《皇太女起居注》 YùωáńɡSんê,MΕ 正嫡 寅时三刻不到,四更的梆子响过不久,东宫承恩殿便自内而外一层层点起了灯笼。一名二十五岁上下的青衣女官隔着珠帘轻声道:“殿下,该起了。” 天还没有亮,明晃晃的烛火灼破暮春清寒的早晨,床榻上锦衾微动,过了一会儿冯献灵才揉着眼睛坐直身体,两列宫娥奉上衣裙鞋袜、钗钏漱沐等物。被人伺候着洗完脸,又用牙粉——青盐、醋石榴皮、荷叶灰、川苦楝、香附子、细辛、龙脑、麝香、沉香等磨成粉状,按比例调配而成——洁牙,香茶漱口,最后用牙香筹擦牙收尾,这一整套流程全部做完她才彻底清醒,扶着女官的手跪坐到胡床上,令人梳妆挽髻。 过了年圣人便开始称病,她一贯体弱,少年时穷极劳神,伤了根本,储君监国也不是一遭两遭了。皇太女殿下倚着隐囊打呵欠:“太极宫点灯了吗?” 这话问的笼统。太极宫是当今正宫、天子居处,不算掖庭也占地百顷有余,那么大一座宫殿,哪里没人点灯值夜呢?偏偏有人听懂了,一个模样伶俐的小太监垂手上前:“回殿下,还没有听到动静。”苯詀即鱂停止哽噺 綪椾彺YμщǎйɡSんの。ΜΕ閲渎哽茤伩章 前朝后寝,寝区正中的甘露殿是至尊寝殿,按周律,不论内臣外臣,擅自探听帝王起居就是死罪,东宫太女也不能例外。是以冯献灵含笑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穿戴整齐后一行人自崇教门、明德门、右永福门穿行至太极宫一侧,最后这道门名为道训,是偌大东宫与太极宫唯一连通之处。每天早上皇太女都会经行此门去甘露殿向母皇请安,侍奉汤药,如果皇夫薛廷传召,还得再绕一趟清宁殿,向父君问安,承父君训,然后才能回到东宫用饭,辰初于东宫明德殿升座议事。 想当年圣后崩逝,八王谋乱,先帝——也就是圣后所出的嫡幼女、高宗大帝仅存于世的骨血升平公主当机立断,联合禁军统领抢先控制了皇城,凭一道遗旨登基为帝。彼时是什么年月?天下大乱、硝烟四起,每天一睁眼外面就多出几支造反大军,前朝的刘姓宗室、本朝的冯姓宗室、各路长公主的夫家舅家、乃至山贼水匪,扯面旗子就敢自立为王,先帝在位仅两年便积劳病故,年方十二岁的皇六女冯令仪登基继位。 今上是先帝与第二任丈夫冯攸暨所生,也是当时唯一长成的皇嗣,自幼聪敏,博学多识,登基后勤于国政、广纳良谏,到底还是将这个破败分裂的帝国重新凝合为一了。至此,女主天下不再是悖逆笑谈,孝诚十五年女帝于泰山封禅,追封先母为大周国承天顺圣兴孝皇帝。 周朝以孝治天下,倒霉的是……皇室总是子嗣不丰。圣人十六大婚,二十七岁才艰难诞下了嫡长女献灵,怕养不活,又给取了个小名作懿奴,命宫人日夜呼唤。懿奴九岁封太女,十一岁出阁读书,经历了数次代母监国,终于于今岁二月及笄大婚。 进殿就闻到一股药味儿,冯献灵脱了斗篷,熟门熟路的接过玉碗试温度,觉得烫了些就又小心搁下,盘腿跪坐到母皇床前:“阿娘万福。阿娘今日觉得怎么样,身上可好些了?” 圣人这病来的突然,尚药局两位御奉都说是体虚造成的风寒,问题是风寒哪有一寒三个多月的?那两位都是宫中的老资历,执意三缄其口,皇太女也不敢触其霉头,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万幸病了这么久,女皇的气色不见灰败,反倒有些荣养出来的丰腴。母女两个寒暄一番,话题转到了山东、河南的蝗灾上,冯献灵斟酌道:“同平章事裴如意昨日上疏,奏请朝廷下派御史,一来都督州县设网捕蝗,免得他们怠惰懒政,二来有人看着,不叫百姓饿昏了头,拿明年的麦种果腹充饥。” 冯令仪已经洗漱过,只是没有梳妆,歪在枕上懒懒一笑:“准他,另着户部郎中随行,叫他们报个数字上来,夏秋救灾心里也有数。” 太女殿下卖了个乖:“还是母皇想的周全。” 女帝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副闲话家常的架势:“朕这一病,辛苦咱们懿奴了。你阿耶好?” 皇夫失宠已久,如今内闱是一位小薛君正当红,摸不准母皇是什么意思,她只模棱两可的抱怨说:“阿娘还不知道耶耶?儿去看时,他只说好、无事、不妨,非得等儿走了才肯捧着胸口咳出声来。” 春日咳是顽疾,薛廷这病也有十多年了,实在算不得新闻。四十有二的女皇陛下边喝药边嗔笑:“你耶耶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头,才养出这么一副怪脾气,有空你多去瞧瞧他,宽宽他的心。” 这话意有所指,殿下不敢造次,无比恭顺的低眉道:“是,谨遵母皇圣训。” 有这道口谕,皇太女的舆轿出了甘露殿便往清宁殿去。路上一位服朱的小宦官跟在轿边,没头没尾的小声通报:“昨日午后,至尊于两仪殿东召见了王公。” 冯献灵没说话,只是靠在肩舆上敲了敲手指。内宫上下,配称一句‘王公’的只有前尚书省左仆射王昴,此人出身琅琊王氏,早年在扬州平乱有功,一路官升宰辅,算是母皇起家的班底,长子还因此被封为了含象殿贤妃君。不过贤君早就失宠了,他也于去年告老辞官,无缘无故召见他干什么? 不多时抵达清宁殿,这时天才蒙蒙亮,太监通报后冯献灵变脸似的变出一身乖巧女儿态:“阿耶万福。” 殿里的长案上摆满朝食,有热腾腾的汤饼、胡饼、面点毕罗,还有精致的酸橙齑、新鲜的鱼脍,香喷喷的羊肉和各色果品,想是得了消息,皇夫殿下特意准备的。一位身穿象牙色圆领袍的中年男子正在案边临帖,他约莫四十年纪,眉清目秀,身如劲竹,只可惜两鬓早早染了白霜,看上去有点老态:“倒春寒呢,跟着你的人也不知道提醒你加衣裳。” 轻飘飘一句话,吓得几位近身女官冷汗涔涔,立刻伏地叩首。太女道:“父君息怒,是儿的不是,一天到晚忙个没完,也不觉着冷,他们自然想不到这个。”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薛廷更添忧色,屏退了众人,他轻声垂问:“大婚也有两个月了,你与太女妃——” 一听‘太女妃’三个字就头皮发麻,也不管合不合规矩了,冯献灵鸵鸟似的垂着脑袋,只想赶紧蒙混过关:“阿耶,儿还小呢……” 说出去恐怕没人相信(也没人敢信),大婚至今她与太女妃姚琚同床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盖因周朝的开国皇帝、人称天后的泽玉圣后就是以前朝高宗继后的身份临朝称帝,直到今天刘姓遗族还贼心不死,削尖了脑袋想往母皇后宫塞人,好延续刘氏血脉,伺机复国。几大世家未必没存着浑水摸鱼的心思,所以当年小族出身的薛廷才能脱颖而出,入主凤座。同理,她的太女妃出身也不会高,族中出过两个名臣,也没掺和早年的冯胥、刘容的谋反大案,勉强能够上世家郡望、清贵大族的门槛儿。 出身低有出身低的好处。姚琚其人,人品相貌、才学德行都是上上,毕竟是母皇亲自选的,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冯献灵对这桩婚事没什么不满,她虽然更喜欢纠纠武将,也没想过要亏待结发正夫——闹出东宫不和、帏薄不修的坏名声不是害人害己么?只是那个人吧……实在是不知好歹。 寻常人家婚娶,男尊女卑,夫荣妻贵是常理,可如今女皇当政,太女作储,还想着这套就太恶心人了吧?一次两次还好,次次都这样,她就不想忍他。那傻子自以为演的很好,没人能看出来,殊不知她会走路起就在母皇膝下学着琢磨人心,这点小心思还想瞒过她的眼睛?女官姑姑们深知她的脾气,劝也劝过,哄也哄过,不巧又赶上监国,多少焦头烂额的麻烦事办不完,难道还要她堂堂皇太女去俯就他、体谅他不成? 她父君做了几十年中宫皇后,少年时也是薄有才名的一代名士,难道就他姚琚一个人委屈?母皇的后宫里,五姓郎君比比皆是,就没见过那么不知变通的猪脑子。 谁的女儿谁知道,薛廷一看就明白她这是犟上了。本来嘛,一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指望谁也不能指望她去赔笑脸,做低伏小的讨丈夫欢心,可他们相处不好,吃亏的是她自己。皇夫无奈的叹了口气:“阿耶知道,咱们懿奴委屈的很了,可他毕竟是正嫡。你母皇子嗣不丰,膝下统共三个女儿,那两个都是庶出,封个公主就到头了。东宫若有喜信,才是众望所归。” 最后四个字他咬的很轻,砸进耳里却有如惊雷。顶着一头冷汗回到承恩殿,宫娥顷刻来报:“殿下,妃君殿下派人来问,说早膳已经备好,看您几时方便?” 衣服上沾了一点淡淡的墨香,冯献灵若有所思的命人更衣。不是不知道父君每日习字不辍,也不是没见过他在御书上做的批注点评,怀才不遇、弹剑作歌是所有后宫男子的宿命,只能自己想通排解。大周,会永记后妃之祸。 可他从未如此直白露骨的明示过,稳坐中宫二十年的父君不是如此轻率的人啊,众望所归、众望所归……他想提醒她什么呢?—— “懿奴”没有奴婢的意味,就是“阿懿”、“懿儿”之类的意思,是小名。 -- гOひгΘひωù。ΘΓɡ 姚琚 很快宫女复命而归,几个小太监眼神一亮,更加起劲的举着华丽繁复的袍子往他身上比,姚琚木然站着,竭力不让自己表露出抗拒、厌恶之类的情绪。 虽说后宫服侍多用宦臣,但也没谁死活不让宫女近身的,东宫这位太女妃算是开了先例。值得一提的是,他绝不是恶心女人——吴兴姚氏也算一方望族,嫡支庶支、本家分家,林林总总约有二百余人,姚琚若有这个毛病,打死姚家也不敢送他进宫。太女妃在家时与母亲、婶母、舅母、姊妹们关系都不错,这点扭捏被近侍女官们非常合理的曲解成了‘脸皮薄’和‘初初进宫,难免不适’。 两年前皇太女年满十三,宫里透露出要为太女选妃的意思,几大世族闻风而动。谁知经过几轮选看,五姓郎君无一入围,前朝得意的李姓、尉迟、杨、房等子弟也各有缺憾,纷纷被刷,至尊最后挑中了姚家,选了本家这一辈的嫡长子——芝兰玉树、潇洒清举,又比太女虚长两岁,堪称良配。接旨当日祖母和母亲都吓白了脸,有受宠若惊,也有不敢置信,他们猜不到沉寂已久的姚氏为何重获陛下青睐,居然能交上这样的好运?本文將在г○Uг○Uωū。○Γɡ獨家更新 請収藏網阯 只有他心知肚明。 太极宫选看郎君不会降下明旨,他、元木兰、郑立人等适龄少年都是以选拔挽郎为名义进的宫,女皇虽未出面,却也贴心无比的安排了娱乐活动,投壶、赛马、下棋、作诗,最后一次还请来了冯姓宗室做陪客,两拨人打了场酣畅淋漓的马球赛。当日四名女官奉旨为他更衣,从头发、肩颈一路品评到腰肢、大腿,甚至……甚至仔细勘验了那处。‘状貌伟岸,色如樱桃,垂累昂扬’,她们一本正经的记录下评语,迎着他羞愤震怒、青白交加的脸色淡淡道:“郎君天资过人,太女殿下若得知,必定十分欢喜。” 欢喜……欢喜?!从舅舅花钱买通侍郎石鹏,请他在简相面前提一句‘姚门琢玉郎’的那刻起,姚琚就知道自己肩上担着什么样的责任,如果侥幸中选,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只看清宁殿薛皇夫就知道了。他天真的以为圣旨册定,三书六礼,就算不能像寻常百姓夫唱妇随,至少也该是互敬互重、齐眉举案,怎么也不会沦为……大宅院里供人取乐的玩意儿。 “妃君,”殿前守门的小太监低声通报,“太女殿下到了。” 冯献灵换了一身雀蓝的春装,她不像今上,少年时爱作男装打扮,她就喜欢裙子,团花、妆花、刺绣、织金,东宫内直局每旬都会奉上二十套新制衣履。 被小太监们用殷切焦急的目光看着,姚妃君终于僵硬的开口:“殿下……请坐。”不是不明白要讨好她、取悦她,只是每每下定决心,事到临头仍软不下身段,要他学那些奴颜媚骨的兔儿爷小相公,他做不到。 姚琚其实很怕她。 酷吏横行的通天年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祖父、叔祖横死狱中的惨状却仍能通过祖母的皱纹、父辈的佝偻显现出来,大婚时他被教导目不斜视,只能用余光瞥见一袭黛色翟衣,金银线绣成的、象征东方的发明神鸟盘踞在裙裳上,辅以龙、山、华虫、火、宗彝等九章图纹。礼官尖利肃穆的唱赞声提醒着他,他的妻子姓冯。 “你也坐吧。”平心而论,冯献灵长得不丑,眉眼秀丽,气蕴天成,如一把玉质的上古宝刀。他少年时离家远游,听说过不少‘宫廷逸闻’,有说太女殿下美若天仙的,也有说她青面獠牙,形如男子的,历经三代女皇,人们对于女子为君不像从前那么抵触,只是当今青春不再,俚俗笑谈的主人公被悄悄换成了皇太女。 “十一岁还跟外男同吃同坐,谁知道会不会叫人白占便宜?” “什么同吃同坐,那是读书!都是女皇陛下精挑细选的侍读和侍讲,领朝廷薪俸的,敢不肝脑涂地?” “书读的不好总得罚吧?那白生生的小手板伸出来,你摸一下、我摸一下……” 余光触及她的手背,又闪电般缩了回去,皇太女按捺住翻白眼的冲动,只当没看到,自顾自的坐下吃饭了。刚才在父君处垫了些点心,到底没吃饱。 姚琚轻咳一声,也慢慢吃起了朝食。 这顿饭用的各怀鬼胎,她满腹心事,还在思量前朝后宫的动向,他的全副心神也在折腰与不折之间纠结徘徊,彼此都没发现对方不对劲。 “对了——” “近日——” 冯献灵刚漱完口,想到薛廷的劝诫,很给面子的让了一步:“姚君先说吧。” 要她当众称呼他为‘阿姚’或‘阿琚’,难度不是一点半点的大,暂时还是姚君好了,生疏是生疏了一点,起码足够庄重,不出东宫也没人知道。 姚琚倒没注意这个,两人现在只比陌生人好上那么一丁点,看他平时都是口称“殿下”就知道,再说进宫还不足三月,称呼、礼节方面的知识都停留在‘有点印象,但不知道如何使用’的阶段。满以为短短一顿饭的功夫,荒淫奸诈的皇太女已经看透了自己所思所想,存心折辱自己,话还没能说出口,澄白的面皮就涨成了猪肝色:“近日天寒……殿下、咳,当保重身体。” 皇太女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春寒料峭,最容易生病伤风,这几天你就别往太极宫去了,”她神色微敛,“孤去同父君打招呼,万一病了反倒不美。” 男人请安能做什么?喝杯茶、下盘棋就回来了,宫里可能出了事,能躲还是趁早躲开的好。 姚琚一脸惊疑,连请安都不允许了,难不成还打算软禁他?直到收拾桌案的太监故意发出一声轻响,太女妃才回过神来,面色平静的低头称是:“谢殿下体恤。” -- 内宠 自打彭公告老,东宫的三师三少——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都成了虚衔空名,参知政事简正夷身上倒是挂着一个太女太师的名头,至今太女殿下也就见过他三面(……)。东宫自有一套班底,不屑也懒得去跟一个宠臣进幸的糟老头子争论歪缠。 “殿下,”议定了巡察御史人选,又将今春贡马短缺之事商讨完毕,武殿司直李同兆上前一步:“还有一事须请殿下拿主意。安息王子不日就要进京,神都各处布防、觐见参拜等一应事宜尚无头绪,敢问殿下如何安排?” 他不说冯献灵差点忘了,去岁大军开驻张掖,就是为了替这位灰溜溜被灭国的西域王子壮声势。他本是安息王的第二个儿子,自小被送去突厥当质子,当然了,为表公平,神都这边也收获了一名安息国质子,身份甚至比二王子更加尊贵——人家是大王子。这些年周与突厥冲突不断,互有胜负,都想通过傀儡安息达到遥控西域的目的,谁也不曾想到孝诚二十八年安息国大王子突然病逝于神都,又碰巧赶上了突厥四子争权,生生叫大食钻了空子,直接把安息灭了。 李同兆看出她今天心不在焉,有心提点,便又道:“邦交大事臣等不好插手,还是殿下代为通奏一声。” 大食这次出兵迅猛,他们接到消息时安息已被鲸吞了大半,都护覃愈领兵不力,这会儿正在碎叶城中卸甲戴罪,等候陛下发落呢。至于那个二王子,名为安息王子,谁知道内里是虎是羊?突厥王帐下长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狼崽子! “来人,速去甘露殿通禀一声,就说孤有要事奏报,问母皇几时得空。”这件事的确不容疏忽,别的不说,覃愈就等不得。此人不像尉迟信、步弘童等鲜卑出身的武将,自小操练、孔武有力,人家是儒将啊!彻头彻尾的汉人!扔去西域吃沙子不过是看中他曾治理凉州,这几年天下太平,母皇又渐渐老了,怀缅憧憬起‘礼教四方、天下臣服’的前朝天可汗……冯献灵清楚的很,她母皇绝没想过要将覃愈断送在碎叶城。 不多时一名六品宦官领命而归,伏在她耳边小声道:“甘露殿里正煎汤药,常尚宫道陛下近日疲乏,已经重又睡下了。” 这个时间?睡了?皇太女瞄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常禄儿亲自出来回的话?”今上向来勤勉,辰时都还没过,怎么可能又睡下了? 气氛古怪,小太监的手心都被冷汗浸透了:“是。” 屏退东宫诸僚,冯献灵曲起食指,专心审问起眼前的心腹宦臣:“小薛君呢,没有随侍左右么?” 张君失宠后便是这位小薛君独占鳌头,虽然都姓薛,他和清宁殿薛后却没什么亲戚关系,据说是简相上香时偶然遇见,因这小沙弥行止俊雅、通晓经文,又有“庄严佛相”,特意引荐给至尊。这两年至尊对他宠爱有加,逢年过节恩赏不断,年后卧病更是干脆破例,直接把人带进了甘露殿,日夜随侍,可谓盛宠。 “回殿下的话,”鱼兴知道机会来了,吞了口口水,险些连话音都咬不住,“奴婢人小位卑,不曾有幸面见薛君,不过近来常听人说起……说薛君心忧圣人,数月来茶饭不思、形容消瘦,夏衣的尺寸都收紧了不少。” 冯献灵嗯了一声。他是内宠,生死荣辱都系在陛下一念之间,陛下抱恙,担忧是分内应当的。只是担忧太过就成了作态,母皇又不是病入膏肓、性命垂危了,作出这副样子来,就不怕弄巧成拙、触犯天颜吗? “等等——”殿下猛地抬眼,指甲几乎嵌进木案:“你刚才说,薛君不思饮食?” 甘露殿与别处不同,尚食局专有一个灶间负责天子日常餐饮,与用药的程序一样,几时、什么人掌勺、使用了何处采购、何处生产的菜蔬油盐、经何人检验试毒后呈上,这些都要记录归档。皇后有权调阅后宫所有账册,只有这个地方必须避嫌。 冯献灵的脸色难看起来,母皇是什么意思?不信任父君?还是小薛君犯了什么事,要秘密惩处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对,他一个无依无靠、以色侍人的小沙弥,纵有一二小错,也不过就是说了谁的坏话、贪了谁的份例之流,能翻出什么浪来?难道还敢谋反乱政不成? 一滴冷汗滑进衣领。久病不愈的风寒、刻意避开她召见王昴、还有今天早上父君若有所指的训诫……母皇怕不是,再次有孕了。 -- 孕事 女皇抱恙,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好不容易服侍她睡下,常尚宫累出了一身大汗,令一名手脚伶俐的宫娥奉上茶水,酽酽的喝上一盏面色才逐渐好转,悄悄退回自己房中休息。 “人走了?”宦官隶属内侍省,与她们内宫局井水不犯河水,不是看在东宫的面子上,区区六品的小猴儿也配窜到她跟前? 立在下首的李尚仪年方十九,生的容长脸儿柳叶眉,以她的年纪,做到尚仪之位实属天方夜谭,外面都说李巧娘是常尚宫娘家亲戚,才肯如此提拔她。其实常禄儿只喜欢她懂事乖顺,长得又不算很美,趁陛下心情好时提了那么一句半句——尚仪掌起居礼仪,同为近身女官,与尚宫之间其实有些互相牵制的意思,与其叫陛下哪日兴起,点个刺儿头分她的权,不如推自己人上位。李尚仪年轻脸嫩,少不得仰仗自己。 这李巧娘果然上道,在她面前只有唯诺答话的份儿:“回阿姐,早走了。” 常禄儿揉了揉额头。坊间都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东宫那位爱惜羽翼,向来是礼贤下士,谦温有礼的,只是她手底下的这些人……哼,没一个软面团儿。太女遣人送信,便是她们这些有品有阶的女官也得放下身段,好声好气道个万福,那猴子也会讨巧,左一个阿姐右一个姑姑,好赖混了一盏茶才肯离去。 “没叫他发觉吧?” 李尚仪浑身一抖:“阿姐放心。” “东宫的人走了?”忍饥挨饿三个多月,盛宠加身、风头无两的小薛君也生生瘦成了一把骨头,此刻尖嘴猴腮、肋骨旁突的模样活像是山东奄奄一息的流民,“银子也收了?姐姐没诳我?” 青衣女官头上点着一朵白蔷薇梳篦,本来寡淡的面容因这一点陪衬,微微透出些清怜妩媚的姿态来,李巧娘嗔道:“奴婢哪来的胆子,敢诳骗郎君?”一边说一边觑他,亲手打开食盒,捧出一碗半冷的槐叶汤饼:“昨儿郎君说淡,今日特地多加了一撮子盐巴。” 东西粗制滥造,食器也不够华美,一看就知道是底下奴婢们的吃食,薛夙却不以为忤,端过去就大口吃了起来。他还俗不满两年,如今堪堪二十岁,正是能吃、要吃的时候。满头青丝束成一个小小的鬏,用一根珍珠玉带总归在头顶,随着咀嚼、吞咽轻轻摇动。 “慢些、慢些!”李尚仪怕他噎着,忙忙沏了杯茶递过去,“仔细噎着……” 他抬眸一眼,她便羞红了双靥,福了福又退回去。眼前这位虽无名分,却是御前一等一的红人,剑眉星目、唇若施朱,最妙的是眉心一点红痣,为原本清正的相貌平添了两分妖冶之气。 难怪陛下喜欢他。 “陛下还睡着?”每日只得一碗汤饼,无论如何不可能吃饱,不过薛夙不敢抱怨,只冲那女官淡淡一笑。 “用了些午膳,又躺下了。”大约是发觉他今天心情不错,尚仪壮着胆子开了个玩笑,“也不知是不是叫瞌睡虫扇着了,最近总是睡个没够。” 话一出口薛郎就变了脸色,可不是睡不够么?算算日子,坐胎已经将近四个月,再大就该显肚子了。这两个月他被囚禁在甘露殿,想尽办法、金银散尽,才勉强打探出两位庶公主生父的下落——小太监小宫女们口口相传,都说在寺庙带发清修,‘为陛下、太女和公主祈福’。若真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那也罢了,好歹留了一条性命,蹊跷的是整整十年音讯全无,连生身女儿都不许前去探望,谁知道里面的人是死是活! 陛下是想要儿子的,薛夙心如明镜,这位坐拥天下、说一不二的女皇平生最大憾事便是没能诞下一个真正的、能继承大周国祚的后嗣,否则堂堂嫡长女,何至于长到九岁才晋位东宫?万一这次诞下皇子……薛君打了个寒颤,只怕头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冯令仪心思缜密,绝不会允许皇嗣生父觊觎国朝,她要的是彻头彻尾只属于冯家的孩子!纵观后宫,除了薛后地位尊崇,为人又淡薄克制,从不与太女殿下过于亲昵,方才保全性命。旁人谁逃得过?听说二公主小时曾被一位许姓郎君哄过,病中不肯喝药,只要阿叔讲故事,事情传到陛下耳边,不出一盏茶的时间许君就‘暴病身亡’了。这叫薛夙如何能不紧张害怕?简相远在宫外,鞭长莫及,如今有本事、有立场拉他一把的……只剩东宫皇太女。 他不想死,耶娘死后被哥哥嫂子算计,不得已落发出家,后来有幸结识简相,飞入大内常伴君侧,他才二十岁,荣华富贵还没享够,陛下承诺的德妃之位还没给他,他不想死! 冯献灵也在思考对策。母皇有孕,天下震动,不说朝堂上的文臣武将,就是外面的三岁小儿都知道,嫡长女在独生的庶子面前,优势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大。 冯周历经三朝,战祸不断,直到最近才趋于太平,百姓有了田地,不至于流离失所。士子重归书院,不将牝鸡司晨挂在嘴边不是他们真的就此甘心,愿意臣服在女君脚下,只是走一步看一步,不影响科举做官便忍了这一时之气;武将倒是得意——领不得军打不得仗的皇帝,在军中能有什么威望?少不得接着捧他们、顺他们。 怎么办?她失魂落魄的看了一眼承恩殿,难道真要如父君所说,跟阿娘比赛生儿子吗? -- 霸王 姚琚没想到她会回来后面用晚膳。依周律,入夜后宫女、女官皆不能进殿侍奉,堂堂皇太女只带了两名近身宦官,轻车简从(?)、星夜前来,颇有点单刀赴会的悲壮意味。她大约是累狠了,进门后一言不发,连衣裳都没换,瘫坐在榻上要了一壶石冻春。 “烫过再呈上来,别用银壶。” 监国事忙,詹事府诸人恨不能就此长在东宫,太女妃对此也略有耳闻——明德殿的灯火常要到戌时才肯熄灭,左右春坊每日经手的奏疏少说也有五十封,偌大一个帝国,这儿出点天灾、那儿闹些人祸,便是层出不穷、不一而足的政务烦难。 小太监杀鸡抹脖子的给他使眼色,姚琚脸色微僵,到底没给她脸色看:“殿下忙了一日,不若先洗手更衣?晚膳一会儿就得。” 宦臣们识相的躬身退至殿外,他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屏风里侧。这规矩是防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若有丑事闹出来,伤及皇室颜面,一个弄不好就是全族覆灭。“抬抬手。”姚琚没做过这类伺候人的活计,不多时面上就渗出了一层薄汗,万幸灯火昏灭,她没注意。 今天怎么了?他按捺不住好奇心,低头悄悄瞄了一眼,这位殿下今日怎么魂不守舍,木呆呆的?仿若一尊土偶任他摆弄。 虽说远离中枢已久,姚家毕竟不是草莽寒门,族中曾有旁支子弟迎娶尚服局司饰为妻。宫里出来的女官何其矜贵?司饰一职位列七品,分管宫内各处的字画宝瓶、古董玩器,论起品阶来,胜过不少寒门男子。年轻妇人们聚在一起玩笑,他记得有位泼辣的舅母就曾问过:“天黑以后,当真不许宫女入殿?” 毕竟是宫里历练出来的,闻弦歌便知雅意,前司饰露出一个浅淡得体的微笑:“内宫六局、二十四司,再不济还有东宫的五局五司,能穿官衣、拿官印,谁会甘冒诛九族的风险去做傻事?” 就算后宫里的郎君们个个貌比潘安,谁又是傻子,肯拿一晌之欢赌自己的身家性命、阖族前程?孔圣人道女子难养,殊不知女子也是人,能站着为何要跪着?能做栋梁,谁会甘心回去当那战战兢兢、看人脸色的床笫玩物? 鼻尖幽幽涌上一股梅香,不同于宫中常用的龙脑、郁金,冯献灵偏爱清雅宜人的气味,是以东宫熏衣多用刀圭、含梅,太女妃忍住了没有后退:“请殿下入席吧。” 东宫之主恐怕遇上了烦心事,席间也不要人布菜,一口接一口的喝闷酒。殿中气氛凝穆,小太监们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倒是姚琚,恐慌之余居然平白生出了两分心酸。到底止有一十五岁,大周晚嫁成风,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仍在闺中游戏玩笑,她却已经女代母职,监国数月。 太女妃误会她忧心国事,破天荒的主动开口:“我陪殿下喝一杯吧。” 新婚之夜实在算不得愉快。怕他力有不逮(……),冲撞贵人,嬷嬷们事先准备了助兴的水酒,掺杂在合卺酒里令他饮下。那之后一直煎熬到礼成,殿下又被灌了个半醉,两个人胡乱弄了一通,就算行过周公之礼。婚后他们再没同房,当然,也再没一道饮过酒。 冯献灵酒量一般,喝的热气上来,撑在凭几上与他碰杯。她对这事其实不太热衷,燕喜嬷嬷说的天花乱坠,大婚前父君甚至专程敲打过她,要她‘专心王事,切勿沉湎声色’,可知在世人眼里,这是件极有趣味、引人迷醉的妙事。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只剩疼痛,尴尬,苦楚。 那么大的东西怎么可能塞进自己的身体里?允娘、晚娘等还道什么‘习惯就好了’、‘除了庙里的女尼,天下女子谁能不经这一遭?时候长了殿下自然知道趣味’……洞房花烛的阴影一直持续到今天,灌了足足两壶烈酒冯献灵才鼓起勇气,洗漱沐浴后鸠占鹊巢,直接霸占了姚琚的睡床。 “殿下?”他的脸色也不好看,一双凤眼微微瞪圆,委屈、震惊、恼怒等等情绪一览无余,“殿下这是——”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耳尖发烫,直接动手抽他的腰带,姚琚脸色都变了,又不敢真的和她推搡争执(深更半夜,倘若传出内闱丑闻,是嫌东宫太稳当吗?),稍不留神便被她半拉半拽的按倒在床上。 女上男下,她完全不敢看他,抿着唇只顾埋头解衣。大片皮肤裸露在外,姚琚真的快疯了:“冯懿奴!” 皇太女已经长成,除却当今帝后,没人有资格直呼她的名讳。再也顾不上什么礼义尊卑,姚琚上手就将她掀翻在床,压着嗓子怒喝:“你疯魔了不成?!” -- 开弓 前任太女太师彭掞曾经如是评价皇太女,说她“性极坚韧,豪忮英发”,圣人听闻后专程召见了这位四朝元老,还额外赐下一对仕女狩猎纹莲花银瓶,令其恪尽职守,勿负天子重托,朝臣们引为美谈。这八个字着实算不上什么夸赞之语,往好了说是毅力顽强、勤学知耻,往坏处说就是偏激绝对,孤悖骄狂,陛下非但没有生气,还将教导太女的重责继续托付给彭公,实乃一段君臣相知的佳话。 人生七十古来稀,历经高宗、圣后、先帝与本朝诸多风浪,依然屹立于朝堂之上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彭公识人的眼力不错,太女殿下愈长大手腕愈圆滑,骨子里的狠劲儿却从未变过。 她若下定决心,就非要达成目的不可。 冯献灵没挽髻,经过方才那番搏斗(?),姚琚的白玉发簪也歪斜旁出,咕咚一声不知滚去了哪里,两人一般的气喘吁吁、衣衫不整,互相怒目而视。 还敢推她?殿下本就嗟恼,晚上又灌了两壶热酒,这会儿醉意上来,没好气的冷笑一声:“孤闻闺房之中、夫妻之间,有甚于画眉者。” 他是她的妃君,一饮一食、一草一纸都是东宫供给,有什么资格拒绝她、给她脸色看? 姚琚脸色一僵,果然……果然她就是荒淫猥琐,拿他当外面的小倌儿肆意耍弄!大周民风开放,萧史弄玉是一等一的美谈,不少豪门贵女争相豢养部曲、优伶、僧道等,作狎玩待客之用;更有甚者,专门取那尚未长成、身量瘦小的童子,喂以汤药、施以脂粉,使之骨骼封闭,再不生长,一生只能作为侏儒假妓供人取乐。太女妃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他是世家子弟,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争奈眼前这位小娘子不仅是他的妻,同时也是他的君,她若开口,便没有他说不的余地。 “殿下……”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郎君一字一顿,缓缓松开十指,“至少容臣整理一下仪容。” 说他古板也好,可笑也好,在姚琚看来,夫妻敦伦仍是一件极庄重的事,不说沐浴焚香、祷告天地,至少……至少不能是眼下这个情形。 眼见目的达成,冯献灵悄悄松了口气,也低头拉了拉自己的衣衽。依她的喜好,寝殿里只用蜂油蜡烛,熏笼里的一饼刀圭还未燃完,满室暗香中姚琚翻身下床,隔着几重帐幔重新挽发。他手很巧,指骨修长,三两下就将方才散掉的鬓发重新收拢至手心,四下找不见自己的簪子,只好随手从妆台上取了一根她的象牙伎乐搔头。 她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可是经过了礼部、宰辅、母皇三重筛选,人品才华自然没的说,更难得的是……皎若玉树临风前。母皇偏爱淑人君子,整个后宫、乃至神都都盛行这种貌若好女、满腹诗书的少年郎君,从她父君、舍人刘言一直到长广王李思训(其父李齐是先帝与第一任丈夫所生,因此得封郡王)、最近得宠的薛夙,她见过太多,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稀奇惊叹了。 不知是耻辱还是紧张,姚琚说话时哑的厉害:“殿下往里挪一挪。” 床榻虽大,毕竟容纳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堂堂七尺男儿,冯献灵登时酒醒了大半,余光瞄到他腿间那团物事的影子,下意识往里躲了一躲。太女妃嘴角紧抿,中规中矩的解她衣衫,神情之严肃叫她不知说什么是好,待要强硬一些,催促于他,从前那些经史子集、王道霸道又都跳出来与她作对,‘以势压人’绝非明君所为,太女殿下看得出来,姚君对自己并无多少男女之情,御人一道讲究张弛有度,是她有求于他、强迫于他,不该再对细枝末节求全责备。 纵使身上有些冷,她还是咬咬牙,硬忍了。 与他想象中不同,尊贵至极的东宫皇太女并不是通体如玉,肤若凝脂,她也白、也软,但身上竟是有疤的,柳叶似的一道,浅浅淡淡亘在胸前。 “这是……”忍不住伸手去摸,不料小娘子蚊子般哼了一声,齿间逸出的嗓音又尖又细,叫他也红了耳根。 “三岁识字、五岁作文,七岁自然开始习骑射了。”说完连声催他,“还不把灯熄了!” 帐子里烛影幢幢,人也仿佛迟钝了几分,姚琚忍耐着冲动和燥热,十指微颤的在她身上游走:“怎么从没听说过,殿下原来习武的?” 十五岁的小娘子,胸前两团雪肉恰如两只倒扣的白瓷碗,晶莹澄颤,触手滑腻。这次殿下没理他,她咬着齿关,理智尚存。 有些话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只能忍、等、耐心蛰伏,连在父君面前都不能表露分毫…… 母皇不喜她习武,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故,便教十五名武师傅悉数下狱,不日就被当街问斩。当年泰山封禅,回来就给她取名‘献灵’,献灵于天,好请神明赐福,多为大周下降几个子嗣吗?二妹出世时年纪尚小,许多事记不清了,三妹那会儿却是记忆犹新——宫里人人都知道,陛下压着不肯给大殿下晋位乃是顾忌腹中胎儿,白马寺慧真禅师亲自问诊,说此子极有可能是个男胎,母皇于是千般小心、万般保养,最后诞下一名孱弱如猫儿的女婴。慧真禅师从此“闭关静修”,两位妹妹的生父也一并遁入了空门。 她心酸过、不解过、恼恨过、不平过,最终一切归于平静。母皇首先是君,然后才是她的母亲,就像自己先是臣子,然后才是大周的太女。 -- 夫妻(h) 双方都没经验,他才刚凭直觉摸到下面那道细缝,冯献灵立刻夹紧双腿,惊的差点弹起来:“你做什么!”春宫图、避火图上都是正戏,那之前的诸多花样她没见过,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姚琚一身热汗,脸红到发青:“洞房那日,殿下没有吃够苦头么?” 太女大婚不必结青庐,只须将青绸、金黄色的四爪龙纹风铃(周人认为风铃能辟邪)挂在殿外即可,那天东宫各处点了不下一百只红皮灯笼,熊熊灯火被月光稀释,烧了整整一夜未歇。回想起那种近乎撕裂的剧痛,皇太女自暴自弃的卸了力气:“那、那你弄吧。” 她倒不是不能忍疼,小时习字,书桌前一站就是两三个时辰,手臂酸的没知觉才敢偷偷叫人揉一揉,第二天继续站,严冬酷暑,从不懈怠,若能换回母皇偶尔的一句肯定,这疼便忍的值。后来年岁渐长,也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天早起、请安、读书、练字,骑射被叫停后不久,母皇就带她听政了。 小娘子紧闭双眼,一副舍生忘死、英勇就义的架势,太女妃好笑之余又忍不住疑惑。说她荒淫无道吧,成婚两个多月来日日埋头国事,外面的官员好歹还有十天一休沐,不是几位女官从旁劝谏,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说她勤政爱民、淑德含章,又似乎哪里不对,衣食住行极尽奢靡,还有声色犬马、亵玩小倌之嫌。 花穴似乎有些湿了,他一边观察她的神色一边试探着送进一根手指,殿下身娇肉贵,生怕不小心弄伤了她,只敢进去短短一截指节。甬道湿热细窄,欲迎还拒的将他往外推,冯献灵唔了一声,慢慢张开眼睛:“好像……没有上次那么疼了。” 酥酥麻麻的,居然还有些舒服快慰,这就是嬷嬷们说的趣味吗? 姚琚觉得她亵玩小倌的嫌疑可以暂时洗清:“……” 过了一会儿,她自己觉察出不对,他的阳物分明不是如此纤细的尺寸……往下身极快的瞄了一眼,殿下恼羞成怒:“你到底会不会啊!”允娘她们明明说是胯下阳具,怎么好端端的换成了手指?她一向脑子转的飞快,没等回答就有理有据的开始审他:“为什么洞房那日你不用手指?” 他不说话,只在她体内轻轻抽动起来,很快她就无力再追问。郎君浑身烫的灼人,咬牙忍耐着又加了一根手指,那样刁钻的问题叫他怎么回答?因为我的那瓢合卺酒里掺了春药,洞房那会儿早就忍不住了? 冯献灵一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双腿软绵绵的,腰肢也软绵绵的,除了头脑似乎什么都不归自己管控了,她因此恐慌不已,却又无比清晰的记得自己今夜的目的,那根滚烫的东西终于顶到穴口,太女殿下找回一点熟悉的节奏,万分勇敢的抬腿夹住了他的腰。 允娘说这个姿势最容易,避火图里也最常见,因此很不必害怕,疼也疼的有限。她闭上眼,感受着他寸寸挺进,那滋味活像是盘古劈开山海,涨、酸、疼,太阳穴突突跳着,他的东西也突突跳着,张开嘴却迟迟说不出半个字。渐渐地,痛和酸涨褪去,她开始发痒了,整个人变成了一只内里空空的细长木匣,只有一根二妹常玩的逗猫棒躺在里面,风一吹就绒绒的痒。 “姚琚……”她颤巍巍的叫他,却没想好要叫他做什么。 “殿下,殿下很疼吗?”他的意志力真的已经山穷水尽,话音刚落就忍不住动了一下,身下的小娘子似乎是被水声羞着了,呜咽了两句便不再说话。他自觉已经得到准许,扣着她的臀腿抽送起来。 她湿的厉害,花蜜滴滴答答淌了满床,那两只瓷碗般的小玉丘随着他动作晃动不止,姚琚简直怀疑殿下是故意的,她想到了新的折辱他的方式,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撕下他的君子画皮,教他丑态毕露。冯献灵双眸失神、乌发散乱,浑身热水洗过一般,口里颠来倒去的“姚琚”和“舒服”,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样好听,叮咚璁瑢,如金玉相撞。 太女妃动了一会儿,俯下身与她耳鬓厮磨,冯献灵恍如溺水得救一般,张臂便将他搂住。她喜欢香,用香也极讲究,发丝里是泠泠梅香、皮肤上是暖暖温香,就连唇舌都是香的,古人所谓‘呵气如兰’就是如此吧?姚琚呼吸急促起来,恨不能将人撞断似的往里顶送,她连连向后退去,又被他掐着细腰抓回来。拍打声如海浪,很快,伴着一道低吟般的惊叫,他喘着气退了出去。 -- YùωáńɡSんê,MΕ 狐狸 帐子里热度不减,身下一片潮湿泥泞,略动一动便有热热的东西流出来,冯献灵满面潮红,婴孩般蜷卧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神,心道:这样就算是成事了吧?姚琚一度不敢看她,随手拉了一床衾褥将她盖住,自己披着外衣出去叫水。陷入睡梦前冯献灵见到的最后一幅景致便是他的背影,素衣乌发,微乱的发髻上横刃着一根牙簪,羽鹤停风般掩在珠帘纱幔之后。 次日早上醒来,腰腿酸疼的活像在马上颠了七天,女官允娘命人取来一屉高矮不一的瓷盒瓷瓶,小声道:“都是药膳局特制的东西,陆女史擅作主张,添了几味安南进贡的香料,奴婢已叫人试用过,不敢说一丝药气没有,若只敷用一点,倒也不会漏出什么异味。这一瓶是化血化瘀的,这一瓶可用来消肿止痛,这盒圆的……乃宫中秘方,葡萄大小的药丸子,若实在疼的厉害,取一丸塞入牝户便能消炎镇凉。” 有些事当时未作处置并不代表她忘了,太女殿下眼风横扫,淡淡一笑:“孤看这些东西不像是最近翻拣出来的。” 她积威日盛,换作别人挨这一声,只怕立时就两股战战,涕泗横流,饶是自小服侍她长大的允娘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吸口气深深一福:“殿下明鉴,殿下没作吩咐,奴婢们如何敢轻举妄动?太女婚仪自有章程,不过是、不过是依着宫里的老规矩罢了。” 从前泽玉圣后纳妃,多有被女帝龙气所摄,以致于惊吓过度、不能人道的,此事败兴至极,又是阴私不便宣扬,久而久之宫里就多了一道不成文的规定。添在酒里的也不是什么脏东西,不会伤人肌体,至多是助兴罢了。 “就是宫中旧俗,也没有隐瞒不报的道理。”她随手拿了瓶消肿的药水,晃荡两下、噙着笑说:“难不成你也欺孤年少,想倚老卖老了?” 短短一息功夫,五品女官汗湿重衣:“奴婢不敢。” “知道你不敢,”殿下收了笑,将那小瓷瓶抛回檀木屉中,霎时间瓷器、木盘如珠飞玉溅响声一片,皇太女抓着床帐,慢慢岔开双腿站直身体:“念你是初犯,往后注意些就、嘶——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扶孤?” “殿下!”允娘连忙上前:“殿下慢些。”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机事不密则害成。那十五名关内道裨将下狱斩首时,老狐狸彭掞令她把这句话抄默了一千五百遍,抄完还问她:“殿下可知此中真意?” 《周易》冯献灵早就通读过,当即傻乎乎的答说:“知道。君王如果说话不谨慎就会失去臣民的信任,臣子说话不谨慎则会招来身首异处的灾祸,谋划大事必须严谨周密,否则就会酿成大害。” 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彭掞捏着山羊胡故作高深:“那殿下说说,怎样才算‘说话谨慎’呢?” 从前朝玄武门之变到先帝联合豹骑把控皇城,东宫与禁军唯恐避嫌不及,她的武师傅们个个军籍关内道,都是从各州抽调来的悍勇之将,最年长者四十有二,最年少的也有三十五岁,十五条彪形大汉,或刀或枪或弓弩,都是战场上杀出来的真功夫,叫她狠狠开了眼界,为此鼓舞不已。 在当年幼小的太女殿下心中,这样的英雄不会死在任何人手上,哪知女皇一道口谕,好汉们就血洒长街、英魂远走。时年九岁的冯献灵沉默良久,最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武师傅们为什么死,那点小小的外伤不出一旬就能愈合,为什么母皇会如此震怒,不依不饶的非要置他们于死地?苯詀即鱂停止哽噺 綪椾彺YμщǎйɡSんe。ΜΕ閲渎哽茤伩章 “因为殿下为臣不密。”老狐狸曲起食指,在她书案上轻轻扣了一下,“《礼记》咱们上个月就学过了,何为克己复礼,殿下还记得吗?” 没空管什么礼记,小太女盯着老师双眼,不信邪的重复了一遍:“为臣?” 从小到大,不论母皇、父君还是宫中的宦官奴婢,人人说她是君。东宫的老师们负责教她为君之道,母皇带她上朝议政,教的是为君之术,为什么这个人说她是‘臣’? 到底年纪尚小,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还没修炼到家,彭掞翻了个白眼:“在奴婢、百姓、朝臣们面前,殿下自然是君,可在你母皇面前,你也是君吗?” 她傻呆呆的看着他,仿佛有些开窍,又不知该说什么。老狐狸一拍大腿:“罢、罢、罢,不会做臣子,就先学着做储君吧。如今东宫初建,你手下左不过是那些用惯的老人,可天长日久,殿下终要长大的。”太女太师一脸神秘,“我告诉殿下一桩秘密,这世上上到皇帝,下到贱奴,人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本质上没什么不同,殿下有的七情六欲,弘文馆的小太监也有。为君者密,不是叫你闭紧嘴巴、只说空话,而是要能看破、体味、引导、甚至利用他们的欲望。” 她似懂非懂:“譬如?” “譬如老臣,求的是功成名就、位极人臣,才肯悉心教导于你;譬如外面那个小宫女,钗环陈旧,衣衫褪色,求的是吃好穿好、身有余财;再譬如你的那些武师傅,或求保家卫国、或求飞黄腾达,虽然不一而足,但也不外如是。” “殿下,人心易变,所求自然也会变,时刻保持清醒固然不易,总好过君失其臣、众叛亲离。”—— 圣后登基那会儿都快七十了,人家小伙子硬的起来才奇怪呢 -- 内外 奏疏恭恭敬敬的呈递到女皇案头,冯令仪却翻也未翻,斜挽着高髻趺坐在胡床上,懒洋洋道:“左右没有外人,你怎么想的,但说无妨。” 常尚宫很有眼色,奉上玉碗后自觉退到一边,皇太女双手接过,将之递到御前:“咱们与安息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鄯氏国主胆小怕事,哪边都不愿意得罪才沦落到如今的局面。文书上说‘国破家亡,但求庇护’,儿却觉得二王子借兵复国之心未死。母皇不妨听听他的说辞,若能借此机会将西域彻底掌控,于大周百利而无一害,不能也没什么损失,好过叫他兵行险着、引狼入室。” 安息二王子虽然姓鄯,却是自小长在突厥的,传说与拔骨咄汗的第三子情同兄弟,眼下突厥乱斗,亲子养子咬的不可开交,周朝若一口回绝他,保不齐这位二王子就立刻掉转马头,去找他的好兄弟共商大计了。 至尊沉吟片刻,轻轻颔首:“那便准奏,尽快写个条陈给鸿胪寺,就是亡了国,他也是一国王子,礼数上不可怠慢。” “阿娘宽宏,实乃万民之福。不过儿记得,四方馆里他兄长的住处尚未另许他人……”她眨眨眼睛,“兄弟一体,想必王子阁下不会介意。” 四方馆隶属于鸿胪寺,专供番邦使臣、四夷学生下榻安枕。安息大王子三岁进神都,一直在那儿住到了二十一岁,病逝前还曾在国子监进学,一口洛阳雅音说的比许多汉人都地道。 女帝噗嗤一笑:“偏你促狭。” 大张旗鼓的出兵张掖、默许覃愈以友邦而非上邦的身份与之通书,这两件事实在给足了鄯氏颜面,冯献灵很清楚,母皇这么做绝非欣赏那素未谋面的二王子,而是在给西域各国表演作秀——诸位请看,一个亡了国的鄯氏遗孤我大周都肯以礼相待,你们还有什么好顾忌害怕?突厥人狼子野心、行事乖张残忍至极,与其终日惶恐不安,何不投到文明之邦麾下?王子此行进京,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剩下一半得看接下来如何施为。坊间都道‘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枣儿太甜,下马威就得够私密、够狠准,免得他得意忘形,真把自己当贵客。 草议完几件昨天残剩的政务,太女殿下功成身退,乘着舆轿以最快速度赶回东宫。不日就是寒食节了,最近尚食局、药膳局都忙着煮麦粥、炸寒具(酥油、蜜水、面调和成糊,拉成条状下锅油炸,装盘前撒上黑色或白色的胡麻),更有手巧的宫娥在鸡子壳上雕镂花鸟,互相比试,名曰‘斗鸡子’。今天姚琚没派人来,是她自己闻到炸寒具的香气,思索片刻,决定移步过去吃饭。 昨晚那事冯献灵自觉理亏,又不可能拉下面子向他赔礼道歉,思来想去,终于在早膳桌上主动问道:“很快就到寒食节了,百官休沐,百姓们也会出城踏青,你……想不想出去玩?” 不能怪她蠢,能跟太女殿下打交道的男子最少也是三十岁朝上(四品以上京官,没有四五十岁就别想了),同龄的小太监倒是不少,偏又不能当作参考——在殿下眼里,太监不算是健全的男人,拿他们跟姚琚相提并论有蓄意侮辱之嫌,只好把往日二妹的种种诉求过滤一遍,挑出其中最可行的。 姚琚本来心不在焉的吃着一道紫粉梨糕(紫梨汁与米粉调和蒸制而成),闻言愣了一下:“出去是指——” “出宫,”怕他听不明白,她又特地补充了一句,“出东宫,宫门下钥前回来就行。” ------- 面还没见呢,某两位就隔空掐上了。 -- 暗涌 敦伦之后他就有些无所适从。一十七岁的少年郎君,就算尚未娶妻也免不了在外狎妓宴饮,乃至红袖添香、诗歌唱和,京中豪奢之风盛行,高门子弟出入往往呼奴唤婢、前簇后拥,为个当红乐伎大打出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不是早早册定名分,长到这个年纪,阿娘也该为他挑选丫鬟……那个,伺候枕席。 “殿下千金之躯,是否不合规矩?”初尝情事一味,如洗筋伐髓、天地倾覆,姚琚觉得自己哪哪儿都不对了,他应该倍感屈辱,痛苦难当,而不是……而不是如色中饿鬼一般净想着那事。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又忍不住细嗅她发间丝缕浅淡的梅花香味,短短几个字教他说的口干舌燥。 满殿宫人眼观鼻鼻观心,都低垂着头注目脚尖,唯有冯献灵微微一笑,知道这个巧自己算是讨对了:“每逢冬至、上元、寒食,宫中女官也会轮休。早在孝诚二十年圣人就降下恩旨,凡年满二十、官职七品及以上者,经内宫局统计造册、殿中省批阅允准就可以出宫自行聘嫁。有些就此销了宫籍,在家相夫教子,有些仍愿意回来,那便酌情官复原级,就像……”她眼珠一转,找了个容易理解的说法,“就像外面的大臣丁忧起复。” 大周以孝治天下,父母若不幸亡故,不论子孙官居何职、人在哪里,必须立即辞官回乡,着麻衣、戒荤腥、不闻丝竹乐舞,守足三年整孝,朝廷谓之‘丁忧’。自从圣后开设科举,五姓世族再不能党羽朝堂,几乎每年都会涌现一批文采斐然的新人,丁忧三年再起复,谁知道朝中还有没有自己的位置?姚琚于是了然,能重回太极宫、官复原职的想必都是圣人信赖倚重的心腹,百官休沐的大节庆,这些有家有室的女官自然也想与丈夫、儿女共度佳节,今上好名,怎么会如此不近情理,将人扣在宫内不放呢? 想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不过这跟东宫又有什么关系? 那厢冯献灵已经头头是道的安排妥当:“东宫十率中左右监门率不能擅离,左右卫率……嗯,还是尽量不要惊动李同兆,李司直为人刚正,叫他无诏离职等于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不闹出两场死谏收不了场。左右虞侯率、千牛率各抽三十人,另着王女史、严女史随行就差不多了,这次不带宦官,免得叫人看出来,反倒不美。” 太女妃的表情愈加古怪。这还能叫人看不出来?寻常郡主踏青也不会一口气带上一百二十名部曲啊?又不是出门械斗。 尴尬疏离荡然无存,姚琚试探着问她:“殿下不常出宫吧?” 神都及京畿各州县的米价、麦价、油价、布价都有专人每日送到明德殿,太女殿下自以为十分了解民生,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一来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二来……咳,二来孤若说出宫,淮阳能从这里一直闹到承天门。” 二公主冯月婵生在中秋,因此得了个小字叫元元,今年正好一十二岁。她与皇太女年纪相近,周岁时又不巧赶上了江州洪灾,女皇分身不及、无暇管教,奶娘宫婢又不敢十分拘束,养出一副招猫逗狗的赖皮性子。这几年太极宫几乎关不住她,逮着空就要往外跑,不敢去缠母皇,只好来磨她。 分明前年就行过了公主册封典礼,居然一点没有长进,还是这么不知收敛,不是她特意打发允娘过去,冯月婵恨不能胡服男装参加今年的上元宫宴!想起二妹殿下就牙疼,疼着疼着又忽然眉心一跳,收服鄯氏遗孤少不了联姻这一环,母皇会不会……不,她立刻否决自己,不会的,淮阳才十二,何况生身公主远嫁和番,放眼前今两朝也只有一个文成,母皇本就膝下空虚,她不会的。 “殿下此次……是想瞒着淮阳公主?”姚琚一点即透,琉璃一般,“有正事?” 侍立一旁的王允仙登时紧张起来,冷汗涔涔而下,周律明文规定‘后妃不得干政’,就是清宁殿皇夫,探听殿下行踪也属僭越。冯献灵不难伺候,只是忌讳颇多,其中最要紧的一条便是‘恪守本份,谨言慎行’。 殿下果然脸色一凝,却竟没有发火,仍是一脸心平气和:“不算正事,踏青郊游罢了。对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叫人整理出食帐送去药膳局,外面的饮食粗糙,恐怕你吃不习惯。” “……”这又是开的哪门子玩笑?他在外面生活了整整十七年,怎么可能吃不惯宫外的饭食? 王女史抬头看了他一眼,太女妃只得咽下到嘴的打趣,应声说是。 -- YùωáńɡSんê,MΕ 夜话 晚上冯献灵再度造访了姚琚的卧室。燕喜嬷嬷们分讲过,怀孕不是一次就能怀上的,她毕竟年少,身上的酸乏经过一日休整已经好了大半,反倒是姚琚,俊脸微僵、目光闪烁,出浴时几次同手同脚。水汽与月光一道漫进帐内,最终两个人挺尸似的并排躺在床上,满殿烛火昏昏。 没有人告诉她行房之后男子会不会疲劳疼痛,她是‘主子’,宫里的人只负责教导她如何减免痛楚、顺利成事,最多再觑着她的脸色提一些有趣但不伤身的房中花巧,以己度人,殿下以为他累了,十分体贴的低声道:“今天什么也不做,你安心睡吧。” 紧绷的神经没能因为这句保证而放松舒缓,她就躺在他身边,距离不足一臂,那种冯献灵独有的、冷而隐微的香气丝丝缕缕往他皮肤里钻,姚琚动也未动,说话时声音压的极低:“嗯。” 顿了顿,又补充道:“殿下也快睡吧。”每天卯时不到就起床,夜里戌时才睡下,长此以往,铁打的人也经不住。 卧室再次陷入静谧,唯有两道呼吸此起彼伏,不知过去了多久,结珠纱灯里的火光跳了一下,冯献灵道:“这阵子孤会常来,你不要太拘束,若有不愿意、不舒服的时候,尽可以同孤说。”苯詀即鱂停止哽噺 綪椾彺YμщǎйɡSんの。ΜΕ閲渎哽茤伩章 她并非纵情声色之人,彭掞教她‘克己复礼’,父君教她‘心事勿使人知’,处在如今这个位子上,能大方表露的喜好几乎没有。何况男欢女爱,讲究一个你情我愿,纵使他们已成夫妻,她也不愿意太过勉强他。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滋味殿下尝过,并不好受。 姚琚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忍不住稍稍偏头,用余光略了她一眼。其实冯献灵生的很像当今,大婚翌日太女夫妇前往太极宫拜见帝后,隔着珠帘毓冕他曾有幸面见当今。虽然芳华已逝,冯令仪却并不如何显老,远远看去貌若三十许人,眉目间依稀可辨少年时的柔婉风流。冯献灵却截然不同,她更秀气,也更疏离,无端使人联想起冬日的冷雨白梅、夏夜的竹林清风,天潢贵胄的威压只在不经意间薄薄透出几分——殿下说话时永远是细声细气的,少见情绪波澜。 “你就没有不愿意的时候吗?”鬼使神差的,他开口问了一句。这话着实无礼,不管她是勃然大怒还是拂袖而去,姚琚都认了。 “我?”然而小娘子只是诧异了一下,翻个身侧对着他,“我立足未稳,这个节骨眼,衍育后嗣远比愿不愿意重要得多。” 这是大实话。皇太女长到如今,没有一堂课学的是骄纵任性,她本人的意愿有什么重要的?既然这件事利大于弊,不愿意也得做啊。 姚琚愕然,不知不觉间也跟着翻了个身,与她四目相对:“这么说来,殿下其实并不情愿?” “也不能说不情愿……”冯献灵轻咳一声,躲羞似的将下半张脸藏进被子里,语速也加快不少,“人都说此事有趣,我却觉得……咳,还是太疼了一些。” “……”始作俑者万分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重又转回来,欲盖弥彰的替她把一蓬乱发理回耳后:“现在还疼?” 殿下不明所以:“早就用过药,已经好多了。” 姚琚舔舔嘴唇:“那我们再试一次?” 少年人对未知的探竟永远热情高涨,这一次他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亲吻,唇齿辗转间冯献灵浑身发烫,一身冰雪似的肌肤宛若洇了胭脂,姚琚放缓了声音哄她:“不怕,殿下不必害怕。” 他耐心十足的安抚她,微微汗湿的寝衣搔刮着皮肤,太女殿下克制不住的张口呻吟,同时难掩荒诞的想,或许这才是嬷嬷们说的趣味?他在疼爱她。长到这么大年纪,父亲不敢疼爱、母亲不肯疼爱,居然是从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男人身上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东西。 “姚琚、姚琚,”她记性一向不错,轻易就从脑海里翻找出他的表字,“如琢……” 带着泣音的一声如琢直叫的他后腰酥麻一片,郎君青丝松散,十指握住她的膝弯:“殿下痛就喊我,我尽量、尽量……”尽量什么却也不说,床帐晃了一晃,烛火应声吹熄。 -- 玉郎(h)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孝诚二十三年,凭借一首尚显稚拙的《赠山居任君》,年方九岁的姚琚在楚州观音寺大放异彩,‘一举成名天下知’。曾祖姚良弼曾在高宗朝出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门生故旧无数,楚州刺史卢直与甚至专程赶来见他,捻着胡须笑说:“雏凤清于老凤声。一见小郎,便知良玉公有后。” 姚良弼字辅之,身长八尺、美髯长须,年轻时就是左近闻名的美男子,入朝为官后还被高宗皇帝赞过,称其‘良材美质,天生俊杰’,从此人称姚良玉。阿耶病故后阿娘带着他和一双弟妹投奔吴兴老宅,几位堂叔伯为人宽和,待他从来视如己出,闻言立刻回礼作揖:“卢公折煞小儿了,此吾族兄之长子,才刚读了几本书,怎么敢与先祖姚相比肩?阿琚,还不见过卢刺史。” “晚辈姚琚,见过卢刺史。” 至今他仍记得卢直与当时的眼神——眉心一拧、又倏地一松,老而浑浊的两颗瞳仁荡起了一星涟漪,然后很快的,如鱼潜水一般,那点涟漪迅速被礼节性的、全无温度的微笑吞噬:“原来是释之兄的儿子,怪道冰雪聪明。” 孝诚二十年夏,全椒县丞姚释之病逝于滁州任上,做了十二年九品县丞,这位名相之孙至死都没熄灭光耀门楣、重回庙堂的美梦,他躺在家徒四壁的草屋里,日夜期盼进京送礼的上官能带回什么好消息。奴婢、骡马、衣衫、家具,甚至是阿娘的嫁妆、祖父的藏书,除了妻妾儿女他把能卖的都卖了,换回两颗五十两、沉甸甸的足银锭。 时任宰相的李修言奏请削杀贿赂之风、多名地方官获罪下狱的消息传来时,阿耶已经过了头七,他怀抱着幻梦幸福的死去,留下三人孤儿寡母,唯恐被株连获罪,连夜逃回了姚氏老宅。曾祖归天,祖父、叔祖双双惨死狱中,姚氏一门仿佛被时运诅咒了,自此再没出过直达中枢的高官,渐渐地,曾经宾客如云、往来皆鸿儒的老宅也开始门庭冷落,子弟们外出远游、与人相交,自陈出身姚家,只会得到一句反问:“哪个姚家?” 直到姚琚横空出世。 “姚门琢玉郎”,江南的娇娘雅士们如此打趣他,“面如冠玉、君子无锋,‘如琢’二字当之无愧。” “如琢、如琢,慢些……”身下的小娘子喃喃唤他,一头鸦羽似的长发铺陈在枕衾之上,发丝缭乱间教他分不清她额上、眼里、胸前洇着的是香汗还是眼泪,本就单薄的小衣被水濡湿,蝉翼一般紧贴着皮肤。 她被他入的浑身绵软,既像是得了趣儿欢喜至极、又像是痛苦难当且哭且泣,这可真是……梅花带雨、梨花又雪,一半春休。他低头找到她的唇,顺着下颚和脖颈的曲线反复吮吻:“殿下不舒服么?哪里不舒服?” 滑腻腻的水液顺着大腿淌了满床,冯献灵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轻飘飘的在他胸前搡了一把:“姚如琢!孤……说话,你都敢不听!” 她气的要捶床,却又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样,气势汹汹的质问还没出口就化成了羞恼交融的控诉。姚琚哪里见过她这个样子?一瞬间仿佛胸口有根琴弦被人撩拨了一下,整个人嗡嗡作响。 “懿奴,”一瞬的失神后他忍不住轻笑一声,这世上有资格叫她小字的人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幸运的是,他是其中之一:“懿奴不欢喜么?这里、还有这里,我略碰一碰就流了好多水……” 冯献灵羞愤欲死,双臂搭在他肩上,恨不能张嘴咬他一口:“姚琚!你、你你……逆臣贼子!” 她被他欺负的眼泪盈盈,自然无暇关注懿奴不懿奴的称呼。逆臣贼子深吸口气,一把钳住她的腰肢往里狠撞,动作毫无技巧可言,全凭少年人的莽撞本能。顷刻间呻吟、喘息都变的支离破碎,从颊靥到脚趾一片薄红,过了好一会儿殿下才颤着嗓子哼出声来:“唔……反了、你……” -- 天灾 她气喘的厉害,脂滑雪腻的前胸起伏不止,很快连眼神都开始迷离涣散,姚琚意识到自己可能闹过了头,匆忙从她身体里退了出去:“殿下哪里不适?”说着就要下床派人传医官。孝诚二十五年东宫药藏局、膳食局合二为一,并称药膳局,依周律,入夜后女官不得进殿侍奉,是以轮班守夜的侍御医皆为男子,称‘直长’,副手称‘主药’,各有专攻,以备万一。 冯献灵连声嗽了起来,忙不迭伸手去勾他的衣袖:“不必……”她虚软无力的瞪了他一眼,“水。”不知是不是被欺负狠了,殿下今天格外乖巧,等他倒来茶水,依在他怀里小口小口的喝着。 他还记得她气急时的那句‘逆臣贼子’,想笑又生生忍住,好容易殿下恢复精神,赏了他一个没好气的背影:“叫他们把热水抬去外间,一会儿你扶我过去。” 看来真是恼的不轻,称孤都忘了。 简单梳洗过后两个人相背而眠。次日清早起来,去太极宫请过安,太女殿下意外收到了几封发自汴州、颍州的加急公函。巡查御史出发不过两日,看来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急的跳脚了——“去岁暴风,伤庐舍禾稼,桑麦几无所得。又逢蝗闹天灾,关中饥民无数,斛米竟逾万钱,有贱卖业田、贩儿鬻女者,诏令不忌。” 冯献灵将这几名刺史的姓名默默记诵了一遍,冷笑着阖上奏疏。不说朝廷去年就拨下了一百二十万两灾款赈灾救急,只说汴州水网发达,无数商贾进出往来,缺什么也不可能缺粮米,米价陡增,怕不是有人官商勾结、买占买惜,想坐地起价发笔国难财。至于颍州,自古汝颍多奇士,拒不出仕、不事二主的颍川陈氏不是还在那儿镇着吗?怎么会坐视颍州乱起,路有死骨? 殿下的语调听不出一丝波澜:“把去岁报灾、赈灾相关奏折,并去年河南道各州的岁入数目找出来,附上前天下发的文书、最近一期邸报,还有这几人的族谱履历。” 明德殿里落针可闻,东宫诸位属官无一人敢出头劝谏,纷纷低头称是,各自忙碌。谁不知道业田是前朝开国之初,太宗皇帝亲自写进《律法疏议》里的?“诸永业田皆传子孙,不在收受之限。”严禁买卖!谁准他们自作主张、所谓‘诏令不忌’又是奉了谁的诏令,竟敢允准百姓私卖业田?只消读过史书就知道,真到了‘富者连田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的那一天,强如秦汉都会土崩瓦解! 陈氏……这是要造反啊。 他们自负刘氏遗臣,至今不肯奉冯氏女帝为君,圣后初初登基那会儿还写过不少言辞激烈的檄文,如今天下大定,陈家偏安一隅,子弟不出仕、不当官、不与权贵名流结交,清贵厚德之名响彻乡里。今上宽仁,不与他们计较,两边便也相安无事。 如今看来,相安无事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允娘垂头默立,內侍鱼兴飞快的瞥了她一眼,轻手轻脚、战战兢兢的奉上一盏热茶。皇太女殿下的神情一如往常,瞧不出什么喜怒,只有他们这些伺候久了的人才能从她最细微、最隐秘的神态和眼神里觉察出真实情绪。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小宦官一肚子的机灵话不得不原样憋回去,殿下此时心情极差,说出来也必坏事。 ----- 良娣一号隐隐上线…… 不能剧透,所以我只能悄咪咪讲一句,我没有黑陈家哦,这些事都是有原因的,后面大家就会知道了。 -- 佛祸 “行了,到底什么事?”好不容易挨到晌午,用过午膳冯献灵也没空歇息,背靠一架七宝坐榻闭目养神。鱼兴手指一僵,麻溜的将茶点、果品顿坐到木几上,快步疾行至下首,俯首叩拜道:“一点微末小事,不敢有辱殿下玉听……”说着悄悄掀起一点眼皮,见她没有愠色,方才低头继续:“奴婢祖籍颍川郡襄城县,幼时也曾遭遇大旱,冷不丁听闻故土又逢灾祸,心有感触罢了。” “哦?”太女殿下睁眼一笑:“你今年一十六岁,说的是孝诚十八年那次关中大旱吧?” 东宫之主的记忆力何其彪悍,一个小小宦官的生年都能如数家珍,他不禁悚然一惊,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殿下明鉴。虽然奴婢当年止有四岁,却至今犹记庄稼尽毁、溪河干枯的惨状,耶娘为了偿还捉钱令史那两千钱款,还曾想过将奴婢兄弟五人送去寺庙剃度出家。” 捉钱令史是孝诚初年留下的弊政,当时天下大乱、国库空虚,仅有的那一抿子钱都拿去充作军费了(否则不出三月,各地叛军就能打进神都),地方州县若想修个桥、补个路,至少得攒上三年五载。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当时的宰相李修言不得已之下提出了一条‘救时之计’——由各地刺史、县令将朝廷发放的公廨钱悉数贷给当地富户,按一定时间、一定利率回收本金,富户们或拿这钱周济生意、置办房屋,或再转赁他人,一概不管,只要到时能收回银子就行。虽无令史之衔,却有令史之实,久而久之百姓们就将那些放贷、收贷的富户称作‘捉钱令史’。 早在孝诚二十年圣人就废除了此项诏令,严禁官民私放高利贷,奈何老百姓们早已养成习惯,一时钱财不称手了,便去从前的捉钱令史处签字拿钱。 鱼兴见她信了两分,神色越发恭谨:“听说前朝高宗大帝宽仁待下,诏曰女尼、女冠、诸僧道人等皆授业田三十亩。奴婢兄弟五人,加起来便有一百五十亩之数。” 听到这里冯献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颍川大旱是真、捉钱令史也是真,入寺出家只怕就是胡扯了。颍川多平原,业田、丁田资源充足,若真有兄弟五人,等他们长到成年,每人可分丁田八十亩(丁田不同于业田,十六至六十岁的男丁人人有份,长于六十岁的老人才会被朝廷判断无力耕种,八十亩地收回五十,剩下三十亩死后一并收回),何必为了区区三十亩田产抛儿弃子? “难道寺庙所授业田就可以私通买卖?”冯献灵故作不解,笑盈盈的端了盏茶喝,“这倒是孤寡见少闻了。” 母皇崇佛,登基以来广修佛寺,如今宫中还戳着一个沙弥出身的宠妃,她久不出宫,外面佛教之盛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么? ……戏肉来了!鱼兴克制住激动,微微起身:“殿下博闻强记,胜过世间万千男子,只是人力有限,哪能事事尽知呢?奴婢有幸听说过一位贵人的轶事,今日乍然想起,倒与奴婢有些相似。原来他出身农户,自小父疼母爱,家中也算小富即安,只可惜耶娘去后,兄嫂贪图那三十亩业田,生生将人卖进了白马寺为奴。” 冯献灵放下茶盏,薛夙。 “奴婢人微言轻,不敢妄言为殿下分忧,只是偶然想起此事,博殿下一笑罢了。”小宦官内衣湿透,两道汗水顺着下颌滴到地上,“望殿下明鉴。” 屏退众人后冯献灵独坐室内沉思。陈氏之于颍川,相当于五姓之于关陇,母皇不敢也不能擅动,只好又拉又打、恫吓兼之怀柔。去岁起天降横祸,逼得颍州百姓走投无路,不得不贱卖业田,当地有胆量、有底气接下这块烫手山芋的……统共只有一个陈家。光‘知法犯法,兼吞良田’这项罪名就足以将他们全族抄家下狱,可只消再往深处想一步,便不难发觉其中的诡异之处。 大周良贱分明,户籍与田地牢牢捆绑在一起,失去了业田的农户与贱口无异,官私奴婢、部曲、客女等贱籍一赦为番户、二赦为杂户,三赦才是良民,也就是说拖家带口、卖田为奴的普通百姓至少要经历三次天下大赦才能重获自由,颍州人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不干脆出家为僧尼,偏要冒着杀头灭族的风险投奔陈氏? 是陈家心存反志、私蓄田产,还是佛寺、尼庵横行乡里,为祸地方?鱼兴那小崽子收了薛夙不少钱吧,如今看来,小薛君怕是暂时死不得。 ------ 这个时候和尚、尼姑、道士之类的出家人每年也必须要统计数目的(他们免税),如果某地百姓大规模出家,税收上面会直接反映出来,绝对没可能瞒过中央。 陈氏已经没人当官了,他们家是要交税的,百姓们卖身到他们家做奴婢,等于把田地和交税的压力一起转移给了陈家,相当于一个微型的地方政府了,所以殿下才会这么如临大敌。 -- 世族 头昏脑涨的回到茶房,劈头便是一声冷哼,王允仙身着一件毛料坦领半臂,高坐上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颇得几分殿下真传:“鱼常侍手眼通天,那十万钱赚的不冤呐。” 虽说所属不同,毕竟官大一级,鱼兴好脾好性的替她斟了盏茶,才敢摸出手帕拭汗:“几时阿姐得空,弟弟请阿姐喝茶。” “鱼兴!”王女史一拍桌案,咬牙切齿道,“后宫之事你都敢沾惹,就不怕马失前蹄,你鱼家满门死无葬身之地!” 小宦官啪的甩了帕子,冷笑一声:“我怕什么?我对殿下一片丹心,天地可鉴!阿姐只管放心,有什么事我鱼兴一个人咬死,绝不牵连东宫半分!” 这纯是气话,他是东宫內侍,六品回事太监,出了差错怎么可能不牵连东宫?王允仙怒极而笑:“好、好,你本事,你汉子!” 于宦官而言,这声‘汉子’无疑是热辣脆响的一巴掌,鱼兴脸色一白,声色却倒软了下来,将手边的点心碟子推递过去,温言笑道:“姐姐细想想,能在御前出头的有几个是笨人?今日咱们拉他一把,焉知将来没有用到这善缘的时候。” 他为人机灵、滑不留手,弄权贪墨之事层出不穷,殿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就更没资格置喙了。王允仙毕竟年长,犹自不忿:“你明知他活不长。” “阿姐,说句大不敬的话,人的命数不在佛祖手里,也不在陛下手里,在咱们自己手里。”小太监没心没肺的笑着,一张娃娃脸因兴奋而变得扭曲通红,“他若不是老天爷赏饭吃,生了那样一张好脸,也不过就是一刀切了的命!” 允娘不再说话,她看出来了,鱼兴对薛夙是既同情又艳羡,期间还掺杂着一点同病相怜、得势后的居高临下。倘或小薛君命硬,能够熬过这个鬼门关,东宫在后宫又添一帮手,熬不过,他也已经尽力,日后哪怕皇子诞生,怪不到他鱼兴头上。 五品女史暗自心惊,他若有幸托生在殷实人家,只怕又是一个简正夷。 短短几日功夫,下放河南、山东各地的御史们陆续回函,灾情与殿下预测中所差无几,颍川某名门‘占地三十余顷,州县田无别姓’的盛况教圣人沉默了足足一盏茶时间,甘露殿中静穆如死,皇太女都不得不屏气凝神,不敢稍有异动。 “人已经收押了?”这一胎怀的辛苦,冯令仪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白皙柔滑的皮肤暗淡无光,熠熠生辉的杏眼也变得浑浊疲惫。冯献灵心中一酸,匆忙垂眼:“业田易主是大事,未经申牒呈报,朝廷可以不予承认。按周律,钱款不追,地还本主。”说完犹豫了一瞬,不自觉放低声音,“毕竟是百年望族,骤然问罪恐怕乡民不安,御史王阔秘密奏禀,陈乐平、陈英彦等主谋各笞四十,涉事共十二人,连同长社县令县丞、颍州刺史别驾等悉数押解回京。” 陈家累世公卿,先祖曾在魏晋朝历任尚书、镇东将军、广陵公乃至太子宾客,隋末各地乱起,陈乐平之曾祖才德出众、贤名远播,深受前朝高祖父子赏识,一度官至中书令。圣后登基时陈公也不过一介少年,如今年逾花甲,只怕受不了囚车劳顿之苦。偏偏这个态,陈家不能不表。 “世族之势,非百年不能剪除。”女皇身体微动,一头长发散在金丝软枕上,“现在外面还在唱么,‘宁要秀才不要兵,娶妻当娶五姓女’?” 太女殿下莞尔一笑,殿中气氛顿时一松:“阿娘未免太抬举他们了。”区区一个陈氏,哪里配跟全盛时期的五姓七望相提并论?前朝高祖当政时,皇子王孙欲求五姓女为妻且不可得呢。 冯令仪也笑:“世家郡望可不是贵在金银权势,他们贵在根基,贵在民心与风骨,否则五十年无人出仕,一般富户早垮了。” 无人出仕意味着远离权利,意味着父祖辈结下的官声人望都会随着时间流逝消失殆尽,这一任颍州刺史肯买陈家的面子,不代表下一任、下下任依然肯买。何况士人清高,不屑谈论财政,偌大一个家族,出项多进项少,耗也被消耗干净了。 太女殿下点头应和:“阿娘说的是,儿受教了。” “此事你与两位宰相商量着办吧,”女皇看了她一眼,“只别闹得太过。” 回到东宫后冯献灵仍在咀嚼这句‘别闹的太过’,事已至此,母皇依然执意怀柔么?不费一兵一卒夺取一州之地,母皇就不觉得惶恐不安么?纵使心中万般不愿,脸上却不能表露分毫,耐着性子草拟完条陈,东宫太女难得怠政,午时未过就黑着脸摆驾承恩殿。 “殿下?”冷不丁听到太监通报,姚琚还以为哪里弄错了,手指一僵,一颗白玉棋子骨碌碌落地。 “没事,叫他们摆膳吧。”她没打算拿他撒气,一进寝殿就自顾自的绕去后面更衣净面。几个手眼伶俐的小太监上前收拾他的棋盘,叫她看见,生生喝住:“不必收拾,用过午膳孤来陪你玩儿一盘。” 紧随其后的王女史、严女史等脸沉如水,太女妃瞬间意识到她这是被人气着了。 什么人能把冯献灵气成这样? “陈菩?”师从彭掞,她极擅棋,双方厮杀到申时才终于分出胜负。入夜前无意聊起陈家,不想姚琚竟与他们有旧。 太女妃敏锐的感知到外面出了大事,说话时措辞格外谨慎:“殿下没听过他?他生在佛诞,因此乳名菩萨奴,三岁时闹出了一个‘割肉喂鱼’的典故,陈家就干脆给他起名为菩了。” 经他这么一说,冯献灵似乎有了点印象。孝诚十四年颍州上报的俊士、孝子、义夫、节妇名单中,好像确有一名三岁小童,因为心疼大河里失母濒死的鲤鱼,将之捞上船后效法佛祖,以身饲之。 彭掞用他给她讲过课,言辞间颇为不屑:“不是极蠢极恶、沽名钓誉之徒,就是读书太多,撑坏了脑子。” -- 寒食 有周一朝佛教兴盛,三代女皇都是佛教徒,在位期间主持经书编译、兴修寺庙无数。几代仕人就崇佛还是抑佛争论不休,一时间坊间出现了大批《太宗入冥故事》、《大照记》等神鬼怪谈——相传隋末有位通晓诗书、识经断义的高僧,为了躲避战祸与友人结伴入蜀,途径三峡时偶遇一名大肚子孕妇,自称已经怀孕三年,僧人笑指其腹,说这就是我的后世,今日与她相见,我很快圆寂,而她最迟明早定会产下一子。友人不信,与之约定十二年后的寒食节在洛阳白马寺相见,及至寒食,天下大定,一垂髫小儿骑牛赴约。 直至今日仍有许多善男信女深信不疑,认为这是白马寺大照禅师的前世今生。 彭掞本人是坚决排佛的,参知政事时公然发表过“仁心德行,不必拈香也是佛身”的直谏之言,因此仅当了两年宰相就被圣人贬去礼部,一年后拜为太女师。如今彭公年近耄耋,满嘴伶牙俐齿一如当年,斜倚在牛车壁上笑道:“殿下都十五岁了,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寒食节前下了两场春雨,神都棠梨、桃李开遍,颇有些‘风恬日暖荡春光’的繁华景象。冯献灵难得胡服,也没戴幕篱,只系了一条细纱绢的遮面掩住口鼻,五花白马与牛车并驾齐驱,小娘子伸手拂开面前的数枝垂柳,同时低声道:“阿娘的顾虑我并非不懂,只是……此例不能开。” 自从圣后开设科举,盘踞一方的世袭郡望不得不放下骄矜,陆续迁来两京地区备考。离开了皇权不下县的地方,也不能抱团聚族而居,五姓、王谢的影响力远不如魏晋、前隋时期(虽然读书人依然趋奉他们,乐于与之攀亲),范阳卢氏、颍川陈氏是极少数的例外。 至尊登基后有意将卢清、卢直与、卢白头等卢氏子弟调往南方,与北方本家撕裂分离,坚持了近二十年才终于初见成效,颍川陈家更是干脆拒不出仕,如一块顽石沉在帝国的谭底。如果说之前还能坚信‘滴水穿石’确有其功,颍州业田案仿若当头一棒,她已经做不到自欺欺人,继续粉饰太平了。 彭掞捂住胸口重重咳了几声,殿下不由策马住步,只听车内传来一把破风箱似的老嗓:“他们几时进的京?” “前日午后。” “关在哪里?” “京兆府衙。” 老狐狸唔了一声:“简正夷怎么说?” 不知怎么冯献灵沉默了一瞬:“力主严办。” 有时实在不得不承认,若论揣摩圣心、媚上攀附的本事,满朝文武里找不出一个强过简相的。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他这巴掌扇的够狠,才愈发凸显出圣人的宽容厚恩。 陈氏一干人等已在寒食节前进了神都,除去十二名候审囚犯,另有族人、仆婢十余人随行。