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玲》 pO1⑧点c0M (一)陈 (壹)陈晚玲 一九二八年六月,奉天街头卖报的小童叫喊着,[号外,火车被炸,东北军大帅张作霖身亡,其子张学良继任元帅。] 群众你一眼我一语,随意唠着嗑。 “准是小日本干的,猜都不用猜。” “这东北要乱。” “赶紧往关内跑吧。” “跑?跑去哪里?北平都不定有奉天好。” “去上海,上海肯定好。” 奉天北顺街有家陈记糕点铺子,不卖萨其马,茯苓饼,江米条,麻花,却卖来自上海的定胜糕,条头糕,绿豆糕,橘红糕。物以稀为贵,寒冷的北方能买到南方松软清香的糕点,生意倒也不赖。 陈晚玲今年满十七,在奉天女子中学读书。这陈记糕点铺就是她父母在经营,赚的是起早贪黑的辛苦钱。她还有个弟弟叫陈晚风,年十五,也在读书。陈家就住在这北顺街糕点铺子的楼上,底层卖货,二楼住人。 六月春夏之交,晚玲眼看要从这女子中学毕业了。 “妈,我想去读女子师范大学。”晚饭时她和母亲随口一提。 “你去读师范大学?毕业做先生?”陈晚风哈哈打笑自己的姐姐,“不怕教坏天真懵懂的学生?” 晚玲不高兴瞥他一眼,拿筷子头打他的手,“没大没小,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姐,我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可多,日本人把咱东北军的元帅都炸死了。” “莫言国事,懂不?”晚玲又敲了他的头,“还是小孩子。” 吃罢饭,“晚玲,你去刷碗。”陈太太吩咐她。 “妈,怎么又叫我刷,该轮到晚风了。” “让你去就快去,女孩子得学着做家务。”陈太太唠唠叨叨,“妈这都是为你好。” “切。”晚玲懒得和母亲计较这些,端着盘子碗去水池子。都说女孩子早成家,她是懂的,父母年纪大了,起早贪黑做糕点,不容易。自己是长女,多承担些家务应该的。 “妈,我洗完了。”她随意把湿手往腰间抹干,就要回房间去。 “帮我把这箱糕点搬到楼下先。” “嗯。”晚玲和母亲一人抬了一边,顺着楼梯往下走。 “妈正好有话要和你说。” “啥?”晚玲以为又是什么唠叨,比如和弟弟之间要和睦相处的话。“我不和晚风一般见识的,他还小,我肯定爱护他,保护他。” “还记得姨妈吗?” “姨妈?”晚玲想了想,“你是说住在上海的姨妈家?” “对。” “怎么了?” “来信了,说是在法租界置办了新宅子,叫我们有空过去住一住。” 晚玲嘴巴撇得很难看,“不去,打死我都不去。她家,那可是大资本家,我们小门小户的,高攀不起。” “这孩子,那毕竟是你姨妈家,连着亲带着血的。” “得了吧。上次去,我不小心打破了个什么破瓷碗,姨妈那脸色别提多难看了。她家那么有钱,还和我计较这么个碗,后来我听她偷偷和家里的佣人讲,说是一套法国产的,叫什么来的?想起来了,利摩日瓷器。妈,我告诉你,这中华英文叫什么,叫a,那是瓷器的意思,自己国家的瓷器不宝贝,去宝贝法国做的,他们家是不是有病!”晚玲一股脑说了个畅快。 “你就少说些吧。”陈太太把糕点摆放好位置,拿箱盖盖好,是准备第二天一早卖的。 “你不愿去,我不逼你。但咱家就这么个铺子,供你们俩读完中学已经很吃力了,你若是要读大学,我也管不了了。” 晚玲听到母亲这么说,咬起嘴唇,想和母亲争辩又不能。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她能怎么办,只恨自己投胎没投好。 “知道了。”她耷拉着头,转身要上楼回房睡觉。 背后传来母亲的声音,“晚玲,我知道你要强,你去姨妈家,说些个好话,学费他们会帮你出的。” “知道了,知道了。”晚玲听得有点不耐烦,穿着破布鞋踢踏踢踏踩得楼梯要垮掉。 所谓人穷志短,晚玲靠在床头,眼看要毕业,女孩子毕业意味着什么,她懂。 “烦死了。”她把被子蒙住头,上海,去就去,怕什么呢。 上海法租界淮海路上的麦信西药店,门口墙上贴着告示,[今日上市布洛德补血药,富含铁质,补血良品。] 门口排长龙的百姓等店伙计一开门,就涌了进去,抢购一空。 思南路上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庇荫着步行的路人,一扇扇铁门背后是座座精致的欧式花园洋房。 “明玄,能不能听妈妈的话?”洋房的客厅传出个中年女人的苦口婆心。 “六月的生日,二十五了,挑个喜欢的?”席太太摊开手上的照片,“名媛淑女有,小家碧玉也有。” “妈,你这是在害人,知不知道?”席明玄把一打美女的照片打落在地。 席太太不吭了声,蹲下身把照片一张张再捡起来,重重叹气,“明玄,身体会好的,你不要自暴自弃。” 明玄听了厌倦,手放在轮椅的扶手上,突然冲着席太太吼,“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治不好的。” 席太太瘫坐在沙发上,拿手帕抹眼泪,“小周,送少爷回房。” “是的,太太。” “我不娶妻,不娶就是不娶。” 明玄的声音字字刺进席太太的脑壳里,搅得生疼。 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若不是十年前的那次意外,不,不是意外,怎么会是意外。她恨别的人,也恨自己。 晚玲独自一人提着泛黄的手提箱,穿着过时的土里土气低档的蓝色阴丹士林布缝的学生装,齐耳短发,走在思南路左看右看,对着纸条找176号。 透过铁门的栅栏,看到里面是栋灰白色的砖石洋房,哥特式的尖顶,墙面和露台方柱有巴洛克风格的雕饰,影影绰绰似乎看到后院的一角有中式的小桥凉亭。 她对着纸条再次确定了地址,没错,176号。晚玲按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位上了岁数的女佣人,“这位小姐,您是?” “李妈,还记得我伐?我是晚玲啊,来看姨妈。”晚玲特意用了上海方言的语气。 李妈对晚玲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到了皮箱,记起了席太太的确是有个住在东北的外甥女,态度和蔼起来,“是晚玲小姐啊,快进来。” “怎的,就你一人来?” “父母要在家里忙铺子,弟弟要上学,我女中毕业了,时间充裕,来看望姨妈姨夫是应该的。” “太太,太太,晚玲小姐来了。”李妈还没进门,就朝洋房的客厅喊。 席太太利落地把帕子收到旗袍衣襟,那些女孩的照片也快速收进茶几的抽屉里。她站起来,看到晚玲学生样的女人脸庞时,脑子不知怎的就想,她的亲外甥女倒是合适的。 “姨妈,我来得匆忙,忘了拍电报,希望不会打扰到您。”晚玲客气地低头鞠躬。 “不会不会,一家人,客气做什么。”席太太拉起她的胳膊围着她看了一圈,点点头,“晚玲,我记得你今年十七了?” “是的,姨妈。” 席太太再点点头,吩咐李妈,“把楼上最大的那间卧室,对着后花园的那间,收拾出来给晚玲住。” “是,太太。” -- (二)席明玄 (贰)席明玄 “姨妈,母亲亲手做的定胜糕,叫我特意带来给您。”晚玲打开皮箱,拿出印着陈记铺子的糕点铁盒,递到席太太手上。“坐了两天的火车,颠簸得很,不知碎了没有。” “不碍事,你有这份心,姨妈记住了。这上海别看大,没有一家铺子有你母亲的手艺。” 晚玲看到姨妈笑呵呵的面容,倒是诧异了。上次来,大约是好几年前了。姨妈就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几年不见,反对她好了起来。 “路上肯定是累了,李妈,李妈?”席太太又叫嚷起来。 李妈刚走上楼梯又小跑下来,“怎么了?太太?” “先放好洗澡水,晚玲坐了一夜车,肯定累了。” “是,太太。” 晚玲也确实乏了,“那我就先和李妈上去了。” “去吧,去休息吧,晚饭再叫你。” 席太太对她摆手,不免多看她几眼,心里嘀咕,果真是女大十八变,上次见,她还是个毛手毛脚的小孩,现在竟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打扮打扮,倒也能配上自己的儿子明玄。 晚玲跟着李妈上了楼,几十个平方的卧室,拨开窗前的纱帘向下看,二楼下面对着后花园,粉白色的花开了几朵。 “好看。”晚玲倚靠在窗台欣赏。 李妈放好水见晚玲在窗台,就知她在看花。 “这是少爷培育的山茶花,好看吧。”李妈叹气,“可惜了。” “少爷?谁?” 等晚玲反应回来,李妈已经离开了,只看到从浴室飘出缕缕白色的热气。 路途劳累,泡个澡,再美美睡一觉,真是舒畅。 “晚玲小姐,晚玲小姐,吃饭了。”