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医难当》 第1章 罪女沈芩 大邺天荣十年,九月未到深秋,却冷得像寒冬,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却没半分暖意。 永安城向西五百里的荒原上,横亘着黑色重檐灰色高墙的掖庭,四方墙外是树影幢幢的乱葬岭,凛冽的秋风把枯黄的落叶吹得四处翻飞,像上天慷慨撒下的黄钱。 伴随着“秋后问斩”的,还有“秋后算帐”,每到白露,就会有新收没的罪妇们充没掖庭。 一队系着麻绳的蜿蜒长队,拴着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罪臣之女,步履蹒跚着向掖庭走去,寒风卷走隐约的抽泣和哽咽。 放眼望去,每名女子都恨不得伏在地上爬行,唯独有一位站得笔直,眼神清明地打量如同魔宫地狱般的掖庭,身影仿佛狂风暴雨中的棋杆宁折不弯。 领头的皂吏是“老胡子”,络腮胡子长了半脸,满脸皱褶,略肿的水泡眼透着寒意,恨不能把站得笔直的身影瞪出一身窟窿。 他接手这群罪女就收到上头递来的话,这丫头必须全须全尾地进掖庭,半路有什么闪失,就拿他全家老小的命来抵,吓得他一路上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万万没想到,这丫头性子烈得像野马,划脸抹脖子上吊一路折腾到现在,不要命似的下狠手,让人防不胜防,直到从房梁上放下总算安稳了,再也没折腾妖蛾子。 一阵寒风挟尘带土地吹得人睁不开眼。 突然,老胡子的右眼皮又一阵乱跳,她已经结了痂的破相花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只一瞥就让人渗得慌,莫非这沈家真有奇冤? 大约被突然冒出的念头吓得浑身一激灵,他用力一甩鞭子,喝斥道:“装什么死?!再装我让兄弟们就地尝鲜!” 一句话,围在四周押解的皂吏们眼神瞬间透出原始的欲望。 罪女们的哭声更响了,磨蹭的脚步到底还是快了。 人大约都一样,等死被凌辱这样惨烈的事情,能拖一时是一时,哪怕片刻也是好的。 又花了两柱香的时间,皂吏们终于把她们押到掖庭异常宽阔的校场上,重重栅栏外早有膀大腰圆的女皂吏们,拖着棍棒,等着接人。 老胡子下马低头、递呈文书:“今押解罪女两百三十四名,请魏大人验收。” 魏大人在掖庭执掌女囚,一位将近两百多斤的高大胖女人,满脸横肉,双眼只有一条缝,但是眼小聚光,只一眼就看到了“独树一帜”的破相女子,鞭子一甩:“你,报上名来。” “我是……沈芩……”女子缓缓抬头,顶着划花的脏脸,眼神清澈地打量堪比门板的魏大人。 老胡子和在场所有皂吏,连带一众罪女都倒吸一口冷气,敢在魏大人面前称“我”、不行礼不下跪,她活腻了吗?! 沈芩浑然不觉。 魏大人满是横肉的脸瞬间通红,脚步沉重地过去,肥短的手指用力掐住沈芩下巴一抬,看到颈间紫红色的勒痕;用力一抓纤细手腕,赫然发现未愈合的刀伤:“在本大人面前还敢自称我?!” 沈芩一怔:“我……” 魏大人突然发力拽着女子随手一甩。 “啊!!!”罪女们的惊呼和尖叫声。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沈芩像破面口袋被高高抛起,又重重撞在沙石粗砺的围墙上,再摔到地上。 “咳咳咳……”身体像摔裂了似的剧痛,沈芩硬撑好几次才慢慢地爬起来,勉强咽下喉头的甜腥味,手腕和脸上结痂的伤口崩裂渗血。 “沈芩,扔去疫亭!” 沈芩的视野在清晰和模糊中来回变化,盯着庞大的身躯看了许久,才浅浅一笑:“魏……大人,您最近走路要好好当心,千万别再摔倒了……” 四周的人都盯着沈芩,她惨白流血的的脸,配着沙哑的嗓音,像鬼魂诅咒,令人心生寒意。 魏大人先是错愕、随即冷笑,长鞭在沈芩身上脆响一声,高声训斥:“你们这些贱货都给我听着,敢对上官不敬,这就是下场!” 沈芩闷哼一声,没有惨叫,没有求饶,无视周围的啜泣和倒吸气声,淡淡地瞥向破绽翻边的秋衣,把漏出来的薄棉花塞回去,仿佛刚才挨了一鞭子的不是她。 魏大人磨着牙根盯着少见的“硬骨头”,大声训斥:“从现在开始,我让你们往左,谁往左慢了,就跺一只脚;让你们上吊,谁敢跳井,就捞上来鞭尸,扔到疫亭当伙食。” 其他的女囚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生把眼泪和哽咽憋回去,疫亭是掖庭最可怕的地方,进了那里,连乱葬岗都去不了。 胡杨一拱手:“魏大人,小的这就滚蛋!走!” 一声令下,押解的人手换得彻底。 两名女皂吏把沈芩提溜起来,扔进通往疫亭的入口,生怕传染疫病迅速把小门封死。 “还楞着干嘛,进去!”魏大人在皂吏的簇拥下,走进正门。 麻绳队伍重新动起来,被木棍抽打着缓缓走进掖庭巨大黑门,仿佛送进恶兽口中的祭品。 小门里,蜷缩的沈芩呼吸都带着钝痛,吐了口郁闷到极点的气,半蹲在狭长低矮的下斜通道,向着尽头些微的亮光,还没走几步,就被扑面而来的让人晕厥的异味儿给薰了个跟头。 赶紧往鼻子里塞了点衣服里的破棉絮,沈芩慢慢挪近亮光,一个巨大的半圆形泥地和层层叠叠的栅栏映入眼中,左边疯长的野草丛中隐约可见森森白骨、破烂的衣服还有可疑的人体组织,再走近些,赫然看到几颗人类头骨被一根枯黄的藤蔓缠绕着,黑眼眶正对她。 沈芩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滚带爬地逃回通道口,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咝,一块坚硬的黑色木门,堵住了回头路。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漏得一干二净。 按照原主的记忆,疫亭是身染恶疾的囚徒们等死的地方,不供给任何吃食,解渴的水从天上来,所以……沈芩不得不面对更残酷的现实,这里吃人,新鲜的血肉最受欢迎。 刚才还空空荡荡的栅栏里,走出一群破衣烂裳的人、男女莫辨地、幽幽的眼神透着对食物的渴望,一步、一步地缓缓地向她围拢。 每一步都仿佛踩着她的心尖。 第2章 一击即中 眼看着各种人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怎么办? 束手就擒?还是奋力一搏? 情急之下,沈芩拔下头上的木质钝头发钗握在手里,不断深呼吸告诉自己,对峙的时候,谁先开口就会输了气势,所以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这瘦巴巴的,也没几两肉,不够分!” 对面一个高壮汉子居高临下地打量沈芩。 沈芩见对方先开口,深吸一口气,尽量声音清晰平稳,不露怯:“你们病的病,饿的饿,还不知道谁吃谁呢。” “哟嗬,这胆子真大,还敢和我们哥几个说话?” “兄弟们听听,还不知道谁吃谁呢?哈哈哈……” “废什么话?老子都快饿昏了,兄弟们上!” 沈芩还没来得及分清人,一个满身烂疮的汉子就摇摇晃晃地扑过来,身形是她的一倍半,一拳当头打来。 沈芩快速估算,能不能保住小命,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击即中!深呼吸……侧转、避开、低头蹲下,手中的木钗狠狠地戳中汉子脚背的穴位,闪避、后退一气呵成。 反击得太突然,栅栏里的人谁也没看清。 “嗷!”满身烂疮的人抱着看似完好的脚,嚎叫着在地上打滚,外露的皮肤稍有刮蹭就鲜血淋漓,没一会儿就滚成了血人。 沈芩握紧木钗,无畏地注视着吃惊不小的人群,提高嗓音:“我提醒过你们!” “死癞子,赶紧滚!”又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没了左臂,粗声粗气地吼完,顺便踢了血人一脚,“连这样的小娘们儿都制不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血人连滚带爬地往栅栏里跑。 “小丫头不要倔,”壮汉大半张脸都被胡子盖住了,一咧嘴露出满口大黄牙,“吃大爷我一拳,然后就舒坦了!”说着就举起罐子大小的拳头打来。 “砰!砰!砰!”连挥三拳,拳拳落空,壮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小娘儿们怎么这么快? 沈芩趁着这个空档,手掌当刀,对着壮汉的咽喉用力一击。 壮汉应声倒地,暴睁双眼、捂着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爆出惊天动地的呛咳,整个人虾米似的蜷在地上,腊黄的脸涨得通红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到底是谁?” 沈芩清了清嗓子:“我吃饱喝足进来的,撑个三五天不是问题;倒是你们,饿的病的等死的,在我这儿占不到什么便宜,伤上加伤,只会死得更快。” “不如大家都省点力气吧,活着不容易,。”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在掂量沈芩说话的份量。 “敢伤我们老大,大伙儿一起上啊!”其他人扑过来。 突然一声唿哨响起,气势汹汹的人互看一眼,又佯佯地退下去,再也没人上前。 沈芩浑身戒备地盯着他们,直到天色彻底暗了,那些人东倒西歪地睡了,才下巴抵着膝盖,思考人生—— 二十四小时前,她还是著名三甲医院外科住院医师,值完夜班啃完考试书打算睡到自然醒,没想到然被人掐人中、灌药地弄醒,睁开眼整个世界都变了。 大邺第一医学世家沈家,因赈灾舞弊大罪抄家流放,全家百几十口人,男丁流放到边塞,女眷自尽鸣冤、小的不是吓死就是病死,到最后,她穿到了唯一幸存的、被没入掖庭的沈家嫡女(想死没死成的倒霉鬼)身上,好巧不巧的也叫沈芩。 原主今年刚过及笄礼,如果不是家中变故,应该是被各方求娶媒婆踏破门槛的窈窕淑女,可惜……这样的残酷事实,打破了沈芩“只想混吃等死”的美好愿望。 不仅如此,大约是原主遭遇太过惨烈沉痛,缺失得七零八落的记忆和沈芩融合的瞬间,从未体会过的愤懑、悲痛、哀伤……诸多复杂的情绪把她缠得透不过气来。 拜多年工作经验所赐,沈芩并未沉浸在负面情绪里,很快恢复理智,开始思考“蝼蚁”似的自己如何“苟且偷生”。 思来想去,好像除了等堪比门板的“魏大人”脚伤发作以外,她再也没有其他可以打破残局的机会,她只要等就可以了。 于是,沈芩把自己缩成一团,望着少见的璀璨星空发呆。 忽然一个什么东西撞到了沈芩的脚,又立刻弹开,咕噜噜地滚远。 沈芩吓得她一哆嗦,循声望去隐约看到一个球形……还有一个紧追而去的小小身影,混乱的情绪和脑子弹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玩球的小鬼魂?! 忽然,小鬼魂抱着球形,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升沈芩后背,真的是见鬼了吗?! 小鬼魂前移一小步,又一动不动。 沈芩蹭的跳起来,捏紧手里的木钗,小鬼魂蹬蹬跑过来,距离两步远又跑远,跑过来跑回去,越靠越近:“……” 扎还是不扎? 沈芩的内心激烈斗争着,忽然,漆黑的疫亭亮起火把,视野大亮,让她清晰地看到小鬼魂扮了个小鬼脸,下一秒,就蹬蹬跑回栅栏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芩,上来,快上来!”低哑的吼声响起,在疫亭惹出一片回音,紧接着左边的石墙上放下一个木梯。 沈芩的视线顺着木梯向上,看到大约三层楼高度的石墙面有个小窗,被小鬼魂吓过的大脑运转极快,心中一喜,机会来了! 栅栏里的人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盯着沈芩,视线带着复杂莫变的情绪。 “不麻烦大人了,我在这儿挺好的。”沈芩忍着饿瘪的肚子,回答的嗓音不高,但很清晰。 “还不快滚上来?!”皂吏怒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芩微微一笑:“魏大人不太好吗?” 皂吏一怔:“还楞着干什么?” 沈芩慢条斯理地爬上木梯,盯着打算下狠手的皂吏,又慢吞吞地加了一句:“大人,魏大人还等着我的吧?到时候……” 皂吏伸出的手就这么生生地停在半空,用力一推沈芩:“铐上,走!” 一副重枷牢牢锁住沈芩,被皂吏连拖带拽地向前走。 饶是沈芩记忆力惊人,但在掖庭完全相同的重重大门小门、墙、阶梯之间来回穿梭以后,很快失去了方向感。 就在沈芩以为要累死的时候,突然听到魏大人高亢洪亮的哀嚎声,像一针强心剂,立刻振奋了精神。 第3章 骨裂 沈芩铐着重枷跨门槛的时候,被惨叫声吓得一个踉跄,抬眼就看到“病来如山倒”的魏大人。 想来可笑,两个时辰前,魏大人站着的时候堪比门板,走路生风、自带遇神杀神的强大气场;虽然躺倒也是身形赛小山,但是满脸冷汗打湿了头发,整个人都仿佛泛着油光,一下老了十几岁。 “还不给魏大人行礼?!”皂吏抬腿一脚。 沈芩猝不及防扑倒在地,重枷在身,一时没爬起来,只能尽量抬头:“魏大人……” “蠢货,还不快过来?!”魏大人一声吼,眯成缝的眼睛瞬间瞪大。 当场的皂吏浑身一颤,三两下解了重枷,把沈芩拖到床榻边。 沈芩也不客气,翻看眼皮、把脉……一路检查到粗壮的脚踝,心里有了论断。 下午见到时,魏大人有些跛行,血脉不通,不由地眉头紧缩,粗粗地打量周围,喃喃自语:“唉,手边什么都没有,这可怎么办?” 皂吏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沈芩脸色越难看,皂吏越害怕,魏大人的脸色就越惨白,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 “说话!”魏大人突然出声。 沈芩半合着眼睑计上心来,用力按压脚踝旁的穴位,边按边说:“回魏大人的话,您这病不难治……只是我……”话音未落就软软地倒在地上,“两天没吃喝了。”然后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魏大人脚踝疼了一个时辰,掖庭大夫换了三个,疼得想死的心都有,沈芩却说不难治,一出手脚踝的疼痛就减轻了许多,立刻吼道:“还楞着干什么?快去准备吃食!” 一刻钟以后,沈芩右手拿汤匙舀着热腾腾的稀粥,左手捏着薄皮大馅十八褶的包子,左一口右一口,越吃越精神。 魏大人也没闲着,一起大吃大喝。 吃饱干活儿,沈芩用力按压了一刻钟,放下魏大人的右脚踝,轻声细语:“大人,您这脚踝骨两日前裂了,这几日不宜走动,躺着要这样垫高,还有……” 魏大人心头一跳,她确实是前天不慎摔倒扭了脚踝,这沈芩实在厉害,挑起一条粗浓的眉毛:“本大人每日巡亭事务繁多,哪能不走动?” 沈芩忧心忡忡:“大人,古人有云,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您两日前摔倒并未妥善处理,今日才会如此发作。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不好好调养的话……”故意停顿,让魏大人有脑补的空间。 “说完!”魏大人大怒。 “天气渐冷,大人又爱出汗,掖庭阴冷聚集,日子久了难免湿寒侵身,”沈芩注意到魏大人的眉头抖个不停,刻意加了一句,“只怕会伤上加伤。” “怎么说?” “我两手空空,既不能下针,也不能开方,即使开了药方也不见得能凑齐药材,”沈芩一脸惋惜,“大人又不能静养,这脚踝疼痛会反复发作。一次比一次严重。” 魏大人的脸色立刻变了:“我会听你这些混话?” “是不是混话,过两日就见分晓,”沈芩一脸无所谓,反正疼的不是自己,“大人,没有其他事的话,罪女告辞。”双手一拱,重枷再上身。 又一通七拐十八弯,沈芩回角落蹲着。 突然,石壁内一阵响动,皂吏的脸一闪而过,一只破旧食盒落到了沈芩的脚边。 “谢大人,”沈芩捡起食盒抱在怀里,真没想到魏大人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壮着胆子问,“能不能留个火把?” 皂吏厌恶的面孔又一次闪过,暗门关闭,火把到底没灭。 借着些微的亮光,沈芩打开食盒一看,有馒头、包子和一些散碎糕点,还有荷叶包着的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 几乎同一时间,栅栏深处有了动静,几个人影极快地出现在栅栏外,眼神炯炯地像饥饿的狼群。 即使双方隔着十步远,沈芩都能听到咽口水的声音,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今晚的食盒和命只能留一样,如果执意不给,可能两样都没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沈芩把食盒放到了栅栏边,只拿了个余温尚存的包子,挤出一个微笑:“都饿了吧,别客气。”然后迅速退回角落。 并不是沈芩大方慷慨,而是夜凉如水,热包子不吃早晨能硬成石头,其他的东西就更别说了。 更深的原因是,虽说这些人与她素昧平生,但她也不愿把治病救人的能力变成“杀人刀”,把吃食送出去,还可以“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沈芩把包子塞在宽袖里,寻思着为了这么点吃食能斗倒几个人? 不出所料,吃食瞬间就被包围,围过来的正是下午围攻她的那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可不知怎么的,他们尽管步履不稳,却进退有度,栅栏深处有什么人? 可是下一秒却出乎沈芩意料,最早对她出手的壮汉拿着食盒一动不动,似乎要把盒子瞪出一个窟窿来。 沈芩心里纷乱的念头太多,没来由地咯噔一下,这些不会有毒吧? 下一幕又让她嘲笑自己多疑,只听到壮汉咽了好大一口水,又捧着食盒推搡身边的人:“去,一边去!”往栅栏深处去了。 突然让沈芩想到下午让他们退回的那声唿哨,心中一动,栅栏深处有什么人? 不管了,趁热先把包子吃掉,吃不下也要塞进去。 栅栏深处传出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群老弱病残和一位身形高大的身影,走到栅栏边缘在时强时弱的火把光亮下,向沈芩行礼,然后你拈一点、我拈一点,把只够一个人果腹的吃食分得干净。 沈芩惊得包子差点掉地上,急忙捧好。 正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蹿过来,杵在距离沈芩三步远的地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瘦小却还算干净的脸颊,咬着手指,直勾勾地盯着沈芩手中的包子。 “……”沈芩下意识地转身,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跳出一串念头,这孩子四岁还是五岁?小脸是饿瘦的吧?这就是之前把她吓掉半条命的小孩子? 第4章 半个包子 “咕咚,咕……”咽口水的声音分外清晰,大大的眼睛几乎占了一半小脸,清 澈如水的眸光里隐着胆怯。 无辜又可怜的眼神,让沈芩想起了鹿园的小鹿,只是眼前的孩子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刮倒,远比不上吃喝无忧的鹿。 “你叫什么名字?”沈芩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孩子小小地向前一步,又一动不动,直勾勾的眼神里只有包子。 “你有个球是吧?拿球来换!”沈芩一想到被这小鬼吓掉了半条命,又忍不住想报点老鼠怨。 突然,孩子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两颗大泪滴毫无预兆地滚下来,砸在破了洞的脚面上。 “……”沈芩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把包子咬过的地方掰下来以后,递到孩子手边:“拿着,快吃吧,不哭啦,还有些肉末呢。” 孩子不知道在坚持什么,死也不肯拿包子。 沈芩打量了好一会儿,也没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立刻更正:“逗你玩儿呢,我一个大人哪能抢你的玩具是不是?乖,拿好,趁热吃。” 孩子这才接过包子,转过身又转回来,怯怯地伸出小手指,勾住沈芩的小手指认真地晃了三晃,拔腿就跑。 栅栏内外有几个人没绷住噗哧出声。 “……”沈芩尴尬地想捂脸,“不是,我……我真不要你的……”尴尬的脸色突然怔住。 只见那孩子双手捧着包子递得高高的,送去给了栅栏里的一个人,两人互相谦让的结果是一人一半,眉开眼笑地好像品尝着龙肝凤胆。 忽然,一阵嘈杂的鸟叫声远远传来,沈芩循声望去,转眼就见一群夜鸟飞过疫亭上空,遮云蔽日般的数量。 几乎同一时间,地面微震,火把的火光摇得几乎要熄灭。 受过灾害演习训练的沈芩,下意识地觉得是地震,可是等鸟群飞远,又只剩寂静,刚才的异动像她的幻觉。 “毓儿!毓儿!你怎么了?!”一个沙哑的女性嗓音突然惊叫。 沈芩微转过脸,整个人瞬间紧绷,刚才还在吃包子的孩子已经倒在地上,惊叫的是和他分享包子的女人。 最外围的壮汉蹬蹬地跑过去,抓起孩子折脚倒提起来,用力拍着后背,边拍边问:“怎么了?噎着了吗?” “刚才还好好的,”女人双腿软得根本站不住,“毓儿,毓儿……” 职业习惯使然,沈芩完全忘记下午的恶斗,拨开人群冲进栅栏,一把拽住壮汉的袖子,大声说道:“你快把他放下来!异物窒息不是这么救的!” “什么西?”壮汉还是抓着孩子,半信半疑,“你会救啊?我侄子就是这么拍的,保管有用!” 眼看着孩子的脸色越来越差,咚吸越来越弱。 沈芩顾不上其他,抢过孩子嘱咐:“别怕,靠着我就好!”然后迅速用海姆里克手法,把孩子面向下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左手托下颌,右手迅速轻柔推挤后背。 拍五下,孩子什么没吐出来。 又拍五下,还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沈芩怕他窒息缺氧太厉害,开始人工呼吸与海姆里克手法交替使用,随着时间的流逝,眉头紧锁,但是急救不停,很快就气喘吁吁。 “这……”壮汉挠了挠头,“什么怪法子?行不行啊?” 旁边一个瘦高个的男人幽幽地说:“没办法的,我家小弟就是吃蚕豆噎死的。” “闭嘴!”壮汉一声吼。 刚才还双腿发软的女人突然冲到疫亭入口,疯了似的大喊:“有没有郎中,我们家毓儿不行了,救命啊!求你们发发慈悲吧……”边喊边不住地磕头,额头很快红肿。 “毓儿,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既没脸活着,也没脸死啊!” “毓儿!” 众人的视线焦灼起来,议论声由低变高,最多的就是“没救了,救不活的。” 陈娘把额头磕破了,一会儿看门,一会儿看沈芩。 沈芩边急救边思量,包子遇水变粘,进去容易出来难,可是再不出来,她手边没有任何辅助器械,该怎么办? “啪嗒。”正在这时,有块粘腻的东西掉在地上,正是一块粘乎乎的包子皮,孩子浑身一颤,用力抱住她的膝盖。 “陈娘,毓儿救回来了!”壮汉大喊。 “醒了!醒了!”瘦高个开心得手舞足蹈。 陈娘连滚带爬地扑回来,一把将毓儿搂在怀里,紧紧抱住:“毓儿,还活着!还活着!”两人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沈芩脱力地坐在地上,无奈地看着小哭包:“你吃东西能不能小心点?” “沈姑娘,谢谢你!大恩大德没齿难忘。”陈娘拉着孩子过来,扑通跪下。 沈芩蹭地跳起来,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以后小心就行了。”救过那么多人,还第一次被人这么感谢,心里好慌。 “毓儿怕鸟怕得紧,刚才那么乌泱泱一大群飞过来,肯定是吓着了,”陈娘不管不顾地磕头,“今世愿意做牛做马伺候小姐。” 沈芩没忍住噗哧一声:“我们在疫亭呢,这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说完,去刮了一下小鬼的小俏鼻子,摆摆手,摇摇晃晃地蹲回角落。 还是一围之隔,沈芩明显感觉到这些人的眼神和善了许多,尤其是瘦高个儿和壮汉,时不时凑过来,又退回去。 …… 一刻钟后,掖庭魏大人的隔间里,皂吏匆匆进入,把疫亭发生的一切细细回禀。 “什么?”魏大人简直不敢相信,“真的救回来了?!” “是的,大人,小的不敢欺瞒,沈芩的医术确实了得,”皂吏停顿一下,“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她把食盒里的东西都送人了,这是安的什么心?” 魏大人先是一怔,然后一拍床沿哈哈大笑:“好,很好,本官最喜欢烂好人,你,明天开始每天带她来替我按脚。” “是,魏大人,”皂吏点头哈腰,犹豫一下还是问,“大人,您不怕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吗?” “混帐!”魏大人随手砸了个东西过去,“沈芩不是别人,她是前太医院院判沈石松家的嫡长女,沈家的人,名字都用药材。” 第5章 黑状 “魏大人,刘郎中说来问安,见不见?”皂吏悄悄摩梭着袖子里的碎银子,掖亭是个清苦的地方,难得能捞点外快。 “不见!”魏大人的脚踝经过沈芩一翻捏穴按压以后,青紫和肿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疼痛减轻了许多,“让他滚!” “是,”皂吏很是为难,这次通传不成,以后谁还会给她碎银子,“大人,您真的相信沈芩吗?” 魏大人随手抓了个什么砸过去:“沈芩在疫亭没吃没喝,现在全靠本大人的仁慈混点吃食,能伺候本大人是她的福份,你还不滚?!” “大人,您不想想她那张毁了脸?把自己毁成这样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更何况,她进疫亭还不是您指派的吗?” “您还记得她进疫亭之前说的话吗?她让您小心点,不要再摔了,她怎么知道您一定会再摔?属下觉得这事儿蹊跷。”皂吏说完立刻低了头。 魏大人睁大了眯缝眼儿,脸上的表情变了好几次,最后咬牙切齿地吩咐:“传刘饭桶!” 不一会儿,刘饭桶就腆着堪比五月怀胎的肚腩,人模狗样地提溜着诊箱,带着一脸谄媚的笑上下打量魏大人,心里很是不愤。 他不是治不了,而是魏大人这个胖女人平时嚣张跋扈,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别人“求诊”,她敢踢郎中。 他之前托辞要回家翻遍典籍,也要治好魏大人的腿,纯粹是想用拖延之计;等她忍无可忍的时候,他正好提要求。 没想到,他还没把掖庭转悠完,就听说魏大人从疫亭里找了个郎中,医术高超赛过掖庭里的任何一位郎中,这还了得?于是,他使了些银子,必须重得魏大人的信任。 “魏大人,您的腿看起来好多了呀。”刘郎中暗暗吃惊,疫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人物?下定决心,不择一切手段让这人消失。 “是吗?”魏大人还保持着沈芩嘱咐的姿势,连正眼都没给一个,“刘郎中大忙人,现在不好好休息着,跑我这儿来看热闹呢?” “魏大人,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刘郎中磨蹭到床榻旁,突然故作惊讶,“大人,您哪找来的世外高人?不施针药就能药到病除?” 魏大人膀大腰圆,却反着“心宽体胖”生性多疑,先是皂吏的提醒,然后是刘饭桶的暗示,忽然又腿疼起来。 “魏大人,您这伤势不轻,必须慎重对待,千万不要听信旁人吹牛……”刘饭桶不遗余力地抹黑。 “你有什么好办法?”魏大人懒洋洋地躺着,小眼聚光盯着他,像盯上青蛙的蛇。 “针灸是必须的,大人,您一定不能随便走动,一不小心伤上加伤,这条腿恐怕凶多吉少。”刘饭桶认为只有把事情说得难于上天,病人痊愈以后心里一定万分感激。 “来人,把沈芩带来!”魏大人的多疑发挥得恰到好处,“刘郎中,你们可以当面对峙,看到底谁说服得了谁? …… 沈芩蹲在角落,背靠着厚重石壁,正昏昏沉沉地梦到柔软大床,然后下一秒,她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毓儿正好奇地注视着她,陈娘正要往她身上盖薄衫,一声喷嚏,三个人都吓了一跳。还没等他们回神,又传来响动:“沈芩,上来!” 沈芩一咕噜爬起来,乖乖上了木梯,在稍长的步行时间里梳理着各种可能性,走到魏大人寝室才发现,屋子里还站着一个“桶形”男人,正捏着山羊胡笑得格外阴森。 “见过魏大人。”沈芩屈膝福礼,“这么晚了,不知道……” “喏,他说我的腿好不了。”魏大人随手一指。 “魏大人,医术有别,观念不同又有何不可?”沈芩又把魏大人的脚踝仔细检查了一遍,只要她能静养几天,这伤会好得更快。 “你这丑八怪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医术有别?!”刘郎中不干了,“你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人命关天,贻误病情有何企图?” 沈芩冷笑一声:“我们素未平生,你凭什么说我贻误病情?医者仁心,说魏大人的脚踝好转很难吗?” 刘郎中以为沈芩一介女流,面对诬蔑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是她两句话出口,让他引以为豪的抹黑就少了点意思。” 魏大人单手托腮眼神在沈芩和刘郎中两人身上来回扫:“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到底会怎么样?” 刘郎中被沈芩这种不按常理的应对,打乱了自己的阵脚,急着找回场子:“魏大人,您听我说,只凭她这张恶人脸和这诡异的处理,我保证她对您不怀好意!” 魏大人不置一词,却看向沈芩。 “回魏大人的话,我没什么要更改的,保持就行,”沈芩看透了刘郎中的想法,“没什么事的话,我回疫亭去了。明日还要早起来替大人按摩脚。” “魏大人,能不能再赏些吃食?” “下去,”魏大人眯了眯眼睛,“明天按不好,就什么都别想吃!” 沈芩走到门边时,突然看到屋内的蜡烛烛焰摇晃不已,再看魏大人的床幔和其他悬挂着的东西,心里咯噔一下,这次是真的要地震了吗? “怎么还不滚?” “魏大人,您听说过地震吗?”沈芩想提醒,又不敢提醒得太明显,现在就已经有人揣测她用妖术治病救人了,再冒然加上预测地震,只怕会被当场烧死。 “滚!饭桶,你也滚!” 沈芩应声而出,回疫亭的路上,不敢松懈地盯着每个火把,每条悬空而挂的锁链,没错,大概是震源离得很远,所以掖庭没有察觉。 刘郎中恶毒的视线,一直紧盯着背道而行的沈芩。 沈芩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疫亭,搬离了靠墙的角落,栅栏里不知怎么骚动着,难道是毓儿又吃什么噎到了? 来不及细想,她冲进栅栏里,看到一副玉立身长的身体躺在地上,在陈娘的呼喊下有了反应,长长的睫毛颤了好几次,才缓缓睁开,一黑一蓝的异瞳眼睛。 第6章 异瞳大人 沈芩倏地后退,以为自己眼花,眨了眨眼睛,还是一黑一蓝的异色瞳,深邃的面部轮廓外加络腮胡,完全不像汉人,难道是触犯法令的番邦人? 懵懂的钟云疏借肩膀用力想坐起来,可是试了几次,还是只能躺平。 “钟大人,您醒了!”陈娘激动起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对了,这位沈姑娘医术高明,要不要让她给您瞧瞧?” 钟大人?沈芩这才注意到他衣袖腰带和衣料,包括束头发的簪子、连鞋底都有花纹,比疫亭其他人的衣物高档很多。 “钟大人,”瘦竹竿身形的汉子也冲过来,“他们对您动大刑了?您伤哪儿了?” “钟大人,您等着,我要是放过刑亭的那群畜牧就不叫陈虎!”虎背熊腰的壮汉咆哮。 沈芩满脸问号,外邦人在大邺当官儿?犯事进掖庭还不剥衣袍换囚服?不换囚服就刑讯,刑完扔疫亭? “沈姑娘,别来无恙啊,”钟云疏的眼神很快清明起来,虚弱的语气带着揶余,“怎么?这么快就不认识钟某人了?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沈芩一脸懵,好在毁了的脸庞因为疼痛没什么表情,也就没人发现她内心的滔天巨浪。原主的记忆是怎么回事?眼前这人看着很熟悉,她却关联不到任何记忆。 这位钟大人即使虚弱到只能躺着,罕见的黑蓝眼睛也神采奕奕,搭配着高鼻薄唇,让沈芩生出被异世的精怪看透内心的错觉。 这么年轻的大人当的什么职? “钟大人,”沈芩被他锐利的眼神盯得很不自在,假笑着顺坡下驴,“怎么会呢?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可以……替您瞧一瞧。” 钟云疏没有理睬,微微转头:“赵箭,现在是什么日子哪个时辰?” “回大人,”瘦竹竿身形凑过来,像人形报时钟,“九月初十丑时正。” “你们都退下,”钟云疏瞥见急于溜走的沈芩,嘴角一弯,“沈姑娘请留步,钟某人有事相商。” 沈芩惊讶于这些人的速度,转眼间只剩下自己,听到招呼只能停住迈出的右腿,又不太愿意与他独处。 “沈姑娘,钟某人现在已经这副模样,有什么好怕的?”钟云疏自嘲,“倒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这些心虚?” “谁对不起你了?”沈芩扑过去当场炸毛。 钟云疏无声地笑咧了嘴,压低嗓音:“钟某人重刑刚醒,就遇到前太医院院判沈石松嫡长女,顿觉三生有幸,所以就胡诌了一些,还请沈姑娘不要见怪。” 随口胡诌? 沈芩气得磨牙,要不是职业道德不允许她向病人下手,肯定踹他两脚! “沈姑娘,我见过你,但是你没见我,”钟云疏生怕她不够生气,“所以,你想不起我也是寻常。” “……”沈芩意识到被耍了,他刚才的语气眼神活像被她骗财骗色似的,害她这个冒牌货没做贼也心虚,深呼吸深呼吸,他是病人,是病人。 “沈姑娘不愧是沈院判的掌上明珠,好涵养。”钟云疏一双异瞳透着妖异的流光溢彩。 “有话快说。”沈芩不断告诫自己,敌我不明,不能生气。 “如果明日丑时会地震,”钟云疏费力地仰起头,露出清晰的颈部线条,以及刑讯过后的青紫伤痕,“你能救几个人?” 像一道晴天惊雷!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即使在现代地震预测也是难题,时间、范围和强度都只能预估,这是类似于唐代的大邺,他怎么能把地震说得这么准确?难道他是钦天监的神算? “一个时辰前,夜有惊鸟是吗?”钟云疏不错眼珠地盯着沈芩,不让自己错过她最细微的表情,“而且你早注意到了,刚才回疫亭,你离开了墙边,往前移了十五步距离。” 沈芩就地坐好,微一点头,回答:“我之前经过掖亭廊桥的时候,火把无风自动,锁链无动自响……就觉得有些奇怪。不对,你不是昏迷了吗?怎么知道我移了位置?” “半昏半醒,”钟云疏转动眼睛,想将四周看得更清楚,“栅栏外七个人都身手不凡,以陈虎和赵箭最为可靠;栅栏内都手无缚鸡之力,包括我在内,一共五个人。连你在内,一共十三人。” “明日丑时地震是十之八九的事,我再问你一次,你能保住几个?” 沈芩参加过地震急救演习,甚至还参加过震区救援,知识量绝对不少。 但是,疫亭的构造大概是让外人不能来劫囚、困住里面的人不能外出传播疫病,所以整体造得像个倒扣的大海碗,只在碗底中心部位留了磨盘大小的孔,孔外面还有铁链和木枷。 更重要的是,碗壁还连接着各种通道出入口,一旦地震,疫亭里的人不是被顶部落下的重物砸死、就是被各种出入口的机关重伤。 活下来的机会几乎没有。 “如何?”钟云疏挣扎着坐起来,坐不过三秒,身体就歪向一旁。 沈芩眼急手快地行动,拿自己当支撑,把他移到石壁边靠好,轻声说:“没办法。”不知道地震时疫亭坍塌的顺序和严重程度,没法估计。 钟云疏突然呼吸急促、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本就偏白的脸色突然苍白如纸,一把握住沈芩的左手:“我……不太舒服……” 沈芩一个激灵把地震的逃生估算抛到脑后,摸颈动脉数脉搏听心率,急忙从腰间暗袋里掏出几粒东西塞进钟云疏嘴里,嘱咐:“含在舌头下面,不要咽下去。” 钟云疏只觉得一股清甜的桂花香在舌尖扩散,甜味充斥在口腔里,好一会儿,几近涣散的意识渐渐回转,模糊的视线终于清晰地停在沈芩的脸上,“你……怎么会有桂花糖?” “偷的,”沈芩避开他的视线,双手捂住发烫的脸,“我给魏大人看诊的时候,每碟糖偷了一个,准备和毓儿一起分着吃。” 堂堂三甲医院的外科医生竟然沦落到偷吃的,呜呜呜……人生好艰难。 第7章 白银和人命 “哈哈哈……”钟云疏靠着沮丧的支撑物笑得停不下来。 “混蛋啊你,”沈芩恼羞成怒地放下双手,恶狠狠地威胁,“你再笑?!有什么好笑的?”迅速离他三步远。 “哈哈哈……嗯……”钟云疏突然没了支撑,像条没骨头的肉虫以奇怪的姿势倒地不起,“哈哈哈……” “哈你个头啊!”沈芩气得把脸扭到一边,气愤凝固在脸上,“你怎么在这儿?” 偷听的毓儿抱着藤球儿,伸出一只小手,雀跃地在沈芩身旁小跳,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蓄满期待……要糖。 沈芩好想一头撞死在石壁上,再次闭眼睛,许久才和毓儿大眼瞪大眼,摊开双手很是无奈:“都被这个坏人吃掉了。”这么说就是想报点老鼠怨。 “啪!”一声响,毓儿怒气冲冲地打了沈芩胳膊。 “毓儿!”钟云疏突然停了大笑,皱起浓眉。 “毓儿,你怎么偷跑到这儿来了?钟大人,毓儿怎么了吗?”陈娘发现毓儿不见,匆匆找来,只听到钟云疏的厉声。 沈芩揉着胳膊,咝,还真有点疼,疼不是重点:“喂,小鬼,我饿得半死,还分了你半个包子,吃包子差点噎死还是我把你救回来的,你这……也太恩将仇报了吧?” “什么?”陈娘慌了,一把拽过毓儿连打了好几下,“沈姑娘是我们的大恩人,你怎么打她?”你怎么回事啊?” “陈娘,别打了,他现在身子骨太弱,打出好歹来,我也没法医治,算了算了,孩子嘛。”沈芩看陈娘真下手,还是劝了两句。 毓儿小哭包含着两眶眼泪,楞是不掉下来,倔得像头初生牛犊,怒气冲冲地继续瞪沈芩,大概是看她不明白,又过去紧紧抱住歪扭着的钟云疏。 “……”沈芒这才明白,小鬼的意思是,钟云疏是大好人,不可以说他坏话。 “沈姑娘,对不住啊,这孩子自从……”陈娘扑通跪下,被钟云疏眼神制止了到嘴边的话,“大病一场以后,就不说话了,脾气还特别臭。民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您大人有大量……”原谅他的话,陈娘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 “他以前是不是特别聪明?”沈芩打量毓儿异乎寻常的坚持,明明像只路都走不稳的小奶猫,却还是炸着小软毛呜呜地保护钟云疏。 “是的,”不等陈娘开口,钟云疏接了话头,“毓儿,你跟陈娘去休息。我还有事要活沈姑娘商量。” 陈娘赶紧把毓儿拽走,拉扯之间,毓儿抱的藤球滚走了,他立刻把球追回来,稀世珍宝似的抱得更紧。 “你要是气不过,可以踹我两脚解个闷儿。”钟云疏故意逗沈芩。 “得了吧,”沈芩重新把钟云疏拽起来靠在石壁上,“开玩笑说你是坏人就被打了,我要是踹你,小鬼肯定扑过来咬人!” 一个是重病人,一个是半病孩子,堂堂医生哪能和病人置气,是不? “沈姑娘,”钟云疏毫不介意沈芩粗鲁的拉扯,激出一身冷汗,“实在没办法,请你务必保住自己、我和毓儿。” “……”沈芩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自私自利的人,迅速远离钟云疏五步远。 钟云疏毫不介意沈芩的反观:“我和毓儿每人一百两白银,其他人每个五十两白银,你救人,我付钱银。救谁怎么救,在你。” “还有,只要撑过地震,我自然有法子能让你出去,不考虑一下?”说完还说了声口哨,钟云疏满意地看着沈芩伤痕累累的脸变了好些表情。 沈芩的三观尽碎,穿成罪女扔到疫亭,沦落到偷糖果的地步,已经惨不忍睹了;没想到这位钟大人,短短几句话,就想让她变成见利忘义的人,更可怕的是,顺着他的提议想了想,她还有些动摇。 沈家不可能让她离开这里,大邺的户籍制度很严谨,入掖亭就是犯妇,就算哪天魏大人良心发现把她放出去、或者她像肖申克那样逃出去,也是被通缉的逃犯。 “就你?一个钦天监的芝麻官儿,有这么多银两,有这么大权力?”沈芩嗤之以鼻,他要是真能准确预测地震,一定是大邺神迹,怎么会被扔在这儿自生自灭?。 “赵箭,我是什么官职?”钟云疏懒洋洋地开口,嗓音低沉而沙哑。 “钟大人,什么时候了,您还拿我寻开心?是,是,是,我当初眼瞎还猪油蒙了心,把大理寺神断少卿钟云疏当成蕃邦大盗……这事儿能不能别再提了?”赵箭嘟囔着,很不好意思。 “……”沈芩被一连串转折惊得没了反应,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市井无赖、泼皮妖类的男人,竟然是大理寺少卿?还断案如神?断的都是冤案吧? “沈姑娘,天快亮了,”钟云疏仿佛拥有川剧的换脸绝技,瞬间正色,语重心长地像位老者,“你该想想怎么救人才是。” 沈芩再次双手捂脸,调整情绪以后,站起来沿着疫亭的石壁四处转悠,一圈又一圈,还不断仰望用来透气的顶壁空洞,模拟着各种可能性。 钟云疏的视线,始终跟随沈芩,直到她转悠结束,向这边走来,才闭上眼睛假睡。 沈芩才不管他真睡假睡,推了他一下,“只要有绳子,我就有办法。” “疫亭里早就翻找过,”钟云疏的眼睛半睁半闭,浓密的长睫毛向上翘起,“除了把衣服撕成布条以外,没有绳子。就算有,圆洞口嵌有薄刃,任何绳子都能瞬间割断。” “死局。”沈芩苦笑,刚想出双人挂绳逃脱法,就被钟云疏一盆冷水,浇灭了仅剩的一点希望。 “沈芩,快上来!”皂吏扯着嗓子大喊,“魏大人传你,快!” 沈芩深吸一口气,又打起十二分精神爬上移动木梯,疫亭里没办法,外面呢?也许可以从魏大人那儿“借”些东西。 “仔细你的小命,”皂吏不咸不淡地哼哼,“魏大人的腿伤更重了。” 第8章 刘饭桶的阴招 “谢谢。”沈芩有些诧异,这名皂吏向来鼻孔看人,出声提醒是什么意思?好心还是为了看好戏? 见到魏大人以后,沈芩惊得目瞪口呆,短短两个时辰,腿伤加重许多不说,还上吐下泻,放任下去,在没有输液条件的大邺,脱水足以致命。 “魏大人,沈芩到了。”皂吏通传以后,逃命似的离开。 更让沈芩糟心的是,之前告黑状的“刘郎中”还在劝魏大人:“大人,您必须吃些喝些,不然哪里撑得住?刘某人就说那女囚不可靠,您看……” 魏大人虚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沈芩,正打算就着刘郎中的手再喝一碗甜枣汤。 沈芩立刻制止:“魏大人,禁食禁水,再喝您就见不到日上三竿了。” 魏大人一怔,张开的嘴又闭上。 “大胆女囚,休要胡言乱语!”刘郎中端着又往前送了一些,“魏大人,体津耗竭要出人命的!” “魏大人,不能喝!” “魏大人,一定要喝!” 沈芩上前一把将枣汤夺走,顿在床榻旁:“不能再喝了!” “就是你诊治失误,才把魏大人害成这样!”刘郎中痛心疾首,胡撸了宽袖就要和沈芩拼命。 刘郎中被魏大人叫“刘饭桶”,就是因为他身不高还挺胖,特宽一坨;而沈芩从进疫亭开始就没消停过,论身材论力量根本不是刘郎中的对手。 如果魏大人真有个三长两短,以刘郎中的势力,沈芩满身是嘴都说不清,根本没可能走出这个屋子,更别提以后去哪儿混吃骗喝了。 沈芩情急之下,大喊出声:“刘郎中谋害魏大人!快!保护魏大人!” 守在门外、防止沈芩逃跑的皂吏们冲进来,刷刷抽出腰间佩刀,其中一个更是直接把佩刀架在了刘郎中的脖子上。 刘郎中又气又怒,浑身的肥肉颤出一阵涟漪,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顺着脸颊落在衣襟上,晕出一团又一团水迹。 魏大人在皂吏们的搀扶下,勉强撑在床头,问:“沈芩,今天说不清楚,休想活着出去。我渴了,要喝水!” “魏大人,您先忍忍,内病不除,越喝越吐,等你手背皮肤干松时,我也无力回天了。”沈芩耐着性子,好言相劝。 “魏大人,忠言逆耳,您千万不能听她……啊!!!”刘郎中的苦口婆心被冰凉的刀刃吓得生生咽了回去。 “各位官差大人,”沈芩秉挂礼多人不怪的原则,先给皂吏们载一顶大人的帽子,“谁贴身照顾魏大人的?能不能告诉我,从我离开到魏大人出现不适这段时间,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 “不查出原因,我无法对症施治,魏大人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沈芩又补充了一句,“人命关天,请大家回忆得清楚一些。”说完,就开始检查魏大人的基本状况。 皂吏们面面相觑,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也没注意这些,一时也想不起来。 “魏大人,您记得吗?”沈芩望着形容憔悴的魏大人,轻声细语地提问,又去看了没来得倒的便桶和痰盂。 “很多东西……”魏大人一句话没说完,又歪倒在床榻上,每天吃那么多,根本想不起来。 刘郎中气愤难当,皂吏们沉默不语,满满当当的屋子却静得只有魏大人的喘息和呻吟。 “这段时间,送进来的东西都在吗?”沈芩又想到一点,“碗盘碟都没撤走吧?” 皂吏们立刻两眼放光,齐齐点头:“都在,都在。” 沈芩绕着摆满了餐具的矮几,走了一圈又一圈,看过酥饼、酪浆、饴糖果子等等东西,闻了闻、有些甚至还尝了一下,最后停在一只小空碗面前,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回……不是,好像是……”皂吏们还是一头雾水。 魏大人气若游丝地回答:“生鸡蛋……每日都吃。” “为何不煮熟?”沈芩把原主的相关记忆深挖了一遍,大邺畜牧业很不发达,公鸡母鸡混养,母鸡下的蛋都要孵成小鸡,没有吃鸡蛋的习惯,更别说吃生的了。” 魏大人一怔,视线移到刘郎中的身上。 沈芩观察入微,一下就发现刘郎中闪躲的眼神,眼神在他们身上来回穿梭了几次,有了想法:“魏大人,刘郎中是不是对您说,每天一个生鸡蛋,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会再胖,反而会瘦?” 魏大人挣扎着坐起来,气得呼哧带喘:“把他押下去!” 刘郎中的声音陡然提高:“魏大人,刘某人冤枉啊,这些日子,您是不是瘦了?”话音未落,被皂吏们拖了出去。 “……”沈芩不动声色,内心波涛汹涌,魏大人这体形还是减肥过后的,以前是有多胖? “现在怎么办?”一名皂吏鼓起勇气问。 “禁食禁水,”沈芩有些遗憾,“可惜我既没有金针,也没有称手的药,不然,魏大人可以少吃些苦头。” 没想到,一名皂吏冲了出去,片刻又冲进来:“这是刘郎中的药箱,里面有银针,能用吗?” 沈芩把药箱打开,拿出软枕替魏大人把脉,联系原主的记忆和中医培训的练习,拿出银针经火焰烧灼消毒,在手腕、耳缘等处连下数针。 “魏大人,现在还腹中疼痛吗?” 几针下去,魏大人的脸色虽然没有明显好转,但是腹疼退了许多,连连点头,又指了指肿胀的脚踝。 “那是频繁去茅厕引起的,继续之前的休养姿势,也能消肿。”沈芩估算魏大人得渴饮症(糖尿病)的机率非常高,下针见好就收,以避免任何小伤口。 魏大人经过一日的腿疼和胃肠折腾,终于得到片刻安宁,没听完沈芩的嘱咐就沉沉睡去。 沈芩很快发现魏大人睡着了,登时头皮一麻,没有指令皂吏不会送她回疫亭,这样,她就走不了了。 长叹一口气,沈芩强打起精神,笑着嘱咐皂吏:“麻烦官差大人去熬些粥,取大火粥沸以后,上面薄薄一层米油。等魏大人醒来,可以喝一小口。” 第9章 押入刑监 皂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魏大人睡了,听还是不听? “粥里要加什么吗?”一名皂吏站出来问。 “不用,熬得略稠一些。”沈芩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些,倦意就扑天盖地袭卷而来,理智提醒还要考虑地震自救和互救,大脑却惫懒得只想一睡了之。 皂吏脚步匆匆地走了。 沈芩靠在矮几旁,无视摆满的各种吃食,就这么睡了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的、混杂的脚步声、推搡声和不知名的响动一股脑地往耳朵里灌,沈芩突然被人拽着头发硬拖起来,疼得一激灵,立刻睁眼。 两名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身着皂吏衣袍,拖着沈芩往外走。 练了多年空手道的她,近乎本能地还手,拳脚刚动就被一名皂吏按住,微不可闻的声音从耳畔擦过:“别动。” 沈芩猛地意识到,这名皂吏和之前提醒她魏大人病情加重的是同一个人,立刻收了力气,顺势借着男性皂吏的臂力略微向上,略提双脚避免受伤。 不出十分钟,沈芩就被拖进了满是刑具的地方、绑在十字形木桩上,阴暗潮湿带着陈腐的血腥味儿直扑鼻翼,一身细密的冷汗倾泻而下,这里就是刑庭(也叫刑舍)? 一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与“刘郎中”身形面容有五分相像,背着双手度步走到沈芩面前,不言不语,绕着她打量了一圈,言语轻蔑:“沈石松是你什么人?” 沈芩略微牵动嘴角,不卑不亢,眼神里没有半分惧色:“家父。” “啪!”出手一巴掌。 沈芩结痂没几日的右脸火辣辣地疼,闭上眼睛,用力地下带着血味的口水,看这人歇斯底里的面孔,多半是为刘郎中报仇来了。 “你竟敢诬陷刘郎中?!” “啪!”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真是不出所料。 沈芩直视着“刘郎中二号”,如果原主没有自毁容貌,此刻就不是两个耳光的事情了,医者仁心,这么卑劣的两个人怎么能当郎中的?! 穿越至今,沈芩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云诡波谲的大邺,自己的命贱如蝼蚁,谁都能踩上一脚。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沈芩盘算过了,钟云疏自身难保,魏大人身体虚弱还没清醒,大地震近在眼前……从来都积极乐观的她,此时此刻“破罐子破摔”的打算挥之不去。 都快死了,为何还要忍?! 就在第三记耳光呼啸而来的瞬间,沈芩屈膝弹腿重重一踹。 一切发生得太快,皂吏们还没反应过来,“刘郎中二号”发现杀猪般的嚎叫,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地满地打滚,活像一条被烫焦的大肉虫。 “刘医监!刘医监!”皂吏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只见“刘郎中二号”双手捂着重要部位,双腿直打颤,悲愤交加地恨不得把沈芩瞪成筛子。 好半晌,刘医监才从剧痛中缓过劲来,一声令下,“来人!先把她的双腿打断!我要让你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个什么滋味儿?!” 沈芩心里咯噔一下,眼睁睁看着两名男皂吏扛着两把榔头,步步走近……思考快速自杀的方法,同时拼命踢腾双腿,不让他们抓住。 挣扎不过三分钟,一双脚镣扣住脚踝,沈芩看着皂吏手中的榔头高高举起,闭上眼睛…… 不甘心! …… 清晨的阳光透过石顶圆也,往阴暗的疫亭投入一个长椭圆的光晕。 钟云疏恰好在光晕里,能清晰地感觉,体力正以极快的速度回复,只是伤势太重,暂时还不能起身。沈芩偷到的并不是简单的桂花糖,糖里面除了桂花,还有参碎。 陈娘悄悄凑过来,问:“钟大人,天都亮了,沈姑娘怎么还没回来?” “她……不会有事的。”钟云疏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陈娘对他无条件地信任,放心地走了。 钟云疏勉强伸手抹去脸上的薄汗,回忆刚才的梦境:沈芩从刑监的木围栏里伸出双手向他喊救命,他想抓住她的手却始终靠不过去,突然地上裂缝,他眼睁睁地看着沈芩掉进地缝…… 半晌,钟云疏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搪塞自己,放眼望去,却见毓儿正抱着藤球,像座小石像坐在疫亭入口的小门边,不用问也不知道他在等谁。 一道亮得异常的闪电,把刚亮没多久的天空照得像正午。 陈娘赶紧跑过去把毓儿搂在怀里,替他捂住耳朵。 “是汉子的,赶紧把外面衣服脱了;婆娘们,把衣服撕成布条搓成绳子,别问为什么,钟大人有令。”赵箭一脚踹在陈虎的膝盖上,“还有你,别婆婆妈妈的。” “赵箭,出去以后我不把你揍成胖子,我就不姓陈!”陈虎嗷呜一声扑过去,把身上的外衣扒给陈娘。 一道惊雷接踵而至,将石顶圆孔炸落了一大片,声势浩大地掉了满地碎石块,把疫亭的人吓得往石壁跑。 紧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封在圆孔顶的木栅格和铁链也掉下来,石板地上被砸出了好几个窟窿。 陈虎后怕地捂住完好的左胳膊,心有余悸地喊:“老子差点被砸扁!本来就缺条胳膊,再缺一条可怎么活?” “陈虎!”钟云疏知道,不管沈芩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不能等了,“男人都脱掉外衣,剩里衣,撕布条搓成绳子。” “为什么啊?”陈虎傻乎乎地凑过来,“晚上会冻死的!” “钟大人,卯时正了。”在附近巡视的赵箭提醒着。 “动手。”钟云疏要最大限度地积攒体力,惜字如金。 一时间,疫亭到处是撕布料的声音,所有人都不说话,动作迅速地把布条搓成布绳,不到半个时辰,一条说不出什么颜色的布绳就搓好了。 “赵箭!你试试能不能借这些巨石块,跳到顶上去?”钟云疏问。 赵箭三纵两跳,好几次都眼看着就能够到破顶边,都没成功,最后有气无力地喊:“钟大人,不行啊,我实在是饿得没力气。” 第10章 刑监抢人 “魏大人,醒醒!快醒醒!”皂吏趴在床榻边,焦急地呼唤,“魏大人,沈芩被抓走了!“魏大人!” 魏大人倏地睁开眼,“当我死了吗?敢到我这里抓人?!” “刘监医带了两个男丁闯进来……”皂吏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走!”魏大人勉强起身,晃了几晃,喝了半碗温着的“米油”,抹了一下嘴,“快走!” 四名女皂吏扶着魏大人,匆匆出门。 一名悄悄跟随的女皂吏来报:“魏大人,他们把沈芩带到了刑舍……” 另一名皂吏突然拦住魏大人的去路:“大人,如果您去刑舍抢人,就等于和刘监医撕破脸了!以后我们或者女囚有病痛,他们借故推拖不来可怎么办?” 魏大人不由地停了脚步。 掖庭是看押囚犯的地方,上到掖庭大人,下到皂吏,品阶低升迁慢,月银更是少得可怜。医术精湛的郎中不会被派到这里,就连太医院犯了事的太医,都是直送边疆戴功赎罪,掖庭的郎中不是医术不精就是品性卑劣。 可偏偏这些人,掖庭上下还惹不起,因为这里常有瘟疫发生,一旦疫情蔓延,没有郎中后果不堪设想。 沉思片刻,魏大人轻蔑一笑:“有沈芩在,把掖庭所有郎中都得罪光了又怎样?!这帮狗眼看人低的货色,送到太医院当值扫都不够资格。你们先走!” 皂吏们一怔:“魏大人,您一个人行吗?” “不惜一切代价,把沈芩抢回来,掉根头发都不行!”魏大人说完倚在石墙上,顺手摘了自己的腰牌,递给手下,“本官马上就来!” “不想再受那群王八蛋的气,就放机灵点儿!” “是!”皂吏接过腰牌就开跑,其他几人立刻紧跟其后,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 “砰!”一榔头砸下,震起一阵尘土。 刑监的皂吏们等浮尘散尽,目瞪口呆地瞪着完好无损的沈芩,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沈芩气喘吁吁,额头颈间全是冷汗,刚才紧要关头,借铁镣和木架的力屈膝蜷身,避开了第一榔头。 钉入地下的木形绑架,竟然可以旋转,沈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你们这帮废物,滚!都给我滚!”刘监医踹走皂吏扛起榔头,额头青筋直爆,“今天我不弄死你这个贱货,就不姓刘!” 挨踹的皂吏没有滚,把沈芩双臂的锁链收紧,紧到嵌进皮肉里;又把木形架固定住,才滚到一边。 沈芩只觉得胳膊被缠裂了似的疼痛难当,想再转时才发现,不管再怎么用力,木形架都纹丝不动,完了!这下躲不过了! “诶!”刘监医高高举起榔头,对准了沈芩的胳膊,笑得像地狱的恶鬼,“今天就让你尝尝寸骨寸断的滋味,你不是会躲吗?我看你躲到哪儿去?!” “不要!”沈芩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尖叫出声。 “魏大人有令!带走女犯沈芩!”女皂吏高举腰牌开道,其他人直接冲进刑监。 “嗖嗖嗖!”男皂吏们拔刀相向,却被女皂吏们的佩刀架住了脖子。 一名女皂吏拦到沈芩面前,“刘监医,魏大人官阶高你一级,你要以下犯上吗?” “魏大人?哪个魏大人?”刘监医冷笑一声,“这掖庭都靠拳头说话,你们魏大人半死不活的,还来命令我?” “刘监医,谁半死不活了?”魏大人声若洪钟,庞大的身躯堵住刑监大门,也堵住了外面照进的阳光。 刘监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魏大人痊愈了?! “砰!”一声响,刘监医挨了魏大人一记重拳,像断了线的风筝,撞在石墙上,又掉在地上,新旧伤痛一起发作,差点晕过去,好半晌都爬不起来。 “赶紧解开她!”魏大人颇有些喘地下令,幸亏走了秘道,不然,沈芩真的会被姓刘的杂碎砸成肉泥。 沈芩长舒了一口气,任由她们解开自己,随便坐在地上寻思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女皂吏,就是提醒不要轻举妄动的那位,也是前后提醒两次的那位。她们素未谋面,为何这样帮她? “背她走,赶紧离开这儿!”魏大人挥手下令,“关闭女监铁门,任何人没有我的腰牌手谕,不得入内。” “是,大人!”一名皂吏背起软绵绵的沈芩,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沈芩紧绷了不知道多久的神经松懈下来,疲惫再次席卷全身,眼皮沉得睁不开,只能听到一路奔跑、巨大木门打开又关闭、腰间佩刀撞击的声音……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当沈芩再次睁开眼,发现又回到了魏大人的住处,不知道为什么,原本鼻孔朝天的女皂吏们、包括魏大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了温度。 魏大人靠坐在床榻边,喝着温热的米油,皱了整晚的眉头都舒展开了,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给她度上了一层柔光。 “沈芩谢魏大人和各位大人的救命之恩,”沈芩先是挣扎着起来,发现两条胳膊完全使不上力,只能挤出微笑,“谨记在心,各位大人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沈芩,说说生鸡蛋的事情。”魏大人颇有些后怕,能在刘监医手里活这么长时间的,沈芩还是第一个。 “回魏大人的话,蛋黄生吃无碍,蛋清不可以。就像刚摘下的黄花菜不能吃,晒成干以后,炖汤炒制都是不错的美味。”沈芩希望解释得够清楚。 “本官知道黄花菜,”魏大人插上一句,“却不知道具体原因。” “鲜黄花菜、扁豆和生蛋清都一样,里面含有……微毒,”沈芩停顿一下,看她们听得极认真,又继续,“高温高热都可以破坏微毒。” 沈芩不想告诉她们,鲜黄花菜里面有秋水碱,鲜扁豆里有毒扁豆碱,生蛋清里面有胰蛋白酶抑制剂和抗生素蛋白,这些名词解释起来太麻烦,微毒最合适。 “沈芩,实话实说,如果昨晚本官喝了甜枣汤会怎么样?”魏大人无比严肃。 第11章 地裂 “魏大人,你当时胃脘部胀痛不适,想去茅厕却又泻不出什么;每次吃喝不超过一刻钟,就会重复不适……对不对?”沈芩还是有些昏昏沉沉。 “是。”魏大人一怔,连连点头。 “其实,吐和泻是人的自我保护方式,让毒物迅速离开身体;同时,吐和泻又非常伤身,所以,郎中会让病患禁食禁饮,让内里脏腑可以休息。”沈芩努力保持清醒。 “甜食会引起胃肠胀气,糕饼枣汤全都是甜食……吃下去当时肠胃舒服,之后又变本加利地吐和泻……几次下来,再强的身体也扛不住。” “这个刘饭桶!”魏大人气得连拍矮几,矮几的一条腿立刻断开,搁在上面的碗碟一阵丁当响,“沈姑娘,你饿不饿?” 沈芩有气无力地点头,又饿又累又渴……尤其是胳膊,阵阵疼痛几乎透支了体力。 “花桃!今天的事儿你办得很好,赏白银十两。”魏大人直接从床榻旁的小柜里取出一锭圆银。 “多谢魏大人!”花桃从皂吏中出列,恭身行礼。 花桃?沈芩上下打量她,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忙? “沈姑娘,女囚不能携带银两,想让本官如何谢你?”魏大人能独督女囚,统领一众女皂吏,除了平日手段非凡、行事果断以外,靠的就是赏罚分明的准则。 沈芩后肩抵着墙壁,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略一恭身,整个人差点栽倒,被花桃眼急手快地扶住:“如果魏大人能赏疫亭众人一餐温饱,罪女感激不尽。” 魏大人瞪大了眼睛:“沈石松出了名的药到病除,救了多少人,沈家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你再怎么心善,也该心里有数。” 沈芩苦笑:“魏大人,罪女心里有数,请给个准话吧。” “花桃,带足一日口粮、清水和干粮,送到疫亭去。”魏大人挥了挥手,“但是,沈芩你可以先回疫亭,但必须随传随到。” “多谢魏大人。”沈芩走得摇摇晃晃。 “只要你忠于本官,也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日三餐不会短少。”魏大人打定主意,要让沈芩成为女监的郎中。 “谢过大人。”沈芩继续向前走,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塞给魏大人一个拇指粗细的小竹节,被花桃搀扶着离开了。 魏大人拂袖而过,让一干皂吏退下以后,迅速打开竹节,掉出一块揉得极小的纸:“丑时地裂。” …… 疫亭里,钟云疏还是躺着装昏迷,陈虎和赵箭把布绳藏得隐密,躲过了三次巡察;其他人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对钟云疏的盲信,没人问一声。 毓儿还想去入口处蹲着,被陈娘拽到安全的角落,不让乱动。 钟云疏浓眉紧锁,沈芩为何还没回来? 正在这时,入口处的门吱呀一声响,疫亭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盯着黑洞洞的开门处,脸上都一惊——沈芩走得踉踉跄跄,双臂怪异地垂着,衣服破破烂烂,隐约可以看到血色。 沈芩更懵圈了,谁把疫亭的石顶砸成这样? 陈虎第一个冲过去:“沈姑娘,你怎么了?” 沈芩停顿一下,费力地开口:“陈虎,赵箭,门后有水、干粮和吃食,快拿去分给大家吧。”她到现在也没想到避震伤害的方法,只希望他们不当饿死鬼。 陈虎和赵箭相互推搡着冲进去,三秒后冲出来,一人提着水桶、一人提着超大食盒,来回三趟,才把东西搬完。 沈芩被陈娘搀扶到钟云疏身旁坐下,等陈娘走远以后,才轻声说:“东西已经交给魏大人了。” 钟云疏极勉强地坐起来,伸手摸到沈芩冰凉汗湿的额头,立刻顺势把她扶进怀里,小心翼翼地不碰触她的肩膀和双臂,她受了什么伤、有多疼,他比谁都清楚。 沈芩进入医生身份时,救人第一;退出医生身份,变回自己时,就很排斥陌生人的碰触。此刻,不推开钟云疏,完全是双臂不能动,整个人像个破破烂烂的稻草人,实在无力支撑。 就这样,她就着钟云疏的手,喝水、吃东西,最后靠着瞪着眼睛完全放空。就算后面还有地震,以她目前的废物样子,不可能救任何人。 “睡一会儿。”钟云疏喝过了清水,嗓音不再沙哑得像磨擦砂纸,伸手遮住投在沈芩脸上的阳光,意外碰到她脸上狰狞的疤痕,像被烫了一下,迅速缩手。 “睡不着,”沈芩第一次体会到,累到极点、毫无睡意的状态,“现在什么时辰了?” 疫亭里的人们都在尽力吃喝,这顿过后,不知道下顿会是什么时候?直到把吃食消灭光,才想起来应该好好感谢沈姑娘。 “赵箭,什么时辰了?”钟云疏问。 “钟大人,辰时正。”赵箭回答。 “子丑寅卯……”沈芩整个人僵成石像,“你不是说……”丑时早就过了,怎么还没地震?! “嘘!”钟云疏轻声阻止,“静观其变。” 沈芩紧绷到神经,又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知道会有地震,却不知道具体何时发生、多严重、自己会如何……就像头上斜悬着一把刀,刀已出鞘,倾斜度足够让刀落下,却不知何时。 “也许是我预测出错。”钟云疏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呵。”沈芩懒得理。 “要不要我打晕你?让你好好睡一觉。”钟云疏轻笑。 “不要。”沈芩懒得搭理。 突然,两人同时僵住,落了一地的砂砾木栏,他俩脚边的小砂砾像鼓面上的纸屑般跳动,耳边不时传来细微的断裂声。 “开始了吗?”沈芩的心跳猛升。 “陈虎、赵箭拉绳上顶!”钟云疏突然下令。 “是,大人!”陈虎赵箭平时像极了蟋蟀,三秒不合就吵架打闹,现在却配合地相当有默契,借力、腾挪、跳跃。 不到五分钟,加固后的布绳的上端就牢牢地固定在了破顶外面,另一端则垂在大碎石边缘。陈虎在上,赵箭在下,准备接人出去。 “毓儿陈娘先上,其他人跟上。”钟云疏再次下令。 咔嚓一声闷响,疫亭地面的石板锯齿状裂开一道巨形裂缝,将钟云疏沈芩两人与其他人隔开,裂缝越来越大,整个疫亭像快散架的木盒震得越来越厉害。 “钟大人!” “沈姑娘!” 第12章 深埋 “快走!”钟云疏厉声下令,“陈虎,赵箭护不住他们,别来见我!” “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砂砾、碎石块像雨点般密集落下,转眼间,巨大裂缝的两端被迷雾的尘土隔开,隐约听到呛咳和抽泣声,“快呀,快点上!”陈虎大嗓门地催促。 沈芩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双臂却仍然动弹不得,呼吸越来越急促,弥漫空气中的尘土浓重到呛人的地步:“钟大人,捂住口鼻!” 钟云疏把沈芩护在身下,浓密的长发垂在肩膀两侧,仿佛天然的布帘:“别怕,我在。” “……”沈芩嗫嚅着嘴唇,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和原主到底有多少瓜葛,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舍命护她?如果他真的对原主用情至深,哪能看不出她是个冒牌货? “害怕吗?”钟云疏紧紧地抱住沈芩,拿自己当肉盾还不忘闲聊。 “害怕没用,不如省点力气。”沈芩苦笑,嘴角扯动的瞬间,忽然意识到他们正脸贴脸,钟云疏温热的鼻息,拂过耳缘有点痒。 “你真是我见过胆子最大的女子。”钟云疏的话语里带着笑意。 “谢谢啊……”沈芩很有些苦恼,别人对她一分,她会对人好五分,钟云疏这样护着她,她该怎么办呢? 大概是钟云疏泰然处之的态度,和他用身体筑起的小小空间,沈芩突然觉得地震也没有多可怕,甚至还在盘算等地震停了,能用什么办法救人。 然而,地震远没这么容易停下,一次又一次强烈震动,整座疫亭像个摔破的倒扣大碗,大碎片还在震动中碎成更小片。 钟云疏和沈芩两人仿佛渺小的蝼蚁,顺着大小碎片的缝隙不断滚落,最后都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大邺国都城也受到了余波的冲击,陷入极度混乱之中。 …… 疼痛、昏沉。 沈芩悠悠转醒,睁眼和闭眼没任何差别,不知道是天黑了,还是自己瞎了,双手的手指却出人意料地可以稍微动两下。 摸索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她半边身体,怎么也推不动,后知后觉地发现,腰间有什么把她和重物紧紧缠在一起。 “钟大人?”沈芩轻声呼唤,双臂像灌了铅块一样沉重,不放弃地继续摸索,忽然手被另一只手握住,那只手很凉还有点粘腻。 “在,别乱动。”钟云疏不知道自己断了几根骨头受了多少伤,但是沈芩比他先醒,心里隐约有几分雀跃。 “嗯,”沈芩特别听话,乖乖地一动不动,“我们在哪儿?” “说不定已经在地基之下了,”钟云疏调侃的意味不减半分,“如果有石灰的味道,那就是以前掩埋疫尸的地方,闻到了吗?感受如何?” “你住口!”沈芩毛骨悚然,再怎么久经考验也受不了这种暗示,把之前的昏沉懵懂赶得干干净净。 “哎……”钟云疏毫无压力地答应,气定神闲地仿佛自己正在水榭赏花赏月。 “什么?” “这种时候,你不应该哭哭啼啼求我赶紧找路出去吗?” “呵呵。” “还是因为本大人英雄救佳人,佳人暗生情愫,愿意生死相随了?” “钟大人……不趁现在积攒体力,之后怎么出去?”沈芩的直觉是钟云疏身受重伤,伸手不见五指完全没法检查。 周遭的空气暗杂了各种令人晕眩的气味,沈芩转了转有些发僵的颈项,慢慢伸手摸索过去,碰到了钟云疏的脸,沿着耳缘向下,探在他的颈侧。 “咝,男女授受不亲,”钟云疏浑身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姑娘这是打算以身相许了?” “切!”沈芩嗤之以鼻,摸完颈动脉又开始摸索四肢,“我救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五百,男女老少都有。钟大人,是我先救你的,女英雄救大人,大人想以身相许也可以呀,不过呢,要排队。” “……”钟云疏生生地被噎到了,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疼!” “钟大人,您右前臂骨折了。” “哎呀!” “钟大人,您双手伤得不轻,具体的要出去才能整治。” “……” “哎,你就这么笃定我们能活着出去啊?我说你的心是有多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沈芩知道害怕没用,不如借这个机会转移注意力,毕竟天灾横祸面前,把自己吓死憋死的比较多,“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你又在摸哪儿呢?”钟云疏的声音里暗藏一分惊慌,沈芩在不该摸的地方碰了好几次,慌得顾不上手疼一把摁紧,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沈芩怕他伤上加伤,急忙抽回手,没想到用力过猛,咣当撞上了什么,引发了周遭一系列的碰撞声,黑暗最容易诱发人内心的恐惧,吓得她立刻抱紧了钟云疏的胳膊,“我觉得下面有点晃,你觉得呢?” “哈哈哈……”钟云疏从大囧瞬间切换到大乐,“害怕啦?” “咣咣咣!”金属撞击的声音由近及远,引发了更多的震动和摇晃,不止他们身下,即使什么都看不清,也能感觉到整个空间都在晃。 “咚!哗啦啦!”一阵巨响。 钟云疏下意识紧搂住沈芩,两人一起失重下坠:“抱紧我,别松手!” 沈芩像溺水濒死的人紧抓住救命稻草,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一声响,两人落在了什么柔软的物品上,上下弹动了几次,归于平静。 死寂,漆黑,令人眩晕的恶臭,无穷无尽。 沈芩紧紧抱住钟云疏,但是这一次,他出奇地安静,一动不动,她整个人立刻处于应激状态。 “钟云疏?!” “……” “钟大人!”沈芩摸索到他的颈项,颈动脉沉缓地搏动,又探到微弱的鼻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殷红的鲜血在钟云疏身下漫延。 “钟云疏!”沈芩的双手颤抖得止不住,整个人都在发抖,慌得不知所措,手边什么都没有,除了心肺复苏,她还能为他做什么? “钟云疏,我知道你听得到,你听好,撑下去,活下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第13章 幸或不幸 沈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凭记忆摸索着摆好钟云疏的身体,全身多处骨折,位置不摆好的话,以大邺的医疗条件,只能畸形愈合。 能做的都做完,钟云疏仍然没有反应。 沈芩在附近摸索到了一根棍子状的东西,试着敲出声响,每敲三下停三下,如果附近有人也许能听到。 被人听到的机会有多少? 沈芩完全顾不上,只要能救钟云疏,纵使希望渺茫也要坚持。 “梆!梆!梆!” “有人吗?” “梆!梆!梆!” “救命啊!” “……” 不知道喊了多久,沈芩再用力发声也叫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继续用“棍子”敲打。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充斥着腐败的气味,让沈芩生出自己也快腐烂的错觉。 突然,一阵砂尘落下,她没有察觉,立刻呛咳得死去活来。 好不容易喘匀气息,隐约能感觉到震动。 又要地震了吗? 一瞬间,沈芩的心如坠深渊,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钟大人!” “沈姑娘!” 有喊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似乎正向这里走来。 沈芩立刻继续敲击:“梆!梆!梆!” …… 夜风沁凉,细雨绵绵,地震后下雨是惯例。 陈虎和赵箭一手撑伞、一手火把,带领逃狱的男人们,绕着疫亭外墙转悠,希望能找到钟云疏和沈芩。 可是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半点踪迹。 正在这时,赵箭举着火把突然转身:“谁?谁在那儿?!” 强震后的残垣断壁依然矗然,被浓重的夜色和摇曳的火光,照得仿佛鬼门关一样鬼影幢幢,毓儿抱着藤球的身影被无限拉长,直至融入黑暗。 雨声不大,却滴滴答答地不停。 陈虎哭笑不得地看着毓儿,小鬼一会把耳朵贴这边墙,一会贴那边:“毓儿,不要添乱,赶紧回去!” 毓儿却我行我素,直到他在一处碎墙处停下,用手往下面指了指,见陈虎赵箭没动静,又踩着泥泞的碎石,把他们硬拽过来。 “梆!梆!梆!” “梆!梆!梆!” 赵箭一嗓子嚎道:“在这里!” 一时间扛着铁镐、大锥和铁犁的,全都呼啦啦围过来。 “大家开始挖!快!” “雨水会加重地基塌坍,快呀!” …… 雨停了,一缕阳光透过破棉絮般的云朵,镂下道道金光。 “通了!挖通了!”陈虎挥舞着独臂,又蹦又跳。 赵箭仗着身长体瘦,率先钻过去,边走边喊:“有人在吗?” “钟大人在吗?!” “沈姑娘,你在哪里?” “……” 沈芩浑浑噩噩地,分不清是生是死,只知道不断地敲着手里的东西,另一只手探着钟云疏的鼻息,忽然听到有其他声响,第一反应却是受惊过度:“谁?!谁在哪儿!” “沈姑娘还醒着呢!”赵箭嚎了一嗓子,借着火把,却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吓得原地僵成一座塑像。 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几次强震以后,沈芩和钟云疏竟然掉到了深埋疫病尸体的地方,到处都是分不清形状颜色的腐物,生石灰粉以及突出的白骨。 沈芩像战场上奋战到最后一息的旗手,拿着一根人骨敲击着另一块人骨,即使意识不清,仍然在一下一下地敲。 “快来人!快把他们救出去!”赵箭后退几步,踉跄着转身,“要担架!要两副担架!快!” “沈姑娘,我是陈虎!我们终于找到你们啦!”陈虎跌跌撞撞地跑到沈芩身旁,“我们找到你们了!” “你是……”沈芩被突如其来的火把刺得闭眼,火光仍然隔着眼皮扎进来,视野一片血红,“你是……陈虎吗?” “是的,沈姑娘!”陈虎赶紧把她手中的人骨扔得老远,“我扶你上担架,别怕,躺好。” “钟大人受伤了,伤得很重,你们先把他送出去,找最好的郎中!”沈芩紧紧地握着钟云疏的手。 “好,沈姑娘,你先放手。” “……”陈虎眼睁睁地看着沈芩的手突然松开,垂在担架边缘,吓得大喊:“沈姑娘!” …… “救出来了!”外面的一波又一波声浪在耳边响起。 “快,快,把他们抬走,”赵箭冲在最前面,嗓音很尖,两条胳膊挥得像车轱辘一样,“小心,轻点!” 陈娘看着担架上钟云疏和沈芩奄奄一息的模样,立刻跪倒,声泪俱下:“天爷啊,您开开眼吧,钟大人和沈姑娘这么好的人啊,不能带走啊!” “天爷啊,如果他俩都能好好的,我陈菊愿意今生茹素,不沾荤腥。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哪里能找到郎中?!”陈虎一急,嗓门特别大。 “沈记药铺!”赵箭说完就抽了自己一嘴巴,前太医院院判沈石松全家被抄流放,沈记药铺都被查封了,能找到什么? 忽然,掖庭魏大人带着女皂吏们齐步过来:“快,带到本官那里去!” 陈虎赵箭一群人面面相觑,沈姑娘是少有的菩萨心肠,可魏大人却不是良善之人,把钟大人和沈姑娘交给她们,这…… “永安城大乱,惠民药局郎中大夫都忙得不可开交,连掖庭里那些下三滥都被调走了,你们现在根本找不到郎中怎么救人?”魏大人大声质问。 “这……”陈虎一时没了主意。 “我们要一起去!”赵箭反应最快。 “走!”魏大人一声令下。 女皂吏们训练有素地交接担架,平稳有序地往掖庭里走,疫亭的人围在担架旁,进入疫亭通往掖亭的暗道。 “虽然地震很厉害,但掖庭设计独特,只有疫亭损坏最严重,其他地方都还算完整。你们想要保住他们,就要按本大人说的做。” “花桃,安排他们住进女监的地牢,饮食不可怠慢。” “……”赵箭活见鬼似的,魏大人怎么突然转性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有我能保住他们!”魏大人一摆手,“你们快走!” 疫亭一群人个个像石像,一动不动。 赵箭的脑子转得最快,以魏大人的权利,打杀他们太容易,一句死于地震就能让他们消失干净,完全没必要这么费这个口舌。 “大家伙儿,跟着官差大人走!”赵箭权衡完毕,“魏大人,请记住你说的话,保住钟大人和沈姑娘!” 走远的魏大人头也没回一下,只是挥了挥宽袖。 第14章 不醒 沈芩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一直听到忽远忽近的声响,却听不分明;昏昏沉沉,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场景,仿佛斑驳的老照片一张张飘近又飞远。 “芩儿乖,抓阄啦,看看,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粉雕玉琢的奶娃娃,穿着崭新的大红绸袄,大大的眼睛含着水汽,咿咿呀呀的,人见人爱,像个顽皮的小蛙,蹬着小短腿上下上下。 “喜欢什么呀?” 宽大的罗汉榻上,摆着抓阄常用的刀、尺、针、缕,以及沈家抓阄特有的药材,白芷、当归、黄芩…… 沈家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看似轻松,实则颇有些紧张,不知道少有的玉娃娃,会有什么样的前程? 小娃娃摸摸这,摸摸那,抓了一手五彩丝线兴奋地呀呀呀。 “芩儿这是专工……”女红二字还没说完。 小娃娃把丝线一丢,摇摇晃晃地捏着一片白芷,又拿了一块当归……然后在众人的倒吸气声中,扑通摔倒,不哭不闹地把药材全都揽到身下,满满当当地压住,笑得可开心了:“咿呀咿呀!” 满座皆惊! “这……”沈石松惊得目瞪口呆。 沈家抓阄是件隆重的大事儿,“试儿试女”在此一举,三个儿子的前途都按抓阄来定,女儿当然也不例外。 沈石松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供职太医院,二儿子拜入名门专心读书,日后要考取功名,小儿子刚开蒙入学。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女儿,当仁不让的掌上明珠。 沈石松只希望女儿平顺健康,没想到抓阄上会出这么大的事儿,抓取药材就是要继承家学!可是,悬壶济世哪是易事,劳心劳力,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女儿怎么受得住? “夫君,这……当不得真?”沈夫人不同意。 “抓阄之事,岂容儿戏?”沈石松当着满屋的亲朋好友,“既然是天意,待芩儿六岁,自当开蒙习字读书从医……” 大邺从未有过女医,沈家嫡女学医的决定一出,顿时在永安城掀起轩然大波,然而沈石松人如其名,不动如石、坚韧似松,他决定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无数奏章弹劾沈石松,没想到沈家没受半点影响,沈石松还连任太医院院判十五年,每有天灾疫病,只要沈家药铺开着,百姓就不会惊慌。 沈芩自小与医书药材为伴,身上自带药香,不是苦药味儿,而是极淡的馨香。 …… 沈芩看着原主成长的一幕幕,忍不住吐槽,她和原主简直就是镜子的两面,像得不能再像。 现代社会里,沈芩出身在外科世家,父母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再往上,全都在各个外科工作,大年初一全家团圆要提前一个月调班,坐下来就可以开外科学术会议。 沈芩学医的原因也很简单——抓阄,据说,她抓着《柳叶刀》杂志,外公的听诊器,还有爸爸开处方的钢笔。 然而,沈芩自小耳濡目染,却对学医没有半点兴趣,立志要开蛋糕店,最后仍然成为出色的外科医生,其中的滋味儿只有自己知道。 一觉穿越,沧海桑田,沈芩从没这样感谢过“抓阄”这件古老又玄妙的事,现在,她要靠医术开创自己的新生活。 仿佛躺在云朵上的沈芩,突然失重往下坠,耳畔围绕着魏大人的大嗓门:“沈姑娘,快醒醒,钟大人快不行了!” “沈姑娘!” 钟云疏?! …… 掖亭,魏大人房间里,昏迷了一天一夜的沈芩突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魏大人冷汗直流的胖脸。 “醒了!”花桃长舒一口气,“沈姑娘醒了!” 沈芩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没有让人眩晕的异味儿,全身上下的衣物也换过了:“钟大人呢?怎么样了?” 魏大人的眼泪在眼眶打转:“金创药、止血药……什么药都用过了,还没醒,还有气息,可是……” 沈芩硬撑着下床,双脚刚着地又摔回床榻上,一阵天眩地转:“麻烦魏大人,送我一些吃食。” 很快,屋里的矮几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吃食。 沈芩虽然还在眩晕,大脑却出奇清醒:“魏大人,准备些温热的蛋羹,一把小勺,如果有牛奶羊奶什么的更好,煮沸后放温。一会儿要用。” 花桃立刻应声出去。 沈芩闭着眼睛往嘴里塞吃的,把自己喂饱以后又喝了不少粥,正所谓“人是铁饭是钢”,能量补充完毕,眩晕感很快消失。 细想起之前的经历,沈芩与钟云疏生死关头时,以为上过锁链的双臂很可能会废,所以她不管不顾地敲东西传递消息,双臂能回复五成功能就算是奇迹了。 万万没想到,现在双臂活动自如。 “魏大人,请带我去看钟大人吧。” 魏大人的眼神一顿,眼中的哀伤转瞬即逝。 沈芩在皂吏的搀扶下,见到了昏迷不醒的钟云疏,一番听触以后,除了知道他还活着,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沈姑娘,钟大人怎么样了?”魏大人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轻柔。 沈芩轻轻摇头:“我手里什么称手的东西都没有,只能等蛋羹或热奶来,看看能不能喂下一些……” 忽然,外面传来花桃的声音:“魏大人,男监那边有人传话。” 魏大人脚步匆匆地走了,临出门时,还回头看了一眼昏睡的钟云疏,眼中带泪。 沈芩拖来一张地榻,坐在低矮的床榻边,从被褥边缘拽了些丝绵,沾水粘在钟云疏的鼻翼边缘,丝绵随着呼吸起伏。 魏大人手段了得,钟云疏也被里外清理干净,整个人清爽了许多,却因为受伤颇重,本就深邃的面部轮廓更加分明。 那双一黑一蓝的异瞳,在薄而柔软的眼皮覆盖下,正快速转动。一瞬间,之前笑得欠揍、把她护得严严实实的钟云疏,恍如隔世。 “没事,这样的深度睡眠是身体在自我修。”沈芩这样安慰自己,然后鬼使神差地握住他的手腕,才发觉原来他挺瘦的。 地震时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压得沈芩有些透不过气。 疑问再次浮上心头,不管原主还是她这个冒牌货,此时此刻都是一名罪女,有什么值得他舍命相救? 第15章 一诺千金 “为什么呢?”沈芩小声嘀咕,右手捏着钟云疏的手腕搓来搓去,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她的双手乃至两条胳膊怎么会恢复得这么快? 沈芩挽起宽大的衣袖,只见从手腕缠着绷带向上,一直绕到双肩,还交叉到后背……不是专业人士不可能包得如此服贴! 又挽起钟云疏的衣袖、拉开襟口、又掀起裤腿……伤口全部处理完毕,骨折处用薄竹板完全固定住,整个人像新鲜出土的木乃伊。 沈芩目瞪口呆,掖庭竟然有这么厉害的郎中?! 不对,刚才一路走来,魏大人说掖庭郎中全都调去永安城赈灾了,沈芩眨巴眨巴眼睛:“我的天呐,魏大人这么厉害的吗?” 还是不对,魏大人真这么厉害,怎么会被刘饭桶骗,还差点丢了性命?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沈芩放弃了,转而闻着衣服襟口和袖口极淡的馨香味,是一种特别熟悉而且让人放松的气息,“难道是魏大人用的薰香?” 不是,更像是记忆深处的某种珍贵伤药的气味,沈芩快把脑袋想破了,却找不到一点相关的记忆。 换成其他人大概就放弃了,可是沈芩好奇心和求知欲爆棚,不死心地又去闻钟云疏外衣上的气味,果然完全一样。 更让她震惊的是,钟云疏颈项上的瘀痕变浅了许多,估计再有两三日就能完全消退。仔细闻一下,却是另一种极淡的药味。 “你干什么?”钟云疏突然睁开双眼,一黑一蓝的眼瞳又妖异得像精怪。 沈芩吓得原地一跳,捂着胸口:“你怎么醒了?!” “哼,”钟云疏懒洋洋地开口,双眼神采奕奕,苍白的薄唇开合,“再不醒,本大人的清白都没了。” “……”沈芩心底的感激雀跃和开心,瞬间被讥讽得半点不剩,因为钟云疏舍命相救,让她的心里有些奇异的微妙,果断转移话题,“掖庭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名医吗?”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钟云疏斜了沈芩一眼,“要不要这么自命不凡的?” “……”沈芩毫不客气地回了一个大白眼,懒得计较,挽起自己的衣袖证明,“有人替我们治伤,手段非凡,总不会是魏大人吧?” 钟云疏分明还是懒洋洋的,异常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遮住突然深沉的眼神,打趣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随即又放松下来,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如果不是不错眼珠地看着,沈芩只会以为是幻觉。 “沈姑娘,”钟云疏硬撑着起来,被沈芩摁在床榻上,“你做什么?” “不要乱动!你全身多处骨折,心里没点数吗?”沈芩反唇相讥。 “啊,我想起一件事情,”钟云疏的眼神落在沈芩摁在自己胸膛的手掌,掌形虽小却十指纤长,“你说只要我醒着,让你做什么都可以是吧?” “……”沈芩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他竟然听到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地震以后会有瘟疫,你能不能……”钟云疏的话音未落。 “沈芩!”魏大人气得满脸通红,大步进来带着一阵旋风,“男监有人上吐下泻,还有出疹子的,那帮混帐东西,郎中走了,他们扣下所有的药材和成药,不给我们半点,让我们自己想法子。” “魏大人……自己想法子是什么意思?”沈芩不太明白。 “主管掖庭的是长使大人,目前空缺;掖庭分男监和女监,轻柔主管就是魏大人,主管男监一职空缺,暂代的就是刘医监。掖庭囚犯意外身亡、没能接受足够的惩罚,主事就要问责。”钟云疏不紧不慢地解释。 “如果意外死亡超过十人,罢免主事,”魏大人虽然面对沈芩,视线却在钟云疏身上,“刚得的消息,男监六死二十伤,女监基本轻伤不碍事。” “所以,掖庭没了郎中,男监就占了所有药材来自保?”沈芩恍然大悟,立刻明白魏大人的打算,“六死二十伤,那二十伤里不知能活几个,让他们去吧。” “男监已经有三人上吐下泻了,”魏大人愁得胖脸全是褶,“疫病一旦蔓延开,女监可怎么办?” 钟云疏和魏大人一致看向沈芩。 “魏大人,我要看掖庭舆图,女监的要更详细,”沈芩有些累,索性盘腿倚在床榻边,“疫病嘛,也就那几种。保证水源和吃食洁净就行。” “这……”魏大人面有难色,“舆图不能拿出来,更不能给女囚看。” “轻柔,有我在,不必担心。”钟云疏嘱咐。 “是!属下这就去。”魏大人像踩着风火轮似的走远了,完全顾不上脚踝骨裂需要静养的事情。 “轻柔?”沈芩颈项僵硬得盯着钟云疏,“是谁?” 钟云疏伸手弹了一下沈芩的额头,“魏大人姓魏,名轻柔。” “噗……”沈芩差点被口水呛到,“哈哈哈……她和轻柔有什么关系吗?”活脱脱就是《水浒传》里的爱美爱吃版母夜叉,竟然名轻柔??? “哎哟!”沈芩又挨了一个爆栗子,急忙护住额头,“你干什么?” “不管她要你救谁,必须尽全力去救,”钟云疏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全身骨头咯咯作响,“沈姑娘是女中豪杰,必定一诺千金。” 沈芩瞬间被一顶高帽子从头到脚罩住,内心神兽咆哮,面子上还是很客气:“钟大人,我一没诊箱,二没药材,拿什么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郎中没有吃饭家伙,怎么治病?” “沈姑娘冰雪聪明、医术精湛……”钟云疏义正辞严地“讨债”,“急中生智一定是家常便饭,毕竟沈家的医者仁心闻名大邺。” 又一顶高帽子从天而降,砸得沈芩很想一头撞晕过去。 “沈姑娘,”花桃从外间冲进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女监里……有人要生了!你会接生吗?” “谁家的?”钟云疏厉色问道。 “回钟大人的……话,钱家的,”花桃惴惴不安地等着,“沈姑娘,快啊!” 第16章 接生(上) “……”沈芩是优秀实习医生,轮转的时候是各科主任都想留科的医生,接生难产剖腹产都经历过不少,可是……这里要什么没什么,她能干嘛? “钱家的?”钟云疏浓眉紧缩。 “是,大人。”花桃连连点头。 花桃见沈芩一动不动,急得跳脚:“沈姑娘,快呀,一直下不来会出人命的。” “沈芩,无论如何,我要你保他们母子平安。”钟云疏的语气容不得半点拒绝。 “神经病!”沈芩低声嘀咕,正好有皂吏端着一份冒热气的蛋羹进来,“行了,你们俩当帮手,带着这个跟我去接生!” “还要热水、干净的布巾和衣服,剪刀,干净的囚房,很多吃的……”花桃匆匆去准备。 “钟大人,病人要紧哈,您肯定不介意饿一会儿哈。”沈芩临走时回头,做了个大鬼脸泄愤。 “咳……”钟云疏猝不及防被惊世鬼脸呛到,咳了个死去活来,好不容易缓过来,不禁轻轻摇头,却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 沈芩在女皂吏的带领下,走到一间阴暗逼仄的牢房,隔着根根木栏,只见一个仅着长袍的女人披头散发撑上一根粗木。 “这位大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吗?”沈芩这才看清楚撑在横木上的女子,头发披撒粘在脸上,只能看到苍白汗湿的脸庞,长袍湿透了粘在身上,整个人都在发抖。 “是的,平日是大牢房,因为她要快要临盆,才临时转移到这里。”女皂吏端着蛋羹,现在整个女监都知道沈姑娘,听她的准没错。 “这里太冷了,想要母子平安的话,先拿些火盆来,再把这些给她喂进去,没力气根本生不出来。” 沈芩把女子从横木上放下来,不知道她是太过紧张而脱力,还是其他原因,整个人像个人偶,眼神涣散。在皂吏的帮助下,捏着她的脸颊喂蛋羹,然后轻轻顺着咽喉,不多时,一碗蛋羹就喂完了。 花桃来了,不仅带来了沈芩要求的东西,还带了干净的稻草和褥子,不用多嘱咐,很快就铺置完成。 沈芩在牢房里转了一圈,顶棚有蜘蛛网、麦秸发霉又长虫,时不时还有老鼠顺着墙根散步:“还有没有更干净的地方?在这里临盆的话,七日风的机会太大。” “七日风是什么?”花桃一怔。 “产褥热,就是临盆时外邪入侵,产妇和新生儿会在七日之内高热不退,然后……”沈芩现在没什么可以依托,只能寄托给玄学,生生把死字咽回去,“嗯,你们懂的。” 魏大人也来了,神情慌张地问:“沈姑娘,你……有什么法子可以……不热吗?” “魏大人,把她移到更干净的地方,准备足够的吃食,还要……”沈芩提了一大堆要求,只希望魏轻柔翻脸,那她就可以愉快地休息了。 万万没想到,魏大人全部应下,沈芩再联想到钟云疏的要求,这位女囚大概是非常重要的人。 不出一刻钟,皂吏们就安排妥当,四个人将女囚平稳转送到干净的囚室。 皂吏的力气很大,摆弄产妇非常方便,摆成临盆位置,沈芩很快就做完触诊,结果让她心里直发毛,臀位产式,还好是第一次临盆,宫颈口刚开了一指,分娩的时间很长,还有机会调整过来。 正在这时,女囚又清醒了,很快就眼神清明,没想到生死关头魏大人会来帮忙,一迭声地道谢:“多谢魏大人,钱李氏谢谢各位大人。” 沈芩顶着极大的精神压力,介绍情况:“钱李氏,现在情况是这样,你胎位不正,胎儿头上臀下,我先想办法把胎位正过来……” “可以吗?大人?”产妇感激地望着沈芩,定定地看着,倏地变了脸,疯了一样喊,“你滚!你滚开!我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要你帮忙!” “……”沈芩莫名其妙地看向魏大人,“这……” “你们沈家私吞灾银、以次充好,大泽河畔多少人死于疫病,你们害得多少户死绝?!不要你在这儿假惺惺!”产妇死命地要推走沈芩,“还我娘家人的命啊!” “我娘我爹我的兄弟姐妹都死了!他们都是病死的!” “是你们害死他们的!” “……” 沈芩迅速退到牢房外,恍惚之中,根根木栏仿佛成堆地压向她,不断下压,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原主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些,如果产妇说的都是真的,那沈家满门被抄被流放真是不冤。 可是,如果真的不冤,沈家的女人们何至于自尽鸣冤? 魏大人仗着体力优势摁住乱动的产妇,伸长脖子向外喊:“沈姑娘,别忘了你答应过钟大人什么?母子平安啊!沈姑娘!” “我娘家人都死绝了,凭什么你们沈家都活得好好的?!老天真是瞎了眼!” “不要假惺惺地来照顾我,我死都不会领你这份情!” “想我原谅你们沈家,做梦!啊……”钱李氏被一阵宫缩疼得住了口,“脸花了,活该,这是报应!报应啊!”几近疯狂。 沈芩素来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只是在治病救人当口,会放下这些个人情绪,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被病人骂成这样,气得拔腿就走。 “沈姑娘,你答应过钟大人!”魏轻柔急了,对女囚钱李氏吼,“这掖庭里人人喊冤,只有你有冤有恨吗?住口!” 钱李氏登时噎了一下,随后又被宫缩疼得脸色发白。 沈芩走出一段路,想到钟云疏的要求,又折回来,不断深呼吸,大力推开牢门,沉重的牢门咣地撞在木栏上又弹开,发出不小的响动。 产妇被吓了一大跳,眼睁睁地看着她凶神恶煞地步步逼近。 “骂完了吗?”沈芩强压愤怒,不断告诉自己,看在钟云疏的面子上。 “……”产妇被沈芩的气势吓到。 沈芩盯着产妇,不等她回答,指着双臂上缠满的绷带,“我刚从地底下被人挖出来,还没怎么休息就被拽到这里。” “魏大人还在愁怎么护住女监这么多人,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钱李氏,我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我接生?” “不要!我宁可死在这里!”产妇歇斯底里地吼叫。 魏大人和花桃面面相觑。 第17章 接生(下) “魏大人,走吧,”沈芩故作亲昵地挽住魏轻柔的胳膊,“我走了,你们一定没法子,只能眼睁睁看她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呢,啧啧啧……明天来收尸就行了。” “可……”魏轻柔急了。 “魏大人,我记得提醒过您要多休息,”沈芩故作无奈,还不忘拽走其他两名皂吏,“两位大人也一起走吧,不必白费力气了。” 花桃还要想说什么,忽然看到沈芩挤了挤眼睛,比了个手势,立刻明白,佯装愤怒:“魏大人脚伤未愈来照看你,沈姑娘自己还是个病人,你想作死我们成全你!” 锁门,四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过了几个转角纷纷停住。 沈芩抬起头,左右两边根根直立的木栏向远处延伸,消失在一片昏暗之中;恍惚中,沈家有冤、钱家有怒、李家死绝……一件件一桩桩就像这迷宫似的掖庭,没有前路也没有退路。 “沈姑娘?”花桃低声轻唤。 “现在怎么办?”魏轻柔与钟云疏有约在先,很多事情不能让沈芩知道,不为其他,因为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钱李氏分娩产道和胎儿相衬,只要胎位正过来,平安分娩问题不大,”沈芩长吐一口气,“拨正胎位却不容易,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听你的,”魏大人很果断,“怎么做?” 沈芩再次用麦秸扎了个小人,向她们详细讲解了配合的方法,花桃和魏大人听得格外认真。 “沈姑娘,如果她硬扛怎么办?”一位皂吏问。 “那就你们去。”沈芩有些耍赖,不然还能怎么样? “沈姑娘,这样真的能正胎位?”魏大人半信半疑,眼睛亮着光。 “最关键的是要她本人配合,如果她不知道惜命,那就没办法了,”沈芩摊开双手,“临盆只是开始,生下来以后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注意……” 魏大人也只能叹气,是啊,自己不惜命,旁人又能如何? …… 不出沈芩所料,只两刻钟的时间,钱李氏的哭喊声就传到这边:“魏大人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按照预定的计划,花桃过了十分钟以后才慢慢踱过去,不出两分钟又神色慌张地跑来:“沈姑娘,不好了,钱李氏晕过去了!” 沈芩二话不说奔进牢房,只见钱李氏两眼翻白,掐人中、按合谷……忙了好一会儿,钱李氏才悠悠转醒。 魏大人故作气愤,猛捶木栏,怒道:“这里是掖庭!不是尚书府!你是女犯,摆什么小姐脾气?!” 钱李氏颤抖着嘴唇,惶惶不安地眼神乱飘。 “魏大人,再不正胎位,她就能一家团聚了,全家老小在九泉之下其乐融啧,肯定很高兴吧?”沈芩咬牙切齿地冷笑,因着脸上的伤疤,阴森地让人毛骨悚然。 “现在由我接生,也许还能把胎位正过来,如果你再硬撑死扛生到一半完全卡住,一尸两命就在今晚。”沈芩开始恶言相向。 “你别忘了,肚子里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我凭什么要管你的死活?!有这时间,找个地方躺着多好?!” 产妇瞬间泪流满面,双手颤抖地摸着鼓起的肚子,里面有她和夫君的骨肉,一直盼望的孩子,将来一定疼在心尖上的孩子,她哪里舍得,可是…… “魏大人,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沈芩看向魏轻柔,“不多的时间,没必要浪费在她身上了,连她都不在乎自己的孩子,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瞎操什么心呢?” “大人!各位大人,我生……”产妇突然一阵强烈宫缩,“我生!求你们别走!” 沈芩转身回来:“大家听好,时间很紧迫,只有一次正胎位的机会。” 魏大人和皂吏们陡然紧张起来,只有一次机会吗? “你想死想活、孩子是聪明还是痴呆,想一尸两命,还是母子平安,只有一次机会,听懂了吗?”沈芩的神情严肃到极点,妇产科医生都是急脾气,分娩时稍微出点差错,新生儿就会宫内缺氧导致脑瘫。 “我听话,我一定听话……”钱李氏胡乱抹掉眼泪。 “很好,我们开始!”沈芩比着手势,“魏大人,准备!” “好!”魏轻柔全力配合。 “花桃,开始!” “是!”花桃作辅助。 “有点疼,忍住。”沈芩轻轻借力,慢慢拨动胎儿,只见钱李氏高高隆起的腹部,渐渐有了变化。 “不要慌,调整呼吸,不疼了,我们继续……” 三次宫缩以后,沈芩再次触诊长舒一口气:“正过来了!谢谢各位大人!” 花桃忍不住小跳了一下,“真的吗?” “钱李氏,现在开始,宫缩疼痛的间隔时间会越来越短,”沈芩抹掉额头的冷汗,“你找时间吃东西,积攒体力,不要把力气浪费在叫喊和愤怒上。” “是。”钱李氏再怎么愤怒,在关乎生死的时候,也能感觉到沈芩的专注和精湛的医技。 “现在已经开到十指了,趁着宫缩使劲,我会帮你用力推。”沈芩不断观察宫颈口打开的程度。 “是。”钱李氏应道。 “一,二,三!使劲!”沈芩一声令下,“用力!” 钱李氏把隐忍的愤怒化为力气,咬得牙关咯咯响,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努力。 半个时辰以后,花桃大喊:“出来了!” “生啦!是个男娃儿!”魏大人兴奋不已,红了眼圈。 “沈姑娘,接下来怎么办?”花桃浑身僵硬地托着软绵绵的新生儿,语无伦次,“我该怎么办?” 沈芩先把脐带一头扎紧,然后把剪刀口在火焰里反复烧灼,剪断脐带。 “哇哇哇……”新生儿响亮的哭声回荡在牢房里,冲破漫无边际的混沌。 “谢谢各位大人,”钱李氏泪流满面,“谢谢沈姑娘。” 沈芩不停地忙这忙那,好不容易忙得告一段落,只见魏大人和花桃两人泪流满面,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下:“你们……这是怎么了?” 忍痛生孩子的又不是她们,有什么好哭的? 第18章 无常无理 花桃强忍着泪水,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沈姑娘……我姐姐临盆的时候,胎位不正难产,一尸两命;我娘听到消息一病不起,幸亏沈记药铺的郎中施药治病,眼看着快好了……” 沈芩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花桃娘亲凶多吉少。 花桃悲从中来,哭了不短的时间,才继续说:“沈记药铺被封,郎中被抓走,药材全部充公。娘亲当时正在药铺看诊,受惊过度,回家一直念叨好人没好报,当晚就去了。” 沈芩这才明白,花桃为什么表面淡淡的,却数次提醒自己。可是,世事无常又能去哪儿说理?最后只能轻拍花桃的肩膀,“节哀,今天多亏了你们的帮助,才能母子平安,谢谢。” 魏大人的双眼通红,相依为命的妹妹也死于难产,如果当时沈姑娘在,她们是不是现在都好好的? “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孩子下来了,胎盘还没下来,”沈芩迅速转移她们的注意力,让新生儿趴卧在产妇的怀里,“钱李氏,你试试哺乳。” 产妇泪花闪闪地照做,神情复杂地注视着沈芩的一举一动。 又过了不短的时间,完整的胎盘也分娩出来了,沈芩仔细地检查胎盘面,确定没有残破,才长舒一口气。 魏大人不太明白:“沈姑娘,你翻来覆去地看什么呢?” 沈芩浅浅一笑:“钱李氏年轻底子好,胎盘很完整,这样只要好好调理,产后恶露很快就能干净。如果胎盘残留在身体里,会出血不止,我手边什么都没有,只能仔细检查,早发现早处理。” 魏大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花桃扶住。 沈芩吓了一跳:“魏大人,您的脚怎么了?” “没事……”魏大人连连摆手。 “魏大人,还有事情要麻烦你,”沈芩温和开口,“那孩子既然生下来了,产妇的伙食能不能改善一些,毕竟她要母乳喂养。” “可以,”魏大人点头,“交给花桃。” 花桃立刻靠过来,眼巴巴地望着沈芩,仿佛她是一束天降神光。 “花桃大人,后面还有许多事情需要麻烦您,”沈芩被无数眼神注视过,毫不在意,“这些事情你们也可以记下来,以后亲朋好友临盆都用得着。” “是!”花桃和另一名皂吏站得笔直。 …… 与此同时,独臂大汉陈虎和瘦竹竿赵箭受众人所托,到差房探望重伤的钟云疏,“不说话”的小机灵毓儿这次没能跟着。 钟云疏伤得极重,沈芩在时全靠硬撑,她一走,就睡得人事不醒。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睁眼就看到了陈虎、赵箭和毓儿。 陈虎看到缠满绷带、散发着药味儿、瘦掉一圈的钟云疏,瞪着牛眼好半天,才胡乱抹了把脸:“大人……”然后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瞧你这点出息?”钟云疏故作轻松地调侃道。 赵箭绘声绘色地向钟云疏讲述找人的全部经过,末了着重说毓儿:“那时下大雨,我们让陈娘看好他,没想到他竟然能偷摸跟上,还听到了沈姑娘的求救声。” 陈虎总算从悲情里缓过来:“钟大人,您不知道啊,沈姑娘明明已经快撑不住了,还在不断地敲,听到有声音,第一反应是护在您身前问我们是谁……” 赵箭不像陈虎粗枝大叶,忧心忡忡地问:“沈姑娘被锁链绞伤的胳膊还好吧?真为难她敲了那么久,身边全是碎骨头。” 钟云疏一脸错愕,一蓝一黑的眼瞳里仿佛暗潮涌动,呼吸不由地急促起来,“不是她出去求救的?” “不是!”赵箭补充道,“她那时嗓子都喊哑了,我只听了个大概,钟大人伤得太重必须保持这样的姿势,不然会伤上加伤。” “对!”陈虎一拍大腿,“我开始以为她受伤才姿势奇怪,后来才知道她是为了扶住您的伤处。” “我们把您抬上担架的时候,沈姑娘抓着您的手不放,然后就晕过去了。”陈虎不胜唏嘘,“把我们吓个半死!” “……”钟云疏平日总是眼帘低垂,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现在则是完全合住,半晌没有声音。 “睡了吧?”赵箭悄悄踢了陈虎一脚:“走了!” 陈虎这才发现,钟云疏好像又睡过去了,急忙颠颠地跟出去。 过了许久,钟云疏缓缓睁开眼睛,任大理寺少卿多年,苦主们敬他畏他;作恶之人恨他入骨;百朝文武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想戳他刀子。 没错,最开始是他护着沈芩,可是,他护过许多人,危急时刻都只求自保,生死关头护着他的,只有沈芩。第一次,有人护他守他,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甚至于醒来以后都只字不提。 远远传来脚步声,以及三三两两的说话声,钟云疏盯着门口,魏大人、花桃和沈芩鱼贯而入。 沈芩脸上的伤疤仔细处理过了,颜色淡了一些,在火把跳动的亮光里,不甚明显;倦容和沉重的脚步却非常明显。 “沈姑娘,要不要休息一下?”魏大人见她走得东倒西歪。 “不用了,时间紧迫,我们先看舆图,”沈芩坐在地榻上,习惯性靠在钟云疏的床榻边,“趁我现在还清醒,赶紧把事情都做完。”接生绝对是个体力活儿! 钟云疏的慌乱到近乎震惊的内心,忽然就平静下来,佯装镇定地问:“母子平安了?” “是啊,钟大人。”沈芩连头都懒得回,捂嘴打了个大呵欠,盯着魏大人摊开的舆图傻眼,这图和现代地图很不一样,完全看不懂。 可是明说看不懂,会不会漏馅? 沈芩思来想去,换了一种说法:“魏大人,疫病就是外邪,侵入方式不同。这样能听明白吗?” 钟云疏微微点头。 魏大人和花桃完全不明白。 “……”沈芩只得再换说法,“举个例子,比如百日咳肺痨这些,咳得没完,就是空气里有外邪,吸入身体;疟疾是蚊虫叮咬病人以后,又咬了其他人,以此传播。” 第19章 疫病如火 “魏大人,男监病患多了十来个!”一位女皂吏气喘吁吁地跑来,扶着门沿喘得厉害。 “这么快?!”魏大人蹭的站起来,急忙看向沈芩,“怎么办?” 钟云疏猛地坐起来,撑不过三秒又摔了回去,被沈芩一记眼刀警告。 花桃慌了:“沈姑娘,现在该怎么办?” 沈芩脸色一沉,眉头紧锁:“魏大人,我需要知道更详细的情况。比如,都有哪些不适?最早开始什么样?以及最早发作的病患现在怎么样了?” “快去打听探清楚!”魏大人吩咐下去。 “魏大人,男监女监的水源、吃食和二便这些,都是同样的渠道么?”沈芩的视线有些凌利,活像能把舆图戳出洞来。 魏大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怔住,思索半晌,才回答:“完全相同,只是地震之后,掖庭除了疫亭以外,还有部分损坏,所以我也不确定。” 沈芩皱紧眉头,靠在床榻边,完全没注意钟云疏关切的眼神,随手抽了根麦秸,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沈芩身上,谁也看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回魏大人的话,最初是腹痛不止,然后上吐下泻,完全止不住,最早发病的人已经死了。”女皂吏抹掉额头的冷汗,她们会不会也这样? “从发病到死大概多少时间?”沈芩几步走到门边。 女皂吏掰着手指数了一遍又一遍,突然抬起头,声音发颤:“四个时辰。” 满屋的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魏大人,我们可怎么办?”皂吏们慌得六神无主。 魏大人因为生蛋清的事情,刚才又见识了沈芩正胎位的手段,生性再多疑,此刻也深信不疑了:“沈姑娘,需要什么尽管说。” “病人有没有禁食禁水?”沈芩的思绪飞快地整理所有线索,“有没有人看到泻出来的是什么颜色?” 女皂吏楞了一下:“我马上去问!” “等一下!”沈芩出声,“你来来回回的,用帕子或布巾蒙住口鼻,不要碰触病人,保持五步距离,暂时停止吃喝。” 女皂吏呆住,又迅速用帕子蒙了口鼻,匆匆行了个礼就走了。 “花桃大人,吩咐下去,让女监所有人用帕子或布巾蒙住口鼻,没有的话,可以每人发一条,没有允许不得随意取下。先把病从口入这个拦住。” 沈芩话音未落,先取了块布巾把钟云疏的口鼻蒙住,稍微调适一下,确认不会掉落才转过身去:“魏大人,疫病虽然来势汹汹,但也不是防不住。” “沈姑娘,您说!”魏大人以为这次在劫难逃,可是听沈芩一说,似乎还有希望。 “上吐下泻,自然是俗称的病从口入。从现在开始,女监所有进嘴的东西,吃食和水全部都要煮沸煮透,吃饭喝水前要净手,不能喝生水吃生冷食物。” “我手边什么东西都没有,疫病来,只能预防在先。”沈芩的凤眼狭长,转身之际,格外引人注目。 “好!我这就差人去办。”魏大人本就着急上火,听沈芩这么一说才稍稍安心,“沈姑娘,还有什么吗?” “老弱病残特别容易被疫病沾上,原本待在疫亭的人基本都符合,麻烦大人对他们一样照料。” “女监和男监隔着数道围墙,抵御在外远比内里染上疫病容易处置,”沈芩加重了语气,“女监如果有人发病,立即隔入单间,立刻叫我去看。” “是,沈姑娘。”花桃应了一声,赶紧召集其他皂吏,以最快的速度行动起来。 打探的皂吏又带回消息:“男监为了让病人尽快恢复,喂了不少药,没有起效,反而得病的人越来越多,病人白水泻而亡。” “白水?”沈芩头皮一麻,“是不是像淘米水一样?” “沈姑娘,您怎么知道?!”皂吏惊得目瞪口呆。 “完……”沈芩硬生生把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 “沈芩,到底怎么了?!”钟云疏观察入微,隔着布巾也看出沈芩的异样。 “是霍乱。”沈芩叹气。 魏大人惊呼一声,眯成缝的眼睛硬生生瞪大一倍,突然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沈姑娘,我们还能活多久?” 沈芩也慌,但是职业习惯使然,镇定自若地讲解:“魏大人,米泔水样便是霍乱的典型症状,由一种叫霍乱弧菌的外邪引起。” “它们污染吃食和水源,进入人体,引起剧烈的胃肠功能紊乱,最终腹泻脱水而死。染上,我没有半点办法。但是我知道,这种外邪,不耐高温。”沈芩故作轻松。 “不耐高温是何意?”钟云疏情急之下,握住了沈芩的手腕,忽然感沉到她的手在抖,手心全是湿冷的汗水。 “魏大人,再传令下去,女监所有餐具全部放入大锅内煮透、晾干备用,若有人疏忽殆懈,就把她扔到男监去。”沈芩被钟云疏握住了手,没有像平时一样推开。 “准了!”魏大人堪比大门的身躯有些不稳,望着沈芩的眼神有些慌乱,“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吗?” “目前只有这些。”沈芩苦笑,剩下来又要靠千年玄学,祈求好运。 也许知道霍乱厉害的人不少,但是像沈芩这样知道得特别详细的却不多,知道得越多越害怕,表面上仍然是从容淡定的沈姑娘。 “你的手怎么了?”钟云疏敏锐地发现,沈芩的手颤并不是因为内心的恐惧,而是她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猛地想起赵箭提醒过的事情。 “用力过度了吧,”沈芩避而不答,“趁现在没其他事情,我先休息一会儿。”这惊恐万分的两三天,几乎熬尽了原主的身体底子,很容易犯困,而且胳膊疼得厉害。 “你是不是手疼胳膊疼?”钟云疏松了手劲,看到她隐忍疼痛的、略有些僵硬的表情。 “嗯。”沈芩被钟云疏惊到了,没想到下一秒他就硬撑起来。 钟云疏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命令:“你,现在开始好好休息!不准再动胳膊!” 第20章 永安大乱 魏轻柔很诧异,花桃不错眼珠地盯着钟云疏。 钟云疏,身为殉国蕃将之后,被刑部尚书收养,成为大邺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因为异于常人的样貌身量,不论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不知是蕃邦风俗开放,还是他本性如此,忙时可以熬几日几夜不见疲态,闲时也可以游山玩水诗兴大发,甚至于在宫宴之上,兴致所至,还能敲击羯鼓与乐工和曲同乐。 他兼具文臣的风雅,又有武将的体魄,一双少见的眼瞳,是永安城最受瞩目的男子,没有之一;还是因为这双眼瞳,刑部雷尚书为此找遍永安城的媒婆,却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把女儿嫁他。 倒不是因为他脾气乖戾,相反的,众人皆知,他对女子极有礼仪,哪怕酒醉以后都温文尔雅,平日里更是和风细雨般的存在。 魏轻柔第一次见到钟云疏对女子绷着脸下令,大约是着急了。 “切。”沈芩毫不掩饰嘲讽之意,“省省吧,钟大人,您把自己看好,不要再受伤让我照顾,我就谢天谢地了!” “……”钟云疏的着急瞬间消弥。 “躺下!”沈芩再次把他摁回床榻上,“我警告你,外面有霍乱,我一没诊箱二没药材,你这个危重病人好好躺着,再乱动我让花桃把你绑在床榻上!” 花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沈姑娘怎么敢和钟大人这么说话?! “咳咳咳……”魏轻柔呛了一下,咳得地动山摇,沈芩好大胆子! 钟云疏怔了一下,不怒反笑:“魏大人,关闭女监与男监相联的所有通道,清点吃食、衣服及日常用物数量,疫病如火,我们必须从长计议。” “及时了解男监疫病的情况,随时来报。” “如果男监来求和,拒不放行。” “是。”魏轻柔就等着这些命令,敢私吞女监的药材,没有沈芩这样的名医,看男监能翻出什么浪来? …… 数墙之隔,与钟云疏所在位置相对的男监牢房里,四五个囚犯挤在门边、咣咣拍门拍木栏,歇斯底里地喊:“放我们出去!” “救命啊!又死了一个!放我们出去!” 靠墙的一边,一名中年男子倒在满地污物的狼藉里,外露的皮肤皱巴巴,浓重的黑眼圈和蜡黄削瘦的脸庞,泱散的眼神仿佛透过高墙看着遥远的地方,就这样死去了。 男监关押的囚犯比女监多三倍,每个牢房至少五人,一共六十多间,每间牢房都有人惨叫哭喊,原因无他,十二个时辰还没到,已经死了十个人。 掖庭使一职空缺,由刘医监暂代,可是他又被调走,整个男监的皂吏们被突然臭死病死的囚犯吓破了胆,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该如何处置。 突然,阴暗的廊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女监封了所有通道,我们过不去啊!”被派去女监打探消息的皂吏跑回来。 “大人们,行行好吧!让我们出去啊!” “我们不是死囚,不能死在这里!” “大人,快来啊,又有人死了!” “……” 皂吏们躲进放草药的库房,吓得捂住耳朵、闭了眼睛,浑身哆嗦着,没人敢动一下。他们是不是也会死在这里?谁能逃得掉? …… 昏黄的天空下,太阳苍白而无力,大雨初晴,阴冷潮湿。永安城内,四方城墙紧闭,大街小巷家家闭户,不准进出。 因为地震失去家园的百姓挤挤挨挨地蹲满街巷,渴了喝护城河里的生水,饿了啃几口干粮,眼巴巴地等着施粥施药的开仓。 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场前所未有的疫病,以如火的速度传播开了,得病的人上吐下泻,几个时辰以后就一命呜呼。 短短十二个时辰,永案城各处都上报了死亡人数,一时间人心惶惶,到处都是哭喊和叫嚷声。 似乎一天之内,永安城从张灯结彩的日常,变成了残垣断壁,又变成了不准进出的炼狱,到处都是脱水而死的灾民。 起初是灾民,然后发展到巡逻的差役也开始上吐下泻,到最后,永安城的大街小巷哪里都有刺鼻的异味儿。 一道监国手谕,召集永安城的郎中和大夫,集结讨论疫病。 于是,惠民药局内,清一色须发皆白的老者,着重讨论疫病来源和对症方法,这病起得突然,来势汹汹,短时间内就能要人命。 这可如何是好? 一位老者清了清嗓子:“诸位同僚,胃肠之症,皆是病由口入,我们是不是该从吃食着手? “不,灾民吃的是赈灾粮,巡逻差役吃的是官饭,郎中吃的是自家饭菜……这吃食各不相同,该如何判断?” “这……” “那就抛开吃食不提,病患上吐下泻,药食无法进,又该如何处置?” “这……” “刘太医,您说呢?”几位郎中一致看向宫中出来的刘太医。 刘太医捋了一下略长的山羊胡须:“用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可能更紧急,疫死的病患该如何处置?” “刘太医高瞻远瞩,想我们所不能想,佩服佩服……” …… 女监里,钟云疏乖乖躺着,看着倚在床榻旁的沈芩,心里担忧着与掖庭相隔并不算遥远的永安城,试探地问:“你的方法行不行?” “不知道。”沈芩忧心忡忡,却又因为身体原因犯困得厉害,回答得极为简短。 “你的胳膊到底怎么样了?”钟云疏最怕沈芩的身体受伤或者出意外,不单因为她是名医之后,更重要的是,她是惟一守护过他的女子。 “我现在就这么挂着,”沈芩没有回头看他,“目前看没什么大事,放心吧。” “那以后呢?”钟云疏抓沈芩的破绽,一处都不放过。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沈芩轻笑一声,“刚经历地震,我们勉强得上大难不死;但是生活还要继续,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是很多。” “霍乱这种传染病有自限性,传播一段时间会渐渐消失。按理说,永安城应该没受多大影响,我觉得,还是应该派人去打探一下。”钟云疏实话实说。 第21章 失踪的沈家诊箱 不知魏大人如何做到的,不到半个时辰就收到确切消息——永安城大乱、疫病肆虐,病患和掖庭男监完全相同,太医院院判刘博亲临惠民药局,指导治理疫病之事,然而疫死人数还在上升,宫门紧闭以杜绝疫病传入。 接到这个消息,一室静默,原以为掖庭已经够惨烈了,没有想到永安城会变得如此可怕! 魏大人呆立片刻,又带着皂吏们继续手中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女监,保住女监也就是保住自己。 挤得满满当当的屋子,转眼又只剩下钟云疏和沈芩两个人。 沈芩在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坐在摆满吃食的矮几上,喝了几口热水吃下一块糕饼,很快镇定下来。 不时瞥钟云疏几眼,沈芩见过各式各样的病人,也就他一个人,仿佛全天下都是他家后园,事事操心得闲不住。 “沈家姑娘从不斜眼看人。”钟云疏躺得浑身不舒服,借机闲聊。 沈芩一个激灵坐直,随后就看到他脸上略显恶意的笑,配着半脸大胡子,特别像美剧里心怀不轨的怪大叔,故意噎他:“经历生死,我彻底想明白了,从今往后想干嘛干嘛,爱谁谁。” 钟云疏的眼角显出几条笑纹,眼瞳里暗藏算计:“沈姑娘,本大人给你透露一些消息怎么样?” “什么?”沈芩很好奇。 “查抄沈家时,沈石松的诊箱、沈家诸药秘方和沈家医技相关的物品,”钟云疏故意说得极慢,只见沈芩的凤眼波光流转,又略作停顿,“一概没有,害我想假公济私盗个仓库都不行。” “……”沈芩的脸色一暗,随后发现他挖了个坑,“你以为我知道?” 钟云疏缠满绷带的双手一摊:“沈姑娘,生死关头,再装傻就不合适了吧?” “我要是知道早去拿啦,还等到现在?”沈芩哭笑不得,“钟大人,您平日办案也这么想当然吗?” “沈家治理疫病很有手段,很多秘药都是针对疫病的,”钟云疏难得正色道,“沈芩,人命关天,你还记得沈家祖训吗?” “我忘了。”沈芩虽然是个冒牌货,对沈家大难的愤懑并不深刻,现在还弄不清楚事实,如果沈家蒙冤,换成是她也不会乖乖交出秘药。 “死鸭子嘴硬!”钟云疏调侃味道很重,但是神色却并不轻松,“我身上的伤,你自己的伤,没有沈家秘药和手段,哪能恢复得这么快?” “……”沈芩一脸懵,急忙辩解,“我们是被陈虎赵箭他们送来的,我醒来时浑身的伤已经处理过了。” “我是被魏大人叫醒的,她很着急地说,什么药都用过了,你还没醒,然后我被她们送到这里,一直到你醒来都没见到其他人。” “我还问你,掖庭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名医吗?你当时还嘲笑我自命不凡!” 钟云疏一脸错愕,怔住半晌:“可是,沈芩,我身上用的正是沈家独有的金创药,那药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名叫……续骨,先止血保命、后活血散瘀。” “你身上也有沈家秘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名叫……凝雪,雪融为水、再难凝成,去除陈旧伤疤有奇效。” “……”这下轮到沈芩呆住了,“你的意思是……” “不论谁替我治的伤,失落的沈家药箱就在掖庭,”钟云疏一黑一蓝的眼瞳里,暗藏着极复杂的情绪,“或者……” “或者什么?”沈芩追问。 钟云疏怕隔墙有耳,向沈芩勾了勾手指,等她凑近以后用最低的声音说:“沈家有人在掖庭。” “不可能!”沈芩惊呼声陡然转低,和钟云疏咬耳朵,“我记得很清楚,沈家男丁全部流北疆,女眷自尽身亡无一幸存。况且,女眷中学医的只有我,男丁如何进入女监?” 钟云疏忽然幽幽地哼了一句:“那你记不清楚的是什么?” “我……”沈芩的直觉提醒自己,钟云疏的心眼儿太多,话里常常有坑,一不小心就被埋,转而一笑,“家中突遇变故,以这几日的经历,没疯就是奇迹了,忘记很多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钟云疏见沈芩突然后退,立刻低眉顺眼地悻悻抱怨:“刚才还靠得很近,一不顺心,翻脸比翻书还快,真不知道沈家哪位姑娘是这样的?” “那就不劳钟大人费心了,”沈芩毫不客气地回击,“毕竟您年事也不低了。”虽然观察他的骨骼和眼睛,年龄应该是二十多,只是半脸胡子活脱脱一位中年大叔。 “……”钟云疏不敢相信地捂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沈姑娘,我钟云疏是大邺公认的青年才俊,芳龄也才二十四,哪有年事不低???” “你?”沈芩惊到了,“今年二十四?”所以,钟云疏是查案太厉害,导致英年早衰吗?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成熟? 正在这时,魏大人推门而入,脸色凝重地仿佛又要地震:“钟大人,女监仓库内的吃食满打满算,最多维持十日,十日之内没有补给,我们就只能等着饿死渴死。” 只能十天?沈芩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二件事,有消息说,您很快就会官复原职。”魏大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官复原职是好事,”钟云疏冷笑一声,“只怕,前提是我收拾好掖庭这个烂摊子,才算将功赎罪,不然免谈。” “是,”魏大人的横向圆脸上,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刚才收到永安的手谕,任您暂代掖庭主使一职,控制掖庭的疫病蔓延,将功补过,待一切安好,官复原职。” 钟云疏合上双眼,像是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沈芩这才想起来,钟云疏的颈部还留着刑讯的痕迹,心中涌出无数谜团,他犯了什么罪被收进掖庭的?还是得罪了什么人? “魏大人,麻烦转告,钟某死里逃生重疾缠身,生死未卜,请另寻高明。”钟云疏的语气很冷漠,与刚才闲聊时完全不同。 第22章 抗命不遵(上) 魏轻柔颇为难地回答:“如果钟大人抱病不起,即日起停止掖庭日常供给……”话音未落,从宽袖中取出一份手谕,“请大人过目。” 钟云疏一动不动。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钟大人,”魏轻柔庞大的身躯保持着恭敬呈递的姿势,很是辛苦,“……都在外面候着呢。” “我卧床不起已是废人,”钟云疏睁开双眼,“如实回禀即可。” 魏轻柔只得匆匆复命。 又是一室寂静。 沈芩寻思着,历史文里常有“君命难违”,钟云疏病重不起是一回事,但他明显不把君命当回事的样子。 “你……哦,钟大人,您现在算不算抗旨?” “……” “你刚才知道永安大乱,还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现在是怎么了?” “……” 沈芩坐得离钟云疏很近,抬头就能看到他浓密长睫下清澈的蔚蓝色与墨色的眼睛,一蓝一黑,有着晴空与深潭的巨大反差,就好像把光明与黑暗的两种个性,硬塞进了一个躯体,任其激烈争斗、相互融合。 “看够了没?”钟云疏被沈芩注视得很不耐烦。 沈芩毫不介意他极度恶劣的语气,自顾自地胡扯,“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美,啊,不对,男子不能用美来形容,呃……很好看。” “你竟敢……”钟云疏咬牙切齿,“调戏我?”他最痛恨的就是这双眼睛,沈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只是说你的眼睛好看,哪有调戏你啊?”沈芩一脸无辜,心想着难道大邺风俗格外不同,可是见他很气愤的样子,又怕他怒极伤身,立刻安抚,“请看我认真的大眼睛,真的好看嘛。” “……”钟云疏满腔怒火就这么被她的乱招打散了,她放大的伤脸近在眼前,情绪纷乱地哼了一声,“我的眼睛自己知道,倒是你这副尊容……”当初她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哦,”沈芩立刻后退三步,之前脸疼,还记得提醒自己不要随便吓人,现在脸基本不疼了,就老是忘记自己顶着一张划花的、堪比恐怖片里的鬼脸,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啊,忘记了,嗯,保持距离。” “我!”钟云疏没有错过沈芩眼中转瞬即逝的慌乱,刚才强硬地堪比坚冰的心突然就裂了一道缝,急着找补,“本大人什么没见过,怎么会被你吓到?” 如果她不是划花了脸,只怕进掖亭的当晚就遭毒手了,以她刚烈的性子,十有八九会受尽虐打而死。 “后悔吗?”钟云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见不得沈芩的瑟缩和慌乱。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沈芩自觉已经历尽磨难,什么难堪尴尬都能一笑置之。 “……”钟云疏完全跟不上沈芩的思考方式,“有何不同?” “假话呢就是,生死面前都是小事,只是一副皮囊受损,又有何妨?”沈芩佯装斯文,文绉绉地继续,“真话嘛,不后悔是不可能的,但是后悔没有,就装一副不后悔的样子。” 钟云疏捏住手谕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不由失笑:“好主意。” “别装了,赶紧看吧,”沈芩一针见血戳穿,“明明担心得坐卧不安,还死鸭子嘴硬,你不看我替你看呗。” 钟云疏双眼眯成一条缝,声色俱厉:“放肆!” 沈芩从不硬碰硬,乖乖坐在一边,满脸我是乖宝宝的模样。 钟云疏真是被她逗得脾气都没了,展开手谕一目十行,突然浓眉紧锁,问:“沈姑娘,给你一把匕首,你能伤几个人?” 沈芩活见鬼似的瞪他,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可是见他严肃认真的样子,还是干巴巴地回答:“我学医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伤人!” “魏大人一刻钟之内还不回来,你就拿着这份手谕去救她,如果他们放人就作罢;不放的话,你必须把魏大人从他们手里抢回来。” “现在大邺势同水火,掖庭之内,我除了她再无可用之人,”钟云疏一字一顿,“沈姑娘,拜托你!” “我……”沈芩接过手谕,一肚子话说不出来,“我说你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被扔到这儿,现在都已经半残了,还要这么舍生取义的?” 钟云疏阴郁的脸庞缓缓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仿佛突然雨过天晴,从衣服里取出一把乌黑的匕首:“偷藏凶器进宫,喏就是这个。” 沈芩的嘴唇动了动,认命地接过匕首:“我信你才有鬼!犯了这种死罪,你还能好好地躺在这儿?” 钟云疏毫不介意地仰起颈项,让瘀痕更明显:“如果没有魏轻柔和花桃暗中相助,我真的死了,疫亭的疫病是假,为了护住证人是真,你也是她护住的。” 沈芩惊得目瞪口呆,这…… “钟大人,不好了!”花桃没来得及敲门,径直冲进来,“他们扣住了魏大人,如果您不按手谕行事,每拖半个时辰,就废掉她的右手,然后是左手……” 沈芩深吸一口气:“花桃大人,麻烦带路!” “啊?”花桃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们去把魏大人抢回来!”沈芩拽着花桃,三步并作两步走。 “是!”花桃领着沈芩,一路狂奔。 “沈姑娘,小心,这条路被震坏了。” “沈姑娘,不远了,就快到了!” …… 男监与女监的相联回廊,魏轻柔被五花大绑地捆在石柱上,愤怒至极地瞪着男监的皂吏们,可是嘴巴被堵,说不出一个字。 “大人,您不知道啊,疫病肆虐,女监却把大门紧闭,不管我们怎么说都不让进!”男皂吏一个劲地泼脏水。 “大人,幸好您来了,您都瞧见了,男监死了十几个;女监一点事都没有。她们一定使了什么法子,您敲打一下魏大人就知道了。” “唔……唔……”魏轻柔拼命挣扎,手腕脚踝的皮肤很快就被麻绳磨破了。 “大人,您瞧瞧,如果不是她在钟大人面前进谗言,钟大人怎么会不在男监,而跑去女监躺着呢?!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大人,请您明查!” “来人!敲碎魏轻柔的右脚踝!”官差厉声下令。 第23章 抗命不遵(下) 男皂吏们面上不显,心里高兴得快上天了,立刻回答:“是!” 粗重的榔头瞄准魏轻柔的右脚踝,喊着号子:“一!二!三!” “传钟大人口谕!”花桃高高举起手谕,“立刻释放掖亭女监主事魏轻柔!” 高高落下的榔头击到脚踝的瞬间,突然偏移方向,连带施力的男皂吏一起重重砸在了石柱上,男皂吏撞得头破血流,惨叫得仿佛挨宰的猪!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谁也没注意花桃后面还藏着一个人,而这人快如闪电,把男皂吏打了个措手不及。 “钟大人口谕!”沈芩字字清晰,“你们要抗命吗?!”挡在魏大人面前。 “大胆!”男皂吏们听到同僚的惨叫,吓得浑身一颤,色厉内荏地怒喝。 “放肆!”传信差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监里到底都藏了些什么人? “身为传信差役,偏听偏见,加害掖庭主事,”沈芩冷漠地扫过每双惊愕的眼睛,“毁人脚踝此等恶事,不怕下官寒心么?!” “见传信差役还不行礼?!”男皂吏继续扇风点火,“目无上官,岂有此理!” “花桃,还楞着做什么?拆麻绳,把魏大人放下来!他们敢动魏大人一根头发,哪个手碰的就削哪个!”沈芩纯属谁都不认识,自然谁都不怕。 与其被这群人得逞祸害女监,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如果横竖都是死,抗命不遵又怎么样?! 不料,花桃刚取了魏轻柔嘴里的破布,就被佩刀架了脖子。 “住手!”魏大人怒喝道,“谁敢动花桃?!” “传信大人是吧?”沈芩蒙着脸,手持一把漆黑的匕首,顶在传信差役的颈间,森森开口:“花桃受什么伤,大人也感受一下呗。” “本官……只是奉命行事!”传信差役语无伦次,嗑嗑巴巴的,“是钟云疏抗命在先!啊……” 传信差役的话被沈芩一脚踹飞,双腿一软慌乱中靠着石柱才没有摔倒在地,涨红着老脸和脖子,勉强维持住颜面。 “大人,走走呗,不走的话,再踹一脚!”沈芩的匕首更贴近了颈间皮肤。 “腿!我的腿!”传信差役瑟瑟发抖地刚迈一步,就瘫软在地,惊恐万分地搓着自己的双腿,“我的腿不能动了!没知觉了!” 沈芩呵呵一声,收了匕首:“钟大人身受重伤,比你伤重十倍,你让他出来接手谕?是何居心?” “……”传信差役从没吃过这种大亏,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可是出发之前他接到的密令,是让钟云疏生不如死。 万万没想到,除了向来强硬的魏轻柔,女监里一个比一个硬茬,还有眼前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女杀神! 男皂吏们本就被疫病吓得本死,好不容易来了传信差役可以抱个大腿,没想到女监这么强硬,更没想到钟云疏真的身受重伤。 “放开花桃和魏大人,”沈芩本来对男监皂吏就十分反感,看到他们如此下作更是气极,眼珠转了转,决对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们,“放不放?!” “不准放!”传信差役惊叫出声。 男皂吏们哆嗦一下,佩刀并未移开。 沈芩是个凡事极简的人,并不缺心眼儿,这么短短几句,就知道这位差役并非善类,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又觉得脏了自己的手,于是,忽然语气转柔,“差役大人,您知道男监死了几个人吗?” 传信差役浑身一僵。 “花桃,男监死了几个人?!”沈芩提高嗓音。 “二十六个,他们只顾保命,根本不顾囚犯死活!”花桃气愤难当,“关在掖讲究的虽是囚犯,但罪不至死,他们也是别人家的儿子、父亲、侄儿,也有家人盼着他们回去!” “二十六个?!”传信差役一口气喘不上来,捂住胸口,“疫病如此严重,你们为何不如实上报?!” 沈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轻声细语地叹息:“差役大人,如果是魏大人知道传来手谕,一定会命人在角楼喊话,让您投掷手谕,不必入内。” 传信差役的眼神越来越紧张。 “传信差役虽然使命必达,但是疫病如火这种特殊情形,完全可以见机行事,确保收到立刻回转。可是现在,您被他们这群人蒙蔽、深入掖庭……”沈芩故作可惜。 魏轻柔终于明白沈芩用意,立刻接话:“差役大人,实不相瞒,掖庭郎中全部抽走,疫病如火无法控制,我为了保住女监众人、迫于无奈才封闭女监。” “男监的这帮畜牲,抢走仓库所有药材,却不通医术随意浪费,疫死之人有增无减,现在还连累大人,罪不可恕!” 传信差役一口气终喘上来,满脸的皱褶都在颤抖,指着男皂吏们:“你们给本官说实话!” 突然又一名男皂吏从男监方向跑来,边跑边喊:“不好啦,又死了五个人!那些药材根本没用,我们该怎么办?” 男皂吏们脸色刷地白了。 传信差役面如土色,双腿抖得像筛糠,挨个指着男皂吏们,瞪着金鱼水泡眼:“你们……撒开!都撒手!” 当啷声响,架在花桃和魏大人颈项上的佩刀全都撤走。 “差役大人,女监因为措施得当,没有一人染上疫病,比男监安全百倍,”沈芩再生一计,“大人,既然您出不去,不如跟我们回女监吧?” 魏大人也附和:“大人,家人也盼着您回去呢。” 两个人两句话,就把差役大人嚣张的气焰消弥无形,还让他变得软弱无依。 花桃很是机灵,又补上一句:“只可惜,我们仓库里的吃食和水都不多了,勉强够维持六七日。” “怎么回事?”差役大人本来要在掖庭耍官威,没想到被男监皂吏坑得脱不了身,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平安离开,忽然听到吃食和水这么少,就像刚从水里逃生的人,刚上岸就挨了一闷棍。 “回大人的话,男监占了所有药材,最多的吃食和水,”魏大人深知应对之策,“大人如果不信,可以亲自去仓库清点。” 第24章 治理疫病 “走!”传信差役猛地站起来,“去仓库看看!” 沈芩立刻收了匕首,拉过花桃看到她颈间没有伤口,两人又迅速把魏大人从石柱上解下。 魏大人向传信差役一伸手:“大人,请!” 传信差役一甩宽袖,背着双手,阔步走入女监大门。 男皂吏们集体傻眼:“大人,您不能走啊!” “你们在这里候着!”传信差役怒发上冲冠,“查完属实,我一定会如实上报!” “大人!” “大人留步!” “大人!” 男皂吏连同他们的呼喊,一起被女监厚重的大门关在外面。 魏大人也不多话,右手背在身后,向沈芩比了个大拇指。 沈芩悄悄和魏大人击了掌,又向花桃挤挤眼睛,三人会心一笑。 转过几处回廊,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 传信差役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的皱褶颤得像跳舞似的,灰败的脸色忽然好转:“女监里,连孩子也活着吗?”永安城内,这几日孩啼声已经听不到了。 “回大人话,刚出生不久,我们妥善照看着,”魏大人又从宽袖里掏了个布巾出来,“大人,快进内庭了,蒙好布巾。” 传信差役见她们三人都蒙了布巾,也立刻蒙好,走过一个三岔口,赫然看到牢房内的女囚们都蒙着布巾勤加打扫,牢房内很干净,没有半点异味儿。 回忆刚才经过男监外廊时,各个通风口传出的异味儿,传信差役的心里更踏实了一些。 参观过女监,传信差役走进库房,各类物品摆放整齐有序,没有半点药材的味道,传信差役的眼皮直跳,怎么就被男监那群狗东西给骗了呢?! “大人,您路途劳顿,下官已经命人收拾出了一个干净的单间,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如果还缺什么,下官即刻准备。”魏大人客套得很。 “不!带我去见钟大人。”传信差役的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这次不管是被人当刀使,还是自己作死,都已经落人把柄,当务之急是赶紧与钟云疏套好交情。 花桃赶紧把传信差役送到钟云疏养病的单间,又识趣地退下,魏大人和沈芩两人很没形象地想听个壁角,却什么也没听到。 不出一刻钟,传信差役灰头土脸地倒退着出了单间,不用任何人带路,头也不回地出去。 两个时辰后,女监大门外,堆着许多吃食粮袋和各种草药,男皂吏们哭得比死了亲爹还惨。 不仅如此,传信差役还身先士卒地帮忙搬运,忙得脚不点地,等到傍晚时分全部安置妥当,又非常乖觉地躲进预备的单间,再也没出来。 钟云疏的单间里,又挤了满当当的人,原因无他,即使卧床不起,钟云疏仍打算掌管整个掖庭,所以,暗藏的赵箭和陈虎,魏轻柔、花桃和沈芩,都聚在这里商量对策。 女监现在有粮有药材,虽然药材不见得有用,但是起码暂时安全无虞。 伤脑筋的来了,乱作一团的男监怎么办? 而听说了沈芩智退传信差役的陈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一脸崇拜:“沈姑娘,你怎么做到的?那个传信差役可是……” “陈虎!”钟云疏甩来一记眼刀,同时喝止。 “某些人的忠诚走狗……”陈虎讪笑着堪堪避开,“出了名的狗仗人势,竟然被制得这般服贴,沈姑娘,佩服!佩服!啊!!!” 赵箭悄悄下脚,让陈虎闭嘴。 “为什么啊?!”陈虎非常气愤,第一佩服的人是钟云疏,对他有再造之恩;第二佩服的人就是沈芩,这种时候不让他说,什么时候才能说? 没多久,屋子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沈芩身上。 魏轻柔还想说什么,被钟云疏摆手打断了。 随后,因为治理男监的关键人物只有沈芩,她想不出法子,其他人再怎么着急上火也没用。于是,在钟云疏的示意下,其他人都悄悄退走了。 即使这样,沈芩都没动一下。 钟云疏的眼神带着歉意和其他复杂的情绪,静静凝望着她,发现她有种安人心神的力量,莫名地就能让人平静下来,比如现在。 沈芩双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撑在矮几上,眯着眼睛,完全沉浸在难题里,霍乱啊!没有输液技术怎么救?!没有现代隔离手段怎么自保? 只凭她一个人想要治理男监,不如趁早洗洗睡,还能趁天黑以前赶一波白日梦。 “沈姑娘!”钟云疏轻唤了好几声,突然提高嗓音。 “听着呢,”沈芩幽幽抬眼,“已经染上的,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没染上,想保住还可以一试。钟大人,先说好,让我去男监亲自诊治不可能。” “那如何分清染上的和没染上的?”钟云疏顺着她的思路问。 “有些人已经染上了,但是没有明显的不适,一直到发病的这段时间,称为潜伏期,”沈芩习惯了说话要看人,抬头看进钟云疏的眼睛时还是一怔,“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钟云疏带着笑意微一点头。 “疫病传播有三个关键点,疫病源,现在是疫病病人和被污染的吃食和水;传播途径,病从口入;易感人群,掖庭所有人。”沈芩又拿根麦杆,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男监一团糟,归根结底是皂吏们贪生怕死,不愿担责。所以,男监从现在开始,和女监一样熟食熟水,将牢房清理干净,就杜绝了病从口入。” “疫死的囚犯如何处理?” “最好是一把火烧掉。” “不能就地掩埋吗?” “尸体腐败以后的液体,可能会污染附近的水源;而且万一掩埋地被挖动,后果不堪设想。” “秽物呢?” “能烧就烧,不能烧就用生石灰覆盖。” 短短几句对话,配上沈芩在地上画的箭头和图例,钟云疏的脑海里迅速有了一个相对成熟又完整的主意,一蓝一黑两色眼瞳迸出奕奕神采:“沈姑娘,想听听钟某的想法吗?” “说说呗,”沈芩转过身,胳膊撑在钟云疏的床榻边,认真地望着他,恰好看到他眼瞳里有个小小的自己,“只要众人一心,还是有办法的。” 第25章 男囚越狱 沈芩把矮几拖到靠墙,把脚下戳乱的泥土踩回原样,又捏着麦杆继续:“潜伏期短则数个时辰,长则三至六日,单间隔开是比较好的观察方法。” 钟云疏在沈芩画完三分之一的时候,终于咬紧牙关硬撑着坐起来,全身的衣服被蹬搓得像皱巴巴的腌菜,额头一层细密的汗水,上衣襟口微微敞开,略显苍白但不孱弱的胸膛上下起伏,声音虚弱却坚持:“再不起来,我就废了。” 沈芩无奈地摇头,默不作声地拿起布巾,琢磨了一下,伸手拉开钟云疏的衣襟。 “你干什么?”钟云疏浑身一颤,紧紧握住沈芩的手腕。 “医者父母心!”沈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重伤未愈再加外感风寒,你是猫有九命呢?还是准备以死抗命?我只是帮你把汗擦干,眼下也没衣服可以换,只能找布巾先前后垫着。” 钟云疏与常人不同的不止瞳色和肤色,耳朵也比常人大,而且上耳缘有些尖,像某种动物;此时,有些尖的白晰耳缘泛着浅浅的红,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沈芩的眼神专注,反正他上半身缠了很多繃带,外露的只有胸膛而已,只当自己擦的是医用模型,擦完以后强行忽略加速的心跳,心神有些动摇,明明还虚弱不堪,却透着钢筋铁骨般的坚韧。 更重要的是,她被钟云疏的身体修复力惊呆了,至少比常人快五倍;换成其他人,大概还昏迷不醒,更别提出谋划策了。 钟云疏整个人僵成木雕,双拳握得死紧,不自觉地护在裤腰附近,心在胸膛狂跳,生怕沈芩再做什么。 沈芩处理完毕,自己也没胆再往下,抬头看一眼钟云疏:“下面的……到时让赵箭帮忙吧。”然后随手卷了薄褥,给钟云疏的腰背做个支撑。 钟云疏暗暗松了一口气,说不清是放心,还是有些遗憾。 “现在先这么坐着,”沈芩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不要勉强,累了就躺下,反复多次,等坐起来不费力了,就可以试着下床,现在可以试着活动双腿,长时间静卧,对身体也是一种伤害。” “听你的。”钟云疏的嗓音低沉又温柔,仿佛空山幽谷的箫声。 “言归正传,”沈芩在牢房里转悠了两圈,“男监皂吏们的德性,我不加评论;方法基本只有这些,但如果他们阳奉阴违,只顾自己,不会有任何效果,男囚们因为恐惧还可能逃狱。” 钟云疏一脸鄙夷:“有传信差役在,不用担心。贪生怕死的人,也可以用,就看是谁什么用法?” “可是,”沈芩“治病救人”已经成为习惯,男监皂吏可恨,可是男囚们却罪不至死,“我还是信不过皂吏,而是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钟云疏忽然伸手,在沈芩的错愕中,将她头顶一缕顽皮的长发顺好,“这里是掖庭,没一个好人。” “我是好人啊,”沈芩毫不客气地怼回去,然后眼尾一弯,“钟大人,莫非您除了拿着匕首乱闯,还做了其他的恶事?” 钟云疏生生地噎了一下,转移话题:“我打算让陈虎赵箭进入男监,统领治理疫病之事,他们本就是男监出来的,在男囚中颇有威望。” “按照你说的,只要他们在男监里不喝生水不吃冷食,处处提防,也不至于染上疫病。” 沈芩思来想去,确实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你真的不知道沈家药箱的下落?”钟云疏还是不死心。 “……”沈芩一摊双手,“爱信不信。” “钟大人!沈姑娘!”花桃人没到,声音已经传进来,“不好啦!” “怎么了?!”钟云疏和沈芩异口同声地问。 “男监……皂吏们跪在女监大门外,求我们开门……魏大人守在门前,让我回来报信,”花桃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沿,“他们还……” 沈芩跟着花桃一路走到女监大门上方的角楼上,只见六名男皂吏跪在大门外,撕心裂肺地哭喊:“钟大人,救命啊!” “差役大人,您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 “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钟大人!” “……” “呸!”花桃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狠狠啐了一口,“真不要脸!” 沈芩环抱双臂认真看戏,常言说得好“日久见人心”,可是在疫病蔓延的掖庭,却是“危难见人心”,十个时辰不到,男皂吏就生动展示了“贪生怕死、不顾他人死活……”一系列的卑劣行径。 现在还有脸在女监大门边哭,更显得“恬不知耻”,不知道魏大人从小窗看他们,会不会想吐? 花桃小心地注视着沈芩,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沈姑娘总是很淡然,不自觉地,又想起了沈家药铺的那些郎中们,也是一样处事不惊,仿佛只要他们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突然,男监大门旁的一个小门打开,里面爬出几个人,飞一般地跑到大门边,把大门上挂的大锁卸下,大门应声而开,冲出一大群男囚。 “打死他们!”男囚们围住男监皂吏,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揍倒在地。 “救命啊!”皂吏们叫得比挨刀的猪还要惨,转眼间就鼻青脸肿地连自己亲爹娘都认不出来。 沈芩从没想过自己有当乌鸦的潜质,对钟云疏提男囚越狱只是随便一说,可是……揍得好! 花桃紧紧地抓着墙边,不停小跳,碎碎念:“打得好!打得妙!太好了!” 可是,两人高兴了没几分钟—— 男囚们揍完皂吏,一窝蜂似的冲向女监大门,把门拍得直响:“让我们进去,男监不能待了!” 魏大人取了长鞭,一鞭挥在铁门上,一阵响动:“都回去,这里是女监!” 守在魏大人身边的女皂吏们纷纷拔出佩刀,明晃晃地映着人影,闪着寒光。 冲在最前面的男囚们后退了两步,又向前: “魏大人,不是我们要逃狱啊,男监里面全是尸体!” “我们再不逃出来,都会死在里面!” “魏大人,行行好吧!我们一定服从管教!” “魏大人,让我们往东,绝不往西!” 第26章 击退 女监大门是结实的木门外包铁皮,表面十分光滑,与整块石壁相接,双开大门之外还有两个小门供日常进出。 这么精心打造的大小门,女监皂吏们一点也不担心男囚们硬闯。 沈芩也这么认为,可是当她看到男囚们猛甩身上的衣服,并摸出火折子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外包铁皮能耐多少高温? 魏大人一记长鞭甩出,手持火折子的男囚惊叫着摔倒在地,火折子在石板铺就的廊道里滚得很远。 沈芩这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男囚们叠起罗汉,最上面的人掰住了日常进出的小门门沿,另一名男囚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的撬棍,依次递上去,很快就到了最上面。 “不好!”花桃惊呼一声。 “啪!”又一记长鞭,震得空气发出回音,没想到叠罗汉吃力最重的男囚竟然生生挨了一鞭,纹丝不动。 “嗨哟!嗨!”撬棍插进门沿的缝隙,最上面的男囚咬牙切齿地使劲,额头青筋直爆,眼睛瞪得快脱眶了。 魏大人在门里面急得团团转,小门一旦被撬坏,根本挡不住急红了眼的男囚们,到时辛苦维持的女监会变成什么样儿,完全不敢想象。 “你们住手!”沈芩强作镇定,“疫病可以防可以控,男皂吏们靠不住,钟大人会派人来接管……强行冲入女监都是死罪!” “我们活不了,你们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一名男囚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凭什么女监都好好的,男监死了那么多人?” “凭什么我们要死在秽物堆里?!” “要死一起死,凭什么你们独活?!” “……” “花桃,我觉得这门不太牢靠,”沈芩的眼皮突然一跳,“通知钟大人,快!”这群人已经算不上男囚,而是一群亡命之徒。 “女监的大门从未破过。”花桃比较放心。 “对面男监的大门,看起来更牢靠。”沈芩留着后半句话没说,男监大门先破啊。 花桃一怔,飞奔而去。 沈芩迅速转移到魏大人身边,从小门里看到男囚们疯了一样砸门,隔着厚重的大门都能闻到浸在衣服里的污秽不堪的气味。 这些人已经是传染源,绝对不能放进来,必须阻止在外面! “吱呀!”一声响,小门边沿被撬出三解形的破口,破口不大,仅能供一只手臂进出,但是那只手臂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直接拨动门内的门栓。 魏大人和女皂吏们吓得倒退几步。 沈芩的眼角余光瞥到一根烧火棍似的东西,高声说道:“魏大人,准备好封门洞的东西,女监没有万全准备,绝对不能放他们进来!” 魏大人刚手持长鞭,立刻被沈芩拦下;一旁的女皂吏,取来钉子和木板,准备好。 沈芩举着烧火棍,助跑、起跳、重击、猛戳—— “咣!”?“啊!”夹杂着滚落的响动。 几种声音同时响起。 沈芩向她们比了个手势,大喊:“趁现在,快!” 女皂吏们架木梯、钉木板一气呵成,大门内的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把小门四边全部钉死!不让他们有可趁之机!”沈芩提醒她们。 “砰砰砰!当当当!” 很快,两扇小门的四边被木板钉得结结实实,任何撬棍都派不上作用。 突然,沈芩身后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声,猛一回头,惊讶地看到坐在木质轮椅上的钟云疏和推轮椅的赵箭陈虎,心里咯噔一响:“你们来干嘛?” “沈姑娘,能不能救他们?”钟云疏的语气看似征询,实际也是征求意见,却从他绷紧的背脊和双拳,显出不容拒绝的强硬。 “行啊,”沈芩无所谓地开口,“我刚才想过了,只要准备好足够的防护手段,也可以去男监诊病。当然,有条件的话,还是单间隔开,清理牢房。” “要什么物件,尽管提。”钟云疏不论在永安百姓心中,还是在掖庭之中,都是驷马难追的正人君子。 “不要问什么,”沈芩闭上眼睛又睁开,“我需要口罩、连体衣帽,要穿脱方便,不累赘,以节约布料为目的。” 相较于女监皂吏们乃至魏大人,都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沈芩要的是什么;素来冷静强硬的钟云疏,却只是浓眉一扬:“你做?” “魏大人,调派女监内擅长女红剪裁的好手,赶制一批物口出来,需要我一说她们就明白,而且能做出来的那种好手。”沈芩知道大邺女子都要习女红,但是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显得格外忧心忡忡。 “魏大人,带沈姑娘去找陈娘,有布料的话也一起送去,”钟云疏也开口,“我必须官复原职,所以手谕的要求我必须达到,男监囚犯必须尽力救治。 “钟大人此等宽阔胸襟,真是让下官敬佩不已,”魏大人冷笑,讥讽之意呼之欲出,“不过,请您一定要记得,当初是谁把你往死里刑讯的!” 钟云疏只是淡定的一颌首,仿佛魏大人在说笑,并向陈虎使了个眼色。 陈虎声若洪钟,大喊道:“外边的兄弟别慌,女监至今未染一人,是因为这里有了不得的郎中,大家放心。” 沈芩边走边思量,陈娘会不会?交期要多久?还有,陈虎这番劝说会不会有效果?外面是一群丧失理智的混蛋,哪有这么容易被说服? 万万没想到,外面先是一片寂静,忽然就争先恐后地欢呼雀跃:“陈虎吗?是陈虎?吗?你还活着!太好了!” 沈芩心想,陈虎虽然虎背熊腰独臂带伤,却有这么高的威信,让她有些难以置信。 “大家都听好,现在立刻回到自己的地界。不听命令必须军法处置,听话还能多撑几日。我陈虎就在门这边陪着各位兄弟,这样成吗?!”陈虎真的盘腿坐下,伸手在门边用指节敲着大门。 越狱的男囚们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七嘴八舌地诉说分开时的点滴,生怕自己声音小了,害得陈虎没听到。 陈虎的耳朵被这些高分贝噪音震得嗡嗡作响,只能自说自话:“你们等着啊!好好等,郎中在想法子!” 第27章 日夜赶工 魏轻柔调集皂吏们,将女监最大的空房间收拾出来,大批粗布土布往里面运,除了陈娘,还筛选了女囚中的针线好手十名,预备下剪裁缝制的所有工具,数支火把照得里面大亮。 因为魏轻柔有言在先,需要不眠不休地赶制,辛苦自是不用说,但这是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表现好的可以减免押期。 所以,女囚们争先恐后地报名,能进到这个屋里的,都不由自主地挺起腰板。 沈芩向她们略一点头:“今儿个把大家聚到一起,是要赶制一批衣物,也是在疫病中保护自己的方法。话不多说,下面我用纸做示范,请大家剪裁出口罩、隔离衣、手套……” 一边说,沈芩拿纸撕了几下,再用水粘起来:“要这种,帽子上衣下裤全都连在一起,帽沿要留空双缝线,可以往里面穿绳,大小按男人尺寸做。大家看明白了吗?” 女囚们立时傻眼,这……算……衣服么? “大家不用多问,这些衣服用后即焚,所以越省布料越好,”沈芩耐心解释,转了几圈以后惊奇地发现,陈娘竟然已经裁出大致的衣样,“大家可以看一下陈娘的手艺,她做的正是我要的!” 陈娘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慌乱地看着沈芩,涨红了脸。 女囚们围在陈娘身旁,看明白以后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开始赶制。 “口罩,是这样的,要把脸都兜住,做工粗糙一些也无妨,这也是用完以后要焚毁的。” “手套,是这种的,一部分比较厚实,需要耐磨做力气活的;另一部分可以轻薄一些……” 沈芩发现,不管自己的想法在这个时空多诡异,陈娘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小样,而且还能指导其他女囚如何提高效率。 “这样,我还有其他事情,先赶制一百套口罩、衣服和手套,陈娘负责所有的调度和物品发放……如果有人存了私心,动了不该动的念头,花桃大人明察秋毫,一经发现立刻送回,押期延后。” 女囚们整齐答应,忙得热火朝天。 …… 女监大门外,寒风阵阵,与陈虎闲聊的男囚们盘腿坐在地上:“哥,你不会诓我们吧?” “都等这么长时间了!还是屁都没有。” “对啊,哥,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过,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陈虎单臂把胸膛拍得啪啪响:“你们是不是傻?我这是见死不救的样子吗?是我们这儿的郎中在想办法,怎么进男监诊治,还不染上疫病!” “郎中这么怕死,还能指望个球?!哥,你就是忽悠俺们呢。” “你们这帮二楞子,郎中染病死了,谁来救你们?!平时都猴精猴精的,怎么一有事就犯傻?以后你们出去,别说认识我陈虎,别丢老子的脸!” 与此同时,沈芩正在仓库里翻找草药,女皂吏捧着竹匾跟在她身后接着,一刻钟不到,匾里就堆满了。 皂吏问:“沈姑娘,这些药草真的有用吗?” “试试看吧,”沈芩回头看到皂吏脸上的失望,浅笑一下,医术最讲究实事求是,拍着胸脯保证药到病除的,十之八九都是骗子,她不会为了让人安心这样做,“这些草药搁得越久,药效越差,只能试用才知道效果。” “好啦,把这些药材先清水浸泡,然后煮沸,熬成浓汁,”沈芩想试用原主记忆中的避疫汤方,“用沸水烫过的器具盛装,一定要保持干净。” “是!”皂吏捧着匾出去了。 沈芩长舒一口气,完全顾不上什么鬼的形象,坐在地上有些喘,胸口一阵阵发闷,睡眠时间被各种事情占据,每天都过得度日如年似的漫长。 “累吗?”几乎与库房石壁融为一体的钟云疏,忽然开口。 “累啊。”沈芩没好气地回答,连眼皮都没睁一下。 “不问些什么吗?”钟云疏的手指在宽袖的掩盖下,摩挲着轮椅的扶手,让自己尽量自然。 “你呢,心中有定海神针,想做的事情千方百计都要做到,”沈芩不以为然,“我呢,反正是个女囚,有目标出不去也是白搭。既然你提了要求,身为郎中的我,在哪儿治病不是治呢?就这样吧。” 钟云疏的宽袖突然垂落,惊讶地凝望着沈芩:“你……真的,这么想?” 沈芩难得看到钟云疏活见鬼的样子,耸了耸肩膀:“当然,如果钟大人官复原职以后,能记得把我带出去,小女子不胜感激。” “没有怨恨吗?”钟云疏把轮椅滚到沈芩面前,问得小心翼翼。 “……”沈芩被问得有点懵,百感交集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怎么说呢?爹爹常说,人生苦短,自苦最苦。凡事只要想着得到了什么,而不去想失去了多少,什么坎都可以熬过去。” “现在确实忙碌,因为你一句要救,我就更忙五倍。”沈芩实话实话。 钟云疏注视着沈芩清澈的眼瞳,忽然惭愧起来。 “可是,比在疫亭忍饥挨饿,窝在墙角担惊受怕要好得多,”沈芩浅浅一笑,“现在至少想吃就有得吃,衣服干净又暖和,休息有床榻。整个女监都在按我的要求,在赶制衣物、用来对抗疫病。” 钟云疏回想起沈家曾经的风光,在心里咀嚼她刚才说的话,突然鼻子一酸,心疼不已,她原本不必经历这一切。 沈芩看清了钟云疏眼中的怜悯和不平,拍了拍他的肩膀:“钟大人,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医术世家的家训不该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吗?可是沈家祠堂最大的牌匾却是知足常乐。” “……”钟云疏坚硬许久的心仿佛被一针戳漏了,眼中像亮起一簇小火苗,掷地有声地开口,“官复原职以后,我不仅要把你平安送出去,还要为沈家申冤。” 君子不诺则已,一诺千金。 “谢过钟大人。”沈芩端正行礼,虽然在原主记忆中找不到沈家蒙冤的始末,但是从钱李氏愤怒的咒骂中,也能知道一二,大邺里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争斗,才能无视数以万计的灾民性命,酿成这样惨烈的冤案? 一时间,即使坐在轮椅上都腰背挺直的钟云疏,在沈芩的眼中心底,更像坚韧果敢的斗士,自带光芒。 第28章 进入男监 事实上,女囚们的赶工速度远超过沈芩的想象,而且在她提了用米汤刷浆以后二个时辰,一百套隔离衣手套就已经浆好晾好。 女监的大后厨里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儿,陶碗瓷碗所有能用得上的容器都拿出来了,盛装着琥珀色的液体。 钟云疏和魏轻柔商议了一刻钟,挑选了女皂吏花桃、在疫亭的赵箭和其他两名男丁,包括沈芩在内,总共六人,进入男监察看情况。 “大家先把药喝了!”沈芩嘱咐道,然后就被他们苦大愁深的喝药样儿给惊到了,“必须喝下去,一滴都不能剩!”愉快地放弃自己那一份,“把其他汤药装进木桶,用布蒙扎好。” 皂吏和女囚们立刻照办。 人员确认后,陈虎秒变大头苍蝇,不依不饶地对着钟云疏和沈芩碎碎念:“沈姑娘,你不能欺负我少条胳膊,不让我去?我也要进去!那里面还有我过命的兄弟!” “钟大人,凭什么让赵贱人进去?” 领到隔离衣的赵箭贱笑两声,甩着手里的口罩,把小人得意的嘴脸显摆无余。 陈虎牙根痒痒地冲过去追着赵箭要单挑,被钟云疏一记眼刀吓得闭嘴。 “陈胖子,来呀,单挑呀,哎哟……谁敢……”赵箭把隔离衣绕在脖子上,还不忘抖着腿得瑟,冷不防挨了一记抽,怒目相向,扭头一看是沈芩,态度立刻托马斯回旋,腆着脸笑,“沈姑娘……手疼么?” “穿衣服!”沈芩很快把自己塞进了隔离衣,收紧帽沿的细绳,戴上口罩,又将每个人都检查了一遍。 左手边乌泱泱一群人,魏大人的主事衣袍、钟云疏的常服、皂吏们的绣纹黑衣;右边,则是套着浅灰色隔离衣、从头裹到脚的六人,仿佛时间空间扭曲错乱,在沈芩看来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沈芩正要带人出去,突然被钟云疏拽住手腕,也不知道他怎么把轮椅使得这么得心应手,被他拽到了没人的角落:“干嘛?” “为什么不喝药?!”钟云疏隐藏怒意,“万一染上了怎么办?” “呼……”沈芩摘下口罩,躲避他灼人的视线,她自小怕苦从来都是偷偷倒药的人,“我喝过了。”反正那个汤药也不见得有效。 “你!”钟云疏怎么也没想到,沈芩竟然耍小孩子脾气、还睁眼说瞎话,现在是怕喝药的时候吗?“喝不喝?不喝我灌你!”然后从宽袖里摸出一个小荷包,硬塞到她手里。 “……”沈芩打开荷包看到里面的桂花糖,噗哧乐了,可一迎上钟云疏隐怒的视线,又立刻扮乖,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喝还不行吗?” 然后,沈芩以壮士断腕的勇气喝下汤药,随即皱着一张小脸,把桂花糖都倒进了嘴里。等桂花糖的香甜味终于压倒了汤药的苦味,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沈芩无视众人复杂的脸色和神情,镇定自若地宣布:“出发!” 女监大门缓缓打开,装满汤药的木桶装在了木推车上,穿隔离衣的六人组走在前面。 守在外面的男囚们被突然出现的六人吓了一跳,然后按陈虎的嘱咐,乖乖站成两排,把衣服脱了扔到大瓮缸里,换上了双层隔离衣,又接过递出的汤药,每人喝了一碗,又照着示范,戴上口罩。 按照约定好的计划,这十名男囚配给十根长棍,负责带路和保证六人组的安全。 他们推开小门,点了两支火把照路,花桃在前,沈芩在中间,赵箭背着长弩带着短箭断后,很快隐入阴暗的门内。 刚通过小门连接的石廊,浓重的混杂不堪的异味儿透过口罩,把所有人都薰得连连反胃;真正进入男囚关押区时,即使是经历过各种恐怖片、解剖试验室考验的沈芩都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沈姑娘,您还是退后一些吧。”花桃被男囚们护住,又护住身后的沈芩,知道男监疫病惨烈,亲眼目睹之后才知道什么是人间炼狱。 男囚牢房共有三层,每一层的牢房都像鸽子笼一样塞得满满当当,空气不流通,日常没有阳光,只有牢区的入口有几支火把,在沈芩看来,真是细菌病毒最好的繁殖场地。 成片的男囚牢房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已经死透开始腐烂的尸体,同牢房的男囚们避无可避,有力气地都攀在木栏上,没力气地都缩在墙角。 正在发病期的男囚们正剧烈地呕吐和腹泻,阵阵让人眩晕的异味和响动,在阴暗潮湿又逼仄的牢房里翻滚涌动,有人吐着泻着就死了,腐烂的尸水和污水流得遍地都是,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 沈芩只觉得视网膜阵阵灼痛,却不能不看,也不能不向前走。 “沈姑娘,现在该怎么办?”花桃强忍着翻滚绞痛的胃部不适,这里她一秒都待不下去。 “快,带我走遍这里所有的地方。”沈芩闭上眼睛又睁开,这里的疫情已经严重到,不能带任何人出去的地步了。 等他们把男监差不多都走一遍以后,沈芩的救治计划已经有了雏形,最后围聚在男监最高处的库房。 “接下来的话,大家听好,”沈芩多年的职业素养发挥了最大的功效,强行把五官六感抛到脑后,让自己保持冷静和客观,“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一片沉默。 “现在,你们下去把攀在木栏上的男囚带上来,让他们就地脱光衣物,在三楼准备好热水冲洗,最后将他们带到库房,进门后换上我们预备的隔离衣,让他们喝药。”沈芩艰难地讲完。 “那其他人呢?!”男囚们浑身发抖,“其他人怎么办?” 沈芩一双眼睛带着血丝,一字一顿:“先保住能救的,再拖下去,能救的也救不了了。快去!” “听沈姑娘的!”赵箭大喝一声,“走,我们现在就出去!” 男囚们扛着木棍,飞奔下去,消失在阴暗的石阶里。 “花桃大人,”沈芩继续,“准备药碗,衣物,吃食。” “是!”花桃突然站直。 第29章 一愁莫展 出发前,为了最大程度保障个人安全,沈芩、钟云疏和魏轻柔讨论出了堪称完美的行事计划,包括进男监找什么地方进行救治,如何用最简单的方法传递消息,发生意外如何处理……而且还对女监皂吏们和相关女囚,进行了扎实的培训。 有了计划,行事就能有条不紊,所以不到半个时辰,库房就变成了临时医疗站,设置了小隔断。万事俱备,只等捞人。 于是,沈芩从角落里翻找出笔墨和颜料,找了一块白布,画了一个“红十字”标记,并将布料一角涂成黑色,挂在窗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库房外传来脚步声以及哭泣声,沈芩急忙奔到门边看。 赵箭戴着口罩闷得呼哧直喘,眼睛布满红血丝,咬牙切齿的声音连口罩都挡不住:“沈姑娘,我们……我们……只有二十九人。” 沈芩有些站不住,知道霍乱厉害,可是没想到能厉害到这种程度,行动前预估在押男囚们大约三四百,能活下来的至少一百多,万万没想到,只有二十九人。 一名逃狱男囚靠在石墙上哭得停不下来,最后在地上打滚哀嚎:“让他们跟我们一起逃,偏不听,偏不听啊……都死啦,都死啦……” 获救的男囚们冻得瑟瑟发抖,缩在赵箭身后不知所措,眼神像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般迷茫。 赵箭给他们解围:“来,快把衣服穿上,穿两层就不冷了,里面的汤药还热和着,快!” 男囚们领了衣服,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进了库房每人手捧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苦涩的药味充斥鼻腔,眼泪掉在药碗里,和着汤药一饮而尽。 花桃又给他们发了热米汤,一时间,库房里只有唏哩呼噜的喝汤声。 “因为你们饿得久了,忽然吃太多会撑到,”沈芩只给他们每人发小半碗,碗边早就做好标记,定人定碗,不交叉使用,“先喝一些,过半个时辰,没有不舒服的时候再喝。” “还有,你们尽可能保持两臂距离,不要凑在一起,认好自己的碗和衣服,”沈芩先将他们每人打量一遍,个个面容灰败,也不太好估计身体情况,“如果有不舒服的,立刻去那边房间。” 赵箭等他们喝完,把需要注意的事情详细讲述一遍,就领着他们去安置。没想到不出一刻钟,库房里的鼾声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赵箭轻手轻脚走到沈芩边上:“沈姑娘,其他的人……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沈芩一愁莫展:“霍乱难治,重在预防。防得越早越好,你看女监在地震之后立刻采取了措施,现在无一人发病就是最好的示范。” 反观男监几近死绝,对比之下,残酷得令人绝望。 赵箭抬起手想抹脸,忽然又想到沈芩之前的训练,又收了手:“沈姑娘,你相信好人有好报吗?” 沈芩这几日,交谈最多的是钟云疏和魏轻柔,对赵箭的印象就是根精明的瘦竹竿,从没想过深谈交心,听他这么问,很诧异地望了一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赵箭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沈家不就是“好人没好报”的典型么?钟大人光明磊落,也落到掖庭里,要不是沈姑娘出手相救,命都没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箭立刻找补:“沈姑娘,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真的,我只是……” “赵箭,我觉得你也是有官职的人,”沈芩思索着措辞,“应该明白量力而行的道理,如果我冒然把发病的人救上来,很有可能事与愿违,我们就出不去了。” “作为沈家的人,我也希望可以把他们都救回来,可是……我做不到。” 赵箭怎么也想不到,沈姑娘是如何看出他曾经有过官职,一下子被惊到了,又立刻意识到他在强人所难:“沈姑娘,我是个粗人,多大肚量吃多少米粮,这个还是懂的。” 忽然,花桃惊呼出声:“沈姑娘,快看,这儿有个小窗。”她习惯性在仓库巡回,清出一堆杂物,就发现了被封死的小窗,三两下拆开后,竟然能看到女监大门。 沈芩翻找出笔墨颜料和一块白布,画了一个“红十字”标记,并将布料一角涂成黑色,挂到小窗外,这样沟通起来就方便多了。 …… 女监内,赶工女囚们仍然手做不停,陈娘熬得两眼发红,手上的动作都没慢半分,女皂吏们负责把衣物分类放好,随时备用。 钟云疏被陈虎强行带走休息,身在床榻上,却心系男监,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钟大人,别忘了沈姑娘说的话,”陈虎这个耿直男人,说得一点也不客气,“她说,您看管好自己,不再生病,就谢天谢地了。” “……”钟云疏眼神瞬间锐利。 “钟大人,您不舒服吗?”陈虎有点二,完全不知道钟云疏在生气,更别提劝慰了。 “我好得很。”钟云疏试了所有睡姿,没一个能让他觉得安心的,只能闭目养神。 陈虎寸步不离地守着。 魏轻柔守在女监大门内,按照沈芩的要求,一有空闲就抬高右腿做指压按摩,恨不得一只眼睛盯着自己的脚,一只眼睛盯住男监的各个出口,方便随时迎接。 从小到大,魏轻柔经历过数次疫病,自然知道在病人家中待得越久,越容易沾染“病气”,等了又等,迟迟不见男监门打开。 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为什么进去那么长时间还没消息? 不会出事了吧? 忽然,魏轻柔看到男监楼顶的小窗放出的布料,是商量好的平安标记,立刻大喊出声:“他们没事,安顿下来了!” 如果沈姑娘都在男监出事,那她们还有什么指望?守在女监大门边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魏轻柔也找来大幅粗布,画了一个沈姑娘自创的符号“?”,系在长竿上,等待回复。按照约定,这是问还有多久回来的意思。 虽然只相处了几日,危急时刻,沈芩不在,她真的有些慌。 第30章 猝不及防 男监库房里,沈芩来回踱步,老是习惯性地想看时间,可是这儿即没有挂钟又没有手表,也没找着一个沙漏什么的,“时间就是生命”在这儿一点也体现不出来。 男囚们一瞌眼就是不短的时间,也不知道他们在阴暗恐怖的牢房里是怎么熬的,个个都睡得很香甜。 “花桃大人,”沈芩自己搞不定,自然要请教人,“您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他们睡了多少时间?” “沈姑娘,您别这么客气,”花桃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赵箭却像个人型机械钟:“沈姑娘,我们进男监大概是卯时正,男囚们进入库房是午时三刻,他们睡了两个时辰,现在已是傍晚时分。” 沈芩惊到了:“你……怎么做到的?” 赵箭嘿嘿一笑:“我是弓箭手嘛,练箭先瞄准,瞄准先身稳。最开始,就是蹲马步站桩趴地……枯燥得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时间一长我就知道了,没什么的。” “赵大人,厉害啊!”沈芩从来不吝于夸人,“行了,把男囚们叫醒吧,再给他们吃一些东西,如果吃完半个时辰没什么不舒服,就可以缩短间隔的时间,增加次数。” “行!”赵箭被沈芩钦佩的眼神,注视得心花怒放,“这些小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说着把男囚们挨个叫起来,细问一遍,又发放一次吃食。 等男囚们吃完,沈芩给他们编好号,顺便解释:“时间紧迫,我一时记不住大家的名字,麻烦在自己衣服上写好号码,方便辨认。” 花桃看着沈芩忙碌的身影,一时看得有些痴,记忆里沈记药铺的郎中们,也是这样客客气气地待人,轻声细语地嘱咐,但是诊治病人又快又准,多好的沈家姑娘呀。 这样想着,花桃生出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保护好沈芩,不让她有半点闪失。 沈芩又观察了男囚们,情绪平稳,反应敏捷,相较于惨烈的男监牢房,她更想知道他们是如何自保的。 怕自己说话太多会露出破绽,沈芩把沟通事宜交给了赵箭,经过详细的询问,结果很符合流行病学的发展规律。 首先,他们都很年轻,在牢房通风较好的位置;其次,他们相对比较爱干净而且警觉,牢房里有人病发开始,就基本停止了吃喝,尽量把自己缩在角落的高处。 最后也最重要,他们都经历过疫病,有“病气”的概念,始终保持冷静。 沈芩把这些信息汇集起来,准备回到女监交给钟云疏,瞥过小窗发现时间不早,按预定计划,该动身回去了。 另一边,赵箭和男囚们称兄道弟,隔着不短的距离天南地北地胡扯,好歹还记得沈芩嘱咐过的保持距离、口罩不离脸的嘱咐。 看到沈芩的示意,赵箭不舍地站起来:“兄弟们,吃食和药都给你们温着,晚上我就不陪了,不管有什么事,小窗这边可以喊可以扔纸条。” 男囚们不安起来:“哥,明天你们还来吗?” “哥,下面的……怎么办?” 赵箭背上箭囊,大喇喇地摆摆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今天我们都进来了,明天还会不来吗?倒是你们,说话可要算数,不准半夜偷溜出去!” “还有,晚上把仓库门关好,除了我们,不管谁敲门都不能开,记住了吗?” “……” 赵箭和男囚们足足造别了一刻钟,才勉强算完;要不是要赶回女监交差,还有其他准备事宜,大有今晚留下不走的意思。 沈芩和花桃手牵手,调侃道:“唉,男人要是腻歪起来,真没我们什么事啊!” “对呀……”花桃帮腔,“哥……明天一定要记得来哟……” “……”赵箭结巴起来,面红耳赤地连口罩都遮不住,“沈姑娘……不是……哪有……我……” 五大三粗的男囚们立刻不好意思起来,纷纷移开视线,不理会打趣。 “好啦,我们要走了,回去还要改药方、熬药、准备你们明日的三餐吃食……”沈芩正色道。 男囚们休息的地方,离库房大门还隔着三道门槛,都窝在门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打开库房大门。 忽然,又有一名男囚高喊:“哥!” “大男人不要这么婆妈!”赵箭直截了当地大步向前,脚步都没停顿一下,还催着前面的,“快走,钟大人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哥!我不太舒服!”男囚喊得很急,“我……肚子好疼……”突然倒地,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衣服后背上的“肆”字显得特别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垫后的赵箭猛地转身,简直不敢相信,“刚才还好好的啊!” 沈芩花桃立刻奔回来:“赵箭,快!把他扶到隔离间去!” 男囚们面面相觑,看着倒地的肆号,惊恐万分地以光速散开,没人敢搭把手。 赵箭随手甩了箭囊,把肆号抱进隔离房区。 沈芩和花桃紧随其后冲进去,拉了隔帘。 赵箭刚把肆号放在铺好的地榻上,忙问:“小兄弟,怎么样了?” 沈芩跑到肆号头部,刚拉下他的口罩,只听到一声让人肝胆俱裂的“呕!”堪比生化武器的呕吐物,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 “沈姑娘!”花桃惊叫声混合在一起。 沈芩想再戴上口罩已经来不及了,躲避不及的三人,被呕吐物喷了满身。 紧接着,一阵恶臭伴着肆号亢进的肠鸣音,剧烈的腹泻开始了。 肆号紧紧地抓着赵箭的手,在剧烈呕吐的间隙,泪流满面地哀求:“哥,我害怕,我不想死,救救我!” “沈姑娘,我没做过什么坏事……呕……真的,你相信我……” “我才十六岁!要赚很多银两,把卖到烟花巷的妹妹赎出来!她还等着我呢!” “呕……” “呕……” 肆号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脱水,没一会儿脸上颈项皮肤就有了细纹。 隔离房传出的声音,强烈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刚摆脱没多久的死亡阴影再次盘旋在男囚们的头顶。 周围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第31章 坚持住 夕阳西下,余晖遍地,掖庭笼上一层薄薄的红,让人没来由地感觉到血色;寒风一日冷过一日,不论是掖庭还是永安城,全都人心惶惶。 女监大门内,魏大人正不安地来回踱步,眼神不时瞄向挂着红字白布的男监小窗,:“怎么还不回来?” 跟随一旁的女皂吏没人敢上前劝慰。 “魏大人,要不要我去看看?”陈虎自告奋勇,顺手想捞一件隔离衣,被魏轻柔抢掉,“哎,魏大人,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我陈虎也是参加过殿前比试的!” “我大武殿试第一啊!” 魏轻柔懒得搭理他,但是又烦他的碎碎念,随手向男监一指:“你能不能盼着他们点好的?看到那个幡了吗?他们好着呢!” 陈虎抬眼望去,小窗边缘确实挂着一个红色十字幡,盯了一会儿,又不甘心似地念,“既然都好好的,也该回来啦!” “闭嘴!”魏轻柔自从地震以后,钟云疏主导大局以后,再也不随意打骂皂吏,脾气收敛了许多,但不代表她一直好脾气,比如这个大苍蝇似的陈虎,就让她莫名烦躁。 正在这时,陈娘捧着一双浆过的布短靴,到魏轻柔面前福了一福:“魏大人,罪女琢磨着,沈姑娘的衣服手套浆过,可是鞋没有,就自作主张地做了一双。” 魏轻柔的眼神柔和下来,拿起鞋子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立刻敲定:“好,继续赶工,能做多少是多少!” 陈娘点点头,又捧着布靴走了,不忘提醒陈虎:“钟大人那边不能缺人。”差不多得了,一直叽叽歪歪的,也不怕被人嫌弃。 突然,陈虎大嗓门炸开:“魏大人,不好了!” 魏轻柔“忍无可忍”一脚把陈虎踹到大门上:“给我闭嘴!” “嗷……”陈虎从大门上滑下来,还不忘用手指着男监小窗:“幡……” 魏轻柔气得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废了他的手指,怒道:“翻什么翻?!”话音未落,猛地想到了什么,抬头一看,瞬间僵成石像。 挂在男监小窗的“白底红十字”小幡,换成了“黑底白十字”幡。 按事先约定好的,“黑底白十字”幡,意味着六人组陷入困局,无法脱身,将在男监过夜。 魏轻柔恨不得把陈虎瞪出两个窟窿来,愤怒道:“去通知钟大人,情况紧急,启动二号和四号预案。” “……”陈虎揉着肚子,摇晃起身,一指魏轻柔,“你这么蛮不讲理,像头母老虎似的,谁会娶你?!” “滚!”魏轻柔说着一抬腿。 “嗷!”陈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溜烟跑得老远。 没多久,疫亭里的众人就集结到女监大门内,按沈芩培训的穿好隔离衣,正在这是,男监小窗里抛下两个木球,一个球点了红色,一个点了绿色,在石板上弹跳了一阵,滴溜溜滚得老远。 一名女皂吏全身穿戴整齐,戴上手套,出去将木球捡回来,送到魏轻柔面前。 魏轻柔也戴上手套,将绿色木球的木塞取出,倒出一个纸团,展开后一目十行地看完,整个人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这时,陈虎推着轮椅,把钟云疏送到,看着魏轻柔面如土色,刚想再说些什么。 “陈虎,你再敢说一个字,”钟云疏先发制人,“我就让你以后都不能说话!” “……”陈虎紧紧把嘴巴闭上,像个受惊的河蚌。 钟云疏这才戴着手套接过红色木球,倒出了六个纸团,按编号展开看完一个纸团就面沉如水,看完第二个纸团气得丢进预备的炭盆里。 钟云疏收在疫亭的人,全都聚集在女监大门内,包括总是抱着藤球的毓儿,全都齐刷刷地盯着他看。 “钟大人,是不是沈姑娘出了什么事?” “钟大人,只要您一句话,我们立刻冲进去把沈姑娘救出来!” “大人!” 钟云疏一伸手,周围立刻安静,几次呼吸以后,仿佛全身竖起尖刺的怪物慢慢又变成稳如泰山的钟大人:“不必进去。” “魏大人,女监库房可有绞盘器具?” 魏轻柔一怔,随即点头:“有!” 钟云疏招来几个人,很是诚恳:“你们是大邺少有的能工巧匠,我现在要求你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可以连通这里到男监顶楼的输送绳索。” “男监的疫情严重超出我们的预估,救出的人突然发病,沈姑娘为了我们的安全,决定留守男监。” 在场每个人都神情肃穆,毓儿紧抱的藤球掉在地上,滚了出去。 “魏大人,把绞盘器械运下来,吩咐后厨照常准备吃食。等输送绳索完成,立刻往上输送他们需要的一切!”钟云疏把所有人都调动起来。 “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有了钟云疏这根定海神针,慌乱的情绪消散无形,人群很快散开,各司其职忙碌起来。 钟云疏坐在轮椅上,仰望着男监顶层的小窗,心中默念,沈芩,我在,你坚持住! …… 男监库房里,时间仿佛就此凝固。 隔离房内传出最细微的动静,都像尖刺般折磨着男囚们的神经。 负责带路的男囚们在隔离房和男囚休息室之间来来回回,走还是不走? 不走,会不会性命不保? 走?女监那边未必会让他们进去,搞不好会被魏大人撕成碎片。 一个人终于忍不住吼出来:“沈姑娘,你们还好吗?” “你们别进来!”沈芩扎紧的帽沿和口罩又一次被汗水浸透,扯高嗓音回答,“你们守住小窗,看好女监大门的方向,有任何动静都来告诉我。” “沈姑娘,”肆号气息微弱,眼神涣散,整个人只剩皮包骨,“你是好人,你能不能找到我妹妹……告诉她……我对不起她……我……” “她卖身葬父母才……” 赵箭眼睛酸疼不已:“你放心,从今天起,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或者……你们有什么念想、胎记也行……不然怎么找?” “妹……后……颈有竹叶胎记……叫……叫……”肆号瞪着眼睛,突然垂了双手。 “你好歹把话说完啊!”赵箭两眼通红,“你……”眼角瞥到沈芩,突然住了嘴。 沈芩静静地蹲着,仿佛一尊石像。 第32章 最坏的打算 沈芩从医多年,即使在医疗水平极为发达的现代社会,身为精英外科医生,即使身后还有庞大的外科亲友团,病人死亡也时常遇到,那时候什么情绪都有。 霍乱因为呕吐腹泻不止,体液迅速丢失,只要静脉输注配比恰当的液体,纠正水电解质平衡紊乱,病人就能完全康复。 此时此刻,面对着肆号大睁着闭不上的眼睛,沈芩却少见的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可以救活的病人,却因为没有相关的输液设备和抗生素,眼睁睁地看着病人死去。 “沈姑娘,”花桃从没见过这样的沈芩,小心翼翼地轻唤,“现在怎么办?” 沈芩咬紧牙关站起来,因为蹲的时间太长,差点摔倒。 赵箭和花桃同时扶住她,三个人衣服上满是污物,狼狈到了极点。 “外面准备一个火盆!生石灰兑清水搅匀!”沈芩走到隔离房边缘,对着外面要求,“男监有没有棺木?” 逃狱的男囚们也是接受过沈芩培训的,不到一刻钟全部准备完毕。 沈芩带领赵箭和花桃,把肆号和隔离房清理干净,把他封装在男监预备的极简棺木里,用生石灰水消毒过后,让逃狱男囚们搁到另外的房子。 一切安排妥当,沈芩又带着他们脱去隔离衣扔进火盆里烧掉,做完基本清洁和消毒,再穿隔离衣,以防万一还穿了两层。 等候多时的男囚们招呼着:“沈姑娘,你们怎么坐在隔离房,为什么不坐过来?” 沈芩疲惫地和花桃相互依靠,大家都全副武装地隔离着,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对他们一弯眼睛:“我们和病人接触过,现在自我隔离。” “你们还是听赵箭的,该吃吃,该喝喝……” 男囚们面面相觑,什么隔什么离? 赵箭本来觉得经过地震以后,就没什么可怕了,没想到面对疫病可怕没有底,听沈芩这么说,一时间心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沈芩取来纸笔,认真地写下:“肆号男,姓名无,二十上下,欲寻找后颈有竹叶胎记的亲妹妹,姓名无,年龄不详。”把纸晾干,小心折好,塞进一个木球里。 花桃见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直仰着头不让眼泪落下。 赵箭想胡乱抹脸,可一看戴着手套的手,又生生忍住,安慰沈芩:“沈姑娘,您要不要先休息?您的身体也有些虚弱。” 沈芩摇了摇头,思索片刻,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和对面男囚们商量:“肆号走以前留了遗言,不完整,但我还是记下了,搁在木球里。” “我们不会丢下大家,必当尽力而为,为了以防万一,你们有没有什么想说想写的,记下来,放在这个木球里。” “我只是提个建议,不强求,只是做最坏的打算罢了。” 花桃取出一撂纸,以行动支持沈芩:“大家说,我来记。出去了,就一把火把木球烧了;出不去,可以把木球传出去,到时可以送到你们家人手中。” 又是一阵死寂。 一名逃狱男囚第一个站起来,向沈芩行礼:“沈姑娘大仁大义,佩服!我先说,我姓李,名二狗,家里排行老二。孤儿,没牵挂,就是惦记狗头村的李寡妇,如果我死了,破屋子就给李寡妇吧。” “二狗子,可以啊!”男囚们哄笑起来。 “胡说,我们清清白白的。”二狗梗着脖子反驳。 “哟……”男囚们荤腥不忌地开着玩笑,纵使赵箭假装咳嗽连声提醒,也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兴致。 沈芩听着他们犹如段子手似的笑话,哭笑不得。 但是,真的有用,随着笑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肆无忌惮,库房里阴郁得掉渣的气氛随着哄笑声散去,笼罩的死亡阴影也淡了许多。 花桃记得手酸,就换赵箭记,两人轮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都记完了。 花桃想了想,写下自己的。 男囚们立刻酸了:“女监的大人们比我们男监的好十倍!花桃大人,我们记下了!” 赵箭呵呵冷笑:“记下什么?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花桃大人是你们能惦记的?!” “赵哥,你怎么这样?!我们记得花桃大人的恩情!” “当然啦,如果花桃大人不嫌弃……哎哟喂,啊!疼疼疼!”一个信口胡说的挨了几脚,忙把话圆回来,诌笑着,“我一定重新做人,花桃大人,您家缺长工不?” “不缺……”花桃正色道,可是肩膀却抑制不住直颤。 沈芩也写了自己的,接过赵箭写的,一起塞进木球摇匀,然后填上木塞,用蜡封好,再用隔离衣包好打结,拍了拍,让逃狱男囚们从小窗扔出去。 欢笑声在木球消失的瞬间,嘎然而止,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大概就这样了吧? 库房仍是一片寂静,比之前的更沉重。 没过多久,快把小窗盯大一倍的逃狱男囚扯大嗓门嚷嚷:“女监那边竟然有工匠!” 呼啦一下,跟着沈芩进入男监、像隐身人般存在的三人,突然挤到小窗前,兴奋地喊:“兄弟们,操家伙!开工啦!” 两人奔到木推车边一阵翻腾,粗重的铁环、结实的强索、榔头、锥镐……丁丁当当摆了一地。 库房里的每个人,包括沈芩都目瞪口呆,这些是什么时候准备的?难怪他们推车的时候好像很沉重的样子。 “大家都退后,不要围过来!” “沈姑娘,花桃大人,你们都辛苦了,剩下的就包在我们身上吧!” “干活!” 三人像训练有素的工兵,分工合作,配合默契。 “当!当!当!” “哗啦啦……” 沈芩注视着三人,一时间有些恍惚,疫亭里的人都这么能干的吗?先有聪慧的毓儿、然后是心灵手巧的陈娘、这几位她甚至从未注意过……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结实的铁环就牢牢固定在小窗边,穿过绳索以后一工匠高声喊道:“沈姑娘,再稍等一下,女监把吃食和汤药送上来啦!” “兄弟们,还楞着干嘛,帮忙拉呀!” 逃狱男囚们冲过去,“哎哟!哎哟!” 一个又一个食盒、药桶被绳索送进库房,库房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第33章 灵光乍现 沈芩瞥向空空的推车,原本计划是早晨带足一天的吃食、水和汤药,傍晚时分赶回女监。第二天把推车补满,再进入男监。 可是,因为事发突然、要注意和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沈芩完全没顾上空推车和其他的。现在看来,钟云疏在三人讨论以后,另外准备了应急预案,他怎么能想得如此周到,这让她很是吃惊。 食盒、小药桶和更多成套的隔离衣,源源不断地从小窗进来,很快摆满了推车;一起送来的,还有涂了蓝色的小木球,按颜色分类,全是给沈芩的。 沈芩急忙把小木球揽到自己身边,刚要拆开。 这时候,花桃取了两份食盒,递了一份给沈芩,劝道:“沈姑娘,快吃吧,吃完早些休息。” 沈芩忙接过食盒,打开盒盖,吃食的香味扑鼻而来,冲淡了充斥在鼻腔的药味儿,让她精神为之一振,以外科医生的速度,迅速扫光。 花桃惊得目瞪口呆:“沈姑娘,您下次吃慢点,不然会撑着的。” 沈芩浅浅一笑,又戴上口罩,看着花桃食盒里还剩下一半的食物:“嗯,太饿了,下次注意。” 花桃吃完,把食盒收了,又用绳索送下去,然后再折回来,一副我决不离开你身边的架式,挨着沈芩坐下。 沈芩注视着花桃的侧脸,真正的“粉面桃腮”小美人,回想自己在这个年纪,绝对没有花桃这么处变不惊。 花桃感觉到沈芩的注视,投来诧异的眼神,“沈姑娘,怎么了?吃饱了吗?不够的话,还可以让女监送来。” 沈芩轻轻摇了摇头:“我吃得很饱了,谢谢。”因为一直怕自己被人发现不是原主,除了面对钟云疏和魏轻柔,尽量少说话,可是少说并不代表不知道。 自从进入掖亭,替魏轻柔诊过脚踝伤以后,花桃对自己的再三帮助,包括这次主动请缨陪同进男监,甚至抢救和照顾肆号病人的时候,她都不离左右。 沈芩就知道,花桃似乎对自己有盲目狂热的信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连遗嘱都写过了,没什么不能聊的:“花桃大人,您害怕吗?” 花桃一怔,摇了摇头,神情坚定:“跟在沈姑娘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这下换沈芩楞住了,犹豫再三还是点破她的幻想:“你……也看到了……我真的救不了肆号……”医生最挫败的时刻,莫过于“无能为力”。 花桃的眼神一闪:“我不怕,如果染上,沈姑娘一定会尽力救治;如果救不回来,那也是我命该如此。” 沈芩惊得张大了嘴巴,大邺的医患关系这么牢固的吗? “沈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花桃说着,边整理了简单的床褥,“身上还带着伤呢,尤其是您的胳膊。” 花桃的声音不大,但是库房够安静,每个人都听到了。 赵箭正忙里忙外,插了一句嘴:“是呀,沈姑娘,绞链伤可大可小,还是多注意为好。” 男囚们一听,登时坐直了,伸长脖子盯着沈芩看,不知道是沈姑娘的女犯身份,还是沈姑娘受了伤还赶来男监照看他们的举止,哪个更让人惊讶,或兼而有之。 “嗯,那我休息一会儿。”沈芩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完全没顾上自己的身体状况,被花桃一提醒,忽然就有了疲惫不堪的感觉,同时忍不住纳闷,原主这么年轻的身体,应该很经造才是。 花桃把沈芩安排在里间,自己在外间,没其他想法,只是当皂吏的职业警觉,怕哪个不知道死活的男囚,半夜三更做出什么糟心事。 把男囚们都安顿好了,赵箭躺在花桃的更外面拿自己当护盾,一定要保护两位姑娘周全,哪怕花桃是强悍的女皂吏。 沈芩原本只准备闭目养神一会儿,再去研究那些蓝色小木球,没想到自己会秒睡,而且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做起梦来—— 浑沌的四周,黑暗与光明像掉进水中的染料,相互缠绕争夺,沈芩陷在缠绕的中心,始终挣脱不开,这时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芩儿,霍乱是否可内服汤药?” “爹爹,霍乱呕吐腹泻,汤药入口就会吐出,不仅白白浪费药,吐药时还可能导致药液误入气管,加剧呕吐,引发呛咳。病上加病。” “是啊,有什么法子可以让避疫汤和安内汤,服入又不吐出呢?唉……” 声音很快散去,沈芩想挽回却发不出半个音,忽然又有声音响起: “给药途径明明很多种,为什么一定要选口服药?口服药经小肠吸收,还要通过肝酶代谢,药效大打折扣……” “可是,沈主任,口服给药最安全啊!” “那也要看轻重缓急!没有静脉注射和吸入设备,舌下含服吸收起效最快!” 沈芩依稀记得,好像是哪次家庭聚会讨论自然灾害的急救,老爸说的一番话。忽然,两个场景混合在一起,仿佛染料相融成更多变的色彩…… 沈芩蹭地坐起来,看到被吓了一跳的花桃和赵箭,没等他们问出口,抢先说道:“我想了一个法子,说不定有效。纸笔还有吗?” 花桃一骨噜爬起来,准备磨墨抻纸。 沈芩从火盆里挑了根细长的木炭,浸到水里,拿出来直接在纸上写写画画。 花桃和赵箭满脸震惊,见过沈姑娘拿麦杆在地上画,这次怎么又想到这样的法子?连墨都不用磨,还写得特别清楚,还不用晾干! 沈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沈芩很快就写满了铺在地上的纸张,标好顺序,揉在一起,塞进木球里,拽了一下小窗的绳索,就把木球扔了出去。 舌下含服是个再好不过的点子,把止吐和止泻的药做成小糖丸,让病人搁在舌下含服,由舌下静脉丛直接入血,吸收起效都特别快。 只要能减少呕吐和腹泻的次数、减弱程度,就能让身体有自我恢复的时间,再及时补充水分和电解质,病人的死亡率应该会有所下降。 最起码,可以保住大部分的初期病人。 第34章 女监人才 沈芩又躺回矮榻上,眼皮千斤重似的睁不开,大脑却异常清醒,思绪像游乐场的碰碰车一样东撞西蹿—— 女监收到熬药方法以后,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出成品?能不能救到还在下面垂死挣扎的病人? 陈娘日夜赶工做出来的隔离衣系列,明显感觉一批比一批更舒适,这么忙估计会瘦很多吧?咦,她这么忙,“不说话”的小机灵毓儿谁照顾?他为什么老是抱个球儿? 陈虎因为独臂的关系,对不能进男监一直耿耿于怀,有机会要不要给他试着装个假肢?仿生假肢太有难度,保留基本功能的应该能做出来。 一件件,一桩桩,思绪像扯乱的线球,四处发散,太多事情想做、太多问题要解决……沈芩在琢磨假肢材料的时候睡了过去。 夜深人静,男监库房大门紧闭,只从铁门的缝隙里镂出一些光亮;从女监大门看去,只能看到小窗边缘的一点火把亮,整座男监都淹没在黑暗中。 相形之下,女监可以用热火朝天来形容。 钟云疏作为总调度,将女监空置的所有房间全部利用起来,为了达到沈芩要求的干净再干净,后厨囤积过冬的柴火消耗激增;熬药处又从后厨单独辟出,女皂吏们轮番上阵。 按沈芩递出的消息,隔离衣一天用量保守些就要六十套,如果抢救病人用得就更多。缝衣间更是点了十几根火把,魏轻柔为了保质保量地赶工,又挑选了十名女囚,两班轮换。 除此以外,沈芩还画了新图样,要求转交陈娘,尽快赶制出敷料、中单、大单这些医疗辅助用品。 陈娘接过图样,没多久就交出了第一套订制物品,高效地让魏轻柔暗暗吃惊。她知道钟云疏在疫亭保护了不少能人,除去搭建简易索道的男丁们,陈娘最让她刮目相看。毕竟,当初以为她只是个奶娘。 “魏大人!”守在女监大门的皂吏,飞奔过来,“沈姑娘刚才又扔下一个木球。” 魏轻柔诧异地看到,木球上有红绿双色,这是让她和钟云疏一起看的意思,于是又赶忙找到钟云疏,两人在烛台下看得两眼一抹黑,沈芩给他们出了一个大难题,要炼制膏方。 “这……”魏轻柔看向钟云疏,煎药人人都会,最多就是秤个重、放清水然后煮开,可是膏方这个东西,不管哪家药铺都需要专人专制,方法都秘不外传。 钟云疏皱紧眉头,捏着轮椅把手,沉吟片刻:“去女监挨个问,有没有曾经在药铺做打扫杂事的,或者家里也是郎中的?我记得,沈家药铺被查封,有些制药匠人被收到掖庭来。” “钟大人,制药匠人哪有女的?”魏轻柔要不是对钟云疏足够了解,一定以为他脑子坏掉了。 “不,”钟云疏斩钉截铁地回答,“有,我见过。” 魏轻柔的小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 钟云疏回忆着:“沈石松曾经招过一批女药匠,消息传开以后,遭到了强烈反对。明面上把她们遣散了,其实暗地里还在用,算是替沈芩留的一条后路,不至于到她可以独挡一面的时候,无人可用。” 魏轻柔心头一颤,沈石松要是自己的亲爹该多好,想归想,还是脚步不停地往女囚室赶去。 不到半个时辰,魏轻柔不仅从女囚中找到了女药匠,而且还把她从头到脚洗剥干净,按沈芩的要求换好了制药服,才送到熬药间。 钟云疏凭着记忆,问了女药匠几个熬药问题,不仅对答如流,而且还说自家爹爹就是沈记药铺的药匠,自己也是经过沈家几番考验才成为女药匠的。 果然,魏轻柔把沈芩的药方交给女药匠一看,只见她将草药名称、种类和用量细读一遍,就把药方还给了魏轻柔,惜言如金:“都记下了。” 又在钟云疏的监督下,取药、秤药……举止间尽显沈家药匠的风范。 魏轻柔向钟云疏示意。 钟云疏跟随她出了熬药间,问:“还不放心么?” 魏轻柔提醒着:“她确实因为沈家才当上药匠,这是寻常女儿家想都不敢想的,可是沈家被查,药铺被封,也许她的父母兄弟也因此受累。如果也关押在男监的话……” 钟云疏沉默了,平日总是半睁不睁的眼睛,突然睁开显出罕见的异瞳色,反问:“你怕她心怀怨恨?” 魏轻柔郑重点头。 “敢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样的,”钟云疏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随即又被浓密的眼睫遮掩,“也不多见。” …… 大约是想得太多,沈芩再次入睡反而一夜无眠,转眼到天明。 赵箭先起身,见沈芩和花桃还躺着,就把男囚们叫醒,盯着他们洗漱更衣,然后又发了些吃食。 花桃听到响动就立刻起身,看向身旁,沈芩也起了。 沈芩一觉睡得不错,醒来才想起蓝色木球还没看,急忙挨个拆开,看一个往火盆里扔一个,看完以后被内容惊呆了。 一位男囚打趣道:“沈姑娘,大清早的,不饿吗?再不来吃,连汤都没了。” “去,去,去,没看来吗?沈姑娘有心事,别捣乱!”赵箭一巴掌呼在男囚收紧帽沿的脑袋上,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沈姑娘,只要一句话,上刀山下油锅,我们都没二话!”另一名男囚急于表现。 沈芩这才抬头,眼底暗藏笑意:“好呀,说话算话吗?” “一言为定!”男囚一跺脚站起来。 沈芩慢悠悠地说:“去把下面清理一下?” 男囚吓得一脚没站稳,凭空摔了一跤,库房里立刻爆发哄笑一阵又一阵。 “吹!” “使劲吹!” “去啊!快去啊!” 男囚被笑得很憋屈,可又撂不开面子,腆着脸商量:“沈姑娘,还有其他事吗?” “哈哈哈……”男囚们一个个笑得直拍大腿。 赵箭啧啧摇头:“老兄,我把贱人的名号让给你,不用谢!” 又一阵哄笑。 沈芩注意到小窗边的绳索在动,急忙走过去。 第35章 亲笔打油诗 男囚们不知是看沈芩恬静少言,还是看她好说话不生气,荤素不忌的玩笑此起彼伏。赵箭此时深深觉得,应该让陈虎来看看,和男囚们相比,他真是本性纯良、温柔敦厚。 有沈芩、赵箭和花桃三人在,男囚们的情绪要多平稳就有多平稳。 再加上女监的定时输送,似乎源源不断的吃食、汤药和隔离衣,包括按沈芩要求订做的隔离床用品。 看着沈芩和花桃在隔离房里忙进忙出,如果不是身在掖庭、一门之隔就是生死的情境,男囚们真心觉得现在的日子堪比神仙—— 不愁吃喝、衣服管够、用完就烧……还有人在对面守着,生病管看,死了管入棺。 花桃帮着沈芩把隔离床榻铺好,看了看隔离房内空空的几张病榻,灰墙黑地白病榻,莫名觉得和灵堂有些相像,忽然不安起来。 沈芩忙完一阵,又开始琢磨蓝色木球里暗藏的内容,有一首怪里怪气的打油诗:“黄芩当归枣茴香,白芪地黄甘草甜。若以参须常相伴,自有妙手从中来。” 黄芩、当归、白芪、地黄、甘草和参须,都是常用的中药。 枣在大邺也就是个路边野果,远远没有现代社会的这么贵;茴香在现代的北方是种绿叶蔬菜,南方是种调味料,在大邺也是调味料。 中药和野果调料掺和在一起,既组不成任何药方,又做不成什么菜,这首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既不藏头、又不对尾、中间也对不上,这到底在说什么? 这首打油诗不是最让沈芩惊讶的,更惊讶的是这首诗是沈石松亲笔所写,一直被魏轻柔收藏着。 魏轻柔在另一张纸上解释:沈家男丁流放出永安城,路遇大雨,山洪暴发,冲毁路基,不得不在掖庭歇脚。 沈石松全家获罪的原因,永安城公之与众,掖庭许多男囚怀恨在心;刘能干刘饭桶和男皂吏们接了密令,只招待看押皂吏,沈家别说吃食连水都没一滴。 沈石松带领沈家男丁们不卑不亢,默默承受直至晕倒。 魏轻柔和花桃两人于心不忍,暗中送去吃食和水,看着沈家人相互谦让、平分食物,让她们倍受震撼。 沈家动身前,沈石松只给了魏轻柔这首打油诗,嘱咐她如果遇上钟云疏和沈芩,两人互帮互助,就把这首诗拿出来。 魏轻柔当时既要忍受男监主事们的气,还有来自其他力量的施压,迎合了这边,就得罪那边,想要两边迎合根本不可能,是风箱老鼠两头受气的典型。 当场表示,她要将这首诗上交。 没想到沈石松却意味深长地回答:“既然交给你了,就是你的,怎么处理都与沈家无关。”毕竟一个字联系都没有。 魏轻柔当时就被噎到了,气愤之余也只是把打油诗扔到一边,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就像沈石松说的,钟云疏在六个月后被扔到掖庭,没多久沈芩也来了。 沈芩来的当天,魏轻柔受了刘能干的气,直接拿她撒气;但总算也记得沈石松的风骨,把她分到了疫亭,方便和钟云疏见面…… 沈芩看完蓝色木球里的所有内容,就地僵成一座石像;好不容易回神,女监就送来东西,又一阵忙活。 而更让她头疼的是,钟云疏提出要她将霍乱防治的内容,全部以书面形式写出,他要让人快马扬鞭,把这些送到永安城,解一方苦厄。 沈芩最讨厌写毛笔字,每个都写得像手足抽搐的状态下写的,让她写整套防治方案,还不如直接把她拉到菜市口、高声宣布:“这是妖女,大家快看!” 现在可怎么办? 花桃一直挤在小窗边,贪看清晨的朝霞,掖庭皂吏们也不容易,天天和囚犯待在一起,每天都要处理囚犯冲突、还要和男监斗法,整日不得安宁。 忽然,花桃觉得早饭吃得有些撑,就在库房的隔离房外面走来走去。 沈芩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就看着花桃撑着腹部,梗着脖子,走得特别怪异,出声询问:“花桃,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花桃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沈姑娘,我没事。大概是最近实在太累,我都不记得除了昨晚,什么时候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沈芩却从花桃闪避的眼神,发现了什么:“花桃,我看出来了,你很不舒服。说实话,是不是想吐想泻?” 花桃被沈芩直视以后,才慌得不知道该怎么才好:“沈姑娘,我很注意地听了你所有的建议,可是……为什么……呕……” 赵箭一个箭步扑过来,抱起捂住陪面部花桃进了隔离房。 沈芩望着花桃强忍痛苦的模样,心里一阵阵地难受,更让人难受的是,她依然只能像照顾肆号那样,花桃会不会有事? 少顷,沈芩的大脑恢复理智,有条不紊地开始按压花桃手腕的穴位,边急救边嘱咐:“花桃大人,请记住,要吐的时候头偏向一侧,以免误入气管而窒息。” “沈姑娘,”花桃挤出一点笑容,可是戴着口罩也看不分明,“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能不能替我带封信……” “不能。”沈芩立刻回答,没半点迟疑。 “……”花桃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胸膛大幅起伏,眼神里满是不可思义,艰难地问:“这……都不能答应吗?”送一封信而已。 沈芩忽然笑了,俯在花桃的耳畔,一字一顿:“自己的愿望自己实现,要送的信也自己送,要做的事自己做。” 花桃的眼神一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腹痛绞得坐立不稳,直接躺倒在了隔离房的病榻上,心里不由地苦笑,不知道娘亲见到沈芩在这里守护自己,九泉之下会不会很高兴? “呕……” “赵箭,帮忙!” “是!沈姑娘!” “呕……”花桃每吐一次,都感觉自己离死亡又近了一步,看到沈芩额头沁出的细密汗水,又觉得自己也要努力活下去。 不能辜负沈姑娘的救治! 第36章 敲门声 守在女监大门的皂吏,怀抱着一个小木球,再次奔向魏轻柔:“魏大人,小窗的挂幡换了!” 魏轻柔一怔:“什么颜色?什么样式?” “纯黑色,没有图案。”皂吏如实相告,并把木球呈上。 魏轻柔及时抓住石柱才没有摔倒,厉声说道:“继续守住大门,再有任何木球马上送来。” “是!”皂吏飞快奔走。 魏轻柔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到熬药间,差点撞上刚出来的钟云疏,嗫嚅着嘴唇,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黑幡!” 钟云疏撑着轮椅扶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随身保护的陈虎吓得大牛眼差点脱眶:“钟大人,沈姑娘有交待,她回来之前不准您站起来!坐下,快坐下!”说着,强行把钟云疏摁回轮椅。 商量时,沈芩建议使用不同颜色分类,黑色最严重。 魏轻柔不是不知道疫病的厉害,一夜绝村的惨状,她是亲眼见过的;可是,原本还有希望的掖庭,忽然就变成这样,她实在不愿接受。 钟云疏把魏轻柔手中的木球打开,飘出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七个字:“花桃疫,不得入内。” 魏轻柔手一抖,木球滚得老远,心跳急速到不能呼吸,连花桃都染上疫病,其他人还能保得住吗? 沈芩呢? 沈芩怎么办?! 钟云疏的浓密长睫遮了眼神,半脸大胡子遮了面部表情,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进入熬药间。 魏轻柔等了一柱香的时间都没见他出来,心惊胆颤地去做自己的事情。 …… 日上三竿,男监库房里,休息区的门沿边挤满了男囚们探寻的脑袋,齐刷刷地望着隔离区,连大气都不敢叹一声。 隔离房里,不时传出脚步声、各种器皿碰撞的响动……气氛更是紧张地能掉下渣来。 忽然,隔离布帘突然掀开,赵箭一手搭门边、双脚交叉,摆了个特别风骚的姿势,先向男囚们抛了个媚眼,扭捏着嗓子,竖着兰花指:“死样儿,人家会害羞了啦……” 男囚们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两眼发直地纷纷后退,不小心撞在一起,像人形多米诺骨牌倒了一片,哀嚎声不绝于耳。 赵箭冷哼一声,秒变武官,怒目相向:“让你们保持距离的呢?!看什么看?药喝了吗?东西吃了吗?” 男囚们忽然整齐地打了个寒颤,逃命似的奔回自己的地界,乖乖捧着各自的药碗,等着赵箭分汤药和吃食。 “这才对嘛,要乖哟。”赵箭的眼神突然又充满了母爱。 男囚们没有打寒颤,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安顿好男囚们,赵箭又回到隔离病房,默默按隔离原则处理掉污物,然后又像隐身人似的守在一旁。 花桃在沈芩的救治下,呕吐和腹泻间隔的时间大大延长,精神和皮肤状况还算不错,只是整个人疲惫得很。 沈芩换掉了两套沾了污物的隔离衣,累得东倒西歪,脑子却不闲着,正在琢磨花桃好转的原因。 连日服用避疫汤的效果?花桃年轻力壮?又或者是沈芩急中生智的滴药法起了效果。 滴药法的基础仍然是舌下含服吸收起效最快,只是分很多次、极小量地给药,对近距离接触的沈芩来说,却相当危险。 无论如何,花桃的状况渐趋好转,这让沈芩觉得付出还是值得的。 “沈姑娘,要不要休息一下?”赵箭有些担心,就算戴着口罩,沈芩的疲惫也掩饰不住。 “谢谢,赵大人帮了许多忙,”沈芩就算急救中,也能注意到身边的事情,包括赵箭自毁形象吓唬男囚们。 “不敢当,沈姑娘客气了。”赵箭立刻正色道。 沈芩却有些抱歉:“当初在选人时,是我不用陈虎改选你的,现在拖累赵大人被困在这里,还要做各种杂事,对不住了。” “沈姑娘,这是赵某人的荣幸,”赵箭略一停顿,“姑娘还是歇息一下为好。” 沈芩微一点头,眼角弯弯,又开始琢磨钟云疏交待的事情了。 “……”赵箭无语望石壁,沈姑娘的温和果然是假象,内在倔得很,完全不听劝。不知怎么的,让他觉得这点和钟云疏有得一拼。 一想到钟云疏,赵箭更担心了,以钟云疏对沈芩的重视,不知道在女监会担心成什么样儿? 沈芩一心多用,观察着花桃,琢磨着打油诗,还想着怎么把毛笔字写得像样一些。 正在这时,库房外的石廊传来脚步声。 “……” “……” 沈芩和赵箭面面相觑。 休息的男囚们瞬间挺直腰板,大小眼睛都紧盯着库房大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即使是青天白日,这样的响动也够让里面的人毛骨悚然的。 看守库房大门的逃狱男囚们,个个紧张得牙齿咯咯响:“沈姑娘……是女监派人来换的吗?” “我已经让你们挂黑幡,警告她们不要进来了!”沈芩忍不住皱了眉。 那会是谁? 是人? 可是,能救的人都已经救上来了! 不是人? 逃狱男囚们的咽喉紧张得发出气音,恨不得和石壁融为一体,不用面对要不要开门?开了门又怎么办的艰难险阻。 一直休息的工匠们操起推车里的工具,走到门边,打定主意,不管待会儿进来的是什么,一击即中、绝不手软! 沈芩即使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此时此刻,也难免意志不坚定。 赵箭快如闪电拎起箭囊,搭箭拉弓,闪着寒光的箭尖直对大门。 这时,清晰的脚步声已经在大门外,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睁大眼睛。 “咚!咚!咚!”轻轻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赵箭捏着嗓子问:“谁呀?” 没有回答,敲门声也停止了,靠近门边的人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喘息声。 “咚!咚!咚!”变得急促的三声。 “咚!咚!咚!”又变像仿佛踢门的响动。 “最靠近门的六号,趴在地上从缝里看一下,到底是什么?”赵箭额头的汗珠比黄豆还大。 “啊?”六号哆嗦着跪下,把脸贴在地上,然后以眼珠脱眶的表情,颤抖着说,“……没……没……人……” 第37章 关心则乱 一阵颤栗从沈芩脚底向上直达头皮,“怎么会没人?” “咚!咚!咚!”踢门声更响,更急促。 “开门!老子连鬼火都当焰火看,怕个球?!”赵箭受不了这么钝刀割肉般的折磨,“让开,我来!” “咯啦!”门栓机关弹起。 “吱呀!”厚实的大门缓缓打开一条缝,一个双头小身影毫无征兆地冲进来。 “住手!”沈芩大喊出声,“是毓儿!” 赵箭拉弓的身形几乎同时歪掉,工匠们手中的工具掉了一地。 “当!”一声响,箭尖擦着小身影而过,射在大门上。 “你个臭小子!”赵箭一把拽过毓儿,气得牙根痒痒,“你不要命啦?敢跑到这儿来?!” 又是同时,看门缝的六号后脑勺挨了好几下,冲出男囚们的包围,抱着头满屋乱蹿:“我真没看见啊!” “毓儿!马上回去!”沈芩难得厉声说话。 毓儿抱着宝贝藤球,坚定地摇了摇头。 陈娘替他做了好几身迷你版隔离衣,口罩帽子布靴齐全,就连藤球都有个布口袋装着,系在他的肩膀上。都是灰白色的布料,现在看背影也像个双头小鬼。 “赵大人,把他送下去!”沈芩转向赵箭,“他刚进门而已,什么都没沾上,从小窗那边下去就可以。” “可是……”赵箭迟疑又犹豫,“沈姑娘你也说,进入男监必须过了潜伏期才能回去,免得……”把疫病带到女监。 毓儿一听他们这么说,突然挣脱赵箭,直奔隔离房里。 “你怎么进来的?”被疫病磨去半条命的花桃,惊叫一声。 “可是,他还这么小啊!”沈芩欲哭无泪,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个毓儿不是胆大包天,而是天生没胆。 “不行,”赵箭咬牙切齿地坚持,“女监那么多人,不能冒险!” 沈芩浑身气血上涌,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毓儿面前的,大吼出声:“你知不知道进来可能会死啊?你就算不知道,总见过其他人死吧?” 毓儿只是吸了吸鼻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亮的,戴着小小的口罩,冲着沈芩不出声地笑。 还不知错?沈芩近乎本能地扬起右手,堪堪停在了毓儿的脸颊边下不去手,又变成手指着他发抖,最后却只吼出:“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毓儿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但是我找到这里来了,我厉害吧,快表扬我呀”的样子,看着特别欠揍。 沈芩放下右手,在库房里暴走了两圈:“赵箭,去找个笼子来,把他关进去!” “啊?”赵箭怔住了,“这……不太好吧?” “笼子外面蒙上布巾,就像个布盒子,可以给他多加一层保护!”沈芩气得呼呼直喘,恶狠狠地瞪毓儿。 没想到毓儿继续不理,反而冲过来紧紧抱住沈芩的胳膊。 沈芩虽然全身上下都换过,可是被他这么一抱,还是被吓得魂飞魄散:“离我远点!” “……”毓儿好像聋了似的,根本不松手。 “赵大人,告诉女监,毓儿在我们这儿,”沈芩看着小不点儿,只觉得头疼欲裂,“没人带路,你怎么能找到这儿的?”一想到各种可能性,整个人都不好了。 赵箭赶紧扔了消息木球,捂着胸口说出最残酷的事实:“沈姑娘,你可能还不知道,地震以后,找到你的不是我和陈大胖子,是毓儿。” 这孩子简直是天生的行军奇才。 男囚们个个盯着毓儿,这真的是个孩子吗?第一次进男监就找到库房,既没迷路、也没被吓到,这孩子是假的吧? 赵箭惊归惊,落实沈芩的要求从不到半点折扣,很快就找到了大小合适的笼子,用今天新送来的布单包好,一个迷你隔离屋就做好了。 “你,”沈芩强行扯开毓儿,“到那里面去,没我的同意不许出来!” …… 守女监大门的皂吏,又接到一个木球,正要跑去交给魏大人,却遇上出来转悠的钟云疏。 “给我。”钟云疏平静地伸手。 皂吏交付完木球,又跑回去守门。 钟云疏打开木球,取出纸条展开,蓝色和黑色的眼瞳骤缩!一拍轮椅扶手,站起来又坐了回去。 魏轻柔跑出来透气,一见钟云疏的样子,忙问:“钟大人,不舒服吗?” “毓儿跑到库房去了。”钟云疏说这话时,没有半点语调起伏,可是手指却捏着轮椅扶手、指节泛白。 “库房?”魏轻柔事情太多,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一个小孩子……”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男监库房,”钟云疏说完,举手高高一指,“陈娘日夜赶工,怕是根本没注意到他,他跑去找沈芩了。” “什么?!”魏轻柔简直不敢相信。 “刚来的消息木球。”钟云疏把字条一抻,确定魏轻柔看仔细了,直接把字条扔进火盆。 “现在怎么办?”魏轻柔与钟云疏打交道多年,多少还算比较了解他。 “熬药间的膏已经成形,晾干后就可以送到男监去,”钟云疏微微抬起头,目光先落在男监的库房小窗,最后落在了更远更阔的天空,“我亲自送去。” “你疯了吗?!”魏轻柔急得完全没顾上下官级差别,脱口而出。 “保不住他们,”钟云疏停顿一下,“我的人生也就到头了。” “你……”魏轻柔仿佛挨了一道晴天霹雳,“你就这么想死吗?花桃都染上疫病了!更何况,你坐着轮椅怎么进去?” 钟云疏推着轮椅慢慢回转,“你以为当年大邺为何要招蓦我父亲带领族人当蕃将?给官职、论功行赏、还赐美人?” “……”魏轻柔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到底在说什么? “因为蕃将体格健壮,不是,”钟云疏慢条斯理地回答,“是因为我族蕃将从上到下,都精壮如锻铁,伤得再重,只要一口气在,十天半个月就能行走自如。” “你别忘了……”魏轻柔怒从心中起,不知道是因为钟云疏的人生到头论,还是其他,大吼出声,“你别忘了,你爹娘是殉国的!你们再厉害也会死!” 第38章 麻绳梯 男监库房里,男囚们都缩着脖子躲在休息区,连头都不敢探。 原因无他,“瞬间不是人”的赵箭让他们听话,“聪明得不像人”的抱球小孩让他们怀疑人生,更可怕的是,“沉静少言好说话”的沈芩处在暴发边缘。 “毓儿,进去!”沈芩强压着怒火,指着笼门。 毓儿从头裹到脚,只有一双黑白分明、转来转去的大眼睛露在外面,无视沈芩的怒意,小步蹲下,把球袋打开,走到火盆边,烧掉来时的隔离衣,换了一身新的,当然,也没忘记换掉“球袋”。 沈芩一时间既想捂脸又想捂胸口,这孩子怎么能聪明到这种地步?出发到男监来的前晚,她拿着细竹棍当教鞭恶补急训,除了钟云疏,从魏轻柔到女皂吏们都挨过好几下才记住了隔离技术要领。 毓儿在一边旁观,看得咯咯直笑,差点被恼羞成怒的魏轻柔一脚踹飞。 等全部换完以后,毓儿又叉腰抱球地杵在沈芩面前,“你教别人时我都学会了,棒不棒?快表扬我!”的眼神,完全不把她的怒意当回事。 此时此刻,沈芩也想一脚把他踹飞,眼不见为净。 赵箭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沈姑娘,毓儿……还是个孩子……”事实上,她在疫亭以一根木簪抵六七的彪悍战斗力,他还记忆犹新。 为了进男监,沈芩连木簪都没戴,可是这边能打孩子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真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毓儿,乖,”赵箭秒变温柔阿姨,“不是把你当小狗关笼子,这里太危险,那是用来保护你的。” 毓儿歪着大脑袋,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径直走到沈芩面前,拉开她的手,摆了个竖大拇指的手势,向赵箭显摆了一下,哧溜钻进了布笼里。 “被迫表扬他”的沈芩差点吐一口老血。 赵箭劝着沈芩:“看,这孩子就是淘,讲道理还是可以的。” 突然,布笼的布帘拉开,毓儿摆了一个斗鸡眼儿小鬼脸,又飞快地缩回去了,不一会儿布笼子发出奇怪的嘎吱声,很明显,玩得还挺开心的。 这次换赵箭想当众揍孩子了。 沈芩气得磨牙,直奔小窗那边透气去了—— 生活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生活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沈芩足足花了五分钟才平息了怒气,又回到隔离房检查花桃的状况,发现仍处于平稳状态,鼓励道:“挺好的,等药膏出来以后,就不用喂这么多次了。” 花桃强行挤出一点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沈芩这才觉得,生活真的美好。 “沈姑娘,你赶紧休息一会儿,”赵箭又劝道,“花桃大人有什么不舒服,我立刻叫醒你。” “好,”沈芩躺平在床榻上,抓紧时间休息,忽然又睁眼,“赵大人,把男囚编号带肆的全都去掉吧,另编一个。” 赵箭一怔,随即去休息区找人去了。 没一会儿,沈芩就听到几名男囚又哭又笑的响动,最后被赵箭牌大巴掌给呼安静了,原本只打算闭目养神,没想到一闭眼就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沈芩是被吵醒的。 逃狱男囚们都是粗汉子,嗓门大,力气大,兴奋地大喊:“又送东西来啦,大家使劲拉呀!” “吵吵啥?”赵箭牌大巴掌又一阵工作,还压低嗓音,“能不能让沈姑娘好好休息?” “忘了!”男囚们压低嗓门,“一!二!三!” 这次不知道女监送来了什么,特别沉。 大家也只顾着拉,没去小窗看,只觉得越沉越是好东西,使劲拉准没错。 沈芩有效地休息过了,精神大好,从隔离房出来,“你们拉什么呢?” “沈姑娘醒啦!” “一!二!三!拉呀!”男囚们的号子声突然高了好几分贝。 “今天女监送了好东西,特别沉!” 沈芩一楞,难不成女监已经把膏方做出来了?!走进往小窗走,想看个究竟。 “沈姑娘,别去!”隐身人似的工匠们急忙拦住,“拉东西的时候,千万不要靠近。” “再说了,这小窗是突出石墙面的,下面真放了什么,也要到窗口才能看到不是?” “是我考虑不周,多谢。”沈芩又乖乖退回去,反正不急于一时。 工匠们赶忙拱手:“不敢,不敢当。”又退到一边去了。 “快了,快了!”逃狱男囚们看到粗麻绳上的红色标记,就知道东西快过半了,纷纷开始猜测。 “会不会是肉啊?!” “不会吧?”一群人立刻两眼放光,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拉呀,拉呀!” “加把劲儿啊!” 沈芩紧盯着小窗的方向,随着固定件的出现,很期待的这次送来的是什么? 难道说,女监不仅做了许多膏方,就连沈石松的诊箱和药方都找到了? 这么一想,沈芩更期待了。 赵箭是久经沙场的弓箭手,不仅对时辰了如指掌,还有目测重量的技能。 这几名男囚力气不小,个个拉得额头青筋直爆。 食盒和药桶只有几种规格,掖庭吃食也就几种,女监库房里的东西有限,哪来这么沉的东西? 莫非…… 瞬间,赵箭拿出弓箭手专用的盯梢小镜,套在简杆上探出小窗一看,“噗!咳咳咳……” “赵大人,送来的是什么?”沈芩难得看到赵箭活见鬼的样子。 “咝……”赵箭一下子收了小镜和箭杆,“哎哟,我牙疼,我要去躺一会儿。” “你牙怎么了?我看看?”沈芩一听立刻跟过去。 “不用,不用,老毛病了,”赵箭冲进隔离房躺平,“睡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花桃也诧异地抬起头。 赵箭立刻比了个闭嘴的手势,就睡得鼾声雷动。 沈芩一边挂记着赵箭的牙疼,一边盯着小窗,不管了,如果送来的是诊箱,很快就可以治好。 “哎哟!”一声叫唤在小窗外响起。 第39章 拔箭相向 “女监送人上来?”逃狱男囚们傻眼。 “快啦呀,还楞着干嘛?!”陌生的男性嗓音突然响起。 “拉!”男囚们把牙咬得咯咯响。 工匠们怕绳环脱出,赶紧跑去帮忙,连拖带拽,终于从小窗拽进一个胖子! 男监库房的人面面相觑。 胖子跳着脚喊:“继续拉,不要停!还有!” 逃狱男囚们大吃一惊,冷不丁与小窗外突然出现的另一双眼睛对了个正着,呼啦啦一声响,男囚们吓得同时脱手。 “钟大人?!”工匠们飞扑过去,拽住飞泻而下的绳索,用力拉回到原来的位置。 几乎同时,沈芩站在一旁,冷冷地盯着一黑一蓝的眼睛,厉声说道:“下去!” “以你的力量拉不开这把硬弓。”穿上了隔离衣的钟云疏,仍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面对近在咫尺的箭尖,还这么淡然,更是惊倒一堆人。 “……”沈芩使出浑身力气都没把弓拉开,气得把弓随手一扔,右手持箭,冷笑,“在我这里,没弓的箭也是武器。” “试试?”钟云疏还被挂在小窗边缘,双手因为用力而紧绷撑起,素来半睁的眼睑睁到了正常范围,一黑一蓝的异瞳格外明显。 倒了一地的逃狱男囚们吓成了一座群雕,他们,哦,不,整座掖庭男监,至少有六成以上的男囚是被钟云疏定罪、抓回的。 钟云疏在男囚们的心里就是阴魂不散的魔鬼,异瞳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真以为我不敢?”沈芩气是快冒烟了,一个个的不知道惜命,拿她的心脏当跳板玩得一头是劲。 “好大的胆子?!”胖子被隔离衣捂了一身汗,大喝出声,“还楞着干什么?还不把钟大人拽上来?” 沈芩完全没把胖子当回事。 “放肆!”胖子一声刚出,没想到箭尖突转到面前,再盯着蒙了大半脸的沈芩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吓得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像坨陈列在冰柜里的饭团,“大胆女囚……”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工匠们汗如雨下,拉还是不拉,倘若这时候松手,钟大人会摔死的。 钟云疏双手一攀窗沿,收腹蜷腿,瞬间翻进小窗里。 工匠们吃重的力量骤然减轻,一下子退后好几步:“哇,这么多东西?!” 钟云疏面对箭尖,若无其事地指挥:“把食盒药桶都取进来摆好,今日女监后厨加餐,每人一个白水煮蛋……”顺手把沈芩捏在手中的箭一把拽走,面无表情地挨了她的一脚。 “……”男监库房所有人都对钟云疏多了三分敬重,对沈芩多了十分畏惧。 “是,大人!”逃狱男囚们就地解冻,欢天喜地领东西去了。 躲过暴风雨的赵箭捂着腮帮子迎过来:“钟大人,您怎么来了?!” 沈芩一言不发,转身走进隔离房,拉上布帘。 “大人,箭还是给小的收好吧……”赵箭赶紧把箭囊收好背上,决定以后睡觉都拿它当枕头,沈姑娘实在太可怕了。 钟云疏眼神微妙地盯着赵箭看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箭也没给。 赵箭吓得缩起长脖子,笑得特别谄媚。 “赵箭,把差大人叫醒。”钟云疏站得挺拔,把玩着箭杆,与坐轮椅的气场判若两人 “是,”赵箭下狠手掐人中,下手虽重,呼唤却轻,“大人,快醒醒,怎么就晕了呢?” 差大人一想到自己进了男监,虽然是相对安全的库房,也吓得手脚发软,在钟云疏的眼皮子底下装晕太有难度了,猛地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钟大人,哪来的大胆女囚,敢用箭指着您?” “放肆!目无法纪,蔑视上官,该当何罪?!来人啊!” 敢在女监门边下黑手,害他颜面尽失,这次犯在他手上,不信钟云疏能饶得了她? 库房里静悄悄,什么人都没应。 男囚们看胖子的眼神,像看一堆长腿的肥肉,这是哪来的什么玩意儿,说的什么蠢话?!他们怕钟云疏是因为公正无私、秉公执法;敬沈芩,是她医者仁心,医术精湛。 是个人就敢在这里叫嚣?! 这里可是男监! 钟云疏随手一甩,箭杆入箭囊:“差大人,您眼花了吧?哪有箭?” 差大人被男囚们如狼似虎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刚才明明是替钟云疏出头,怎么反而像得罪他似的?现在怎么办?还能活着离开吗? “这位是永安城派来的传信差役。”钟云疏平淡无奇地介绍,就像说这里是间库房,“来人,把库房门打开,让传信差役大人亲眼看看,男监牢区是什么样子?” 赵箭向逃狱男囚们使了个眼色,摆了个陷密的手势。 男囚们立刻会意,前呼后拥地把传信差役带到门边,把门打开一条只容侧身通过的缝隙,突然出手,把他推了出去,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说好听点,叫传信差役,直白些就是个送信的狗腿子,男囚们在心里鄙夷。 “……” 突然,外面传来炸雷似的哭喊声:“钟大人,快开门!” “这不是真的!” “都是假的!” “开门啊!” 钟云疏身为“大理寺少年奇才”,现在也算是“大理寺青年才俊”,刑讯方面很有一套,在他看来,攻心远比上刑重要得多。 传信差役终于在发疯的关头,被男囚们拽进库房。 “大人,您的亲眼所见如何?”钟云疏不紧不慢地询问。 “钟大人……无论您要送什么信,我一定替您送到!”传信差役缓过神来,突然明白过来,钟云疏设的什么局? “这些,是本官整理出来的关于疫病的措施,”钟云疏从隔离衣里掏出一撂纸,“不给监国,亲自送到陛下面前,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呢?”传信差役咽下了后面所有的话,一想到刚才俯瞰下方的场景,就浑身哆嗦,“不,我做得到!一定做到!” “走吧,“钟云疏下了逐客令,“有劳差大人了。赵箭,送客!” “是!”赵箭把传信差役塞出小窗,动作相当粗暴。 第40章 含服薄片 沈芩躺在隔离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花桃气力全无,外面的动静却听得一清二楚,小心地转身面对沈芩,静静地打量。 女囚们进掖庭那日,花桃也在场,当时沈芩脸划花得很恐怖,她根本没认出来。可是,除脸花以外,相比起其他女囚哭哭啼啼、站都站不稳,沈芩却站得鹤立鸡群。 即使沈芩被魏大人踢打,摇摇晃晃起身,也毫无惧意。 之后少得可怜的几次接触,花桃都如履薄冰,掖庭暗藏着最复杂的人脉和眼线,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思量再思量。接触下来发现,沈芩还是那个沈芩,温文尔雅、心地纯良。 但是地震之后,花桃觉得沈芩变化很大,不论是偷袭传信差役,还是今天箭指钟大人,都像换了一个人。不过在她来看这是好事,至少不用担心沈芩被欺负。 “沈姑娘?”赵箭自以为躲过了暴风雨,收好箭囊以后才发现,风雨过后还有冰雹,在钟大人凌利眼神的威逼之下,再次化身为忠诚的狗腿子,“我可以进来吗?” “赵大人,麻烦您守在隔离房门口,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能进!”沈芩不留半点余地。 “哎。”赵箭急忙掀了布帘进来,清晰明了地感到后背目光灼灼,钟大人还在外面呢!是不是傻?! 下一秒布帘掀开,钟云疏大步进来:“沈姑娘,钟某有话要说。” 沈芩翻了个身,后背对他。 花桃硬撑着想起来,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问安:“见过钟大人。” “辛苦了。”钟云疏颌首示意,“赵箭,出去守住,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能进!” “是!”赵箭急忙答应着,刚迈出右腿。 “不许走!要走,连闲杂人等一起带走!”沈芩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把石壁瞪出一口窟窿。 “赵箭!” “赵大人!” 沈芩和钟云疏同时开口。 “哎……”赵箭立刻停住,右腿停在半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真是招谁惹谁了。内心激烈斗争了三秒,果断地抱起箭囊溜了。 如果能起身,花桃也想逃,可是力所不及,只能装睡,一副沉睡的模样。 “沈姑娘,膏方都在外面,要不要出去看看?”钟云疏平日观察入微,今天不用了,沈芩即使不给正脸,他都知道,她恨不得他赶紧滚。 沈芩慢吞吞地掏了两个棉团,塞到耳朵里。 “……”钟云疏隐在大胡子里的嘴角微微抽搐,掖庭一向都是他的地盘,敢这么对待他的囚犯,沈芩是第一个,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 很不巧,花桃偷摸睁眼看了个正着,差点噗哧笑出声来,沈姑娘怎么像个孩子似的?隐隐腹痛、忍笑忍得好辛苦。 “起来看看吧。”钟云疏放柔了嗓音。 沈芩随手扯了个绷带,蒙了眼睛。 “噗……咳咳咳……”再次偷看的花桃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惊天动地。 沈芩扯绷带扔棉团一骨噜爬起来,快如闪电扑到花桃面前,紧握住她的手:“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开始咳嗽了吗?不怕,有我在!” 花桃好不容易缓过来,很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只能急忙摇头:“沈姑娘,我没事,只是刚才呛到了。” 沈芩给花桃把脉、摸颈动脉、听呼吸音……紧绷的神经又放松了一些:“我去外面看看膏方怎么样,可以的话,给你试吃看看?” “嗯。”花桃在钟云疏复杂眼神的注视下,僵硬地点头。 沈芩站起身,想绕过钟云疏,不料,两人同时向左又向右,几次都避不开,索性推开他过去,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只当他是个会移动的柱子。 “……”钟云疏垂着眼睑,格外浓密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一道阴郁的浅影。 沈芩气冲冲地掀开布帘,差点与守在外面的赵箭撞个正着,险险避开后问,面对堆成小山的食盒,只能问:“膏方在何处?” 赵箭瞬间化身指路牌:“那里,沈姑娘,有些重,我来!”三步并作两步端了一盒送到隔离房边。 沈芩也不客气,端着走进去,搁在木料堆成的小几上,打开盒盖,咦?盒盖怎么打不开?试了又试,女监为什么突然换盒盖? 钟云疏默默凑过来,轻轻打开食盒外隔,拉开一屉:“膏方得之不易,怕送上来时不慎打翻,就做了抽屉式的外隔。” 沈芩立刻换了一副手套,膏方按照她的建议,做成了半透明的方形薄片,大小正好塞一口,带着浓浓的避疫汤的药味儿;安药丸配方,则做成了圆形薄片,色泽极好。 “熬药间说,一块相当于一碗汤药。”钟云疏解释。 “尝尝?”沈芩连眼皮都没抬,但是轻声细语地问花桃。 花桃被钟云疏盯得头皮发麻,又被沈芩温柔询问,恍如冰火两重天、她刚好在中间,急忙张嘴。 “赵大人,报时。”沈芩从小几下面抽出一张纸,拿着炭棍开始记录。 “日高巳时三刻。”赵箭的声音有些颤抖。 “花桃大人,记住含服时的感觉,完全含化时间,服药感觉……我要记录。”沈芩认真要求,顺便完全无视了杵在一旁当石柱的钟云疏。 但是钟云疏身高腿长、隔离衣也是陈娘特制加长款,火把在隔离房边,所以,不管沈芩坐在哪儿都觉得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没事长这么高干嘛?! 他什么时候突然这么高了? “叭!”无辜的炭棍断了一截,差点戳到沈芩的手,也是,自她见到他以来,他不是躺着就是坐着,今天第一次站直。 “你怎么了?有没有戳到手?”钟云疏长臂一伸,拽过沈芩的手左看右看。 沈芩强行抽回自己的手,继续专注又温柔地观察花桃。 花桃强忍着内心的恐惧,配合沈芩的询问。 不到一刻钟,沈芩就记了满满当当三大张纸,然后叹息,虽然舌下含服吸收起效快,缺点也不少,以后要把薄片做得再小一些才好。 第41章 让我怎么办? “沈姑娘,我真的没事……”花桃热泪盈眶,一个时辰不到,沈芩替她把了三次脉、喂了两次吃食、五次水、两次药,照顾得比之前更无微不至。 感动之余,花桃眼角余光一瞥到自始至终被无视的钟云疏,就尴尬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记得出发来男监的时候,他还坐着轮椅,站这么久真的没问题吗? 充当门神的赵箭在外面站得腰有些酸,心里还在干着急,钟大人进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和沈姑娘说到话? 为什么沈姑娘一直在照看花桃? 难道花桃的病情加重了?! 赵箭越想越慌,越慌就越想冲进去看个究竟,可是……不敢,只能憋着。 “沈姑娘,休息一下吧?”花桃第无数次想溜之大吉,可心有余力不足,“我真的真的没事。” 沈芩没有接话。 “啊,对了,沈姑娘,离开女监两天了,要不要替钟大人把脉看看?”花桃很努力地牵线搭桥,“钟大人……站了很久……” 钟云疏眼睫一颤,顺水推舟地伸出手腕,一蓝一黑的眼球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出异样的璀璨,深深地望着沈芩,显出旁人看不到也无法识别的脆弱。 “……”沈芩注视着他拆了绷带的手,掌心里新伤旧疤一道道,一时有些心软。 钟云疏进入男监,根本没指望沈芩会给好脸看,共同历经生死的几日,他就看透了她,可以温柔似水,也可以冰凌击船。 花桃一句话,刚好提醒了他。 不知道是沈家救死扶伤的教诲浸入骨血,还是其他原因,沈芩对待病人、哪怕是囚犯都非常温和,尽心尽力,不辞辛苦。 所以,他又凝望着她,低声说:“不太舒服。” “哪儿不舒服?”沈芩做了这么事情,盛怒早就转移了,现在只是纯粹的生气,他一个危重病人不听话,现在突然喊不舒服,不由地有些慌乱。 “哪儿都不太舒服。”钟云疏整日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装成形形色色的人,完全信手拈来。 沈芩立刻拽着钟云疏,把他拉到床榻旁,强硬道:“躺好!” 钟云疏迟疑片刻,仍然依言躺下。 “毓儿,站住!不能进!”伴着赵箭的惊呼,“双头小机灵”毓儿冲了进来,笑眯眯地看着钟云疏。 沈芩指着毓儿命令:“出去!这里你不能进来!” 毓儿头一歪,扑过去抱住钟云疏的胳膊,一时间两双眼睛都看向沈芩,眼神出奇相同地“不驯”! 沈芩连日的疲惫、担忧和恐惧终于冲出承受的极限,双手握成拳头,嗓音沙哑而颤抖:“沈家被查封,我没了家和亲人,现在只遇到你们这么几个出手相助的人,一起同生共死。” “这里是疫病之地,进来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赵大人和花桃大人二话不说就跟进来,看到男牢疫水尸水横流还是尽全力帮助我。” “就在这个房间,编号为肆的男囚才十六岁,我用尽了办法,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脱水得不成人形,遗愿都没说完就死了!” “我会不会死在这里,自己都不清楚!所以,我劝着所有人写了遗嘱,想尽办法护住每一个人,可是,花桃染上了!” “就算膏方做出来,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她!就算治好,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你们俩呢?一个四岁的孩子,膏方性烈伤身不能吃;一个重伤未愈还硬撑,万一染上……让我怎么办!” 沈芩说完,周围静得可怕,想看清发生了什么,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视野一片模糊,脸庞又湿又凉,心里空荡荡的,感觉自己像个飘荡无依的游魂。 花桃的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呜咽出声:“沈姑娘……” 赵箭拼命昂着头眨着眼睛。 下一刻,沈芩只觉得眼睛被什么抹过,视野恢复清晰,极近的、一蓝一黑的眼瞳里有个小小的自己,很快被火把晃动的光摇散。 “我也是,”钟云疏用只有他俩能听清的音量,“如果毓儿和你都染上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芩的泪水瞬间决堤。 一瞬间,他们像两个无依疲惫的孤魂各自飘泊了许久,忽然相遇,没有惊喜,有的只是彷徨不安。分不清对方是又一个幻象,还是一场美梦,不敢想,不敢动。 “沈姑娘,那啥……这几天受累了,鸡蛋给你们留着,趁热吃啊……”男囚李二狗打破僵局,同时向其他男囚使眼色,打赌么?赌不赌? “你以为我们瞎啊?”另一名男囚无声嘲笑。 “沈姑娘,大家都累了,先吃点鸡蛋吧。”花桃百感交集地劝说,从来没想过,自己在沈芩心里如此重要,忽然觉得体力又恢复了两分。 赵箭急忙就坡下驴,捧着四个白水煮蛋,忽啦冲进来放好,又忽啦冲出去重新站好。沈姑娘真好,哪儿都好,哪哪儿都好。 沈芩多年的冷静沉着,因为刚才一时应激,崩成碎渣。现在冷静下来,只觉得丢脸丢大发了。 毓儿洗了手,把蛋壳剥干净,特别认真地先给了钟云疏。 钟云疏没接,冷冷地看着他:“知错了?” 毓儿眨巴眨巴眼睛,迅速审度一番,破天荒地乖乖点头,随手把剥好的鸡蛋递到沈芩面前,臊眉搭眼地对搓着两只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盯着鞋面。 “……”沈芩哭笑不得地接过白鸡蛋,转身递给了花桃,“吃吧,先吃一小口蛋白,等两刻钟,没什么不舒服再吃一口。” 花桃推辞不过,只得双手接过,小小地咬了一口。 然后,钟云疏剥了一个鸡蛋,递给沈芩,低语:“你瘦多了。” 沈芩第一次觉得,钟云疏连嗓音都透着妖异的魅力,在他真挚眼神的注视下,接过鸡蛋,默默地吃,吃完才发现,以前从不吃蛋黄的! 钟云疏又从隔离衣里掏出一个小荷包,递给沈芩:“薄片里加了甘草,应该有甜味。但是你打小怕苦又娇气,收好,喝完药吃。” 沈芩一时反应复杂,不知道是先否认怕苦又娇气?还是吐槽甘草甜?甘草甜个毛线啊?!甘草合剂难喝死了好吗? 脑海里突然电光火石般的闪过一个念头,打油诗里有“甘草甜”三个字。 第42章 甘草甜? “想什么呢?”钟云疏没有错过沈芩眼中稍纵即逝的震惊,“还是想到了什么?” 沈芩皱着眉头,努力搜寻原主的记忆,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沉默许久,突然反应过来另一桩事情,很不爽地反问:“什么叫打小怕苦又娇气?” 钟云疏的眼角闪现出些许笑纹,不说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笑,”沈芩觉得反正这次丢脸丢大发了,也没什么脸面可丢,索性“破罐子破摔”,毫不掩饰,“说!” “在这里说?”钟云疏的浓眉一挑,笑纹更明显。 沈芩刚想点头,忽然想到原主的记忆不全,万一还能更丢脸呢?自我恐吓的担忧陡增,硬从舌尖齿缝里挤出一个“哼!” 蹲角落认真扮乖的毓儿,看看钟云疏,又看看沈芩,大眼睛骨噜噜地转,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 因为看得太过认真,几乎凑到钟云疏身旁,被一把抓住。 钟云疏半真半假地警告:“毓儿,这里极危险,再敢把汤药倒掉不喝,我就打你屁股!” 毓儿灵动的黑瞳一颤,随即赤溜逃到沈芩身后,探出半个小脸冲着钟云疏扮鬼脸。 “忘了问,毓儿为什么进疫亭?家里人呢?”沈芩之前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但她又是好奇心爆棚的人,现在满脑子问号快爆了,反正有的是时间,不问白不问。 “路上捡的,”钟云疏随口回答,“他抱了个球蹲在路边,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牌上刻着一个毓字。我就把他领回去了。” “然后什么都问不出来,问多大就比四个手指,且当是四岁吧。” “过了几天,陈娘晕倒街头,身旁围得水泄不通,反正也没人敢讹到我头上,”钟云疏不以为然,“就把她捡回去,请了郎中来看诊,说没事,就是饿的。” “他俩不知道怎么的很投缘。陈娘死活不愿意离开我家,正好家里厨娘犯事辞了,就让她随便打理。没想到,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从早忙到晚,不知疲倦。” 沈芩猛地发现,似乎有“千人千面”钟云疏谜雾,到现在才露出一些温暖的底色,想了想又问:“家里丢了孩子,总会找衙门报失或者大肆寻找吧?” 钟云疏摇了摇头:“当时询问了永安城以及附近的县镇郡州,没人找他。大邺的孩童,夭折的很多,要到十周岁才会登入户籍。” “再者,他这么聪明,万一遇人不淑、误入歧途,后果不堪设想,还是先养着吧。有我看着,总不会太坏。” “你怎么会……”沈芩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么有爱心的大部分都是女性不是吗?“随便捡孩子回家,你家人没意见吗?” “我家人?” “尊夫人啊……”沈芩答得理所当然,“虽然你身体状态很年轻,但怎么也有三十多了吧。”大邺婚配年龄,女子十八,男子二十,他不应该早就娶妻了吗? “噗哈哈哈……”赵箭一个没忍住笑得好大声,让钟大人平时没事刮刮胡子,偏不听,这下可好,被沈姑娘误会成这样,活该! “……”钟云疏的眼神立刻变得阴森危险。 “沈姑娘……”花桃憋笑憋得太辛苦,实在忍不住,“钟大人尚未婚配,沈石松大人常常打趣,如果钟大人不蓄须的话,只怕……”然后被钟云疏一记眼刀封口。 “只怕什么?”沈芩很好奇地看着花桃。 花桃又睡了这去。 “哎……花桃,你不能这样吊人胃口,”沈芩轻轻推她,无奈叫不醒装睡的人,语气无比幽怨,“我好奇心这么强的人……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钟云疏突然蹭地起身,从外面端了两碗汤药打帘进来,一碗递给沈芩,小半碗给毓儿。 一下子,刚才还神采奕奕的好奇二人组,忽然就变成了霜打的茄子,焉不叽叽的,双手接过药碗,同时很默契地放到一旁。 毓儿毫不客气地伸手指了指,比了四个手指。 沈芩见毓儿盯着荷包,才想起来这是钟云疏给她的,里面十之八九装了糖,立刻把荷包打开,铺开数了数,一共六颗桂花糖。 于是,沈芩更不客气地把毓儿的手指塞回去一根,“对半分!” 四根小手指不屈不挠地伸着。 “哎,总共才六颗好吗?”沈芩不开心,“一人三颗就可以了,为什么你要四颗?小孩子吃糖太多会蛀牙,牙齿会生虫!虫会把牙齿咬光,你就变成没牙小孩子。” “没牙小孩子,以后连肉都吃不了,只能顿顿喝粥。” 四根小手指颤抖着,败为三根。 “这才对嘛,”沈芩特别不客气地率先喝药,然后一口气喝完汤药,三颗糖全都扔进嘴里,“我先吃。” 毓儿心不甘情不愿地,眼圈红红的,喝药吃糖。 赵箭、花桃一外一内同时捂脸,沈姑娘,您还能再瞎掰一点吗?哪有大人喝药还要吃糖的?哪有大人和孩子抢糖吃的? 钟云疏的双肩颤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闹。 “你又笑?!”沈芩不干了,“有什么好笑的?!哼!” 钟云疏的肩膀颤得更厉害了,连带着花桃和赵箭的闷笑声好像更响了。 忽然,沈芩浑身一僵,脑海里排山倒海般地浮出一段场景——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儿,一边咳嗽,一边看着黑漆抹乌的汤药,小脸儿皱成一团,捏着鼻子,哭哭啼啼:“我不喝!