名士陈菩也在其中,据当天值日的城门郎回禀,‘青帷牛车、布衣草履,不见两京豪奢之风’。 好不容易天下太平,时人多以精巧富丽为美,不说贵女娇娥,就是大街上的普通士人,有官没官、年长年少都爱骑大马着绫罗,以凸显风流气象,就没听说哪家出身仕宦的郎君布衣出门的。彭公语塞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询问:“就他一个穿布衣,还是陈氏人人着布衣?” 冯献灵也觉得这事儿分外无语:“就他一个。” 沿路的少女少妇争相给他投鲜果扔鲜花,这人还照单全收了,美其名曰‘化缘’。 彭掞:“……” 一早就出了宫门,又特地避开人多嘈杂的昆明池,皇太女的车驾自重光门、端门、长夏门直接驶离了神都,姚琚首次见识太女出行的阵仗(居然真能叫人看不出来),一百二十名东宫禁军分别打扮成马奴、车夫、随从、部曲……以及三两结伴的行人和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前后各五里,殿下及其坐骑被明卫暗卫拱簇在正中,若无千里之外取敌人头的本事,恐怕连她的一根马尾巴毛都摸不到。 “大娘子,”独孤俱罗快四十岁的人了,挤在一堆“小贩”、“百姓”中间,面如死灰的硬是摆出了一副‘啊,我好意外’的神情:“前面仿佛是彭公的牛车。” 相较独孤将军,高头白马上的冯献灵演技精湛的多:“果真?快靠过去,我去向老师请安。” 皇太女师从彭掞不是秘密,姚琚没想到的是这对师徒并不如传闻中关系淡漠,须发皆白、去年起右半身已经不能自如行动的前太女太师面对她时有如对着一个自家小辈,嬉笑怒骂全凭本心,姚琚甚至听到他大言不惭的嗤笑说:“老臣不是教过你吗,做储君,十全九美就是正好,无垢无暇的圣人名是留给你母皇的,给你还怕你烫手呢……御史台?御史台那帮牛鼻子哪天不找人吵架?” 说完用那厚厚的、折扇似的臃肿眼皮夹了他一眼:“殿下可是无聊了?老臣车上备着不少零嘴儿呢。” 她回眸示意,他只得含笑谢过。冯献灵的字典里没有‘零嘴’、‘小吃’之类的词,她连外面的食肆都嫌弃不干净,出门前特地嘱咐药膳局,准备了许多冷吃的点心菜肴,万幸今天春风和暖,倒也不是很冷。 很快两拨人分道扬镳,临行前彭公似乎小声说了句什么,冯献灵刷的沉了脸色:“老师以为东宫是什么地方?孤……我又是什么人?” -- 金钗 她语气中的愠怒不悦太过明显,一时间人人神经紧绷,姚琚都不免紧张了一瞬。彭掞却不以为意,叹笑道:“你还是太好名。” 今上十二岁登基,十六岁大婚,及至二十二岁依然膝下空空,朝堂上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十分隐晦的提及了过继一事,前朝刘姓皇族、本朝冯姓宗室皆在其列,如今的王贤君、杨昭容、魏良人等就是当时李修言力排众议,为陛下从清白之家择选的八位后妃。朝中不乏高宗、圣后时期的老臣,还在心心念念“冯刘合一”,想将几个才貌尚可的刘氏旁支也塞进去,被李相以‘高祖之后,岂能为人侧宠’为理由严词拒绝,双方就此结下仇怨。也就是自那时起,宫廷艳闻传遍坊间,堂堂大周女帝、一国之君竟然成了乡野村戏里人尽可夫的荡妇,地处偏远的岭南道、安东郡等地区至今仍有人私自印刷和贩卖《甘露君传》,书中“朕万机之暇,久旷幽怀,闻卿天资伟异,急欲一见”、“女帝抚弄捧定,如获至宝,忙以翡翠枕跪伏于龙床,男妃手握其臀,抵器至牝口”等等淫猥之语数不胜数。似乎在天下人眼里,哪怕贵为国君、哪怕是为了承嗣,一妻多夫仍属伤风败俗,世所不能容也。 冯献灵微僵着脸,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句回话。以女怨母,是为不孝,她不能也不敢直言心底隐秘的埋怨——到底为什么要册封那么多妃君嫔御?为什么至今仍不肯放弃所谓的皇子正统?如果二妹、三妹、尚未出世的那个弟弟或妹妹都是父君的孩子,东宫的地位会比现在稳固的多。 她的惶恐、不安也会比现在稀薄的多的多。 “殿……大娘子,”彭公的牛车早已消失不见,她却还是魂不守舍,姚琚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到了。” 皇太女当然无墓可扫,太宗的昭陵、高宗的乾陵、圣后的裕陵以及先帝的泰陵都有专人把守,等闲不能擅入,姚氏祖坟又远在吴兴,他们这趟出宫纯是来春游的。 风和日暖,纸鸢漫天,丝竹弹唱声不绝于耳,小孩子的尖叫、少女们的欢呼笑闹尽皆化在了无尽春光之中,秋千、蹴鞠、马球,还有乘着琵琶载歌载舞的,冯献灵迅速调整好心态,只当没看见独孤将军惊恐幽怨的眼神(……),拉着他就往观赛人群里挤,还十分欠揍、煞有介事的与他附耳点评了一句:“都是劣马,看着肥壮威武,其实根本跑不快。” 热热的湿气直往他耳朵里钻,姚琚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那依殿……娘子看,哪队会赢?” 马匹本就昂贵,何况今春贡马短缺,能上场打球的多是官家子弟,冯献灵环视一圈,撇撇嘴道:“今天李阳冰不在,我也瞧不出胜负。” 姚琚噗嗤一声笑弯了眼。神都城知名纨绔、好竹出歹笋最血淋淋的真实照例,长广王世子李逊的威名远播江南。这位郎君论起来还是圣人的侄孙(他祖父李齐乃先帝与第一任丈夫所生,今上同母异父的兄长)、皇太女的堂侄,父母也都谦逊懂礼,不知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儿子来,整日斗鸡走犬、无所事事,十二岁了还同街边混混称兄道弟——他跟混混是兄弟,李家郎君算什么?皇室子弟算什么?以致于闹出跟赌场打手当街打架的特大丑闻。犹记当年姚家的堂叔伯们听闻此事,个个表情精彩,放下事务就回家训诫子侄了。 “依我看,蓝衣那队胜算大些。” “为什么?那队的头领五短身材,使劲弯腰才能够到藤球,我看他们未必能赢。” “娘子跟不跟我打赌?” 她哼了一声,抬眸看他:“赌什么?” 小夫妻说的正尽兴,早就猫在一旁的一位真·货郎趁势插入谈话,他头戴巾帻,身穿一件灰扑扑的深色袍衫,恰巧与一位扮作商贩的禁军身材相似,独孤俱罗血色尽失,恨不得立刻跪下请罪。 她被他不动声色的挡在身后,观其神色,发现那人虽然身形高壮,但始终佝偻着背,国字脸上堆满讪笑:“小娘子年轻美貌,郎君何不挑支头钗?”货郎很会做生意,不等他们拒绝就抖开布囊,二十多支鎏金、玳瑁、岫玉制成的簪钗三两排布,虽然用料粗糙,有几支倒也称得上构思精巧。 “尊夫人年轻,翡翠、珍珠等反倒把人衬老了,这支花蛾卷云的银钗素净轻巧,家常戴最合宜,孔雀镂玉的双股步摇就稍显华丽一些,寒食过了就该忙端午了,咱们老话常说,玉可避五毒呢。” 生意人能说会道,姚琚笑了笑,低头挑了一支喜鹊登梅的鎏金长簪往她头上比,梅花是碎玉星子点的,喜鹊的眼睛、翅羽都是玛瑙,质料手工肯定比不上宫里内造的东西,胜在一点巧思吧。 她忍住了没让人取镜子,就那么仰着头看他,他心念一动,误以为她嫌弃,正要摘掉就听一声轻咳。冯献灵鬼鬼祟祟扯他的袖子:“你的月俸够花吗?” 后妃如皇后、四妃、东宫太女妃都有月钱,皇太女反而没有。当年武师傅们横死,她想送一点银钱聊表哀思才发现自己比这宫里绝大多数人都穷,衣食住行色色上品,但想动用一点现钱……难如登天。 “……这个自然,我能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他好笑极了,一旁的货郎更是喜不自胜,再四夸他们‘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买都买了,贸然取下是不是不太好?戴着这根明显不是东宫风格的发簪,太女殿下甫一回宫就往承恩殿去。不想半路被人截住,鱼兴朱服无冠,跪伏在地:“殿下……” 小太监从没这么冒失过,冯献灵面色不改:“进来说话。” 一想到前朝高阳公主的下场,鱼兴就差没以头抢地,进殿后硬着头皮低声通报道:“今日一早,殿下出宫不久,京兆府尹特特上报,说在城中赌坊发现了一枚宫里内造的翠翘。” 宫中首饰都有来处可查,去尚服局问一问就知道那东西是从哪处殿阁流出,转瞬间她就想通了关窍:“仙居殿?” 常往宫外乱跑且无法无天、没人敢管的就这一个。 “他倒是好盘算,”她笑了笑,“怎么不去报陛下?” 鱼兴只好把头埋得更低。半晌,冯献灵无奈下令:“请二公主过来。” ------- 圣后那会儿的男宠都是没有名分的,就像现在的小薛君一样,人都知道是男宠,但他们没有封号,先帝登基仅两年就把自己累死了,也没空给自己纳妃,所以男宠们规制化、合法化就是从今上开始的。 《甘露君传》完全是杜撰,原型是明朝人写的艳情小说《如意君传》,讲的是武则天的故事,我给套用到本书的女帝身上了。 -- YùωáńɡSんê,MΕ 公主 东方乃生发之地,色属青,所以东宫又称青宫,历来为国储所居,外臣、后妃甚至公主、女官都必须避嫌,等闲不接待访客,鱼兴领命而去之后过了足足两刻钟淮阳公主才姗姗赶来。 “阿姐!”一看就是刚回宫不久,身上还带着青草黄泥淡淡的土腥味,紧随其后的两列太监宫娥只差没把头缩进腔子里,正主倒浑然不觉,鬓发微乱、胡服劲装,怀里还抱着一只红底黑斑的尖耳猞猁,蹦蹦跳跳跑进门:“阿姐今日怎么想起来找我?” 冯献灵真是一点脾气都没了,随手一指榻边木案:“来看看,是不是你丢的东西。”苯詀即鱂停止哽噺 綪椾彺YμщǎйɡSんe。ΜΕ閲渎哽茤伩章 翠鸟罕见,点翠工艺更是复杂难得,宫里这类首饰都是数得着的,除了甘露殿和东宫,也就仙居殿还能分到一二。冯月婵瞬间变了脸色,手指下意识收紧,怀中猞猁吃痛的嘶叫一声,影子般挣开束缚掠了出去。几名小太监低声告罪,带着人反身去追,顷刻间殿里空了一半。”是、是我前日不小心弄丢了,“小公主难掩忙乱,眼神闪躲,“多谢阿姐替我找回。” 一旁的鱼兴叫苦不迭,他们太女最讨厌死鸭子嘴硬,一母所出的姐妹俩,认个错儿能有多难呢?何必非招殿下不痛快? “哦,弄丢了,”果然冯献灵沉下了脸色,“你的近身女史姓何吧?公主的首饰都能弄丢,孤看也没什么留用的必要了,拖下去笞三十,逐出——” “阿姐!”淮阳终于急了,一字一顿、硬邦邦道:“阿姐明鉴,此事不与何女史相干。” 她气定神闲的端起茶盏:“那你跟孤说实话,这东西在哪儿弄丢的、为什么弄丢,再有半字虚言,今后都别想踏出宫门一步。” “你!”这可算是捏住了淮阳命门,小公主不情不愿的扭身坐下,“……你先叫他们出去。” 一个眼神,宫人们鱼贯而出,冯月婵扭捏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壮士断腕般大义凛然:“上巳节时李阳冰带我去赌钱了。” “……谁?”好险没把茶水喷出来,皇太女杏眼圆睁,“你怎么会跟他混在一起?!” 李逊今年十六,冯月婵才一十二岁,这两个人怎么可能玩到一处? “跟他混在一起又怎样!”她的这副声气显然激怒了她,公主气愤难平,眼眶都隐隐泛红,“他比你们这些、这些只知道读书的人厉害一百倍!” “孤问问而已,你激动什么?”太女殿下冷笑一声,“斗鸡走狗、赌钱打架这些,孤自认比不上他。” 她恨恨瞪她一眼,不再说话。做阿姐的只好放下茶盏,循循善诱:“你们几时变得这么要好了?平时吵着闹着要出宫就是为了找他?” 不怪她多心,李阳冰可是洛阳城出了名的混不吝,打死、弄残的伴读光她听说过的就有十好几个,这样的人能有多少耐心,哄一个十三岁不到的小堂姑满城乱跑?完全是出于本能,皇太女开始思考此举是否出自其父授意。自从陛下登基,长广王府温顺的几乎趴进土里,李思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吶,竟敢把手伸到宫里来,就不怕母皇震怒、祸及李家么? 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事情不妙,冯月婵弹起身来怒道:“是又怎么样?!你不许告诉阿娘!也不许使那些下作手段对付他!是我要和他玩的!”越说声音越高亢,双手紧攥着腰间双鲤莲纹的玉佩,声音抖若筛糠:“天下只有他肯拿我当人看。” 她也有些恼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不懂!”淮阳满面通红,眼中涌出热泪,嘴上却仍不肯示弱:“你有阿耶有阿娘,你懂什么!太极宫里没人把我当人看,他们只当我是登天梯、蒸羊肉,不是想要踩着我往上爬,就是想要啃我一嘴油!” 敲金震玉的一席话,头上的梅花长簪应声微颤,冯献灵微张着嘴,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该不会是……” 远嫁和亲的大石依然悬在头顶,‘其实李阳冰家世尚可,早早给她订好人家,免得日后节外生枝’和‘他们毕竟是姑侄,此等丑闻母皇绝不会姑息’缠绕在一起,冯献灵的大脑嗡嗡转个不停。 “此事若教阿娘知道,最好的后果就是李逊远调出京。” 冯月婵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双颊涨的绯红:“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我我我我就是喜欢跟他一起玩!” 她被她绕糊涂了:“有什么分别吗?” 姐妹俩大眼瞪着小眼,年纪小的那个忽然嗤了一声:“你都是成过亲的人了,还好意思问我。” “……” 换过一遭茶水,淮阳忽然道:“阿姐,其实我小时候非常嫉妒你。” 三四岁时她常问奶娘,母皇什么时候才能来看她,她已经开蒙识字,母皇是不是也要像对待阿姐那样,每天查问她的功课、叫她过去背书?她早就准备好了,甘露殿怎么还不派人过来? 奶娘总是一脸惶恐:“国事繁重,公主应当体谅陛下才是。” 国事繁重……国事繁重为什么还总召阿姐过去?这个问题大逆不道,话音才落满殿宫人都跪下了:“殿下,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大殿下身为嫡长,陛下多关心她是分内应当的。” 她与阿姐只差三岁,但却好像永远都追不上她。很多次冯月婵远眺东宫,总忍不住默念说你都已经有阿耶了,为什么还要跟我们抢阿娘?除了朝堂、政事,至尊能分给女儿们的那点可怜的关注被她一个人占去了大半,因为她是嫡长,所以她能跟阿娘一道上朝听政;因为她是嫡长,只有她一个人拥有阿耶的关心和帮扶。 当年许才侍的面目淮阳早已记不清楚,只记得他温柔至极的眼神和嗓音:“殿下同臣家中的一位小侄女生的很像,是以一见殿下臣就觉得亲切。” “殿下不是爱吃这个么,怎么不吃?” “元元今天想听什么故事?在阿叔这里不必客气,说句僭越的话,阿叔拿你当自家侄女,也盼你拿阿叔不当外人呢。” -- YùωáńɡSんê,MΕ 恃宠 不知是不是被冯月婵那句“其实非常嫉妒你”刺激到了,入夜后冯献灵还在纠结淮阳的终身,两个人洗漱完毕,姚琚一手支枕一手持卷,边晾头发边听她八卦长广王府。 “他们这一支出身河东,跟陇西李家、赵郡李家其实没什么亲缘关系,靠着当年随高祖起事的从龙之功,李怀毓得以尚太宗之妹城阳长公主为妻,二人之孙李庄长成后高宗又把先帝嫁到了他家。仅论门第倒没什么配不上的,我只担心事情暴露,神都……乃至天下都免不了物议沸腾。” 先帝的第一段婚姻人尽皆知,李家门风雍和,李庄又是出了名的少有俊才、宽仁大量,夫妻俩琴瑟和鸣,可谓一时佳话。姚琚于是放下书本,很轻的嗯了一声:“这么说来,二公主很是心悦他?” 提起这茬皇太女就生无可恋:“……她说只有李逊肯拿她当人看。” 此言重极,太女妃都不免讶然无语。虽说时下贵女多晚嫁,十七八岁才出阁也不算很罕见,但皇室宗女一向是及笄之后就论婚娶的。圣人当年十六大婚,冯献灵也是十五岁成的亲,快的话两三年内淮阳的婚事就会定下,做人姐夫可不能一点关心都不表,他干脆抬起头:“这是怎么说?”苯詀即鱂停止哽噺 綪椾彺YμщǎйɡSんの。ΜΕ閲渎哽茤伩章 明知四下无人,她还是做贼心虚般靠了过去,趴在他肩上与他耳语道:“李阳冰自小放浪不羁,文不成武不就,长广王不知为此头疼了多少年,但他有一样好处——不凭身份看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都肯接触。冷不丁遇到一个不拿自己当公主的怪胎,又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亲戚,久居深宫的傻元元自然觉得此人特别又有趣。” 书页无声撒了一地,姚琚顺势搂住她的腰:“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傻殿下一点没觉出不对,还十分为难的仰起头看他:“轻举妄动容易打草惊蛇,只好尽量拘着她别叫她出宫吧,若被御史台的人撞见,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知母莫若女,至尊的性格她多少有些把握,淮阳若真的非李逊不可,挑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悄悄同阿娘说了,兴许能得偿所愿;但要是被御史台一封奏疏捅到御前,弄得皇室颜面扫地,此事就绝不可能善了。 她说话时不自觉带起一阵香而苦的微风,郎君忍不住低头在她鬓边嗅了一下:“你不打算帮她?” “我这还不算帮她?!”不知不觉被人握住了臀瓣,冯献灵终于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又是害羞又是恼怒的瞪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恃宠生娇了,什么话都敢说!” 她没注意,提及‘宠’这个字眼时他微不可察的僵硬了一下。初尝情事滋味,姚琚自己都分不清对此事的痴迷和热情到底是出于本能还是因为冯献灵,他越来越喜欢跟她亲近,喜欢探索她的身体,喜欢听她苦闷又难耐的叫他的名字,她也只有在床上时才像个寻常小娘子,一会儿摸摸他的耳朵,一会儿趁他不备拆他的发弁。 “唔……如琢、如琢。”她也是欢喜的吧,喜欢被他亲吻,喜欢被他拥抱,喜欢毫无保留的肌肤相贴。 -- 生娇(h) 天气渐热,承恩殿里新换了一幅宝象芙蓉纹的绢纱床帐,徐州贡纱作底,金银线勾勒的芙蓉花如霜粼粼反着月光,明动炽烈的烛火探进帐内,在小娘子身上投下一重旖旎暧昧的花影。 她抱着他的脖子,欢喜佛双修般缠坐在他身上,蛾眉微蹙、长发尽敛,略动一动就似哭似喘的哼个不停。冯献灵的声音完全不像她这个人,软软糯糯、无害又温柔,直叫的他骨头都酥成了渣滓。偏偏有了那次前车之鉴,姚琚总担心会不小心弄伤她,咬牙忍着、捧着揉着,不敢十分用力。 “嗯……哈啊……如琢……”她大约是舒服极了,半闭着眼,索性把下巴搁在他的肩颈处,香汗淋漓、难得乖顺的依偎在他怀里,任他恣意怜爱。姚琚浑身下油炸过一般,一腔热血沿着四肢百骸急突奔涌,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什么令人羞耻的声音,眼前脑内空白一片,只剩她的低吟和喘息。 “懿奴不疼了?”帷帐上的鸳鸯芙蓉随风摇曳,他忍不住加重了一点力气,如冰似雪的肌肤上赫然多了几道指印。冯献灵在他身前胡乱摇了摇头:“不疼,舒服……” 她腔道细窄,但天生柔腻多汁,最初的滞涩不适过去,只剩刮蹭捣弄的快乐。姚琚努力安抚着她,从脸颊、耳垂一路细细密密的吻到了脖颈和锁骨,他的手,他的半干未透的满头青丝,他逐渐狠重的顶弄抽插都教她如至云端、欲罢不能,殿下甚至恍惚的想,怪道人说美色误国。 “两全之策不是没有,只看你肯不肯开门纳新人。”彭掞玩笑也似的话语有如晴天霹雳,不合时宜的回响在脑海,冯献灵忽的烦躁起来,在心底反驳说我知道啊,我知道简正夷抢先一步扮了恶人,如今满朝文武都在等我施恩,这件事水太深了,既然阿娘无意整治,就只能大事化小,闹的太大天下佛寺都会造反。小惩大诫、恩威并施,再给陈家一点无关紧要的甜头儿就差不多了,阿娘不可能赏他们官做,最终结果不是抬人进后宫就是抬人进东宫…… “慢点、慢点……啊……” 她都知道,她都想到了,只是殿下自己也说不清这股不明不白的、隐隐约约的抗拒来自哪里,皇太女在外已经有了“性喜奢侈”的名声,再添一个“爱好男色”也无伤大雅。毕竟国之储贰,一两个后妃能影响什么?只要她不因此怠政,御史台也无从发难弹劾。 “懿奴,懿奴不怕,”他被她绞的理智尽失,将人放倒后不管不顾的掐着大腿狠撞起来,她还记得那次的事故,仰着脖子抽泣吟哦时不忘混入几句含羞带恼的‘姚如琢’,仅有的那一丝神智于是想起殿下怕疼,又低下头好声好气的哄她:“不会有事,很快就好了……” 最后几十下疾送,她没等到他就自己先丢了,水淋淋的花液浇了他一身,内壁疯了似的缠缩抽搐,吮的他后脑脊髓俱发麻,一个不注意精水就沿着他们交合的地方流了下来。冯献灵低低哀叫一声,皮肤红的发烫。 “不舒服?”他喘着粗气问她,生怕哪里不对。 “没、没有……”嘴上这么说着,但却好一会儿都没有起身梳洗的意思,他有些着急,谁知她懒散又爱娇的抱着他嘟囔:“等会儿再叫水吧,我现在好累。” 姚琚失笑,动作轻柔的拍抚着她的后背和长发。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帐中传来殿下的惊叫:“不、不是已经成事了吗?你怎么又……唔……” -- 良俤 一大清早,东宫诸僚属很识时务的一齐无视了殿下脸上不甚明显的两只黑眼圈,太女夫妻和睦,于国于家都是幸事。詹事府少詹事汇报完颍州业田案的最新进展,犹豫再三,还是隐晦的提了一嘴陈家。 兹事体大,如今朝中仅有寥寥几名故交还肯替他们说话,余者都在观望。简相及其党羽步步紧逼,不惜搬出昔年冯胥、刘容谋反大案以指证陈氏此举似有不臣之心,千方百计的欲置陈乐平父子于死地。满神都的胡人汉人议论纷纷,关中连年遭灾不是秘密,有说去年就饿死了二十万妇孺的,还有人说朝廷下发的灾款压根儿数额不对,不是被人贪污就是国库空虚,其实拿不出那许多钱,打肿脸充胖子罢了,不是陈公及时出手,颍州百姓早已易子而食。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再这样僵持下去,恐怕于圣人名声有碍。 “请殿下奏禀天听,早做决断。” 悄悄收回藏在袖子里揉腰的右手,冯献灵端坐莞尔:“瞧孤这记性,差点忘了告诉诸卿,至尊已于昨日夜里确诊了喜脉。” 皇室一向子嗣单薄,今上登基以来每次有孕都会大赦天下,实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迎着一片或惊讶或忧心的目光,皇太女笑容不改,头上一树七宝步摇冠沙沙发出脆响:“接下来的数月还请诸位多多担待,不必总为一点小事惊扰圣上。” 小事?少詹事的心脏狂跳起来。业田案拖着不结乃是因为按周律,陈乐平父子五人已经受过了笞刑,剩下所谓‘官绅勾结、藐视皇恩’等罪名可大可小,只看圣人心里怎么想。陈家毕竟是名门,出过陈元正、陈挽、陈乐平、陈熏、陈菩等数十位享誉天下的名士,轻不得又重不得,大家没头苍蝇一般,只能从简相和太女似是而非的态度中揣度圣人的真实用意。 这么久都没降罪,早有人猜陛下是不是打算高举轻放,或是封人进后宫、或是赐个人进东宫。怀孕的消息掐在这个时节放出,几乎等同于明旨。 “恭贺陛下,恭贺殿下。”少詹事真心实意、带头下拜,不管是机缘巧合还是天意使然,收服陈氏之责确确实实落在了太女头上。这是殿下的机会,也是东宫的机会。 忙活了一个上午,回去承恩殿前冯献灵打了足足三版腹稿,预备跟他好好谈谈纳良俤的事,快的话明日午后甘露殿就会降下旨意,她不想欺瞒他,更不想他毫无准备,因此被打个措手不及。哪知刚进殿门就被告知姚琚不在,殿上太监一脸为难的回话说:“辰时清宁殿的回事太监过来传话,说皇夫新得了一幅字帖,请太女妃过去赏玩。” 冯献灵愣了一瞬,随即颔首:“那孤先去更衣。” 父君应该也猜到了吧。清早去甘露殿请安时,生平第一次,她从母皇眼里看到了挣扎,不是无情帝王的审视,也不是可亲慈母的关怀,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挣扎。 “陈家门风不错,郎君们胸怀广阔,饱读诗书,更难得的是识大体、懂慈悲。”冯令仪说话时总是带着一点笑意,“到底是名门。” 佛寺侵占良田、肆意贩卖乃至哄抬业田价格的奏折已经递到了女皇案头,太女殿下恍作不知,微笑附和道:“儿还记得自己小时拜读陈公诗作的事儿呢。” 彼时她才六岁,尚不知道陈乐平就是圣后登基之初为反贼撰写《讨冯贼诏》的人,还傻乎乎的夸他用词激昂,是个人才。一时甘露殿里寂静无声,过了好一会儿至尊才缓缓看向她的眼睛:“书买回来就是给人读用的,喜欢呢多看两眼,不喜欢大可丢去一边,阿娘知道懿奴懂事,只是有些事情……不必太委屈自己。” 窗外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殿下痴等了一会儿,终于不耐烦的命人备舆,准备亲自去清宁殿接人。 -- 君心 薛廷喜静,偌大一座宫殿里每个人行动都静悄悄的,茶炉上碧汤滚沸,窗外一帘春雨,笼着满宫杏花梧桐。 皇夫殿下一袭秋叶黄色忍冬纹银边圆领袍,犀角、青玉制成的玉冠束发,青松劲竹般立在案边铺纸挥毫:“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我记得陛下生献灵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那是孝诚十五年的孟春,成婚十一载,好不容易才盼来第一胎,冯令仪傻的都不像她自己了,畏手畏尾、顾虑重重,吃一餐饭要打发三四拨人出宫,只为问问李相某道菜能不能吃,抑或某种食器、筷子能不能用,如果贸然接触会不会对胎儿有害。当年李修言四十有四,被个小皇帝折腾的头大不已,连夜请其岳母、发妻整理出一份三十六页的《孕事忌要》,翌日清早与奏疏、条陈一道递进了太极宫。 李修言笃信佛教,冯令仪也跟着耳濡目染,怀胎刚满三月就忙不迭的大赦天下,好为腹中胎儿祈福。他还记得临盆前夕令仪紧攥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嘱咐:“倘若朕有什么不测,你不要有所顾忌,禁军都是自己人,联合豹骑临朝称制,扶孩子登基继位……有老师镇着,那班宗亲短时间内不敢妄动……边防武将中独孤家……尉迟……” 她生怕他记不住,翻来覆去说了几十遍不止,直到两颗豆大的眼泪滚下面颊他才明白她是害怕了。一国之君、九五至尊,在生死伦常面前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她在产房哭着叫他的名字:“薛郎、薛郎,我害怕,我不想生了。” 偏偏献灵难产,是寤生女。小脚先出来的时候四位御奉面白如纸,簌簌跪在堂下求他拿主意,薛廷脑中嗡的一声,从里到外一寸寸僵住。“……取舍?”他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最近的一位御奉身上,夜雨琅琅,一向温煦如风的皇夫狰狞如恶鬼,咆哮声几度回响在殿内:“保陛下!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保陛下!” 折腾了半天一夜,婴孩终于出世时东方已经破晓,冯令仪累得昏沉睡去,常禄儿将那团小小的、软的好像随时会散架的小东西抱到他跟前:“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是位小公主。” 头发没梳,浑身沾满了血水污渍,他也仿佛变傻了,只敢用食指勾开一点襁褓,红通通的还没学会睁眼的献灵冲他呜呜哭了一声。 懿奴周岁时她要把她抱走,薛廷目眦欲裂,提着三尺青锋不管不顾的冲进甘露殿:“冯令仪!她也是我女儿!” 当时陛下是怎么说的?“她是你生的,但她不属于你。她是冯家的孩子,是国朝的后继。” 圣人再度有孕的消息很快传遍宫闱,不知怎么姚琚有些心不在焉。‘我立足未稳,这个节骨眼,衍育后嗣远比愿不愿意重要的多’,这个节骨眼……往前推算一下日子,其实殿下当时就已经知情了吧?所以才肯强忍着不愿与他接触。 “姚君?” “……抱歉。”回过神后姚琚欲起身替他研墨,被皇夫以眼神制止。薛廷的书法少年时就颇负盛名,经过了二十多年钻研沉淀,其意清古、其势雄绝,不输他见过的任何一位行隶名家。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小的时候薛门式微,仆婢四散,家中藏书也随着房支分家而零落各地。统共就那几卷残书,看久了穷极无聊,一个人胡思乱想起来。”年逾四十的薛廷说起笑话,眼神中很有些冯献灵的狡黠(当然,是算计人时那种的狡黠),“一日读《秦始皇本纪》,突发奇想说古来帝王称孤道寡,是否太不知足、斤斤计较了些。” 这话姚琚不敢应承,他也不恼,淡笑着搁下毛笔:“十多年后才想通,那不是矫情,也不是作态,而是皇帝……真的就是孤家寡人。她们不属于耶娘宗族,也不属于合卺或儿女,甚至不属于她们自己,姚君,天下之主生来就是只属于江山社稷的。” 他在敲打他,不要忘了君臣在前,夫妻在后。姚琚浑身一颤,低眉敛目道:“儿臣明白。” “你不明白。永远、永远不要小瞧男人的嫉妒心,不是最好的压根儿到不了她跟前。既已占了先机和名分,身后还有家族要保,争宠就不丢人,自以为清高孤洁,不知变通、不战而降才是丢人至极。” 一席话刚刚说完,姚琚甚至没来及表态,殿外忽然来人通报说太女的舆轿已经过了月华门,正往清宁殿来。薛廷嘴角一抽,这没良心的死丫头,阿耶还能吃了她夫君不成? -- 惊醒 一路雨势渐大,下舆的时候鞋袜和裙角不可避免的溅上了两块泥污,冯献灵浑然不觉,照旧眉眼含笑的施施然向父君行礼:“阿耶这里新得了什么好东西?儿也过来凑个热闹。” 薛廷端坐烹茶,闻言头也未抬:“那你来晚了,字帖我们看过,已经收起来了。” 满宫太监宫女低垂着脑袋,假装没听到皇夫与太女打的这场口舌官司。 “……”碍于姚琚在场,殿下拉不下脸像平时似的撒娇,又不能就这么打道回府,半天才憋出一个哦字。薛后笑着扫了她一眼,饭也没留就把人赶回东宫去了。 本朝后妃都是男人,不讲究什么‘却辇之德’,反正她的舆轿够大,就干脆一起坐着了。姚琚比她稍微整洁一些,但也强的有限,两双膝盖抵来磨去,外面已经能隐隐看到道训门时冯献灵终于开口:“早则明日,晚则佛诞,母皇会赐个良俤进东宫。” 太女妃猛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低而漠然的嗯了一声。 她没想到会冷场(至少也该问问是谁、进门之后住在哪里之类的吧?),喝了口茶硬着头皮继续道:“孤会在神都赐座宅院给陈乐平,另有两名药膳局的直长每隔五日过去请一次平安脉。” 姚琚眼神微动,这句话他听懂了,人质。对正当壮年的男子来说,笞四十或许不是什么致命的刑罚,但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稍有不慎就可能因此丧命,何况受刑之后无暇诊治,立刻就枷锁囚车、风餐露宿的赶来了洛京。大周以孝治天下,老父若拖着病体独居洛阳,断没有子孙悠哉回乡的道理,这样一来颍川陈氏就等于分了两支——颍州本家和神都分家。 会是谁?姚琚心乱如麻,居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至少陈氏多君子。‘不是最好的,压根儿到不了她跟前’,皇夫的告诫犹言在耳,他该对曾经神往、敬佩的朋友打点起十二分戒心,像个鄙陋小人般与之争宠吗?早该明白的,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不可能像市坊中的平民夫妻一样相扶相持、白首不渝?殿下从来不属于他,她一时忍辱负重,给了他一点甜头,他就洋洋自得、忘乎所以了。 姚琚,你该自省。 “但凭殿下安排。”此时他还没能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正视妻子的身份,姚琚一直真心实意的称呼她为殿下,也曾亲眼见过她的冠冕和九章翟衣,并为此惶惑、恐慌、抗拒和逃避,但直到今日太女妃才终于明白了‘储君’二字真正的含义。冯献灵不同于天下任何一位名门淑女,她生在宫墙之内,学的是帝王之术,在他还不知道、不认识她的时候,皇太女的阳谋就已经臻至化境,譬如这次,哪怕陈乐平看出其中蹊跷,也只能叩谢殿下仁德。 既然话已说开,接下来的事情自然顺畅许多,用午膳时冯献灵随意提了一嘴住处的事儿:“我记得你与他们有旧?” 他今天胃口不开,如同嚼蜡般随意吃了点东西:“是,早年随叔父们外出游历,途经颍州时前去拜访过。” 那年他十岁,陈菩十三,双方长辈都在场,有过一面之缘。 “那不如安排他住的近些,”她看出他今天情绪不高,绞尽脑汁的想要哄哄他,一时不察,没注意允娘、晚娘脸上极端震惊的表情,“你们小时见过,又都是俊士神童,大抵能聊到一处。” “……”大中午的,不知怎么承恩殿前飞过了两只乌鸦。鱼兴想笑又不敢,被王允仙狠狠剜了一眼。 “不劳殿下操心,”到底是士族郎君,姚琚气性上来,干脆放了碗筷离席净手,“此等琐事臣会看着安排的。” 不明不白被人撂了脸子,冯献灵又气又好笑:“也是,本就是妃君分内之事,倒是孤多嘴多舌了。” 谁也不肯退步,慢吞吞的喝完一碗驼蹄羹,太女殿下乘舆而去:“孤先回前殿议事,什么时候妃君安排好了,再派人来同孤说吧。” 不欢而散。 -- 陈菩 圣旨一下,礼部、殿中省飞快的运作起来,册纳良俤没有太多步骤礼仪(与册正妃时相比),文书手续全部办完,再择一吉日将人送进东宫就算礼成了。佛诞节后各地巡察御史陆续回京,汴州哄抬米价的米行行首(神都光东市就有一百二十行,地方自然也有行,什么肉行、绢行、铁行、药行、果子行,只要能买卖,都会自然而然的形成行,一行中势力最大、众人奉之为首的就是行首)为此吃了官司,听说可能要杀头,妻儿老小于是结伴进京,在京兆府衙撞登闻鼓未果,居然胆大包天的打起了东宫主意。 冯月婵提起这事就想笑:“大婚不足三月就纳良俤,阿姐,我看他们是把你当成汉成帝了。” 陈菩算是飞燕,再来个‘石合德’,刚好凑成一双。 “你今天的功课都做完了?”趁母皇身子还不算太笨重,东宫太女以‘年纪渐长,早该读书明理’为由替两个妹妹分别争取到了四名贵女侍读,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李逊胞妹送进了仙居殿。否则就凭淮阳那股子野劲儿,三天不让出宫她能从后庭一直闹到承天门。李降儿胆小怕生,李阳冰倒肯拿她当朋友,听说她暂时出不了宫,三不五时的托妹妹送些外面的新鲜玩意儿给她解闷,‘石二郎洒金拜官门’就是近日坊间盛传的八卦之一。 刻意忽略掉阿姐的质询,冯月婵歪坐在胡床上自言自语:“你说真能有人那么富贵吗?听李阳冰说,光石二郎一个人——不算他阿耶哦——就拥有足足五百张绫机!” 五百张?那至少需要一千名工匠纺织机杼,汴州不贡绫,但汴州左近的滑州方纹绫、蔡州四窼绫、云花绫、龟甲绫等都是驰名天下的贡品……过了一炷香时间才发现自己被人打断了思绪,殿下不甚耐烦的下了逐客令:“富就算了,贵从何来?有那功夫好奇,不如把今天布置的功课再多温习几遍,省的明日答不上来,带累你那几个侍读跟你一起受罚挨骂。” “什么叫带累啊?又不是我求着她们进宫给我做侍读的!何况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答不上来?”淮阳毕竟小孩儿心性,教阿姐一点就炸,不过总算没有傻到家,炸完了还知道跳起来往外跑:“哼!我早猜到了,今天陈飞燕进宫,你赶着办完正事回后面找他!” “……” 倒也不能说她不对。虽不像大婚典礼那么仪式繁琐,基本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至少不能叫人家独守空房吧?那不是施恩,那是结仇)。处理完政务日已西斜,带着某种不知名的负疚心理,冯献灵徐徐踏进了无圣斋。 东宫除了太女夫妻,没人有资格独居一殿。姚琚最后选的这个地方各方面都很适中,亭台楼榭、宝草香花,不新不陈,可静可闹。说老实话,她对陈菩的长相没抱太大期待(已经有姚琚珠玉在前了,再好看能好看到哪儿去?),但见到本尊的第一眼,太女殿下不由断定——此人即使进了母皇的后宫也会受宠好一阵子。 不,不如说他若进了母皇后宫才更有可能得宠。如果说父君是‘清正’,姚琚是‘清俊’,小薛君是‘清艳’,那陈菩就是‘清癯’。 如琢身上或多或少还带着一些少年郎君的青稚意气,这个人则完完全全是个苦读苦修的成年男人。冯献灵忽然理解了他为什么非要布衣进城,皇太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适合穿绫簪金的人,被那金屑浮光一衬,活像是乡野秀才偷穿了地主老爷的大花袍。 “噗嗤。”殿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 钱袋子石二戏份很少,最多算个外室吧(他是商贾,怎么也不可能进东宫的,特此报备一下~ -- 若愚 她在打量陈菩,陈菩也同样默默注视着她。上一次被小娘子这样看着还是前年夏秋,荀十七娘不幸病故,荀家大郎亲自过来退亲。 因他是婢生子,阿耶总觉得这门亲事是陈家高攀,对方稍微透出一些婚约继续的意思就忙不迭的想要答应,主母所出的大哥、二哥早已娶妻生子,待字闺中的姐妹们嫌他无聊,也不耐烦跟他说话,还是年纪最小的陈玄找了他一上午,沿着游廊跑的气喘吁吁:“你怎么还在这儿发呆?人家二十一娘已经过了影壁,这会儿正陪母亲和嫂嫂们说话呢!” “我没发呆,”被弟弟劈头盖脸的教训一通也没见生气,陈菩拍了拍衣裳站起来,“要下雨了,在看它们搬家。”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见假山脚下不甚显眼的堆盖着几片新鲜槐叶,想是早上奴婢们采槐花时不小心弄掉的。陈玄见怪不怪,拉起兄长就往屋子里推:“是是是,快换衣服吧。” 同为颍川名门,陈家与荀家多年姻亲,主母的一位舅母就出身荀氏,祖父之妹当年许给了荀家三房,如今已是四品诰命在身,十七娘、二十一娘都是她的孙女。 “来,这就是我家五郎,小名叫菩萨奴的。” 二十一娘比十七娘幼小一些,长得也不太像,但那种品评挑剔、居高临下的目光他并不陌生——荀氏自魏晋起就能臣辈出,不久前还有远支子弟被选为太女侍读,陈家却已经沉寂许久了。小娘子毫不怯场的抬头看他:“听闻兄长文采武德俱佳,又通佛性,是难得的出世之人,不知二十一娘有没有这个福气,能得兄长作赋一首?” 骈四俪六、堆词砌藻,对他来说作赋反而是最容易的,主母、嫂嫂们气定神闲,都等着他文章脱口、折服佳人,好为“名士陈菩”再添一段谈资佳话。可他认真看了会儿那位圆圆脸的小娘子,摇头笑道:“娘子出身豪贵,被文服纤,丽而不奇。” 娘子你出身高门望族,穿绮绣之衣、曳罗縠之裙,姿容美丽又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呢?言下之意,你不值得我作诗作赋,曲意赞美。 毫无疑问,这桩婚事当场告吹了。 “陈……君,你吃晚膳了吗?”看惯了如琢,他的这张脸实在很难让她‘惊为天人,一见倾心’,殿下笑过一声就捂着嘴绕去后面更衣了,入夜后殿内不进女官,但她也没心大到让个刚刚认识的陌生男人替自己宽衣解带,只好笨手笨脚的同那些衣带慢慢纠缠。 大婚时她就没空吃东西,如琢想必也全程饿着肚子,纳良俤不比迎正妃,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不如大家自在一些。 “臣不吃晚膳,”陈良俤的脑子显然没跟她搭上线,“臣信奉释教,一日只吃一餐。” 释教(即佛教)自天竺传入中原,教义经文、感应功德等经过数代、多名高僧翻译注释,早已在各地形成了诸多门规不同的流派分支,譬如白马寺的和尚坚称掌管地狱的是“双王”,男王名曰阎摩,女王称作阎蜜,兄妹二人分管男女二狱,凉州、交州就不承认这些。听说江淮、河南等地兴起过一种苦行僧,每日静坐修禅、寡言少食以赎前世之罪,是以冯献灵愣了一下,很快隔着屏风道:“哦,那孤自己吃。” 直到最后一件外衣系好、太监们将一桌四凉八热一汤一羹的宴席抬进内室,她才隐隐感觉到这股不对来自哪里——陈菩不怕她。 殿下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大婚之初,连姚琚都对她敬畏多过亲昵,这白衣郎君却不怕她? 用过晚膳两个人各自洗漱,来之前她特地吩咐过,以后不管是纳良俤还是册宝林、良人,严禁再在他们的饮食中动手脚。陈菩比如琢年长,个子也比他稍微高挑一些,好在他瘦(日食一餐的人能胖到哪儿去?),看着才没那么吓人。 “你……会吗?”这人身上的烟火气太淡,冯献灵本能的不是很信任他。 他低头反问:“殿下指什么?” “算了,”她只想赶快把这一节混过去,“先脱衣服吧。” ----- 哈哈哈哈或或或,这一章的题目我真的很想起成“逼王”…… -- YùωáńɡSんê,MΕ 牡丹(微h) 无圣斋吹灯时天刚擦黑,承恩殿里静若无人,洗漱沐浴产生的水汽教火光一搅就如烟消散,太女妃面无表情、冷清清的跽坐在案边翻看棋谱。 夜凉如水、花色微微。他不说话,自然没人主动凑上去触他的霉头,小太监们蔫头耷耳、规规矩矩的立在殿外站规矩。时值繁春初夏,庭院里的木槿、石榴、牡丹都隐隐开始吐苞了,最近内直局的小宫女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翻检花枝,取欲放未放、风姿如舞者供太女簪鬓。 她一向挑剔又奢侈,非蜂油蜡烛不用、非盐池滩羊不吃,簪花也只肯簪玉楼春、御衣黄等香气幽雅的牡丹名种,姚琚捏着一枚白子,手中书卷却久久不见翻动。 一朵婴儿拳头大的玉色牡丹坠落妆台,冯献灵青丝半散,难掩震惊的噫了一声:“……谁给你穿的这个?”苯詀即鱂停止哽噺 綪椾彺YμщǎйɡSんe。ΜΕ閲渎哽茤伩章 他不喜欢也不适合绫罗绸缎,这在颍川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只可惜新婚之夜(?),若还像以前似的布衣麻履未免太不像话,有藐视圣恩、悖行犯上之嫌。一应礼服有殿中省筹备,鞋袜、中衣、常服等也有东宫内直局统一安排,远在家乡的生母五日前得知婚讯,连夜从私房箱笼里翻出两匹象牙色万字暗纹的细桂布,为他赶制了几件贴身寝衣。孝诚二十年时细桂布还是市价逾百钱的好东西,亲肤绵软,不易褪色……咳,就是有点透光。 虚晃的烛光如水般泼洒在他身上,殿下扫了一眼就匆匆别开视线。陈菩反而慢条斯理,大方袒露着胸膛:“是臣阿姨。” 庶子称主母为‘娘’,亲生母亲只能是‘姨’。 “哦。”她只知他庶出,忘了问他的这位‘阿姨’是姬妾还是别的什么,时人重嫡庶,但又热衷畜养家伎、互赠美妾,他不主动提起,她也就当不知道。再者,殿下其实没什么资格说别人,只因怯热贪凉,往往不到五月就忍不住脱掉中衣下的肚兜,两位近身女史劝谏无果,这么多年只得由着她去。 不论透不透肤,其实薄薄一层寝衣很难遮住什么,陈菩耐心等她解完衣带,忽然一把握住她的腰肢,卡着惊呼将人直接摁进了衾褥里。 大婚三月,也不是没跟姚琚同床过,只是这个人与如琢实在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冯献灵本能的惊怒交加,剧烈挣扎起来:“你放肆!” “从后面进殿下会轻松一些。” “什——等、你先等一下!”顾不上‘教学指点’了,她惊恐忙乱的差点咬着舌头,“你直接就要进来?!” 这步骤不对吧?!很疼的啊!! 握着细腰的一只手掌缓缓上移,不知怎么托笼住了她的左乳,伴着一阵窸窣衣料声,一根有点可怕的东西抵上了臀缝。陈菩的声音自上而下,凉飕飕的:“殿下只管放心,臣会的,知道怎么操作。” “……” 他的手跟如琢的手完全不同。姚琚的手筋骨修长、细腻平整,连指甲都经过仔细打磨,只有一两个执笔执棋造成的薄茧,这人却粗粝、微凉、似要把她捏碎似的带着十分力道。可耻的是她竟也因此起了反应,没人这样对待过她,母皇待她永远是亲切中透着审视,父君、妹妹们天生就矮她一截,姚琚……姚琚也不会这么对她,只有这个人,只有这个可恶的白衣不怕她! 他毫不客气的顶开她的双腿,冯献灵膝盖一软,几乎趴伏在枕衾里:“停……你先、唔……”殿下很没骨气的哆嗦着叫停:“陈菩!” 一整个晚上,直到此刻他才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影:“殿下有何指教?”—— 对不起,今天晚了,圣诞快落!! -- YùωáńɡSんê,MΕ 鱼水(h) 他在颍川和神都见过太多绮罗珠履的小娘子,云鬓堆鸦,纤腰如素,说话时的语气、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相似到教人分不清谁是谁,可灼灼锦衣、戋戋罗裙下的花心他只见过这一枝,冯献灵傲慢又柔软,在他掌中活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 “是你伺候孤,不是孤伺候你!”她气的脸都红了,小腿无力的空蹬两下,还不忘扬声威吓他:“再敢无礼就把你那些佛经都烧了!” 陈菩忍俊不禁,故意颔首道:“经书只是身外物,倘若殿下能得到些许慰藉,灰飞烟灭就是它们的宿命缘法。” “……”她微张着嘴反应过来,此人声名远播,文才德行都不在如琢之下,经文奥义什么的恐怕早就倒背如流了。郎君没等她再说话,欺身上前拉开她的一弯膝盖:“得罪了。” 直到似冷似暖的光沿着帐幔缝隙倾泻而下,他才注意到她胸前交错遍布的指痕,一蓬乌发如瀑四散,挺腰进入时小殿下侧埋着脸,额上、身上满是湿漉漉的晶莹薄汗:“呜……” 他分不清她是在哼还是在哭,玉环金钏都褪去,原来人身体内还藏着这么一个缠绵包容的秘境,她摆一摆腰、动一动臀,甬道就会泌出湿滑蜜液,动物捕食般细密箍咬着他,肉体的极度欢愉令他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的想要保持住灵台清明,只可惜才刚抽出一半,磅礴的本能就叫嚣着让他狠狠顶撞回去。苯詀即鱂停止哽噺 綪椾彺YμщǎйɡSんの。ΜΕ閲渎哽茤伩章 “啊……不、嗯啊……又不是孤……欺侮了你……”她被他弄散了架,颤巍巍的大腿汁水淋漓,半挂寝衣可怜巴巴的悬在小臂上,话音也随着他的节奏时断时续,甚至隐隐带上了哭腔:“是你们……哈……是你们目无君上在先!” 陈菩大口喘着粗气,头脑呆滞了一瞬才明白她在说什么,皇太女误以为他是对进东宫封良俤这件事心存不满,借机报复。郎君轻笑一声,话出口时才惊觉自己的声音低哑的可怕:“殿下多虑了,臣不觉得这是欺侮。” 一条鱼或一族人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分别,如果“陈菩”这个身份、这具肉身能为人世间的其他生灵带去哪怕一丝一毫的救赎,何必深究值不值得、受不受侮?他已得天之幸,托生在郡望名门,从小吃的是黍米五谷、穿的是布帛绫罗,还有浩繁如海的书卷经帙开拓视界,对世道只有好奇,没有欲求。蚂蚁搬家可爱有趣,四时花开轮回因果,他来过、看过,便觉得此行不虚,一生值得。 冰肌雪腻的皮肤涨满春潮,下身被他顶的酸软不堪,冯献灵只差没有哭泣求饶了。他比如琢凶狠的多,没有亲吻,没有安抚,只能通过滴落脊背的汗珠、支撑在两侧的手臂和头顶急促的呼吸感知到他,偏偏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的剧烈尖利,直教她像个荡妇似的在床上尖叫出声。 这都什么人啊!殿下含着泪愤恨的想,究竟谁给谁侍寝?!今夜以后就把他扔的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他了! 他将她摁折在衾褥里,一次次深入、磨转,似是好奇这位怕羞又柔软的小殿下还能发出多少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她实在太热、太香、太滑了,这个年纪的小娘子都不长骨头的么?无论怎么顶怎么揉都触不到她的硬骨,陈菩第一次想通为什么交合会“败道”,这是世间第一等的温柔乡仙佛冢,多有人在此丢盔弃甲,前缘尽忘。 “等、啊——”她忽然揪着枕巾低叫一声,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沾湿了他的衣摆,他被绞的眼前一白,大脑尚未反应明白身下就一股脑交代了出去。 结束了……他嘴唇微动,无意识的作了结语。 -- 消融 泡了两晚药浴才将那些可怖的痕迹尽数消除,好巧不巧又赶上月事造访,一连五天冯献灵都不曾踏足承恩殿。 时人认为天葵污秽,但自从十三岁来了初潮殿下就没有刻意避忌过(毕竟是太女,谁活的不耐烦了敢嫌她污秽?),大婚之初夫妻不常同寝,她觉得姚琚可能压根儿没注意过自己是否来了月事。按说承恩殿东西十二间屋宇,婚前她的卧室也还设有床铺卧榻,没什么必要特意回避(卑不抑尊,要避也是姚琚避她),但她就是心虚。 这种心虚不同于‘明早老师要考校功课,但我今天一天都没有温习书本’,更像是‘伴读们早早看出我没有准备万全,故意装病装痴、齐交白卷,惹得老师怒极,当场宣布考试延期’。人人都说这是对的,连她自己也不觉得有错,可不知怎么,内心深处始终盘桓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以致于堂堂皇太女有家不敢回,来着月事还可怜兮兮的独宿丽正殿——东宫共有三座正殿,明德殿理朝议政、召见臣属;承恩殿并庭带园、是为寝居;丽正殿位于二者之间,勉强算是个独立书房。 拖拖拉拉磨了五天,再磨下去就该有人猜他失宠了,第六日傍晚冯献灵终于下定决心,赶在天黑之前乘舆而归。短短几天功夫,姚琚似乎清减了些,殿前通报的小太监喜不自胜,跟前忙后的殷勤不已,正主太女妃反倒不卑不亢,非得等她走近了才肯开口询问要不要更衣。 屏风还是那架十二扇紫檀框的狂士夜宴图,两个人一高一低,相对而立。 “之前是月事来了,”她怕热,入夏以后就不肯再穿贴身肚兜,外衫下面只得一层薄薄的中衣,“并不是有意不见你。” 殿下第一次说这样的肉麻话,羞耻的完全不敢看他,睫毛翕动,很快鼻尖渗出了一层绒汗。 “嗯。”他也一样僵硬的可笑,如鲠在喉的那点‘不快’和‘介意’在听到她解释的瞬间冰雪消融,喉结微微上下,还是忍不住放缓了声调问她:“已经好了?” 不是没见过阿娘月信将至的样子,每个月一到那几天就面无血色,脚步虚浮,有时甚至一天都用不了几粒米。听说女子的这个月事十分痛苦,常有如锥刺腹,疼的不能下床的。 “嗯……”见他态度松动,冯献灵悄悄松了口气,敢抬眸看他了,还敢面不改色的说谎撒娇:“昨天就好了,只是今早还有点坠坠的疼。” 这不全是谎话。她非足月而生,小的时候就体质单弱,每逢月事免不了腰腹酸胀,药膳局里各色补气补血的食材总是常年齐备的。惯例诊脉时直长、主药总是老生常谈,要她“静养”、“切勿过度操劳”,也不想想一国储君,怎么可能每个月都抽出几天万事不管? 堂而皇之的讨论这个郎君不免尴尬,他羞的耳尖都红了,半垂着眼睫替她系衣带:“晚上多用些汤羹吧,瓜果冰酪之类的寒凉之物也不能多吃了。” 四下无人,冯献灵靠在他胸口笑了一声:“好,都听妃君安排。” “先用膳,”一边把人抱紧一边口是心非,“一会儿叫人来开副方子,虽说是女子阴私,讳疾忌医总是不好。” 这顿晚膳吃的顺心称意,饭后姚琚非请人来把脉她都点头应允了,药膳局张直长自她晋位以来就一直侍奉在侧,见状也不妄度情由,捻着胡须开了两张温补药方就躬身退下。 帘幕后的冯献灵舒舒服服窝在他膝上:“不是什么大毛病,平时多注意一些就行了。” “自然,”他伸手替她一件件取下那些簪花钗环,努力按捺住在她光滑细嫩的腮上拧一把的冲动:“如今这样都怪殿下平时不仔细。” 她抬头挑眉,他轻咳一声:“天气再热,有些衣物也不能……减的太过。” -- 夏至 小娘子脸红了一瞬,转过头小声嘟囔:“我又不能穿纱,夏天很热的啊。” 自从孝诚十八年关中大旱,不知怎么神都的夏天一年比一年酷热,薄纱或绡罗制成的半透上襦应运而生,逐渐在京中流行起来。高宗年间女郎们就爱穿坦领,大方裸露出胸颈的曲线和皮肤,纱、绡制成的上襦不仅更加清凉,较之坦领又添了两分风情大胆。起初还有老学究痛心疾首的感慨“世风日下”,如今大家都习惯了,商家、贵女们变着法儿的推陈出新,时人皆以为美。 仔细一想就明白,她毕竟年少,每天面对一群四五十岁的僚属臣工,不端住架子怎么压的服人?透明露肤的衣裳未免有损威仪。 太女妃词穷了,她也不欲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没怀上孩子固然危险遗憾,但身为太女,数次监国的经验告诉她现在不是怀孕的好时机。母皇大着肚子不便理事,监察御史们回朝后就得着手准备救灾事宜,此时朝中万不能无人。 才几天功夫,两拨臣子已经闹了好几场,御史台与吏部互相攻讦,一方说‘空食俸禄、忝居高位,竟使此等蠡虫父母一方’,另一方就回击‘同朝为官这么久,今日方知诸公耳聪目明’,期间夹杂着户部尚书哭穷的悲鸣(……)。两位宰相一个笑容可掬的和稀泥(简正夷),一个忙着提拔自家子弟,好及时填上空出来的那几个州县刺史之缺(裴如意)。倘若她也怀孕,撒手不管了,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 各自洗漱完,她和他一起靠在床头看书。冯献灵其实没有夜读的习惯,不论多精巧的灯罩她都觉得烛火晃眼,兴许是为了迁就她,今夜姚琚特意选了一本市井传奇,讲的是龙女报恩的故事。 “这龙女真傻,”殿下偎在他怀里一目十行的看完,很不客气的如是评价道,“因修佛而遇难,反倒劝人一起修佛。” 书中的泾河公主因布萨法(梵语音译,意为洁净,是天竺那边传来的早期佛教徒们忏悔罪孽的一种方式,在此期间不能食荤、不能杀人、不能动念、不能说谎)而法力尽失,险些被一凡夫俗子贱卖为奴,幸得恩公搭救,公主为了报恩,邀请恩人进入龙宫,赠以财宝美馔,还劝他修佛向善,增加福报。当然,恩公清廉正直、不为财帛所动,最后公主以身相许了(……)。 太女妃没下评断,只是轻声询问:“殿下不信佛?” 不论刘姓还是冯姓,为了迎合圣上,宗室王侯多有在家供奉沙弥、修建佛寺的。 她摇摇头:“阿耶不信,老师不信,我也不怎么信。”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提起彭掞,姚琚难忍好奇:“坊间传闻殿下与彭公不睦。” “……你多同他说说话就知道了,那个老头子目无尊卑,一张嘴厉害的很,”她气闷的要踢床,“谁做他的学生都会与他‘不睦’。” 姚琚失笑,被她抬头瞪了一眼。 “不过他年纪渐长,去年大病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前天有人来报,说他教训儿孙时气急攻心……万幸还是救了回来。”天地君亲师,除却父母、妹妹、丈夫,彭掞就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他用力把她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冯献灵顺势环住他的腰:“端午节我们出去看龙舟吧?” “我记得吴兴也有赛龙舟,湖州刺史每次都说的很热闹,‘乡民旧俗、举城欢庆’,其实我们洛河的龙舟竞游也不差的。” 此情此景,姚琚想到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次也不带二公主?” 冯献灵呆滞了一瞬,扑上去咬他:“就带你一个还不满意!恃宠生骄!” -- 星月(h) 他能隐约感觉到殿下极力想要翻过‘良俤’这一章,以致于用力过猛,显得有些笨拙和不得法。她骑坐在他腿上,隔着寝衣胡乱啃咬着他的肩膀和脖颈,若有似无的痛感与湿热急促的气息交缠在一起,激的他口干舌燥、腰眼发麻,转瞬间下身就起了反应。 始作俑者倚在他肩头小声问他:“这几天你有没有想我?” 得知她月事刚走,太女妃本不欲折腾,偏偏环在腰间的那只手不肯安分守己,葇荑的主人一边低声唤他一边勾拉他的衣带,终于赤裸相拥的瞬间情欲恍如一把火,烧的他头昏脑涨。 他无法违心的说自己不想。他们是结发夫妻,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可新婚不过三月他就必须眼睁睁的看着另一个男人横亘在他们中间,不能愤怒,不能懊恨,连一丝不满之色都不能流浮表露。只因她也是他的君,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东宫国储。 手掌拿握住酥胸,姚琚克制不住的回吻她:“……懿奴呢?有没有想我?” 他没奢望能得到回答,她愿意解释、愿意放低身段‘哄他’已经是最大程度的服软,在大局和社稷面前一切人事——包括她自己——都不值一提。 谁知小娘子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想……” 他这才发觉怀中人的不对劲,平素清凌无波的乌瞳此刻亮的灼人,有种无处宣泄的委屈和疯狂在其中横冲直撞,冯献灵挺了挺腰,将自己更完好的送入他掌中:“所以你要奖励我。” 轰的一声,热血下涌。 口里还衔着一绺如墨的长发,她遍体潮红、几乎教人生生折断在了软褥里,滚烫的阳物抵着潺润的花心,一声闷哼尚且含在舌尖,他已毫无滞阻的顶了进去。 青筋寸寸刮蹭着软肉,内壁如唇舌般将之缠磨吮咬,冯献灵自觉今晚一定是疯了,发出的声音自己都不忍细听,她如一叶飘荡湖心的小舟竭力攀附着他:“如琢……啊……就是那里……” 他埋首在她胸前,冰凉的发丝覆散在她身上,细碎清亮的汗珠不断从额头、眼睫和下巴滴落。今夜弦月多云,寥寥几颗星子好似能戳破窗纸似的明亮摄人,殿下故意没拉床帐,仰着脖子不停哀叫他的名字:“如琢、如……顶到了……哈啊……” 孝诚二十三年,岁次景辰,惟尔镇国永昌公主、并州都督行台、扬州将军皇长女献灵道贯三才、元良淑范,顺承天意,位正东宫。 水声越来越大,他却觉得眼珠发肤都快烧着了,一边低头找她的嘴唇一边紧紧掐抱着她,胯下的每一次顶弄都要将人贯穿似的又重又深:“哪里顶到了?” 尔身为善国家以安,尔身为恶天下以殆……兢兢业业、无怠无荒,克念尔祖宗,以宁我宗社…… “呜呜呜呜没有、没有,慢……如琢,”她被他的话羞着了,回过神后又开始啜泣讨饶:“如琢……” 这次不骂逆臣贼子了,姚琚低低笑了一声,俯身把人抱起来,一面含吻她的耳垂一面呢喃着与她耳语:“懿奴方才还要问我要奖励,这样不舒服么?顶到里面才更舒服……”这下小娘子一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来了,抱着他的脖子大口喘气:“怎、怎么你也欺负我……” ……也?他大脑空白了一瞬,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弦崩断解,郎君一口咬住她的细颈,惩罚似的狠狠将物什送进了甬道最深处。 “啊——”冯献灵失了魂似的哭叫出声,“只要你……我只要你你还欺负我……” ------- 中间夹杂的那段册太子文是李世民封李治时用的,本来想找封李承乾的那封,结果唐大诏令集没有在线阅读的全本,只能勉强一下,凑活看吧(我改动了一点,不是原封不动照搬的 -- 风起(微h)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说出那么羞耻的话,最后一个‘我’字甫一出口,过度磅礴的快感便争先恐后的涌进脑海,一时间酸酥战栗、四肢发软,视野且叫眼泪模糊了片刻。姚琚被她突如其来的一下缠的差点失守,涨红着脸死死咬住了牙关。 只要你……他教她惹得呼吸都困难起来,仿佛三九寒冬的大雪天一气饮完一整坛烈酒,辛辣灼烧的痛感与绵长悠远的回甘彼此撕咬,从唇舌口腔一路洇进四肢百骸。 “不要了……呜呜呜呜如琢、不……”她还没从极乐的余韵中彻底回神,水淋淋的两条大腿可怜的蜷着,口里似恼还羞的抽噎不住。郎君难掩狼狈的回应着她,既想弄到她服软,好再从那嘴里逼出两句动听的好话,又忍不住心生怜惜,唯恐自己过于粗暴,弄伤了这朵金尊玉贵的牡丹花。 “你怎么还没……哈啊……如、慢……”已经丢过一回的冯献灵实在敏感的厉害,两臂软若无骨、内里热的像油,汩汩黏腻的花液不知何时湿透了衣襟衾褥,羞的她干脆双眼半闭,躲在他颈窝处不肯细瞧。 “快了、快了,很快就好……”姚琚无意识的拨捻着她背后汗湿的长发,听到耳边带着泣音的一声声求饶,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的挺腰疾送起来。烛火微晃,星月流光,如雪如玉的背脊忽然绷直,一线黏白的液体顺着大腿绵延滴落。 小娘子双眸失神,好一会儿才伏在他怀里闷闷开口:“热。” 他替她把汗津津冒着热气的头发全部归拢到一边,顺手又在她耳垂上轻轻揉按了一下:“我去叫人抬水,洗过就不热了。” 端午出宫的消息到底没能瞒过冯月婵。这天上午太女殿下召集了詹事府诸臣,正于明德殿最后核实关中救灾的各项款数,还没坐满一个时辰就见鱼兴硬着头皮上前通报:“启禀殿下,二公主来了。” 殿下秀眉微挑,她这是把东宫当成坊间酒肆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伸手挥退众臣,一炷香后果见淮阳风风火火的冲进偏殿,也顾不上行礼问安,小公主劈头便是一句:“端午节你要出宫?” 时值辰时三刻,她身穿一件连珠对马纹的夹缬圆领袍,腰佩蹀躞带,额上挂满了热腾腾的汗珠:“你不能去!” 以下令上,这话狂悖至极。冯献灵却没生气,闻言莞尔一笑,薄罗窄袖中的手指微微屈起,在椅靠扶手上不急不徐的敲了一下:“外面出什么事了,竟叫你急成这样。” 她一语道破,再隐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冯月婵愣了一下,一咬牙一闭眼、还是直截了当的说了:“最近神都来了个方士,说……说甘露殿上空有龙气聚集。” 李逊最爱跟这些三教九流打交道,据他打听说,这方士并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他师承司马承祯,仙宗十友之一的那个司马承祯,圣后当年亲降手敕、赞他“无上玄元”的司马承祯!母皇有孕的消息早已传遍州县,这个时节窜出一名方士,说什么甘露殿上龙气聚集,不是摆明了打她阿姐的脸么! “我当是什么事,”被打脸的那个浑不在意,甚至还噗嗤一声笑弯了眼,一面命人上茶一面叫人打水,王女史自觉接过毛巾,好伺候她净面。冯月婵呆呆听她阿姐道:“就为这个?” 傻不拉几的被人推进屏风后面,小公主都有点恨铁不成钢了:“你怎么——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呀!” 他们只差没说当今储君是女人,女子无德,不配承祧宗庙了! 她急人所急,冯献灵心头一暖,不由打点起十二分的耐心,放缓了声气仔细解释:“你那会儿只顾憨顽,大抵不记得了,其实何止这回,母皇怀三妹时京里就闹出过类似的流言。你当外面的百姓都是傻子?甘露殿本就是帝王寝殿,有龙气聚集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天降祥瑞,是吉兆啊。” ———————— 差点忘了,新年快乐哦,明年也一定是个好年 -- 骨肉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 端午 午时初刻,刻有琅琊王氏徽记的马车准点停靠在永安门外。仔细勘验过鱼袋腰牌、又请早早侯在门口的两位朱服宦官辨认过长相,确认无误后紫微军方肯放行。 周承前制,禁军分为南北两衙,南衙十六卫由各地上番的折冲府兵组成,虎符分别掌握在宰相和皇帝手中;北衙则有元从、羽林、紫微、豹骑四军,各掌四卫。其中元从军又称父子军,在役兵士的父祖都是当年跟随高祖起事的亲兵,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因其将士多纨绔,当值不当值都爱骑着白马招摇过市,坊间也将之戏称为‘白马元从’;羽林、紫微二军就截然不同了,羽林军是前朝太宗皇帝亲自组建,一开始只取京中擅骑者百人,后来百骑扩大成千骑、万骑,加上左右屯营、长水等七营精兵,并称羽林四卫。紫微军成军稍晚,乃圣后称帝时所创,以历任武状元为上将军,孝诚年间该军独步北衙,非帝王亲信不能领;禁军中唯一一支纯骑兵豹骑,每年上贡的军马、战马惯例先供他们,黑甲龙蹄、银刀豹首,负责皇城各处的巡逻布防。东宫十率从编制上说也隶属于紫微军,称‘东宫卫’,由紫微上将军统领。 外臣觐见不能骑马,王昴毕竟有了年纪,又逢午时日照毒辣,行至两仪殿时背上已是汗湿一片。两侧偏殿都用了冰,博山炉里薄薄蒸着几片交趾国进贡的瑞龙脑,冯令仪斜挽着堕马髻轻声吩咐:“天气闷热,就不必多礼了。” 王公低头称喏,适才匆匆一瞥,不能也不敢直视圣颜,待女官们奉上茶点,至尊主动说起贤君近况,又问他家小康健,两鬓斑白的老臣才斗胆寒暄了一句:“两月不曾进宫,陛下清减了些。” 少年时殚精竭虑、心肺俱损,以致于每年夏天胸闷苦夏,从前有李相、皇夫在旁劝谏,加上年轻,怎么也不至于憔悴成如此模样。高坐上首的冯令仪笑容微敛,她通身家常打扮,脸上只擦了一层薄薄的迎蝶粉,连眉毛都没画,支着臻首长叹道:“当年空孚禅师亲自把脉,说朕劳心过度、气血双亏,实非适宜生育之身——”摆摆手打断他的请罪,“年轻时尚能咬牙硬挺过去,如今上了年纪,怀这一胎便觉得十分辛苦了。” 话里话外透着悲意,王昴一惊,立即下座长揖:“陛下春秋鼎盛、风华正茂,只要好生保养……” 话音被再次打断,女皇想是坐久了,一手扶腰一手掌案,稍显吃力的换了个姿势歪着:“王卿是老师座下门生,同朕也是老交情了,君臣相得二十余年,何必拿这些官话诳朕。”短短一息功夫,她似乎累出了一点薄汗,王昴不由屏气凝神,不敢稍有松懈。 不知何时宫女太监都悄悄退了出去,柔婉的女声自上而下,浇的他浑身发冷:“朕已问过尚药局,这孩子恐不能足月而生,拖的太久于它、于朕都不是好事。妇人生产是道鬼门关,如有万一……咱们总不能全无准备。” “殿下……殿下?”高楼上四面开阔,今天人又出奇的多,摆了足足两鉴冰山热度才略有减退,眼看着冯献灵的脸色愈变愈沉,王女史叫苦不迭,一面轻打罗扇一面小心建议道:“距离开赛还有一会儿,不如先用些果品消消暑气?” 除了皇城正南的天津桥,洛河沿岸满是临时搭建的高楼和席棚,盛妆华服的文人仕女、与有荣焉的坊民百姓,还有嘴甜伶俐、四处叫卖点心的货郎商贩,以及打伞倒茶的宠婢、一早过来替主人占位的男奴,恨不得脚尖落地就踩中三颗脑袋,男女老少比肩继踵,甚至有人直接蹲守在终点,等着凑热闹接铜钱的(神都风俗,各族、各坊、各行送来竞渡的龙舟两两比试,谁拔了头筹,官府赏赐彩缎十匹、银杯一对,同时该族该坊的人就得破财撒钱,请围观喝彩的百姓和洛神饮一杯‘润口茶’)。 殿下今天没骑马(没法儿骑,都是人),一下牛车就掩着口鼻直登观楼,淮阳公主早就不知野去了哪里,彭掞又因风寒未愈,今天只得卧病在床,原本‘清净自在、阖家欢乐(?)’的端午出游计划被炎炎热气、不绝于耳的各地方言俚俗、笑骂吆喝声搅的七零八落,出来不过一个时辰,殿下气的脸都白了,衣领隐有湿浸之意。 将冰山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姚琚伸手给她剥了颗荔枝,好奇又好笑的问说:“最近京里出了什么新鲜事?” 看她的脸色,不像是每年都这么盛况空前啊。 今日独孤俱罗不当值,李同兆亲自护送他们出宫,这李司直为人谨慎,发现不对就立刻派人出去打听了,冯献灵就着他的手吃果子,吃完懒洋洋道:“汴州来了个富商,不知怎么也参赛了,许诺若能获胜,划船的丁夫、击鼓的鼓手每人赏赐二两金。” 姚琚挑起长眉,一只龙舟上至少配备船夫十六人,不说龙舟本身耗费颇巨,就说三十四两的赏金(外加一名鼓手)便不是寻常富商承担的起的,除非……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表现的太明显,冯献灵无奈一笑,靠过去同他小声耳语:“这位石二郎的阿耶犯了事,案子还未终判,他四下钻营走动,大抵想跟官府搭上线,好替他阿耶说话求情。” 端午龙舟竞渡,胜者由京兆少尹亲自颁赏,可不就是天赐的良机?士农工商不是空话,商人子连科举的资格都没有,仅靠撒钱就想结识达官贵人,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一声击鼓伴随喝彩猛地爆发,太女夫妻垂目望去,果见滚滚河水中两只龙舟并驾齐驱,如螭龙缠斗互不相让。 ---------- 我胡……齐……嘤汉三(?)又回来啦!!! -- 石律 洛河南岸的某座彩楼上,珠帘半卷、冰山莹莹,依稀可见三五名薄施粉黛的乐伎娘子或坐或站,鼓乐而歌。滚滚涛声、琅琅纤号中如忆如诉的琵琶、箜篌、洞箫、歌声互为应和,拧成一线,仿若山涧清泉,唱的人心生凉意,熨帖无比。葡萄酒、三勒浆、‘石榴娇’与‘圣檀心’等名贵胭脂糅杂成靡艳绮丽的浓厚异香,郎君醉卧上首、衣襟半敞,不时和着乐曲击拍两下怀中羯鼓,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铜锣,娘子们远目下望,掩面轻笑:“二郎,二郎快起来,又嬴了一局。” 螺钿琵琶、凤首箜篌,较之五花马千金裘也不会逊色半分,随便哪件‘小小心意’都称得上有市无价、千金难买,想一次请动两位都知娘子(周人雅称花魁为都知),除了无匹的财力、俊俏的容貌、风雅的谈吐,最难便是“懂行”了。 “如此便赢了五局,郎君今日好手气。”沈都知难得亲自奉酒,说话时颊边的一粒酒窝随着笑容时隐时现,“奴敬郎君一杯,愿郎君心想事成、旗开得胜。” 他是商贾,不喜欢作诗行令附庸风雅,歌舞美酒才合他的心意。果然,石律很给面子的坐起身来,仰面将杯中紫浆一饮而尽,饮罢还敲了敲桌案,吩咐门外待命的侍儿:“生累娘子们半日,送些酪浆冰碗来给娘子们润喉。” 不多时侍儿奉命而归,案上堆满了透花糍、酪樱桃、红酥山、清风饭,还有一银壶冰镇桃浆、一银壶半温的蔗浆。沈都知天性不爱吃甜,隐约听到他嘀咕了一句“人”、“出来”,方才还醉意熏熏的石二郎立时双眼一亮,放下酒杯便要起身离席:“娘子们慢用,某片刻就回。” 侍儿紧随其后,下楼时手提衣摆,恨不能两脚生风:“一罗衣小娘子,梳着妇人髻,一锦衣郎君,看着不过十七八岁,还不知是元府哪位小郎携宠出门。” 石律没有片刻迟疑:“嗯。” 他们盯着那处观楼十多天了,地段绝佳、视野高妙,节前甚至有专人每天过去打扫熏香,可偏偏直到今日主家才姗姗现身。是,神都多贵人,可神都的贵人若要观赛,哪个不是早早亮明身份,好叫闲杂人等退避三舍?除了京兆尹元耀,石律想不出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那寸土寸金的洛河北岸辟出一块‘洞天福地’。 “带了几个随从?”官家子弟出门最爱前呼后拥,倘或碰上眼高于顶、不屑与商人为伍的,叫人直接轰出来就丢脸丢大了。 侍儿显然也刚想到这一节,捂着嘴噗嗤一笑:“不多,随从、部曲共二十五名,天气热的厉害,小奴方才数了数,一多半都偷懒买酒去了。” 石律笑道:“洛阳有什么好酒?比咱们汴州还不如,倒是那西域来的葡萄酒有点儿意思,买上十几二十坛,请他们喝个痛快又何妨?” 说话间过了天津桥,主仆几人还没靠近观楼五十步内,十多名“百姓”、“部曲”已不动声色的将他团团围在中间。“郎君留步,”站位最前的彪形大汉还算讲礼,如果他没有隐隐摆出拔刀之势的话,“我家娘子今日不见外客。” 他毕竟是商人,走南闯北多年,直觉不对后满脸狐疑的行了个礼:“不是你家娘子要的辟邪香?” 端午节人人佩戴香囊,其中菖蒲、艾叶、雄黄、乳香等调和而成的称‘辟邪香’,郎君们拿这个逗小娘子,珍珠穗白玉穗,怀里一模就能摸出七八九十个。石律振振有词:“某是东市开香料铺子的,兼卖胭脂,方才明明有个人来,说这边有娘子要买香囊,某才巴巴赶了来。” 他狗皮膏药似的,黏上就不肯走了,非要几位禁军各买两个香囊送妻女,引得围观的百姓嗤嗤笑个不停。观楼上李同兆自刎谢罪的心都有了,冯献灵心眼很坏的跟姚琚对视一眼,拉着他探头下去看热闹。 碰巧石律也抬了抬眸,惊鸿略影般将那神仙似的小娘子抓个正着。他没认出她,还以为是元家哪位郎君的红颜爱宠,冯献灵却一眼就猜到了他的身份——神都百姓口口相传,说点石成金的石二郎耳垂上有颗标志性的风流痣。一盏茶前李同兆就来报过,有“形容放浪的可疑人物”(……)正往这里来,闹市佳节不便动手,问她是先行回宫还是另作安排。 懒懒散散、美人茶果的消磨了半日,再晚只怕就赶不上宫门下钥了(赛龙舟结束后大批百姓散场回家,道路拥堵是可以预见的事),薄纱遮面的小娘子抿了抿鬓发,本想起身回宫,偏偏人就到了。 看着袒胸露乳、“魏晋风流”的某人,又低头看了看粽子似的自己,太女殿下莫名有种输了的感觉。 -- YùωáńɡSんê,MΕ 香囊 “怎么了?”他伸手替她放下竹帘,“太阳还没落山,小心晒着。” “没事。”就是突然发现大周的郎君们穿衣也挺开放的……李同兆轻咳一声,趁机谏言:“天色不早了,再不动身恐会赶上干道拥堵,末将无能,不敢耽误二位殿下回宫用膳。” 姚琚与她对视一眼,冯献灵作势起身:“那便有劳司直了。” 原本这趟出门就是为了看龙舟,顺便拿佛寺横行之事私下咨询一下老师,看能不能草拟出一个不太伤筋动骨的方案,趁局势还没到不可收拾、不破不立的地步,悄悄消除掉这个隐患;再有,核对户部账目时殿下意外发现如今有封邑、食实封的宗室贵戚已经多达一百四十多家(太宗贞观年间只有二十九家),而且多是滑州、荆州、润州之类物产丰饶的地方,滑州下辖七县中有五县都被计作了封户,这就难怪明明岁入可观,国库的钱数却总不见长了。 前朝开国功臣、残存的旁支刘姓子弟、各路长公主、公主,加上本朝的王爷、郡主、郡公、县公,以一国之力奉养两朝宗室,户部尚书并没有无故哭穷。 这两个问题虽然严重,但都不如何紧急,只能等老师病愈再说了,殿下轻轻叹了口气:“派人去承天门问问淮阳公主回宫了没有,若还没有,叫他们沿洛河、天街一带仔细寻访,入夜以后再开宫门免不了惊动甘露殿。”苯詀即鱂停止哽噺 綪椾彺YμщǎйɡSんの。ΜΕ閲渎哽茤伩章 李同兆低头称是。很快牛车备好,两人相携入内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浓香,姚琚只觉得奇怪,冯献灵却惊得浑身僵硬,王、严二位女史脸色微变,疾步上前低声叱问:“什么东西?” 五大三粗的禁军裨将完全没能理解眼下骤变的气氛,一板一眼的将掌中香囊高高托起:“回殿……娘子,是个辟邪香囊,方才那商贩涎皮赖脸,非要将此物赠予娘子。” 不同于随口叫卖的凡品,这个葡萄纹镂银的小香球精致华美的多,七宝佛珠作穗子,既能收在袖笼里日常把玩,又能悬挂于床头熏席风被。太女妃且恼且怒且无语,生平第一次被气的语塞失言,这是哪里来的浮浪子弟,竟敢当着丈夫的面撩拨人家妻子? “还不快拿回去?”被撩拨的那个一点没买账,生怕得病似的死死捂着口鼻,说话都有点可笑的瓮声瓮气起来。