等她迷迷糊糊听到李妈喊她名字的时候,她醒来,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开着窗子也没有凉风,这里的六月已经算是盛夏了。 上海,果真比她呆的东北要好。 晚玲衣着朴素出现在一楼的餐厅,招呼叫,“姨妈。” 长形的餐桌,她的位置旁边,还有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人,他很特别,特别到叫晚玲一时间拔不出自己的眼睛。 轮椅,她看到他是坐在轮椅上的,她的眼睛又不自觉地瞄向他的腿。 他的腿很细,西裤套在上面,晃荡着,她能看出来他孱弱的身躯。 晚玲记起来,几年前,她见过他,那时他也是坐在轮椅上的。 “你,你还没好?”她不自禁说,又觉得不礼貌,添了话,“表,表哥。” 席明玄压根没有扭头看她,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好不好和她有什么关系,和谁都没关系,况且,他好不了,不可能好,坐在轮椅上,瘫了八年,怎么可能好。 “明玄,她是你表妹,晚玲,还记得吗?” 席太太接话,明玄还是不理会,头都没有歪一下,手里的刀叉熟练地切割着羊排芦笋。 席太太再尴尬地打圆场,“晚玲,他就这样,我和他讲话,他都不理会的。” “没,没事。”晚玲的情商不怎么高,有时随心所欲,口无遮拦,“姨妈,怎么没看到姨夫?” 席太太尴尬笑,“你姨夫他…今天在外面。” “外面?哪个外面?”晚玲天真继续问,席太太不想再回答,转移了话题,“晚玲啊,听李妈讲你女中毕业了。” “是。”晚玲虽然出生在小门小户,但既来到姨妈家,也端足了架子,后背直直地,双臂标准地放在餐桌上,她自尊心强,唯恐姨妈嘲笑了去。 “我叫人拍了电报给你母亲,报了平安,你安心多住些日子。” “谢谢姨妈。”晚玲见姨妈的笑很真实,想这读大学的学费有着落了。 “对了,晚玲,明玄那里有许多书,古代的,白话的,还有外国来的什么爱情小说,叫什么《傲…偏…》什么来的?”席太太故意把话引向明玄。 “是《傲慢与偏见》。”明玄低头继续有条不紊地用餐,终于说了话。 他有些强迫症,听到别人说错名字,他必须要纠正。 “对,就这本。” 席太太并不管明玄乐意不乐意,“明玄,把这本书借给晚玲看看。” 明玄拿下围在脖颈的餐巾,擦干净嘴巴,叫站在旁边侍候的小周,“推我回房。” “是,少爷。” “晚玲,你多吃些,明玄就是这样子,人其实很好的。”席太太继续和晚玲讲话。 “晚风长高了吧。” “是的,姨妈,已经比我高了一头了。” “你也不小了呢,有没有想过要嫁人?” 晚玲米粒呛了喉咙,李妈上去拍背,“姨…姨妈,我是想继续读书的,就是…”她不好意思开口借钱,话就停在了这里。 回了房间,晚玲下午睡得够饱,翻来覆去睡不着了。从窗户那边吹来一阵凉风,她去关窗,隐隐约约似乎看到楼下有人影。 “表哥?”她探出半个身子叫他。 楼下坐轮椅的他向上仰头,精美的脸盘被黑夜描了边,两人的黑眸在黑夜里对上,也算缘分。 “你在做什么?” 借着微弱的星光,她分辨出他手上拿着个水壶。 “为什么要在晚上浇水?” 席明玄低下头,倾斜了手腕,水撒泼了出来,浇在山茶花的绿叶上,泥根里。 “为什么不理我?”晚玲有点败兴,她主动对他讲了这么多,他一句也不回。 “你不理我,我也不会再理你。”她赌气关上窗子,拉上了窗帘。 席明玄再抬头,二楼的窗户已经闭上了,连她的影子也不见,似乎刚才幻听了般。 晚玲是个有骨气的人,说不理他,就不可能食言。 早餐是西式的面包牛奶,也有豆浆包子。 她气鼓鼓地吃饭,吃多变胖也不在乎,也不会改变立场。 门铃突然响起来,李妈去开门,领进来个穿着粉白洋装,手里拿着书,戴着蕾丝礼貌的年轻美丽女子。 “少爷,沈小姐来了。” 明玄听到,瞬间扭过头,绽放出微笑,“微,你来真早。” 席太太见是她来,眉眼也没抬。 沈微倒是很礼貌,“阿姨,我去书房等明玄好了。” 晚玲见识到了名媛佳丽举手投足的风范,也听到了明玄主动和这个女人微笑。她心里不得劲起来,尤其看到了这个沈小姐手中拿着的书,大字印刷着《Pride and prejudice》,是英文版本的《傲慢与偏见》,瞬间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昨日姨妈提到的那本书,原来他是借给了她的。 无所谓,无所谓,反正过些日子她是要回奉天的,什么不理人的表哥,路人罢了。 “晚玲,一会儿赔姨妈逛街去。”席太太剥水煮蛋给晚玲,“吃。” “嗯。”她大口咬到蛋黄,用余光狠狠剜了明玄一眼,谁怕谁呢。 上海果真是东北比不上的好地方,铁梨木铺的商业街面,姨妈这样的资本阔太太踩高跟鞋在上面可以跳摩登舞。 “才开的新新商场,一到三楼是百货,四楼粤菜馆,五楼茶室,六层以上新都饭店,新都剧场,玩乐吃喝购物一条龙的。”席太太拉扯着晚玲的胳膊,上下打量她几眼,“来到上海,女孩子就不能穿这么素。高跟鞋,手工旗袍,蕾丝洋裙,美国丝袜,一定要有的。” 席太太拿起一件水蓝色方格裙,“这件适合你,你去试衣间换上我瞧瞧。” -- (三)心思 (叁)心思 “明玄哥哥,阿姨是不是在忙着给你找太太?”沈微拿起手上的书轻轻打在明玄的肩膀上,打笑他。 “别开玩笑了,我这样,怎么可能。”明玄自卑,低下头悄悄拿走《傲慢与偏见》插进书架。 “怎么拿走了,我还没看完呢?”沈微去书架想再抽出来。 明玄不知怎的随意抽出另一本,“要不,你读这本?” “这是什么?” “《哈姆雷特》,田汉先生翻译的。” “讲什么的呢?” “你笑笑,我就告诉你。”明玄故意这么说,是为了看沈微脸颊的酒窝,她就像天上下凡的完美的仙女,愿意做他的朋友,陪在她身边,他就知足了。 昨日母亲逼他结婚娶妻,他也是想的,比如沈微。可他身体残疾,不能这么自私。 “喂喂…”沈微的手在他眼前晃,“我刚刚笑了你都没看到。哼,别想再骗我笑,快说这本书讲的什么?” 明玄回过神,她生气的样子也是可爱让他着迷的。 “《哈姆雷特》,讲的是英俊帅气的丹麦王子看到了父亲的鬼魂,鬼魂告诉他,有人谋害了他,他去复仇…” “不听,不听,不要鬼故事,把《傲慢与偏见》还给我…”沈微撒娇起来,扑到书架前,胸前的蕾丝蝴蝶结不经意从席明玄的脸上扫过。 “我母亲要看。”话说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撒了谎,对他喜欢的女孩子撒了谎。为什么呢?有点奇怪。 沈微停住手,“这样啊…那好吧,阿姨要看我不争。不过,我确实知道阿姨要了上海滩许多淑女的照片呢。”她嘻嘻笑起来,“肯定是要给你找太太。” “怎么,你吃醋了?”明玄歪头玩味得侧头。 “那明玄哥哥,你是想让我吃醋呢?还是不呢?” 她弯腰低下头,胸前的白蝴蝶结再在他眼前飘荡,他心跳加速了,匆忙拿起《哈姆雷特》掩饰,“还要不要看?” “要的,要的。虽然是鬼故事,但明玄哥哥推荐的,我硬着头皮也要读读。” 她抱起书,朝书房门口走出去,又调皮的回头,趴在门框上,害羞地盯着明玄看。 李妈端着茶点来,“沈小姐,这么快就要走?” 沈微礼貌答,“家里还有事,等我把这本书看完再来。” “好,好,常来呀。” 李妈向来喜欢这沈家小姐的,和席家门户对得上,性子也好,关键少爷也喜欢。 “李妈,再见。” 沈微离开了席家洋房,思南路边有自家的车子在等她。她坐进车子,一转淑女语气,霸道不情愿地命令司机,“回家。” “是,小姐。” 南京路新新百货商场里,席太太拿手在脸边扇风,“走不动了,走不动了,去楼上茶室歇一歇。热死了,这才六月天,七八月入伏岂不是要热成吐舌头的哈巴狗。” 路过化妆品区,她和晚玲比划,“法国巴黎进口的香水,素兰霜,粉底唇膏也是要有的,眉毛也要修一修。” 晚玲拎着许多刚买的许多包装袋,跟在席太太后面,“您说的是,姨妈。” 席太太点了一壶冰镇蜂蜜龙井,等不及先给自己倒了杯,咕咚咕咚喝完,再给晚玲倒,“尝尝,姨妈年纪大了,今日商场的冷气开得又不够。” 晚玲也很渴,咕咚咕咚也是一口干掉,“解渴得很。” 席太太喘匀了气,拉起晚玲的手,摸起手背,“晚玲啊,姨妈是很喜欢你的。” “啊。” “你既然要读书,不如来上海读,奉天虽好,可怎么都不如上海的。喜欢什么学校?法政,医科,文学,艺术,要学什么,姨妈帮你联系。” “这个…这个…太麻烦您了吧。”晚玲并没有想在上海长久呆下去的想法,她的家在奉天。 “不麻烦,怎么会麻烦呢?就这样定了。”席太太没等她拒绝就把话说死了。 “不…不用…”晚玲还是想拒绝,但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姨妈拿着手绢在点眼角。 “姨妈,你这是怎么了呢?” “没,没事。”席太太嘴上说没事,眼泪竟流了下来。她慌忙擦干,“被晚辈看见,真是丢人的。” “不会的,姨妈。”晚玲反手握住姨妈的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席太太点头,“你也看到的,你姨夫他经常不回家的。” “怎么会这样。” 席太太的嘴唇颤抖了好半天,才讲出真相,“他在外面有人的。” “啊?不会吧。”晚玲才十七岁,恋爱都没有过,所谓男女之间她只见过父母的那种相敬如宾。姨妈这种经历,她的确无法理解。 “你姨夫和那个女人还有个好大的儿子的。”席太太咽下一口茶,继续讲。 “真是这样,那姨夫太不像话了。”晚玲替姨妈打抱不平。 “是姨妈做得不够好,管不住丈夫,唯一的儿子也…”席太太哽咽住,讲不下去了。 “我明白的,姨妈。” 晚玲不知怎么做才能安慰姨妈,只能不断重复,“我明白的,我明白的。” “那晚玲,你不要回奉天了,留这里陪着姨妈好的吧。” 晚玲想姨妈高兴,只好暂且点头。 席太太见了,心情立刻好了许多,毕竟是和自己有着血亲关系的甥女。 “明玄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你不要和他计较的,你们要好好相处。” “嗯。”晚玲忽想起,“今日来的穿着摩登的那位小姐是谁?表哥似乎和她关系很要好。” “哎,你问她呀,”席太太忽得不高兴起来,“她叫沈微,四海西药的千金,喜欢缠着明玄,你不要理会,明玄不会喜欢她的。” “哦。” “不过,姨妈觉得,明玄会喜欢你的。” “什么?”晚玲吓了一大跳,打起心嗝。“表哥对我爱答不理的,怎么可能喜欢我?” “他就那样,也不要理会的。只是,晚玲,告诉姨妈,你喜不喜欢明玄?” “这…姨妈…你叫我怎么说。” “不急,不急的。”席太太见晚玲脸上飘起的红晕,觉得自己的想法甚是好的。 四海西药的股东沈长源的宅子在贾尔业爱路,是一处占地面积不大的传统中式院落。 原本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沈长源见女儿回来,忙掐灭指间的香烟,像请公主般服侍自己的女儿坐下,捏起肩膀。“累不累,饿不饿。” “嘟着嘴巴,谁惹我的宝贝女儿生气了?爸爸去揍他。” “揍他?”沈微鄙夷地瞅了沈长源一眼,“席家惹了我,你去呀,去揍呀。” 她看到自己爸爸那幅没本事的嘴脸,靠在沙发上闭眼,“算了算了。” “席家那布罗德补血药的药方?”沈长源小心问起。 “等。” “等到什么时候?” 沈微突然睁开眼,无礼道,“爸,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四海药厂经营不下去,只会指望卖女儿吗?” “怎么是卖呢,这席家,上海药业的龙头老大,配得起我的宝贝女儿。” 沈微听到这话怒了,脱下右脚穿的高跟鞋就朝自己的父亲身上仍去,“你还是不是我爸!” 沈长源知道女儿并不喜欢席明玄,他就算样貌不错,也算有些学识,可毕竟是个残废。 “是爸爸没本事,爸爸没用。”他装模作样努力扇起自己巴掌来,给女儿看。 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父亲,沈微见他好大年纪,为了家业不要男人的尊严,心软了。 “爸,你别作践自己了,大不了我嫁给他,给你换布罗德补血药的配方。” -- pO1⑧点c0M (四)一个铜元 (肆)一个铜元 晚玲陪着姨妈逛了一天,回来甚是乏累,洗过澡,她又习惯性趴在窗台往楼下的园子看,并没有看到席明玄在那里浇花。她说不清地有些失望,在床上开始摆开今日的战果,蕾丝长裙,白色高跟鞋… 不知怎的,她有点想穿上给明玄看,看他会说些什么,是不是还是不理会她。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晚玲脱掉鞋子,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扶着楼梯扶手偷偷向下瞄,是姨妈和表哥在吵架。 “明玄,姆妈求你了。” “这个话题不想再讲了,我是不会娶妻的。”明玄手扶着轮椅,转了向。 “是不是,是不是沈微就可以?”席太太拉住明玄,祈求着。 明玄明显顿住了,沈微是除了血亲唯一对他好的人,他喜欢她,能与她结婚是他的幸运。不,不…这对她不公平。他想拒绝,可怎么都说不出口,他的内心还是强烈希望婚姻,渴望爱情的。 “除了沈微,妈妈都答应你。” 原来,表哥果真喜欢的是沈微,是姨妈不同意。晚玲在总算听明白了这一点。 “明玄,要不,要不娶晚玲?”席太太又说。 听到晚玲的名字,楼上偷听的晚玲吓得差点出声,心里蹦蹦跳。姨妈,姨妈居然想让她嫁给表哥?这怎么可以,他们可是表兄妹。 呵,席明玄忽的冷笑起来,“为了席家的地位和财产,你居然逼着自己残废的儿子结婚,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 晚玲又不懂了,什么叫做为了席家的地位和财产,姨妈本不就是席家的当家太太吗? 噼啪…一个很大响的巴掌声。 晚玲再次看向楼下大厅,姨妈伸出手掌竟然打了表哥,吓得登时捂住嘴巴。 “小周,送少爷回房休息。”席太太拢起因生气发火耳边凌乱的碎发,端正了体态,优雅地发号施令,然后默默地盯着明玄离去的背影。 晚玲偷听到这里,见明玄回了房间,便也蹑手蹑脚回了房。 好半天,李妈端着茶递过去,“太太,您这是何必,少爷难得遇到喜欢的人,沈小姐漂亮性子又好…” “只要能对明玄真正好的人,明玄娶谁我是真不在乎的。”席太太接过茶水,缓缓坐在沙发,“但沈微,她对明玄好,那是假的,是演出来的。” “假的?”李妈不信,“不可能的,太太,沈小姐是大家闺秀,不是戏子。” “她父亲的四海药厂名声很差的,专门做仿制药。” “太太,沈小姐是沈小姐,您不要偏见了。关键是少爷喜欢,少爷这些年心里多苦您是清楚的,好不容易遇到了沈小姐。” 李妈的话倒是提醒到了席太太,只要自己的儿子喜欢,“容我想想,容我好好想想。”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刚升起,后花园的黄莺喜鹊之类的鸟儿叽叽喳喳个不停,把晚玲叫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她穿着睡衣又去窗前数山茶花,“一,二,三,四,五。”开了有五朵了。 别墅的后门开了,小周推着席明玄来浇花。就在席明玄和晚玲对视的那一刻,她不知所措,慌里慌张背过身,拉上了窗帘。 她去洗手间洗漱,换衣服,门却砰砰被人叩响。晚玲以为是李妈,开了门却见是伺候席明玄的小周。 “啊,有事?” “这…这本书给你。”小周把《Pride and prejudice》塞进她手里。“少爷叫我给你的。” “啊。”晚玲摸着墨香的纸,脑子竟一时空白了。 她坐在床边,随手翻了几页,许多不认识的英文单词,这书她没法读。 她走下楼梯,鼓足勇气敲响了席少爷卧室的门。 门开了,是席明玄亲自给她开的门。他穿得并不正式,宽松的灰格子睡衣随意搭在他身上,露着白净的脖子和两道锁骨,坐在轮椅上,看起来真的单薄。 她不想第一个开口对他讲话,直接就把书推给他。 明玄把书又推了回去,“妈叫我借你看。” “看不懂,我英文差。”她又推了回去。 “那就算了。”明玄接过书,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晚玲站在门外挨得近,差点被门板撞到鼻尖。 他对她的态度,冰冷厌恶。她心里再次不舒服起来。 小周来餐厅碰到席太太,“少爷在看书,叫我把早餐拿去卧房吃。” “哦。” 席太太昨晚和明玄吵了一架,还打了他,想必明玄也是故意避开她。看到晚玲在喝粥,问,“要不要去看电影,越界筑路新开一家奥飞姆大戏院,有《西厢记》看。” “姨妈,我不爱看戏,咿咿呀呀,听不懂。” “这是电影,白话的,怎么会不懂。” 席太太见她无精打采的样,自己也有些头疼,“算了,改日再去。” 晚玲吃完,主动帮李妈收拾厨房,“晚玲小姐,不用你做的,去休息吧。” “没事,我在家常做的。” 小周送来明玄用过的餐具,晚玲接过来,一同放进了水槽。 “哎呀,这不能混着洗的,少爷爱干净,要单独清洗的。”李妈赶紧把餐盘取了出来,“晚玲小姐,你还是休息去吧。” “好吧。”越帮越忙,她也不想的,心里倒是更加堵了。 她才来几天,上海虽好,毕竟不是自己家,便琢磨着,找个机会还是要和姨妈说清楚,回奉天读大学那是最好了。 