太苦了!” “里面有甘草,甘草甜的,”大一截的男孩儿眼睛受了伤,绷带缠了半个脑袋还蒙住了一只眼睛,大人似的哄,“我喝过,你尝尝?” “我不喝……咳咳咳……”小女娃儿浑身写满抗拒,稚嫩的嗓音很柔软,“爹娘和哥哥都骗我,我把你当好哥哥,你也骗我!啊……你们都是坏人……呜呜呜…… “我昨天去库房吃过甘草了!呜呜呜……一点也不甜……” “哈哈哈……”大一截的男孩子笑得前仰后合。 “你又笑!呜呜呜……有什么好笑的……”小女娃儿哭得稀里哗啦。 第43章 自从相遇 钟云疏观人于微,看沈芩两眼放空的样子,就知道她想起了“甘草甜”的往事,生怕像当初那样大笑到伤口崩裂,所以调息一番勉强忍住。 还好意思问“打小怕苦又娇气”?就因为她溜进库房尝了甘草,顺便还打翻了好几十匾的晾晒草药,让沈家药材库房从上到下折腾了整整七日。 沈芩经过几番思考,如果打油诗里的“甘草甜”有所指的话,一定是这件糗到让她想死的事情,只是“甘草甜”是指她溜进去的药材库房呢?还是指库房所在的竹林? 于是,沈芩捞来一张“花桃特制”的白纸,拿炭棍写下:“甘草甜,库房?竹林?”然后就盯着白纸发呆。 钟云疏垂着眼睑,老僧入定似的坐着,相比起其他的人和事,他与沈石松沈芩有交集,就只有小时候被义父送到沈家养伤的那段时间。 正好,沈家小女娃儿感染风寒,天天为了吃药的事情哭唧唧;彼时,几乎没命的他,只休养了十日就可以下地活动了,一来是因为沈家医术精湛,二来是因为他异于常人的体质。 沈石松大人对他的特别体质特别有兴趣,硬是在沈家留了一段时间,还说正好和他家女儿作伴,于是他就天天盯着这个特别可爱的粉嫩女娃儿。 怕疼、怕苦、怕累,走不了多久就要抱……以至于那段时间,钟云疏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吓着她。 没想到三天以后,她就因为“甘草甜”大闹药材库房,还自觉受骗上当先向他哭诉,被他大笑以后还去指责爹娘哥哥都是骗子。 平日管理极严的药材库房管事,正因为找不到罪魁祸首着急上火,最后得知是四岁的沈芩做的,更是惊掉了下巴。 库房离她平日待的芩园还挺远,一路上要经过水榭、小溪、跳石……不仅如此,库房里药材众多,制药工匠们严格分类,像蜂巢般密集的药材柜,大人都看着眼晕。 不知道沈芩是怎么做到的,楞是找到了甘草尝了,其他什么药都没碰。要不是听到外面有人进来,急着逃跑撞翻了晾晒架,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事后沈石松心有余悸,这孩子如此聪慧果断,必须严加管教。 于是,沈芩指责爹娘不成,反而受到重罚,每天都特别生气,动不动就哭……还觉得特别委屈。 钟云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每次看沈娃娃气得小腮帮鼓鼓的,一边流泪一边描红,就笑得停不下来。 但是等他痊愈后被接走,再也没了沈芩的消息,只知道沈石松像培养儿子一样培养女儿,她过着令永安少女们艳羡的日子。 毕竟比起沈芩的辛苦和精彩,同龄少女们也只是女红梳妆等嫁人……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 “又笑?你还笑?”沈芩回过神来,就看钟云疏坐着一动不动,笑纹越来越多,“你……”忽然又觉得甘草甜这事儿实在太糗,很想找个洞来钻,或者撞个药碗静静。 钟云疏迅速回神,两人视线交集,忽然不知所措,很快移开。 …… 女监大门内,魏轻柔表面恭敬地送走了送信差役,看着差役逃命似的骑马狂奔,就知道掖庭事宜已经在钟云疏的掌控之中。 这几日的辛苦奔波,女监库房里的存货消耗得厉害,男监库房根本没什么可用的,以目前的速度计算,最多支撑十日。 魏轻柔让皂吏连呈了六次请补奏章,都被打回。监国那边以永安疫病如火、物资缺乏为由拒绝了。 就在魏轻柔一愁莫展的时候,钟云疏提出只要好好利用送信差役,就会有法子度过难关。 此时此刻,魏轻柔除了相信钟云疏别无他法。 没想到的是,钟云疏会和送信差役挂绳进男监库房,也不知道上面是什么状况,快到顶的时候,绳索突然松开,眼看着钟云疏往下掉,她吓得魂飞魄散。 花桃、沈芩、钟云疏都在男监库房,魏轻柔从没这么慌张过,每每看到男监库房小窗边飘着的黑幡,就觉得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 每当这个念头闪过,魏轻柔就想把男监皂吏们扔出去喂野狗,凭什么这帮畜牲死皮烂脸地蹲在女监好吃好喝的,让女监的人去男监拼命? “来人!”魏轻柔喝道,“告诉他们,女监吃食紧缩,现在开始,每天只供一顿吃食,一碗汤药。” “魏大人……”女皂吏有些犹豫。 “还不快滚?!”魏轻柔突然转身。 “是!”女皂吏立刻飞奔离去。 魏轻柔当然知道手下担心什么,只是从沈芩把男监抢回女监的那天起,不论她是否自愿,所有人都会把她和钟云疏看作一体。 钟云疏深谈时所说:“墙头草两边倒,看似左右逢源,实则最落不着好。如果非要选一个立场,不如选一个为民谋福祉的,至少在你失位失势以后,你和家人仍然可以生存。” 魏轻柔整晚没睡,如果没遇到钟云疏,她不可能成为掖庭女监主事,自然也没有现在面临的巨大压力和风险。 后悔吗? 魏轻柔摇头,偷东西偷到大理寺少卿身上,被抓之后还诬赖他非礼,假装投河自尽以证清白……没想到都游出好几里水路了,一冒头就被抓了个正着。 到现在她都记得,钟云疏翘着二郎腿坐在拱形石桥的码头边,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样子。 浅金的阳光给他画了一圈光晕,微风轻轻拂过他月白色的长袍,罕见的瞳色让他看起来像刚出水的妖邪,语调却很永安:“水性不错,身手也可以,想当女皂吏吗?” 魏轻柔当时三魂丢了俩、换气出错,在河里把自己呛了个死去活来,她这是小偷遇到骗子了吧?哪个大理寺少卿这样招人的?! 然而,一切都是真的。 进掖庭当值的第一天,钟云疏只嘱咐了一句话:“如果你恨在掖庭害死你父亲的人,就不要变成你恨的样子。” 第44章 诗谜之谜 男监库房的隔离房里,钟云疏看着沈芩用炭棍的样子,若有所思。 沈芩瞥一眼他,再瞄一眼纸和字,莫名心虚。 “你还能写得更难看点吗?”钟云疏嘴角一抽抽,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现在写的字,都没法和她小时候的描红比。 沈芩本来写得只有自己认识,被他这么一说,,“所以,我……偷吃甘草是……先对你说的?”原主记忆中的小哥哥包了一只眼睛,外露的正好是黑眼睛。 钟云疏的眼角又显出笑纹,微一点头,戏谑道:“被罚描红,还哭鼻子,大闹药材库房还觉得自己很委屈……” “钟大人,”沈芩转悠着手里的小炭棍,眯缝着眼睛威胁,“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 “写什么呢?”钟云疏出手极快,抢走了沈芩写的小纸条,蓦地皱起浓眉,“这是什么?” “打油歪诗,”沈芩慢条斯理地回答,“断案奇才钟大人,能看出什么来么?” “原纸呢?”钟云疏紧盯着沈芩。 沈芩觉得钟云疏像头懒洋洋的猛兽,突然遇险炸毛甚至到了呲牙刨地的程度,一下子紧张起来,以为犯了什么大错,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烧了。” 钟云疏的眼神在装睡的花桃身上停留片刻,拿起一张纸,夺了沈芩手中的炭棍,刷刷写道:“谁给你的?” “魏。” 钟云疏察看四周,以极低的音量问:“沈家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沈芩的眼睛差点惊到脱眶,心里忐忑到了极点,要露馅了吗? 钟云疏平日眼睛只开一条缝还好,可是被他这样近距离盯着,会生出自己说一点谎话都会被识破的错觉:“我……也不知道。” 钟云疏许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沈芩的肩膀,再次以极低沉的嗓音拂过她的耳畔:“别担心,有我。” 这话一出,沈芩没来由地头皮发麻,他这是什么意思? 钟云疏的耳缘一动,在纸上写道:“黄芩当归枣茴香,芩当早回乡。” “白芪地黄甘草甜,芪,你长兄,甘草甜以后,沈大人震怒,芪为你求情,当时撒了一地的药就是地黄。”写完纸,直接扔进火盆,这样的角度,连花桃都看不到。 沈芩直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钟云疏是人吗?! “若以参须常相伴……”钟云疏停住了,后面两句,他也猜不到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这个打油诗暗指沈家诊箱和秘方的所在?”沈芩也没闲着,沙沙地写,写完在钟云疏面前一晃而过,同样烧掉。 “何以见得?“钟云疏皱眉。 “自有妙手从中来,妙手回春,是指医术精湛的郎中,可郎中看病,需要诊箱诊治、开方取药,不然两手空空也称不上妙手。”沈芩被打油诗困成绝地的思绪,经钟云疏的破解,忽然又灵动起来。 “言之有理。”钟云疏点头。 四句只剩下“若以参须常相伴”这一句,沈芩脑海中飞快地搜索沈家与参须有关的一切事物,参须在药材库房里,偶尔也会用来泡茶,“常”这个字,应该是时常出现的意思,除了库房,哪里还能常有参须? 这样一来,如果是暗示隐藏地点,就是直指药材库房。 “在药材库房?”沈芩兴奋地写下,雀跃地看着钟云疏。 “库房被封,所有药材充公,”钟云疏的眼底流过一丝阴森,“想得到这些的人实在太多了,沈家被查当日掘地三尺,连假山都被挖倒。” 沈芩一脸生无可恋,就算真藏了什么,也早被挖走了。 “因为沈家事件重大,各方势力都在场,”钟云疏补充,“没有任何一方得到这些。当时我和刑部尚书雷霆在场。” 沈芩又想了一点:“查抄时,家眷主人都在场,如果被挖走,应该就没这纸条什么事了。魏大人说,这纸条是爹爹借宿掖庭留下的。” 钟云疏点头表示同意,所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东西还在沈家。” “爹爹……”沈芩异常纠结地写下两个字,忽然一揉纸条扔进火盆,想知道又不敢知道。 “你问我答。”钟云疏简单四个字,却像是最郑重的承诺。 “大家有没有因为这个受刑?”沈芩移开视线,被锁链绞过的两条胳膊忽然就开始隐隐作痛,只是绞链就让她以为要截肢,这些东西真的如此重要,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没有,”钟云疏非常肯定,“雷尚书统领大理寺,上下不得对沈家人用刑。” “明的没有,暗的呢?”沈芩被原主记忆中附带的情绪,纠缠得心神不宁。 钟云疏不禁陷入了困境般的回忆,沈家贪污灾银、以次充好的消息传回永安,永安百姓就闹得不可开交,有替沈家击鼓鸣完的,也有往沈家大门泼秽物的。 沈家男丁游街示众的时候,更是人山人海,鸣冤的和泼秽物的成为两派,各执己见,甚至判决公示,还在公示榜前大打出手。 尤其是沈家女眷鸣冤自尽以后,掀起的民声巨浪几乎淹没永安城。 民众有这么大反应,官场震动更胜数倍,一大批官员牵涉其中,刑部尚书雷霆亲自重审此案……钟云疏不眠不休地熬了好多日。 可是,结局仍然未变。 大案落定以后两个月未到,钟云疏的义父,刑部尚书雷霆溺水身亡,浮尸护城河,又在永安掀起暴风骤雨般的蜚短流长…… 往事不堪回首,钟云疏被沈芩从回忆中拽出来:“沈家上路,我派人暗中保护,传信之人说他们遇到山洪爆发,借宿掖庭之后就突然被撤回……” “谢过钟大人,”沈芩突然想到了另一个让人窒息的问题,“沈家女眷都自尽了,为何我没有?” 如果说,沈家流放的都是郎中,那作为沈家同样从医的嫡女,肯定也在流放之列;退一步说,就算不流放,女眷都自尽了,沈芩也应该在里面。 无论如何,沈芩被纳入掖庭都不合常理。 钟云疏的手瞬间一抖。 第45章 一睡不醒 沈芩没有忽略钟云疏瞬间的失常,一针见血地指出,“有人对沈家诊箱和秘方志在必得,男丁顽抗无望,爹爹对我的栽培与哥哥们别无二致,只是女本柔弱,在我这里更容易得手是吗?” 钟云疏从沈芩手中扯过纸张扔进火盆,看火舌舔噬燃成灰烬,又写道:“等我官复原职以后再议。” 沈芩双手一摊,未来太多未知,也不急于这一时,毕竟能不能安全离开男监都是个问题。 “……”钟云疏看似平静,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不管是谁给沈芩留了一条活路,这条路都会在他们找到沈家诊箱和秘方时变成死路。 如何才能保住沈芩和沈家一门心血,钟云疏陷入了沉思。 一直守在外面的赵箭清了清嗓子:“沈姑娘,花桃大人有没有再不舒服?要不要我进来收拾?” 这时,沈芩才发现,花桃已经有三个时辰没有呕吐腹泻了,再次“望闻问切”一番,状况好转许多,不由地长舒一口气。 花桃每次吃药喝汤以后都会觉得体力在恢复,按捺不住地问:“沈姑娘,怎么样?” “还会腹疼腹胀吗?”沈芩给花桃做完腹部触诊,腹胀消退了许多,趋于正常。 花桃摇头:“好多了。” “恢复得挺好,”沈芩替花桃掖好薄被,又为了稳定人心,特意提高嗓音,“只要呕吐腹泻停止,明天就可以走动了。” “哦!!!” “太好啦!”隔离房外响起一片欢呼声。 赵箭特别激动地冲进来,撞在了门沿上,咚的一下好大声。 “哈哈哈……” “赵箭,说真的,你是不是看上花大人了?”男囚们一下子就有心情开玩笑了。 “滚滚滚!”赵箭毫不留情地反驳,花桃恢复了,他和沈姑娘染病的机会就小了许多,“有多远滚多远!” “哟,还不让说了!”男囚们乐得忘乎所以。 赵箭冲进去看到花桃明显好转的脸色和渐渐减轻的黑眼圈,心情大好,扭腰出去一挑兰花指:“刚才谁嘴贱污花桃大人的?都给我出来!” 男囚们齐刷刷地消失在休息区的布帘里,整个库房静得好像只有隔离房四个人似的,就连毓儿都乖乖溜回“保护笼”里,睡得小肚皮圆鼓鼓的。 “是爷们的给我出来!”赵箭心情越好,玩得越疯,俗称“人来疯”。 钟云疏看着沈芩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强行把她摁在榻上:“好好休息,免得落下病根。” 赵箭在外面大压四方,得意万分:“怎么了?!” 钟云疏掀了布帘出去,只一眼就让赵箭乖乖缩回守门处,像只哆嗦的柴母鸡。 花桃明显好转,再没有新病人,或者钟云疏在身边,让沈芩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胳膊由隐隐作痛转为阵阵疼痛,渐渐的,睁眼和闭眼都没有多大区别,她彻底睡了过去。 赵箭盯着男囚不准出声,钟云疏盯着随时变身的赵箭,男监库房里安静极了。 “沈姑娘?”钟云疏盯了大半个时辰,太多事情要做却只能等官复原职,被吓破胆的送信差役有没有把事情办妥?什么时候才会有回音?一个又一个问题囤在脑海里,让他很难心平气和地在这里等。 沈芩没有出声。 钟云疏硬撑着忙活了许久,思来想去也躺到了赵箭的床榻上,闭目养神。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花桃恢复正常吃喝。 赵箭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沈芩没醒。 天色渐晚,夕阳余晖透过小窗,把隔离布帘映得像熊熊烈火,也映在钟云疏常年偏苍白的额头上,将平日不易察觉的细小陈年伤痕呈现出来,仿佛白玉微暇的印记。 女监又送来一波吃食和物品,男囚们又吃喝了一翻,赵箭管理他们也越发得心应手,指东不往西。 钟云疏想叫沈芩起来吃些东西,依然没醒。 夜深人静,女监那边静悄悄,没有任何物品送来,自然也没有传信差役的消息。 钟云疏凝望着沈芩掩藏在薄被下、异常端正的睡姿,她小时候淘得让沈家头疼,没想到长大以后却如此沉静。 沈石松是永安城谈论度最高的男子之一,夫妇二人郎才女貌、夫唱妇随,既不纳妾,也不允许儿子们纳妾,家教极为严格,却也很是公正,最讲究以身作则。 所以,沈家人口简单,少了大户家特有的嫡庶之争、勾心斗角。 沈芩大约是这种环境中长大,无论对谁都尊重、信任,所以在历经沈家大劫以后,还能在掖庭“悬壶济世”拼尽全力救助病患。 就像现在,她还能在人多眼杂的库房里,睡得如此安稳,并没有恶梦连连。 不知不觉,钟云疏想到了自己,父母亲都是蕃帮奴隶,如果不是率领族中奴隶叛逃,大概就死在高山草原之上,变成无人知晓的枯骨。 贵族们像训练牲畜一样训奴隶,反正奴隶生养奴隶,和牲畜们也没多大差别,行军打阵时,奴隶是前锋是盾牌,能活下来就是幸运,论功行赏根本是痴人做梦。 父亲母亲是奴隶中最骁勇善战的,却因为交战时中了埋伏而被活捉,所以,当大邺随行军医提着诊箱带着伤药来时,他们以为死期到了、奋力挣扎。 最后的最后,随行军医为了替他们治伤,搞得一身狼狈;他们看着裹好的绷带和干净的衣服,以及满满的肉汤糕饼,以为一场美梦,真想一梦不醒。 然而,当主将走进来,拿着纸笔写写画画,问他们是否愿意做大邺人,他们拒绝了,因为他们外逃会连累同宗同族的奴隶。 主将哈哈一笑,大手一挥。 父母亲就被放了,当他们心急火燎赶回出战营地时,等待他们的,是惩罚逃奴的重刑;七天七夜的天吹日晒,饥渴交迫,不由地让他们想到大邺营帐的温暖,以及大邺将士们在篝火旁休整玩笑的场景。 父母亲不明白,同样是人,为什么会相差这么多呢? 第46章 意外连连 事实上,大邺的亲和态度,是预设好了代价的,大邺国君姓萧名河,看中了蕃帮奴隶们堪比钢精铁骨的体质。 萧河大力招安的条件,是钟云疏的父母投诚并作为向导,带兵攻打广袤的大草原,得胜归来,以父亲为头人的部族就可以得到在大邺生活的权利。 另外一个最重要、也最让他们无法抗拒的诱惑,就是沈石松家治疗疫病的药物。 母亲是被从边境掳走的大邺孤女,性格刚烈、果敢,趁人不备逃进高山,慌不择路,迷失在大山深处,意外被钟云疏父亲所救,取名“雪莲”,两人一见倾心。 钟云疏的父亲名叫赤虹,祖祖辈辈都生活在群山峻岭之上,与世隔绝,村落名为“赤云”,本意是“看日出的人”,以打猎为生,猎物是在悬崖峭壁上如履平地的大岩羊。 自然生存法则,适者生存。所以,赤云族人,练就了平地人无法企及的敏捷、速度和技巧,甚至于有野兽般的复原能力。 唯一的缺点是,生活在优美如画的高山白水之间太久,可能是太过干净,禁不住疫病侵袭。 每逢地震、山体滑坡,族人就会生病,族医束手无策,钟云疏的父亲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族人死去。只能下高山寻草原,找到大草原部落头领,请求施药。 药求到了,族人救活了,头领把他们都招蓦起来,要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随着时间的推移,头领把他们当成奴隶使唤,反正他们什么都不懂、不骗白不骗。 赤云人生性平和、淡泊名利,知足乐天;直到他们明白,头领要他们当杀人刀、压命箭,两军交战,他们为了活命奋力反抗,战斗力震惊大草原头领和大邺。 从此以后,萧河用尽一切办法,打听到了赤云族的底细,他们知恩图报,阵前只抓活的、给药治伤衣食无忧;他们抵抗不了疫病,沈家避疫之药,取之不尽。 如果注定要成为杀人工具,为何不让自己和族人都过得好一些? 赤虹和雪莲带领族人叛逃,里应外合,将大草原盟军打了个七零八落。捷报频传,赤云族人被萧河派的特使,迎入大邺。 萧河为了安顿赤云族人,特意在大邺永安城辟了一个坊,亲笔题名“赤云长街”,牌匾高挂,赐姓为“钟”(与忠谐音),更为族长之子赐名云疏,房屋、田产和仆佣都是现成的。 赤云一族人做的所有美梦都没有如此美好,入住后,很快成为大邺群臣竞相结交的对象。 然而,赤云族待人真诚、性格豪爽,完全不明白在这样瑰丽壮观的永安城,会有怎么样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更看不清殷切的问候和抱拳中,暗藏了多少杀机陷阱。 大草原联盟瓦解,各部落四散奔逃,赤云族“除恶务尽”,却不明白“兔死狗烹”的迟早会到来。 一次常规围剿,赤云族全灭,只剩下钟云疏一人,在赤云长街游荡。 两年后“赤云长街”还在,住的早不是钟姓人,成为能工巧匠们聚居的工匠坊。 偶尔路过的人会指指点点,毕竟他这双瞳色不一的眼睛,自从进入大邺以后就被视为“不祥”。孩子会非常直白地骂他:“害死父母的瘟鬼。” 所以,年仅十岁的钟云疏,经历过“眼看着高楼起,宴宾客,人去楼空,又宴宾客”的世态炎凉,沦落为街上的乞儿,仗着钢筋铁骨,动不动就用拳脚说话。 整日的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每天都像兽困一样,为了吃喝生计而拼命。直到偷了当时还是刑部侍郎的雷霆的荷包,被抓个正着,钟云疏无法挣脱,情急之下张嘴就咬。 雷霆是个直截了当的人,说:“怪眼小子,我看中你的才能,你认我为义父吧。” 脏成泥猴的钟云疏也很爽快:“打仗不去,其他可以。” 然后,钟云疏使出浑身解数,让雷霆出奇满意,成为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 这次,钟云疏同样使出了浑身解数,一定要保住掖庭里的人,官复原职,才能保住更多无辜的人,比如沈芩。 传信差役带走的那封信,不是薄薄几张,而是厚厚几撂,这么有分量的价值,不知道能换回什么…… “钟大人?”赵箭小心轻唤,生怕惹到他,“沈姑娘还没醒,要不要叫她起来吃些东西?” 钟云疏这才发现,做了一个漫长又无趣的梦,也是关于父母仅存的回忆,而比他早入睡不少时间的沈芩,竟然还没醒:“赵箭,沈姑娘睡了几个时辰?” “回钟大人的话,已经五个半时辰了。”赵箭很紧张地盯着沈芩。 “沈姑娘,醒醒……”花桃硬撑着要起来,却只能干着急。 “沈姑娘?”钟云疏也觉得不太对劲,“先起来吃些东西垫垫。” 沈芩纹丝不动,连个身都没翻。 隔离房内的几个人瞬间紧绷,这可怎么办? 钟云疏迅速起身,一把将沈芩半抱起来,轻轻晃道:“沈姑娘?醒醒!”同时一指探鼻息,一指探颈侧。 “钟大人!”花桃急了,男女受授不亲。 钟云疏置若罔闻,轻拍着她的脸,凑到耳畔提高了些许音量:“沈芩!起床!” 沈芩还是一动不动,还因为隔离衣浆洗过的关系,慢慢往下滑。 每个人的心都咯噔一下,沈姑娘不会出什么事吧? 现实却相当残酷,就算沈芩出了什么事情,整个掖庭也找不到一个郎中可以诊治。 “大人,别慌,”赵箭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发闷,额头不知道怎么的沁出汗珠,“您想想,自从进掖亭,沈姑娘睡了几个囫囵觉?估计是太累了,所以睡得沉。” 花桃看看沈芩,又看看赵箭:“赵大人,你怎么了?”沈芩好歹脸色尚佳,可是赵箭外露的皮肤却突然白了不少。 赵箭突然脱力,捂着胸口哼哼:“可能是火盆多,口罩太闷热……咚!!!” 一声响,赵箭和后背的箭囊重重摔倒在地。 “赵大人!”花桃惊叫。 第47章 小水疱 钟云疏有那么一瞬间僵住,随即赶紧把赵箭扶上病榻,学着沈芩的样子,摸颈侧、探鼻息,触手就是烫手的额头,以及被口罩和隔离衣闷得通红的脸庞。 沈芩不醒,赵箭昏迷,从小到大只看过一次郎中的他能做什么? “花桃,距掖庭最近的药铺在哪里?”钟云疏以非同寻常的意志强迫自己冷静,“掖庭还有马车吗?” 花桃一怔,“前阵子掖庭整改缩减开支,把马车减到四辆,最后一辆应该是被刘能干他们赶走了。” “钟大人,永案大乱,掖庭医都调走了,寻常药铺大约也自身难保;永安疫病如火,也许外面还不如掖庭。” 钟云疏硬挨了一记穿胸箭似的浑身一颤,掖庭偏远荒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去最近的村庄快马也要两个时辰,现在连马车都没了。 他还能为沈芩做些什么? 忽然,一声惊雷炸响在顶楼上空,隔离房外的伸长脖子张望的男囚们吓得缩回原位,怎么忽然就打雷了?!都快入冬了,怎么还打雷? 又一阵雷声压着房顶滚过,要把这楼震塌似的强烈。 钟云疏的侧脸被雷前的强光照得惨白,随即被怀里的动静吓了一跳,沈芩被雷声惊醒,人还有些迷糊,下意识抱紧了他的胳膊。 “沈姑娘,动了!”花桃又惊又喜。 钟云疏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原位,这姑娘从小怕打雷,这些年真是光长个子,其他的都没长,哭笑不得地摇晃她:“沈姑娘,醒醒!” 雷声不断翻滚而来,气势强大地让人怀疑是不是掖庭罪孽太多,被雷公电母盯上了?哗啦啦!又一记雷炸响了! 沈芩蹭地坐起来,吓得满头大汗,还差点与钟云疏撞个正着,睡眼惺忪地脱口而出:“下雨了?!” “沈姑娘,你可吓死我们了!”花桃突然放松,重重摔倒在病榻上,“赵大人,您快看看……赵大人!” 沈芩从熟睡到完全清醒,只要三秒时间,心里默念一二三,甩甩头睁开眼,又是神采奕奕的状态,黑亮的眼睛闪着光:“赵大人怎么了?” “沈姑娘……我没事……”赵箭气若游丝、还硬撑坚强人设,“就是有点闷,还有些热……” 沈芩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扑在钟云疏的怀里,这是怎么回事?立刻起身,砰的一声,头顶撞在了钟云疏的下巴上。 两个人忍痛了一会儿,才各自分开。 沈芩走到赵箭身旁,刚要问。 “他热得烫手。”钟云疏先开口。 “口罩太闷了。”赵箭把口罩扯了,就听到花桃的惊呼声。 “赵大人,您的脸……” 只见赵箭的额头、颧骨和下巴内侧,全都是亮晶晶的小水疱,在发热变红的脸庞映衬下,小水疱带着浅浅的粉色。 沈芩迅速换了一副手套,招呼道:“外面的帮个忙!” “沈姑娘只管说!” “看住那个孩子,不要让他出来!” “好嘞!”一名逃狱男囚特别干脆地坐在布笼前,干瞪眼儿地盯着。 “赵大人,麻烦把衣服都脱了。”沈芩思绪飞快跳跃,水疱外加发热,有很多种成因,需要更多的检查体症。 赵箭的脸更红了:“沈姑娘,这……不太好吧?” “什么?”沈芩一时没反应过来。 钟云疏有些受不了,三两下用布弄了个小屏风,把赵箭和自己拦在里面,说:“沈姑娘,要看什么地方,我替你看。” 赵箭猛地捏紧衣襟口,在钟大人面前宽衣解带也是压力重重。 “钟大人,检查赵箭全身有多少地方有这样的小水疱,你也换手套,不要直接触碰,看完以后告诉我。”沈芩也不客气。 隔离房的几个火把,隔着有风自飘的布帘,把赵箭和钟云疏的身影投得格外巨大。 “快点!”钟云疏很不耐烦。 “钟大人,我的身材比您的差远了,我自卑!”赵箭磨磨唧唧地一件一件脱,“两位姑娘,非礼勿视啊……” “钟大人,这帘子不会突然掉了吧?” “再不快点,我来动手!”钟云疏的恐吓非常有效。 很快,布帘上就显出赵箭放大了的“瘦竹竿”的影子,真够竹竿的。 “沈姑娘,颈部后项、前胸后背,全身到处都有……”钟云疏边看边说。 赵箭感觉自尊受到了最严重的伤害,“钟大人,真的别看了……” “闭嘴!”钟云疏懒洋洋地封口。 “钟大人,我冷!”赵箭嘤嘤嘤,生生地把寻常的检查现场,硬拗成严刑逼供的即视感,“大人,我真的冷,您看,我的双手都青了。” “可以了。”沈芩在纸上画草图,两个人形上标满了小水疱,只知道他发热,没有体温计也不知道发到多高,但是按烫手的程度,怎么也在三十九度左右。 赵箭如蒙大赦,兴高采烈地赶紧穿衣服,偏偏在这时,沈芩插话:“衣服不能过紧,水疱破裂会诱发感染。 “……”赵箭哭丧着脸,“钟大人,您不能让我就这样站着呀。” 钟云疏扔给他两件隔离衣:“快穿上!” 赵箭忙不迭地把衣服套上,这才长舒一口气,本想惬意地伸个懒,一想到浑身亮晶晶的小水疱,立刻改为打了个呵欠:“沈姑娘,我这一身都是什么?” “前两日是不是也发热了?”沈芩要搜集更多的发病资料,才能确诊。 “是,沈姑娘,”赵箭有些兴奋又紧张,还有些恐惧,“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沈芩在纸上写写画画,水痘出疱以前,会连续发几天高热,等水疱出来,热也退得差不多了,只要不合并病毒性的并发症,完全可以自愈。 只是,赵箭为何现在都高热不退? 赵箭的提问没有回答,心里七上八下,很快就把自己吓唬住了:”沈姑娘,您倒是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放心吧,不管您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全部办到。“ 沈芩转着手里的小炭棍,有太多话想说,又忽然失语的感觉:“只要你小心谨慎,一般不会留疤。” 第48章 死于水痘? 赵箭穿好衣服,麻利地滚到沈芩面前,紧张不已:“沈姑娘,我这是怎么了?” 沈芩把手中的小炭棍转出了花:“疼么?” “……不疼……” “痒吗?” “咝,沈姑娘你这一问,我就浑身痒痒了。” “忍住,不能抓。尽可能地身体悬空,不要蹭破皮。”沈芩想了想,先说这些吧。 “沈姑娘,您说实话,到底是什么?”赵箭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快蹦出嗓子眼了。 “大概率是水痘……” 赵箭瘫在地上,两眼发直:“水痘啊……” “轰隆隆!哗啦啦!”又一阵电闪雷鸣,小窗外,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沈芩替赵箭把完脉以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好是水痘,不严重,我还能应付得了。” 钟云疏、花桃和赵箭,都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注视着明显放松的沈芩。 沈芩睡饱了以后,精神状态很好,与他们对视片刻:“真的没什么大问题,赵大人。” 赵箭简直不敢相信:“沈姑娘,我娘生了五个儿子,四个因为水痘夭折,只剩了我一个!哪里不严重?” “……”沈芩眨了眨眼睛,水痘也能死人是个什么鬼?转念一想,又问,“怎么治的?” 赵箭激动地打开了话匣子,大邺的传统,孩子得了水痘是因为惹怒了痘神,孩子高热要捂汗,身上水疱要挑干净,家里不能通风,免得让其他人过了病气…… 沈芩越听越觉得魔幻,这样折腾,就算健康的孩子也会去半条命吧? 孩子高热要捂汗,衣物不经常清洗,汗水粘腻细菌众多,这个时候再挑破水疱,就是让细菌轻松进入破损皮肤,诱发感染……持续高热会扰乱身体免疫系统,感染病程发展起来特别迅速。 感染再引发高热,反复几次,在没有抗生素和抗病毒药物的时代,孩子就没命了。 “呼……”沈芩长叹一声,这让人说什么才好? 赵箭说到娘亲抱着死去的哥哥弟弟放声大哭时,就哭得说不下去了:“沈姑娘,我娘亲只有我这么一个独苗了,您一定要治好我。不然,她会活不下去的。” 沈芩小声敲了敲矮几,无比严肃认真地回答:“水痘,外邪入侵,先发热,再起痘,也可能痘热同起,只要好好休息,煮散痘方饮用,饮食合理,保持身体清洁,水疱破了也要小心处理,十天半个月就痊愈了。” 三双惊愕的眼睛盯着沈芩,好半晌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除了极少数会并发其他疾病,绝大部分都可以自然痊愈,”沈芩补充完最后一点,“得过以后,不会再得。” “沈姑娘,我有个姐姐也是水痘死的。”花桃的声音有些发干。 “还有两点,不要捂汗!不要挑疱!”沈芩此时此刻特别想痛骂封建迷信害死人,可是再一想,这是生产科技水平低下导致的后果,认知水平有限,只能无奈地轻轻摇头。 “就这些吗?”钟云疏忽然出声,“为什么沈大人没有对外公布?” 沈芩心里咯噔一下,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原主记忆里沈家的孩子都出过水痘,没有一个夭折,都活得好好的。 “我好像也得过,”沈芩脑海中原主的记忆渐渐清晰,“那段时间,永安城里有不少孩子都染了水痘,爹爹在惠民药局和沈记药铺,都张贴了痘贴,但是……没人听。” “我那时候起着高热,并没有捂汗,想吃什么有什么,娘亲在旁边照顾我哄我,然后爹爹每日晚上回家都会先看我怎么样,有一次特别难过地说,百姓们宁可花重金去寺庙买符、买香,也没人听他的。” “我那时候烧得迷迷糊糊,就听到什么符水,说刘家怎么可以这样做……具体姓刘,还是姓柳……记不太清楚了。” 赵箭猛地想起来:“对,我娘当了陪嫁的首饰,在庙里磕破了头才买到的符水,给哥哥们喝……说喝下去就会好的,可是……” 花桃一下子坐起来:“姐姐热得很厉害,娘亲和爹爹不让我见她,有次我带了一块桂花糕偷摸过去,想给她吃,就听到爹娘在吵架。” “爹说,沈大人贴了告示,不要捂,孩子想吃什么都可以……不要喝符水,拿买符的钱给孩子买些好吃的……” “娘说不行,就这是招了痘神,孩子不能贪吃,一定要捂汗,挑针和符都要做……” 沈芩听得心好累,但还是硬着心肠问:“最后,你姐姐是不是浑身脓疮,天天喊疼,什么都吃不了……那样去的?” 花桃的眼泪刷地下来了,连连点头。 沈芩脱下手套,挽起隔离衣袖口,露出手腕内侧的一个小白点:“看,小水疱会消退,留下一点小印子,再过几年就看不到了。” 花桃的眼泪更多了。 赵箭恨不得满地打滚,却咬紧牙关,他的四个哥哥啊! “刘家?”钟云疏没有家人死于疫病,也不想假惺惺地装感同身受,“沈姑娘,你仔细想想,到底是刘家还是柳家?” 沈芩想破头也没想清楚,只能运用心理学的情境法,仔细回忆:天气很好,屋子里装了很多纱,有点暗,娘亲来睡觉,轻轻地拍,爹爹回来了……脚步很重,把矮几上的茶壶直接对嘴喝,最后气得把茶壶摔了…… “姓刘的怎么能这么做!”沈芩突然想起来,“爹爹气得在屋子里转圈,平日在太医院就各种手段……” 钟云疏打断沈芩的话:“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沈芩的思绪一下子没煞住车,眨巴着眼睛。 “你不用明白。”钟云疏的眼神泛着寒意。 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大雨把挂在窗外的黑幡淋成了一坨。 沈芩忽然站起来,跑到小窗边看了一下:“这么大雨?!” “怎么了?”这次钟云疏有些不明白。 “大雨加重疫情,疫病会传播得更广,如果正好有疫死之人掉在水中,后果不堪设想!”沈芩不由地想到了疫亭,“钟大人,掖亭疫死之人是如何处理的?!” “掖亭与疫亭的整体地势如何?” “这需要看掖庭图才能知道。”钟云疏更不明白了。 第49章 忘了吧 赵箭此前只佩服过钟云疏,现在佩服的又多了一个人沈芩,尤其是她露出手腕内侧的白点时,让他看到了希望之光。 听沈芩这一问,立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沈姑娘,疫亭处置人的地方你去过。” 沈芩不明所以,掰着手指点盘算:“疫亭、魏大人的主事房和这里……就没其他地方了。” 钟云疏清了清嗓子,向赵箭瞥去一眼。 赵箭浑然不觉:“地震的时候,你和钟大人摔了几处,最后就落到……” “赵箭!”钟云疏的声音带了一些不同以往的严厉,“注意休息。” “钟大人,这是正经事!”赵箭继续,“疫亭处置死人是这样的,铺一层生石灰,埋一层人;再铺一层,埋一层……四周用青石板封闭,密不透风……” 沈芩的手指忍不住抖了一下,牙齿粘着舌尖微颤着问:“地震的时候,青石板裂开,我们掉进去了?” “对啊!”赵箭竖起一个大拇指,“不然,那么多层青石板,你们可不就摔死了吗?!” 沈芩只觉得胃部猛地一抽,喝下去的汤药吃食在里面翻腾起来,几次深呼吸以后这种感觉才减弱一些,恍忽之间,回忆起那片坠落地混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一瞬间,头疼欲裂。 “闭嘴!”钟云疏直接把赵箭摁倒在病榻上。 遥远的、被遗忘的记忆,忽然潮水一样袭来,沈芩的意识不由自主地在里面颠倒,想起在黑暗中摸索到的棍状物,语带颤抖着问:“那我敲出声音的……是什么……” 赵箭竖起两个大拇指:“沈姑娘,这就是我佩服你到五体投地的原因了,我们进去的时候,你敲了一地碎骨头!” “呕!!!”沈芩冲到污物桶旁大吐特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惨烈。 花桃怎么也没想到,沈芩竟然经历过这些,想起来扶她一把,却死活起不来,猛地恶狠狠地盯着赵箭:“不说话会死啊你!” “没听到钟大人让你闭嘴吗?!” “我……”赵箭手足无措地跳起来,“沈姑娘,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剩下的话,消失在钟云疏难得睁开眼睛的异瞳色注视中,让他第一次觉得死亡近在眼前。 “呕……”沈芩连吐了好几次,明明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胃腕部痉挛得直不起腰,冷汗布满额头,睫毛上都凝着汗珠,视野一片模糊,眼神涣散。 钟云疏温柔又不容抗拒地将沈芩搂进怀里,让她的侧脸贴靠着自己的胸膛,轻声哄道:“过去了……都过去了……”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后背,又被隔离衣下硌手的触感,扎得一阵阵的心疼。 沈芩整个人都处在应激状态里,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隔着透明的屏障,只有近在耳畔的略快的生动的心跳声,连通着回忆和现实—— “都过去了,忘了吧……”一声又一声,温柔又低沉的嗓音震动着耳膜,后背上一下又一下轻抚,带着让人安心的温暖。 好不容易,沈芩理智回归,整个人脱力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想做什么都可以。”钟云疏凝望着怀里颤抖的沈芩,她打小娇气又怕苦、怕打雷,吃药时似乎从没长大过,可此时此刻,她又有惊人的胆识和勇气,拼尽全力地克制和隐忍,在恢复。 “真的吗?”沈芩像溺水的人,双臂紧紧地抱住钟云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嗯。”钟云疏的下巴抵着她裹着隔离衣的头顶。 “我要洗澡洗头洗手,洗个几十遍。”沈芩浑身上下仿佛几百只蚂蚁在爬。 “傻瓜,这里是男监库房,”钟云疏轻笑了一声,“外面下大雨去不去?” “好!”沈芩想起身,却被不轻不重地摁着。 “十月了,想染上风寒吗?”钟云疏还是轻拍着她。 “可我一想……”沈芩的话被打断。 “忘了吧!”钟云疏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跳也加快了许多。 “忘不掉……”沈芩想挤出一个微笑,可是面部肌肉都不听控制,卡成面目狰狞。 钟云疏一记手刀敲在沈芩的后颈,把她从污物间抱出来,轻轻地放在病榻上,小心谨慎仿佛捧着绝世珍宝,嘱咐道:“赵箭,再提起此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赵箭仿佛被扼了脖子的鹅,他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夸一下沈姑娘,真的。沈姑娘吐成这样,他也很心疼。 花桃忧心忡忡:“可是,钟大人,外面大雨可怎么办?沈姑娘也不能一直昏着!” “等她醒来,这事十有八九会不记得,不要再提。”钟云疏说得云淡风轻,眼神却凌利似刀。 “是!”赵箭啪的站成军仪。 “是!”花桃被沈芩刚才的强烈反应吓到了,可仔细一想,如果换成是自己,大概已经疯了吧。疫亭之下,她想都不敢想。 钟云疏沉思许久,“花皂吏,写信给魏大人,让她派人去探察疫亭破口,判断地下疫水的流经方向,准备围堤,不能让疫水外溢。” 花桃立刻在赵箭的帮助下,写了一封信塞进木球里,扔进女监大门内,看到有皂吏捡起迅速往里跑,这才走回隔离房。 忽然赵箭跳起来:“钟大人,这雨下起来,永安城会怎么样?”娘亲还在永安城里住着。 花桃一个激灵:“按沈姑娘的说法,不知道会有多少种疫病传开,这可怎么办?”亲戚朋友们不在永安城,就在附近的村镇。 钟云疏沉默了更久:“等雨停,如果送信差役还不回来,我可以让你们趁着夜色回家看一下情形。” “谢大人!”赵箭开心地蹦起来,忽然又沉默了,“沈姑娘说,水痘传得很快,我……还是不回去了。” 花桃的笑容凝在脸上:“沈姑娘说,五天后我才能离开这里。” 小窗外,大雨倾盆,掖庭附近的小河很快蓄满,河水外溢,土路官道到处都是混杂了不知道多少东西的积水和雨水,在众人的忐忑不安中流向四面八方。 第50章 就是娇气 沈芩悠悠转醒,听到噼哩啪啦的雨声,一骨噜爬起来,只觉得眼前有一群蜜蜂嗡嗡地飞,在花桃的惊呼声中,又倒回床榻上思考人生: 低血糖?体位性低血压?还是最近实在太忙,精神耗损得太严重了? 花桃想扶沈芩起来,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敢偷瞥钟云疏。 赵箭脖子一缩,迅速远离沈芩:“沈姑娘,我……还是离你远点。” 没一会儿,沈芩又坐了起来,不过这次慢了许多,揉着隐隐作痛的后颈,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时候睡的?难道睡落枕了? “醒了?饿吗?进些吃食?”钟云疏力持镇定。 沈芩点点头,走路摇摇晃晃,连脑袋都昏沉沉的,琢磨着是不是高热先兆?还是大病一场的征兆? 钟云疏打量沈芩走路的姿势,心里像七八面鼓在敲,慌得不行。 沈芩趴小窗上看大雨,钟云疏在她身旁。 沈芩看雨腻了,回隔离房拿着纸和小炭棍写写画画,回忆参加地震救援时的细节,钟云疏也在边上看。 “钟大人?”沈芩觉得钟云疏有点奇怪,即使在隔离房,他也是一副忙着盘算、非请勿扰的样子,现在是怎么回事?“您不是有很多事情要忙吗?” 钟云疏眼角一弯:“不碍。” 赵箭和花桃面面相觑,沈姑娘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魏大人去察看……”沈芩说到一半,就觉得不太对劲,脑袋里空荡荡的,好像忘了什么事情,“看什么?” “我已经吩咐下去了。”钟云疏的视线在沈芩的后颈徘徊,可是衣领遮住,什么也看不到。 花桃有些着急:“沈姑娘,你之前说,下大雨会让疫情更严重是真的吗?” “嗯,”沈芩掰着手指说,“不管是土路还是官道,大雨积水,河水外溢,路面上什么都有,如果有外邪,河水和路面的雨水会加速传播速度。” “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阻止吗?”花桃一想到永安城和附近的亲朋好友,就心急如焚。 沈芩突然想到:“有,弃用河水井水,改用未曾落地的雨水,煮沸后可以饮用。”说完又忍不住摇头,地震救援时,好歹还有矿泉水压缩饼干和过滤水装置,这里什么都没有,雨水算是比较安全的了。 “花大人,立刻通知魏大人,女监接雨水使用,暂停河道取水和井水,还是煮沸以后才能喝。” 花桃立刻抻纸,很快写完装进木球扔了下去。 沈芩一会把头歪左边,一会又歪向右边,总觉得后颈不舒服,可是碍于手套和隔离衣,只能稍微蹭蹭。 “工匠们,”沈芩又在纸上写写画画,凭着记忆,画了简易的净水装置,包括取水管、滤芯(砂石、炭粒、碎岩、用煮过压扁的羊毛当过滤膜)、出水管等等,“麻烦你们过来一下,这些东西能做出来吗?” 隐身人似的工匠们立刻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了沈芩许多问题,问到最后,沈芩也被问懵了,毕竟会用冰箱的,不是造冰箱的;只会净水装置开关的她,也不知道那么多细节。 工匠们看着沈芩为难的样子,又拿着草图到角落琢磨去了。 “这些东西都要处理得非常干净才好,”沈芩把滤芯部分画了黑圈,“如果可以的话,越早做出来,就能让更多人免于疫病之苦。” 工匠们微一点头,表示知道了,又转过身去继续埋头研究。 “哎哟,咝……“医不自医,沈芩没法判断自己到底怎么了,只能缓慢地转动颈项,一圈又一圈,可是隐隐作痛的感觉并没有缓解多少。 钟云疏与工匠们讨论完细节,坐到沈芩身旁:“我向沈大人学过一些推拿,你……要不要试试?” 沈芩活见鬼似的转头:“哎哟……你真的会?” “坐好。”钟云疏的嗓音放得很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不要了,谢谢啊,”沈芩婉言谢绝。 “为什么?后面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你一直如此可怎么办?” “我自己能处理好。”沈芩总觉得钟云疏有点怪,而且,最关键的是,她不只怕苦,还怕疼,更可怕的是她怕痒痒,有一身奇怪的痒痒肉,脖子耳后都不能随便乱碰。 万一,钟云疏一边按,她一边狂笑尖叫,让她的脸往哪儿搁?! 拒绝才是上策。 花桃却生怕沈芩的颈项出什么问题,想着钟大人能挥手刀,自然也能让她的颈项舒服一些,劝道:“沈姑娘,钟大人和家人们曾长居塞外,推拿按压之类的,确实有独道之处。” 沈芩满脑子都装着自己出大糗的画面,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用了,钟大人操持掖庭很辛苦,不敢当。” 赵箭眼看着钟云疏的眼神越来越冷漠,立刻帮腔:“沈姑娘,你一定是睡的时间太长了,让钟大人给你松活一下筋骨,就像花大人说的,之后还有得你忙呢。” “不……啊……哈哈哈……”沈芩再次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钟云疏的双手捏住了后颈,吓得缩着脖子,完全没了形象。 “别乱动,”钟云疏的双手很大,沈芩的颈项比较纤细,似乎稍微用力就会受伤,只能威吓她,“别动!” 沈芩瞬间僵成一座人像,心里七上八下,这是什么情况?就是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拿钟云疏当按摩师用啊。 “啊……”沈芩的胡思乱想终止于摁住后颈的大力拇指,“哈哈哈……痒啊……” “疼!!!” “哈哈……啊……” 花桃忍不住想捂脸,沈姑娘医术没得说,可是,怕苦怕痒怕疼的,连毓儿都不如,这算是怎么回事? 赵箭整个人再次抖成筛子,憋笑憋得肚子好疼,沈姑娘怎么会这么娇气?只是捏个后颈,至于嘛?! 钟云疏这下十分肯定,什么不用谢谢,都是幌子。自从离开沈家,沈芩真的只长了个子和学识,其他方面和小时候完全一样,根本没差别。 怕苦又娇气,除了沈芩,就没其他人了。 第51章 女监告急 两刻钟以后,沈芩趴在床榻上,眼泪汪汪地盯着钟云疏,说是按压后颈,这又痒又疼的谁受得了?总觉得穿成罪女够惨的了,没想到还能更惨。 赵箭伸长了脖子看着沈芩,又看了看:“沈姑娘,你当初进疫亭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简直是个女杀神。 “我……当初……什么样儿?”沈芩自觉丢脸丢到姥姥家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以一对六,还是以一对八,一根木簪把陈虎扎得哇哇叫,”赵箭看着她现在软趴趴的样子,老觉得是自己高热烧坏眼睛,“你怎么做到的?” 沈芩继续哼哼:“你们饿得东倒西歪,我吃得饱穿得暖,当然打得过……才怪!靠运气吧。” 花桃是亲眼见过沈芩偷袭送信差役抢回魏大人的,历历在目,但是被钟大人这么一按,光辉形象崩塌得连渣都不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花大人,有什么直说呗,我受得了。”沈芩看花桃几次欲言又止,索性挑开说。 “……”花桃被沈芩这么一问,一肚子话都化为乌有。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沈芩自然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我这么大个儿人,怎么也比兔子强吧?” “好好休息,”钟云疏有些想笑,就刚才和现在的样子,她还好意思说比兔子强,“再过会儿,女监又该送东西上来了。” 沈芩忽然想到一件事,悄悄向钟云疏勾了勾手指,无声地对他说:“有话要说。” “……”钟云疏有些难以置信,从来没人这样和他说话,犹豫一下,还是走过去,浓眉紧锁,一脸怒气。 “女监库房还能撑多久?”沈芩压低嗓音。 钟云疏心里咯噔一下,摇了摇头,他也不清楚,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小窗。 小窗外大雨不停,天阴沉得厉害,分不清白天还是傍晚。 忽然,守望的逃狱男囚们都挤到小窗前,兴奋地喊:“女监大门开啦,又送东西来啦!” “今天东西真多真沉!” 很快,小窗旁堆满了大小木盒、药桶。 钟云疏一怔。 沈芩因为急着要取治疗赵箭水痘的汤药,盯着一大堆东西,隐隐感觉不太对劲:“钟大人,我记得女监库房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是。”钟云疏点头,他也在奇怪。 “钟大人,魏大人的木球。”赵箭病倒,逃狱男囚们接替所有的事情,负责整理分发物品,不偏不倚的,出人意料的可靠。 钟云疏接过木球,打开看到魏轻柔的书信,小半张纸寥寥几行字,看完以后顺势递给了沈芩:“女监一层被淹,药材食物几尽,十八名女囚身体有恙,急。” 沈芩又打开舆图:“花大人,写信告诉魏大人,将一层女囚移至二层和三层,单独隔开,按疫病之人观察。” “是。”花桃很快写完,装进木球扔了出去。 沈芩垂着眼帘,长叹一口气,今天这一批是女监能凑出的最后一点药材和吃食了,最节约也只能撑足一日三餐而已,接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怎么办?”沈芩看向钟云疏,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神福,全是骗人的,“还有其他办法吗?”生活还能更惨的! “……”钟云疏浓眉紧锁,沉默不语。 一盏茶的时间,钟云疏才开口:“这些是女监送来的最后一批物品,在永安的物资送来以前,大家尽量节约。” 男监库房的人,都是人精,尤其是逃狱男囚们,一众人面面相觑。 “我们会困死在这里吗?”有名男囚喃喃自语。 “……”没人回答,答案再明显不过。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偌大的男监库房只剩下呼吸声,还没摆脱疫病,就遇上这样的困局。 这件事情不论发生在什么时候,男囚们一定会暴动,可是现在,都只剩安静。 关在掖庭的都不是重犯,无论他们之前犯了什么罪,作了什么恶,都罪不至死。人心都是肉长的,女监大人和沈姑娘,甚至于钟大人都陪着一起窝在这里。 他们好不容易从男监逃出来,遇上这么好的郎中和大人们,却遇上永安大乱这样的事情。大人们都尽力了,他们很清楚。 “不知道永安的物资何时会运过来?”钟云疏估摸着应该快有回信了。 男囚们又燃起希望。 花桃和赵箭互看一眼,永安大乱,运送物资来这里的机会……实在不大。 小窗外天色放亮了一些,一名逃狱男囚激动地大喊大叫:“钟大人,掖庭外有马车!” “快看!” “要不要出去迎接?!” “谁去迎接?!” “几辆马车?”钟云疏问道。 “只……只有一辆!”男囚看了又看,真的只有一辆马车,没有带来任何物资,刚燃起的希望瞬间扑灭。 沈芩看着钟云疏,两人的视线交汇又各自移开。只有一辆马车意味着,没有救援物资,最后一线希望也没了。 男囚们和工匠们都望着钟云疏。 钟云疏沉默许久问:“沈姑娘,这里的人有谁可以离开了?” 沈芩更换了一套隔离衣,将逃狱男囚们逐个检查:“他们通过观察期了,目前身体状况稳定。” 钟云疏微一点头:“给你们一个机会,将功赎罪。” 逃狱男囚们听沈芩这么一说,顿时喜出望外,又听到有机会,简直欣喜若狂。 “掖庭大门主通男监,你们从小窗绳索下去,把马车上的人和东西全部接到这里,”钟云疏不顾众人惊掉下巴的模样,“安全送上来,我给你们半个月时间回家探望。” 逃狱男囚们简直不敢相信,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一跃而起。 花桃和赵箭都惊呆了,此事一旦传出去,钟云疏有可能再次丢官。 “快去快回!”钟云疏嘱咐道。 “是!” 工匠们加固索道,逃狱男囚们一个接着一个下,通过石壁顶翻到掖庭外墙,从墙上跳下,直奔马车。 男监库房顶楼的视野极佳,掖庭大门看着不算远,可是真要“不走寻常路”,却要花不短的时间。 第52章 两害相权取其轻 沈芩在小窗边盯得不错眼珠,雨幕之下,攀爬的男囚们因为石壁湿滑,好几次差点摔落,生生地吓出一身白毛汗。 在这个没有x光检查和各种骨钉骨水泥的时空,从至少六米的高墙上摔落也意味着等死。 钟云疏把沈芩的担忧尽收眼底,只能感叹沈家的悲悯之情大约是家传。 雨忽然变大,又忽然停止,下得比盛夏的雷阵雨还要变幻莫测。 平日大约走一刻钟的路程,男囚们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互相搀扶着回到索道下方;为了行动方便,只有名叫李二狗的男囚一人爬上来。 李二狗落水狗似的出现在小窗旁时,抹了满脸的雨水,就骂道:“钟大人,送信狗腿子没一个好东西,车里根本没人。” 沈芩很不雅的翻了一个白眼。 李二狗分三次上下,从小窗递进一个木箱,两个包袱,才跳进窗里,刚落地就抖了一地雨水,呼哧带喘地说: “马车被我们栓住了,想着兴许大人们还能用得上,车里只有这些东西。” “赶紧去把衣服换了,免得着凉。”沈芩嘱咐道。 李二狗憨憨地笑了:“沈姑娘,我们这些野汉子都糙惯了,好话也不会说,就是扛造,寒冬腊月下河淋雨,都不是个事儿。” 沈芩有些无奈,也只能点点头。 李二狗生怕钟云疏改主意似的,急匆匆地问:“钟大人,东西都拿来了,您可以派人搜身,我们真的什么都没私藏。” 沈芩点点头,示意其他人也上来,有事情要嘱咐。 不一会儿,逃狱男囚们都回到库房。 沈芩算了算时间,看着外面的雨又停了,掏出好几包用油布裹的隔离衣:“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儿,这些衣服你们带好。” 李二狗简直不敢相信:“这些都给我们吗?” 沈芩嘱咐道:“第一,你们只是暂时通过隔离期,万一路上突然不舒服,就别回去了,免得传给亲朋好友;第二,如果家人感染得严重,把这些穿上,保护自己。” “哎!哎!好,好的。”李二狗记性很不错,和其他人一起宝贝似的收好。 钟云疏接过木箱和包袱,走进隔离房才打开,木箱里装着一套大理寺少卿的官袍、官帽、印章,一封信,以及一块柳木刻牌;包袱里装着大大小小的瓷药瓶,还有一撂银票。 钟云疏看过信以后,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收好,掀开布帘:“十名逃狱男囚,在这里记录姓名、户籍、摁下手印,半个月以后返回男监。” “谢谢,钟大人!”逃狱男囚们齐刷刷跪下,向钟云疏拜谢,起来后又齐刷刷地向沈芩、花桃和赵箭,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谢,我们都记着。” 钟云疏微一点头:“早去早回。” 逃狱男囚们登记完毕,都顺着小窗的绳索下去了。 剩下的男囚们眼巴巴地看着,再互相看着都不说话。 隔离房内,花桃忍不住说道:“钟大人,私放囚犯回家是重罪……如果他们一去不回……” 钟云疏一抬手:“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意已决。” “沈姑娘,”一名男囚实在忍不住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 沈芩算了算:“按理说,你们没有大碍,再过两日也通过观察期了。”可现在,女监弹尽粮绝药材光光,这观察期怎么过? 钟云疏向沈芩使了个眼色。 沈芩又进了隔离房:“你不会让他们也走吧?” “可以么?”钟云疏问得有点假。 “其实,他们是接触得最早的,这种近距离接触,潜伏期都很短,”沈芩停顿了一下,“算起来,现在不发病的话,基本就不会发作了。” 钟云疏掀了布帘出去,问:“你们的家离掖庭多远?回去要花多少时间?” 男囚们纷纷自报家门,综合算来,步行的话,基本都要一至两天。 钟云疏又看了看天色:“这样,今晚依然留下,明日一早雨停,你们同样登记好,半个月之内回来继续服刑。如果有蓄意逃脱的,我能抓你们一次,自然能抓第二次。” “第二次被抓,就不是收在掖庭了。” “谢钟大人!”男囚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只有工匠们没人吱声。 沈芩看了看工匠们,问道:“你们想回家看看吗?想的话,现在也可以。” 工匠们很是感激,却回答:“沈姑娘心善,我们都是光杆一条,无牵无挂的。还是跟在钟大人身边吧。” 接下来的时间,沈芩继续观察花桃和赵箭,花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赵箭服了女监送来的汤药以后,现在热也退了,精神也好了许多。 钟云疏写了封亲笔信,塞进木球里,扔到了女监大门内。 沈芩看着他沉静的、被口罩遮住大半的侧脸,小声问道:“女囚们是不是也一样放回去了?” 钟云疏诧异地看向沈芩,随后又问:“我们何时能离开?” “花大人完全恢复,再过五日;赵大人的情况并不严重,现在离开也无妨;我嘛,再过两日也可以了,”沈芩停顿一下,“您和毓儿,必须在这里留足六日。” “尤其是毓儿,他从里面上来的。”沈芩至今都不敢相信,要多少好运才能让毓儿一个四岁的孩子从男监小门溜进来……走过迷宫一样的廊道,避开所有垂死的男囚和污秽,才能顺利到达库房大门外。 这个概率,比现代社会中五百万大奖的机会,还要小得多。 这孩子,简直是熊孩子中的战斗机,还是阿帕奇款的。 男监库房的火把整晚都燃烧着,钟云疏强令沈芩休息,自己盯着马车送来的物口,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守在小窗旁的工匠们招呼道:“钟大人,沈姑娘,女监侧门打开了,女囚们也回家了。” 从小窗往远处看,只见火柴棍大小的女囚们,都背着小包袱,一个个鱼贯而出,用了两刻钟的时间,女监侧门才再次关闭。 钟云疏叹息:“回家的女囚一半都不到。” 第53章 不得闲 沈芩顾不上这些,对着男囚们嘱咐道:“等我检查完毕,你们也可以回去了。” 男囚们一跃而起,面带喜色地围过来,却被钟云疏的冷眼,吓得退后三步,排好队等检查。 把脉、看舌苔……逐一检查,忙而不乱,一个时辰以后,男囚们领着附送的隔离衣,向钟云疏下跪行大礼,也向沈芩深深一揖,逐个顺着索道滑下。 从石壁顶走过男监的外墙,再翻到掖庭外墙,消失在沈芩和钟云疏的视线里。 沈芩站在小窗旁,伸了个毫无形象的懒腰,都康复了!堪称奇迹! 花桃带着口罩都掩不住的喜色,在库房里来来回回地走,从没觉得清晨的阳光这么珍贵而美好。 钟云疏不得不承认,哪怕沈芩穿着从头兜到脚的臃肿的隔离衣,看起来还是很纤弱,那日硌手的触感,直接刻进心里。 记忆中圆圆的、白嫩得像小包子的小女娃,抽条长大,再也回不去了。 赵箭带着诡异的笑容,黄雀在后似的看着钟云疏,感觉他终于有了些人味儿。 偌大的男监库房,只剩下七个人,空荡荡的。忙惯了的沈芩,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在里面兜圈子,实在闲得无聊,走路都绕着八字。 钟云疏一把拽住她:“累了这么多日,能不能好好歇着?” 于是,沈芩又躺床榻上,拿了块布巾蒙住眼睛,决定睡到自然醒;忽然就想到了一桩事情,又蹭地坐起来。 钟云疏、花桃和赵箭刚躺下,就被沈芩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沈姑娘,怎么了?”花桃误以为她不舒服。 “男监的那些,你们打算如何处理?”沈芩指了指库房外。 赵箭一想到男囚区,头皮都麻了,转向花桃:“花大人,以往是如何处理的?” 花桃摇头:“掖庭建成到现在,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钟云疏征询的目光投向沈芩:“你有什么想法?” 沈芩有原主的记忆,知道大邺民俗依然是入土为安,火化尸体的可行性很小;可是,就目前来看,火化是最安全的。 以大邺目前的综合力理,想把男囚区清理干净,又不染上任何疫病,无疑是天方夜谭。 “想到什么尽管说。”钟云疏看出沈芩的犹豫。 “火可以吞噬森林和一切生灵,外邪也可以。”沈芩停顿一下,“最安全可靠、节省人力物力的措施,就是把男囚区燃尽,冲洗以后再重建。” “什么?!”赵箭和花桃异口同声地惊呆,火烧男监?! “来时路上,我观察过了,男监石壁坚不可摧,男囚区以木栏为主,木料会吸收空气中的潮气,自然也能吸收外邪。”沈芩随手把舆图打开,指给他们看。 “永安城身染疫病而死的人呢?”钟云疏立刻想到了疫亭下面有什么,却怕再次勾起沈芩的回忆,换了个说法。 “病人及随身衣物,一起火化。”沈芩说归说,却并不抱什么希望,大邺的民俗风情要改造到现代社会的程度,只凭他们几个人,根本就是痴人做梦。 钟云疏的长睫低垂而轻轻颤动,轮廓深遂的侧脸隐在口罩里,几缕长发垂在耳旁,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轻声开口:“三位意下如何?” 三名工匠面面相觑,一位年纪较长的工匠站出来:“钟大人,焚尸之事非同小可,万一被人传到永安城,只怕……” “钟大人,掖庭本就恶名在外,出了焚尸这样的事情,只怕……”花桃觉得钟云疏的乌纱帽刚找回来,就要做这样的事情,真不怕丢官吗? 赵箭哆嗦了一下,硬着头皮劝:“钟大人,您一心为百姓考虑,可是也要他们能接受,就像当年沈大人张贴水痘榜,应者寥寥。” “我一人承担,”钟云疏掷地有声,“你们只需要相出化解浓烟和臭味的方法。” 花桃和赵箭劝说未果,又看向沈芩,虽然知道这是好法子,可是……百姓不会接受的,那么多人都化成飞灰,该如何下葬? 只怕到时,掖庭也会被百姓闹得不可开交。 沈芩知道他们的想法,抻开舆图,指点道:“掖庭身下原是半山腰,地势本就较高,下雨后所有的污水都顺管路向下……会污染田地庄稼,污染村落的水源……” 赵箭看着舆图,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百姓们有些连柴火都买不起,”花桃幽幽地开口,“让他们坚持喝熟水吃熟食,实在太难了。”所以,焚尸真是最节约财物的法子。 经过舆图一指,大家再不愿意也看出其中的利弊来。 钟云疏不以为然地躺下,舒展着四肢:“一切都等工匠们的结论再说,现在先休息。” 正在这时,毓儿偷摸从布笼里溜出来,解决完大小问题,又火速躲回布笼。 “毓儿,这些都是你的。”沈芩把自己省下的吃食和水,都递进布笼里,这孩子实在太不让人省心了。 毓儿掀开布帘,斗鸡眼鬼脸做到一半,生生卡住,又飞速躲进去。 沈芩噗哧乐了,隐隐感觉眼前阴影有些大,回头一看,钟云疏正站在身后注视着布笼。原以为这小鬼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他怕钟云疏,真不容易。 忽然,一个装在布袋里的球从布笼里滚出来,最后落在了沈芩的脚边,三秒后,毓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 沈芩对这个球很是好奇,为了维持成熟大人的模样,还是好心地把球扔进布笼里,又走回隔离房躺好。 “我要大睡三天!”沈芩憋半天,才憋出这样的豪言壮语,话音未落,球儿又滴溜溜地滚到了床榻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她面前。 “你不要了吗?”沈芩有些不怀好意地转了转眼睛,“那就归我了!” 哧溜,毓儿像条飞鱼,冲出布门抢走小球,又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布笼里。 沈芩惊到了,这小鬼怎么这么快?要放在现代社会,绝对被选进体育学校,或者成为跑步特长生。 钟云疏悄无声息地凑到沈芩,以极低的音量说:“过几日,我带你回沈家。” 第54章 平安回女监 “……”沈芩盯着钟云疏,觉得他应该检查一下身体。按他所说,各方势力都盯着沈家,他还敢带她回去? 于是,沈芩脱了手套,手掌贴在钟云疏的额头,又碰了碰自己的,没发热啊。 “……”钟云疏从不闲着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额头残留着沈芩微凉手掌的触感,有些痒,有些凉,还有些酥麻的感觉,不知怎么的,后背一阵颤栗。 好半晌,钟云疏才找回理智,唬着脸:“怎么回事?” “呃……”沈芩总不能直说,觉得他脑子坏掉了吧?只好装傻卖萌,“有点担心你,没什么。” “……”钟云疏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知不知道这是出言调戏?但是很快的,就从她清澈无邪的眼神里,看到了真切的担忧。 这小妮子,是怀疑他的能力吗? 赵箭默默躲进角落,“铁面无私”堂堂大理寺少卿官复原职的第一天,就被沈姑娘调戏了,而且钟大人竟然没翻脸?!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上一个敢对他对手对脚的姑娘,十分确定以及肯定的,现在大漠欣赏日出呢! 可是,千真万确的,钟大人看着心情还很不错,嗯,赵箭觉得他被苦死人的药灌坏了脑子,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花桃觉得很窝心,沈姑娘这么关心钟大人,真好。 沈芩忽然觉得有什么异样,一转头吓一跳。 明明躲在布笼里的毓儿,一手托下巴,一手抱球,忽闪着大眼睛充满好奇地盯着沈芩和钟云疏,然后把小脑门伸到沈芩手边。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沈芩哭笑不得,这小鬼真是……好吧,拿手摸了摸小脑门,再贴回自己的额头,“嗯,毓儿也挺好的,没有发热。” 毓儿笑得见牙不见眼,心满意足地抱着球溜达回布笼。 花桃突然开口:“好像一家三口呀。” “……”沈芩眨巴眨巴眼睛。 “……”钟云疏满脸黑线。 赵箭把自己缩成一团,假装自己不存在。 男囚们心存感激,把口粮和汤药都省了一天的量,确保沈芩钟云疏一行人能度过后面的观察期。 没有病患,又吃喝无忧的时间过得飞快,沈芩睡了早觉,又补午觉,晚上继续大睡特睡;其他人也有样学样,男监库房第一次有了轻松的氛围。 第二日,天空放晴,此后的每一天都是大晴天。 第六日,掖庭外的水洼慢慢消失,官路土路上的泥水也都挥发得干干净净,天空也水洗过似的格外蔚蓝。 度过隔离期的众人,拆了小窗外的黑幡,顺着男监小窗的绳索,缓缓下到女监大门外。工匠们把各种食盒和物品,依次放下。 脱隔离衣,丢进火盆,大家都换上干净的衣服。 魏轻柔率领女皂吏们早就等候在一旁,看到瘦了许多的众人,尤其看到了完好如初的花桃,眼泪夺眶而出,两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被疫病阴影笼罩的日子,随着火盆里燃尽的隔离衣,一去不复返。 进入女监大门,一层的女囚区已经清空,积水也已经退去,魏轻柔按照沈芩的建议,铺上干草全部烧过,又用生石灰泡清水全部喷过。 喷洒用具自然是钟云疏护住的能工巧匠们,只要沈芩想得出,他们就能做得出,除了污水过滤装置暂时没有办法。 坚持留守在女监的女囚们,几乎都是之前日夜赶工的那些,一来是自己进了掖庭就没指望能活着离开,二来是就算回去,败坏家门的女人,也会被赶走。 所以,留在女监,有沈姑娘的保护,再加上钟云疏坐阵,反而安全得多,毕竟大家都是女囚,谁也别看不起谁。 陈娘看到连根头发都没少、还长胖了一点的毓儿,冲过来紧紧抱住,泣不成声。 让沈芩刮目相看的是,“让人头秃”的毓儿还小大人似的轻轻拍着陈娘的后背,一再冲着陈娘笑,还不时地指着沈芩和钟云疏。 女监大门内的所有人,在魏轻柔的带领下,整齐地向沈芩钟云疏行礼:“谢沈姑娘、钟大人救命之恩。” 沈芩被这感谢的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钟云疏。 钟云疏被苦主的跪拜大礼谢惯了,只是淡淡地开口:“各位免礼。” 众人起来。 钟云疏又说:“对抗疫病,不是几人之力可为,大家日夜赶工,功不可没,不用谢。当然,沈姑娘以最少的人力物力,最大程度地保住了掖庭性命,当居首功。” 魏轻柔拉着沈芩,问:“沈姑娘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说。” 沈芩寻思着女监库房基本光光了,半信半疑地问:“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那是自然。”钟云疏接话。 沈芩不假思索:“我要洗头洗澡!洗五遍!” “成!”魏轻柔爽快应下,“花桃,带沈姑娘沐浴更衣,洗多少遍都行!” 沈芩被花桃带去魏轻柔的浴房,洗了个痛快,泡在温热还有浴盐的水里,感觉整个人都像重生了一样。 等沈芩洗够了,又被花桃带到隔间。 隔间里,挂着各式各款的女式衣裙,一件件颜色素雅,搭配合宜,关键是还很合身。沈芩目瞪口呆,女监还有布料做衣服的吗? 花桃轻推了一下沈芩:“沈姑娘,魏大人说随便穿随便挑,都是送你的。” 沈芩摇了摇头,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魏轻柔的原话是,沈姑娘救下掖庭众人的性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些是我以前穿过的衣服,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花桃很快就明白了:“轻柔以前不是现在的样子,沈姑娘,你要不要每件都试一下,你长得这么美……”剩下的话就咽回肚子里。 沈芩皎好的脸庞,已经下狠手毁了,骇人的伤口已经痊愈,但疤痕还很清晰,现在与好模样已经没了关系,一下子花桃心里又苦又涩。 沈芩不以为然,迅速挑了几件耐脏、款式极简的衣裙,笑着说:“花桃大人,就这几件吧,够穿就行了。其他的都收起来,用不着。” “行。”花桃又一次因为沈芩而动容,她哪里娇气? 第55章 此生不能离开 花桃收拾完毕,把沈芩带进魏轻柔的房间,没有意外,这里再次成为临时会议厅。 两名女皂吏守在房外,陈虎赵箭守在门内,魏轻柔和钟云疏隔着矮几对坐,之前摆满矮几的吃食都消失不见了,只有厚厚一撂银票。 沈芩和花桃手拉手走进去,一屋子人都有片刻的呆滞。 最寻常的粗布衣服,一根质朴的木簪挽了最简单的发式,清洗干净的沈芩,脸上带着疤痕,也让众人移不开眼睛。 然而,沈芩向大家微笑,一坐下来,就对厚厚的银票起了不小的兴趣:“能看看吗?” 钟云疏微一点头。 沈芩就把银票一张又一张,翻来覆去地看,对光看,在边角折一折……忽然灵机一动,满眼憧憬地问:“钟大人,您说地震时救人有赏银,震后救人有赏银吗?” “哈哈哈……”陈虎没忍住,笑得好大声,沈姑娘本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钻在钱眼里做什么? 钟云疏的眼角一跳,说沈芩平日总是天马行空吧,偏偏她在对抗疫病时考虑全面让他自叹不如;说她心思慎密吧,却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时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魏轻柔短暂地惊讶以后,用力一拍沈芩好姐妹:“沈姑娘,在押期不得使用银票,你要这个有什么用?” “等我离开掖庭就能用啦……”沈芩理直气壮地回答。 花桃听了眼睛一热:“沈姑娘,你被判入掖庭没有期限。” “什么……”沈芩不明白。 魏轻柔取来厚厚一本公文,递给沈芩:“你……自己看吧。” 沈芩翻了一页又一页,每张文书都有年限,短的六个月,长的十年……好不容易翻到自己的,年限空白。 “如果沈家无法翻案,”钟云疏第一次觉得说话如此艰难,“你此生都不能离开掖庭。” 晴天霹雳! 沈芩素来温和的眼神,瞬间显出“山雨欲来”的阴沉,捏着公文的指尖泛白,手指微颤着。 赵箭一抹脸,低声念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陈虎盯着赵箭,迭声问:“贱人,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么判啊?” 钟云疏想握沈芩的手,指尖碰触的瞬间,她却突然收了手,瞥来的眼神像把利箭插进他的胸膛。 沈芩被原主记忆中的愤怒、屈辱和悲凉,堵得透不过气来,好一会儿才强作镇定地起身:“魏大人,我的牢房在哪儿?” 魏轻柔被沈芩苍白的脸色惊得心头一颤,“沈姑娘,你想做什么?” “沈姑娘……”花桃从来没这样慌张过,“进男监之前,我就和魏大人想好了,荐你为掖庭医,只要我们在,没人能为难你。” “我想一个人待着,”沈芩面对众人惊慌的眼神,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 花桃求救似的看向魏轻柔,魏轻柔又看向钟云疏,怎么办? 钟云疏眼神一闪,嘱咐道:“带沈姑娘去牢房就是。” “可是……”花桃原本还想让沈芩和她住在一起。 一刻钟后,沈芩被带进了打扫干净的牢房,没有蜘蛛网,也没有老鼠,地上铺了厚实的还带着阳光味道的干草,有张摆着书本的矮几和一张真正的床榻。 沈芩躺倒在床榻上,双手垫在脑后,瞪着房顶的木梁,脑海里千头万绪,眼睛一阵阵地酸胀,不知道怎么的,想到了原主从房梁上被救下来,老胡头的咆哮: “犯了事就该受罚,有冤就留口气去伸冤,要不是上头让我看着你,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触霉头吗?” 又想到当初和钟云疏商议的结论,想留她一条活路的人,就是图谋沈家诊箱和秘方的人,如果沈家被冤是事实,那么,这拨人即使不制造冤案、至少也知道案子的始终。 沈芩翻来覆去地回忆,想从原主的记忆中搜出什么来,可是没有,就好像原主度过再平常不过的一天,突然沈家被查抄,女眷们自尽在家中…… 没有公审,不合逻辑,原主就被押解赶去掖庭,为了自保而自伤……头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剧痛起来,真正的头疼欲裂。 仿佛原主受了巨大的身心创伤,大脑选择性遗忘许多事情,现在想了解一些过往,就会触发最强烈的反应。 “沈姑娘,你怎么了?”钟云疏和魏轻柔把采购计划订完,就匆匆赶来,一进牢房就看到沈芩脸色苍白、眼神涣散,“怎么了?” “……”沈芩没有反应。 钟云疏一把抱起沈芩搂进怀里:“沈芩,我在,哪怕粉身碎骨,我都会替沈家申冤……沈芩,不怕,我在,我一直都在……” 钟云疏温暖的大手抹去额头的冷汗,独一无二的蓝黑色眼瞳,轻轻摇晃的熟悉的身体……沈芩从强烈的应激反应被唤醒缓,惊慌地开口:“我不记得很多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 “如果我想不起来,没有更多的线索,你怎样才能替沈家申冤?” “以后有的是时间,别急,”钟云疏再三保证,“我已经官复原职,有许多办法可以得到线索。” “不,”沈芩挣脱钟云疏的怀抱,斩钉截铁地回答,“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我不会这样!为了沈家申冤,我一定会想起来!” 钟云疏见过无数个受害苦主,申冤也好,求饶也好,沈芩却独一无二地清醒而理智,因为剧变而遗忘事情的苦主经常遇到,勉强回忆起来的过程有多痛苦,没人能体会。 “行,”钟云疏收回再次伸出的手,“等女监采购事宜完成,我带你回沈家,看看你能想起来多少?” 沈芩点头应下:“钟大人,我想看沈家的案卷,想知道如何处理与审查的,可以吗?” 钟云疏沉默片刻:“案卷封存在大理寺内,调出来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前提是……你能随机应变。” 沈芩苍白的脸颊透着极淡的水光,眼神清明而坚定:“钟大人,我很聪明,绝对不是累赘。” 第56章 赤云誓约 钟云疏注视着沈芩,一时移不开视线,好半晌才反问:“申冤之路极难,你不怕吗?绝大部分人都会跪着恳求我,却不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毕竟,喊冤递完状书,接下来就是大理寺的职责所在。” 沈芩不由地楞了一下,随后接话:“正义不会自己申张,既然是我家的冤屈,自然要全力以赴!” “钟大人,我也可以给您一个沈家的承诺,只要是您想救的人,我绝无二话。” 钟云疏伸出右手:“好。” 沈芩一时不知道伸手这是什么仪式,但为了表示诚意,还是伸出右手,接着就诧异地被握住右手,扣在钟云疏的胸前。 “这是赤云的誓言,”钟云疏紧紧地握着沈芩的手,见她满脸问号,“我是月山赤云族唯一的后裔,在那里我叫赫连月。” 沈芩一时反应不过来,干巴巴地挤了几个字:“好名字。” 钟云疏嘴角微微上扬:“月山是大草原最高峰,峰顶终年积雪。我出生时,皓月当空,星辰璀璨。” “……”沈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很美吧,你的家乡。” “山涧有瀑布,阳光会投出一道彩虹,绿草如茵,参天大树成林,林子里有白鹿,大岩羊,天空有雄鹰,有许多奇花异草,用沈大人的话来说,满山遍野都是宝。”钟云疏轻声说。 沈芩听得两眼放光:“这么美的吗?” “嗯,”钟云疏的眼底涌动着复杂情愫,嗓音忽然低沉了许多,“十多年前,部落连年征战,伐木烧炭,奇花异草都采光了,猎尽动物肉用做军粮,什么都没了。” 沈芩又一次词穷,哥俩好似的拍了拍钟云疏的肩膀:“只要战争停止,再过个百来年,还能变回以前的样子。” 钟云疏吃惊不小,黑蓝的眼瞳里像盛满了阳光般灿烂。 沈芩心里却琢磨着,无论是钟云疏的眼神、还是身体语言,都让人觉得十分慎重而严肃,犹豫片刻:“赤云誓约这个,好像很隆重的样子,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你说过,只要我想救的人,你都会救。”钟云疏嘴角再次上扬,“足已。” “嗯,我也是言出必行的人,放心吧。”沈芩就差拍胸保证了。 钟云疏暗暗叹息,沈芩绝对是他见过的最奇特的女子,没有之一。他是无论对着任何人都能侃侃而谈的人,可是对着沈芩,他总是不想说话,似乎只要待在她身旁,就很心平气和。 沈芩原本自觉身高手长,可是每次钟云疏站在身旁,就觉得自己怎么这么矮?而且最关键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只要看到他,就觉得很放松。 两人都不说话,眼神多次交集又立刻移开,就这样,忽然一室寂静。 “明日一早,我会离开掖庭采购,”钟云疏的眼神一闪,“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药材也可以。” “等一下,”沈芩立刻就在矮几上的纸张,寻摸半天没找到炭棒,这里也没有笔墨纸砚,“呃……” “你直说即可,我记得住。”钟云疏很淡定。 “柴胡、黄莲、黄芩、白芪……”沈芩一口气报了几十种药材,“常见的疫病,有这些就比较好打发。” “还有,陈娘在厨房拾掇了一桌吃食,大家等你。”钟云疏带话结束,转身离开。 “钟大人,”沈芩愉快地决定扬长避短,“能不能让工匠们帮我做些东西?” “工匠们也一起吃晚饭,你尽管提。”钟云疏明明有一百零八桩事情要处理,可双腿就像生根一样,一点也不想离开,好不容易理智占了上锋,出门时差点撞了木栏门。 沈芩见了,使劲憋住,不让自己笑出声。 钟云疏走出几步,又半回头嘱咐:“尽量早去,不要让大家久等。” “嗯!”沈芩应道,然后想了想,“钟大人,您有时间还是刮个胡子吧。” “怎么?”钟云疏又折回来,“为何?” “据说永安大乱,疫病四起,你们明日出发口罩什么都要带好,胡子吧,挡光线又不容易打理,非常时期,清洁干净最重要。”沈芩眨巴着眼睛,表示自己很认真。 钟云疏的眼神莫测地盯了沈芩片刻,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脚步一顿就走了,人高腿长,迈出几步就进了拐角。 “生气了?”沈芩满脑子乱糟糟的想法,“嗯,我好像管得有点多!事儿妈似的!”然后就开始寻摸自己急需要订制的东西,比如铅笔、便笺纸、薄木板等等的东西。 理出头绪以后,沈芩顿时安心不少,取了帕子擦干汗水,又把头发重新编好,想了想还是插上古朴的木簪,毕竟这是手中唯一的沈家之物了。 走出牢房,习惯性想锁门,一看木栏,沈芩不由地想笑,牢房标配的沉甸甸的大锁都没有,花桃放水也放得太厉害了。 花桃的照顾让人动容,沈芩心头的阴郁消散得干干净净。是,沈家的冤屈要申张,但也没必要让自己时刻处于紧绷的状态,该做什么做什么。 这样想着,沈芩的脚步渐渐轻快起来。 走过回廊,踏上石阶,又转过角楼,望着透风窗外的天色,沈芩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又说不出哪里奇怪,似乎有谁在暗中注视着自己。 可是左右两侧全是厚重的石墙,前后都通道,连个藏人的地方都没有,半晌觉得一定是自己刚才头疼得太厉害,以至于大脑过度敏感,产生了幻觉? 当沈芩走过转角时,这种感觉又消失了,奇怪。 还没走到魏轻柔腾出的聚餐房,沈芩远远地就闻到了“诱人垂涎”的饭菜香味儿,有清蒸鱼,有炒蔬菜,还有炖汤…… 一时间,被各种干粮汤药折磨了许久的肠胃,发出了最强烈的抗议声。 沈芩三步并作两步,还嫌太慢,最后一路小跑着冲过去;忽然,一个圆圆的藤球滴溜溜地滚过来,眼看着就要踩到。 “哎!!!”沈芩突然急停又原地转了两圈,才堪堪停住,捡起了球。 第57章 蹴鞠球 毓儿忽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手指着沈芩手中的球。 沈芩还他一个鬼脸,嘿嘿怪笑:“想要你的球吗?来呀!” 毓儿奋起直追,一大一小,径直冲进了聚餐房。 花桃有那么一刻很想捂脸,沈姑娘怎么会这么……皮? 屋子里,陈娘把所有的菜都上好,正拿围裙擦手,忽然看到沈芩风一样地冲进来,紧接着毓儿追进来,屋内的布帘被他俩掀动了两次。 两人你追我赶,最后沈芩跑不动了,把球儿高高举起,得意洋洋:“来呀,来呀,你够不着。” “叫我姐姐,就把球还给你!” 陈虎单手拍胸膛:“毓儿,叫我叔叔,我就帮你把球抢回来!” 没想到毓儿只把他当空气,连眼神都没停顿,直接搬了张脚垫站了上去。 赵箭笑得直拍大腿:“胖子,你这人缘也太差了!连孩子都不爱搭理你!” 陈虎嗷一声跳起来:“毓儿,你等着,不叫叔叔我也给你抢回来,沈姑娘!”说完,把左手举高。 沈芩冷冷地看了陈虎一眼:“陈大人,脚还疼吗?” 陈虎看了一眼插在发间的木簪,咽了一下口水,脚忽然就疼起来了,瞬间从张牙舞爪的人形大猫,缩回弱小无助的小猫咪:“沈姑娘,我错了。” “毓儿,不是陈叔不帮你,实在是……敌人太强大。” 赵箭笑出猪叫:“胖子,哈哈哈……” 陈虎不甘示弱:“你行?你行你上啊!去,把球抢回来!” 赵箭秒变高僧入定,四大皆空地双手合十:“我不行。” “噗哧,”花桃忍不住笑出声,看到毓儿的注视,只能捂脸,“毓儿,花姐姐……也很不行。” 沈芩一下就得意了:“叫我姐姐,不然不给你。” 毓儿扫过每一个人,哧溜一下就跑出去了。 “哎,你别跑啊!”沈芩的得意凝在脸上,这小朋友怎么能不按常理出牌呢?玩不下去就跑,算个怎么回事?! “他能跑哪儿去?!”陈虎不以为然。 沈芩有些慌了:“他哪儿都敢去!”急忙把球装进袋子里,追了出去。 经沈芩这么一提醒,陈虎赵箭都慌了,这孩子人小鬼大,连男监都闯过,还真没他不敢去的地方,两人朝不同的方向追了出去。 “毓儿,你回来!”沈芩连走了两道石廊,都没看到他的人影,不由地加快脚步,冷静地思考,这孩子估计天生智商奇高,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一群大人里只怕钟云疏。 下一秒,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沈芩思考得太认真,转角砰地撞上了一堵结实的墙,捂着撞疼的鼻子,呲牙咧嘴地抬头,瞬间目瞪口呆。女监竟然有这么英俊的男人?! 哪儿冒出来的? 不对,这熟悉的蓝黑眼睛?! 沈芩咕咚咽了一下口水,呃……钟云疏刮了胡子? “怎么这么莽撞?”钟云疏强忍住揉胸膛的冲动,皱着眉头,意有所指。 沈芩一脸震惊,从络腮胡子大叔切换成英气逼人的青年才俊,对钟云疏来说大概只是半脸胡子的差别。真是太帅了! 毓儿从钟云疏身后探出半个头来,扮鬼脸吐舌头,又躲回去。 赵箭和陈虎听到响动,很快围过来。 陈虎笑兮兮地凑过来:“沈姑娘,我们钟大人长得如何?哎哟……赵贱,你又踢我?!你干什么你!” 赵箭踹走碍事的陈虎,很不客气地反驳:“会不会说话?我们钟大人玉树临风,萌动了多少淑女芳心,只是分身乏术,疏于打理……” 话音未落,赵箭被钟云疏的死神视线盯上,乖乖溜走。 沈芩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好像也许大概表现得太震惊了,不行,见识过各款帅哥的她,怎么能表现得这么没见过世面呢? 赵箭向陈虎挤了挤眼睛,有戏!等着看好戏吧! 一行人走回聚餐的屋子,陈娘直叹气:“毓儿,又到处跑?上次乱跑,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毓儿笑得见牙不见眼,把球袋抱进怀里,果然,找到钟云疏就能要回球。 钟云疏视线瞥向沈芩,意味深长得特别明显。 沈芩的脸颊有些烫,本来就是闹着玩儿的,也不打算再玩抢球这种幼稚可笑的游戏,却对这个球有了极大的兴趣,问:“这是藤球吗?” “蹴鞠球。”钟云疏回答。 “毓儿,借我看看,”沈芩伸手,“看一眼。” 毓儿大眼睛转了又转,把球从袋子里掏出来,递到沈芩手里。 沈芩拿到球觉得挺沉的,这球不是被抱着、就是装在袋子里,这一看忽然有些震惊,用深蓝色丝线打底、金银丝线绣成规整的烟花图案,完美地混合出“火树银花”的球面。 真挺漂亮的,难怪毓儿喜欢得紧,到哪儿都要带着。 沈芩拿着球抛来抛去,问:“毓儿,你不觉得沉吗?很有分量的。”说着就把球递给钟云疏。 钟云疏掂了掂,轻松的神情忽然有些凝固。 沈芩眨巴着眼睛看向钟云疏,“这手工做得极精致,这个球应该不便宜吧?” “陈娘,你看看这个线,”钟云疏把球递过去,“孩童玩的球,应该不是这个重量。” 陈娘把球看了好几遍,越看越吃惊:“这是上等青色丝线,一劈四混缠而成,金丝银线十二股,里面似乎还有沉香的味道……钟大人,您给毓儿这么贵重的蹴鞠球?” 钟云疏摇头:“这球是毓儿的。” 陈娘思来想去,又继续:“我曾在织球坊帮工,这要搁在永安的织球坊,标价起码二十两白银。” 沈芩、陈虎、赵箭、花桃,甚至于魏轻柔都惊呆了。 钟云疏立刻嘱咐赵箭:“明天去永安,你按着这球的重量大小去查。” “是,钟大人,”赵箭立刻应下,还不忘捂着胸口泣血状,“毓儿,叔叔小时候只玩过两个铜钱的球啊……叔叔心好痛……” “给孩子玩的话,这球太大了些,”陈娘边回忆边说,“而且这球也太重了。” 毓儿突然把球抢回去迅速藏好,像被夺了财宝的巨龙一样愤怒,只是龙的个头有点小。 第58章 最勇敢的孩子 “啪!”毓儿生气地打了沈芩的胳膊。 “毓儿,胡闹!”陈娘拽过毓儿,“说过多少次了,沈姑娘是好人!” 毓儿大眼睛泛着泪光,一眨不眨地瞪着沈芩。 “……”沈芩一脸懵,可是感受到毓儿的怒气,又试探着问,“这个球只是给我看一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是吗?” 毓儿眼睛瞪得更大了。 “因为我是好人,所以,你的球可以给我看是这个意思吗?”沈芩努力回忆儿童心理学的内容。 毓儿点头又摇头,把头一扭,继续生气。 沈芩皱了眉头,“钟大人也是好人,所以,球只能我们两个看是吗?” 毓儿又把头扭回来,盯着沈芩和钟云疏。 钟云疏把毓儿拉到身旁,忽然下令:“除了沈芩,其他人都去守门。” 一行人立刻散得干净。 “毓儿,我说你听,如果我说对了,你就点点头,”沈芩展开儿科心理咨询模式,“我要是说的不对,你可以摇头,也可以打我一下,好吗?” 毓儿点头,表示可以。 沈芩思来想去,才开始询问:“给你球的人,和这个球,对你来说都很重要是不是?” 毓儿点头。 “这个球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毓儿考虑了不短的时间,才再次点头。 “这里面的东西,我们可以取出来吗?”钟云疏单刀直入。 毓儿捧着球,这次考虑的时间更长,突然摸了一下钟云疏光洁的下巴。 “……”沈芩傻眼,这是干嘛? “……”钟云疏握住了毓儿的手,没想到被他挣脱。 毓儿将蹴鞠球用力摇晃三下,一声机械的咔嗒声响,清脆悦耳,又拽着钟云疏的右手,捏住修长的中指,戳进一朵银花中间。 嚓! 嚓!! 嚓!!! 机械转轴声接二连三地响起,蹴鞠球裂成六块,滚出一个木质圆球,光滑的表面似乎浑然天成。 毓儿把六块拼成蹴鞠球,又把木质圆球放在钟云疏手里,看到他俩还是不明白,又摸了摸钟云疏的下巴。 钟云疏虽然有断案鬼才之称,此时此刻也有些恍惚。 沈芩没有错过毓儿的任何表情和动作,他不是简单的摸下巴,更像是几个动作的组合,跳跃思维前所未有的活跃,忽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有人让你把球交给钟大人是不是?” 毓儿抱着球,开心地跳了一下。 “这个人认识钟大人对不对?”沈芩虽然觉得这个有点扯,但是顺着毓儿的表现,只能这么想。 毓儿再次点头。 “为什么要摸下巴呢?”沈芩托着下巴,琢磨着刚才毓儿的动作,“你再摸一次下巴看看?” 毓儿严肃极了,又摸了一下钟云疏的下巴,这次表现得更像是捋胡子。 “钟大人,你有没有一位熟悉的人,是这样捋胡子的?”沈芩说出了最不可思议的想法。 钟云疏身形一晃,双手撑在膝盖上,盯着毓儿好一会儿,眼神复杂至极地问:“你是姓钱?” 毓儿郑重其事地点头,开心地蹦蹦跳跳。 沈芩一时间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看看毓儿,又看看钟云疏。 钟云疏双手支撑在膝盖上,坐姿僵硬,仿佛重压从天而降,被压得透不过气、却仍然咬牙硬扛似的轻叹一声:“你祖父是姓钱名益。” 毓儿大力点头。 沈芩的好奇心一向旺盛,但是再旺盛也知道在这诡谲多变的掖庭里,知道得太多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一想到,自己已经决定替沈家申冤,怕也没什么用,干脆顺应内心,小心翼翼地问:“很熟吗?” “前户部尚书钱益,九代单传的独苗嫡孙钱毓,家住永安城青云长街,”钟云疏缓缓转头看向沈芩,“他家被查抄三个月后,沈家也被查抄了。” “然后呢?”沈芩一想到沈家男丁全部流放,想来钱家也好不到哪去。 钟云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如果他没被我捡到,也就没他了。” 沈芩如坠冰窟,这个大邺到底是怎么了?前户部尚书全家被抄,前太医院院判全家被抄……林林总总,到底牵涉到了多少人? 毓儿紧紧地咬着嘴唇,几乎见血,眼巴巴地盯着钟云疏,眼神中最直白的渴望,说明了一切。 “毓儿,来,”沈芩把他揽进怀里,心中的酸楚积沙成塔,又搅动了强行压抑的负面情绪,反复调息以后才继续,“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勇敢、最可靠的孩子,没有之一。” 毓儿紧紧抱住沈芩,哭得唏哩哗啦,却始终没有声音。 “毓儿,这个怎么打开?”钟云疏拍了拍他的小后背。 毓儿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很不见外地拿沈芩的袖子抹了把鼻涕,指了指自己摇摇头,然后又指向钟云疏。 “……”沈芩的心疼瞬间变成牙根痒痒的窝火,这孩子不能拿块帕子吗?让她怎么直视这个衣袖? “你不知道?”钟云疏只是旁观,就学会了沈芩的询问法。 毓儿点头。 “要我想法子打开?”钟云疏不太确定。 又点头。 “你别说不知道怎么开啊?”沈芩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这是设计成球状的机关盒,”钟云疏把木球放进宽袖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式。” “啊?”沈芩更不明白了。 “没有预先约定的正确的打开方法,这就是个球,”钟云疏说得更直白一些,“但是,我和他没有约定任何事,现在无从下手。” “……”沈芩苦笑一番,只能安慰钟云疏,“有总比没有好对吧?你身边工匠那么厉害,说不定哪天就有法子了呢?凡事都要向前看嘛。” 钟云疏的黑蓝眼睛里仿佛掠过霞光,冷漠的脸庞缓缓地绽放一个笑容:“是。” “……”沈芩忽然就脸红了,慌忙移开视线,“这么多菜,还不吃吗?” “大家都进来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钟云疏招呼道。 忽啦一下,一行人都挤进来,围坐在拼装矮几旁的地榻上,没人多问一个字。 魏轻柔捧着一坛酒,豪气地搁在矮几上。 第59章 新酒绿 沈芩擅长心理“关门”,见到这么敦实的酒坛,立时进入好奇状态:“魏大人,这是什么酒?” “今年份的新酒,”魏轻柔空手捶封泥,又揭掉了坛口的红布,摆开一排酒盅,挨个倒满,招呼着,“大家伙儿尝尝?”一时间酒香四溢。 沈芩满怀期待地接过酒盅,看到新酒的瞬间,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这酒竟然真是绿的,而且不是澄清透明的绿色……这粗糙的酿酒工艺,既不蒸馏也不过滤,晃了晃酒盅,愉快地放下闻个酒香。 每个人都捧着酒盅浅尝一口,再放下,闭上眼睛品味新酒的好滋味;沈芩为了不显得异类,也有样学样,神同步地做下来,一滴酒都没沾到。 钟云疏观人于微,清晰地捕捉到了沈芩脸上转瞬即逝的嫌弃,不仅如此,还假模假样地空喝一口,她怎么这么……挑剔? 大约“食不言寝不语”,共吃晚饭的人不少,基本没人说话。 沈芩认真吃蒸鱼,没有黄酒和葱姜,但是好在鱼肉够新鲜,配有其他不认识的调味料,自有一番清甜的滋味,看众人都不怎么吃,愉快地挟了一块又一块。 陈虎有些惊讶:“沈姑娘,这鲫鱼刺很多,你不怕梗着么? “不会,”沈芩又吃了一块,“很好吃啊。” 毓儿看看沈芩,又看看鱼,把自己的小碗推到沈芩面前,忽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呀。 沈芩认命地给他剔鱼刺,等面前堆了不少刺,把鱼肉搁在碗里,又淋了些汤汁,才推回给毓儿。 毓儿吃得特别开心,吃了不少,还不满足,索性挤到沈芩身边,挟了一块鱼在自己碗里,又给她挟了一块,再次眼巴巴地看着她。 “想学怎么吃鱼?”沈芩向来欣赏自力更生的孩子,很乐意教导一番,“我教你,吃鱼要单吃,不要和米饭混吃,鱼头连着鱼骨,对就是这个大的……” “鱼腩肥美,就是鱼肚子上的肉,,只有鱼鳍这里有两根大刺……对,就是这个。” 毓儿不说话,偏偏沈芩还能解释到点子上,大家都停了筷子,看着他俩堪称神奇的交流。 陈虎一脸不可思议,问大家:“毓儿确实不说话吧?” 被大家群嘲了无数个白眼。 “可是沈姑娘怎么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呢?”陈虎挠头,他分明只看到毓儿点头和摇头,怎么沈芩就能说这么多呢? 赵箭一下抢走了陈虎碗里的肉:“沈姑娘冰雪聪明,你嘛就差了点意思,连毓儿都不愿意搭理你,大家都懂的。” “你个贱人,又抢我的东西吃!”陈虎后知后觉夺回自己的肉。 两个大人开始争抢吃的,被钟云疏一记眼刀制止,各自缩回去扮乖。 “陈娘,今天的鱼做得真好吃,”沈芩从不吝啬赞美,“特别是这个酱汁,简直完美。” 陈娘平日总带着一丝愁苦的脸,立时红透了,很不好意思:“我……随便做的……沈姑娘喜欢吗?喜欢我……以后常做就是了。” 沈芩和毓儿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 陈娘被他俩夸得心都要化了。 一顿特别美好的晚饭,沈芩吃得有些撑,毓儿更是吃得小肚子圆滚滚的,同时,她也没忽略其他人,大家好像对酒的兴趣更浓一些。 沈芩被大家真切的品酒震惊了,这么绿糊糊的酒,还飘着浮渣,怎么喝得下去呢? “沈姑娘,这酒你不喝吗?”赵箭不愧是弓箭手,眼力极好。 “我不太能喝酒。”沈芩有些心虚。 “这边都是自己人,”钟云疏才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你有什么话别藏着掖着。” 沈芩心里一群神兽咆哮,刚才只是不经意和钟云疏的视线相撞,又急忙移开视线。这家伙的异瞳自带透视功能吗?还是会读心术?为什么又被他看穿了? “因为看你们大家都特别喜欢,”沈芩犹豫了一下,“所以,我也没好意思劝说。” “什么意思?”魏轻柔的脸有些挂不住了,“我好不容易买来的。” “不是,魏大人,”沈芩一想到解释这个,就有些头大,“我个人建议,大家以后少喝这种绿酒。” 沈芩稍稍摆手,“这种酒在酿造过程中,变数太多,既不过滤,又不蒸馏,简单来说可能对身体有影响,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有人参加夜饮以后眼睛忽然看不见了。” 满屋子一片寂静,除了毓儿,每个人都像看到鬼怪一般,视线全都聚集在沈芩身上。 陈虎蹭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回答:“有!有!两年前,就在我家邻村上!里长家老爷子米寿大摆酒席,半个村的男人眼睛瞎了,还死了好几个!” “所以,这是酒的原因?不是人为下毒?!” “沈姑娘,你,不,您给我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沈芩蘸水在桌上写了“醉”字,盘算着怎么讲得简单易懂,“酒有香味,喝多会醉。这个大家都知道吧?有香味、能让人喝醉的,是因为酒里面的乙醇,是发酵过程产生的。” “但是酿酒的时间很长,阴晴雨雪都有,除了乙醇,还可能生成一种东西,叫甲醇。” “甲醇对人体有害,大概千家万户同一时间酿酒,可能会有几家的酒里生出这个。轻则,让人双目失明;重则丢了性命。”然后,沈芩又蘸水写下“醇”字,“大概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吧。” 满屋一片倒吸气声,惊愕写在每个人脸上。 钟云疏突然拽起沈芩,大步走出聚餐房,拉到了自己暂时休息的地方,确定四下无人,才问道:“这些都是真的吗?” 沈芩想抽回手腕没成,直视钟云疏的双眼:“你都说了,他们是自己人,我为什么骗自己人呢?” “我知道这么说让大家很扫兴,以后都没法愉快地喝酒了,可是……” 钟云疏的右拳捏得咯咯作响,眼神阴沉得可怕,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失控:“我的义父,前刑部尚书雷霆,应邀参加夜饮未归,第二日浮尸护城河。” “他文武兼修,水性极好,仵作验尸我在场,全身没有伤痕。” 沈芩觉得手腕快被钟云疏捏断了:“疼!” 第60章 死无对证 钟云疏一个激灵,闪电般松了力道,却没有放手:“对不起,我失态了……” “……”沈芩从没见钟云疏这么慌乱过,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你继续。” “当场认定他是酒后失足落水而亡,”钟云疏不松不紧地握着沈芩的手腕,仿佛溺水垂死的人抓着救命稻草,“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文武兼修,水性极好……”沈芩眨着眼睛,“你觉得与酒有关?” “如果他饮酒中毒,双目失明,就有可能。当时我觉得不是,可是仵作也找不到证据。” “钟大人,夜饮的习惯是众享一坛酒,”沈芩语气温和却很肯定,“那种酒只凭眼睛根本无法分辨,没人亲口尝试,谁也不知道酒有没有毒。那晚夜饮还有哪些人?他们中毒了吗?” 不知是沈芩的气定神闲,还是因为其他,钟云疏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恢复了平静,忽然脱力般坐在地榻上,一蓝一黑的眼瞳毫无隐藏地凝视着她。 钟云疏思索许久:“受邀之人我都认识,没有其他人中毒。” 沈芩单手撑着下巴、咬着下嘴唇思量,甲醇对视神经和视网膜有选择作用,可是以大邺的水准,仵作肯定不会检查死者眼球,也无法知道身体代谢性酸中毒的一系列症状,在变成浮尸以后会有什么相应的变化。 所以,就算当时众人在场,仵作验尸不得其法,也是死无对证。 更何况,除非有人预先知道那坛酒里有甲醇,给死者单独喝一份。 忽然,沈芩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陈虎所说的寿宴投毒案,后来是如此处理的?这个案件发生在你义父中毒前,还是中毒后?” 钟云疏握着沈芩的手突然松开,半晌才艰难地回答:“如果真是酒中有毒,后续就是桩冤案。当地县衙认定,是与主家结怨的赵家人所为,都判了斩立决。” “……”沈芩嘴唇动了又动,半个字都挤不出来,只能长叹一声。 “这桩案子虽在县衙办理,却因为死伤太多,大理寺派人专门下去审理,最后结案的是义父。”钟云疏多年的冷静崩塌得一点不剩,喉结不断上下滚动,额角淌落着汗水,连手心都一片湿凉。 沈芩自觉实在安慰不了钟云疏,想转移话题又觉得不合适,又问:“验尸的是同一个仵作吗?”对史实很不了解的沈芩,对大理寺完全不了解的原主,完全没有任何办法。 钟云疏站起来,平日沉静偏冷漠的眼神,有些混乱:“第一个仵作事后不久就告老还乡了,第二个是关门弟子是……”忽然他仿佛被无形的冰水当头淋下,瞬间恢复了清明。 “嗯,现在的状态,可以好好查案了,”沈芩单手托腮,斜睨着他打趣,“钟大人,你平日也这么……变化无常吗?” 钟云疏分明是“关己则乱”,事关他的义父,不慌乱是不可能的,可是按说以往也曾发生过惨烈的事情,他都忍住了,不知为何在沈芩面前,他更容易失控。 “钟大人,反正明日您要去永宁城采买,官复原职去大理寺调案卷也是理所当然,”沈芩慢条斯理地建议,“毕竟时间长了记忆也会骗人,看到案卷以后再想也不迟。” 钟云疏浓密的长睫轻颤,眉心拧紧,视线停在沈芩被捏红的手腕上,白晰的微尖耳缘泛不易察觉的红:“对不起,谢谢。” 沈芩哼哼一下:“客气什么呀?” 与此同时,一门之隔,陈虎把耳朵贴在石壁上,什么都听不到,又把耳朵贴在木门上,还是什么都听不到,问:“贱人,大人不会把沈姑娘那什么了吧?” 赵箭有些哆嗦:“你竟然把我拖过来偷听?钟大人什么耳朵?你存心找死吗?” “嘘小声点!你不说大人怎么会知道?!”陈虎对自己的武功底子很有自信。 “说,你是不是看上沈姑娘了?”赵箭突然灵机一动,“不然,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你放屁!我明明是关心大人的名声……”陈虎啐了一口,“我是怕万一……” 钟云疏整个人突然紧绷,一下把沈芩护在身后,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悄无声息地走向门边。 沈芩好奇地跟着,后背起了一点凉意,有人在外面偷听吗? “哗啦!”门一打开,“哎哟!” 赵箭和陈虎两个滚进来,因为惯性小跑两步才停下,赵箭腆着脸嘿嘿笑:“钟大人!沈姑娘!陈娘又做些汤羹,怕凉了不好吃,催着我们来请。” “不是!不是!”陈虎觉得自己特别机灵,“是我刚梗了鱼刺,特别噎得慌,想找沈姑娘。”说完还觉得自己天衣无缝,向赵箭得瑟了一下。 沈芩没想那么多,信以为真,走向陈虎,却被钟云疏叫住,蓦地回头:“怎么了?” “陈娘擅长做各种鱼,你先去尝尝,凉了会腥,”钟云疏在他俩的视线里,强忍住了想拉沈芩手的冲动,“我和他们有话说。” “可是,陈虎说他卡到鱼刺了,没关系吗?”沈芩的视线在三个男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没发现陈虎说谎是不可能的。 “没事,没事,没事……”陈虎直觉自己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沈姑娘,快去。” 赵箭被钟云疏平静无波的眼神吓得欲哭无泪,他宁愿去森林趴三天三夜,也不要被留下单独谈话啊!!!要被陈虎这个蠢货害死了! 沈芩回到聚餐房,果然看到陈娘临时加做的汤羹,毫不客气地喝了两碗,心满意足地搁了汤匙,看到赵箭陈虎和钟云疏鱼贯而入。 赵箭和陈虎一脸天都要塌了的表情。 钟云疏又恢复了平日的神情步态,仿佛刚才抓走沈芩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温和有礼地接过陈娘盛好的汤羹,一口接着一口喝起来。 沈芩看着他温文尔雅的样子,心里却想着更可怕事情,前任太医院院判、前任户部尚书、前任刑部尚书,接二连三地遭殃,大邺是怎么了? 第61章 天降神医 吃完饭,陈娘把屋里收拾干净,带着毓儿去休息。 沈芩向工匠们说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需要注意的细节,工匠们连连点头表示不是难事,也各自散了。 陈虎赵箭左右两尊门神,站得一动不动。 沈芩、花桃、魏轻柔和钟云疏四个人围坐一起,跳动的火把光亮映出了“灯下看美人”的效果,没有疫病、女囚们也歇下了,难得清闲。 沈芩自从穿越过来,第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魏大人,当初我和钟大人被他们救回来,谁替我们处理的伤口?” 钟云疏蓦地抬起浓密的长睫毛,盯着魏轻柔。 魏轻柔双手一摊:“我不知道,花桃找的。” 花桃连连摆手:“不是,我没找。” 一时间,四个人面面相觑。 魏轻柔简直不敢相信:“我收到钟大人让沈芩传的消息,立刻组织疏散女囚,整理物资……忙到后半夜,地震来了,我们各自躲避;地震不停,我们也不敢出来。” “虽然人员没有伤亡,但是有些地方还是震裂震塌了,花了不少力气才收拾好。” “等赵箭他们把你们抬进来时,我才知道你们没能逃出去,只能把你们安顿好,立刻派人出去四处寻找郎中,大半天过去,半个人影都没找到。” “花桃,我让你看着的。”魏轻柔隐隐地开始不安。 “我刚开始确实看着,沈姑娘在一处,钟大人在另一处,我就两头跑……也两边都顾不上,后来被人叫走,等到我再回来,他们的伤口已经全部处理好了。”花桃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 “所以,我以为是魏大人派人找了郎中处理完就离开了。” “那你怎么会以为是我呢?”魏轻柔的脚踝又隐隐作痛。 “我在三层之间到处跑,只能抬头低头的时候瞥一眼,看到你进沈姑娘那里的背影,没错,我看到的就是你啊……” “后来,我忙完一阵,再抬头,又看到你走进钟大人那里的背影。”花桃狠狠掐了一下胳膊,这事情真比恶梦还可怕。 “我……那时候正在外面和男监那帮狗腿子抢东西……”魏轻柔不仅脚疼,连头都开始疼了。 钟云疏转而问沈芩:“有没有见到替你处理伤口的人?” “没,”沈芩苦笑,“我昏了不知道多长时间,醒过来就那样了。你呢?” 钟云疏过目不忘,可是那次实在伤得重了,连睁眼都不曾睁开过,摇了摇头。 花桃看着魏轻柔,魏轻柔看了看沈芩,又转向钟云疏。 钟云疏转而问魏轻柔:“沈家人上次停留以后,真的离开了吗?” “我亲眼看着上路的!”魏轻柔一条缝似的眼睛瞪成了月芽。 沈芩一脸懵,天降神医,做好事不留名? 四个人当面谈都谈成这样,估计再怎么也查不出来。 魏轻柔的太阳穴突突跳,有人趁乱溜进女监,还来无影去无踪,无论这事是否属实,作为主事,她不允许女监有任何闪失。 花桃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如果她看到的不是魏轻柔,那又是谁?眼花的人,是没法当皂吏的。 “你没什么想说的?”钟云疏注视着沈芩。 沈芩参观她们微妙又纠结的表情变化,深刻体会到女囚的好处,随意一摊手:“就当老天开眼,怜惜好人吧。” 对于穿越人士来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还是别深究了吧,万一是穿越大神呢。事实上,多年以后,沈芩每次想到此事,都觉得自己太傻白甜了。 可就在沈芩悠闲自在的时候,忽然想到另一桩事情:“我……今天来这里的时候,在二层与三层交界的廊道上,感觉有人看着我。”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之前我和钟大人休养的屋子,好像就是二层和三层交界的地方。”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诡异。 沈芩看着神情不定的三人,小心地问:“那个地方,有没有什么密道之类的?” “花桃,立刻带人去查!”魏轻柔蹭地站起来。 “是!”花桃冲了出去,差点和门神赵箭撞上。 “沈姑娘,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钟云不打算让沈芩继续费神,这些日子连魏轻柔都轻减了不少,更何况她。 “好。”沈芩很识趣地回到自己的特别牢房,躺在床榻上,寻思着穿越以来发生的一切。开始就仿佛绝壁走钢丝,稍有差池就粉身碎骨,也不知道走了多少狗屎运。 “至少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沈芩安慰自己,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沈芩被石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唤醒,睁开双眼吓了一大跳,魏轻柔正门神似的杵在床榻旁,看样子像守了整晚。 魏轻柔听到动静立刻睁开眼睛,轻声说道:“那里确实有密道,我下令封死了。” 言下之意,就是什么都没查到,沈芩忽然有些后怕。 “今天开始,你和花桃一起住,”魏轻柔慢吞吞起身,脚步不太稳,刚要走就被沈芩拽住,有些不解,“怎么了?” “魏大人,躺好,”沈芩一咕噜下床,把她摁倒在床榻上,“您的脚踝再不好好治,真的会落下病根的。”话音未落,就脱靴拽袜,果然看到之前骨裂的部位青紫肿胀,比以前更严重了。 魏轻柔怔忡地注视着沈芩,她是怎么知道藏在长裙短靴里的脚踝伤更严重的? “你等着,我去找工匠订制一些东西,今天开始,你还是躺着吧!”沈芩把魏轻柔摆好脚高悬挂位,先按压穴位、疏通瘀积的血脉,把自己打理好就径直出门。 跨出木门的瞬间,沈芩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转角,双手环胸、靠墙而立的钟云疏,从头到脚,崭新的官帽、官袍和官靴,绣纹腰带勾勒出极好的身材比例,真正的宽肩细腰大长腿,英气逼人之余,再配上那双独一无二的黑蓝眼睛,简直了。 沈芩一时没忍住多看了好几眼,问:“钟大人,早,工匠们在吗?我想找他们做些东西。” 钟云疏微一颌首,看到沈芩眼中的惊艳,心情不错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木牌,递给沈芩:“这个收好,我去永安城。” 沈芩双手接过木牌,翻来覆去地看,觉得有些眼熟。 第62章 古今有别 “魏大人,出发了!”钟云疏微微侧转,向里面轻唤。 “来了!”魏轻柔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沈芩把木牌挂到胸前,塞进外衣里,冲进里面:“魏大人不准动! 魏轻柔只来得及动了一下脚踝,就疼得倒吸气。 沈芩又跑出来:“钟大人,魏大人的脚伤必须静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魏轻柔只觉得脚踝疼得更厉害了。 “……”钟云疏拧着眉心,“花桃!” “钟大人,花桃今日当值走不开!”魏轻柔急了。 “魏大人,把采购名目给我。”钟云疏几乎瞬间作出决定。 沈芩接过魏轻柔从衣袖里掏出的厚厚一撂纸,小跑几步,双手送到钟云疏手中。 钟云疏大步流星地离开。 沈芩又一溜小跑地找到工匠们,请他们做了有固定作用的厚实夹具,再找到陈娘给夹具做了柔软的垫料;最后和花桃去了库房,把所剩无几的药材搜刮干净,配成一味汤药。 魏轻柔以头低脚高的姿势躺在沈芩的床榻上,不知道沈芩去了哪儿,心头慌乱地厉害,万一脚伤真的无可挽回,她该怎么办?到时,女监主事肯定会被罢免,最低的官职能不能保住都不确定。 越想越慌,越慌越想,魏轻柔急性子地想起来,可是稍微一动,脚踝就疼得一身冷汗。 “魏大人,能不能听话点?”沈芩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你再不听话,我让花桃把你捆在床榻上!” 魏轻柔仍然霸气:“她敢?!” 花桃一听,立刻双手捂脸:“沈姑娘,你饶了我吧。”上次要绑钟大人,这次要绑魏大人,要几条小命才够用? 沈芩笑得特别温柔:“行呀,魏大人,打晕你、苦死人的药一天六碗、每天倒挂两个时辰,选一个呗。” “你!”魏轻柔第一次遇到这么……不同寻常的沈郎中。 “好好看看你的脚踝和脚丫子!”沈芩瞬间唬着脸,“不想要直说,我现在就给你做截肢,干脆利落,既不用按摩又不用吃药……永绝后患,试试吗,亲?” “……”魏轻柔把头使劲向后仰,脸色惨白,沈芩不会是认真的吧? “知道怕就好,”沈芩把药碗搁在矮几上,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洗煮过的麦杆,放在碗里,“魏大人,转头,小口小口地吸进去。你们库房里连甘草都没了,所以,嗯,良药苦口你懂的。” 魏轻柔只吸了一口,差点喷药,苦死了! 花桃知道沈芩抛开沉静的外表,骨子里其实很皮,却想不到她能皮到这个地步。 魏轻柔为了快点好转,以壮士断腕的决心,把汤药喝得一滴不剩,比以前瘦了许多的脸庞皱成苦瓜。 “厉害!”沈芩对魏轻柔吃苦耐劳佩服得五体投地。 魏轻柔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哼了一声,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花桃见这里没什么事了,又去忙活女监的日常事务。 沈芩每隔一个时辰,就解开护具,替魏轻柔按压穴位、疏通筋络;每隔一个半时辰,就给她喂一次汤药……除此以外的时间,就坐在矮几前写写画画,想让陈娘做个双肩背包和斜挎包,以及各种日常物品。 魏轻柔确实有些小心眼儿,但不是不识好歹,面对沈芩,实在气不起来,沉默许久才开口:“沈姑娘,我已经奏请你为掖庭医了。” “钟大人带着奏请去永安城,短则七日,快则半月,就会有批文送来。” “谢谢魏大人。”沈芩答得真诚。 “沈姑娘在吗?”外面传来工匠的声音。 沈芩出去一看就惊到了,24小时没到,工匠们已经把要用的木炭笔、便笺纸夹和硬垫板都做好了,看了又看很喜欢,犹豫了半晌才问:“这要用多少工钱呀?我现在没钱。” 工匠们急忙摆手:“不用,不用的,沈姑娘能用就很好了。” “啊,我这儿还有些东西,”沈芩冲进屋子,又把一撂草图交给工匠们,“麻烦你们看看,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了。” 工匠们看一眼草图就收下了:“放心,沈姑娘要做的东西,一定能做出来。”然后又匆匆离开,脚步很是轻松。 沈芩特别开心地回到屋子里,把魏轻柔从头低脚高倒悬位解放出来,改成平卧脚高位,又兴奋地看着一矮几的东西,问:“魏大人,你说,我请工匠们做这些,给多少工钱比较好?可是我现在也没钱。” 魏轻柔真是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傻?!” “啊?”沈芩莫名其妙。 “整个女监,如果没有你的主意,现在就和男监一样死得差不多了。”魏轻柔真想拿手指戳她,“你请他们做些东西,还给工钱,有这么恶心人的吗?” “一码归一码呀。”沈芩虽然有原主的记忆,但是多年的医院工作经验很现实,治好病人是一回事,拿病人东西不给钱那是绝对不行的。 “……”魏轻柔直摇头,沈家清高的风骨在沈芩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沈芩冲着魏轻柔扮无辜,决定入乡随俗:“嗯,我知道了,以后这事就不提了。” 魏轻柔没想到沈芩这么容易妥协,这和沈石松的倔强又有很大的不同,不知不觉中,她放心了一些,愉快地再找些话题:“沈姑娘,火烧男监的事情,钟大人去永安城以后,也会有分晓。” 沈芩点头:“可是工匠们还没想好更周全的措施,所以这事暂时急不来。”烧人不是简单的事情,而男监囚犯区受污染的程度,增加了更多难度。 处理好,可以解决大部分后患;处理不好,就是捅马蜂窝了。 正在这时,花桃匆匆走进:“魏大人,沈姑娘,逃跑的男监皂吏们又回来了!” “这帮丢人现眼的狗腿子,还有脸回来?”魏轻柔毫不掩饰鄙夷之情。 “回来干嘛?求医么?”沈芩的指节转动着木笔。 “是,他们带着家人跪在掖庭外求医!”花桃抹掉汗水。 第63章 死也要在掖庭 “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魏轻柔回答得简单粗暴。 “魏大人……”花桃转而看向沈芩,“沈姑娘……” 沈芩扔笔到空中转了好几圈,伸手接住,回答得也很直白:“没药材看我也没用啊,而且,他们怎么出去的?我记得进男监以前,嘱咐过你们要把他们隔离的。” 花桃看向魏轻柔,对啊,当初她也听到了沈芩的嘱咐。 魏轻柔冷笑一声:“女监忙得脚不点地,他们不帮忙还摆官威,对伙食挑三挑四,我一怒之下把他们关起来,没想到趁夜翻墙跑了。” “跑了也好,还省点口粮。” 花桃听了差点咬到舌头:“魏大人,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啊。”这帮下三滥是不折不扣的小人,万一他们到永安嚼舌头可怎么办? 沈芩自从知道大邺的局势,凡事就往最坏的地方想,问:“他们几日前逃走的?” “十日!” “花桃大人,他们的家在哪里?” “在掖庭附近的村镇,也有在永安城的,来去大约三五天。” “花桃大人,转告他们,掖庭疫情严重,冒然进入只怕会病上加病,”沈芩心里有了计较,“男监封锁,女监缺衣少食药材耗尽,请他们另寻出路。” “我这就去。”花桃微一点头,沈芩这套说辞简直无可挑剔,立刻快步离去。 “沈姑娘,是钟大人对你说过什么了吗?”魏轻柔直来直去惯了,能当主事自然也不缺心眼儿。 “说什么?”沈芩有些诧异地反问。 “……”魏轻柔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敏锐地感觉到沈芩和以前不一样了。 沈芩继续窝在矮几前写写画画,偶尔直个腰,总觉得长期这么下去,颈椎腰椎都会出问题,干脆又画了桌椅的草图。 魏轻柔对沈芩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自己的身体和性命都曾经捏在她的手里,说是救命恩人一点都不为过;另一方面,钟大人对沈芩的态度,让她很担心。 钟云疏对魏轻柔来说,无异于九天之月,高不可攀;只可远观,只能尊敬。再加上他平日疏离有礼,让她觉得没人能进他的眼。 可是,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能感觉到他俩之间莫名的情愫,以及日渐增加的默契。她的九天之月,正慢慢变得触手可及,悲伤的,却不是她的手。 沈芩把各种草图都画完,见花桃还没回来,以为已经打发了,愉快地伸了个大懒腰,站起来活动颈椎肩膀,一套动作还没完成,忽然听到石廊上的脚步声。 果然,花桃冲进屋里:“他们说,宁可死在掖庭。” 沈芩习惯性皱眉,这样都赶不走? “不滚是吧?不滚就让他们待在外面吧。”魏轻柔不以为然,掖庭外面已经很冷了,男监那帮软骨头肯定不禁冻,想到这儿不禁嗤笑一声,“看他们能赖多久?” 花桃觉得这不是办法,可是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花桃大人,要不把女囚们日常吃的干粮送他们一份,告诉他们,我们实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是仅剩的口粮。”沈芩又出了个主意。 魏轻柔哈哈大笑:“沈姑娘,这种东西他们会吃才有鬼!” 沈芩特别认真地回答:“毕竟他们是趁钟大人一行人离开以后才来的,现在掖庭长使是钟大人,女监主事是魏大人,我们也不能让人觉得钟大人魏大人束下无方是吧?” 花桃笑了:“沈姑娘,真有你的!”愉快地去准备了。 没多久,毓儿小调皮哧溜进来,使劲拽沈芩的袖子,小手指着外面。 “你想带我出去?”沈芩有些不解,“先说好啊,我不能出掖庭大门。” 毓儿点头。 沈芩转身问魏轻柔:“魏大人,我出去一下?” 魏轻柔冷哼一声:“你都答应了还问我?” 沈芩被毓儿拽着在石廊里来来回回地走,不知怎么的,经过一个角楼,毓儿指了指楼里的小窗。 “你要带我看什么?”沈芩不明就理地凑过去一看,好嘛,这小鬼怎么能聪明成这样?竟然在很短的时间里,找到了监视掖庭大门的最佳角落,连说话声音都听得到。 沈芩弯腰看着实在酸腰,愉快地半蹲着看,毓儿硬挤过来,两人凑在一起,就见花桃端着食盒,举止恭敬地送出去,又好脾气地解释。 男皂吏们的脸立时就挂不住了:“当我们是要饭的叫花子吗?”砰的一声,就把食盒打翻。 花桃把食盒捡起来,又把碎在地上的干粮收好,气得浑身发抖:“这是我们女监唯一可以吃的东西了,现在好心好意地拿出来,你们看不上就算了,打翻骂人是什么意思?” “各位,掖庭的情况我已经如实相告,你们还是快走吧,女监都快饿死了,供不起你们这些大佛!” 说完这些,花桃转身离开,掖庭侧门紧闭。 这下,男皂吏和家属们慌了,敲门不应。 皂吏们背的时间长了,双腿直发颤,用力过猛热得出汗,很快又被寒风吹得透凉,时冷时热的,眼看着就快撑不住了。 沈芩冷眼旁观,皂吏确实是皂吏,可是家属就不一定是真家属了。 之前闲着无事,沈芩和花桃讨论过掖庭皂吏这份差使。 不论男监女监,皂吏工作时间很长,例银却不多,想过得滋润,就要盘剥囚犯和家属;可是盘剥所得,还要往上孝敬,真正装进自己荷包里的,基本就是攒吧攒吧,年末给家人做些新衣服,日常吃食宽松一些。 所以,皂吏鲜少有胖子。 看这些家属各个气色不错,身材圆润,活像一头头肥猪骑在瘦驴身上,真是为难这些皂吏了。 到底是哪个脑袋被驴踢了的货,想出这样的锼主意?当掖庭女监的人都是傻子吗? 沈芩忽然敛了笑意,这种时候,皂吏背人铁了心要进掖庭是为了什么? “男监的囚犯死成那样,女监人人安好,真亏你们撒得出这种谎!”一名家属抬手给皂吏当头一下,“害我们哥几个跑到这里来送死!” “真的,大人,我们说的都是实话!” 第64章 气不过 “放屁!掖庭皂吏每日角楼轮巡,就算男监死光了,女监角楼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当我刘贵是傻子吗?!永安疫病,连太医院院判刘大人都说无力回天,陛下都下罪己诏了,你们这些个腌臜货泼皮无赖,竟敢编出这样的谎话?!” “哎哟,刘郎中,你下手轻点儿,我还背着你呢!” “我们这一趟要是找不着治理疫病的法子,大家都活不成!” “不会,女监魏贱货靠的是沈石松的女儿!” “沈芩在女监?老实说,你们是不是已经享受过了?!这么好的事情竟然不知晓我们?!” “哪儿能啊,魏轻柔那个贱货根本没让她露脸,直接扔到疫亭去了!” “阴阳眼不也去疫亭了吗?地震怎么都没死?!” “命硬啊!没见他十岁的时候就克死父母和全族,连义父都克死了?!” “雷老爷子也是眼瞎,收养谁不好,去收那个阴阳眼,还闹得亲父子反目……” 毓儿蹭地跑出去几步,捡了块石头就要往下扔,被沈芩一把拦住。 沈芩这才反应过来,阴阳眼指的是钟云疏,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去弄些什么药粉让他们全身溃烂不得好死,最后理智堪堪占住上风,知道他们来掖庭的目的,这就足够了。 “……”毓儿气得磨牙,一直拿手指下面。 沈芩捏着毓儿的大耳朵,说:“不行!” 毓儿紧紧抱着沈芩不撒手,还扮乖扮萌地撒娇。 “好吧,毓儿真聪明,”沈芩又狠狠地夸了他一翻,才把他哄下去。至少知道这些贪生怕死的货色为了找治理疫病的良方而来,想抢功劳。 “走,你去陈娘那儿待着,我去找魏大人。”沈芩说着,先把毓儿送到陈娘那儿,然后回到自己屋里,坐在矮几前沉默不语。 魏轻柔有不逊男子的强悍,对郎中说的话基本只听一成,但是沈芩的话还是听进去九成的,乖乖躺着。本以为沈芩被毓儿拉出来闲逛回来,心情会很好,没想到带着怒意。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沈芩移到床榻旁,头靠榻沿闭目养神,想着他们怎么盘算自己,怎么骂魏轻柔钟云疏的,就想捶死他们! “都气成那个样子了,还没什么?!”魏轻柔冷笑。 沈芩一怔,诧异地看着魏轻柔,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说来听听,哪个王八羔子把你惹成这样?”魏轻柔一拍床沿,豪气万千,“老娘亲自给你出气!” 沈芩把听到的原原本本一说,越说越生气。 魏轻柔不怒反笑:“骂的又不是你,气成这样干嘛?那些下三滥只敢背后嚼舌头过嘴瘾,一到钟大人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有什么好生气的?” “都是些踩人无恨人有的货色,置气不值当。” “你当初,不,就是现在的脸也甩永安绝大部分女子几条街,那些癞蛤蟆垂涎你也是人之常情。在掖庭这种地方,还能保留风骨的,除了你们沈家和钟大人,我再没看到其他人了。” “钟大人又不是三岁孩子,这些老说词多少年了,换个花样都不会。他们觉得自己有冤了,就去求他申冤;没冤了,就拿他消遣。” “对钟大人又敬又怕,背后巴不得他早点死,免得自己被克死。” “至于我,瘦的时候他们只想白占我便宜;胖的时候,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又事事不如我,觉得我碍眼。” “……”沈芩更生气了,回忆着搜刮库房药材的时候,好像还能弄些什么药粉出来,于是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去了。 “沈姑娘,你出去做什么?你回来!”魏轻柔大喊。 两刻钟以后,沈芩又溜回角楼边,先看风向再看角度,突然眼睛就被什么蒙了,慌乱中摸到了“黑手”,一转一扭,砰的一个过肩摔,然后傻眼:“毓儿!” 毓儿揉着摔疼的肩膀和严重受创的小屁股,眼泪哗哗流,还不忘一手指着沈芩藏在袖子里的东西,再一手指向魏轻柔所在的方向—— 威胁的意思特别明显,什么好玩的都要带上我,不然就去告状。 沈芩冷冷地与他对峙五秒,就败下阵来:“行,但是要听我指挥,这是个精准的事情。” 毓儿两手一抹脸,眼泪像拧了关的水龙头,一滴不剩。 沈芩满脸黑线,这个臭小鬼! “听好,你蹲那边,我要看风向,算角度,这药粉不能弄在自己身上,”沈芩拿出口罩和手套,把两人保护好,“让你倒就倒,要小心地洒,不能让人看出来。” 毓儿特别严肃地点头,忽然就瞪大眼睛,往后退一步。 “你干嘛?”沈芩不明白,“怎么了?” 毓儿指了指沈芩背后,哧溜一下就跑得没影了。 “大白天的还能见鬼吗?切!”沈芩站起来,回头就看到一黑一蓝的眼瞳,近得可以把自己装进去。 钟云疏伸出一只手:“交出来!” 大白天真能见鬼的! 沈芩慌了三秒,随即嘿嘿一笑:“钟大人,您回来啦?我怎么没看到马车呀?” “交出来!”钟云疏回掖庭抄近路,从不为人知的侧门赶车进入,第一时间去看沈芩,没想到只有魏轻柔……赶到这里,就见沈石松倾尽全力教出来的“救死扶伤为己任”的沈姑娘,带着毓儿,正准备下药。 沈芩决定装死到底,立刻扮乖地伸展双臂,就地旋转一圈:“真的没有。” “教唆毓儿做坏事是大罪,知不知道啊?沈姑娘!”钟云疏不由分说出手,暴力压制,从沈芩袖子里掏出两个小纸包,“这是什么?” “不知道。”沈芩欺负钟云疏不认识药材,就地装傻。 “跟我走!”钟云疏不由分说,抓着沈芩的手腕,一路回到魏轻柔那里,把木门一关。 沈芩一副“你能把我怎么着”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魏轻柔从钟云疏手里接过小纸包,闻着味儿就没敢打开,七分震惊三分好奇地问:“沈姑娘,药材都用光了,你哪儿去找来的?” 第65章 掖庭医 “花桃!”魏轻柔大喝一声,“进来!” “嘿嘿,魏大人,钟大人。”花桃在石廊上远远看见沈芩被钟云疏拽走,也不知是担心,还是什么,就顺便溜过来,还什么都没听到呢,就被发现了。 “你怎么能给沈姑娘如此烈性的药材?!”魏轻柔责怪道。 “不是,”花桃怔住三秒才反应过来,“不,不,这不是我给沈姑娘的药材!库房已经空了,一点药屑都不剩!” 钟云疏拧了眉心,总觉得自打和沈芩熟悉以后,睁开眼睛的次数越来越多,偏偏她总能避开他的视线。 “沈姑娘,你哪弄来的?”魏轻柔盯着沈芩,就算借花桃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在自己和钟大人面前撒谎。 沈芩还想装傻,意外迎上钟云疏的视线,满脑子的胡言乱语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的能力,在他面前基本不存在。 “还不说实话?!”钟云疏突然提高嗓音。 魏轻柔和花桃吓了一大跳。 “大门内外有狗娃花和附地菜,围墙边有荻花和盾果草,碎石堆旁的点地梅、灯笼草和打碗花,哪儿都有啊……”沈芩窝着一肚子火还没出掉,现在火气更大,“冬天了,没剩多少。” 钟云疏、魏轻柔和花桃,纵使三人性格完全不同,此时也不约而同地觉得后颈生凉。掖庭大门、围墙、碎石堆,他们每日都要经过无数次,就是些不知名的杂草! 为何到了沈芩手里,就会变成这样? “你说清楚!到底想拿这些去做什么?!”钟云疏脸上显出严厉之色,“别忘了沈大人对你的教导,你不能用医术伤害无辜的人……” “我就是拿这些配成了碎粉,打算去出口恶气!”沈芩的火气更大了,“男皂吏们在疫病来临时,贪生怕死,害得男监那么多人白白枉死!” “他们背着的人根本不是什么至亲,是永安城的郎中,因为对疫病束手无策,想建功立业又不走正途,装病人跑掖庭来偷治疗之法!” “他们骂你阴阳眼,克死多少人;骂魏大人贱货……” “他们凭什么这样做?又凭什么赖在门外不走?他们算无辜?!” “他们要是无辜,死了的男囚们又算什么?!” 沈芩一口气吼完,觉得有些喘,“我只有你们,没有谁能随便欺辱我的朋友!我找魏大人,她却劝我不要和他们计较!”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恶事,我到底做了什么,沈家又做了什么恶事?要被他们这样污辱?!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好欺负?!” “……”三人都无语地注视着愤怒的沈芩,心里忽然有些动摇。 “钟大人,父亲的确教导我,病患就是病患,必须一视同仁;可我不这么认为,上次我答应你,凡是你想救的人,我一定会救!” “但是,我反悔了!这些人渣哪怕死在掖庭大门外,也别想我去看他们一眼!”沈芩说完,大步走过去打开木门,不料,又被钟云疏毫不客气地拽回来。 “你……回来……”钟云疏握着沈芩的手腕,这小妮子一生气就要走的性子,让他有些发愁。可是,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抱不平,第一次。 “……”沈芩凝望着一黑一蓝眼瞳里复杂至极的情愫,随即移开视线。 “……”魏轻柔敏锐地感觉到钟云疏对沈芩的无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话,自己心中压抑的怒意越来越难平息。 无怨无恨,心平气和地当女监主事,这根本是痴人说梦! 花桃只想溜出这个屋子,起初只知道沈芩沉静又坚强,后来知道她其实挺皮的,现在真切地见识到她的过人能力,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对待。 “花桃,带人把掖庭的杂草全部清理干净。”魏轻柔看花桃的样子,就知道她吓得不行,赶紧给她找了个离开的由头。 “是,魏大人。”花桃趁机脚底抹油,遛之大吉。 “不要气了,再气都要气胖了,”钟云疏打趣道,“瞧瞧你的样子。” 沈芩瞥了他一眼,又被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给噎到了,直截了当地回:“钟大人大人有大量,魏大人巾帼女英难,你们历经世事,心平气和。我生什么气?” 钟云疏摸出一个纸卷,微笑着哄她:“你的文书下来了,即日起,擢升为掖庭女监郎中,也称掖庭医。” “女庭一干医药事务,全都由你负责。可以在女囚中找帮手,也可以张贴告示去外面寻找。例银五百贯。” 沈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以她现在的女囚身份,能做掖庭医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可是一想到男监皂吏和那些郎中的嘴脸,就兴趣缺缺。 “怎么?”钟云疏没从沈芩脸上看到半点喜色,反而显出忧虑之意。 “我一点也不想见男监皂吏。”沈芩皱着眉头,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你若是女囚,自然要敬着他们;可你现在是掖庭医了,”钟云疏为自己能轻易看出沈芩的想法,暗自庆幸。 “让他们走有许多法子。”魏轻柔帮腔,钟云疏不仅官原原职还兼做掖庭长使,单这两点就够他们喝一壶了。 “先换上掖庭医的衣服,我在外面等你。”钟云疏观人于微,知道沈芩只是表面平静,实则暗藏怒气。 既然他们先做出这样的无耻勾当,那也就别怪他钟云疏不留情面了。 沈芩在魏轻柔的指点下,把掖庭医的衣服全部换好,走出木门就见钟云疏还是那个玉树临风的模样儿,心里一跳。 “他们都是小人,”钟云疏说得很自然,仿佛只是闲逛聊天,“绝对不能落下把柄,所以,让他们走要多花点心思。” “一定要让他们哑巴吃黄莲,有口难言。” 沈芩这才反应过来,搞半天钟云疏一直在做表面好人。 “现在开心了?”钟云疏无奈地轻轻摇头,“怎么这么孩子气?” “喂,我只比你小六岁好吗?你好像多成熟似的?”沈芩不依不饶地反驳。 第66章 半斤八两 日头渐西,棉絮般的云朵层层叠叠,阳光只能从缝隙透过,微弱地被寒风一吹而散。 掖庭外的皂吏和郎中们,唏哩唏哩地吸着快控制不足的鼻涕,饥寒交迫,个个面有菜色。 “她们难道要看着我们饿死冻死在外面吗?!”一名姓刘的郎中,气得跳脚。 “一群混帐东西!”又一名郎中揉着咕咕直叫的肚子。 “该死的钟……”刘姓郎中浑身一哆嗦,咬着了自己的舌头,“钟大人……” 所有人都顺着郎中发呆的视线望去,瞬间都被一阵猛烈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钟云疏什么时候来的?他什么时候咸鱼翻身官复原职了?! 还有,他身边的女子不是女囚沈芩吗?!为何穿着掖庭医的衣服?! 皂吏们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拔腿就跑,可钟云疏只一眼扫来,就让他们的双腿生了根似的,一步都挪不开,仿佛掖庭大门外多了几根人形野草。 郎中们先一步想跑,却在慌不择路的两步以后撞作一团,被钟云疏的视线扫过,个个都没了爬起来的力气,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原来,掖庭大门仍然紧闭,侧门却不知道何时打开了,一身崭新官袍、“温文尔雅”的钟云疏站在门边,阳光将他异于大邺人的面部轮廓色勒得愈发明显,冰蓝色左眼里映着阳光,美得惊心动魄。 另一半却在黑暗之中,在他们眼里,仿佛只等阳光尽失的瞬间,就会出来噬人生魂的鬼怪。 没有人说话。 皂吏和郎中们是被吓的。 钟云疏和沈芩,是被他们怯懦无耻的嘴脸恶心的。 沈芩盯着每一张面如土色的脸庞、每一道惊慌不已的视线,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不知道怎么的,已经痊愈的胳膊毫无征兆地酸疼起来,那些被强行压制到记忆深处的一幕幕又翻涌而出: 被拽着头发一路拖行的屈辱无助、绞链加身的剧痛、男监里污秽横流的场景、濒死男囚们的痛苦呻吟……头皮被生生撕扯的疼痛、被鲜血染红的衣物、令人窒息的恶臭、一双双意识涣散闭不了的眼睛…… 濒死的男囚们伸出枯枝般的双手,争先恐后地向沈芩靠近,一张张因为失水过度而干瘦的脸庞、几近凹陷的嘴唇,无声地喊着“为什么不救我们?” 无声的呼喊像无形的漩涡裹挟着沈芩,不断下坠、被淹没、无法呼喊也无法呼吸……谁来救救我? 无尽的黑暗中,忽然伸来一双格外白晰却遍布伤痕的手,用力拽住沈芩的手,几缕阳光顺势而入,光亮越来越多,浓墨似的黑很快驱散。 沈芩涣散的眼神渐渐清明,那双手是钟云疏的,自己正在他怀里,耳畔有快得像鼓点的心跳声,也是钟云疏的,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都过去了,忘了吧。”钟云疏的声音有着极致的温柔,似乎有愈合一切伤口的力量。 “我怎么了?”沈芩混乱的思绪渐渐理顺,理智占了上风,不得不承认,似乎有些ptsd(创伤后应激)。如果不好好调整自己,会有很大影响。 “你……”钟云疏浅浅一笑,“怒气冲冲的来收拾人,一见人就晕过去了,这还怎么整人?” 沈芩倏地站起来,闭上眼睛默念“一、二、三!”,深呼吸睁开双眼:“走!收拾他们!” 钟云疏眼底一抹惊艳转瞬即逝,只是睁眼闭眼,分明是同一个沈芩,却像完全换了一个人,然后随手握住她的手腕。 沈芩心情复杂地望着他,似乎不管她的手藏在宽袖的哪个角落,他总有办法一把握住,异瞳还有透视功能? “想怎么收拾?”钟云疏没有走动一步,“必须一击即中,不让他们有再来的借口。” 沈芩兴致勃勃地看着钟云疏,一直知道他有不少假象和面具,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你会怎么做?” 钟云疏仍然浅浅笑:“用植物粉末会脏了你的手,相形之下,用你的医术、官职去震慑他们,不是更好?你也看到了,既不用发怒、也不用动手,他们就已经吓成那样。” “他们欺软怕硬又趋炎附势,我们越好,他们就越恐惧,还不得不听我们差遣……到时,我们哪怕一皱眉,他们都会因为过去的所作所为而胆战心惊……” 沈芩先是吃惊,听到最后满脸震惊:“钟云疏……其实你是真的妖怪吧?”这完全是心理恐怖级别的惩罚了,省事又高效。 钟云疏扬起嘴角,笑得温柔还带了一分腼腆,眼神炯炯:“现在害怕还来得及。” 沈芩被这忽如其来的笑容溺了,随后双手一摊:“相比鬼怪,最可怕的是人心,你有什么好怕的?” “我克……” 沈芩翻了一个大白眼,“沈家死的人少么?男监死的人少么?得了吧,你我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了。” 钟云疏怔忡须臾,随即笑出声来,不是假笑,也不是礼貌的笑容,而是真的大笑,震动胸膛的、传得很远的大笑声。 钟云疏仗着宽袖的遮掩,握着沈芩的手腕,走出掖庭侧门,两人站到皂吏和郎中面前。 皂吏们先扑通跪下,膝盖撞在石板上的声音听得扎耳:“钟大人饶命啊!” “钟大人,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钟大人!” 钟云疏温和开口,似乎完全忘记在受刑几乎丧命的事情:“你们也是奉命行事,何罪之有?何必求饶呢?” 这么大一个台阶,还不知道顺势下的,脑子一定被驴踢了。 “谢钟大人明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一群人喜不自胜。 “天色已晚,回永安路途遥远,”钟云疏微一转头,视线与沈芩交汇,“你们就住在男监吧。” “谢钟大人!”皂吏们急忙深深一揖,就在抬头的瞬间,忽然想到男囚都死得差不多了,现在住男监,不要命了吗?! “男监大门内,还有几个耳房,住进去应该无碍。”钟云疏说得温和,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不,不,不!”皂吏们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第67章 锁进男监 “怎么?难不成住女监?”钟云疏仍是一派温和,没有半点不耐烦。 “这……”男皂吏们面面相觑,忽然就有一个看钟云疏脸色不错的二楞子开口,“钟大人住哪儿,我们就住哪儿?” 沈芩差点笑出声来,刚才还吓得连跑路的力气都没了,现在就敢和钟云疏相提并论,还真是少见。蹬鼻子上脸的货,真是不知死活。 通常,位高权重者,怕被人看出端倪的,基本都“喜怒不形色”,让人难以琢磨,于是就有了“面瘫脸”;钟云疏刚好相反,脸上从来不缺表情且表情生动,可表情再生动也只是表情,与他的真实内心并没有什么联系。 沈芩倒不担心钟云疏气出好歹来,只想知道他准备怎么收拾他们。 “你们的意思是,钟某把屋子让出来给你们住?”钟云疏友好地像要尽地主之谊的乡绅。 “嗷!”二楞子一声好没来得及喊出口,就被身边的人猛踩一脚,抱着脚直跳,“干嘛踩我?!” 一名看起来像皂吏班头的男子立刻跪倒:“不敢!钟大人,我们立刻回去!”其他几人在他的眼神之下,把二楞子硬生生摁住,恨铁不成钢地恨不得再踹几脚! 钟云疏的语气有些微妙的变化:“大邺令,掖庭皂吏与掖庭同在,不论天灾与否。地震以后,你们强抢女监药材和物品,不采取任何手段,导致男囚死于疫病者,十之八九。” “大邺令,掖庭皂吏渎职、怠慢者,杖二十;造成逃狱或死伤后果,按死伤人数杖责,超过五人,杖二十;超过十人,杖四十,男囚死了多少人,你们这笔帐总会算吧?!”钟云疏的脸上没了笑意。 皂吏们死死地趴在地上,浑身颤抖,连饶命都喊不出来。 “传信差役已将男监情形如实上报,你们也不用惦记住在哪里了,各自回去等着押解至永安城杖毙吧!”钟云疏居高临下俯视着皂吏们,平静得让人心惊胆寒。 一名皂吏浑身颤抖,吓得瘫倒在地。 二楞子皂吏蹭地站起来:“钟大人,这不关我的事,都是他们让我这么做的!违抗上官命令,我也是死路一条啊……”惯常的狗咬狗似乎就要开始了。 沈芩微一侧脸,正好与钟云疏的视线对上,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你和他们废什么话? 钟云疏给了她一个“稍安勿燥”的神情,随即移开视线。 “放肆!”一名郎中抢先喝斥,“上命之上还有皇命,你视大邺令为何物?还敢大放厥词?!” “刘郎中,这些都是你们刘家医派的徒子徒孙吧?”钟云疏的神情不变,语气里揶揄不少,“打听别家医术是医派大忌,别告诉我你们为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才出此下策?!” 一句话,刘郎中像被掐了喉咙的大白鹅,老脸通红:“这些日子……刘大人茶不思饭不想……瘦了一大圈……我也是忧愁不堪,医者父母心啊,我难过啊……” “所以,刘郎中从永安赶到掖庭,不以郎中身份,而以疫病患者身份候在掖庭大门外,是为了寻找解救疫病之法?”钟云疏一针见血地戳破谎话。 “是,不是,是,是,是……”刘郎中连连点头。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还能更无耻一些吗? 钟云疏的嘴角微微抽搐,随即开口:“皂吏听令!” 男皂吏们浑身一哆嗦,齐刷刷抬头,像看食人魔一般注视着钟云疏。 “刘郎中带领徒儿们来掖庭寻查治疗疫病之法,可怜医者父母心,”钟云疏在父母心上提高了音量,“你们即刻进入男监,住在一层耳房,为男囚们治病!” “此等悬壶济世之心,钟某敬佩!”钟云疏不让他们有插嘴的机会,“皂吏们,钟某给你们将功补过的机会,护着郎中们安全,来日在大理寺杖刑之时,钟某必定为你们美言几句!” 刘郎中突然两眼一翻白,摔倒在地。 “恩师,你怎么了?!”其他郎中扑过去,眼泪鼻涕一把地诉苦,“钟大人,恩师积劳成疾,这可如何是好?” “怎么?”沈芩冷笑,在掖庭医面前装死,这刘郎中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你们身为郎中,连自家老师都不知道如何救治吗?在这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有辱师门!” 郎中们一听,立刻垂泪:“我等无能,恩师积劳成疾还硬要来掖庭,没能拦得住。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请钟大人允许我等带恩师回去休养。” 沈芩一撸宽袖:“连恩师都救不了,你们这群废物也好意思当郎中?都闪开,让我来!”说着就气势汹汹地走过去。 忽然,人事不醒的刘郎中睁开双眼,无比虚弱、眼神迷茫地问:“徒儿,为师这是怎么了?”可是睁眼看到沈芩的脸,吓得立刻清醒,“不要过来!” 钟云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来人!天色已晚,将皂吏和郎中送入男监休息一晚!” 魏轻柔担心钟云疏和沈芩,早就让花桃带领女皂吏跟过去,她们把之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直犯恶心,听到钟云疏下令,齐刷刷抽出佩刀:“请!” 佩刀透着寒光的刀身,在极淡的夕阳之下,映得异样的红,而女皂吏们的眼神也清楚地透着厌恶和不耻。 这时候,装傻充楞、装晕卖老,根本无济于事。 钟云疏闲闲地加了一句:“女监的粮袋已经见底,今晚钟某和大家一起辟谷;火把也已经用完,大家赶紧趁着现在的光亮进男监,免得磕着碰着。” 男皂吏们浑身颤抖着,一步一晃地往男监走去;刘郎中脚底一滑,被其他人扶住,活像被拖走的肥大的口袋。 花桃将路带到男监门边,拿佩刀一指:“进去吧!” 一名男皂吏该要暴起,就被等在一旁的魏轻柔一脚踹翻;另一名想夺佩刀,被陈虎大力一甩,狠狠撞在男监厚实的大门上。 男皂吏们在一群人的注视下,拖着双腿走进去;郎中们哭丧着脸,互相搀扶着踏进去,刚进到里面,只听侧门吱呀一声响,门被封死了。 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立刻从里面传出。 第68章 大功一件 “钟大人,放我们出去!” “钟大人,恩师晕倒啦!” “钟大人……” 一门之隔的惨烈,凡是进过男监的人都终身难忘,花桃忍不住向沈芩看。 沈芩回花桃一个笑容,都过去了,没事。 “花桃!”钟云疏突然开口,“放他们出来!” 花桃一怔,没有立刻行动。 “按沈姑娘所说,男监大门内干燥无水,是相对安全区,”钟云疏慢条斯理地开口,“开门就是,魏大人,替他们准备隔离衣口罩手套。” 片刻以后,一切准备就绪。 赵箭自告奋勇将男监侧门打开到只能供人侧身而行的窄缝,里面的人一拥而出,因为用力过猛,一个个摔倒在冰冷的撒了生石灰粉的青砖石面上。 “钟大人!”刘郎中扑通跪倒,想抱住钟云疏的大腿,不料扑了个空,好不容易爬起来又摔了一跤。 男皂吏们吓得脸色惨白,郎中们根本爬不起来。 “赵箭,教他们怎么穿戴这些,”钟云疏嘱咐道,“你们看清楚了,钟某、沈医、赵箭……我们都进过男监,是这些东西保住了我们的性命,只教一次。” 刘郎中的肩膀颤得不停:“钟大人,您要我们做什么?!” 钟云疏不着痕迹地倒了半步:“经沈医同意,我已经把疫病的防护之法呈送到陛下面前。陛下对此事将信将疑,所以,我给你们悔过的机会,向陛下证明。” “赵箭,开始!” 赵箭随手把自己的外袍解了,扔给陈虎,在陈虎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干净利落地戴好口罩,一抖隔离衣,探双腿进身,系紧帽沿,最后戴好手套,一气呵成。 “男监已成疫病之源,不能让这里成为疫病之患。陛下同意钟某,可以派人焚毁男囚牢区,据说男皂吏都知道,每层都有硫磺和木屑暗格,万一遇上劫囚天灾,如何让人只进不出。” “石壁耐火,所以,你们现在穿戴好一切,拿出皂吏苦训时的魄力,焚遍三层男囚牢区,等悉数化为灰烬以后,才能出来。此是掖庭首功一件。”钟云疏给了无数大棒,才扔出这个硕大无比的萝卜。 胆战心惊的男皂吏们,眼中立刻有了光采,求生欲望占据第一,可是男囚牢区整个焚烧,需要不少时间。 “钟大人,我们是郎中,焚烧不是专长啊……”刘郎中有气无力地申辩。 “永安城的疫死之人四处堆积,无法处理,陛下忧心如焚”钟云疏刻意一顿,“钟某奏明陛下,陛下特许钟某召集郎中们旁观焚烧之法,将实施的详细之处回禀永安城。” “事成之后,也是首功一件。” 刘郎中和其他郎中面面相觑,忽然茅塞顿开,这简直天下掉馅饼的大好事! “天色渐晚,寻摸机关和准备事宜,费时费力,首功都是你们的!”钟云疏话音刚落,这群人立刻动作迅速地除掉外袍、穿戴起来。 赵箭又嘱咐了注意事项,再次打开男监侧门,一群人鱼贯而入,侧门再次封闭。 沈芩猛地发现,男监外通的石壁通气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部都糊了薄薄一层…… 这是什么? 很快,女监大门内就看到男监一层的男囚牢区亮起了火光,先是极小的一点,渐渐的越来越多;二层各个通气窗口也火光四起;紧接着三层。 工匠们将索道大改模样,穿上全套隔离衣,每隔一段时间,就往石壁通气口糊上一层。燃烧的光亮越来越旺,却没半点异味飘散出来。 沈芩被钟云疏暗藏的工匠们惊呆了,他们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 “赵箭留下!” “是!” “女吏今晚穿隔离衣照常巡夜!” “是!” “钟大人,我呢!我呢!还有我啊!”陈虎被得瑟的赵箭,气得满脸通红,“我也可以巡夜!” “死胖子!等你胳膊长齐了再说吧!”赵箭怼陈虎毫不手软。 “死贱人!你这不是欺负人吗?!”陈虎心大如牛,因为武功造诣极高,又是殿试第一,从不认为自己少条胳膊有什么,可此时此刻,难免怒火中烧。 “就欺负你怎么样?死胖子,天天找我麻烦!”赵箭回得直接了当。 “沈姑娘,贱人欺负我!”陈虎心大并不傻,环视一周,觉得最有可能帮自己说话的,只有人美心善的沈姑娘。 沈芩见识过工匠们的能力,再辅以陈娘的针线功力,浅浅一笑安慰陈虎:“没事,等工匠师傅们闲下来,给你做一个。” “做什么?”陈虎傻了。 “装一条胳膊,”沈芩微微笑,“当然,这胳膊不可能和自己的那样好用,但是,普通的拿个东西,拎桶水什么的,应该问题不大。” 众人皆惊,包括钟云疏。 陈虎的嘴张大得能塞下一枚鸭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沈姑娘,你打我一下,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以为做梦呢!” 赵箭的眼睛从没瞪这么大过:“沈姑娘,你,你,开玩笑的吧?这胖子虽然心宽,但是这玩笑不能乱开,他会哭死的。” “放屁,老子流血不流泪!你个死贱人!”陈虎凶巴巴地恶虎咆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准备工作有许多,材料呀什么的,可能要准备个半年一年的,”沈芩说出的话也不能收回,刚才一时兴起说的,“你别急,只能做着看。” “你也不能催我,主要看工匠师傅和陈娘,”沈芩又补了一句,“也许会失败几次,但是一定可以做出来的。” 陈虎抹了把脸:“沈姑娘,就冲你这份心意,陈虎感激你一辈子!” 沈芩又一次被大邺和谐的医患关系惊到了:“我……什么时候能成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做出来,可以帮到很多人。” 在场所有人都注视着沈芩,默默地,像要把她铭记在心底,恭敬地深深一揖。 沈芩慌得后退一步,连连摆手,早知道不嘴快了。 正在这时,陈娘从二层角楼探出头来,招呼道:“钟大人,沈姑娘,魏大人,都上来吧,晚饭做好了!” “哎,来啦!”沈芩向陈娘大救星甜甜一笑。 69 米贵如珠 对沈芩而言,“何以解忧,唯有陈娘好厨艺。” 兴冲冲地开溜,到二楼石廊拐角处,毓儿牌鬼脸伴着跺脚声,突然出现,沈芩吓了一跳! “毓儿!”沈芩牙根痒痒的,“你是认定我不揍小孩儿是吗?” 毓儿三分得意七分笃定,沈芩话音未落,撒腿就跑。 “你给站住!”沈芩一阵风似的追过去。 赵箭、陈虎和钟云疏三人,望着一大一小风驰电掣般消失在拐角处。 “钟大人,沈姑娘小时候比毓儿还皮吧?”陈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是仙女似的姑娘,怎么说变就变呢。 赵箭“啪”的拍在陈虎肩膀上,哥俩好似的地问:“你见过?” “没……”陈虎摇了摇头。 钟云疏的心情有些复杂,脸色苍白如纸的是她,现在活蹦乱跳的也是她,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一盏茶的时间,大家陆续走进临时食堂坐下,围观沈芩欺负毓儿——既没打屁股,也没罚站墙角,而是咯吱大法。 毓儿被咯吱得眼泪都出来了,像个小肉虫似的满地打滚,换成其他孩子早就笑疯了,他却没有一点声音。 “沈姑娘,毓儿,都别闹了,快,坐好。”陈娘把一盘又一盘菜端上来,最后端上超大份热腾腾香喷喷的白米饭,笑着招呼道,“钟大人说了,今儿个米饭管够!” 大家小小的欢呼一下,很快每个人都捧着饭碗,埋头吃起来。 毓儿飞快地盛了一碗,硬生生挤到沈芩和钟云疏中间坐下,带着满足的笑脸开动。 “噗哧!”陈虎一个没忍住,“毓儿,你这是给自己找爹娘吗?” 沈芩看看毓儿,又看看钟云疏,这毓儿真有意思。 陈娘忽然绷着脸:“陈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沈姑娘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家,以后还要嫁好人家,这话要是传出去,沈姑娘如何抬起头做人?!” 赵箭飞快地在矮几下踢了陈虎一脚,充满威胁地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陈虎险些被钟云疏冰冷的眼神盯得一口饭喷出来:“我,我……沈姑娘,我……错了……” 所有人都严肃地盯着陈虎,吓得他胡乱扒拉了几口,逃也似的溜了。 毓儿却不管,吃一会饭,看一眼沈芩;吃一口菜,再看一眼钟云疏,美得冒泡的表情,怎么也挡不住。 沈芩知道大邺民风是什么样,有陈娘出面警告,相信这里的人都能管得住嘴,就愉快地吃饭。 边吃边感慨,自打穿越过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吃大邺的白米饭,因为制作工艺粗糙许多,这里的米饭远不如现代社会的白净,微黄还有些噎人。 好在,陈娘做的菜很对沈芩胃口,很快就把米饭吃完,放下碗筷以后,后知后觉的想到一个问题,转而看着钟云疏:“既然采买回来,为什么只是今晚米饭管够?” 钟云疏语气淡淡的,不见半点情绪起伏:“永安城先地震后瘟疫,各米铺的囤仓全部震毁,米粮外露来不及收,又连下大雨,米铺老板们血本无归。” “各米铺外大排长龙,米铺只有极少的囤米可卖,永安城现在米贵如珠。” “地震又震坏官道,需要先修官道,然后才能从其他囤地调粮入城,粗粗估计一下,至少需要三十个晴天。” 沈芩闭上眼睛又睁开,心中神兽咆哮,说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都是骗子!好不容易当了掖庭医,满心欢喜地以为,以后可以吃穿不愁专心医术了。 果然,只是自以为。 沈芩颓了双肩,气若游丝地问:“药材呢?” “永安城各大药铺也是如此,药材比米更贵,”钟云疏掏出一叠银票,“今日采买,只买到了现在的十日口粮。再过三日,探亲的囚犯们要回掖庭……” “米和药材,有价无市,有银票也买不到多少。” 赵箭举手:“沈姑娘,赵某可以证明,我们跑遍了永安城,能买到十日口粮,还是因为米铺老板感激钟大人的救命之恩。” “药材铺……都被刘家把持着,我们一点都买不到。” 赵箭一想到买药材求人,就窝着一肚子火:“还有,永安城附近的寒月寺和土地公庙,又有很多人在求符。说是求,其实是买,买回去泡符水。” “一百文一张最次的符,最贵的符竟然卖到两吊钱!” “典当铺的生意特别红火。” 沈芩沉默了,药铺没指望,病急乱投医的病人和亲属,只能把精神寄托在神佛上,疫病四起的关头。设身处地思考一下,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始终冷静理智。 “赵箭,陈虎,”钟云疏见沈芩一直不言语,凡事向前看,随时解决事情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明日一大早,去掖庭外的森林里找些吃的回来。” “是!”赵箭应道。 “是!”陈虎就着听壁角的姿势,在众目睽睽之下,现了原形。 赵箭眼急手快地把陈虎推得老远,这胖子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我也去,”沈芩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心态,“万一能找到草药,岂不是一举两得?” “我曾经送沈大人出永安城,渡过大泽河,一路上采药无数。我认得。”钟云疏还维持着端正的坐姿,谋划着日后的安排,“如果我采不到,你再去森林?” 沈芩犹豫片刻,还是点头。 “现在各自休息,明日一早在女监大门内集合,带好采药锄和药箩。”钟云疏像台按部就班的人形机器,似乎天大的事情都难不住他。 临时食堂里的众人渐渐散去,只有沈芩怕影响钟云疏思考问题,悄悄起身准备开溜。 “沈姑娘,请留步,”钟云疏半闭着的眼睛,“有要事相商。 “钟大人,请直说。”沈芩又坐回原位。 “沈家的事,我在陛下面前提了一次,”钟云疏停顿片刻,“只怕……” “只怕什么?” “陛下身体极为虚弱,已经无力主持国事,”钟云疏微微一叹,“目前监国的是大皇子,除非人证物证具在,证物确凿。否则,沈家很难翻案。” 第70章 “蛇吞象”的大功劳 “难怪……”沈芩心里呵呵,果然如此,“想来,这位大皇子并不是新陛下的首选吧?” 钟云疏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随即又恢复半睁的日常,嘴角上扬:“沈大人告诉你的?” “父亲从不私下议论朝政,我瞎猜的。”沈芩虽然不了解大邺,但是在现代从小被逼着看医书以外,还看史书,一朝天子一朝臣是颠簸不破的真理。 前户部尚书、前太医院院判、包括钟云疏这个刚刚官复原职的大理寺少卿,陆续遭殃,这事实再明显不过了。 “钟大人,你被扔进掖庭险些丧命,也和监国大皇子脱不了干系吧?”沈芩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想从眼神里看出一些端倪。 偏偏,钟云疏这人既大方又小气,自从上次夸他眼睛好看,现在除了生气发怒,根本不给全眼,暴殄天物。 不出沈芩所料,她稍稍凑近,钟云疏就垂着眼帘,活像负隅顽抗的河蚌,得,别指望他能漏什么口风出来。 钟云疏沉默半晌,缓缓睁开双眼,仿佛蜇伏许久的怪物刚刚苏醒。 沈芩惊到了,都说女人心海底针,钟云疏的心大概是大海沟深海生物,完全猜不出。于是干脆坐等回答。 可不知道怎么的,钟云疏又恢复原样,只是淡淡地说:“嗯。” 沈芩毫不掩饰失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不死心地戳他:“前户部尚书能把毓儿托付给你,家父对你欣赏有加,想来,在监国眼中,你是陛下那边的。” 钟云疏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在沈芩看来,不否认就是默认,于是压低嗓音:“那,我悄悄问一句。” 钟云疏微扬下颌,示意请便。 “陛下病重,却不宣布王储人选……”沈芩离钟云疏越来越近,恨不得戴上放大眼镜研究他的微表情,“陛下心中的人选是谁?” 钟云疏猛地后移一步:“无可奉告,但是钟某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只是时间问题。”朝廷暗涌四起,纷争不断,未来如何,谁也不知道。 沈芩一手托腮,心里呵呵,得,又把天聊死了。 天彻底黑了,但是男监的火光从石窗外透进来,把食堂映得一片通红,沈芩呆呆地看着跳动的火光,男监小窗都封住了,没有空气流通,怎么烧得干净? 贪生怕死的男皂吏和郎中,会不会半夜逃跑?会不会操作不当染上疫病?还有,如果真是钟云疏所说的大功一件,为何不让赵箭陈虎去做?让女监皂吏去做不是更好? 沈芩突然联想到最初方案的难点,焚尸无法向男囚家属交待,毕竟自古以来,挫骨扬灰是最严酷的刑罚:“男皂吏和刘郎中一行人,完成焚尸重任以后会如何?” “不止男监,疫亭下面也会让他们处理,”钟云疏平静无波地回答,“全部处理完毕,男皂吏会擢升班头,甚至是男监主事。刘郎中是刘家医派的旁支,可能入职惠民药局吧。” 沈芩不相信他会这么放过他们:“再然后呢?” 钟云疏对沈芩的套话功力很是佩服,她总能在闲聊中碰到他的底线,迅速离开,既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也不会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冷静又聪慧,将“适可而止”表现得很分明。 “运气好的话,也许升职以后能平安;运气不好的话,祖坟都会被刨掉。”钟云疏看似给了他们立首功的机会,但是到最后,他们的下场也只是比杖毙好一些而已。 “回永安城复命的我也会举荐他们,若是永安城也处理极好,也许还有面圣的殊荣等待他们,”钟云疏的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再往后的事情,谁能未卜先知呢?” 到时,亲者痛仇者快,谁也脱不开干系,自己也一样。 “他们得到的殊荣越多,恶名昭著得越厉害,”沈芩啧啧有声,“钟大人,他们满心希望地闯掖庭争功,想来也是心甘情愿的吧。”贪心不足蛇吞象,这功劳建得舍生忘死,到手时不是烫手山芋,而是炽烈的岩浆。 “为何不说我借刀杀人?”钟云疏从沈芩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既没看到震惊,也没有鄙夷,只有小小的自己。 “你只是做了很多人想做、却不愿意做的事情,而且经过这件事情,你的名声也不会更好吧?还可能因此得罪某些人。”沈芩心里百感交集。 “义父收我之前,要我立下重誓,让大邺善恶终有报,哪怕因此粉身碎骨,再所不惜。”钟云疏从未向旁人提起此事,虽然他一直这样做。 “钟大人,”沈芩浅浅笑,丹凤眼角微微向上,“我也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可是正义从来不会自己申张,除了医术,我还可以帮上许多忙的。” 钟云疏的双眼倏地睁大,喉结上下滚动:“你说什么?” “本人姓沈名芩,擅医术,知道人体要害,有自保之力,天文地理历史自然都略懂一点点,现在毛遂自荐,您瞧着能用么?”沈芩的浅笑变成微笑,缓缓绽放笑容。 “……”钟云疏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出现了幻觉。 “还有,你我克人的功力不相上下,”沈芩双手一摊,“也不会增加谁的危险对吧?” “再还有,虽然本人小女子,但是素来言而有信,这样行吗?” “一言为定!”钟云疏伸出右手,掌心遍布陈旧伤痕,“不得后悔。” “好!”沈芩伸出左手用力一拍,咝,这人的手心是铁做的么?“不后悔!” “明日,你跟我一起进树林,有什么能用的,只管吱一声。”钟云疏很有自知之明,他需要沈芩,不止是医术,还有她与人沟通的能力。 他一直踽踽独行,筋疲力尽,需要像沈芩这样强有力的帮手。 也许对他而言,她是穿透漫天阴霾的一缕阳光。 “好,我这就请陈娘再帮忙做些东西,大家都用得着。”沈芩说着,走得飞快,她可是有满脑子的鬼点子,等着逐一变成实物呢! 不管未来如何,申冤这个事情,她一定竭尽所能,作为现代女汉纸,合作之道,自然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就算没钱没力也可以出点子。 第71章 两难之间 第二天一大早,陈娘和工匠们再次让沈芩刮目相看。 成套的桌椅,不仅高矮合适、坐着舒服,还很贴心地装了大小不一的抽屉。沈芩坐了没一会儿,就把桌面摆满了。 工匠们还不满意:“沈姑娘,材料不够,不然抽屉还能做成阴阳锁扣。” “你们……”沈芩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迭声道谢,“辛苦大家了。”说完,总觉得有点空手套白狼的意思,很快又在草图上写写画画出一叠纸。 工匠们看着图纸,先是一怔,再细看时,不由地心里一热,双手接过:“谢谢沈姑娘美意,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点心意,”沈芩向他们认真行礼,只是针对他们容易受伤的部位,画出了防护具,“现在没有急用的东西了,你们先把自己保护好。” 工匠们再三道谢后离开了。 陈娘今日是发了狠心一定要看住毓儿,在他和自己的手腕上系了根不短的绳子,送完东西没多久,就把毓儿提溜走了。 沈芩一想到毓儿憋屈的小脸儿,就笑得停不下来,把必需物品都装进双肩包里,又把自己里外检查了一遍,这才大步走出自己的牢房。 出人意料的,钟云疏并没有在外面等她,完全不知去向。 反而是,女监大门外赵箭陈虎不停地向她挥手:“沈姑娘,快下来!” 沈芩进入掖庭以来过得极为煎熬,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还是对抗男皂吏和郎中。难得天气晴朗,跟在一群人身后,穿过小门忽然看到异常广阔的青石场地时,忽然有了“身在梦中”的感觉。 穿过广场就是荒地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官道,道路两旁杂草疯长,虽然几近枯黄,却仍然充斥在视野里,比人还高。 陈虎仗着力大身不亏,用一块特制的宽大木板,木板左右两头系着麻绳,麻强又挂在他的颈项上,踏着木板向前走。 每走一段,赵箭就替换陈虎,继续开路。 硬生生在杂草荒原里开出了一条极为宽敞的草路,草路的尽头就是荒山野岭。 沈芩第一次走这么长的不平草路,从最初的饶有兴致,到中间的气喘吁吁,走进荒山时,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 山上有不少松树,沈芩指着一颗颗松果:“把这些采下来,种子可以吃,外壳可以烧火。” 陈虎先是大笑出声,然后指着在枝头跳跃的松鼠:“沈姑娘,我们饭量很大,就算全采回去,也不够我们塞牙缝啊!” 赵箭突然伸腿就是一踹,陈虎差点一头栽在地上。 “贱人,你做什么?!”陈虎怒火中烧。 “让你做就做,废什么话呢?!”赵箭瘦而高,一步抵旁人两步,突然对着露出地表的树根处就是一脚。 “哗啦啦!”无数个松果像暴雨般落下。 “砰!”赵箭又一脚,松果掉得更多。 沈芩看到松树上受惊的松鼠四散逃蹿、飞鸟胡乱飞翔,急忙阻止:“采一半留一半!” 正准备踹第三脚的赵箭,猛地收腿,向下一棵松果累累的松树走去。 大概是钟云疏嘱咐过的,大家对沈芩有求必应,不管她是上树采木耳、还是挖草药、又或者是摘些大邺人碰都不愿意碰的野草、蘑菇和藏在地下的植物根茎。 至于采摘过程中,绊倒、手指划伤等等事情,都被沈芩视为常态。 很快,随行的箩筐、大小布袋等等凡是算得上容器的东西,都装满了。 一群人再吭哧吭哧地背着东西,原路返回,这一路走得艰难,迎着晨曦出掖庭,迎着晚霞回。 好不容易安顿好所有的东西,天已经黑透了,钟云疏还没回来。 吃晚饭的时候,沈芩手中的筷子拨着饭粒,小鸡啄米似的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算算时间,外放的囚犯们这几日就会回来。 今天虽然收获不小,但是采回来的东西,基本只能塞牙缝,想吃饱实在太大。 “沈姑娘,今儿个的饭菜不合胃口吗?”陈娘杵在沈芩面前不少时间,才鼓起勇气提问,饭菜都是自己尝过的,不应该呀。 “啊?”沈芩这才回神,立刻保证似的开口:“不会啊,陈娘做的饭菜很好吃。”说完,赶紧认真地吃起饭来。 陈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先吃完去守门的陈虎大声嚷嚷:“钟大人,怎么去那么久?您没事吧?”众人立刻循声望去,发现钟云疏总是略显苍白的脸庞上,一道道细微的伤痕,让人心惊胆战。 “沈姑娘,钟某有话要说,吃完出来。”钟云疏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沈芩以为钟云疏又找到了什么破绽或者线索,赶紧把饭菜吃完,兴冲冲地奔了出去:“什么事?” “永安城又出现几种疫病,与霍乱不同,城内郎中束手无策,包括太医院,”钟云疏的语气有些焦灼,“你可以去看看吗?” “我……”沈芩调整呼吸,又深啄一口气,“今日确实挖到不少草药和可以裹腹的东西。可是,如果太医院无能为力,我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钟大人!钟大人!”在角楼巡逻的女皂吏,突然发现有人正在往外墙处靠近,因为天色昏暗看得不太分明,“有人要闯掖庭。” 钟云疏立刻大步过去,沈芩立刻一溜小跑地跟着,一直跟到掖庭侧门旁,不由地怔住:“李二狗?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名为李二狗的男囚,身穿农家耕种的粗布衣服,突然就跪在地上,放声大哭:”钟大人狗爬地的百姓都病倒啦!” “钟大人,只有我一个能跑能跳的活物啊!” “什么?!”沈芩简直不敢相信,随手取出舆图在上面找“狗爬地”,按图上所示,水源与掖庭的水源完全不同,狗爬地在半山腰上,按说不会有任何影响。 “钟大人!”李二狗哭得声嘶力竭,“沈姑娘!其他村说,狗爬地惹到山神才会如此,我骂人打架,说他们胡说八道。这分明是生病了。” “沈姑娘,求求你救救他们吧!” 第72章 山神震怒 沈芩忽然体会了一次“头大如斗”,走钢丝似的从掖庭霍乱中全身而退,皂吏郎中昨天开始焚烧疫病源头,本以为有足够的预防措施,从此就和疫病永别了。 永安城大乱,毕竟是大邺国都,新任太医院院判再不济,也不至于搞不定全城瘟疫,可是从钟云疏凝重的神情来看,疫病势态很严峻。 似乎还嫌她不够忙,李二狗又奔回掖庭求救。 除了全套隔离衣、森林里挖来的为数不多的药材,沈芩实在没有其他手段了。 钟云疏望着阴郁的沈芩,静等她回答。 不然,也许可能,还是去看一下吧,沈芩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觉得应该去看一下。 李二狗见沈芩迟迟不回答,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沈姑娘……” “你先起来,把话说清楚,”沈芩皱着眉头,“只有一个村病了,还是其他村也有病人?病人是什么样的表现?你回家十几日,怎么全村都病了,只有你一个人活蹦乱跳的?” “我……回家的路塌了,我爬山绕回去的,我……我……”李二狗突然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芩惊呆。 “……”钟云疏近乎本能地将沈芩护在身后,却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做才好。 沈芩大脑中短暂的空白,随即又飞速运转起来:“钟大人,通知魏大人,按照我们之前商定的。掖庭四周,开始疫病警戒距离,之前准备好没用到的帐篷搭在掖庭外,准备火盆,隔离衣,吃食……” “赵箭听令!”钟云疏冲着正在二楼偷瞄的赵箭,低喝一声。 “是!”赵箭应声而去,很快石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女监再次忙碌起来。 两刻钟以后,掖庭广场最外边一座帐篷搭好了。 沈芩、钟云疏和赵箭,全身隔离衣。 沈芩再次叹气,要器械啊,要听诊器啊!!! 李二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头发散乱、粗布衣服满是泥土、光着脚,毫无知觉地躺在简易竹榻上。火盆的炭木发出噼啪的细微响声。 沈芩替他把脉、看眼睑……最后塞了一颗糖到李二狗的嘴里,无比庆幸现在是秋冬,如果是夏天,她估计会被闷是中暑。 “怎么样?”钟云疏的视线不离沈芩片刻。 “多日疲累没有进食,跋山涉水的,多半是饿的,”沈芩既没有血糖仪,想数个脉搏连手表都没有,只能拿几缕棉絮粘在李二狗的鼻孔边,看棉絮起起伏伏,粗估一下呼吸,“最多一盏茶的时间,应该会醒。” 换作以前,赵箭不慌不忙是不可能的,但是自从平安度过“水痘”以后,就对沈芩产生了极为盲目的信任,只要她不慌,他就能当门神。 果然,没过久,李二狗猛地睁开眼睛,一骨噜爬起来,又重新摔回去,竹榻吱呀吱呀响个不停,还是火烧火燎地急切:“沈姑娘,您什么时候能去我们村瞧瞧?” 沈芩很无奈,隔着口罩闷闷地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现在听好,我问你答,尽可能详细。” “好!”李二狗猛点头。 “你们村的病几时开始的?” “我回去就花了十天,早晨进村的时候就觉得不对,狗爬地一共有二十四户人家,每户隔着几十步,也算住在一起。没有做早食的声音,也没有孩子来回跑,家家户户门都关着。” “我以为他们上山打猎去了,可是也不见女人和孩子,担心寡妇两口子,就一路跑过去,门没栓上,一推就开,寡妇倒在灶台上,孩子在地上躺着,都有气,但是叫不醒。” “有气,叫不醒?嘴唇什么颜色?”沈芩拿着炭笔和记事本,写得刷刷的,“身边有没有吐的东西?有没有失禁?” “嘴唇什么颜色?”李二狗使劲挠着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屋子里怪暗的,我没注意,我……” “所有人都在家里吗?你走进门,闻到什么味道了吗?”沈芩继续问,李二狗说得太详细也是个问题。 “有几户人家没人,有人的全倒在家里,什么味道啊?”李二狗又是一阵挠头,“我是糙汉子,而且山里人过得糙,身上什么味儿都有,头发里有虱子……” “……”沈芩小叹一息,“继续说,然后呢?” “我喊救命,没人来,然后看到邻近村的人在山路上指指点点,有人洒黑狗血、有人烧纸钱,还堵了山路不让我去找郎中,我气不过就和他们理论,反被揍了,我也不卖帐,和他们打起来了。” “洒黑狗血,烧纸钱?”沈芩看向赵箭,“赵大人,什么时候要做这些事情?” 赵箭啧了一声:“山中有精魅,就洒黑狗血赶走;现在算是初冬了吧,烧纸钱一般是为了祭祖祈福……还有,纸钱样子多,意义也不同。” “什么样的纸钱?”沈芩再次提问。 “圆的,有点黄,”李二狗想了好一会儿。 “瞎扯蛋,圆黄纸钱是死人用的!”赵箭嗤笑,“二狗,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 “不是的!”李二狗一梗脖子,“他们说狗爬地犯了事儿,触怒山神才会地震!地震把山路震塌了,只断了狗爬地的路,就是证明。” “他们说,山神震怒要赔罪,不然还会再地震!” 不知道怎么的,沈芩突然想到了“河伯娶亲”的故事,随口问道:“怎么赔罪?” “他们要烧死寡妇和孩子,说她克夫克婆家,狗爬地不该收留她!”李二狗面红耳赤,像大猩猩似的猛捶竹榻,一阵响动。 “……”沈芩傻眼。 赵箭一脚踢到火盆,火星四溅,脸色冷峻:“这帮子人真稀罕嘿,连打了好几年仗,死在外面的男人多了去了,孤儿寡母也多了去了,山神会因为这个震怒?!” “山神瞎了眼吧?!” “……”钟云疏的眼睛突然睁开,仿佛伺机而动的野兽带着杀意,“他们是什么时候到你们村的?” “今年开春,他们晕在山路上,我把他们背回去的。” 第73章 祭山神 “她自称从哪里来?”钟云疏看似漫不惊心地问。 “家在大泽河旁,”李二狗活到今天,还没出过永安城地界,“家里遭了疫病,她带着孩子一路逃难过来,盘缠被偷了,全身上下只一个包袱。” “住狗爬地的人家,往上数都是苦哈哈的逃难人,见她和孩子瘦得皮包骨,性子却好,给吃给喝的都记在心里,不贪人半点。受了帮助,总想着回报。” “所以,我们就把村头的废屋收拾干净,让他们安身,每家每户挤点吃的喝的还是有的,主要是孩子乖,再饿再谗从不伸手,母子俩身体稍好一些,就能搭把手。” 李二狗一说起寡妇就滔滔不绝:“狗爬地的人都姓李,她说为了感谢我们,也姓李,叫她李寡妇就行。” “一个妇人一个孩子,能怎么报恩?”钟云疏若有所思,“狗爬地是出了名的苦地方,养活自家人就够呛,你们却愿意养两个累赘,这是为何?” “……”沈芩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李二狗气红了的脸,这才慢慢拍地明白了钟云疏意有所指,呃……这个…… 李二狗从竹榻上蹦起来:“钟大人,是,狗爬地都是下九流,斗大的字一个都不认识,村里还有骗子,有抢山路的,去年还有被判流刑的。” “你以为我们愿意啊?!” “我从狗爬地一路走到永安城,茶肆酒家连粗工都不愿意用我,想去屠户家当长工也不收,就连只管吃住的帮工……就算我磕头下跪、拿命当担保,都没有愿意雇我!” “你们让我们怎么办啊?!” 沈芩瞥向钟云疏,本以为他会有一些尴尬,没想他云淡风轻地仿佛在看风景。 “就连邻村的人都看不起我们!” “你知道他们晕在山路上的样子多惨吗?!” “你知道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日子多难熬吗?” “我们连他们都欺,我们还是人吗?!” 李二狗说得乱七八糟。 赵箭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行了,行了,下九流多了去了,你再这么胡扯,天都要亮了!”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祭山神?”沈芩的话刚出口,心里就咯噔一下,“你回家用了那么多时日,赶回掖庭又是几日,还来得及吗?” “我打不过他,被关到今天早晨才逃出来,”李二狗被赵箭戳到要害,“下山路陡还难走,北坡树多,我裹着旧衣服连滚带爬地下山。” 沈芩看了看他们三人,“李二狗,我必须告诉你实话,但凡让人晕倒、喊不醒的病,不管是什么原因拖了这么久,就算我们现在动身,等赶到村子里,估计也没法救了。” 李二狗一下子瘫在竹榻上,喃喃开口:“沈姑娘,连你都这么说,我……” 沈芩皱着眉头:“还有,祭山神用孤儿寡母这个,听着怎么这么奇怪?一般不都是家畜啊,童男童女,美貌的少年少女吗?”河伯娶亲,就是娶美少女呀。 赵箭和钟云疏互看一眼。 “难道李寡妇特别好看?”沈芩自言自语。 李二狗一怔:“是!别说狗爬地,算上邻里几个村,大姑娘都没她好看!还有村上的读书人想娶她为妾……” 沈芩暗暗叹了口气:“然后呢?” “她把脸划花了!告诉媒婆,此生不改嫁!”李二狗说着,眼神满是敬佩。 赵箭嘴角一抽抽,眼神不自觉地落到沈芩蒙着口罩的脸上。 钟云疏下令:“赵箭,带几个人,拿我令牌,去狗爬地坐镇,不允许山民私祭山神!如遇反抗,不致残不伤性命即可。” “是!”赵箭走出帐篷,大步向掖庭走去。 “把这些东西都吃了,”沈芩端出一份吃食递过去,“你跟着赵大人一起回去,注意安全。” “哎!”李二狗把吃食一扫光,“我不认识字,认山路,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很快,李二狗、赵箭和陈虎,准备好成套的隔离衣和防护用品,背上沈芩设计、陈娘出品的双肩背包和腰包,举着火把上路了。 李二狗带路走在最前面,陈虎第二,赵箭背着强弩和箭囊断后,即使他们用了最快的速度,到达山下也已是深夜。 李二狗打小在山里长大,陈虎赵箭也是经过沙场征战的强兵,比起李二狗,尤其是儿臂陈虎,还是有些吃力。 三个人互相帮助,终于在黎明前夕抵达了狗爬地,出乎意料的是,狗爬地有人声、有孩子的笑闹、还有早起炊烟。 陈虎痛打李二狗狗头:“你丫的睁眼说什么瞎话?!什么人都晕倒了?” 李二狗抱着头到处跑,刚想冲进去忽然向后跑,压低嗓门:“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他们不是我们村的!一个都不是,连孩子都不是!”李二狗忽然一指向北的山坡,“李寡妇和孩子绑在柴垛上!” 果然,一个妇人和孩子被麻绳缠在木桩上,动弹不得,嘴里堵着布巾,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满眼都是惊恐绝望。 赵箭皱着眉头不说话,向东奔西跑的两个二货比了个闭嘴的手势,又向陈虎打起复杂的战地手势。 陈虎一见,示意李二狗继续上山,寻找有利地形。 赵箭迅速隐藏起来。 正在这时,狗爬地最大的两间草屋,走出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旁边站着一个行将朽木的矮小老头儿,草屋四周摆着松柏树枝缠成的人形,足足有六个。 矮小老头儿身穿五颜六色拼布的长袍,右手握着藤杖,从旁人手里接过巨齿獠牙的红脸面具,认真戴好,左手摇铃,走得曲折又迂回,慢慢向柴垛走去。 草屋里陆续走出了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都跟在小老头儿身后,转圈、绕远、跳近、左摇右摆地腾挪跳跃…… 很快,山谷里响起诡异的风声,如泣如诉,如咽如呜。 赵箭、陈虎和李二狗三个人,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呜呼!敬之山神!”小老头儿跪在柴垛前,用力砸了一个空碗,碎片四溅,落地就变成鲜血似的殷红。 “山神庇佑!”男女老少神情肃穆,穿着清一色的黑衣黑袍,绣着红色的纹路,齐声呐喊,“敬之山神!” “喈吁!山神威严!”小老头儿绕着柴垛旋转跳跃了一圈又一圈,随后又砸了一个空碗,碎片落地瞬间变成宝蓝色。 “山神震怒!”男女老少齐齐跪拜、五体投地!三呼山神! “祭山神!”小老头儿接过火把,引燃柴垛。 寡妇和孩子拼命挣扎,眼睁睁看着柴枝燃起,绝望地闭上眼睛。 第74章 活祭之风 时间往回退一些。 掖庭广场上静寂无声,沈芩站在帐篷外,目送赵箭他们离开,只希望李二狗没有吹牛,能来得及救下母子俩;叹了一口气,思绪又沉入狗爬地的“怪病。” “沈姑娘,什么病会让全村人同时晕倒?”钟云疏和沈石松虽是忘年交,却因为两人都是四处奔波的状态,相聚的时间极少,他连粗通医理都算不上,关于疾病除了问沈芩,再无其他来源。 “跟我来!”沈芩从自己的双肩包里取出记事本,撕下四张纸沾水粘成一大张,在上面写写画画,边画边讲解。 “能让人突然晕倒的无外乎几种,低血糖、各种原因产生的休克、头部肿瘤压迫动脉、心脏问题……还有头部外伤,但是这些都不会传染,所以都可以排除。” “传染的,就是经蚊虫叮咬的各种脑炎,可现在是初冬,叮咬人的蚊虫基本死光了,留下的也不具备传染性,所以,也可以排除。” “人吃五谷杂粮,体质各不相同。你看,同样是霍乱,那么多人死在男监,却依然有人活得好好的,比如李二狗。所以,除非是比霍乱更暴烈的疫病,麻风病、天花、出血热、黑死病、炭疽这些。” “可是,这些疫病发作特征非常明显,屋子里光线再暗,李二狗也能分辨出来。”沈芩在各个疫病名称上打叉。 只一盏茶的时间,所有疫病都打了叉,只有最先排除的非传染性疾病。 沈芩的手指花式转笔、抛起再接住,无奈地向钟云疏苦笑:“无解!哎,钟大人,你不要一直盯着我看,我黔驴技穷了!” 钟云疏急忙移开视线,打开舆图,察看狗爬地和附近村落的地理位置,看着看着,双眼突然迸发光彩:“沈姑娘,如果李二狗说的都是真话,那有没有可能是这个!”他的手指向“外伤”两个字。 “狗爬地在半山腰,隔山跑死牛,为何李二狗叫了救命,没多久就看到有人来,邻村人在山路上祭祀驱邪……山里人粗野嗓门大,李二狗就是最好的证明,为什么?因为喊能听得到,可以少跑多好路。”钟云疏在沈芩梳理的基础上,又往前推进了一大步。 “所以……”沈芩作为资深技术宅,对山区实在没概念。 “李二狗在男监亲眼目睹了那么多疫死之人,所以他才会怂恿男囚逃狱,”钟云疏停顿一下,“他记挂村里人,回家的路又崩塌了,赶到村子里,见乡亲都倒地不起,他下意识就会以为狗爬地也发生了疫病。” “所以……”沈芩终于跟上了钟云疏的思路,“狗爬地的村民护着母子俩,邻村人想拿他们祭山神,不打倒村民是不可能的。李二狗突然回去,正好撞见他们刚刚得手的时候。” 钟云疏微微点头。 “那赵大人和陈大人,这样跟着李二狗回去,会不会寡不敌众?”沈芩难免有些担心。 “别看他俩平日嬉嬉哈哈没个正形,除了天灾人祸,他俩很少受伤。”钟云疏完全不担心。 沈芩放心了,指尖戳向纸上的“外伤”,不料钟云疏也突然伸手,两人的指尖就这样叠在一起,须臾像被蜇了似的,迅速抽走。 两双眼睛的视线四处游移,却不知怎么的,却老是遇到,沈芩的视线忽然就被粘住了: 钟云疏喉结上下滚动,侧转扭头时,颈项的肌肉线条格外清晰,眼角被跳动的火光映得微红,难得睁全的双眼,总是隐藏在浓密长睫的眼神没了平日的疏离冷淡,带着暖意。 有那么一瞬间,沈芩印象中,摄人心魂的精魅钟云疏双脚着地,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真实地分明起来,不再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隔阂。 “你干什么?!”钟云疏如果不看沈芩,自然也就不会知道沈芩在看自己,这话出口,就觉得有些烫嘴。 两人站得极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药香味,他被她眼中毫不掩饰的真挚欣赏惊呆了,“女孩子家,视线这么直白,小心以后没人要。” “古人说,食色性也。我喜欢看美丽的花儿,听美妙的乐曲,顺便看看赏心悦目的钟大人,”沈芩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说,好帅啊,怎么这么帅,“钟大人,我纯欣赏可以吗?” “我又没想对你做什么?!”沈芩胡扯完,转身装出很忙的样子,老天,她刚才是发花痴吗? 钟云疏整个人不易察觉地紧绷,官袍腰带勾勒出极好的身形,更显得身姿挺拔,像入鞘的利剑,沉默许久,才开口,“旁人都对我避之不及,你……” 沈芩赏过美人心情很好,“我才不是旁人,我有一双擅于发现美的眼睛,嗯。” “……”钟云疏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没有说话,猝不及防地被沈芩扯掉了口罩,白晰的脸颊显出异样的红色,整个人更加生动了。 沈芩又看呆三秒,然后扒自己的口罩和隔离衣,随手甩进火盆:“排除疫病就别戴口罩了,闷死我了!幸亏是冬天,要是夏天我一定会中暑死掉。” 钟云疏将口罩隔离衣手套扔进火盆,看火舌腾起,灰烬明灭:“大邺的绝大部分地域早就禁了活祭,永安附近更是如此,但是自从大泽河泛滥成灾、疫病四起以后,活祭之风又死灰复燃,今年初大泽河流域被献祭的童男童女,数目过百。” “今年天灾不断,疫病不息。此风在各地愈演愈烈,活祭的不止童男童女,还有家畜、供奉的纸钱、米粮……每次活祭,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沈石松大人在治理大泽河疫病时,率领众多郎中,与活祭符纸之风对抗,得罪了背后的势力……” “现在永安城家家素缟、户户带丧,虽然没有活祭,符纸之风却盛行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符纸价钱不一,当铺前大排长龙,日夜不散。” “……”沈芩沉默了,钟云疏短短几句,道尽了大邺百姓的苦楚,听得怒从中来,“新任太医院院判是死人吗?惠民药局布施的汤药没有一点效果吗?” “你不是把掖庭治理疫病的方案报送上去了吗?永安城上下就没有采取措施吗?!” 第75章 永安夜诊 钟云疏看怪物似的瞪着沈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那样的痛心疾首,大约只有沈石松才能教导出这样仁心的女医吧。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速靠近。 沈芩探出头去,和一匹大黑马头毫无征兆的来个了亲密接触,吓得急忙后退,不小心绊在帐篷的绳索上,整个人失去重心划拉着双手向后仰去:“哎,哎……” 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挽住沈芩的腰。 沈芩迅速借力站好,闭着眼睛喘气:“谢谢啊……” “放手!”钟云疏低喝一声。 沈芩睁眼一看,一名全身黑衣的高大男子,正单手揽着自己的腰,吓得急忙推开:“谢谢啊。”然后不着痕迹地溜到钟云疏身边。 “雷大人,你来掖庭做什么?”钟云疏带上日常客套的面具。 “这位就是沈芩姑娘吧?”黑衣黑发黑眼睛的雷大人,并不介意钟云疏的态度,向沈芩璀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雷大人,您好。”沈芩三秒回神,和刚才的冒失鬼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家有急症,来请沈姑娘出诊!”雷大人极有礼貌地长臂一伸,“请!” “谁病了?!”钟云疏的嗓音难得拔高。 “清儿高热不退,娘亲急了一整日,”雷大人方才的戏谑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一直抱在手里,再熬下去,雷家就有两个病人了。” “上我的马车!”钟云疏拽着沈芩走出帐篷,一声唿哨,马车颠颠地跑来。 “……”雷大人嫌弃地瞥了一眼,“这么瘦的马,这么破的车,要猴年马月才能赶到永安?” 钟云疏拽过雷大人手里的缰绳,双臂用力捞起沈芩安放在马上,一跃上了马背,一甩马鞭:“你的马借用一下!” “我骑什么?!”雷大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黑马扬起的灰尘扑了一脸,咬牙切齿地上了破烂马车,刚喊了声驾,大黑马带着两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算这臭小子还有点良心!”雷大人捏捏鼻子,赶着马车也向永安城去了。 寒风凛冽,土路坑坑洼洼,高低树影幢幢,一路驰骋,马鞍硬梆梆,沈芩双手紧紧扒着马鞍前面,被颠得眼冒金星,脑袋像团浆糊似的想,电视剧里潇洒纵马也是骗人的! 骑马真是太难受了! “砰!”沈芩的头顶和钟云疏的下巴,第一百零一次撞出响声后,终于远远看到了永安城的……残垣断壁。 钟云疏却像铁人似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从马鞍旁的皮袋里取出一个帷帽,扣在沈芩的头上。 沈芩知道钟云疏的意思,完全没有二话,可是越来越近以后,看到沿街睡满了平民、震毁的房屋和街道完全没有清理、甚至于疫死的病人横亘街头路边…… “国都城啊,都这样了也没人管吗?”沈芩参加过地震后救援,不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消防、武警官员和各路救援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展开。 万万没想到,堂堂大邺国都城的永安,第一次见到竟然是这副鬼样子! 钟云疏扯着缰绳,绕过好几个堵塞的路口,才进入雷府所在的街坊,沿路上全是头上插着草标的游民、经过的每间当铺都大排长龙、而茶肆酒楼也灯火通明地招待客人。 沈芩脑海闪出一行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这样撞进视线,又飞快地掠过,“钟大人,那边大排长队的又是什么?” “求符纸的。”钟云疏回答得格外冷漠,“坐好,快到了!” 沈芩忍不住扭过头回看,在原主印象里,但凡遇到瘟疫,沈石松基本就是太医院、惠民药局和沈记药铺三头跑,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事。 可是,刚才经过惠民药局偌大的铺面,连盏灯笼都没有,黑漆漆的门前,既没有施药的木桶和碗,也没有施粥的大桶,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仿佛是座荒宅。 “草菅人命!”沈芩气得牙根痒痒。 钟云疏只是默默地拍了拍沈芩的肩膀,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又拐过几个街口,马头和前蹄高高扬起,停在一个大宅子门前,沈芩这才看到大红灯笼上醒目的“雷”字,这就是前任刑部尚书家? 钟云疏扶着沈芩下马,把缰绳扔给候在一旁的家丁,嘱咐说:“去禀报夫人。” “是!义公子。”家丁应得干脆,走得飞快。 片刻之后,家丁提着灯笼迎出来,“义公子,夫人说不用多礼,请入静园。” 钟云疏立刻拉着沈芩七拐八拐地走入静园,主屋前,两名丫环赶紧掀开厚软的布帘,请他们进去。 “云儿!”雷夫人只穿了秋日常服,用帕子拭着额头的汗珠,匆匆迎出来,迭声问道,“沈姑娘可请来了?” 沈芩刚取下帷帽就被屋子的热浪薰到了,再看到烧得极旺的火盆,后背立刻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好热啊! “义母,清儿怎么了?”钟云疏也被热到了。 “清儿浑身烫得像火炉似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雷夫人虽然一把年纪,但是“年老貌美”,看着最多四十,“我就给她捂汗,可是大半日了,一点不退,也不出汗。” “雷夫人,”沈芩照常行礼,“病人在哪儿?” 雷夫人拽着沈芩的手就往屏风后面走,“清儿啊,祖母给你找郎中来了,清儿,你醒醒啊,不要再吓祖母啦。” 沈芩转过屏风,往笼了层层纱幔的床榻上一看,差点爆粗口,六七个月大的孩子,穿了冬袄还盖了两床被子,会“捂热综合症”的! 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掀被子,脱冬袄,摸额头、探鼻息,可怜的孩子,已经捂得口鼻发白了。 “沈姑娘,如何才能退热啊?”雷夫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你把这些都掀了,还怎么捂汗啊?” “留两个火盆,准备一木盆温热干净的水。”沈芩摸着可以煎鸡蛋的小额头,整个人都不好了,这雷夫人看起来聪明能干,能干到把孩子捂得中暑了! “沈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雷夫人完全不明白。 “赶紧把体温降下来,不然会把脑子烧坏的!”沈芩一着急就会变得暴躁,嗓音就会升高。 “不行!”雷夫人厉声制止。 第76章 只信得过她 “你是郎中,我是郎中?”沈芩大声反问,扯开女娃的冬袄,一张夹在里面的符纸飘飘忽忽地落在床沿,浅黄为底、血红字符,刺眼无比。 钟云疏瞬间觉得双眼被符纸刺得酸疼不已。 “放肆!”雷夫人屋子里的一等女使立刻斥责,“竟敢对夫人不敬?!” “沈芩!”钟云疏和女使几乎同时出声。 “你……你……”雷夫人被气得捂着心口,“沈石松……是怎么教导女儿的?” “……”沈芩面对一屋子六道满含斥责的眼神,又看向双眼紧闭的女娃儿,急救时全身的紧绷状态,突然像被戳漏的大气球,松得一点不剩。 炽热的空气像被烤熟了一般,每个人都汗如雨下。 半晌,沈芩施施然行礼:“雷夫人,对不起,冒犯了。” 雷夫人气得发青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一些。 “告辞!”沈芩说完,径直向外走去。 “你回来!你去哪儿?”雷夫人从没见过这样的郎中,又捂着心口,女使过来扶住,替她顺气。 沈芩被一名女使不由分说地拦住了去路,皱了眉头:“请让开!” “我们夫人允许你离开了吗?!”前尚书府的女使调教得极好,出口的话还带着几分威严之势。 “我再说一句,”沈芩的耐心快被耗完了,“让开!” 女使突然出手,一耳光即将扇到沈芩脸上的瞬间,就突然被掐住手腕顺势拧到身后,疼得一声惨叫。 “不得无礼!”钟云疏一把拽住沈芩的手腕,“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何要走?!” 沈芩愤愤抽回手腕,咬牙切齿地、强压着怒火:“你们都看不出来吗?她的汗出得透了三层衣裳!她快死了!捂热而死啊!” “事有轻重缓急,幼儿之事尤其着急,为何那么多孩子活不到十岁,就是因为救病如救火,稍微一耽搁就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也就回天乏力了!” “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大一点儿,不会说太热了,也不会说渴要喝水,难受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对,我可以像之前在帐篷里分析时那样,把病因原理处理统统解释清楚,解释到在场所有人都明白,然后呢?我就只能把她洗洗干净好好安葬了!” 钟云疏眉头拧得死紧:“来人!夫人照顾清儿累了,把她扶回房间好好休息。调两名能干的女使或者婆子来!” “一切按沈姑娘的话做!” “云儿!”雷夫人简直不敢相信,“你……” “义兄携大嫂远赴大泽河治水,清儿是他们现下唯一的骨肉,”钟云疏停顿一下,“沈姑娘的医术,我信她,也只信得过她。让我们来处理吧!” 女使们一时间不知该听谁的才好,看看钟云疏,又看看雷夫人。 “还楞着干什么?照做!”雷夫人终于开口。 女使们赶紧忙起来。 雷夫人却坐着一动不动,虽然深居简出,但是掖庭的事情还是听闻不少,确实,清儿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可是就这样离开,横竖都不放心:“我不走,我就在这儿看着!” 沈芩气呼呼地站着。 钟云疏自然知道她气得不轻,轻轻晃了晃她的袖子,蓝黑的眼中充满期待。 沈芩气得眼神乱飘,冷不丁就和钟云疏的撞了个正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拒绝承认是被电到了,嗯),然后头一扭直奔屏风后面。 雷夫人又惊又怕,紧紧拽着钟云疏的衣袖,仿佛溺水濒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抓住这唯一的希望。 清儿是雷家孙辈第一个女娃儿,生下来就白白嫩嫩可爱得紧,是雷夫人的心尖子;平日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半夜地震的时候,雷夫人亲护着清儿,自己挨了好几下砸,清儿连根头发丝都没伤着。自从永安城传疫病以来,雷府大门紧闭至今,严查进出,可防不胜防,清儿突然就热了起来。 雷夫人忍不住把钟云疏拉到一边:“云儿,要说义母这些年对你视如己出,也不敢当;但是义母真是尽心尽力了,沈姑娘真的可靠吗?” “她要是不可靠,现在就没我了,放心吧,”钟云疏安慰着,“如果连她都不行,整个永安也没人可以了。” 雷夫人知道钟云疏的性子,听了这样一番话,放心许多。 “听说,您去刘家请人没请到,就去求了符回来?”钟云疏的眼底闪过一抹肃杀,不知道死活的东西,竟敢把手伸到雷府来。 “义母没办法了,沈家药铺全都封了,刘家的药铺真是……唉……别提了……”雷夫人一想到白日的四处奔波,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我知道人走茶凉,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他们真做得出来是么?”钟云疏冷哼一声,“别气了,真气出好歹来,清儿可怎么办?” “嗯。”雷夫人生生眨回眼泪,又折回屋内,守在屏风的另一边。 与此同时,沈芩忙着解衣服,扔衣服,散热,没有听诊器,就只能把耳朵听到小小的胸膛听心音,声音又弱又急促,皮肤烫得厉害。 “请准备沐浴水桶,水桶用热水烫过,不用很大,清儿宝宝够用就行,备热水,熟水放凉作冷水,要干净柔软吸水的布巾、更换的小衣服……越多越好!”沈芩看护清儿,有什么就从屏风后面提要求。 不得不承认,雷夫人调教的仆佣们用得很顺手,不出一刻钟就把所有的东西备好送来。 沈芩抱着清儿,在热水浴桶里快速清洗掉汗渍和粘腻,又用最快的速度,用烘热的布巾擦干,换好小衣服,放进薄被里没一会儿,热度就退了。 整个过程,上好的丝绣屏风全程光影直播,雷夫人捂着心口几次想冲过去,都被钟云疏制止,女使们看得目瞪口呆。 大冬天的给清儿洗澡,染上风寒可怎么才好?! “钟大人,所有感染风寒,咳嗽、流鼻涕的人,不得入内!后厨里挑选做事讲究干净的、为清儿宝宝准备吃喝用物,戴口罩帽子,按保护性隔离标准操作。”沈芩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 “我这就去安排!”钟云疏大概是除沈芩以外,对隔离最了解的人了。 “雷夫人,清儿宝宝的热度退了,现下醒了,”沈芩有些迟疑,“您要不要过来瞧一瞧?” 第77章 雷府震惊脸 “清儿啊……清儿……”雷夫夫扑到床榻边。 清儿水嫩的小脸蛋有点黄,忽闪着大眼睛懵懂的看着熟悉的祖母,扑通扑通蹬着的小短腿,系在手腕上的金铃铛呤呤作响,伸出双手要抱。 雷夫人一想到白日里唤不醒的难受样子,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泪水夺眶而出,“你吓死祖母啦……” 清儿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 “……”沈芩眼明手快地给雷夫人带了口罩,“夫人,娃娃的情绪是随着亲近的人变化的,您先平静下来。我还有许多事情要问您。” 雷夫人早就把之前的不愉快都抛到脑后,急忙拿帕子拭去眼泪:“哎,好,听沈姑娘的,都听你的。” 果然,清儿窝在雷夫人的怀里,乖乖的,不哭不闹了,时不时咧嘴笑,露出两颗小白牙,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连带着守在屋里的人,也难免嘴角带笑,没事就好。 “雷夫人,清儿宝宝烧得时间长、出汗多,现在精神很差,”沈芩习惯性双手一摊,“您也见到了,我手边没有药材可以用,也没有称手的医学物什。” “所以,一时没法判断她到底是怎么了,麻烦夫人您仔细回忆她这两日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不愿意喝奶……越详细越好。”沈芩拿起扔在一旁的双肩包,取出记录本。 雷夫人边想边说。 沈芩沙沙地记录,清儿平日的各种生活习惯、饭量等等,第一次发热时间……很快记了满满一页纸,在心里默默排除着各种小儿高热不退的疾病。 猩红热、麻疹、水痘、小儿急疹、白喉、百日咳……等等小儿常见病,都是从高热开始的,鉴于雷夫人说,自地震以来,雷府严进严出,静园更是护得水泄不通,连家中染病的仆佣们都不得入内。 一番排查下来,清儿既不咳嗽、也不流鼻涕、咽喉处也不红肿,沈芩在各种病名上打叉。 每隔一段时间,就看一下清儿全身有没有斑点红疹之类的。如果能验个血,看一下酸性粒细胞和巨噬细胞的数量,就可以确诊了。 没有如果。 雷夫人第一次见到这种诊病方式,也不敢多问,只要清儿好好的,怎样都行。 沈芩又手量了清儿的身长,秤了体重,开始估算失液(出汗脱水)程度,算下来,要补充不少水分。 正在这时,清儿的奶娘来了。 雷夫人急忙说道:“沈姑娘,清儿可以喝奶的吧?” 沈芩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快喂吧。”最好的能量补充剂非母乳不可,高热以后,幼儿肠胃极弱,辅食之类的还是扔一边再说。 只是,清儿很可能不吃。 果然,奶娘使出浑身解数,清儿就是不喝奶,不仅不喝还闹得厉害。 雷夫人端着温水,拿小汤匙亲自喂水,不喝就算了,还洒了一身水。 小娃娃难缠,软硬不吃。 雷夫人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拉着沈芩的手:“沈姑娘,怎么办呢?这可如何是好?” 沈芩想了想,问:“雷夫人,能让我去后厨瞧瞧吧,看看能不能弄些什么清儿能吃的东西来?” “成!”雷夫人急着要亲自陪去,被钟云疏和沈芩一起制止。 沈芩把雷夫人按在罗汉榻上:“夫人,您是清儿最亲近的人,她只认您。所以,趁现在抓紧时间休息吃饭喝水,这病起得快,去得未必快,半夜很可能还会闹。” 钟云疏使了个眼色,女使们赶紧安置雷夫人,捶腿的、传吃食的、揉肩的…… 沈芩在钟云疏的带领下,走了大半个雷府,进了后厨。 后厨因为清儿发热,厨子厨娘们本就心慌慌的,一见到沈芩和钟云疏亲自来,个个吓得魂不附体,直到知道他们是来挑选食材的,才喘出一口气。 沈芩在案头、仓库里来回地走,挑了两个新鲜的梨,见到藕粉也拿了,新米取了半碗…… “麻烦熬一小锅粥,熬得浓浓的那种,要取上面的米油。” “取个汤匙和小碗,沸水煮过给我。” “小刀和鲜梨也在水中烫过,放在碗里给我。” “藕粉加水调匀,一小碗给我即可,有什么可以温食的器具吧,也给一份。” 两刻钟后,钟云疏提着超大保暖食盒,和沈芩一起往静园走。 留下眼珠掉了一地的厨子们,慢了几拍的震惊排山倒海地袭来: 义公子回来了! 义公子带着一位姑娘,来了厨房!!! 义公子陪姑娘转了三遍厨房,心情极好,还和他们讨论哪个梨水口好、味道甜?? 太可怕了!!! 雷夫人躺在罗汉榻上,眯瞪了片刻,只觉得浑身酸软又无力,好不容易爬起来,就听到屏风后面,清儿带着兴奋的咯咯笑声。 屏风投射出两大一小三个人影。 “清儿宝宝,梨汁、藕粉汤、米汤,哪个?!”沈芩对待孩子的耐心出奇地好,对清儿说话的声音温柔极了。 “咿呀呀……啊……”清儿,拖着哈喇子,坐在沈芩怀里,眼光闪闪地盯着梨。 “梨汁,梨汁……”钟云疏拿着汤匙刮出梨汁,交到催促的沈芩手中。 屏风外的女使们个个呆若木鸡,连雷夫人醒来都忘了服侍。 78清儿很认人、除了雷夫人和奶娘谁都不要,却对着沈芩笑得灿烂;钟大人喜好独处,在雷府时总是不知去向,却很有耐心地陪到现在……眼前的一切是梦吧? “好啦,梨汁已经吃过,现在要喝米汤,米汤呢我放了一点点糖……甜……的,啊……”沈芩很好商量的样子。 清儿看看梨、再看看米汤,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嘴。 钟云疏一脸的哭笑不得,沈芩要是哪天不当郎中,改行做“拍花”(专指拐骗人口的人贩子),骗走全大邺的孩子都是小菜一碟。 清儿吃得肚子圆圆,还想吃。 “不行,不能再吃了啊。”沈芩暗示钟云疏,把吃食全都收走。 清儿正吃得开心,眼看着什么都没了,小嘴一瘪开哭。 雷夫人只觉得心疼得像被掐了一块似的,急忙跑过去:“吃!为什么不吃!祖母来喂!” 第78章 雷二公子 “不行!”沈芩斩钉截铁地拒绝,“雷夫人,清儿刚才又热一次,多吃会吐。” 雷夫人一个踉跄,脸色发白:“为何又热了?不是热退了吗?你会不会治啊?” “现在又退热了,”沈芩指了指换下的汗湿小衣服和还冒着热汽的浴桶,“这个热度会反复,等疹子出来以后,就不会再起热了。疹出热退。” “什么?”雷夫人只觉得天旋地转,“怎么会这样?” 沈芩浅浅笑:“生病嘛,总会这样,但是雷夫人,孩子不诈病,你看清儿的精神是不是很好?呼吸也平稳多了?也愿意玩了?” 雷夫人捂着胸口,把“不会治就给我滚出去”的话咽回嘴里,确实,清儿比白日好多了,小脸又红扑扑的。 “还有,雷夫人,您要有个准备,这次对清儿的身体还是有损伤,会瘦掉许多。” 雷夫人只觉得被人掐了心尖似的难受。 “完全康复,可以慢慢调养回来。”沈芩指了指符纸,“这种东西再也不要靠近清儿宝宝了。” “为何?”雷夫人觉得自己一只脚踩在悬崖边,稍有风吹就会坠下。 “您自己看吧,”沈芩掀了清儿的衣服,白嫩的肌肤上,赫然是红字符形的红疹,隐隐有变成水泡的趋势,“我刚问过钟大人,红字混有朱砂,对成人影响不大,但是对幼儿来说堪称毒药。” 雷夫人紧绷的神经倏的断了,感觉自己不断下坠,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沈芩眨了眨眼睛,轻叹一声,认命地招呼女使们把雷夫人扶到罗汉榻上,掐人中、解衣襟,折腾好一会儿,雷夫人才悠悠转醒。 雷夫人像打了鸡血似的,把沈芩的手抓得生疼:“怎么办?要敷药膏吗?要……” 沈芩很无奈,想拉开雷夫人的手,好像又不太合适。 钟云疏扶住雷夫人:“义母,清儿皮肤上已经消退许多了,会好的,听沈姑娘的。” 雷夫人哭成了泪人儿:“我……我……” “雷夫人,是药三分毒,尤其是对幼儿来说,”沈芩遇到这种病人兼病人家属,一个头两个大,“您先把自己养好,同时顾两个病人,我会吃不消的。” 言下之意,雷夫人不要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雷夫人刚才只是情急,却不是不明事理,听完以后正色道:“沈姑娘,我关心则乱,做了许多错事,请不要见怪,我再也不会添乱了。” 沈芩一怔,只以为雷夫人是养尊处优的贵妇,没想到也是位耿直的、喜欢明火执仗的女性,这种比较对胃口,挺好。 “来人,扶夫人回房休息。”钟云疏吩咐下去。 “不,我住到隔壁去。”雷夫人也不用人扶了,火速抓紧时间休息。 沈芩拦住雷夫人的贴身女使,问了不少问题,然后写了一张药膳方子:“你熟知夫人口味和喜好,这些都是补气补血的食物,让后厨做些即可。” 贴身女使听了,急忙捧着方子往后厨去了。 “沈姑娘大度,钟某感激不尽。”钟云疏等人退下,正色道。 沈芩正襟危坐地回答:“不用谢,实在是两个病人我怕自己会累死,所以预防在先。”随后,眼角弯弯,似笑非笑地瞅着钟云疏。 “钟大人,心灵手巧啊。”刮得了梨汁、喂得了藕粉,哄得了雷夫人,逗得了清儿,连让他装着和清儿抢吃的,也不在话下。 “好说。”钟云疏坦然迎上沈芩戏谑的眼神,连不敢当都省了。 两人守着清儿,闭目养神。 天蒙蒙亮,沈芩在又一轮温水浴、换衣服、喂吃食哄睡觉以后,揉着肚子,皱出一张苦瓜脸:“怎么就没人想起给我送点吃的呀?郎中也会饿的好吗?好饿啊……” “哈哈哈……”爽朗的大笑声从门外传来。 “二公子回来了!”守在园外门外的仆佣们纷纷行礼。 “来人,给沈姑娘送些雷府后厨的拿手菜,别让人说雷府不懂待客之道!”雷二公子雷鸣,大步进门。 沈芩一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由想到那辆被他嫌弃的老瘦马车,还有那条泥泞坑洼的官道,估计被颠得够呛,就忍不住想笑。 “站住,更衣沐浴以后再进来!”钟云疏毫不客气在门边拦住他。 “我……你……”雷鸣像受了莫大羞辱似的,“你竟然嫌……我脏?!你出来,我要和你单挑!” “没空。”钟云疏慢悠悠地回答,转身把门关上。 雷鸣没想到他会真关门,嗷一声捂着撞疼的鼻子,忽然就闻到身上的汗味儿、经过脏乱街市残留在衣服上的味道,自己也受不了,匆匆回沁园沐浴更衣。 沈芩忽然想到男皂吏和郎中所说的,因为雷尚书收养钟云疏,致使雷家不合,可是现在观察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大公子雷靖与我不合,义母和雷鸣还算和睦。”钟云疏观人于微,只要他想注意的,甚少会忽略。 沈芩做了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就默默等吃。 不出所料,雷鸣和吃食前后脚进入屋内。 雷鸣向钟云疏使了个眼色,两人到屋外站着,不知道无声注视在交流什么。 沈芩则趁这个机会,好好地欣赏满桌早点,“一口塞”的迷你小点心和小糕饼,散发着原料的香甜味,还有色泽不同的粥品和汤羹。 沈芩只有一个想法:“大户人家,果然不同凡响。”然后又望着窗影发呆,说实话,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钟云疏只是雷府养子,一定会把雷鸣当成钟云疏的弟弟。 除去太过明显的眼瞳色,他们俩身形相仿、连长相都有三分相似,言行举止相像得更多,就连穿衣风格都像。 只是,钟云疏虽然“千人千面”,但沈芩仍然能感觉到他安静疏离的底色;雷鸣就不同了,笑得爽朗,眉眼如星,阳光明媚的属性。 忽然,钟云疏拽着雷鸣走进屏风里,指着两张符纸,责问道:“千叮万嘱,这东西还是进了雷府,你打算如何处置?!” 雷鸣盯着符纸一怔,随后啪的一拍桌子,搁在桌沿的茶盏震得掉落,碎瓷片和茶洒得到处都是:“岂有此理?!” 第79章 沈家药方 “哇!”睡得并不踏实的清儿被吓得放声大哭。 须臾,屋内凝重的气氛、雷二公子风雨欲来的怒火被哭得一滴不剩。 沈芩赶紧把清儿抱起来,哄了又哄,不知怎么的,清儿越哭越大声! 钟云疏的眼瞳如有实物般地戳着雷鸣:“瞧你干的好事?!” 雷鸣一步步向后退,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升脑后,向钟云疏连连拱手:“哥,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娘亲要是问起来……” 隔壁刚睡没多久的雷夫人呼啸而来,心急如焚地推门而入,“清儿怎么了?!” 一瞬间,沈芩在哄清儿,雷鸣在向钟云疏讨饶,地上四散的瓷片……雷夫人立刻反映过来,气得面红耳赤,拧着雷鸣的耳朵就出去了。 雷鸣嗷嗷叫唤:“娘,您听儿子解释,真不是故意的……” 声音越来越远。 沈芩见清儿哭得脸色又有变白的趋势,怎么哄也不行,只能使出必杀技——胎儿姿势,五秒以后,清儿就抽抽噎噎地停了哭声。 女使们高悬的心又落回胸膛,对沈芩的好感度直线上升,几近爆表。 即使自认见多识广的钟云疏,此时此刻也不由呆住,沈芩是如何做到的? 又是一阵哄,沈芩确定清儿睡熟了,才把她轻轻放回床榻上,四周围好,长舒一口气,雷鸣被雷夫人拧成猪耳朵才好。 片刻以后,雷夫人进来看着熟睡的清儿,红扑扑的小脸,嘟嘟的小嘴唇,偶尔还委屈地瘪一下嘴,心疼得又想去揍雷鸣。 “义母,”钟云疏将雷夫人扶出去,“小心身体,这里有我和沈姑娘,放心吧。” 雷夫人毕竟有些年纪,一晚上折腾下来,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了,又回到隔壁休息。 沈芩明明饿得不行,可望着满满一桌吃食,却没有胃口,随便吃一些就搁了筷子和汤匙,好想全部打包带回掖庭。 钟云疏化身背景,静静守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雷鸣才做贼似的溜到门边,招钟云疏小声问:“清儿睡了吗?” 钟云疏比了个安静的手势,随手取出一长条纸卷,在矮几上打开。 雷鸣凑过来问:“这是什么?” “永安城方圆百里内,所有的寺庙道观舆图,”钟云疏把图推给雷鸣,“把这些查个底朝天,彻查符纸!” “把符纸制作、分发、获益……查得清清楚楚;还有,义母自从义父去逝,鲜少出门,如何求来的符纸?这也要查清楚。” 雷鸣收好舆图,点头,然后反应过来:“喂,我现在暂代刑部侍郎一职,是你上司,不准再拿我当小弟使唤!” “钟云疏从善如流地接话:“雷大人欲彻查符纸一事,卑职已将舆图呈上,希望对大人有所帮助。” “嗯,这还差不多,”雷鸣心情大好,忽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清儿真的没事吧?” “按沈姑娘的意思,至少要守三五日,不能断人。”钟云疏如实回答。 “哥,”雷鸣凑到钟云疏耳畔,“近日,国公府、侯府……好些孩子,不,娃娃们都病了,最小的只有两个多月,最大的也只周岁。” “今天早朝,老臣们唉声叹息别提多惨了。” “你想说什么?”钟云疏实在太了解这个弟弟。 “姓刘的当上太医院院判以后,就开始就抖威风,一直抖到地震前,那真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雷鸣脸上的笑意有些恶劣。 “我赶路时看到惠民药局空荡荡的像废宅,姓刘的到底怎么管的?” “姓刘的当上太医院院判,否决了沈大人所作的一切贡献,全部换成刘家医派的东西;地震以后,也正经地看过许多病例,但是对霍乱束手无策。” “霍乱是连沈大人都医治不了的病,从上到下都认;可是霍乱以后,接二连三地又有其他疫病发生,他开出的药方贵就不说了,要么无效,要么就是刚服两天好转,后面突然恶化。” “惠民药局延用刘家药方,有效的没多少,渐渐的百姓们都不去取药了;也是这时,符纸才会盛行起来。” 钟云疏没有言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沈芩,百姓十之八九都会像花桃那样,想念沈记药铺全开的时候。 “对了,前几日收到大哥的信,他提到大泽河泛滥、疫病盛行时,起初沈大人的药方很管用,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疫病而死的人越来越多……活祭和符纸就盛行起来,情形与现下相似。” “沈姑娘,”钟云疏知道沈芩能一心多用,她窝在屏风后面一动不动,肯定得听得清清楚楚,“你觉得呢?” “要么药方有问题,要么药材有问题。”沈芩伸展双臂,活动一下几近僵硬的颈肩,不知道是不是铰链留下了病根,天气骤变,肩膀和双臂就会隐隐作痛。 “怎么说?”钟云疏要听更详细的。 “大泽河那次,沈家倾尽仓库所有药材,调动了过半的沈家郎中,”沈芩从原主的记忆里,找到了当时沈家出发前忙得人仰马翻的场景,“走得匆忙,筹措的药材要延后半个月,分批从各地送达。” “如果最初的药方有效,那就是说,与沈家随行的药材品质良好;而且,临行时,父亲说随行的药材最多可用十五日。” “后面的汤药无效,应该是药材出了问题。” “沈家的罪名,赈灾药材以次充好,从中谋取暴利十万两白银,”雷鸣望着屏风后面的人影,“药方失效的时间,正好与沈姑娘所说的相对应。” “所以,是沈家采买药材时出了问题?还是送药途中出了问题?沈姑娘,你还记得沈家负责采买药材由谁主管?运送又是由谁监督的?收验药材的又是谁?”雷鸣知道钟云疏要替沈家翻案。 沈芩从屏风后转出来,阴郁地回答,“当时他们走得匆忙,我不知道大泽河那边是如何采买的,也不知道是谁查验的。” “但是有一点,沈家药方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药材到成药的每个环节,都仔细把关,如果药材有问题,就连熬药间的药匠都会指出来、并拒绝入药。” 三人面面相觑,沈家医队在大泽河到底遇到了什么变故? 第80章 彻查符纸 沈芩不知道当时的情形。 钟云疏和雷鸣即使能查到所有案卷,可无数疑问和困惑,都随着沈家男丁流放、女眷自缢画上了句号;当时的人证、物证和相关的查证人,都所剩无几。 除非出现强有力的人证和物证,否则,即使有心翻案,也无济于事。 沈芩垂下眼帘,叹一口气,又回到清儿的床榻边守着,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前提是保护好自己。 雷鸣悄悄看了清儿,见她睡得很香,总算放心了一些,可看到她胸前因为纸符出现的红肿,又咬牙切齿地撂下一句话:“查不了符纸,我就不姓雷!”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代理刑部侍郎竟然这么孩子气,还带着熊孩子的气息?到底行不行啊?这大邺朝堂之上,都是些什么德性? 睡得好好的清儿,忽然哼哼唧唧的,摇摇晃晃地坐起来,然后……嘘嘘了一大泡。 女使们赶紧来替清儿换小衣服。 二便通畅,对沈芩来说,意味着之前的捂热并未对清儿的身体机能造成器官的伤害;等女使们打理完毕,又一次检查了口腔粘膜和全身皮肤,并没有异常。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 沈芩打了个大呵欠,总算又熬了一晚。 雷夫人总算睡了个好觉,精气神恢复了一些,匆匆赶来,问了沈芩详细的照顾方法,想让女使记录下来。 沈芩不同意:“雷夫人,幼儿有太多疫病,都是从发热开始的,必须密切注意身体的各种变化,及时判断病程。放心吧,幼儿急疹完全康复后,一般就不会再得了。” 雷夫人一怔:“真的?” “是,”沈芩努力撑着愈发沉重的眼皮,继续守着,“夫人想来也有许多事情要忙,清儿病情有任何变化,我第一时间让女使吱会您。” “行。”雷夫人曾为尚书夫人,达官显贵的女眷好友颇多,每日应酬也必不可少,掌理府内之事是一把好手。 尚书突然去世,尚书府改为雷府,消停了不少日子,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都尝了个遍。就在满朝以为雷家从此一撅不振,就此衰败下去。 万万没想到,年初大儿子雷靖被指为外派钦差;最近,义子钟云疏官复原职;现在小儿子雷鸣又暂代刑部侍郎一职。 雷夫人又重新忙碌起来,听沈芩这样一说,也不能丢下应酬大事,一步三回头地管家去了,并撂下一句话:“沈姑娘的主意,就是本夫人的主意,谁敢怠慢立刻逐出雷府。” 于是,一整天下来,沈芩要什么有什么,女使们对她又敬又畏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是“狐假虎威”的狐狸。 照顾幼儿是件劳心劳力的苦差,尤其是生病的清儿,因为时不时发热,难受又说不出,所以越来越难缠。 幸亏沈芩的“孩子缘”很好,又有钟云疏的帮助,好不容易熬到夕阳西下,雷夫人料理完手边的事,来静园换手。 沈芩这才长舒一口气,古医有云,“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宁治十妇人,不治一小儿。”放在照顾病人身上,小儿这点真是深有感触。 时间一点一点地熬,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五天早晨,清儿的胸口开始起红疹,一个接一个,中午时分,全身上下连手心脚心都是小块的红疹,再也没发过热。 雷夫人见应了“疹出热退”,高悬了好几日的心总算回到肚子里,对沈芩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当晚,奔波了好几日的雷鸣才回府,沐浴更衣后溜进静园,进了屋子,就从宽袖里抽出一个长卷,搁在矮几上摊开,小声介绍: “这是永安城及周围的寺庙和道观,标了红色的都出售符纸;标黄色的提供符纸,但不收钱物;标绿色的,不提供符纸,却开放山门,供无家可归者借宿,寺众们还挨家挨户地化缘,救助灾民……” 钟云疏和沈芩分站两旁,看着这张“良心图”,大片大片的红色,小块小块的黄色,像点缀花纹似的绿色,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彻查这些寺庙道观背后的联系,揪出靠这些谋取暴利的黑手,”钟云疏的视线移向雷鸣,“身为刑部侍郎,查这些应该没问题吧?” 雷鸣苦着一张脸,“他们耳目众多,出售符纸的钱都收在功德箱里,我们的人手久在永安,一进入寺庙道观就被客气地招呼;也换过一些生面孔,有心去问上两句,立刻会被发现,更别提查这些钱物的去向了。” “随便找些理由,直闯进去,这还用我教你么?”钟云疏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影。 “还用你教?几次硬查,都被迷惑的百姓一涌而上,打伤了好几个兄弟,法不责众,最后不了了之,根本没法查,”雷鸣陡然提高嗓音,突然被钟云疏捂了嘴,“唔……” 沈芩只觉得三观尽碎:“敢动手打官差?”还连续打了好几次? “官差被打,最后不了了之?”钟云疏冷哼一声,“刑部大理寺干什么吃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雷鸣气得脸红脖子粗:“说是百姓,每次领头的不是侯府家人,就是国公府家人,让我们怎么抓?”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侯府国公府家人?”钟云疏一字一顿,“监国也不管吗?” 雷鸣气得跳脚,还没跳就被钟云疏一把摁住:“我写了二十一份奏章!” “你知道监国说什么吗?他说那些功臣勋贵是为陛下祈福,我们带人扰乱佛门清净地,本就不应当……我……”哪儿能说理去? “所以,你们就由着监国一手遮天?!”钟云疏的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 雷鸣气到极点反而笑了:“朝堂之上,能说得上话的,病的病,死的死,陛下一病不起,谁能拦?” “言官呢?!”钟云疏还不死心。 “监国说,天灾当前,不忍百姓陷于水火,当以赈灾为重,言官们各有分区,赈灾不妥就革职。让言官分担工部的事情,个个起早贪黑,事情越做越糟……”雷鸣实在说不下去。 “其他官员就这么看着?”钟云疏紧盯着雷鸣。 “哎哟我的义兄!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有精忠木牌,”雷鸣直摇头,“再说了,你上次和监国对着干,结果呢?人赃并获,扔进掖庭当晚刑讯,要不是魏轻柔念着旧情护着你们那一群人,现在还有你什么事?” 钟云疏移开视线,除了浓密的长睫轻颤,看不出任何异样。 木牌?沈芩下意识地点了点挂在衣服里的木牌。 第81章 谢礼 “云疏,你上次精忠牌被夺,现在官复原职了……”雷鸣小心试探着,“精忠牌找到了吗?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精忠牌这么重要的物件怎么会被偷走呢?” 一瞬间,沈芩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忽然觉得脖子有些不堪重负,同时心虚又别扭地注视着钟云疏。 钟云疏显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当务之急继续追查符纸!” “刚才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雷鸣出奇愤怒,“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手,根本无法使用!抓住的人,我们也不得不放走!怎么查?” 钟云疏神情自若,完全无视雷鸣:“等我回掖庭以后,我的人给你用,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雷鸣一怔,不遗余力地嘲笑:“你的人?除了独臂陈虎和赵箭这两根棒槌,还有什么人能用?” 钟云疏忽然伸手把雷鸣摁到一边,女使们立刻乖觉地退到门外。 钟云疏凑到雷鸣耳畔,低语一句:“陛下一病不起,但并不糊涂。” 雷鸣打小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是大哥雷靖,第二个就是钟云疏,三人之间的默契鲜少有人能比,钟云疏这一提醒,让他浑身一颤。 “沈姑娘,有劳了。”雷鸣客套完不等沈芩回应,溜之大吉。 沈芩趁屋子里没人,想把挂在脖子上的木牌取下来,不料被钟云疏看透,反而被摁住了双手,又怕被外面听到,急忙压低嗓音:“这个还给你,太贵重了。” 钟云疏似笑非笑:“对我来说就是个木牌,你替我保管着,不要被偷走才好。” 沈芩回忆着雷鸣说的一字一句,满脑子都是问号:“所以,你被扔进掖庭,是因为丢了木牌?” 钟云疏微皱的眉头微微舒展:“是,木牌在身,掖庭不得刑讯。” 沈芩磨了磨牙:“你能不能把来龙去脉对我说清楚?”每次话到嘴边留半句,害她脑子里一堆又一堆问号。 “时机到了,我自然会说,”钟云疏一点都不介意被沈芩看穿,时机非常重要,“说来话很长,需要不少时日。” “什么时机?” “不能说。” 沈芩的脸颊瞬间鼓成河豚,琢磨着要不要咬他两口消消气。 忽然,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躲到外面的女使扶着雷夫人进来。 雷夫人坐在地榻上,好一会儿才恢复平日的脸色,心有余悸地要求:“沈姑娘,你能不能在雷府多住些日子?” 沈芩不明白:“清儿疹子已经出了,继续按现在的饮食照料,很快就能痊愈。为何要多住几日?” 钟云疏问:“义母,发生了什么事?” “清儿病了的这几日,魏国公府没了小孙子,齐侯府没了小曾孙女……整个永宁城里,没了不少孩子,”雷夫人刚在外面陪哭了一阵,心慌得不行,“沈姑娘,你能不能留到清儿完全康复?” 沈芩下意识看向钟云疏,身为掖庭医,好像也不能在永安久留吧? 钟云疏也记挂着狗爬地的事情,离开掖庭整整五日,实在不能再拖延时间了。 雷夫人见他们不说话,更慌了:“云儿,你们回来前七日,魏国公府的国公夫人带着小孙子来玩儿,一大一小逗得可热闹了,谁曾想,今儿个来传话,说小孙子没了,为娘的怕……” “什么病?”沈芩心里咯噔一下。 “说是麻疹,也是高热不退,然后出疹子,不知道怎么的就没了。”雷夫人整个人都微微发抖。 “……”沈芩真心觉得永安城简直是疫病版潘多拉魔盒,冷不丁就能冒出个什么来。 “沈姑娘,你怎么不说话?”雷夫人殷切地注视着沈芩。 沈芩算了一下:“雷夫人,麻疹的潜伏期并不长,清儿病了五日加上之前的七日,共十二日;如果真染上也一定发作了。但是清儿热度已退,现在胃口极好,二便通畅,放心吧。” 雷夫人这才放松下来,随即又绷紧:“沈姑娘,那……我们要注意些什么?” “雷夫人,静园里这样格局的屋子有几间?全部收拾出来,生石灰水清扫地面,然后密闭屋子,用醋薰蒸,然后通风换气,每隔两日,清儿就搬一个屋子。”沈芩一个头两个大,常规消毒剂一个没有。 “醋能行?”雷夫人傻眼,“薰完屋子里岂不是酸溜溜的?” 沈芩噗哧一声没忍住:“雷夫人,现在就不要计较这些了吧?” 雷夫人纠结了一会儿,孙女比什么重要,很快释怀:“沈姑娘,这个醋什么的,我们也不懂,要不,你去教一下?” “雷夫人挑几个能干能记事的,找个屋子,我来教她们就是了。”沈芩也不好推脱。 雷夫人带着一等女使,跟前跟后,看沈芩教得很仔细,女使们也都学得认真以后,才稍微放心了一些。饶是如此,仍然希望钟云疏能让沈芩再多留几日。 钟云疏推辞不过,只能答应,先带沈芩回掖庭,若是掖庭无事,再带她回来小住几日。 雷夫人高兴极了,整个人迅速从霜打的茄子变成向日葵,拉着沈芩的手就要褪手腕上的镯子。 沈芩连连摆手:“雷夫人,不用了,真不用。” 雷夫人以为沈芩不喜欢这款式:“不喜欢红珊瑚的,走,去我屋里随便挑,什么样的都有,一定能挑到合意的。” 沈芩思来想去,挽住雷夫人的手:“雷夫人,真不用了,您要是真有心感谢,不如把镯子折成米面之类的?” 雷夫人的微笑僵在脸上:“折成米面?” 沈芩连连点头:“对呀,掖庭缺粮缺肉,吃食方面什么都缺。” 雷夫人整个人都有些石化:“云儿,户部何人如此猖狂,连掖庭供给都敢苛刻?” 钟云疏无奈,只得把粮道崩塌,运粮难的事情,向雷夫人解释一遍:“我手里大把的银票,买不到米面。” 雷夫人立刻嘱咐:“来人,带义公子去库房取米面,要多少给多少。” 沈芩暗暗感叹,雷夫人好大方! 第82章 欢聚食堂 夜幕降临,一辆结实耐用的马车的的驶出雷家大宅。 钟云疏一身黑衣驾着马车,嘴角上扬,雷鸣说雷宅马车多,闲着也是闲着,硬把这辆上好的马车塞给他,说是不能丢雷宅的脸面。 沈芩正襟危坐在车里,周围堆了满当当的米面肉类和蔬菜,车身两侧的布窗系得很紧,若是被夜间游荡的宵小知道这车全是吃的,就算是钟云疏驾的马车,也难保不会被抢。 钟云疏驾车极稳,套马是经验丰富的老马,配合默契;沈芩在车里既紧张又无聊,脑海里塞满了各种版本的夜袭突围事件,终于在天亮以前,看到了矗立的掖庭。 男监和疫亭方向,火光已经完全熄灭,男皂吏和郎中们蜷缩在掖庭大门外,瑟瑟发抖,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神,完全没了生气。 钟云疏跳下马车,把缰绳递给等候多时的花桃,示意她驾马车进掖庭。随后转身从包袱里取出两个纸卷,递到男皂吏班头和郎中手中:“永安城的大功劳归你们了。” 皂吏和郎中们紧紧握着纸卷,疯了一样往永安城的方向跑去。 钟云疏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才走进掖庭,边走边发出一声唿哨,几个身影追踪而去。 …… 女监得到消息,魏轻柔按沈芩给的每日配给机制算了一下,这些够掖庭撑一个月。 临时食堂里,火把烧得正旺,火盆上烤着肉片,肉香味争先恐后地往所有人鼻子里钻,大家聚集在一起,兴奋得过上元节。 大晚上有肉吃啊,搁以前做梦都没有这么美。 小机灵毓儿一会拉沈芩的手,一会拉钟云疏的手,还是觉得不够,照例又捧着自己的小碗硬挤到他俩中间,这才心满意足。 赵箭和陈虎正在吹第一百零八次牛,“勇救柴垛孤儿寡母”“神射手数箭齐发解决暴徒,包括那个小老头儿”,讲得绘声绘色,堪比说书场。 而被勇救的“孤儿寡母”也跟着李二狗到了掖庭,一见到钟云疏,立刻拉着孩子三跪九拜地道谢。 钟云疏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们,但还是忍住了,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好气氛。 正在这时,陈娘端着满满一大盆鱼肉,搁在矮几正中间:“沈姑娘,今儿个鱼肉管够!” 沈芩的脸颊上映着跳动的火焰,双手合十认真感谢:“陈娘最好了!” 不料,陈娘被吓得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沈姑娘,千万别这样。” 赵箭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摆谱:“沈姑娘,你怎么只谢陈娘,不谢我呢?这些鱼都是我蹲河边守很久才射中的!” “谢谢,赵箭神射手大人。”沈芩夸人从不含糊,立刻道谢。 陈虎趁着赵箭聊天逗乐子的时候,凑到钟云疏耳边,把狗爬地发生的事情前后说了一遍。 钟云疏微微皱眉,表示知道。 陈虎不甘心赵箭能逗得大家乐哈哈,强行转移话题:“魏大人,花大人,沈姑娘,你们会做菜吗?” 魏轻柔要不是脚踝上着夹板,肯定要踢爆陈虎狗头,捏了捏大拳头,把视线移开。 花桃哼了一声,表示懒得理他。 沈芩不说话,不过表情很明显,不会。 陈虎嘿嘿一笑:“沈姑娘,你怎么不说话?贱人,赌不赌,愿赌服输,我赌一吊钱,沈姑娘医术好心地好,只有厨艺不好。” 赵箭懒得搭理他:“沈姑娘厨艺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赌不赌?不赌别废话!”陈虎拿出随身携带的赌具,“来来来,红色表示好,黑色表示不好,我拿黑色,大家自便。” 沈芩看好戏似的撑着下巴,晃着签桶:“陈大人,赌什么呢?赔率多少?” 赵箭看了看钟云疏的脸色,又看了看兴致勃勃的沈芩,就知道陈虎再这么闹下去,铁定很惨,立刻抢走签桶:“这里是掖庭,你竟然拿这东西出来!” 陈虎很不高兴地哼哼,完全不敢看钟云疏的眼神。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花桃急中生智地转移话题:“钟大人,沈姑娘,毓儿这个年纪,一般孩子都启蒙了,所以这几日,我和魏大人就教他算术。” 沈芩诧异地看着摇头晃脑的毓儿,这么点大就学算术,岂不是手指头掰到脚趾头都不够? “你们不知道,毓儿可聪明了。”花桃一脸后悔教他的神情。 陈虎嘴最快:“毓儿,叔叔考考你,我带着一百文钱去永安买烧饼,一个素烧饼两文钱,一个肉沫烧饼要五文钱,我想给每人带一个素烧饼一个肉沫烧饼,一百文够不够?还能剩多少钱?” 众人石化,这个陈虎分明是欺负小孩子! 沈芩斜了陈虎一眼:“毓儿才多大呀?你就这么折腾他?过不过分?!” 陈虎嘿嘿一笑:“花大人说他聪明,我就看看他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嘛!” 赵箭毫不客气,伸手就弹,把陈虎疼得嗷嗷直叫:“你这么点大能算这个?!能不能别丢我们大人的脸?!” 没想到,毓儿先摇头,然后蘸水在矮几上写“拾玖”。 满座皆惊,毓儿随便写的吧。 钟云疏浅浅笑:“大家都算算,看看谁更聪明。” 一时间,掰着手指点人数的,抓瞎的,想偷瞄别人的……沈芩用了快速计算法,很快得出结果,心不由地颤了一下,毓儿这孩子也聪明了吧?! 结果是,除了钟云疏和沈芩,其他人都算错了,结果就是拾玖,不过不是剩下,而是不够。 沈芩使劲夸毓儿,捏着他的小脸儿,问:“你怎么能这么聪明的?” 毓儿很得意,向陈虎招招手。 陈虎傻乎乎地问:“沈姑娘,他要干嘛?” 沈芩很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毓儿要继续和你比。”出题的陈虎自己都算错,怎么好意思的? 陈虎倔劲上来了,和毓儿死磕了六道题,就差上“鸡兔同笼”这种奥数初级的题了,偏偏毓儿从不出错,每题都对。 再比下去,食堂所有人都要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沈芩实在受不了,蹭地站起来,拉着毓儿的小手说:“毓儿真厉害,我做好吃的奖励你!” 毓儿立刻两眼放光地小跳起来。 第83章 古法爆米花 沈芩拉着毓儿的手,径直走进后厨,站在灶台前。 把正忙着整理的陈娘吓了一跳:“沈姑娘,还想吃什么尽管说,怎么就来了呢?” 沈芩浅浅笑:“今天我也做个啥出来。” 陈娘满脸问号,要做啥? 沈芩拿起大粗碗,往木盆里舀了后厨用来灭火的细砂,足足有半木盆,然后搁到水里面,反复冲洗…… “……”陈娘一脸震惊,洗砂子……吃??? 毓儿乌黑的大眼睛快瞪出眶了,哧溜一下跑到外面,拽着钟云疏的手拉到后厨。 “沙!沙!沙!”沈芩卖力地淘洗细砂,过掉一盆又一盆水,洗出的水从浑浊到干净,直到最后变得清澈。 洗细砂要花不少时间,以至于后厨布帘外挤满了好奇的人,当然,谁也不敢挤到站在门边的钟云疏钟大人。 陈虎和赵箭小声嘀咕:“我们最近惹到沈姑娘了吗?” 赵箭摇头。 “那她为何在厨房洗砂子?砂子会吃死人的!” 赵箭一巴掌呼在陈虎脑袋上,低声喝斥,“沈姑娘是这样的人吗?!” 陈虎抬头冷不丁对上钟云疏的眼睛,立刻缩着头装模作样地走开了。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沈姑娘到底在做什么呢? 钟云疏凝望着沈芩脸颊旁轻轻摇晃的发丝,有些恍惚: 豪迈卷起袖子、随意抹去额头汗珠、系着腰带的纤细腰肢,不经意间,此情此景与埋藏到最深处的记忆重合,一样的烟薰火燎,一样的挥汗如雨……一样的熨贴他的心,让他充满期待。 “陈娘,能帮忙涮一下大铁锅吗?”沈芩完全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抓心挠肺的好奇心。 “行。”陈娘立刻把大铁锅涮干净,又用布巾擦干。 沈芩把洗得非常干净的细砂全部倒进大铁锅里,拿着铲子不断翻炒,炒了不短的时间,又往里面放了一块猪油,继续炒。 毓儿急了,拽着钟云疏的手不停地跳来跳去,真的要吃砂子吗?不要,不要! 钟云疏一把抱起毓儿,比了个安静的手势,走到沈芩身旁。 毓儿斜着身子,伸头往锅里看,砂子翻过来翻过去,好热好热。 沈芩弯着眼角浅浅笑:“陈娘,我还要生米、生麦子、生豆子……只要是生的,能可以!洗干净擦干,我要用。” “什么豆子都行吗?”陈娘满头雾水。 “都可以,”沈芩向毓儿扮了个鬼脸,“陈娘,火还要再大一些。” 毓儿因为探出的身子太多,要不是钟云疏抱得紧,差点掉到大铁锅里,吓得紧紧抱住钟云疏,可是没安稳五分钟,又伸长脖子去看。 “看好哦,一眨眼睛就会变的哟!”沈芩接过陈娘递来的生米,“我要放啦,要放啦!” 毓儿本就很大的黑眼睛,瞬间瞪成铜铃。 只见沈芩一把生米撒下去,碰到滚烫的细砂,瞬间膨胀成一片白花花胖乎乎的爆米花,迅速用抓篱捞起放到大碗里,招呼道:“趁热吃吧。” 毓儿抓了一把往嘴里塞,嚼了嚼,从未体验过的香甜松脆的味道,让他激动得在钟云疏身上连蹦带跳。 一把又一把生米撒下去,很快就把大碗装得满满当当,又装满了鱼盘。 “看好啦,我要放豆子啦!”沈芩继续招呼道。 毓儿激动得不要不要的。 一把黄豆撒下去,随着翻炒的细砂,膨成一朵又一朵爆豆花,豆类特有的香味爆裂出来,整个后厨全是淡淡的香甜味。 很快,生米撒完,黄豆撒完,黑豆也撒完,沈芩在装得满满当当的盘盘碗碗上撒了一点桂花糖碎屑,“陈娘,要是高兴的话,还可以切点肉薄片,埋在细砂里,味道也很好的。” 陈娘刚才尝了好几口,真是既新奇又好吃,赶紧切了些薄肉片搁进细砂里,翻一翻再拿出来,又装了满满一盘。 当这些全部端到食堂里时,沈芩满意地听到一片唏嘘和赞叹声:“大家不用客气,都尝尝吧,随便吃,管够!” 毓儿吃了爆米花又想吃爆豆豆,两只小手拿不过来似的,吃了一把又一把。 赵箭和陈虎扮了三十秒正经叔叔以后,等陈娘端出香脆肉片以后,就和毓儿没什么差别了。 花桃简直不敢相信:“沈姑娘,你还会这个?!” 魏轻柔一脸震惊,吃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赵箭和陈虎抢吃的,还不忘客套:“多谢沈姑娘,只是……这个叫什么才好?” 沈芩浅浅笑:“这是爆米花,这是爆豆子,如果糖足够多的话,还可以用来做米花甜糕,今天运回不少吃食,可是没什么糖,以后有机会再做。” 陈虎最是口无遮拦:“沈姑娘,哪天你不乐意当郎中了,还可以做这些东西过生活,真的。” 沈芩人生的第一理想就是当甜点师做小蛋糕,做各种各样好吃的,立刻点头:“嗯,这个主意不错,陈娘,真有那样一天,能给我当帮手吗?” 陈娘一下子被所有人注意到,圆脸刷的红透了,磕磕巴巴地回答:“沈姑娘,我不行的,真的不行。” 沈芩特别认真,“陈娘你既聪明又能干,做事勤快又特别周全,考虑一下呗,不会让你白做的,真要开个铺子,咱俩一人一半。” 陈娘受宠若惊的不知道怎么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嗫嚅了半天嘴唇,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眼睛里隐隐有泪光。 花桃第一个不乐意:“沈姑娘,你不能这样偏心,我也很能干的!” 魏轻柔特别跩又酷地要求:“沈姑娘,必须加我一个!” “沈姑娘,我力气大,看看我呗。”陈虎惟恐天下不乱,也要求加入。 “沈姑娘,你们做吃食,总要有人尝吧,对吧,看我,挺好的。”赵箭忍不住插嘴。 毓儿听得两眼放光,立刻拽着沈芩的衣袖,意思特别明显,不能忘了你的小可爱。 钟云疏清了清嗓子,环视四周,闹翻天的食堂立刻安静下来:“等到选铺子的时候,你们再要求也来得及。”随后视线停在沈芩身上,带着温情。 小剧场之“陈娘”: “菊儿,你要勤俭持家,孝敬公婆,伺候丈夫,不能丢我们陈家的门脸。” 陈菊出嫁前晚,听娘亲这样嘱咐,点点头。 爹爹是私塾教习,陈家在方圆百里很是清贵,夫君是爹爹的得意门生之一,和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 新婚燕尔的陈菊精心准备了早点和所有人的衣服,怎么也没想到,做得再好,遇上不愿意说好的人,也是什么都不好。 从那天起,她做什么错什么,说什么错什么,被从头到脚地嫌弃。 在婆家受尽刁难,回到娘家想诉个苦,可爹爹只问一句:你有没有护好陈家的脸面? 陈菊垂着眼帘,一次次咽下到嘴边的话,回到婆家又咽下所有的责怪和不满。 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却因为和婆婆起了争执,落了胎,婆婆也气病了。 她身子还没养好,“无能恶媳”之名已经传出去很远了,然后被赶出婆家。 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到娘家,爹爹和娘亲只撂下一句:“陈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陈菊从日出跪到日落,眼泪流干了,心也死了,带着满腹的委屈和无奈跳了河。 等她醒来,却看到了一黑一蓝的眼睛,吓得以为活见了鬼。 后来才知道这位是钟大人,身后站着一个独臂的壮实男人是陈虎,还有一个瘦高个儿叫赵箭。 仿佛老天开眼似的,她烧出来的饭菜会被抢光,打扫时有人提醒注意身体别太累…… 又过了几天,黑蓝眼睛的钟大人又领回一个不说话的男娃,叫毓儿。 陈菊太喜欢毓儿,觉得如果没有滑胎,孩子也会像毓儿一样可爱。 从此,钟大人在哪儿,陈菊就带着毓儿在哪儿,去掖庭也没什么。 第84章 沈芩小屋 一大盘爆米花、爆豆花和肉片干,放到了李二狗和李寡妇母子俩三人面前,沈芩浅浅笑:“再不吃就没啦。” 李二狗惊住片刻:“你是……沈姑娘?” 李寡妇母子俩连头都不敢抬,半躲在李二狗身后,像两只瑟缩的鹌鹑。 “是啊,”沈芩淘砂炒砂的时候不觉得,笑过闹过以后,只觉得浑身酸痛,站着坐着都不舒服,“怎么?我摘了口罩扔了隔离衣,你就认不出来了?” “不,不,”李二狗猛摇头,“您是掖庭医啊?” “现在是,”沈芩晃了一下颈项,“之前还不是。” “沈姑娘,”李二狗不时搓着衣角,磕磕巴巴的,连话都说不清楚,“除了疫病,你还能看很多病吧?” “……”沈芩眨了眨眼睛,“还可以吧。” “那个……就是……”李二狗连连点头,眼神满是期待,忽然又低头,“没什么……啊,什么事也没有。” “啊,那你们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沈芩强撑着沉重的眼皮,一步三晃地走远了,恍惚之中,已经看到牢房床在向自己招手了。 钟云疏大步跟在沈芩身边,有些不放心:“很累了?” “嗯。”沈芩把眼皮撑开一条缝。 钟云疏和沈芩并排走着,路并不通往“临时牢房”,而是带着她到了三层,见她还迷糊着,递去一把五彩丝绳编绳的鱼纹钥匙:“工匠们为了感谢你,把三楼向阳的屋子改造一翻,去看看?” “啊?”沈芩打量着造型独特的钥匙,爆炸的好奇心把瞌睡虫赶得无影无踪,“给我的?改造了什么?” 钟云疏微微笑,蓝黑眼瞳里有难得的轻松,嘴角上扬,整个人柔和了许多:“去看了就知道。” 沈芩拎着鱼纹钥匙,五彩丝线打的平安结流苏在夜风中拂动,好精致!又忙不迭地跑到门边,望着门上的双鱼纹锁……傻眼,这怎么打开?! 试一次,试两次,试三次,最后沈芩求救似的看向钟云疏,幽怨无比:“打不开。” 钟云疏接过鱼纹钥匙,将鱼尾部分在双鱼纹门锁的一端滑过,重复两次,门锁卡嚓作响,双鱼分离,门锁打开了。 沈芩按捺不住暴棚的好奇心,推开房门一看,当场惊呆: 小屋向阳、窗户多、采光好,每扇窗都挂了细竹帘,地面还铺了地榻,分成三格。 外间有矮几、药柜、秤量等用物;中间有桌椅,桌子上摆了竹筒,里面放了许多炭笔,书柜和有一整面墙可以随意写东西,书柜上还有一张暗格使用说明;最里面是卧房,有衣柜箱笼、有干净的床褥和卧榻……简而言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沈芩兴冲冲地跑到外面,开心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傻乎乎地看着钟云疏,心跳得很快,好半晌才呐呐地说声:“谢谢。” 说来也怪,沈芩在陌生人面前有多不动声色,在他面前就能有多闹腾,不见外得厉害。这样想着,钟云疏的嘴角又上扬起小小的弧度。 钟云疏俊逸的脸庞,难得有不夹杂其他情绪的欣慰,嗓音低沉又柔和,堪比最动人的琴音:“喜欢吗?” “嗯。”沈芩用力点头,眉飞色舞,“很喜欢。” 钟云疏拿了沈芩的钥匙,又教她如何上锁,然后轻轻拉过她的手。 沈芩看着他修长带伤疤的手指,指尖捏在手腕上不轻不重,仿佛捏住了她不自知的弱点,忽然就有些呼吸不顺,呼吸急促。 钟云疏将五彩丝线缠绕的活扣解开,扣在沈芩纤细的手腕上系好,抬起她的手,平安结刚好悬在手腕中间:“旁人不会知道这是一把钥匙。” 沈芩自认为肤色略白,可是钟云疏有着非比大邺人的白,相形之下,她反而略黑,真奇怪,虽然思绪百转千回,但礼数依旧:“多谢钟大人,我真的很喜欢。” 钟云疏握着沈芩的手腕,印象里她是一直纤弱的,可就是这双手,在无药无器的情况下救了许多人,柔软而有力量,舍不得放开。 “钟大人……”沈芩被钟云疏注视两颊微红,这小气鬼平日眼睛半睁半闭,只有到夜晚才睁开到日常,清澈得如同宝石的黑蓝眼睛就这样清晰地映着自己的人影,心跳又快了许多。(眼睛好漂亮!) 忽然,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响动。 钟云疏立刻收手,低垂着眼睫:“这几日你很累了,时候不早了,快些去歇息吧。” “嗯。”沈芩循声望去,总觉得那声响动不寻常,想去看个分明,却被钟云疏推进屋子里。 钟云疏几个凌空跃起,消失在夜幕之中。 沈芩背抵着屋门半晌,才摆脱气短胸闷脸红的状态,瞬间一跃而起,用最快的速度洗漱,直奔舒服的小床躺平,五秒入睡。 …… 三楼与二楼相联的转角回廊里,李二狗拉着李寡妇和孩子,要往上去。 “我不去!” “你都烧好几天了,沈姑娘的医术很好,”李二狗用力往上拽,“特别和善,完全不在乎我们是不是贱民……” “我没病!”李寡妇看着一阵风都能刮倒,力气却不小,径直往下走。 两人在楼梯上僵持不下。 “娘,你去瞧瞧吧,”孩子看着他俩,怯怯地劝,“你昨晚热得像炭一样。” “你看,孩子都比你懂事!”李二狗快要抓狂了。 “小孩子懂个屁,我不去!”李寡妇啐了他一口,斩钉截铁地往楼下走。 “你……你这个婆娘……还讲不讲道理了?!”李二狗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是现学现卖很快,和沈芩钟云疏相处了几天,觉得讲道理是件重要的事情。 “讲理?”李寡妇再啐他,“斗大的字一个不认识,还讲理?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然后就拖着儿子回自己的处住窝着。 长夜漫漫,李寡妇疼得蜷缩在一起,双眼紧闭,也挡不住泪流满面。 赵箭小剧场的分隔线: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一名白衣书生手持书卷临水而立,欣赏夕阳西下,诗兴大发。 湖边一条乌蓬船,船夫随手扔了个孩子,噗通掉进水里,冷眼看孩子慌张地扑腾,渐渐被水没顶。 “来人啊,救命啊,孩子掉进水里啦!”白衣书生大叫出声,急急地脱鞋脱袜子,岸边的人也闻声赶来。 船夫鄙夷地呸了一声,跳到河里,三两下就把孩子捞出来,搁自己膝盖上,脸朝下拍出一滩水,孩子就醒了。 “老子浪里白条,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旱鸭子,”船夫一脸厌恶,“老子脸都被你丢光了,还不麻溜起来,把鱼杀了!” 孩子一骨噜起来,哆嗦着拿刀杀鱼。 “老子今晚要吃鱼脍!”船夫嚷嚷着,又躺回逼仄的船仓里,先眯一会儿,晚上要捞鱼虾。 孩子拿着卷刃的菜刀,笨拙地剁头尾、剔骨、撕皮……过了半个时辰,端着一碗铺成牡丹花的鱼脍,淋上仓里所剩无几的酱料,一步一步挪到亲爹身边。 “爹,吃鱼了。” 船夫姓赵,名鱼,婆娘生儿子难产死了,留下这么个独苗儿,干什么都凑合,惟独不会游水。不会游水以后怎么当船夫? 独苗儿自然也姓赵,名不知道,因为亲爹从来都是随口叫,小崽子,贱仔,死东西……附近的人叫他“赵娃儿。” 可不是吗?捕渔是大邺的下九流行当,生活在渔船上、连破草屋都没一间的,比贱民还不如。 赵娃儿也很努力地学游泳,就是学不会,越学越怕,越怕越会被扔进水里,每天能走的地方只有小船,所以每天都过得特别害怕。 赵娃儿害怕且天真,总盼着没船了,就能生活在岸上! 日子一天天地过,赵娃儿仍然不会游水,赵鱼越来越愤怒。 赵娃儿越发希望梦想成真。 十二岁那年夏天,这个深藏的愿望突然实现了! 只是实现的代价有点大,一场暴风雨,船被浪砸烂了,爹爹也死了,赵娃儿却活着。 他站在岸边发呆,不明白爹爹明明那么讨厌他,还要拼死把他送上岸,自己却沉了底。 过了几天,赵娃儿才明白,没船也没法生活在岸上,就算走遍岸上的每个地方,甚至不管走多远,都没有一盏油灯属于他,连块破草席都没有。 就在赵娃儿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一个精壮老汉把他带回家,给了他一碗饱饭和许多菜,说:“孩子,你生来就是练箭的好手,从今天开始就跟着我!” 赵娃儿就开始了日日与箭为伍的生活,从射磨盘眼开始、越来越小,小到射铜钱眼儿……从站着射箭,趴屋顶、蹲井底、钻小巷转角、躲进树林、埋伏在森林…… 忽然有一天,老汉不让练箭,赵娃儿终于体会到比游水更痛苦的事情,认字。 他认字远没有练箭学得快学得用心,但是老汉手段强硬,因为赵鱼爹的死,他再也没敢许任何愿望。 十六岁那年,赵娃儿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赵箭”。 老汉拍拍他的肩膀说:“保家卫国去吧。” 赵娃儿背上箭囊和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奔赴塞外,五年后,回到永安城的是骁骑前锋赵箭赵大人,战事结束,不愿意闲着的他被安置到大理寺,当捕快教习。 永安城出了个蕃邦采花贼,祸害了不少良家妇女,被污了清白的,要么疯了,要么自尽,整座城都人心惶惶。 