他知道她最讨厌浓异熏人的气味,顺手替她拍了拍后背。 “是。”车外待命的裨将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慢着,”太女妃悠悠取出一只荷包,里面是一捧约三十粒金瓜子(端午节宫中惯例赏赐),“带累他少做一趟生意,就算是我们给的补偿吧。” 回程路上侍儿吓出了一身冷汗,又是生气又是懊恼,绕在他身边喋喋不休:“郎君方才也太莽撞了些,怎么就敢——倘或那是正头娘子,岂不将元公一家都得罪狠了!” 石二忙着低头数钱,本没空搭理他,不过思及佳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真个傻子!带正头娘子出门何须鬼鬼祟祟?必是哪家不爱露面的都知娘子,没听人说吗,‘我们娘子今日不见外客’。” “那就更不能落人家元君的面子了……”侍儿深知主人脾性,蚊子哼哼般小声劝道,“这样上心,必是爱宠。” 出来一趟也不是一无所获,三个香囊二百一十个钱,不算那个镂银香球是他赚了。石律心情颇佳:“爱宠又如何?只许他枕玉、不许我衔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东西送出去就送出去了,你家郎君我几时做过亏本买卖?” -- 鸿沟 通天年间酷吏横行,光来俊臣一个人就罗织了几百桩冤狱错案,先帝与今上深以为戒,李相亲自主持修撰的《周律疏议》中有一节曰《斗讼律》,明文规定起诉可分为自诉、举告、自首、官告、直诉等五种主要形式。石律之父石老丈的案子就属于‘官告’中的‘弹劾’,监察御史以受财枉法、欺君罔上等九项罪名弹劾汴州刺史、别驾、转运使及县令县丞等一应地方官员,作为行贿的“给财方”、涉事汴州米行行首,石老丈的罪名绝不至死,从犯而已,杀头之说纯是妇孺无知,一传十十传百,自己先吓破了自己的胆。 迹混洛阳近一个月,有些事石律早已打听清楚,为了防止冤假错案,大周严格实行“判令三审制”——除非谋反谋逆,任何案件必须告知起诉人诬告构陷之后果(这个视情节严重而定,如果只是诬陷邻居偷了自己家的两头羊,那多半笞三十、徙三月就能结束,但如果事情严重,徙十年斩立决也并非不可能),令其慎重考虑,如此反复三次才能正式升堂。这个‘起诉人’也包括御史台,所以直到五月初十,汴州米价案才称得上第一次受理开庭。 “阿娘只管放心,”特地赶在闭坊前回到家中,二郎手提一串珍珠粽,边命人剥来配茶吃边出言宽慰母亲,“沈娘子的朋友就在刑部任职,昨晚我们还同席共饮,若有什么不利阿耶的消息,儿岂会不知?” 石方氏安心不少,闻他满身酒气,又没好气的伸手戳点儿子额头:“你也十八了,整日流连教坊,那些官媒人怎么好意思上门为你说亲?” “急什么,”他捻起一只粽子,熟门熟路的同母亲打太极,“不说阿耶还陷在狱中,此时成亲不好听,就说如今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家,谁肯叫女儿早早嫁人?儿才十八,又不求娶五姓女,慢慢挑么。” “油嘴滑舌!”石方氏气笑道,“凭你也敢肖想五姓女?” “我怎么就不能肖想五姓女?”石律擦了擦手,脸色肉眼可见的不豫起来。 白天跟出门的几个侍儿都道不好,纷纷跳出来打圆场:“夫人、夫人,二郎白日饮多了几杯,这会儿想必是醉了……二郎快回房休息吧。”一面说一面架起他,半拖半扶的把人带了出去。 说了那许多话,确实有些醉意上涌,郎君仰望着天边明月,口中喃喃:“也不知芳龄几何,姓甚名谁……” 承恩殿里冯献灵忽然打了个喷嚏,姚琚一惊,放下书卷就过去探她的额头:“快把外衣穿上,最近天气炎热,又有阵雨,太极宫都病倒了一大片。”说着忙不迭派人去请药膳局的张直长。 她哦了一声,也没反驳,随手抓了一件他的外袍裹上:“那不如叫他们多开两个方子,有病的治病,没病也可预防一二。” 每到换季总要闹上两场风寒,别的都好说,你好了我病、我好了你病,反反复复传来染去才是最叫人头疼的。张直长诊完脉后殿下特意嘱咐了一句:“太监宫女们都要当值,汤药未免不便,最好做成药丸子,东宫各处依数发放,陈良俤处也别忘了。” 殿中静了一瞬,直长很快行礼称喏。 一直到吹灯睡觉他都没再主动说话,傻子也能觉出不对了,喝过药后冯献灵浑身发烫,卷着被子侧卧在床榻里,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算上商量陈菩住处那次,这是他第三次在她面前表露不悦(傍晚回程的牛车上太女妃表情异常僵硬,她觉得可以算作一次),可是因为什么呢?难道真如允娘所说,只因她多嘴提了一句陈良俤?他们有什么过节吗?陈菩那个臭脾气,倒也不是不可能…… 尽管背对着她,姚琚依然能很清晰的感知到她的目光和吐息。隐约的药气和她独有的清淡幽远的香味如有实质,搔钻他衣领、拂弄他脸颊,深更半夜不肯消停。 “如琢……”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听到轻薄寝衣与枕衾摩擦的簌簌声,小娘子半支上身,温暖的颊靥轻贴他的肩头,“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简直不想理她。 几绺长发滑进臂弯,冯懿奴显然没什么睡意,不依不饶的又轻轻摇了摇他:“到底为什么生气啊?” 半晌,他叹了口气:“因为殿下说了不该说的话。” -- 表妹 “……你与陈菩有过龃龉?什么时候?”她还觉得自己挺委屈,“我事先又不知情。” 姚琚忍无可忍的转过身来,试图通过举例启发思维:“倘或我也总是在殿下面前提及别的女子,殿下作何感想?” 冯懿奴想也没想的反驳:“我哪有‘总是’?” 从礼成的第二天一直失宠到现在,若说东宫没人怠慢陈菩她第一个不信,虽然无圣斋从未有人告状诉苦,她也知道姚琚不是落井下石之人,但药品不比别的,迟一点、少一点兴许就是一条人命。 对上他‘你就是有’的坚定眼神,殿下心虚(?)了一瞬:“……比如呢?” 姚琚哼了一声:“比如我表妹,舅父嫡出的女儿,与我只差一岁,自幼聪敏、博学多识,是歙州城有名的才女佳人。” 他不着痕迹的重咬了只差一岁、才女佳人等字眼,哪知小娘子闻言,噗嗤嗤滚在被子里笑成一团:“歙州罗氏?我见过她的画像,如今……噗……如今身子好些了么?” 忘了说了,这位佳人自小酷爱饧糖,较之别家小娘子身材丰腴了些,我朝仕女以端妙明丽、雪肤蛾眉为美,文能作诗成诵、武可策马驰骋,贵家女儿几乎没有不会骑马的,自然也就……没有过分丰腴的,咳咳。罗娘子才名远播,常有路过的外地女郎、士子慕名求见,她却总是称病推却,平时出门也是幕篱、遮面全副武装。 他无语了一会儿才想起询问:“你怎么会见过她的画像?” 歙州司马在江南东道或许能算一号人物,在神都却是决计排不上号的(歙州刺史还差不多),勿论他家女儿。 殿下忽然不说话了:“……” 太女大婚,他的母亲、祖母都会因此得到封诰(父亲同理,只不过父亲的公爵必须得等殿下登基,由殿下亲自册封),昭示天下皇室已与你家结为姻亲。礼部根据姚家提供的尺寸准备命妇冠钗和礼服,在此之前会有画像送至东宫——百姓人家的儿媳婚后都要侍奉翁姑,太女虽不可能纡尊降贵,也不能连翁姑的长相都不认得,一般此时东宫会降下一二恩旨,多赐一串佛珠啊、多赏一对花钗啊,以示对未来太女妃的敬重和恩宠。他的姐妹、表姐妹乃至伯母婶母都没有如此殊荣,不过姚释之早逝,听说姚琚小时候受了舅家颇多接济,额外赏赐的时候她就顺便把罗家女眷也一起捎上了。 一片黑暗中郎君止不住低笑,小娘子恼羞成怒,试图转移话题:“胖瘦美丑本就是庸人自扰,她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大可不必这样遮遮掩掩,你看当世、前朝的大文豪大诗人,有谁关心他们相貌如何?” 太女妃伸手拂开她颊边的几缕乱发:“殿下说的是。” 说到底还是‘女子’这个身份禁锢住了她,美不美、贤不贤良、会不会持家,这些品质与文采诗情没有分毫关系,只因小有名气的歙州罗氏是个女人,大家便下意识的以此为标准,将理想中满腹诗书的娉婷淑女形象强加于她。 “如果见到真容失望不已、乃至退避三舍,证明不是真心喜爱罗娘子的人,”她依进他怀里,“你表妹无须为此伤心难过。” 不知不觉间话题已经偏离他的本意五百里,无奈之余气也再生不起来了,郎君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好,有机会我定将殿下的心意转告给她。” 她仰起头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床帐微动,他俯身压吻下来。 -- YùωáńɡSんê,MΕ 微末 翌日天亮的很早,药膳局上下人人严阵以待。按说风寒、咳嗽之类的常见病都有成方,又兼殿下体弱,葛根汤、苇茎汤、玉露凝气丸等都是四时常备的,不论什么时候,王女史吩咐一声就能立刻呈上。不过若要顾及整个东宫,平时那点储备就不太够看了,几位主药与陆、于二位女史生累了一夜,朝食都没怎么顾得上吃,最后检查完案桌上摆放着的、分门别类好的一百二十瓶葛根丸、大小青龙丸,陆女史略短的下巴终于向下一点:“行了,送去吧。” 二十多名小宫女两两结伴,很快消失在墙瓦曦光之间。 无圣斋的清晨永远是最安逸的,不必伺候早膳、百无聊赖的小太监们躲在茶房弹珠子顽,远远听见人声,活像是一窝受了惊吓、争先恐后往外疾奔的兔崽子:“姐姐?哎哟!二位姐姐今日怎么有空来作客?” 小宫女们年轻面嫩,被奉承的双颊微红,架子却依旧端得足足的,屈屈膝道了个万福,口中不卑不亢道:“不知陈良俤何在?近日风寒肆虐,奴婢们奉太女殿下之命,给良俤和无圣斋诸宫娥、內侍送施丸药。”说着左边那个轻轻托起手中漆匣,果见其中立着十数只细颈瓷瓶。苯詀即鱂停止哽噺 綪椾彺YμщǎйɡSんe。ΜΕ閲渎哽茤伩章 这下小太监们眼也亮了,笑也真了,只差没把人认作菩萨,一路点头哈腰、众星拱月的迎进内室:“多谢殿下体恤,也多谢姐姐们劳动一趟,快坐下喝口茶吧,外面怪晒的。说来也巧,我们良俤最近正有些不舒服呢,就在里面那个……闭目养神!” 早课突然被打断,陈菩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闻知情由也没表现出一丝欣喜若狂、喜不自胜的模样,淡淡道过谢后再无别话。倒是无圣斋的宦人们殷勤不已,好歹留人用了盏茶才与之依依惜别。东宫一应药瓶、药盒都是昌南镇进献、驰名天下的“假玉瓷”,胎薄质素,远望之如美人肌肤莹缜细腻,几能透光,坐在堂上依稀能看到里面一粒一粒、精致均匀的小药丸子。 他很快移开目光,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笔一纸都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和印记,哪怕闭目塞听,哪怕足不出户,日月微风也会从不间断、不容拒绝的送来各种她的讯息。 她简直无处不在。 “怎么样,消下去了吗?”明德殿偏殿,冯献灵光裸着一侧肩膀,强作镇定的小声问道,“上午出了不少汗,痒倒是已经不痒了。” 滑腻如脂的肌肤上零星散布着几点吻痕,王允仙毕竟年长她十岁,见多识广、见怪不怪的回话道:“还有些印子,午睡前奴婢吩咐她们兑些药浴,殿下再多忍耐片刻,下午就能换回坦领衫裙了。” “嗯。”她自觉丢脸,有些没话找话,“药丸都送去了吧。” 昨晚承恩殿的“事故”两位近身女史都略有耳闻,王女史手指一滞,不免迟疑了一瞬:“殿下放心,午膳前定能分派妥当。” “你有话说?” 她半跪着为她整理裙裾,微微踌躇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对着这位殿下,最好不要试图撒谎):“恕奴婢无状,殿下昨日的言行……似有不妥之处。” 皇太女高坐上首,隐约回忆起她与严晚秋不约而同提到过的“男子妒忌”一说,颇有些不以为然:“姚君品行贵重,如玉君子,不是器量狭小之人。” 想到肩上罪证(?),又喝着茶欲盖弥彰的补充了一句:“父君位主中宫以来,未闻后宫嫉妒失态之事,可知是你们多虑了。” 一句父君劈头砸下,女官不得不改换说辞:“皇夫殿下清正宽宏,自然不会尖酸妒忌。殿下明鉴,奴婢所指不是这个。”她躬身奉上点心,小心斟酌着措辞:“殿下九岁晋位,习惯了凡事说一不二,这在婚前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大婚以后……东宫就不止是殿下一个人的家了。” “您在承恩殿特意照拂陈良俤,宫娥內侍们难免不会看轻太女妃。”—— 理论上来说,那句话由姚琚来说才是最合适的,照顾兄弟们(???)是他的分内工作。 -- гOひгΘひωù。ΘΓɡ 后背 转瞬间她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夫妻一体,如今东宫是他们两个人的家了,所有账册流水、宫娥内官的调动升迁依旧例都应交由姚琚处置,只不过成婚时日尚短,他没主动提起,她又忙着监国,此事就被暂时搁置到了一边。殿下回过味来,昨晚那句话由太女妃来说才是最恰当、最名正言顺的,宫里人多口杂,说者无意,听者难保不会有心。 表情微不可察的滞顿了一下,无关如琢本人,这是久居上位的掌权者对“分权”二字最本能的警惕,冯献灵很快反应过来,点头笑道:“此事是孤疏忽了,你说的有理。” 一连几天晚上,两个人头碰头的研究账册,东宫体量庞大(三座主殿、四局五司,詹事府左右春坊崇文馆,外加储藏粮食的家令寺、掌管车舆仪仗,马匹坐骑的仆寺,另有无数亭台楼阁,光太监宫女就有八百人不止),每年的支出十分可观。除去按月发放的宫人俸禄——这个由殿中省和内侍省统一拨款,严格来说只是走个流水,不算东宫自己的支出,年节赏赐,庭园里的名贵花木每年必得维护,家具、食器若有损坏自然也得补新,窗纱屏风四季更换,加上衣料首饰、香料玩器、各色食材药材,一年至少得花费五十万两。本文將在г○Uг○Uωū。○Γɡ獨家更新 請収藏網阯 各个部门账册独立,期间还夹杂着人事变动(譬如典设局的司器看上一名药膳局宫女,将人虚升一级借调半年,下半年药膳局的账册上就不会再出现该宫女的名字,她会变成‘借调某氏’出现在典设局的账本中,附殿中省、药膳局及殿下近身女史依次批示‘知’或‘准’的文书一张,且因虚升一级,品级头衔虽不变,俸禄却不是原来那个数字了),姚琚花了点时间才慢慢上手,这日用完晚膳,草草翻阅完近几年的总账,太女妃不无好奇的指着每年十一月雷打不动的“支领各杂色绫三百匹、生绢三百匹、细绵绸三百匹”问她:“这是什么?” 她不穿这些……相对而言的粗布,殿下身娇肉贵,寝衣都只取文彩殊丽、细软绵滑的鱼油绫;宫女女官的衣物自有规制,用不上这些;若说是赏赐,数额又未免太大了。 她探过身去瞄了一眼,不知怎么音量变低不少:“这是每年送去关内道的定例,从前负责教我骑射的武师傅们因罪斩首,不是战死疆场,家眷拿不到烈士抚恤。以后都照这个数目分拨就是了。” 十五个男丁殒命意味着十五户妇孺无力糊口,又是军户,就算改嫁也比一般百姓更艰难,可要她一口气拿出许多现钱,如师傅们在世一般抚养其家眷未免强人所难——皇太女没有俸禄可领,她一年过手的现钱还没有身边女史一个月的月例多,好在如今天下承平,布帛也能当钱用。 “嗯。”他看出她的不自在,没再多问。 殿下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爬过去靠在他肩上:“不是不信任你,她们不知道东西来自东宫,我也……不打算让她们知道,大周的烈士抚恤如果全折成布帛,大抵就是这个数目。”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有点忐忑,喜欢一个人和愿意将后背托付给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不是下属也不是僚臣,这是她第一次与“丈夫兼盟友”对面交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整个人非常扭捏。 郎君熟稔自然的将人揽进怀里,尽管不了解实情,当年沸沸扬扬的马场行刺案他多少听说过,叔父们对此褒贬不一,有说圣人残暴的,也有说国本岂能动摇,就该杀一儆百的。那年她才多大?九岁?十岁? 他轻轻叹了口气:“好,定不辜负懿奴嘱托。”—— 姚琚不知道她习过骑射,因为没人会大嘴巴到处说,我们太女会骑射哦!马场行刺案爆发的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行刺上,更没人关心这个了。 顺便,暴风骤雨已经在路上,你们两个小孩抓紧彼此的手哦(来自亲妈的忠告 -- 左道(h) 沉甸甸的承诺甫一出口,两个人都好似放下了一桩心事,吹灯后她赤着上身蜷卧在簟席上,胸前那道淡淡的伤疤恍若一裁半透的柳叶,抑或一汪细长的水痕,随他唇齿动作轻轻晃动。 “如琢……” 以前她就隐有发觉,姚琚似乎特别偏爱那里,每次、每次都要逗弄很久,唇齿吞咬、指掌揉捏,他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握笔造成的茧,刮按在皮肤上令人腿软酥热,不一会儿冯献灵就开始出汗了,十指慌乱的揪住他肩上素薄的寝衣,潮红从胸乳一路晕爬上背脊和颊靥。 他不得不抬起头安抚她,小娘子今天格外害羞,双手护住雪脯,还用水汪汪的杏仁眼瞪他,烛光下那两扇睫毛活像是两把闪着光的小钩子:“不许咬!上次你就……害我大夏天还裹的严严实实,詹事府的人背地里不知怎么笑话我!” 未经人事的小宫女小太监们或许不懂,早已成家立业的臣子僚属怎么可能不明白?想到这个她就羞愤欲死,恨不能一口咬在他脸上,让他也尝尝不敢出门的滋味。 郎君忍俊不禁,埋在她颈边笑了一场,被她恼羞成怒的低声轻叱:“姚如琢!” 热气拂在耳边,他眼中笑意不减,故意一本正经的揶揄她:“知道、知道,这就谨遵殿下口谕,再不咬了……”说罢微微撑起身体,压住她右腿的同时向上翻握左膝,顷刻间滚烫鼓胀的阳具抵上湿润如洗的花穴,直教她浑身一颤,又羞又急:“你、你你你你……哪里学会的这些旁门左道!” 同床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也好似越变越敏感,随便撩拨两下腿心就湿的厉害,这个体势殿下的避火图里有(……),燕喜嬷嬷们都说能进的极深,冯献灵下意识的有些恐慌,嘴上仍不肯示弱:“不要这样!你不许……啊……” 他尚未完全进入,汩汩潺潺的水液已经沿着腿根淌了满床。从他的角度看去,仰卧身下的小娘子仿若一把打开的剪刀,又似一枝分丫的柳条,娇颤颤香吟吟,只顾捂脸不肯看他。殿下这回是真的羞着了,随手又扯了一件不知是谁的外衣盖在脸上。 “懿奴怎么了?不喜欢这类‘旁门左道’?”她越是害羞他就越想逗她,一下一下,恨不能顶到她花心最深处,“流了这么多水,我还以为懿奴心中十分欢喜……” “不许说!”她气恼的厉害,干脆自暴自弃的抱紧那件圆领袍,乌发丛中的两点耳垂艳若滴血,“你几时变得这么……哈啊……巧舌如簧了!你……呜呜呜……不要、如琢……” 到底舍不得将她欺负的太过,他腾出一只手拿开她面前的衣袍,一边动作一边倾身亲吻下去,始终被人托举着的那条左腿终于重获自由,可怜兮兮的圈在他腰上。姚琚哑声问她:“那还是这样好不好?” 小娘子缓过劲儿来,又抽抽噎噎、慢条斯理的享受起他的拥吻:“嗯……” 郎君失笑,他太知道她喜欢什么了,懿奴喜欢细密的亲吻、喜欢他环抱着她的手臂,喜欢尽在掌控却又隐现脱缰之势的汹涌情欲,他拂开她鬓边汗湿的头发,含咬着她的耳垂做最后冲刺:“以后我们再试试别的‘旁门左道’……” “什——”她终于掐着他的手臂哭叫出声。 -------- 明天家里有事,请假一天哦 -- 上阳 他退出来时殿下还没彻底回神,遍体潮红如胭如脂,周身大汗晶莹,好似刚刚沐浴过。她红着耳朵埋在他怀里,姚琚捏捏她的耳尖,又亲亲她的发顶,只觉得自己身上也腾腾冒着热气:“热不热?我去叫水。” 怀中人闷闷应了一声,却久久不见松手,郎君无法,拉过锦衾将人盖住,又好声好气的哄了一会儿才得脱身。她这一觉睡的极酣,清早王允仙叫了三遍才肯起身梳妆,差点没能赶上太极宫请安。 圣人苦夏,食欲不振,短短几个月间憔悴消瘦了不少,尚药局诸御奉束手无策,只好模棱两可的说什么“宫城酷热,难安静养”,至尊于是决定移驾往上阳宫避暑。 上阳行宫依城傍水,乃前朝高宗皇帝下旨修建,东接皇城,南临雒水,西距谷水,北连禁苑,距离太极宫路途不远(就在洛河北岸、太极宫以西,能远到哪儿去?),只不过水域通达,宫禁疏阔,较之宫内确实凉快一些。女皇兴致正高,皇太女当然不会说什么“孕中身子沉重,出行恐有不妥”,只在凑趣之余随口问了一句—— “阿娘外出散心,儿也不欲事事烦扰阿娘,只叹儿年纪幼小,见识短浅,若无阿娘在旁提点,许多事只怕办砸了都不知道。” 至尊从前也去上阳宫小住过,时间最长的一次恰逢李修言去世,本就抱恙在身,又痛失恩师、哀恸难抑,闻知噩耗的当时就一口乌血喷吐而出,以致于御驾停留上阳三月之久,期间数度罢朝。虽身在行宫,也没有皇帝长久不理朝政的道理,后来王昴率众上奏,才定下五日一小朝的规矩,她记得那时一应奏疏条陈都是直接递进上阳观风殿的。 女皇饮罢汤药,含笑掠了她一眼:“阿娘也不能总看着你啊,小事你自己斟酌着办,如遇大事不能决断,尽可以与宰相、詹事府诸人商议。奏疏公文每隔十日着人送来一次,日头毒辣,你自己就不要过于奔波了。” 这话隐有不详之意,尤其是那句‘阿娘也不能总看着你’,冯献灵强压下心头不安,商议完随行人选就躬身告退了。 “去宣风坊问问,彭公病愈了么?”回东宫的路上,殿下眉心跳个不停。 不多时鱼兴领命而归:“回殿下,这几日彭少卿四处哭诉,似乎彭公已起不来床了。” 彭掞五子中一子早夭,三子外放,只有这个四郎留任神都,其人擅喜钻营,蝇营狗苟,五十二岁还在鸿胪少卿的位置上没动过窝,东宫之主向来看不上他。是以鱼兴没敢多嘴,吞了口唾沫又道:“大夫日日过去诊脉,也没听说求购什么新的药材。” 这么说药方没变?冯献灵安心不少,如释重负般嗯了一声。 不久后的休沐日,殿下出宫探望“重病不起”的恩师,恩师趺坐在水榭里吃蜜桃,边吃边笑她:“总算没有笨到家。” “……”自己咒自己怎么好像还很得意似的? “西域来的,名唤金桃,”老狐狸微一努嘴,示意婢女将自己面前的玛瑙碟往她跟前推推,“你也尝尝?” 两名妙龄婢女即刻退下,冯献灵耐心耗尽,没好气的随手拿了一个:“母皇此次出行带走了李同兆。” 不同于独孤俱罗,李同兆的官职是‘太女武殿司直’,正五品,虽说统领的左右卫率隶属紫微军,但他本人确是一点不掺假的东宫僚属。这个节骨眼圣人将之调离,她很难说服自己此乃无心之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彭掞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小娘子蛾眉紧蹙,一副不知说什么是好的苦闷神情,教老师又可气又可笑:“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不仅居嫡,也居长啊?” 陛下腹中胎儿年少你一十五岁,就算生下来也还有大把时间谋划运作。她要疑你要防你,你只管任她疑、任她防,为储君者光明磊落,一动不如一静,多做就是多错! 狐狸一把抢下她手里久久没吃的桃子:“兄友弟恭这种三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总不必我再教了吧?” -- 芳踪 水榭静默了片刻,冯献灵心不甘情不愿的低头敛眉:“是我莽撞了。” 吃了一年续命汤,右手还是不怎么听使唤,五指无力抓不住桃子,彭公不得已将之转到左手,口里哼道:“倘若此时东宫能有所出……”被她轻咳一声打断,老头翻个白眼,顺势改换话题:“前日京兆尹遣长子来探老臣的病,说起近日京中的一桩趣闻,不知殿下听说了没有。” 她迅速将最近探听到的各色消息于脑中过滤一遍:“是指捉钱令史涨利一事?” 救灾关中伴随着大量粟米释出,含嘉仓(太宗皇帝设立的粮仓,负责存储沿运河北上的东南地方的粮税,最多可容纳六百万石粮食)几乎空了一半,闹得京畿各州县人心惶惶,米、麦、粟都略有涨价,连带着捉钱令史也跟着涨了利钱——再穷的人家也得吃饭不是?可这不过是一时波动,最多一月就能再降回去。 见她神情不似伪装,彭掞略一沉吟,探身从木案底下取出一卷丹青:“谁跟你说那个了?元大郎难得登门,话里话外透露说最近有人重金寻访一妙龄乐伎,叫什么杳娘的。” 殿下:“……”乐伎?这点小事也值得元大郎亲自登门?元耀出身北魏宗室,为官低调之余不失眼色和手腕,担任京兆尹以来没立过什么旷世奇功,但也绝对挑不出他的错处。不论简、裴二相还是东宫太女,从没见他主动凑上去过。 画卷悠悠展开,淡墨勾勒的小娘子杏眸顾盼、纱绡遮面,头戴一支赤金缠丝的琉璃飞蝶步摇。 好半天殿下才憋出两个字:“……杳娘?” “坊间寻人的手段。”彭掞收敛了笑意,歪着身子斜倚在隐囊上,“重赏不止会招来勇夫,有时也会招来碰运气的匹夫,倘或没头苍蝇一般胡乱寻人,多的是信口雌黄骗赏钱的。先胡乱安个名号,真正认识她的人自会跳出来辟谣——‘我家娘子分明姓郑,哪里来的什么杳娘’?” 他捏着嗓子,将教坊龟公的口气学了个十成十。冯献灵又气又好笑,喝了口茶道:“老师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 区区一个商贾,几次三番攀扯东宫,再不给他些教训,岂不是人人都能欺到她脸上了? 学生既已有了主意,老师也便不再多问,彭公食指微曲,轻敲木案,压低了嗓音提点她:“安息王子进京在即,这当口可万不能闹出什么笑话,若使国威折堕、令我大周见笑于番邦,你收不了场。” “老师放心,我明白。”母皇怀着孩子避居上阳宫,未尝没有为她腾挪空间、施展谋划之意,这是扬国威、谋西域,乃至震慑突厥的绝佳时机,若成,可保西北五十年太平。 彭公点了点头,半晌,复又慨然一叹:“安息,安息啊……”孝诚十九年升任国子监祭酒,初见鄯思道时他还是个垂髫小童,深居简出、寡言内向,天资在国子监生里只能算中上,儒学经典不大通,倒很热衷老庄之说,有事没事就爱拉着人清谈玄学。洛阳城里胡人遍地,他一身汉袍迹混其中,竟也不会觉得奇怪。 回宫路上冯献灵低声吩咐了鱼兴几句,很快,‘杳娘’现身的消息通过某名不见经传的永大家奴(殿下晋位前的封号是镇国永昌公主,在家又行长)悄悄流传了出去。鱼常侍虽是宦官,却深谙这类寻花问柳的阔郎君脾性——找不到?那肯定不行,亲眼见过的、活生生的小娘子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嫁人回乡了?那更不行,山野村夫怎么配得上如花佳人?必须追回来。 “唉,我们娘子也是命苦……”酒过三巡,鲂鱼脍、炙羊肉上了一桌又一桌,小家奴那张娃娃脸上才终于泛出了一点热活劲儿,几名陪桌的侍儿纷纷倾身过去,想听他接下来说什么,他家娘子怎么就命苦了,谁知这人打了个酒嗝,又装傻不说了。 “……” 他荷包里躺着那天小娘子的一只耳坠,虽然金丝连接处隐有断裂,但玛瑙的质料雕工皆属上乘,勉强能对上“少小入籍,体弱多病,幸得恩郎,暂脱苦海”的这套说辞。石律将信将疑,总觉得不会这么顺利:“这么说,永娘还记得我?” 鱼兴在心底冷笑一声,永娘?你也配唤她永娘?面上却一点不显,大口咀嚼着羊肉,满嘴流油、含混不清的嚷道:“什么记得不记得?不是说报出我家娘子名讳就给赏金一两的吗?怎么,你想赖账?!” -- 思归 赖账……自然是赖不得的,商人重信誉,昧了他这一两金,整个石氏在京畿道都不必混了,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不说,常来常往的生意伙伴心里也必不舒服——还家资万贯呢,这点小钱都要耍赖,焉知将来不会赖我的? 石律爽快的取出一粒金锭,鱼兴顿时喜笑颜开,塞进荷包之前还不忘用槽牙咬上一口:“郎君莫怪,我家假母说了,真金软的很,不似鎏金的黄铜……嘿嘿,咬不动。” 郎君见怪不怪,坐在上首自斟自饮了一杯清若空,此酒产自湖州乌程,以清、美、入喉回甘闻名天下,几年前偶得诗仙作诗称赞,“玉壶美酒清若空”,说它清澈如无物,倒在壶里好似什么都没有,各地贩卖乌程酒的酒家就一齐改了名。 “不是说那元君十分中意你家娘子,”他小心刺探虚实,“怎么不替她赎身?” “郎君说的轻巧,”小奴儿嘁了一声,扳着手指同他算账,“从三四岁一直养到这么大,假母总得收些利钱吧?娘子这十年来的衣、食、住、行,不是我吹牛,比那官家女眷也不差什么,还得时常延医问药、请先生教导诗文,束脩又是一大笔钱,加上每年的笔墨纸砚、胭脂头油、金银首饰……没有三五百两金,谁带的走我家娘子!” 侍儿们不由咋舌,三五百两金?!能抵十个半大不小的纺织作坊了! 鱼常侍冷笑一声:“所以说元君虽好,不是良人啊……” 临近六月,太阳落山后地面依然暑气蒸腾,洗漱过后冯献灵青丝半散,跽坐在妆奁前揽镜自照:“你觉得我像乐伎吗?” 鱼兴复命前她一直以为乐伎之说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哪知石律居然真的将她错认成了一名伎子,皇太女的内心百感交集(……),入夜后忍不住问他。 东宫有两个女官到了年纪,下半年就要出宫嫁人,姚琚正在灯下核对名册,看有谁可以及时补上,闻言头也没抬:“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覃愈一行今早进的神都,承恩殿里正陈挂着接见番使用的她的头冠和礼服(这类礼服容易皱,不能长久折放在衣箱里,若要穿戴必须提前好几天挂出来熨烫熏香),这个问题未免太过无稽。 小娘子难得被人冷落,踩着绣鞋不依不饶的蹬蹬绕去他对面:“郎君是嫌奴家不够姿色了?” 面面相觑,突然郎君噗嗤一声,手中玉管羊毫猛地向下一顿,雪白纸页上登时多了一团墨痕。他努力板起俊脸:“娘子休得污蔑姚某。”他几时说她不够姿色了?还奴家。 殿下其实没见过真的名妓,言行举止全凭想象,一会儿作势给他研墨(弄脏了袖子),一会儿又款款起身悬腕沏茶(差点烫着手),姚琚忍俊不禁,将人一把拉到怀里坐下:“不说花魁都知,就说神都城里稍有些名气的歌女乐伎,有谁真的靠脸吃饭?诗书才艺、应变口齿缺一不可,娘子还是省省吧。” 她作势咬他,厮磨胡闹间窗外飘来一段笛声,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姚琚道:“是横笛。” 横笛与胡笳、琵琶分别位列最受胡人钟爱的乐器前三甲。中原自经魏晋离乱,古乐华音残缺失落,如今的宫商七调其实是从龟兹传来的,一曰娑陁力,二曰鸡识,三曰沙识,四曰沙侯加滥,五曰沙腊,六曰般赡,七曰俟利籃,北周与突厥联姻后草原皇后又带来了一些颇具游牧风格的乐曲,几经融合才成为如今的燕乐。琵琶峥嵘、胡笳苍凉、横笛明快,太宗时期胡商们就常聚集在市坊酒肆痛饮高歌。 “好干净的笛声。” 月凉如水,人声嘈切,突兀飞扬的横笛好似风转玉门、鸿雁北飞,婉转欢快中隐隐能嗅出一丝思乡的惆怅。家乡现在已经入夏了吧,今年的椰枣是否依旧赭褐甜蜜?门前那株葡萄藤已经结出紫晶般的果实了吗?漫漫黄沙、浩瀚星野下与我擦肩而过的姑娘,是否收到了我从洛阳折寄的柳枝? 天津桥南某酒肆,一青袍文士酩酊大醉,劈手夺下掌柜手中记账的毛笔,一气呵成于墙上书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写罢丢下几十个钱,大笑着拂袖而去。徒留掌柜十二岁的小儿子拍掌追笑:“傻子!神都早就是夏天啦!” ----------- 叮咚~您的好友「一生之敌」悄悄上线…… -- гOひгΘひωù。ΘΓɡ 觐见 觐见当日冯献灵醒的很早,埋在他颈间赖了会儿床才不情不愿的起身洗漱,圣驾往行宫避暑后就不必每天过去请安了,对坐用完早膳,王、严二位女史分别带领四名宫女服侍她更衣晨妆。层叠繁复的礼服穿起来尤为麻烦,多宝冠钗更是瞬间将人压矮了一截(这还不是祭祀天地或元旦朝会时穿的那身,那身更加复杂隆重),好不容易系好最后一件外衣,她也热的妆花了大半。 这位殿下一向怯热,王允仙正待说些什么,一旁的太女妃忽然道:“我来看看。” 大周贵女无不爱美,不仅白天傅粉施朱,有时睡前也会敷上一层厚厚的粉浆保养肌肤,她尚且年少,又素来不喜浓妆,故不肯做出类似举动。姚琚从她妆台上挑了一支眉笔,象牙杆兔腋毫,真正的‘千万毛中剪一毫’,笔尖浅蘸黛液,软绒绒、凉丝丝的笔触顺着骨骼起伏划过殿下眉宇。 去岁安息大乱,国主国后并七十九名鄯姓宗室(其中包括女人和婴儿)被大食枭首示众,别说朝贡了,从那条商路入境的商队都锐减了大半,好在东宫存货很多,找出几十颗螺子黛并不是什么难事。本文將在г○Uг○Uωū。○Γɡ獨家更新 請収藏網阯 小娘子乖乖仰着头:“接见完他们恐怕时辰不早,午膳你自己用吧,晚上两仪殿宫宴,为王子和副都护们接风洗尘,就不必穿的太正式了。” 他捧着她的面颊左右各看了看,确保自己没有画歪:“嗯。” 重又擦了一些玉女粉,小心点补完唇脂,冯献灵在两名近身女史的搀扶下坚强勇敢(……)的站了起来,起身上舆。 觐见仪式冗长又无聊,先得朗读国书和礼单,大家假装惊叹一番(……),然后由宰相和礼部出面,代表圣人——今日圣人身子不便,那就代表太女——赐下恩赏,感谢使臣不远万里跋涉进京,再然后鸿胪寺通番语的官员会痛哭流涕(……)的跳出来‘披露’我朝圣主泽被天下的事实,陛下登基以来四夷一直视之为父母啦、外邦的国王王子哭着喊着要来我朝学习进修啦,啊!陛下如此仁德,实乃万民之福、社稷之福!最后才轮到真的使臣入内谒见。 空耗了一个多时辰,说实话冯献灵已经有点不耐烦,以致于二王子身着胡服、头戴胡帽向她行礼时有那么一瞬,殿下没能反应过来。 双生……他与鄯思道竟然是一对双生子?!安息大王子老实怯懦,为了不在神都引人注目,懂事起就没再穿戴过本族衣饰,十几年来说汉话、行汉礼、穿汉袍,有时大家都忘了……他本来是个胡人。 褐发碧眼、肤色如蜜的胡人。 “第十一代安息王鄯吉图之子鄯思归拜见殿下。”王子以右手搭抚左肩,欠身行了个不折不扣的安息礼节,此礼多是平辈见面所用,霎时间满朝文武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微妙,尤其是刚刚慷慨陈词过的那位鸿胪寺主簿,脸上青红交加,几能滴下血来。 “阁下有汉名?”鄯这个姓氏是太宗皇帝所赐,安息王室本姓鄯莱加苏,意为‘福佑’,几代国主只在递给大周的国书中自称汉名,‘鄯思道’这个名字就是大王子来到神都后自己为自己取的。 二王子微一诧异,很快平静下来:“某在突厥时曾听过往客商说起,兄长为自己取名思道,教某汉文的老师便从了这个思字,替某取名思归。” “思归……”冯献灵端坐莞尔,“阁下久居异乡,一定格外思恋故土吧。” 他与她四目相对:“贵国有句诗文流传甚广,殿下一定听过——‘月是故乡明’。” 短短一刻时间,她已经明白这股诡异的不适感来自哪里,冯献灵不是没见过鄯思道,安息大王子长住神都,虽然也骑马蹴鞠,胡人又天生高壮,但他的内里、他的核与大周士人并无分别,抛开那身皮囊,鄯思道就是不折不扣的周朝人。眼前这位二王子恰恰相反,他的五官与兄长一模一样,并不凌厉,甚至称得上英挺俊美,但那双眼睛……那双碧莹莹的眼睛里燃烧着欲望。 鄯思归根本没打算掩藏野心,他是一头披裹着人皮的孤狼。 -- гOひгΘひωù。ΘΓɡ 疑虑 回到明德殿时中衣几乎湿透,王允仙忙不迭命人备水备茶,又在沐浴的浴桶里多加了一捧金银花,舒舒服服洗完澡卸完妆,冯献灵才觉得自己重又活了过来。 覃愈亲笔书写的奏折早已工工整整的递到殿下案头,皇太女匆匆用过午膳,未时不到就下令传召詹事府诸公。徐詹事、王少詹事都是东宫的老人了,行过礼后开门见山:“殿下是觉得覃都护所言不实?” 油布舆图徐徐展开,殿下沉吟一声:“未必是覃都护所言不实。突厥牙帐三面环水,拔骨咄汗去世前据说只有长子都兰、三子雍罗侯侍奉在侧,这种情况下守卫必定森严,而牙帐西南方的乌德鞬山一直到与我周接壤的金山山脉一带都是阿史那都兰的地盘,换作尔等,会让鄯思归只身突围、投奔我周吗?” 殿中气氛顿时一凝。鄯思归与阿史那雍罗侯情同兄弟,老汗王还在世时都兰就视其为眼中钉了,敌军阵中来去自如……放眼整个大周也只有二十多岁、巅峰状态的步弘童能做到,换了尉迟长恭或独孤俱罗都不可能。 “二王子未必不精武艺,”半晌,徐詹事小心道,“可使之与我周将士切磋,刺刺虚实。” 少詹事立刻接话:“从他精于汉话来看,雍罗侯大概是真的欣赏他。”本文將在г○Uг○Uωū。○Γɡ獨家更新 請収藏網阯 拔骨咄汗膝下五子,算上领养的阿史那伏斤,共计六子、四派争夺汗位。第三子雍罗侯封地不是最广的,手下兵将也不是最多最强壮的,不过胜在嘴甜乖巧,几个儿子中最会讨老可汗欢心。与勇武好战、做梦都想着南下劫掠的兄弟们不同,他对周朝的态度一直十分暧昧,传闻还曾学习汉人贵族,在自己的帐子里饮茶熏香,因此被兄弟们斥为异类。 “覃都护奏折中所言,二王子派人求援时身边不过十骑,短短九天后大食的白衣军就打进了泰西封城……”她难得欲言又止,“未免太快了。” 这件事覃愈没必要也不可能撒谎,通关文牒与来往书信都是明证,要么是大食早就知道他会脱逃,因此不惜代价强攻国都;要么是有人将他脱逃的消息走漏了出去,自称‘哈里发’(意为圣战之军)的大食人才会疯了似的将所有鄯姓、疑似鄯姓之人屠戮殆尽。 “其将自号瓦利斯,谎曰‘不战者无罪,诸王子、公主等若归降柔顺,可保性命无虞’,是夜于王宫大宴,鄯氏七十九人、驸马公卿等二百余人尽皆被屠,血流漂橹。”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自从设立安西都护府,西域从未有过如此惨烈之事),隔日碎叶城派出的斥候小队才隐隐听到消息,安息国都泰西封城被巨石和火炮砸了个稀巴烂,没有一个鄯莱加苏氏活着离开王宫。 “出尔反尔、滥杀无辜,此等野兽行径,怎怨得百姓害怕?”据说现在还有自发组织的民兵固守疾陵,不肯奉麦伍亚为王。 少詹事反应过来,咋舌道:“殿下是说……二王子脱逃之举很可能是突厥故意为之?” 将他扣在突厥对都兰或雍罗侯来说没有半分好处,汗位还没到手,安息再好、再重要,谁能腾得开手吃下这块大肥肉?反倒是放他归国,一向自称正义之师、圣战之军的大食立刻慌了手脚。仔细想一想,鄯莱加苏的名声真的那么好吗?鄯吉图在位时真的就广施仁政、一点错都没犯吗?他们以那种极其残忍的方式死在敌人刀下,反倒成就了鄯思归——如今安息境内有多少百姓翘首以盼,等着三岁就入质突厥的二王子复国兴邦? “他才刚进神都,很多事还不能妄下论断。”冯献灵扣着手指,“明日一早孤去向母皇请安,覃都护不能一直住在京兆府衙里。” 徐詹事终于能再插上话了,抹了把汗作揖道:“殿下英明。赏罚得当方可军纪整肃,潜入安息国都、探得重要情报的那支斥候小队也该加以封赏才是。” 这个覃愈也料到了,奏折的最后一页附了二十个人名,殿下草草瞄了一眼,目光忽然一滞。 -- 故人 名字对一般军户和底层百姓来说其实是个挺奢侈的东西,纸笔昂贵,拜师又得舍去一大笔束脩,加上长年累月不能务农,读书识字所需的财力、物力不是每个家庭都负担的起。讲究些的花上几百几十个钱,请同乡老秀才起个寓意吉祥的好名字,不讲究的就‘李大’、‘舒五’过完一世。 在一堆叱卢阿旺、丁大虎、王老六中‘薄无伤’俨然是只混入鸡群的鹤,想不注意都难。 “殿下?” 冯献灵阖上奏折:“无事。” 薄氏源流甚远,汉时就有薄姬太后,这个薄无伤未必是她知道的那个薄无伤。薄奚本是鲜卑乌桓部的一支,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时许多鲜卑姓改作了汉姓(譬如步弘童的步就由步六孤简化而来),薄奚氏因此成了薄氏。先帝登基之初天下大乱,一部分世居北境的鲜卑人跟着汉人一道南下避祸,定居关中—— “殿下哪里知道,鲜卑人娶媳妇难,军户娶媳妇更难!延州城里多的是二十七八还讨不到老婆的老兵侉子,俺是命好,才撞上芳娘年轻守寡,一嫁过来就给俺生了个大胖小子……要不怎么说汉女养娃娃精细呢?俺家大郎长到这么高都没摸过棍棒。” “军户哪有不当兵的?俺也不求他建功立业,现如今天下太平,一辈子平平安安就行了。说来他比殿下还小半岁,不过俺和芳娘都不识字,要不……嘿嘿,殿下给起个名字吧?” 入夜后太极宫灯影幢幢,宫宴前半个时辰冯献灵特地把王女史派去了仙居殿:“看好她,别闹出什么事端来。” 鄯思归与鄯思道一母双生,也就是说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再长几岁都能给元元做阿耶了,偏偏今夜这样的场合皇太女不能按着不叫妹妹们列席,有打压手足、量小无德之嫌。宗室中不乏适龄未嫁的女郎郡主,暂时只好别教他们有所交集吧。 一路行至两仪殿,殿下颇感意外的发现不少宫娥女官精心绘制了晚妆(入夜后宫女不许入殿只针对内庭,两仪殿虽在禁中,却不属于后宫,因此不在律令之内),甚至有人熏衣簪花的,不由奇道:“又不是没见过鄯思道,何况他长得还不如小薛君呢。” 薛夙在太极宫行走时可从没有过如此待遇啊。 严女史小声提点她:“小薛君是为圣人讲经的佛侍,哪有宫人们评头论足的余地?” 她立刻明白过来,不是鄯思归长的多好,而是他的身份够特别,既不是母皇的后宫也不是她的后宫,属于‘能够合法肖想一下’的那类男人。不过宫女大都家世清白,真叫她们背井离乡肯定不愿意,瞧个热闹罢了。 晚上二王子阁下换了一身月白色联珠对鸟纹的金边圆领袍,深褐色的卷发以一顶犀角发冠总束成髻,除了肤色稍深一些,乍一看去有如鄯思道再生。 为了款待这位番邦王子,太常寺很体贴的安排了《胡腾》、《柘枝》、《团圆旋》等西域乐舞,身形健壮、高鼻深目的胡儿们身着长袖舞衫,头戴镶嵌着宝珠的胡帽,环行急蹴、跳身转縠,锦靴飒沓声伴随着急促的鼓点和横笛琵琶,一曲终了,看客都不免大汗淋漓。不多时又有两名女童身缀金铃,赤足站在莲花台上相对而舞,婆娑垂手如飞燕惊鸿,每动一下就能听到帽子、手腕、脚腕上的金铃沙沙作响。 二王子十分捧场,再四击节赞赏道:“舞的好,久闻贵国丝桐极盛,精于乐律,今日方知名不虚传。” 尽管早就被告知这位阁下颇通汉话,姚琚还是小小惊讶了一瞬:“如此,不若阁下歌一曲以为相和,如何?” 贵族宴会经常喝着喝着就大唱大跳起来,尤其是两京地区,被主人邀歌是一种面子的体现。冯月婵大约是觉得好玩,忍不住往那个方向偷瞄了一眼,被殿下眼风一扫,乖乖低头吃菜了。 大殿里安静下来,鄯思归饮罢杯中残酒,起身唱道:“万里至神都,花好夜宴时。当歌聊自饮,对酒劝乡音。明月照金杯,与君发三愿——” 他笑着下座,目光自左而右转了一圈,不知是不是错觉,冯献灵觉得他在淮阳席上多逗留了一瞬:“一愿清平世,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时,仍与君相见!” -- 宴罢 ……三愿临老时,仍与君相见?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在座都是周室贵戚,他一个番邦遗孤,如果侥幸复国成功,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进神都城(哪有国主擅离王都的道理?有事也只会派遣使臣),想与谁相见? 殿下眼皮抽跳,一直到宴会结束、梳洗沐浴后仍有些心神不宁。 “怎么了?”今夜姚琚喝多了酒,他又脸皮薄,一喝就脸红,拿了本书侧卧在榻上,只肯用背对着她。 冯献灵铺开纸笔,将近支宗室家的女儿凭记忆一一列举:“无事,你困了就先睡吧。” 太女妃闷闷哦了一声,见她没注意这边,有些负气似的单手支枕,悄悄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在写字?写什么?”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你觉得今天那位安息王子会喜欢什么样的女郎?” 联姻之事暂时还没有摆到台面上来,母皇甚至没有亲自见一见鄯思归,按说她不该如此心急,可那股隐秘的不安始终徘徊不去,一旦决定出兵,联姻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两国结盟,一切承诺、条约、保证都比不上婚姻来的可靠,还有什么能比下一任安息国主身上流有冯周皇室的血更令人安心? 地处要塞、羌胡混居,又有沙漠和海峡作为天然屏障,虽是弹丸小国,要硬打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还有突厥、大食等和睦邻国(……)在一旁虎视眈眈。 姚琚披衣下榻,扫了一眼她笔下的两列人名:“殿下是担心淮阳公主会远嫁和亲?” 她没否认:“母皇子嗣不丰,亲生公主和番未免惹人非议,当年文成公主下降,嫁的可是如日中天的吐蕃。”写了划划了写,不知不觉间袖口染上了一点墨香,冯献灵浑然不觉,轻声叹道,“何况元元生性恣意,束手束脚的日子只怕一天都过不下去。” 作为阿姐,自然希望妹妹们一生无忧、生活安乐,冯月婵如果嫁在京城,哪怕管不住驸马一生一世一双人,至少可以选择和离再嫁或广纳面首(……);作为太女,她深知淮阳担不起掌控安息之重责。元元毕竟小了鄯思归十一岁,不论心智还是手腕都不是人家的对手,嫁过去也就是吃苦受罪罢了。 他按下她手中毛笔:“那殿下预备为王子挑个什么样的妻子?” 总得有个方向才好慢慢选人吧? “……我也不知道,”看着那页团团糊糊的白纸,殿下羞耻又为难,“既不能太招他讨厌,教他连碰都不想碰一下;也不能太招他喜欢,万一夫妻相得、情深义重,忘了故国就糟……呀!” 郎君一把将人抱起来:“那就不要白费功夫了。” 夜还长,做点别的吧。 ----- 过年期间就不可能保证日更了哈,加上我今天感冒了,所以比较短小,见谅(为了补偿,下章吃肉叭 大家也要注意身体呀(感冒真的太难受了 -- 红梅(h) 青丝泻了满肩,鞋子还掉了一只,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意识到他可能是醉了,裸露在外的皮肤透着酡红,衣襟上沾笼着石冻春浅淡的酒香,与皂角的净涩、刀圭的冷苦交融在一起,有种别样的情动温柔。 小娘子手忙脚乱的抱住他的脖子,既觉得他的这副模样新奇可爱、难得一见,又忍不住心生慌乱,被丢进衾褥里时还下意识的想要直起身来:“做什么呀!” 他欺身将她压的牢牢的,一本正经、居高临下的为她解惑:“做你。” 趁人没完全反应过来,手指三两下解开她的腰带,另一只手直接探进裙摆,姚琚带着点稚气的强行分开她的大腿:“你一回来就忙别人的事,都没空注意我,冯懿奴,我不高兴。” 这是太女妃第二次连名带姓(?)的唤她,口气硬邦邦的,还透着点若有似无的委屈和不忿,冯懿奴哭笑不得,反驳的话尚未出口就被他揉的眼饧骨软、连连告饶:“别、你先别……” 她在他掌下扭个不停,很快姚琚也热出了一身细汗,几绺头发黏在鬓边,带笑的双瞳因酒意和情切涌出了一点迷离之色。殿下呆滞了一瞬,他口中淡淡的牙粉甜味瞬间席卷了整个齿关。“唔……”她实在喜欢极了他的亲吻,克制不住的仰起头回应他:“不许乱发酒疯……” 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如琢今天烫的好似着了火,连阳具都似比平时更加灼热,沉腰进入时小娘子颤着嗓子低吟了一声,春潮从几块小小的吻痕迅速爬遍全身。玉郎许是忘了今夕何夕,一边爱抚她的胸颈一边喃喃自语:“下次给你画幅红梅图好不好,”指尖从锁骨一路勾划至下腹,带起的酥痒战栗直教她口干舌燥,后脑麻了一片,“‘妒雪聊相比,欺春不逐来。’懿奴一身冰肌玉骨,不该白白浪费了。” 说着拂开她胸前的乌发,枝干、墨点、花蓓、留白,他游刃有余的在她身上挥洒构想,无形中仿佛真有一支冰凉湿润的、舔足了墨汁的狼毫沿着皮肤点划游走,冯献灵支离破碎的呻吟着,双靥红若云霞,头发丝里几能冒出烟来。 美色误国,殿下捂着脸难掩羞愧的想,再这样下去自己离周幽王、商纣王也相去不远了。 “不要躲啊……”名士忽又不满起来,细碎的汗珠沿着下颚滴到她身上,她这才发现他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一般的气苦难言、身不由主。 “就躲……”殿下抱不到他,手边也没什么能蔽体的东西(衾褥都被她垫在身下了),小孩气上来,故意哑着嗓子跟他唱反调,“都怪你……就、就不给你看……” 他慢吞吞的反应了片刻,下身忽然加重了力道,趁她抽噎哭泣又将人猛地翻了个身:“嗯,怪我……那这样好不好?这样懿奴喜不喜欢?” 点旋刮磨带来的快慰有如一道闪电,殿下浑身一抖、失声惊叫起来:“你出去——哈啊、你出去再……” 水液汩汩向下滴淌,花穴不知疲倦的蠕动缠缩、向内吞咬,他知道她快到了,俯身从背后环抱住她,细密的亲吻沿着耳根绵延至侧鬓、脸颊:“一起,我们一起……” 拍打声如海浪,她缩在他怀里,很快发出一声似哭似喘的低呼。 --------------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落!!!!! -- 先知 清早起床时殿下腿软的厉害,身上黏腻腻的、四肢软乏无力,仿佛睡梦中被一千辆牛车顺次轧过,略动一动就浑身骨头酸疼。她傻乎乎的赖了会儿床才彻底清醒,没好气的伸手掐他脸蛋:“以后不许喝酒了,没的乱发酒疯。” 姚琚脑子还有点沉,寝衣乱七八糟的挂在身上,冷不丁瞥见她胸前青青紫紫的痕迹,自己先涨红了脸:“……” 净面洗漱都是叫人架扶着完成的,匆匆泡了个药浴,冯献灵连早膳都没顾得上吃就忙不迭出门去了。自从圣驾往行宫避暑,消息就不如以往灵通,很多事只能通过来往公函和臣子奏对猜度母皇的态度,不比从前面对面议事时方便省事。 “殿下,”上阳观风殿较之甘露殿大了几乎一倍,不过装饰陈设远不如甘露殿华丽奢靡,常禄儿应景的换了一身翠色裙衫,施施然迎出来行礼:“正当六月,天气酷热,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一边说一边撑开一把十六骨的油纸伞,亲自躬身为她遮阳:“陛下才刚起身,恐怕得劳请殿下稍候片刻。” “常尚宫辛苦,”一前一后走进偏殿,冯献灵脸上笑眯眯的,“母皇近日身子如何?回话的太监总说尚可、尚可,说得多了孤都不信了,现在可还起夜呕吐?一日能用多少饭食?” 上过茶后常禄儿再度屈膝见礼:“殿下仁孝,陛下近日精神尚佳,夜里不吐了,每日能用一碗多汤饼。有尚药局的御奉们时时随侍,殿下不必过于忧心。” 她喝着茶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不多时正殿叫进,隔着一重纱幔冯令仪轻声吩咐说:“就这样吧,朕身上乏,懒得更衣上妆了。” 天气炎热,穿了脱脱了穿确实不利休养。皇太女行完大礼,口中赔笑道:“生累阿娘早起,是儿的疏忽。” 冯令仪淡淡一笑,开门见山:“听说覃愈回京了?” 她正要将奏折双手呈上,忽听头顶追补了一句:“昨日午前他递了份奏疏进来,正好,你也瞧瞧。” 一目十行的看完这份秘密送进上阳宫的手书,太女惊愕之余不免好笑,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次事件,覃都护也学精了。 “先知?”兹事敏感,她仔细回想了一番才道,“儿记得圣后通天年间就有番使提到过此事。” 当时的那位使者并不是从敦煌、阳关、玉门关等‘参天可汗道’进入的周境,而是从福州海港登陆,谒见圣后时直言西方出现了一位先知、圣人和神使,而这位先知预言西域将会升起一颗光耀百代的帝星,因其出言不逊、屡教不改,最终被圣后逐出了国境。 ‘尔等已攻下了拂菻和婆罗门城,倘或安息沦陷,只怕会沿着吐火罗、小勃律和突厥与我周交兵。’ 尽管不信神佛,冯献灵还是眼皮一跳:“‘兵众四十二万,敬事天神,所向无敌’……怪不得突厥会那么爽快的放他投周。” 西域人普遍信奉的拜火教、佛教、婆罗门教都没有如此可怕的凝聚力,只有那位已逝的先知和《古兰经》真正做到了‘所过之处,皆我教徒’。要知道拂菻可不是什么贫弱小国,自汉以来盘踞一方,前朝还曾与之通书。 “据说庭州、伊州、沙洲等地已有百姓自发修建他们的寺庙,”女皇喝了口蜜浆,“此事须慎之又慎。” 冯献灵颔首,当初佛教流入中原时,谁也没想到它会发展成如今的样子。殿下稍一思索,试探着提议道:“独孤贺麟不就守在弓月城,不如请他暂代都护一职,康若望从旁辅之。若从神都派人过去,一来路途遥远,只怕会错失良机;二来胡人对汉人难免有抵触心理,康司马出身昭武九姓,许多事由他出面比独孤将军出面更加合宜。” 覃愈不会撒谎,但也不能只听他的一面之词,正好,与他共事九年的副都护们都在洛京,把独孤贺麟推上去既能给安西都护府换一换血,免得天高皇帝远,被人蒙蔽了都不知道,又能趁机再推一把独孤家。 女皇久久没有说话,许久才叹笑一声:“准奏。” -------- 如果有姐妹不知道的话,昭武九姓就是粟特人,亡国之前他们的王都姓昭武,亡国之后就纷纷改姓石啊康啊曹啊之类的汉姓了,九个小国所以叫昭武九姓。 -- 流言 她从这漫长的沉默里嗅出了一丝异样,只可惜尚未回过味来,至尊已迅速改换了话题,母女二人又说起山东救灾的最新进展。 佛教盛行,许多百姓乃至地方小官都认为蝗闹是天灾,只能烧香修德以求宽恕,不能通过人力大肆捕杀,否则就会打破阴阳平衡、伤及‘天地和气’,来年神佛就不会再庇佑当地了。 “阿娘放心,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州县已经调派了府兵过去镇压疏通,杀蝗捕蝗进行的十分顺利,早则月中、晚则月末就能见到成效。” 越是偏远贫弱之地越是对佛祖、菩萨之说深信不疑,这些人当然不是为了讨好圣上,更不是为了追赶潮流、附庸风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佛经都没读过一本,只是被赋税和天灾压的喘不过气。 农人靠天吃饭,可哪能年年风调雨顺呢?今年刮风明年下雪,一丁点意外都会造成难以补救的损失和后果,所以大灾降临之际百姓们宁可贩儿鬻女、触犯律令也不愿意冒犯神明,怕毁了今后和来世的福报。几位监察御史在回函中隐晦的提了一嘴,说最近从京畿地区流传出去的龙气之说恰好暗合了这种说法——为什么关中连年遭灾?因为陛下受到了奸臣蒙蔽,佛祖是为了提醒她才降下的这些惩罚;那为什么最近蝗灾又有所好转呢?因为陛下醒了啊,龙气大盛、龙威冲天,神佛也得护着她的。 可见同一个流言,不同立场的人会自然而然的形成不同的解读方式。 回东宫的路上冯献灵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把李逊召来问问虚实。京兆尹元耀向来明哲保身,问他也不会说实话;东宫的太监们再伶俐、再嘴巧,毕竟不是长期生活在坊间,流言宜疏不宜堵,万一真有什么猫腻,打草惊蛇就糟了。 原本皇太女对龙气不龙气的说法不甚在意,每次母皇有孕、疑似有孕都要闹上这么一出,争论无益,瓜熟蒂落的时候自然会见分晓。可蹊跷的是这次流言传出了京畿——地方百姓可没见过太极宫,也未必知道甘露殿是什么地方,与其文绉绉的说‘甘露殿上空有龙气聚集’,不如直说女皇怀孕了,肚子里那个可能是皇子来的方便迅捷。 除非三节两寿,这对堂姑侄不怎么私下见面,李阳冰待她一向是敬畏有余,亲近不足,说话时只敢口称‘殿下’,从不乱叫‘姑姑’(也可能是对着比自己小的小娘子叫不出口)。 冯献灵一边命人上茶一边与他寒暄:“听淮阳说,你父王有意为你谋个左金吾将军的职缺?” 官家郎君除非武将世家,基本都从文职入仕,著作郎、议郎、挽车郎都是不错的起点,少有往金吾卫使劲儿的。 李逊挠挠头,大喇喇的回话说:“殿下明鉴,父王倒是想把臣塞到翰林院里,也得看圣人、殿下与诸位相公答不答应啊。” 这话说的讨巧,她忍不住笑了一声:“文采武德,有一样拿的出手就行了。咱们家的人无须考试科举,也没必要一味听你父王的话,闷在家里狠读书。” 少年抬眸看了她一眼,很是灵省的下座长揖道:“殿下说的是,只盼父王早日想通罢。” 冯月婵的眼光总算没有差到家,居然不是个笨蛋,冯献灵慢慢收敛笑意,直切主题:“孤听说神都最近出现了一名方士,可确有其事?” ------ 嘤嘤嘤友情提示:您的武将团队正在逐步成型~请注意升级装备,不要掉以轻心哦~ 顺便这个人跟太女没有任何感情纠葛哈,他是妹妹的 -- 异象 李逊表情不变:“殿下明鉴,他自号浮云子,是仙宗十友之一司马承祯的徒弟。刚来洛阳时穷的叮当响,臣有幸请他喝过一顿酒。” 冯献灵秀眉微挑,一位郡王世子‘有幸’请个云游道士喝过酒? “哪里人氏?” “听口音像是河内人氏。” “有什么过人之处?” “臣说了,殿下恐怕不信,”少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讪讪之色,“他说……咳,他说自己生在前隋大业年间,至今已有一百七十多岁,九十岁时被鬼差捉去阴曹地府,府君判他‘使命未了’,令他回到阳世,自此变化神通、能开天眼。” “……” 上面没叫停,郎君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这番经历是骇人听闻了一些,可正一先生(司马承祯别号)所著的《服气精义论》、《护命经》此人倒背如流,且见解精到,喝多了塞进臣手里的符箓也确能避水避火,因此臣觉得,此非招摇撞骗之人。” 生在神都长在神都,跟这城里的三教九流打了近十年交道,从乞儿歌女一直到赌坊打手、川蜀游侠,别的李逊不敢说,判断某个人是否酒囊饭袋还是很有把握的。 那个浮云子不像是骗子。骗子有目的,或是蹭吃蹭喝、巴结权贵,好受人供养、敛财聚富;或是装神弄鬼、愚昧乡民,以期自立门派,自居宗师。他不贪钱,也不爱酒,仅有的几次见面都一脸沉沉的忧色,絮絮叨叨的说什么龙气成云,国必有异。 听到这里冯献灵不禁追问了一句:“有异?”龙气聚集难道不是吉兆? “殿下知道的,臣不太信这些,与他不过几面之缘。”李阳冰大方坦荡,立在堂下,“您若好奇,不妨亲自派人出去打听,此人就在怀夏门大街替人算卦,一个字止八个钱。” “怎么了?心神不宁的。”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承恩殿里没外人时她也终于能像外面的小娘子一样,偷偷穿一穿薄绡制成的上襦了。 初十到十六连着下了几天大雨,今日一早又接到奏报,说神都分拨下去的赈灾粮食已全部按丁分配完毕,蝗灾情况大大缓解,就连陇右都传来了好消息——独孤公走马上任,立过大功的那支斥候小队七日前再次带回了珍贵情报,覃愈奏折中‘兵众四十二万,男女老少,敬事天神’所言非虚,并且早在前年夏秋,疑似突厥的使者就沿着剑川与大食人接触过。 “也没什么,”小娘子托着腮揪葡萄,她其实不爱吃这个,只是心里烦闷,揪着玩儿:“午前我去向上阳宫请安,母皇……没召我进殿。” 不管说辞多么冠冕堂皇,‘暑气伤身,不忍见殿下来回奔波’、‘国事为要,不必拘泥小节’,听在耳里总不是滋味。虽说相隔不远,分居两地后至尊与东宫还是疏远了不少,她不知道这种疏远仅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母皇有意为之。 姚琚看不下去,抬臂按住了她的手:“下次我陪殿下一起?” 殿下一愣,很快的摇了摇头:“不妥,父君不在上阳宫,母皇又身怀有孕。” 他若一起就像是胁迫阿娘了,皇太女夫妻共同拜见,无论如何不能再给闭门羹的。 “既是长辈又是圣人,亲往请安本就是分内应当。”睫毛一颤,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眨眼也七个多月了,陛下这一胎怀相如何?” 她还在琢磨那个奇怪的卦象,含糊其辞的倒进他怀里:“圣人的脉象只有尚药局的四位御奉知道,自从月初那次请安,母皇再没有与我面对面说过话。” 不是隔着珠帘就是隔着纱幔,说不了几句就劝她回宫。身为储君,冯献灵不可能跑去打听皇帝的身体状况,也无法观其颜色,只能通过声音揣度阿娘精神如何。 “如琢,”她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轻轻勾住了他的手,“‘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何解?” 他轻笑一声:“《周易》?被强人否定,君子无法再固守德行,不必坚持了,此事的收获远远小于付出。” 这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第十二卦,名叫天地否。乾上坤下,阴阳滞涩,‘好’与‘坏’都抵达了最大值,下一瞬就会开始运动扭转。 “怎么突然想起《周易》了?” 她唔了一声:“考考你。”算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该将这些村话放在心上的。 “考考我?” “不行……唔……吗!” -- гOひгΘひωù。ΘΓɡ 雨夜 倾盆大雨降下时恰逢傍晚闭坊,一身破烂的老道士满腿泥泞,趿着草鞋急匆匆往门里冲。坊内某馉饳店正在收摊,店主一壁叠点碗筷一壁冲他笑道:“老先生,进来吃碗热腾腾的羊肉馉饳吧?” 下了雨天色昏暗,屋内虚虚点了两盏油灯,店主娘子与两个女儿围坐在厨房里,正准备今天的晚饭和明早售卖的馉饳。三个人六只手,筷子那么一顶一转一个白净晶莹的馉饳就做好了。灶眼没全熄,热水尚未完全冷却,葱姜茱萸爆出的辛香热辣辣直冲天灵盖儿。 老道士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吸着鼻子道:“改日吧,改日。” “娘子,一碗羊肉馉饳!”雨势渐大,店主不由分说将人迎进门,还格外体贴的接下他肩上湿淋淋的旗招,安置在木门后面,“前日不是刚做了一单大生意?我都听甜瓜老孙说啦,出手就是十两银子呢。”本文將在г○Uг○Uωū。○Γɡ獨家更新 請収藏網阯 “就找我测了一个字,不值那么多的。”浮云子却不过情谊,十分拘谨的挑了一张最偏僻的桌子坐下了,同时岔开两腿,怕脚上的泥污弄脏坐具:“指不定什么时候人家就回来讨了。” 不多时热腾腾的馉饳上桌,一碗十个白胖胖的漂在鲜汤里,店主难耐好奇:“什么字给了十两银?” 生怕回去晚了被巡逻的坊丁武侯逮住,道士呼哧呼哧划拉着筷子,几乎一口一个,腮帮子鼓鼓囊囊还不忘连连摆手:“是个女人的女字,我不收,那小郎君……呼,那小郎君非往我怀里塞。” “女字?哈哈!也不知这些达官贵人整天想什么呢?”店主并娘子女儿都笑起来,不远处的长夏门大街掠过一阵如鼓的马蹄声。 “殿下!”紫微左将军大马金刀的直接接管东宫时冯献灵正在承恩殿用晚膳,后日午后四名宗室郎君(外加一个李阳冰)将会跟安息王子打场马球,虽然只是五对五的友谊切磋赛,算不上正式比拼,她还是不希望期间出现任何纰漏,场地、人员都须仔细斟酌。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打搅不打搅了,鱼兴跑的满头是汗,喘着气跪叩在殿外道:“启禀殿下!甘将军紧急求见!” 冯献灵当即放下筷子,谁?甘新林?来不及更衣理妆了,她随手抓了一件姚琚的圆领袍套在外面,边整顿衣襟边疾步向外走去。东宫与禁军井水不犯河水,平时避嫌还来不及,不是十分紧急的情况,甘新林怎么敢闹出这么大动静? “殿下缘何如此惊慌?”崇教门外两列紫微军全副甲胄,腰佩长刀,为首的大将昂昂然立在雨中,太女亲至也不过叉手低了低头,“末将奉圣人谕旨,即日起暂领东宫武殿司直一职。” 说罢拿出手谕,面无表情的又直起了身体。气氛顿时一凝。敕书白纸黑字,中书、门下、禁军各级负责人的签字、圣人的亲笔圈红赫然在目,冯献灵眼皮一抽,摆手示意提灯打伞的宫人们退后些许:“既是奉旨交班,孤也想问问将军,凭什么撤走东宫的左右城门率?” 距离宫门下钥还有大半个时辰,紫微军明晃晃的把守住各个大门,怎么,是想软禁她么?! “殿下息怒,末将也是为殿下的安危考虑。”他接到的真实指令其实是‘下一道上阳宫御令发出之前,不许皇太女踏出东宫一步’,甘将军皮笑肉不笑的四两拨千斤,全没把她的质问放在眼里,“今夜疾风骤雨,殿下又如此……娇弱,焉知风雨不会吹跑了殿下。” 一个极其拙劣的笑话,只有寥寥几名紫微军副将掩嘴笑出了声。紫微军不同于元从军,左右将军都是凭着实打实的军功一路升上来,甘新林虎背熊腰、一身杀气,凛凛往那儿一站就能吓哭好几个垂髫小童。 “天快黑了,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他不算恭敬的做了个请的手势,“睡一觉起来兴许雨就停了呢?”—— 生孩子咯~~~ 顺便为啥太女最近这么有钱,测个字都给十两银? 石律:……别问我,那不是我交的智商税TAT -- гOひгΘひωù。ΘΓɡ 惊雷 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有深意,双方短暂的对峙了片刻,冯献灵一言不发、扭头回宫。不知是大雨浇的人耳目清醒还是甘新林的那通挑衅真的激怒了她,转瞬间殿下想通了很多事。 避居上阳宫、带走李同兆都不是一时兴起,母皇早有谋划,为的就是今日。大雨掩住马蹄声,闭坊后金吾巡夜,任何人不得擅自外出——最大程度的防止宫中消息泄露。 母皇此刻……恐怕正在产房分娩。 “殿下?”鱼兴见她脸都白了,吓得双膝一软,大步上前搀扶住她,“殿下可是哪里不适?奴婢去传张直长?” 她忽然累的很,哪儿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静坐在舆轿里闭目养神:“不必。”本文將在г○Uг○Uωū。○Γɡ獨家更新 請収藏網阯 圣人不是在防备她,她有什么值得圣人防备?虽说詹事府官员都由朝臣兼任,可品级最高的徐詹事也不过从四品……手上没有一兵一卒,恩师早已告老辞官,两位宰相、中书门下的高官相公中无一人摆明车马,自认是太女死忠。即便圣人不在太极宫内,她这个储君也没把握能迅速将局势全盘掌控。 阿娘防的是阿耶。她担心阿耶会为了女儿、为了那个至尊之位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比如矫诏封宫,再比如……趁乱弑君。 心脏鼓鼓狂跳起来,满身皮肤因恐惧和兴奋战栗发红,皇太女不得不紧紧揪住前襟的衣料,好让自己喘一口气,松快些许。原来我不是不渴慕权利,只是短短十五载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鲜明的、生死一线的体验,引以为傲的身份、地位、权势全都来自别人的施舍,今夜母皇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她软禁,来日就能—— “殿下……” 她恼起来:“乱嚷什么?!” 入主东宫六年,冯献灵当众发火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一群人两股战战、噤若寒蝉,还是王允仙硬着头皮挺身而出:“启禀殿下,咱们快到丽正殿了。” 是回承恩殿还是去丽正殿,您好歹给个准话啊。 她正心烦,半晌才丢出一句:“派人给各处报信,就说禁军换防,无甚大事,令太女妃看紧各处宫人,别教他们惊惶乱窜。孤……孤先去芙蕖池转转。” 东宫也就那一片最清净少人,王女史立刻低声称是。 能入她眼的自然不会是凡品,芙蕖池中栽种的舞妃莲、千瓣白莲、文君拂尘(一种青莲)都有专人清理养护,天竺进贡的紫莲、蓝莲则悉心养在特制的水翁内,到了季节方由匠人们小心翼翼的移进池中。眼下正是赏莲的时候,这边吩咐一声,那边就连茶果点心都备齐了。 暴雨如注、碧涛怒卷,殿下一个人在水榭呆坐了一会儿,冷不丁发现池水中荡着一页小舟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陈菩?!” 那是贵女采莲用的朱漆小船,至多容纳两三个人,为了好看船舱造的极浅,两头还雕刻着华丽累赘的龙鱼凤首,风和日丽时雅致轻便,狂风骤雨时一个不好就会翻船。 百结愁肠无药自解,冯献灵头皮都快炸开了:“你疯了?!还不给孤滚到岸上来!!” 他还算惜命,知道使个小太监帮忙摇撸,只可惜风浪太大,下船时仍是遍体湿透,头发都紧紧黏在身上,狼狈的活像一只水鬼。 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还是跟着良俤的小太监自作聪明,把花往桌上一放就开溜了:“殿下、良俤稍坐,奴婢去取衣服来。” 左手打伞,右臂挽着一大束湿淋淋的、半死不残的枯叶荷花,一看就知道做什么去了——东宫的小太监们才不会管什么名种不名种,能搏殿下一笑就是它们的造化。 “先擦擦水,”她略显仓促的扭开头,“别的事一会儿再说。” 乍一见她,他的眼珠子像定住了似的,许久没有转动:“殿下怎么在这儿?” -- 成人 大雨如幕将二人困在中间,冯献灵简直被他气笑了:“这是东宫,孤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我在自己家里赏花难道还需要向你报备吗? 陈菩一时噎住,背过身去擦了擦头发和上身的水:“……能自然是能。只是观殿下颜色,不像来赏花,倒像来寻仇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个‘仇’字完美踩中了她内心最敏感、最不敢碰的角落,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时,殿下沉着脸怒斥一声:“你放肆!” 捧着干净衣物飞奔而至的两个小太监还没来得及收敛喜意,就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生生吓白了脸,放下东西立刻退出去跪伏叩首。良俤本人倒没什么请罪的自觉,初见时不明显,此刻黯淡的天光、将隐的流霞与东宫各处闪烁的灯火交相辉映,衬的那双眼睛剔透如一泓水——人能很轻易的从中照见失控失态的自己。半晌,冯献灵垂下眼帘,示意他先去更衣。 残荷很快被处理干净,连一块水渍都没留下,殿下若有所思,也不知是问谁:“生死枯荣是世间铁律,救不救花都会死,何必白费力气?” 芙蕖池中的莲花每年都会更换一批,各地水土不同,相对娇贵或远渡重洋的品种经常出现不适气候、不肯开花的情况,只能先养在宫内局的花房里,吐了苞再挪入池中——这种花多半只开一季,赶上气候不好、暴晒暴雨的年份一季都未必撑得过去,往往不到八月就成了枯荷败景(当然,在那之前负责打理芙蕖池的太监会将之连根拔去,栽换新的)。 “臣从未想过要违逆世间常理,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草草擦了一遍后发梢仍在滴水,陈菩不太自在的甩了甩头,边系衣带边低声回说:“只是它们本可以不必死。” 佛偈‘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说的就是佛祖普度众生的胸怀。不仅对有缘者(父母亲朋)心怀慈悲,对那些无缘之人、之物一样不吝善意;理解并消化自己的痛苦,同时也将世间万物看作自我的一部分,悲其所悲、痛其所痛。 它们本可以不死在今夜的。 趁他更衣,宫人们伶俐的重上了一桌果品,余光扫过对面的那只茶盏时殿下恍然记起:“对了,你不吃点心的。” 他是虔诚的释教徒,十一岁起日食一餐,至今坚持了整九年。按说这个时辰陈菩绝不应该感到饥饿,不知怎么回事,嗅着时鲜瓜果的香气,他突然饥焰中烧起来。 什锦冰碗中的桃肉丰软多汁,乳酪葡萄滑软香腻,多看一眼那种抓心挠肝的蓬勃的食欲就窜高一分,粒粒晶莹的石榴撒在杏、李、西瓜、蜜瓜等片成的薄片上,冰晶浮沉、碧盘生光。 冯献灵向来喜欢石榴,用小银勺和着冰镇过的蜜浆一齐送进口内,咀嚼时齿间会发出‘咯噔’、‘咯噔’的轻响。那声音不断搔挠着他的耳膜,一炷香不到他就开始出汗了,口干舌燥、浑身难受,腹内似有一千只蚂蚁四处钻咬。 好饿。 ---------- 就从这一刻起,出世佛变成了一个普通男人 -- 捉奸 一刻钟前殿下往芙蕖池赏莲的消息通过层层传递,最终递到了承恩殿殿上太监李高的耳中。李常侍今年二十有四,是最早拨来东宫的那批宦官,为人谨慎、沉默寡言,因此一直不得重用。 俗语云‘县官不如现管’,姚琚虽出身士族,却不是那种没过过半天苦日子、全然不知世间疾苦的膏梁纨袴,执掌东宫一月有余,差不多的人都摸到了一点他的脾性——这位主子与皇太女不同,太女殿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只要入了她的眼,王、严二位女史打压的满宫奴婢出不了头,鱼兴这几年吃下的脏钱够在外面买座宅院,照样衣锦绫罗、步步高升。可殿下也有一点不好,用外面朝臣的话说便是‘事必躬亲’,她不喜欢分权,芝麻大的事都得亲自从眼前过一遭方能安心。 “奴婢听闻殿下与甘将军起了争执,似乎心情不佳,方才药膳局又送了好些果馔茶饮过去。”没理会一旁掌案太监飞来的眼刀,李高小心提议,“外面还在下雨,妃君……是不是过去看看?” 乍一听说陈菩也在,太女妃顿时心头一沉,好在迅速冷静了下来,没将心思展露在脸上:“陈良俤是只有今日去了芙蕖池,还是日日都去?” 他无宠,住的地方虽然称不上荒僻,也确实没什么风光胜景。芙蕖池距无圣斋不远,又恰逢菡萏凌波,正是赏莲的好时节。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李高立刻恭敬道:“初十下雨那阵子常去,后来天晴了反倒没那么热衷了。” 现如今东宫一家独大,陈菩自进宫起就一路失宠至今,宫娥宦官们不会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还是负责清点、保养船只的小太监多了一句嘴。主子们的事奴婢无从置喙,李常侍只在心里把鱼兴骂了个臭死。黑心肝的田舍汉,别人或许不知道陈菩在那儿,鱼兴能不知道?殿下心情欠佳,不敢驳其吩咐是人之常情,可事后总得派个人来跟他们通通气儿吧?他李高、掌案太监仇开济哪个月少了他的打点?承恩殿的小太监们哪不是一见面就哥哥哥哥的巴结个没完?捧得比亲阿耶都高,事到临头这竖子真拿自己当阿耶了! 雨势渐大,姚琚起身道:“备舆吧。方才殿下走的急,想是忘了带伞。” 大婚四个多月,他自认对冯献灵还算了解。虽说并不贪杯,可每当遇上什么烦心为难的事,殿下总爱小酌几杯(譬如那次她主动来寝殿找他),烦恼到不愿意回承恩殿、宁可跑去芙蕖池边听雨吹风,却竟没有饮酒……是否暗示着今夜还有别的变故,必须保持灵台清醒? 甲胄摩擦声掩藏在夜色中,无端叫人心慌。 太女妃的仪仗不小,姚琚赶到时天已经全黑了,她一脸被人捉奸在床的错愕尴尬,好一会儿才想起问他:“……你怎么来了?” 殿下其实是想问‘你怎么突然来了’,少了两个字味道全变,霎时间跟着她的、姚琚的、陈菩的太监齐刷刷低头看脚尖。 陈菩的手仍停滞在半空,姚琚眼皮都抽跳起来:“雨势太大,怕殿下忘了带伞。” “……”这个理由显然站不住脚,偌大东宫还能找不出一把伞?冯献灵隐隐觉得不对,下意识的想要张口解释(她记得如琢跟陈菩似有龃龉),谁料一旁的陈良俤收回右手,似有似无的摩挲回味(?)