晚玲去后院散步消食,透过玻璃窗,看到席明玄坐轮椅上在书桌上奋笔疾书,也不知在写什么,山茶花谢了一朵,又开了一朵,总共还是五朵。 她绕到院落的西北角,有一道篱笆门,轻轻推开,穿过去是房子的后巷,仅能一人通过的小路两侧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她好奇沿着走,竟穿回到了思南路。 路边有个穿天蓝色衬衫,年岁应大她几岁男子蹲着,像是注视着什么,伸出手停在空中好一会儿,又抽了回来,奇奇怪怪的。 晚玲凑上去,原来他在盯着路边的下水道,污水烂泥里躺着一枚铜元。 “先生,我帮你取。” “不,不用了,太脏了,不过一个铜元。”他直起身。 “一个铜元也是钱啊,可以买只鸡蛋或油条。”她说着,撸起袖子,毫不犹豫伸手就把铜元取了出来。 “给你。”她递给他,手和铜元沾着黄绿色的泥巴,看起来怪恶心。 男人倒是愣住了,接还是不接? 晚玲见他穿得端整,长得白净,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就知道他是嫌弃脏。 “这样。”她从腰间取了手帕,把铜元包起来,塞进他手里,“给你吧。” “谢,谢谢。” “不客气呀。” 男人手里捏着她的手帕,盯着她离去的背影,雪白的长裙也是淑女打扮,却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不一样。 -- pO1⑧点c0M (五)雷雨 (伍)雷雨 晚玲绕回到了席家176号宅子的前门,按了电铃。 李妈出来开门,差点吓一跳,“晚玲小姐,刚刚还在屋子里的,什么时候出去的。快进来,这天气,似是要下雨。” 晚玲抬头看天,果然,刚才还晴朗的日头,转眼风就卷得草丛树枝刷刷响。 “姨妈呢?”她问李妈。 “太太在楼上睡觉。” “哦。” 晚玲百无聊赖,就去一楼书房找些自己能懂的书来看,比如浅显的唐诗宋词之类的古代文学。她粉白的指尖划过一本本的印刷书,《阿Q正传》,《小说月报》,《未厌集》,《柚子》….倒都是些新文学。 晚玲随手拿《柚子》看,是王鲁彦的短篇小说集,有篇《菊英的出嫁》,她看上了瘾。 [无论男子或女子,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想要一个老婆或老公,她相信是必然的。她确信——这用不着问菊英——菊英现在非常的需要一个丈夫了。菊英现在一定感觉到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单……] 她读得过于专心,没有意识到身边来了人,轮子滚动的声音都没有打扰到她。 《柚子》这本书被他夺了过去。 “你…”晚玲见明玄神色很不喜悦,“我不能看吗?” “你看这个。”明玄抽出本《汉英字典》给她,冰凉的话语没有温度,“英文差,就先要补习单词。” 晚玲心里不痛快,故意顶他,“我不是你心里的沈小姐,英文差我也不学。” 她迅速把《汉英字典》仍给他,抢过《柚子》就夺门而去,“我就看这个,我喜欢看这个。” 周然来帮忙推轮椅,跟少爷嘀咕,“晚玲小姐,和沈小姐很不一样。” “她脑子不正常。”明玄第一次扭头看她的背影,粗俗土气,没有女人样子。 晚玲捧了这本《柚子》回房,靠在床头,把《菊英的出嫁》继续看完。这是讲一个母亲给死去的女儿办冥婚的故事,丰厚的嫁妆叫她嫉妒。 [金簪二枚,金戒指四枚,钻石两枚,手镯三对,四季衣服粗穿的具备三套四套,细穿的各二套。棉被八条,胡绉的占了四条…还随去了良田十亩,每亩约计价一百二十元。] 晚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对这嫁妆看得如此细致,她心里盘算着,那沈家小姐若要嫁给表哥明玄,会带多少的陪嫁。 外面突地闪亮一条缝,划破天际,紧接着嘎啦一声,噼里啪啦的雨点拍打在纱窗上。 暴风雨来了,晚玲去关窗,还是白天的日头,昏黄得恰似入了夜。她又下意识去看窗下种植的山茶花,一,二,三,四…有一朵被风雨刮落,陷入泥沼,被豆大的雨点啪唧啪唧打烂。 真可怜,晚玲心里惋惜。爬上床想要睡上一觉,楼下厅里又嘈杂起来。她不知所以,踏着鞋拖走下楼梯,看见穿着紫罗兰色丝绸睡衣的姨妈站在厅中央,摇着蓬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哭哭笑笑,“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在骗我。” “太太,还请你去警察局认尸。”对姨妈讲话的人身上是蓝黑色的警服,金色的肩章,腰间配了枪。 “太太,太太。是警长,霞飞路巡捕房的警长。”李妈在旁边扶着。 “警长,我去认。”坐在轮椅上的席明玄说了话,依旧是那种无所谓的态度。 晚玲呆站一边,搞不清楚状况,直到众人手忙脚乱,姨妈和明玄坐进了停在院子的小汽车,消失在狂风暴雨中时,李妈才告诉她,是席先生出了车祸去世了。 “姨夫?去世了?”她来上海好几天了,还没有见到姨夫,他就去世了,真是太意外了,晚玲感叹世事无常。 “太太真是苦命。”李妈低头去厨房做菜,“活着的人饭总还是要吃的。” “李妈,我帮你。” 或许是李妈心情也过于悲哀,并没有说什么,她帮忙洗菜,和李妈一起做了鸡汤上海青,炒了豆皮肉丝,蒸了豆豉小排,西芹百合,鸡蛋羹。 家常菜端上桌,李妈唤她,“晚玲小姐,你先吃。太太少爷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 晚玲点头,“李妈,你也吃。” “我去厨房吃,还有剩菜的。” 晚玲在餐桌吃觉得不自在,端着盛饭的碗也跑来厨房和李妈一起吃。 “姨妈太可怜了。” “席先生对不起太太的。”李妈也这么说。 姨夫怎么总是不回家呢?晚玲不太懂男人的心一旦野在外面,结发夫妻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时,门开了。是姨妈和表哥明玄回了来。 李妈看到姨妈头上脸上被雨水打湿,忙取了毛巾给姨妈擦头。姨妈呆呆傻傻的样子,就像个木偶。 晚玲也想把自己的手帕给表哥擦脸,伸手一空,才想起自己的手帕给了另一个陌生的男人。算了,他头上在滴水,关她什么事呢,小周会照顾好他的。就算没有小周,那个沈小姐,也会在这法租界豪宅的某个角落惦记着他的。 她帮不上忙,也不好此刻安慰姨妈的心灵,怅然上楼休息了。她给自己掖好被子,听着窗外的风吹雨打,花落花开,闭上了眼,安然睡去。 梦里,她没有读大学,而是成为了女护士,担架上躺着一名受伤的男子,一条腿血肉模糊,大半个肩膀被炸掉,她鼓足勇气去看他的脸。 啊晚玲吓得惊醒,拍着自己的胸脯顺气。 窗子外面已是天蒙蒙亮了,暴风雨不知何时停止了。她打开纱窗,下面的山茶花只剩了一朵,顶在枝头摇摇欲坠。 晚玲以为姨妈会伤心难过几天,却没想到姨妈换了黑色的旗袍,蹬着高跟鞋,哒哒地走下楼,吩咐小周去备车。 “晚玲。” “恩?”姨妈要出门,叫她做什么。 “跟我一起去。” “我?”晚玲指自己的鼻子,“去哪里?” 姨妈没有解释,扯起晚玲的胳膊就往外走,停在黑色的小汽车跟前。 “你坐后面。” 姨妈打开车门,坐在了前面。 “哦。”晚玲打开车门,发现后面还坐了一个人,“表…表哥。” 他歪过头,拨开车窗的帘子,望着外面。 晚玲习惯了他对她爱答不理的样子,也歪过头看右边的车窗。 车子开得并不快,但并没多久就停了,停在一栋灰白色的小楼前。 姨妈打开车门先走了出来,晚玲也下了车。 “过来。”姨妈在车的另一侧招手叫她。 “帮我把明玄搬到轮椅上。” “啥?”晚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叫她做什么?搬…搬明玄,把这个比她大七八岁的男人弄到轮椅上?她哪里有这么大力气。 “愣着什么,快点,姨妈腰不行,车子坐不下,小周没来。”姨妈催促她。 晚玲硬着头皮,半个身子探进后车座,显然席明玄并不乐意,他的头歪到另一边,身体也尽量往里靠,他不想她碰他。 “妈,叫司机来。” “太太。”司机在旁谨慎候着。 “大男人矫情什么,晚玲,快点抱下来。”席太太下了吩咐。 晚玲心一横,“表哥,你怎么就这么讨厌我呢?”一只胳膊从他的双腿下面穿了过去,另一只胳膊从他的后背抱住他的脖子,使劲向外提起。好在轮椅就在车门边上,莞尔的功夫,她把明玄放坐在轮椅上。这事并没有想象中难,只是,他的腿真的很细,比她的腿还要细。而且,他不重,真的不重。她的内心越来越不得劲,男人,男人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还好你在,能帮我的忙。”