大理寺下属捕快们,顶着空前的压力,连捕快教习赵大人都出动了,奔忙好几日,采花贼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此时传来消息,刑部尚书雷霆调来一位断案奇才,年方十三的少年郎。 捕快们与断案奇才会面时,赵箭大人熬了五六晚实在撑不住睡过了头,急急赶到已经散会了。 当晚,赵箭大人再次出手,在烟花巷边袖箭连发抓住了一名蕃邦男子,扭送到大理寺。 大理寺被雷尚书的咆哮声震得抖三抖,赵箭头第一次握不住手中的弓箭,他射中的不是别人,正是雷尚书的义子、断案奇才、殉国蕃将之后,钟云疏。 钟云疏面无表情地处理完三处箭伤,指出赵箭追查时的疏漏,一个时辰以后,躲在醉仙楼后厨小鱼塘里的采花贼落网。 整个大理寺都知道,赵箭大人讨厌吃鱼、更讨厌有鱼的地方,没想到会因此而失手。 好在,赵箭只认比自己强的,从此对钟云疏服服贴贴。 再后来,赵箭得罪权贵,钟云疏全力相助,终于平安脱险。 从此,赵箭就赖上钟云疏了,管别人说什么,爱谁谁。 对了,赵箭仍然讨厌鱼、依然是只旱鸭子,时常怀念塞外生活,毕竟那里水源稀少,到处都是陆地,连鱼都看不到一条。 第85章 机关匠人 夜深人静,躺平的钟云疏了无睡意,旁人一晚睡四个时辰,他睡两个时辰足够了;而且他从不在床榻上“烙大饼”似的辗转反侧,睡不着就索性起来,不为难自己。 钟云疏坐在床沿,工匠们替沈芩改建医舍,也没忘记替他的临时房间做些改动,尤其是在不显眼的地方,做了许多收纳暗格,精巧程度与机关盒不相上下。 然而,毓儿手鞠球里的机关盒、沈家诊箱和秘方、狗爬地的活祭、雷宅里的符纸……一个又一个难题,盘桓在脑海,挥之不去。 尤其是今晚,陈虎和赵箭悄悄传话,狗爬地要活祭李寡妇和孩子的小老头儿和村民,来历不明,根本不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李二狗一个都不认识。 一桩又一桩急待解决的事情,像根根蛛丝,把钟云疏缠得严严实实;官复原职、扔在掖庭当主使,对其他人也许是沉重的打击,但对钟云疏来说反而是好事。 有官职、无差事、精忠木牌回到身边、有冰雪聪明的沈芩、陈虎和赵箭、工匠们……足够让他暗中调查。 钟云疏抛接着球形机关盒,他试了无数办法,机关盒还是纹丝不动,交给工匠,他们也一愁莫展。 正在这时,传来一阵轻而有特殊节奏的敲门声。 钟云疏打开门,就看工匠们站在外面,随即让他们进屋,又把门关上。 六名工匠,四名因为男监和疫亭焚尸的事情,忙得脚不点地,昨日才得空好好休息,连今日的晚饭都没吃。 另外两名,奉钟云疏之命,去永安城打探消息,刚回到掖庭就来复命:“钟大人,汇宝斋的掌柜说,这种机关盒只有大泽河丰阳城的戴氏工匠能做。” “要提前一年预定,定银二百两,交期不定。” “要不,我们去丰阳城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戴氏工匠问个究竟?” 钟云疏皱眉:“丰阳城?” “钟大人,丰阳城怎么了?”工匠追问。 “大泽河泛滥,洪水在深夜冲入丰阳,全城被淹,幸存者寥寥。戴氏工匠……只怕凶多吉少。”钟云疏眸光深沉,眼中带着冷意,寻找工匠这条线索多半是断了。 “……”工匠们哑口无言。 “大家辛苦了,早些歇息吧,”钟云疏向他俩微一欠身,“来日方长。” “是,钟大人。”工匠们先后退了出去。 心中似乎有什么重重落下,钟云疏将机关盒收好,又躺回床榻上,盯着印出陈旧水渍的石板屋顶出神。 机关盒价格不菲,工时极长,订购者非富即贵,为了双方安全,交付时并不见面,买家到预约之地取回机关盒即可。 机关盒打开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客人预定时有详尽要求,一种是工匠随意。 钟云疏琢磨着钱尚书的脾气禀性,机关盒一定有详尽要求,不仅如此,他艺高人胆大,敢把这么重要的机关盒塞进孩童的手鞠球里,必定是嘱咐过打开方式的。 毓儿不说话,所以钟云疏才想找机关盒匠人打开;可现在有善解人意的沈芩,也许明天就能问出些什么来。 这样想着,渐渐的,钟云疏合起双眼,迅速入眠。 …… 第二天一大早,钟云疏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临时食堂,约摸一刻钟的时间,其他人陆续到齐,左等右等,只有沈芩没出现。 赵箭瞥一眼天色,精准报时:“钟大人,朝食正。” 花桃有些担心:“钟大人,我去瞧瞧?” 钟云疏摇头:“不用,让沈姑娘好好休息。” 一时间,所有视线都粘在钟云疏身上,这话说得……怎么听着有些奇怪? 陈虎小声问:“钟大人,沈姑娘怎么就累着了呢?” 钟云疏皮笑肉不笑地静静看着陈虎:“沈姑娘守七个月大的女娃,整整五日,怎么会不累呢?” 陈虎嘿嘿挠着头,刚想问更二货的问题,突然就低了头。 赵箭从后厨端出洒了炒米的米粥,问:“胖子,假胳膊还想不想要了?想要就闭嘴!” “贱人,为什么啊?”陈虎呼噜喝掉半碗米粥,才抬头问。 “啧啧啧,怎么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呢?!”赵箭毫不客气地大巴掌招呼。 一时间,临时食堂满是陈虎暴跳如雷,誓要拿赵箭当晾衣竿使的怒骂。 “李二狗,”钟云疏瞧见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的狗爬地李二狗,“你过来。” 李二狗吓得筷子撒手没,胆战心惊地挪到钟云疏面前:“钟大人,有事您说话。” “陈虎和赵箭救下你们全村人,你们就没想到有什么表示?”钟云疏的神态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神情放松的以为他在开玩笑。 李二狗瞬间僵成石像,平日里口无遮拦,忽然就局促起来:“钟大人,我倒是想表示,可是狗爬地都是穷鬼,家里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钟云疏直截了当地要求:“你们替我做一件事,就当两清。” “什么?”李二狗很有些激动。 “你带着狗爬地的百姓,明探也好,暗察也行,”钟云疏把碗盘筷搁成一个形状,“我要知道这些纸上红色标出的寺庙,和符纸有什么联系?是否有特珠标记?” 李二狗有些抓狂:“钟大人,去永安城要不少路,我反正是囚犯,掖庭供吃食,无所谓。可是老乡们要生活,没法天天的在寺庙道观里待着啊。” “查清楚回来报,十文钱一天,”钟云疏很爽快,但不好唬弄,“捏造消息,人云亦云,每次十大板。” 李二狗连连点头:“哎,成,钟大人,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吗?” 钟云疏摆摆手:“你们穿得干净清爽些,寺庙道观都是清净之地,不可怠慢。” “是!”李二狗拔腿就跑,跑出去几步又撤回来,一直看着钟云疏,直到两人视线有了交集,“钟大人,如果这次查符纸我有功的话,能不能请沈姑娘给李寡妇瞧瞧?” “她的身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 “每晚都烧得厉害!” 钟云疏点头算是答应,随即看向蔫巴巴的毓儿,以及他身边的空位。 这个小妮子,怎么起得这么晚? 第86章 四根手指 从朝食到正午,钟云疏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再回到食堂,沈芩还没出现,花桃和魏轻柔正准备去三楼找她。 一刻钟不到,花桃和魏轻柔又下来了,有些着急:“敲门没人回答。” 这下子,食堂里的人都有些紧张,钟云疏一想到沈芩这几日守护清儿的劳累,心里咯噔一下,蹭地站起来,吩咐道:“让工匠去三楼。” 赵箭立刻飞奔而去。 钟云疏到了沈芩医舍门前,砰砰敲了三声,又敲得更大声,没想到还是没回应:“沈姑娘,开门!” “沈姑娘!” 仍然没有回应。 工匠很快带着工具赶来,三两下把门打开,立刻后退。 魏轻柔推门进入,又把门关上,穿过明堂到里间,随即目瞪口呆—— 沈芩趴在桌子上,各种笔摊满了半桌,两边墙壁上画满了奇怪的字符和图案…… “沈芩,你怎么了?快醒醒!”魏轻柔虽然对沈芩的感情很复杂,但是对她的关心绝不少于钟云疏。 沈芩还是没有反应。 “沈芩!”魏轻柔急了,用力把她抱起来。 钟云疏瞬间冲进来:“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魏轻柔也慌了。 钟云疏从魏轻柔手中夺过沈芩,平放在地,探到鼻息、摸到颈间动脉搏动,才长舒一口气:“她只是睡着了。” 魏轻柔满脸不敢相信:“能睡到这种地步?” 钟云疏点头:“雷宅幼女高热不退,沈姑娘连守五日,大约是放累了。” 魏轻柔一指小书房几乎被写满的两面墙,活见鬼似的地反问:“累成这样,还写了这么多?” 钟云疏把沈芩抱到床榻上,小心放好,嘱咐魏轻柔:“你守着她,等她醒来,带她去食堂。”转身离开,在经过书房涂鸦墙时,还是忍不住停了脚步,仔细看了一阵子,才匆匆离去。 魏轻柔还是不敢相信沈芩是睡着了,时不时摸一下额头,没有发烧;又探一下鼻息,确实有呼吸;再摸一下颈侧,缓慢有力。 不知怎么的,魏轻柔想到了说书场里的睡梦罗汉。 临到傍晚,沈芩才伸了个奇长无比的懒腰,迷糊中睁开眼突然看到了魏轻柔无限靠近的大脸,吓得蹭地从床榻上弹起来:“魏大人,你怎么来了?” 魏轻柔简直哭笑不得:“沈芩,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吗?” “啊?”沈芩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赶紧洗漱更衣,大家还等你一起进晚餐呢。”魏轻柔直摇头。 “……”沈芩火速洗漱更衣完毕,拉开竹帘看到红彤彤的夕阳,立时傻眼,猛的转头看魏轻柔,“我睡了这么久的吗?啊!!!” “怎么了?”魏轻柔急忙走过去。 “我好像……落枕了……”沈芩小心地扭着脖子,一通呲牙咧嘴,“啊,咝……” 正在这时,扑来一个小身影,紧紧抱住沈芩的胳膊。 “毓儿?!”沈芩纳闷了,“你怎么来了?” 毓儿照样不说话,拽着沈芩的衣袖就往外走,一直拽到食堂才松手。 陈虎一见沈芩就竖起大拇指:“沈姑娘,真人不露相啊!” 赵箭也起哄:“沈姑娘,失敬失敬!” 沈芩瞬间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再看到钟云疏微微上扬的嘴角,就知道这家伙在憋笑,不客气地走过去坐下,依然温文尔雅:“对不住,让各位担心了。” 陈娘一见沈芩,立刻招呼道:“今儿个试了些新菜式,沈姑娘尝尝?” “陈娘辛苦了。”沈芩托着下巴浅浅笑,尽量不乱动脖子。 万万没想到,毓儿也学着沈芩的样子,托着下巴,向钟云疏浅浅笑,两人神同步。 钟云疏轻声问道:“怎么了?” 沈芩叹气:“落枕。” 毓儿对他俩隔着自己闲聊很不满,坚定地学着沈芩的样子,还冲着钟云疏伸出四个手指,生怕他看不到似的摇晃着。 沈芩开始猜毓儿的意思:“你今天想吃四碗饭?” 毓儿被吓得使劲摇头,四个手指仍然戳在钟云疏面前,脖子也落枕似的歪着,只留了个背影给沈芩。 “……”沈芩掰着手指,讲述一切可能性,“钟大人,毓儿这个样子、或者这种手势,你有没有在哪里见过?” “或者钱尚书以前有没有比过这种手势,在偶然的机会,遇到过?” 毓儿比着手指,忽闪着大眼睛,直直地盯着钟云疏。 “毓儿,是歪着头比手指的姿势吗?”沈芩忽然反应过来。 毓儿点头。 钟云疏先是一怔,脑海中飞快掠过与钱尚书相关的情境,他过目不忘,却没有一个符合的,甚至类似的都没有。 毓儿明显有些着急,不停地拉钟云疏的衣袖。 “毓儿,乖,坐下,”沈芩劝道,“给钟大人一些时间。” 钟云疏看看沈芩,又看看毓儿,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场景: 两年前,他查案时到户部调帐本,当时正是秋季,户部最忙碌的时候,户部上下忙到夜不归宿,困了就地打盹,实在太累就去茶房躺一会儿。 钱尚书当时就靠着帐本柜打盹,手里还摊着一份厚实的帐本,被钟云疏的轻唤声惊醒,当时就一头磕在柜子上,帐本掉落在地,手指趴在柜子边缘,刚好是四根。 等钱尚书爬起来,想去拿帐本时,又被陛下传招,只能说:“钟大人,帐本都在,你要是等不及,可以在这里看,有用得到的,摘抄下来即可。” 于是,钟云疏坐在户部查了好几天的帐本,这是他与钱尚书难得的几次交集之一……却想不出有什么线索可以打开机关盒。 “毓儿,你知道打开机关盒的法子吗?”沈芩又问。 毓儿摇头,还给了她一个白眼,意思不用猜也知道,他要知道早打开了不是吗? 整个晚饭时间,钟云疏都在琢磨,饭也吃得心不在焉。 沈芩吃完,才慢慢拍地反应过来,昨晚在墙上的写画没有擦掉,还有满桌的笔记没收起来,立刻找机会溜回三楼。 可是刚打开双鱼纹门锁,身后就传来熟悉的低沉的男子声音: “沈姑娘,钟某有事请教。” 第87章 思维导图 “钟大人……”沈芩很不情愿地转身,捂着嘴打了个呵欠,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我还是好困啊,改日再聊行么?” “……”钟云疏没有回答,饶有兴趣地凝望着沈芩,敢在他面前明目张胆说瞎话的人不多,这小妮子不仅敢说,而且张嘴就来,这种体会着实新鲜。 “行么?”沈芩眯缝着眼睛,让自己从表情到肢体语言都显得特别真诚。 “哦,”钟云疏眉眼俱笑,“反正我过目不忘,有时间再找沈姑娘请教墙上和满桌的……笔记,对吧,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 沈芩嘴角一抽抽,是装死到底还是改变主意,见钟云疏一脸“我就静静看着你作死”的神情自若,随即嘿嘿一笑:“我忽然又不困了,钟大人请!” 反正自己丢脸丢到家的样子,钟云疏都见过,不就是装死被拆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大沈芩能屈能伸! 钟云疏一伸手:“沈姑娘,先请!” 两人假客气兮兮地进了屋子,沈芩还是下意识地想收笔记,还没来得及动手,钟云疏又提醒她:“我都记得。” 沈芩翻了个大白眼,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暴揍钟云疏一番,转身笑脸相迎:“钟大人,尽管问。” 钟云疏毫不客气地一指满墙的箭头、三角和四方形:“这些是什么?” “思维导图,”沈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特别无辜地傻笑,“我忘了不少事情,想重新回忆起来,所以就在墙上画了这个,四方形的代表记得的,三角形代表模糊不清,空白的就是不知道,箭头就是先后顺序……” 钟云疏微一点头,表示明白。 “我还有随身携带的,就是这些,”沈芩随手抄起一撂纸,用缝针装订好,“如果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记录,整理的时候也许能回忆起来。” “……”钟云疏盯着墙面出神,随后紧盯着沈芩,“人一己百,沈姑娘,不如让我体会一次?” “什么?”沈芩满以为这样能把钟云疏打发走,没想到他问完,就很自来熟地坐在了她的椅子上,又在桌面上抽了一撂纸,惊呼,“钟大人,你……” “毓儿的手势,歪着头的样子,”钟云疏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黑蓝的眼瞳带着蛊惑的力量,微笑着,“我的确在户部曾经见到钱尚书歪着头扒着书柜的样子,可是想不起任何能关联的人事物……” 沈芩被钟云疏突如其来的“顽皮”萌到了,心跳加速,脸忽然就有些发烫,随便从他手中抽了些纸,拿着炭笔,开始画图,边画边说:“目标,破解钱家机关盒。” “对!”钟云疏微微侧坐,满眼都是沈芩专注画图的侧脸,黑亮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星光。 沈芩手中的笔沙沙不停,“线索,毓儿的手势,四根手指是这样的吗?如果不对,你来补充就是。” “可以。” “头是这样歪的对吗?”沈芩用火柴小人的画法,把姿势定格,然后圈出来。 “对。” “钱大人能用自己的习惯手势,告诉毓儿如何表达。那么,他必定心细如发、观人于微,所以,线索最可能出现在当时他的周围。钟大人,您觉得呢?” “是!” “钟大人,您知道机关盒大概的开启方法吗?” “指划和特殊钥匙,指划包括写字或者特定图案,特殊钥匙有可能是任何预设的物件,最大也就是机关盒的一半。”钟云疏很肯定。 沈芩习惯性的转笔玩笔,不眨眼睛地盯着草图,忽然盯住钟云疏: “您在户部见到钱大人的时候,书柜上有什么特别的图案、画、镇纸摆件什么的吗?或者什么小玩意儿?” “……”钟云疏立刻拧着眉心,浓密的长睫毛合上,微微颤动,薄薄的眼皮下,眼睛明显在转动。 沈芩知道他在思考,静静地站着,不说话。 天色渐晚,钟云疏睁开眼睛,有些迷茫地仰头,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随后又看向沈芩:“想不起来。” 沈芩第一次见到钟云疏懊恼的样子,鬼使神差地遮了他的眼睛,放柔嗓音: “那日你去户部,是晴还是雨,钱大人靠在书柜上睡着了,旁边没睡的官员和你打招呼了吗?周围有什么味道?” “有人给你上茶了吗?” 经过地震的生死之交,钟云疏对沈芩有近乎本能的信任,随着她的引导,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 那日是立秋的午后,雨很大,通向户部的石板路上又湿又滑,钟云疏独自撑着油伞,没走多久,官袍下摆和鞋子就湿透了。 走到户部,站在重檐下等候通报,那时他刚断了一桩灭门惨案,被陛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大嘉奖了一翻,赏赐无数,一时名声日盛,门房对他很客气,很快就把他引到钱尚书那边。 所以,他才会撞见钱尚书睡着的样子……钱尚书倚在书柜旁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眼袋又大又肿,还有熬了多日才有的黑眼圈…… 花格木门虚掩着,屋子里有极淡的檀香味儿、官员拿来充饥的糕饼味儿、木制家俱的味道,还有……浓茶的味道。 户部其他官员一见钟云疏就如临大敌,赶紧把钱尚书叫醒。 户部官员的客套很浅表,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戒备和惊慌,一边叫人上茶,一边恨不得他赶紧走,忙碌多日的疲惫,连假笑都有些僵硬。 钱尚书挣扎着从书柜旁醒来,一见他就唬着脸:“钟大人有何贵干?” 钟云疏见过各式各样的眼神和脸色,毫不介意地回答:“手中一桩案子审过了,想和户部的帐本核实详细数目……” 钱尚书上下打量他许久,似乎想确认他是不是存心找茬,见他极为坦然的模样,长叹一口气:“钟大人,不是户部门槛高拿乔,而是实在拨不出人手为您一人单独对帐……” “不碍事,只要把帐本拿出来,我自己核对就行,”钟云疏日常文雅有礼,“当然,如果不方便,钟某在这里看也可以,只是一些数额。” “啪!!!”钱尚书失手打翻了一个竹纹陶瓷茶罐,茶叶洒了满地。 第88章 竹纹茶叶罐 钟云疏陷入回忆之中,急促的呼吸渐趋平稳。 沈芩的掌心被他浓密的睫毛扎得痒痒的,想悄悄移开,不料却被他摁了回去,好吧,唤起回忆最重要,只能守护珍宝似的举着手。 相对于钟云疏的专注,沈芩的掌心贴着他的剑眉和高挺的鼻梁,视线却停留在他略红的唇色上……迅速摒弃杂念,盯着满墙的笔记出神,没多久又走神。 突然,钟云疏拉开沈芩的手,呼吸急促地对望片刻,绽出一个笑容,“等我……等我……”转身跑出医屋。 沈芩的心跳突然快了不少,不行,她好歹是见过无数美男的现代女性,不能这么没出息,冷静,淡定,收拾桌子。 桌子还没收拾完,钟云疏就冲进来,顺带栓了门,从宽袖里取出了毓儿家的机关盒——完全没有缝纹的圆形木球。 “你想到开盒方法了?”沈芩的视线在他和球之间来回。 钟云疏坐在椅子上,把木球从不同角度放,每次松手都会滚动,却依然放个不停。 “钟大人,球面和桌面够光滑,总会这样,您想干嘛?”沈芩话音未落,就看到木球稳稳地停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钟云疏递给沈芩一撂纸:“帮我写……笔记。” “什么?”沈芩不明白。 “不知哪种可以打开,只能不停地试。”钟云疏被思维导图启发出不少新想法,平日鲜少有人能跟上他的思路,但是沈芩就不同,她飞快思考起来,连他都跟不上。 “行。”沈芩拿出画细胞图的准备来。 钟云疏先用指尖划了茶叶的形状,沈芩在纸上画好,木球纹丝不动,沈芩把纸上的茶叶打了叉。 钟云疏又画下竹纹茶叶罐上的花纹,木球还是不动。 茶叶罐的形状,木球仍然不动。 …… 半个时辰过去了,沈芩面前偌大一张纸上都画满叉,木球没有任何变化,两人面面相觑,这又是什么情况? 钟云疏神色复杂,渐渐焦躁起来,砰的一捶桌子,:“我已经把当日看到的图案都试过了。” 沈芩把纸揉成大团儿,随手扔着当球玩儿:“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事实证明,男人心水中月,这也太难猜了好吗!”说完,手中纸球沿着抛物线,不偏不倚地掉进不远处的竹篓里。 钟云疏随手团了张纸,也像沈芩一样扔出,纸团撞在竹篓细窄的边缘,弹起些许又掉在地上。 沈芩看着钟云疏更加郁闷的俊脸,忽然就有些想笑,可还没来得及笑出声,就被他瞪了一眼,立刻扮乖。 “钟大人,刚才那满满一大纸,至少说明一个问题。” “什么?”钟云疏睁开了眼睛,蓝黑眼瞳透着期待。 “图案的可能性很小了,”沈芩在灯笼跳动的亮光里,在医舍里走过来走过去,思考着更多的可能性,最后停在钟云疏面前,慢条斯理地假设,“文字的可能性更大,来,钟大人,继续回忆当时的文字。” 钟云疏向后仰靠在椅子上。 “吃糖么?”沈芩很大方地分享自己少得可怜的零食,“大脑,哦,不,头,只占人体的七分之一,但是它特别娇气,耗氧量却占了五分之一还要多。” 钟云疏摇头拒绝。 沈芩吃了两颗糖,继续解释:“持续的、高强度的思考,会让人很疲惫,及时吃点糖,可以哄哄它继续工作。” “当然,好好地睡一觉,效果更好。” “所以,钟大人,时候不早了,要么我们继续在这里熬,要么好好休息,明天继续。”沈芩说着,收拾摊了一桌的纸笔,“明天我要找工匠问问,能不能做出各种颜色的笔?哎……” 竹质笔筒被沈芩碰翻,滚落在地,哗啦一阵响。 响声不大,却勾起了钟云疏的后续记忆: 钱大人失手打翻的竹纹陶瓷茶罐堪堪停在了矮几边缘,茶叶洒了满地,一名打扫见了急忙要清扫。 钱大人却制止:“茶叶来之不易,捡起来吹掉灰尘,还可以泡茶。”说着,把茶罐扶好放正,罐子盖的内里有个字“竹”。 钟云疏如遭雷击,惊呆半晌,脑海中画面定格“钱大人左手四指相扶,右手捏盖,盖内竹字外面有圈。” “想到什么了?”沈芩好奇地看着惊愕的钟云疏,一蓝一黑的眼瞳格外清晰,里面还映着小小的自己。 钟云疏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把这个细节反复回忆,没有偏差,关键是钱大人还说了一句:“即使用瓷做出了竹形,内标竹字,终归不是真竹。” 此话一出,其他官员的眼神都有了变化,不用怀疑,钱大人的“不是真竹”讽刺的就是钟云疏,即使改了大邺的姓、日常和大邺人无异,他始终是蕃将之后,尤其是一双异色眼睛,不论走到哪里,始终格格不入。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应的? 钟云疏从鼻子喷出一口气,懒得搭理。 沈芩注视着钟云疏的微表情,刚才一瞬间,他似乎生气了,为了不成为“池门失火的倒霉鱼”,果断地后退三步,退到斜对面的桌角。 钟云疏眼神深邃,伸出的手指有些迟疑,然后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坐回到桌前。 “钟大人,欲速则不达,”沈芩注意到他有些焦灼的目光,安慰道,“要不,今天就到这儿?明天一早继续?” 钟云疏没有理睬,再次伸出手指,在木球上一笔一划写“竹”,最后一笔刚停下,突然咯嗒一声,木球原地摇晃三下,光滑如镜的表面显现三条裂缝,均匀地裂成三瓣。 沈芩已经在纸上写下“竹”字,刚要习惯地划掉,就被眼前一幕惊呆了,这就打开了?就这么打开了?! 钟云疏从均匀的三瓣里取出一个小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点一点,纸团看着小,万万没想到,全部展开竟然铺了满满一桌。 一时间,刚缓过神的沈芩被满桌五颜六色的图案纸,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 藏宝图?! 第89章 为你好 沈芩望着钟云疏,好奇心瞬间爆棚,等着他揭开谜底。 钟云疏蹭地一下站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完全没有理睬沈芩。 沈芩满腔好奇被泼了盆冰水似的,第一次见到这样绷紧得像困兽的钟云疏,直觉告诉她,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为妙,于是地退到角落,静静观察。 原本以为机关盒内藏的,一定是钟云疏迫切需要的线索或是证物,可现在看着,怎么像个魔兽版的烫手山芋?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以后,钟云疏把工匠们装在墙上的木板卸下,将机关盒里的纸粘在里层,把木板装好,仿佛一切都不存在。 沈芩再次惊呆,就这么放在这里了? “沈姑娘,”钟云疏缓缓抬起头,直视沈芩的眼睛,仿佛看透她内心似的充满威慑,“如果我离开掖庭超过三日未归,音信全无,你就把纸重新塞回木球内,会有人带你离开掖庭。什么都不要问,我会安排好所有的一切。” 沈芩如坠冰窟,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直蹿脑后,留遗嘱?!什么情况? “赵箭和陈虎,必有一位来保护你,除此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钟云疏见沈芩大惊失色,安慰道。 “停!”沈芩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钟大人,请你把话说清楚,那张纸是什么?到底有什么危险,你就这么留个遗嘱?” “知道越多越危险,”钟云疏答得坦然,“你不必知道。” 沈芩只觉得喉头像卡了个什么东西,咽不下,吐不出,反问:“钟大人,之前说好我们会同生共死的,你什么都不说,就替我安排了所有事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为你好!”钟云疏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反驳,决定快刀斩乱麻,“知道得越少,你越能全身而退!” “啊,之前信誓旦旦地要结成盟友,共生死,同进退,现在扔出一个为我好,就要让我安心地当个傻子聋子和瞎子?钟大人,您怎么能这么做?!” 钟云疏一时词穷,随后反问:“没有退路才要同生共死,现在尚有余地,为何不趁早打算?” “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沈芩才没这么容易打发,“谁都知道,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可是就你我现在的情形,完全是一条绳子上的蜢蚱,你若遭殃,我能好过?” “钟大人,沈家就因为父亲兄长处处维护,以至于我不知道太多事情,才要在墙上写写画画地找补,能想起多少、或者能查到多少,完全靠运气。” “可是,谁都知道运气这东西多不靠谱。” “现在,你又要瞒这瞒那,很过分你知道吗?!”沈芩难得愤怒,伸手就扯下木牌,强行塞回钟云疏手里,“散伙!把你的东西都拿走!” “你!”钟云疏望着气红脸的沈芩,手中沉甸甸的木牌还带着她的体温,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钟云疏,我不是寻常女子,不是需要精心呵护的娇兰,我有自保的能力,还有名医都不及的医术,我会分析、会判断、能应付各种突发状况。”沈芩一见那种“我都是为了你好”的神情,就觉得憋屈。 “父亲兄长在外面奔波,女眷们在他们的保护下无知得像傻子,大难来临,父兄们流放,女眷们软弱无能,最后只能以死鸣冤。” “沈姑娘……”钟云疏想说什么,又被她凌人的气势打散。 沈芩气得胸口发闷:“那又有什么用?!最有用的申冤方式,不是自己去寻找证据,自证清白吗?人死了,什么都没了,让我这种活着的人怎么办?” 被沈芩强行压抑的复杂情绪,似乎在今天找到了一个出口,爆发似的渲泻出来,仿佛压在胸口的巨石突然裂开,虽然疼虽然痛苦,至少短暂疼痛以后,是舒坦的呼吸。 “钟大人,人生下来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可是人会学习,学说话,学拿筷子,学吃饭。如果你觉得我哪里不足,不够充当你的左膀右臂,我可以学,我学什么都很快。” “但是,你不能什么要求都不提,就认定我不行,就随便给我留后路。” “既然是盟友,就消息共享,同进退!” 沈芩这样说着,就把钟云疏推出屋子:“钟大人,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还是同伴,那就告诉我一切;只是觉得我医术可以,那我就安心当掖庭医也可以,完全没问题。”说完,就把屋门关了。 钟云疏在回廊火把的亮光里,望着木门上的双鱼纹锁,收好木牌,一步一步往自己屋里走去。 自从父母殉国,钟云疏就习惯了自己处理和安排所有的人和事,反正围在身边的都是寻找保护和帮助的人,久而久之,他总是以“全身而退”来安置所有人。 可是,沈芩刚才一反日常,要知道更多更重要也更危险的消息,如果自己身败,她一定会下场惨烈,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为什么她不像其他柔弱的女子? 钟云疏想到刚才她愤怒难当,气得一拳打在石廊上! 他希望她平安无事,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沈芩站靠在门后,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工作这么多年、穿越后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本以为自控力已经非常了得,没想到今天突然就这样情绪化,自己是怎么了? 细想之下,经过这么多事情以后,她再也无法忍受身边亲近的人,以“为你好”的理由,替她遮挡所有的狂风暴雨,一个个死在她眼前。 因为,死去好容易,独自成活的人背负着太多的艰难,无论如何都无法好好生活! 钟云疏这个笨蛋,怎么就不明白?! 一时间,有日子没有发作的头疼,隐隐发作,一波接着一波,疼得沈芩费力地走到床榻旁,脱力地躺下。 长夜漫漫,沈芩双手抱头,蜷成一团,用尽方法都无法缓解这样的头疼欲裂,在半睡半醒之中,沉入无力混乱的梦境。 第90章 殃及池鱼 清晨,光线透过细竹帘,将床榻边缘照出一片光亮。 沈芩缓慢地爬起来,头疼断断续续地折腾了半宿,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像塞满了棉花,整个人都是懵的。 过了一刻钟,沈芩慢吞吞地洗漱完毕,一步三晃地向食堂挪去。 “哟,沈姑娘今儿个这么早?”陈虎大吃一惊,眼睛瞪得像铜铃。 “早,陈大人。”沈芩虽然觉得陈虎和平常不太一样,但是心事重重又头晕脑胀的,懒得追究,在老位置边坐下,发现食堂里还只有陈虎和赵箭。 陈娘在厨房里忙进忙出,一见沈芩立刻招呼:“沈姑娘,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吗?” 沈芩眯着眼睛挤出一个笑:“最近有些累,昨天白天睡太多,晚上没睡好。没有哪里不舒服。陈娘,早晨吃什么呀?”说着,就跟进了厨房。 赵箭确定沈芩进了厨房,立刻眉开眼笑,直接向陈虎伸手:“愿赌服输!” 陈虎郁闷得不行:“沈姑娘怎么能起这么早呢?!”从怀里掏出二十文,握在手里就是不给,还反问,“贱人,是不是你一大早把沈姑娘叫起来的?!” 赵箭毫不客气地大巴掌呼过去:“我没那么贱!愿赌服输,捏着二十文不给,能变出四十文来?!拿过!快点!是不是男人?!” “哈!”陈虎把铜钱当飞镖使,刷刷地射向赵箭。 赵箭双脚站定,左躲右闪前俯后仰,二十文钱稳稳地落在手掌心,“陈虎,要不要脸?!” 陈虎郁闷出去透气,刚走出几步又不死心地折回来:“贱人,不如我们再赌!” “赌什么?”赵箭来了兴致。 “赌钟大人什么时候走进食堂!”陈虎梗着脖子,“我赌一刻钟以内!四十文,赌不赌?!” “不赌!”赵箭一眼就顺着食堂大门与对面的缝隙,看到向这里走来的钟云疏,让钟大人知道他们拿他打赌,绝对是活腻了! “为什么不赌?!”陈虎力大身不亏,嗓门更大。 “不赌就是不赌!”赵箭眼看着钟云疏越来越近,拔腿就要开溜。 “赵箭!不准走!”陈虎立刻拽住赵箭,死活不撒手,“一定要赌!我就赌一刻钟!” 陈虎有股子蛮牛力气,赵箭一时挣脱不开:“你松手!” “不松!” “你们在做什么?”清冷疏离的嗓音响起,钟云疏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扭在一起的两位“大人”,“赌什么?!” 赵箭拖着陈虎就想开溜,忽然见到沈芩站在厨房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一时间心慌得不行。 “赌我什么时候起床是吧?”沈芩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二位大人,好兴致!”头疼、睡不好,心情特别糟糕。 尤其是见到钟云疏平淡如常的样子,沈芩的心情更糟,转身走进厨房,拿了两个包子径直出了食堂,“眼不见为净”。 “沈姑娘,今天还有小米粥。”陈娘追出来,沈芩已经走得连影子都没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钟云疏身上。 陈娘问了沈芩,又问钟云疏:“钟大人,沈姑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不好看,要不要我去看看?” 钟云疏被刚才沈芩目不斜视经过面前的样子惹到了,沉声道:“不用,真有不舒服就不会来食堂。” 天冷,毓儿就开始赖床,今天起晚了,兴冲冲地跑到食堂一看,沈芩又不在,小脸立刻不开心了,坐在钟云疏旁边,不停地扭来扭去。 大家都吃着自己的,盯着钟云疏,在心里嘀咕沈姑娘到底怎么了,却没有一个人敢问。 以往轻松愉快的吃早饭,现在食堂上空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诡异气氛,钟大人也不像平日那样……起码和昨天早晨完全不一样。 陈虎刚要说什么,立刻被赵箭一脚踩掉。 可就是这样的小动静,都被钟云疏看在眼里:“陈虎?” “在!”陈虎立刻应道。 “吃完把厨房堆的碗筷碟盘都洗干净,磕到碰伤照价赔偿;洗不干净,明日继续洗!”钟云疏的心情也恶劣得不行。 “啊……是!”陈虎猛地站起来,差点把矮几撞翻。 大家把视线投在陈虎缺胳膊的肩膀上,洗碗必须双手协作,让他洗好像有些刻意为难的意思。 “赵箭,吃完了就赶紧去射鱼,把鱼洗切干净以后再给陈娘。”钟云疏说完,继续安静地吃。 这下,大家都知道钟云疏这是刻意的惩罚。 赵箭绷着脸,恨不得把陈虎揍个十七八回,再一脚踹飞,其他人有令,他能只当耳旁风,可是钟云疏开口,他不做也得做。 陈虎才是贱人! 赵箭这样想着,回屋子去拿弓箭,越走越生气,老天真是瞎了眼,怎么弄这么个蠢货给他当伴?! 钟云疏吃完,嘱咐陈娘:“你带着毓儿回去歇息,中午再过来,这里所有的清扫都是陈虎,任何人都不准帮忙。” 只想厨房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响动,紧接着就是陈虎哀嚎声。 赵箭冲过去一看,陈虎碗没洗几个,已经摔断碎两个了。 钟云疏背着双手走出食堂,站在不远处的石廊抬头望,只见沈芩的屋门紧闭,又继续往自己的屋子走。 可是没走多久,又折回来往三楼走。 食堂边探出几个脑袋,看到这一幕立刻明白,钟大人和沈姑娘正置气呢,倒霉的陈虎和赵箭,就是“城门失火”殃及的池鱼。 提着箭囊的赵箭都快哭了,今儿个一定是忘看黄历,黑煞日吧?!为了二十文钱,摊上抓鱼剁鱼的差使。 没多久,钟云疏走到沈芩门外,敲了敲:“沈姑娘。” 沈芩正啃包子呢,听到钟云疏阴魂不散的嗓音,三两口把包子啃完,又躺平在床榻上,打算再睡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沈姑娘!” “沈姑娘,快开门!” 钟云疏轻唤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没办法了,哄道:“沈姑娘,快出来,我带你去沈宅找东西。” 沈芩从床榻上一骨噜爬起来,纠结三秒,大步向前打开了屋门。 第91章 符纸来源 “走吧,时间不等人。”钟云疏直截了当要拽人。 沈芩晃着直发懵的脑袋,视线到处游移,就是不看钟云疏:“钟大人,反正就是药房仓库门口那个地方,您去找吧,我不舒服。”一想到要坐那么长时间的马车,第一反应就是开溜。 “你到底怎么了?”钟云疏一把握住沈芩的手腕。 “头疼,”沈芩不着痕迹地摆脱他的手,“钟大人,我很不舒服,需要休息。”不知是昨晚的不欢而散,还是其他原因,见到钟云疏,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钟云疏当然看得出沈芩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以前只是发白,现在有些发黄,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带你去永安城找郎中?” 沈芩捂着额头哀嚎一声:“钟大人,您放过我吧,永安城全是不靠谱的郎中,我可谢谢您了!我只要好好休息,很快就能恢复。” “我可以带你去找太医院院判!”钟云疏看不得沈芩病歪歪的样子。 沈芩把钟云疏往外推:“钟大人,您赶紧回永安城吧,看看清儿怎么样,再看看那些害人不浅的符纸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还有沈家诊箱和秘方……” “您看,您这么多事情要处理,就不要在我这儿浪费宝贵的时间了。” “……您,怎么还不走?”沈芩简直头大如斗,任她怎么推,钟云疏都像根定海神针似的,一动不动,连官靴都没挪一下位置。 钟云疏若无其事地瞥了沈芩一眼,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沈芩立刻松手,得了,打不过,推不走……所以,“惹不起但是躲得起”,于是她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屋里,随手关门,冲到床榻旁躺平。 钟云疏望着锃亮的双鱼纹锁,等了半晌,沈芩都没有开门,只得默默往回走,脚步颇为沉重,石阶的回声更显得他空荡荡。 眼前回忆着沈芩和他一起,在女监上下奔忙,哪怕是两人都有太多事务要处理,两人匆匆一瞥都能让人感觉到一线希望。 可是今天,沈芩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旁,不论是被无视的感觉,还是她极为难看的脸色,都让他非常不舒服。 尤其是刚才她说“永安城全是不靠谱的郎中”骄傲和自信,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一直以来并不是他时刻守护着沈芩,而是沈芩以她特有的的方式守护着掖庭所有人。 不管是地震,还是震后预防,进入男监救治疫病……一切的一切,完全按照沈芩的方式,渡过一个又一个看似不可能的难关…… 所以,他生气,她更生气。 钟云疏颓然靠着石柱,她生气的理由更加充足,是的,她已经成为掖庭医,在隐藏的眼睛里看来,他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没来由的,他忽然想到前任刑部尚书雷霆告诫过自负的他:“云疏,你别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而且,就算是天纵之才,仍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话似乎应验在了沈芩身上,她千奇百怪的主意,各种奇思妙想信手拈来……果然是“人外有人”! 钟云疏更加沮丧。 “哥!”突然出现的雷鸣,大力拍了钟云疏的左肩。 钟云疏从沉思中回神:“雷大人,有何贵干?” “……”雷鸣没能如愿吓到难得走神的钟云疏,不由地怪叫,“你是不是人啊?换成其他人……” “你的衣物经薰香薰过,一进掖庭我就闻到了,”钟云疏截住雷鸣的滔滔不绝,“这边的石梯有回声,你还跑得生怕别人听不到……” 雷鸣笑容灿烂的脸庞,瞬间满是乌云:“真无趣!” “有何贵干,雷侍郎?”钟云疏完全不搭理他,和以往没有任何差别,“我虽然官复原职,但是目前只管掖庭,大理寺事务与我无关。” 雷鸣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就习以为常,另起话题:“清儿现在能吃能喝又能睡,还粘母亲,被日常来访的官家女眷见到了……” 钟云疏突然拧了眉心:“沈姑娘临走之前叮嘱过,不让清儿出静园。”雷鸣也很无奈:“你也知道,清儿是母亲的心头肉,清儿不好,她愁得茶饭不思,清儿好了,她成天高兴得像什么似的,有一天说漏了嘴,一下子就有很多官家想把自家孩子送来。” “这么多孩子都病了?!”钟云疏瞥了一眼。 “这么说吧,”雷鸣索性把心一横,“有病的自然想治病,没病的想来雷宅避一避。” “你知不知道永安城官家的孩子有多少个?”钟云疏的眼神像看二傻子。 雷鸣想估个大概,他能把所有登记造册的物件都说一遍,可孩子多半都没报藉,根本没法算,只能弱弱地回答:“要不,我回去统计一下?” “清儿生病,沈姑娘守了五晚!”钟云疏盯着雷鸣,带着压迫感,“那么多孩子,换成是你,能守几晚?” “……”雷鸣挠了挠头,左右为难:“哥,是娘亲让我来找你的,你就让我这么回去交差?!” “你回去告诉义母,世事多纷扰,只管自扫门前雪。”钟云疏扭头就走,撂下这么一句。 “哥!”雷鸣急了,“来求助的都是娘亲数十年的好友,娘亲于心不忍!” “那就让娘亲告诉她们,远离符纸,不要捂汗,”钟云疏脚步一顿,“沈姑娘教的,全都告诉她们,听不听,听到什么程度都在她们。” “还有,暗中调查的人手已经拨给你了,为什么现在都查不到符纸的来源和去向,为什么娘亲不说符纸是从哪儿来的?!” “娘亲说,清儿的符纸还是国公夫人好心送来的,不能怪罪,也不能追咎。”雷鸣恨不得吐一口老血,要不是沈姑娘及时发现,这闷亏吃大发了。 “告诉娘亲,不管是不是好心,受罪的都是清儿和雷家,”钟云疏敏锐地抬头,那股熟悉得让人颤栗的、权势乱斗的气息,又这样毫无征兆地袭卷而来。 “李二狗还没消息吗?” “有!” 第92章 符纸去向 “哥,”雷鸣压低嗓音,四下张望以后才继续,“掖庭安全吗?” 钟云疏一怔,“雷大人,现在才担心?” 两人眼神交汇,又各自移开。 “哥,”雷鸣长臂一伸,勾住钟云疏的肩膀,“我赶这么远的路,怎么也该请我喝盏茶!于公,我暂代侍郎,你也应该尊敬上官,奉上一盏茶。” 简单来说,雷鸣要喝茶。 “雷大人,真是对不住,”钟云疏并没有推开雷鸣,而是领着他往自己的屋子走,“掖庭如今艰难非常,茶叶茶盏都拿出去换粮了,还请大人多多体恤下官。” 一进屋,雷鸣就被里面的陈设家俱惊到了:“这……” 钟云疏之前嘱咐工匠们,凡是沈芩订做的,别忘了也给他做一份,所以他的屋子基本就是沈芩医屋的修整版,只是没有诊室,有更多的墙面可以写写画画。 “哥,你怎么想出来的?”雷鸣羡慕地坐到桌椅前,“这个可比矮几席地舒服太多了,哥……” “不行,”钟云疏毫不留情地打断后面的话,“李二狗带回了什么消息?”边问边取了纸笔,盯着雷鸣。 “纸符价高,纸是丰阳黄染棉纸,字是朱砂所绘,我让李二狗去查了永安所有的丰阳黄染棉纸,还有朱砂和朱砂笔的来源。” “李二狗跟踪僧侣,查到了永安供应丰阳黄染棉纸的铺子,然后又顺着铺子查到库房,哥,你猜库房在哪儿?”雷鸣的叙述总要卖关子。 “狗爬地附近。”钟云疏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没错,雷鸣喜欢卖关子,偏偏钟云疏从来不上钩。 “……”雷鸣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么知道?!” “寺庙道观和永安附近的舆图,我已经烂熟于心,”钟云疏淡然自若,“寺庙道观都称符纸是秘制之物,永安城上下的符纸和清儿身上的几乎完全相同,可见,符纸出自一方之手。”?“靠符纸谋利,百姓信则财源滚滚;百姓怨,就是自掘坟墓。他们一定会把库房设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严加看管,不能让百姓知道符纸并非各大主持所制。” “事实上,如果没有李二狗,我都不知道永安附近有这样的地方。之前你说,李二狗提到,狗爬地附近村落的人都被调换过。” “没错!”雷鸣设想的差不多,又不太一样。 “符纸流向,你可清楚?”钟云疏坐得随意,身体放松。 “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就会有符纸经人背运下山,到距离永安城三十里的分发,然后再运送到所有售卖符纸的寺庙和道观。” “这些符纸还分三等,最好的都供给官邸宅府的女眷们,她们敬香做法事以后带回宅中;二等,则是富户或殷实之家;三等,给寻常百姓。” “还有,一等最好的,不收任何费用,但是一场法事或者功德,花费不菲。” “永安城现在人心惶惶,去寺庙求心安的人络绎不绝,富户或殷实之家,在庙中许愿还愿,超过一定数额,就不再另收费用;三等却完全不同,给钱、做工或者卖儿卖女……” 雷鸣不说还好,一说就气不打一处来:“哥,你说说,这还是不是人做的事情?” “钱物去向呢?”钟云疏再次打断他,若是按照雷鸣的性子,这通火发完至少半个时辰,时间不等人,符纸之事影响深远,必须尽快处理。 “都在功德箱里,但是,”雷鸣像个指针似的,钟云疏指哪儿就是哪儿,立刻回答,“李二狗和同村人盯梢了许久,看到有人假扮僧侣,从功德箱取钱物。” “寺庙中的僧侣们视若无睹,想来也是主持默许的。“ “……”钟云疏沉默不语,捏着笔准备记录的手,指尖捏得隐隐发白,忽然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肃杀,“这么几日,你只查出这些来?” 雷鸣嗷嗷嗷的不服:“李二狗他们总要调教吧?总共这么几日,能查出这么多很不错了!” 提起李二狗,钟云疏想到另一桩事情:“既然李二狗说附近村民都不是原有的居民,你们有没有去查看其他村落?” “哎哟,哥,你上次派李二狗带人抢人,陈虎和赵箭那两个二楞子,就没想到把活祭的那些人抓回来审问?!” “万一,主持活祭的那些人,与符纸有什么关系,岂不是一举两得?!”雷鸣听李二狗说的,陈虎和赵箭只顾保李寡妇母子俩,并没有抓捕这些可疑的村民。” “雷大人,雷侍郎,我只是主管掖庭,没有大理寺文书,怎么能让人抓他们回来?再说,抓他们回来搁哪儿?送大理寺去?!”钟云疏更加千头万绪。 “哥,现在该怎么办?”雷鸣不是没有主意,而是钟云疏手下的人更容易打听到消息。 “继续查,查主持活祭的头人或者首领,如果发现他们真的与符纸有关,立刻奏请大理寺拘捕,身旁的人也要严查。还有,让义母小心静园内外。”钟云疏因为活祭想过无数可能性,就是没想到活祭可能与符纸有关联。 “是,”雷鸣被这么几句话一说,立刻觉得肩上重担压下,“那我现在回去了。” 钟云疏点头,忽然又改变主意:“你想个法子,让我和沈芩进入沈宅一趟,不能惊动任何眼睛。” 雷鸣傻眼:“哥,沈宅附近每日有至少三拨人盯着,晚上更多。沈家案子一结,就连我都找不到名正言顺自由出入的理由。”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钟云疏站起来,简单粗暴地问:“行还是不行?” 雷鸣一下子颓了双肩:“沈姑娘嘛,也许我还能让她女扮男装,混进去;可是,哥,你就不行了,多少眼睛盯着你,再加上你那双特别的眼睛……” “行还是不行?!” 钟云疏只问自己想知道的。 雷鸣在屋子里暴走了两圈,忽然眉开眼笑起来:“哥,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 “你打算用什么方法?”钟云疏深刻认为,雷鸣除了脸好看、脾气好,其他没一点可以赞美的。 “那你就别管了!” 第93章 万全准备 沈芩睡到自然醒,睁眼一看,又是傍晚时分,饿瘪的肚子不停地咕噜噜抗议,洗漱后站在铜镜前发呆,模糊的影子也遮不住黑眼圈。 即使钟云疏不担心,沈芩也忧心忡忡,持续或是突发的头疼,要么是精神压力过大,要么就是脑袋里的血管或是其他部位有病变。 记忆里,原主并没有头疼的毛病,沈芩分析下来,应该是原主身心重创以后,精神压力过大,加上自从她穿越以来,过得惊心动魄,头疼才会如此严重。 鉴于大邺医术最高的很可能是自己,沈芩深知积重难返,思量之下,只有抓住现在难得的空闲,尽快调整身心状态,释放压力才行。 然而,沈芩看着医舍,现代社会放松的方法可多了:甜食、肥宅快乐水、油炸食品、看网文追剧看电影、随便打开哪个app都有海量音乐可以挑选…… 长叹一声,在这个连电都没有的鬼地方,怎么看都只剩下运动放松这唯一的办法了。 沈芩刚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就看到外面有人—— 钟云疏正倚在石柱旁,眼眸深沉地眺望远方,似火的晚霞给他浑身上下镀了一层金红色,衣袂翩翩,昂身玉立,美得像工笔画,忽然转身面对沈芩,神情复杂如晦。 沈芩日常沉静又和气,秉持着从不为难自己的行事风格,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有人触到她的底线时,才会撕掉和气的外壳,亮出内里的爪牙。 “沈姑娘……”钟云疏率先开口,只是沈芩明显不过的抗拒,让他有些迟疑。 沈芩瞄了一眼身上的掖庭医服,上官面子还是要顾的:“钟大人,傍晚好。”然后就径直往平日没什么人经过的石阶那边走去。 “……”钟云疏的心立刻悬起来,她去那儿做什么?犹豫之下,只得跟在她身后。 一层又一层,爬上又爬下,折返跑跳……沈芩把爬楼梯这种事情,折腾出了一朵花,没一会儿就热得气喘吁吁,下意识地想看手表,只看到五彩丝线和双鱼钥匙。 微热有汗、肌肉酸胀,沈芩满意地达到运动效果,无视一旁的钟云疏,径直去临时食堂。 陈虎好不容易完成“洗碗大业”,瘫在地榻上变成一只病猫,就看到沈芩,立刻大叫出声,“沈姑娘来了!”可看到她身后的钟云疏又迅速闭嘴。 赵箭一见沈芩和钟云疏都绷着脸,近乎条件反射地把搁在墙角的箭囊紧紧抱住,上次沈芩箭指钟云疏的对峙场景,到现在还时不时让他深夜惊醒。 沈芩微笑:“陈大人,赵大人,陈娘呢?” 赵箭一指厨房。 陈娘正在后厨,听到沈芩进来,就赶紧用围裙擦了把手,迎出去:“沈姑娘,饿了吗?锅里还温着一碗小米粥,我给你端来。” “陈娘最好了。”沈芩立刻乖乖坐好,小米粥一到,立刻开始小口。 陈娘挨着沈芩拘谨地坐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中:“沈姑娘,瞧你最近轻减得厉害,以后不管多困多生气,也要吃饱了才能睡。反正我就住这儿,不管多晚,说一声就成。” “陈娘说的是,嗯,”沈芩生气从不迁怒,大眼睛亮亮地看着陈娘,“以后我一定早睡早起,按时三餐。如果我睡得不起来,陈娘尽管拍门叫我。” “哎。”陈娘以为沈芩的气还没消,没想到她这样通情达理又不见外,心里暖意融融。 沈芩吃东西不慢,即使吃得很快看起来也温文尔雅,一碗小米粥很快见了底。 陈虎赵箭打量着沈芩和钟云疏,陈虎刚想作妖,又被赵箭在矮几下狠踩一脚,又消停了。 晚饭有沈芩爱吃的鱼,陈娘的厨艺始终维持着高水准,吃饭的气氛很好,直到晚饭吃完,沈芩对所有人都像平常一样,给毓儿挑鱼刺、一起玩闹,惟独视钟云疏为空气。 魏轻柔和花桃日常与各色人群打交道,都有阅尽千人的眼力,就算钟云疏平日眼睫半垂,也能看出来,他的视线一直在沈芩身上,而沈芩完全不理睬。 两人互换眼色,然而,谁也不知道沈芩和钟云疏发生了什么事,鉴于这两位都是奇才,也不方便多问。 赵箭看出来了,只能在心里默默替钟云疏捏把汗,这两位奇人置气,他再也不要当池子里的鱼,这样想着,就更讨厌鱼了。 吃饱喝足,陈娘拒绝了沈芩第一百零一次帮忙洗碗的好心,说道:“沈姑娘,这几日辛苦得紧,赶紧回去歇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忙起来。” “谢谢陈娘。”沈芩乖得像只小白兔,好像早晨拿着两包子转身就走的人不是她。 饭后百步走,沈芩又把楼上楼下走了个遍,回到医舍前,刚想松口气,又看到钟云疏:“钟大人,您日理万机,哪有这么多时间浪费?” “换上黑衣。”钟云疏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包袱,递向沈芩。 沈芩没有接,问:“要做什么?” “沈宅。”钟云疏无声开口,比了口形。 沈芩二话不说接过包袱,进屋换好又出来,提着陈娘新做的黑色单肩斜挎包,跟着钟云疏出了掖庭大门。 一匹全身漆黑的骏马,正打着响鼻,抖动流苏似的鬃毛,四脚不停地小幅走动。 “今日开始教你骑马,熟悉掖庭四周地形,夜游永安城,”钟云疏看到沈芩一脸上当受骗的神情,“要进沈家,必须有最全的准备,做最坏的打算。” 沈芩盯着钟云疏许久,才微一点头,一拱双手:“请钟大人多多指教。” 钟云疏嗓音低沉优雅:“沈姑娘,不是钟某有意瞒你,而是你我都如困网中,脱身已无可能,只能小心翼翼。每晚我都会教你骑马,顺便告诉你我新得到的消息……这样,可以吗?” “只是,今晚一旦开始,除非赢得最后胜利,否则你我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 “我这样说,你能接受吗?” 沈芩一脸错愕,看着钟云疏的神情,仿佛是他用尽全力,将沉重锈蚀的心门缓缓推开了一条缝。 第94章 当务之急 “可以。”沈芩心跳得极快,直觉告诉自己,通过那条小小的缝里,看到的绝不是美丽新世界。 “这匹马叫墨云,喜欢吃糖,”钟云疏拉着沈芩的手,引导她放到黑马的大鼻孔前,熟悉彼此的气息,“尤其是桂花糖。” “……”沈芩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包里取出一粒桂花糖,放在手心里,“墨云,来,请你吃糖,我们合作愉快。” 墨云愉快地吃了桂花糖,甩了甩尾巴,大大的黑眼睛里映着夜色星光,俊逸无比。 “今天不上马,你牵着它绕这里走就可以,”钟云疏把绳子递给沈芩,“马很聪明,聪明的更容易欺软怕硬,你自己小心。” 沈芩忽然发现,什么人养什么马,墨云真是神骏,但是这脾气看着也随钟云疏,内在的傲娇和看人下菜,简直一模一样。 果然,沈芩遛马的一个多时辰里,被墨云突然小跑拉得摔了好几次,又被它使小性子不愿意走、硬拽了好几次,真是喵了个咪的。 遛马结束,钟云疏吹了声口哨,墨云就马蹄得得的跑进荒原去了。 沈芩就比较惨了,头发乱七八糟,黑衣上沾满了尘土,两手心里有擦伤,膝盖处摔破了两个洞,腰酸背痛腿不抽筋,心想只是遛马就这样,等哪天骑马还不被它摔死啊? 钟云疏替沈芩拍去尘土,拉着她的手心,忽然抬眼:“如果觉得辛苦,随时可以停下,但是以后,不能再使小性子。” “……”沈芩立刻明白,钟云疏这是要让她知难而退,这人怎么这么多心思呢,呵呵,“多谢钟大人关心,我明天一定不会这样。” 钟云疏微一点头:“还有力气么?” “有!”沈芩不假思索地回答,“还要去哪儿?”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钟云疏深深地注视着沈芩,“你看过以后,还可以改变主意。” 沈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他:“钟大人,请。” 一路无言,跟在钟云疏身后进了他的屋子,沈芩环视一周难免嘴角上扬,他竟然把自己的屋子学了个十成十,还这么不动声色。 片刻,沈芩发现钟云疏又有强压之下的紧绷。 钟云疏从书桌暗格中取出一个纸卷,展开再展开以后,显出一份地形图,递给沈芩:“符纸来源和运行途径已经找到,这个节点都有标注。” “不少官宦之家听说清儿安然无恙,赶去雷宅求医,义母推托不过,就让雷鸣找来了,这些都是他带来的消息,雷宅的符纸来自于国公府。” 沈芩看着符纸的三级分类和获得方法,最让她意外的是原掖庭郎中竟然掺和其中,联想到之前发生的种种,问: “寺庙不用交任何税赋,常年香火不断的寺庙,收益很惊人,这些出售符纸的,基本都是香火旺盛的寺庙。六根清净的僧众们这么缺钱的吗?” “……”钟云疏又被沈芩跳跃式前进的思维,甩出去了几条大街。 “你们就没调查一下,这些寺庙与哪位国公府、或者高官联系过从甚密吗?” “而且,他们的三级分发方式,意图很明显,拉拢权贵富户,剥削百姓。太医院和惠民药局对疫病束手无策,永安药材被垄断,百姓已经水深火热,再出符纸这一项,真不怕百姓闹事吗?!”沈芩叹气。 钟云疏垂下长睫:“大泽河闹过,百姓变成流民,围攻州府县衙,虐杀官吏和皂吏……” “最后如何平息的?”沈芩眨巴眨巴眼睛。 “前户部尚书钱益被抄家流放,前太医院院判沈石松一家被抄判流刑,前刑部尚书雷霆了结两案没多久,溺水而亡,”钟云疏叹气,“总领赈灾的皇子被软禁。” 沈芩托着下巴,被这样血淋淋的结果,震得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的六部老臣剩得不多了吧?” “是。”钟云疏忽然站得笔直,迅速在雪白的木板面上写写画画,将沈芩讲过一遍的箭头图表方法,用得非常熟练,最后的大箭头下面写下“一石三鸟”,重重地画了三层圈。 沈芩对着钟云疏那面墙,写下现在的分析,最后在大箭头下面写下“这次的目标”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什么意思?”钟云疏盯着问号。 “三位老臣及余部被灭,总领赈灾的皇子被软禁,你写下了一石三鸟;现在的情形与大泽河泛滥很像,药石无效,符纸和活祭盛行,这次要消灭的目标是谁?”沈芩站到钟云疏身旁,眨着酸胀的眼睛。 钟云疏瞬间有些站不住。 “其实钟大人,您心里已经答案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沈芩发挥超常的观察力,“而这些证据,你又怕把重病的陛下给气得……唔唔唔……” 钟云疏突然从身后捂了沈芩的嘴,凑到她耳畔威胁:“大胆!” 沈芩浑身僵硬,屈肘向后猛攻,瞬间摆脱钟云疏捂了嘴的大手,有些狼狈地细细喘气:“钟大人,你要我过来参与讨论和分析,我分析出来了吧,你又着急上火。” “还能不能愉快地推理下判断了?” “隔墙有耳。”钟云疏只觉得掌心发烫,一阵异样的感觉顺着掌心向上,很快半边身体都有些异样。 沈芩警觉得从窗口张望,细声细气地继续说:“我说的是不是大实话,你心里最清楚,时间不早了,我想回去。” 钟云疏怔怔地凝望沈芩,经过刚才的小小争斗,她乌黑如墨的发丝有些乱,几绺垂在脸侧和耳畔,映着火把跳跃的光亮,忽然就有了“灯下看美人”的意境。 沈芩以前的人生里,只有上班下班的两点一线,忽然被缠绕进如此复杂的政局,非常地适应不良,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钟大人,”沈芩忍不住说道,“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现在最重要的,也许是避免悲剧再次发生,毕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作为大邺基石的黎民百姓实在无辜。” “也许,沈家旧案可以先放到一边,优先追查符纸最重要。” 第95章 义肢 钟云疏惊讶至极。 沈芩竟然有如此胸襟和远见,相对于大邺女子来说,她那样引人注目,可是下一秒,他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该如何保护她?! “沈姑娘,你还需要什么?或是学些什么?钟某都可以安排!”钟云疏是行动派,心里有了主意,立刻施行,而且他发现,沈芩学什么都非常快。 “呃……给我一把匕首或者短刀什么的,”沈芩想了想,“允许我偶尔找陈虎或赵箭单挑,至少让我能应对日常的突发状况。” “可以!”钟云疏拉开书桌的一个抽屉,摁动机关,“刷刷刷!”声响,弹出一排长短不一的木盒。 “你挑一把称手的防身,至于单挑陈虎或赵箭,你有医术而且能自保,他们敬畏于你,我还怕你情急之下误伤他们。”钟云疏早就知道沈芩外柔内刚、手段了得。 “切磋技艺嘛,”沈芩好奇地打开一个又一个木盒,最后选了一把做工精巧的小匕首:“就这把吧,藏取都方便。” “多谢钟大人,我告辞了。” 钟云疏站在门边,望着沈芩远去的身影,她不仅见识过人,挑东西也极有眼光,那么多短刀匕首,她偏偏挑了母亲留下的那把。 …… 沈芩的运动调节法非常管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医舍洗漱,躺平在床榻上一夜到天亮,睡眠质量迅速好转。 睡到自然醒,沈芩洗漱过后,兴致勃勃地赶去食堂,准备偷袭。 万万没想到,钟云疏正在食堂嘱咐:“赵箭、陈虎,今日起,你们陪沈姑娘习武,点到为止。” 赵箭抱着箭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钟大人,和沈姑娘动手……” 陈虎一想到要和沈芩动手,挨过戳的脚丫子就隐隐作痛:“钟大人,我哪里得罪沈姑娘了吗?” “没有呀。”沈芩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啊!!!”赵箭和陈虎蹭地跳直来,慌不择路地差点和陈娘撞在一起。 钟云疏闭上眼睛又睁开,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把这俩丢人现眼的货扔出去。 沈芩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拔出匕首,特别客气:“钟大人刚才向你们说得很明白了吧?那就请赵大人,陈大人,多多指教!” “啊!!!救命啊!!!”赵箭抱起箭囊,拔腿就跑。 “贱人,等等我!”陈虎紧随其后,跑得更快。 “……”沈芩目瞪口呆地盯着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两个人,嘴角抽抽地看着钟云疏,一脸无奈。 刚进来的工匠们个个憋着笑,忍得很是辛苦。 “咦,人呢?”陈娘端着热腾腾的小米粥,诧异地望着突然变空的食堂。 沈芩收好匕首坐在地榻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钟云疏:“钟大人,要不然,请您不吝赐教一下?” 钟云疏冲着门外说了一句:“还不滚进来?!” 十秒后,陈虎和赵箭顺着墙根,磨磨蹭蹭地走进来,哭丧着脸:“钟大人……” 沈芩差点笑出声。 “还楞着做什么?陈虎!”钟云疏赶鸭子上架,毫不手软,“只准用双腿。” 陈虎哽了一声,恨不得把自己缩成蚂蚁:“沈姑娘,请。” 沈芩立刻双手抱拳:“陈大人,用武器吗?” “不,不,不……沈姑娘,我们先活动一下筋骨就好。”陈虎欲哭无泪,还是要客气地请沈芩出去,找块空地。 空地上,沈芩双手抱拳:“请陈大人多多指教。” “不敢,不敢。”陈虎急忙回礼。 十分钟后,陈虎被沈芩一脚踹翻,配合一声惨叫。 沈芩傻眼,这…… 赵箭掩面,这哪里是放水,分明是泄洪,再偷瞄钟云疏,他非常确定,陈虎再这么作死, “陈虎,今日洗碗。”钟云疏一脸“静静地看你作死”。 陈虎嗷一嗓子:“钟大人,属下知错了!能认其他罚吗?” 陈娘插了一句话:“钟大人,后厨的碗盘再摔就不够用了。” 沈芩自然知道陈虎为什么这样,脑海里掠过许多念头,从斜挎包里取出一份义肢的图纸,交给六位旁观憋笑的工匠们:“各位,这是我的想法。” 领头工匠立刻恭敬接过,迅速看完如遭雷击:“沈姑娘……”不愧是沈家嫡女,这样的奇思妙想,大约也只有她能想得出来。 “陈大人,”沈芩把图纸在陈虎面前晃了一眼,“我素来说话算话,绝不诳你。” 陈虎的视线立刻粘在图纸上怎么也移不开:“这,这,我,我……” “沈家只剩我一个了,”沈芩加了一点哀伤,“希望在关键时刻可以保护自己,陈大人竟然装模作样,我……” “成!”陈虎红着眼睛,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明天,明天啊……沈姑娘,只要你愿意,陈某奉陪到底。刚才那样,纯粹是怕你受伤,陈某知错了。” 沈芩画出图样是一回事,但是工匠们制作却并不容易,为了他们能尽快着手,提高武力值的事情就暂时抛到一边。 工匠们问了沈芩许多问题,沈芩都试着逐一解答。 陈娘已经习惯了食堂随时有人,又随时可能因为讨论事情而耽误吃饭,所以她总是把吃食都做好,温在灶台上。 接下来的几天,钟云疏没有收到符纸的信息。 工匠们为义肢忙碌起来。 陈虎每天和沈芩对练半个时辰,而且训练量逐渐加大;夜晚时,沈芩还要接受钟云疏的骑马训练,每天过得特别充实而忙碌。 傍晚,大家聚在食堂等饭吃,李寡妇的儿子冲进食堂,一下子跪在沈芩的面前:“沈姑娘,救救我娘吧,她晕倒了。” “李叔叔一直让娘亲找你看病,娘亲就是不同意!” “沈姑娘,求求您了!” 沈芩立刻挎起包:“走,带我去看看。” 李寡妇的儿子恭恭敬敬地向沈芩磕了个头:“沈姑娘,我们没钱,只要你能给娘亲看病,我可以签卖身契!” “快走!先看了再说!”沈芩实在不明白,这孩子比毓儿大不了多少,怎么说话一套一套的,像个小老头似的。 第96章 李寡妇 沈芩跟着男孩匆匆赶到李寡妇暂住地,一间用女囚室改造而成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张竹制床榻和洗漱用品,再无旁物。 床榻上,李寡妇额头布满细密的汗水、脸色蜡黄、柳眉紧锁、双眼紧闭、下巴瘦得略尖,整个人蜷缩在外壳似的粗布衣裳里,瘦小的一团。 沈芩摸额头、把脉……长期低热、脱水、营养不良等等慢性炎症体征,因为李寡妇的脸色,甚至于让沈芩怀疑她是不是肝炎病人。 可惜,这里没有任何检查器械和设备,沈芩只能没法确诊病因,各种慢性炎症不经过治疗,都会发展到李寡妇这种地步。 一通忙活以后,李寡妇终于缓过来了。 李寡妇睁开眼睛,看清沈芩的瞬间,急忙蹬腿缩到床角,杏眼曝睁:“你做什么?!别过来!” 焦灼而沉默的男孩子立刻冲过来:“娘,我把沈姑娘请来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在男孩脸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你多什么事?!”李寡妇愤恨地瞪着儿子,“谁让你自作聪明!” “沈……姑娘,”李寡妇说得咬牙切齿,胸膛急促起伏,双眼布满血丝,“我没有请你来,也没有钱付诊金,你走!” “娘,你已经晕过去好几次了,娘,”李家儿子扑通跪在地上,既委屈又固执,“再这样下去,你会撑不住的,我已经没有爹了……娘……” “娘,我不能没有你啊……娘……” “你起来!我没有你这样的软蛋孬种儿子!”李寡妇一脸恨铁不成钢,骂道,“世间孤儿何其多,谁也没活不下去!你滚!你给我滚!” “……”沈芩有一瞬的无措,怕李寡妇再晕过去没法救,只得把李家男孩儿扶起来,“饿吗?跟我去食堂。” “沈姑娘,我娘亲以前不是这样的,”李家男孩儿面有愧色,努力挤出笑容,“她只是生病了才……” “不准跟她走!”李寡妇暴怒。 沈芩再怎么反应不过来也明白了,李寡妇这是看自己不顺眼,好吧,不顺眼是轻的,仇视才是真的,就像当初替女囚接生一样。 喵了个咪的,沈家是蒙冤的好吗?!蒙冤! 可是,多说无益,沈芩看了母子俩一眼:“我是掖庭医,住在三层的医舍,哪里不舒服可以来找我。” 李寡妇双眼暴睁,气得浑身发抖:“你……凭什么?凭什么,沈家败落,你还可以当掖庭医,苍天真是瞎了眼!” “你!”沈芩怒火中烧,瞪着李寡妇,举起的手指又慢慢收回,转身就走。 “娘亲……”男孩儿不管不顾地扑过去。 “我不是你娘亲,我没你这个儿子!”李寡妇气得靠在硌人的石墙上,上气不接下气。 …… 沈芩看了看掖庭医官服,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盛怒之下,忽然觉得拒绝接生的女囚和李寡妇有几分相像,边走边想,然后……撞上一个人。 “咝……”沈芩无比郁闷地抬头,撞上的不是别人,而是有几日没见的魏轻柔,“魏大人,对不起啊……哎哟!” 魏轻柔一戳沈芩的脑门儿:“这么宽的石廊你也能撞到人,想什么呢?” “……”沈芩一点也不想说话,“闲着也是闲着,发个呆呗,反正石廊这么宽,对吧?” “陈娘还等着你去开饭呢,走吧。”魏轻柔难得见到蔫了吧叽的沈芩,一反进掖庭时的孤傲不屈,“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沈芩哥俩好似的拍了拍她,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哇,魏大人,你瘦多了呀……厉害!” 魏轻柔和沈芩针锋相对过多次,知道她的脾气,但凡她不愿意说的,那是费多少力气都问不出来。 走进食堂,沈芩蔫歪歪的坐在地塌上,满脸写着高兴。 钟云疏征询地看了魏轻柔一眼,怎么了? 魏轻柔学沈芩式耸肩,不知道。 “也怪我不好,当时李二狗答应听雷鸣派遣,就提到李寡妇的病情,”钟云疏清了清嗓子,以为李寡妇病入膏肓,急着安慰沈芩,“后来事情太多,我忘了说。” “没事。”沈芩垂着眼帘回了一句,李寡妇那句老天真是瞎了眼,让人如梗在喉。 陈虎嚷嚷道:“沈姑娘,你别装了,你啊,和钟大人一样,不高兴就不说话,还老喜欢说没事。” 一瞬间,赵箭很想向陈虎比个大拇指,真勇士! 钟云疏问:“到底怎么了?” 沈芩自觉体会了一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滋味儿:“颠颠赶去给人看病,好不容易人醒了,我就被骂出来了。上次替女囚接生也是这样,一回生,二回熟,有什么?” 陈虎蹭地站起来:“怎么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我去找她算帐!” “站住!”钟云疏喝道。 陈虎满脸不服,被赵箭硬摁着坐下来。 眼看着僵持不下,陈娘赶紧出来打圆场:“先吃晚饭吧,再不吃就凉了。”说着,又赶紧把菜端出来。 吃饭的气氛实在好不了,沈芩虽然吃得很快,却味同嚼蜡,沈家的罪名像伺机而动的幽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咬人,连皮带肉地扯下一块。 钟云疏放下筷子,看沈芩又拿筷子戳饭粒,边戳边吃,还是一点都不浪费。比起“气得吃不下”,她反而是泄愤似的吃喝,相形之下,她这样还比较好一些。 “吃完了,我们走。”钟云疏隐隐感觉到有一些蹊跷,大泽河家破人亡的不少,但这李寡妇总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沈芩站起来将碗筷收到后厨,看着跟在身后的钟云疏,似乎只要他一丝闲暇,总会顾及她的想法和不愉快,一时间有些莫名感动。 两人沉默地往李寡妇的住处走,不料却远远看到李寡妇拖拽着儿子,吃力地往楼下走,她……似乎想离开掖庭。 沈芩和钟云疏互看一眼,不由地加快脚步跟过去,听到孩子边哭边劝:“娘,就连李二叔都说沈姑娘是好人。” “娘,我不走,我要等李二叔回来!” 第97章 来自丰阳 “再提李二狗我打死你,”李寡妇扯着儿子的耳朵,“走不走?不走就滚开!” 男孩子疼得眼泪哗的就下来了,害怕又不敢不跟,哭出声来:“娘,你别不要我,我听话,我一定听话……啊!!!” 李寡妇猛地放手,沈芩和钟云疏立刻过去,倒吸一口气,男孩的下耳缘被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鲜血就这么流下来。 “让你不听话,你活该!”李寡妇没有半点心疼,余怒未消,上去就是一个耳光。 沈芩一把将李寡妇推了个跟头,指着她骂:“虎毒不食子,你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儿子?!” “你竟敢推我?!”李寡妇爬起来两眼血红,状若疯子,朝沈芩扑过去要拼命,“我的孩子,就算打死了又与你何干?” 沈芩在李寡妇近身的瞬间,对准她的膝盖一脚踹下,李寡妇猝不及防摔倒,挣扎了几下,竟然爬不起来。 “沈姑娘娘!不要打我娘亲!”孩子眼泪哗哗的扑过来,跪在沈芩面前。 沈芩赶紧把孩子拉起来,塞到钟云疏手里:“钟大人,赶紧把这孩子抱去食堂,我去找药给他止血,不好好处理就破相了。” 钟云疏一把抱起孩子,刚走两步。 “钟大人住手!你们做什么抢她的孩子?!”李二狗豁出命去,找到了雷鸣要的证据,挂记李寡妇连夜赶回来,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这样的情形。 沈芩窝了一肚子的火忽然就爆发了:“抢她的孩子?你对我说,母子相依为命,这孩子很懂事,可是他娘做了什么?把孩子耳朵撕裂了,还要扇耳光!” “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娘?!” “我和钟大人正要替他处理伤口,你一嗓子嚎成抢孩子,能不能靠谱点?!” 李二狗第一次见沈芩发这么大脾气,吓得楞住,誓要守护母子的愤怒状态,突然就瘪了,赶紧扶她起来:“你怎么能这样糟塌自家孩子?!” “啪!”李寡妇一记耳光打在李二狗脸上。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住,不远处的魏轻柔摁住要冲出去的花桃,“听着!” “你拍着胸脯说,这个钟大人铁面无私,让我向他申冤准没错,可是!”李寡妇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可是,他竟然和她这个祸害在一起,你这个骗子!” “枉我白信你一场!” “沈家恶有恶报,也不过是女眷死光,男丁流放,她倒好,还在这儿当起医官来了!还和这个姓钟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一个罪女当起了医官,还不是仗着有几分姿色,对姓钟的投怀送抱,不要脸的贱货!人尽可夫的婊子!” “……” “你住口!不准你这么说沈姑娘和钟大人!”李二狗一身冷汗倾泻而下。 李寡妇骂不动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沈芩,呕出心血似的脱力,手仍然指着钟云疏:“李二狗,你让我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申冤?!我呸!” 李二狗想让李寡妇住口,又急着向钟云疏请罪,顾此失彼地双腿一软:“沈姑娘,钟大人,她是病得烧坏脑子了,你们不能当真啊!” 花桃冲过来,一把摁住李寡妇:“污辱朝廷命官,你该当何罪?!” 魏轻柔大步走来,像老鹰抓小鸡似把李寡妇提溜起来:“钟大人,这人,我先带走!” 钟云疏难得睁全双眼:“把她关到钱家妇人旁边的牢笼里,不准上刑,让她说出到底为何?” “是!”魏轻柔和花桃把人拽走。 钟云疏抱起男孩向食堂走去。 李二狗紧跟在后面,看到孩子淌血的耳朵,心疼得直抽抽,这李寡妇的心好狠啊! 沈芩气得对着石柱连踢带踹发了一大通脾气,总算气消了不少,还是去库房找上次从雷宅带回来的金创药和绷带。 一进食堂,就看到陈娘心疼地把李寡妇儿子抱在怀里,给他一小截生萝卜咬着吃,哀声叹气:“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啊,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呢?” 赵箭看着孩子委屈又复杂的表情,安慰他:“你娘亲还不错啦,我爹就厉害了,总把我往河里扔,看我快淹死了再把我捞上来,一通拍……” 孩子怯生生的,看着沈芩慢吞吞走过来,然后哇的一声又哭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又怎么了? “赵大人,麻烦你抱紧他,”沈芩不断告诉自己,孩子是无辜的,不能拿孩子撒气,“上药会有点疼,免得他乱动,伤上加伤。” “是,沈姑娘,”赵箭立刻打横抱紧他,笨拙得哄,“沈姑娘可厉害呢,你乖乖别动,一会儿就好。” 沈芩先拿常备的水冲洗伤口,等血水完全冲干净后,悄悄松了一口气,还行,撕裂口不算大,不用缝合。 孩子又惊又怕,在赵箭怀里像掉进陷阱的小动物,浑身颤抖,但还是忍住没乱动。 这时候,小机灵毓儿一溜烟跑来了,拉着孩子的手,轻轻摇晃着,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还比了个大拇指夸他。 男孩一时间小脸红透了,怔怔地看着毓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毓儿很自来熟地挤开了赵箭,紧挨着男孩一起坐,打开陈娘做的小包,把小零嘴一样一样翻出来。 男孩看着双手堆满了吃的,一时间又傻又呆。 趁这个机会,沈芩给他上药、包扎、固定,替孩子全部处理好,站起身左看右看,确定再没有什么疏漏。 毓儿虽然不说话,但是孩子之间的距离,有时就隔着一块糖或者一块小锅巴,还可能是担心受怕时的一个微笑。 不仅如此,毓儿还拉着沈芩,比了个大拇指;以拉着钟云疏比了大拇指,这意思大家都看懂了,他在向男孩说明,沈芩和钟云疏都是好人。 男孩仿佛是惊慌失措的困兽,被毓儿奇特的方式顺了毛,变成一只可爱的小宠物。 沈芩不失时机地问:“现在你能告诉我,你们从哪儿来?为什么在狗爬地住吗?” 男孩子可怜兮兮地摇头,不敢看人:“娘说如果我乱说话,就不要我了。” “行,我问,你能说就说,不能说就摇头,”沈芩退让一步,毓儿往他嘴里塞了一粒桂花糖,男孩僵成一个木雕不敢张嘴,“吃吧,吃完耳朵就不疼了。” 男孩这才把糖搁进嘴里,皱成一团的小脸,很快就舒展开了。 沈芩等他完全放松下来,才问:“你姓什么?” 男孩想了想:“姓戴,张冠李戴的戴。” “叫什么?” 男孩摇头。 “家人平时叫你什么?” “锁儿。” “你老家在哪儿?” “大泽河发洪水,爹爹为了保护娘亲和我,和小妹妹一起被大水冲走了。” 赵箭唱起了丰阳县的小曲儿:“月芽儿弯弯呀,丰阳县弯又长,大河连小河呀,有荷有鱼稻米香……” 戴锁儿先是一怔,立刻摇头晃脑地跟着唱起来:“丰阳县是个好地方呀,就是水太多呀,丰阳县的汉子呀,都是浪里白条呀……” 第98章 丰阳戴氏 钟云疏忽然睁开双眼,一直充当背景墙的工匠们刷地站起来。 丰阳戴氏?! 这么巧就遇上了赫赫有名的机关匠人亲属?! 钟云疏向工匠们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工匠们拿来一个手提的工具箱,满当当地摊满矮几,示意戴锁儿过来看看。 沈芩很不明白,下意识地看向钟云疏,这是要做什么。 钟云疏只是微微一点头。 工匠头儿一把抱起锁儿,问:“你认识这些是东西,有什么用吗?” 锁儿一见到这些,立时显出了安之若素的淡定:“当然知道,我还会用木头雕小兔子,小兔子可以拆六份。” 毓儿的大眼睛瞪得更大,急切地拉着锁儿的手,用手指比了一对兔耳朵,浑身上下都写着想要想要。 锁儿把吃食搁在另一张矮几上:“爹爹和娘亲常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你给了我这么多吃的,我做个兔子谢谢你。”然后就自顾自地去后厨找柴木段。 毓儿跟在锁儿后面,蹦哒地像只撒欢的小兔子。 选大小合适的木料、打磨,粗刻刀切出大致的轮廓,锁儿的双手不断取用更换工具,半个时辰不到,一只圆头圆脑的木雕小兔子就完工了。 当毓儿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托着小兔子时,看着锁儿的眼神,充满敬佩。 “这样拆,这样拆都行,”锁儿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小兔子拆成六块,耐心地向毓儿演示,“一装就好。爹爹说,哪天可以把兔子拆成二十四块,就教我做游鱼,就是能在水里游的木头鱼。” 工匠们差点鼓掌欢呼,这么灵巧的小手,除了丰阳戴氏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小鬼太厉害了,把他狠夸了一翻。 锁儿被一群大人围着夸,立刻羞红了脸,手足无措地挠头:“爹爹才是真厉害,我们家都是爹爹造的。” 毓儿捧着小兔子得瑟了一大圈,紧紧抱住锁儿的胳膊。 钟云疏又问:“除了做兔子,你还会做什么?” 锁儿呵呵直乐:“我家不止爹爹厉害,娘亲做纸也很厉害,黄染纸你们知道吗?就是我外公一家做的。” “其他家也有人做,但是外公做得最好,而且外公说天外有天,不准自夸做纸第一。” 满座皆惊。 食堂安静得像空关已久的屋子,惟有陈娘在后厨发出让人心惊的响动。 机关匠人的事情,与机关盒的秘密息息相关,只有钟云疏和工匠们知道。 可是黄染纸,整个食堂的人,除了陈娘,大家都知道。 陈虎和赵箭,齐刷刷地看向钟云疏,他们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大泽河明察暗访关于符纸的事情,可相关的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找到,也许李寡妇能让这一切的一切,水落石出。 钟云疏向沈芩使了个眼色,嘱咐道:“锁儿,这几日你就跟着毓儿和陈娘,他们会好好照顾你,大家都在别怕!” 陈娘急忙应道:“钟大人放心,毓儿好好照顾锁儿哥哥。” 毓儿急忙揽着锁儿的胳膊,把自己的小胸脯一挺,表示我可以! 钟云疏和沈芩前后出了食堂,没走多远,就转入了右手边的角楼,摁动一侧砖石,看似坚固的石墙,轰地左右分开,一条向下的暗道出现在他们眼前。 “跟我下去。”钟云疏拉着沈芩的手腕。 窄小而狭长的空间,两人几乎贴在一起,周围黑漆漆的,只能摸索着向前。 走了一段,钟云疏停下脚步,把沈芩摁到一旁:“嘘,听好,别说话。” “……”沈芩整个人僵成木棍,虽然和钟云疏有过更亲密的触碰,可不是她晕倒,就是他晕厥,两人都清醒的状态下,还是第一次。 耳畔是他沉稳的心跳,不知道他是紧张还是担忧,原本握着手腕,现在变成握着她的手指,温暖的触感,让她生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感觉。 正在这时,钟云疏推开一排石砖,火把的亮光照过来…… “……”沈芩立刻明白,呃,他们正在钱李氏和李寡妇两人牢房的内墙里,这里可以清楚看到她们正隔着木栏相对而坐,泪流满面。 咦?泪流满面?! 沈芩眨了眨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两个蟋蟀似的人,隔着木栏拉着彼此的手,戾气全无地说话。 “姐,我以为你死了……”钱李氏抹着眼泪,单手抱着婴儿,边哭边笑。 “妹妹啊,这孩子?”李寡妇怔怔地盯着婴儿发呆,“怎么这么小?” “快满月了,”钱李氏的眼泪更多了,“这孩子……我也不知道他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投到我的肚子里,我又是这样的情形。” 李寡妇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婴儿身上,简直不敢相信:“这么说,你是自己在这里生的?!亲娘啊,妹子你怎么这么能干的?” “妹子啊,月子里不能哭,咱不哭啊,姐姐在这儿陪你。”李寡妇隔着木栏贪婪地看着粉嫩嫩的婴儿,“天爷啊,永安城死了多少孩子,老天爷还是开眼的,妹夫家多好的人啊,没有绝后!” 钱李氏看着瘦得快脱相的姐姐,心疼又难过,叹一口气:“姐,别再指着老天爷了,他根本就是个瞎子聋子。不是我自己生的,是有人帮我接生,还转了胎位。不然,我已经死了。” 李寡妇大吃一惊:“都说掖庭吃人不吐骨头,怎么的?女监还有产婆吗?哪个产婆这么厉害,还能转胎位啊?” “她在哪儿啊?我要好好地给她磕几个头,感谢她保你母子平安。” 钱李氏垂着眼睛不说话。 “妹子,你倒是说话呀,怎么了?”李寡妇追问。 “姐,对不住,我本该难产死的,可是我放不下肚子里的孩子,”钱李氏又泪光闪闪,“我应该宁死不从,一头撞死在牢房里的。” “妹子,你糊涂啊!”李寡妇完全不明白妹妹在说什么。 钱李氏闷声不响,任李寡妇怎么问都不回答,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才开口:“是沈石松的女儿接生的!是沈芩!她教女皂吏替我换了干净的牢房,怎么照顾,怎么养护……” 第99章 夜审(一) 李寡妇浑身剧颤,指着钱李氏,牙关咯咯地响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钱李氏吓坏了,隔着木栏替她顺胸口:“姐姐,掖庭疫病,也是沈芩想了许多法子,保住了女监所有人,还救出了一些男囚。” 李寡妇扬起手大巴掌就要忽过去,好歹想到妹妹还没出月子,只拍了一下头:“她就是个假惺惺的狐媚子,不过就是想给自己搏个好名声,她现在是掖庭医官了!” “一孕傻三年,我看你是真糊涂!” 钱李氏看着姐姐,隐隐觉得有些陌生,悻悻地回答:“姐,掖庭地震以后,掖庭郎中都撤走了,男监强占药材却不会用,死了好些人。” “是她想了很多法子,进了男监,才救了十几个人出来。” “姐,你不知道当时有多危险,男皂吏贪生怕死封门,本来很多人可以不死的……沈芩带人进去了,整个女监都忙起来,我也想去的,魏大人说月子里不要瞎忙活……”钱李氏这些日子想通了许多事情。 “姐,生死关头,做好人是不会冒死进去的,沈家莫不是……哎哟!” “知道为什么吗?她这是赎罪!”李寡妇冷笑着。 一直窝着听壁角的沈芩,气得站起来,头顶和钟云疏的下巴狠撞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闷哼,咬牙切齿道,“你放开!” 钟云疏化成人形封印锁住沈芩,用格外平静的嗓音反问:“被疯狗咬了,你还反咬回去吗?” 沈芩牙根痒痒的哼哼:“被疯狗咬了,我不会反咬回去,但我会拿棍子打死它!” “有人巴不得借你的手和棍子打死它,最好都斗死了,耳根子眼珠子都清静了。”钟云疏没有哄她,只得说事实。 “然后,有人就会用这件事情大作文章,我这个暂代就会落个罪名,魏轻柔和花桃也会受到牵连……一拽到底,有官职我们尚能自保,没有官职就是板上鱼肉,我们只能来生再见了。” “……”沈芩知道钟云疏说的句句在理,偏偏咽不下这口气,“放开我。” “答应我,不动李寡妇,”钟云疏很坚持,“今晚花桃会夜审,明天一早就会有不错的消息。毕竟,钱李氏已经想通了,李寡妇这么愤怒的人藏不住话。” “好,我答应你!”沈芩原路退回,直奔食堂。 “陈大人,今晚单挑!”沈芩扒在食堂门前,掏出匕首。 陈虎硬着头皮站起来,顾不上理睬赵箭的神贱眼神,不停地在心里默默祈求诸天神佛保佑,保佑他今晚不要挂彩。 与此同时,收到钟云疏暗号的花桃和魏轻柔走进牢房,将钱李氏和李寡妇紧握在一起的手掰开。 “姓名,年龄,祖籍……”花桃正色道。 李寡妇冷笑:“请问这位大人,我犯了何罪?!怎么就变成女囚了呢?!” “辱骂上官,目无法纪,犯了这两项,掖庭可以收审,不用大理寺批。”花桃看着李寡妇,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只是说了事实,沈家的判决全大邺都知道,沈芩是罪女,人尽皆知。她凭什么当掖庭医官?!”李寡妇捂着胸口,脸上露出轻蔑的笑。 “无非就是狐媚子功夫换来的!这谁还不知道?!” “姐!”钱李氏急忙制止,“你没有亲眼看见,不能这样说!” 正在这时,魏轻柔让李二狗站到了李寡妇牢房的木栏外。 李二狗慌了神:“大妹子,你怎么能这样血口喷人呢?!我的命,还有那一干兄弟的命,都是沈姑娘救的!” “男监皂吏那帮黑了心肠的,就把我们关在里面,不给药不给水,看着每天不断有人死掉!要不是沈姑娘带着人进去,我也死了!” “你不知道,沈姑娘进去冒了多大危险,我们当时连遗嘱都写好了!” 李寡妇笑了,笑得阴森森:“李二狗,你当初对我掏心掏肺,无非就是看上我这身皮囊,进了掖庭,看到姓沈的贱货又生了其他心思,尽给她说好话!” “我真是看清你了,李二狗!” 李二狗的眼睛瞪得快脱眶了:“大妹子,做人要讲良心,整个狗爬地的人,从牙缝里挤出口粮给你们,我下山找活计,也是为了养活你们!” “是,我娘当初也是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她是活活累死的,我到现在都记得。我是看孩子瘦得皮包骨,想到我小时候,才这样照顾你们,你竟然这么说?!” “写话的时候,我请大人写,如果我回不去了,我家的房子和那点地都给你们,你们不用改姓,我自愿的。” “我告诉你,沈姑娘和钟大人清清白白,看上沈姑娘,我二狗子根本不敢想!我今天也算是看清你了!” 李寡妇又笑了,笑得歇斯底里,指着每一个人,最后指着钱李氏:“连我妹妹都这么说,姓沈的好,姓沈的妙,那你们告诉我,因为疫病假药赶工……丰阳黄羊村和我家死绝,我该恨谁?我该找谁去报这个仇?!” 钱李氏怀里的婴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吵吓得哇哇大哭,钱李氏哄了孩子哄不了姐姐,也急得眼泪直流。 牢房里一片静默。 李寡妇想去哄孩子,可又不敢上去,看着妹妹怪异的眼神,全身疼痛再次袭来,靠着木栏慢慢滑下去,蹲蜷缩在角落。 魏轻柔和花桃互看一眼,李二狗惴惴不安地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没人回答,也没人敢回答,更加没人说得清。 钟云疏从暗道里走出去,大步走到女牢前,问:“我来告诉你,应该恨谁,应该找谁报仇?再告诉你,像你为了报仇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的,更容易变成走狗!” 李寡妇猛地站起来,双手紧紧抓着木栏,目光炽热又带着些许疯狂:“谁?我要找谁?” “黄羊村的黄染纸,在大泽河泛滥时,到底做了多少出来?供给了谁?你们明知道,符纸对疫病没有半点效果,为什么一做再做?!” “为什么沈石松大人直言符纸无效,你们村还有人冒充病人去打砸药铺和赈灾药棚?!” 第100章 夜审(二) 李寡妇面容悲戚:“李二狗,这就是你说的好官?!我们黄羊村的人以做黄染纸为生,一年忙到头也就是糊口,不做纸吃什么喝什么?!” “好不容易遇到了贵客有多少收多少,价钱又好,谁不拼命做?我们管他拿着黄染纸去做什么?做成的符纸没法治病,又关我们什么事?” “好不容易按期交货,说好的货银两讫,却说国都城派来的姓沈名医呼吁不要用符纸!我们拼死拼活做出来的纸,整个村的家底都砸下去了,突然说不收货了。” “那姓沈的,有权有势有俸禄,还来断我们全村的财路?砸药铺怎么了?村里人没要了他的命,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结果呢?那姓沈的,还不是卖假药,贪了十万两白银,那些是多少人命堆出来的?!我只说他们罪有应得,只骂了那个女人两句,就是辱骂上官?!” “我不服!” 李二狗听到李寡妇的说辞,再想到永安城里为了符纸倾家荡产的百姓家,脑袋里像倒满了浆糊,近乎呆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花桃和魏轻柔并不知道大泽河洪水地区的具体情形,齐刷刷地看向钟云疏,如果李寡妇说的是真的,她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就此放了,李寡妇可以去永安城大理寺鸣冤,说掖庭乱抓人;如果不放,她们并不在理,而且也不可能一直关在这里。 现在这情形,颇有些骑虎难下。 钟云疏从宽袖里拿出一份帐本,慢条斯理地一页一页翻看不说话。 花桃和魏轻柔没有得到回答,也只能干看着。 理直气壮的李寡妇,低着头,脸上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这些说词早就在心里翻来覆去演练无数遍了。 黄染纸没错,黄羊村也没错,李寡妇挺直腰板抬起头,视线停在帐本的封页上“黄染纸杂记”,脸色骤变。 相对于焦灼的花桃和魏轻柔,钟云疏极为镇定,问:“戴李氏,现二十有九,祖籍丰阳城丰阳县黄羊村,黄染纸作坊主之女,嫁与丰阳城巧匠戴某为妻。” “可是事实?” “是!”李寡妇的脸色变了几次。 “戴李氏是黄羊村出名的巧媳,染纸出色,嫁为人妻后,还习得戴家锁艺,等闲锁具打开落锁毫无偏差,令人称奇。” “戴李氏在娘家时,平日出手阔绰,虽是山民,一应吃穿度用,与城中小姐无异。嫁到戴家一年未到,到县衙要求和离,诉求为戴家贫苦不堪。” “县令派人四处打听,戴氏工匠对你百依百顺,吃用开销没有半点苛扣,遂不允许。翌年,产下一子,三个月后再闹和离。” 钟云疏念到这里,忽然停顿一下:“戴李氏,这些可是事实?” “你!”李寡妇整个人踉跄得差点摔倒,“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个?!” 钟云疏浅浅笑:“大理寺办案,需要真凭实据,洪水退去,丰阳县被淹水底,百姓几近死绝,当地县令被判渎职重罪。” “可是,当时县令喊冤,说他收到消息,立刻派人通知各县各村,可偏偏无人相信,短短两个时辰的逃离时间,听令者寥寥。” “我们自然要查得更细,最后,知道我们查到了什么?!” 李寡妇浑身颤抖,双手绞在一起,脸色由黄转白。 “黄羊村全村因为赶制黄染纸,拒不逃离,眼看着洪水将至,才带着各家家私逃走,万万没想到,家私过重,人财两空。”钟云疏的眼神透着冷意,看李寡妇像看死人。 “大水过后,县令组织打捞,从水底捞出沉银近百箱,捞起开箱发现,里面全是官银!可惜当时,黄羊村已绝,找不到一个活人来询问。” 花桃和魏轻柔惊愕地盯着钟云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二狗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见到了吞噬人血的怪物。 “戴李氏,当时你在娘家坐月子坐了半年,也就是黄羊村,丈夫听说洪水要到,带着儿子去村里接你逃离,可是你执意不肯,最后你和儿子活下来,丈夫和女儿却被洪水冲走了。”钟云疏一字一顿,说了这么多,只翻了三页。 “你对李二狗说有冤情,狗爬地的人信以为真,却不知道,黄羊村活着的人不止你一人,还有其他人,而这些人占了狗爬地附近的村庄。” “而你晕倒在狗爬地大概……”钟云疏的嘴角紧绷,“真的是巧合。” “你,你,含血喷人!”李寡妇刚才还瑟缩得像只鹌鹑,神情突然又倨傲起来,“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这是污蔑,是信口胡说!” “这一本是大理寺密探调查所得,有证人的手印和画押,”钟云疏翻开一面满是文字、摁着五个手印的帐本,给李寡妇看,“你看清楚了,这上面还有大理寺的信印。” 李寡妇一阵天眩地转,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好一会儿视线才重新清晰,怔怔地望着钟云疏手中的帐本,忽然就疯了一样扑过去。 花桃和魏轻柔极有默契地同时伸脚。 李寡妇被绊倒在地,突然又起身。 花桃和魏轻柔忽然看到钟云疏的静止手势,不由怔住。 李寡妇电光火石般冲到钟云疏面前,抓起账本就撕了个粉碎,边撕边得意地笑。 钟云疏似乎完全没想到,一个山村妇人竟然有这样的胆量,敢撕大理寺的证物,脸色复杂而多变,很快就比纸还白。 李寡妇撕得尽兴,边撕边笑,很是疯狂:“钟大人,保管大理寺证物不力,你的官职大概又会丢了!还有啊,你们这些帮凶一个都逃不掉!” “捞出官银又算得什么?有什么证据说是黄羊村的东西?!” “黄羊村有黄羊神庇佑,怎么会死绝呢?” “不会的!” 李二狗忽然想到一桩事情:“钟大人,小的当初冒死回狗爬地救李寡妇的时候,那个祭司似的干瘪矮老头,戴的面具有黄羊角,形状像黄羊头!” “那个黄羊神赐给我们的神物!“李寡妇愤怒地指正。 满屋死寂。 钟云疏垂着的眼睫、微微颤动,这李寡妇的出现,完全颠覆了他原计划的调查方向。 第101章 夜审(三) 当初,大泽河泛滥波及三十多个沿河城郡镇,以及无数村庄,沈家药方的效力大减,符纸和活祭几乎是一夜之间盛行起来。 任凭沈石松如何解释和说明,符纸和活祭一日更盛一日。 经过多方调查,符纸来源于丰阳县黄羊村,因为黄染纸而暴富,家家户户穿绸挂玉,比城中富户更殷实。 然而,活祭却始终找不到聚散地,参与活祭的村庄城郡,百姓都说记不清楚。 只说,主持活祭的人,都身着特殊图案的衣服,戴变化多端的面具;哪怕前一日还在村庄寻找活祭的少年少女,官差一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此,各城各县派出皂吏近百名扮作平民,在各地周游,却每每扑空,整日奔波,个个焦头烂额,惟有一人迷路无意中撞见了活祭场面,主持活祭的人戴着非比寻常的面具——酷似黄羊头的形状、头顶有黄羊角。 这名皂吏撞见得突然,逃得匆忙,被围追堵截,亮出皂吏身份,反而被追得更加厉害,好不容易赶回县衙时遍体鳞伤,只来得及说出了黄羊头饰,就咽了气。 …… 钟云疏回忆着关于活祭的点点滴滴,在李寡妇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符纸与活祭的各种图案重合在一起,串联起当时的不解之谜。 黄羊村明面做的是黄染纸的生意,暗地里做的却是活祭的勾当,草菅人命、打砸沈记药铺和施药棚,不仅如此,还围殴皂咧致死、公然违抗县令的撤退命令。 钟云疏曾经与辖地县令面对面交流过,据县令回忆,黄羊村全村约两百余口人,堪称丰阳恶霸村,私截山泉入村制纸,废纸浆倾倒满山,吃死过不少人家的牛羊牲口。 不管是附近村民告状,还是其他城村来告,县令批捕也没有用,黄羊村民从不应诉,皂吏上山会被打回,上诉州府也没有具体应对措施。 久而久之,黄羊村越来越有名,恶名越传越远。 现在细想起来,黄羊村的地形优势、村民强悍又霸道,州府都不愿管,其间必定有什么缘故。 钟云疏昂身玉立,居高临下地俯视李寡妇,露出一丝轻蔑:“李二狗,你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那些人有什么好怕的?还冒死赶回去?区区黄羊头,哪个集市没有?” “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地咋呼么? 李寡妇恶狠狠地盯着钟云疏,恨不得瞪出一身窟窿。 李二狗连连摆手:“不,不,钟大人,我刚想起一桩奇事,那日除了蒙口罩的我们三人,狗爬地其他乡亲醒来以后,完全不记得那几日发生过什么。” “李二狗,你记住一句话,”钟云疏略微停顿,“大邺有众神庇佑,哪个神不是宝相庄严?连脸都不敢露、顶个死黄羊头角的护佑神,你听说过么?” “藏头露尾、畏首畏尾,算个什么东西?” “放屁!”李寡妇像被踩了尾巴的凶兽,突然咆哮:“姓钟的,你以为官复原职就没事了?!你以为官原原职就能护住这些人了?!” “你们几个,触怒黄羊神是要接受惩罚的,尤其是你姓钟的,你不是大邺的人,根本就是个杂种!” 花桃用力一脚,把李寡妇踹翻在地,以前真是瞎了眼,还把李寡妇当孤儿寡母来照顾,现在才发现,她所言所行简直不是人。 “做梦去吧!黄羊神惩奸除恶,早晚会把你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收走!” 李二狗连连点头:“钟大人说的是!”眼神突然和李寡妇交汇,急忙移开视线,“您保时派人去清查附近的村子?!” “狗爬地的人没事,其他村的人可都不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真能把人急死!” “不用,”钟云疏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温和异常,“只要她在这里,那些人自然会找来;我们又何必翻山越岭地劳心劳力?” 李寡妇一听自己会变成诱饵,气得差点吐血:“姓钟的,你不得好死!” “黄羊教出,寸草不生,”钟云疏一派轻松,“他们活祭不成,自然还会来找你,倒是你,为黄羊教呕心沥血,怎么成了祭品?” “戴李氏,你是被黄羊教抛弃的废物,凭什么还如此嚣张?” “住口!”李寡妇当即要和钟云疏拼面,偏偏被早有准备的花桃和魏轻柔住,更被魏轻柔死死摁在了地上,“闭嘴!住口!别说了!” “来人,把戴李氏轰出掖庭!”钟云疏看似心情极好,“毫无用处。” “钟大人?”花桃楞住了,好不容易才遇到查案的关键线索,怎么可以轻易放掉? “钟大人?”魏轻柔摸不着头脑。 而戴李氏的妹妹,钱李氏早就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的手一直在发抖,她不敢相信,姐姐竟然做了这么多事?这还是她记忆中的姐姐吗?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钟云疏面无表情起来。 花桃和魏轻柔急忙拖着戴李氏出去。 钟云疏迅速地将广袖一挥,出了女牢中心,刚走出去没多远,远远的看到沈芩刚和陈虎已经过完招,心里更不是滋味儿。 正在这时,已经被拖到一层的戴李氏指着钟云疏大喊:“有人悬赏五千两黄金,要取你的项上人头!” “笑,我看你能笑到几时?!” 魏轻柔拖拽的手一抖,慌乱地看向花桃,怎么会这样?! 戴李氏又笑了,笑得更加大声:“还有悬赏白银五千两,活捉沈芩!” “钟大人,好好的!” “你不是自命不凡吗?那就让我看看,我们谁活得长!看谁能笑到最后!” “慢着!”钟云疏就近取了火把,向花桃和魏轻柔舞动,“把她关进牢笼,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只是短短的时间,沈芩已经走到钟云疏身后,好奇又好笑地问:“真有人悬赏白银五千两活捉我吗?” “哇,五千两呐!” 真是难得的好价钱。 钟云疏实在受不了沈芩的粗线条,随手给了一记脑门子:“都什么时候,还这么想一出是一出?!” 第102章 神秘黄羊 李寡妇狼嚎似的喊叫声,整个女监都听到了。 在食堂忙活的陈娘吓得打碎了一个大碗,顾不得收拾,跑出来盯着赵箭问:“赵大人,怎么会这样?这是真的吗?” 好不容易能喘口气的陈虎刚到门口,听得差点摔一跤:“妈了个巴子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赵箭比着两个大手,翻来覆去地看,两眼发直,喃喃地说:“暗地里悬赏超过一千两白银,就是十年难遇的大买卖了!” 陈娘捂着胸口直喘气:“钟大人沈姑娘,多好的人啊!” 毓儿和锁儿像两只受惊的小兔子,瑟缩在最让人有安全感的陈虎身旁。 临时食堂里,一片愁云惨雾。 钟云疏和沈芩,一前一后地走进食堂,看着忧心忡忡的众人,钟云疏不以为然:“赵箭还楞着做什么?赶紧去查!” 懵圈的赵箭仿佛被冷水淋头,从地榻上弹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魏轻柔和花桃把李寡妇押解牢靠以后,又重新安排了巡夜,再匆匆赶到食堂,只觉得心跳加速,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沈芩拍了拍陈娘的双肩,安慰道:“陈娘,你在疫亭也看到了,我也是很厉害的对吧?不要担心。” “再说了,这里是掖庭,吃人不吐骨头的,别担心了。” 一众人看怪物似的盯着沈芩,若是以前,提起掖庭还是有去无回的阎罗殿;可自从钟云疏和沈芩来了以后,就变得大不相同,现在的掖庭,哪还有半点的阴森可怖? 对沈芩来说,背着五千两白银的悬赏,是件充满刺激的新鲜事,先不论这事是真是假,只是这样想想,就觉得挺好玩的。 一兴奋起来,大脑的跳跃思维就越发厉害,所以,沈芩望着眼神各异的众人,问:“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钟云疏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面对她。 “不少在偏远地区的……蛮夷,他们通常会选充满力量的猛兽当作神灵来祭拜,按地区而异,选择雄鹰,猛虎,猎豹……保佑部族人丁兴旺,繁荣昌盛。对吧?” “是啊。”陈虎点头。 “为什么要选黄羊当神呢?”沈芩想不通,“黄羊,就算是黄色叉角岩羊那种,再高大威猛,也是食物。被虎豹豺狼捕食,或者猎人打到捆一捆带回家吃。” “哪有选食物当神的?这么弱的,怎么保护部族呢?”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沈姑娘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这时候竟然还能冷静分析黄羊?她是真的不怕吗? “你们想想是不是?遇到危险,虎神豹神大吼一声,扑过去连撕带咬……换成黄羊神呢?”沈芩一脸嫌弃,“咩咩咩……” 大家顺着沈芩的假设想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连钟云疏都忍不住嘴角上扬,毓儿和锁儿笑得抱在一起。 “噗哈哈哈……”陈虎笑得直捶矮几。 “为什么呢?”沈芩想不通,单手托着下巴,自顾自地嘀咕,“有句话说得好,山不在高有仙则明,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如果羊本身实在太弱,那就只有……” “哎,有没有什么神的座骑是羊?或者什么神和羊有渊源?” “还有,白羊黑羊黄羊褐羊黑白羊,为何偏偏是黄羊?有什么黄羊的传说吗?” “再或者,有什么位高权重的人,喜欢养黄羊?” 整个食堂静悄悄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脑袋是摆设,沈姑娘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提出这么多问题? 魏轻柔和花桃苦思冥想,在大邺流传的鬼怪故事里找黄羊。 陈虎抓耳挠腮地,感觉头都快炸了。 忙得出来透气的工匠们,也在琢磨,有没有在哪里雕刻过黄羊图案? 钟云疏也在思考着各种可能性。 毓儿走到沈芩面前,小脸绷得特别紧,认真严肃地点了点头,大眼睛一眨不眨。 “嗯?毓儿你想说什么?”沈芩很了解毓儿,“让我想想,有神的座骑是羊?” 毓儿摇头。 “位高权重的人喜欢养黄羊?”沈芩楞了一下。 毓儿点头。 沈芩顿时有了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感觉,“谁?你认识吗?还是你亲眼见过?” 毓儿不说话,这时候也急了,在食堂里团团转,然后不由分说,把其他人都推进厨房,只留钟云疏和沈芩。 众人皆惊,可是毓儿聪慧过人,也都依着他。 毓儿又想了一会儿,翻沈芩的背包,找了纸笔出来,在纸上画一个简单的门,不停地拍自己的小胸脯。 “你家?”沈芩试探着问。 毓儿点头,又接着画,左拐右转,很快画了小半张纸,又画了一个门,不停地指钟云疏。 “钟大人家?”沈芩习惯性推测。 毓儿使劲摇头,仍然一个劲地指钟云疏。 钟云疏则顺着画中的路线,回忆永安城对应的方位,好半晌才问:“大理寺?!” 毓儿连忙点头,又继续画。 沈芩越看越迷糊,原主记忆中的永安城只有沈宅一块,其他地方一概没有,难道她从来不出门的吗? 钟云疏越看,神情越凝重,按毓儿的画法,应该是钱尚书带他进宫的路线,等毓儿停下手中的笔,他的心跟着咯噔一下。 毓儿停手的地方,不是别处,而是永安城大成宫的兽苑。 陛下年事已高,多年不曾狩猎,兽苑的野兽牲畜都是按各王和皇子的喜好在养,那里连钟云疏都没去过几次。 每次去那里都是骑马经过,不曾停驻,根本不知道里面有哪些动物。 “毓儿,你在这里面见过很多黄羊?”沈芩半信半疑地问。 毓儿认真点头。 至此,钟云疏深刻明白,不管是哪位王或者皇子一手培养出黄羊神教这样的噬血怪物,大邺好不容易稳固了十年的江山,又要经历风雨飘摇。 这时,毓儿似乎生怕解释得不够清楚,画了弓箭、马和人,人的腰带上还系着一块玉饰,那上面的纹路很少见。 大约只有孩子会把玉饰,看得这么清楚。 沈芩推了推钟云疏的胳膊肘:“这是谁带的?” 钟云疏没有回答。 沈芩绕到钟云疏对面,却看到他少见的双眼全睁,黑色和湛蓝色的眼瞳里透着复杂至极的情绪,带着仿佛坠落深渊的绝望。 第103章 要平安 沈芩静静地注视钟云疏,虽然视线交汇,但他既没移开视线,也没垂下眼睫,墨黑色眼瞳如同旋转的深渊,而湛蓝色的却像万里晴空,眼球微颤着,仿佛内心正惨烈地争斗。 钟小气鬼突然不小气了,连瞳色都不习惯性隐藏了,沈芩知道,他已经确定这幕后黑手的身份,所以才这样反常地绝望。 他说要慢慢坦诚,她决定等他,反正一根绳上的蚂蚱,逃也逃不掉。 食堂内静得可怕,躲在厨房的一群人面面相觑,然后各自找理由溜走。 沈芩第一次觉得不大的食堂,空旷得让人心慌,自觉帮不上什么忙,又从背包里拿出纸笔写写画画,琢磨着沈家诊箱暂时指望不上,要不要让工匠们先做个简易手表出来? 没画多久,沈芩就放弃了,只知道表壳,不知道里面的结构,画了也白搭。实在闲着无聊,就在纸上写字,“黄羊”“黄洋”“惶羊”“惶杨扬”“皇羊”…… 下一秒,沈芩连手带笔都被钟云疏握住了,吓了一跳:“怎么了?” 钟云疏没有回答,只是这样凝望着沈芩。 沈芩先是傻眼,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好不容易缓过来,才发现,被他这样盯着压力很大,那双眼睛仿佛漩涡似的,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会忘了自己想什么,“钟大人……” “你就一点都不怕吗?”钟云疏颇为无奈,被他这样注视而不躲闪、不躲闪还兴致勃勃的,男子中有几个,女子中只有沈芩一人。 “怕有用吗?”沈芩凉嗖嗖地反问,“害怕,会让人头脑发晕,更可能在紧要关头判断失误,当然,还有吓死的。这种时候,没用的东西,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和体力了。” 忽然,扑楞楞一阵响动,有什么撞到了食堂外墙的石窗。 沈芩想过去看看,刚站起来,就被钟云疏摁回地榻上。 钟云疏疾步走到石窗旁,摸索了一阵,又走到沈芩面前坐下。 “刚才是什么?”沈芩忽然想到了飞鸽传书,就伸长脖子,想看钟云疏背在身后的双手是不是有只鸽子? 钟云疏无奈地摊开的手心,一根细麦杆,捏碎以后有一小卷纸,再打开,两人几乎同时楞住—— 小纸上只有四个字:“母病危鸣”。 “雷夫人?”沈芩一脸懵,前几天还好好的呀,怎么会? “沈,你……拿上所有东西,跟我去雷宅。”钟云疏撂下一句话,就飞奔出去。 沈芩内心默数到三,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医舍,换了塞得满当当的双肩包,沿着长长的石阶往下冲,震出一路回音。 冲出女监大门时,沈芩意外地看到了两匹马,一匹是钟云疏的大黑马,另一匹却是少见的褐红色,比大黑马个子小一圈。 陈虎匆忙奔过来,拦在他们面前:“钟大人,天色已晚,等赵箭回来吧。” 钟云疏二话不说,扶沈芩上马,嘱咐道:“时间很紧,两人同骑一匹马太慢。” “走!”沈芩握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褐红马嘶鸣一声,前腿高高抬起。 “赏金不是儿戏啊,钟大人,沈姑娘!”陈虎见他俩没半点回掖庭的意思,暗中着急,“赵箭动作向来利索,应该就快回来了。” “钟大人,沈姑娘,再等等,明儿个一大早再出去成吗?” “不行!”钟云疏一挥马鞭,大黑马和褐红马同时跃出,离弦箭一般驰出掖庭大门。 “钟大人,沈姑娘!!!”陈虎憋着一口气,狂奔猛追,追出几里地终于受不了,只能默默回转。 …… 一轮残月上树梢,光线极弱极薄。 赵箭背着箭囊,在官道山路上来回更换,只希望能快点,再快点,赶紧回到掖庭。找到各路线人问了一遍,钟云疏和沈芩的赏金分毫不差,这个消息让他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打听到最后才知道,不仅如此,消息灵通、仗着艺高人胆大,已经筹划着夜袭掖庭了。赵箭把马鞭挥得啪啪响,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紧赶慢赶,好歹在子时赶回掖庭。 赵箭把马丢给巡夜女皂吏,埋头往里闯,没想到在女监大门外和陈虎撞了个正着,从矮台阶上滚下来,摔得腰酸背疼。 “哎哟!”陈虎正在大门边团团转,像炉灶上的蚂蚁。 “胖子,钟大人呢?!”赵箭揉着撞疼的膝盖。 “走了。”陈虎摸着后脑勺,只觉得头晕眼花。 “什么?!”赵箭一把揪住陈虎的衣襟,“你是不是傻啊?这种时候怎么能让钟大人离开掖庭?” 陈虎气得嗷嗷叫:“我追了一路啊,念经似的劝啊,可是钟大人和沈姑娘根本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他们走了多久?!去了哪里?!”赵箭急得快暴走了,“胖子,悬赏金的事情是真的,钟大人和沈姑娘随时有性命危险!” 陈虎猛地咽了一下口水:“他们不说,突然就动身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这可怎么办啊!” 赵箭握着拳头,在门边走来走去,半晌才开口:“钟大人行事素来有分寸,自从上次夜行以后,就再也没有过了。上次是回雷宅,对!只有雷宅才能让钟大人这么急躁!” “钟大人最重情义,带上沈姑娘,一定是雷宅什么人病了!” “陈胖子,你听好,马上通知魏大人,整肃掖庭,防止偷袭!” “什么?!”陈虎瞪大了牛眼,“哪个兔崽子活腻了,敢闯掖庭?!” 赵箭比了个战备手势:“守掖庭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说完就狂奔出去,上马扬鞭,冲出了掖庭侧门。 陈虎冲着赵箭的背影比了个手势,大喊道:“贱人,保护钟大人和沈姑娘!别让那些疯狗得手!要平安!” 赵箭头也没回,远远地挥了挥手,骑着马很快消失在深沉的夜幕中。 陈虎三步并作两步,敲响了女监大门内闲置已久的警锣,扯高嗓门大喊道:“偷袭戒备!” “守住掖庭!” 第104章 四面埋伏 沉沉夜色,钟云疏和沈芩在官道上策马狂奔。 沈芩嫌土路灰尘太多,戴了口罩,夜风刺骨,口罩既能挡灰又能保暖,还不像帷帽那样飘飘扬扬地挡视线,真是一举三得。 钟云疏偏过头,见沈芩夜骑时游刃有余的样子,不由地生出一丝欣慰。 第一次夜骑就这么远,沈芩既紧张又激动,骑了不短的路程,发现这匹马性子比钟云疏的臭脾气大黑马好得太多了,很快就不再紧张。 沈芩嘿嘿一笑,两匹马冲上一个坡道,夜空忽然嘈杂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只见远处密林里一群飞鸟直冲夜空,喳喳喳得吵个不停。 钟云疏跟随父母上过战场,知道“夜鸟惊飞有埋伏”,一勒缰绳,大黑马高高扬起前蹄、小跳几步就停住了。 沈芩还没来得及喊停,褐红马就停住了,简直神奇。 钟云疏翻身下马拴绳,刚想扶沈芩下马,没想到她哧溜滑下来了,急忙问,“冷么?受得住吗?” 沈芩嘿嘿一笑,“我有陈记全套保暖棉衣和手套,一点也不冷。” “什么?”钟云疏不太明白。 “陈娘帮我做了骑马保暖棉衣,所以是陈记嘛。”沈芩摘了口罩,向钟云疏详细说明。 之前陈娘见她每晚练骑马,既怕她摔着又怕她冻着,做了一套骑马专用的棉衣,还给靴子帮里蓄了厚棉花,穿上这一套,连心都是暖的。 钟云疏不放心地摸了一下沈芩的手,见到她有些吃惊,立刻像被烫了似的避开:“沈姑娘,对不起,我只是……” “没关系,”沈芩大大方方地点头,“钟大人的手挺暖的,我也放心了。” 钟云疏正在考虑改道的事情,听沈芩这么一说,忽然思绪大乱,“你……” “说吧,为什么忽然停下来?”沈芩盯着左顾右盼的钟云疏,除了马灯照亮的地方,其他全是黑漆漆的,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钟云疏再一次被沈芩惊到了,下意识要说没事,可一想到自己的承诺,沉默再三,最后才开口,“密林里有埋伏。” “真的吗?”沈芩两眼放光。 钟云疏有些凌乱,哪有人听到埋伏还这么兴奋的?然后就看到她从双肩包里取了些东西出来,“你想做什么?” “试试这个吗?”沈芩替钟云疏戴上口罩,顺便好奇地摸了一下他略尖的耳缘,真像精灵,“放在上风口,闻到的人多半会浑身痒痒,越来越痒,忍住不挠的话,半个时辰就会好,如果挠了的话……” “怎样?”钟云疏总觉得沈芩这是借机调戏,可她又说得这么认真,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现在是冬天,衣服穿得多,多挠两下顶多就破点皮,”沈芩想了想(这个时空的人过得非常糙并且不讲究卫生,过敏体质非常罕见,发生过敏性休克的可能性基本为零),“痒的时间长一点。” 钟云疏立刻明白,她又随意捡野草当药材使了,这……也是不错的法子,至少她一个人出去的时候,他能放心一些。 “对了,还要戴手套,”沈芩取了浆过的薄手套,塞到他手里,佯装无辜,“注意安全。” 钟云疏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埋伏点是夜骑必经之路,且人数众多,他别无选择,只能默默带上手套捏着药囊,纵身跃上高高的树梢…… 沈芩笑弯了眼睛,因为刚才,她碰到他耳缘的时候,意外发现,他的脸有点红。这几日高强度锻炼带来的好处就是,她彻底想通了要走的路,以及要成为的人。 她不会因为急于申冤而迷失自己,也不会因为报仇而毁掉以后的人生,自然也就不会让原主的怯懦恐惧主导她的日常。 这样想着,沈芩的手指轻触了一下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按照陈虎教的调息法,平心静气倾听着密林边缘的响动。 沈芩擅于一心多用,即使和陈虎交手的时候,也没忘记打听钟云疏的实力,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蕃将之后的他,竟然是个文武全才,而且武力值高出陈虎数倍。 所以,钟云疏去投药,她一点也不担心;同时,似乎不管再凶险的事情,只要他在附近,她就能放松下来,让自己处于最佳应对状态。 不出所料,钟云疏很快就回到沈芩附近,原本担心她落单会害怕,没想到,她一手揽着大黑马头,一手揽褐红马头,正和它们聊得起劲。 神奇的是,两匹马还不时喷个响鼻、晃晃耳朵,回应她。 “沈姑娘,要等多久?”钟云疏不得不打断他们。 “很快。”沈芩话音刚落,盘旋在夜空好不容易回林的夜鸟,突然再度直冲夜空,密林里传出细微的动静,声响越来越大。 “上马!”钟云疏先扶沈芩上了马背,迅速环顾四周,纵马跟上。 密林越来越近,动静越来越大。 钟云疏和沈芩马头并行,进入密林。 突然,哗啦一声响,有人从树上摔下来,满地打滚:“啊,痒痒痒!!!” 噼啪!一把强弩从天而降,喊痒的声音渐渐多起来,声音来源分布得挺广,哪里都有。 “快走!”钟云疏一鞭打两马,双马齐头并进,用最快的速度通过密林区域。 一道火光骤起,两匹马受惊嘶鸣,前蹄高高抬起。 “绊马索!”钟云疏瞬间从马背腾空而起,打横抱过沈芩,双脚借力马背,纵身一跃,迅速滚进官道旁的野草堆里。 “哗啦啦!”双马前方一米不到的地方,蹿起一根粗绳,双马纵身跃过。 一道! 两道! 三道! …… 双马越过了六道带着倒勾的绊马索,分毫未伤,转而扑向藏匿在官道两旁野地里的偷袭者;几乎同时,钟云疏和沈芩各持武器,背靠背站着,双眼紧盯着远近各处亮起的火把。 沈芩被突然亮起的火把照得眯起了眼睛,一阵寒意从脚底直蹿脑后,他们被包围了! “怕吗?”钟云疏不动声色地问沈芩,“怕伤人吗?怕血溅到自己身上吗?” 第105章 硬闯 “大人,当郎中哪能不沾血呀?”沈芩轻笑一声,“钟大人,您一对八胜算有多少?” “靠紧我,”钟云疏抽出一根九节鞭,完全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很有耐心地细数:“一共十五个,明的八个,暗的还有七个。” 沈芩立刻靠着他的后背,迅速摆开对战姿势,下一秒,两人的胳膊相撞,不得不分开一些,“钟大人,我最近很用心。” “傻,”钟云疏浅笑,“设伏拿赏金的人,你还指望正大光明过招吗?” “钟大人,请快点,我们是夜骑赶路的人啊!”沈芩苦笑。 “开始!”钟云疏低喝一声,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完全不同。 …… 半个时辰以后,钟云疏和沈芩在永安城西门持令牌进城,守卫盯着他们上下看了好几次,又把令牌翻来覆去检查了几次,才最终放行。 两人策马到通向雷宅的宽巷时,隐约听到传来哭声,等到了雷宅门前,看到一篓篓白布堆着,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雷宅准备挂白了?!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钟云疏翻身下马,揪住门房:“雷夫人呢?!雷鸣呢?!” 门房老汉是雷宅老仆,一见到钟云疏激动得直跳:“义公子,快!快进去,夫人……夫人……” 钟云疏拽着沈芩,在老仆的带领下,顾不上平日通传的事情,直奔里宅,一路上不知道撞了多少仆妇丫环。 沈芩一边跑得飞快,一边琢磨,离开雷宅前替雷夫人把过脉,她虽然身体较弱,但是平日注意保养,没有半点短命之相,怎么可能?! 老仆跑得踉踉跄跄大喊:“二公子!义公子回来啦!带着沈姑娘一起回来啦!” 绕过水榭,转回花廊,穿过垂挂灯笼的的影墙,钟云疏隐隐避开一个人,后面的沈芩猝不及防差点撞上。 四个人同时楞住。 沈芩双眼瞪圆,真是冤家路窄,掖庭的“刘能干”怎么在这里?! 钟云疏打量着刘能干。 刘能干震怒道:“哪个不长眼睛的?!堂堂雷宅,下人怎么这让准备的白事物件呢?赶紧赶紧,这是烈性疫病!尽早封棺!不能停尸三日!” 沈芩刚想反驳,忽然背后伸来一只手捂住嘴拉走,全身紧绷出手反抗时,却听到雷鸣熟悉的声音:“跟我走,快!” 两人跑到一个小院,沈芩问雷鸣:“到底怎么回事?” 雷鸣急得语无伦次:“你们走的那天,娘亲还好好的,不知道前天受了风寒,还是什么,反正不知道怎么了,国公夫人和娘亲聊天,娘亲突然晕倒……” “国公夫人去请了太医,就是刚才那个,他说回天乏力,是烈性疫病……” “夫人现在在哪儿?”沈芩脱掉厚实的夜骑装,从双肩包翻出隔离衣全套装备穿好,“快带我去看看!” “正在入棺!”雷鸣就是觉得事有蹊跷,大哥不在,钟云疏也不在,他必须守在这里才放心,所以才放出飞书一份,“说是传起来不得了,不让我们进去!” 正在这时,雷夫人身边的贴身女使和婆子,哭哭啼啼地跑来:“二公子,我们不怕染病,为何不让我们送夫人最后一程?!” 女使和婆子看到沈芩时,瞬间两眼放光:“沈姑娘,你可算来了,快去看看夫人吧!” “带我去!快!”沈芩背上双肩包,其他衣服往雷鸣手上一扔,拉着女使的手,嘱咐道,“告诉我,自从我离开那刻起,一直到现在,夫人吃喝拉撒,见过哪些人……” “一桩桩,一件件,都说清楚,越详细越好,边走边说!” 女使连连点头:“是,因为夫人的身体时好时坏,自打上次姑娘给清儿治病说的那什么记录,我们都记着呢……” “夫人常常嘴角发炎,口舌生疮,偶尔低热,晚上睡得也不太好,那几日因为清儿,不舒服了一阵,但是将养之后又好转,只是老说腿脚发麻,走不了远路就喊累……” 转眼间,女使就将沈芩带到了雷夫人居住的“沁园”,满园子都是仆佣,挂白的,薰草的,准备哭丧的…… 正要进门,却被不知道哪儿来的粗壮婆子们拦住:“闲杂人等不得够近!” “大胆!我是雷二公子雷鸣,算什么闲杂人等?!”雷鸣一把推开婆子,用力一踹园门,门吱呀一声打开,喝斥道:“让开!” 粗壮婆子们明显没料到,走出去的雷二公子会再回来,一时怔住,却没有立刻让开,反而理直气壮地开口:“公子,你是男儿,毕竟男女有别,夫人这儿正净身呢。” “净完身就是入棺封棺了吗?”沈芩小声问女使。 女使泪水涟涟地点头,“是的。” 雷鸣二话不说,抬脚就踹:“滚开!” 正在这时,国公夫人一身华服翠饰从门里出来,极优雅地问:“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雷鸣虽然暂代刑部侍郎,年纪轻轻官位不低,可在国公夫人面前,还算不上人物:“回夫人的话,我义兄赶回来要见母亲最后一面,先来开路。” 国公夫人的视线停在沈芩身上片刻,微微皱眉,满脸厌恶:“这是什么装扮,成何体统?二公子,你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进府里的?” 国公夫人这是明显的拖延时间,沈芩眉头紧锁,她这是要做什么?再怎么关系好的闺蜜,人死时,也轮不到她来主持大局,当人家儿子是死人吗? 沈芩拽着女使迅速后退到拐角阴影处,俯耳说道:“雷夫人偌是真心待过你们,现在就硬闯进去!生死关头!” 女使和婆子们一听,互相使了个眼色,齐齐点头。 忽然整齐划一地奔过去,女使领头大声哭道:“夫人!让我们送您最后一程吧!” 婆子们大喊:“夫人,让我们随您一起去吧!” 哭着喊着一涌而上,挤开国公夫人和粗使婆子们,给沈芩硬闯出一条路来。 雷鸣拉着沈芩,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沁园,直奔雷夫人的屋子。 第106章 开棺抢人 “大胆贱婢竟敢硬闯!” 国公夫人猝不及防地被撞了个东倒西歪,勉强被婆子扶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快拦下?!”国公夫人怒容满面地嘱咐。 沁园大门轰地关上,婆子们生生撞在门上,听到里面传出落栓的声音。 一片寂静。 国公夫人和随从婆子们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就被关在门外了。 雷鸣恭敬而冷漠地吩咐:“来人,国公夫人多有劳累,快请去花厅喝茶!” 忽啦啦一阵响动,雷宅的护院和粗使婆子们都围了过来。 “大胆!”国公夫人怒喝,“谁敢碰我?!” 雷鸣连脸上的假笑都没了:“所有人听着,这里是雷宅,不是国公府!” “国公夫人,请!” 国公夫人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只知道查案的呆子忽然发威,竟然厉害到她心里发怵。左右婆子吓得直哆嗦,赶紧就坡下驴送国公夫人去花厅。 …… 沿着沁园里花岩铺成的主路,沈芩跑得飞快,像只领头大雁似的,边跑边转头向女使和婆子们竖起大拇指:“好样的!” 贴身女使和婆子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跟不上沈芩的脚步,只能勉强跟着,边跑边远远指路:“沈姑娘,不是那里,要向左拐!” 沈芩小跳停住,哧溜拐弯,一气呵成。 贴身女使拼了命地跟着跑。 忽然,沈芩停住脚步,从双肩包里取出口罩,搁在一个攒角凉亭的石桌上,远远对女使说:“以防万一,你们把这个戴上。后面的路我认得,你们赶紧的!” 女使和婆子们眼睁睁地看沈芩跑得不见踪影,实在跑不动了,只能在凉亭里坐着直喘气。 沈芩一个气跑到雷夫人房前,只见小门前守着两个婆子,看着眼生,身形人高马大的竟然和魏轻柔有得一拼,只能立刻隐到假山后面,半探着身子看木格门光线透出来,有模糊的人影来回忙碌。 一切都透着诡异的古怪。 沈芩在假山的掩护下溜到屋子的边缘,刚想和婆子硬杠硬冲,转念一想,“救人要紧”,高效智取才是上策,绕到上风口,洒了一小包药粉。 很快,门板似的婆子不住抓挠,越抓越厉害,很快就站不住…… “咚!咚!”两声响,俩婆子应声倒地。 沈芩用一根撑窗棍子把两人打晕后,又把棍子放进假山的石洞里。 推开屋门,沈芩吓得倒退一步,里面的格局全变,一口纯黑的棺木在屋子正中央,家具陈设都被推到一边;绕着屋里转了一圈连个影子都没看到,雷夫人在哪儿?刚才在外面看到的人影又在哪儿? 一阵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脚底直蹿脑后,沈芩只觉得浑身发凉。 突然,屋门大开,喘过气来的女使和婆子们闯进来,“沈姑娘!我们来了!” 沈芩吓得跳起来:“我也刚进来,这屋子里还有什么暗道暗门什么的吗?我进来就是这样,也没见到夫人!” 一个婆子盯着棺木发着呆,忽然叫起来:“盖棺了!” 一群人围在棺木周围,果然,棺盖已经合上,只是还没钉死。 沈芩的脑子一团乱,不对,不对,大声说道:“封门落窗!守住这个屋子,我们开棺把雷夫人搬出来!” 女使和婆子们急忙照做,确认每扇窗户和门都关上了,又面面相觑。 沈芩正吃力地想移开棺盖,无奈棺盖实在太重,使出全身的力气也只移动了一点点,喘着气回头:“搭把手吗?” 女使和婆子们因为清儿的痊愈,对沈芩有近乎盲目的信任,二话不说一起用力! “一!” “二!” “三!” “用力啊!” “雷夫人,我知道你听得见,坚持住!” “坚持住啊!!!” 沉重的棺盖渐渐移开,移到可以把人放出来的时候,沈芩急忙凑过去,饶是久经职场,突然看到全身被裹满白布的“尸体”,还是吓了一大跳。 女使婆子们凑过来,也吓得齐齐后退,“啊!!!” 沈芩不断告诫自己,冷静,冷静,然后从容地吩咐:“大家赶紧找剪刀,把这些都剪了!” “啊?!”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夫人,已经……” 沈芩摇头:“头面部白布透着血迹,血是鲜红的,证明人还活着!被白布缠得太紧,气息微弱,快!找剪刀,把这些都撕了!” 贴身女使浑身颤抖地问:“沈姑娘,是真的吗?你没有骗我们?” “一个郎中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还当什么郎中呢?你们看,鼻尖部的布絮还在轻轻地动,有呼吸,大家动作快!”沈芩尽量清楚地解释。 女使和婆子们一看果然是,立刻打了鸡血似的,翻出了六七把剪刀。 “先剪脸上、颈项、胸口、腰……竖着剪断,不急着扯开,先让夫人透气!快!快!快!”沈芩说完,急忙让婆子搬来三张矮几拼成临时病床。 “这位婆婆,天凉,铺一层被褥在上面。” “哎!哎!” “你抱头、你托腰臀、你抱住双腿……对,一起用力,把夫人抱出来,搁在这上面!”沈芩格外欣慰,贴身女使很聪明,婆子们也是上次一起训练过的,合作很愉快。 “那位婆婆,想办法去弄些温热的米汤软食来,不要被人发现。” “嗯,老婆子马上就去。” 一阵咔咔咔嚓嚓嚓的声响后,雷夫人的脸庞露出来,不是死人的青白,而是憔悴的活人脸庞,双目紧闭。 女使和婆子们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忽然就落下泪来。 “嗨,美人们,有眼泪就憋着,救人要紧!”沈芩冷静地近乎冷血。 “是,沈姑娘!” “哎!” 很快,雷夫人浑身破烂白布,躺在临时病床上,呼吸明显了一些,但还是微弱,而且任凭女使和婆子如何呼唤,仍然不醒。 “再抱一床被褥来,生两个火盆,找干净的贴身衣服,替夫人换好,如果发现身上有伤或者出血,立刻告诉我!”沈芩又拖了一张矮几当操作台,把双肩包里的简单用具摆开。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暴力撞门的声音:“咚!咚!咚!” “里面的人快出来!” 凌乱的脚步,混杂着完全陌生的声音。 女使和婆子们被吓得浑身哆嗦,不约而同地盯着沈芩大救星。 沈芩示意她们继续:“放心,钟大人和雷大人还在外面呢,这里是雷宅,怕什么?!” 第107章 获救 “咚!咚!咚!”又一阵撞门声,门框花窗都被震得哗哗作响。 “沈姑娘,怎么办?”平日温婉的贴身女使站都站不稳。 沈芩的视线迅速掠过整间屋子,不假思索地嘱咐:“搬柜子堵门!快!” 只是短短几分钟,众人一心把能搬动的家俱都堵了门窗。 “咚!咚!咚!”撞门声一波接着一波。 大家围在雷夫人周围,都不眨眼睛地盯着沈芩,不管是清儿重病,还是刚才,她似乎不管发生什么都有办法应对,比如现在牢固了许多的门窗。 不曾想,沈芩的视线在门窗边晃了几好圈,又说道:“外面撞门很厉害,撞进来无非是要我们的命,特别是雷夫人的命。” “只堵门窗不够,万一撞开了,我们要反击!” 一群人诧异地盯着沈芩,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们听好,钟大人在雷宅外围,雷大人在沁园门外,我们在屋子里。他们很可能不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一时不会过来。” “我们能守住门窗,就能守住雷夫人,也就保住了自己的命!”沈芩说完,注视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从容浅笑。 “咚!!!”撞门声仿佛惊雷,炸得屋子里的人浑身一颤,除了沈芩。 “沈姑娘,要是……要是……门撞开了,我们怎么办?!怎么反击?”贴身女使慌乱地问。 沈芩从背包里取出一支炭笔,迅速在地上画出一个人形:“头部这里是要害,现在冬日穿的衣服厚重,最容易被攻击的就是头部,其次是脚。” “去,找你们觉得称手的木头,万一攻破,你们就照着要害打!一击即中!” 女使和婆子们简直不敢相信,沈姑娘竟然会教她们这些?! 可是,沈芩找遍屋子,大邺还没有桌椅,家具都堵了门窗,除了剪刀再没有其他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只能拔出自己的匕首,安排她们:“你和我守住夫人,你们每人拿把剪刀,守在窗口和门边,对!” “不管谁冲进来,用剪刀扎眼睛或脖子!我们的机会不多!” “放心,如果你们受伤,我负责治好你们!医术这个,我不敢说大邺第一,至少我也算厉害。” “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为了我们的家人朋友,不能害怕!听到了吗?!” “……是。”每个握剪刀的手都哆嗦着。 “现在,我们一齐喊救命!”沈芩向她们灿烂一笑,“一,二,三!救命啊!” “啊?!”女使傻眼,她刚鼓起的勇气突然泄光了。 “不然,雷大人和钟大人怎么知道?!就算他们听不到,经过的仆佣们也会去禀报不是?!他们就能赶来啦!” 一席话,燃起了她们的潜能和希望,积累了整夜的恐惧都从“救命啊!”这个出口喷涌而出,素来温婉的贴身女使的尖叫声堪比武器! 婆子们的嗓门粗旷豪迈! 沈芩呢? 沈芩往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守在雷夫人旁边,密切观察着生命体征,按照自己预想的检查身体状况,边拿笔作记录和分析—— 呼吸、心跳和脉搏,都还算稳定,却没被这么多“救命”声吓醒,雷夫人真的很淡定,淡定得不正常。 雷夫人越淡定,沈芩越担心,必须尽快让她醒来,不然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事? 不得已,沈芩捏住雷夫人的鼻子、同时托紧她的下颌,临进造成缺氧,刺激大脑神经,并唤道:“雷夫人,快醒醒!” “轰!”一声巨响,房门连同堵门的家具都被撞飞,掉得到处都是,屋子里的尖叫声达到了最高峰值,忽然停顿一下,之后就叫得更响了。 女使和婆子们被恐惧逼出了全部潜能,举着剪手冲到房门破口,准备决一死战。 沈芩紧紧捂住雷夫人,一边喊:“夫人醒醒,快醒醒!” “再不醒!就醒不过来啦!” 突然,撞门的用具咣当滚落在地的巨响,紧接着就变成短兵相接的丁当砰啪,没一会儿连打斗声都没了,空空的门洞,楞是没人冲进来。 围在门口的女使婆子们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外面发生了什么?! “沈姑娘!”雷鸣脸上身上沾了不少血迹,手持长剑冲进来。 好几把亮闪闪的剪刀,向雷鸣各处要害扎去! “大家住手,是雷大人!”沈芩惊出一身冷汗。 女使和婆子们的剪刀掉了一地,刚想去迎接雷二公子,不曾想全都双腿发软瘫在地上,气若游丝:“雷公子,快,夫人……” 雷鸣瞬间冲到雷夫人面前大喊:“娘亲!快醒醒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鸣儿?沈姑娘?”雷夫人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迷茫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呼……”沈芩再把了一次脉,长舒一口气,坐在了临时病床旁,“夫人,您总算醒了。” 贴身女使奔过来,拉着雷夫人的手放声大哭:“夫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您终于醒了……” 雷夫人怔住了,女使打小就跟在身边,机灵聪明又温婉,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呢,只能轻声安抚:“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哭?” 雷鸣急忙上下打量雷夫人:“娘亲,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我离家才三日,怎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国公夫人到底把您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啊?” 雷夫人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仿佛缺了什么,可是雷鸣着急上火的样子,又让她心里直发慌,忙乱中迅速移开视线,才发现了那口大黑棺材! “我的屋子怎么了?” “为什么有棺材在我屋子了?” “鸣儿,到底怎么了?!” 沈芩瞥了一眼棺材,补雷鸣一刀:“雷大人,雷宅是怎么看家护院的?沁园被搅得一团乱,你竟然不知道?!” “还有,这副棺材又大又沉,怎么到雷夫人房里的?” 贴身女使看着困惑的雷夫人和雷鸣,小声问道:“夫人,国公夫人来找,说要和您单独聊天,到底说了什么?” “……”雷夫人摇头,“不记得了。” 第108章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不记得?”沈芩心里咯噔一下,直接扯了口罩,紧盯着雷夫人,“夫人,您好好想想,不记得什么,记得什么?” 雷鸣也不错眼珠地盯着娘亲。 雷夫人想了好一会儿:“将国公夫人迎进屋子,让彩云退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芩用力推雷鸣:“封掉雷宅大门,连在沁园撞门的,一个人都不能放过,包括国公夫人!快!” 雷鸣不明白沈芩为什么这么激动,反问:“你疯了吗?谁敢拘禁国公夫人?!” 沈芩盯着雷鸣,一脸恨铁不成钢:“算了,我去找钟大人,你们给雷夫人换个屋子,就是之前预备给清儿轮换用的屋子,那里干净又安全!快!”话音未落,往外跑。 雷鸣立刻抱起雷夫人,吩咐四下:“彩云,带我去预备的屋子,快!” “你们,把娘亲日常用的东西,全都运过去!” “是!”彩云学着沈芩的样子,一路疾走。 “是!”婆子们立刻行动起来, 雷鸣抱着雷夫人,绕过撞门木时,又嘱咐护院,“把这些人全部捆绑结实,堵了嘴,押入柴房严加看管,等候问话!” “是!二公子!”护院们从门洞里看到了里面的情形,顿时怒火中烧,这帮混帐竟敢在雷宅撒野,当他们都是死人吗?! 一时间,捆的捆的,堵嘴的堵嘴,一共捆扎了六个壮汉、连同门板似的婆子,全都锁进柴房,牢牢看住。 …… 沈芩凭着记忆,一路狂奔出了沁园,没想到在回廊转角和一个人撞了满怀,顾不上撞疼的鼻子和疼得飙泪的惨样儿,头也没抬地道歉:“对不起,请问你知道钟云疏钟大人在哪儿吗?” “义母有没有受伤?你有没有受伤?”钟云疏双手扳住沈芩的肩膀,借着微光上下打量她,确定她没受伤,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生怕她只是个幻影:“我就是。” “……我没事,雷夫人暂时没事。”沈芩被惊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平时不是小气得连睁眼都是仁慈吗?现在竟然主动抱她,难不成今晚有月食?! “没事就好。”钟云疏紧紧地抱着沈芩,一点都不想放开。 从小到大,他喜欢的人事物不多,总是尽量陪着,只有一次没有跟随父母出征,他们以身殉国,再也没回来;只一次没有陪义父参加晚宴,就收到了他溺水而亡的消息。 带着沈芩进入雷府,他生怕见不到义母,可是刚捆了刘能干,一抬头却发现沈芩不见了,一瞬间,钟云疏又以为会发生可怕至极的事情。 旁边的家仆说,沈芩被雷鸣带走了,他才长舒一口气,这里是雷宅,应该不会有大事的。 可是万万没想到,没过多久就听到沁园方向传来撞击声和呼救声,钟云疏循声赶去,与在花厅的国公夫人,一内一外地对峙,然后就见到了她脸上的难以言喻的微笑。 长年在官场宫庭行走的钟云疏,自然知道这些位高权重的贵妇们,日常的细微表情,国公夫人带着如沐春风的得意,让他瞬间进入应激状态。 直觉告诉他,出事了!出大事了! “钟大人!”沈芩对钟云疏这样的美型男怀抱,很没有抵抗力,可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拼尽全部的毅力和理智,才能稍微推开他,“我有事!很重要的事!” 钟云疏回忆中的“出大事”和沈芩的“我有事”相撞,仿佛一道天雷骤然落下,忙问:“怎么了?!什么大事?!” 沈芩急得快跳脚了:“国公夫人走了吗?!绝对不能放她走!” “还有那个刘能干!” 钟云疏一怔,“国公夫人在花厅喝茶,刘能干被我绑了。” 沈芩这才放松下来,直视他的双眼:“你说之前调查大泽河活祭,活祭过的村民都说不记得;雷夫人说不记得;还有,还有……” “你慢些说。”钟云疏从没见沈芩这么着急上火的样子。 “我,我用了所有的办法,都想不起很多事情,你之前看到的墙上的那些空白,我到现在也填不了……” “我觉得他们有一种药物,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这种药物很可怕,可以随意抹去人的记忆。参与活祭的村民,雷夫人,还有我……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钟云疏全神贯注地跟从沈芩的思绪:“义母怎么了?为什么不记得?” “我们把雷夫人从棺村里抢出来,她浑身缠满白布,好不容易醒了,棺材哪来的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记得……” “她说,只记得国公夫人进屋,让下人们都退下,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沈芩一想到药物的可能性,整个人就在应激状态的边缘。 “……”钟云疏的瞳孔微颤,不轻不重地握住沈芩的手,“走!” 走到空地时,钟云疏从怀里掏出夜信往上一扔,只听到啪啪声响,一朵带着荧绿尾光的红色五瓣烟花,在夜空绽放,停顿了将近二十秒才消失。 就在烟花消失的同时,沈芩听到了细微的类似机械运作的响动,很轻微,却像从四面八方传来一般,随处都有。 “我们去和国公夫人好好聊聊,”钟云疏的眼里充满肃杀,“敢在雷宅放肆的国公夫人,还真的不多。” “还有,”沈芩回握着钟云疏的大手,她像游走在悬崖绝壁边缘,他是那根细细长长的安全绳,“你记得吗?上次说,清儿身上的符纸就是国公夫人送的!” “和今天的国公夫人,是同一个吗?!” “还有还有,我不记得今天的国公夫人,可是,我觉得我见过她,想被毒蛇咬过、侥幸活下来的兔子,下意识地觉得她很恐怖!” 沈芩脑海里喷出无数个念头,那些曾经毫无头绪的纷乱碎片,似乎因着某个契机,可以粘出两三片,甚至于更多片来。 “到了!”钟云疏轻轻地拍了拍沈芩的肩膀,“欲速则不达,不要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正在这时,花厅里传出国公夫人优雅冷漠不耐烦的怒意:“长安城宫里我都来去自如,怎么,今儿个我连雷宅都出不了?” “你们好大胆子!”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不大,在寂夜里却惊心动魄。 第109章 花厅对峙(一) , 沈芩不着痕迹地往钟云疏手里塞了口罩和棉花球,只见他行云流水地走进花厅,连脚步都没半点改变。 “义公子到!”守在花厅外的护院,高声通传。 沈芩深吸一口气,却见彩云捧着自己换下的衣服,正是她随手扔给雷鸣的那些,外加双肩包,赶紧道谢。 彩云对沈芩佩服得五体投地,殷勤地带她去更衣,还替她梳好了适宜的发式,又恭敬地把她送到花厅门边。 “沈姑娘到!”护院继续通传。 沈芩垂着眼帘走进去,温雅行礼“见过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端庄优雅地坐着,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当没看见。 沈芩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琢磨着要不要再装一会儿,要装多少呢?然而下一秒,钟云疏把她扶起来,“沈姑娘请上座。” 国公夫人没有半点不悦,一伸双臂,绣纹华美的宽袖闪出一片绚丽,双手交叠收好在膝上“方才本夫人要告辞,说没有主家同意,不能走。” “现在,既然钟大人来了,本夫人就回国公府!告辞!”说着,就起身向外走。 沈芩惊讶于国公夫人做下谋杀重罪,竟然还如此坦然淡定,连繁复的发饰都没乱分毫,这心理素质也是一等一的。 “带刘能干来!”钟云疏冷静地吩咐,“关门!” “哗!”四扇花门立时关紧,差点撞了国公夫人保养得宜的美丽脸庞。 “钟云疏,你敢!”国公夫人怒容尽显。 “国公夫人,”钟云疏站在花厅门边,“三更半夜在雷宅沁园,棺藏义母,阻拦雷家人,想一走了之?!” 国公夫人眼神满是轻蔑,仿佛钟云疏和沈芩是一堆碍眼的狗屎,“怎么,好友突染重病,家中无儿无女,我车马劳顿地请来太医,说是染上烈疫。又赶紧请人按最新的烈疫处置,忙活了这么久,还被关着不让走。” “雷尚书和雷夫人是怎么教养出你这么个孽障出来?!” 沈芩却在国公夫人气得转身的瞬间,看到了她挂在腰带上的玉坠,坠子是黄色的,动物形镂空图案,看不出雕刻的是什么,却觉得莫明眼熟。 国公夫人看起来四十上下,最显眼的是略肿的眼周,敷粉颇厚,华衣翠饰也掩饰不了岁月留下的痕迹,放在膝盖上略显粗糙的双手。 言行举止都极有规范,仿佛为礼仪而生,即使静坐不语,都有强大的气场。 中介,沈芩直觉这位国公夫人过得并不好,夜已至深、黎明将即,在雷宅停留这么久,外面没有等归的国公规制马车,连软轿都不见一顶,甚至于连询问的家奴都不见一个。 这是……国公府的弃妇么?开口三句就失控骂人了? 钟云疏仿佛对国公夫人的嘴脸习以为常“国公夫人夜不归宿,滞留雷宅,父母又是如何教养的?” “放肆!”国公夫人蹭的坐起来。 “砰!”花门一声响,刘能干被凭空扔进来,门又关上。 “啊!!!”刘能干重重落下,摔得不轻,看到钟云疏和沈芩,满脸都是惊恐;再看到国公夫人还在,胖脸瞬间面如土色。 “此人,姓刘,名蛋,对外宣称是太医院院判刘大人的亲戚,刘家医派的弟子。其实,是个连药材都认不全的混混,花钱买了掖庭医监的补,打着刘大人的招牌作威作福,自称刘能干。” “这样的下三滥,竟然是国公夫人请来的太医,不知是钟某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国公夫人的眼睛出了问题。”钟云疏不留半分情面拆穿。 刘能干怎么也没想到,以为能骗吃骗喝半辈子的老底,就这样被戳穿,一时间浑身抖得完全停不住。 国公夫人的脸色精彩极了,复杂的眼神变了又变,就在众人以为她又要发难的时候,忽然又停住了,盯着刘能干“你竟敢欺骗国公夫人?!” “来人!拖出去活活打死!” “呜呜呜……”被堵了嘴的刘能干额头青筋爆起,使出浑身解数才站起来,跪到国公夫人面前,拼命磕头。 沈芩冷眼旁观,这国公夫人是打算当众灭口啊?可是,她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这是钟云疏最在意的雷宅,被害的是他最敬重的雷夫人,真是……作得一手好死。 “来人!把他拖到屋角,”钟云疏开口,“扒光搜身,头发里都不许放过!” 两名护院立刻进来,把刘能干拖到屋角,卸了膀子,一拉屏风,扒衣搜身。 “你!”国公夫人立刻转过脸去,气得嘴角抽搐,哧啦拧破了手里的绸帕。 很快,打回原形的刘蛋,全身没有半点遮蔽,冻得浑身发抖,所有衣服都被仔细搜查,连衣服里的棉花都掏了出来…… “回义公子,搜出了这些东西。”护院捧着一个木盒,盒里放着小张油纸、极小的麦杆儿、火折子……看起来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钟云疏屏住呼吸,戴着手套仔细查看,然后让人把这些送到沈芩面前。 沈芩毫不客气地往鼻子里塞了棉花,戴了口罩,看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忽然有了特别的想法“钟大人,以刘能干的品性,这些绝对不是好东西。” “他也不会轻易说实话,在雷宅动私刑不好,所以,把麦杆塞到他鼻子里,再用火折子烧一烧……” 护院立刻过去照做,刘能干吓得脸色惨白、拼命摇头。 “住手!”国公夫人站起来,“鬼眼,你敢当着我的面滥用私刑?!” 钟云疏半睁半闭的眼睛,完全睁开,在灯笼的光晕下,一黑一蓝的清亮眼瞳映着浅浅的橘,透着白日没有的诡异,静静地注视着国公夫人。 几乎所有人都瞬间感受到了无穷的压迫感,本能地想躲避这双眼睛。 “来人,”钟云疏面无表情地下令,“把国公夫人请到刘蛋身旁,把她坐的地榻仔细搜查一遍,还有,她刚才往屏风后面扔了什么东西,一起查。” 国公夫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突然炸毛“放肆!” 。 第110章 花厅对峙(二) , 护院大步流星往屏风边搜,国公夫人猛地冲过去要捡,眼看着她的手指就要碰到的时候。 谁也没想到最快的是沈芩,飞起一脚把地上的东西直接踢得腾空而起,沿着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在钟云疏戴着手套的手里。 护院们和国公夫人目瞪口呆! 沈芩心情大好地看向钟云疏,忽然想到一桩事情,直接以口形提醒“沁园!” 钟云疏微一点头,表示已经在查了。 国公夫人眉头紧锁,不断地揉搓着手中的帕子,仿佛帕子就是沈芩和钟云疏,下了狠劲要他们死得难看,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厚厚的敷粉都盖不住“我是二品诰命夫人!” 钟云疏毫不在意“国公夫人,安国公亡故多年,膝下无子亦无女,其他子女皆是庶出,连个七品官都没有。国公府全靠你一人苦撑。” 高贵优雅的国公夫人,像画中美人落了色,成了一张纸皮。 “义母虽然只是四品诰命,但是,长兄是钦差大臣,钟某是大理寺少卿,鸣弟暂代刑部侍郎一职。而你身为命妇,谋害前刑部尚书遗孀,诬构烈性疫病,故意拖延阻止救人……”钟云疏就像看到将死之人,“数罪并罚,不知国公府会变成何等模样。” “你……”国公夫人像被人掐住了咽喉,脸涨得通红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你……” “国公夫人,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仗着与义母多年的情份,从雷宅得了多少好处,心里再清楚不过。现在恩将仇报,到底受了谁人指使?!” 钟云疏捏着手中的小纸包,走到国公夫人面前“这是哪儿来的?谁告诉你刘蛋是太医?谁给你的胆量,让你敢在雷宅做下这种事情?” “我……”国公夫人尽管吓得快要晕厥,嘴巴却咬紧的蚌壳,不露半点消息,“我没有!” “国公夫人,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也要有个限度吧,”沈芩实在忍不住了,“你让自家婆子堵沁园园门,不让我和雷大人进去,半个雷宅仆佣都看见都可以作证。” “哼,你们雷宅的仆佣,还不是照搬主子的说法?”国公夫人不以为然。 “无妨,我也可以让锁在柴房的国公府仆佣们说清楚,为什么不请自来,被关到雷宅柴房!”钟云疏又补一刀。 “我……”国公夫人咽下所有的话,打定主意死撑到底,毕竟国公府和雷宅比起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就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没人能拿她怎么着。 花厅里突然静下来,只能听到刘蛋冻得咯咯的上下牙打架的细微响动。 时间像凝固了一般,缓缓流逝,直到花窗外隐约泛白。 天亮了! 钟云疏崴然不动,胸有成竹。 国公夫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渐渐的又保持了平日的优雅,仿佛她刚才仓促间被钟云疏戳穿的画皮,不知什么原因又修补成了盾牌。 沈芩冷眼旁观,花厅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以至于她熬了整晚却毫无睡意。 钟云疏似乎在等什么,国公夫人似乎也在等什么,沈芩憋了满肚子问题。 知道钟云疏不可能在雷宅对国公夫人动手,可他也不把她带到大理寺或者直接进宫,这又是为什么? 虽然知道钟云疏不会对国公夫人手软,可他这样一直拖着,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想着想着,她的视线落到了国公夫人腰间的玉坠,时不是时抚摸着,仿佛这个玉坠是国公夫人的护身符,而且这图案看着实在眼熟。 突然,沈芩站了起来,之前毓儿画图案时,她只以为他画画水平太差,完全是鬼画符,现在看来不是,而是这个玉坠本来就刻得怪模怪样。 钟云疏立刻投来询问的眼光。 沈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视线移到国公夫人的玉坠上,相信这些日子的相处,这点心照不宣的默契还是有的。 钟云疏瞥了一眼,又移开视线。 沈芩明白,国公夫人不是毓儿所说,在兽苑里养黄羊的人。 但他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关系,凭借着腰间玉坠,在诡谲多变的朝堂之上、宫墙内外,维系着某种秘密的约定。 只是变换了几个念头,沈芩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恢复冷静的国公夫人,眼神里充满了看到希望的光彩,渐渐的期待越发明显。 沈芩悄悄向钟云疏使了个眼色提醒。 钟云疏仿佛没看见似的,突然下令“来人,备马车,我要带国公夫人和刘蛋进宫。” 冻得实在受不了的刘蛋嗷嗷出声“钟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饶了我这条狗命吧!我不敢冒充太医,真的不敢……” “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被这个恶毒妇人抓住换了太医服,让我跟着她来这里,谎称雷夫人得了烈性疫病,要立刻就地火化……” “我也不敢啊,我真的不敢啊,她说我不照做,就杀了我全家,不敢不从啊……”刘蛋哭得稀里哗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当然大半是冻出来的。 “你胡说!”国公夫人蹭的站起来,“明明是我在惠民药局等太医,你出来就上了我家的马车!” “恶毒老婆子,我要是胡说一个字,就天打雷霹不得好死!”刘蛋气愤难当,说好的银两一个子儿都看见,像摁光猪似的捆了半夜,冻得半死不说,还要被拉来垫背。 沈芩心中了然,钟云疏看透了国公夫人和刘蛋,故意晾着他们,忽然说要进宫,于是他俩毫不意外地开始狗咬狗,相信很快就能咬得真相大白。 此时此刻,钟云疏像垂针钓鱼的姜太公,悠闲自在,鱼上钩了。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花厅门突然被撞开,赵箭背着箭囊奔进来,喘得很厉害“钟大人,昨晚一群不知道哪来的畜牲,用火箭奇袭掖庭!” “掖庭受损严重!钟大人,快回去看看吧。” 沈芩心里咯噔一下,糟了,调虎离山! 国公夫人哈哈大笑“钟大人,你身为掖庭主使,还是受限的,彻夜不归,掖庭被毁。还扣押国公夫人,该当何罪?!” 。 第111章 花厅对峙(三) , 钟云疏抓着矮几边缘的指节泛白,俊逸的脸庞近乎扭曲,咬牙切齿地从嘴唇和牙缝里挤出字“伤亡如何?” 赵箭满脸悲愤“陈虎伤得很重,如果沈姑娘在,一定能救回来!可是……” “魏大人断了一条腿,花大人全身烧伤得很厉害,囚犯们都跑光了。钟大人,怎么办?”赵箭泄愤似的捶了好几下地榻,“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沈芩以为做了恶梦,狠掐了一下胳膊,却疼得厉害,怎么会这样?! “哈……哈……哈……钟大人……”国公夫人笑得畅快无比,“钟大人,还进宫吗?走不走呀?!” 刘蛋怒骂“你这个疯婆子!进什么宫?!” 赵箭再次抬头,才看到沈芩,怔怔的,说不出话,却红了眼“沈姑娘,救救魏大人和花大人吧……沈姑娘……” “走!”沈芩猛地站起来,“现在就走!” “慢着!”钟云疏的胸膛剧烈起伏,身体紧绷得像负荷过重的强弩,随时可能绷断,“来人,把朝食送到花厅来。” “是!”守在外面的家丁立刻赶去厨房。 “忙了一晚上,你们吃些东西再走,免得撑不住。”钟云疏凝望着沈芩,把花厅里搜出的东西全都归置到一个木盒里。 刘蛋尖着嗓门喊“钟大人,行行好,让我穿上衣服,再赏我一口热乎的吧。” 国公夫人哼一声,鄙夷地注视着刘蛋在屏风的投影,在雷宅作了恶,还敢吃这里的东西,他活腻了吧? 看着脸色苍白的钟云疏,国公夫人的心情大好,主家果然神机妙算。 雷夫人疫死火化,雷家三子必须守孝三年(丁忧),这样不管是钟云疏还是雷鸣,都只能交出明查暗访的所有资料和证物,然后滚出大理寺。 就算老不死的陛下要“夺丧”,中间还是要交割证物资料,只要交出,主家上下就可以高枕无忧。 英明无比的主家还设连环计,提前广发悬赏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亡命之徒见到“五千两真金白银”,立刻会变成一群疯狗去围攻掖庭。 打探好了围攻日,同时在雷家下手,就算雷夫人不死,也能牢牢拖住雷鸣和钟云疏,掖庭遇袭受损严重,官吏受伤,钟云疏身为受限的掖庭主使,擅自进入永安城,不死也会脱层皮。 钟云疏因掖庭问责,哪怕老不死的陛下有心维护,总要按章办事,到时,一样要把明查暗访的人证物证转交,只要转交,主家就高枕无忧了。 至于身为国公夫人的自己,自然有万全的退路,毕竟雷夫人什么都不记得,既当不了证人,也说不清楚什么,既没人证,钟云疏搜到的物证没人认识,更加没人会用,物证就是个摆设。 现在,钟云疏死定了! 国公夫人春风满面地又问“钟大人,还进宫吗?不进宫的话,请恕我不奉陪,告辞!”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抓我?笑话。” 钟云疏慢慢站起来,背负了着高山巨石般的沉重,异常艰难地吩咐“来人,替国公夫人更衣梳妆,用过朝食后,再用马车送夫人回国公府。” “是,义公子。”外面回话。 片刻之后,一队女使捧着梳妆镜、铜盆布巾等物品鱼贯而入,将国公夫人扶到屏风后,梳妆更衣,伺候地无微不至。 国公夫人坦然受之,笑得意味深长,手指还不忘抚摸玉坠,果然有了黄羊神庇佑,就能逢凶化吉,从此以后,定然高枕无忧。 等国公夫人梳妆完毕,走出屏风时,立刻被扶着双手迎到矮几前,地面已换上如意纹地榻,矮几上摆满了各色朝食,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女使环绕,服侍妥贴。 “钟大人,请教一桩律令之事。”国公夫人温婉大方地问。 “请。”钟云疏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眉头紧锁,双手握拳。 “受限掖庭主使,深夜脱岗,掖庭被毁,囚犯逃脱,”国公夫人笑得格外温雅,“钟大人该当何罪啊?” 钟云疏半晌才回答“回国公夫人的话,轻则罢免官职,重则罢官流五百里。” “身为掖庭医,深夜擅离,官吏受伤未能及时医治身亡,”国公夫人意味深长地瞥了沈芩一眼,“又该当何罪啊?” 钟云疏僵成一座木像,答得艰涩“回……国公夫人话,罢官免职,死一人,入掖庭为囚徒;死一人,重伤两人者,罢官流三百里。” 流三百里,是什么概念?! 沈芩如遭雷击,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倒霉到家的穿越,这憋屈到极点的罪女人生,真的还能更糟的!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哎哟,说不定你俩还能同天上路流放呢?”国公夫人笑得很是舒展,“你这个鬼眼坏了我们多少好事?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啊?哈哈哈……” 钟云疏的双拳握得咯咯响,面对国公夫人,深深一揖“请国公夫人,看在义母的面子上,能否……放过沈姑娘。” 沈芩纷乱的思绪化成无名的悲愤,冲着钟云疏大喊“流放就流放,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准你求她!” 钟云疏慢慢闭上眼睛,笑得温和“我说过此生守护你一人,拼去这一条命,能护你周全又何妨?” “你!”沈芩当场暴发,“你们一个个地要守护我,一个个的为我拼命,为什么要我一个人活着?让我怎么办?!” “你们都觉得为我好,可有没有人问过我,我想要什么?!” “啪!”国公夫人扇了沈芩一记耳光,笑骂道“真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被这么多人如此珍爱不但不知道感激,竟然还觉得委屈?!” “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沈芩被一记耳光打蒙了。 “还有你鬼眼,”国公夫人抬腿就是一脚,重重踢在钟云疏身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大邺冤案错案无数,你查什么不好,偏要查符纸?” “你和谁作对不好,偏要和我们主家作对?!” “你这个断案奇才也不过如此,到现在还不是自身难保?!” “告诉你们,再怎么求我都没用,惹怒主家的人,必须死!你们就等着死在流放的路上吧!” 。 第112章 将计就针 , “主家神机妙算,你们凭什么和他斗?”国公夫人有些歇斯底里,“凭什么?!” 钟云疏仿佛这时候才明白“你在雷宅对义母下手,她视你为亲妹妹,从不设防;长兄在外,我受限于掖庭,鸣弟整日奔忙,你失手的可能性极小。” “义母突然身亡,我们兄弟三人必须守孝三年,移交所有职务、人证物证……到时,雷家失去官职庇护,沦为刀上鱼肉。” “不仅如此,还有巨额悬赏,在五千两黄金白银面前,亡命之徒就敢伏击朝廷命官、火袭掖庭,我是掖庭主使,罪责不轻,必须放下手中一切事务,配合调查。” “无论如何,我和鸣弟调查得来的证物,一移交就会落到你们手中。” “到时,调查还没开始,我和沈芩就会死在狱中。” “哈哈哈……”国公夫人这些年都没笑得如此畅快。 赵箭气得拉弓瞄准“你竟然暗算钟大人?看我把你射成豪猪!” 钟云疏一把摁住赵箭,慢慢起身“查案的是我,义母又有什么错?她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疼爱,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国公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泪流满面“我长得比她好看,生得比她显贵,嫁得比她好……一直都是她巴结我的!” “可是为什么?夫君对我不冷不热,我膝下无子无女,国公府只有个空壳……而她呢,雷尚书多疼她?她有了两个儿子,竟然还收了你这个怪物当义子……” “宫里宫外,人人都赞她温柔善良,敦厚亲和;不管她做什么都是对的,而我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慢慢的,我要巴结她了,就算死了夫君,她一样什么都有!” “亲儿子对她死心塌地,连你这个鬼眼都对她敬重无比!” “就连随便捡的死丫头,”国公夫人愤恨地盯着沈芩,“竟然都医术高超,为了救她都可以连命都不顾!凭什么?!” “老天爷瞎了眼啦!” 国公夫人气得把矮几上的吃食全都扫落在地,“凭什么?!” 钟云疏换了一种嗓音“安国公夫人,串通混混刘蛋,蓄意谋害雷家主母,人证物证俱在。义母,您可听到?” 花厅的左面墙壁发出奇怪的转动声,墙面向两边分开,代理刑部侍郎雷鸣、脸色还未回复的雷夫人和贴身女使彩云,从里面走出来。 雷夫人的身体仿佛被掏空一般,泪水涟涟“云儿和鸣儿多次苦劝我,不要和你来往,可是我觉得你孤苦无依,这么些年能帮就帮,你却想着灭我全家,我果真是瞎了眼。” “云儿,是为娘的错了。从今日开始,雷宅与安国公府,老死不相往来。” 国公夫人的眼睛瞪得几乎脱眶,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钟云疏明显觉得这种刺激还不够,又转身右边“国公夫人幕后指使之人,悬赏重金,围攻掖庭;义母病急,调钟某和沈医离开掖庭,双计双行。人证物证俱在,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花厅的右墙整面翻转,刑部各官员、大理寺丞及一众捕快,从里面走出,纷纷拱手“钟大人有劳了。” 国公夫人像僵硬的提线木偶,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主家神机妙算,不可能失败的……” “来人,将国公夫人拿下,押往内府审问!”钟云疏停顿一下,又开口,“彻查混混刘蛋,重金买官,混入掖庭,贿赂上官,只手遮天,奸虐女囚致死、男囚买人头顶替坐牢……等数项罪行!押回大理寺严审!” “是!” 大理寺捕快押着刘蛋离开花厅,刑部各官员齐齐离开,赶着处理这桩惊天大案。 “放开我!我是诰命夫人!一生守节!不准你们碰我!”国公夫人疯了似的挣扎,最后被大理寺牢狱女管事,用力拖走。 女使们忙着清理摔了满地的朝食和碗碟碎片,收拾干净立刻退出去。 一切的纷乱、阴谋诡计,似乎都随着满地狼藉被打扫干净,而消退无痕。 钟云疏静静地站着,凝望着沈芩,几次欲言又止。 “赵箭赵大人,”沈芩却径直走到赵箭面前,心里憋得慌,“你说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 赵箭嘿嘿一笑,下意识抱紧箭囊退了五步远“掖庭确实被火攻了,但是陈虎应对得当,再加上我回去增援,没人受伤,偷袭者已经全部抓获!” 沈芩给了赵箭一个极度阴森的假笑,转而看向钟云疏。 赵箭知道沈芩生气了,赶紧远远地劝“沈姑娘,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吗?是吧?长痛不如短痛嘛,哈哈哈……” 好一个长痛不如短痛! 沈芩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担心? 救出了雷夫人,让国公夫人和刘蛋伏法,看他们的狼狈和歇斯底里,应该高兴,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钟云疏全身动作略显僵硬,应该是昨晚反伏击时受了伤,之前的事情太多太乱,她没有察觉,现在忧心忡忡的,想替他好好检查。 可是,一想到他说着会慢慢坦诚,转身就是连环计和将计就计,让她觉得自己智商堪忧,宛若智障。 想到这些,沈芩就恨不得长叹一声,她最恨被欺骗,可是偏偏对着钟云疏,破口大骂吧,骂不出来;揍他一顿吧,又舍不得! 只想找个角落躲起来,思考人生。 于是,沈芩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正在这时,雷夫人步伐不稳地拦在沈芩面前,拉着她的双手不放“好孩子,彩云和鸣儿对我说了,是你救了我的命,……让我怎么谢你才好啊?” “好孩子,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可以叫我雷姨,”雷夫人拉着沈芩往外走,边走边说,“云儿说,你喜欢吃桂花糖……是不是困了,饿不饿,怎么不说话?” “……”沈芩就这样被雷夫人心肝宝贝似的拽走了,没正眼看钟云疏,不,连余光都没有。 。 第113章 恶梦笑声 , 冬日暖阳,透过窗格,照进花厅,给钟云疏裹上了一层柔光,他静静的,看着雷夫人拉着沈芩的手,离开花厅,走进回廊,穿过水榭,然后再也看不到身影……怅然若失地站着。 熟悉钟云疏的赵箭,看着他越石化越心慌,看看四下,准备脚底抹油,刚伸出一只脚,突然传来声音“我让你走了?” 赵箭吓得一哆嗦,磨磨蹭蹭地挪到钟云疏身旁“钟大人,熬了一晚,早些休息吧?属下这就赶回掖庭报平安。” 钟云疏一言不发,周身气场充满幽怨。 赵箭明白装傻行不通,一缩脖子“钟大人,沈姑娘直爽率性,您这将计就计走得实在太凶险了,换我也生气……是吧?啊,当我没说!”说着又想开溜。 “回来,”钟云疏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和颈项,“不说出方法,别想走!” “什么?”赵箭惊骇莫名,“钟大人,什么法子?” 钟云疏再次睁开魔力双眼“怎么才能让沈姑娘不生气?” 赵箭被箭囊绊了一下“钟大人,沈姑娘看着直爽随性,好像都是假的;她有脾气,而且脾气不小,我瞧上的姑娘都柔情似水,没有经验,求放过!” 钟云疏不置可否地抬眼。 “钟大人,”赵箭被盯得浑身发毛,“沈姑娘和我们离得远,和您离得最近,真的,她对你可不一样了!” “不,不,不,沈姑娘和大邺姑娘都不一样,大不一样,但是呢,她讲理,明理的人最好劝了不是?” “钟大人,您看,您的长相、样貌、身形、才艺,随便挑哪一样,就甩我们好几条街,您只要真心诚意好好解释,等她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钟云疏斜了赵箭一眼“从今天开始,你陪沈姑娘过招,她什么时候气消,就什么时候换成陈虎。” “啊?!”赵箭想死的心都有了,和气头上的沈姑娘过招,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要陪到她气消,真是头大如斗,“钟大人,行行好吧?” “钟大人,我不是您啊,我哄她,一哄就乐了。解铃还需系铃人不是?” “这事,您必须亲自去,真的……” 一刻钟后,赵箭逃也似的离开雷宅,发誓以后凡是报信的事情全都让陈胖子来。 钟云疏回到自己的舒园,更衣沐浴,简单地处理了一下遇伏时受的伤,然后独吃一份朝食,拿起筷子的时候,莫明觉得……少了些什么。 忽然,一只雷鸟扑楞楞地从花窗飞进来,落在矮几上,亮亮的眼睛盯着钟云疏,侧头梳理羽毛。 钟云疏拿出雷鸟食罐和水碗,随意洒了些在矮几上,雷鸟也不客气,大吃起来。 没想到,又飞来一只,两只雷鸟并排蹲着大吃大喝,还时不时互相梳毛。 “……”钟云疏这才吃起来,细嚼慢咽,直到全部吃完,招呼下人收走,关门关窗,点了火盆,开始拆雷鸟信。 第一封,亡命徒火攻掖庭不成,反被陈虎率人反杀,伤亡惨重,直接被关入男监,连夜审讯,得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第二封,雷鸣布置的刑部联合神机营抓捕,昨晚奇袭狗爬地附近的村落,一举抓获“黄羊教”巫师、祝师和信众一百五十六名,缴获符纸十六箱,真金白银难以计数。 钟云疏放走雷鸟以后,破例背上了陈娘特别订制的双肩包,骑上大黑马,向着皇宫的方向一路狂奔。 …… 时间往回退一些。 雷夫人带着沈芩走进静园,问道“彩云,小园子收拾好了吗?” 彩云立刻上前“回夫人的话,按照您的吩咐,小园子已经收好了,在荷池旁边,四季都有花草。” “沈姑娘,如果不嫌弃,就叫我雷姨吧?”雷夫人仍然拉着沈芩的手,“我啊,一直想要个女儿,想啊想啊,全都是儿子……” “有一天,老头子说给我带个画人似的孩子回来,我一听可高兴了,像画似的美,一定是女娃儿吧,等真的到了那一天,那孩子是真的美真的可爱,”雷夫人叹气,“还是儿子。” 沈芩没忍住噗哧了一声,开始想象,钟云疏小时候是怎样的颠倒众生。 “那时候整个永安城都传开啦,说我养鬼孩子,”雷夫人又叹气,“我听了也不高兴,老头子说,先见嘛,见了再说。” “我不乐意,就和他闹,让他睡厢房。可是真到了那一天,云儿到了府上,我一眼就心软了,多好看的孩子啊。” “偏偏吧,云儿也是倔脾气,防贼似的防我,我就奇怪了,我都认他当义子了。到了晚上,嘱咐下人给他沐浴,我在旁边看着才知道,这孩子浑身是伤啊。” 沈芩本来还在生闷气,听着听着,就觉得小时候的钟云疏格外萌,忍不住问“雷姨,我听说钟大人是殉国蕃将之后,得了很多抚恤和恩赏,怎么会浑身是伤?” “恶仆欺主,家里的财物田产很快被偷被抢。他那时才十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和善的心,却总是挨打挨骂,走到哪儿都被避着,慢慢的就浑身是刺。”雷夫人说着,就心酸起来。 沈芩还想听更多,却不知怎么的,眼皮沉得睁不开,撞了雷夫人。 彩云和婆子们手忙脚乱地扶好,总算没摔着雷夫人,也没撞着沈姑娘。 雷夫人这才想起来,沈芩忙了整晚,眼看着快到晌午,还没合过眼。 赶紧把沈芩带到布置一新的小屋,强行把她按倒在床榻上,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嘱咐她好好休息。沈芩开始还声称认床,可是真躺下,三秒睡着。 可是,沈芩只睡得并不踏实,没来由地做着许多奇怪诡异的梦,每个梦里都充斥着国公夫人的笑声,或近或远,怎么也摆脱不了,来来去去地缠着她不放。 好不容易醒过来,沈芩一身冷汗,一脸懵地打量着布置简约美的屋子,抬头望着绣着花纹的白纱床幔,发呆。 补眠补得比救人还辛苦,算了,不睡了! 。 第114章 太娇贵 , 虽然睡不着,可沈芩还是困,又担心恶梦缠身,强打起精神下床。 洗漱过后,跪坐在矮几前,沈芩从双肩包里取出纸笔,回忆着国公夫人的点滴,初见时的高贵矜持的微笑、谈话时的轻蔑直到笑得丧心病狂……越发熟悉的感觉。 然而再熟悉,都犹如隔着一片浓雾,只隐约看到人影,再怎么靠近也看不分明。 想着想着,头又习惯性地疼起来,沈芩长叹一口气,决定暂时放弃,郑重加上标注“安国公夫人,似曾相识。”搁进收录夹里,接下来做什么呢? 按沈芩的习惯,一定要把事情做完,可是现在的身体相当娇气,用脑过度会头疼、会恶梦连连;奔忙了一晚,现在腰酸背痛、浑身上下没一处是舒服的。 没有娇滴滴的命,空有这么娇贵的身体,真是……太难了。 沈芩从矮几旁起身,活像八十多岁老人家似的,先撑起上半身,然后慢慢移动腰背,再膝盖加力,总算站了起来。 “沈姑娘,”彩云在屋外叫门,“睡醒了吗?” “醒了,”沈芩用了不力气才走到门边,平日轻而易举的动作,现在做起来格外费力,“稍等。” 房门一开,彩云被呲牙咧嘴的沈芩惊到了“沈姑娘,哪儿不舒服吗?” 沈芩苦哈哈地如实相告“哪儿都不舒服,像被人从头到脚揍了一顿,啊……”立刻扶腰。 彩云见怪不怪“夫人听说,沈姑娘和钟大人夜骑赶回很是辛苦,让人烧了热水,沈姑娘还是泡一下,我再给你按一按,不然明天会更严重。” “还能更糟?”沈芩觉得更不舒服了,“哦,好,有劳了。” 很快,屋子里有了装满热水的浴桶,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儿,沈芩泡进浴桶,酸胀疼痛反而更严重了。 正在这时,雷夫人推门进来,径直绕过屏风,出现在沈芩面前“傻孩子,谁穿着内裳泡药浴啊?” “……”沈芩大囧,不习惯在旁人前脱衣服,即使在掖庭泡澡也是一个人。 “彩云,你退下。”雷夫人一眼就看出沈芩的防备。 彩云立刻退到外间。 “好了,”雷夫人轻轻摇头,“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熟悉,可一时想不起来,现在才知道,你的脾气和云儿像极了,看着温和,心里主意多着呢。” “对人防备得紧,这也一样。进府那年云儿十一岁还没到,我替他洗澡,他也是,穿着个内裳泡在水里,一脸防备。” “……”沈芩大囧,“雷夫人……” 雷夫人笑着一戳沈芩的额头,“快,把内裳脱了。” 沈芩缩进水里,把内裳甩在木桶边缘,赫然发现右手臂外侧青紫了一大片,双膝和腿上也是青青紫紫,精彩得厉害。 雷夫人的微笑登时凝在脸上“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伤得这么厉害呢?快,快出来!” 沈芩想麻利地出水,现实很残酷,慢得像闪电,雷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彩云,快,去库房拿金创药和伤药过来,”雷夫人心疼得眼圈都红了,“伤得这么得为什么不说呢?都是傻孩子……唉,快,赶紧擦擦,躺床上去。” “哦……”沈芩慢吞吞地、扶着老腰,挪到床上躺下,长舒一口气,这是要完的节奏啊。 彩云的动作很快,拿了金创药来,就和雷夫人一起替沈芩上药,“夫人,刚进门的时候,我也以为沈姑娘是骑马赶路累着了,怎么伤得这么重啊?” 雷夫人忽然想起什么,问得急躁“沈姑娘,难道是你硬闯沁园救我,才受得伤?彩云,你有没有怎么样?” 彩云双手不得空,只能摇头“回夫人的话,我没受伤。” 沈芩梗着脖子想了想“我们夜骑赶回的时候,中了埋伏,钟大人带我跳马,可能是那时候摔到了……后来,又和他们打了一场,被踢了几下……啊……” “再然后……咝……啊……” 雷夫人惊得拿不住药膏“跳马?!跳什么马?” “呃……就是我们骑两匹马,前面有绊马索,钟大人就拉我摔到官道旁的野草堆里……”沈芩还没说话,就被雷夫人和彩云的倒吸气声打断。 “你们俩傻孩子,不要命了吗?!”雷夫人一想到钟云疏骑马有多快,再想到他俩跳马摔倒,立刻呼吸不畅。 “当然要啊,”沈芩趴在榻上,“两匹好马,可以跳过六条绊马索,但是如果驮着人,就跳不过了,所以我们先跳,立刻对设伏的人出手……既保住我们,又保住了好马,对不对?” 雷夫人捂着胸口,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钟云疏对自己的敬重,难过的是,昨晚那样危险,他们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回来,救了她的命。 更何况,沈芩还带着仆佣们硬闯沁园、开棺抢人救人,雷夫人百感交集,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国公夫人会这样嫉妒自己,相形之下,老天实在厚爱她。 “沈姑娘,”雷夫人拿帕子擦掉眼泪,“你说吧,让我怎么感谢你。” 沈芩笑“雷夫人,能救出你来,是大家齐心协力的功劳,哦……当时我们被国公夫人拦住,是彩云和几个婆婆一起硬闯硬撞,我才进得了沁园的。” “我一个人哪推得动那么重的棺盖呀?” “屋门被撞的时候,也是大家一起搬家具堵门……还拿着剪刀守在门窗边,雷宅的女使婆子都胆识过人,真让我刮目相看。” 惊心动魄的事情,在沈芩呜哇叫疼的三言两语中,一带而过。 雷夫人诧异地望着彩云“彩云,你平日连老鼠都怕……” 彩云满脸绯红“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看着沈姑娘总有用不完的法子,每个法子都有效……就跟着做了。” 沈芩慢慢拍地想到一桩事情“等一下,我都伤成这样了,钟大人岂不是伤得更重?他现在在哪儿?” 雷夫人一怔“门房说,云儿背着奇怪的包袱,骑马出门去了。” “……”沈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钟云疏是刀枪不入的怪物吧? 。 第115章 脚气病 , 等雷夫人替沈芩上完药,天已经黑透了,过了晚食的时间,钟云疏不见人影,雷鸣也不知去向。 雷夫人问了门房好多次,都没有他们的消息,叹口气,对沈芩一摊手,说“你看,我有好儿子,可是呢,儿子很忙。一周都聚在一起吃个晚饭,都很难。” “我有好夫君,可是夫君在世时,比好儿子还忙,一个月能吃满一日三餐,不超过三日。偌大的雷宅,总是剩我一个,只有她常来聊天、拉家常,陪着我。” “唉,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嫉妒的?” 雷夫人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拉着沈芩的手“别见怪啊,老了,话就是很多,我也觉得烦人。” 沈芩轻轻摇头,偌大的雷宅,独具匠心的园子好几个,仆佣一大群,更显得雷夫人孤零零,考虑到还要替她排查晕倒的病根,必须好好聊天。 “不会啊,既没有白发,皮肤又白又嫩,身段一点没变,哪里老?!” “倒是我,走路歪歪扭扭,比较像老人家。” 没有女人不愿意被夸永葆青春的好话,尤其是沈芩句句说到了雷夫人的心坎上,既不阿谀奉承,也不夸得天花乱坠,实话实说款的赞美,让雷夫人很受用。 “这孩子,”雷夫人脸颊微红,“怎么拿我这老婆子打趣?” 彩云在一旁提醒“夫人,时候不早了,用晚食吧,不要再等了。” “行,不等了,”雷夫人越看沈芩越喜欢,这孩子经过这么大磨难,心性不变,太难得了,“今天好歹有沈姑娘陪我。” 很快,彩云就布了两矮几的饭菜,都是做得很精致的米食、面食,肉不多,蔬菜更加没多少…… “雷夫人,你平日也这么吃吗?”在沈芩看来,这样的饭菜,营养很不均衡,“最喜欢吃什么?” 雷夫人啊呀了一下,满是歉意地吩咐“看我这脑子,彩云,让厨房把蒸鱼和炖肉传上来。” “雷夫人,我不是,”沈芩在掖庭吃得粗糙单一,全靠陈娘高超的厨艺才不那么难吃,相形之下这些饭菜精致得多,“彩云说,您最近时常眩晕,双腿发麻,胃口也很不好……” 彩云听沈芩这样说,立刻开了话匣子“夫人不爱吃肉,平日吃肉要哄,自从……走了以后,夫人吃素吃得更多了……” “彩云,别胡说,”雷夫人的脸色一沉,“吃饭。” 晚饭就在这样怪异又略显忧伤的气氛中开始了,沈芩不挑食,什么都吃,凭心而论,雷宅大厨真的很用心,把普通的米食面食做得非常好吃。 不知道是上过药油还是身体恢复得快,沈芩的胃口很好,吃了不少,吃饭时还逗雷夫人开心,哄着吃了些鱼和肉。 沈芩吃完以后,又哄雷夫人“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绕着园子走了不少路,美其名曰是消食。 等彩云扶着雷夫人回房睡觉,沈芩才回到自己的临时小屋,坐在门边望着夜空发呆——整理思绪。 晚饭和饭后散步的了解下来,雷夫人偏食很严重,而且胃口不好,睡眠质量也很差,如果在中医来说,就是忧思伤身。 换成西医,肯定要做血常规,看雷夫人的脸色,贫血是跑不掉的,如果有微量元素检测,结果应该是雷夫人得了脚气病(维生素b族缺乏)。 在大邺这个时空里,得了脚气病,没有合适的药物治疗,死亡率还挺高。 沈芩靠坐在石栏上,努力回忆哪些食物富含维生素b族,反正睡不着,不如做一份加强版的食谱出来。 回到屋子里,沈芩刚铺开纸张,窗格就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吓得手一哆嗦,在纸上划了长长一道,只得揉成一团。 窗格又响了两下。 沈芩小心翼翼地打开窗,就扑楞楞飞进来一只小鸟,很自来熟地落在手上,呃……不是飞鸽传书吗?这看着不像鸽子。 但是小鸟腿上确实绑着东西,取下东西拆开一看,是钟云疏的字条“安,等我。”短短三个字,意思倒是很清楚,他没事,等他回来。 从沈芩醒来,觉得沉甸甸压在胸口的什么,被这三个字消弥无形,相当残酷的事实,他再三骗她,可她仍然关心他,关心的程度超出了想象。 沈芩一脸震惊地躺在床榻上,明明气还没消,药浴时看着遍身瘀青,就想到夜骑时钟云疏总拿自己当垫子保护她,想到他可能受伤不轻,就担心得不行。 怎么会这样?! 猛地从床上起来,强迫自己回到雷夫人的维生素b加强食谱上,不敢再往下细想,更不敢相信,可是…… 沈芩闭上双眼,在这个时空,医患并没有道德绑架的紧张关系,能救就救,不能救就算,既不会有医闹,也不会被追责扣奖金工资责效。 为什么还要拼命救雷夫人? 因为雷夫人是钟云疏的义母,对他照顾有加,是他最敬重的人……混乱了,实在太可怕了! 沈芩倏地瞪大眼睛,拍着自己的脸问“沈芩,还记得你当初怎么说的吗?” “好不容易穿一回,怎么也要当个娇滴滴的女郎中,治疑难杂症收大笔诊金,游山玩水,吃喝玩乐,看遍大邺美男,万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一定是这样,一定会这样的。 事实上,沈芩并没有机会纠结很久,因为想着想着,积累的疲惫和辛苦就把她拽进睡眠深潭,很快就睡得人事不醒。 只是这一次睡到了自然醒,梦里没了国公夫人各种各样的笑声,也没了乱七八糟的梦境,更没有让人心烦意乱的压抑,却有一双蓝黑眼睛的猫陪伴着她。 醒来的沈芩,头发乱七八糟,两眼发直,为什么梦里会有猫?她明明喜欢狗来着。迷迷糊糊下床,草草洗漱,瞥到了矮几上的雷夫人加强食谱,立刻清醒。 以雷夫人的情况,严重偏食已经严重影响健康,再不赶紧调整过来,会出大状况。 在没有维生素b药片和注射液的情况下,就连沈芩也不可能救回来。 。 第116章 心病还需心药医 , 沈芩刚把食补方收到背包里,窗外就传来彩云焦急的询问“沈姑娘,醒了吗?” “醒了。” “夫人又晕倒了!”彩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什么?!”沈芩背上包,哗的拉开房门,跟着彩云赶过去,怕什么来什么。 “夫人昨晚还好好的,今天起身就觉得不舒服,”彩云语速极快,“又不想进早食,我们怎么劝都没用……整理帐册的时候就晕倒了。” “夫人平日都不进早食的吗?”沈芩心里暗暗叫苦,一日三餐都保证不了,雷夫人是多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以前尚书大人还在,夫人不是这样的。”彩云除了急,还是急。 “唉。”沈芩叹气,径直奔向雷夫人的居所。 进屋一看,雷夫人床榻旁围满了女使和婆子,见到沈芩就像看到救星一般,立刻让出到两旁“沈姑娘,快请!” “沈姑娘,您赶紧给瞧瞧吧。” 沈芩微微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去,雷夫人静静地躺着,黑中转黄的发丝里隐着不少白发,呼吸急促、愁眉不展,脸色苍白、嘴角发炎、口舌生疮,似乎一晚上不见,又清减了。 查生命体征、检视全身状况,沈芩全部检查完毕,彩云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双手扶膝喘得像七老八十的老奶奶。 “彩云,来得正好,”沈芩从双肩包里取出食补方,“把这个交到厨房,让他们照着这个准备一日三餐。” 彩云接过食补方,又匆匆离开。 雷夫人长期偏食、喜静不动,阳光晒得少,皮肤虽然白晰,却很脆弱。掐人中这种强烈刺激,十有会留下青紫压痕。 想了想,沈芩继续“缺氧催醒”法,捏鼻托下颌,从一开始数,数到六十,雷夫人就幽幽睁开双眼“沈姑娘,你来了呀?” 床榻两旁的女使和婆子们轻呼一声,迭声念阿弥陀佛。 “我想和雷夫人单独聊一聊。”沈芩刚才的诊断结果很不乐观,雷夫人不仅身体不好,精神状态也很差,必须赶紧让她调整过来。 雷夫人微微点头,仆佣们很快退到门外,屋子里只剩两人。 沈芩扶雷夫人靠坐起来,开门见山地很直接“夫人,您的身体,其实心里有数的吧?” 雷夫人一怔,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快四十五了,人老了,不都是这样吗?”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四十五就自称老,“雷夫人,您才四十五啊,这哪儿能算老呢?” 雷夫人笑得凄苦“沈姑娘,你不懂。我小时候也有很多伴,国公夫人被抓走,就只剩我一个了。嫁人遇人不淑的,不是难产死,就是操劳过度走得太早。” “有夫君宠妾灭妻的,郁郁而终的。” “还有子女不孝,生生气死的。” “我是她们最羡慕的一个,夫君一走,我的心里就空了……孩子们都长大了,偌大的雷宅更像是旅店,每天人来人往,我都是一个人……” 雷夫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把有钱有闲的生活说得这样凄凉,听得沈芩忍不住想翻白眼,终于实在忍不住了,问“雷夫人,要不咱俩换换?” “什么?”雷夫人好不容易找着沈芩这个倾诉对象,总觉得说着说着就要落泪,没想到她突然来了这一句,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想过我这种死水一样的日子?” “雷夫人,我好羡慕你现在的生活呀,衣食无忧、身份尊贵、想做什么就什么,还有一堆仆佣围绕着你……我们换一换吧!”沈芩说得真诚极了。 雷夫人从没见过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回答“我……” 沈芩现在明白,雷夫人的病在于自苦,简单来说是“闲得慌”,转了转眼珠“雷夫人,清儿还需要您好好照料呢。” 小宝宝专治“闲得慌”,清儿绝对能让雷夫人忙到头大。 雷夫人叹了一口气“沈姑娘,再过半个月,我家老大就回来了,然后就要携家带口去更远的地方,清儿也会跟着一起去。” 沈芩明白了一些。 “我不舍得,可是我一想到清儿病了,国公夫人拿来符纸就不管不顾地给她贴,要不是沈姑娘你来了,清儿可能就死在我手上了。” “鸣儿云儿,几次三番地劝我,不要和国公夫人来往,可是我执意不听,差点把命都丢了,又害得你们奔忙一晚,瞧你一身的伤,我真是个累赘……”雷夫人停下了,不住地叹气,“云儿从不叫苦,现在不知道带着伤在哪儿奔波?” “又老又没用,还处处惹祸,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沈芩恍然大悟,心病还需心药医,雷夫人的心病不轻,该下什么猛药呢? 正在这时,彩云端着今日第一份维生素加强餐,带着扑鼻的香气,走了进来“夫人,沈姑娘为您订了一份食单,嘱咐厨子每日照单做的,您尝尝吧。” 雷夫人两眼一热“沈姑娘,你这么费心,我……” “雷夫人,您觉得自己没用,”沈芩想了想,“我觉得你可有用了!” “我?”雷夫人不明白,“你又哄我呢。” “雷夫人,您知道沈家发生的事情吗?”沈芩深吸一口气,“我昨晚睡前想了很久,为什么我在掖庭知道您病危,就这么一路跟着钟大人硬闯过来?” “你我非亲非故,钟大人也不过是和我有约,其实我犯不着的。” 雷夫人一脸错愕,花了些时间才想明白,沈芩这么直白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慢慢地点了点头。 “钟大人是个很好的人,坚毅不屈、智勇双全,”沈芩停顿了一下,“您是他最敬重的人,无论如何他都想护您周全,哪怕豁出性命也可以。” “云儿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雷夫人很欣慰。 “雷夫人,其实,我很羡慕钟大人还有可以为之拼命的人,因为我已经没有娘亲了。哪怕将来的某一天,沈家沉冤得雪,我娘亲也回不来了。” “哪怕她像您一样老了,反应慢了,偏听偏信,只要她还在,我就还有家,有互相关爱的爹爹娘亲在的地方,才是沈家。” “不然,那只是一个大宅子。” 雷夫人瞪大了眼睛,惊了半晌,一下子明白过来,泪水夺眶而出。 “雷夫人,先把早食吃完,不准浪费。”沈芩笑盈盈地劝道。 “好,我吃,”雷夫人的泪水落在肉粥碗里,努力地吃,“嗯,好吃。” 彩云在一旁看着,既高兴又难过,直抹眼泪。 沈芩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屋子,才胡乱抹了一下脸,这心药太猛了。 。 第117章 沈芩遇袭 , 沈芩站在屋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阳光渐淡,远远的,一只孤雁在厚重的云层里忽高忽低地飞,仿佛失去了方向,让人担忧不已。 “沈姑娘,”彩云追出来,感谢之情溢于言表,“太谢谢你了,夫人的早食都进完了。” “啊?”沈芩瞬间变脸,“那么多都吃完了?” “嗯,胃口很好呢。”彩云不太明白,为何沈姑娘不太高兴。 “啊……”沈芩仰天长叹一声,重新走进屋子,见雷夫人又习惯性要躺回床榻上,立刻把她扶住,“夫人,饭后百步走,不然会撑到的。” 雷夫人怔住,立刻明白沈芩的意思,“哎,我,我起来走走。” “我们去看看清儿,”沈芩真是服了雷夫人,要么吃几口,要么全吃完,身体弱的人这样折腾几次,肠胃肯定吃不消,“看看清儿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哎,”雷夫人感激又歉疚地注视着沈芩,“好孩子,不要再叫夫人了,叫我雷姨吧,我想好了,你现在住的园子小而精致,一会儿让人做个牌匾,叫芩居。” “雷宅总有一个地方,属于你,不要推脱。” “还有,雷姨知道掖庭医的辛苦,以后你休沐、逢年过节,就来雷宅过,风雨无阻,雷姨等你。” “就这么说定了啊,”雷夫人拍着沈芩的手,瞥到手腕手背手心的旧伤疤,又是一阵心疼,“这是雷姨的心意。” 沈芩真没想到平日慢条斯理的雷夫人,能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插嘴都插不上,只得“恭敬不如从命”,认真行礼“谢谢雷姨,如果不见外的话,叫我芩儿也可以。” “哎,好……好好……”雷夫人心满意足地揽着沈芩的胳膊,拐了几个弯,就到了清儿住的屋子。 清儿本来窝在奶娘怀里好好的,一见到雷夫人,立刻两眼放光,坚定地伸出小短手,咿咿呀呀地要抱。 雷夫人看着粉嫩嫩的清儿,心都要化了,赶紧乖啊宝啊地抱着,想到抱一天少一天,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更加舍不得放下来。 沈芩低声说道“放心,清儿已经记事了,她不会忘记祖母的。” 雷夫人一脸不可思议“她这么小,哪会记得?” 沈芩浅浅笑,向清儿伸手“清儿,认识我吗?我守了你好几天哟,你还让我换了两身衣服呢。” 清儿忽着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先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沈芩,然后就咧嘴咯咯笑,斜着小身体要她抱。 “看吧,清儿很聪明,”沈芩抱着清儿,“我只陪了她几晚,她就记得这么清楚了,哪能忘记最喜欢的祖母呢?” 雷夫人连日的积郁顿时消退得无影无踪,抱着清儿讲故事、唱歌谣,与早晨病恹恹的样子判若两人。 彩云和其他婆子,真恨不得跪下来感谢沈芩。 沈芩见能劝的都劝了,雷夫人吃那么多,也没有半点不舒服的样子,也不想打扰她们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嘱咐彩云,三餐按时定量,少量多餐。 嘱咐完以后,沈芩愉快地走回自己的暂住小屋,刚经过荷塘,赫然看到“芩居”牌匾已经挂在拱门上,雷宅的效率真高。 房门一推就开了,沈芩望着门发楞,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跑得太快,离开时到底有没有锁门? 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愉快地不为难自己,推门而入。 进屋的瞬间,沈芩就惊呆了,原本还是极简的矮几、地榻和床榻,忽然多了一个大立柜,谁进来过?! 小心翼翼地打开柜门,沈芩被里面满满当当的各种高档材质、四季都有的美衣华服,惊掉了下巴! 量身裁衣不是要花很多时间吗?就算是从她第一次到雷宅开始算,这么多衣服,也要做很多时间吧?雷宅的效率这么高的吗?! 太可怕了! 沈芩对着每件美衣发了一阵又一阵的呆,一件都没换,她是掖庭医,在掖庭那样的地方穿这些衣服,除了拉仇恨值,没有半点好处。 这么美的衣服,弄脏也又不会洗,算了吧,先在柜子里待着。 等沈芩好不容易平复了“突然暴富”的激动情绪,拿出纸笔,继续自己的寻找回忆、研究国公夫人的难题,写着写着,又听到窗格外的响动。 打开花窗,不意外的,又飞进来一只小鸟,还是眨着亮亮的眼睛,啾啾地看着沈芩,腿上绑着一根麦秸。 一回生,二回熟。 沈芩取下之后打开,小鸟就扑楞着翅膀飞走了,看到“今晚吾归,切勿离开。钟”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意思?雷宅外有危险? 想到这两天雷宅突然多起来的护院、总是紧闭的大门,甚至晚上都有巡夜的脚步声,沈芩不由地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衣袖里的匕首,又稍微放心了一些。 夜骑回永安城遇伏时打退了四名伏击者,事实证明,她的空手道战斗力很强,加上熟知人体要害,只要不用阴招,一般都不在话下。 沈芩又放心地继续写写画画,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耳畔响起被伏以前,钟云疏说的话,“傻,设伏拿赏金的人,你还指望正大光明过招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芩立刻起身关窗,到关门上栓的时候,听到一阵劲风,想要避开,突然后颈骤疼,就不省人事了。 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快得让人来不及作任何反应。 …… 正午时分,彩云到芩居,只见房门紧闭,门锁上挂着一张纸“我回掖庭了。” 彩云敲了敲门,没人开,只得拿着纸张,赶到雷夫人那里去复命。 雷夫人看着纸,说不出的奇怪,纸是芩儿惯用的纸、字和笔也是她的,可是……她有什么事情要走得这么匆忙,连声招呼都不打? “彩云,去门房问一下,沈姑娘何时离开的?” 彩云应下,急忙去找门房,过了一刻钟又匆匆赶回“大门房说,沈姑娘牵着褐云走的,说是掖庭有急事,要赶紧回去。请门房转告夫人和二公子,还有义公子。” 。 第118章 更迭 , 雷夫人猛地想到钟云疏和沈芩夜归被伏击的事,立刻嘱咐道“让刘护院带人去追,把芩儿安全护送到掖庭再回来。” 彩云应一声,匆匆去安排。 不出一刻钟,雷宅的大门打开,奔出两匹马,径直向掖庭的方向追去。 …… 大邺国都永安城大诚宫殿群,无论阴晴雨雪、四季更迭,甚至于地震天灾,大诚宫靖蓝色琉璃瓦顶和白色宫墙,构成了蓝与白最简约最极致的美伦美奂。 熬了好几日、终于得一刻闲的钟云疏,站在大诚宫最高处的钟楼上,任寒风吹得衣袂飘飘,向着雷宅的方向张望,可惜,什么也看不到。 一刻钟没到,邺明帝的贴身侍官就来催请,陛下召见。 钟云疏整束官袍衣带,跟着侍官前往邺明帝病卧的长生殿,这几日陛下的脸色,与长生二字,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大邺建国至今,传到第十一任国君,邺明帝。 邺明帝萧河二十二岁即位。 用五年时间,驱南蛮、逐北夷,招蕃将充军营,结束了战乱纷乱;之后,兴修水利、减赋降税、救百姓于倒悬,把大邺从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状态下振兴起来,开创了长达三十年的安定局面。 可惜,时间不为任何人减缓流逝,两年前,邺明帝萧河老了也病了,幸而子女众多,杰出者也多。遂任命大皇子萧瑾为监国,主持朝政。 钟云疏走进长生殿,只见形容憔悴的明帝靠坐着,地上跪着一波刑部和大理寺众臣,对他而言,实在见怪不怪,不用问发生什么事,只要静静听好即可。 “噼哩啪啦……”邺明帝额头青筋暴跳,摔了一地的杯碟,上好的器皿摔出了悦耳的响声,“要你们这群废物何用?!” “臣知罪。”众臣念经似的惶恐完,又集体缄默。 “还是你们觉得,孤时日无多,早早地替孤定下未来的国君,盼着孤早点死?!”邺明帝喘着粗气,脸色红润得异常,却无损多年杀伐决断的威严和气场。 “臣不敢!”众臣跪倒了一片。 “不敢?”邺明帝喘了一阵,见到了鹤立鸡群的钟云疏,眼中有了暖意,“云疏……按大邺律刑令书,第三百一十二条、第三百二十九条、第三百四十四条,孤今日要肃清刑部!” 众臣趴在地上,头磕在光可照人的镜砖地面,浑身抖得像筛糠,明帝明明病得快死了,怎么忽然又变回以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煞神模样? “孤是病了,”邺明帝的呼吸都很艰难,“但是孤不糊涂、也不是傻子!” “陛下息怒。”钟云疏看到,跪了一地的人里面还有雷鸣,可是雷鸣背对着自己,连个眼色暗号都没使。他不担心跪倒一片的,只担心邺明帝别气死了。 邺明帝怒极反笑,“大理寺的黑岩狱,全大邺最坚固的大狱,最森严的守备,最强干的捕快巡监,没人里应外合,连大门都进不去!” “现在你们告诉孤,大理寺的重犯被劫走了!” “陛下息怒,臣等知罪,已经发海捕文书,调大理寺所有精锐追拿!”刑部尚书的脸色比死了亲爹还难看,头都不敢抬一下。 “云疏拟旨,”邺明帝布满皱纹的眼周,双眼却炯炯有神,“革去刑部尚书、刑部左右司丞……一干人等官职,雷鸣任刑部侍郎,你任刑部尚书!恢复前刑部尚书所辖人等的职务!” 满座皆惊,被点名的众臣,除了刑部尚书和雷鸣,其他的当场晕厥。 “是!陛下!”钟云疏走到矮几前,接过侍官备好的笔,不出半个时辰,六份沉甸甸的圣旨就拟了好,“请陛下过目。” 邺明帝阅过,颤抖着双手盖上了玉玺大印,监国两年,他还没死呢,当年一起浴血沙场、同甘共苦的老臣却死的死、伤的伤、贬的贬…… 内侍官当场宣读圣旨,侍卫、内侍一拥而上,一众大臣被扒了官袍、摘了官帽,轰出长生殿。 内侍官和侍卫又匆忙携带圣旨,在永安城各处宣旨,传达面圣口谕。 邺明帝等一众人退下,就体力不支瘫了回去,望着明黄的织纹纱幔顶,问“云疏,传孤旨意,将晋王萧瑾押入天牢,削王职除藉,与黄羊教一案并论并处。” “陛下,传旨容易,只怕晋王不服。”钟云疏一针见血地戳穿。 “不服?我这天子还不敢自封为神,他倒好,当了两年监国就开创了黄羊神教,他属羊,爱养黄羊,黄羊就一步登天,成了黄羊神。哈哈哈……” “君权神授,他还没成国君,就视上万百姓性命为刍狗!这个混帐东西!把孤小心翼翼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大邺当成什么?!” 钟云疏的劝,也就是随便一说,此时此刻,他与萧瑾已是生死之争,没有半点缓和的余地。 邺明旁躺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坐起来,下了重大决定似的,吩咐道“云疏,替孤再拟份旨意,由韩王萧珂暂代监国一职,若有半点闪失,与萧瑾一并论处!” “是,陛下。”钟云疏又拟了两份圣旨,盖了玉玺印,由内官捧去大殿宣旨。 邺明帝昏迷了六个月才苏醒,醒来以后发现江山摇摇欲坠,只能每日咬牙切齿地拼命硬扛,希望能争取到更多时间力挽狂澜。 而钟云疏,就是邺明帝的左膀右臂,可以随意进宫面圣,随时奏请批示,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心怀不轨的满朝文武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是,钟云疏并不在意,因为从他们一家进入永安城那天开始,就始终如此,不管用什么方法也无法改变。 “云疏,你不怕老头子我,忽然就嗝了?”邺明帝活了大半辈子,经历了太多世事,此刻通透得像老顽童。 “陛下,谁都会死,我也会,早晚而已。”钟云疏温文尔雅地回答,算不上恭敬。 “唉……”邺明帝觉得太难了,辛苦保江山要花几十年,毁江山只要两年,为了大邺江山,他必须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至少要找到真正合适的王储才行。 “陛下,臣告退。”钟云疏慢慢退出去,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雷宅。 。 第119章 追逃 , 寒冬的夜色降临得很早,钟云疏赶回雷宅时,天色已经黑透了,不见星月。想到沈芩会和雷夫人一起等他吃晚食,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可万万没想到,他兴冲冲地走进静园,只看到孤单的雷夫人殷勤盼望的眼神,“义母,吃了吗?” 雷夫人盼了大半日,终于见到了钟云疏,赶紧迎过去“云儿啊,沈姑娘上午陪着我,中午去请她吃饭的时候,留下了这张纸说是回掖庭了。” 钟云疏抓过纸张,心中一凛,随即问道“她何时离开的?” “我让彩云问过门房,晌午不到骑马离开的,”雷夫人被钟云疏少见的紧张和愤怒惊到了,“我见过芩儿的字,还是不放心,就派两个精干护院追过去,说来也怪,他们到现在都没回来!” 钟云疏吹了几声奇怪的唿哨,几只鸟儿腾空而起,向四方飞去。 正在这时,彩云领着两个人匆匆跑进来“夫人,出大事了!” 雷夫人只觉得头皮发麻“出什么事了,好好说!” 两人就是雷宅派出的护院,是雷尚书的忠实下属,向雷夫人行礼禀报“回夫人的话,我们出门后一路追赶,追到掖庭都终没见到沈姑娘;又向掖庭打听,不曾想掖庭轮值的女皂吏一个字都不肯说。” “我们软硬兼施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出示了雷宅的令牌以后,她们才说掖庭无事,沈姑娘不在掖庭。” “我们又快马赶回,夫人请恕罪,回来路上,我们连沈姑娘的影子都没见到。”两名中年汉子额头尽湿。 钟云疏吩咐“把雷宅所有的门房全都找出来,让彩云去认,今日回话的是哪一个?” “是!”两名护院脚步匆匆地离去。 雷夫人的脸色惨白如纸,拉着钟云疏迭声问道“云儿,义母是不是又做错了?我当时想派人去找你,可是……我也不知道去哪儿能找到你……” “就想着,雷家护院也不是吃素的,一定能护着芩儿的,可是……” 钟云疏的胸膛激烈起伏,耳畔嗡嗡作响,随手向夜空扔了一朵消息烟花,等烟花散去才强作镇定“义母,沈姑娘这几日住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来人,送义公子去芩居,快!”雷夫人很有自知之明,一切都以越快越好为目标。 钟云疏在女使的带领下,进了芩居,看着凌乱的书案,纹丝不动的床榻以及装满华衣美服的衣柜,心越来越慌。 横行了整整两年的萧瑾,监国被撤,晋王号被削,押入天牢;大理寺抓住的黄羊教众一干人等,被劫走……一件件看似毫无关系的事,强行扭结成了一桩大事。 钟云疏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冲出芩居,跑到马厩翻身上马,径直向大诚宫的天牢方向一路狂奔,随手扔出一个又一个消息烟花。 将静谧无声的夜空,映出了光彩夺目的变幻色。 钟云疏策马狂奔到半路,差点和马车撞到一起,雷鸣死里逃生跳下马车,很是无语“新刑部尚书钟大人,大晚上的发狂骑马,是几个意思?” “沈芩被抓走了!”钟云疏一把揪住雷鸣的襟口,“我之前就对你说,义母出那么大的事情,雷宅的门房和护院肯定有细作,让你赶紧查!” “对不起,哥!我完全忘了!”雷鸣指着自己硕大的黑眼圈,“这几日我和你一样忙,而且今晚你还能回家休息,我还要协同抓捕劫狱的,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见不到娘亲!” 钟云疏气得松开雷鸣,转身在石墙上猛捶了几拳,异瞳双眼布满血丝,像头异变的暴躁怪物。 “哥,你别急啊!”雷鸣太熟悉钟云疏了,别人看不出来,他早知道了,他千年冰山万年大海的义兄,终于动了凡心!把一颗心都放在了沈芩姑娘身上! “你怎么确定她被抓走了?”雷鸣观人于微,对沈芩印象极好,同时也对她有些畏惧,毕竟随身带匕首的女子,绝对不好惹。 “她留的纸字有问题,”钟云疏从怀里掏出纸张,“她平日写字和我们不太相同,很明显这字不是她写的!” “雷鸣,我要动用大理寺和刑部的力量,寻找沈芩!”钟云疏完全不管雷鸣生吞鸭蛋似的震惊表情,“我放了所有的雷鸟,相信很快就会有她的消息,越晚找到她越危险!” 雷鸣浑身僵硬地仿佛一块木头“哥,今晚大理寺、刑部和暗杀门联合行动,根本抽不出人手来找沈姑娘!你虽然是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可是这种紧要关头这样做,相信我,不到十日,你又会被扔到掖庭去刑讯!” 钟云疏甩开雷鸣,吹了一声呼哨,翻身上马“我现在就去找她!” “哎,哥,你回来!”雷鸣很是无奈,都这么大人了,做事老是变个没完,“我们可以好好商量,怎么找到沈姑娘!” 正在这时,一名大理寺官员飞马来报“雷侍郎,天牢被劫!” “什么?!”雷鸣恨不得自己是道闪电,把这些关押的祸害全都劈了,大理寺被劫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大诚宫的天牢都能被劫?! 萧瑾这次大约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自立为王,可是陛下还稳如磐石,任了怎么折腾,都做不成什么大事。 雷鸣抢过马僮手中的鞭子,大喊一声“驾!”马车得得地追着钟云疏离去的方向,马不停蹄地一路狂奔。 “义兄!等等我!还有一件大事!” “钟尚书,你给我等下!” 雷鸣咆哮道“钟尚书!事态严重!快停下!” 钟云疏知道雷鸣平日不靠谱,一惊一乍的非常孩子气,但是他公私分明,从不越界犯错,只得调转马头。 雷鸣凑到钟云疏耳畔“萧瑾跑了,天牢被劫!” “刚升职还没来得庆祝,事情出得一桩比一桩大!这算是怎么回事?” 钟云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理寺劫狱,整个大邺总共发现生两次;从大诚宫的天牢里逃出来,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 第120章 宫变 , “哥,我也不信,”雷鸣万分同情地拍了拍钟云疏的肩膀,倒霉催的“新官上任第一天”,就遇上了大邺从未有过的劫天牢,“咱俩怎么这么惨呢?” 苦命的难兄难弟,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才能完?! “通知兵部、永安城统领和城外玄机营,”钟云疏从石化中缓回来,“即日起永安宵禁,关闭大诚宫所有宫门,护城河开闸放水,谨防宫变!” 雷鸣被寒风吹得打了一个冷颤,头皮阵阵发麻,两眼发直“哥,这么严重吗?” “晋王萧瑾刚愎自用,目空一切,能创黄羊教,能从天牢逃脱,必是留了后手,”钟云疏一脸肃杀,“沈芩多半在他手中。” “是!雷鸟联系!”雷鸣当场卸了马车,策马急驰到大诚宫警钟楼下,咚咚咚敲起急集鼓和金锣。 漆黑的夜,永安城八大钟鼓楼火把熊熊燃烧,鼓声震天,锣声齐鸣,楼上巡夜的变成披坚执锐的铁甲军。 坚固沉重的城门徐徐放下,宽阔的护城河水声轰鸣。 驻扎城外的玄机营从四面八方,向永安城驰援。 巍峨的大诚宫灯火通明,永安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流落街头的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雷宅里,雷尚书留下的精锐护院,从库房中领出铠甲和兵器, …… 钟云疏的双眼自带亮出御赐令牌,通过重重盘查,进入养心殿时,邺明帝正披着厚软的大氅站在高高的汉白玉栏杆前,望着重重夜色,仿佛看到更遥远的地方。 “陛下。”钟云疏恭敬行礼。 邺明帝仿佛没有听到,不管内侍官如何劝说,都不愿意躺回床榻,仿佛满屋的锦绣珍奇像噬人的恶兽。 内侍官一见钟云疏,赶紧溜步过来。 钟云疏轻轻摇头,静静等着,这种时候谁劝都没用。 片刻以后,寒风陡然刺骨起来,强撑的邺明帝被吹得一阵猛咳,咳得腰都直不起来,内侍官吓得快晕过去了。 邺明帝咳完,才极缓慢地转过身来“云疏,你来啦。” “是,陛下。”钟云疏仿佛刚到一般。 邺明帝晃晃悠悠地躺回床榻上,悲凉地开口“孤方才和苍天打了个赌,如果孤能撑足两刻钟,就放瑾儿一条生路,可惜啊,孤老了,很老了,连一刻钟都撑不到。” “陛下……”内侍官唤一声,转过身悄悄抹去眼泪,再强打起精神。 邺明帝的视线极慢地移到钟云疏身上,看了又看,从上到下一遍又一遍,为何你不是吾儿这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钟云疏无意揣测邺明帝的想法,只是静静的,当个摆设和树洞。 “云疏啊,当年孤和你父亲一起南征北战,睡过草地,也睡过雪地,受过很多伤,有次被围完全没有胜算,你父亲问孤,大邺前几任陛下连永安城都不出,孤为何要跑这么远受这么多罪?” “孤想了想说,孤不愿看大邺江山支离破碎,也不愿意孤的子孙每日过得惶惶不安,为了他们,孤死在这里也无妨。” “你父亲笑孤,说儿孙之命有天地眷顾、更靠自己,没有谁能为子孙打理好一切。孤要是知道,会有这样一日,大概那日就冲不出重围了。” “孤悉心教导他们,却不曾想会出现今日这样的局面。孤的大皇子,年幼时还下过地,住过农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换作其他人,必定会对邺明帝掏心掏肺的话,感激涕零,多不容易啊,陛下与下官谈心。 可是,钟云疏却开口“陛下,事已至此,为防事态恶化,不如早作准备。”时间不会倒退,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这孩子,”邺明帝非但没生气,反而面带慈祥,像嗔怪晚辈的老者,“孤抱怨一下都不愿意听,嫌弃孤这个老头子了?” “陛下,”钟云疏强压着几乎要爆发的焦躁,“若陛下已作万全准备,臣告退。” “云疏,你有牵持了,”邺明帝病重却不瞎,“你方才向外看了三次,夜枭队已经出发半个时辰了,沈家女儿会平安无事的。” “……”钟云疏默然,即使昏迷不醒六个月,醒来的邺明帝仍然是多年前“千手千眼”的一代帝王。 “孤儿女众多,他们对孤恭敬无比,背后怎么样,孤也知道个大概;要说亲厚,你反而更像孤的儿子,哪怕你没有长在孤的身边。”邺明帝长叹一口气。 “云疏啊……” “臣在。”钟云疏知道夜枭队有多厉害,心里就有多紧张,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邺明帝手中的大权到底握在谁的手里。 “他来了,”邺明帝闭上眼睛,“孤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你偏偏挂记着沈家丫头,唉,云疏大不中留啊……” 钟云疏浅浅笑“陛下,您的心意,臣知道。您允诺臣调查旧案,臣自然会践行约定。还有,陛下金口玉言不要忘记。” 邺明帝一拍床沿“你小子,得寸进尺!” “陛下所托几乎要臣的性命,”钟云疏活得异常通透,伴君如伴虎,哪怕邺明帝是头年迈慈祥、从未对他出过爪的猛虎,“不讨要一些,臣心有不甘。” 长生殿外的石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兵器铠甲摩擦声、内侍出面阻拦血溅当场的惊叫……复杂地传向内里,听得环立四周的内侍官脸色惨白。 “咣当!”一声,殿门大开,夜风呼啸而入,卷走一室温暖。 本该在天牢的晋王萧瑾,一身崭新的蟒袍帝冕,在兵部几位大将和大批甲卫的簇拥下,走进长生殿。 见殿内只有六名内侍官、一个快死的邺明帝,还有蓝黑眼睛的钟云疏,很是得意。 “儿臣见过父王!”萧瑾倨傲地微一点头,“父王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属下立刻将内侍官押住,唯独没动钟云疏。 邺明帝轻轻摆手“孤的好儿臣,怎么来得这么晚?来人,拿棋盘来。” “父王,”萧瑾拍了拍手,属下立刻呈上一份禅位诏书,“您年事已高,何必如此操劳?禅位吧!” 。 第121章 宫变(二) , 邺明帝最忠心的内侍官挣扎怒喝“放肆!啊!” 一把尖刀刺入内侍官的咽喉,银光闪过,颈动脉喷出的鲜血溅出三步以外,短短数十秒就摔倒在地,圆瞪的双眼满是愤慨,殷红的鲜血顺着光滑的镜砖,蜿蜒出触目的痕迹,沾染了废晋王萧瑾的靴子。 只可惜靴子是黑色的,染多少血都看不出来。 萧瑾不避不让,踏着内侍官的尸体,又向邺明帝逼近三步,笑得阴森森“父王,禅位吗?” 其他内侍吓得倒退几步,再也没人吱声。 邺明帝靠坐在床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冷漠开口“萧瑾,现在退下,你与孤仍是父子,否则……” 萧瑾一双黑瞳登时布满血丝“父子?!自古无情帝王家,哪来的父子!萧河禅位!” 邺明帝移开视线,叹息着摇头“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不配!” 当啷啷一声响,萧瑾将搁着诏书的托盘砸在地上,像被激怒的猛兽发狂,”我不配谁配?!” “来人!给本王杀光这里所有的人!” 几声金属刺破皮肤的响动,所有内侍连挣扎都没有,割喉倒地无一幸免。 一瞬间,整个养生殿,邺明帝和身边的钟云疏,周围满是闪亮铠甲和硬弓强弩,只要他们敢稍稍乱动,不出两秒就会被射成豪猪。 内侍们脸上的表情凝成永恒,而钟云疏俊逸淡漠的脸庞连一丝惊讶都没有,沉默地注视着萧瑾。 “孤不会授意禅位,你死了这条心。”邺明帝尽管病重,面对这样的宫变,却镇定地仿佛刚点了一出折子戏,静待好戏开场。 萧瑾伸回刚迈出的腿,阴毒的视线转到了钟云疏身上,从宽袖里取出一柄匕首“钟云疏,本王知道你是父王的一条忠犬,哪怕父母殉国而亡,你仍然忠心耿耿。” “这把匕首眼熟吗?!哈哈……”一身登基帝装的萧瑾笑得有些神经质,“这是你父亲留下的遗物,惟一的一件。” “你这个人不祥得很,父母双亡,义父横死,这把匕首就像你一样,在谁的手里就是索谁的命,闻到上面的血腥味了吗?熟悉吗?” 这把匕首应该在沈芩身上,此刻在萧瑾手里,只意味一件事情,她在他手里,从怀疑变为实证。 钟云疏的颌肌绷紧,额头青筋暴跳,并没如萧瑾心愿暴怒抓狂,只是紧盯着他把玩着的匕首“是啊,这把穿云匕首,本就是古物,死了多少主人才到我父亲手中,并不稀奇。” “钟云疏,你这个冠姓丧家犬,人人唾弃你,躲避你,却又不得不求助你,”萧瑾一点一点刺激着他,“得救以后,转身就可以捅你一刀,你活着有意思吗?”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钟云疏早已不是当年,蟋蟀似的青涩少年,稍微被激惹一下,就能变身疯子与人打得至死方休。 “是啊,可是现在有个人,她是真关心你,也是真想帮助你,”萧瑾最痛恨钟云疏总是淡定的脸,像偶人一样没有生气却又无泄可击,“她在我手里。” “要么他死,”萧瑾的视线瞥向邺明帝,“要么她死,”说着继续把玩匕首。 邺明帝浑身一颤,“萧瑾,你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脸到这里来提禅位?!孤子女众多,选谁也不会选你这种禽兽当储君!” “既然这么说,”萧瑾嬉皮笑脸、眼神却冷酷得令人发毛,“父王,得罪了!来人,动手!” 钟云疏抽出九节鞭刚要迎上去。 “住手!”邺明帝高举一手,满脸的皱纹都诉说着不甘与畏缩,“瑾儿,你过来,父王有东西要给你。” 萧瑾看着邺明旁喘不过气的样子,不顾下属阻拦,推开横在身旁的长矛,大步走到床榻旁“有话快说。” 邺明帝喘着粗气,越喘越厉害,声音越发微弱。 萧瑾不得不凑到邺明帝嘴边“遗诏?你说什么?!大声点?!” 说是迟,那时快。 邺明帝宽袖中一把乌黑短刀,顺势插进萧瑾的胸口,自己儿子的心窝,病得再厉害也不会认错。 萧瑾瞪大眼睛望着胸口渗血的短刀,疼得浑身剧颤,单手勉强撑起,最后双腿一软跪倒在床榻边,嗫嚅的嘴唇,唇角不断渗血,大口大口地咯血。 萧瑾下属惊得上去抢人,靠着最近的,被钟云疏的九节鞭击中要害,瞬间身亡;方才的情形,分毫不差地重新上演,其他人吓得连连后退几步。 钟云疏嘴角上扬,“擒贼先擒王,”重病在身的邺明帝给众人上了一堂刻骨铭心的实践课。 萧瑾惊恐得注视着微笑的邺明帝,嘴角不断溢出鲜红的血沫,“父王……你……” 邺明帝温和一笑“你是孤的儿子,孤刺偏了,你不会死,但是……你……噗……”话音未落,喷出一大口鲜血。 父子二人,一高一下两两相望,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镜砖上。 “孤拼尽毕生精力,守护的大邺,不能给你这种畜牲糟踏了;王作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孤的百姓们不能这样死得不明不白!”邺明帝伸手给了萧瑾一巴掌。 萧瑾挣扎着起身,可哪里动得了,“你偏心弑子……会遭天打雷劈!不能这么偏心!你……不得好死……”然后,慢慢地从床榻旁滑落,泡在血污里,进气少出气多。 “姓钟的……你也一样……不得好死……啊!!!” 萧瑾惊恐万分地盯着钟云疏转动插在胸口的短刀,躲不开逃不掉,“你……” “沈芩在哪儿?”钟云疏语气冰冷,“不说的话,我就用这把匕首把你削成一堆枯骨。”?萧瑾被死亡和疼痛折磨得濒临崩溃边缘,这种时候再嘴硬只会死得更快,而他不想也不愿意死,活着才有希望“她在沈宅……我把她藏起来了。” “她是我的!她活着,是我的人!她死,也是我的人!” “我死了,她就要跟着一起陪葬!” “她是我的!” 。 第122章 沈宅里 , “你这个疯子!”钟云疏湛蓝的眼瞳瞬间充血,俊逸的脸庞扭曲得仿佛地狱恶鬼。 “哈哈哈……”萧瑾笑得鲜血不断从嘴角逸出,“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沈家是这样,沈芩也是这样……”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她是我的……” “你!我杀了你!!!”钟云疏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对着萧瑾一记又一记重拳,几下就把他捶得面目全非。 “云疏……”邺明帝喘得厉害,“你答应过孤……” “哥!”雷鸣突然冲进养心殿,勒住钟云疏的颈项和肩膀奋力往后拖,“哥!不要听他的,我们去找沈宅,翻遍永安城一定能找到沈芩。” “哥,沈芩才不是任人拿捏的蚂蚁,连赵箭陈虎都敬她怕她,她会没事的!” “哥!”雷鸣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钟云疏拖拽到一旁,生怕他再挣脱,仍然勾紧了肩膀,把自己当人形枷锁。 钟云疏的理智重新占了上风,嘱咐雷鸣“传太医、等监国来处置。”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养心殿,跨出门槛的瞬间,扭回头,“陛下,君子守信,请放心。” 雷鸣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素来稳妥的哥,竟然丢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哥,你去哪儿?” “沈宅!”钟云疏消失得只剩下回答。 雷鸣望着一片狼藉、满地血腥和尸体的养心殿,外加一帮群龙无首的银甲兵,深吸一口气,吼道“逆贼萧瑾已死,你们还不束手就擒?!” 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刚上任两个时辰的监国萧珂(六皇子,魏王)与驻扎城外的玄机营汇合,杀尽永安城叛军,夺回大诚宫的管控,顾不上擦掉脸上的血迹,几乎连滚带爬地赶到了养心殿。 “束手就擒!”兵部精锐将养心殿团团围住,将士齐声呐喊。 哗啦啦一阵波浪似的金属碰撞声,养心殿内的萧瑾随从,丢盔弃甲掷出手中的武器,跪倒在地。 萧珂行事慎密,进养心殿时,连太医和其他内侍一并带过来,“父王,儿臣护驾来迟,请父王恕罪!” “刘太医!快!” 邺明帝的呼吸总算平顺了,对刘太医摆了摆手“照看萧瑾,孤无大碍。” “父王!”萧珂跪倒在地,心里纳闷,萧瑾一党倾巢而出,怎么会在养心殿被扎成这样,思绪纷乱之中,勉强找回理智,“请让太医诊治。” “陛下!”刘太医跪倒在地,“臣才疏学浅,不敢自比扁鹊……” “诊治萧瑾,他若死了,你们刘家就等着陪葬。”邺明帝冰冷开口,永安城暴发疫病,堂堂太医院院判束手无策,还是沈芩献计献策,才勉强扼制住疫病暴发之势,真是废物。 “是,陛下。”刘太医强作镇定,颤着双手,替萧瑾处置前胸刀伤。 一场毫无征兆的宫变,被邺明帝和钟云疏联手一招“擒贼先擒王”,还了大邺一个清静的日出。 …… 天刚蒙蒙亮,被震成残垣断壁的沈宅,除了破破烂烂的屋子,飘满枯叶的池塘,到处都是枯黄的野草和掉光叶子的大树,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几只乌鸦站在枯枝上呀呀怪叫。 昏沉,疼痛,嘈杂。 沈芩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扑鼻而来的霉腥味、被捆绑的手脚,都明示自己的处境堪忧,继续装晕。 昏沉胀痛的大脑,慢慢恢复常态,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 所听所闻,基本可以肯定,她被捆成棕子吊在一个废弃许久的破屋子里,落下病根的胳膊隐隐作痛,似乎随时会撂挑子直接断开。 要老命了! 沈芩侧耳倾听,屋子除了漏风的呼呼声,并没有其他活物,悄悄睁开眼睛又迅速闭上,眼前的一切都让人脚底生寒。 除了她,周围还挂着无数招魂幡似的布帛,黑白两色交叠地轻轻摆动,像庞大的异形蛇类在舞动;更让人汗毛倒竖的是,这间正是沈家女眷悬梁自尽的屋子,不少挂绳还在房梁上,地面堆积着不知明的糊状物。 此情此景,沈芩非但没觉得熟悉,反而格外陌生,脑海里有悬梁自尽的画面、低沉的、几乎发不出的呼救声、拼命踢动的双脚……熟悉的头疼又一次席卷而来。 头疼,好疼,疼得脑袋像要裂开一般。 忽然有人大步走进来,格外用力的手劲在她腿上狠狠地拧了一下,又啪的扇了两个耳光。 沈芩用平生最强大的意志控制,硬挨得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变化。 “还没醒?!”国公夫人熟悉的声音响起后,又走远。 国公夫人不是被抓到大理寺去了吗?她怎么会在这儿?! 沈芩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是刑部出问题,还是雷鸣和钟云疏出问题?! 没有答案。 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却见国公夫人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什么,又迅速闭上。 国公夫人拿来小香炉,随手点了一根细香,又转身离去。 完蛋了! 沈芩极力屏住呼吸,这根细香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闻,绝对不能闻! 正在这时,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的异香味,幽幽地进入鼻腔,沈芩尽量维持自己的基本呼吸要求,能闭气就闭气,可是……人体有缺氧保护,片刻后,她大口大口呼吸。 没多久,那些始终蒙尘的记忆、飞散的碎片似的点滴,仿佛被什么吹走了浮尘,露出那些或血腥、或震惊的过往。 一点一滴的,让沈芩觉得天都黑了,这是什么可怕的大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时间到!也该醒了!”国公夫人仿佛和谁讨论着事情,边走边说,直到走进屋子,毫无预兆地迎上沈芩出奇愤怒的眼神,冷笑道,“醒了?!挺好。” “听说你的记性大不如从前,”国公夫人惟恐沈芩不生气似的,轻蔑地仿佛在看一堆垃圾,“连沈家报仇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都给忘了,不知道沈石松在九泉之下,是哭还是笑啊?!” 沈芩完全不上当“家父为人 谦和,把恩怨看得很淡,只怕要让国公夫人失望了。” 。 第123章 活祭 , 国公夫人一怔,随即笑得阴险至极,高声喊道“她醒了!” 瞬间,破败的门边出现了一群身着黑衣镶奇特绣纹的人,奇怪的发型、奇特的发饰、令人不安的眼神……沈芩几乎可以肯定,这些就是李二狗形容过的主持活祭的人。 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儿,满脸深重的皱纹,仿佛承担了世间所有的愁苦,眼神却比猛兽更凶狠。 “……”沈芩沉默又淡然,先开口就输了气势,对峙第一要点。 “果然是你,”小老头儿绕着沈芩转了几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可以当祭品!”国公夫人撕了平日温婉的假面,毫不掩饰眼神中的怨毒,可是她的愤怒和气场,却对沈芩没有半点影响,不由地更加愤怒。 小老头儿的皱眉更多了“沈石松在大泽河与我们作对,害我们死了好些兄弟,丢了多少金银,我们要她的命,父债女偿天经地义。不知……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的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声响“我家?!我家和沈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沈芩傻眼,明明是雷夫人接济国公府,还不共戴天之仇?夫人的脑子正常吗? “沈石松害死了我家安国公!”国公夫人突然泪流满面,如果眼神是实物,沈芩大概已经被凌迟三千万了。 “胡说!”小老头儿指责。 “安国公病了,太医们束手无策,我放下国公夫人的面子,去沈记药铺求医,可是你知道吗?他们让我排队!” “我堂堂国公夫人,低声下气地去求医,已经是给了沈家天大的面子,他们竟然让我排队?!!!真是岂有此理!” “沈石松说,要先诊治他危重病人!我堂堂二品诰命夫人,他让我在一边等着!”国公夫人怒火中烧,伸手扇沈芩两记耳光。 沈芩被捆得像粽子似的,除了挨打挨骂,还真是什么事都做不了!更别提反抗了!不,这国公夫人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也许可以刺激一下。 “我爹爹手中的危重病人,是山里人用背篓背着,走了三天三夜的山路,才找到沈记药铺的,病人很严重,所以……” “山里人?哈哈哈……山里人的贱命,能和我夫君相提并论吗?!”国公夫人像只急于争斗的斗鸡,容不下一点不同。 “国公夫人,头上三尺有神明,在这种时候撒谎,你不怕晚上恶鬼缠身吗?!”沈芩冷笑着,“国公夫人尊贵无比,当场下令驱逐沈记药铺所有病人,要抓我爹爹去国公府,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爹爹提着诊箱,离开药铺,在路边替他们看完的病,并且遵守承诺,去了国公府出诊。一路上,国公夫人家丁驾马车驱赶路人,惊了路边两匹马,惊马踩死了三个孩子踩伤六名老人……” “国公家的马车被愤怒的百姓围住,直到永安统领出门才制止,一路上都被人指指点点,堵到深夜才到达国公府,这也能怪我爹爹?”沈芩冷笑着反问。 那株细香,将原主缺失的记忆全都唤回来,那一桩桩令人发指的事情,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在沈芩脑海中铺开。 “生病的国公因此被大理寺传唤,你打坏大理寺马车,连人带国公家的马车被暂扣大理寺。生病的国公还要为你东奔西走,到处奔波。” “等你释放的那天,国公病重不治,驾鹤西去。” “你自己做下的累累恶事,竟然还要全都归到我爹侈身上?把国公的死因说成沈家医术不精!国公夫人,你要不要脸?”沈芩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嘴巴,要说伶牙俐齿,一点都不过分。 “你……”国公夫人恼羞成怒,从地上抓了个铜质香炉,就要往沈芩头上砸。 “住手!”小老头儿大声喝斥,“休要破坏陛下的计划,看到信息烟花,再将她活祭,记得,她是陛下亲自挑选的祭品,你敢擅自动手,休怪小老儿不客气。” 国公夫人神智回归,却仍然心有不甘地站到了屋子边缘,似乎试图让寒风吹散自己的爆怒、和对沈芩的恨意。 她没错,她从来都不会犯猎。 突然,远远的传来一阵呼哨声。 小老头儿蹭地站得笔直,双手平摊状“陛下传来消息,美人活祭开始!” 国公夫人迅速退到了屋子外面,沈芩一脸莫名其妙,这个疯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可是,沈芩四处张望,没见到国公夫人做什么,但是看到了那些穿黑衣绣纹的人,正不停地往花窗边摆麦秸,一排又一排,从她的脚下开始堆放。 以螺旋形排列方式,蜿蜒到屋子外面。 小老头儿举起熊熊燃烧的火把,跳着奇怪的转圈舞,戴着更怪异的帽子,一步一步往屋外退去。 沈芩浑身一个激零,拼命思考要说些什么,才能让他们放过自己?可惜,当她看到一个又一个黑衣绣人往花窗堆麦秸杆,心里凉透了,完蛋,她要体会火刑了吗?! 小老头口中念念有词,不断挥舞着衣袖、做着各种奇形怪状的pose,其他黑衣人也紧跟着他,一遍又一遍。 沈芩拼命挣扎,可是使老劲儿,也动不了一文一毫。 小老头举起明亮的火把,迎着阳光升起的地方,将火把扔到屋子里,然后面无表情地观察屋子里的行动。 火把当啷掉落在地,火苗在撞击息灭的瞬间,引燃了地上堆出图案的麦秸,轰一声响,火苗上蹿,很快就将沈芩包围。 沈芩紧闭双眼,感受着灼人的热浪和燃烧带来的臭味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尤其不能在她知道所有真相的时候死! 火苗很快从屋子里烧到了屋子外! “救命啊!!!”沈芩大喊一声。 国公夫人在外面远观,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无比温和以及让人难以相处。 忽然,一道人影冲进屋子里,砍断绑着沈芩的绳索,打横抱起她,撞破花窗冲到了外面“我来了。” 沈芩听到耳畔熟悉至极的嗓音,又惊又喜。 。 第124章 怕吗 , “轰”一声响,看似牢固的屋子在火苗吞噬中坍塌,火星火苗四溅飞散。 “啊!!!”国公夫人因为离得太近,被突如其来的火舌舔了衣服,火借风势,瞬间着了半边,吓得状若颠狂,“救命啊!!!”边喊边跳,在火烟四起中,迷失了方向,冲进了熊熊火海,叫得悚人听闻。 不多时,国公夫人就与火海融为一体,再也没了声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钟云疏紧抱着沈芩,只来得及躲避四溅的火苗,根本没顾上,两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好半晌,沈芩靠在钟云疏怀里,幽幽叹气“雷姨要难过了。” “傻瓜,”钟云疏一阵阵地心疼,把她护在怀里,“命都快没了,还想这些?” “对了!国公夫人那里有一种细细的香,”沈芩急着告诉钟云疏很多事情,“可以让人恢复记忆!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啊,还有,那些主持活祭的人都在这里!他们都在……说是收到信号,要把我活祭……” “沈芩,听我说!”钟云疏抱紧她,“黄羊教的人都被抓了,都锁在外面,陛下的夜枭队来了,这次他们没机会逃跑!最严厉的刑罚等着他们。” 沈芩被熊熊火焰的屋子刺得眼睛疼,脑子里却奇异地生出一个念头,屋子没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迭声问出一堆问题 “还有还有,他们能把我从雷宅抓走,雷姨安全吗?” “掖庭的大家都好吗?” “……” 钟云疏有些笨拙地轻拍沈芩的后背,她被吓坏了吧?从没见她这样惊慌失措“没事,大家都没事, 还能走吗?我们回雷宅。” “回雷宅,我再告诉你所有的事情,我答应过你的……” 对沈芩而言,钟云疏低沉的嗓音有安人心神的力量,尤其是现在,她很快被安抚好,浑身酸疼又充满力量,然而,当她想双手借力站起来的时候,“哎!!!” “怎么了?”钟云疏好不容易才驱散失去沈芩的恐惧,“他们对你做什么了?打你了吗?” “我的胳膊,”沈芩紧皱着眉头,“旧伤复发了,啊,疼……” “夜枭队的专属郎中是沈大人亲自培养的,治疗外伤很有一套,我现在就带你去。”钟云疏的心,像晃荡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一时安全,一时危险,左右拉扯着,心跳快得难以控制。 “不用了,”沈芩被额头滑落的冷汗迷了眼睛,“能感觉疼,就表示神经没有损伤,大概休养几日就能好。我被绑的时间太长了,咝……” “真的?”不是钟云疏不相信沈芩,而是此妞打小怕疼怕苦,前科太多,看郎中特别难;以往只有沈石松能制住她,现在…… “真的,”沈芩忽然眼珠一转,“夜枭队都是男人吧?看整条胳膊是要把上衣脱光光的哟?反正大邺也没有比我更厉害的外科郎中了,我自己可以治。” 钟云疏一怔,顺着沈芩的说法想了想,立刻抱起她,大步往外走“行,回雷宅。” 穿过垂着干藤枯枝的长廊,沈芩见到上了重枷的黄羊教教众,乌泱泱地铐了一地,包括满脸皱纹的老头儿;还有全身软甲的从头裹到脚、只露一双眼睛的夜枭队精锐。 “钟大人,一定要找出那些香,抹去记忆的香,唤回记忆的香……”沈芩提醒着。 “夜枭听令!”钟云疏稳稳地抱着沈芩,“押解巫神教众回大理寺,搜遍沈宅每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种香以及可制香原料。” “是!”夜枭队四散而走。 沈芩放松地靠着钟云疏,他的胸膛宽又厚,心跳沉稳中有些急促,他有野兽般的恢复能力和怪力,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太重压着他,好奇又懒懒地开口“钟大人?” “哪里疼?” “你冲进屋子就没考虑过危险吗?今天我们差点就死在里面了,像国公夫人一样。” “……”钟云疏注视着沈芩黑亮的大眼睛,看到里面隐含的水汽,从他冲出养心殿的那一刻,就只剩救出她这个念头,再无其他,直到安全救出她,才有思考其他的能力。 沈芩也回望着钟云疏,浓密的长睫毛像小刷子似的微颤,湛蓝的眼瞳能让她想起宁静的湖面,黑色的眼瞳却暗流涌动,他在想什么? 平日的他优雅内敛,哪怕站在掖庭灰不啦叽的石墙边,都有复古明信片的即视感。可是,赵箭说他曾经在大殿上舌战兵部众臣,引经据典怼得众人哑口无言。 所以,只取决于他是否愿意说。 他为什么不想说呢? 钟云疏尽量无视她炽热的视线,走得很平稳,一是怕她的胳膊伤上加伤,二是他终于不再禁锢自己。 从十岁以后,他和所有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对他关心的人,更是如此。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不祥,如果保持距离能让大家都好好的,他不怕孤单,可以只在雷家需要的时候回去,也不在意是不是独自一个人,只要能守护他们,不管怎么做都无所谓。 等到他完成与邺明帝的誓约,完成与雷霆的约定,就能不带半点留恋地离开永安,回到茫茫草原和高山之上,晨看日出夜赏星月,如果哪天老去,自然有猛兽虫蚁替他收拾残骸。 可是沈芩突然出现了,地震时她依靠他,震后她保护他,有天马行空的点子,还有令人震惊的医术。 她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可是,她说他的眼睛很好看,还常偷看他的眼睛。 她像一颗奇石,震动着他沉比死水的内心,让他生出不敢想象的念头。 他想留在她身旁,守着她,护着她。 “钟大人?”沈芩使尽全力,两条胳膊废了似的一动不动,只好向他眨眼睛,看我看我。 “什么?”钟云疏深吸一口气,“你乱动什么?” “你不怕危险吗?”沈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意想要他的回答。 “不怕。”钟云疏嘴脸上扬,只要她平安。 。 第125章 脸好红呀 , 站在沈家大门外,钟云疏看着不时打响鼻的大黑马墨云,沈芩双臂再次受伤,没法再骑马坐马,也没有马车可坐。 “钟大人,”沈芩脸皮再厚,也扛不住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注视,“我可以走。” 钟云疏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把沈芩放下,再三确认她可以走路,才放开双手,单手牵着墨云的缰绳,把她护在他和大黑马之间,“这里离雷宅只有两个街坊,你慢些走,不要着急。” “嗯。”沈芩日常扮乖,不过现在是真的乖,认真而小心地走路。 “你被绑时间过长,慢行有利于血脉通畅,又不至于伤身。”钟云疏受伤次数太多,在外伤方面,也算是小半个郎中。 “嗯,”沈芩点头,走在薄薄的晨光下,惊讶地发现,震后受损严重的房屋正在拆解,横七竖八落在路中央的大树枝、碎砖乱石,也有人在清理,“终于开始着手重建了吗?” “是,”钟云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有马车顽童冲出来撞到沈芩,“陛下宣布、停止早朝十五日,十五日之内,大邺六部各司其职,把永安及震区重建做出个样子来,不然……” “回家种地?”沈芩调皮地回头一笑。 钟云疏的心跳又加速了一波,阳光照得她黑眼圈更重、形容更憔悴,但是双眼充满活力,仿佛一株九死还魂草,久旱时萎缩成一团,只要些许滋润就能抽条发叶,生机勃勃。 “陛下的原话是,不做出个样子来,就拖家带口回去种三辈子地。” “……”沈芩活见鬼似的再扭头,“三辈子?” “三辈子,就是本人、儿子和孙子,三代之内不得考举、不得入官场。”钟云疏平静地解释。 在大邺,即使高门显贵之家,也需要出类拔萃的年轻人支撑,后辈越出众,门楣越兴盛。再大的家族,三代不得考举,就意味着在朝堂之上,再无立足之地。 看着沈芩毫不掩饰的震惊,钟云疏心底又起微澜,她从容沉着、处变不惊,平日把内心藏得极深,他对她而言,是否也是不同的? 下一秒,钟云疏撞在了沈芩身上,眼看着她没有双手维持平稳、径直往泥地上摔,以最快的速度抱起来揽着,两两相望,无比尴尬。 “刚才你撞我?”沈芩忽闪着大眼睛。 钟云疏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不小心。” “钟大人?”沈芩的声音刻意温柔。 “什么?” “你的脸好红啊。”沈芩笑得眼角弯弯。 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钟云疏大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额头脸庞耳朵甚至牵缰绳的手都红透了,欲言又止,与沈芩对视片刻,迅速移开视线。 沈芩转了转眼睛,又转了转,没想到他的底色竟然这么腼腆,哈哈哈,为什么有种挖到宝的感觉?大笑三声,哦不,还是憋笑吧,免得被当成傻子。 “走吧,义母会担心的。”钟云疏总算找了个理由。 “好呀。”沈芩浅浅笑,在钟云疏和大黑马的保护下,顺利走到了雷宅门前。 钟云疏还没来得及叩门,大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老门房斜着身子完全不怕扭了老腰、伸长脖子往里面喊“夫人,回来啦!” “义公子回来啦!” “沈姑娘也回来啦!” 老门房话音未落,赵箭背着半人高的箭囊率先冲出来,又惊又喜“钟大人,沈姑娘!” 雷夫人挣脱掉彩云搀扶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云儿!芩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啦!” 沈芩见雷夫人眼睛又红又肿,到嘴边的撒娇紧急煞车,嘿嘿一笑“没事,好好的,你看。”说完,还借助钟云疏这堵人墙转了一圈。 雷夫人心细如发,急急地上下打量,一下就发现了问题“芩儿,你的脸怎么了?怎么这么肿?” 赵箭的眼睛最亮“沈姑娘,谁打你了?告诉我!” 沈芩干笑着向一旁的钟云疏使眼色,赶紧找话题岔开呀。 钟云疏清了清嗓子“义母,先进屋吧,我们都饿了。” “哎,厨房什么都准备着,都热乎着。”雷夫人反应过来,赶紧伸手要拉沈芩。 沈芩一时僵住,这要是被拉一下可惨了,怎么办? 钟云疏不着痕迹地隔在雷夫人和沈芩之间,想了想还是如实说“义母,沈姑娘的胳膊旧伤复发,不能碰,家里还有没有以前沈大人赠送的伤药?” 雷夫人惊得一哆嗦“哪条胳膊伤到了?怎么回事?” 钟云疏全盘托出,“她之前在掖庭上过绞链,落了病根,治好过,昨天吊在横梁上刚放下来,旧伤复发得厉害,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雷夫人的泪水立时决了堤,咬紧牙关吩咐“彩云,快,让厨房传菜摆在花厅,再去把我仓库里的金创药和伤药都拿出来。” “再吩咐烧热水,选两个细心的丫头,你先领着她俩在芩居伺候,一定要教好。” “是,夫人。”彩云学着沈芩的样子,一路飞跑。 一群人到了花厅,跪坐在地榻上,沈芩慢慢蹲下,身体微微前倾,没了双手的支撑,重心不稳,咣当脸朝下砸在矮几上,咚的一声撞在地榻上。 好痛! 沈芩被钟云疏一把抱起来的时候,疼得眼泪夺眶而出,可见到雷夫人自责又担心的眼神,又抬头想把眼泪眨回去。 “啊,雷姨,不疼的,其实我还着了点凉,眼泪鼻涕一直有。是吧?钟大人?” “是呀,义母,沈姑娘医术惊人,不会有事的。”钟云疏深深地看了沈芩一眼,急忙帮了一下腔。 因为有了完整的记忆,沈芩知道雷夫人是个温柔善良又果敢的奇女子,实在不忍心看她歉疚不安的样子。 雷夫人又红了眼圈“你这傻孩子,我夫君是刑部尚书,我会不知道绞链和吊挂是什么东西?会不知道你有多疼吗?” 守在旁边的赵箭,鼻子一酸,强行把脸扭向花窗外。 “咕……噜噜……”沈芩窝在钟云疏身侧,颇有些尴尬地望着大家,“我饿了……” 第126章 胳膊疼 , 沈芩的喊饿还没结束,端着各种糕饼、粥类等等早食的女使们就鱼贯而入,摆了满当当的四个矮几。 彩云把雷夫人的订制早食,单摆一处;就走到沈芩面前蹲下,准备喂给她吃。 “啊?”沈芩打小就很独立,要像小朋友一样被喂,那真是太尴尬了,“谢谢,我自己来就行。” 雷夫人急了“芩儿傻孩子,手不能动!” 彩云也急了“沈姑娘,彩云不笨的。” “不是,不是,”沈芩想摆手却动不了,只能使劲摇头,“我只是不习惯,真没有其他的意思。” 钟云疏拿筷子插了一块桂花糕,递到沈芩面前“快吃吧,再饿就更傻了。” 沈芩很不客气地啊呜一口,把桂花糕咬进嘴里,最喜欢的香甜在口中弥散开来,心情好得飞起,同时也笑眯了眼。 雷夫人和彩云傻眼,这样也行? 赵箭却吃得很开心,知沈姑娘者何人?钟大人也。 “然后呢?”钟云疏拿着筷子问。 “云豆糕要两块,还要小烧饼。”沈芩觉得这种距离很舒服,惬意地开始点菜,“我还要喝豆浆。” “等我。”钟云疏从矮几前起身,大步走出花厅。 “啊?”沈芩不明白,吃得好好的,出去做什么? 彩云急忙跟出去,又被钟云疏客气地赶回花厅。 片刻后,钟云疏拿着一根煮过的麦杆进来,随手放进豆浆海碗里,对沈芩说“喝吧。” 沈芩笑眯眯“钟大人,厉害呀。”把麦杆当吸管用,豆浆很快就喝完了。 钟云疏低头继续吃喝,嘴角微微上扬。 雷夫人这才有心情吃自己的订制食物,一看就惊到了“芩儿,这一大早的就吃肉啊?怪腻的。” “雷姨,肉吃得少容易气血不足,这肉粥饨得很香,”沈芩吃饱喝足,很有耐心地劝,“尝尝,是咸的,还有,白水煮蛋也要吃,如果嫌噎得慌,可以拌在粥里吃。” 雷夫人看沈芩笑意盈盈的样子,再不想吃,也打算硬撑着吃完,可是尝了几口粥以后发现,这些味道真的不错,虽然有肉但是不腻,闻着很香。 很快的,雷夫人的订制早食也进完了。 彩云被外面的女使请了出去,然后又进来“沈姑娘,热水已经烧好了。” “好。”沈芩一听赶紧起来,却被钟云疏一把摁住又扶了起来,她暗暗吐了吐舌头,如果没有他扶着肯定会像刚才一样,估计又是脸着矮几胳膊着地,想想就觉得惨。 钟云疏自然不能跟沈芩回芩居。 雷夫人和彩云,护着沈芩回到芩居,帮她除掉衣服,再小心地把她扶进浴桶。 当沈芩泡在药浴桶里时,终于忍不住惨叫一声“啊!” 雷夫人看着沈芩两条细胳膊上麻绳缠出的瘀青印记,就忍不住难过,托着胳膊放进热水的动作都很轻柔。 不知道浴桶里放了什么活血化瘀的草药,沈芩泡在浴桶里,只露出脖子以上,最初的惨烈疼痛,神奇地迅速减轻,略烫的水温变得合适在时,胳膊已经不疼了。 好舒服啊…… 沈芩愉快地闭上眼睛,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不知不觉的就泡睡着了。 雷夫人和彩云花了不少力气,才帮累极了的沈芩、擦干更衣,拿布巾固定胳膊,不让她睡着以后翻身压着。 事实上,沈芩这个娇滴滴的身体,经过这么激烈的折腾,躺平在床榻上以后,一睡就是十个时辰。 期间,彩云、雷夫人和雷家的婆子们,轮流守在床榻旁,生怕她胳膊疼着。 …… 另一边,钟云疏等到彩云来回话,确认沈芩的胳膊没有大碍以后,才有心情去考虑其他事情。 现在他已经是大邺最年轻的刑部尚书,不能像之前当大理寺少卿时随心所欲;每日要上早朝、点卯,还要开六部晨会,再开统领刑部的会议…… 按照他的估计,在雷宅的清闲时光屈指可数,最多一个时辰,少则……雷鸣随时可能蹿出来找他。 不出所料,钟云疏在自己的屋子里,有效地打了半个时辰的盹,雷鸣的大嗓门就在耳边响起。 “哥!你堂堂刑部尚书,竟然在刑部最忙乱的时候,躲在家睡觉?!”雷鸣遍寻永安城都找不到钟云疏,最后只能到雷宅碰碰运气。 没想到,钟云疏竟然白天睡大觉! 真是岂有此理! “黄羊教众审讯得如何?”钟云疏迅速更衣。 “一群死鸭子嘴硬,”雷鸣愤愤地絮叨,“怎么问都不开口!” 不出钟云疏所料,目前大诚宫的天牢、大理寺的黑牢,最难对付的就是黄羊教众,戴面具活祭的小老头儿更是块硬骨头。 “招了几个?”钟云疏也不指望雷鸣获得所有人的口供。 “……”雷鸣没有回答,避开钟云疏的视线,后来实在没办法,只能以实相告,“哥,一个人都没招。” 钟云疏一脸了然于心的样子,又问“长生殿的事宜处理得如何?” 雷鸣像懵圈学生忽然宣布考试,满怀忐忑各种不安,却意外知道考试得分和题解,立刻从容应对,“陛下身体虽差,一时并无大碍。” “萧瑾又被关进天牢?”钟云疏瞥了雷鸣一眼。 “是的,他本身就关在天牢,不过换了牢房和狱监,看得像户部金库一样严实,”雷鸣不明白钟云疏为什么这样关心萧瑾,“哥,他罪有应得不是吗?” “他胸口的伤怎么样了?”钟云疏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这……哥,你别生气啊……”雷鸣忽然说话就有些不畅,不为什么,只因为他看到了钟云疏眼中的杀意,“刘太医在处理,只是据说凶多吉少,只怕很像活过今晚。” “陛下什么反应?”钟云疏又问。 雷鸣挠了挠头“哥,陛下让沈姑娘进宫,替萧瑾医治。让我来传话,可是我琢磨着,连你都不会同意,更何况沈姑娘?” 钟云疏一把将雷鸣推出屋子“转告陛下,沈姑娘的胳膊一个月以内完全不能动。而且,她性情刚烈,绝对不会同意医治萧瑾。” 第127章 逼宫余波 , 雷鸣如遭雷击,怔忡半晌“沈姑娘的胳膊怎么了?!” “她在掖庭刑舍上过绞链,如果不是魏轻柔抢人及时,连命都没了,”钟云疏垂了眼帘,那时候他还困在疫亭,什么都做不了,“刘蛋干的,国公夫人带到雷宅的那个混混。” “我现在就去大理寺,”雷鸣火冒三丈地往外走,“让他把所有刑罚都尝一遍!” 