了一下后方才与他见礼:“见过妃君。” 他不爱穿绸,一身花青色的细葛布缺胯袍(毕竟是东宫良俤,哪能真的穿粗麻),与月白外衫的姚琚恰好分站在灯影两侧,一明一暗,相对而立。 -- 本性 这不是二位妃君第一次碰面,但在场所有人包括冯献灵都明显感受到了气氛的古怪。同样出身郡望名门,从前陈菩对姚琚仅是‘不错规矩’而已,既没有十足恭敬也不像史书中某些阴毒癫狂的后妃(……),满脑子争权争宠。陈家送他入宫一是看中他的名气——少年成名,一方俊士,匹配国之储贰也不算太高攀;二是因为他的出身,事情已无转圜余地的情况下,婢生子为人侧宠总好过嫡支子弟冲人卑躬屈膝;三就是他的这副怪脾气了。 菩萨奴陈五从小与众不同,兄弟们攀比学问时他在廊下看燕子筑巢,姐妹们计较吃穿时他在溪边看青蛙吐卵,一应用物,给他就接着,不给也不会着恼。这一代陈氏主母出身不高,掌家时雷厉风行,做派却称得上公平持正,既不曾刻意亏待他阿姨,五郎便真心实意敬她为母。 换句话说,惹他露出这种类似寻衅的眼神并不容易。 “在赏花?”姚琚抬步,拾级而上,“‘西施五月采,人看隘若耶’。陈君好兴致。” 好兴致的陈君还没怎么样,一旁的冯献灵腾的头皮一麻。这首乐府唱的是西施泛舟采莲,出众的美貌引得围观乡民挤满若耶溪的轶事,下一句曰‘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回家还没满一个月,就被越王派来的使者迎入了宫中。 一损损两个,陈菩若是西施(……),那她算什么?看不出来,如琢揶揄起人来比彭掞也不遑多让。 听出他生气了,殿下硬着头皮试图打圆场:“时辰不早了,叫他们传晚膳吧。” 她其实不饿(谁刚吃完一大盘水果都不会饿),只是迫切的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回去承恩殿再与他仔细解释。陈良俤闻言瞥了她一眼,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嘴角噙着笑道:“才用过点心,殿下这么快就又饿了?” 小娘子身上朱红色的鹤纹圆领袍如一幅流动的火,冥冥夜色中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冯献灵被他这一眼燎的左靥滚烫,忍不住狠狠瞪了回去,不是你说汁水沾到了脸上,硬要替我擦去,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人捉奸成双! ……不对,他本就是孤的良俤,好像不能说是捉奸? 眼神官司没能逃过太女妃的慧眼,姚琚这下是真的气恼交加,几欲呕血了。相处日久,他能依稀猜到献灵对男女之事既不精通也不热衷,还是个懵懂蒙昧、实践摸索中的半大孩子,她不去找陈菩不是为了顾及正妃颜面、也不是出于任何政治上的考量,就是单纯的不喜欢而已。良俤进了东宫,这件事就算了结,若他能讨她欢喜,殿下不介意常去坐坐,不能也不过白养一个人,东宫有的是房子,不怕养不起。 礼法上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挠陈菩与她见面,阻挠殿下……宠爱别人,为了展示自己的宽厚仁德、大度能容,太女妃应当对此视若无睹,甚至主动举荐,一如清宁殿中的薛廷。 可他做不到。 进宫选妃前姚琚设想过无数次这个场面、用先贤理论和君子之德开解过自己无数次,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这件事远比他想象中艰难煎熬。 坊间都说女子善妒,自南北朝起,前隋、前朝、大周皆是出尽妒妇,酒肆茶馆中指点江山、大吐苦水的郎君们大约从未想过‘与人共妻’这种千古奇事吧?当男人被迫处在女子的位置上,自诩君子的翩翩公子们真的能做到不妒吗?还是说,只有摒弃妒忌之人才是当之无愧的真君子? 回到承恩殿后雨渐渐小了,殿下随意用了一点晚膳,抢在洗漱前小声向他解释,蜜浆不小心溅到了脸上啦、陈菩只是替她擦拭了一下。 姚琚欲言又止,既觉得现在跟她分辩‘但是你没有拒绝’毫无意义,只会自寻烦恼,又似能切切实实的听到自己过去十七年经受的教育、形成的常识一点点崩溃瓦解的声音。原来不是女子善妒,而是人性善妒,密密麻麻的酸疼难忍的嫉妒快要把他折磨疯了。 “不行、今夜真的不行!”她被他扣住时脸红如火,急的差点咬到舌头,“母皇正在分娩,万一有什么变故,我们不能全无准备……” -- 好学 这句话信息量不小,他愣了一瞬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又气又无奈的‘我本就没想怎么样,只是想要抱抱你’尚未说出口,冯献灵又视死如归、声如蚊蝇的补充了一句:“你、你实在想要,我可以用手帮你。” “……” “……” 殿里静的落针可闻,从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想岔了,殿下顶着一张大红脸若无其事:“上阳宫距此处不远,骑快马的话一刻钟就能到。妇人生产凶险,母皇又有了年纪,今夜各处值夜之人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我们最好也别睡。” 坊间常言‘七活八不活’,说的就是早产儿脆弱易夭。至尊本就体弱,听殿下说怀胎四个月时就药不离口了,姚琚不精医术,医书却粗读过几本,深知这种情况下强留胎儿在体内于母体十分凶险,若要催产,竟是此时最合宜——别的不说,八月十五二公主生辰,坐完月子恰能赶上。 “殿下是担心甘将军……” 冯献灵摇头:“他不敢。” 甘新林是女皇一手提拔,心腹中的心腹、嫡系中的嫡系,退一万步说,就算女皇真的在分娩途中出了什么意外,挟储君以令天下的益处也绝对大过谋反背主。冯氏已经稳坐江山五十年,外姓人想称帝自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有能力夺位的宗室王侯都不是傻子,若他能为一点蝇头小利背叛至尊,焉知来日不会背叛自己? 汉末吕奉先为什么为人不齿?三姓家奴啊。 姚琚很快反应过来,不是担心甘新林,那就是担心陛下了。母子或母女均安当然最好,一旦出现昏迷不醒、意识模糊……甚至龙驭宾天的极端状况,皇太女就必须立刻接手皇城、挑起大梁。 他没敢问此事殿下是否早已知悉,她的震惊和愤怒不像作假,疏不间亲,有些话只能等殿下主动倾诉,在那之前他不能多嘴。 洗漱过后两个人都没换寝衣,冯献灵不知从哪儿翻出一身利落的窄袖胡服,闲坐灯下与他下棋。她师从名家,棋力自是不弱,只是下的极慢,蹙眉思索的神情有种远超年纪的稳重(乍一看很像街边苦大仇深的白发老叟),闹得他总想逗她:“方才那句话殿下从哪里学的?” 小娘子唔了一声,垂着脑袋装傻:“什么话?先别吵我,我还没想好呢。” 姚琚忍着笑凑过去:“殿下分明说过,实在想要就用——” 冯献灵兔起鹘落,倾身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你敢!不许说!!” 玛瑙棋子琳琅落了满地,他在她掌下噗嗤嗤笑成一团,温热的吐息喷在手上,从指掌一路痒到心里。四目相对良久,最终皇太女败下阵来:“……不要以为只有你会读书。” 他终于笑倒在榻上,殿下年少,床笫之间总是害羞的不行,难为她专程找了‘相关教材’增固知识,太女妃边笑边喘气:“就、哈哈哈哈哈哈就只有这个?还学了什么别的没有?” 她恼羞成怒,伸手搡了他一把:“你以为这个很容易吗!” 什么手势、什么力度,书上画的很复杂的好不好! 姚琚笑的更厉害了,肩背发冠抖个不停,她不知怎么脑子一热,勾手抽开了他的腰带。 -- 骑虎(微h) 夏夜清风掠进殿内,冯献灵满面潮红的骑坐在他身上,第一次切身品尝到‘骑虎难下’是个什么滋味。身下那头老虎人如其名,通体似一块精心雕琢、色腻如脂的美玉,温热的皮肤包覆着肌肉,颀长的四肢舒展如舞,他眼中笑意未褪,甚至主动扶住了她的侧腰:“懿奴这是要拿我练手?” 宫里的藏书其实一直很丰富,只不过从前后宫都是女人,‘追求上进’须小心翼翼,免得被打作狐媚惑主、自甘下贱的淫娃妖姬。直到圣后设立控鹤府,有些事才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殿下压根不敢抬眼,硬着头皮挑开他的绸裤:“不行吗?”她不是没见过他的身体,只是从未认真打量过他的……咳,那处。不同于书上所写,姚琚的阳物仿佛是一件玉器,颜色介于品红和肉粉之间,长约一掌半,虽然青筋缠绕、半挺不挺的样子有些狰狞,但她奇迹般的居然不觉得丑。 脸颊腾的又烧起来了。就是这个东西每天进出自己的身体吗? 教她这样露骨的盯着,姚琚也忍不住羞耻起来:“你——” 他想叫她快些,叫她别看,然而话还没有说出口,小娘子忽然下定决心,伸手碰了他一下。虽只电光石火的一瞬,指甲刮拂皮肉的快意仍使他腰眼一麻,下一秒整只手掌将他虚虚握住,看得出来殿下没什么经验,完全不敢使劲儿的同时还有些不得章法,小心调整了数次手势。轰的一声,他只觉眼前炸开了一道惊雷,似有什么羞耻难抑的声音从口中逸出去了。 “怎、怎么了?”冯献灵吓了一跳,然后大约是反应过来,俯身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安抚的吻。她身上有他魂牵梦萦的清冷梅香,精致的珊瑚耳坠随着动作摇曳晃动,如两星跳动的火苗。郎君舍不得放她离去,一只手蛮不讲理的扣住后脑,同时又张开齿关,撒娇似的在她唇上轻咬了一口。 “唔……如琢,”她也一样热的厉害,额头和鼻尖冒出了一层绒毛似的细汗,“别捣乱。” 柔软的指腹如实描摹着他的形状,每一点突起和沟壑都被仔细爱抚,姚琚觉得自己胀的都有些疼了,情难自抑的哼了一声:“嗯……” 这个声音大大取悦了她,冯献灵学他以前的样子,从唇角、侧鬓一路吻至颈窝和前胸,她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学生,光凭喘息和眼神就能判定他更喜欢哪里。姚琚一边将人抱紧一边伸手下去,半握着她的手带她动作,不知怎么回事,小娘子总怕弄疼他似的,轻轻柔柔不敢使力。 “就这样,明白吗?” 滑腻的触感与浑浊的呼吸交融在一起,似一潭温度合宜的黏黏的深水,很快冯献灵也跟着不对起来,口干舌燥的重又找到他的嘴唇,张口含住了那些呻吟和水汽:“如琢、如琢……” 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只觉得又热又渴,伏在他怀里扭来蹭去。姚琚本就快到了,干脆翻身将她压在下面,隔着亵裤抵住了她的腿心。 殿下舒服的哼了一声,冥冥中又想起今天不行,惊慌不已的推他:“下去……如琢、不行……” 郎君握住她的两条大腿:“我不进去,没事。” 说罢没等她回答就耸腰动作起来,他大概是忍了很久,眼神和吐息中满是急切,冯献灵抱着他的脖子低吟不止,一切感官都似被布料无限放大,粗粝的摩擦与温柔的亲吻交替并行,教人分不清是折磨还是享受。不知过去了多久,她身下一热,满足又后怕的夹紧了他的腰。 ------ 出场的时候就说过的,如琢的那啥色如樱桃,很漂亮(嘿嘿嘿嘿 -- гOひгΘひωù。ΘΓɡ 尘埃 温度迟迟没有降下去,姚琚滴着汗退后了一些,捏捏她的耳朵低声道:“先叫他们进来收拾?” 棋子、棋盘、桌案及各色金杯书卷洒了满地,一看就知道刚才发生过什么。殿下躲在他怀里,羞耻的几要头顶冒烟:“嗯。” 太女妃忍不住想笑,又怕真的把人惹恼了,拍着她的背轻声哄了一会儿:“茶炉上有热水,好歹先把衣服换了。”他知道她羞什么,从前他们行房只在床上,小太监们收拾残局只需将衾被一卷,再铺上新的就行,手脚伶俐的都用不了一炷香时间。 “外面还在下雨呢。” “……”腿心湿黏黏的确实不太好受,小娘子不情不愿的抬起头,在他脸上愤愤咬了一口后一溜烟跑去屏风后面更衣了。本文將在г○Uг○Uωū。○Γɡ獨家更新 請収藏網阯 怕茶水凝冷,小茶炉里的碳一向放的很足,才刚用热水擦洗完身体,外衣都没来得及穿,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霎时间皇太女与太女妃具是神色一凛。 “启禀殿下——”论理今夜不该鱼兴当值,奈何事出突然,近身伺候的六名宦官自发分作两班,都陪着熬到了现在:“清宁殿回事太监求见。” 一听是清宁殿来人,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骤然一松,殿下换了一身天青色海棠纹的金边圆领袍,头发也重新梳过,喝着茶沉声发问:“什么事?” “三公主旧疾复发,皇夫殿下连夜命人开了尚药局仓库,发现少了一味广犀角,派人来问咱们药膳局可有存货。” 冯献灵手指微滞,瞬息间反应过来。三公主冯寿瑜年方六岁,当年女皇怀胎时夜惊多梦、食欲不振,因此生下来就先天不足,三岁起针灸、汤药一日不落,长到这么大了还不敢放她出门,去哪儿都是乳母抱着、御奉跟着的。别的东西尚药局或许一时不察,忘了准备,广犀角可是延福殿每日必需……甘新林大摇大摆的进驻东宫不是秘密,此刻该知道的人想必都知道了,阿耶是得了消息,派人来探问她的安危吗? 不知怎么,殿下复又高兴起来,靠在郎君肩头笑道:“派人问问陆女史,若有,拣最好的给延福殿送去。” 鱼兴低头称是,很快领命而去。姚琚察觉到她的好心情,伸手将人揽进怀里:“殿下很喜欢三公主?” 冯献灵捏着他的手指,难得直白的摇了摇头:“得看跟谁比。若跟别人家的小娘子比,自然是血脉相连的妹妹更可亲。” 他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但若是两个妹妹放在一起,只怕还是二公主更得殿下喜爱。 “寿瑜年纪小,又体弱多病,长到五岁才开蒙识字,学一天歇两天的,母皇也不敢太逼她。”有当年那件事梗在心里,冯献灵对这个最小的妹妹很难像对冯月婵一样毫无芥蒂,疼依然是疼的,只是两个人毕竟相差九岁,三娘又深居简出,平时见面的次数十分有限,“元元小时就是个傻大胆,害她发了两次高热就再不敢带她一起玩儿了。” 姐妹三人中殿下与二公主年龄相近,样貌也都更肖至尊,清丽秀气有余,美艳妩媚不足,只有冯寿瑜像了她阿耶,虽则年纪尚小,眉目间已经能看出一点媚色,将来长大了必是貌冠京城的绝色美人。 姚琚正待说些什么,鱼兴气喘吁吁的折而复返、再度来报:“殿下、殿下……上阳宫来使!” -- гOひгΘひωù。ΘΓɡ 落定 三娘出生前冯献灵曾做过一个梦,梦见母皇如愿诞下男嗣,举国欢庆、大开宫宴时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一只真腊国进贡的白象(……)。那种象她小时候见过,随行上贡的真腊人说它们性极温和,且从小特殊训练,能在宴席上和着音乐跪拜舞蹈。淙淙乐声中阿娘高坐上首,怀抱一只赭黄色襁褓笑的前仰后合。 “阿姐……阿姐!”一声马嘶将太女的注意力重新拉回球场。截止到此时比赛已经过半,大周仍以两分的差距落后于安息,冯月婵急的坐不住,恨不能挽着袖子亲自下场:“你看啊,冯喆那个狗鼠辈,就会给李逊拖后腿!” 定远王冯喆是先帝皇夫、今上生父的侄孙,年方十八岁,一身葡萄紫色窄袖劲装,左手持缰、右手握月杖,正挽着马缰驰骤回防。 “你发什么呆?!”场上十个人中李阳冰年纪最小,球技却最高,跨坐一匹皂色五花大马,经过冯喆身边时满身臭汗的低斥了一句,“刚才那么好的球,硬叫他们劫走了!” 球赛所用月杖都由殿中省统一准备,杖头形似半月,最容易折断的地方镶嵌了玛瑙和碧玉加固。方才那一撞双方都用了十足力气,震的人整条手臂酸疼发麻,这会儿虎口还使不上劲儿呢,定远王没好气的甩了甩右腕:“你不呆,你自己来!”本文將在г○Uг○Uωū。○Γɡ獨家更新 請収藏網阯 这两个人从小不对付,一旁的申王世子忙不迭打圆场:“几位殿下还在上面看着,一个两个闹什么脾气?今日若输了球,我看谁有好果子吃。” 冯喆待要不服气,又想起人家比自己年长,辈分、爵位皆压了自己一头,恨恨往鄯思归处瞥了一眼,啐道:“啖狗肠的碧眼獠,比禁军还难缠。” 日前才下过大雨,为了防滑马场各处都铺了一层厚厚的细黄土,参赛的少年郎君跑了半日,个个大满头大汗、‘风尘如霜’,一色灰扑扑红通通的脸孔中那双碧绿的眼睛尤为突出,乍一看去,浓碧如两颗坠落的飞星。 那可不是白马元从之流的花架子,李阳冰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一夹马腹窜了出去,那是马上十数年练就的真功夫。 球赛结束时申时已过,虽只险胜一分,到底没给大周丢脸。李逊换完衣服出来,冷不丁发现自己案上多了一碟片好的甜瓜和桃肉,这种桃子只在神都华林园里栽种,因为产量稀少,也被称作王母桃,每年七八月份专供皇家。 冯月婵假装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欲盖弥彰的跟阿姐商量起中秋事宜:“不然干脆去上阳宫过吧?既免了阿娘来回辛苦,又能去禁苑跑马赏桂,我都好久没有出宫了。”说着看了一眼传闻中‘盛宠无二’的姐夫,壮着胆子又跟了一句:“姐夫都没去过禁苑。” 姚琚与冯献灵对视一眼,殿下无奈扶额:“不忍阿娘辛苦是假,想去骑马撒欢才是真吧?” 淮阳闻言哼了一声:“两全其美又有什么不好?” 皇太女敛眉正色:“中秋虽不是什么大节庆,近支宗室等也要进宫领宴的,现在殿中省内宫局都已经开始清点用具、打扫殿宇,骤然发旨不说上阳宫准备不及,这边也做了无用功,岂不是招人埋怨?阿娘知道了,心里未必高兴。” 其实若不是情况特殊,去上阳宫过节也没什么,又逢她的生辰,本该让她顺心遂意的。殿下饮罢蜜浆,又安抚道:“你实在想骑,过了中秋孤给你放三天假,随你去哪儿、跟谁玩个痛快,可好?” ‘去哪儿’不是重点,重点是‘跟谁’,三公主不明就里,只见二姐姐立时笑弯了眼。 回到东宫后冯献灵好好泡了个澡,孝诚三十年七月初五,上诞一子于行宫观风殿。虽然还未发下明旨,那几位王叔王兄一向消息灵通,嗅也该嗅到味道了。今年中秋节至尊必须露面,而且必须在太极宫太极殿(正殿)露面,否则不出一月,真定王、齐王等就该猜陛下是否产后失调,得了妇人症。 -- 云涌 “殿下……”泡了约两刻钟,浴桶中的热水已经稍有些凉意,王允仙重又兑了一壶金银花汤,挽着袖子一点点倾入其中,“适才药膳局派人来问,不知今日晚膳摆在何处?” 这几天近身服侍的女官宦臣总是时不时露出一脸诚惶诚恐的神色,就连王允仙都不自觉带上了十二万分的谨慎小心,教她又气又好笑,简直不知道如何自处——有周以来第一位皇子诞降,于东宫而言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冲击,若说心中没有半分忐忑只怕三岁小儿都不信,可她也不是傻子啊,难道还会怒形于色、暴跳如雷,上赶着落人的口实吗?不论外人相不相信,最初的震惊与恍惚逝去,此刻冯献灵脑中只剩‘最后一只靴子落了地’的沉定释然。 “还是摆在承恩殿吧。”姚琚是典型的江南舌头,喜食鱼虾鲜菜,正好夏天多瓜果,再叫两碗冷淘跟他一起吃,“对了,上次的王母桃还有没有?孤记得淮阳爱吃那个,若有,给她和延福殿都送去一些。” 依母皇以往的作风,昭告天下的旨意大抵会在八月初发出——七月毕竟是鬼月,公告此等大事或有不吉。哗啦一声,殿下扶着王女史的手跨出浴盆,心内叹道,只是这样一来,今年元元的生辰恐怕过不开心了。 盛夏天黑的晚,用完晚膳已是酉时二刻。也不知是不是累着了,收拾碗筷的小太监前脚关门告退,后脚殿下就如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胡床上,她一向坐卧如钟,难得露出这种赖皮样子,教他新鲜了好一会儿:“这是怎么了?” 晚上有一道天花蕈、兔腿肉与笋丁、雕胡糜做成的带馅儿蒸饼,鲜美可口、清香宜人,她一口气用了好几个,姚琚唯恐她积食,又哄又骗的想将人拉起来:“殿下又不曾下场,怎么倒累成了这样?” 冯献灵叹了口气,顺势环住他的腰:“看他们打球比我自己下场还累。” 鄯思归此次投周十分匆忙,连伴当带部曲统共只有四人进京,剩下那个是鸿胪寺不知从哪儿挖出来凑数的,就这样大周都只是险胜一分。冯喆、冯熏、冯唯挽已经是宗室中的少年翘楚,李阳冰的球技更是有目共睹,五个人硬是差点没拼过他一个。 突厥王室……不,突厥武士的弓马究竟娴熟到了什么地步? 事关国务,姚琚不能多嘴,只好轻轻拍顺着她的背:“再累也得起来看会儿书,才刚用过晚膳,立时就睡有损玉体安康。” “……夜里灯烛晃眼,”她终于不情不愿的在他怀里抬了抬头,“叫他们拿棋盘来,咱们手谈吧。” 太女妃挑了挑眉,尽管一字未吐,但她就是从他脸上读出了五个大字——你不害羞了? 冯献灵恼羞成怒,嗷呜一口咬了上去。 一如她所料,八月初二上阳宫传出谕旨,至尊喜获麟儿,特此大赦天下,原定于八月初十回銮的圣驾也改成了初五——为了给皇子作满月。 霎时间中秋佳节、公主诞辰都成了昨日黄花,如今满神都议论最多的便是这位尚未序齿的小皇子。至尊没有表态,甘露殿的宫人也拿不准该称其为‘大殿下’还是‘四殿下’,只好统一含糊其辞的称之为小殿下,反正他确实最小嘛。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外面吵得沸反盈天,宫里当然不会太平,冯月婵满腔委屈无处诉,气急败坏的跑来找阿姐对质,“你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 皇太女面无表情:“告诉你有什么用?” ----- 今天网站实在太卡了,就不回留言了哦,明天回吧 -- 中秋 若要安享富贵,就不能掺和储位之争,一丁点都不能,这种事公主只能装聋作哑,知道也该假作不知。别说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就算阿娘真的什么起了什么念头,她也不希望将两个妹妹牵扯进来。 “那是孤的弟弟,亦是你的弟弟,一惊一乍像什么样子?还不立刻收起来。” 被阿姐一顿威吓,淮阳总算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宫里人多口杂,今日之事难保不会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大肆宣扬,若教阿娘知道,一个‘小肚鸡肠、不识大体’的罪名扣下来,整个仙居殿都要吃挂落。 明明是自己的诞辰,又是合家团聚的中秋,说的好像是沾了弟弟满月的光,换了谁都不会高兴。每年只有这个时候能多捞到一点母亲的关注和笑脸,冯月婵气的眼泪都出来了,狠狠跺了两下脚,口中恨道:“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这个时候出来!” 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冯献灵无奈又好笑:“他哪里做得主。” 公主看了阿姐一眼,下唇紧咬,似有什么别的话要说,然而殿下三言两语就将她打发了:“今年实是不凑巧,来年再给你好好办,八月过去之前不许拉着脸——手足失和的消息传出去,丢脸的是阿娘与皇家,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满月、中秋当日推着嘴角也得给孤笑出来。” 半晌,冯月婵丢下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气乎乎的又扭头跑了。 姐妹斗气一直斗到了中秋当日,外宴有诸王公大臣、值班官员赏月赋诗,内宴就不过女皇夫妻、太女夫妻、二位公主并寥寥几位近支宗室把酒闲话,小皇子实在太小,没人敢把他带出来吹风,满月当日都止由乳母抱着匆匆露了一面。 歌舞三巡,齐王举杯笑道:“值此佳节,谨贺陛下喜得麟儿,愿我冯周万世流长。” 这位齐王的曾祖是圣后同父异母的兄长,天授元年圣后称帝时得封亲王。依周律,皇兄弟、皇子封国,称亲王;储君之子并为郡王,亲王之子除承嫡者亦为郡王,余者皆封郡公。只因先帝登基时前齐王从龙有功,特降恩旨,是以传至他这一辈,依然正一品、邑万户。 姚琚对这个人有印象,吴兴的堂叔伯们偶然提起过,说早年至尊无子,齐王、申王、陈王等一齐施压,欲将如今的齐王世子过继给陛下,‘以承宗庙’,被李相再四驳回后与之结成了死仇。当年李修言一力提拔的宋济、赵同、王昴或多或少都受过他们的折辱——也不必使什么高深手段,每逢艳阳高照的三伏天便派人蹲守在人家门口,或有女眷出门礼佛、郎君出门交际,立时摆出全副亲王仪仗将之围堵在路中。除非豪门世家,一般京官再有钱也舍不得在牛车里准备太多冰盆,此招虽然直白,但极有效,不出一个时辰就把人热的七荤八素,还无处诉苦。 冯令仪浓妆高髻,闻言微微颔首,莞尔道:“承你吉言了。” “殿下出生时骤雨连天,满月又逢阴云蔽日,难得今夜月圆光清,不若抱出来透透气,既教我等饱一饱眼福,回家也好说给儿孙们听。”申王年纪比齐王略小一些,说话时的语气也更和缓,“冯熏长子出世后,申王府中久不闻婴孩啼哭啦。” 闹着要见皇子,是担心母皇以女充子,作出当年元姑娘之事?北魏武泰元年孝明帝暴毙,其母胡太后为了不使权柄外落,以孝明帝妃子潘氏所出之女假充皇子,令其登基,数日后事情败露,该公主被废身死,史称元姑娘。 “王兄都是做翁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新奇婴孩?”冯献灵笑着横插一句,“冯熏长子今年三岁,牙牙学语、童稚天真,不比孤话都不会说的幼弟可爱有趣?” 本就早产,哪能再抱出来‘吹风透气’?只是拒绝的话不能由母皇来说,没的显得心虚。 申王转而看向太女席上,反将一军:“粗鄙人物,岂敢与皇子相提并论?” 公主席与太女席分列主案两侧,冯寿瑜本在默默吃菜,冷不丁发现身边的二姐姐红了眼圈,下意识想要终止这段谈话,想也未想道:“御奉们说了,四郎年幼体弱,不宜见人,王兄王叔们何必急于一时?” 那一瞬风静月止,无数道戏谑审视的目光如银针冷箭从四面八方围射而来,姚琚且惊出了一身大汗——皇子至今没有序齿,至尊日常只称其为‘小郎’、‘皇儿’。 -- гοúROЦЩú。Ιn 想家 冯寿瑜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本就略嫌苍白的小脸血色尽失,慌张又无措的看向大姐姐求助。冯献灵脑中嗡的一声,背后猛地窜上一股寒气。 她没教过三娘这些话,别说教了,连暗示都没有过。可阿娘会信她吗?在座的宗亲叔伯又会怎么想?气氛只僵持了一瞬,高坐上首的女皇陛下扶了扶鬓发,温言道:“常听百姓人家说起,小孩儿就要一处玩一处闹才能长得健壮,可巧宫里没有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待他满了周岁,不如将各王府里适龄的小郎君都抱进来,否则姐姐们各有伴读,他一个人岂不寂寞?” 此言一出,申王面色不改,语气却恭敬多了:“承蒙陛下抬爱,只是孩子幼小,尚且辨不出贤愚,耽误了小皇子反倒不美。” 宴罢已是戌时初刻,贴身小衣被汗濡湿,凉津津的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冯献灵回东宫的第一件事便是更衣:“孤记得药膳局里新进了一些莲子?正好,熬几碗桂圆莲子羹给两位公主宵夜吧。”宫宴上的东西大多精致油腻,不易克化,寿瑜素性体弱,今夜又受了惊,万不能再病倒了。 承恩殿的殿上太监李高伏在堂下,敛眉屏气:“是。” “各处值夜人等也须小心,天干物燥,又逢佳节,若有饮酒误事、赌博偷懒的,切忌轻纵。” “……谨遵殿下吩咐。” “再有,”她轻轻叹了口气,一头倒进姚琚怀里,“明日早一刻钟备舆。” 李高直觉不妙,忍不住悄悄瞄了一眼那扇狂士夜宴的紫檀屏风,清了清嗓子躬身退下:“是。” 殿里殿外共点了数十盏灯烛,太女夫妻相拥而立。好一会儿后姚琚才低低道:“外衣还没穿好,仔细着凉。”看全文就到PO-18.coмツ 殿下环抱着他的腰,既像是疲惫到无力支撑,又像是察觉了他当时的害怕和紧张,极力想给他一点安慰:“第一次不跟母亲、弟妹一起过节,你也想家了吧?冬至前将人接来神都,正好能赶上国子监核考。” 姚琚愣了一下才想起明年是科举之年,国子监生虽然也能参加科考,但成绩优异、一年中得到过八次‘上等’评价的监生另有优待,可凭证明直接去六部实习历事,再度合格者由吏部按需封官。太女妃笑着将人抱紧:“姚延家世不显,国子监里多是皇亲贵戚,我不想他受人排挤,染上一身纨绔习气,亦不愿他打着殿下、东宫的旗号为非作歹。” 二弟与他相差四岁,性子和软、天资平平,至今连个秀才都没考上,若是揠苗助长、不管不顾的进了国子监,拼命苦读也未必跟得上进度。他已是东宫太女妃,这辈子仕途无望,不能再让阿娘的另一个儿子断送前程。 “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他知道她不是想要施恩,也不是想要以此拿捏他,那句话后至尊没有再看她一眼,安抚或威慑都没有,所以她才这么不安,这么……亟需得到一点温暖。 冯献灵很没出息的在他胸前吸了吸鼻子:“你母亲一定待你们很好。”顿了顿,想是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我记得你妹妹庶出。” 姚琚亲了亲她的头顶,声线温柔又和缓:“是,阿娘嫁给我阿耶时已经十八岁了,诞下一子就再没有了动静,二十一岁上与舅舅舅母商议,决定将两个贴身婢女抬给阿耶作妾。哪知其中一个有了身孕,阿娘也跟着诊出了喜脉,姚延、姚宁只差半个月,从小就如双胞胎一般养在阿娘房里。” 他没说的是后来姚释之为求升官,失心疯似的将家产悉数变卖,阿曹若不是阿宁生母,早不知被卖去了哪里。 “如琢,”她抬起头看他,“万一我不能生孩子怎么办?” -- гοúROЦЩú。Ιn 一诺 殿下大抵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情几乎是有些可怜的,长睫翕动、鼻头发红,那种摇曳的忐忑透过过分冷秀的外表流露出来,仿佛深冬时节临湖垂钓,铠甲也似的冰层下窜过一团鲜红灵动的鱼影。 算一算日子,同房已有好几个月了,冯献灵的月事虽不是十分准确,也从未有过迟到太久的时候。诚如薛廷、彭掞所料,眼下的局势看似凶险,却并非无解——收买人心、固结党羽,此为下策;兄友弟恭、谋定而动,此为中策;诞育嫡子、天下归心,此方上策。殿下最大的倚仗就是嫡长,是这个明文册封的太女之位,东宫若有所出,国储嫡子与圣人庶子,谁更名正言顺且不好说。 “至尊二十七岁产育殿下,家母十八岁时有了我,子嗣之事缘分难定,不必太过着急。”他极尽温柔的抚过她的脸,烛火映照下懿奴的两颗瞳仁清透如水墨,“就算真的被殿下说中,我们命中无子……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倘若日后真的生出什么变故,殿下活,大家跟着她一起活;殿下死,整座东宫亦无人能幸免。选妃的时候人人以为至尊年纪大了,不会再有孩子,谁能料到今日之变?不知是恐惧到了极点还是自觉无力后的释然,姚琚深吸一口气,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时候不早了,叫他们备水沐浴吧。” 是夜冯献灵睡的极浅,蜷在他怀里惊醒了三四次不止,早上醒来后不得不命人煮了几枚鸡子(用来滚眼圈),又半厚不厚的敷了一层桃花玉女粉。 “不是说今日早一刻钟往太极宫请安的吗?”她不习惯浓妆,面色不豫、眉头紧锁的坐在那里,直把挽髻梳妆的宫娥吓得面如金纸,太女妃好笑不已,主动拾起她妆台上的一根透雕牡丹云纹金簪,“我来吧。” 宫娥如蒙大赦,道了个万福就下去了。冯献灵透过妆镜与他对视一眼,垂着眼小声道:“我想过了,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提前过去反倒显得我心内有鬼。” 姚琚手下一滞,轻轻嗯了一声。看全文就到PO-18.coмツ 许是昨夜大宴,空耗了许多心神,今早至尊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皇太女照例亲奉汤药、又问过寒温,方才试探着切入主题:“前日陇右传回军报,安息东北境内的大食军布防已大致查探清楚,独孤公亲笔绘制了地图一张,阿娘若有精神,可要起来看看?” 冯令仪闻言莞尔:“那个不急,朕今早依稀记起,三娘也六岁有余了,当年你和元元六七岁时不说出口成章,动笔作两篇浅显诗文总是不成问题。毕竟是堂堂公主,被人教成个睁眼瞎子岂不空惹非议?” 殿下心中微动,恭敬的接下话头:“正是,三娘本就体弱,弘文馆诸学士、延福殿的二位女史更该小心督促她才是。” “外人臣子,谈何上心?”至尊笑着扫了她一眼,“若不是国事实在繁忙,朕倒想叫你去带她几个月,有什么老师、陪读们注意不到的疏漏,嫡亲阿姐自能替他们补上。” “国事也好,家事也罢,不都是做女儿的替母亲分忧吗?”冯献灵手心浸满冷汗,面上却丝毫不显,“只盼三娘别嫌弃儿啰嗦吧。”—— 她开始跟姚琚说自己的想法咯~ -- 长大 太女的舆轿离去后女皇斜支着头,歪坐在胡床上曼声吩咐:“把药碗撤下去吧。” 新上任的邱尚仪圆圆脸儿,生的长眉细嘴,今年正好三十岁,一边轻手轻脚的令人把茶点器具都收下去,一边小心赔笑道:“卯时二刻了,陛下用些早点吧?蒸得好七返膏,配馎饦、醋葱鸡都相宜。” 一大清早,确实也吃不下什么太油腻的东西,冯令仪略一点头,一桌热气腾腾的面点汤品、菜蔬鲜果便呈了上来。今日话说的久了一些,想是闹了小郎的觉,筷子还没落下就听偏殿传出一阵咿咿呀呀的哭闹声,乳母生怕获罪,又拍又抱的压着嗓子哄:“殿下,殿下乖哦……” 直教冯令仪想起几个女儿小时候,寿瑜刚生下来时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团,活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崽,哭起来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元元倒是个大嗓门,笑啊哭啊都中气十足,就是晚上不肯睡觉,闹的她整夜整夜不能安枕;懿奴……懿奴周岁前都由她阿耶带着,听说出生仅一天就学会了睁眼,那时薛郎最爱拿拨浪鼓逗她,怕她长得太快,几乎每天都要作一张随笔小像。犹记那年九月、莲花谢尽之前,薛廷特意去太液池里剪了一船花托,花了一下午挑出其中最大的,塞进懿奴手里,作莲花童女状画了一幅《夏尽图》。 “把库里的一幅画给朕找出来,青玉轴明黄穗,外面包着缠枝莲花纹红绸的。” “是。” 三个女儿中长女生得最像自己,可她越长大,眉宇间的神态、言谈行走时的气质就越像薛廷,方才说话时至尊恍然惊觉,十五年如白驹过隙,不知什么时候画中举莲大笑的婴儿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长大了,自己是不是就老了? 用过早膳,圣人下旨召两位宰相并谢侍中、王侍中、白判事等进宫陛见,梳妆的间隙冷不丁问了一句:“人还活着?” 跪候在殿外的总领太监低声回话:“回陛下,都活着。常尚……庶人没吐出什么新鲜东西,李庶人咬了两次舌,掖庭的老嬷嬷们生怕她有个好歹,无法向陛下交代,便用火钳连夜将牙都凿烂了,昨夜说了几篇胡话,已令人抄录下来,随时可呈陛下御览。” 冯令仪笑了笑:“既是胡话,怎么当得真?都说了些什么?” 领事太监屏住呼吸,俯首叩拜道:“说薛庶人与东宫暗通款曲,似有苟且。” 不到半日,皇太女被削监国大权、教至尊打发去弘文馆教书的新闻传遍了整座太极宫。原本兴冲冲准备出宫玩耍的冯月婵脑子一白,丢下袍带便要去东宫找阿姐,幸而近身女史何兰娘死命拦住了:“殿下、殿下三思!” “本就是至尊身怀六甲、不便理事才请太女代为监国,如今皇子已诞,太女殿下轻松几日又有什么不好?” 冯月婵被她的这番说辞暂时糊弄住,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找不出具体反驳的理由,没好气的大叫一声:“那也不该传的满城风雨!什么叫‘打发’去弘文馆?说的好似她失宠了似的。” 何兰娘叫苦不迭,恨不能一把上前捂住她的嘴,我的傻殿下,这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总之此事不与咱们相干,许是……许是太女累了,向至尊自请休息一阵也未可知啊。”何女史将她丢在地上的玛瑙玉带捡起来,又半跪着替她理了理衣摆,“她特意给您放假,就是不想您卷到里面去。好了,快出宫吧,再晚长广王世子、李家三娘就该着急了。” 冯月婵嗯了一声,最后照了一遍镜子,口里嘟嘟囔囔道:“我是真不耐烦同李降儿说话,三句不拽文就显不出她王府小娘子的品格似的,哪里像李逊的妹妹?” “不耐烦就不说,她不过一个伴读,殿下不喜欢大可以打发她回去。只是如今殿下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似的同世子满城玩耍,叫上她行事更方便一些。” 大了……冯月婵低头看了看胸口,脸颊倏地一红:“行了行了,快走吧。” -- 守株 不止淮阳不喜李降儿,长广王府的三娘子对这位恣意妄为的公主殿下同样没抱什么好感,坐上牛车便轻声细语的劝说阿兄:“……宋学士布置的课业从来只当耳旁风,哪次不是带累我们受罚?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整日只想着骑马打猎,再不然就闹着出宫,依我看,阿兄还是少跟她来往的好,一来年纪渐长,还这么厮混一处不像话;二来……宫里有了皇子,谁知道将来是什么情形?阿耶说了,不必同她太过亲近,尽到本分就行了,免得日后牵扯不清。” “这事我心里有数,”狐朋狗友虽多,真正能说到一起、玩到一起的却不多见,李逊挽着马缰,不甚耐烦的掏了掏耳朵:“你不必管。” 冯月婵是散漫了一些,脾气也爆,可她心地不坏,又难得没什么公主架子,说书讲经也好、斗鸡走犬也罢,去哪儿都是开开心心的,不像有些世家大族的女郎公子,一会儿嫌这个不雅、一会儿说那个污秽,好像有几个臭钱、头上顶了几个爵位就可以不必吃喝拉撒了似的。大家都是人,平头百姓乃至番户贱民里不乏能力出众之辈,没投个好胎罢了。 再说,皇子降生关她什么事?不管谁继位,淮阳都是新君的姊妹,只要不谋反就是铁板钉钉的长公主。吃饱了撑的才去操心那些。 他摆明了不肯听劝,李降儿也无法,放下帘子一个人生闷气去了。 好不容易出宫放风,冯月婵跑了两趟马就开始心不在焉,平时最喜欢听的、胡姬们用觱篥吹奏的《善善摩尼》曲都不能让她提起兴致,李逊误以为她不舒服,还悄悄问了一句要不要去西市看杀猪。 八月开始,各地的书生举子陆续启程往神都赶考——来年三月放榜,今年十一月户部就会截止报名统计,此时考卷是不糊名的,因此正式开考之前绝大多数考生都会想尽办法与考官及本地名士(一般情况下他们也参与阅卷)拉关系,或是蹲守在人家门口呈上自己精心准备的拜谒诗、或是请同乡同族的官员代为引荐,再不济也会在借宿寺庙的墙壁上挥毫泼墨、留下文章,以期能传出美名。神都三大市的商人们最喜欢这类书生,碰上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迎合两京奢靡之风的,多半会被他们宰客‘杀猪’。 “不用啦……”小公主一愣,然后笑着摆了摆手。有些心事是不能跟任何人倾吐的,李逊不行,兰娘不行,冯献灵也不行。 阿娘变了,尽管这么想大逆不道,但冯月婵就是觉得,自从有了弟弟阿娘就像变了一个人,以前她不会那样当众下自己的面子,更不会明晃晃的让人说东宫的闲话。 看她这么蔫蔫的,李阳冰狐疑起来:“那不然去长夏门大街?前天我路过时看见有人斗鸡。” 公主不想再扫他的兴,丢下赏钱就命人出去牵马:“好啊,哪家的鸡?几胜几负?” 边说边往城南行去,走了约小半个时辰,跟车的王府侍卫忽然惊道:“咦?前面不是上次那碧……西域王子吗?” 世子进宫当日正好也由他护卫,有幸在承天门前见过一眼突厥来的番邦王子,回来又听说世子吃了瘪(……),鏖战一场才堪堪险胜,因此记忆格外深刻。 李逊举目望去,果见前面胡人的身影十分眼熟,立即策马将牛车与公主坐骑都挡在身后,朗声吩咐道:“派个人去看看,若真是他,打个招呼也无妨。” 英雄惜英雄,不管怎么说,至少鄯思归的马术的确了得,比冯喆、冯启那帮猪狗强多了。 牛车里的李降儿不明所以,才刚掀开车帘,就见熙攘人潮中闪过一双翡翠似的碧眼:“二殿下……还有李世子?这么巧,你们也去南市买东西?” -- гοúROЦЩú。Ιn 待兔 淮阳回宫时天刚擦黑,冯献灵理罢晚妆,正在承恩殿内的小书房习字备课。不问不知道,冯寿瑜先天体弱,开蒙以来多是上一天学休息两天,负责教导她的学官担不起累病公主的责任,查问进度、考校功课都是得过且过,以致于堂堂公主,上了一年学还只是将将读完《千字文》。 殿下自己四岁读《论语》,六七岁上便开始学习大经(周人称《礼记》、《左传》为大经,《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公羊》、《谷梁》为小经),乍一听说妹妹六岁还止认得几个字,大小经典一本没读,顿时头大如斗。 “她毕竟还小,与其在弘文馆里枯坐一天,回去累倒两天,不如每日只取上午神思最清醒的两个时辰,读书也好、写字也罢,功课贵精不贵多。”太女妃在家时替弟弟妹妹开过蒙,与殿下相比经验更丰富一些,“小孩子忘性大,隔了几日再学,前面记得的东西也忘的差不多了。” 她靠在他肩头长舒一口气:“嗯。”姚琚见她搁了笔,拉过她的手腕轻轻揉着。 此事要做就得做到最好,既不能让至尊觉得殿下心有怨言,也不能让一头雾水、尚在观望的朝臣们认为东宫已经失势,态度必须谦恭,姿态却不能放得太低——至尊并没有下旨训斥她,连口头呵斥都没有,冯献灵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周国储,此时若自己低了头,就怨不得别人落井下石。 彭公已经告老,千方百计、托尽了关系才在这风口浪尖给她捎来一句话——懿奴,稳住。她不能让老师失望。 用过晚膳两个人正待梳洗,不知为什么仙居殿忽然派了人来,且是冯月婵身边最得用的两位女史。殿下神色一凛,淮阳虽然任性,却不是半点不会看人眼色的直肠子,天色这么晚了,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她不会派人过来。 某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该不是李逊之事被哪个御史当场撞破了吧? “我去看看。”一边命人在丽正殿备茶,一边匆忙披了一件外衣,皇太女匆匆走进了无边夜色之中。 “奴婢们参见殿下。”何兰娘不是第一次进东宫,规矩礼仪丝毫不乱,见了她先是深深一福:“深夜叨扰,请殿下恕奴婢们无状。” 冯献灵懒得跟她客套:“什么事?” 何女史咽了口口水:“二公主午后出宫,得了几件新奇玩意,特地送来给殿下赏玩。” 匣子打开,里面蹲着一尊成色不怎么样的三足白瓷香炉、一对胖乎乎的猫咪泥偶、一副木雕兰花的耳坠……以及一卷冯月婵亲笔抄写的佛经。看全文就到PO-18.coмツ 她虽信佛,但生性懒散,别说抄经了,平时老师布置的功课都不肯做。殿下将经卷取出,小心摊展—— 皇子诞生后龙气之说愈加沸腾,百姓们甚至直呼小皇子为‘龙子’、‘佛子’,一直在长夏门大街摆摊算卦的方士浮云子因此被奉为了王真人,生意蒸蒸日上,但就在前日,浮云子不知所踪,今日午时有人在城郊发现了他的尸体。 “李逊偷偷跟我说,这个道人酒量很好,而且出身河东霍县,从小在汾水边上长大,水性极佳,绝不可能醉后失脚,落入河中溺水而死。” “阿姐,是不是有人故意杀了他?” 寥寥几行字看的她眼皮直跳,浮云子来京数月,李逊知道的事未必没有别人知道,淮阳都能看出此事蹊跷,何况京兆府、刑部?杀了他……从动机情理上来说,最有可能下手的不正是她这个东宫皇太女吗?一个云游方士能与人结下什么死仇?他才刚刚被百姓奉为神仙、真人!反倒是她,‘龙子’出世,太女失宠,不能明着反抗母亲,亦不敢对尚在襁褓的亲弟弟动手,杀个方士泄愤顺理成章…… “此事还有谁知道?” 六年储君,十五年天家贵主,一个抬眸就能压的人汗如雨下,何兰娘颤着嗓子再道万福:“今日在城南撞见了安息国二王子。” -- 交锋 此时四方馆尚未熄灯,东面朝南的某个房间里,随王子进京借兵的“伴当”之一正赤裸着上身、踞坐在胡床上吃肉喝酒,满地油汪汪的骨头渣子中依稀能看见几本装订整齐的《道德经》、《庄子》、《周易参同契》,烤肉的焦香与烈酒的辛辣交相撞迸,乍一进门仿佛梦回草原。 “怎么样?”大汉见他回来,随手将啃了一半的羊腿丢回盘中,又撕了几页书纸擦手,“那个小的好对付吗?” 鄯思归弯腰将经书一本本拣起,分门别类的重新放回原处,手指拂过那些陈旧但清晰的批注时微微滞顿了一下,大团新鲜的油污洇在上面,不多时就弄脏了手:“还小呢,说话做事一团孩子气。” 突厥人没好气的冷笑一声:“咱们草原上的娃娃,十岁都能跟着阿爸骑马打仗了!”说罢沉下脸来,“这事若不成,还得另想办法。” “急什么?”夜色幽幽,王子陪坐在下首,就着烤羊给自己也斟了一碗郎官清,“东面小可汗在世时,哪个王子敢跟都兰叫板?小可汗死了,大阏氏和大王子没了依靠,大家才都蠢蠢欲动起来。” 汉人推崇的所谓‘嫡长制’也是一样的道理,领头的实力够强,下面的小鱼小虾就不容易生出野心,非得将她打折一条腿,权利的香味才会如血腥气一般遥遥袅袅的飘散出去。 伴当不置可否:“那小娘们儿不会察觉出什么吧?” 鄯思归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这句‘小娘们儿’指的是谁,饮着酒撕下一条羊肉,道:“她日子正难过,一时半会儿未必理得清头绪,就算理得清,也绝想不到咱们身上。” 丽正殿中空无一人,冯献灵仰靠在座椅上,右手食指微屈,哒哒不间断的敲击着扶手。 首先可以断定,此非宗室王爷们所为。这几年冯姓宗室隐以齐王为首,而齐王一心想将长子过继给至尊,好继承冯周大统,他们大概是全天下最不希望皇子平安长成的人了,如今‘龙子’已降,就算母皇一怒之下废了她,储君之位也落不到外人头上;倘或事情败露,反倒要惹一身骚。这笔生意对王叔王伯们来说很不划算。 再有,此事捂不住。其一她不能捂,但凡出手,不论明示还是暗示,都会被有心人曲解为心虚,否则区区一个云游方士的案子,何劳东宫出面?其二……元耀不会帮她。摆明了有人想往她头上泼脏水,京兆府若是强行将案子压下,不知什么时候始作俑者就会将之捅到圣人跟前,他不想被划作太女一党,就绝不会伸这个手。 会是谁呢……殿下在脑中将可能得利之人一一过滤,简正夷?五姓世家?急着改换门庭的詹事府僚属?阿娘犯不着这样拐弯抹角的对付她,她是她的母亲,亦是她的君上,若有什么不满大可以直接下旨训斥,大周以孝治天下,没有她多嘴辩解的余地。 “殿下……” 当务之急是抢回主动权,动作要快,不能让人先她一步掌控局势。 “殿下?” 冯献灵猛地回神,应道:“什么事?” 值夜太监恭敬的跪伏在殿外:“时候不早了,方才承恩殿来人,问殿下今夜歇在何处。” 她瞄了一眼更漏,居然都这个时辰了?如琢怕不是等急了,理了理衣裳便命人备舆回转。远远看到承恩殿通明如昼的灯火时,不知怎么冯献灵心头一松,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弛缓下来,好像奔波数日的行客终于见到了青色的炊烟。 -- 女学 “怎么耽搁到这么晚?”一进门就发现她神色不对,姚琚不能直问发生了什么,只好将话含在舌尖转了一圈,“浴池里的水都凉透了。” 自打生下来就不知道俭省二字怎么写,皇太女不以为意,喝着茶回说:“那就再换新的嘛。” 至尊与朝臣们倒是整天嚷嚷效法先贤、万事从简,嚷嚷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谁真的从简了,每年少裁两件衣服,装模作样的用几顿素斋,城里城外的别苑宅邸照旧年年翻新,日常动用的发冠、腰带上一颗宝石都不会少。 她一到他面前就浑身犯懒,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已经梳洗干净,站起来钻进他怀里,瓮声瓮气的又吩咐道:“忙起来就忘了时辰了,叫他们上两壶酒吧。” 过了中秋天气逐渐转凉,他知道她恐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拍着肩背轻声劝抚:“烫过再喝吧?冷酒伤身。” 冯献灵哼哼唧唧的扭了一会儿,既不想让步也不想拂了他的好意,讨价还价起来:“那不如送到浴池那边,热水冷酒,冻不着的。” 承恩殿后的两方浴池都造的极尽靡费,不说所耗石材皆是从南疆运来,就说泡一次澡花费的碳火、热水便不知凡几,还不算她保养肌肤的各色花露、清洗头发的香胰皂角,以及药膳局开具的消夏解乏的药汤药水。好在殿下事忙,平时顾不太上,一旬最多用个两三次(平时用浴桶)。 那池子里的浮板本是为了安置胰子、发簪等零里零碎的小物件,这下倒好,物尽其用。姚琚无奈:“那也不能光喝酒啊,叫他们再准备一些垫饥的点心和果菜。” 她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起身去后面沐浴洗头了。 很快东西备好,饮具、果馔却都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式两份,太女妃还没说话,值夜的小太监们麻利的齐齐告退。 姚琚:“……” 服侍她洗浴的八名嬷嬷(浴池造在寝殿之后,嬷嬷们也只进来服侍殿下梳洗,梳洗完仍要回到倒座房过夜)确认过水温,不等吩咐就出去了。冯献灵正纳闷,忽听重重纱幔之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东西放哪儿?”不知是羞的还是窘的,素色寝衣的太女妃从脖子一路脸红到耳根。 隔着水雾四目相对,冯献灵猛地反应过来,整个人缩进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半个鼻子:“就、就放那儿好了。” 她也不想想,水能遮住什么?姚琚尴尬的几乎不会走路。殿下的身体他不是没见过,只是不管怎么玩、怎么闹,两人行房仅在卧室里,冷不丁在别的地方看见她这样,他有种莫名的罪恶和紧张。 眼看着热水溅湿了袍角鞋袜,冯献灵抬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的漂滑过去:“方才仙居殿的何女史过来,说今日神都发生了一桩命案。” 他衣带半解,嗯了一声。 此事本就打算同他商量,殿下简明扼要、语速极快的将事情大致复述了一遍:“明日一早我会向母皇上奏,请于国子监设立女学,就像其他监生一样,凡宗室王侯之女,须通过考试方可册封袭爵。” 对方显然是想借浮云子的名气、借助‘龙子’之说将案子闹大,最好闹到至尊耳里,直抵天听,那就釜底抽薪,抢在他/她前面掀起舆论狂潮。 哗啦一声水声,殿下伏在他肩头,小声与之耳语:“公主伴读多是宗室女,虽不是什么正经官职,亦有劝谏规范公主之责。三娘的课业正好可以拿来做文章。”依周律,亲王女封县主,郡王女封乡君,哪怕一个人止三百户食邑,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来年或要用兵,哪有那么多钱养闲人?此时卡一卡她们的爵位,既可肃正皇室天威,亦可为来日革撤她们父亲、兄弟打下铺垫。 这话简直惊世骇俗,姚琚愣了一下,旋即脱口而出:“陛下会同意吗?” 不是每个宗室都能像齐王、申王似的家资巨富,冯刘两家绵延百年,多的是混吃等死的废物旁支,每年就靠那点俸禄过日子,殿下此举等于断人活路;何况别人家的女儿都能考过,唯独自家女儿名落孙山,传出去岂不丢脸?在京的宗亲们能不找陛下哭诉? “同不同意本就无关紧要,他们哭也好、骂也罢,事情闹起来目的就达成了。”冯献灵轻叹一声:“此事若成,我还要再奏,将高官贵戚家的小娘子一并纳入女学,以后公主、郡主的近侍只取其中最拔尖者。” 圣后得以登基称帝,原因之一便是设立完善了科举制度,为天下读书人提供了一架登天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有利可图,便不愁无人投效。 “殿下是想……”话机一闪而逝,他仿佛抓到了什么,只可惜尚未求证,她又转口绕回了原点:“浮云子于中秋前夕不知所踪,许是出城找朋友过节了,昨晚才闹出事故,今日午时便溺亡于城郊,不论怎么想都太快了一些。” 不是宗室、不是母皇,那就只有宫里人了。 “明日你去向父君请安,就说昨夜的舞姬乐伎技艺非凡,问能不能借几个到东宫赏光表演。” -- гοúROЦЩú。Ιn 凫水(h) 比起皇太女,太女妃的行踪无疑不起眼的多,虽不至于晨昏定省,每旬也得去清宁殿请上五六次安。薛廷心境澄明、常有妙语,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好。”不论如何皇夫总是她的生父,不会眼看着东宫兵败如山倒。 一股脑交代完琐事,困倦疲乏翻涌而上,冯献灵歪在他肩头打了个呵欠:“……阿耶聪明灵省,许多话不必说的太透,他会懂的。” 水汽腾腾蒸蒸,用来盘发的赤金琉璃长簪早不知落去了哪里,满头乌发浮散在水中,似一蓬柔软绵密的云。懿奴一向喜欢依着他,皮肤相贴、交颈相拥,太露骨的话她说不出口,这就是最大程度的撒娇了。 姚琚有心逗她:“你这是夸父君呢,还是夸自己?”女儿肖父,她的某些喜好、脾气着实像极了薛廷。 小娘子立即蹬了蹬腿,哼道:“既是夸父君,也是夸我!” 这浴池算不得很深,全部注满也只到她的胸口,为了讨她欢心,管事的嬷嬷们甚至在浮台附近摆设了好几尊碧玉银边、姿态各异的荷叶盆景,乍一看去仿佛萧萧月夜,风过荷塘。浮光碧影的水面教她一搅就碎,郎君干脆把人抱起来,惹得冯献灵一声惊呼:“你干什么!” 她摇摇晃晃的坐在浮台上,又羞又慌,抓着他的手臂不敢松手。姚琚一壁稳住她一壁好笑的欺身过去:“殿下不会水?” 冯献灵:“……” 她确实不会,皇太女身份贵重,不可能像外面渔家的小娘子,随便找条河就脱衣凫水。宫里的太液池、芙蕖池都栽着荷花,再干净也免不了泥沙掺杂,一口水呛下去,病了算谁的?没人敢拿她冒这个险。 手指握住脚踝,沿着骨骼走向一点点向上抚按,她个子不高,身材较之外面的贵女也称的上纤细窈窕,一双腿笔直匀停,倒是凫水的好苗子。“凫水不能用蛮力,须得这两处齐使巧劲儿,方能游的稳当。”手指探进膝弯和腿根时殿下明显瑟缩了一下,她没有任何能蔽体的东西,又不敢放开扒着他的双手,被他轻巧翻了个身,趴在浮台上双腿大张,“放松些,我来教殿下。” 湿滑的顶端不时蹭过花瓣,冯献灵唔了一声,羞不敢羞、躲又无处躲,扬着头没好气道:“不用你教!” 江南士族最喜欢在歌楼画舫上设宴,一来附庸风雅,二来四面空旷,不必担心隔墙有耳,别说到了年纪就要外出游学的豪门郎君了,就是歌儿舞女、男奴女婢也少有不通水性的——万一有贵人落水,还能顺手一救,捞点赏钱。当年姚琚跟着一位堂伯学凫水时,堂伯如是教导他,‘深水湍急,浅水未必就无害,咱们姚家的儿郎只要活着,不愁没有作为’,是以生死关头首先要学会的就是惜命,不能错过任何一个自救的机会。 不知是热水钝化了部分感官,还是她今天真的格外敏感,当他握住她的腰肢、慢慢向里挺进时只觉得内里烫的惊人,她本就滑软多汁,浸泡在水中更是平添了两分腻意,一鼓作气全部抵入,一个小小的水泡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她羞的浑身一颤,似哭似恼的叫了两声。 胸乳被压在微凉的木板上,随着他的动作上下颠簸,水波澹澹,这个姿势除了手肘和花穴再无第三个借力点,冯献灵不得不咬着下唇唤他:“如琢、如琢……” 她不会凫水啊,只能如上了岸的鲛女一般,又急又羞又怯的恳求他,丝丝缕缕的长发缠覆在背上,似一块上好的黑色绸缎,间隙露出一点粉白色的肌肤。看全文就到PO-18.coмツ “殿下不肯好好学……是要受罚的。”汗水沿着下巴滴落,他笑着俯下身,在她臀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殿下养尊处优,淡红色的指痕瞬间浮现。 “……姚如琢!” “没在学堂里学过规矩吗?谁许你直呼老师名讳?”啪,又是一下。 花穴的酥、腰臀的疼、随时会掉落水中的不安以及……被他当孩子教训的羞耻交糅在一起,身体竟比以往更加动情。殿下忍不住呻吟起来:“慢点……慢点呀……” 自己咬的这么紧,还口口声声要人慢下来?姚琚低头亲了亲她,发狠似的狠撞起来,霎时间水声激越,如铮铮琵琶与小娘子的吟哦啜泣混作一团,好一会儿才见停歇。 -- 势起 水温稍稍退却,小娘子奄奄一息的伏在他身下,满背肌肤晕成赤粉,一对肩胛骨似振翅似蝶舞,一时间空旷的室内只闻水声潺潺,她腿软的厉害,连恼他、骂他的力气都没了。 “怎么了?”退出去时生怕她抓不稳浮板,小心翼翼的扶住腰肢,好将人稳稳翻转过来,“弄疼你了?” 他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仪容不整、胸膛起伏,细碎的汗珠挂在眉毛和睫毛上,似一排晶莹剔透的珠帘。 “你……呼……胆大包天,”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点着他的胸膛跟他算总账,“竟敢自诩我师!” 皇太女的老师可都是正一品,魏晋以来得以位列三师三少者不超过五十人,儒家一直以‘帝王师’为最高目标,管你文采风流、举世闻名,抑或贵为宰辅、位极人臣,都不如教出一位天子受人敬仰。 郎君深知她只是害羞了,故意一本正经道:“殿下没听过吗,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一只手替她将粘在颊边的湿发别回耳后,“非是我占殿下便宜……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她体内还残留着他的精水,再度进入时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微一挺身就滑进去了。软肉敏感被他寸寸顶开,小娘子闷哼一声,又羞又气的抛出一句:“逆臣贼子,满嘴歪理!” 他忍着笑箍紧她的大腿,缓缓抽弄起来:“殿下稍安勿躁,学凫水须得十分耐心,这么急躁可不行……” 清早起床时浑身骨头酸疼,嗓子也哑的厉害,好在允娘等早有准备,知道她不能受风,连夜命人备下了润喉的汤药。冯献灵依稀记得自己是被如琢抱回寝室的,一早上都不敢与两位女史、承恩殿中的宫娥太监们对视,闷头用完早饭就逃也似的躲去了太极宫。 两个时辰后皇太女携三公主的课业本子、日常习字于甘露殿‘大发雷霆’的消息不胫而走,宜阳王、高阳王等旁支宗亲接到消息时,流言已传得有鼻子有眼。 “一进门就跪伏在地、失声痛哭,直骂说自己糊涂,不是陛下叫去看着妹妹,竟不知宗室狂妄至此,敢送不学无术之辈近侍公主左右。” 宜阳王眼皮直跳,他女儿虽未选在三公主身侧,却是二公主淮阳的伴读。淮阳行册封礼时恰逢陛下龙颜大悦,念他一向老实,女儿又是嫡出,随手赏了个县主。皇太女这句‘宗室狂妄’可是把他们一干人等都扫了进去……不学无术?此等评语若砸实了,王府的小娘子们还怎么说亲嫁人? “东平王、广怀王那几个猪狗!管教女儿都不会!”宜阳王辈分小,与圣后、先帝的血缘也不够近,不是当年天下大乱,阿耶当机立断匡扶先帝登基,且捞不着这个郡王。 “王爷怨他们也是无用。”王妃出身元氏,与京兆尹元耀同族不同支,勉强能算是远亲,因其为人玲珑、长袖善舞,在神都贵妇圈里混的很开,消息一向灵通,“好端端的,一杆子将她支去弘文馆教书,心里如何能不埋怨?不过找人撒气罢了。” 大娘就跟在淮阳身边,宫中情势宜阳王还是知道一些的,闻言摇头:“那可是坐了六年储位的太女,至尊手把手教出来的,便是真的有怨,何至于那么沉不住气?” “那依王爷的意思——” “别问我!我哪里知道!”三公主体弱多病,人尽皆知,她皇帝老娘都不敢狠拘着她读书,难道弘文馆的老酸儒、不知远到哪辈子的堂姐妹们就敢?小娘皮发的什么疯! 左右大娘已经是县主,余下的都不是她生的,王妃虽面露忧色,其实远不如宜阳王焦急。宜阳王在家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个圈,冷不丁道:“去把大娘给我叫过来。” -- 王府 淮阳公主被放了三日大假,伴读们自然也休息在家,不一会儿宜阳王府的大娘子就施施然赶到了。她是王妃嫡出,年方十四,既是几个伴读中最年长的,也是其中爵位最高的(宗室女册封多在及笄之前,十二岁就获封县主的并不多见),平时在仙居殿里很有两分面子。 “阿耶万福,阿娘万福。” 圣后在位时一力促成‘冯刘合一’,冯家郎娶刘家女、冯家女为刘家妇,前朝好几位长公主都嫁给了近支宗室,譬如已故的前申王,其元配就因不敬天子被圣后赐死,改娶了太宗孙女巴陵长公主为妻。宜阳王一脉血统不够尊贵,又没什么过人的才华,一直没入圣后法眼,也就自然没轮上这样的‘好事’。他家女儿不似齐王、申王、陈王家的女眷,仍是典型的冯家人长相。 圣后十四入宫,因美貌得了个小名作媚娘;高宗登基后姐妹姨甥齐获宠,可知冯家人长的不坏。 这个大女儿宜阳王怎么看怎么满意,元家也出美人,王妃已是十分标志,大娘身为宗室贵女,气韵风华更胜一筹。 “倒没听说什么新鲜事,不过中秋节前同李家妹子拌了两句嘴。”李降儿虽是先帝血脉,毕竟不姓冯,碍着长广王的面子,刚进宫时淮阳还对她另眼相待,时日一长就懒得搭理了。 要冯大娘子说,李降儿也是糊涂,人家贵为公主,荣华富贵一世不愁,要那么学富五车做什么?她好不好,自有她阿娘阿姐管教,哪轮的上她们这些陪读多嘴? “长广王?”宜阳王略一沉吟,“长广王府的三娘子同淮阳不睦?” 大娘垂目细思片刻,笑道:“倒也称不上不睦,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她总记得给殿下捎一份,我们这些同宗姐妹倒教她比下去了。不过李娘子也有一点不好,总爱挑殿下的刺,阿耶不知殿下的脾性,皇太女管着她还要恼呢,何况李家妹子。” 长广王府坐落在尚善坊,洛河南岸,又毗邻定鼎门大街,一向是寸土寸金、豪宅林立的好地方。李逊归家时李降儿正在房中小憩,冷不丁听见他进门,手忙脚乱的将桌上几颗翡翠珠子一股脑拢进怀里。李阳冰奇道:“小时候就不喜欢弹珠子,怎么这会儿想起来玩了?” 不知是不是闷着了,小娘子满面绯红:“你又从哪里回来?今日倒早。” 去打探诸王府奴子、太常寺声人昨日可有出城的话自然不能说,阿耶行事谨慎,最不喜欢他跟皇家扯上关系。是以郎君笑了一声:“说好了带她去看斗鸡,昨天不是没看成吗。” “说了多少遍——那是公主!”李三娘忍不住尖叫,“不叫公主也该叫姑姑!” 做哥哥的难得被妹子噎住,好一会儿才呿道:“她比我还小,叫什么姑姑。” “……” “……” 无声对峙了一会儿,李逊又问:“听说金山县主下帖子找你了?” 宜阳王府的大娘子封号金山,李降儿点头:“约我出门逛街,不过我、我今日身上不爽,就没高兴去。” 皇太女提议设立女学的消息早已流出宫城,听说至尊大有应允之意——明年多半要用兵,否则回宫这么久,早该召见安息王子,替他封爵开府了。宗室绵延数十年,冯刘两家旁支众多,此时能省一点是一点。 女学虽是好事(多少旁支庶支家里穷的只剩爵位,儿子且上不起学呢,何况女儿),却很有些示威于宗亲的意思,他以为妹妹因此心生不满,反倒不好安慰,只拍了拍她的脑袋:“不去就不去吧,凭我们降儿的文采,一个乡君还不是手到擒来。” “阿兄……”指间的翡翠珠子泠泠生光,李降儿鼓起勇气,轻声问他,“他们说太女殿下设女学不是为了给公主拣选近侍,而是——而是为了和亲安息选拔宗女,是不是真的?” -- гοúROЦЩú。Ιn 至尊 “噗——咳咳咳,选拔宗女?”冯献灵放下茶盏,没忍住笑出了声,“为了他?” 冯家女儿是谁都能挑三拣四的么?不说鄯思归仅是亡国公子,能不能复国尚在两可之间,就说安息弹丸之地,举国人口加起来还没有关内道一道的人多,为他选拔宗女?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当年吐蕃遣使求娶公主,那样声势浩大、软硬兼施,也没谁敢对和亲人选数短论长,她就是嫁个年过五旬、貌若无盐的老宫娥给他,鄯思归敢不感恩戴德、跪谢领旨? “就是随口一说嘛,”冯月婵揪着衣摆嘟囔,“宜阳王、高阳王他们都多少年不上朝了?猜错也情有可原啊。” 谁家耶娘情愿送女儿和亲?别看吐蕃现在又给文成公主立庙列传、又尊她为‘甲木萨’的(意为汉人的女菩萨),当年公主嫁过去时可是连厨下、织工都得自备妥当。蛮夷再怎么开化,毕竟不同于中原,几个月不洗头沐浴、好几年吃不上粟米五谷……光是想一想就令人头皮发麻。 那厢皇太女更衣完毕,哂笑道:“也罢。”教他们紧张紧张也好,省的又闹出什么别的乱子来。 “阿姐,”秋老虎扰人,淮阳刚从宫外回来,衣裳晒得皱皱巴巴,发髻也不如临出门时光鲜平整,唯有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四处乱转:“母皇真的答应——” 天家子孙,有些事无师自通。别说她已年满十二,不再是天真懵懂的小孩子,就是真的三岁幼童也不会对宫中风向一无所知。她都能感知到阿娘与阿姐之间的暗涌,何况旁人?早上去甘露殿谢恩时(中秋是她的诞辰,昨日女皇夫妻照例赏了不少东西)至尊仍面色不善,留她用了碗茶就不耐多陪,回去仙居殿后公主胆战了好久,还以为母皇会狠狠再下一次东宫的面子。 冯献灵眼皮轻跳,什么时候元元改了口,私底下不再称母亲为‘阿娘’了?她清了清嗓子,有意将事情往轻描淡写里说:“于国于家此事都利大于弊,为什么不答应?” 与传闻中的‘大发雷霆’截然相反,早起去甘露殿请安时冯献灵谦卑的几乎没五体投地。作为女儿,她与冯令仪相处了近十五年;作为臣子,二人共事亦有六年之久——她自认很了解她。此时表现的越惶恐、越谦恭,来日至尊醒过神来,就会越心软、越不忍。 两个时辰不到甘露殿的回事太监就来传话了:“难为懿奴想得到,也是你一片手足情深。” 太女、公主相继告退,甘露殿一下子冷清下来,用过午膳后冯令仪卸妆歇晌,满头青丝倾泻如水。 早上二娘的眼神刺的她浑身不自在,仿佛她不是她的母亲,而是一头青面獠牙、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怪兽。女皇心内并非不知自己此番做的太过,再给怎么给东宫留面子,削她的权总是事实,九岁就跟着听政理事的太女、执政至今并无大过的太女,冷不丁被支去教书,是个人都能看出端倪。看全文就到PO-18.coмツ 只是一时激愤,想也没想就发作了出来。 “来人,”浑身困乏,却怎么都无法入睡,冯令仪想了一会儿朝政大事,忍不住道:“沏碗茶来。” 宫娥们低着头奉上茶点,她兴趣缺缺的挑了许久才挑中一块透花糍,顿了顿,破天荒问了一声:“皇夫在做什么?” 很快掌事太监进来回话:“回陛下,在与太女妃下棋。”—— 最近状态不咋好,加上我今天香肠嘴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短小点就短小点嘛 -- po-1⑧,com 胡汉 时已中午,清宁殿里隐隐飘出一股羊肉的鲜香——薛氏祖籍山南西道,那里山川叠嶂,气候湿热,当地人食羊肉时喜欢添加一种名叫茱萸油的辛辣作料,即可増香去腥、又能提鲜开胃,长住神都数十年,薛廷至今没能改掉这个习惯。 “平凉来的鲜羊肉,炖汤时只加了葱姜胡椒,外加一点点薤菜。”怕他江南人吃不惯辣味,皇夫特意将手边的一碟酪酱推了过去,“平凉羊腥味儿重,肉质也更紧实一些,配酪吃倒也相宜。” “从前没试过这种吃法,”姚琚从善如流的饮了一口热汤,“今日儿臣就沾一沾父君的光了。” 太女妃其实没料到薛廷会留自己用饭,皇夫殿下喜洁喜静,跟谁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爱与人交往过密,与之打了几个月交道,最多也就是一起用顿茶、赏幅画、下盘棋。 看着满桌玉馔珍馐,不知怎么姚琚心口一突——难道这件事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是他想的太浅薄了吗? “说起羊肉,从魏晋离乱到五胡乱华,再到前朝高祖一统天下,不知什么时候胡服、胡乐、胡食就在中原大行其道起来,”薛廷夹了一筷菠棱菜,笑着与他闲话家常,“人人吃羊汤着胡服,日子一久都忘了自己是胡是汉了。” 他多少听出了一点话外之音,试探着应和道:“父君说的是,如今江南一带的士人也都竞相畜养胡姬美婢,酒肆食肆里家酿的黄醅酒、乌程酒反不如三勒浆、葡萄酒受欢迎。” 百年战乱,胡汉交融,如今朝堂上虽然屹立着不少番臣名将,‘番户’却依然是实打实的贱籍,社会地位低于‘杂户’(如乐户、匠人等)不说,同‘良民’更是没法比。大周向来良贱分明,如果没有官身加持,寻常胡儿除了与胡人结亲、作为家伎被纳为官员私产,托人进太常寺便是一条最常见不过的出路。И2qq。て0м 他是在暗示此事或与胡人有关吗? 用过午膳太女妃告退,看了约半个时辰闲书,清宁殿的掌事太监方小心翼翼的上前询问:“殿下,暑气还未散尽,不如用些果子歇个晌吧?” 薛廷左手持卷,恍若未闻,几名近身服侍的小太监顿时寒从脚起,齐齐打了个哆嗦……殿下这是动真气了啊。 一时室内静若无人,良久,皇夫终于淡淡道:“把三个月内所有进宫献艺的伎人名单都拿过来,既得太女妃赏赞,合该鼓励嘉奖。” 掌事太监不敢多话,伏身称喏。 起手阖上书本,薛廷忍不住轻叹一声。小孩子想事情极易流于表面,知道暗度陈仓、托他向太常寺查问固然不算太笨,却到底没能看透此计真正的诛心之处。看本文后續章節到んǎīΤǎńɡSんūщū(海棠書屋)、℃㊣M 皇子诞降,天下哗然,倘若东宫一时无出,以长姐、半君的身份教导怀柔方是良策。他才刚刚满月,话都不会说,能与人产生什么冲突仇怨?就算来日手足阋墙、你死我活,也至少是十五年以后的事。上策诞育嫡子、中策兄友弟恭,下策固结党羽,这盆污水甚至不必砸实了,来日皇子长成,只需在他耳边似真似假的透露一点‘真相’、‘往事’,姐弟之间必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弟弟幼小时尚且不能容下,难道长大了反而会毫无芥蒂吗? 懿奴一日为储君,就一日被抛露在明处,大是大非上断不能出现污点,一个器量狭小的太女、手段龌龊的长姐,实在太容易被大义和民望抛弃。 -- 余波 名单呈上时皇夫的脸色总算好转些许,大太监丝毫不敢含糊,放下东西就立刻原路退了回去。薛廷平素看书极快,几乎一目十行,这会儿却似童子学书,一笔一划都端详的极其认真。 皇子年幼,又是早产,能不能平安长大还是未知数,以冯令仪之谨慎,不会在局势彻底明朗之前公然表态——哪怕对太女心生不满,她也没有明言训斥过懿奴半句;简正夷之流不过狐假虎威,就算真有什么打算也不敢在此时自作主张;五姓世族更不必提,皇子生父乃简相举荐,至尊嫡系中的嫡系,轮到谁也不会轮到他们染指皇子教养。 换句话说,此事若闹将出来,没有人能真正捞得好处,只会将本就微澜的水面彻底搅浑。以果推因,谁是如今最盼望局势‘一动’之人? “女学?什么意思?”递话的小奴才刚离去,歪坐在胡床上擦刀的伴当立刻怒目圆睁,两道浓眉猛地竖起,啐出一大口唾沫渣子,“怎么又扯上他们汉人的女娃娃了?安度霍多,这可跟你之前说的不一样!” 女皇始终没有召见他,一行人不得不终日龟缩在这小小的四方馆,憋了近十日,鄯思归也终于憋出了一点郁气。固守在疾陵的民兵节节败退,眼看着最后一块国土就要失守,周国皇帝却仍想着抻他一抻,逼他主动下跪称臣。 “障眼法罢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三王子待你不薄,我劝你别耍什么阴谋诡计。”见他面露颓色,彪形大汉不自觉松动了一点口气,右手拇指摩挲着腰刀刀柄,“汉人那些玩意儿我不懂,我只知道刀剑无眼,别叫老子发现什么不对,否则不必问王子,我先一刀先结果了你。” 雍罗侯麾下猛将辈出,这个剌思磨不算最出挑的,勇力上等,心智判断却只中平,好在从小跟着雍罗侯长大,情分资历很能压人一头。鄯思归一身赤枣色团花缺胯袍,踌躇片刻还是领了他的情:“届时你只管一刀砍下我的脑袋,回去向王子请赏复命。” 剌思磨这才笑了:“那如今怎么办?周朝人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二王子沉吟一会儿,也笑着回说:“老的在观望,小的也在观望,大约就是一时半会儿急不得的意思吧。” 女学一事正如冯献灵所料,很快在神都掀起了轩然大波。两位公主的伴读皆遭训斥,几位到年纪、该封爵的宗女也没了下文,京中有女儿的宗亲都被牵带上了,承天门前带着王府徽记的牛车日日不绝。 “绿娘……我不想去……”自从中秋受了惊,冯寿瑜就一直有些恹恹的,好不容易才熟悉起来的同龄玩伴冷不丁全被撤走,更教她惶惶难安、不可终日。 伴读们才因失职怠惰被太女怪罪,女史们哪敢由着公主的性子,不教她读书?你一眼我一语的纷纷劝道:“太女殿下也是为了公主好,公主乃至尊血脉,天潢贵胄,岂能被外人带坏了名声?” 本就病弱,再添个痴傻顽愚、不堪教化,传出去成什么人了?趁早发作出来也好,省的将来至尊拿她们出气。 乖乖站着穿戴好衣裙,冯寿瑜没再说话。生在深宫养在深宫,有些事耳濡目染,不必言传。就像她知道最近宫里情势不对,三娘子的内心其实明白,这股不对是因为自己当时说错了话。 她不小心害了太女,所以太女才拿她的人出气吗? -- 抽丝 入夜后承恩殿灯火幢幢,冯献灵草草用过晚膳,肩披一件外袍与姚琚分坐在书案两侧,一边斟酌着下笔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化洲橘红。 殿下实没想到,给妹妹作老师竟比理朝议政还辛苦——自己从小勤奋,元元虽说态度懒散,天资却不算愚钝,姐妹三人中止有寿瑜,越教越怕,越怕就越记不住,接连几日‘陪公主读书’,累的嘴角都皱起了皮。 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教姚琚既好笑又心疼,忍不住出言宽慰了两句:“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三公主毕竟年幼,慢慢教也来得及。”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她更倍感无力,殿下的行事准则里从没有过‘知难而退’这四个字,做不做得到是能力问题,肯不肯做就是态度问题了。如今三娘的样子,别说训话呵斥,略沉一沉脸色就吓得口不能言、面白如纸,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天家贵主都是如此。 冯献灵肃容摇头:“都六岁了,再这样蹉跎下去,册封、出阁时怎么见人?” 