姨妈满意点头。 晚玲推轮椅,舔舔嘴巴,若她不在,司机,小周,李妈谁都比她能干。 “姨妈,我们去哪儿?” “席太太吧,您这边请。” 办公楼突然出现的女秘书把他们带到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室内铺着印度来的羊毛红花地毯,散发着淡淡的丁香茶味。里面已经坐了三个人,正围坐在芒果木制的办公桌上,笑谈着。 其中坐在办公桌里面的男人,是个漂洋过海来的老外,咧开嘴巴用蹩脚的中文假笑,“席太太,您可来了,我们都在等您。” 另两个人,一男一女,是背影,看不到脸。 直到其中那个亦穿黑色的女人起身转头,伸出手,“席太太,好久不见呐。” “好久不见,月莹。”席太太与她礼貌地握手,手上的力气和各自眼角的皱纹却出卖了彼此经年累月的仇恨。 “席阿姨,您请坐。”穿着黑色中山西装的男人也站起来,阳光表情礼貌地让坐。 晚玲推着轮椅的手颤抖了下,内心起了波澜,这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是他?那个她把手帕主动送出去的陌生男子。 “见到你很高兴,我是席明哲。”他发自内心地对她端庄微笑。 “我亲甥女,陈晚玲。”席太太介绍。 坐在轮椅上的席明玄看不过眼,忽的一声蔑笑,“人既然齐了,寒暄什么?开始吧。” “詹姆士律师,那就开始吧。”月莹也说。 詹姆士从文件夹取出密封的文件,“席铭诚先生生前在我这里留了合法遗嘱,现在我开始宣读。” [思南路的宅子由我的两位太太张可卿,申月莹和我的两个儿子席明玄,席明哲共同拥有。麦信药厂和药店的经营股权百分之三十由席明哲继承,另百分之七十由席明玄未来的孩子继承。在此之前,股权暂由席明哲代理。若席明玄未能生育有后代,其股权由席明哲继承。] 申月莹脸上胜利的姿态,不用多讲,席明玄双腿残废,八年都站不起来,以后也不可能站起来。能结婚?能有孩子?真是好笑。她装模作样关怀席太太,“明玄啊,你要加油,明哲帮你拿着这么多股份,真是烫手呢。” 晚玲听完这份与众不同的遗嘱,推着轮椅的手心也生出许多冷汗。姨夫,这明显是在嫌弃,嫌弃表哥残疾,不由地内心泛起同情。 席太太攥起的拳头,指甲抠进肉里,面子是不能输的,“你不用太得意,明玄的身体很快就好了,到时席家的产业自然还是我和我儿子的。不是你的!不可能是你的!”她的嗓门越喊越大,仿佛谁的声音高,谁就更有理。 “晚玲,我们走。” 晚玲推着明玄坐的轮椅,看到明玄苍白的脸上依然还是一副无所谓,姨妈眼角的皱纹愈发深了。 -- (六)发烧 (陆)发烧 “我怎么可能让月莹和她的杂种儿子如了意?” “她算什么东西!” “席诚死了,外头养的贱货就要登堂入室了?没这等道理。” 黑色的小汽车缓缓驶入思南路的一栅铁门,席太太在车上唠叨了一路,嘴巴干得要着火。 她冲晚玲动动手指,“弄下来。” 晚玲有了经验,对表哥明玄的厌恶表情通通略过,胳膊穿过他的腰直接抱起来。放到轮椅上。 周然见席太太回来,忙从屋里跑出来,恭敬称呼,“太太。”然后麻利地推起轮椅。 明玄自始至终偏着头,尤其当他被她抱起的时候,他更加厌恶,他最卑微的一面,最不像男人的一面,暴露在他瞧不起的乡下来的土气女人跟前,简直是耻辱。 “姨妈,您喝水。”从律师那里回来,晚玲越发心疼姨妈了。姨夫太不像话,不仅养了别的女人和孩子,还把家业送出去了。 “不喝。”席太太发泄着气话,嗓子确实干渴,还是拿起杯子喝了。这一路上,她已经想好了主意。 “晚玲啊,嫁给明玄好不好?”姨妈话语软下来,叹气。 “啊?”晚玲被吓了一跳,打了激灵。 “姨妈老了,你姨夫什么都没给我们母子留下。我们以后怎么过。”席太太拄着椅子背缓缓坐下,攥紧手帕。“晚玲,你帮帮姨妈好不好?” “我…”晚玲看到姨妈头顶的黑发一夜间竟变白了,她哪里忍心拒绝。“表哥不喜欢我的。”她低下头。 “不,他喜欢你的。我会去和他说,你应了就好。”席太太握住晚玲的手背,“还是自家人可靠,姨妈会对你好的。” 夜里晚玲睡不着,打开台灯,床头那本《柚子》她还没还回去,再翻看《菊英的出嫁》,她从前曾经幻想过,自己的婚礼那天,是新郎把她抱上铺满白玫瑰的床上,两人用情对视。表哥,他不行啊,不仅厌恶她,也不可能抱起她。 窗口下面的山茶花又长出了两枝花骨朵。 “搬进来,都搬进来。”楼下噼里啪啦叮叮当当的声音,晚玲下楼看到有个带着礼帽,蒙着黑色面纱,戴黑色蕾丝手套的女人伸着胳膊指划着。 高立衣柜,玻璃酒柜,印度羊毯…陆陆续续被搬运工扛了进来。 “你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李妈去拦,拦不住。 晚玲也不好过问,毕竟这是姨妈家的事。 但她认出了这个戴黑面纱的女人,那次在外国人律师事务所见过的。申月莹,姨夫在外面养的那个女人。 “姐姐。”月莹见到张可卿阴沉着脸,很不爽快的样,她就心里很爽快。 “这处房产,按照遗嘱,我也有份住的。看,我都把家具搬来了,不会不欢迎我吧。” 席太太气得恨不得吐出一口血,可这遗嘱在租界区是有法律效力的。她赶不走她,叫来警察局的人,她反而难堪。 “欢迎,怎么不欢迎。不过这房子总讲究个先来后道。楼上西面两个房间倒是空着,委屈你住了。” “不委屈,不委屈,谁让我是后来的呢?”申月莹并不介意这些,能住进这个宅子,她就算赢了。她有一个身体健康的儿子,席家所有的产业,最终都会是她的。 “吃饭,晚玲,咱们吃早饭。”席太太转身拉起晚玲的胳膊往餐桌走。 晚玲偷偷瞥见了,姨妈眼角挂了泪珠。 “姨妈。” 席太太使劲握了握晚玲的手背。 “少爷呢?”餐桌不见明玄,席太太问李妈。 “少爷好像还没起。”李妈答道。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席太太目光转向晚玲,“你去叫。” “姨妈…我…” “叫你去你就去,别扭扭捏捏的。” 晚玲不情愿磨磨蹭蹭起身,她知道表哥不喜欢她,可姨妈心情这么差,又怎好再叫她不如意。 “咚咚咚。”右手中指关节连敲了三下,“表哥,起床了。” 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倏然门从里面开了,是穿着整齐的周然。 “晚玲小姐,少爷,少爷他病了。” “病了?”晚玲心猛地一沉,推开周然的身子,就往里面冲。 明玄皱着眉头,闭着眼,露出灰白格子睡衣的一角,她心怎么那么疼。 她抬起手背去试他额头,“好烫,去叫医生啊,叫医生啊。”晚玲的智商忽高忽低,动作也是一惊一乍,跳起脚又往外跑,边跑边喊,“姨妈,姨妈,表哥发烧,好烫。快叫医生,快叫医生。” 电话号码还没有拨打出去,席公馆又进来个人。拎着个白色的手提箱,像极了西医诊所出诊的医生,只差没有戴白色的口罩。 晚玲看去,是他。 “太太。”李妈看到来人,打断了拿着电话听筒的席太太。 “要找医生吗?”指挥好工人把家具搬到楼上的月莹走不慌不忙下楼,“姐姐,我家明哲就是医生,何必舍近求远,耽误了病情就不好了。” 席太太看到来人,正是月莹生的杂种儿子明哲,她的儿子席明玄,怎么能让狐狸精的儿子来治病。 她还是要拨打电话,给家庭医生罗伯特打电话。 “太太,罗伯特医生住得远,恐怕要一个时辰才能来。”李妈在旁边小声提醒。 “姨妈。”晚玲也有意劝。 “席太太,您放心,明玄是我的亲兄长,我会尽力的。”席明哲态度很认真,叫席太太放下了电话听筒。 席明哲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院毕业后,在席家的麦信药店旁开办了诊所,方便了前来看诊的病人买药。 晚玲见他专业地拿听诊器,听了心脏,看过眼睑,又拿温度计测了明玄的体温。一连串专业的看诊,叫席太太放心许多。 “体温三十八度五,拿酒精和凉水给他擦身降温就好。” “不用打针吗?”席太太焦急地问。 “现在还没有有效的退烧西药。”明哲停顿了下,“中药的话,柴胡汤退烧效果最好。” “李妈,快去熬药。小周,李妈…”席太太见病床上躺着自己的儿子,眉头紧缩痛苦的样子就难受,思维都乱了。 “太太,我去打水拿毛巾给少爷擦身。”周然替席太太说完剩下的话。 晚玲只是呆呆地看着明玄,姨妈可怜,他更可怜。 她是不是要答应姨妈,哪怕他不喜欢他,可他的确需要人来好好照顾。 席明哲从手提箱拿出一瓶医用酒精,看晚玲对着明玄担忧痴心,心里有些不得劲。 “用酒精给他擦身体,会更快降温的。” 周然端来一盆凉水,把拧干的湿毛巾搭放在明玄的额头上。再拧干一条,开始给明玄擦身体,晚玲见到明玄胸口处的锁骨,不自觉脸红背过身去,跑出了房门。 席太太吩咐周然好好照顾少爷,也出了门,拉起晚玲的手往楼上去。 “姨妈看得出来,你是喜欢明玄的。” 晚玲没言语,席太太又继续讲。 “周然毕竟是男人,总归是照顾不全。” “嗯。” “你来照顾他,姨妈很放心。尽快生个孩子,不论男女,席家有了后,这席家的产业,有你一半的功劳。”席太太抓紧晚玲的手,停在楼上拐角处。“你要读书,要工作,姨妈都依你。” 晚玲有点动摇了,她喜欢表哥吗?至少是不讨厌的,而且带有同情。 “哪怕是可怜可怜姨妈,狐狸精和他的儿子来了,这是要我和明玄的命。” “姨妈,您别说了,我懂得。” 席太太见晚玲开了口,欣喜得讲,“晚玲,你答应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 -- (七)空思 (七) 空思 喝过李妈熬的柴胡汤,酒精擦过一遍身体,不到中午,席明玄的体温明显降了下来。明哲重新给他测了体温,降到了三十七度五。 明玄睁开了眼,靠在床头,饿得叫小周给他拿饭吃。 “喝点米粥吧,表哥。”晚玲把稀饭端进去。 “哦,谢谢。”但显然,明玄对她的态度是冷冷的,明哲在旁边都能看出来。 “那我先回去了。” 晚玲低着头,似是在看上楼的台阶,其实根本什么都没看,她脑子一直在想。表哥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的脚没有把台阶踩稳,眼看要倾斜滚落楼梯,她胡乱想抓住什么保持身体的平衡。 她竟然抓住了明哲的白衬衫,力度之大,纽扣都被扯落了许多。 “没事吧。”他挡住了她要倾倒的方向,她整个身体就靠在了他的前胸。 “没,没事。”她身体的角度过于倾斜,几乎是拽着他的衣襟才摆正自己的身体,重新找回平衡。“谢,谢谢。” “不谢,是我要谢你。” “谢我?”晚玲蹲下身,捡起掉落在台阶上的纽扣,“真是很抱歉,弄坏了你的衬衫。” 席明哲也陪她蹲下身,低头寻找散落在台阶上的纽扣。 “那天,是你帮我捡回那一个铜元。” “不算什么的。”晚玲展开手心,“我捡到了三颗。” 晚玲没多想什么,伸手指着他敞开的衣襟数他衬衫掉落的纽扣数。 “一,二,三,四。掉了四个,还差一个,在哪里呢?” 她又低头在地上左右寻看。 突然,一只大个的拳头出现在她眼前,突然张开。 手心赫然躺着一枚银色的金属纽扣。 晚玲对着这颗纽扣笑了,心口松了好大的气。 “还好找到了,谢天谢地。” 她扶着楼梯把手站直了身,“你把衬衫给我,我给你把扣子缝上吧。” 她不是为了想和他来往才这么说的,而是不想欠他什么的。姨妈家里如今这个样子,都是姨夫养在外面那个女人的错,而他又是这个女人的儿子,分走了姨夫对表哥明玄的爱,如若没有他,表哥的心情就会好起来,姨妈也不至于这么惨淡。 明哲听她要给他缝扣子,本想说不劳烦她了,还未开口,就改了主意。 “好。”他就当着她的面,把衬衫脱了下来。 “啊…你别现在脱。”晚玲似乎看到了他胸口的白花花,忙背过身踩着台阶蹬蹬上了楼,“一会儿你送到我房间。” 明哲抿嘴摇头笑,真是个害羞的女孩。 晚玲回了房间,拿起那本《柚子》,《菊英的出嫁》她已经看完了。菊英的母亲为自己的早夭的女儿办了冥婚,那么菊英也能体会到丈夫的爱吧。 她趴在窗口习惯性地向下看花坛里的茶花。前几天开得高洁,如今都不见了。绿叶有,可谁会在意绿叶呢?主人欣赏的,想要的,始终是茶花。 晚玲突地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又往楼下跑去,直到明玄的房门口,没有进去。她就靠在门框,偷偷往里看。 屋里没有别人,他正靠在床头,手里捧着瓷碗,安静地喝粥。 偶尔停下来,勺子搅在粥碗里,他应是在想那位沈小姐吧。 “晚玲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李妈又端来一碗新熬的甜汤,准备给明玄送去。 晚玲再往里看了眼表哥明玄,回头问李妈,“是不是应该把表哥生病的事告诉沈小姐?我想,表哥应该很想见到她。” “哦,对的对的,还是你想的周全。”李妈把甜汤交到晚玲手上,“我这就去给沈小姐打电话。” 晚玲的脚步已经放到了最轻,以为明玄不可能发觉她。可就在离他的床还有好几步的距离时,他抬起了头,刚才吃粥平静的眼神突然冷沥起来,单单对她。 晚玲端着甜汤的手稍微哆嗦了下,强起笑容,“李妈刚做的鸡蛋甜汤。” 她以为他就算再讨厌她,至少会回一句,不想吃,或是吃饱了之类的话搪塞她的吧。 可事实是,他只瞟了她这冷冷的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晚玲咬起下唇,她懂,绿叶怎能攀比高洁的山茶花呢? 她小心把甜汤放在床头桌上,自卑一句,“沈小姐会来看你的。” 然后蹑手蹑脚退出了门外。 席明玄忽地又抬起了头,仅看了她带上门的背影。粗布麻衣,土气的辫发,干裂的嘴唇… 他嫌弃她如此,笑容却不经意在他的嘴角绽放开来。 晚玲跑回了楼上,路过姨妈的房间。透过细小的门缝,看到姨妈扶着额,蜷缩在床上休息。 哎,她叹气。或许,或许,上海她原不应该来的。奉天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家乡,家里没有钱供她读书,这就是她的命,为何要为了更好的教育,更多的金钱,挣扎一生,到处钻营呢?姨妈是资本家的阔太太,依然不幸福。 并没有过太久,楼下的电铃响了。她知道,定是沈小姐来了。明哲送来的衬衫被她的左手微微攥紧,缝衣针倏然刺进她的手指,渗出血珠来,也扎入了她的心。 “李妈,李妈?”席太太被电铃声吵醒。“谁来了?” “太太,是沈小姐。” “她来做什么?”席太太对着镜子穿戴白丝旗袍,甩起脸子。 “少爷病了,晚玲小姐说,沈小姐能来看望,少爷会开心的。” “胡闹!” “晚玲,晚玲!”姨妈气冲冲直接进了晚玲的屋子,见她在缝补衣衫,猛得扯落一旁,“你到底有没有把姨妈的话听进去?” “什么?” 姨妈深呼吸,放轻了音,带着失望。 “明玄病了,有你好好照顾,这就够了,这是培养你们感情的好机会。” “姨妈,”晚玲抬眼,专注而认真,“表哥喜欢沈小姐,就让他们在一起吧。” 姨妈浑身颤抖起来,抬手就给了晚玲一巴掌。“你…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甥女!” “太太,”李妈站在门外见状,快步进来,扶住席太太,“小心身体,晚玲小姐也是为少爷好。” “这哪是为我好,那个沈小姐,她是个祸水,就是个祸水。”姨妈念叨叨。“就是个祸水,祸水…” “太太,扶您回去休息。” 李妈搀着姨妈出去,晚玲的右半边脸蛋火辣辣疼着,姨妈自私,可总不能牺牲表哥的幸福。于是,她当夜做了一个决定。 她,决定,回奉天去,回到她本应该在的地方。 -- pO1⑧点c0M (八) 五块 (八) 五块 晚玲来上海,根本没考虑回去的车票钱,姨妈总归不会不管她的。可现在是她自己要回去的,她拿着明哲的衬衫去还给他。 “缝得不好,别介怀。” 明哲看纽扣里面的内衬,针脚倒也整齐。“你比那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小姐强百倍。” “呵。能不能借我五块钱?” “做什么?”明哲把衬衫挂进衣柜,表现得倒是自来熟络。 “买车票。” “买车票做什么?” “我要回奉天了。”她歪头去看窗外,窗是对着北边的,看不到朝阳面的花坛,自然也没有山茶花。 “为什么要回去?这里不好吗?” “你借不借,不借就算了。”晚玲不想继续和他说了,说了他也不明白。 “那你给我写张借条。”明哲办事很妥帖,书桌抽屉里就有现成得信纸。 [陈晚玲今向…] “你名字怎么写?” 明哲从她的手心抽出钢笔,在借条上续写上[席明哲]三个字。 晚玲拾起笔,继续写,[借款五元,年息三厘。]不忘署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民国十七年六月二十。 明哲收起借条,从白大褂外套翻出五块银元。 “谢谢。”晚玲接过就要离开。 “你应该也叫我一声表哥的。” 她停住脚,回头,呵呵轻笑,没有叫。没有血亲关系,他是哪门子的表哥。 席太太打了她一巴掌,心里也确不好受。“李妈,去给我熬碗绿豆汤,要冰冰凉凉的,不知怎的,牙这个疼。” 席家进了不止两口人,还有月莹带来个干活的丫头喜凤。 李妈在厨房给席太太烧饭,年轻的丫头也在厨房给自己的主子炖蛋羹。 “快别乱动,这是少爷专用的碗筷。” “不过换个地方摆摆,你做你的,我做我的。” 喜凤尖牙利齿,李妈说不过,这日子,没法过了,怪不得太太上火牙疼。 周然端了些粥菜送去给明玄,“李妈,再多备份碗筷,沈小姐陪着呢。” 