钟云疏颇无奈地摇头,雷鸣在外面有多青年才俊,在他面前就有多幼稚,想一出是一出,肆无忌惮,反正到最后,他总能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案。 “你回来!” 雷鸣立刻停住脚步,颠颠地转回来“哥,你说。” “刑部事务重大,光凭你我二人之力,远远不够重振刑部,”钟云疏站起来,从书案上摆放整刘的一撂书中翻出一份名单,“这些都是义父的旧部,两年内受了打压,现在把他们召回来。” “哥,你是不是糊涂了?”雷鸣简直不敢相信,“刑部人事任免,哪里是我们说了算的?” 钟云疏“十五日不上朝,就没有人事任免这一说。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十五日就是他们的机会,想重回刑部就靠能力说话。” “是!”雷鸣收好名单,忽然想到了什么,“哥,人心易变,你怎么知道他们回到刑部不会暗中搞鬼?” “这是义父留给他们唯一的机会,”钟云疏把另一撂纸卷交给雷鸣,“这是黄羊教的卷宗,十个时辰之内,必须让他们开口。” 雷鸣快速翻看卷宗,惊得目瞪口呆“哥,你这两年总不回家……是不是为了保护民我们?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被诬陷进掖庭的?” “幕后主使、敛财去向和涉及豪门显贵的名录,”钟云疏对提问充耳不闻,“你没时间提问了!” 雷鸣愤愤地咬紧牙关,捧着性命般带着卷宗离开,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可是陛下那里……” “陛下让沈芩救萧瑾,不是父子之情,而是他藏着太多的秘密,不查清楚后患无穷。救下他,才能知道更多消息。”钟云疏冷漠地回答。 “沈姑娘那个样子可怎么办?”雷鸣很担心,“哥,君命难违,她不去,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事情在等着她。” 钟云疏绕着书案转了两圈,从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瓷**,递给雷鸣“这是沈大人研制的续命,可以暂保十个时辰,我也只有一粒,含于舌下。” “沈家变故以来,沈芩不断受伤,没有机会好好休养。你告诉陛下,就说是沈芩给的,必须让萧瑾的身体平稳一段时间,才能继续治疗。” “等她情况好转,我会立刻送她入宫,”钟云疏交待完,“快去!” 雷鸣很快消失在门外。 钟云疏关上房门,去芩居向雷夫人告别,牵着大黑马墨云,离开了雷宅。 …… 从清晨到日暮,短短四个时辰,从地震以后就死气沉沉的永安,慢慢有了生机。 工部和兵部,出匠师出将士,户部出钱,三部联合。 玄机营以“关门打狗”的方式,处理完萧瑾余党以后,又联合服过兵役的百姓,把“永安十二大道、四市和八大居住区”,按沈芩提交的污物处理方法进行清扫。 人多力量大,到日暮时分,已经清理了五分之一。 随着萧瑾逼宫失败,黄羊神教全教被抓,所有变相售卖符纸的大小寺庙,全都被征来安置无家可归的灾民。 当然,这种齐心协力的时候,但凡头脑清醒一点的、有政治觉悟的住持,都把寺庙功德箱全部打开,清点整理搬上牛车,不辞辛苦地送往户部,“上天有好生之德,寺庙自然也有。” 有一就二,有二就能更多,在户部大街要求“救助灾民”的住持排成了一条长龙。不仅如此,还主动要求承担灾民的衣食。 新上任的户部尚书自然求之不得,一天十二时辰不间断地收钱收领人份额,乐得就差回家满地打滚了。 百姓过日子,无非就是吃饱穿暖能养活孩子,几大项举措一出来,准备聚众闹事的混混们,忽然招不到人了。 寺庙虽多,但规模都不大;规模大的,路途太远。 所以,高门大户纷纷开设粥场,在临街搭建简易棚房,让年老体弱、赶不了远路的灾民有口吃的,保证不让自己家路边和附近,出现冻死饿死的百姓。 礼部和吏部相对来说,就无用多了,可规章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们承担了最让人头疼的事情,宣扬健康的生活方式,保持大街小巷整洁、减少疫病产生。 就这样,六部松散联合,八个时辰,就让永安城大不相同。 相对来说,刑部就忙乱得太多,萧瑾余党被源源不断送来,很快大理寺黑狱爆满,没办法,官员都往天牢关押,还是不够,只能往掖庭塞。 第二天一大早,魏轻柔和花桃看到一大群男囚罪女们,以及一大波杂粮补给时,当场傻眼,这么多人?! 震惊过后,事情还是要做,“二害相权取其轻”。 掖庭男看守严重不足,也没有新上任的,被逼急了的花桃灵机一动,之前按期回掖庭的男囚们,比如李二狗之流,都变成了临时小狱监,忙得脚打后脑勺地安置囚犯。 女监皂吏完整,收起来有条不紊,还是人多好办事。 一下子,之前“做隔离衣、打扫等等事务,有良好表现的”女囚们,将功赎罪,都提前释放了。个别表现特别好的,也变成了小狱监,分管杂事。 腾出不少囚室,用来塞哭天抢地的女眷们。 饶是如此,魏轻柔和花桃还是忙得焦头烂额,正在这时,一辆马车又载着传信差役来了,还是那位。 公文宣告“掖庭女监主事魏轻柔,连升三级,任掖庭主使,统管男监女监;女皂吏长,花桃任女监主事。即刻施行。” 当晚,临时食堂里充满了欢声笑语,陈娘操持了满满当当的美味佳肴,庆祝魏轻柔和花桃升职。 所有人都很开心,只有陈虎不高兴“钟大人就是嫌弃我只有一条胳膊,只招赵箭去永安。” 第128章 入宫(一) , 一觉睡到自然醒,沈芩睁开双眼,发现屋子里亮着灯笼,一时间想不起这次睡了多久?不知道是不是药浴的关系,胳膊疼得没那么厉害了。 雷夫人推门进来,就看到沈芩醒了,正忽闪着眼睛犯迷糊,急忙走过去“芩儿,怎么了?胳膊还疼不疼?” “饿吗?渴吗?要起还是再睡一会儿?” 沈芩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满头雾水地问“雷姨,我睡了多久?” 雷夫人忍不住叹气“十个时辰,饿坏了吧?” “……”沈芩又一次被自己的睡神潜力惊到了,雷夫人不说还好,一说真的就感觉快饿死了,这才慢慢拍地点头,“雷姨,我饿了。” “彩云,赶紧的,芩儿饿了。”雷夫人既心疼又开心,开心的是她一觉醒来,苍白发青的脸色好了许多。 沈芩小心翼翼地看着被绑住的胳膊,既不会勒到,又不会活动度太大,眨巴着眼睛问“雷姨,您绑的?” 雷夫人赶紧替沈芩拆开缠绕的布条,拆到一半问“昨晚上了伤药,现在胳膊能动了吗?” 沈芩动了动、顺便扭了扭睡僵的颈项“可以,但是使不上力。” “慢慢会好的。”雷夫人安慰沈芩,也安慰自己。 正在这时,彩云提着大食盒走进屋子“夫人,义公子回来了,问能不能进?” “进来吧,”雷夫人从没见钟云疏对哪个姑娘这么上心过,“反正我也在,没什么男女之嫌。” 钟云疏应声而入“义母。” 雷夫人点点头,招呼道“坐吧,一起吃点。” 沈芩不要别人帮忙,自己缓慢而稳当地下床,坐到矮几前,问“钟大人,有什么事直说。” 彩云布完菜,钟云疏很自然地替沈芩用筷子戳菜,递过去,边吃边说“吃完,随我入宫一趟。” “啊?”沈芩惊得筷子差点掉地上,“入宫?” “入宫面圣,”钟云疏表面看着不动声色,“陛下要见你。” “???”沈芩怀疑自己还没睡醒,才会做这种无聊又可怕的梦,偷偷地踢了一下矮几,感觉才回归真实。 “陛下要你治疗萧瑾。”钟云疏挟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什么?”雷夫人率先惊呼出声,“芩儿都这副模样了,如何能进宫?而且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了,不能明日早晨吗?” 沈芩叹气,顺便提要求“钟大人,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救治萧瑾?这难度也太大了吧?” “圣命难违,你敢不去就是抗旨。”钟云疏也无可奈何。 沈芩看了看胳膊,灵机一动“雷姨,能不能让女红不错的女使,替我做一副臂挂?” “什么挂?”雷夫人完全不知道沈芩说的是什么? “宽窄合适的布带,缝上大三角巾,挂在颈项上保护我的胳膊,”沈芩想了想,才说出自己的诉求,“以防到时再伤着。” “成!”雷夫人立刻吩咐下去。 不出半个时辰,沈芩刚饱,臂挂就已经完全了,宽紧适中,非常合适。 吃饱喝足,钟云疏没有半点耽搁,带着沈芩上了早就等在门外的马车,两人并排坐着,向大诚宫的方向驶去。 钟云疏近乎习惯性的,将沈芩揽靠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别怕,我一直都在。” 沈芩点点头,就凭他这句话就知道,进宫有风险。 …… 下了车,沈芩站在大诚宫最外围的石墙边,瞻仰高高的宫墙、以及顺地势起伏而上的重重宫阙,即使在深夜,这座宫殿仍然在宫灯的映照下,美得不像话。 入宫之路一重重,沈芩环顾四周,忍不住想看到更多。 钟云疏不断出示令牌,不断地变换引路人,小心地护着沈芩,不让她双臂撞到任何东西,哪怕一根树枝都不行。 “先见陛下。”钟云疏提示。 “哦。”沈芩扒拉着原主的记忆,赫然发现,原主进宫的次数相当多,进宫理由也各不相同,简而言之,曾经的沈家确实荣宠多年。 终于到达养心殿外,钟云疏和沈芩退到一旁,等候面圣。 万万没想到,内侍官直接就把他们领进去,关上门以后退下了。 “臣,钟云疏见过陛下。”钟云疏念完就退到一边。 “民女沈芩见过陛下,”沈芩双臂挂在胸口,只能小心地深福一下,免得摔跤。 “平身,”邺明帝睁开眼睛,“胳膊怎么了?” “回陛下,在掖庭上过绞链,侥幸逃脱,落了病根。前两日被人吊在梁上不少时间,旧伤复发,现在胳膊完全使不上劲。”沈芩不卑不亢地回答。 邺明帝沉默了,好半晌才开口“如果你完全不动胳膊,找医术高超的郎中或太医给你当助手,你还能不能继续替人治病?” “看情况,主要看病人的严重程度,”沈芩如实回答,简明扼要,“我现在的样子,谁都救不了。” “左胸口插了一把尖刀,刀短背厚,并没有贯穿。”邺明帝更沉默了。 “回陛下,这个我治不了,还请陛下准许民女告退。”沈芩回答得直白,堪称不留半点情面,戴壁挂也就是为了抽身方便。 “太医院院判刘大人,殚精竭虑地熬了整晚再加白日,也没想出来,如何在拔刀的同降低死亡率。” 沈芩笑得特别天真“陛下,太医院院判都束手无策,我区区一个小女子,哪有这么大能耐?” “沈丫头,孤也不为难你,你们先去天牢看看,”邺明帝哪会被沈芩的皮笑肉不笑骗过去,很快找补,“太医院刘大人也在,也可以问。” 沈芩知道,如果今晚不能让萧瑾好转,估计要长住这里;而且邺明帝看起来根本不像垂垂老矣的,这次治病并不简单。 来不及细想,沈芩就在钟云疏的保护下,走了不近的路,到达了传说中的“天牢”,可还没走进去,就差点被一位飞奔出来的内侍官,幸亏钟云疏心急手快,一把拉住,才没有酿成撞车现场。 万万没想到的,陛下所说的“一把尖刀,刀短背厚,并没有贯穿。”竟然如此写实。 第129章 入宫(二) , 沈芩和钟云疏一出现,萧瑾牢房里的刘院判及属下就如临大敌,视线全都聚集在他俩身上。 刘院判立刻迎上来,笑容可掬地招呼“钟大人,啊呀,沈姑娘也来了?” 沈芩秒变职业脸,坦然迎接众多视线,顺便打量刘院判。 刘院判就是顶替父亲位置的刘太医,至今都和蔼得像肯德基老爷爷似的人物,站在父亲身边没有半点存在感。 经过沈家大难以后才知道,此人城府极深而且不择手段。 刘院判身后的太医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即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萧瑾面前,个个目光不善。 沈芩心中了然,他们的出现就是陛下在打刘院判的脸,不管她是不是圣命难违,以他的性格,必定已经写在仇敌小本本了。 “沈姑娘这是受伤了吗?”刘院判笑得诚恳,不管是谁见到这种笑容,都会以为他是真诚地招呼故交之女,“刘某虽不才,治疗外伤还是有些见解的。” 这刘院判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谦虚又温和。 沈芩和钟云疏互看一眼,刘院判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不让他们靠近萧瑾。 钟云疏是刑部尚书,官级比太院医院判要高,所以只需点头示意“刘大人,陛下命钟某带掖庭医监来天牢,救治萧瑾。” 话音未落,沈芩敏锐地注意到刘院判及众太医的脸色骤变。 “这,”刘院判停顿了一下,惊讶道,“钟大人,病人胸口中刀,刀深几近穿透胸膛,不论是拔刀还是把脉,沈姑……哦,不,沈医监都不太方便吧?” 沈芩慢慢走近,微笑一下“见过各种大人,刘院判,我不动手,只是来看一下病人情形如何。” 挡在萧瑾面前的太医们,一动不动。 沈芩仍然微笑着“各位大人,麻烦让一下。” 刘院判的心中火烧火燎,陛下病重不让他诊治,已经是不信任的态度;好不容易把萧瑾交到自己手里,再治不好,只怕这院判就当到头了。 所以,他绝对不能让沈芩插手,哪怕她真的有办法。 于是,刘院判一动不动,太医们也一样。 看样子,打算硬拦? 沈芩皱眉,横竖已经在刘院判的小本本上了,再得罪一点也没关系吧?刚要说话,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断。 邺明帝新上任的内侍官忽然扯高尖细的嗓音“传陛下口谕,命掖庭医监沈芩,与刘院判共同医治萧瑾,所需用物皆由太医院提供,不得有误。” 刘院判扑通跪倒在地,身后的太医们也跪了一地。 沈芩在钟云疏的搀扶下,按规矩行礼。 刘院判急忙要施展“袖里乾坤”,和新上任内侍官拉交情,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出手,内侍官就扬长而去。 一时间,他的心又凉了两分。 须臾,内侍官又转回来“钟大人,沈医监,陛下嘱咐,有任何需要只管提,必须保住萧瑾性命。” “杂家,候在天牢外。” 钟云疏和沈芩楞了一下,这位内侍官亲和得有些怪异,但此时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沈芩深呼吸,清了清嗓子“麻烦各位大人让一下,沈某要察看病人。” 内侍官看着极年轻,脸色眼神却老辣得很,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刘院判,就让刘派太医们压力倍增。 “沈医监,”刘院判勉强挤出笑意,“请。” 沈芩在心里吐槽这低下的效率,快步走到萧瑾的榻前—— 只见他的鼻翼旁粘着棉絮,可以观察到呼吸微弱、无力而急促,符合胸口中刀的体征。 脸色苍白中微微泛青,后仰摆位的颈项,可以看到快速跳动的颈动脉,指甲苍白没有血色,是出血量大的临床表现。 然后,沈芩又糟心了,用眼睛只能观察到这些,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萧瑾的衣服很完整,很明显,刘院判根本不敢碰他。 “内侍大人,我需要一些东西和准备,对谁说?”沈芩认真请教。 “沈医监,但凡需要只管向杂家开口,这边有记录,”内侍官客气又恭敬,“请说。” 沈芩就不客气了“需要一间干净的牢房,四周封闭,用生石灰水喷洒、再用食醋薰蒸半个时辰,尽量驱除房内的外邪,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准备好?” 内侍官不假思索回答“半个时辰一刻钟。” “内侍大人,我想请你把病人的衣服都剪掉,再全身清洗干净,他穿这么多,没法观察得更仔细。还有,到新牢房里,我们需要更衣再进入。” 内侍立刻吩咐下去,很快就有年龄略大的内侍,拿着剪子、净桶等等东西鱼贯而入。 刘院判急了“沈医监,你是女子,如何能检视男病人全身?!你们沈家是如何教养的?” 沈芩努力压制怒火,闭上眼睛又睁开“刘大人,病人性命重要,还是礼数重要。作为医术世家,医者父母心这五个字,可还知道?!” 喵了个咪的,萧瑾鼻青脸肿得像个猪头,还浑身血迹,她是多重口味,才会想看他的身体?!真是恶寒! 内侍官似乎坚定地站在沈芩这一边,吩咐道“还楞着做什么?” 内侍们一拥而上,剪衣服的、热水擦身的、更衣的、架火盆的,不出一刻钟,萧瑾就被处理干净,一身伤痕再无掩藏。 “钟大人,麻烦帮我戴个口罩,”沈芩心中再不愿意,也不敢违抗君命,“谢谢。” 钟云疏打开沈芩的双肩包,取出口罩替她戴好,又像来时一样把包背在自己身上。 沈芩上下左右地检查了一遍,转过身来问“刘大人,你们准备如何拔刀?何时动刀?还是不准备拔刀?” 刘院判的眼神阴戾起来“沈医监,下刀处正是心脏,拔刀必死,你不知道吗?” 沈芩眼角一弯“刘大人,再不拔刀,病人也是一死啊。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啊。” “混帐!”刘院判的白胡子颤抖着,“陛下有命,若是萧瑾死,我们刘家要陪葬!你这是要明害刘家吗?” 沈芩呵呵“刘大人,如果没有雷大人送来的药丸,病人已经死了,还用得着我走到这里来害你?” 。 第130章 拔刀(上) , 刘院判老脸一沉“沈医监,病人是金玉之躯,不得以刀剑冒犯,你可知道?” 沈芩差点笑出声,好歹忍住了“刘大人,您是不是太累了?拔刀,不是以刀剑冒犯,而是为了救人性命!” 这老狐狸是真急了。 内侍官忽然开口“沈医监是不是有了主意?” 沈芩转身问“内侍大人,有冰块吗?如果有的话,等屋子一准备好,就搬冰块铺成冰床,再把病人放在上面。” “……”满牢寂静,包括钟云疏。 下一秒,刘院判怒发冲冠,指着沈芩的手直发抖“胡闹!” 沈芩不紧不慢地回应“刘大人,我双手不便,所以陛下才让我和你们一起救治病人。原本打算,我出主意,你们动手。” “可是现在,我真的怀疑,刘大人,你想不想医治病人?不然,为何我说什么都是错?” 刘院判的和蔼面具终于挂不住了“我是太医院院判,行医数十年,你一个无知女子做了掖庭医监,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么?” 沈芩冷笑着转身“内侍大人,您也看到了,刘大人是堂堂太医院院判,我只是不起眼的掖庭医监,这病人让我怎么救?” “刘大人,告辞!” “钟大人,我们走!反正这病人我本来也不想救!” 钟云疏护着沈芩往外走。 刘院判自上任以来,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身后的太医们,也是神情各异,隐隐觉得刘大人职位不稳。 “钟大人,沈医监,请留步。”内侍官召来小内侍,低声嘱咐几句,又吩咐其他人,“先按沈医监的要求准备,用我的牌子到冰仓取冰来。” 内侍们领命而去。 刘院判气得脸都白了,多年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把沈石松赶走,才坐上院判的高位,不曾想威风不到两年,就遇上霍乱这种烈性疫病……他不是想医治,而是他实在没有办法。 先是疫病,忽然就遇上宫变,摊上这样的苦差事,他的人生怎么如此艰难? 钟云疏、沈芩以及新上任的内侍官,明显是一伙的。 刘院判救不了人,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扳回一局来,现在只能任沈芩在这里作威作福,“冰人”从来没听过,可是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又不像是胡言乱语。 一来二去,刘院判的神经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现在怎么办? 钟云疏颇有些担心地注视着沈芩,他小时候住高山上,父母会把猎到的动物搁在雪地里,等到要吃的时候再烤熟,可以放很久。 可是,“冰人”这算是怎么回事?和拔刀又有什么关系? 沈芩迎上钟云疏询问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轻轻撞了他一下,眼角一弯,没问题的! 然而,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长到沈芩都有些不耐烦,留给她的可操作时间不多了,双手不能动,更别提伤口缝合这样精细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沈芩走到刘院判面前,问“请问各位大人,在场谁的刀针科缝合最好?现在可以预备缝针和线了。” 又是一阵死寂。 刘院判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沈芩,你欺人太甚!”她要从他的手下挑人出来怼他,这分明是当场打脸! 沈芩忍无可忍“刘大人,救人如救火,容不得半点私心杂念。是你们拖延了这么长时间,没法很快拔刀,置病人于危险境地。” “陛下才让我来看一看,要我们齐心协力救治病人。我一直在想办法,而你,身为太医院院判,病人身旁大呼小叫,推三阻四,病人还要不要救了?!” “如果你们不愿意与我合力救治,请直说。要么,你们另选合作之人;要么,我找其他人帮忙,反正偌大的永安城,又不止你我这么几个郎中太医。” 言下之意,爱救救,不救滚! “你!”刘院判这两年还没受过这种气,登时浑身发抖,“休得猖狂!” 正在这时,小内侍跑回来了,踮脚凑到内侍官耳边嘀咕两声。 内侍宫随即开口“陛下有令,救治病人,能者为之。请刘院判三思而后行!” 一句话,将刘院判嚣张气焰灭得一干二净。 没有对沈芩目无长官的斥责,也没有对刘院判这把年纪熬了两天两夜的体恤,只有冷冰冰的四个字“能者为之。” 在内侍官看来,刘院判是在作死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很快,又有内侍来报,密封屋和冰床已经准备好,可以将病人搬过去。 刘院判一干人,面面相觑,这病人怎么搬? 沈芩走到萧瑾身边,对着他的耳朵说“放心,好人不长久,祸害留千年,只是换个房间,一定能撑过去的。” 钟云疏简直不敢相信。 刘院判差点再喊大胆,总算在内侍官的注视下,把到嘴边的话强行咽了下去,窝着一肚子熊熊烈火。 沈芩又走近了一些,完全无视他们的怒火“一人抱胸,一人托双臂,一人抱腰臀,一人抱双膝,各位大人请动作轻巧、起放一致。不然,病人可能就此死了。” 刘院判再不愿意,也不敢在内侍官的眼皮底下生出事端,只能硬着头皮嘱咐“照做就是。” 一下子,四名太医动作整齐划一地将萧瑾抱起,搬到预备的屋子里,看着沈芩指挥内侍们调整冰块的摆放顺序,然后让他们把人轻轻放下。 刘院判迈着八字步,气得在屋外团团转。 “内侍大人,要更多冰块,把病人埋起来,露出头面部、手指和脚趾,”沈芩继续要求,然后边在钟云疏的帮助下,套上隔离衣,“枕后以及这几处需要用棉布包裹,另外,多准备火盆。” 内侍官还是照做,虽然脸上不显,倒是很期待“冰人”到底能达到什么效果? 沈芩又问一次“各位,谁最擅长缝合,谁就留下,其他无关人士全部退到屋外,就是现在!” 刘院判的脸由白转红,再转黑“什么?老夫为何不能留在屋里?”不在屋里,怎么看沈芩出糗搞砸?! 。 第131章 拔刀(中) , 沈芩哪能不知道刘太医这群人的心思,他们根本把她当成死敌。 这里除了钟云疏,就连始终支持的内侍官,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毕竟要向邺明帝回话,自然是越详细越好。 沈芩彻底没了耐心“刘大人,问您最后一次,这里谁的缝合做得最好?” 刘院判愤愤地扭头,看向一旁的太医们。 太医们的视线立刻满屋子乱飘,没人回答,也没人站出来。 刘院判的脸上隐隐有得意之色。 沈芩绕着萧瑾走了一圈,低头感受冰块的寒度,观察手指脚趾的血液循环,最佳的拔刀机会近在眼前,这群人竟然还在推托,真想骂脏话。 “刘大人,您身为太医院院判,不如您亲自上阵?” “沈姑娘,此话怎讲?”刘院判继续打官腔。 “其他太医大人呢?” “……”依然没人回答。 “内侍大人,您也看到了,陛下让我出主意,让刘院判和太医大人出力,现在我主意出了,拔刀迫在眉睫,可是他们连个缝合的人都不肯出。”沈芩转而走向内侍官。 “沈医监,杂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内侍官凛然回答。 “内侍大人,我需要品质上佳的缝线和缝针,干净的纱布棉花一箱……”沈芩略微停顿,视线再次从刘院判身侧扫过,他们就是笃定她没法动手,既可笑又可耻,“污物桶、晾凉的熟水、高度纯酒……” 内侍官很快就人把东西全部备齐,送进临时手术室。 沈芩走到钟云疏面前“钟大人,麻烦您把挂臂取了,然后把闲杂人等请出去。” “内侍大人,我需要您和其他人的帮助。” 内侍官会意,徐徐走到刘院判跟前,一伸手,很客气地开口“刘大人,太医大人们,请吧。” 刘院判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意思?!”竟然敢赶他走?! 其他太医也惊到了,质问“沈医监,我们走了,谁来救治?!” 内侍官略使眼色,一队内侍一人请一位“大们们,请。” 刘院判暴跳如雷“沈医监,你好大胆子!竟然敢做出这等无耻之事?!”说着就要上脚,却又慑于钟云疏的威名,堪堪停住。 要知道,刘院判在太医院说一不二,轻则骂人,重则动手,呼风唤雨好不威风! “内侍大人,时间不等人,不能再拖了。”沈芩缓慢地活动着胳膊,小幅活动不成问题,需要花力气的完全不行。 “走!”内侍大人一声令下。 刘院判和其他太医被轰了出去,关在牢房之外,个个气得头顶冒烟。 沈芩竖起双臂,宽袖倏地落到胳膊肘“钟大人,帮忙绑个袖子呗,太碍事了!” 内侍官见沈芩两个前臂布满青紫勒痕,一时呆住“沈医监,您的手?” 沈芩举着双手,由着钟云疏收拾宽大碍事的衣袖,正色道“我的双臂确实受伤严重,使不上力气,我只缝合伤口。其他的事就要麻烦各位内侍大人,还需要钟大人的配合。” 所有人一致点头,年轻的内侍们第一次见这种大场面,个个紧张得像木头人。 “时间很紧迫了,大家听好……”沈芩简明扼要地把所有事情交待清楚,“钟大人拔刀、内侍大人顺势压住伤口,我会接着消毒、缝合……” “对了,其他内侍大人,先把病人四肢固定在床榻上,避免疼痛乱动,然后按设置好的位置架好铜镜,那是我向你们借的光,越稳定越好。” “明白了吗?”沈芩边讲边演示,“我们只有一次机会,现在开始!” 不约而同的,响起一阵太过紧张而咽口水的声音。 萧瑾的四肢被固定好,内侍们调好亮光折射的角度,一个高亮光区正好落在他的胸膛上,光源就位。 沈芩把各种各样的药摆到了萧瑾面前,方便取用,然后开口“钟大人,开始!” 戴着手套的钟云疏摁住萧瑾胸口,瞬间拔刀又迅速避开,出人意料的,没有骇人的鲜血喷涌而出。 “钟大人,高纯度酒。”沈芩伸手接过,两人配合默契。 内侍官也戴口罩和手套,用布巾摁住伤口周围,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叹一下,心里直打鼓,拔刀不见血,难道萧瑾已经死了?! 沈芩先消毒,然后用纱布吸干,撑开伤口一看,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邺明帝病得严重,下手却如此精准?! 短刀从胸骨与肋骨的间隙斜刺而入,贴着肺与纵膈的间隙进入,并没有伤到肺部大血管,短刀尖端擦着心包边缘,心脏缓缓搏动的时候,几乎与尖端相贴。 这个角度,简直难以想象! “沈医监?”内侍官见沈芩一动不动,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立刻提醒她。 “短刀没有伤及脏腑,只需把里面的积血清理干净,就可以缝合了。”沈芩迅速开始清理创面,反复冲洗以后,又迅速进行缝合。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全盯着沈芩的动作,因为口罩和隔离衣的关系,她只露一双眼睛和一小段鼻梁,可是她缝合的动作迅速、飞快打结、擦拭渗血……有条不紊,专注的她更引人注目。 “内侍大人,病人冰了多久?”沈芩又一次冲洗伤口,清点缝合物品,将最外层的皮肤缝合完毕。 “大约一个时辰。”内侍官的额头闪着亮晶晶的汗珠。 “把冰块全部撤走,”沈芩把东西全部整理完毕,“给身体保温,免得病人冻伤。” “铜镜撤走!” “把沾血的布料全部拿去烧掉。” “将预备的衣物给病人换上,多放几个火盆,每半个时辰检查一遍。”沈芩说着,忽然停顿,“检查的事情,还是我来吧。” 手术以后6小时是伤口出血高发期,沈芩虽然非常累,但是多年的行医经验,让她不放心交给任何人,更何况,这里面只有自己才是正经的外科医生。 “内侍大人,从现在起的十二个时辰之内,我都必须守在这里。” 沈芩很无奈,圣命难违,不得已才动手,可是现在刀也拔了,人也救了,半途而废不是她的作风。 “麻烦准备些吃的喝的,热的就行。” 内侍官立刻应下。 。 第132章 拔刀(下) , 内侍官离开牢房前,还特意调拨了两名伶俐的年轻内侍,听候钟云疏和沈芩差谴。 “内侍大人,请坐,”沈芩温和地向内侍打招呼,“观察时间有点长,大人可以趁这个机会稍作休息。” 内侍们互看一眼,坐在方便行动的地榻上,活动着久站僵硬的腿脚。 沈芩揉着胳膊,不由地皱紧眉头,专注手术的时候,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现在事情一完,两条胳膊又疼得不行。 “胳膊又疼了?”钟云疏轻轻摇头,她从小就很要面子,这点到现在都没改变过。 “嗯,”沈芩点头,“早知道进宫要这么久,我就把药都带来了。” 钟云疏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几个瓷瓶,递到沈芩面前“都给你带来了,快吃吧。外敷的,暂时停了。” 沈芩不由地瞪大眼睛,这人竟然这么细心的?随即向他甜甜一笑,不吃药可以吗? 钟云疏又取了水囊,给沈芩倒了一杯桂花甜茶“乖,把药吃了。” 沈芩咧咧嘴,瞪着药丸好一会儿,好像瞪着血海深仇的对手,又眼神凶狠地把药吃了,一口喝完甜茶,满脸都写着高兴“还要喝茶!” 在钟云疏看来,沈芩不管多孩子气都不习惯,她平日很多时候也就是个半大孩子。 可是在内侍看来,这情景实在太可怕了! “鬼眼”钟是大诚宫最独特的人,他是唯一可以直接面圣的官员,还持有精忠木牌,再加上特别的双色眼睛,又是刑部尚书的义子。 往哪儿一站,都能吸引众多关注。 大诚宫内外,想巴结他的,想拉他入伙的官员,比比皆是。 可是,钟云疏既不恃宠而骄,也不飞扬跋扈,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同行,也不加入任何小团体,独立于“党争”之外,让人琢磨不透。 也有不长眼睛的官员,认为他独木不成林,用阴损招式暗算他,可是每次他都安然无恙,下手的统统遭殃。 宫中内侍,最重要的是“识人”,近年有个不成文的约定,惹谁都不能惹鬼眼,敢惹了必定会付出惨痛代价。 就是这样一位让人又敬又怕的钟云疏,刚才竟然哄沈芩吃药。 两位内侍的眼睛几乎脱眶。 不是说,钟云疏天生孤独命,粘谁谁倒霉,所以他独来独往;沈医监大概不知道吧,知道的话,应该不会让他靠近,还就着他的手吃药喝茶? 还有,他俩在手术时的默契,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钟云疏的心思全在沈芩受伤的胳膊上。 而沈芩的心思又全都扑在还没醒的萧瑾身上,以现在的条件,萧瑾六个时辰不醒就是没救了;如果现在发现手术伤口出血,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式。 所以,沈芩不得不把救人重压寄托在了神佛身上,不是她迷信,而是这世上的事情,实在很难说得清楚。 沈芩按时间认真检查病人,直到累得实在不想起来,就靠着钟云疏耍赖的时候。 一度以为醒不过的萧瑾,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只觉得浑身像被人从头到脚猛捶了一通似的,竟然还在天牢,愤怒的情绪倾刻间燃烧起来。 “钟大人,病人醒了。”沈芩轮转过好几个科室的重症监护室,养就了一身观人于微的好眼色,“只要病人好好的,我们就没事了。 内侍们一见萧瑾醒了,就下意识要行礼,可是一想到萧瑾已经被贬为平民、还关在天牢,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萧瑾清醒以后,来不及回忆,就被胸口的剧烈疼痛逼出一身冷汗来,好不容易才勉强不惨叫出声,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 此时此刻,他终于认清了残酷的事实,逼宫失败,沦为阶下囚,比恶梦还可怕。 即使是阶下囚,萧瑾也准备维持住王族颜面,咬紧牙关默默忍受;可是忍不了多久,又觉得很冷,冷得连牙齿都不住地打颤。 沈芩重新上了挂臂,口罩还戴着,走到萧瑾的床榻边“胸口插的短刀已经拔掉,伤口也全部缝合好了,并未伤及要害。” 萧瑾的视线一转,震惊不已“你缝了我的心?” 沈芩强行咽下到嘴边的脏话,这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明明说的是缝伤口,什么时候说缝心的? “芩儿,是你吗?”萧瑾的眼神突然炽热起来。 沈芩生生哽了一下,芩儿? 他们根本不熟! “内侍大人,想办法让他闭嘴,”沈芩实在受不了这种眼神,可还是盯着他嘱咐,“你不能情绪起伏过大,否则会有性命危险。” “短刀虽深,但角度奇巧,并没伤及要害,不要再说话了!” “当然,如果你想死的话,尽管说!” 沈芩从他说话的力量、挣扎的模样来判断,萧瑾的身体底子很好,也许没有钟云疏那么野兽派,但是与常人相比,也是很强壮的身体。 只要萧瑾好好躺着,不乱折腾,恢复期会比常人短许多。 果然,沈芩的话一出口,萧瑾就安静地闭目养神。 即使沦为阶下囚,也不想死吗? 钟云疏打量着萧瑾,以防他再折腾。 牢房又安静下来,忽然,沈芩想到一桩事情“钟大人,刘院判和太医们,不在外面骂街了,他们回家了?” 钟云疏打开房门看了看,又退回来“外面没人。” “钟大人,以你对刘院判的了解,他现在会做什么?”沈芩有些好奇。 钟云疏沉思片刻“刘院判擅长权衡利弊,却又拈轻怕重,今日风头完全被你抢了,定然不甘心就此落败,所以……” “所以什么?”沈芩饶有兴致地盯着。 “多半是去陛下那里告状了,俗话说的,恶人先告状。”钟云疏轻轻摇头。 出去打听的内侍,证实了钟云疏的猜测“钟大人,沈医监,刘院判一行人正在养心殿请陛下安,内侍总管大人也在殿内。” “老废物!”萧瑾慢悠悠地骂了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我的短刀都不敢拔,一会这一会那儿,茶喝了多少,点心吃了多少,什么主意都没想出来!” 。 第133章 天牢走水 , “……”沈芩的脚步一顿,“把他的嘴堵了!” 内侍立刻扑过去。 “唔唔……”萧瑾被布巾堵了嘴。 沈芩瞥了他一眼,四仰八叉大字形束缚在床榻上,活脱脱就是待宰羔羊,哦,对了,钟云疏说他属羊,喜欢养黄羊,真贴切。 可是,一个逼宫未遂、被亲爹捅了一刀侥幸没死的权谋家,对刘院判愤怒的原因,一是治不好自己,这很正常;二竟然是在旁边吃吃喝喝,拿不定主意。 这种阴谋家不应该只有远大理想,根本不在乎吃喝这种细节的人吗? 沈芩老觉得,这个鼻青脸肿、完全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萧瑾,只怕是个傻子。 钟云疏放心了,萧瑾的身体底子,一定能恢复很好。 沈芩想了想“钟大人,您也去回个话吧,三人成虎,那里有六只笑面虎呢。”说着,就把钟云疏往外面推。 钟云疏迟疑片刻,决定照沈芩说的做,刘院判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即使有内侍官作证,也不得不防,“你们多加小心。” 沈芩又窝回地榻上蹲着,继续观察萧瑾。 “唔唔……”萧瑾猛甩头想吐出嘴里的布,不小心呛到了,“咳咳咳……”咳得牵动了伤口,疼得肿胀的脸有了褶子。 沈芩生怕他伤口崩开,急忙把布扯出来,不得不替他顺着胸口,减缓呛咳感。 萧瑾不可思议,把眯成缝的眼睛撑大了一条线“芩儿,你关心我?!” “……”沈芩非常确定,原主记忆里没有这号人物,这自来熟外加自恋妄想狂,真的是阴谋家吗? “你虽然没有伤及脏腑,但是伤口很深,我缝了好几层。” “咳嗽、大笑,甚至于大声说话,都会牵扯伤口,严重的会崩开。缝合时,你还昏迷着,并不会太疼。但是现在,你醒了。” “清醒的时候缝合伤口,你不会想体会的。” “所以,保持安静,听懂了吗?” 沈芩说得非常不客气。 萧瑾楞了一下,慢慢点头,小心地问“伤口再崩开,我会死吗?” “会。”沈芩的胳膊疼得厉害,还碰上这样的病人,真是身心俱疲。 “哦。”萧瑾彻底安静了,和刚才的傻子判若两人。 沈芩轻轻摇了摇头,让内侍用煮好的麦杆给萧瑾喂水,并作好记录,来转移焦虑和担忧的负面情绪。 如果萧瑾身在现代社会,在日常消毒的手术室、有成套的手术器械、有麻醉师、有各种检查设备,她就不用操这么多心。 可是,这里是“外伤存活全靠命大”的大邺,所以,萧瑾一定会发热,得术后并发症的概率很大。 一想到这些,沈芩就很难淡定下来。 想了又想,她开始设计萧瑾的食疗单,优质高蛋白、补充足够水分、补铁(受伤失血)、丰富营养……等钟云疏回来,写在纸上,交给内侍照做就行。 等着等着,完全没了时间概念的沈芩,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内侍们按照她的要求,照顾萧瑾,不敢有半点怠慢;如果说,逼宫是他们此生最难忘的凶险,沈芩的拔刀术就是第二难忘。 沈石松的医术名满大邺,本以为沈家遇险,会从此一蹶不振;万万没想到,沈家嫡女沈芩,双臂受伤,还能赶到太医院院判和太医,只靠几个人就处理完了伤口。 这要是搁以前,他们想都不敢想;佩服和敬重,在他们的心底滋长。 萧瑾仍然疼得厉害,每一秒都特别难熬,哼哼出声不是他平日会做的事,只能在沈芩巡视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她。 “很疼吗?”沈芩在转了第三个来回,才问。 萧瑾点头,已经疼得汗湿了一身衣服。 “内侍大人,麻烦替病人更衣,”沈芩秀眉微皱,“这些药里面,哪一瓶有止疼的效果?” 内侍赶紧过来,从一堆药瓶中,拿出一支深蓝色瓷瓶,倒出一粒极小的药丸“这是沈家的贡药,效果极好。” 沈芩接过药丸,凑到鼻前嗅了嗅,确实以后,才让萧瑾张开嘴,含在舌下。 萧瑾含服了一刻钟不到,全身的疼痛缓解了许多,不由地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睡着了。 正在这时,沈芩忽然听到外面有响动,示意内侍们打探一下。 没想到内侍出去看,提着一个大食盒走进来“沈医监,这是御膳房送来的吃食。” 沈芩打开一看,荤素俱全、色香味都有,可是胳膊疼得厉害,一点胃口都没有,只得招呼道“内侍大人,你们辛苦了,先吃吧。” 两名内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着沈芩,确定她没有戏弄他们,仍然不敢动手“沈医监,这些是为你和钟大人预备的,我们不能吃。” 要在大诚宫中立足,最重要的是“知进退”,沈医监让他们吃是客气,他们不吃是应当的,吃了才是上下不分的傻蛋! 沈芩斜依在房内的石柱上,胳膊一时有力一时无力,到底是什么状况,她“医不自医”,心里也没数。 正在这时,屋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动,就听到有人大喊“走水啦!” “救命啊!” “走水啦!” 年轻内侍吓得魂不附体,想冲出去逃命,又不敢扔下沈芩和萧瑾;不逃吧,又害怕得不行。 沈芩迅速环顾四周,石顶、石墙、石柱,木门……脑袋里迅速有了对策“你们听好,我有办法。” “屋里有水,把门泼湿,锁门封窗。布贴浸水,堵住门缝和窗缝。以防劫狱!”沈芩迅速嘱咐完。 内侍们仿佛一下子找回了主心骨,与沈芩一起,把这个屋子封得严严实实。 没一会儿,他们从门里可以清晰地听到,屋外有激烈的打斗声和兵器相交的响动,没有水枪队哗哗的水声。 “敲紧急锣!有人劫狱!” “当当当……”清脆的锣声响彻天牢,无数混杂的脚步从屋前经过,又往返,最后停在他们的屋前。 内侍们吓得双腿打颤“沈医监,这些人是冲着我们来的吗?” 。 第134章 再劫天牢 , “砰!砰!砰!”大力拍门的响动,把门里的三人吓得差点跳起来! 沈芩下意识地摸宽袖里的匕首,忽然想起来,进宫那一道道关卡,把匕首没收了。迅速环顾四周,这房间干净得只有一个矮几和一张床榻。 唯一能用的,只有矮几,这是走了什么霉运?! “你们习武吗?”沈芩问。 两名内侍面如土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沈医监,我们不会。” 完蛋。 沈芩想了想,指着矮几“这是天牢最坚固的牢房,等闲进不来,光是把门砸开就需要不短的时间。所以,你俩别怕,扛着这个,谁进来就砸谁!” “天牢守卫森严,很快就会围堵他们,所以,不用担心,我们在这里面很安全。” 两名内侍原本手脚发软,听沈芩这么一说,忽然就不怕了,谁说不是呢?! 沈芩大步走到萧瑾面前,问“你能走吗?” 萧瑾很真挚地摇头。 沈芩没好气地吐槽“你都这样了,还安排什么劫狱啊?!这次缝合得很凶险,你三天之内要绝对卧床休息。” “就这样被劫走,我只怕你连天牢大门都出不了,伤口就崩开,不出两个时辰,你就一命呜呼。” “何苦呢?!” 萧瑾仍然摇头,轻浅呼吸以减少疼痛“我没有安排,也安排不了。” “那外面敲门的是谁的手下?!”沈芩有些傻眼,成王败寇,像萧瑾这样逼宫失败、身受重伤的,确实不会再有人闯天牢救他。 “我已经这样了,”萧瑾喃喃自语,“劫出去还能做什么?” 外面的撞门声和打斗声不绝于耳,赶来灭火的水枪队木桶相撞、脚步凌乱的响动,混杂在一起。 沈芩寻思着,这牢门外的路很窄,怎么能容得下这么多人?!以及,什么时候才能平定下来?! 突然,赵箭略显尖细的嗓音响起“沈姑娘!在不在?!千万不要吃东西!什么都不要吃,连水都别喝!” “咳咳咳……什么都别吃啊!咳咳咳!” 沈芩还戴着臂挂,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门边,差点摔倒,贴在门边喊“赵大人,口罩沾水戴起来!可以防烟雾薰呛!趴在地上爬,不要站着!” “钟大人,沈姑娘醒着呢!快!”赵箭三箭齐发,瞬间射中三人,猛地一转头向远处的钟云疏喊,“戴口罩沾水,低处行进!” 钟云疏一手九切鞭,一手短刀,凌空跃起、侧转避让、落地翻滚,眨眼间,放倒了六人,而他连身上的官袍都干干净净,一滴血迹都没沾到。 “赵箭,屋顶左上还有三个!” 赵箭搭弓开射,刷刷几下,几个人中箭从高高的屋顶一头栽下,以怪异的姿势自由落体,砰砰砰!三下! “赵箭,右转有四个!小心!”钟云疏大喊一声。 赵箭四箭并射,躲在暗处的四人中箭身亡,再也没了响动。 “水龙队,这里!快!”钟云疏嘱咐道,心里七上八下的,又一次,他离开沈芩,她又陷到这么危险的境地! “钟大人,可以收网了!”赵箭拿出附属箭囊,向着四散逃跑的劫狱者射去。 “嗖!” “嗖!” 几下响声以后,劫狱者们三三两两地被箭网捆住,应声倒下,既挣脱不开,又逃不掉。忽然就两眼翻白、口吐鲜血地死了。 赵箭骂了句脏话“钟大人,他们自尽了!” 激战维持了不短的时间,钟云疏领着天牢看守、银甲精锐,把数量惊人的劫狱者杀得片甲不留,等火势全灭以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赵箭领人清扫,去之前还拍了拍钟云疏的肩膀,奸笑两声“钟大人,机会难得,一定要好好把握!” “什么?” “安慰沈姑娘!” 钟云疏懒得搭理他,径直走到手术牢房前,按约定的方式敲门“沈医监,我是钟云疏。” 沈芩躲在屋子里,听着外面的打斗,甚至能听到鲜血溅在石墙上的声音,厚重的石墙挡不住弥漫开来的血腥味。 内侍赶紧把门打开,并没有全开。 钟云疏推门而入,见到沈芩,上下打量以后,才问“有没有受伤?”?沈芩摇头,反问“你呢?!” 钟云疏伸出双手“皮外伤,不碍事。” 沈芩一看他鲜血淋淋的双手,急着要去掉挂臂,却被他阻止。 “我自己来,”钟云疏生怕沈芩的胳膊恢复得不好,舍不得她随便动手,“沈大人教过我,你别担心。” 沈芩等他处理完手上的伤口,才真正感觉他回来了,又在最关键最危险的时刻赶来,平息劫狱恶徒,就等于变相救了天牢里的四个人。 可是,看钟云疏处理伤口,她又没来由地一阵心疼,“久病成医”,他要伤多少次,才能熟练得像出色的外科医生? 她静静地看着,眼中泛着水光。 赵箭在外面禀报“钟大人,死十二人,抓活口六个,重伤七个……这些人如何处理?” 钟云疏沉吟片刻回答“把他们带去刑部,先验明正身,然后刑讯。必须问得清楚细致,赵箭,你能做到吗?” “能!”赵箭双手一揖,转身领人离开。 沈芩长长地舒了口气,又问“钟大人,赵箭说什么都不要吃,是怎么回事?” “刚刚巡夜发现,御膳房的值夜御厨,被扒了外服捆在后花园里,”钟云疏将食盒打开,看着原封不动的食物,“所以我让赵箭赶紧来通知你。” “你们真的一口都没吃?”钟云疏看了看内侍,又看着沈芩。 沈芩一阵后怕,“胳膊疼,吃不下,没胃口。” 内侍赶紧跟上“沈医监上我们一起吃,我们不敢,就也没吃。” 钟云疏浓眉紧锁,收了九节鞭,又收了短刀,走到萧瑾身旁“你知道是谁吗?” 萧瑾被断断续续的疼痛折磨得快要发疯了,听他这么一问,立刻变成毒舌“我要知道还躺在这里?!” “钟云疏,打人不打脸!你对着我的脸可劲打,到底是为什么?!” 。 第135章 声东击西 , “喂!钟云疏!” “……”钟云疏在内侍的帮助下,拿银针仔细地试食盒里的每份吃食,大块的还要切成小块,认真而专注,完全把萧瑾当空气。 萧瑾只觉得出重拳打在棉花上,半点回音都没有,气得胸口疼,恨不得拿什么东西砸过去,可偏偏被绑得动弹不得,只能呼哧呼哧地喘气。 沈芩立刻出声训斥“萧瑾,你想把自己气死吗?调整呼吸!” 萧瑾一听,立刻变得委屈巴巴“钟云疏把我打成这样!” 钟云疏微一抬头,黑蓝眼瞳的视线扫来,冷漠地说出事实“陛下让我们尽力救治你。” “……”萧瑾突然哽了一下,重新认识自己的处境,心有不甘“钟云疏,我是他一手带大的儿子,跟着他南征北战,建了多少功勋,晋王是我拿命换来的……可是,他都能一刀将我捅穿!” “你四处奔波为他卖命,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我死了,好歹还是平民,自然会有人给我下葬。你呢?你为他得罪了那么多人!你有朋友吗?!就连雷宅都难得回去,他们对你什么样儿,你心里没数?” “你傻不傻?” “你……唔唔唔……”萧瑾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沈芩拿布堵了他的嘴。 “萧瑾,我说最后一遍,你再不安静地待着,我也救不了你!”沈芩赶紧把手搁在挂臂里,躲避钟云疏带着谴责的视线。 钟云疏仍然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沈芩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沈芩乖乖的,内心最大的震撼是,萧瑾那张猪头脸竟然是钟云疏的杰作?他什么时候下的手?看他现在平静无波的样子,萧瑾明显不是他内心的对手,怎么会到出手的地步? 钟云疏把吃食验了个遍,什么毒都没试到。 “怎么样?”沈芩蹭到他身旁,低声问。 钟云疏摇头。 “那……这些能吃吗?”沈芩狐疑地打量着,银针只对重金属毒药有效,其他毒药是验不出来的,局限性太大,也不安全。 钟云疏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几个叶包,搁在矮几上,招呼沈芩“你吃这个吧,义母硬塞的。” 沈芩看他打开叶子包,登时乐了“哇,桂花糕啊,为什么不放我包里呢?” “怕你累着。”钟云疏颇有些无奈,雷夫人现在完全把沈芩当女儿看,既心疼又担心;倒是他这个义子,因为实在太强太厉害,完全没人操心。 沈芩就着钟云疏举的筷子,一口半个桂花糕,吃得特别开心;却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对食盒里精美的点心吃食,半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两名内侍再次走神,一时不确定那么有耐心、嘴角带笑的钟云疏是不是真的,毕竟,他们这些年一直远远地仰望他,而他仿佛从云端落到地面的谪仙,独自悲喜,从来不曾这样与人亲近。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钟云疏先喂饱了沈芩,怕她身体受不住。 “就算在这儿搭个床榻,我也睡不着,”沈芩叹气,“有个喜欢吵吵的危重病人,我太难了。” “唔……”萧瑾使劲抗议,被钟云疏和沈芩同时投来的视线,吓得住了嘴。 钟云疏在地塌上正襟危坐,顺势把沈芩揽靠在自己身旁,她明明应该在雷宅休养,却被卷进这趟浑水里,让他很不是滋味儿。 可是,现下形势不明,在这里,至少他还能不离左右地守护着;回雷宅,又离开他的视线。 他不敢冒这个险! 沈芩望着完全没人动的食盒,叹气。 “怎么?”钟云疏还在寻思御膳房御厨被打晕的事情。 “银针,只对部分毒药有效,”沈芩很惋惜地看着精致糕点,还是浪费了,“绝大多数毒药都有刺鼻的气味,或者鲜艳的色彩,真正无色无味的毒药,少之又少。” “很多毒药不容易保存,很快就会失效。” “你想说什么?”钟云疏的眼中闪过一抹光。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沈芩突发奇想,“我们来下毒吧。” 两名内侍正在给萧瑾按摩四肢,免得生褥疮,沈芩的话让他俩倍受惊吓,下手不免重了几分,连忙辩白“沈医监,我们不会,真的不会。” “嗷唔唔……”萧瑾疼得哆嗦。 “假设嘛,我先来,”沈芩两眼放光,“你们看,天牢里有我们五个人,这是极干净的屋子,吃食有异味儿,一定闻得出来,对吧?” “你们看,食盒里一共八种糕点,每种糕点都有六块,有桃红色、粉白色、鹅黄色……有一些杂色,我们就能看出来,所以呢,要下无色无味的毒药。” 两名内侍听得直点头。 “我们五个人,爱吃的东西不同,不可能同吃一块糕点。所以,我觉得,食盒糕点下毒,成功率不大。因为无色无味的毒药很稀有,所有糕点都投毒,一是代价太大,二来毒药没这么多。” 萧瑾听着猛点头“唔唔唔……” “刚才劫天牢,他们打算救萧瑾出去,那就没道理毒死他,对不对?”沈芩停顿一下,“所以……” “下毒的目标不在天牢,”钟云疏蹭的起身,“跟我走。” “啊?”沈芩正玩推理游戏玩在兴头上,“去哪儿?” “走,”钟云疏看沈芩在地榻上扭动着还起不来,二话不说,打横抱起,转身嘱咐内侍,“除了我们,任何人不得入内,保护萧瑾。” 内侍们立刻起身,正色回答“是,钟大人。” “封门。”钟云疏跨出牢房门。 内侍们赶紧把牢房门关严、上栓,回头又见萧瑾“唔唔唔……”也不敢拿掉他嘴里的布巾,继续替他翻身按摩。 牢房外,沈芩很不习惯“钟大人,我能走。” “太慢了。”钟云疏抱着身高腿长的沈芩,完全没有重量似的,健步如飞。 “啊?”沈芩眨巴着眼睛,不明白。 “目标是养心殿,御膳房是障眼法。”钟云疏说完,打了声唿哨,这招声东击西的障眼法,差点连他都骗过去了。 “钟大人!”一身黑衣的赵箭从屋顶倒挂下,像只巨大的蝙蝠。 “去养心殿,截住一切进嘴的东西!快去!”钟云疏厉声吩咐。 “是!”赵箭翻身上屋顶,几纵之后就消失在夜色中。 。 第136章 欲盖弥彰 , 天牢里,两名内侍紧张地走来走去。 “唔唔唔……”萧瑾拼命摇头,想把嘴里的布甩出去,好一会儿终于成功,长舒一口气,又牵动了伤口,疼得差点晕厥过去。 内侍没人敢把布再塞回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萧瑾好不容易缓过来,才吐出更惊悚的话“也许……他们要下手的是钟云疏和沈芩!快去……告诉他们!” 内侍吓得瘫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想出去,又退回来“不行!钟大人说我们不得离开!” “蠢货!”萧瑾别过脸去,虽然明知肚明,但此时此刻,他不愿意听到钟云疏和沈芩出事。以内侍的速度,想追上他们根本没有可能。 算了,用不着他多管闲事! …… 钟云疏抱着沈芩向养心殿飞奔。 沈芩惊讶地望着两边烧黑的石壁和清理血迹的守卫,和进来时看到的,完全不同,很快想到了问题所在“钟大人,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养心殿?” “入天牢劫狱是死罪,刚才交手时,对方派来的都是精锐,伤亡不少,却没劫到人、付出这样的代价是为什么?” “一命换一命算是平本儿,一命换数命是盈利,数命换一命肯定是为了最大的获利。如果用官职地位来衡量,除了萧瑾,就只剩陛下了。” 钟云疏叹气。 “不一定,”沈芩忽然想到,“还有一个人值得他们这么做。” “谁?” “你!” “……”钟云疏大吃一惊,“你怎么这么想?” “你一直在调查很多事,并把结果禀报陛下,”沈芩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总感觉黑暗之中隐藏着什么,“因为你身份特殊、战斗力超强,所以你是调查的最佳人选。” “陛下病重但是清醒,可是如果没有坚持调查的你……就算陛下再英明,也发挥不了作用。”沈芩正色道。 似乎为了证实沈芩的推测,黑暗中一支墨色箭直奔钟云疏的腰腹。 钟云疏的听力同样堪比猛兽,抱着沈芩一跃而起,借助石壁的坚硬,飞踢一脚。 “当啷。”一声响,墨箭没入石壁中,没有金属光泽,仿佛一段枯枝。 沈芩一口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这箭要是射在钟云疏身上,绝对形成贯穿伤。 钟云疏随手从衣襟里取几样东西,边跑边丢,声音比墨箭离弦的声音还要小。 “轰!”又一声响,什么东西炸开了。 墨箭离弦的声音和暗杀人的惨叫声,全被掩盖。 钟云疏脚步没有半点迟疑,抱着沈芩穿过花街,三步并作两步,跳进长生殿的院落,又向前奔了一路,赫然发现追杀嘎然而止。 “见过钟大人。”一名内侍匆匆迎上来。 钟云疏放下沈芩,急匆匆地拉着她往长生殿里走去,忽然耳畔一阵劲风,他的身体完全依赖直觉和行动力,堪堪避开袭击。 “沈芩,闭眼!”钟云疏抽出九节鞭,将假扮内侍的人打了个鼻青脸肿,比猪头比,猪头都懒得搭理她。 “刷!”一声响,钟云疏用刀柄将另一名内侍敲晕,继续警惕四周。 等沈芩睁开眼睛时,他们已经在长生殿了。 相比起天牢的狼狈,长生殿内也不惶多让。 陛下躺在床榻上,几名女使正跪在地上整理破碎茶盏和杯具,赵箭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只是向钟云疏行礼,又坐了回去。 “赵箭,怎么样?”钟云疏问道。 “拿银针试了,没反应。”赵箭一箭射掉陛下手边的汤碗和药碗,心里忐忑到了极点。 “陛下,您怎么样?”钟云疏很紧张。 “手中的茶盏掉在地上,其他的没事。”邺明帝仍然躺着,床边站着新上任的内侍官,若不是有床柱可以扶,他早就吓趴了。 “给孤一个解释。”邺明帝的态度很强硬。 钟云疏把御膳房出事的前后全盘托出,又把破碎的茶盏、汤匙和汤碗,拿在手里反复反复都全写了,多无聊啊? 沈芩也凑在一旁看热闹,冷不丁一眼看出了什么,今日御膳房用的是白瓷用品,摔了一地看得特别显眼。 “钟大人,快看!”沈芩惊呼,随即从挂臂中脱出一只手,指着瓷器内的残留,“这些是用来装什么的?” “见过钟大人。”一名内侍匆匆迎上来。 钟云疏放下沈芩,急匆匆地拉着她往长生殿里走去,忽然耳畔一阵劲风,他的身体完全依赖直觉和行动力,堪堪避开袭击。 “沈芩,闭眼!”钟云疏抽出九节鞭,将假扮内侍的人打了个鼻青脸肿,比猪头比,猪头都懒得搭理她。 “刷!”一声响,钟云疏用刀柄将另一名内侍敲晕,继续警惕四周。 等沈芩睁开眼睛时,他们已经在长生殿了。 相比起天牢的狼狈,长生殿内也不惶多让。 陛下躺在床榻上,几名女使正跪在地上整理破碎茶盏和杯具,赵箭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只是向钟云疏行礼,又坐了回去。 “赵箭,怎么样?”钟云疏问道。 “拿银针试了,没反应。”赵箭一箭射掉陛下手边的汤碗和药碗,心里忐忑到了极点。 “陛下,您怎么样?”钟云疏很紧张。 “手中的茶盏掉在地上,其他的没事。”邺明帝仍然躺着,床边站着新上任的内侍官,若不是有床柱可以扶,他早就吓趴了。 “给孤一个解释。”邺明帝的态度很强硬。 钟云疏把御膳房出事的前后全盘托出,又把破碎的茶盏、汤匙和汤碗,拿在手里反复反复都全写了,多无聊啊? 沈芩也凑在一旁看热闹,冷不丁一眼看出了什么,今日御膳房用的是白瓷用品,摔了一地看得特别显眼。 “钟大人,快看!”沈芩惊呼,随即从挂臂中脱出一只手,指着瓷器内的残留,“这些是用来装什么的?” 内侍官赶紧凑过来“这些是新到的茶盏,陛下偶尔也用这个喝药。怎么了?有问题吗?” 钟云疏急忙取出银针试毒,结果可想而知,什么都没有,又问“你发现了什么?” 。 第137章 直言不讳 , 内侍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这,这……这是从御茶房送来的……刚揭盖就被一箭射穿……奴才立刻去查!”他只是转了个手,什么都不知道! 邺明帝摆了摆手“去吧。” 内侍官如蒙大赦,脸色苍白地挣扎两下才站起来,手软腿软地直奔御茶房。 “陛下,您喝下去了吗?”沈芩忧心忡忡地问。 邺明帝摇头“刚捧到手里。” 沈芩长舒一口气,退到赵箭旁边,悄悄向他竖起大拇指。 赵箭紧张得像块木头,幸亏沈芩看出端倪,不然,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邺明帝不言不语,神情凝重而不失风骨,在蜡烛铁树的映照下,仿佛亘古久远的石佛,饱经沧桑。 钟云疏皱眉“陛下,夜枭队不是随侍在旁的吗?为何不见踪影?” “云疏,你不知道吧,劫天牢的是夜枭领队,今日若没有你在,只怕……”邺明帝没有继续说话。 正在这时,内侍官在外面说有事要禀报,急急走进来行礼“陛下,方才传茶的内侍和御茶房经手的内侍,全都自尽了。” 邺明帝挥了挥手。 内侍官立刻恭身退下。 赵箭忧心忡忡地看向钟云疏,得,死无对证! 沈芩暗暗叹气,果然被钟云疏说中了。 按钟云疏介绍,永安城外有玄机营扎营,随时保护;永安城内银甲卫和铁甲卫,专门保护大诚宫的安全;而夜枭队属于银甲卫的暗卫,随侍在邺明帝身边,昼夜不离。 另有兵部的城防将士,刑部管辖之下的大理寺捕快们,辅助防备。 内侍官负责邺明帝的饮食起居,同样昼夜不离。 这几大部分像齿轮组一样,平日都是独立运作,实则合作紧密,保障大诚宫和永安城的各个时期的长治久安。 现在,一场声势浩大的逼宫,造成了难以挽回的重创。 随侍多年的内侍官和内侍们护驾而亡,新上任的内侍官经验不足;夜枭队部分沦陷反水,需要仔细排查;其他各部都有不同程度的争斗损伤……大诚宫再不是以前的铁板一块,仿佛成了铁篮子。 更何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天的局面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形成的,始作俑者就是废晋王萧瑾,虽然变成阶下囚,事情仍然向更坏的局面发展。 因为自古的清查行动,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被错杀的心怀怨恨、未殃及的惶惶不可终日,休养生息了几十年的大邺,又陷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地步。 就算钟云疏的战斗力再强悍,面对这种情形,也是防不胜防,疲于奔命。 “陛下,”钟云疏从背包里取出两份奏章,双手呈到邺明帝面前,“请过目。” 邺明帝展开奏章,看了足有半个时辰,脸色变化了好多次,最后把奏章合在一起,带着君主威严审视着钟云疏。 沈芩和赵箭只能看到钟云疏的背影,再看着邺明帝愈发凝重的脸色,两人不由地互看一眼,钟云疏到底交了什么? 长生殿内的气氛沉重得掉渣,又静得可怕,让沈芩以为,下一秒钟云疏可能被押入天牢。 “云疏,”邺明帝喜怒不形于色,眼神却锐利得很,仿佛能洞察所有人的内心,“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知道。”钟云疏双手一揖。 “大邺本就四年选贤一次,”邺明帝说到这里,眼神堪比利剑,“你为何要改为每年一次?而且,让世家子弟也参入选贤?通过才能继承父位。” “古往今来,变革者的下场多以悲剧收场,你不怕吗?” 沈芩愕然,钟云疏这是捅马蜂窝啊! 钟云疏却很坦然“陛下,您初登帝位时,也是年年选贤,所以才有刑部尚书雷霆、户部尚书钱益,太医院院判沈石松,才有了我父亲携带族人离乡背井来到永安城。” “他们与陛下风雨同舟,发挥各自所长,让大邺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也因为他们出生并不高贵,才更懂得珍惜,精选了更多的人才。” “可是今年永安地震,他们都不在了,他们精心挑选的能人志士不被重用,在位的任人唯亲,地震后一个半月,永安还是脏污遍地。” “百姓们无家可归,户部竟然还在征税;疫病肆虐,太医院和惠民药局束手无策,还囤积药材,根本不管百姓死活……” “恕臣直言,他们眼中除了金银财富权势地位,没有百姓,也没有陛下。” “大邺周边并不平静,北有草原群雄虎视眈眈,南有密林夷众时常窥探,这么多年的平稳,是因为大邺强大才有的。” “贪腐内斗,可以很快将大邺国力由盛转衰,到时,只怕又要上演陛下登基之时的困局。” “可惜,陛下当时还有一众贤士齐心协力;现在呢?就算陛下选出一个贤明的王储,无良臣无良将,让他怎么办?” “……”邺明帝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手指颤着指着钟云疏,“孤的满朝文武在你在眼里,就这么不堪吗?” “陛下,十五日后上个早朝如何?”钟云疏没有后退半步,高大的背影在邺明帝的龙床和纱幔前,仿佛不知死活拿双爪挡车的螳螂。 沈芩和赵箭听得一身冷汗,钟云疏的话句句戳心,简直是照着邺明帝的眼睛肺管扎进去的狠戾。 他不要命了吗? “钟云疏,你真不知死活!”邺明帝哐当一声,把床榻上的瓷枕砸向他。 钟云疏站得笔直,肩膀不躲不闪地硬挨了一下,声音响得让沈芩以为他锁骨骨折了。 咚的一声响,瓷枕摔落,迸得唏哩哗啦,溅了一地碎片。 “来人!”邺明帝刚喊了一声,就体力不支瘫倒在床榻上,额头青筋暴起,仍然挣扎着想起来。 “陛下,”钟云疏上前将邺明帝扶起来,“您还记得劝我父亲带族人进大邺时说的话吗?” “孤希望大邺的百姓都安居乐业,人人有衣服穿,家家有地种,户户有读书声……孤想让良善之人都有指望,能靠自己的努力,过上想要的日子。” “你!”邺明帝喊出一个字,再也没了其他字。 沈芩看得双腿发软,钟云疏就不怕把邺明帝气死吗? 。 第138章 火上浇油 , “沈家丫头!”邺明帝忽然开口,一边摆手,“把他赶出去,孤有话要问你。” “……”沈芩目瞪口呆,城门失火,她突然变成鱼。 邺明帝的眼神又复杂几分。 “是,陛下!”沈芩以最快的速度用后背把钟云疏顶到门边,“你把门打开,自己出去!” 钟云疏沉默着站在门边,并没开门。 邺明帝敏锐地注意到,沈芩对钟云疏连顶带撞的时候,挂臂移动,牵扯到宽袖,露出了青紫瘀痕的前臂“沈家丫头,你的手伤……” 沈芩赶紧调整挂臂。 钟云疏突然开口“陛下,你的沈家丫头,差点就死在掖庭里。她好歹是沈家嫡女,还有医术,那些寻常百姓又该如何自保?” “地震以后,不知道多少无家可归的人家,卖儿鬻女只为了一餐饭食,或者一间御寒冬衣,甚至于一张符纸……” “而高门显贵夜夜笙歌,花天酒地,吟诗作对好不风雅。” “寺庙道观占有良田无数,不用征税服徭役,还趁着天灾低价收购百姓手中良田,只永安城附近,良田折价交易就达到五成以上……” “这些事情,奏章没人写,偶尔有人写,第一遍筛选就被丢弃,所以,监国向您上报时,全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两年而已,永安都变成这样,其他地方呢?” “陛下,您知道沈芩的手臂为何会如此吗?因为她揭穿了掖庭郎中暗害女监主事的把戏,就被男监从女监抓走,上了绞链。” “如果不是女监皂吏出面抢人,哪里还有沈家丫头?” 钟云疏似乎被这些直谏耗尽了力气,挺拔的站姿几乎瞬间萎蘼,摇晃了几下,最后靠在门边。 赵箭最见不得钟云疏受委屈,上前一步,跪倒行礼“陛下,微臣出征过北荒草原,骁骑前锋大将,回大邺后任大理寺捕快督学,因为得罪显贵,若没有钟大人护着,必定丢了性命。” “钟大人被人悬赏千两黄金,沈姑娘被悬赏千两白银,雷夫人被人暗算差点丧命……他们夜骑赶路遇袭。” “就在刚才,钟大人带沈医监赶到长生殿时,还遇到了伏击,伏击之人被微臣除掉,不然……” 邺明帝简直不敢相信,骁骑前锋大将、钟云疏、沈芩都有人敢动?! 沈芩本来打算置身事外,可是一见钟云疏心力交瘁的样子,就心软得不行,又看到赵箭直谏,也跪倒在地,行礼。 “陛下,罪女一直在掖庭,不管是地震前还是地震后。当时,男监有三四百人,地震后,掖庭郎中撤走,霍乱肆虐。” “女监主事魏轻柔,听了罪女的建议,保全了女囚们。男监强占女监吃食、药材就算了,他们贪生怕死,没有做任何防备举措。” “等到我们进入男监时,尸骨遍地,污水横流,三四百人只剩二十九人。” “他们是多少人家的儿子、父亲?是多少妻子的丈夫?罪不至死,却死得如此凄惨?” “最后,我们为了防治疫病,不让掖庭变成疫病之地,只能焚尸。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要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 邺明帝实在受不了残酷现实的打击,连连摆手。 沈芩却说出更猛的“陛下,所谓泱泱大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才算是。可是现在,疫病夺走了男女老幼的性命,枉死的男囚们,那些被卖被活祭的男童女童……” “陛下,您知道吗?永安自地震以来,已经听不到婴儿的哭声了……孕妇难产而亡的数量,已经无法统计。” “没有他们,大邺哪能人丁兴旺?还有谁来交税服徭役?没有了他们,敌人来战,何以成军?” “不要说了!”邺明帝捂着额头,“云疏,修整以后的早朝,孤会主持!你们都退下!” “是,陛下。” 沈芩、赵箭赶紧走到钟云疏的身帝,一左一右地挟着他出了长生殿。 “慢着,”邺明帝又开口,“你们暂住长生殿的偏殿。” “陛下,萧瑾手术虽然做完了,但还需要……”沈芩脱口而出,还有个危重病人呢! “不管他了,”邺明帝躺倒在床榻上,“随他去。” 赵箭和沈芩互看一眼,萧瑾这次是真的死定了,再也不会有翻身之日了。 “内侍官何在?” “陛下,有何吩咐?” “将他们安置在偏殿。”邺明帝只觉得额头的青筋快要爆裂了。 “是,陛下。”内侍官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他在外面,虽然听得不太清楚,却也能连蒙带猜个三五分。 这三个人把“深似海”的宫墙距离缩短为零,直接把永安现状搬到了陛下面前,简直是先捅马蜂窝、又往滚烫的油锅里加了水……不死也要掉层皮啊! 可是万万没想到,陛下大度到如此。 …… 三人进了偏殿,沈芩和赵箭立刻将钟云疏拦住。 赵箭有很多事情要向钟云疏禀报。 而沈芩则想看他被瓷枕砸到的伤处,那么大声,应该被砸得很严重才是,而且他刚才走路的姿势很痛苦,一下就让她担心起来。 走出去的内侍官,跨出门槛,伸长脖子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又偷摸溜进来,对沈芩和钟云疏说“三位大人,太医院院判和太医,确实来长生殿告过状。” “但是,陛下并没有理睬,只是让他们各司其职,就让他们退下了。” 说完,内侍官又看看四周,溜之大吉。 “也许……”钟云疏面对沈芩和赵箭的担忧,没事人似的微微一笑,“沈姑娘会成为最年轻的太医院院判也说不定呢。” “咳咳……”沈芩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别,我只想当个厉害的郎中,赚诊金,然后游山玩水,欣赏美丽的人事物。” 赵箭忍不住开始吐槽模式“沈姑娘,你是姑娘!哪个姑娘不喜欢姻脂水粉?偏偏只有你,还游山完水?” “我就是这么胸无大志,”沈芩嘿嘿一笑,又走到钟云疏面前,“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 第139章 怒气冲冲 , “不用,”钟云疏侧脸,避开沈芩伸出的手,“我没事。” “赵大人,帮个忙。”沈芩扭头招呼赵箭,他呼吸急促、脸色发白,没事才有鬼。 “沈姑娘,您说。”赵箭正假装打量偏殿,努力不当蜡烛,一听立刻奔过来。 “帮忙摁住钟大人。”沈芩微笑着,无视钟云疏的抗拒。 奔过来的赵箭突然急刹车,看着神情俱戾的钟云疏,一时左右为难,这两人平日和气得很,现在……没一个好相与的。 “你敢?!”钟云疏忽然显出困兽的愤怒和挣扎。 沈芩和钟云疏怒目相对,迸着激烈的火花,“伤这么重了,还犟?” “赵大人!” “赵箭!” 赵箭被两道视线盯得恨不得抱头鼠蹿,犹豫片刻,把箭囊放到最远的角落,一咬牙硬着头皮把钟云疏摁倒,劝道“钟大人,沈姑娘这是关心你,啊……你不能……” 钟云疏突然挣扎,却没能摆脱赵箭的钳制。 沈芩气得把挂臂除掉,扔在一旁,怒气冲冲地直视钟云疏的眼睛“赵箭摁着你,我来摁你,你自己选!” 钟云疏的负隅顽抗在沈芩的怒视下终于消退,喃喃争辩“你的胳膊不能再受伤了!” “那你赶紧让我看,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沈芩一时哭笑不得。 钟云疏犹豫半晌,开口“赵箭,守住偏殿。” 赵箭麻利地背起箭囊,五秒消失。 烛光闪闪,钟云疏深吸一口气,脸色煞白,动作迟缓地抽了腰带,拉开外袍和中衣,白色内裳上血迹斑斑,几乎成了血衣。 沈芩倒吸一口凉气,惊呼出声“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伤成这样?!”边问,边把他扶到火盆边,心里一阵阵抽紧。 “夜骑赶回雷宅那晚,当时伤得并不严重。”钟云疏的额头沁出冷汗,深深的颈窝在急促的呼吸中,显得更深,喉结上下滚动。 “我当时问你有没有受伤,你为什么说没有?”沈芩替钟云疏脱掉白色内裳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胸后背大片青紫,比她的双臂更严重;被瓷枕砸到的地方鲜血淋漓,呼吸之间,上半身流畅的肌肉轻微抽搐;更吓人的是,大片青紫向下延伸,没入裤腰。 沈芩的脑袋一片空白,默数到三,掐着自己的胳膊,强行切换到外科医生的冷静模式“还有哪里受伤?告诉我,不要隐瞒。” “腿上,后腰也有……”钟云疏身着刑部尚书官袍时,仿佛身着铠甲,再疼再虚弱都能维持挺拔的身形;可现在,再没什么可以遮掩,虚弱又狼狈的,全被沈芩看到了。 等沈芩看到双腿和后腰的伤,被他这么不要命的样子气着了,一时间愤怒大过心疼,扬起手就要抽他。 可是,钟云疏突然抬头,深深地看着她。 沈芩的手就停在他的脸侧,根本舍不得再让他疼一分,可实在气得不轻,拿起双肩包当出气筒想往地上砸,可理智提醒她,背包里有很多救命药,又轻轻搁在矮几上。 接下来的时候,偏殿静悄悄,沈芩戴着口罩和手套,替钟云疏清理伤口、涂抹金创药、拿水囊给他喂止血药…… 沈芩很想动作粗鲁,让他好好地长长记性;真下手时,反而轻柔,舍不得他更疼。他仰头皱眉、蓝黑眼睛含着水汽的脆弱模样,对她而言,简直有致命的攻击力。 时间一点点过去,全身伤口包扎处理完,沈芩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即使如此,还是从他的背包里,取出干净的换洗衣服,帮他穿好。 “辛苦了。”钟云疏的眉眼带笑,凝望着沈芩。 “哼。”沈芩又把他的脏衣服全部收好,不想搭理他,要不是她看出来,他是不是打算流血流到干? “对不起,”钟云疏诚恳道歉,“我不该瞒你,可是事情这么多,完全顾不上。” “大邺满朝文武、银甲铁甲……你就算有那个什么破牌子要精忠报国,也不用连命都搭上吧?不是有新上任的监国吗?” 沈芩一想到,这几日钟云疏还逞强给自己当靠垫,就心情复杂。 “邺明帝刚才那样都没被气晕,证明他身体还不错啊,用得着你这样劳心劳力,受了伤都顾不上处理,小伤硬拖成大伤?” “啊,之前你在掖庭说得好听,以后不再对我隐瞒,让我给时间你慢慢坦诚,我信了,等啊等啊,等到现在……你什么也没说!” 沈芩快要咆哮了,气得挂臂都带不上,胳膊酸胀得想哭。 “回掖庭,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钟云疏轻声地说,“怒伤肝。” “回掖庭?哈哈,”沈芩终于把挂臂重新上好,“你现在是刑部尚书,连雷宅都回不了,哪还有空回掖庭?钟云疏,我告诉你,我不好骗!” “我保证!”钟云疏刚要举手,就被伤处牵得闷哼一声,“真的,因为有些东西都存放在那里。” “而且,陈娘毓儿和工匠们,原本就不该在掖庭,我要把他们接回家里,好好安置。所以,一定会回去。”钟云疏笑得有些虚弱。 沈芩多年的工作经验,让她从来不会对病人发脾气,更何况是受伤的钟云疏,只能不搭理他,专心欣赏做工精美的蜡烛树。 可是没欣赏一会儿,就忍不住看向钟云疏,见他的脸色好转,才暗暗放心。 “我保证!”钟云疏再次开口。 “行了,”沈芩白了他一眼,“你上次睡觉什么时候?” “……”钟云疏沉默片刻,“四五天前?不记得了。” “你现在抓紧时间休息,”沈芩又长叹一气,把钟云疏扶到里间的床榻上,“不要再废话。” “你呢?”钟云疏看了看四周,偏殿只有一张床榻,坐在床沿边上,不肯躺下,“你身子弱,也要休息。” “让你睡就睡!”沈芩大力顶他的肩膀,想让他躺好,没想到臂挂影响她的判断和力量,就这样两人撞在一起。 “啊!!!”沈芩张嘴的瞬间,贴上了钟云疏的脸侧。 钟云疏瞪大了异色的眼瞳,苍白的脸颊浮出一抹红晕,略尖的耳缘艳红得像要滴血。 沈芩心里神兽咆哮,她……这算是亲了钟云疏?! 。 第140章 内忧外患 , 赵箭听到低呼,以为又有暗杀,立刻冲进偏殿到里间一看,就看到沈芩压在钟云疏身侧,吓得哽了一声转身往外跑,纵身回到屋顶。 寒风一阵阵,赵箭在风中零乱,在屋顶思考人生。 什么情况?沈姑娘竟然非礼钟大人??? 不,不,不! 沈姑娘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再说,就算钟大人身受重伤,但他战斗力堪比怪物,除非他愿意,否则,根本没人能近他的身。 就连他和陈虎这么忠心的“狗腿”,离钟大人的距离,也就是站在身边而已。 赵箭不断说服自己,眼花,一定是眼花! 说服了自己,赵箭又有了新念头,跟在钟云疏身边已经有六七年,太清楚他回府孤零零一个人的情形了。 钟大人多好呀!怎么就没有姑娘喜欢他呢? 马还分黑马白色花斑马呢,人的眼睛就不能有黑有蓝吗? 比起之前遇到的衣冠禽兽,钟大人根本是再良善不过的人。 沈姑娘多好啊!关键是她不怕钟大人,不仅不怕还敢凶他,多好! 这样想着,赵箭更舒服了。 问题来了,他今晚就一直蹲屋顶吗? 外面好冷的哇! …… 沈芩只觉得自己头顶快冒烟了,看钟云疏这么生动的面红耳赤、尴尬又羞涩的样子,活像被她非礼了一样。 这可怎么办?! 清了清嗓子,沈芩立刻起身,深呼吸,一二三“赶紧睡!” 钟云疏受伤的后背和腰一时脱力,躺到了床榻上,忽然闭了眼睛,也不知是存心想逃避,还是积累的疲惫突然发力,竟然在沈芩的注视下,就这么睡过去了。 沈芩见他乖乖睡了,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反射弧略长地脸颊发烫,混乱的思绪四处发散。 比如,钟云疏的身材真不错! 不对不对! 哦,对了,忘记问他纹身是什么了?刚才处理伤口太紧张,完全没顾不上。 还是不对! 他脸侧的胡茬有点扎,几天没刮了? 不是!不是! 想着想着,沈芩的眼皮越来越沉,歪在床榻的木柱上睡着了。 …… 长生殿内,邺明帝居高临下,俯视着新上任的内侍官福德。 “陛下,钟大人受伤颇重,是沈医监处理的伤口,”福德跪在地上,浑身哆嗦着,“赵箭在偏殿屋顶上守夜……” 福德很慌,沈医监训斥钟大人,说了犯禁的话,他有心隐瞒,只是不确定邺明帝是不是愿意相信自己。 “云疏受伤了?”短短一个时辰,邺明帝仿佛又衰老了几分,“怎么会?” “说是夜骑回雷宅就受了伤,后来事情太多,没顾上,拖得越发严重,”福德从内心敬佩钟云疏和沈芩,“沈医监就非常生气。” “云疏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伤得多重?” “沈医监处理了整整一个时辰,偏殿里到处都是药味儿,还有血腥味,”福德停顿一下,见邺明帝没有阻止,又继续,“处理完以后,钟大人被逼着休息。” “奴就来回话了。” 邺明帝自从清醒过来,知道大邺现状,天天都在盛怒之中,可能替他解忧的不是他的子孙,而是从来都独来独往的钟云疏。 他知道大邺现在危机重重,万万没想到会如此严重。 “陛下,时候不早了,歇下吧。”福德胆战心惊地提醒。 “传膳。”邺明帝平得了激动的情绪,语气也趋于平淡。 福德又浑身一哆嗦,御膳房和御茶房现在乱作一团,根本不知道谁可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折腾出妖蛾子。 “怎么?”邺明帝冷冷一笑,“身为御前内侍官,连这点胆量和判断力都没有?” “奴惶恐。”福德吓得就差把头砸进地里了。 “你师傅德顺怎么教的?平日里护犊子,又怕吓着,又怕噎着。现在,就让孤时时看笑话。”邺明帝的神情突然一黯,想到了什么。 “陛下想进些什么,奴这就去御膳房,不错眼珠地盯着!”福德咬牙切齿地回答。 “不了,”邺明帝改了主意,“替孤传安王萧珂来见。” 福德顿时觉得牙疼,“陛下,已到子时,您还歇着吗?” “孤以后有的是时间歇息,怕什么?”邺明帝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还楞着做什么?快去!” “是,陛下。”福德颠颠地退下,立刻赶去传口谕。 安王萧珂刚当上“监国”的第一天,就遇上了大诚宫宫变,忙得焦头烂额,熬了几宿,好不容易回到安王府,刚躺下不到一个时辰,就听人来报,宫里传口谕。 一骨碌爬起来,更衣焚香,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宫里是什么意思? 万万没想到,口谕是深夜入宫面圣,安王萧珂一想到堆成山的奏章还没处理,立时头大如斗,可是口谕要求立刻动身。 于是安王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跟着福德入宫,一路上几次想探个口风,偏偏福德的嘴巴像蚌壳一样紧,要么笑一笑,要么岔开话题。 一下子,安王更慌了。 急行一路,安王忧心忡忡地到了长生殿,低头行礼,抬头却看到邺明帝的眼中,有着与病情不符的强硬,他不是病重吗?怎么还这么精神?回光返照? 邺明帝开口第一句“珂儿,大理寺和天牢劫狱查得怎么样?” 安王躬身回禀“回父王的话,劫狱之事由刑部尚书钟云疏领头追查,目前还没有回复。” “符纸和黄羊神教查得如何?” “回父王话,此事由刑部侍郎雷鸣在查,目前也没有回复。” “今日,孤的茶盏中被人下了药,吾儿打算如何追查?” 安王扑通一声跪倒“父王,您现下如何?有没有大碍,可曾传太医?下毒之人查到了吗?” “珂儿,永安城重建之事,你有何打算?还有,流离失所的灾民们,现在过得如何?” 安王立刻回答“回父王的话,重建之事户部和工部同时进行,儿臣在等他们的回报。” “呵,”邺明帝神色凝重,“珂儿,自打监国以来,可曾发现六部之内有何问题么?” 安王立刻回话“父王,六部为重建永安城,通力合作,并未发现任何问题。” 邺明帝挥了挥手“退下吧。” 安王再三表示,父王不宜操劳,身体要紧,直到邺明帝再次让退下,才依依不舍地退下。 邺明帝颓然躺倒,多年为君王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他,满朝文武的问题,比钟云疏说得还要严重。 萧珂监国这几日,竟然习以为常,还有什么指望? 。 第141章 闻个花香 , “福德,”邺明帝嘱咐着,“卯时正,唤孤起来。” 福德一听陛下愿意歇息,高兴极了,可高兴不了三秒,就发现离卯时正,只有两刻钟时间而已,只能打个小盹。 着急慌忙地提醒“陛下,您的身子骨……” “卯时正,也去把云疏和沈芩叫过来,再让御膳房送个锅、锅架那些什物,孤要和他们一起烫个早食吃。”邺明帝嘱咐完,就传洗漱然后入睡。 福德立刻退出去照办,走在漆黑的廊下,看着影影绰绰的怪石树影,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他怎么就没想到烫食这个法子呢? …… “咚!”沈芩一头栽在床沿上,撞了胳膊磕了头,咝咝好几声疼醒了,眼皮还很沉,一点也不想醒。 一只大手不由分说地伸过来,捏住沈芩的下巴,热热的鼻息在她耳畔。 沈芩这才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双满是担忧的黑蓝眼睛,以及清澈眼瞳里傻乎乎的自己“早啊。” 钟云疏的手被烫了似的缩回去,还没说话,耳缘先泛红,“……早……” 沈芩只醒了一半,见他从耳缘红到脸颊,第一反应就是他受伤太重发热了,急忙伸手摸他的额头,温热的触感是正常体温,第二反应是这个人男人的皮肤怎么这么好? 又反应过来,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干什么?!”钟云疏下意识偏头,却不料用力过猛扯到伤口,立刻疼得皱了眉头,又迅速移回原位,撞在沈芩的手中。 “……”听到响动再次冲进偏殿的赵箭,又哽了一声,捂着冻得通红的鼻子,又冲出去,纵身跃上屋顶,一气呵成。 “啊嚏!啊嚏!”赵箭连打了两个喷嚏,吸溜着鼻涕,满腹委屈和疑问却找不着人说,这时候格外想念陈虎这个二傻子。 沈姑娘摸钟大人的额头这个事情,嗯,一定是她在看他有没有发热,对,她对病人可好了。 唉,可是,沈姑娘,你就没发现苦命的赵箭也快病了吗?守夜好冷的,哭唧唧…… 咦?不对! 赵箭眨了眨眼睛,远远就看到内侍官福德正往偏殿走来,转了转聚光小眼睛,立刻蹭地跃下,走到殿门外“咳咳咳……钟大人,沈姑娘,起了吗?内侍官来了。” “进!”钟云疏挣扎着起来,“赵箭,替我更衣。” “是,钟大人。”赵箭整理一下衣服,推门而入。 等三人整理好衣物,就听到门外传来福德的略尖细的嗓音“钟大人,沈医监,赵督学,杂家奉陛下口谕,即刻去长生殿。” 口谕就算是刀山为海也是要硬闯的,三人没有片刻停滞,立刻开门跟随。 天气越来越冷,凌晨时分的风依然有些刺骨,一株腊梅在昏暗中静静绽放,播散着清冽的芬芳,沁人心脾。 “好香呀,”沈芩停了脚步,“内侍大人,能摘些腊梅吗?” 福德一怔,下意识想拒绝,可是一想到陛下叫“沈家丫头”的亲厚,又堆起笑脸“沈医监,请。” 沈芩双臂还挂在胸前,想摘花,不敢劳烦福德,转而看向赵箭。 赵箭立刻心领神会,“沈姑娘,想要哪枝,上面,还是最上面尽管开口。” “左手那枝,最上面那枝。”沈芩在昏暗的天色里,挑挑拣拣。 而后,四人一行进了长生殿,等候通传,可刚站住,就见殿门打开。 “福德,他们来了?”邺明帝的嗓音苍老而浑厚。 “是,陛下。”福德赶紧进去。 三人鱼贯而入。 “臣,钟云疏见过陛下。”钟云疏恭敬行礼,动作标准而流畅。 “臣,赵箭见过陛下。”赵箭也不是第一次面圣,很熟悉。 “罪女沈芩见过陛下。”沈芩把腊梅枝横插在挂臂里面,想跪又不方便。 “行了,免礼,”邺明帝瞥了一眼,倒也没生气,“多大了,还摘花?” “陛下,罪女想着,您一定有时间没出过长生殿了,看腊梅开得很好,就想让您闻个花香。”沈芩模仿着原主以前面圣时的语气。 “……”邺明帝没有回答,只是威严地注视着沈芩,眼神复杂。 沈芩深刻感受了一回君主的王霸之气,明明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却有如此强大的气场,不怒而威,让她深深反省是不是哪惹到他了? 福德额头又沁出汗珠,这,陛下是生气了吗? “福德,孤有多久没出去了?”邺明帝苦思冥想了一阵,也没想明白,已经躺在这儿多久了? “回陛下的话,除去您昏睡的六个月,零零碎碎加起来,至少有一年了,”福德这才稍稍放心,“确实……有不少时间了。” “福德,扶孤起来。”邺明帝倍受打击,他竟然困在这里这么久了?! “陛下,使不得!”福德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您久卧床榻,冒然起身只怕……沈医监……” “陛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要起来,怎么也要先坐起来,坐两刻钟,不晕不眩的,再把双腿放下来,不着急。”沈芩暗叫不好,赶紧劝。 邺明帝没有松口,反而试着自己挣扎起来,福德立刻奔过去。 “啊,内侍大人,把腊梅花插在瓶里养着,搁在床榻边,让陛下闻个香味儿,绝对比药味儿好闻多了。”沈芩走到床榻边。 邺明帝总算没有再逞强,先靠坐在床头,看着福德手忙脚乱地插花,一脸嫌弃“瞧瞧他笨手笨脚的样儿,不及福海三成。” 沈芩转了转眼睛“陛下,要不,您再闻一下清晨的味道?” “哦?”邺明帝微微皱眉,“清晨是个什么味道?” “各位内侍大人,麻烦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沈芩回头嘱咐。 福德差点吓晕过去,“沈医监!” “不得胡闹,”钟云疏赶紧把沈芩拽回来,“陛下,别听她的。” 邺明帝忽然来了精神,吩咐道“来人,开窗!” “陛下!”福德扑通跪倒,苦苦劝阻。 “开窗!” 内侍们急忙拉开帘子,把花格窗全都打开,一时间,整个长生殿温暖不再、充满了清冷的、混杂了腊梅花香的晨风。 “陛下,昨晚屋顶降霜了,清晨干净又有寒意,再过几日枫叶应该就红了,早腊梅花开得很好……” 邺明帝近乎贪婪地嗅闻着,常年充斥鼻翼的阴暗潮湿又陈腐的味道,消失殆尽。 。 第142章 后悔吗? , “十分钟到!”沈芩突然开口,“麻烦把窗户都关好,免得陛下染上风寒。” 这下,不用邺明帝应允,内侍们立刻把窗户全都关紧,动作整齐划一。 短短时间里,福德仿佛过了一年,煎熬又惊慌的一年。 “沈家丫头,”邺明帝斜睨着沈芩,“胳膊好些了没?” “完全没,还更重了,”沈芩笑眯眯地实话实说,“陛下,您什么时候放我回去呀?我也是病人,搞不好会残废的那种。” 钟云疏的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 邺明帝不高兴了“你让我闻个味儿,就打算撂挑子啊?” “不是,”沈芩忽闪着眼睛,特别无辜,“什么叫撂挑子啊?我又不是太医,我正职在掖庭的好吗?我是掖庭医!” “……”邺明帝沉默了好一会儿,“福德,传早食。” “是,陛下。”福德走到门边拍了拍手。 殿门打开,一群内侍鱼贯而入,很快在外间,摆开了火盆、锅架、盛着热汤的汤锅、各种新鲜食材……摆得满满当当。 “沈丫头,去给孤弄些吃的。”邺明帝吩咐。 沈芩零乱了,她又不是厨子,刚想争辩,又把话咽回去,灰溜溜地走到外间,仔细检视了一遍食材,发现这些和火锅有异曲同工之妙。 爱吃什么放什么,这个好办! “陛下,您牙口好吗?”沈芩问。 福德立刻跟过来,凑到沈芩耳边低声说“陛下牙口不行,早食一般都是粥,配些清淡小菜。” “哦,”沈芩点头,又问,“陛下有什么忌口吗?” 福德想了又想,才回答“陛下吃得软烂,倒也没什么忌口。” 沈芩思来想去,选了肉糜、鸭蛋、米汤等等之类,做了份营养均衡的咸味蛋羹。 福德立刻取银针试过,又让内侍取了一份试吃,等到蛋羹温热才送过去。 没想到,邺明帝吃得还挺开心,吃到光碗“沈丫头,再来一碗。” “陛下,等半个时辰,没什么不舒服,再吃一碗。”沈芩虽然不知道邺明帝是什么病,但是少量多餐、荤素搭配总没错。 邺明帝很不高兴地扭头。 “陛下,想快些吃,也不是不可以,”沈芩走到屏风后,请了一位侍女,躺在罗汉榻上,“照着这个,做床上消食。” “这是什么?”邺明帝皱着眉头。 “床上消食操,可以有效减轻腹胀、活动四肢,”沈芩又嘱咐道,“不能逞强,今天需要有内侍帮忙,确保安全才行。” 福德轻舒一口气,看宫女示范的时候,他的心都悬到嗓子眼了。 “陛下什么时候能自己把所有做完,就可以下床活动了。”沈芩对付老年病人,最擅长这种放长线钓大鱼的策略。 邺明帝看着沈芩直摇头“你这丫头,有没有想过,孤今日吃了你配的早食,照着你这个什么做,出了什么闪失,罪责全在你。” “到时……” 沈芩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果然是“少睡会让人变笨”,她今天做了太多逾距的事情,邺明帝本就病重,真要有个闪失,丢命都是小事! 可是,做都做了,现在后悔也没什么用了,还能怎么办? 一时间,沈芩脑子里飞出一堆乱糟糟的馊主意,过滤完毕,好主意一个都没有。 ”现在知道怕了?” “陛下……”沈芩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陛下什么陛下?”邺明帝打趣道。 沈芩忽然悲从中来,立时眼眶含泪,“佛经有云,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罪女今日所做,只是希望陛下能好起来。” “毕竟,罪女除了这条命,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可是,永安城乃至整个大邺,却不能再有闪失了。” 一时间,整个长生殿静得可怕。 钟云疏怎么也没想到,沈芩会说出这样的话,原来在她或端庄或冷静或孩子气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这么深的悲伤。 赵箭的眼圈都红了,除了自己的命,没什么可以失去的经历,他也有过。 邺明帝听得心中一颤,忽然就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沈丫头,你想要什么?” 沈芩一楞,这是要给封赏的意思吗? “如果实在想不到,德福,带沈丫头去孤的私库,挑一件最喜欢的。”邺明帝心酸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沈石松是多年至交,为大邺做了太多事情,自己这一病,沈家就落到这种田地。 “陛下,我想去沈家一趟,”沈芩叹气,“想找一下沈家的诊箱和药方,现在遇上很多病人,我都有心无力。” “你……”邺明帝阅人无数,这样的时刻,却看不出沈芩到底在想什么,“你……心里就没有半点怨恨?” “陛下,怨恨无用,”沈芩垂着眼帘,声音有些哽咽,这穿越真是太难了,“爹爹常说,人要向前看,不能让过去的阴影笼罩前方的路。” “准了,”邺明帝斩钉截铁地回答,“云疏,护着沈丫头。” “恢复早朝前,你们好好休整,孤会活得久一些的。” “谢陛下。”三人同时行礼,退出长生殿,一路出了大诚宫。 赵箭单骑一匹快马;钟云疏把沈芩揽在前面,共骑一匹往雷宅赶去。 到了官前街路口,钟云疏习惯性看一眼,平日这时候,正是早朝官员的必经之路,步行、马车和牛车,人来车往,好不热闹。 现在,街道路口正在翻修重建,到处可见工匠们的身影,有些做早食的摊位都已经摆起来了,蒸包子的、烘烧饼的、卖扁食(馄饨)的…… 食物的香气弥漫在清晨的冷风中,驱散了一些寒意,诱人得很。 “钟大人,”沈芩两眼扎在早食摊上拔不出来,“我饿了。” 钟云疏从来没这么惭愧过,沈芩跟在他身边,总是奔波忙碌,不是饿着,就是累着……他把她卷进这么大的争斗中,是不是太自私了? “你后不后悔?” “什么?” “会不会后悔答应我的要求?” “大女子一言九鼎,有什么好后悔的?啊,钟大人,您要是给我买两个,哦,不,三个包子,我就更不后悔了!”沈芩转头浅浅笑。 “钟大人,我也要,我要六块烧饼、五个包子……”赵箭扯着嗓子喊。 。 第143章 回雷宅 , 钟云疏一把扶住沈芩略斜的肩膀,低声说道“去雷宅还怕没吃的?驾!”墨云在空旷的大街上奔跑起来。 “哎……钟大人,”赵箭依依不舍地看着早食摊儿,虽然荷包里有铜板和碎银,但是顶头上司走远了,他也不敢停下来买吃的,只能紧跟在后面。 三人刚在雷宅前下门,大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老门房跌跌撞撞地奔出来“义公子回来啦!沈姑娘也回来啦!” “快,快去禀报夫人和二公子!” “义公子,快,把马给我们,快进去吧,夫人盼了好些日子,那个愁啊。”老门房赶紧把他们迎进去,边走边絮叨。 沈芩的心头一阵暖意,有人还盼着自己回来的感觉,既微妙又复杂,总体来说,还是欢喜大于忧虑。 钟云疏和赵箭去了沁园,沈芩进了芩居,分头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血腥味和风尘仆仆,免得吓到雷夫人。 雷夫人正在梳妆,听说他们总算回来了,赶紧吩咐厨房做了各种早食,在花厅摆了个满满当当。 辰时正,清冷了好几日的花厅,除了雷夫人、钟云疏、沈芩和赵箭,还有同样多日未归的雷鸣,围坐在矮几前。 雷夫人把沈芩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三次,迭声问道“芩儿啊,胳膊好些了吗?怎么又清减了呢?云儿啊,你是怎么照顾芩儿的?” “……”钟云疏挟菜的筷子微微一顿,“义母,是我……” “雷姨,钟大人受伤了,伤得挺重的,”沈芩在心里叹气,被过度关心也不太好,“我还不错啦,没有加新伤,嗯,挺好的。” 雷鸣在侧座幽幽地嘀咕“娘,还有我呢?我不是您的儿子么?我也清减了!” “鸣儿,你在大理寺审人,又不用奔波,又不拼命的,怎么和云儿芩儿比?”雷夫人胳膊肘往外拐得厉害。 “……”雷鸣捂着胸口,痛心疾首。 沈芩凑在碗边喝着香喷喷的白粥,顺便把彩云挟在碗里的小菜往嘴里塞,吃到半饱才开口“真好吃呀。” “芩儿,你……”雷夫人简直不敢相信,“你这几日都吃了些什么?” “桂花糕,糖,还有什么来着?”沈芩想了想,忽然有些迷糊,“反正忙起来就忘记吃了。” “什么?”雷夫人惊得筷子掉在地上,“你们出去五日整了,就吃了桂花糕?傻孩子,不是越忙越饿吗?” “啊?”沈芩诧异地看向钟云疏,又瞥了赵箭一眼,“五天了吗?” 赵箭默默点头。 钟云疏略一思索,回答“五日五夜,天牢里不分昼夜,整日点着火把。” 沈芩吃饭时取下挂臂,打算吃完再挂回去,连吃边想着,难怪又累又饿,反应迟钝像个傻子。 早食期间,雷鸣不断向钟云疏使眼色。 “食不言寝不语”是雷宅的日常,平日也许还会闲聊,可是现在,一行人又饿又累,都只顾着吃。 雷夫人环视一圈,既担忧又心疼“云儿,鸣儿,吃完以后还要继续忙吗?” 雷鸣点头。 钟云疏和赵箭一致摇头。 雷鸣惊呆“哥,为什么摇头?” “陛下说让我们沐休,直到恢复早朝。”钟云疏的视线时不时瞥向沈芩。 “啊!!!”雷鸣大叫着扑过去,“为什么?!” 钟云疏三两步就躲开老远“没有为什么。” 沈芩吃完,搁了碗筷,没好气地回答“因为再不休息,我们就会死给你看!” 雷夫人不管其他人,只惦记沈芩“芩儿,先说完,休息重要,但也不能像上次那样睡得太久,每隔三个时辰,我就让彩云给你送吃食,你吃饱了再睡,知道吗?” “本来清瘦,现在快薄成纸了,不能拿身体当儿戏。” “哦,好……”沈芩连连点头,眼皮已经觉得睁不开了,“谢雷姨,谢彩云。” 彩云是见识过沈芩睡觉的,趁她还没睡着,用最快的速度把她扶回芩居,果然……脱了棉衣棉裙,一沾枕头就睡了。 雷夫人料理完雷宅的大小事,进了芩居一看,已经睡得叫不醒了,长叹一声,暗想着,老天爷开开眼吧,看把孩子累成什么样儿了? 第一次见,勉强还算脸圆圆,哪晓得见一次就瘦一些,现在下巴都尖了,本就皮肤白晰,更衬得黑眼圈特别显眼。 雷夫人还担心沈芩的胳膊,又和女使们一起,轮流留着,免得压着。 …… 雷鸣吃完却没走,而是跟着钟云疏回了沁园,赖在屋子里不走。 钟云疏在赵箭的帮忙下更衣,躺在床榻上,垂着眼睫表情冷淡“大理寺那么多事,都了结了?” “没,”雷鸣闻着弥漫了整个屋子的药味儿,“哥,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什么?”钟云疏把被子掖好,闭上眼睛。 “哥,你别睡!”雷鸣刚要上前摇他。 “雷大人!”赵箭立刻出声阻止,“钟大人伤得很重,从宫变到现在还没瞌过眼,您……” “有什么关系?”雷鸣是仰望钟云疏长大的,一脸理所当然,“他一直都是如此,睡得少,精神却很好;伤得重,恢复起来比谁都快!” “哥,你起来!” “……”钟云疏的气息变得缓慢沉稳,明显是已经入睡了。 赵箭不高兴了“雷大人,麻烦你出去吧,钟大人已经睡着了。” 雷鸣更不高兴了“我好不容易才能见到哥一次,现在不说,下次说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哥,你醒醒!” “哼!”赵箭从鼻子里喷气,“亏钟大人把你当亲弟弟看,还没有我们外人对大人关心,只想着说话,还看大人累成什么样儿了吗?” “是,钟大人恢复得比所有人都快,平日只要睡两三个时辰,可他又不是怪物,他也会累也会痛的!” “等钟大人醒了,我们立刻回钟府!” “连觉都不让人睡得安稳,待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雷鸣被怼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道,“哥答应过我,不管什么时候想说话都可以说,要闲聊就可以聊的!关你什么事?” 赵箭又从鼻孔出气“雷大人,你还是三岁娃娃吗?做事情看不清状况的?!” 。 第144章 格局变了 , 这一天注定是不寻常的日子。 先是,事实证明,雷夫人的想法是好的,但是沈芩实在太累太难睡了,再次一睡不起。 二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雷鸣雷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刑部侍郎,被前骁骑前锋大将、大理寺捕快教官赵箭,轰出了同样新官上任的刑部尚书的屋子。 遇上六亲不认、只认钟云疏的赵箭,雷鸣也只能捏着鼻子走了。 当然,要雷鸣反省难度太大,而且他边走还边想着等钟云疏醒了,该怎么告状?完全忘记,赵箭是自己的直辖下属。 雷夫人好不容易等到沈芩醒了,赶紧把她喂饱,又让她躺下继续睡,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握好这段时间,把沈芩喂得脸颊有肉。 女子脸大有福气嘛。 另一边,钟云疏极难得的睡了六个时辰,睁眼一看,赵箭不知怎么的,在门边打地铺。第一反应不是追问原因,而是担心沈芩的胳膊。 但是担心归担心,他却并不适合出现在芩居里,而且就算他去了也没什么用,他既不是郎中,又不是情郎。 什么? 等等,情郎? 钟云疏被脑海里蹿出的念头惊到了,他不是只打算就这样守护沈芩一辈子吗?怎么忽然间,就直接跳到情郎了? 太可怕了! 钟云疏走进浴房,经过高效的休息和调养,他已经活动自如,虽然身上还有伤,但是重伤变轻伤,轻伤就自愈了。 为了让赵箭多休息一会儿,钟云疏从屋子的暗门离开,径直往花厅走,偶遇雷夫人,赶紧上前问安。 雷夫人刚从芩居换回来“云儿,有没有什么急事,没有的话,我们去花厅聊一聊。” “是,义母。”钟云疏跟着去了花厅。 花厅里的地龙烧得很旺,雷夫人品着茶,打量着钟云疏“云儿,你今年多大?” “二十有四。”钟云疏一听雷夫人这么问,就有些不安。 “云儿,”雷夫人从衣袖里取出一撂厚厚的信,“这是你上次带芩儿进宫,到今日,我收到的请阑,有品茶的、有赏梅的、有打马球的、还有参加文会的……” 钟云疏看着那些信,隐隐就有些头疼,义父在世时,也是如此,动不动就要去参加这些百无聊赖的活动。 “义母,您大概不知道,我之前也去过很多次,没有女子看得上我,何必自取其辱呢?“钟云疏在雷夫人面前,向来直来直去。 “不是,”雷夫人有些慌乱,“这些不是我讨要来的,而是送上门来的。”钟云疏从十五岁开始,她就在雷尚书的要求下,给他物色好人家的女儿。 为此,雷夫人也是受了不少冷嘲热讽的,更多的是雷尚书把义子当亲生的养,当闲生的教,为此,夫妻两人没少置气。 结果呢? 钟云疏每次去不是被人为难,就是为难别人,把有心结亲的好人家都吓跑了。 这样的情形维持了整整三年,雷夫人总觉得自己的脸面都给丢光了,直到雷尚书溺水而亡,雷府变成雷宅,她才知道,钟云疏心里的主意有多大。 他在雷宅,乖巧懂事得近乎逆来顺受,尤其是对着她和尚书,简直是言听计从,从不说一个不字。 “义母,这些都拒了吧,”钟云疏毫无压力,“当初雷府没落,那些人都是什么嘴脸?今儿个怎么会有脸来送这些东西?” “应该是我担任任刑部尚书,雷鸣升为刑部侍郎的关系。” 雷夫人知道,再这么谈下去,结果还是一样,索性换个问法“云儿,你可有心上人?或者看着顺眼的姑娘也可以。” “义母,一定穿上诰命服,替你上门提亲。” “义母,钟云疏此生遇不到有缘人,就不打算娶妻,”钟云疏直截了当,“我怕孩子也是这样的眼睛。 “……”雷夫人叹气,“行,好,我知道了。” 钟云疏双手一揖,感谢雷夫人这么亲而易举地放过他。 花厅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雷夫人赶紧把信件塞回衣袖里,”成,我现在就去把这些退了。” “义母,沈姑娘醒了吗?”钟云疏鬼使神差地提了这个问题,“胳膊怎么样?身上的伤加重了吗?“ 雷夫人原本愁眉不展,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的神情立刻多云转睛,”芩儿啊?还没醒,不过她已经吃过了。” “要不,你去芩居等她,反正彩云新月都在。” 钟云疏行了礼,大步流星地向芩居走去。 雷夫人看着钟云疏远去的背影,脑海里却浮现着钟云疏和沈芩相视而笑的温馨,如果他俩能成,那就再好不过了。 钟云疏进了芩居,候在门外,等了不短的时间,才听到里面彩云叫沈芩起来吃饭的声音,“沈姑娘,好吃的来了,快醒醒?” 钟云疏也凑热闹“沈姑娘,醒了吗?” “进吧。”沈芩坐在床榻上歪七歪八,根本没睡醒。 钟云疏向来长话短说“如果你觉得休息得差不多,我们就抽时间去一趟沈宅。” 沈芩一骨噜爬起来“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现在也可以。”钟云疏安静地等在地榻旁,听着沈氏早起蹿歌,其实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沈芩立刻回答“那就现在吧。” 两刻钟以后,沈芩又坐钟云疏的前面,摇摇晃晃地向沈宅进发。 正如雷鸣说的,监视沈宅的人确实不少,只是站在屋顶上这么明目张胆地少,尽管如此,他仍然发现了至少三批以上的人正紧盯着他们。 沈芩没有钟云疏的这么敏锐的直觉,只是沿着小径往里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地震以后,沈宅的房子变得好像不太一样。 地震和造山运动,使原来的沈家分成了三份,“一份是环境有没有影响,一份需要重新翻新,另一份则是完全的危房。 危房不管里面有什么,都不能靠进,而且房到格局还变了样。 沈芩要融合自己和原主的记忆,常常有时候会有记忆错乱的发生;不想被当成异类,她只能尽可能的少言寡语。 。 第145章 沈家有什么? , “我们先四处看看,”钟云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慢慢走,用极低的音量对沈芩说,“回去再说。” 沈芩求之不得,她从进入沈家开始,就处于思绪不宁、思绪纷乱的状态,连集中精神都不行。 沈石松从太医到太医院院判的几十年里,只置办了一个两进的宅子,然后在永安城城郊有几处大屋充当药材库房,在荒野树林里还有几个采药用的木屋。 又因为沈石松并不纳妾,所以沈家人口相对单薄,两进的宅子完全够用,还能腾挪出一部分,用来放置药材和器物。 沈芩和钟云疏,一前一后地走,各看各的,并不说话,只是偶尔眼神交汇又移开,不多时就走了个遍。 钟云疏若有所思,沉默许久,才对沈芩说“为何不进自己的屋子看看?” 沈芩下意识地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走近屋子就全身不对劲,更别提进去了。这屋子发生过什么事? 不对! 事到如今,越是排斥、越是躲避的事情,越可能暗藏玄机,越要弄明白。 沈芩猛地转身,径直向二进的屋子走去。 钟云疏一眼就看出沈芩的不寻常,立刻跟上。 沈芩站在屋子前,有些恍忽。 屋顶瓦片破的破,掉的掉,不知道何时长出的枯草随风摇曳,花窗糊的纸全破了,墙面斑驳,还有几个地方墙都破了,在阳光下可以清楚看到屋内舞动的微尘,隐约闻到说不出来的气味。 夜深人静的时候,太像一座鬼屋。 沈芩从双肩包里取出口罩手套,戴上后眯着眼睛,强忍着快要晕厥的头疼,轻轻推开摇摇欲坠的门。 吱呀喀喀喀……开门声让人碜得慌。 沈芩等了一会儿,确定门不会掉下来,才慢慢伸出右脚,以极轻的力道踩在里面。 钟云疏不太明白,沈芩为何会如此小心?生怕屋子把她吞进去似的。 可是,当沈芩跨进右脚再进左脚,身体和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屏住呼吸等了好一会儿,却什么都没发生。 神经过敏? 不对,她已经有了原主所有的记忆,怎么还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出来? 然而,再走进两步,站在破了铜镜前,沈芩的紧张陡然变成了悲愤难平,不止铜镜,装饰精美的衣柜、屏风、地榻……面目全非,成堆的医书被扔得到处都是,认真写下的学医札记被当成废纸丢了一地,呼吸间,都能感觉到充斥四周的微尘。 沈芩蹲下来,拂去一本又一本纸页上的灰尘,再珍宝似的装进双肩包里,没多久,背包就沉得坠人肩膀。 钟云疏看她孤零零的、缩得小小一团、慢慢收拾,想上前帮忙却被拒绝,只能把她的双肩包提在手里,轻叹一声“这个背包装不下,还有我的。” 直到两人的背包都塞满了,沈芩才把屋里的书纸收拾完,离开时,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 钟云疏一手提两个背包,一手拍了拍沈芩,眼中满是疼惜,却什么也没说。沈芩还有流放的亲人可以盼,他……除了她,已经没什么可盼的了。 沈芩刚想问什么,被他一个眼色制止。 上马,打道回雷宅时,天色已经晚了。 雷夫人正在花厅等人,见他俩回来,立刻长舒一口气,吩咐彩云,赶紧让厨房传菜。 钟云疏和沈芩上前行礼,然后落座,吃上了难得一顿安稳的晚饭,没有人催着动身,也没有一堆又一堆的事情等着解决。 雷夫人经过沈芩的加强版食疗方,再加上每日三次的运动疗法,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大为改观。 每天照看清儿,教说话,教认字认物,还能抱着走一段,别提多高兴了。 所以,她打心眼里喜欢沈芩,恨不得自己也有这么个女儿,本想提议收成义女,雷宅又快改回雷府了,树大也可以庇护她。 可是再一想,沈芩有家人,而且钟云疏已经是义子,她再成义女的话,他俩就是名义上的兄妹了,思来想去,还是作罢。 雷夫人越看他俩的相处,就越欢喜,也顾不上当灯笼这件事情,问“芩儿,你就住在这儿吧,听鸣儿说,掖庭现在人手齐全,又没疫病作祟,医监就清闲了。” “……”沈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又不能扫了雷夫人的兴致,就应下,“雷姨,反正我现在休沐,就在这儿麻烦您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雷夫人不乐意了,“都叫雷姨了,还这么见外?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雷姨,”沈芩立刻改口,“我错了,我准备留在这儿骗吃骗喝,一直到你嫌我烦为止。” “噗哧!”雷夫人乐了,“你这孩子真是!”又一次叹气,为什么自己没有女儿。 下一秒,雷夫人就看到钟云疏有意无意地注视沈芩,还叹了第五次气。 好吧好吧,别在这儿惹人嫌了。 “我老婆子乏了,回屋去了,你们在这儿再坐一会儿,彩云,我们走。”雷夫人被彩云挽着,离开了花厅。 女使们撤走吃食和食具,彩云出去后,又把门带上。 沈芩立刻开口“是不是还有人监视沈家?” 钟云疏点头“所以,我让你不要说话,回来再说。” 沈芩百思不得其解“萧瑾都已经关在天牢了,为何还有人盯着?” 钟云疏沉着又从容地解释“从沈家查抄那日开始,监视就从未停过,包括我在掖庭的那段时间也是一样,雷鸣说,每天至少三拨人在。” “这将近一年的时间,日夜不间断地监视,是耗费巨大的事情。而且那些人,武力不弱,都是好手。” “为什么呢?都已经破成那样了!” “两种可能,一,他们笃定沈家有巨额财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二,沈家藏着他们急需的东西,可能是极具威胁性的、也可能是极具诱惑力的。” “你家,有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么?” 钟云疏假设完,等着沈芩回答。 沈芩托着下巴、差点栽在矮几上“我家有巨额财富?价值连城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第147章 倒流香 , “特别贵重的药材?雪莲?圆叶鹿衔草?千年灵芝?九死还魂草?”钟云疏决定抛砖引玉。 沈芩哼哼着回答“都在大诚宫的库房里,搁家里等着被偷吗?” “沈家新制的秘药?” “沈家在研制的新药,我都知道,没有。” “你家藏了真金白银?” “钟大人,”沈芩没好气地说,“我爹爹是太医院院判没错,那也只是个五品官,因为对抗瘟疫屡建奇功,俸银按四品拿,加上日常赏赐,没有多少钱。” “我爹爹主管大诚宫库房药材采购,一不吃拿卡要,二不以次充好,只有一本明帐,完全没有额外收入。” “沈记药铺还佘药、每逢大小节日还要义诊,都是开销啊。” “哦,对了,沈家在城郊有药田,种植一些相对贵重、不宜保存的药材,成本价给穷困病人,勉强维持。” “钟大人,您见多识广,”沈芩扭了扭了颈项,“金银财物,重而且占地方,沈家被查抄时,你也在场,抄到了吗?” 钟云疏摇头。 “至于你说的什么重大威胁或者诱惑之类的,那我就不知道了,爹爹不在家说政务,就算真要说,也只和哥哥说。”沈芩一脸郁闷。 钟云疏听完后确定,沈芩是真的不清楚,只能另寻思路。 忽然,他想到了在沈家监视的三拨人,查出这些人的真实身份,自然知道他们及背后的人到底想要些什么了。 正在这时,雷鸣推门进来,见钟云疏和沈芩面对面坐在同一张矮几前,嘴角不由地抽抽两下“哥,你从来不和人靠这么近的!” 钟云疏好像没听见似的,反问“你有什么事?” 雷鸣立刻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书,上面有画押的指印和陈述,“哥,你猜,黄羊神教到底是什么来头?” “有话快说,”沈芩只觉得雷鸣沾沾自喜、又得意洋洋的俊脸有些碍眼,“又不是三岁孩子,还玩猜谜。” “……”雷鸣冷不丁被噎到了,他辛辛苦苦连审了好几日,总算审出眉目,急着向钟云疏显摆、顺便交差。 这沈芩平日看着内敛沉静、怎么说话这么损人? 还有,三岁孩子怎么听得这么耳熟? 顿时,雷鸣想到了把自己赶走的赵箭赵门神,正急着告状,忽然就见赵箭神出鬼没地站在钟云疏身旁,害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清了清嗓子,雷鸣并不打算“重新做弟”,神色自若地回答“黄羊神教,并非起源于大邺,来自于南蛮夷地区的丛林部落。” “那里蛇蝎鼠虫数量众多,而且还有不少有毒的植物,一年四季薄雾笼罩,瘴气环伺周围。他们日常以打猎为生,主要猎获是鹿和野猪。” 钟云疏打断雷鸣想得瑟的兴致,“继续说。” “黄羊并不是黄羊,”雷鸣很满意众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尤其还带着惊讶,“黄羊是他们那里的土话,意思是羽蛇神。” 钟云疏迅速打开尚书夫人的奇怪玉佩拓印纸,之前还和赵箭讨论过这个,有点像羊,还有点四不像,听雷鸣细说,再仔细看分明就是一条后颈生双翼的蛇。 “意外吗?惊喜吗?”雷鸣站起来,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走来走去,“这些呢,都不是那个干瘪小老儿说的,而是他的左右手扛不住酷刑说的。” “他们身上都有羽蛇神的纹身,我又去藏书阁查了好些资料,确实在南蛮夷有这样的部落,在大泽河的下游下段,平日住在树屋里,擅长使毒用毒,手段非凡。” “哥,还有更让人惊讶的,”雷鸣脸上的得意消退干净,转变成肃然,“大邺有边陲守卫,我笃定他们是混进来的,没想到他们有入关批文。” “对这种蛮夷之族的入关批文,既复杂又繁琐。我又去兵部查阅档案,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批文有存档,是护国寺方丈了尘做的担保,理由是佛法交流,限期一个月。” 赵箭噗了一下“限期一个月?他们都快待满一年了!” “我又赶去了护国寺,”雷鸣的神情更严肃了,“方丈大师了尘跪在大雄宝殿的佛像前,对天发誓,根本没有这件事,如果他有一个字的虚妄,就永生堕入畜道。” 钟云疏、沈芩和赵箭三人面面相觑,本以为雷鸣费尽周折,总算要水落石出了,万万没想到,又横生枝节。 “这是原话,一字未改。”雷鸣一拍矮几坐下,垂头丧气得像斗败了的公鸡,“哥,我这几日基本都在马背上,走路都杠着腿,最后来这么一出!”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钟云疏提醒,“让你没收的那些香呢?现在归置在何处?是否有稳妥之人看管?” 雷鸣立刻点头“娘亲差点被这香给害了,我自然不会小瞧这个东西。现在大理寺库房的天字阁里,专人看管。” “大理寺也非铁板一块,”钟云疏提醒着,心里七上八下,连夜枭队都能出叛党,其他地方更不能让人放心。 “那是当然,”雷鸣又悄悄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香盒,八角莲花形,每个立面都有暗锁,“我身上也藏了几块,你们瞧瞧?” 说着,就把香盒打开,六种不同颜色、中号毛笔的笑尖大小、拇指粗细的香,躺在里面,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极缓慢地弥散开来。 沈芩看到香,条件反射似的浑身一激灵,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没话找话地问“这是……” “回流香,”钟云疏极平静地回答,“点一塔回流香,置于配套的香炉里,就能发现这香的细烟不是自然向上,而是向下流淌的。” “这一塔可以烧一整日,”钟云疏看到颜色各异的香,“因为这些是证物,而且很可能是特殊用途的香,所以还是收好。” 沈芩晕乎乎的大脑,忽然在那些香收起来以后问“那日在沈宅,嘱咐没收的是那种细香,雷鸣雷大人,你是不是没收错了?” 。 第146章 晕倒 , 雷鸣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不可能!” “雷大人,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支细香没有燃尽,是很重要的证物。”沈芩难得瞪人,这家伙幼稚得不行,能不能靠谱点? 钟云疏和赵箭,见识过沈芩的很多面,知道她现在生气得厉害。 雷鸣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敢瞪我?!我堂堂刑部侍郎,你只是一介掖庭医!我说没有就是没有!”竟然敢质疑他的寻证能力?!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钟云疏轻声说道“你忘了?那座屋子在雷鸣带人进来之前就烧塌了,自然是找不到的。” “那细香不是国公夫人的,是主持活祭的老头儿那里的……人都抓到了,怎么会没有细香呢?”沈芩又斜了雷鸣一眼。 “就是没有啊!我连他们的衣服都扒下来搜过了!” 钟云疏又问“狗爬地附近的村落呢?第一次抓入大理寺的时候,是如何搜查的?如果不是有人预备,就是随身携带,不然哪能一逃狱就到处作恶?” “你好好想想,围捕狗爬地时,有没有任何疏漏,毕竟是夜袭。” “……”雷鸣烦躁地拍桌子,刚拍了一下,又被沈芩瞪了,立刻又憋屈又愤怒,“我每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哪记得那么多事情?” “大理寺和天牢里的内应,全都排查出来了吗?内应家里搜过了吗?”钟云疏总能从千丝万缕的杂乱线索中,理出最清晰的那根线。 “哥,刑部和大理寺所有人都出动了,人手根本不够;又遇上宫变,满当当的烂摊子,完全顾不上!”雷鸣细想之下,当时确实不够缜密,但也已经是最大限度的仔细了。 钟云疏注视着雷鸣,没有再说话,最佳时机已经逝去,他们曾经可能无限接近了真相和根底,但是错过就是错过,下一次又不知道何时了。 雷鸣的心情复杂至极,他明明已经这么拼命、想得不能再周全了,可是,明显的,他做得不够好,连好都称不上,当下气得一踹矮几。 当! 沈芩的胳膊挂在胸前,颈椎的负担很重,就在地榻上盘腿抵着矮几边缘借力,矮几猝不及防地撞过来,一下就磕到了膝盖,疼得差点摔倒。 雷鸣气,她更气,蹭的站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事情做得不怎么样,脾气还这么大?有发脾气的体力和精力,不会想想怎么去弥补过错?!” “也就是钟大人会这么护着你,如果你是我弟弟,早把你揍得连雷姨都认不出来了!” 赵箭惊得差点下巴脱臼,身体比大脑更快地条件反射、背起箭囊,冲出花厅翻身上屋顶,外面虽然凉快了点儿,但是安全啊,安全第一啊! 沈姑娘平日轻声细语、内敛文雅,没想到竟然有这暴脾气! 遇上雷鸣那简直是,雷雨天下冰雹,除了暴还是雹啊! 钟云疏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这俩平日都可靠又妥贴,怎么碰在一起就能吵成这样? 雷鸣一手直指沈芩“你放肆!” 雷家家教极严,但是对么儿雷鸣还是相对纵容的,而且他平日言行举止无可挑剔,极少犯错。没想到这次却犯了这样的错,本来就自责不已,被沈芩这样一说,根本就是怒火中烧。 “行了,”钟云疏拍了拍雷鸣的肩膀,“吃一堑长一智,下次注意。” “嗯。”雷鸣打小崇拜钟云疏,被拍一下就顺毛了。 “这样就完啦?”沈芩简直不敢相信。 “你还想怎么样?”雷鸣又炸了。 “你吵死了!”沈芩的头毫无征兆地疼起来,不得不调整呼吸,暂时休战。 钟云疏极细微的摇头叹气“只要做过的事,一定会留有痕迹。制香工艺复杂、得香不易,现在去狗爬地附近的村落仔细搜查,应该还能发现蛛丝马迹。” “更何况,这香的作用如此玄妙,一定是制香人的得意之作。忍不了多久,就会再次使用。” 沈芩强忍着头疼欲裂,继续补充“这香的效果太惊人,如果用在陛下或者权势之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雷鸣有些困惑“这香能有多少厉害?你至于吗?” 沈芩仿佛凭空看到雷鸣变雷鸟“雷姨被国公夫人暗算,到现在都想不起来当初发生了什么?好好的屋子里搁着那么大一口棺材,你们问遍雷宅人,有什么确切的回答吗?” “我起初以为雷姨是受惊过度,才忘记一些事情的。可是那天我被摁在沈宅,闻了细香才想起来,为何沈家男丁流放,女眷自缢而亡?” “她们不是自愿的!她们闻了香被控制以后,挂到房梁上去的!仵作根本不能从颈项伤痕看出来,这是谋杀!” 钟云疏和雷鸣面面相觑,怎么可能?! 沈芩刚要说话,只觉得视野忽而模糊、忽然清晰,整个人快要站不住了。 “你怎么了?”钟云疏一眼就看出沈芩不对劲。 “头疼。”沈芩终于受不了蹲在地榻上,眉头紧锁,白晰的额头和后背,立时疼出了一层薄汗。 钟云疏立刻将沈芩揽进怀里,替她按着太阳穴“别再想了,不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别再想了,不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一句话,仿佛时间化成一根簪子,划开了过去和现在之间薄薄的隔膜,这句话,娘亲也对爹爹讲过,一字不差。 沈芩在昏沉和疼痛中,渐渐眼神涣散,意识没入过往。 “喂,”雷鸣也吓到了,可又怕沈芩装头疼,“喂,喂……” “醒醒!”钟云疏知道沈芩有头疼的老毛病,每次劳累过度、或者劳心劳力以后就会发作,但是没有哪次发作得像今天这么厉害。 “喂,别装了……”雷鸣话没说完,就被钟云疏凌厉的视线吓得闭嘴,“她……” 钟云疏一把抱起沈芩,往芩居送,边走边嘱咐“你快去找义母,她那儿以前有治头疼的药,快去!” “啊?!喔!”雷鸣也被吓到了,明明好好的,怎么吵着吵着就晕倒了呢?“娘,娘!” 。 第148章 三年前 , 雷夫人哄完清儿,刚想躺下,就听到雷鸣一路咋呼着过来,急忙打开门“怎么了?这么大的人,你的风度和沉稳呢?” “娘,哥问您要止头疼的药,说您以前用过。”雷鸣一口气说完。 “谁头疼啊?” “沈姑娘。” “芩儿?芩儿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回事?”雷夫人赶紧把药找来,“她在哪儿?赶紧带我去?” 她和我吵架,吵着吵着就喊头疼,然后就晕过去了。啊!!!”雷鸣话还没说完,就被雷夫人敲了一下。 “芩儿脾气极好,身子又弱,你干什么?干什么?要和她吵架?!”雷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连拍了好几下。 “她脾气好?!”雷鸣惊到了,“她简直是头母老虎!一直骂我训我!” 雷夫人的脚步一顿,自己儿子什么德性,还是有数的,立刻又拍了一下,“一定是你做了什么事惹到她了!”然后径直进了芩居。 “云儿,芩儿怎么样了?” “……”雷鸣落在后面,无语望苍天,突然余光看到屋顶有人。 赵箭是空中监视型的侦察箭手,钟云疏在哪儿,他就在哪儿;钟云疏和沈芩一起在哪儿,他一定在屋顶。 本来还觉得蹲屋顶有些无聊,好巧不巧的就看到雷鸣被雷夫人追着打,一想到雷鸣那样长不大还脾气坏的蠢样儿,就笑得停不下来。 下一秒,两人的视线好巧不巧地撞在一起,须臾噼哩啪啦火星四溅。 “你下来!”雷鸣觉得身为刑部侍郎,教训捕快教习绰绰有余。 “……”赵箭才懒得搭理他,沈姑娘没事还好,要是真给气出个好歹来,哼哼,掖庭一堆人都不会放过他,管他什么官职。 “我是刑部侍郎!”雷鸣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小小的掖庭医监都敢对他大吼大叫,好男不和女斗,算了,不和沈芩计较。 可是,赵箭这个捕快教习,竟敢不听他的,这个不能忍! “我是刑部尚书随侍,”赵箭哼哼,“捕快教习只是个虚职,按抓捕人数拿俸银,只听命于钟大人。” “还有,你搞清楚了,捕快教习这种事情,要不是看在钟大人的面子上,我才懒得去做呢!” “……”雷鸣活生生被噎着了,哥身边怎么尽是这种奇怪又嚣张的人? …… 雷夫人进了屋,就看到钟云疏守在沈芩身旁,脱口而出“云儿,药来了!” 钟云疏瞬间接住了小药瓶,拧开塞子,就闻到一股清淡的苦味儿,立刻皱了眉头,这药估计是喂不下去了。 雷夫人没反应过来“云儿,怎么了?这药是沈大人配制的,前些年我头疼到夜夜失眠,就是靠这个药吃好的。” “怎么还不喂呢?” 钟云疏轻轻掰开沈芩的嘴巴,按她之前介绍的喂药法,把小药丸搁在舌头下面,迅速捂了她的嘴。 不出所料,三秒不到,沈芩就不停地扭头侧转,要把药吐出来。 “怎么了?这孩子?”雷夫人惊到了,“这是要吐吗?天爷啊,当时沈大人说,头疼到要吐可不是好事,这可怎么办?!” “义母,她怕苦,从小就不肯吃药。”钟云疏一脸无奈,倒药都是常有的事。 “芩儿,乖,”雷夫人想拉她的手,又怕伤到胳膊,只好轻轻替她顺胸口,“这药是你爹爹亲制的,吃了就不头疼了,啊,乖,吃下去,一会儿雷姨给你吃蜜饯。” 沈芩继续无意识地挣扎。 雷夫人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连哄带骗地又说“蜜饯不喜欢啊,啊,雷姨给你换桂花糖,现在就去给你拿好不好?” “桂花糖管够好不好?” 沈芩突然就乖了,一动不动,白晰的咽喉轻轻地动。 钟云疏能感觉到她在咽药,简直不敢相信。 …… 三年前的冬日暖阳,池水冰薄,聚少离多的沈宅难得家人齐全。 沈石松和沈芪通宵达旦地泡在书房,三餐都是沈夫人亲送过去,当面盯着他们吃完才撤走,否则能原封不动直到结冰。 而沈芩,因为冒雨救治晕倒在沈宅门外的病人,染上风寒,喷嚏咳嗽还发热,尽管如此,仍然不愿意喝药。 “芩儿,桂花糖管够好不好?”沈宅沈夫人端着热腾腾的药碗,像哄孩子似的,哄沈芩喝药。 唬着脸的沈芩,心不甘情不愿的伸出三根手指,“三盒桂花糖。” “好,好,好,”沈夫人看着女儿捏着鼻子灌药,好不容易咽下去,又频频干呕反胃的样子,赶紧替她顺胸口,“三盒就三盒,别把牙吃坏了就成。” 沈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总算把抗议的胃平复好,就看到爹爹和哥哥终于从书房里走出来。 沈夫人赶紧迎上去,还没来得及说话。 沈石松就直摇头。 “夫君,别再想了,不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沈夫人望着沈石松斑白的两鬓,很是心疼。 “爹,哥哥,你们怎么了?”沈芩的风寒挺重,鼻子塞,咽喉肿,瓮声瓮气地问。 沈石松抬手轻触了一下女儿的额头,还是烫手,看看她,又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摇头“没事,你好好歇着,以后救人万不可鲁莽。” “病人已然病了,若是郎中都病了,还有谁来医治病人呢?” “是,爹爹,记住了。”沈芩昏昏沉沉的,尽管觉得他们有事,而且事关重大,想追问个究竟,却抵不住袭卷而来的倦意,只能头重脚轻地回屋躺着。 这一觉睡得极长,出了颇多的汗,沈芩虽然醒了却连眼睛都睁不开,却意外听到爹和哥哥在屋里闲聊,赶紧竖起耳朵。 “父亲,儿去打听过了,钟云疏孤身一人闯到大泽河下游的边境水域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没人知道。” “就算钟云疏最近回来,我们既无人证,也无物证,仅凭猜测,他愿意相信,也无法调查大诚宫之内的事。” “更何况,也许根源还在大诚宫最深处,那就更无从查起了。” 沈芪和沈石松两人背对沈芩站着,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 第149章 与香料有关 , 沈芩听得一个字不漏,是继续装睡呢?还是问个清楚? 沈石松又摇头“芪儿,这件事还是要告诉芩儿,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她就会入宫成为后宫女医。” “后宫是暗藏了最多利益和权势纠葛的地方,如果不让芩儿知道这里的厉害,到时只怕她的命都会丢在那里。” “爹,”沈芪还是反对,“芩儿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入宫为医官,还有,这几日有些同僚明示暗示着,我们家会出医妃,又是怎么回事?” 沈石松长叹一声“若是早知道,为父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芩儿从医!陛下几次探我口风,都被我找理由岔开了,正在考虑安排芩儿远游。” 沈芪楞了好一会儿:“这么说来真有此事?君令?陛下有诣了?还是赐婚?赐给哪个?” “想娶芩儿不止一位王,陛下暂时还没旨意,”沈石松停顿片刻,“我们送芩儿离开永安城,外出游历,等风波平息以后再把她接回来,免得再生是非。” “爹,我这就去安排。”沈芪匆匆离去。 沈石松又探了一下沈芩的额头,见热度已退,这才放心地离开。 沈芩呆若木鸡,好不容易缓过来,第一反应就是不要进宫!不论进宫当女医,还是当妃子,一个都不要! 好在,父母兄长都真心为她着想,替她扫去了所有的麻烦和障碍。 沈芩大为感动,除了让自己快些好起来,主动喝药,反而把沈夫人吓到了。 等沈芩完全康复,为了配合之后的游历,又在沈记药铺坐诊,为女科病人忙碌。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沈芩坐诊回家,见爹爹和哥哥的马车都在,立刻奔去书房,打算和他们讨论病例。 躲在门外的沈芩打算给他们一个大惊喜,万万没想到,听到了里面的大惊吓。 “爹,昨晚又有一名内侍溺水身亡,这绝对不是意外……”沈芪的话音被打断。 “芪儿,没有证据,口说无凭,”沈石松的语气凝重到了极点,“必须找出可疑的物品,或者可疑的人……三个月内,先后有五名内侍三名女使死于非命,不可能这么凑巧!” “爹,术业有专攻,钟云疏已经回来了,为何不告诉他?” “芪儿,内侍死由内务府调查,钟云疏在朝堂之上已经是树大招风,若是他再插手大诚宫之内的事情,只会树敌更多。” “……” 沈芩趴在门边,越听越好奇,一好奇就忘记控制力道,门只是虚掩,并未栓上,哐当一声响,她重心失衡一头栽了进去。 沈石松和沈芪两人吓得差点跳起来。 面面相觑数十秒,三人才找回各自日常的表情。 “爹,哥,我……”沈芩干巴巴地想解释,就被满眼的各种香料香囊香盒等等给惊呆了,完全忘记后面要说什么。 沈芪反应最快地把门栓上,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警告沈芩“平日任性撒娇都随你,不管你听到多少,都不得外泄半个字。” 沈芩自知理亏,连连点头。 “否则,沈家可能会大祸……”沈芪的话还没说完。 几乎同时,“啪!”屋顶瓦片碎裂的响动。 沈石松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谁在外面?!” 沈芪冲出去,环视四周和上下,却没看到任何人影,厚厚的积雪上也不见半点印痕。 …… 沈芩被人中部位的刺痛和极度的恐惧唤醒,笔直地坐起来,眼神从涣散到清明,这才看清雷夫人和钟云疏忧心忡忡的眉眼。 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到了全新的速度,额头冷汗一滴滴滚落,沈芩一时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当下。 “芩儿,你这是怎么了?”雷夫人以为沈芩头疼更厉害了,一颗心揪得死紧,“芩儿,你说话呀。” 沈芩的胳膊没在胸前挂着,双手微微颤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钟云疏,好半晌,才开口“雷姨,我有话想对钟大人说。” 雷夫人探了额头,没有热度,才稍稍放心一些“成,我去嘱咐厨房做些吃的送来,你和云儿说。”说完,就离开了屋子。 钟云疏知道他不该伸手,可是沈芩憔悴悲愤的眼神,扎得他心疼,犹豫片刻,停在半空的手还是轻轻地抹去了沈芩额头的汗珠,嗓音前所未有的轻柔“我在,不怕。” 沈芩一把抓住了钟云疏的手“我也想不通,为何沈家出事这么久,钟大人还发现有至少三批人日夜监视着。如果没有巨额财产,那就只剩下巨大的威胁!” “我刚想起来,爹爹和哥哥前年年底和去年年初,有段时间非常忙,整日不着家;那段时间既没有疫病、也不是制药旺季。” “他们偶尔回家,也是在屋子里通宵达旦,连娘亲都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 “我那时在实践女科,需要找爹爹讨论病例,就去了哥哥的屋子,在窗边想偷袭,却听到他们一直在说,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怎么会有这样的邪药?” “我溜进去,就看到矮几上摆了满满的香料、香粉和薰香成品。” “然后,我就被哄出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惊慌失措,满眼都是恐惧和绝望……”沈芩忽然说不下去了。 钟云疏将沈芩揽靠在胸前“我在,别怕,想得起来就说,想不起来也没事。” “那时候就有人监视沈家,那次我们听到屋顶瓦片碎裂的声音,虽然没找到人,但是,沈家确实从那以后,就变得不太平了。” “到底是什么事?”钟云疏轻抚着沈芩的后背,感觉她在微微颤抖。 “三年前的大诚宫的冬天,是不是连续发生内侍女使意外死亡?”沈芩抬头仰望他。 钟云疏一怔,眼睛飞快横扫左右“是。” “爹爹和哥哥,怀疑与香料有关,”沈芩喘着粗气,停顿片刻又继续说,“他们想告诉你,可是空口无凭,怕给你惹麻烦。” 钟云疏如遭雷击,脑海中无数疑问,看似无关的琐碎事,忽然就有了关联。 。 第150章 此消彼长 , “所以,沈家是发现了大诚宫里的什么秘密,才会落到如此地步?”沈芩的黑眼睛很亮,仿佛池底的黑曜石,含着薄薄的水汽。 钟云疏知道沈芩的性子,认真回答的结果,她必定不管不顾、不眠不休地去追查,可是她的身子很弱,几乎伤到根本。 不行! “剩下的交给我吧,”钟云疏这样劝,“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不要动不动头疼,时不时晕倒,雷姨快被你吓出心疾了。” “可是!”沈芩不甘心。 “你医术精湛无人能及,”钟云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术业有专攻,我有各色线人和友人,往制香方向追查,一定会有收获,放心吧。” “我一定会为沈家讨回公道,你也不能让亲人遥遥担心。” 沈芩还想说些什么,可钟云疏却说得如此有理,只能乖乖听话“嗯。” 钟云疏再舍不得放手,案子近在眼前,也不得不放,嘱咐道“这几日,我会四处走动,你不能离开雷宅,乖乖等我回来。” “不,我要回掖庭,”沈芩不假思索地回答,“在哪儿都可以养伤,我还要请陈娘和工匠们做些东西……” “不行,你还是在雷宅把伤养好,”钟云疏看着她憔悴不堪的模样,“想起来的事情不会再忘记,你还从沈宅抢了那么书纸回来,好好整理,起码是个念想。” 两人视线相撞,互不退让,最后钟云疏轻轻地摸了一下沈芩的头“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堂堂第一女医,两条胳膊老挂着怎么行?” “……”沈芩先是生气瞪他,可是顺着他的视线再看自己,确实很伤残,什么事都做不了,真无言以对。 “听我一句话,”钟云疏正色道,“你也算是要报仇雪恨的人,你的仇家最希望看你什么样子?” “嗯?”沈芩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初监视你家的人,必定也是现在监视沈宅的那批人之一,也就是说,即使沈宅家破人亡,可是威胁仍然在。” “我们暂时不知道威胁是什么,但是当初留你活口,必定是有原因的。” “……”沈芩有些吃惊,“这……” “你们就像太极的两端,此消彼长。你整日忧思过度、时刻想着复仇,以现在的身体状况,用不了多久,身体就完全垮了。” “所以,你必须好好的,好吃好喝好好养病,结交新的朋友,成为强大的人,你越强大,他们越慌张越会露出马脚。” “明白了吗?”钟云疏直视着沈芩的眼睛,没有垂着浓密的眼睫。 “嗯!”沈芩醍醐灌顶一般,从纷乱的迷局中跳脱出来,微笑着扑进钟云疏怀里,“钟大人,你太厉害了!” “……”钟云疏整个人僵成石像,举着双手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刚才还条理分明的大脑瞬间乱成一锅粥,纷乱地闪着一个念头,沈芩……竟然……抱他! 他……被……沈……芩……抱……了…… 抱了…… 等沈芩的兴奋和激动过了以后,才隐隐感觉到钟云疏的不对劲,因为他站得像个人形木桩,而且,他又红了,额头耳朵脸庞……和双手都红得不像话。 “钟大人?你怎么了?”沈芩猛地想起来,他还是个病重号,吓得急忙撒手,“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是不是压到你的伤口了?” 钟云疏的心脏乱跳得像受惊的野马,急忙摆手“没……没有……” 沈芩二话不说,就要扯开他的衣襟,不料,却被他闪身避开,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 这…… 与此同时,沈芩突然跳出一个念头,抱钟云疏的手感真的很好。 …… 接下来的日子,沈芩严格按照康复计划来调理自己,早睡早起,饮食均衡,该吃吃,该喝喝,午休半个时辰,晒晒从沈家捡回来的书页和纸张,然后陪雷夫人逛园子。 雷夫人就像突然多了个知冷知热的女儿,每天一大早,沈芩就来叫早起,然后两人有说有笑地梳妆,主要是雷夫人梳妆打扮,沈芩基本不折腾。 晚上临睡着,沈芩还给雷夫人逗乐子讲笑话,把之前担心得几乎要掉泪的雷夫人,哄得每天都乐呵呵的。 而沈芩,毕竟有个芳龄十八的年轻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血色,再经过每日的药浴和按摩,辅以沈家的药膏,胳膊明显一日好过一日。 唯一可惜的是,在恢复早朝那天以前,沈芩再也没见过钟云疏和雷鸣,连整日嬉皮笑脸的赵箭都没了人影。 雷夫人并不是不担心,而是作为刑部多年的女眷,特别明白,担心并没有任何帮助这个残酷的现实。 恢复早朝的那天,大邺的年尾也一日近过一日。 雷夫人要准备过年的东西,整日和帐房一起,操持得很是辛苦。 于是,沈芩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给午休的雷夫人,好好的做了个纯天然、无污染的水果面膜和手膜。 彩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满脸浅绿的雷夫人,有点害怕,更多的是新奇。 “芩儿,这……”雷夫人刚开口,就被制止。 “雷姨,别说话,说话多了,面膜会有皱纹,拿下来就不好看了。”沈芩有心事或者忧思过度的时候,就会找些繁琐又复杂的事情来做,转移注意力。 所以,才有了自制水果面膜这样的事情。 “真的?”雷夫人半信半疑,虽然觉得是沈芩哄自己开心,但爱美之心人皆有知,还是怀着一些些的希望。 二十分钟到,沈芩取下面膜,让彩云过来看“怎么样?是不是又白又嫩光光滑滑?” 彩云看得直点头“夫人,真的有用!”边说,边取铜镜来。 雷夫人对着铜镜左看右看,伸手一摸的触感,光滑细腻地惊人“芩儿,谁教你的?” “雷姨,我好歹也是女郎中,自己琢磨的。”沈芩这样说,一点都不怕雷夫人生疑,因为沈家秘方药闻名大邺。 沈家秘方,一直被仿制,从未被超越,而且物美价廉。 事实,沈芩的直觉还比较准,印证她烦躁又无聊的,据说去狗爬地及附近实地调养的雷鸣回来了! 。 第151章 犯冲 , 沈芩听到门房禀报雷鸣回来的消息时,大海碗里还有小半碗水果泥膜,本来还打算给雷夫人干裂的脚跟脚踝上也抹一下,听到他正往这里来,想了想“彩云,你也试试?” 彩云刷的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可硬是挤不出一个“不”字,眼神时不时瞅雷夫人。 雷夫人点头“彩云,试试。” “来,坐好,”沈芩把彩云摁在地榻上,“别动啊。” 彩云紧闭双眼,浑身僵硬,还不忘说“谢夫人,谢沈姑娘。” 沈芩三两下抹完,看看还有剩,顺便连彩云的颈项和手都抹了,只留了个干干净净的大空碗。 于是,风风火火的雷鸣像阵风一样刮进屋子里,就被“绿彩云”吓呆了“这,这,这……娘,彩云怎么中毒了?!” 沈芩无奈摇头,然后向雷夫人告辞“雷姨,我先回芩居。” 雷夫人还是希望沈芩陪着“不妨事,不用避嫌。” “雷姨,我上午在芩居晒了好多书和纸页,现在要回去收好。”沈芩觉得自己和雷鸣,用大邺的俗话说就是犯冲,还是少遇为妙。 “沈姑娘,我也去。”彩云蹭地起来,又被沈芩摁住。 “雷大人都吓成这样,其他人就更别说了……哎……”沈芩的话被雷鸣一抓住肩膀的动作给打断了,“雷大人,你干什么?” “彩云到底怎么回事?”雷鸣急了,能对娘亲的贴身女使下手,娘亲哪能平安? “二公子,我没事。”彩云急着解释,可是敷着面膜,说话有些含糊。 “说话都费力了?”雷鸣冲着沈芩大吼出声,“你在雷宅白吃白住,怎么就这么心安理得呢?!到底怎么回事,你个大活人到底能做什么?” 沈芩原本还和雷夫人笑彩云变成“小绿”,被雷鸣这么一吼,三人都有些楞住。 雷夫人正色道“鸣儿,怎么说话呢?这是芩儿见我这几日脸干掉皮,特意调的敷脸泥,说是保养用的,根本不是什么中毒!” 彩云急得连边摆手,一双小绿手更是显眼。 “原来是你做的好事?!”雷鸣更生气了,“你做的这是什么东西?!” 沈芩脾气再好,也受不了雷鸣这种指责,但又碍于雷夫人的面子,只能当他不存在,拽着彩云起来“走,去洗干净。” “走?走哪儿去?”雷鸣从来没有被哪个女子忽视到这种地步,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倍受打击,不依不饶地追问。 彩云真急了,二公子怎么能这样怪沈姑娘呢? “鸣儿!”雷夫人觉得脸面快被他丢尽了,“你给我坐下!” 雷鸣急忙争辩“娘,现在永安城不安稳,上次国公夫人的事您忘了吗?哪能随随便便把东西往脸上抹,万一再……” “你有完没完?!”沈芩真的生气了,“雷大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倒好,连是非黑白都不分了,连我都要害雷姨了是吗?” 雷鸣瞬间被噎到了,可是天大地大男人的面子最大,“你身为女子,脾气这么坏,既不温柔又不贤雅,不知自省吗?” 雷夫人直接把雷鸣摁在地榻上,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你住口,越说越不像话了!芩儿这么好的孩子,哪能让你这么颠倒黑白?” 沈芩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和二傻子置气,可是这个二货说话太气人了,反唇相讥“我脾气坏关你什么事?我就是不温柔,你管着吗?” “你放肆!”雷鸣像被人踩了脚似的跳起来。 “你!”雷夫人生生被气着了,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反省,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儿子? “彩云,洗干净了吗?”沈芩深吸一口气,决定再次无视他,忽然就明白那句“妈妈不让我和傻子一起玩儿”的笑话,因为完全没法沟通。 彩云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从屏风后面绕出来“二公子,您真的错怪沈姑娘了,我不是中毒,好好的!” 雷鸣盯着彩云前后左右地打量,好半晌才确定,她活蹦乱跳,和中毒搭不上半点关系。 “雷大人,您不说些什么吗?”沈芩皮笑肉不笑。 “说什么?”雷鸣懊恼地抓着头发,男人的面子至关重要,绝对不能向女人低头,尤其是沈芩这种嚣张跋扈的女子。 “道歉!”沈芩收了假笑,“诬陷我对彩云下毒,任雷夫人和彩云百般解释都不相信,雷大人,说句难听的,您断案时也这样自以为是的吗?” “你胡说!”雷鸣从袖子里取出一叠纸卷,掷在“断案靠的真凭实据,岂能儿戏?!” “雷大人,不要岔开话题,道歉!”沈芩目不斜视地盯着雷鸣。 “我……”雷鸣憋屈得厉害,不管去哪儿,都有妙龄少女争相围绕,怎么偏偏沈芩处处和他不对付?! “你什么你?”沈芩就这样瞪到雷鸣,移开视线,得了,毕竟她在雷宅白吃白喝白住,卸了雷鸣的面子,也等于让雷夫人难堪。 雷夫人的视线忧心忡忡地在沈芩和雷鸣两人身上来回,雷鸣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可是…… 还是算了吧,沈芩迅速整理好心情“雷姨,冬天太阳下山得早,我回芩居去了。” 雷夫人赶紧吩咐“彩云啊,芩儿的胳膊刚好没多久,你去搭个手。” 彩云立刻跟了出去,只留下雷鸣和雷夫人干瞪眼。 “鸣儿,今日的晚食你别吃了,”雷夫人绷着脸,“我们三人解释你都听不进去,竟然对芩儿说,她在雷宅白吃白喝……” “没有芩儿拼死相救,你现在已经丁忧了!” “你怎么能这样对她说话?!” “娘,”雷鸣鲜少见到娘亲如此生气,“是她先目中无人!” “还不知错?!”雷夫人蓦地站起来,“目中有无人,也要惦量着这个人是不是值得被敬重?!就你和芩儿这几次争吵,你哪次是对的?!” “你目中无人才是!” “去佛堂跪足一个时辰,罚抄《心经》三遍!” 。 第152章 混订的纸页 , 所以,当钟云疏风尘仆仆地赶回雷宅,见过雷夫人以后,就到佛堂外,看了一眼惹祸不小的雷鸣。 这一次,钟云疏没有像以前那样,替雷鸣求饶,而是径直去了芩居。 万万没想到,一进芩居,就见沈芩在收拾行李,彩云在帮忙缝订散落的书页。 “钟大人,我的胳膊完全好了,”沈芩挥了挥双臂,“该回掖庭做些正事了。” “沈姑娘,你要走?”彩云大吃一惊,忽然意识到自己女使的身份,立刻低头。 “雷夫人的身体好转了许多,寒冬需要注意的事项,我已经全部列好交给她了。” “雷夫人说,近年疫病多,孩子生病太受罪,所以,我又给清儿列了一份,平日常带一分饥和寒就行。” 沈芩从双肩包里取出薄薄一叠纸,做成卷交到彩云手中,“彩云,把这个交给雷姨,谢谢。” 彩云把手中的装订之事全部做完,拿着纸卷,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芩居。 钟云疏看沈芩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成,进完晚食,我们就动身回掖庭,李二狗摸底也有了消息。” “嗯。”沈芩闷闷不乐。 “雷鸣自小一帆风顺,又是雷家老么,偏偏又懂得审时度势;唯一不好的,说白了就是有些窝里横。”钟云疏颇有些无奈地解释,雷家老大不在,他又只是义子,身份尴尬。 “哼,”沈芩反唇相讥,“他根本是雷家山大王,整天就是老子天下第一!” “他就是从小被夸大的,忽然有个人根本不买他的账,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想找点小茬,出点怨气,心眼是有些小,”钟云疏评价得中肯,“孩子气太重。” “呵呵,就是你这么宠着惯着,他才会是这种性格和脾气。必要的教训还是要给的好吗?”沈芩第一次惊觉,其实钟云疏对待家人亲友很有点烂好人的意思。 钟云疏嘴角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义父是为了大邺才收养我的,雷宅并不需要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今日,你给雷夫人留了面子,做得极好。” 沈芩惊讶地望着钟云疏,第一次觉得他能理解她的想法和做法“这是当然,我虽然救过雷姨,但是她给了很多报酬和诊金,所以,我不会把这里当成家。” “走吧。”钟云疏和沈芩一前一后,往吃饭的花厅走去。 一进花厅,他们就看到了哼哼唧唧的雷鸣,正摊开在地榻上,不住地揉膝盖,不由地互看一眼,达成了共识。 晚食以后,沈芩不顾雷夫人的再三挽留,执意要和钟云疏一起去掖庭,短暂地休整,她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自然就是做正事的时候。 自始至终,雷鸣都低着头,一个字都没说。 走之前,钟云疏拍了拍雷鸣的肩膀“时局动荡不安,雷宅你要多加小心。”然后,头也不回地提起沈芩的行李,一起坐上马车离开了。 雷夫人站在大门前,眼巴巴地看着马车再也看不到,才由彩云扶着回转。两人开始例行的“饭后百步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芩居。 雷夫人推开芩居的门,明知道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是忍不住想在这儿坐一会儿。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空旷的雷宅,没想到沈芩短短十几日的陪伴,就如此难过。 “夫人,沈姑娘什么衣服都没带走。”彩云把今天晒好的被褥收进柜子,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原封未动。 雷夫人又打开床头的暗格,她送给沈芩的首饰、步摇、坠子都摆得整整齐齐,一样都没带走,不由地叹气“这孩子……和云儿像得紧,和和气气的,心里的主意大着呢。” 钟云疏和沈芩的马车驶出永安城的西大门以后,赶车的就换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箭赵车夫,钟云疏和沈芩坐在里面。 马蹄声在重复完好的官道上得得响。 沈芩随手取出一本极薄的书页,百无聊赖地翻看,看着看着,“咦?” “发现了什么?” “这一张,这一张,还有这一张,都不是这本书里的。”沈芩有些想不明白,原主的记忆里,这些都是认真装订过的,怎么会装错? “写了什么?” “这是我的病例记录,在沈记药铺遇上少见的病人,都会记在这上面,等哥哥或爹爹回来,大家一起讨论药方和其他治疗方法。” “那这些订错的是什么?”钟云疏一目十行地看着,“也是病例啊。” “不对,不是,”沈芩一怔,“这张是爹的笔迹,这张是哥哥的笔迹,这些……”惊得她突然捂了嘴。 “是什么?!”钟云疏靠得更近。 沈芩看了看四周,悄悄凑到钟云疏耳畔,轻声说“爹爹和哥哥记录在案的病人资料,也许和他们怀疑的事情有关。” 钟云疏愕然,只觉得耳朵内里有些痒感,不轻不重的,让人忍不住,又强作镇定“他们不怕被有些人发现吗?” 沈芩浅浅笑“钟大人,我现在有个想法,愿意听吗?” “说。” “监视和查抄的人,并不懂医术,在他们看来,这既不是密方,又不是沈家的器械,所以随手看过就扔,才会让我的屋子里全是纸。” 钟云疏犹豫片刻,点点头“确实,如果是懂医术的人,应该能看出端倪。” 沈芩很快翻完一本,又拿出一本接着翻,又发现了装订出错的书页。 于是,他俩人分工合作,靠三个不同的字迹来区分,等所有的书都翻完,竟然整理出一撂纸页,沉甸甸的。 钟云疏把这撂纸页小心地放入沈芩的背包里,“明日我休沐,一起看。” “好,”沈芩答应得很痛快,“那样,我满墙的思维导图,总算能填满了。” 钟云疏看着脸上渐露喜色的沈芩,她理智而冷静,不爱慕虚荣,也不恃强凌弱,对雷夫人和彩云的态度根本没有区别。 这样的她,在大邺这几年的动荡里,显得尤其珍贵。 而她,此刻就在他身边。 。 第153章 归途不平静(一) , 马车行驶得很平稳,沈芩时不时掀起马车帘往外看,上次夜骑遇伏的惊险,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既使亲眼见到、亲手处理了骇人的伤口,非常确定的、萧瑾是被邺明帝放弃的囚徒,可还是会忍不住担心。 这大概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还是不放心?”钟云疏哪会不明白她的心思,“我把父亲的余部都召集起来了,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会在暗中保护你。” “……”沈芩惊讶极了,他们不是都一战殉国了吗?怎么还会有余部? 钟云疏轻轻地拍了拍沈芩的肩头“擒贼先擒王,主将副将都死了,小兵们自然是安全的。” 沈芩注意到他说话时,微微皱紧的眉头“钟大人,你每次话到嘴边留半句,就会忍不住拧一下眉心,很轻很快,再绷一下嘴角。” 钟云疏猝不及防被拆穿,略尖的耳缘又微微泛红,把视线移到一边。 “说好的坦诚呢?”沈芩说话时,故意带了一点小生气。 “那些人是父亲他们一手挑选和训练起来的,都是以一当十的大邺精锐勇士,殉国那日,父亲知道突围无望,就把他们聚集起来,让他们从绝壁逃生。” “让他们当逃兵?”沈芩惊到了。 “让他们假装当逃兵,把消息送出去,然后与被阻的援军会合,反抄包围,最后保住了无定河边关,两天后各方援军齐聚,把草原部落赶尽杀绝。” “从此,北方边境再无战事。” 只是短短几句话,沈芩却觉得悲凉又难过,钟云疏的父母弃自己保部下、保大邺,获得最终胜利的是大邺,受到封赏的是大邺勇士。 大胜的捷报传回,盼着父母归来的钟云疏却成了孤儿。 马车内极安静,沈芩甚至能感受到钟云疏异常沉缓的呼吸,同时还感受到濒临窒息的凝重,面对他静谧的、不悲不喜的眼神,轻轻的、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 钟云疏整个身躯都震了一下,眼神复杂至极地注视着沈芩的手,又垂下浓密的眼睫,一言不发,却也没抽开手。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沈芩真诚又温和,“你愿意说,我就听着;不愿意说,就不要勉强。改天再说也可以。” 钟云疏重新睁开眼睛,继续“他们得到了最多的犒赏,最后又按父亲说的,领了最多的赏赐解甲归田,度过了平安喜乐的这么多年。” “当然,他们解甲归田也没闲着,绝大部分的赏赐都给了战死同袍的家人;还暗地里收养无家可归或者天赋异禀的孤儿,教他们谋生的技能,或者发挥天赋。” “帮助很多人摆脱了绝境,可以重新开始生活,赵箭的恩师就是其中之一;陈娘跳河轻生,也是其中之一救的。” “……”沈芩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折,“可他们不是解甲归田了吗?种地不是很忙的吗?” 钟云疏忽然笑了,仿佛阴霾密布的天空镂进了阳光,“解甲归田只是个说法,他们原本就是各个行当服兵役挑选出来的,只是又回到自己的行当去了。” “他们做什么的都有,厨子,混混,小偷,屠夫,渔家……用当年的封赏,在自己的行当里做大做强,这些年一直互通有无,互相帮着安置。” “以后你会见到。” “他们说,这不是为自己,是为我的父亲母亲。” “就像当年,我的父母亲去营地把他们挑选出来,给了他们不一样的选择,不一样的希望。”钟云疏很平静,这些话他从未对其他人说过,包括雷鸣和雷夫人。 若是让有心之人知道了这些事情,难保钟云疏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沈石松,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现在放心了?”钟云疏打趣道。 “他们不都做大做强了吗?哪能这么闲?”沈芩不是不放心,而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绪不宁。 “他们自有安排,你就别操心了。”钟云疏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嗯。”沈芩说服自己,不要多疑。 钟云疏向沈芩使了个眼色“赵箭!” “……”沈芩忽然懵圈。 “大人,有何吩咐?”赵箭不止视力奇好,听力也极佳,所以刚才,该听不该听的都听到了。 “恩师在掖庭等你。”钟云疏的眼中蓄了戏谑和笑意,整个人不再是寂寞如雪的画中美人,充满了生气。 “什么?!握草!”赵箭的嗓音陡然高了八度。 两匹马嘶鸣又撅蹄,平稳的马车立时摇晃不定,毫无防备的钟云疏和沈芩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赵箭!”钟云疏凌厉质问,“怎么赶车的?!” “一下就好!”赵箭只回了两个字,五分钟之内就让两匹马平静下来,马车又重新变得平稳。 “怎么回事?”钟云疏一掀车帘出去,双眼立时瞪大。 “大人,您看!”赵箭好不容易停了马车,提着灯笼火把,也一脸的不可思议。 平整的官道上,不知道被什么刨出了深坑,坑大小不一,有些深坑还盖着麦秸和树枝,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段上。 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专陷过路的马车和马匹。 又是埋伏?! 钟云疏和赵箭互看一眼,又一掀车帘进了马车。 赵箭下车赶马,走了不短的路,才把马车领出了“坑区”,才又坐了回去,琢磨着谁会做这些事情。 “怎么了?”沈芩在马车停下的时候,也想出去看个究竟,偏偏赵箭和钟云疏把门帘外堵了个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没什么,天黑灯笼暗了一些,马踢了石头受了惊吓。”钟云疏淡定地回答。 “石头啊?”沈芩半信半疑,石头也好,其他的也行,钟云疏能进来这样坐好,就表示暂时没事。 “现在刚到半路,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钟云疏的手在衣服边缘有些犹豫,沈芩刚才拿开了手,并没有再握他手的意思。 他再怎么喜欢手指相触的感觉,也不能随便伸手吧? “钟大人!”赵箭大叫一声。 跑得好好的马车,陡然偏离官道,车厢向一边倾斜,钟云疏下意识将沈芩护在怀里。 “又遇袭?”沈芩的脑海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 第154章 归途不平静(二) , 危急时刻,赵箭抽刀砍断两匹马的套头缰绳,卸了辕架,两匹马瞬间分散跑开。 “砰!”一声响,马车和车厢撞到了路旁的大树,眼看着倾倒的车厢就这样架在了树干上。 “唔……”沈芩被钟云疏顶在了车厢的一侧,姿势极诡异又亲密,尤其是两人无可避免地脸颊相贴,她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里,着急慌忙推开他“你说让我放心的!” “……”钟云疏第一次无言以对,隐藏的怒火直冲脑门。 “钟大人快出来!树快撑不住了!下面是山谷!” “喀喇!喇!” “咯吱吱……” 车厢在沈芩使力的瞬间,又轻颤摇晃。 沈芩双手抵着钟云疏的胸膛,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睁大了惊恐的双眼瞪着钟云疏“现在怎么办?” “喀喇!喀喇!” 车厢卡在树干上摇摇欲坠,以让人纠心的幅度左右摇晃,树干并不粗,赵箭也估算不出还能撑多久。 钟云疏耳缘莫名红得厉害,单手抱紧沈芩,不让她再随便乱动“赵箭,方位!” 赵箭飞快地绕着车厢跑了好几圈,脚步都不敢重,生怕把车厢颠下去“钟大人,左上东四米处!安全!” 钟云疏被沈芩仰着的小脸看得心绪不宁,单手把她摁靠进怀里“抱紧了。” 沈芩急忙像抱救命稻草似的,搂紧了钟云疏的腰,这车厢晃得太恐怖了。 钟云疏单手抽了九节鞭抖动手腕,在车厢底部借力,九节鞭冲破车厢顶部,他连纵几下按赵箭给的方位冲出车厢,再脚尖借力,横向向东跳跃,最后落在荒草地,就地一滚。 “喀嚓”一声响。 车厢压断了树干,径直坠落山谷,大约是撞在石壁尖锐的岩石上,“咣!咣!咣!”几声,又继续下落。 赵箭急忙冲到断树边,探出头看,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与此同时,沈芩听着骇人的撞击和碎裂声,眼睁睁看着自己似乎又要当人肉垫子,吓得闭上眼睛。 钟云疏突然翻身向下,把自己垫在了沈芩下面,后背被坚硬的荒草梗硌得生疼,看到她毫发无伤、脸色发白的样子,既惭愧又心疼,怒火中烧。 沈芩只觉得身下硬实又有弹性,睁眼就看到额头青筋隐起的钟云疏,立刻连滚带爬地起身,又因为荒草打滑,还砸在他身上两次,让她好想去死一死。 “沈姑娘,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钟大人,快起来!” 赵箭又奔过来,一时不知道该先扶谁,以及怎么扶? 沈芩好不容易手软脚软地爬起来,理智在线,立刻下意识地摸后背,双肩包不知去向,惊呼出声“啊,我的包!” 完了!那些纸页还没来得及整理,怎么办?怎么办? 这样想着,立刻往断树边路去。 赵箭大喊“沈姑娘,危险!不能过去!” 下一秒,沈芩就被钟云疏缠着肩膀拽了回来“我要去捡背包!” “包都在!我扔出来了!”钟云疏轻声安抚,“附近找找。” 赵箭立刻一路飞奔,捡了两个双肩包和其他的东西,秒变“背包客”,大步向他们走来“钟大人的出手还是这么神速,佩服!” “赵箭,你的反应也不错,”钟云疏说完,打了个唿哨,“车马分离得果断,不然我们必死无疑。” 等了好一会儿,两匹马飞奔过来,绕着钟云疏和沈芩蹭来蹭去,不停地摇头晃脑,甩着长长的鬃毛。 沈芩把双肩包背好,气喘吁吁,脸色一阵阵发白“让我喘一会儿,刚才太吓人了。” 钟云疏从袖子里取出一根信箭,扔向天空,信箭咝咝地空中绽出一朵红色的五瓣花。然后,默不作声地陪在沈芩身旁。 赵箭这才有空抹去额头的冷汗,夜风吹过,吹得浑身一哆嗦。 晋王已经伏法,黄羊神教也都看死了,上次设伏的被钟云疏沈芩所伤,不残也伤了,没道理啊? 沈芩喘了一阵才开口“走吧。” 钟云疏把褚红马的缰绳扔给赵箭,把沈芩扶上大黑马,自己翻身跃上。 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向官道奔驰。 沈芩靠着钟云疏厚实的胸膛,惊魂未定地嘀咕“我们偏离官道这么远的吗?”难怪之前来回,都不知道官道附近有山谷。 忽然,远处漆黑的荒草地有个跳动的火光,若隐若现,像浮在草地上一样。 “那是火把吗?”沈芩看了又看,“这大晚上的,怎么还有人呢?” 赵箭瞬间进入备战状态,抽箭搭弓,一马当先。 钟云疏忽然出声“是毓儿!赵箭收手!” 赵箭刚臂力腰力齐上阵,正在一箭射出的时候突然喊停,根本停不住,只能勉强偏了手劲,咬牙切齿地想起之前在男监库房。 沈芩眼睁睁地看着箭向火把射去,担心压倒了一切。 马飞奔,火把也在靠近,最后双方在二十步的距离停下,箭也不知道射去了哪里。 毓儿举着小火把,兴高采烈地使劲挥舞,蹦哒蹦哒地像只小兔子。 赵箭率先下马,一路跑过去。 沈芩也被钟云疏扶下马,紧跟着奔过去。 毓儿举着小火把,颠颠地跑过来,还展开双臂模仿小鸟飞翔的样子。 赵箭速度极快,抱起毓儿夺过火把就是一通吼“你小子不要命啦!怎么又大晚上得跑出来?!掖庭现在肯定乱成一锅粥了!” 毓儿忽闪忽闪着眼睛,只当没听见,硬是挣扎着出溜下去,扑到沈芩面前,果断紧紧抱大腿。 沈芩又惊又气又害怕,一屈膝把毓儿摁在地上,抡起胳膊就是一顿扎扎实实的“蒲扇打肉!”噼哩啪啦地响。 毓儿一动不动,浑身紧绷地硬扛,还昂着头与沈芩对视,眼泪瞬间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哭?你还好意思哭?” “要不是赵箭叔叔反应够快,你就被射成烤串了好吗?他现在用的是硬弓啊,那箭比你还长!” “你是不是又偷跑出来的?陈娘该多着急啊?” 沈芩不骂还好,一骂毓儿哭得更凶了。 。 第155章 归途不平静(三) (打赏加更) , 沈姑娘真是太凶了! 毓儿忽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泪水大颗大颗啪嗒啪嗒地掉,小脸涨得通红,委屈又倔强不认错的样子,既可怜又可爱。 赵箭被毓儿掉泪无声的小可怜样泡得心都软了,早就忘记刚才差点因为这个臭小子扭了腰,刚想上前就被钟云疏的提醒停了脚步,只能默默移开视线。 钟云疏每每看到毓儿,就会想到在繁华的永安城大街上四处游荡的自己,一样的孤苦无依,所以他可以对任何人严苛,惟独对毓儿狠不下心。 可是眼看着毓儿的胆子越来越大,离死亡越来越近,他就觉得,沈芩这样做没错。 “还哭?!” “毓儿,你听好,我今天打你这么狠,就是让你长记性。” “知道生采折割吗?这世上不止钟大人、陈娘、赵箭这样的好人,还有各种各样的恶人,你再聪明,你的力量、速度都比不上他们,一旦被抓,你连救命都喊不了。” “真的哪天你被抓走了,我们边喊边找你,你都没法给我们一个声音!” 沈芩停手,并不是因为怒火渐消,而是实在打不动了。 钟云疏这才走过来,一把拎起毓儿,替他拍掉身上的草屑、擦干眼泪,问“知道自己错了吗?” 毓儿转了转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果断干脆地……摇头! 三个大人,沈芩看向钟云疏,赵箭看向钟云疏,钟云疏把拳头捏得格格响,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出手,不能出手,会把毓儿打死的。 沈芩根本不打算劝。 正所谓夜长梦多,赵箭生怕再出其他状态况,赶紧出来打圆场“钟大人,沈姑娘,我们还是尽快赶回掖庭吧。” 钟云疏高高扬起的手又收了下来“走吧。” 赵箭赶紧捞起毓儿放在前面,不料却被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地拼命挣扎“小鬼,你再乱动摔下去,摔残了摔死了,是你自找的啊!” 万万没想到,毓儿的马术好像还不错,小短腿踩着马镫就溜了下去,硬是抱着钟云疏的腿,要求同骑。 赵箭被毓儿气得鼻子都要歪了,这臭小鬼真是欠揍,太欠揍了! “毓儿,和赵箭叔叔同乘一匹马,快点!”沈芩没好气地看着他,这小鬼今天一顿揍不乖,以后就更麻烦了。 “……”毓儿继续抱钟云疏的腿。 忽然,赵箭在火把摇曳的亮光中,找到了之前射出的长箭,穷人家孩子最懂得节约,赶紧捞起来,正要放回箭囊,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瞬间就两眼发直“钟大人,沈姑娘,箭上有血!” “新鲜的人血!” 钟云疏一怔,随即捞起毓儿,放在沈芩的前面,嘱咐“坐好,驾!” 赵箭立刻紧跟其后。 新鲜的人血代表附近有人,而且此人行踪如此隐密,连他们都没察觉到,必定是旗鼓相当的好手,此地不宜久留。 两匹马又跑了一段路,才回到官道上。 赵箭在前,钟云疏“一家三口”似的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赶往掖庭。 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后面的路途通畅、路面平整的程度,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以至于一路驰骋一路防备,直到远远看到掖庭,还有些不敢相信。 也有意料之内的事,比如,掖庭为了找毓儿,折腾得天翻地覆,魏轻柔着急上火,从男监到女监,到处灯火通明。 花桃提着灯笼,已经把掖庭的密道都找过一遍,从最后一条密道出来,却听到魏轻柔说,还是不见毓儿踪影,又急又累,差点坐在地上。 工匠们把掖庭周围的小路荒地也找过两遍了。 陈娘和女监皂吏们,楼上楼下跑了不知道多少趟,还是没找到毓儿。 男监那边,李二狗带着村民们,也是上上下下搜了好几遍,仍然没有。 一群人从掖庭的各个地方,汇集到一起,结果还是一样。 无奈之下,魏轻柔举着火把,看着一张张满头大汗的脸“男监女监人满为患,这么多眼睛盯着,毓儿不可能躲得了。”?“只有一个可能,他不在掖庭!” 陈娘一听,立刻风风火火地往外走“辛苦大家了,是我的错,我出去找!” 陈虎站在掖庭最高处,在角楼上大喊“钟大人回来啦!沈姑娘回来啦!” 魏轻柔和花桃互看一眼,连个孩子都守不住,哪有脸见钟云疏和沈芩,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工匠们听了,立刻兴奋地从外往里走。 陈虎又嗷了一嗓子“毓儿也回来了!” “毓儿?”陈娘惊到了,“陈大人,毓儿在哪儿呢?!” 正在这时,两匹马停在了掖庭门前,赵箭先翻身下马,把毓儿抱下来;钟云疏先把沈芩放下马,然后再下去。 赵箭一看众人举着火把、着急上火的架式,就把毓儿往地上一放,咬牙切齿地教训“你看看你?害得这么多人扔了这么多事情,只为了找你这个臭小子!” “老子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绝对天天打,打到乖为止!” 毓儿反而像没听见似的,挣脱赵箭,一手拉沈芩,一手拉钟云疏,开开心心地向大门里的角落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李寡妇被抓走、留下来的儿子,哆哆嗦嗦地走出来,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什么玩意儿?”赵箭和陈虎异口同声地问,这俩臭小子在一起,危险程度简直成倍增加。 “我想爹娘和小妹妹了,”李家小子哭得抽抽嗒嗒,“毓儿告诉我,没有爹娘没关系,有钟大人和大家都在,就是家。” “我说不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才把这里当家。” “然后,毓儿就不见了。” “……”众人紧绷的神经在见到毓儿时瞬间解绑,可是被李家小子这么一说,紧张又变成愤怒和疲惫了。 两个臭小子,忙中添乱。 一时间,想教训他俩的掖庭人员,多如牛毛。 “我也有责任,”陈虎心惊胆战地举手,轻轻地说,“毓儿既不对我笑,又嫌弃我,我就对他说,他是没人要了,才被钟大人捡回家的。” 接下来的两刻钟里,掖庭传出拳拳到肉的声音,以及陈虎鸡猫子鬼叫的声音。 。 第156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 一阵鸡飞狗跳,叽哩哇啦鬼叫以后。 臊眉搭眼的陈虎被魏轻柔一脚踢飞挂在墙上,总算平了众人怒火。 两个熊孩子,一个哭得透不过气来,一个倔强不屈地流眼泪,让众人尤其是沈芩哭笑不得。 最后,把这俩熊孩子安顿好,掖庭才恢复了往日深夜的宁静。 沈芩回到了三层的医舍,打开双鱼纹锁,点上蜡烛,看着满墙的思维导图、摸着熟悉的暗格机关……忽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当然,她绝对没有把掖庭当家的意思,而是这里面的东西,凝聚了工匠们日夜赶工的辛劳用心,陈娘的每针每线……这里充满了心意和人情味。 洗漱以后,沈芩以为自己又会躺在床上秒睡,事实上,辗转反侧了十来分钟,她又翻身起来,披上厚实的衣服,走出医舍。 心烦意乱的时候,她喜欢登高望远,以前是,现在也是,享受空无一人的寂静,与之带来的轻松自在。 不用应酬,不用切换各种模式,随心所欲。 寒风刺骨,沈芩又把大帽兜放下,望着远处的夜空中略带微红的彤云,按照习俗,冬天有这种云,预示会下大雪。 屈指算来,到大邺快两个月了,每天都过得极其漫长,身心疲惫像熬了两百年那么久。 沈芩长叹一口气,缩着脖子,搓了搓手。 “怎么还不睡?”钟云疏的声音从斜对面的传来,迎上她诧异的眼神,觉得有些不自在,“想看你有没有再受伤?” 沈芩摇头,随即补了一句“但是我知道,你重伤并未痊愈,今日只怕是伤上加伤,能不能顾及一下身体,早点去休息?” 钟云疏立刻垂下眼睫,半晌,点点头“之前,答应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我已经准备好了,不知道你……” “我吗?随时可以,”沈芩溜哒到钟云疏身旁,上下左右地打量他,“那么重要的事情,还是等你身体好些再说吧,钟大人,晚安。” 然后,头也不回地进屋,关门。 “……”钟云疏的嘴角上扬,她没受伤就好,而且依然冷静,他就可以放心了。 沈芩背靠着舍门,仰头发了好一会儿呆,吹了蜡烛,又躺回床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似乎每次心神不宁的时候,见过处变不惊的钟云疏,就能莫名地安静下来。 为什么呢? 是信任吗?还是多次的生死之交?再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又一次,在这思来想去的过程中,沈芩沉沉睡去。 …… 等沈芩睡到自然醒,又慢吞吞地赖了一会儿床,最后实在饿得不行,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 忽然意识是,这好像是近来,她睡得最踏实的一觉,所以,整个大邺,最能让她安心的竟然是掖庭女监??? 唉,真是太难了。 打开医舍门,沈芩就被门外两个小鬼给惊到了,略一抬眼,又被一片白茫茫给惊到了,一时间分不清哪个震惊更多一些。 毓儿笑得大眼睛弯弯,锁儿半躲在毓儿身侧,有些局促和腼腆,两人明显在这段时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手拉着手,颇有形影不离的趋势。 “有事吗?”沈芩一想到昨晚的乌龙事件,气就不打一处来,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儿去。 “陈娘请沈医监去食堂吃午饭。”锁儿说得有些小声,明显是毓儿的传声筒。 沈芩点头,跟着他俩下楼,然后就被满满当当的女囚区给惊到了,“怎么这么多人?” 锁儿小大人似的回答“都是最近来的,男监都满了。” “……”沈芩忽然就觉得压力山大,本以为回掖庭可以清闲度日,万万没想到,忽然就爆仓了,真要有点什么事,她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不行,她要去找钟云疏。 好不容易走进食堂,只见魏轻柔和花桃穿着崭新的官袍,站在后厨门边,正在说什么悄悄话。 沈芩立刻上前“医监沈芩,见过掖庭主使魏大人,掖庭女监主事花大人,请两位大人安,以后请多多关照。” 魏轻柔一怔,清了清嗓子“平身,免礼。” 花桃没忍住,噗哧乐了“你少来这一套!” “我们忙得死去活来,你堂堂医监竟然临阵脱逃,该当何罪?”魏轻柔站得笔直,仗着比沈芩高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 “呃……回魏大人的话,医监我身不由己,所经之事不能说,请您多担待。”沈芩用最严肃认真的表情,说着最严肃认真的回答。 偏偏花桃就笑得停不下来“你俩真是够了,可以了,可以了,又不是戏文,再演就过了啊!” 魏轻柔大力地拍一下花桃“严肃点!” “哎哟!”花桃仿佛挨了如来神掌,瞬间肩斜扭腰,连退了好几步才停住,好不凄惨,“主使大人,下官知错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官场女性可盐可甜,演什么像什么;短短十几分钟,什么恶毒上司欺压下官,下官忍辱负重不敢吭声……都演了个遍。 赵箭笑得趴在矮几上,就差捶两下了。 陈虎昨晚被揍得鼻青脸肿,再怎么神经大条,也知道这种时候,别人笑可以,他笑绝对不行! 坐在角落的钟云疏,表面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心想着沈芩哪来这么多鬼点子?作为一个决意复仇的女子,她总能超出他的想象。 “开饭啦,”陈娘在后厨里一声喊,“今儿天太冷,我就做了面鱼儿汤,预备了肉末、葱花、大酱还有炸小鱼干,大家喜欢什么搁什么,管够。” 经历过掖庭最艰苦的“按体形分吃食”的日子,陈娘的每次“管够”,都能让每个人心生雀跃,今天也是一样。 每个人都捧着大海碗,给里面搁了各种爱吃的料,喝一口软滑的热汤,就能把外面的寒意驱得干干净净,暖到心里去。 毓儿捧着大海碗,再次硬挤到了沈芩和钟云疏中间,锁儿满眼羡慕,却只敢怯生生地蹲在陈娘身旁。 吃着吃着,沈芩突然开口“钟大人,这么大的掖庭,这么多人,只有我一个光杆儿医监,会活活累死的。” 。 第157章 掖庭医舍 , 众人全都停顿一下,然后齐刷刷地看向钟云疏。 钟云疏早有准备,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纸卷“掖庭医舍按规制,设有医监一人,统管男女监,各监可各设郎中三人,药材仓禀各两人。若疫病爆发,可向惠民药局和太医院求援。” “哦,”沈芩低头,“请钟大人给人。” “永安城仍在重建中,郎中不足,不可派发,掖庭自谋,”钟云疏把邺明帝的旨意说得一清二楚,“另,需节俭。” 通俗点说,现在郎中缺得厉害,永安城都顾不过来,向掖庭派郎中是不可能的,你们自己想办法,而且要记得省钱。 再直白一点,要人没有,要钱也没有。 沈芩瞥了钟云疏一眼,动作极小,但很确定他能发现她的吐槽,这不是明摆着坑人么?邺明帝那个老人家,真是坑人没商量。 钟云疏不假思索“掖庭之内,尽可挑选。” 沈芩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这是掖庭!每个人都是犯了事才进来的!她根本没人可用! 陈娘自告奋勇“沈姑娘,如果忙不过来,我可以帮你打个下手。” 花桃对沈芩可大方了“女皂吏里,你随便挑。” 工匠们也表态“沈姑娘,有什么想做的,尽管提。” 沈芩立刻站起来,对着大家深深一揖“沈某在此谢谢大家。” 大家微笑表示,不用谢。 “那……我就不客气啦。”沈芩在天牢待着无聊,除了萧瑾的治疗方案,还想做很多现代的医疗器械,画了草图。 “钟大人,是您说,人让我随便挑的。” “是。” “之前在女监熬药的那个奇女子,我要用。” “准了。” “我要收女弟子,教她们一些常识和常用的外伤处理方法。” “准了。” “掖庭各囚室通风不良,卫生极差,以预防为主,我要对囚室层区稍做改动。” “准了。” “……” 食堂每个人都吃惊不小,除了钟云疏。 赵箭惊呼“沈大人,您是不是昨晚没睡就光想这些了?” 沈芩喝下最后一口面鱼儿汤,心满意足,才丢个他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不啊,我刚想到的。” 赵箭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地把“骗人”二字咽回肚子里。 沈芩忽然又补充“之前疫病时,我就想过。以后新进犯人,要像之前那样先清洗身体、更换衣物,隔离三五日,确定没有生病再关入囚区。这样要防住了外来的。” “囚室内每日清扫,吃煮透的食物和熟水,通风良好,定期放出来晒太阳……就可以预防绝大部分的疫病。” “还有……”不好意思的很,沈芩有一分心虚,基本照搬了现代的监狱卫生安全制度。 一下子,食堂里所有的人,包括钟云疏,对沈芩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然后,沈芩从双肩包里取出两撂图纸,一份给工匠们,另一份给陈娘。 “钟大人,工匠们和陈娘都这么辛苦,您不考虑让他们领些薪俸什么的?他们也有家人要照顾,陈娘以后也有点小钱钱可以安度晚年啊。”沈芩觉得有必要提一下。 钟云疏笑而不语。 工匠们立刻站起来“沈大人,钟大人有给,而且给的不少,还照顾着我们的家人,我们都感激不尽。” 陈娘红着眼圈站起来“沈大人,钟大人很照顾我,你们都是很好的人,能跟着你们,能做些事情,我这辈子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钟云疏搁了碗筷“我还上书一份,以后隔离衣这些物什,都由掖庭女囚制作,按件卖给太医院和惠民药局,所得利润还可以分担掖庭开销。” “女囚们按制作量领报酬,等出狱那日也不至于身无分文。男囚们可以抽去做徭役,供饭食即可,出狱时同样可以有一些微薄的收入。” “这样可以最大程度节省掖庭开销,魏大人,花大人,你们意下如何?” “听钟大人安排!” 这些决定说起来,也就是十多分钟的事情,实施到位,却需要不少时间和人力。尤其是沈芩的主意,落实下去,更有难度。 于是,午饭时间过后,大家重新回到日常忙碌的状态。 正在这时,又有口谕传来“封陈虎为掖庭男监主事,统理男监事务。” 陈虎既开心又难过,接了官印和官袍以后,更是哭笑不得。原因无他,上任的新官鼻青脸肿、只有一条胳膊,自大邺开国以来也是独一无二的。 沈芩给钟云疏提了一堆不小的难题,回到医舍的她也没闲着,立刻把双肩包里的那些纸页全部取出,按照可能的时间顺序,一张张挂在木板上。 钟云疏说得对,想要报仇,就必须自己强大;如果仇家很强大,就必须联合其他人一起,变得更加强大。 沈芩现在的目标有二,一是找到沈家诊箱和秘方;二是破解这些奇怪纸页,到底挟带着什么样的信息,才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沈芩窝在医舍,埋头解谜的时候。 钟云疏又来敲门。 “钟大人?”沈芩有些惊讶,他在掖庭因为人多嘴杂,非常顾及男女之防,怎么会这样找过来。 钟云疏进了医舍,关门,给了沈芩一个小字条。 沈芩看到字条上的爆炸消息“废晋王萧瑾,子夜亡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前对自己的恶行恶状很是后悔,愿意向邺明帝请罪。” 钟云疏等沈芩看完,就把纸条扔进火盆里,神情凝重。 沈芩目瞪口呆“萧瑾死了?!怎么可能?” “另一封雷鸟信说,萧瑾是伤重不治而死的。” “不对!”沈芩仔细回忆了离开时萧瑾的样子。 “萧瑾的伤虽然重,但是未伤及重要脏腑,以天牢那间房子的干净程度,伤口感染到感染性休克死亡,需要不短的时间。” “感染性休克的时候,人是昏迷的,哪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钟云疏拧了眉心“你确定?” 沈芩郑重其事地点头“他死得太快了。” 。 第158章 老狐狸精 , “陛下深夜得知消息,吐了一口污血,”钟云疏的眼神暗藏鄙夷,“刘太医仍然束手无策。” 沈芩忍不住翻了一个大白眼“这群太医算是怎么回事?动不动就束手无策?行不行啊?不行赶紧换人吧。” 钟云疏笑而不语,不知道刘太医听了这话,有何感想。 沈芩看他笑容微妙,立时背后发凉,存着一丝侥幸,歪着头扮可爱,问“不会又要我进宫吧?这种情况,我进宫也没什么用啊……” “不,陛下的身体正在好转。”钟云疏又一次被沈芩精湛的医术折服。 “什么?”沈芩傻眼,“这种重大打击,陛下怎么扛得住的?” “自你离开以后,陛下命令内侍官,床榻上所有的锦被垫褥全部更换,凡进入长生殿的物品不再使用任何薰香,每日开窗通风,每隔几日就换一枝腊梅插瓶。” “长生殿内的所有器皿全都换成素白瓷,女使每日按你所教帮助陛下做操……陛下按时早起、午休……动静有度。” “长生殿旁的偏殿,辟为临时厨房,取未落地的雨水或雪水备用。内侍官掌厨,按你给萧瑾订制的膳食单准备一日三餐,三菜一汤,食材只吃当时新鲜,不论贵贱。” 沈芩有些懵,帝王之家最讲究饮食起居和衣饰薰香,不然怎么彰显权利和地位?邺明帝过这样简朴的生活,从内侍到满朝文武肯定会反对。 钟云疏继续“陛下第一次早朝,就颁布罪己诏,誓与百姓甘苦与共,度过难挨的冬日。满朝文武立刻跪下,愿以陛下马首是瞻,一起同甘共苦。” “皇后身体力行,拔簪退镯,拿出私库内的封赏,后宫嫔妃、才人、贵人誓与皇后一起,攒裁节俭,为陛下分忧。” 沈芩听着听着,立刻想到宫庭剧和帝王剧里的桥段,不知道满朝文武和后宫嫔妃们背地里要心疼到什么地步,实在没忍住噗哧笑出声来。 “怎么了?你笑什么?”钟云疏拧了眉心,她到底有没有在听? “雁过拔毛,陛下英明,”沈芩眨了眨眼睛(根本就是老狐狸成精),“结果呢?” “结果,永安城再建款项已全部落实到位,户部出钱、工部出建造、兵部出人,少则两年,多则五年,永安城会焕然一新。” “暂居在寺庙道观里的百姓,都得到了救济,过冬没有问题。” “疫死的百姓全都火化,并在城外建了大片墓地,供清明时祭奠。” “刑部抓了一批聚众闹事的地头蛇,震后囤积药材米粮的店家掌柜全部批捕……” “囤积药材的药铺涉及太医院院判的亲信多名,大理寺正在全力追查。” “……” 沈芩连连点头“不错。” 钟云疏不太满意“就不错二字?对于陛下,你不再说些什么?” 沈芩装傻,直到被他盯着心跳加速“想说什么直说呗,钟大人,您这么光明磊落的人……” “你怎么知道陛下是中毒?”钟云疏不再掩饰蓝黑眼瞳,就这样注视着沈芩。 “……”沈芩沉默片刻,双手一摊,“我猜的,哎,不对,所以陛下才用罪己诏,把长生殿用这样的方法严密保护?果然是个成精的老狐狸。” “陛下擅长权谋,一箭双雕都入不了他的眼,”钟云疏欣赏沈芩毫不掩饰的脸色变化,“常伴左右者,不能有半点松懈。” “等一下,钟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沈芩被他突然的拐弯怔住了。 “接你入宫的马车就在掖庭外,内侍官亲自来迎接,”钟云疏的双眼盈满笑意,“更衣吧。” “啊……我真是太难了!”沈芩抱头哀嚎一声,就转入里间,打开柜子找衣服。 换上掖庭医监的全套皂色衣服,束腰带,再把超长头发编成麻花辫又盘了两道,总算把造型奇特的黑色官帽顺利顶在头上。 掖庭医监在大邺的官场里,通俗说法就是九品芝麻官儿,五品以上的官袍分官常袍和面君袍。 自大邺开国以来,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机会面见君主,机会有多大呢?多则一年一次,少则十年一次。 五品以下的官员呢,基本没有。 谁能想到,小小九品官儿,哪有机会面见君主呢? 所以,掖庭医监没有面君袍,全套行头都是素灰色,没有任何珠玉点缀,连盘扣都是素色布缠的,远看就像套了个灰麻袋,谁穿谁丧气。 更何况,谁还指望掖庭能出个神医?白日做梦还差不多。 所以,不管愿不愿意,都没有其他衣服可以挑。 好在,沈芩天生身材高挑、举止端庄,这套行头上身,非但不难看,反而显得英姿飒爽。 钟云疏看得一时移不开眼睛。 沈芩深吸一品气,背上双肩包,没有忽视钟云疏的异样,转了转眼睛,秉持生活苦闷,需要乐子,笑眯眯地问“钟大人,这身怎么样?” “……”钟云疏迅速移开视线,“嗯。” “钟大人,您的耳朵红了,”沈芩笑得温婉,他果然很好逗,“为什么不回答?” 钟云疏走得飞快,“挺好。” 然而,等沈芩看到掖庭外的车驾时,傻眼转向钟云疏“钟大人,我这么低微的官职,坐这种规制的马车,还没到永安就会被言官们拿奏本砸死吧?” “是。”钟云疏的眼中尽是赞赏。 于是,沈芩恭敬低头“钟大人,请上车,卑职骑马随行。” “此车是专程来接你的,不是我。”钟云疏一声唿哨唤来大黑马墨云,翻身上马。 “……”沈芩暗自庆幸,幸亏有原主的记忆,还有钟云疏的提醒,不然就这么进了马车,还不知道有多少惊涛骇浪等着自己呢。 内侍官的脸上堆满笑容“沈医监,请上车。” “不了,”沈芩深深一揖,“下官骑马即可。”并且再三坚持。 内侍官在冰天雪地里,三请五请以后,见沈芩心意坚定,也就不再说什么。 钟云疏让人把褐红马包了马蹄,才让沈芩上马。 迎接入宫的队伍这才启程。 。 第159章 中毒还是生病? , 钟云疏在马车左侧,沈芩在马车右侧,在冰天雪地里,不远不近地跟着马车。 沈芩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空旷寂寥的雪景了,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渺小得比一片雪花大不了多少,身不由己地经受风吹日晒。 因为不知道入宫会遇到什么,要面对什么,一切都未为可知,一切都不确定。就这样,沈芩的悲愁思绪占了上风,恨不得化成一片雪,就此放弃。 正在这时,与另一侧的钟云疏,视线交汇,似乎从昨晚开始,或者更早时候,他对她就不隐藏蓝黑双眼,就像他做好了坦诚的准备。 她好歹是大邺人,而他其实与大邺的关系不大。 她为了替沈家申冤,他又是为了什么而如此执着呢?嗯,这是个好问题,到时一定记得问他。 北风呼啸,吹得地面的积雪像浮尘舞动,荒草荒山在阳光下亮得耀眼。 等他们到永安城外时,已近傍晚,进入大诚宫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层层通传以后,内侍官在前引路、钟云疏在中间、沈芩在后面,先后进入长生殿。 邺明帝靠坐在床头,捧着手炉,就着横置的床上小几,翻看奏章,精神比上次离开时好了许多,体力似乎也增加了不少。 “臣钟云疏见过陛下。” “罪女沈芩见过陛下。” 两人异口同声见礼,又同时行礼,然后保持着恭敬的姿势。 邺明帝这才转过头来,掀起脸上层层皱褶,眼神炯炯“云儿,沈家丫头,你们让孤好等啊。” 两人只是行礼。 “好了,平身,赐座,看茶。” 邺明帝刚直了一下腰,立刻就有内侍把小几撤走,另有女使上前按肩捶腿。 沈芩默默吐槽,权力真是个好东西,至高无上的权力更好。 邺明帝觉得四脚松活了一些,向“你们都退下。” 很快,长生殿的花窗全部关好,门也关上,只剩下邺明帝、钟云疏和沈芩三人。 “沈家丫头,”邺明帝不怒而威,只瞥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孤是中毒?” 沈芩自从被钟云疏提点过,准备了最恭敬的一面“回陛下,罪女不敢。” “说来听听,”邺明帝只拣想听的听,“你是如何想到孤是中毒的?” “没想过。”沈芩实话实说。 “那你是怎么想的?” “回陛下,罪女早前学医需要看很多病人,男女老幼都有,老人尤其是久病卧床的老人,整个屋子都会有各种不好闻的味道。” “照顾的人精心一些,味道会轻一点;不照顾的,有时连门都走不进去。” “陛下是君主,久病卧床自有内侍、女使和太医轮番照料,不会有难闻的味道,但是,也不能散发清香。” “事有反常,自然需要多想一些。但我并没有想到中毒,只是觉得薰香也好、檀香也罢,总是比不过腊梅天生的冷香。” “而且,屋子长期封闭、不进阳光,寻常人都受不了,更别说病人了。”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人也是一样,所以,我就请陛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想说,这是歪打正着?”邺明帝明显不信。 “千真万确。”沈芩很实诚,没事想那么多,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 邺明帝注视着沈芩“抬起头来。” 沈芩立刻抬头,坦然迎上邺明帝的视线。 “萧瑾昨夜死了,”邺明帝面无表情地开口,仿佛说的是一名内侍,或者连内侍都不如,“沈家丫头,你以为如何?” 沈芩看似答得随意,每个字都是琢磨过的“陛下,那日我去天牢,本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离开时他勉强还能说话,但身体非常虚弱。” “病情可能瞬息万变,离开到昨夜已经十日有余,”沈芩如实相告,“我没有想法。”说完,又低着头。 “云儿,天牢和大理寺已经全部排查过,所以,你以为如何?”邺明帝突然话锋一转,仿佛剑指钟云疏。 “陛下,不如传昨夜天牢值守当面询问,”钟云疏是刑部尚书没错,但是刚上任也没几天,“据臣所知,有人提审。” 邺明帝眯着的眼睛,立时睁开,与钟云疏对视一瞬,又随即移开,“孤都未提审,谁敢提审他?” 三人都不作声。 沈芩继续在心里暗暗吐槽,哪个争王位就是哪个啦,还用问? 一时间,再无人说话,只剩诡异的静谧。 “云儿,你和沈家丫头去天牢替孤走一趟,”邺明帝隐在宽袖里的手指,捏得指节泛白,可是脸上却半点不显,“孤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走的?” 沈芩立刻行礼“陛下,隔行如隔山,沈家行医,却不是仵作,恕罪女无知,无法探查。”她才不要去验尸呢,又不是法医! 邺明帝忽然改变主意“云儿,替孤去天牢传话,他身上已经有伤,还是留个全尸,莫再挨刀了。” “是,陛下。”钟云疏行礼后,大步退走。 沈芩心里一阵阵发慌,完蛋了,要独自面对老狐狸精,这可怎么办? “沈丫头啊,”邺明帝招呼着,“替孤把个脉,看看有剩多少时日,孤好着手安排。” 沈芩惊愕不已,这老家伙竟然把掉脑袋的事情,说得如此轻巧? “丫头!”邺明帝很不高兴地伸出手。 沈芩惴惴不安地走上前,琢磨着万一把脉出来不行,该怎么说。 “不要像太医院那群饭桶一样,”邺明帝更不高兴了,“快点。” “是,陛下。”沈芩从双肩包里取出一个陈娘缝制的软枕,垫在邺明帝的手腕下,心平气和地开始把脉。 把完一遍,换手;再把一遍,再换手,如此这般,反复了好多次。 “如何?”邺明帝耐着性子追问。 “少则一年,多则……”沈芩显出最职业的一面,“不超过三年,陛下,罪女只有这些能耐。” “来人!”邺明帝怒喜不形于色,“传太医院正判来见。” 守在外面的内侍官立刻匆匆而去。 沈芩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是要和姓刘的当面对峙吗?为什么她遇到的姓刘的,没一个好人呢? 。 第160章 看狐狸戏 , 大约一刻钟,刘院判就进了长生殿,见到邺明帝就行跪拜大礼。 沈芩的眼神带着冷意,上次在天牢里针锋相对,他那一身狂妄的戾气,咄咄逼人的样子,让人印象不深刻也难;到了邺明帝前,却乖顺得像条哈巴狗。 真是呵呵。 相对于熟悉的古代君臣礼,大邺的礼仪并不沉重,即使面君也不用下跪,行礼即可;只有祭祀大典才需要下跪行礼。 这刘院判一下跪倒,不知道又要作什么妖蛾子。 “刘卿啊,孤这记性也时好时坏,你今年多大了?”邺明帝眼神有些迷糊地问。 沈芩绷着脸,不泄露半点情绪,心里疯狂吐槽。 邺明帝刚才还英明神武地不行,突然秒变痴呆笨老头,而且,他还老得很彻底,连平身都没喊,就让刘院判这样跪着。这老狐狸精想干嘛? “启禀陛下,臣五十有三。”刘院判高声回答。 “替孤把个脉,”邺明帝一脸糊涂样儿,“瞧瞧孤……还有……多少日子……”仿佛疲惫至极,随时能睡过去。 刘院判起了两三下才起来,长生殿是暖和的,地上却凉得很,刚才这一跪的时间并不短,一时间腰酸背疼。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榻前,从诊箱取出软枕,轻触邺明帝手腕。 三五秒时间,就触诊完毕。 其他什么检查都没做,和沈芩反复把脉、望闻问切的复杂操作,形成鲜明对比。 “陛下请放心,身体无恙,疲惫困乏与陛下近日操劳过度有关。”刘院判反复斟酌,才说出这个答案。 “孤还有多少日子?”邺明帝仿佛没听见,继续问。 “回陛下,您身体安好,定然寿与天齐。”刘院判恭敬回话。 “……”沈芩保持低头状,遇上爱听奉承话的君主,这样说肯定没问题。 可是眼前的是邺明帝啊,没错他老了还病了。 就这样风烛残年的老人家, 能在宫变时,为了守护江山社稷,以一己之力对亲儿子下手,毫不留情扔进天牢。 刚才还紧盯着她逼问是否是中毒,这是个察觉到危机四伏的君主,最清醒理智。 刘院判的这种回答简直是种侮辱,当他是傻子吗? 果然,邺明帝的眼神变了,额头爆起了青筋,却很快平复,鼻音略重地哼哼道“好,很好。” “身体无恙,寿与天齐,嗯,听着真舒坦。” “来人,赏东海珍珠一斛。” “是,陛下。”内侍官立刻传话,很快一斛东海珍珠就传到了刘院判面前。 沈芩瞥了一眼,顿时两眼瞪圆,大邺的珍珠这么大颗的吗? “谢陛下。”刘院判立刻下跪行礼,双手高高举起,接过铺着红稠的托盘,大步走了出去,经过沈芩身侧时毫不遮饰春风满面。 “……”沈芩低头眨巴一下眼睛,五十三岁的老人家竟然还这么沉不住气,啧啧啧,为了一斛珍珠就得意忘形,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咝,不对,沈芩心里咯噔一下,刘院判身上有一股极淡的香味,似曾相识。 “沈丫头,”邺明帝又换回洞若观火的眼神,“羡慕么?” “不。”沈芩摇头,坦白得很,对付这种老狐狸装傻不如真傻,说实话总是没错的。毕竟,邺明帝现在太需要听真话了。 “你方才说,少则一年,多则三年,这两年来去可有说法?”邺明帝追问。 “陛下如果能保持这样的作息,争取早日下床活动,避免一切补药,膳食均衡的话,可能会有三年,前提是,这三年不能再有心绪的重大变化。毕竟忧思悲恐惊,都对应脏腑运行,影响很大。” “少则一年,就是陛下不顾身体状况,积劳难返;或者出什么意外伤身,那就很难说了。”沈芩说完,行礼又站到一旁。 邺明帝有些累了,摆了摆手,内侍官福德立刻上前扶着躺好,掖上被子。 沈芩思来想去,向福德悄悄使了个眼色。 福德对邺明帝忠心耿耿,一见立刻凑过去,两人转到屏风外。 “内侍大人,陛下每日都会这样很精神,忽然又不精神吗?”沈芩总觉得刘院判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怪异,却又没有实证。 “陛下的精神头大不如从前,现在每日早朝旁听,还要指点监国,批阅奏章,到这个时候总是很乏。”福德说话完全是看人下菜,平日嘴紧得堪比蚌壳,但是自从目睹沈芩的拔刀术,疑心在她那里是不存在的。 “陛下每日传几次太医?” “按太医院规制,太医每日来请两次安。” “都是刘太医来吗?” “基本都是刘院判,沈医监,你这是何意?” 沈芩正要继续问,忽然屏风里传来邺明帝的声音“孤都听到了,进来说话。” 福德和沈芩面面相觑,怔住三秒,只得再走进屏风里。 “说实话。”邺明帝此刻,全身上下最有力的仍然眼睛,眼神犀利。 “刘院判每次来都行那样的大礼吗?”沈芩继续问,“为什么?” “沈丫头,把话说完。” “你们闻到刘院判身上的香味了吗?”沈芩的视线在他俩身上移来移去。 “咝……”福德摇头,大邺有配戴香囊香包的习惯,每日接来迎送那么多人,鼻子如果是个人也肯定乏透了,哪里还闻得出来? “什么样的香味?”邺明帝盯着沈芩,“孤记得你父亲说过,你这孩子打小就和旁人不同,不爱闻香,也从不戴香囊香包,嫌味道太大。” “陛下记性真好,”沈芩点头,“有些类似安神香,但是香味有变化,也就是一息之间闻到的。” “福德,你来。”邺明帝吩咐。 福德立刻凑过去,听了一会儿,然后又出去了。 过了不短的时间,福德又捧着一个蒙了红绸的托盘进来,搁在矮几上“沈医监,请。” “这是今日进入长生殿的大人们的香囊,全在这里了。” 沈芩有些洁癖,也不太愿意凑近闻,就把香囊挂在各处,走出大殿呼吸新鲜空气,再走进来侧身闻一个。最后选出的香囊,正是刘院判的,香味与她在沈宅闻的细香相似。 。 第161章 上香寻了尘 , 沈芩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又和黄羊教有关? 下一秒,这个念头就被她否决了,萧瑾都死了,黄羊教一群人都在大理寺黑岩狱里蹲着呢,怎么还没完没了呢? 没道理啊。 而且,如果遇上其他难题,比如做饭烧菜、刺绣织布……甚至于验尸当仵作,以她的学习能力,只要下定决心,没有一项是琢磨不透的。 可是……香这种东西,身体先天敏感,她就算心有余也力不足。 毕竟,从小到大,她只能闻自然香味。但凡经人手加工的,不管多细致用心,闻得稍微久一些就会不舒服,再久一些十之会吐。 父亲沈石松也没有办法,还是娘亲最善解人意“有人不爱吃鱼,有人不爱喝茶,芩儿不爱香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沈芩就和各种香料香囊香包,渐行渐远。 以至于,现在闻着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香,真是……太难了。 “陛下,术业有专攻,不如找调香师、制香师来瞧瞧,罪女实在查不了这些东西。”沈芩实在很为难。 邺明帝沉默片刻,摆了摆手“也罢。” 正在这时,钟云疏从天牢回来了,听沈芩把事情讲完,走近屏风“陛下,刑部侍郎雷鸣在追查此事,是否一起追查?” “不,宫中之事,自有内务府。”邺明帝没有片刻迟疑。 “陛下,大泽河活祭、符纸、信香和细香,全都和黄羊神教有关,牵连甚广,高门显贵、寺庙道观、平民百姓都牵扯其中,查起来极其艰难。” “发展如此迅速,没有权利和利益驱使,远远不可能有现下的规模和影响。” “陛……”钟云疏还想继续说,却被邺明帝挥手制止。 “如果黄羊神教是萧瑾一手建立,那么他宫变失势之时,树倒猢狲散,就应当消声匿迹。可是,并没有。”邺明帝满布皱纹的脸庞,仿佛又苍老了几岁。 “若他真的影响甚广而且根深蒂固,昨晚如何会猝死?” “还有,刑部今早递来的奏章,凡晋王府登记在册的田产住宅铺子都已查封入案,虽然总数额堪比国库,但是与符纸收益相比,仍然是个小数目。” “那些银两去哪儿了?” “陛下,下官会追查到底,”钟云疏立刻应声,“随时发雷鸟信报于陛下。” “下去吧。”邺明帝躺在床榻上,气息不稳。 沈芩被他俩的虚虚实实,这个比那个比,听得直犯困。 “福德,送他们出去,孤乏了。”邺明帝闭上眼睛。 “是,陛下。”福德立刻应下,殷勤地送到长生殿大门边,“沈医监,陛下的食方要不要改?” “不用,这个食方可以用整个冬天,不着急换。”沈芩的食方是按《营养学》卧床病人宜忌来编排的,都说药补不如食补,可是药比食快,食补效果稳固时间却有些长。 “沈医监何时再来?”福德出品的话咽不回去,随即抽了自己的脸,“瞧我这张嘴哟,大人可别见笑啊。” “这个要看陛下的意思,”沈芩浅浅笑,“内侍大人多费心了。” “份内之事,当不得费心二字,”福德的圆脸笑起来很喜庆,几次欲言又止,瞧着四下无人,才小声提醒,“上香寻了尘。” “两位大人慢走,奴要去候着了。”说完,就让人开了大门送客。 钟云疏和沈芩提着灯笼一路走,一路琢磨。 “这是古诗词吗?”沈芩以为是大邺的哪位诗人所写。 “不是。”钟云疏摇头,暗示大诚宫内不是可以闲聊的地方。 “那我们回掖庭吧。”沈芩立刻心领神会。 忽然,钟云疏的身体有些紧绷,沈芩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拱形石桥上站着一群言官,视线交汇就知道他俩被他们观察着。 “石桥是必经之路,”钟云疏察觉到沈芩的想法,“没必要让着。” “你们有过节?” “没有。” “什么过节?”沈芩追问。 “……” 两句话的时候,言官们已经到了他俩面前,互相一拱手“恭喜钟大人,贺喜钟大人,青年才俊就当上刑部尚书。” “不敢。”钟云疏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可是在沈芩看来,他像被苍蝇围住一样烦心。 “恭喜沈医监,贺喜沈医监,”言官们又一致看向沈芩,“沈医监不愧是沈大人之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谢各位大人,告辞。”沈芩的嗓音柔软,身体语言恭敬,可是身体却极度抗拒。 当初要不是这群言官闲着没事,左一本奏章右一本奏章,盛赞沈家医德双全,沈家也不至于去趟大泽河那个浑水。 所谓“杀人不见血”,就是大邺的言官们。 “沈医监,奉劝一句,八字不够硬的话,还是小心为妙。”一位言官对沈芩说话,眼神却落在钟云疏身上,一个脏字不带,就这样骂钟云疏。 “多谢。”沈芩觉得难得进宫,君心难测,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了,完全没必要和他们针锋相对,平白树敌。 “沈医监,在掖庭好自为之,切莫再犯你父兄之错!”一位言官言辞犀利地警告。 沈芩刚才已经错身走过,一听这个猛地回头,只见一位极其年轻的言官,长相堪称美少年,只是说话太扎人。 钟云疏极为傲慢地瞥了年轻言官一眼“觅虹桥上,哪有你说话的份?” 年轻言官挺直了腰板“乱臣贼子既然做得,则人尽可言。沈家之女原为罪女没入掖庭,摇身一变成了掖庭医监,想来钟大人功劳不小吧。” 沈芩平白无故被扎,本就在隐忍,没想到这货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蓄意揣测他们男女关系,永安城的疫病怎么没染上他呀? 其他言官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从眼神和表情来看,围攻钟云疏是驾轻就熟的事情。 钟云疏要口才有口才,要文采有文采,可是遇上这群人,就一点都不想浪费口舌,手中的灯笼突然腾空而起,冲着各位言官绕了一圈“奇哉,夜晚也有拦路犬。” 言官们被灯笼吓得回退好几步。 。 第162章 别侮辱狗 , “钟大人,别侮辱狗了,狗既忠诚又知道感恩,夜深人静还会看家护院,”沈芩提着灯笼,打算过桥,“各位大人,麻烦让一下。” “你只是一个低贱的掖庭医监,怎敢对各位大人如此无礼?”美少年的样貌,在灯笼的映照下,仿佛撕下画皮的恶鬼。 “我想起来了,”沈芩盯着美少年,“五年前,你在永安城外的山路上,被马车轧碎了一条腿,你爹娘连夜送到沈家门前求医,右腿伤得很重,若硬保怕有性命危险。” “你当时以死相逼,宁死不愿意截肢。我爹爹念你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指导沈家郎中守了你五天六夜,终于保住了这条腿。” “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吗?你要用这条腿站在朝堂之上,斥尽贪官污吏,为民言苦。” 几位言官面面相觑。 年轻言官脸上血色尽退“沈家郎中贪赃枉法,即为贪官污吏,我为何说不得?!” 沈芩憋着满腔愤怒,语气却依然淡定,不带半分火药味儿 “这位大人,您看到永安城无家可归的灾民,看到疫病时惠民药局空荡荡的前门,看到百姓为了求符纸家破人亡,看到护城河边堆积的尸体,您上了什么奏本?” “这位大人,地震后您上了什么奏本?恢复早朝时,您又上了什么奏本?你在沈家掷地有声的时候,我们都记得。不知你现在还记不记得?” “我……”年轻言官后退了几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中的东西捏得死紧。 “你手里捏着的是掖庭赶制出来的口罩,用来预防疫病传播,这是我设计的,我用沈家医术保住了掖庭的囚犯,不论我在哪里,我都做着沈家一直以来都做的事情。” “若我不行父亲兄长之事,你们还能这样有恃无恐、大摇大摆在这儿拦路?” “说我成为掖庭医监,是与钟大人不清不楚,这是实事求是的言官该说的话吗?!” “没有我爹爹我兄长,你还能站在这里血口喷人?!”沈芩冷冷地盯着他,“还不让开?” 年轻言官退到了一边,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钟云疏以为自己是最了解沈芩的人,现在看来,她简直是个机关盒,表面看起来圆溜溜、精巧又温润,费尽力气,冷不丁里面就能戳出一个什么东西来,直扑面门。 想到这儿,钟云疏心情愉快地注视着其他言官,一个落荒而逃,这几个还能坚持多久? 其他言官脸色各异,却并不让路。 沈芩眨了一下酸胀的眼睛,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各位大人,沈记的八宝元气茶喝得还挺顺口的吧?今年没得喝,肯定不习惯吧?” “我父亲常说,言官为国为民言,是正气凛然的君子。八宝元气茶也算是沈家对言官的敬意,收些工本费即可,为他们常备半年量。” “今年沈家已是荒宅,各位大人才半年没有元气茶止咳润肺,就上火到视物不清,连路都要堵住的地步了吗?”沈芩说话声音不大,但是也足够吸引其他官员驻足远观了。 言官们素来自视甚高,清贵得很,把脸面看得比性命更重要,被沈芩这么一戳,只觉得在人前立时矮了三分,有一个脸涨得通红,站出来“沈医监,你这是污蔑我们收受沈家好处吗?” “你们没有半夜敲过沈家大门,请我父亲兄长出诊?” “你们没有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到沈家买八宝元气茶?哦,对了,说是买,基本是半买半送,区区一百钱而已。” “你……”言官们看到远远围观的人,渐渐增多,就连等候在外的家丁们都伸长脖子看,都有些慌乱起来。 “医者,最讲究实事求是。言官,最讲究言之有物。你们仗着三寸不烂之舌,含沙射影地指责钟大人,凭什么?” “我们并没有……”还是那名脸涨得通红的言官。 “没有是吧,麻烦让一下,”沈芩拿灯笼顶开他们,“钟大人,走吧。” “沈大人,请。”钟云疏心情很好,虽然口才极好,却是再懒得费口舌的人,通常遇上这种事情,一言不合就动手,反正受伤的不是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诚宫门,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言官们讨了个没趣、还丢了大脸,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在附近指指点点,让他们浑身不自在,却又不知从何解释,体验了一番“有口难言的滋味儿”。 …… 两匹马行进了一段时间,钟云疏提着灯笼问“困么?” “还行,”沈芩眨着眼睛,“难得来次永安城,我们顺路去沈家的药材库房吧?”沈宅已经被翻成那样,估计实在没什么可寻的,只能指望那首打油诗了。 “正有此意,”钟云疏眼中带笑,“驾!” “耶!”沈芩戴着厚软的手套,拍了一下钟云疏的手,“我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 钟云疏足足怔了五秒,才反应过来,纠正道“心有灵犀不是这样用的。” 沈芩笑而不语,好吧,她现在就是有机会要调戏他,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调戏他,毕竟怪物般强悍的他会脸红这事儿,对她而言还是挺萌的。 “那换个词儿?” “换什么?” “我们真有默契!”沈芩笑得不怀好意地瞥向钟云疏。 “……”钟云疏一挥马鞭,顾左右而言他,“快到了!” 沈家药材库房到沈宅的距离挺远的,反而是离大诚宫比较近,一来是考虑宫中发生疫病可以应急;二来,是出于安全考虑,大诚宫夜巡铁甲队每日都从这里经过。 毕竟有些药材价格不菲,容易招惹宵小惦记。 可是,站在药材库房门前,沈芩只觉得心哇凉哇凉的,库房的大门都被没了,房顶有野草,房门挂满蜘蛛网,根本是深夜闹鬼首选地。 里面真藏了东西还能保得住吗? 钟云疏栓好两匹马,见沈芩站着一动不动,以为她害怕后悔了,问“要不要先回雷宅,等天亮了再来?” 。 第163章 沈家药箱(上) , “不用了。” 沈芩这么回答钟云疏。 北风呼啸,她提着灯笼,在眼前照出一个小小的圆,踩着石阶厚厚的积雪,一层一层向上,咯吱咯吱地响。 不多时就到达库门前,没了大门,仿佛意图吞噬一切的洞穴,阴暗阴森。 沈芩闭上眼睛又睁开,还是无法适应这样的变化。 这是沈家最大的药材库房,也是她小时候赌气跑来大闹过的库房。 印象里,有占地非常大的晾晒场,数量繁多的晒架、竹匾、笸箩和竹篮,再往后是制药房、成药库。 这里,春天时有花开,夏日有蝉鸣,秋季有果香,冬季安静成一幅画。 一年四季,门前都有马车来往,把从天南海北采购回来的药材往里面运。 可是现在,枯树残枝在风中摇曳,黑影幢幢,又落着厚厚的雪,很难发现什么。风越来越大,卷起一阵雪花。 可是,即使变成这样,沈芩仍然走了进去,边走边小声念“黄芩当归枣茴香,白芪地黄甘草甜。若以参须常相伴,自有妙手从中来。” 凭着记忆,她走到了当年打翻地黄白芪的地方,除了厚厚的积雪,再无他物。明知道最好等到积雪融化,再来寻找。 不甘心,沈芩搁了灯笼,跪在地上翻雪寻找,一块又一块,一片又一片,找了不短的时间,什么也没有。 “若以参须常相伴,自有妙手从中来。”钟大人也半跪在地上,帮着一起翻雪,见沈芩急得冒汗的样子,提醒道。 参须? 沈芩一怔,参须都搁在成药库里,要往里面走进去很深,走进去?还是等融雪时再来? “上来吧,要去哪儿,我背你,”钟云疏半蹲下来,“你提两个灯笼,这样比较亮。” “不用啦,”沈芩提着灯笼,“你的伤口恢复得再好,也还是要注意。陪我一起走就行了。哎哎哎……啊!!!” 下一秒,沈芩已经在钟云疏怀里,脸上的表情有点傻,走得好好的,怎么会忽然摔倒? “还是我背你吧?”钟云疏见她还有些迟疑,“这样走,天亮都走不到成药库。” “那……好吧。”沈芩小心翼翼地趴到他的后背上,没想到,除了起身时有些慌,他走得异样轻松。 “其实我挺沉的吧?” “还好。” “我重不重啊?” “还行。” “……” 沈芩伸平双臂提着灯笼,脑袋靠在钟云疏的颈侧,不知怎么的,心跳越来越快,脸也有些烫。 钟云疏极擅长分辨线路,在雪地行走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没过多久,就走到了成药库前。 没有意外的,大门也没了,药材全部被没收,只剩下满墙蜂窝似的大小一致的小药柜,开的开,关的关。 沈芩溜下来,长叹一口气“当年爹爹为了打造这满墙的香樟木药柜,花销不知道多少,远比药材贵,只因为这药柜不易生虫,能把成药保存得更久。” 参须,参须,参须,沈芩凭着记忆找到放置参须的药柜,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参须常相伴?是什么意思? 参须常相伴? 很快,沈芩想到了一桩往事,“钟大人,当初你在我家养伤,是不是和我闹翻脸过?” “是啊,沈大小姐在沈宅里呼风唤雨,偏偏要和我抢一段参须。如果是贵重少见的野山参须,那也还行,你偏偏抓了一根萝卜参的参须。”钟云疏毫不客气地取笑。 “是啊,是啊,不知道是谁为了一根萝卜参的参须,更是追了我半个院子,然后我就被什么绊到了,摔了一跤,手和脸都摔破了。” “……”钟云疏无奈地看了一眼沈芩,什么也没说。 是的,当时他怕喊饿的她把参须塞嘴里,追了她一路,偏偏这小妮子不识好人心,现在还找机会埋汰他。 参须常相伴? 绊倒? 钟云疏大步走到初沈芩小时候绊倒的地方,翻起雪来,不多时,在一块青石板下,找到了一个光滑的木块,大小与青砖相仿。 沈芩也跑过来,好奇地掂了掂光滑的木块,皱着眉头左看右看“毓儿家的是一个木球,沈家的是这个?” “若以参须常相伴,自有妙手从中来,”钟云疏觉得大概率就是,而妙手从中来,更是特指沈芩,可是谁的手,为何是从中来?“妙手在你家是不是特定称谓?” “不是。”沈芩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到,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把光滑木块收进双肩包,“回去休息,明日再说。” 钟云疏求之不得,带着沈芩离开了沈家药库,直奔回雷宅。 钟云疏把沈芩送入芩居,这才转身离开。 赵箭的声音从屋顶响起“钟大人,时候不早了,该准备早朝事宜了。” 沈芩惊得双眼瞪圆“钟大人,你怎么不早说要上早朝?”早知道他忙成这样,沈宅再晚些去就是了。 “无论何时何地,你的安全最重要,”钟云疏凑到沈芩耳畔,压低嗓音,“我走了。” 沈芩望着钟云疏远去的身影,既感动又担心,他身上带伤,刚才还背了她那么远的路,好不容易到雷宅,喘个气的功夫都没有,又要上早朝了。 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洗漱过后,沈芩总算恢复理智,躺在床榻上,对着打磨得光滑的木块发呆。 钱家的圆木球,花了他们多少时间? 现在这个毫无提示的光滑木块,又该给如何处理? 沈芩掂量着手中的木块,很轻,如果不是在大邺,她肯定以为木块是泡沫做的。 收好木块,沈芩枕着双臂,呆呆望床幔,事情一桩接一桩,仿佛连让人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压得他俩都透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雷夫人和彩云听到门房通传,立刻起身赶到芩居,小声地敲着门“芩儿,明儿个一早想进些什么?” 沈芩立刻把双肩包放入暗格,披着风衣走到门边“雷姨,您让厨房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时候不早了,赶紧休息吧。” 雷夫人一听就知道“彩云,照看好芩儿。” “是,夫人。” 。 第164章 沈家诊箱(中) , 沈芩打开门,意外地看到彩云捧着食盒,有些傻眼。 彩云兴冲冲地进屋,又把门关上,再把食盒打开“夫人说,姑娘和义公子整日东奔西跑,吃喝不定,就让厨房做了这些点心,都用匣子盛好,打开就能吃。” 沈芩探过身去,只见大食盒里,摆得像积木一样整齐的小匣子,打开一匣里面有六块糕点,大小份量基本够她一顿吃完。 彩云还在介绍什么颜色图案的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糕点,介绍完又说“夫人说了,姑娘喜欢的拿匣子回来,厨房就知道了。” 沈芩忽然眼睛一热,随即仰起头,停顿五秒以后,吸了吸鼻子“彩云,你带我去厨房,我再做些东西出来吧。” 彩云猛点头,赶紧把沈芩一路带进厨房,把厨子厨娘吓了一大跳。 “沈……姑娘,点心不合口味吗?” “沈姑娘,想吃什么尽管开口!” “沈姑娘……” 沈姑娘笑弯了眼角“不用管我,我来找些东西。”然后,自顾自地搜罗了灶台下的草木灰,又要了几块猪油、一罐牛奶和一双筷子,找了一个带锅小炉,还问彩云要了盛物罐。 避开众人好奇的目光,窝在角落里,背对人群独自折腾。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渐渐亮起来,沈芩站起来,递给彩云一个罐子;又把各种物品清洗干净,放回原位。 彩云捧着罐子,好奇心控制不住地快要溢出来了“沈姑娘,这是什么呀?” “我们先找夫人,再打开看。”沈芩卖了一个小关子。 “雷夫人这个时辰,一定在花厅查帐。”彩云立刻领着沈芩往花厅里去。 雷夫人查完帐、发了牌子、又嘱咐完管事婆子,才定下心来喝了一口茶,就见彩云掩饰不住喜色,捧着一罐什么走进来。 “雷姨,我刚做了一罐奶皂,您沐浴洗手的时候,可以试试。”沈芩揭开罐盖,搁到矮几上,让雷夫人看个究竟。 “什么造?”雷夫人从没听过这个词儿,和面膜手膜一样新奇,“做什么用的?怎么用?” “沐浴的时候,先泡在水里,然后呢,切一小块下来沾水,涂满全身,用水冲干净就行了。方便又好用。”沈芩仔细地介绍。 雷夫人小心地拿手指伸进去戳了一下“咦?这么硬呢?” “秋冬时节,皮肤干燥,您的手脚都有裂纹了,”沈芩的观察力向来极好,“彩云,要不端盆热水来,我教你们用?” “成。”彩云像阵风一样刮出去了。 雷夫人自从用了面膜以后,皮肤比以前光滑细腻多了,把这几日来串门的贵妇人看得又惊又羡慕,连带着她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芩儿啊,你每日跟着云儿东奔西跑,难得到雷宅还不歇着,别再累坏了。” “小脸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肉,看看你的眼睛都熬红了。” 雷夫人拽着沈芩的手,看她小脸有点尖,就心疼得不得了。 很快,彩云端着热水带着布巾进来了。 “就这样,掰一小块不要多,先用热水把脸敷一下,然后这个也沾水,涂啊涂啊,眼睛闭起来,不能弄到眼睛里……” 过了十分钟,雷夫人的脸上显得格外白净,手上也是。 彩云按沈芩说的,往雷夫人脸上涂香粉和香蜜,果然像被皮肤吃进去了。 “这个遇水会化,”沈芩把奶皂搁回罐子里,“干放可以很久,一定要收好,不能让孩子碰到,更不能吃到肚子里。” 雷夫人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以前洗完脸涂这些,总觉得堆着,现在就不一样了。 “还有,手和脚洗完,取些油来,都涂抹上,用布巾包好,一晚上过去能好很多。”沈芩又教雷夫人裹手的法子。 “夫人,要不,今晚就试试?”彩云对沈芩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见到新鲜玩意,就惊喜得不行。 “芩儿,你知道吗?”雷夫人叹气,“这几日那些来串门的夫人们,老盯着我瞧,认定我吃了沈家的补药,气色才变得这么好。” “我说没吃,她们还不信。” “不仅不信,还缠着我要补方。” 沈芩笑眯眯的“雷姨,您直接告诉她们,就是没有,让她们羡慕忌妒恨吧。” “可是,”雷夫人平日看着冷淡恬静,对自己人很热心,也乐于分享,“被一直问一直问的,也不是法子。” “芩儿啊,你能不能给她们一些有用的?” 沈芩还是笑眯眯的,摇头倒是很坚决“雷姨,我当初给您配食方,望闻问切一样不少,而且连续好几次,才最终定下来。” “食方还和彩云约好,如果您有哪里不舒服,她立刻就会告诉我。” “就算是这样,食方也从一稿改到四稿,您现在用的是第五稿了。” 雷夫人一怔“改了这么多次呢?” 彩云连连点头,表示沈芩确实如此交待。 “人和人不一样,该拒的时候就要拒,万一她们有其他毛病,吃出个好歹来。我满身是嘴都说不清,雷姨,是不是?” “就一口咬定没有,多省事呀。”沈芩凡事都喜欢预防在先,把各种隐患扼杀在萌芽状态。 “好,雷姨心里有数了,”雷夫人一看天色大亮,“芩儿,我让厨房准备了吃食,你吃饱了赶紧休息。” “好,谢雷姨。”沈芩随便客气一下,等吃食送来,就毫不客气地吃了个肚圆儿。 回到芩居,沈芩因为吃得太饱,在屋子溜哒消食,一想到沈家木盒,又心痒痒把背包从暗格里拿出来,把木盒拿出来左看右看。 悲剧的事情,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了,沈芩示范奶皂的时候,手上还留些皂渍,遇上光滑的木盒,出溜一下,到了床榻的最底下的最里面。 沈芩傻眼,要不要这么巧的? 木盒最重要,除了钟云疏不能找任何人帮忙。 沈芩脱掉了掖庭医监的官袍,顾不得地上脏不脏的问题,往床榻底下爬,爬着爬着,更悲剧的事情发生了,脑后盘的头发不知道怎么的,卡在了床榻下面的木缝里。 眼看着木盒离中指的指尖,还差一掌的距离。 卡住了…… 。 第165章 沈家诊箱(下) , “哎……”沈芩使劲伸手,再伸手。 还是一掌距离,头发被拽得生疼,“我……噫……” 不管沈芩怎么努力,就是进不去,情急之下拔下脑后的木发簪,当成延长手指,想把木盒拨出来。 “我拨,我拨,我拨拨拨……” 发簪扒拉着木盒,一点一点向沈芩靠近,再靠近。 沈芩的耐心随着积累的疲惫来袭飞快消失,好困,为什么不在睡醒以后再琢磨木盒?眼看着还剩一指的距离,把心一横,顾不得木簪可能划伤木盒,大力一戳一勾。 咔啦一声,让人惊恐的事情发生了,木簪的细端竟然戳进了木盒里! 沈芩回忆着木盒轻得像泡沫的质地,心里立刻哇凉哇凉的,完蛋了,木簪把木盒戳坏了!!!怎么办?里面的东西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一想到钟云疏介绍机关盒的情况,整个人都不好了! 死定了! 几乎同时,木盒和木簪的接触部分一弹开,木盒直奔沈芩手中,立刻一把抓住,生怕它再跑了。 可是,不知道沈芩太紧张而变得力气太大,还是因为木盒的取材蹊跷,只听到又一声细微的响动,木盒裂了……在她眼前手中裂开了…… 有那么一瞬间,沈芩几乎以为这是场恶梦,下意识抬头,头顶和床榻板相撞,疼得她几乎飙泪。 等她忍着疼痛,慢慢从床底下退出来以后,把碎掉的木盒搁在矮几上,怔怔地注视着,不是梦,是真的,她把机关木盒弄坏了。 钟云疏说过,机关盒有自毁装置,如果暴力强行打开,所存物品就没人可以得到。 沈芩看着裂得奇形怪状的木盒,悔得肠子都青了,急什么急啊,晚睡五分钟会死吗?此时此刻,觉得自己最大邺最废物的废物。 呆呆地盯着木盒足有十分钟,心底又升起一线希望,也许可能说不定,木盒能拼回去呢? 沈芩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碎裂的木盒,一块一块摆好,想拼上所有的几何、物理机械知识,把它重新拼好。 八块碎片全部摆开时,矮几上还多了一扎细长的麦杆儿,沈芩再次傻眼。 所以……木盒不是被她捏碎的,而是就这么打开了。 比起上次钱家的机关木球,熬死了她和钟云疏一大堆脑细胞;沈家木盒的打开方式也太……随便了吧?! 一瞬间,沈芩仿佛涅磐的凤凰,浴火重生,整个人从废材状态中恢复过来,又斗志满满。 飞快地从双肩包里拿出记事本,将麦杆标上记号,逐个拆出里面藏的纸条,一张一张夹好。 又经过一番排序,沈芩拼出了一张地图和一封短信。 “芩儿 当你见到这封信时,为父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人能用火煮饭做菜,火也能焚毁房屋夺人性命。 沈家诊箱和秘方,绝对不能落入恶人之手。 答应为父,紧要关头,宁可玉石俱焚,不能 投鼠忌器。否则,贻患无穷。 沈石松绝笔” 沈芩把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语调,直到一字不漏地背下,才把纸条扔进火盆里,被火焰渐渐吞噬的“绝笔”二字扎得眼睛酸胀不已。 不知道父亲和兄长在边陲的什么地方?那边比永安冷得多,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可有厚软的冬衣? 好不容易逼自己从负面情绪里出来,沈芩又研究起地图来,这张小图一个字都没有,既无方位又无定位,完全看不明白。 过了许久,沈芩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才把矮几上收拾干净,把木盒装进背包,再把背包塞进暗格。 躺平在床榻上,沈芩莫名其妙地觉得地图有些眼熟,那一圈又一圈不知所谓的线条和圆,组成的怪异图案,仿佛似曾相识。 情绪大起大落,精神高度紧张,对家人的思念和担忧,让沈芩的头疼越发严重,只能不停地按摩头皮,最后在钝痛稍缓和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然而,并没有安稳多久,碎片似的纷乱梦境,让她陷在梦魇中辗转反侧。 等她好不容易从梦境中挣脱出来,就看到钟云疏忧心忡忡的眼神,以及一脸惊讶的雷鸣。 沈芩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如果知道醒来时雷鸣会在,宁可继续做恶梦。这个人实在太麻烦了。 “沈芩,醒醒,”钟云疏的声音低沉又温柔,“别睡了,天亮了。” “呵,天本来就是亮的。”沈芩闭着眼睛哼哼。 “你不饿吗?起来吧,义母已经来看过你五六趟了。”钟云疏连哄带骗的,沈芩什么都好,就是太能睡又能赖床。 “嗯,”沈芩瞥见雷鸣,“你,离开这里。我有话要单独和钟大人说。” 雷鸣本来还在担心沈芩,毕竟她脸色好的时候不多,总是脸色苍白;突然听到她这么一句,无名火骤起“喂!你怎么说话呢?这里是雷宅,是我家!” “雷姨说,芩居是我家,此生有效。”沈芩还是闭着眼睛,摆出雷鸣不走,我就不起的态度。 钟云疏拍了拍雷鸣的肩膀“暂时出去,一会儿我们来找你。” “哼!”雷鸣不乐意,“你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也不怕人说闲话?” 沈芩恨不得拿枕头砸他,大邺的风俗与唐代相似,男女平等,整个社会对男女之防并没有太多规定,所以女子像魏轻柔和花桃,还可以当女官。 钟云疏起身,把雷鸣连夸带送的关在门外,又无奈叹了一声气“行啦,他走了,现在可以起了吧?” 沈芩把头埋在被子里装鸵鸟“我里面什么衣服都没有,我……” “你省省吧,手腕上的袖带是哪来的?”钟云疏一针见血戳穿。 “好啦好啦,我起来了,”沈芩蹭地跳起来,在床榻和橱柜之间来来回回地拿东西,最后把记事本搁在钟云疏的大长腿上。 还把拆得七零八落的木盒,一股脑儿地搁进他的臂弯里“我厉害吧?一根木簪就把木盒打开了?” “什么?你打开了?”钟云疏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 第166章 早就知道(上) , “钟大人,醒醒嗨?”沈芩伸着五根手指在钟云疏的眼前晃来晃去,“嗨?醒醒嗨。” “……”钟云疏从震惊过回神,默默移开视线,“外面化雪很冷,把陈娘给你订做的棉袄穿上,我在外间等你。” 沈芩麻溜地洗漱更衣,又随便给自己梳了个麻花辫绑好,再把自己穿成一头熊,从暗格里取出双肩背包背好,问“钟大人,回掖庭吗?” “吃食温在暖炉上了,先进一些,别饿着。”钟云疏背对沈芩,站在花窗前。 沈芩乖乖吃完,一边赞叹彩云和雷夫人的用心“幸好她们早有准备,不然冻得的芸豆糕,咬一口直掉渣。哪有提前温好的芸豆糕好吃?又香又软糯。” 钟云疏没有说话。 沈芩吃完最后一块芸豆糕,看着钟云疏紧绷的背影,再看着空空的糕点匣子,猛地想到一桩令她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的事情。 钱家的机关盒,藏了各种纸片,到现在还封在掖庭一层、钟云疏的住所木板墙内。 沈家的机关盒,同样藏了各种纸片,现在全搁在她的双肩包里。 空的机关盒、空的糕点匣,让沈芩的跳跃思维激发得无比活跃“钟大人,前户部尚书知道钱家会遭遇大祸,所以提前购置了机关盒,藏了那些东西。” “不对,定制机关盒至少需要提前半年订货,藏起沈家诊箱和密方、并在机关盒里预留纸条,需要更长的时间。” “我爹爹也知道沈家即将大祸临头吗?不然,怎么会有机关盒和预置的纸,还有留给我的绝笔信!” “还有毓儿,为何会在钱家落难之前走丢,还刚好被你遇到,毓儿抱的手鞠球里藏着钱家的机关盒,他的那些提醒手势……” “虽说无巧不成书,可是这些加在一起,未免也太巧了吧?” 沈芩捧着又有些隐隐作痛的脑袋,不断深呼吸调节情绪,哪有这么多早知道?如果真的早知道,是不是两家都不用出事,都不会败落了? 更让她奇怪的是,钟云疏几乎与花窗融为一体的沉默,她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充其量就是不笨而已,她能想到的事情,他怎么会想不到? 沈芩走向花窗边。 映雪的光镂进来照着钟云疏的脸庞,堪比精心雕琢的塑像一般,显出近乎白瓷般的净透肤质,衬得唇色更红润,浓密纤长的眼睫低垂,投下浅浅的阴影。 他不对劲。 沈芩心里莫名有些忐忑,这个小气鬼平日才不会这样大大方方地给她看,这种近距离观察,基本两秒结束,决不会超过三秒。 可是,她已经站在这里至少三分钟了。 要换成平日,沈芩肯定会开心地去调戏他,可是现在,她注视着他,完全没这种想法。 忽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地划过脑海,惊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钟大人,”沈芩站到钟云疏的眼前,视线没有半点遮掩地直视他,“其实,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钟云疏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她,微一点头,眼底满是苦涩和隐忍,又是那位背负着重压的他。 沈芩身形一晃,一瞬间仿佛被海啸大浪吞噬的船只,激烈起伏,随时可能粉身碎骨。三观尽碎,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重塑。 雷鸣没走开,在外面被寒风低温冻得浑身哆嗦,终于忍不住敲门“哥!娘亲还在花厅等我们吃饭呢!” “我们这家,多久才能凑一顿晚饭,你又不是不知道。” “哥!快点啊!” 钟云疏小心翼翼地、生怕沈芩逃跑似的,用近乎讨好的眼神凝望着她“跟我回掖庭,有不少东西给你看。”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安,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又会怎么样? 理智与感性疯狂争斗到最后,理智占了上风。 沈芩眨巴着眼睛,想了又想“钟大人,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什么?”钟云疏反问得极快。 “你至少应该是个人吧?”只是短短的时间,沈芩已经把自己两世看的怪力乱神故事都过滤了一遍,最后觉得这个问题比较重要。 钟云疏诧异地点头“当然是!” “那就行了,”沈芩哥俩好似的拍拍他,“走吧,再不出去,雷鸣又叫鸡猫子鬼叫了。” 走出芩居的钟云疏,长舒一口气,眼神却始终在沈芩的方向徘徊,他一直担心和害怕的事情,竟然被她轻飘飘的一句“你至少应该是个人吧?”调侃过去了。 沈芩走着走着,不由得感叹自己心大如牛,和这么个人人敬畏的“鬼眼”形影不离,还动不动就有生命危险,如果不是天生胆大,换成其他人,每晚都会吓得失眠吧? 雷鸣干等着都快冻僵了,就在芩居外来来回回地走个不停,打定主意要隔开钟云疏和沈芩,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她看他哥的眼神有深意。 好不容易等到他俩出来,急忙迎上去,硬挤到他俩中间,不停地搓手哈气“好冷啊,哥!你们谈什么这么久?” “娘亲在花厅都等急了。” “……”钟云疏陷在自己的难题里,完全没听到。 “……”沈芩觉得雷鸣是她最讨厌的人之一,懒得搭理。 “你,你拽着我哥说什么了?”雷鸣满脸不高兴,但一想到上次被罚抄《心经》、跪佛堂的事情,还是注意了说话语气。 “雷大人,既然我请您先走,那一定是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您这样追问,不觉得失礼吗?”沈芩远远看到久等的彩云,立刻向她挥手,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雷鸣就这样被沈芩甩远了,随即不甘心地粘着钟云疏“哥,你们说什么呢?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钟云疏忽然抬头“雷鸣,你已是刑部侍郎,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了,在雷宅也是一样。” “既然有了官职,还被誉为永安六俊之首,即使在家也需要注意。” “毕竟,雷宅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 第167章 早就知道(中) , 沈芩走进花厅,立刻就被雷夫人拽到身旁坐下。 雷夫人见她气色还不错,这才放下心来“你这孩子,忙起来就不睡,一睡就不醒,真愁人。” 沈芩知道,这是雷夫人的关心,随她说,自己笑而不语。 “芩儿啊,雷姨有件事情要提醒你。”雷夫人的神情有些阴郁。 “雷姨,您说。”沈芩五分好奇,五分担忧。 “你这次回永安是被请来的吧?”雷夫人看沈芩纯良天真的样子,就觉得头疼,这孩子太好了,只一点不好,几乎不出门。 “娘,您这是要说什么呢?”雷鸣不太明白。 “沈家名声在外,即使遭难,也是引人注目的。芩儿以罪女的身份进永安城一次,就成了掖庭医监;昨日又进城,整个永安都在传,沈家是蒙冤的。” “芩儿今年也十八了,若不是沈家蒙难,上门提亲的媒婆肯定把沈家的门槛都踩坏了。一落难呢,最容易看清人心。” “娘,您到底要说什么?”雷鸣很是不解。 “今天已经有几个媒婆在雷宅外面探头探脑的了,芩儿啊,你记住一点,不管沈家怎么样,你是个好姑娘,绝对不能听那些媒婆子乱嚼,轻信她们随便许人家。”雷夫人可愁了。 如果她是沈芩的义母或者是其他拐着弯的亲戚,完全可以用雷宅的势力让媒婆死心,可是偏偏,她什么也不是。 “啊?”沈芩一脸不可思议,指着自己的脸,“我的脸都划成这样了,还有人想娶我?哈哈。”几乎同时,她想到了沈石松留下的绝笔信,心里一片清明。 雷夫人误以为沈芩是高兴“芩儿啊,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现在孤单单一个人,千万不能随意许人家,知道吗?” “你在雷宅住着,雷姨还能替你过一眼;你要是离开了,在掖庭也好,在其他地方也好,那些媒婆如果收了订银,那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你可千万不能信。” “雷姨,您放心,我根本没打算嫁人,”沈芩满不在乎,“爹爹和兄长们远在边塞,生死未卜,我的脸又划成这样,想娶我的人图些什么?我知道。” “无非是看中了沈家的秘方和诊箱,雷姨,我明白。”沈芩一语道破,即使在旁人看来这番言论惊世骇俗,也无所谓。 雷夫人一时不知道该放心,还是该难过,只能挽着沈芩的手,轻轻地拍。 钟云疏失神地注视着沈芩,藏在衣袖中的手指轻颤,指尖捏紧得发麻,她怎么会这样想?她怎么会和自己想到一起? 雷鸣一时没忍住“娘亲,您看她脾气坏,嘴巴又不饶人,有人愿意娶她就不错了,万一真有对她好的呢?” “住口!”雷夫人的脸上挂不住了,这孩子是不是在大理寺审犯人审多了,说话总戳人肺管子? “雷大人,患难见真情,如果真的对我好,就会在沈家落难时帮衬一下,哪怕不落井下石也行。可是,没有一人替沈家喊冤,更没有一人照看沈家。”沈芩说得有些凄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有家人要照顾,沈家事大,不替沈家喊冤,怕被牵连,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落井下石、勾陷莫须有的罪状,陷害沈家的大有人在。” “这样还看不清楚世事吗?”沈芩说得温和,笑意浅浅,心里却一片荒凉。 雷鸣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芩继续“我有自知之明,脸上有疤,但是我靠沈家医术救了那么多人,凭什么需要别人来施舍我成婚?” “雷大人,我好或是不好,不用活在别人的嘴里,也不打算活成别人期望的样子。至于我是不是嫁得出去,您不用为此事费心。” 沈芩说完,就静静坐着,静静吃菜吃饭,不悲不喜,仿佛道骨仙风的老者。 “我……”雷鸣刚开口,就被钟云疏在矮几下踢了一脚,这是小时候应付雷霆雷尚书检查功课时的小招,提醒别说了。 雷夫人捂着胸口快晕过去了,她知道沈芩心里很有主意,万万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主意。 一顿好好的午饭,又被雷鸣搅活了,把雷夫人噎得够呛。 “义母,我们要回掖庭去。”钟云疏率先吃完,搁了碗筷,立刻请辞。 “又要走吗?”雷夫人舍不得。 “雷姨,我是掖庭医、应征入永安,事情做完应该马上离开,”沈芩接话,“再不回去,只怕又要生出是非来。” 雷夫人叹气“成,雷姨知道了。” 钟云疏和沈芩前后走出花厅,又去芩居取走了雷夫人预备的糕点匣子,骑上马离开雷宅,直到离开永安城,他俩才开始说话。 沈芩看到难得显露疲态的钟云疏,问“你这几日是不是都没睡?” 钟云疏微微一笑“习惯了。” “几日?” “四日。” 沈芩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再加上吃饭前的“早就知道”,忽然心里涌出极度不好的感觉。 “是不是还会出事?出很大的事?” 因为还有很大的事情要出,所以钟云疏才不顾自己的身体,拼命准备。 他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吗? 应该不是,而是事情太大,实在顾不上。 “……”钟云疏诧异地瞥来一眼,又急忙勒住缰绳,永安城有人清理积雪,但是城外的路还没顾上,此时有部分已经结冰。 冰滑马蹄滑,两人骑马行进的速度慢了许多。 “回去以后,你是不是会说出很吓人的事情?”沈芩紧握的缰绳总算松懈了一些。 钟云疏微一点头。 “很快就会发生?”沈芩开始揣测钟云疏的隐藏技能,未卜先知最符合,比如他在掖庭知道地震的详细时间。 “你说不愿成亲是真的吗?”钟云疏的心思总是藏得很深,这是他近年来问得最直白的问题,只对沈芩一人。 沈芩点头“遇不到相合的人,为什么要成亲?更何况这种情势之下,会真心对我的人,大概还没出生。” 。 第168章 早就知道(下) , “什么是相合?”钟云疏问得很认真。 沈芩一时也想不出大邺会有能包容得了她的男子,似乎归结起来,也就是尊重她,理解她,仅此而已,脱口而出“不论什么时候都支撑我。” “……”钟云疏心里有无数备选答案,却怎么也没想到沈芩的要求这么简单,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怎么?”沈芩不怀好意地看他,“钟大人,您突然这么好奇有什么目的?” “没有,”钟云疏立刻目不斜视,挥了一下马鞭,“快些吧,趁天黑之前赶回掖庭。” 沈芩不由苦笑,钟云疏真有先鉴之明,早早地训练好她的骑术,先是夜骑,然后是雪骑,不时这危险,那遇险的,感觉自己比以前厉害了许多。 只是,这一路会不会再有埋伏或者意外? 钟云疏也想到这个,一直骑在前面。 沈芩又有些担心他,始终跟着以防他突然掉进什么坑里。 然而,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一路提心吊胆,却什么都没发生;偶尔存个侥幸的念头,就立刻被生活教训得恨不得重新做人。 回到掖庭时,花桃已经在角楼盼了不少时间,远远见到他们,立刻大力挥手;很快,窝在厨房的陈娘,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吃食。 原因很简单,沈医监的身体大约是落了病根,实在娇贵。 饿不得,渴不得,冷不得,热不得,她从不抱怨、也从不提要求,可是只要一累一熬,立刻就清减,脸色很快就不好看。 好几次在食堂,她能够在等吃食的时候睡着,一睡又是不短的时间,以陈娘为首的女性们,对此格外心疼。 要么提前预备好,要么算好时间做,总之,经过掖庭地震和疫病以后,沈芩已经荣升为掖庭第一娇贵之人。 于是,当快冻成冰棍的沈芩被钟云疏扶着下马,从掖庭大门走到食堂的时间,陈娘精心准备的、配着肉蛋菜的热汤面,正冒着热气等着她。 沈芩喊了一声“陈娘最好了!”立刻扑过去,大吃起来。 一口热乎乎的面汤下肚,从喉间暖到胃,把堵在胃里的寒气驱散干净,整个人仿佛春来雪融化似的回暖。 一口又一口,沈芩吃得停不下来,边吃边说“好吃。” “哇,陈娘,你太厉害了!” 陈娘总是带着略显憨厚的笑容,心满意足地看着沈芩吃,爱吃就是她最舒心的事。 沈芩连汤带面和菜都吃得干干净净,一本满足,笑得眼睛弯弯。 一旁的钟云疏连吃了三碗,才搁下碗筷“谢陈娘。” “谢什么呢?”陈娘收拾碗筷,脚步轻快地去了厨房,洗碗时还哼着家乡小调儿。 本来各有各忙的大家,听到沈芩和钟云疏回来了,从掖庭的各个地方汇集到食堂,毓儿和锁儿跑得最快。 钟云疏正色宣布一件事情“魏大人现在是掖庭主使,花大人和陈大人是吏部核准的女监男监主事,以后掖庭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魏轻柔和陈虎不约而同开口“为什么?” 钟云疏正襟危坐“钟某原本只是暂代掖庭主使一职,现在掖庭没我什么事了。工匠们、陈娘、毓儿、锁儿和赵箭,你们有什么打算?” 毓儿率先抱住钟云疏的胳膊,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必须是小尾巴。 出人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他们都决定跟着钟云疏回钟宅。 沈芩是掖庭医监,不能跟着钟云疏走,忽然就有些失落。 钟云疏把动身行程安排好以后,就让沈芩跟着他去了暂住的屋子。 沈芩进了屋子,默默待在一边,等钟云疏坦诚。 钟云疏从写画木板后面的夹层,取出一本薄薄的纸页,在手里卷起来,却没有直接递给沈芩“这个看过以后,无论你是否愿意继续,都必须保密。” “兵法有云,泄秘者杀。” 沈芩惊得瞪圆了眼睛,这大概是钟云疏对她说过最重最狠的话了,不自觉地有些紧张,仿佛纸页都浸了毒药一样。 “考虑好了吗?”钟云疏的眼神又像最初见的几天,冷漠又妖异。 “有你这么当骗子的吗?你就不怕把我吓跑了?”沈芩忽然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从他手中抢了纸页过来。 纸页不厚,薄薄两张,打开看的第一行字“天荣九年九月十一丑时永安地震,掖庭震坍,男女囚犯死伤无数,女监主事魏轻柔四肢尽断,花桃当场毙命……” 沈芩如遭雷击,那时她怀疑钟云疏是钦天监或者什么巫师,不然为什么可以预测地震?满脸问号,魏轻柔和花桃都好好的呀,哪有这么惨? 第二行“天荣九年九月十五,魏轻柔伤重不治,掖庭大乱,瘟疫肆虐,十之死九。掖庭几成死地。” 这……沈芩的脑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思考,骗人,无非是为名为利,必定有所图谋。可是钟云疏骗她做什么呢? 为名?不可能。 为利?她除了医术,也没其他特长。 忽然脑海中浮出一个念头,沈芩直视钟云疏“这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 钟云疏微微点头,然后又一言不发。 沈芩手中的薄薄两张纸,忽然仿佛千斤重,让人一时间犹豫是直接扔掉,还是看最终会怎么样? “天荣九年十月,永安城瘟疫肆虐,尸横遍地,药价米价飞涨,太医院刘院判对此束手无策,十月十一,死亡过半,永安城发生灾民动乱。” “天荣九年十一月,邺明帝醒,病情一日不如一日……” “天荣九年十二月……邺明帝薨,监国萧瑾与萧珂为夺帝位发动内乱,大泽河下游森林蛮夷,趁乱发动大战,三个月后打下大邺半壁江山。” “天荣十年四月,草原部落再次结盟,攻打失去半壁江山的大邺,一战成名。” “天荣十年六月,大邺亡国,边陲二十一座城池被屠净,大泽河被血水染红。” “……”沈芩呆呆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 第169章 凭什么相信你? , 钟云疏知道沈芩并非寻常女子,想过她看过纸页以后的各种反应,却怎么也想不到,她既没晕倒,也没逃跑,只是静静地站着。 沈芩呆了好一会儿,捏着纸页的手指有些颤抖,几次深呼吸以后,理智回归“钟大人,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这些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她一区区小医生,又能做些什么? 钟云疏微微一怔,然后笑了,笑出了凄凉孤寂的味道,伸手到腰间解了腰带,扔到一旁。 沈芩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眼花,刚从震惊中缓过来的神经,已经有些麻木“不是,钟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没错,他长得特别好看,身材特别好,她是有那么一丢丢觊觎之心;可是,原本充满禁欲疏离气息的人,忽然开始宽衣解带,对现在的沈芩来说,堪称恐怖片。 “你不是需要证明吗?”钟云疏除去了厚实的棉袍。 “……”沈芩情急之下,将一个火盆点成四个火盆,点完觉得更加不对了,她是打算旁观到底的意思吗? 这,这,这,到底怎么办? 大邺的服饰比较繁琐,尤其是有品级的官袍更是层层叠叠。 很快,钟云疏脚下一堆各式各款的外衣,只剩下最后的内裳,不惧寒意地站着。 这种时候,沈芩已经心累得生不出其他念头了,可是,为什么他一副要变身的纠结和阴郁,说好是人的呀! 钟云疏扯开衣襟,露出肩窝明显的颈项,以及环着颈项的深深的疤痕,以及前胸一道略粗的伤口旧疤。 “你怎么还能活着的?”沈芩脱口而出。 在外科世家长大,自然知道什么伤口会留下什么样的疤。 这些是致命伤,就算她带着重伤的他回现代,在全套医疗器械和麻醉师的协助下,都只有两成把握能活着,最后还多半要靠器械维持生命。 钟云疏凄凉一笑“我也不知道。闭上眼睛后来又醒了,然后发现,我躺在掖庭疫亭的地上。” “你被这样,是什么年份?”沈芩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天荣十年六月,我率军抵抗,全军覆没,我身中数箭,一箭穿心,被枭了首级,”钟云疏仿佛脱力般,瘫坐在地榻上,“在血红色的大泽河边。” 沈芩浑身剧烈地颤动,牙齿止不住地咯咯响,只听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脑海里就浮现出堪比人间地狱的杀戳场面。 害怕吗?恐惧吗?是的。 心疼吗?也有。 好半晌,沈芩才回过神来,替钟云疏拉好衣襟,系好盘扣,轻声说道“别着凉了。” 钟云疏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凝望着她,慢腾腾地穿起一件又一件衣服,等到系上腰带,又成了令人敬畏的“鬼眼判官”。 “钟大人,”沈芩的嗓音突然有些沙哑,“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钟云疏磨着后槽牙,挤出这么几个字。 “明天一早回答你。”沈芩说完,头也不回地往三层的医舍跑去。 “沈……”钟云疏没有追出去,只是望着半开的屋门,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石廊的转角,越跑越远。 如果她真的拒绝,他真舍得杀了她吗? 答案显而易见,就算他死,都会护她到最后一息,哪能舍得杀她? 可是,明日一早,她会给他什么答案? 钟云疏经过无数个煎熬的夜晚,却觉得,今晚会是最难熬的一晚。 一时间,他想到了昔日“了尘大师”开导的“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所以,现在沈芩成了他的牵挂和软肋了吗? 今晚该如何渡过? …… 沈芩一路跑,震得石廊响动不断,好不容易跑到三楼医舍前,双手撑着膝盖,喘得特别厉害。 手指哆嗦着从背包里取出钥匙,对了好几次都没对上锁眼,还掉在了地上。 沈芩愤愤地捡起钥匙,拼尽全身的注意力,总算把钥匙插进锁眼,打开了医舍的小门。 砰的关上医舍门,沈芩把双肩包、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似乎衣服扔得越远、再远一些,就让她有“还有逃脱机会”的幻想。 等她躺平在床榻上喘气的时候,心里清楚得很,这不是永安城的大劫,也不是大邺半壁江山的沦陷,而是亡国。 除非她逃离大邺去其他国家,事实上,资料里,与大邺接壤的就是侵略掠夺者,“插翅难飞”这个最可怕的事实,毫无征兆地摆在面前。 如果不能逃,就只能硬着头皮拼命改变。 她一个小小的医生,何德何能啊,被挑来做这么艰难的事情?! 左翻身,她的脑海里全是钟云疏脆弱的模样,剥去那身线条硬朗的官袍,里面的他也会害怕,看起来那样孤独和脆弱。 右翻身,又想到他记录的天荣纪年内容,他们已经改变了许多事情,至少魏轻柔和花桃,至少现在活蹦乱跳,在掖庭当着女官。 所以,钟云疏才这样废寝忘食地四处奔走,大约也是他变着法儿提醒了前任户部钱益,或者她的父亲沈石松。 他们才能保证守护的东西不落到旁人手里,也许现在暂时打不开,可是只要在合适的时机,总能遇到对的人。 这样一想,沈芩忽然就没那么纠结了。 “沈芩,安静,你可以的,睡吧。”默默告诉自己,休息好了,明日才有精神解决更多更大的问题。 可是,沈芩的心里还有一个疑惑,而且越积算深。 对大邺而言,钟云疏是蕃将之子,就算有精忠木牌,他也没必要为了个木牌和所谓的封赏,这样不顾一切地豁出去。 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芩整个晚上,都被这些那些问题困扰,梦里更是各种碎片记忆、穿插了钟云疏的纪年场景,一觉醒来,仿佛整晚都在运动,不停地运动。 夜深人静,钟云疏习惯性地站在三楼医舍不远处的转角,看着医舍息了蜡烛,漆黑一片时,他才能安心地回暂居屋。 明日一早,沈芩会有什么样的回答呢? 。 第170章 有你就足够了 , 又是一夜大雪,鸡鸣时分,却已经天光大亮。 乱梦颠倒的沈芩,被亮醒了,损耗过度的大脑昏沉沉。 眯着眼睛,梦游似的爬起来,点了蜡烛,往脸上泼了不少冷水,才回复清醒,披头散发地填墙上的思维导图。 “源头”处填上“邪香(黄羊教)”,照着记忆画了沈宅谋钉杀用的薰香形状,加了一条开挂的钟云疏未来视侧线。 一笔一画,一字一顿,沈芩时不时后退看几眼,再继续。 纷乱繁杂的思绪,渐渐理清,最后只剩下昨晚预留的问题。 沈芩收了笔,洗漱更衣,打开屋门,又一次被冰天雪地的白茫茫震惊了。 放下大帽兜,沈芩搓搓手,刚走到二层,就遇上了静立在回廊里观雪的钟云疏。 “钟大人,您今日不用早朝吗?”沈芩脱口而出。 “陛下另外指派了事务给我,不用日日早朝。”钟云疏的嘴角上扬,深邃的眼眸极沉静,没有半点情绪。 沈芩环顾四周,在这样通透的地方说话,合适吗? 钟云疏忽然眉眼俱笑,眼中映着晨光“我在这里等你,请。” 沈芩背着双肩包,脚步不停地跟着钟云疏,进了他暂居的屋子。 一进门,就看到写得满满当当的两面墙,在看他微微泛红的眼睛,就知道他又整晚没睡。 “钟大人,你认为自己是大邺人吗?”沈芩拿出了最理智冷静的面具,静静等他的回答。 钟云疏没有回答,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你体寒虚弱,喝大红袍如何?” 沈芩一怔“哦,好。” 钟云疏随即在矮几上摆出一套玄瓷茶具,行云流水地烹茶烫壶烫杯,然后用竹夹从沸水中取出一个茶盏,递向沈芩。 沈芩净手后接过茶盏,细嗅一番,又任他夹走。 怎么也没想到,战斗力爆表堪称怪物的钟云疏,做文雅之事,真的像魏轻柔花桃说的一样好。 黑如墨的器皿,深橘红色的茶汤,渺渺的温热带着茶香,沈芩捧在手里,轻啜一口,转动茶盏,分三口饮完,再把茶盏归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现在看我像哪里人?