他知道她是性子上来了,皇太女行事果决,说一不二,经手之事必要做到好、做到底,无奈之余伸手试了试玉碗的余温,太女妃干脆换了个话题。 清宁殿办事雷厉风行,两日不到就将圈点过的伎工名册悄悄送来了承恩殿。如今太常寺中挂名的歌儿舞伎、乐伶杂工共六百八十二人,三月内进过宫的计二百一十九人,逐一排查肯定是不可能的,时间上也赶不及,所以薛廷取了个巧,将范围进一步圈缩在了‘功名官身之后’。 “前朝立国时接纳了不少外邦头领、降将,甚至有为封官举族来迁的,子子孙孙繁衍生息,就算一时没落,与寻常胡商的交际圈还是天渊之别。”她飞快的翻看着名册,不忘向他解释,“自先帝时起,私倒宫中消息就是重罪,一个不好会祸连全家。” 传说章显太子(先帝的同母三哥)就因宫人告密被圣后赐死,先帝登基第一个月便将那名宫人找了出来,夷其九族。换句话说,普通人没那个胆量私通外朝,有心人也不会相信他们这些无根浮萍。 姚琚张了张嘴,有心想问为何不怀疑在场的宫女太监,又怕自己误了她的事。 “白……真奴?”饶是冯献灵记性绝佳,见到这个名字也不免迟疑了一会儿。殿中半晌静默,殿下倏地目色一凛:“鱼兴,将孝诚二十八年春,安息大王子病逝前的那封奏疏拿来。” 鄯思道进神都时年仅三岁,再怎么仆从简单,乳母、奴婢、伴当、侍从还是有的,林林总总加起来约二十个人,大王子病故前唯恐这些人无所依靠,特地上表,愿将所有浮财分给自己的奴婢和随从。 冯献灵记得很清楚,十名伴当负责将他的一绺头发、随身银刀送还故土(大概是安息的某种葬仪,好让逝者魂梦安息),奶娘和婢女们各自领赏,愿意嫁人的就回家自行嫁人,至尊为了显示恩厚,每人额外多赐了两匹绢布。 “有位狄迪氏乳母的夫家就姓白,这个白真奴大概是她的继子或侄子。”神都城里姓白的胡儿多不胜数,可有幸被鄯思道特别提点,请圣人、太女多加看顾,‘莫使财入败儿真奴之手’的,大概就这一个。 -- po-1⑧,com 剥茧 “殿下的意思是——”姚琚尚未完全理清头绪,一壁觉得此事匪夷所思,一壁又很能理解这些人的铤而走险。 那不是军报中寥寥几笔的伤亡人数,也不是茶余饭后的闲聊谈资,对他们来说,那是真真切切的灭国之殇。 冯献灵拉过他的手,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似是害怕吓到他,再度开口时带了一点令人胆颤的低柔:“之前就接到过陇西奏报,大食人信奉的寺庙已经陆续出现在伊州、庭州等地,突厥人也与他们有所接触。不管母皇态度如何,我猜最迟明年,西边肯定会用兵。” 就算不为安息复国,也得探探大食的虚实。西域咽喉何其重要?不说马匹、银矿、香料之类的大宗交易,光石蜜、药材、毡氎三项就足以支撑起整个西北的繁荣。大周实行军户制度,以民养兵、以兵将民,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百姓靠与西域贸易为生,四十万陇右军又谈何独善其身?这样的地方,没有人能坐视一家独大。 姚琚反应过来,恐怕这才是至尊同意设女学的根本原因。一来国朝日久,宗室繁衍如牛毛,再不想办法遏制一二,早晚会将财政彻底拖垮;二来……孝诚初年天下大乱,各地叛军降了反、反了降,连他都知道,当时有许多远支庶支的宗亲子弟凭‘靖乱之功’崭露头角,一时间满洛城的郡公、县公、县子。 倘或至尊是男人,自己就能领军打仗,那么比起外人,当然是自家儿郎掌兵更令人放心,可她不是。圣人已经不是登基之初举目无亲的小皇帝了,摆明了不会再让宗室沾惹兵权,发难宗女不过是个信号。 “……陛下在等什么呢?”天气并不冷,他却有种悚然而惊的感觉,“何况二王子六月才进神都,至今独居在四方馆,他们是什么时候搭上的线?”И2qq。て0м “这个我也不知,得小心查访,以免打草惊蛇。”顿了顿,冯献灵抬眸看了他一眼,“陛下大约是在等鄯思归称臣。” 故国覆灭,子民离散,这位流寓他乡的王子根本没有别的退路,他耗不起,时间每过去一刻,沸腾的民望和民怨就冷却一分,复国成功的希望就渺茫一分。令大周倾兵相助的本钱不是没有,只是‘鄯思归’这个人不足以支付,非‘未来的鄯氏国主’不能许下盟约。 姚琚于是了然,在这类事件上,东宫与圣人的态度是绝对一致的。二王子没有任何讨好、贿赂皇太女的资本(人家已经是太女了),唯有退而求其次,先将水搅浑,再看能不能从中牟利。 “既然有了头绪,有些事就不必太着急了。”说着她轻轻舒了口气,“只不知道他挑中了谁。” 仙居殿里,冯月婵狐疑道:“病了?病了是什么意思?” 传话的小宫女瞄了一眼何女史,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再过不久就是重阳节了,世子许是想在至尊面前表现一二,勤加练习时不慎着了风……” “放肆!” 小宫女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殿下息怒。” 重阳又称射日,自前朝太宗皇帝起,每年此时文武百官都会于大内比试箭术,运气好的甚至能平步青云。长广王想为李逊谋个武缺不是秘密,可李阳冰是什么人?他会为了区区官职特意练习?还累倒伤了风?一听就是谎话! 淮阳难得发怒,气的几乎要怒发冲冠,何兰娘连忙上前劝抚:“世子明年都十七了,收敛一下玩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殿下何必动气?” 冯月婵气结:“……你不懂!” 这哪是玩不玩心的问题,李逊一旦有了官职,尤其还是武职,就必须与东宫太女避嫌了。她是阿姐的亲妹子,与阿姐避嫌和与她避嫌何异?他才十六啊,好端端的王兄为什么着起急来?是否浮云子之事被长广王察觉了? -- po-1⑧,com 成家 二公主越想越不安,又不敢贸然冲去东宫找阿姐(最近人人紧盯着太女动向,亲妹子也得暂时避嫌),再四犹豫之下命人收拾了几套笔墨纸砚,充作对诸伴读的心意补偿。 大太监亲自跑的李家,回宫复命时气喘吁吁:“奴婢没见着世子,也没见着王爷王妃,是三娘子的贴身婢子出来谢的恩。” 一听长广王没有露面,冯月婵心中一沉,脸上却没表现出异样,没好气的冷笑道:“害她丢了个乡君,这是跟我耍脾气呢。” 论身份她是公主,李思训不过郡王,公主赏赐,区区郡王之女也敢拿乔?论辈分她是姑姑,李降儿身为侄女,受长者赐却使个奴婢出来谢恩,简直目无尊卑。 可怜那太监在外跑了半天,气才刚喘匀就吓得浑身一颤,小心觑了眼殿下神色方清清嗓子接着道:“殿下息怒,依奴婢看,许是真的病了也未可知。” 宗室贵戚中李思训算最不好色的那一波了,偌大一间王府,统共也就一妻三妾、三儿四女,李三娘的院落与她兄弟们相距不远,隔着水榭都能闻见药味儿。 “三娘子也未必是有心慢待殿下……”这话论理不该他说,太监支吾了半晌,还是咬着牙吐出了实情,“奴婢出来时瞧见门前停着几辆女眷坐用的青帷牛车,几位小娘子只怕都去陪客了,所以不得闲。” 冯月婵一时没转过弯来:“陪客?” 还是何兰娘反应快,挥退诸人后与她小声道:“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世子明年就十七了,也该开始相看妻族了。” “……”И2qq。て0м 接下来的几日淮阳都有些神不守舍,相看?妻族?成家立业……等一等,成家和立业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她阿姐不也早早成了亲,没见有什么不同啊。 “淮阳……淮阳!” 两位公主年龄不一,课业进度自然也不一样,原本太女殿下只负责三公主的功课,不知怎么最近二公主也闹着要一起,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有太女压阵,弘文馆的博士学士们狠松了一口气。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何解?” 对上阿姐‘敢说不知道你就完了’的眼神,冯月婵难得老实,起身作答:“孔子认为君子应该对三件事物常怀敬畏之心……” 眼神从阿姐的发式一路辗转到衣着、穿戴,虽说具体指不出哪里不同,但总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的,哪里变了呢?眉形?还是唇脂? 冯献灵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几乎以为脖子上的痕迹透了出来,两个时辰一到就脚底抹油的溜回了东宫。 自从不再参政,很多事自然而然的不如以前消息灵便。如今皇太女也只能通过预估流程推测浮云子的案子审到了哪一步、还有多久才会抵达刑部。八月十六发现尸体,倘若按部就班走流程,差不多是九月初五、六的样子。 “殿下?”突然多出了大把空闲时间,冯献灵一开始还不是很习惯,冯月婵再也按捺不住、追来东宫时她正跟姚琚玩儿双陆,太监通报了好几声才应道:“什么事?” 宫娥女官早被赶了出去,堂堂太女左脸画着一朵泼墨牡丹、右脸是只拂菻犬,额头上还顶了个斗大的‘山’字,缩在他怀里不敢见人。 鱼兴拿不准里面在做什么,只好将声音放得极低:“启禀殿下,二公主来了。” 姚琚笑的脸都红了,肩膀手臂抖个不住,被她一把扑倒在榻上。鱼常侍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她喘着气吩咐:“知道了。” -- 七寸 宫人们捧着热水手巾等物鱼贯而入,屏风后的太女妃强忍笑意:“先退下吧。” 说罢低头哄她:“好了,人都出去了,让我擦擦。” 冯献灵哼哼唧唧的赖在他怀里,一双耳尖红的透明:“你耍赖,肯定是你耍赖了!” 殿下从小刻苦,除了弈棋、投壶之类的闺中雅戏几乎没有接触过任何玩乐手段,被他带着连玩六局双陆,输的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顾不上前襟被蹭得一片墨痕,姚琚捏着她的耳垂忍俊不禁道:“好,好,就算我耍赖,二公主还在外面等着呢,先把脸洗了好不好?” “……”她这才稍稍抬起一些脸蛋,适才玩笑打闹过,两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衬的那双杏眼愈发水光莹莹。净面梳洗毕,姚琚在她额上啄吻了一下:“没什么事就早些回来。” 她嗯了一声,同时恋恋不舍的环紧他的腰:“药膳局新到了几篓鲈鱼,晚上叫他们做成鱼脍吧?” 重阳节前后各地都开始准备纳贡,未必是很名贵的东西,胜在合宜、特色,譬如扬州的江心镜(五月初五阳气最重时请铸镜师傅于江心锻造的龙纹镜,据说有行云求雨、福佑天子之功)、歙州的砚台、凉州的单峰骆驼等,这几天洛河码头陆续出现了几艘货船,她记得他喜欢鲈鱼,特意多留了心。 郎君笑着一点头,殿下就又恢复成平日威严庄重的太女,拾步出门理事了。 “阿姐……”凭着一腔意气闯进东宫,尽管装饰陈设没有任何变动,但淮阳就是觉得短短数日不来,这里比之前冷清了不少。 冯献灵没在明德殿偏殿见她,而是直接将人引进了丽正殿:“说吧,什么事。” 满腹邪气冰消云散,冯月婵蔫蔫瘫坐在胡床上,将李逊抱恙,并且似乎有意娶妻一事飞快的说了,话里话外忿忿不平,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我看长广王兄是急着跟我……你撇清关系呢。” 皇太女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哦。” 异姓王本就惹眼,李思训一脉又是先帝儿孙,陛下登基以来恨不能全家夹着尾巴做人,这个节骨眼上他主动掺和进来才是脑子进了水。 “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啊!”淮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那个方士的案子你想到办法了没有?” 殿下无语:“孤有什么可生气的?他是成亲之后就不算孤的堂侄了,还是出仕就打算翻脸不认孤这个太女了?”说着喝了口茶,“这么大了还是一点脑子都不动,坊间俗话‘打蛇须打七寸’,没听过吗?” 方士案她最好袖手旁观,沾上一丁点关系都是落了下乘,大张旗鼓、费尽周折的搜集证据、自证清白远不如直切要害省时省力。 “七寸?”冯月婵狐疑道。 太女殿下举盏莞尔:“七寸。” 九月初一日,鄯思归受邀参加初九于太极宫举办的群臣射会,回到卧室时赫然发现桌上躺着一封奏折的手抄本。文章措辞华丽,对仗、用典都十分精彩,大意是说安息王子进神都已一月有余,故国败落、孤苦无依,实在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此处另起一段),鄯王子来我大周不过为求一方安身之所,陛下素性宽仁,何不给他个爵位(此处列举了太宗、高宗时期的旧例),替他开府娶妻、就此安顿下来,也好向西域诸国展现我上邦风采。 “……” 落款是裴伸,想必是某个不算出名的河东裴氏子弟,有裴如意在朝,这封奏折被中途压下的几率……是零。 ------- 彭掞的四儿子就是鸿胪少卿哦,四方馆和一切外交事宜都是归鸿胪寺管的哦(奸笑.jpg -- 重阳 女学之事终于尘埃落定,不同于皇太女最初提议的将学堂设在国子监,至尊随手辟出了弘文馆内的三间宫落。凡冯氏宗室的小娘子,只消身世清白、年满八岁就可以报名,通过年初、年中、年尾三次评定且都获得‘上等’评价者方可封赏爵位(意思是只要有一次没拿到优评就得准备重考)。考虑到宫室改建、调拨人手等等琐事,圣人将正式开学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一。 九月初九当日,鄯思归进宫参加重阳射礼。周人尚武,自前朝太宗皇帝起射礼就是夸耀武备的手段之一,皇帝亲自下场,百官自然争相附和。尴尬的是接连经历了三代女皇,如今的射礼不再是弘扬武威的盛事,而是官家少年争荣夸耀、博得注目的游戏。 鹿皮、熊皮制成的靶子上点缀着彩色丝绦,场地两侧各立五面大鼓,女皇身穿武弁,与诸王公大臣敬酒祭天。依照礼节,今日的第一箭应由皇帝射出,不巧至尊‘身怀微恙、不便劳力’,只好改由皇夫殿下代劳。 “此箭获!” “此箭右方!” “此箭扬!” 禁军不断来回于箭靶和正殿之间,汉人好面子,众目睽睽之下睁眼说瞎话的事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每年重阳都得代至尊御射,这位皇夫大概也习惯了,看着不擅箭术,接连四箭都没有偏得太过。 一曲终了,侍射的近臣们不吝奉承之语,纷纷上前敬酒,二王子终于得以光明正大的向上首投去一瞥。 皇太女今天穿了一身朱红色的礼服,繁复层叠的金银线交相叠错,日光下华彩熠熠,远望之如一团清冷晶莹的火。早在进城之初狄迪氏就托人转告过他,‘汉人的这位皇女不简单’。 “我托人打听过了,裴伸是鸿胪寺的一个小郎官,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去年春天刚刚娶妻。”初到洛阳不久,这点消息还是靠兄长的人手打探得来,“裴家子弟,通晓梵语、吐蕃语、疏勒语等多种语言,因为是庶支,十六岁上从通译出的仕。” 鄯思归心念微动:“也会说大食语?” 传话的小奴一愣,随即点头:“这个自然。” 她在威胁他。 西域的确重要,可周朝从不是非他不可,他能给的东西大食人未必不能给。想到此处王子不禁笑了一下,好一只牙尖爪利的中原狮子猫,他还没把她怎么样,她就想要龇牙咧嘴的挠他一脸血了。 “王子,”伺候水酒的小太监见他心情尚可,也笑着露出两颗圆圆的酒窝,“下一批就该您上场了。” “知道了。” 他是外宾,礼部特意将之安排在了一众亲王郡王及其世子之间,以示恩厚。浩浩荡荡百来人中鄯思归一眼认出了李阳冰,李世子似乎消瘦了一些,舒展身体时的动作也不如以往自然,冯参、冯熏等笑着同他打招呼,都被轻巧的避开。 今日人人穿着窄袖武服,李阳冰的那点不自然落在他眼中,显眼的仿若脸上写着一行大字:我背上有伤。不多时《狸首》乐起,诸王与世子开弓挽箭,鄯思归三连齐发,风声如利刃过耳:“李世子,许久不见李世子了。” 李阳冰没有丝毫滞涩,同样角弓拉满、白羽忘归:“听不懂阁下在说什么。” 观台上的冯令仪兴致颇高,饮着葡萄蜜浆道:“叫他们数一数,看今年是谁拔了头筹。” 惯例全发全中者赏赐名马,次一等的赏绸缎,十箭射脱靶八箭(真的有这种人)的臣子则得自发去西面台阶下罚酒。很快紫微上将军上前回话:“启禀陛下,今年是安息国王子夺得头筹。” 顿时众人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微妙。被撂在四方馆近两个月,安息王子只要不傻,拼死都会抓住这个面圣的良机,是以这个结果并不怎么令人意外——不意外归不意外,满朝宗室拼不过一个外人,多少还是有些面上无光。陪坐的皇太女面不改色,高居上首的女皇更是讶然含笑:“如此,叫他上前来。” 今天鄯思归没穿胡服,一身赭色联珠纹窄袖劲装搭配玉白色腰带,除了肤色稍深一些、头发卷曲一些,乍一望去与普通贵族男子无异。 “见过皇帝陛下。”鸿胪寺、礼部的相关官员不厌其烦的教了十日觐见礼节,总算没再闹出只肯抚肩不肯叉手的荒唐事,二位宰相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听那王子朗声道:“马?某不缺宝马,今日贵国陛下抱恙,某实在深感可惜。” 说着目光转至太女脸上:“不知殿下能否赏光,下场与某切磋一二?” -- po-1⑧,com 比试 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姚琚都能感受到他的敌意,何况冯献灵? 女子为君的尴尬之处就在这里,比手腕比韬略,她们未必输给男儿,可比勇力比蛮劲儿,十个小娘子里至少九个逊色同龄郎君一筹。 鄯思归此举无异于将本就致命的弱点进一步放大,明晃晃的摊开在文武百官、圣人皇夫面前——从前没有对比,如今至尊膝下可是有了一位皇子了。 太女妃欲开口说些什么,被她悄悄按下。“既然阁下没有比够,今日又难得天朗风清,”皇太女与至尊对视一眼,从容微笑道,“牵孤的马来吧。” 射箭也分活靶和死靶,太宗高宗时射礼多用活鹿、活麂、活兔子等,相传某年太宗皇帝兴致上来,特地命人在场内投放了一只黑熊。一直到圣后高龄登基,固定不动的死靶才在太极宫内流行开来。 六七岁上时为了能在射礼上代母皇御射,骑术箭术冯献灵都是下了死功夫的——否则堂堂镇国公主,动辄几十上百人跟着,怎么也不至于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带累十五名武师傅身首异处。 “殿下。”她的坐骑是匹四岁的大宛马,身轻蹄健、白鬃如雪,至尊亲自赐名‘踏月辉’。 “箭矢无眼,”日光烈烈、白马红衣,小娘子全没将他放在眼里,连礼服都懒得换下:“一会儿还得请阁下小心留意,万一伤到看客反而不美。” 方士案了结的悄无声息。几日前还言之凿凿、认定事有蹊跷的证人们一个接一个的改了口,神都城这么大,死几个人又有什么稀奇?主事的县官很快意识到事情不对,顺着新的证词草草了结此案。 “殿下不去换身衣服么?”他压低了声音调笑她,草原上的女孩会走路起就会骑马了,角弓和马刀是比耳环珠帽更常见的装饰。可就算那样,她们也不是他的对手。 冯献灵的目光仅在他脸上逗留了一瞬,这位太女殿下似乎不怎么喜欢做表情,所有情绪、锋芒都如琥珀包藏在眼神之中:“千方百计将孤拉下观台,就只为了说这个?” 声音倒是又软又糯,甜的流蜜。 临时要来了八十只兔子、三十只雀鸟外加十只活麂,甘新林自觉怎么都够了,带刀上前准备向太女请示。安息王子也已经翻身上马,两个人不知正说些什么,凑在一起嘀咕个没完:“……前日新得了几瓮葡萄酒,不知殿下方便不方便。”И2qq。て0м 殿下双手挽缰,浑不在意似的远目看着别处:“那得看阁下今日表现如何。” 甘新林差点脚下一滑,忍了又忍才没在脸上露出端倪。这算什么?明着暗箱操作?东宫太女竟是这么个性格吗??好不容易压下情绪,紫微左将军面无表情的走近,站在马前低声与她道:“启禀殿下,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冯献灵于是一抖缰绳,开弓如箭窜了出去。 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晚间,用过晚膳小娘子干脆卧倒在姚琚膝头,任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替她拆髻梳发。 太女妃捏捏她的脸:“就这么开心?” 十二只兔子、三只山雀、一头活麂,对比鄯思归那可怜兮兮的八只兔子简直大获全胜。她笑眼盈盈的对他张开左手:“看,阿娘赏的扳指。” 有了这枚白玉扳指,近日宫中紧张的氛围才终于为之一松,圣人在文武百官面前明晃晃的昭示自己对太女的宠爱,告诉天下太女并未失宠,东宫的警报可以暂时解除了。 “看到了,看到了。”这副喜形于色的模样教姚琚且怜且爱,伸手替她别好耳边的一绺碎发,“现在又不射箭,收起来吧。” 小娘子唔了一声,翻身搂住他的脖子,闹得他也忍不住笑起来:“还没沐浴呢。” 她眼神亮晶晶的,不知是不是饮了酒:“一会儿再沐嘛……”—— 下章吃肉。 -- po-1⑧,com 负荆(h) 冯献灵诚心想哄人的时候,少有人能拒绝得了她。被抱着脖子亲了半晌,姚琚呼吸急促起来,慢慢收紧了箍在她腰间的手臂。 “懿奴不怕丢脸了?”两个人睫毛相抵,他喘着气笑话她。 小娘子轻轻瞪了他一眼,啊呜一口咬在他唇上:“要丢也是你先丢。” 她宠他不是秘密,太极宫中从无秘密可言。如今连行走御前的女官都知道,偌大东宫,太女妃是独一份的恩宠。 姚琚依稀记起今早登台的时候,陛下身边久病初愈的尚宫常氏对他笑了一下。虽说笑是宫里人人都会的基本功,可笑和笑也有不同——殿下身边王、严二位女史的笑容总是亲切与恭敬并存,她不喜欢奴婢们手伸的太长,哪怕官居五品,两位近身女史仍然十分小心,不敢以抚育殿下的功仆自居;鱼常侍的笑就截然不同,太监们大多不识字,对‘势’之一字的体悟比宫女深的多,鱼兴笑起来活像是市坊酒肆的揽客小奴,亲热又机灵,让人难以生厌;承恩殿两位大太监李高、仇开济的笑总有一股恰到好处的稳重,既不会太过,令他觉得不适,也不会被‘外人’或‘不懂事的小儿辈’比下去。清早常尚宫的笑中隐隐透着些敬畏和讨好,让他一时走了神。 圣人身边最得用的女官,有什么必要对他示好示意吗? “如琢,”她的手滑进他的前襟,似是想将外衣好好的剥下来,奈何毫无服侍人的经验,几次三番都不得法,小娘子终于恼羞成怒了:“你配合一点啊!” 他噗的笑出了声,一壁抽开她腰间的双环如意结一壁低声询问:“这样算不算配合?” 白天出了汗,她又爱洁,一回东宫就忙不迭的更衣擦洗。懿奴哼哼唧唧的不答话,他干脆将人抱到身上:“这样呢,算不算配合?” 两具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冯献灵仰起头吻他的嘴角和喉结,齿间不时逸出极细、极低的呻吟声。他喜欢极了那种声音,一手包揉着她的胸乳,一手沿着后腰滑进裙幅,很快她就开始发烫出汗了。 外衣、中衣、裙子都被揉的皱皱巴巴,团成一团落在地上,唯一能蔽体的厚纱肚兜也仅剩腰际一根细细的系带,颤颤巍巍挂在身前。姚琚仰躺在衾枕里,哑着嗓子笑问:“是不是变大了?”И2qq。て0м 玉白的乳房逐渐向圆润饱满的半球形靠拢,半年前分明还如小丘一般,尖尖挺挺的。她挺腰骑坐在他身上,略动一动胸前就如水波颤抖不止。 “反正都怪你,”小娘子脸红如滴血,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口咬在乳尖儿上,似哭似喘的哼了一声后,话音也变得细若蚊蝇,“允娘说以后夏天都不能贪凉了……” 贴身衣物的尺寸自然得时刻留意,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偶尔胸口会涨涨的疼,王允仙说小娘子都是如此,谁也没料到短短半年内肚兜的尺寸就改了三次。 对上她羞愤埋怨的眼神,郎君自觉理亏,想笑又不得不拼命忍着:“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他拨开她颊边汗湿的长发,扶着她慢慢往下坐:“我负荆请罪,懿奴原谅我吧。” 本就出了一身细汗,费力往里吞容他的阳物时周身更是有如水泼,跪坐了没一会儿大腿就开始打颤了:“如琢……” 她眼圈微红、可怜巴巴的伏在他胸口撒娇:“我好累。” 姚琚此时脑子是乱的,燥气热血无处发散,又怕自己不小心弄伤了她,一边耐心安抚一边抬腰往上顶:“很快就好,全部吃进去就好了。” 她软软低吟了两声,到底还是被他按住,整根没入。 “如、如琢——”不知是不是忍的太久,郎君几乎是在顶进去的同时沉腰抽弄起来,小娘子腰酸无力、惊羞交集,仿佛骑着一匹不驯的野马,只会哭叫他的名字。 “方才不是还嫌累?”他仅剩的一点神智都用来笑她了,坐榻吱吱呀呀响个不停,滑腻如凝脂的脊背上很快又多了两道指痕,“不累、不哭,今晚我服侍懿奴好不好?我给懿奴负荆请罪……”—— 明天还有一章肉 -- 请罪(h) 睫毛上的汗珠微一眨动就如眼泪滚落,冯献灵浑身滚烫,双臂架在他的肩颈处,好半天后终于拾回了一点说话的力气:“唔……就是那里……” 她渐渐尝到趣味,扭着腰肢试图迎合他的动作,那种笨拙、气苦又迷醉的神情直教他后脑酥麻一片,回过神来只觉下身又胀大了一圈,深入她体内时青筋一跳一跳的鼓动不休。 殿中闷热如蒸笼,澎湃的情欲被本就高涨的情绪推至浪尖,他胡乱亲吻着她的嘴唇和胸颈,每一下都恨不能直抵她体内的最深处。 “哈啊……”清亮的蜜水被捣成白沫,小娘子双目迷离、微张着嘴,半是害羞半是沉沦的在他面前展露痴态,“如琢,如琢……抱我……” 一壁说一壁拉他的手,好像这样真能遮住什么似的。胸前那对振翅欲飞的白鸽怎么都不肯听话,她干脆整个人倒进他怀里,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哀哀的呻吟喘息。姚琚知道她快到了,掐捧着臀瓣发狠疾送:“很舒服?” 他大约也有些失控,指尖没入臀肉,零星的痛感激的她浑身一抖,不久就开始语无伦次的唤他:“慢一、慢一点……如琢、啊——” 拍打声如海浪,殿外值夜的小太监们早不知避去了多远,殿下才刚丢了一次,满身香汗淋漓、颤颤巍巍的伏在他肩上休息平气。 郎君同样胸膛起伏,却没有半点退出去的意思,腾出一只手理了理她的长发,又绕去鬓边捏了捏她汗津津的耳垂:“怎么了?” “……没什么,”他还没有泻出来,尽管这话非常羞耻,她还是埋头在他颈侧闷闷的丢出一句:“这样好累。” 姚琚忍不住笑出了声,替她揉了揉大腿后手掌沿着腿根滑进膝弯,冯献灵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一阵天旋地倒,傻乎乎的卧倒在了榻上。这方七宝坐榻约有半人高,他站起来恰能对准她的腿心。 “姚如琢!”红烛噼啪爆了个烛花,殿下这才惊觉此时尚未熄灯,如昼烛光下爆红着脸扭动挣扎起来,“……你先出去!” 从脖颈到腰腹再到大腿,她身上吻痕指痕蔓延交错,火光映照下似一幅无章的水墨,又像是谁家小儿打翻了母亲的妆台,浓妍绮丽的各色胭脂混作一团。姚琚扣住她的双膝,再次缓缓动作起来:“不是嫌累?” 小娘子咬着下唇唔了一声,手背搭在眼前,却掩不住别处潺潺汩汩的水声。夜色渐深了,远处值夜的太监悄悄打了个呵欠。 “我要见陛下……”掖庭某刑房,伴着一桶兜头浇下的冷盐水,早已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某个囚犯爆发出惊人的痛呼,半长不短的头发全数浸湿,露出从头皮到眼下、贯穿全脸的狰狞刀伤。 宫里行刑的都是老手,三十好几的张太监保养得宜,一双手修长白净的比后宫妃君也不差什么。“主事,”小太监们殷勤巴结,擦了坐具又倒好茶,“主事今天倒早。” 捏住下巴端详了片刻,确认人没死后张太监接过茶盏,笑眯眯道:“来给贵人醒醒神。” 一般人落入此地,怎么挣扎也活不过十日,这就算是少见的硬骨头了。张太监于老位置上坐下,慢条斯理的啜饮了一口茶水:“郎君今日想起什么别的事情了吗?” 薛夙一见他就浑身发冷,眼泪早就哭干了,唯一博得圣宠的资本也毁的干干净净,他麻木而机械的重复着那几句话,不知是想说服眼前的恶煞还是说服自己:“我没有……没有对不起陛下……” 他不傻,有些罪名认了就是死,至尊一日没下狠心杀他,他就一日不会自掘坟墓。这座阴森森的刑房里不知有多少人屈打成招,他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他不要死,他还没活够! -- гοúΓοúЩú.οгɡ 机会 有周兴和来俊臣的前车之鉴,当今登基以来一直对刑狱诉讼抓的极严——李修言亲自主持修订《周律疏议》,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大夫等要职止在至尊嫡系的臣子中来回过手,就连国子监里,律学也比算学、国子学更难卒业。 张太监虽没经历过当年风光,他师父却是实打实从圣后年间熬过来的人。老余头六十来岁了,须发皆白,两只三角眼早年被烟熏瞎,全无焦距的盘坐在胡床上提点他:“当年也好、现在也罢,不都是为圣人办事吗?” 圣人要学太宗皇帝以史为镜,要‘依律治国’,他就不能直接把人弄死,得从人犯嘴里挖出铁板钉钉的证言和证据。 哪怕这证言会使朝野震动、天下惊变。 “看来郎君还没睡醒。”在掖庭刑房呆了二十余年,也不嫌这里气味腌臜了,张主事端坐其中淡定道,“上刑吧。” 来氏八法、请君入瓮、定百脉、喘不得……太极宫里从不缺少整人的手段,不见隔壁嬷嬷们还未动用真本事,姓李的小娘子就慌不择路的攀咬东宫,只求速死么? 听着刀锋划过骨肉的闷响,张太监轻轻叹了口气,便宜那小娘皮了。 “没有……嘶……我没有……”薛夙的牙齿也是一进来就被火钳捣烂了,口中烫坏的皮肉还没长好,说话时总有种含含糊糊的阴森感。小太监们看着那张原本艳极的脸,纷纷低下头打了个哆嗦。 至尊多情,后宫里的妃君们大多还是盛年,不敢真的做什么,同宫女、女官眉来眼去却绝非个例(不过都是无宠无子,出身低微之人)。东宫太女进后宫的次数是数得着的,这位曾经盛宠的小薛君又是一进宫就被至尊带在身边,二人就算真有点什么,大概也是发乎情、止乎礼。御宅剭永9俻鼡zんαn:N二QQ。てοΜ 小太监们一边在心内可怜皇帝——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又如何?年纪大了还不是连个面首都拢不住,自古嫦娥爱少年,少年也爱年轻美貌的二八少女啊,生了那样一张绝色脸孔,谁能心甘情愿的一辈子伺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女人?一边又暗笑自己算个什么东西,掖庭还没混出头呢,就敢去可怜真龙天女了。 “张主事,”过了两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薛夙根本吃不住刑,很快就痛的晕厥过去,侍立一旁的一个小太监趁机凑上前,“这人嘴巴这么硬,再过一旬也未必能问出东西来,您看……咱们是不是给上面报个信?” 久久无人问津,他们却不敢当至尊忘了这个人,他死咬着不肯松口,事态就这么日复一日的胶着下来。 “你倒上进,”今日重阳大射,东宫那位出尽风头,连他们掖庭都听闻了,至尊赏了一枚高宗大帝的玉扳指,还赞太女‘有先祖遗风’,这个节骨眼上瞎报什么信?张太监眉毛一挑,皮笑肉不笑道:“不如这样,明日你去内侍省跑一趟,看刘少监肯不肯因此提拔你。” 圣意究竟如何现在还说不准,且走着瞧吧。 重阳翌日,药膳局将殿下亲自猎回的猎物剥皮清洗,做成兔肉蒸饼和炙肉送至东宫各处。无圣斋的小太监们百无聊赖,三三两两围坐在茶房闲话:“……方才我偷瞄了一眼,蒸饼皮都僵了,良俤肯吃才怪。” 这话不尽不实,大家都知道陈菩并不挑嘴,一向是给什么吃什么。另一个胆大的小太监接口道:“狗眼看人低罢了。” 宫里拜高踩低是常态,借他们个胆也不敢给承恩殿送僵冷的蒸饼。 一群人老生常谈的嘀咕起来:“不知是不是殿下的吩咐,起码还能想到送东西。” 至尊的后宫里,一辈子没承过宠的大有人在,太女妃虽未刻意打压,无宠之人的日子总是不太好过。起先开头的太监叹了口气:“……急什么,大婚才半年呢。” 新婚燕尔,当然如胶似漆,等殿下腻了就好了,殿下腻了……机会就来了。 -- гοúΓοúЩú.οгɡ 会面 九月一到天气就逐渐转凉了,下过几场淅沥秋雨,神都城‘满城尽带黄金甲’。 “贵国的驼蹄虽好,做羹却不地道,这是今日一早我请人借此地庖厨所作,炖了两个多时辰,殿下尝尝滋味如何。”谪仙楼坐落在天津桥南,名为谪仙,其实止有两层楼高(有周一代所有建筑,尤其是神都城内的建筑都不许超过三层,防止百姓窥伺太极宫事),二楼朝北的某个角落里,安息王子散发胡服,十分自在的向她推了推案上的一只陶碗。 冯献灵于是拿起银勺,低头啜饮了一口:“骆驼性善忠厚,可负重千里,孤还以为西域人尊其为善畜,不肯食之果腹呢。” 说话时抬眸扫了他一眼,眼中隐有些小儿作弄人时的揶揄得意,与那日马背上的温和藏锋判若两人。鄯思归不由笑了:“三岁就被送质突厥,这会儿装什么西域人?” 突厥人喜食牛羊肉,赶上水草不丰的年头,骆驼、沙狼、狐狸,逮到什么吃什么。雍罗侯小时就吃过炙驼峰,那一块最是脂膏肥美,还没烤熟就滴滴往下淌油。 与突厥相比,周人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狄迪氏在神都住了二十余年,一手羹汤功夫自不必说。冯献灵虽没觉得这道驼蹄羹有多惊为天羹,也承认其滋味比药膳局做的强上那么一点点:“味道不错。” 他亲自给她斟了一杯葡萄酒:“能得殿下一声夸赞,阿兄乳母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气氛僵持了一瞬,四目相对时冯献灵反应过来他意中所指——方士案虽已了结,将来未必不会被有心人翻出来旧事重提,父君赏了白真奴,他便知道自己是从何处暴露的身份。为表明合作态度,这位流亡王子先下手为强,将方士案的知情人悉数除去,永绝后患。 殿下颇觉齿冷。鄯思道在世时待他们有如亲人,缠绵病榻之际都不忘上表请奏,替他们安排后路,只怕正因如此、正因他与兄长一母双生,不论眉眼还是身形都所差无几,大王子的旧人才肯奋不顾身,在他初进神都时舍命相助。 赴约前的那点惺惺相惜轰然消散,冯献灵体内对‘敌人’的警觉被本能催醒,面不改色的笑了一声,道:“阁下所求,孤爱莫能助。” 她已无监国理政之权,就算有,调兵出兵这类大事也不可能由她一个人全权决策。御宅剭永9俻鼡zんαn:N二QQ。てοΜ “殿下以为自己的储君宝座十分稳当吗?”他压低声音,碧绿的眼珠定在她脸上,如一匹饿极的狼,“一个小小的云游道士都能吓得你夜不能寐,恕某直言,将来类似的事只怕层出不穷。” 皇子一日日长大,天下臣民的目光会不可避免的聚集到他身上,比较、选择,甚至易储废立,都是可以预见的明天。 冯献灵饮罢葡萄酒,噙着笑问他:“哦?那敢问阁下有何高见?” 鄯思归陪饮一杯,轻如羽毛的吐出了六个字:“何不养寇自重。” “殿下手中无一兵一将,此非长久之计。”他如数家珍,似对中原朝堂了若指掌,“独孤家根基深厚,可惜家风直谨,冒天大风险求一个从龙之功,他们做不来这样的事,不会也不肯为殿下所用。步弘童少年时威震天下,如今上了年纪,越发好大喜功、目中无人,连你母皇都敢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你?尉迟氏盘踞边疆多年,远水救不了近火;覃都护官声极佳,调入洛阳就被收了虎符,一样鞭长莫及……” “你就是这么说服雍罗侯的吧?”她莞尔一笑,不以为意的打断了他,“与都兰一系相比,他的人马不算多,胜在都是精锐,部将勇武可以一当十。二虎相争这几年也没争出胜负,怎么,三王子想学薛延陀称汗自立吗?” 养寇自重,这个‘寇’是谁并不难猜。如今突厥二分天下,大王子和三王子谁也灭不了谁,雍罗侯若起意通周,他是最合适的谈判人选。 -- 秋来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静默,冯献灵嗤笑一声,起身欲走。二王子不得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殿下明察秋毫——” 话音还未落地,一股没来由的寒气猛地窜上眉宇。年方十五的周国太女面色不改,抬眸与窗外某处对了个眼神。 “你以为孤不敢杀你?”她依然眉眼含笑,仿佛这餐饭吃的宾主尽欢,此刻正与他依依道别,“今日这席疯话你没说过,孤亦从未入耳。” 通敌外邦私联武将,往小了说是舍本逐末、权欲熏心,往大了说便是卖国求荣,九死不足惜。一旦事发,整座东宫乃至薛、彭、姚、陈四族都得为她陪葬。 “便如殿下所言,”转瞬之间鄯思归想通了关窍,暗道还是太小了,方才那番说辞只怕吓着了她,略加思索后低声叹道:“教某汉文的老师曾经说过,世上并无永远的仇敌。殿下若改了主意,随时可凭此物与某约见。” 他从怀里取出了一把银质的小匕首,长仅四寸,刀柄上镶嵌着三颗色泽发乌的绿松石。如果不是在鄯思道处见过一柄类似的,她会错觉这刀本就是女郎动用之物,藏于袖中几不可察,实在非常精致纤巧。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没有立刻回绝他,反而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它叫什么?” 鄯思道的银匕名曰‘萨普里’,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依稀记得是指西域的某种猛禽。 王子阁下手指微收:“安度霍多。世间只此一柄,殿下可别弄丢了。” 打着探望老师的旗号出宫,午膳时偶遇安息王子,这才多逗留了一段时间,一行人抵达彭府时午时已过,彭四郎自己不敢出面(知道殿下看不上他),特意命人扫径相迎。 经过前岁那场大病,彭公的身体每况愈下,夏天还能盘腿坐在凉亭里吃桃子,入秋以后只得披裹着毡毯龟缩室内。见她进门也不寒暄,开口便是一声冷笑:“东宫着火了?这么着急忙慌的跑出宫来?” 冯献灵:“……” 老头儿翻了个白眼:“说了多少遍,稳住、稳住,切忌自乱阵脚,就是不肯听啊。”案头坐着两盏刚煮好的茶,“说罢,不惜拿老臣作挡箭牌,出来这趟是为了见谁?” 茶香袅袅中皇太女难得踌躇:“……鄯思归。” 彭公猛地侧目,他虽年老,脑子还没生锈,尚未昏花的眼睛紧盯着她:“殿下可别犯傻。” 学生无奈:“国家大事自有母皇做主,我能犯什么傻。” 老头儿端详她片刻,终于展颜一笑,转口说起了近日沸沸扬扬的女学之事:“冯家绵延百年,此事办的太仓促了一些,平白教你背了个骂名。” 圣人并未强制要求所有适龄宗女一道入学,巨富如齐王、申王未必稀罕这区区的县主之位,倒是早已失势的成王、江夏王、河间王之流,数代不得上朝,无官无职又无权,才会紧抓着爵位虚名不放。眼看圣旨已下,如今坊间什么浑话都有,有说圣人刻薄寡恩的,也有说太女官报私仇,打压姊妹的。 “陛下金口玉言,虽则态度松动,只怕你还得在弘文馆呆上一段时间。” 冯献灵不免会心一笑,这个她料到了。一国之君一言九鼎,朝令夕改岂不空惹天下非议?再说寿瑜是她亲妹子,亲自教导也是应有之义。“老师只管放心,”她难得乖巧,“我省得。” 彭公满意的颔首,捻着胡须又道:“圣人好名,大约还会再给你个恩赏。” 储位不稳,朝野势必动荡,至尊坐了三十年帝位,不会不懂这个道理。看着学生凝眉沉思,老头儿越发得意,歪坐一旁笑的意味深长:“负责教导宗女的学士人选都定下了?” “我表妹?”姚琚闻言一愣,下意识的想替表妹回绝,“婉娘今年才一十六岁,哪里担得起督导宗女之重责?” 她不懂他为何如此紧张,轻声安抚道:“卢清、刘言当年被点召进京时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罗娘子名满江南,何妨去信一问?” 与两位公主不同,太女殿下的侍读尽是男子,为避嫌疑,其中绝大多数仍是不入流的小官,骤然提拔势必惹人注目。罗婉出身不高,既是他的表妹,又是一代才女,虽说年少了些,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问题。 -- гοúΓοúЩú.οгɡ 失宠 谁知姚琚顿了一顿,口中仍道:“舅母共有三子一女,她是唯一的女儿,自幼就被父母惯坏了,性子软、人又内向,只怕难当大任。” 话虽委婉,其中的拒绝之意却不容忽视。冯献灵登时不舒服起来,哪怕仅是个助理学官,于罗氏而言也是一步登天的恩典。天下多少学子寒窗十载、四处求谒,只为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何况她又不是没考虑罗氏本人的意愿,为此还特地请他修书。 殿下没再说话,殿中氛围不由一沉。姚琚无奈执她的手:“懿奴……”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舅舅舅母待他恩重如山,他不想过早的将罗氏一门也绑在东宫这条大船上。婉娘薄有才名,家世却称不上显赫,年纪又小,恐难服众,若要在一众宗室贵女中立足,不借助东宫的威势是不可能的。 这是无法与人启齿的龌龊私心,经历了中秋节时的那场动荡,他不敢再寄望于至尊对太女的所谓母女之情,天家无父子,更无母女兄弟,如有万一……他已深陷其中,不愿也不能将舅母唯一的女儿牵扯进来。 殿下乖乖倚进他怀里,郎君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冲入耳畔的轻声询问直教他四肢僵冷、血涌成冰:“你怕我被废时带累你的家人?” 半年来第一次,皇太女没与太女妃一道用膳,更衣之后就回了丽正殿独寝,此后一连三日,殿下没有踏入承恩殿一步。宫娥宦官们暗自揣度,都在猜太女妃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才招致这次失宠,第四日傍晚,皇太女的仪仗停在了无圣斋前。 当着奴婢,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只是走顺了路,忙完明日的教案,随口命人备舆,临近承恩殿时才想起日前的那次龃龉。 时已黄昏,天将暮去,大半个东宫都点起了灯笼,星星点点的烛火掩映在霞光流云里,似一排透风的空洞。殿下没有发话,二十多个太监罚站般空等了两刻,终于等到轿内传出一句:“去无圣斋。” 陈良俤久未承幸,门前扫洒的小太监一副喜出望外的呆滞表情,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强忍笑意、殷勤不已的将她迎了进去。行至此处才想起陈菩不吃晚膳,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殿下实在做不出过门不入的缺德事,只得故作镇静,先绕去屏风后面更衣,一壁令人上茶。御宅剭永9俻鼡zんαn:N二QQ。てοΜ 她没指望陈菩服侍自己——一来两人不熟,二来陈君脾气太臭,这类琐事殿下宁可自己动手,然而不知怎么回事,今日陈菩的态度堪称诡异,主动上前替她褪去了披帛。 她抬眸看他,郎君喉结微动,淡定道:“在其位,谋其政。” “那也换一条腰带啊,鹅黄配玫红能看吗?” “……”—— 对不起!今天家里突然来了客人,又跟旁友打了会儿屁,时间就晚了,还特别短小……明天补上补上! -- гοúΓοúЩú.οгɡ 烤梨 他终日礼佛,发丝外袍上不可避免的染上了一些檀香,冯献灵以前从不觉得这种气味好闻,此时却道宁神静气,不外如是。从里到外更一次衣花了足足一刻钟时间,她也不催他,站在那里由他摆弄。 “抬手,”无圣斋的这面屏风是素底白纱的三面合页屏,上书半阙《洛神赋》,外面侍候的奴婢只能看到风流写意的书墨之下,两团影子影影绰绰、时高时低:“殿下是不是长胖了?” 小娘子猛地回神,脸红如血的瞪他:“陈五!你放肆!” 陈五自认纯洁又无辜,一脸疑惑的任她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趁着低头系玉佩的空档轻笑出声。 九月正是食藕的季节,晚膳时药膳局进了一品莲藕、蒸芋及冬苋菜切片凉拌的佐餐小食,蒜头剁成细末,辅以豆酱,一点点沙糖和小火烤熟、粒粒分明的白色胡麻,虽无半点荤腥,却也鲜甜爽口,陈菩都破天荒的陪着用了一些。御宅剭永9俻鼡zんαn:N二QQ。てοΜ 礼成当日他就坦言自己不吃晚膳,一日只用一餐,是以膳桌撤下后冯献灵犹疑着问他:“再叫他们烤个梨吧?” 每年秋天报德寺结出的第一茬水梨都会被奉为‘佛果’,只贡皇家,后面再有也不如这几日的甜脆多汁了。她本意是担心他没吃饱(一个大男人,就吃那么几口怎么可能吃饱),陈菩却误以为她是馋梨吃(……),待小太监们将火炉升起,挽着袖子亲自给她烤了一个。 “你还会这个?”京里人家吃梨少有亲力亲为的,乍一见这架势,殿下三步并作两步、满眼惊异蹲到他身边,“谁教你的?” 礼成那晚他委实算不上温柔,小娘子大约是心有余悸,两人之间隔着至少一臂距离。 “家中老仆教的,”陈菩想了想,又道,“烤梨解酒,亦可充饥果腹,外面的百姓几乎人人都会。”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很快,黄澄澄的水梨在他掌下发酥发软,表皮颜色深到某个程度后晶莹甜蜜的汁水溢渗而出,滴进火里,激出一阵极轻的‘砰砰’。 他把梨子递给她,示意可以吃了。 不得不说,陈君的手艺卖相极佳,外焦内软、香气四溢,殿下下意识的咬了一口,咬完才想起本来目的,含含糊糊的问他:“你不吃吗?” 郎君怔在原地,看看她又看看梨,蹙眉清了清嗓子后,低头在她的牙印旁也咬了一口。 冯献灵:“……”我是想叫你给自己也烤一个。 熄灯前太女殿下腹稿再三,先发制人、一本正经的对他说:“今夜孤身体不适,所以什么也不能做,明白吗?” 他作风简朴,又一直不得宠,之前的那副床帐从春挂到了秋,迟迟没有更换。看到它她就腿软,也不等他的答复,自顾自的拥着被子躺进里侧:“好了,孤累了,快睡吧。” 陈菩忍俊不禁,应了一声吹熄灯烛,一片黑暗中两个人一左一右、并肩卧躺—— 今天有点卡,对不起,下章陈菩吃肉~~ -- 贪欢(h) 不知是换了衾褥不习惯,还是单纯因为身边多了个人(……),是夜冯献灵睡的极浅,昏昏醒醒间蜷身入梦。 梦中的禁苑白雪皑皑,明明她出生以前洛阳就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草木凋零、亭台空置,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黑压压的罩顶乌云。殿下赤着脚在雪地里四处奔逃,碎石和草根划破皮肤,又和着雪水揉进伤口,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逃,更不知道四面荒芜,自己能逃到哪儿去,寒风刮在脸上,每一下都似能刺进骨肉,令她流下血泪。 乌云渐渐逼近,黑甲银刀的武士们手持敕书,声声高喊着“捉拿庶人冯氏”。马蹄似怒涛惊雷,刀剑出鞘的锋鸣与凛凛银光忽近忽远,她不敢回头,只能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躲进山林。 跑吧,跑啊,不要停下……天黑了又亮,花枯了又长,殿下终于再也跑不动了,饥寒交迫之际迎面撞上一头膘肥体壮的大野猪。 做太女时打过最大的猎物也就是鹿、麂子一流,此时实在饿的太狠,不知哪里生出一股邪勇,殿下从后腰摸出麻绳(?),趁它不备从背后一跃抱住了它的脖子。 野猪气力不小,四蹄乱蹬不住挣扎,冯献灵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才能堪堪将它稳住。 “殿下,殿下……” 炙颈肉、蒸豚足、莼菜豚肉羹、猪羊皮冻……她吸了口口水,双眼都迸射出绿光。 “冯献灵!” 再度睁眼时天仍是黑的,床头两盏镂纱罩灯虚笼着一捧烛光,‘大野猪’教她生生闹醒,睡眼惺忪、郁郁不忿的翻身压了下来。 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唇齿相依?牙齿磕碰了几次殿下才彻底痛醒(……),他的寝衣被她拱的不成样子,手臂还箍缠在人家背后,确实怎么看怎么像是夜半求欢…… “唔、等……”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说话的机会,小娘子喘着气恶人先告状,“你出尔反尔!” 他看着她,一点不肯示弱:“是你先投怀送抱。” “……”皇太女词穷了,回笼的神智与某种彻骨的悲寒纠缠交织在一起,随血液涌进四肢百骸。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感到后怕,仿佛溺水之人一朝得救,那种深入骨髓的冷意、濒临死境的绝望却没能伴随着‘得救’彻底消退,心跳如鼓间她仰着头回应他的亲吻,身体深处爆发出另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 冯献灵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发抖,因为今夜的陈菩远比之前耐心,“不怕……不必害怕,”郎君咬着她的脖子,一只手缓缓探入腿心,“那只是个噩梦罢了。” 大腿被分开时殿下理智尚存,似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动物,浑身毛都炸开了:“不要趴着!” 上次就是这样,她根本跪不住,一夜过去膝盖青了一片,允娘他们不定在心里怎么笑话她。 “那要怎样?”陈菩好笑不已,她依然很软、很香、很滑,一身雪肤因他泛起桃花色,较之他们初夜那次,今日的殿下无疑更添了两分热情主动……盛夏雨夜的朱红圆领袍不合时宜的浮现在脑海,郎君丢却往日从容,挺腰沉入时的表情几近狰狞,“殿下希望我怎么做呢?” 他从未有过、亦从未想过自己会产生这么可笑的想法,到底怎么做才能讨你欢心?怎么做才能长伴君侧?花谢花开自有天时,可佛祖菩萨在上,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令这一刻恒久永固?能令这个人只属于我? -- 如梦(h) “陈、唔……轻点……”她泪眼朦胧、浑身滚烫的攀抱着他,张口便是一阵似哭似恼的呻吟,“你轻点呀!” 心口不一。一壁哭着求饶,一壁又不住的扭腰抬臀,好让他入的更深、更狠。陈菩喘着气低头吻她,狭小的床帐内热意翻涌,尖叫低吟间情欲如失控的山火,不管不顾、熊熊燃烧。 “这里、还有这里最舒服是不是?”与上次不同,今次他没有错过她的任何一点表情变化,专注又狂妄的在她体内肆意搅弄,“每次顶到这里……你都恨不得咬我一口……” 她在他身下胡乱摇着头,被汗濡湿的碎发黏在鬓边,衬的颊靥胸颈越发红的可怜:“陈君……啊啊……陈君怜我……” 小娘子泄火似的向他哭闹索求,股间蜜水不知不觉淌了满床,他被她刺激的头脑一空,明知事态不对,也还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不哭、不哭……陈五怜你……” 檀香与皂角、刀圭及一点轻微的汗味合融成一体,昏暗烛火中只见悬于床头的一串玛瑙佛珠隐隐反着光,冯献灵十指抓在他背上,欢愉到近乎狼狈:“别、嗯……别只顶那里啊……” 她大约不知道自己含的有多紧,层叠湿热的内壁缠磨箍咬着他,每次抽弄都依依不舍似的,带出不少水沫。偶尔郎君掠去余光,能看到光洁细腻的小腹上微微突起的光影和形状。 “你、哈啊……”迟迟得不到回答,又因濒临极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太女殿下恼羞成怒,颤巍巍的一口咬在他肩上。陈菩不禁笑了一声,她腿软的几乎夹不住他的腰,咬起人来更是不痛不痒,如虫叮猫挠一般。 “背上都是你留的抓痕,再咬一肩牙印……明日还怎么见人?”他也快到了,与她一般的大汗淋漓,从睫毛到鬓发全部湿透,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如水。冯献灵突然不敢与他对视,陈君却圈住她的手腕、将之牢牢固定在头顶,半强迫的逼她看向自己的眼睛:“要我怜你,你却怎么半点也不肯怜我?” 床帐簌簌抖动着,双臂虽动弹不得,指尖却恰好能勾到佛珠垂下的丝绳和穗子,她大概能猜到这是他的爱物,因为穗子虽旧,却十分垂顺服帖,绕在指间如母亲的乌发。殿下呜呜啜泣起来,胸口被一股剧烈的罪恶感击中,身体却可耻的因这罪恶感而愈发动情,不知发出了什么羞耻至极的声音,他误以为她受不住了,加紧了攻势狠狠顶撞抽插,同时俯下身咬吻她的脖颈。拍打声一浪高过一浪,终于,不知过去了多久,陈菩松开对她的禁锢,喘着气伏倒在她颈侧。 温热的吐息喷的人很痒,殿下抽回手腕,有点迟疑的又绕回了他背后,有几道抓伤实在太明显,不必照亮也能探知得到,冯献灵心虚了,缩在他怀里小声建议:“明天给你送点药来吧?” 应该没见血,可眼下才深秋,还没到冷的不能每日沐浴的时候。 “好。”他稍微支起一点身体,抽身退出去时精水花液流了她一腿,殿下且惊且羞的哼了一声,他还没来得及笑她,就又听身下传出一声饿极了的“咕咕。” “再给你烤个梨吃?” 小娘子通红着脸:“不用!!” ----- 话说大家有没有觉得,跟这文刚开的时候比起来,本嘤开车技术有所提升啊? -- 待删 港真我一直觉得,需要作者不停跳出来解释情节、解释设定的文都是没有写好的文,出于某种暗戳戳的虚荣心理(……),我很不乐意干这种事儿。但是最近评论区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插曲,在不涉及剧透的情况下,我认为本亲妈有必要为儿子女儿说两句话。 首先是懿奴和如琢的关系。这是一篇古代文,虽然我架空了,但是大部分读者应该能看出来,背景参考的是盛唐。百花齐放、包容博大的盛唐。这是公主可以名正言顺参政的时代,这是面首、男宠可以被放到明面上讨论的时代,哪怕懿奴只是一个镇国尊封都没有的普通公主,如琢作为她的驸马,都要乖乖的把头低下去。天家就是天家,尊卑就是尊卑,君臣就是君臣,这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中秋节事件当夜,惊魂未定、惶恐难安的懿奴试图从如琢这里得到一点温暖,她是怎么做的?“你弟到年纪了,我想办法给他开个后门,塞到我们国立第一大学读书吧?”她的思维逻辑一直都在君臣模式啊,我对你好、给你和你的家人权势荣宠→你要因此心怀感激,因此更爱我。她自己对此是毫无自觉的,这就跟饿了要吃东西一样,完全是条件反射;如琢当时忙着心疼她,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然后再说这次矛盾的导火索,表妹事件。我看绝影的长评说,认为懿奴迁怒了,真的没有。如琢之前的那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让她把他视作了战友,她开始跟他坦诚自己的考虑和想法,试着将他接纳为太女政治集团的“自己人”,这种时候、这种时候如琢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觉得你将来会倒台的,现在对我(和我的家人)太好我怕将来被你连累。换了谁能不炸毛啊??? 陈菩刚进宫那次我就说过,wuli懿奴算脾气很好的人了,陈菩要是敢对女皇说什么我不吃晚饭,你一个人吃吧,女皇能让他跪着伺候完一顿晚饭。这次也是,她再生气、再愤怒,有削他的权吗?有罚跪吗?有当众给他没脸或者关他禁闭吗?都、没、有! 独居丽正殿三天,如琢什、么、都、没、做!!! 我们站在上帝视角,知道如琢的犹豫和顾虑,认为他没有做错。可是这件事真的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了吗?表妹有爹有妈有兄弟,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表哥替她推辞恩赏了?太女记挂你表妹对身材不自信,可能不愿意在生人(宗女们)面前露面,特意请你写信回家问问,不是“我决定叫你表妹来京教书了,快谢恩吧”,他完全可以在信里暗示舅舅,告诉他这份工作可能有危险,自己并不赞成,然后由舅舅上书公文,先叩谢太女殿下的仁慈恩赏,我们远在江南都听说了您的善举和德行,只是不巧小女骑马摔断了腿/脸上突然长了很多青春痘/吃坏了嗓子暂时失声了,实在愧对您的厚爱。如果您有意寻找江南才女教导宗室女郎,我听说某地寡居待嫁的x氏才德非常出众,或者某某道观的oo真人本是名家之女,才学非常了得,附上她们的诗文作品,希望能为您所用。这才是为人臣子的态度好吗? 如琢敢说那样的话,其实就是仗着太女喜欢他,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替表妹扛下这件事。而在懿奴看来,“给你和你的家人权势→你更爱我”的逻辑居然行不通了?为什么?我都把你当成自己人了,你却不肯全心全意的回报我?还说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她没当场对他做出实质性的惩罚,已经算是很好的涵养了。 再再然后,说一说睡陈菩的事。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这一次懿奴没有拿陈菩和如琢比较,连想到如琢都没有,一开始她不要陈五侍寝的原因是“你上次太猛,弄得我有点怕”,而不是“如琢知道了会不高兴”。在太女的脑袋瓜里,“喜欢一个人”和“为他守身”之间是不存在任何因果关系的,不管是法理还是情理上,目前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理由要求她守身如玉。 睡陈菩是个意外,忙完公事下意识的准备回承恩殿吃晚饭→走到半道想起来两人在吵架,可是这样回去又很没面子→整个后宫就两个人啊,不找他就只能找陈菩了→做了噩梦,吓坏了→压力爆发,睡了他。 她不是故意说要报复如琢才去睡的陈菩,这整件事就是个意外!我总怕大家骂我闺女渣,所以给她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可其实她需要理由吗?她不能有生理需求吗?如琢(现阶段)让她伤心难过了,她不能去找别人求安慰吗?我最后再强调一遍,这是一篇古代文,女主是太女,在男女主心心相印之前女主不会为他守身如玉!!!! 不要再ky了,接受设定就请好好的接受,不能接受请点叉!!!我是个超级玻璃心的人,开开心心做好大餐,下面却全是否定不满的声音,真的会很难受很难受!!!! -- гοùгοùωù.ひs 不眠 今夜缺月多云,夜深后天色一分分变浓加深,乌沉沉的天幕上看不见半颗星子,黑的有如泼墨。一个眉眼伶俐的小太监一溜烟跑进茶房,气还没喘匀就附在李高耳畔小声说了句什么,霎时间气氛僵凝,方才还面露倦意的殿中太监猛地弹开双眼:“……此话当真?” 小太监吞了口口水,赔笑道:“奴婢哪敢欺瞒常侍?那边茶房本来都熄灯了,不知怎么又热闹起来,奴婢听着,仿佛是里边叫了热水。” 叫水?这个时辰叫水还能因为什么?李高眼皮一跳,半晌,抬手挥退他,揉着额头轻叹一声:“这下承恩殿是真的失宠了。” 四日前的傍晚,也不知太女殿下与太女妃起了什么口角,晚膳都没用就冷着脸夺门而出,他们战战兢兢的在外面跪候了半晌,终于获准入内时只见太女妃神色冷淡,手中虚握着一块华彩晶莹的白玉双鱼腰佩——李高转了转眼珠,想起殿下出门时腰间一片空荡。 三月起姚君就是独宠,见他起居坐卧一如往常,承恩殿上下也就没把这次冷落当回事,李高总想着少年夫妻,闹闹脾气再常见不过,过个几日,待殿下气消了,劝妃君先一步服软也就到头了,谁知…… 硬着头皮走进寝殿,姚琚身着寝衣,正撑着腮歪坐在榻上懒摆棋盘:“殿下出来了?” 自她踏进无圣斋的那一刻起,这边就着人时刻紧盯着动静,人一出来就立刻通禀。李常侍明知他此时还不肯就寝是因为什么,仍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那边要了水,恐怕已经歇下了,妃君……也早些安歇吧。”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含混着滑出舌尖的,话音还没落下便听一声巨响,连棋盘带棋子、黑白交错的玉石撒了满地。姚琚撑在案上,额头甚至暴出了两根青筋:“……知道了,退下吧。” 他鲜少这样失态,李高一肚子劝慰之词只得咽回肚里,告了声罪就悄悄退了出去。 一夜未眠。清早洗漱时人仍是钝的,意识神智一团乱麻,食不知味的用完早膳,姚琚干脆将人都撵了出去。 悬崖勒马……手中书卷、窗外秋景、甚至是殿中那幅极得他喜爱的狂士夜宴图,无不幻化成这四个大字横亘眼前。心底的声音理智又癫狂,直教他心慌意短、不忍卒听——不是已经吃过一次教训了吗,不是早就明白?那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她跟她的母皇一样,都是世间独此一只的怪物!再这样泥足深陷、不知轻重,死的绝不止你一个人! 可是……他手指微收,久久没有翻动的书页发出一声轻响,可是说来无稽,此时能想起来的全是她的好处。 是她挑食,他不陪着就不肯吃禽肉,凭他什么珍稀难得的好东西,做的稍有不足便一筷都不肯下;是她睡相不好,没他抱着能一个人从床头滚到床尾;是她中秋宴上颤动的睫毛、是她埋在他怀里吃吃的傻笑…… 头脑和胸口一并抽痛起来,姚君独坐光下,神情庄穆的近乎茫然—— 引战的、言辞过激的评论我会删掉,这件事到此为止。不管是1v1党还是np党、剧情党、骑墙党(……),让我们快乐看文,共建和谐评论区好吗! (咳咳,假装不存在短小这回事 逆鳞<皇太女起居注(三缺嘤嘤嘤)|臉紅心跳 来源网址:精品文壆:RōùSんùЩù(肉書屋)。Χγz/8232256 逆鳞<皇太女起居注(三缺嘤嘤嘤)|臉紅心跳逆鳞 冯献灵完全不同于他年少无知时偷偷憧憬的理想妻室,她不够温柔小意,也不够大度体贴,殿下骄傲、强势、博闻强记、运筹帷幄,他忽然有些想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自己只觉得她可怜可爱? 是因为她只在承恩殿里撒娇耍赖吗?殿下在别人面前……又会是什么样子? “妃君。”昨晚李高熬了一夜,今天白天由掌案太监仇开济近身当值,这位仇常侍生的圆胖,面团儿似的脸上开了两只弯弯的笑眼,是以年纪虽然不大,宫中的人缘却极佳,谁看见他都乐意上前攀谈几句。 姚琚回过神来,揉了揉眉心:“什么事?” 仇太监也不耍花腔,开门见山道:“方才药膳局的陆女史遣人给无圣斋送了些外用的伤药,听说是殿下出门前悄悄吩咐的。” 伤药?陈君受伤了?姚琚心中隐有些异样的感觉,陈菩不会借伤邀宠,他很确定他不屑做那样的事。 “良俤近日去过哪里?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午后服侍良俤之人各笞十板,以儆效尤。” “妃君,妃君息怒。恕奴婢多嘴,殿下一大清早特意避开人吩咐,就是不想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咱们还是装聋作哑,尽量别过问的好。”仇常侍仍是一张和善的笑脸,“毕竟龙有逆鳞,触之……恐生不祥。” 姚琚瞬间神色一震。逆鳞!冯献灵从不介意手下的奴子臣僚各怀私心,她能容忍鱼兴的贪财,王女史的贪权,詹事府诸人的固守陈规、万事求稳是因为当了六年储君,殿下有御人的自信。她真正的逆鳞……是不忠。 “你怕我被废时带累你的家人?” 冷汗涔涔而下,太女妃唇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殆尽。他应该反驳的,当时他明明察觉到了这句话中暗含着的汹涌的失望、愤怒和难过,却因种种顾虑、种种为难没有开口。他应该告诉她不是那样,姚琚从不认为殿下必遭废黜,也并非没有做好与殿下同生共死的准备,只是……只是舅舅待他有大恩,他担心来日东宫与圣人再起摩擦,会波及本来无辜的表妹罗婉。 “殿下现在哪里?”好不容易平复心情,姚琚甚至没发现自己手里还紧攥着那本汉人所著的《围棋赋》。 仇开济抬眉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将头伏低:“回妃君,这个时辰,殿下大抵还在弘文馆。” “待殿下回来,派人问问今日往何处摆膳。” 可算是想通了,仇常侍凝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喏。” 他让人做了她喜欢吃的羊肉汤饼,又蒸了些上次她很中意的菜蔬和兔肉,谁知一直等到午时三刻那边才来人回复。传话的小太监气喘吁吁,说殿下今日于丽正殿摆了午膳,请太女妃自便。话罢大概是怕他责难,又十分隐晦的提示了一句:“时气反复,三公主旧疾复发,近来常有神思倦怠、昏昏欲睡之状。” 剩下的话不必挑明,他们这位太女殿下严于律己,更严于待人,而且越是亲近之人越是要求严格。三公主的功课时好时坏她自然要花费十二分心神紧盯着此事。太女妃点了点头,笑道:“如此,你下去吧。” 小太监如蒙大赦,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傍晚时分,没等他派人再问,丽正殿提早传了晚膳。 姚琚:“……” 一连四天,她总能找到理由不见他,不吃他送的东西,也不肯看他递的书。甚至,不知是不是为了气他,殿下专程抽空去无圣斋吃了顿午膳(……)。七宝佛珠、象牙雕的罗汉菩萨像、金银莲花纹对杯,赏赐源源不断的流进陈君库房,人人都道良俤的好日子来了。 第七日中午,冯献灵踏进无圣斋时陈菩正指挥太监们将她新赐的一尊小罗汉像(金像)丢去杂物房:“雕工尚可,形意就太俗了,摆在堂上刺眼睛。” 冯献灵:“……” 御書屋備用網阯:RοцSんцωц(肉书屋)點Χyz -- гοùгοùωù.ひs 破冰 自打进门殿下就一直黑着脸,午膳时还特意多要了一只烤全羊(……),侍膳的小太监们(尤其是刚才奉命搬挪金像的那几个)不由露出几分惶恐之色,不是面色惨白就是十指发抖,站在案边大气不敢出一声。 罪魁祸首倒是气定神闲,全不当回事似的问她一只羊够吃吗(……),要不要再添些菜蔬果品:“羊肉上火,秋日又易生燥气,多食恐怕伤及肺腑。” 冯献灵深深看了他一眼,按捺住塞他一嘴肥油的冲动,也淡定道:“不必了。” 语气不善,果然还是生气了啊……良俤身后的小太监们集体瑟缩了一下,脑袋一个比一个垂得低,好在无人向她请罪,亦无人跪地求饶,吃着香喷喷油滋滋的烤全羊,殿下心中气恼稍平。 初封储君时下狠手整治过几次东宫风纪,太极宫内如何她管不着,至少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容不下背主反复的叛徒。 不论名位高低,也不论得宠与否、家世如何,既成了某君的奴婢,其吩咐就打不得一丝折扣,琵琶另抱、良禽择木而栖的昏话更是提都不必提。 一生沉寂、郁郁不得志之人起码能在东宫留个全尸。 鲜香油润的烤羊香气经久不散,冯献灵吃饱喝足,端坐在胡床上随便挑了本佛经翻阅:“孤记得你家与荀家有旧?” 一如彭公所料,今日清早往甘露殿请安时至尊以朝中学士多是男子,教导宗女或有疏漏为由,请她举荐几名‘堪为表率’的当朝仕女。暂时不能重回朝堂,这是准许她跟进女学一事的意思了。殿下回到东宫思虑良久,从记忆里扒拉出了一位少有才名的女道卢氏、一位三嫁守寡的荀门娘子,加上彭掞曾孙十八娘、永州才女柳如晦,正好凑齐四人。 豪门士族房支众多,虽说她有位伴读就出身荀氏,不过荀豫乃长房次子,这位才名远播、被批为‘贵命’(周人认为倘或几任夫主都死于娘子之前,则该娘子的命为大贵之命,非士大夫不能迎娶)的十二娘却是四房所出,因此不算很显眼。 陈菩点罢檀香尤嫌不足,又命人将门窗全部打开,回身应道:“殿下想问谁?” 冯献灵得意不已,以书掩面笑弯了眼:“四房十二娘,你听说过么?” 陈君微一迟疑,还是摇了摇头:“我祖父亲妹嫁与了荀氏三房,三房与四房常年不睦。” 这位荀十二娘在颍州当地声名极盛,一来出身名门,二来相貌英美,三来才高气傲,虽然早过花信之年,往荀家求娶之人依然多如过江之鲫。 陈菩少年时有幸拜读过她的诗作和书法,从容写意、酣畅淋漓,足以羞煞无数士族男子。 “这么说她无意再嫁?”冯献灵眯了眯眼睛。 不知不觉还是被套了话的良俤一脸郁闷:“……也许吧。” 时人不讲究为夫守贞,名门女郎尤其,二嫁三嫁者不在少数,少有未过育龄就在家守寡的。荀十二娘自前年归家之后,似乎再没传出什么婚姻方面的传闻。 简单小睡了半个时辰,殿下乘着舆轿重回丽正殿,鱼常侍带人迎候在门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冯献灵瞳孔微缩,只见殿内立着一道檀色的人影。 姚琚若无其事般笑着向她张开双臂:“怎么一身羊肉味,先更衣?” 皇太女在讶异、窃喜、恼怒和‘哼,孤可还没消气呢’之间犹豫了一刹,垂着眼慢慢走进他怀里:“原来妃君长了脚啊,还知道亲自过来见孤。” 宫娥奴婢们识趣的退下。太女妃安静的抱了她一会儿,郑重其事道:“前事种种是琚之过,不该说那些推三阻四的话,辜负了殿下一片心意,还令殿下心生误解。” 她没挣开他,埋在他胸口冷哼一声:“何来误解?龙子已降,天下都等着孤退位让贤呢。” “懿奴……”这口气活像是三岁小囡撒娇撒痴,他无奈又好笑,深吸一口气后艰难启齿道:“我确实有私心,父亲早逝,姚门式微,这十数年来舅舅舅母待我们母子大恩难报,我不是信不过殿下,我是信不过……那位。婉娘毕竟是我表妹,身上挂着东宫的招牌,我怕有些事本可避免却因人在神都而避闪不及,最终殃及无辜。” 她闻言哦了一声,终于肯抬头看他了:“你未免太不了解至尊。姚琚一日是我东宫正妃,罗氏就一日可以算作孤的表妹,倘若至尊真的注意到她,天涯海角又有什么区别呢?” 七出(部分h) 对高坐云端的大周圣人来说,其父歙州司马都实在过于渺小,何况是他女儿?母皇日理万机,分神给罗娘子必定有个掷地有声的理由——譬如谋反、譬如不义,那种情况下除非……除非她立即登基,否则没人救得了罗氏。 姚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冯献灵莫名又有些不开心:“她一个小娘子,至多做些校勘整理的事务,哪有机会犯那样的错?何况有彭家十八娘在,宗室姐妹们未必顾得上她。” 这个恩典是女皇施给东宫、施给皇太女的,罗婉若不是他表妹,怎么也轮不上这样的机缘。论亲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说彭掞做她阿耶太老了一些,彭家女郎私下称呼她一句师姐却不算太过僭越;论才名,一个不过在江南东道小有名气,一个却是名动两京的女校书——十八娘随祖父在齐州任上时,某新科及第尚在守选,还未正式封官的士子携诗拜见,彭大郎赞他‘文采灵动,字字琢磨’,哪知年仅十岁的小娘子见了,提笔便改了三处,一时宾主皆怔,该士子入朝后甚至专程上疏,为彭十八娘请封校书郎。 至尊虽未允准,女校书之名却从此传遍两京。 “所以你大可放心。”她气哼哼的重又将脸埋进他怀里。 姚琚揉了揉她的肩,又伸手捏捏她的耳朵,终于低笑出声:“殿下刚才是不是吃醋了?” 冯献灵一呆。吃吃吃吃吃醋?她确实为他的坦诚心酸心喜,认为此举多少证明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不管是恐惧失宠也好、另有所图也罢,他愿意亲口解释,她……她就再信他一次。此事仅限他们夫妻二人之间,殿下可以立誓为证,绝没有因此对罗氏或罗家生出什么刻薄之心,吃醋嫉妒什么的,根本是他污蔑她! “我才没有!”小娘子更生气了,嫉妒乃七出之六,普通妇人若被安上嫉妒的罪名,多半是要被夫君休回娘家的(当然,法不外乎人情,大周妒妇多了去了,也没见个个都被休妻)。 她又变回了刚见面时的模样,眉眼透着委屈,嘴角却向下压成一条直线:“你是不是对孤有很多不满?正好,趁此机会一并说出来,免得日后麻烦。” 姚琚不明所以:“我对殿下并无不满。” 她挣开他,径直绕去后面更衣:“如此,你看不见孤、孤也看不见你,不管说什么都赦你无罪,行了吧?” 他愈发摸不着头脑,听闻这话简直哭笑不得:“不敢欺瞒殿下,真的没有不满。” 屏风后面静了静:“你刚才还说我犯了七出。” 天色越来越暗,鱼兴度着时辰吩咐人备膳点灯,里面细细的话音一刻钟前就低不可闻了,他趁机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腰腿,还没来得及进茶房喝口热茶,突然,鱼常侍的右眼抽跳了一下。 恰在此时去药膳局跑腿的小太监不知死活的迎上来,还一脸天真的问他:“陆女史说殿下中午用了烤全羊,那个油大又不易消化,因此晚上没再准备肉菜,止有一道鱼羹和一道蒸鹿尾,外加些胡饼、蒸饼、黄粱饭和新鲜时蔬。” 鱼兴脸色不佳,不太耐烦的摆手挥退他:“知道了。” 小太监犹豫片刻,仍道:“那常侍看,是这会儿传膳还是……” “我竟不知,什么时候轮到你吩咐我做事了?”鱼常侍皮笑肉不笑的扫了他一眼,“晚膳暂且不急,叫他们等着就是。” 最后一丝霞光也被夜色吞噬殆尽,殿内的温度却不降反升,令人面红耳赤的呻吟声不断逸出唇齿,冯献灵晕晕乎乎的抱着他,开始反思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就……白日宣淫起来了? 多日不见,他实在想她的紧,挽着她的一条腿抽弄了一会儿,又嫌这体势不便用力,干脆将人抱了起来,后背顶在墙上,一下下的向最深处碾撞。 “呜、如琢……”初相识时殿下怎么也不会想到,翩翩琢玉郎也有这样的时刻,狼狈的、气苦的、沉沦的,浑身浸染着情欲,像要跟她一起融化在这无边宫禁里,“舒服……啊啊……如琢、好舒服……” 没人敢进来点灯,如霜如水的月色沿着窗缝流泻进来,凝结在窗槛、书案和他的左肩。小娘子紧紧攀附着他,既像害怕从他身上坠落,又像是嫌弃此刻的交合仍不够紧密,她大口喘息着,不住吟叫他的名字。 “如琢、啊……如琢——” 姚琚快被她逼疯了,从前懿奴害羞,行房时总是含含混混的唤他,似一团羽毛含在喉管里,今日不知是不是教他戏笑的过了头,扑他在榻上又咬又闹不说,就连呻吟都比往日动情大胆。 “很舒服是不是?”花液沾湿了衣摆,他忍不住一口咬在她的脖颈上,缠磨吸吮、吐息喷涌,“还想不想更舒服?” 小娘子畅意的浑身一紧,十颗脚趾绷直又蜷起:“给我……哈啊……阿琚、阿琚给我……” 挽在膝弯的一只手很快游移至胸口,深秋衣裳重重,层叠领衽下露出两捧雪笋似的乳肉,一捧被他含在口内,一捧教他肆意揉弄。 “呜呜呜呜……”她成了一汪水,在他掌下旋荡流淌。 “怎么又哭了?”