晚玲不经意听到,匆匆喝了碗粥就上楼了。 当夜,她就收拾好了皮箱,悄无声息。 她最后一次趴在窗台,向下看花坛里的茶花,风吹雨打后,开始孕育出了新的花骨朵。 她没有再看到明玄,今日给他端去的甜汤,他还给她冰冷的眼神,就是最后一眼。 想必,沈微小姐在正与他说说笑笑,谈论她看不懂的《傲慢与偏见》。 午夜时分,她拎着还是来时那个泛黄的皮箱从后院绕到了思南路上。 梧桐树叶比她来时茂密了许多,帆布鞋踩在月亮的影子上,谁也不知道。 回奉天的车票,是凌晨两点。她就坐在候车厅呆呆地等。 不会有谁来送她,她也不想谁知道。 “拿着。”声音有些熟悉,“怎么是你?” “我买了些点心,路上吃。”明哲似乎提前知道了她会出现在这里。 晚玲没有客气,接过他的点心,狼吞虎咽起来,她真有些饿了。 从上海到沈阳的火车,她要坐一两天。 “帮我照顾好姨妈,可以吗?姨妈很可怜的。”她第一次认真地看明哲,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你还会再来上海吗?” “应该,应该不会了。”晚玲断断续续答。“我的家在奉天。” “哦。”明哲搓了搓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本来,本来我是来给姨妈要学费的。”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了,“算了,书我不读了。” 站台的铃声大声响起来,提醒坐车的人该上车了。 “我走了。”晚玲拎起箱子。 “你得回来,回来还我钱。”他说。 晚玲扭头冲他笑笑,“为了五块钱,你会来奉天找我要帐吗?” “叫我一声表哥,五块钱就不用你还了。”明哲不知怎的,就想听她叫他表哥。 “不叫。反正你也不会真的来奉天。” 最后,她真的上了回奉天的火车,她的表哥,只有明玄是,那个坐在轮椅上,讨厌她的那个废男人。 一大清早,李妈照例餐桌上摆了黄油面包,小米粥和豆沙包。见太太下了楼,才敢过去小声说,“晚玲,晚玲小姐她…” “怎么了?”席太太以为昨日打了她巴掌,她在屋里闹脾气不肯下来。“我去叫她。哎,多大年纪了,还要我这个姨妈哄着才是。” 李妈拉住她的袖摆,“晚玲小姐不见了。” “不见了?” “皮箱衣服都不见了。” “不可能,晚玲她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能走去哪里?”席太太推开晚玲的房间,床铺上一个褶皱都没,枕边压着张纸条,[姨妈,我回奉天了,请您让表哥开心点吧。—— 甥女陈晚玲] 奉天北顺街还是熙熙攘攘,自从张将军被日本人炸死了,都传东北要出事。可不管出什么军政大事,平头百姓还是该吃吃,该睡睡,陈记糕点铺自然也照常营业。 “妈,妈!”晚玲拎着皮箱往里去,蓝色的棉衫在火车上俅得皱巴巴,疲惫的双眼要睁不开。 陈太太正在给顾客称量定胜糕,听有人喊她妈,还以为是晚风提前下了学。 “你怎么回来了?” 陈太太把沾了油的手往围裙上擦,关了店门,翻过去[暂停营业]的牌子,接过晚玲手里的皮箱,往楼上提。 “见到姨妈了?提前回来也不拍个电报。” “哦。” “学费怎么样?” “姨妈想让我留在上海读,我不愿意,就回来了。” “也好,上海毕竟不是自己家。”陈太太把皮箱放下,“你休息吧,我去电报局给你姨妈报个安,免得她担心。” “对了,姨夫去世了。” “什么?”陈太太被吓了一大跳,“怎么没的?” “车祸。” 陈太太重重叹气,想她这个姐姐,好命嫁给资本家,可也不好命,儿子…丈夫… 这世上就没有完美的事。 晚玲烧水洗了澡,把自己蒙在被里,明明很困,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几回,她摸摸眼角,竟嘀嗒出水。真没出息,哭什么呢,她走了,姨妈着急抱孙子,肯定会同意表哥娶沈小姐的。 “少爷,晚玲小姐走了。”周然坐在席明玄的床前给他削苹果。 明玄的心脏猛得抽了下,然后砰砰跳起来,他努力想停下来都不能。 “太太说是回奉天了。” 周然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明玄咬了一口,竟味同嚼蜡,尝不出一毫苹果味,甩手又给回了周然,“我有点累了。” 明玄见周然退出了房间,他也蒙在枕头里,心口没来由得还在跳,仿佛要爆炸了。 “太太,奉天来的电报。” 李妈拿着信递给席太太,[晚玲已回,多谢接待。] “哎。”席太太叹了口气,“我该怎么办呢,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已经住进来了,这个家眼看就要被霸占了。” “其实,沈小姐挺好的,和少爷般配,一年就能添丁。” “叫司机备车。”席太太再可怜惨淡,也是个要强的人。 -- pO1⑧点c0M (九)吕游 (九)吕游 “姐,姐…别睡了。”陈晚风摇着晚玲的肩,“来帮我做作业。” “干什么啊?”晚玲好不容易睡着,被人摇醒,很生气,“自己一边做去,别烦我。”说完翻了个身,继续睡。 “你姐原来这么懒啊。” 陌生的男声传进晚玲的耳朵,吓了她激灵,赶紧睁开眼,除了弟弟晚风,床头还站了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男生,看着有点眼熟,像谁,明玄吗?迷迷瞪瞪中,她似乎看谁都像明玄。 她在家随意,睡相不佳,胸口露出了沟壑来,双腿也是四仰八叉,幸亏穿了短裤。晚玲坐起来,赶紧向上拉了拉棉衫。 “你是?”她迷迷糊糊问。 “他是我同校吕游。”晚风弹了她一个脑门。 “没大没小的,另外你怎么可以随便把人领进我房间呢?”晚玲不高兴起来,脚底蹬起拖鞋,出去就往楼下走。 “姐,他比我高两级,今年也是毕业了。”晚风跟在后面解释。 “你要读大学吗?女子师范?”吕游的嗓音有点成熟,一点不像十七岁的少年。 “我不读。” “我也不读。”吕游回答她。 “那你要做什么?”晚玲随口继续问,走到最后的一个台阶的时候,她突然回头看了他的脸,究竟还是个少年,嘻嘻哈哈的。 “他是要去从军的。”晚风抢着帮他说。 “从军?”晚玲诧异。 “姐,你果真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张大帅坐的火车被日本人炸了,少帅要撑不住了,不是要归降日本人,就是要归降南方政府了。” 晚玲回头就戳了晚风的额头,“莫谈国事,瞎说个什么,不是要做作业吗?哪道题目不会,快拿来。” “我也不是要从军的,家里关系的缘故,要去军部做点事。”吕游解释两句,“倒是你,不读书,要做什么呢?” “卖糕点,不行吗?”晚玲不喜欢吕游,觉得他一点也不成熟,最重要的是,他要去军部做事,她是最讨厌当兵的,那些人,端着枪靠武力说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王法都没有。 “卖糕点挺好,我最喜欢吃你家的定胜糕。” 滴滴…门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吕游斜身看了眼,“我要走了。” “嗯,再见。”晚玲头都没抬。 陈太太也在楼下,伸手把柜台上的纸袋递过去,“别忘了糕点。” “谢谢伯母,差点我就忘了。” 外头军绿色的车子嚓嚓声过,晚玲心下觉得怪怪的,他难道和母亲很熟,怎么叫伯母。 “你不记得他?” 晚玲摇头。 “不是要跟着我卖糕点吗?常来的顾客都不记得,怎么做生意?” “以后就记得了。”晚玲搬了个板凳做在边上看母亲把糕点一块块装进锦盒。 “就会看着,不知道帮忙?” 陈太太见她一点眼力没有,不免抱怨起来。 “你们俩我谁都指望不上,一个整天迷迷糊糊不知在想什么,一个整天在外跑。” “你不去读书,就嫁人吧。” 晚玲装作没听见,蹬蹬蹬又跑回了楼上。 席太太是去了麦信药厂的经理办公室,拿着手帕点着眼角,“铭诚走得这么突然,留下我们母子怎么办?” 张经理最是见不得女人哭,他这办公室,总是有人来光顾,不是什么隐秘的场所。 “席太太,您放宽心,席先生去了,这麦信的经营还是照常,七成的股份是属于您和少爷的。” “我这心就是不安啊,明玄就是不肯结婚。” 张经理把账本拿过来给席太太过目,“这账,只能您和少爷查。”又把席先生从前签字用的笔递到席太太手里,“药厂的一切事宜,往后也是您和少爷说了算。” “真的?” “自然是,只要您和少爷活得好好的。” 席太太听张经理这么说,好受了许多。 “对,对的。我的明玄还很年轻。” “抓紧给少爷成亲才是要紧事。”张经理这话终于把席太太点醒了。 “去一趟沈家。”席太太从药厂出来坐进小汽车。 