大邺?永安城人?高山人?”钟云疏的眼中带着笑意。 “……”沈芩很想做个鬼脸,如果他没有那只蓝眼睛,举手投足完全“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的标准版。 钟云疏不言不语,静等回答。 “钟大人,我觉得你不喜欢这些,”沈芩说不出原因,只是觉得他在履行什么承诺,“你为什么要为大邺做到这种地步?” 钟云疏脸上的惊愕转瞬即逝,这是第一次有人直戳他的内心。 “钟大人,以前我不勉强,可是这次,你的希望大概要我拼命才能达成,必须让我心无存疑,才能在紧要关头拼一把。”沈芩鲜少显露这样强势的一面。 “我父母和族人拼掉性命,才保住了大邺,换了几十年的平稳安宁,”钟云疏说得苦涩,“他们以身殉大邺,对我来说不值得。” “可是,为了守护他们拼命才保住的大邺,对我来说付出什么都值得。” 沈芩捧着小小的茶盏,说不出一个字,昨晚想过许多可能,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 这些年,她在抢救大厅、产房看过太多悲欢离合,甚至于到了看病人家属的眼神,就能知道他们会不会坚持治疗。 此刻的钟云疏很坦诚,眼神清澈得很纯粹,在卸掉了层层伪装之后,只剩下了心怀执念的少年。 “可是,他们并不感谢你,”沈芩迎上他的视线,“就像被我父兄救过的年轻言官,在众人面前指责我,怒目相向。” “退一步来说,沈家好歹还背了罪名,可是你没有,你家也没有,你为了大邺尽心尽力,他们也只是对你表面恭敬,转脸就是另一种眼神。”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男监刑舍差点一命呜呼。这样的大邺、大邺民众的敌意、官场的勾心斗角,哪里值得你守护?” 钟云疏的眼神未变,嘴角微微上扬“我父亲的旧部,放着偌大的家业来到永安城;赵箭陈虎放弃更高的官位;陈娘、魏轻柔、花桃……人不能太贪心了。” “还有你,就足够了。” 沈芩从来都是有机会就调戏他、没机会也要创造机会调戏他,原因很简单,这么强悍多变的人害羞多难得,可是…… “不是!不对!你……刚才……说什么?” “还有你就足够了。”钟云疏特别清晰、温柔地重复了一遍。 沈芩看着他的英俊脸庞、有神的双眼,以及眼中清晰的小小的自己,心跳忽然就漏了一拍,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怎么能轻易把合作联盟的意思说出了言情风? “还有其他问题吗?”钟云疏终于知道,沈芩为何喜欢时不时戏弄他了,因为看着她瞬间变呆、脸颊变红,那张医术精湛、理智冷静外表下的纯真可爱,就会显露无疑。 “大邺毁了,你还能回到高山草原去,何至于到抗争到死?”沈芩一丝理智尚存,勉强把自己的神智全部拽回。 “你亲眼目睹过战事吗?”钟云疏敛去了眼中心里的柔情。 沈芩摇头。 “你那边的生活很富足吧?” 沈芩一楞,不假思索地习惯性装傻“那边?哪边?” 钟云疏从衣袖里抽出一张纸,纸角上有编号“壹”,上面写着一行字“天荣九年九月,沈石松男丁问斩,女眷流放边陲为奴,沈家之女沈芩临行前受尽屈辱而死。” 沈芩见到“壹”,忽然就想到昨晚看到的纸页是“贰”和“叁”,等看清那行字时,整个人紧绷成一座塑像,脑子里一片空白。 钟云疏如释重负般地轻笑,眼角难得有了笑纹“在疫亭半昏半醒,听到有人叫沈芩时,我很高兴。” “我睁开眼睛,看到你的那一刻,终于相信苍天有眼。”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芩再怎么变,也不是你这样的性子。” 沈芩吓得蹭地站起来,膝盖撞在矮几上,打翻了茶具,洒了一身红茶。 。 第171章 太难了 , “快坐下!”钟云疏把沈芩拽下,拿袖子擦干水渍,看她慌乱得想跑,“还有其他问题吗?” “……”沈芩浑身戒备,像只没刺的刺猬。 “你没有拒绝就离开,我就当成你默认合作。”钟云疏说得云淡风轻。 沈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忽然就有点想动手。 “我的秘密,你的秘密,已经共享。按照威胁论来说,就各自有把柄,这样反而比较安心不是吗?” “就我们目前联手的成果来看,已经救了相当数量的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你身上显露无余。” “怎么样?”钟云疏的嘴角噙着笑,“如果想动手,我也乐意奉陪。毕竟,提前教你骑马,确实有益无害。” 言下之意,再提升一些沈芩的武力值,就更好了。 “好,一言为定,”沈芩很爽快地同意了,“你替沈家申冤,我替沈家跑腿,你冲锋陷阵,我用医术守护。成交。” 不过,细数起来,他俩已经结过几次盟了。 沈芩伸出手摊到钟云疏面前“这么重要的结盟,要不要再换个什么信物?” “……”钟云疏没想到她的适应力竟然这么强,“高山族的最高礼已经行过了,我的誓约此生有效,如果以后遇到危险,你可以先跑没关系。” “钟大人,”沈芩好想磨牙咬人,“您这话一出,就是把我临时跑路的可能都杜绝了!” 钟云疏笑而不语,一副姜太公直钩钓鱼成功的神情“既然同意了,从今日起,你把毛笔字练好,以后写药方录入造册,都用得到。” “你有大才,不能窝在掖庭浪费,”钟云疏直接到书案前,摆开笔墨纸砚,“太医院对字极有要求,即使蝇头小楷都要细致公整,其他的更不要说了。” “不是,你什么意思?”沈芩一时反应不过来。 “还记得那日在马车里,你从沈家病案中翻出的纸页吗?邪香来源在大诚宫,与黄羊教的关系,诸事种种都是我们无法触及的。” “太医院门禁极严,又有刘院判把持,即使我和雷鸣亲自去查,存心掩盖也看不出端倪。震后治理疫病,你有首功,如果有机会,我会向陛下举荐你入太医院。” “机会稍纵即逝,你需要抓紧时间,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有分毫破绽。” “放心,你入太医院也会有人保护。” 钟云疏已经做了许多准备,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最关键的是准备好的沈芩。 “……”沈芩很想找个什么东西噼哩啪啦打一顿。 喵了个咪的! 都是穿越,她的难度怎么这么高?! 太难了! 钟云疏也看到沈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强行咽下许多话,换了一些“饿了吧?我们去食堂进些早食,陈娘做了你爱吃的面鱼,还做了汤饼。” 沈芩立刻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子,直奔食堂,边走边思考,现在逃出掖庭是不是来得及? 可是当她在石栏前远眺时,冰天雪地和刺骨寒风,生生地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种天气逃走,既没马又没钱,只有冻死饿死一条路。 形势比人强。 钟云疏一直跟着沈芩,她远望发呆又转脸回来,看清了她满心不甘又不得不认的神情,忽然很想开怀大笑。 前路难行,忽然有她,大约是上苍赐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进了食堂,沈芩直奔厨房,就看到刚出锅的薄皮大馅十八褶的包子;陈娘一边包扁食,一边摊菜饼,腾腾热气把香味带到每个角落。 一秒不到,沈芩就把逃走的打算随着口水咽进肚里。 正在这时,陈虎穿着崭新的男监主事袍、戴着官帽,大摇大摆地走进食堂,刻意咳嗽两声,如果再插两根闪亮的羽行,活脱脱就是春天求偶的雄鸟。 赵箭背着箭囊从石窗翻进来,故意无视招摇的陈虎,钻进厨房,仔细闻了一遍食物香气,心情舒畅地退到外面等候。 陈虎咳嗽又咳嗽。 “虎啊,你染上风寒了呀?!”赵箭立刻故作担忧,“哎哟,这可不好,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新官上任就风寒,这怎么得了?” “你这个贱人!会不会说话?”陈虎气呼呼的,“睁大你的细眼看清楚,老子有新胳膊了!能提水、能端碗的新胳膊!看到没?!” 正在这时,工匠们进了食堂,领头的匠人问“陈大人,胳膊好用,您也不能一直用,用半个时辰,放一个时辰,不然磨破皮肤,就要硬歇了。” 陈虎连连点头“谢过各位大师傅,大恩大德,陈虎永生难忘!”说着,就用义肢端起一个竹刻水杯,凑到嘴边喝水。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钟云疏的工匠们竟然在这么短时间内做成了“义肢”?!从外表看,根本看不出陈虎的胳膊是假的,连手看起来都很真实。 “师傅们,你们太厉害了。” 工匠们立刻涨红了脸,纷纷起身行礼“沈医监构思巧妙,我等不敢居功。” 陈虎不管不顾地跪倒在沈芩面前“沈姑娘再造之恩,陈虎铭记于心!” 沈芩吓了一跳“陈大人,你快起来。我官职没您大,传出去可怎么得了?” 陈虎这才起身,憨厚地笑“我愿意,谁管得着?” 陈娘从布帘后出来“大家伙儿都到齐了吧,开饭了。” “毓儿和锁儿呢?”沈芩东张西望一会儿,平时满食堂乱蹿的,怎么忽然就没影了。 孩子清脆的笑声从厨房里传出来,毓儿和锁儿一人捧着一个大肉包子,吃得一嘴油,开心得蹦蹦跳跳。 沈芩这才想到锁儿的娘亲,那个偏执又见钱眼花的女子,下意识地望向钟云疏。 钟云疏平日的视线都在沈芩身上,忽然迎上,看她征询的眼神,立刻会意,做了个戴镣铐的动作,锁儿的娘亲已经押解进永安城,和黄羊教的那些人,一起关在大理寺。 沈芩注视着过于早熟又懂事得不像孩子的锁儿,这孩子善良又可爱,但眼神总是怯怯的,偶尔还会一个人蹲在角楼里,如果因此受了牵连,就太可惜了。 。 第172章 出家人 , 热腾腾的大肉包子、香喷喷的蛋菜芝麻饼、爽滑可口的面汤……一顿早食,填满了每个空虚的胃,温暖了每个寒凉的身体。 沈芩吃得饱饱的,浑身上下都是暖暖的,忽然觉得不就是练字吗?没什么大不了。 钟云疏搁下碗筷,和沈芩一样,把食具送进厨房,然后又回到原位坐下,神情颇为严肃“锁儿,我很快会带着毓儿、陈娘和工匠们离开掖庭,你想去哪儿?” 锁儿满脸羡慕地看着坐在钟云疏和沈芩中间的毓儿,再看看自己,低着头,声如蚊呐“不知道。” “你想和毓儿一起,就要读书写字会算,每日都会过得很辛苦。” “如果想留在掖庭,跟着陈虎陈大人,那就是另一种过法。”钟云疏直觉的是,锁儿这孩子早熟而有心机,和聪慧过人的毓儿是两个极端。 “离我们离开还有些日子,你可以好好想想。” 锁儿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毓儿想了想,拍拍锁儿的头,两人比比划划好一会儿,大意是这里都是好人,不用怕。 锁儿还是不说话,视线却一直往工匠那边飘。 沈芩的位置刚好把他的眼神看得分明,说道“你也可以去问工匠师傅们,愿不愿意收你为徒?你爹是有名的机关锁工匠,你既有天赋又肯吃苦,双相选择嘛。” 锁儿猛地抬头,惊讶至极地看着沈芩,然后一溜烟跑到六位工匠面前,跪倒在地“我想拜师,请师傅收下我。” 工匠们又惊又喜,同时也顾虑不少,你看看我,我看看他,看了一圈来回,又看向钟云疏“钟大人,丰阳戴氏机关锁闻名大邺,如果我们收下他,只怕,到时落个以师偷师的恶名。” “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很聪明,受到极好的技艺训练,我们谁都想收他为徒。可是,他毕竟是戴氏唯一的后人,自有他背负的传承使命,投入我们门下,戴氏机关锁就没落了。”领头的工匠说得真切。 沈芩的视线徘徊,看他们或惊喜或无奈的复杂情绪,分明看到了横亘在艺匠们身边心中的分明壁垒,各门各派的传承只在血脉之间。 “不如这样,”钟云疏忽然开口,“锁儿年纪虽小,技艺却也了得,不如加入你们,六匠变为七匠。” “你们有年龄技艺的优势,他人小心大也有自己的优势,互相切磋,也可以自守机密。” “沈医监还有许多东西需要你们制作。这样如何?” 工匠们又互相看了一圈,立刻拱手上前,把锁儿也拉到一起“我等必定不辜负钟大人和沈医监的期望。” 七人行礼,步调一致,一时让人看到工匠们的风度。 锁儿身量小,礼却行得毫不含糊,稚气十足的脸上,眼神一改平日的怯弱,十分坚毅。 沈芩走上前去“各位匠师,请问一下,永安城附近有出名的制香匠人吗?” 工匠们整齐摇头,领头的工匠说道“制香工艺极为繁复,门道非常多。永安城附近本来有一家,后来搬走了,说是永安城附近要什么没什么,好像说是去了远山。” “……”沈芩笃定“术业有专攻”,想要解开“邪香”的谜,只能找制香匠人。可是现在一个都找不到,去更远的地方寻找费时费力,更重要的是时间不够用。 工匠们都不知道,想打听出来,估计难上加难。 钟云疏起身宣布行程“今日就此散了,腊月二十八,你们就随我离开掖庭,暂居钟宅。” “是,大人。”众人一致行礼,然后各自离开。 眨眼间,偌大的食堂只剩下沈芩和钟云疏。 “还有其他的想法?”钟云疏见沈芩垂头丧气的样子,打趣道。 “没有啊,走吧,钟大人,写字去。”沈芩一想到腊月二十八,这里就只剩魏轻柔花桃和陈虎,还有她,就不开心,非常不开心。 沈芩跟在钟云疏身后“钟大人,您博学多识,对制香也很了解吧?” 钟云疏打开屋门,让她进去,然后带着一丝愧色“不了解。” “……”沈芩惊讶至极,“世家公子们,不是都爱薰香吗?衣服要薰,书房看书写字要点香,就连马车上都要摆个小香炉……” 钟云疏竟然说不了解,这不科学。 “你几时闻到我身上有香味了?”钟云疏一时有些无语。 沈芩眨巴眨巴眼睛,仔细回忆了他们独处的所有细节,总算想明白,她和其他人都保持距离,惟独靠他这么近,好像就是因为他身上没有薰香的味道。 反正四下也没人,沈芩凑到他身旁,仔细闻了一下,还真的是,唉,长叹一口气。要不,回永安城问雷夫人? 钟云疏并没有被沈芩这突发奇想的举动惊到,她的嗅觉和味觉比常人灵敏许多,他也是如此。 “为什么?”沈芩不明白,“雷鸣还没靠近,就带着香风扑来,雷夫人也喜欢薰香。” “制香我不了解,但是想制某种香料,必须先砍树伐木、研磨成粉这个工序还是知道的。” “参天大树长成不易,除了建屋筑塔,只为了好闻而砍伐,”钟云疏回答得很坦诚,“我不喜欢。” “好吧。”沈芩不问了,边磨墨边嘀咕,“香啊,香啊,香啊,上香寻了尘,上香我知道,寻了尘,难不成上支香就能了却凡尘?” 钟云疏忽然开口“之前雷鸣说过,他查访黄羊教众入大邺时,邀请他们进来的是了尘大师。” “了尘是人名?”沈芩这才想起来,“对,雷鸣去查访时,说他在佛祖前起誓,完全没有这回事。” “可是,听雷鸣说起来,了尘似乎是位得道高僧的样子,不然怎么有那份邀请,黄羊教众就能进入大邺呢?” 钟云疏摇头“了尘为了修行而割舍,德高望重,置身世俗之外,不见客。” “如果我们诚心想去了解制香的细节,他怎么也应该见一见吧?”沈芩不死心。 钟云疏还是摇头“不一定,上次我还奇怪,雷鸣怎么能见到他的?”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这位出家人这么牛掰的吗? 。 第173间 风雪路人 , “陛下那里常年用哪里的香,内务府肯定登记造册的,顺着记录去找,还不是顺藤摸瓜的事吗?”沈芩惊愕之余,想出了其他法子。 钟云疏浅笑一下,没有回答“外面冰天雪地,暂时不宜出行。趁这个机会,把字练好。从你的字迹来看,也是下过苦功的,稍作指点就可以过关。” 沈芩想得兴起,忽然被他岔开话题,很是不满“钟大人,既然您要求我认真写,总要先示范一下吧?” 沈芩讨厌练字,如果他写得马马虎虎,她就有偷懒的理由;如果他写得好,嗯……再说。 钟云疏深深地看了沈芩一眼,嘴角上扬,像是看透她的想法,又不拆穿她给她留面子。 只见他展开四幅纸,分别用粗细不一的羊豪和狼豪,行云流水地写出了篆体、楷体、行书和小楷四种字体,每幅都达到了可以裱装起来上墙的水准。 沈芩看得嘴角直抽抽,一个蕃将之后,把字写得这么好,让她怎么活?! 钟云疏眼中显出不易察觉的笑意,指出“你的字写得随意率性,先练楷体,再练小楷,笔画必须与大邺的完全相同。” 沈芩看着四幅字直叹气,然后秒变乖巧脸“钟大人事务繁忙,我就把这些带回去挂起来,认真学习,好好练字。” 等字迹完全干了以后,卷一卷收好,抱着就走。 钟云疏随手从书案边抽了两本书“我是照此临摹的,你也一并拿走吧。还有,每日写完这些,明日一早,我要检查。若是偷懒耍赖,罚打手心。” 沈芩忽然很想咬人,闭上眼睛深呼吸,提醒自己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能翻脸,不能翻脸所以转脸就堆满笑容“是,钟大人。” 钟云疏看她笑得殷勤,就知道一会儿肯定阳奉阴违,故意作出思索状“时间不等人,还是在这里练吧,走来走去太费事。” 沈芩立刻像吞了个鸭蛋似的,这人怎么能这么……讨厌?! “你写我看,随时指点,是最高效的练字方式。”钟云疏眼中带着笑意,他喜欢她撕开内敛沉着的外皮,显出带着小脾气小性子的内在。 “啊,我要去看远景放松眼睛,不然容易近视眼,钟大人,请稍等,这是练字前的热身活动。”沈芩一溜烟跑出去,装模作样地欣赏漫天雪景。 钟云疏哑然失笑,在他面前真是毫不掩饰小无赖的本性啊。 这样想着,他开始照着记忆,写下沈芩常用字与大邺文字的对照字稿,只要把字这关过了,就再也没有其他破绽了。 写着写着,钟云疏向门外招呼道“沈医监,外面不冷吗?” 沈芩吸了吸鼻子,被一阵阵寒风吹得缩了脖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回来,忽然眼角余光瞥到了什么。 “钟大人,快看那边是什么?” “不要再耍赖了。”钟云疏会再信她才有鬼,这小妮子得寸进尺的功力深厚得很。 “钟大人,真的!”沈芩眯缝着眼睛,又睁大眼睛,漫天飞雪的尽头,有个黑点。 “沈芩!”钟云疏搁下毛笔,“立刻进来,不然练字加量!” “赵箭大人,你在哪儿啊?”沈芩呼唤着,“你快看那边是不是有什么正往掖庭来?” 赵箭穿着厚实的纯白大氅,脚尖勾着屋檐,像只白蝙蝠似的倒挂下来,一脸无奈“沈医监,这种天不管是人还是马,从那边走到这儿,基本都冻僵了。” “快回去吧,外面冷。” 沈芩的嘴撅得老高,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钟云疏的房门,拿起毛笔就哀声叹气,边叹气边写。 钟云疏伸手过来搁在沈芩的头顶,轻轻摩挲“乖。” “哼!”沈芩的头一偏,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钟云疏写着对照字稿,时不时过来看一眼。 沈芩不开心归不开心,并不影响写字的认真度和完成度,如果实在没法逃避,她会用最短时间完成,然后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 忽然,门外传来赵箭的声音“钟大人,是有什么正向掖庭来,速度极慢。要不要属下去打探一下?” 钟云疏微微皱眉,搁了纸笔,径直走到外面,雪小了一些,果然有什么。 掖庭地处偏僻,是个人人都知道的晦气之地,在鹅毛大雪时赶来,难道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不对! 他和内侍官约定过,如果陛下有事召见,会在大诚宫、永安城西门和驿站三段放消息烟花,到他看见,前后不会超过十分钟。 是谁呢? 赵箭纵身上屋顶,沿着屋脊奔到掖庭最角落,又返回“钟大人,来人穿正红色长袍,其他的完全看不清。” 正红色? “正红色只有一品大员、阁老这些才能穿,如果这个天他们出门,必定是大事,沿路声势不小。不可能是他们。”钟云疏拧了眉心。 雪路难行,风雪之中,极小的点以极缓慢的速度变大。 “赵大人,骑马去看。”钟云疏吩咐道。 “是,钟大人。”赵箭以超出地心引力的姿势,从石墙上直奔而下,从马厩牵马出掖庭,奔进茫茫雪地。 沈芩溜出来,目测马速不到平日的三分之一。 大约过了两刻钟,赵箭才带了什么调转马头往回赶。 临近正午时分,站在掖庭大门边的钟云疏和沈芩,才模糊看到赵箭带回来的是一名僧侣。 “出家人到掖庭来做什么?”沈芩的鼻尖冻得通红,背着预备急救的双肩包。 “钟大人,沈医监,快!”赵箭好不容易才骑马到了掖庭大门,“他快不行了!”钟云疏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了尘大师!” 钟云疏立刻迎上去,接住从赵箭马背上滑落的僧人,“了尘大师,怎么了?” “啊?”沈芩以为听错了,“钟大人,你不是说这位不出门的吗?” 钟云疏扛起大师,径直往自己的屋里走。 沈芩紧随其后,嘱咐道“赵大人,让厨房准备热水,越多越好!” “是!”赵箭把缰绳丢给值守皂吏,三纵两蹿去了食堂。 。 第174章 诞下怪儿 , 沈芩本打算按照冻伤病人治疗方法,先把这位传奇人物暖一暖。 万万没想到,这位大师名不虚传,进了钟云疏的屋里,就清醒过来,立刻单手合掌行礼“钟大人,贫僧叨扰了。” 钟云疏双手合十还礼“不知大师前来,有何贵干?” 沈芩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位了尘大师相当年轻,用丰神俊逸来形容绝对不过分,可是他只睁一只深琥珀色左眼,右眼似乎有旧伤无法睁开,只有右胳膊,这种天气只穿了薄薄的棉僧袍。 “出家人不打诳语,”了尘向沈芩行礼,“贫僧来找沈医监。” 沈芩倍受惊吓,像被雷劈了,震惊之余理智回归,找她干嘛? “沈医监医者仁心,贫僧慕名而来。”了尘再次单手合掌行礼。 沈芩吓得退了一步。 “沈医监,贫僧的皮囊是残破了些,但并非极恶之人,请不必害怕。”了尘的嗓音空灵,能让人想起青灯古佛的寂寥。 “不知了尘大师来找我,有何贵干?”沈芩惊魂未定地回礼。 说来奇怪,她曾在医院见过各种怪模怪样的病人,植入颈部扩张器的、严重烧伤面容缺损的……从来没怕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被了尘一只眼睛盯着看,就慌成这样? “沈医监,一个正经妇人生下一个孩子,男女莫辨;生下一个双头孩子,生下一个孩子有四只手两只脚……你会如何看待?”了尘近乎虔诚地低头,仿佛沈芩才是佛祖。 钟云疏一怔,立刻看向沈芩。 沈芩第一反应是先天畸形,可是看了尘凝重的神情,下意识皱了眉头,反问“了尘大师,是一个正经妇人,连续生了三个怪孩子;还是一个村的妇人,分别生了三个怪孩子?” 了尘自带的淡定气场突然有了裂纹,“沈医监,你为何这样问?” “今日我们刚好提到了尘大师,钟大人说,您德高望重从不见客,”沈芩有些婉惜,“万万没想到这冰天雪地,您竟然找到掖庭来,指名找我。” “我略通医术,再无所长,所以定是发生了严重的疫病、与您相关的人得了重病,但是没想到您提到这样的情形。” “若是单独一个,我想您不问世俗之事,一定不会知道。所以,必定是对您极重要的人、或一群人,有这样的状况,才会让您不顾生死赶来这里。” 了尘扣在手腕上的佛珠啪嗒掉在地上“沈医监聪慧过人,贫僧佩服。” “了尘大师,还请您详说,我洗耳恭听,介意我记录在案吗?”沈芩坐在矮几前,从双肩包里取出铅笔和纸,铺开。 了尘在钟云疏和沈芩的注视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出了更加惊人的消息“沈医监,怪孩子还活着。” 沈芩仍然不敢相信“孩子还活着?母亲呢?” “母子平安,”了尘颤抖着手捡起佛珠,重新戴上,“是贫僧俗家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沈芩惊愕地说不话来,大邺肯定没有剖腹产,先天畸形顺产的可能几乎为零,产妇都是难产而死,怎么还能母子平安? “情形很不好。”了尘始终低着头。 沈芩下意识地看了钟云疏一眼,了尘冒死赶路到这里,不可能只为了说这几句,可是他现在又不提任何要求,让她怎么办? 钟云疏居高临下俯视着了尘烫了九个戒疤的光脑袋“大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看看。” “沈医监,钟大人,能否随贫僧走一趟?”了尘深深一揖到底。 “大师,从掖庭到报国寺,晴天骑马也需要大半日。外面风雪不停,即使现在出发,路上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到报国寺也要明日早晨。”钟云疏的回答,反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深及小腿的大雪覆盖了沿途的一切,雪厚路滑,万一有人设伏,即使有赵箭和陈虎相助,钟云疏驾车都不敢打包票能保住沈芩平安。 这种时刻,沈芩的安全排在第一,其他的都只能靠后。 了尘看透了钟云疏的心意,“她们在永安城郊外五十里的朱家村……” “朱家村?”钟云疏对永安城及附近了如指掌,“那里早已荒废,根本没人住。” “她们原本在贫僧修行的小庙中栖身,但是灾民涌入,视为不祥,口粮被抢,她们被驱赶到朱家村。” 了尘的左眼睫轻颤,面部肌肉小幅绷紧,见钟云疏和沈芩还在犹豫,纳头便拜“钟大人,朱家村离掖庭不算远,请大人救她们于水火。” “沈医监,世间众生皆苦,女子更苦,贫僧遍请郎中,无人愿意出诊,请念在同为女子的份上,救救她们。” “钟大人,从掖庭到朱家村要多长时间?”沈芩心里很清楚,诞下畸形儿与不祥、冤孽完全没关系,多半是水源土壤等等环境影响有关。 这时,即使是钟云疏都没法果断,诞下畸形儿在大邺是极严重的事,最公认的说法是家宅阴德有损、私德有亏,甚至可能窝藏了罪大恶极之人。 总之,这是上苍警示或天谴。 如果是平民百姓之家,从此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 有些甚至于,一个村子嫁出去的女子诞下怪儿,整个村子待嫁少女都会受影响;同样的,如果一个村子有媳妇诞下怪儿,整个村子未娶的青壮年同样会受影响。 倘若是官宦之家,或者地位更高的仕族显贵,那是家族之耻,轻则影响后辈仕途,重则一门就此败落。 所以,大邺人家如果遇到这种事情,宁可当场把母儿掐死谎称难产而死、重金收买产婆,也不能让丑事传出,以免全家族受拖累。 钟云疏俯视着伏倒在地的了尘“大师,你收容了多少这样的?” 了尘微微抬头“钟大人,说了您也许不信,一共有十二位女子和三名怪儿。她们产后虚弱就被逐出家门,流落在外,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轻则挨骂,重则挨打……” “都是心性极纯良的女子,她们敬重公婆,相夫教子,却落得连自家都回不去,猪狗不如的下场……” 。 第175章 要去 , 钟云疏依然沉默,邺明帝的病情并不稳定,沈芩随时可能被召入宫,之所以把她带回掖庭,其实是找机会让她好好休养。 就像掖庭临时食堂里,大家有心照不宣的共识,沈芩的医术和仁心无可挑剔,但是她的身子实在不好,为了照顾好她,大家也是想了法子的。 按照他手中的大邺纪年,最近必定有大事发生,现在让沈芩分神去看护这些女子和孩子,极有可能顾此失彼。 那样,之前的努力和心血就付之东流了。 了尘大师仍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大有长跪不起的意思。 沈芩自然也知道,大邺上下对畸形儿和产妇是什么样的态度,一个人精力有限,她不可能同时照顾这么多女子,必须找到帮手才能动身。 可是,去哪儿找呢? 了尘忽然又开口“方才沈医监提到制香事宜,只要您去看一眼,不论结果如何,贫僧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钟大人,马车的话,从掖庭到朱家村要多少时间?”沈芩知道,这种时候如果自己不去看一下,不去了解根源,那些女子这辈子都生不如死。 “如果雪停,最快两个时辰;大雪时,时间会长得多,”钟云疏出声阻止。“你不能去!” “钟大人,如果我们不去了解原因,以后会有更多的畸形儿出生。到时,又不知道会被什么教利用,生出比黄羊教更歹毒的事情来。”沈芩平静地叙述事实。 了尘浑身一颤,惊讶地抬头“沈医监,您为何说会有更多怪儿出生?” 钟云疏也大吃一惊“怎么会?” 沈芩无意间瞥向窗外,之前仿佛准备把大邺埋了的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雪停了,我们只去看一眼,能救就救,不能救至少我尽力了。” “可是你的身体?”钟云疏担心不已。 “我们坐马车去,路上再告诉你们原因,”沈芩想了想又说,“我要去找陈娘一起,另外再去库房拿些药,以备不时之需。” 了尘听了立刻起身,仓促之间单手撑地不稳当,又摔了回去,再爬起来对着沈芩深深一揖“谢沈医监!大恩大德……” 沈芩已经跑得没影了。 一刻钟后,赵箭刚上马车,就被闻讯赶来的陈虎拽下来“钟大人,我的新胳膊特别好用,让我跟你们一起去!” 钟云疏略加思索,微一点头“赵箭,守住掖庭。陈虎,走!” 赵箭牙根痒痒地点头“是,钟大人。”随后消失在白雪之中。 陈虎蹦上马车,一甩马鞭“驾!” 包了马蹄的马车,得得地出了掖庭大门,径直向朱家村驶去。 为了保暖,马车内放了炭盆,钟云疏坐一边,沈芩和陈娘坐一边。 了尘为了安全,和陈虎一起坐在马车外,替他领路。 “说说。”钟云疏知道了尘的听力了得,看向沈芩。 “你们见过长在一起的叶子和瓜果吗?”沈芩拿出纸笔,刷刷开画,“就是这种,长在一起的,歪瓜裂枣的。” 钟云疏和陈娘同时点头。 “万物生长的规律相同,动物生小动物,植物撒播种子,人生孩子,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沈芩略一停顿,“种子随风飘散,落在水上、落在泥土、落在石阶,结果完全不同。” “其实呢,这些多肢怪儿,最初都是双生儿,在孕妇腹中生长时,受到某些外邪的影响,他们像长在一起的叶子瓜果,共用了身体的某些部分。” 钟云疏听了,更加深沉。 陈娘很惊讶“她们是生病了吗?那些外邪是什么?” “没有外邪的影响下,生出多肢怪儿的机会很少,不是流产,就是难产,”沈芩又在纸上写写画画,“一下子有这么多,不寻常。” 钟云疏一看沈芩认真写画的样子,就知道她又是全力以赴,担心见到人以后她会忙得停不下来,嘱咐道“你先闭目养神,到了叫你。” 陈娘立刻会意“沈医监,靠着我好好休息。” 沈芩也不推辞,靠着敦实的陈娘,只觉得颈项无法支撑,她比陈娘高,靠着不舒服。但是陈娘在,她也不能厚脸皮去靠钟云疏,凑合着吧。 正在这时,钟云疏拍了拍肩膀“靠在这儿,抓紧时间。” 沈芩一怔,立刻靠过去,用最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钟云疏牌人形靠垫软硬适中、温暖又结实,实在是居家旅行的必备单品。 忽然她,几不可闻地轻笑一下,不知道钟云疏知道她的想法,会有什么反应。 不小的马车在雪地上奔跑,寒风随着车帘的晃动硬挤进来,钟云疏立刻把帘子卡住,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厚实的织毛大氅,把沈芩整个盖住。 陈娘既开心又担忧,开心的是,能跟着钟大人和沈姑娘外出办事;担忧的是,那些怪儿和生母们是不是传说中的造孽太多? 可当她看到钟云疏小心护住沈姑娘的样子,忽然就想开了,如果真是坏人,钟大人怎么可能带上沈姑娘雪地赶路? 以他以往的强硬性子,谁能在他眼皮底下撒谎?更加不可能强迫他出门。 一想到沈芩说这件事情很重要,但需要保密,陈娘就眼观鼻鼻观心地闭上眼睛,也争取一些时间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上苍也看不下去了,还是终于把大雪下完了,一直到朱家村,都没有再下雪。 “醒醒,到了,”钟云疏轻拍沈芩起身,“朱家村在山脚下,积雪很厚,走路注意脚下。” 三人下了马车,陈虎和了尘在前面清障,很快就到一片连着的破茅屋前面。 沈芩望着屋面满是积雪、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似乎快要受不住重压的屋顶,岌岌可危,又往窗户边扫了一眼,终于感觉到了人气。 了尘大师又深深一揖到底“了尘谢过各位大人,此恩永生难忘。”说着轻轻推门一扇屋门,露出了一张张病怏怏的瘦黄脸。 “各位大人,里面请,请进。” 陈虎最先进去,然后大喊一声又跑出来,望着钟云疏的眼神,要多畏惧就有多畏惧。 。 第176章 救人要紧 , 钟云疏下意识地挡在沈芩前面,拦住陈虎“怎么回事?!” 陈虎大喊“都死啦!” “悬梁自尽!” 沈芩的脑袋立刻嗡一声,空白一片,被埋藏进记忆深处的沈家女眷自尽的过往,立刻翻江倒海地袭卷而来。 钟云疏立刻握住沈芩的手,喝斥道“陈虎,救人!” 陈虎嗷一嗓子回神再次冲进去,又猛回头“先救哪个?!” 只见了尘也冲了进去,脚尖一踮,左右借力跳到与房梁木一般高,指尖一挥,飘荡的布绳立时断开,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咝啦啦断了一片。 陈虎在下面刚好接一个,往地上搁一个,接两个,搁两个,几息之间,把自尽的女子们都放平在地上,同时叫道“天这么冷,地上怎么只有草,连张床榻都没有?!” 了尘却默声不响,逐个探鼻息,然后才开口“沈医监,你们进来吧,她们都还活着。” 陈娘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登时吓得双腿发软,连路都走得不对劲。 钟云疏先进去观察了一翻,确定不是埋伏用计,才让沈芩进去。 沈芩走进去时,只见了尘正单臂吃力地扶起一位面容憔悴的女子,用力摇晃“姐,姐,醒醒,你快醒醒!” 了尘看起来比钟云疏大一些,而他姐姐看起来更像他妈,尤其是腊黄削瘦的脸庞,浓重的黑眼圈和涣散的眼神。 沈芩掏出纸笔,迅速写下“了尘姐,极度消瘦,精神萎靡,求生欲弱……” “让我走吧,”了尘的姐姐好半晌才开合着裂开的嘴唇,“活着也是你的拖累,本来只是我的事,现在却拖累得你都不得清净……” “不要再救我了,弟弟啊,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我受够了……” 沈芩给每个女子编号,然后记录她们的状况,她们相继醒来,个个形容憔悴、营养不良,屋子里很冷,却仍然遮不住妇科门诊偶尔遇到的、让人不适的味道。 观察了一大圈下来,再结合了尘的讲述,事实与沈芩想得差不多,这些女子之所以还活着,都是多手多脚之类的怪儿,没有连体婴儿。 她们因为产后就被驱赶离家,自然没有人照顾月子,都蓬头垢面、恶露不净,有些还合并感染,以至于屋子里有浓重的异味儿。 还活着的的三个婴儿,加起来相差最多一年,个个瘦得皮包骨,硬肿症非常厉害,全身硬得像橡胶,奄奄一息,已经救不回来了。 了尘望着认真记录的沈芩,已经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这些日子为了寻找郎中,他受尽冷嘲热讽和讥笑怒骂。 “了尘大师,她们需要好好调养,大鱼大肉蔬菜奶蛋都不可少,你准备怎么办?”沈芩拿着笔在指尖转来转去,“按一日三餐,都要有荤有素这样搭配。” 了尘冻得发白的脸色,瞬间又比纸还白了几分,出家人戒荤戒酒戒色,他之前去化缘差点被当成骗子,这么多张嘴,他如何才能填得满? 沈芩看了尘的脸色就知道,他已经走投无路了,从背包里取出雷夫人准备的食匣,问陈虎“陈大人,能不能生个火?再去找些干草,把这里密密地铺上几层,好歹能暖和一些。” 陈虎生好火,拍了拍胸口“好勒!”转身就出去了,还颇细心地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大氅,挂在破门上挡风。 沈芩把食匣打开,陈娘立刻把糕点拿出来放在火边烘热,一块一块递到女子们的手里,每给一块就握一下她们的手“趁热吃,不够还有。” 一时间,屋子里充斥着饿极了的咀嚼食物的声音,没到半个时辰,沈芩和陈娘自带的吃食全都分给了她们。 有食物下肚垫了半饱,这些脏污不堪的女子们,涣散的眼神里有了一丝神采。 了尘感激地肩膀颤抖“沈医监,她们可能治好?” “了尘大师,她们需要饮食调理、充分休息、防寒保暖……先要调理出个人样儿,然后才能考虑治疗的事宜。”沈芩不可能提供所有的东西,吃食能给的也不多。 了尘沉默了,像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蹭地站起来,却被姐姐拉住。 姐姐不仅拉住他,甚至还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弟弟,你不要再去求人了,再求,你的度碟都要被收回了,没了寺庙庇佑,你如何度日?” 沈芩不是安徒生童话里的“广场上的小王子塑像”,既没有全身的金片、蓝宝石和其他珠宝,也没有他那样的胸怀,她只是个普通人,没法做更多事情。 了尘缓缓摇头“贫僧若是放着眼前的苦难不管,出家人的慈悲心就是空谈。” 钟云疏提醒道“了尘大师,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愿意,法子总还是有的。你手抄的佛经,千金难求,多抄几份就是。” 了尘还是摇头“钟大人,贫僧手抄佛经只给真心向善的人,不然千金也不给。” 沈芩深深叹了一口气,问道“钟大人,您认识既出得起千金,又真心向善的人吗?” 这和尚固执起来堪比花岗岩,完全不知变通。 钟云疏有些无奈“整个朝堂之上,钟某并无至交好友,出得起千金又向善的人,一时难以寻找。” “了尘大师,如果我是你,先抄了佛经再说。”沈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人沟通。 了尘从自己极简单的包袱里取出几卷装订好的佛经,双手呈给沈芩“沈医监,仁心仁术,这几卷佛经就送给你了,不要钱。” 沈芩不可思议地瞪圆了双眼,确定是手抄佛经,一个没忍住噗出了声,“了尘大师,请您睁开眼瞧一瞧,我很穷的!” “如果能负担得起这么多开销,我早就让陈大人去采买了!” 了尘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回答“这是为了感谢沈医监愿意雪地出诊的谢礼,没有其他附加意愿。” 沈芩再次叹气,把佛经放到钟云疏那儿,低声说“想办法卖了吧,救人要紧。” 。 第177章 有苦衷 , 钟云疏接过手抄拂经瞥了一眼,眼瞳里有微妙的变化,转而看向了尘的姐姐,最后才把佛经放进背包“沈医监,你列张物品清单给我。” 沈芩一怔,立刻翻到记事本的空白页,问“陈娘,如果按我方才说的,半个月大概需要多少口粮?” 陈娘吃了一惊“沈大人,永宁城的吃食花费极大,按您刚才的调养之法,鸡鸭鱼肉就要半车了,米面油盐的更多。” “这里又黑又冷,还要木炭蜡烛,地上凉就算铺了干草也不是长久之计……” “还要棉布、药材,她们身上的衣服都单薄得很,还要添置冬衣,购买成衣也很贵。” 沈芩一边听一边沙沙地写,突然抬头问“你们最近都吃了些什么?” 众女子面面相觑,七拼八凑地回答,薄粥、糠饼、野草根…… 沈芩听完,把手里写到一半的纸页撕掉揉成一团。 陈娘又吃了一惊“沈大人,这写得好好的,怎么就撕了呢?” 沈芩重写了一份“冬衣十二套、干净棉布两大布包、白米麦粉若干,鸡蛋、肉末、冬菜,份量约每日两大锅。” 这些人天天都饿肚子,忽然来顿大鱼大肉,保证一餐之内,吃死一大半;只能先喝些粥汤,看看能不能调理过来。 钟云疏相信沈芩的能力,将纸页卷好收进袖子。 正在这时,陈虎拖着大大小小的残枝进来,全部折好归置在屋子的一角,然后一趟又一趟往屋子里铺干草,做事干净又利落。 很快的,屋子里的寒冷被驱散干净,衣衫褴褛的女子们有些力气,都围着烤火,或者挤在一起取暖,时不时怯怯地打量沈芩、钟云疏、陈娘和陈虎。 钟云疏到屋外,把采购清单和银钞给陈虎,让他尽快办妥。 陈虎应下,又蹬蹬地大步离开,跳上马车,去采买了。 陈娘知道沈芩爱干净,又捡了柴枝在隔壁的破屋里,另起了火盆,在地上铺了好几层干草,钟云疏和沈芩请进来,自己去照看那些可怜的女子们。 在此期间,了尘一直忙进忙出,只是碍于独臂,做事远不及陈虎的动作快。见钟云疏和沈芩在隔间,又跟进来,纳头再拜。 沈芩无语望苍天,她又不是佛祖,被得道高僧这样拜来拜去,会不会倒大霉啊? 钟云疏把了尘扶起来,请他坐在一边。 一时间,沈芩刚才各种检查以后,累得腰酸背痛,现在忙着整理病人情况,想从中间找出什么关联。 可是她们中间有些人,神志不清,答非所问,而且绝大多数说的都不是官话,沈芩听得一脸懵。 “了尘大师,这些女子的情况您都了解吗?”沈芩只能寄希望于这位现世的“菩萨心肠”的大师了。 万万没想到,了尘摇了摇头“她们之前一直是姐姐在照顾,贫僧不知道。” 钟云疏和沈芩面面相觑,这个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了尘大师,我需要知道她们出生成长的地界名称,嫁到何处,平日吃些什么,诸如此类很繁琐的问题。”沈芩把纸页摊开给他看。 “钟大人,如果她们都是永安城附近的,您那儿有没有舆图?可以随意做标记的那种。” 了尘见沈芩行事极有章法的样子,回答“姐姐可能知道。” 沈芩摇了摇头“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这些问话需要不少时间,还是先让她们好好休息一晚吧。明早有力气以后再说。” “要不,麻烦了尘大师,先说一个您的姐姐,出生地、成长日常,出嫁前可有服什么药?” 了尘的身体轻微一颤,仿佛只是打了个寒颤。 但是钟云疏却清楚地意识到,沈芩问的对了尘来说是很可怕的问题。 沈芩的笔尖停在纸页上一会儿,发现了尘大师一个字都不说“大师,您别告诉我,您和亲姐姐不太熟悉哦?” 了尘垂着眼睫,仿佛关闭了五官六感,入定似的坐着,单手成掌合在胸前,一下一下地捻着佛珠。 他穿得很单薄,大约是长期茹素,脸庞清隽,如果只看左脸,俊逸程度与钟云疏不相上下,正红色僧袍斜系着,袍尾平铺在干草上,在火堆跳动的亮光里,生生地把破茅草屋坐出了幽静厢房的感觉。 真是心有明镜,哪里都是菩提树下。 沈芩一脸懵地看向钟云疏,这位大师不怕冻死也不怕累死,大雪纷飞赶到掖庭找人,又是拜谢,又是送经书,可开始提问了,忽然就不说话。 这不是摆明着不配合吗?这让她怎么办? “了尘大师,我们沈家看病也是有原则的,沈医六不治,您听说过吗?”沈芩提醒道。 “第一,骄恣不论于理(蛮横不讲理);第二,重财轻身(钱财比命值钱);第三,衣食不能适(吃饭穿衣不听医生所说);第四,阴阳并,脏气不定(严重胃肠功能紊乱);第五,形赢不能服药(极度虚弱,药都没法吃);第六,信巫不信医(迷信,不信医生)。” 了尘轻拎佛珠的指尖停顿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回答。 “那些女子,六不治里占了至少三个,我还想再试一下不放弃她们。您如果这样不配合,那就不好意思了,告辞!”沈芩收好纸笔塞进背包里,蹭地站起来。 钟云疏立刻跟上去。 “沈医监,请留步!”了尘睁开眼睛,失声喊道,“贫僧有不得已的苦衷。” 沈芩脚步一顿,转过头来“了尘大师,这年头,谁没点苦衷?抱歉,我是掖庭医监,不能擅自离岗,这就回去了。” “那些衣服吃食,算是掖庭的一点心意。” “沈医监!”了尘仓促起身,重心不稳差点跌进火堆里,身形不稳地跟出来,“贫僧……” “弟弟,不能说啊,说了你就没地方可去了!”了尘的姐姐顾不得听壁角显形,不顾一切地抱紧了弟弟,“鬼眼是刑部大人,你不能说!” 沈芩惊愕地看着抱着弟弟痛哭的姐姐,而了尘站着一动不动,像根人形木桩;又看向钟云疏,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 钟云疏的异瞳眼中,眸光深邃,洞若观火。 。 第178章 了尘真面目 , 沈芩实在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忽然觉得心好累,治病救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钟云疏却向沈芩使了个眼色,稍安勿躁。 “钟大人,陈大人驾着马车还没回来,还是先进屋说话,外面太冷。”了尘单手扶着姐姐,走在前面,先进了小屋。 沈芩一步一滑,被钟云疏扶着走了进去。 一进屋,四人视线交汇,又各自移开,沉默得掉渣的气氛维持了不少时间,没有谁来打破。 直到钟云疏从背包里取出一份手抄佛经,缓缓摊开摆在干草上,佛经字迹工整细致,堪与名家名贴相媲美。 “天荣六年秋试,金榜第一名崔柏,一手好字,满腹经纶,生得唇红齿白,英气逼人,放榜那日,被十几家千金争相投掷香囊香包,甚至,朝中阁老们争相内定为乘龙快婿,在暖香阁大打出手。” “半个月后的殿试,才高八斗的崔柏,获得陛下青睐,赐宴大诚宫锦绣花厅,前途一片大好,锦绣前程近在眼前。” “就在陛下要当庭宣布赐婚时,崔柏消失在锦绣花厅,陛下召唤夜枭精锐,寻遍大诚宫内外,三天三夜,只找到半支沾血的花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崔柏的姐姐,崔萍寻弟心切,大雨倾盆中敲了一日一夜的登闻鼓,最后晕倒在大诚宫外,醒来后也不见踪影。” “崔柏没找到,当晚出席宴会的吏部尚书的大公子,却飘在御花园华云池上,身中六刀。” “陛下当庭震怒,气急攻心,一病不起。” 了尘琥珀色的眼瞳一片寒意,手背上青筋暴起。 钟云疏不再言语,小屋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钟大人,”了尘慢慢起身,仿佛被操纵的傀儡,一格一顿,“您认错人了,贫僧不是崔柏。” 钟云疏仿佛没听到了尘的话“一年后,报国寺突然有了一位游历归来的大师,名了尘,之所以称为大师,是因为他按苦修十诫,剜眼、削臂、刺额……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境界……” “了尘大师,能将所有佛经倒背如流,释义深浅讲解自如,深入浅出……” “一时间,没落的报国寺开坛,信众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山门。” “报国寺的香火鼎盛,了尘大师突然宣布闭关,继续苦修,不见客不讲经不说法……就这样,了尘大师的手抄佛经,请经价格水涨船高,千金难求。” 沈芩惊得下巴掉在地上,只觉得眼睛耳朵哪儿都不够用,这是什么状况?!戏文都不敢这么写啊?! 了尘的姐姐突然跪在钟云疏的面前,一下又一下地磕头“钟大人,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弟弟吧?他过得太苦了!” “钟大人,这些妇人您就当没看见,反正我们个个生不如死,你们动身以后,明日一早我们就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心软收留她们,都是我的错,弟弟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千不该万不该……我……我……”话音未落,了尘的姐姐晕了过去。 了尘眼急手快地一把扶住,轻轻放在干草上,一滴眼泪从左眼掉落,滴在姐姐的额头上,在跳动的火光中,透着光。 沈芩赶紧过去,再次望闻问切,迎上钟云疏询问的眼神,轻轻摇头表示就是太虚弱晕过去了,就让她这样躺着休息吧。 了尘不说话,静静地守着姐姐。 “当初见过崔柏的人,都认为他写得一手好字,但是很少人知道,他写得两手好字,左右手可以同时书写,风格判若两人。”钟云疏又补了一刀, 了尘顿时像被掐了咽喉,苍白的脸色涨得通红,惊愕得左眼布满血丝,仿佛下一秒就能扑过来咬死钟云疏。 钟云疏仍然不紧不慢“崔柏文武双全,与姐姐崔萍是同胞姐弟,长得极像,从小到大,十有都会被人认错。” “崔萍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常救济穷人和灾民,是永安城郊有名的良家淑女。” “崔柏的性格与外貌完全不同,正直刚烈,倔强热忱,喜好打猎、马球、剑术不凡。” 沈芩此刻深深觉得自己是个傻子,还像傻子似的看着钟云疏,就差像傻子一样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钟云疏眼角一弯“夜枭队遍寻大诚宫时,刑部大理寺也都出动了,这是我几番打听得到的消息,后来,这桩惊天大事被吏部尚书强压下去,一年后他就病死了。” 了尘浑身一哆嗦,涨红的脸色渐渐平复,左眼的目光也消退了敌意。 “吏部尚书已经换了两次,旧案若无人申诉,忙得焦头烂额的刑部和大理寺,自然也不会无事生非。”钟云疏当初调查得最深,知道得也最多。 了尘又恢复了捻佛珠的日常状态,刚才的失态仿佛是众人的幻觉“她是我同胞姐姐,一起长大,关系极融洽。” “家父在永安城城西铁甲队供职,母亲是织锦坊的绣娘,我们生在永安城,长在永安城,吃五谷杂粮,饮护城河水,家中也没有什么私房菜色或者补品。” “搬过三次家,从城边杂民居,搬到匠人坊,最后住在铁甲囤,再没动过。” “……” 沈芩在脑海里迅速转换,铁甲队充其量只相当于现在的普通巡警,搞不好只相当于辅警。 沈芩赶紧拿出纸笔,沙沙地记下,记完才发现,这是最寻常不过的永安百姓生活,和她之前设想的住在矿区附近、或者被印染工艺污染的水域,完全不同。 写完又担心原主的记忆有缺失,她又拿给钟云疏看,他逐一点头确认,确实与百姓一样。 沈芩伤脑筋地挠头“你姐姐出嫁前,要不要喝什么补药?比如说什么易怀的什么药?去婆家以后喝的也说一下。” 了尘轻轻摇头“家父家母对沈石松大人非常敬仰,深信是药三分毒,对孩子也是常带一分饥和寒。我们自小很少生病。” “姐姐出嫁,我并不知道,也无从说起。” 沈芩对这个病例很是挠头,普通得发现不了任何可疑之处,这可怎么办? 。 第179章 没有特殊性 , 了尘说完,仿佛耗尽了心血,连佛珠都不捻了。 沈芩在钟云疏随身带的舆图上做好标记,看看了尘和他姐姐,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难以想象当他们三年前是怎样的光彩夺目。 儿子金榜题名,参加殿试,被陛下青睐,当爹的该多么骄傲自豪呀! 今天被太多惊讶轮翻轰炸,沈芩原本就粗壮的神经变得更加强韧,还看着沉默的钟云疏,以极低的嗓音问“你怎么知道他会左右开工写字?” “路过。”钟云疏这所以断案如神,是因为他异于常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 “何时何地?”了尘忽然开口。 沈芩心中一凛,自认为刚才的提问已经堪比蚊子声了,了尘远在六步之外,怎么还能听得到? “有日我查案晚归,路过铁甲队,正遇上令尊值夜坐在火堆旁烘饼,就坐下讨了一块吃。令尊与同僚闲聊打发时间,谈到自家儿女,你俩被夸上了天。” “令尊送我出门时说,儿子即将参加秋试,双手都能写字,写得好文章,若是哪日遇上,还请多照看。” “秋试那日,试卷多长而矮几略短,你漏写名字,嫌翻转太麻烦,又怕后面的人偷看,就用左手写了名字。我抄近路去后屋,正好看见。” 钟云疏说得稀松平常,了尘却惊愕无比。 许久,了尘才谨慎地问“钟大人后来查到了什么?” “吏部尚书大公子欲娶你姐当妾,被拒。那日,不知是误把你当成崔萍,还是他看上的原本就是你。”钟云疏一语惊人。 “不愧是钟大人。”了尘回答得模棱两可。 沈芩的脑海里立刻上演了n多个版本的故事剧情,只是在了尘佛相庄严的模样前,不敢信口开河,打算憋回掖庭,再一次性向钟云疏说个够。 陈虎还没来,这样走回去,沈芩不乐意,所以这段时间做什么才好? 思来想去,沈芩又写了一张清单,递给了尘“最近七日,先按此单的饮食,照料她们。” 了尘恭敬收下藏好。 正在这时,一只雷鸟从门帘钻进来,蹦跳着落在钟云疏的胳膊上,啾啾两声,瞪着亮亮的黑眼睛,打量这里。 钟云疏先给它喂了鸟食,再放在膝盖上,取了腿上的信,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凝重,只是这分凝重也只有沈芩看得出来。 “怎么了?”沈芩有些诧异,最近没什么大事了,钟云疏怎么突然紧张起来。 钟云疏把信给沈芩 “黄羊教老者口出狂言,如若教众受伤或受死,永安城会受到最严厉的神罚,新生孩子全是怪儿。”雷鸟信难得这么长。 沈芩努力回忆着被绑在沈宅时,看到的那个黑衣干瘪老头。 这老头心狠手辣,而且威望极高,教众对他俯首贴耳,乖顺至极。 如果不是今天赶到了尘这里,亲眼目睹这些被遗弃的母子们,沈芩只会当这张雷鸟信是个笑话,根本是个邪教。 可是现在,沈芩只有一个感觉,这些黄羊教众手里,也许有某种可以引起胎儿先天畸形的药物,这样反而能解释,为什么永安城普通女子生畸形儿的机率变得这么高。 因为有外人在,沈芩和钟云疏的交流,仅限于眼神和写字。 沈芩在记事本上写“严加搜查黄羊教众所有的栖身之地,凡是查抄的药物、药材全部登记,我要排查。” 钟云疏在雷鸟信上嘱咐雷鸣,然后把鸟儿放飞。 正在这时,了尘的姐姐突然直直地坐起身,看到了尘立刻泪流满面“弟弟啊,现在怎么办?我不能再害你了!” 了尘安慰道“钟大人不打算追查旧案,放心。” “沈医监要向你了解那些女子的出生地、成长地,日常饮食和不太寻常的食物。”了尘这个问题极好地转移了姐姐的注意力。 接下来的时间,了尘的姐姐崔萍,向沈芩絮絮叨叨说了隔间屋子里的女子们的详细情况。 沈芩在记事本上写到手酸,好不容易写完,右手小拇指的侧面全是炭笔的黑印子;甩了甩酸胀的手腕,又在舆图上做标记。 等这些事情全部做完,天色已经黑透了,而陈虎却还没回来。 舆图的标记整理结果,让沈芩惊讶不已,这些数据没有任何代表性,女子们全是永安城内出生、成长,来自永安城各个街坊,全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衣食住行,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崔萍的精神时好时坏,但是看沈芩这样用心,又强打起精神来,随时准备回答。 然后,沈芩越写,眉头皱得越紧,最后把笔扔在记事本上“这么广的分布,根本没法查。” 钟云疏把沈芩整理的内容,一字不漏地看完,问道“你们有什么特别爱吃、平时又不常吃的东西?” 崔萍摇了摇头“除了一日三餐吃饱,平日没什么可供消遣的吃食。” “连个交叉图都画不出来,”沈芩苦着一张脸,“我们除了这些人,没有其他人可以问了。虽然我还应该怀疑男子。” “怀疑男子?”钟云疏一怔。 “钟大人,您看过配种吗?”沈芩一脸理所当然,“配种的公马母马、公猪母猪、公牛母牛都要挑选好看强壮的,为什么?为了有更好的良种后代。” “人也是如此,生出病儿,母亲和父亲的身体健康、聪明有才气,孩子大概率的也会健康聪明。万物皆有灵,人和动物在这个方面来说,没什么太大差别。” “……”钟云疏拧了眉心,实在没法想象,沈芩把牲畜配种和婚嫁生儿育女比在一起,虽然听着很有道理,可是怎么这么让人听着不舒服? “钟大人,要不,您派人去永安城查一下,最近两年,也就是黄羊教众进入大邺以来,有多少人家生了怪儿、隐瞒不报私自处理了的?”“有多少产婆收了包银,最后说是难产保不住的?” 沈芩的直觉,先天畸形可能更多。 如果黄羊教内真的有这种药物或者药材,毁掉大邺只是时间问题。 这是什么仇什么冤啊? 。 第180章 一筹莫展 , 正在这时,陈娘拍了拍门帘,才进来“陈大人回来。” 陈虎因为打小和寡母一起艰难度日,对女性生活的需求特别清楚,采买时既会货比三家,又会精打细算,和平日的大大咧咧完全不同。 等他把一车东西都卸下来,归置在两个屋里,摆放得井井有条时,不仅是了尘,就连了尘的姐姐崔萍都惊呆了。 沈芩从不吝啬夸人,立刻竖起大拇指“陈大人厉害呀!” 陈虎豪气冲天地一撸袖子,露出金属混合着木料的“义肢”,向沈芩咧嘴一笑“沈大人和工匠们做的假胳膊才厉害!” 了尘和崔萍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这竟然是假的! 沈芩毕竟多年外科工作经验,没有忽略陈虎微微吃劲的浓眉“磨破皮了吧?今晚回去,就把这个卸了,等休息到长好为止。” 使劲得瑟的陈虎立刻垮了脸“沈大人,不要啊,我不怕苦也不怕疼更不怕累。” “钟大人,麻烦您现在就把陈大人的义肢卸了,血渗进去容易生锈,磨破了皮肤还不容易好。”沈芩的态度很强硬。 不到三分钟,钟云疏就把陈虎拉到一旁,拆了义肢,果然和沈芩说得一样,磨破了很大一块皮,血糊了安装的部位。 陈虎还在逞强“沈大人,我保证以后不乱动了,别拆那么久啊。”缺了几十年的胳膊,忽然就有了,还派上了大用场,他每天晚上睡着都能笑醒。 沈芩一记眼刀甩过去“再说一句,我现在就把义肢拆成三段!”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大邺,皮肤破溃感染 陈虎瞪大眼睛,哽了一声,原地乖成一只独爪大猫。 了尘和崔萍看着他们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比沈芩高大半个头、宽出半个的陈虎,就这样俯首贴耳;鬼眼判,钟云疏和沈芩之间的默契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更惊讶的是,陈虎的“义肢”,怎样的大师才能想出这样的构想,又要什么样的工匠才能做出来? 一时间,了尘和崔萍震惊过后,看谁都满眼钦佩。 了尘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捻佛珠,崔萍躺好没多久,很快又睡了过去。 陈娘抓紧时间,支起陈虎购置的大铁锅,烧了一锅浓浓的大米粥,里面还放了肉末打了蛋液,在锅边守着。 这些日子,陈娘在沈芩的指导下,荤素搭配的理念已经深植在她心里,并亲眼见到了效果。 有了沈芩的食单,在掖庭缺粮少食,每人每天只能吃一顿,虽然都吃不饱,但是没一个饿病的;等口粮勉强够的时候,做苦力的工匠们脸色慢慢变好,其他人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就连毓儿和锁儿,小脸都红扑扑的,陈娘看着别提多高兴了。 在陈娘心里,这世上没有比钟云疏和沈芩更好的人了。漫天飞雪,浑身干劲儿,一点也不觉得冷。 陈虎准备的柴火很够,粥很快就熬好了,陈娘又盛好粥,送到每个狼狈不堪的女子手里,给她们一个和善的笑,慢慢喝,别烫着。 一时间,屋子全是喝粥和啜泣的细微声响,陈娘看她们可怜的样子,不由地想起自己当初在婆家的遭遇,立刻红了眼圈。 女子们喝上了热粥,换上了棉袄,用上了干净的布巾,整个人仿佛又活了过来。挤挤挨挨地凑到隔壁间,探头探脑。 崔萍知道她们的意思,转向钟云疏和沈芩,哀哀地开口“各位大人,我们身无长物,命贱如土,实在无从报答,就让我们磕几个头吧。” 沈芩本来正靠在钟云疏身侧发呆,一听磕头,整个人都不好了。 钟云疏握住沈芩的手,拉她起来“磕头就免了吧,了尘大师,我等还有公务在身,就此告辞。” 了尘立刻起身“钟大人,能否容贫僧在掖庭过夜?这里全是女子,多有不便。贫僧明日一早赶过来,然后傍晚赶去。” 钟云疏有些迟疑“了尘大师,佛门最忌与官员有来往,你这样……” 了尘合掌在前“钟大人,贫僧离开寺庙时说要云游四方,心有明镜,不在乎世俗言语。” 沈芩看着一屋子女子“可是,这大晚上的,万一遇上歹人,她们不安全吧?” 没想到崔萍苦笑着回答“沈医监心地纯良,这时候还替我们着想,您放心吧,就算是歹人,见我们这样,只怕跑得比兔子还快。” 沈芩还是不放心“你们晚上要看着火,注意安全。” 女子们立时泪水涟涟,点头不止。 就这样,沈芩一行人,在崔萍一众人的目送下,进了马车踏上回掖庭的路。 …… 与此同时,大理寺黑岩狱中,雷鸣困兽似的在刑舍来回踱步,本以为审讯结果很快会出来,没想到遇上这群妖众,时不时下个诅咒,动不动就天神佑我,进展缓慢。 更邪乎的是,这帮人不管上多大的刑,嘴巴都闭得比蚌壳还紧,不管多疼都不带晕厥的,就那么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狱卒。 狱卒们被盯着心里发毛,打量捆在十字木桩上的黄羊教众,尤其是那个干瘪老头儿,个个面有惧色。 “大邺的大人们,我是祭司,也是天神使者,你们的木棍鞭子凡铁伤不了我,更别想要我的性命。我只要一日不死,就能诅咒你们一日,看谁耗得过谁?” 老头说话还带着南蛮的口音,配合着旁人听不懂的诅咒,时而高亢时面低沉地吟诵,参与审讯的人都有些心慌慌。 万一这南蛮的天神,真的神通广大,让自家媳妇生下怪儿,那不是前途尽毁?这辈子都没法抬起头做人了? 雷鸣是永安六俊之首,一心扑在断案上,没有成家,也是光棍一条,暂时还没想这么多,只是头疼审讯没有进展,怎么向上头交差? 忽然,一只雷鸟扑楞着翅膀,从石窗缝里钻进来,落在雷鸣手上。 雷鸣拆信一看,立刻去了专门存放黄羊教收缴物品的库房,边走边回忆自己独闯狗爬地时,看到的所有物品,忽然眼睛一亮。 。 第181章 有突破 , 雷鸣走到库房前,按钟云疏嘱咐的,拿棉花塞了鼻子,再戴上口罩和手套,开锁推门而入,将收缴来的物品,逐个开箱检查,终于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箱子里,翻出各色装着小药丸的瓷瓶。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些黄羊教众,一定不会乖乖说出这些药丸的效果,所以呢,雷鸣想到了一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妙招。 既然大邺的刑具不在他们眼里,自家研制的特色药,总该入的他们眼了吧? 于是,雷鸣将所有瓶子装在匣子里,预先做了各种记号,又叫来狱卒们嘱咐了一番,然后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黄羊教众面前。 “这些日子,辛苦各位了,没吃没喝的,想来大邺吃食你们也看不上;所以呢,本大人亲自上了一趟山,还真找出不少东西来。” “看这些瓶子,大约是你们天神的赏赐,”雷鸣把匣子打开,将小瓶子一个一个拿出来,再把软塞拔了,各倒出一粒搁在小瓷盘里。 果然,之前一直“打死我也不说”的黄羊教众,眼神怪异起来,喜悦肯定没有,惊慌失措、害怕等等情绪,倒是非常丰富。 雷鸣用手套捏起一粒棕色药丸,在黄羊教众面前走了一遍,还特意在老头儿面前停了五秒,“祭司,这是什么,给本官介绍一下呗?” 老头儿满是皱纹的脸上,一时间褶皱更多。 “不说呀?”雷鸣故意叹气,“也是,你是尊贵的祭司大人,不劳你大驾。来,你们这些教众,赶紧替大人分忧解难。” 教众的脸色突然变得出奇一致,看透陷阱的样子。 雷鸣冷笑一声,被口罩遮得只剩眼睛,眼神犀利“你们残害大邺百姓,个个手上都沾着鲜血,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教众一脸坦然,要杀要剐随便。 “我们大邺是礼仪之邦,最讲究礼尚往来,”雷鸣示意狱卒,“随便念个顺口溜,挑个人出来吃一颗。” “主簿,赶紧记好,写清楚了,不然鞭子伺候。” “累死爷了,你们在这儿一粒一粒试,只要老头儿没事,其他的爱死不死。” “爷去歇会儿!”说完,雷鸣大摇大摆地走出刑舍,一转身,走进了暗室。 狱卒立刻扔了手中的鞭子,一出手“六六六啊,八匹马呀……”然后停在一个眼神最藏不住心事的年轻男子面前,这是里面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有可能的突破口。 “就你啦,来来来,你们天神的赏赐,张嘴!” 年轻男子满眼惊恐,双眼睁得几乎脱眶,紧闭着嘴不肯张口,被狱卒强行掰开嘴巴,塞了药丸进去,又含着不肯咽下。 狱卒安慰似的拍了拍他“你看,大人一声令下,最恶的事情就是我做。如果你死了,有人来告,顶命的就是我。我们大人屁事没有,该升官升官,该发财发财。” “谁让咱们都是贱命一条呢?是不是?投胎投得不好,怨得了谁啊?” “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你少说几句,大人随时会回来!” “切,你看我们有什么盼头,他们熬多久,我们都要陪着,这都第几天……”狱卒抱怨地停不下来。 主簿拿着笔一刻不停地写,其实是在画瓶子和药丸的样子,方便到时查找。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教众们的眼神发生了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变化。 年轻男子因为饥寒交迫而苍白的脸,慢慢地红润起来,先是耳朵红,然后是大红脸,红色一直往身体去,很快的,连绑紧了手指都充血得发紫,到最后两只眼睛充血得厉害。 年轻男子在木桩上拼命挣扎,身体不住地抽搐,连额头出来的汗都粉红色的,没过多久,七窍慢慢溢出鲜血,咽了气。 刑舍里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 狱卒们的后背不约而同地起了白毛汗,这帮子真不是人,竟然弄出这么毒的药来。 教众们不仅眼神变了,连表情都变得明显了。 主簿立刻把软塞盖好,将瓶子贴上标签,把记录的纸页将瓶子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匣子。 狱卒也戴上口罩和手套,另取一瓶倒出一粒药丸,捏在指尖,自言自语“这次找谁呢?唉,兄弟们,其实我挺想让老头儿试一试的,你们想不想啊?” “想!”狱卒们齐声喊道,“这老不死的东西!” “但是,大人明确吩咐,老头儿不能有事!”另一名狱卒立刻提醒。 “算了算了,换一个倒霉蛋吧!”狱卒又开始念行酒令,念到“五魁手啊……”突然就停在一名中年男子面前,“念什么念,反正这么多药试完,也死得差不多了。” “就你了!”狱卒仿佛一回生两回熟似的,没有半点犹豫,掰嘴塞药一气呵成。 很快,中年男子发出刺耳的惨叫,仿佛被人抓烂了五脏六腑似的,脸痛苦地扭曲,双手双脚拼命挣脱,生生地磨出了宽宽的血痕。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中年男子痛苦,教众们也被吓得面如土色,相互之间的眼神乱瞟, 饶是以“心狠手辣”著称的狱卒,也看得忍不住移开视线,暗骂黑心老鬼真不是个东西,残害大邺百姓,连自家人都不放过。 看着教众连死两个,老鬼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改变。 主簿抹去一头汗水,字不是写错,就是写歪,好不容易把详细情况记录完毕,内里的衣裳都被汗浸透了,仍然用纸把药瓶裹好,小心收进匣子。 狱卒拿到第三瓶药丸时,故意数得很大声“兄弟们,我有个好主意,这里一共十三瓶药,这里有三十七个人,一粒死一个人,还是有不少活着的。” “要不,我们一起灌药,早点试完也好交差,是不是?” 狱卒们面面相觑,忽然就附和道“行啊!你小子这个主意好!” “来来来,分药分药!” 黄羊教众们慌乱了,突然有个人高声开口“不要再喂了!我说,我什么都说!” “住口!”老头出奇愤怒,“你对天神的敬意就只有这一点吗?” 狱卒们暗自心喜,好,太好了,终于起内哄了。 。 第182章 了尘的感谢 , 回掖庭的路上,驾车的人换成了钟云疏,陈虎闷闷不乐地坐在旁边。 陈娘今日忙得够呛,一进马车就靠在角落,闭上眼睛。 沈芩脑子里塞了太多震惊,一点都没有倦意,时不时抬头瞄一眼了尘,一边琢磨着,这人是什么材料做的,大冷天只穿了薄薄的棉僧衣,竟然脸色如常。 真不是人! 了尘睁开左眼,平静开口“沈大人,请尽管提问,贫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您的眼睛?”沈芩想了想,轻轻摇头,“算了,当我没问,换一个。” 了尘依然平静“当日那人紧追不舍,口口声声爱慕贫僧的皮囊,所以,就给了他。” “……”沈芩强行转移话题,“大师,有没有哪种香,可以让人失去神智和记忆的?然后另有一种香,可以恢复记忆?” “控制得非常精准,随时可以使用。” 了尘淡然的脸庞,忽然有了变化,同时又强作镇定“沈大人,这些其实不是香的功效,而是混合了某些药物的关系。” “毕竟,制香的工序虽然繁琐却是一成不变的,能有这种效果的香,必定是掺夹了药物,现在看来,似乎是连你都想不明白的药物。” “贫僧虽然孤陋寡闻,但是因为时,听众甚多,偶尔也听他们说奇闻异事,据说是大泽河下游,南蛮部族生活在密林中,那里的树木动物与大邺完全不同。” “部族的衣食住行都在密林里,擅长制毒用毒……这么奇特的药物,连沈大人都向贫僧讨教,多半出自他们之手。” 沈芩突然就被点醒了,确实如此,其中的奥妙不在香,而在药,而且是南药“多谢了尘大师提点。” 可是现在去大泽河下游不现实,可是不去又没法了解那些奇特的药物。 了尘观人于微,只是平日没什么可以动摇他的静心,今日却不同。本来他已经对刑部乃至于整个大邺都失望透顶,可是钟云疏和沈芩,让他看到了一线希望。 “沈大人,永安城西市有家寻宝斋,掌柜的喜欢奇闻异事,也喜欢收藏,他手里有一本南疆药集,只是脾气古怪,曾经入报国寺,向贫僧讨过手抄佛经。”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所谓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了尘哑然失笑“沈大人历经磨难,仍有童真之心,实在难得。” 啥玩意?沈芩一时没反过来,什么童真之心,懵乎乎地注视着了尘。 “沈大人,喜形于色,清澈透亮。”了尘说得委婉。 沈芩立刻反应过来,换上职业笑容,一定是钟云疏和陈娘在身边的关系,平时她不是这样的。 马车内涌动着极淡的尴尬的气氛,当然尴尬的是沈芩,了尘依然淡定。 沈芩赶紧从背包里取出纸笔,准备整理笔记打发时间,毕竟挂在手里的事情可多了,一张薄薄的纸页就这样飘出来,飘到了了尘的鞋面上。 了尘捡起纸页,目不邪视地送还给沈芩。 沈芩赶紧接过来,只见这张纸不是其他,而是从木盒取出来的一张类似地图、却完全看不懂的一幅小图,明明夹得好好的,怎么会掉出来? 因为之前对着这张图,以为纸页暗藏什么玄机,她用暖手炉焐过,还在强光下照过……结果,纸还是纸,什么都没有。 有次甚至于,想像某些武侠小说里一样,在血里浸一下,或者扔在火盆里烧一下。然而,没敢。 万一没了,那可怎么办? 了尘始终略微下垂的嘴角,扬起一点弧度“沈大人,这纸……从何而来?” 沈芩立刻警觉起来,对上含满冷意的琥珀色眼睛,职业笑容毫无破绽“意外所得。” 了尘察觉到沈芩的防备,单手在自己单薄的布褂包里摸索,好一会儿才取出一张纸,恭敬地递给沈芩“贫僧这里也有一张,沈大人不妨瞧上一眼。” 沈芩看着纸上的图案,职业笑容顿时有了裂纹,真是活见鬼了,这张和她手里那张的图案完全一样,只是大小不同,而且了尘的是彩色的。 这…… “钟……”沈芩第一反应要叫钟云疏。 “沈大人,”了尘把两张纸叠在一起,“请看。” 沈芩傻眼,两张纸以中心点重叠,竟然是一张完整的画,好像是哪个寺庙的大门。 “沈大人,大年三十清晨,到报国寺替亲人祈福吧,贫僧为了感谢大人的仁心仁术,单独为沈家唱一遍经文。记得带些贡品果茶。”了尘闭上眼睛,继续捻着佛珠。 “啊……嗯,好,”沈芩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答得干巴巴,“多谢了尘大师。” “不谢。”了尘闭着眼睛,颇有佛相庄严的感觉。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请人替您做一副义肢,您就可以一边念经,一边敲木鱼了,还能撞个钟……” 了尘睁开眼睛,莞尔一笑“沈大人,割舍而去的,即使补一份,也不是原来那份,何必如此辛苦而执着呢?” “啊,是我多事了。”沈芩急忙回答。 “沈大人,贫僧左眼能通阴阳,偶尔也替人看相算卦,现在有许多空闲,您要不要伸手一看?”了尘波澜不兴的眼瞳里,闪过一抹兴味。 沈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用了,了尘大师今日赶路辛苦,好好休息吧。” 但凡穿越小说里,都会有什么看相算命,然后被主角吓得逃跑的桥段,这冰天雪地的,把了尘大师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了尘再次合掌捻佛珠,低吟浅唱着一段佛经。 沈芩赶紧坐得端正,认真地记录今天的各种奇事,越写越觉得奇怪,沈家因为反对符纸,与寺庙基本没有来往,沈家留下的线索纸,怎么会和了尘的是一套呢? 钟云疏警告过自己,现在是多方博弈的局面,需要谨防身边的人,这个了尘出现得突然,手段更是诡异,而且还背负着命案。 了尘可信吗? 沈芩收了纸笔放回背包里,坐得笔直,心里哀嚎,我太难了。 。 第183章 改变 , 暴风雪已经停了。 沈芩掀开车帘时,被外面的寒风吹了好几个哆嗦,想和钟云疏一起坐着驾车,意外引起所有人的反对,只能乖乖坐回车厢。 了尘没有来时的淡漠,单手合掌“沈大人,为何向贫僧讨教制香?” 沈芩立刻低头,总不能说内侍官吧,转了转眼睛“我素来不喜闻香,想着大师终日与各种香相处,总会有些独特的见解。” 可说出这个理由,立刻觉得好滥,谁会信啊? 了尘始终淡然的脸庞上,有丝藏不住的笑意“沈大人,贫僧不值得您给个更好的理由吗?” 沈芩讨厌和阴谋家打交道,总觉得自己像个二傻子;在钟云疏面前,好歹是确认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傻呀傻呀就习惯了。 可问题是了尘这样的,敌友不明,让她怎么办? 了尘的眼中蕴着笑意“沈大人,贫僧的老底都被掀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若贫僧敢诳你,想必钟大人能让贫僧的割舍修行更上几层楼。” 喜欢、关心和仇视一个人,细节是骟不了人的,即使谨慎如钟云疏,眼神总是能透出些许蛛丝马迹。 鬼眼判官让人闻风丧胆,并不仅仅是那双眼睛,而是他的手段心计;陈虎在殿试比武中,独臂大战群英,夺得殿试第一,本身也是了不起的狠角色。 同车的陈娘,协同赶车的陈虎,对沈芩的关心和敬佩更是一目了然,他敢对沈芩耍心眼,大约今晚就会冻成人像。 “沈大人,您放心,贫僧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知道,这世俗之外,是谁不惦记手抄佛经而是铭记在下,还通传了消息。”了尘平日讲经说法,靠的就是用不完的耐心。 沈芩直截了当、快刀斩乱麻“了尘大师,我不打算说。” 了尘微笑“贫僧知道了。” “……”沈芩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再次咆哮,明明什么都没说,他怎么就知道了?这家伙其实是个骗子吧? 了法再次颌首,终于不再言语。 沈芩这才有了些安全感,这家伙明显有非人特质,被他一只眼这样盯着,老是有种内心被阅读的感觉,没错,被阅读。 希望大诚宫内侍官福德不会打喷嚏。 “啊啾!”大诚宫内侍官福德守在长生殿外,连打了三个喷嚏,后背一阵颤栗。 “让你多嘴?!”福德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咝,又觉得脸疼。好好的没事,为什么要向钟云疏沈芩提了尘?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他熬了这么多年,宫变内侍死了一大批,才轮到他当内侍官,好日子没过几日,就给自己落了这样一个口实,真是…… 福德在寒风中站得越来越清醒,悔意渐渐消退。陛下中毒是摆在明面上的事,身体弱归弱,可正在渐渐好转,也是明里的事情。 只有当今陛下在,他才能当内侍官;不管上任的新帝是谁,都只会把他扔去内侍所度过余生。 内侍所他是去过的,坐在院子里从日出到日落的死水日子,他一天都过不下去。 所以,只要为了陛下好,让他做什么都可以;更何况,了尘对自己还有救命之恩,没有他,哪有自己现在的风光? 他不后悔,只是后怕,怕万一钟云疏查得不对路,打草惊蛇。 反正沈芩说陛下的身子,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有这么多时间,他一定会给自己多留几条后路。 “福德?”邺明帝突然召唤。 “是,陛下!”福德麻溜地过去,“要进些吃食?还是再活动一下?” 邺明帝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福德,额头的汗珠在烛光亮晶晶,满脸的皱褶似乎又多了几分,含糊地说道“福德啊,你猜孤方才做了什么梦?” 福德一怔,赶紧低头“福德愚钝,猜不出。” “方才孤梦到,孤薨了,”邺明帝轻轻地摇头,瞥了福德一眼,“所以,孤和你都醒着呢吧?” 福德吓得肝胆俱裂,差点磕在床沿上“陛下,奴一直在外面吹风,可冷呢,肯定醒着呢。” “嗯……”邺明帝慢慢地摸索着,把自己撑起来,像志在千里的老骥,“孤薨了以后,就嚎啕大哭啊,大邺现在不能没有孤……” “孤还不能死,不把大邺稳住,孤真的不能死……” “陛下……”福德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就出来了,“您说哪儿的话?您这不是好好的吗?” “孤不管怎么哭,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哭啊哭啊的,就醒了……嘿嘿……”邺明帝的神情像个闯了弥天大祸逃脱的孩子,掩饰不住地窃喜。 “所以,孤还活着呢,”邺明帝从梦魇里缓过来,土灰的脸庞总算有了一点血色,“还活着,嗯。” 福德倒像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说话声音都不太对劲“来人,替陛下更衣,再送些……不,奴再去做些蒸糕、猪肝粥?” “好,”邺明帝轻轻摇晃着脑袋,“好,既然没死成,孤就好好地吃点,庆贺一下。” 福德等着内侍女使替邺明帝更衣完毕,妥妥贴贴的,才去小厨房做吃食,只要陛下好好的,别说内侍官变厨子,变御前侍卫也使得。 很快,福德端着热腾腾的蒸糕和猪肝粥,临进门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高高挂起的匾额“长生殿”,长生,好名字,好地方。 说来也怪,邺明帝连续做了三次同样的怪梦,连带着值夜的内侍女使们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晚折腾,福德累得够呛,但是看着邺明帝好转,心里说不出的高兴;眼看着永安城暴雪成灾的节骨眼上,风雪突然停了,也是真高兴。 老话说得好,熬过最冷天,老树逢春发新芽。 等到天大亮时,福德已经累得东倒西歪了,强撑着走到床榻边,才取出一直藏在怀里的紧急烟花,如释重负地倒在床榻上,长舒一口气。 没用到,真是太好了。 而同一片夜空下,赶着马车的钟云疏看着远方的鱼肚白,同样舒了一口气,没有看到紧急烟花,证明邺明帝没死,真是太好了。 庞大沉重的历史车轮,碾过沈芩这颗“他山之石”,非但没将她压碎,反而被崩得偏离了一点轨道。 。 第184章 意外发现 , 马车里的沈芩本来是闭目养神,没想到闭啊养啊的,就睡过去了。 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正躺在掖庭三楼的医舍里,衣服也全换过了,火炉也烧得暖暖的,窗外明亮的光镂进来,给被褥印了一个缠枝团花纹。 沈芩打了个呵欠,就听到外间陈娘说话“沈大人,醒了吗?” “陈娘,早,”沈芩在钟云疏面前赖床毫无压力,在陈娘面前就差多了,赶紧一骨噜爬起来,“我睡了多久?” 陈娘走进里间,噗哧就乐了“快起来吧,你睡一整天了,太阳快下山了。” “嘻嘻……”沈芩装傻,“我起了。” 陈娘知道沈芩要问什么“晚上马车离掖庭还有几里地的时候,突然就陷在坑里拉不出来,马车那么拽,你都没醒,可把我们都吓到了。” “只有钟大人不慌,说你应该是太累了,就把你背回来了。” “放心,我给你换的衣裳,钟大人把你送回来又赶去永安城了,还没回来;了尘大师休息到中午,就带了些吃食赶到朱家村去了。” 陈娘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 沈芩更衣洗漱完毕,正打算去食堂,却被一个大食盒堵回来了。 陈娘打开食盒“魏大人迁出了女监,住着掖庭主使的屋子;花大人搬到以前魏大人的居所;陈大人的义肢被魏大人没收,现在住在男监的主事居所。” “工匠们连日赶工,配合泥瓦匠和石匠,已经把掖庭受损的几个地方修葺完了。” “男监女监人手充足,也不用我再每日做饭煮菜了。” 沈芩明白了,秩序混乱了许久的掖庭,终于在年前恢复运转,好迎接刑部年底的大检查。 陈娘从食盒里端出两菜一汤和两碗米饭,笑眯眯地看着沈芩大口大口地吃,心里喜滋滋的。 沈芩边吃边问“陈娘,腊月二十八是哪天?” 陈娘就知道沈芩一定睡得忘了时间,“后天就是腊月二十八了,赵大人跟着钟大人一起走的,工匠们带着毓儿和锁儿先坐马车回永安城,顺便拾掇一下钟府。” “陈娘我呢,就先陪着沈大人,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嘱咐一声。”陈娘自从掌勺以后,天天被夸,现在颇有些自信了。 “陈娘做的饭菜最好吃了!”沈芩每次吃完,都会变得花样儿夸陈娘,今天也不例外,“我吃饱了。” 陈娘收拾了碗筷塞进食盒,笑眯眯地走了“我要去制衣间转转,沈大人,您忙吧。” 沈芩吃饱喝足,第一桩事情就是用纸页做了一个台式月历,留了大量空白,还配了一些涂鸦画,与时间赛跑,哪能浑浑噩噩过日子? 台式月历做完,又赶紧把重大事件发生时间标记出来,终于舒一口气的时候,又看到贴在墙上的病案记录纸。 于是,diy做得停不下来的沈芩,又做了两本过去式台式月历,把病案记录纸上对应书页的页码归置到一起,赫然发现,这些纸页隐藏得极为巧妙。 比如,七月初八发生的事情,正好对应第七十八页;月份比较大的,就会在病案记录纸上用彩色笔迹划过,第十行字是红色,代表十月;第二十五个字是黄色,代表二十五。 于是,沈芩无意中的一个点子,扩大延伸出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把沈石松和沈芪的病历纸按时间顺序,全部罗列好,厚厚一撂,井井有条。 把满是纸屑的桌面收拾干净,沈芩愉快地“沈氏瘫”,百无聊赖地琢磨着,还能做些什么。 闲啊闲啊的,沈芩又把了尘犯事的时间记录下来,想继续考验他是敌是友,记了满满一张纸以后,按顺序夹到病历纸里,然后就惊呆了。 持续了将近一年的内侍宫女落水事件,第一件事却发生在了尘背负命案以后的第十天;沈芩托着下巴转着手中的笔,这些事件的排序是巧合,还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关联? 问题是,这些事件就算知道,又该如何去调查? 想着想着,沈芩把这些东西全都放进暗格,背上双肩包,准备去找陈娘再订做一些常用的肩托、挂臂、三角头巾等等的物品。 可是当她把门打开时,就看到钟云疏两眼满是光彩地站在门外的斜角。 “钟大人,来得正好,我有东西给你看。”沈芩招呼钟云疏进来。 钟云疏也不推辞,进门以后就把房门栓上。 沈芩一怔,这个……钟大人想做什么,为何要关门??钟云疏的黑蓝眼睛里,仿佛跳动着两簇小火苗,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沈芩!” 哟,沈芩又一怔,他平日不是沈姑娘,就是沈大人,从来不直呼她的名字,今天这是怎么了? 钟云疏取出一本更详细的《大邺纪年》,哗哗翻到一页,递到沈芩面前,难掩兴奋和激动“你看!” 沈芩凑到他身旁,歪着头瞥了一眼“腊月二十五亥时一刻,邺明帝薨。”想到陈娘说今天是腊月二十六,一时浑身冰凉,邺明帝死了?! “不是,我们上次走的时候,陛下还好好的,怎么会?” 钟云疏笑而不语,见沈芩真的慌了,赶紧安抚“我刚从大诚宫出来,陛下的精神胃口都极好,听内侍官福德说,陛下二十五深夜一直做怪梦,梦到自己死了。” 沈芩瞪大眼睛“也就是说,我们改变了……” “是的,”钟云疏眉眼带笑,“陛下好好的,而且福德说,陛下像过了一道坎,正一日比一日好。” “耶!”沈芩原地小跳一下,又连续蹦了好几次,“哈哈!” 钟云疏的声音有些哽噎“自从醒来以后,我不断地回忆过往的事件,独自面对这些心力交瘁,有了你就变得不一样了,谢谢。” 沈芩难得见钟云疏这么高兴,他高兴,她似乎也很高兴“钟大人,你打算如何谢我?” “尽管开口!”钟云疏自然不会像陈虎一样拍胸膛,但是眼中的坚定却异样明显。 “什么都可以?”沈芩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可以。” 沈芩拿手指点着钟云疏的胸膛“为什么小气地不让我看眼睛,明明那么好看的?” “……”钟云疏的胸膛忽然起伏得厉害。 。 第185章 珍珠奶茶 , “都可以。”钟云疏因为长久以来的努力,终于有了重要回报,高兴过了头,满脑子都是沈芩要什么给什么。 沈芩转了转眼睛,嘿嘿一笑“钟大人,我想再看一眼纹身,顺便解说一下?” 钟云疏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喉结上下滚动以后“纹身是我族的族徽,我是族长,按理说,只有至亲之人才能看。” “至亲啊?”沈芩立刻没精打采,又不是他爹,又不是他娘,算了。 钟云疏的内心疯狂呐喊,心上人也可以,可是话几次到嘴边,在唇齿之间转了好几圈,又咽了回去。 沈芩从来都是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才不会轻易放过这么好的占便宜机会,细声细气地商量“钟大人,抱一下呗?” “……”钟云疏兴奋过度的大脑迅速冷静下来,耳缘泛着浅浅的粉色,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说话不算话……”沈芩忽闪着大眼睛,有那么一点点委屈。 下一秒,钟云疏就将沈芩揽进怀里,只有一声回答,“好。” 哇,沈芩浑身一僵,幸福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总以为他好歹要犹豫一下,怎么这么爽快,立刻得寸进尺,“能不能……” “只能答应一个要求。”钟云疏正色道,双手却没有放开。 “好吧。”沈芩叹气,小气鬼还是小气鬼。 “抱久一些……也没关系。”钟云疏素来清晰的嗓音,越来越低沉。 “哦,还能上下其手吗?” “不行。” “切!” “啊!对了!”沈芩猛地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一把推开钟云疏,直奔里间暗格,把整理好的病案记录拿出来。 钟云收到还保持着被推开的姿势,不太明白她的变化怎么这么快? “给,看看这个!”沈芩把记录本塞到他手里,“还有啊,我之前那张图,了尘也有……”又叽哩哇啦把马车里发生的事情细说了一遍。 钟云疏听着听着,由最初的惊讶,到最后的释疑“了尘的割舍,若是换了其他人早就没命了,他现在还能当高僧,想来,沈大人应该出了不少力。” “有道理,”沈芩又说了尘在腊月三十清晨的邀请,然后问,“我去不去?” 钟云疏思索片刻“疫病期间,永安城附近各大寺庙都变相出售符纸,但是报国寺并没有,相反,还开设粥场,可见主持了尘行事很有章法。” “报国寺这两年香火虽然极为旺盛,但因为寺院规模不大、寺僧不多,了尘除了讲解佛法基本不出门,很快又沦为平常。” “了尘能尽一己之力,虽然力量微薄,却也算是清明之人,估且相信。我会陪你一同前往。” 无论如何,沈芩的安全排在钟云疏的第一位。 事情说完,医舍里忽然沉默下来,沉默之中还带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尴尬。 这次尴尬的不是沈芩,而是钟云疏,他的脸慢慢地变红,然后是颈项,最后连外露的手指都红了。 “我还有些事情要找魏轻柔,告辞。”钟云疏留了一句话,匆匆离去。 沈芩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似乎又害羞了,哈哈,真萌。 休养的时间过得最快,因为掖庭的进入准备做得充足,沈芩最多去牢区转转,非常之闲。 而了尘早出晚归,与沈芩基本没有交集。 沈芩知道,朱家村的女子们身体嬴弱得厉害,至少要调理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到可以用药的状态。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二十八,钟云疏带着赵箭驾着马车,带着满车的资料物品,踏上回永安城的路。 沈芩没有送他,只是站在三楼医舍门前远远地看着,看着马车消失在茫茫荒原上。 愉快地决定,要给自己找些乐子,一转身却发现好几日未见的魏轻柔,站在不远处,正盯着她看。 “魏大人,沈芩有礼了,”沈芩立刻迎上去,“忙不?累不?吃东西不?” 魏轻柔满脸嫌弃“我刚减肥成功,你别来诱惑我!” “桂花糖?” “不吃!” “我请陈娘做了炒米糖,切成方块,可好吃了,尝尝?” “不吃!” “我还用新鲜牛乳和红茶煮了一种叫奶茶的饮料,喝一口呗?”沈芩一脸坏笑,继续诱惑她。 这次,魏轻柔的“不”怎么也说不出来,努力了好几次,最后放弃“我喝!” 沈芩立刻把她请进医舍,在火炉上调制了一番,倒了一小杯递过去“尝尝?我放的是三分之一糖,保证不破坏你的窈窕淑女大计!” 魏轻柔闻着奶香混合的茶香,只觉得冬日寒意驱散了一少,一口入喉“好喝!你怎么能想出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来?” “因为我既懒又谗,”沈芩特别直白,顺带自黑一把,“再来一杯?” 一杯又一杯,魏轻柔喝得停不下来。 “可以了,魏大人,”沈芩有些舍不得,“这些是我的了!” “不行!”魏轻柔毫不让步。 “啊,魏大人,你能买到木薯粉吗?”沈芩对吃的追求没有止境,忽然就想到了珍珠奶茶。 “能,”魏轻柔好奇地问,“你又想做什么?” “珍珠奶茶!”沈芩觉得哪天自己不再行医,就开一家甜品糕点店,天天试吃各种糕点和饮料,稍微畅想一下就觉得十分美好。 魏轻柔当即大步流星地离开,迈出门槛时又退回半步“你等着!” 沈芩万万没想到,魏轻柔对美食的追求比她更强烈,十个时辰不到,就把木薯粉带到了她面前。 于是,沈芩的构思、魏轻柔提供的原材料,再加陈娘的巧手,腊月二十九的下午,连带花桃一起,享用了一次惬意的下午茶。 热饮,奶茶和珍珠奶茶;糕点,玫瑰花糕和桂花糕。 魏轻柔喝珍珠奶茶喝得停不下来,花桃喝得一脸幸福“沈大人,好喝,太好喝了!” 以至于陈娘问“魏大人,年夜饭想吃些什么?” 魏轻柔不假思索地回答“吃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有珍珠奶茶!” 沈芩惊得差点被一颗珍珠呛死,咳了好一会儿才咳出来,魏大人果然是女汉纸大吃货! 。 第186章 法事 , 珍珠奶茶喝完,糕点吃完,沈芩看了看天色,招呼道“我要沐浴更衣,早睡早起。” 魏轻柔有些惊讶“不都是明天晚沐浴更衣吗?” 花桃没有说话,只是惊讶地看着。 “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去,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沈芩很无辜,“所以,今晚先洗了吧。” 三思之下,沈芩还是决定隐瞒一些事情,毕竟知道少的比较安全。 “成,我现在就去烧热水。”陈娘立刻行动起来。 魏轻柔抿了一下嘴唇,又对沈芩说“明日腊月三十,不管去哪儿都行,寺庙不能进。就算你跟着钟大人到处走,还是尽量避开。” 沈芩眨巴眨巴眼睛“要是钟大人进了呢?” 花桃赶紧解释“大邺的习俗是这样,三十不进寺庙,钟大人百无禁忌惯了,你身子弱还是小心一些为妙。” 沈芩的双重记忆里,压根儿就没这个忌讳,一时怀疑,难不成沈家和其他人家不同?虽然很不明白,还是点头应下,反正钟云疏说会陪她一起,有他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 三十一大早,沈芩就起了,把悄悄预备的东西全都放在大食盒里,一想到外面的寒冷,就深吸一口气,拉开门。 钟云疏一诺千金,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沈芩眼角一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早呀,钟大人。” 钟云疏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大食盒“走吧。” 两人一起走下石阶,出了女监大门,直奔掖庭大门。 赵箭驾车,沈芩和钟云疏进了马车一看,了尘已经在车里了。 “两位大人,早。”了尘微一颌首,单手合掌放在胸前。 “大师,早。”沈芩一见了尘就下意识地紧张,不过钟云疏在身边,就好了许多。 没想到,了尘却微微笑“钟大人,您最近日夜奔忙,今日如何有空?” 钟云疏没有回答,只是闭目养神。 “钟大人,您是不放心沈大人吧?”了尘的空灵嗓音和这颇为八卦的闲聊,非常不搭。 钟云疏仿佛睡过去了一样,连呼吸都没改变。 “钟大人?”了尘并没有放弃,相反地,像生出执念一般,一而再,再而三的,颇有耐心地打招呼。 “崔柏,祸从口出。”钟云疏突然出声,语气颇为严厉。 沈芩的眼神在他俩身上来回,自从认识钟云疏以来,很少看他这样明显的拒绝。 了尘更奇怪,明明之前还怕钟云疏怕得不行,现在竟然一反常态地找骂,这又是为什么? 更让沈芩想不到的是,“崔柏”像个封印,被钟云疏掷出的那一刻,了尘就安生了,一直到马车停在报国寺门外,都没有再出声。 这两人到底较什么劲呢? 了尘最先下马车,掀开车帘的瞬间回过头“钟大人,贫僧要为沈大人一家单独做一次法事,您还是好好休息吧。” 沈芩昨日被魏轻柔一提醒,晨起出门前又把匕首搁在袖子里,大食盒里还放了些应急的药物,以备不测。 所以,她提着食盒下了马车,神情很淡定。 钟云疏完全无视了尘,和沈芩维持十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走。 了尘一路忙着和寺中僧人打招呼,只是无意中瞥到,也不能把钟云疏怎么样,毕竟他的身份特殊,就算报国寺闭门修炼,只要他想进,大门就要为他打开。 沈芩跟着了尘进了山门,经过大雄宝殿,罗汉堂一直到了寺院西侧的法事院,院子很小,有两个小厢房,再无其他。 了尘进入法事院,就嘱咐僧人准备三份斋饭,然后就栓上了木门。 法事院摆着两壁神态各异的小佛像,八个蒲团,铃鼓、木鱼等等,然后就是各种香炉,简单至极,能让这里生出宝相庄严的肃穆,全靠僧人的佛经吟诵。 了尘换了一身袈娑出来,先虔诚地用拂尘细细地拂过一遍,然后又给各个香炉点上檀香,最后才盘膝而坐,敲着木鱼一声声,开始吟诵佛经。 首调一起,沈芩就跪在蒲团上,静静聆听。 钟云疏不跪不拜,像个木桩似的守在沈芩身旁。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沈芩有种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感觉回到了现代,可是眨一下眼睛,又看到了尘,整个人有些混乱。 正在这时,了尘暂停吟诵“沈施主,祭奠用物请出来,摆在香案之上……” 沈芩赶紧打开食盒,把一份份糕点摆上,又化了些纸钱,然后再跪到蒲团上。 这场法事的时间竟然挺长,直把沈芩跪得膝盖发麻,不止一次抬头看了尘,怎么也弄不清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山门大钟响了一次又一次。 沈芩都快饿瘪了,法事终于结束了。 了尘从一旁的包袱里取出一张图,递给沈芩“沈施主,忧思过度,必伤原神,还请多多珍重。”然后用嘴形说了一个“哭”。 “……”沈芩累得半死,忽然来了这么个指令,她现在一时半会真的哭不出来。 “沈施主,郁郁而哭,潸然泪下,这种悲哭最伤身体,使不得呀,”了尘语重心长地劝说,“贫僧刚念了地藏经,需要更衣以后再换经文,沈施主请在此稍歇。” 然后,了尘就这样走进了一边的小厢房。 沈芩看着了尘搁在蒲团上的纸,一时啼笑皆非,他怎么想得出来让她假哭?看她哭不出来,竟然来了一句潸然泪下最悲苦…… 钟云疏把纸捡起来,只见纸上有图案,与沈芩跪着的蒲团花纹很像,立时一怔,把她扶起来,然后把蒲团拎起来,果然沉得厉害。 沈芩自然知道钟云疏想了什么,立刻上去把蒲团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在底面发现了可以抠出来的部分,竟然是沈家诊箱的一部分! 沈家诊箱其实是一个组合木箱,按需要抽出相应小箱出门。 沈芩立刻把八个蒲团翻了个遍,每取出一个小箱,就把蒲团按原样放回,直到把四个诊箱分别装入食盒以后,仍然觉得像梦一场。 。 第187章 秘方到手 , 即使沈芩把每个诊箱部分都打开看过,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找了这么久的沈家诊箱,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诊箱保存得极好,器械完好无损,连数量都对得上。 这一刻,沈芩的泪水夺眶而出,却分不清是为了自己穿越以来的艰苦,还是为了蒙冤受屈的沈家。 钟云疏轻轻抚摩着沈芩的头,不言不语,眼神里满是怜惜,忽然看到不大的纸张被泪水沾湿的地方,显出了其他图案。 沈芩也发现了,几滴泪水混在一起,湿濡了一小块,显出了弥勒佛的图案。 一时间,两人的视线同时投向两面小佛雕的墙上,形态各异、或坐或立、各种佛像都有,但是大肚弥勒却不多。 摸索了一阵,他俩在五尊弥勒佛的肚子里,取出了完整的二十页沈家秘方纸卷。 沈芩立刻把纸卷掺进自己的笔记纸卷中,放在双肩包后背的部位,一时间,久跪饥饿和疲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好了! 沈家诊箱和秘方,终于没有落到其他人手里! 忽然,沈芩觉得之前的处处碰壁、各种苦难,因为这一刻而变得值得。 因为她一直坚持着,从没想过放弃。 没多久,了尘睁着仿佛自带透视功能的左眼,不急不缓地踱进来“沈施主,久等了。” 沈芩心情复杂地注视着了尘,除了钟云疏,他真是她见过最胆大心细的人了! 身为报国寺的住持,敢接受沈石松的重托,竟然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报国寺人最多的地方,这份胆识、勇气和巧思,再加上他非比寻常的过往,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沈施主,继续吧。”了尘一颌着,继续开始吟诵,淡然地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他真的只是随便走开了一会儿。 又熬了不短的时间,法事才宣告结束,沈芩按了尘的示意,往功德箱里投了铜钱,另外买了细香,给报国寺内每尊佛像都上了香。 然后,了尘才领着沈芩,和“钟大尾巴”一起用斋饭。 “钟大尾巴”自始至终,对各种神佛,连头都没点一下,外松内紧地时刻戒备着。这些东西到了沈芩手中,她面对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多。 吃斋饭时,了尘还打趣“钟大人,要不要先试尝一下,或者取根银针戳一下?” 沈芩到了这时候,还察觉不到他俩之间的针锋相对,就太迟钝了“二位,你们以前有过节吗?” 钟云疏很淡定“微不足道。” 了尘反讽“不足持齿。” 两人的视线一对上,基本就是火花四溅,一顿普通的斋饭,吃得仿佛两军交战。 沈芩第一次坐这么大量的“礼佛”体力活儿,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斋饭全素没半点油腥,也吃得有滋有味儿。 等吃完出去一看,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送到山门外的了尘,又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钟大人,今日三十,大诚夜宴一定要赴,你如何护得住沈大人呢?” 钟云疏只当没听见,扶着沈芩进马车,又把食盒递给她,嘱咐赵箭“送沈大人回掖庭。” “是!”赵箭眼神不善地瞥了一眼了尘,刷地挥起马鞭。 正在这时,只听到一声尖细的嗓音“钟大人,沈大人,陛下有口谕,今晚参加大诚夜宴,不得有误。” 来传令的不是别人,正是内侍官福德。 “臣,遵旨。”钟云疏立刻躬身行礼。 “罪女遵旨。”沈芩也急忙行礼。 了尘神情未动,仿佛没看到福德,转身走入山门,再也没出现。 福德也是纹丝不动,颁了口谕,又坐回马车,赶往大诚宫复命去了。 钟云疏和沈芩目送福德的马车走远,一转身报国寺的山门已经关闭,两个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落在食盒上。 “放哪儿?”沈芩问得悄无声息,心慌慌的,一是慌沈家物品,二是慌夜宴,不论邺明帝如何打算,对她而言,这宴肯定不是什么好宴。 “你想放哪儿?”钟云疏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沈芩会懂。 沈芩想了又想,“先放你家?” 钟云疏点头,吩咐道“赵大人,先去一趟钟府。” 沈芩坐在马车里,放下双肩包,暗暗庆幸今天准备得相当充分,连掖庭医袍都带上了,就是怕万一出个什么状况,没想到还用上了。 立刻把医袍换上,重新编头发扎好,再把官帽戴上,又是崭新的沈芩。 钟云疏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君子之姿,将车帘挑开一条缝,每次马车经过永安城有名的小吃和零嘴铺,都会让赵箭下去买一些。 马车一路走,钟云疏一路喊停车买买买,等到马车停在钟府门前时,三人提着大大小小的食盒,走进钟府。 再次走出钟府时,仍然每人都提着食盒进马车。 沈芩坐在马车里,立刻明白钟云疏的用意。 他们去报国寺,内侍官福德都能当面传口谕,也就意味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住在大诚宫内的邺明帝都了如指掌。 忽然就有些担心,那他们在法事院里东翻西找,是不是也被人发现了? “钟大人,”沈芩忐忑不安,“我们要提着这些食盒进大诚宫?” “是,”钟云疏不以为然,“除夕夜宴,陛下都会赐食同乐,除了我以后,其他官员都会预备不菲的年礼,我是例外。” “我只要给陛下带些新鲜玩意儿就可以,可以是吃食,也可以是用物,不拘价钱,难得见到就行。” “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吧?”沈芩才不信他是心血来潮,谋略家,哼。 钟云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问“夜宴礼仪可还记得?” 沈芩想了想“当然,我的记性很好,而且越来越好。” “今日,你以掖庭医监的身份入大诚宫,独此一份,其他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员,你不仅是九品,还是女九品,要有心里准备。”钟云疏这不是说教,而是让她认清形势。 “夜宴时整人的法子极多,聪慧如崔柏也无法躲避。我和你隔得远,赵箭也会被挡在三重门外,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哦,”沈芩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宽袖里的匕首柄,就被钟云疏掏走了,“哎……” “第一重宫门就会被没收,太明显了。”钟云疏眼中亮着光。 。 第188章 宴无好宴 , 内侍官福德,直到马车驶出了报国寺地界,才敢从车帘边探个头,回看一眼。 不知道了尘大师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还记不记得当年差点被活活打死的内侍 三年了,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了尘就是崔柏。 当年收获了多少永安少女们的芳心,上至大邺公主郡主,下至富贾之女,玉树临风的崔柏,简直永安适婚男子们的梦魇。 不管三年前的那晚多么可怕,至少崔柏还活着,即使失去了被无数女子倾慕的容貌、失去了一只眼睛,一条胳膊,甚至于走路站立都不及以前十分之一的气宇轩昂。 他依然在佛法经书中,闯出了一片专属的天地,了尘大师,福德祝你,真的了却尘事冤孽,从此自由自在。 想到这儿,盘桓在福德心中最后一丝后悔也消失殆尽,崔柏也好,了尘也罢,他始终是他,他的救命恩人,现在也很好,这就够了。 了尘知道一定是有人在钟云疏和沈芩面前提到了自己,不然以他们的眼界和日日奔忙,根本不会知道自己。 沈芩先是撒谎,然后拒绝说,他就知道此人身份非比寻常,可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内侍官,更想不到,差点被人打死的他竟然能当上内侍官 震惊过后,了尘不再牵挂推荐之人,反而开始担心起沈芩来。 太医院里的明争暗斗,绝不比朝堂之上的逊色半分,相反的,因为各自都有医术、接触的都是权贵,争斗得更加激烈而隐密。 现在的沈芩,和三年前的自己,简直一模一样,甚至于更加不如。 了尘太清楚,当年崔柏如此受,是因为他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巡城铁甲,娘亲是寻常绣娘,在权贵如云的永安城里,他就像狗尾巴草变成野山参一样让人惊讶。 而沈家至今还未翻案,沈芩接口谕仍要自称罪女,摆明就是将功赎罪,这样的她却被邺明帝派去马车相接。 尽管她执意骑马不坐马车,那辆空马车已经从太医院各位大人的心上碾过去了,毕竟他在山中报国寺,连他都知道了,整个永安一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人心难测,今晚沈芩将如何自保而将她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的钟云疏,又会如何保护她 了尘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又看了一眼天空的晚霞,只能在心中默念“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只希望沈芩不要变成第二个崔柏。 太阳掉入地平线以下,天空被晚霞映得绚烂多变。 太医院一众太医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醒酒汤,今晚君臣同乐,夜宴基本是毫无顾忌的,所以,他们为了减少自己的麻烦,尽心尽力地做好各种准备。 正在这时,一名太医协查跑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刘大人,刘大人” 刘院判没好气地斥责“医者行正方圆,你这样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又是陛下召见” 一想到邺明帝召见,刘院判就春风满面,上次一斛珍珠,让他在群臣面前风光了一段时间,到哪儿都有大臣热情地打招呼。 起初,刘院判还能保持自己刻意的低调,时间一长,就有些沉不住气了。直接表现为,刘院判的脾气越来越大。 现在太医院从早到晚,都静悄悄的,不为其他,只因为刘院判喜静。 刘院判一生气,太医院就要抖三抖。 太医协查吓得两腿直哆嗦“回刘大人的话,方才卑职看到钟大人和沈医监,一起过了第一重宫门的检查。” “什么”刘院判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陛下特招沈医监参加今晚的大诚夜宴,卑职和他们一起过的门禁,听到内侍官福德亲口嘱咐门禁官吏。” 刘院判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真是岂有此理。区区一个九品女官,靠的是什么能耐竟然再三被召入宫中今日还参加夜宴 多少五品官都没这份殊荣,她一个九品女官凭什么 偏偏这时,又有人飞奔而来,脚步蹬蹬。 刘院判的脸有些挂不住了,谁是谁在太医院这样放肆 众人纷纷向脚步声的来源处东张西望,哪个不怕死的,佩服 “刘大人,沈芩通过三重门禁往长生殿去了。”一名太医院书簿,匆匆来报。 “她一个人”刘院判的脸快挂不住了。 “鬼眼”书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鬼眼陪着她一起,两人同进同出,从不避嫌。” “可恶”刘院判气得随手一捶,完全忘记自己站在热腾腾的药锅旁,人肉遇铁,不由疼得惨叫一声。 这下,太医院的人都吓坏了,不得了了,刘院判的医术不怎么高明,脾气却大得很越来越大。 刘院判在众星捧月般的阵势里,被一干太医围着,看着自己的手侧已经被娇贵异常包扎完毕,不由地悲从中来。 “刘大人,只要您一句话。”一名太医悄无声息地说话。 “你要做什么”刘大人呲牙咧嘴的样子,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快说” “夜宴的前排,都是阁老、太傅这些清流,沈芩按这样排,一定在最末尾最外面,等到酒过三巡,各位大人酒酣耳热的时候,谁会注意她的踪迹”太医说话时,小心观察刘院判的脸色。 万一说错了,惹怒了刘院判,那可不得了。 “亏你还是一名太医”刘院判勃然大怒,“怎么能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简直是丢太医院的脸” 太医被骂得连连后退,恨不得挂在墙上。 可是等众人散去作夜宴准备的时候,刘院判又走到被骂的太医面前“站住老夫有话要问你。” “刘太医,您这”太医完全摸不透刘院判的路数。 “让老夫今晚见识一下你的手段,若真有所成,必然有重赏。”刘院判恨得牙根痒痒的,沈芩,等着,别以为靠着钟云疏就万无一失。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第189章 蓄力出席 , 沈芩跟着钟云疏,经过六重门禁,引路的内侍换了三波,总算到了长生殿门外。 内侍官福德早已候在门外,一见他们立刻迎上去“钟大人,沈大人,陛下等候多时了,快进吧。” 钟云疏和沈芩微一点头,赶紧进殿行礼,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被吓了一大跳。 邺明帝一身隆重的官袍,背着双手立在屏风里,投影在外,显得格外高大威猛。 “陛下?”沈芩吃惊不小,“您就这么下床了?!” “沈丫头,”邺明帝从屏风后走出来,自带强大气场,衣袂无风自动,“孤这身如何?” 沈芩一时站也不是,行礼也不对,暗自琢磨着,离上次望闻问切才过了几天?他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陛下,臣带了斜角弄和风铃巷的小吃,估摸着热一下,就能吃,您尝尝?”钟云疏不着痕迹地替沈芩解了围,将食盒交到内侍官手中。 “唔,孤要吃燕皮馄饨。”邺明帝的威严不减半分,眼中却多一丝兴致。 “有,臣特意买了几份生的,回来下个汤就成,”钟云疏应道,“店家说了,这个天盛在食盒搁在外面,可以放好几日。” “陛下,奴这就去灶上。”福德立刻提着食盒,往小厨房走去。 “陛下,罪女能替您把个脉吗?”沈芩想到钟云疏的大邺纪年详细版,忍不住就怀疑邺明帝是不是回光返照,这样一想,整个人都不好了。 邺明帝又折回床沿边坐着,呼吸有些急促,胸膛起伏得厉害,嗔怪道“你个丫头,就不能让孤多威风一会儿吗?” 沈芩立刻明白,邺明帝为了刚才这一站一走,估计蓄了小半天的力气,不然以他的性子,哪能这么乖乖听话? “还不把脉?”邺明帝催促着。 “陛下,想听真话呢?就先平躺十分钟,罪女再把脉,这样才准确,”沈芩哄孩子似的,“把完脉就能吃燕皮了。” 邺明帝即位以后,经常出宫行走,对永安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自从一病不起、再到现在的病去如抽丝,除了放不下大邺,还惦记着各种小吃。 所以,为了燕皮,邺明帝认了,反正沈芩也不敢骗他。 十分钟以后,沈芩才取出软枕,望闻问切了一番“陛下的身体确实好转了许多,这是真话。” 邺明帝慢慢把自己撑起来,一言不发,眼巴巴地瞅着殿门。 沈芩忽然就有些啼笑皆非,这老了老了,越发像小孩子。 很快,福德端了一碗燕皮馄饨,当着邺明帝的面儿,掀了盖儿,撒了配好的蛋皮、白芝麻,又淋了点香油,香味热腾腾地扑面而来。 再摆到矮几上,端到床前,小心地吹“陛下,您慢点儿,小心别烫着。” 邺明帝深吸一口气“嗯,确实是原来的味儿,这么多年没变过。”然后迫不及待地喝一口汤,一口又一口,最后不仅是燕皮,连汤都没剩下一滴。 “光碗”得彻底,这才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偌大的长生殿,内侍、女使、沈芩、钟云疏和福德,都看得饥肠辘辘。 “好!”邺明帝搁了碗匙,“云儿,这个年夜礼,孤很满意。” “陛下喜欢,臣常带就是。”钟云疏慢条斯理地承诺。 “沈丫头,孤今晚打算参加夜宴,”邺明帝吃的仿佛不是肉,而是仙丹,“你说,孤能不能撑完整场宴席。” “不行!”沈芩不假思索地反对,“陛下,您确实在好转,但是,如果以十分为最佳举例的话,您起步只有一分,无论如何好转,目前也只有四五分的情形。” “沈丫头,替孤想法了。”邺明帝神情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必须让那些图谋不诡的混帐看看,孤好得很!” “孤躺得太久了,还必须让南蛮北夷的眼线探子们看看,孤活得好好的,休想打大邺的主意!” 一时间,钟云疏和福德都看向沈芩,除夕大诚夜宴实在太重要了。 君令如山。 沈芩深刻感受到肩上的重压,面对邺明帝的直视,只是垂了一下眼睫“内侍大人,夜宴从开始到结束要多长时间?” 福德一怔,立刻回答“按礼部大臣送来的章程,至少要一个时辰,昨日陛下勉强下地了十分钟,今日大约有两刻钟。” 沈芩皱着眉头,不说话。 “沈丫头!”邺明帝有些急了,“你给个话!” “陛下的虚弱,一方面是疾病所致,另一方面是长期卧床导致的肌力下降。如果只撑一个时辰的话,法子倒也不是没有。” 福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昨天苦口婆心地劝陛下,就是认定陛下的身体不行,就算问沈芩,结果肯定也是一样。 可万万没想到,沈芩竟然说有办法。 沈芩双肩包里取出纸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罪女最近得到几卷弹力绷带,按纸上画的,将陛下的四肢缠满,然后再缠遍前胸后背,辅以薄甲支撑。” “支撑一个时辰不成问题,但是陛下,您必须答应我,宴会结束必须躺平十个时辰以上,不然,就是一年和三年的差别。” 钟云疏和福德立刻就明白纸画的意思,这就等于给邺明帝附加了额外的支撑力。 “孤一言九鼎,”邺明帝又惊又喜,急忙招呼道,“来吧,给孤缠上!” 福德立刻命人添加火盆和火炉,然后吩咐女使替邺明帝更衣,再在沈芩指导下,缠绕绷带,保证松紧适宜,既能提供支撑,又不会影响血液循环。 半个时辰以后,邺明帝坐上步辇,仪仗鼓乐一起,浩浩荡荡地向夜宴地出发。 福德紧紧跟随,钟云疏在左,沈芩在右,一路随行。 福德特意在转角处落下,等钟云疏和沈芩跟上,低声说道“两位大人,夜宴人数众多,你们认清长生殿的这些内侍和女使。” “到时不论谁来传话,不是他们,都不要听。” 钟云疏和沈芩立刻应下“多谢大人。” 福德随即跟上步辇,眼神透着坚定,他绝对不会让钟云疏和沈芩,成为第二个崔柏。 不为其他,只为陛下。 。 第190章 大吃一惊 , 除夕宴在大诚宫的月华殿举行,掌灯时分,殿外已经有不少官员和女眷到达,到处都是寒喧、嬉笑和闲聊的声音。 殿梁下悬着薄纱帘,阻隔了外面的刺骨寒风,殿内的火盆火炉摆得错落有致,暖意融融;内侍和女使们分别提灯站立,迎接赴宴官员和随行女眷。 月华殿内外都装饰着华丽的宫灯,树枝灌木上还点缀着各色织绢花,远远看去,仿佛四季花木与白雪皑皑相映成趣。 来往的官员见行礼,互相寒喧,说吉祥话;女眷们三五成群,赏灯赏花。 殿内最耀眼的,自然是监国安王萧珂,一身奢华的云锦长袍,衬着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他,仿佛九天而下的谪仙,言行举止皆是恰到好处。 安王妃更是满身锦绣,斜插步摇,颈挂璎珞,耀眼夺目,颇有凤仪之姿。 安王和安王妃最先入座。 一众官员寒喧完毕,按官级落座,静等安王主持的除夕宴开场。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除夕宴如果陛下不到场,那么主持之人,非储君莫属,看安王神采奕奕的样子,就知道万一陛下不行,王位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正在这时,礼部尚书凑到安王耳畔,说了几句。 一时间,玉树临风的安王,如沐春风的笑容凝在脸上,急忙起身,匆匆走向月华殿大门边“儿臣安王萧珂,恭迎父王大驾!” 一时间,在场所有大臣和女眷们,紧随其后,只听到国君仪仗的声音,由远及近,正向月华殿而来。 内侍官福德高声通报“陛下驾到!” 只见整日都在长生殿的邺明帝,从步辇下来,只是轻轻扶着福德的手,一步一步、稳健地走到织毯上,进入月华殿,所到之处,女使内侍都躬身相迎。 安王看到邺明帝的气色、步态,暗暗吃惊,太医院刘院判明确告诉他,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会一直缠绵病塌到最后一口气。 一瞬间,安王忽然觉得自己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仍然强撑着“安王恭迎父王!” 邺明帝迈着方步,一步一步走到月华殿的主位上,自己坐下,无需任何人搀扶,视线扫遍群臣“各位爱卿,平身,许久不见,可安好否?” 大臣们在平身的瞬间,就把所有的震惊、不解和困惑全都咽了回去,化成异口同声的“放陛下!臣等安好!” “好!好!好!”邺明帝伸展双臂,双手虽然略显削瘦,却十分平稳,“除夕夜乃一年之尾,孤与众位爱卿同乐!” “坐,快坐下!” 众臣潮水似的回到各自的席位,仍然处在不可思议的震惊之中,明明之前还起不来,现在突然好成这样,莫不是活见鬼了?! “夜宴开始!”邺明帝坐在高高的上位,俯视群臣,眼神平和而充满力量,“福德,给云儿和沈丫头看座。” 福德立刻传令下去,很快,两张单独坐席搬到了邺明帝高台的两边。 “陛下!”沈芩刚要拒绝。 “坐!”邺明帝一个字堵了沈芩后面的话。 众目睽睽之下,钟云疏和沈芩坐到了邺明帝的两边,位置只比安王稍微后一些。 沈芩本来打算躲在角落大吃大喝,怎么也没想到,邺明帝心血来潮,把她放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苍天啊,大地啊,这老顽童是觉得她活腻了吗? 看着众臣复杂多变的眼神,沈芩就知道,死期很近了。 “数日前,刘院判向孤请安,孤问脉相如何,他说孤必然寿与天齐。”邺明帝的眉眼之间,仿佛是在说笑,可是谁都知道,他没笑。 一时间,安王的面部表情险些控制不住,投向太医院刘院判的眼神,带着凛凛寒意,这个老东西,竟敢诓骗于他?! 太医院众臣的位置几乎按在大殿的边缘部位,接近最外围的一圈,饶是如此,也是特殊荣耀。 可是此时,太医院众人却如芒在背,尤其是刘院判,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邺明帝这分明是当众打了他的脸,毫不留情,没有半点余地。 “孤大喜,赐珍珠一斛,”邺明帝面容和蔼,眼中没有笑意,“刘院判,说说,那些珍珠用来做什么了?” 刘院判立刻出列,战战兢兢地回答“回陛下的话,微臣将珍珠磨成粉,打算入药。” “哦,入什么药?”邺明帝仿佛忽然对有了兴趣,追问道。 “回陛下的话,打算做成荣华丸。”刘院判答得小心翼翼。 “沈丫头,荣华丸是什么?”邺明帝不耻下问。 “回陛下的话,罪女记得荣华丸是一方补药,长期服用,可以让体弱多病的人,容光焕发。只是此药的配方复杂多变,药材昂贵且不易得。”沈芩睁着眼睛说大实话。 “回陛下,微臣打算做成荣华丸以后,呈给陛下,聊表心意。”刘太医低着头,诚恳至极,“只是药材难寻,所以尚未制药。” 刘太医的意思,在场的众臣都听得清楚明白,陛下赏赐的珍珠,微臣一个都没用,磨成粉等着入药,药呢是要献给陛下养身用的。 还有比这个更直白的马屁精吗? 一时间,众臣的视线都落在刘太医身上,什么刘院判?叫刘马屁得了! “有臣如此,孤有何求啊……”邺明帝笑得舒心。 “回陛下,这是微臣分内之事!”刘院判回答得十分妥贴,可不是吗?太医是干嘛的?不就是为大诚宫里的人诊治疾病的吗? 安王盯着刘院判的眼神带着杀意,这死老头竟然“脚踩两只船”?前些日子刚死皮赖脸地攀上他,现在就当众拍陛下马屁,真是无耻至极! 没人能收了他的好处,还不认真办事的! “陛下,请欣赏歌舞,夜宴。”礼部大臣高声通传。 “传!”邺明帝虽然内在绷带缠身,但是外表看起来既有精神又充满力量,困在长生殿这么久才知道,走出来,外面有多精彩。 一时间,鼓声阵阵,铃铛声起,一队舞人身姿婀娜地进入月华殿,舞动长长的水袖,轻移到邺明帝的面前,一道道水袖在空中泛起阵阵涟漪。 。 第191章 祈福舞 , 舞者之首是一位妙龄少女,纤腰不盈一握,轻移碎步时连裙摆都不起波澜,突然凌空高高一跃,水袖双展,清丽脱俗的容貌带着盈盈笑意,眸光流转,恍若天女下凡。 礼部官员再次出声“陛下,此舞名为天祈福。” “好!”邺明帝拍了拍手。 舞者们不断凌空大跳,水袖交错往来,衬得主舞似踏云而来,乐工们的乐曲配合得天衣无缝。 忽然,主舞少女连续几个凌空翻腾跳跃,轻盈地落在落在月华殿织毯的另一头,脚体语言全是追随。 大臣们看得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女眷们也看得兴致勃勃,就连安王都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伴舞者从桌案取来燃着短烛的莲花碗,等距摆在织毯上,碗中有浅浅的清水,映着烛光,泛着碎光,排成一条直线。 沈芩数了一下,正好九盏水火莲盏,大约符合长久之意。 乐工的鼓点密集起来,配合着竹笳的清脆响声,主舞少女依然长袖长裙,从第一个莲花盏开始,翻腾跳跃的同时不断向四周伸展水袖,身姿轻盈地仿佛飘曳的花瓣。 主舞每次跳跃落地时,都是足尖轻轻一点,水袖和长裙都会从莲盏的烛火边拂过,边缘距离控制地恰到好处,多一分衣衫就会被烛火点燃,少一分就略显不足,舞技之美扣人心弦。 不仅如此,主舞始终带着迷人的笑容,生生地将如此惊险的祈福之舞,演绎得美伦美负。 第一跳,第二跳,第三跳……沈芩看得入迷,努力克制自己不站起来拍手叫好。 看得入神的安王妃忍不住探出一点身子,宽袖拂过桌案,碰倒了饮酒的小金杯,滚到地上,又滚向织毯。 眼看着舞女已经跃起第八跳,即将落地的足尖离小金杯越来越近,其他人完全没注意到,只有沈芩和钟云疏看到了。 钟云疏拈起一粒花生,指尖微屈轻弹,花生像子弹一样射出,在舞女的足尖踩到小金杯的瞬间,小金杯被花生撞开,与足尖交错而过。 足尖盈盈一落随即旋转,水袖与长裙像绽放的花瓣铺开在织毯上,盖住了小金杯与花生,舞女微微一伏,嗓音悦耳如泉水淙淙 “祝陛下身体安康,祝大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赏!”邺明帝拍起手来,众位大臣们纷纷鼓掌。 内侍官福德高声喊道“陛下有赏!” “谢陛下!”舞者齐齐跪倒行大礼,然后依次迈着舞步后退,水袖翻腾此起彼伏,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般,退走时同时收走了莲花盏,直到消失在织毯的尽头。 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使们,又伴着云霞退走。 一时间,月华殿又一波掌声。 沈芩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回原位,刚才好险啊!满眼祟拜地看向钟云疏,身手敏捷,厉害!太厉害了! 钟云疏迎上了沈芩热切的眼神,嘴角微微上扬,若无其事地移向其他地方。 “安王!”邺明帝忽然开口。 众目睽睽之下,安王竟然还看着织毯的另一头,怅然若失,完全没注意。 安王妃在矮几下略一伸手,安王立刻回头怒目相向。 “珂儿!”邺明帝笑容可掬地问,眼中却毫无笑意,“怎得如此出神?” 安王急忙站起来,又一不小心磕了膝盖“珂儿让父王见笑了。” 那一瞬间,沈芩分明看到了安王妃眼中的怨毒,心头一凛,难道说刚才的小金杯是她故意碰翻的?不至于吧! “珂儿,还不传膳么?若是大诚除夕宴,只有歌舞乐工,而无美味佳肴,这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邺明帝打趣道。 安王仿佛如梦初醒“传膳!” 乐工们又奏起了轻快的旋律,内侍女使们立刻有条不紊地传菜入内,每一道菜不是山珍就是海味,色香味意形都占全了。 沈芩对夜宴菜色的好奇心瞬间得到了满足,哇,真不愧是国宴,但是一想到出长生殿之前的商议,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 所谓君臣同乐,不拘小节,纯粹是喊个口号,表达了国君与臣子共享宴会的美好意愿。 但是,真的面对矮几上的美味佳肴,邺明帝不举筷、不尝菜、不饮酒,群臣就只能正襟危坐地等着,干笑着,干看着。 谁要是忍不住,嘿嘿,好自为之吧。 沈芩悄悄观察了一阵,发现邺明帝绝对说一套做一套。 他说要让各路探子知道,邺明帝这块金字招牌还好好的,屹立不倒。 其实呢,就是给这些臣子们一个下马威,酒只轻抿一口,沾唇意思一下;菜也只挟一小块,反正他吃了一碗燕皮、小烧饼和各色果子,已经吃饱了。 沈芩打心底里感谢钟云疏的体贴,在马车上就把她喂饱了,不然,今晚非出洋相不可,就算忍得住口水,饥肠辘辘的响动一定瞒不住。 臣子们察颜观色地极为辛苦,而最憋屈的却是安王和安王妃。 原本他们是今晚的主角,呼风唤雨,逍遥自在,突然杀出了邺明帝,从男一女一变成了男二女二,主场变客场。 还要按照惯例,与大臣们哈拉,与邺明帝聊天,还要聊得有趣又不尴尬,沈芩看着安王夫妇假笑到脸颊发僵、嘴角抽搐,就立刻移开视线免得笑出声来。 邺明帝“酒足饭饱”,接过女使递来的帕子,轻拭嘴角,又将帕子丢回接着的托盘中“众位爱卿,这是永安城地震以后第一次群宴,也是孤这两年来第一次主持除夕宴。” “父王,身体安康,儿臣好生欢喜!”安王立刻站出来。 “陛下身体安康,乃是百姓之福,大邺之福!”群臣们训练有素、异口同声。 一片祝福声,只有沈芩和钟云疏半低着头,没有开口。 沈芩虽然平日有些迷糊脱线,关键时刻的轻重缓急把握得恰到好处,忽然,在她抬头的瞬间,看到了安王妃借扬起宽袖的瞬间,投向钟云疏热切的一瞥。 而钟云疏仿佛是个人形黑洞,即使视线有交汇,却视若无睹。 。 第192章 少女舞者 , 与此同时,一股极淡极雅的清香,若有似无地从沈芩鼻翼前掠过,将她的好奇八卦之心灭得一干二净。 依稀仿佛,就是安王妃方才拂袖的动作大了一些,而沈芩刚好离得很近。 这味道似曾相识。 之前刘院判行大礼时的香味,和现在安王妃的香味,以及各位大臣腰间佩戴的香囊,女眷们的胭脂香粉……就像那日福德搜上来的香囊香包一样,让沈芩难以分辨。 沈芩对香根本不了解,但是如果把香作为一种可吸入性颗粒物,就容易了解多了。 月华殿这么大,想用香来达到某种目的,要达到起效浓度和时间,需要使用大量香料,可行性几乎为零。 但是,如果针对在场某一位特定人选,那么,只要靠近人选,可行性就会大大增加,理论上越靠近浓度越有可能达到生效标准。 看这种香味是不是针对邺明帝,只要看他接下来的精神状态就可以了。 沈芩一心多用,严密观察邺明帝的状态,还顺带瞥了几眼钟云疏。 钟云疏的嗅觉异于常人,和沈芩一样,也闻到了,两人视线交集以后,各自严阵以待。 “礼部爱卿,”邺明帝精神矍铄,兴致勃勃,“下面还有何安排?” 正在这时,礼部官员出列,问“陛下,《山祝》由乐工舞者、和编钟之乐而成,《遥望》由歌者与羯鼓相和。” 邺明帝沉吟片刻“云儿,孤许久未见你奏过羯鼓了,今日难得一聚,你也下场去乐呵一下?” 钟云疏起身行礼“陛下有令,臣就现丑了。” 离开矮几,大步走上织毯,接过乐工递来的宽绸带捆了宽袖,一时将挺拔的身姿和劲瘦的腰身衬得格外明显。 沈芩听魏轻柔提过,钟云疏除了“君子六艺”以外,还擅长羯鼓,一直想找机会看,没想到突然就实现了,视线一直在他身上。 “《遥望》开始。”礼部大臣高声通报。 一阵响动,六架羯鼓摆在了织毯上,钟云疏状似随意地坐在鼓架旁,双手按照《秋风高》的鼓点先预演了一下,然后示意乐工们开始。 “吾登高山之巅兮,仰望苍穹;明月繁星兮,光辉熠熠……”歌者唱出第一个音时,悦耳悠扬的歌声就仿佛把众人带到了高山之巅,山顶美景尽收眼底…… 沈芩在歌声中陶醉,视野里却只有奏鼓的钟云疏,羯鼓不小,两头大中间略小,他舒展双臂,长发从耳侧垂落在肩颈,双手在鼓面的各个部分,敲出错落有致的高低音。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沈芩很难想象,平日温雅有礼的钟云疏,也会有激烈鼓声般的热情,仿佛潺澉溪流、静静流淌下,充斥着烫人的热泉。 不伸手进入溪流,是无法想象的。 沈芩看着看着,忍不住在内心咆哮,哇,打个鼓而已,怎么能这么帅?! 一曲终了,钟云疏的额头和眉睫上挂着细小的汗珠,在烛火通明中走来,仿佛镶着一圈碎钻。 眼看着钟云疏越走越近,沈芩忽然低头,怕自己一时忍不住扑过去。 “云儿,”邺明帝故作糊涂,“你公务繁忙,几日才睡一次觉,怎么羯鼓还能奏得如此之好?” “陛下谬赞,臣方才之所奏,比起乐工来还差得很远,”钟云疏微一躬身,以示谦虚,“错音不少。” “来人,赏!”邺明帝很大气。 “谢陛下。”乐工们急忙站起身行礼道谢,然后又赶紧把羯鼓搬走。 沈芩跪坐在矮几前,只觉得腰酸背痛,膝盖发麻,反观大臣们年龄都不小了,坐得怡然自得,吓得她更加努力地硬掌。 《山祝》的舞者还是之前跳祈福舞的那些,不过主舞从少女,换成了俊逸柔韧的少年。 少年扮演山神,长发如墨,星眉朗目,神情自若,舞者特有的清瘦身形,在飘逸的丝质袍裙的舞动中,若隐若现。 之前主舞的少女,换了一身湖绿纱裙,斜插碧玉簪饰,扮演水神。 两人眉目传情、舞姿缠绵,借力翻转腾挪,配合得天衣无缝,以此来祝福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少女身段极为柔软,轻松下腰,在沈芩眼前翻转流连,随手拈来一朵鲜花,仰头旋跳,抛出鲜花。 众人的视线随着鲜花和少女游移,谁也没想到,鲜花稳稳落在了沈芩的矮几上的白玉杯里。 “妙!”邺明帝拍手叫好。 沈芩只觉得这夜宴就是刀山油锅,自己时不时就在刀山踩着,动不动就在油锅里炸着,献花给自己,是这位美少女嫌自己还不够引人注目吗? 可是,她分明看到,美少女眼中转瞬即逝的感激,可是,她们之前从未见过。 众臣急忙附和。 安王和安王妃的脸色隐隐有变,似乎有些忍不住的隐怒,祝福舞献花岂有不献给自己的道理? 正在这时,舞者们忽然翻转手腕,一时间,无数花瓣从手中衣袖中飞出,落在每张矮几上,还落出了构图不错的画面。 月华殿众人都吃惊不小,纷纷想看个究竟,这些舞者们把花和花瓣藏在哪儿了? 福德记得沈芩和钟云疏的嘱咐,不着痕迹地把邺明帝桌案上花瓣收拢,收入自己的袖子里,这才安心地站好。 而大臣们认为这是邺明帝的另一种赏赐,纷纷把花瓣收进自己的香包香囊,矮几和桌案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忽然就觉得缺了一分雅致。 沈芩没有动,只是下意识地看向钟云疏,还在纠结这位舞女到底是什么用意? 钟云疏极快地轻轻摇头,让她安心。 等一曲《山祝》表演结束,沈芩觉得腰都快不是自己的了,问题是,邺明帝的精神状态还非常之好,很是出人意料。 这一刻,沈芩觉得自己才是重病人,急切地需要枕头和柔软的床榻,颈椎酸,腰酸背痛,就差腿抽筋了。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忽然,沈芩感觉到了并不友善的目光,来自典雅大方的安王妃,一时间,她很混乱地想,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 第193章 沈录事 , “陛下,曲舞三首结束,您看?”礼部大臣询问。 “福德,宣读孤的旨意。”邺明帝从宽袖里取出一个卷轴,递给福德。 “是,陛下,”福德打开卷轴,开始宣读,“天荣十年除夕之夜,孤念众臣之功,特颁此嘉奖令。只是大邺内患不绝,赏赐一切从俭。” “今吾儿萧珂,临危受命任监国,联合众臣抵御叛军,勤王有功,赏白银一千两,金两百两,云锦十匹,苏绣屏风一架……” 安王立刻行礼“谢陛下。”好嘛,老头儿拿他当示范,今年的赏赐不及去年的一半,这样就算大臣有怨,也不能说什么。 “今吾臣钟云疏,与孤一起讨伐叛贼,护驾有功,特赐三进宅子一户,良田两百亩,云锦两匹、湘绣屏风一架……“ 钟云疏急忙行礼“谢陛下。” 接下来就是各位大臣的赏赐,沈芩既不认得,又没有半点联系,听得直犯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直听到最后,觉得终于完事了。 忽然,福德另取一个卷轴打开“罪女沈芩,地震后在掖庭对抗疫病,保住囚犯性命,献防控疫病良策,制口罩、手套和隔离衣,尽一己之力,护百姓周全……” 沈芩一听,立刻垂着眼睫,以防满眼星星迸出去,功劳这么大,封赏应该大大的有吧?哇,都说云锦寸锦寸金,赏一匹也可以呀。 “以乃将功赎罪,没有赏赐。”福德停顿一下,忍不住看向沈芩。 “……”沈芩像被雷劈了一样,陛下也太阴损了。 “沈芩,你服不服?”邺明帝还能更阴损。 沈芩咬牙切齿就差磨牙了,可是一想到钟云疏的叮嘱还是把“不服”二字咽了回去,“回陛下,罪女心悦臣服。” “前面给了那么多赏赐,孤不赏你,怕被你救的那些人背地里戳孤的脊梁骨,”邺明帝乐呵呵的,“这样吧,擢升沈芩入太医院,从六品,为太医院录事。” “谢陛下大恩,可是这不妥吧?”沈芩的左眼皮跳个不停,这赏赐真要命,“罪女才疏学浅,如何入得太医院?” 开玩笑,太医院最年轻的录事都快四十岁了,她这么进去会被碾成渣渣。 “你有太医职务,俸禄只有同级的一半,并不在太医院做事,孤要你继续将功赎罪,平日在外治病,召你入宫时必须快马加鞭。”邺明帝看着沈芩神情复杂,心里大大地暗爽一下。 众臣面面相觑,之前听说沈芩为掖庭医监,就颇有微词;现在忽然可以进太医院,还从六品,就算俸禄减半,也是少有的连升三级。 吏部尚书立刻起身“陛下,罪女沈芩任掖庭医监,已是破例,她功劳再大,能大得过太医院的太医们,以及惠民药局的郎中吗?” “陛下,既然是将功赎罪,不追究罪已是大恩,哪有再按功行赏的道理?陛下,大邺吏法中,没有这一条。” “是呀,陛下,”一名阁老也站起来,“距沈石松伏法才大半年,沈芩就如此擢升,岂不是寒了大泽河难民的心?” “陛下……”另一名官员起身。 “陛下……”沈芩刚开口。 “说功劳是吗?”邺明帝知道这些大臣的根底,“那孤问你们,疫病时,太医和惠民药局的郎中,可开出过一张有用的良方?” “疫死之人,横尸街头,他们可曾给出过一个行之有效的法子?” “掖庭主使暂缺,男监主事和皂吏闭门不出,三百多名男囚病死;女监女囚,安然无恙。太医和郎中们,你们可曾做到?”邺明帝面无表情地反问。 太医院众人一下子齐齐跪倒在地,面子里子突然被卸得精光,连头都不敢抬,更别说奏明原因了。 “去年大泽河泛滥成灾,死伤无数;今年地震大灾,疫病横行,又死伤无数,永安城现在几乎听不到孩童的啼哭声,国力已受极大的影响。” “孤问你们,若最近北蛮南下,南夷北上,兵部还能征到多少男丁服徭役?还有多少人能上阵应战?”邺明帝的眼神,如有实物,沉重地压在太医们的身上。 “刘院判,你可知罪?”邺明帝不怒而威。 “请陛下饶命,微臣一定苦心钻研,精进医术!”刘院判这时候才明白,那斛珍珠是个圈套,套的就是他这条蠢鱼。 “还有你们,这些意外横死的灾民,是谁家的儿子女儿,谁家的夫君妻子,又是谁家的父亲母亲?你们忘了疫病时,紧闭大门,上朝都胆战心惊的时候了吧?” “口罩、手套和隔离衣哪来的?是沈芩想出来,是女监女囚们昼夜赶工做出来的!”邺明帝冷冷一笑,“这等功劳还不够大么?” 阁老、吏部尚书……被怼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陛下是不能恨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太医院刘院判太无能,都是因为他! 一时间,整座大殿里,恨刘院判的又增加了不少官员。 刘院判接到参加夜宴的通报时,欣喜若狂,以为天下掉馅饼,万万没想到,这块馅饼是钢的、铁的,咬着崩牙,抱着砸脚面。 今晚这份训斥,字字诛心,他以后如何在太医院立足? 安王忽然起身“父王,儿臣……” 邺明帝冷笑“怎么,珂儿也不同意?” “启禀父王,儿臣很是赞同,太医院也好,六部也好,历来是能者居之;刘院判既然德不配位,医术不精,必须严惩。”安王在邺明帝的怒火上浇了一勺油。 “陛下!安王殿下!地震时的疫病,别说微臣,就是其他名医在世,也无能为力啊!”刘院判急了。 “医治无效,那预防之法呢?”邺明帝对沈芩的提倡“花小钱预防”好过“花大钱治病”的构想,深为赞同。 谁说不是呢,百姓把钱都用在寻医问药上了,个个病秧子,如何能保家卫国、安居乐业? “……”刘院判彻底闭嘴,当时的他只顾自己,根本没想到其他。 。 第194章 赐年菜 , “父王,请恕儿臣直言,能者居之,建功者赏,无能者罚……赏罚分明,才能促人上进。”安王冰冷的眼神,扫过低头微颤的刘院判。 “哦,安王说来听听,这太医院上下该如何赏罚分明?”邺明帝饶有兴致。 安王不假思索“父王,依儿臣之见,病重难返这是人之常情,不算医官之过;但是,瘟疫肆虐之时,太医院和惠民药局消积懈怠,无良策之时,连人影都见不到,这就是草菅人命了。” 太医院一众太医,伏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 “怎么罚?”邺明帝又问。“罚太医院上下,俸禄减半,免四时之赏。”安王微眯起眼睛,收敛戾气。 “若他们因减俸免赏,心生怨由消极怠工,或转向采买时收受贿赂,又当如何?”邺明帝知道民生民意,也知道开门七件事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太医院俸禄本就不高,再减半,只怕难以维持家用。 “杀,”安王成竹在胸,“严刑峻法才能扼制他们的利欲薰心和不思进取。” 太医院一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邺明帝看着安王的眼神颇为复杂,儿子大了要建功,可是自任监国以来,安王行事刚愎自用,任人唯亲,彻查晋王余党,牵累众多,还动不动要打要杀,这样能建出什么功来? 这帝王之术,安王太过看重颜面,行事又浮出表面,领会得不够深刻。 钟云疏自然不会掺和君臣父子的讨论,只是冷眼旁观。 沈芩注意到钟云疏的冷漠,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只能猜想他有上一世的惨痛经历,看着这些大臣们,一定会有更多的想法和判断。 “云儿,”邺明帝招呼道,“你有何建议?” 钟云疏一拱手“陛下,司职赏罚自有吏部考量,有律令参照,按律行事即可。” 上一世,晋王之乱以后,邺明帝薨得早,安王顺利成为储君,认为乱世治重典,完全不顾民生大道,刚愎自用,罚一批、刑一批,吏心民心尽失,直到最后,大军压境却无帅将可用。 看邺明帝的眼神脸色,想来他也看出安王不是一位贤主。 邺明帝抚着胡须“太医院院判刘博治理疫病不力,罚半年薪俸,每日思过修身;众太医罚薪俸三个月,每个月去惠民药局十日,提升医技。众卿以为如何?” 月华殿内,鸦雀无声,各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安王最先发声“陛下贤明!父王仁慈!” “谢陛下大恩!”太医院刘博和太医们齐齐行礼,还是邺明帝比较温厚,安王太可怕了。 “福德,”邺明帝满意地颌首,“吩咐下去,按往年惯例,分送年菜到各位爱卿府中。” “谢陛下恩典。”大臣们离座行礼。 “福德,”邺明帝仿佛刚想到一件事,“给掖庭也送一份大年菜,今晚的菜色都预备一份,奖励她们地震来袭、瘟疫肆虐之时仍然恪尽职守,护住囚徒性命。” 一时间,群臣都艰难地保持着欢喜的脸色,连眼神都没有改变。 沈芩始终低着头,怕自己忍不住想笑,赐掖庭年菜,根本就是打了众臣狠狠一记耳光。 平日里,掖庭吏的级别最低,任由众臣碾压,无论如何行赏都轮不到他们,可是今天,却在除夕夜宴时得了一份大年菜。 如果参加除夕夜宴是一份荣耀的话,分送年菜就是一分脸面,掖庭今晚的脸面最大,啧啧。 可以想象,魏轻柔花桃陈虎他们看到马车送来年菜,会是怎样的目瞪口呆,会不会欣喜若狂就不得而知了。 邺明帝赐年菜就是一种敲打,也是一种承诺,不论官职大小,只要尽心尽力,哪怕是掖庭小吏也能发光发亮。 “是,陛下!”福德到月华殿外仔细吩咐。 很快,御膳房预备的年菜,经内侍之手,坐上等候已久的马车,出了大诚宫,向四面八方送去。 “孤与众位爱卿,宾主尽欢,同乐同享,甚是高兴,”邺明帝缓慢而稳重地起身,“云儿,沈丫头,走,陪孤消消食。” “安王,替孤再陪陪众位爱卿,除夕之夜嘛,不用如此拘谨。” 邺明帝就搭着福德的手,踏上织毯,钟云疏和沈芩立刻起身,一行人离开月华殿,径直往长生殿去了。 “是,父王。”安王和安王妃,以及各位大臣,望着钟云疏和沈芩离去的身影,神情各异。 大臣们吃了一通挂落,还没来消化,却见安王夫妇就这样被晾在一旁,这顿除夕夜宴,真是让每个人都如鲠在喉,咽不上,吐不出,憋得慌。 消食?! 哪个国君消食的时候,拉着刑部尚书叫云儿,拽着掖庭医监叫丫头的?笑得那叫一个慈祥可亲! 安王咬牙切齿,要不是安王妃拦得及时,一定当场掀桌,到底谁才是老头子的儿子和儿媳?! 一瞬间,美得不真实的月华殿,暗流涌动,那些锦衣华服、珠钗环佩都失了颜色。 礼部大臣是全场最轻松的,溜到安王身旁“安王殿下,歌舞乐者还候着呢,要不要传上来?” 安王妃立时秀眉微蹙,歌舞者们正是美得像花露的年纪;依循惯例,表演结束,他们就会被分赏给大臣们带回宅邸。 安王最喜这些美好的姿容身形,带回去又不知道要荒唐多少日才能恢复? 安王妃仿佛被强灌了一盏黄莲汁,苦不堪言还要强颜欢笑,不然她这个王妃就不大方得体,想到这里,手中的帕子就攥得极紧,保养得极美的指甲几乎扎进掌心。 安王满腔愤怒在上头的瞬间,一想到之前的舞美人美,仿佛烈火当头遇到一盆冰水,微微一笑“除夕夜宴,良辰美景,岂能浪费?” “来啊,把歌舞乐工都传上来!” 礼部大臣立刻高声通传“安王殿下有令,除夕之夜,鼓乐起,舞清平,歌永乐,祈平安。” 一时间,鼓乐阵阵,舞者从月华殿各门鱼贯而入,带着完美的笑颜,在织毯上翩翩起舞,尽心尽力地讨众臣欢心。 。 第195章 任选三件 , 长生殿内,邺明帝拆了弹力绷带、卸了软甲,通体舒畅地躺着,女使们按照沈芩的指导按摩四肢、促进血液循环。 钟云疏肃立在一旁观察着。 沈芩望闻问切忙个不停。 内侍官福德在小厨房里煮夜宵,边煮边抹眼泪儿,自己的前途是越来越光明了。 “值了!”邺明帝惬意地躺着,身体各部位还垫着软枕,揉着被软甲硌出来的红痕,“沈丫头,这法子好,太好用了!” 沈芩腹诽,光表扬没有实物奖赏,有个毛线用? 哦,对,九品升六品,俸禄减半,这个对她来说也是特别硌人的实物奖励。 一想到之后还要入太医院,和那一大群心高气傲、医术普通、整天只会说放肆的太医们相处,整个人都不好了。 “丫头,是不是觉得孤阴险又抠门?”邺明帝打趣道,沈芩的喜怒不形于色,在他这里完全不够看。 “罪女不敢。”沈芩折腾了一整日,连装傻都觉得费力,下意识特别认真地回答。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实诚呢?”邺明帝有些惊讶,经历了沈家剧变、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沈芩,到底是如何做到这样心无城府,还是大智若愚? “陛下,记得,静卧十个时辰,一刻都不能少。”沈芩实在懒得争辩,确认邺明帝除了疲惫以外,没有其他状况,暂时放下心来。 “沈丫头,”邺明帝知人善用,虽然大病初愈,头脑却始终清醒,“孤一言九鼎。” “内侍大人,”沈芩还是不放心,“请看好陛下,不然很可能功亏一篑。” “沈录事,请放心,”福德很高兴,他现在算是稳稳地搭上了钟云疏和沈芩这条路,“陛下,时候不早了,要不就此歇下?” “成。”邺明帝眼前勾心斗角、察颜观色的人实在太多,沈芩这样直白通透的,少之又少,忽然觉得心中有些愧意。 身为国君也不能随心所欲,他想给她一些补偿,歇息了一阵,他看她的脸色稍微好些,吩咐道“福德,带沈丫头去私库随意挑三件东西。” “是,”福德心中大喜,“沈录事,这边请。” “陛下,”沈芩一想到今晚是除夕夜,觉得再不挑些东西,对不住这么辛苦的自己,“您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去,尽管选。”邺明帝大方地挥挥手。 沈芩跟着福德,一路左拐右转,进入了传说中的、戒备森严的“国君私库”,其实是个隐密性极好的院子。 因为福德带路、又有口谕,进入得很顺利,到了私库入口,“沈录事,请。”然后报了通关语,紧闭的金属门缓缓打开。 沈芩小心地跟在福德身后,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博古架,架子上全是造册登记过的宝物足有一人多高的象牙佛雕、通体晶莹的美玉、大如龙眼的珍珠、名家字画、金灿灿的金叶子金元宝…… 看得人两眼发花,晕头转向。 福德一边介绍,一边悄悄打量沈芩,别说她,就算是阁老、丞相进来这里,都会大呼小叫,她小小年纪怎么能如此镇定呢? “内侍大人,我可以要这个吗?”沈芩的双眼完全不够用,不停地转来转去,忽然瞥到一个特别的东西,是一块机械西洋表,时分秒三针齐全。 不错,以后可以拿这个数脉搏,观察病人的心跳和脉搏方便多了。 “沈录事,请。”福德的眼睛一亮,暗想,好眼光。 沈芩在私库里转悠了一圈,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些美得耀眼的东西,大多价值连城,可是她现在居无定所、还处于戴罪立功的状态,就算拿回去,也会成天担心被偷被抢。 所以,就此打消了念头。 沈芩又随兴地翻起一本古籍,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了一本详细讲述大泽河下游南疆动植物和风土人情的《南疆闻录》,作者名讳不详,除了文字介绍,还有精美的插图。 不知道这本书和了尘推荐的那本,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内侍大人,这本书可以要吗?” “可以。”福德应声回答。 沈芩立刻把书搁进托盘里,又继续转悠,还剩最后一件东西,要什么好呢?走着走着,看到了一株罕见的大野山参。 “内侍大人,这株参可以要吗?” “可以。”福德有些傻眼,他见过大诚宫形形色色的女子,真不知道还有沈芩这样的,不爱珠钗翠玉,进私库要了这么三样东西。 沈芩在福德的指导下,办好离库手续,把东西都搁进自己的双肩包里,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没想到钟云疏已经在外面等着她了,寒风刺骨、白雪堆积,他似乎天生不怕冷,连脸色都没变过。 “内侍大人,陛下已经歇息,嘱咐我带沈录事离开即可。”钟云疏向福德微一点头。 “有劳钟大人,一路平安。”福德生怕长生殿没人伺候,步覆匆匆地赶过去。 钟云疏和沈芩在雪地里慢慢走着,走到了大诚宫的三重门外,赵箭已经提着灯笼等了许久,一见他们走来,立刻迎了上去。 “钟大人,沈大人,饿不饿,陈娘已经备好除夕饭了,快回吧。” 三人离开大诚宫,刚要上马车,就听到附近一阵骚动和混乱的响声。 “钟大人,沈录事,你们还没走啊?”安王披着貂皮大氅,在护卫和侍者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除了脸色不善的安王妃,后面还跟着月华殿的两名舞者。 沈芩注意到钟云疏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她虽然好奇心爆棚,却也知道分清场合,咦?那两名舞者就是《山祝》里的山神和水神啊。 可是,他们这样出色的舞者,怎么这么短时间不见,就如此狼狈地站在安王身边? 少年脸上带伤,少女污了衣裳,穿着舞服,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回殿下的话,微臣正要离开,”钟云疏像往常一样垂着眼睫,让人看不分明他真实的眼神,“沈录事,走吧。” 沈芩一听,立刻往马车里钻。 “安王殿下,您方才说过,出了大诚宫门,我们就可以离开了!”少女舞者扑通跪倒,少年也跟着跪倒。 沈芩一怔,什么情况? 。 第196章 竹叶胎记 ,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沈芩不太明白,问钟云疏。 “夜宴结束,歌者舞者会被王公大臣们带走,安王今日挑了最好的,”钟云疏掀起车帘,“他们似乎不愿意。” “……”沈芩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形势比人强,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能多管闲事,忍住忍住。 “怎么?”钟云疏有些诧异,“你也瞧上了?” “我一向欣赏美好的人事物,他们方才的舞跳得那么美,却要沦为玩物,我觉得……可惜了。”沈芩强行把万恶的封建统治给咽了回去。 “他们都是贫苦出身,常常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才能到大诚宫演舞,目的就是能进入王公大臣家,从此衣食无忧。”钟云疏的神情有些冷淡。 “哦,那我们走吧。”沈芩叹气,人各有志。 “驾!”赵箭一挥马鞭,马车得得地开跑,从安王夫妇附近经过,不曾想两名舞者突然不要命似的扑到马车前,强勒缰绳攥住,“哎哎!!!” 马车突然一震,两匹马被突然扑到前面的人吓得撅了前蹄。 钟云疏瞬间将沈芩护在怀里,“赵箭,怎么回事?!” “钟大人,他们拦车!”幸亏赵箭的驾车技术极强,没让马踢到他们,唬着脸斥责,“你们俩怎么回事?!” “求钟大人收留我们!”两名舞者吓得脸色发白,跪在马车前。 钟云疏扶沈芩下车,看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他们,淡淡开口“钟某不收歌舞伎,整个永安城都知道。” “钟大人!”演水神的女舞者眼泪在眼眶里的打转,“求您收下我们吧。” “好大的胆子!”安王气得脸都绿了,被他挑上,是他们莫大的福气,竟敢去拦钟云疏的马车,真是瞎了他们的眼睛,“给本王抓回来!” 安王府的随从立刻冲到马车前,拖拽着舞服要把他们抓回去,可万万没想到,他们死死抱住马腿,怎么也不松手。 “求,钟大人收下我们。” “钟大人,我们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事都会做!” “钟大人……” 随从们不改在钟云疏面前太放肆,只是大骂“没听说吗?钟大人不收!” 沈芩看着他俩被拽着衣领,襟口勒到颈项,脸憋得通红,眼泪汪汪地盯着钟云疏,一时有些心软。 “本王养你们这帮废物有什么用?!”安王气得夺了马夫手上的马鞭,大步过来。 随从们知道安王的脾气,吓得赶紧撒手,突然一鞭子就挥在男舞者身上,纯白的舞服瞬间就裂开了,后背上一道高高隆起的青紫瘀痕。 马鞭挥在舞者身上,啪啪作响。 “进安王府委屈你们吗?!”安王一见他们还死死抱着马腿,气血一下逆涌上头,“被本王看上是你们的福气!还不松手!” “来人!把他们的手折断!” 女舞者的衣服被抽裂了,破布似的挂着,雪白的后颈上仿佛绘了一片青色竹叶。 沈芩脑海里突然电光火石般闪过,竹叶形胎记?! 这……她就是掖庭肆号男囚要找的妹妹?! “安王殿下,请息怒。”沈芩不动声色地拦在舞者前面。 钟云疏怎么也没想到沈芩会突然开口,近乎身体本能地护在她的身侧,抬头拽走了安王挥到眼前的马鞭“安王殿下!” 安王这场除夕宴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没想到连舞者都瞧不上,抽个人撒气,竟然还被这俩碍眼的东西挡了,气得大吼“钟云疏!你敢和本王抢人?!” 两名舞者抱着宁死不进安王府的心,只想着要抽死就快些,怎么也想不到沈录事竟然挡在他们身前,一时哽住,含了许久的眼泪瞬间决堤。 沈芩向安王深深一揖“安王殿下,请息怒,强扭的瓜不甜,除夕夜也是大好日子,这样见血见伤不太好吧?” “更何况还在大诚宫门之外,被人瞧见了,容易生出事端。” 这话换成其他任何人说,安王的气也许就消了,可偏偏是他最恨的沈芩,怒火更盛“强扭的瓜不甜?!你一个区区罪女,还当自己是当年的沈家嫡女吗?!” 这话勾起安王另一腔怒火。 两年前,安王见沈家势盛,想娶沈芩为侧妃,一来落得好名声,二来沈家医术也可以为自己所用,怎么也想不到,却被沈石松婉拒。 他不甘心,找准了沈芩陪母进寺庙上香的机会,约她单独一聊,就得了这句“安王垂青,沈芩感激不尽。可是臣女此生只愿行医,无意为妃,请殿下谅解。” 安王生得玉树临风,在永安城也是数一数二的显贵,从来都是别人想方设法地嫁进王府,还从来没被人拒绝过“本王哪里不好?” “安王殿下,您哪里都好,是沈芩无心,强扭的瓜不甜。殿下,臣女已经出来许久,母亲会找,告辞。”沈芩就这么离开了。 安王立时暴跳如雷,踹断了一株盛放的木堇花。 现在,安王仿佛浇了油的烈火“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对本王说话?!” 沈芩见安王的脸气得通红,连眼睛都布满血丝,猛地想起,原主曾经拒绝过他,一时间只觉得完蛋,这可怎么办? 钟云疏一脸平静“安王殿下,大邺言官彻底值守,您如此行事,有些欠妥。” “钟云疏,你凭什么来教训本王?!”安王快气炸了,俊脸扭曲得不成样子,今晚处处被打脸,这么多气让他如何咽得下去。 安王妃知道夫君的脾气,出门就顶着温文有礼的脸皮,内在性情极为暴烈,成亲这些年,连她平日都小心翼翼。 “夫君,天色不早了,回王府吧,明儿一早还要进宫给父王母妃请安呢。” 安王见安王妃都来劝,觉得卸了自己的面子,血气上涌,伸手就推“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份?!还不滚开?!” 安王妃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梳好的发髻也散了,上好的珠钗掉在地上,碎了。 “钟云疏,你还不滚?!”安王生闷气饮了不少好酒,现在酒劲上涌,理智一滴不剩。 。 第197章 发酒疯 , “陛下,奴回来了。”福德走进长生殿,向邺明帝禀报。 邺明帝问“怎么不继续说?” “启禀陛下,沈录事在私库拿了西洋表、《南疆闻录》和一株野山参。” “呵,这丫头,”邺明帝笑着摇头,“从小到大都这样,旁人喜欢的吧,她避之不及;人人想要的吧,她一脸嫌弃。” “红珊瑚树,你带她看了?” “陛下,沈录事走路极快,但凡她停下来看一眼的,奴都介绍了,”福德很为难,“红珊瑚树,她根本没瞧。” “连金元宝都没瞧。” “哈哈哈……”邺明帝难得这样大笑,“这孩子是怎么了?你看看她,参加除夕宴,穿一身掖庭医监的官袍就来了,头上只有一根木簪,手上连个镯子都没有……” “她再怎么的也是个女娃儿,哪能不爱美呢?” “奴不知,”福德还是小内侍的时候,听师傅福海说过许多人进私库的样子,沈录事这样的,还是头一个,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许是沈录事只喜欢稀罕之物吧。” “福德,这又是怎么说?” “陛下,您看,西洋表、书和野山参,整个私库独一份,沈录事还是极有眼光的。”福德不妄加揣测。 “嗯,过两日孤再召她入宫,好好问她一下。”邺明帝含着笑意,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真是越看越有趣得紧。 忽然,殿外传来细微的呼唤声“内侍大人,不好啦……” “谁不好了?”邺明帝的笑意嘎然而止,脸上立时阴郁起来。 福德吓得一个激灵,“陛下,奴这就去看看,哪个没规距的。”快步走到殿门边,把门开了一条缝,挤出去。 “怎么回事?会不会说话?”福德看到一名内侍,立刻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内侍大人,钟大人和安王殿下在宫门外起了争执,几乎要动手,没人敢拦。”内侍跑得汗涔涔的,吓得脸色发白。 “什么?”福德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位平日井水不犯河水的,怎么会? “福德,何事?!”邺明帝追问道。 内侍急了“大人,赶紧去看看吧,好些人围在那儿看呢。” “陛下,说是安王和钟大人在宫外起了争执,奴这就去看看,”福德后背一阵白毛汗,脚不点地往外赶,“到底怎么回事?” 惬意悠闲的邺明帝陡然从床榻上起身“把他们给孤叫来!” “是,陛下!” 福德和小内侍穿过重重门禁,终于到了大诚宫宫门外,吓得差点撞在一起。 安王拿剑指着钟云疏的胸口,而钟云疏护着沈芩,沈芩护着两名舞者,赵箭拿箭对着安王,安王随从执剑架在赵箭的颈项上。 安王妃吓得花容失色,既不敢离开,又不敢劝,绞着手中的帕子手足无措地站着。 先后出宫的大臣们吓得面如土色,大呼小叫“殿下,使不得!” “钟大人,还不让随从撤了弓箭?!” “殿下,有话好好说!” “钟大人,休得无礼!” 离开的乐人们三五成群,个个吓得魂不附体,眼中却有艳羡。 福德赶紧整理跑乱的衣裳,快步过去,高声呼喊“传陛下口谕,召安王殿下、刑部尚书钟云疏钟大人,入宫觐见!” 安王脸红脖子粗,酒劲上头,狠戾地吼道“哪来的狗东西在此吠叫?!” 福德当上内侍官以后,还没被这样羞辱过,脸色变了又变,赔着笑脸“哎哟,安王殿下,您今儿个是喝了多少?这酒气冲得哟,哎哟……” 安王一脚把福德踹翻在地“滚!” 钟云疏抓住这个空隙,转身把沈芩和两名舞者塞进马车,吩咐“赵箭,走!” 安王忽然转身,揪住马头,一通猛踢“钟云疏,你敢跑?!你再跑!” 钟云疏架住安王,同时转向安王随从“陛下召见,你们还不过来阻止?等着陛下发雷霆之怒吗?” 安王随从仿佛突然清醒,是啊,万一安王受到重罚,他们肯定吃不了兜着走,立刻扑过去,抱腰的、勒肩膀的、抱腿的,死死地将安王控制住,然后齐心协力地往宫门走。 “放开本王!” “你们好大的狗胆!” “钟云疏,本王与你势不两立!” “……”安王一路叫骂着,被随从们押入宫中,安王妃急匆匆地跟在后面。 钟云疏扶起疼得脸色发白的福德,整了一下衣襟,抬头却看到沈芩和舞者们已经下了马车“快走。” 沈芩怕邺明帝被酒鬼气出个好歹来,赶紧走向福德“内侍大人,怎么样?踢在哪儿了?” 福德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颤着嗓音揉着腰“奴家没事,哎哟……” “内侍大人,我陪您一起进去吧,”沈芩说得极小声,“我怕陛下被气出个好歹来。” “哎,好,好……”福德被小内侍搀扶着,“沈录事,请。” 两名舞者互看一眼,紧跟在沈芩身后。 等他们一行人到达长生殿,推门进入时,邺明帝已经起身端坐,满脸肃杀地盯着骂声迭出的安王,吩咐道“来人!给安王醒酒!” “是,陛下!”福德一瘸一拐地走着,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去御膳房取些醒酒汤来。” “泼冷水就行了,他这个样子配喝醒洒汤吗?”邺明帝盯着骂骂咧咧、站立不稳的安王,无名火蹭蹭地往上冒。 “哗!”一盆冷水把安王从头淋到脚。 “谁?!大胆!放肆!”安王冻得浑身发抖,酒劲却还没退,“你们给本王等着!” “把安王捆了!”邺明帝一声令下。 安王被捆成了猪蹄,过了好一会儿,酒劲才缓缓退下,迷离的眼神渐渐清明,发现自己在长生殿时,吓得脾气全无“父王!” 沈芩认真检查了福德,安王一脚踢在他的腰侧,青紫了一大片,取了伤药告诉用药的法子,又让内侍小心扶好。 福德满怀感激地道谢。 “终于醒了?”邺明帝随手砸了一柄如意,“知道叫父王了?!” 候在外面的安王妃硬着头皮闯进来“父王,安王他今日喝多了,父王。” 。 第198章 闭门思过 , “沈丫头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邺明帝看着安王就一肚子气,再看看面无表情的钟云疏,更是郁闷,这里最诚实的只有沈芩。 沈芩一五一十地说完“当时宫门外还有许多大臣,陛下可以叫来问话。” 邺明帝之所以如此看重钟云疏,是因为他深知,君王在永安城,需要客观忠诚不带偏私的耳目,钟云疏孤独一人,与任何一方都没有利益关系,作为明察暗访的眼线耳目最合适不过了。 让人做事,尤其是做这种最容易得罪人的事,自然要给足报酬,所以他才给钟云疏高于惯例的待遇,万万没想到却被安王记恨上了。 一时间,邺明帝看着酒醒的蠢儿子,恨不得拿鞭子抽他几下,堂堂监国为了两名舞者与刑部尚书大打出手,真是颜面扫地。 而钟云疏一惯都是避其锋芒,今日突然针锋相对,又是为何? “云儿,孤无数次想赏你歌舞伎,都被你拒绝,今日这两名舞者有何特别之处?”邺明帝深知,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钟云疏生出异心,他还必须留其他后手。 “回陛下,是沈录事可怜他们,请殿下放过,起了争执。”钟云疏答得很平静。 “沈丫头?”邺明帝很意外,“怎么?你还想蓄养舞者?” 沈芩很想翻个大白眼“回陛下,罪女在掖庭遇上地震,然后霍乱肆虐,在保住女监以后,我们去了男监,在男监顶层的库房里设了医帐。” “为了方便照料,替幸存的男囚们编了号,衣食器皿专人专用,肆号男囚突然发病上吐下泻,但我那是只能预防,无法医治,肆号死在我们面前。” 邺明帝何等聪明的人,立刻知道了当时的凶险,“然后呢?” “回陛下,我救不了他,就问他有什么愿望,也许可以替他实现,”沈芩闭上眼睛,往事历历在目,“他说有个妹妹,卖身葬父母,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想找到她。” “他走得太快,连姓名都没说,只说他的妹妹后颈有竹叶形的胎记……然后就咽了气。” 沈芩说完,从双肩背包里取出一张字条,走到邺明帝面前展开“男囚肆号心愿,找到妹妹,后颈有竹叶形胎记。” “因为疫病十分惨烈,男监囚区尸水成河,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离开,就写下这个……后来,钟大人回到永安城也打听过,没有姓名不知年龄不知长相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寻找无果。” “刚才我看到女舞者后颈有竹叶形胎记,就想问清楚,才请安王殿下放过他们。”沈芩说完,就听到女舞者强忍的啜泣声。 邺明帝长叹一口气“沈丫头,做得好,他们归你了。” “谢陛下开恩!”两名舞者突然跪倒,对着邺明帝使劲磕头。 “安王,你在夜宴时说,有能者方可居于要位,说得掷地有声,”邺明帝看着安王的眼神,像看一个禽兽,“一转身就忘得干干净净!” “除夕夜宴,鞭打祈福舞的舞者,和云儿大动干戈,你可知错?!” “父王,儿臣知错,儿臣今晚真是喝多了,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父王……”安王被邺明帝盯得浑身冰冷,只能强调喝多了。 “父王,”安王妃赶紧附和,“殿下真的喝多了,殿下平日不是这样的,今日真的……” 邺明帝忽然开口“来人!剥去安王的王袍……” 几乎同时,外面传来通报声“皇贵妃娘娘到!” 垂头丧气的安王突然精神振奋,太好了,母妃到了。 “云儿,带着沈丫头他们回去吧。”邺明帝无奈的挥了挥手。 “是,陛下。”钟云疏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带着沈芩和舞者们从长生殿的侧门走了,他是外臣,遇到妃子是要避嫌的。 内侍推开宫门,皇贵妃大步进来,满脸震惊和不可思议的表情,颤着手指着五花大绑的安王“你这个孽障!竟然在除夕夜里喝子,做出这等丑事!” “母妃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让你少喝酒,少喝酒,没有那个酒量瞎逞什么能?”皇贵妃狠狠地给了安王两个耳光。 安王一声都不敢吭,脸上火辣辣的,只觉得今晚无法善终了。 “今晚是除夕夜,你如何能做出抢舞者这样的丑事来?那么多大臣都在场围观,你安王的颜面何在?你父王的颜面何在?为娘的颜面又在哪里?!” “母妃,儿臣知错了,”安王自小与皇贵妃一起生活,母子俩的默契极好,自然也不知道母妃这次是真的愤怒,只能服软,“父王,儿臣知错了,儿臣以后滴酒不沾!” “父王,母妃,儿媳以后一定会看紧安王殿下。”安王妃形容狼狈,却不得不在皇贵妃的注视下,出声求饶,毕竟是她的夫君,相夫教子是她的职责。 邺明帝冷眼看着他们三人“酒品即人品,谦谦君子喝多了,最多就是吟诗作赋,或者一睡了之。” “堂堂监国,安王殿下喝多了,还公然剑指刑部尚书,辱骂踢打内侍官。” “若不是有人拦着,安王殿下就把两名舞者活活抽死了吧?!”邺明帝的神情严肃,语气冷漠,仿佛对他们一起认错的样子,极度厌烦。 皇贵妃缓缓跪下“陛下,臣妾教子无方,辱了陛下颜面,请陛下责罚。” “娘,是儿臣的错,”安王急了,扯大嗓门,“娘,您的双膝已经疼痛多日,不能久坐也不能走路,不能跪啊,娘……” 安王妃急忙扶皇贵妃,却皇贵妃一把推开“子不教,母之过,陛下,臣妾认罚,贬位、罚俸,臣妾没有半点怨言。” 安王妃的眼神突然就落下来,跟着皇贵妃一起跪倒在地,楚楚可怜。 邺明帝的眼神仍然没有半点暖意,吩咐道“来人,替安王殿下松绑,趁着年假休沐,闭门思过十日。” 福德立刻出声“送皇贵妃回怡春宫,送安王安王妃回府。”暗自思忖,皇贵妃一哭二闹三上吊果然好用。 。 第199章 不会太久 , “陛下,臣妾认罚呀,陛下……”皇贵妃被女使挟着,边走边回头,“是臣妾教子无方……” “母妃,是儿臣的错!母妃!”另一边安王也被内侍围着,边走边喊。 一行人就这样被拽走了,喊声不停,渐行渐远。 “陛下,您的身体,”福德见邺明帝脸色不对,赶紧过来顺胸口,“要不要奴去传沈录事过来?” 邺明帝摇头,语气满是沧桑,眉宇间又苍老了几分“孤前些日子没薨,一定让他们很失望吧?” “陛下,”福德吓得够呛,“您千万不能这么想!” 邺明帝重新躺平,闭上眼睛,在他面前母慈子媳孝、口口声声认错,哪有这样认错的?他们这哪里是认错?分明是串通好了,在他惩罚前大闹一翻。 安王哪里喝醉了?当他老眼昏花看不出来吗? 一开口就是酒喝多了,哼。他是病了,但是他不傻,也不瞎! 福德生怕邺明帝生闷气,气出个好歹来,又不敢劝,只能这样守着,守了没多久就特别后悔,没把沈芩给留下来。 唉……除夕夜闹成这样,沐休结束早朝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 出了长生殿,钟云疏和沈芩一前一后走着,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响,两人的大氅都裹在舞者身上,四人的身影拉成长长一条,似乎融在了一处。 钟云疏突然住了脚步,让沈芩隐到假山旁。 沈芩吓了一跳,以为怎么了,却看到圆墙之外,皇贵妃被强行送上软轿,眼神却向这边看。 一起的,还有哭哭啼啼的安王妃和脸色铁青的安王,被内侍们强行送出去。 皇贵妃回后宫,安王夫妇回安王府,路不同,可是他们的眼神里全是愤怒和委屈,一致向这边看来,分明是恨上他们了。 等他们走远了,钟云疏才护着沈芩出了大诚宫,上了赵箭的马车,舞者主动要求跟车走,被沈芩硬拽上了车。 沈芩静静地坐着发呆,一个字也不说。 钟云疏有些担心,但也知道沈芩的性子,车内还有其他人,并不适合他们之间的闲聊,转而问舞者们“钟府不收歌舞伎,你们现在是自由之身了,有什么打算?” 两名舞者扑通跪下“我们什么事都会做,只求钟大人给一个安身之所。” 钟云疏有些诧异“你们是怕……有人来寻仇?” 舞者们摇头。 钟云疏本以为,他俩只是不愿意入安王府,才寻到他头上,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是真想入钟府。一时间,犹豫着是不是要再多些心眼。 “钟某可以安排你们离开永安城这个是非之地,送去其他城郡。” “钟大人,我们都是孤儿,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求求您,就让我们留在您和沈大人身边吧。”舞者的眼泪掉个不停。 沈芩回神,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少女又惊又喜“回沈大人的话,我原名叫小翠,现在叫非竹。” 少年有些腼腆“回大人的话,我原名叫狗蛋,现在叫清泉。” “两位大人,非竹会绣花、做饭打扫,还会劈柴,采药也会一些!”非竹的嗓音很柔,脸上身上虽然全是伤痕,但是一双眼睛很清澈,眼中总有笑意。 “两位大人,清泉也什么都会。”清泉忍不住插嘴。 钟云疏一抬手,打断他们的“自卖自夸”,永安城歌舞伎是什么样的水准,能在大诚宫表演除夕祈福舞的舞者,都是千里挑一的人选,平日除了练舞,连穿衣洗漱都有人伺候。 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挤到钟府来当佣人,他不信;只是沈芩单纯又天真,就不在她面前戳穿了。 事实上,这样冒冒然拦马车求救,如果不是沈芩插手,钟云疏是不会理睬的。 于是,一路无言到了钟府。 马车吱呀着停在钟府大门外,只见檐下大红灯笼挂了一路,映着雪白的屋顶和黑色飞檐,甚是好看。 沈芩还是第一次到钟云疏的家里,驻足打量了片刻,问“我还要赶回掖庭吗?” 钟云疏正色道“沈录事,里面请。” 沈芩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这问的是什么狗屎问题?她已经不是掖庭医了! 进了钟府,钟云疏先让陈娘去安置非竹和清泉,然后又亲自带沈芩去了暂住的屋子,顺便介绍一下环境。 钟云疏边走边说“非竹清泉来得古怪,你要多加小心。” 沈芩已经快累傻了,听到这话很是心累,却也只能点头“我是不是多管闲事,给你添乱还连累了赵箭大人?” 钟云疏却笑了“要是见死不救,就不是沈芩了。” “……”沈芩一怔,立刻抗议,“我才不是!”可仔细一想,自从在掖庭看着肆号男囚死在眼前,她就没法见死不救了。 钟云疏替沈芩归置好东西,招呼道“走吧,陈娘他们一定等着急了。” 沈芩跟在他身后,深呼吸好几次,欲言又止。 “怎么了?”钟云疏不回头也能感觉到她的纠结。 “沈家的冤屈是没法申诉了吧?”沈芩脚步一顿,望着钟云疏高大挺拔的背影。 “你为何会如此想?”钟云疏难得脸色一僵。 “陛下最近召我进宫,次次都给赏赐,今天大方到私库任选三件,却绝口不提父亲和兄长,以及被谋害的沈家女眷。” 沈芩平日懒得计较,沈家的事却一直绷着脑袋里弦,邺明帝这种态度只让她有一种想法,他想用物质补偿来堵她的嘴。 “你之前也说,在陛下面前提过,他不置可否;而我就算在长生殿,陛下也绝口不提,仿佛沈家只有我一个人。” “沈芩,你听我说。即使是一国之君,也无法随心所欲,尤其是现在,他极需老臣能士。查晋工谋逆,牵连了许多人。” “一国也可以看做一个人,身上有许多伤口,而且身体底子不好。一下子治疗所有伤口,身体吃消。所以,只能一个口一个来,先治疗大伤口,等身体复原一些,再治其他。”钟云疏打了个比方。 “沈芩,相信我,沈家不会蒙冤太久的!” 。 第200章 除夕夜 团圆饭 , 沈芩凝望钟云疏许久,最后轻叹一息“钟大人,我信你。” “说最后一句,以后避开安王和皇贵妃,”钟云疏的神情颇为凝重,“绝对不能与他们起冲突和争执。” “万一皇贵妃点名要我去后宫出诊呢?”沈芩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你放心,陛下不会放人。”钟云疏很笃定。 “行吧。”沈芩看了看不远处热闹的花厅,隐约能听到陈娘的招呼声,毓儿锁儿的笑闹声,忽然就生出了债多不愁的想法。 钟云疏看她答得这么敷衍就知道,以后有的是冲突和操心的机会,不由得有些伤脑筋。 “冲啊,吃饭啦!”沈芩一想到陈娘做的饭菜,立刻像打了鸡血似的,拎起官袍下摆,拔腿就跑。 钟云疏哑然失笑,这小妮子也真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像她这么大,都已经出嫁为人母了,她却还这么天真烂漫。 两人刚进花厅,陈娘说,已经安排非竹清泉歇下了,先替他们上了伤药,又给了吃食和干净衣服,让他们好好歇息。 钟云疏点了点头。 原本在角落和锁儿玩得不亦乐乎的毓儿,一见沈芩,立刻两眼放光地飞奔过来,紧紧抱住她的大腿,眨巴着眼睛满是期待。 “快坐下,快坐下,”陈娘招呼着,“大家都吃菜。” 沈芩喜欢吃鱼,坐在鱼盘的旁边,很是开心。 钟云疏坐沈芩旁边,尽管他不怎么吃鱼,但是喜欢看她兴致勃勃剔鱼刺的样子。 毓儿照例捧着小碗,挤在他俩中间,无声地笑。 大邺的除夕夜和现代社会一样,都是团圆夜,菜色特别多。 沈芩粗点了一下,花厅有七名工匠、陈娘、赵箭和钟云疏毓儿,共十二人;菜色有凉菜、拼盘和热菜,鸡鸭鱼肉都有,除此之外,还有面鱼儿和八宝饭。 “这几年大家跟着钟某,着实辛苦,敬大家!”钟云疏从酒窖里取出蒸馏过的高度酒,“吃菜,喝酒,行酒令,今晚大家不喝醉就成。” “我们敬钟大人,”工匠们先站起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钟云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杯底向外,然后坐下。 赵箭也敬酒。 钟云疏再次一饱而尽。 沈芩看得有些呆,刚才尝了一口酒,绝对不是白开水,钟云疏这样来者不拒,岂不是很快就醉了? 然后,除夕夜团圆饭就开始了,吃菜的,喝酒的,行酒令的……花厅里充满了欢笑声,毓儿和锁儿都在努力地啃鸡腿,吃得连头都不抬。 “陈娘,鱼很好吃!”沈芩由衷赞叹,话音刚落,她就从赵箭眼中看到明显的嫌弃,然后发现,赵箭不吃鱼,好特别。 等团圆饭吃完,沈芩带头,往厨房端菜端盘子,毓儿和锁儿紧随其后。 沈芩端盘子其实是菜太好吃、又吃多了有点撑;而两个孩子却是因为现在难得见到沈芩,新鲜又稀奇。 就在沈芩和钟云疏打算离开的时候,毓儿突然抱了沈芩的大腿。 “毓儿,你想要什么?”沈芩把双肩包搁下,想从里面扒拉些什么出来,可是翻了一遍,没有适合孩子的。 毓儿仍然不说话,继续用眼神交流。 “你不说,我哪儿知道?”沈芩特别认真。 毓儿有些着急,不断比划,越比划越着急。 “锁儿,毓儿想要什么?”沈芩转向站在角落的锁儿。 “压岁钱。”锁儿小心翼翼地回答。 “……”沈芩嘿嘿坏笑两声,一指钟云疏“压岁钱这个东西,当然要问钟大人要嘛,我这么穷对不对?” “你们看,我这身灰不拉叽的官袍,一看就知道没钱,最重要的是,掖庭医监前前后后算起来还不满一个月整,连俸银都没见过。” “哎,钟大人,不满一个月也应该结算工钱的,不能拖欠!”沈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一穷二白的物质面貌,小孩子身上还带两个铜钱呢,她连荷包都没有。 早知道在私库里,她就应该拿金元宝和金条的! 钟云疏变戏法似的,从宽袖里拿出两个红纸包,发给毓儿和锁儿“一人一个,睡前压在枕头下。” 两个孩子接过红纸包,像两只欢快的小燕子飞回屋里,洗洗睡了。 沈芩一脸羡慕。 等花厅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钟云疏又从宽袖里取出一个红纸包,递给沈芩,面对她惊讶又惊喜的眼神,嘴角微微上扬“给你的,好好收着。” “哇,钟大人太好了!”沈芩秒变狗腿。 不远处的赵箭,转头捂脸,狗眼都要瞎了。 “赵大人,你这是赤果果的妒忌!”沈芩看到赵箭的鬼脸,毫不留情地嘲笑。 “走吧,早些回去歇下。”钟云疏被敬了很多次酒,脸色始终如常。 沈芩看看他,又看看他“钟大人,您喝醉了吗?” “钟某千杯不醉,”钟去疏自嘲,很多时候想醉都醉不了,“不影响守夜。” “我陪你一起吧。”沈芩眺望远方,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反正回房也睡不着,不如一起守夜。 钟云疏没有拒绝,只是习惯性地将她揽在身边,从来都是独自过除夕,今晚有了她,忽然觉得除夕团圆夜和除夕夜根本不是字面上的差别。 “你以前的除夕如何安排?”沈芩颇有些好奇。 钟云疏沉默了,视线透过回廊,望着极远的地方“我十岁那年,也像毓儿一样期待红包,也像他一样在家等。” 沈芩听得一颗心都揪起来了,糟了。 “有人敲门,”钟云疏无所谓地继续,“开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宫中的传信使和系着白色布花的马。” “那个人告诉我,爹爹和娘亲再也不会带任何东西回来了。” 我先是愤怒,然后就不停地哭。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团圆,左邻右舍也不例外,他们的兴致被我的哭声搅黄了,然后冲过来敲门,在门边把我训斥了一顿。” “我就一个人打开屋门,独自提着爹爹做的小灯笼,在大街上游荡,只觉得满街繁华和永安城的绚丽很美,但与我无关。” “从晚上走到天亮。” 。 第201章 沈“树洞” , 短短两句话,沈芩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想安慰钟云疏,却很清楚他不需要怜悯,又忍不住问“不累吗?家仆不找你吗?” 钟云疏只是深深看了沈芩一眼,嘴角上扬“我存心想躲,除了父母,其他人就别想了。” “和人打架打输了,又累又饿又渴,只能走回去,家也不是那个家了。” 沈芩想了想,轻轻握住了钟云疏的手,他几乎同时回握住,明明她穿得比他多,可他的手却比她的暖许多。 “我不愿意回家,就成天乱晃,家里的东西卖的卖,偷的偷……我整天和人打架,赢多输少,每次赢了都会被更多人围攻,输了会被揍得鼻青脸肿。” “所有人都认定我的眼睛预示着不祥,打我等于赶走不祥,打我的的人越来越多……大街上的捕快看到也当作没看到,直到有一天,我没控制住力道,把人打成重伤,被告到永安府尹那里。” 沈芩生生地哽住了,除了愤怒,还是愤怒。 大邺的人是疯了吗?这样对待一个刚失去父母的孩子?!而且孩子的父母是为了守护大邺而死的! 他明明应该是倍受保护的英烈之后! “我以为在永安府尹那里,会有更残忍的遭遇等着我,没想到,皂吏还没对我动刑,就接到放人的口令。” “我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永安府尹的大门,看着大门外挤挤挨挨的人,被打成重伤的有家人护着,而我……只有我自己。” “我恨他们,恨每一个人。”钟云疏忽然仰起头,清晰的脖颈线条,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有些沙哑。 “我有精忠木牌,免死免刑,但是法不责众,你知道吗?” “官家不动手,百姓却恨不得我死,所以,我整日都在打架、抢吃食、偷东西……十足的恶棍样子。” “直到被刑部尚书雷霆收养,他说,人的出身、样貌和眼睛的颜色,不是自己可以选的,但是都可以活成自己希望中的样子。” “他把我带回雷府,说如果我能在三年之内,精通世家公子必学的所有东西,他就有办法夺回钟家丢失的一切。” 钟云疏握着沈芩的手,“我从大街上消失了,三年以后就通过了刑部的断案试,然后就有了什么鬼眼判官,什么断案奇才,都是些骗子。” “你……不恨吗?”沈芩说不出的心疼和敬佩,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让自己脱胎换骨,想必过程必定艰辛又痛苦。 “女囚们骂你,言官骂你,安王又骂你……你恨吗?他们要是病了,你还会救吗?”钟云疏反问。 “……”沈芩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心有不甘地回答,“好像没法见死不救。” “我们俩怎么是这样的人?!” “啊,好绝望啊!!!”沈芩哀嚎。 钟云疏仿佛卸去重担般的轻松,握着沈芩的手没有放开的意思,“义父曾经说,一定是有人记恨我,才会这样折辱我。如果我放任自己,变成废人,正如对方的意。” “三年后,义父带我去参加各个茶会书会诗会,我赢了无数次;五年后,我用自己的力量在永安府内,夺回了原本属于钟家的一切,恶奴伏法,判了斩立决。” “从此以后,人们看我的眼神就非常复杂,从以前的不屑轻蔑和厌恶,变成了现在的敬畏,更多的是畏惧。” 一时间,钟云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积年呼啸的北风终于把沙塔吹散,露出了塔底的拼命挣扎求生的一株嫩草,柔弱却充满生机。 沈芩乖乖地当完钟云疏的专属“树洞”,用力一拍他的肩膀,顺便抱了一下“厉害呀,钟大人!” 这次,钟云疏既没有逃开,也没拒绝,回答得很惊人“好说。” “抱久一些也没关系。”沈芩轻拍着他的后背。 钟云疏双手环住沈芩,头靠在她的颈侧,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暗处警戒的赵箭捂脸,又瞎了一次狗眼。 沈芩干脆握着他两只手,他的手让人有很多安全感,而且温暖,然后取笑道“钟大人,一定有妙龄少女芳心暗许吧?而且还不少。” 钟云疏已经把自己最不堪、最不愿意提及的那部分,对沈芩全盘托出,她的反应既在意料之内,又有些出人意料,比如现在。 “钟云疏,除了我还会有谁愿意嫁给你?你必须把钟宅的一切都给我。” “钟云疏,如果你能助我爹爹连升三级,我就嫁给你。” “钟云疏……” 钟云疏对沈芩没了心防,比平日生动了许多,“都是这样的,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什么不好?为何要被她们横挑竖捡?” “对!”沈芩忽然想到了一桩事情,“安王妃看大人的眼神有些奇怪,你们……”总之,安王妃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义父找媒婆提亲,她们同意了,没想到皇贵妃也请人提亲,她家就后悔了。”钟云疏的微笑里带着一丝冷意。 “毕竟,安王妃比刑部侍郎夫人高贵得多。” “可是,安王对她并不好。”沈芩一针见血。 钟云疏轻轻摇头,何止不好? 上一世,安王继位,安王妃为后,后宫大半年的明争暗斗,她心力憔悴得了心疾,一年有大半时间卧床不起,两年不到大邺将亡,她在逃亡路上被杀,死状惨烈。 “她过得很惨吗?”沈芩察觉到他暗藏的叹息。 “横死刀兵。”钟云疏没有半点隐瞒。 沈芩想到安王妃,就不得不想到另一名女子“皇贵妃呢?” 钟云疏回忆了半晌“下落不明。” “咦?”沈芩不明白了,“妃子们一起逃亡,皇贵妃为什么下落不明呢?” 钟云疏的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他知道许多人的结局,也查了许多人的生平简介,似乎只有这位圣宠极佳的皇贵妃,没有半点消息。 就算是太妃,也会有造册登记的,可为什么皇贵妃连进宫的记录都找不到? 这……实在有些蹊跷。 。 第202章 大年初一吃年糕 , “时候不早了,”钟云疏终于舍得放松沈芩,“你还是去歇息吧,不然明日一定没精神。陛下不知道何时会再召见,保存体力要紧。” 沈芩点点头,只觉得这一天过得比一星期还要漫长,踩着积雪被钟云疏护送回临时房屋,意外发现,火盆已经把屋子里烧得暖暖的,被子床褥都很干净。 迅速洗漱干净,钻进被子,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忽然想到钟云疏给的红纸包,又从背包里找出来,打开一看,竟然是六片金叶子。 哇!钟大人这么大方的吗?! 沈芩两眼放光地把金叶子塞回红纸包里,又把红纸包搁在枕头底下,忍不住在床上滚来滚去,枕着金叶子睡觉,人生第一回! 她噗哧乐出了声,想想就好开心! 哈哈哈…… 赵箭可怜兮兮地蹲在屋顶,吸着鼻子,既委屈又开心。 委屈的是,大年三十还要蹲屋顶值守;开心的是,刚才钟大人给他塞了一个大红荷包,里面有一张银票,数额让人满意得不得了。 要是,钟大人和沈芩两个,能少在他这个光棍面前搂搂抱抱,他会很感激的。 “赵箭,下来,”钟云疏走到檐下招呼着,“今晚不用再值夜了。” 赵箭蹭地跃下,轻轻落地,简直不敢相信“为什么?” 钟云疏提醒道“赵大人,许久不上沙场,你似乎……不那么敏锐了。” “怎么说?”赵箭其他方面不敢夸口,打仗可是行家,不敏锐简直是对他的污辱,不行,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他俩舞技如何?”钟云疏没有明指。 他俩?赵箭立刻反应过来“舞技无双,风华绝代。” “若以舞蹈功底看作武术值,如此身手的舞者,赵大人可敌得过?”钟云疏倒是没有激赵箭的意思。 赵箭仔细地想了又想“这个不交手,真的看不出来。”他也算是身轻如燕的,可是即使是他,也不敢那样跃过莲花烛碗。 “笃!笃!笃!”有什么响动,一直不停。 钟云疏和赵箭互看一眼,立刻悄无声息地循声找去,穿过花廊和水榭,才发现声音是从厨房传来的。 这个时候,厨房早没人了! 赵箭立刻紧张起来,谁三更半夜闯钟宅?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敢这样闯的,又为什么要去厨房?! 这样想着,赵箭的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有人想在钟宅下毒? 钟云疏打量着赵箭多变且不稳定的神色,好不容易舒缓的神经,再度绷紧,打手势两人分开,一个去厨房前门,一个去后门。 “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有亮光。”钟云疏停住脚步。 小厨房清晰地出现在他们眼中,不仅有亮光,还有一个清晰的、拉长的身影。 胆子也太肥了! 赵箭搭箭拉弓,正准备出手。 钟云疏却从投在窗户上的人影里看出了一些端倪,“慢!”话音未落,又向厨房靠近了几分。 赵箭火速按计划行动,从前门潜入,一步又一步地向有亮光的地方靠近。 钟云疏比赵箭快了一步,然后两人都傻眼了。 “钟大人,赵大人!你们不去休息,怎么到厨房来了?”陈娘正用洗干净的木榔头在砸糯米团,额头挂着小颗汗珠,见他们进来,赶紧抹了一下围裙站起来。 钟云疏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陈娘,今日已经不少吃食了,你还在做什么?”关键是,这盆里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陈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睡?”赵箭大惊小怪。 “我啊,在女监里和女囚们闲聊,她们说糯米可以做成年糕吃,难得家里这么多人又热闹,我就索性照着她们说的法子做一些尝尝。”陈娘笑得憨厚。 只要大家在一起,陈娘就算晚上不睡,也有的是精神和力气。 “我来!”赵箭一撸袖子,夺过陈娘手中的木榔头,“就是这么砸,对吧?” “对!”陈娘没想到赵箭会主动帮忙,看着他和糯米团奋战,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过去,那样的婆家,真是恶梦一场。 等糯米敲得很烂又很粘的时候,陈娘在桌案上撒了一些黄豆法垫底,然后就用手把糯米团做成小块。 赵箭揉着酸疼的腰,心里直犯嘀咕,陈娘的腰怎么就受得了? “明儿一早,你们到厨房,我就油锅开炸,大年初一是再好不过的日子,大家一定要开开心心。” “年糕,年糕,年年高升。”陈娘望着正在泛白的天空,“二位大人还是去休息一下吧?” 赵箭招呼着“钟大人,您先去休息。” 钟云疏也不推辞,很快就消失在苍茫的天色里。 …… 大年初一,大邺永安城有放炮竹烟花的习惯,于是并没有睡很久的沈芩被噼哩啪啦地炒醒,可是还困,就直接拿被子蒙头。 锁儿和毓儿像两只小动物一样冲进食堂,只一眼就被陈娘试做的“年糕”给惊到了,围着她上下左右地转。 陈娘没法子,只能给他们单独炸一份,看着他俩斯文干净的吃相,真心觉得所有的辛苦和疲劳都值得。 工匠们陆续到达花厅,还没离多远,就闻到了炸年糕的香味。走进花厅一看,不止一个人冲到陈娘身边偷吃。 钟云疏也来了,环顾一周,惟独没看到沈芩。 “赵大人呢?” “钟大人,赵大人昨晚太累,睡在炉灶边了。” 钟云疏大步走进去,却见赵箭还背着箭囊,“你的箭囊要掉啦!” 赵箭吓得蹭地跳起来“钟大人,有我!我在!我的箭!”直到摸到箭囊,赶紧把箭囊背在身上,这时候他才正式清醒。 “钟大人,”陈娘招呼道,“去把沈姑娘叫来吧?年糕炸过要趁热吃,不然就僵了,会咬不动的。” 赵箭噗哧乐了,以沈芩爱赖床的种种前科,都是无理取闹。 钟云疏略一点头,二话不说大步离开花厅,径直往沈芩的小屋子走去,可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还睡着。 。 第203章 燕子巷庙会 , 钟云疏敲了敲房门,又敲了敲“沈大人?” “沈芩!” 沈芩埋在被子里,捂着耳朵。 “陈娘做了炸年糕,冷了就不好吃了!” “唔……”沈芩翻了个身,又把被子裹紧了一些,“不吃,我要睡觉……” “快起来,吃了炸年糕,带你去报国寺祈福,逛燕子巷的庙会,晚上还有灯会……”钟云疏观察下来 的结论,救人尽心尽力之外,沈芩最喜欢的就是吃喝玩。 果然,十秒之后,沈芩打开了门,努力撑着沉重的眼皮“我要去!” 钟云疏看着她没睡醒还装醒、匆忙披了一件棉袍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出声。 沈芩说完,又眯缝着眼睛,游魂似的回屋洗漱,穿衣服撞了两次床柱、洗脸撞了一次盆架,直到钟云疏实在看不下去,护在她身旁,才避免她了大年初一把自己撞成傻子的人间惨剧。 两刻钟后,沈芩和钟云疏进了花厅,一路“新年之禧,吉祥如意”“心想事成万事顺遂”念经似的逐个祝过,最后才坐到矮几前。 陈娘在围裙上抹了一把,有些惊讶沈芩出现得这么快,平日根本没人能把她叫醒的,说道“等着啊,我再炸一些。” 沈芩一想到今天可以逛吃逛吃,就心情大好。 忽然,门房前来通传“钟大人,吏部派人送来一个箱笼,指明给沈录事的。”说着,一个大红漆箱笼就抬进来,在钟云疏的眼色示意下,搁在屏风内。 毓儿和锁儿好奇地伸长脖子,想溜过去看,却被工匠们一把摁住。 工匠们其实也很想知道箱笼里装了些什么,但是也只能忍着。 “不去瞧瞧?”钟云疏问沈芩。 沈芩正盯着陈娘炸得嗞嗞作响、慢慢变成金黄色的年糕“吃饱再说。” 赵箭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这可是吏部的箱笼啊!别人家新官上任都是自己上门取,今天大年初一,吏部只有值守的人,还派人送了箱笼过来。 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好嘛,沈芩只盯着年糕,唉! 赵箭有些恨铁不成钢。 陈娘把炸好的年糕用爪篱捞出沥油,然后撒了些红糖桂花,搁在黑色圆碟里,连同酪浆(酸奶)一起递给沈芩“来,趁热吃,小心烫。” 沈芩挟起年糕咬了一口,外脆里糯,糖桂花的香甜在口腔散开,把残留的瞌睡虫赶得一干二净“好吃!好香!” “陈娘,你要不要考虑开个甜品店?” “不了,”陈娘很清醒,“我只想跟着你们,每日做些吃食,照看一下,就心满意足了。” 沈芩对于美食的专注度,不亚于救治病人,吃得特别认真,连黑碟里的糖桂花碎都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又继续喝酪浆。 不管哪个厨子,只要对厨艺有追求的,都喜欢沈芩这样的客人,陈娘更是喜欢得紧“饱了吗?” “赵箭大人,庙会上有什么好吃的?”沈芩两份记忆合在一起,也没什么庙会的印象。 “吹糖人儿啦,糖画啦,糖葫芦啦……”赵箭虽然不在永安城长大,但是当捕快的那些年,把这城里的边边角角都逛过,庙会哪里好玩儿,哪里好吃,说起来如数家珍。 “还有套圈儿,杂耍,猴戏,顶碗的顶缸的,舞狮舞龙的……”赵箭还没来得及说完,毓儿蹭地跑过来抱大腿,“哎哎哎!” “走吧,”钟云疏确定沈芩吃饱了,“今儿个我们逛庙会,然后去报国寺上香吃素斋,晌午回来小歇一下,晚上看灯会。” 毓儿和锁儿兴奋得手舞足蹈。 “但是,说好,毓儿跟着赵箭大人,锁儿跟着工匠们,走散了可没法找,”钟云疏也习惯预防为主,“万一走散了,不要跟任何人走,直接找夜巡捕快。 毓儿和锁儿疯狂点头。 陈娘想了想“钟大人,你们去吧,我留着看家。”昨儿个还来了两个人呢,不看着不放心。 “一起去。”钟云疏向赵箭使了个眼色,正好趁此机会看看这两人的路数。 一刻钟后,大大小小两马车人,出了钟府,向燕子巷进发。 …… 马车只花了两刻钟,就到了燕子巷的东头。 大家下了马车,护着毓儿和锁儿慢慢走。 天气晴朗,阳光温暖,积雪消融,屋檐上还挂着大大小小的冰棱。 然而赵箭描述得有多精彩,现在就有多失望。 可是,出摊的手工艺人不及往年的一半,临街的店面铺子开张的更不及往年的三分之一,就连川流不息的人群也少了大半,更让人心酸的是,几乎看不到孩子。 不少女子头上簪着白花,男人们手臂上缠着白纱,更让人心酸的是,肢体有残缺的路人随处可见。 一行人的兴致勃勃,逛到一半就消磨殆尽了,沈芩叹气。 地震之后的残垣断壁已经收拾得几乎看不出来,可是死于震中和疫病的人却不是两个月就能长回来的。 “要不,我们回去吧?”沈芩有些忧郁。 “不,我们逛完,想买什么就买,”钟云疏意外地坚持,“毓儿,锁儿,随便挑。” 即使毓儿和锁儿心智比同龄孩子早熟得多,但是这毕竟是过年,一听钟云疏的话,立刻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出去。 因为年景实在不好,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铺子掌柜,开价都不高,生怕客人问了价不买触霉头,只希望大年初一能把东西卖完,顺顺利利的,有个好兆头。 陈娘知道山里人就靠卖些山货赚些钱,就买了不少山货,什么山核桃呀、野栗子、榛子……各种皮子、活着野鸡大雁野兔子,又去布庄买了各色布料、棉花等等的,工匠们帮着拿。 毓儿和锁儿横扫了糖葫芦摊和芝麻糖摊,泥人摊、拨浪鼓,直到手里都拿不了了,又往赵箭身上搁。 沈芩也东买西买,买着买着不觉得,扭头一看,钟云疏已经抱了七八个盒子。 一行人收获颇丰,两辆马车满载而归,驶出燕子巷以后,钟云疏吩咐,直接去报国寺。 半路上,沈芩闲着无聊,掀开帘子看路,忽然看到翠竹荫下有家不起眼的铺子,一块招牌“寻宝斋”,立刻出声“赵大人,麻烦停个车。” 。 第204章 寻宝斋 , 马车嘎然而止,赵箭一脸莫名其妙“沈大人,怎么了?” 钟云疏护着沈芩下了马车,嘱咐道“赵大人,这里离报国寺不远,你们先行。” 赵箭从不对钟云疏说一个“不”字“是,驾!”马车从他们身旁驶过。 沈芩惊讶得很明显“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钟云疏浅浅一笑,眼中溢满光彩“自然。”然后信手一指官道对面的寻宝斋。 “知己呀,钟大人。”沈芩向钟云疏一眨眼睛,径直走过去。 寻宝斋的铺面和店面有得一拼,整座铺子都隐藏在竹林里,一条鹅卵石小路续着官道延伸到铺面门前,马车稍快一些就无法看到“寻宝斋”三个字。 找个店都像寻宝似的,这家掌柜的生意之道还真是特别。 钟云疏护在沈芩身后,两人走到虚掩的店面前。 沈芩象怔性地敲了三下门“新年之禧,大利四方,请问有人在吗?” 店门吱嘎嘎地打开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捋着胡须走出来“这位客官的敲门辞听着真新鲜。” “从来都是掌柜的点头哈腰,祝客人新禧如意的。” 沈芩自从见识过刘博刘院判以后,对这种和蔼可亲的白胡子老头硌应得很,悄悄退了一步“掌柜的有货,客官买到了心仪的货,互惠互利而已,没必要点头哈腰。” 老者哈哈大笑“想来,这位就是名动永安城的女医沈录事了,幸会幸会。今日就凭互惠互利这四个字,店中物品八折起。” 沈芩立刻拱手“谢掌柜的。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要南疆的草药书。” 掌柜一怔,捋着胡须的手颤抖了一下,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钟大人,大年初一来小店查案,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钟云疏回得云淡风轻,仿佛不知道自己多不受欢迎似的“钟某今日休沐,去报国寺祈福,刚好路过。” “钟云疏!我是老了,但我不傻!”掌柜老头气得胡子快翘起来了,“你!” 沈芩满头雾水,看着这两人之间诡异的情绪波动。 之前了尘大师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得道高僧,一见钟云疏就“现原形”,难道这位道骨仙风的特别掌柜,也有什么把柄握在钟云疏手里? “掌柜的,”沈芩转了转眼睛,岔开话题,“南疆草药书有吗?八折吗?” 掌柜的上下打量一下沈芩,又瞪着钟云疏,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们为何一起进来?” “掌柜的,是我想进来,钟大人顺路。”沈芩认真解释。 “老夫不信!”掌柜的特别傲娇,扭头就走,“那本是本店藏品,不卖。” 沈芩急忙出声“掌柜的不愿意卖,我们可以交换。” 老头儿呵呵一笑,扭头捋着长长的胡须“老夫要沈家秘方,你愿意换?” 刘博刘院判,眼前这位老人家,一个个的,这帮老人家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沈芩从双肩包里取了尘的手抄佛经,摆在柜台上“老人家,这个呢?” 老头儿斜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一声,态度很明显,不行。 沈芩又取出一本手抄佛经,摆在第一本上面“两本呢?” 老头儿给了他俩一个后脑勺,语气傲慢至极“哼,现今的了尘早已比不上以前的,为了救那些肮脏贱种,落得几乎要被赶出报国寺的地步,不要。” 沈芩心中的无名火蹭地冒出,这老头儿评论了尘的样子,和之前安王骂自己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但想到大年初一不想与人口舌,“老人家,打扰了。” 反正《南疆闻录》已经到手,这里的也许就是个手抄本,沈芩这样想着,愉快地收回手抄佛经,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钟云疏也跟着离开。 掌柜老头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望着渐渐远离的背影,没有半分要回头的样子,忍不住招呼出声“哎!怎么就这样走了?!” 沈芩只当没听见,这种老人家就不能惯着,大年初一骂那些可怜的女子是肮脏贱种,真是,既无知又无耻。 钟云疏打趣道“真不回去?” “不回!”沈芩虽然很想要那本书看个究竟,但是也不想勉强自己大年初一就不开心。 “你们站住!”掌柜老头眼睁睁看着他俩都快走到官道上了,“喂喂!你们回来!回来!那书卖给你了!” “哦,不!换了,两本手抄经换一本书!” “回去吗?”钟云疏毫不掩饰眼中的笑意。 “不要!”沈芩没好气地回答。 掌柜老头真急了“钟云疏,你给老夫回来!” 钟云疏立刻停了脚步,一把拽回沈芩“你不回,跟我回去走一趟。” “他让你回去就回去啊?你不要面子的呀?”沈芩简直不敢相信,钟云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狗腿? “他是陛下的堂兄,”钟云疏被沈芩的目瞪口呆脸逗笑了,“浴血沙场的韩王,回到大邺要削发为僧,没有寺庙敢收,就自削王职,领着韩王的例银,寻自己喜欢的宝。” 沈芩一翻大白眼,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两人再次回到寻宝斋,掌柜老头儿端坐着伸出一只手,气呼呼地绷着一张老脸“手抄佛经。” 沈芩又把佛经取出来,也伸出一只手“南疆草药书。” “你!”掌柜老头儿蹭地起来,“喀!喀!”两声脆响,然后一步一挪地到柜台最底下的柜子里,取出一堆小匣子,再从最底下的小匣子里取出一本卷了页的装订书。 “给!”装订书出现在沈芩面前。 交换成功。 沈芩望着书的封页《南疆药目》,又迅速翻了好几十页,确定是本真书,才放进双肩包里,再次扭头就走。 钟云疏自始至终都像个无声的守卫,无需命令,随时行动。 掌柜老头儿也将佛经翻了一遍,望着他们再次离开的背影,连连叹气,老了老了,还要被这两个小鬼欺负。 只是,既然沈芩能拿到了尘的手抄佛经,就足以证明她非比寻常。 。 第205章 山门内外 , “你笑什么啊?”沈芩愤愤地把路边积雪踩得咯吱咯吱响,真是奇了怪了,从寻宝斋出来,钟云疏脸上的笑意就没消退过。 平日里总是一副云淡风轻,凡尘俗事不入我心的样子,今天是被人点了笑穴了吗? “寻宝斋掌柜的脾气是出了名的臭,”钟云疏好心情地解释,“虽然他没什么权力,但是高位还在,在那儿买东西是个特别受气的事情。” “不知你方才是戳到了他哪个软肋,就这么急乎乎地找来。我还是第一次见。” 沈芩还是一脸莫名其妙。 “前年,安王到寻宝斋买天坑石,两人一言不和吵起来,安王挨了好几下笤帚被赶了出来,掌柜的直接打烊不说,还去大诚宫找陛下告了一状。” “陛下罚安王闭门思过一个月。” 钟云疏说完,觉得有些玩味,恶人自有恶人磨似乎也很有道理。 沈芩想了想,就觉得相当有趣“我想到了一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啧啧啧,以安王的假君子真暴君的性子,闭门时一定暴跳如雷。 钟云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走吧,别让大家久等了。” 沈芩点头,光顾着看他难得的笑脸,被路边一截横枝打了正着,落得满头雪花,外加左脸一道红痕“咝!” 钟云疏使出毕生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哈哈大笑,她今儿个是怎么了?额头撞的印子还没消掉,脸上又添了一道。 大年初一要不要这么喜庆的? “你还笑?还笑?!”沈芩觉得今天的钟云疏简直不可理喻。 钟云疏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拦腰抱起沈芩,脚尖在树干上借力,一个打横外加腾空旋转,左手一伸接住了什么,才稳稳落地。 沈芩被转懵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怎么回事?” 钟云疏摊开左手,一个大纸团上面有歪歪斜斜的字迹“沈丫头,看书要交心得小记。掌。” “……”沈芩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儿时学校组织春游秋游,每次都是玩得最嗨的时候,老师幽幽地来一句,“要交周记一篇,八百字以上。” 捂脸,往事不堪回首周记中。 沈芩特别想大吼回去“我就是不写怎么着?!”可是,形势比人强,即使她从女囚变成掖庭医监,再到太医院录事,连升三级只用了两个多月。 到现在,连赵箭陈虎的官职都比她大,更别提寻宝斋老当益壮的韩王殿下了,不由地,特别哀怨地盯着钟云疏。 钟云疏却从这份强人所难的要求里,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或是线索。 当年,崔柏失踪变成顺利逃脱,忽然摇身一变成为得道高僧,三年时间就达到了普通僧众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韩王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如果没有某种联系,了尘如何知道韩王那里有这种奇书,而韩王又为何看到手抄佛经,就把天大的面子扔到一边,强令他们回去交换? 钟云疏突然抬头,仰望远处的祟山峻岭,白雾蒙蒙,就像他这一世遇到的种种难题,依稀之间,仿佛山中潜藏着大而无当的巨物,隐约露出个利爪或者眼睛。 引诱着他,不断深入调查,哪怕最后是被巨物一口吞入腹中。 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惧意,慢慢爬满心头。 “你怎么了?”沈芩看到笑意骤退的钟点云疏,“今天有些反常。” 钟云疏坦然一笑“走,我们去拜谒一下了尘大师,提些更有趣的问题。” 两人走了一阵,就看到了报国寺高大的山门大开,上香拜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几乎要把门槛踏破。 正在这时,赵箭一嗓子过来“钟大人,我们回去吧,人太多了。” 因为今日的人实在太多,报国寺不知道哪位高僧想到了拿号排队这个妙招,号满就开闭山门。 刚才赵箭去一问,都已经排到三日以外了。 沈芩想了想,走到山门边负责通传的小沙弥面前,双手合十行礼“这位小师傅,请问了尘大师米粮可足?棉衣可暖?夜能安睡否?” 小沙弥挠了挠头“请施主稍等,贫僧去通传一声。” 赵箭一行人都傻眼了,山门外这么多人想进不能进,想问不能问,小沙弥像个木头疙瘩似的站着,一言不发,连个眼神都没有。 怎么沈芩一说话,小沙弥就飞奔进去了。 大约过了两刻钟,只见了尘大师穿着崭新的袈裟,单手合掌“这位施主,寺中得了许多惠赠,俱安矣。” “相逢是缘,不如进寺一坐,吃一口斋饭。” 沈芩点头,带着一行人,跟着了尘进了山门,转入了较偏僻的山间小道,七拐八弯地到了报国寺最里面的厢房。 大家坐在蒲团上,走了许久的山路,也是累得狠了。 很快,就有小沙弥端茶倒水,还递了带着热汽的帕子,把赵箭的小眼睛惊得楞是撑大了四分之一。 “沈大人,佛曰众生皆平等,你这分明是贵客才有的招待啊!”赵箭接过茶盏吹了吹,一口饮完,舒服地舒一口气。 了尘再次单手合掌“钟施主,沈施主,请随贫僧走一遭。” 赵箭又不舒服了,什么嘛?竟然嫌弃他,不让他跟。 可是,赵箭是谁?钟大人的另一双眼睛,不跟……是不可能的。 于是,在陈娘和工匠们喝完茶,突然发现,坐在身边的赵箭大人没了身影。 了尘一路把沈芩和钟点云疏带到了一间僻静的厢房,然后才正襟危坐“两位大人,寻宝斋去过了吗?” 钟云疏心中了然,韩王和了尘之间有密切的联系。 “用你两本手抄经,换了这本《南疆药目》。”沈芩把书从背包里取出来,就见了尘扑过来,一把拿起书,近乎贪婪地看,生生地把她吓到了。 “崔柏,当年大诚宫戒备森严,你闯了如此大祸,是如何脱身的?”钟云疏的视线盯在了尘身上,“韩王怕是帮了大忙吧。” 了尘微微低头“钟大人果然不同寻常的敏锐,这也能看得出来?” 。 第206章 南疆植物 , 钟云疏却没了平日的耐心“是,或不是?” 了尘笑而不语,琥珀色眼珠琉璃似的透着寒意“钟大人,是您说无暇顾及陈年旧案,为何出尔反尔?” “因为韩王今日一反常态得厉害,”钟云疏浅浅笑,“钟某忽然想到,了尘大师遁入空门不问世事,韩王战后解甲寻宝,本是毫无瓜葛的两人,为何会有如此深厚的关系?” “无可奉告。”了尘闭上眼睛,进入参禅的状态。 “崔柏!”钟云疏不会就这样草草放过,“那晚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钟大人,既然你心中有疑惑,为何不找韩王问个清楚?跑到这山门之内,盘问贫僧俗事凡尘。是因为韩王喜怒无常、性情乖戾,且位高权重,你不敢问吧?” “钟大人,想不到你也是欺软怕硬之人呐?”了尘生动表现了一番什么叫皮笑肉不笑,配合他缺损了的脸部,看着着实阴森。 沈芩实在不明白,这两人一见面不出三秒就变成好斗的蟋蟀,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反正她也不太想知道,就窝在角落里,开始翻看《南疆草目》,翻了几页以后发现,南疆的地理环境和现代的广西省的西双版纳很是相近,一年四季热而潮湿、光照时间长,树木繁茂。 想了想,又把《南疆闻录》拿出来,对比着一起看,果然,连风土人情都和西双版纳的少数民族相近。只是轻松不过三十分钟,她就被草目的植物药效惊呆了,南疆堪称剧毒动植物的天堂。 然后,沈芩又拿出之前设想的几类药物效果,与草目上进行对比,赫然发现一个问题“钟大人,钟大人,快来!” 钟云疏正在和了尘怒目相向,一听沈芩招呼,立刻过来“发现了什么?” “你看,这些草药的效果,与我们之前寻找的相仿,但是这书上说,鲜活植株效果最强,干枝和果实的效果最多维持一个月。” “然后?”钟云疏对药物真心不了解,一时不知道沈芩想说什么。 假装闭目参禅的了尘,立时竖起耳朵偷听。 “也就是说,如果那些香里面真的搀了这些植物,”沈芩试图表达得更清晰,“这些植物并不长在南疆,而是在永安城,有人秘密地种植这些。” 了尘捻佛珠的手势突然就僵硬了“沈大人,此话怎讲?” “从南疆采摘到制干,需要多长时间?就算采摘后即刻上路,边走边风制成干,从南疆到大邺边境也不止一个月,勉强带过来也毫无效果。”沈芩一摊双手。 了尘摇头“沈大人,永安夏日炎热冬日极寒,南疆植物夏天一定热死,入秋就冻死了。” 钟云疏也点头。 如果是原来的沈芩,那么她一定就此放弃,可惜她不是。 因为现代种植技术可以在俄罗斯用大棚种黄瓜,一年四季都有蕃茄可以吃,用恒温水族箱养热带鱼,花农们为了赶交期或者特殊要求,连反季节种植花木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呐,冬日严寒,可以在屋内铺设毡布和棉棚,用地火龙,定期洒水保持温度和湿度,定期开窗通风;夏日在里面铺设冰块,洒水降温……模拟南疆的气候。”沈芩结合自己冬天去大棚摘草莓、摘火龙果的所见所闻,挑重点说一下。 了尘难得目瞠口呆。 钟云疏的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这…… 沈芩心里暗叫糟糕,这种技术在大邺太过不可思议,她要找补,转了转眼睛“几年前春季,向沈家供应草药的地界大旱,紧接着就是蝗灾,到了秋季必定无药可用。” “后来爹爹就找了一位老花农,商量出了这种法子,种出了草药,勉强续上了。但是因为成本实在太高,只做了那一次。” 什么是“一个谎话,需要更多个谎话来圆,”此时此刻的沈芩有了最深切的体会。 厢房内一阵静默,大家的神情各异。 突然,一扇花窗砰的巨响,赵箭打横经花窗进来,落地的姿势极为狼狈。 沈芩眨巴眨巴眼睛“赵大人,你……听壁角?!” 赵箭嘿嘿干笑,挠了挠头,“不止我一个。” 轰!更响的一声,寻宝斋白胡子老头掌柜的,厌世韩王,声势更大地进来“听壁角怎么了?该听就要听,不然老夫怎么知道,南疆之物可以种在永安?” 沈芩、钟云疏和了尘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捂脸,听壁角还这么理直气壮,大年初一的,也不嫌丢人! “沈家丫头,你说说看,永安城哪些地方可以种?”韩王总算没忘记把花窗关上,“怎么找?” “殿下,我连自己的东西都经常找不到。”沈芩一脸无辜,这不是她的强项。 “钟家小子,你说!”韩王的威压比陛下还大,而且透着肃杀。 钟云疏想了想“其一,找个能看到永安城全貌的高处,等积雪融化看遍屋顶,凡在屋顶上开窗、铺草或毡布的,都很可疑。” “其二,寒冬日夜烧炭不停,花销极大,可以查问永安城的几家供炭店铺,以及卖炭走卒。” “其三,在永安城街市种这些,太过引人注目,必是偏僻宽广之地,又因为种植不易,必定有人日夜巡视。符合这些,查起来并不难。” “好!”韩王一拍大腿,“此事交给老夫来办!” 钟云疏一拱手“殿下,您这几年暗中调查何事?为何如此在意南疆草药?” 韩王一脸不屑“老夫的事,哪轮得到你这小子来过问?!你好大胆子!” “沈家丫头,过来,给老夫把个脉。” “啊?”沈芩活脱脱就是大过年被拽出来表演节目的苦命孩子,一脸懵“殿下,您声如洪钟,身轻如燕,脾气火暴,不用把脉就知道您身体非常好。” 韩王满脸不高兴“让你过来就过来,沈石松也不敢像你这么拿乔!” 沈芩嘴角一抽抽,行,官大一级压死人,殿下官大了无数级“了尘大师,这里有能躺下的床榻吗?殿下方才太过激动,需要静心平躺一刻钟,把脉才准确。” 。 第207章 胃结石 , “老夫又不是女娃,哪有这么娇气?!”韩王一转身躺了三个蒲团,“一刻钟是吧?” 沈芩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韩王,然后悄悄拽了一下钟云疏的衣袖。 钟云疏立刻会意,看着她。 沈芩指了指韩王,极小声地问“他上一世怎么死的?” 钟云疏的神情突然一僵,把沈芩领到厢房外的竹林里,仍是极小声“陛下薨,韩王在吊唁时悲痛过度吐血而亡。” 韩王当年主战南疆,深入密林杀出血路,令南兵闻风丧胆;陛下早年主战北域,杀伐无数,声名远播。现在想来,因为大邺同时折损了两位杀神,新王刚愎自用,才有了后来南北夹击的局面。 “韩王今年多少岁了?” “比陛下大三岁。” 沈芩长长叹了一口气,烫手山芋一个接一个来,还能不能让人愉快地过大年了?! “你们背着老夫说什么?”韩王的嗓门从来都不小。 沈芩郁闷地回到厢房,坦然面对韩王的质疑“殿下,每说一句话就重新等一刻钟。直到您平心静气为止。” 韩王气结“大胆!” “一刻钟,开始。” “你敢?!” “一刻钟。” “气死老夫啦!”韩王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气。 “殿下,忘了告诉您,沈家有六不治,微臣也可以把完脉不说话的。”沈芩说完觉得有些难过,古代名医还有六不治,现代的医务人员却没有。 “……”韩王气呼呼地扭头,终于安静了。 沈芩掏出西洋表静静地看时间,从穿越以来,浑浑沌沌地过了两个多月,现在终于有了把握住时间轨迹的感觉。 了尘面对一尊佛像,看似静心礼佛,可是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某些信息。 钟云疏对沈芩的认识又刷新了一个新高度,整个大邺就没哪个郎中敢这样对韩王的,包括沈石松沈大人。她真是青出蓝而胜于蓝。 赵箭服军役去的是北域,没有在韩王治下待过,即使如此,也听过他不少故事,让人打心里佩服。可是现在看着韩王,被沈芩这么治,忽然有种英雄迟暮的悲凉。 幸好,沈姑娘平日不靠谱,医治病患却认真至极。 一刻钟很快就到了。 沈芩从包里取出软枕、拿出了工匠们新制的木听筒,大年初一拜佛都带着全套行头,真是太难了。 韩王对木听筒好奇得紧,但是一想到沈芩的要求,还是咬牙忍着。 沈芩的手指触到韩王的脉搏时,突然就有些懵圈,他看似老当益壮,其实内里受损颇重,具体表现就是脉相不稳,时快时慢,忽而有力,忽而迟缓。 把完脉,她又瞄着西洋表数脉搏,数了十分钟,每分钟的心跳从160到60都有,怎么会? “韩王殿下,”沈芩戴上口罩,“我要听一下您心跳的声音,请了尘大师替您解一下衣裳。” 韩王大咧咧地回答“一个老头子还怕你小姑娘看?看!”不等了尘动手,老人家一扯衣襟,露出让赵箭都惭愧的健康体魄,以及大大小小的陈旧伤疤。 沈芩把衣服收拢一些,将木听筒搁在上面,静静地听了一阵,换了其他部位,再细细地听,奇怪,几个心音听诊区听着声音都挺正常的。 这是个什么状况? 想着想着,一手捏着木听筒,一边替韩王拉衣服,听筒边缘从胸骨剑突下方滑过。 “哎哟!!!”韩王惊叫一声,“丫头,你做什么?” 沈芩怔了一下,“殿下,您平日会胃疼吗?” 韩王坐起身,整理好衣服“有时没事,有时候就疼,胃口也大不如从前,老夫现在吃得少了。”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胃疼怎么可能影响脉搏“殿下,胃疼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除了疼,还有其他什么状况?还有,您平日喜欢吃什么?” 韩王一笑,咧出一口白牙“老夫牙口好,什么都吃,有什么吃什么?” 沈芩秒变阴森“殿下,如果您不好好回忆,为了看清楚您胃里到底有什么?我会让工匠找根猪血管从您的喉咙里插到胃里,血管底端会有一颗小夜明珠。” 旁边的了尘、赵箭和钟云疏齐齐望天,沈芩不怕把韩王吓出个好歹来吗?这么吓病人真的好吗? 勇猛无敌的韩王顺着沈芩的说法一想,立刻沉默“老夫牙口好,什么都吃,最近两年喜欢吃柿子,尤其是那种带点溏心的柿饼。” “什么时候吃?”沈芩心里咯噔一下。 “想什么吃就什么时候吃!”韩王诧异地望着沈芩,“吃柿子还讲时间?” 沈芩叹气“您的胃口比以前小了多少?以前一顿可以吃多少,现在一顿吃多少?” “老夫早食,一顿三个大肉包,二碗咸豆花,还要吃牛羊肉……”韩王一说起吃来,就滔滔不绝,“现在早食一个肉包,一碗豆花就饱了,再吃会吐,还会泛酸水,可难受了。” 年轻人们都很想面壁静静,老人家怎么这么能吃? “韩王殿下,您这两年吃了多少柿子?”沈芩又问。 “每年秋天开始,按车买,几车吧,”韩王又仔细想了想,“三五车,五六车?” 沈芩又给韩王腹诊按压了一翻,又问了许多问题。 “沈家丫头,老夫到底怎么了?”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您因为柿子吃太多,胃里长石头了!”沈芩牙根痒痒的,就算沈家诊箱到手,以目前的人员配备,她也做不了胃部切开取石的手术。 韩王像被雷霹了一样,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丫头,你再说一遍?老夫胃里长石头?” “不对,老夫当年征战时,确实这里中过箭,疤还在,侥幸活下来。可是没道理胃里长石头!你骗我!” “要不,我现在就找工匠去做个胃镜,插到您胃里,让您瞧瞧?”沈芩没好气地反问。 “您这个年纪,身体依然很好,牙口和胃口好也是原因之一。但是,柿子里含有鞣酸,胃不能消化,大量吃就会形成硬块,是真正的石头。” 一屋子人都惊掉了下巴。 。 第208章 义肢工程 , “你胡……”韩王怒了。 “殿下,您先回答我的问题,”沈芩不紧不慢,“您平日吃东西,是不是会觉得胃胀、而且很沉。” “吃多了,就想吐,最好是每餐少吃一些,多吃几餐?这种方式吃得最舒服?” “还有,油炸、坚果、花生仁这些,油腻的食物,少吃一些都会觉得很不舒服?” 沈芩笑眯眯地说最后一句“问完了。” “你……”韩王像被戳了要害,“怎么……知道的?现在可怎么办?” 沈芩沉默,现在既做不了胃探查术,也没有碳酸饮料,完蛋。 “怎么办?”韩王急了。 沈芩思索片刻,边写边说“殿下,您从现在开始向了尘大师学习心静如水,戒柿子,戒一切油腻坚硬的食物,每日少量多餐,饮食清淡,多喝水,情绪不能太过激动,同时禁止剧烈活动。” “不然,胃结石可能磨破血管,引起消化道大出血,您有可能大口吐褐色血,也有可能从下面出来。” 钟云疏的瞳孔一颤,上一世韩王吐血身亡,就是大口吐褐色血。 沈芩写了整整三页纸,恭敬地交到韩王手中。 韩王被纸上频频出现的“禁止”“不宜”“不可”,噎了个结结实实,他这辈子就没心静如水过。 “殿下闲不住,”了尘深感难以胜任,“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偌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殿下忙活一阵子,那就容易得多。” “比如说?” “老夫喜欢做木工,挖石头,采奇花异草,”韩王委屈得不行,原地从猛虎变成病猫,“现在什么都不能做,是要老夫等死吗?!” 沈芩沉默,临床上见过相似的老人家,似乎真有“劳碌命”这一说,平日在家忙进忙出一点事没有,突然因为什么住院静养,会以每日可见的速度老去,甚至很快病死。 按钟云疏所说,韩王是镇住南疆野心的封印,这张封印如果没了,以大邺现在乱糟糟的国情,南疆也许会再次发动进攻,到时大邺的形势就像多米诺骨牌一般,一泄千里。 老人家不能闲着,也不能太忙,这可怎么办呢? 又要让他有事情可忙,又不能累着,唉,太难了。 一屋子人都盯着沈芩,却见她双手撑着下巴在窗边发呆。 韩王更急了,想办法呢! 钟云疏却向大家示意保持安静,平日沈芩苦思冥想就是这样,看起来放空发着呆,实则脑袋里忙得很。 好半晌,沈芩忽然转身,从背包里取出一撂图纸,笑眯眯地对着韩王说“殿下,您大战多年,必定认识一批精良的工匠们吧?”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韩王就乐了,当年戎马生涯仿佛就在昨日“那是,我们只随军的精良工匠就多达五千余人,不管是铁甲刀枪剑戟,还是皮衣马鞍,大邺工匠都是响当当的。” “就是现在,只要老夫一声吼,当年的老伙伴们还能召来好几百!” “殿下,自己造宝才精彩呀,”沈芩把图纸送到韩王手中,“沈家秘方没有,秘术有一份。” 韩王迅速扯了包裹的皮纸,看到第一张图时,整个人就惊呆了,一页又一页,惊呆变成惊喜,看到一半又从欣喜变成狂喜,却突然又不高兴了“你拿这个来唬我?!” “这些确实可行,我们做了一个上肢,直接联接肩膀的那种,效果很好。”沈芩很有自信。 “老夫不亲眼看到,绝不相信!”韩王绷着脸,一如既往的喜怒无常。 “了尘大师亲眼见过,”沈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麻烦大师向殿下讲述一下陈虎大人的义肢。” 了尘上前,向韩王讲了陈虎让人匪夷所思的“义肢”“殿下,直到被勒令拆下,贫僧才知道陈大人那条胳膊是假的。” 韩王激动起来“钟家小子,带老夫去掖庭。” 钟云疏立刻安抚“殿下不宜太过激动,臣现在就把陈虎招来。”说完,向赵箭使了个眼色。 不到半个时辰,陈虎就被赵箭带进了厢房,二话不说就开始脱上衣,然后螃蟹似的横着光膀子,在韩王面前使劲得瑟“殿下,您看,像不像真的?” 韩王看着“金属混合木料”的义肢,简直如获至宝,尤其是看到陈虎提水搬重物都轻巧得很,抓着沈芩的肩膀“这些真的给老夫?你不后悔?真的?” 沈芩和钟云疏交换了一个微笑,然后才开口“陈大人这副义肢是钟大人的七名工匠,前后耗费了一个半月才打造出来的,用料极为考究,所以造价不菲。” “今日我们逛燕子巷庙会,生意惨淡,人丁不兴。有好些百姓从地震中逃生,却失去了胳膊或者腿,残疾的也有不少。” “我们想做三类义肢。一种功能很齐全,像陈大人这种,称为三类,但是这种需要许多次调整,工期很长,还要定期保养,关键是本钱太昂贵,可以给军功卓著的将士。” “二类义肢,除去某些非必须功能,减少金属的部件,多用木料,提供生活必需的功能,外表也不会太美观,但重在实用而且耐用。这种可以增加某些针对职业的特定功能,给工匠们使用。” “一类义肢,全木料,仅用作肢体支撑,给做苦力和普通百姓使用,让他们可以维持基本的生活。” “殿下,您看?”沈芩望着神情凝重的韩王,“这是初步构设,工匠们在大批量制作过程中一定能发现更多省钱省力的地方,义肢还能更精良更便宜。” 韩王郑重其事点头“这么多图样和工匠经验太贵重,老夫不能白白占你和钟家小子的便宜,多少银两一口价!” 沈芩浅浅一笑“这份图样送给殿下,以殿下之名打造,与微臣无关。我只有一个条件,以本钱价卖给百姓们,不能以此谋利,还要严防因此产生的贪腐。” 韩王当下取了纸笔写下收据落款和承诺,还盖了韩王印章“本王必定倾尽全力。” 沈芩心虚地接过收据,韩王这么大年纪还要操劳,是不是有些过份? 。 第209章 皇贵妃(补更) , 韩王将图纸小心收好,喜滋滋地问“沈家丫头,除了这些,你不再开些药?” 沈芩摇头“没有现成的药方可以用,要回去试制专用药,等药做好还要确保安全性,才能给殿下服用。” 韩王心情好,捋着胡须“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沈芩很无奈“快不起来,倒是殿下您,为何这两年突然开始吃这么多柿子?”就算大邺的车比现代的大卡车载量小得多,但也架不住几车几车地吃,不吃饭了吗? “老夫年纪大了,渐渐喜欢吃甜,有一日参加什么宴请,溏心的柿饼最合老夫胃口,吃了不少,”韩王现在再后悔也没用,“不知道谁说,柿饼柿子软糯好克化,可以多进一些。” “殿下参加的可是宫宴?”钟云疏警觉起来。 韩王想了想“好像是在宫里吃的,是进贡的柿饼,据说是树上干吊而成,着实味好。永安城买不到,托人到产地去买也没有。” “就着新鲜的柿子解个谗,越吃越想吃,越爱吃。” “哎呀不行,一提到这个就想吃,忍都忍不住。”韩王说着,直接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包柿饼打开。 沈芩冲过去,一把将柿饼夺走“不准再吃了。” 韩王不乐意了“沈家丫头,你怎么还抢东西?” 沈芩知道,但凡一样吃食,吃了一次还要吃,越吃越想吃,隔段时间不吃就谗得厉害,这吃食里肯定搀了什么东西,事出反常必有妖。 ”丫头,还给老夫。”韩王伸手来夺。 沈芩急忙招呼“钟大人,了尘大师,拦住殿下。柿饼有问题。”说完,就近找了一个茶盏,搁了一个柿饼进去,然后用温热清水冲泡,很快,清水凝了一层极薄的白色。 钟云疏拧了眉心,端着茶盏,略微侧脸闻了一下“确实,韩王殿下,是不是有人定期给您送柿子或柿饼?” “是,”韩王看到那层极薄的白色,才第一次惊觉这两年的反常,“他自己也吃,孩子也吃,不过那孩子去年没了。” “什么病?”钟云疏问。 韩王想了又想,“风疹。” “殿下,您好好回忆那次宫宴,左手边是谁,右手边又是谁?等闲之人近不了您的身,您也不会听他们的……您再想想,谁说柿子好克化的?”钟云疏多年办案的直觉让人不安。 韩王冷静下来,闭上眼睛,努力回忆,近两年记忆力降得厉害,忽然就被问住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芩手中的西洋表指针已经过了一刻钟,其他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到韩王。 可是这样干坐着,也不是事儿,沈芩见韩王端坐着,怎么也想不出来,提议“了尘大师,有什么好办法?” 了尘的嗓音很是空灵“殿下,当日穿什么衣物,身边都是哪些人?提议的人,一定是您尊敬、或者认同的,不难想。” 韩王闭上眼睛,顺着了尘的指引,仔细又仔细地回忆“声音悦耳,捏着帕子,手和指甲很美,贴了彩珠……是位女子。” “舞女吗?”沈芩小声问。 韩王摇头“舞女没有她尊贵。”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参加宫宴,除了舞女,就是后宫嫔妃和皇后,后宫之人加害韩王?这…… “一身绿色,各种绿色,像从密林里走出来的。”韩王猛地睁眼睛,额头沁出冷汗“皇贵妃,安王的母妃。” 一时间,大家都惊得后退一步,惊恐地相互看着,这…… 钟云疏参加过无数次宫宴,自然知道后宫妃子里谁最喜欢穿各种绿色,可是……说不通。 邺明帝的后宫里,最美的不是皇后,而是皇贵妃,比舞女更美,冷艳尊贵,只有她喜欢捏帕子走路,指甲贴彩珠。 沈芩清楚地记得,安王和钟云疏大打出手的那晚,皇贵妃确实穿的是绿色衣服,同样是深浅不一的绿色。 了尘手中的佛珠突然掉落在地,慌乱得捡起,可是颤抖的手捡了几次都没捡起来,小麦色的脸庞惨白如纸,呼吸急促得仿佛哮喘发作。 “了尘大师,你哪时不舒服?”沈芩第一个发现不对劲。 了尘摆摆手,整个人像秋风中还残留枝头的落叶瑟瑟发抖,好半晌都缓不过来。 钟云疏的视线陡然锐利起来,一把将了尘拽起来,安置在蒲团上“崔柏,那晚在锦绣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也见到皇贵妃了?她做了什么?” 了尘的神情恍惚,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钟云疏见状,也没法逼问,转而看向韩王“殿下,那日您也在锦绣宫对吧?您对吏部尚书的大公子了解多少?” 韩王一怔“飘在华云池上的孩子?” “赵箭,陈虎,去外面守着。”钟云疏一声令下,两人立刻消失不见。 “吏部尚书治家严谨,大公子也是谦谦君子,本王看着他长大,”韩王轻轻摇头,“那孩子喜欢舞枪弄棒,但是尚书大人希望他当文臣,对他颇多限制。” “所以,他每次完全课业,才有空就会来找老夫。不为其他,就是喜欢骑马,眼谗老夫那匹奔雷,偏偏奔雷性子烈,总不让他骑。” “他也不恼,每次就喂它吃草料,刷毛,一句怨言都没有。” “老夫很过意去啊,有次奔雷又踢他,被老夫抽了。他使劲护着,他说是自己喜欢马,马不喜欢他也没关系,不让骑就不让骑,他心甘情愿。” “有一天,这孩子兴冲冲地跑来告诉老夫,他看中了一位姑娘,可是姑娘家境低微,父亲不同意,很是苦恼。” “老夫的妻子也是先王指婚的,也不知道怎么劝他,没想到,他骑了一圈马以后,又有了精神,说没关系,姑娘好好的就行,他不去给她添麻烦了。” 沈芩下意识地抓住了钟云疏的手,这人和了尘口中喜好男色的恶棍,根本是天差地别! 了尘这时候才缓过来,脸色更加苍白,琥珀色的眼珠充血 “刚开始他挺好的,谈吐优雅,又博学多识;后来,他喝了一杯酒,皇贵妃从内侍盘中接过,递给他的酒,见他喝完还甩着帕子微笑。” 。 第210章 血案过往 , 一室死寂,时间仿佛凝固,又随着众人慌乱的呼吸心跳,碎成渣。 透入窗格的阳光也驱散不了每个人心头的阴霾,燃得很旺的火盆也温暖不了每个人的后背生凉。 韩王还是不敢相信,那是皇贵妃,像林中仙子,即使安王都已成家立业,她仍是岁月不败的美人。 了尘近乎神经质地捻着佛珠,即使口中念念有词,却抵不住不断滋长的心魔,记忆中的一幕幕像暴风骤雨般将他淹没。 钟云疏向赵箭和陈虎,低声嘱咐了一番,两人再次出了厢房。 渐渐的,窗外的光线越来越弱,屋内的阴影很快笼罩了每一个人。 许久,沈芩才找回远去的理智,求救似的看着钟云疏,皇贵妃为什么要这样做? 钟云疏取了一盏茶泼向几近失控的了尘,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崔柏,醒醒!继续说!现在不是虚弱的时候!” 了尘被微烫的茶水从沉魇中惊醒,呼吸急促,眼神还有些涣散,立刻起身,向钟云疏深深一揖到底“多谢钟大人!” “小子,把话说完,不准说一半吊着人!”韩王当时闻讯赶去,只看到了浮在水面的尸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完全不清楚。 了尘一连喝了三盏茶,才继续开始讲“他喝完也给我递了一杯,我碰不得酒,就以茶代酒回敬他,旁边有人挑事说我对他不敬,他反而替我说话。” “然后我们又在一处说话,他忽然觉得有些热,汗出得厉害,我以为他喝多了,又不知道他会不会撒酒疯,就赶紧把他扶出了锦绣宫,到了御花园的凉亭坐下,那里夜风大,又有水,醒酒快。” “一路上,他一直推我走,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话,我只以为他醉得厉害,怕他出事就一直陪着。” “凉亭里吹了一阵风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扑过来……”了尘的牙齿咯咯地打颤,俊逸的半脸扭曲得厉害,似乎拼命地鼓勇气,却怎样都说不出一个字。 韩王脱力似的跌坐在蒲团上,喃喃自语“不是这样的,这孩子一直喜欢女子的,不会的……” 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沈芩想递一壶茶给了尘,却被钟云疏拦住。 钟云疏却铁石心肠似的继续问“崔柏,然后呢……” 了尘的眼神涣散,已然听不清周围的声音,然后被亲……拼命抵抗……被打、被拎起头发撞向围栏的剧烈疼痛……衣服撕裂的声音……更多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奄奄一息像块破布,折了一条胳膊,连呼吸都艰难,视野由模糊到清晰,然后看清了判若两人的恶鬼面容,手脚并用挣扎着起身。 “你的眼睛……很美……以后你是我的……” “你乖乖的不好吗?看你,胳膊上全是青紫的……” “以后,你要听我的,我会好好待你……” 那个人笑得他毛骨悚然,夜风吹过,寒冷和疼痛招回他的理智,只今晚一夜,他苦读了多年的将来就毁于一旦了,他哪来的脸出去见人,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喘着粗气,浑身颤抖着,那人的身影像座山一样笼罩着他,以及他未来的路,他怒极反笑“喜欢我的眼睛是吗?” 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他单手用力抠出一只眼珠,连血带肉地砸过去“给你!” 惊叫声,责骂声“你疯了吗?!你做什么?” 忽然有人来了“陛下,里面人太多了闷得慌,外面好多了……是不是,陛下,凉亭里好像有人……啊!!!”依稀是皇贵妃的声音,还有陛下。 尖叫声,杂乱的脚步。 他睁着一只眼睛,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顾不上狼狈不堪,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求陛下为草民做主!” “混帐东西,给孤拖下去。”陛下勃然大怒。 “陛下,万万使不得,这事情要传出去,大诚宫颜面何在?国君颜面何在?”皇贵妃劝说。 “幸亏陛下还没赐婚,不然,这可如何是好?” “来人,将这不知廉耻的贱民拿竹席卷了扔到城外喂野狗!” “来人!把吏部尚书叫来,孤要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教导儿子的?!” “不好啦!” “住口!” 崔柏头部突遭重击,昏了过去…… …… 了尘狠狠地咬了舌头,疼痛让他清醒,睁开眼睛,看到三张忧心忡忡的脸庞,满是真诚的关心,没有蔑视、没有指责,还有看到他醒来的欣慰。 “我们被暗算了,”了尘闭上眼睛再睁开,“皇贵妃给他的酒里一定有东西,后来她又将陛下引到御花园凉亭,我和他那副样子被抓了个正着,陛下大怒。” “皇贵妃又让人把我卷在竹席里扔到城外喂狗,沈石松大人刚好经过,把我救了。” 韩王一拍大腿“老夫知道皇贵妃为何这样做!” 众人齐刷刷望向韩王,为什么? 韩王猛地站起来“陛下曾找老夫谈过,乐平郡主心仪崔柏想求陛下赐婚,但是郡主的母亲皇贵妃不同意。她看上的是吏部尚书家的助力,想定他家大公子,还派人上门去暗示过,被当面拒绝,当时这孩子正和他爹杠着,坚持要娶崔萍。” “陛下问老夫怎么办?” “老夫是个粗人能有什么法子?陛下大概觉得是对牛弹琴,最后下了一盘棋,就这么散了。” 沈芩一字一顿“那吏部尚书的大公子是谁杀的?” 韩王的回答极为冷酷“应该是后来被召进宫的吏部尚书,他为人固执刻板、又最守伦理纲常,大儿子做出此等败坏家风之事,必定会清理门户。” 钟云疏感慨道“所以,刑部大理寺出动了所有捕快,既找不到崔柏,也找不到凶手,最后由吏部尚书出面,压下此案。” 韩王摇头“一个月后,乐平郡主悬梁自尽,皇贵妃悲痛欲绝;一年后,吏部尚书告老还乡。新任吏部尚书是安王派系的人,一下子在吏部补了好些空缺。” 了尘气息不稳地开口“好阴毒的一箭三雕!” 。 第211章 眼中钉 , “崔柏,你又是如何变成了尘大师的”钟云疏坚信,只要熬过最艰难的时刻,所有的痛楚和伤口,经过一次次磨砺之后,都会变成坚韧的茧,化成护盾。 “我醒来后一心求死,沈大人为了医治我费尽心力,”了尘向沈芩投向满怀歉意的一瞥,“尤其是听说父亲病逝以后,整日自伤自残,沈大人一直守着,甚至错过了妻女的生日。” 沈芩这才想起来,那段时间,父兄二人整日神神秘秘,总不着家,原来是忙着救治崔柏。 “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了尘的眼中满是歉意,“沈大人急出几根白发。” “沈录事的兄长沈芪大人擅治心病,对我就算一心求死,也让自己死得清静一些。” “他们把我送去了地处偏僻的报国寺,我每日听晨钟暮鼓木鱼声声,诵经念佛,大约是佛祖看我太苦,慢慢的,不再梦魇缠身,也不再自伤自残。” “起初,住持因为沈家救人无数,有求必应地照顾我,后来就借经书给我,又教我吟诵,最后给我取名了尘,了却凡间孽尘,心如明镜台。” “有一次偶遇韩王给殉国将士做法事,住持让贫僧接待,因为那场法事规模极大,时间又长,慢慢地,韩王闲来无事,就与贫僧下棋品茶。” “住持年事已高,相传位给我,又怕我入山门时间太短,众僧不服。” “所以韩王殿下四处周旋,办了佛法大会,我先在报国寺力压众位师兄,得到参赛资格;然后从报国寺出去参加佛法大会,一举得胜。后来,我就回报国寺继任住持。” 沈芩忽然想吐一口老血,父兄二人见人就救,也不怕救下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恶棍吗崔柏是学霸,缺胳膊少眼睛成为了尘还是寺中学霸。 此时的了尘,仿佛渡劫成功了的世外高人,琥珀色眼睛里一片清明“了尘谢过钟大人,贫僧又看破了一些道理。” 钟云疏意思一下点了点头。 了尘又转身沈芩,充满歉意“沈录事,贫僧性命是沈家救下的,可是沈家遇难之时,贫僧却在外云游,听到消息再赶回,已经无可奈何。” “为了姐姐和那些女子,贫僧求遍了永安城大大小小的郎中,哪怕以手抄佛经作为交换,也无人肯应。” “贫僧实在走投无路,求去掖庭,没想到你们风雪赶路到朱家村,赠衣赠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真算起来,沈家的浮屠大约可以通天了。” “贫僧了尘不问世事,但是,只要沈录事和钟大人开口,有求必应,若违此誓,便让贫僧困死于尘世之中,梦魇至死。”了尘单掌斜上齐肩,郑重立誓。 钟云疏怔了一下。 沈芩眨了眨眼睛“了尘大师,实不相瞒,还真的有事相求。” “尽管开口便是。”了尘有些诧异。 “能赐一份斋饭吗我好饿啊。”沈芩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大年初一大年初一就过得迭荡起伏,饿到现在,真是太难了。 “好说。”了尘立刻出去吩咐。 “哈哈哈”韩王哈哈大笑,“沈家丫头实在有趣。” 沈芩向钟云疏摆臭脸,撅着猪猪嘴“明明说好,今天先吃再玩,晚上还要看灯会”却在这儿受惨烈往事的洗礼,心脏受不了。 很快,一大碗热腾腾的素面,加了满满的蘑菇香菇木耳蔬菜,摆到了沈芩面前,二话不说,开吃。 大家化悲愤为食量,四个人吃了十二碗加量素面,韩王在沈芩的监督下只吃了两碗素面,委屈得像个七十岁的孩子。 吃完,沈芩取了纸笔,把皇贵妃的行事时间逐一记录下来,顺便做了一下人格分析,最后得出结论“绝对不能惹到皇贵妃,不然” 韩王哈哈大笑“迟了” “啊”沈芩一头雾水。 “你们昨晚在大诚宫外与安王大打出手,被召入长生殿,皇贵妃赶去长生殿请罪的事情,满城尽知,现在已经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了。”韩王幸灾乐祸地开口。 “”沈芩的嘴角直抽抽,心里疯狂吐槽,这位殿下,我好歹花了大把时间和精力替你确诊了胃结石,现在却笑成这样,良心不会痛吗 “殿下请放心,沈录事沐休时日内,微臣会随身保护。”钟云疏胸有成竹。 “钟家小子,你是不是傻”韩王嗤之以鼻,“你们俩这段时间闻名永安城,只怕啊,已经着手如何除掉你们了” 沈芩吓得一哆嗦“钟大人,我们回去吧,我要回去开箱笼压压惊”本来说吃完早食就打开的,吃完就出门,完全把箱笼搁墙角了。 韩王的眼中一道精光闪过“什么箱笼” “今日一早,门房抬进一个箱笼,说是吏部送来给沈录事的。”钟云疏解释道。 “钟家小子,大年初一,吏部送箱笼给一个七品还是八品的郎中”韩王看沈芩和钟云疏,活脱脱像看两个二傻子。 “有吏部的封条,”钟云疏当时看得很仔细,“箱笼上的红纸红花,也是按年礼规制做的。” “箱笼多大,沉不沉”韩王越听越不对劲,多年行军打仗,兵者诡道的直觉出来示警了,“大年初一,吏部只有当值的官员,怎么可能” 沈芩用手比划了一个框“大概这么长,这么宽,这么高。” “那个箱笼放了多少时间” 沈芩立刻掏出西洋表一看“殿下,快三个时辰了。” “钟家小子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随意乱动这个箱笼,”韩王当年用送贡品的法子给南疆大王,准备了一份大礼,“现在就带老夫去” 钟云疏和沈芩立刻赶了一辆马车上路,韩王骑着奔雷紧随其后,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了钟府门外。 “钟家小子,立刻吩咐下去,所有仆佣男丁全都离开。” “是,殿下。” “轰轰轰”突然三声巨响,花厅传出爆炸声,木门木桌椅的碎片在热浪中四处飞溅,瞬间,浓浓黑烟飘向天空。 第212章 绝不轻饶 , 安静的长生殿外,忽然嘈杂起来。 正在喝白鱼粥的邺明帝停了手中的勺子,问“福德,外面吵什么” “奴现在就去看看。”福德用最快的速度到了殿外,远远看到一大群内侍正拼命阻拦一个人,是韩王殿下。 一群内侍像见到福德像救命稻草,七嘴八舌地说“韩王殿下执意要进,奴拦不住” “韩王殿下还打伤了两名内侍” 韩王年轻时骁勇善战,年迈也老当益壮,只凭一个之力就把内侍们推得东倒西歪,坚定地向长生殿走来。 福德深知韩王的暴脾气,立刻迎上去,五步之外,笑意就凝在了脸上。 只见韩王殿下白眉白胡红了半边,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吓得福德惊呼“韩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臣求见陛下”韩王声如洪钟,眼睛布满血丝,仿佛刚打了一场恶仗。 福德满脸堆笑地劝道“殿下,陛下午睡刚起,正在用膳,您要不要先更衣” 万一被陛下吓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 “不行”韩王断然拒绝,十万火急的事情, 正在这时,一只雷鸟扑楞楞飞落在福德拱着的手背上。 雷鸟信 福德吓了一大跳“殿下,请稍候,奴这就去通报。”边说着,边向其他内侍使眼色,能绊住一会儿是一会儿。 韩王这才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出来。 福德走到转角处立刻打开雷鸟信,看到信上写的,立时双膝发软,一身冷汗,只能匆匆进入长生殿“陛下,韩王殿下求见。” 邺明帝加快了喝粥的速度“宣。”不宣也不行,这位堂兄能直接破门而入。 “宣韩王殿下觐见”福德高声通传。 福德话音未落,韩王已经大步走进来,单膝跪地行礼“陛下” 邺明帝早年行军打战,韩王进来就闻到血腥味了,陡然提高嗓音“你怎么了” 韩王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今日一早,吏部送了一个箱笼到钟家小子家里,指名给刚晋升的沈家丫头,刚才,箱笼爆炸,钟宅塌了两间房” 邺明帝的眼球突然震颤起来,惊愕、愤怒、担忧等等情绪交织在一起“沈家丫头怎么样云儿怎么样” 韩王一言不发,只是摇头。 “他们怎么样”邺明帝难得这么大嗓音,长期苍白的脸色涨得通红,“说话啊” “钟家小子现在昏迷中,沈家丫头出气多进气少,臣去找太医院院判刘博,他去看过以后竟然说人各有命,爱莫能助” “陛下,您要给他们一个公道”韩王把拳头捏得咯咯响。 “钟家小子破了多少案沈家丫头救了多少人大邺有这样的臣子实属不易,陛下” “夜枭”邺明帝将粥碗砸在地上,把手边一切能砸能摔的东西摔了个精光,颤抖着嗓音“替孤去查谁干的若是查不出,提头来见” 夜枭如同魅影似的身形,突然出现又莫名消失。 福德第二次见邺明帝发这样的火,赶紧让内侍把大殿内收拾干净,又替邺明帝顺胸口,“陛下,您要记得沈录事的话,情绪不能大起大落,伤身啊” “您不保重好自己,还有谁能替二位大人讨回公道啊陛下”福德看着脸色越来越差的邺明帝,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哭什么哭”邺明帝一把推开福德,“孤还没死呢” “孤还没死,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把孤当成活死人连云儿和芩儿都敢动” 福德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陛下,夜枭已经去查了,陛下保重身体啊” 韩王却抓着邺明帝的胳膊“陛下,您还知道哪儿有名医吗他们快死啦,陛下” “福德,传沈大”邺明帝脱口而出又嘎然而止,茫然又愧疚地望着殿外,哪儿还有沈石松哪儿还有沈芪 沈家上下,流放的流放,死的死,好不容易还有沈芩,好不容易现在连沈芩都保不住。 “陛下没有别家了吗太医院上下那么多人都是废物吗”韩王急得直跳脚。 “陛下,殿下,你们都不能着急上火啊”福德愁得肝疼,都一把年纪了,万一急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对,孤现在的太医院养着一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废物,遇到功劳没命地抢,遇到一点事就拼命地躲。”邺明帝两眼发直,幽幽地说。 韩王抹了一把脸,把包袱里沾了血的图样拿出来,颤抖着递过去“陛下,臣弟今日第一次见到沈家丫头,你知道她给了我什么吗” “这孩子今儿个逛了庙会,看到缺胳膊少腿的百姓很心疼,想给他们装上义肢,这些是图样她把这个托付给微臣,说不用让别人知道这是她画的,免得再遭人妒。” 邺明帝哆嗦着接过去,只看了一眼就视线模糊,拇指不断摩挲着纸页,不断地摩挲着 “陛下,您仔细想想,沈家发生这么多事,沈家丫头怨过吗恨过吗没有她在掖庭忙着救囚犯,只是逛个庙会,就想着百姓生活不易,这样的良医去哪儿找” “没有沈石松和沈芪的言传身教,她会这么好吗” “陛下,微臣告老还乡多年了,本不该说这些,”韩王一口气说得太多,忽然就喘得厉害,“陛下您到今日还不愿意重查沈家贪赃一案吗” “陛下,沈家丫头要是熬不过今晚,她到死都要背着罪女的恶名下葬,连墓碑都不能立” 邺明帝一抬手,脸色灰败“不要再说了。” “福德,把私库里的野山参鹿茸灵芝都带上,替孤到钟府走一趟,告诉沈芩,只要她熬过今晚,孤明日就停了沐休,召集刑部大理寺重审沈家贪赃一案” “还有,告诉钟云疏,孤允许他主持沈家旧案的重审,绝不插手,若有人敢插手滋事,孤绝不轻饶” “孤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残害孤的良臣” 第213章 有反应 , “奴这就去”福德脚不点地去私库取药材,往宫外赶。 “韩王,别走,陪孤下盘棋。”邺明帝只觉得胸口憋得慌,像压着一块石头。 内侍立刻取来棋盘,韩王信手落子。 一盘又一盘,次次都是韩王输。 邺明帝的神情有些复杂“孤的棋艺自己有数,兄长如此放水,也太明显了。” 韩王踉跄地起身,向邺明帝躬身“陛下,不是放水,是微臣的胃不舒服。” “怎么”邺明帝不解地望着。 “沈丫头说微臣柿子吃得太多,胃里长了石头,”韩王闷闷不乐,“她说没有现成的药,要配制成药,还要试药,才能给臣弟吃,可是现在” “什么”邺明帝手中的白子掉在棋盘上,噼啪响了一圈才停住,“胃里长石头” “是,陛下,臣弟想告退,再去看看沈家丫头,她一个亲人都没在身边”韩王故意顶着腰腹,一脸痛苦状。 “去吧去吧。” 韩王起身后又折回几步,凑到邺明帝耳畔“陛下,国君六防可还记得” “什么”邺明帝一怔,他这位堂兄说是粗人,实则粗中有细。 “陛下,您想想,如果钟家小子和沈家丫头再也醒不过来,谁最高兴”韩王说完,停顿了一下,“臣弟的胃疾也是被人下套。” 邺明帝惊愕地注视着韩王大步远去的背影,闻着一时还散不去的浓重血腥味,依稀又回到年少时拼杀的战场,现在总是过慢的思维,被激得快了起来。 韩王闷头直走,出了大诚宫门以后,又上了自家马车,坐下以后才显出一丝微笑。 “快再快一些”马车里的福德怀里抱着一撂匣子,把马夫催得很急。 “大人,够快了,再过半个时辰还有灯会,人多更快不起来”马夫也是一名内侍,马鞭甩得恨不得让马车飞起来。 “救人如救火”福德差点破口大骂,陛下刚有些好转,后续治疗和食单还不知道在哪里,如果沈芩死了,陛下还能活得久吗他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再不快点,咱家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大人”马夫吓得缩了脖子,惊恐万分地赶路,总算把半个时辰的路,赶在两刻钟内赶完了。 福德等不及马夫拿马凳来接,抱着匣子跳下车,拔腿就往钟府里跑“人呢快来人奉陛下之命,送药材来了” 钟家门房赶紧接过匣子,领着福德往内宅里走。 钟云疏和沈芩躺在一个屋子里,中间隔了一道屏风,了尘大师带着报国寺的医僧在里面忙碌。 闻讯赶来的雷夫人的眼睛都哭肿了,雷鸣的双眼血红,仿佛随时都能化身猛兽。 “钟大人,沈大人,”福德身材有些发胖,圆脸圆身体,第一次赶这么急,喘得厉害,“咱家来传取下口谕。” 了尘赶紧迎出来,向福德一揖。 福德冲到屏风的一边,就看到几乎成了血人的沈芩,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惊呼“沈大人咱家来传陛下口谕” “沈大人,您当时对咱家说,人哪怕昏迷着也是听得到的,您听好了,陛下说,只要您能熬过今晚,明早就停了沐休,命刑部大理寺重审沈家贪腐一案” “沈大人,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就动一下,随便哪里动一下就好,陛下还等着咱家回话呢沈大人” 沈芩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沈大人,咱家再说一遍,陛下说,只要您能熬过今晚,明早就停了沐休,命刑部大理寺重审沈家贪腐一案” “沈大人,您听到了给个话啊,动一下也好啊,沈大人陛下要重审沈家的案子了”福德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说,很快就泣不成声。 雷夫人抱着雷鸣,失声痛哭“上苍啊您开开眼吧” “沈大人,陛下说,只要您能熬过今晚,明早就停了沐休,命刑部大理寺重审沈家贪腐一案”福德拼尽力气吼叫出声。 沈芩仍然一动不动,粘在鼻翼上的棉絮丝一收一拂,在众目睽睽之下,眼角滑出一颗泪珠,顺着脸颊落在枕头上。 “有反应了”福德紧紧地握着拳头,激动地语无伦次,“好好太好了” 雷夫人和雷鸣闻声扑来,又看到一滴泪水滑落,立刻喜不自胜。 福德又赶紧到屏风的另一边,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钟云疏“钟大人,陛下有口谕,只要您早日康复,沈家贪腐案全部交给您审查绝不干涉若有人敢插手滋事,绝不轻饶” “钟大人,您听到了吗钟大人” 钟云疏的手指动了动,又动了动。 “哎,好,咱家这就回去给陛下回话,现在就去”福德一路小跑着出了钟府。 雷夫人和雷鸣跟在后面,替钟云疏和沈芩感谢陛下赐药材,一直送到门外,目送马车离开后才回转。 僧医们取了药材,在厨房熬药,当初他们按沈石松的严格要求照顾崔柏,普通小病的照料根本不在话下。 了尘则是久病成医,三年时间内,不止佛法精进迅速,医术也堪称精湛,尤其是出血外伤,因为当初他就是浑身外伤被沈石松捡到的。 了尘的僧衣上沾了血都顾不上,在厨房和临时病房之间来回穿梭,堪称续命的药材一熬好,就赶紧端进病房,喂那两名重病人。 临时病房的门关得很严,陈虎和赵箭在附近巡查,雷夫人扶起沈芩小心喂药,而雷鸣则像人形靠垫支撑着钟云疏,了尘给他喂药。 沈芩每喝一口,脸都皱成一团,小声问“这是欺君大罪吧” 钟云疏咽下一口“韩王殿下说,如果被陛下发现,他一力承担。” 了尘单手合掌“罪过,罪过” 雷夫人的眼泪就没停过“你们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操不完的心到时真有欺群大罪,我就去找陛下理论” “大年初一良臣被害,陛下该给我什么样的解释” 第214章 看花灯 , 雷鸣急忙把分寸尽失的娘亲拉到一边,小声提醒“陛下已经派出夜枭,您别再嚷嚷了。” 雷夫人急忙用帕子把眼泪抹了,今儿一大早起来就心绪不宁,眼皮跳得厉害,干巴巴地熬了一整天,按着胸口嘲笑自己整日疑神疑鬼。 