他好笑又迷茫,喘着气喃喃自语,说话时睫毛上的汗珠簌簌抖落,接连碎在她的胸口,“不够舒服么?” 没等她呜呜咽咽的给出回答,郎君兀自发起狠来,似要将她贯穿似的疾疾出入她的身体:“这样呢?这样够不够?” 冯献灵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衣料摩挲声与水液淋漓、近在咫尺的交姌声,他的喘息以及自己的尖叫一起湮灭了所有感官,情潮推她向上她就向上,情潮要她往下她就往下,好不容易天地日月重回眼前时,窗外点着三五颗似烛的星。 御書屋備用網阯:RοцSんцωц(肉书屋)點Χyz -- 义务(h) 夜风激的人头脑一清,她满面潮红、大汗淋漓的伏在他肩上,好半天才找着舌头说话:“……水。” 声音有气无力、又绵又黏,姚琚一听就明白,殿下这是后知后觉的害起羞来了。她衣衫不整的挂在他身上,云鬓散乱、胸腰半裸,一对透雕蔷薇的珊瑚耳坠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一只,可怜巴巴的垂荡在发间耳畔。 “自己走的动吗?” 小娘子僵硬片刻,还是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郎君于是低笑一声,抱着她往殿中一方书案行去。 “唔……你先、你先出去啊!”他没着急抽出下体,泄过一次的阳物仍埋在她的体内,走路时上上下下的刮蹭着内壁,冯献灵声音都开始打颤了:“姚如琢!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忍着笑将她放在案桌上,抽身出去时故意又引她叫了两声,眼见人真要恼了才起身倒茶:“明明是殿下欲对我行不轨之事,怎么变成我得寸进尺了?” 他好心同她解释,吃醋与七出之六的‘嫉妒’并非同一回事,不可同日而语,却被恼羞成怒的某人扑到身上咬了满脸牙印,如今这个某人竟然反客为主,责问起他的不是来了。 某人自知理亏,垂着脑袋默默喝茶,忆及自己当时鬼使神差般的举动,更是恨不能把头缩进腔子里。白日宣淫啊……传出去是要被御史们集体上疏攻讦的,怎么就色令智昏、做出了这么不知廉耻的事呢? “此事是我有错在先,但是你也有行迹欠妥之处,身为妃君,你有规劝谏策我的义务,”越想越羞耻、越想越后悔,殿下头顶都快冒出青烟了,“不能就那样半推半就……一味依从我的意思。” 大脑转的飞快,首先这件事必须处置妥当,不能留下一丝把柄和后患;其次,咳,其次得跟他约法三章才行,不能任由类似情况再度发生。 一杯温茶喝完,太女妃随手将器具归置一边,顺势蹲下替她拢了拢半开的裙幅:“可是臣侍君的时日尚短,殿下若不明言,臣只怕揣测错您的心意,万一当时诤谏,事后却被问罪怎么办?” 他一本正经、表情严肃的满口称臣,手指却顺着小腿一路滑进腿间,冯献灵目瞪口呆:“你你你你……” 本就浑身无力,他轻轻一推她就仰倒在他身下:“譬如此刻,殿下是想从谏如流还是及时行乐?” 反了天了!他竟敢拿那处蹭她的……方才丢过一次的身体极度敏感,碰一碰、磨一磨花穴便如唇瓣张合,吐出一滩黏滑的水液。冯献灵羞恼又难堪,偏偏郎君就撑在正上方,躲无处躲,推又推他不过,只得顶着一张大红脸狠狠瞪他:“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哈啊……” 本来只是想逗她,谁知眼前春色无边,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搭了进去,此刻的姚琚绝不比她好受多少,下体硬的生疼,额间青筋突突直跳:“殿下只说要哪个。” “姚琚!!” 是了,上次他就敢打她的屁股!这家伙一贯无法无天,嚣张的很!!小娘子慌乱之下扣住他的手臂,想尽量撑出一些气势,又被他娴熟的撩拨弄的眼饧耳热,花液如水儒湿了整片裙腰:“你……啊……” 她不自觉的开始扭腰,湿热的穴口一吸一吸的诱他深入,一双玉臂不知什么时候绕至颈后,指尖拂探着他的后脑和耳后。郎君深吸一口气,知道这大约就是她的极限了,沉腰整根没入时耳边传来了两声喟叹—— 我放弃了,我当不了肉文写手,我不应该挑战不可能。 怕被骂所以补充一下,这场还没完(。 御書屋備用網阯:RοцSんцωц(肉书屋)點Χyz -- 冷热(部分h) 他烫的惊人,身下这张木案却是实心柏木所制,又冷又硬,光滑如鉴,殿下被撞的浑身骨头酸痛,不由揪着他的衣襟气道:“慢点……唔、慢点啊……你想弄死我么!!” 发间金簪落了满地,满头青丝蓬乱如云,唯有那朵小小的粉色蔷薇随他动作摇曳生姿。姚琚替她拨开腮边的一缕乱发,又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指尖从耳后、脖颈、锁骨一路拂滑至乳尖,啜泣低吟声中郎君喘着气笑答:“殿下可别冤枉臣,臣哪里敢……” 小娘子口干舌燥的想,怎么这套贤君良臣的把戏还没过去吗? 他在她头顶笑了一声,她才发现他呼吸乱了,从额头到下巴尽是一片不甚正常的绯红色,外袍被扯开了三颗扣子,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和一小片已经不能算‘单薄’的起伏胸膛:“天色不早了,殿下也该用晚膳了……叫他们久等毕竟不美。” 她仿佛预知到了什么,慌乱中抬臂抱住他的脖子:“阿琚、啊……” 果然,下一秒他疾风骤雨、大开大合的开始攻占她最敏感的那处软肉,双腿被人架着,背后是冷硬如石的木案,冯献灵呜呜哭泣起来,过分剧烈的欢愉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湿透,殿下不记得自己情切之下有没有吐出什么失态的词句,只记得他与她紧密姌和、几成一体时的那种神魂颠荡的快意。 就是这个,有个声音在心底如是说道,就是这个,顶进去,啊啊,肏进去,再深一些、再重一些,要我、入我、还有……爱我。 阿琚,爱我。 经过了这么一段插曲,当日的晚膳用的堪称潦草,皇太女自懂事起就没在奴婢面前丢过这么大的脸,几乎是夹着尾巴逃去了承恩殿。 姚琚耐心等她缓过劲儿来,才在睡觉前哄孩子似的劝抚了一句:“今日丽正殿当值的都是极有眼色之人,殿下宽心,我虽执掌东宫不久,也不至于这点消息都封锁不住。” 她本来背对着他闭目装睡,闻言不得不掀开一丝眼皮,闷闷的道:“太监不比宫女,太监可以出宫办事。” 这是前朝传下来的规矩,罪臣女眷充没掖庭,取其天资灵巧者长成后投入宫中为奴为婢,太宗高宗时宫女的出身都极低,别说识字了,不是个泥胎木塑就足以让人高看一眼,是以出宫传话、各宫传令等差事一直只由宦官肩任。直到圣后提拔上官女史,掖庭中教导罪女识字的‘宫学’才逐渐兴盛起来,如今的宫娥女官大都出身良家,即便是掖庭罪女也鲜有不认字的。 太女妃瞬间反应过来:“所以女官不得出宫传令?” 女官识字,为了防止内外勾连,除非圣人、太女亲自下令,否则不得擅离宫闱。譬如仙居殿,冯月婵再怎么喜欢往外跑,何女史等也只能跟在后面殷殷叮嘱,想跟着一道出去是绝无可能的。太监则恰恰相反,他们不识字,上无父母宗族、下无妻儿子嗣,勾结贼人抑或受人挟制的可能性都较宫人小的多的多。 “可是七品以上女官不就都能出宫嫁人了?”每月月初殿中省排出本月的上值休假名单,都得送到东宫和甘露殿各自用印,远的不说,如今殿下身边就有两个嫁为人妇的五品女官。 她翻个身滚进他怀里,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教他呼吸一窒:“虽说是女官,毕竟有七品,多少寒门子弟一世攀不到七品?” 为了区区蝇头小利,抛却七品官身,值吗? 陈菩番外圣檀心 阿姨的妆奁最深处藏着一个小小的螺钿海棠绿檀木漆盒,也许是藏的实在太深,平素梳妆时谁也不会想起来用它,不管是色衰爱弛的主家宠婢还是被拨来伺候她的马脸女奴,都只当它不存在似的,任由烈烈如火的胭脂浓香一日淡似一日,最后只剩木头芳气虚张声势,就连五郎也快把它忘了。 他曾经见过它的,某年上元夜宴,主母带着姊妹们出门看灯,阿耶就去新得的歌姬那儿醉卧击节,听九郎说英奴是阿耶的某个故交年前所赠,今年止有一十五岁,一阙《相思》唱的人耳酥骨软,飘飘若仙。当夜他就在阿姨房中闻到了那股多年来一直萦绕鼻尖、却怎么都找不到出处的幽幽甜香——‘圣檀心’,主母所出的大娘和秦姬所出的二娘都爱用这种胭脂,婢子们偷偷摘花染指甲时他曾听到过几句闲话,‘又贵又香,红的发乌’。 小郎对这种妇人之物原本没什么兴趣,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前年春天,二娘用一卷行草字帖跟三哥换了两管雕花象牙管的时兴胭脂。 是了,如今的胭脂都以象牙管装,‘贵了那几多钱东西却还少了,怪道都说无奸不商’,庭院的某个角落里,长大一些的奴婢们气呼呼的采下了更多红花。 “菩萨奴?”阿姨始终没舍得将它打开,只是困坐灯下,恋恋不舍的摩挲了一会儿外面那个绿檀圆漆盒,他知道绿檀其实算不上檀木,商贾们眼见紫檀价贵,特意以这种外来香木曲意攀附,好图高价。 不过它确实是很香的,防虫抗蚀,纹理密致。 “你很喜欢它?”陈五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也懒得与人句句机锋,旁人或许不懂,阿姨一定明白,他所问即所想,没有半点安慰或嘲弄她的意思:“那为什么不用呢?” 再好的胭脂也有变坏变质的一天,收在小盒子里又有什么用呢? 被告知进宫当日神都城春雨连绵,阿耶与阿翁在房中密谈了许久,他赶到时隐约听到一句:“……你忘了圣后当年如何见幸于太宗?她们冯氏女,天生就会驯野马。” 对此陈菩并不觉得如何受辱,也没有多少‘从此须与家人分离,此生无缘再见’的感伤,他只觉得‘野马’真是个有趣的评价。不驯?原来他们是这么想他的吗?他带着一点恶作剧得逞的隐微的畅意研习宫规,打从心底里不相信东宫那名冯氏女有什么本事驯服他。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殿下笑出了声,与荀十七娘、二十一娘的笑截然不同,毫不端庄自持,也没有寻常百姓面对他时的那种畏缩和讨好,仿佛她只是见到了一个好笑的人,因此笑了一下。 他因此升起一股危机感,她却浑然不知。 神都的春天长的令人心烦,他做早晚课时无圣斋的小太监们喜欢叽叽喳喳的凑在茶房说话,教他惊奇又不安的是,这些籍贯不一、年龄不一的陌生人仅仅因为一道调令(并且这道调令很有可能是完全随机的)对他嘘寒问暖、自比亲人。“良俤可别心急,”其中一位牛姓、大眼、稍有些龅牙的小太监信誓旦旦,“您还年轻,总有一天殿下会记起您的好的。” 陈菩:“……” 他没有期待过她,他为自己圆满完成了任务而感到放松和自然——不仅是进宫为良俤,还有‘不被冯氏女驯服’,尽管冯献灵……或者说这座东宫使出了诸多手段,譬如很轻易就能得知她最喜欢的花、最爱喝的茶、最常穿戴的衣衫首饰,甚至是外用药瓶和内服药瓶的瓷器之差,但他守住了本心,没有放任自己探究更多。 佛祖拈花微笑,冥冥中郎君还不知道,自己终究难逃一劫。 芙蕖池边再见时冯献灵一身红衣,两道蛾眉几乎要竖起来:“你疯了?!还不给孤滚到岸上来!!” 他其实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生气,但最初的惊愕不耐过去,郎君还是老实的照做了,尽管不想承认,他不怎么乐见她的怒容。这位殿下远称不上绝色,眉眼生的过分冷郁,唯有莞尔微笑或呜呜啜泣时显得格外生动,活色生香。 你看,他早早给自己找好了理由。 “先擦擦水,”小娘子尴尬又害羞,一双眼睛四处乱转,“别的事一会儿再说。” 他看了看湿淋淋的自己,不明白有什么事需要跟她说:“……殿下怎么在这儿?” 陈五也学会没话找话了。 她显而易见的有些失态:“这是东宫,孤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他觉得好笑,又觉得新奇,小娘子们发怒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能自然是能。只是观殿下颜色,不像来赏花,倒像来寻仇的。” 不知哪个字踩中了她的痛脚,朝臣们口中温煦稳重的皇太女差点没跳起来,她紧盯着他、横眉冷对:“你放肆!” 他只觉得痛快,有种报复得逞的舒爽感,与自己相比,他觉得她才是那匹待驯的野马。 四目相对了一会儿,野马忽然垂下眼帘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这副形容显得格外可怜。睫羽浓黑,衬的唇瓣如花嫣红。 他有心想问问殿下平时用的什么胭脂,紧攥了一会儿拳头后又将话原样吞了回去。 激宕<皇太女起居注(三缺嘤嘤嘤)|臉紅心跳来源网址:精品文壆:RōùSんùЩù(肉書屋)。Χγz/8245096 激宕<皇太女起居注(三缺嘤嘤嘤)|臉紅心跳激宕 十一月神都出了两件大事。其一,九十月间大食与小勃律交兵,小勃律节节败退,旬日间连丢九城,递进太极宫的国书一封比一封言辞恳切,最近的一封里年逾四十的国主苏失力成甚至自请休妻,愿以周国公主为后,换取上国发兵救援。经两位宰相和礼部共同商议,十一月初九圣人下诏册宜阳王长女金山县主为金山公主,来年四月西往和亲;北庭都护哥完克力与安西都护独孤贺麟共点兵一万九千,朝廷拨粮八百五十万石,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其二便是至尊新宠季昭容之弟被举荐为洛阳令,上任没满一月就闹出了事故——某日弘文馆女学下课,宫门前车水马龙、挤挤挨挨,季三郎因与长广王府的牛车争道,致使李降儿摔落车下、头部受创,至今昏迷不醒。 丽正殿中冯献灵揉按着额角:“李逊没把他当街打死?” 鱼常侍笑了一声:“回殿下,李世子回家安顿好李三娘,扭头便去京兆府衙挝登闻鼓了。” 登闻鼓乃圣人为含冤受屈、投诉无门的百姓所特设,就立在京兆府廨的大门前,堂堂郡王世子击鼓鸣冤,不知吸引了多少过往小民看热闹,这下元耀想装死也装不成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升堂立案。皇太女莞尔一笑,李阳冰倒真是不笨,他若热血上头,直接冲上去把季三打个半死,母皇反而不好重罚,泰半会将此事定性为两家斗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季昭容这几日失了宠,至尊的面都见不着,逢人便哭闹不休,季家三郎、四郎这才后怕起来,捧着猪头四处寻庙门呢。”眼见她笑了,鱼兴越发来劲,又道:“两位宰相门户紧闭,寻常朝臣不肯蹚这浑水,他们也是胆子大,竟把主意打到咱们东宫来了。” 姚琚的母族远在江南,唯一在京的表妹罗氏又因水土不服病倒在家,冯献灵于是了然:“陈氏?” 她不觉得陈乐平会贪图这点财物,只是好奇陈家小辈怎么没立刻将人叉出去。 “春闱在即,城中尽是赶考的学生贡士,季四郎雇了个颍川出身的士人,以金箔地契夹入书册,方将东西无误送进陈府。只怕这会儿陈公正在府里骂街呢。” 殿下这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又觉得此招耳熟,仿佛从前有谁用过?冯献灵忽道:“那个姓石的郎君现在何处?” 讹了人家两百多两金,鱼常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低头回话:“石老丈被判徙四年,石方氏与石二郎九月就回汴州去了。” 关中救灾还没结束,石家大郎又身患残疾,他这个事实上的长子能不回去支撑门庭? 屈指沉思了片刻,太女殿下起身:“备舆,去无圣斋。” 季三的厚礼进了陈家既成事实,想将自己彻底摘干净是不可能了,倒不如赌上一把。弘文馆地处皇城,宗女们入学时若无特殊恩典,是没有资格夜宿宫中的。齐王申王等家资巨万,在天津桥南各有府邸,出入宫禁十分方便,江夏王、河间王就没这么大底气了,每日不到开坊便要起床,候在坊门前赶着第一个出门,下学时分也是一样,非一路疾行不能抢在闭坊前安然归家——这次事故亦有李降儿着急赶路的原因在。 既然如此,何不在皇城外围修建一座十王府?将江夏王、广怀王、长广王等一并安置在内,省的小娘子们来回奔波辛苦。 舆轿刚在无圣斋前停下,姚琚身边的大太监李高便施施然赶来,一脸恭敬的说太女妃在承恩殿等着殿下,似有要事相商。 冯献灵扫了他一眼,暗忖如琢该不是故意派人来这儿抓……啊不是,等她的吧? “知道了,你去与太女妃复命,就说孤在这儿用完午膳便回去。” 李常侍顿了一顿,仍不肯离去,上前一步飞快道:“今日一早,妃君往清宁殿请安途中不慎撞见了季昭容。” 话音刚落,陈菩就被小太监们从室内簇拥了出来:“殿下?殿下堵在门口做什么呢?” 冯献灵脑子一嗡,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布置,鱼兴又道:“启禀殿下,后面是太女妃的舆轿。” “……” 新第ー版茱網:ЯòυЯòυωυ(гòυгòυ箼)。ЦS -- PO-1⑧。てOм 三人 不大的石桌上团团围坐了三个人。蒸腾热气中木芙蓉、木槿、秋海棠云蒸霞蔚,米粒大的柳叶金桂将谢未谢、点缀其间,侍膳奉茶的奴婢们眼观鼻鼻观心,个个屏气凝神,不敢稍有妄言。好在如今天气渐冷,露天亭阁都置备了暖帘和碳炉,又正逢中午,阳光明烈,否则坐在瑟瑟寒风中用完一整顿午膳,肠子都得打成如意双丝结。 有了上次‘白日宣淫’的前科,殿下身上隐隐被盖了一个‘好色荒淫’的戳,若在无圣斋内与他们两个(!!)共桌而食,还不知会被歪传成什么样。冯献灵见人都坐定,终于清了清嗓子:“季三之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 凑在一起也有凑在一起的好处,她挟了一筷腌糖蟹,心道起码省了我两遍口舌。南郡人都说上秋赏菊、下秋食蟹,这个习俗直到近年才在神都流行开来,换着花样吃了大半个月,趁她还没吃腻,药膳局上赶着进了今秋最后一笼螃蟹,脂肥膏美、晶莹剔透,配粥配饭都相宜。 陈菩吃不太惯南方饮食,他更喜欢蒸饼胡饼一类,闻言只嗯了一声;姚琚倒极爱湖鲜,江南人手巧,不必人伺候就能完完整整的剔下许多蟹肉,扭头见她一脸‘你居然会这个’的惊诧拜服,干脆将二人的碟子对换过来,还顺手替她添了一点茱萸菊花酒:“殿下打算插手?” 殿下吃着蟹肉唔了一声:“不插手不行。人家使诈,已将金银地契送入陈府,此时说孤清清白白、遗世独立也没人信了。” 母皇未老,依然耳聪目明,最迟三五日间就会以此事试探她的态度,一边是天子新宠,一边是异姓郡王,其中的度很不好拿捏,没见简正夷这头老狐狸都不愿意惹祸上身,早早开溜了吗? 陈五面露歉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她摆手驳回:“说了不关你或你父祖的事,是季四耍赖。” 季家兄弟四个,风流倜傥都长在宫里这位二郎身上,智计聪明却全聚在四郎胸中腹中,三郎若有四郎一半精明,也不至于酿出如此大祸。 她喝着酒将计划大致说了一遍,陈菩不免狐疑:“听殿下口气,难道至尊不打算重罚季三郎?” 知母莫若女,冯献灵噗嗤一笑:“若要重罚,此刻季三早已被收押下狱了。” 且不说当街闹事、纵奴行凶等等罪名,就说冲撞宗室,以下犯上是何等狂悖?真要严办,哪容季家兄弟花招百出,直接投下大狱,听候发落就是。 姚琚净了手,压低声音道:“季昭容自重阳节后便十分得宠,几有当年小薛君之势。”甚至可以说更胜一筹。 同样出身寒门,同样姿容绝色,当年薛夙一枝独秀时可没本事说动至尊,为父兄求得一官半职。洛阳天子脚下,哪怕仅是个小小县令也比别处势大尊荣,至尊连问都懒得问一声,说给就给出去了。 自己的两位后宫公然讨论起母皇后宫让冯献灵多少有些别扭,殿下放下玉筷,轻咳一声:“听说你在太极宫碰上他了?他找你什么事?” 再蠢也是在宫里摸爬滚打过的人,她不信季二郎与姚琚今日当真是一场‘偶遇’,一时两人四眼紧盯着他,太女妃的脸慢慢由白转红,由红转紫:“也没什么,就是……向臣讨教如何固宠。” “……” “……” 一室静默中陈君先憋不住笑出了声:“那敢问妃君,可有为他指点迷津?” 姚琚抬眸看向他:“夫妻之间讲究一个情投意合、举案齐眉,侧宠小巧我却不熟。” 殿下敏锐的嗅到了一丝火药味,不惜纡尊降贵的拎起银壶,口中忙忙道:“菜都冷了,喝酒,先喝酒吧。” 陈君按住她的手:“殿下忘了,臣背上的伤刚好,近日饮不得酒。” 她一时被他带歪,想质疑又觉得此举太过伤人,只好故作镇定的问他:“有那么严重吗?”都将养了大半个月了,还要忌酒? “严不严重,殿下难道不是最清楚?” 啪的一声,太女妃的金杯滚落在地。 惊变<皇太女起居注(三缺嘤嘤嘤)|臉紅心跳 来源网址:精品文壆:RōùSんùЩù(肉書屋)。Χγz/8249585 惊变<皇太女起居注(三缺嘤嘤嘤)|臉紅心跳惊变 他不想在陈菩面前失仪,绷着一张俊脸,兀自咬的牙根酸疼:“换个杯子吧。” 侍膳太监低声称喏,很快将桌面收拾干净,重新换了一只狩猎纹高足金杯。冯献灵瞄了他一眼,又侧头看了看陈菩,慢慢饮尽杯中残酒。她似乎、仿佛、依稀有点明白如琢在不快什么,可又无从调解——陈君是她的良俤,她不会为临幸了他向如琢道歉,于情于理这都是件极其荒谬的事。 “情之一事上男女无异,”王允仙曾经向她谏言,“有人色授魂与、春风得意,自然就有人独守空房、因妒生怨,殿下切忌当局者迷。” 当局者迷?她统共一个陈菩(还不是自己要的),母皇却纳有满宫妃君,怎么不见阿耶寂寞怨怼,难道阿耶不是男子? 小娘子神色微妙、自斟自饮,气氛顿时凝沉下来。陈菩与姚琚对视一眼,都没再开口说话。是夜冯献灵难得独寝,一个人睡在了丽正殿。 无论如何,太女妃亲往无圣斋截人总是不太好听,往小了说是公然不给良俤面子,皇太女后院失火;往大了说隐有些败乱东宫风气的嫌疑——她要去哪儿用膳就寝是她的自由,殿下很不喜欢受人辖制乃至被人监控,哪怕是正妃也不行。日后若有别的良俤宝林良人,都有样学样的候在旁人门口,东宫成什么了?她又成什么了? 可犹豫再三,冯献灵还是狠不下心责问如琢。在她心里哪怕他会嫉妒,操行上有了污点(?),姚琚依然是如玉君子,清洁高举。她知道他不是想要刺探她的行踪,而是真的有急事找她商议。 烛火噼啪爆了一下,小娘子忍不住拿被子捂住口鼻,如果老师知道了,大概会破口大骂她因私废公、因宠失正吧? 一夜辗转反侧,三更的梆子响过后殿下干脆不睡了,卷着被子在床上翻来滚去。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一道急信晴天霹雳般砸散了所有绮思。 “启禀殿下,长广王府的三娘子没了。” 她猛地一惊:“什么?几时没的?脉案呢?至尊不是才赏了药材过去?二公主特意从尚药局拨调的吴直长几时回的宫?” 今夜鱼兴不当值,殿前报信的是她的另一个大太监,来人口齿清晰,不忙不乱:“吴直长申时末施的最后一针,离去时脉象尚算平和,不知怎么子时刚过就开始上吐下泻,乱语不止,丑时初在王妃怀里咽的气。长广王派了家奴等在宫门外,天一亮就会进宫向圣人报信。” 她没问消息是怎么进的东宫,紫微军不是傻子,季昭容若真的失了宠,季家三郎早就身首异处了,季三在宫外活蹦乱跳,证明至尊心里季二仍占有一席之地,事情还没盖棺定论,何苦得罪死他? 冯献灵一壁命人点灯一壁披衣下床,这下……李季两家不死不休了。 卑不抑尊,她与李降儿并无多少姑侄情分,哪怕看在淮阳面上,也不过多念两卷经书以尽哀思。殿下此刻担忧的是,李逊不会善罢甘休。 李思训还有别的女儿,王妃也不止三娘一个孩子,李阳冰却唯这一个同母胞妹,他本就是神都城出了名的混不吝,父母皆管束不住,借口失手把季三活活打死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只是这样一来,势必开罪母皇。 阿娘的为人她很了解,最恨被人揭短。李家若肯示弱,摆出小辈的谦逊姿态求圣人做主,母皇未必不肯重罚季氏,至少也会给个表面公道;李世子若不管不顾的直接将人弄死,闹出人命惹得物议沸腾,那对不起,这笔账圣人绝不会认。 她与长广王兄并无多少私交,这件事上却很不希望他吃亏受辱,一来刚被季四拖下浑水,二来……李降儿之事说到底与女学脱不了干系,是她欠王兄的。 “天亮后派人悄悄去一趟京兆尹元府,不必说是孤的意思,就说近日盗贼横行,请他看好京城门户。” 她能料到的季四郎自然也能料到,万一叫季三偷溜出了城,事情就更麻烦了。 “另,去请鱼常侍来。” 季二季三一母同胞,三郎长的与二郎五分相似,单论相貌也并不差到哪里去。母皇当初取二郎而舍三郎,实因此人有口臭恶疾,每日必嚼鸡舌香。 “盯紧城中的香料铺子,”她看着他,“如有异动,速来报孤。” 后事 顶着晨雾回到住处,天还没有亮透,灰蒙蒙蓝蔼蔼的苍穹上倒挂着半轮满月。同屋的赵太监已经醒转,正站在床边穿衣洗漱,见他回来点了点头,算是一种无声的寒暄。 鱼兴没脱靴子,净过手后就那么合衣坐在床边出神,他枕边常年摆着一只小小的白瓷山形笔架,虽则造型平平无奇,胜在胎光薄素、触手如玉,人都知道这是殿下早年赏的,是以换了几次同屋,无人敢打它的主意。 鱼常侍呆握着笔架坐了半晌,终于出声道:“今日我要出宫一趟。” 神都城太大,仅东市就有两百多间香料铺子登记在册,汉人、胡人、吐蕃人粟特人天竺人,凭他自己是绝对顾不过来的,须得找个熟悉此行的帮手。 赵太监应了一声,很识趣的没有多问。 鱼兴把笔架重新放回枕畔,想了想,又十分肉痛的从床榻下的一只漆盒里数出了几块碎银,一股脑收进了荷包里。 李降儿病故的消息很快传遍洛城,季三郎一如殿下所料,没等李家发难就畏罪逃匿、消失无踪了。甘露殿反应如何尚不得知,倒是淮阳用罢午膳,肿着两只核桃眼跑来东宫求她放行:“到底是我的伴读,又是自家亲戚,去看一眼也是分内应当的。” 她一直不喜欢李三娘,嫌她胆小迂腐、满口诗书,好像不拽文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似的,如今斯人已逝,再回想当初那些口角只觉得愧悔难当。李降儿只比她大一岁,笄礼都没行过就这样匆匆离世了。 “也好,”冯献灵摸摸她的头,“倘若见到李逊,你劝劝他吧。” 今日谢侍中也进宫了,听说最近长广王妃常邀谢家主母赏花品茶,不论是不是为李逊议亲,此事一出婚事多半得搁置。 妹妹尸骨未寒,兄长就问媒问聘?谁家耶娘敢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 思及李逊的爆脾气,冯月婵老成的叹了口气:“他哪里肯听我的劝……” 因是吊唁,二公主一行衣着朴素,连牛车都去了华丽装饰,极尽低调的停在王府侧门前。腊月将近,此时的洛阳已经不能只穿单衣了,冯月婵披了一条薄斗篷,扶着仆从的手跳下牛车时自欺欺人的希望李逊今天不在家。 她不想见他,至少现在不想,她母亲男宠的弟弟害死了他唯一的胞妹,她觉得心虚,可又没有足够的立场心虚。 “殿下,”王府统一换了灯笼,来往的男奴女婢也都穿着素服,面上一片凄凄之色,“多谢殿下还肯想着我们三娘。” 王妃瘦脱了形,长广王与待客的小郎君(应该是嫡出的三郎)看起来气色尚可,倒是三位庶出的小娘子,自她进门脸上就没干过(一直在流泪)。冯月婵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氛围,干巴巴的道了几句恼后几乎是夹着尾巴逃出了生天。 “殿下即刻回宫?” 浓浓的檀香味挥之不去,淮阳想了想:“还是去天街转转吧。” 进门前期盼他不在家,人家真的不在又放心不下了,虽不知道能劝他点什么,好赖总是一点安慰。谁知牛车走了没几步,忽听外面传来一道人声:“二公主殿下。” 冯月婵掀开车帘,鄯思归一身素白,立在树下:“殿下久居深宫,想见您一面真是难如登天啊。” 午后出宫,一直到宫门下钥才见车马回转,仙居殿内的何兰娘汗都出了几身。李三娘子之事事发已有一日,至尊却迟迟没有表态,别说追封问责,就连赏赐、口谕都没有,若为出宫吊唁迁怒公主,那可真是里外不是人,有理说不清了。 “我的殿下,怎么去了这么——” 冯月婵面色雪白,进门也不更衣,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时力气大到教人心惊:“兰娘……” 何女史胸口狂跳,一壁扶她坐下一壁拉扯着嘴角强笑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没见到李世子?品儿,还愣着做什么,快倒茶来。” “不、不是,”冯月婵从未觉得说话这样艰难,冷静了约一炷香时间,“替我更衣吧,我去东宫找一趟阿姐。” 穷图 天气越来越冷,日落也越来越早,小太监悄声通报时冯献灵正在承恩殿准备用膳,中午姚琚去了一趟清宁殿,方才得知季昭容已经被贬为了季才侍,目前禁足宫中,无诏不得探视。 “至尊要面子。”薛廷如是点拨他,季三倚势欺人无异于打她的脸,致死宗女、畏罪潜逃更是干脆将天家威严剥下来往地上踩,偏偏此时发作不得,闹得太过天下都会笑话女皇色令智昏,老迈无用。 “无用之人……是坐不稳龙椅的。”储君初初长成,宫里还有个襁褓中的皇子。 “立案时李世子只道两车相争,伤及家人,有‘伤’没有‘亡’。”姚琚难得饮酒,“是以李家三娘乃意外病故,也只能是意外病故。” 他的这副形容教她陡然生出了一些慌张和羞惭,皇室的恶心龌龊殿下司空见惯,从圣后登基连杀三子到母皇称帝,偏信佛佞,这座宫廷从未干净过。可他是干净的,他像一块无垢无瑕的玉石,受她连累才陷入泥淖。 离去前冯献灵忍不住握了握他的手:“你实在在意,替她多念两卷经文吧。” 丽正殿中,淮阳一见她便惶惶然欲哭无泪,脸上没有半分血色:“阿姐……” 她教她吓了一跳:“怎么了?李逊说你了?” 小公主忍了半日,这会儿才终于哇的一声扑进她怀里:“不是、不是……他们说降儿……是因为我……” 哭哭啼啼颠三倒四,殿下听了一会儿方将话中大意梳理明白——李降儿怀疑兄长对淮阳有非分之思,告知父母后引得长广王大怒,将李逊软禁在家,还狠抽了一顿鞭子,直到重阳射礼才肯将他解禁。另一边王妃匆忙为世子选看妻室,不知怎么惊动了女皇,季三正是从季昭容那里听得风声,误以为李家就此失宠,才敢斗胆给三娘一个下马威吃。 “是我,是我害的,”冯月婵揪着她的袖子,六神无主,“是那日我觉得好玩,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玛瑙制的小梳篦……” 女郎若以贴身饰物相赠,在周人眼里便是定情。皇太女头脑一白,想骂她又于心不忍,只好先拍拍她的背,轻声劝抚道:“几句戏言就把你吓成了这样?公主气度呢?先不说此言未必属实,就算属实降儿之死也与你无干。人又不是你撞的,你急着揽什么责任?” 话虽如此,那股恍若溺水的窒息感却再次漫上了胸腔。 母皇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因为什么、因为谁知道的?倘若季三没出昏招,她会如何处置此事? 她不敢深想下去,如果李降儿没出意外,死的人会不会变成李阳冰。 还有鄯思归,这件事中他又扮演了什么角色?特意将‘真相’告知元元,是想吓唬她还是……挑拨她与母皇的关系,令她们母女生隙,乃至反目成仇? 一连几日殿下都没有睡好,季三迟迟没能捉拿归案,洛阳令悄无声息的换成了一位年逾四十的老编修,更兼西北战事一触即发,女皇、朝臣们似乎都淡忘了这件小事。 造访四方馆那天神都降了一场小雪,飞花碎琼落满头,进门时殿下才想起,这好像是今冬第一场雪。 “殿下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鄯思归的屋子乃太女殿下亲自指定,当年鄯思道用过的床榻、凭几、书架一分未动。二王子从茶炉上取下银壶,霎时间满室芳醇酒香。 她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之前我猜错了,你不是雍罗侯的使者说客。” 王子抬眉:“怎么说?” “我和雍罗侯结盟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周与突厥如两座大山,只有两方都不稳固,夹缝中的安息才有一线生机。”小娘子接过酒杯,“你只是想要周朝‘乱’而已。” 皇子不够分量,就再加上一位公主。只要女皇见识过白衣大食近乎无敌的战斗力,就绝不会坐视他们独大于西域。 房中静了一瞬,鄯思归道:“初次见面时我就很想说,殿下身上的香气十分特别。” 冯献灵浑身僵硬。 “零陵,紫兰,麝香草,乳香,都是止咳消炎、平气润肺的东西。尤其是乳香,殿下亲眼见过乳香么?安息谚语里它是‘神女的眼泪’,距我家乡千里之处,寸草不生、蛇虫横行,却很奇异的生长着一种树木,割它一刀枝干会如思妇怨女流下眼泪,泪水洁似珍珠,能驱邪净气,治愈百疾。” “没人舍得将它配进合香里,”他盖棺定论,“你有气厥之症。” 一瞬间冯献灵脑中闪过了千百个念头,杀了他,她道,杀他灭口,永绝后患。没等她抽出袖中银匕,鄯思归猛地倾身:“不论这病是胎里带来还是后天染上,一旦曝光,你再不是储位的不二人选。你们汉人不讲实力讲名分,没人会接受一个身染恶疾的皇太女,尤其这病母传子、子传孙,你们周朝皇室将生生世世摆不脱这噩梦!” 她几乎被他逼出了一点眼泪:“是又如何?!” “就算我此生无缘储位,就算我被废赐死千古骂名,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想攀着我妹妹的裙带实现你复国大志?你!做!梦!” 他不愿大周干涉安息内政,就绝不会允许周国公主诞下他的孩子,一旦局势稳固,公主必死无疑。 面具终于绽开了裂痕,鄯思归捏紧她的下颌:“装什么姐妹情深?你们这些人不都是一样的么?‘除我以外,皆为蝼蚁’,你跟她关系很好么?好得过权势地位?好的过太极宫中的龙椅和玉玺?” 冯献灵大笑出声:“可怜虫。” 新第ー版茱網:ЯòυЯòυωυ(гòυгòυ箼)。ЦS -- PO-18.coм 匕见 可怜虫…… 明明是字正腔圆的汉话,他却恍惚回到了茫茫无际的草原。无休无止的马蹄声、永远沾染着牲畜腥臊味的床褥和衣物,王子们争相摔跤赛马,因为赢家可以将他的双手绑起、不远不近的坠在马后,拖着他沿湖疯跑一天。 他以为自己是个下贱的奴隶崽子,桑珠塔娜却说他也是尊贵的王子,身上流淌着某个古老姓氏的血液:“您的故乡在很远的西方。” 他立刻停下眼泪,半信半疑:“有多远?” “有……有两条马琴川那么远吧,您大概不记得了,我们来的时候走了整整一个月呢。”年轻的乳娘笑意盈盈,他实在分辨不出她是不是在撒谎。 “那我阿爸阿妈为什么不来看我?” 她的笑容暗淡了一些:“因为他们太忙了啊,忙的没有时间照顾您,二王子想他们的时候就把小银刀拿出来看看吧,那是国后给您剃胎发的刀,她说您出生时哭音嘹亮,好像一种只在春天出现的叫声特别的鸟,因此给您取名‘安度霍多’。” 安度霍多……这个名字只有桑珠塔娜才会叫,她是他和素未谋面的故乡之间唯一的联系,每一个星月交辉的晚上,温柔的女声将那些遥远的风土和只存在于行商口中的西域编织成一个又一个闪闪发亮的美梦,伴他沉沉入眠—— 直到某个篝火明烈的夏夜,总是笑着给他缝补衣裳,轻声哼唱安息童谣的乳母被几个酒气熏熏的突厥男人拖进了帐篷。 这是常有的事,他曾不止一次的见过他们这样对待其他部族的女孩,接下来裙子会被撕破,露出雪白的奶和长长的腿,那些女人会像没死透的鹿一样徒劳的挣扎一会儿,然后很快,帐篷或草丛里就会传出凄厉的尖叫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神明在上,他从未如此迫切、如此虔诚的希望自己真的是一位王子,不需要名贵的大马,也不需要血统尊贵的父亲母亲,他只想要一把刀,一把能杀人的刀,以及几个忠心耿耿、愿意为他出生入死的伴当武士,他可以用一切交换,换自己从那团吞噬天地的火光里救下他的桑珠塔娜!! 长满粗茧的大手狠狠揪着她的头发,仿佛她不是一个人,不是温柔美丽的年轻女人,而是一件没有意识的货物,一个低贱到随时能被拿来泄欲的女奴。耳边满是听不懂的粗话和俚语,小小的羔羊奋力拨开人群,竭力呼喊着:“桑珠塔娜!桑珠塔娜!!” 男人们都在哄笑,似乎每个帐篷都传出了类似的声音,半大少年们扒在外面偷看,被都兰一脚一个笑着踹开。大王子那时才十三岁,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他用镶满宝石的刀鞘狠抽了他两下,不屑一顾又趾高气扬的转身离去:“嗤,可怜虫。” “人群如狼群,你我都清楚,血统或头衔证明不了什么,没有切实的权力就只能任人践踏。”他听到某个熟悉至极的声音这样说道,平静又笃定。 天真无知的小娘子在他掌下发烫发抖,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和脉搏,重重衣物下的胸口剧烈起伏,额头和鼻尖渗出水朦朦的细汗:“权力?雍罗侯……要你今日死,你敢拖到明日再……自尽么?” 她在讽刺他,为了一点点的好处威风,不惜自甘下贱、为人鹰犬。鄯思归浑不在意的笑了笑,若能吃饱穿暖,做他的狗又怎么样呢?起码他是个好主子,自己吃肉时不会忘记分他一口汤。 外面忽然传来嘈切的人声,冯献灵一惊,手脚并用的试图推开他:“水……” 四方馆中不止住着各国使臣,还有倭国、琉球派来见习的学生和僧侣,今日百官休沐,国子监也放了旬假,想必是都涌出来赏雪了,脚步声杂乱轻快,还能时不时的听到几句叽里咕噜的东瀛外语。 王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皇太女怒极:“倘……被人看见……我们……你还想娶我周公主?” “殿下知不知道,在我们安息,收下某人的银刀就意味着……成为那人的女人?”他行云流水般抄起桌上的酒杯,倒掉残酒、斟入温茶。然后噗的一声,殿下喷了自己满身茶水。 魂梦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听得懂他话外之音,冯献灵震惊的是……自己这是被他调戏了?他怎么敢?? “胡说八道!你,咳咳咳咳咳……你简直信口开河!”小娘子气急败坏,穿着湿衣便忙不迭的起身欲走,“我从未听说安息有此习俗,何况你以刀相赠时半个字也没吐过!” 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只是观她颜色,不似责问对质,倒像是羞耻交加、急着分辩自身。鄯思归捉住她的一只手腕,后悔惊疑又暗自好笑,说了这么多,也没将刀取出来掷还给他啊?王子清清嗓子,正欲说些什么时外面忽的响起了几道人声—— “鄯君?”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请问郎君得闲在家吗?” 两个人对视一眼。 来人声调怪异、吐字不清,想必不是久居神都的汉人,而是哪位进京不久的番邦书生。外邦来使须得入朝陛见,冯献灵不敢断定他们有没有见过自己,一时进退两难,面色雪白的僵在了原地。 有周一代屋宇以开阔轩朗为美,不喜家具拥堵,更不喜箱笼繁复,是以举目四顾,这个地方根本无处可躲!王子松手指了指床帐,太女殿下杏眼圆睁,一壁在心里问候他父祖一壁提着裙摆握住佩环,动作飞快的爬了进去。 几位东瀛学子是来邀他対雪赋诗的。鄯思归显然不是第一次同他们打交道,寒暄应对游刃有余:“多谢诸君的好意,只是……咳咳,不巧某今日有客到访,适才陪着多饮了几杯水酒,现在隐隐有些头痛。” 床帐内的客人:“……” 你统共只饮了一杯好么! 尽管出身西域,这对双生王子却都不是爱用香料之人,帐内荡着一股清洁皂角的气味,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冯献灵扯了扯湿透的外衣,度日如年、提心吊胆的听他打发邻居,同时恍然发觉这个人的画皮是因人而异的。 他在毫无利益关联的东瀛人面前一派风雅温柔;接近元元时进退有度,亦兄亦友;面对周国君臣故作蛮直,宁可言行不逊也不愿向母皇俯首称臣……那么在雍罗侯、在突厥人面前鄯思归又是什么样的?刚才暴露出来的面目真的就是他的本心吗? 床帐唰的拉开,小娘子第一次如此细致的端详他的脸。 “看什么?”他丢给她一块干净的手巾。 冯献灵道:“看你。” 下一秒她被他按倒在床上,联珠团窠纹的帐幔泛起层层涟漪。王子阁下低声发问:“看出什么了?” 身下人不见惊惶,蹙着蛾眉答非所问:“你长到二十三岁,在那儿待的时间不及突厥的五分之一,为什么如此执着的要回那里去?” 他伸手爱抚她的脸颊,一十五岁的如花芳华,又从小养尊处优、餐金饮玉,较之于阗出产的玉石更细腻温润、比草原上新鲜挤出的马奶更洁白柔软,他几乎不敢用力。“因为那里是我的家,”不知是出于羞耻还是恐惧,殿下的睫毛翕动不止,王子忍不住笑了一声,“我的父母亲人都在那里。” 其实他早就不记得父王母后长什么模样了,桑珠塔娜口中他们是一对威严贤明、备受爱戴的模范夫妻,国主戴金花冠、国后饰金银簪,并肩端坐在狮子床上接受子民朝拜。可他知道不是的,他的父亲贪恋美色,年轻时尚知节制,年老后一发不可收拾,曾下令凡十岁以上、姿色动人的女孩都要送进王宫供国主拣选,之后才能自行婚聘。庶出弟妹多达五十余人,导致国中贵族横行、遍地妓馆,富有的商人勾结官员,军队除了吃喝嫖赌便整日无所事事,鄯思归并非不知道安息的灭亡自有其内因,可每到夜深人静时他总克制不住的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梦中的家园回到从前。 直到去年王子仍在梦中见到过,父王和兄长身穿金甲,骑在高大健硕的马背上,身后是安息训练有素、令人胆寒的骑兵卫队。“安度霍多,”他们这样呼唤他,“我们回家了。” 一招(h) 郎君的眼睛宛若两粒莹莹的翡翠,几绺褐色的碎发垂下来,拂在腮边酥酥的痒。冯献灵后背发热,匆忙扭开了头:“可是他们已经——” 他慢条斯理的解她的衣裙:“我知道。” 可是他们已经死了,曝尸城楼,血肉模糊。 玉佩被璁瑢一声丢到地上,殿下喉咙发紧,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荒谬的想法——神都城里住着前高昌国的王族,住着铁勒九部的酋首和特勤,昭武人、天竺僧、龟兹女,这里……勉强也能算是一方宜居之地吧?留下来未必不是更好的选择。 可她说不出口。她听懂了他的决意和执着,一切挽留、邀请对‘二王子’来说都是变相的侮辱。 “这刀可不是给你藏在袖子里把玩的啊,”手掌沿着腰腹向上,轻而易举的从里面挑开了她的上襦,被茶水润湿的胸乳骤然暴露在空气中,小娘子下意识的伸手格了一格。郎君轻笑不止,那柄冰冷的小银刀被他随手塞进了枕头底下,“我们一般将它别在后腰,或是藏在马靴里,它的刃太短太薄了,轻易杀不死人,唯有出其不意……方能一招制敌。” 耳鬓厮磨时呼出的热意水汽丰沛,他没有拉开她的手臂,只是不轻不重的咬吻她的耳尖和细颈,一手揉按着雪乳红樱,一手慢慢向她腿间滑去。指间冰凉的宝石戒指搔刮着嫩肉,那种战栗的快意令她后脑一麻,无法深究这个‘我们’指的究竟是突厥还是安息。 “……像这样?”不知何时两只细瘦纤长、柔弱无骨的手松松扼住了他的咽喉。小娘子鼻尖挂满潮汗,湿漉漉的目光透过睫毛笼在他脸上。 鄯思归深深看着她,俯身压吻下来:“对,就是这样。” 茶炉上的碳火一直没熄,蒸汽顶着铜壶盖子,不时发出一声尖锐的‘滋滋’。郎君褪去外袍,露出一身漂亮的蜜色肌肉,虽说周国男子也以宽肩长腿为美,自从圣后登基,魏晋时大行其道的傅粉何郎、掷果潘安重又占据了审美高地。 她不想承认,他的这具身体让她觉得口干舌燥。 “现在还难受?”硬物就抵在腿心,他却不忙着进去,顶端撑开花瓣,不住来回搅弄着,“今日出来带药没有?” 小娘子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满面潮红、神色古怪的摇了摇头:“我已经不常发作了……” 除了两位近身女史,没人知道她初次发病时年仅九岁,且就在赫赫扬扬的马场行刺案之后。高烧、心悸、意识模糊、呼吸不畅,当时服侍过她的人都被统一封了口,对外只说皇太女坠马,不幸伤及肺腑,因此卧床静养了大半个月。 药藏局膳食局合二为一亦是为了掩人耳目,只是当时的殿下还不明白这么做的必要性。 “那就是以前发作过……”他想起那则太女妃独霸东宫的流言,沉腰缓缓挺进,滑腻的水声与缠绵的低吟几乎同时响起,郎君忍俊不禁,故意在她体内磨了磨:“喜欢?” 喜欢人还是物,他不肯挑明。 冯献灵唔了一声,泪眼朦胧的似要反驳,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向他贴近。鄯思归的肩很宽,无数细小的陈年旧疤蔓延交错,她生怕自己会弄痛他似的,十指不敢使力,只好呜呜咽咽的一口咬上他的脖颈。 耳畔传来一声隐约的“嘶”。起初他顾念她小,不忍过分折腾,慢慢的郎君越发不知节制,一下一下,恨不能碾进她的最深处。这种堪称恶劣的做法直教她全无招架之力,金钗散乱、衫裙半敞,除了呜呜啜泣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鄯……唔、鄯思归!!”被他抱起来翻转过去时殿下忍不住哭骂了一句,彼时双方都没注意,这好像是皇太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 制敌(h) “叫我做什么?”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手挽她的腰,一手绕去前面囫囵捂住了她的嘴,“不许叫我……” 她腔道细窄,这个姿势恰能直抵某处幽僻的敏感,小娘子被撞的眼饧骨酥、浑身乏力,涎水顺着合不上的嘴角滑落下来,直教她羞愤交加,张口便恨恨咬住了他的手指。短短十五载人生中极少有被命令‘不许’的时候,她小孩报复似的故意将牙咬的咯咯响。 哪知鄯思归愈吃痛愈兴奋,下身疾送之余顺势将两根手指往里探弄,指尖搅逗着软滑绵腻的舌头,不忘哑声笑她:“谁家跑丢的拂菻犬?这样牙尖齿利。” 她呜呜哼泣着,满头青丝垂泻枕上,露出砌雪堆云、遍布春痕的肩背。郎君倾身吻她的后颈,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唇舌温柔狎昵,两粒尖尖的虎牙却似有意捣乱,不时就要刺她一下。痒痛交织、水液淋漓,很快冯献灵双膝一软,整个人伏倒下去:“不、不要了……” 他好心提问,汗珠沿着鼻尖滴落下去:“不要什么?” 换来恼羞成怒的一记闷哼:“没……什么,你才是狗!” 卧床本就不大,殿下腿心酸麻,干脆自暴自弃的埋在衾褥里任他摆弄。她本就爱出水,又已经(十分丢脸的)先泄了一回,花穴敏感至极,不自知的一缩一缩的缠吮着他。 连木架带床帐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唔……”小娘子揪着枕衾,眼泪都快被他逼出来了,剧烈的快感挤爆了感官,凭空催生出一股即将失控的恐慌感,她有点狼狈的弓起身体,左扭右摆试图闪躲:“慢点、你先……嗯……慢一点!” 他没有听她的,阳具整根拔出,又带着十足气力整根没入,晶莹的蜜水泛起白沫,眼见她开始浑身发颤,郎君安抚似的揽起她的前腰,令其头颈向后扬起,整个人背靠进他怀里。 小娘子浑身大汗晶莹,从颊靥到胸乳红潮一片,他尤嫌不足似的,一手轻轻揉弄着花瓣,一手掐扶住她的下颚和脖颈。薄如纸页、粉香脂滑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突突跳动。 鄯思归克制不住的咬吻她,想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不行……”最后一丝理智尚在,她还记得他不是她东宫的妃君。 “为什么不行……”王子执拗起来,故意狠撞刺激她,他从没说过自己最喜欢她的眼睛,一双典型的上位者的眼睛,礼贤下士的故作谦逊、大权在握的傲慢从容,外加一点小娘子独有的慧黠、天真和狡猾,如果生在草原,一定有很多死皮赖脸的武士蹲守在她帐外,高唱情歌到天明。 “因为……因……”大脑一片混沌,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她干脆闭口不答,半睁着泪眼靠在他胸前。 鄯思道在世时殿下没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但她很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温和知礼、腼腆到几乎看不出是胡人的胡人,都说他们一母双生、眉眼相类,可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知道,不一样。 鄯思归身上有她从没见过……不,应该说曾经见过但绝不敢放手触碰的东西。汹涌、野蛮、无所顾忌,他像一株石缝里长出的野草,被人囚困却从未驯服的野兽,存在于她身上的桎梏枷锁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打破,殿下既觉得不齿、不屑,又难以言说的对他生出了一点艳羡之意。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又要承受不住了、抽噎着呻吟告饶之际,他也似乎忍到了极限。 身体微微发着抖,好一会儿后她才听清他刚才附耳说了什么。 “……抱歉。”脖子上残留着一圈浅浅的绯痕。 栽赃 回东宫前殿下破天荒的令人临时买了一张白狐皮围脖。洛京的冬天并不寒冷,哪怕下着小雪,许多小娘子仍是一身坦领衫裙打扮,最多外出时加件披风。牛车里点着碳炉,没到承天门冯献灵就被热出了一身细汗,一边不住饮茶一边在心底将鄯思归痛骂了千千万万遍。 临近道训门时鱼兴过来请示:“天色不早了,奴婢斗胆,敢问殿下是在丽正殿摆膳还是……” 事到临头皇太女终于后知后觉的心虚起来。她不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只担心如琢会因此吃醋生气——尽管长在女皇膝下,殿下与后宫妃君的来往着实不多(毕竟男女有别,再小也得避嫌),实在不知道这种情况当如何应对。思索了约一盏茶时间,牛车里低低传出吩咐:“先回丽正殿吧。” 更衣、梳洗、理妆,王允仙是自小服侍她的女官,一脸镇定的指挥宫娥预备热水、毛巾等物,直至重新上妆时方才云淡风轻的提了一句:“新做的这件上襦刺绣不精,刮的殿下脖子都红了,为免仪容不雅,不如也扑些粉吧?” 镜中的小娘子耳根红透,强忍着羞耻、面不改色的嗯了一声。 王女史见她心情尚可,悄悄舒了口气,状似无意的又道:“殿下回宫前不久太女妃派人来问,似乎有什么要事相商,请您过去承恩殿一道用晚膳。” 身上的‘罪证’尚未消去,冯献灵正待回绝,又怕如琢如上次一般,直接堵到丽正殿来,话至嘴边生生转了个弯:“就说孤……已经去无圣斋用膳了。” 陈君想必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太女逃也似的钻进舆轿,这应该算不上栽赃嫁祸……吧? 没想到她会来,无圣斋上下一脸喜出望外。这个时辰陈菩正在佛堂做晚课,闻言立刻放下佛珠,换了身干净外袍出来迎她:“先更衣?” 他显然来的很急,头发没有重新梳过,身上还带着一股浓浓的檀香味。冯献灵自觉理亏:“不必麻烦了,过来之前刚换过衣服。” 这次出宫是以‘安抚长广王府’为由的,一国储君专程去探望一个丧女的郡王,姿态未免太低了,因此没带太多戍卫,也没向外声张,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微服私访’。年内陛下就会任命李逊为左金吾将军,算是给王兄的一点补偿。 “哦。”哪怕事关陈家,郎君也没表现出多大兴趣,语气神情都淡淡的,“季三郎还没抓到?” 殿下吃完半张古楼子(以羊肉、花椒、豆豉为馅的胡饼,点缀以胡麻和羊油,鲜美非常),摇摇头道:“洛阳一百零八坊,又不能明搜,总要花些时间的。” 母皇至今没杀季二便是为了这个,只要季才侍还好好的活在宫里,季三就不会觉得自己已经穷途末路,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尝过了荣华富贵、权势名利的滋味,没那么容易甘心认命,时日一长总会露出马脚。 用罢晚膳,两个人投壶消食。陈君毕竟比她高了一个半头,又是男子,目力、臂力都更胜一筹,各色花样玩得很转。 “殿下今日出宫跑马了?” 她登时眼皮一跳,捏着木矢一派坦然的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手臂软绵绵的,一点使不上力。”他偏头看她,一脸‘你问所以我答’的理所当然,“来之前你不止换了衣服,发髻也是重新挽的,明明冬日不易出汗,身上却带着皂角味。” 冯献灵一时语塞。郎君眯了眯眼睛:“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姚琚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完了,殿下脑中蹦出八个大字——才出虎口,又进狼窝。 醍醐 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半晌,小娘子憋出一句:“你在吃醋?” 她没傻到以为能彻底瞒过他的眼睛(毕竟今晚得共枕而眠,陈菩又不瞎),她只是……觉得他不会在意。 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君子无所争;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与姚琚都是享誉一方的名士,文采风流、霁月光风,尤其是他,殿下完全想象不出陈菩吃醋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他就朗朗如月的站在她面前:“是。” 神不守舍的沐浴完,冯献灵换上寝衣,一言不发的爬进了被子里。那厢郎君的头发已晾至半干,见状轻轻抬眸:“现在就睡?” 他没表现出任何异常,言谈举止一如从前,反倒是她,尴尬慌张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他一点都不羞愧吗?失之嫉妒,亏于德行,这难道不是非常严重的品德瑕疵?西晋名臣、被盛赞‘瑶林琼树’、‘如珠玉在瓦石间’的王衍因嫉妒不喜裴额,故意在满座名士的宴席上称呼裴额的叔父为卿,以羞辱裴氏,为世人所鄙;前朝亦有邪佞嫉贤妒能,谗言蛊惑君王,被天下 士人群起而攻之。更别说耽于女色、争风吃醋了,那是毫无争议的纨绔行径。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浑不在意似的? 辗转反侧好一会儿,她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睡着了么?” 陈菩没有回头:“还没。” 殿下于是翻了个身,还顺势向前拱了拱,低低抛出那个自己也知道很蠢的问题:“人都会嫉妒是不是?根本没有什么男女之别、君子小人之分。” 自魏晋起北地高门就不流行纳妾了,五姓互婚,盘根错节,这家新妇是那家娇女,纳妾实在太容易伤及和气,据传某位卢姓娘子因不满丈夫纳妾携子自尽,导致两族断交百年之久。大周如今重嫡庶、轻宠恃正是一代代‘妒妇’彪悍持家的结果。 “贪嗔痴念爱恶欲,只要身在俗世,这些情绪就是不可避免的。”他顿了顿,“制定规则的是男人,男人未必不懂两情若相悦,其中便容不下第三个人,否则驸马郡马为什么不许纳妾?太后、公主的面首们为什么不敢娶妻?” 冯献灵心尖一颤,颇有些醍醐灌顶之感,始终横在眼前的那层窗纸被骤然捅破,如洒天光照了进来。 “你很喜欢他?”久久得不到回应,他终于肯看她了,月色下的双瞳澄亮如水。 双方心知肚明,这个‘他’指的并不是姚琚。久违的心虚感翻涌而上,殿下别开视线,眼睫微动:“也许……不,应该吧。今日之事是个意外,我本来没打算跟他做什么。” “今日之事,你不想说我不会勉强,”他大约不太高兴,嗓音一下子低了八度,“但殿下须知,我因此事感到十分不快。” 这、这么直接的吗……冯献灵傻乎乎的张着嘴,满头青丝披散而下:“可是以前……太女妃不也……” “一样的,”他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伸手替她将头发别回耳后,“一样的不快,郁闷,乃至愤怒痛苦。” 是夜什么都没发生,茶房值夜的小太监们强撑着眼皮硬是守足了一整晚,眼看天将破晓才打着哈欠回去补眠。小娘子睡觉习惯蜷卧,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只严严实实的大蚕蛹,夜半滚至床尾,教他忍无可忍的出手捞了回来。 “陈五……”半梦半醒间她似乎认出了他,叹息着嘟囔了一句,“我本意不是想你痛苦。” 清早起床后各自梳洗,然后她上妆,他更衣,相隔一道屏风,陈良俤隐隐约约的听到了殿下身边鱼常侍的声音:“启禀殿下……昨日午后……抓住了……” 冯献灵神色一凛:“人现在何处?” “南市百濯香铺的后院,”鱼兴犹豫了一下,似有什么隐情,“那本不是石家产业,石二郎花了不少银钱临时将其盘下,如今叫嚣着……非要见您一面不可。” “谁?”她愣了一下,“石律?”—— 王衍(字夷甫)的故事是世说新语里的,出自雅量这一篇,其实也没有被当时的人疯狂鄙视啦,只是做了裴楷的绿叶而已,当时裴楷(就是被很不尊重的称呼为卿的那个)说:我不介意成就您的‘好名声’。 呅壆鑒賞请到AīΤAnɡSΗひщυ(嗨棠圕楃)嚸℃┾o┾Μ -- PO-18.coм 醋意 去甘露殿请安回来,殿下怀着某种微妙又沉重的心理踏进了承恩殿。春节将至,这几天各宫各室一齐换上了新扎的红皮灯笼,姚琚一身雪青色常服,束冠端坐在殿内,一壁小口小口的啜饮着羊乳一壁清点核对东宫各处的人员名单,朝食都没怎么顾得上吃。 “殿下来了。”连日操劳,他眼下晕着两块乌青,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笑容也似隔了层雾气,又淡又远,透着疏离,“还没用早膳?” 其实出门前在无圣斋草草垫了两块点心……不过这话显然不合时宜。冯献灵故作镇定的在他对面坐下,侍膳太监麻利的奉上胡麻粥、鸭花汤饼(就是普通的羊汤汤饼,只不过面片被做成了小鸭子形状)并一小碗乳汁炖鸡,见今日有暖寒花酿驴蒸,便也替她挟了一些——周人习惯冬天吃驴肉,认为驴肉性热,可以驱寒暖胃,药膳局蒸制前以上好的花雕、胡椒、海盐糟酿过夜,吃起来绝无半点膻味。 “对了……”苦思半晌没思出一句合适的寒暄,皇太女拿起勺子喝了几口胡麻粥,边用余光偷偷觑他边干巴巴道:“季三已被捉住。” 他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午后。李逊进了金吾卫,御史们也不再紧抓此事不放,他大概觉得风声已经过去了,大摇大摆的亲自去南市采买鸡舌香。”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太女妃脸色缓和不少:“你就是为了此事急匆匆去找的陈菩?” “……唔,”冯献灵面不改色心不跳:“国事为先嘛。” 为了防止李三娘的悲剧重演,圣人下令于洛河南岸、天街以东的尚善坊修建十王府,供家宅偏远、不便早晚上下学的宗室小娘子及其父母居住。那一带本就空着不少前朝名臣的旧宅,修缮改建的难度不算很大,圣人额外开恩,此次进京的几位教习娘子倘若没有私宅,亦可赐居入住。姚琚昨日就是想找她商议此事。 “婉娘此番来朝是有公务在身,舅父不便陪同,表兄弟们游学的游学、读书的读书,也都分身乏术,止有舅母和几个歙州婢子一道跟来了。她毕竟大病初愈,人又腼腆,我想……还是择一处清静院落,殿下以为呢?” 舅母她们暂时落脚的房子是按月租赁的,神都不宜居,租金昂贵不说,地痞流氓也比歙州只多不少。他身上挂着东宫的招牌,除了按例赏赐些药材、金银,并不敢过分招摇,将人召进东宫见面更是一次都没有过——哪怕没有陈良俤,表兄妹之间也是要避嫌的。能搬进十王府着实叫他舒了口气。 “冯家女儿骄矜,你表妹又不常见生人,没有年长的几位娘子压着,你怕她们闹出不快?”她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弘文馆女学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之前是怕她病势反复才不叫挪动,如今……毕竟不止一个助理学官,太过特立独行反而点眼。” 彭十八娘与祖父、四叔住在一起,清一真人挂靠在昭仪尼寺,荀家更不必说,太常寺、光禄寺都有荀姓郎官,这么一算,除了罗婉只有永州柳如晦同住十王府。 这位柳娘子也是个妙人,生母之母乃大山苗女,从小见多识广,口齿极为伶俐,短短数日就与女学中人混了个半熟。 殿下努力安抚他:“不如这样,我们先将她宣进来见一面,问问她可愿与柳娘子同住?” 既然来了,与宗女们打交道就是不可避免的事,大大方方远比遮遮掩掩受人敬重。再说,有柳如晦从中调和,就算真有人口无遮拦、说了什么冒犯失礼的话也不至于下不来台,大不了事后她再替她找回场子嘛。 姚琚松了口气,就等着她这句话似的,一时剑眉舒展、凤眼微澜,露出一个明快至极的微笑:“多谢殿下体恤。” 冯献灵胸口一突,像被灌了一翁老陈醋,舌根又酸又苦。 罗婉 不是正式觐见,无须穿礼服、戴冠钗,清早小太监出去传话,午后罗氏的牛车就停在了巍峨宫门前。 姚琚忙不迭的准备了很多甜点:“她不爱喝茶,改成酪饮或蔗浆吧,玉露团、甜雪、见风消,还有蒸梨、盐白柰、羊乳烤柿饼,对了,江陵进贡的蜜柑也上一些……” 殿下久久未置一词,王女史只好站出来打圆场:“入宫大半年,这还是太女妃第一次见家人呢。” 家人……哼,平时对我都不见这么热情上心。 “看看库里有没有什么当季合用的绸缎、珠玉、香料等,毕竟是表妹,又是初次见面,不能太简薄了。”小娘子明显不高兴,想发作又觉得毫无道理,说话时的语气不自觉有点硬邦邦,“比照着从前赏赐两位公主的规格。” 不多时罗氏被引进了承恩殿,外臣之女入东宫不能东张西望,何况这又是太女妃的寝殿,隔着七宝珠帘只见一抹梅子红色、体态丰盈的身影万福下拜:“臣女罗氏参见太女、太女妃殿下。” 大概是紧张,身上坠着、头上戴着的珠钗佩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声音也微微打着颤,教姚琚惆怅、无奈又忍不住好笑:“殿下是个温柔和气的人,不必过分拘礼。” 冯献灵适时微笑:“快坐吧。之前听说你病了,不敢令你劳动进宫,万望勿怪。” “臣、臣女不敢……”上过茶点,小娘子终于放松了些,微红着脸回话道,“多谢殿下赏赐的药材,托殿下的福,臣女已经痊愈了。” 哪怕不看长相,罗婉也是个美人,一头乌黑油润的长发,肌肤丰白如雪。待人抬起头来,皇太女都暗自吃了一惊——那双秀贵并重的凤眼与姚琚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姚琚的脸棱角分明,眉毛也更为浓黑英气,生生压住了双眸的多情,转为男儿的清润皎然。眼前这位罗娘子虽说身形丰腴,却并不俗艳,在遍地贵女、芍药牡丹的神都,她那种弱柳扶风、不胜清愁的气质更令人眼前一亮。 生平第一次,殿下生出了些相形见绌的自卑感。她从来知道自己不是绝色,别说外面一笑千金少的都知名妓,宫里三妹的姿容就能甩她一截了。 如果不进东宫,凭如琢的资质盛名,一定能娶到一位更美、更有才气的小娘子吧? 一直到晚膳时分她都还是蔫蔫的,沐浴完就迫不及待的揽镜自照,一会儿掀掀眼皮一会儿摸摸嘴角,也不怎么说话。太女妃想了想,主动问道:“怎么不过来睡觉?是不是今日婉娘说错了什么话,冒犯于你了?” 她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小娘子,就算婉娘真的说错了什么,也不至于耿耿于怀到现在啊。 “没有……”冯献灵的丧气几乎写在了脸上,翻身上床后面朝里侧,整个人像只虾子蜷成一团,“睡吧。” 姚琚眼珠微转,似有所感:“不是她,那就是我了?” 床里传来一声‘哼’。 他于是吹熄灯烛,单手支枕轻笑起来:“我六岁时父亲病故,母亲带着我和一双弟妹回老宅奔丧,殿下久居禁中,想必不太清楚乡间宗族的可怖之处,欺软怕硬、畏强踩弱,失了夫主的孤儿寡母若无强势娘家撑腰,多半是守不下去的。我未及冠,舅舅舅母又远在歙州,便有人想借‘暂管’之名侵吞家父应得的那份田产,舅母得知后挺着大肚子、带着两位表兄连夜坐车赶来,生怕那几亩薄田不够我们吃穿,还留了不少银钱,甚至,一度动念要接我和阿延去罗氏族学读书。” 当时阿娘的嫁妆都被姚释之典当干净,除了几身家常衣服,真的身无余钱。若非舅舅一家及时赶来,伸出援手,恐怕连那几亩业田都保留不住。 为此他永远记着他们的恩,记得那个斜阳日影下、挺着大肚子匆匆赶来的妇人。 “我待婉娘便如自己的亲妹妹。”她翻身偎进他怀里,郎君轻轻拍着她的背,“过几年婉娘到了年纪,还得厚颜请殿下掌眼,为她挑个好夫婿呢。” “……如果不进宫,你会娶她吗?”问完她就后悔了,何来如果?没有如果。 可姚琚认真的答了:“舅舅动过此念,被舅母和我阿娘联手否决了。于婉娘而言,我不是良配。” 表兄妹成婚算得上一段佳话,尤其他们家世相当、品貌相当、才情相当,又从小青梅竹马,倘或他不是姚家的嫡长子,只是一个普通士族子弟,亲上作亲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问题是……他是。 舅舅心中罗婉的夫婿不必太上进,最好是清白大族的旁支,相貌堂堂、薄有功名,一辈子做个地方小官即可。‘如此他才不敢挑剔婉娘的身材容貌,不敢纳妾狎妓,欺侮婉娘。’ 他显然做不到。 他身上担着阿延、阿宁的未来,担着母亲的下半辈子和姚氏满门的希望,只要有一点点的机会他就会向上攀登。攀至神都,攀至庙堂,攀至天子目力可及的地方。 “进宫选妃这件事,我从未后悔。”永昌 床帐内静了一瞬,小娘子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双颊绯红、含羞带笑的嗯了一声。 姚琚捏捏她的脸:“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她想了想,窝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你长得像父亲多还是母亲多?” 郎君忍不住也笑起来,从小到大谁见他都说阿琚生了一张标准的姚氏脸,唯独眼睛像足了母亲,母亲与舅舅一母同胞,一样的尖颌薄唇、细眉凤眼,小时候甚至被误认为是双胞胎。 “那就怪不得了……”她趴在枕上嘟囔一声,“罗娘子的眉眼与你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尤其是眼睛,只是更加柔和温婉。” 如龙点睛、画虎触骨的一笔,整张脸都因此有了光辉神采。 “懿奴的眼睛也很漂亮啊,”他伸手摩挲她的眉骨,“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明明是形容男子的诗,用在此时却觉得恰如其分。骨重神寒天庙器……身份贵重、气质沉静,将来必是高居庙堂之人;双目晶莹澄澈且极富神采,似一把无形剪刀剪断秋水。 她埋在他颈窝嗤嗤低笑起来。 年节在即,神都各处装点一新,为了确保除夕当夜的除傩舞乐顺利进行,金吾卫难得可以不必巡逻夜禁。所谓除傩,就是百姓们自发戴上面具,假扮成驱鬼的傩翁傩母及护僮侲子,与各路‘鬼怪’斗智斗勇、边走边唱的活动。据说曾有小儿偷戴面具混进队伍,想借机溜进太极宫,看看女皇皇夫到底长什么模样——既然是驱鬼祈福,最后一站自然是皇帝所在的威严宫城了。 眼看天色渐晚,一青衣小奴拿了张牛头面具笑道:“郎君且看,是咱们汴州没见过的样式呢。” ‘郎君’通身的衣饰华丽非常,一看即知非富即贵,店铺老板打蛇随棍上,立刻笑眯眯道:“可不是,北边新罗国刚运进来的,船还靠在码头呢,这批货别处都没有,郎君既然来到咱们神都过年,便请瞧个新鲜吧。” 不巧石律心事缠身,蹙着眉瞄了一眼,笑道:“一看就是益州出产的便宜货,在这儿诳谁呢?” 俗语云‘扬一益二’,天下繁华五分扬益,但凡商贾就没有不与益州打交道的。益州多美人、多茶叶、多竹林、多作坊,这面具既是竹制,漆料又鲜艳刺鼻,唯一一点可取之处便是做工精致——当然,也没精致到天边去,他看一眼便知是出自益州某个小作坊之手,绝非价格高昂的外国货。 店家一看踢至铁板,也不多言语,小奴讪笑一声,放下面具随主家走了。 “郎君怎么了?为何近日心神不宁的。”明明说是来神都检看米店,却一连数日都围着香料行打转,日前还斥重金买下了南市那家百年老店——呸,就他们也敢自称百年老店?京畿道谁不知道百濯香铺是孝诚二年开起来的。 石律看了看他,欲言又止:“算了,无事。” 当日隔着一面素纱屏风,魂牵梦萦的美人抱琴端坐,声音清越如琵琶:“听闻石君想见我?” “旧姓?并无什么旧姓,本宫当年……封号永昌。” 权衡 永昌……石二郎心头一阵狂跳,他不觉得一介歌伎有那个胆量冒充当朝太女,何况如今回想起来,与她有关的事桩桩件件透着不寻常。 怪道那日守备森严,怪道她的家奴一十六岁依然面白无须,怪道不论他怎样旁敲侧击,那家奴就是不肯吐出伎馆所在……她从不露面,被拿来取信于他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只摔坏了的、不要的耳环都是珍品中的珍品。 可笑他被一个太监欺瞒耍弄了这么久。 一主一仆信步行走在暮色中,沿街许多小儿高举着竹枝嬉笑打闹,临近家门时石律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太极宫红墙青瓦,无声矗立在洛河北岸。换作平时,有机会与东宫之主攀交情,他定觉得喜不自胜、受宠若惊,偏偏如今……女皇膝下已有一子。 他是商贾,贱命一条不足惜,与达官贵人们纠缠在一起吃亏的只会是自己,自古就有王子犯事后推个替罪羊出来顶缸的事例。 那个被锁在柴房的男人究竟什么来头?她肯纡尊降贵来见他,所谋必定不小。 “郎君?”眼看着又要下雪了,小奴儿小心翼翼的伺候他脱靴更衣,又奉上浸过热水的手巾和香茶,“郎君因何事这样烦闷?” 这次出来的匆忙,过年都没能赶回家去,郎君怕不是思念夫人和大郎了? “有桩生意,”他蹬掉皮靴,坐没坐相、衣衫半敞的仰躺在榻上,还顺手拿了颗桃脯吃,“收益极高,比我从前接手的任意一单都高出数倍,但风险也同样高的离谱,稍有不慎便会血本无归、倾家荡产,你说我做不做?” 侍儿咋舌:“这……生意上的事奴婢不懂。” “无妨,就说换了你做不做。” 小奴见他不像认真的样子,想了想,狠心道:“做。反正奴婢也没几个钱能赔,从前郎主总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当年他要没当了祖屋买船队,哪儿有如今的石记商号?” 石老丈之胆色在整个汴州,乃至整个京畿道都是出了名的,与之打过交道的不论敌友,都赞其敢想敢做、眼光独到,从统共两艘小破船的船队队主摇身一变,成为坐拥千万家资的一方巨商,阿耶的前半辈子不可谓不风光。 除了当年长兄落地时的小小挫折,便是今年被吴刺史连累下了大狱。 除夕夜辞旧迎新,家家户户都在院中升起了火堆,不必深呼吸就能闻到火烧火燎的碳火味儿,隔壁心急的小童们不等吃饭便偷摸着将预备好的竹子丢进火里,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天彻底黑了,石律咽下最后一口果干,心道还是该有个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朋友。 小皇子太小……不,就算不小他也靠不上,绝世良机只此一次,不抓住的才是傻子。 “去打听打听,最近神都城有什么新闻没有?”他一边漱口一边吩咐,“最好是与东宫有关的。” 大哥卧床二十二载,娶了两任妻子仍无所出,好不容易有了个庶出的平郎,又天资聪颖、过目能诵,却见鬼的参加不得科举。 家业他不可能让给他,至少得给他和他的儿子挣条出路。 太极宫两仪殿,群臣在座,歌舞正酣。 冯月婵无精打采的吃了两块属国进贡的熊肉,偏过头去与冯寿瑜小声咬耳朵:“皇夫怎么不在?” 何、王二位女史立在她身后清了清嗓子,公主不得不缩回脑袋,规规矩矩的继续用膳赏舞。冯寿瑜给了她一个‘听说是病了’的眼神。 薛皇夫自从过了四十,咳疾就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大约是节前累的太过,近日清宁殿的药味就没散过。 二公主面露忧色:“那明天……” 正旦朝会是一年中最隆重的朝会,没有之一。不但文武百官要身着礼服上朝奏贺,各地刺史、都护乃至属国、邦国都得有所表示,贺文贺表、礼物使者缺一不可,这样的场合除非真的病入膏肓,否则圣人、皇夫、太女缺一不可。 啊,冯月婵瞄了一眼太女席(立刻被阿姐抓了个正着),今年可能还得再加个太女妃。 新年 自从李降儿去世,李逊掘地三尺没能挖出元凶季三,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不少,连带着元元也不如往日活泼,不是闷在宫里发呆就是跑去弘文馆睡觉(……),再不提出宫玩耍的事,也再没去金吾卫找过他。 冯献灵知道症结所在,却无法出面替他们调停。她不可能告诉李阳冰季三已被秘密送进了宫城,现在大约是掖庭深处的孤魂一缕。此事是皇家理亏,但女皇论断已下,绝不会公然向他们致歉,最多就是多给些赏赐罢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累了一晚上,回到承恩殿后姚琚立刻命人准备醒酒汤,“想不想吐?” 皇夫因病缺席,皇子也以年纪太小为由没抱出来露面,圣人在群臣祝酒时冷不丁来了一句‘持躬淑慎,此嘉儿也’,称赞太女勤谨聪慧,能为母分忧。一时殿内眼神乱飞,东宫属臣们轮番上前敬酒,大宴方罢,想必年后皇太女就将重理朝政的消息已经传遍神都。 “无妨。”她脸红红的,看不出喜怒,以袖掩唇冲他摇了摇头。 席上都是果酒,并不醉人,只是喝的太多、太急了,难免反胃。 姚琚试了试她的额头,不敢掉以轻心:“明日还要早起,是不是叫人过来看看?” 父君才刚病倒,此时东宫不能再出事,殿下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卸掉浓妆,又拆去了满头钗环和发髻,她窝在他怀里舒服的叹了一声:“一年最累就是这个时候了。” 事关国储,张直长星夜赶来看诊,见面便道:“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殿下于是也坐直身体,微笑回曰:“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小太监们奉上特制的金银锞子、青红绳串的两串铜钱及风铃、桃符各一对(风铃和桃符都是驱邪的,只不过风铃悬于窗前,桃符挂在门上,每年元日再穷的人家都要摘下旧的换上新的,实在没钱,洗刷一遍再挂上也行)。 “殿下不过是饮多了水酒,脉象上看并无大碍,喝副汤药、休息一阵就好了。”辛苦了一年,张直长脸上难得带了点笑影,“时气反复,暖热交替,还请殿下保重玉体。” 冯献灵道:“那就有劳直长了。” 临睡前喝了药,次日起来果觉松快许多。此时天还没有亮,两个人打着哈欠对面而立,看对方一层层包粽子似的穿礼服,都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太极殿前燃‘火城’,然后宰相率群臣入宫拜贺,读完贺年骈文后中书侍郎、舍人等代天子作答,百官退出大殿,各地刺史及其使者、藩国使臣上奏贺表,全部宣读完毕帝后与太女夫妻才会正式露面。 冯氏子嗣单薄,自从册了储君圣人一直有意无意的将她推往台前,今年适逢大婚,太女妃也一并在群臣面前过了次脸。 不过依御史台素日的作风,想必不等开春就会开始好奇‘因何东宫仍无所出’了。 冯献灵被夸张至极的头冠压的脖子酸疼,偏偏礼服繁复,随便动一动都会发出声音,只好绷直脊背、咬牙忍着。藩国来使向来独出一列,为表明态度(西北现在还在打仗呢)打头的便是小勃律使者与鄯思归。大概是为了好看(?),他今天没穿汉袍,一身花纹繁复的胡服施金错彩,搭配珠帽和璎珞,衬的那双碧莹莹的眼睛宝石般闪闪发光。 当着文武百官,他竟敢冲她挑眉?!似是笑话她今日活像一株多宝珊瑚树。 小娘子很没骨气的被气出了一脸浅浅的绯色,蛾眉倒竖,也回了一个‘正旦朝会,你休要放肆’的眼神。二王子不以为意,甚至轻轻歪了歪脑袋,用口型问她:重吗? 幸灾乐祸。 殿下狠狠瞪了他一眼,没作回答。不知对方是不是接收到了她的讯号,总之王子阁下笑着看了她一眼,缓缓别开了视线。 冯献灵才刚喘上一口气,一阵衣料摩挲声响起,居于右侧的姚琚突然握住了她的右手。 声音虽轻,在落针可闻的大殿却称得上十分突兀,鄯思归猛地回眸,两道视线恰好交碰在一起。 元日<皇太女起居注(三缺嘤嘤嘤)|脸红心跳来源网址:R0цSHЦЩц(肉書箼).C┽0┽M 祛棹┽號/8287837 元日 二王子对这位声名在外的太女妃称不上熟悉,除了那日接风夜宴两人再没有过交集,但此时此刻他很清楚的从他眼里看到了敌意。 敌意、戒备、打量,仿佛护食的幼崽,暗自评估竞争对手实力几何。 鄯思归简直有点想笑了。他从不看轻女人,女人的能量不可小觑,因美人而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英雄豪杰多不胜数,远的不说,刘氏皇族不就刚被一介女子窃夺了江山么?只是对方的眼神实在令他非常不快,不快到……他忍不住冲他扬起了一个微笑。 在明堂祭祀过七庙和天地,又回太极殿饮过屠苏酒、吃过五辛盘,女皇终于叫散了朝会,放百官出宫与家人欢度新年。晚上是皇室亲族家宴,可以不必穿的那么正式,一回东宫冯献灵就褪去了外裳,一壁卸妆一壁命人上茶。 才吃过五辛(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芫荽),嘴巴里都是怪味,接连漱了三遍口才缓过劲儿来。王女史奉上胶牙饧,与严女史并一众宫娥齐声贺道:“恭喜殿下又长一岁。愿殿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青春永固,芳华永好。” 皇太女不禁莞尔一笑:“那就借你们吉言了。”说罢伸手拿了一块,所谓胶牙饧其实是一种软黏粘牙的饴糖,用来测试人的牙齿够不够坚固(上了年纪之人多半齿关松动,食饧后无恙则会被视为身体健朗),所以才叫‘胶牙饧’。姚琚净手毕,也跟着拿了一块,面无殊色、大大方方的问道:“陈良俤处送去了没有?” 王允仙看了一眼冯献灵,得到首肯方低眉回话:“回妃君的话,连带着新年赏赐一起送去了。” 正旦元日两位都不得空,晚上还得去两仪殿赴宴,侍奉女皇、皇夫,彩衣娱亲,初二起才有空于东宫内自设小宴,如蒙恩典,太女妃与良俤的家人或可进宫一聚。 用过午膳奴婢们悄声退下,殿下踌躇片刻,还是手脚僵硬的硬是挤进了他怀里:“你上次说,此次表妹进京只有舅母和几个婢子跟随?” 上次还是‘罗氏’,今日就成了‘表妹’?他大致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心中越发不是滋味,板着俊脸嗯了一声。 冯献灵只好再接再厉:“她们远道进京,又是第一次在神都过年,难免寂寞,不如明日邀她们进宫开一小宴?” 他盯着她的眼睛,不知是该为她在意他、愿意放下身段哄他而高兴欣慰,还是为她间接承认了自己与那安息王子确不寻常而感到愤怒苦闷。 殿下实在很会操纵人心,她赏他的都是他无法拒绝的东西。 沉默半晌,太女妃笑着亲了亲她的头顶:“也好,我替她们先谢过殿下。” 不要不战而降,不要以为进了宫还能不争不抢,这里没人会顾念你的身份才名,将你想要的东西拱手奉上。你若不抓紧,她就会自然而然的被别人吸引,为别人所拥,与别人相爱。 你得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以及……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囫囵一场午觉睡醒,再睁眼时已是申时初刻,王允仙上前伺候她梳洗,趁人不备小声附耳道:“适才鱼兴来过,殿下没醒,奴婢就让他先回去了。” 室内烧着地龙,冯献灵睡的双颊红扑扑的,打了个呵欠道:“什么事?” 兹事体大,王允仙不得不压着嗓子:“听说甘露殿……掉了一颗牙。” 殿下猛地一惊:“……此话当真?” 母皇才四十三岁!好端端的怎么会如民间八九十岁的老妪,被区区饴糖粘落牙齿?尚药局是不想活了吗?! “自从李尚仪病故,陛下那边的人就嘴紧了许多,此事是银面高僧身边传出来的。”王女史指尖微颤的替她继续挽髻,“奴婢从前同室的同乡正巧被派去伺候他。” 十二月中陛下身边多了一位终日佩戴面具的僧人,声音嘶哑、步履佝偻,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没人知道陛下是从哪儿将他挖出来的,因其沉默寡言,除了颂佛几乎不肯开口说话,被小太监小宫女们私下戏称为‘银面法师’。 “陛下想是觉得元日落齿不吉,命他偷偷将之贡于佛前,择日再行销毁。” 呅壆鑒賞请到AīΤAnɡSΗひщυ(嗨棠圕楃)嚸℃┾o┾Μ -- 赤诚(微h) 夜色渐深,一行人趁着月色赶赴两仪殿,殿前轮值的女官屈膝行礼:“太女、太女妃万福。” 既是家宴,自然止有寥寥几名皇室成员列席,帝后高居上首,小皇子由乳母抱着独坐一侧,二、三公主连席共坐在另一侧,冯献灵与姚琚进殿时不知是不是错觉,似有几分空洞、寂寥之色在女皇脸上一闪而逝。 华服珠宝、酒色歌舞、至尊权柄都掩不住的空洞和寂寥。 “懿奴与姚君来了,”所幸她很快恢复了常态,“喝杯水酒暖暖身吧,外面雪停了么?” 殿下面不改色的与父母祝酒:“回阿娘的话,尚未。嘉天瑞雪兆丰年,这是五谷丰登的好意头呢。” 女皇果然一笑:“如此,更该共饮一杯了。” 直至宴罢冯献灵都没有……或者说不敢仔细端详母亲的面容,生怕看出什么衰老的痕迹,也怕看不出丝毫衰老的痕迹。回到东宫殿下又要了两壶温酒,她难以启齿的意识到,自己对母皇日渐衰弱这件事其实怀抱着一丝微妙的窃喜。 她是你的母亲,她十月怀胎生下了你。 她也是帝国的君主,在至高无上的龙椅上独坐了三十一年,猜疑之心日盛。 “懿奴、懿奴?”眼看她一杯接着一杯,喝的又快又急,姚琚不得不出手按住那只银杯,“怎么了?慢些喝。” 心乱如麻,像有什么怪物在体内横冲直撞,她干脆卸掉全身力气,耍赖似的一头倒进他怀里:“无事,有些口渴。” 郎君哭笑不得:“哪有人口渴饮酒的?” “……不饮酒饮什么?”她仰起头看他,转身搂住他的肩和颈,“阿琚教我。” 酒气未褪,又和着些东宫的梅香,姚琚啄了啄她的唇瓣:“明日还要宴客。” 小娘子继续耍赖:“可是我想要嘛。” 她想要他抱她,想要他吻她,想要他进入她的身体,与她合二为一。 酒意上涌,殿下稍有些醉了,懒洋洋的不肯动弹,就那么跨坐在他身上,织金狮凤纹的裙裾挽至腰间。案几早不知被踢去了哪里,地龙烧的人口干耳热,郎君爱抚着她的腰臀和大腿,很快额头也渗出了一层细汗。他尤其钟爱她的双乳,流连揉弄时总要惹得小娘子低吟出声。 “嗯……” 今夜的懿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坦率可爱,她毫不羞涩的光裸着上身,颈间珍珠、红宝、绿松石制成的项链蜿蜒卧在锁骨的凹槽,他一直觉得她不适合这类过分张扬的首饰,此刻却觉得,那颗艳如鸽血的吊坠合该长在她心间。 因是赴宴,臂上还戴着配套的臂钏,手足腕上各挂两只花丝虾须镯,她动一动、扭一扭便如银铃相撞,声极悦耳。 “热不热?”他与她额头相抵,“上面下面都流了好多水。” 冯献灵凑过去找他的嘴唇:“热……还渴。” 他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最好肌肤相贴、水乳交融。每一次、每一点细微的动作都能招致最诚实的反馈,姚琚忍不住心想,就算现在问她在想什么、为何突然这么惶恐,是不是也能得到一句真话? 从上腹啃咬至胸口,又从她胸前那道淡淡的柳叶形疤痕吻至锁骨和肩窝,她抱着他的头呻吟尖叫,不必探手就知道腿心湿了一片。 “阿琚,我竟然盼着她去死……” 他完全进入她时耳边滑过一句哭腔。 呅壆鑒賞请到AīΤAnɡSΗひщυ(嗨棠圕楃)嚸℃┾o┾Μ -- N2qq.com 心影(h) 没头没尾的一个‘她’直教姚琚愣了一下,冯献灵却似眼泪开闸,伏在他肩头呜呜哭泣起来。 她从前也哭,但都是抽抽噎噎、哼哼唧唧的哭,鲜少这样伤心悲切,泪如泉涌。郎君拍揉着她的背,一壁耸腰轻轻动作。 小娘子身下舒服了,又气堵声噎、断断续续的说起了话:“她也有很好的时候,开蒙时我说喜欢褚遂良的书法,明知是当年反对圣后的逆臣,还是令人拓了《伊阙佛龛碑》和《孟法师碑》给我……” “初次听政为臣子奚落,也是她亲自开口替我解的围……” 殿下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全天下最没资格抱怨‘命不好’的人,母皇给了她完整健全的身体,给了她尊贵无匹的出身,她的不满、怨恨只是因为她不能像寻常人家的阿娘,无私无悔的爱她。 冯令仪是一国之君,永远不可能将她看的比江山社稷更重。她总有许许多多的取舍和考量,长女、储君不过是其中之一。 话及此处,姚琚大致猜出她指的是谁了,放缓了口气柔声安慰道:“那不是你的错。” 大周以孝治天下,不论为人臣还是为人女,期盼君母崩逝都是大逆不道、永世不能翻身的罪名。“父慈子方孝,兄友弟则恭。”世情如此,但他并不觉得父母就一定是对的,“她以君母之道待你,你自然也只以臣女之道待她,不必过于自苦。” 小时候姚释之也将他驮在肩上摘过花,用偷攒的私房钱给他买过水晶饼和泥叫叫(一种彩色的哨子,外形或如猪、狗、鸟、鱼,很受小童喜爱)。姚琚至今记得阿耶微笑时的样子,他与县里所有男子都不一样,衣不沾尘、谈吐文雅,就连走路都自有一股诗书豪门的风仪。当时谁能想到呢,买菜从来不会还价、三伏盛夏依然衣饰齐全的姚大郎会变成面目全非的另一个人。 “阿琚,”她哀哀的叫着,鼻涕眼泪抹了他满肩,“阿琚……” 郎君咬吻着她的耳朵和脸颊,身体的一部分深埋在她体内,似乎也因此共享了她的痛苦和挣扎。 “记住她的好,”他喘着气,抽插逐渐狠重起来,“然后做你该做的。” 东宫的云溪博罗可不是宫宴惯用的甜果酒,很快冯献灵醉山颓倒、意识涣散,靠在他身上嗯嗯啊啊的丢了一次。她反应格外剧烈,缠的他也险些失守,两个人大汗淋漓的抱在一起,心跳都交相叠重。 “累吗?要不要喝水?”他伸手拨开她颊边汗湿的碎发,顺势捏了捏她的耳垂。小娘子还没完全回神,含混着发了两个谁也听不懂的音节。 姚琚失笑,正要将人抱到床上,一双素手忽然撑在胸前,强要将他摁倒似的。 “该我了……这次我自己来,”冯献灵顶着两只桃子眼,居高临下又语无伦次的发号施令,“你不许动,动了就……唔,就算你抗旨……” 她脸上泪痕未干,眼下鼻头晕着大片不自然的酡红,郎君故意逗她:“抗旨又如何?殿下打算拿我怎么办?” 说着伸手握扶住她的腰,不轻不重的向内一顶:“要治我个大不敬之罪吗?” 两人同房已久,她不说他也知道她的敏感所在,小娘子脑中乱糟糟一片,本能的应和起他的节奏:“啊,就是、就是那里……” 脑中似有七八个小人在吵架,一会儿觉得这样也很好,这样也很舒服,一会儿又觉得这个人真是可恶至极,她这么喜欢他,他还不听她的话。 最终不听话的姚琚还是由她自己动了一会儿,情潮扑面袭来,她扭着腰骑坐在他身上,毫无章法、全凭本能:“阿琚,阿琚……” “你舒服吗?” 她要他也快乐,要他跟她一起沉沦在今夜此时。 “嗯。”他紧扣着她的十指。 小宴 次日早上起来,殿下的双眼直接从桃子变成了核桃,又虚又肿,内里还沁着血丝。王女史取来两枚煮鸡子小心为她滚拭:“今日还要见客,稍微扑厚些粉吧?” 冯献灵蔫蔫的仰着脑袋:“嗯。” 一时纵情的后果就是清醒后颜面尽失(……)。她都有些埋怨自己了,若非饮多了酒、若非在床上,那番话是决计说不出口的。好在姚琚没有表现出异样,去甘露殿向母皇请过晨安,两个人相携往清宁殿探望皇夫。 薛廷素有咳疾,年前就开始施针用药,昨日朝会上面色尤其不好,是以冯献灵微微有些提心。 “也不是什么大病,”薛皇夫肩披一件绀青色金边常服,散发斜坐在榻上,“每年冬春都要闹这么一场,阖宫都习惯了。倒是你,近来事多,又冷暖交替,别累病了。” 殿下微笑着奉上药碗:“阿耶宽心,儿省得。” 阿耶瞄了瞄她的眼睛,不是很宽心的道:“你老师从前教你,凡事知节制方长久,可还记得吗?” 这话意味深长,殿内霎时一静。皇太女耳尖通红,几如透明:“回耶耶的话,老师教诲,儿片刻不敢忘怀。” 一旁的太女妃也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请父君安心。” 薛廷这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几口将药饮尽,还伸手拿了颗蜜渍的青梅吃:“今日你舅母进宫,恕我少陪了,一点薄赠不足挂齿,劳你替她收下吧。” 论理,亲戚前来作客是该拜会主人的,奈何皇家规矩森严,女皇皇夫是谁都能见的吗?姚琚只得代为谢过:“多谢父君赏赐。” 薛廷嗯了一声,转口又提起不久后的春闱:“事出不巧,陛下正为旁的事忧心,今年春天想必有的忙了。你切忌躲懒,万事勤勉为要。” 这个‘旁的事’自然是指西北战事,正当年节,战报仍频频送入宫中。冯献灵低眉莞尔:“阿娘若有吩咐,儿自当竭尽所能。” 午前罗苏氏携罗婉进宫拜见,几番寒暄过后,话题不可避免的绕到了本次大比上。经过上次短暂的相处,表妹对太女殿下已不像初见时那么惧怕紧张,言谈间颇有些自然而然的亲近:“这个韩侑在江南东道颇有盛名,并不逊于表……妃君,因其虚长几岁,前年又娶了崔家女儿,名望日盛。听说苏州刺史、六部郎中都很乐于与之结交。” 冯献灵放下茶盏,杏眼微眯:“娶了崔家女儿?” 五姓之首、清河崔氏,‘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当年连王子皇孙都不放在眼中,如今却肯将女儿嫁给一介寒门? 罗苏氏忙道:“娶的是南祖崔的十六娘,并非清河大房。” 那也足够骇人听闻了。殿下与姚琚对视一眼,笑道:“这却是孤少见寡闻了。” 受到表哥眼神鼓励,罗婉鼓起勇气又道:“殿下有所不知,此人与妃君性格迥异,十分狂傲不羁。臣女等初进神都便听坊间传言,说他日日宿在妓馆,与歌女游侠狎昵玩耍,还曾当众与人打赌,自言今春状元早已是他囊中之物。” 时人爱才,有才之人多半脾性孤拐,但尚未开考便敢放此厥词的,殿下还是生平首见。 若她没有记错,今年卢家、李家、杨家、荀家都有子弟下场,彭十八娘的堂兄也名录其中,这位韩君简直自信的过了头。 “你方才说,六部郎中都乐于与之结交?” “不过是坊间传闻,”罗苏氏笑着截下了话头,“不足为信。” 冯献灵面不改色,与她们重又聊起了神都胜景、珠饰绫罗。 “原来曾公然抨击过女学,我说你舅母为何如此紧张。”下午鱼常侍亲自将人送回了十王府,又入内暗访查问了一圈,确认罗娘子与其母并未受人刁难方转头往天津桥南去。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谪仙楼附近住着不少歌姬舞女,稍一打听就打听出了许多韩君轶事。 草莽寒门,仗着才名与皮相攀得贵女,却丝毫不知感恩、不懂收敛,终日花着妻子娘家的钱狎妓宴游,几个孩子都丢在岳家不闻不问,甚至……公然出言诽谤过女皇和太女。 ‘何为女学?女如何学?不外乎贞、静、礼、勤,什么诗文礼乐,牝鸡司晨耳。’ hаitаnɡShuwù.cоM -- n2qq.Com 事忙 自古读书人的嘴就是最利的,章显太子故去后前朝大将徐敬业谋反,骆宾王曾作《为徐敬业伐冯瞾檄》,至圣后称帝登基,陈 乐平亦作《讨冯贼诏》,如今圣人有了皇子,‘太女’自然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空惹非议了。 姚琚替她剥了个柑:“我在家时倒没怎么与他碰过面。” 隋文帝废九品中正制,士庶之别再不如魏晋南北朝时严苛可怖,但差距仍在,隔阂仍在,世家郎君们交际,韩侑之流委实难以 参与。 “算了,不说他了,”冯献灵就着他的手吃了两瓣柑橘,“能不能高中还是两说呢。” 如今摆在面前共两件大事,一是三月春闱,二是四月金山公主出京。小勃律的使者尚未离去,听说迎亲队伍已然上路,麻烦就 麻烦在送嫁的人选上——金山没有同胞兄弟,隔母庶弟今年才三岁。 “由宜阳王叔亲自去送也不是不行,只怕母皇不会同意。” 孝诚二十年起绝大部分封爵的宗室都被陆续罢去了实职,除了极少数格外出类拔萃之人,鲜少外派外放。哪怕是为了施恩,女 皇也不会愿意破这个例。 太女妃认真想了一会儿:“既然父族不行,何不从母族挑个人出来?” 殿下双眼一亮,是啊,宜阳王妃出身元家,说出去并不会堕了公主的名声,表兄也是兄,元氏族人送嫁既不显得皇室冷情,又 可暂全他们天伦之聚。 “妃君真是冰雪聪明,”她笑嘻嘻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记你一功。” 姚琚反手捏捏她的脸:“眼下还有一事将近,殿下怎么忘了?” 冯献灵认真回想了一番,抬眸给他一个狐疑的眼神。姚君道:“听闻殿下生在孟春。” 她立刻啊了一声。 宫中不兴过生辰,据说女皇诞生时先帝痛叫了两日一夜,险些命丧当场,元元得以每年庆祝是借了中秋的光。迎着他好奇直白 的眼神,冯献灵难得扭捏了一下:“我生在二月初一,往年也就是斋戒沐浴,再吃碗百花汤饼。” 所谓百花汤饼是将面片制成牡丹、芙蓉、芍药等花朵形状,调以颜色、施以味道,取‘百花之王’的雅趣。外面百姓人家的小 娘子也吃这个庆贺生辰,只是不如药膳局做的精致。 他想起她是寤生女,生怕戳中她的痛处,不自觉放软了声气:“生在二月初一,所以叫懿奴?” 小娘子更害羞了,埋在他怀里点了点头:“真的不必大费周章,你陪我吃碗汤饼就很好了。” “礼还是要送的,上次送你的发簪总也不见你戴,这次送一支更好的。” 殿下耳朵红了,嘴上仍不忘自辨:“并非我不想戴,实在不搭嘛。” 去年寒食节他从宫外买了一支喜鹊登梅的长簪赠她,造型精巧,质料却称不上顶尖,一年不到鎏金的簪身就开始褪色,戴在头 上格外突兀。 此事说来尴尬,冯献灵眼珠一转,试图转移话题:“对了,你家今年可有人下场科考?” “有也是远支。”他道,“虽说试卷不糊名,也不可能真的徇情舞弊,能不能中选还是看其文采。” 不少寒门士子抨击科举不糊名,总觉得是便宜了世族子弟,殊不知每次常举(即三年一科举)高门、寒门的中选人数都有一定 比例,算是本朝不成文的潜规则。四海初平,天下初定,对普通百姓来说供儿郎读书仍是一项十分庞大的开支,县学、州学的 老师也未必比士族多年传承讲解的更精到透彻,糊名制度就目前来说,弊大于利。 “若是任由门阀把持朝堂,岂不是回到了三国两晋?”殿下叹了口气,“再过十年,不,二十年,等我们年近不惑,差不多就 可以推行糊名、全凭实力选士了。” 一十六岁生日还没过,居然就开始畅想‘年近不惑’了,郎君忍俊不禁:“是,届时家家闻鸡起舞,户户凿壁偷光,三岁小儿 亦知孔孟,八旬老翁可解春秋。” 冯献灵被他逗笑,金镶白玉的葫芦耳坠晃个不停:“还有女子呢,天下女子皆识文断字,教书织布、当垆算账,再不会出现溺 毙女婴、吃绝户之类的事啦。” 良人 今春多雨雪,上元当日不巧下了一场黄昏雨,百姓们游兴不减,沿街搭建起长棚,照旧熙熙攘攘的挤满了整座神都城。 殿下忙着准备科举事宜,又要核算军需、安排送嫁,一时分身乏术,实在不放心冯月婵一个人出宫看灯,只好将李同兆悄悄派 了过去。 “不必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也不必与随行的紫微军过多交涉,若要买什么、吃什么都由她去,只一条,决不允许安息王子与她 接触。” 前线战况胶着,小勃律与周国联姻在即,鄯思归很可能会兵行险着。郡王女乃至亲王女都不足以令大食和突厥心生忌惮,唯有 至尊亲女能做到这一点。 李司直是去年中秋随圣驾一道回宫的,短短数月间消瘦了不少,闻言叉手称喏:“末将领命。” “不仅仅是王子本人,胡人、粟特人,一应可疑之人……”她还是不放心,“总之若有异常,速来报孤。” 李同兆用余光瞄了她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默默将头压的更低:“谨遵殿下吩咐。” 随着皇子出生,朝野内外暗流涌动。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至尊与太女之间不可挽回的裂开了一条缝隙。虽是被迫卷入,此时他 已无法独善其身,或早或晚,必须在甘露殿与东宫中二择其一。 “去吧。” 当时无人料到,这个时刻会来的这么早。 二月初一,太女诞辰,至尊钦点左金吾将军李逊、检校礼部郎中元木兰为金山公主送嫁。如果说这个安排还能理解为文武共 举,恩及宗室,以‘大婚一年仍无子息’为由直接赐进东宫的两名良人就不能不引人深思了。 刘咏思与刘安,具是前朝高祖后裔。 皇太女回东宫时神色十分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因此既不委屈也不愤怒,更衣时一派淡然的吩咐姚琚将人挪远一 些。 “尽量别教他们出来走动。” 此二人一母同胞,长的一十八岁,幼的亦有十六,虽没见过真容,料想不会生的太差。 见她这副模样,太女妃暂时按下了胸中那点不舒服,轻声问道:“陛下是想?” 她叹着气倒进他怀里,语调毫无波澜:“陛下老了。” 元日落齿,病痛缠身,不断冒出的白发和皱纹提醒着她……青春易逝。她老了,她的女儿却正当年轻。皇室需要一个已经长成 的储君安定民心,皇帝本人却无法不因储君的日渐强盛而警惕难安。 皇子太小,能不能长大还是两说;庶公主们一个顽劣不驯一个体弱多病,俱都抬不起来,她只能削弱她,削弱太女在朝堂和坊 间的影响力。 ‘无子’就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只要那两位刘君进了东宫,不论他们是因何而来,也不论我有没有宠爱他们,一顶色令智昏的帽子是逃不掉了,日后东宫所 出的孩子亦会被怀疑血统纯正。” 哪怕是皇嗣,混有刘氏血脉就绝无可能继承大统。 姚琚亲了亲她的发顶,冯献灵仰头看他:“明日你收拾一间小佛堂出来,就比照着陈君那儿的规格好了,太女无子,你这个太 女妃敢不愧悔交加、斋戒三月?” 他知道她是想将他摘出事外,自己示弱总好过圣人问责,顿时浑身一暖:“……那你呢?” “政务繁重,我又人小力微,韬略手腕虽不及母皇万一,亦不敢不勤谨事君,哪有闲情逸致考虑子嗣之事?” 郎君捏捏她的耳垂,噗的笑出了声:“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冯献灵扑上去咬他的脸:“美人慎言!” 二月十八日申时,大小刘良人同时礼成,分别住进了竹林深处的福阳居与临华馆,当夜太女殿下因政事未完,无心享乐,直接 宿在了明德殿。 清早姚琚听李高通禀,说两位刘君急着要来向他请安。 “不必了,”太女妃微微一笑,“就说本君潜心斋戒,令他们好自为之吧。” ——资源+扣扣-3251076550 盛事 李常侍退出殿外抹了把汗,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二位良人恕罪,妃君正做早课,恐怕无暇接见二位,请回吧。” 虽是意料之中,到底被拂了面子,刘咏思与刘安对视一眼,恭敬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妃君。” 冯瞾篡权后刘氏子孙被大肆屠戮,如今存活下来的不是血脉偏远就是及时倒戈,财势地位都大不如前。刘大郎与刘四郎自恃风 姿出众,在豪门贵胄中或许算不上什么人物,在区区姚氏面前却可以拿一拿昔日王孙的架子。 没想到太女妃压根儿不接茬。 “阿兄,我们……” 四名宫娥尽职尽责的坠在身后,刘咏思蹙眉直接打断了他:“我们什么?还以为是在家里么?谨言慎行。” 谁也不知道圣人突然将他们赐给太女是什么意思,东宫这位储君并不贪色(至今也就一个正妃,一个良俤),三人之前从未见 过,想来不会是她主动要求。 无论如何,一进来就不软不硬的四处碰壁,绝非吉兆。 刘安毕竟年纪小些,闷头跟着哥哥回到住处,大咧咧的捻起一块婴儿巴掌大的水晶龙凤糕:“我们是不是要被一辈子关在这里 了?” 刘大郎瞳孔一缩,大步上前捂住他的嘴:“你疯了?这种话也敢口无遮拦、四处乱嚷?能进东宫侍奉殿下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 气……” 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气弱,讪讪松开了手。 刘安自知失言,咽下糕点忙道:“阿兄莫急,既然太女妃没空见我们,何不去找陈君探探虚实?” 说是皇太女的妃君,到现在连本尊的面还没见过,若不想寂寂老死在这深宫,唯有自寻出路。 刘咏思沉吟片刻:“听闻陈良俤也曾得过宠,只是他生性淡薄,未必肯出言提点。” “肯不肯的,不试试怎么知道?” 无圣斋里小太监们正忙着清点茶具、打扫屋宇,最近东宫新来了两位良人,从相貌到穿戴,从打赏到谈吐,宫人们闲聊总绕不 过这点谈资。 领头的牛眼小太监哼道:“依我看,长得还不如咱们良俤呢,殿下未必瞧得上眼。” 礼成当日就被扔在住处枯等了一夜,至今没想起问他们一声,可知殿下没放在心上。众人纷纷附和:“就是,论家世咱们良俤 也不输给他们什么,论品貌就更别提了,殿下……” “王信,”内室忽然传出良俤的声音,“燃香,更衣。” 牛眼小太监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一骨碌小跑进去了。 东宫进新人不是秘密,陈菩自然也听到了消息,与没头没脑、整日焦急惴惴的宫人们相比,他这个良俤冷静镇定的多。 那两位刘君都不是冯献灵曾亲口承认‘喜欢’的人。相处日久,他对她也算有了些了解,倘若真的十分中意,不惜费尽机心弄 进宫来,殿下是绝对不会故作冷待、引人误会的。 情之一事上,她的好恶从来明明白白。 “良俤,”才刚更衣完毕,一个小太监捧着茶水怯怯道:“启禀良俤,两位刘良人正在门外等候拜见……” 说曹操曹操到。陈菩眼皮跳了一下,不太耐烦的向厅堂走去:“不见。” 小太监欲哭无泪的等了一会儿,发现等不来不见的原因,只好苦着一张脸出去传话。 寻常百姓家里,姊妹共侍一夫是一等一的丑闻,但在天家,前例比比皆是,多不胜数。没等神都儿童将‘凤凰双栖,飞入青 宫’等歌谣唱熟唱腻,三月初科举放榜,又是一轮狂欢盛事。 “居然真的是他?”金花帖上‘韩侑榜第一’五个大字赫然在目,冯献灵不免又惊又笑,“这下韩君可以赢回不少赌资了。” 见她没有不悦之色,鱼兴终于放松下来,娃娃脸上微微泛着红晕:“新郎君们打马游街,如今坊间都在议论这位韩君呢。” 按照惯例,前三甲的试卷由专人抄录誊写,张榜三日告示天下。此举既可安抚那些落第士子,令他们参考他人文章以审阅自身 不足;亦可证明朝廷取士清明,并无徇私。 “事情就出在这试卷上,一孙姓郎君自称曾在韩侑住处见过一模一样的题目文章,又兼吏部侍郎曾与之同桌共饮,便疑心他贿 赂舞弊,联合多名士人意欲请奏。” 寒门子弟晋升,除了为人幕僚便只有科举一条路。俗语云‘五十少进士’,多的是寒窗苦读数十载依然汲汲无名的白衣书生, 舞弊二字一出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冯献灵道:“他的卷子在哪里?令人取来孤看一眼。” 今年的题目是简正夷亲自出的(虽是宠臣出身,简公文采辞藻不逊当朝任一文臣),问:有征无战,道存制御之机;恶杀好 生,化含亭育之理。顷塞垣夕版,战士晨炊,犹复城邑河源,北门未启;樵苏海畔,东郊不开。方议驱长毂而登陇,建高旗而 指塞,天声一振,相吊俱焚。夫春雪偎阳,寒蓬易卷,今欲先驱诱谕,暂顿兵刑,书箭而下蕃臣,吹笳而还虏骑,眷言筹画, 兹理何从? 大意是征战必定造成伤亡,杀生势必违背天理,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兵家上策。如今帝国西境战事频起,天子和宰相都在为征 伐之事夙夜忧愁,如果能通过外交手段休兵罢战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不知诸位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韩君的试卷上大方写道:尧、舜、汉高祖、光武帝、前朝太宗皇帝等明君之所以受百姓爱戴,国家富强,是因为政令切合国情 的缘故。 北魏以来,朝廷授田于一夫一妇,征税亦以一夫一妇为单位,如今我周不授业田与丁妻,又兼贵族、官僚、僧侣、捉钱令史等 地主官僚抢占良田,致使百亩业田实只六十,然朝廷收税仍以一夫一妇为单位,强要百亩之标准,致使百姓流离,或逃亡边境 或卖身为奴,国之不富,其因在此。 ……洋洋洒洒一大篇,从国家为何不富一路写到了国家为何不强,又从税制改革入手谈及了兵制改革,鞭辟入里,字字珠玑,哪怕 是殿下亲自评卷,状元也不作他想。 “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她心道—— 科举试题出自张说的《试洛州进士策问四道》,没算在字数里面。 春莺 事关两位宰辅(同平章事裴如意之女恰好许给了崔家神都分支,严格来说二人算是姻亲),状元舞弊案很快传到了圣人耳中。 冯令仪染着指甲笑问:“依你看,此事当如何解决?” 科举舞弊非同小可,往小了说是官官相护、扰乱考试秩序;往大了说便是破坏人才选拔的唯一通道,是在动摇帝国的根基,处 理不当势必引起群情激愤。 甘露殿里熏着一股甜腻腻的玫瑰花香。皇太女稍作思索,低眉莞尔道:“简相、吏部、礼部,知晓试题者绝非一人两人,这个 韩侑又才名在外、交游广阔,若将朝中与他一道饮过酒的都抓来审问一遍,未免劳师动众。既然考生们不服,口口声声说他窃 题作弊,何不加试一场?由阿娘亲自出题,是非黑白自可分明。” 事到如今再去追究‘物证’已经毫无意义了,倘或搜到字纸,韩侑定说是他人蓄意诬陷;搜不到孙君等又会说他早有图谋,毁 尸灭迹,不如一力降十会,快刀斩乱麻,谁对谁错,实力说话。 言辞虽然委婉,其中的维护之意却不见损减。女皇不由看了她一眼:“若他加试落第了呢?” 冯献灵道:“依周律,逐出神都,终身不得录用。” 韩侑是今年为数不多的、真正参透了题意的人,弱国无外交,比起所谓的话术、谋略,富国强兵才是唯一且治本的正途。他有 眼界,有文采,有胆识,缺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机会。 在圣人和天下面前大放异彩的机会。 三月桃李尽放,华林园里成熟了第一批樱桃,除了进献太极宫的最上品,余者都被贵女们买回家中宴客。 南祖崔氏亦是一方名门,在洛河南岸购有别业,崔十六娘上京后终日与本族、别族的姐妹们赏花宴饮,好不快活。 “都说阿柔夫婿一表人才、文章盖世,怎么来了这许多日子,也不见他出来露面?” 窃题之说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为此圣人特地于三月末加试一场,前无古人,本朝首例,崔意柔可不相信还有人没听说。小娘子 虽是二婚,奈何保养得宜,二十四岁看着像十八九岁,当即拢了拢臂间披帛,挑眉笑道:“他不来不是正好么?省的打搅我们 取乐。” 击鼓弹琴的伶人俱是十七八岁的翩翩少年,唇红齿白,声如天籁,闻言向主人位含笑投去一瞥。 陪客们见怪不怪,都道:“正是。不过寒门庶族,也想摆出郎主架子,管束我崔门贵女不成?” 恰逢一曲终了,十六娘举杯大笑,随手拔下珠花向堂下掷去:“这支《春莺啭》唱的好,赏!” 黄昏时分家奴来禀,说郎君今日宿在了舒二娘子处,不回来过夜了。崔意柔描着眉随意应了一声:“那就叫兴奴过来陪我用膳 吧。” 不一会儿一个面如傅粉的伶人走进内室,十六娘眉开眼笑,纤手一指:“坐。” 少年规规矩矩的跪坐在侧,起手用玉箸替她布菜。 “今日新得了一篓樱桃,我已吩咐人洗净镇凉,再浇上乳酪和蔗浆,一会儿你也尝尝。” 见她全无心事,还在记挂着吃喝,兴奴忍不住道:“……娘子当真一点也不担心?” 事情闹得太大,南祖崔氏亦去信来问。十六娘含住筷尖的鱼肉,毫不在乎的反问一声:“担心什么?” 当初阿耶不顾祖父反对,执意要将她许给韩侑不就是看中了人家的才华吗?别说区区加试,就是立时要他倒背经典、算术九 章,她也相信他不会输。 爱寻花问柳就去寻花问柳好了,只要不累及崔家名声,也不来烦她扰她,她乐得自在。 “娘子说的是,”兴奴慌忙低头,“是某多虑了。” 神都城内某伎坊,软香轻雾中数名美人琵琶横抱,辅以羯鼓、竹笛、琴瑟,其音如风穿林动,花开莺啼。 韩侑醉卧上首,击节而歌,口中不时冒出两句“昆明池南柳未开,青宫先出一枝梅。丽人低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 之类的句子。 东宫又称青宫,青宫先出一枝梅,这是明着讽刺那位又纳了两名良人。作陪的宋君面色一僵,故意举杯劝酒,好岔开话题: “如何?早说舒二娘子色艺双绝,比那些名门淑女也不逊色什么吧?” 名妓年方二十,闻言眼波流转,敛衣淡笑:“郎君折煞奴家。” 从小小伎子做到一坊都知,早不是靠容色技艺搏人怜爱了。韩侑借着酒劲儿稍稍撑起上身,半晌,笑道:“确实。娘子能歌善 舞,温柔解意,不知胜过崔女多少。” 世人皆知他攀着崔氏裙带才有机会与朝臣名士结交,舒娘子不欲惹祸上身,替他斟了杯水酒,软语劝道:“郎君此言差矣,须 知温柔解意有温柔解意的好,明艳风流亦有明艳风流的妙处……” 话还未完,韩君朗声大笑:“是我醉糊涂了,竟与你这无知妇人谈论这个!” 功名 席间氛围顿时一僵。都城名妓有以席纠(裁判酒令)见长的,有擅清谈老庄的,有会作画的,自然也有写诗的。舒二娘子正是 以诗文独步洛京,冷不丁被蔑称为无知妇人,神色不由一冷。 好在韩侑烂醉如泥,不一会儿就抱着酒盅沉沉睡去,假母熟门熟路的唤人将他抬至厢房,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厢娘子卸罢晚妆,犹未解气,梳着头发恨道:“魁首之才,不过如是。” 大周取士极其严格,每次大比至少有上千人参加,然而高中者不过五十,有时甚至连五十人都凑不满,能在千军万马中拔得头 筹,真才实学、心理素质缺一不可。相比之下武举就乏人问津了,这十年海内承平,边疆亦无仗可打,兵士们赚不到军功自然 无从升迁,连带着武举也日渐没落。接连两次常举,可堪入眼的将才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明德殿内冯献灵揉按着额角,将面前一封奏疏用力阖上:“发回去吧。” 夜色渐深,烛火摇晃,鱼兴轻手轻脚的上前换了盏热茶:“子初二刻了,殿下歇歇吧?” 两位良人至今没能侍寝,不知是不是‘夙夜在公,无心享乐’的这番说辞惹恼了女皇,半月来东宫事务堆积成山,再这样下 去,很快皇太女连睡觉的时间都将没有了。 “无事。”她接过茶盏酽酽的喝了一口,压下倦意便伸手翻开了下一本奏疏。 我周与大食军交战已有三月,虽说胜负各半,仰仗着充足供给与地利之便,周军目前仍稳稳占据着优势。五日前娑勒城一役大 获全胜,独孤贺麟亲自上表为部将请功。 独孤家世代武勋,笔锋刚毅,目光滑过那一行行名字,似能闻到边关的风沙与血水。 ……队正薄无伤上阵八上获五跳荡功一着请晋封为从八品御侮校尉 ……殿下眼神一滞。 所谓上阵功,指的是敌众我寡、兵力多有不及的情况下依然奋勇杀敌,最终取得胜利;上获功是指杀伤或俘虏了敌军十分之四 (及以上)的人数;至于跳荡功,“凡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入,贼徒因而破者”——两军对垒,尚未开战,先锋一 骑当先冲入敌营,对方因此四散溃逃。 她不信邪的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半天,又命人取来安西都护府卫士名录,再四确认是同一人后面色逐渐僵凝。 不是斥候吗?好端端的怎么又被调去做了先锋?独孤将军在想什么?今年他才一十五岁! 有心要将这次请封驳斥回去,又念及那些战功来之不易,笔尖犹豫再三,还是慎之又慎的批示了一个‘允’字。虎父无犬子, 当年他父亲身上的伤疤殿下曾亲眼见过,有刀有枪有马蹄,甚至还有陈年的火燎伤。 “殿下不知道吧?俺们祖上没当过官儿,最容易被上峰抢功了,上资次资(即官员之后)胡乱砍两刀就有人为他们上折子,提 拔他们当都尉、将军,俺们这样的无资,不攒个八九十次上阵上获,哪儿能得到一句提名呢?” “行伍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好些还没车辕高,跟着上一次战场就没了。唉……没法子啊,军户军户,不就 是老子死了儿子替?朝廷给俺们免租免税,不能一点力都不出吧?就是可怜了娃娃,阿耶一战死,阿娘保不齐就得改嫁,烈士 抚恤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批下来,不就只能提着脑袋去当兵、自己养活自己了?” “殿下?”见她久不动作,呆呆痴坐,鱼兴极轻极低的唤了她一声,“殿下可是乏了?奴婢教人准备些糕点来吧?” 冯献灵猛地回神,半晌,嗯了一声。 远近 依周律,不满十四岁的少年不得从军,可法不外乎人情,太多因天灾人祸无力谋生的孩子出现在折冲府,除了接纳,似乎也没 有更好的办法。 她不知道他在瓜州晋昌郡呆了多久,又是因为什么从延州辗转去了陇西,直到去年卫士名录上才正式出现了他的名字,短短数 月,连立大功。 战时请封是不能驳的,殿下累糊涂了,此时此刻才想起这条惯例——怕寒了将士们沙场报国之心。 “到底是武将世家。”冯献灵暗自咬牙,独孤贺麟较之当年的覃愈更添一分老辣、两分精明,一个十五岁的、出身寻常的八品 校尉足以激励整支大军,须知哪怕是新科状元,初封也就是个正九品的校书郎。 微末时得他亲自请官,来日薄校尉崭露头角,敢不铭记独孤家的提携之恩? 自从步弘童老病乞休,独孤、尉迟等鲜卑大族也显出江河日下的颓势,小一辈中人才凋零,全靠独孤俱罗、尉迟信等中流砥柱 支撑门楣。殿下一惊复又一叹,独孤公也老了吗? 请功奏疏送到女皇案头,不出意外的也得了一个‘允’字。三月末科举复试,皇太女因故未能到场,反而是淮阳公主被悄悄叫 去了子午亭。相隔一道竹帘,本次上榜的五十名进士或凝神沉思或胸有成竹,墨香袅袅间笔走龙蛇。 “如何?”女皇身穿一袭银红色织金坦领襦裙,长发挽作盘桓髻,斜簪着一支双龙牡丹步摇。 冯月婵傻乎乎的没听明白,只得垂首恭敬道:“……儿愚钝,还请阿娘明示。” 至尊今日似乎心情很好,扬唇微笑之余不忘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你阿姐也是这个年纪开始选妃的,不必不好意思,若有中意 之人,阿娘做主替你赐婚。” 赐……赐婚?这两个字不啻于晴天霹雳,二公主面色一白,好半天没想起应如何回话。别的不说,我朝公主下降多取豪门望族 之后,累世公卿之家,从没有过在进士生员里选婿的先例——毕竟宦海沉浮全无定数,倘或驸马被贬了官,难道公主也跟着 天南海北到处跑吗? 李降儿去世后她一直鸵鸟似的躲着李逊,李逊……亦有很久没来找过她,冯月婵总觉得来日方长,待季家彻底失势,待她再长 大一些,能像个成人在阿姐面前说的上话,这个结终有解开的一天……就这样急匆匆的嫁作人妇,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的。 “儿还小呢……”被至尊的目光盯着,淮阳冷汗直冒,话也说的颠三倒四,“他们中最年少的都有二十七八,儿不想一嫁过去 就给人做后母。” 原状元韩侑二十有九,原十九名卢星汉年方二十七,按照五十少进士的标准,两人都已是万里挑一的少年英才。这个年纪或许 不曾娶妻,姬妾与庶子女是一定有的。 “这有何难?”至尊又笑了,眼角的细纹如叶脉徐徐铺展,七宝步摇轻移慢晃,仿佛此事根本不值一提:“你是大周的公主, 谁敢让你做后母?” 冯月婵毛骨悚然,猛地想起当年圣后赐婚诸王,以求‘冯刘合一’时秘密鸩死无数元配王妃及嫡子嫡女的事迹,在天家威严面 前,几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公主不免慌张起来:“阿娘,儿、儿还未想好,他们都太平庸了,不配作儿心仪之人!” 一阵短暂逼仄的沉默,女皇终于别开了视线:“如此,今日你就先回去吧。” 公主的仪仗离去后不久,一位戴着面具的僧人蹒跚入内:“陛下……邱尚仪说陛下找我?” 声音嘶哑断续,甚至微微有些发颤,冯令仪却不以为忤,随口命他烹茶。 与经常出入宫禁的白马寺高僧不同,他的头顶没有戒疤,只有一条狰狞可怖的伤痕从头皮一路蜿蜒至面具以下,想必是新伤, 痂皮脱落后皮肤呈现出新生脆弱的粉色,裸露在僧衣外的双手颀长优美,但指甲残缺、遍布挫伤。僧人紧抿着嘴唇、十足认真 的为她煮茶。 春风习习,女皇陛下忽然开口:“依你看,今年的新科进士如何?” 他手指一抖,险些抓不稳茶壶:“臣不敢……不敢妄言朝政。” 女皇嗤笑一声,看也没再看他,仿佛压根儿没有期待他会作答。不一会儿甘露殿的掌事太监弓腰上前,冯令仪抬手扶了扶鬓 发:“说吧。” 大太监低声回禀:“二公主未作停留,径直往东宫去了。” 钟情 冯月婵没有乘舆,一路步履不停、仿佛有什么东西紧追在后似的疾行闯进了东宫。最近一旬冯献灵夜夜宿在明德殿,直到被引 进丽正殿上茶,二公主才惊觉阿姐的脸色着实不太好看。 严女史小声为她解惑:“太女殿下刚从彭公府上回来。” 老健春寒秋后热。开春后彭掞偶感风寒,不知怎么一直没能痊愈,短短数日竟已起不来床。前日鸿胪寺彭少卿放话,说家中已 然开始收拾行装,预备入夏前启程送老父回乡养病。 安土重迁,叶落归根,彭公今次怕是真的不行了,才会想在闭眼之前最后看一看故土的风景。 淮阳一向不怎么擅长安慰人,捧着茶盏干巴巴道:“你……你也别太难过了,若把自己伤心累倒,不是教他平添了担忧吗?” 殿下莞尔微笑,算是承了她的情:“这么着急忙慌的赶来,出什么事了?” 严晚秋主动退了出去。冯月婵鼓起勇气,道:“母皇要给我选婿,但我现在还不想嫁人。” 听闻至尊将元元召去了子午亭,冯献灵眉头微蹙。金山出嫁在即,尽快定下驸马人选固然是好事,这个择婿范围却怎么看怎么 透着诡异。 听母皇的口吻,似是想为她选一户新贵?可是为什么呢?淮阳不像她,上有嫡女长姐,下有独子幼弟,生父一族更是提都提不 起来,无须担心夫家借势谋逆。历来公主出降,非王侯贵胄、世家名门不予考量,李家、杨家、房家,甚至裴氏、谢氏、王 氏,多的是相貌堂堂的适龄郎君,何必非要选个长她一辈的驸马? “你同孤说实话,”将这些疑问暂且按下,殿下压低声音,尽量轻柔的问道,“你是不是还在念着李阳冰?” 冯月婵瞪大双眼,噗的喷了茶:“……我什么时候念着他了!我只是、只是不想太早成婚,不行吗!” “行,”她一副遭人调戏的烈女模样,冯献灵也懒得戳穿,“孤只是提醒你一句,你若真的钟情于他,拐弯抹角只会适得其 反。至尊是皇帝,亦是你的生身之母,遮遮掩掩必然弄巧成拙,不如开门见山,以情动之。” 过了约一炷香时间,公主低头哼唧:“你知道什么叫‘钟情’。” 阿姐一点不肯惯着她:“那你知道?” “我对他……没有那种搂搂抱抱的想法,也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思,我就是觉得跟他一起玩很舒服。”她道,“他从不 挑我的礼仪,也不会问我的功课,我们一起斗鸡跑马,去西市逛街听曲儿、去慈恩寺看和尚们俗讲佛经(俗讲与僧讲相对,是 指僧人们以白话、表演的形式向百姓宣讲佛经内容,很受一般民众欢迎),哪怕什么事也不做,在码头看一天大船也不觉得烦 腻。” 冯献灵奇道:“这还不算钟情?” “这怎么能算钟情?”淮阳不屑又羞恼的瞪了她一眼,“互相心仪的男女不是这样的。” 古有文君夜奔,今有倩女离魂,色授魂与、两情相悦时自然希望时时刻刻与对方黏在一起,什么身份地位、世俗偏见都可以忽 略不计。甚至,如果注定不能长相厮守,何妨暂尽一晌之欢? 她对李逊没有那种如火焚身般的热情。 “身份地位、世俗偏见都可以忽略不计?”殿下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 冯月婵郑重其事的反问:“倘若我不再是公主,犯了错被母皇贬为庶人,你就从此与我相见不识了吗?” “胡说什么?” “你就说会不会。” “……不会。”她是她的妹妹,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别说只是被贬为庶人,就是被贬为奴婢,她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淮阳有点得意的笑了笑:“你看,你在乎的是我这个人,而非淮阳公主的身份。换到男女情事上也是一样的,因你是太女才对 你动心动情的男人没什么好稀罕,不论你是谁、什么身份都依然喜欢你的,才是真正钟情于你的人。” 公主离去后殿下频频走神,似有什么心事萦绕胸中,难以集中精神,到最后干脆驻笔闭目,仰头沉思起来。黄昏时鱼常侍悄声 入内:“殿下……” 冯献灵猛地弹开双眼,恍如刚从睡梦中惊醒:“有结果了?” 知道她最关心什么,鱼兴不敢卖关子:“是。至尊亲自阅卷,状元仍是韩君。” 殿中气氛霎时一松。小宦官趁势道:“时候不早了,殿下今夜的晚膳……” “鱼兴,”她忽然凝眸看他,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若有一日孤不再是太女,你当如何?” 一瞬间娃娃脸血色尽失,鱼常侍毫不犹豫的伏首跪地:“殿下何必妄自菲薄?除了殿下,还有谁当得起储君之位……” 声音越来越远,她眼中的疑色也越来越淡:“好了,不过随口一问,不必如此紧张。” 短短一息功夫,后背被冷汗浸得湿透,鱼兴勉强应了一声。 “明日再替孤备舆吧。”冯献灵摩挲着袖中银刀,极力表现的云淡风轻,“老师即将离京,想必还有许多话未曾与孤交代。”—— 倩女离魂不是指聂小倩和宁采臣哈,是指唐传奇《离魂记》。男主王宙与女主张倩娘是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两情相悦两心 相许,可惜倩娘长大后父亲执意要把她另许他人,怎么都不肯松口,王宙只好与她诀别,借故远赴长安。本来忧郁成疾、缠绵 病榻的倩娘也不知道咋回事,居然在表哥登船前追上了他,两个人旅游结婚,五年生了两个儿子。终于想起回乡看望老爹时老 爹表示我女儿一直卧病在家啊?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跟表哥成亲生子的是倩娘的灵魂,魂归身体,这个人才算完整。 “知君情深不易,是以亡命来奔。” нαíTαnɡSんǔωǔ點て○Μ -- 世情 是夜神都大雨。殿下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元元的一席话令她惊惧羞耻,同时又不免惶惑疑虑。世人所谓钟情,原来是指不计身份地位的喜欢?就算不能长相厮守也要飞 蛾扑火,与爱人贪欢一晌? 脑海中的某个人影似在冲她咧嘴讥笑,小娘子翻了个身,自暴自弃的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钟情于他?不可能吧?她不否认自己被他吸引,也不否认去年初雪时明知不应该、没结果,依然放任自己与他行了周公之礼。 鄯思归身上有令她难以抗拒的东西,他跟姚琚、陈菩都不一样,是唯一一个殿下主动靠近,且无须依附于她的男人。 为什么要将人和身份剥离开来?生而嫡长,冯献灵不会作诗作赋也不懂针黹烹饪,从没想过不做太女能做什么,像前朝、本朝 的诸多长公主一般,终日饮酒作乐吗?何况‘身份’若是外物,容貌呢?才华呢?李逊不是郡王世子,哪来的银钱宝马?届时 淮阳还会觉得同他一起玩耍很舒服吗? 她有些不想承认,权势荣华于文武百官、宗室诸王不过锦上添花,对她却是最后仅有的蔽体的衣裳。没有哪个新君能容下坐了 七年储位的公主,失去这层身份,她万劫不复。 那时这座东宫的所有人都将为她连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前程甚至性命都不保了,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 天亮时雨势渐小,去甘露殿请过安、回承恩殿陪姚琚用了顿早膳,殿下轻骑简从,冒雨出了承天门。 李逊没想到会在天街撞见东宫的牛车,她亦不料短短数月,长广王世子活像变了一个人——他穿一件蟹壳青色的暗纹圆领缺 胯袍,腰系环首刀,似乎长高了寸许,面庞褪去青涩,开始变得成熟和坚毅。“末将参见太女殿下。”哪怕酒气冲天、油渍菜 渍斑斑满身,甚至胡子都没来得及刮,李阳冰依然不忘向她见礼。 冯献灵心情复杂,闻言嗯了一声。 “离京在即,同僚们相邀饮酒,一不小心就喝多了。”想是实在窘迫,李小将军飞快的解释了一句:“还请殿下恕末将失仪之 罪。” 圣旨已下,四月十二他就将护送金山公主西去和亲。金吾卫隶属羽林军,掌京城巡警、值夜、缉盗、宿卫之事,虽不如紫微军 和豹骑职高权重,胜在清贵威风,因此多由官宦之后充任。汉时光武帝曾感慨‘仕宦当作执金吾’,说的就是他们。 空降的上司不好当,何况手下又是一群五陵年少,一味强硬是不能服人的。 “无妨。”殿下犹豫片刻,还是轻叩车窗令他凑近,“宫里的季才侍今春‘病故’了,事出突然,消息还没传出宫禁。” 李阳冰嘴角紧抿:“……谢殿下。” “喜怒皆形于色,还是太嫩了点。”三月仲春,闷了一冬的彭公的屋子也终于打开了一线窗缝,好驱散药气、通风供暖。老头 儿如今是万万不能受寒的,他一病故,四子十二孙立时就得回乡丁忧,因此歪在榻上咳嗽不止时两名婢女一个端茶一个净面, 忙的不得片刻闲暇。 适才冯献灵想代劳却被悄悄制止,年长些的侍婢只差没对她跪地磕头,殿下方知老师的右半边身体已经彻底没有知觉了。 他连筷子都举不动,何况瓷器茶盏? “至尊将他调离神都,一是给长广王府施恩——有了功绩日后才好升迁呐,二恐怕就是要处理季氏了。”季二季三都已殒 命,季四却还活的好好的,没有他在一旁出谋划策,草包季三未必就敢去招惹李降儿。 冯献灵道:“梁子终究是结下了。” 斯人已逝,再多弥补也更改不了这个事实。 “有补偿总好过没有。”彭掞笑了一声,“九五至尊也不可能事事顺心,掣肘、顾虑多着呢,别把她想的太好,也别把她想的 太糟。” 殿下深深看了老师一眼,知道这是要交代后事了,忍不住抢白道:“你别想将彭少卿甩包袱给我,他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儿 子,你若不在了,我不会刻意照拂于他。” 最近一年彭四郎几次三番在她面前露脸,若说没有彭公授意,殿下就生吃了面前这只茶盏。 “我一生五子,活下来的四个里就属他最蠢笨懒惰,还不知上进、利欲熏心。”老头渐渐收了笑:“年轻时总以为自己能潇洒 一辈子,儿孙自有儿孙福,操那么多闲心做什么呢?可人生在世就是如此啊,不将这个不省事的老儿子安排好,我走了也不得 闭眼。” 片刻静默,殿下终于吐口:“我自身尚且难保,至多只能保他平安。” 彭掞回望着她:“懿奴,撑住。” 塞上<皇太女起居注(三缺嘤嘤嘤)|脸红心跳来源网址:R0цSHЦЩц(肉書箼).C┽0┽M 祛棹┽號/8311292 塞上 哪有胜利可言?撑住就是一切。冯献灵狼狈的吸了吸鼻子:“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她知道的,她一直知道老师不仅是她的老师,也是别人的父亲和祖父,生死弥留之际他最担心的绝不是她,而是自己的儿孙和家族。 但她还是悲伤不舍,像个被丢弃在闹市的小儿,哇哇哭着揪着他的衣袖不肯放他退场。 “想不明白就慢慢想,”老头难得慈爱,掩面咳嗽了两声,“我活到这么大年纪,仍有无数的事情想不明白。殿下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从彭府出来时雨终于停了,坊中的数棵垂柳翠叶青青。也许是还没能从怅惘失意的情绪中全然抽身,也许是这场雨实在下了太久,提着裙子踏进酒肆时冯献灵没有注意到鄯思归身上的异样。 他佩了剑,周身笼绕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听见响动起身替她倒茶:“某还以为殿下今日不会赴约了。” 这是一间非常典型的西域人开的酒肆,内里设着佛龛宝帘,外有胡姬当垆卖酒,殿下绕过三三两两聚坐私语的胡儿,接过茶杯润了润嗓。 “外面下了雨,”她自觉找了个不错的借口,“道路湿泞难行。” 王子瞄了她一眼,忽然压低声音:“你哭过了?” 在牛车里重新补过粉黛的太女殿下面不改色心不跳:“这是神都城最近的流行。”顿了顿,“你不懂。” 郎君嗤之以鼻,挥挥手要了些酒菜:“你不适合那种深闺怨女似的啼妆,精神都画没了。” 她正愁脾气没处发,闻言立刻瞪圆了杏眼:“我爱怎么画就怎么画,要你管!” “小娘子休恼,”一直猫在柜台后记账的老板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怪郎君嘴笨不会说话,娘子青春正好、花容月貌,合该日日展露笑颜,没事学那思妇怨女作什么?” 汉官胡女遍地都是,汉女与胡儿同桌共食却不多见,老板娘只当他们小情人拌嘴,忍不住出手帮了‘自家人’一把:“这样吧,奴家做东请娘子喝酒,算是替这位郎君赔不是。看娘子衣饰华贵,料想是个能饮的?也尝尝我家的三勒浆比谪仙楼的如何。” 冯献灵狐疑的眼神在他脸上扫来扫去,鄯思归无奈,挽袖给她挟了一筷绯羊肉:“不是我特意安排的,我哪有这么料事如神。” 所谓绯羊,是取一年生的西域大尾羊,放血去内脏后以红曲煮之,卷紧后镇之巨石,直到酒香入骨再取出切片,薄如蝉翼者最佳。汉人不爱吃这个,倒是西域人喜欢配上甜瓜、蜜瓜等水果佐酒。 他噙着笑看她:“如何?” 小娘子两腮鼓鼓,双眸一亮:“好吃!又鲜又甜!” “这儿的牛头肉也做的极好,酥烂入味,你尝尝。” “……” “……” 不是,他知道自己对面坐着谁吗?目无王法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吧?殿下压着嗓子试图威吓他:“周律禁杀耕牛,在神都吃牛肉是犯法的。” “不是耕牛。”王子同样鬼鬼祟祟,“城郊一农户前日赶牛车进城,不知怎么把牛撞死了,既非蓄意宰杀,自然不在律令之内,可以吃。” 他一脸‘机会难得,不吃你绝对会后悔’的表情。遭受了片刻良心谴责,殿下还是咬了一口香气四溢的瓦罐牛头肉,闭眼嚼了嚼,嗯,滋味确实不错。 老板娘拿出来待客的三勒浆都是今年新启封的,香气四溢,搭配牛羊肉与新鲜果蔬再合适不过。喝了不到半壶,酒肆卖唱的歌姬拨琴弹唱起来,她听不懂歌词,也不知道她家乡何处,但能看出这是一支耳熟能详的西域乐曲——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欢闹起来。不同于王孙公子狎妓宴饮,没有人摘下身上的玉佩饰物向歌女投掷‘打赏’,大家只是一齐拍打着桌案,或是忘情高歌或是低声轻和,人声如水,在琴音的辅衬下汇成一条粼粼的大河。 就在这样的欢乐喧闹之中,鄯思归忽然道:“献灵,我带你走吧。” 她微醺的脑子没能转过弯来:“去哪儿?” “去草原上……我知道一片人迹稀少的草场,背靠乌坦岭,还有一条小溪横穿其中,我带你去牧马放羊。春夏时我进山打猎,你就在家里看顾羊羔和小马驹,我们可以把暂时吃不完的兔子、麂子风干腌存起来,留待冬日。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再酿一些马奶酒,那东西总是不经喝……入秋后我们就带着车马回西域,也开一个这样的小酒肆,你记账,我烤羊。” 她微张着嘴,久久不能判断他此刻是神智清醒还是已经酩酊大醉。 “我带你走吧。” 落花<皇太女起居注(三缺嘤嘤嘤)|脸红心跳 来源网址:R0цSHЦЩц(肉書箼).C┽0┽M 祛棹┽號/8313216 落花 很快一曲终了,殿下颤抖着手指咕嘟嘟又灌了几杯三勒浆。 都说冯氏富有四海,其实冯献灵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洋。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西京长安,那年黄河突发洪水,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都被暂时移去了长安。 “我……”殿下熟知帝国的水文地理,每个州有多少郡县、多少人口、税收几何,倒背如流,甚至,只要她想,全国各地的米价布价菜价油价都能被隔日送至明德殿的书案案头。 她像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鸟,羽毛华丽、价逾千金,每天住在黄金打造的笼子里,却没有机会闻一闻风的味道。 草原是什么样的?冯献灵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无边碧草,想到‘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草原人平时吃什么,玩儿什么,如何保障饮水?他们的女孩也像汉人小娘子一样,喜欢钻研妆容和发式吗? 西域……又是什么样的?每天都有风沙肆虐吗?人们真的像古籍中记载的那样,居住在土坡挖出的山洞里?夏日如何纳凉,冬天又怎么供暖呢? 她惊慌不已的发现,自己有那么一点心动。 太累了,这个身份、这身骨血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沉重不堪的枷锁,母亲因此提防她,父亲不得不疏远她,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为什么要这么累呢?为什么不可以任性一次,跟喜欢的男人远走天涯,去见一见真正的大海、草原和沙漠? 好在动摇只一瞬间。 当她放下酒杯,冯献灵重又变回了高高在上的周国太女:“你喝醉了。” 不远处驿使的快马穿过天街,扬起尘土无数。今年科举结束的晚,期集(即同届进士聚会)自然也开展的晚,除去孙君等六名诬陷状元舞弊的贼人,共计四十四名新郎君。 “不知何事如此慌忙?”他们是前所未有的‘天子门生’,不似往年大比,放榜后还要排着队去主考官家递名剌,其中一名锦衣老者捻着胡须道:“难得半日闲暇,倒教马蹄声惊落了满枝桃花。” 最上首的韩侑眼也没抬:“沈公实在好奇,不妨去承天门前打听打听,好过在这儿胡猜乱想,花都忍不住自堕枝头。” 须发皆白的老进士面色一僵,当即冷笑着反唇相讥:“某不如韩君,有个手眼通天的好岳丈,军国机密也敢随意打听。” ‘期集’本就是为了互叙中外,彼此通报一下本家外家,将来同朝为官,互相好有个照应。经过舞弊风波,韩侑之名还有谁不知道?出身寒微却能娶妻崔氏,又得皇太女力保举荐,被天子钦点为状元,最气人的是此人今年还不满三十岁! 他与正妻不和不是秘密,各路小道消息早已传遍神都,余者不愿得罪他,纷纷开口和起了稀泥:“都是玩笑话,哈哈,若真是机密要务,哪有我们随意打探的道理?大家喝酒,喝酒。” 韩侑于是顺坡下驴,举起酒杯自斟自饮起来。虽说没有认错服软的意思,好在也没再出言讥讽,沈公这才面色稍霁。 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崔府,新科状元险些认错家门。他不常回来过夜,十六娘又素喜折腾,不是往这儿多添一张案几就是从那儿撤走一只花瓶,他就没见家中厅堂保持过一整个月不变。 “韩……侑?”崔娘子显然没料到他会过这边来,两个人的卧室隔着一座假山,中有游廊和月门相连,“你喝了多少啊?臭死了。” 小娘子一边捂住口鼻一边回身喊人,不忘对他直翻白眼:“算了,你来的正好。表姨丈今日进宫去了你知不知道?” 崔家有女嫁与了王氏郎君,便是如今的王侍中。 见他傻呆呆的不回话,崔意柔有些急了,上手轻轻搡了他一把:“西北军把小勃律都城打下来了!韩侑!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他也恼了,啪的打掉她的手,“你就只有这种时候才肯跟我说话!我又没聋,自然听得见!” нαíTαnɡSんǔωǔ點て○Μ -- n2qq.Com 夜谈 进士中举后不能被立刻授官,还得通过吏部铨叙(也称关试)才算是正式进入官场,等待关试的这段时间称‘守选’。 守选期内韩侑是没有资格直接上本的,何况此次大胜纯属意外——大食进攻小勃律后吐蕃亦有些蠢蠢欲动,北庭都护哥完克力率军将之牵制在信图河东,西线的独孤贺麟负责直面白衣军主力。独孤将军打了一辈子仗,最擅运用先锋和斥候,三支小队分别从左、右、后方合围包抄,还没来得及与大部队会合便恰好撞上了敌军粮道,快刀快马势如破竹,短短四日直捣黄龙,仅凭三千卫士就抢下了国都孽多城。 韩侑痛饮了两碗解酒汤,太阳穴仍突突跳着:“这样看来,金山公主很快就能回京了。” 小勃律王今年已四十有六,膝下共六名庶子,都是身份低贱的妾室所出,不足为虑。他在时大周自然不会乘人之危,若以援助之名行侵略之实,与大食、突厥何异?女皇陛下要面子,要‘名正言顺,四方来朝’,绝不会在此时落人的话柄。但他一旦故去……事情就不好说了。 朝廷多半会派兵驻扎在其国境,待金山公主诞下王子再作打算。 “大食会肯善罢甘休?”朝堂上的事崔意柔一知半解,只是身为崔家女儿的直觉告诉她,此事未必是好事。 “不肯就只有再打一仗。”他放下瓷碗,摇摇的向外行去,“叫你表姨丈闭紧嘴巴,此事陛下自有圣裁,枪打出头鸟。” 东宫明德殿内,冯献灵揉着额角重复了一遍:“上番宿卫?” “依周律,两千里外的折冲府兵每十八个月进京宿卫一次,为期一月,算一算日子,今年八月正好轮到他们。” 这项制度是前朝开国时定下的,近身侍卫天子,所以叫‘侍官’。如今府兵受田几乎没有足额的时候,南衙十六卫又被归降的番兵番将、没落将门子弟占去不少名额,许多禁军将领开始将上番府兵当作家奴、僮奴一般对待动辄辱骂踢打。两京童谣歌曰‘宁要白衣不要兵’,就是时人以侍官为耻的佐证。 早在圣后当权时这项规矩就日渐松散了,上番时间不定势必影响农时,或有不愿意进京的,向折冲校尉交钱请假即可。 徐詹事斟酌道:“说不定至尊是想亲自犒赏三军……” 不,殿下抬眸打断了他,母皇才没功夫对这个级别的兵士论功行赏,那是兵部与吏部考功司的工作。近来至尊流连后宫,一连提拔了数名年轻妃君,又日日传召白马寺禅师进宫讲佛,殿下猜测,她可能是听信了什么谗言,认为这支军队‘如有神助’,想在独孤公彻底收拢之前先发制人。 话再说下去就深了,有不满君母之嫌。冯献灵喝了口茶,一锤定音:“既然是律令,没有不依之理。” “是。”那就得从别处调兵进驻孽多城了。 老詹事提笔书写条陈之余不知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的看了她一眼。殿下今日心情不佳,蹙眉直接道:“怎么了?” “请殿下恕臣无状之罪……”徐公与她共事七年,是东宫资历最老的臣子之一,提及此事也不免冷汗直冒,“近日朝中似有传言,说殿下曾在至尊面前力荐新科状元韩侑。” 皇太女一愣,随即面色煞白。 她久居深宫,一应僚属都是至尊挑选安排,从未与朝臣有过太多接触。当时一力保下韩侑是出于惜才之心,不忍这样一颗明珠就此蒙尘,他是科举进士、天子门生,她怎么敢,又怎么会明目张胆的在母皇眼皮底下与之结党?! 何况明明是孙君等人先提出的舞弊异议,她不过是建议加试一场以评判是非,怎么就成了‘力荐韩侑’? “此人性极狂傲,作出过不少悖逆犯上之语,坊间都以为您爱才过甚,”徐詹事将头埋得低低的,“暂时未作他想。” 冯献灵迅速恢复了冷静:“多谢詹事出言相告。” 徐公悄悄抹了把汗:“此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春红 翌日清早,待她从甘露殿请安回来,鱼常侍小心附耳道:“启禀殿下,奴婢已派人打探清楚,似是新郎君们对韩君有所不满,每每在宴席上出言讥讽,好在尚未于京中掀起太大波澜。” 洛京春正深,落第的书生士子还未全部离京,聚凑在一起难免酸气冲天,几乎每次常举过后都要闹上这么一次,不是说状元肥头大耳就是说探花似有隐疾(……)。韩侑的外表没什么可挑剔的,称不上玉树临风也至少相貌堂堂,年纪轻轻儿女双全,还娶了五姓女为妻,怎么看都不像是不行的样子(……),矛头自然而然的转向了舞弊嫌疑。 至尊钦点的状元,谁敢说他名不副实?唯有酒后嘀咕两句,不是太女力荐,哪来的机会名扬御前? “殿下若是在意,不如散出一些别的消息,淡化此事?”见她神色淡淡,鱼兴斟酌着提议道,“百濯香铺仍在南市开门迎客。” 韩侑再狂傲,中选之后也不敢再提什么‘女子无能’、‘女学无用’,从前指天骂地是穷醋大发牢骚(文人酸腐,常常批判这个、议论那个,坊间便笑称其为醋大),如今女皇当政,君权远在父权夫权之上,藐视女子就是藐视皇帝,有大逆谋反之嫌。 而他一旦闭嘴,太女有意提拔他的这番说辞就显得可信起来,又不能找个由头狠贬他一顿,只好想办法转移书生们的注意力。 “石律如今到哪儿了?” 开国以来黄河、长江、大运河、洛河等主要河道就在朝廷的掌控之下,如今主理漕运的正是简正夷麾下官员,她不可能明着为他谋好处,只能略加提点——古来重利,唯盐与铁。山南道利州、剑南道荣州都贡精铁,关内道邠州则出剪刀,殿下的堂叔、薛廷的堂弟恰巧就在邠州任职。 鱼兴认真想了想:“走了近一月,想必已经到了。” 虽是太平盛世,埋伏在商道上杀人劫货的地痞山贼依然除之不尽,招募乡勇部曲以充保卫是中大型商队的惯用做法,石君此行不算显眼。如果可以,冯献灵当然希望这个后招永远派不上用场,但若真到了鱼死网破的那一日,这是她自保的最后一道屏障。 “他一向八面玲珑、极擅口舌,赚取薛用的信任应该不难。”更衣完毕,殿下扶了扶鬓边的一朵芍药花,因其绯色薄透,如美人羞恼嗔怒时的双靥,被圣后赐名‘恨春红’,“只是剪刀毕竟不同于长刀,具体如何成品还得请经验老到的匠人多次试验。” “石大郎的那个庶子叫什么来着?平郎?彭十八娘教的如何了?” “回殿下,十八娘子说‘与市井小儿比稍强一些,放在世家子弟中就什么可取之处了’,她不过每旬替他看一次功课,还得另外请人从小经重新教起。” “也好。”殿下一笑,“杀鸡焉用牛刀,先请人从头教着吧。” 鱼常侍低头称喏。 午膳时药膳局来报,说今天有新鲜的鲥鱼,冯献灵便命人做了切鲙,回承恩殿找姚琚一起吃。自从发现他爱吃鱼,她好像也被他带歪了,晚膳特意又要了一道春葵鲤鱼汤。 “吃啊,怎么不吃?”鲥鱼肥嫩,她最喜欢腹部的那块嫩肉,又不好意思吃独食,顺手也给他挟了一块。 太女妃无奈:“昨夜是不是又没睡饱?” 黑眼圈重的跟什么似的,何必专程跑来找他吃饭?有那功夫午睡时多睡一刻钟不好吗? 殿下熟门熟路的敷衍他:“近来事多嘛,等金山离京就能松快几日了。” 她有意讨好他似的,又给他挟了一些胡麻油拌的菠薐菜,还想亲手给他盛汤,一旁的侍膳太监吓得两股战战,极力忍着才没哭出声来(……)。姚琚察觉出端倪,却不知是从何而起,只好试探着问她:“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没有啊。”她放下玉箸,忽然有点不敢看他,“就是突然觉得……有你在身边真好。” 鸦雀无声。 殿下第一次当众说这种肉麻话,说完就匆匆溜去内室卸妆午睡了。姚琚坐在桌案边呆了半晌,耳根到脖子浮现出一层可疑的红。 雨前 “……妃君?” 郎君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嗽了一声:“我也用好了,撤下去吧。” “喏。”仇开济仍是一张慈眉善目的大笑脸,临走时十分乖觉的将殿内听候的小太监们一并带了出去。 太女妃进入内殿时皇太女已经拆去了发髻,床帐半阖,露出里面隆起的衾被和鸦羽似的一捧头发。他自觉应该说点什么,殿下从来不是感情外露的人,几乎没有当众表达过对某人的喜爱或厌憎。 “睡着了?” 锦衾动了动,半晌,里面闷闷的传出一声:“还没。” 他脱去外衣躺在她身边,不一会儿,小娘子自己翻过身来,钻进了他怀里。 久违的梅花香气泠泠绕在鼻尖,姚琚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她的头发:“怎么了?” 冯献灵紧闭着眼睛,没头没尾道:“老师启程的日子定下了,四月初一。” 他于是了然,认真轻柔的嗯了一声。 小娘子不知神游何处,沉默片刻后突然问他:“假如我某天不见了,你会去找我吗?” 这话比刚才那句还让人摸不着头脑,姚君不由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低头看她。且不说堂堂皇太女为什么会不见、她若不见了他怎么可能不被问罪,人海茫茫,仅凭他或姚氏的力量,要找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然而对上那双眼睛,他发觉自己无法违心的说不。妻子不见了,丈夫怎么能恍若无事,以‘人力微小’为借口继续自顾自的生活? 郎君低低反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冯献灵呼吸一窒,陡然生出一种被看穿的狼狈感:“只是随便说说……” 不出意外的话,他将是整个天下陪伴她最久的人,这既令她安心无比,又使她隐隐的有些罪恶。彭公已经老得快死了,耶耶阿娘大概也会走在她前面,弟妹各自成婚、朝臣不断更新迭代,就算有孩子,想必也看不到他们白发苍苍时的样子。 古时君王们恐惧衰老,到处寻仙问药以求长生,可长生有什么好呢?亲朋骨肉一个个离去,只留自己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乐趣? “我不会丢下你,你也不要丢下我。” 四月初一,彭掞动身回乡。四月十二,金山公主辞别女皇皇夫,西往小勃律和番。 没有人知道李逊离京的前一天傍晚,淮阳公主在长广王府直等到宫门下钥。她终于想通了,有错就得认,如果李逊因为李降儿的悲剧记恨她一辈子也是她应该承受的,这段友谊弥足珍贵,就算结束她也不希望是以这种……拖泥带水的方式。他是她唯一的玩伴和朋友,理当得她坦诚相待。 可惜当日李阳冰被同僚们拖去饮酒,下值回家已是半夜,婢女通报说二公主来过了,给郎君带了两罐盐渍青梅。 他爱拿这个佐酒,又酸又咸,还脆津津的,丢一颗进嘴里,马上就口涎直冒。犹记当年冯月婵为了取笑他,特意给自己的猞猁取名叫青梅。 那只猞猁还是他帮她挑的呢。 “知道了。”夜深了,他到底没高兴打开来吃。 金山公主离京后不久,神都爆发了一桩命案——跟随安息王子来朝的突厥伴当突然暴毙,尸体从护城河里浮出来时周身都被泡烂了,面目模糊,腐肉森森。据京兆尹元耀上奏,与他一同被打捞上来的还有一具身份不明的男尸,初步断定是汉人,两人身上都带着利刃造成的伤口,尤其是剌思磨,几乎是被一击割断了喉管。 “那具无名男尸呢?致命伤是何处?” 王少詹事哆嗦了一下:“被人用蛮力打断了数根肋骨,腹内出血而死。” 冯献灵蛾眉微蹙,直觉此事不寻常。若说是二人械斗、互相致死,好端端的怎么会落进护城河里?若说凶手另有其人,将他们分别杀害后逃之夭夭,为什么不干脆在尸体上绑块石头,或者一把火烧掉他们,彻底毁尸灭迹呢? 抑或……此二人同时浮出水面只是个巧合? 观楼 事涉两国,又关乎两条人命,案件多少引起了一些关注。不日汉人男子的身份水落石出,原是一名仗剑漂泊的游侠儿,平素贪杯好酒,遇事又爱逞勇斗狠,身边俱是些酒肉朋友。他半年前来的神都,因为生活拮据一直借宿在城郊一所寺庙中。 据庙里的僧人透露,其人经常夜不归宿,有时大半个月都不露面,因此无法确定具体是哪一天遇的害,与突厥人从前又有没有过仇怨冲突。 安息方的说辞就更模糊了,二王子理直气壮道:“他只是我的伴当,并不是我的奴仆,难道去吃饭如厕也要向我一一报备吗?” 一连数日无所进展,端午节前案子被草草了结。元耀请示过至尊后将卷宗转移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共审,最终将事情定性为‘持械斗殴以致误伤毙命’。其中作为凶器的‘械’始终没有找到,一说是游侠身上的佩剑,落到护城河底捞不上来了;一说是突厥武士的弯刀,扭打过程中被汉儿反手拔出,一刀致命。众说纷纭,奈何案子已了,不出三日百姓的谈兴也淡了。 五月初五,龙舟竟渡。洛河北岸人声鼎沸,大片临时搭成的观楼、席棚连甍接栋,姚琚高坐楼上,饮了一口冰镇过的樱桃蔗浆:“那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 冯献灵生性怯热,身边摆着两座冰鉴依然汗出不断,闻言轻摇团扇道:“安息那边倒是摆出了必须严查的架势,奈何事发多日,线索寥寥。” 至尊摆明了不想再为此事纠缠下去,朝中异议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倒是刚被封为校书郎的韩侑借醉作了几首绝句,讽刺三司草菅人命。 太女妃洗手剥荔枝:“听殿下的口气,仿佛很欣赏他?” 她顿时一噎,小心翼翼的在他脸上打量了半天,确定其中没有吃醋嫉妒之意方道:“他是朝廷命官,虽然品秩低微,但在其位谋其政,以毕生才学辅佐天子、谋福于百姓才是他的本职。至于私德如何,自有御史监督纠察,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说实话,殿下并不在乎韩侑是否看得起她,看不起又如何?