司机没听懂,“哪个沈家?” “四海西药沈长源的家。”席太太一百个不乐意,还是得去。 晚玲正对着床上铺开的从上海带过来的蕾丝长裙,怅然发呆。 “姐,姐,这衣服真好看。”不知何时,晚风又出现在了晚玲背后。 “吓我一跳。”晚玲把蕾丝群卷起来,又收回了箱子。 “这裙子像洋人结婚穿的婚纱呢。”晚风懂挺多,“姐,你是不是想嫁人了?” “又瞎说什么呢?” “姐,你说我同校的吕游帅不帅?” “不知道。” “怎么是不知道呢?我觉得他挺帅的,你是没见过他穿军装的样子,飒爽英姿不亚于少帅呢,对了,他还会打拳用枪呢。”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喜欢他不?我去和他讲。” “晚风,你是不是有找打!”晚玲火大起来,揪起他的耳朵拧了一个圈,“该干吗干吗去!” “疼,疼,姐…真疼。” “明玄,再吃点吧。”席太太亲自端了鸡汤去喂自己儿子。 “以前是妈不好,以后妈都依你。” 明玄接过鸡汤,“妈,我自己来。” “妈今天去过沈家了,说好了,下周就给你和沈微订婚。” “什么?”明玄端着的鸡汤不稳,洒泼了些到轮椅的扶手上。 “你是妈的亲儿子,妈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开心,你喜欢沈小姐,妈不阻挠了。” 明玄把鸡汤放在了一边的桌上,他本应开心,可却突然没了胃口。 “妈总想着沈小姐不是真的喜欢你,她是为了咱们布洛德补血药的方子。为了这个,妈还把晚玲给气走了。”席太太自责起来。 “谢谢妈。”明玄看母亲发从生出了许多白发,倒是自己过于任性了。 “我会结婚的。”他瘦削修长的手指微动。 大清早三点多,晚玲就被陈太太叫了起来帮忙。 定胜糕没有那么难做,粳米粉糯米粉白砂糖清水混合均匀,涨发一个小时,再把豆沙包进去,上锅蒸就成了。可要做得好看有口味层次,就得用模子一个个做,麻烦得很。 晚玲打着哈欠做了几十个,就腰酸背痛,靠着墙歪得东扭西扭。 “就这样,靠卖糕点养活不了你自己。”陈太太数落起她。 “谁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我慢慢来,慢慢来总会可以的吧。” “那你就慢慢来吧。” 陈太太不管她,最后还是她自己把面揉了,上了屉蒸糕。 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晚玲做糕点终是有点长进,只是手脚还是麻利不起来,她做不了开糕点铺这一行。 “上海又来了电报,说是给你联系好了学校,叫你过去。”陈太太把新蒸好的绿豆糕散在竹篾里,晾干。 “不去。”晚玲别着脾气。 “我是希望你能留在父母身边的,可你姨夫不在了,你去上海陪陪姨妈,也是晚辈应该的。” “再说吧。” 晚玲其实是想去的,可又怕去,她怕姨妈逼她嫁给表哥。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表哥,而是因为表哥不喜欢她,好没意思。 “伯母,来两斤绿豆糕。”有客来。 -- (十)喜事 (十)喜事 晚玲抬眼往门口看,是吕游,穿了传统的深蓝对襟长袍,文气了许多。 “来得刚好,绿豆糕刚出锅,软糯着呢。” 陈太太熟练地给他用油纸包好。 “我母亲牙不好,就喜欢吃软糯的。” 吕游看了眼一旁帮忙的晚玲,又继续和陈太太讲话。 “伯母,中午您和伯父有时间吗?我父亲想请您吃中饭。” 陈太太惊住了,怎么会有顾客要请他们吃饭,惊慌摆手推却,“不,不用了。” “父亲已备好了车,就在外面候着。” 陈太太一手按在柜台上,伸长了脖子朝窗外看,果真,自家铺子街边停了辆黑色的小轿车。 陈先生从厨房冒出头来,说,“家里的糯米面不够了,我去市场买…” 陈先生和陈太太盛情难却,只得上了停在街边的小汽车,晚风不在,陈记就剩了晚玲一人看铺子。 吕游凑趴过去,“你会骑自行车吗?” “不会。” “想学吗?我教你。” 晚玲不讨厌他今天一身长袍的打扮,但依旧拒绝他。“不想。” “走吧,看店好无聊的,去学骑车。” “喂,你别拉我啊,我不能出门,要看店的。”晚玲向后使劲,无奈他的力气真得很大,硬是拖着她的胳膊到了店外。 “晚风…?”晚玲门口碰到了中午放学回家的晚风。 “正好,晚风你帮忙看店,我带你姐去骑车。”吕游冲晚风眨了眼。 吕游穿着长袍,竟也动作敏捷,拉着晚玲的胳膊跑进附近的巷子,一辆黑色自行车就靠在青灰墙面。 “你就把车放这儿?不怕丢?”晚玲甩开他的手,左右望了望。 “嘻嘻,不怕。” “这里地方太小了,没法学。”晚玲扭头就要走。 “你别走。”吕游一着急竟拉住了她的手,手软得叫他不忍放开。 “你干什么啊?”晚玲使劲甩,就是甩不开,没办法,只得让他拉着,“你到底要做什么?我和你不熟!” “我喜欢你。”吕游脸一块红一块白,讲出这种话,他自己都觉得害臊。 “瞎说什么啊?你放开我,放开我。”晚玲又费了好大劲挣扎一番,还是无果。 “不放。” “再不放我喊人了啊。”晚玲往巷口外看去,人来人往的闹市街,不怕没人听到。 吕游再年轻气盛,也是要脸面的,很是舍不得地松开了手。 晚玲甩了甩,手腕都被他捏肿了,“别再来找我,我不喜欢你。” “婚宴就在和平饭店好不好,国民政府蒋主席的订婚宴就办在那里。”席太太陪明玄坐在汽车里,汽车沿街驶向繁华闹市区。 “做几套新式西装,礼帽也要。” “妈,不用了吧。”明玄低头看自己的腿,他用尽全身的力量,甚至不能移动一寸。 “要的,我的儿子这么帅气,女孩子都喜欢的。” 在席太太眼里,二十五岁的儿子依旧是个孩子,爱护地抚摸他的头。 车子停在了路边,当周然的手臂穿过明玄的腰时,让明玄想念起那个从乡下来的晚玲,他就在她怀里不过瞬间,可还是闻到了她身上简单的皂香。 裁缝在他身上量尺寸,他忍不住问周然。 “晚玲,她…”停住了话语。 “少爷,晚玲小姐是个好女孩。” 明玄听得,鄙夷得嗤笑。 “那天你发烧,是晚玲小姐叫李妈打电话叫来的沈小姐。”周然帮忙伸直明玄的腿方便量裤长。 明玄嘴角微微颤动,“她…” “我还看到了晚玲小姐留下的信,少爷猜写了什么?” “什么?”裁缝绕到明玄身后,量衣长。 “写请太太能让少爷开心点。” 明玄心里又再次微颤,不知不觉,似乎改变了什么。 奉天大饭店预留了包间,晚玲的父母小心翼翼坐在最里面,几个穿了军装的兵守在门外。 陈太太小声问丈夫,“这饭局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兵,我心里惴惴不安的。” 陈先生拍陈太太的手,“放宽心,我看不像是坏事。” 吕游的父亲进来的时候,门口的兵是敬了礼的。 陈太太扶着桌沿刚要站起来,对方先开了口。 “不要起,不要起,就坐着。”然后回过头吩咐门口的兵,“叫他们上菜。”再回过头面对陈家夫妇,满面堆笑起来。 “我是吕游的父亲,吕绍方。” “您,您好。”陈太太眼尖,瞄看到对方腰间的枪套,吓得说话结结巴巴。 吕绍方坐在了陈先生旁边,“我这人比较直,有事就直接说事。” “是的。”陈先生到底是男人,不怵。 “我儿子喜欢你女儿,咱们做父母的定个时间,把婚事给孩子们办了吧。” 陈先生和陈太太对了半天眼,再望门口的兵,只有点头的份。 下午时候,晚玲的父母被车安全送回了陈记糕点铺。 “妈,爸!”晚玲叫他们。 “晚玲,跟我来。”陈太太叫她。 “怎么了啊?” 晚玲跟在母亲后面,楼梯踩得枝桠枝桠叫。 “给你定了门亲。” “什么?我不要。”晚玲绕起了手指,断然拒绝。 “你又不读书,晚嫁不如早嫁。” “不要,谁都不要。” 陈太太还没来得及告诉她,给她定的亲是谁,她就跑开了,跑回了房间,蒙起了被子。她不要嫁人,谁都不要,如果要嫁,选一个,那人应该是… 她回忆着,她的胳膊穿过他瘦削的身体,穿过他细到骨架的腿,他对她的冷淡厌恶,以及对她的沉默不语。 [表哥,你开心点了吗?] 第二天大早,陈记糕点铺还未营业,邮差就敲开了门。 “上海来的电报。” 陈太太取来了印戳,盖了章。 早饭的时候,晚玲闷头喝着豆浆,吃豆饼。 陈太太跟全家人公布了大新闻,“八月二十我们全家要去上海。” “去上海做什么?”晚玲问。 “你姨妈的儿子要结婚了,对了,你该叫表哥,这次去姨妈家没见到吗?” “好哎,去参加婚礼喽。”晚风满心想着玩。 “他要结婚了?”听到这个消息,晚玲的头炸得嗡嗡响,母亲接下去说了什么,完全过滤掉了。 陈太太对陈先生念叨,“我姐的命说好吧,嫁给资本家,住洋房别墅。说话可怜也是可怜,儿子意外摔成了残疾,丈夫也去了。” “他都二十五岁了,早该娶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