夜幕降临,进过晚饭,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就看到雷鸣疯了一样跑回来“娘,钟府炸了,钟哥和沈芩,他们” 雷夫人在彩云的惊呼声中晕了过去,好不容易醒过来,立刻往钟府赶,就见到钟云疏和沈芩的惨状,整个人仿佛一下回到了夫君出事的那日,不由地悲从中来。 在雷鸣指手划脚地解释里,雷夫人才知道,爆炸的瞬间,钟云疏全力护住沈芩,沈芩救下的两名舞者踢开了砸向他们的碎木块和铁块。 饶是这样,钟云疏和沈芩还是被冲出的气浪掀翻在石阶上,沈芩的后背撞上了石阶当场吐了血,断了三根肋骨;钟云疏双肩脱臼还断了一根肋骨,后背被火燎着。 冬日棉衣厚暖,要不是赵箭陈虎反应够快,一盆水泼过来,钟云疏整个人就烧死了。 惟一庆幸的是,韩王殿下是个武痴,有常年在里衣里穿护甲的习惯,征战沙场多年,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没有受伤。 韩王骑马去找太医院院判刘博,吃了闭门羹;再去找其他太医,不是不在家,就是说爆炸声无法医治。 听得韩王恨不得放把火烧了这帮太医的家 什么爆炸伤不能治当年沈石松率郎中随军出征,什么伤都治,哪怕明知治不好的,也会尽力一试。 韩王不上早朝多年,完全不明白,现在的太医院怎么成了酒囊饭袋的窝救人如救火,只能骑马赶往报国寺找了尘。 了尘带着报国寺僧医赶到钟府,为钟云疏和沈芩包扎伤口、固定,知道两人伤得不轻,也知道爆炸伤的后续症状可能还会出来。 在赵箭陈虎的安排下,在钟府空置的房子里住下;陈娘在厨房里忙得焦头烂额。 韩王实在气不过,还保留了一丝理智,和众人谋划一下,直闯大诚宫告状去了。 这才有了福德带着珍贵药材到钟府探病、传口谕的一幕。 一番忙碌以后,雷夫人和彩云找了间空屋住下,雷鸣回雷府,了尘和僧医们又开始熬药,韩王不放心也住下了。 陈娘和彩云端着热腾腾的吃食往每个屋子送,赵箭和陈虎搭把手,帮个忙。 钟云疏的屋子里总算清静了。 沈芩因为爆炸的关系,耳朵里始终有嗡嗡声,还时不时耳鸣,被灌了不少药,又被绷带缠成了粽子,只能直挺挺地躺着,很不舒服。 “很疼吗”钟云疏在屏风的另一边,嗓子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疼,还困,你呢”沈芩的头还能转。 “一样,”钟云疏垂头丧气,情绪低落至极,“对不起,没能保护你。” “没有你,我真的熬不过今晚了,”全身疼痛、后怕、胆怯和恐惧在沈芩心里缠成一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原来可怕是没有底限的,“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保护我,不用说对不起。” “”钟云疏没有说话,相较于沈芩还能转头,他连头颈部都用薄木板绑着,“我看不到你,你的头还能动吗” “能。”沈芩低声回答。 “赵箭,挂灯,”钟云疏皱紧眉头,强行压制住相吐的冲动,“说好今晚看灯会的,今天就在屋里看看,明年再出去可好” 赵箭一开始被钟云疏指派出去买花灯,还纳闷呢,他家钟大人从不过除夕,最讨厌花灯,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现在一听,好嘛,真没看出来,钟大人还有这样的心思 赵箭一边挂灯一边觉得自己的狗眼又瞎了好几次,可是怎么隐隐的又有些想哭呢 他家钟大人好不容易有个知道疼人、会疼人的、什么都好的沈大人,慢慢的越来越有人味儿了,大年初一啊 哪个混帐王八蛋,赵箭问候你十八代祖宗 挂完灯,赵箭悄悄退出去,把门带上。 沈芩看着纸扎的荷花灯、金鱼灯、走马灯一盏盏地挂起来,这间单调又苍白的病房似的屋子,变得五彩缤纷,隐忍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 “明年带你看更大更好看的花灯。”钟云疏郑重承诺。 “嗯。”沈芩的泪水顺着脸颊淌进枕头里,视线变得模糊,再变回清晰,就这样,一直盯着变幻的走马灯,色彩多变地堪比霓虹灯。 忽然一个念头从浆糊似的脑海里蹿出,总觉得这样的颜色在哪里见过,不知道是因为爆炸的冲击太大,还是脑袋其实也受了影响。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怎么了”钟云疏不能说话也使劲说,沈芩有一段时间沉默,他就担心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尽管他知道,她现在肯定不舒服,也明知道担心没用,可是他忍不住。 “钟大人,你看得到走马灯吗”沈芩看得两眼发直。 “我试试,”钟云疏异常艰难地、缓缓地移动颈项,整个人更浑沌了,“现在看到了。” “你觉得,毓儿机关盒里藏的那些彩色的小纸,像不像扎走马灯用的纸尤其是走马灯转动的时候,特别像。”沈芩每说一段话,就要努力呼吸一阵子。 钟云疏整个人都僵硬了。 一件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事,浮现在脑海,据说,前户部尚书钱益的祖上是扎花灯的,他见到毓儿的地方就是一家花灯作坊。 “钟大人”沈芩问道。 钟云疏的思绪纷乱,头疼欲裂,这些是巧合吗或者,钱益根本就是把毓儿送给他了“赵箭” 守在外面的赵箭立刻奔进来“大人,哪里不舒服,饿吗渴吗” “把我的背包打开,缝死的里层用刀挑开,把里面的东西,按走马灯的样子拼好。”钟云疏一口说了这么多话,“呕” “钟大人,了尘大师说您不能再说话了”赵箭急了。 第215章 走马灯的线索 , “沈大人,钟大人吐了怎么办”赵箭慌忙把钟云疏清理干净。 “禁食禁水,”沈芩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钟云疏,你别再说话了” “好。”钟云疏嘴角上扬,努力平复胸口乱涌的气血。 “赵大人,麻烦把了尘大师请来。”沈芩强打起精神。 三分钟内,赵箭把晚饭吃到一半的了尘大师,连人带饭都送进了屋子。 了尘问清原因,严重警告“钟大人,从现在开始,你一个字都不准再说了。” “”钟云疏微乎其微地点了一下头,立时眼前一黑。 “了尘大师,赵大人手里有一些东西,麻烦您照着走马灯的样式,拼凑起来。”沈芩呼吸不畅,说半句,停一句。 了尘单手合掌“这些想来是机密要件,贫僧做这个不合适。”他可以在危急时刻,治病救人;可是朝中争斗,他是连碰都不想碰的。 “还是等两位大人康复以后,再劳神这件事吧。” “了尘大师,这些纸很重要,”沈芩闭上眼睛,强忍着一阵又一阵的晕眩,“您先试一下。” “不行。”了尘很坚决,连眼睛都不睁。 “”沈芩如果是平日,绝对不会为难了尘,但是这件事不同,于是转了转眼睛,语气哀犯,“那天我娘生日,娘亲在厨房里忙了大半日,从中午等到下午,又从下午等到晚上,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爹爹和兄长都没回来。” “”了尘只觉得又出了一个心魔,“沈大人,您这是” “说话不算话,骗人是小狗。”沈芩的语气哀怨至极。 一瞬间,了尘睁开眼睛,隔着屏风盯着沈芩,深吸一口气,接过目瞪口呆的赵箭手中的小布袋,从里面倒了一堆彩色小纸片在矮几上。 赵箭长舒了一口气,幸亏啊,了尘大师在,如果硬让他拼,铁定要疯;他讨厌认字,更讨厌图案。 了尘穿着僧衣,盘腿坐在矮几前,在各种花灯的绚丽色彩中,时而看灯,时而拼凑一刻钟不到就拼好了一张撕得很碎的小地图。 地图边缘的小字,比小蚊子还要小上两圈,让了尘和旁观的赵箭,一阵颤栗“晋王私库、户部密帐。” 赵箭差点一嗓子叫起来,迅速捂了自己的嘴。 是啊,不管是贪污赈灾赃款,还是将赈灾款项移作他用,这些事情都瞒不过户部;更重要的是,当年公判沈家时,都没有找到赈灾用的十万两白银。 仅凭仓库里有大量枯败霉变的药材,就定了沈家的罪名。 了尘的声音有些不稳“赵大人,把这张小地图给钟大人好好瞧瞧,贫僧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赵箭把地图搁到钟云疏的眼前,看这图画得又有些怪。 “赵箭,让陈虎带人去搜查当初我遇到毓儿的那家花灯作坊,今日是大年初一,作坊一定休息,快去快回。”钟云疏不断地深呼吸。 “给我看看。”沈芩在屏风的另一边要求。 赵箭不敢不给,赶紧把地图放到沈芩眼前。 沈芩让赵箭把地图翻来覆去地摆,突然开口“钟大人,这张图画的不是永安城吧永安的舆图她见过,整体轮廓心里有数。” “好像也不在附近。” 钟云疏一字一顿地回答“这张图画的是无当山,离永安极远。” “等等,”沈芩盯着地图反面看了又看,“反面也有字。” 赵箭赶紧把地图翻过来,取来放大镜一照“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是什么意思”沈芩反问道。 赵箭觉得自己在这张图面前完全是个傻子,“沈大人,您这么冰雪聪明的都猜不到,我更不知道了” 钟云疏缓缓地说出一句话“那我们就离开永安城。” “二位大人,”赵箭觉得自己傻得不能再傻了,完全不知道钟云疏在说些什么,“你们都有官职,公务缠身,怎么可能随便走” “还有,沈大人,陛下长居长生殿,会不定时召您入宫,更加不会放你离开,”赵箭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不身份了,“怎么走得了” “赵箭,再把了尘大师请来。”钟云疏再也没说其他话。 很快,了尘又被赵箭连人带药拽过来。 三个人聚在一起说了不少时间的话。 第二日一大早,钟府门前挂白,一具棺材从府中抬出,没有吹吹打打,也没有素服纸钱。 雷夫人被彩云搀扶着,走在棺材后面,跌跌撞撞。 赵箭、陈虎和陈娘三人,一身素黑,神情凄凉地跟在雷夫人身后。 韩王殿下骑着一匹纯白马,穿一身白服,带着韩王军,走在棺材后面,惹来永安城百姓的围观。 棺材的行程,从钟府出,一直到城外的乱葬岗上。 在韩王军的帮忙下,棺材放入土坑中,盖土成堆,没有墓碑,只在上面插了几株腊梅花。 钟云疏从活动木板墙面后,取名一撂装订成册的纸张,右下角磨得卷翘,纸面也磨损得厉害“这个给你。” 沈芩双手接过,翻开封页的第一行字“天宝十六年记事。” 沈芩猛地合上封页,“钟大人,今年不是天宝十年吗” 钟云疏略显僵硬地点头,一言不发。 “天宝十四年春,南疆蛮夷攻破南安边境,北上之势如破竹,攻城掠地二十六座,俘获军民三十多万,坑杀掩埋,受阻于大泽河天堑,大邺半壁沦陷。” “天宝十四年夏,北疆草原部落结盟,挥刀南下大邺国君率民开永安城四大城门,大邺全灭。” “” 沈芩只看了半张纸,就呆若木鸡,如果真的像这本记事所述,她穿成罪女归入掖庭,在这种国破家亡的大难前面,根本不是个事 短短几行字,印着多少家破人亡、刀光剑影,最后却落得亡国的下场。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沈芩努力消化这庞大的信息量,可是信息量如山,大得她根本吞不下。 钟云疏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沈芩最细微的表情,偏偏她和寻常女子有太多不同,即使如此,也脸色如常。 沈芩看着隐隐透着墨迹的纸张,手指颤抖地不敢往下翻, 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钟大人,这是哪来的” 第216章 大年初一离开时 , 雷鸣进入长生殿,按计划禀明了深夜发生的一切,顺势向邺明帝替重伤的钟云疏递交辞呈。 邺明帝没有接受,只准无限期病假,月俸四时赏赐照常。 “雷侍郎,”邺明帝望着出奇愤怒又强行压制的雷鸣,“孤已派两名夜枭守护雷府,你暂代刑部尚书之职。” 雷鸣谢恩“陛下,微臣有自知之明,资历和能力都浅,之所以成为最年轻的刑部侍郎,是因为陛下念及父亲才多方照顾。” “义兄已是奇才,从大理寺开始到刑部,尽职尽责,一年到头连休沐都顾不上,破了多少大案奇案,尽管如此,仍然有人嫉恨于他,大年初一钟府爆炸。” “陛下,刑部经验老到的大臣极多,请陛下亲选贤能者暂代,微臣感游不尽。” “近日多方查案,臣已经疲于奔命,暂代刑部尚书只会成为笑柄,还可能惹来无妄之灾,请陛下明鉴。” 邺明帝一怔,半晌没有说话。 “陛下,微臣除了替尚书请辞,替自己请闲,还有沈录事的遗物。”雷鸣从宽袖里取出一份厚厚的纸袋,双手递给福德。 福德看着纸袋上的污渍很诧异,打开一看眼泪都快出来了,赶紧呈给邺明帝“陛下,请过目。” 邺明帝看了第一页才知道,这是沈芩做的私人病历,从第一天诊治的情况、处理、猜测和治疗方案,记得满满当当……最后三页是开春以后的食疗和运动方案。 “陛下,微臣清理遗物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并且翻阅过后,思前想后,还是应该当面交给陛下,”雷鸣说完,“臣告退。” 福德将雷鸣送出去,回头一看,邺明帝正望着那撂纸发呆,心头立时揪紧“陛下,请节哀。” “孤对不起沈家,连他唯一的女儿都没保住!”邺明帝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可是一看福德惶恐的样子,又镇定下来“放心,孤有数得很。” 病了两年,老臣被清扫干净,幸亏有钟云疏和沈芩,才摆脱了苟延残喘的状态;除夕夜,监国和钟云疏大打出手,他刚略施惩诫,大年初一就有人对他们下杀手,现在沈芩已死,钟云疏生死未卜。 多年的兄弟实在看不过,来警示“君主六防”,连韩王都不能明说的人,能有几个? 邺明帝再不甘愿也明白一切争端的来源,对王位的争夺,谁不希望坐上王座?可是又有哪个储君为了王座,把大邺陷入风雨飘摇的境地? 邺明帝一声接着一声叹气,幽幽地问道“福德,今日可有哪位妃子请晚宴?” “回陛下,”福德的脑袋里也乱糟糟的,“只有皇贵妃派人来请过。” “皇后呢?” “皇后娘娘派人送来一个靠垫,素锦织成、没有放香料,请陛下保重身体。”福德差点要拍自己的脑袋,赶紧把靠垫送来。 邺明帝看着靠垫许久,搁在腰后,酸疼不已的腰背立时舒缓了许多,顿觉窝心,“福德,请皇后娘娘过来,陪孤说说话。” “回陛下,送靠垫的女使还说,皇后娘娘怕打扰陛下,就不过来了。”福德听到夜晚烟花爆竹的声音,知道永安城的花灯会开始了,想着必定热闹非常。 再看看素雅简朴的长生殿,相形之下,冷清至极。 “成,”邺明帝点头,“福德啊,云儿买的燕皮还有生的吗?” “有!”福德最怕邺明帝不吃东西,钟云疏送来的东西,都是经过沈芩考量的,最让人放心不过,“陛下,稍等,奴立刻去下。” 福德一出去,邺明帝拿着沈芩的病历和治疗方案一遍遍地看,看着看着,纸上就多了一些水迹,晕开了笔墨。 福德在小厨房,动作麻利地下好燕皮扁食,端到长生殿在邺明帝面前,下葱花、蛋皮淋香油。 邺明帝端着碗,头也不抬地吃着,吃完一碗还要一碗。 福德既高兴又难过,一想到钟云疏和沈芩再也指望不上,心里就阵阵发凉。 邺明帝张张嘴,福德跑断腿。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福德伺候邺明帝躺下,才身心俱疲地回到自己的窝,直接躺倒,却发现屋子里有一只雷鸟,吓得从床榻上摔了下来。 浑身的疼痛告诉福德,雷鸟是真的,不是做梦,等看了雷鸟信以后,他先是傻笑,然后傻乐,最后眼泪无声地流。 这新年的第一天,实在太难了。 …… 大年初一的永安城的夜晚,烟花爆竹声声不断,家家户户的百姓都占据制高点,看烟花听爆竹,但凡条件尚可的人家都会买一些燃放。 太医院院判刘博家,今天燃放了大堆的烟花爆竹,说是为了迎吉纳福。 刘博坐在自家院子里心情好得不能再好,看着烟花点亮夜空,又瞬间消失,抿了一口酒,叹道“人间事和烟花不同,人事讲究长久,越引人注目消失得越快。” 比如沈家和沈芩,好,很好,消失得也真够快。 沈芩不在了,他这个太医院院判就算不得陛下的心,邺明帝那个老不死的,又能拿他怎么样? 沈芩死了,邺明帝那个老不死的,又能活多久? 这大邺最终还不是落在安王手里? 那个安王性情暴戾,只要顺着他的意,其实最好对付。 这一刻,刘博已经看到他未来二十年的风光无限,幸福得又抿了一口小酒。 比起热闹非凡的大街小巷,特别热闹的刘宅,钟府冷清地像个冰窖,雷府也一样安静。 除了夜枭队,谁也没注意到,钟府已经空无一人;雷府的雷夫人坐上马车,在儿子雷鸣的陪同下,轻车简从回娘家省亲。 更没人注意到,城外荒废许久、最近又有人出没的朱家村,又恢复了荒废的样子。就像路边的野草自生自灭,没人知道如何长出来,也没人知道又是如何死去? 报国寺的住持了尘大师带着医僧们,也踏上了云游四方的道路。 至少,邺明帝和韩王都健在的大邺,暂时是安全的,乱离人不如太平犬的日子,一时还不会出现。 第217章 钱记药铺 , 沈芩自从穿越从来,一直都觉得大邺无论哪个方面的实力都很差。 第一次打脸是“义肢”,钟云疏带领的工匠们楞是用最简单的材料,做出了3d打印订制款的精品。 第二次打脸就是“大年初一钟府爆炸”,大邺的火药威力严重超出沈芩的预估,以至于她在床榻过着“药来张口、绷带来伸手”的日子,整整一个月才能下床。 双脚着地、身体摇摇晃晃的沈芩,回忆起一个月前大年初二,恍如隔世。 大年初二一大早,沈芩躺在马车里,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棺材游街似的穿城而过,葬在荒野。 听到路上的行人表现各异,却实实在在有不少失声痛哭。雷夫人说,还有人久跪不起的。 于是,沈芩深藏心底的“医者之魂”熊熊燃烧,甜品店的想法早抛诸脑后,决定把治病救人作为自己的终生奋斗目标。 然而,“医者之魂”再燃烧,身体不行也是白搭,一路上,沈芩都在接受了尘和陈娘的照料。 一个月后的今天,沈芩终于离开了马背上的“旅行病房”,靠自己的双腿,行走在无当山下,空气多么清新,生活多么美好。 了尘在前,陈娘扶着沈芩,僧医在后,赵箭探路,一行人按照地图找到了落脚点,无当山下的“钱记药铺”。 一群人面面相觑,看地图是钱记药铺,眼前的也是钱记药铺,可是,这个药铺除了占地大是真的,其他全是广告。 整个药铺是个大间又大间的茅草屋,目测晚上山风一起,屋顶上那些薄薄的草就会被吹光,药铺变成开口盒子。 “沈,钱……公子,这……”赵箭不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但是有沈芩这位大病初愈的娇滴滴的女扮男装的公子,实在挠头。 沈芩嘿嘿一笑“赵大人,您知道沈宅第二大的匾额写了什么字吗?” 赵箭沉默,第一大的是“知足常乐”,第二大的真不知道是什么? “随遇而安,”沈芩仗着陈娘的搀扶,抬脚踢了踢薄薄的门板,“你们看,有盖,有门,比疫亭好多……” “哐当!”沈芩的话还没说完,门板不禁夸地倒下了,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一阵咳嗽此起彼伏。 好不容易咳完,赵箭先房前屋后地检查,僧医们分头行事,锯木头的、砍柴的、找水源的……陈娘从马车上取下被褥等等用品,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 从晌午忙到傍晚时分,“钱记药铺”终于消除了被风吹跑、被雨淋塌的安全隐患,可以住人了。 “钱记药铺”的布幡换了一块新的,大门打开,进门右手边是一张矮几,左手边是整排掸尘干净的药柜和柜台,与后院用隔板分开,闲人免进。 后院的屋子是木石混造结构,有大小不等的四个单间。 赵箭、了尘和僧医们住最大间,一张通铺就安顿下来;沈芩单间,陈娘住在隔壁;一个杂物间,还有一个采光通风都很好的,用来当储药房。 沦为废屋的“钱记药铺”,在天荣十年的二月二“龙抬头”,焕然一新。 无当山,山如其名,大而无名,是一座堪称广阔的山脉,横跨了两个省。沈芩的落脚地是无当山南端的山脚下;而钟云疏早在十日前,就到了无当山北端的半山腰。 不为其他,就为了前任户部尚书留下的地图和指示,“晋王私库和户部秘帐”,位置正是无当山的最南端和最北端。 所以,此时此刻,沈芩和钟云疏虽然都在无当山,却相隔得很远。 离开永安时,为了隐匿行踪,他们分头分批行事,约定到达以后靠雷鸟信来往,又因为雷鸟需要事先熟悉目的地,所以一个月以来音信全无。 安顿以后,了尘和僧医们还会在钱记药铺住一段时间,把“钱记药铺”改造出沈芩需要的手术间、扩建两间大屋以后,才会动身前去与钟云疏汇合。 因为按预先的约定,过不了多久,崔萍和那些女子们,将被送到“钱记药铺”进行后续治疗和调养,所谓时间紧,任务重,也就是如此。 掖庭服刑到期以后,疫病时负责熬药的女药师会寻找其他的女药师,携同女舞者一起来到无当山与沈芩汇合。 而沈芩将女扮男装成“钱记药铺”掌柜兼郎中,与赵箭陈娘一起,直到任务完成。 吃晚饭时,沈芩照旧拿筷子戳着米粒发呆,一是因为累,二是因为,她第一次离开钟云疏这么久,竟然有些想念。 “钱公子,不合胃口吗?”陈娘自认不聪明,为了避免以后穿帮,现在就坚定地称呼沈芩为钱公子。 “不是。”沈芩因为爆炸时被火烟呛到,嗓子变得有些低沉,一开口让人有种男女莫辨的感觉,尤其是她身材修长,和大邺男子站在一起身高相当。 记得第一次换上男装时,赵箭陈娘和了尘,一脸惊讶,直呼毫无破绽时,沈芩差点吐一口老血,不断提醒自己是因为长得高,真不是因为某个部位太小。 赵箭包打听,只出去了一个时辰,就把附近有多少村子、哪里有集市、这边有什么奇怪的风俗、甚至连当地的口音都学到了。 当他在吃晚饭时逐一显摆,沈芩又差点吐一口老血,回忆他在掖庭时的种种表现,赵箭大人果然是个歪才。 显摆完,收获了一堆惊讶赞叹,赵箭心满意足地问“钱公子,您现在已经康复,有什么打算?” “明日开始,我要上山锻炼身体,顺便采药,”沈芩皱着眉头,“药柜里空无一物,真有病人来,可怎么办?” 赵箭哈哈大笑“放心吧,钱公子,您先锻炼身体,我打听过了,钱记药铺是因为附近实在没病人,才被弃置的。” “……”沈芩沉默,好不容易专心治病救人,怎么能没病人呢? 了尘单手合掌垂于胸前“陆公子,姐姐和那些女子们会来治病,早作准备也是应该的。如果还有其他需要,请不要客气。” 沈芩点点头,下意识地往身边靠,落空以后自嘲,都一个月了,还是不习惯钟云疏不在身旁。 第218章 山下集市 , 晚食吃完,沈芩兴高采烈地主动洗碗,谁知刚收了两个碗,就被陈娘押送回屋子里躺好,只来得抗议:“我要饭后百步走!” “钱公子,等你再好一些,走多远都行。”陈娘答得客气,却拒绝得异常坚定。 “钱公子,今晚我轮值。”赵箭在旁边帮腔,顺带堵了沈芩翻窗开溜的可能性。 “……”沈芩翻了一个大白眼,认命地躺平,却又不甘心地喃喃自语,“明明好很多了。” “阿弥陀佛……”了尘大师在窗前念了一声。 此时此刻,沈芩有种错觉,纵使她再厉害,赵箭陈娘了尘三个人总有办法降住她。 事实上,她心里也清楚,从沈家大难以后,大伤小伤不断,并没有完全康复的一天。 只是,以前还能仗着自己医术高超唬弄人,却怎么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一专多能的了尘大师。” 了尘只要一把脉,她就立刻现原形,想到这次马背病房的种种,三秒就能落下心酸的泪水。 躺就又躺着吧,沈芩认了,盯着墙上的走马灯发呆,这是临出发前,她坚定异定、就差撒泼打滚地要带上路的。 原因嘛,嗯,这是钟云疏送给她,并且她很喜欢的礼物,不像之前给精忠木牌似的硬塞。 看着走马灯悠悠地转啊转,图案渐渐变成了钟云疏的身影,大病初愈的沈芩就这样入睡了。 一刻钟以后,陈娘悄悄进来,将走马灯吹灭,放心地把门带上。 大屋内,了尘、僧医们、赵箭和陈娘按沈芩设计的房屋样式,估算要买的材料、花销和需要的工期。 临行时,韩王殿下慷慨解囊,大手一挥送了五张两百两的银票,让他们这一路吃喝不愁。 陈娘一路上都发挥着极大的能量,以往有些胆怯、腼腆又不自信的样子,现在充满自信,因为她能让每一个铜板都花得值当。 而眼前,除了改造“钱记药铺”,还有更让人头疼的事情,那就是大病初愈、自我感觉太良好的沈芩。 沈芩的精神越好,越活蹦乱跳,他们就越操心,原因只有一个,她越来越不听话。 今天才刚能勉强下地,就想着明天要上山锻炼身体,还想着采药制药,真是一刻都闲不下来。 陈娘也愁:“这里的山路崎岖,现在又是初春时节,地上湿滑……万一滑倒,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了尘闭着眼睛思索片刻:“明日赵大人、陈娘带着钱公子坐马车去赶集,困了自然就听话了。” 赵箭不以为然:“了尘大师,钱公子见多识广,这种山沟沟里的集市,一眼就能看完,根本困不住。” 了尘捻着佛珠,感觉自己的心魔越来越多。 第二天一大早,沈芩就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立刻一骨噜起来,把窗户打开,雷鸟没见着,只见到花喜鹊的长尾巴从窗棱边掠过。 春寒料峭,山下更凉,一阵风从窗户卷入,沈芩冻得浑身一哆嗦,赶紧关窗。 几乎同时,陈娘走进来,一见就惊到了:“钱公子,你怎么光着脚下地呢?怎么不披件衣裳呢?染上风寒可怎么办?” 眼看着陈娘式关怀,即将扑面而来,沈芩以生平最快的速度钻进被窝,打了个呵欠:“让我再睡一会儿。” “……”陈娘式唠叨没有发挥的空间,只能偃旗息鼓地出去了,唉,准备半个时辰,只说三分钟,钱公子越来越难对付了。 沈芩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回笼觉,懒洋洋地起床洗漱,进过早食,又开始日常发呆。以现在的状态,想出“钱记药铺”都悬。 聪明的懒人从来不白费功夫,口水也不行。 万万没想到,陈娘收拾碗筷以后,招呼道:“钱公子,我和赵大人要去集市采买,您一起去?” 有那么一瞬间,沈芩以为出现了幻觉:“啊?” 赵箭大乐:“钱公子,走不走啊?” “走!”沈芩立刻大步回屋子,裹成了一头熊,自然也没忘记闲置了一个月的双肩背包。 上了马车,沈芩悠闲地靠着车厢内壁,捂着暖手炉,时不时掀起车帘看外面,一路大呼小叫: “啊,我看到松鼠啦!三只松鼠!” “哇,还有鹿呀!” “哈哈哈,那儿有只喜鹊……” “这边的树真多,紫色的小野花真好看!” “……” 赵箭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以沈芩这兴奋的样子,每天塞马车里来回走一圈就很够她看了。 到了集市,下了马车,沈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如果说燕子巷庙会够凄凉的话,这个山下集市大概只算是边角料。 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的铺子,一眼就能数清的摊位,这也算是集市?客人也寥寥无几。 沈芩眨巴眨巴眼睛,口袋里空有银票,眼前却没有一件想买的东西,好寂寞…… 走了一段路,他们忽然注意到,集市的东头聚集了一堆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在看杂耍吗?”沈芩困惑地望着赵箭,没听到敲锣声呀。 赵箭跳起来看了一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回答:“不是杂耍,他们在看神医。” “啊?”沈芩噗哧了一下,这种地方会有神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看看?” 赵箭和陈娘也好奇得紧,这世上还有比钱公子更神的神医吗? “把脉五文,发现病根;开药取药二十文,药到病除,吾乃沈家医派的嫡系传人……” 沈芩看了看陈娘,陈娘瞅瞅赵箭,沈家医派的嫡系传人? …… 无当之远,钟云疏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恢复大半,再一路上小心调养,到达无当山下时,他已经完全康复。 虽然这一路与他以前奔波的路途没有任何差别,可是对他来说,却是最难熬的一次。没有雷鸟信,他不知道沈芩现在如何? 以她的性子,病得严重都不见得会乖乖吃药,不知道赵箭陈娘和了尘三个人,能不能让她听话?会不会稍有好转,又闲不住地逞强? () 第219章 山里猎户 , 沈芩在陈娘和赵箭的前后保护下,挤到了最里层,只见一位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子,手执一个“沈神医”的布幡,正襟危坐,口中念念有词“把脉五文,发现病根;开药取药二十文,药到病除,吾乃沈家医派的嫡系传人,神农再世” 事实上,看热闹的人非常多,上前看病的基本没有。 沈芩觉得这看诊的钱真心不贵,奇怪为什么没人看病。 赵箭悄声说“在这里,真不便宜了。” 此时此刻,沈芩环顾四周百姓的穿着打扮,忽然有了“支援边区送医”的错觉。 陈娘劝道“钱公子,我们走吧。” 临出发前,钟云疏百般嘱咐,人多的地方千万不要挤进去,免得徒惹事非。 忽然,“啊嚏”沈芩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严重怀疑谁在腹诽她。 “哎哟这位公子”神医两眼放光地看着沈芩,“看您脸色苍白,必定舌苔发白,气虚胸闷不如由我替公子诊个脉” 沈芩忽然有些哭笑不得,深刻体会了一番李逵遇李鬼的感觉,同时也知道,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不要惹人注目,只能客套道“不用了,谢谢。” “各位父老乡亲,你们瞅瞅,这位公子还没看病就先说谢谢,想来一定是知道我沈神医的好能耐”神医突然自吹自擂起来。 “”沈芩还没遇到过这么油嘴滑舌的骗子,只觉得人的脸皮怎么能这么厚的,深吸一口气,冷静冷静,不能计较,转身就走。 “哎,这位公子你怎么能走呢”神医突然伸手,拽住沈芩的袖子。 沈芩猛地挣脱,怒目相向。 赵箭和陈娘是见识过沈芩杀神一面的,生怕她气出好歹来,赶紧劝道“公子,我们回去吧。” “哟,真是山沟沟里飞来金凤凰啦,这位公子竟然还带着婆子和家丁”神医满脸堆笑的嘴脸突然变化,“都说了谢谢,怎么也要给个赏钱啊,不然谢什么谢” “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围观的百姓大约是实在缺乐子,哄堂大笑,还有跟着起哄的混混 “这位公子,说了谢是要打赏的” “给点赏钱呗” “长得这么俊,穿得这么好,不好舍不得赏钱吧” “” 陈娘赶紧护着沈芩往回走,不停地向赵箭使眼色。 “别走啊堂堂公子哥儿,怎么怯得像个小娘似的哎哟哟,该不会是男阳不足吧”神医笑得极恶劣。 “就是啊,瞧那小细腰啊” 如果是爆炸之前,沈芩肯定二话不说把他打倒在地,可是现在,她有自知之明,目前的体力完全不能出手。 赵箭的眼神瞬间变冷,敢这么污辱沈芩简直就是找死,动了动胳膊。 “啊”神医惊叫出声,一支小箭扑面而来,贴着他的头皮插进发髫里,吓得瘫软倒地,“救命啊,杀人啦” “啊”不知道谁先尖叫出声,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骚动,四散而逃。 眨眼间,这片空置的泥地上只剩下瑟瑟发抖的“神医”,以及湿透了的棉裤,一阵寒风吹过,面如土灰。 “我刚才射偏了,”赵箭冷笑着一步步走近,拔下神医头上的小箭,浑身散发着战场杀神的强大气压“再敢冒充神医,下次这支箭就不知道射到哪里了。” “神医”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好汉饶命,我立刻滚”说完慌乱地爬起来,连爬了好几次,才手脚并用地走远。 回到马车上,沈芩最先道歉“对不起大家,我不该往人群里挤的。” 陈娘连连摆手“钱公子说的哪里话” 赵箭阴森森地开口“如果大人在,这家伙早就没命了。” 冒充沈家神医,大庭广众之下扯沈姑娘的袖子,还敢污辱钟大人最爱的沈姑娘,真是找死 “我们回去吧。”沈芩疲惫地靠在车厢里很沮丧,这集市逛得既糟心又憋屈,再也不要来了。 马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走得不快,还颠得厉害。 沈芩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好,没多久又沉浸在山下美景中,把那个骗子神医抛在脑后,人生苦短,为什么要为那样的人置气呢 正想着,马车突然停顿,紧跟着赵箭的声音“干什么” “俺是山上的猎户,这个季节雨水多,山下积雪基本化了,再往上的还堆着,马车最好不要打这里过,容易被雪埋。”一名提着野兔的猎户汉子憨厚地回答。 赵箭抬头一看,果然山壁上堆着不少积雪,暗骂自己太大意。 为了感谢猎户,把他打的野兔买了下来,顺便指了“钱记药铺”的路“这位兄弟,以后你打了猎物,可以往那里送,我们买。” 猎户汉子很高兴“好嘞皮子要吗俺家还有好些皮子” “要”陈娘在马车里应道,沈芩的身体太弱,这里山风太猛,还是多做几件保暖的皮袄,穿在衣服里面。 “等一下啊,我现在就回家取”猎户汉子撒腿就跑,比野兔还快。 不到一刻钟,猎户汉子就背着两个竹篓来到了马车前,对赵箭说“这位兄弟,我给你们带路。” 赵箭稍加思索就同意了“成,你会赶马车吗” 猎户汉子不好意思地摇头“不会,俺们山里人走路靠脚。” 然而,在猎户汉子指引下,马车比出发时少用了两刻钟,回到了钱记药铺前。 沈芩被陈娘扶下马,送回屋子里躺着。 赵箭和猎户汉子谈好价钱,付了皮子钱和野兔钱,问“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汉子难得遇到这么大方的客人,接过装了银两和铜钱的钱袋,兴奋地直搓手,挠了挠头“姓赵,名全,俺家离这儿不远,走半个时辰就到了。” “以后你们想买什么,就在这棵树上系个红布,俺打猎经过的时候就能看到,俺就来了。” 赵箭颇有些惊讶,这山里汉子还挺聪明的 第220章 太荒凉 , 赵全临走时,忽然看到僧人们,先是一怔,然后笑了笑说“俺家除了畜牲肉,还有香菇干、黄花菜干笋干木耳什么的,和肉一起炖可香了,烧个素汤什么的也好吃。” 赵箭立刻明白这赵全绝对不是普通的山中猎户,打趣道“全儿兄弟,你是村长啊,还是里长啊” 赵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位大兄弟说笑了,俺这儿人太少,总共九户人家,就是地儿大,这片那片还有最那头,都是俺们村的地头。” 赵箭暗暗吃了一惊,这么大地方,都抵上永安城附近的县郡了,在这儿也就一个村,啧啧啧这无当山也是真够大的。 陈娘从里间出来,招呼道“这位大兄弟,把你家的香菇干那些的,都带些来给我们瞅瞅,晒的好,我们也买一些。” “哎,好嘞。”赵全哼着小调,脚步轻快地走了,快到山路拐角,又犹犹豫豫地折了回来。 赵箭正在药铺边修篱笆,哈哈一笑“全儿兄弟,你还想卖点啥” 赵全伸长脖子,往药铺里看“大兄弟,你们都是郎中” “我家公子是,”赵箭打量一下赵全,思维敏捷,有经商头脑,腿脚利索,看着不像病人啊,“不过呢,我们刚到这才一天,药柜里还是空的,暂时不看诊。” 开玩笑,要是让钟大人知道,他们三个都制不住沈芩,后果很严重。 “那要啥时候看嘞”赵全的眼睛一亮,“诊费和药费贵不” “这”赵箭急忙停下,“等东西都齐全了就会开始看,贵不贵的嘛,要看什么病不是” “要是很贵的话,俺家能不能用皮货肉菜干慢慢给”赵全眼巴巴地看着赵箭。 “”饶是赵箭一时也没了主意,钱记药铺其实是个掩护,临时客栈的作用居多,如果真的从早到晚给人看病,那就耽误正事了。 陈娘瞅准机会出来打圆场“这位大兄弟,药铺的东西缺得厉害,要不这样,等我们这儿看诊了,就系块绿布在树上,你打猎经过就能看到了。” “中”赵全笑咧了嘴,“大妹子聪明。”说完,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赵箭直叹气,昨天四处打探,发现除了集市上的骗子,这附近一家药铺都没有,更别提游方郎中了。 了尘从里间走出来,看了看空空的马车,问“昨晚说好要买的东西呢” 赵箭苦笑着把事情说了一遍“山下集市每个月开一次,铺子里也只有盐米之类的,布庄里的布也少得可怜,真是要什么没什么,我把篱笆修好,再去其他地方打听一下。” 了尘也是第一次游历到这么远的地界,也楞了一下,知道这里荒凉,但没想到会是这样,脑海里猛的蹿起一个念头“今日之事,钱公子可曾动怒” 赵箭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钱公子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当时没事,那就真的没事。” 了尘这些日子观察下来,沈芩的性子相当不错,既不像崔萍那样过于善良,又不像其他官宦之女目中无人,看着温润少言,却很有自己的主见,只是她的身体真是让人操心。 沈芩躺在床榻上,整个人像被封印了似的,万万没想到,今天只是坐着马车、在集市走了几步,回来就累成这样。 不行,“磨刀不误砍柴工”,沈芩下定决心把身体完全养好,免得想揍人都使不出力气。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沈芩每日早晨散步两刻钟,再吃早食,上午看书喝茶写写画画,中午继续吃,然后午休,下午上山散步,发现草药就在记事本上画下来,并注明大约的采摘时间。 原本监督三人还很发愁,没想到沈芩却再也不嚷嚷采药治病了,每日如此,起初觉得,让人头疼的病人竟然如此配合,真是太好了。 可是好几日这样,三人又有些发愁,怎么突然这么听话 以他们对沈芩的了解,事出反常必有妖,生怕她哪天憋出什么大招来。 时间就这样,在他们的担心又放心的循环中流逝,沈芩又休养了大半个月,这次连了尘把脉都诊不出什么异常来,确认她除了体质略差以外,总算康复了。 监督三人组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完工了。 可是,沈芩康复了,钱记药铺却没有如期改造完成。 因为建造材料奇缺,木料还好说,砍点树就行了,可是其他的东西,了尘和僧医们就不行了。 所以,钱记药铺的改建扩建进度大受影响,不仅了尘他们离开的日子遥遥无期,更重要的是,崔萍她们快要到了,没有足够的屋子和设施,该怎么办 连猎户赵全都等急了,来送过好几次东西,陈娘全收下了,得了好价钱。 沈芩房前屋后转悠了好几圈,然后拍板“山下集市没东西可买,我们就去镇上集市,如果镇上还不行,就赶到最近的小城里买,总能买到。” 大家坐下来商量以后,又问了赵全,结果却认人心碎,赵全只去过镇上集市,那里也没有能满足钱记药铺要求的东西,只能去小城买。 离这里最近的小城,马车都要走整整一天一夜。 时间不等人,众人商议一下,了尘和僧人们在钱记药铺看家。 赵箭陈娘和沈芩三人,准备好了干粮背包,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了。 沈芩一如既往地对动物充满热情,这个地方实在荒得很,鹿野兔之类的每天都能见到,松鼠不怕人,给吃的就让摸。 不过,沈芩受过野地救援指导,野外动物携带寄生虫和病毒比较多,尤其是看着清澈见底的溪水也不能喝,寄生虫水蛭无处不在。 日上三竿的时候,马车终于通过了很陡的山坡,进入了地势平坦的路段。 路边偶尔有樵夫或者猎户经过,更多的时候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赵大人,晚上我们住哪儿马车里”沈芩无聊得托着下巴,脑袋搁在车帘边缘。 赵箭哈哈一笑“钱公子莫不是害怕了” 仿佛为了考验沈芩,无处密林里穿出了猛兽的咆哮声。 瞬间,沈芩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221章 夜行押解 , 野兽的吼叫声忽近忽远,过了好一阵子才消停。 这下,不止沈芩的脸色难看,连赵箭都紧张起来。 “驾”赵箭一挥鞭子,马车的速度陡然快起来,在土路上扬起半人高的尘土。 尽管如此,太阳西斜,马车还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上,各种动物的叫声渐渐多起来。 赵箭先是现在马车顶上四处眺望,嫌不够高又上了一棵树,看了又看以后才下来“钱公子,再赶半个时辰的路,能到供樵夫采药人和猎户用的树屋,晚上可以在那儿过夜。” 树屋沈芩想了想,又问“马车和马怎么办” “放心,包在我身上”赵箭上了马车,“钱公子,再这么颠半个时辰,你吃得消” “了尘大师都说我好得差不多了,”沈芩眨了眨眼睛,“那肯定是好了。”事实上,她心里清楚,爆炸伤比伤筋动骨一百天的休养时间还要长。 说完,赶紧把马车上的小木床放下来铺好,刚躺平,马车就飞一样地开跑了。 陈娘立刻像来之前一样,守在小木床边护着沈芩。 好在,赵箭的驾车技术相当不错,这段路也相对平整,终于在傍晚时分到了树屋下。 沈芩下了马车,绕着大树走了好几圈,上下左右地打量建在树上的屋子,然后就靠在马车边,拿起记事本沙沙地画下来,顺便在纸上加了夕阳。 赵箭栓好了马,又在树屋下撒了驱虫药粉,还在附近设了几个陷阱,全部准备好,正好看到沈芩完工的素描图,啧啧称赞“钱公子,您还有什么不会的” “唱歌不行,跳舞抽筋,写字堪比鸡爪不会的多了去了,”沈芩尽说大实话,把陈娘逗得捂嘴笑,不由地感叹,赵箭是天生歪才,而钟云疏和崔柏堪称天生奇才。 进了树屋,沈芩的惊叹和赞美就消失不见,因为里面实在太简单了,只有三个吊床,一些树枝,剩下来全是木头。 三个人生了火,将随时携带的水煮透,又把干粮拿来泡,吃饱了就把马车里的东西全部拿上来归置好,外面已是漆黑一片。 沈芩这两日才知道,在无当山下,蜡烛是奢侈品,山里人习惯天黑就睡觉,天亮就起床,晚上从来不点蜡烛。 这树屋里连个蜡烛头都没有,沈芩认命地把自己挂在吊床上,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赵箭和陈娘等沈芩睡了,陈娘蹲在树屋的门边守夜,赵箭呼呼大睡;等到后半夜,赵箭起来换陈娘休息,之前的“马车病房”也是如此,大家轮流休息。 树屋周围静悄悄,陈娘起初听到野兽叫唤还会紧张,后来才知道赵箭不知道在大树下面撒了什么,野兽们并不靠近,最多在附近转悠一下,又走远了。 渐渐的,陈娘的胆子大了许多,可是没过多久,就远远地看到有光亮在靠近,光亮若隐若现,飘忽不定地移来移去。 一瞬间,陈娘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难道是荒野鬼火 这次,陈娘没法淡定了,赶紧到屋子里推醒了赵箭“赵大人,外面有动静。” 赵箭迅速起身,到外面一看“那些不是鬼火,是押解。” “鸭解”陈娘不明白,“鸭什么” “就是把囚犯押送到指定的地方,叫押解,”赵箭解释完,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什么囚犯什么押解官差要连夜赶路 大约过了一刻钟,陈娘确定那些是火把,不是鬼火,但是赶路的官差和囚犯却与恶鬼无异,又吓得不轻“赵大人,他们是什么人” 赵箭在大理寺训练捕快多年,对押解的门道清楚得很,最近春寒料峭,夜风能把人吹得骨头疼,这种情况下赶路,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没时间了。 等这群人从树屋旁经过,却没有片刻停留,又继续赶路的样子,赵箭再次楞住,都说押解是苦差,但是这一路其实油水不少,许多人都争着当押解差役。 见过囚徒人不人鬼不鬼,赵箭还是第一次看到官袍都破了的押解差役,脸色发白的,面如土色的,就连鞋面都咧了嘴。 哪个押解差役混得这么惨真是丢押解差役的人 正在这时,赵箭身后传来幽幽的询问“你们干什么呢,啊” 说时迟,那时快,醒眼惺松的沈芩差点被赵箭一胳膊肘撞下去,“赵大人” 赵箭看看自己的手,暗叫好险,要是让钟云疏知道他差点把沈芩摔下树,不知道自己会死得多惨。 “赵大人,您看”沈芩随手一指,“这些囚徒们病得很厉害,脚踝都被铁链磨破了,还有押解差役也是,他们到底赶着去做什么” 赵箭仔细又仔细地打量许久,然后闭上眼睛“钱公子,您年少单纯,只知道押解差役的风光,却不知道这里的缘由。如果他们超期,轻则免职,重则同罪。” “这么严重”沈芩楞住了,“路途遥远,遇上风雨不能行,这些原因超期,也会免职” “看摊上哪种上司”赵箭一脸感慨,“上司通情达理,手下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上司严苛一心想着往上爬的,那下属就很难了。” 沈芩盯着那些人远去的身影,喃喃自语“我怎么觉得他们还都是孩子” 赵箭一时有些哭笑不得“钱公子,您自己还是半大孩子呢,押解自然有相对的规距,如果囚犯真的还未满十二岁,那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沈芩听得认真,问题也多。 “罪大恶极的囚犯家属,也会被重罚,也许钱公子会觉得不公平,”赵箭的声音陡然深沉了许久,“可是钟大人却说,大邺的律法是要让遵纪守法的百姓看到希望,而不是给罪犯留有后路。” “”沈芩沉默了,钟云疏说得好有道理。 “作恶前但凡能考虑一下家人,也不至于落得这种下场”赵箭叹气,未成年又如何,被流放也好,被押解也好,这些都不是他能左右的。 第222章 绥城虽小 , 沈芩望着远行的押解队伍,明知道劫囚不可能,可是他们戴着重枷一步步走得艰难,也戴过重枷的她知道那有多疼,只能幽幽地问“万一他们是被冤枉的呢” “唔咳咳咳”赵箭被自己的口水呛得泪流满面,怎么就忘了蒙冤的沈家呢沈芩这么一说,他就有劫囚的冲动,可是 沈芩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以现在的情形,什么都做不了。 赵箭总算扯出一个缓兵之计“钱公子这样吧,按他们行进的路线,应该与我们一致;今晚,我们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就驾着马车赶到小城,应该能追上。” “到时候,我想办法打听他们的来路,如果真是冤枉的,自然有法子救他们。”赵箭说完,心里默念,押解快点走快点走,明天千万别再遇到。 “好,”沈芩被夜风吹得脸疼,进了树屋,却看到陈娘在抹眼泪,忙问,“陈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陈娘摇头,然后脸朝墙躺在吊床上,刚才那些被押解的孩子,让她想到了沈芩的经历,从疫亭到太医院,那么难那么苦,一次次地受伤,到头来落得假死的下场。 还想到了钟云疏,想到了自己,这世道,怎么不让良善的人有好结局呢 想着想着,陈娘又一骨噜爬起来,到树屋门边继续守夜。 沈芩也躺回吊床,两眼一闭,开始盘算那些孩子的伤该如何处理,没想到三分钟就放弃了,他们的情形比崔萍她们还差,真要是救回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 赵箭双手垫在脑后,终于明白这次钟云疏为什么让自己守着沈芩了,要是换了陈虎那个笨蛋肯定就劫囚,然后就相当于捅了一个马蜂窝。 两人怀着各自的心思,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最先醒的竟然是沈芩。 原因无他,一晚上从吊床上摔下来四次,最后一次掉下来看到天已经亮了,干脆就不睡了。 以至于守后半夜的赵箭走进屋子,看到坐在地上发呆的沈芩,吓得以为活见鬼了 “钱公子,是你吧” 沈芩正在反思自己的睡相到底是有多差,听赵箭一问,下意识地摇头否认睡相差。 “”赵箭努力控制着扣动袖箭的机关,嘴唇哆嗦着考虑还能怎么问。 “赵大人,早食吃什么”沈芩否认完觉得自欺欺人要不得,还是面对现实,填饱肚子好赶路。 “”赵箭瞪大了小眼睛,难道沈芩被妖怪附身了 正在这时,陈娘醒了立刻起身“钱公子,我们把烙饼拿出来烤一烤就能吃了。” “赵大人,你昨晚说今日一早就赶路。”沈芩记得清清楚楚。 赵箭舒了一大口气,这才放下心来,动作麻利地烘饼。 等三个人都吃饱,背上行囊上了马车,一路急驰。 这一路,沈芩不再盯着动物看了,只惦记那些孩子;可是说来奇怪,按理说那么大群人经过,总会在土路上留下痕迹,尤其脚印之类的。 可是马车沿路猛追,只有一条弯曲的土路,再无其他可以走的路。这群人仿佛离开树屋没多久,就凭空消失了一般。 追了一段又一段,赵箭远远看到了绥城的轮廓,仍然一点线索都没有。昨晚只盼着今天找不到人,可是真找不到人,又闷得慌。 马车经过绥城城门时,城门守卫盯着马车查了好一阵子,最后鼻孔朝天地问赵箭“车上装的什么都拿出来” 赵箭不动声色地塞给守卫半吊钱,恭敬地问候“差爷辛苦。” 守卫满意了,立刻变脸,极小声地说“我们绥城虽小,集市尤其多,想要什么都能买。”说完,还挤了挤眼睛,背着身后的手还指了方向。 赵箭立刻心领神会“谢差爷。”然后驾着车,向守卫指的方向驶去。 沈芩听到要检查,还准备下车,没想到马车突然就小跑起来,立刻明白深谙路行之道的赵箭赵大人,一定使了什么手段。 正想打趣两句,就听到赵箭骂了句脏话,忙问“怎么了” 赵箭直摇头“这城里竟然有人市” “什么”沈芩以为听错了。 赵箭将马车停在一家客栈,然后打探了一阵,又钻进马车里“我刚才没看错,这里可以像买卖牲口一样买卖人。” 沈芩大吃一惊“在大邺买卖人是犯禁的。” 陈娘也吃惊不小。 赵箭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我们先去买改建屋子的材料,买齐了以后再说。” 于是,马车调转方向,往另一边的集市赶去。 沈芩见过山下集市以后失望透顶,原本以为绥城小,集市也大不到哪里去,估计也没什么可买的。可是小半圈逛下来发现,这里简直就是一个贸易城。 从首饰布料绸缎锦帛,到马牛羊猪鸡狗,再到铁甲铸剑但凡能想到的,能用到的,一应俱全,而且品质不错。 经赵箭打听过后才知道,这个小城本是个不起眼的小镇,刚好在几个要道的中心地带,商贸的必经之路,慢慢的开始有人在这里以物易物,渐渐的发展成一个贸易城。 陈娘买了好些布类,沈芒买了各种剪刀、各号针以及可以用作医疗的物品,赵箭拿着了尘写的采购清单,也是大买特买,很快就把马车里塞满了。 出来一趟实在不容易,想买又值得买的东西实在多,三个人不得讨论一下,要不要再买一辆车来装。 问题又来了,一匹马只能拉一辆车,再买车就意味着还要买马,赵箭一个人也没法同时赶两辆马车。 三个人望着还没进过的集市,既不甘心,又不得不接受事实。 正在这时,有位长相憨实的大汉走过来,瓮声瓮气地问“大兄弟,有三辆牛车可以替你们拉货。” “价钱嘛,好商量得很。” “放心,可以跟你们一起上路,随叫随到,考虑一下” 赵箭上下打量着大汉,不经意地就闻到了他身上极淡的血腥味儿。 第223章 英俊少年 , “大兄弟,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过来瞅瞅,牛车什么都能拉。”大汉很是热情。 赵箭想了想,恭敬地问沈芩“公子,您看啊,咱得先造好房子,才能往里边搁东西是吧算算,东西应该已经齐活了。” 说完,向沈芩挤挤眼睛。 沈芩立刻会意“也是,那我们回吧。”说完,就想上马车。 “哎,这位公子,别介呀,”大汉看沈芩的眼神,简直像看煮熟的鸭子,“咱这城里什么都有,瞧公子身边跟着个婆子,这哪像样儿啊” “公子,您不去人市瞅瞅,挑两个美娇娘带回去”大汉殷勤地劝道,“先去看看,看不上没关系,可千万别错过了。” 沈芩完全没兴趣,摆摆手。 大汉继续接话“美娇娘瞧不上,好看的孩子也是有的” 沈芩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以后就想到了昨晚那些被押解的男孩,有一个真是脏污的外表都掩饰不住漂亮的眼睛。 没错,她就是颜控,外加眼睛控,罪过罪过。 大汉一看沈芩的眼神有变化,嘿嘿干笑“这位公子,走看一看,瞧一瞧。” “公子,还是上车吧,走着怪累的。”赵箭立刻扶沈芩和陈娘上车,只要上了马车,哪怕有几个毛贼大盗,他一人就能应付得来。 于是,大汉在前面带路,拐过几个弯道,一股混杂的异味儿,穿过晃动的车帘,扑面而来。 沈芩屏住呼吸,忍不住将车帘掀开一条缝,惊讶地看到,道路两旁或站或蹲着好些人,男女老少都有,人人头上都插着草花。 其中,有人拖着脚镣,有人反绑着双手,还有人嘴里塞着破布这些就是绥城守卫说的人市了。 马车在弯弯绕绕的集市转了又转,赵箭没有发现昨晚被押解的孩子们,略大声地开口“公子,没有您喜欢的。” “”沈芩怎么也没想到,一口莫名其妙的锅就这样从天而降,她真不是喜欢那种事情的 “公子,您看呢”赵箭催促道。 “那就回吧,”沈芩故作冷漠,“本来就没想在这儿能有什么好货色。” “这位兄弟,我家公子看不上,”赵箭三分真七分假地笑着,“我们这就回了。” 大汉不干了,一下抓住了马车缰绳“这些个看不上是自然,还有更好的,走,走,走” “不了,不了,我家公子耐心不好,别到时看不上眼,拿我撒气。”赵箭故意装作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这位公子,就一处,您要再看不上,那就是这儿的货不行,认了,中不”大汉就差拍着胸脯保证,有更好的货。 “公子,您看” “那就去看一眼,再没有就赶紧走,我累了。”沈芩很不耐烦地回答。 马车又小跑了一路,然后在大汉的示意下停住,赵箭一抖缰绳,观察着四周的环境,这里是一家充满了永安城风格的茶肆。 茶肆很宽敞,分上下两层,花格门窗糊着白纸,挂着竹帘和纱幔,在这个到处都是商贩的小城,显得极有格调。 “奇怪,”赵箭看着大汉兴奋地跑进茶肆,向车里传话,“不是买人吗又不是买茶”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沈芩自然能感觉到赵箭的不自在。 “这个汉子,连这座城都透着邪乎劲儿,”赵箭直言不讳,“此地不宜久留,公子,你现在的筋骨还能舒活吗” “可以,”沈芩傲娇地回答,“不然,你以为我每天爬山爬树是干什么的” “那就好。”赵箭对沈芩的攻击力和防御力充满信心。 正说着,大汉又兴冲冲地跑出来“这里都是这几日新到的好货,公子您下来瞅一眼,不喜欢扇我嘴巴子都成” 沈芩懒洋洋地回答“赵儿,你进去就成,我懒得下车。” 赵箭把缰绳一扔“是,公子。” “砰”一声巨响,茶肆二楼摔下一个狼狈的中年男子,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带路大汉,“老子多少年的生意了,你们就给我挑了那么个货色” 带路大汉立刻慌了神“哎哟,别生气,里边请” 一切发生得太快,中年男子的威还没摆完,就被二楼跃下的身影踢在胸口,嗷了一嗓子倒在地上,口鼻全是血。 一个极俊的少年穿着柔软的素白长袍,一头黑亮浓密的长发垂在后背,赤着双脚,苍白的脸色和急促起伏的胸口,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虚弱样子,却坚定地站着。 二楼的窗户很快全部打开,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男女都有,尖叫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引路大汉额头上立时沁出汗珠,忙招呼道“客官,客官们,都回吧,这有什么好看的” 赵箭和掀开车帘的沈芩,几乎同时发现,虽然这少年外表改变得有些大,但是的确是昨晚被押解的男孩之一。 那个眼睛很好看的男孩,没想到身手如此敏捷 “来人”引路大汉气急败坏地叫道,“把这小子抓回去,好好地学学这里的规矩” 一瞬间,二楼跳下三名彪形大汉,像猛虎扑兔似的,向少年扑去。 “有意思。”沈芩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所有人听到。 在场的人同时一怔,引路大汉立刻过来巴结“这位公子,莫不是看上了哪个” “这小子有意思,”沈芩悠悠开口,显出自己男女莫辨的嗓音,“赵儿,怎么样” 赵箭立刻做出上下打量的样子“谁是掌柜的,出来说话” 少年像困兽一般怒视赵箭,眼神里有极微妙的变化“滚” “性子不行,”沈芩极挑剔地开口,“赵儿,走吧,不看了。” 赵箭心领神会“是,公子,这种性子,会有人要才怪这位兄弟,走了”说着就上了马车,一挥鞭子,“驾” “哎,别走啊,”大汉急了,“价钱好商量,别走啊,难得这位公子瞧得上”一回头吼道,“还楞着干什么这位公子瞧上了” “还不动手” 第224章 困兽犹斗 , 几名彪形大汉一涌而上,醋钵大的拳头,堪比桶粗的腰,将少年围起来。 赵箭和沈芩都知道,这少年只要挨一下,不死也是伤残,犹豫着是现在买还是再等等? “砰!”一名大汉对着少年当胸一拳,忽然不知怎么的,自己反而摔出去,眼前一黑,只觉得浑身哪里都疼。 赵箭简直不敢相信,少年这么虚弱的身形竟然还有这么强的攻击力,要是给他吃饱喝足、好好调养,这身手足以和陈虎那个死胖子一较高下。 倒下一名大汉,引路的汉子瞬间抓狂“老子每日好吃好喝地贡着你们,养病千日用病一时,怎么就养出你们这群饭桶?!还不给老子抓起来!” “咚!”一声巨响,伴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另一名大汉撞翻了一头还没来得及卸货的牛车,杀猪似的叫着。 这下,其他两个壮汉不敢冒然上了,围着少年转圈,吃准了他这是困兽斗,没一会儿就会力气耗尽。 可是这少年看着随时会晕过去,脚下却像生了钉似的,对峙许久也没露出半点破绽。 引路大汉呆若木鸡,忽哧忽哧地喘着,简直是打鹰多年,没想到被鹰啄了眼睛。 茶肆二楼的人都看呆了。 沈芩知道少年已经快神智不清了,现在全靠毅力在撑,再这么下去很可能会精神崩溃,就不好收治了,趁着紧要关头,打乱他们的节奏“赵儿,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赵箭一脸嫌弃“说不要就不要,让开!”一挥马鞭,马车立刻调了头。 “这位客官!”大汉奋不顾身地拦在马车前,“五两银子带走,死活不问,这里有奴契。” “这位掌柜的,都这半天了,这浑小子还杵得像根木头似的,难不成你想让我们自己抓人?”沈芩嘲笑得不遗余力。 “啊哈哈哈……”二楼围观的客官们哄堂大笑,“哪有自己抓人的道理?” 大汉的脸色变了又变,瞥着还躺在地上哀嚎的两个打手,一咬牙“这位公子,是小的看走了眼,挑错货,如果你们能抓住他,三两银子带走!” “赵儿,捆了他,”沈芩扔了一捆麻绳出去,又扔了三两银子给引路大汉,“本公子倒要看看,这小子能有多大能耐。” 赵箭接了麻绳,挽了个套儿,直接就把少年套住一收绳,不曾想少年像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硬拽自然有的是办法,却怕伤着少年,只得禀报沈芩“公子,他这……” 而少年更是像呲牙小兽一样,恨不得扑过来直接咬断赵箭的脖子。 “连个孩子都收拾不了,养着你有什么用?”沈芩跳下马车,看了眼四周的人,沉着脸色,径直向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少年走去。 赵箭硬生生装出被啪啪打脸的讪笑“公子,这不是怕破了皮相,影响公子的兴致吗?” 沈芩又被从天而降一口黑锅砸了个正着,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陈虎总是叫赵贱人了,这货颠倒黑白的能力简直爆表。 “这位少年,按照绥城的规距,你已经是本公子的了,”沈芩亮出手中的契约书,“数到三,你自己乖乖跟在马车后面,那就罢了。” “呸!你个死兔子,让人瞧着就恶心!我宁愿死也不跟你走!”铮铮铁骨的少年,对着沈芩怒目相向。 沈芩的脸色更加阴沉,显出一个阴森森的笑意“敬酒不吃吃罚酒!”走到少年身侧,突然出手。 “啊!!!”少年一声惨叫倒地不起,挣扎了几下就昏死过去了。 二楼围观的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明明都不错眼珠地盯着,可是谁也没发现这位温文尔雅的公子用了什么法子,而且,这下手可真够狠的。 “还楞着做什么?捆了,”沈芩鄙夷地瞥了一眼赵箭,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丢过去,“收拾干净,别把车弄脏了。” “是,公子,”赵箭狗腿地把少年捆得像个粽子,笑得特别谄媚,“公子厉害。” “扣你一吊钱!”沈芩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就在陈娘的搀扶下,进了马车,“还楞着做什么?” “哎,公子别介……”赵箭立刻慌了,赶车赶得格外用心,“公子,您坐好,公子……” “公子走好,下次再来啊。”引路汉子只觉得双腿发软,昨儿半夜眼瞎,挑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今天儿个又眼瞎,以为马车里的是位文弱公子。 “好!!!”二楼看客们觉得过瘾了,硬气小子就是欠教训,再硬的骨头也会折断,看着就解气。 “二掌柜,你哪找这么能耐的客人?别说那位公子了,就连赶车的也是一等一的好身手。” “就是咋看着这么眼生?啥来路啊?” “散了,散了,外面冷。”引路汉子是这座茶肆的二掌柜,打小在绥城长大,这里往来商贾特别多,谁看眼生眼熟?招客人,当然看出手是不是阔绰! 他盯着这辆马车不少时间,看着三个人买东西那叫一个速度,看中就买,给价又准又狠,公子只管挑东西付钱,车夫搬,婆子捡。 尤其是那辆马车,拉车的都是大宛马,马车不仅宽敞而且做工也极好,一看就是殷实之家的排面,他当然盯紧了。 只是没想到买了这么多东西,三个人竟然还寻思着再买马车继续买;这么有钱的客人,一年到头也碰不到几个。 可是万万想不到,他们不单有钱,身手还如此诡异,隐隐的,二掌柜的眼皮跳得越来越厉害,今天这么一闹,不会给茶肆招惹什么事吧? 二掌柜盯着马车进了斜巷,然后啐了一口,盯着好看孩子买的,能有几个好东西? 反正三两银子到手,二掌柜拿起银锭咬了一口,嗯,真真的银子;买孩子花了一两银子,倒饬完就卖三两,赚得少是少了点儿。 买卖到底是做成了,稳赚不赔。 而且,以那位公子狠毒手段,那个臭小子能活几日?折腾死了还不是要找到茶肆再买? 二掌柜琢磨完,哼着小曲儿走进了茶肆,仿佛看到了源源不断的生意。 第225章 能救一个是一个 , 赵箭驾着马车穿街走巷,很快离开了绥城的地界,马车一再提速,争取天黑之前能赶到昨晚栖身的树屋里。 “陈娘,给他喂点水。”沈芩有意将陈娘训练成大邺第一名护士,一有机会,就让她练手。 “刚才喂了一些,这孩子冻狠了,身上的伤真不少。”陈娘在少年被扔进马车时,就将车厢侧面的小木床打开,铺好垫好,将少年解了绳子搁在上面,细心照料着。 她很清楚自己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但凡沈芩决意收治的病人,她都二话不说,照料妥贴。 赵箭忍不住开口“钱公子,您刚才下手也太狠了。” “总比被人怀疑我们是去救人的好,”沈芩轻轻摇头,“而且他的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致,负荷不了更多的事情。” “先让他昏睡过去,然后就能专心给他治伤,不然,他只要还醒着,就会和我们拼命” 沈芩有过当囚徒的经验,由己及人,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有效率的法子。 赵箭叹气,事实就像沈芩说的,确实有效。 “赵大人,您很擅长审讯吧”沈芩有些好奇地问。 赵箭立刻明白沈芩想做什么,谦虚道“略懂,略知一二,但是以这孩子的状态,审问估计很难。” “驾” “驾驾” 沈芩不知道赵箭是如何做到的,反正又在天黑以前,马车停在了树屋下,更让人高兴的是,树屋里没人。 陈娘简单地打了个地铺,赵箭把少年放进被褥里,然后问沈芩“公子,您带伤药了吗这孩子手腕脚踝磨得很厉害。” 沈芩立刻从双肩包里取出伤药,替少年上药包扎好,然后又怕他突然清醒后挣扎得太厉害,还用宽大的衣服将他束住。 三个人盯着昏睡的少年,各怀心事。 沈芩皱着眉头,问“赵大人,押解还有马车接送吗不然,为什么我们今天一大早出去追,没有发现踪迹呢” 赵箭按照钟云疏惯用的推理,开始排查“从我们在树屋上见到,一直到茶肆再见,最多五个时辰。可是把他从昨晚的泥猴样子,收拾成今天这样,至少需要一个时辰。” 沈芩和陈娘互相看了一眼,一个时辰真的很快了。 “我们一大早出发赶到绥城,用了三个时辰,只能是昨晚有马车接应才能办到。 “昨晚一共三名押解皂吏,十三名男犯,就算是我们的大马车也需要两到三辆,这里天干物燥,土路却没有马车的辙痕,这是为什么” 赵箭越梳理,越觉得脑子不够用,暗想着要是钟云疏在就好了。 沈芩忽然有了另一个念头“赵大人,您说会不会他们的押解地,本来就在这附近。而不是绥远,定期有人来这里挑人,挑中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清。” “为了方便交易并且保证安全,这里可能隐藏着我们不知道的路。” “有可能。”赵箭一直知道,能让钟云疏刮目相看的女子,一定不同凡响,可是万万没想到沈芩竟然如此聪明。 沈芩注视着少年大半边脸都埋在被子里,即使是昏睡状态,也眉头紧锁,忽然就不太想知道他昨晚经历了些什么。 “公子,饿了吧,陈娘,我们晚食吃什么”赵箭生怕沈芩思虑过度,急忙岔开话题。 陈娘从布袋里取出三个蕃薯,埋在燃着的火盆里面“今儿在集市买的,说是好吃得很,晚上就尝尝这个吧。” 沈芩最喜欢吃烤红薯,立刻守在火盆边,一边烤火,一边问“赵大人,你闻到带路汉子身上的血腥味了吗” 赵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 “赵大人,您用刀用箭杀人护人,我有时也用刀救人,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沈芩面对赵箭的震惊,很不以为然,“所以我在想,引路汉子到底是什么人” “单纯的人贩子,买人到茶肆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与押解勾结,贩卖囚犯,威逼利诱,转手卖掉,生死不怨。” 沈芩的跳跃思维一拉开,整个人就有问不完的问题。 赵箭下意识地摸了摸箭囊,问“钱公子,您有什么打算” “”沈芩有自知之明,坦然回答,“没什么打算,只是随便猜一猜。” 赵箭生怕沈芩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进绥城,城门守卫暗示我们可以买人,必然已经司空见惯;茶肆那边,二楼那么多看客,身边都有男女相伴。” “见到少年反抗,他们只觉得愤怒和新鲜,说明这事情由来已久。” “护院被打,引路汉子骂他们废物,可想而知,平日不驯服、武功不高的孩子或者囚犯,会落得什么下场” 沈芩越听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钱公子,您是极聪明的人,绥城此事如果由来以久,那么这就是一桩牵涉众多的大案,不是你我之力可以撼动的。” “而且,”赵箭压低嗓音,“这里天高皇帝远,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事有轻重缓急,您懂了么” 沈芩点头,半晌才找到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我们能力有限,能救一个是救一个。” “哎,就是这个理儿。”陈娘附和道,正是钟云疏和沈芩的出现,让她知道,这世上的人不全是黑心黑肺的,人品和名声和样貌又有多大关系 “蕃薯烤好了吗”沈芩迅速把自己从负面情绪里转移出来,两眼放光地盯着火盆,“陈娘,可以吃了吗” 陈娘拿火钳翻了一个出来,压着觉得软了,肯定地回答“是吧,公子。” 沈芩一拿蕃薯就被烫得吱哇乱叫,即使这样,也阻止不了她熊熊燃烧的吃货之心,有一口金黄软糯的烤蕃薯吃,真是太好了。 三个人拿着蕃薯,边被烫得咝咝作响,边吃得很香甜,谁也没注意,少年眼角落下的泪直接淌进了枕被里,无声又无息。 过了好一会儿,沈芩兴奋地洗漱“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好歹这次满载而归嘛” 第226章 少年白杨 , 赵箭点头“睡吧。” 陈娘问“今晚不守夜了吗” “放心吧,我都铺设好了,有人想打马车的主意,自然要他好看。”赵箭嘴里叼着根稻草。 “那就好。”沈芩愉快地把自己绑在吊床上,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非常安全,再也不会发生半夜掉下来的事情,这才闭上眼睛有。 然而,现实很残酷,睡到半夜,沈芩又摔下了吊床,睡眼惺忪地揉着摔疼的部位,发现本该睡死的少年正瞪着眼睛盯着她。 “醒了”沈芩的手指顶在唇边,示意他小声,“饿吗” 少年活见鬼似的瞪着她,惊恐无比,一动不动。 沈芩轻手轻脚地把存在火盆里的烤番薯扒拉出来,吹了吹灰,递给少年“慢点吃,当心烫。” 饿了两三日的少年,闻着番薯诱人的香味,再也顾不上“变脸”似的公子,小心又快速地吃起来。 沈芩认命地把吊床上的被褥铺在草堆上,可是一想到草堆里可能有各种虫子,又立刻把被褥放回吊床。 谁知道这些虫子有没有携带什么未知的病毒支原体之类,被咬一口就离死不远了。 沈芩对大邺的医疗条件失望透顶,所以将“有什么不能有病”,看得无比重要,小命最宝贵。 少年吃完番薯,根本没感觉饱,碍于这位公子的狠毒手段,根本不敢造次,只能睁巴巴地看着他把被褥搬上搬下。 “这儿有热水,喝一些。”沈芩又指了指水碗。 少年立刻过去,喝了一碗又一碗。 “现在好好休息,过两个时辰,你再吃一个烤番薯,”沈芩压低嗓音,“在火盆里给你留着呢。”说完又躺回吊床上,闭目养神。 少年看着公子躺好,觉得自己大概正做着春秋大梦,又体力不支地倒回去,一觉到天亮。 一早出了树屋,沈芩看到马车和满车的货物安然无恙,不由地对赵箭竖了两个大拇指“厉害啊,赵大人。” 赵箭嘿嘿一笑“承让了。” 马车一路急驰,堆得满当当的车厢里,原本只留下了沈芩和陈娘两个的位置,现在多了一名少年,不仅有些拥挤,而且距离太近还非常尴尬。 土路不平,马车又快,车厢摇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于是,不是沈芩挤到陈娘,就是少年挤着沈芩 “早知道”沈芩的话说了一半,早知道是不救这个刺猬似的少年,还是少买一点东西,思来想去,好像缺一不可。 陈娘噗哧乐了“少买一点” “不行”沈芩靠着满当当的血拼成果,少一件都不可以。 就这样,三个人撞来撞去,撞到后来都习惯了,还能随着车厢的晃动,像海草一样舞蹈。 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无当山下的钱记药铺,了尘和僧医们等得脖子都伸长了一截,生怕他们人生无不熟出点事。 然而,等少年下了马车,像误闯了猎人地盘的小兽,谨慎小心地一步一步走,以极快的速度环顾四周,直到看见了尘。 两人都吃惊不小,只是少年吃惊得更厉害,还夹杂着愤怒“了尘大师,你怎么在这里” 了尘简直不敢相信,左看右看才确定“你为何穿成这样你为何会在这里” 少年见到亲人一样,扑到了尘面前放声大哭。 赵箭刚要劝,就被沈芩制止,然后众人一起将采购回来的物品搬进库房放好,一趟又一趟,直到最后一件也进了库房,才用一把大锁锁住。 少年还没哭完,仿佛要把一辈子的泪水流干。 沈芩观察了一会儿,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鬼,了尘大师的衣服不多,你都哭湿了,让他穿什么” 少年这才抽噎得停下,被了尘扶进暂住的通铺房。 赵箭迫不及待地问“大师,他是谁” “陛下和户部抽调兵部精锐,成立了专门押运库银库金的运宝司,”了尘看着少年包扎过的手腕脚踝,“他父亲是前任运宝司主使,化名白狼,他是白家公子,白杨。” 沈芩和赵箭互看一眼,简直不敢相信,随便买了一个人,就买到了这位白公子运气这么好的吗 “大泽河泛滥,赈灾银两是不是你家运的”沈芩盯着少年,如果赈灾银两被贪污或者私吞,运宝司一定知道。 说不定,连前任户部尚书钱益私藏的户部秘帐,白杨也知道藏匿地点。 白杨被眼前这位眼神炯炯、善恶难辨的公子怔住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脸红脖子粗地争辩“运宝司律令森严,从未出过错出入银两帐目笔笔清楚” 了尘沉吟片刻“你为何落到如此境地” 白杨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沈芩打量着这位古怪的少年,有白杨般挺拔的身姿,十三四岁的样子,爱憎喜恶都在脸上,一眼就能明了。 可是,运宝司是大邺设在户部辖下的秘密部门,就连赵箭和钟云疏也不太了解,自然不知道这里面的人事任免和赏罚功过。 “你父亲现在何处”了尘又问。 白杨低着头,好半晌才开口“去年年初,因为渎职被处死。满门查抄,女子入掖庭,男丁流刑,我是家中长子,流一千里。” 渎职 运宝司的渎职,只有运送物品出错或者物品丢失两种可能,可是究竟运丢了什么呢 “了尘大师,我父亲是被陷害的他没有运丢任何物品,真的”白杨完全没了在茶肆时,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场,只有满腹的心酸、委屈和愤怒。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了尘平静无波地回答,仿佛根本没听到白杨的血泪泣诉,捻着佛珠的手指也没半点颤动,极稳极轻。 白杨一脸惊愕地看着了尘,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万万没想到,只有善哉善哉,一时间满腔憋住的情绪,堵得人心慌意乱。 “以后,你就在这里歇下吧,”了尘将自己的被褥卷走,搁在地上,“明日一早,跟着我们一起做工。” 第227章 鼻腔异物 , “不,了尘大师,他们不是什么好人!”白杨一想到茶肆前疼到晕厥,就心有余悸,看着沈芩和赵箭两个,眼中冒火。 “了尘也怔住了“白公子,你这是什么话?” “他们到茶肆买人遇上我,去茶肆买人的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禽兽不如的混帐东西!”白杨出奇愤怒。 ……”赵箭不是第一次被冤,却是被冤得最莫名其妙的一次。 “……”沈芩忽然有遇上白眼狼的感觉,这小鬼是怎么回事?长得人模人样的,脑子不好使吗? “了尘大师,您也是被他们买来的吗?”白杨忽然想到了这件事,“您从不和官员有来往,您也被逼的吗?” 了尘刚想说真话,到无当山下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不能对外人提半个字,即使是白狼之子白杨,也是一样。 也许他是蒙冤,但是在寻找私帐这件事情里,他还是不知道为妙。 可是不说实话,又该如何解释呢? 了尘平静无波地思索,最终慢悠悠地回答“贫僧欠两位公子一个人情,此次来到这里是为了还人情。” 了尘这么一说,沈芩和赵箭轻了一口气,再看着杵在那儿像木头桩子似的白杨,真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白杨满脑子都是逃离这里“了尘大师,我不住这里,我们一起走,他们真的不是好人。” 沈芩再三告诫自己,白杨是个被吓傻的半大孩子,受惊过度胡言乱语可以理解,可是这他们不是好人,真是岂有此理!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敲得门板咣咣响“钱公子,钱郎中,有人在吗?救救我家孩子吧!” 赵箭一听立刻过去“是赵全儿。” 沈芩迅速冲进自己屋里,把双肩包里的东西换了一遍,又急忙赶去前厅。 “他是郎中?”白杨惊愕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公子,贫僧向您保证,钱公子和赵大人如果还是坏人,那整个大邺的好人大概也没几个了。”了尘宽慰白杨。 “可是……”白杨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了尘大师嘴里说出来,“可是……大师,钱公子是您什么人?为何您这么相信他?” 了尘单手合掌,轻轻地摇头“了解一个人,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去感受,不要从别人的嘴里了解人,更加不要随意对一个人下定论。” “不,了尘大师,您……”白杨望着了尘向前厅走。 了尘无奈摇头,示意僧医看着白杨。 …… 沈芩赶到前厅一看,赵全夫妇两人满头大汗地抬着自家小儿子站在门边,赶紧招呼道“快进来。” 赵全儿把儿子放在诊榻上,急急地说起了病情“鼻子老是出血,快一个月了,有时候流,有时候不流……” 赵全妻子眼泪都快下来了“以前脸是红红的,现在小脸蜡黄,精神头越来越差,以前皮得像猴子似的,现在还动不动咳嗽,不会是痨病吧?” “钱郎中啊,我们可怎么办啊?” 沈芩一听这样的叙述,第一反应是肺结核,赶紧戴上口罩、穿上隔离衣,顺便把孩子也裹了一下“他今年几岁?平日里喜欢吃什么? 赵全夫妇七嘴八舌地把孩子的情况说了一下。 赵全儿子,今年七岁,平时很调皮,一个月前开始流鼻血,早期比较少,只有晚上睡觉时会有一些,慢慢的鼻血量和次数都增加了。 因为慢性失血,胃口还可以,但是体质确实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咳嗽。 赵全刚说完咳嗽,孩子就咳得停不下来,而且咳得非常厉害。 “醒醒,问你一些事情,你好好回答呢,就有一颗桂花糖。”沈芩变魔术似的,掏出一粒桂花糖。 糖在这种山沟沟里算稀罕物,小孩子的眼睛立刻直勾勾地盯着糖。 “鼻子痒吗?” 点头。 “每次是先痒然后流鼻血,还是先流鼻血再痒?”“先痒,有时候疼。” 沈芩取出木质听筒,搁在肺呼吸音听诊区,反复地听,让孩子深呼吸,听了一会儿连半点肺部杂音都没听到。 奇怪了! 这就排除最早的“结核病猜想,”那会是什么呢? 既没有验血,又没有电镜,更别提x光了,所以沈芩思来想去,还是看看鼻腔。 取出钟云疏工匠订制的鼻腔镜,没有发光电源,在镜子前端嵌了一颗小小的夜明珠,能把鼻腔里看得很清晰。 “来,你坐好,不,赵村长您坐好,把孩子放在您身上,不要让他乱动。”沈芩又取出了托盘、镊子和鼻腔镜。 “抱紧他,让他不要害怕,我这里看一下就好。”沈芩等孩子动不了的时候,用鼻腔镜看了又看,赫然发现里面有奇怪的黑东西,会动的样子。 两个鼻腔都看过,两边都有。 这是怎么回事?沈芩一脸茫然,鼻子里怎么会有东西?还是活的? 忽然沈芩想到了之前看的几份杂志,又问你流鼻血以前,去过附近的水塘吗?“ “你们喝生水吗?” “俺们山下人都粗俗得很,这里到处都是小溪小水人木口,渴了就去喝生水。”赵全儿回答得特别爽快。 “……”沈芩想了又想,然后把内窥镜放进孩子的鼻孔,招呼道“赵大人,你来看!” 赵箭垂涎沈芩的各种器械很久了,立刻溜过来,等他看清了那些到底是什么,吓了一大跳“蚂蟥!还是大的山蚂蟥!” 赵全夫妻俩都懵了,什么?鼻子里长蚂蟥?! “赵大人,蚂蝗伤可以怎么处理?用咸水还是怎样?”沈芩叹气,真不是她不会,而是因为蚂蟥是种奇特的生物,剪成两段还能活,而且爬起来也很快。 “钱公子,这是大山蚂蟥,”赵箭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沈芩的那些东西看着都特别简单,用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 “麻烦您扶住孩子,不要让她老是倒来倒去的!”沈芩拿出小小软**,里面装了掺了盐的水,又点了一根线香。 第228章 取出异物 , “呐,现在呢,你鼻子里长了虫子,我们呢,要把虫子拿出来,”沈芩比划着线香和鼻腔的间距,“你乱动呢,就会烫到你鼻子,所以,你一动都不动!” “等虫子拿出来,我就给你看,全拿出来以后,给你吃桂花糖,好不好?” 威逼利诱双管齐下,瞪大了眼睛的孩子吓得连连点头。 “再说一遍,这个线香呢,是用来烫虫子的,我会很小心,你千万不能动,好不好?”沈芩又嘱咐了一次。 “你们必须控制住他,乱动的后果很严重。”沈芩吓完孩子,接着吓大人。 赵全儿夫妇急忙点头。 要不是事态紧急,赵箭就笑出声了,据他观察,上到八十的老人家,下到两岁的孩子,沈芩有三百六十五种吓唬方法,统统能吓住。 沈芩仔细回忆之前看过的鼻腔异物取出的视频资料,以及蚂蟥的生物学特性,不断地调整孩子的姿势,然后向他们仔细讲解配合的方法。 取鼻腔异物看似简单,其实不然。 日常没人会注意到呼吸这种事情,如果异物落下的瞬间,正好处于吸气状态,异物就会随着气流经过会厌软骨,进入气管。 任何异物、尤其是自身带粘液的异物,进入气管,轻则局部感染、堵塞相应部分的肺叶;如果异物本身就大而有粘性,堵住主支气管,基本是瞬间窒息。 沈芩手里只有山寨的鼻腔镜,喉镜和气管镜都没有,还没有**,万一蚂蟥掉进气管,后果不堪设想。 现代社会偶尔也有蚂蟥入鼻甚至入肺的报导,鼻腔取异物时,同时还要做好取异物失败,麻醉手术取出的后手。 沈芩讲解完以后,又和孩子做了几次配合游戏,最终才正式开始。 赵箭原本还想偷师,被沈芩这一说那一说,只觉得冷汗嗖嗖地往外冒,真心觉得救人和杀人只是一点之差。 “屏住呼吸。”沈芩嘱咐孩子,然后将线香在蚂蟥周围小幅旋转,果然,山蚂蟥怕热,开始收缩。 孩子的娘最心疼,但总算记着沈芩的讲解,紧紧抱住孩子,自己把头扭到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叹。 沈芩瞅准机会,一挤盐水,同时开口“呼气!喷!” “吧嗒……”一团东西从孩子的鼻子里喷出来,落在赵箭手中盛了水的茶盏里,漾出一抹红色。 “呼吸!”沈芩松了一口气,“来,大家都歇一下。” 孩子吓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紧紧地抱着娘亲。 赵全儿凑过来看,满脸惊讶“这就出来了?!刚才还说得那么吓人?” 沈芩嫌弃地盯着茶盏,其实自己最怕这么软绵绵的“吸血鬼”了,观察了孩子一会儿,确定他没哪里不舒服,就替他清洗鼻腔和被附着出的创面,撒了些药在棉花上塞好。 “闷!”孩子想躲却被大人摁住,只能张着嘴呼吸。 沈芩再用鼻腔镜检查另一个鼻孔,很幸运的是,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那只蚂蟥还紧紧地粘在鼻腔上,纹丝不动。 “看到桂花糖了吗?” “嗯!”孩子立刻两眼放光,刚才虽然姿势奇怪,但是不痛不痒的,已经没有最开始的惊慌模样。 “屏住呼吸!”沈芩重复之前的操作,仍然耐心地嘱咐,“哎,好的,放松。” 五分钟以后,另一只蚂蟥也掉进了赵箭手中的茶盏里,血色在水面浮动,两只蚂蟥贴着盏底来回移动。 看得沈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用鼻腔镜仔细检查,确定只有这两条,这才放下心来“鼻子里的药棉,你们回到家就可以拿掉。” “哎,哎!”赵全儿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可是自己又笨嘴拙舌地不知道该怎么谢,只能拽着一家三口,整齐地向沈芩赵箭作揖。 赵全媳妇紧紧地抱着儿子,既心疼又生气,掐着拧着“你以后听话了吗?让你不要到荒地乱串,偏不听,现在长记性了?” 孩子眼泪汪汪的,“娘亲,我再也不去了,呜呜呜……” 赵全儿搓着手,憨憨地笑“钱公子,啊,钱郎中,谢谢你们,大恩大德今生难忘。我刚才看到你们买了不少东西,是要翻修屋子吗?” “我会些木工活儿,村上修屋子什么的,都找我。明儿一早,我就来搭把手,你们看,中不?” 沈芩立刻就明白了,赵全这是想出力顶诊费,望了赵箭一眼“行吗?” 赵箭大大咧咧地回答“行啊,明儿一早我们可忙了,正好,你搭把手的时候,顺便和我们说一说,这里的天气怎么样?” “哎,好!”赵全夫妇带着孩子,高高兴兴地走了。 赵箭刚把门带上,忽然又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却见赵全夫妇又折回来了“怎么了?是孩子不舒服了?” 赵全一个劲地摇头“不是,不是,我们村上还有几个人,也是咳血啊,流鼻血啊,钱郎中,您明天能不能给他们瞧瞧?” “明日连这里的屋顶也要修,怕是没地方看诊了。”沈芩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会忙成什么样儿,一时半会儿不太能替人看诊。 “啊,那行,等屋子修整好以后,我再带他们来。”赵全难掩失望的表情,好不容易山下的药铺重新开了,还是这么好商量的郎中,全村生病的人都有希望了。 可是药铺也还要翻修,估计还要等上好几日。 “谢谢啊。”赵全夫人一再鞠躬,拉着儿子的手。 赵箭目送他们走远以后,才把门关上,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钱公子,我们行军打仗,都是喝生水过的,不管什么水。也没见过几个像这样的,鼻子里进蚂蟥的。” 沈芩笑了“赵大人,其实不是蚂蟥钻进鼻子里,而是喝水洗脸的时候,水中的蚂蟥卵或者幼体进入口鼻处,靠吸血才长这么大的,平日里这种情形,确实很少见。” “现在怎么办?”赵箭也膈应这种东西。 “再洒点盐,它们就化了。”沈芩给孩子洗鼻的是极淡的淡盐水,蚂蟥的再生能力极强,但是遇到盐就会渗透失衡,直至变成一滩水。 第229章 心安理得 , 沈芩回到自己房间,睁开眼睛仿佛还看到茶盏里的蚂蟥,闭上眼睛也一样,手臂上鸡皮疙瘩起了一阵又一阵。 说实话,她以往最怕这种软趴趴粘乎乎的东西;刚才因为担心孩子,完全忘了害怕,现在大有后怕更甚的趋势。 于是,沈芩愉快地决定“化恐惧为食量”,找陈娘聊了一会儿,委婉地提出要吃夜宵。 陈娘一怔,立刻就同意了,到院子涮了大锅,和面切条,做了一大碗木耳香菇手擀面,淋了点香油,端给沈芩。 沈芩道了谢,就端着大碗汤面溜到前屋去吃,刚吃了两口,就被隐在黑暗中的人影吓了一大跳:“了尘大师!” 了尘单手拿掌:“阿弥陀佛,钱公子好胃口。” 沈芩笑笑,不说话,专心吃,开启遗忘模式,努力把之前的一幕幕忘记,可是一碗面吃完,头皮还是一阵阵地发麻。 而在她吃面的时间里,了尘既没说话,也没走开,就这么隐在黑暗中,有点怪。 “你从来不吃夜宵。”了尘闭着双眼,捻着佛珠。 “偶尔吃一下。” “为何?” 沈芩抬眼想笑,却意外发现了尘闭着眼睛的神情有些凝重,转了转眼睛打趣道:“了尘大师,想吃夜宵说一声嘛,立刻分你一半!” “为何不让贫僧看手相?” “……”沈芩小口小口地喝着面汤,瞬间有了防备,“大师,您想说什么?” “你手里的东西,不是沈家有的,沈大人和沈芪兄从未用过。”了尘睁开一只眼睛,琥珀瞳色在蜡烛的光晕里晦暗不明。 沈芩呵呵:“人有两个宝,双手和大脑,双手能制造,大脑会思考……”随口掰出小时候书上的顺口溜,“大师,有什么问题?” “沈家郎中,无人会鼻中取物,”了尘忽然就和沈芩拉锯起来,她确实是沈芩,可是她又不像沈芩,“大邺医录里也从未有过记载。” 沈芩总算明白了尘的意思,一时不确定他到底想做什么? “大师,佛有三千大世界,也有三千小世界,万事万物变化无穷,倘若郎中只会因循守旧,只知道研读古籍,不去探索新的治病方法,不开发新的器具。” “病人多种多样,郎中却不能不变应万变。” 了尘眼中透出锐利的眼神:“钱公子,可否借手相一看?” 沈芩之前是不想吓得他,现在看起来,了尘远比普通人有胆识得多:“看看呗。”于是很大方地伸出两只手,手心向上摊开,搁在矮几上。 吓死活该。 了尘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像是雕刻而成,纹丝不动,眼神有些复杂,最后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竟然生出执念,罪过……” “看完了?”沈芩落落大方,却谨慎地观察着了尘最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就算她以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现在也……有所改变。 “说说呗。” 了尘又闭上眼睛:“钱公子,可觉得辛苦?” “当然啊,身心疲惫,”沈芩毫不掩饰,反问道,“请大师指一条破解之法,能不能让我不用辛苦治病,还有闪闪发亮的金子银子拿?” 了尘微微一笑,仿佛又参透了什么,带着一些满足,笑而不语。 沈芩浑身僵硬地坐着,她怎么老遇上老谋深算、喜欢话出半句的人?之前是钟云疏,好不容易在她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两人抓着彼此的把柄,得了一些安合感。 眼前的了尘,半张脸俊美非凡,半张脸如同死灰槁木,她每次抬眼,都有种分裂的不真实感,这人平日一天都说不上三句话,今天突然像话痨似的,到底想做什么? “钱公子,贫僧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关心姐姐她们,能不能完全康复,今日你的医技令人震撼,贫僧再无担心。”了尘回答得很平静,内心波澜却已经滔天。 “才怪,”沈芩把汤喝完,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了尘大师,麻烦你把所有的问题都问了吧,正好我吃撑了,暂时不打算去休息。” “贫僧冒昧地问一句,”了尘停顿片刻,“你父兄生死未卜,女眷只剩你一人,这些日子你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度日?还能有如此好的胃口?” 沈氏父子与他密切联系了三年,听到沈家遇难的消息,他整整七日只进水未进食,差点走火入魔犯下杀孽。 可是当他第一次见到沈芩时,却发现,沈家目前唯一的人,不悲不喜,安然度日,比起他这个外人,完全不受任何影响。 三年前的不幸成为他一生的心魔,他的人生因此改变,他怒极自伤,数次求死……是沈石松和沈芪的排解,才有了今天的自己。 可是,她比他更不幸,为何能如此淡然?还能真心诚意地笑,感知食物的美味? 她也自伤过,即使脸上的疤痕已经极淡了,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会为了救治病人而不顾一切,甚至历经爆炸濒死,仍然能热忱待人? “你不恨吗?”了尘觉得沈芩就是个谜,参不透的未知。 沈芩怔住,半晌,盯着了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恨有用吗?” “你为陛下治病时,真的没起过杀心?”了尘锲而不舍地追问。 “为沈家翻案还需要陛下,”沈芩继续说实话,“也许我是沈家唯一的人了,所以,必须好好活着。” 了尘忽然觉得,自己的修为境界还没有沈芩高:“其实你害怕蚂蟥是吗?” “是啊。” “那你为何……” “我们是来找东西的,人生地不熟,这里这么大,多些人就能多双眼睛,赵全是村长,必然很熟悉这一带。” “就算找不到,钱记药铺的名声铺出去,有病人登门,我们能打听的就能再多一些。了尘大师,一个人的力量太微弱,您觉得呢?” “如果用得上贫僧,尽管吩咐。”了尘一时无法平静,对沈芩的心疼和敬重,让他以为早已麻木的心,突然起了涟漪。 “行呀,”沈芩一点也不客气,“麻烦大师和白杨好好聊聊,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 第230章 各怀心思 , “白杨性情刚烈,”了尘知己知彼,“除非解除了他所有的疑虑,不然,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沈芩只要想到白小鬼怒火攻心的样子,就觉得头大,经历过世事巨变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很正常,刻意迎合他,只会让他疑虑更甚,“先把他手腕脚踝的伤养好再说。” 了尘默默点头,都是历经惨痛侥幸活下来的人,知道这时候不理睬才是最合适的处理态度:“你素来温和,不论男女都不会招人恶感,这孩子怎么会……对你?” 沈芩叹了口气,把树屋遇见绥城相遇一堆事长话短说,说完又有点自嘲:“我承认处理方式简单粗暴,相对于他虚弱硬撑的身体,他的精神状况更让人担心,所以我速战速决,为了避人耳目,让他吃了点苦头。” “没想到会引起这样的误会。” “你怕他……”了尘怔住, “我怕他会疯掉,”沈芩撤掉了微笑的面具,神色凝重,“在树屋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的眼神,和你讲述三年前时的一模一样……” “一心求死,却怀着愤怒和仇恨硬撑着活下去的眼神……只想为自己讨个公道……” “也许那时,你直接给他一脚会比较好,”了尘本就聪慧过人,自然能感知同类,看到沈芩不再假笑,也剥掉了不问世事的外壳,露出了爱憎分明、执着报仇的本性,“既显出你的蔑视,又不会让周围的人起疑心。” “大师,他的手腕脚踝被铁镣磨得很厉害,再伤上加伤,只怕连我都治不好,这小鬼最多十二三岁,以后的路还很长,不能让他的手腕畸形,也不能让他变成瘸子。” “再说,就他瘦得只剩皮包骨,不管踹哪儿都是重伤。下手容易,治愈却很难,”沈芩苦笑着摇头,“疼痛嘛,过一阵就好了,所以,我扎了他的痛穴。” 了尘四处游历时,经历过各种场合,也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状况,能全身而退已是幸运之至。 可是听着沈芩的话,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儿,沈芩在那样的紧要关头,还能分神考虑白杨的将来,这种刻进骨子里的医者仁心,是如何养成的? 她这样为旁人考虑,可曾想过自己? 了尘想问,却知道沈芩不会回答,只能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沈芩不明白了尘突如其来的沉默,眨了眨眼睛,静静地等他回答。 彼此安静了好半晌,了尘强行转移话题:“南疆那两本书,你看完了吗?” “正在看,怎么了?”沈芩不太明白,了尘怎么突然不聊,又把话题转到南疆去了。 “修葺药铺还要不少时日,若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了尘真心诚意地想帮忙,“我曾去过南疆边陲。” 沈芩摇头:“这个不急,倒是白杨的手腕脚踝伤得不轻,我这里的沈家成药并没有多少,之前是打算留给崔萍她们用的,这样的话,必须尽早开始制药。” “崔萍她们也快到了,而且按你上次说的,草药还没长到能制药的时候。”了尘皱着眉头,这几日没来由地心绪不宁,就算睡觉也时常会惊醒,所以今晚才拉着沈芩闲聊。 “怎么办?”沈芩又一次看向空空的药柜,突然想到法子,“趁着这几日你们忙,我和赵大人再去一次绥城,把药铺里的草药都买回来,想法子做些药出来救急。” “等你们完工,我们差不多也可以着手制药,时间场地都不冲突,怎么样?” 突然“哗啦!”一声响,白杨拉开木移门冲进来,直勾勾地盯着钱公子:“不行!你们不能再去绥城了,会被他们盯上!” 沈芩瞪着眼角泛红的白杨,有些傻眼:“你这个死小鬼竟然听壁角?!” 他不是和僧医们一起休息了吗? “你……”白杨整个人都在发抖,配合着一袭白衣和苍白的脸色,和白小鬼无比贴切,“为什么……” 白杨只觉得自己像个行将爆裂的火球,怒气腾腾地偷听,不管身体怎么样,也要把这里砸光烧光,把衣冠禽兽的钱公子扒下一层皮来。 可是,万万没想到听到这些对话,更加想不到钱公子是沈芩,一时间,太多情绪混杂,火球突然就漏了气,不知下面该怎么办? 沈芩懒洋洋地开口,“忽然发现怪错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么?” “我……”白杨虽然十二三岁的年纪,却打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运宝,也称得上见多识广,再加上本是俊逸少年,武艺了得,自然心高气傲。 这时候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沈芩,同是家中遭遇突变,他和她差得太多了。 “你什么你?”沈芩收好碗筷打趣,“会洗碗吗?把碗筷洗干净擦干放回原位,我就原谅你。” 白杨苍白的脸,颤着双手接过碗筷,转身去院子里打水了。 “……”沈芩的下巴差点砸在地上,就像看到巨怪变成了孩子,下意识地扭头,只看到空空的药柜,没有钟云疏,心里比药柜还空,叹了口气,向着白杨走去。 白杨的颈项手腕和脚踝都缠着厚厚的绷带,浑身都散发着药味儿,就这样认真地洗碗洗筷,还把陈娘摁到一旁,把锅也洗了。 陈娘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慌张地注视着沈芩,这,这,这…… 沈芩干巴巴地安慰:“他身上有伤,不能参与药铺改造,可以跟着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一来是合理运动,二来是有些事情做,不至于太闷。” “白小鬼,跟着陈娘有个好处,可以做自己喜欢吃的菜。” 白杨把锅洗完,向陈娘行了个礼:“陈娘好。” 陈娘知道白杨的身份,吓得差点魂飞魄散,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沈芩知道陈娘的适应力极强,拍了拍她的肩膀,“都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就开工。” 某个阴暗的角落,赵箭咬着一根野草带着笑意,这下可以放心了,要是费钱费力地救了一个祸害回来,他就只能向钟云疏谢罪了。 () 第231章 这么多?! , 第二天一大早,沈芩就被陈娘的敲门声叫醒,下意识地拉起被子蒙着脸,三敲四请以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穿衣服起来,照例把自己穿成一头熊,才打开房门。 “钱公子,您总算起了。” “陈娘,怎么这么早?”沈芩打着呵欠,“啊……” “钱公子,您快去前面瞧瞧吧,赵全儿村子里的人都来了……”陈娘也是第一次见到山里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们这么直白又着急。 “啊?”沈芩的呵欠声立时升了调,环顾四周,“他们没见到药铺在修葺吗?” “见到了啊,我也劝过了,他们就是不走啊,”陈娘自从遇到沈芩,也是增加了不知道多少的见识,自然知道治病救人实在不易,“说只求您出去瞧一眼,要等药还是叫号都可以。” 沈芩伸了个大懒腰,跟着陈娘去吃了早食,然后背上双肩包走到了前屋,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 无当山下人烟罕至,除了药铺的大家伙儿,沈芩经常一天都见不到一个生人,眼下被十几个陌生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让她突然有种出门诊的错觉。 沈芩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药铺门前空地上堆的东西惊到了,各种**的兽皮、兽肉、鸟蛋……足足占了小半块儿空地。 赵全抱着儿子一脸不好意思,讪讪地开口:“钱郎中,俺实在劝不住大家。” 得咧,沈芩看着这架式也知道今天避无可避,深吸一口气先目测一番:“这儿也只有我一人得空,其他人都不得闲,你,对,还有你,这位大婶儿,那位姑娘……你们六个留下。” “其他的人先回去做自家的事儿,这边回去一个,你们就再来一个。” “这样就不耽误大家伙儿的事情,还有这些东西先拿回去。” 赵全赶紧帮着搭腔:“哎,大家按钱公子说的,听话啊……” 万万没想到,这些村民互相看了看,然后各自找地方坐下来:“俺们这两天没啥子事,等等就行。” 得了,随便吧。 于是,沈芩就在药铺外的两块大石头旁,把石头擦拭干净,一块当椅子,一块当诊台开始了继地震救援以后,最简陋条件下的看诊,颇有些越活越回去的感觉。 不诊不知道,一诊出来,沈芩都惊呆了,最怕蚂蟥的自己,竟然又遇到了蚂蟥附着鼻腔的病例,在拿鼻腔镜确诊了第五例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也太多了吧! 紧跟在一旁的赵箭都傻眼了,你们村全是蚂蟥的话差点脱口而出,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总算咽了下去,对赵全说:“大兄弟,你们村子在哪儿啊?” 赵全这高壮的汉子吓得腿都软了:“俺们祖祖辈辈都在这儿,以前没有啊。” “离这儿远吗?”沈芩拧着眉头半晌,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决定实地考察。不然,这病人源源不断地来,早晚把她给吓死。 “俺们那地方叫锁金村,”赵全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随手一指,“就那个山头上。” 沈芩顺着赵全的指向瞥了一眼,心情不一般地复杂,隔山跑死牛,这还不远?! “来,乡亲们来看一下孩子的示范。”沈芩和赵箭用赵全的儿子作示范,把鼻腔取异物的步骤,详细准确地重复了一遍。 孩子都能做到,大人们觉得自己肯定没问题。 于是,钱记药铺门前,了尘和僧医们敲敲打打地翻修扩建,沈芩和赵箭一起给锁金村的村民们取鼻腔异物,白杨和陈娘在院子里洗涮切烧。 就这样从一大早忙到中午,稍作休息,又忙到晚上。 赵全领着村民回去,留下空地上一堆的山货。 陈娘和白杨把这些东西都搁进库房,好好收着。 夕阳西下,沈芩从处理完最后一例鼻腔异物以后,就坐在大石头旁,任由自己放空发呆。 赵箭有些担心:“钱公子,您还好吗?” 他不是不知道郎中会累,但是他第一次知道,看诊一整日,郎中要说那么多话、弯腰低头拧着脖子那么长时间,更可怕的是精神紧张,紧绷得简直难以想象。 有那么一瞬间,赵箭突然觉得之前潜伏在密林里一趴一天,反而轻松一些,原因在于,人命关天。 沈芩上下点头,从石头旁撑起来,拖着脚步伛着腰背,一步步往药铺的后院走:“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不用叫我。” 一进屋子,就趴在床上闭着眼睛,睁眼闭眼全是那些软趴趴的东西,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没多久,传来敲门声:“钱公子,能进吗?”了尘特有的空灵嗓音在门外响起。 “进。”沈芩闷闷地回答。 了尘知道自己是出家之人,擅自进入女子房间并不妥当,但是昨晚的闲聊内容,让他不得不进来看一眼,她明显还是怕得厉害。 “陈娘做了好些吃食,让我端些过来。” 了尘将托盘搁在床榻旁的小柜上:“都是你喜欢吃的,陈娘还你另外煮了两颗鸟蛋。” “嗯。”沈芩仍然趴着一动不动,和白天沉着冷静的钱郎中判若两人。 “听说你还打算明日一早,赶去锁金村察看病源?”了尘简直找不到什么词儿来形容她,又不是心怀天下的菩萨,怎么就能操这么多的心呢? “明明怕成这样,为何还要硬撑?” 沈芩拿大软枕捂了耳朵,懒得回答,明知道她怕还一直提,真是……太讨厌了。 “……”了尘总算明白,沈芩累到一定程度就会显出最真实的样子,比如现在,还是耐心地劝,“趁热把这些吃了。” 沈芩原本打算趴一会儿,攒点力气再起来,没想到了尘能苦口婆心地待这么久,大有她不吃点东西就不走的架式。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 “我吃!”沈芩从床榻上起来,到院子里洗了好几次手,才回到屋子,端着热腾腾的大汤碗,埋头认真地吃,吃了几口就搁了筷子,“我吃啦,你可以走了吗?” “明日,我和白杨陪你一起去。”了尘终于说到了重点。 () 第232章 惊喜连连 , 沈芩累到半闭的眼睛猛地睁开“白杨!进来!” 了尘心中一凛,她怎么能把事情看得这么清楚? 果然,半秒不到,白杨臊眉搭眼地走进来,苍白的脸颊浮着可疑的绯色“我要去!” “在你身上的伤养好之前,哪儿都不准去!”沈芩素来淡然的脸上,显出不容置疑的威严,“静养和重枷,二选一。” “我说到做到,连钟大人都被我绑过!” 白杨惊愕地看着沈芩,眼色神情复杂至极,她分明是那么温柔的女子,怎么会? 了尘的吃惊程度并不亚于白杨,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沈芩的凌厉。 沈芩盯着像被噎着似的白杨,根本不怕他被吓到,“不怕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沈家的续骨、焕颜、复肌还有其他几种药,我这里没多少。” “这些药就算现制,也要明年春天才能出成药,给你清创包扎时已经用掉一些,不打算再用。接下来就看你自身的恢复能力。” “……”白杨看着缠了厚厚绷带的手腕,稍微用力还是疼得厉害,“可是……我……”也想出一份力。 “被我所救的,被沈家救下的病人,何止百千?他们付过诊费和药钱,就此两清,心怀感激的,暗怀心思的,人之种种都有。” “沈家遭难时,该骂的骂,下黑手的也没半点手软,处心积虑也好,迫于无奈也罢,我都不在乎,你也不用心怀愧疚。”沈芩看透了骄傲少年的心思。 白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连门都没带上,忽然又折回来“钱公子,我跟随父亲走过很多地方,南疆也去过,如果……” “好,有需要我会去找你。”沈芩答得极简,如释重负,总算摆平了。 了尘不紧不慢地拉回话题“你为何一定要去锁金村?” 沈芩皱了皱鼻子“我真心觉得,你还是挂着世外高人的样子比较顺眼,哪有出家人问个不停的?” 了尘语不惊人誓不休“贫僧随时可以还俗。” “……”沈芩动了动嘴,半晌才把脏话变成腹诽,“赵全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锁金村,如果一直这样,村子的人早就死绝了。” “赵全儿子,以及村民们鼻腔里的那些东西,时间都不长,多则半年,少则两个月,都是最近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地图的标记就在这里,钱记药铺不过是离得最近的落脚点,地图极小,一个标记也许就是方圆几里甚至于几十里的地方。” “我们整日四处寻找,一定会引起山民的注意,以寻找病源的名义进村,反而有诸多方便。” 沈芩觉得这是一个契机。 了尘实打实地怔住了“必须让贫僧跟着。” “……”沈芩愉快地决定,以后要离了尘远一点,佯装打了个呵欠“行,明早见。” “贫僧带了避疫避瘴避虫蚁的香囊,”了尘从袖子里拿出一串手工精致的素布小香囊球,“你喜欢背包,挂在包上最合适。” “谢谢大师,”沈芩看着一串六个小香囊球,难得只闻到极清淡的草药味,不刺鼻也不香得过头,很是惊讶,“这些什么都能避开?” “是,将草药切碎裹入棉花,再将棉花缝入布中,可以维持七日,”了尘很肯定,“草药来自于南疆边陲集市,当地人把这些草药做成香囊、塞入腰带……随身携带。” “了尘大师,您这么深谋远虑的吗?”沈芩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是昨晚闲来无事缝制的,草药是带来的。”了尘微微一笑。 沈芩目瞪口呆“你缝的?” “是。” “……”沈芩的心情很复杂,得道高僧针线活儿做得这么好,真是…… “报国寺僧人生活简朴,自己挑水浇菜做斋饭,衣服磨破了自然是自己缝补,屋子漏雨时,也是僧人修葺……没什么的。”了尘很是谦虚。 “您会……绣花吗?”沈芩震惊之余,脑回路陡然歪了一下。 “贫僧还绣过心经,现在罗汉堂放着。”了尘点头。 沈芩忽然想到,原主以前去过报国寺的罗汉堂,因为庙小,罗汉都是木雕,并没有贴金箔,显得寒酸又冷清,但是一幅手绣心经为那里增色不少。 竟然是了尘绣的?! “当初在报国寺自伤过,手指受损严重,沈芪兄建议练习刺绣,可以让人专注、恢复手指功能。”了尘更谦虚了。 沈芩从不自认学霸,但是学优还是可以的,只要她愿意学什么都很快,可是在这位大邺学霸面前,生生地被碾压。 毕竟,“久病成医”只是一个说法,没人真的因此成为名医,而了尘处理外伤的能力堪称神奇,如果爆炸受伤后,没有他带着僧医赶到钟府,只怕她现在可能已经废了。 想到钟云疏那时所说,一个人的能力再强也有极限,但是一群人却不会,尤其是一群同样聪明又强大的人。 沈芩很认真地开口“大师厉害!” 更让她开心的是,有了这串东西,就不怕密林里的各种虫蚁叮咬了,一直紧绷的神经和悬着的心,立时放松了许多。 了尘又从袖子里取出几节麦杆,小心地放在矮几上,然后将碗筷收好全部端走“请钱公子按约早起,早些歇息。” 沈芩被这一连串的出人意料给怔住了,手忙脚乱地戳出里面的东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雷鸟信?! 雷鸟信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卷,凑到床边的走马灯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芩,吾至无当山下已完全康复,正四处寻找线索,安好勿念,疏。” 沈芩看着熟悉的字迹,激动地在床榻上蹦哒,太好了,没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尽管知道钟云疏的身体素质非比寻常地好,可是钟府爆炸他为了保护自己,伤得不轻,事态紧急,以至于两人带伤上路,一别到现在。 第一次,沈芩舍不得烧掉字条。 既期待又不舍地打开第二个纸卷“芩,融雪搜永安三处,得南疆花木十余种,一炬焚之,韩。” 第233章 草地水淙淙 , “啊!!!”沈芩被惊得一脚踩空,差点摔在地上,还不忘盯着纸条看了又看,焚之?! 沈家秘方各种药效堪称齐全,惟独缺**,本来还指望用南疆花草制出安全有效的麻药和治疗心理疾病的药物,韩王竟然一把火都烧光了?! 韩王殿下,您再怎么性烈如火,也不用这样啊!!! 沈芩脑袋里一片空白,好不容易缓过来,心里充满绝望,在床榻上“烙大饼”了无数个来回,才勉强睡着。 第二日一大早,沈芩背着双肩包准时出现在院子里,把众人吓得不轻,还学着野外行走的背包客,给自己做了两根细长棍子做支撑,为了防虫还戴了帷帽。 即使出发后,走在山路上,了尘和赵箭仍然有些难以置信,沈芩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去锁金村的路,对沈芩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山路。 赵箭像个瘦猴子似的,在树上蹿来蹿去,了尘则走在沈芩的前面开道。 沈芩边走边看路,顺便在药材附近的树上做个标记,记录在笔记上,方便日后采药时认路用。 日出以后就走个不停,别说了尘,就连赵箭都很惊讶,沈芩看起来并没有多少疲倦的样子。 不知道是了尘送的挂件真有驱虫害的效果,还是运气实在太好,一路上,沈芩都没被虫子咬上一口,倒是看到不少拟态动物,听到动物们的吱呀叫声,包括好几条绿油油像藤蔓似的小蛇。 还有不少色彩斑澜的剧毒无比,把沈芩吓得头皮发麻。 赵箭打趣道“了尘大师,你看钱公子吓得脸都白了,怎么既不惊叫,也不晕倒?” “真是翩翩君子啊。” 沈芩呵呵两下“赵公子很失望么?” “不敢,不敢。”赵箭忍不住嘴贱,还笑得特别讨厌。 “钱公子,歇息一会儿吧。”了尘解了水囊,喝了不少。 沈芩只觉得不可思议“大师,你怎么能单手开水囊的呢?你单手单眼怎么还能把针线活儿做得那么细致的呢?” 如果和了尘不熟,一定会刻意避开这种话题,可是昨晚针锋相对以后,她就彻底认清了这厮的本来面目。 “心诚所至,金石为开,阿弥陀佛。”了尘念完,微微一笑。 答非所问,沈芩在心里鄙视他,随后抬头看向蹲在树枝上大马猴似的赵箭“还要走多久?” “最多一个时辰,”赵箭手搭凉棚,目测心算,“钱公子,你真的不要歇一下?” “我不打算在锁金村留宿,”沈芩一想到山林里形形色色的动物植物,就隐隐不安,“我们速去速回怎么样?” “行!”赵箭应声出发。 忽然,沈芩的余光瞥到赵箭的左侧有什么动了一下,仔细看又什么都没有,只得往前走了一步,立刻大叫出声“赵箭快跑!蟒蛇!” 赵箭浑身一僵,这才听到耳畔的咝咝声,立刻跃下树梢,三个人一起疯跑。 好不容易跑到了一小块空地上,三人唿哧唿哧地喘,可是没待一会儿却意外发现,周围虫蚁特别多,不禁又加快了脚步。 即使这样,沈芩都没忘了做记录,只是记得更加简明扼要,鬼画符般的字迹,还增加了地形图,最后在晌午时分看到了几十步以外的锁金村。 “钱郎中来啦!” 三个人瞬间戒备,好一会儿才发现是赵全蹲在树上发出的喊声“乡亲们,钱郎中来啦!” 赵全从树上下来,将他们三人领进完全座落在山林里的锁金村,九间房屋倚树而建,散落在各处,一条山路沟通起这些人家,房前屋后都是树,意外的、四处张望却没有见到小溪或瀑布。 这就奇怪了? “赵村长,你们的水从哪儿来?”沈芩有些诧异。 “山上有泉眼,我们每日去挑水回来,”赵全说完直挠头,“郎中兄弟,我们常去挑水的一个没得,怎么不挑水反而得了呢?” 沈芩想了想,从背包里取出小瓷糖罐,拿出一颗桂花糖放到赵全儿子的面前“你们平日在哪里玩,去哪些地方,都告诉我,这个就归你了。” 孩子的眼睛都直了,眼中除了桂花糖再无其他,若是平日早就动手抢了,立刻一路小跑,还生怕他们跟不上,边路边回头看。 三个人立刻箭一般跟过去。 “哎,三位客人,喝碗糖水呀。”赵全媳妇端着早就预备好的红糖水扑蛋,走出自家门,楞是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你还是搁灶上温着吧,俺也去瞅瞅。”赵全放下烟袋锅子,敲了敲,然后大步跟过去。 孩子跑得快,三个人跟着快,风一样从各户人家门前刮过,惹得众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也跟了过去,在山路上跟出一道长长的人队。 “俺们都在这里玩!”孩子为了桂花糖,把小孩子平日里撒欢、打架也没人发现的草地都指出来了,“俺爹不让,就偷偷来。” 沈芩神情复杂地盯着长满杂草的地怔住片刻,明知道蚂蟥平日一定躲在湿润有水的地方,楞是没敢往上面踩。 赵箭乐了,抬腿就上去了,走了一大圈,什么也没发现“还有其他地方吗?” 了尘望着沈芩,笑而不语。 孩子想了想,又指向山坡另一边“俺不敢去那边,爹会揍俺的。” 了尘三步并作两步走,在山坡边缘站了一会儿“有水声。” 沈芩壮着胆子过去,一不小心滑了一下,总算没摔倒,突然感觉到地面的不同“赵兄,大师,这下面是不是有条小河?” “你们听,水声好像贯穿了山坡两边?” “郎中兄弟,那边不能去,千万不能去,那边毒虫蚂蟥什么都有!”赵全快步跟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把人往那里领。 一想到平日千叮咛万嘱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拎着儿子的耳朵拽到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他们是锁金村的大恩人啊!你这孩子知不知道?” “怎么能把恩人往这边带呢?!” 第234章 锁金村的危机 , 沈芩赶紧拦住赵全“别打。” 赵箭觉得蹊跷“村长,这个坡地不大,还都是向阳,怎么会?” 赵全把烟袋村子斜插在腰上,叹了一口气“俺们也不知道,前些年还能去挖点野菜笋子啥的,自打去年八月下了一场大雪,现在都不敢去。” “不知道哪来的小虫子,以前从来没见过的,比芝麻粒儿还小,咬上一口能肿老大一个包,然后就发热热得烫人,又疼又痒,还不能挠,一挠就破,汁水沾到哪儿,哪儿就肿老大一个包……” “俺这儿没郎中,山集里那个沈郎中是个骗子,俺千求万求的才来了一趟,还是乡亲们轮流把他背来的,山货皮子给了不老少,就拿几片树叶子碾碎了抹抹,疼得更厉害,一点没用!” 沈芩一想到山集里的骗子,气就不打一处来,竟敢冒沈家的名?!这个混帐东西! “俺们只好轮流背着乡亲走到绥城,那里有郎中,听说还挺好,一听说是山里人,就把俺们哄走了……” “俺们没法子,又只好背回来,疼了好几天,然后就活活又痒又疼,热着热着烧死了。”说着说着, 饶是赵全这样的大山汉子,声音带着哽咽。 赵箭一想从这里走到绥城的时间和距离,马车都要跑那么久,轮流背去再背回来,病也没瞧成,这得 累成什么样儿,听得既心酸又难过。 “从此以后,我们就不到那坡去了,但是坡那边野果长得好,还有不老少的菌子(菇类),拿到集市上卖也能换俩钱,现在……总是命重要。” 了尘听着也忍不住轻叹一声。 沈芩忽然觉得这些描述很像《南疆闻录》里的针蚁,问“它们有翅膀吗?” 赵全想了又想“没有,会一点一点地跳,也不好抓。回村吧,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跳过来。”好不容易有个和善的好郎中,可不能出事儿。 “是不是很像蚂蚁?”沈芩追问。 赵全一时语塞“那虫子实在小,俺们也没怎么看清,是有点像,可是俺这里的蚂蚁都是这么大的,哪有这么小的咧?” “可是,”沈芩还不太想走,来查蚂蟥什么都没查到,突然又来了疑似南疆的针蚁,这算怎么回事,“那边蚂蟥多吗?” “多得很!现在穿得多还好,天热穿少了,去那儿走一趟,腿上能爬个七八十来条。”赵全一想到村里的发财地进不去,既心疼又头疼。 被赵全这么一说,胆大如赵箭也不敢再拿耳朵贴地听动静了。 沈芩又问“你们挑水的泉眼在哪儿?洗衣服洗菜的地儿又在哪儿?” 赵全颠颠地带着他们把锁金村吃喝拉撒的地儿,都看了一遍,一时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又把他们请进自家屋里坐着。 锁金村的人把屋里屋外塞得满满当当,视线都在沈芩、赵箭和了尘三人身上来来回回,议论纷纷 “这郎中真俊呢,啧啧啧……” “这和尚咋介吓人咧?” “那个汉子高瘦高瘦的,像竹竿成精。” 赵箭差点吐一口老血,什么叫竹竿成精?! 了尘端着得道高僧的模样儿,任人评说,纹丝不动。 赵全媳妇端来三碗红糖水扑蛋,和沈芩的视线一对上,脸蛋飞红“钱郎中,俺们这儿没啥好吃的,就这个。”郎中咋这么俊呢? “啊,谢谢你。”沈芩眼角一弯,双手接过,搁在斑驳了面的小桌上。 看着简易的灶台和粗陋的餐具,以及赵全夫妻脏污的指甲,洁癖如她,真是一点食欲都没有;但是也明白,这已经是他们最盛情的款待了。 了尘最先开口“贫僧茹素,在此谢过。”说着,就把自己那碗恭敬地送给年龄最大的老人家,“您吃,就等于贫僧吃过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老人家皱巴巴的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他们把山货皮子什么的都送到钱记药铺,也有时间没去集上换红糖了,立刻哎哎着吃了。 旁边直咽口水的孩子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箭和沈芩。 沈芩随即浅浅一笑“来,你们三个站好,我问你们答,答得好,就有一勺糖水喝。” 孩子们点头如捣蒜,全都两眼放光地盯着。 “除了我们刚走的地方,还有那个有小虫的坡地,你们平日还会去哪里玩?” “爬树!这边的树我们都爬过!” “我!我!我!我爬得最高,还掏过好几个鸟蛋。” “答得好,来,喝一勺。”沈芩笑得真诚。 孩子小跳着喝了一口,眼睛都笑没了。 “我也会!我会游泳,游得可好了,一捏鼻子可以游好远的!”另一个孩子不甘示弱地跳起来。 赵箭只觉得心口被插了一刀,立刻奉上自己的小碗“好小子,这碗都归你了。” 小孩子的嘴角咧到了耳后根,捧着小碗直蹦哒。 最后一个孩子急了“我!我会找山洞,一找一个准儿!这边有多少个山洞,我全知道!” “有些山洞还进过人,我看到了,回来一说,就被俺爹俺娘揍了,他们说俺撒谎……” “俺又告诉好兄弟们,还带他们去了……”孩子说着说着就伤心起来,鼻涕眼泪全下来了。 沈芩敏锐地注意到,村民们看热闹的神情全变了,尤其是赵全忐忑不安的样子,但也只是短短几秒的时间,一切发生地太快,仿佛是她的幻觉。 “那你告诉我,哪些山洞离得远、而且附近有水?”沈芩仿佛抓住了什么有用的线索,也许是某个较远的山洞、去那里的村民走得渴了,就近喝水,所以才惹上了水里的蚂蟥。 这种可能性很大! 了尘睁开了眼睛,赵箭也盯着孩子。 “都不远,都没水!”孩子忽闪着眼睛,“真的,俺们这儿挑水的地方只有泉眼。” 沈芩期待的线索好不容易抓住,又在这短短几秒断了,极严肃地开口 “乡亲们,我们不会在钱记药铺一直待下去,说不定哪天就离开了。” “你们再好好想想,就是这半年的事情,除了今日走过的地方,还去过哪里?” “这个地方不找出来,以后再惹到蚂蟥,我们又不在,你们可怎么办?” 一时间,赵全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第235章 疑问重重 , “赵公子,了尘大师,我们再出去找找?”沈芩提议,“乡亲们,尤其是鼻腔取过蚂蟥的,你们再想想吧。”然后三个人就离开了赵全家,继续观察这里的地势。 赵箭一出屋子,心情大好,但碍于这里的虫蚁太多太怪,只是老老实实地在房前屋后转悠。 沈芩怕树上有虫子掉下来,又不敢靠近灌木丛,找了个小小的空地站着,望着空中的飞鸟发呆,看了又看。 赵箭转了好几圈,一无所获,就走到沈芩面前交换视线。 沈芩轻轻点头,又环顾四周。 了尘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小声问:“你刚才一语双关,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芩走到僻静的地方,向了尘和赵箭细数疑问:“韩王殿下在永安城搜到了三处南疆花草的种植地,我觉得那种虫子是南疆书中的针蚁,可是赵全说是去年八月大雪以后才有的。” “疑点一,南疆的动植物耐旱不耐寒,遇雪即死,没有例外。” “他们是真心欢迎和感激我们,但是孩子提到山洞有人,还被父母亲揍过,村子里的人脸色就变了。是孩子父母隐瞒山洞有人,让村民不高兴;还是孩子提到山洞,让他们不高兴,我不能肯定,这是疑点二。” “疑点三,赵全说他们祖祖辈辈都居住在这里,可是刚才我们晃了一大圈,吃喝拉撒的地方连茅厕都看了,却没看到祖坟或者祠堂。” “还有,我和赵箭去过绥城,总共三家药铺都进去运,掌柜的也好,扫杂的也好,进店是客,就连破衣烂裳的病人进去,也没有被赶出去的。这里的人为何就被哄走了?” 赵箭和了尘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凛然。 “不如,我们回去吧,”沈芩越想越觉得锁金村不安全,“反正我们也只是替他们查找蚂蟥源头的,如果他们不愿意我们去山洞察看,应该是心中有数。” “以后避开那些山洞也就没事了。” 了尘沉默片刻,看向赵箭。 赵箭整个人的戒备程度陡然提升到战备,堪比热锅上的蚂蚁,一咬牙:“成,我们走!” 三人商定后,又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回赵全的屋子。 赵箭开口:“各位乡亲,我家公子打算在太阳下山前赶回药铺,所以,就此告辞。” 赵全急了,立刻挡住三人的去路:“不是说好找蚂蟥源头的吗?这还没找到呢!” 其他村民也一涌而上,将沈芩三人团团围住:“别急着走啊,来不及可以住在俺们这儿。” “来都来了,怎么能这么快走呢?” 赵全媳妇拽着儿子也挤过来:“你们救了村子里这么多人,不能连顿饭都不吃就走啊。” 赵箭情急之下就要发袖箭,突然被沈芩摁住。 “各位乡亲,药铺这几日正在修葺,我们的事情还真不少,今日主要是来你们这儿探询蚂蟥源头,二来也是看看这一路有没有可用的草药。” “按你们方才的讲述,大约是在山洞招惹了蚂蟥,或者说山洞里的什么招蚂蟥。以后别去就是了,没有关系。”沈芩微微笑,你们自己小心就行。 “我们虽说不会长久留下,但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这样,还按以前的做法,如果我们打算走,就提前十日,在药铺前的大树上系根红绿相间的布条。” “你们还有哪里不舒服,我们一定替你们诊治完再走,这样可以吗?” 沈芩这话说的滴水不漏,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村民们但凡没有蓄意谋划什么,应该就能让他们离开了。 “再说,你们前几日也看到了,药铺的药柜还是空的,我们还要想法子买草药回来,要忙活的事情实在太多。” “没有药,如何治病救人呢,乡亲们,是不是这个理儿?” 沈芩说得口干舌燥,可是村民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不由地有些担心,难道因为她一时心血来潮探查端因,就此惹上麻烦了? 赵箭嘿嘿笑着,袖箭已在弦上:“乡亲们,让一让啊,你们看这天色,再不走的话,晚上我们就要陷在山里了。”脸上笑眯眯,心里mmp,还不让路的话,就别怪他不客气。 沈芩脸色如常,手指却在宽袖里摁住了匕首柄:“赵儿,我们走。” 了尘单手合掌一揖:“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告辞,不用远送。” 村民们都在偷看村长赵全的脸色。 赵全的额头隐隐爆起青筋,两条腿像生了根,拦在路中央,既不说让开,也不说拦住,两只眼睛紧盯着这位钱郎中,握紧的拳头压在腿上,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沈芩迅速扫视一眼,围在身边的村民全都一脸戒备,说出山洞有人的孩子不在人群里,也就是说,这些山洞真藏了什么人,或者藏了什么特别的物品。 这些人或物,是锁金村的秘密! 了尘果断跨出一步,沈芩走在中间,赵箭断后,三个人顶着人群往山路上走。 村民们仍然紧紧围着,没有拿木棍,也没扛钉耙,默默地亦步亦趋。 三个人的脸上没有半分怯意,眼神坦然,一步步地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坚定,同时也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而村民们的神情越来越焦灼,边走边注视着村长赵全的一举一动,仿佛随时待命的军士。 沈芩的心砰砰直跳,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眼看着就要走出锁金村的地界,仍然不知道村长赵全到底有什么打算? 终于,三人跨过了锁金村口的一棵参天古树的树荫,村长赵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眼神锐利地紧盯着他们。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以后,赵箭轻声说:“他们不见了。” 沈芩差点啊一声出来,迅速控制住急欲转向的脑袋,继续加速:“什么叫不见了?” “我们跨出树荫的时候,”赵箭已经好几年没这么紧张过了,“他们突然消失,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沈芩吓得一哽,差点被口水呛到,内心的好奇和恐惧交织缠斗,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张望,真的像赵箭所说,除了掩映在密林里的房屋,一个人都不见了。 锁金村的村民是真人吗? 第236章 锁金村的秘密(上) , “了尘大师?”沈芩的声音有些发颤,心脏差点停跳,“他们去哪儿了?” “阿弥陀佛,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了尘镇定自若,“钱公子,你一身光明磊 落,何必在意这种小事?” 沈芩只觉得血压飙升,“赵大人,您呢?” 赵箭处于随时火力全开的状态,仍不忘耍嘴皮子:“钱公子,想吃后悔药不?” “哼!”沈芩头也不回地一路小跑。 赵箭继续打趣:“钱公子,你这样跑,不出一刻钟力气就会耗尽,剩下的路怎么办?我可不背你!”开玩笑,让钟云疏知道他背沈芩,这还得了? 了尘顺着赵箭的说法设想了一下,笑得高深莫测。 “放心,我才不用你背!” “这点体力都没有,我还能做什么?”沈芩不忘回击,“赵儿,有蛇!” 赵箭不仅像猴子一样在树上荡来荡去地跳,竟然还怪叫一声:“啊!!!”然后又跳到另一棵大树上,“钱公子,你竟然骗人?!” “阿弥陀佛……”了尘紧跟在沈芩身后,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三个人互相打趣、搞笑外加斗嘴,主要是赵箭和沈芩斗,了尘负责说阿弥陀佛,就这样爬陡坡、穿密林、过草地……终于在太阳下山之前看到了钱记药铺。 白杨按照沈芩的要求,每静养一个时辰,起来活动一刻钟,到了傍晚时分,实在躺不住了,就在药铺里走来走去,活动四肢。 僧医们已经按时完成了一日的修葺,天气晴好、进行顺利的话,少则五日,多则七八日,钱记药铺就能达到沈芩的诸多要求。 陈娘预备好晚食,就坐在药铺前的诊桌旁,向外张望了不知道多少次。 正在这时,沈芩、了尘和赵箭先后走进药铺,抹着额头的汗水,打招呼:“陈娘,我们回来啦。” 陈娘立刻迎上去:“回来就好,钱公子,热水都已经烧好了,赶紧去洗一洗,就可以吃啦。”一回头,却发现白杨不见了,暗想这孩子真是别扭…… 沈芩立刻冲进里屋,栓门洗澡,直到把一身汗臭味儿洗掉,才觉得舒服多了。 赵箭和了尘实在没法理解,沈芩这动不动就要洗澡算不算是个毛病,如果不是烧热水和倒浴桶太麻烦,她真的能每天洗。 等沈芩出来,一群人围坐在矮几前,每人一碗热腾腾的素面片汤,旁边摆着各色菜码,还有放了调味料的炙肉(烤肉),同时满足了吃素和吃肉的所有要求,都吃得津津有味。 匆匆吃的早食,就在林子里吃了些干粮,没有午食,再加上整整一天的超大运动量,沈芩连吃了两大碗才停下来,这才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黑亮眼瞳转了一圆:“白杨呢?” “躺着呢,”陈娘匆匆瞥了一眼白杨藏身的地儿,边说边劝道,“我给他留了一份在锅里,大家吃,管够。” “哦。”沈芩抬头的瞬间,忽然发现,陈娘的眼色和神情像极了杵在村口的赵全,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了尘挟着面片,察觉到沈芩的异样,问:“怎么?” “你们俩谁注意到,赵全的眼睛一直往哪里看?”沈芩迅速把矮几上的小筷架代替人,摆成锁金村离开时的对峙状态。 了尘立时抬头,一脸不解:“钱公子,怎么了?” “他盯着你。”了尘回答很直白。 沈芩把筷架移来又移动觉得不对,又加上了小碟和小碗,摆弄了好一会儿,终于摆成了之前对峙的场景,陡然提高嗓音:“村民在等他的指示,而他在等另一份指示!” 赵箭心领神会:“所以,山洞里真的藏了人。” “之前被针蚁叮咬而死的人,连个墓地都没有,甚至连新翻开的泥土都没有。” “这个锁金村有很多问题,至少那个憨厚的村长谎话不少。” 了尘顺着沈芩的设想,仔细回忆了当时的情形:“现在想来,他们的言行举止并不像山野莽汉……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孩子知礼……” “还有,锁金村这个村名,在荒山野岭里未免太过文雅,”赵箭寻摸出一点味道,“当年我在沙场,到处都是什么野猪岭,灰狐墩,石头河,沙勒子……” 陈娘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僧医们自顾自地吃,不问红尘之事。 沈芩想了又想,仿佛从一堆乱线中勉强找一个线头,刚拽出来一截,突然又缠死了。只能又去大锅里盛了第三碗,化困惑为食量,刚拿起筷子,就被陈娘摁住:“陈娘,怎么了?” 陈娘颇为担忧地劝道:“钱公子,过两刻钟再吃吧,免得撑到了。” 沈芩可怜巴巴地看着陈娘:“可是,我还饿啊……” “啊?”陈娘一时没了主意,“撑到也不行的呀,哎呀,那公子你慢慢吃?别噎着!” 赵箭一时间哭笑不得,就知道沈芩饿,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这么饿,按她这种饿不得、累不得、脏不得的娇滴滴娇医的日常,太不容易了。 “钱公子,以后要是再去锁金村,还是我和了尘大师一起去吧。” “唔……”沈芩喝了一口面汤,有些困惑,“不去了,那群人太可怕。” 了尘照着沈芩的思路做了许多设想,提出一点建议:“钱公子稍安勿躁,自古以来,但凡莫名恐惧、让人心中生怖的人事物,多半都是为了遮掩某些人事物。” “今日尚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表示,他们还需要你的医术。也许,日后还会找来。” 赵箭和沈芩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咣当!”一声响动。 白杨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嘴唇有些发抖:“锁金村?那些村民是锁金村的?” 了尘立刻向僧医们使了个眼色,僧医们收拾好碗筷回到院子里。 “你知道锁金村?”沈芩有些傻眼,“你不是刚被卖到绥城吗?怎么会知道这里?” 白杨突然被沈芩盯住,一时有些语无伦次:“锁金村不是村……” 第237章 锁金村的秘密(中) , “不是村是什么?”沈芩一脸懵。 了尘不紧不慢地继续吃喝。 原本悠哉吃面的赵箭突然脸色一变:“难道说,锁金村只是个代号?” 白杨紧张地直点头,不知为何,见识过再多人,一站到沈芩面前就会不知所措,连说话都会语无伦次:“我……全大邺有很多锁金村,是户部管辖之下的应急银库,来应对突发的战乱或肆虐的疫病。” 赵箭一拍大腿,两眼放光:“听说过!” 沈芩吃饱喝足,大脑又有了高速运转的动力:“不对啊,锁金村应该是秘密吧?为何赵全第一次来就说自己是锁金村的?哪有这样自揭身份的?” 白杨打量着赵箭和他不离身的箭囊,以避开沈芩的视线:“我想起来了,你是鬼眼身边的人!” 赵箭一听鬼眼就火冒三丈:“你叫谁鬼眼?灰眼睛兔子是兔子,红眼睛兔子就不是兔子啦?!就凭一只眼睛颜色不一样,就整天鬼啊怪啊的叫!” “我警告你小子,再敢这么乱叫,我们怎么把你救出来,怎么把你扔回去!” 白杨吓得僵成一根人棍,骨子里的骄傲让他做不出谄媚讨饶的模样,可是心里的惊慌恐惧却是真的,尤其是刚才沈芩扫来的一记眼刀,让他浑身发凉。 陈娘把碗筷收拾得砰砰响,视白杨为空气、眼神发冷地径直去了院子里。 白杨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手足无措地坐立不安,好半晌才鼓起勇气:“……我……以后……不……那样了……” “我就奇怪了,钟家一族为大邺殉国,当时的情形有多惨烈,百姓不知道,你们这些官宦总该知道吧?” “如果没有钟家,大邺哪来这几十年的安宁?不说知恩图报,敬重之心总该有吧?你们这群人怎么就一个个地见不得钟大人的好呢?” 赵箭恶狠狠地瞪着白杨。 “羡慕嫉妒恨呗,”沈芩斜了白杨一眼,“文官的武艺不如他,武官的文采不如他,自认貌比潘安的清流之辈,在他面前也只是平常……是不是?” 白杨一时语塞,嘴唇嗫嚅了几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行。 沈芩伸手示意白杨:“去把陈娘做的汤面端来吃,吃完再好好说。” 白杨立刻冲出去,片刻就端着汤面进来,咣当坐下,被矮几边撞了膝盖,疼得脸变了形,面汤撒在手上和衣服上。 赵箭只当没看见。 沈芩把帕子放在白杨手上:“擦干净再吃。” 白杨以让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把面吃完,收拾干净,又乖乖地溜回来坐好,紧张地注视着沈芩。 “再说说锁金村。”沈芩从背包里拿出记事本和铅笔,写下锁金村三个字。 “父亲说,这些只能记在脑子里。”白杨左右为难,注视沈芩的眼神里带着恳求。 “好,你说。”沈芩经过抢救大厅的磨练,记忆力好得很,愉快地把纸笔收回背包里。 “锁金村的分布和村内藏物,只有当今陛下和现任户部尚书知道,是大邺的机密之一。”白杨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讲清楚。 “锁金村,按看守藏物的大小位置,分派村长和村民,直到藏物被安全取走,才算完成一项任务,任务短的一年半载,长的有可能就是一辈子。” “咝,”赵箭听着听着就觉得牙疼,“看守藏物必须武艺精湛、擅长隐藏,对人手的要求极高,户部哪里找得到那么多好手去蹲一辈子?” 白杨拘谨地回答:“户部常常会去兵部或刑部寻找人手,当初我父亲也看中赵箭赵大人了,可是他后来被……钟大人领走了。” 赵箭还不知道自己被惦记过,只觉得后背发凉:“怎么可能?” 白杨笑得勉强:“恃才傲物的人容易得罪人,父亲常会去大理寺或刑部寻找,犯错受罚的能人贤士,与他们赌一赌将来。” “还有那些天赋异秉的孤儿们,招他们受训,按特长分别派遣,以免他们误入歧途。就像钟云疏大人当年被刑部尚书雷霆招揽,受训多年后,成为断案奇才。” “钟大人身份特殊,雷尚书又不顾家人反对、对他视如己出,还极受陛下青睐,出路比其他孩子好得多。” “赵大人当年也是其中之一,沙场征战以后建立功勋归来,箭术扬名军中,”白杨再出惊人之语,“钟大人身旁的陈虎也是如此,与赵大人还是同门师兄弟。” “哼,”赵箭冷笑一声,卸下箭囊搁在矮几上,想着自己受训的辛酸血泪,干巴巴地加了一句,“谢谢啊。” 白杨瑟缩了一下,还是硬撑着继续:“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钱记药铺应该是一个提示点,所以附近锁金村的村长才会自己找上门来。” “什么点?”沈芩听得百感交集,忽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锁金即守钱,钱记药铺是锁金村的一部分,”白杨颇为意外,“你们不知道吗?若是真不知道,如何会在钱记药铺安身?” 有一瞬间,沈芩和赵箭的表情都很空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如何知道这家钱记药铺的?”白杨自己就是一本“行走的锁金村大全”,对锁金村的行事准则,了如指掌。 沈芩向赵箭使了个眼色,说还是不说?说的话,说多少合适? 赵箭听着直挠头,又将眼色原封不动地还给沈芩,毕竟出发前,钟云疏交待过,关键时刻听她的,嘿嘿一笑:“钟大人嘱咐过,由你见机行事。” “……”沈芩的大脑再次一片空白,忽然有种感觉,自己在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路上,越行越远。 白杨双手紧握成拳,沉默许久,突然直视着沈芩的双眼:“你们拿到了前任户部尚书钱益的密信,才来到这里的?” 有那么一瞬间,沈芩觉得自己像撞进了超大蜘蛛网的小虫子,既不知道蜘蛛躲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第238章 锁金村的秘密(下) , “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可以带我去锁金村,”白杨从沈芩眼中的震惊,就知道肯定是消息传递中出了问题,“你们把地图给村长看了?” 赵箭摇头。 “我们接诊了鼻腔异物的病人好几例,还都是蚂蟥附着,”沈芩还在犹豫,只是白杨现在是身体前段、眼神相接触的积极肢体语言,“所以,我们去村上看个究竟。” “没有拿地图出去?”白杨吃惊不小。 赵箭还是摇头。 “排查时村民不配合,我就提醒了相关的注意事项,出村的时候确实很危险,好歹还是回来了,怎么了?”沈芩回忆被村民围住的情形,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就扑面而来。 白杨倒吸一口凉气,按照锁金村的行事规刚,凡是闯入村中、没有接头指令的人,为了避免暴露,都会被灭口,以策万全。 这里的锁金村村长为何会违背军令,没有痛下杀手? “赵大人,进入锁金村,有没有你觉得眼熟的人?”白杨又问。 赵箭想了又想:“没有。” “钱公子,你呢?” 沈芩摇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直在旁边装佛像的了尘,突然开口,“村长赵全认识贫僧,他一家老小还安置在报国寺内。” “这事若是传到运宝司,他们就是渎职重罪了。”白杨还带着一些稚气的脸庞,有庆幸也有失望。 沈芩正神经紧绷的时候,被了尘吓了一跳,忽然想到了其他问题:“你们招揽了那些人,既然都恃才傲物,或犯错或受罚,怎么确定他们能好好守护藏物呢?” “万一他们起了贪念把藏物私下售卖,又会有谁知道?” “为了让他们完成任务,自会有人照料他们的家人或好友;若是他们中途逃跑、玩忽职守或监守自盗,家人或好友就无法保全。”白杨说得直白。 赵箭冷漠地回敬一句:“想来,当初赵某被人算计而落难,运宝司愿意让钟大人把我领走,不是示弱,而是因为我没有亲朋好友可以威胁吧?” 白杨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是,其实当时运宝司还看上了罪女沈芩。” 沈芩活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这都是神马玩意儿?! “是运宝司在沈宅保住了你,”白杨丝毫没觉得自己的直言不讳,给听者带来多少震撼,“理由是,你医术精湛,可以为执行任务受伤的军士治病。” “从你被押走开始到掖庭,一路都有运宝司的人暗中保护,只是没想到,你也被钟……大人捷足先登了。” 沈芩震惊之余,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意从骨子里散发出来:“更重要的是,你们已经没有可以用来要挟我的人了,是吗?” “不!”白杨否认,“运宝司的惯例,可以用沈石松和沈芪的流放行程来交换,万万没想到,你会在掖庭甚至于疫亭里,绝地重生,避地震、治疫病……” “别说了!”沈芩蹭地起身,膝盖撞到了矮几边缘,径直走出药铺,站在参天大树下,仰望着宁静的夜空。 “钱公子!”赵箭和白杨先后追出来,看到沈芩背影时又同时退回药铺。 沈芩仰望着漫天的璀璨星光,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微尘,渐渐的视线模糊,一想到自己像殂上鱼肉般被人算计,就窝了一肚子的火。 那些强行压抑的负面情绪,发生在沈宅的惨烈过往,自己不知道第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受伤痊愈再受伤的苦痛,辛酸委屈痛苦一股脑地汹涌而出。 赵箭一把勒住白杨,将他拽到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咬牙切齿地责问:“你丫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没数吗?” “沈家蒙冤落难,男丁流放,女眷公开说是自缢鸣冤,其实是被人谋杀……这些事情搁在谁身上会好受啊?” “一人独活有多难,竟然连沈芩都要算计?!你们运宝司的人,血都是冷的,心都是黑的吧!” 白杨深受运宝司为达目的不择一切手段的影响,完全没有考虑其他,反问赵箭:“如果没有运宝司强行介入,她已经死了,至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这样还不好吗?“ “你走开!”赵箭拼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双手,一把将白杨推走:“难怪钟大人说,不要和运宝司的人沾上边,都是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白杨委屈地瘪着嘴,幽幽地开口:“运宝司的人,与家人聚少离多,我们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样做也是为了大邺,有什么错?” “我们背着骂名仍然尽心尽力,最后,我家还是被查抄了……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过来就在囚车上,人像麻袋一样堆着压着挤着……” “我像牲口一样被卖来卖去,也不知道父亲是死是活……”白杨的声音越说越小。 赵箭的心里一阵阵地难受,愤愤地踢了大铁锅两脚,哇哇大叫,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许久,沈芩总算克制了所有的负面情绪,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又走回药铺,见他俩还坐在矮几前,重新坐下。 赵箭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沈芩,生怕她悲愤过度,再把病根挑起来。 白杨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害怕又委屈地坐着。 沈芩叹了口气,强行转移话题,问白杨:“你方才说,钱记药铺是锁金村的一部分,那我是不是把地图交出,他们就会交出库中所藏之物?” 白杨立刻抬头,点了点头,不到三秒又摇头,脱口而出:“还是不对,他们不应该放你们回来。” “此话怎讲?”与佛像无异的了尘又突然开口。 白杨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好半晌才站到沈芩面前:“钱公子,赵大人,了尘大师,请你们按我说的做。” “啊?”沈芩觉得自己像个摸不着头脑的二楞子。 白杨与赵箭耳语了不少时间,然后掀起诊室的隔板,径直走入院子:“没时间了,快。” 了尘应声而起,以极快的速度走进大屋。 第239章 夜无眠 , 夜风呼啸,也吹不走笼罩着无当山的寒冷。 锁金村村长赵全举着火把,小心绕过虫蚁坡地,在一棵被藤蔓缠绕的参天古树前站住,火把柄敲了敲树枝,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进。”一个沙哑得像砂石磨砺过的嗓音回答。 赵全绕过古树、掀开藤蔓缠绕成的天然幕帘,露出深藏着的山洞入口,侧躬着身子一步步地往里走,最后走进一个豁然开朗的天然石洞。 一名头发灰白的男子,虽然脸庞还算年轻,但是必须拄着藤杖才能稳住摇晃的身体,似乎所有的力气都放进了一双鹰隼似的眼睛里,盯着赵全,哑声责问:“你来做什么?” “你为什么阻止我杀他们?!”赵全握着手把的指节泛白,手背的青筋爆起。 “阻止你杀人的只有我么?”男子嗤笑一声,“这锁金村想杀他们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赵全的眼神充满愤懑,咣当一下砸了火把,火星四溅:“你们这是抗命!” “你心里很清楚他们是谁,咳咳咳……”男子呛咳了一阵才平息,“你家人要是知道,你为了所谓的任务杀了他们,你还有家可回么?” “别忘了,你一家老小还在报国寺里住着,吃着雷府捐赠的米粮,喝着报国寺的山泉水,穿着了尘大师和众僧们缝补的冬衣。” “永安城先地震再瘟疫,死伤无数,他们没有饿死病死,是因为沈芩为了疫病奔波献计献策,是钟云疏和雷鸣强势镇压了符纸之祸,是雷府仗义疏财、捐赠米粮。” 男子念完手中的密报,直接丢进了火盆,望着纸页变黑变红直至燃尽:“库藏在,我就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别想对钱记药铺的人下手。” “不就是没有地图吗?可是,没地图他们怎么能找到钱记药铺落脚?” “还有,就算你下令动手,听你的又能有几个?” 几句话就让赵全动弹不得,内心仍然挣扎:“可是……”锁金村素来行事有度,不循私! “再等几日,他们一定会拿出地图,”男子又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随时能吐出一片肺似的惨烈,“别忘了,交出库藏才算任务完成,才能就此分道扬镳。” “哼!”赵全愤愤不平,“你这是循私枉法!” “榆木疙瘩一根筋!滚!”灰发男子拄着藤杖,身体虚弱气场却足够强大,“别忘了,我才是这里的村长!只是多等几日罢了,比那些等到老死的任务好得太多。” “再不走,我就按律处罚你!” 赵全敢怒不敢言,气呼呼地捡起火把,转身时憨厚的脸庞扭曲得宛如恶鬼,大步离开山洞,有律不遵,还要律做什么? 灰发男子伛偻着腰背,慢慢挪到石壁,用藤杖轻轻敲击,轰隆一声响,石壁裂开一个深邃的通道,尽头有三个大皮箱,静静地堆在那里。 男子一步步走近,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隔着半指距离,颤着手抚摸皮箱,略显僵硬的脸庞浮出最真诚的笑意,他这破烂身体还能撑不少时间呢。 …… 赵全举着火把刚出石洞,就看到“媳妇”抱着“儿子”,嘴角微微抽搐,不悦地问:“你们跟踪我?” 媳妇抱着儿子换了一边手,绷着脸满是嘲讽:“怎么?老娘睡到半夜,突然不见了丈夫,还不能带着娃儿出来找一找啊?” “现在看到了,可以回了吧?”赵全接过“儿子”,“走,回家去睡觉。” “爹,”儿子乖乖地伏在赵全宽阔的肩膀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不是因为桂花糖我才这么说的。” 赵全没有回答,抱着儿子,揽着媳妇走进家门,意外发现,其他村民也在,不由地怒火中烧:“怎么?!你们今天不顾我的命令,强行放人,还有脸赖在我家不走?” 村民们坐着的、站着的,听到赵全的话,却没有半点不高兴:“全儿,反正明儿也没什么事,我们来抓角子。” “对,抓角子!”村民热烈响应。 “你们……”赵全碍着儿子的脸面,“等着啊,我先把儿子哄睡了,钱郎中说他要好好将养,不然以后会身子弱。” “成!”村民们三三两两,摆开角子局。 赵全媳妇拿起围裙系上:“饿吗?下碗面条吃不?” “成啊!”村民们更高兴了。 赵全媳妇麻利地走到灶台前,生火涮锅,取了预先晒好的面,搁进沸水里……很快,每位村民都吃上了热腾腾的素油面。 等村民们搁了碗筷,赵全媳妇洗涮完,赵全还没从里屋出来。 赵全媳妇解了围裙,笑呵呵地招呼:“我进去把全儿换出来啊。”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赵全媳妇冲到了外间,惊慌失措地说:“乡亲们,赵全不见了!他的东西全不见了!” “我屋里屋外都找遍了,孩子还睡着,他人影儿都没了!” 村民们哗啦推开角子局,问:“他的东西还在吗?!” “没了,平日出门要用的东西都不见了!” 村民们一寻思,赵全十有**去钱记药铺了! “现在可怎么办?”赵全媳妇急了,“孩子还睡着呢!” “你就在家好好待着,我们去,我们现在就去找!”一位男性村民带头,其他村民急忙跟上。 “你们可一定要找到他!千万不能让他做出什么蠢事来!”赵全媳妇追出去嘱咐。 “放心!”村民们回到各自的家,取了外出的用物,点上火把,以最快的速度四散而走,从不同方向散开寻找赵全,其中三个人向着钱记药铺的方向追去。 赵全媳妇想了想,进了里屋,把孩子周围都堆上被褥以防他乱动摔倒,然后锁了门窗,匆匆向刚才的石洞走去,赵全不见是大事,不能瞒着村长。 重重夜幕之下,几个光点迅速离开锁金村,又很快融入了密林深处。 这个晚上,锁金村注定无法平静安宁地度过。 然而,不平静安宁的夜晚,同样属于绥城,绥城最有名的茶肆掬月轩里,二掌柜被人堵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第240章 夜半惊魂 , 本来呢,二掌柜刚盘算完营收,收入颇多,心情大好地拿着酒壶直接怼嘴灌一口。 哼着小曲儿,吃着炙肉,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处理掉了据说是接连转手五六家都卖不出去的“烫手山芋”小鬼,虽然赚得少,好歹出手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买家是个真文弱的书生,他还要掂量一下,免得小鬼性烈难驯,伤了主子,砸了掬月轩的金字招牌。 偏偏吧,那位公子看着温文尔雅却有阎王手段,让二掌柜最后一点后顾之忧都没了,于是他得意得翘着二郎腿,这日子呀,过得真舒坦。 万万没想到,一壶酒刚喝两口,忽然就被捂了嘴、一把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匕首紧贴在颈侧,吓得二掌柜魂飞魄散“唔唔唔……” “白杨呢?!”一个声音在二掌柜耳畔响起。 “唔唔唔……”二掌柜也是习过武的人,对付个把大汉妥妥的小菜一碟,但是刚刚挣扎两下,他的心立马凉了半截,对手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说话!”声音再次在耳畔炸开,带着不耐烦的暴怒。 二掌柜慌忙指了指被封的嘴,连连点头,万事好商量。 下一秒二掌柜重获自由,大口大口喘气,看着眼前一身黑衣蒙面的汉子,心惊胆战地回答“这位好汉,打这儿过的都是一车一车地来,不通真名,只记人头,俺也不知道你问的是谁?” 不等汉子开口,二掌柜急忙找补“俺如果有半个字谎话,好汉就取俺狗命!” “把人帐拿来。”黑衣蒙面的人眼中的厉色减缓了几分。 “哎,哎,您稍等,”二掌柜连滚带爬地打开暗格,把帐本捧出来,“您说,大概什么时候到绥城地界,长什么样儿,高矮胖瘦……俺一准能查到。” “性子很烈,模样儿极好,功夫不弱……”黑衣蒙面人把玩着闪着寒光的匕首。 二掌柜哽住了“这位好汉,莫非是长得极俊的少年郎,十二三岁的模样?”心里暗骂,就知道押车的低价处理上好的货色,肯定有猫腻,感情是没处理干净的?! 这死坑货,老子能活下来,绝对找他算帐! “在哪儿?”蒙面人外露的眼睛射出两道精光。 “前几日被人买走了,买家是个极面生的公子,小的也不知道住哪儿,只知道这位公子和手下身手都不错,出手也大方,还带着一个模样不赖的胖婆娘。” “还有呢?” “唔,小的想想,驾一辆大马车规制不错,非富即贵,那日采买了小半个绥城,还嫌不够商量着再买马车装货……小的刚好在附近,就请他们来茶肆坐坐,有个好买卖。” 二掌柜为了活命,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一通,没有半点隐瞒“这位好汉,俺只知道这些,其他的真不知道。” “那小鬼性子烈啊,还打伤了俺这儿的护院……俺只赚了一两银子就出手了,模样再好有什么用?是吧?” 黑衣蒙面人拿着匕首翻来覆去,然后开始削矮几的侧角,一点一点,很快削出一小堆木屑。 二掌柜觉得那匕首在削自己的头,吓得呼吸都一顿一顿的“这位好汉,不,不,这位老爷,俺真的只知道这些了……” 黑衣蒙面人突然拽了二掌柜的右手压在矮几上,闭着眼睛拿匕首在指缝间来回地戳,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没了!”二掌柜怎么也挣脱不了,吓得怪叫连连,脸白如纸,“真的没了!” “马车打哪儿来?” “不知道,啊!!!真不知道!” “往哪儿去?!” “西边!一路向西去了!”二掌柜惨叫着回答。 “哒!”匕首尖蹭着二掌柜指侧的嫩肉,刺入矮几,黑衣蒙面人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二掌柜从没受过这样的身心折磨,吓得双腿一蹬昏死过去。 黑衣蒙面人从怀里掏出舆图摊开在二掌柜身上,找到茶肆所在的位置,指尖沿着向西的路滑过去,尽头是无当山下,眼神迸出一抹狠戾。 等二掌柜再次醒来,屋子里还是一壶热酒、几碟下酒菜,除了指侧破了一点皮、连血都没出以外,一切仿佛都是恶梦初醒。 “二掌柜?”门外传来茶肆小厮的问话,“明儿个茶单要换吗?” “不换……”二掌柜张了张嘴。 “二掌柜,怎么了?换不换?给个话儿,小的好提前预备啊。”小厮边敲门边问。 “不换!”二掌柜说了好几次,总算发出了声音,胸膛剧烈起伏着,“快滚!” “二掌柜,可要找人伺候?”小厮无视二掌柜的训斥,殷勤地问。 “不要!不要!快滚!”二掌柜心中的恐惧在强压之下终于爆发。 “哎,小的这就走。”小厮吓得肩膀一缩,急忙轻手轻脚地走了。 二掌柜贴着门板,一直听到小厮走远,才脚步不稳地蹲到矮几前,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即使再不愿意相信,也不能否认,他刚才死里逃生的事实。 十指连心阵阵疼,摸索到削得整齐的矮几一角,搜肠刮肚地回忆起毕生所知的种种,联想到蒙面黑衣人快如闪电的身手、少见的精钢匕首…… 突然,二掌柜好不容易回复了一丝血色的脸庞,再次惨白如纸,残酷的事实提醒他,前几日鬼迷心窍又贪小便宜,惹上了不得了的大人物。 茶肆外的土路上,寒风将地上的尘土吹出一个又一个旋儿,冻得直哆嗦的更夫把梆子敲得阵阵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寅时正……” 二掌柜一个激灵,连衣服都没脱就钻进被窝,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仍然浑身瑟瑟发抖,心底四肢的寒意怎么也驱不散,捂不热。 不断安慰自己,没事,那人已经走了,他做的是绥城的金字招牌买卖,实在逼急了,可以躲到绥城衙门去,毕竟他和城主的关系那么铁! 嗯,一定没事! 二掌柜这样连哄带骗地忽悠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241章 药铺大火 , 夜色苍茫,钱记药铺的燃到极晚的烛火终于熄灭了,扩建的房舍还只有梁柱的轮廓,但由此可以想象,用不了多久,这里会是一处不错的山间医舍。 赵箭仰躺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嘴里叼着一根野草,跷着二郎腿抖着臭脚丫子,看似悠闲自在,其实……啊啾!咝,好冷。 拜白杨臭小鬼提醒,骁骑前锋大将赵大人,在睡了两个月床榻以后,又回归以往的待遇,不是屋顶就是树梢,不为其他,只为了保护娇滴滴娇的沈芩。 事实上,沈芩一点都不娇气,反而真诚表达了想和赵箭一起蹲树梢、顺便和松鼠闲聊的愿望,被他一口回绝。 开什么玩笑? 要是被钟云疏知道了,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赵箭又一次眺望四周,药铺四周看似空空荡荡,其实暗哨、陷阱和铃铛布置得堪称完美,唯一能趁虚而入的只有从天而降,而他守的就是天路。 山风很大,把参天古树吹得纷纷低头,树叶乱摆,哗啦啦一阵又一阵地响。 赵箭从一片嘈杂的树叶声中,听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响动,循声望去见到转瞬即逝的火把亮光,哟,这么老远就灭火把,警觉性很高嘛。 看火把的方向,嗯,是锁金村来的没错了。 只来了一个? 要灭掉钱记药铺,只来一个未免也太其他,只他和白杨两个火力全开,就够锁金村村民喝一壶的了。 赵箭嘴角轻蔑的笑还没持续三秒,布置得离他最近的铃铛突然响了半声,随即又恢复原样。 糟糕! 一道凌厉又不寻常的耳边风划过,裹着一把匕首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缠上赵箭,赵箭顺势一滚、单手抓树枝滑出大半个圆弧,几个纵身跳跃才甩开了与耳风的距离,同时箭在弦上“谁?! “砰!”一声响。 赵箭的下颌猝不及防挨了一记重拳,重心失衡、肩膀撞在了树杆上,脚底一滑,整个人从树上摔落,几乎立刻就地打滚后站起来,吐了一口含着血色的唾沫。 有时间没遇到这么有水准的对手了,赵箭两眼放光。 黑影几乎瞬间到达赵箭身后,再次突袭,不料几支袖箭朝着三路要害而来,急忙挥舞斗篷,三支箭洞穿斗篷的瞬间,被挥向其他方向,射中三根树枝,在半篷上留了三个透光的洞眼。 赵箭瞅准空隙,一踩树干借力跃起,凌空翻转的同时数箭连发,将黑影的逃路全部封住,还顺手拉了天罗地网的启动暗扣。 数箭先至,捕网后发,赵箭独有的抓捕阵势,上抓过夜枭队队员,下捕过草原部落的第一勇士,放眼大邺,除非是钟云疏二代,否则没人能逃脱。 果然,黑影挥手砍箭避箭的同时,一脚跳过捕网的范围,不料地上陷阱同时开启,生生地被爆冲力震入网中,三秒定输赢。 “得手!”赵箭看着黑影被捕网缠得像条蓑衣虫,突然觉得这扭动的身影似曾相识,伸手扯掉面罩,目瞪口呆三秒,随手重击,满意地看到虫子晕过去了。 “真没想到啊……” 赵箭把黑影捆得更结实一点,堵了嘴,扛在肩上,扔到了药铺不远处的柴垛后面,向白杨使了个眼色,又大摇大摆地回到警戒的大树上。 只是这一次,赵箭万万没想到会完全失去赵全的方位,对方仿佛完全融入了这片区域,半点异样都探察不出来。 风更大,树影摇晃得更厉害,赵箭只觉得眼角余光掠过数道光点,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转瞬即逝,然后就人事不醒,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摔下树枝,落地的瞬间钱记药铺周围响起一阵铃铛声。 赵全一怔,随即掏出一支爆筒,扔进药铺里,只听到轰轰几声响动,药铺结实的木门炸成几块在冲击的作用力下,四散飞溅。 进入木门,踢开薄薄的隔板,几支爆筒同时飞向各个屋子的大门,撞到门板时轰然作响,又一阵爆裂声此起彼伏,糊窗纸悉数燃成灰烬,木制门窗断的断、裂的裂,满目疮夷。 等惊天动地的混乱过后,赵全径直冲进沈芩的屋子,残破的屋内空无一人,顿时觉得上当,急忙转身去其他屋子,同样空空如也。 中计了?! 赵全只觉得全身冰凉,气血逆充上头,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陷阱?! 可是,为什么没有攻击,也没有任何防卫?! 赵全冲出药铺,赫然发现,方才摔落在地的赵箭也没了身影,在残破的药铺周围跑了一圈,一个人都没看见,怎么可能?! 正在这时,远处蹿来几个身影,望着熊熊燃烧着的药铺,差点瘫在地上,随即一声怒吼“赵全,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的大恩人?!” 一时间,长剑短刀挟着出奇的愤怒扑向赵全“从今天开始,你不是锁金村的代村长!” “我们村没有你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 赵全还在任务失败的余震中未能回神,身体却率先动起来,避开直指要害的各种兵器,声嘶力竭地大吼“昨日我收到了密令,不灭掉钱记药铺,我的家人就会代他们去死!” “根本不是我擅自行动,有书令为证!”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密令,愤怒地扔给村民,“你们看!你们自己看!” “他们不在,他们根本不在这里!我的家人可怎么办?!你们告诉我该怎么办啊?!” 赵全不要命似的一对三,根本不管会不会受伤,也不管村民会不会受伤,不顾一切地进攻、再进攻“你们还我的家人!” 村民们互相使了个眼色,突然向三个不同的方向退去,配合默契地让赵全顾此失彼,同时一个人绕到他身后,对着后颈就是一记手刀。 赵全狰狞疯狂的神情凝在脸上,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远方,那是永安城的方向,也是家的方向,却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第242章 怎么办 , 锁金村的村民接住了颓然倒下的赵全,收好他扔出的密令,心里什么滋味儿都有,药铺没人真是天大的好事! 可是这密令是真,赵全任务失败必定会祸及家人,这可怎么办? 钱记药铺被焚,让钱郎中他们在哪里安置? 问题一个接一个,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里。 正在这时,只见赵箭扛着一个黑色人影从密林里走出来“啧啧啧,你们下手至于这么黑吗?什么仇什么怨的?把我们房子给烧了!” 村民们一见赵箭,立刻把赵全护在身后,低头行礼,惭愧不已“对不住!” “白小鬼,你出来!我要拦着不让拦,”赵箭怒喝一声,“你看看,你看看,以后住哪儿?我们为了凑这么多东西,赶到绥城花了多少时间和银子?” “就这么烧了,以后让我家公子天天睡树上啊?!” 要不是沈芩和了尘在,赵箭真的可能痛揍白杨,这小兔崽子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好好的钱记药铺就这么毁了。 这要让钟云疏知道还怎么得了?赵箭想都不敢想,身上一个劲地冒冷汗。 白杨面有愧色地从另一边树林走出来,身后跟着沈芩和了尘,想回头又不敢回头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运宝司极少用的爆筒,赵全手里会有这么多、而且威力还这么大。 村民们惊得忘了扶赵全,只顾盯着白杨看,连嘴巴都合不拢“少,少……白……少主……” “白少主还活着!!!” 村民们被这接二连三的大事件冲击得语无伦次,“见过白少主!” “我已经不是运宝司少主,大家都免礼,”白杨摆出该有的姿态,“不必多礼!” “可是……”村民们仍然行过礼后才起身。 “少,白公子,赵全说他收到密令才如此行事,”一位村民将密令双手递到白杨手中,“您曾是少主,一定能分清这份密令的真伪。” “少主,赵全这人素来耿直,但从来都行事有度,还请少主明察。” “不要再叫我少主!”白杨每听一次少主,就想到生死不明的父亲,心里就像被一把尖刀反复划过。 但是现在,情势紧急,状况百出,确识也只有自己能辨别真伪,白杨接过密令,一眼扫完,运宝司的密令有详细的规制要求,手中的密令确实是真的。 锁金村就是一个整体,按密令行事,配合默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份密令不传一个村,为何只传赵全一人? 太奇怪了! 白杨正寻思着密令,忽然敏锐地感觉身边炽热带火的视线,立刻将密令收好,转而看向沈芩“钱公子……” 不看还好,一看就浑身僵硬,即使她平日对他不冷不热,但是现在,他很确定,她连杀心都起了,饶是这样,他还必须为锁金村兜底,“钱公子……” “我一定会调查此事,锁金村会尽快将钱记药铺按你的构思复原。” 沈芩望着自己精心设计、即将完工的带淋浴的钱记药铺,想起挂在床头的走马灯,还有没来得及带出来的各种东西,一时间满腔怒火无处渲泻,完全不知道脸上的假笑和愤怒掺和在一起,看着格外渗人。 偏偏在这时,,轰一声响,药铺彻底塌了。 沈芩的脸色更加难看。 燃烧的火焰映着每一张神情各异的脸庞,每一双情绪复杂的眼睛,这把火,将所有人的计划全部打乱。 一时间,周围除了风声,只剩下木料燃烧的噼啪声响。 陈娘和僧医们一言不发地看着,只能庆幸药铺四周都是空地,马车也赶得很远,不然还可能引发山林大火,要是连马车都烧掉了,重建药铺简直是白日做梦。 等药铺渐渐燃尽,摆在众人面前的问题越来越多,最至关重要的一点是,重建药铺至少需要一个月,只是购买各种材料,就要往返绥城至少六趟。 重建之前,众人在何处安身? 崔萍她们来到这里,又该在何处安身?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赵全媳妇的唿哧带喘的声音“钱公子!赵公子!大师!村长有请各位暂住锁金村。” “烧毁的钱记药铺,现在开始由锁金村负责重建,保证与你们之前的完全相同。” 像要呼应赵全媳妇的话似的,锁金村的其他村民三三两两地出现,不仅如此,还背着铺盖和建屋工具,甚至有村民已经开始测量和评估了。 赵箭拿胳膊肘撞了一下沈芩“钱公子,意下如何?” 这一提问,立刻引得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沈芩身上。 沈芩绷着的脸没有半点缓和的迹象,思索再三才开口“去锁金村。” “是,公子!”赵箭正色回答,立刻一声唿哨,招来马车,估摸着马车要来回三趟才能把所有人都送到锁金村去。 惟有了尘单手合掌于胸前“阿弥陀佛,贫僧一行在这里滞留许久,就是因为药铺的修葺。既然锁金村负责此事,我等即刻起程。” 没想到赵全媳妇突然出声“了尘大师,村长有要事与您商议,请一起去锁金村,事关重大。” 了尘驻足片刻,嘱咐其他僧人“你等即刻起程,赶往下一个约定地点。” “是,大师。”僧医们日常就是一个包袱傍身,今晚也是如此。 赵箭又一声唿哨召来另一辆马车,把疆绳递给领头的僧医“路上小心!” “多谢。”僧医们也不推辞,陆续上了马车,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沈芩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怎么也没想到,吃晚饭时大家还在一起,天还没亮就这样各奔东西,这世事也太无常了! “钱公子,上车!”赵箭招呼着。 “来了!”沈芩沈芩、了尘、陈娘和白杨坐进马车里,外带了两个昏迷的男子,车轮一路吱吱呀呀,迎着隐隐泛白的天边,向锁金村进发。 而锁金村的村民们则留在了药铺旁,开始清理和重建事宜。 第243章 灰发村长 , 清晨,阳光穿不透云山雾罩的山涧。 锁金村笼罩在薄雾中,除去多了一辆马车,与往常一样宁静而安祥。 赵全家的里屋,儿子揉着惺松的睡眼,看到了躺在自己身侧的赵全,半起身又看到了在厨房忙碌的娘亲,又放松地靠着他睡了过去。 赵全媳妇在门帘边探头看了一眼,就放心地去张罗午食了。 陈娘忧心忡忡地望着沈芩,再看着村民家中的土炕和用得泛黄的被褥,只盼着太阳赶紧出来,她可以把这些都拿出去洗洗晒晒。 沈芩生无可恋地望着临时安置的屋子,真不是存心挑剔,可是每次睡不干净的床褥,身上都会起又痒又疼的红疹子,要好几日才能消停,真是没有公主的命,还总得公主的病。 更要命的是,她轻信白杨的把握,除了沈家秘方、诊箱和机密资料随身背以外,各种****罐罐全都付之一炬。 锁金村村民为了感谢药铺,送的菌子、皮子和各种野味也都烧成了焦炭和灰烬。 直白点说,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她又变成无药可用的光棍郎中了,真想一把火把锁金村都烧了。 本来已经衣食无忧奔小康了,眨眼又回赤贫状态,一想到这个,沈芩的脸色就臭得可以,直接后果就是,谁也不敢找她说话。 罪魁祸首赵全被打晕了还躺在家里,而白杨则眼巴巴地看着沈芩,毫不掩饰眼中心底的愧疚和自责。 沈芩作为一个新时代的成熟知性女性,自然也不能和一个半大小鬼计较,只能自己站在大树下生闷气。 气着气着,忽然就想,自己已经损失这么大了,再受负面情绪的影响,岂不是亏上加亏? 于是,一刻钟以后,众人惊讶地发现,绷着脸的沈芩仿佛多云转晴,又变回平日的模样。 赵箭长舒一口气,总以为钟云疏生气时够吓人的,没想到沈芩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人真是天生一对,连生气都一样一样的。 沈芩的心情好转,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疲惫心塞袭卷而来,和陈娘打了声招呼,躺在马车里的小榻上补觉。 于是,等到赵全媳妇张罗好一桌勉强能吃的饭菜时,才发现,赵箭在树枝上,沈芩和白杨在马车里,陈娘趴在方桌上都睡着了,还有一个昏死过去的黑衣蒙面人。 只有了尘正襟危坐在蒲团上,向赵全媳妇微一点头“请问,村长在哪儿?” 赵全媳妇急忙回答“了尘大师,您还是先歇息,村长天黑以后才会出现在村子里。” 了尘那只坏了三年、仿佛摆设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冷漠开口“请问村长尊姓大名,何处人,犯下何罪?” 赵全媳妇一怔,然后佯装无事“等天黑以后见着,自然就知道了。大师,如果暂时不歇息,我另找素锅下碗素面如何?” “有劳。”了尘只觉得太阳穴跳个不停,整个人的呼吸都有些困难,而在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村子里,似乎有双眼睛正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窥探。 只是这样一起,了尘的手背上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下,他连念心经都无法全神贯注了。 村民几乎都搬走了的锁金村空空荡荡,新来的客人们都在沉睡,在薄雾笼罩下,显得了无生气。 太阳初升直到晌午时分,没有一个人喊饿,仍然睡得深沉。 赵全媳妇将饭菜都温在锅里,径直走进里屋,看着表情狰狞的赵全,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们是假扮夫妻,连孩子都不是自己的。 可是这几年来,假话说多了,假事做多了,假情假意时间长了,常会忘记他们其实根本不是夫妻,更不是一家三口。 无论他们平日多么和睦、互相扶持,都只是用来掩饰虚伪的画皮。 可此时,她很希望自己真的是赵全媳妇,至少可以哄哄他,安慰他,而不是站在床头的陌生人。 可是现在,她知道,面对现实的时刻到了,尽管山洞里的村长什么都不对她说,但她十分清楚,那曾经遥远到令人煎熬的分别的日子,近了。 他为了回家不顾一切,而她,只希望留在这里,任务永远不要结束。 …… 锁金村的藏库山洞里,村长徐然笨拙地梳理好头发,又开始刮脸颊上的胡茬子,对着涟漪不停的小水面,看了又看,看到发楞。 过了片刻,又嫌弃地看了看自己一身破烂的衣服,直摇头。 徐然又拄着藤杖在石壁的某处,摸索出一个包袱,解开系扣,露出一身宝蓝色的暗纹提花长袍,和搭配得刚好的衣饰,还有一根白玉簪。 摇摇晃晃、哆哆嗦嗦地把破衣烂衫都脱了,露出消瘦的、因为长年缺乏阳光而极度苍白的身体,拿布巾沾了水,一遍遍地擦拭身体,时不时就碰触到前胸后背上六个触目的陈旧刀疤。 足足半个时辰,灰白发的老态龙钟的村长足足年轻了二十多岁,一根宝蓝色嵌七宝腰带,怎么系都只能松垮垮地挂着。 徐然借着水中倒影,看着崭新的自己,心里一阵阵抽紧,然后就无法控制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平息以后,靠着石壁喘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活动身体。 尽管如此,还是对着水中的倒影发呆,看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单手捂脸,仰面朝天靠在石壁上,唿哧唿哧地喘着。 又过了一阵,徐然走到了石洞内唯一可以看到自然光线的地方,注视着光影变幻,看着天空飞逝的流云,绚烂的晚霞发着呆。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传来规整的叩击声“能进吗?” “进!”徐然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拄着藤杖慢慢地、坚定地向洞口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身上背负了更多更沉得的负担。 最先走进洞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单手指掌、捻拨佛珠的了尘大师。 一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三年了! 徐然第一次见到了赫赫有名的了尘大师。 了尘迎上徐然的眼睛,瞳孔剧烈震颤,手指紧紧地捏着佛珠,仿佛那细线细珠是他的安全带“请问您是村长吗?” 第244章 匕首干的 , “……”徐然定定地注视着崔柏,独眼独臂一身僧袍一挂佛珠,胸膛里陡然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气血翻涌,“咳咳咳……崔柏……咳咳咳……” 了尘的眼睛适应了由暗到亮的突变,突然出现的灰色男子,仿佛一个滚烫的烙印戳进眼里,好不容易埋进记忆深处的过往毫无预兆地喷出来。 他无法开口、无法动弹,呼吸急促、视野颤动……他拼命挣扎,曾经的心魔如肆虐的野火将他吞噬,意识仍然以极快的速度离他而去,直至四周一片黑暗和冰凉。 “你怎么了?”沈芩被突然静止的了尘的吓了一大跳,然后才看到了山洞里的村长,灰白头发、咳成虾米的伛偻的宝蓝色身影…… 咳嗽声渐止,徐然拄着藤杖一步一步,仿佛发现了稀世珍宝一般,近乎虔诚地慢慢靠近。 沈芩分明地感受到,随着这位村长的每一步,了尘眼中的神采就黯淡一分,等到两人只相差五步距离时,琥珀色的眼瞳已经失去了焦距。 一瞬间,沈芩明白了村长是谁?! “崔柏,醒醒!醒过来!”沈芩用力摇晃了尘,晃了几晃见他没有反应,直接用力拍着他的脸颊,“崔柏!再不醒我掐人中了!” “崔柏!” 了尘终于感觉到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和脸颊,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那只纤细却充满力量的手,把他从黑暗中拽出来,涣散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钱公子?” 沈芩把了尘拽起来,搁在洞边的石壁上,把袖子里藏着的匕首塞到他的手中:“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你现在就过去!” 金属手柄沾着了尘布满汗水的手心,冰凉的寒意从手心迅速向上,了尘艰难地挤一个字:“我……” “鉴于药都烧光了,你下手轻点,不然我救不回来,去吧。”沈芩打算悄悄退出去,不料却被了尘一把抓住。 “你别走!”了尘仿佛溺水濒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不肯松手。 沈芩注视着处于应急状态的了尘,犹豫三秒,点头:“好,你过去。” 了尘握着匕首,锋利的刀尖直指徐然,一步又一步。 徐然设想过再见崔柏的一千次见面,这样的情形早就演练了许多遍,立刻展开双臂,眼中没有半点求生的**,静静地注视着他,这个被他毁了的青年才俊。 匕首尖很快抵在了徐然的胸口,了尘呼吸困难得有些喘,握着匕首的手也有些抖。 沈芩看出徐然一心求死,也看出了崔柏几乎被复杂的情绪撕裂,于是,下了一记猛药:“崔柏,你下刀位置不对,那里是骨头,戳不进去的。” “往下、往左微移半指,对,摸一下,那里的心跳最明显,从肋骨的间隙戳进去……大概率,他能活个五分钟吧,不会超过十分钟。” “还有,你的脸稍微侧一些,不然会被血喷得满脸都是,那种粘乎乎的,满脸是血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微微颤抖的匕首尖,突然停顿。 徐然努力挺直腰板,哪怕平日要靠藤杖艰难维持平衡,现在依然咬牙保持着这个舒展而令他痛苦的姿势,三年了,他等这一刻足足等了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时间像凝固了一样,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了尘冲破了平日青灯古佛的束缚,再次回到了爱憎分明、意气风发的崔柏,眼中的悲愤像一个旋涡,袭卷了理智,只剩下复仇二字。 徐然想微笑,可是不敢,只能勉强跟着沈芩所说的,悄悄移动被话却不也,甚至生怕这时做出的任何表情,都会加深对崔柏的伤害。 对峙的双方都异常艰难。 沈芩见缝插针地幽幽开口:“村长啊,你一会要是死了呢,要记住,杀你的是匕首,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对吧?有任何不满都不要找我,找匕首啊……” “还有啊,一会儿出去,我肯定会对赵箭说,不关我的事啊,是匕首杀的,了尘拿的匕首,我也没办法……” “……” “当啷!”一声,了尘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跪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传出若有似无的呜咽声。 “当啷!”一声,徐然再也支撑不住,藤杖掉在地上,重心失衡地瘫在地上,伴着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沈芩知道了尘被点醒了,慢慢地走过去,捡起匕首,又将了尘扶起来坐好;然后又走到村长身旁,沿着后颈向下按压穴位,很快平息了骇人的剧咳。 徐然日常体弱,方才又损耗了太多力气,根本无法拒绝沈芩的按压。 没过多久,只觉得燥热的身体、翻涌的气血,渐渐平息,直到呼吸平稳时仍然不敢相信,沈芩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沈芩在他俩视线交集时,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没退多久,又怕他俩的身体再出什么状况,就停在了狭窄通道的阴暗处。 长久的静寂以后,沈芩听到了山洞里传来的痛哭声,那种要把泪水哭干、把身体掏空的哭声,听着听着,自己也潸然泪下。 这时候,她前所未有地思念钟云疏,想靠在他的身旁,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去想,让疲惫至极的心,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可是,他不在。 而她,还要面对盘桓在眼前的诸多问题,一件件,一桩桩,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钱公子,里面请。”了尘的声音从山洞方向传来,还夹杂着抽泣的声音。 沈芩慢慢地侧着身子,移进山洞,看到极放松躺倒的村长,还有宛若新生的了尘,只觉得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下。 心里暗下决心,那些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毁掉他们前程、身体和家园的罪魁祸首,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多谢钱公子,”村长半垂着眼帘,拳头握在身侧捏得很紧,“感谢沈家救治崔柏,感谢你刚才点醒了我们。” () 第245章 户部私帐 , “不用谢。”沈芩干巴巴地回答,看着本该有大好前程的两位青年才俊,生生被折损成这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钱公子,”了尘将佛珠套在手腕上,眼角还有可疑的水痕,眼神却恢复了平日的清明通透,问道,“徐然还能活多久?” 沈芩有些犹豫,凑到了尘耳畔,轻声说:“我们的药都烧掉了,我怕就算诊断出什么,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请。”了尘出人意料地坚持。 沈芩深吸一口气,对徐然进行了一番仔细又复杂的望闻问切,结果和预想的一样。 不知道徐然当初身中六刀浮在水上,是如何侥幸活下来的? 但是,他身心重创,勉强救回来,长期处在愧疚和自责中,并没有悉心调理,还经常长途奔波,以至于气血俱虚,黑发转灰白,现在已经有油尽灯枯的趋势。 仔细思量后,沈芩还是迎上了尘询问的视线:“三至六个月。” 了尘的眼睛倏地睁大,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语气哀伤地问:“可是,沈芩你在呀,你在也只能……” 徐然挣扎着起身,整理好衣物,拄着藤杖,异常平静地开口:“二位既然来了,给我看一眼信物吧。” 沈芩的心猛地一抽紧,从背包里取出地图在徐然面前摆了一下,然后又收起来。 “请跟我来。”徐然一步步地移到山洞里面的石壁前,用藤杖轻轻敲击,很快,石壁开裂,显出一条狭窄又深长的小路。 沈芩和了尘两人紧跟在徐然身后,走到了小路的尽头,火把的光亮照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这里的库藏是户部的秘帐,这些都是,”徐然看向沈芩,“钱公子,你们打算如何带回永安城作为承堂证供?” “这么多?”沈芩怎么也没想到私帐有如此庞大的体积,粗略估计一下,至少三辆马车才能载走,再比对一下眼前的情形,还是搁在山洞里比较好。 “钱公子,你不打开看一下吗?万一我拿些空箱子或是假帐本唬弄你们可怎么办?”徐然有些困惑地盯着沈芩,在生死关头点醒他的是她,可是现在的她,实在太缺乏经验了。 “啊?”沈芩怎么也没想到,徐然会说这样的话,难不成这和唐僧取到假经是一个原理?“我最擅长的是医术,其他的……一般般。” 她是真分不清楚真帐和假帐,毕竟术业有专攻。 徐然失笑:“沈姑娘,你是如何在沈家遭难以后,还活得如此率真又通透的?” 率真?约等于天真单纯,在中文里纯和蠢只差一个音,在英文里就是同一个单词,这青年才俊就是不一样,嘲笑人都这么别具一格。 沈芩抽了抽嘴角:“啊,我也很好奇,你俩怎么就这样心平气和了呢?”其实她做好了进山洞抢救人的准备。 他们前程尽毁、身心重创,她以为和解需要一年半载,怎么也没想到,他俩只花了这么点时间。 徐然的眼神一黯:“我只在意他要不要我的命而已,不要的话,我也只能在完成任务以后,继续窝在这里,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你就不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吗?”沈芩不觉得徐然会这样算了。 “我现在已经是这种情形,如果长途奔波也许还会死在路上,还讨什么公道?”徐然对自己的身体有数。 了尘的拳头捏得很紧,刚才像度了一场劫难,到现在还是懵的,他想杀徐然,可是自从知道这是皇贵妃捣的鬼,他就没法下手。 沈芩用最直接的方法,帮他渡过了这个危机,他没有失控,没有走火入魔,更加没有自伤自残,他熬过来了。 可即使是这样,他俩都回不到三年前的那日,彼此在对方心里都是一根鲜血淋漓的钢针,折磨着伤害与被伤害的双方。 了尘第一次开口问私事:“钱公子,沈家落难以后,你呢?你会不会整晚都是恶梦,会不会总是在梦中被追杀……” 沈芩望着了尘悲凄的神色,连假笑都挤不出来:“差不多,只是我那时在疫亭出生入死,先是地震然后是疫病,整日都忙得顾不上这些。” “钟大人对我说,持续消沉损耗自己,是件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就算只剩我一个人,也要好好地活着,我过得越好,仇家就越惊慌失措,越坐立不安。” “所以,我逼自己吃饭休息,慢慢的也就不会陷在里面,也不会荒废自己。” 了尘沉默地注视着沈芩,眼中的泪光再次浮起。 徐然也望着沈芩,满是敬佩。 沈芩干巴巴地回答完,左思右想,应该带给他们一些消息或者信心:“前几日,我接到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们想先听哪个?” “先听好的。”徐然的老态龙钟在了尘扔掉匕首的瞬间,慢慢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怀着一丝期盼的青年。 “韩王殿下在永安城找到三处种植南疆花木的地方。”沈芩故意停住,不出所料看到了其他两人震惊的表情。 “这能不能成为证据?!”徐然迫不及待地问。 “还有坏消息,”了尘笑得有些凄凉,“先听她说完。” “殿下一把火把花草树木都烧了。”沈芩很是无奈,再次感慨韩王殿下的臭脾气,这可如何是好? “为什么?”了尘急了。 “南疆花木喜热、喜湿热,在永安城可以用各种手段让它们活起来,但是,运输途中的代价太大,而且南疆植物又非常娇气。” “一把火烧掉,等于烧掉了药库,我们这么多人,每个人都做多一些,如果幕后黑手真是我们所猜测的,那就步步为营。” “保护好自己和身体健康,总有把她绳之以法的那一天,我们都等着那天!”沈芩告诉他们,也是告诉自己,再苦再难总能过去。 “钱公子,”了尘合掌行礼,“有机会的话,请替我装义肢。” “……”沈芩楞住了,他之前明明不要的,怎么现在又想要了呢? () 第246章 尽快离开 , “这样,贫僧就可以一边捻佛珠,一边敲木鱼。”了尘着经历过生死的透彻,凝望沈芩的眼神只有最单纯的平静。 徐然不知道义肢是什么,又不敢问,只是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负责守住库藏,赵全那张暗杀令也是真的,所以……你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必须尽快与私帐一起转移。” “钱公子,还有谁能知道我们的行踪?”了尘在心里排查了一遍,没有任何可以怀疑的人或者方向。 沈芩微微蹙起眉头,他们现在是犯了欺君大罪的,行踪已是隐密至极,就连去绥城都给人造成胡买乱买的富户印象,已经跑到这“天高皇帝远”的无当山下了,怎么还会被人盯上? 了尘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钱公子,贫僧也是想到这一点,才让僧医们一刻不停地上路。除此以外,贫僧再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是啊,沈芩神情凝重地盯着机关石壁发呆,赵箭、陈娘和了尘,最多再加上白杨,半路加入的僧医们的嫌疑确实最大。 “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必须尽快离开。”徐然急了。 了尘无动于衷地坐着,一言不发,仿佛根本没听到徐然说了什么。 沈芩摇了摇头:“我们到这里,一为了库藏,二是为了病人可以静养,还有病人会去钱记药铺医治,我还不能走。” “崔柏!”徐然急着起来,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们在大诚宫都能得手,连我都被害成这样,你们必须赶紧走!” 了尘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这无当山已经人迹罕至,我们还能逃去哪里?” 徐然心急如焚:“崔柏,不是跑,是避一下!刚才还说要好好的,活到讨回公道的那一天,现在千万不能冒险。”被沈芩穴位按压镇住的翻涌气血,一急一惊以后又开始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他所有的话全都化为乌有。 沈芩的头向后仰,松懈一下几近僵硬的肩膀,崔萍她们快到钱记药铺了,她们的身体已经不能再长途奔波,就此离开等于要了她们的命,她做不到。 “沈姑娘,你们必须走!”徐然看人一向很准,几句话就知道,能拍板走人的不是了尘,而是沈芩。 沈芩浅浅一笑:“村长,在幕后黑手全部揪出来以前,我们在哪儿都不安全。” “不会的!” “掖庭赶往雷宅遇袭、天牢遇袭、从雷宅回掖庭再次遇袭……直到雷府爆炸,本以为无当山下可以悠闲自得,好么,一场大火把药铺烧光了。”沈芩自嘲。 “……”徐然简直不敢相信,“你们怎么逃出的?” “遇袭就是你死我活,我们不想死就得拼命,”沈芩笑得有些苦,“我们已经没什么地方可以逃了,所以,不如就在这里化暗为明地交一次手。” 徐然沉默片刻:“我是村长,可以让锁金村村民助你们一臂之力。” 沈芩一拱手:“虽然药铺是你手下烧的,但是我还是说一声谢谢。” 山洞内忽然又沉默无声,气氛压抑得掉渣。 沈芩想了想,招呼道:“白小鬼!进来!” 白杨应声进入看到徐然,脸色一僵,徐然的脸色则变得愈发没有血色。 “白小鬼,我问你,”沈芩左思右想才开口,“依你看,这张连村长都不知道的密令,运宝司的谁能发,还发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白杨将密令翻来覆去地看,好半晌才回答:“签发密令的人官职很高;能在锁金村来不影去无踪的,大概只有你们的赵箭赵大人;送信的,我更倾向于运宝司的动物信。” “动物信?”了尘本来以为雷府的雷鸟信已经够神奇的了,“什么动物?” 沈芩摇头:“我们这样猜测不是办法,必须让赵全说出所有的事实;另外,白小鬼,那个黑衣蒙面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 白杨不自在地碰了一下鼻子:“他是运宝司负责清理司囚的人,目的是杀我灭口。” 沈芩差点噗哧出声,好嘛,白杨被运宝司追杀,运宝司还有另一拨人在追杀他们,这真是……他们以为万无一失的隐密形踪,大概是个惊天大笑话。 “白少主,”徐然的声音带着寒意,“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白杨伸出缠着厚厚绷带的手腕:“徐公子,我早已不是什么少主,现在勉强称得上是个自由之身而已。” 徐然眼神一滞:“令尊大人呢?” “夜枭队直接抄家,没有公文函、没有手谕,几日前我还是个奴隶,至于父亲是死是活,我更加无从得知。但是我想,他应该不在这世上了。”白杨虽然年龄小,但是自小走南闯背,见多识广,比同龄孩子心智早熟了话多,这话也完全不带半点孩子气。 “你也知道,一日入得运宝司,除非完成任务,否则是无法离开的。”白杨认识徐然,也认识了尘,知道他们三年前的惊天大事件。 沈芩忽然想到一柱事情:“运宝司与夜枭队,性质相同、组架结构也相近,都由邺明帝直接管理。宫变以后,夜枭队也四分五裂,就连天牢都被劫过……” “触动这些事情的,会不会是夜枭队的某一身居高位的大人?给赵全单发了一份密令,以达到除掉我们的目的。” 白杨突然打断这个话题:“密令发出一个月没有回复,则视为任务失败,将会另外派人来施行暗杀任务。” “那个人或那一群人大概已经在路上了,”徐然深知运宝司多如牛毛的规定,“你们如果现在动身,还有机会逃离。” 徐然的每个字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头,“以你们现在的力量和武器,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快走吧,离开这里, 白杨补充道:“替补的人一定比今天的强,而且很可能不只一个,你们真的不离开?” 这真的是最后的离开机会了。 山洞里的人数多了,气温却仿佛低了许多,没人说话,更没人离开。 () 第247章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 沉寂之中,火盆的火光跳跃着,给所有人染上一层明亮的颜色,与阴影的界限格外清晰。 徐然伛着腰背拄着藤杖,白杨站在石壁前打量,了尘依然捻着佛珠,沈芩虽然沉默却是腰背挺得最直的。 徐然忐忑地注视着了尘,他这一生光明磊落,惟一的亏欠就是崔柏,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再生波折。 可是,非常明显,只要沈芩不说走,了尘绝对不会离开。 不由地,徐然投向沈芩的视线增加了一些不满,看着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也无法揣测她到底想做什么。 沈芩看似盯着火光发呆,其实正在盘算 既然决定不逃,药铺正在重建,她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收治崔萍她们的问题。因为韩王殿下慷慨解囊,衣食住行都可以解决,最关键的是药材和成药。 在绥城的时候,三家药铺她都进去过,成药也了解过,打开**塞就知道制作得非常粗糙,效果想来也很一般。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哪儿去买成药呢? 忽然,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沈芩清了清嗓子,眼神暗藏深意“白杨,那座茶肆里都有些什么?” 白杨突然被沈芩点名,吓得一哆嗦“茶肆的库房非常殷实,什么都有,而且为了奴隶能卖个好价钱,连伤药都是沈家的续骨和润肌。” “我初到的那晚,见过他们给被客人伤得厉害的孩子上药,都是极好的药……” 沈芩轻轻点着头“那家茶肆非常明确的,做的是大邺律令禁止的人口买卖生意,对吧?” 了尘睁开眼睛,正好看到沈芩脸上从未有过的古怪笑意,问“钱公子,你想做什么?” “替天行道,”沈芩绽出一个特别大的笑容,望着仿佛受到莫大惊吓的众人继续,“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我们也应该有所行动,不能一直当软柿子。” “咳咳咳……”徐然惊得目瞪口呆,然后就是一阵剧咳。 沈芩迅速拿出记事本,撕下四张纸拿水粘成一大张,拿笔在上面画上锁金村“大家都各有所长,如果我们深夜去打劫了茶肆的库房,按你们的了解,绥城衙门会不会找来?” “衙门敢不敢找锁金村的麻烦?” 一时间,山洞里静得吓人,每个人都活见鬼似的盯着沈芩,这…… 好半晌,徐然才找自己的声音“锁金村在绥城的管辖之外,如果没有允许,他们甚至不能进入钱记药铺的范围。” “很好,”此时的沈芩笑得像只狐狸,在纸上照着记忆,画出锁金村、钱记药铺和绥城主要建筑的位置,“拿到掬月轩茶肆的成药是第一步。” 白杨对茶肆恨之入骨“第二步呢?” “先把第一步做好,”沈芩站起身来,“村长,告辞。” 白杨恨透了掬月轩,听完这些立刻热血沸腾,紧跟着沈芩走了出去,穿过逼仄的山道,回到锁金村的屋子。 沈芩刚坐下,陈一抬头就看到白杨,然后是了尘,竟然连徐然都来了。 赵箭在外面望风警戒,望着众人神情凝重地堪比痛失亲人,很纳闷“怎么了?” 了尘按约定,招来附近的雷鸟给钟云疏和韩王殿下各送了一封密钥信,然后坐在沈芩附近。 沈芩把屋门关上,然后压低嗓门问“白杨,赵大人,你们擅长审讯吗?” 赵箭哈哈一笑“钱公子,我可是大理寺的!”大理寺每年不知道要审问多少犯人,他怎么可能不擅长审讯? 白杨也不甘示弱“钱公子,运宝司与夜枭队规制相近,我更适合审问他。” 沈芩浅浅笑“不仅是审讯,还有威逼利诱什么的,你们谁更擅长?” 赵箭和白杨互看一眼,觉得沈芩想的事情绝对不简单。 “钱公子,”赵箭有片刻犹豫,“你到底想做什么?” “自打出了掖庭就各种明枪暗箭,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派人来暗杀我们,我们能不能让这把人剑发挥一点其他的作用?” 白杨立刻明白“钱公子,你想让他去抢掬月轩茶肆?” “对呀,你们做得到吗?”沈芩忽闪着大眼睛,一派天真无邪。 “等一下!”赵箭急了,“钱公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可以!”白杨斩钉截铁地回答,兴奋得连手腕脚踝的疼痛都顾不上了,“我现在就去,半个时辰,不,一刻钟就能让他乖乖听话!” 话音未落,就风一样刮了出去。 赵箭没抓住白杨,转而看向沈芩“为什么?”他知道沈芩表里不一,但是没想到这位正经八百的世家嫡女,能想出抢茶肆这种主意。 “病人快到了,没有药,她们会死。”沈芩的眼神撤去了伪装的天真无辜,只有最真实的坚决,最佳治疗期已经过了,崔萍她们一来就必须着手治疗。 “我明天就赶去绥城把药材都买回来,有多少买多少!”赵箭又急了,“以后,煎药熬药的事情,我和陈娘都做了。” “好!”沈芩点头同意。 赵箭总算松了一口气。 “双管齐下,胜算多一些,”沈芩的主意一定,不会轻易改变,“村长说,运宝司的第二批杀手可能已经上路,你们明日多加小心。” “可是……”赵箭只希望沈芩医术闻名大邺,某些事情他来做就可以。 “赵大人,明日和陈娘一起去绥城采买,顺便想办法摸清人奴的来龙去脉。”沈芩在山洞时,只在纸上写了第一步,后续的计划全都装在心里。 锁金村加上自己同行的这些人,在各自的行业都是佼佼者,没道理窝在锁金村等着挨打等着没命。 兔子急了会咬人,狗急了会跳墙,沈芩被逼急了,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了尘缓缓起身“钱公子,你说的对,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明日一早,我跟着赵大人的马车离开这里,尽快赶回永安城。” “你不等崔萍来了吗?”沈芩一怔。 “不,贫僧回报国寺,协助钟大人调查符纸一案的赃银去向。”了尘捻着佛珠,放眼皆是苦海,僧不渡谁渡? 第248章 审问 , 赵箭知道自己劝说无效,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安静得仿佛摆设的徐然,眼神复杂地注视着了尘:“崔萍要来?来看你吗?” 了尘点头:“算是吧。” “她……”徐然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仿佛拼尽全力才说话,“过得好吗?” 了尘摇头,迎上徐然闪烁的视线,说得字字诛心,声声泣血:“她后来损了身体,下嫁一户泥水匠,去年生下怪儿,被逐出婆家,夺了傍身的嫁妆,没有娘家可归,像条狗一样流落街头……” “当啷!”徐然手中的藤杖掉在地上,“谁,谁敢这样对她!” “无需多问。”了尘直接打断,崔萍的身体为了替他申冤落了病根,又因为他的事,下嫁给了那样的人家,每日做牛做马,每每想起,他就会起杀心。 “钱公子,就此告辞,多多保重。” “你也是。”沈芩点头,望着了尘离开屋子,一瞬眼,只剩下她和徐然两个。 徐然踉跄一步,半晌再也没说出一个字。 沈芩拿出记事本,继续写写画画,要做的事情、能做的反击还有许多,必须好好规划一下。 徐然默默移到沈芩面前:“我想活得更久一些。” 沈芩诧异地抬头,第一次从徐然的眼中看到了求生欲:“你先从好好吃饭休息开始吧,看看你这三年把自己折腾成什么鬼样子?” “以后不会了。”徐然郑重其事地开口,神情之认真,仿佛许下了一个誓言。 “先长个十斤二十斤肉再说。”沈芩浅浅笑。 徐然点头,眼神和肢体语言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 没多久,白杨臊眉搭眼地走进来,挪到沈芩面前:“不行。” 沈芩锐利的眼神把他盯到面红耳赤:“少主,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又过了一会儿,赵箭气呼呼地走进来:“从没遇到过这么硬的骨头!” “哟,”沈芩打趣道,“赵大人,大理寺捕快的训导,刚才你也不是这么说的。” “现在怎么办?”赵箭平日没羞没臊惯了,反正沈芩这么厉害,被挖苦一下又不会掉块肉,“钱公子,您有什么好办法?” “来来来,说说,你们用了哪些法子?沈芩有些好奇。 “指望他去茶肆,自然不能有伤是吧?就威逼利诱了一下。”赵箭也很为难,要用人呢,把人审伤审残了,就没有半点用处了。 “你呢?白少主。” “这臭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赵箭抢了话头,“进去就是一通揍,要不是我拦得快,都快出内伤了。” 沈芩一下子就明白,这位蒙面黑衣人绝对受过极严酷的训练,等闲不会开口,更别说让他做事情了,“先把他关着,饿一晚上再说。” “你有法子?”赵箭看着沈芩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很诧异。 “明天再说嘛。”沈芩想的是,运宝司和夜枭队的规制相近,训练人的手法估计也差不多,只能另辟蹊径。 打定主意以后,沈芩一行人该吃吃该喝喝,早早躺平,养精蓄锐。 …… 第二天一大早,沈芩就从马车的侧榻上摔了下来,成功早起,吃过简单的早食,目送赵箭、陈娘和了尘出发,然后就和白杨一起去看在树上挂了一晚上的黑衣蒙面男子。 黑衣男子的蒙面早被白杨扯掉了,以捆猪蹄的方式挂在树上整晚,自抓到以后,滴水未进,像落入陷阱的猛兽,眼神都带血光。 沈芩环着双臂,注视着这位挂了不少彩的男子:“听说你是夜枭队的。” 男子的眼中划过一抹狂热。 沈芩知道,夜枭队是精英中的精英,选拔和培训都异常严苛,能成为夜枭一员,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轻蔑一笑:“那你怎么会被大理寺的捕快抓到呢?” 男子差点破口大骂,赵箭虽然挂着捕快的职,却是征战草原的赫赫功臣,实力当然在他之上。 “你身上有纹身吗?夜枭队是不是每个人都纹一只夜枭在身上?”沈芩观察到了他的激惹点,记在心里。 男子把脸转过去,不愿意回答这个白痴问题。 “白杨,你好奇吗?”沈芩打趣。 “纹身有什么好看的?”白杨完人不明白,沈芩想问什么。 “白杨,把他的衣服都剪了,我要看纹身,”沈芩无视白杨砸到脚面的下巴,“哦,不行,衣服不能剪,剪了他怎么去绥城打劫?” 白杨很想捂脸。 “白杨,把他的衣服都扒下来,今晚穿这身衣服去打劫。”沈芩微微笑,像只老谋深算的小狐狸,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精明灵动。 “你们敢!”黑衣人忍无可忍,可是一开口又后悔了! “小鬼,上!”沈芩若无其事地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着,一脸看戏的神情。 白杨傻眼,沈芩不回避吗? “医者父母心,没什么好避的,”沈芩双手一摊,“长得一点也不俊逸,身材一般,身手平平,有什么好看的?” “你!”黑衣人再次开口。 白杨动作麻利地,把衣服从麻绳里一点一点拽出来,很快就把黑衣人变成了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 “把他换到坡地那里去,我倒是想看看,是那里的虫子厉害,还是这只夜枭厉害。”沈芩瞥了一眼,这人身上没有纹身。 “可是,被虫子咬了,我们无药可医。”白杨好心提醒。 “没关系,衣服到手就可以了,”沈芩假装从背包里翻了一个小瓷**,“反正他软硬不吃,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省点吃食。” 白杨动作迅速地将男子移到了那块虫蚁聚集的坡地旁:“挂在树上?还是把他直接搁在地上?” “挂低点,方便这位英雄可以看看这些独一无二的虫类,”沈芩悠哉悠哉地开口,对着《南疆闻录》,慢慢介绍这里的虫蚁习性和特点,以及对人体造成伤害的严重程度。 讲到一半,男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放心啦,被咬到的话,最多昏迷一个月,绝对是旅行居家必备的小杀手。”沈芩注意到了男子的变化,心想,快了。 (//) :。: 第249章 攻心 , 男子被山风吹出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望着草丛里若隐若现的虫蚁,脸色越来越难看。 “小鬼,夜枭执行任务失败,是什么样的下场?”沈芩特别悠哉地和白杨聊天。 白杨正色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了呢?” “以死谢罪。” “喂,你怎么没自杀呢?”沈芩饶有兴致地问,迎着晨缕笑得像个邪恶的精魅,“有心仪的姑娘在等你回去,舍不得死是不是?” 男子的眼瞳骤缩,即使是夜枭,也总有掩饰不住的神情。 沈芩知道自己又猜中了,几番分析下来,语气缓和了一些:“夜枭执行任务失败,要么继续执行,要么以死谢罪。如果没有按时回去复命,结局似乎也比较悲惨。” “不知你心仪的姑娘,知道你不再是夜枭,会不会有所改变呢?” 男子脸上血色尽失,咬紧牙关,凶残的眼神恨不能把沈芩瞪出几个血窟窿。 “小鬼,我们走吧,这只夜枭没什么可以问的,就让他在这儿挂着吧;挂到复命的日子,他就彻底没用了。”沈芩掸了掸长袍上沾的草屑。 “钱公子,就这么走吗?”白杨觉得这人快撑不住了,不如趁热打铁。 “他这样的姿势挂着,一个时辰之内四肢筋络就会受损,这是其一;之所以这些虫蚁没有咬他,是因为我有避虫药;心里还有挂念,却没有行动,想来这挂念也是假的。” “所以,把衣服收好,我们走。” “是,钱公子。”白杨听话得很。 男子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没精打采的虫蚁,忽然像睡醒了似的,心中的恐惧瞬间到达顶峰,不行,他不能毁在这里:“白杨你这个儒夫!对这样的货色言听计从!真不知羞耻!” 白杨冲他做了个鬼脸:“我就乐意和钱公子在一起,关你屁事!” 沈芩差点被口水给呛到,这小鬼知不知道这么说会有什么后果?! 虫蚁在阳光的照射下,越来越有活力,不时扇动薄翅,随时准备起飞。 男子的双眼紧盯着虫蚁越睁越大,几乎要脱出眼眶。 沈芩慢吞吞地折回来,颇有些歉意地解释:“对了,再告诉你一声,我手上没有治疗虫蚁咬伤的药,被咬了也只能委屈你硬扛一番。” “当然啦,我这人这么好商量,欢迎你随时改变主意;我呢,不仅能保住你夜枭一职,建功立业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男子脸颊的咬肌和抬头纹都小幅颤动着,看着越来越活跃的虫蚁,额头沁出一滴又一滴冷汗,眼神焦灼而愤怒。 “我准备去休息一下,至少两个时辰吧,现在,我数到三,过三以后,你后悔也来不及了。”沈芩一脸耐心耗尽的神情,“一!” 男子拼命挣扎,越挣扎四肢的麻痹感越明显,冷汗就变得越发大颗。 “二!” 正在这时,一个芝麻粒大小的黑虫振翅落在了男子的咽喉,小幅地爬来爬去。 “三!”沈芩转身就走! 男子发出最惊悚的惨叫声:“我什么都听你的!!!” “白杨,接着!”沈芩扔去一把匕首,“将黑虫连肉挑出来,快!” 白杨接过匕首,瞄准黑虫顺势一挖,连虫带肉地剜出,赫然发现:“钱公子,这虫子咬得真深!” “你有火折子吗?”沈芩环顾四周又扔了一根细树枝过去,“点燃树枝烧灼伤口,不让外邪扩散入血。” 白杨立刻摸出火折子点燃树枝、在石头上磨去黑炭层,对着渗血的小伤口一扎,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男子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地硬挨,喉结上下滚动,汗珠顺着下颌滴落,胸膛急剧起伏。 沈芩仔细检查了他的咽喉处:“小鬼,手法不错呀,现在没事了,把他解开,衣服还给他。” “这……”白杨用匕首割掉绳索,有些迟疑。 “放心吧,人的意志可以比精钢还强韧,但身体却是有极限的,他现在根本使不上力气,”沈芩颇为冷淡地瞥了男子一眼,“先给他找些吃食和热水,一会儿还要给他疏通筋络,不然身体会慢慢废掉。” “这样好的身手,废掉太可惜了。” 男子四肢抖得厉害,只能勉强站住,穿个衣服比孩童还笨拙无力,看向沈芩的眼神满是惊惧,仿佛看到的是吃人恶鬼。 男子哆嗦着跟着白杨,忍着刻骨的麻痹和酸胀感,慢慢地走,并按照沈芩的要求,不断活动双臂,这种滋味儿比夜枭的刑讯练习更让人难忘。 回到暂住的小屋,沈芩拿出陈娘温着的小米粥,递到男子面前:“慢慢吃。” 男子连疑心都顾不上了,颤着双手捧着碗,呼噜噜地喝着。 白杨冷眼注视着这名夜枭队员,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询问之道,攻心为上,若一个人能扛过严刑逼供,必有执念。 原以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屈从,万万想不到,沈芩竟然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让他服服贴贴,一时间,对她又敬又怕。 白杨猛地想起了在南疆时,因为被虫蚁叮咬痛苦而亡的下属和普通百姓,怎么也想不到沈芩会知道处治方法:“钱公子,你没去过南疆,为何知道处治方法?” 沈芩浅浅一笑:“万物自有规律,知道原理即可,对了,以后若是被小虫咬伤,手边没有药物,也可以用这招救急。但是遇上剧毒虫蚁,这样做也不一定会有用。” 只是几句话的时间,男子已经把一碗粥喝得一滴不剩,还把碗舔干净了:“说吧,要我做什么。” 沈芩打量着明显破罐破摔的夜枭,现在颇有些落汤鸡的狼狈:“你先躺着休息一会儿,小鬼,帮他再拿一床被褥过来。” 很快,男子就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积累了一整日的寒冷疲惫,都被一碗热粥和一床厚实的被褥化解,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却抠着自己腿上的嫩肉,不让自己睡过去: “你如何保住我夜枭一职?” (//) :。: 第250章又有难题 , “你回去复命的凭证是什么?”沈芩慢条斯理地提问。 夜枭迟疑片刻,才回答“白杨的人头和白家古玉。” “不用整个带回去?” “人头就行。”夜枭根本不信沈芩会给他人头。 白杨后颈一凉,惊愕地望着沈芩“古玉被掬月轩的二掌柜扯掉了。” “人头带回去是看一眼,还是要让仵作仔细检查?”沈芩又问。 “看一眼如何,仔细检查又如何?” “看一眼嘛,我们就做个假的;仔细检查嘛,就要去找一个人头加工一下。”沈芩轻描淡写地回答。 一时间,夜枭不太确定,眼前这位是不是人。 “你回复的最后期限是什么时候?” “还有一个月时间。” “行,你先躺着休息,等四肢恢复,就替我们去把掬月轩茶肆库房里所有的药和古玉都带回来,以我对二掌柜的印象,他应该会尽快找人出手古玉,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人头怎么办?”对夜枭来说,进出掬月轩根本是小菜一碟,关键的是人头。 “打探一下最近绥城有没有斩首示众的死囚,找一个和白杨长相五成相像的即可。”沈芩只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想好了对策。 夜枭摇头“白杨这样的样貌,哪能轻易找到替死鬼?” “脸形相像即可,我可以给他再做一张脸,”沈芩胸有成竹,“不会有破绽,你放心。” 白杨听着这些对话,内心仿佛不断在云端和深渊中剧烈起伏,听到最后,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夜枭沉默,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看起来风度翩翩的公子会有如此手段,只是他刚才不过是缓兵之计,夜枭哪能这样受制于人?! 只要他身体恢复,就一定会离开这里,顺便带走白杨的真正首级,而不是赝品。 “哦,忘了告诉你,”沈芩饶有兴致地打量神情多变的夜枭,“刚才的粥里,我加了些东西,如果你一去不回是会吃苦头的。” “我杀了你!”夜枭的如意算盘突然被残酷打破,气急败坏地扑向沈芩,可是刚一出手,一阵痛彻心扉的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力气。 等剧痛稍退,立刻抠咽喉,试图把粥吐出来。 “省点力气吧,”沈芩笑眯眯地安抚,“一顿丰盛的午食,胃排空时间大约是一个时辰左右;刚才的小米粥已经在我们的闲聊时间里从胃进入肠道,你吐不出来的。” 夜枭勉强撑起的身体,颓然瘫倒在土坑上,浑身颤抖着,视线如刀箭与沈芩对视,随后两眼一翻白,气晕过去。 “小鬼,我们走。”沈芩招呼着。 “不绑一下?”白杨真不知道沈芩什么时候下的药,也不知道这药发作起来会怎么样,仍然觉得应该把夜枭绑起来。 “他怎么跑出去,就要怎么样回来,有什么好担心的?”沈芩气定神闲地回答,“走吧,我们去瞧瞧村长,顺便在山坡上看看药铺修得怎么样了。” 白杨亦步亦趋地跟着,憋了一肚子的问题。 徐然自从昨晚离开以后,就暂时封闭了山洞,住进村民家里,按照沈芩的要求,调整饮食,并订下了先长十斤肉的小目标。 沈芩来的时候,徐然正在吃赵全媳妇做的早食,虽然吃的时候时不时会反胃,还是坚持吃完了。 白杨看着徐然眼神复杂,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吃东西吃得这么痛苦。 沈芩看得直摇头“吃完就站起来走走,累了就歇一歇,多晒太阳有益身体恢复。” 徐然点点头,拄着藤杖慢慢地迈出门槛,走到外面,似乎因为长期窝在山洞,还伸手遮挡了一下逐渐变强的阳光。 沈芩跟在他身后,琢磨着怎么尽快恢复他的体力。 说实话,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白得这么病态的人,脸颊瘦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拄着藤杖的手瘦得皮包骨,可能是死里逃生卧床太久,肌肉有些萎缩,所以走路姿势非常怪异,如果脸上再带点血的话,就是丧尸本尸。 恢复体力无非两条路,药补和食补,以徐然目前的状况,药补不可能,只能在食补上下功夫。 可是,锁金村的三餐非常单调,荤素搭配的概念都没有,整日的面食和汤汤水水。 沈芩向赵全媳妇打听过后,就更加失望了。 无当山的春季来得迟,猎户不能打怀孕和幼小的动物,锁金村整个春季都处于吃素状态,简而言之,徐然想长肉有点难。 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芩拿着一根树枝,穷极无聊地戳着草丛,望着漫山遍野的野花直叹气,村子里既没有鸡鸭鹅,也没有养猪牛羊,上哪儿去找优质高蛋白啊。 白杨一边看着徐然,防止他摔倒受伤;一边抽空看着沈芩孩子气地戳草丛,忽然就觉得她不那么可怕了“钱公子,你怎么了?” 沈芩忽然眼睛一亮“小鬼,你吃过蜂蜜吗?” “吃过,我还会掏蜂窝呢。”白杨打小走南闯北,会做各种简单吃食,爬树掏鸟蛋、钉马掌、套牛羊等等技能,信手拈来。 “你分得清有毒花蜜和无毒花蜜么?”沈芩半信半疑。 “当然分得清,我还会采蘑菇抓鱼,”白杨的脸上浮出一丝得意,“分辨好几十种菌子,也能分得清蜂蜜和蜂王浆,还知道怎么采才也不被蜇。” “口说无凭。”沈芩正色道,鉴于这个小鬼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前科,不亲眼见到,打死都不能信。 白杨低着头不说话,也知道自己前科累累,拿着匕首用树枝削出一根鱼叉,“那边有条小溪,我现在就去抓鱼,春天鱼肚子里有鱼籽,味道可好了。” “行吧,”沈芩颇为期待地看着他,仍不忘提醒“伤口不能沾水,不要光脚踩在水里,当心水中有虫子。” “好嘞,你等着!”白杨雄纠纠气昂昂,扛着树枝走了。 沈芩忽然觉得自己罗嗦得像个老妈子。 徐然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拄着藤杖,说话有些喘,看着白杨的背影,满心满眼都是羡慕,自己也才二十四岁而已,却老得像六十四。 第251章 药名“忘形” , 白杨去了不少时间。 沈芩实在闲着无聊,就在房前屋后转悠,还是不死心地想找出蚂蟥的源头,可是转了一圈又一圈,什么也没发现,又坐回石头上,拿根树枝戳草丛。 晒太阳的徐然幽幽地开口,眼周都有苍老的纹路“你昨晚不担心吗?” 沈芩的手一顿,如果说了尘端坐是静像画面,徐然坐着就会让人想到蜇伏的怪物,即使明知他的身体虚弱得很,还是会让人心生防备 “担心什么?” “你给他匕首,就不怕他杀了我?”徐然有一双细而长的眼睛,配着高颧骨和微方的下巴,脸上基本没什么表情,像戴了面具一样僵硬。 “不赌一下怎么知道?”沈芩状似随意地耸了耸肩。 徐然停顿片刻,神情越发显得僵硬“你不问我吗?不好奇我为什么没死吗?” 沈芩把手中的树枝扔进草丛“知道得越多,越不安全,我向来没什么好奇心的。”看徐然这副样子,就知道这三年的经历不会比了尘好多少。 这种阴暗的大邺现实,知道得太多会怀疑人生,还会影响心情,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徐然仿佛噎住了一样,半晌,才讪讪地开口“你能治好崔萍的吧?” 这下换沈芩楞住了,虽然可以猜得出徐然的真实想法,可是以她对崔萍的了解,他很可能是一厢情愿。 他想活久一些,无非就是想好好照顾崔萍;可是,他根本没想过,崔萍当初申冤时多绝望,现在就会有多恨他。 一时有些发愁,崔萍真的来了,她是不是要把他俩隔开? “这也不愿意回答吗?”徐然问得执着。 沈芩纠结了一阵措辞“我有时间没见她了,要看她的身体状况和称手的药物是不是够用,不仔细了解,我没法回答你。” “你上次见她是什么样子?”徐然面无表情地问,眼神透出一丝焦虑和不安。 “比你稍微好一些,但是也很糟就是了。天寒地冻,被暂住报国寺的灾民赶走,住在荒废的朱家村,没吃没喝,连件冬衣都没有。” “了尘收她们暂住报国寺,闹得沸沸扬扬,差点连度牒都被没收。下着大雪,只身赶往掖庭求我出诊。”沈芩把事情经过捡重要的说。 “多谢钱公子仁心。”徐然连真心感谢时,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不用谢。”沈芩想起来就郁闷,风雪出诊,诊金没收到,还倒贴米粮和棉衣,幸亏钱是钟云疏掏的,不然她一定心疼死。 “你恨陛下吗?”徐然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一定要和沈芩尬聊。 沈芩傻眼,这样大不敬的话他也敢说,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好吧,虽然这天本来就聊得死去活来。 “对了,村长,你一说我忽然想到一桩事情,能不能不吝赐教?”还是转移话题为妙。 “尽管问。”徐然抬了一下颈项,活动一下肩膀,还是像蜇伏时偶尔动弹的怪物。 “崔柏说夜宴那晚,你喝了一杯酒然后就性情大变,那杯酒是皇贵妃递给你的;而且去御花园的路上,你还一直推开他赶他走。” “你当时知道自己被人下药了吧?那知道是什么药吗?” 徐然的眼神一滞,越发显得细长“是的,我知道,那是忘形。” 沈芩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忘形是哪来的?” 徐然坐姿虽然有些艰难,但是世家公子自小练出的仪态还在“虽然我现在是这副模样,但是三年前,我是吏部尚书的大公子。” “世家子弟应付完繁忙的课业,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去烟花柳巷找乐子。那里有各色美人,也有各色的药物。” “我虽然很少去,但是作用都知道,平日从不饮酒。那日皇贵妃亲递酒盅,不饮是大不敬,当时如果多一个心眼,自然是可以避开的。” “可惜……一念之差……我应该想到的!”徐然痛苦地把头埋进胳膊里,“还害了崔柏……” 沈芩一想到崔柏徐然和崔萍的样子,心里就堵得慌,赶紧岔开话题“你知道忘形从哪里来的?” “忘形和其他一些都是大邺禁止售卖的药物,永安城大小药铺都没有,烟花柳巷附近的店铺都有卖。据说配方和药材来自南疆,性烈霸道,原本是给南疆兵士提神御敌的用的。”徐然十指交握,手肘撑在双膝上。 “又是南疆?”沈芩皱着眉头,“烟花柳巷用的药,怎么会入宫,还这样凑巧把你们都给坑了。” “钱公子,这药有两种说法,一,这药本就是毒我用的,目的是让我在夜宴丑态百出,出尽洋相,这样一来,父亲即使是吏部尚书,也再无法替我谋前程了。” “其二,皇贵妃亲自递了杯子,确实可疑。也许忘形不是她下的,她只是递了酒盅。她要为安王谋求支持,不该惹到我父亲。” 沈芩忍住要拿记事本的冲动,回答“之前,我去报国寺遇到了韩王,与崔柏、钟云疏一起,复核了夜宴发生的事情。韩王殿下,串起了来龙去脉。” “你出事,令尊引咎告老,吏部被插进了支持安王殿下的人手,她是最大的获利者,从结果导向反推,皇贵妃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事实。” “韩王殿下说,皇贵妃的女儿心仪崔柏,但是皇贵妃要她嫁给你,请陛下赐婚;陛下犹豫再三,曾经找殿下商量此事,殿下含糊其词蒙混过去了。” “皇贵妃私底下找韩王殿下说媒,想去你家提亲。” “陛下在夜宴当晚,打算赐婚崔柏。现在你明白了吗?” 沈芩看着徐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想了又想还是开口“当时我们都以为你是十恶不赦之徒,是韩王殿下力证你的人品。” “否则,昨晚我不会替你把脉诊病的。” “还有,皇贵妃还建议韩王殿下吃柿子,他老人家吃出了胃结石。” 徐然像被一道闪电劈中,半晌才梦呓一般“皇贵妃待人最是温和。” 第252章 南疆多怪儿 , “我曾在长生殿外远远地瞧过她一眼,与和善没什么关系。”沈芩觉得真讽刺,如果皇贵妃算得上和善,那大邺就没恶人了。 徐然却又在想其他事情:“皇贵妃怎么会有忘形?” “简单啊,让女使出宫到烟花柳巷买一点就是了。”沈芩真没觉得这事有难度。 “不,忘形的数量很少,每次购买只有极少的量,而且必须在规定时间用完,不然就无效了。”徐然对此很笃定。 “为什么你知道,钟云疏不知道?” “他参加宴饮酒会诗会,从来都和雷尚书同进同住,走时没有半点拖延,就算有人想邀他一起也找不到机会。” “忘形从你知道到现在,有几年时间?”沈芩想了解更多。 “不超过四年半,而且铺子里经常没货。” “还要问什么?” 沈芩摇了摇头。 “那换我问你了。”徐然将世家子弟礼尚往来的风度,彰显得特别突出。 “问。” “崔萍真的诞下怪儿吗?”徐然还是不愿意相信。 “是的。”沈芩真心不看好徐然和崔萍和解。 “什么怪儿?”去了太长时间的白杨,终于迎着晌午阳光,扛着一串鱼大步走回来。 “新生儿发育不良,多长了手和脚。”沈芩惊讶于白杨的能干,同时又觉得他这样问有些不妥。 “哦……”白杨少年老成,把鱼一条一条串起来挂上。 “你见过?”徐然有些不敢相信。 “我以前去南疆的时候,常看到这样的怪儿被扔在河边。”白杨说得习以为常。 “什么?南疆常看到?”沈芩立刻头发发麻,“怎么可能常看到,你这小鬼是不是又信口胡说?” “我才没有!”白杨撅着嘴不高兴了,“他们都是寨子,共用一个小河,河边就会有。我最多一次,一天见到了三个。” “哪条河?” “大泽河下游的分支,分支的再分支,最后流到寨子的河里。”白杨没好气地解释。 “知道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 “南疆的百姓是什么反应?” “母亲不愿意走,就陪在河边,一边流泪,一边看孩子咽气。” “……”沈芩觉得,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先天畸形缺损或多肢发生的概率实在太小,永安城这么多,怎么南疆更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些南疆人总说,这是大邺在上游投药,要让他们死绝。”白杨系好了鱼,又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陶罐,献宝似的搁在沈芩手里。 “这是什么?”沈芩还没从怪儿谜题里走出来。 “蜂蜜,”白杨得意洋洋,“怎么样?我这次说到做到,从不吹牛!” “厉害!”沈芩从来不吝啬夸奖,“是个能干的孩子!” 白杨面露喜色,好长时间都在傻笑,笑着笑着忽然一拍脑袋:“啊呀!忘了一件事情!”说着,就拽着沈芩往回跑。 “什么?怎么了?”沈芩被拖跑得气喘吁吁。 “快看!”白杨的笑脸更得瑟了,带着沈芩三转两转到了坡地,一指树下,“快看!” 沈芩看清以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只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小鹿,正忽闪着睫毛超长的大黑眼睛,乌溜乌溜地望着他们。 “你不是缺药吗?这个鹿小,可以吃肉喝汤,也可以入药,随你。”白杨看到沈芩难得一见的傻样儿,又补了一句,“是我从捕兽夹里救出来的!” “你看,腿上有点伤,是捕兽夹夹到的。” 沈芩赶紧找来熟水给小鹿清创,还颇为大方地上了一点沈家的秘药。 “你要养啊?”白杨简直不敢相信。 “嗯,这么好看的白鹿,杀了吃肉太浪费。”于是沈芩就牵着白鹿脖子上的缰强,一点一点地走回村子。 “钱公子,好几天没吃肉了!太容易饿了!”白杨舍不得到嘴的鸭子飞走,认真劝说,“村长也需要吃肉,才能恢复健康。” “不行!你既然送给我了,就就按照我的想法养着。”沈芩决定的事情,九头年都没不回来。 “我要吃烤鹿肉!大块吃肉!”白杨抗议。 “你先烤一条鱼出来?”沈芩打趣白杨。 “我要是烤出一个好吃的鱼来,”白杨动作麻利地开始易地制宜地准备东西,“小鹿就归我!” “免谈!”沈芩还从没见过纯白的小鹿,特别宝贝地揽着,“不允许趁我不在,就杀它吃肉。” 白杨真没想到沈芩会这么宝贝白鹿,这可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从捕兽夹上解开的,不行,他还要想其他法子。 比如,等赵箭陈娘回来以后,再作具体的打算。 鹿肉,他吃定了! “小鬼,今儿个要换药了吧?”沈芩一眼就看穿他的想法,敢在她面前耍心眼儿,这个臭小子。 白杨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沈芩是人吗?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鱼还不烤吗?”沈芩不得不说实话,她还是挺期待白杨的应变能力。 白杨只好把鱼都叉上,搁在简易烤架上,看着火苗薰燃之下,鱼皮渐渐变干,慢慢地散发出带一丝腥味的鱼肉香。 “不放调料吗?”沈芩蹲在旁边,非常认真地等吃的。 “抹点盐就可以了,”白杨掏出随身小盐罐,在上面撒了一些盐粒儿,“蜂蜜赶紧喝,只有一点点,不够大家伙分。” 沈芩忽然很想知道,赵箭陈娘听到这番话会有什么感想,想着将小陶罐递到徐然手中:“你把这个拿到屋子里,喝个三五口没说。” “君子慎独。”徐然接过小陶罐却没有动弹。 白杨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们怎么这么麻烦,我可以把鱼烤好了拿进去,你们先回屋子里等吧。” 沈芩不跟白小鬼客气,牵着小鹿径直往暂住的屋子,给它找了薄薄的褥子垫好,也不知道小鹿是怎么想的,竟然一头就钻进去了,快得像只小袋鼠。 徐然对动物不感兴趣,可是看到沈芩与小鹿亲昵地互动,忽然就有些感动,既因为白杨的用心,能与动物交好的人,人品不会太差。 第253章 皇贵妃是个谜 , 沈芩把小鹿包在褥子里,搁在大石头上晒太阳,如果说第一眼被它惊艳,现在的它简直要把她给萌化了,黑亮清澈的大眼睛,长而浓密的鹿睫毛,雪白的、毛绒绒的软软的小身体蜷成一团。 哇哈哈,她竟然有了一头这么可爱萌的白鹿,大笑三声,不,笑很多声才行! 如果不是背负了太多,“深林见鹿”多么诗和远方! 徐然眼神阴郁地望着沈芩,分不清心中的怪异感觉,沈家那样惨烈的遭遇,她竟然还能笑得这么生动真诚;一时间,觉得自己像个阳光都晒不暖的怪物,自我厌恶的情绪陡然爆升“告辞!” “站住,吃了烤鱼喝完蜂蜜再回去躺着。”沈芩不由分说地阻止。 徐然僵硬地坐下,转而看向白杨。 白杨一边滋滋地烤着鱼,一边酸溜溜地瞅着沈芩逗白鹿,不是夸它可爱,就是夸它真乖,肉麻得他直起鸡皮疙瘩。 “哎,小鬼,”沈芩把小鹿放在膝盖上,“你的脸怎么这么臭?抓鱼受伤了?还是被蜜蜂蜇了?” “哼!”白杨烤完一条鱼就搁在粗陋的陶盘里,臭着脸递给沈芩。 沈芩以为白杨运动过量牵扯到伤口了,赶紧把小鹿搁在石头上,凑过去不由分说检查他手腕和脚踝的伤口,没查出什么来,就只好拿手贴着他的额头,看他是不是生病了。 “我没事!”白杨急了,眼神还时不时扎着小鹿。 “赵箭和陈娘出去采买,会买很多肉回来,”沈芩第一次觉得这位少主的孩子气也太重了,“不会饿着你的,好吗?” “我……”白杨又哼了一声,“天气转热了,来回路上就要两天,再到村子里,肉不就坏了?” 沈芩搓了搓他的头“放心,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们这么多人,不会饿着你这个小鬼的。为了吃肉都能急眼,白少主,瞧你这点儿出息,啧啧啧……” “我!”白杨急着解释,手一抖,一条烤好的鱼掉进了火堆里。 “我饿啦,”沈芩摆出架子来,“快点烤,烤得好吃,我给你上药的时候会温柔一点。” “我才不怕疼呢!”白杨生动展示了什么叫死鸭子嘴硬。 徐然的眼神满是羡慕。 三个人围着火堆,蜂蜜加烤鱼,混过了午食,吃得津津有味的只有沈芩和白杨;徐然只觉得味同嚼蜡,只是为了完全沈芩的要求,。 午食完毕,白杨把鱼骨头什么的埋在地里,给植物当肥料,然后被沈芩赶去午睡。 白杨却坚持要把徐然扶回屋子里,并且强烈要求和他同住。 “别人都避着我,你……”徐然吃惊不小,“我可以。” 只要不触及沈芩预设的底线,向来好说话得很,三人一起去了徐然的屋子。 白杨小心地把徐然扶上床榻,掖好被子,自己爬上另一张床上躺着。 沈芩照例嘱咐一番,也准备找地方躺。 “钱公子,也许你不信,但是,我认识的皇贵妃不是那样的人。”徐然坚持得很勉强,眼神很是矛盾。 沈芩不太明白,是徐然的反射弧太长,还是吃饱了以后容易撑,怎么忽然又回到了这个话题,刚抬起脚,转念一想又折回来,问“你和她走得很近吗?” “我出生时,父亲寻高僧替我算过命,说十岁会有血光之灾,极易夭折,”徐然回忆起往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到了十岁,全家像护着眼珠子一样护着我,生怕出事。” “十岁的最后一天晚上,我跟随父亲进宫赴宴的时候,宫内摆炭烤牛羊宴,每个人都拿着银刀割肉吃,我也觉得新鲜,也拿着银刀去削肉,不知怎么的就摔进了炭火盆里。” “皇贵妃当时还是妃子,拿自己当垫子、眼急手快抓住了我,就算是这样,我的双手还是被烫出了很大的血包,她的头发、衣服被燎了不少。” “幸亏那日沈石松大人也在宴上,直接拿水泼了皇贵妃一身才灭了火,又赶紧替我们处理包扎,才保住了我的性命。” “烫伤处理起来非常疼,我后来才知道,皇贵妃那日被燎了许多头发,剪了不少,大半年时间才重新长好,头皮有几处却再也长不出头发了。” “父亲对她万分感激,她没有收任何东西,甚至连父亲想借职务之便,向皇上提请晋升为贵妃,她也没同意……” 一件件往事,被徐然摊开在沈芩面前,让她不敢想象。 那样清高又温柔的人,和她在长生殿见到的,除了美貌相同以外,再没有半点相似。 “如果她真是攻于心计、阴险狠毒的人,那也隐藏得太深了,深到骗过大诚宫的每一个人,包括陛下与皇后。”徐然不愿意相信。 沈芩从双肩包里取出厚厚的记事本摊开,把上面整理的事件发展线给徐然看“事实证明,不管是宫里内侍和女使溺水而亡,还是你和崔柏被害,直到今年韩王殿下差点丧命……” “所有的线索,都直指皇贵妃。” “综上所述,我有两个想法,第一,皇贵妃被换了。” “噗!”偷听的白杨一个没忍住,大叫出声,“大诚宫尤其是后宫,到处都是眼线,安王殿下的母妃换了一个人,还没人发现,这怎么可能?!” 徐然反应就温和多了“皇贵妃身边光女使就有十六人,内侍不算,她每日要向皇后请安,要不定时伺候陛下,皇后与陛下身边的内侍和女使多少双眼睛,完全没有可能。” “那好吧,换第二个,人心易变,”沈芩的铅笔在指间花样百出地转着,“她受了什么刺激,性情大变。” 徐然细长的眼睛里迸出奇特又复杂的眼神“你……怎么会这样想?” “从结果倒推啊,”沈芩的心里,徐然是个很不稳定的变数,防备之心绝对不少,“钟大人教我的,用来找病因也很好用。” “正好,反正你也是睡眠不好的样子,不如回忆一下,你知道的皇贵妃的所有事情,给我参考一下。” 第254章 皇贵妃之谜(二) , 徐然沉默许久,没有开口。 沈芩以为他会说出很多关于皇贵妃的事情,已经翻出记事本和铅笔准备着。 然而,徐然开口却是:“皇贵妃是大诚后宫最美丽优雅的女子,举止得体,待人温和,她所在的宫殿内侍和女使都极为衷心,仅此而已。” 沈芩傻眼,手中的铅笔差点掉在地上:“就这些吗?” 徐然点头:“虽然我是世家子弟,进入大诚宫的机会极多,但是皇贵妃平日在后宫,只有三大节日宴会才能见到,作为一名男子知道得很有限。” 沈芩不由地想到参加过的除夕夜宴,官员与嫔妃之间隔着重重珠帘,就连上菜的内侍和女使都是分开的。 华美的珠帘璀璨如星辰,却仿佛有着连乐曲都穿不透的无形屏障,无论殿内官员如何嬉笑,嫔妃那边始终寂静无声。 后宫由皇后统领,虽然与朝堂之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在大诚宫自成一域,以最美丽的样貌出现,平日完全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沈芩幽幽地问:“所以,是后宫里发生了什么,才让皇贵妃性情大变的吗?” 徐然摇头:“即使是世家女儿,一旦进入后宫,也只是偶有联系,除了省亲,平素见不到面,就连衰老病死都是由内侍或女使传达。” “死后能有幸葬入皇陵就算是一生圆满,平日的生活无人知晓。” 沈芩只觉得后颈生寒,终于明白原主的父亲为何拒绝了多方提亲,尤其是几位封王的提亲说媒,因为他不愿意女儿进后宫,入宫就意味失去。 甚至于,他还拒绝了邺明帝让原主入后宫当首席女医的提议,说她天资愚笨不堪重任,是打定主意不让她卷入后宫倾轧的漩涡里。 第一次,沈芩无比感谢这位父亲的选择。 行吧,既然这边找不出什么,就去其他地方找,只要事情发生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徐然突然开口,“皇后和其他妃子,对皇贵妃并不友善。” “……”沈芩有些惊讶,“你刚才还说后宫之事无人知晓。” “是父亲有次无意中提起,因为皇贵妃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记得。据说是,皇贵妃为救我而燎了头发,还呛了炭烟。” “沈石松大人当时向陛下建议,给时间让皇贵妃回宫静养,皇后也很心疼表示不要再每日请安。” “当时的皇贵妃还是妃子,回到后宫,向皇后请安和侍奉一日都未停过,倒是皇后假意体恤,以各种理由阻挠陛下去见她,大概有七八个月的时间。” 沈芩看过宫斗小说,对后宫争宠倾轧的手段,比徐然知道的还要多:“也就是说,她养伤的那段时间,过得极为艰难。” “陛下呢?就真的一趟都没去过?”不会吧,这和打入冷宫没什么差别了。 徐然还是摇头:“当时宫中新入了一批采女,陛下没顾上皇贵妃。” 沈芩内心吐槽,之前看邺明帝一副心怀天下的样子,其实也是个大猪蹄子加渣男。 “还有,当时沈石松大人去向皇后问安回太医院的路上,曾经被皇贵妃的女使拦过,可是很快有一群女使过来,说皇贵妃很好,不用问诊。” “然后,沈大人就被请出了后宫,拦路的女使再也没出现过。”徐然绞尽脑汁地回忆,似乎每说出一些事情,总能引发出更多更模糊的印记。 沈芩听了嘴角直抽抽,按宫斗文里的惯常伎俩,皇贵妃经过那次受伤,能好好活着,仍然是后宫第一美人,真是上苍保佑,纯属奇迹。 两种完全不同的性子,混合在了皇贵妃身上,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又或者,她真的是在后宫遭遇了极度恶劣的事情,而性情大变。 忽然,沈芩又想到了一桩事情,“可是,妃子生病是可以传话给家人来探视的,难道她家没人吗?她真的病得厉害,家人也可以去太医院请医。” 徐然一怔:“没听说皇贵妃有什么亲戚家人入宫探视。” 沈芩又有些傻眼:“她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又不是与众不同的石猴孙悟空! 白杨实在没忍住,噗哧一声乐了。 徐然细长的眼睛也透出了一丝神采。 与众不同?一瞬间,又一个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你们有没有觉得,其实,皇贵妃长得不太像大邺人,”沈芩一鸣惊人,“她的鼻梁略高,眼睛略凹陷,皮肤更白晰。” 徐然和白杨互看一眼,思索许久才轻轻点头,确实如此,为何他们以前都没这么觉得? 沈芩又问:“皇贵妃入宫总有出身记录吧?” 第二日一大早,沈芩就被敲敲打打的修葺声吵醒,迷迷糊糊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继续睡,好不容易睡到自然醒,刚起身就听到陈娘激动到变音的呼声:“钱公子!快醒醒!” “嗯?”沈芩匆匆洗漱完毕,把自己裹成一个熊,打开房门顿时傻眼,了尘和崔萍双眼含泪,顿时头皮一麻,她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不对,人怎么这么少? 崔萍一见沈芩话还没出口,已是泪流满面,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我们在路上遇险,连我只剩了三个人。” 沈芩大吃一惊,按照之前的约定,韩王派人悄悄护送她们过来,怎么会遇险?以韩王手下的实力,又怎么会折损这么多? “护送你们的人呢?” 崔萍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在了尘的安抚下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一共四名护卫,六匹马,两辆马车一起上路。” “上路第三日,有两位姐妹病得太重就去了,没办法只能就地埋下,做了记号。” “第五日,我们在荒野破庙里借宿,半夜庙塌了……有三人当场就……不在了……马惊跑了三匹……” “第七日深夜,一位护卫不知道怎么的喊肚子疼,然后疼着疼着就死了……” “看到无当山时,有人半路截杀,护卫为了保护我们,让我们驾着马车先跑。” () 第255章 人心难测 , 沈芩一抬头刚好看到白杨的臭脸,实在不明白地问:“小鬼,你要不要这么喜怒无常的?又怎么了?” 白杨气乎乎地大步走出去:“我去晒鱼干!” 沈芩看着他愤怒离去的身影,脱口而出:“站住!不说清楚就别走!你是病人,生闷气喜怒无常,身体恢复会很慢。” 白杨的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臭小鬼!”沈芩摸不着头脑,这什么破脾气? 沈芩不由得看向徐然,没想到被子里的徐然闭着眼睛,像是个窥探到秘密的怪物,心满意足地睡了。 “装睡呢?” “嗯。”徐然很老实地睁开眼睛,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慵懒,以及刻在骨子里的世家子弟的风度。 “不说点什么?”沈芩一边撸小鹿,一边在内心精准地评估徐然,如果三年前没发生那件事情,他在朝堂之上该是何等风度? “我知道你并不完全信我,心中还有防备,”徐然坦诚地一针见血,“毕竟,我做出了那样的事,那是我一生抹不去忘不掉的污点,我能理解。” “不然,崔柏不会片刻地离去。”给了他一点希翼,又将他抛开。 “反正我们也不熟,只是因为现在比较闲,所以就胡扯一下,”沈芩觉得此刻,自己像个不知死活挑衅怪物的笨蛋,“三年时间,你把自己困成这样。” “为什么不把精力和时间投在寻求公道上?即使你父亲严苛而古板,但是知道你是被人谋害,他必定倾尽全力追寻真相。以吏部尚书之力,并不是办不到的。” “为什么没有?”沈芩望着徐然瘦削的脸,“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 崔柏被残害成为了尘,至少半张脸仍然有生机;可是徐然“这把杀人刀”却磨去了所有的生机,面容枯槁,除了眼睛,看不出半点年轻的痕迹。 徐然避开沈芩的视线,一言不发仿佛已经睡死,只是呼吸非常急促,眼球在薄薄的眼皮包覆下快速地颤动,被褥下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沈芩隐约知道了答案。 因为皇贵妃救了徐然一命,在后宫受尽委屈,徐然铭记着这份恩情,任由内心的不甘、愤怒、不舍和心疼等等情绪,缠住了自己,即使濒临死亡,也不愿意揭发。 沈芩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疼得厉害。 不是对徐然有什么想法,而是放眼身边,明明都是很好的人,生活却对他们包括沈家和自己这么残酷。 一时间,她对大邺厌恶到了极点。 “钟大人把你照顾得极好,”徐然的眼中闪过一丝羡慕,“所以,我们这些人里,只有你还是你,充满怜悯之心。” 呃……沈芩突然意识到一桩事情,徐然很可能对原主比较熟悉,毕竟,沈石松和吏部尚书的交情还不错。 “你虽然对我有所防备,但是很不够,”徐然又摆出日常阴气森森的神情,“你也不该轻易相信韩王殿下对我的担保,毕竟人心易变。” “钱公子,明天我还是回山洞住吧。” “嗯?”沈芩被徐然的转变噎了一下,昨天还想活得久一点,怎么十二个时辰还没到,就改主意了。 徐然说完,艰难地转了个身,拿后背对着沈芩。 沈芩忽然明白:“你这是破罐子破摔吗?还是你害怕见到崔萍?” 徐然在被子里移动的身形一僵。 又猜中了。 “你敢拿胸膛顶匕首,敢请我诊治,敢走出山洞,敢晒太阳,还强压着反胃的感觉努力吃东西,怎么忽然又害怕了?”沈芩总觉得,女人心海底针根本是个笑话,男人心大海沟比较恰当。 “哎,你自认时日无多、秘帐也交待清楚、随时可以去死,还怕说实话?”沈芩打趣道。 徐然极缓慢地又转过身,花了极漫长的时间,神情微妙地注视着沈芩,咧出一个奇特的、让人渗得慌的笑容:“钱公子,锁金村的村民个个身怀绝技,村长更是强中手。” “你以为我命不久矣,就是个任人揉搓的泥巴?” “能到锁金村来找东西的我,你以为就很弱吗?你不知道医术可以救人危难,也可以取人性命吗?”沈芩虽然被他的笑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但是还真没有害怕。 更何况,她苦练骑马、还和赵箭陈虎过招了那么多次,功夫在平时,没有半点偷懒和懈怠。 徐然与沈芩的视线交集,激起了惊人的火花。 半晌,徐然慢条斯理地开口:“钱公子,你有没有想过,钟家一族如此强大,为何还会殉国?我们徐家树大根深,为何会在两年之内迅速衰败?” “如果以单人论,哪个不比陛下厉害?又为何还要对陛下俯首贴耳?即使陛下病了倒了,仍然毕恭毕敬。” “就连当年处处比陛下强的韩王殿下,也将王位拱手相让?甚至于,在大邺安定之后,强行解甲归田,迅速收拢自己的势力?” “……”沈芩还真的回答不了,只想归结于帝王术,可是,似乎又不太对。 “我也想不明白,”徐然停顿一下,“现在更不明白,钟云疏、你和韩王殿下到底为了什么在奔忙。” 沈芩忽然发现了徐然的可怕之处,他有一种力量可以引领人的思路跟他走,稍不留神就会陷入他设的思维圈套里。 她刚才只想问他为什么突然转变,仅仅是几句话的时间,竟然被他扯得这么远。所以,他到底是为了掩饰什么? 沈芩结合了创伤应激和心理评价的内容,忽然找到了一点可能性:“你想活得久一些,是因为你想照顾崔萍。现在,你想回山洞,是怕哪天见到,看到她眼中的厌恶和愤怒吧?” 徐然一怔,破罐子破摔似的问:“换成是你怎么办?” 沈芩眨了眨眼睛,又猜对了,真不错:“如果是我,那就看崔萍的反应。她不愿再看见我,我就从此消失;如果她很矛盾,那就给她足够的时间想明白。” () 第256章 项上人头 , “就这样?”徐然不愿意相信。 “你想求得她的谅解,还想好好照顾她,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愿意。她要是不愿意,你做的一切都是强求,她的身体不比你好多少,想气死她很容易。” 沈芩有些不明白,他这样聪明的人,竟然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反复无常“你好好养着吧,我带小鹿出去吃东西。” 不知道是沈芩替小鹿上药包扎的缘故,还是其他,反正它粘她粘得很厉害,就刚才说话的功夫,蹭了她五六次手,还把脑袋搁在她的膝盖上,萌萌的鹿眼一直看着她。 沈芩被它萌得心都要化了,赶紧抱它出去找嫩草找清水,吃过晚食以后,还给它找了个箩筐睡觉。 一连两天,沈芩不管去哪儿做什么都带着小鹿,完全不搭理喜怒无常的白杨,更加不对徐然有过多的关注,对落难的夜枭也是冷处理。 沈芩每日都要花很多时间在整理和阅读上,偶尔站在高处,眺望钱记药铺的施工情况,不知道锁金村的村民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利用附近的大树做房梁,搭成了树屋式的钱记药铺。 两天时间,药铺竟然重建过半,只等赵箭和陈娘采买其他造屋用品回来,不出五日就能重建完成。 在此期间,赵全包揽了村里的杂事,没活干的时候就缩在屋子里不露脸;赵全媳妇则准备一日三餐。 白杨每天都做烤鱼、割蜂蜜;徐然是个听话的好病人,沈芩说什么做什么,不打半点折扣。 终于,赵箭和陈娘在三天后的早晨,驾着满载而归的马车,停在了钱记药铺前;卸货以后,又在中午赶回了锁金村。 迎接他们的是,赵全媳妇做的面片儿汤,白杨的烤鱼,还有沈芩摘回来的野果。 吃完午饭,沈芩立刻脚不点地去马车那里拿药材,意外看到了空马车,很纳闷,赵箭不是说要买空绥城药铺吗? 陈娘赶来说“钱公子,药铺掌柜的说,先看诊而后按方取药,别想纯买药。”所以他们这次虽然买了不少东西,药材却是一点都没带回来。 赵箭回来的路上就知道,若要想救治崔萍她们,除了沈芩说的打劫掬月轩库房,再没有其他办法。 沈芩现在对这些小意外,已经有些麻木了,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烦躁,而是和赵箭一起,直奔夜枭的屋子。 在屋子里,沈芩对赵箭说了最详细的计划,而夜枭在这三天三夜的休养里,四肢血脉恢复得也差不多了。 时间不等人,越快实施计划越好。 因为赵箭采购物品齐全,锁金村的村民日夜赶工,终于在第六日大早,将钱记药铺重建完成。 沈芩坐上马车赶去验收,下车时看到焕然一新的钱记药铺,激动不已。 药铺前面的格局不变,院子里有雨棚,除了保留原有的屋子以外,还增设了急救室、女病房和男病房,最关键的是,有改良版的厨房、有分隔的仓库和卫生间(兼具洗澡功能)。 赵箭采购了所有的生活必需品,花了不少时间,把钱记药铺除了药柜,全都塞得满满当当。 沈芩的所有要求都一次性满足,又一次被大邺工匠们的水平折服,简直不可思议。 钱记药铺重建完成,锁金村和药铺再次人员调换,徐然坚持守在村子里,秘帐一日不交付,他就一日不离开。 沈芩、赵箭、陈娘、白杨和夜枭五个人,外加小白鹿,在钱记药铺安顿下来。 当晚,沈芩躺在新买新晒的被子里,看着蜷在箩筐里睡觉的小白鹿,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了尘离开时,对沈芩说过,他已经用雷鸟信通知韩王殿下和钟云疏,按雷鸟的速度,短则六七日,长则半个月一定会有回信。 沈芩知道秘帐很安全,倒也不担心锁金村的事情。 担心的反而是崔萍她们,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大半个月,虽然为钱记药铺争取到了不少时间,可是她们有韩王殿下的精锐护送,没道理晚这些久啊。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担心得晚上没睡好的沈芩,在前厅戳着薄粥上的水铺蛋,心神不宁。 陈娘有些担心“钱公子,早食不合心意吗?” 沈芩摇头“崔萍她们怎么还不来?” 赵箭其实也盘算了一阵子,心里也是干着急,韩王殿下的精锐出了名的雷厉风行,约好的送达日期,除非天灾**,否则不会有这么多偏差。 白杨大大咧咧地回答“你们也说啦,她们身体虚弱得很,永安城到这里有多远,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担心个什么劲儿?” “病人车马劳顿,肯定不能和平日押运、送信的速度比,快吃,我昨天又割到了蜂蜜,大家都尝尝。”说完,就献宝似的捧了蜂密来。 白杨的话句句在理,让大家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沈芩提议的“劫掬月轩行动”已经在按排具体事宜了,而她也要按照约定,替夜枭准备好白杨的“项上人头”。 夜枭被冷处理了整整三天,终于明白了“胳膊拗不过大腿”的道理,沈芩给出的要求和功劳,是他无法抗拒的。 他想继续当永安城夜枭队的一员,就不得不低头,所以,他招来失散多日的良马,出发去绥城打探斩首示众死囚的消息。 以期能找到一个“符合白杨条件”的“项上人头。” 这天吃完早食,沈芩就在厨房和面粉死磕,也不说为什么。 “钱公子,你是要吃扁食,还是包子,还是面片儿,只管说一声,何必亲自动手?”陈娘在厨房里,看着沈芩头发上、脸上、衣服上都是白面。 陈娘既心疼白面浪费了,又心疼沈芩竟然自己动手,除了干着急,还反思难道是她做得不够好吃? 沈芩摆摆手“陈娘,这个东西很重要,不是用来吃的,你先出去,我和白杨在这里就行。” 