不还是要对女皇俯首称臣、对她行跪拜大礼吗?夫为妻纲,君为臣纲,道理是一致共通的——谁掌握了更大的权力,谁就能制定规则。天下女郎对丈夫处处礼敬都是出于真心和爱意吗?若是如此,哪儿来的妒妇怨女?又哪儿来的‘大难临头各自飞’?倘若崔十六娘有权自己择婿,她还会嫁给韩侑吗? 崔娘子不得不认下韩崔氏这个名号,在丈夫面前自称‘妾’,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好的名声(对父亲孝顺、对夫主谦恭),以顺利融入时代,得到更舒适的生活。一如韩侑从未认可过她,认可女子亦有才华德行,依然不得不匍匐在御座之下。 从她所在的观楼向西,不出两百步便是崔家的凉棚。冯献灵吃了几个荔枝,突发奇想道:“明年端午,我们把三娘也带出来吧?” 崔氏嫡支暂且不提,南祖房的家教倒是不错,若有年纪相配的郎君,何妨为寿瑜留心一二。 姚琚猛地呛了一声:“三公主今年才七岁。” “……青梅竹马不是更好?” 李逊离京后冯月婵短暂的颓丧了一阵,很快又振作起来,恢复到从前满城疯跑的状态。母皇亦似忘了子午亭选婿一事,再没提起过驸马相看事宜。 “皇室公主大多十五出降,总不能拖到十四岁再开始处理此事。”何况……殿下直觉至尊并不是真的忘了,而是在犹豫、在取舍。母皇虽初显老态,还没到忘性如此之大的地步。 太女妃正待说些什么,帘外独孤俱罗忽然道:“殿……娘子,启禀大娘子,校书郎韩侑之妻、崔门十六娘遣了家奴过来。” 说曹操曹操到。冯献灵与姚琚对视一眼,狐疑着发问:“来做什么?” 她不可能知道这座观楼的主人是谁,好端端的,派人来做什么呢? 独孤将军显然已将人仔细盘问了一番,清清嗓子镇定回话:“说是出门带的冰用完了,今日端阳佳节,满城人潮如织,驾车回去取未免不便,若娘子有所余裕,愿以双倍市价向娘子购买一些。” нαíTαnɡSんǔωǔ點て○Μ -- 酷暑 正值午后,酷热难当,不到半个时辰冰山就消融殆尽了。崔意柔一壁扇扇一壁狠啖了几粒杨梅,酸的牙齿泥软、浑身一个激灵才将热意压退些许。 家奴们一去两刻钟,回来时气喘吁吁道:“回娘子话,问了一圈,唯有东边观楼上的永大娘子存有余冰,奴等购买了一些,还请娘子过目。” “永大娘子?”崔十六娘不禁咦了一声,有地窖、能用冰的必然是高门大户,来了这许多时日,倒没听说神都有哪户人家姓永的。 “好生道过谢不曾?” 男奴们一齐低头:“这个自然,岂敢辱及崔家名声。” 十六娘想了想,暂将此事搁置到一边。 傍晚回到府邸,将将理罢残妆,还没来得及叫膳便听人说郎主回来了。崔娘子暗自讶异,原本进士守选时间不定,多则三年少则半月,韩侑是恰好赶上了秘书省某郎官丁忧才得以铨叙第一的身份授官校书郎,职务清闲不说,俸禄还很可观,又有休沐、月假等优待,换作旁人,与同僚上官们联络感情还来不及,不知是不是错觉,最近他回家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 “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人前她不会太扫他的面子,挥退兴奴月奴,又命人添了一副碗筷,“要喝酒吗?” 韩侑一路策马疾行,外衣上沾着不少风尘黄土、脂粉浓香,更衣完毕喝了一口汤羹,方道:“适才着作局派人传话,叫我等明日不必进宫上值。太极宫中……至尊似有不虞。” 啪嗒一声,崔意柔手中的玉箸滚落在地。 圣人这病发的突然,尚药局四位御奉口径一致,都说是天气太热,中暑所致。皇夫与二、三两位公主星夜赶来,欲入内探视却被常尚宫婉言挡在了殿外。 “几位殿下恕罪。一来不过微恙,陛下的意思是不必兴师动众,免得外界知道,还以为宫里出了什么大事;二来夏日炎炎,公主们年纪幼小,皇夫殿下又大病初愈,倘为侍疾累倒岂不是又添忙乱?反倒不利于陛下休养。”说罢深深一福,“奴婢斗胆,恳请几位先行回宫,陛下若有吩咐,安敢不派人传旨通报?” “你最好不敢。”短暂的对峙后薛廷淡淡开口,整张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陛下现在醒着?” 常禄儿死死低垂着头:“回殿下,才刚吃过药,已经睡下了。” “病发时都有何人在侧?” 沉默。 “常尚宫,”他微微一笑,“本君正在问你的话。” 常禄儿不得不屈膝跪地:“请皇夫降罪。” 一旁的冯月婵紧抓着冯寿瑜的手,试图将她往身后拖拽。三娘毕竟年纪小,闻见周遭浓浓的药味、听到殿内御奉们喁喁切切的低语和宫娥们来回急促的脚步,生生吓哭在了当场:“阿、阿娘什么时候能醒?吃过药就会好的是不是?” 此言大不吉。薛廷回身将她抱了起来,轻轻拍抚着脊背:“陛下真龙天女,自有神佛护佑,吃过药当然就会好的。” 天色已晚,连接太极宫与东宫的宫门早就层层下钥,消息能递过去,人却绝对进不来。为了弥补母亲患病时女儿竟不在身边的重大过失,翌日一早、天还没亮皇太女就素服淡妆跪候在道训门外,以示痛悔和急于为母皇尝药的诚心。 “大胆、大胆——”安神汤效力有限,甘露殿中冯令仪惊叫着醒来时天空仍是一团稠质的混沌,烛火如一个个刺目的小洞,扎破那一点鱼肚般柔软的白。 常尚宫与邱尚仪连忙令人进来伺候洗漱,冯令仪这才彻底清醒:“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还没到卯时。” “且不必忙,”女皇依然面色苍白,手背、脖颈青筋毕露,显得格外狰狞老态。她歪靠在床头坐了一会儿,慢慢吐尽口中香茶:“他人呢?” 邱尚仪答应如流:“一直在偏殿,陛下要见他吗?” 冯令仪掩唇咳嗽了两声:“叫他来。” 很快一位银面僧衣的年轻男子弓腰踏进殿内:“陛下……” 短短一息功夫,她又浑浑噩噩的阖上了眼睛,尽管这声陛下已极尽轻柔,仍像是落在静室的一根针、打乱水面的一滴雨,惹得她睫毛微动,眉头亦蹙了起来。僧人立刻将头埋低,前额几乎触到地面。 “薛郎……”自始至终冯令仪没有看他一眼,不必看也知道,银质的面具冰冷苍白,与记忆中淡远如竹的面孔截然不同。薛夙不由簌簌发起抖来,从前女皇偶尔也唤他薛郎,但只在床笫之间,且从未这样如忆如诉、如怨如叹。殿中烟气袅袅,只怕她自己都分辨不出这声呼唤到底是在喊谁吧? “这几个孩子,我一个都不想舍呀。” 从端午当日到五月十三,皇太女一直没有获准面见至尊,连进入甘露殿、隔着珠帘探病请安的机会都没有,倒是两位公主,分别被召去陪至尊用了一顿午膳。 “我看母皇气色尚可,不像大病的样子,”冯月婵好心宽慰她,“兴许就是前阵子操劳过度了。” 时值盛夏,今年又多风多雨,自三月起至尊就悬着心,生怕江南洪涝,百姓受苦不说,税收也必然锐减。 昨日午前薛廷将端午入宫之人的名单悄悄送了过来,出乎殿下意料的是,独孤俱罗赫然在册。是以今日没空也没心情陪妹妹谈天说地,口中敷衍道:“你管好自己就行,不必替孤瞎操心。” 公主撇了撇嘴,非常大度的没跟她计较:“马上就到小郎周岁了,你想好怎么办没?” 小儿周岁是要试晬的(也就是抓周),百姓人家的孩子试晬后就可以由父亲或祖父正式赐名,皇室稍微特殊一些,也至少会取个小名供人称呼。 早产儿一旦过了周岁,便能放下一半的心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殿外小太监通报说独孤将军已经候在明德殿外,冯献灵趁势送客,“你先回去吧,孤这里还有正事。” “什么时候开始向陛下汇报孤的行踪的?”共事四年,她没打算跟他绕弯子,一进门便开门见山。 独孤俱罗不卑不亢,没有半点叛主被发现的尴尬和恐慌:“三月底科举放榜之后。” “每日如此?” “凡末将当值,凡陛下诏问。” 殿下沉默了一会儿:“将军也觉得孤有意笼络韩侑,意欲结党谋逆么?” 谋逆两个大字砸下来,殿中气氛如冰凝滞。他终于被逼出了一点冷汗:“末将怎么觉得不重要,末将只是将所见所闻如实汇报给陛下。” 是的,他没有做错,他不会倒向太女,也不会倒向襁褓中的皇子,独孤家世代直臣,只忠于皇帝和社稷,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才能代代鼎盛,永保富贵。 M.yuzhaiwx.coм -- Pо-18.c0м 小别 冯献灵手指收紧,深呼吸后咽下了已到嘴边的“陛下也是人,是人就难免犯错”,双方僵持了片刻,最终她还是抬手让他出去了。 三个月斋戒期满,承恩殿偏殿的小佛堂却迟迟没有拆清。姚琚本身并不信佛,只是随着白马寺禅师入宫越来越频繁,太极宫各处礼佛的氛围也越来越浓厚(甚至有宫人将经文绣在手帕和衣领里),东宫不说日夜诵经,至少也该摆出依顺的姿态来。经此一病,女皇对佛道之说愈发推崇笃信,身为小辈,他们不能公然与之唱反调。 “留着就留着吧,”对此冯献灵倒是没什么意见,“以前也只是用来堆放杂物的。” 晚膳后两个人从院子里各挑了一篓带茎蔷薇斗草消食,闲杂人等都被赶去了外面,殿下终于如愿以偿的穿上了薄绡制成的上衣,衣缘上绣着最近流行的宝伞、海螺和昙花纹样。 “听说圣人有意兴修佛寺,还想再塑一座佛祖金身,是不是真的?” “你从哪儿听说的?”四下无人,她仍如惊弓之鸟一般,抬眸看了他一眼,十分谨慎的压低了音量:“已经被裴如意等劝回去了。” 去年关中大旱,今春又出兵西域,国库正当空虚,哪里有余钱修庙敬佛? 事关国体,太女妃不便再说话,她干脆丢了花草赖进他怀里:“其实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 女皇少年时被李相一手扶上帝位,为了稳定民心、争取民意,李修言亲自翻译注解了一部《涅盘天女经》,说陛下‘目露慈光,身带紫气’,是西天佛女转世。 “至今白马寺、慈恩寺里还存有以母皇为蓝本的数尊玉像。” 他轻轻拍揉着她的背,又亲了亲她的头发,仿佛不忍心:“恐怕不止这个原因。”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大权在握、锦衣玉食的帝王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贫穷、饥饿、疾病、甚至分离,她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无数人的存亡生死,每一次动怒都能使山川震颤、万民俯首,但唯独老……唯独衰老和死亡,俗世的君权不能赦免万一。 “古有秦始皇问道蓬莱,今有前朝太宗求仙访药,都是不肯服老罢了。” 小娘子翻身抱住他的脖子,想了想,小声附耳道:“前日齐王向陛下举荐了一位天竺僧,说他精通丹药之学,能令人青春重焕、雪发回乌……” 姚琚不禁神色一凛。 她靠在他肩头:“陛下直接回绝了。” 母皇或许被这次急病搅乱了心神,但到底还留有几分理智,对齐王等人的警惕一刻未曾放松。“如果我也有那么一天,”她忽然严肃起来,稍稍坐直了一点身体,“你不要顾忌,千万记得骂醒我。” 郎君低头啄了啄她的嘴唇:“嗯。” 吹灯后她迫不及待的钻进了他怀里,好久没有一起过夜了,明明床帐枕衾与以前别无二致,但就是觉得哪哪儿都新奇。 “闻什么?”他被她拱的忍不住笑起来,“猪崽一样。” 小娘子本想来个‘怒目而视’,憋不住自己先笑了场:“你见过猪崽吗?” 她都没见过好不好。 “见过啊,”郎君一本正经,“吴兴人喜食豚肉,村野之地家家都养猪,而且每只都像你这样,没事就一拱一拱的往草垛里钻……” 边说边伸手挠她的痒,冯献灵什么礼仪架子都顾不上了,压着嗓子咯咯尖叫起来:“你敢!姚琚、姚……你敢!!” 他学她从前的动作,啊呜一口咬在她的脖子上:“我为什么不敢?你是我妻子,我有什么不敢的?” M.yuzhaiwx.coм -- ρo-1⑧.てoм 新婚(h) 虽说是微恙,连针都可以不必施,至尊这次却做足了架势,硬是辍朝整整七日。殿下每天天不亮就去道训门外跪候垂泪(……),没有力气也不敢闹出太大声音。 “唔……”她教他咬得头皮都炸开了,热意从骨缝里争先恐后向外钻涌,郎君不过轻轻碰了碰腿心,她便不自觉的将腰向上一挺。 两股乌发缠成一团,姚琚敞着衣襟压在她身上:“让我好好看看。” 殿内灯烛通明,高度不一、远近不一的暖黄色流光泼在她身上,像给瓷玉般的肌肤上了一层透明釉质。殿下瘦了,下巴较之以前更尖,胸前甚至能看到肋骨突出的痕迹。 “看够了没有?”分不清是害羞还是急切,她在他腰上拧了一把,“我冷。” 冷什么?鼻尖额头满是绒毛似的细汗,他干脆将她最里面的肚兜也抽走,好整以暇的沿着锁骨和胸乳向下吮吻。 许久没有同床,两个人都有点激动过头。当她捂着嘴哼哼唧唧的呻吟不停,他只觉后脑一阵阵的发酥发麻,全身血液都向下涌去。 “别、先别,等等!”冯献灵怕痒,他的一绺头发不知怎么荡过她的小腹,惹得小娘子瞬间变成一只煮熟的大虾,弓起腰背四处躲闪,一壁还抬腿蹬他:“痒……” 他顺势扣住她的膝盖,冯献灵更起劲的乱扭起来:“姚琚,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太女妃使了点力气才制住她,喘着气哼道:“这样就算无法无天了?” 她没领会他的意思,眼睁睁的看着他又低下头去,霎时间火苗窜过全身,殿下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带喘的惊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下意识的夹紧双腿,但她能感受到他的碎发、他的滚烫的脸颊和耳朵正紧贴在大腿内侧,姚琚害羞时总是先红耳朵,然后是脸、最后才是脖子。那一小片炙热的皮肤几乎将她灼伤,冯献灵狼狈至极的半仰着头,脑中空白一片,许久都没能发出一道连贯的声音。 “你你你你做什么呀!” 唇舌远比手指湿热灵活,他大约没做过这样的事,只是浅尝辄止,在外面围着肉珠逗弄打转。然而仅仅如此已叫她招架不住,小娘子浑身水泼一般,哭腔都被逼出来了,两条泛红的腿颤巍巍、软绵绵的抵在他肩上,既像是羞耻至极、急欲将人推离身侧,又仿佛是为了将自己更好的送到他唇边,供他仔细品尝:“你不要这样……啊啊……如琢——” 毕竟是第一次,不羞耻是不可能的。郎君极力忍耐着不去看她,光是听她的声音、感受她的温度他就快要难以自持。 他喜欢她为他痴狂,喜欢她在他身下流露出迷醉沉沦的神情,最初得知此事时只觉得荒诞淫猥,不懂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为女子作此举,此刻忽然明白了,因为她是心爱的人。 姚琚将她的双腿分得更开,开始试探着向内侵入。 “脏、脏!别进去!”她的反应诚实到可爱,一边拼命摇头一边痉挛般战栗不止,就连小肚子都微微抽搐起来,“停下,你先停下来……如琢!” 丝丝缕缕的长发散盖在身上,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隆起的肩背和一小截玉色寝衣的衣领。怎么会变成这样?小娘子欲哭无泪的揪紧了身下锦衾,最终还是任凭一浪高过一浪的快感将自己吞没殆尽。 随着她脚尖绷紧,一股透明水液喷潮而出,郎君终于肯抬头看她了,两个人面面相觑,一般的傻气冲天:“……舒服吗?” 她像是刚从某个道德败坏的梦中醒来,又羞又气,无所适从,扯过他的外衣朝里卧下:“反正你以后不许再这样!” 姚琚没着急将她扳回来,干脆一起躺下了,从背后揽抱着她的腰:“不是很舒服吗?为什么不要?” “你不需要那样……”她自知理亏,越说越小声,“而且你刚才、刚才完全不听我说话。” “我喜欢你才肯那样。”他耐心又认真的同她解释,不知想起了什么,笑过一声后慢慢抬起她的一条腿,“而且‘那样’算什么?我们是夫妻,还可以‘这样’。” 良宵(h) 他彻底进入时帐子里清晰的响起了一道水声,小娘子本就情动的厉害,唇齿张合,溢出两句变了调的低吟。 “嗯……” 他知道她是舒服到了极致,同时也羞恼到了极致,一身雪肤洇成绯色,半张脸深埋在枕头里,怀中还虚拥着一件他的外衣。 “生气了?”郎君握住她的一条大腿,故意狠狠顶弄了几下,“怎么都不看我?” “姚、呜……姚琚!”后背与他汗津津的胸膛紧紧贴合,如两块严丝合缝的玉玦。冯献灵口干舌燥的想,他似乎天生就与她契合,天生就知道该怎么令她兴奋欢愉,唇舌带来的快感尚未完全褪去,他又换了一种方式将她送上云颠。 芙蓉帐暖,良宵难度。从腰肢到脚趾酥麻一片,殿下分不出半点力气回应或反驳。 仅是断续不成章的喘息和哭音显然不足以使他满足,姚琚一壁轻咬她的肩颈一壁将人翻仰过来,捉着她的膝弯向上压折,似是想俯身吻她。 殿下沉浸在汹涌的情欲里,胸口剧烈起伏着,两捧香雪将融未化,随着他的节奏颤巍巍抖个不停。她恍惚间察觉了他的意图,半睁着泪眼昏沉沉、连推带挡的拒绝道:“不要,你刚才……唔……不许亲我!”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嫌弃什么,又好气又好笑的拿开她格在身前、软绵无力的手臂,不管不顾的强行撬开了她的齿关。 东宫的牙粉里配有一味甘草,用完很长一段时间口腔都会弥散着若有似无的甜味。舌尖才刚尝到那一星淡淡的咸她就忍不住挣扎起来,呜呜啜泣着推他咬他,好容易两人分开,居然还呸呸了两下,作势要下床倒茶。 “你……”冯献灵本来委屈至极,对上他的双眼不知怎么气就消了,边吃吃发笑边努力瞪他:“你恶不恶心啊!” 他仍在她体内抽插顶弄,睫毛上挂满清碎的汗珠,闻言捏捏她的耳垂,毫不客气的笑了回去:“你自己的味道,有什么好恶心的?” 说罢复又低头,殿下实在舍不得与他抵死缠绵的感觉,只好展臂环抱住他:“如琢、如琢……” 端午一过神都就正式入夏了,外面隐隐能听到蝉鸣和蛙声。小娘子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抵达极乐,内壁不断缠缩吞咬,汗水顺着额骨和发丝滑进衾褥。 “不要了……呜呜……如琢,我不行了……” 姚琚就撑在她的正上方,手指抚过她的侧腰、胸腹和脖颈,最后停在颊边,轻轻勾开了一绺汗湿的长发。今夜的冯献灵格外敏感多汁,两个人都像扑火飞蛾般极力回应着彼此,他知道自己也快忍到极限了,一边哄她一边加快了速度,耸腰疾送起来。 闹了这么久,他着实不比她整洁多少,青丝散乱、凤眼发红,半片寝衣近乎透明的粘在身上,然而等她回过神来,养出些微力气,第一件事就是哼哼着要他脱掉:“这不……哈啊……不公平……” 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丢盔弃甲?凭什么他可以这样高高在上、游刃有余?殿下几乎委屈起来,不依不饶的非要他赤裸相待。 “我也要看……我要你那样抱我……”她主动伸手够他的脖子,郎君拒绝不得,顺势将人半抱起来。这个姿势不便用力,但能紧紧依偎,终于赤身相拥的刹那双方都喟叹一声,他听到耳边细若蚊蚋的声音:“如琢,我好想你……” 珠玉 床帐俨然成了一屉大蒸笼,小娘子皮肤滚烫,头发丝里满是蒸腾的热气,他抱着她冷静了好一会儿,神智方逐渐回笼。 殿内一片狼藉,他的、殿下的寝衣、外衣、衾褥等全都不能看了,莲花形博山炉不知何时也被碰倒,灰白色的香灰撒了一地。偏偏她累的说不出话,头一歪,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妃君?”值夜的小太监听见叫水,头也不敢稍抬。 姚琚不免脸热,找了件干净圆领袍将她从头到脚裹住,清清嗓子道:“抬去屏风后面吧。” 一夜睡梦酣甜,次日早上醒来,殿下脸上残留着两片疑似口水印(……)的睡痕。替她更衣时姚琚忍俊不禁:“这下可好,一左一右,点面靥的功夫都省了。” 冯献灵气的要咬他,不妨承恩殿殿上太监李高忽然通报道:“启禀殿下,启禀妃君,大小刘良人过来请安了。” 她下意识的抬眸看他。这个时辰?天才刚亮,开坊的晨钟都没响呢。 小娘子扯扯他的袖子,用口型问道:每天都来? 姚琚摇头:“想是听说你昨夜歇在了这里。” 东宫从没有过晨昏定省的规矩,一来人多口杂,二来平添尴尬,陈菩就从来不往承恩殿多待。三个月来两位刘君还算安分守己,发现她无意享乐便学他与陈君的样子,日日诵经吃斋,只是……姚琚心道,还是太沉不住气了些,殿下才刚回承恩殿住了一夜,就这么火急火燎的要来她面前冒头露脸。 “哦,”她见怪不怪、浑不在意的转口,“那你看着办吧,早膳前打发他们回去,今天有槐叶冷淘,正好配上次舅母送来的鹿尾酱。” 他替她扶正一支镂金双股的飞蝶步摇,发髻上簪戴的梳篦恰是他今年所赠的生日礼物,鸳鸯梅花,羊脂白玉,太女妃亲自画的图纸、挑的玉料。 “你就不想见见?” 单论长相,刘氏兄弟并不逊于陈菩,甚至可以说优于太极宫中最近得宠的好几位小妃君。刘咏思眉眼灿灿如岩下电,刘安姿容仪秀如山间松,两人并立,光映照人。 “见了又如何?”她好笑的捏捏他的脸,“又不是姿容俊爽就能在宫里占得一席之地,何况……孤已有珠玉在前了。” 她前脚出去,他后脚揉了揉脸颊,道:“罢了,带两位良人去偏殿稍坐吧。” 说句不偏不倚的话,东宫的日子并不难过。太女妃不喜欢为难人,陈良俤也是极好相处的性格,刘咏思臆想中水深火热的生活迟迟没有到来,这座宫廷至今没有对他们展露自己狰狞的獠牙。 “阿兄,还要等多久啊……”跪坐是很考验体力和仪态的,刘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哈欠一个接一个,“做什么非要这么早赶来?张太监不是说了吗,殿下急着去太极宫请安,来了也未必能见到。” 大刘君不得不伸手在弟弟胳膊上掐了一下,横眉冷对的示意他闭嘴。不出一盏茶时间,一道蟹壳青色的人影徐徐转了出来:“二位良人难得到访,是我失陪了。” 刘咏思恭敬道:“不敢。是我们来的太早,扰了妃君好眠。” 姚琚令人上茶,微笑着端坐上首,就是不接话。大刘君注意到他身上的纱衣乃定州贡品,去年关中蝗灾,陛下分明减免了关内道各州赋税…… 是皇太女私下赏的? 不知怎么刘咏思喉咙一热,掐着掌心强自镇定下来:“近日暑热难当,某与阿弟新得了两领上好的象牙席,特来献与妃君。” 说着身后的小太监送上东西。姚琚瞄了一眼就让人收起来了,不似多么在意的样子:“多谢良人好意,盛夏天气湿热,是该纳凉养身。” 李高随意挑了几件翡翠竹夫人、玛瑙冰鉴,恭恭敬敬的将人送了出去。 临走前两兄弟听见小宫娥们闲话:“嘻嘻,殿下早上赏的……” “都能抵外面两头骆驼了。” “你们瞧她,一个珠子得意的跟什么似的。” “就得意!”小宫女轻且尖利的笑着,“我阿娘说,若能长长久久的留在宫里,寻常小官家的娘子也未必有我舒服呢!” 孝安 孝安 今日微风多云,卯正时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场太阳雨,药膳局陆女史生怕一大清早就用冷淘会受寒着凉,做主添了一道温拌腰丝、一道野猪炙。 等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她回宫用早膳,一进门姚琚就发现殿下神色不对,若非唇上新点的玫瑰胭脂,整个人便如孤魂野鬼一般,苍白的叫人心惊。太女妃微一抬眸,殿中随侍的宦官纷纷退了出去。 “怎么了?”他快步上前,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冯献灵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半晌,叹着气倚进他怀里。强忍了一路,直到此刻才敢将胸中郁气抒散出来,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迷惘,如此……踯躅不定的模样,仿佛不能确定前路究竟在何方:“……简正夷被罢相了。” 孝诚十二年中举,不巧赶上父丧丁忧,十五年外放为县尉,十八年正式调入中枢……单从履历看,简公的仕途不可谓不顺遂光鲜。他凭一手好字、满腹佛理见幸于帝王,鲜有忤逆至尊的时候。 “江州、洪州一带连日暴雨,虽说已加固了河堤湖堤,情况不算严重,还是有好几个下县与一个中县(周朝以田地、人口和税收将诸县分为上、中、下三等)被大水淹没。陛下……不肯拨款赈灾。” 倘若灾情十分严重,她相信母皇绝不会行此妄为之举,可叹就可叹在受灾的大都是下县,寥寥数千人失田破业对国家的损失微若不计,甚至,说句到家的话,那点税入本来也没被至尊放在眼里。 “她还没放弃建造佛像的念头。” 国库再吃紧,不至于连这点钱粮都拿不出来,至尊死咬着不放只能是为了修佛。 一边是金玉打造的死物,一边是活生生的人,姚琚悚然一惊,忍不住低声道:“可是,此事与简公何干?” 冯献灵从他怀中抬起头:“简正夷原籍江南西道,族人所在的潭州距江州不过几日车程。” 谁也不敢担保大雨会下到什么时候、还有多少百姓无辜遭殃,哪怕触怒龙颜,哪怕有可能性命不保,这一次他坚定的站在了至尊的对立面。 女皇看了他的奏折,怒而罢相。 “……” 姚君的反应与她如出一辙,久久不知道该说什么。至尊像一辆失控的牛车,似乎没有什么能令她停下来了。 “我周没有独相的先例。或是两人或是四人,没有一个人独揽大权的道理。”她深吸了一口气,“至尊点了覃愈。” 这是另一处让她深感不安的地方。出将入相,大周没有明确的文臣武将之分,前尚书省左仆射王昴早年就领过兵,陇右、河北的诸多将领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文人出身。覃愈身为汉臣,这些年辗转凉州、甘州、肃州等地,亲自带过兵治过民,对西域形势更是了若指掌。 是她疏漏了什么吗?为什么偏偏是覃愈,偏偏在眼下这个时候? 六月初一日,至尊以“事母至孝”为由加封淮阳公主为孝安公主,初三安息王子上表,愿以国后之礼迎娶公主,至尊批了一个允字。 “……您说什么?”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冯献灵脑中嗡嗡一片,担忧已久的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下,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震惊更多还是释然更多,“元元今年尚未及笄——” 隔着一重纱幔,冯令仪的声音和面容都显得那么遥远,她依然温柔的微笑着,像在说‘明日随朕赏花吧’:“长乐公主当年十一岁就出降了,城阳公主亦是十三岁成的婚。就算不便同房,先行婚礼也没什么不可以。” …… 殿下很难不觉得这个场面荒诞可笑。尽管不知道是什么让至尊起了如此念头,将李逊远调出京就是为了今日吧?还有那个莫名横死的突厥人,是鄯思归递给她的投名状? 她有很多话可以说,遥控西域不一定要通过安息,鄯思归为人反复,绝不是什么可靠可信的盟友,还有吐蕃和突厥,突厥人狼子野心,焉知不会同他里应外合……然而小娘子跪伏在地,搜肠刮肚半天也只能吐出一句:“母亲,元元是您的女儿……” 约一炷香后,帘内传出女声:“皇太女作此语,是想强君胁众吗?” иρo①⑧.coм -- 冯女 无声的威压透过布帛轧在她背上,一瞬间冯献灵仿佛能听到脊骨被迫弯折时不慎发出的细碎轻响。殿下以头抢地:“儿不敢。”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丽正殿的,只记得哭声,到处是哭声,呜呜咽咽吵得人脑仁疼。随口叫住一名小宫女,对方惊恐不已的趴在地上,身躯颤抖如一片狂风中的落叶。 “殿下,殿下节哀……” 冯献灵转了转眼珠,目光略过案几上彭四郎、彭十八娘递上的请辞奏折,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 彭掞死了。 “行了,”皇太女抿出一个温柔的笑,仿佛很不愿意吓到她,这个小宫娥与元元一般年纪,还是个孩子呢,“你下去吧。” 本就轻薄的夏衣被汗濡透,好似第二层皮肤紧紧绷在身上。王允仙的脸色难看至极,连声令人勾兑药汤、预备手巾,亲自伺候她卸妆沐浴。她不提,殿下都没发觉自己出了这么多汗,肚兜,中衣,外衫,水淋淋的活像是刚从池子里捞出来。 “头发也一起洗了吧,”拆髻时她忍不住笑道,“发梢都能拧出水了。” 王女史强忍着不敢抬眸:“殿下的头发乌黑油亮,洗好了奴婢给您挽个双刀髻。” 丽正殿迟迟不叫早膳,药膳局上下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接连抬来两桌粥羹都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冯献灵全无胃口,疲惫至极,第一次不顾医嘱泡了足足两刻钟,出来后依然汗如雨下。 王允仙急了,一壁服侍她小憩一壁悄悄派人去请张直长:“记住,殿下只是偶感不适,切忌惊动旁人。” 小太监伶俐的点头,去了没多久便听人通报,仙居殿何女史来了。 敕书下达当日,八位内宫局女官以‘教导公主’为由入住了仙居殿,淮阳……也就是孝安公主因在待嫁,无诏不得擅出。想也知道何兰娘费了多大功夫才跑出来,又是因为什么冒险进的东宫,王女史犹豫了一瞬,但听床帐里传出声音:“让她进来吧。” 头发还没干,嘴唇却皴的起了皮,离去前王允仙特地斟了满满一盏淡茶,希望能引她多喝一些。 “殿下,”青衣女官独自入殿,说不了几句就凄凄切切的哽咽了起来,“求殿下想想办法,请至尊收回成命……” 嗡嗡啜啜,惶惶哀哀,起初她还努力凝神,试图听清她在说什么,后来不管怎么专注都像被浸在一潭深水里,或是身处一片迷雾之中,冯献灵不耐烦起来,两道蛾眉死死蹙着:“你说什么?” 何女史一顿:“奴婢说,公主滴水未进已有两日,求殿下……劝……引……” “什么?” “殿……主……恐怕……” “孤问你到底在哭些什么?!”上首猛地摔下一只杯盏,金绿色的汁液迸裂四溅,不止何女史,殿外当值的小太监也被吓得浑身一颤。 皇太女面色潮红,状若醉酒,散着头发一如疯妇:“叫她去和番,并不是叫她去送死!一个两个如丧考妣,作出这副样子来给谁看?!!” “孤活一日!自然就与她撑腰一日!有阿姐在,还怕没有风光还朝的那一天吗?!!努力活着都做不到吗?!!!!” 轰的一声,殿下一脚踹翻了面前木案,她喘的厉害,声音都嘶哑嘲哳起来:“我们冯家女儿,岂有引颈受戮、甘为鱼肉之辈?!” 话音刚落,何兰娘尖叫一声,王允仙破门而入时只见冯献灵直直栽倒下去,嘴角溢出一丝鲜艳的血沫。 兵荒马乱,太女妃匆匆赶到时怎么也没想到丽正殿内会是眼前这番情形。两位女史手脚并用的按住她的四肢,一向稳重的张直长幞头歪戴,袍衫凌乱:“水呢?!水呢?!!来个人捏住她的下巴,别叫殿下呛着!!” 星星点点的血、大片酸腐恶臭的呕吐物,还有被围簇在中间的,与‘风仪’、‘气度’全然沾不上边的冯献灵。不必走近他也能听到她痛苦的咳嗽声,如同破败风箱般尖利的喘息和气音。 “殿下,殿下……”这是姚琚第一次见到王女史哭,她像个不幸丧子的母亲,一张口就掉下一串眼泪,“施过针就好了,殿下忍一忍……” 发病时她合不拢嘴巴,带着血丝的口诞不断顺着脸颊流滑出来,狼狈到了极点。甚至,因为此次发病太过突然,王女史没来得及给她擦洗更衣,前襟上还残留着不少呕吐物的痕迹。他听到她无助的叫着:“救命……” 不信神佛,神佛不会庇佑她;生来尊贵,除了女帝天子,想必也无人能令她依靠。冯献灵对着虚空喊“救命”。 姚琚一边越众上前一边低声下令:“传我的话,太女微恙,东宫禁严。即刻起除药膳局当值宫女、太监,于宫内交头接耳、擅自走动者杖杀无赦。” “妃君……” “我知道,殿下只是吃坏了肚子,直长放心医治就是。”他握住她的手:“没事的,你不会死。” иρo①⑧.coм -- νīργzщ.coм 问心 高烧了整整一日,到最后不得不用烈酒擦身以求降温,黄昏时好容易热度消退,张直长等狠松了一口气。 接连六个时辰没吃东西,冯献灵是被饿醒的。殿里点着含梅香,窗户虽未洞开,却在屏风后面放置了两座小冰山,因此阴凉舒爽,不见燥热。衣衫衾褥都被更换过,她试着叫了两声王女史,无人应答。 倒是外面隐隐传来谈话和争吵(?)声:“……妃君的意思,是要独霸殿下,不许旁人入内探视了?” 姚琚微笑:“刘良人又不会治病,进去除了争宠作秀,于殿下玉体有什么益处吗?” …… 她迟钝又艰难的扯了扯嘴角。 三言两语打发走刘咏思,转身进殿时郎君特意将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扰了小娘子好眠。他没料到她已经醒了,像个考试作弊被抓现行的小童儿、亦或是偷鸡摸狗时被耶娘意外打作贼人的纨绔——杏眼圆瞪,手里举着半个七返膏,嘴角的茶渍还没擦干净。 气氛无端局促起来:“你醒了?要不要让他们送些……” “出去。” 冯献灵刷的丢了七返膏,卷紧被子朝里卧下:“孤想休息一会儿,你先出去。” 面粉香、油脂香回荡在寝室里,太女妃一步未动,答非所问道:“张直长说你醒了会饿,七返膏蓬松油润,只能暂时垫垫饥。药膳局里汤羹蒸饼齐备,有什么想吃的可以跟我说。” 她不答言,一炷香后姚琚主动走近:“被我看到生病,就这么丢脸?” 冯献灵猛地揪紧了被角。 当然丢脸。涎水横流,呕吐不断,像个全无尊严的傻子,怎么可能不丢脸?她怕死了他问‘那是什么病’、‘为什么你会有那种病’、‘会不会遗传给孩子’以及‘你身患恶疾,竟然还对储位抱有野心’?殿下翻身而起,随手扯了个枕头向他狠狠砸去:“滚出去!” 她大病未愈,使尽全力在他看来也不过是隔靴搔痒,郎君偏头一躲,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是你欺瞒我在先,是你——骗婚在先,凭什么要我滚出去?” ‘骗婚’二字一出,小娘子倏地红了眼眶“你要和离……孤也不是不能成全你。” “殿下是想废了我?”他伸手替她揩掉眼泪,“还是准备赐死?” “我没有!你不要……嗝……冤枉我!” 泪水越擦越多,她干脆放声嚎啕起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姚琚无法,只好拍着、抱着、哄着,过了不知多久,冯献灵自己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起来,哑着嗓子要他倒茶。 “……你到底想要什么?”殿下发自内心的疑惑了。她看出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也不是想以此要挟她,老师总说要看穿人的欲望,再加以引导、利用,因此她给他名分,给他地位、权力和宠爱,能给的殿下都给了,甚至因为怕他不开心,她对后宫其他男子视若无睹。 想破脑袋也不想不出自己还能付出什么,冯献灵恐慌起来,生怕自己支付不起这份深情厚义的代价。 “我要什么殿下都能给吗?”姚琚笑了笑,显然没将这话当真。 她将喝空的茶盏递还过去:“就算暂时不能,将来我也会想办法尽力办到。” “我要姚氏满门的安全富贵,要殿下承诺永远不会废掉我,还有,”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要你从身到心,从里到外,只有我一个人。” 木瓜 如遭雷劈。张着嘴僵持好半晌,她迟疑着小声发问:“就这个?” 倘若不是如琢,倘若换作别人,皇太女一定勃然大怒,怀疑对方想将‘夫唱妇随’那一套强加到她身上。 然而他是如琢,殿下不无羞耻的发现,内心深处并没有生出多少愤怒……除了惊讶、忙乱,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她一下子脸红到耳尖:“知、知道了!孤再睡一会儿!” 姚琚:“……” 睡了一天了,还没睡够?再说晚膳还没吃呢。 不日即是休沐,冯献灵大病初愈,冒雨骑行出宫。才刚进入南市就见百濯香铺的掌柜笑吟吟候在路旁:“日前听说娘子要来,某等已令人提前清过场,桌椅坐垫都是新的,娘子宽心。” 殿下嗯了一声:“人已经到了?” 掌柜殷勤不已的上前替她打伞,脸上浮现出迷之微笑(……):“都到了,就在后院二楼等着娘子呢。” 忽略掉他语气中奇怪的荡漾之意,冯献灵微微颔首,抬步拾级而上。 时值六月中旬,雅室里斜插着几支白色重瓣木槿花,这种花香味极淡,既清且远,不会喧宾夺主、抢走任意一种香料的风头,最适宜摆放在通风不便的内室,抑或是气味纷杂的香料铺子里,作为增色赏瓶。 崔十六娘与韩侑到了已有半柱香时间,分席并坐在案几两侧——两人都称不上正襟危坐,男的盘曲双腿,女的侧倚隐囊,没有半点受邀作客的自觉。 “永大娘子?”随着一声寒暄,心不在焉的韩君终于慢吞吞抬起了头。 “你先出去吧,”他忽然直起上身,压低嗓音对崔意柔道,“我与这位‘永大娘子’有要事商谈。” 不想大娘子以拳抵唇,轻声嗽道:“……且慢。” 韩校书眯起双眼嗤笑一声:“殿下以永氏之名将贱内约至此处,不就是意欲见某吗?” “韩君是十六娘的丈夫,陪伴她逛街买香再寻常不过,何况事无不可对人言。”冯献灵没承认也没否认,在二人对面款款坐下,“崔娘子无须回避,孤不想将来有什么闲话传到太女妃耳里。” 太、太女妃……孤??崔意柔倒吸一口凉气,表情登时变得十分微妙。韩侑见状,也不再坚持,吃着点心啧啧两声:“殿下此来,是想问孝安公主和亲一事吧?” 被堵了个正着的太女殿下眼皮一抽:“……” 事出突然,朝中虽然也有一些反对的声音,但区区一个公主,于江山社稷没有大用,至尊要舍就舍了吧,很快这些声音就被江州水患和西北兵事压下。 冯献灵直觉这件事不似看上去那么简单,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她与韩侑(一个九品校书郎)勾连结党,母皇不该也不会拿亲生女儿冒险。 见她这副形容,韩君得意不已:“怎么殿下还没发觉吗?此事与公主本人无关,与那位安息王子也无太大牵连,涉事者……不过陛下与殿下两人而已。”顿了顿,声音骤然一低,“或许从殿下的角度看来,是女皇穷追不舍,堵得你无路可走、一再退让,但从那位的角度,何尝不是殿下步步紧逼,不肯稍有放松?” 承恩殿中,姚琚与严晚秋亲自送来的东西大眼瞪着小眼,半晌,挤出一句:“殿下送的?” 此时尚不是吃木瓜的季节,也不知她从哪里寻来,青黄不接、半大不小的一个,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严女史见他没有着恼,心下一松,低眉赔笑道:“是,殿下亲口吩咐,务必要奴婢亲自送到妃君手上。” 夏日里赏赐瓜果十分常见,就赏这么一个却是前所未有。太女妃忍俊不禁,无奈又好笑的接了下来:“谢女史跑这一趟,仇常侍,带女史下去喝杯茶吧。” 仇开济笑着称喏,一壁开箱子取赏钱一壁偷偷瞟他,待人走后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才小心翼翼多了句嘴:“什么好东西,教妃君高兴成这样?” 姚琚手一抖,放下木瓜欲盖弥彰的清清嗓子:“有吗?” 仇太监低头不语,心内笑道,有啊,嘴角咧到后耳根了都。 他毕竟年纪小,红着脸佯作镇定:“收起来吧,拿井水湃着,别热坏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永以为好也。 42ωɡS.てΘм -- 死路 换茶时水珠不慎飞溅出来,冯献灵手指一滞,仿若无法从他的话语中抽身醒神。 “因为殿下太强了。”韩侑曼声道,“从李三娘子不幸病故、李世子被补封为左金吾将军的那一刻起,孝安公主与之再无可能。陛下绝不会将禁军中的任何一支——哪怕不是十分要紧的一支——亲自送到你的手上。” 自古东宫与禁军交往过密就是帝王大忌。她好奇的是:“你怎么知道孝安……” “去年末各大书肆、寺庙悄悄流传一本新书,说某朝某代某位公主与年纪相仿的侄儿痴心相恋,结伴游遍帝都。怎么,殿下没听说过?” 去年末?殿下喉咙一紧,电光石火间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 韩侑没察觉她的异样,自顾自的继续道:“陛下未必不知道将孝安公主远嫁不能阻止你与李世子狼狈为奸,可孝安公主嫁在神都,一定会成为殿下的助力。” 公主不同于太女,非豪门望族不许嫁。早年出降王家、李家、裴家、房家的刘氏贵主不胜枚举,先帝初登基时这些长公主、长郡主的夫家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招兵买马、揭竿而起者十之六七。 冯献灵啜饮了一口茶水。是她当局者迷了吗?如果真如他所说,陛下……不是没给过机会的。子午亭选婿就是她的最后通牒:嫁个寻常士子,然后远远的离开洛阳吧。 可惜她没能领会她的意思。 “我虽是寒门出身,却有冢宰之才。”旁人这样自吹自擂难免被贴上妄尊自大的标签,可这四个字安在韩侑身上,在场两位小娘子皆无异议,“孙启赋污蔑我舞弊,无形间将陛下推入了‘或零或全’的困境之中——若不点我为状元,就得将我逐出神都,终生不能录用。她爱才,舍不得、不忍心、不愿意,哪怕殿下已经表现出了对我的欣赏维护,依然将我点作头名,为此不惜将今年所有新郎君都拖下水,殿下可知,坊间百姓直呼我们为‘天子门生’?即便如此,皇太女依然不依不饶,与十六娘‘暗通款曲’、不清不楚,试问,至尊焉能不怒?” 冯献灵难得哑口无言。 他说渴了,也低头饮了一口清茶:“这是一条死路。殿下千万别觉得忍忍就能过去,忍一忍至尊就会顾念母女亲情,放你一条生路。” “没有人能让时光倒流。她只会越来越老,而你却风华正茂,效忠于她的臣子们早晚会改旗易帜,冲你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因为你是储君,是大周朝未来的皇帝,她钦定的对手、政敌和继承人。” 殿下静默了片刻:“就如你现在这样?” 韩君大笑:“是,就如我现在这样。” 权力如同指间沙,一旦掉落就再不可能退回掌心了。 “执意修建寺庙、斥重金建造佛像,到底是真的迷信佛道以求长生还是想借机看一看,朝中有多少无条件效忠天子的‘忠臣’呢?” 回东宫的路上殿下冷汗直冒。她没问他为什么弃皇子而择自己,他亦没管今日这番交谈是不是换取了她的一点点信任。太多猜想急需求证、太多事情横亘心间,一时间女皇的、元元的、简正夷的李逊的鄯思归的脸交替出现在脑海,冯献灵心乱如麻,仿佛真的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时光不可倒转,则此结无解……而若此结无解,是不是就只能挥刀砍断它? 争宠 “殿下,”舆轿外传来鱼兴的声音,适时打断了她的沉思,“启禀殿下,临华馆刘良人有急事求见。” 临华馆?她迅速记起,彼处居住着小刘君刘安。 “有事怎么不去找太女妃?” 这两位刘君不同于别人,借鱼兴个胆子也不敢收他们的钱,想是真的有急事。冯献灵莫名烦躁起来:“叫他去丽正殿等着吧,另,若太女妃眼下空闲,也一并请来。” 刘安比刘咏思年纪稍小,性格也更跳脱,入宫数月依然保有几分少年人的恣意潇洒,一身云水蓝色的银边素纱圆领袍,搭配白玉冠和犀角蹀躞带,乍一看去竟有几分姚琚的风姿倜傥。 殿下顿时更不舒服了,如鲠在喉般蹙起了眉。她本就不是很喜欢这类貌如好女的郎君,对方还东施效颦、以下犯上,当众效仿起太女妃的衣着打扮? 白玉冠、犀角带,甚至是素纱袍子,换个人穿味道就不对了。 “什么事?”如琢不知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久久未至,冯献灵懒得再等,将人引进偏殿上了盏茶。 小刘君听出了她的不耐烦,行过礼后言简意赅:“日前殿下抱恙,阿兄担忧殿下玉体,欲往丽正殿侍疾却被太女妃误认作不逞之徒,受了十杖。如今虽已经药膳局周主药医治,昨夜却突然高烧不退、咳嗽咯血,恳请殿下从药膳局再调一位主药,为阿兄诊治救命。” 冯献灵嘴角紧抿,好悬没将口中茶水喷出来。姚琚下令禁严她是知道的,‘肆意走动者杖杀无赦’,只打十杖且是看在女皇和刘家的面子上。明明是刘咏思罔顾禁令一意孤行,到他嘴里怎么好像是大刘君心系太女,奋不顾身似的?太女妃俨然成了嫉妒刻薄、棒打鸳鸯的小人。 再说十杖,又不是一百杖,养了这么久还没好,是暗指太女妃刻意亏待? “昨夜高烧不断,现在如何了?” 然而观其颜色,又不像利欲熏心,急于争宠的样子。他的眼神是干净的。 刘安道:“烧已经退了,脸色仍不大好。” 殿下迟疑了一下:“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晚膳后她悄悄同他提了此事,语气颇有些邀功的意味:“是想将我骗去宜阳居探病吧?是吧是吧?” 他兄弟二人至今一次都没承幸过,就算不能成事,皇太女亲往探视也算破了冰了。 “打的时候就没下狠手,”被她巴巴的扒着,又热又不方便说话,姚琚干脆将人抱到膝上,“看上去吓人,实则伤不到筋骨的。” 以良人之身公然抗命,若不给他个教训,以儆效尤,他这个太女妃以后都无法在东宫立足了。 “既然不想痊愈,那便暂时叫他病着吧。”前朝多少政事忙不完,殿下实在懒得在这种人身上费心,“别让他死了就行。” 郎君佯作诧异:“人家机关算尽只为见你一面,殿下难道一点都不感动吗?” 小娘子作势打他:“你在取笑我是不是?真心假意我还是分得清的!” 对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能有几分真情厚意?她又不是仙姿国色,仅凭画像就能迷得人神魂颠倒。说刘咏思担心她病逝后自己将被迫殉葬,殿下相信;说他因为爱慕她而不顾太女妃阻拦,勇闯丽正殿,对不起,她昏头了才会为这个感动不已。 “可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大都很吃这一套……”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姚琚噗的一声,笑的浑身发抖、东倒西歪,好半天才缓过气来,“近几年的传奇故事中常有书生与画像美人、书生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狐仙美人共结连理。” 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美丽幻想搭上全部家财,锦绣前程甚至后半辈子,简直痴情到了极致,看过书的小娘子无一不是泪水涟涟。 冷不丁提及传奇演义,冯献灵心内一沉,靠在他怀里闷闷道:“……这种书在坊间流传的很广吗?” 他察觉到了她的低落,收起笑意轻轻拍揉她的肩:“寻常百姓识字少,诗集经典太过晦涩,如若没有老师从旁协助,自己一个人恐怕看不明白。这类传奇通俗易懂,情节又一波三折,男女老少都喜欢。” “嗯……”片刻沉默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仰起脸在他嘴角亲了一下,“不早了,睡吧。” 42ωɡS.てΘм -- 来蜨 灯火直到亥时二刻才熄。床帐轻摇慢动,断续传出低低的呜咽和尖叫:“姚如琢!你疯了、你……唔……” “我怎么疯了?”她趴在软枕上,后腰臀瓣被他牢牢把握着,像只伸懒腰的狮子猫。这个姿势本身就足够羞耻了,他还故意弄她,每向前顶撞一次压帐的风铃就叮当作响一阵,教人想装作听不见都不行,“懿奴刚刚病愈,风铃可驱邪祟、避百病,你听,又替你挡了一次病厄。” 热气在狭小的空间里极速膨胀,小娘子愤愤拍了两下簟席:“我看错你了!你……啊——” 他大口喘着气,一壁低头笑问:“我什么?” 泣声逐渐细不可闻。 翌日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风铃摘了:“挂到殿外面去。” 王允仙眼观鼻鼻观心,低垂着头一句没有多问:“喏。” 去甘露殿请安的路上,冯献灵召来鱼兴:“仙居殿景况如何?” 鱼常侍压着嗓子小声道:“听了殿下的话,公主已经开始用膳了。” 她不禁松了口气,轻轻嗯了一声。且不说圣旨已下,事关天子威严,不可能临时反悔,只说《来蜨公主传》去年末传遍神都,和亲一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俗语云‘好死不如赖活着’,既然使性子、闹绝食无法令母皇回心转意,不如暂时蛰伏,留待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鱼兴想了想,自作主张补充了一句:“有皇夫殿下看着,他们还不至于在吃穿用度上克扣公主。” “李逊那边呢?” 论理,这件事最好瞒住李阳冰。他是长广王世子,万一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奔回洛京,牵累的不仅是冯月婵,还有整座王府。玩忽职守,藐视皇命,此罪一;教唆公主,罔顾人伦,此罪二;破坏邦交,欺君抗旨,此罪三。王妃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再教她因儿子全家获罪就太可怜了。 冯献灵低叹一声。 可是……从私心出发,她不想瞒他。一则瞒不住,公主和番何等大事?消息早晚会传到西域;二则,他与元元,他们之间应该有个结局。 “西北人惯食胡饼、小麦,石记米铺最远也止开到兰州,他们星夜兼程,再有个三五日想必就能追上了。” 午前鱼常侍命人从宫外悄悄采购了一本《来蜨公主传》,殿下粗略瞄了两眼,发现其中淫言秽语很少,更多的是公主、王爷、驸马之间的爱恨情仇,故事最后公主产子,还有三人、四人(外加一名驸马爱妾)相爱相杀、纠缠不清的虐心情节。 冯献灵:“……”怪不得大受欢迎。 此书虽然长,且人物众多、朝代官制杂乱不清,但用词直白,老妪能解,兼之剧情跌宕起伏、人物丰满有趣,一看就是读书人所著。 还不是那种一心扑在大小经上,酸气冲天的穷醋大,作者对宫廷生活、对孝安公主本人显然有着一定了解——含沙射影,也得先见过人,才知道人的影子是什么模样。 “备马,孤下午出宫一趟。” 小皇子周岁在即,近来东宫上下似有些人心浮动。王女史板着脸对外道:“殿下下午要出宫,叫仆寺诸人都打起精神来,马镫、马鞍、蹄铁、辔头须得仔细检查,若有什么疏漏,自来我这里领罚。” 小太监们头皮一紧,纷纷嚅嗫着称是。 其实皇子她见的不多,年纪实在太小,日常又有乳母、嬷嬷们跟着,无须长姐操心过问。倒是去年有一次在太极宫里撞见,眉心点着一颗红痣,与他生父十分相似。 盛夏神都,微风渐渐。越往四方馆走越能看到盛装的胡儿胡女,殿下提前打听过,再过不久就是袄教的仲夏节。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想见我了。” “把窗户打开,”她道,“我没有与妹夫同室密谈的习惯。”—— 蹭了一波汪曾祺老师的热度(哈哈哈哈),章节名“来蜨”是汪老师的短篇姑侄骨科文学《小孃孃》里,谢少爷家园子的名字,小时候看的,印象实在深刻 “管什么大姑妈小姑妈,你只管花恋蝶蝶恋花” 明知道‘蜨’只是‘蝶’的另一种写法,还是觉得这个字格外好看、好听(嘿嘿 分道 鄯思归一愣,旋即抬头哂笑道:“生气了?” 冯献灵随手抓了个银杯掼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法在他面前保持镇定,一看到那张脸就忍不住怒火中烧:“李降儿是你杀的?” “是。” “《来蜨公主》是你令人散播的?” “是。” “那个游侠和你的突厥伴当……” “不必怀疑,”王子想也没想的打断了她,作势请她入席,“都是我。” 殿下深吸一口气,拔步欲走时忽又听他道:“你们汉人总说礼尚往来,你披露了致命的秘密给我,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在突厥,有妻有子。” 铿的一声银刀出鞘,这一次不再是小童玩闹般绵软无力,她是真的起了杀心,锋利的刀刃直抵他的脖颈:“你将我周颜面置于何地?将我妹妹置于何地?!堂堂大周公主,竟要沦为卑贱不堪的妾室吗?!” 愤怒被悉数转化为了兴奋。殿下没有杀过人,或许曾有无数人因她而死,但她从未亲手了结过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那会让人上瘾。’薄无伤的阿耶曾如是告诉她,‘杀人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就像骑马,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没有说骑过一次就突然不会骑了。’ 齿关紧咬,她绷紧全身力气,将匕首寸寸推近。 这才是他能无虞离开突厥的根本原因吧?雍罗侯不怕他叛变,因为他手上握着王牌!哪怕不是嫡出,那个孩子也是实打实的长子,他们随时能以拥立少主为名兴兵西域。 “怪不得非抓着孝安不放……” 他想在周与突厥之间左右逢源、借力打力,就绝不可能放任任意一方坐大,有元元在,突厥女人登不上后位,但她手里握有长子,国后与王子互为牵制、彼此对立,他才能从中施展,独揽国政大权。 似是被她骤然爆发的杀气所摄,鄯思归紧握住那截手腕,终于也露出了狰狞的獠牙:“难道周天子没有在掖庭遴选宫女吗?”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这些上位者、这些……手握权力的人,掌控他的方式如出一辙。塞女人、生孩子,恩威并施,打完巴掌再假惺惺的给一颗甜枣,就像草原上训犬熬鹰。 孝安公主太小,暂时无法生育,冯令仪就广罗宫中美人,势必要得到一个汉人所出的王子才肯放他归国。她跟雍罗侯有什么区别?突厥人野蛮凶横,用得着的时候才假模假样的称两句兄弟,汉人女皇倒是吃斋念佛,朝堂上人人嚷着仁义道德,其实还不都一样! 这世上,强者为王。 “我们为什么不能合作呢?献灵,我曾经跟你说过,”碧绿的瞳孔清晰倒映着她的脸,“没有人必须是敌人。我可以对你妹妹很好……” “闭嘴!”她双目通红,恶狠狠的斥道:“等你当上国主,不,当上皇帝,才有资格跟孤谈条件。” 冯月婵身上流着高宗与圣后的血,她是冯令仪的女儿,谁敢小看她! “总有一天我会接她回来,用你能想到的最具诱惑力的条件和最可怕的兵力、武器,逼你把她还给我。”她最后抛下一句话,“你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 活着的冯月婵远比死了的冯月婵更具利用价值,只要确保元元不死,事情就没有结束。天家贵主从不讲究什么贞洁操守,穿上的道袍可以脱,剃了的头发还能长,只要她仍身处高位,二嫁三嫁也算个事吗? “你以为你宫里那些男人真的爱你?”眼见她快步离去,鄯思归头脑一白,不知怎么冒出了这样一句话,“他们爱的是你的这身皮,爱你的权力、财富和地位,一旦你从山顶跌落,他们跑得比谁都快——” “那又如何?”小娘子逆光站在门前,“色衰爱弛的例子从古至今见得太多,比起易老易逝的皮相,爱我的权势不是更好吗?只要我始终手握权力、财富和地位,他就会一直爱我。” 直到重新登上牛车,殿下才惊觉右手仍死死攥握着银刀的刀柄,由于蜷曲的时间太长、用力太猛,她甚至不得不动用左手以将僵硬的指节重新掰直。 刀鞘早就不知道丢去了哪里,孤零零的一把小刀于车内乌沉沉的反着光。 佛寄 七月初五,皇子于延嘉殿抓周试晬。尽管有一群乳母围着逗着,小婴儿还是瞌睡不断,不仅对她们手中哗哗作响的书卷无动于衷,莹润无瑕的玉如意、特制的小弓小马也不能引他多看两眼,倒是一串凑数的砗磲佛珠被他紧抓在手里把玩不停,圣人欢喜之下,为儿子取了个小名作‘佛寄’。 佛寄一岁零二十天时二姐从太极宫出降,公主府虽是临时改建的(毕竟只是暂居之所,谁都知道她早晚会随王子去西域),婚礼却不可谓不盛大。沿途树木挂满丝绸和风铃,车马仪仗险些将整个神都堵的水泄不通,几乎所有得空的百姓都去天街看热闹了。 “乖乖——獾郎,獾郎快来看哪!这马比咱们河曲马还肥壮,鼻孔能塞个鸭蛋了!” 少年挤在人堆里,不知被谁踩了一脚,半新不旧的军靴立刻滑落大半,边单腿蹦跶边没好气道:“没见过好马怎么的?一惊一乍,馋死你算了!” 他一身洗的发白的茶褐色麻布缺胯袍,腰系军刀,开口就是一股浓浓的西北腔。妇人娘子们转目望去,但见一个头发微卷、宽肩窄腰的鲜卑小郎,两道剑眉又浓又黑,配上琥珀色的眼睛、长且浓密的睫毛和耳朵上两只似银似铜的小圈耳环,无端引得人面上一红,纷纷窃笑起来:“哪来的傻兵汉?” 从八品御侮校尉,在边军或许算是个人物,但在权贵遍地的洛阳就很不够看了,丢进水里都听不见响。 王老六回身拉了他一把,厚着脸皮笑嘻嘻道:“各位小娘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俺们獾郎年纪虽小,身板可结实得很,在独孤公麾下那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十四岁只身破敌营,十五岁当上八品校尉,就是步将军当年也没有这么神气吧?” 小娘子们笑的更厉害了:“好大的口气,敢拿步将军自比!” 步弘童当年二十岁就封将军了,三十一岁做到云麾将军、朝散大夫,开府仪同三司,四十年来没有能与他比肩的。老六还待再说,被薄无伤狠拍了一记后背,顿时弯腰咳嗽起来。小郎君一口白牙,西北腔听着也顺耳许多:“俺们兄弟第一天来神都,大哥高兴过头、喝多了酒,尽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小娘子们不要见怪。” 神都人并不都如他想象中古板清高,不少少妇少女撩起男人来比他们瓜州婆娘也不遑多让,当即有位着粉衣的娘子笑道:“不知小郎君现住在何处?神都不宜居,倘或无处落脚,何妨来我家暂住几日?” 说罢便是一阵大笑。 薄无伤正要拿出腰间令牌,忽然又是一阵骚动,前头的人叫起来:“是皇太女的车驾!” “哪儿呢哪儿呢?” “诶——还真是!” 民间嫁娶时新妇是要由兄弟背上婚车的,不巧孝安公主的亲兄弟才刚过完周岁,只好由皇太女姊代兄职,亲自送嫁。 “咦,獾郎,”王老六等来的晚,挤不进前面,看了会儿热闹就嚷嚷着散了,勾肩搭背的商量晚上去哪儿买面,明日好烙胡饼吃,“这树上挂的绸子像不像每年年底送到你家的那些?这花样不就是你卖给白老五的那匹吗.!” 小薄校尉嗤笑一声:“绸子的花样不就那几种?不是草就是花,说的跟你见过多少似的。” 老六啧了两声,也不多问了。 婚礼一直闹到了酉时,殿下几乎是掐着夜禁的时间赶回东宫,一进门就卸妆更衣,整个人累的不行。 “跟允娘说一声,明日……”话至一半才想起,王允仙被她暂时留在了孝安公主府。元元太小,今夜必定不会圆房,那几名宫女怀孕并且顺利产子之前鄯思归不会回国——换句话说,她还有至少十个月的时间教导元元一些东西。 如何在全是女人的宫廷中生存以及,如何平衡母国与夫国之间的关系。 “殿下有什么吩咐?”小太监看出她心情不佳,有些怯怯的。 “无事。”她道,“太女妃用晚膳了吗?” 这个点,怎么都应该用过了,小太监却道:“申时接了一封吴兴来的家信,之后便再没吩咐过什么。” 42ωɡS.てΘм -- 救世 承恩殿中,姚琚正为母亲的来信烦恼伤神。 他猜到点召婉娘进京多少会惹得姚氏宗族不满,却没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远在吴兴的叔伯们都嗅到了别样的风声,为谋一个从龙之功特意请阿娘写信来问。 ‘阿宁虽不如何才华横溢,毕竟是你的亲妹妹。’ 洋洋洒洒四页纸,统共只写了三件事。其一是江州水患,情况虽不算严重,但已有好些农人流亡南下,或是卖身为奴或是贩妻鬻女,乌烟瘴气的闹了半月不止;其二是东宫的子嗣问题,话里话外暗示他,需不需要送两个姚氏旁支进宫(……);再有便是姚宁的婚事。阿宁今年十四岁了,无论如何晚嫁,总要逐渐开始相看人家。 “江南不是没有好郎君,”他合上信纸,“只是他们心气高了,自诩是国公之后,非豪门俊士不能入眼。” 假如殿下顺利登基,姚释之最少也会被追封为国公,这个恩赏仅加在他们这一房,而非整个姚姓一族,换言之,堂叔堂伯们其实是占不到太多便宜的,这才是他们急于结党抱团,想借姚宁婚事向殿下表忠心的原因——东宫若被废,姚门必受牵连;东宫夺得大宝,他们却没出力,一样沾不到什么光彩。既然已无退路,何不为殿下当一回马前卒,好赖搏一搏再说? 作为国公之子,姚延的妻族绝不会太差,再者男儿可以等,三十岁再成婚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姚宁身为庶女,女郎又花期短暂,可供挑拣的地方就多了。 自古高门望族之家,拿女儿作联姻资本的不在少数。皇太女的小姑、太女妃的亲妹妹,说出去未必没有人买账。 因眉心那一点红痣,外加佛寄这个发人深思的乳名,皇子乃佛子的说法已经越传越远,江南都开始流言不断。 “我说句难听的话,便是你妹妹真的嫁进崔、王等高门,于我又有什么益处?”冯献灵低低叹了口气,不想教他太过难堪。别说姚宁不是公主,就算是,谁家郎主仅凭儿女婚姻站队夺嫡?五姓之首都开始与寒门结亲了,还看不到大势所趋吗? “何况庶出女儿,若做主母,不说翁姑妯娌,就是家下奴婢也不会服气;若做人妾室,你的面子往哪里搁?” 郎君反握住她的手:“我知道,同你说这个不是想跟你求恩典。” 御人如御虎,当她给不了足够丰厚的报酬,双方没有牢不可摧的共同利益,仅凭婚姻是无法将某个人、某个家族绑上东宫这条大船的。孝安能帮到她是因为冯月婵贵为公主,天生就有血脉上的优势——公主子女可以封爵,甚至,公主参政、掌军权的前例也不是没有(譬如前朝高祖的平阳昭公主)。姚宁(或者说所有姚氏女)与她没有直接血缘,利益纽带太过薄弱,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们肯不肯咬钩还是两说。 “眼下不宜轻举妄动,风声正紧,我不想再刺激陛下,引得她杯弓蛇影,频出昏招。”小娘子叩挠着他的手心,“若是太平盛世,你母亲和弟妹想来看看你,没什么不妥。近几年……还是让他们老实呆在在吴兴吧。实在焦心大娘子的婚事,我从京中慢慢给她挑个好的。” 姚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还兼职做媒了?” 小娘子掐了他一记:“不是你妹妹,谁有空操这个闲心?” 他疼的嗷嗷直叫:“谢娘子……谢娘子用心还不行吗?” 冯献灵哼了一声,轻轻靠在他肩头:“不过真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内流言就已经传得那么远了。” 百姓们真的期盼了很久吧,到如今才终于盼来一个‘佛子’、‘龙子’。 “我小的时候,湖州几乎没有逃农的。”他把玩着她的手指,道,“江南富庶,鱼米之乡,就算不靠业田也能吃上饭、喝上粥羹,何况官府发放的业田大多丰沃,人人丰衣足食,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后来田产逐渐不够分了,说好八十亩丁田,到手只有三十亩,收税却还是那么多,许多人不堪重负,带着妻小卖身去富户家为奴,不然就去庙里当和尚——殿下不知道吧,许多未经登记的野庙里,僧人是可以顿顿吃肉的。县令县尉或要来缴,直接抄起棍子打回去,再往上报往往就不了了之了。” 女皇崇佛啊,谁敢对佛祖不敬? “著作郎路敬淳推广水碾硙之后,寺庙、地主、豪门都开始截水渠自用,河道水量骤减,流向也颇受影响,普通农户的收成自然一年不如一年。他们不是期盼佛子,”姚琚忽然握紧她的手,“他们是在期盼一位能救他们出水火的明君,一位真正的救世主。” 惊马 月华如水,冯献灵用力闭了闭眼:“嗯。” 如果真的命中注定要走上这条路,那么就从此刻开始吧。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女皇携太女夫妻、二公主及其驸马、三公主、小皇子等往禁苑围猎跑马。新得了一匹年方四岁的龙种神骏,至尊恍若返老返童,非要亲自骑着驰骋一圈不可。 “你怎么样?”冯月婵看上去气色尚可,人虽瘦了,眼里的神采却没有灰。冯寿瑜揪着马缰小声嘟囔:“那个什么番邦人大你那么多,还是绿眼睛,她也不知道劝劝阿娘……” 孝安公主正待摇头,当时……谁劝母皇也不会听的,太女有太女的难处,譬如这次佛像事件,她不劝不行,劝了也不行,换成别人早就为难死了。 “那几个宫人……” 不远处突然爆发出狂吼尖叫:“护驾——快护驾!!” 姐妹俩惊恐不已的回头望去,但见至尊座下的马儿如疯似颠,不知为何撒蹄发起狂来,骚乱中女帝的龙凤金钗都被甩了出去。禁军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只见其中一人拈弓搭箭,伴着三声速度极快、间隔极短的‘咻’,骏马头颈被应声射了个对穿。 看台上的鄯思归目光微顿,几乎是下意识的寻找起射箭的卫士来。他有幸见识过那种箭法,周国边军俗称为‘轮指连箭’,若是十分熟练的老手,其速度、准星可以与弓弩不相上下。 “宣尚药局御奉!”短短一息功夫,冯献灵飞快的冷静下来,女帝因箭矢的力道从马背跌落,好在护驾的禁军够多,只是擦破了一点油皮,没有伤及筋骨或头颅。皇太女沉然下令:“甘将军何在?即刻起整座禁苑戒严,不许进也不许出,宣太仆寺卿、驾部郎中速来陛见!” 冯令仪推开她试图搀扶的手,但也没有吐出什么反驳斥责之语。经供奉们仔细检查过伤势,确定没有什么大恙,至尊幽幽道:“方才射箭的卫士何在?” “护驾有功,朕重重有赏。” 战线悄悄向西推进,元木兰等以在孽多城中发现大食奸细为由,奏请朝廷再度出兵。这个‘奸细’实在是非常模糊的说法,大食人擅于传教、行商,原本孽多城里就不能说完全没有大食人的踪迹,什么挑拨两国盟约、意欲加害金山公主都是借口,大家心知肚明,至尊是想一口气吃下安息。 将亲生的孝安公主许给鄯氏遗孤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是以惊马案尚未结案,各色猜测、流言已传的满城风雨。有说是大食人潜入神都作祟的,也有说是鄯思归自导自演,想来一出救驾表功的,还有说小勃律王因被迫休妻一事心怀怨恨,故意在进献的宝马上做手脚的……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回到屯所脱下甲胄,薄无伤没好气的在屋里来回转着圈圈。他因救驾大功被破格从南衙提到了北衙,如今身上穿的是紫微军的甲,同室的安二郎酸溜溜道:“你又在那儿绕什么?立下如此大功,在圣人面前都挂了号,来日必定前途无量,飞黄腾达,还有什么可愁的。” 小薄卫士(是的,现在不是校尉了,待调令正式生效就是正儿八经的紫微军卫士)压根儿没理他,不多时王老六下值,给他带回两包肉馅儿胡饼,上面撒着香喷喷的胡麻:“神都人就是精啊,胡人在这儿住久了,也精的跟猴子似的……刚才我说买十个送四个,人家硬不肯,买了十二个才磨磨唧唧送了俩。” 小郎君闷头接过,直接开吃。 老六环顾一圈,终于察觉出不对了:“獾郎?咋了?” “她没认出我……”獾郎大口大口的咀嚼着肉饼,咬牙切齿之余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委屈,“她竟然没有认出我!老六你说,我跟我阿耶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 王老六:“俺就只见过你阿耶的画像,俺知道啥……”眼刀刮过,“像!可像!俺们獾郎跟耶耶那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薄无伤舒服不少,慢慢咽下嘴里的饼渣肉渣……就她那样,还敢假扮成阿耶的战友故旧?搞了半天连阿耶长什么样都忘了!!! 獾郎 风卷残云吃完八张胡饼,薄卫士一卷被子就要睡觉,被隔壁床的豆卢大郎一脚踹在屁股上:“洗脚没啊?” 小郎君憋着气爬起来打水,一旁的王老六笑的直打跌。 西北淡水珍贵,每天早晚擦个身、一旬能洗次澡就算爱干净的了不得了,哪像神都,洗漱沐浴都跟不要钱似的,一桶桶热水往屋里抬。“他十二岁进的军营,又小、又瘦、还跑的飞快,这儿顺个饼那儿摸个馍,根本都抓不住他。”一讲起往事老六就忍不住眉飞色舞,“起先大家还当他是女孩儿,后来才发现是个小子,整天鬼鬼祟祟的盯着管厨房的老张,什么剩菜剩饭都吃。贺都尉知道了,一拍大腿,给他起了个小名儿叫獾郎。” 阿耶疑似罪臣,折冲府上下谁也不敢做主留下他,后来一层层查上去,发现军籍目录上薄万山的名字没被销除,这才正式收容,叫他给大家跑腿打杂,多少混口饭吃。 安二郎一壁竖起耳朵一壁呼哧呼哧吸着汤饼:“那他阿娘呢?” 军户人家,没有阿耶是常事。 恰在这时薄无伤抱着一只大木桶撞开房门:“改嫁了。” 阿耶去后第二年,大舅做主,将母亲嫁给了一个姓娄的鳏夫。没二年娄阿叔就被调去了瓜州,连带着他们娘俩也背井离乡,辗转定居在了陇右。起初娄阿叔对他还算不错,没有多么热络也至少不曾虐待,后来阿娘连着掉了两个孩子,据稳婆说还都是男胎,娄阿叔这才对他左右都看不顺眼——一方面疑心阿娘还想着前头那个郎君,为了他这个拖油瓶不肯跟自己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一方面觉得怕不是他命中带煞,克死亲爹又来克弟弟。 无法,十岁时薄家大郎借口出门闯荡,带着阿耶的军刀、阿娘给的两贯铜钱和几身换洗衣裳离开了娄家。 他最先想到去投奔的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薄万山故旧’。阿耶的死讯刚传到延州时阿娘怎么都不肯相信,当了好些首饰要去神都找他,直到同乡的商人带回阿耶的军牌,上面的血迹干的都发黑了。 “菜市口偷偷捡的,行刑时好多妇女小童看的直哭……芳娘,唉,你就认了吧,虽不知道你家三郎到底犯了什么罪,总算没连累妻儿。”声音压低,“你不为自己想,总得为儿子想想吧?” 次年年末,阿娘改嫁后不久,还是这个走南闯北的好心商户,托人拉来了一大车绫罗绸缎,说是阿耶从前的战友给的。 “看你们孤儿寡母,谋生不容易,就别推辞了。” 他一直以为这位不肯露面也不肯留名的义士就像市井传奇里的豪侠,做事不求结果、不求回报,只求无愧于天地和自己。他踌躇满志的想,不拘他现在在哪儿服役,他都甘愿投入其麾下,两个人一起做出一番大事业。 然而他亲眼看到送绸子的伙计?家丁?转身进了驿站。再傻、再没常识的人也知道,只有官兵才能住驿站。 今夜凉风不断,豆卢大郎啃着甜瓜推了推他:“诶,就睡了?” 薄无伤拿被子蒙住头。 “这么甜、这么脆的瓜都不吃?明日你可别后悔。” “你吃过什么好甜瓜?”被子里传来重重的一声呿,“我们瓜州的甜瓜才配叫甜瓜!” 大伙一愣,喷着果汁大笑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挺拗口。” “来之前总想在神都长长久久的住下去,真到了神都反而念起家乡了。”豆卢大郎是朔州人,安二郎祖籍洪州,聊着聊着话题就开始变味,“诗仙那首诗怎么唱的来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啊。” “也不知道耶娘兄弟们在家乡过的怎么样。” 神都不比外地,消息最是灵通,小郎君忽的想起什么,从被子里露出半个脑袋:“不是说江州正发大水吗?洪州那边没事吧?” 安二郎还没来得及回话,外面冷不丁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亲疏 承恩殿中,姚琚仍有些不敢置信,喃喃又重复了一遍:“殿下的意思是,至尊怀疑……” 相较之下当事人倒显得淡定许多,小娘子甚至悠悠哉哉的喝了口茶:“事出突然,我若慌张失措,无从应对,至尊难免觉得此女心性脆弱,不堪大用;我沉着调度,临危不乱,至尊又疑心此事是否是我早有预谋。” 冯令仪做了三十余年皇帝,‘心比比干多一窍’,诚心想要怀疑谁时怎么都能找到理由的。 “当日禁苑内外全由甘新林的人把守,紫微军来回反复排查,才终于在马蹄蹄铁上查到了一点不妥之处。”半轮残月挂在夜空,投壶的木矢沉甸甸握在手里,殿下也说不清此时是个什么心情,心脏钝钝的,疼却不疼,唯有怅然与警醒:“可惜至尊不相信。近日太极宫频繁换防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到底还是母女相疑到了这个地步。 咚的一声,又一支木矢落入细颈壶,殿下笑道:“不说这个了,延嘉殿今日怎么样?” 想是那日禁军尽出的场面吓到了他,这几天佛寄频频吐奶,几位乳娘急的只差没以头抢地。姚琚扫了一眼她腕上平白多出的两只灌满稻米的小沙包,也跟着笑道:“几位直长、司医都去看过,小儿不便用药,只好由女医们抚触按摩,现下已经好多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看上去不很惊讶:“嗯。” 残月疏星,夜深雾浓,从延嘉殿回到甘露殿偏殿时至尊已经睡下了。自打那日禁苑坠马,冯令仪平添了一个头痛失眠的毛病,精神一日短似一日,如今睡前必饮安神汤。 “法师回来了?”拨给他的两名宫女各自揉揉眼睛,打着哈欠从室内迎出来,“给您留了两壶热水,奴婢们伺候您洗漱吧?” 尽管非本意,她们的声音、动作、甚至身形总令他回想起一个人,一个曾经也对他如此殷勤,最后却因他丧了命的人。薛夙尴尬不已的应了一声,试图快步逃回寝室。 银面法师是来往于太极宫的诸多僧人中唯一一个由宫婢贴身服侍的,原因无他,早在至尊将他从掖庭捞出来时,他就被去了势。 “小皇子好些了吗?法师亲自去念佛,想必很快就能好了吧?”大些的那个宫女很爱说话,没事就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不理她也能一个人乐很久。而他望着铜盆里小小的月亮,陡然生出一股无尽的倦意和悲凉。 他越来越看不懂陛下了。曾经他以为他懂,现实给了他一记狠重的耳光,现如今他不敢再僭越,她又时不时的将他召去,把一些不能也不该为人知晓的心事剖白给他听。 薛夙战战兢兢,不敢问陛下当时为什么留我一命,他不想激怒她,只能自己偷偷揣摩、偷偷猜测。是为了佛寄吗?是担心自己天年不久,怕佛寄受太女迫害吗?将他变成太监一般的人是不想他弄权,不想他以佛寄生父的身份蛊惑皇子,乃至谋反篡位?半年来她从不让他见孩子,最近为什么又松口了呢?这是对他的考验吗?他……过关了吗? “法师,法师!”宫女递上手巾,鬼鬼祟祟的小声问他,“都说皇子是佛子转世,生来额间就点着一颗鲜红的观音痣,是不是真的啊?” 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到舌头:“……我没仔细看。” 薛夙少年时从没想过成家,那时他忙着吃饱、穿暖,忙着向上爬,肆意挥霍容貌和青春带来的荣华富贵,也就压根没想过孩子不孩子的问题。至尊怀孕初期他只觉得恐慌,巴不得她哪日跌一跤,把孩子跌没了才好。可当他那么近距离的看着佛寄,摸摸他温热的脸,捏捏他小小红红的手,曾经只求活命的小薛君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她能活到他长大吗?’他无法克制的想,‘她能庇佑这个孩子,直到他长大成人吗?’ 他是彻头彻尾的俗人,当然幻想过将来佛寄当上太子、甚至登基为帝的盛大场面,可现实的冷水一次次将他浇得湿透——冯令仪老了,皇太女却正年轻。就算她真的属意佛寄,她的身体能支撑到佛寄成人的那一天吗? 他不求富贵登天,只求这个孩子平安到老。 νíργzщ.cΟ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