之后,他们花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做好一个粘性很强的面团儿,搁在案板上醒面。 第257章 只欠东风 , “小鬼,你可以闭气多久?”沈芩拿指尖戳面团试软硬度,边看着白杨。 白杨嘿嘿一笑:“我天生擅泳,可以水里待不少时间。” 沈芩一指水盆:“把水盆装一半,证明给我看。”说完就拿起西洋表,看时间。 白杨没半点含糊,舀了半盆水,直接把脸埋了进去。 沈芩一边看秒针一边看他,秒针滴答滴落地走过,很快就过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结果让她惊讶不已,这小鬼竟然没吹牛,憋了十五分钟,离开水中,还一脸轻松的样子,他是不是人啊? 白杨拿帕子擦去脸上的水,一脸兴奋又期待地问:“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们在面团里加了不少东西,所以这面会变得很硬,”沈芩拍了拍面团,“要用这个面团,把你整张脸包括耳朵在内全都拓下来,在变硬取下之前,你都不能呼吸。” “我会在你的鼻孔里塞上棉花,防止你把面屑吸进鼻子里,你准备好,我就开始动手。下面,我给你讲一下注意事项,如果中途有变,你发生危险,立刻摇头或者拍手。 “听明白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 “可以!”白杨十分坚决。 “另外,我提醒你一点,运宝司和夜枭的规制相似,你的人头交上去,就意味着你和我一样,都是活着的死人,从此隐姓埋名,如果事态有变,可能还要改变样貌。” “你考虑清楚了吗?”沈芩提醒着,“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白杨嘿嘿一笑:“快点吧,免得面团变硬了。” “好,现在开始,你坐下……”沈芩嘱咐着。 “嗯。”白杨点头。 半个时辰以后,沈芩得到了完整的白杨头面颈部的模子,小心地搁在木箱里,看着还怪吓人的。 白杨洗去脸上残留的面屑以后,好奇地盯着看了又看,忍不住提意见:“钱公子,人死以后的脸色和这个差得太多了,你不怕?”穿梆两个字楞是没敢说出来。 “这只是个头脸模子,今天要让这个硬化彻底,明天才能借模子灌脸出来。”沈芩还是第一次试做这种东西,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白杨对沈芩充满敬畏,类似这种假脸,他也只是听说,并没有真的见过;没想到她竟然有法子做。 沈芩和白杨两人折腾了一整天,终于将头模硬化成功,没有半点变形。 以至于夜枭回来复命时,看到头模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这…… “有没有合适的人头?”沈芩看着很淡定,其实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只希望顶替的人头和白杨越像越好。 “倒是真有一个,七日后斩立决,之前我们必须先潜入绥城隐藏起来。”夜枭的职业习惯显露无疑。 “我?我不用藏,去掬月轩坐着就行,到时白杨跟我一起去。”沈芩心里已经有了不错的计划,剩下的就是人造脸皮这个东西了。 接下来的两天,沈芩用猪皮、羊皮等东西,做出了第一张人造脸皮,因为用白杨的脸做二模,所以连皮肤纹理都很像。 饶是赵箭见多识广,见到这样逼真的东西,后背还是起了一层密密的冷汗,等他知道了沈芩完整的计划以后,更是欲哭无泪,这还是沈芩吗? 她就不能好好地当郎中吗? 要是被钟大人知道了,可怎么办? 于是,赵箭撂下一句话,如果沈芩不让他跟着,就告诉钟云疏。 沈芩只能让步。 四天后,赵箭、白杨和沈芩一辆马车,夜枭骑着快马,天刚蒙蒙亮就上了路。 经过两天的奔波,终于在行刑前一天的清晨进入绥城,找了个客栈住下,然后和夜枭分成明暗两路,像往常一样大买特买,惟独没去掬月轩。 其实,赵箭驾着马车进了绥城,掬月轩的二掌柜就接到消息了,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怎么好好的买卖,就惹上事儿了呢? 不是担心之前的文雅公子来找他算帐,就是怕蒙面黑衣人再来找他,日夜不安,整个人竟然担心瘦了。 从清晨纠结到正午,都没见找上门来,二掌柜又有了其他心思,因为捎信的眼线说没见到人奴少年,只有车夫和文雅公子两个人到处采买,这次连婆子都没带。 难道说,文雅公子手段厉害,那人奴见阎罗去了? 这样一想,二掌柜来劲了,上次他们也是先采买,然后才到处转悠,这次……难保不会自己找上门来。 沈芩和赵箭采买完毕,去药铺买药材仍然碰壁,不得已只好去绥城的集雅居吃午饭。 集雅居的小二见他们谈吐不俗,马车极有气势,立刻以座上宾的规格,领到雅间好生招待。 本来沈芩饿得不轻,可是看到恭敬递来的菜单就直皱眉头,什么烤鹿肉烩熊掌炖狍子……最后什么也没点,又和赵箭离开了。 小二的脸拉得老长,不过收到沈芩的赏钱,又眉开眼笑地送客了。 后厨听说来了一位贵客,正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做特做,冷不丁听到小二说客人走了,一时厨子之魂大受伤害:“怎么就走了呢?啊,你会不会留客人?” 小二呵呵一笑:“厨子,贵客说了,最近茹素,不沾荤腥,除非我们能做出连锅都没沾过荤腥的素菜,否则免谈。” 厨子忽然觉得找回面子,素菜不拿手,也不是招牌菜,也不算瞧不上他,然后又心平气和地烧菜去了。 沈芩大街小巷地逛,除了蜜饯饴糖和酷浆随便买了些,其他的吃食不是看起来不卫生,就是让人看着没胃口,最后只买了两个素包子。 赵箭的心里别提多堵得慌了,这沈姑娘怎么这么讲究啊?碗有豁口不吃、碗筷洗不干净、摊主的手不干净的……统统都不吃。 她都饿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娇气啊? 沈芩完全无视赵箭的心痛感觉,这个时空的卫生概念很差,尤其是这种类似边陲小城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人得肝病和寄生虫病呢。 宁可饿着,也不能随便吃,不然…… 娇医难当 第258章 彻夜搜查 , 赵箭的大鱼大肉午食梦破了,苦叽叽地跟着沈芩啃素包子,本就偏长的脸生生皱成了一根苦瓜,好心酸。 在马车上吃完,又回到客栈,意外地看到了掬月轩的二掌柜。 “哎呀,公子,好久不见。”二掌柜满脸堆笑,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沈芩和赵箭。 沈芩一拱手:“二掌柜,有何贵干?”只见二掌柜的视线试图往马车里钻,立刻明白他来做什么。 白杨在树屋里乔装改扮过,和夜枭同乘一匹马,先行进入绥城;伺机去掬月轩抢劫库存成药,现在应该在极佳的藏身地点。 而这二掌柜明显是想继续做人奴生意。 “公子,上次的买卖您还满意吗?”二掌柜笑得见牙不见脸。 “上次?”沈芩故意停顿一下,眼中还带着一抹怒意,“就那样吧,赵儿把东西都提进去,本公子累了,先回房休息。” 话音未落,转身走进客栈,头也没回。 “哎!!!”二掌柜的笑僵在脸上,这是怎么回事啊? 赵箭提着大包小包,皮笑肉不笑地提醒:“哎,让让,没见我提溜这么多东西?” “哎,这位小哥,”二掌柜巴巴地盯着赵箭,“你家公子这是怎么了?” “卖了那么个东西给我家公子,哼!”赵箭大包往肩上一抡,把二掌柜撞开,“还不滚开?还是,你等着我家公子砸你家茶肆?” “不能啊,”二掌柜一下子就想到了黑衣蒙面人,一定是那人找上门惹事了,哎哟喂,现如今行情不行,好不容易逮着个客人,就这样给搅黄了,“呀,这位小哥!” 赵箭已经走远了。 门口的小二伸手拦住:“二掌柜,到我们这里抢客人,您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呀。” “没有,没有的事儿,”二掌柜只能佯佯地走了,边走边琢磨该怎么把这事儿给圆回来,“我这就走啊,就走了。” 二楼天字房里,沈芩从窗棱缝里看着二掌柜走远,这才栓上窗户,赶紧洗漱一翻,取出陈娘预备的旅行睡袋,钻进去补眠。 赵箭被钟云疏命令过,出门在外要寸步不离,所以两人只开了一个天字号房。沈芩睡床,他打地铺就行。 这一觉睡的时间不短,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听着窗外传来的梆子声,已经到了午夜子时。 窗户传来带着规律的敲击声,赵箭赶紧开窗,先接了个包袱,然后白杨身影一闪就进了屋子:“得手啦。” 为了不引人注意,沈芩没有点蜡烛,借着火折子的微弱光线,打开包袱,摸到大大小小的小药**,挨个打开闻味,全部闻完立刻长舒了一口气。 “药对不对?”白杨极小声地问。 “都是沈家成药,还真不少!”沈芩总算放心了,“小鬼,按运宝司的习惯,把这些药藏好,放在这里不安全。” “好嘞。”白杨打好包袱,又跃出窗外,身手敏捷地完全没有受伤的样子。 不出沈芩所料,两个时辰以后,临街的窗外就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几束火把亮光从窗外闪过,夜深人静时听得格外清楚。 第二天一大早,小二就来请早:“二位客官,抱歉得很,昨儿个半夜有家店遭贼了,一定要小心保管自己的财物。” 赵箭懒洋洋地答:“知道了,知道了。” “二位客官,安全起见,你们也把东西清点一遍,”小二恭敬地提醒,“还有,二位要什么早食?” “素包子、汤饼,都要刚出锅的,”赵箭答得飞快,内心却在滴血,在村子里吃烤鱼,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顿顿吃素,真是愁死个人了,“碗筷要熟水煮开的,不能有豁口。” “哎。”小二立刻脚不点地赶去准备,不怕客人提要求,就怕客人没要求,没要求他怎么收赏钱呢?” 不到两刻钟,小二就端着满当当的食盒上来了,敲开门,赶紧用抹布打扫一遍,然后一样一样地给赵箭看,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压低了嗓音:“这位客官,这些还满意吗?” 赵箭粗略看了一眼,拿了几十个赏钱丢给他:“成,下去吧。” “哎,谢客官!”店小二颠颠地走出房,转身把门带上,才走远。 沈芩立刻从床上起来,赶紧洗漱干净吃早饭,今日午时就会行刑,要提前准备不少东西,最关键的是,店小二太勤快干扰太多。 于是,赵箭去楼下嘱咐小二,公子累了要好好休息,有事自然会下来吩咐。 小二连连点头。 午时准时行刑,两个时辰后,夜枭就从窗外将首级送到沈芩面前,三人通力合作,等天黑完全了以后,屋内又只剩沈芩和赵箭两个人。 神不知鬼不觉的,夜枭已经提着首级,踏上了返程的路。 就在夜枭离开后两个时辰,街上又经过一群行色匆匆的皂吏举着火把,焦头烂额地到处搜查。 赵箭冷笑:“我以为永安城的皂吏已经够废物了,哪晓得和绥城皂吏相比,竟然称得上精锐,啧啧啧……” 沈芩摇头:“赵大人,您真是太严苛了。” 夜枭的手段、白杨的出手、赵箭和她的谋划,真是难为这群皂吏,不知道要奔波多久才能搞得定。 “想什么呢?”赵箭关上窗户,就看沈芩在发呆。 “那个……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沈芩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但还是怕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万一夜枭队有什么奇才,露馅不说,钱记药铺就再也没有安宁可言了。 赵箭咧嘴一笑:“永安城大理寺的皂吏,大部分都是我一手训成的;永安城有名没名的仵作我都认识,就算是最好的仵作也看不出来,放心吧。” 沈芩将预先带好驱味的薰香点燃,又将窗户开了一点缝,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桂花极淡微甜的香气,再无其他。 “你的胆子到底有多大?”赵箭要不是亲眼所见,真是打死他都不敢相信,沈芩竟然精通这些奇技。 “不大,勉强够用。”沈芩自嘲,胆子不够大,早就被吓死了。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小二带着哭腔:“二位客官能不能开门,衙门的人要搜查!” “二位官爷,这么晚了,你们这样查,小店还怎么开门做生意啊?” () 第259章 蒙混过关 , “快开门,每个屋子都要搜!”绥城皂吏把房门捶得咣咣响,嗓门比陈虎还大,“开门!” 赵箭应道:“来啦,来啦!” 门一打开,赵箭就被皂吏推了个踉跄,平日总带着点笑意的脸,笑得更明显了,哟,看样子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呀。 两名虎背熊腰的带刀皂吏,神色肃然,眉头紧锁,视线在赵箭和沈芩身上转了两圈,命令:“去,把你们的东西都摊开!快点!” “公子,”赵箭秒变狗腿,“这,让看么?” 沈芩颇为大度地挥了挥手:“两位差爷这么晚还在奔忙,我们自当配合,都打开吧。” 赵箭哎了一声,把衣柜门都打开,包袱也摊开,摆得整整齐齐,让人一目了然。 两名皂吏分头检查,屋子里干干净净,什么味儿都没有,柜子里都是布匹、米粮、红枣核桃等等的东西,还有各家小店包得很结实的包裹,既没有掬月轩报失的药物、也没有城门口丢失的首级。 赵箭和沈芩眼神坦然,举止自然,都带着些许好奇装大尾巴狼。 “走!”两名皂吏杀气腾腾地大步离开,把门撞得砰砰响。 刚才被一推之下撞了柱子的小二,好不容易缓过来,赶紧进屋:“二位客官,城里出了大事,多担代,多担代。” “这城里出了什么事儿?”赵箭摆个臭脸,“昨晚街上来来去去的,今儿个又这样。” 小二赶紧把门关上,极小声地说:“昨儿个半夜,掬月轩,啊,就是来找你们的二掌柜,他家遭了贼,他家是绥城数一数二的大户,真金白银不知道堆了多少,可是你们猜怎么着?什么都没少,药不见了。” 沈芩笑而不语,脸上尽是讥讽。 小二讨好地自问自答:“我就说二掌柜小家子气,药能值几个钱啊?竟然还报官!” 沈芩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天那包药没有五百两,两三百两肯定是有的,确实该报官啊,脸上却显得颇有兴致:“他家不是茶肆吗?偷药也该去药铺啊。” 小二嘿嘿一笑:“两位客官不是本地人,咱绥城有三家药铺,可是说药好呢,还真就是掬月轩,毕竟那儿人多,把人倒饬好了,才能卖个好价钱是不是?” 沈芩点头表示同意,二掌柜的不管是挑人还是用药,眼光确实不错:“那今儿这又闹哪一出啊?” 小二一拍大腿,惊惧中带着一分好奇:“今儿个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邪,城门外斩首示众,支在木刺上的首级不见了!您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沈芩和赵箭装模作样地吃惊不小,异口同声:“偷首级?” 小二赶紧发挥三寸不烂之舌的功效,再说上一刻钟的书,说不定又有赏钱:“二位客官,我劝你们……” “咣!”一声响,房门被撞开,两名佩刀皂吏又闯了进来:“你们!” 小二生生地噎住:“哎,两位差爷,刚才不是查过了吗?” “刚才收到举报,你们昨天跑遍三家药铺想买药都被拒了,有重大嫌疑!”皂吏不由分说地走近,恶狠狠地盯着沈芩和赵箭,“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还快把药交出来!” 沈芩不紧不慢地起身,一拱手:“二位差爷辛苦了,只是我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就没离开过客栈,赵儿也跟在旁边,店小二可以作证。” 小二点头如捣蒜:“是啊,二位差爷,他们打昨儿买了这一堆东西回来,就没再出过门,一应吃喝都是小的送来的,马车还在马厩里呢!” 皂吏眼中寒光一闪,厉声问道:“没出过门,窗出过没?!” 另一名皂吏迅速打开窗户,拿灯笼照了一下:“有手印,落灰不一样!” “差爷哎,昨晚你们闹这么大动劲,我们小老百姓还不能开窗看个究竟啊?”赵箭刚觉得他们还有些脑子,又觉得他们都是碎催,“只开了这扇窗,其他的压根儿没碰。” 皂吏将窗户开到最大,仔细观察了附近的瓦片和房檐,确实没有踩碎的痕迹。突然转身逼近沈芩,对视片刻,只觉得这位公子看着气血不太好,可是气场却很强。 沈芩淡定得很,三个半高手一起抹掉了所有的痕迹,就是钟云疏来也要花费不少时间,这俩人能看得出来才有鬼。 赵箭又开始了忠心狗腿的戏码:“二位差爷,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摊开了,你们看也看了,查也查了,有店家小二兄弟做人证,这深更半夜的,是不是……”还不滚? 皂吏若是平常,少不得要敲榨一笔,可是掬月轩二掌柜与城主交好,丢人头又是大事要事,这家查不到,后面还要查很多家,一想到又要熬整晚,就憋着一肚子的邪火:“走!” 店家小二赶紧殷勤地替皂吏开门,万分抱歉地向沈芩低头示意,又颠颠地离开带路去了。 赵箭把房门栓好,转身向沈芩吐槽:“就这俩货能查得出来,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要眼力没眼力,要头脑没头脑,只知道横冲撞耍威风,妥妥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芩打趣:“赵大人希望他们查得出来?”真查出来了,三个半高手的脸往哪儿搁? “钱公子,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们就赶路。”赵箭也摸清了绥城的一些门路,比如掬月轩平日都是二掌柜当家,从不出现的大掌柜就是绥城城主。 绥城集市堪称**的典范,这里天高皇帝远,有城主罩着,什么事情做不成?什么事情不敢做? 所以,掬月轩丢了药,惹毛了城主,全城皂吏都为此奔波,力度之大让人惊讶;今天城主震怒,枭下的首级竟然也能有人偷,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行。”沈芩又钻回旅行睡袋里,既不担心白杨,也不担心夜枭,带着谋事成功过半的喜悦,很快进入梦想。 赵箭在地铺上,原本三秒入睡的他,突然就怎么也睡不着,征战沙场多年训练出来的直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第260章 树屋汇合 , 第二天一大早,沈芩和赵箭又买了茶叶茶具和成筐的肉干,把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连赵箭身边都放了东西,然后结了客栈的钱,也没忘记给店小二赏钱。 赵箭一挥鞭子,马车就得得地驶向绥城的西城门,赫然发现城门不开,只许进不许出,心里咯噔一下,半夜的预感成真了。 沈芩打量着从马车旁经过的男女老少,全都堵在城门口不肯离开,于是原本就拥堵的城门口,别说马车了,连人都靠不过去。 这样走不成了? 赵箭握着缰绳,眉间皱出一个川字,没多久就看出了端倪,城门的守卫在按人口收“出城税”,老幼每人五文,成年男女每人十文,挑夫赶车的加倍…… 不过好在,至少还能出城。 赵箭驾着马车,喊着让让啊,慢慢到了马车道,这个点还算早,马车并不太多,只要前面的马车交税顺利的话,大概半个时辰就能出城。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赵箭继续看着来来往往的百姓,又发现,不止出城要交税,进城的还要交“进城税”。 感觉到百姓敢怒不敢言的阴郁,赵箭估计这事隔三岔五就会发生,只能摇头,这城主大概是掉进钱眼里了,就不怕百姓造反吗? “公子,你要是累了就眯一会儿。”赵箭戒备地注视着周围,这辆马车此时的情况有些微妙,一方面要防止有人趁乱偷东西;另一方面,绝对不能让车马伤了人。 沈芩掀起车帘,观察片刻,又坐回车厢内,还顺手把两侧的车帘封上,免得有人趁机摸些东西走。 人潮以极缓慢的速度出城,马车如赵箭预估,走得相对算快,离守卫越近,越发现马车的“出城税”很高。 果然,前几辆运大货的马车被收了七八百钱,好不容易轮到赵箭。 一名守卫记帐,一名守卫唱帐:“商旅马车一辆,两人,车辙入土半寸,载物极重,税一千钱。” “哎,两位差爷,我这是民车,都是自家要用的东西。”赵箭心里清楚,商用和民用在各地的收税数额差别很大,但比例相差不大,如果商用征一千钱,民用只要二百钱甚至不征。 “民车?你家多少口人?吃得了这么多?”守卫一掀车帘,就被满当当的货物给惊到了,“你这是民车,鬼才信!” 沈芩急着赶回去,想动手,又知道绝对不能在这里惹出事端,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二位差爷,我家中病人多,真是自己家人的吃用,您看……” 沈芩取出两百钱,一百放进守卫的左袖,另一百放进守卫的右袖:“二位差爷辛苦,请清点。” 守卫只听到铜钱叮当的脆响,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本职,一转身叮一走动叮叮:“民车不征,走吧,快点别挡着路!” 负责记帐的守卫眼睛差点掉出来,这么大一辆马车竟然算民车不征税就放过去了,这不是存心找死吗? 一百钱在两人的袖中换了位置。 记录守卫换了一张记录纸:“下一个!” 赵箭驾着马车通过城门的同时,只见隔壁行人道正哭天抢地:“发发慈悲吧,我昨儿出城打猎,什么都没打着,已经交了两次出城税,两次入城税了。” “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打一趟猎总共也没几个子儿,都抽税抽走了,我们家以后可怎么活?”一位中年汉子大约是逼急了,刚要和守卫干架。 不料中年汉子还没出手,就被另一名守卫打翻在地,疼得蜷曲成一团,瞪着双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箭咬紧牙关一甩马鞭,马车一路向钱记药铺飞奔,直到出了绥城地界,他吼出一句话:“钱公子,我早晚都会把那群王八崽子们绳之以法。” “好!”沈芩愉快地同意,“不管是救人奴,还是虐二掌柜,或者是修理绥城城主。算我一份!” 赵箭的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很佩服沈芩的聪明才智、宠辱不惊的特质;另一方面,因为沈芩有忧思过度的前科,身体也没完全恢复,很多事情只想把她隔绝在外,好好保护她。 但是她明显不这么认为,就算没她的份儿,她也能找准时机发挥自己的话?”沈芩以为风大,赵箭没听见。 “好。”赵箭点头同意,心里却希望运密帐的人马赶紧到,早些拿走交差,他们就可以早一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沈芩躺在车里,任马车再颠簸,她都能躺得好好的,又问道:“小鬼在哪儿与我们汇合?” “树屋!”赵箭朗声回答。 沈芩更加镇定了,反正有陈娘做的旅行睡袋,到哪儿都要带着,这次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今天马车在顺风向跑,比平日快了许多,傍晚时分,马车稳稳地停在树屋下面,拴好。 “沈芩下了马车,先做了一遍全身锻炼,然后才慢吞吞地爬上树屋,进去一看白杨睡得正香,”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小鬼?” “别吵!”白杨睡眠惺松地翻了一个身,继续大睡特睡。 正在这时,赵箭也进了树屋,打趣道:“不醒啊?不醒就饿着!” 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白杨眼睛望着沈芩身旁傻眼:“你们买了这么多?叔,今儿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时辰。” “别提了,”赵箭一提这件事情就来气,“我们被拦在城门口不让走,活生生等了半个时辰,要不是赶路还算快,现在都到不了。” 沈芩安抚着赵箭:“守卫查房没问题,有问题的就应该查。” 白杨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是早一步动身,却什么都没遇到,不禁歪了歪头:“今儿是什么意思?是有人过生辰吗?” 赵箭嘿嘿冷笑:“我刚才听百姓说,今日是城主生辰;不仅如此,这位城主自视甚高,心狠手辣不足以概括,而且他最近不在城中。”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绥城的一锅端?”沈芩有些着急。 () 第261章 疑心起 , 白杨烤着肉干,脸上挂着早熟少年罕见的冷笑“你们先去讨教一下村长,再作决定吧。” “赵箭你是骁骑前锋大将军多么荣光,还不是差点丢官丢命,要不是钟云疏力保你,你能变成他的左右手外加老光棍?” “哎,你这臭小子!”赵箭第一次被这样揭旧疤,特别想揍白杨一顿,可偏偏他说的是事实,真让人怄得不行。 “还有你,”白杨咬了一口肉干,“你就好好当你的第一郎中,沈家遭难的时候,满朝文武有谁为你家鸣不平了?要不是运宝司出面护着你,你早死了!啊!” 沈芩一把抢走了白杨的肉干,老气横秋地教训他“对啊,我就应该看你被掬月轩的打手们耗尽力气,然后像条死狗一样拖回去!” 白杨傲慢地哼哼“还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虽然他很膈应这件事情。 赵箭一怔,紧接着哈哈大笑停不下来“说得好!” “……”沈芩盯着一唱一和俩混蛋,喵了个咪的,瞎说什么大实话,这臭小子平时乖得像只猫,忽然就呲牙伸爪子。 “别怪我没提醒你,夜枭回去,验得过他搞不好会回来杀我们灭口;验不过,那就会有一批夜枭来杀我们灭口,到时候……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杨又抢回自己的肉干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里使劲嚼。 沈芩笑呵呵地走过去,瞬间变脸拧住白杨的耳朵,不管他哀哀叫“你是怕到时候我后悔,为了保命把你交出去;或者遇到什么难事,第一时间就把你洗刷干净放路边卖掉吗?” “你怕自己像小白一样,被我宝贝似的养大,再做成药给人治病?” “所以,长痛不如短痛,干脆现在就和我翻脸,远走高飞独自去跟踪夜枭?” 白杨不叫了,使劲拧着脑袋,眼睛恨不得突出眼眶再拐个弯,能把沈芩此刻的表情看个清楚明白。 沈芩松了手,认真地看着怒目相向的白小鬼,视线透过他穿过树屋小小的窗户看向很远的地方,黑漆漆一片,叹气“也是,我不知道能活多久,搞不好下场还很惨,你想走,我不拦你。” 白杨一脸惊愕。 “说话啊,傻子似的站着做什么?” “你要走,是现在走,还是回到药铺和大家告别再走?走的时候想带些什么,一匹马总要吧?银两多少也要带些走吧?” 白杨的神情由惊愕变成惊恐。 “还有,其他东西还要带一些,免得走到半路就身无分文,只好去某些地方卖脸;哦,不对,还要改扮一下,免得被人认出来……”沈芩开始为他的旅途打算。 “我……”白杨半天才挤出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沈芩摇头顺便叹了口气“夜枭都是些其什么人?不小心肯定不行,赵大人替小鬼想想,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白杨的眼睛闪过可疑的水光,把头扭到一旁。 赵箭不干了“哎,我这个臭脾气,钱公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不知道能活多久?什么叫下场很惨?我就是个摆设么?” 沈芩的嘴角扬起最大的弧度,笑意却没进眼底“赵大人,只是这么一说嘛,你懂的。” 赵箭一把攥起白杨的衣襟“夜枭临走前对你说什么了?啊?我们对你掏心掏肺的,还不顶一个杀手两句鸟话啊?” “你看看钱公子,家没了,有半点丧家犬的样子吗?” “再看看你,家没了就像被抽走了脊梁骨似的,就你这耳根子软的,趁早就做个好模样的花**得了。” 白杨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沈芩,好半晌才开口“他说,这世上只有傻子帮忙才不求回报,你肯定是看上我的什么用途,才愿意这样下大本钱帮我……我爹也是这么说的……” 沈芩眨吧眨吧眼睛,“赵大人,松手吧,快勒死他了。” 赵箭这才松开手,看绝世傻子似的看着白杨,这孩子怎么这么欠抽呢? “哦,对了,要说没有任何企图,好像也不太对,”沈芩钻进旅行睡袋,“最早救你确实因为眼睛好看,后来发现身手不错,关键是宁死不屈的样儿,我很欣赏。” “然后,知道你以前是运宝司的少主,觉得和自己一样都是倒霉蛋,你了解运宝司的行事规则,也许可以给我们提供不少帮助。” 白杨像自觉得落入陷阱的猎物,只觉得危机四伏,哪里都不安全;当知道自己身上还有利可图时,忽然就放心了。 “爱信不信,”沈芩表面看着淡定,内心也着急纠结了一翻,“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不管做什么决定,都要事先告知我们,时候不早了,都休息吧。” 赵箭和白杨都找个角落窝着。 沈芩瞪着燃烧的炭火,明明很困,被白杨这么一搅和没了睡意,回忆着自己自从穿越以来,一路悬崖走钢丝似的来时路,又想到谜雾一样的前路,忽然就觉得身心俱疲。 这个时候,格外想念钟云疏,上次雷鸟信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沈芩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满脑子都是他在哪儿,做什么,说什么话?有没有像她一样遇到危险,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想着想着,睡意袭来,沉沉睡去。 …… 同一片夜空下,收了雷鸟信的钟云疏背着双手站在无当山顶,遥望着夜幕下的群山,望的正是沈芩所在的方向,嘴角上扬,同样寻找线索,他这儿还没有眉目,她那儿却已经找到了户部秘帐。 她怎么这么厉害?! 钟云疏提着手中的荷花灯,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尽管当时并不知道她出发行死活要带走马灯是为什么?但是他目送她离开以后,也悄悄带上了荷花灯,每次想她时就拿出来点上。 忽然就明白了,她看走马灯时,也会想起他;或者想他时,就会点上走马灯。 钟云疏失笑,这小妮子还真是……童心未泯。 跟在一旁的陈虎挠着头,完全不明白自己的顶头上司为什么笑,又为什么从不让自己提荷花灯照路。 第262章 绿酒之祸(上) , 赵箭等沈芩睡着了,踢了踢装睡的白杨,示意他俩一起出去,两人坐在大树枝上,晃着腿。 赵箭很不客气地盯着白杨“小鬼,如果你信不过钱记药铺的人,咱们萍水相逢,好聚好散,盘缠马车我们都给你。” “但是现在,你留下了,以后在生死关头又被人三言两语说动了,做出什么对不起钟大人他们的事情,别怪老子不客气。” 白杨的脸刷一下红透了,毫无气势地摇了摇头。 “如果你还不确定,那就等回到药铺再说,”赵箭嫌弃地看着白杨,“老子像你这么小的时候,早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痛恨什么了,从没有犹豫过。” “人啊,不要听嘴里说了什么,要看做了什么、怎么做。” “你多大了?”白杨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三十六,怎么了?”赵箭接完话,觉得哪里不对。 “你怎么还没娶上老婆呢?”白杨问得有些天真。 “我……”赵箭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扎了一箭,“关你屁事!走,进去睡觉。”他泄愤似的踹了白杨一腿,看着来势汹汹,也就是轻轻一碰。 “你是不是战场受伤,呃……不太行?”白杨笑眯眯地挨了一脚,又开始皮。 “滚蛋!信不信老子一脚把你踹下去?”赵箭立刻炸毛。 “恼羞成怒……” “臭小子!” 两人进了屋躺在吊床上,白杨轻声说“回到药铺,我就会想清楚的。” “赶紧睡!”赵箭又是一脚,把吊床踢得吱呀作响。 …… 沈芩睡在地上,完美避免了摔下掉床的惨剧发生,一觉到天亮,洗漱完毕,又坐上马车赶路。 无当山地界,即使到了初夏,寒风也只是减弱一些,刮起来仍然呜呜不停。 因为挂念小白鹿,想念钟云疏,沈芩窝在车里一言不发,继续翻看《南疆闻录》,启动自闭模式。 白杨因为沈芩一句话,就开始整理运宝司的律令法度和运作方式,以备不时之需,其实从被救回来那天开始,他就没有离开的念头。 因为药铺的大家和他一样,都无家可归,同命相怜,不用活在众人廉价的怜悯和不平的视线里,这让他无比惬意。 又因为刚惹过沈芩,白杨那时鼓了不知道多久才攒起来的那点勇气,一觉醒来,再不剩半分,下次再囤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不敢找沈芩说话。 归途枯燥又乏味,耳畔充斥着车轴吱呀吱呀的怪叫声。 终于在天黑之前,看到了焕然一新的钱记药铺,意外的是,正在晒太阳的小白鹿,竟然像只小狗似的,远远地奔着马车跑来了。 “小白?!”沈芩掀开车帘就看到小白鹿。 “哎!”白杨赶紧答应,以为沈芩叫自己,可是一抬头却看到她在招呼马车外,立刻明白她叫的是谁。 他在她心里,连只鹿都不如…… 陈娘系着围裙也迎了出来,看到满当当一马车的东西,只觉得心里更踏实了“快,进屋行歇歇,饿吗?渴吗?我去给你们倒水。” “陈娘,我买了茶具和茶叶,”沈芩急忙拉住她,“今天我们开始喝茶。”这边缺绿叶蔬菜,只能拿茶叶来补。 四个人加一头鹿,往返马车和库房好几次,总算把东西全都归置好,然后围坐在一起喝茶。 沈芩记着钟云疏的训示,练字、骑马、习武样样不停,因为有原主的记忆,烹茶这种对现代人来说极为繁琐的事情,也是小菜一碟。 两刻钟以后,每个人都支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汤。 “掌柜的没骗我,这茶还真的挺不错。”沈芩评价道。 赵箭乐了“钱公子,你这样大方又识货的客官,那茶庄一年也碰不到几个,掌柜的还不大献殷勤?就指着你成为他家贵客呢。” “我想喝好茶,他家有好茶,有我们都能接受的价格,就是一笔互惠互利的好买卖。”沈芩饮完一盏,又添一盏。 陈娘波奔这么久,都快忘记上一次这样清静地饮茶是什么时候了,心中无限感慨,“钱公子,晚食想进些什么?” 沈芩温婉一笑“买了这么多新鲜的好肉,还有调料和香料,当然要吃炙肉啦,毕竟,这儿还有个长身体的小鬼。” “成!”陈娘立刻去库房搬铁架,四人合作,很快就腌好了肉片,洒上香料。 赵箭不由地感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才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可惜啊……”故意停顿一半,略带哀怨地瞥向沈芩。 “有人买了很多酒,不让喝,说是留着处理伤口,我的心好痛,我的胃好痛……” 沈芩照例无视赵箭“你闪开,我好不容易看到几蒸几酿的烧刀子,当然要把作用发挥到最大呀,喝掉最浪费!” 赵箭更哀怨了“我想买绿酒,你不让!” 白杨完全不知道他俩演的是哪一出,视线不停地在他们身上打转。 “神箭手的眼睛最重要,忍着!”沈芩毫不客气地回敬。 赵箭一脸泫然欲泣,如果搁在美女身上,一定楚楚动人;可他既不是美女,也不是钟云疏白杨了尘那样的美男子,就是一张普通得不能普通的大马脸。 “为何不买绿酒?”白杨控制不住好奇心,“绿酒和眼睛有什么关系?” 赵箭就把之前饮酒失明的可怕前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仿佛他亲眼见过。 白杨听呆了,手中的茶盏翻脱,茶水撒了一矮几,幸亏沈芩眼急手快地接住茶盏,不然这套极为美好的茶具就不成套了。 “小鬼,你干嘛呢?”赵箭蹭地起身,没能避开热热茶汤,手忙脚乱地找布巾擦。 “是真的吗?”白杨怔怔地盯着沈芩,眼中透出某种执念。 “当然是真的,这有什么好骗人的?”沈芩不太明白他怎么又反常。 白杨呆住许久,才张了张嘴,一个声音都没发出来,少年略显单薄的胸膛急速起伏“我……爹……是因为看错运宝地送错宝,才被抄家的。” “爹运宝回来告诉我,他的眼睛在那次出发前就不太好了,路上就彻底看不见了,总觉得会出什么大事,让我处处小心。” 一室静默。 第263章 绿酒之祸(中) , 沈芩听完整个人都不好了,先是钟云疏的义父雷尚书,现在又是运宝司主事,喵的,难道陈虎之前说的那批出事的酒被人利用了?! 一阵寒意爬上后颈,她拽过双肩包,抽出记本事迅速翻页寻找,终于翻到了记录:“赵大人!” “在。” “发雷鸟秘信给韩王殿下、雷鸣和钟大人,寻找陈虎家邻村里长家的米寿投毒案中,那批酒的去向。告诉他们,严防所有宴饮,包括酒酿糖水,以茶代酒。” “告诉内侍官酒毒之祸,小心严防。” “是!”赵箭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沈芩拿出彩笔在“米寿酒甲醇中毒案”的纸页,又增加了不少记录,然后才把记事本收起来。 白杨的双眼血红,却还是忐忑不安地提要求:“能,让我看看吗?” “为了记录方便,有些秘信格式,你看不懂,”沈芩随便扯了个谎,记事本上全是简体字外加符号,“但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提。” “父亲常说,好酒贵而易醉,新酒廉而易醒,他喝了这么多年的新酒,为什么……”白杨一想到父亲可能被人下毒就气得浑身发抖。 “人只要出门,就可能遇上马车,就有被马车撞到的机会,是吧?”沈芩打了个最简单的比方,“你们每次运宝,也都会有被歹人劫宝的危险对吗?” “每天有那么多人喝新酒,有人喝了一辈子都没事,但是有人喝了一次就失明甚至丢了性命,这就是概率。 白杨点头。 “当时,我曾与钟大人讨论过,新酒变毒酒的概率,自大理寺有案可查以来,总共有三次记录,而且都被误判为下毒。” “但是近两年,除了米寿酒那次,连令尊已经有两名受害人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人用毒酒作恶。”沈芩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还有谁?”白杨虽然还小,思维缜密超过许多成年人。 “前任刑部尚书雷霆,”沈芩意外看到了白杨受惊过度的表情,“你又怎么了?” 白杨险些站不住:“那次我和爹爹坐在雷尚书旁边!” 赵箭刚进屋就听到这一句,立刻揪住白杨大吼出声:“快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沈芩也不错眼珠地盯着白杨。 白杨咣当坐下,开始回忆那天的细节。 “父亲在户部挂有官职,同时是运宝司主事,我们与刑部的人,天然就有些隔阂。因为刑部有好几次查到了运宝司牵涉的案件,有过冲突。” “我们先到,雷尚书后到,彼此客套过后,就各自寒喧去了。期间,不断有人借钟云疏挑衅雷尚书,告诫他行善是好事,但是别把自己搭进去,毕竟钟云疏是个异端。” “雷尚书个个反击,没给那些人留情面,然后就独自一人坐在席间。” “父亲领着我去见故交,只有雷尚书一个人独坐。我问父亲,为什么每个人都和雷尚书过不去?” “父亲说,当初陛下询问六部尚书,谁愿意收钟云疏为义子,无人应。雷尚书考虑再三,将钟云疏从大街上抓回家,闹得家中不得安宁,变成永安城的笑话。” “可是最近两年,钟云疏在大理寺屡建奇功,陛下奖赏不断,又惹了不少人犯红眼病。” 白杨尽可能讲得详细,赵箭却有些着急:“说说那晚的酒吧?一共有几种酒?哪些人喝了,哪些人没喝……上酒的侍从是一群还是一个?” 白杨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饮酒时的情形,答得断断续续:“一共有三种酒,爹爹和雷尚书都喜喝新酒,倒酒的是同一个侍从,两人喝的是同一壶中的酒……” 赵箭和沈芩互看一眼,喝的同一壶酒,为什么只有雷尚书出事了?难道不是酒的原因? “不对!”白杨猛地想起一件事,“按斟酒的顺序,雷尚书在我们之前,轮到我爹的时候那壶酒没了,侍从说要去添一壶酒……回来时却换了一个人。” 沈芩不假思索地指出:“不对,世家宴席为了防人下毒,斟酒上菜的侍从都是分管始终的,不会中途换斟酒人,你确定换了一个人吗?” “是,”白杨很肯定,“那个手上有个不起眼的疤,我那时身量没这么高,刚好看得到,另一个人没有。” “雷尚书喝了以后,有一段时间没说话,直到众人离席时,他才站起来,还失手打翻了一盘菜撞了一名女使,主家以为他醉了,赶紧叫人把他扶好。” “父亲带我上马车时,雷尚书还被那人扶着走在最后,”忽然白杨瞪大了眼睛,“那人把雷尚书扶进了主家的小花园里,并没有把他送到雷宅马车那里。” 白杨惊呼一声:“那人就是替雷尚书斟酒的,后来不见的那个侍从!” 赵箭砰的把矮几拍得颤了一下,摆在上面的茶盏叮当响:“第二日雷尚书被发现,大理寺上下追问每个赴宴人,你们为什么不出现?” 白杨很无辜:“我们被指派运宝任务,当晚就离开永安城,再回永安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才知道雷尚书溺水而亡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乱糟糟的,被妒忌的雷尚书身边但凡有亲近的人,就不会落到那个人手里,那样就算双眼失眠,至少还有性命。 沈芩颤着手端起茶盏,强迫自己深呼吸,可是脑海里都是钟云疏愤怒与不甘的脸庞,还有背上克夫名声、整日郁郁差点没了性命的雷姨,冷静,一定能做些什么! 赵箭冲出药铺,对着门前大树拳打脚踢,好一阵子才走回药铺坐好。 沈芩又拿出一份记事本,另找了一盒铅笔,问白杨:“运宝司里都是精锐,精锐有过人的眼力、记忆力和思考能力,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吗?” “当时穿什么样式的衣服,身高多少,说话什么口音,手腕的疤在什么位置、什么形状……” 白杨看着沈芩手中那些从未见过的东西,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你要做什么?” “我把他画下来,然后发给可以调查他的人,赵大人,你也来,”沈芩充满信心,“你们说,我来画。” “好!”赵箭和白杨异口同声地回答。 第264章 绿酒之祸(下) , “这样的脸形吗?” “嗯,下巴这里再圆一点。” “蓄胡吗?” “蓄。” “眼睛什么形状?” “眼梢有些上挑,眼白略多。” “……” 半个时辰后,沈芩按照白杨的描述,用拼图法整合出了男侍从的脸部素描,摊开问:“像不 像?第一眼感觉差得多么?” 白杨目瞪口呆,怎么能画得这么像? 沈芩活动一下颈项和肩膀,继续:“来,那个疤长什么样儿?” 白杨刚才回忆人脸就感觉绞尽了脑汁,对于印象模糊的疤,实在没法具体描述,就抱着头在屋 子里转悠。 正在这时,自觉帮不上忙的陈娘把炙肉做好,分摊在瓷盘中,递到每个人面前:“来,大家趁热吃,肚子空空的哪想得出来,对吧?” 三声来源不同的饥肠辘辘叫饿声,先后响起,下一秒,三人不约而同地扔下手中的事情,沈芩急急地嚷了一声:“啊,还没洗手!” 赵箭朝天翻了一个大白眼,笔直地走进院子里打水洗手。 净了手以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对着焦香冒油的肉片大快朵颐,瞬间把各种纠结和阴谋诡计统统抛到脑后,尽情享受美食。 陈娘连做了三次,才喂饱了大家,也喂饱了自己。 “嗝……”沈芩没控制住,打了个充满了肉香的饱嗝,面不改色地迎接赵箭和白杨的惊讶,“陈娘的手艺实在太好了,看,我们连调料都吃光了……” 陈娘笑眯眯地收拾好餐具,带去院子里清洗。 沈芩实在吃撑了,又开始烹茶,等陈娘收拾完回来,刚好每人一盏且温度适宜。 陈娘捧着茶盏,心里越来越踏实。 白杨悄悄拿胳膊肘撞了一下赵箭,又嫌弃地瞥了一眼他吃撑得鼓起来的肚子:“赵大人,你那个肚子……” “干你屁事!”赵箭顺势踹了他一脚,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臭小鬼,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老子了?” 喝茶解腻,沈芩将茶烹了三次,才依依不舍地想倒掉,想了想,顺便把茶叶也吃了,没办法,这鬼地方基本没蔬菜。 赵箭一怔:“不是,钱公子,你还没吃饱啊?” 沈芩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懒得说,收拾好茶具往院子里去,等她清洗完毕放进库房再回到前厅,却发现赵箭和白杨头顶头在看她的画: “你见过这种画法吗?” “没。” “沈石松大人和沈芪大人的画也不错,却不是这样的。” “嗯,啊,我没见过。” “行啦,”沈芩示意他俩走开,顺便想把画收起来,拿起旧案记事本,刚翻开,里面就飘出一页纸,被白杨捡个正着,“还给我,谢谢。” 白杨随意一瞥,忽然就两眼发直,手指尖顶着纸页上的画,激动得嘴唇直哆嗦:“这,这个……这……” 沈芩一脸嫌弃地看着他,还不忘转笔:“这是照着拓印画的,这啥呀这?” “手,手腕上……这,这个……”白杨激动地把画抢回来,深吸一口气,几乎大吼出声:“那人手腕上不是疤,是这个画!” 赵箭像被雷霹过一样,气息微弱地问:“钱公子,你的眼睛是不是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您这样的世外高人……” 沈芩又一次把画抢过来,脸色有些发白地丢到矮几上,正好盖住了画中人的下半脸:“这是黄羊教的教徽,基实来源于南疆,小鬼,你应该见过这个。” 白杨看着图案的同时,也看着疑似杀人嫌疑犯的半张脸,再次受到了惊吓:“这,这……” 沈芩捂着额头,心累得不行:“你又怎么啦?说话啊!” “你们……”白杨闭上眼睛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把两张纸重叠的部分稍作调整,推到沈芩和赵箭面前,反问,“不觉得他脸熟吗?这半张脸和夜枭好像!” 赵箭觉得自己又被雷劈了一次,七窍生烟。 沈芩冲到院子里,拿凉水直接对脸泼,胡乱擦干又走回去,将两张画重复地看,确实,遮掉下面半张脸就与今日离开的夜枭有八分相似。 至于胡子,沈芩领教过钟云疏刮胡子像变脸一样的绝技,倒也没有太多惊讶,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细小的记忆碎片,今天见过夜枭的手腕,两只手腕上面并没有任何疤痕,立刻更正道: “不是他,他手腕上没有疤。难道是他的兄弟?” 赵箭沉吟片刻:“夜枭队的队员,其实都有某些联系,大多是亲属或好友,这样有动作时,就比较容易统一。” 沈芩大脑中的跳跃思维瞬间被激发,很快就有了更惊人的想法:“当初我们在天牢遇险,原因就是夜枭队内乱,他们不满足于只忠心陛下。” “也有可能,只是为了获得一个活命的机会。”白杨的脸庞又挂上小成年人的神情。 “怎么说?”沈芩有些不明白。 “比如,运宝司的主事被查,前任主事的忠心部下就会面临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尽快迎合新上峰,还是收拾包袱引退回家。” “若是新上任的主事别有用心,原有的部下们就会处于非常被动的处境,要么抗命不遵、搭上身家性命;要么,俯着贴耳像条哈巴狗。” 赵箭颇为赞同地点头。 白杨胸膛急剧起伏:“钱公子,替我父亲酿酒的酒师,腰侧也有这个图案,更小,更不引人注意。因为酿酒有一个步骤要光膀子翻缸,我闲来无事去那里玩,见过一次。” 赵箭饶是历经沙场的兵者诡道,冷不丁面对这样环环相扣的阴谋,也不由得倒吸几口冷气。 沈芩手中的笔吧嗒掉在矮几上,还滚到了地上,捡了好几次才捡起来,只觉得今天过得也太激刺了,有些透不过气来:“你确定?” “是,我确定。”白杨非常肯定。 沈芩又沙沙地开始写记事本,把这些发现全都记录下来,写着写着,隐约觉得一直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幕后黑手,正在谜雾中慢慢显出原形,只露出半鳞半趾,就阴森恐怖得让人浑身发冷。 第265章 执案库的残缺 , 沈芩把旧案记录本拆开,按日期顺序把这些案情线索放进去,惊讶地发现,白杨家的酒师三年前最早出现,接着是米寿毒酒案,再是雷尚书溺水,最后是白杨父亲双目失明…… 白杨和赵箭看到这样的排序,脸色越发难看,寒意遍生。 在大邺这意味着“黄羊教”,实际上,“黄羊”只是南疆一个森林部落的口音,是图腾崇拜——羽蛇神。 沈芩把旧案记录本翻了又翻,找到了雷鸣审讯的部分结果,这群喜好用活人祭祀的教众们,应该是一年前进入大邺的。 这里面有时间差,是雷鸣审讯的结果有问题,还是这些教众有计划、有步骤地分批进入?为了便于识别,所以在自己身上留下了羽蛇神的印记? 他们怎么是如何潜伏进夜枭队和运宝司的?或者,大邺最神秘的两大组织,有成员被他们策反了?可是,这些教众如何与他们接触呢? 毕竟,就连三品大员都未必能见到一名夜枭的真面目、知道运宝司的存在。 白杨还在琢磨“黄羊”图案,忽然抬头,视线与沈芩的撞个正着:“大泽河泛滥、疫病肆虐时,就是这群人在附近大肆活祭,说是能让水神息怒、驱逐瘟神。” “你知道?”沈芩有些吃惊。 “我和父亲参与了那次运宝,”白杨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芩才继续,“我们确实把十万两赈灾白银,送到了大泽河的三个州府,押签文书都很齐全。” “我们真的运去了。” 沈芩不觉皱了眉头,加快了翻旧案的速度,最后抽出沈家罪案轻轻放下,用了不少力气才让自己勉强平静:“这份记录是大理寺内封存档案的残本摘抄。” “什么?”赵箭简直不敢相信,“封存档案……残本?不可能!” “钟大人升职为刑部尚书时,获得了大理寺执案库调阅的最高权限,进去以后发现,米寿毒酒案、前户部尚书钱益案等好多大案的案档不全……关键证物也遗失了……” “执案库啊!”赵箭在大理寺多年,当然知道执案库的守备有多森严,“怎么可能?” 沈芩双手一摊:“连刑部尚书都敢加害,对运宝司主事都能下手,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白杨的手指捏着矮几的边缘,隐隐泛白:“那位酒师和父亲是好友,有闲暇时,经常共饮闲聊,钱公子,我记得他的样子,要不要再画一张?” “可以,”沈芩立刻准备好东西,“开始吧。” “钱公子,时候不早了,”陈娘向赵箭使了个眼色,钟大人不在,照顾沈芩自然是他们的事情,“明儿个早起也一样。” “啊!!!”赵箭立刻伸了个动静很大的懒腰,“我困了,先去睡了。”说完,起身顺便勾走了白杨。 白杨浑身一僵,不解地望着赵箭,却被他无声警告,一秒变乖地跟着一起走了。 “陈娘,没事的,把图画完再歇息,大不了晚点起,”沈芩刚准备好,抬头人都不见了,“哎,人呢?”没办法只能收拾好东西,回自己屋里蹲。 一进门,就看到小白鹿团在箩筐里睡得正香,满脑子的事情,一下子就抛开了。 洗漱完毕以后,拖着沉重的身体,躺在床榻上,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就算偶尔有点亮光也很快消失,就像她今天刚抓到了一点线索,现在又准备会周公。 好歹,抓到了一些线索,嗯! …… 一大早,陈娘就起身准备早食,厨房还剩了些炙肉和调料,干脆涮了大锅,煮了一锅浓浓的菌子肉末粥,那香味简直是催人起床的必杀器。 果然,粥还没煮好,钱记药铺的人和鹿都起了,包括起床困难户沈芩。 沈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早睡早起”的真是自己,嗯,果然没电让人健康生活。 大家围坐在一起喝粥,陈娘怕粥不顶饿,又做了芝麻薄饼,没多久就只剩下了空碗空盘,一扫而光。 沈芩吃饱以后,照例牵着小白鹿一起上山锻炼身体,走路和奔跑交替进行,一直跑到半山腰,站在云山雾罩的山涧,才真切地感觉到,夏天快到了。 小白鹿的头顶,也长出小小的角突,毛绒绒的,更萌了。 准备下山时,沈芩遇到了几日未见的锁金村村长徐然,先是一楞,随即绽出微笑:“早呀,村长。” 徐然一阵错愕,浑身僵硬地点头:“早,你每日都这样吗?”他还挺好奇,沈芩这样跑来跑去有什么意义。 “有时间就这样,没时间嘛,就再说,”沈芩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对徐然的膈应也不剩多少了,“村长是散步还是直接去钱记药铺喝杯茶?” 徐然仿佛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那就打扰了。” “……”沈芩瞬间后悔了,只是习惯性客套一下,这人怎么就当真了呢?” 可是先提邀请的人是她,怎么也不能把徐然拒之门外,于是,沈芩泄气地摸着小白鹿的头,在前面带路。 “崔萍也喜欢动物,还养过兔子。”徐然仿佛完全不知道沈芩的懊恼。 “真的吗?”沈芩回得干巴巴的。 “是,”徐然非常肯定,又继续说,“她也喜欢这样宁静的地方,可以看景看动物。” 沈芩和徐然的尬聊一直持续到药铺门前,赵箭和白杨正在活动筋骨,见他俩一起来,不由地大吃一惊,他俩这是什么情况? 徐然向众人行礼:“徐某未投拜贴,冒然前来,请多见谅。”说着客套的话,眼神却向药铺里看,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沈芩自然知道,徐然心机城府都极深,和这样的世家子弟玩心眼,她估计够呛,所以直白比较适合自己:“村长,药铺现在只有我们几个,再无其他人。” “您今日是来串门的吗?” “还是有其他事情?” 徐然像个提线偶人似的缺乏生动的表情:“我只是随便走走,还想见个人。” “既然人还没到,那徐某就告辞了。” (//) :。: 第266章 崔萍来了 ,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接手密帐?”徐然又转过身来问。 “会有人来接手,放心。”赵箭自然知道钟云疏的迅速和缜密,应该就是最近几天的事情。 “如果需要锁金村共同护送,请吩咐一声。”徐然又转回去,继续慢慢往回走。 这次,沈芩没有再客套地挽留,生怕徐然真的不走。毕竟过一会儿,他们还要继续分析羽蛇神和旧案,他在旁边不合适。 徐然插曲结束以后,三人又以最快的速度围坐在矮几前。 沈芩正式开始画第二张素描脸图,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白杨的描述也精准了不少,不到三刻钟,潜伏在白主事身边的人,就这样有了真正的画像。 赵箭和白杨虽然不是第一次看,但是每次看都觉得眼前一亮,令人惊叹。 “赵大人,你见过这人吗?”沈芩把画像抻在赵箭面前,“你当捕快这么多年,应该认识非常多的人。” 赵箭看了又看,仍然摇头:“没见过。” “对了,赵大人,大理寺捕快人数众多,你有没有见过哪个人身上有羽蛇神的印迹?” 赵箭还是摇头:“真的没有印象。” 白杨盯着这些看了许久,想起一件事:“我们运宝临近南疆边地,那里有不少人信羽蛇神,羽蛇神的教众们也分三六九等。”“比如说,他们把人的身体部份在图上划分为,额头正中有印记就表示是大祭司,印记在上身的,都是部落中的佼佼者,双足最低贱,以此类推。” 沈芩边记录边回忆,想活活烧死她的干瘪老头,额头上就有印记,所以他是大祭司;对雷尚书下手的,印记在手腕;制酒的酒师,印记在腰侧…… 白杨看着沈芩记录的内容,猛地想起另一桩事:“大泽河泛滥运宝那次,有些脚夫的脚踝和脚背上印记。” 赵箭的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你是说,运宝司里也混进了羽蛇神的教众?他们很可能从中做了许多梗?” 白杨艰难地点了点头。 沈芩却摇头:“贪没十万两白银只靠几个脚夫远远不够,但是这倒是提醒了我,他们能随意潜入任何一个群体,现在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会不会也有?” “……”赵箭和白杨只觉得后背越来越凉。 沈芩取出一本没用过的记事本,开始画关联图:“你们看,前任刑部尚书最先出事,然后两年之内,太医院院判家被抄没,户部尚书家被抄没,今年白杨家被抄没……” “你们有什么想法?” 赵箭摇头。 白杨却没有发怵:“这几位都是大贤臣,尤其是雷霆尚书,断案举措无人能及;如若我是幕后黑手,也一定会先除掉雷霆尚书。” “这样,刑部和大理寺就会因为尚书之位更迭、溺水前后调查等诸多事宜,忙个没完;再加上新上任的刑部尚书,能力远不及前任尚书,还听不进旁人所劝,刑部就出现了其他的样子。” “这一点,赵箭大人应该深有体会。” 沈芩心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想法,最初这样的局面被她误以为是夺嫡党争,现在看来,其实不然,近两年发生的种种,幕后黑手仿佛要摧毁大邺。 可是目前的信息联系太费时间,如果在现代的话,可能早就破案申冤了。 整个上午,大家都在绞尽脑汁地回忆,有没有带着羽蛇神印记的人? 结果是惊人的,沈芩原以为羽蛇神教众都被抓进天牢、不知道会受怎样的刑讯,可是现在看来,羽蛇神教的背景很可能直指大诚宫内。 沈芩突然意识到了一点,喜欢养黄羊的晋王殿下很可能是只“替罪羊”,他也是巨额财产拿不出来,就被默认收了符纸的赃款。 这个认识,让沈芩很是沮丧,好不容易把晋王救回来却死在天牢里。 大家都很沉默,每个人都考虑着自己的心事,羽蛇神印记这件事情,触发了许多事情,每一件每一桩都让人不寒而栗。 “来,大家最近几天好好想想,以前还遇到过哪些带有印记的人?及时发现,及时记录。”沈芩边说着,一边发纸笔。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这样高强度的脑力运动,对药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重负。陈娘又劝:“大家去歇着吧,稍歇一会儿有精神。” 沈芩愉快地躺回床榻上,盯着天花板出神,直到慢慢睡去。 下午不知道什么时候,沈芩迷迷糊糊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继续睡,好不容易能睡到自然醒,刚起身就听到陈娘激动到变音的呼声:“钱公子!快醒醒!” “嗯?”沈芩匆匆洗漱完毕,把自己裹成一个熊,打开房门顿时傻眼,陈娘和崔萍双眼含泪,顿时头皮一麻,她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不对,人怎么这么少? 崔萍一见沈芩话还没出口,已是泪流满面,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我们在路上遇险,连我只剩了三个人。” 沈芩大吃一惊,按照之前的约定,韩王派人悄悄护送她们过来,怎么会遇险?以韩王手下的实力,又怎么会折损这么多? “护送你们的人呢?” 崔萍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在陈娘的安抚下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一共四名护卫,六匹马,两辆马车一起上路。” “上路第三日,有两位姐妹病得太重就去了,没办法只能就地埋下,做了记号。” “第五日,我们在荒野破庙里借宿,半夜庙塌了……有三人当场就……不在了……马惊跑了三匹……” “第七日深夜,一位护卫不知道怎么的喊肚子疼,然后疼着疼着就死了……” “看到无当山时,有人半路截杀,护卫为了保护我们,让我们驾着马车先跑。” “护卫人呢?”沈芩决定救人,“赵大人,把护卫救出来!” “是!”赵箭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陈娘和沈芩,将女子们迎进钱记药铺的后院,给她们分派房间和日常用品,准备了这么多,来的人却连一半都没有。 女子们看着空荡荡的床也知道,那些同伴再也回不来了。 (//) :。: 第267章 跳吗? , “陈娘,先照顾她们的吃喝更衣。” “是,钱公子。”陈娘既担心崔萍她们,又担心沈芩。 沈芩望着空荡荡的屋舍,心里更空,为了她们到来而设计的特别卫生间、治疗床,预备下的敷料,还有打劫来的、放得满满当当的各种药**。 迈着愤怒的步伐,径直穿过院子,沈芩小跑着冲出药铺大门,一口气冲到了日常运动的第一个山崖边,望着云雾渐散的山谷和森林,满腔愤懑无处宣泄,堵得慌。 她们才二十多岁,都是无辜而纯良的女子,怀着对夫君和美好未来的憧憬嫁人,尽力持家,都有和美的生活,分娩后本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却因为诞下畸形胎,落得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的下场,好不容易在报国寺有个栖身之所,却在风雪交加的日子被赶了出去,在荒村里瑟缩度日。 生活对她们残酷得令人发指,迅速夺走了她们眼中的神彩、正值青春的容颜,像阳春三月的娇花,突然被倒春寒吹落枝头,再被踩入污泥。 沈芩在废弃的朱家村里,第一次见到她们时,有些女子的病情已经回天乏术,别说治愈她们,连让她们好转的机会都不多。 可是,她还想试一试,让她们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舒服一些,活得有点人样儿,最好能找出她们生下畸形胎的原因,还她们一个公道。 倘若钟府没有遇袭,她们不用这样长途跋涉,可是现在……九个人只剩三个,还搭上了韩王殿下的精锐亲兵。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在这样的世道里,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安然度完余生?! 沈芩整个人快炸了,完全顾不上其他,冲着远方大喊“为什么啊!” “老天爷你是不是瞎?!你不仅瞎,还聋!” “我不干了!” 空谷回音骤起,一声声一阵阵,似乎也同意沈芩的观点。 一遍又一遍地喊,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沈芩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慢慢下滑地蹲在地上,双手捂了脸。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带着历经世事的沧桑和放弃的消极“想跳下去吗?” “我可以陪你。” 沈芩慢慢移开手,就看到一双粗糙的草皮鞋,略带模糊的视线缓缓向上,打着补丁的玄色长袍,再到伛着的胸膛,最后定格在灰白头发上,摇了摇头“不想。” “还留恋着什么呢?”徐然有自知之明,以他的力气拽不起沈芩,也就不装模作样地伸手了。 “钟云疏,陈娘做的菜,药铺还有病人……”沈芩垂着的手突然被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蹭了一下,急忙转头看,才发现小白鹿又跟了过来,正像小狗似的蹭她的手,“还有小白。” 徐然设想过无数答案,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种“我以为你会说大仇未报。” 沈芩站起身来,摸着小鹿脑袋,顺便玩它的小绒绒角,轻轻摇了摇头,刚才其实想了许多,惟独没想到报仇这个事情。 一时间,沈芩很怀疑,以自己这种心性,能不能为沈家申冤? “我们多年前曾经见过,”徐然努力挤出笑意,却在沈芩的视线下,嘴角连一点弧度都没挤出来,“没想到,再见时都面目全非。如果你想聊一聊,我是不错的人选。” “我相信,我比药铺中的任何一位都更合适。” 沈芩还是摇头,联系前后,渐渐摸清了徐然这种世家公子的说话方式“我不想聊,如果你执意想见崔萍的话,倒是可以在药铺住上几日,反正空房多。” “我……”徐然方才的坦然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和无措,“她……我……怕她……” “我们从小见过好多次,连我都认不出,崔萍的身体虚弱得很,她没有这种精力和眼力了,”沈芩实话实说,最早没认出来,完全是因为徐然真的变了一个人,“走吧。” “打扰了。”徐然像根木桩似的站着,好半晌才踏上下山的路。 “如果我不邀请你去药铺,今晚你是打算以身喂狼,还是割肉喂鹰?”沈芩的手搭在小白鹿的身上,回望着明明相差无多,看起来却像她爷爷的徐然。 “除非这山上再无动物,”徐然在坦然面对和手足无措中煎熬着,“否则,就我这把骨头,实在难啃得很。” 沈芩走路快习惯了,每走一段路就发现徐然落在后面,就要停下来等他“所以,你今天打算走死自己?只要死前能看崔萍一眼、向她解释三年前……就可以瞑目了?” 徐然很大方地点头“你有许多留恋,我只有这一点执念。” 沈芩又回头等他,表示同意“换成是我,也会这样想。” 徐然揭自己的伤疤毫不手软,“你看,老天爷还是有眼睛的,都是遭遇陷害,你好歹还是郎中,有人念着沈家的好;而我就一样了,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没人会念徐家的好。” 沈芩叹气着笑了“看一个人,不仅要看他说什么做什么,还要看他不说什么不做什么……你就像一条蚕,用生命力和精力把自己牢牢捆住,越勒越紧,直到最后一口气。” “直截了当一些,还痛快些,可你却立志不让自己有舒心的时候,偏偏卡在最后一口气上,你不把自己当人,是不会留恋任何人事物的。” “徐然,你对自己太残忍了。” 徐然摇头“那是因为你没有伤害过人,不明白身为刀的痛苦。” “小心脚下。”沈芩跨过一条小溪。 “你与了尘是好友,不该恨我入骨吗?”徐然咬紧牙关跨过小溪,“也许哪天你可以给我一个痛快,徐某感激不尽。” “想了结自己了结,别指望我,”沈芩故作冷漠,“如果我父亲和兄长知道,我让你痛快,他们就能让我一直不痛快,沈家的宗诣是救人,而不是杀人。” 徐然发出了怪物似的笑声“钱公子,赵大人把追兵抓回来了,你准备救人还是杀人?” 第268章 审 , 沈芩二话不说飞奔过去,小白鹿跟在她身后撒丫子跑。 等徐然走到药铺门前时,赵箭追回来的暗杀者,已经头向下地挂在树枝上,满脸惊恐地憋得脸色通红。 “说出幕后主使,让你死得痛快些。”赵箭恨不得拿出刑舍的一百零八样工具,好好问候一下。 白杨身为前运宝司少主,竟然和赵箭一起在威逼利诱上输给了沈芩,这件事情作为奇耻大辱已经深刻铭记在心,现在……是一血前耻的最佳机会:“让我来审!” 赵箭刚准备动手,就被白杨这么一嗓子给喊停了:“你嚷嚷什么呀?这哪儿轮得到你啊?” 沈芩经过赵箭身旁,不留情面地吩咐:“你们各有一刻钟的时间,审不出,我来。”说完,取出西洋表在赵箭面前晃了晃,计时开始。 赵箭生生地哽了一下,后颈总觉得凉嗖嗖的,可是时间不等人,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很快,十五分钟也过去了,赵箭把手边能用的东西都使上了,偏偏又遇上一块硬骨头,啃不动还咯牙。 于是,沈芩再次扬起西洋表,审讯的人就换成了白杨。 还是十五分钟,白杨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觉得前耻未雪,后耻又至。 前后三十分钟,暗杀者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紫。 沈芩慢慢走出来:“赵儿,把他放下来。” 赵箭一怔,刚想说些什么,可是有前车之鉴,也不能说什么,就把暗杀者放下来,绑在大树根前,为了避免发生各种意外,捆得非常紧。 暗杀者大口大口地呼气吸气,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外露的头颈和皮肤都是混漉漉的,然后他的视线始终不与沈芩有接触。 沈芩没有先动手,只是静静地上下打量暗杀者,第一反应是从未见过他,所以看他的眼神和看一头快出栏的猪差不多,夜枭上次完全靠运气,这个暗杀者却与夜枭完全不同。 “今年多大了?”沈芩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惊呆了其他人,也包括暗杀者。 暗杀者扭过头去,不看沈芩。 “老家在哪儿?丰阳县?还是大泽河?” “……” 赵箭和白杨的视线在他俩身上来回,沈芩这哪里是查案,简直像在查户籍,她到底想做什么? 沈芩通过最简单的问题,评估和预计这位暗杀者的配合程度,结果让她有些失望,如此简单的问题,他却从不回应:“赵儿,把他的衣服脱了,寻印记。” 赵箭三下五除地二,把暗杀者身上的衣服扒了一遍,不出所料地又看到了羽蛇神的标记。不过,这次标记的位置有些特别,在暗杀者的后颈,刚好被衣领遮住。 沈芩转了转眼睛,把暗杀者晾在这儿:“赵儿,晚上我还吃炙肉,你和陈娘去准备东西,我们就在门外做,肯定香飘千里、百步绝杀。” 赵箭一时不确定她想做什么,但还是和陈娘一起,把架子、肉块和香料都处理好,沈芩接下来的话,吓得他差点掉了筷子。 “今晚呢,我们的肉不是太多,而且还多了一位贵客,”沈芩极平静,“所以呢,如果你什么都不说,肉没了,吃什么?” 众人的视线全都默契看向暗杀者。 暗杀者的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血色,瞬间又退得一干二净。 “小鬼,印记在后颈,意味着什么?”沈芩面无表情。 “大祭司的印记在额头眉心,印记在后颈,意味着以后会接替大祭司的职位。”白杨答得相当认真。 “羽蛇神教最严峻的教规是什么?”沈芩不相信,在她这种全方位无差别的攻击方式,会毫无作用。 “擅自脱离教派,不得让印记受损,否则视为叛徒。”白杨陈述事实。 赵箭立刻抓起锋利的刀,掐着暗杀者的下颌,拿刀尖在暗杀者印记的周围,游走了一圈。 暗杀者方才的无惧无畏,瞬间就迸出了裂纹,想开口却又不甘心。 沈芩悠哉悠哉地继续开口:“既然要接替大祭司的职位,印记就比性命更重要了,大家动手吧,别客气。” 赵箭的手腕略施薄力,锋利的刀尖就压紧了暗杀者后颈的皮肤,似乎再多施一丝力气,印记就会被毁。 “住手!”暗杀者说出了第一句话。 沈芩冷笑:“虽然我不知道她们到底哪里招惹了你们,但是我看到你的身份时,就会明白,她们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才被你们这样追杀。” 暗杀者的脸上显出了一丝微妙的神情。 “韩王殿下的精锐守卫,战斗力爆表,所以,才派出了同样厉害的你去劫杀他们。即将接替大祭司一位的人,必定身份尊贵、颇受敬重。” “可是,连你这样的人都被派出来执行暗杀任务,想来羽蛇神已经没什么人可以用了,”沈芩眼神带着蔑视,“被抓入天牢的羽蛇神教众们,现在应该也不剩几个了。” “你!都是你们!”暗杀者终于被反复踩到的痛脚刺激到了,“是你们……”可是又忽然意识到,不能泄露半句话。 “赵儿,按大邺律令,羽蛇神教的教众们应该如何处置?” “按大邺律令,他们应该判斩立绝。”赵箭有问必答。 “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沈芩脸上的笑意渐渐淡没,“你们这样一批接着一批地死去,羽蛇神会不会怪罪于你们,连教众都维持不了。” 暗杀者听得脸色发青,羽蛇神教来到大邺过得极为坎坷,大多时候像过街的老鼠,始终不见天日。 如果没有借大泽河泛滥成灾、不惜让瘟疫肆虐,羽蛇神教的教众不会这么多,暗杀者终于听出沈芩到底想什么,心头寒意都快把自己冻住了。 “教众丢失了,连大祭司都关在牢里,想来,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所以,想有更多教众,必须有很多钱、很有头脑,可是你们没有,所以,挡到你们财路都是敌人,以前是,现在也是。 第269章 村长实力 , 捆得结实的暗杀者,闭上眼睛,一副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的样子,只是急剧起伏的胸膛和青筋爆跳的额头,泄露了真实的情绪。 沈芩眼角一弯,又说中了,不过这次不是碰运气,是推出来的。 毕竟,在现代社会里,只有金融押运车,没有卫生纸押运车,越重要的东西越需要精心保护。 赵箭和白杨傻眼,沈芩是郎中吧?真的是郎中吧?大概是郎中的吧? “小鬼,大祭司的候选人应该不止一位吧?”沈芩的跳跃思维又一次发动起来。 “通常有三位,按对羽蛇神的奉献多少,留下最强壮有力的一位。”白杨像人形南疆地方志,娓娓道来。因为运宝司的行事准则之一,知己知彼,可惜他原本能知道更多。 “三位?”沈芩眯起眼睛,又向暗杀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三位最强;但是呢,现在肯定不是了。” 暗杀者愤怒地挣扎,长得还算过得去的脸庞扭曲得仿佛恶鬼,怨毒的眼神带着深深的绝望,可即使这样,在沈芩眼里,他的怪物感都不及徐然的一半。 “抓就要抓最强的,最强意味着知道得最多,对我们的作用越大,赵儿,你们还想审吗?”沈芩眼中满满的嫌弃,转身就走,“不想审的话,随便。” 赵箭和白杨两次失手,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个混蛋。 “你回来!”暗杀者终于开口,颈侧动脉搏动得很是明显。 沈芩连脚步都没停,径直走进院子,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徐然,思绪突然跳脱了一下,这人还真适合当怪物。 “你并没有问出想要的东西。”徐然拄着藤杖,看向她的眼神颇为复杂。 沈芩一摊双手:“我们对羽蛇神教的了解不多,白小鬼对他们一知半解,戳不到最关键的地方。我问不出更多东西来了。要不,你去试试?” “不要告诉崔萍我是谁。”徐然提出要求,如果他此生注定是阴影,只希望能在烈日下替她留下一点阴凉。 沈芩点头成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徐然拄着藤杖,身上的长袍边缘还抽着丝,一步步地走出去,花窗格投影在他身上,仿佛自带重枷的阴魂,每走一步,他身上阴冷气息就深重一分,当他直出屋子时,就仿佛摆脱重枷的魔物。 有那么一瞬间,沈芩以为见到了噬魂怪。 暗杀者的视线落在徐然身上,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原本不停挣扎的四肢瞬间僵硬。 盘绕虬结的藤杖杵在松软的泥土上,深深地戳进去了一截,徐然沉声开口:“钱公子请老朽来问话,二位请回避,得罪了。” 赵箭和白杨面面相觑,这才是锁金村村长真正的实力吗?只是被他眼神扫过,就觉得浑身发寒是怎么回事? 两人瞬间进屋,还把门关上了,直奔沈芩身边:“你为什么让他试?” 沈芩浅浅笑:“我们需要他的名字、活动和联系方式,以及三人的目标,知道得越多,才能采取更多的行动,是不是?” 赵箭和白杨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死马当活马医呗,反正我们也不可能真的吃了他,是不是?”沈芩不知是不是受钟云疏的影响,没有人中龙凤的意识,完全接受自己的缺点和不足。 白杨眨巴眨巴眼睛:“我怕他没审出什么来,先把自己气倒了,不是,他靠那么近干嘛?赵儿,你有没有把绳子捆紧啊?” 赵箭一眼就看到徐然正无限接近暗杀者的脸侧,差点失声尖叫,他就不怕被咬? 沈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又向前几步突然顿雠:“呃……要是他在这受伤,锁金村的村民会不会找我们算帐啊?” 瞬间,一座山似的问题从天而降,横亘在三人面前。 “要不,我们现在去把他拽回来?”沈芩后悔了。 三个人不错眼珠地盯着,就看到徐然像噬人怪物似的,在暗杀者的耳朵旁低语,只看到嘴唇开合,音量大概只有他俩才能听得见,三个人竖着耳朵什么都听不到。 “我叫阿力扎!”暗杀者突然大声惊叫,“你走开,你走开!” “今年二十六,生在大泽河下游的羽翼森林,我是羽蛇神大祭司的最强奉献人!” “这次的任务分成三份,我负责杀光她们不留活口;另一个阿格力,负责暗杀韩王;还有一个暗杀钟云疏!” 三人被这短短几句话的信息量惊呆。 徐然极缓慢地说话,嘴唇开合得更小,冷不丁一眼看过去,以为他在极缓倍数念经。 “追杀她们,是因为,是因为……”名叫阿力扎的暗杀者突然两眼翻白,人事不省。 赵箭身形一晃,刚把门打开一条缝,就被徐然回头一个阴郁的眼神给制止。 白杨戳了戳赵箭:“万一他吓死了,我们找谁问去?” “滚蛋,”赵箭斜了他一眼,“他不吓死,我们也问不出,还能真把他烤了吃啊?” 徐然保持着凑近的姿势,双手交握藤杖作为支撑,既没有离开,也没不打算找人帮忙把阿力扎叫醒,仍然只是嘴唇开合。 赵箭忍不住拿胳膊肘捅了捅沈芩:“你不怕阿力扎死啊?” 沈芩一个大白眼扔过去:“呼吸有,心跳也有,你看他颈动脉跳得那么厉害,大半是装的。” 问题是,徐然怎么知道? 忽然,沈芩想到了在锁金村时,徐然的反问,“你以为我凭什么成为锁金村村长?” 当时她只以为运宝司看中的是徐然的世家背景,现在看来,她大错特错,徐然最厉害的地方竟然是询问,而且用这种与众不同的询问方式。 “我再也不敢说他是糟老头了。”赵箭心有戚戚。 白杨一脸懵:“他不老谁老?” 赵箭和蔼地拍了拍白杨的肩膀:“你闭嘴!” 就这样两三句话的功夫,阿力扎醒了,瞪着惊恐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惊声怪叫:“她们撞见了不该看到的事情!她们该死!该死!” 沈芩一怔,崔萍她们看到了什么? () 第270章 加入我们 , “燕子巷庙会……”阿力扎仿佛被榨干了一样,虚脱过去。 徐然极缓慢地移开了,投诸在阿力扎脸上身上的阴影也随之移开,又慢慢转身,一步步地走进屋子,窗格阴影重新罩在他的身上,最后走到沈芩面前。 “佩服!”沈芩低头拱手,“村长威武!” “厉害!”赵箭和白杨手忙脚乱地低头。 “那个,不能直接问完吗?”沈芩注意坐在矮几前的徐然,疲态极明显,赶紧打住,去库房取出新买的茶具全套,开始烹茶。 徐然盯着沈芩行云流水地动作看了许久,仿佛要把她看透的,而声波在他周围运动慢了许多似的,许久才回答“体力不支。” 沈芩烹好一盏茶,恭敬递过去。 徐然接过茶盏,瞥了一眼茶汤的颜色,眉头微蹙“这茶存坏了。” “凑合一下吧,村长大人,”沈芩一时间啼笑皆非,“这已经是绥城茶庄里最好的茶了。”真不愧是吏部尚书之子,即使全身披麻脚穿草编鞋,骨子里的挑剔仍然遮不住。 想了想,沈芩又拿出仅存的两朵桂花糕,给徐然品茶,还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他洗个手,话到嘴边却意外发现,他的双手虽然疤痕不少,但是指甲却修剪得整齐,而且很干净。 徐然慢慢起身,去院子里净了手,才缓缓回来,端坐在矮几前,板正的坐姿楞是将破衣服穿出了森系的感觉,细细地品茶,吃桂花糕,优雅咽下,然后开口。 “村长大人,这桂花糕囤时间长了,确实没有刚出锅的好吃,嗯,其实差得有点远。”沈芩赶紧认下,同时听到隔间里,赵箭和白杨的闷笑声。 沈芩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系列举止堪称狗腿,这两个混蛋,吩咐道“赵儿,把阿力扎抬进来,束在病房里。”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赵箭和白杨像扛麻袋似的,把阿力扎扛进后院。 沈芩看了一眼满脸惊惧的阿力扎,决定另寻话题“村长大人,晚上吃炙肉可以吗?” 徐然对着桂花糕细嚼慢咽,许才缓缓抬头“晚上吃人肉可以吗?” “……”不是,能不能正常地聊个晚饭? 沈芩所有的尬聊经验里,这次真是处处碰壁,正在这时,她看到了徐然眼中的戏谑和局促,这家伙真是够了。 “不可以吗?”徐然慢悠悠地追问。 “可以啊,麻烦村长大人自己动手片肉,”沈芩回答得很有诚意,“陈娘会替您清洗、腌制,然后炙肉什么的都不劳您费心。” “……”徐然撑着茶盏的手指一颤。 “徐大怪物,”沈芩特别认真地看着他,“等密帐运走,安全抵达,你就加入我们呗。” “……”徐然看着沈芩兴致盎然地注视着自己,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这三年来,他想保护的人都死了,想共度的亲友反目成仇,什么经历都有过。 可是今天,却是第一次被人搭理,偏偏还是从不受自己影响的沈芩,她是真的不害怕,还是真的不怕他? “考虑一下?”沈芩毫不见外。 “你不怕我?”徐然问得认真,眼神也越发阴冷。 “永安地震时,救我的是超级大怪物钟云疏,你也就排第二吧,哦,不排第三。”沈芩的回答,半点不掺假,和这些大怪物们玩心眼儿,完全不够用。 “第二是谁?”徐然对自己的怪物排行不太满意。 “了尘。” “他不是。”徐然更不满意了。 沈芩一摊开手,随便你。 “他不是!”徐然坚持。 “哦。” 沈芩之所以这样分,是因为徐然自带乌云罩顶、重枷在身的怪物气场,让人敬而远之,不到近前就吓跑了;可了尘不是,他天然地带着悲悯世间、割肉喂鹰的高僧气场,让人觉得安全可靠,愿意说心里话。 真的化身怪物,一定是了尘的杀伤和破坏力更强。 沈芩特别淡定地看着他,完全不受他越发阴暗的眼神影响。 赵箭和白杨固定好阿力扎,走回来就看到徐然仿佛要吞噬沈芩似的,眼露凶光。 徐然盯了沈芩许久,然后放弃了,她真的不怕他,一点也不。 “加入我们呗,”沈芩完全不受影响地继续邀请,“有美人哦。” “……”徐然怎么也没想到,现在的他竟然还会被人耍,关键是,他好像并没觉得特别愤怒。 “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她们。”沈芩严肃认真地承诺。 徐然又沉默许久,点头,把藤杖顶部镶嵌的一颗莲花形的血红色玉石抠下来,放到沈芩面前“一言为定,这是订金。” 沈芩被这个出人意料的举止惊到了,犹豫三秒“我不敢保证……” 徐然又点头,这次非常快“只有骗子才会保证。” 沈芩向他比了个大拇指。 “这是什么?”沈芩在双份记忆里搜了一大圈,也不认识这块艳红欲滴的玉石是什么,对于现代人来说,尤其是医生来说,颜色特别亮的石头,不是重金属超标,就是幅射量超标。 总之,不太安全。 “我身上唯一的徐家之物,串根绳可以当挂坠,”徐然笑得很不自然,他见过小沈芩,即使沈家出事前也见过她,总感觉她对事物的关注点和常人不太一样,“有次我惹到你,你让我拿这个赔礼道歉的。” “骗子,”沈芩不假思索地戳穿他,这帮怪物们给人下套就像吃饭喝茶一样自然,还能不能愉快地相处了?“你从来没惹过我,我也没要过这个,这也不是徐家之物。” 徐然嘴角一扬,这才回答“是我完成任务的奖励,据说是南疆特有的龙血石,刮成粉末敷于伤口,立时止血,我试过,安全有效。” 沈芩基本已经把《南疆闻录》和草目背下来了,确实有这个止血奇效的龙血石,忽然就明白了,这块应该是他认为崔萍治病用得到,才给她的。 反正石头挺大的,崔萍用完,还可以给别人用,一点也不亏。 沈芩愉快地把龙血石收进小方盒里,打开双肩包,翻出记事本和笔,沙沙地记下来,在燕子巷庙会下面加了两条下划线作标注。 等崔萍睡醒了,好好问一下,燕子巷庙会到底看到了什么事? 第271章 只剩一人 , 徐然盯着专注记录的沈芩,慢慢伸出一只手,看着她。 沈芩诧异地抬眼,干啥? 徐然没有开口,视线浇在沈芩手中厚厚的记事本和笔,眉头微微拱起。 沈芩内心激烈争斗以后,把记事本和笔收起来:“交割完成,你加入我们以后,才能看。”然后又从双肩包里翻出全新的记事本和笔,推过去给他。 “如果你好奇这个,可以送给你。” 两人隔着矮几相对而坐,让沈芩第一次注意到徐然的漆黑瞳色,这让他看起来眼睛有些深,还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 徐然的眼睛微微眯起,伸出两只手指把记事本和笔移到面前,翻开一页又一页,翻完记事本,又拿起笔翻来覆去地看,仿佛在鉴定什么稀奇之物:“确实方便。” 沈芩都不用抬头,就知道他肯定还藏了后半句“太丑”,所以打定主意不接话,就想看他能不能憋得住。 事实上,徐大怪物的耐心也是怪物级别的,沈芩当天记录完毕,还做完了梳理和计划,也没等到他的下半句。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沈芩见到徐然的怪物气息突然浓得吓人,怎么了? “沈……钱公子……”崔萍的声音忽然在沈芩身后响起,“你有病人吗?” “啊,稍等,”沈芩一个激灵,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拉着崔萍的手把她带离前厅,“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他是谁啊?”崔萍回头看了徐然一眼。 沈芩看着徐然原地僵成一座坚硬而冰冷的石像:“呃……附近村子的老人家。” “他看起来身体很不好。”崔萍看向沈芩,眼神有些担忧。 沈芩悄悄松了一口气:“是啊,所以他暂住这里调理身体。” 崔萍被徐然盯得浑身不自在,还是在跨出药铺之前,对他尊敬地微一点头。 沈芩抓紧时间向徐然眨了一下眼睛有,示意他赶紧走,可他偏偏一动不动。 好吧,他愿意看就看吧,反正崔萍完全认不出他是谁。 “最近还头晕吗?睡眠好吗?”沈芩领着崔萍走入后院,“我先给你检查一下。” “谢钱公子。”崔萍聪明而善解人意,将陈娘嘱咐的事情都记下了,包括改口这件事情。 一走进女子病房区,崔萍再也压抑不住委屈和悲伤,拉着沈芩的手泪流满面:“韩王殿下派来的护卫,对我们很好,一路上处处精心,好好照顾。” “钱公子,我们是不是真的身背天谴,是不是真的会祸及家人?如果真是这样,宁可死的是我啊!!!” 崔萍越说越伤心,哽咽得话不成句。 沈芩只能拍着她瘦削的双肩,正色道:“天谴霹个雷就行了,何必派人追杀你们? “听我说,这些都是阴谋,不是意外,更不是天谴。打起精神来,吃好喝好,先把身体调理好再说。” “可是……为什么啊?”崔萍神情恍惚,快要被这两年发生的一切击垮了。 “崔萍,你活得够久才能知道为什么,他们越想要你的命,你就越要活得好好的给他们看。”沈芩回答得掷地有声,告诉崔萍,也这样告诉自己。 接下来半个时辰,沈芩给三位幸存的女子做了详细的望闻问切,建了病历档案,意外发现,其中一名是掖庭对抗疫病时,负责熬药的女药师杨梅。 只可惜,刚高兴了三秒,杨梅就说出了无奈的现实,沈石松精心培养的女药师们一共十二名,沈家落难以后,返回各自家中,六名死于永安地震和疫病,五人死于难产。 沈芩听得一个踉跄撞在床柱上,记忆中一张张青春活力的脸庞和朝夕相处的日子,渐渐在脑海中变得苍白而遥远,直至完全湮灭。 女药师只剩杨梅一个,而她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沈家落难,药工们受了牵连,杨梅为了救重病的家人,不得已去顶了掖庭女监的人头。 万万没想到,却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沈芩望着杨梅许久,咬牙切齿地开口:“我们都要好好的,大家都要好好的!” 杨梅天生嘴笨,只是泪流满面地看着沈芩,一个劲地点头。 “走,晚上吃炙肉,多吃点。”沈芩拉着她们一起去了前厅。 陈娘摆开了两套炙肉,打算男女分席坐。 偏偏沈芩带人进前厅时,徐然拄着藤杖走出前厅,径直往男子宿舍区走。 沈芩也不管他,倒是崔萍问了一句:“不是大家一起吃吗?” 徐然已经消失在院子的阴影里。 沈芩拍了拍崔萍的手:“谁都不愿意搭理他,看到他的手杖顶上缺了一块吗?他发脾气时砸坏的,随他去。” 徐然的真实身份,赵箭和白杨都不知道,有些不明白,村长什么时候发过脾气? 还有那手杖上缺的那块,明明是村长自己掰下来送给沈芩的龙血石,怎么又变成发脾气时砸坏的了? 沈芩这么说,不厚道呀。 赵箭和白杨两人吃着炙肉,就算有不满,也只敢搁在心里,沈芩一点都不好惹。 陈娘细心又周道,还为崔萍她们准备了野菜粥和水煮蛋。 一顿晚食,吃得热乎乎的,份外满足。 而崔萍杨梅三人,长途跋涉这么久,今日又是死里逃生,沈芩让她们早些歇下,养足精神,准备明天开始正式的治疗。 赵箭和白杨照常轮值,陈娘收拾碗筷和厨房,前厅只剩下了沈芩。 沈芩继续梳理着大邺这两年来的大记事,顺便回忆燕子巷庙会的点滴,拿出在朱家村草草记录每位女子生活地汇总的纸页,又凭着记忆把这些拼拼凑凑。 不得不承认,阿力扎说的很可能是真话,她们住得分散、日常没有任何交集,就连饮用水都不是一条河里的。 但是,她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住在燕子巷附近,步行半个小时就能到达。 正在这时,徐然幽灵似的出现了:“钱公子,时间紧迫,为何不询问她们?” 沈芩吓得差点从矮几前跳起来,手里的笔扔得老远:“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好吗?!” (//) :。: 第272章 雷鸟信不安全? , 徐然完全无视沈芩被吓惨的样子,径直走到矮几前坐下:“为何不询问她们?” 沈芩摇头:“她们饱受惊吓,事情发生的时间又有些远,现在问,不仅问不出什么来,还可能因为过度紧张而说出错误的事件。” “我们离永安城这么远,不能马上去燕子巷核实,很容易被引入歪路。” “让她们好好睡一晚,明日开始治疗、看情况再说。” 徐然不同意:“你怎么知道事情发生的时间有些远?” 沈芩叹气:“小鬼去过南疆,南疆有过怪儿而且数量不少,有人知道了诞下怪儿的原因,用来加害撞见什么事的女子们。” “派出去的人手回来报说,永安城第一个诞下怪儿的女子,也就是病情过于严重无法救治的那位,是两年前的事情。” “所以,我推断,燕子巷发生的事情是三年前的,也就是你和崔柏遇害的差不多时间,我刚才还想,是不是和你们也有联系。” 徐然沉默许久,只是幽幽地望着药铺外的夜空:“你不担心钟云疏?” 沈芩整理纸页的动作一顿:“隔得这么远,担心也没什么用,不如保护好自己,别让他担心,别给他添乱,比什么都强。” 徐然又给矮几上加了一支蜡烛,让沈芩写字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你果然特别,用特别的纸页和笔,考虑事情周到而细致,似乎没什么事情可以难倒你。” 沈芩和这些下套怪物们相处时间长了,变得有些多疑,总觉得徐然这话里有话,听着怎么都让人不太舒服,只能哼哼:“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作为病人,时候不早了,你该去歇息了。” 在无当山这种地方,硬说好处,除了空气清新之类的鬼话,就是日落而息,太阳下山漆黑一片就可以睡觉了。 沈芩这样说,基本就是赶人了。 徐然却很不为然:“我晚上基本不睡。” 沈芩也不奇怪,心思这么重的人能睡得好才奇怪,说不定对他来说,睡觉是一种折磨,一遍遍地梦里经历自己最不愿意想起的事情。 别说徐然,就连沈芩最初的一两个月,梦里也全是恶梦。 “不问就不会知道燕子巷发生了什么,”徐然怪物似的反讽从宽袖里取出一张舆图,“不如,现在我们来推一下羽蛇行动的路线。” “怎么推?”沈芩实在没什么想法,因为一想到路线,她就不得不承认,永安出发时混入了细作,具体是谁,她也猜不出来。 只是,就算猜出来,她也不见得能接受,只希望真的是僧医中的一个,而不是现在药铺里的任何一位。 “你们被跟踪了,”徐然不动声色地往沈芩伤口撒了一把盐,“不管兵分几路,都被人追杀到这里来了。” “当务之急,不是询问燕子巷的事,而是把药铺里肃清干净。” “怎么查?”沈芩没好气地问,“我实在想不出来是谁?” 突然,窗棱传来极小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沈芩的心瞬间收紧,难道是雷鸟信? 立刻起身走到窗边,撑开一条缝,看了好些时间,什么都没有,又失望地坐回原位。 徐然幽幽开口:“雷鸟信安全吗?” 沈芩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雷鸟信都不安全,还有什么是安全的?” “雷鸟信,刑部尚书所创,因为他姓雷,所以取名为雷鸟信,”徐然停顿一下,“它们在大城小镇里倒是比较安全,但是进入森林高地等地方,就不那么可靠了。” “它们有天敌,鹰隼之类的虽然不抓它们,但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也会奋力追捕它们。” “如果有人本来就训练鹰和隼,那他下令抓雷鸟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徐然每说出一句话,沈芩的心就凉一截。 当他说出”抓雷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不出声申辩:“我们用雷鸟传递信息是加密的。” 徐然还是摇头:“运宝司和夜枭队都使用动物传递消息,而且还豢养了不少鹰隼用来送信,或者发布紧急情况。” “运宝司是比夜枭队更隐秘的存在,相信我,运宝司可以做到,夜枭队一样可以,比如之前追来的夜枭。” 沈芩越听越没有安全感,原本还觉得这里天高皇帝远,格外安全,没想到在这里被盯梢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徐大怪物,请说得直白一些,本人比较笨,反应不过来。”沈芩不遗余力地自黑。 徐然缓缓摇头:“你根本不是笨,你只是不愿意去看清人性的恶,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是前提是对方没有先下手为强。” 第二日一大早,沈芩就被敲敲打打的修葺声吵醒,迷迷糊糊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继续睡,好不容易睡到自然醒,刚起身就听到陈娘激动到变音的呼声:“钱公子!快醒醒!” “嗯?”沈芩匆匆洗漱完毕,把自己裹成一个熊,打开房门顿时傻眼,了尘和崔萍双眼含泪,顿时头皮一麻,她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不对,人怎么这么少? 崔萍一见沈芩话还没出口,已是泪流满面,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我们在路上遇险,连我只剩了三个人。” 沈芩大吃一惊,按照之前的约定,韩王派人悄悄护送她们过来,怎么会遇险?以韩王手下的实力,又怎么会折损这么多? “护送你们的人呢?” 崔萍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在了尘的安抚下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一共四名护卫,六匹马,两辆马车一起上路。” “上路第三日,有两位姐妹病得太重就去了,没办法只能就地埋下,做了记号。” “第五日,我们在荒野破庙里借宿,半夜庙塌了……有三人当场就……不在了……马惊跑了三匹……” “第七日深夜,一位护卫不知道怎么的喊肚子疼,然后疼着疼着就死了……” “看到无当山时,有人半路截杀,护卫为了保护我们,让我们驾着马车先跑。” (//) :。: 第273章 镜糕缘 , “燕子巷平日就是普通的集市,只有上元节中元节的庙会和灯会才最热闹,”沈芩对燕子巷的了解只有这么多,剩下的只有今年凄凄惨惨的印象,“你平日君子六艺都忙不过来,还有空去那里呀?” 徐然的右手搁在矮几上,把玩着炭笔,陷入回忆:“燕子巷东南尾的镜糕铺是一绝,每日两百份卖完打烊,每人限买两份。偶尔得空,必定去排队。” “韩王殿下也喜欢吃,我能买到必定也给他捎一份。” 沈芩噗哧乐了,继续低头整理。 “笑什么?” “没什么呀。”沈芩一脸无辜。 切,他那点心思还不知道么? 镜糕很好吃,还有崔萍大美人在,有时间就去排队,不管是买到镜糕,还是见到崔萍都是开心的事情。 “那又怎么不笑了?” 沈芩又噗哧了一下:“让你去休息吧,你不要。说要推演追杀线路和细作,刚说两句又撂下,又说常去燕子巷,大美人也常去。” “贪多嚼不烂,你要么盯着一桩事情说到底,要么就去休息。您老晚上睡不着,也不用拉我当垫背的呀。” “今天检查完了,我还要把她们的治疗方案做出来,明天一早要用的。” 简而言之一句话,捡重要的说,不然就赶紧圆润地滚蛋。 “你想听哪个?”徐然根本没有滚蛋的意思,打定主意要蹲在这儿。 “来,说说你和大美人是怎么认识的。”沈芩捂着嘴打了个呵欠,用力睁了一下眼睛,不能白当陪聊啊。 徐然沉默。 沈芩停了笔,抬头看他,依稀仿佛从他的面瘫脸上看到了一丝羞怯,一时间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老天呐,大怪物竟然在害羞,啧啧啧…… “快点说,”沈芩特别严肃,“不说就回去躺着。” “盛夏时节,我正好得空就去燕子巷买镜糕,天很热,我挂在腰间的荷包被抢了,在巷子里追,就看着抢荷包的混帐三两下被她打倒在地,把荷包扔给我,然后拖着混帐就走了。” “她穿着一身蓝色长裙,连打人的时候都很好看……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沈芩捂着胸口,看着徐然略带梦幻的眼神,真是要命了,大怪物竟然这么纯情又生动:“她不认识你?” “不认识,连名字都没问,”徐然垂着眼帘,“后来才知道,燕子巷那段时间有几个抢荷包的混混,她爹是负责那片的铁甲,她那日帮着照看,免得爹爹被扣了薪俸。” “……”沈芩惊到了,崔萍竟然有这种战斗力,更喜欢她了!赶紧在治疗方案里加了好几行,一定要治好她! “我后来……”徐然被沈芩戏谑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就变得越发阴森,“深秋时节再去买镜糕,遇到了同样买镜糕的崔柏,说是他姐生日,被逼着来买镜糕,买不到回去会被揍。” “那日很不巧,最后两份镜糕被我买到了,就分给崔柏一份,让他回去交差。” “崔柏就邀请我去他家喝盏茶,一路说他姐有多凶,他的好身手就是被姐姐揍出来的。” “到了他家以后,正好崔铁甲出任务沾了一身泥,把新衣服弄脏了还洗不掉,被崔夫人拿着鸡毛掸子追了半条巷子,最后崔铁甲乐呵呵地把衣服洗干净了,因为是夫人亲手缝的,特别宝贝。” “崔夫人的鸡毛掸子差点打到我,崔柏介绍完以后,把全家人都吓了一大跳,不过,他们没有因为我父亲的高位,就对我格外殷勤,阿谀奉承。” “晚上杀了一只鸡,崔夫人做了三吃,擀了薄饼包鸡皮蘸酱吃,鸡骨头放些蔬菜炖汤下面条,鸡肉调味加上坚果碎做下酒凉菜,味道真的很好。”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夫妻不用相敬如宾,也可以鸡毛掸子外加碎碎念,姐弟也不用姐悌弟恭,可以为了谁吃鸭腿鸭脖子出去单挑,可以边吃饭边说话,逗得全家哈哈大笑……” “后来又去了好几次,他们从没想过图谋些什么,甚至于后来还开玩笑地说,如果喜欢吃崔夫人做的菜,随时可以去,但是想吃什么带什么,想吃鸡就带一只鸡去,想吃鱼就拎一条鱼去。” 徐然说着说着,嘴角微微上扬,眼瞳里像装了星光,却很快又黯淡下去:“我把求娶心告诉崔铁甲时,他直接拒绝了,他说自家小门小户的,配不上我。” “还告诉我,如果我执意求娶,他家立刻搬走。” “崔萍也告诉我同样的话,她真的从没想过要嫁入世家,她说,知道世家里还有我这样的公子,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她告辞的时候,没有欲擒故纵和惺惺作态,就像那日拖着抢荷包的混混一样,走得干净利落。” 只是回忆多美好,后来的谋害就有多残酷,崔家的寻常人家的幸福像层薄薄的画纸,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崔萍看似日常欺负弟弟,却在弟弟失踪以后,雨夜击鼓为弟弟鸣冤,那份勇气和魄力,即使在男子中也不多见,因此身体受损,下嫁又所托非人。 沈芩一想到现在容颜憔悴、身体虚弱的崔萍,还有浴火重生的崔柏,承受不了打击而病故的崔家父母,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 “钱公子,”徐然慢慢抬头,黑得渗人的眼瞳深似寒潭,“如果当初,我不去买镜糕透气,没有遇到他们,不去他们家,我不向父亲坚持娶她,他们一家现在肯定还是好好的,对吗?” 沈芩看着徐然,他仿佛站在悬崖边还抬起一只脚,心如死灰地等着她最后一点头,就从此万劫不复。 “我回答是,你打算做什么?负荆请罪?” “你省省吧,她现在身体虚弱得很,提荆条都嫌重。” 徐然沉默,却没有移开视线。 沈芩拿笔尖敲了一下他的手指:“得了吧,其他女子呢?你一个都不认识,她们不照样流落街头?你是不是傻?!” “幕后黑手逍遥自由,你明明是受害人之一,却在这儿自我反省,没有这样的道理!” (//) :。: 第274章 来者何人 , 沈芩戳完徐然,在记事本上写下“燕子巷东南尾镜糕铺”,习惯性下划线,又顺手加了一个? “你之前安慰她们时,不同样心有愧疚?”徐然不动声色地戳穿她,又坦然迎接她略带愤怒的眼神。 “你偷听?!”沈芩脸色一僵,能不能做个有节操的怪物? “耳力太好,我也不愿意,”徐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还顺便岔开了话题,指尖点着问号,“这是什么?” “记号,提醒多加思考。”沈芩回答完,迅速收拾好满桌的纸页,装进背包,打算回自己屋里继续写。 “你觉得镜糕与怪儿会不会有联系?”徐然问。 “应该不是。”沈芩有原主排队买镜糕的记忆,镜糕是糯米粉加入红白糖、各色果脯蒸制而成,蒸汽温度很高,几乎所有的生物毒都不耐高温。 南疆的动植物也不例外。 “阿力扎说过,是她们撞见了燕子巷庙会的事情,”沈芩记着他咆哮而出的每一句话,“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不是去过什么店铺。” “三年前燕子巷庙会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知道吗?” 徐然想了又想,最后才摇头:“我那时备考,基本不出门。你呢?” 沈芩眨巴眨巴眼睛:“我染上了风寒,天天喝药,时时躺平,也没出门。”原主的日常就是看医书、看病人、治疗……枯燥乏味得很。 “太惨了……”一个背书背得天昏地暗,一个喝药喝到怀疑人生,都过得是个什么年……两人忽然生出一点同命相怜的感觉。 “赵儿!”沈芩冲着屋顶轻唤一声。 赵箭从窗外倒挂下来,双手环胸,脸绷得很紧:“公子,时候不早了,赶紧歇息去。” “问一下,三年前的燕子巷庙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按大理寺的惯例,捕快们必定要在庙会巡逻。”沈芩把希望寄托在赵箭身上。 赵箭挠了挠头:“三年前?我休年假陪恩师喝酒,醉了好几日,没去庙会。要不,再问问小鬼?” “小鬼?”沈芩又轻唤。 白杨从隔间里走出来:“三年前,我跟着爹在漠北运宝,不在永安城。” “陈娘呢?”沈芩就不信了,偌大的药铺就找不出一个能逛庙会的人? 陈娘赶紧过来,听了沈芩的提问,拿围裙擦了擦手,“三年前?我还没进永守城,还在城外的小镇上。” “好啦,时间不早了,大家早些休息。”沈芩彻底死心了,幸好还有幸存者,不然他们该怎么办? 大家各自离去。 沈芩独自回房,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不是梦到钟云疏被抓,就是梦到自己被抓,再或者梦到自己救不了崔萍,被崔柏和徐然指着鼻子骂骗子郎中是庸医。 到了后半夜,梦境更加吓人,焕然一新没几天的钱记药铺又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她哭得好大声…… 第二天一大早,陈娘就做好了各种早食,就看到黑眼圈快挂到下巴上的沈芩,忙搁了手中的东西:“钱公子,昨晚没睡好吗?” “嗯。”沈芩眯着眼睛,只觉得眼皮沉得睁不开,昨晚还梦到了陈娘被抓走,她却打不过抓人的恶徒。 见陈娘一如既往地细心又周到,心里的感觉非常微妙。 又因为沈芩强调,崔萍杨梅她们必须卧床静养,每日定时活动两刻钟,再按药膳调养补身体。 所以,陈娘又把早食每样都装一些放进食盒,打算送到女病房。 只是万万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装完,崔萍她们就硬撑着下床、自己洗漱过后,慢慢走到前厅,要和大家一起吃。 于是,一顿热闹的早食就此展开,而徐然没有出现, 沈芩吃完以后,勒令崔萍她们静养卧床,没有她的允许谁都不准下床,确定她们再次睡下,这才离开女病房。 又到院子里和陈娘一起,准备病号的午食和晚食,又牵着小白鹿出去爬山散步锻炼身体。 等沈芩到了日常休息的山涧旁,又看到了晒太阳式的大怪物徐然拄着藤杖,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今天她吃早食的时候,提到你了。” “……”徐然仿佛失去了听力一般,纹丝不动。 “她今日胃口不错,吃了不少,等我把膏药配好以后,她们的身体也应该囤了一些底子……”沈芩每次和怪物病发作的徐然闲聊,总感觉他什么都听不到。 “她以后会怎么样?会落下病根吗?”徐然两眼无神。 “不好说。”沈芩回答得有些艰难。 正在这时,只听到赵箭的大嗓门大声喊道:“钱公子,快回来!危险!” “什么危险?”沈芩环顾四周,除了徐然,什么都没发现。 赵箭见沈芩和徐然两人纹丝不动,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沈芩很好,看她眼神里有内容的男子不在少数,可是她已经有钟云疏了! 情急之下,赵箭打起了之前在掖庭比试时用的手势,急忙冲着沈芩打起来,只希望她能看得清。 沈芩看清了赵箭比划的内容,吓得浑身一激灵,赶紧牵着小白鹿回到药铺里。 赵箭翻身上马:“小鬼,留下来看家,我去去就来!” 白杨立刻应下。 沈芩一路逛奔跑回药铺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赵箭率先去迎救穸然出现的韩王殿下的时候,瞬间全身冰凉。 赵箭怎么也是久经沙场的,兵不厌诈,他就不怕突然出现的韩王殿下是假的? 这样一想,沈芩也坐不住了,背上双肩包,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来,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奋起直追。 好不容易追上赵箭时,沈芩看到在远处狂奔的马匹,在马背上歪歪倒倒的韩王殿下,他的身后还跟着六名骑卫和一列马队。 那些人的脸上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全都沾染了深深浅浅的红色,看得让人胆战心惊。 沈芩瞬间想到了动身前留下的约定暗号:“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在沈芩开口的瞬间,赵箭已经箭在弦上,瞄准的是最像韩王殿下的人。 (//) :。: 第275章 春日杀机 , 三月春光明媚,大诚宫处处鸟语花香,枝头抽芽。 长生殿的腊梅树已经长出绿叶,桃花红,梨花白,池中水声潺潺。 内侍官福德扶着邺明帝在花架长廊下消食,“陛下近来走得越发稳定了。” 邺明帝看了一眼福德,继任内侍官时的福气圆脸,现在已经初显棱角,再过两三年,大概就会和以前的内侍官有七分相像:“瘦多啦。” “不敢。”福德条件反射似的躬身,又扶着邺明帝转入水榭,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晒太阳,严格执行着沈芩的康复计划。 天蓝云白,鸟鸣声声,阳光和暖,眼看着形将老朽的邺明帝,熬过了最严寒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身体好转,仿佛枯木逢春。 只有福德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熬了多少日夜换来的结果。 自从成为内侍官的第一日开始,福德就开妈了殚精竭虑的日子,既要将长生殿围得铁桶一般,还要挑选和培养值得信任的内侍;时时注意邺明帝的身体状况,还要按照沈芩的要求食疗、运动和休息。 这种度日如年的日子,福德每每想起就忍不住泪千行,好在,陛下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好转,总算没白费。 “今儿个一大早,殿外吵吵什么呢?”邺明帝从女使手中接过鱼食,一点一点撒到水里,看着群鱼争食,溅起不少细碎的水花。 “启禀陛下,刘院判来请安,被奴婉拒了。”福德现在最硌应的就是刘院判,屁本事没有,天天就想着怎么求见陛下,想讨巧卖好。 陛下是这么好唬弄的吗? 明面上没动他,只是扣了夏敬冰敬这些赏赐。 却在这几个月里,把他的心腹一个个调走了,还美其名曰游历四方,其实都被流放了;人手没了,活儿还是那么多,刘院判急得天天上本求人。 于是,陛下每收到六份请奏,就召一位太医回太医院,再过一段时日,再召一个回太医院,今天封个惠民药局主事,明天给个太医院司库。 每位都是医技过人的良医,都是沈石松的下属,都憋着一口气要把刘院判从高位上扯下来。 就在前几日,刘院判先被言官参了三本,又被几位太医参了两本,陛下不见他,也不让他请安。 不仅如此,其他几位太医都能轮流入长生殿,向陛下请安,偶尔还能问诊。 这种当众打脸啪啪响的手段,把刘院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闯进长生殿来诉衷肠,甚至有一次还在殿外长跪不起,没有半点效果。 “以后不用拒,就让他候着,”邺明帝被阳光照暖的眉眼,带着一分寒意,“身为太医院院判,他的时间未免也太多了。” “奴遵命。”福德心领神会,刘院判被架在火上烤的日子,暂时还到不了头。 “还有谁?”邺明帝又洒了一把鱼食。 “回陛下,皇后娘娘差人来问安。”福德一想到这事儿就头疼。 “不见。”邺明帝回得不留半点情面。 “奴遵命,”福德自打开启了伴君伴虎的模式,再加上沈芩的额外嘱咐,对后宫来请格外精心,“皇贵妃娘娘被约束反省,差人来问,能不能借出私库的《南疆闻录》?” “想来是闷得慌,”邺明帝的脸上浮出奇怪的笑意,“把孤用来解乏的几个画册送去,告诉她,南疆遥遥莫休思。” “是。”福德立刻差人去皇贵妃那里走了一趟。 当日,邺明帝拒了皇后的请安,另赏了新进的雨前茶;让人给修身养性的皇贵妃送画册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后宫,又引起了一波暗流涌动。 除了皇贵妃被禁足,监国安王殿下因为除夕失仪被严惩,到现在也没解禁。 邺明帝独掌政务,三个月内大刀阔斧地整顿后,朝堂上人人自危的同时,也激发了前所未有的奋斗浪潮,政务效率大为提高,言路通达,惠民药局也有了新气象。 …… 绣南宫内,皇贵妃斜躺在罗汉榻上,美眸盯着邺明帝送来的画册,一动不动。 “娘娘。”贴身女使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已是三月,为何还没有药送进来?”皇贵妃抬眼,芳华无限。 贴身女使急忙从宽袖内取出一个小**,呈到皇贵妃眼前。 皇贵妃将小**转了一圈,拔掉软木塞,什么药丸也没有,只倒出一张字条:“花木房烧毁,永安城内无处可觅,无药可制。” 贴身女使瞬间感觉到皇贵妃的愤怒,立刻后退三步,小心察看。 皇贵妃出奇愤怒地盯着字条,纤纤十指微微颤抖,仿佛被人剁去手指般的剧痛,好半晌才扔进了薰香炉,《南疆闻录》要不到,永安城三处花房被毁,布置了数十年的心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泡汤了! “花房为何被毁?” “回娘娘的话,奴接到今日份递话,三处花房一个半月前突然起火,烧成灰烬,再无种子可培育;花工们找遍灰烬,也没找到一粒种子。这几日想重建花房,却处处受阻。请娘娘安排。” “本宫现在被禁足,能有什么法子?”皇贵妃咬牙切齿的样子,都不损半分美貌,“夜枭那边有什么消息?” “刚到的消息,白杨首级已带回审验并通过。”贴身女使低着头。 皇贵妃紧蹙的眉头终于舒缓了一下,很快又蹙起:“钟云疏有没有找到?” “钟府大门紧闭,至今未开。雷府一切如常,雷夫人的身体日渐好转,没有钟云疏的身影。” “韩王呢?” “夜枭在追,天南地北一定能抓到!” “朱家村的那些人呢?” “朱家村已空,附近立了九个新碑。” 皇贵妃单手撑额,闭上眼睛:“盯紧长生殿,联系羽蛇神教众重新引入花木种子。”就算没有夜枭追杀,韩王的时日也不多了。 “嘱咐安王,稍安勿躁,不要再被抓住把柄。” “是,娘娘。”贴身女使暗舒一口气,退到殿外。 几名隐在暗处的女使立刻迎上去,听完吩咐又隐入暗处,来无影去无踪。 () 第276章 安王暴戾 , 三月春光明媚,大诚宫处处鸟语花香,枝头抽芽。 长生殿的腊梅树已经长出绿叶,桃花红,梨花白,池中水声潺潺。 内侍官福德扶着邺明帝在花架长廊下消食,“陛下近来走得越发稳定了。” 邺明帝看了一眼福德,继任内侍官时的福气圆脸,现在已经初显棱角,再过两三年,大概就会和以前的内侍官有七分相像:“瘦多啦。” “不敢。”福德条件反射似的躬身,又扶着邺明帝转入水榭,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晒太阳,严格执行着沈芩的康复计划。 天蓝云白,鸟鸣声声,阳光和暖,眼看着形将老朽的邺明帝,熬过了最严寒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身体好转,仿佛枯木逢春。 只有福德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熬了多少日夜换来的结果。 自从成为内侍官的第一日开始,福德就开妈了殚精竭虑的日子,既要将长生殿围得铁桶一般,还要挑选和培养值得信任的内侍;时时注意邺明帝的身体状况,还要按照沈芩的要求食疗、运动和休息。 这种度日如年的日子,福德每每想起就忍不住泪千行,好在,陛下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好转,总算没白费。 “今儿个一大早,殿外吵吵什么呢?”邺明帝从女使手中接过鱼食,一点一点撒到水里,看着群鱼争食,溅起不少细碎的水花。 “启禀陛下,刘院判来请安,被奴婉拒了。”福德现在最硌应的就是刘院判,屁本事没有,天天就想着怎么求见陛下,想讨巧卖好。 陛下是这么好唬弄的吗? 明面上没动他,只是扣了夏敬冰敬这些赏赐。 却在这几个月里,把他的心腹一个个调走了,还美其名曰游历四方,其实都被流放了;人手没了,活儿还是那么多,刘院判急得天天上本求人。 于是,陛下每收到六份请奏,就召一位太医回太医院,再过一段时日,再召一个回太医院,今天封个惠民药局主事,明天给个太医院司库。 每位都是医技过人的良医,都是沈石松的下属,都憋着一口气要把刘院判从高位上扯下来。 就在前几日,刘院判先被言官参了三本,又被几位太医参了两本,陛下不见他,也不让他请安。 不仅如此,其他几位太医都能轮流入长生殿,向陛下请安,偶尔还能问诊。 这种当众打脸啪啪响的手段,把刘院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闯进长生殿来诉衷肠,甚至有一次还在殿外长跪不起,没有半点效果。 “以后不用拒,就让他候着,”邺明帝被阳光照暖的眉眼,带着一分寒意,“身为太医院院判,他的时间未免也太多了。” “奴遵命。”福德心领神会,刘院判被架在火上烤的日子,暂时还到不了头。 “还有谁?”邺明帝又洒了一把鱼食。 “回陛下,皇后娘娘差人来问安。”福德一想到这事儿就头疼。 “不见。”邺明帝回得不留半点情面。 “奴遵命,”福德自打开启了伴君伴虎的模式,再加上沈芩的额外嘱咐,对后宫来请格外精心,“皇贵妃娘娘被约束反省,差人来问,能不能借出私库的《南疆闻录》?” “想来是闷得慌,”邺明帝的脸上浮出奇怪的笑意,“把孤用来解乏的几个画册送去,告诉她,南疆遥遥莫休思。” “是。”福德立刻差人去皇贵妃那里走了一趟。 当日,邺明帝拒了皇后的请安,另赏了新进的雨前茶;让人给修身养性的皇贵妃送画册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后宫,又引起了一波暗流涌动。 除了皇贵妃被禁足,监国安王殿下因为除夕失仪被严惩,到现在也没解禁。 邺明帝独掌政务,三个月内大刀阔斧地整顿后,朝堂上人人自危的同时,也激发了前所未有的奋斗浪潮,政务效率大为提高,言路通达,惠民药局也有了新气象。 …… 绣南宫内,皇贵妃斜躺在罗汉榻上,美眸盯着邺明帝送来的画册,一动不动。 “娘娘。”贴身女使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已是三月,为何还没有药送进来?”皇贵妃抬眼,芳华无限。 贴身女使急忙从宽袖内取出一个小**,呈到皇贵妃眼前。 皇贵妃将小**转了一圈,拔掉软木塞,什么药丸也没有,只倒出一张字条:“花木房烧毁,永安城内无处可觅,无药可制。” 贴身女使瞬间感觉到皇贵妃的愤怒,立刻后退三步,小心察看。 皇贵妃出奇愤怒地盯着字条,纤纤十指微微颤抖,仿佛被人剁去手指般的剧痛,好半晌才扔进了薰香炉,《南疆闻录》要不到,永安城三处花房被毁,布置了数十年的心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泡汤了! “花房为何被毁?” “回娘娘的话,奴接到今日份递话,三处花房一个半月前突然起火,烧成灰烬,再无种子可培育;花工们找遍灰烬,也没找到一粒种子。这几日想重建花房,却处处受阻。请娘娘安排。” “本宫现在被禁足,能有什么法子?”皇贵妃咬牙切齿的样子,都不损半分美貌,“夜枭那边有什么消息?” “刚到的消息,白杨首级已带回审验并通过。”贴身女使低着头。 皇贵妃紧蹙的眉头终于舒缓了一下,很快又蹙起:“钟云疏有没有找到?” “钟府大门紧闭,至今未开。雷府一切如常,雷夫人的身体日渐好转,没有钟云疏的身影。” “韩王呢?” “夜枭在追,天南地北一定能抓到!” “朱家村的那些人呢?” “朱家村已空,附近立了九个新碑。” 皇贵妃单手撑额,闭上眼睛:“盯紧长生殿,联系羽蛇神教众重新引入花木种子。”就算没有夜枭追杀,韩王的时日也不多了。 “嘱咐安王,稍安勿躁,不要再被抓住把柄。” “是,娘娘。”贴身女使暗舒一口气,退到殿外。 几名隐在暗处的女使立刻迎上去,听完吩咐又隐入暗处,来无影去无踪。 第277章 春暖 , “娘娘,”贴身女使返回绣南宫,“已经吩咐下去了。” 皇贵妃从罗汉榻起身:“沈芩墓去查过了吗?” 贴身女使一怔:“娘娘,派出去的人亲眼看着下葬的,不会有错吧?” “除非看到下葬的脸,否则都不算亲眼,让人再去查,”皇贵妃转了一下眼睛,“盯住钟云疏,必要时闯钟府。” “是,娘娘。”贴身女使走出殿门寻思着,盯梢下葬哪能亲眼看?现在去查就只能掘墓开棺了,不禁加快脚步,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当贴身女使传达完指令,再返回时,吓得急忙行礼:“恭迎皇后娘娘!”想去报信却被看住,分散在各处门旁的宫女跪倒一片。 皇后坐在软轿上,在重重仪仗的开道下,停在了绣南宫前,瞥了一眼贴身女使,径直往里走,随行女使扭住想偷偷报信的绣南宫女使。 皇贵妃未卜先知似的站在花门之中,恭敬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下了软轿,绕着皇贵妃转了半圈,温言软语地扶起来:“今日陛下赐了新进的雨前茶,特意带了些给妹妹尝尝。” 皇贵妃笑得温柔:“多谢皇后娘娘惦记,妾还在禁足反省,这御赐的茶饮不得。” “妹妹这是哪里的话?一点茶而已,如何饮不得?”皇后连走了几步,都被皇贵妃不着痕迹地挡住了。 “皇后娘娘,禁足之地颇为不祥,千万别为沾惹上,不值得。”皇贵妃笑意盈盈,好生歉意又心怀感激。 “可是,绣南宫太清苦,”皇后几次走不进花门,不急不缓地另想法子,“姐姐怕这里的内侍和女使亏待于你。” “皇后娘娘,”皇贵妃挽着皇后的胳膊,一步一步向外走,“绣南宫挺好的,您尽管放心就是。” “妹妹,等你不禁足了……” “皇后娘娘,禁足不知道多久,到时再说吧。” 两人互相用力,可是皇后敌不过皇贵妃的手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步一步送离绣南宫,上了软轿。 “谢皇后娘娘。”皇贵妃躬身站在门内,没有半点逾距地目送。 等皇后仪仗走远,皇贵妃才重新站直,吩咐道:“封门!以后绣南宫日常进出从东西侧门,不到解禁大门不得开启。” “是!” 皇贵妃走入殿内,将重重珠帘撞得噼啪作响,重新躺回罗汉榻上,立刻有两名女使来捶肩揉腿。 “娘娘,她们……”贴身女使小心翼翼地问。 “有不少眼睛盯着绣南宫,你留心就是,”皇贵妃不以为然,整个后宫就属这里最清静,自然要守护好,“告诉安王殿下和安王妃,要沉得住气。” “是,娘娘。”贴身女使在绣南宫的日常就是传递消息。 “知道皇后为什么来吗?”皇贵妃嘴角带着极浅的笑意。 “奴不知。”贴身女吏急着躬身行礼,还请娘娘明说。 “皇后定是得了什么消息,来绣南宫查找物件的,顺便看我落魄成什么样儿,”皇贵妃神情自若,“可惜,我家儿子只是被禁足,不像她的儿子是被关押。” “她有雨前茶,我有画册,谁都不吃亏,谁都没赢;但是她今日来,如此献殷勤,想来朝堂之上一定发生了许多变化。” “娘娘,那我们绣南宫怎么办?”贴身女使有些着急。 “这时候禁足好,可以少惹很多麻烦,。皇贵妃轻巧得坐着。 …… 绣南宫的口谕经过“山路十八弯”似的传递,终于传到了永安城东侧的安王府。 相较于绣南宫的宁静祥和,安王府内颇不平静而且充满戾气。 安王殿下当上监国到禁足反省,前后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被禁足闭门思过期间,整个安王府差点被殿下亲手砸了。 安王妃慌得没了主意,只得派人向宫内传递消息,每天都眼巴巴地盼着回信。 安王殿下站在府中的练武场内喘着粗气,身边所有的练习木人都身首异处,而且大半都被削成了碎块,围站在身旁的侍卫个个噤若寒蝉。 “殿下,皇贵妃娘娘传来口谕,”安王妃知道消息,第一时间赶到练武场,看着碎成渣渣的木人,心里一阵阵地发毛。 安王立刻迎上前:“母妃说了什么?” “稍安勿躁,”安王妃一字一顿,尽量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露怯,“皇贵妃娘娘会想法子。” 安王离开练武场,所到之处都是满目疮痍,全都是被他毁得很彻底。 “殿下,皇贵妃娘娘素来说话算数,万一安王府内被人插了什么眼线,您这些可都是把柄,传到朝堂之上,会被言官参本。” “把柄?”安王冷笑,下一秒就掐住了安王妃的颈项,“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说?安王府的这些死人吗” 安王妃因为缺氧而痛苦地蹬腿,拼命地想掰开安王的一只手,可是因为他的力量实在太大,她根本不堪一击。 直到安王把她松开,冷冷地注视着扶墙狂咳的安王妃,“进了安王府的门,就是这里的人,要么好好地一起稀里糊途地过日子,要么……” 安王妃被性情暴戾的安王吓得好几晚都无法入睡,尤其是最近几日,她揣测不了他的想法和目的,做什么都是错。 走路是错,吃饭是错,就连午休也是错。 安王妃实在受不了了,就让人悄悄送信进大诚宫,没想到只带回了一则口谕,还引起了安王殿下的怀疑,现在可怎么办? 安王身穿软甲,走起来路丁当作响,沿路有树捶树,没树踩就砍断,一连捶了好几根廊柱。 安王妃战战惊惊地跟着,走路时刻注意脚下,连只蚂蚁都不愿意伤害,可是身旁的夫君殿下实在太可怕了。 忽然,安王停了脚步,回头看安王妃。 安王妃被吓了一大跳,完全不知道他突然回头要做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衣服脏了,再换一身衣服吧。” 安王猛捶柱子,一直捶进殿内为止:“钟云疏,我和你不共戴天!” 第278章 韩王追逃 , 福德扶着喂完金鱼、晒好太阳的邺明帝,回到通风完毕、满是阳光味儿的长生殿。 邺明帝今日没有绑弹力绷带,自力更生地遛完园子,感觉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活力十足,心情大好,吩咐道:“福德,给孤送一盏酒酿来,酒酿圆子也成。” 福德刚悄咪咪收到了警戒雷鸟信,惊得立时哽了一下,转了转眼珠:“陛下,今日太医请安后嘱咐奴下,暂时不能尝酒,酒酿也不行。” 邺明帝立时绷了脸:“啊,孤现在这不能吃,那不能碰,云儿给孤带的那些早吃完了,孤闷得慌。” 福德赶紧躬身:“陛下,昨儿个奴整理沈医的遗物,里面还夹有纸条儿,忌酒及酒制品。” 邺明帝的脸色绷得更难看了,摆了摆手:“成,今儿就随便吃,给什么吃什么!” “陛下体恤。”福德长舒了一口气,自从沈芩不在以后,就成了他劝阻邺明帝的一块金字招牌,不管多不听话,一提沈芩马上消停,屡试不爽。 只是不知道哪天,这屡试不爽变成“欺君大罪”,也不知道自己这小身板该如何招架? “今儿吃什么?”邺明帝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小厨房里的吃食。 是的,内侍官福德除了执掌长生殿的安全,还身兼大厨,手艺直逼御膳房大总管,“回陛下,今儿吃蛋饺、白鱼圆、翡翠白玉汤、金镶豆腐……” 邺明帝停顿三秒,没有反对:“安王府可清静?” “回陛下,安王殿下暴躁得很,远没有绣南宫宁静。” “皇后呢?” “皇后娘娘带着雨前茶去探望皇贵妃娘娘,闲聊一会儿就回去了,茶并未送成。” “之后呢?” “皇后娘娘又去训斥了信王殿下。” “信王呢?” “信王殿下每日粗茶淡饭,粗布麻衣,读书、习武、烹茶弹琴,浇花喂鱼……” “皇后没有动手?” 福德原心中登时一凛:“皇后娘娘菩萨心肠,想来动手也是痛在儿身疼在娘心。” “信王是孤的儿子,不能让人欺了。”邺明帝手持朱砂笔勾完奏章,随手掀到一旁,仿佛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福德还是恭顺的模样,心里直犯嘀咕,一直以为陛下把信王殿下贬为庶民,囚禁在慎思殿里,从此父子就恩断义绝了。 没想到陛下今日突然提起,莫非…… 福德寻思着,大邺选储君向来能者居之,所以即使是皇后独子的信王殿下,也必须出类拔萃才有机会得到储君的位置。 所以,皇后对亲生儿子信王殿下素来是菩萨心肠、阎王手段,自小要求极为严苛。 陛下对信王殿下也寄予厚望,精心栽培,从严优选。 信王殿下不负众望,不仅外表是诸多皇子中最引人注目的,无论哪项课业都是极佳,而且虚怀若谷,深得满朝元老的青睐。 然而,出众的皇子不止信王殿下,晋王殿下也是如此,两人争夺储君之位势如水火。 大泽河泛滥成灾、瘟疫肆虐,信王主动请命前去赈灾,并挑选沈石松等诸位重臣一同前往,若赈灾安抚颇有成效,信王殿下不论在朝中还是在民间,威望将达到空前的高度。 万万没想到,赈灾竟然出现了灾民袭击衙门、打死官吏这样的恶**件,大泽河赈灾不成,反而发生暴乱,信王殿下难辞其咎,陛下震怒贬为庶民。 皇后当日心疾发作,一病不起,太医们守了半个月才救回来,好不容易康复以后,对废信王更加严苛,甚至有皇后对信王拳打脚踢的传言。 福德忽然明白,邺明帝之前一直压着沈家冤案的原因;沈家翻案,信王殿下同样能咸鱼翻身。 经过逼宫和疫病之后,事实很残酷。 皇贵妃之子安王殿下的才情和能力不及前晋王殿下,现在晋王已死,若信王恢复爵位,安王必然会被信王取代。 这样一更迭,对于朝堂之上不亚于又是一场地震。 朝堂这两年震荡不断,三品以上大员断层得厉害,朝堂之上人心惶惶,大邺不知能不能承受这样激烈的改变。 “想什么呢?”邺明帝盯着福德。 福德不假思索地回答:“陛下,奴在想是不是到慎思殿走一趟?” 邺明旁挥了挥手:“不急。去,给孤问问,韩王这么长时间都不来陪孤下棋,又去游山玩水了?” 福德立刻走到殿外,吩咐内侍去韩王府传口谕,然后静静地看着格外晴朗的天空,眼角一颤,又转向慎思殿的方向,冬去春至,夏天还会远吗? 三刻钟以后,福德再次进入长生殿:“启禀陛下,韩王殿下二月就离开永安城,说是要替陛下寻摸滋养身体的白鹿胎。这是韩王殿下留的密信。” 邺明帝接过密信,展开后细看了一遍,嘴角不住地上扬,连连摇头:“这老小子,出去游山玩水还打着替孤寻药的名号,真是越老越像孩子了。” “韩王殿下还说,若是路上见着什么有趣的,一定让人快马加鞭送到陛下面前。”福德赶紧补上一句。 “他越老越像孩子,以为其他人都和他一样么?”邺明帝还是摇头,““如果孤能像他一样洒脱不羁,现如今又会是什么样子?” 福德吓得腿都软了:“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瞧你这胆量?!”邺明帝一脸嫌弃,一撂奏折批完,又翻开一撂,“福德,你的胆子只怕不及你师傅的一半。” “奴知罪。”福德忐忑不安地回答。 “下去吧。” “是,陛下。”福德退到殿外,琢磨着应该去慎思殿走一趟,可是该如何走去,不引起大小眼线的注意,又是不大不小的问题。 再一想,快到午膳时分,要伺候陛下用膳,还是等下午再去为好。 邺明帝将密信收好,继续批阅奏章,半晌才喃喃低语,音量只有自己能听清,“若不是孤身边实在没有可以信赖的人,哪忍心让你这么大年纪还要四处奔波?” “老小子,你必须好好的,孤等你回来下棋!” “一定要回,不然,孤就把你那几间铺子砸成破烂儿!” 第279章 金刚不坏的义肢 , 无当山下茫茫荒原,马蹄声一阵阵,离钱记药铺越来越近。 韩王殿下策马扬鞭遥指赵箭,吹胡子瞪眼睛把仙风道骨破坏得干干净净:“你这个臭小子,竟敢拿箭指本王?!” “韩王殿下,说不出对接暗号,不准过来!”沈芩勒紧马头,停在安全距离之内。 韩王看到沈芩才想起来还有暗号这个东西,一勒缰绳,想了三秒就放弃了:“忘了!你能把本王咋地?” 赵箭嘴角一抽抽,这确实是韩王殿下的风格,可是,说好的暗号呢!怎么能这样随心所欲,不按常理出牌呢?! 沈芩大喊:“放箭!” “等一下!”韩王忽然扯了袖子,解开缠在前臂的绷带,露出一朵七彩云纹,“看这里!看这里!” 双方在二十步距离停下,韩王率先下马,护卫们也跟着下马。 赵箭仍然箭在弦上,沈芩在马上握着匕首,同时指向韩王:“韩王殿下最喜欢吃但是不准吃什么?!” 韩王急了:“柿子!本王两个月没吃啦!” 沈芩收了匕首,翻身下马,正色道:“见过韩王殿下。” 赵箭收掉袖箭和强弩,下马行礼:“见过韩王殿下。” 韩王对着沈芩扬起马鞭,停顿三秒,高高扬起轻轻放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臭小子!”又不放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嗯,没瘦,挺好。 沈芩回他一个大鬼脸和一个更大声的哼。 韩王身后的精锐们憋得肩膀直抖。 韩王舍不得对沈芩发脾气,对赵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本王这帮熊蛋子兵,对骁骑前锋大将仰慕得很,去,切磋一下,不用给本王留面子。” 赵箭倒吸一口冷气,急忙看向沈芩,救命啊,和他们切磋会死人的! 沈芩立刻拽了一下赵箭:“药铺那么多事情,你别想借着切磋的尤头,就出去野。快点,今儿个要晒药材,下午要用,赶紧去!” 赵箭连滚带爬上了马:“是!”鞭子一甩,立刻跑得老远。 韩王哪能看不出这点小把戏:“你个臭小子,才多久啊,胆就这么肥了?!” 沈芩也上了马,招呼道:“殿下,去药铺坐坐吧。” “走!”韩王殿下一声令下。 一群人一阵风似的停在了药铺前,全部下马以后,沈芩才发现,最后面的马背上还驮着一个捆成粽子的人。 韩王殿下知道沈芩爱干净,一众人解了罩衣,掸了灰尘,才走进药铺里,席地而坐。 沈芩拿出茶具和不配套的茶盏,很快煮出几壶茶来,给每个人都倒上一盏:“请喝茶。” 韩王殿下环顾四周,连连点头:“嗯,这里不错,哎,不是,你身后是个啥?” 沈芩把躲在身后、只露出大黑眼睛的小白鹿抱起来:“小白鹿啊,我养的!不准吃!药铺里有肉有山珍,绝对不会饿着你们。” 韩王殿下呵呵一笑,开始喝茶。 几巡茶以后,沈芩这才开始提问:“殿下,您怎么来了?你们这一身都是怎么回事?”第一眼还以为韩王殿下被人追杀到这里。 “来,你们都过来!”韩王殿下爽快地吩咐,“这位钱公子,就是设计义肢的世人高人。” “啊?”沈芩一怔,这和义肢有什么关系? “谢钱公子再造之恩!”精神抖擞的护卫们整齐划一地行屈膝礼,连护身铁甲的响动都出奇一致。 “他们呢,都是本王的近身侍卫,前些年四处征战,他们替本王挡过箭、挨过刀,命还在却残了,个个缺胳膊少腿。” “钟云疏的工匠们到了本王家,就将义肢技艺全盘托出,没有半点藏私,本王的工匠们立刻就迷上了,半个月就打造了第一副义肢。” “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本王而残,所以,本王替他们把义肢都安上了!一下子,本王可用的精锐番了五倍。” 沈芩眨巴眨巴眼睛,好半晌才干巴巴地回答:“不用谢,各位请起。本公子只是构思画图而已,真正研制出来的是工匠们。” 韩王殿下不乐意了:“这是你该受的!不要谦让!” 沈芩笑而不语,引回正题:“殿下,您怎么忽然到这里来了?义肢再好用,也不至于您亲自跑这一趟啊。” 韩王殿下连连摆手:“我们本来只是路过附近地界,没想到遇上了暗杀的人,对方人多势众,就只能从大路侧转,纯属误打误撞。” “暗杀?”沈芩当时就惊呆了,韩王殿下和护卫们,与夜枭队实力相当,暗杀韩王殿下,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忽然,沈芩想到了阿力扎的供词,羽蛇神派出三位奉献者,分头暗杀,暗杀韩王殿下的应该是阿格力。 “去把那人带过来。”韩王殿下吩咐道。 须臾间,护卫们把马背上绑得结实的男子,扔到了韩王殿下面前。 “这人先暗杀本王,被绑了,没走上几日,又被一群人马围攻,他们的身手与夜枭旗鼓相当。”韩王的眼神越过暗杀者,反而投在侍卫身上。 “如果没有刀枪不入的义肢,我们就没命了。” 沈芩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大跳,除了羽蛇神教,还有谁能摸清韩王殿下的动向、并且狠下杀手? “你看,你看。”韩王殿下拉开一名护卫的宽袖,露出了木纹与金属混合的义肢,上面清晰地刻着深深的刀剑痕。 护卫看着沈芩满眼敬畏:“小的用义肢挡了二十四下夺命刀,不然早就没命了。” 沈芩不得不看向韩王:“还有谁和你有仇?不共戴天的那种。” 韩王闭上眼睛,绞尽脑汁一番才回答:“南疆想取本王性命的不多,但是,朝中想要老夫命的不少。” “是,夜枭,”隐身大怪物似的徐然,充当摆设这么长时间,才悠悠地说出这句话,“夜枭虽然组织森严,但是内斗得相当厉害。” 韩王殿下瞥了一眼徐然:“区区病人在这里指手画脚的做什么?” 沈芩忽然想到韩王和徐然是忘年交,还非常期待韩王能认出徐然,可是韩王这句话一出,徐然眼中的幽深越发明显而更不容易靠近了。 第280章 有本王在 , 韩王的眼神一闪:“臭小子,你这儿的病人竟然知道夜枭?” 沈芩的视线在韩王和徐然身上打了两个转儿,假笑得特别明显:“你们要不要聊一下?”心里暗暗叹气,好好的忘年交,现在看起来两人年纪年纪差别不大,唉…… “各位……”沈芩看着韩王身后一脸戒备的护卫们,“将士,请随我到后院去稍歇一会儿,正好,我想了解新义肢的使用情况,如果有哪里需要改进的,大家也可以畅所欲言。” “韩王殿下,我给他们看看,也许还能做些小调整,可以吗?” “去吧!他们就交给你了!”韩王特别大方地摆了摆手,沈芩这孩子还是一心在医术上,让他既心慰又心疼。 护卫们立刻跟着沈芩离开药铺往院子里走。 沈芩之前特别设计的女病房空了一个大间,没想到也可以临时安置这些护卫:“这边是大通铺,有单独的茅厕,还可以沐浴。那边有一排置物木格,刚好可以给你们挂义肢用。” “各位将士,不瞒你们说,我最早一版义肢,安装时对肢体残端的磨损很厉害,用不到多长时间就会磨出血,你们使用的义肢,有这方面的问题吗?” 护卫们听得心头一热,赶紧开始解衣服卸义肢,果然,安装的联接部位也都是斑斑血迹,却还是高兴地咧嘴傻乐:“我们都是糙汉子,流点血算个啥?” 沈芩取出一份崭新的记事本:“为了记录方便,我想给各位将士编个号,把义肢部分画下来,记录起来更加容易,这样可以吗?” 护卫们一致点头,按军衔大小自己报个号码。 沈芩将速写和速记发挥到了极致,即使这样十三名护卫的记录量还是相当可观。 随时负责警戒的赵箭立刻溜进来,替她安置义肢,观察磨损部位,大大缩短了记录时间……面对这些特别想和他切磋的军士,忍不住后怕,装上了这种义肢,简直堪比金刚不坏之身。 啧啧啧……幸亏他机智,也幸亏沈芩仗义,不然他今日不死也要被扒掉好几层皮。 “小鬼,替我多抓点鱼,我要熬鱼膘取胶。”沈芩记录完最后一名护卫,向屋外招呼了一声。 “要多少?”白杨正闲着无聊,立刻兴冲冲地跑进来。 “至少要这么多,”沈芩两只手比出一个大概的量,“再去把库房里存的鸡蛋都拿出来煮了,我还要熬蛋黄油。” 白杨应声而去。 “赵儿,记着,下次再去绥城买几只活鸡回来养着,公鸡母鸡都要。” “成!”赵箭只要沈芩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其他事情完全没底线。 “陈娘,上次买的素绸料子和棉花在哪儿,能帮我找一下吗?”沈芩走到窗边嚷一嗓子。 “拿来啦,”陈娘捧着东西走进来,“要裁剪吗?裁成什么样儿?” 沈芩带着陈娘参观了一下护卫们的残肢端,边走边解释:“还是上次的问题,磨损得太厉害了,我想用素绸和棉花,给他们每人定做一个护套,然后用鱼鳔胶固定成形。” “这样的话,他们的义肢可以使用更长时间,对残端的磨损也能降到最低。时间长了,残端磨出厚茧加上护套,义肢就像他们自己的一样了。” 陈娘想了想:“成,我去试试。” 护卫们两眼放光地盯着沈芩和陈娘,眼睛鼻子酸得不成样子。 “等蛋黄油熬好,我给你们上一次药,明日一早就能长好,到时陈娘会给你们做护套,尺寸做法你自己记下,以后就像马掌一样自己处理。”沈芩微笑着解释。 “义肢就先卸着,大家请稍作休息。” “谢神医!”护卫们立刻行屈膝礼,整齐划一地躺在了大通铺上,不一会儿就鼾声四起。 沈芩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邺精锐将士,对他们刮目相看。 大概是韩王的工匠们赶工心切,更注重义肢本身的实用和功能,却没有在联接处下功夫;直接的后果就是,联连处的问题和陈虎的完全相同,但是义肢却更加耐用更坚固。 看着护卫们因为疼痛而蹙着的眉头,嘴上说着流点血算个啥,其实磨损得很厉害,肯定也疼得厉害,长时间如此,残端会感染溃烂,引发一连串不可收拾的后果。 嗯,预防比治疗更重要。 沈芩把病房门带上,走进院子一看,白杨正鬼鬼祟祟地提着鱼叉探着头,不由地暗暗好笑,这小鬼自恃武力值爆表,也不想想韩王殿下和徐然是什么段位,这么明目张胆地偷听,不怕挨揍么? 正在这时,小白鹿悄悄地蹭了蹭沈芩的手,她顺势摸了摸鹿头。 小白鹿长得很快,站直了有大半个人的身量,整天像只狗一样粘着沈芩,她在哪儿,它一定在哪儿。 也不知道是听懂了白杨想吃它,还是它认定白杨是放捕兽夹的坏人,对他的敌意丝毫不减。 沈芩悄悄向它比了个手势:“小白,顶他!” 白鹿嗖的奔过去,对着白杨的腰背就是一撞。 “哎!!!”白杨毫无防备地被顶进了药铺,只能把鱼叉捏得死紧,麻利地爬起来,佯装自然地解释,“钱公子让我去抓鱼,借过。” 韩王和徐然哪是这么好骗的? “臭小子,你也进来!”韩王殿下一声吼。 始作佣者沈芩只能走进药铺:“启禀殿下,护卫们的残肢磨损得厉害,我让他们把义肢都拆了,好好休息一下。今晚我准备用鱼鳔熬胶,给他们做些护套,所以让小鬼去抓鱼。” “这小鬼本王认识,运宝司的白少主,”韩王殿下眯着眼睛,活脱脱就是一只打盹刚醒的大猫,忽然转向沈芩,“他怎么在你这儿当杂役啊?” “咳咳咳……”沈芩整理了一下衣服,相当严肃认真,“启禀韩王殿下,我去绥城采买,见他皮相不错,三两银子买回来的,准备哪天过不下去了,就把他卖了维持生计。” 韩王殿下的眉头抖个不停,不可思议地瞪着沈芩,又看向羞愤欲死的白杨。 “哈哈哈哈哈哈……”赵箭在药铺屋顶上笑得好大声。 第281章 运药大船 , “老光棍!你笑什么笑,有种下来单挑!”白杨气急败坏地冲出去,指着屋顶上的赵箭下战书。 “切!”赵箭从屋顶跳到院子,和陈娘一起煮鸡蛋,懒得搭理这个小鬼。 “三两银子?”韩王哭笑不得,“你这个臭小子啊,让本王说你什么好?” “因为他受伤不轻打伤客人、打伤护院、还差点把茶肆给砸了,”沈芩一脸无辜,“掌柜的实在受不了,就自动降价。当然啦,还指望我继续做生意嘛。” 韩王听了直摇头:“他可是运宝司的少主啊!就算家道中落,以他的身手,那也是千金难求的好手,你啊你啊……怎么能捡到这么大的便宜?” “不对,大邺禁止买人卖人多年,你怎么……” 沈芩立刻拿出待办事宜本,递到韩王面前:“殿下,您会在这里待多久?这些事情,您能不能全部处理完再走?” 韩王翻开本子,第一页就是“绥城**、买卖人口(包括囚犯)”,不由地皱紧眉头;翻到第二页,运宝司锁金村已找到,村长将户部密帐全盘托出,数量庞大,能否带回永安城;第三页,崔萍一行被追杀…… “韩王殿下,这位就是锁金村村长,”沈芩隆重介绍徐然,“村长警告我,绥城是个不能捅的马蜂窝。绥城以前是晋王殿下的势力范围,现在又奇妙地归安王殿下分管。” 韩王把记事本合上,忽然乐了:“你连南疆杀人蜂的窝都捅过了,还怕绥城这个小马蜂窝?” “啥?”沈芩呆了三秒,“我什么时候捅过杀人蜂的窝?!” “敢和安王殿下在大诚宫外对峙,安王被禁足、皇贵妃被禁足,”韩王为老不尊地调侃,“还怕这区区的绥城?” 沈芩上扬的嘴角僵住,差点咆哮出声:“我差点连命都没了好吗?还隐姓埋名地窝在这山沟沟里。” 韩王殿下冷笑,毫不客气地挨个儿点名:“了尘的半张死人脸,你这幅徐老鬼的德性,三两银子就被买回来的白小鬼……” “还有你,好好的名医之后、大家闺秀,在这儿女扮男装,把一头白鹿宝贝得像什么似的……当年,沈家鹿园多少头鹿啊?啊?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每个被点名的人,都一副扎心到死、生无可恋的神情。 “所以,与其一声不吭地被坑死,不如闹他个轰轰烈烈,有本王给你们撑腰,怕什么?”韩王把记事本推还给沈芩,豪气又淡然,“本王离开永安时,连身后事都交待清楚了。” “……”沈芩惊呆。 白杨以为自己听错了,手里的鱼叉掉在地上。 徐然大怪物的脸仿佛迸裂了一条缝,露出了世家公子款的惊讶与敬佩。 “尤其是你,徐然,给本王站起来!站直了!”韩王殿下直指徐然,怒目相向,“本王看着你成大,从这么点儿,长到这么高!” “小时候有什么不顺心就来找本王,恨不得赖在我家不走,长大了,翅膀硬了,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连命都差点没了,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被带走了。” “三年啊,连递个纸条都想不到吗?!”韩王殿下用力一拍,矮几被拍掉了一个角,“啊!本王把你当儿子看,你把本王当什么?!” 韩王殿下的话,仿佛一言解咒,将束缚徐然的枷锁化解。 徐然站得笔直,握着藤杖的手微微发抖,鲜少有表情的脸上,咬肌小幅颤动着: “殿下,夜宴那天,我清醒以后喊过冤,陛下不信,皇贵妃也不信……父亲被召来,直接捅了我六刀,我倒在地上,满身都是血,想着那样死了也可以。” “没有死成,我……给父亲递过纸条……他说,没有我这个儿子……让我滚,死也不要让他知道……” “父亲病重,母亲病了,我偷偷回去……被……打出来了……” “运宝司答应我,只要完成任务,他们会替我请到沈石松去诊病的。” “只要他们好好的,我……怎么样……都……没关系的。” “我那时重伤未愈,又添新伤,就,就……躲在徐家邻街的小巷里偷看,远远地见到殿下您了,我……不敢……我不敢……”徐然捂了脸,极力压抑、却压抑不住地哽咽。 沈芩和白杨起身,想安慰徐然,却又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两人面面相觑,抬起手在碰到徐然肩膀的时候,又各自移开。 沈芩向白杨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地走出药铺,现在能给徐然安全感的,也只有韩王了。 韩王殿下砰的一脚踢翻了矮几,茶盏茶壶摔了一地,碎片四溅,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徐然揽住:“你个傻孩子啊……傻不傻啊……” “你看看你,看起来年纪比本王还大,比本王还老啊!”韩王骂得心如刀割。 徐然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本王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混帐东西,把大邺搅得天翻地覆,还搅到本王头上来了!”韩王殿下气得呼哧带喘。 “来人,把这里收拾干净。” 应声而来的赵箭和陈娘,赶紧把药铺的地上收拾干净,换上了沈芩还没拆封的崭新茶具茶壶,又燃了安神香,避免两位病人情绪不稳而发生意外。 “这里有棋盘吗?”韩王看着徐然的样子,悲愤不已,但是身为上位者,也不能失仪太久,想着下棋来平复心情。最重要的是,沈芩警告过他,不宜大悲大喜。 徐然点头,回到自己暂住的屋子,取来一个小竹筒,倒出白绸朱砂绘制的棋盘和象牙棋子,这是他以前和韩王下棋用的,也是唯一从徐家带出来的东西。 韩王看到棋盘,想到那时坐在自己面前朝气蓬勃的徐然,再看着眼前的徐然,不由地悲从中来,大步走出药铺,在门前空地上来回踱步了许久,才平复了心情。 “殿下,”徐然眼中惯有的阴霾消散许多,“莫非久不与小侄下棋,有些胆怯了?” “你这个臭小子,给本王等着。”韩王吹胡子瞪眼地,大步走进药铺。 第282章 , 韩王沉默了,他看着徐然长大,也看着钟云疏长大,不同的是,对徐然他倾注了时间、精力和耐心;对钟云疏,他不闻不问、视若无睹。 可就是这样,被众刃视、诬蔑、排挤的钟云疏,没有记恨、从不抱怨、以一己之力撑住风雨飘摇的大邺。 最让人觉得讽刺的是,即使今时今日,朝堂之上还有许多人,对钟云疏肆意诋毁、任意污蔑。 然而,钟云疏从未把他们看在眼睛,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韩王叹气,外加十二分的惭愧。 “殿下,您不这么觉得吗?”在徐然眼里,钟云疏和沈芩根本是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徐然,大邺欠钟云疏一声对不起,你不这么觉得吗?”韩王突然抬起头来,紧盯着徐然,“想想这些年,我们这些大邺人是怎么对待钟云疏的?” 这下,徐然也沉默了。 韩王不自在地扭头,看到沈芩在厨房进进出出,熬完鱼鳔,又在熬蛋黄油,忙得不亦乐乎,不由地感慨:“只有雷霆和沈家没有亏欠他。” “钟云疏流落街头,被地痞们打成重伤,是雷霆把他领回家四处求医,却只有沈石松二话不收治了他,还让他在沈家住了一段时日。” 沈芩忙了不少时间,总算得空,才想起来韩王喝茶却从不烹茶,只得再进前厅:“殿下,稍等,我再煮些茶出来。” “臭子,你为什么不怕钟家鬼?”韩王皱着眉头。 “为什么要怕?”沈芩一脸惊讶。 “他的眼睛……还有那些传言,你不怕吗?”韩王很纳闷。 沈苣笑意泛着冷:“他是衣冠禽兽作过恶呢,还是狼心狗肺害过人?都没有,不仅没有,还靠自己的能力替百姓申冤,为什么要害怕这样的人?只因为他的眼睛颜色不同吗?” “自从沈家蒙冤以来,我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恶人,他们都有一双黑眼睛,高矮胖瘦都有,贫富贵贱不同,却做着禽兽不如的事情。” “如果家人逝去,就是孩子克父母的话;那我也一样,沈家女眷已经死绝了。”沈芩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 留下韩王殿下和徐然,相对无言,沈苣话像大力的耳光打得他们脸颊生疼。 “可是,”韩王追进厨房,“他为什么不恨大邺?”如果换成是他,不把大邺毁得一干二净,绝不罢休。 “大邺是他父母和全族人用性命换来的,他孤身一人,不愿意让他们的付出白费。”沈芩回答的语气不上好,自然也不上坏。 韩王生生地哽住,一个字都不出来,闷声不响地走回前厅,忽然就笑出声来:“雷霆可以含笑九泉了。” 当初雷霆为了钟云疏的婚事,绞尽脑汁,要是早知道沈芩会和钟云疏走到一起,还废那么多力气做什么? “殿下,有件事情,必须让钱公子告诉你。”徐然提醒着。 沈芩将鱼鳔胶和蛋黄油分别置在罐中存放,怕罐子里进虫子还盖了纱布,突然听到徐然提到自己,只得又进了前厅。 “钱公子,雷尚书的事情,我还是觉得应该告诉殿下。”徐然正色道。 沈芩火速冲进屋子,拿出“旧案记事本”,摊到韩王面前:“殿下,这几桩案子,您可知道?” 案子分别是米寿投毒案、雷尚书溺水案和运宝司主事失眠案。 韩王将记事本搁得很远,眯着眼睛在看,好不容易看完,整个饶状态都完全不同:“钱家子,你怀疑这些都是人为?” “是,”沈芩回答得很干脆,“不只是怀疑,还有白鬼这个人证。”紧接着,又拿出溺水案的夜枭队员和羽蛇神的印记图。 “殿下,这人您认识吗?” 韩王一脸错愕:“这是夜枭队里的人!” “是的,他身上还有羽蛇神教的印记,陛下,您要不要先自查一下守卫,以防万一?”沈芩极冷静地叙述。 韩王盯着印记看了好几眼,就大步走进护卫们休息睡觉的男病房,关上门。 只听到里面传出嘈杂的声音、纷乱的步伐和衣服的混合响声,没多久,韩王就大步走出来:“放心,本王的护王没问题。” 沈芩一拱手,就被韩王亲自检查的认真态度感动了。 韩王检查完,反而生出处处都不安全的错觉。 沈芩抓紧时间,和陈娘一起,为护卫们定制护套,顺带涂敷蛋黄油;等全部忙完,色已经黑透了。 韩王总算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本王认得这名夜枭,虽然夜枭队的队员都叫夜枭,但是内斗厉害,这名夜枭是晋王一派的,算不上心腹的那种。” 第二日一大早,沈芩就被敲敲打打的修葺声吵醒,迷迷糊糊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继续睡,好不容易睡到自然醒,刚起身就听到陈娘激动到变音的呼声:“钱公子!快醒醒!” “嗯?”沈芩匆匆洗漱完毕,把自己裹成一个熊,打开房门顿时傻眼,了尘和崔萍双眼含泪,顿时头皮一麻,她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不对,人怎么这么少? 崔萍一见沈芩话还没出口,已是泪流满面,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我们在路上遇险,连我只剩了三个人。” 沈芩大吃一惊,按照之前的约定,韩王派人悄悄护送她们过来,怎么会遇险?以韩王手下的实力,又怎么会折损这么多? “护送你们的人呢?” 崔萍哽咽得话都不出来,在了尘的安抚下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一共四名护卫,六匹马,两辆马车一起上路。” “上路第三日,有两位姐妹病得太重就去了,没办法只能就地埋下,做了记号。” “第五日,我们在荒野破庙里借宿,半夜庙塌了……有三缺场就……不在了……马惊跑了三匹……” “第七日深夜,一位护卫不知道怎么的喊肚子疼,然后疼着疼着就死了……” “看到无当山时,有人半路截杀,护卫为了保护我们,让我们驾着马车先跑。” 第283章 火上浇油 韩王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战事一旦开启,就要举一国之力,只能胜不能败。南疆之战,他们天时地利人和都占齐了,上下铁板一块。” “地势气候都与大邺差距太大,开战半个月,死伤三成,粮草辎重被截,我们陷入绝境。” 徐然一怔:“殿下,可是我们都知道,南疆之战大获全胜啊!” 韩王苦笑:“兵者诡道也,为了获胜我们不择手段,下毒、施疫、离间良臣,南疆四分五裂,能人异士迫不得已投靠大邺,加入夜枭。” “……”沈芩立刻从韩王的几句话里,感受到了那场以少胜多、几乎不可能的大胜战,制造了多少腥风血雨,激发了多少人性阴暗。 “大邺经不起第二次南疆大战,”韩王长叹一息,“我们对南疆将士赶尽杀绝,还抓了公主押送到大邺震慑南疆。” 徐然幽幽抬眼,眼神复杂而闪烁不定:“皇贵妃就是南疆森林部落的公主?” 韩王点了点头。 “可当时说的是,南疆战败,送公主前来和亲。”徐然听韩王这样一说,隐约想起了早已遗忘的过往,毕竟当时他年纪还小。 “殿下,那位公主是皇贵妃吗?”沈芩觉得韩王怪怪的。 “啊。”韩王再次点头,素来仙风道骨的脸庞有些不自然。 沈芩和徐然互看一眼,皇贵妃真的不是大邺人,而是南疆公主??? 前厅突然安静,静得让人心慌。 “不对呀,”沈芩翻开大事件纪年,看了又看,“如果她一心要报仇,大可以在刚来的时候就开始着手,为什么这么晚才动手?” “殿下,安王多少岁了?” “二十九。”韩王殿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复杂至极。 “大怪物,你多少岁啊?”沈芩看向徐然。 “二十六,”徐然回答得有些闷,“我也觉得,如果真心想报复,现在动手也太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三十年……” 沈芩看着古里古怪的韩王,总觉得这事有蹊跷:“殿下,您中午还说要替我们撑腰,撑腰先放一边,先把皇贵妃的事情详细说一下吧。” “说什么?”韩王殿下又习惯性地想梗脖子,却又控制住了。 “殿下,我们现在明确肯定的,只有皇贵妃在夜宴时给徐然下药,坑了他和崔柏。其他的一概不知。” “按理说,如果南疆公主要报战败之仇、毁家之恨,应该在进大邺以后就动手,甚至于更早,为何等了这么多年?” “为何钟大人循着蛛丝马迹要查入大诚宫时,陛下说此事归内务府管,不需要刑部和大理寺插手?” 沈芩问了一长串的问题,韩王没有回答。 徐然轻轻拽了一下沈芩的袖子边,示意她别再问了。 沈芩费心整理了这么多事件,总算找到了许多事情的由头,本来全力支持的韩王殿下,突然就成了锯嘴葫芦,心中一阵失落。 明明再向前走几步,就能把许多事情查个水落石出,韩王却在这个时候撂挑子。 沈芩把韩王的抗拒看在眼里,沉默半晌,转身就走。 “钱公子!”徐然拽住沈芩,“殿下甚至于陛下……也不能随心所欲的。” “哦。”沈芩微一点头,挣脱徐然继续往外走,事到如今,也没法继续往下查了。 “站住!本王让你走了啦?”韩王的脾气本来就不好,见沈芩这样,火气瞬间就起了。 沈芩头也不回地进了后院,连脚步都没停顿一下。 “给本王滚回来!”韩王蹭地起身,大步追上去。 “殿下!”徐然再不愿意,也不得不站起身来,想要化解他俩之间的水火之势。 韩王老当益壮,直接拦了沈芩去路:“给本王站住!” 沈芩深吸一口气,直视韩王:“殿下,草民忙碌了一整日,有些累了,回屋休息。” “很多事情知道得越多越危险,本王……”韩王欲言又止。 “哦,殿下有苦衷,草民知道,所以,还请殿下让一让。”沈芩的眼神冷漠至极。 “你给本王坐回去!”韩王许久没有遇上敢这样正面杠他的人,忍不住就要发火。 沈芩进了自己的屋子,反手就把门栓上。 “放肆!”韩王怎么也没想到,沈芩怎么敢如此无理?!“来人,替本王把这门砸了!” 徐然三步并作两步走,劝道:“殿下,钱公子许是心烦意乱,您让他静一静。” “本王即使没了兵权,仍然是韩王殿下,她怎能如此无理?!”韩王怒不可遏。 “咣当!”一声,沈芩把房门打开,“尊贵的韩王殿下,您不愿意说,草民也不勉强,既然什么都问不出来,我想回屋歇着有错吗?您还要砸门是几个意思?” “你这是犯了大不敬之罪!”韩王火气更盛,君王行事哪里轮得到草民指点? “韩王殿下,”沈芩努力抑制着语气中的颤抖,“请问,沈家蒙上不白之冤,女眷被不知名的香料控制悬梁自尽,男丁流放生死不明,我……” “我活着,是因为运宝司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请问你们身在高位者,放任忠良之臣蒙不白之冤,青年才俊遭灭顶之灾,黎民百姓身陷水火,你们又该当何罪?!” “钱公子!”徐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芩这话出口是要惹来杀身之祸的。 “啪!”韩王一记耳光。 沈芩被扇得撞在门框上,嘴角开裂,淌下一道殷红的血迹,顺着略尖的下巴滑落,滴在月白色的衣襟上,胸膛急速起伏,眼中满是悲凉:“韩王殿下……也不过如此。” “钱公子!”躲在厨房的陈娘吓得双腿发软,还是冲出来护在沈芩的身前,“您不能这样说啊,钱公子,韩王殿下,您别生气……” 赵箭一个箭步从屋顶上跳下来,拦在陈娘身前:“韩王殿下,没有钱公子,您现在什么样,心里没数吗?” 沈芩推开陈娘和赵箭,连嘴角的血迹都没抹掉,毫无惧色地盯着韩王: “如果您觉得,我犯了大不敬,您爱怎么处置都可以,我没意见。” “但是,殿下,惹怒您的是我,他们是钟大人的手下,请不要迁怒他们。” 赵箭和陈娘吓得魂飞魄散的瞬间,仿佛一进疫亭就大打出手的沈芩又回来了,不同的是,她那时是求生;而现在,似乎是求死。 第284章 阿吉娜 , “你居功自傲,是不是以为,没了沈家医,本王就不敢杀你?!”韩王殿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似乎下一秒就能拔剑将沈芩刺穿。 沈芩没有惧意,反而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笑钟云疏这个大傻子,费尽心机要守护大邺不至于亡国,却没想到如果大邺的高位者都是韩王现在的嘴脸,即使今年明年不亡国,再过几年一样会亡国。 亡国是大势所趋,不是钟云疏和她的二人之力可以扭转的。 韩王不明白:“你笑什么?!” 徐然却明白,沈芩刚才的笑容里带着绝望,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殿下,如果我向您递了纸条,传了消息,确定是皇贵妃在我的酒里下了药,您会怎么做?” “她不会的!”韩王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失言失态却已经晚了。 徐然垂了眼睫,好不容易变淡的阴影气息,瞬间就浓烈起来:“殿下,草民赶回锁金村处理装箱事宜,告辞!” 一瞬间,沈芩垂了眼睫,笑得凄凉:“徐大怪物,我们真惨。” 韩王突然捂住胸口,瞪着沈芩和徐然的眼神渐渐涣散:“不准走!” 被刚才的吵闹声惊醒的韩王护卫,瞬间冲出男病房,有一名护卫从韩王的荷包里取出一小**药丸,倒出一粒塞到他嘴里、搁在舌下。 这次,沈芩站着一动不动,冷眼旁观。 徐然有些担忧,却也没有移动半分。 过了好一会儿,韩王悠悠转醒,嗓音沙哑,唿哧带喘地开口:“你们这群小兔崽子,都不准走!等着,都给本王等着。” 陈娘和赵箭着急慌忙地打圆场,拽住往外走的徐然,以及只想进屋的沈芩,只有动作却没说话,面对沈芩和徐然,他们实在劝不出口。 护卫将韩王送到药铺里,迅速拿来被褥铺盖垫好,在韩王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沈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徐然离开必须穿过药铺走出大门,可是韩王拦在大门口,他也跨不出去。 “臭小子们,都进来!”韩王即使刚从鬼门关转回来,气势也丝毫不减。 沈芩神情木然地走进去,闻到极淡的药味儿,呵呵一笑:“殿下还吃着沈家的药呢?省着点啊,现在没药了。” 徐然一言不发,站在沈芩身旁,她真的不是当初他见过的小女孩了,她勇敢又坚定,同命相怜的他们,近乎本能地站在一起。 韩王看着并肩而立的沈芩和徐然,眼角余光还能瞥到角落里的白杨,以及很不放心地站在院子里的赵箭和陈娘。 与之前相似的位置,只是眼中再也没有对他的尊敬和信任。 万万没想到,之前还鼓励他们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的自己,刚才就被他们轰轰烈烈地差点儿气死了,这一帮臭小鬼! 真是让人气不过来,又心疼得不行。 “把,门窗都关上,白小鬼,你也站进来!”韩王一声令下,护卫们把药铺的前后左右围成了铁桶之势。 赵箭再次跃上屋顶警戒,陈娘忧心忡忡地去看护崔萍她们。 “不是本王不愿意说,而是本王不能说!”韩王刚才去鬼门关转悠了一圈,忽然意识到,以这群小鬼的能力,即使他把秘密带进棺材,他们也能掘地三尺挖出来。 可惜,三个人戒备的眼神丝毫没变。 韩王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面对打压和争夺,也是这样不屈不挠地抗争。 “皇贵妃是被抓的南疆公主,原名阿吉娜,南疆大战时,她才十六岁。她不是被抓的,她为了双方停战,自愿进大邺当人质。” “阿吉娜很美,单纯又善良,像生长在疫瘴沼泽里的蓝睡莲,既不凶狠,又明事理,比她噬血的父兄,要好一万倍。” “当时,大邺提出和亲,她起初不同意,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又同意了,表示只要两国不再开战,愿意嫁给大邺的王,以示忠诚。” “可是中间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误会,让她以为大邺的王是本王也不知道怎么的,原本要给本王立平妻的陛下,怎么就看中了她。”韩王冷不丁被撕开了最深的伤口。 沈芩听得直捂脸,这到底是个什么狗血剧情? 徐然大怪物发出了怪物叹息。 白杨听得眼睛都瞪圆了。 “阿吉娜入宫当日,就把后宫从皇后到嫔妃都比得失去了颜色,被册封为妃,即使朝堂上所有大臣都反对,言官以性命相要挟,陛下也毫不动摇。” “你们一定会问本王当初做了什么?” “本王?呵呵,本王怕功高盖主,在阿吉娜入宫那日的当晚,就向陛下请求解甲归田,陛下不同意。” “本王无奈,只得自挂王印,窝在韩王府,整日游手好闲,当个闲散废人。” 韩王无奈自嘲:“本王在南疆用了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p了南疆铁板一块的局面,总觉得杀孽太重,时不时就去寺庙逛逛,或者就游山玩水,两三年不回。” “韩王妃是指婚的,两名侧妃也是指婚的,她们将韩王府料理得井井有条、为本王生儿育女,本王也知道珍惜,并不做那些风流之事。” “不知怎么的,永安城忽然就有了流言,说本王与阿吉娜在南疆就私定终身,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本王没办法,只能进大诚宫向陛下说明一切。” “陛下一笑而过,后来本王才知道,皇后善妒手段非常,因为阿吉娜很快有了身孕,就让人散布谣言,毁她清白,或者惹恼陛下,对皇后总是有利无害。” “阿吉娜孤身一人,在宫里吃了不少苦头,好歹生下了皇子,陛下大喜,可惜,那名皇子六个月就夭折了。” 韩王每每想起这些事情,就一个头两个大,“大诚宫是个充满秘密、又没有秘密的地方,因为之前的流言,本王不能表示关心,更加不能安插人手保护她。” “后来,不得已,本王只能请沈石松在问安看诊时,多加照顾。除此之外,本王再也不能为她做什么了,免得横生枝节。”6 第285章 全是假设? , 徐然的眼神一黯:“可即使是沈大人,也不可能对她多加照顾。”皇后统领后宫,没有能与她抗衡的贵妃,完全一手遮。 沈芩立刻想到了徐然讲述皇贵妃当年救他而受伤,却在后宫被皇后刁难了很长时间,而邺明帝那个大猪蹄子完全没想到去探望一下。 不难理解,沈石松看到了太多后宫倾轧,绝对不让女儿入后宫当女医,也绝对不让女儿嫁入王室为妃。 一入宫门深似海,明枪暗箭防不胜防,皇贵妃现在还是后宫第一美人,简直是老开眼般的奇迹。 突然,一个念头从脑海中蹿出来,皇贵妃会不会和原主沈芩一样换了“芯”?沈芩生生地被这个念头吓出一身冷汗。 不会的,不会的! 韩王殿下出这些事情,仿佛瞬间老去了许多,疲惫而虚弱:“本王和她隔着重重宫墙;偶尔出席宫宴也隔着珠帘,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只知道她从妃子晋升为贵妃,又晋为皇贵妃,依然是后宫最美丽的女子。” “殿下,当初我和村长讨论过,村长也皇贵妃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她是后宫最温柔美丽的女子。”沈芩看得出,韩王确实不知道更多的事情。 “所以,陛下,还是我和村长讨论的。一,人心易变,皇贵妃变了;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皇贵妃被人顶替了。您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韩王殿下脱口而出:“都不可能!” 沈芩冷笑:“殿下,常言得好,日久见人心,您为何如此笃定皇贵妃不会性情大变?您对她是有多了解?” 韩王瞬间意识到,自己似乎一脚踩进了沈苣坑里,暴脾气忽然就哑火了。 “殿下,您在南疆打仗时,是不是与阿吉娜有过交集?”沈芩才不相信韩王的话,南疆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才会这般肯定。 韩王沉默半晌,一言不发。 在沈芩看来,这就是默认,意味着韩王殿下与阿吉娜有过很深的交集,不然怎么会影沼泽蓝睡莲”那么高的评价? 有那么一瞬间,沈芩只觉得身心俱疲,这些上位者的狗屁叨糟的事情,凭什么要让大邺百姓和他们来兜底?! “殿下,您既然不愿意阿吉娜的事情,不如就一,您是怎么瓦解铁板一块的南疆的?” “不,您再顺便一下,为何大邺要和南疆开战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您慢慢。”沈苣语气带着一些调侃,神情却极为严肃。 韩王殿下还是一声不吭,只是静静与沈芩对峙,一副老子就是不,你能把老子怎么样的欠揍样儿。 沈芩笑了,笑意发寒:“赵儿,收拾东西,我们走!” 赵箭应声而出:“是,钱公子!” 陈娘突然出声:“钱公子,带我一起走!” 徐然一怔。 韩王眼睁睁地看着沈芩收拾东西,嘴边的胡须颤个不停,实在忍不住:“慢着,你们去哪儿?!” 沈芩双手一摊:“回殿下的话,我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就可以离开,想去哪儿都可以。不用殿下同意吧?” 韩王生生被噎住:“你敢?!你走了,后院的病人怎么办?将士的义肢怎么改进?!” 沈芩极缓慢地走到韩王面前:“殿下,您是忘了吗?沈家已经是陈年旧事,大邺律法规定过,沈家的人一定要悬壶济世吗?” “病人与我非亲非故,既没有救过我,也没有帮助过我?我为什么要救她们?!” “您韩王的将士,义肢改进关我什么事?!” 徐然不可思义地望着沈芩,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替她鼓掌叫好。 白杨溜进来,挤到沈芩身旁:“你花了三两银子买我的,不可以丢下我!” 沈芩嗤笑一声:“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不用整日被我呼来喝去,也不用做那些洗菜做饭的事情。” “我不管!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白杨毫无惧意地迎上韩王殿下的视线,“我有跟着你一起走的自由。” “你们!”韩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意外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想起了自己少年张狂的岁月,“站住!” “殿下,您当我们是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看门狗吗?”沈芩连假笑都不愿意挂了,好不容易压抑住内心的愤怒,再次隐隐翻滚。 “你们要是看门狗,本王用得着策马狂奔赶到无当山来吗?”韩王几次对峙以后,怒火其实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特别后悔打了沈芩。 沈芩再次揭穿他:“殿下,您只是经过这里,并不是特意走一棠。” 韩王只觉得心跳时快时慢,挣脱护卫的扶持,猛地站起来:“你,钱公子,你到底想要本王怎么做才会留下?” “只要本王能做得到的,一定做到。” 这下,换沈芩一言不发。 韩王忽然觉得,沈芩把之前他的所做所为,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生气归生气,愤怒归愤怒,他也知道,这些孩子都是无辜的。 看着沈芩还挂着血印的嘴角,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儿。 “本王错了。”韩王郑重其事地行晾歉礼。 沈芩被韩王的大转变惊呆了,可是吃惊归吃惊,并没有做出什么表情,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想赶去无当山的另一边,和钟云疏一起远走高飞。 “殿下,快起来。”徐然连拖带拽地把韩王扶在地榻上,不停地向沈芩使眼色。 沈芩望着韩王:“殿下,请您答应,必须尽快替我们洗去冤情,包括徐然。” 一时间,韩王的脸色更加难看。 ““你们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尊贵,就要担负起保家卫国、给普通百姓希望的明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指向大诚宫。” “您知道的不,不知道的更加不。” “您不觉得,现在的大邺和四分五裂的南疆很像吗?不是铁板一块的大邺,若是被草原部落进攻,您觉得能坚持多久?” “或者南疆在大邺布置了那么多羽蛇神的教众,万一哪团结起来,联合行动,大邺又能撑几日?” 第286章 南疆之战(上) , 韩王被问得目瞪口呆,沈芩的几个假设,只是一听就觉得绝对不能发生,即使刚出现了某些苗头,也必须尽快扼杀在萌牙状态。 一时间,韩王前所未有地慌乱和不安,大邺的状况他再清楚不过。 这两年晋王做了什么事,他即使不问政事,也有耳闻。朝中重臣先后失去,再加上疫病、大泽河泛滥、各王之间的党争,大邺已濒临四分五裂。 最近,韩王安插在边陲各处的探子送来消息,北面的草原部落新推选出了大头领;而南疆的森林里,也有了年轻有为的继任者。 沈芩说的事情一点都没有虚假夸张的成分,根本就是既成事实。 大邺已经处在风雨飘摇的状态,不论南北哪个动了杀心,等到动手的那日,就是大邺崩坏之时。 韩王看着昂身而立、没有半点怯色的沈芩,不由地感叹,她身为女子实在是太埋没了,若她是男子,必定是位能臣。 “殿下,您听清楚了吗?”沈芩耐着性子,问最后一遍。 “本王答应你们,全力为你们申冤,”韩王让步了,“你们想收拾绥城也可以,想离开这里去无当山的另一边,也行。” 沈芩完全没想到韩王会让步得这么快,以为自己听错了。 韩王没好气地说:“这样可以了吧?可以坐下了吗?” 沈芩想了想:“赵儿,陈娘,东西备好。” “是!”赵箭一低头,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哎。”陈娘笑得很开心。 “什么意思啊?”韩王今天吃瘪吃出了没完没了的感觉。 “万一殿下反悔,我们随时动身。”沈芩没有往日的调皮,即使韩王殿下答应了许多事情,但是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了解的。 韩王殿下叹了一口气。 好半晌,才开始讲述大邺与南疆的纷争开端,不是双方想开疆拓土,也不是大邺以大欺小,而是因为缺水。 大邺的大泽河,水域丰饶,漕运极为发达;水域附近的村庄城镇,都是富庶的鱼米之乡,每年都会向国库缴纳大量的米粮和银两。 用相对现代的话来解释,大泽河是大邺的经济大动脉。 大泽河出了大邺国境线,向南疆流去时,被群山阻隔,水流陡然变细。 那几年连年大旱,大泽河没有再泛滥,反而是水域储量渐渐减少,大泽河靠近边陲的山村城镇,只知道围河造田、建窖储水。 渐渐的,大泽河水越靠近南疆边缘地区,水量也越来越少;但是南疆本就是水丰之地,没有大泽河,还有其他小河。 边境两边的百姓,时常因为争夺水源而发生冲突,可是两国之间,大邺自然是先顾大邺百姓的吃喝,哪能兼顾南疆百姓呢? 那年又是大旱,南疆突然出兵,横扫十六座边陲小城,那时大邺刚结束与北部草原部落的战事,国库空虚,几乎到了要什么没什么境地。 陛下北征归来,确实获得了许多威望,可是他也受了不少伤;这种情况下,他再带兵御驾亲征,实在不实际。 “本王主动请战,那时想得很简单,能打赢最好;如果输了,至少要拖住南疆军队北上的烈火之势。” “可是,当我们到达南疆时,情况比预先想象得更糟。瘴气、水土不服、长途跋涉行军,将士折损得非常厉害。” “本王是南征的主帅,把将士带去南疆,就有责任把他们好好带回来,可是万万没想到,南疆这种地方真的没呆。” “两军还没对战,我方将士就折损了三成。” “本王实在没有办法,就让夜枭队里精通各地方言和擅长认路的人,乔装改扮成商人进入森林,却迟迟没有出来。” “本王担心他们出什么状况,他们回来说,看到了一名美丽无比的女子,和一条大蛇一起走,吓得他们连滚带爬地回来禀报了。” “那名女子就是阿吉娜?”沈芩好奇地问。 “是的,”韩王殿下说到阿吉娜时,素来锐利的眼神里,也藏着一抹不自知的柔情,“一次又一次探路,又折损好些夜枭队员。” “实在没办法,本王亲自去探路,再次遇到了阿吉娜,本王当时被林里的毒虫咬了,起初没在意,渐渐的,人就越来越累,伤口不断地渗血。” 沈芩再次捂额,只怕阿吉娜还救过韩王殿下,“后来呢?” “本王当时改扮的是南疆的刀手,腰间挂的是一把短刀,就是越走越不对劲,越走,眼前越是迷糊一片,最后本王就倒在了森林里。” “等本王再次查来时,已经躺在一大张竹床上,周围有各种味道的树叶和树枝。” 第二日一大早,沈芩就被敲敲打打的修葺声吵醒,迷迷糊糊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继续睡,好不容易睡到自然醒,刚起身就听到陈娘激动到变音的呼声:“钱公子!快醒醒!” “嗯?”沈芩匆匆洗漱完毕,把自己裹成一个熊,打开房门顿时傻眼,了尘和崔萍双眼含泪,顿时头皮一麻,她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不对,人怎么这么少? 崔萍一见沈芩话还没出口,已是泪流满面,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我们在路上遇险,连我只剩了三个人。” 沈芩大吃一惊,按照之前的约定,韩王派人悄悄护送她们过来,怎么会遇险?以韩王手下的实力,又怎么会折损这么多? “护送你们的人呢?” 崔萍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在了尘的安抚下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一共四名护卫,六匹马,两辆马车一起上路。” “上路第三日,有两位姐妹病得太重就去了,没办法只能就地埋下,做了记号。” “第五日,我们在荒野破庙里借宿,半夜庙塌了……有三人当场就……不在了……马惊跑了三匹……” “第七日深夜,一位护卫不知道怎么的喊肚子疼,然后疼着疼着就死了……” “看到无当山时,有人半路截杀,护卫为了保护我们,让我们驾着马车先跑。” (//) :。: 第287章 南疆之战(下) , 被抓回来的韩王结结实实挨了一顿狠揍,被扔进笼子,笼子高高挂在森林的一块空地上。 南疆雨林里闷热潮湿,不远处有野兽咆哮的声音,近处有几条粗细不等的蛇,缠绕在笼子边缘,吐着信子,竖瞳蛇眼盯着他。 最让他困扰的是,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看着烈日当空、感受着灼人的热浪,估计自己会被活活晒死在这里。 如果不死,只能等着被杀或者被刑讯,再或者被识破身份,按照“擒贼先擒王”的定律,会被拉到两军阵前当众枭了首级。 到时主帅一死,大邺军士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儿,有一点可以肯定,大邺会兵败如山倒,之前收复的城镇又会被南疆占有。 这样一想,韩王觉得自己不能死,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能放弃。 那种情境下,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是韩王骨子里刻的傲气和倔强,以及临危不乱的特质,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 笼子里的他既没有求饶,也没有失控,只是静静地坐着,从大邺韩王到笼中囚,只用了十个时辰,能不能回去,会不会死,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保存体力,韩王疲惫至极地告诉自己,顾不上笼外的斑澜的蛇类,睡上一觉醒来,四周还是没人,蛇还在。就随手拽了一片树叶,想着新婚还不到三个月的王妃,搁在唇边吹起了大邺的童谣,一首又一首。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没有吃的,没关系;渴了,笼子的金属横杆上滴滴落落的水珠润个喉没问题。 就在韩王张大嘴巴,等着头顶的水珠掉下来的时候,一个浅绿的身影走过来,遮住了炽烈的阳光,给他带来一丝清凉。 “有人说你是韩王。”阿吉娜饶有兴致地看着笼子里的男人。 韩王苦笑一下,继续张大嘴巴等水,感觉自己像只被揍得五颜六色的大蛤蟆,还惨遭围观。 三十秒不到,一队南疆勇士冲过来,将阿吉娜恭敬请走,他被拖出笼子挨了一顿毒打,又塞回笼子。 遍体鳞伤的韩王蜷缩在笼子里,进气少出气多,刺眼的阳光让他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周遭的响动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人事不省。 彻底昏迷前,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韩王想,大晴天的不活祭,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活祭?好歹给个痛快。 后来韩王才知道,南疆密探带回的消息出了问题,把他形容成了贪生怕死、鼠头獐目的王室败类,另外他被揍了个满脸花,鼻青脸肿地让人难以分辨,身上也没带密报里提及的贵重血玉。 韩王本来有一块不离身的稀有血玉,可是出征当日,王妃眼泪汪汪地送出城门、又送到长亭外、跟了一路,看着很是不忍,就把血玉摘下来挂在她的颈项上,告诉她,玉在人在一定能回。 所以,南疆部落头领和各部头人,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个关在笼子里很能熬、又扛揍、看不清长相的青年男子,是不是韩王殿下。 更重要的是,韩王麾下的大将们能力了得,主帅失踪的消息瞒得堪比铁桶,大邺军营井然有序。 夜枭自从他失踪,就不眠不休地寻找,神出鬼没地滋扰南疆部落;而副将率领亲兵,抓了南疆百姓、威逼利诱征作向导,四处寻找他。 韩王再次醒来,窝在铁笼里,琢磨着南疆大头领,既不审问他,也不拉他去交战的地方,忽然就明白,他被当作大邺寻常的士兵了。 于是,他更放心地拿树叶吹大邺童谣,一曲又一曲,直到吹不动才停下。只是浑身伤痛和缺粮少食,两天就瘦了一圈。 阿吉娜又来了,还是那句话:“他们说你是韩王。” 韩王不以为然地点头,扯动咬破的嘴唇,渗着鲜血地回答:“鄙姓韩、名王,大家都叫我韩王。” “为什么?”阿吉娜的大邺话说得像夹生饭,听着奇奇怪怪。 “我爹姓韩,我娘姓王,图省事儿,我就叫韩王。”韩王完全是唬烂。 阿吉娜走了,很快又回来,带了一份芭蕉叶裹着的米饭肉蘑菇,从笼子缝隙里塞进去,然后又走了。 习武之人本就食量大,行军打战个个都是大胃王,韩王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看着雪白带点油黄的饭粒、蘑菇片和不知道什么肉,差点口水三千尺。 理智和本能激烈缠斗,纠结有没有下毒、或者下什么让人说实话的药,就在韩王打量第三眼的时候,双手不受理智控制地捏着饭粒往嘴里塞,一口又一口,很快把芭蕉叶上的东西全都塞进了肚子里。 直到今日,韩王仍然坚定地认为,最美味的饭食是阿吉娜用芭蕉叶盛的这一份。 吃饱喝笼子水喝足以后,韩王觉得,还能在笼子里坚持五天,万万没想到,突然又来了一队南疆勇士,把他拖出笼子、扯掉了披挂在身上的布条条,从头到脚泼了几桶冷水。 整个过程,南疆大头领和部落头人、阿吉娜和身边的侍女,全程围观。 韩王特别想一头撞死,可是强烈的求生欲和背负的重任,又让他镇定下来;然后,阿吉娜带着侍女,三分小心七分粗鲁,替他的伤口上敷了不知名的绿糊糊。 一天又一天,韩王都在重复泼水、上药、芭蕉叶饭和树叶吹童谣这几件事情,直到夜枭和精锐们用声东击西的方法,把他从笼子里救走。 韩王在争分夺秒的营救行动中,清楚地记得,在经过附近竹屋的瞬间,掀起的竹帘里分明是阿吉娜美丽的脸庞和清澈的眼睛,她没有叫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远去。 那是他被抓的第二十天,之后的日子里,大邺随行军医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把韩王重新养好。 韩王略懂南疆话,而且连续多日的观察发现,大头领和各部落头人之间的信任合作,只是一个微妙的平衡,打破这个平衡,就能让他们四分五裂。 痛苦的养病时日,韩王出了许多阴招,先用大邺密制的炸药炸死了最强部落的两名头人,然后用离间计毁了他们的部落联盟,逐个击破,最后生擒大头领和副将…… 四个月后,大邺大获全胜,南疆部落将阿吉娜作为人质,与南疆的井盐、宝石、珍珠、药材、象牙等等一起,送进了大邺。 (//) :。: 第288章 显山露水 , 殿下的回忆堪称纪实小说,沈芩不得不边听边做记录,听着听着,忽然发现了五个关键点: 按白杨说的,南疆最先出现先天畸形的婴儿;与之相对应的是,永安城附近出生率反常的先天畸形。 韩王受尽虐待、艰难逃生回到营地,转身就向南疆求和,在双方约定的谈和地点,送上了大邺的炸药大箱,炸药点燃时,将南疆最骁勇擅战的几位大将,炸了个尸骨无存。 与之相对应的是,大年初一,钟府收到了号称吏部送来的箱笼,如果不是韩王发现得早,钟云疏和自己就被炸死当场。 韩王在南疆大用特用离间计,使得君臣反目,良臣被诛,被南疆百姓唾弃;与之相对应的,沈芩想到了徐然和崔柏两位未来良臣,也是被幕后黑手,搅得前途尽毁,连带的吏部尚书病危,邺明帝一病不起。 韩王在南疆曾经用了火攻,沈芩想到了天牢的那场大火。 甚至于,韩王派兵劫出了南疆部落大狱里的极恶囚徒,给了他们刀剑铠甲,放他们自由,给南疆各部造成了无穷无尽的麻烦;沈芩又联想到了羽蛇神教众关在大理寺黑狱被劫。 一件件,一桩桩,沈芩转动着手中的炭笔,将记事本递到了徐然面前,“你看看?” 徐然一目十行看完,又将这些与羽蛇神教的所作所为联系在一起,最近几年发生的种种事件,忽然就由储君夺位,变成了大邺与南疆的国仇家恨。 这样一来,不管韩王殿下再如何担保,皇贵妃阿吉娜都会成为最关键的嫌疑人。 纵使徐然再不愿意相信,温柔善良的皇贵妃也终于在他心中渐行渐远,人心易变,她在后宫中苦苦挣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夭折,如何还能守住当年的那份纯真与善良? 徐然的指尖戳在记事本上,双眼盯着沈芩,无声开口:“可是,为何最近三年皇贵妃才开始变化?” 沈芩眨巴眨巴眼睛,在纸上加了一个又一个问号,极小声地问:“最近三年还发生了什么事?” 徐然垂着眼睫,在纸上写下:“第一个皇子六个月夭折,安王甫一出生就得了王位,安字是皇贵妃求的,大约是平安的意思。” “乐平郡主,陛下本想封为公主,众臣反对得厉害,才封为郡主。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心性和容貌都传自皇贵妃,是后宫最美的郡主。” “你们在琢磨什么呢?”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韩王殿下,老了以后,也像寻常的老人家一样多疑,看沈芩和徐然低头写写画画,就觉得他们在密谈。 “殿下,我们在说乐平郡主。”徐然一想到乐平郡主自缢身亡,心头就像被砺石磨过一样疼,他一直把她当亲妹妹那样看,在宫外寻得什么新鲜玩意儿,就会带给她,给什么要什么,笑得特别开心。 韩王突然抬眼:“本王记得你对乐平甚好,为何你拒了皇贵妃的提亲?” 徐然苦笑:“乐平与我情同兄妹,父亲向我提起此事时,我并未拒绝;我进宫去问了她的意思,她对我说喜欢崔柏,要去求皇上赐婚,让我千万不要同意提亲。” “她的要求,我从不拒绝。” 韩王一拍矮几:“本王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北部草原联盟来大邺请求和亲,要求娶大邺最美的公主,皇后向陛下力荐乐平,要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崔柏和徐然。” “夜宴当日,陛下准备赐婚崔柏徐然,同时宣布乐平和亲。” 韩王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得每个人都头晕目眩。 沈芩惊愕地看着徐然,被送来和亲的娘,怎么会忍心把自己的女儿再送去和亲?!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皇后怎么可以这样再三迫害皇贵妃?! 徐然同样错愕:“可是,乐平和皇贵妃,都没提这件事情。”如果知道事情是这样,无论如何都会把乐平娶回家,不为其他,只为她一生乐平。 韩王双手捂脸:“都怪本王知道得太晚了!不然,无论如何,本王有儿子啊,不管哪个求娶,陛下都会答应的,都能保住乐平。” 沈芩望着心怀愧疚的两个人,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都是诱因,皇贵妃简直是天使被逼成恶魔啊! 药铺里突如其来的沉默,压得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让本王瞧瞧你都记了些什么?”韩王最先回过神来,说话的时候嘴唇有些颤抖。 沈芩和徐然交换了一下眼色,把记录推到韩王面前:“殿下,请过目。” 韩王捧着记事本远远地看,看了没多久就有些受不了地揉了揉眼睛:“这些字太小,看着眼睛疼。” 沈芩把记事本塞到徐然手中:“你念给殿下听吧。” 徐然眼神复杂,嗫嚅了几次嘴唇,最后坐到韩王面前,小声但清晰地读。 韩王越听,脸色越难看,神情越复杂,直到徐然念完,还像一座石像:“你们,你们都出去,让本王一个人静一静。” 沈芩和徐然走进院子,被挡住的白鹿立刻蹿过来,不停地拱沈芩的手,小尾巴甩得可开心了。 沈芩捧着鹿头,慢慢凑近,鼻子贴鼻子的时候,还被它舔了一下,立刻分开,紧接着就被它又黑又亮的大鹿眼萌得血槽秒空:“好好好,再带你出去逛逛。” “陈娘,我带小白出去走走,很快回来。” 沈芩也不给它系绳子了,和它相处得越久,越觉和它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待在药铺就待着,不想待也没问题。 它饿了渴了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一人一鹿从小门溜哒出去,没走多久就发现,徐然背后灵似的跟着,只是体力有限,落后他们一大截。 “能不能聊一下?”徐然难得提高嗓音。 “聊呗。”沈芩耸耸肩。 “能不能……”徐然停顿了不少时间,“请你画一幅画,我付五十两润笔。” “画人画景画物?”沈芩基本已经猜到。 “乐平郡主。”徐然快要被歉疚淹没了。 (//) :。: 第289章 旧伤疤 , “是。”徐然的眼神一黯,转而眺望远方飘着大块乌云的天空,心里空得厉害,仿佛可以被风刮透。 沈芩这时候不得不庆幸,心理学里的“关门”很好用,现在听到再难再不公的事情,合上记事本的那一刻,就“关门”抽离,不然,真的抗不住。 但是徐然不同,他也“关门”,可是他把自己和那些事情都关在里面,关得密不透风,全都搁在心里,难保哪天就承受不住精神崩溃了。 沈芩转了转眼睛,秉持“闲着也是闲着”,“没乐子也要创造乐子”的宗旨,逗徐然“五十两……黄金?” 徐然真心觉得沈芩才是个怪物“钱公子,你带我去绥城能卖到这个价吗?” 沈芩的笑容凝在脸上,白杨美少年才卖三两银子,徐然这样的糟老头外形估计能卖三百钱就不错了,只能退一步“五十两白银?” 徐然摇头“我没钱。” “那你刚才说五十两当润笔,是什么?”沈芩这才明白,又掉进大怪物挖的坑里了。 “五十两龙血石,”徐然停顿了一下,“的隐藏地。” 沈芩立刻开始盘算,大邺一斤十六两,五十两是三斤多二两,还是不太清楚,又问“你上次给我的那块龙血石多重啊?” “龙血石很吃重,那块莲花六两。” 沈芩点头表示同意,确实挺沉的“龙血石珍贵也是你说的,空口无凭,等我亲眼见到效果再说。” 徐然不假思索地接话“石头带着吗?” 沈芩不明所以“当然带着啊,毕竟你说得很贵重又珍稀的亚子。” 徐然撸起麻衣宽袖,手掌前臂直接在竖着尖尖硬刺的荆棘划过,顿时血流如注,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地开口“试试吧。” 这个疯子! “你……”沈芩倒吸一口凉气,头皮一阵阵地发麻,从双肩包里取出龙血石,搁在记事本上,又拿了匕首,刮下来一层细细的红色粉末,却一时不知道是先清创呢?还是先撒红色粉末? “看好了。”徐然拿起记事本对着鲜血淋沥的前臂一吹,红色粉末覆盖伤口的瞬间,血立刻就止住了。 沈芩看得目瞪口呆,脑海里翻腾起一长串和止血有关系的东西 仿生血小板?明胶海绵?立止血?西医的药物里面没有一种有这么快速止血的效果。可问题是,中药里也没有啊?! 不到三分钟,徐然就没事人似的拿衣袖抹去血迹,露出带着血色、完全止血的划痕“一晚结痂,三日落痂,比沈家的止血药还要好用。” 沈芩还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定定站住半晌,撸起徐然的袖子,轻轻地触碰一下伤口,又碰了一下,真实存在的伤疤…… 徐然整个人僵成木雕,这三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不怕死地敢碰他。 沈芩观察伤口太认真,完全没注意徐然的状态,反复地看,忽然想到另一桩事情,“你那时身中六刀,就是被这个救了吗?” 徐然眼神一颤,微微点头。 “内脏伤也可以直接敷的吗?”沈芩又傻眼。 徐然又点头。 沈芩彻底在风中凌乱了,好歹左手中医右手西医,自认在大邺也是数一数二,却完全没法解释这半路杀出来的南疆药物。 这到底是什么原理?! “方便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吗?”沈芩不死心,不弄明白原理,这药怎么能让人用得放心? “你……”徐然惊讶极了,“提这种要求?” “这个实在太……”沈芩特别想说邪门,转了转眼睛,还是更改了措辞,“太让人不可思议了,所以我想看你之前的伤口。” “这……”徐然对自己的厌恶有许多种,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这副衰老的身体,沈芩竟然提出要看,这样的要求,让人如何答应? “可以吗?”沈芩认真询问。 “这里沐浴不便,”徐然很是犹豫,“我平日也只是擦身而已。” “药铺的浴房特别好,”沈芩不放弃,“你晚上好好洗洗呗,我看一眼就行,就一眼。” “咳……咳……咳……”赵箭蹲在附近的大树上,咳得像垂死挣扎,觉得沈芩过分了,怎么能提这种要求呢? “你闭嘴!”沈芩抬头斜了赵箭一眼,“止血药多严肃的事情,你想哪儿去了?” “钱公子,”赵箭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拍了拍手,“你想看呢,我替你去看,村长,晚上我们一起洗个澡。” 徐然的戒备心极重,目前能让他全身放松、可以近身的只有沈芩一人,避开赵箭打算勾肩的胳膊“不用。” “钟大人是让你保护我啊,还是监视我啊?”沈芩没好气地哼哼。 “保护!”赵箭一秒变狗腿,“不能公子你饿着、渴着、累着……脏活累活我全包。” 沈芩不是被赵箭拦住,而是听徐然的意思,有时间没洗澡了,立刻没了瞄一眼的想法,翻出记事本“村长,那就说一下,治疗时又是什么情形?现在的伤口是什么样的情形?” 徐然想了想“六刀分别在心、腹两刀、双股(股,大腿)、腰侧和手臂,醒来时,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没有渗血。” “运宝司的人告诉我,是我运气好,神医刚好在永安城,从鬼门关把我拽回来。我问神医是谁,他们说他已经离开了。” “这三年来,我一直想知道神医是谁,可是怎么也查不到。” “手臂上的旧伤疤,可以给我看看吗?”沈芩的好奇心迅速膨胀。 徐然撸起宽袖至右肩,肩头肌肉上有一道平整的旧疤痕,刚想问沈芩这样可不可以,却见她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钱公子,你怎么了?” 沈芩立刻回神,假装没事“没什么。”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旧疤痕是缝合伤口,大邺也有缝合伤口的操作,可是徐然肩上的缝合更像是西医的手法。 运宝司的这位神医,到底是什么人?凑巧用了这种缝合法吗?还是说,本身就是一名西医? 第290章 安氏女 , 赵箭打趣道:“钱公子,我说替你吧,你不要,吓到了吧?” 沈芩这才从震惊中回神,再撞上徐然的视线,忽然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露出了破绽?徐大怪物会不会看出什么来? “五十两在锁金村,”徐然没有半点迟疑,“一手交画,一手交龙血石,你不吃亏。” “山洞里?”沈芩一想起那个狭窄逼仄的小山道,就不太舒服。 “不是,”徐然边走边说,“觊觎龙血石的不少,就连村民都要防备,就不在这里说了。” “哦。”沈芩有一块石头就觉得很够了,完全没有要更多的打算,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到了锁金村那个虫蚁遍布的小山坡,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着走着,又想到了锁金村那些鼻腔内异物的村民,浑身更加不舒服了。 徐然大怪物会不会把龙血石藏在那种地方? 不乱想了,先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完再说。 于是,沈芩在中间,赵箭断后,白鹿颠颠地跟着,时不时想撞开赵箭,好随时粘着她。 三人一鹿离药铺还有些距离,就见韩王坐在药铺门前的台阶上,眺望远方,好吧,这里还有一桩超级大事呢。 走进药铺,沈芩和徐然分坐两边,不声不响地看着继续发呆的韩王。 好一会儿,韩王才回到屋子里,看着沈芩和徐然,眼神很是复杂:“本王率领南征军收复失地、大败南疆部落联盟,骑着战马回到永安城时……” “王妃从城楼上跑下来,和夹道欢迎的百姓们一起,涌出城门。” “将士们抱着自家的亲人,我揽着王妃,看着垂头丧气的南疆使者,再看着载着阿吉娜的马车……那一刻,本王告诉自己,不后悔!” “这世上没有比战争更残酷的事情,为了获胜,总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本王回到永安以后,每晚都会做南疆的恶梦,被囚禁挨打,看着南疆百姓被打被杀……那时候本王就知道,这辈子再也打不了仗了。” “于是,就向陛下告老,陛下不准,本王就自挂王印帅印,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永安城,去其他地方过活。” 徐然淡淡地开口:“殿下,您想说什么?” 韩王一怔:“本王想说,做了那么险恶之事,只要保住了大邺疆土和百姓,不管做多少恶梦,本王都不后悔。” “若是南疆再敢来犯,本王照样披挂上阵,绝不迟疑!” “多谢陛下,”徐然恭敬行礼,“心系百姓,可是阿吉娜那边?” 韩王心中苦涩不堪:“本王此生问心无愧,要说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阿吉娜。若是以后能见,本王一定亲自道歉,若是她不接受,最坏的打算也就是一命换一命。” 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敲门声和陈娘的嗓音:“钱公子,晚食已经预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吃。” 沈芩环视其他人:“饿吗?饿的话,现在就吃?” 一刻钟后,陈娘端着沉重的大锅,在赵箭的帮助下,往碗碟里放菜和饭。 韩王殿下的护卫们直接在男病房里吃饭,所以药铺里就是沈芩、赵箭、徐然、陈娘、白杨崔萍、杨梅和另一名不知道名字的女子,把药铺挤得满满当当。 “钱公子,小女子姓安,您平日叫安氏就可以了,”女子主动介绍自己,“小女子虽然貌不及崔姐姐,做事比不过杨梅,但是女红还是可以的。 “钱公子,您有什么衣服需要缝补浆洗的,尽管吩咐。”安氏脸色不好看,精神却不错。 赵箭嘿嘿一笑,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沈芩,钱公子的人缘太好了。 沈芩连连摆手:“啊,不用了,陈娘会做这些事情。” “钱公子,陈娘烧的菜可好吃了,您尝尝?”安氏挟了一块炙肉,就要往沈芩碗里放。 赵箭眼急手快地拿碗接好:”哎,好嘞,谢谢。”原本以为女扮男装安全,现在看来,沈芩的男装也是危机重重。 安氏挟的肉半空被劫胡,立时楞住,泪水突然就下来了:“钱公子,您是嫌我脏吗?安氏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报钱公子的救命之恩。” 沈芩浅浅笑:“啊,等你康复以后,遇到旁人有难,也伸手帮一把就可以了。诊金什么的,了尘大师都结过了。” 无非就是提醒一下安氏。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安氏竟然捧着碗筷,悄悄走到沈芩身旁:“钱公子,您今日事务繁忙,累不累?安氏的按压之艺挺好,要不要……” 沈芩看了一眼自己略平的前襟,满肚子火发不出来,除了这个部位略平以外,哪里像男的?! 这安氏的眼睛是摆设吗?! 于是,沈芩很快吃完,招呼道:“崔萍,你们吃完就到女病房里,我要给你们做妇科检查。”说完,就往女病房的治疗间走去。 “知道了,钱公子。”崔萍答应一声,将安氏拽下来坐好,一记眼刀扔过去。 安氏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好,继续扒拉碗里的白米饭。 第二日一大早,沈芩就被敲敲打打的修葺声吵醒,迷迷糊糊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继续睡,好不容易睡到自然醒,刚起身就听到陈娘激动到变音的呼声:“钱公子!快醒醒!” “嗯?”沈芩匆匆洗漱完毕,把自己裹成一个熊,打开房门顿时傻眼,了尘和崔萍双眼含泪,顿时头皮一麻,她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不对,人怎么这么少? 崔萍一见沈芩话还没出口,已是泪流满面,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我们在路上遇险,连我只剩了三个人。” 沈芩大吃一惊,按照之前的约定,韩王派人悄悄护送她们过来,怎么会遇险?以韩王手下的实力,又怎么会折损这么多? “护送你们的人呢?” 崔萍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在了尘的安抚下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一共四名护卫,六匹马,两辆马车一起上路。” “上路第三日,有两位姐妹病得太重就去了,没办法只能就地埋下,做了记号。” () 第291章 崔萍心结 , “别怕,”沈芩看出崔萍的紧张,打趣道,“本公子这么怜香惜玉的人,一定很温柔的,嗯。” 愁容满面的崔萍莞尔,照着沈芩的要求,配合检查。 “放松,会有一点疼,深呼吸……” “好的。” “放松……疼就吱一声,不要忍。” “你之前的身体很好吧?” “是的,钱公子。” “幸亏身体底子好,不然……”沈芩叹气,不然也就和其他人一样埋了。 也不知道算是老天开眼,还是不开眼,相形之下,死去的很轻松,活着的好艰难。 沈芩花了不少时间,十二分小心,才替崔萍检查完毕,先灌洗再塞药,处理完毕,又把她扶下检查床,又从双肩包里找出相应的药物:“每日服药,一日三次,饭后。” “还是以前的要求,除了三餐,静卧,做产后恢复操,这不能偷懒,做法嘛,我一会儿教你。” “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及时调整治疗方案。好啦,去休息吧。”沈芩扶着崔萍,打算送她回病房。 “钱公子。”崔萍看着沈芩,眼中打转的泪水越积越多。 “怎么了?”沈芩知道妇科检查和治疗的感觉非常不好,“疼吗?” 崔萍泪眼婆娑地摇头,哽咽着:“她们都死了,只剩我一个……” 沈芩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啊,朱家村见到她们时,还能看到她们对生的渴望,可是现在,只剩了崔萍一个。 还有沈家精心培养的女药师,也只剩了杨梅,一想到这些,沈芩就说不出的心塞。 崔萍望着检查床,幽幽开口:“这一路上,不管出什么事,她们都护着我,有什么危险都替我挡着……”话音未落,两颗晶莹的泪珠突然滚落,滴在衣襟上,晕出一圈湿濡。 沈芩只能轻拍崔萍的肩膀:“那就连她们的份一起,好好活着,每天都不虚度,别让她们在九泉之下也要为你担心。” 崔萍心头一热,这样温柔沉着的沈芩,清雅的嗓音有静人心神的效果,让人信任,想去亲近,可是心中的苦堆得太多,憋得难受。 下一秒,崔萍抱住了沈芩,紧紧的:“谢谢,钱公子。” 几乎同一时间,陈娘端着盆桶出去,掀了门帘出去。 徐然忧心忡忡地守在门外,在门帘掀开的瞬间,看到沈芩突然举起双手,崔萍正紧紧地抱着她。 沈芩被崔萍的举动惊到了,她俩真算不上熟悉,日常交流完全是病情,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是怎么回事?更要命的是,一抬眼刚好见到散发着怪物气息的徐然,这…… 门帘落下,阻隔了徐然的视线。 “你还有崔柏啊,”沈芩有些笨拙地安慰,“他将你们托付给我,我自然会尽力治好你,不用谢。” “他不在……”崔萍抱紧了不松手,眼泪直接落在沈芩的前襟上。 沈芩记得崔萍也是女中豪杰,只是被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夺去了笑容和健康,该用什么法子逗乐她呢?想了想,带着一点郁闷:“崔大美人,我们这一个个的,不是人吗?” “大美人,看得见我吗?你现在抱的是根柱子吗?” “哪根柱子的手感有本公子这么好?哪有?哪有?” 崔萍哽了一下,眼泪止了,还是抱着不撒手。 “哎,崔大美人,你这抱都抱了,怎么也要给个好评吧?” 沈芩以前和钟云疏形影不离,比他矮半个头;和赵箭站在一起,矮了大半个头;现在和韩王面对面,也是矮得不少。 在这些“高人”的对比下,却怎么也没想到,原主竟然长得还挺高,能给崔萍来个摸头杀,“没有好评,不给抱啊,再抱本公子生气了。” 崔萍抱得更紧了:“钱公子,怎么才能谢你?” “好好吃饭休息,乖乖吃药上药,”沈芩故意停顿一下,“有时间呢,就和我说说燕子巷庙会的事情。” “……”崔萍困惑地抬头。 “赵箭和我说,燕子巷庙会有很多好吃的,大年初一我们去了,大半店铺没开,逛庙会的人不及以前的一半,没看到什么好吃的。”沈芩不着痕迹地展开话题。 “只听吃不到,不是更难过吗?”崔萍更困惑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对吧?”沈芩使劲忽悠。 “钱公子,你每日都要看书、画画,不是在药铺,就是在外面,还要抽空遛白鹿,哪里闲?”崔萍一针见血地戳穿。 沈芩这时候才相信徐然对崔萍的描述,她是打得了弟弟崔柏、抓得了混混、也敢击鼓鸣冤的女中豪杰,尽管身体虚弱,却聪明不减,一点也不好忽悠。 “就是想吃嘛,”沈芩又开始日常耍赖,“总之,不能白抱本公子。” 崔萍噗哧笑了:“现在说?” 沈芩看了看时间:“别,还是明日吧,本公子教你康复操,你就顺便讲讲。” “成。”崔萍总算松了手,却挽着沈芩的胳膊。 沈芩掀了门帘,将崔萍送回女病房,安置好,又给杨梅和安氏把脉问诊,全都处置妥贴,才回到前厅药铺。 徐然端坐在矮几前,神色复杂地盯着沈芩。 沈芩在他开口之前,抢先回答:“性命无忧,需要静养。” “安氏有些怪异。”徐然忍不住提醒。 “嗯,”沈芩拧了眉心,“她不是朱家村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是沈家教导的女药师,脸生得很,你认识吗?“ 徐然摇头,言简意赅:“我的画。” “大怪物,我也是需要康复的病人好吗?”沈芩磨牙,“我也很累、需要休息,过两天再给你画行吗?” 反正龙血石在锁金村里,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到,急什么? “明天给我,”徐然微一停顿,“我加入你们。” 沈芩呵呵:“之前好说歹说,你说需要时间考虑;现在为了一幅画就卖身,大怪物,你的想法也真挺怪的。” “你每日都照应所有人的情绪,不累吗?”徐然是自小就必须学会察颜观色的人,自认段位不低,说发现沈芩的能力在他之上。 () 第292章 归心似箭 , “生活不易,活着就好,是人都会累的。”沈芩轻笑,笑意未达眼底,一想到崔萍她们的遭遇,真的笑不出来。 “殿下,有句不当讲的话,”徐然正色,“您身边不安全。” 以韩王军秘密行军的实力,能一路追杀不止的,绝非寻常韩王军内有细作是大概率的事情。 韩王殿下只是扫了徐然一眼,淡定回应:“嗯,现在药铺都不安全了,那安氏女是什么来路?为何突然对钱小子献媚?” 沈芩摇头:“崔萍认识她,我还没来得及问详细。但是有一点奇怪” “什么?” “崔萍是女药师,身体虚弱是因为掖庭买人头蹲女监。安氏的身体也很不好,但是她拒绝我做检查,只愿意把脉。”沈芩有种错觉,安氏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对的。 “放心,有本王在。”韩王可不是随口一说,带着义肢的护卫,实力还在精锐之上,而且他们都曾出入南疆森林,警惕心极高。 “时间不早了,”徐然提醒,“钱公子也该歇下了,殿下您也是。” 韩王点头:“这几日,钱小子就好好给人治病,秘帐的事情有我们在,不用操心。” “谢殿下。”沈芩愉快地去洗洗睡,崔萍说得一点没错,她哪里闲?明明忙得不行,不仅要调整自己的情绪,还要顾及旁人。 夜深人静,钱记药铺周围站着韩王殿下的值守护卫,屋顶上躺着赵箭,院子里有白杨和徐然,分别守着各自的岗位。 沈芩吹了蜡烛,躺在床榻上,使用“心理学”关门法,很快就摒除了满脑子的纷乱思绪,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立在床沿的鹿头。 不知道钟云疏现在做什么,是不是和她一样忙? 无当山的另一边,钟云疏坐在矮几前处理各种密信,偶尔瞥一眼搁在旁边的莲花灯。 “钟大人,”陈虎像阵飓风刮进屋子,“漕运兄弟们发来密信,您和沈姑娘的悬赏并没有撤销,还是原价挂着。” 钟云疏手中的动作一滞,接过递来的信,一目十行地看完,脸上神色没有丝毫改变:“有价,但是我们的行踪隐秘,能把我们怎么样?” “还有一封密信,钟大人。”陈虎又递来一封红标密信。 钟云疏收的密信都用颜色做着标记,除了红色与黑色,其他颜色的都可以让陈虎代拆代看。 钟云疏又接过信,看到赵箭特有的标记,立刻打开,就被里面的内容惊到了,禁饮一切酒类以及含酒食物。 再打开第三封时,异色眼瞳一颤:“户部秘帐已找到,等候取走。” 相对于这边的一愁莫展,沈芩那边的进度喜人,既让钟云疏心慰,又让他担心,她是不是又不眠不休地追查线索了? 陈虎递完信又出去忙活鸟舍,没一会儿又收到一封黑标信,再次送到钟云疏手中,这么多日,还是第一次收到黑标信。 钟云疏打开黑标信一看,“暗杀沈芩的人已经到钱记药铺。” “钟大人,又怎么了?”陈虎虽然行事鲁莽,但是也算得上粗中有细。 “备六匹马,去钱记药铺。”钟云疏起身,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东西。 “啊?”陈虎惊得目瞪口呆,“这么快?可是我们这里的事情还没完呢!” “救人要紧。”钟云疏撂下这句话,不到半个时辰,一行人就出发了。他再也受不了和沈芩分开的日子。 “钟大人,您这是打算骑马上山?”陈虎骑在马上,有些犹豫。 “是,山上有近路,可以缩短五日路程。”钟云疏清楚地记得,父亲母亲曾经带他到这里来过,并用实际行动教会了他怎么抄近路。 陈虎二话不说,打马扬鞭,紧跟在钟云疏身后,很快就被落下一大截,不对啊,这哪里是赶路的速度?这分明是玩命的速度啊?! 钟云疏骑马的速度非但没有降低,反而更快了。 “钟大人,等等我!”陈虎急急地喊。 钟云疏充耳不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到达钱记药铺,保护沈芩,她的身体因为b伤得很重,不能让她再有半点闪失。 “驾!” “驾!驾!” 遍布沙尘的土路上,留下长长的烟尘,六匹马以极快的速度在山间狂奔。 就在他们动身时,隔着半个山隘的地方,两双窥视的眼睛紧盯着不放,讨论着: “真的动身了!” “还真的选了最快的小路!” “哼,现在跑得越快,就死得越快!” “沿路那么多陷阱,总有一个会要他的命,我们只要坐在这儿等他死就好!” “大祭司说,只要我们的布吉多大人能杀掉钟云疏,大人就是下一任大祭司,到时,肯定免不了我们的好处。” “也不知道阿力扎和阿格力两位的任务有没有完成?” “管他们这些做什么?反正他们都没有布吉多大人厉害。” “” 没错,他们是羽蛇神教的教众,布吉多大人的手下,在沿路设了各种各样的陷阱,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正在这时,有个高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身后,抬腿就是一人一脚:“长没长眼睛?有没有好好盯着!” 两人立刻连滚带爬地翻身起来:“回吉布多大人,我们已经设好陷阱,保证钟云疏这次插翅难飞!” 然而,话音未落,就见尘土飞扬的马队,纵身跃过山涧,完全没碰到山涧边的取水机关。 布吉多冷笑:“这就是你们设的陷阱?哈哈哈” “大人,这” “大人,后面还有,后面还有很多。”两名教众吓得大惊失色,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钟云疏和马队仿佛未卜先知似的,躲过了一个又一个陷阱。 两名教众吓得双腿发软,怎么会这样? 这不可能! 布吉多是羽蛇神教的三位奉献者之一,面对这样的部下,直接抬脚将他们踹翻在地:“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 “提着钟云疏的首级来见!” “不然,让你们见不到明日的太阳。”6 第293章 碳酸饮料 , 沈芩晚上睡得很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和徐然窝在药铺里一整天,终于画出了平乐郡主素描像,情绪极少外露的徐然,小心翼翼地收好画像,红了眼圈。 沈芩看着徐然直叹气:“逝者往矣,与其为了一幅画像卖身,不如让自己的身体尽快康复,你还有想保护的美人、还有想做的事,不是吗?” 徐然怔住半晌,点头行礼:“请钱公子为我调理身体,徐某一定是听话的病人。” 于是,沈芩又建了一份病历,手边有了韩王、徐然、崔萍、安氏和杨梅五位病人;而手腕脚踝伤的厉害的白杨,经过了五次换药和特别饮食调理,悚目的伤口被粉红的嫩肉完全覆盖,完全康复。 拆了绷带的白杨和白鹿两个闹腾了半个时辰,被沈芩强力镇压才算完事。 与此同时,锁金村的村民打包进行时,韩王殿下的心腹已经与绥城附近的漕运码约好了运药大船、运货马车和牛车,真正的万事俱备、只等打包完成。 另外,韩王派了护卫们上山打草,装进麻袋,承包了运药大船的伪装部分。 沈芩和陈娘合作的义肢护套,保护效果出人意料地好,护卫们安上义肢可以工作一整天,也不会磨破残肢皮肤,最多有些酸胀感,睡一觉,早晨起来又可以好好做事。 因此,护卫们对沈芩和陈娘的感激溢于言表。 沈芩身边日常有徐然、白杨和赵箭,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护卫们帮不上忙,也不敢凑得太近。 反观陈娘就不同了,不管是做饭洗菜洗衣服晾衣服,身边总有打下手的。 护卫们在山上待一整天,偶尔手痒打猎打鸟,还会摘些悬崖上才开的美丽的花儿,最后全都送给陈娘,陈娘就会把这些变成美味佳肴和大家一起分享。 大清早,药铺里涌出一群人,各忙各的;天黑了,纷纷回到点上蜡烛的药铺里,大家围坐在一起,有热汤热饼好菜好肉,闲聊唱曲儿的、插科打诨的,后院里热闹极了。 每到这个时候,只有韩王最不开心,因为胃结石的关系,每次都不能多吃、偶尔忍不住多吃一些,胃里就翻江倒海似的难受。 鉴于韩王的年龄最大,胃结石发作起来后果很严重。 沈芩和杨梅着手研制出大邺第一份碳酸饮料,密封在小罐子里,泡在小溪里,等大家收工以后,试喝了一圈,每个人都被舌头上微微扎、透心凉的口感征服了。 “怎么样?”沈芩望着试喝的韩王护卫们、赵箭、白杨和陈娘。 护卫们连连点头:“好喝!凉快!” 赵箭一小罐下肚,仍然意犹未尽:“钱公子,你这是药吗?怎么会有这么好喝的药啊?!” “噗!”有名护卫倍受惊吓,满脸的不可思议,“这是药啊?!” 陈娘小喝一口就惊到了,这扎舌、微苦又回甘的碳酸饮料:“这哪里是药啊?” 沈芩浅浅笑:“没错,药补不如食补,这也可以日常喝。” 这完全是韩王殿下这位特殊病人的特别方案。 供大家连喝了七日,每个人都爱上这款凉药时,沈芩开始制订韩王的服药计划。 按韩王的脾气,第一次试药就要自己上,可是扛不住沈芩的反对,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真是要多开心有多开心,恨不得天天抱着不松手。 喝完一个疗程的碳酸饮料以后,韩王动不动胃胀、反酸等等问题,好转了许多,胃口也日渐改善。欣喜之余,还要求继续喝。 沈芩替韩王腹诊、把脉、望闻问切以后,合上病历本封好:“殿下,今天开始停药。” 韩王急了:“这喝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停?” 沈芩淡淡开口:“殿下,这是针对您身体的特殊治疗,见好就收,不然得了渴饮症,就适得其反了。”想想饮料里放的糖,心头就隐隐作疼。 大邺的糖实在太贵了! 韩王皱着眉头半天不高兴,但是身体最重要是不争的事实,现在的情形,容不得半点任性,思来想去,后退一步:“那以后还能喝吗?” 沈芩点头:“盛夏时节,可以喝一些。” 事实上,锁金村的打包工程虽然一再延期,但确实已接近尾声,盛夏时节钱记药铺在不在还是个大问题,先让殿下有个念想,其他的到时候再说。 如果还有谁不开心的话,就是阿扎力和阿格力这两个俘虏,自从经历过徐然式审问以后,就彻底吓破了胆,每天都在可能被杀被打的恐惧里煎熬。 钱记药铺的每个人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充实…… 无当山的夏天终于来到,阳光炽热,无当山满目青翠,春花已谢,知了发出了第一波蝉鸣。 清晨,草木树叶上挂着露珠,山涧依然笼罩着薄雾,沈芩穿着陈娘订制款运动服,带着徐然和白杨在山上跑步,身后跟着白鹿小尾巴,哦,不,白鹿大尾巴。 白鹿每天猛吃猛喝,时刻准备袭击白杨,日常大战三百回合,个子蹭蹭地冒,鹿角蹭蹭地长,从萌萌哒白鹿宝宝,蹿成一头英俊有风度的少年鹿,风度不对白杨。 沈芩之前还和赵箭白杨他们争了个脸红脖子粗,这么可爱又粘人的鹿宝宝,肯定是头温婉的母鹿。 可现实很打脸,眼看着绒绒的小鹿角越长越大,开始分叉,越长越壮观,沈芩就风中凌乱,但是很快有了新的傲娇点,我家白鹿真帅! 所以,只要不下雨,每天晨跑是沈芩的日常,跑步锻炼是一方面,看白鹿白杨美少年在林间阳光下奔跑,是最赏心悦目的事情。 徐然安静又克制,不管多苦的药都能一饮而尽,膳食调养和运动相结合,长期卧床而萎缩的肌肉渐渐恢复正常的肌力,除了头发仍然灰白以外,脸庞渐渐透出年轻的朝气。 美好的一天,从晨光下的帅鹿与美少年开始。 杨梅扶着崔萍和安氏,在药铺外空地上来回走动。 在沈芩和陈娘的悉心调养下,崔萍和安氏黄瘦的脸庞,终于有了点“白里透红”的影子。 而杨梅是在掖庭女监磨瘦的,年轻底子好,饮食调理的效果非常明显,已经完全康复。 沈芩晨跑回来,看着药铺里外的大家,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 第294章 青衣白鹿 , “赵儿,要不,今天我们去绥城买糖吧?”沈芩心血来潮地提议,原因无他,钱记药铺库房里的糖,做碳酸饮料的时候都用光了。 说到做到,立刻取了双肩包背上。 “现在?”赵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芩娇滴滴的身体,坐马车嫌太累,骑马嫌颠得厉害,采买的事情向来都是他任劳任怨。 “对啊。”沈芩想到一出是一出,说着就去马厩牵了一匹出来。 “叫上陈娘一起坐马车吧,累了还可以躺会儿,”赵箭考虑周到,“哎,哎!!!” 沈芩坐在马上“我今天就想骑马,反正天气也热了,骑马凉快。” 陈娘立刻取了一顶帷帽过来“钱公子,戴上,可别晒着了。” 沈芩戴上帽子,喊了一声“驾!”连人带马冲了出去。 赵箭急忙跟上,今天也太突然啦! 两刻钟以后,赵箭才追上沈芩,更让人惊讶的是,白鹿也跟着。 “钱公子,小白进绥城太危险啦!”赵箭大喊。 沈芩这才回头,看到大鹿角吓了一跳“小白,我们要跑很远啊!你快回去!” 白鹿执着地跟,完全不听劝。 “算啦,跟就跟吧,”沈芩也不纠结了,“等它跑不动,自然会回去。” 夏天骑马确实很热,临近中午时,沈芩已经开始冒汗了,好在骑马的速度比马车快得多,已经能远远看到供猎人和采药人暂住的树屋了。 “钱公子,进去休息一下,喝点水。”赵箭生怕沈芩累着。 “行,”沈芩翻身下马,系好缰绳,又无奈地拍了拍鹿头,“你竟然能跟这么久?你是鹿,不是马啊!” 两人进了树屋,取了水囊喝水,然后拿出陈娘准备的日常干粮来吃。 赵箭一气喝了半水囊的水才停下“钱公子,你今天这算是怎么回事?” 沈芩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就是莫名其妙地想骑马,想一路狂奔到树屋“买糖嘛,没糖了。” 赵箭乐了“行,钱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快些吃完,在屋子里躺会儿,避开正午最毒的日头,然后再赶路。” “我们骑的都是良驹,天黑之前肯定能到绥城,放心。” “嗯。”沈芩斯文地吃完干粮,又喝了不少水,出了树屋,陪小白找了可以吃草喝水的地方,才放心地回树屋躺着。 赵箭躺下没多久,就开始打呼。 沈芩躺在旅行袋里,明明身体很累,却了无睡意,心里脑海有种莫名的兴奋感,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却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事? …… 烈日当空,钟云疏和陈虎骑着快马,在通往无当山官道尽头的路面,扬起浓重的尘土。出发时的六匹马,只剩下两匹。 自从出发就在马背上的钟云疏,脸颊和下巴重新长出了络腮胡子,不管近看还是远观都个落魄又邋遢的中年男子。 陈虎本就膀大腰圆,一路狂奔而来,还数次遇险,整个人风尘仆仆的,堪比山贼“大人,方才我们经过了绥城的界碑,按照地图所示,再往前就是钱记药铺。” “嗯。”钟云疏早就把地图上的内容记在心里,不看也知道,而还知道,地图看着很近,骑马却还要不少时间。 “一会儿看看,附近有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 “是,钟大人。” 两人又骑行了一个时辰的路,从官道的尽头开始,继续向前。 “钟大人,那里有个屋子建在树上,应该是专供猎人和采药人临时休息用的。”陈虎据实以告。 “就去那儿歇息。”钟云疏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大人!”陈虎早就骑得腰酸背痛了,大腿内侧的皮都不知道磨掉了几层,现在一听能歇息,立刻睁大眼睛盯着树屋。 骑着骑着,陈虎突然发现“钟大人,树屋下面有两匹马!还有一头白鹿!” “无当山附近的百姓还养鹿啊?” 钟云疏眼看着树屋越来越近,摇头“树屋看起来不大,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挤进去。” 正在这时,树屋外的藤枝梯上,下来一名戴着帷帽的青裳男子不断地抚摸白鹿,似乎在和鹿说话。 白鹿仿佛能听懂他的话,不停地蹭他的手,仿佛不是一头鹿,而是一只哈巴狗。 钟云疏骑的大宛马“墨玉”突然打了个响鼻,连续地大跳起来。 青裳男子循声看过来,抚摸白鹿的手突然停住,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立刻提起长袍的一侧,一路狂奔。 然后,很讨厌帷帽遮脸似的,一把将帽子扔了,欢天喜地地奔过来,白鹿紧跟在后面,发出声声鹿鸣。 钟云疏看清来人时,不由分说翻身下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大步向前。 三秒后,钟云疏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飞扑过来的青色身影。 陈虎这才看清楚,青色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沈芩,想到之前的约定,立刻拿出最大的嗓门“钱公子!” “赵贱人!” 赵箭本就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熟悉的嗓音和熟悉的叫法,一个激灵起身,看树屋里没了沈芩,赶紧滑下藤梯。 就看到两个熟悉至极的身影,紧紧地抱在一起。 赵箭惊掉了下巴,随即捂了脸“钟大人?!” “死胖子?!” 沈芩紧紧地抱着钟云疏,仰头望着他半脸大胡子,激动地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两人抱得很紧,靠得很近,几乎到了额头顶额头的地步,能感受到彼此鲜活的心跳、灼热的呼吸,还能从对方眼里,看到小小的自己。 钟云疏整个人都僵住了,自从父母殉国以后,再也没人见到他会扑过来,再也没人热情地迎接过他,可是沈芩却做了,如此自然。 对他来说,这是太久违的快乐和深埋心底的期待了。 沈芩眨着眼睛,有很多话想说要说,却不知道说什么,忽然好想哭。 钟云疏摸着沈芩的头顶,极缓慢地绽出一个微笑,异瞳色的眼睛充满了温度,比夏日骄阳更炽热。 赵箭几次放下捂脸的手,又挡上,真是狗眼都要瞎了,这大庭广众之下,真是的。 第295章 你馊了 , “咳!咳!咳!”赵箭又咳成垂死挣扎的样子,“死胖子,我快不行,还不扶不我一把?” “你闭嘴!”沈芩和钟云疏同时转头开口。 “啊!疼! ”沈芩的头狠撞了钟云疏的下巴,不仅疼,还扎人,“你的大胡子!” “……”钟云疏投向赵箭的眼神堪称死亡凝视。 赵箭立刻扭头“死胖子,今天的月亮好大啊!” 陈虎还没从小别重逢的喜悦中出来,就被赵箭那一通咳吓掉了半条命,怎么忽然又听贱人说月亮好大? 现在大白天说月亮好大?! 赵贱人是眼睛坏了还是瞎了?! 沈芩只能轻轻推开钟云疏,捏着鼻子“你快馊了……” 钟云疏很无辜“你扑过来的。” “走吧,我们回药铺,那里有改造过的沐房,洗澡特别方便,是不是?赵儿?”沈芩拉着钟云疏的手。 赵箭嘿嘿一笑“钱公子,糖还没买呢。” “改天再说。”沈芩拽着钟云疏,满不在乎。 “钱公子,药铺一粒糖都没了。”赵箭就是看不惯这两人的腻乎劲儿。 陈虎用力一拍赵箭肩膀。 “靠!死胖子你能不能轻点儿?”赵箭立刻怪叫出声。 “小白,我们回家啦!”沈芩拉着钟云疏,连蹦带跳地跑到树屋下,把里面搁的东西都拿出来,又翻身上马。 白鹿立刻蹦跳着跟上。 钟云疏拼命赶路的疲惫只是刚才的拥抱,就似乎消减了许多,上马直追。 赵箭两手叉腰,看着一黑一白两匹马背上的人影儿,微乎其微地哼了一声,钟大人终于找到了真心待他的女人了。 “贱人,你不走,我走啦!”陈虎骑在马背,左右控制着马头的方向,“驾!” “死胖子,等我啊……”赵箭赶紧上了马背,奋起直追。 四匹马一头鹿,又在土路上扬起长长的尘土。 归心似箭,钟云疏紧跟在沈芩身边,生怕她只是个幻像,又怕自己还在梦里,需要她会心一笑,需要她关心的眼神,让他明白这些都是真实的。 沈芩一向都不相信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鬼话,可是今天,好像可能似乎完全用得上,真是心血来潮不管不顾。 骑马出来买糖,直接带了两个人回去,不知道钱记药铺会是什么反应? 无当山的夏天,日照时间很长,四人一鹿终于在太阳下山前远远看到了钱记药铺,药铺里的人也看到了他们,隔着老远,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得见,就开始比划。 陈娘在钟府住了大半年,见到远处的身影,立刻明白“钟大人!陈大人!”突然相遇的情形实在太美好,一时拿不定主意做些什么才好? “白杨,我们现在就烧水,越多越好。”陈娘召唤着犯懒的白杨。 “好嘞,”白杨一边应着,一边东张西望,“要烧多少热水?还要烧多少熟水?” “赶紧烧!”陈娘平日总是笑眯眯的,遇到钟云疏沈芩的事情,就是她的底线。 “到啦!”沈芩下马大喊,笑容满面,“回来啦!” 一时间,窝在药铺里的韩王殿下和护卫们,在外面晒太阳的徐然,崔萍三位女子,都探头出来看。 钟云疏上前一步“钟某见过韩王殿下,久仰。” “好说!”韩王对钟云疏的成见,在知道他为了大邺做了多少事以后,就生出保他护他的主思。 大家分别见了一圈礼。 沈芩立刻从自己屋里取了干净的衣服,把钟云疏和陈虎塞进男病人沐浴房里“洗干净啊,你俩真的馊了。” 半个时辰以后,流浪汉似的钟云疏仿佛大变活人,刮掉了满脸胡子,认真清洗后,一黑一蓝的异瞳眼睛,打量这座功能强大的钱记药铺。 在众人眼里,钟云疏又变成了雷尚书之养子,君子六艺的头筹获得者。 沈芩光顾着开心了,几乎小跑着告诉陈娘“路上碰到的,我不去买糖了。以后我们再多囤一些。” 药铺前厅,韩王殿下向钟云疏介绍锁金村村长徐然、运宝司前少主白杨,就对上了钟云疏诧异的视线,哈哈大笑“没错,是他们。” “但他们是钱公子买回来的。” 沈芩开心地溜哒一圈,又乖乖坐回前厅,紧挨在钟云疏身旁“我好饿了,大家一起吃晚饭吧!” 不出两刻钟,矮几上就摆了满满当当的吃食。 韩王招呼“都饿了吧,快吃,快吃。” …… 等四人四马一鹿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时,尘土重新落回路面,三匹快马也到了树屋下。 “布吉多大人,路上早下手不好吗?为什么要跟这么远?” “是啊,布吉多大人,命都快跑没了。” “大祭司传话,分三路追杀,到现在也没收到其他两人得手的消息,倒是钟云疏收到情报,反应最快。这说明什么?” 两名手下一致摇头。 “他们没有得手,”布吉多的额头有蛇信形状的刺青,“他们任务失败!” “他们失败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完成任务就可以了……”两名手下对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却还是觉得没必要玩命似的赶这么多路。 “失败只有两个下场,一是被俘,二是被杀。我们没得到营救他们的指令,也没听到他俩死了,所以只有最后一个可能,被俘。” “大邺能打败他俩的好手,屈指可数,”布吉多眯着眼睛,“钟云疏和他的左右手,算是好手,其他的……我们跟到底,说不定能一网打尽。” “我们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现在怎么办?大人?” “追上去,今晚下手!” 布吉多随手就是一马鞭,马儿吃痛,越跑越快。 吓得两名随从,只敢乖乖跟上,心里抱怨,这都什么事儿啊?他们已经跑了八天,肯定撑不住。 对方是大名鼎鼎的钟云疏、陈虎和赵箭,就这样围上去,真不见得能捞点什么实质性的便宜?可是布吉多的命令同样难违,这可怎么办?随从边骑边想,却在停到药铺附近的时候,倒吸一口凉气。 第296章 齐聚一堂 , “布吉多大人,韩王还活着……”一名手下差点惊叫出声。 “大人,永安城外朱家村的那几名女子!”另一名手下从其他角度,看到了更多。 布吉多先是一怔,然后就满面春风“放长线钓大鱼,还不止一条!” 两名手下悄悄咽了一下口水,只看到韩王殿下的护卫就浑身发凉,不知道大人开心个什么劲儿? 羽蛇神教的三位奉献人,都属于南疆勇士,以布吉多最心狠手辣,同时也算得上足智多谋。 仅凭三人之力,既没跟丢,也没被灭口,还能跟踪钟云疏到目的地,都没有被他发现,就足以证明布吉多的厉害。 布吉多喜欢学习大邺人,把那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类的全都学到了手,暗杀钟云疏,只是准备部分就有厚厚一撂纸。 布吉多起初命令手下布置各款陷阱,让钟云疏触发陷阱而死;毕竟,骑着快马狂奔,本身就很容易出意外。 可是没想到钟云疏比调查得来的消息还可怕,那么多陷阱无一触发,反而还能连续几日在马背上神采奕奕。 钟云疏这样的战斗力,让祟尚武力的南疆勇士热血沸腾,只要把他拿下,羽蛇神教再也没人敢挑衅自己,悬而未决的大祭司之位就是为他而留。 只是,钟云疏没有亲朋好友,到底什么人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拼命? 布吉多阻止了再设陷阱的计划,决定亲自走一趟跟到底,他倒要看看,钟云疏到底是怎么了? “大人,阿力扎他俩被关在空屋里,暗杀任务失败。” “大人,韩王和护卫们都在钱记药铺,钟云疏再加上左膀右臂的赵箭和陈虎,我们基本没有胜算!” “谁要你们正面交锋的?”布吉多咬了一口南疆的果干,甜得粘牙,叹息着说“半夜火攻。” “都烧死了可怎么办?”两名手下急了。 “不会,我还要把阿力扎和其他人都救出来,三份暗杀任务,我一人完成,”布吉多的脸上带着阴森的笑意,“看他们的脸往哪儿搁?” “大人,今晚动手吗?”手下也是急性子。 布吉多啪的一声打在手下的脑袋疼“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没听说过吗?今天晚上,一点风都没有,怎么放火?” “大人,今晚不动手,我们怎么办?”手下更急了。 布吉多把手指捏着咯咯响“等!撤!” 三道人影消失在傍晚的药铺周围。 …… 药铺前厅,钟云疏气定神闲地众人的围观里,连吃了三碗片面汤、三张烙饼和什锦蔬菜,还喝了两盏茶。 沈芩坐在旁边,生怕他吃坏了,赶紧悄悄摸了摸他的腹部。 钟云疏不动声色地僵了一下,回她一个会意的眼神,两人的神情都堪称祥和。 赵箭又捂脸,这众目睽睽的,钱公子太不注意了。 药铺里外的人,对钟云疏敬而远之的态度非常明显,除了沈芩愿意粘他,陈娘赵箭陈虎愿意为他做事,真的没朋友。 徐然窝在角落,静静地打量这位大邺闻名的异瞳怪物。 白杨蹲在徐然附近,从钟云疏想到雷尚书,最后想到了渐渐失明的父亲,心里很不是滋味。 沈芩凝望钟云疏许久,最后轻叹一息“钟大人,我信你。” “说最后一句,以后避开安王和皇贵妃,”钟云疏的神情颇为凝重,“绝对不能与他们起冲突和争执。” “万一皇贵妃点名要我去后宫出诊呢?”沈芩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你放心,陛下不会放人。”钟云疏很笃定。 “行吧。”沈芩看了看不远处热闹的花厅,隐约能听到陈娘的招呼声,毓儿锁儿的笑闹声,忽然就生出了债多不愁的想法。 钟云疏看她答得这么敷衍就知道,以后有的是冲突和操心的机会,不由得有些伤脑筋。 “冲啊,吃饭啦!”沈芩一想到陈娘做的饭菜,立刻像打了鸡血似的,拎起官袍下摆,拔腿就跑。 钟云疏哑然失笑,这小妮子也真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像她这么大,都已经出嫁为人母了,她却还这么天真烂漫。 两人刚进花厅,陈娘说,已经安排非竹清泉歇下了,先替他们上了伤药,又给了吃食和干净衣服,让他们好好歇息。 钟云疏点了点头。 原本在角落和锁儿玩得不亦乐乎的毓儿,一见沈芩,立刻两眼放光地飞奔过来,紧紧抱住她的大腿,眨巴着眼睛满是期待。 “快坐下,快坐下,”陈娘招呼着,“大家都吃菜。” 沈芩喜欢吃鱼,坐在鱼盘的旁边,很是开心。 钟云疏坐沈芩旁边,尽管他不怎么吃鱼,但是喜欢看她兴致勃勃剔鱼刺的样子。 毓儿照例捧着小碗,挤在他俩中间,无声地笑。 大邺的除夕夜和现代社会一样,都是团圆夜,菜色特别多。 沈芩粗点了一下,花厅有七名工匠、陈娘、赵箭和钟云疏毓儿,共十二人;菜色有凉菜、拼盘和热菜,鸡鸭鱼肉都有,除此之外,还有面鱼儿和八宝饭。 “这几年大家跟着钟某,着实辛苦,敬大家!”钟云疏从酒窖里取出蒸馏过的高度酒,“吃菜,喝酒,行酒令,今晚大家不喝醉就成。” “我们敬钟大人,”工匠们先站起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钟云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杯底向外,然后坐下。 赵箭也敬酒。 钟云疏再次一饱而尽。 沈芩看得有些呆,刚才尝了一口酒,绝对不是白开水,钟云疏这样来者不拒,岂不是很快就醉了? 然后,除夕夜团圆饭就开始了,吃菜的,喝酒的,行酒令的……花厅里充满了欢笑声,毓儿和锁儿都在努力地啃鸡腿,吃得连头都不抬。 “陈娘,鱼很好吃!”沈芩由衷赞叹,话音刚落,她就从赵箭眼中看到明显的嫌弃,然后发现,赵箭不吃鱼,好特别。 等团圆饭吃完,沈芩带头,往厨房端菜端盘子,毓儿和锁儿紧随其后。 沈芩端盘子其实是菜太好吃、又吃多了有点撑;而两个孩子却是因为现在难得见到沈芩,新鲜又稀奇。 就在沈芩和钟云疏打算离开的时候,毓儿突然抱了沈芩的大腿。 第297章 忽然表白 , 钟云疏笑而不语,眼神中透着冷意。 韩王抬头,却发现钟云疏不仅没有表示,反而出人意料的冷漠,有些不解:“钟家小子,为何不说话?” 钟云疏弯了弯嘴角:“殿下,不如先回答晚辈几个问题?” “请说。”韩王正襟危坐,眼神炯炯。 “韩王殿下带兵征战南疆,当时国库空虚、将兵疲惫,仍然以少胜多,留名青史,为何得胜归来急于隐退?” “南疆公主阿吉娜原本已经定为韩王妃,为何最后住进了绣南宫?”钟云疏的问题像把锋利的bs,一下就戳破了韩王的镇定。 韩王的呼吸陡然快了许多,搁在双膝上的手握成了拳头:“钟家小子,你什么意思?” “殿下如果回避这些问题,”钟云疏将韩王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的细微变化都看在眼里,“我立刻带着钱公子远走高飞。” 白杨、徐然和沈芩三人面面相觑,还能愉快地聊天吗? 沈芩不解地看着钟云疏,刚想说话,就被他握住了手,只能暂时安静。 “本王凭什么要回答这些?”韩王眼中带着杀意。 “钱公子没告诉过你,陛下的身体到底如何了吗?”钟云疏诧异地看向沈芩。 沈芩有些懵,邺明帝的身体未知因素太多,也不能随便说什么时候是大限呀! “殿下,麻烦您的护卫肃清药铺。”钟云疏平静无波地要求,气势并没有因为韩王的怒意,而消减半分。 “来人,肃清!”韩王一声令下。 “诺!”韩王护卫们瞬间开始行动,按戒备的最高规制,把药铺前厅守了个水泄不通。 “钱公子,把那日诊病时的回答,向殿下转述一遍。”钟云疏并没有避嫌的意思,仍然握着沈芩的手。 “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沈芩双手一摊,爱谁谁,反而她只有这点能耐。 “这么短?!”韩王不敢相信,“本王和陛下对弈时,他气色尚可啊。” “是的,”沈芩和臣子们不同,喜欢把话说透,“陛下昏迷是因为中毒,毒因不明,自然无法寻找解药。我给陛下订了食谱、日常活动指导等等,防止他的身体恶化。” “内侍官福德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自从陛下下了罪己诏以后,把长生殿把持得像铁桶一般,所以,陛下才能顺利早朝。” “我假死离开前,给了内侍官一份一年的饮食运动须知,他必定会认真执行。但是,毒药无形,防不胜防” “换而言之,陛下随时可能会”沈芩说得非常直白。 韩王殿下的身体一歪,差点撞在矮几上,幸好被白杨眼急手快扶住了:“中毒?!嫌疑最大的是谁?” “殿下,陛下现在的情形,对哪位最有利,幕后黑手就是谁。”钟云疏比沈芩更直白。 几句话,幕后黑手又定位在了皇贵妃身上,残酷的事实逼得韩王殿下,连气都透不过来,再也无法说出“不会的”“不是她”三个字。 沈芩见韩王情绪大起大落,生怕他一时受不住,赶紧取来茶具:“我来烹茶,大家都喝一些。” 前厅静悄悄,只有沈芩取用茶具的响动、水沸的咕噜声、洗茶具的水声每个人的心,都向这被烹煮的茶一般,看似纹丝不动,其则如同炙烤。 “来,每人一盏。”沈芩拿着木夹,夹取茶盏递到每个人的手中,再动作轻巧地注入茶汤。 每个人都端着茶盏,仿佛感受不到茶汤的热。 钟云疏见韩王的脸色稍稍回转,继续:“安王殿下,以前对晋王俯首贴耳,却从不与信王殿下针锋相对,真正的左右逢源,不管陛下是一年还是三年,他是最有可能的储君。” “韩王殿下,安王外表温和,内在暴戾,大年三十与钟某在大诚宫外大打出手,安王妃原是义父替钟某相中的妻子,但是她家贪求无上的富贵荣华,耗尽全力成就了安王妃。” “现在草原部落又在集结,南疆森林有了新的大头领,南北虎视眈眈,这新陛下和新皇后,您看得上吗?再有战事,您还能像当年那样,以少胜多吗?” “殿下,再提醒您一句,国库依然空虚,而将士比当年更加不如,这胜率会有多少?”钟云疏这字字句句堪称诛心,却无比真实。 韩王自小生长在王室之中,经历过夺嫡,也上过战场,听了钟云疏这么多话,再不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就是个老傻子了:“钟家小子,本王不傻。” “本王当年与陛下争夺储君之位,并不是争不过,而是再争下去,大邺就没了。所以南疆之战,本王回来就解甲归田,自削爵位。” “是,南疆部落只认强者,他们要把公主献给本王,因为南疆的传统是公主要嫁给勇士。可是,如果她嫁给我,又会引起多少分争,大邺不能再乱了。一山不容二虎,本王不能娶她。” “陛下看中阿吉娜,本王必须让。” “本王新婚三月上战场,韩王妃和侧妃日日茹素,几乎散尽韩王家财,只留了本王的血玉挂饰,替出征将士们补贴家用,带着女眷们织布裁衣,照顾孤儿寡母。” “她们这么好,本王不能娶阿吉娜回府,去伤她们的心。” 韩王有些喘,仿佛回答这两个问题,耗尽了毕生的力气:“大邺能安稳三十年,本王愿意。” 徐然、白杨和沈芩,听完以后,无限唏嘘。 “安王不足以成为一国之君,陛下不足以支撑现今的困局,大邺不能再乱,钟家小子,群臣惶惶,我们旁观者清,必须挑选一位足以胜任的储君来。” “钟家小子,如果你有心,本王可以倾尽全力扶你上位。”韩王的视线清明,仿佛在短短几句话里,重回了当年活得透彻的韩王殿下。 钟云疏的脸庞有了少有的笑意:“殿下,钟某有沈芩足矣。” 沈芩活见鬼似的看着钟云疏,这是表白吗?这么突然的吗?分开这段时间,他经历了什么?!17 第298章 五盟之约 , 一室寂静,韩王吃惊又了然地看着钟云疏,白杨盯着沈芩和钟云疏握在一起的手,徐然面具似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瞥向了女病房。 钟云疏凝望着沈芩,一动不动,静静等她的回答。 沈芩先是觉得耳朵有点热,然后脸颊有点烫,之后又觉得握在一起的手开始出汗,心跳得有点太快了。 想了想,又想了想,大大地点头,然后嘿嘿一笑:“我比较贪心,想要的有点多怎么办?” “有我就行,”钟云疏的笑意越来越大,然后转向韩王:“殿下,另找人选。” 韩王沉默许久,才开口:“本王不问政事久矣,徐然,你父亲在时最看好谁?不要推托,本王知道,历代吏部尚书都有考察王子品行操守的职责。” 徐然突然被点名:“那时,信王与晋王不相伯仲,现在看来,如果没有大泽河泛滥赈灾bn一事,信王殿下才是良选。” 韩王不动声色,又问:“钟家小子,你又看好谁?” 钟云疏直视韩王:“可是,皇后并不良善,只怕事非不断。” 韩王冷哼一声:“制约皇后之法极多,不用担心她。” “徐然,令尊旧部众多,大多已重新启用,只消沉冤得雪,你依然能回到仕途,你可愿意为大邺再做些什么?”韩王看向徐然。 徐然的手指一颤:“殿下,沉冤以后再说吧。”所谓洗刷冤情,根本不可能。 “成,本王有你这句就够了。”韩王又看向白杨,“若本王能助你重新夺回运宝司少主一职,你又将如何?” 白杨一怔,少年特有的热血瞬间沸腾:“我必将运宝司管得妥贴。” 韩王又看向钟云疏:“钟家小子,现在满意了?” 钟云疏冷笑:“功高盖主这个烫手山芋,不能让钟某独一份。” “孩子们,这份大功就让本王来!”韩王哈哈大笑,“本王连后事都安排妥当,没什么好怕的。” 钟云疏点头。 沈芩隐隐觉得,如果大邺将来发生剧变,源头就是今晚。 “户部秘帐,本王亲自护送回永安城,然后联系阁老,洗清沈家冤屈。”韩王已经有了相当多的计划,只希望这把老骨头能再多撑一些时日。 钟云疏想了想,将无当山另一边的晋王私库地图,摊开在矮几上,问白杨:“运宝司少主自小经过千锤百炼,这份地图可有印象?” 白杨的视线一触及地图,整个人震惊得无以复加:“父亲最后一次运宝,就是这份地图!怎么会在你这里?!” “那你是否能根据这份地图,找到这里?”钟云疏遍寻无果,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这份地图暗藏了谜题,需要特定之人才能p。 白杨点头:“那里也有一个锁金村,却是晋王殿下安置的,但是现在的安王殿下也在使用。” 钟云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证实:“晋王关在天牢,伤重未愈,有人进天牢劫狱纵火,我当时怀疑是晋王余党,后来发现不是,有人趁此机会将他灭口。” “晋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与羽蛇神教勾结,利用大泽河泛滥的机缘,构陷信王和沈家,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收入私库。” “晋王与羽蛇神教本来远隔千山万水,是安王搭的桥,让他们互相利用又相互猜忌,最后坐收渔翁之利。钟某掌握了一些证据。” 钟云疏把一撂纸推到韩王面前,示意他仔细看。 韩王看得浑身发冷,无论什么战事,最后比拼的都是国力,实打实的钱财之战。 晋王搜刮所得的钱财、搅乱的时局,现在尽在安王的掌控之中,如果真有人利用皇贵妃为南疆积蓄力量,私库的钱财就会变成南疆进军的辎重,成为毁掉大邺最致命的一击。 黄羊教,黄羊,不过是为了栽赃晋王的一个棋子行的是羽蛇神教的事情,肥的也是他们的荷包。 晋王喜欢黄羊,大肆豢养,将符纸的暴利全都收入囊中,突然醒来、却又大病不死的邺明帝成了他最大的绊脚石,所以他选择逼宫,大概到死才知道,自己其实是一只替罪羊,肥的是俯首贴耳的安王。 “事实上,”钟云疏慢条斯理地补上最后一刀,“如果安王没有在大诚宫与钟某大打出手,闹得沸沸扬扬,他多半已经被立为储君。” “即使如此,安王在朝堂之上的呼声和威望仍然很高,因为站晋王的大臣们现在都处境不佳,不希望前功尽弃,都转而支持安王。” “一日,两日,三日谁能知道陛下会不会选安王当储君呢?” 韩王捏在手中的纸就这样掉了一地:“离开永安城之前,陛下还招本王进宫对弈,完全不曾提及信王。如果陛下还不启用信王,即使我们强行推立,也无济于事。” “是的。”钟云疏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因为一点就通,同谋和成仇都一念皆明,“殿下,您必须尽早带着私帐回到永安城,洗刷沈家冤情的同时,说服陛下把信王从慎思殿放出来。” 韩王沉默不语。 “皇后娘娘一定会很乐于见到殿下,”钟云疏的神情没有半点乐观的样子,“这是件与虎谋皮的勾当,即要让信王出来,又不能让皇后继续控制他。” 这个难度不是一点半点的高,又是一趟刀山火海的旅程,除了韩王,大概没人能担当这样的重任。 “本王知道了,徐然,锁金村何时能打包完工?”韩王盯着徐然。 徐然沉吟片刻:“三日后。” 韩王点头,又盯着沈芩,大义凛然:“钱公子,也替本王拟一份管吃管动的那什么单,如果要开药也一并开了,拼老骨头的时候,本王会遵医嘱。” 沈芩点头:“好,给一天时间,我诊断过以后,交给殿下。” “韩王印鉴!”韩王从怀里掏出尚存的nbn,放在矮几上。 徐然将藤杖放在矮几上:“吏部筹谋。” 白杨想了想,从头发里掏出一个极小的金铃铛:“运宝司密钥。” 钟云疏取出了父亲的遗物:“钟大将军印。” 沈芩知道这是要结盟,犹豫着要不要插上一脚? 1 第299章 谋定而后动 , “钱小子,怎么?瞧不上啊?”韩王皱着眉头,有些困惑,这丫头心有多好,谁都知道。 “不是,”沈芩转了转眼珠,“不管有没有盟约,我都会救人,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是吧?” 白杨和徐然点头,确实,没有这个盟约,沈芩已经救下了许多人,她一直这么做。 韩王也忍不住点头“是,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殿下,既然您三日之后走,不如借我们仗势欺人一下?”沈芩草拟了诸多计划,能实现一个算一个。 “欺谁?”韩王点头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绥城城主,从不露面的掬月轩大掌柜,鱼肉百姓,是人奴贸易的保护者,”沈芩看向白杨和徐然,“我们第一次进绥城,守卫收了进城钱,就能暗示我们城里有好货还有好人。” “绥城上下连锅端不现实,就算暗杀了城主,后继者依然会大行其道……大家一起想想有什么好方法?” 钟云疏轻握了一下沈芩的手“整治绥城,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再过几日,我们也要离开,行程极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既然大家的目的是让大邺百姓安居乐业,就从眼前的做起,哪怕是个路过的小城。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对吧?”沈芩仍然记得当时和赵箭一起离城时的愤怒。 徐然摩挲着藤杖,似笑非笑“城主如此放肆,无非仗着天高皇帝远,用着欺下瞒上的手段,秘帐送去漕运码头,一定需要在绥城留宿,到时一起收拾。” “此事交由我来办。” 沈芩惊讶极了“喂,当初谁让我不要捅绥城这个马蜂窝的?” “是让你不要捅,其他人都可以,”徐然故意停顿一下,“白杨不是把掬月轩库房的药物打劫一空了吗?到现在也没找上门,足见绥城捕快和城主都是窝囊废。” “……”沈芩还是第一次见到徐大怪物这么直白,平时这货说话都要留半句的,“城主归村长搞定,运送囚徒的那一大群人怎么处理?” 这明显就是树大根深的一条大根,处理起来肯定非常棘手。 徐然哼了一声“自然也交给我来收拾。” 沈芩很想磨牙咬人,他不能早点收拾绥城吗?这什么要等到现在? 可是当她迎上徐然坚毅的眼神,忽然就明白了,之前的他像具行尸走肉,只等锁金村的任务完成,就结束自己的性命。 等到他再见崔萍,想为她做些什么,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现在,能自请处理绥城的事务,已经堪称奇迹。 再怪他早些时候不作为,根本是无理取闹。 沈芩站起身,向徐然深深一揖“谢村长。” 徐然微一点头“钱公子,就当作你的诊金吧。” 人生在世二十余载,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 有人生性自私,遇到任何事只为自己考虑,与这样的人为伍,需要时刻戒备,防止被出卖;有人温文尔雅,内在冷漠,与这样的人为友,只能迎合他…… 但沈芩不同,不是他以前遇到过的任何一种,说她精明吧,平日大大咧咧,并不计算投入与回报;说她老好人吧,她非常有自己的原则,收起诊金也不手软;说她傻吧,行医手段堪称神奇,跟傻完全不搭边。 我行我素,随心所欲,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也能让自己过得舒适;某些方面来说,她和钟云疏很像,尤其是我行我素这一点。 钟云疏我行我素,即使外表再温和,给人的感觉也是疏离的;沈芩不同,她让人安心,让人放松,**戒备的心。 “钱小子,现在满意了?”韩王打趣道,“不拿些东西出来摆一摆?” 沈芩想了又想,取下了一根乌木发簪,郑重其事地搁在矮几上“这是我身上唯一的沈家物品,廉价的乌木不值钱,所以经历了很多事情,还能留着。” “这是娘亲在我十六岁生辰送的,这是她最喜欢的簪子,是爹爹亲手雕的,为了雕成这样,雕坏了许多根,十个手指轮流受伤。” “这是我的心意,无论你们受伤多严重,我都会想尽办法医治。” 韩王满意了,又从怀里掏出一串佛珠“这是了尘的心意。” 原木矮几上,韩王金印、运宝司金铃、藤杖、大将军印、乌木发簪和佛珠,共六件物品,熠熠生辉的、朴实无华的、充满心意的,都成为了盟约的一部分。 韩王看向钟云疏,“本王有个提议,大家考虑一下。” 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韩王身上。 韩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三日后我们一起动身,了结绥城人奴贸易,从漕运码头出发,与钟家漕运合作运送私帐。到了绮罗江口,本王送私帐回永安城;你们斜上东南,去无当山的那一边寻找私库。” “此番安排,你们意下如何?” “啊?”沈芩舍不得焕然一新的钱记药铺,虽然知道早晚要离开,没想到这么快,好歹让她再享受一下舒适的卫生间! “可行!”徐然思索片刻,表示同意,崔萍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他不那么担心了。 “同意。”白杨点头,沈芩去哪儿,他就去哪儿,没意见。 钟云疏点了点头“照殿下的计划行事,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去歇息吧。” 一行人经过院子,沈芩往单间走,白鹿昂道阔步地跟在后面,即使长大了不少,仍然忠情睡箩筐;钟云疏和陈虎,则跟着韩王去了男间。 忙碌了一整天的钱记药铺,笼罩在夜色中,各房的蜡烛逐个吹灭,进入深夜寂静的状态。 沈芩仰躺在床榻上,注视着黑暗轮阔模糊的鹿角,不知为何毫无睡意,难道是钟云疏回来太兴奋了? 好像是的。 正在这时,花格窗外传来树叶的沙沙声,一阵又一阵,像连绵起伏的海浪,蝉鸣声声,无当山的夏夜还算安静。 沈芩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起风了。 第300章 狗咬狗 , 起风了,风不大,夜空月明星稀,几缕钩状浮云,静静飘浮。 距药铺东南方向几十米远的树林里,布吉多和手下正窝在大树上远眺。 “头人我们” “叫大人!”布吉多甩出一记眼刀,“说过多少次了?!” 手下急忙点头:“大人,这风起了又没,没了又起,我们就一直这么等?”赶了天的路,好不容易追到这里,眼看着药铺里一个个吃得饱睡得好,太让人惆怅了。 “等!”布吉多信心满满,今晚的天象是风大之兆,按照他的计算,很快就会有大风,到时火借风势,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 “嗡嗡嗡”树林里潜伏的蚊子,在他们周遭飞舞。 “啪!” “啪啪!” “大人,您看,”一名手下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大小疙瘩相连的蚊子包,“喂在大半天了。” “为羽蛇神奉献生命都可以,这点包算什么?”布吉多咬牙切齿地一撸袖子,胳膊上的包包点点,几乎连成一片,“啪!”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手下一见,立刻闭嘴,大人连自己都打,佩服佩服。 很快就到了子时,夜风仍然时有时无,不足以造就一场灭绝之灾的大火。 “咕噜噜” “咕咕咕” 布吉多一手赶蚊子、一手拍蚊子,盯着黑暗中只能见到轮廓的钱记药铺,昏昏欲睡:“谁?!” “大人,饿”手下轻声细语地回禀。 “忍着!”布吉多彻底清醒了,“大风快来了。” “是。”两名手下已经听了无数次,半点反应都没有了。 忽然,狂风大作,大树摇曳,枝叶翻浪。 “动手!”布吉多拍死一只蚊子,用力一挥手。 三人爬下大树,背着包袱快速向钱记药铺移动,沙沙沙,荒草作响哗哗哗,树吱摇晃。 近了,又近了,更近了。 就在他们到达钱记药铺大门外的空地上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风停了停了 三人面面相觑。 “大人,这火还放不放?” “不放,回去!”布吉多撒腿就跑。 “哎,来者是客,坐儿再走呗。”屋顶警戒专业户赵箭,三支长箭直指三人的要害。 “放火!”布吉多一声令下。 “是!大人!”两名手下迅速点燃手中的,往屋檐和院子里扔。 赵箭乐了:“嘿,哥们儿,我还在呢,你们就这样当面点火啊?”随手两箭,将抛物线的包射进了水盆里,湿透了。 正在这时,三名韩王护卫从背后包抄,一人一棍敲晕装麻袋带走,一气呵成。 赵箭急了:“哎,哎,哎,好歹给我留个人玩啊,都带走了是几个意思?还有,把他们捆结实了,明天再说,我家大人还累着呢,要好好休息。” 临时男监狱,阿力扎和阿格力五花大绑地被吊在悬梁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门的方向,好像一直这样盯着就能离开。 嘴巴被堵着,不管是喊救命,还是求饶,都没有可能。 残酷的真相摆在眼前,根本没机会活着出去,一时间两人各怀了许久的心思无限扩大。 没有火把,封闭的屋子,每天只给一碗水和几口干粮,没人提审,更没人过问,仿佛他们只比死人多一口气,没有半点价值。 在这里每多一天,大祭司的位置就离自己远一些,再多待几日,只怕奉献人的资格都会被剥夺,之前所有的精力心血都化为乌有。 布吉多那个混蛋哪怕完不成任务,也可以成为大祭司,一想到这里,两人真是心如刀割,更加地没有求生欲。 突然,封闭了好几日的房门突然打开,火把点亮了,三名铠甲精锐扛着三个麻袋走进来,解开绳索一倒,滚出三个瘫软的人。 铠甲精锐把三个人绑上悬梁,阿力扎和阿格力在看清了绑着三个人的瞬间,拼命挣扎,直到两人的腹部遭受重击,蜷缩起来才算终止。 精锐捆绑完毕,又走了出去,关上房门,不过,这次总算留了一支火把。 火把的光很暗,而且插在地上,在墙上投出庞大的人影。 “唔唔唔”阿力扎用尽了力气,终于把塞在嘴里的布吐了出去,“呸!呸!呸!”顺利地呼了好几口大气。 阿格力有样学样,连连干呕,也被塞嘴布吐了出去,呼哧呼哧地喘着:“阿力扎是头蠢猪!” 阿力扎刚缓过来就被这样骂,不假思索地回敬:“阿格力是笨蛋!” 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人立刻闭嘴,免得被守卫发现。 一墙之隔,赵箭、徐然和白杨三个人正在听壁角。 徐然和白杨睡得正香,被赵箭摇起来,说抓到了三个打算火烧药铺的南疆人,就立刻跟来了。 没错,在赵箭眼里,只有钟云疏和沈芩的休息最重要,至于其他人嘛,嗯,大家起来嗨呀!更何况,徐然本来就不怎么睡觉,白杨小鬼又那么欠揍。 三人一来就听到两名南疆人对骂,不由地暗暗好笑,明明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还这样互相指责,也不知道他们脑袋里装了什么? “布吉多,醒醒!”阿力扎拼命挣扎,嗓音越喊越大声,“你怎么在这里?!” “我们都在这里,半个月后的大祭司继位仪式可怎么办?” 布吉多在听到大祭司继位仪式的时候,倏地转醒,睁大了眼睛,带着一丝不屑打量对面两个任务失败者,真不知道丢人:“你们闭嘴,隔墙有耳!” “任务都失败了,你拽什么?!” “你才闭嘴,带着两个手下还任务失败!真不要脸!” “” 三个听壁角的人挤在一起,赵箭最先开口:“狗咬狗,一嘴毛。” “全杀了吧,听着烦人。”徐然幽幽开口,直接把周身温度降了十度。 白杨吓得立刻反对,还没忘记压低嗓音:“不行,还有许多事情要问清楚,杀不杀的,肯定要听韩王殿下和鬼眼的命令。” 赵箭点头:“先让他们咬着,爱怎么咬怎么咬,到时审问起来就方便多了。” 徐然冷笑一声:“给我五分钟,现在就可以审出来。”6 第301章 , 赵箭想了想,把门打开一条缝:“五分钟!” 徐然微一点头,拄着藤杖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上下打量着新抓到的布吉多。 阿力扎一见徐然吓得面如土色,刚才对骂的气焰立刻消散干净。 布吉多戒备地打量徐然,就他所知,钟云疏和韩王身边没有废物,这个头发灰白、脸庞年轻、行动迟缓的怪人,让他说不出的紧张。 徐然慢慢靠近布吉多,越来越近,直到凑在耳畔轻声细语,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嘴巴开合。 布吉多的眼神由戒备、变惊讶到惊恐,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是布吉多,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是我们三个!也不是!” “不,就算我们都失败了,还有人会来!” “你们防不住!防不住的!” “人已经来了,防不住!” “” 赵箭和白杨在外面听着,听到最后都觉得布吉多在说疯话。 五分钟后,徐然又拄着藤杖走出来,向伸长脖子的赵箭和白杨开口:“走,有话要说。” 赵箭立刻锁上门,和白杨一起,到了徐然住的单间:“到底问出什么来了?” 徐然伸出四根手指,高深莫测地解释:“有四名杀手,抓了三个,还有一个。” “还来?”赵箭哧笑一声,“看这三个熊样儿,再来一个也没什么用。” “再来一个要归我。”白杨一直没动到手,心痒痒的。 徐然收了三根手指,还竖着一根:“已经在药铺里。” 赵箭环着的双臂突然垂下,挂在脸上的笑闹样儿凝固当场,压低嗓音:“韩王殿下已经亲自排查过了,护卫没有问题,还能有谁?” “那个人的到来,只有布吉多一人知道,其他两人浑然不觉,”徐然继续,“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观察,没有可疑之人。你们怀疑谁?” 赵箭把每个人都盘算过,还是摇头,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了。 白杨更是一头雾水:“羽蛇神教的传统,就是三位奉献者中选出大祭司,没听说还会再额外派出一人来执行暗杀任务。会不会是骗我们?” “先有疑人偷斧的心,然后让我们互相猜忌,相互提防,这法子好像也是韩王殿下早些年在南疆用过的。” 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再牢固的信任感,也不见得能维持多久,毕竟人心易变。 眼看着一时琢磨不出什么来,赵箭又回屋顶去了,白杨回到自己睡的地方,徐然和衣而卧继续思索。 赵箭打定主意,等天亮以后,钟大人起来,立刻向他汇报今晚发生的事情。 忽然,树枝沙沙作响,风一阵强似一阵,吹得人心都有些不稳。 第二天一大早,与平日没有任何不同,陈娘最先起床,涮锅洗菜准备早食。 韩王殿下的护卫们照旧抢着去给陈娘打下手。 很快,钱记药铺炊烟袅袅,早食的香味从后院厨房,慢慢弥散,在每个人的鼻腔游走,催人起床。 赵箭只守前半夜,后半夜换了韩王护卫,早上是绝对起不来的。 沈芩骑了一整天的马,不睡到晌千是不会起的。 钟云疏和陈虎连续多日赶路,没有任何人会不识趣地催他们起床。 徐然自带孤魂野鬼的气场,从来没人叫他起床,都是自起自睡,今日也没起。 所以,药铺前厅吃早食的,只有韩王、陈娘和白杨三个人,另外三位女病人在病房吃早食,护卫们在大通铺间吃。 钱记药铺人数最多的时候,早食却吃得如此安静,真是不可思议。 杨梅、崔萍和安氏三人,用过早食以后,照常在院子里活动,一看到这么多紧闭的房门,就溜到药铺门前的空地上,做沈芩教过的健身操。 没过多久,崔萍过来和陈娘打招呼:“陈娘,我们的身体好多了,想沿着钱公子晨跑的路,去山上走一走。” 陈娘立刻同意:“成,去走走也好,路上小心,别跑太远了。”说完,又开始忙活第二波早食和午食了。 白杨打下手已经做得相当出色。 临近正午时分,赵箭起了,伸着长胳膊长腿从房里走出来,见院子里空荡荡的,揉了一下白杨的头:“小鬼,钟大人他们呢?出去了?” 白杨指了指紧闭的房门:“还没起呢,钱公子也没起。” 正在这时,“咣当”一声响,陈虎推门而出,眼珠脱眶状:“贱人,你每天都起这么晚的吗?你这日子也太好过了!” 赵箭移开视线,实在懒得和这个蠢货计较。 这时,徐然也走出屋子,眼神炯炯:“今天还跑步吗?” 白杨哈哈大笑:“钱公子还没起,跑什么跑?再说了,现在都快正午了,外面那么热,要跑你自己跑,反正我不去。” 陈娘招呼着:“好啦,大家快洗漱一番,该吃午食了。” 两刻钟以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因为钟云疏和沈芩还没起来,吃饭都静悄悄的,生怕吵到他们。 陈娘端上最后一个菜,看了看前厅,又去后院和女病房瞧了一眼,纳闷地开口:“崔萍她们说要上山走走,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赵箭一怔:“什么时候走的?” “用过早食以后,说快去快回的,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走到哪儿去了。”陈娘走到药铺前的空地上,四处眺望一番,却什么都没看见。 赵箭吃饭的速度明显加快:“别急,我吃完就去找她们回来,大约是贪看哪里的风景,忘了看时间。” 白杨主动要求:“我也去,山上我挺熟的。” “成!快吃!”赵箭同意了。 徐然挟菜的筷子,忽然就这样搁下来,像是满腹心事:“平日都只在房前屋后走走,今日为何要上山去?” 陈娘完全没听出徐然的话中话:“那不是还有好些人没起嘛,她们怕运动吵到大家伙儿,就去山上走走。” “怎么还不回来?” 徐然心里有了新想法:“赵大人背上箭囊,白杨带上防身暗器,你们在前,我跟在后面就是。” 1 第302章 看家 , “嗯?”沈芩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有什么在蹭自己的手,随手一呼撸就知道是白鹿,“好困啊,再让我睡一会儿嘛,就一会儿”说完翻了个身,又睡了。 白鹿眨着大而黑的鹿眼,甩着小白尾巴,不依不饶地表示休息够了,要出去。 “啊,小白,不要舔我的头发,会秃的” “小白,不要抢我的凉被” “啊哈哈哈不准舔我的脚!!!哈哈哈太痒了” “好啦,我起床啦!”沈芩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松地坐在床沿,终于清醒过来,骑马一整天的代价就是现在这样,睡得没完没了。 闭着眼睛洗漱、眯着眼睛更衣梳头,两刻钟后,沈芩神清气爽地打开房门,被外面强烈的阳光惊到了,竟然是中午了? 钟云疏一身束腰蓝袍,双手环胸倚在廊柱边,一黑一蓝的眼瞳映着阳光,又是随便往哪儿一站都入景入画的大帅哥“醒了?” 沈芩大力点头,肚子咕咕叫着,径自去厨房找吃的,揭开锅盖就看到陈娘预备好的午食,一样一样端出来,搁在厨房的矮几上,比了一下手势,笑盈盈地望着跟进来的钟云疏“一起吗?” “刚吃过。”钟云疏说着,坐到沈芩身旁。 “哎,你以前从来不拉我的手,只拉手腕的,”沈芩拿胳膊肘撞了一下钟云疏,挤眉弄眼地打趣,“钟大人,离开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钟云疏凝望着沈芩“好好吃。” 吃饭对沈芩来说是人生第一大事,立刻向美食发动进攻,很快就光盘,看看四下无人,又愉快地把碗碟都洗干净了,再放好。 钟云疏一直看着“你喜欢做家事?” 沈芩急忙摇头“偶尔做一次还不错,天天做肯定受不了。” 钟云疏浅浅笑,眼神中带着些许了然,就知道这小妮子不喜欢做这些,不然肯定天天粘着陈娘。 沈芩在钟云疏面前最肆无忌惮,不论什么都很直白“你知道吗?我真心佩服陈娘,每天围着灶台转,整日里忙进忙出,一点都不厌烦。” 事实上,她最讨厌洗碗洗菜做饭了。 钟云疏的目光落在沈芩发髻的乌木发簪上“加入我们,你不害怕吗?” “害怕有用吗?”沈芩忍不住摇头,都和他们混在一起这么久了,想不认也没人相信啊。 “百姓疾苦多不胜数,你为何要与绥城过不去?”钟云疏知道沈芩骨子里其实是个很懒散的人,这件事情与她平日的性情不符。 “很简单啊,白杨只是囚犯就被卖得这么远,那其他囚犯呢?我父亲兄长呢?我不知道他们这样的年龄,会不会被卖,会被卖到哪里”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被流放到哪里,只希望有更多的人,不再对这些事情熟视无睹,在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年月里,这样的事情会落在每个人的头上,早晚而已。” 沈芩一如既往地直白。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只要你一句话,钱记药铺的人都会替你接来父亲兄长。为何你从不未对我们提过要求?”钟云疏的神情有些复杂。 沈芩苦笑“钟大人,你还不了解他们吗?除非洗刷冤屈,否则就算我们找到他们,他们也不会跟着离开的。” 记忆里,沈家父兄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他们愚忠,并且坚定认为“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钟云疏微微点头“钟某明白。” 沈芩收拾完毕,走出厨房,总觉得有些太安静了,环顾四周,然后问“他们人呢? “崔萍三名女子早晨外出散步,至今未归,”钟云疏伸手抹去了沈芩嘴角的一点酱汁,“韩王殿下让我们留守,其他人都分头找寻去了。” “什么?”沈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崔萍她们不见了?”她只是睡了一觉,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白杨和徐然熟悉你们平日上山的路,已经去找了,我们留在药铺等候消息。”钟云疏生怕沈芩也想出去找人,赶紧安抚,“放心,她们脚程有限,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更重要的是,赵箭白杨和徐然临出发前,钟云疏刚好走出房间,赵箭把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都简述了一遍,现在药铺的重点保护对象是沈芩。 鉴于沈芩最听钟云疏的话,韩王就让钟云疏在药铺守着她,等候消息。 “啊,那我去准备急救物品,万一发生什么事,就可以立刻动身救援。”沈芩立刻冲进房屋,把几个双肩包的东西都翻了一遍,准备好了急救用物。 钟云疏站在后院的廊柱下,望着天空炽烈的阳光,心绪不宁。 正在这时,白鹿从外面跑进来,亲昵地蹭沈芩的手,然后站在钟云疏面前,歪着头打量他,发出一声鹿鸣。 “当心它顶人!”沈芩立刻想到白鹿和白杨之间整日打个没完,赶紧提醒一下钟云疏,“它还没到一周岁,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万万没想到,下一秒,白鹿仿佛看到了几世未见的好友,撒着欢儿扑向钟云疏,使劲地蹭,又使劲甩尾巴,比对沈芩还要热情十倍。 “”沈芩有些傻眼,白鹿从来只粘她,只攻击白杨,视药铺的其他人为空气,包括一直想和它搭讪的赵箭。 怎么白鹿对钟云疏这么热情? 而且钟云疏的反应也有些反常,除了爱马墨云,其他人和动物也没法靠近他,可是偏偏对白鹿格外纵容,顶手蹭蹭都可以。 这是什么状况? 钟云疏笑得温和“赤云一族原本就豢养白鹿,也说不上养,更像是共生,我们的领地白鹿来去自由,它们受伤了就会来找我们治伤。” “到了换角的季节,就会把鹿角聚在领地里,族人带着下山换盐巴和茶叶。换回来,白鹿们就会来吃一部分,剩下的都留给族人。” 沈芩听得惊讶不已“真的假的啊?” 这些白鹿都成精了吧?这不科学! 。 2 第303章 遍寻不着 , “真的,我何必骗你?”钟云疏淡淡开口,“只是后来草原部落大集结,要储存军粮,就大肆捕猎做成肉干,鹿皮可以做靴子,白鹿的数量急剧减少” “”沈芩没想到故事的结尾这样悲伤,“你们族人实在看不过去,才下山参战的吗?” “此事”钟云疏眸光深沉,犹豫片刻,“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细说。” “行吧,”沈芩摸了摸鹿头,“你也要乖乖的,别乱跑,万一被猎人发现了,以你这个笨样儿,多半会被抓走。” 白鹿静静地站着,像是把话听进去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韩王护卫队,向绥城方向,未找到。” 沈芩和钟云疏肩并肩站着,望着整齐划一的护卫,异口同声:“有劳了。” “不敢当。”护卫们整齐行礼,回到房舍里。 又过了半个时辰,陈娘和陈虎满头大汗地回来:“钟大人,锁金村那边没有。” 沈芩来到药铺以后,用最快的速度把附近的地理环境记得一清二楚,绥城在东,锁金村在西,现在只剩上山晨跑的那条线路了。 过了两刻钟,赵箭背着箭囊和白杨一起大步走进来,不见徐然踪影:“钟大人,钱公子,晨跑路线都找遍了,没人。” 钟云疏沉默片刻,问:“韩王殿下去哪儿了?” 一名护卫小跑过来:“回钟大人的话,殿下带着护卫骑马向绥城追了,说再追一个时辰的路,还是没有的话就回来。” 赵箭从箭囊里取出一份舆图,摊开在前厅的矮几上,和钟云疏两人这里那里一指,确认再也没有其他路线可追可查,两人的脸色都严峻得可以。 陈娘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早晨就不该让她们出去!” 赵箭拍了拍陈娘的肩膀:“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徐然凑到钟云疏身旁,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就气喘吁吁地回房休息了。 白杨自小被教导踪迹追寻,只为了能发现设伏的人事物,对追踪这件事情很是擅长:“上山的路上一直有三人的脚印,但是到山涧处就不见踪影。” “沿路的野草树木很齐整,没有勾到裙摆丝线,也没有摔倒、挣扎和逃跑的痕迹。” 一时间前厅所有人顺着白杨的说法一想,难道这三人遇到什么危险坠入山涧了? 陈娘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赵箭很了解她,安慰着:“钱公子整日带着人在那里跑步,没发生过任何事情,哪有三人一齐摔落的道理?除非自杀,可是她们三人有什么理由去死?” “崔萍本是巡城铁甲的女儿,在女中豪杰,若是遇到危急状况,必定会留下痕迹,什么也没留,一定没事。” 沈芩心细如丝,问:“村长呢?他不是和你们一起的吗?” 白杨摇头:“他向锁金村发了急令,还在脚印消失的地方继续寻找,不愿回来。” 沈芩立刻就想到了徐然对崔萍的深情和歉疚,整个人都慌得不行,如果崔萍就这样生死不明,她该如何向了尘交待?又该如何向为了保护她们而牺牲的韩王精锐交待? 钟云疏沉默片刻,缓缓抬头:“不管是韩王护卫,还是赵箭他们,或者是陈娘陈虎,都是追踪的好手,平日出马,别说三名女子,大概三十名也找回来了。” “大家没什么想说的吗?” 陈虎大步上前:“只有一个可能,她们躲起来了,为什么躲,猜不出。” “不能啊,”陈娘着了,“她们每日都在药铺里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躲起来?” 沈芩站起来,拉着钟云疏径直穿过院子,走进了女病房,床褥铺叠整齐,私人物品都锁在柜子里,连换洗的鞋子都摆得非常整齐。 如果存心要逃或者要躲,这些东西都应该随身携带:“这样的病房,像要自杀或者逃亡的样子吗?” 钟云疏摇头:“被诱拐的可能性最大。” “是有人诱拐她们三个,还是?”沈芩想继续直白,赫然想到徐然找不到崔萍,会不会精神压力承受到了极限,而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 钟云疏没有回答,而是握着沈芩的手,两人一起走到了药铺的前厅,开口:“钟某倾向于她们被人诱骗,诱骗人是谁?有什么目的?会不会伤害她们?” “甚至于,这人诱编的术非常高明,能瞒过崔萍的眼睛。” 沈芩左思右想,回忆起当初见到崔萍时的情形,奄奄一息,被寒风吹得脸蛋发紫,不管男子还是女性经过身边,都会下意识保持距离。 这种戒备之心,是崔萍流落街头饱受白眼和打骂养成的肢体习惯,她对人同样的不信任。 什么样的骗子,能一下子把崔萍骗走? 就算是杨梅,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是颇会算计的安氏? 一下子骗走三人,怎么可能? 钟云疏建议:“不如,我们想想,这三个人中谁的嫌疑最大。” 沈芩的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一幕又一幕,大难不死逃到药铺来的时候,安氏脸上的惊恐和愤怒就格外明显。 让她们三人静养时,安氏不停地向她献媚,都被她当成睁眼瞎蒙混过去了。 做妇科检查时,崔萍虽然害怕却仍然配合做,可是安氏不愿意做,不管沈芩如何劝服,安氏都找各种理由拒绝,这变成了沈芩深埋心中的一个疑问。正在这时,突然一支长箭落在药铺大门上,挂着一封书信,不用打开就能看到“换人”两个字。 赵箭立刻将陈娘护在身后。 钟云疏和白杨同时借力踩在廊柱上,两人腾空而起,只来得及看到隐身在密林里的背影。 “我去追!”白杨再次借力,向着密林全力追去。 赵箭把陈娘安置好,立刻跟了出去,像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追离家出走的儿子:“不论多着急,也要保证自身安全,慢一点儿” 白杨几个纵身就进入密林里,再也看不到人影。 赵箭只能硬着头皮一路狂追。 1 第304章 竟然是你?! , “白杨,你慢点,当心埋伏!”赵箭大喊,他多年的征战经验,这招多半是诱敌深入。 “不行,再慢就跑了!”白杨高声回应,紧跟着逃蹿的身影不放。 “嗖!嗖!嗖!”一排冷箭直扑白杨眼睛。 白杨脚尖点树枝,瞬间腾空翻转,避开三支冷箭的同时,随手掷出三枚花钉。 “哆!!”两枚花钉深深嵌入树干,一枚钉在了潜逃者的后背,鲜血顺着伤口向四周蔓延,很快湿濡了大半后背,点点滴滴洒在沿路的树枝和树干上。 受伤让潜逃者的速度下降了一些,白杨越跟越近,眼看着只差五步距离。 一点微弱的金属脆响,很快被枝叶摇晃的声音淹没,紧接着轰一声响。 白杨被扑面而来的气浪掀翻,摔下树的瞬间,被紧跟在后的赵箭接住,一起落到草地上。 “小鬼,醒醒!”赵箭扶着晕厥的白杨,狠掐人中。 白杨没有反应。 “小鬼!白杨!”赵箭急了,一颗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刚才那个响动明显是小火药的声音。 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赵箭太清楚,这种小火药的威力有多强,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赵箭立刻摸白杨的颈侧,触到了颈动脉搏动,又探到了鼻息,这才稍稍放心一些,可是这孩子不醒,总不是个事儿! “白杨!醒醒!人跑了!” “你再不醒,我就带你回药铺,让钱公子诊治!” 白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涣散的视线渐渐恢复清明,等大脑恢复运作,立刻挣脱赵箭的搀扶,三步并作两步要走。 “你去哪儿?”赵箭一把将他拽回来。 “追啊!”白杨一脸理所当然,“今天不追到他,我就不信白!他后背受伤,跳跃的步子明显降了,血流不止,很容易追到。” 赵箭把白杨上下左右地打量,确定没事,一咬牙“追!竟敢把我们当猴耍?!” 白杨重新跃上树枝,站得极稳,明显没了之前的急躁和冲动,仔细辨认落在树枝和树叶上的血迹,很快又重新开始追。 赵箭紧跟着白杨,因为钟云疏和沈芩说过,白杨很快就要独挡一面,不能把他当小孩子看,不管什么事情,都要让他放手去做。 能够“吃一堑长一智”,对白杨而言,就是了不起的成长。 树林一眼望不到尽头,再往前就是上山的路,如果沿着羊肠小道走,就会走到晨跑的山涧。 白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了没有父亲指点的第一次搜寻,血迹的凝固程度、树枝树叶折断的痕迹,不放过半点蛛丝马迹,很快就有了重大发现。 “赵儿,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赵箭在树枝上飞来蹿去,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使出浑身解数的他,也追不上白杨,偏偏在这个时候,竟然还在说好消息坏消息。 “闭嘴,你父亲没告诉你什么叫追踪吗?!” 赵箭有些抓狂,秘密追踪哪有喊这么大声的?不怕被发现吗? 白杨只能停下来等赵箭,轻声说“好消息,我知道那个人在哪儿;坏消息,那个人带我们兜圈。” 赵箭心中一凛,后生可畏这个词儿,搁在白杨身上简直是量身定做;他也是刚发现送信人在兜圈,此人还擅长用箭。 “嗖!”一声响,箭哨的声音穿林而来。 赵箭听到声音的瞬间躲闪,同时向声源幅射范围连发五箭,还不忘把白杨扔向另一棵大树。 一支硬箭将树干射穿,木屑和树皮颗粒四溅散开。 “啊!”一声惨叫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一个坠落的声音。 赵箭再次出手,向声源射出捕网,不多时就听到第二声惨叫。 白杨喜忧参半,喜的是肯定逮住了,忧的不是自己出手,还是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而去,边跑边注意有无陷阱。 很快,赵箭和白杨循着捕网留下的红色长绦,看到一个被捕网缠成粽子的人,为了挣脱捕网挣扎得披头散发,一时看不清人脸。 白杨随手折下一段树枝,用力掷过去,一声闷响,那人再也不动了。 赵箭大步走过去准备提人。 “等一下!”白杨却没有挪步,“南疆人擅长用毒用药,在特别条件里,无毒的东西也能让人生不如死。” 赵箭打战时在大草原,从未过去南疆,听白杨这么一说,立刻停了脚步“那怎么知道有没有下毒?” 白杨站到上风口,从怀里掏出一支短笛,吹出百转千回的鸟鸣腔,很快就飞来一群鸟,扑楞着翅膀在林间飞动。 随着白杨的鸟笛声,鸟越聚越多,围在他们的周围,也包括捕网附近。 “砰!哗啦!”几声闷响,在捕网附近的三只鸟儿突然僵硬地掉落在地,落地的瞬间就已经死透了。 赵箭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周身的温度降了不少,刚才他要是没听白杨的,就这么直接走过去,估计现在倒地的就是自己了。 白杨的鸟笛声忽然换了节奏,盘旋着不肯离去的鸟儿们渐渐散去,再也没有僵死掉落的鸟儿,直到最后一只鸟儿安全离开“赵儿,现在可以了。” 赵箭这才大步走过去,把人从捕网里提溜出来一看,怔住了“安氏女?” 怎么可能?! 平日看着病恹恹的柔弱女子,竟然有这般手段?! “赵儿,赶紧的,把他抓回药铺,交给钟大人审问。”白杨收好鸟笛,看到赵箭一动不动,赶紧走过去。 当披头散发的安氏女,映入白杨视野时,同样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安氏突然开口说话,嗓音软糯,颇有江南佳人的腔调,只是内容令人不寒而栗,“钟大人啊?现在已经七窍流血而亡了吧。”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安氏摔倒在地。 出手的不是赵箭,而是白杨,俊美的少年脸庞近乎扭曲“不可能!” “哎呀,打得人家脸都肿了,”安氏连起身都楚楚可怜,“那封书信挺厚的不是吗?我都把换人两个字写得这么明显了,他们没理由不拆开呀?” 。 第305章 全副武装地保护 , 赵箭立刻将捕网收紧,一拍白杨“走,我们快回去!” “不,你快回去报信!” 白杨迅速回头,径直向药铺一路狂奔。 “晚了,”安氏风情万种地叹息,“现在赶过去,大概能见到他们的白骨吧,为了把那份书信用草药泡透,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呢。” 赵箭扬起的手刀还没落下。 “你要是杀了我,崔萍和杨梅两个,可就死得很难看罗。”安氏一句三叹,哪怕浑身捆着捕网,神情都像在赏花。 “她们在哪儿?!”赵箭一想到沈芩为了给她们治病,耗费的精力人力财力,就恨不得把安氏剁了。 安氏笑得妩媚“赵大人,把我送到药铺去,我自然什么都会说。”不亲眼看着药铺的人死光,怎么能放心呢? 赵箭冷笑,一脚踹在安氏的后背上“你的话还能信?” 花钉被这一脚,更深地钉进皮肉之中,安氏疼得脸色惨白,额头不断滚落豆大的汗珠,只是稍稍缓解,又想说服赵箭。 “你闭嘴!”赵箭一勒捕网的外线。 安氏疼得惨叫一声,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眉毛上都凝着冷汗,气若游丝地反问“赵大人,您堂堂骁骑前锋大将,大好的前程,何必依附于鬼眼钟云疏?” “离开他,赵大人才算有名有姓,不然,永远都是钟云疏的走狗,不仅是个走狗,而且还是只讨不到母狗的老狗腿。” “多可惜啊。” 赵箭直接一记手刀把安氏敲晕过去,不让她再扰乱自己的思绪,并且努力平复极度焦躁的心情,药铺的大家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左思右想,还是扛起安氏,看似走得悠哉轻松,同时还竖着耳朵听着细微的响动,安氏独自完成诱拐、制毒书信和安置隐藏这些问题,一个人不可能办到。 必定还有同伙,同伙是谁,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关押崔萍和杨梅的地方? …… 白杨不要命似的冲向药铺,远远看到药铺时忽然放慢了脚步,药铺很安静,只有风吹得布幡猎猎的响动…… 看着像离开时一样敞着的药铺大门,他生怕自己走进去,看到的只有鲜血淋漓的尸体,而不是谈笑风声的大家。 冲过去还是不过去? 进还是不进? 白杨内心激烈地斗争,最后咬紧牙关,冲进了药铺大门,左右看时,既没看到鲜血淋漓的尸体,也没看到谈笑风声的大家。 人呢? 白杨从药铺前厅开始找,找进了院子,又找到库房,还是空无一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们像崔萍杨梅那样,也被诱拐走了吗? 不,还是他们中了毒药,然后被抓走了? 毕竟,在悬赏通告上,钟云疏价值万金,沈芩也有千两白银。 “钟大人!” “钱公子!” 白杨在空旷的屋子里大喊大叫,忽然看到一群从头裹到脚的人,戴着怪模怪样的帽子、捂着嘴,穿着稀奇古怪衣服的人,慢慢地向他靠过来。 “嗨,小鬼,发什么呆?”有人拍一下白杨的肩膀,戏谑道,“被衣服吓到了?” 白杨立刻回答“不是的!不是!那封书信有毒!你们不要碰!”因为沈芩的突然开口,他渐渐认出了不少人,钟云疏,陈虎,韩王护卫…… 他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白杨过度绷紧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们拆信的时候中毒了,安氏,对就是一直住药铺的安氏。” “安氏?”沈芩和钟云疏互看一眼,诧异多半震惊,因为他们在梳理人物和证据时,已经把安氏列为有重大嫌疑的人群里。 就在他们聊时,白杨看到,韩王护卫们彻底把前厅洗刷一新以后,又开始第二遍。 正在这时,赵箭提溜着安氏走进药铺新门,往地上一扔,赶紧四下寻找,在找到他们时,与白杨不同,他自己就穿过隔离衣口罩手套,完全没被吓到。 ”赵儿,你身上沾了谁的血?” 沈芩吓了一大跳,准备动手给赵箭治伤。 赵箭立刻避开“白家小鬼遭了一次小火药,当时就晕了过去,不过很快就醒过来了,白杨赶紧过来!” 白杨刚要反对,就被钟云疏一记眼刀过去,只得乖乖闭嘴,嘴巴动不了,手却不能拿,。 沈芩望闻问切了一番“赵儿,今天开始,限制白杨跑跳,他受到小火药的冲击,现在就把他押回宿舍躺好。” 白杨不干了“不要,我没事!我真的没事!还要审安氏女呢!” 钟云疏看着血流不止的安氏女,问沈芩“她受伤不轻,你打算救她吗?” “是,钱公子,嫌犯安氏已抓获,”赵箭把昏睡的安氏扔在前厅的地上,“幸亏你们戒心重,不然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沈芩轻轻拍了拍赵箭的肩膀“没事,都过去了。”当然,首先要感谢的正是龟毛的自己,是她最先拿出隔离衣之类全副武装,才让众多人幸免于难。 “哎!”赵箭用力地点点头,“她不肯说自己的同伙,又危言悚听,我把她打晕了,方便带回来。 “把安氏绑在药铺外的空地上,我不信她一个人能做这么事情,再把羽蛇神教的三个人也绑到空地上,但凡是同梦不会叫过,钟云疏冷漠地问。 ”是!”赵箭麻利地把安氏拽到屋外,按嘱咐行事。 很快,安氏和三名南疆奉献人,被牢牢地绑在屋外,不仅如此,钟云疏还把那封”换人“的书信搁在他们的中间。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钟云疏全副武装保护着自己,然后看着四个人脸上的各异的神情,他就越发肯定,他们与信和物品之间的联系不少。 安氏女悠悠转醒,一醒来就看到自己沦为鱼肉的现实,再看看垂头丧气地三名奉献人,不屑地移开视线,要不是这三个废物,何至于需要她来出手? 现在连她都被抓,大祭司的选继承人的任务只能暂时搁到一旁,羽蛇神教的性子她太清楚了,四人任务失败,钱记药铺还会有铺天盖地的麻烦。 。 第306章 “换人” , 这份折磨同样加诸在烈日下暴晒的四个人身上,汗水随着逐渐加深的恐惧倾泻而下,不知道尽头的等待,比任何酷刑更可怕。 “换人”的书信原封未动地躺在空地上,红色笔迹更显得如血般可怕。 比起孔武有力的三贤,安氏柔弱得多,可是现在,三贤的眼神满是恐惧,安氏虽然虚弱却很坚定。 “会有人来救我们吗?”阿力扎最先开口。 “最好不要!”安氏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惨白的脸上蒙着一层薄汗发着亮,“钱记药铺全是一等一的好手,大头人来这里太危险了。” 一阵死寂。 安氏仿佛是个话题终结者,无论三贤中的谁开口,都用一句话就让他们住口。 炽热的阳光渐渐向西,很快就落到了半山腰,血色残阳让人心生恐惧。 …… 沈芩把钟云疏悄悄拽到了一旁“总共来了四个人,就算你把他们晒成肉干,也找不到崔萍和杨梅啊。” 再这么晒下去,迟早会脱水而死,要四个死人在手里有什么用? “他们只是棋子,下棋的人自然希望看到棋子的效果,虽然是四枚废棋,但是他们足够重要,我们就能用他们换回崔萍和杨梅。”钟云疏的眼神冷静得可怕。 “还有其他人在附近?”沈芩瞪大了眼睛,心脏差点停摆,安氏女一个就够可怕的了,附近再有其他人可怎么活? “分开的日子里,我深入调查了羽蛇神教,奉献三贤和佘女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不会轻易被放弃。”钟云疏咽了后半句话,附近不止有人,很可能藏着极可怕的对手。 “什么女?” “佘女,羽蛇神教分管医术的女子,更像巫医,教众们的生老病死全都由佘女操持,与三贤并列,地位超然。”钟云疏眼角的余光,警惕着四人附近的变化。 沈芩只觉得口罩戴着很闷,快要透不过气了“如果下棋人就在附近,会眼睁睁地看着佘女流血而亡吗?安氏后背的伤挺重的。” 钟云疏轻松地摇头“羽蛇那边的千挑万选,更确切的是千锤百炼,流这点血对佘女来说不算什么。” “再怎么训练,佘女也是人,是人就有各种突破不了的身体极限,流血超过五百亳升照样会晕。” 钟云疏笑着揉了一下沈芩的脑袋,虽然有隔离衣和手套在碍事,但是看她开心又不开心的样子很有趣“锁金村的村民们在找崔萍和杨梅,如果半个时辰之内还没消息,我就陪你去找,如何?” 沈芩很是无奈地点头,三路人马都找不到,一定是被藏起来了,不是他们主动拿来换人,被直接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钟云疏的笑意到了眼底,却在转头的瞬间消失殆尽,如果下棋人认定这四人是弃子,不拿崔萍和杨梅来交换,他该如何应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焦灼着每个人的神经。 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一个马队迅速向钱记药铺靠近。 钟云疏和沈芩迅速走出药铺大门,只见韩王殿下带着护卫正向这边赶来,马速很快,明明还在不近的地方,没多久就近在眼前。 “殿下,”钟云疏和沈芩上前行礼,“这是羽蛇教的三贤和佘女。” 韩王的视线从四人身上逐一扫过,平日仙风道骨的风度,完全变成了当年血洗南疆的杀神韩王,“杀了,羽蛇教不收废物,他们的命换不来任何东西。” “殿下,请三思。”钟云疏并不在意这四条命,而是在意杀了他们,就再也没有找到崔萍和杨梅的可能性了。 “来啦!来啦!” “来啦!”捆在架子上的布吉多大喊大叫。 守在屋顶了望的赵箭,环顾四周什么都没看到,立刻纵身跃下,侧耳趴在地面上听了一会儿,脸色骤变“钟大人,有整肃的骑兵!” 沈芩再怎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得不相信赵箭的术业有专攻“我们每日在附近活动,偶尔进绥城,除了锁金村连人影都不常见,哪来的骑兵?” “一路从绥城而来,一路从锁金村方向赶来,”赵箭只觉得气血上涌、直冲大脑,“钟大人,早做准备,我们会被包围。” 韩王和护卫立刻去了后院,重装上阵,按兵法布置在房前屋后,步战马战都可以。 赵箭把陈娘和白杨锁进库房,将许久不用的战弩取出来,精制软甲披挂整齐,蹲在屋顶准备居高临下。 钟云疏和沈芩扔掉了隔离衣这些东西,把紧急情况用的软甲取出来,穿戴整齐,紧跟在韩王殿下左右。 正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还有金属摩擦的响动。 声音由远及近,最先出声的是个浑厚的男性嗓音“换人?好!这个名字好!这字写得也好!” “韩王殿下,许久不见,你怎么还没死啊?”语带讥讽的声音先有,然后才是一身奇装异服的中年男子,骑着五花马,停在药铺门前。 韩王一见到门外的中年男子,力持镇定,却也掩饰不住眼中的吃惊“你竟然敢越过边陲潜入大邺?!南疆大头人,你好大的胆子!” “经过边陲十八弯时,你怎么没掉到悬崖下摔死啊?” 沈芩一个没站稳,差点撞在钟云疏的身上,这人竟然是南疆的国王?! 大邺的边境是不是管得太松了?! 连国王都能像平民一样放进来? 钟云疏眼急手快地扶住沈芩,在背后握住她的手“他只是部落首领,和国王完全没关系。” 但是此时,就算钟云疏和沈芩再迟钝,也会知道,崔萍和杨梅被抓纯属误伤,他们是冲着韩王殿下来的,目标只有一个,要他的命。 南疆杀神的威名,至今还让南疆勇士闻风丧胆,只要韩王殿下一死,消息传到南纟疆,整片森林都会沸腾起来的。 韩王殿下不屑地回敬“今日,你们是要本王死,还是要本王活?” 。 第307章 单挑 , “这么多年了,殿下还这么喜欢打打杀杀?”大头人的眼神冰冷,眉心有个抽象的蛇头刺青,皱眉时给人一种随时发动攻击的错觉。 “殿下严重了,我此次来大邺是为了做生意,没有别的意思。” 沈芩差点噗哧出声,这大头人是以为在场都是瞎子吗?带着重装骑兵,神情狠戾地说来谈生意,生意是这么谈的?骗鬼呢! 韩王仰面大笑“杀!”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没人能预料,也没人能阻止。 “嗖!嗖!”箭哨声响过,三支利箭射穿了羽蛇神教三贤的胸膛,鲜血渗透了他们的前襟,暴睁的双眼和扭曲的脸庞,至死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惟有安氏女还一脸淡然地活着,完全不受身边三位死者的影响,仿佛身旁只是竖着三根人形箭靶。 钟云疏只来得及捂住沈芩的眼睛。 大头人身后的南疆勇士们瞬间拔出腰刀,半圆形散开包围钱记药铺,只听一声令下就发动进攻。 大头人的假笑还没退去,僵在当场,双眼死死地盯着韩王,眼神凶恶地仿佛要把韩王撒成碎片,却又很快恢复镇定“殿下,这是何意?” “这三个不知道受了谁的指使跑到这里追杀本王,按大邺律法,死有余辜;还有,这指使之人也要承担重责,大头人可知道是谁?”韩王殿下的神情很是严肃。 大头人的神情堪称狰狞,但是又很快恢复平静。 沈芩想挣开钟云疏捂眼睛的手,却怎么也动不了,这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在他的怀里锁牢了。这个小气男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不避嫌?! 忽然就急着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钟云疏,这两天为什么老是反常? “钟家小子,这南疆大头人对大邺的律法一知半解,你和他说说,指使之人会如何处置?”韩王殿下不给大头人半分情面。 钟云疏不紧不慢地开口“回殿下的话,指使之人罪责因为被追杀人的身份不同有差别,若是针对殿下,指使之人与杀手同罪,斩立决。” 大头人再也受不了,一伸手“上!” 韩王连命令都没下,身后的护卫们已经摆好阵势,笑呵呵地问“大头人,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大头人是个国字脸的粗壮汉子,胳膊腿比大邺将士粗上一大圈,把牛皮软甲塞得鼓鼓囊囊,冷笑“现在之所以还称你一声殿下,不过是留了几分面子。” “你真当自己还是当年?看看你身后那群护卫,都和你一样,不管单挑还是群战,你都没有胜算!” “你们大邺有句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韩王殿下,别老了老了,还落个颜面扫地的下场!” 站立如松的韩王很不以为然,“本王是老了,可是大邺有的青年才俊、热血男儿,你们呢?三贤已死,佘人奄奄一息,就算你这个大头人还算强壮,又有什么用?” “你又凭什么站在本王面前,腆着大脸说来谈生意?!” “你不配!” 沈芩听了韩王这番话吓出一身冷汗,就不怕大牛吹破了,大头人恼羞成怒下令进攻,先把这里扫平,然后宣布两国开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头人完全不信“殿下,我选一对一!”然后向身边一个年轻力壮的南疆勇士,使了个眼色。 勇士立刻举着弯刀,向前走了十步。 韩王笑了“你们跟随本王多年,谁愿意站出来,让这小子知道一下韩王军的厉害?” 话音未落,一名少说也有四十岁的护卫,向前走了十步“殿下,让小的上。” 大头人仿佛看到了莫大的笑话“韩王殿下,这样的护卫在南疆只有等死的份!你们大邺有句话说得好,老怕少壮!” 韩王完全无视大头人,吩咐道“不用客气,上!” 大邺护卫和南疆勇士,两人对峙更像是父子对峙,可是最初快如闪电的对招,双方都没占到上风,直到勇士的弯刀砍在了护卫的左臂上,发出“当”的一声响。 大邺这边的人们对此表示,很正常,毕竟左臂是义肢,用了上好的钢材和木材。 南疆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护卫完好无损的左臂,怎么会?! 南疆的弯刀是出了名的锋利快斩,怎么可能连条胳膊都砍不下来?! 大头人都没能忍住自己的震惊和不可思议,脱口而出“不可能!” 说是迟,那时快,护卫趁着勇士错愕的瞬间,顺势借力夺下弯刀,猛一施力,勇士被当胸一拳重击,周围的人清晰地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下一秒,南疆年轻的勇士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大头人麦色皮肤的血色尽退,嘴唇颤抖着“殿下,你怎么可以在比试中使诈?!” 韩王殿下哈哈大笑“大头人,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这样的护卫在南疆只有等死的份……还老怕少壮?!” “服不服?!不服再战!” 大头人的脸色越发难看,双手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即使亲眼看见,仍然不敢相信,不行,不能认输“来呀,再战!” 又一名年轻的南疆勇士,向前走了十步。 韩王殿下头也没团支书,直接问“你们谁还愿意出战?” 又一名护卫大步向前“殿下,吾愿迎战!” “好!”韩王被南疆人慌乱的神情取悦,也对自己的下属大加赞赏,“好好打,扬我大邺国威!” “是!殿下!”护卫手里拿着长剑。 再次对峙,这次的南疆勇士很快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再也不冒然冲动,而是极有耐心地周旋,想要尽可能地发现护卫的破绽。 可是两人双推磨似的转了一圈,勇士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水,他刚才发现,与自己为敌的护卫的左胳膊是银色的!手腕是银色的!连手指也是银色的! 这些大邺护卫到底是什么人? 勇士在纳闷,护卫却抓住了破绽,一个箭步过去,直接砍在了勇士的身上,一道鲜血飞溅而出。 。 第308章 卖妹求荣的大头人 , 沈芩从钟云疏大手闪现的指缝里,看到一条胳膊就掉落在地,下一秒眼睛又被捂得死紧,耳边还有南疆勇士凄厉的惨叫声。 钟云疏感觉到沈芩瞬间僵住、又微微发抖的身体,随手扯出急救用的布带,把她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凑到耳畔低语“别怕!我在。” 沈芩在抢救大厅见过更严重的车祸、工厂事故的外伤,那些是意外,可是这眼前却是活生生的杀戳,一时间有些透不过气来。 “二轮胜!”韩王殿下掷地有声地宣布,看向大头人的眼神充满了蔑视,“三局两胜,还是五局三胜?” “他的手是假的!是假的!”二轮惨败的南疆勇士急着向大头人说明,“是银色的!” 围攻状态的南疆勇士瞬间脸色大变,难怪刚才弯刀砍不动,一拳重击几乎毙掉命,人怎么和金属比硬度?这样的对战怎么打?! “放屁!”大头人一个耳光扇过去,直接把受伤勇士的头盔打掉了,“你这个战败的懦夫,竟敢信口胡说?!” “大头人,我是堂堂伊墨部之子,我怎么会说谎……”被打倒在地的勇士单手勉强撑起,“我以伊墨部之名起……” 大头人没有说话,随手用一把弯刀取了勇士的性命“妖言惑众,其罪当诛!” 南疆勇士们的眼神一凛,纷纷要去救人,却被大头人穷凶极恶的眼神止住。 沈芩只能听不能看,觉得这种紧要关头没道理如此软弱,径自把布带扯了,就看到南疆勇士一口鲜血喷出,溅在明晃晃的弯刀上,以及勇士凝在脸上的痛苦悲愤。 这大头人根本是个浑蛋,这显而易见的答案,竟然杀同族封口,不是人! 韩王殿下大笑三声“大头人身为领帅,察不明、言不听,不如身先士卒亲身下场比试一番!来呀!” 大头人用力拔出弯刀,大步走来,突然又停住。 韩王几乎同一时间哈哈大笑“当年本王在南疆重创你部,一念之仁留你一条性命,以为这么多年没见,已经成为大头人的你,还是一样的怯懦胆小自欺欺人!” “这样的你,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才混进大邺来的?大约又是什么狗屁的兄妹之情,逼着皇贵妃冒生命危险把你弄进来的吧?” “首领保护族人天经地义,你享着首领才有的无上权利,却连战败后当质子的勇气都没有,反而把亲妹妹阿吉娜送来和亲!” “想来南疆战败以后,头脑清醒的长老也不剩几个了,不然怎么会选你这样贪生怕死、不顾手足亲情的畜牲当大头人?!” 韩王一番话,让大头人身后的勇士们面面相觑,方才紧握弯刀的手,明显放松了许多。 “你住口!”大头人作威作福这么多年,第一次被当众揭穿老底,立刻恼羞成怒。 “你在南疆摆着大头人的威风,可知道阿吉娜的苦楚?!这样卖妹求荣的王八蛋,值得你们跟随吗?!”韩王的视线越过大头人,直接盯着勇士们。 勇士们再次面面相觑。 “来,大邺的护卫们,卷起衣袖和裤腿,让他们看看,在南疆说实话的勇士得到了什么样的下场?!”韩王一声令下。 护卫们齐整照做后,露出了金属与木料混合的“义肢”,在阳光闪闪发亮,每个人的心里都和阳光一样灿烂! “南疆的勇士们,你们的同袍,刚才那位壮士死得多冤啊!”韩王神情戚戚,“这些年纪比你们大的,都是多年前征战南疆的大邺勇士们!” “他们都是千锤百炼的好汉,征战带走了他们的胳膊和腿,战事结束,大邺没有忘记他们,让他们可以过上好日子!” “本王就奇怪了,当年跟随大头人参战的那些勇士们呢?为什么一个都见不到?难道他们都死了吗?!”韩王再次一针见血,戳到了南疆的痛点。 南疆勇士们刚毅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投向大头人的视线有了最根本的变化。 连沈芩都不得不承认,韩王殿下自称是粗人,可是这句句诛心的唇舌,连大邺的言官都要甘拜下风。 更重要的是,韩王殿下没有吹牛,这些伤残老兵们确实被照顾得不错,只是不知道仅限于韩王麾下的将士,还是大邺的伤残将士。 “南疆勇士们,你们这群孩子才多大?十七八岁?还是二十几岁?在我们大邺,你们这些年龄的孩子,应该做自己擅长的事情,辛苦劳作给家人过富足的生活……” “可是你们呢?你们知不知道,按大邺律令,没有相关文书,混入大邺都按细作处置,是斩立决的重罪!你们为什么要听大头人的胡言乱语?” “为什么无视父母和情人的担忧,千里迢迢赶到大邺来?” 南疆勇士们完全被韩王说服,将手中的兵器掷在地上,单膝跪下“我等立刻返回南疆,有生之日再不入内!” 韩王大笑“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们现在离开,本王只当没见过你们,走吧!” “回去记得告诉南疆森林的各部头人,大邺陛下还能再活十几年,本王要当千年王八万年龟,大邺还是当年的大邺,别起不该有的念头!” 南疆勇士们给死去的同袍和断臂一起埋好、做好记号以后,顷刻上马,带着伤重不醒的同袍,一骑绝尘,四散而走。 韩王殿下完成了最后的补刀,傲慢地注视着大头人难看到了极点的脸色“就算本王死了,你也是本王的手下败场,一是无成的废物,卖妹求荣的混帐!” 大头人从没遭过这样的羞耻、也没遇到这样的众叛亲离,抄起弯刀不要命地向韩王扑来。 韩王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来人,把他拿下!” 如果以单兵素质来说,大头人的武力值确实不错,可是人比人气死人,他的武力值在浴血沙场的将士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几道泥土横飞,金属与金属相撞的响动,以及大头人的哀嚎,五分钟后,大头人就被捆得严严实实,扔在了安氏女的脚边。 。 第309章 韩王的愤怒 , 沈芩一直以为“郭子仪单骑说服回纥”是个传奇,今天看到“老顽童”式的韩王殿下,两个护卫几十句话,竟然把大头人说成了“光杆司令”,还直接生擒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看韩王殿下的时候,满眼都是小星星。 钟云疏真想把沈芩拽到了一旁,告诉她,吓退南疆勇士,韩王殿下只是部分原因,大显神威的“义肢”才是关键! 这小妮子如此虚谷若怀,真是沈家的嫡传后人,和沈石松沈芪如出一辙。 韩王直视安氏女“给你一刻钟考虑,是继续为这个蠢货效忠,还是说出崔萍和杨梅的下落?” 安氏脸白如纸,平添了病美人的柔美与脆弱,只是内在的孤傲正在消散,一个为堵众口不惜杀同胞的大头人,因为韩王的话而四散离开的南疆勇士们…… 血淋淋的现实,容不得她再存半点幻想,争名夺利的各部头人,卖妹求荣、为了一己私利就四处鼓动进攻大邺的大头人,即使有羽蛇神教辅佐,南疆依然是一盘散沙。 安氏的眼神满是凄凉,当初和三贤一起跟随大祭司潜入大邺,托黄羊神教的噱头,疯狂敛财筹集军饷,掺和大邺皇子的夺嫡之争,每日殚精竭虑,眼看着胜利在望。 万万没想到,却被邺明帝的意外苏醒搅得天翻地覆,永安逼宫,晋王被杀,晋王势力一败涂地。 而当初力邀合谋的大头人表面上支持晋王,背地里全力支持安王,将羽蛇神教倾尽全力换来的胜局收入囊中。 现在,大祭司和前辈们生死未卜,三贤毙命,大头人又是个不折不扣的鼠辈;本来永安地震、疫病肆虐,眼看着大邺摇摇欲坠,还有可趁之机。 可是,邺明帝身体好转,韩王老当益壮,大邺的制造和技术远胜南疆,大邺的国力正在恢复,严防死守的户部秘帐运走在即,只凭自己一人之力,根本挽救不了羽蛇神教的颓败之势。 安氏狠狠地啐了一口大头人“呸!卑鄙无赖!” “这世上得到什么不用付出代价?”大头儿躺在地上,仍然振振有词,“当年我忍辱负重将亲妹妹送进大邺和亲,被多少人不耻!” “可是没有我和阿吉娜,你们如何进入大邺?如何凭符纸赚到那么多金银财宝?” 安氏要不是被捆得结实,早扑过去咬死大头人了,一双美眸布满血丝“禽兽不如!” “阿吉娜是我亲妹妹,我自然要辅佐她的儿子登上王位,扶她坐上皇后之位,让她先刷这么多年所受的屈辱!”大头人慷慨陈词,越说越大声。 沈芩牙根痒痒的“殿下,能让他闭嘴吗?太恶心了!” 韩王殿下二话不说,用包了铁皮、坚硬的战靴头狠踢了大头人一脚,满意地听到他的惨叫声,骂道“阿吉娜差点连命都保不住,你当大头人作威作福,还好意思说屈辱?!” “蹬!”又是一脚,更惨烈的叫声。 “夺了王位和皇后位,你就可以把安王当作傀儡,在大邺当摄政王作威作福?!” “当!”第三脚。 大头人喷出满口鲜血,叫得堪比杀猪。 韩王殿下闪身,生怕被这畜牲不如的东西,污了衣裳“才三脚就受不住,阿吉娜可是受了三十多年!” “忍辱负重的是阿吉娜,你算什么东西?猪狗不如!”“来人,扒了他一身皮,绑起来晒成人干为止!”韩王一声令下,走到安氏面前,“一刻钟到,你考虑好了吗?” 安氏将韩王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悲愤交加得无法自已“你们隔断大泽河的水,让森林枯死,在水里投毒,让我们生出一个又一个怪儿,我们要生存要活下去,才奋起反抗,又遭你们血洗,这世间还有没有公道?!” “我就是活活晒死,也不会说出她们的下落,大邺人该死,你们都该死!” 韩王一怔“我们什么时候阻隔大泽河的水?什么时候往水里投毒的?!不对,你必须说清楚!” “我们要是不讲大国公道,当年在南疆,本王就下令把你们屠尽又如何?斩草除根才永绝后患,本王没这么做!” “本王之军,军纪严明,路上无扰,强抢之事未发生一起!” “啊,不对!你这女娃娃最多二十几岁,自然不知道三十年发生的事情!和你说了,也没法证明。” “你放屁,呸!”安氏浑身上下只有嘴能动,见韩王如此厚颜无耻、罔顾事实,气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不要说以前,就说今年,南疆生了多少怪儿,多少母亲因此疯癫?!” 韩王阅人无数,见安氏的悲愤是真、不像诓骗,不是悲愤到极点,也不至于到吐血的地步,忽然转身问“白小鬼!” 刚从库房里逃出来的白杨,勉强避开钟云疏和沈芩的眼神,狼狈地跑到韩王身旁“殿下,草民在。” “你近年可曾去过南疆?” “回殿下的话,草民去过。” “南疆生怪儿的事情,可曾亲眼见到?” 白杨犹豫不决,最后深吸一口气“我们去的是大泽河下游的南疆森林,每隔几日就能见到放在河边接受洗礼的怪儿……数量多得惊人。” “什么?那些不焚烧深埋,还接受什么洗礼?”沈芩一个没忍住,“洗礼是什么样的处理?”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沈芩身上,仿佛她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白杨回答“他们把怪儿用芭蕉叶包裹,用丝线缠绕,放进水中,家人唱着歌谣直到看不见为止。” 沈芩看着安氏,勉强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你们既然怀疑下毒,那么,处理怪儿就必须焚烧后封存。放进水里,怪儿身体里的毒物入水,鱼虫食之,鱼虫皆毒,附近村落就地取水捕鱼,毒物重新进入人的身体……” “安氏,你好歹是精通医理的佘女,不明原因的中毒和发病,焚烧封存是首要的处理。你们……不是,究竟是谁想出这么狗屎不如的洗礼法?” 。 第310章 达成共识 , 安氏双眼圆睁、眼瞳颤抖,沈芩和钟云疏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内心世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拼命挣扎的四肢磨出血痕,伤口崩裂,仿佛随时可能发疯。 鉴于安氏是最了解南疆、并且最可能说实话的人,沈芩迅速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南疆的百姓需要你!需要你用医术治愈那些痛失孩子的母亲们!” “你不能死,不能疯!你必须坚持住!别忘了佘女的职责!” “拿水来!” 沈芩接过钟云疏递来的水囊,掰开安氏的下巴,直接往里面灌水,灌到她呛咳为止,才暗舒一口气。 安氏好不容易从剧咳中缓过来,水淋淋地注视沈芩,喘着粗气“我不会告诉你她们的下落,你别白废心机了!” “如果你不是最了解南疆怪儿情形的人,我管你是死是活啊?”沈芩回得毫不留情,“还有,你口口声声大邺暴虐不是人,你抓走崔萍和杨梅做的就是人事?” “一路上,她们和你素昧平生,护着你拉着你,你就是这样感谢她们的?你和躺在地上的垃圾有什么差别?”沈芩直接踹了大头人一脚。 “你骂她为什么带上我?!”大头人嗷了一嗓子,彻底晕了过去。 “他卖妹求荣,你恩将仇报!” “……”安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时才知道沈芩平日的懒散完全是假象,只能怒目相向。 “崔萍生下怪儿被赶出婆家,流落街头,就这样还不忘照顾同命相怜的女子们。你们南疆生怪儿的女子可怜,她就不可怜了?!” “还有杨梅,她是唯一的女药师了,她制药十次能成五次,我制药十次一次都成不了!如果真的能有什么解毒药,没有她不行!” “而你,如果能搞清楚怪儿的事情,早去忙活了,何至于在大邺瞎折腾。 沈芩旁观了韩王对付大头人的全过程,中心思想就是“恩威并施”,安氏对大邺有多恨,对守护南疆的决心就有多大,她这样的女子应该能想通。 沈芩带着十分真诚注视着安氏“佘女的医术在南疆自然是数一数二的,不介意告诉你,我的医术在大邺也是数一数二的,既然怪儿事件的疑窦丛生,不如我们联手解决这件事。” 韩王被沈芩不同于常人的想法做法惊到了,安氏是羽蛇神教的佘女,意志坚定,心狠手辣,她怎么可能和沈芩联手? 钟云疏怎么也想不到,沈芩刚才还恨不得杀了安氏,现在突然邀请联手,她……实在太出人意料了,可他也注意到了安氏眼中的仇视减弱了许多。 杀掉安氏很容易,她这么厉害,不管换成谁都不会轻易放过她;可是,要让安氏诚心实意地合作,似乎是白日做梦。 沈芩观察着安氏脸上的细微表情和肢体语言,想了想,从双肩包里取出一份记事本,封题“永安怪儿”,打开以后是之前做的病例记录、分析图和调查表。 安氏看着沈芩翻看的一页又一页,双眼中再次有了情绪风暴,看着看着,将嘴唇咬出了血“你真的……她们都是?” 沈芩合上记事本“如果我猜得没错,派你沿途通风报信的人,并没有告诉你,她们就是生下怪儿的女子吧?”“她们擅长女红、柔弱又善良,却为世人所不容,在永安像过街老鼠一样,无处藏身。所以,我想带她们离开永安,到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治好病,可以过平静的生活。” “你精通医理,就一点都看不出,她们的极度虚弱是妇科病导致的吗?”沈芩觉得她要是不知道,才是活见鬼! “他们说,”安氏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他们说……她们是染了恶病的烟巷娼妓,被流放等死的,不知廉耻,好逸恶劳……” 沈芩捂脸“你当我们是傻子,或者你是傻子?真是这样,把她们往乱葬岗一丢就完事了,为何是韩王精锐亲自护送?” “因为只能继续询问研究,才能找到生下怪儿的原因,从根源入手,免得怪儿悲剧重演啊!” 安氏的眼神一阵又一阵发直,好半晌,才喃喃自语“我是傻子,真傻……” 沈芩被夕阳的余晖刺到了眼睛,喃咕一句“傍晚了,她们在哪儿啊?”失踪的时间越长,救回来的可能性越小。 安氏沉默得仿佛像个行尸走肉,直到眼睛被火红色的太阳照得泪流满面,像突然下了什么决心“你发誓,你是真心要解决怪儿之事!若违此誓,天打雷劈、虫蚁噬成白骨,不得好死!” 韩王忍不了“钱家小子,不准向这种人起誓!” 沈芩差点笑出声“上苍一般都是瞎子,好人不长久,祸害留千年。我父兄救人的时候,听多了病人感激涕零的誓言,真遇到事了,人影都没有。” “到现在,他们都活得好好的,不止好好的,还能指着鼻子骂我呢!”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不信!” 安氏诧异地注视着沈芩半晌,忽然笑了“她们在山涧下的石洞里,快去,天黑以后溪水会涨,石洞就被淹没了……” “如果她们死了,就怪不到我身上了吧?” “她们死了,我就每天戳你一刀,戳到你死为止,”沈芩向来温和的眼神陡然转冷,“以我的能力,戳你一百八十刀,都是轻伤!” “好!”安氏仿佛灵魂撒裂的笑意更深了,深得让人难以辨认,她清醒还是疯着? “要是救不回来,就把你晒成肉干!”韩王怒不可遏,想出手,勉强忍住。 “殿下,救人要紧。”沈芩整理好双肩包,直奔马厩。 钟云疏紧跟在沈芩身后,生怕她一时性急,出什么状况。 韩王立刻下令,护卫们立刻带上水下救人的工具出发,沈芩在上山的路上,很快就发现,徐然已经在山涧附近,正组织锁金村的村民搜寻。 “山涧下有石洞!” “她们在石洞里!” 傍晚山风很大,沈芩的声音被吹散在风中。 。 第311章 来得及吗? , 山风很大,将山涧落下的溪水吹出了弧度,锁金村的村民一脸茫然地看着对面的钱公子大喊大叫,再怎么努力都听不到。 沈芩骑在马上看着吹变形的溪水,又看着吹断的树叶随风吹到对面,再看到齐山腰挂着的夕阳正一点点地下陷,韩王护卫们还在山下,再看一眼西洋表,一切都预示着没有时间了。 忽然,沈芩掏出记事本,拆出里面的线页,拿炭笔写写画画,折出纸飞机,顺风掷出一架又一架,心里默念着“老天爷,虽然不指望你睁眼,可是崔萍杨梅这么好的人,怎么也要给点风啊!” 一架又一架被风吹远的纸飞机,在风的托送下,第一架落在了山涧的溪水中,第二架吹得更远一些,第三架再远一些,直到有一架落在了村民附近的崖边……越来越多的纸飞机落在村民附近。 钟云疏惊到了,沈芩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一招的?!这看似儿戏的折纸,竟然真的飞了不近的距离,让村民能捡到。 离山涧不少路程的韩王护卫们目瞪口呆,这传信的方式,这难以置信的效果…… 一架纸飞机仿佛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徐然的手中,他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有一幅奇怪的画,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山涧的样子,箭头奇怪,却清楚地指出山涧下有石洞,石洞里有两个小人…… “乡亲们,山涧下有石洞,天黑以后会淹水,找到石洞立刻救人!”徐然握紧藤杖,大喝一声,“这是我们最新的任务,完成以后就可以各自回家!” 面有疲态的村民们立刻有了精神,以最快的速度集中到山涧最中心的位置,用树藤编就的藤梯,代村长赵全站在下缘“放!” “放!” “再放!” 一截又一截藤梯不断向下再向下…… 众村民拽紧的藤梯很快只剩下一半,越放越多,眼看着几乎要放完,却还是只有不断地“放!再放啊!” 与此同时,沈芩和钟云疏骑着马继续向山涧处飞奔,韩王护卫也在奋力往这边赶,圆圆的夕阳大球被山峦吞掉了一半,天光暗了许多。 每个人看到夕阳的人,脸色都越来越难看,石洞还没找到,时间快不够了。 “放啊!” “怎么不放了!”挂在藤梯上的赵全大声回问。 “到头了,没法再放了!”站在山崖顶上的村民们着急慌忙地回答,另外一些人忙着拿柴刀砍附近结实的树藤,准备续编藤梯。 可是,太阳越来越低,山风越来越强,越刮越猛,溪水越吹越歪。 所有人一筹莫展,洞口找不到,都只能眼看着干着急。 又过了不短的时间,赵全大喊“找到啦!还要往下三十尺!” 三十尺?! 山崖顶上的村民一怔,只能更快地砍藤编藤,最快最愉,续编三十尺也需要半个时辰,可是天快黑了……没时间了。外围的沈芩和钟云疏看得最清楚,向下三十尺,就是水潭上方两尺的地方,从上向下放三十尺,最快的方法是跳进水里向上爬。 钟云疏翻身下马,把外袍和随行的大包都系在沈芩的马背上,嘱咐道“村长们在山崖顶,他们手中有药,我们不用赶去。” “你在这里等,告诉韩王护卫在水潭边待命!” “你去哪儿?”沈芩忽然意识到钟云疏的打算,望着深深的山涧,一阵阵地发怵,“你站住!这样跳下去会没命的!” 钟云疏跳下一棵大树,在悬崖峭壁的树枝间摇来荡去,仿佛一只灵活的长臂猿,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快地靠近藤梯最下缘的赵全。 沈芩只觉得一颗心快蹦出嗓子眼了,可是天生不会尖叫,只能握紧了缰绳,不断崔眠自己,怪物一样的钟云疏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什么事,她也能治好他! 嗯,一定没事的! 嗯,一定能治好他! 这样想着,她用最快的速度在纸上写写画画,折着另一款式的纸飞机,往山下扔去一架又一架,用手势比划着,让韩王护卫们捡起来。 韩王护卫们刚被一波神奇纸飞机惊得目瞪口呆,好奇心更是燃到了极致,忽然一名护卫指着半空中“队长快看,钱公子也给我们扔了,还在比手势呢!” 话音未落,护卫们就看到盘旋在半空的另一款纸飞机,同时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大喊“快,盯住了!” “那里!那里!” “往这里飞过来啦!” 护卫们激动不已,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把纸飞机盯丢了。 “掉下来了,快捡!快捡!” “捡到啦!” “快打开!” “钱公子让我们去水潭边准备营救,走!” “出发!” 韩王护卫们立刻改变方向,向着水潭奔去。 与此同时,原本站在最安全位置的徐然,把藤杖插在了大树边,嘱咐道“我去去就来,如果回不来,赵全就是村长!” “村长!”村民们大吃一惊。 徐然在他们的惊呼声中,攀着藤梯手脚并用地飞快向下,有几次抓手不稳差点摔下去,上下左右看着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一阵倒吸气。 沈芩看到徐然向下时,只觉得半条命快被他吓没了,平时一副垂死老朽的样子,只经过短时间的体能恢复和锻炼,就敢自己下藤梯,这个白痴笨蛋加三级! 此时此刻,圆形夕形只剩一点红晕,天色也很暗了,水潭的水面正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上升。 “太阳快没了!准备火把!”崖顶传来呼声,几支火把很快燃起。 赶到水潭边的韩王护卫们,直接将火把插在了最佳照明效果的位置,保证营救可以顺利进行。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徐然下到了赵全上方,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把缠腰绳给我系好,现在往下爬,如果我今天死了,你就是锁金村的村长,密帐安全送到永安,大家就自由了!” 赵全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想问什么,可是一看到徐然的表情就知道,不管有多少疑问,他是认真的! 沈芩望着上中下三段忙碌的救援队伍,又看了一眼西洋表,呼吸异常沉重,最多还有十分钟天就完全黑了,能把她们救出来吗? 。 第312章 没时间了 , 此时此刻,石洞里夕阳斜照的光渐渐减弱成一线,洞内最深处的崔萍和杨梅背对背被绑得严严实实,第一百一次试图挣脱失败。 “呸!”崔萍终于吐出了塞嘴的布,紧接着就是一阵干呕,好不容易缓过来,立刻出声,“杨梅,转过来!” 背后的杨梅浑身一僵,急忙转头,看着崔萍把自己嘴里的布一点点叼走,嘴巴总算自由了,连呼几口气,“谢谢崔萍姐。” 下一秒,惊呼“崔姐,洞里进水了!” 崔萍心中一凛“水往哪里来?” “落进洞里了,越来越多了!”杨梅看着洞口的一小滩积水,径直向自己身边蔓延,水量越来越多、速度越来越快,“我们会被淹死在里面吗?” 崔萍跟着巡视铁甲的父亲学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常识,早就知道这个石洞是外高内低的走向,水往里灌没有出口,她们被捆得这样严实,淹死也就是两刻钟的事情。 “崔姐,我们该怎么办?”杨梅说话时带着哭腔。 崔萍的手脚都被绑麻了,挣了一下发现还能勉强半蹲“杨梅,你听好,钱公子他们一定在找我们,我们要往洞口移,那里地势最高……” “杨梅,我数一二三,一起往洞口移,能移一点是一点,千万不能摔倒知道吗?摔倒的话,石洞的水没满,我们就被水呛死了。” “杨梅,别哭……我们一路千难万险都过来了,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嗯……”杨梅泪流满面,“听崔姐的,慢慢的。” “一!准备!” “二!” “三!起!” 杨梅没想到和崔萍能这样配合,“崔姐,我起来了!” “一!迈右腿!” “二!迈左腿!” “……” 两人极缓慢地、异常艰难地保持着微弱的平衡,慢慢地一点点向洞口挪去……好不容易挪到三分之二的路程,最后一线微弱的光也消失了,周围一片黑漆漆。 “崔姐,我看不见了!”杨梅惊呼出声。 “没事,我们像刚才一样,慢慢地移……移到洞口说不定就会有人看到我们!”崔萍将巡视铁甲之女的果断勇敢,发挥到了极致。 “好……”杨梅忍不住哭出声,可也只是一声,就生生地咽回去了。 “再来!”崔萍自己心里也没底,因为这两年的经历已经把她所有的信仰和希望,彻底扑灭了,之所以坚持到现在,完全是守着一口不甘的气。 更重要的是,还有沈芩钟云疏韩王殿下,不计回报地帮助,让她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两人又以极慢地速度移动着,突然杨梅被脚下的小块石头一绊,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半边身体泡在冰冷的水中,浑身一激灵。 “崔姐,对不起……”杨梅默默流了一整天的泪水,此时此刻觉得眼泪流干了。 “傻了吧,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们再慢慢爬起来!不能这样泡在水里,会生病的!”崔萍对沈芩有近乎盲目的信任,求生没有减弱半点。 “崔萍!崔萍!”一个非常陌生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在山涧响起阵阵回音。 “崔姐,你听到了吗?”杨梅激动极了,“有人在找你!” 崔萍怔住了,因为经常替父亲巡视街市的缘故,对人的声音极为敏感,许多声音听一遍就能记得,可是这个声音从没听到过。 “崔萍!” “崔萍!”徐然举着火把挂在藤梯的边缘,焦急地呼唤,“还活着吗?说话啊!” 崔萍再也顾不上其他,大声高喊“我在!我们还活着!” 可是她们不在洞口,洞口边还有溪水的声音,把她的声音阻隔了大半。 徐然看着越涨越高的水潭面,心急如焚,等不到回应,情急之下索性松了手,径直跳了下去。 另一个入水声几乎同时响起,是同样跃入水中游到石洞附近的钟云疏。 “崔姐,我听到水声了,有什么东西摔到水里的声音,可响了!真的!”杨梅更加激动,“我们要爬起来,再往前走!” 入水声和呼喊声,给了她们无穷无尽的动力,两人一边大喊着,一边往洞口移动,一点又一点。 钟云疏踩着水中的暗流,一点一点靠近冲力极大的山涧溪水,一个猛子扎过去,像最抗水压的潜鱼,借力游出,一个纵身冲进淹了小半的洞口。 “崔萍,杨梅,是你们吗!”钟云疏抹了一把脸,被冰冷的水流冻得浑身哆嗦,吐出含在嘴里的火折子、取出藏大水囊里的柴枝,点出了一支小火苗,照亮了石洞。 “我们在里面!我们在呢!”杨梅和崔萍一起大声高喊。 钟云疏立刻举着柴枝循声找去,没走多久,就看到了满脸水渍的崔萍和杨梅,立刻抽出随身的佩刀,替她们割断绳索。 “钟大人,啊……”杨梅哭得稀里哗啦,激动得说不出什么话。 “崔萍!崔萍!”徐然也游进了石洞,算不初愈的身体经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你在哪儿?”看到洞内微弱的亮光,立刻扶着洞壁大步过去。 冲到崔萍和杨梅面前时,刚好看到解了绳索的她们,软软地瘫在地上,四肢麻木地使不上力气。 钟云疏看着摇摇欲坠的徐然,难得唬着脸“你不要命了吗?” 徐然赶紧扶起崔萍,只说了一句“水已经淹到小腿,再不出去,会淹死在这里面的!快走!快!” 崔萍冷不丁被扶起来,满眼困惑地看着钱记药铺里,朝夕相对,却从来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的奇怪老人家,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拼了命来救自己? 如果真是旧识,为什么从来都不和她说话。 钟云疏飞快地估算一下,扶起杨梅,取下脖子上的绳子,系住她的双肩“快走,离开这里!” “你们也赶紧跟上,没时间了!” 然后拽着杨梅,大步向洞口走去,纵身一跃,向着准备就绪的韩王护卫方向游去。 “走!”徐然绷着脸,避免和崔萍的社线有任何交集,“护卫们在水潭的那边等着接应呢!” 。 第313章 潭水深寒 , 沈芩从钟云疏跳进水潭的瞬间,就翻身上马,向韩王护卫们歇脚的地方冲过去。一直在这附近晨跳,她知道水潭不少事情。 无当山高,山顶终年积雪,盛夏时积雪渐消,形成山涧的一线溪水,汇成一眼面积颇大的水潭,平日看起来像个湖,白天潭水清凉,天黑以后,潭水冰凉刺骨。 沈芩边骑马边思索,从山路边缘的水潭边,到山涧下方的石洞口,有将近五十余丈的距离,粗略估计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就这还是可以接应的最短距离。 如果是白天,水温尚可,这个距离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在黑暗而冰冷刺骨的水中游泳,还要带着人一起游出来,难度实在太大。 正在这时,韩王护卫们将马背上的大包袱拆开,取出了水面行军的特别装备——浮桥一人宽、半人高的木板、木板下面用皮革做成中空的气囊系紧,板与板之间用绳索和搭扣联接,拆卸安装都很方便。 很快,护卫们用系牢在树杆上的绳索为起点,一块又一块联接,不出一刻钟,狭窄的浮桥就搭好了,岸边与石洞出口的距离,缩短了三分之二,可是剩下的三分之一暗涌厉害、上面还有溪水流淌,仍然充满艰险。 护卫们留下四人看住浮桥,其他人从桥面走过去,冲着隐隐有亮光的石洞,大声呼喊。“钟大人!快上桥!潭水太冷啦,会冻出人命的!” 钟云疏刚跳入潭水,觉得水温还能忍受,等他带着杨梅重回水中时,几乎有冻僵的错觉。 杨梅的双腿痉挛得动弹不得“钟大人,我的腿抽筋了!”喊完这一声,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沉。 钟云疏见状,急忙拽住杨梅的手,又怕被她缠住,只能单手勾住她的肩颈,让她脸朝上、维持顺畅呼吸,只靠一条胳膊两条腿,慢慢地向浮桥游去。 护卫们见状,急忙甩了外袍鞋袜,跳进水潭里,万万没想到,刚下水没一会儿,全都被潭水激得双腿抽筋,只能憋着一口气返回。 钟云疏也冷,只是体质异于常人,撑得比寻常人更久一些,可即使是他,护卫们也能看出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游得越来越慢。 紧要关头,沈芩翻身下马,就近拽了树藤编成了藤圈,大小刚好能套进一个人,又用绳索缠紧,做成了树藤版的“救生圈”,一把抱起,就往浮桥上扔,同时高喊 “把这个套在钟大人身上,然后拽着绳索往这边拉,可以节省力气,快!” 一筹莫展的护卫们听到了,赶紧捡起来,跑到浮桥的那头“钟大人,接住!快接住!” 护卫们抱着树藤圈掷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成功套住了钟云疏,几人合力一起拽着绳索往岸边拉“钟大人,抓紧啦!” “快!快啦!钟大人快撑不住啦!” 人多力量大,钟云疏拽着杨梅,护卫们拽着树藤圈,一截又一截,终于把他们拽到岸上,生了火堆,取了干净的衣服给他们换。 沈芩支起用细竹子和麻布缠成的简易屏风,先让杨梅把误咽的潭水都拍出来,然后换了干净的衣服,又给了她热水和吃食,安置在火堆旁“等她吃完,立刻把她送回药铺,泡热水澡。” “是,钱公子!”一名护卫立刻认真执行,盯着杨梅吃东西。 沈芩又冲到钟云疏身旁,见他冻得嘴辱发白,浑身水淋淋地直打哆嗦,刚接过护卫们送来的衣服,立刻说“村长和崔萍还在石洞里!” “护卫们,用刚才的法子,把他们拽过来。”钟云疏很冷,可是碍于这荒郊野外、众目睽睽之下,不想在这里换衣服。 沈芩立刻又搭好了第二个方形简易屏风“树藤圈很好用,你现在赶紧把湿衣服都脱了,擦干换上衣服,我这儿有热的吃食和水,快点!” 钟云疏的眼神有些闪烁,最后还是一古脑把湿衣服都扔到了一旁,着急慌忙地擦干身体,在沈芩强行帮忙下,换好了干净的衣服,还是冻得直发抖。 沈芩用上好的皮子裹好钟云疏冻得直哆嗦的脚,把全身上下能盖的东西,都堆在他的身上。 下一秒,他浑身一僵,沈芩抱紧了他。 “抱紧我,染上风寒我治不了你!快点!”沈芩只穿了单薄的夏衣,确定自己现在够热够温暖,能在转移过程中,争取到一些时间也是好的。 钟云疏紧紧地、又小心翼翼地抱住沈芩,仿佛在沙漠中行走多日、渴水濒临崩溃的行人,终于发现了一处不是幻象的水坑,紧张、害怕、渴望又矛盾,生怕喝到的第一口水还是幻觉。 “热一些了吗?”沈芩怎么也没想到,左手中医右手西医的自己,竟然还要用这种原始至极的人身温暖来救助人,而且还是冻得直哆嗦的钟云疏,好弱! “嗯!”钟云疏恨不得把沈芩整个圈住,可又怕自己冻到她。 沈芩的脑袋窝在钟云疏的肩颈,向上看到他湿透的长发还在滴水,滴得到处都是,有几缕细流从额头脸庞蜿蜒而下,再配上他轮廓深邃的侧脸,仿佛在无声流泪,心一下子就被戳到了。 立刻抓了布巾,窝在他身侧替他擦拭头发上的水,很快把他的脑袋擦成了一个鸟窝,可即使是这样,竟然看着也很帅,简直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英俊。 钟云疏只觉得脸颊越来越热,疲倦和酸胀的四肢,让他昏昏欲睡,可是看沈芩这样为他忙碌,又舍不得闭眼,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 记不清这是沈芩第几次为他辛苦为他忙,只记得他少有的几次体力不支、身受重伤,她都陪在他身旁。 小时候伤重厉害,被送进沈家医治,她像个放大的精致陶人娃娃,好奇地观察他;被刑讯到几乎没命,醒来后看到了争取已久的她;地震受重伤再次醒来,陪在他身旁的,还是她。 这世上,最关心他死活的人很多,比如,邺明帝,义母,雷鸣;而即使他毫无用处,仍然在意他疼不疼、伤得重不重的,却只有沈芩一个。 足够了! 。 第314章 心有千结 , 沈芩费了不少劲,才把钟云疏的头发擦得半干,前所未有地想念吹风机和干发帽,蹲下来收拾布巾时,看到他难得一见的傻笑。 完了! 沈芩心里咯噔一下,他是不是开始发热了,立刻伸手,一手摸他的额头,一手摸自己的,没体温表也是真心不方便。 钟云疏任凭沈芩怎么折腾,半个不字都没有,只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可以把国仇家恨、勾结倾轧统统抛到脑后,只剩他俩。 沈芩确定钟云疏没有发热,身体正在迅速回暖,理智迅速回归“护卫大人,把钟大人也送回药铺去,喝热茶,泡热水澡,快去……” “是,钱公子!”护卫们移开简易屏风,将钟云疏扶上马背,又用厚软的大氅将他裹住,三匹快马一起离开。 “方便的话,再带一辆马车回来!”沈芩望着快马离去的模糊轮廓,救出两个,剩下的两个才是危重病人。 正在这时,山涧上传来一阵模糊的欢呼声,锁金村村民们动作迅速地收着藤梯,火把照着每一张喜悦的脸庞。 沈芩听到响动,急忙转头,浮桥上的护卫们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体力几乎耗尽的崔萍拽上来,然后才把拿自己身体托底的徐然救上来,两人已经是半昏迷状态。 “钱公子,崔姐和村长不行了!”护卫们眼神异常焦灼,一边努力把他们从浮桥搬到岸边。 沈芩扑过去,崔萍和徐然浑身水淋淋的、脸白如纸、呼吸微弱、全身颤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随即听心音、触颈动脉、看瞳孔对光反射……好一会儿才确定他俩是因为突然的寒冷,导致的短暂晕厥。 尽快恢复正常体温是关键,毕竟这个时空没有抗生素,受寒得个肺炎什么的非常容易,到时,沈芩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于感染。 这两个急症病人,搁在现代,那必须是两个医生两个护士分头忙活;然而,沈芩一个人,不仅没有心电监护,连个帮手都没有,让护卫们将两人分别搬进简易屏风里,自己来回跑。 崔萍最先醒,但是她被溪水冲下的瞬间,呛了不少潭水进去,整个人内外俱寒,抖个不停,即使这样,仍然不忘要求沈芩“先救他,他被暗涌卷着撞了石头,上浮桥的时候在下面托着我,他伤得很重,先救他……” 沈芩知道现在保温是关键,徐然有护卫们在更衣、烤火取暖,就算他确实受伤很重,严重到要动什么手术,也要回到药铺才可以。 另一方面,灾区救援的原则,在时间人手各方面条件都不足的情况下,先救存活率高的病人,然后才是最危重的病人。 所以,她现在最先要保住崔萍,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崔萍的身体素质比徐然好得多。先把她照顾好,之后的时间就可以全力治疗徐然。 一刻钟以后,崔萍被沈芩的怪异手法拍出了误喝进去的深潭水,换上干净衣服,又被布巾包好了滴水的长发,瑟缩着靠在小火堆旁,烘着手脚取暖。 沈芩确定崔萍在稳定状态,立刻撇了她直奔徐然那边,没想到刚进屏风,就看到衣服已经换好、同样包着头发的徐然,闭着眼睛碎碎念“先救她,救她,不要管我……” “她醒了,状况不错,等马车来了,就可以送回去泡热水澡,她很安全。”沈芩安抚道,然后凑到他的耳畔,压低嗓音,“她让我先救你,你告诉她了?” 徐然浑身一颤,摇头,她那么聪明猜出来是早晚的事情。 “所以,你就没打算活着回来是吧?”沈芩仍然压着嗓音,问得咬牙切齿,之前还说得好好的,要加入他们,突然又反悔是几个意思? 徐然一动不动,装死。 “……”沈芩叹气,“撞在哪里了?” 徐然筋疲力竭,呼吸急促,不想说话,不想被治愈,只想这样等死。 脑海里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躺着,能清晰地感觉到鲜血从身体里流出、带着暖意湿濡了衣裳、沾满了双手…… 也能感觉到伤口渐渐强烈的疼痛,身边只有愤怒得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的父亲“徐家没有你这样的逆子!” “老夫一身正气,没想到老了老了,还会家门不幸,闹到要自己动手清理门户的地步!” “你这个混帐东西!你怎么还不死?!” 徐然仰面朝天躺着,薄薄的眼皮下,眼球颤动得厉害,这一刻,他不太分得清自己是谁,身在哪里,活着要如何继续走,死了又会埋在哪里…… 沈芩看着徐然颤动的眼睛,以为他有什么突发状况,赶紧扒开眼皮看瞳孔对光反射,数脉搏和呼吸……还想做什么的时候,手被摁住了。 “只是有点累,”徐然看了看自己枯瘦的手,慢慢移开,“你别忙了。” “你不准死,”沈芩看着他生无可恋的脸,真是百感交集,这货真的有办法让人变得特别消极,“佘女打算合作,我需要有个观察者,看她是不是说真话。” “能不能恢复她们的名声,就看你的了。” “你很重要,不准死,撑下去。”沈芩现在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无理取闹,只是直觉刚才徐然和崔萍在石洞里发生了什么。 所以,徐然这个日常守信的锁金村村长,终于敌不过长久囤积的负面情绪,在身体极度疲惫和虚弱的情况下,彻底缴械投降了。 “如果我死了……就一把火烧干净,”徐然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睑,“我记得农田里也要撒灶灰,据说能渥土,烧完以后就撒在土里,栽一棵银杏树……” “她最喜欢金黄色的银杏叶,我曾经请金匠做了一枚黄金银杏叶的步摇给她,她没收……” 沈芩和他闲聊的同时,一直注意着他的身体变化,他本身就体温偏低,现在的体温比上岸时又低了一些“不要再说话了!等马车来!” “徐然!”几步之外的四方简易屏风里,传出崔萍的声音,“没我的允许,你不准死!” 。 第315章 守夜 , ()“钱公子,马车来了!”护卫的大嗓门几乎把崔萍的声音完盖掉。 沈芩注意到徐然努力握紧了拳头,就知道他还是听到了,自己说多少句,都不及崔萍的三个字,啧啧啧,这差别待遇真让人忧桑! “护卫大人,把他们搬到马车上,我们立刻回药铺!” “是,钱公子!” 韩王殿下的护卫们做事干净利落,灭火堆、收拾东西、运病人上马车,几乎是同一时间完成。 马车里,崔萍蜷缩成一团,垂着眼睫。 徐然躺在活动木榻上一动不动,鼻尖上粘着观察呼吸的细绒线,身体仍然微微颤抖,脸色越来越苍白,即使裹上了所有能找到的衣物,仍然阻止不了他的体温下降。 “护卫大人,快,越快越好!”沈芩的心揪了起来,再这么下去,徐然真的会死! 驾马的护卫立刻把鞭子甩得啪啪响,马车的速度陡然快了起来。 马车刚在药铺门前停下,赵箭和陈娘立刻扛着简易担架来接,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徐然搬到沐浴间,泡进加了驱寒药物的温水木桶里。 沈芩扶着崔萍进了女沐浴间,心中暗想,幸亏木桶备得多,不然今晚可怎么过? 巡查完四个病人,沈芩又抱着竹箩进库房取了药材,将煮药步骤告诉了陈娘,给今晚下水的护卫们煮夏季的驱寒茶,主要原料就是大枣和姜。 陈娘的时间管理和统筹法,掌握得极好,在厨房里做菜煮饭熬药煮茶,一个都不耽误,只用了半个时辰,就部准备就绪。 在此期间,沈芩脚不点地在四个病人之间来回,在陈娘喊吃晚饭的时候,徐然的状况仍然不乐观,干脆都把晚饭搁在木托盘里,守在旁边吃。 赵箭边吃边喂钟云疏,陈娘喂杨梅,沈芩喂崔萍,护卫们围着徐然转悠,时不时往木桶里加热水,还取来陈年麦杆当吸管,让他方便喝热汤。 一个时辰以后,杨梅不再畏寒发抖,裹着被子睡了;钟云疏堪比怪物的体质,再次让沈芩刮目相看,他已经完没事了。 崔萍三年前雨夜跪求喊冤时落下的病根,被冰寒的潭水给激了出来,浑身发抖,身关节酸胀疼痛,沈芩赶紧又开了一剂驱寒驱风湿的方子,去库房取了药材,交给陈娘。 徐然不断下降的体温终于稳定了,脸色依然苍白,被逼着喝了不少汤药以后,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整个人又像去鬼门关走了一趟,灰白的头发看得特别扎人。 韩王殿下的护卫们照顾徐然,尽心尽力,见他好转过来,个个面有喜色。 只有沈芩知道,徐然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身体底子,这次受寒呛了水又漏了个底朝天,想调理回去简直难上加难。 徐然泡完药浴,又被护卫们把四肢搓热,自己撑着又吃了不少东西,然后才被稀世珍宝似的搬回床榻上。 沈芩又一阵望闻问切,确定其他三人身体无恙,决定在徐然这边守过今晚再说。 徐然平日睡眠不多,确切地说,比钟云疏睡得还少,总是在大家睡得很熟的时候,独自在院子里徘徊,将怪物风格贯穿始终。 现在,只能闭目养神,顺便装睡。 沈芩安置好了三个病人,并且保证有人看护,又去厨房转了一圈,搜刮了不少吃食,转到徐然的屋里,让护卫们喝完驱寒茶也去休息。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徐然一个人。 沈芩从库房找来一张可折叠罗汉榻,将吃食摆在罗汉榻旁的小矮几上,又把蜡烛和门窗仔细检查了一遍,刚坐下,就听到敲门声。 赶紧开门一看,是刚睡下的崔萍“你怎么来了?” 陈娘跟在崔萍身后,抱着一个大铺盖卷儿“崔姑娘硬要搬过来,说省得你两头跑。” 沈芩长叹一口气“陈娘,你快去睡吧,今天忙坏了。” 陈娘看着她俩,不太情愿地走了。 没一会儿,又传来敲门声。 “陈娘,放心,守一晚的能力还……”沈芩边开门边打趣,万万没想到,门外是钟云疏,忙得太过的大脑慢了许多拍,“是有的。” “你不好好躺着,来这里做什么?” 钟云疏没有回答,用抱着铺盖卷的身体语言表示,陪你。 “得,”沈芩已经累得快瘫了,其实分不出力气来拒绝他俩,“行吧,行吧,都躺好,赶紧睡。” 忽然,门外又传来响动。 沈芩一脸崩溃地打开门,难道杨梅也来了? 一对大叉角从门边硬挤进来,不是别人,正是被关了一天非常生气的白鹿,在沈芩屋子里等来等去等不到人,循声找来了。 “进,进,进……”沈芩苦笑,“反正这屋子够大。” 白鹿晃着大叉角左右看了看,直接上了罗汉榻。 沈芩刚想赶它下来,只看了一下又大又黑的鹿眼,秒秒钟败下阵来,行,行,行,你萌你有理,好看是王道。 迅速画好看护记录单,拿薄森板垫了,搁在徐然的床铺旁,一抬眼发现,崔萍打好地铺,睡在了离徐然最远的角落。 好嘛,这位女中豪杰行事果然与众不同。 沈芩眼睛大,视角广,自然没有忽略徐然的紧张,和崔萍的忧心忡忡;也注意到了钟云疏的复杂神情。 忽然有什么来蹭到沈芩的手,把她吓了一大跳,急忙转身,却发现白鹿躺在罗汉榻上,现在又下来了,努力叼着她的衣袖往回拉。 “乖,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今晚我守夜,不睡了。”沈芩一时间哭笑不得,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养了条狗,还是头了一头鹿? 白鹿站得笔直,在屋子里哒哒地走了一大圈,最后卧在了徐然的床榻旁,刚好形成了一个鹿形大靠垫。 沈芩瞬间明白了白鹿的意思,靠在它的身上,顺便观察徐然的呼吸和心跳,没一会儿,她又落进了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还有点热,是钟云疏。 两人一鹿静悄悄,徐然睁开眼睛苦笑“钱公子,你还是早点歇下吧,如果哪里不舒服,我再叫你也来得及。” 第316章 互不相欠 , ()“你身体稳定,我就谢天谢地了,还管这么多,赶紧睡!”沈芩毫不客气地怼回去,事实上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可是大脑却忙得煞不住车,仍然兴奋地不行。 屋子另一边的崔萍,在服了有止疼效果的沈家秘药以后,四肢疼痛减轻了许多,一整天的精神紧绷到现在,才算彻底放松下来,终于沉沉入睡。 沈芩确定崔萍无恙以后,又回到钟云疏身边,心里感慨,不管是人形肉垫还是鹿形肉垫,都好舒服,咦,不对?! 她这么想念钟云疏,就因为他靠起来很舒服? 这个……这一秒,被自己发散出太空的思绪给惊到了。 钟云疏抬手遮住圈在怀里的沈芩的眼睛“闭眼。” “哦。”沈芩哼哼。 “好好休息,密帐这两日就要出发,以后会非常忙碌,”钟云疏圈住沈芩缓缓下滑的腰肩,在她耳畔低语,同时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儿,这是在无当山另一边梦寐以求的安心感觉。 “……”沈芩不得不承认,钟云疏的大手、体温呼吸甚至心跳声,给了自己最多的安感,乖乖闭上眼睛,完放松地靠着他,“过半个时辰叫醒我……啊……” 一个大呵欠以后,就睡得不省人事。 徐然睁开眼睛,借着蜡烛的亮光,望着床榻旁两人一鹿的身影,抬眼的瞬间不期然撞上了钟云疏的视线,被他眼中的柔和宁静惊到了,毕竟记忆中他即使笑容满面,眼神始终带着疏离的冷漠。 半晌,徐然轻声开口“羡慕你。” 钟云疏微一点头,坦然迎接徐然羡慕的眼神,沈芩好好的,什么都好。 “她一直是这样,对什么人都尽心尽力吗?”徐然看不懂沈芩,同样经历了家世动荡,看透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他已经没有关心别人的能力,可她却完不同。 “分人。”钟云疏轻轻摇头,专注救人的她最光彩夺目。 “有你的功劳,”徐然平日不说话,眼睛耳朵却从不闲着,钟云疏在不在,直接决定沈芩的状态,他看得一清二楚,“你们……” “我能陪在她身边,就心满意足了。”钟云疏说了一半真话。 “自欺欺人。”徐然拆穿他。 “有人求而不得。”钟云疏和徐然并没有什么交情,秒秒钟戳穿他,完不留情。 徐然心里颇有些不甘,同为怪物,必须反驳“她说,没她的允许,我不许死。” 钟云疏笑而不语,徐然大概就是沈芩常说的死傲娇货“然后?” 徐然沉默地闭上眼睛,慢慢转身,背对着钟云疏。 钟云疏大获胜,沈芩又在他怀里换了更舒服的姿势,双手搂着他的腰,这样无条件的信赖让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而屋子另一边的崔萍也翻了个身,眼泪从眼角直接流进枕头里,该怎么对待徐然,让她坐立不安,如果以前是真实的恨意,从沈芩那里知道他也是受害者,她怎么也没法硬起心肠对他。 尤其是在石洞里,他浑身颤抖着开口“我是徐然,先出去,以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然后,坚定地扶她往外走。 潭水冰冷刺骨,她好多次快撑不住,都是他不管不顾地拖着拽着,拿自己当垫子托她上浮桥,傻子都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想活,或者,如果她不愿意原谅他,他就想以死谢罪。 自己家被害得这么惨,他家现在也七零八落,她怎么可能再这样恨他? 现在,哪怕窝在角落,她仍然能看到徐然干瘦蜷缩的身形,几乎能让薄被压塌的虚弱;闭上眼,就是徐然满含愧疚又虔诚的眼神,理智和感性激烈交战,让她更加疲惫。 这事情今晚如果没有个了结,崔萍知道自己根本没法入睡,于是起身,轻轻走到徐然的床榻旁“今晚你救了我很多次,之前的事情两清了。” “我们互不相欠!” 徐然猛地坐起来,无力的双手没撑住,咣当一下倒在床榻上,磕了额头,顾不上眼冒金星的眩晕,仍然急切地注视着崔萍,嚅嗫着嘴唇,千言万语想说,话到嘴边转了一大圈,始终没说出一个字。 崔萍又一次被他复杂的眼神震慑了,暗藏了那么多苦楚和脆弱的眼神,思来想去,也只挤出一句话“钱公子也吃了很多苦,你赶紧好起来,别累着她。” “啊。”徐然张了张嘴,惊喜凝在脸上,很快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慢慢地,慢慢地躺回去,又恢复原样。 崔萍站在床畔注视他许久,犹豫不决地伸手,最终仔细地替他掖好薄被,才转身回去。 徐然一口咬在自己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住,压抑许久的负面情绪就这样渲泻干净,虽然身体还是无力,但是他开始期待天亮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许久,程偷听完的沈芩悄悄地换了个位置,没错,一开始确实睡着了,可是梦到她抱着钟云疏以为又是做梦,赶紧醒过来,醒来发现是真的,一开心又睡不着了,立刻装睡。 印象里,崔萍和徐然都是很好的人,沈芩真心希望他们都能好好的,就算刚才不算合解,好歹也算两清的开始,时间还长,一切皆有可能。 嗯,沈芩靠着钟云疏傻笑,调皮地拿头顶蹭他的下巴,非常意外又吃惊地发现,他怕痒,这位身体素质堪比再造战士的大怪物,竟然怕痒,忽然就觉得他好萌。 嗯,一直这样该多好? 想着想着,沈芩忽然警觉起来,不对啊,说好的,好不容易穿一回,生死大关闯了一次又一次,梦想是“万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为什么只见了这一株奇花异草,就对草丛没兴趣了呢? 不行! 坚决不行! 就在沈芩纠结又震惊的时候,钟云疏的大手再次遮住了她乱瞟的眼睛,结实的胳膊把她圈得更紧,语带威胁“赶紧休息。” 好吧,沈芩总觉得钟云疏除了体质非人以外,说不定还有心理控制术这种技能,不然,为什么他一说休息,她就感觉很困了呢? 第317章 银杏叶步摇 , ()天刚蒙蒙亮,早起惯了的陈娘就醒了,很快就去厨房涮锅生火,准备熬一大锅浓浓的大枣姜粥,刚把米和水放好,就看到白杨被赵箭提溜着衣领,塞了进来。 “你们起这么早?”陈娘用围裙抹了一下手上的水渍,“你俩这又是闹什么?” 白杨腮帮子鼓鼓的,斜眼看赵箭,哼哼“赵贱人。” 赵箭随手把厨房门关上,手指直戳到白杨的脸上“你再仗着年纪小胡闹,信不信我大耳刮子抽你?!还楞着做什么?加柴去!” 白杨哼了一声,钻到灶台后面,老老实实地添柴。 陈娘日常看赵箭没正形“你这么大个人了,和小孩子置什么气?” 白杨一见陈娘护着,立刻向赵箭扮鬼脸。 “他,一晚上打了大头人六次!”赵箭压低着嗓门,“要不是我盯紧了,他能直接把人打死!” 陈娘惊得浑身一哆嗦“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 白杨窝在灶台后哼哼“直接打死太便宜他了。” 赵箭冲到灶后,揪着衣襟把白杨提起来“我是钟大人的狗腿,你是运宝司的,徐然是唯一可能统率吏部旧臣的人,外面还有韩王护卫们,钱公子守护这一大群人的健康,聚在这里是为了给大邺水深火热的百姓,谋一个出路!一个让寻常百姓也能看到盼头的生活!” “佘女和大头人知道南疆的情形,知道南疆渗进大邺的力量,他们是最关键的线索,不是让人出气的沙包!” “……”白杨被训得满脸通红,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最烦你们这帮达官显贵,整天地只知道勾心斗角、中饱私囊,完不顾百姓死活!总算聚起来,劲往一处使了,你又不知天高地厚地乱动手!” “老子警告你,你再动一次手,立刻废了你!浑帐东西!” 赵箭把白杨往地上一扔,冲到门边就想拿门撒气。 陈娘端着一碗苦荞茶,温温地劝“把这个喝了,然后替我劈些柴火吧。” 赵箭向白杨磨了磨牙,再看着整天不知道什么是累什么生气的陈娘,纳闷又郁闷“你看着这小子不想揍他?难怪钱公子叫白鹿小白,叫他小鬼!” 陈娘笑了“他手脚有伤的时候,就会替我捡菜、晒菌子;稍好一些,就替我烧柴、洗菜淘米;再好一些虽然伤口还是很疼,钱公子让他做的事情,都做得挺好的。” “他是个体贴懂事的好孩子,不叫苦不叫累,想来昨晚见大家被折腾掉半条命,实在气狠了,才会去打人的吧?” “才十二,就吃了这么多苦,幸亏亲娘不在身边,不然不知道多心疼呢。” 白杨从来不怕挨打挨骂,可是从来没被人这么夸过,立刻闹了个大红脸。 这下,赵箭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别过脸“哼,谁小时候不吃苦?” “我可听人说了,你小时候在习武场,能为了一根用惯的棍子和人大打出手,也是夏天,被罚在晚上站桩被蚊子满身是包,还死不认错。谁没个小时候啊?”陈娘眉眼带笑。 “哈哈哈哈哈哈……”白杨拿着一根手指形分叉的柴枝,怼着赵箭的方向,哈哈大笑。 “陈虎,你这个死胖子!给老子出来!”赵箭的瘦脸涨得通红,风一样刮出厨房,去找守夜没睡多久的陈虎大战三百回合去了。 …… 沈芩一睁眼迷糊了三秒,立刻清醒地检查徐然的身体状况,望闻问切以后,总算长舒了一口气,招呼道“来,下床走走,寒症最怕不动。” 徐然颇为诧异“我还是晕。” “吃完早食,在院子里遛几圈,然后到药铺外面的空地上晒太阳,你的药已经在煎了。”沈芩才不理睬他的拒绝,直到看见他心不甘情不愿撑起时,胳膊上深深的牙印。 徐然素来敏锐,一见沈芩的眼神,顺势让垂下的袖子遮住胳膊,无所谓地慢慢起身。 “亲,现在是夏天,是夏天好吗?!”沈芩瞬间暴走,“你本来体虚伤口就不容易好,老伤还落着病根,你就这么急着老伤加新伤吗?!” “这样大热天,这么深的伤口,万一感染了,你让我怎么治?!” 暴躁的沈芩还想说什么,就被钟云疏按住双肩“去洗漱一下,自己闻闻?” “啊?”沈芩的滔天怒火瞬间就被转移开了,举起胳膊一闻,“啊,我要去沐浴!”然后打开屋门,冲了出去。 徐然站起身,就迎上了钟云疏疏离冷淡的眼神,只能回应,“以后不会了。” “如此轻视自己,别人为何要重视你?”钟云疏没有就此放过他,“别忘了你还有承诺,还有必须完成的事。去前厅进早食。” 说完,钟云疏收拾好沈芩落下的一堆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 徐然怔怔地站着,好半晌没法从钟云疏的话里回神,直到一阵头晕目眩,眼看着就要跌回床榻上,就被一条胳膊拽住了,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崔萍。 崔萍拽着的手没有松开,撸起徐然的衣袖,看到深深的牙印,甩手就是一个大耳光。 徐然被打偏了头,在震惊和疼痛中,满脸错愕“你……” 崔萍望着徐然脸颊缓缓浮现的五指印“我被人糟践成这样,还憋着一口气不想死,你呢?口口声声对不起我们家,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就对得起了?” “看看你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我……”徐然脸上火辣辣地疼,这是他第一次被父亲以外的人打,第一次挨了女子的耳光,可是……并不觉得很生气。 “我的银杏叶步摇呢?”崔萍突然伸手,“和你的骄傲一起丢了吗?” 徐然又一阵惊愕,急忙摇头“不,没扔,我收着呢!”说完,就去自己包袱里一阵翻腾,最终从一个小竹筒里,取出一根做工精湛的金光闪闪的银杏叶步摇。 崔萍瞬间红了眼圈,步摇还在,可是第一次看到步摇的轻松喜悦的时光,却一去不复返了。 第318章 幸福来得太突然 , ()“我想清楚了,”崔萍被复杂的情绪和身的酸疼折磨了一晚,终于在看到镂进窗格的阳光以后,决定给自己一点希望,“如果密帐能安送达,我们都还好好的……” “我们就在一起互相照应吧。” “……”徐然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快要聋了,只看到崔萍没有血色的唇瓣开合,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立时如坠冰窟。 崔萍看到徐然眼中的惊慌,从他手中抽走了银杏叶步摇 “三年前,我家拒绝你的求娶,是因为门第相差太大,我无心也不敢高攀;现在,我们同命相怜又同病相怜,不用有任何礼数,就是彼此能个照应。” 徐然突发的耳鸣很快就好转,只听到了“彼此能有个照应。”脑袋里一片空白。 崔萍的手指捏着步摇的插杆,有些忐忑,等着徐然的回答。 “你愿意和我一起?”徐然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击得一阵头晕目眩,撑着床沿的双臂微微颤抖。 “等你的任务完成以后,如果你愿意……”崔萍看着镇定自若,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徐然双臂脱力,栽倒在床榻上,呼吸急促,仍然觉得透不过气来,“我,我……我……愿……” 崔萍在听到“愿”字时,紧绷的神经陡然放松,可是徐然突然闭上双眼让她觉得不对劲,一摸鼻息,吓得她心跳几乎停止,所有的恐惧都爆发成了惊呼“钱公子,村长晕倒了!” 钱记药铺虽然扩建了不少,但仍然不算大,崔萍的惊呼声响彻内外。 可怜沈芩刚洗完头发、身上还涂着自制皂液、没来得冲干净,冷不丁听到平日冷静自持的崔萍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差点脚底打滑摔一跤。 幸好沐浴间有扶手,紧紧抓住才得以幸免,拿布巾胡乱裹了头发,随便把身体胡撸干,风一样套上衣服,趿着鞋就冲了出去。 更幸好,徐然的屋子与沐浴间只隔着两道装了单向锁的木门,紧急情况下,不用从院子里绕路,可以直奔房间。 同样闻讯赶到的钟云疏就看着造型奇特的沈芩,用非比寻常的速度从眼前掠过,还因为冲力太大而超过了徐然的床榻,再拽紧了床栏倒回来。 “崔姐,怎么回事?!”沈芩扶着头顶的布巾,一脸懵圈,“徐然怎么回事?” 崔萍手足无措地紧抓着步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突然就……” 沈芩摸颈动脉、数心率、把脉以后,果断取出双肩包里的金针,针刺几个痛性大穴,忙活了好一阵子,才算把徐然救醒。 徐然悠悠转醒,面对沈芩一大串问题,置若罔闻,只顾对着崔萍表情僵硬地傻笑,又把沈芩吓得够呛,这阴森大怪物的傻笑太可怕了! “崔姐,你俩说了什么?”沈芩盯着徐然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转向崔萍。 崔萍没有血色的脸庞立刻涨得通红,心慌意乱地走了。 沈芩满脸问号,思维却发散成了太阳花,忽然哈哈一笑“崔姐威武!” “咣当!”崔萍被门槛绊了一下,撞在了门框上,回头冲着沈芩瞪了一眼,立刻消失在门外。 “今天太阳是不是特别好?”沈芩成功调戏了崔萍,自然不放过徐然,“现在是不是饿得能吃下一头牛?连空气都带着甜味儿?” 徐然从没被这样打趣过,怔怔地看着沈芩,迅速移开视线“钱公子,我要梳洗更衣了。” “真无趣,”沈芩叹了一口大气,才不会轻易放过他,“徐大怪物,这样啊,刚才呢算是小抢救,便宜点儿,五两银子。” 徐然忽然就哭笑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没钱是吧?”沈芩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当当,“我有办法呀!替我审犯人,审出结果就扯平一次小抢救,怎么样?” 徐然点头,然后又有些遗憾“审讯是耗竭体力的事情,我现在……体力不支。” “没关系,有我呢,当个听话的病人,保证你有足够的体力还债哈。”沈芩双手叉腰,得意得不行。 “钱公子,你……有些不雅。”徐然当然知道沈芩是女的,可问题是她似乎经常不当自己是女子,比如现在,湿发的水落在前襟后背,湿透了白色外袍,将她的身形勾勒得若隐若现。 他有心上人,定力更非寻常人能比;倒是苦了一直旁观的钟云疏。 “钱公子,您还是回沐浴间重新洗漱吧,放心,我之前说过要加入,君子一诺千金。”徐然勉强站起身,往男卫生间走。 “啊!”沈芩惊呼一声,救人太认真,完忘记皂液还糊在身上,现在才觉得浑身痒痒,立刻往浴间冲。 钟云疏力持镇定,可是……遇上沈芩这样美而不自知,总是不拘小结的,太难了。 徐然走得慢,沈芩已经冲出去了,他才走了三步,被她打趣的恼羞成怒,都转向了钟云疏“钟大人,徐某现在相信你不好男色了。” 沉默片刻,徐然以极悠哉的步态,走进浴间。 钟云疏默默走进了另一边空置未用过的浴间,好好地洗漱了一下。 屋子里立刻空得只剩下了白鹿,它正睁着黑色的大鹿眼盯着屋子的某个窗户边,扇着雪白带绒毛的鹿耳朵,慢慢站起来,挨个儿抖了抖四肢。 鹿眼注视着的窗外,赵箭和白杨两个逃也似的溜走了,径直冲进了预备早食的前厅,又假装没事人似的坐下。 白杨笑得特别灿烂“老光棍!” “滚!”赵箭回瞪了一眼。 “哎,老光棍,你是不是上战场以后,就什么……不行啊?”白杨挤眉弄眼。 赵箭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闭嘴!” 陈娘真心不明白,只能顺手揉了一下白杨在头“你这孩子,平日不是和白鹿打架,就是和赵大人吵嘴,这不是惹人嫌吗?” “陈娘,”白杨自小深得广大妇女的喜爱,“赵贱人为什么到现在都是光棍一条啊?” 陈娘一怔,也看向赵箭,终究一个字都没问,成人的世界每个为什么后面,都深藏着太多的无奈和苦楚。 第319章 万事俱备(30张月票加更) , “为什么啊?陈娘……”白杨撒娇。 “白杨啊,把这些给你杨姐和崔姐送去,”陈娘搜罗了一个大食盒,递给白杨,“这是按钱公子的方子煮的药膳粥。” 白杨讨了个没趣,还是颠颠地提着大食盒送到女舍去了,只要能发现赵箭的弱点就很值得。 赵箭又一次被陈娘解围,嘿嘿讪笑,原因他不想也不愿意说。 陈娘无奈叹气“韩王殿下护卫们的早食已经领进男舍了,你去招呼大家来吃早食吧,都是温的,怕时间长会坏。” “哎。”赵箭从不在陈娘面前耍贱,乖乖地去了。 两刻钟后,经过大清早的兵荒马乱,钱记药铺的前厅里,各种早点吃食摆满了三个矮几,韩王殿下坐主位,钟云疏和徐然分坐左右,沈芩和赵箭坐钟云疏那一侧,徐然旁边坐着陈娘和白杨。 韩王殿下打量着脸色苍白的徐然,不住地叹气“你这孩子!” “让殿下担忧了。”徐然很坦然,没半点认错的样子。 韩王殿下又看向钟云疏和沈芩,假装没看到他俩坐得有点近,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白鹿硬挤进他俩中间。 沈芩一脸无奈拍着鹿头“你能不能乖乖去吃草啊?” 白鹿蹲得理直气壮,不能吃的东西,看着也可以。 钟云疏走到院子里采了两片巴掌形的树叶,去厨房抓了些盐巴搁在树叶上,走进前厅给白鹿舔了一下,然后领着它走到了大门外的空地上。 白鹿甩着白尾巴,舔盐巴舔得很开心。 “钟家小子,要不是你把这个蠢货领走,本王就让人锯了它的鹿角、扒掉鹿皮……干嘛?”韩王殿下和沈芩互瞪,“吃个早食还怕撞头,有没有天理了?” 每个人都暗笑了一下,白鹿的角越长越大,再长下去连大门都难进了,要不是钟云疏把它领到外面,真的是抬头低头都会碰到。 但凡脑袋清醒一些的,都不会拿自己的头和鹿角比硬度的。 “吃早食吧。”韩王殿下招呼一声,率先端了一碗野菜肉粥,舀了一勺到嘴里,微微点头,味道不错。 于是,大家难得消停地吃着来之不易的早食。 徐然和昨日下水救人的护卫们都有专门的药膳,其他人都吃喝随意,不出两个时刻,摆得满当当的早食就彻底光盘了。 韩王殿下拿帕子拭了一下嘴角,扔到一旁“按照约定,明日一早就会有马车和牛车来接密帐上路。” “现在闹了这么大动静,徐然的身体时好时坏,上路的事情要不要后延?” “殿下,不用,”徐然人逢喜事精神爽,把药膳全部吃完,还吃了一个花卷加腌菜,“反正我向来只动嘴,不动手。” 药铺里、马车牛车上、运药大船上,在哪儿静养都是养,对他来说没差别。 沈芩不同意“杨梅身体尚可,崔萍和村长的身体还需要静养几日。” “钱家小子,”韩王不乐意,密帐事关重大,牵动众多,不能随便耽搁,“漕运、码头、运药大船、多少人多少关卡全都等着呢!” 韩王殿下性烈如火,偶尔温和不是假象,就是权宜之计。 沈芩沉静如水,但是惹急了能变成冰棱,一点也不好惹。 两人互不相让的时候,钟云疏开口“密帐从山洞搬出全部运到药铺至少一日一夜,刚才看到村民的信旗,他们已经毁掉锁金村的屋子,将密帐运出。” “漕运来接应的马车牛车应该也在路上了,明日两边同时到达,就可以按时起程、经过绥城转运三日,再到达漕运码头装船上岸,至少要十日。” “这十日里,靠锁金村村民和韩王殿下护卫的守护,即可安然无虞。不需要所有人一起同行,人多货多,反而引人注意。” 韩王点了点头“准了,锁金村村民在前,护卫垫后,你们还能静养几日,到时直接在运药大船上见。本王留一名护卫长给你们,方便联系。” 钟云疏从怀里取出一块竹刻令牌递给韩王“这是漕运兄弟们的信物,离开绥城就可一路畅通。” 韩王收好令牌,点头“绥城内外,自有本王打点,顺便收拾掉绥城城主,让他变成温顺的看城狗。钟家小子,你也不能太英雄气短了。” 钟云疏看沈芩时的宠溺眼神,连韩王这个老头子都觉得有些过份。 “殿下,钟某要趁这几日把佘女和大头人细审一遍,”钟云疏哪会听不出韩王的弦外之音,“十日后,运药大船上见。” 韩王殿下一拱手,留下一名眼神锐利的护卫长,带着护卫们翻身上马,去接应运送密帐的村民们了。 钟云疏、沈芩一行人立刻走到门外,目送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山路和树影之中,才回到前厅。 顿时,略显拥挤的药铺和马厩,空了大半。 徐然一拱手“钟大人,给徐某两日时间休养,然后就可以审讯他们。” 钟云疏的眼神下意识地看向赵箭,平日遇上审犯人这种事情,他都一副全天下老子最厉害最牛的嘴脸,今天怎么一声不吭? 赵箭难得低头“村长大人,好好休息。” 徐然拄着藤杖起身,问“钱公子,我是继续晒太阳,还是回屋休息?” “搬张竹榻出来晒太阳吧,反正你气虚体弱,也能睡着。”沈芩对徐然的体质,也实在没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办法,只能细水长流地慢慢调养。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徐然本来就是山倒一堆,现在基本是山碎成块了,要不是年轻底子好,外加一点运气和天生命大,不然早就死了。 徐然点头,拄着藤杖走到门外,伸展双臂把自己摊开,接受阳光的照射,第一次觉得模糊了三年的视野,终于清晰。 赵箭和白杨立刻认命地当苦力,把竹榻搬出来,细心的陈娘赶紧往竹榻上铺了软褥,免得硌坏了徐然的皮包骨。 沈芩又去女舍给崔萍服药、再指导泡药浴,全部安排妥当以后,才瘫倒在自己的床榻上,真是累死个猫了。 。 第320章 过去的真相 (天堂他弟10000点打赏 加更) , 整个钱记药铺,连白鹿都知道,沈芩要睡觉谁打扰(病人紧急状况除外)都不醒,除非自然醒,否则叫醒基本靠砸门。 所以,沈芩把门一关,众人靠边,包括白鹿都特别懂事的缠着钟云疏了,是的,这头白鹿特别有眼力见,韩王要剥白鹿皮,宁死不靠过去。 以前沈芩睡了,白鹿就粘最温柔善良的陈娘,要出去散步,要吃草,想干什么都行;现在,嗯,它有钟云疏,连陈娘都不要了。 因为,只要钟云疏在,白杨根本不敢和它打架。 现在沈芩休息,没放白鹿进去;钟云疏也回屋养精蓄锐了,白鹿理直气壮地跟了进去。 英俊少年白杨瞬间,沦落到了药铺最底层,而且可以预见的,只要跟着这群人,他的地位就别想有任何改善。 但是白杨打小粗放粗养,对此还乐此不疲,惟一介怀的是,钟云疏似乎不太愿意搭理他,似乎就没正眼看过他。 于是,做完所有杂事的白杨,又寻摸到了赵箭身边“贱人,问个事呗。” “滚!”赵箭躺在廊下的竹榻上趁凉,惬意地翘着二郎腿,懒得搭理他。 “老光棍!”白杨特别认真,忽闪的眼睛里全是纠结。 “滚~~!”赵箭拉长了音,还翻了身背对他。 “钟大人,好像……”白杨就差蹲在角落画圈圈了,“不太喜欢我……” “……”赵箭开始打小呼噜,睡得可香了。 “我知道,当初钟家进永安城,从上到下都反对,运宝司不仅反对,还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可是……可是……那时候我还小……我……”白杨碎碎念。 “切!”赵箭小声鄙夷。 “好贱人……”白杨灵机一动,见赵箭还是没反应,“赵大人……赵将军……” “哦,当初对他不好,现在嫌人家不喜欢你,钟大人只是脸冷了些,既不苛刻你的吃食,也没有给小鞋穿,你就受不了了?”赵箭不胜其烦,一骨噜爬起来,“你谁啊你?!” “我……”白杨一脸茫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告诉你,如果不是你还算老实,对陈娘好,对其他人也好,老子才不鸟你!”赵箭戳着白杨的额头,“小鬼,一个人对你好不好,不是看脸色听说话,而是看那个人做了什么,没做什么!” “啊?”白杨有些拐不过弯来。 “运宝司的主事大人是怎么教你的?那么心狠手辣的老子,怎么会用你这样的傻儿子?”赵箭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这傻小子真是。 “我去替陈娘看煎药的炉子。”白杨臊眉搭眼地溜走了。 赵箭又躺回竹榻上,陈虎大胖子来了,终于有人替他蹲屋顶了,真好!太好了! …… 沈芩一觉睡到自然醒,天已经黑透了,迷迷糊糊地向有亮光的前厅走去,就听到赵箭和陈虎窝在角落里打赌的声音 “胖子,一百钱,钱公子先来!” “贱人,两百钱,钟大人先来!” 这么熟悉的讨价还价,这么贱兮兮的两个活宝,怎么能不捧场呢? 沈芩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回去,溜到了钟云疏屋子的侧面,避开二贱的视线,敲了一下门,顺势溜进去了。 钟云疏也刚起,因为从无当山那边绕过来,有许多事情可能要问赵箭,怕开门关门的响动吵着沈芩,门根本就没关。 “一会儿,我们两个,哦,不,我们仨一起出去,把赵箭和陈虎二个都赢了。”沈芩睡饱了以后,眼睛特别亮,而且出馊主意的时候,尤其吸引人。 “好不好?!” 沈芩见钟云疏一直笑而不语,立刻被他那双异色的双眼迷到了,扑过去抱着他的腰,笑而不语也这么帅!啊…… 冬天穿的衣服多,钟云疏很享受沈芩这样的拥抱,可是夏天衣服单薄,尤其是今天见过她的身形之后,对自制力很是担忧,只能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 沈芩不开心,出去转了一大圈,还是这么小气,真过分!哼!算了,不玩了“走吧,我饿了!” 钟云疏既无奈又有些想笑,只能拉着她的手,看着她不说话。 沈芩又被他略显尴尬的样子萌到了,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回握他的手就大步走出去“走,去我的屋子,有很重要的东西给你看!” 钟云疏也不在意,任由她拉着,只是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手,感受她纤纤十指的柔软细腻。 进了屋,沈芩把门窗关严,从双肩背包里取出一张素描人像“这个!给你!” 钟云疏一怔,男子的画像?这画法?! “那个,哦,不对,”沈芩深吸一口气,尽量长话短说,又忍不住激动,“这是谋害你义父的嫌疑人的画像!” “这张,是制毒酒的酒师的画像!就是寿宴投毒案的嫌疑人!” 钟云疏浑身一颤,平日半睁半闭的双眼倏地瞪大,“你……”怎么可能?! 沈芩又取出一本极厚的案情记录本,递给钟云疏“韩王殿下,白杨和他的父亲……无意间说起,证据和疑点我都记下来了,你慢慢看!” 钟云疏以最快的速度将记事本翻完,将每个标点都记下来,双手颤抖着几乎捧不住记录本。 调查了这么多年,他快要放弃了,是沈芩说出“甲醇”这个词,证实了他的想法;隔了这么久,就算知道了,他也无从下手,没有人证物证,什么都查不到也查不了。 又是沈芩,把这些送到了他的面前,她那么在意自己的事情,那么关心他,这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奢望,她…… “我知道你难过……啊……”沈芩看他整个人都处在紧绷状态,半晌不说话,怕他受不了,刚碰到他的手,就被他紧紧地揽进怀里。 咩?! 刚才还不让抱来着? 怎么忽然又改主意了,还抱得这么紧?! 好吧,抱都抱了,沈芩从震惊中回神,伸出双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腰。 “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钟云疏浑身都在颤抖,终于明白,自始至终,他都只想有个人不计较他的异色眼睛、真心诚意地对待他。 “抱久一点也没关系。”沈芩收紧了双臂,心疼他。 。 第321章 收徒 , ()事实上,钟云疏并没能与沈芩相拥多久,因为打定主意要当尾巴的白鹿,门进不去,窗顶不开,就在外面不停地顶门顶窗户。 沈芩的心疼就这样被撞没了,变成噗哧一声,从钟云疏怀里抬头“呃……先去开个门?” 话音刚落,冷不丁就被自己的傻样儿给惊到了,把白鹿放进来,气氛就破坏得一滴不剩,还抱个大头鬼啊? “这本你还用吗?”钟云疏并没有放手,下巴顶着沈芩的头顶,双臂的力度松懈了许多。 “里面还记载了其他事件,可能还会用到,”沈芩想了想,“我有办法,你等着。”然后就挣脱了钟云疏的怀抱,去折腾记事本了。 钟云疏听着白鹿不懈的顶门声,只能在心里叹息。 片刻以后,沈芩把毒酒案的案卷部封装好,双手递给钟云疏“你的工匠们特别厉害,他们连活页都做出来了,随时可以添页撕页,很方便。” “这些你收好就行。” 钟云疏把案卷收进自己的背包里,拉着沈芩的手,打开房门,一把推开使劲挤进来的鹿角,两人径直向前厅走去。 白鹿大摇大摆地跟在他们后面,坚定不移地当移动的尾巴。 下一秒,赵箭和陈虎两个眼睁睁地看着打赌的钱,被钟云疏一把收走,即使有多年的狗腿经验,他们一时也分不清,他的心情是好还是坏。 惹不起,惹不起,两人臊眉搭眼地跟进去,差点被鹿角戳到。 沈芩坐好以后才知道,韩王殿下和锁金村的村民们,傍晚时分运送密帐经过药铺门前,没有打扰他俩休息,直接走了。 陈娘摆出一盘又一盘吃食,招呼道“时候不早了,大家快吃吧。” 因为韩王殿下和护卫们都走了,吃饭时前厅空了许多,杨梅崔萍也到前厅吃饭,被太阳晒红了的徐然,慢慢地走进前厅,犹豫片刻,还是悄悄坐到了崔萍旁边。 沈芩先瞄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徐然,又看着有些尴尬的崔萍,抿着嘴角认真吃饭。 事实上,除了钟云疏和沈芩,没人知道崔萍和徐然的事情。 钟云疏拿着筷子,思绪一会儿落在两名画像嫌疑犯身上,一会儿落在抱沈芩的安心上,眼神有些闪烁,不过因为垂着浓密的眼睫,除了沈芩没人能看出来。 沈芩的眼睛,在前厅每个吃饭的身上扫来扫去,一时间有很多想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决定先抖一点出来“崔姐,陈娘,明日闲暇时我教你们医理可好?” “未来之路吉凶难测,我必须尽快让你们成为得力助手,以备不测。你们愿意学吗?” 陈娘惊到了,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沈家的医术!我不是沈家人,如何能学?不行!” 崔萍的神情也差不多,惊愕多于欣喜“这怎么可以?” “崔姐冰雪聪明又心地纯良,胆大心细,学医最合适不过了,”沈芩一脸正色,“制药有杨梅,医用辅助布类和药膳有陈娘,我现在一个人,刀针科施展不开。 “如果你能成为我的助手……就能救更多更严重的病人。当然,在你身体完康复以前,不会让你动手,只是让你熟识医理。” “如果到时,你还是不想学,随时可以喊停。”沈芩惯于预防在前、有备无患。 “钱公子不嫌弃的话,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崔萍点头答应的时候,眼神飘向了徐然,又很快收回。 这一切,自然没能逃过钟云疏和沈芩的双眼。 “等我身体好些以后再举行弟子仪式吧。”崔萍对待这件事情很慎重。 “……”沈芩眨巴眨巴眼睛,被崔萍的行动派思维惊到了,“好。”她这么认真,自己不认真都不好意思。 一顿晚饭吃完,陈娘白杨和赵箭三个人收拾碗碟,又去准备第二天药膳的东西。杨梅独自回屋休息了。 前厅只剩下沈芩、钟云疏、徐然和崔萍四人,陈虎去外面值守。 因为秘帐出发就意味着他们的联合,已经迈出了最具实质性的一步,韩王殿下和锁金村合作运送,前路上危机重重,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毕竟,只是佘女心血来潮策划了一场绑架,目的只是想换回羽蛇三贤,没想到意外引来了南疆的大头人,三两下就把他们折腾到差点丢掉性命的地步。 在坐的每个人都清楚,羽蛇教在大邺渗透多年,听过韩王殿下讲述的夜枭来源,更让人对危机四伏的未来,忧心忡忡。 钟云疏率先开口“我们暂时留在这里的重点,是让你们的身体尽快恢复,保证后面有足够的体力,应付随时可能会来的袭击。” 其余三人点头。 “徐然,你的君子六艺也算数一数二,现在还剩下几分?”钟云疏的问题,像一支利箭,刺进毫无防备的徐然心中。 徐然的眼神复杂而闪烁,沉默了足有几分钟,才回答“一分不剩。” “崔萍,你还有几分自保的力量?”钟云疏再度发问。 崔萍苦笑“没了。”以前打几个街上的赖皮,根本是小菜一碟,现在只怕会丢了小命。 如果前厅的气氛只是紧张,现在还多了伤痛的压抑,徐然和崔萍的体力几乎被毁了,从儿时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训练成果,彻底消失殆尽了。 沈芩看着他俩,前所未有的沮丧,想要治疗调理到之前的样子,大概是不可能了。一时间,心头只有沉重的无力感。 徐然突然转向沈芩“你打算什么时候把白鹿送回山里去?” 沈芩倏地瞪大眼睛“它是我养的!为什么要送回去?!” 徐然的泄气仿佛突然找到了出口“钱公子,白鹿在大邺很罕见,鹿角鹿皮有价无市,带着它上路,等于带着一大块黄金而不掩饰。” “它还这么粘人,会暴露我们试图隐藏的行踪。” “无当山很大,把它送回森林里,相当安一些。” “钱公子,你尽快做决定。” 第322章 相生相克 , ()沈芩日常的淡然面具,绷出了一条裂缝“它要是不走呢?” “林深见鹿,它本就不该与人为伍,”徐然一针见血,“真为了它好,明日一早你就把放回树林里。” 沈芩十二分舍不得,可是想到未来的安都是问题,在深林里,总比被人砍鹿角剥鹿皮好得多。 白鹿温顺地蹲在一旁,眨着又黑又大的眼睛,似乎想努力听懂他们之间的谈话。 “放它走”和“留在身边”两个念头,在沈芩的脑海激烈斗争,最后结果是砍鹿角剥鹿皮太残忍了,颓了双肩“好吧,明天我们晨跑的时候,把它放回去。” 徐然从宽袖里取出一张地图,上面有极简的花草树木水潭之类的,正中有块石头的图案,双手递到沈芩面前“村民们已经撤离,明日一早出发,把其他的龙血石都取回来。” 沈芩面无表情地看着地图,半点热情都没有,直接把图给了钟云疏“你安排?” 钟云疏刚要把图收起来。 “那个地方只有钱公子自己去才能身而退,其他人……可能连尸都没有。”徐然不紧不慢地开口,神情是日常的严肃,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为什么?!”沈芩盯着徐然半晌,猛地想到锁金村那个满是虫蚁的地方,“不对,这里就是锁金村禁止去的坡地?那些鼻腔异物的村民们,就是去了附近的山洞才惹上蚂蟥的?” 这货自始至终都是个大怪物,每一招都这么奇怪又狠戾。 徐然颇为惊讶“你竟然猜得到?” 沈芩一想到坡地上的各种爬虫,手背上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硬着头皮指责他“徐大怪物,你还能想出更馊的主意吗?” 徐然不以为然“你把南疆闻录和草目都背下来了,怎么会不知道龙血石的特性?” “……”沈芩这才想起来,龙血石止血有奇效,宜存温暖湿润之地,虫蚁趋之,毒虫尤甚,“好吧,你就不怕我去拿了回不来?我要是回不来,谁给你们治病调理身体?” 徐然伸出一节手指“你的背包上有奇物镇之,怕什么?你上次在那里审夜枭,并未受到虫蚁惊扰。” “我的背包?”沈芩一时反应不过来,赶紧把包拽过来,包特别能装、背着不沉,除了包上挂的素布小香囊球,再无其他,“你说这个?” “是,这里面有与龙血石相生相克之物,龙血石价值不菲,这个也是一样,做的人有心了。”徐然一语道破。 钟云疏的视线落在香囊上,知道沈芩不擅长女红,还是眼神询问“你做的?” “我们要去锁金村查病源,”沈芩嘿嘿一笑,“了尘大师做了这个送我,说是能辟疫辟毒虫,几乎闻不到什么味道,我就愉快地收下了。” “我弟……做的?”崔萍有些不敢相信,“他去南疆回来,多少人想出重价买他带回的东西,他都拒绝了。” “呐,了尘大师说,只要我尽心尽力救治你们,这个是小意思,”沈芩特别正襟危坐地回答,然后一秒歪头,“我也不知道这么贵好吗?” “所以,明天谁跟我一起去取龙血石?” “我陪你去。”钟云疏说这话时,态度自然地仿佛在谈论天气。 徐然又暗戳戳地补了一刀“带白鹿一起,毕竟它是那边山头的,如果能因此找到失散的鹿群,也是极好的。” 沈芩舍不得,揉着白鹿的脑袋、玩他的超长眼睫毛,好不容易有一头纯白的、美得像画一样的鹿,竟然要这样放归大自然;好吧,现代教育也提倡放归,放吧放吧,只要它能过得好。 其实不止沈芩,除了徐然,其他人都舍不得。 赵箭就很不爽“我们连头鹿都护不住?” 陈虎在屋顶帮腔“连鹿都护不住,还能干嘛?” 就连每天都要和白鹿大战三百回合的白杨,也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它的脖子。 “都散了吧,”钟云疏打断了一群人的不舍,“明日还要早起。”他知道,按沈芩的习惯,今晚又会修改治病方案,写到很晚,再不赶紧去,明天肯定起不来。 前厅的蜡烛吹灭了,大家向各自的房间走去。 “钟大人,带我呗。”赵箭伸长脖子申请。 “带我!”陈虎大嗓门不甘示弱。 白杨绕到沈芩面前,特别小声“带上我。” 钟云疏一记眼刀过去,院子里立刻消停了“明日一早,赵箭与我们同行,其他人养病、看紧囚犯,巡视警戒不可放松。” “是!”赵箭得瑟极了。 陈虎垂头丧气继续守夜。 白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和沈芩寸步不离。 沈芩又去女舍,重新检查了杨梅和崔萍的身体状况,杨梅好好出几身汗就没事了,崔萍还需要外用内服药浴同时进行,治疗方案仍然要每日修订。 回到屋子里,沈芩点了蜡烛,趴在矮几上记录病程,部写完以后才发现,钟云疏一直守在旁边,摸着团起来的白鹿。 “你也舍不得?”沈芩手里的事情完工,又布置好了明天的几件要事,闲着也是闲着,日常逗钟云疏。 “舍不得又如何?”钟云疏在沈芩面前,会卸掉层层伪装,一黑一蓝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喜欢,赤云族的领地以前有多少白鹿,现在呢? 大难来临,真的连鹿都护不住。 “你在无当山的另一边,每天都做什么?”沈芩慢慢挪到钟云疏身旁。 钟云疏浅浅笑“你之前死活要带出来的走马灯呢?” 沈芩反而笑不出来,特别忧桑“药铺大火,烧光了,一个纸皮都没剩。” 钟云疏放松的神情陡然凌厉起来“赵箭是干什么吃的?” 沈芩用力一拍他的肩膀“不怪赵箭,前任户部尚书传递的消息不,把我们指到这里,却没说接头方法,差点被锁金村灭,这屋子也是村民重建的。反正有韩王殿下出钱,也不算什么损失。” 钟云疏仔细分析着每个字,心中的困惑顿时消解许多,所以他在无当山的另一边没有任何收获,想来是没有合适的触发条件。 第323章 不见了 , ()正在这时,徐然拄着藤杖在外面敲门。 沈芩把门打开,一脸好奇“大怪物,有事吗?” 徐然走进来,注视着钟云疏“钟大人,明日取走龙血石以后,按这张图把锁金村销毁。” 销毁? 沈芩一脸莫名其妙。 “这是锁金村的规距,”徐然从宽袖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纸卷,“按理说,这事应该由村长完成,一来我的身体不允许,二来,时间太过紧迫。” “这份纸卷有详细地记录,也算表达我自愿加入你们的诚意。” “钟大人,大邺各地的锁金村都一样,明日你们去可以仔细观察,希望有所发现。” “言尽于此,告辞。”说完,徐然拄着藤杖离开了。 钟云疏把纸卷收进衣袖里,嘱咐沈芩“早些休息。” 沈芩点头,在他离开的时候,轻轻地从后面抱了他一下,然后在他一脸惊愕中,调皮地把门关上。 钟云疏嘴角上扬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第二天一大早,赵箭在前、沈芩在中间、钟云疏垫后,白鹿紧跟着他们,冲入山间薄雾,向锁金村急驰而去。 钱记药铺已经有朦胧的光,可是上山的路因为大树密布,仿佛还是夜晚,就连马都有些踌躇不前。 “赵箭,点火!”钟云疏吩咐道。 “是,大人!”赵箭左手拉疆绳,右手拉长套在马脖子上的支架,插进一支火把,在朦胧的薄雾中照亮前路。 下一秒,原本围绕在他们身边的飞虫们都围绕着跳动的火焰,三人终于可以取下帷帽,好好喘一口气。 沈芩坐在马背上,回想起上次去靠两条腿的心酸之旅,恨不得大喊一声“有马真好!” 事实上,高兴不过三秒,沈芩就感觉到大树藤蔓的森森恶意,没走多久,就被树枝突然打了好几次脸,只能把帷帽重新戴上。 一个时辰以后,他们顺利穿过最密的林区,进入较为开阔的地带,薄雾渐渐散去,所到之处的枝头绿叶上滚动着露珠,蝉唱鸟鸣此起彼伏。 “钟大人!转过这个坡地,就到锁金村地界了。”赵箭大声介绍,顺便灭了火把。 沈芩一回头,就看到钟云疏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四周,不由想到徐然送给他的纸卷,还有那句“大邺各地的锁金村都一样。” 以她对钟云疏的了解,他肯定把纸卷都看完以后才会休息,毕竟无当山那边的进展非常不顺利,急需相关的资料和信息。 “和山那边的格局一样?”沈芩望着钟云疏,带着三分好奇。 钟云疏摇头不语,一提缰绳,大黑马心领神会地超过了赵箭,跑在最前面。 赵箭立刻补到垫后的位置,下意识摸了摸背后的箭囊,扣起了手腕的袖箭,总觉得锁金村和之前来的时候有些不同。 钟云疏率先骑马通过了最后一段狭窄的山路,正式进入锁金村以后,迅速将马速放慢,边走边看,似乎在做什么比较。 沈芩也放慢速度,转身问赵箭“和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不太一样。” 赵箭点头表示同意。 山更绿,水更清,屋子还是那些屋子,许多大树都被砍了,以前掩遮石洞的大树藤蔓被清除了,洞外到村口建了一条便于运送木箱的草泥路,还能看到木箱经过时的压痕。 钟云疏翻身下马,沿着草泥路边走边看,一直走到地图所示的虫蚁密集的坡地边缘,问沈芩“是这一片吗?” 沈芩和赵箭点头。 “赵箭,铁铲。”钟云疏从马背的大包袱里取出一个铁铲,按照地图的指示从边缘往中心地带开挖。 赵箭赶紧取了铁铲加入,没挖几下,就被钟云疏抬手止住了“大人,怎么了?” 钟云疏将铁铲搁平,轻轻拍打挖开的地表,听到高低不同的响动“有落空声。” 两人又是一阵挖,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小木箱,只是上面爬满了毒虫和蚂蚁,看得让人毛骨悚然。 沈芩眼尖地提醒“撒盐把它们赶走!” 钟云疏取出早晨准备的盐水,将木箱上下浇了个透,没一会儿就清理干净,安又高效。 地图上显示,木箱总共有三个,除了现在的坡地,还有两个在其他的山洞里。 于是,钟云疏把清理干净的木箱装到马背的包袱上,三人又骑马赶往距离这里最远的山洞。 三个人陆续下马,沈芩给每个人都发了口罩帽子和手套,戴好没超过一分钟,就热得满头大汗,还必须咬牙坚持“进去吧。” 赵箭又点了火把,在洞口巡查了一番,才率先走进去;有沈芩和背包在,附近的虫蚁就会避开,心情大好,钟云疏小心地护着她。 山洞里很阴凉,三个人身上的热汗很快就凉下来,变成星星点点的寒意,洞内很深而且还画着奇特的图案。 钟云疏找到奇怪图案的中心点,很快就和赵箭一起又挖出一个小箱子,这次箱子并没有虫蚁,而是一条又一条的蚂蟥。 盐水冲洗、烟薰木箱,花了不少时间,小木箱才算清理干净。 沈芩抓紧一切时间,把山洞里的奇特图案画在记事本上。 等三个人走出山洞,已是正午时分,的阳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三个人又回到山洞里,把带来的干粮分吃干净,又喝了不少水,又继续向下一口石洞走去。 通往石洞的路上是荆棘藤蔓,被锯齿状的边缘刮一下,皮肤上就会留下一条细血痕,所以不适合骑马通过。 三个人把马栓好,又把脚踝到膝盖的部分缠上了布条,再汗流浃背地向前走,沈芩热得不行,唯一庆幸自己带了把伞出来,可以挡太阳。 毕竟,伞下就凉快多了。 就在他们看到洞口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响动,循声回头一看,三匹马和两个木箱不见了! 钟云疏连发数枝袖箭,锃亮的箭尖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赵箭拉弓向着声源连发三箭! 沈芩的脑海里一片空白,马和木箱不见了,怎么办?怎么才能找回来?! 嗖嗖嗖几箭落地,钟云疏和赵箭纵身跃起,在空中翻转后,直奔声音来源处。 第324章 白鹿奋战 , ()沈芩紧跟着他们,没想到还没跑多久就跟丢了,只能一脸懵地站在原地,白鹿坚定地站在她身旁,不时扇动着雪白的耳朵,警惕地注视四周。 阳光依然炽热,汗水从额头脸颊滴落,这时沈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在掖庭和赵箭陈虎天天过招的情形,再看看现在的情形,他俩到底放了多少水,才会让她觉得自己身手不错? 多么痛的领悟! 突然,白鹿对着东南的树林里刨地,小尾巴甩得厉害,每次和白杨单挑都是这个架式。 沈芩迅速抽出袖中的匕首,万万没想到树林里走出一头鹿角支丫得更雄伟的公鹿,不由分说地就向白鹿冲过来,脱口而出“小白!快跑!” 白鹿望着冲过来的公鹿,甩了甩耳朵,毫不退缩地对冲过去。 “小白!”沈芩看着小白冲向比它大了一圈的公鹿,吓得想把它往回拖,可惜它快得连根鹿毛都没碰到。 大公鹿抬起前腿,居高临下,冲着白鹿就是一撞。 白鹿不甘示弱同样抬起前腿,鹿角与鹿角没有任何缓冲地撞到一起“咣!” “哗啦!” “小白!”沈芩惊呼出声,边喊边跑。 白鹿左边的鹿角折了,仅靠着一些皮质相连,不知它是不是被撞晕了,既不叫也不跑,傻傻地站在原地。 大公鹿根本不让白鹿有逃跑的机会,紧接着发起第二波攻击“咣!” 白鹿突然昂起头,没有退缩,反而扬起右边的鹿角猛地撞过去“咣!” “咣!” 白鹿被撞得退后了好几步,鹿角撞飞了出去。 大公鹿并没有停止进攻,继续用鹿角撞击白鹿。 每一声撞击都像撞在沈芩的心上,射杀大公鹿她做不到,可是眼睁睁看着白鹿被撞成这样,既心疼又心酸,随手抓起一块大石头向大公鹿扔去“再欺负小白我杀了你!” 高大的大公鹿避开沈芩扔过去的石头,漆黑的鹿眼与她对视片刻,而后高昂起头,不紧不慢地往森林里走。 几乎同一时间,一个庞大的鹿群走出森林,仿佛迎接凯旋的将士,径直走向大公鹿,然后整齐划一地注视着白鹿。 惨败的白鹿悄悄地、悄悄地躲到了沈芩身后,这时她才发现,白鹿的身形与它们相当,灵光一闪地惊呼“小白,你不会是被赶出来的吧?” “那头大公鹿是你爹?” 白鹿舔了舔沈芩的脸颊,紧紧地靠着她。 沈芩握着匕首,护着白鹿,对着鹿群大喊“快走!走!” 鹿群停留了一会儿,又慢慢走回森林。 等鹿群的身影完消失不见时,沈芩后背的衣裳又一次被汗湿了,感觉自己又闯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关,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刚才石块没砸到大公鹿,好歹破坏了它的强劲攻势,不然白鹿肯定会被撞出极深的伤口,连她都束手无策的那种。 此刻,沈芩再也不觉得放归野外有什么好,取出水囊用淡盐水替它清理伤口,白鹿疼得时不时抽搐一下,上完药以后安慰道“好啦,好啦,你想走就走,想跟就跟,都随你。” 正在这时,密林里传来马蹄声,沈芩和白鹿立刻抬头。 只见赵箭一马当先冲出来,手里还牵着沈芩的马,钟云疏垫后,马背上还捆着一个人,带来的物品一件没丢,追回来了。 钟云疏和赵箭翻身下马,看着秃头的白鹿和身上的绷带,异口同声地问“怎么回事?” 沈芩绷着脸,摸着鹿头言简意骇“刚被它爹狠揍了一顿,差点连命都没了,鹿群不接纳它。” 赵箭看了看,叹了一口气,轻拍了一下鹿头“算啦,跟着我们走吧,瞧瞧你这个怂样儿。” 白鹿仿佛恼羞成怒,对着赵箭就是一踢。 赵箭轻巧地躲开“哟,小样儿,还会生气呢?” 白鹿一踢落空,又躲到沈芩身后去了,眼中满是不忿。 “等你的伤养好了,赵爷爷等着你啊。”赵箭又手贱地拍了一下白鹿的屁股,顺便轻巧地避开它的后腿踢。 “行了,”沈芩拿自己当墙,隔住赵箭,“你没完没完?” 赵箭嘿嘿一笑“钟大人,钱公子好好的,既能生气,还能保护白傻子。” 钟云疏把沈芩上下左右提量了一遍,即使确定她没受伤,却仍然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你没事吧?” 沈芩浅笑一下,随即打量着马背被捆成粽子脸朝下的……男子,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你们呢?这人是谁?竟然敢偷我们的东西!” 啧啧啧,赵箭是大理寺的捕快教习,钟云疏更是战斗力爆表的超人款,偷东西偷到他俩身上来了,真是找死! “赵。”赵箭轻描淡写地回答,浑身的疼痛一阵又一阵地袭卷身,不经意地看了钟云疏一眼,还是心有余悸,不仅对赵箭,还对运宝司生出深深寒意。 看起来貌不惊人的赵,竟然身手如此狠毒,如果不是钟云疏速度奇快先发制人,他现在也会被捆在马背,不过是一具等着带回的尸体。 赵箭心中无比笃定,钟大人等闲不动手,真动起手来,整个大邺仍然无人能敌。 这时候,他有些明白大邺将士对钟云疏的敌意,说到底更多的是畏惧,那是他们拼尽力都不堪一击的强大能力。 嗯,他还是乖乖当“狗腿”,努力让钟云疏当翩翩君子就行了。 “赵?”沈芩惊到了,绕到马背侧面一看,还真的是,“村民不是都走了吗?他怎么还在?” 赵箭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纸条儿“运宝司的新任务。” 沈芩对这四处有暗敌的混乱局面很是心累“那现在怎么办?” 钟云疏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向西,开口“天黑以前,把箱子都找齐!找安的地方过夜,明日一早开启销毁锁金村的任务。” “是!大人!”捡回一条小命的赵箭肃然回应,把马儿们栓在附近的大树上,然后蹲在树上警戒。 钟云疏握住沈芩的手,背好两个人的背包“我们走。” 沈芩回握住他的大手,回应一个微笑“好。” 第325章 心服口服 , 按照徐然给的地图指示,钟云疏和沈芩走到了锁金村最高处的坡地上,身后还跟着白鹿这条倔强的尾巴,俯瞰整个村子。 面南靠北的坡地和钱记药铺差不多大小,步背后是爬满藤蔓的山壁,上坡地的路以及周遭都是人工开凿的痕迹,沈芩把不大的坡地走了个遍,又戴上手套把山壁摸了一遍,别说山洞了,连个脚下踩出空声的地儿都没有。 “这种地方能藏东西吗?”沈芩没招了,转而看向钟云疏。 钟云疏没有回答,将两张纸页叠在一起,对着西斜的光线看了又看,很笃定地回答:“跟我走。” 沈芩乖乖照做,两人绕到了坡地的背面,停在了几乎没路的山壁边缘。 “你站好,别动,等我一下。”钟云疏的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笑意,然后抓出垂落的藤蔓,试了试结实的程度,纵身一跃的同时伸腿一蹬,在沈芩的惊呼声中,翻到了山壁边缘的另一边。 沈芩望着山壁旁的深渊,目瞪口呆,上一次来锁金村,觉得在树上跳来跳去的赵箭像长臂猿一样敏捷,刚才的钟云疏可能是更敏捷的蜘蛛猴,不对,哪有这么英气逼人的猴子?! 他俩在无数次生死关头,生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治病救人时,沈芩说一不二,钟云疏完全配合;但是像现在的情况,钟云疏让沈芩等着,她就拿出西洋表乖乖等着,一步都不动。 两人都有各自的擅长,遇上自己的短板,如果帮不上忙,至少不要拖后腿。 果然,分针走了十格,钟云疏就荡着藤蔓绕回来了,双脚落地的瞬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箱,状态轻松地递给沈芩:“齐了。” 沈芩接过木箱的瞬间有些傻,明明看的是同一张示意图,为什么他能找出木箱? 钟云疏看出沈芩的困惑,不知怎么的就心情大好,将她拉到身边:“你看,这个村子像什么?” 沈芩靠过去顺着他的指向放眼望去,西斜的阳光将村子的四周映出了一个隐约的葫芦形状态:“葫芦!” 锁金村这个大肚葫芦形很隐密,村子唯一的路口就像是很窄的葫芦嘴,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有易守望难攻的有利地形。 再加上村子里成片的参天大树、高低错落的隐藏山洞,如果把村民住的木屋拆掉,根本没人能发现这里有个村子。 而不管躲在哪个山洞,都可以把进入村子的人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任何时候都有下手的机会;而进村的人,却被大树遮住视野,哪怕是明枪都不易发现,更别提暗箭了。 “这样的设计好巧妙!”沈芩惊叹道,紧接着,再看钟云疏手中的折叠纸,赫然发现,木箱的位置就标在葫芦底的边缘。 “徐然没有直接标在底部,而是隔了一个清晰可见的距离,那就是说,木箱并不在村子里。”钟云疏兴致颇高的解释,“而这里已经没路可走,但是我看到边缘有块刚好踩小半个脚的凹陷。” 沈芩一看果然是这样,立刻心服口服,没有二话,随即向他灿烂一笑:“钟大人,厉害!” 钟云疏凝望着沈芩带着汗珠的额头,专注的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赞许,她的虚怀若谷足以让朝堂之上的许多大臣汗颜:“沈芩,这里只有我们,我有些话一定要说。” “什么?”沈芩注视着他的蓝眼睛。 “离开锁金村以后,你的身份随时可能暴露,”钟云疏最初的担心,在听到钱记药铺被烧以后,变成了如影随形的焦虑和不安,“会有更多的危险,或者你留在药铺不要走了。” “嗯?”沈芩听出了他话里有话,嫌弃道,“你是打算把我扔在这个到处都是鸟便便的大山里吗?” “不,你可以留在锁金村里,这里很安全。”钟云疏确信,明天开启毁村步骤以后,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惦记。 “哎,说好一起的呢!”沈芩立刻明白他的打算,很想磨牙,“你们去哪儿,我去哪儿,你们保护我,我用医术守护你们。你想反悔啊?不行!” “你不怕吗?”钟云疏无畏惯了,可是这次却是真的害怕,如果没能逃脱大火,如果他赶到这里只看到一堆焦炭的钱记药铺,他会发疯! 沈芩不敢说深刻了解什么人,但是对他,还是心里有数的,再强的战斗力和身体素质,再敏捷的头脑,他也只用来守护染了双亲鲜血的大邺,即使历经世事,他仍然是心怀执念的少年。 “钟云疏,你听好了!”沈芩大力把他拽低,与他的目光平视,“你很清楚,这世上没有我的亲人和朋友,与我最亲最近的人是你!然后才是赵箭陈娘他们。” “我最害怕的,无非你们都不在了,留我一人独活!” 钟云疏一蓝一黑的瞳孔微颤,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可是……” “没有可是,”沈芩直接捂了他的嘴,“如果大邺有平稳安定的那天,我可以考虑到这儿建个功能齐全的木屋,没事泡个澡,早晨看日出,晚上看日落,喂喂松鼠,摸摸白鹿。” “不是现在!” 钟云疏的眼角有了笑纹,轻轻点头:“嗯。”焦灼的心忽然平静下来,是的,相形之下,他更怕的是,当沈芩受不了那些危险和伤害,离他而去。 如果是这样,他宁可把她留在这里,保她安全无虞。 轻轻的,钟云疏握住了沈芩的手腕,十指交扣舍不得松开,只是凝望着她,看她黑亮眼瞳里的自己,这一刻,他很确定,她的心里有他,可是他却希望,她的心里只有他。 想到这里,不由地苦笑,什么时候开始,无欲无求的他,开始变得贪心了。 沈芩又被钟云疏魔魅似的双眼,看得移不开视线,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心里有个提醒,这个小气鬼最近敢拉她的手,也不拿浓密的长睫毛遮眼睛了。 风景这么好,距离这么近,夕阳晚霞这么美,要不要做点其他什么事情? 第326章 酿酒师 , 沈芩只是刚动了个念头,但是想到他超乎寻常的身体素质,想把他怎么样的话,他会不会把自己扔下去? 钟云疏的脸庞离沈芩越来越近,呼吸都带着热度,鼓起最大的勇气:“我……可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什么?”沈芩眨了眨眼睛,他靠这么近? “我……”钟云疏略尖的耳缘被夕阳映得泛着红。 “你什么?”沈芩的笑意更深了,怎么会有这么害羞的人? “我……”钟云疏的耳朵都红了。 沈芩轻轻的、对着钟云疏的嘴唇亲了一下,拉着他的手迅速转身:“我们下去吧!” 钟云疏一动不动像根红透了的人形木偶,把沈芩的手握得很紧,颤动的眼瞳和急促起伏的胸膛,然后……拽回来揽住她的腰,亲了回去…… 许久才分开的两个人,脸色比晚霞还要红艳,牵着手下坡的路上,都没敢看对方。 沈芩努力平复紊乱的心跳,冷静冷静,是她先逗他的,下次绝对不能招惹他,也亲得太久了。 钟云疏按捺着心中的狂喜,勉强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握着沈芩的手不愿意松开…… 看马值守的赵箭,一次又一次看向上坡地的小路,等得太阳都快下山了,才看到钟云疏和沈芩一前一后地走下来,立刻牵着马迎上去。 咦? 哈哈! 赵箭吹了一声口哨才开口:“钟大人,晚上我们住山洞还是住村民的屋子?” “白鹿受伤带着血腥味儿,天黑以后猛兽就出来了,会循着味道找来。现在砍树枝当干柴,晚上住到那边的山洞里去,那里宽敞而且有水。”钟云疏回答。 “我背包里有陈娘做的干粮,生个火烤一烤或者干吃都可以,”沈芩被赵箭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赵大人,麻烦你生个火。” “这就去,钟大人山洞里边请。”赵箭颠颠地走去找柴,经过钟云疏的身旁时,不着痕迹地竖起了大拇指。 钟云疏白晰的耳缘又泛起不易察觉的粉色,当眼神落在盗贼赵全身上时,难得有温度的眼神又变得锐利,环视四周后,向山洞里走去。 赵箭在山洞里生火烤干粮、钟云疏重新给山洞做好掩藏、沈芩察看白鹿的伤口,三个人忙活了一阵,才重新坐下。 吃完干粮喝完水,又把木箱全部放好,沈芩坐在干净的石头上,打量着斗败公鸡似的赵全,然后看向钟云疏和赵箭:“你们打算审他吗?” 赵箭把嘴里嚼的野草扔进火堆里,按运宝司的调性,赵全宁死不招的可能性极大,山洞宽敞度也只能容纳四个人一头鹿而已,用来刑讯肯定不行。 不说其他的,以沈芩怕疼怕苦、也怕别人疼怕别人苦的性子,旁观刑讯一定受不了。 沈芩打量着赵全,在跳动的火光阴暗里像座石刻的人像,和初次相见的憨厚汉子,判若两人。 钟云疏坐在沈芩的身旁,拿树枝通了一下火堆的底,漫不经心地问:“赵全,你上次任务失败已经是个废棋,这次上锋又给了什么承诺让你这么拼命?” 赵全反唇相讥:“你也有变成废棋的那一天。” 沈芩继续研究赵全,平日很不起眼的汉子,为何杵在面前这么扎眼?而且还似曾相识,把双份记忆翻出来搜了一遍,确定来无当山以前没见过他。 “看什么看?!”赵全瞪着沈芩,眼梢向上,瞪人很有威严,“看我……” 赵箭随手扔出一段树枝,“嗒”一声,正中赵全大脸,神准! “赵箭,你觉不觉得好像见过他?”沈芩憋着笑。 赵箭摇头。 “我觉得哪里见过他,会不会有点怪?”沈芩继续盯着赵全看,回想起来,似乎这个老实巴交的山里汉,好像变化有些大。 钟云疏看了赵全一眼,默默地打开背包,取出了封存得极好的素描画像,递到沈芩手中:“他胖了,而且脸上受过伤。” 沈芩看着素描画像,又看看赵全,大吃一惊:“酿酒师!” “放屁!”赵全咬牙切齿地回应,“瞎了你的眼睛!” 沈芩不怒反笑:“白杨说酿酒师的腰间有羽蛇印记!” 赵箭快如闪电扯掉赵全的粗布腰带,直接撕了腰间衣袍,腰间只有一块凹陷的疤,但是大小却与羽蛇印记差不多:“嚯,剜了。” “废了他!”钟云疏一字一顿。 “几等废?” “全废!”钟云疏毫不犹豫。 “好嘞!”赵箭两眼放光,伸手就捏住了赵全的要害。 赵全额头的青筋暴起,双眼暴睁,浑身紧绷得仿佛随时能跳出来咬死所有人,在赵箭下手的瞬间僵硬地闭上了眼睛。 “你死了,怎么知道其他人能活呢?”沈芩慢悠悠地开口,双眼中映着火堆的亮。 赵箭施力的手指突然停住。 赵全的双眼突然睁开:“羽蛇神自有取舍。” “呵呵,”沈芩冷笑,“如果是我,至少见到活人才会答应条件。不管是大邺的神佛,还是南疆的羽蛇神都这么忙,连大头人和佘女都顾不上,哪能顾上你我这种蝼蚁?” “呸!”赵全出奇愤怒,“大头人和佘女受羽蛇神护佑,定然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哈哈哈……”赵箭笑得直拍大腿,“是啊是啊,他们一定安然无恙。” 有白杨陈虎盯着,怎么可能不安全? “你笑什么!”赵全咆哮出声,随即警觉地注视着他们,寒意爬满全身,下颌极小幅地颤动,“你们,你们……” “大头人和佘女正在钱记药铺里关着,”钟云疏带着冷意,“你愿意用什么来交换他们的性命?” “再告诉你一下,”赵箭悠悠地补刀,“三贤也死了。” “不!”赵全的双眼瞬间布满血丝,仿佛下一刻就能流出血来,惊愕之后就是深深的绝望,“不会的!不会的!” “从你们潜入大邺、残害大臣的那一刻开始,就应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钟云疏慢条斯理地开口,“说出你知道的一切,不然,大头人会替你接受一切刑罚!” 第327章 锁金村的机关 , “你不得好死!”赵全再次咆哮出声,完全不顾绳索几乎要磨破手腕,“唔……”又被石头砸中了鼻子。 钟云疏一记眼刀戳向赵箭。 赵箭一脸无辜:“不是我。” “我扔的!”沈芩拍掉手上沾的泥巴反驳,“你才不得好死!” 钟云疏不是第一次被人骂,骂得更不堪的多的是,却因为这一次想起来,别人骂他,沈芩会生气,一想到下午在坡地上,心情就有直上云端的雀跃。 “赵箭,堵他的嘴,明日回去再审问,”钟云疏吩咐道,“废了他的身手,捆天罗绳。” “你敢!”赵全只来得说这两个字,下一秒就发出了最惊心的惨叫声。 “如果你试图逃跑,就废掉四肢,”钟云疏淡淡开口,“放心,在问出我想知道的事情以前,你不会死的。” 赵全再也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恶狠狠地瞪着钟云疏,然后晕了过去。 赵箭赶紧换了天罗绳捆住,又塞了布条封口,然后拍了拍双手:“大人,忙活一整天了,都休息吧,明日的事情更多。” 钟云疏轻轻点了一下头,不着痕迹地移到沈芩的身旁。 沈芩靠着钟云疏结实的肩膀,看这山洞的情形,也不打算躺平,就这样靠着过一晚吧,好想念钱记药铺的小床。 赵箭强忍住想捂脸的冲动,以前还只是在宽袖的遮掩下拉个手,现在两人就这样靠在一起,让他蹲哪儿才好? 真是狗眼都要瞎了。 “钟大人,我去洞口守着。” …… 第二天刚蒙蒙亮,沈芩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钟云疏怀里,又看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就觉得脸颊有些烫。 “钟大人,该起了。”赵箭背对着他们,蹲在石洞口幽幽地提醒,连钟大人这样的怪物都有沈芩喜欢,他却还是一个人,有没有天理啊?! “嗯。”钟云疏其实早就醒了,只是很享受沈芩躺在怀里的感觉,尤其是她眉眼舒展、嘴角带笑的睡颜,让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以及,他不止一次发现,她睡着的时候喜欢拉个什么东西,在床上拉被子,现在拉着他的手,他很高兴能让她这么安心。 “钟大人?”赵箭没听到起身的动静,只能再次提醒,真是太过分了! 钟云疏扶着沈芩坐起来:“醒醒。” “早呀。”沈芩立刻喜笑颜开地注视着他,只是一个晚上,他的下巴和脸颊就冒出了青青的胡茬,看起来有些落魄。 钟云疏一把将她拉起来,忍住再次拉她入怀的冲动,活动了一下血脉不畅的四肢:“走吧。” 赵箭这才回头,把赵全踹醒,继续挂在马背上。 沈芩检查了白鹿的伤势以后,才放心地走出山洞,意外发现,今日锁金村没有雾,也算是天公作美了。 简单洗漱吃完干粮,仍然是赵箭负责看守,钟云疏和沈芩照着图示,进了徐然之前住的山洞,也就是密帐的所在地。 两人穿过狭窄低矮的通道,再次走进去时,不由地大吃一惊,山洞内的密帐搬空以后,竟然有这么大的内在空间,这是掏空了多少山体,费了多少人工才能完成? 钟云疏找到了图示的指定区域,敲了敲洞壁,不出意外地听到了空洞的回音,找到了机关所在的位置。 沈芩看着图示说:“打开石块,露出八卦形龛,摁两极,而后迅速离开山洞。” 钟云疏摸索了一刻钟,石壁现出了八卦形龛位,将突出的两极用力摁下去,瞬间山洞开始颤抖,极细的砂砾从洞顶落下。 “快走!”钟云疏拉着沈芩,听着沉重而沉闷的机械响动,以最快的速度穿过通道,跑到了山洞外。 三个人面面相觑。 “钟大人,这……”赵箭眼睁睁地看着房屋突然消失在眼前,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巧夺天工也不过如此吧?”钟云疏感叹道,“本来以为要费一番功夫,万万没想到,竟然如此简单。” 要不是沈芩还握着钟云疏的手,肯定以为自己在做梦,村民的房屋完全消失了。 但是,沉重的机械声并没有停止,仿佛这里的地下或是山体的某处,还有一个庞大而神秘的机械装置,仍然在运转,紧接着,地面开始颤动。 “上马!快跑!”钟云疏招呼道,随手将沈芩托到马背上。 “是!钟大人!”赵箭翻身上马,连带着赵答。 马匹仿佛也感觉到了地下和四周的莫名响动,马鞭还没扬起来,就撒开四蹄一阵猛跑。 就在他们跑出村口的葫芦嘴小路的瞬间,一记沉闷的响动,震得大树摇摆、地面颤动,还掀起了一阵无形的气浪。 沈芩坐在马背上惊讶地发现,这下,连村里村外的人工开凿的石阶都消失了,这里仿佛从来没人生活过,一切的人工痕迹完全消失不见。 不论是谁来,都不会想到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过。 钟云疏坐在马背上,脸色异常凝重,握着马疆的手指捏得泛白。 “钟大人,走吧。”赵箭生怕再有什么动静,把他们都困在这里。 钟云疏一动不动。 “钟大人,你在看什么?”沈芩一眼就看出钟云疏不对劲。 钟云疏如梦初醒似的转头:“无当山那边的锁金村,和现在的锁金村一样。” “什么意思?”赵箭有些急了。 “无当山那边的锁金村,已经被人工损坏了,晋王私库的东西,应该都被运走了。”钟云疏神情凝重。 “你的意思是,无当山那边的锁金村,就像这里一样,任务完成以后被锁毁了?”沈芩还是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钟云疏点了点头。 沈芩不明白了:“运输密帐出动了多少牛车和马车?晋王私库哪能那么容易被搬空呢?” 最关键的是,为沈家申冤,户部密帐是关键证物,另一个至关重要的证物,就是晋王私库,二者缺一不可。 可是现在,钟云疏说晋王私库已经搬走了?! 谁搬的? 晋王旧部?还是安王殿下? “回药铺!”钟云疏一抖马疆,马儿就冲了出去。 第328章 归心似箭 , 大清早,徐然吃过药膳粥和定量早食,就拄着藤杖慢慢走出药铺,绕着空地慢慢地走一圈,然后在躺椅上晒太阳。 常年窝在山洞里的他,长发和皮肤在晨光下显出半透明的苍白,配上略显僵硬的四肢,就像从洞里挖出来的蜇伏了多年的人形怪物,在阳光中积攒体力和能量。 药铺的院子里,陈娘和白杨在煎药,药味儿充斥在房前屋后。 杨梅扶着崔萍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小心翼翼地问:“崔姐,胳膊腿还疼吗?” 崔萍的额头挂着薄薄的汗水,勉强挤出一点笑意:“钱公子给的药挺好,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再走走吧。” 阳光从药铺前的空地一直照到院子里,崔萍走来走去,总有某个瞬间可以看到晒太阳的徐然,心里一阵阵地难过,谁也没想到了,经过水潭的极寒,他的灰白头发越来越白了。 崔萍努力眨回渐渐蓄满的泪水,那日没人指望他下水救人,可他就是跳下去了,为了救她,根本没打算活着回来。 沈芩临走出门前,崔萍追问徐然的剩余日子。 “崔姐,只要徐然听话,不再出什么意外,我会努力让他活满一年的;但是,只要有你在,徐然能活得更久,因为他的眼睛里又有了光。” 崔萍打小性子野,比弟弟崔柏还像男孩儿,为人处事直爽又利落,听了沈芩的回答,她就决定不再拘着:“杨梅,我也想去外面晒晒太阳,能帮我摆两张坐榻吗?” “好。”杨梅将崔萍扶到药铺外的空地上,然后飞奔进屋取了坐榻,再飞奔出来摆在地上。 “帮我摆在村长旁边吧。”崔萍嘱咐着。 “哎。”杨梅把坐榻摆好,又搬出一个极大的凉伞支起来,保证崔萍暖暖得很舒服,又不会被渐渐毒辣的阳光晒伤。 “杨梅,你也回去歇着吧,不用一直陪着我。”崔萍说得极轻。 “哎,崔姐,我去给你端些茶和糕点,钱公子说你要多吃一些才能好得快。”杨梅把自己能想到的东西,全都搬了出去,再三确认没有遗漏,才回到屋子里躺好。 崔萍望着躺睡了的徐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徐然睁开眼睛,正好撞上了崔萍的视线,温和一笑:“来得正好,一起看锁金村的风景吗?” 崔萍对他突如其来的邀请,有瞬间的不知所措,但是她也知道,空地上就能看到锁金村,但是“隔山跑死牛”,其实离得很远。 “看一眼少一眼了,”徐然介绍道,“看那些屋子。” 崔萍盯着锁金村的屋子看了又看,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看的,叹气似的接话:“也没有什么特……屋子不见了!” “徐然,钱公子他们是不是有危险?!” “屋子怎么会不见了?!” 徐然笑得像个献宝成功的老孩子:“他们那么聪明又厉害,怎么会有危险呢?”不愧是钟云疏和沈芩,行动如此神速。 这就是他为什么喜欢和聪明人做朋友的原因,点到即止,行动高效。 “放心吧,过了晌午他们就能回来。” “可是,村子……”崔萍经历过太多剧变,总觉得平安归来是个奢望,“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你知道?” “他们照顾我,这事情本来应该由我去做的。”徐然的长发被风吹了一缕到脸上,痒痒的,就费力地举起胳膊,再屈肘弯手腕,再用指尖把头发拂开。 万万没想到,崔萍也觉得头发吹在脸上不舒服,要替他拂开,两人的指尖毫无预兆地碰到一起,呆住三秒,随即迅速移开。 徐然望着崔萍笑得更开心了。 “你不介意吗?”崔萍虽然也笑,但笑中带着愁苦,“我嫁人生下了怪儿,陪嫁被夺,流落街头被人唾弃,被人追打,如果不是崔柏刚好经过,我早就死了。” “真的,”徐然看着崔萍,笑意渐渐加深:“你不恨我就死而无憾了。” “你不好好活着,我才恨你。”崔萍的眼神纯粹。 徐然脸上一僵,认真地点头。 两人一坐一躺,相顾无言,都专注地眺望远方,其则各怀心事。 …… 院子里,白杨和陈娘忙着手里的事,耳朵也没闲着,知道钟云疏沈芩赵箭三人下午就能回来,赶紧又张罗了几个菜。 洗菜做饭煎药做药膳,他们过得比之前满满一屋子人时还要忙碌,毕竟,在此之前,抢着打下手的护卫们极多,陈娘基本只要指挥就行。 不出徐然所料,太阳向西时,门外传来得得的马蹄声,一时间,药铺的人都走到门外,眼巴巴地等他们出现。 赵箭骑着马冲在最前面,沈芩在中间,钟云疏在后面,三个人戴着帷帽,赵箭的马背上还带着一个人。 徐然既惊讶又欣慰:“钱公子,好手段。” “什么?”沈芩翻身下马,摘了帷帽,有些惊讶。 徐然的眼神落在三匹马后面,再也没了小狗似的白鹿,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地想,沈芩肯定很舍不得。 赵箭把赵全往前厅一扔,然后牵着马送到马厩里去。 钟云疏两手提了所有的背包和包袱,和沈芩一起走进前厅。 白杨还是不敢相信,这么喜欢白鹿的沈芩,竟然真的把白鹿送走了,她怎么舍得?就在他转身跨进药铺门槛时,忽然眼角余光一闪,等看清了跑来的动物,立刻惊呼出声:“小白?小白回来啦!” 白鹿跑得东倒西歪,四条鹿腿肉眼可见地打着颤,白杨边喊边扑过去:“小白,你的鹿角呢?你怎么受伤了?!” “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钱公子,钟大人!小白跟回来啦!” 徐然从躺椅上撑起身体,日常没有表情的脸庞,难得现出明显的惊讶:“怎么?” “小鬼,把村长扶进去,别在这儿大惊小怪地丢人!”赵箭从马厩出来,冲着白杨一通指挥。 白杨赶紧小心地把白鹿抱进前厅,然后又和赵箭一起把徐然扶进去。 钟云疏对着一屋子人开口:“白杨徐然和崔萍留下,赵箭守门。” 一瞬间,前厅的气氛凝重起来。 第329章 一筹莫展 , 白杨给白鹿端来了满满一大盆清水,看它活像渴了好几天似的,盯着它秃了的鹿头,瞥向沈芩的眼神里藏着怒气。 沈芩被白杨瞪了好几次,只觉得自己千古奇冤:“它,先被它爹暴揍了一顿,然后呢,又被兄弟姐妹阿姨们鄙视了一波,事实证明,它是被赶出鹿群的,所以才像小狗一样粘着我们。” “不管把它送到哪片林子里,都是猎户的活靶子。” “所以,我愉快地宣布,正式收留白鹿。” 白杨、徐然和崔萍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只有面对现实的沉默和无奈。 钟云疏把纸卷还给徐然,说出更让人震惊和无奈的事实:“如果,全大邺的锁金村都一样,那边,无当山南边的锁金村,已经完成了任务。” 白杨蹭地跳起来:“怎么可能?!” 素来面无表情的徐然,震惊得无以复加:“此话怎讲?” 钟云疏把纸卷摊开:“我和陈虎抵达时,没有药铺,没有村落,甚至连猎户山民都没见到,遍寻不着以后,只能以为是消息出错或者地图有错。” “收到雷鸟信,正是我们一愁莫展的时候,与其在那里大海捞针,不如赶来与你们汇合。”这样看来,他选择离开是对的。 “可是昨日傍晚,我站在锁金村的最高处,看到了隐约的葫芦形状,才发现我们并没有找错地方。” “当时我们遍寻不着,只能登高望远,越爬越高,也是在某个薄雾尽散的傍晚,看到了更模糊的葫芦形状。今天看到村子里的房屋石径消失,简直一模一样。” “无当山南边的锁金村,已经人去楼空。” 密帐送出,晋王私库却消失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徐然握着藤杖想要起来,可是爬了几次都没成,把藤杖摔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白杨瞬间跃起,在屋子里暴走:“怎么会这样呢?!” “钟大人手中的指令是真的,那边锁金村的人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云疏问白杨:“你是否知道无当山南的锁金村,由什么人负责?就算锁金村被弃,还可以用什么方法联系到?” 白杨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运宝司主事统管锁金村的运作,在哪里设置锁金村,如何管理和联系;运宝司执事负责分满派锁金村人员,那些名单共有三份,陛下那里一份,户部尚书一份,还有一份在户部秘库里。” 钟云疏拧了眉心:“所以,现在追查的最直接简单的方法,就是返回永安城,直奔户部或者找陛下问出无当山南的锁金村村长。白杨,这法子能找到人的机会有多少?” 白杨日常呆萌,在说到锁金村时才会露出少主的模样:“所有锁金村的村长任务完成,就能重获自由,回永安城复命以后,一定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哪会乖乖留在永安城?” “就算我们赶回永安城,哪怕是户部和刑部一起出面找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 众人眼神更黯了,大邺茫茫人海,找一个刻意遁世的村长,比大海捞针还难。 沈芩单手托腮,垂着眼帘,这方法说起来很简单的样子,可是这里是单程就能跑死马的、通讯极度落后的大邺,不是qq手机全球可用的现代社会。 寥寥几句,大家就知道,找村长的笨办法就是一条死路,不仅是找村长,找村民也是如此。 一瞬间,一屋子的人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得斗志全无。 “白杨,徐然,还有没有其他办法?”钟云疏从来没有接触过运宝司,这里面运作的奥秘,除了白杨,也只有徐然知道了。 徐然面无表情地沉默许久,仿佛隔绝了众人殷切地期盼:“无当山之大,山南山北几乎跨了大半个大邺,相隔遥远,村长与村长没有半点联系。” “这件事情,我帮不上半点忙。” 钟云疏长睫低垂,沉默得仿佛是座石像,秘帐私库物品缺一不可,这样无迹可查,就算韩王殿下把私帐送到永安城,又有什么意义? 守门的赵箭忍不住了:“白小鬼,运宝司无论在何时,必定对每个锁金村都了如指掌,否则如何令行禁止?你再想想,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联络方式?” “发生意外,突然遇袭?哪怕是锁金村被全灭,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吧?” “你们想想,葫芦地势易守难攻,可是人心易变,谁能保证全村人都齐心协力的?看看徐大人,再看看这个代理村长,这内斗得可厉害了。” “万一里应外合,锁金村被攻破了,又该怎么办?” 白杨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给问懵了,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运宝司主事不是世袭的,父亲虽然有心让我接手运宝司,但是我还没成为主事人选,很多事情也不会告诉我。” “切!”赵箭叹气,这个半调子真让人头大。 正在这时,徐然终于拄着藤杖站起来了:“白大人是个深谋远虑、心思缜密的人,他若想让你接手运宝司,必定精心栽培,所以才会在你极小的时候,就带着你一起走南闯北。” “很多事情也许已经告诉过你了,只是没有点破而已。白杨,你再仔细回忆这些年的许多零散小事,白大人在位的这些年,大邺各处的锁金村一定发生过许多事。” “据我所知,从白大人接手运宝司开始,锁金村监守自盗、被山匪打劫全村灭口的恶性事件,不止一桩两桩,你跟在大人身边,一定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而已。” 白杨明亮的眼睛快速地转动,听完徐然的话,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靠着墙角盘坐调息,很快进入冥想状态。 赵箭一看,心里呵呵,好嘛,这傻小子一坐又不知道要多久,自己也愉快地闭上了眼睛。 沈芩胳膊支在矮几上,托着下巴发了一圈呆,才发现其他人比自己还呆,这满屋子的神魔们一筹莫展的样子,还真让人一言难尽。 第330章 肥宅快乐水 , 白杨这一坐就是不短的时间,傍晚的夕阳余晖把前厅染成了橘红色,映得或坐或站的每个人都仿佛置身火海,沈芩自嘲,可就是一群人在刀山火海里走着嘛。 正在这时,陈娘到前厅探了头,一看这气氛很不对,又立刻退了出去。 守门的赵箭问:“怎么?” “来问问大家伙儿,晚上想吃什么?我好去准备。”陈娘问。 赵箭想着前厅里凝重得快掉渣的氛围,着实不好打扰:“你看着做吧。” 陈娘点点头,刚迈出一步。 前厅传出白杨的喊声:“我要吃炙肉!” “哎。”陈娘加快脚步去准备了。 白杨嚎完一嗓子,才发现前厅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钟云疏急欲找到答案的眼神。 赵箭牙根痒痒的,这小鬼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只惦记吃肉?! 白杨紧张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因为他的冥想并没有什么效果,到现在脑袋里还是混沌一片。 徐然瞥了白杨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沈芩望着白杨的囧态,长叹一口气:“来,病人们不宜久坐,都回去躺好,到吃饭的时候再出来。”边说着,边把崔萍扶回女舍。 赵箭把徐然送回男舍,立刻长臂一伸,把白杨捞到眼前,捏着他的后颈:“你自从伤口完全长好以后,整天的除了白鹿打架,就是吃吃喝喝,能不能有点正形?!” “现在就指望你这里有什么线索,你倒好,一听吃什么马上不想了,你饿死鬼投胎啊?!” 赵箭每说一句,白杨就矮一分,说到后来,白杨惭愧得就差跪下了。 沈芩拍了拍赵箭:“行啦,这种事情也急不来,反正还有时间,每天多带他做些事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 白杨感激沈芩解围,却无法躲避钟云疏的凝视,犹豫再三才走过去:“钟大人,明日一早,我就恢复往常的作息,我一定尽快想起来。” 钟云疏点头不语。 “我……”白杨终于想到了脱身的法子,“我去给陈娘搭把手!”说完,一阵风似的刮出了前厅。 钟云疏心中自有记事本:“赵箭,把赵全和大头人关在一处,严加看守。” “是!”赵箭立刻照办,顺便踹了大头人两脚出口恶气。 炙肉只要片好肉,放入调料腌制半个小时,准备得很快而且不麻烦,所以陈娘等腌的时候,又把炙肉架和小木炭从库房里搬到前厅摆放好。 沈芩趁着这个机会去洗了个冲锋澡,然后神清气爽地去了前厅。 好嘛! 钟云疏心思沉重地坐着一动不动,连耳朵边嗡嗡的蚊子都不赶一下。 沈芩又转身去了男舍,检查徐然的状态,发现这货有卷柏的潜质,虽然头发白了,但是精神状态比前一天有所好转,秘方嘛,大概也许可能只有崔萍大美人。 三年来,徐然从来没这样关心过自己的身体:“怎么样?” “可以啊,大怪物,”沈芩笑着回答,“继续努力!多晒太阳多吃多喝,目标长肉三十斤!” “好。”徐然的眼神异常坚定,无非是拿饭菜当药吃。 修改完徐然的治疗方案,沈芩又去查看了崔萍和杨梅,然后就一头扎进了屋子里,再也没出来。 半个时辰以后,一群人又聚集到了前厅,左右一看,只缺沈芩。 “要不要去喊一声?”白杨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钟云疏了解沈芩,一定是在钻什么事情里,等她自己出来最合适。 没过多久,沈芩神神秘秘地搬出一个颇沉的小木箱,砰的一声搁在矮几上,在众人好奇的眼神里,把压箱底的“肥宅快乐水”拿出来,每人面前搁一小瓶:“来,来,来,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来开脑洞呗?” “什么洞?”徐然看着沈芩煞有其事的样子,满脸困惑。 “胡思乱想啊,想各种可能性啊,”沈芩想了想,先开了一瓶给钟云疏,“尝尝,我和杨梅一起研制的……呃……沁凉水,嗯。” 钟云疏和沈芩一样,口味清淡,蹙着眉盯着这黑乎乎的、散发着甜味儿的“沁凉水”,直觉不想喝,可是架不住她殷切的眼神,小抿了一口,被舌面的微刺微麻和沁凉的口感,精神一振。 “好喝吧?”沈芩被他喝完打嗝的样子逗乐了。 “嗯,”钟云疏点头,“再来一瓶。” 崔萍小口小口地喝。 杨梅傻眼:“钱公子,你上次对韩王殿下说,真的没有了,他不信还搜了库房。库房里糖也用光了,没法再制。怎么又有了?” 沈芩双手一摊,特别坦然,“这是我私留的,藏得可辛苦了!” 大家一想到那几日,韩王殿下对着沈芩杨梅穷追不舍要喝沁凉水的样子,不由地都笑出声来。 殿下像个孩子似的,不给就摆脸色发脾气,吓得杨梅整日躲在屋子里,连房门都不敢出。 只有沈芩敢梗着脖子喊:“要水没有,要命一条!” 韩王殿下这才消停。 万万没想到,沈芩竟然能在韩王和护卫们的眼皮子底下私藏沁凉水,到底怎么藏的?简直不是人! 一瓶沁凉水下肚,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嗝了一声,那些在胃里肆意膨胀的气体,以及微刺带麻的舌面,奇特的感觉顺着神经末梢传导到大脑,再加上那些有趣的回忆,被郁闷得快当机了的大脑,又有了活力。 沈芩喝完,呼了一口气,看到大家明显兴奋了的眼神感慨,真不愧是肥宅快乐水:“咦!” “怎么了?”钟云疏立刻看向沈芩。 “白杨,徐然,南边的锁金村有没有可能和我一样,敌人太强大,先把村子毁了;等敌人死心走了,再找机会把东西拿出来?”沈芩说完就乐了,好异想天开的脑洞。 一时间,大家都陷入沉思,这……好像,并不是完全没可能。 “白杨,锁金村有没有什么假毁装置?装着毁掉的样子,还能再次开启?”沈芩觉得这样机密核心的事情,大概也只有白杨会知道。 “有!”白杨双手握拳。 第331章 锁金村的机关 , 所有人的视线又一次集中在白杨身上,偌大的前厅只剩下炙肉的滋滋声。 白杨一被人注视,尤其是与钟云疏的视线有交集,就会有种微妙的羞愧感,忽然就有些结巴:“我只……知道有这件事……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接管过一个假毁的锁金村……” “但是,假毁的详细步骤和具体的恢复手段,我……不太清楚……” 钟云疏的视线又转向徐然,他还在自顾自地炙肉,先给崔萍挟一片肉,再给自己挟一片,蘸着酱料,吃得有滋有味儿:“徐然,县官不如现管,你说说?” 徐然细嚼慢咽完,搁下筷子,深深地瞥了一眼白杨:“锁金律第十六条,强敌来临,战到最后一人,可开启假毁指令。假毁指令与三封动物信同时发出,信件会传到运宝司。” “运宝司会带着相应的预备村民和村长,与运宝司主事和私库执事一起,赶赴假毁锁金村,掩埋尸体、分功过入敛,然后重建。” 钟云疏指出这里的漏洞:“运宝司聚齐了全大邺的好手,锁金村又易守难攻。强敌来临,多半源自于内外勾结,村内的细作要拦劫动物信不是难事,信件很可能到不了运宝司。” “这种情况下,运宝司如何让锁金村正常运作?” 徐然又往架子上搁了两片肉,滋滋的声音再次响起,“运宝司有专门的巡视银甲,以防万一。” “所以,巡视银甲能分辨假毁和自毁?”钟云疏一针见血地指出要害。 徐然又往架子上搁两片生肉,似乎吃肉才是最重要的事:“假毁的启动部分是人血,我没启动过,所以不知道差别在哪儿。” “还有,大家也都知道,人心易变,即使是运宝司和锁金村,也没有天衣无缝的设制。” 徐然吃得坦然,崔萍却忍不住脸颊发烫,不断向他使眼色,得到他低声回应:“钱公子让我先长三十斤肉再说,不吃怎么长肉?” 沈芩刚好看到他们的对话,不由地会心一笑:“大家都吃吧,吃饱了再说也来得及,是吧,白杨?” 白杨尴尬得直挠头。 沈芩说完,就开启了炙肉和肥宅快乐水搭档的愉快晚食,腌制入味的肉片炙好以后,嚼劲十足,但是吃多了难免有些腻味,又去厨房找了些野菜大叶子,在水中焯过,拿来包肉吃。 大家有样学样,陈娘把搁在厨房里的野菜都用水焯了一遍,摆放成盘搁在每个炙肉架旁边。 赵箭将包好肉片的野菜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就像沈芩竖起大拇指,顺便拍开陈虎偷肉的手:“要吃自己动手,不准抢我的!” 炎炎夏日,菜包炙肉加肥宅快乐水的晚食,好好地犒劳了忙碌了许久的大家的胃,还带走了不少炎热。很快,陈娘预备的肉片和野菜,就被扫荡一空,日常光盘。 前厅的每个人都陷入肠胃奋力工作、大脑略显疲惫的放空状态,沈芩的跳跃思维更是对着炙肉架,发散成了太阳花。 来无当山以后知道的每件事,都像一小块碎片,粘合成大片,更大片……密帐已经安全运出,晋王私库的线索忽近忽远,直到现在完全断了。 徐然满意地搁下筷子,拿布巾掖了一下嘴角,仍不忘暗示崔萍抹掉沾在嘴角的酱汁。 陈娘、白杨和赵箭三人一起,很快就把前厅收拾干净,点起驱虫香,应对越来越猖狂的蚊虫。 徐然正色道:“钱公子,钟大人,任何问题都可以,徐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是我的诚意。” 钟云疏一心挂念锁金村,白杨那个半调子,肯定想不起来什么,只能指望徐然:“再想想,自毁与假毁会有什么差别?” 徐然垂着眼帘,灰白的长发被烛光映成橘色,沉默许久,忽然睁开双眼:“如果真有差别,那就是葫芦嘴的进出石阶。” “库藏沉重、数量惊人,运出要以圆木为枕,而进出的石阶质地坚硬而脆,往复多次以后,石阶会被碾压成石末。登高眺望,如果石阶尚存,那就是假毁。” “自毁时,村中的石板路会埋入地下,但是村口的几块大石阶是不能动的。” “你们昨日进村时,那几块大石阶还在吗?” “没了!”沈芩很肯定。 “钟大人,您在无当山南登高远望时,可曾看到石阶?”徐然的视线落在钟云疏身上。 钟云疏闭上眼睛,在不短的时间再次睁开:“在。” 赵箭一拍胸口:“太好了!” 陈虎连连点头。 白杨长舒一口气,却发现徐然和钟云疏的神情并未变得轻松,只能干巴巴地问:“私库的东西还在,你们为什么……不高兴呢?” 徐然无奈地摇头:“只有运宝司才能重建私库,钟大人,你们临出发前,就没向陛下要手谕吗?别对我说,你们是私自调查?” “韩王殿下可不是私自调查就能说动的人?更不会低头听你们的差谴。” 沈芩惊讶地望着钟云疏,所以他们现在到底在明在暗? 钟云疏点头:“陛下传密令,让韩王与众人联手,查出晋王私库和户部密帐,替沈家申冤。” 徐然脸上的笑意更加阴森:“陛下知道晋王私库么?” 钟云疏点头:“晋王府被查抄以后,并没有巨额财富,陛下就起了疑心。最是无情帝王家,自然也没有骨肉亲情,陛下在晋王府安插的细作说出了晋王私库的消息。” “即使夜枭并非铁板一块,大多仍忠于陛下,所以,陛下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让大批旧臣重返朝堂。他要做的不仅是申冤,而是要肃清,让大邺重新被他掌控。” 徐然太熟悉这些操作:“陛下让你们细查晋王私库,是因为他不信任户部和运宝司,没有他们出面,无当山南的锁金村重建,根本不可能。” “当然,如果你们可以控制锁金村地下的机关装置,就可以避开运宝司,重启锁金村。不过,详细的操作,只有运宝司主事知道。” 众人的思绪在对话中起伏不定,最后,视线再次集中到白杨身上,如果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注定是个环环相扣的死局。 第332章 纯金密钥 , 白杨被众人的视线,尤其是钟云疏的注视,盯得如芒在背。 他今年十二岁,父亲说未来的六年里,会告诉他运宝司的一切,等他满十八岁时,就会推选他当运宝司的主事。 他作为生在运宝司、长在运宝司的孩子,自然兴奋不已,运宝司那扇沉重而满是宝藏的大门,终于向他开启。 而他只来得及伸长脖子窥见门缝里的奇珍异宝,希翼着看到更多更多的时候,这扇大门猝不及防地关上,撞得他家破人亡。 在钱记药铺,他却是了解运宝司最多的人,但是他短缺了成长的六年,一无所知地让他心生愧意。 沈芩不紧不慢地把包里的记事本摊开,拍了拍恨不得遁地逃跑的白杨:“白小鬼,一时想不起来没关系,别把自己逼太紧了,否则深藏的记忆也会骗人。” “明天开始一直到运药大船在江渡口分开,我们还有不少时间,别急。” 白杨紧绷到了极点的神经瞬间松懈,差点双膝一软给沈芩跪下,在她的微笑中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众人的视线也在同一时间移向各处。 “村长和崔萍还是病人,饭后散步、泡药浴以后就早点歇下,”沈芩向他们一点头,“哪里病痛作怪,不要忍着,尽管说。” 崔萍扶起徐然,向沈芩告辞:“钱公子,有劳了。” 杨梅小心地护在他们身后,一起回了女舍,和陈娘一起照顾崔萍。 转眼间,前厅就只剩钟云疏、沈芩和白杨三个人,白杨在钟云疏面前始终像个犯错的孩子,清亮的视线满屋子乱瞟。 “我有问题,”沈芩示意白杨坐下,忽然想到了上次五约之盟的时候,他拿出的东西,兴致勃勃地问,“你头发里藏的运宝司密钥,能不能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白杨把束起的长发拆了,一阵风刮过,拂起青丝缕缕,立刻就是一枚英气逼人的美少年,然后把缠绕密钥的头发解开,搁在矮几上。 沈芩捏着金铃铛似的密钥,手感略沉,想来是纯金打造,表面有奇特的花纹,花纹像字又像画,轻轻摇了一下,却没有声音,问道:“说是密钥,到底有什么用啊?” “是抄家那日父亲被抓走前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白杨的神情陡然凝重,“父亲说,无论如何,我不能死也不能丢。” 沈芩把密钥搁到钟云疏手中:“你认识吗?” 钟云疏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发现了什么似的,反问沈芩:“这大小觉得眼熟吗?像不像八卦两仪的圆点?” 沈芩估了一下手感,点了点头:“两点只有一个密钥,怎么放?”“小鬼,你以前没见过这个吗?” 白杨还是摇头:“我在永安城的运宝司也没见过,以前都没见父亲拿出来过。” 沈芩把密钥还给白杨,这孩子一问三不知,还这么敏感,真让人头疼:“行吧,你也去休息,收好就行,说不定哪天就能用到。” 白杨立刻用头发缠住、束好发髻,恭敬行礼,然后走出前厅。 钟云疏将沈芩的记事本逐页翻开,看了一阵,打趣道:“若你愿意进大理寺,想来也是断案能手。” “谢钟大人夸奖,”沈芩笑意盈盈,打量着钟云疏放松的坐姿,这小气鬼竟然开始夸人了,“我会骄傲的。” “你为何不让我逼问白杨?”钟云疏的审问手段,也非同小可,鲜少有问不出来的。 “明明是位英姿少年却心思细腻,初遇时他濒临崩溃,身受重伤,刚恢复没多久,所以,给他一点时间。”沈芩觉得,以白杨的遭遇,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就万幸了。 钟云疏颌首,顺势握住了沈芩的手,以前始终保持距离时,自制力极强;可是现在,他总希望她就在身边,能时时牵她的手,再也不分开。 “运宝司的各种问题,还可以问徐然,他也是聪慧过人的。”沈芩摩娑着钟云疏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长,比她的手指整整长出了一个指节,伤疤也很多。 “比我聪明?”钟云疏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不易察觉的细微情绪。 “怎么可能?”沈芩笑了,“钟大人举世无双,无人能及。” 钟云疏领教过沈芩的冰雪聪明:“过讲了。” 烛火跳跃,两人轻声细语,执手相望,似乎只要这样,那些围绕着他们的阴谋诡计、前路不明的彷徨就荡然无存。 “你真的不害怕吗?”钟云疏还是不太确定。 “知道吗?我家那边有一句话,想听吗?”沈芩笑弯了眼睛。 “什么?”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沈芩见他有些困惑,解释道,“神一样的对手很可怕没错,只要实力相差不太过悬殊,众人齐心协力总能抵挡一阵。” “但是,如果团队里有猪队友就不同了,哪怕对手不怎么样,有一个好吃懒做、各种使绊子的队友,不攻自破。” “你说,这话是不是至理名言?”沈芩笑得很放松。 “千真万确。”钟云疏难得如此轻松惬意。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沈芩发散的思维,从猪队友想到了处处使坏的赵全,如果没有他们掺和,锁金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赵全的隐藏身份要不要告诉白杨?” “暂时不要,赵箭之前告诉我,他晚上偷袭大头人,下手没轻重。”钟云疏不假思索地拒绝,这样意气用事的孩子,实在不太可靠。 “你恨他吗?”沈芩凝望着钟云疏异色的眼瞳,“他们父子在你义父夜宴时,袖手旁观。” “……”钟云疏怔忡片刻,还是摇头,“要恨的人太多,恨不过来。” 沈芩听得直摇头:“换成是我,一定恨他们几个洞,以后我也袖手旁观,管他们死活!” 钟云疏哑然失笑:“你就图个嘴上痛快,现在有个骂过沈家的病人,你还不立刻冲过去救人?你不是这样的人。” “不然,你怎么会在掖庭救那么多人?” 第333章 夜审赵全 , ()沈芩哼哼着抗议“我才不是那样的烂好人呢!你比较像,哼唧!” 钟云疏轻笑,将沈芩揽在身旁,翻看着她的整理笔记,嗓音低沉而温柔“燕子巷庙会发生的事情,你也打算等崔萍完康复以后再询问?” “原本有好几个人可以问,现在只剩她了,她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善良热情,本来经过调理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又受了积水潭的极寒,还勾起了以前的病根。” “回忆是件耗损精力的事,崔萍又是容易有执念的人,我怕一问她就殚精竭虑,反而影响身体。反正大头人和佘女在我们手里,有的是机会审问,不急于一时。” “再过两日,我们就要离开钱记药铺,赶往绥城了,这一走又是长途奔波,所以,我最近只让她和徐然好好休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对不对?”沈芩看向钟云疏。 “冰雪聪明,”钟云疏毫不吝啬夸奖,“到了漕运码头,我会把谋杀义父嫌犯的画像发出去,可是隔了这么多年,只怕会石沉大海。” 沈芩笑眯眯地回答“不一定哦。” “怎么说?”钟云疏在不同场合可以千人千面,然而与沈芩独处时就是完整又真实的自己,不必多说话,两人在烛光下整理资料、闲聊、饮茶,不必强行闲聊,也不必有防备之心。 他本来就不是乐观的人,只是因为心中执念而默默坚持,但是沈芩不同,她看起来对什么都不抱希望,但是最能坚持的反而是她。 “你看,你捡到毓儿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户部尚书的嫡长孙,对吧?我呢,买白杨的时候,纯粹只觉得他不屈又勇敢,哪会想到他是运宝司的少主?” “但就是他俩,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线索,至少指明了一段方向,对吧?” “所以,估且就当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只要我们努力寻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抓到谋害你义父的凶手;人嘛,总要有个盼头,我们还要去那么多地方呢,是不是?” 钟云疏仿佛深夜被困密林里的人,远远看到一束光亮,照亮了一片光明之地,避开了泥潭与沼泽,也许,能遇到沈芩,大概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审一下?”沈芩一脸坏笑。 “审谁?”钟云疏最喜欢沈芩转着黑眼珠憋坏水的样子,看起来既狡猾又可爱。 “如果想了解毒酒案的话,可以审赵,”沈芩一骨噜站起来,用力拉钟云疏,“叫上赵箭。” 赵箭日常蹲屋顶,忧桑地捂脸,这两人太腻歪了!可是,他就没见过这样放松的钟云疏,好像一头时刻心怀戒备的猛兽,被安抚成了柔软的家猫。 唉,这爱情的酸臭味儿! “钟大人,赵不好审。”赵箭觉得还是先开口比较好。 “我们三个,对他们两个,总是有些胜算的,”钟云疏从宽袖里取出一张信纸,“雷鸣一个月前,在永安城找到了那批毒酒,现在已经转移到刑部,确保不会再害人。” 沈芩和赵箭对雷鸣的印象都不好,但是听到这个消息,不得不承认,这货还是有些能耐的。 “所以,我们请酿酒师一起演一出好戏。”钟云疏带着笑意,眼神却冰冷锐利。 就这样,三人出现在赵面前,完无视旁边捆着的大头人。 赵只是闭着眼睛,仿佛被拔了尖牙利爪的野兽,不甘又绝望。 大头人一见钟云疏就忍不住发抖。 “赵大人,把我们珍藏的青梅酿、桂花酿都筛些出来,”钟云疏先发制人,像赵这种经过训练的顶级杀手,寻常手段根本奈何不了他,只有攻心为上,“请酿酒师品鉴一番。” “是,大人,”赵箭应声而出,过了好一会儿才端来两盏酒,边走边嘀咕,“钟大人,您千里迢迢把酒从永安城带到这里,还请他喝?” 钟云疏气定神闲“这是从乌衣巷麻钱酒窖里启出来的陈酿,酒坛上用红漆刷了寿字,却没人知道这些寿酒是谁家订的货,也不知道是哪位酿酒师酿的酒。” 赵箭立刻发现,闭着眼睛的赵,眼皮下的眼球在颤动;而大头人则显出了爱酒人的谗样儿。挺好,有戏啊! “开坛有清香,想来是好酒,所以就带了些在路上,”钟云疏吩咐道,“赵大人,青梅给大头人,桂花给酿酒师尝尝。” 大头人被关了好几日,只是单纯地关着,既没人审也没人搭理,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是南疆大头人,妹妹是当今皇贵妃,外甥是即将继位的安王殿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唾手可得。 可是,却被韩王这个老不死的困在这里,天天的不见阳光,三顿只给一顿饱的,等他出去,一定让这些人不得好死! 赵箭恭敬地端着酒盏,走到大头人面前“大头人,这几日着实怠慢了,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体恤我们的有眼不识泰山。” 大头人立刻梗着脖子“哼!” “您闻闻这酒香,再看看这酒色,大人要不要尝尝?”赵箭殷勤地把酒盏递到大头人的鼻侧,好让他把酒香闻得透透的。 大头人是个酒徒,平日里至少每日一餐酒,这些日子长途奔波滴酒不沾,被这酒香一诱,肚子里的谗虫争先恐后地要出来,嘴巴不张,视线却一直粘着酒盏,怎么也移不开。 “宴无好宴,会无好会,这酒也不是好酒吧?”赵再也忍不住开口提醒,羽蛇神教现在折损惨重,他不能再让大头人出状况。 果然,大头人立刻闭上眼睛,有了防备。 赵箭讥笑一声“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想来,你们在大邺做的恶事太多,以至于连盏酒都不敢喝吧?” 赵的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大头人却犹豫着再次睁开了眼睛,酒瘾一上来,真是忍不了啊。 钟云疏语气清冷“大邺有句名言,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这酒,你们吃也要吃,不吃也要吃。” 第334章 说漏嘴 , ()“你们敢?!”赵厉声喝斥。 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的沈芩,轻笑一声“为什么不敢?” 大头人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赵箭手中的酒盏,不由自地地舔嘴唇,连赵的警告都顾不上了“我喝!” “不能喝,眼睛会瞎!”赵急得额头青筋暴跳。 大头人馋酒突然变成愤怒“等我出去的那天,就是你们的死期到了!” “我妹妹是皇贵妃,我外甥是安王殿下,安王很快就要继任大邺国君了!” 钟云疏轻描淡写地打断他“大邺注重血统,安王身体里有一半是南疆血液,这就注定,后宫里最美的女子,到死也只能是皇贵妃,安王殿下也不可能成为陛下!” “即使你们把当初反对立后的重臣们都扳倒,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 “毕竟,陛下现在还好好的,再活个年不成问题。” 大头人额头上的刺青陡然狰狞起来,脸庞几近扭曲,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呵呵大笑“不,如果只有安王殿下,那老不死的还能选谁?” “从皇族中过继吗?不会的,那老不死的绝对不会让权力旁落。” “晋王已经死啦!” “哦,还有信王是吗?哈哈哈……放心,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大头人注意到面前三人的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顿时十分得意,“你们不知道吧?想不到吧?哈哈哈……” 一直没说话的沈芩忽然轻笑一声“大头人,你在大邺东奔西跑,想来也不知道永安城的那些花圃已经被韩王殿下一把大火都烧光了,连粒种子都没剩下。” “没了种子,你们再也种不出南疆花木,没有花木又能拿什么做毒药?没毒药你下什么毒啊?” 大头人生生地噎住了,像被堵了嘴的大牛蛙,整个人仿佛要炸开“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哼,你们查封了那批酒又如何?没了南疆花木又如何?”赵决心守护大头人到最后一口气,“只要有密方,酒还可以再酿,一样能下毒!” 赵箭和钟云疏脸上不显,心里着实咯噔一下。 赵也是察颜观色的好手,呵呵地笑着“密方不在我身上,你们杀了我也无济于事,总有一天,安王殿下会成为陛下,大邺会成为南疆的属国。” 沈芩不动声色地望着赵“巧合而已,如果你真的熟练掌握了制毒酒的密方,一定在运宝司或者夜枭队官居高位,哪里会是寻常的锁金村村民?” “而且,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些酒坛里,哪坛有毒哪坛没毒!” 哼,即使是现代社会,自酿酒产生甲醇的原理也不是很明确,没道理在大邺有人能看破这里面的奥秘,骗其他人可以,骗她沈芩还差了点儿。 赵的笑意僵在脸上。 钟云疏知道沈芩经常假话真话并一句,一时不敢确定,这话是真是假。 “为什么你也这么说!”赵像被人背后照着旧伤口狠戳了一刀,平日总是眯着的眼睛倏地瞪大,布满血丝非常骇人,“神医这样说我就忍了,凭什么你也这么说?!” 大头人破口大骂“你这个蠢货、废物,怎么能把神医说出来?!” 赵忽然意识到自己盛怒之下,说了不该说的事情,顿时面如土色,像斗败了掉毛鸡。 钟云疏很快写下供词“你已经承认酿制毒酒这项罪名,想来大理寺那桩毒酒案不日便可翻案,”说完,从赵箭手中接过红泥,“签字画押吧。” 赵知道即使拒绝画押也无济于事,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签字画押。 钟云疏收好供状。 沈芩蹙起了眉头,转而看向钟云疏和赵箭“你们谁认识或者知道,羽蛇神教里的神医吗?还可能是夜枭队里的神医。” 两人思索了一下,同时摇头,然后齐刷刷地看向大头人。 大头人骂得痛快,发现三人的视线都在自己身上,脸色渐渐变灰,他这一生的努力在进贡妹妹的谋划上,剩下来的时候就是享受妹妹在后宫青云直上的福利。 论武力,他比不过南疆勇士;论勇敢坚毅,比不上妹妹;没事,他擅长见风使舵,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溜得很。 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以后,大头人忽然就想开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钟大人,有什么尽管问。” 垂头丧气的赵仿佛忽然看到了鬼魂,怎么也没想到,他拼尽力想要保护的大头人竟然是这样的软骨头?!羽蛇神教都落魄到如此地步,大头人不想着奋力抗争,“无耻至极!” “你闭嘴!”大头人对敌人像三月春风,对赵如寒冬北风,切换得无需过渡。 沈芩悄悄翻了一个大白眼,这人真是又蠢又坏贪婪无耻。 钟云疏亲审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然知道这大头人看似温顺,根本听不到一句实话,这人就像蚰蜒,粘不溜手,人见着恶心,也懒得和他较真。 “钱公子,先回避,”钟云疏毫不客气地吩咐,“赵箭,先给十鞭。”说完,亲自送沈芩回房。 沈芩连声抗议都来不及发出来,就被钟云疏送回房间,愤怒大于惊讶“为什么不让我看?!” 钟云疏的眼神满是真诚“告诉我想要知道些什么,我问完自然会来告诉你,有些事情看进去了,想忘记就难了。” 沈芩的无名火立时被他的体贴给消散了“问出神医是谁,什么来头,如果他知道燕子巷庙会的事情更好……” “好,”钟云疏将沈芩揽进怀里,抱了一下才放开,“我去去就来。” “嗯。”沈芩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关上了房门,多点了几盏蜡烛,双手托着下巴开始琢磨神医,手里那么多事情还没解决,却又来了一位谜之人物。 烛光如豆,沈芩回忆着徐然身上堪称完美的外科缝合疤,再想着赵愤怒至极的“也”,脑袋里跳出一个出奇大胆的设想,这位神医会不会也是穿越来的? 想了许久最后放弃,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谜题多就多一份记事本呗。 幸亏钟云疏的工匠们颇有远见,给她准备了这么多份。 于是,沈芩拿起一份空白本,翻开写下“羽蛇神教神医。” 第335章 秉烛夜谈(上) , 沈芩记录完“神医”档案,发现可以追溯的线索基本没有,只能耸耸肩,把记事本合上。 把档案搁进背包时,被里面记载着各种谜题的记事本惊到了,只能安慰自己,好歹把“毒酒案”合并“刑部尚书溺水案”交给钟云疏了,也算是大功一件! 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有了其他线索,又能解决一个谜题是不是? 正在这时,传来敲门声,沈芩赶紧把背包收好,扔到床上,打开门就楞住了:“崔姐,你哪里不舒服吗?”崔萍不是一个时辰前就睡了吗? “不是的,”崔萍的神情有些微妙,在门边迟疑了片刻,“钱公子,我……能找你说说话吗?” “进来呗。”沈芩把她迎进来,在地榻上搁了个软垫,让她坐得舒服些。 崔萍忐忑不安地坐着,看沈芩忙进忙出,还去厨房折腾了一翻,给她泡了一杯大枣茶,满肚子的话忽然就不想说了。 沈芩也坐在地垫上:“说吧。” 崔萍捧着温热的茶盏,闻着枣茶的香甜味,一口又一口地啜饮,眼神闪烁地注视着沈芩,然后一口气把茶喝完,因为喝得太急差点呛到,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句话脱口而出:“钱公子,你怎么看我?” “啊?”沈芩满脸问号,“什么意思?” “我以前拒了徐然,后来又嫁人怀孕生了怪儿,被人赶出家门,现在又见到徐然了,然后……就这么不要脸地说想和他在一起,我是不是很不要脸?!”崔萍一口气说完,胸膛急促地起伏,脸颊显出异样的红。 沈芩的大脑十分空白,“不要脸?!”这是什么问题? “我说死都不会嫁给他,三年了,自己像条丧家犬,却还和他说要不要在一起,我是不是这世上最不要脸的荡妇贱货破鞋?!”崔萍完全破罐子破摔。 沈芩看着崔萍自暴自弃的样子,只能摇头:“崔姐,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崔女侠快被残酷的生活打垮了。 “事实如此!”崔萍不假思索地回答。 “崔姐当初是没看上徐然,还是害怕他的家世?”沈芩听过徐然的想法,现在刚好也了解一下崔萍。 “我爹爹是巡城铁甲,娘亲是绣娘,拉扯我和阿弟读书认字,勉强糊口。他家高门显贵,我家根本不敢高攀。”崔萍闭着眼睛,连看沈芩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你还是心仪徐然的对吧?”沈芩得出一个结论,“事实上,即使到现在,你还是觉得配不上他是不是?” 崔萍沉默。 沈芩知道又说中了,这是崔萍的心结,解心结要下猛药,想了想,愉快地开始自黑:“按你的看法,我家蒙冤未雪、每日还过得如此安逸,进城采购能买个美少年回来,垂涎钟大人的美色,还很欣赏崔柏和徐然,我是不是水性杨花?” “不是的!”崔萍吓得连连摆手,“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 “对啊,崔姐你也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呢?”沈芩轻轻拍了拍崔萍瘦弱的肩头,硌手。 “我,我不一样的,我嫁过人了,而且还被赶出来……”崔萍恨不得自己能忘了以前发生的一切。 “崔姐你下嫁,可曾操持家务、侍奉公婆、当一名贤妻良母?” 崔萍点头。 “你尽了为人妻的本分,诞下怪儿不是你的错,你哪里有错?”沈芩一想到崔柏说的那些事情,就恨不得拿包毒药灭了屠户一家。 “错的明明是他们,他们吞没你的嫁妆,害你流落街头,造谣污蔑你,你又哪里有错?” “即使你流落街头,也不忘照顾同命的可怜人,你真的是大好人好吗?你错在哪儿啊?错的不是那些狗屁不懂、又蠢又坏的人吗?!” 沈芩越讲越生气,扳住了崔萍的双肩,严肃又认真:“崔姐你没有错,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错而责怪自己?” “大邺律法允许和离,和离时可以带走自己的嫁妆,妻子生病,夫家必须妥善照顾,他们都没做到,还血口喷人。错的是他们,你哪里有错?” 崔萍只觉得沈芩的话像一道解咒密语,把背负了许久的重枷化为虚无,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悲愤呼啸而出,抱着沈芩哽咽不已。 沈芩没有阻止她,此时此刻虽然哭泣无益,但是能很好舒解情绪:“哭吧,把所有的委屈哭出来。” 崔萍放声大哭,哭湿了沈芩的衣襟,哭肿了眼睛,哭得停不下来。 沈芩轻拍着她的后背,心里一阵阵地发酸,暗暗叹气。 等崔萍哭泣渐止,沈芩又给她沏了一盏茶,递过去,温和地看着她。 崔萍忧郁的眼神明亮了不少,又怀着歉意看着沈芩:“钱公子,你要不要换身衣服?” 沈芩低头一看,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事,欢迎来哭。” 崔萍噗哧笑了。 “好啦,现在知道你没错了,可以聊点其他的吗?”沈芩努力掌握着闲聊的节奏。 “钱公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同意?”崔萍很困惑,同样落难,她像丧家犬,他仍是运宝司锁金村的村长。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你是吗?” “嗯。”崔萍很小声地回答。 沈芩正色道:“你很美,即使病得严重,也算得上是少见的病美人。可徐然是谁?户部尚书嫡长子,出入宫廷是家常便饭,从小到大见过无数美人,为何独独衷情于你?” “是呀,深宫大院里的美人才多呢。”崔萍不能更同意。 沈芩浅浅一笑:“深宫大院里的美人们楚楚动人,明眸皓雪,穿着媲美云霞的衣服,戴着珠钗宝钿,柔声细语,温婉端庄,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是不是?” “可是,她们像攀缘大树的鸢尾羽萝,像需要精人呵护的兰花,美得眩目而脆弱,风吹不得雨打不得。” “哪天大树折了倒了,或者大树被惹恼了,她们是什么样的下场?” 崔萍先点头,后来又摇头:“寻常百姓命如草芥,更经不得风雨。” 第336章 秉烛夜谈(中) , 沈芩先是一怔:“我竟然无言以对。” 崔萍忽然就笑了,对她而言,那样遥不可及的沈芩,竟然这样容易被说服,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总算笑了,”沈芩打趣道,“崔姐你知道吗?你笑起来让人有阳光明媚的感觉,最能吸引向往阳光的人。”比如,徐大怪物。 崔萍第一次听人这样评价自己,听着很新鲜:“娘亲愁我没有女孩样儿,爹爹却说这样好,以后嫁出去不怕吃亏,弟弟却说我凶成这样肯定没人敢娶。” “所以,徐然来求娶的时候,全家都以为他中邪了。” “我问过他为什么,他只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沈芩认真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三拳就能撂倒偷荷包的混混,英姿飒爽,敢爱敢恨,连拒绝都那样坚定,他就喜欢你这朵带刺的霸王花。” “你家和他家也完全不同,你娘亲敢拿着鸡毛掸子追你爹半条街,你家小而简陋,他家一餐饭可能抵你家几年的花销,可是他向往你家的和睦融洽。” 崔萍的笑意转瞬即逝,她的家已经没了,唯一庆幸还有弟弟在。 沈芩知道这世上许多感同身受都是骗人的,但是丧家之痛,却是这群人的共伤,赶紧转移话题:“行吧,我只说一桩事情,这两日,徐大怪物的身体恢复缓慢,但是,他的精神状态却恢复得很快。你心仪他,他又真的喜欢你,哪有这说那说的?” 崔萍的脸红了。 沈芩锲而不舍:“那个搁人堆里都藏不住的大怪物,会因为同情和其他原因接纳你吗?如果不是真爱,等闲人想靠近他都很难。” “你看看整个药铺,来来去去那么多人,除了韩王殿下、钟大人和我,其他人根本不在他眼里。哦,对,他的眼里只有你,哪怕最初没挑明身份的时候,他都不敢正眼看你。” “结果吧,你竟然这样贬低自己?如果我深爱的人这样看轻自己,我会非常!非常!生气!你是觉得我眼瞎吗?!” 崔萍的脸更红了,眼神里却有了光。 沈芩知道崔萍想通了,立刻如释重负。 两人啜饮着各自的茶,短暂的沉默,却都眉眼俱笑。 沈芩取出西洋表看了一下,时间不早了:“崔姐,你累的话就回去歇着。” 崔萍摇头:“我不困!再说会话吧。” 沈芩只能继续乖乖当“沈树洞”,也不能白当,必须要点报酬,问:“崔姐,说说你第一次见大怪物什么情形?” 崔萍叹了一口气,那段记忆有多美好,后面就有多惨烈,让她至今都不敢回忆,可是沈芩开口,一定会回答:“那几日出了几个抢荷包的宵小,搅得巡城铁甲们不得安宁。” “爹爹熬了几晚,实在撑不住了,我们这些铁甲孩子,就联合起来,分街分巷地顶替各自的爹巡查一下,让他们可以好好休息。” “那日我刚好分到燕子巷,燕子巷的镜糕很有名,每日都排队,殷实人家会派仆佣来买,富贵人家就更不用说了。” “谁曾想,一队服饰各异的奴仆百姓的长队里,杵着那样一个人,像麻雀群里落了一只仙鹤。” “又高又俊逸是吧?”沈芩打趣道。 “容易被盯上啊,”崔萍一想到那日,就忍不住抱怨,“明明动了个嘴的事情,偏要大热天的自己杵那儿排队!” “穿得那样高贵华丽,也不知道护着荷包,要是不小心弄丢了,告到铁甲那里,又要招惹一堆事情,还嫌我们铁甲不够忙么?” 沈芩憋笑得好想拍桌子,徐然回忆里那么美的初见,在崔萍心里竟然这样讨人嫌!啧啧啧,不知道大怪物知道以后会不会呕血? “那日我一大早出门,在燕子巷走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不知道出了多少汗,累得半死,连个贼影子都没见着。他来了没一会儿,荷包就被抢了,在后面一路追。” “他这样的高门儒雅公子,哪里追得过市井无赖,我就冲过去打倒混混,把荷包扔给了他,赶紧拖着混混去交差。” “你笑什么?”崔萍看着沈芩捂脸,以为她怎么了,再一看她抖得停不下来的双肩,才发现她在笑。 “哈哈哈……”沈芩被戳穿了,笑得更大声。 崔萍莫名其妙。 沈芩笑够了以后才说:“徐大怪物说,你穿着一身蓝色长裙,连打人的样子都很好看,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没想到你这么嫌弃,哈哈哈……” 崔萍没有血色的脸庞立时绯红一片。 “好啦,我不笑了,你继续。”沈芩见崔萍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立刻扮乖。 “那天我生辰,崔柏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了一整日的书了,娘怕他读成书呆子,我就逼他去买镜糕,说买不到就揍他。” “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他又想蒙混过关,就拿着鸡毛掸子站在门口,没想到进来的人是他……” 沈芩顺势想象了一下,又有暴笑的冲动,高大俊逸的徐大公子难得进平民区体验生活,一脚跨进门槛,就看到崔大美人高举鸡毛掸子…… 以徐然诡异的粉红泡泡属性,肯定觉得她拿鸡毛掸子的样子也那么好看。 崔萍看着沈芩强忍到有些扭曲的脸庞,就忍不住想捂脸。 “然后爹滚了一身泥回来,娘亲见了,抢了我手里的鸡毛掸子就要打,爹跑娘追……整个巷子的人都笑了……” “我爹跑回来笑呵呵地洗衣服,娘才知道弟弟领了这样的高门公子回来,当时就吓到了,他当时也吓到了,不知道谁吓得更厉害。” “娘亲煮茶的时候,差点把茶盏给摔了。” “爹说,弟弟难得领人回来喝茶,吃了晚饭再走,去鸡笼抓了只芦花鸡杀了……娘亲做晚饭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爹看出来了,就安慰娘亲,咱们也不求人家什么,不用怕。又说人家高门公子什么好的没吃过,做些新鲜的、能吃饱就行。” “娘亲就做了芦花鸡三吃。” 第337章 秉烛夜谈(下) , 崔萍断断续续地讲完那些以为再也不会提起的记忆,仿佛那些因为受尽屈辱而长在心里的荆棘,因为沈芩的那些大笑,渐渐消散。 “太累了吗?”沈芩见崔萍停的时间有些长,以为她说累了。 “不是,”崔萍眼中的光更亮了一些,“钱公子,你知道吗?自从我家出事以后,我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有人听我说这么长时间的话。” “我现在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做梦,还是醒着,”崔萍苦笑,“如果是梦的话,不要醒该多好。” 沈芩嘿嘿笑着,越靠越近,突然下手咯吱。 “啊!!!”怕痒的崔萍尖叫出声,起身就跑,可是无论体力还是身手,完全不是沈芩的对手,没能跑多久,就被沈芩碾压式咯吱,又笑又叫。 “啊,哈哈哈……”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啊!!!” 崔萍躺在地笑到打滚,“不是做梦!我知道啦!不是做梦!” 沈芩这才停手,等崔萍笑够了,才把她拽起来,连哄带骗:“崔姐,乖,回去睡觉了,不然明天精神又不好。” 崔萍借力起来,有些喘,眉眼带笑地说:“不会的,今晚我能睡得很好。还有,你崔姐也是很厉害的,等我身体好了,我一定咯吱回来。” “行,我等着,”沈芩信心满满,毫无俱色,“先长十斤肉出来再说吧。” “我今天吃了好多肉呢!”崔萍不甘示弱。 沈芩一想到前厅晚饭的情形,又忍不住想笑,一群人神情凝重,只有徐然专注地炙肉,一片给自己,一片给崔萍,仿佛活在自己小天地里的大怪物。 “你又笑?”崔萍受不了沈芩一点,记忆力实在太好,什么事情都想得起来。 “炙肉太好吃,我笑一下不行啊?”沈芩骗起崔萍来面不改色,“而且,今晚把库房存的生肉和沁凉水都吃完了,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崔萍也笑了:“其实我也很喜欢吃炙肉,我家只有上元节中元节这些大节才能吃炙肉,全家围坐在一起,别提多开心了……”然后笑容消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崔姐,你知道我是怎么安慰自己的吗?”沈芩知道这种心伤愈合,不是一日之功,只能靠岁月流逝带走,靠亲近之人相助。 崔萍愁容满面。 “崔姐,父母终有一日会离我们远去,未来的路上,你还有圣僧弟弟崔柏,还有锁金村村长徐然。比起陈娘赵箭钟大人白杨和我,已经好很多了。”沈芩浅浅笑。 “我安慰自己的是,我能离开掖庭,从钟府爆炸中活下来,能遇到你们这些值得深交的人,纵使前路漫漫,也可以前行。” 崔萍怔怔地看着沈芩,仿佛要把她收入眼底心里,慌乱地一把抱紧她:“你……可以叫我姐姐的,我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疼。” “等我们回永安城,带我去吃镜糕,”沈芩笑了,“我还没吃过呢!” 崔萍一脸不可思议:“怎么会?” “我真没吃过。”沈芩特别认真,没办法,原主死心眼儿只认桂花糖。 “好,”崔萍郑重其事地点头,“我以为永安城人人都爱吃镜糕,没想到……对了,一直说镜糕,我想起来一件事情。” “什么事?”沈芩难免好奇。 “镜糕好吃却难买,而且也不便宜,娘亲就想试着自己做,却总也做不成。” “有次我买镜糕的时候说起过,镜糕摊主很和善,直接说要做得和他家一样那是要下苦功的,他们是为了生计没办法,我们只是吃个乐呵,没必要吃这样的苦。” “摊主说,可以跟他们看一天,保证都没这个念头了。没想到排我身后的女子们听了都说要跟一天。” 沈芩惊到了:“各行有各行的秘密,尤其是什么独家秘方之类的,像你这样知根知底的,看一下倒也无妨,怎么能这么多人跟看呢?” 崔萍苦笑:“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摊主硬说没事。就约好第二日子时去看。” “结果呢?”沈芩见崔萍的神情不太寻常。 “子时很早,如果睡得太沉,肯定听不到更夫的梆子声。所以子时前赶到的只有我们几个人,其实纯粹是好奇,还真没有想偷学秘方的念头。” “你们几个人?”沈芩换算了一下对照时辰,寻思着反正自己是绝对起不来,于是兴致勃勃地想知道,一大群人嚷嚷着去,到底能去几个? “九个,”崔萍苦笑,“看到摊主洗米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不可能在家里做成了,他们用三种米,有两种米我们都不认识。” “我们跟了一个时辰就不想跟了,真的太辛苦了。那时盛夏,摊主说淘米时,不能用河水,要用井水,井水很凉,日复一日地泡,胳膊肘和手腕手指的关节都变形了。” “好不容易淘完所有的米,还要磨米浆、沉淀……既费力气又费神,到做糕的时候,几个小炉子我们根本靠不过去,太烫了。” “看到后来,我们就各自散了,”崔萍有些不好意思,“我回去和娘亲一说,我家再也没有起过做镜糕的念头。” 沈芩无奈摇头,看人挑水不腰疼真是共性问题,随口问了一句:“米不都是那样吗?什么叫你们没见过的米?” “一种米带些很浅的青色,头尾一样圆;另一种米是紫色的;这两种用得少,稻米用得极多,”崔萍想了想,又继续,“后来摊主说,这两种是从南疆买进来的,粘性比糯米还要好。” 沈芩现在只要听到“南疆”两个字,就立刻进入戒备状态,但又不想吓着崔萍。 于是,把记事本翻到空白页,拿出一把各种颜色的彩笔,堆到崔萍面前,笑着说:“姐,了尘大师擅画擅字,想来你也不差,来,画出来也让我见识一下呗。” 崔萍仔细想了想,把两种稻米的形状、大小、特性和颜色都画了出来,但是因为隔得太久,完全想不起来这两种稻米叫什么名字了。 第338章 丑时船(上) , 一刻钟以后,沈芩盯着完工的画看了又看:“这长得真奇怪呀。” “大家伙儿也觉得新鲜,”崔萍觉得沈芩的笔真好用,随时随地都能写写画画,实在方便,“回去时, 七嘴八舌地说了一路。” “什么说了一路?”沈芩盯着画出神,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和她们就是因为去看镜糕怎么做,才互相认识的,年龄差不多,很聊得来,”崔萍脸上的笑容渐 渐又黯了,“现在,只剩我一个了。” “崔姐,你和她们都是同一天认识的?这是什么千古奇缘?”沈芩心中神兽咆哮,“姐,你是立志当 女捕头的人,就没想过事有蹊跷吗?” 崔萍愣住了。 “你们那天除了镜糕,还看到了什么?”沈芩看似随口一问,其实认定了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会 触发后面那一长串的事情。 “永安城那段时间并不宵禁,但是大家因为宵禁惯了,再加上时间实在太早,看完以后,都急着赶回家睡觉,免得家人责怪。天黑漆漆的,提着灯笼照亮,实在见不到什么。”崔萍实在想不出可疑之处。 沈芩不得不一些小手段:“好吧,来,我们提着灯笼去外面转一圈。” 崔萍有些哭笑不得:“钱公子,这里是无当山。” “走嘛,”沈芩一手提灯笼,一手扶崔萍,“那天是这样走的吗?” 崔萍想了想,和沈芩换了个位置,自己提灯笼,两人一起走,因为有相似的场景,似乎又能想出些什么:“也是大热天,我们被糕炉烘得一身是汗,急急忙忙往家赶。”说着,还快走了几步。 “那边巷子多,对不对?”沈芩依稀记得燕子巷附近的地形,如果那一片是大蜘蛛网的话,燕子巷就是网上的一根轴线,有许多小巷穿插经过。 “是,”崔萍想了想,“大家住的地方都不同,有些经过巷口就转走了,然后……” “你们在做什么?”徐然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把两人吓了一大跳,崔萍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无声地燃成一个小火堆。 沈芩吓得急忙把崔萍拉到安全距离外,蹦哒着灭火,瞪徐然:“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好吗?!” 崔萍因为惨痛经历而变得朦胧不清的记忆,仿佛被跳动的火苗引燃了什么,薄薄的蒙雾散去,照亮了那条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燕子巷的石板路,她们也是这样走着,忽然被奇怪的声响吓到,灯笼掉在地上烧起来,现实与记忆在这一秒完全重叠: “咚!” “咚!!” “咣当!” 灯笼烧完了,只剩一缕清烟,然后连烟都不见了,响动也没了,周围黑得可怕,夜蝉和蛙的鸣叫一阵阵地渗人,崔萍天生胆大,身旁胆小的姑娘拽着她的胳膊不敢动,其他姑娘紧跟着她俩。 崔萍像只老母鸡护着一群小鸡崽,快速而小心地走走停停。 走出了一身的汗,走得长裙粘在腿上有点沉,每经到一个巷口就小跑几步,走到最后只剩自己和另一个姑娘。 “咚!” “咚!” “咚!” “崔姐,我怕……”小姑娘吓得抱紧了崔萍。 崔萍飞快地思索,这个时间是谁在护城河里浆洗?又像漕运船抛锚的声音?或者向什么重物扔进水中的声音? 夜色和、风声和复杂的民巷群,把这些声响拉扯得千奇百怪。 离护城河还有穿过两个巷口,可是那个咚咚声却似乎越来越近,即使这样,崔萍都没有怕到哪里去,安慰着,“不怕,再穿过三个巷子,我们就到家了。” “崔姐,我能跑!”小姑娘浑身哆嗦着。 于是,两人摸着巷子的砖壁一路小跑,却在拐过最后的巷口,看到了一条挂着灯笼的小船,船头尾各站着一个船夫,两人吓得赶紧退回巷口,却又忍不住探半个头偷看。 水波借着灯笼的光亮,显示小船吃水很深,船夫在往河里扔东西,伴随着每一声“咚”,船身都晃得厉害,“咚”了第三次以后,船夫走进船舱,把船划走了。 崔萍的第一反应是要回家告诉爹,拉着姑娘继续往家的方向跑,可是没跑多久,又有一艘船来,船更大、船上的灯笼和船夫都更多,突如其来的光亮吓得她们再次隐入巷子里。 令她们吃惊的是,船夫们提着竹篙在水里捞东西,边捞边清点,直到船的亮光刚好照进她们隐藏的巷子里,照出了贴在墙上的两个人影。 “有人!”一个船夫突然敲打竹篙。 崔萍和姑娘手拉手一起跑,很快,船夫上岸分几路追她们…… 所以,沈芩说得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这件事情吗? 崔萍陷进回忆和疑问中无法挣脱,连呼吸都焦灼起来。 “崔姐?崔姐?”沈芩看着一动不动发呆的崔萍,不停地呼唤着。 徐然被沈芩瞪了以后,真以为崔萍被自己吓到了,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叹一声。 “崔姐?”沈芩扶着崔萍,看着她额头滴落的汗水和涣散的眼神,立刻狠掐她的四缝大穴,“姐!” 十指连心,崔萍被剧痛唤回神智,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脱力似的靠着沈芩:“我怎么了?” “姐,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沈芩见她总算缓过来了,赶紧安抚。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我……”崔萍突然一头栽过去。 沈芩在徐然的帮助下,把崔萍背回了女舍。 陈娘和杨梅被惊醒了,赶紧起身照顾崔萍。 沈芩又是针灸又是按摩,忙活了不短的时间,才稳定了崔萍的身体状态。 又过一刻钟,崔萍在众人焦灼的视线里缓缓睁开双眼,看清了沈芩以后,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钱公子,我想起来了。” “姐,别激动,咱先好好休息,不着急。”沈芩生怕她再晕过去,赶紧劝阻。 崔萍却缓缓地摇了摇头,握着沈芩的手:“大概丑时,我们看到了漕运船,一大一小两艘船,小船往河里扔完麻袋就走了,大船稍后一些时间,再把扔进河里的东西捞起来。” 沈芩、徐然、杨梅和陈娘,以及闻讯赶来的钟云疏,几个人面面相觑,丑时有船?! 第339章 丑时船(下) , 一室静默。 崔萍挣扎着起来,拉着沈芩的手:“给我纸和笔,我能画!” 沈芩既怕崔萍心力耗损过度再晕过去,又怕自己不让、她情绪激晕过去,权衡之下,她说完就能了却一桩心事,于是不顾徐然堪称凶恶的视线,把记事本和笔递给她:“别勉强。” 徐然急了,一把夺过纸笔:“你刚醒!不能再劳神!” 崔萍冲他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心里有数。” 徐然像头保护欲爆棚的魇兽,浑身炸毛、低声咆哮,突然被小小舔了一下毛,心里瞬间乐开了花,凶神恶煞和满心的粉红泡泡融合成了受惊过度的表情。 忧心忡忡的沈芩被徐然给逗乐了,决定趁热打铁:“大怪物,来,坐好,让我姐靠得舒服一些。” 徐然紧张又缓慢地靠过去,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又笨拙地护住崔萍,烛光将他的身形拉长放大,在墙上投出了身形夸张的庞然大物。 崔萍将记事本搁在双膝上,专注地写写画画,眉眼如画,神情安详。 沈芩将陈娘拉到一旁,嘱咐了几句。 陈娘立刻心领神会,拉着杨梅离开,去厨房准备夜宵;转眼间,屋子里只剩下徐然、白杨和钟云疏沈芩。 崔萍的画明显不如崔柏,自然也比不上徐然,但是对沈芩来说,只要可供搜寻的关键点画下来,哪怕是简笔画都可以。 很快,崔萍就把大小船只、码头护栏和巷口名字都画了下来,画完搁笔,又反复看了一会儿,才递给沈芩。 不出沈芩所料,崔萍和崔柏自幼跟着铁甲父亲,看人事物和寻常人完全不同,他们特别擅长抓住事物的关键点,这幅画简单明了,非常有用。 钟云疏接过画,看了又看,问崔萍:“据我所知,永安城除了主河道以外,其他支流不得行船,更别说这样的大船,可记得何年何月?” “三年前,七月初四。”崔萍不假思索地回答。 大家一怔,记得特别清楚吗? 白杨看着画开始解读:“七月初四丑时,麻衣巷码头,寻常乌篷小船、船身没有徽记、船夫着短打小褂,船吃水很深,运货沉重,投麻袋入水。” “单层大船,船身满是灯笼,有不明徽记,船夫着长衣束腰穿靴……等等,这是运宝司的船!”白杨脱口而出,把自己吓到了。 “三年前的七月初四,运宝司要从永安城外发一批物资走水路,那批物资很重要,所以父亲督运出永安城才回转。” “可是我记得,那日丑时父亲督检的是艘双层大船,走的是安运河道,我随船同行,那日只有一条大船出城,没有其他船只。” 白杨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两艘船与大船同时出发,从小河道出发。 满座皆惊,三年前邺明帝身体康健,春季还出去围猎,那时候运宝司就已经出问题了吗? “运什么东西,要先扔在水中,然后再带走?”沈芩实在想不明白,药材、纸张、棉布、绫罗绸缎这些都要防水。 “小船承重不行,装这么多麻袋不可能是金,会沉船,”钟云疏指出第一点,“药材、绫罗绸缎和密帐这些更加不可能。” “银两呢?”白杨若有所思,“那日我们的运宝大船上装的就是官银,银不如金重,乌篷船也可以运不少。” “可是,运宝司的官银都是木箱承装,因为银锭边缘锋利,运输时麻袋会被磨破。” 崔萍一脸歉意:“当时离得有些远,不然还能看得更清楚。” 沈芩浅笑:“崔姐,你先好好休息。徐大人,我们出去吧。” 徐然好不容易有近距离护着崔萍的机会,很是不舍,但又对沈芩深信不疑,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扶她躺好,轻轻地走了出去。 一群人带着画,转移到钟云疏的屋子里,每个人都在琢磨麻袋里装了什么,谁也不说话。 钟云疏率先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如果是运宝司出内鬼监守自盗,一定不会用运宝司的船,会改用其他小船走。” “无论是白天黑夜,运宝司的船都带着特殊标记,太明显了。”他更倾向于运宝司有内鬼瞒天过海。 白杨知道运宝司的管理甚严,监守自盗知易行难,更倾向于有人用运宝司的船:“不,运宝司的船徽记很明显,水运各路都会畅通无阻,若是运送违禁物品,运宝司的船是最大的保障。” 钟云疏根据崔萍所画的大小,比划道:“永安城的麻袋都出自城郊一张织袋铺,根据织机大小,只有三种规格。如图所示,应该是最大的一种。” “如此长而沉重,无外乎兵器、木雕石雕,或者人,确切的说是死人。” “木雕及珍重木料会浮在水面,石雕多较庞大,这种袋子能装得下的,只有寥寥;剩下的,只有兵器和尸体了。” 众人听了心中一凛,在炎炎夏夜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沈芩思来想去,有点不明白:“如果这些人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残害崔姐他们,似乎有些吃力不讨好。” “隔三岔五弄些意外,灭口灭得干脆,这样比较有效率。不然,夜长梦多的,既不安全,又容易出岔子。” 钟云疏摇头:“你有所不知,燕子巷、麻衣巷这些市巷附近居住的,多半是城防巡卫,他们晚上轮值白天在家,家中不断人而且常有兵器,子女个个习武、熟识水性。” “偶尔有人发生意外,都会被他们一查到底,这附近绝对不是动手的地方。” 沈芩沉默,好吧,这里根本就是警察家属聚集区,在这里动手大概率是找死,忽然又蹿出一个念头:“那两条船从这里经过,岂不是很不安全?” “随便谁晚上起个夜,都有可能看到。” 徐然却有不同的意见:“城防巡卫很辛苦,换岗多半在午时,回家基本倒头就睡,这是个灯下黑的地段。行船至此,反而安全。” 钟云疏想了又想:“今晚先到这里,我会让雷鸣在永安城严查。” 沈芩叹气,这突如其来的线索,并没能指明任何方向,反而给他们带来了更多的谜团。 第340章 认不认识 , 安顿好崔萍,沈芩从女舍离开,又抱着记事本,打算去找佘女,被钟云疏拦住。 “早些休息。”钟云疏一脸不赞同。 “问完就睡,”沈芩向钟云疏挤了挤眼睛,想绕过他,没想到刚走两步就和他撞了个正着,“唔……” “休息。”钟云疏难得坚持。 “……”沈芩捂着撞疼的鼻子,既惊讶于他胸膛的肌肉硬度,又惊讶于他难得的强硬态度,想了想,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后天我们就要走啦,去绥城以后人多眼杂的,很难有这样清静的地方了。” “明日再问,他们又不会跑掉。”钟云疏瞥了一眼夜色,已经很晚了。 “我还是,哎……”沈芩话音未落,就突然被钟云疏抱起来,吓得赶紧搂住他的颈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佘女越来越远,“我还有问题……” 钟云疏把沈芩送回屋子里,把她的宝贝西洋表拿出来打开:“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 “啊?”沈芩看着时针和分针的位置有些傻眼,不知不觉已经半夜一点了,不对啊,平时十点多就困得不行了,今天怎么这么精神? 钟云疏很是严肃:“明日一早,要决定各屋物品的去留,要装车还要打成包袱,事情极多,再不睡,明日哪来的精神?” “啊……”沈芩哀怨一声,最讨厌搬家,恨不得自己是个大蜗牛,什么都搁背上,想去哪里去哪里。 钟云疏看她神情多变,唯一不变的是耍赖皮窝在原地,完全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直接把她抱起来放在床榻上,转身大步离开:“一切等明日再说。” 沈芩从来没被人像麻袋一样搬来搬去,感觉很是新鲜,休息很重要没错,可是有些事情没弄清楚,怎么睡得着? 于是,她乖乖地躺在床榻上,侧耳倾听钟云疏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确定已经走远了,才摸黑起床,蹑手蹑脚地把门打开一条缝,侧着身子挤出去,冷不丁就撞上了一个结实有弹性的……呃……钟云疏。 钟云疏的眼瞳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静静地注视着沈芩。 “……”沈芩被逮个正着,转念一想,反正在他面前丢脸丢习惯了,嘿嘿一笑,改成拽着他的胳膊撒娇:“我们一起去吧,好不好嘛,问不清楚我睡不着……” 钟云疏在雷府长大,看过雷鸣无数次这样向雷夫人撒娇,雷夫人从来抵挡不住,雷鸣每每得逞。 不羡慕是不可能的,但是让他学雷鸣的样子,却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动作只是留在心里,从来都没有尝试过。 当时他百思不得其解,平日严厉的雷夫人,为何如此没有立场。 钟云疏见识过沈芩的耍赖,却没想到她还会撒娇,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酥软,喉结上下滚动,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一刻钟。” 此时此刻,体会了雷夫人的无奈,面对沈芩蕴藏着星星的、真诚的眼睛,不行到底没说出口,。 “耶!”沈芩小声地雀跃,拽着他的手就一溜小跑去找佘女。 钟云疏阻止未成,连一丝愠色都没有,原来被关切的至亲或者心上人这样撒娇,是这样无奈又温暖的美事。 临时女监里,烛光燃起,窝在角落的佘女迅速睁开眼睛,几日不见,粘腻的头发糊在脸上,破衣烂衫的,美丽的脸庞和傲慢的气势所剩无几,更多的是困兽般的狼狈。 佘女的心头盘桓着焦躁和担忧,不知为何,看到沈芩手中的记事本,她就像躲藏在暗处的虫蚁突然置身天光大亮,惊慌失措地找地方躲藏。 可是,无处藏身。 佘女看着沈芩步步靠近,一张画纸摊开在眼前。 沈芩开门见山地问:“这是不是南疆的稻米?叫什么名字?产自哪里?” 《南疆草木》和《南疆闻录》里都没有,除了问白杨、韩王殿下,佘女是最有可能给出答案的人。 佘女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不认识。” “我怀疑这和怪儿有关系,”沈芩离得很近,没有漏看佘女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你最好说清楚。” 佘女冷笑:“你打着调查怪儿的名头,就想让我乖乖听话?做梦!” “按照约定,但凡有任何线索,我都会来和你分享,”沈芩皱紧眉头,佘女这样反常,着实让人紧张,还是给她一些提示,“据说是南疆的稻米,产量少而粘性极好,在永安城消耗得不少。” “呸!”佘女啐了一口,“你以为我是聋子还是瞎子?你们方才对大头人动刑,还指望我说认识?” “你我立场不同,”沈芩心中了然,回以冷笑,“就你们在大邺做的事情,动刑怎么了?没把你们剁成碎肉就算客气的了。” “……”佘女无言以对,只能静静注视着沈芩,想到大头人的所作所为,只有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这里有纸和笔,你把南疆生怪儿最多的地方,吃什么喝什么、水源在哪里、日常有什么习俗,比如纹身用什么染料……” “会画地图吗?” “对比之下,才更容易找出原因,”沈芩盯着佘女,“当然,你要是觉得我在诓你,也随意。” “我们有很多很好的伙伴,现在四处调查,找出原因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你们呢?人都没几个了,猴年马月才找得出来。” 沈芩把画纸卷好,一脸嫌弃:“说不说,给句话。” 钟云疏提醒道:“一刻钟。”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这人竟然真的计时,为了防止下一秒再被他扛走,立刻扮乖:“我困了。”边说边往外面走。 就在两人走出女监门的时候,佘女突然出声:“我认识!” 切,沈芩暗嘲一声,如果单从挑选对手来说,贪生怕死的大头人比佘女容易对付得多,“晚了,明天再说吧。” “你回来!”佘女简直不敢相信,沈芩竟然真的走了,连头都没回。 出了女监门,走在廊下,钟云疏有些诧异:“你不怕她反悔?” “怕啊,”沈芩捂着嘴打了一个大呵欠,“但是那些猪队友,让她除了合作,没有其他选择。” 第341章 药铺,再见 , 钟云疏深以为然,看着沈芩在前面走得摇摇晃晃,三步并作两步,抱起她送到了女舍里。 沈芩忽闪着眼睛,他平日自制得堪比没有感情的机器,今天这么反常,三分困惑七分不解地盯着钟云疏:“我有脚。” “……”钟云疏的眼神有些闪烁,心中不为人知的焦躁,越积越多。 没遇到沈芩以前,他的人生是一眼望得到头的灰黑白,守护父母用性命换来的大邺,直到最后一息,就是他的所有。 上一世,即使倾尽全力,也没能阻止大邺的亡国之势,斩首于沙场。 这一世,重新来过,在通往预知结局的道路上形只影单地奋力抗争,总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一遍遍梦到上世的结局,睡眠对他来说是酷刑。 直到上苍留给了他一个沈芩,像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他蒙尘的人生之路。 不论是她心血来潮的亲吻,还是突如其来的撒娇,口味独特的沁凉水,都给他乏善可陈的记忆,增添了许多色彩。 可是,离开钱记药铺以后,就必须与沈芩保持距离,哪怕是借着宽袖的隐藏、牵一下手都会成为奢望。 以前还曾嘲笑过“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现在的他“食髓知味”,恨不得沈芩日日相伴身旁。 不行,越在这种时刻,越不能分心,钟云疏的理智占了上风。 “你在担心什么?”沈芩见他半晌不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眨着沉重的眼皮,“钟大人……” “没什么,”钟云疏轻轻地揉了一下她的脑袋,“再不歇息,会晕倒。”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沈芩的“别走”还没来得喊出口,房门就被带上了,迟到的睡意变本加利地袭卷而来,下一秒,就睡得人事不醒。 天色大亮,灼人的热量将沈芩唤醒,看了一下西洋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一想到还有许多东西要收拾打包,立马滚起来,洗漱完毕去了院子。 陈娘、赵箭、陈虎和杨梅四个人都汗涔涔的,身后堆着捆扎整齐、大小不一的包袱,见到晚起的沈芩,见怪不怪地打了招呼。 沈芩这才想起来,自己有一堆东西要断舍离,再想到舒适的卫生间,就觉得心好痛,恨不得连卫生间一起搬走。 正在这时,药铺外的空地上传来马蹄的响动,沈芩循声出去一看,除了马厩的马,还多了四辆马车,马车旁肃立着韩王护卫。 真的要走了。 沈芩在心里叹气,刚打算去列带走清单,就看到钟云疏在吩咐护卫们:“钱公子屋子里和病房里的东西,全都运走。” “钱公子,把屋子里的私人物品随身携带,剩下的物品都交给护卫们。” “是!”护卫们因为义肢和改良措施,对沈芩是敬畏有加,搬点东西还不是小菜一碟? 沈芩不明白只是睡了一觉的时间,钟云疏的轻车简行怎么就改了主意,但是这里人多,只能立刻回屋,收拾打包。 一群人忙到傍晚时分,才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完毕,沈芩望着护卫们小心地搬动妇科检查床,整个人都混乱了,问钟云疏:“这也带走吗?” 钟云疏点头:“你想出来的东西都极好用,留在这里就浪费了。” 夜幕降临,大家聚在前厅吃了最后一顿晚食,就背着各自的包袱,上马或者上马车;佘女、大头人和赵全都捆绑结实,打扮成罪奴的模样,关在马车里。 护卫们在徐然的指导下,将钱记药铺拆成了一堆木料,隐藏完毕。 西洋表指向晚上八点时,大家趁着清凉的夜色,摸黑上路。 沈芩骑在马背上,借着火把的光亮,时不时回头望,除了参天大树和茫茫草地,钱记药铺仿佛是梦中的幻象,醒来以后就无迹可循了。 钱记药铺,再见了。 “驾!钟大人,殿下在绥城的东北门等着大家,请快些赶路。”韩王的护卫长骑马跑在最前面。 “驾!”钟云疏手中的马鞭响起,大黑马急驰而出。 沈芩的褐红马不甘示弱,紧随其后。 韩王护卫和赵箭陈虎一起,不断地变换马匹顺序,展开了行军规格的警戒。 无当山下的茫茫草地上,一支马队在火把与月光的指引下,渐行渐远;向着绥城的方位,策马扬鞭,留下一线浓重的土尘。 马背急驰劳心劳力,按照约定,除了伤残病弱,其他人都要在马车和马背上轮换,行进了两个时辰,钟云疏沈芩被赵箭陈虎替换回马车。 运货与运人的马车是分开的,运人马车为了避免尴尬,还分男女。 沈芩躺在马车窄小的木榻上,怕吵醒睡得迷糊的陈娘崔萍,悄无声息地活动着有些发僵的大腿和双肩,哎,醒过来忙着打包,把问佘女这件大事给忘记了。 如果佘女是朋友,那肯定是崔萍似的女中豪杰,有勇有谋,能屈能伸,只可惜,是个死敌。 沈芩每每想到佘女,就忍不住头疼,平日不哭不闹不怨不逃,给人哀莫大于心死的假象,可是她知道,佘女是胸有丘壑、伺机而动的人。 只要南疆还在,佘女就不可能成为朋友,毕竟大邺与南疆势同水火,如果钟云疏重生以后没有力挽狂澜,现在大邺已经是南疆的盘中餐了。 沈芩无奈摇头,还是等精力充沛的时候再去审问。 装囚犯的马车没法分男女,赵全、佘女和大头人,都被捆在马车的一端,互相够不着,又可以稍微活动。 佘女看向大头人的眼神并不友善,心里还在惦记沈芩给的那幅画,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是对她的试探呢?还是真心求救? 身上带着鞭伤的大头人,伤口被汗水浸着,带来无休止的刺痛酸麻,仿佛浑身都扎着尖刺,越是如此,汗水越多,很快就口干舌燥,不断地喊:“来人,我要喝水!要喝水!” 赵全和佘女冷眼旁观,有那么一瞬间,都生出一个念头,这样的、连勇士都不是的怎么能当上大头人的? 大头人额头的刺青图案因为疼痛,越来越狰狞。 第342章 离间计 , ()就在大头人额头上的刺青仿佛要化身凶兽,咆哮而出的时候。 佘女冷笑几声“大头人,勇士挨鞭子是常有的事情,你的样子也太难看了。”挨了几鞭子,就一副活不下去的死样子,看着就来气。 “我这是让他们放下戒心,寻找机会逃跑,”大头人正气凛然,仿佛他是除暴安良的大英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懂什么?” 佘女在大邺待久了,不仅说得一口流利的大邺官话,而且对大邺文化也相当了解,看着狼狈不堪还死鸭子嘴硬的大头人,冷不丁就想到了衣冠禽兽这个以前理解不了的词。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佘女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羽蛇神教怎么会和这样的卑鄙小人联系在一起。 大头人的所做所为,真是禽兽不如。 经过前两日的事情,佘女的心思完放在了逃跑上,在药铺完没有机会,进了绥城也一样。 现在,韩王护卫们更注意保护其他人和财物安,马与马车组成的长队,囚车在最后面。 车上只有一个护卫,只要能摆平护卫,溜下马车立刻混入无边无际的树林或草地,就别想抓住他们。 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逃跑机会了。 佘女没有看大头人,而是向赵使了个眼色,他俩绑在马车的两头,隔着一人的距离,既没法互解捆绑,又不能互相借力。 大头人喊了一阵,偏偏驾车的护卫像聋了一样,完不搭理。 喊得更大声时,护卫进来狠踹了一脚“再喊就割了你的舌头。” 大头人彻底没了声音,垂头丧气地像只流浪狗。 佘女和赵的视线撞在一起,虽然之前互不认识,但是在鄙视大头人这方面颇为一致。 佘女的视线不断向马车外瞟,又不断看向赵,意思再明显不过,逃出去。 赵微微点头,开始竭尽所能地挣脱绳索,一点又一点,手腕磨破了皮,一点又一点,渗出的鲜血渗透了绳索。 佘女不断指导赵调整磨绳索的方向,眼看着手腕就要从绳索边缘挣脱出去。 车帘突然打开,惊得他俩立刻恢复了苟且的样子,钟云疏带着干粮和清水进来,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眼神一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慌乱的眼神刚好与钟云疏探询的视线撞个正着,下意识地侧转脸庞,回避视线接触,脸上不显,但是磨破出血的手腕火辣辣地疼。 钟云疏笑得有些怪异“细细算来,南疆勇士离开多日,你们被活捉的消息已经传回南疆和羽蛇教,你们这样逃回去,还有人愿意相信你?” “在大邺有句话,叫人心隔肚皮;在南疆也有类似的话,意思再简单不过,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 钟云疏每说一句话,赵和佘女的脸色就苍白一些,甚至连大头人都面如土色。 钟云疏不紧不慢地把干粮和清水放下,说出更戳人心的话“如果大头人逃回去,凭他见风使舵的能力,能重新获得信任和尊敬,那是早晚的事。” 大头人饶是脸皮赛城墙,也吃不消钟云疏这招离间计,这话一出,他说不想逃,谁都不信;他说想一起逃,更加没人信。 佘女和赵两人盯着大头人,这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一时间怒意更盛,钟云疏转向赵“他回去还能一辩,但是毫发无伤的你们该如何解释?” “同族相信你们,自然要听详尽的经过,免不了听到大头人如何不知廉耻,大头人地位不保;但,如果同族相信大头人,他是不会让你们有说话的机会的,否则,他的脸往哪儿搁?” “你们虽是同族却不同心,你们三人不同心,南疆民众不同心,大头人与头领一样不同心,到处都充满了猜忌和嫉妒。” 钟云疏短短几句话,把赵和佘女的逃跑热忱浇得一滴不剩,甚至还揭示了他们的岌岌可危的前路,顺便提醒他们毫无退路的事实。 虽然残酷,这三个好歹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鲁莽行事,不管他们是不是想清楚,都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好好想想。”说着,钟云疏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囚车内一片寂静,赵和佘女恶狠狠地瞪着大头人,破皮手腕的疼,远不及对他的愤怒和恨意。这样的人,竟然是身居高位,根本没有天理可言。 大头人被他俩瞪得莫名心虚,没错,他就是这样想的,却万万没想到被钟云疏当面拆穿,这时候不管他承认或不承认,他们都不会相信他,多说无益。 赵和佘女瞪累了,再怎么意难平也无济于事,只能默默地喝着清水吃干粮,再也没有半点逃跑的念头。 不论他俩被抓前有多能干,但是现在对南疆而言,他们就是叛国之徒,完符合“逃进大泽河也洗不清”的大邺老话。 难道以后就这样做阶下囚? 不,他们是南疆的精锐,绝对不能如此无能! 可是拼尽力逃回去,就会落入钟云疏预设的局面,南疆会不会信任他们,会信任到什么地步? 就连佘女都不确定,羽蛇神教教众再次看到她,是否仍然会认她这个佘女。 一时间,他们像滔天巨浪里一叶扁舟,身不由己地承受巨浪的肆虐,却无能为力。 …… 其实,钟云疏进囚车,沈芩在车外偷听。 不得不承认,钟云疏擅长攻心,三两句话,就把这三人联手逃跑的可能性降为零,这招真是又狠又辣。 等钟云疏走出来,沈芩立刻颠颠地跟在后面,轻声问“你怎么想到要演这一出的?” “觉得我心狠手辣?”钟云疏状似随意地问,其实忐忑的心几乎要冲出嗓子眼。 沈芩摇头,她又不是傻白甜,才会觉得对待敌人应该像春风般温暖,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开战前探查,直接决定是否会开战。 “钟大人,我一直认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友人残忍。您随便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钟云疏真的怔住了,平日里救人,沈芩跑得比谁都快;今天他这样使离间计,她竟然力支持,没有半点虚伪的客套。 第343章 棘沙米 , ()“接下来怎么做?”沈芩带着两分好奇、三分期待,不是她心大,而是前路漫漫危机重重,与其整日提心吊胆,不如愉快享受。 “明日一早,你再去问佘女,她一定会如实相告。”钟云疏的脸庞浮现出难以察觉的轻松。 “厉害呀,钟大人。”沈芩点头。 “时间不早了,抓紧时间休息。”钟云疏想伸手揉一下沈芩的头发,手刚拎起来又放下,可以随意触碰沈芩的日子,已经和钱记药铺一起远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沈芩就抱着记事本进了囚车,看着脸色各异的三个人,直视佘女,问“现在可以说了吧?” 佘女哼了一声,不小心扯动了干裂的嘴角,疼得皱了眉头“我都落到这种地步,连南疆都回不去了,为什么还要和你说话?” 沈芩翻开记事本,拿着笔转了好几圈,暗暗叹了口气,面对佘女这样越挫越勇的强敌,不能给她半点喘息的机会,半个晚上而已,又变成油盐不浸的样子。 “调查生出怪儿的原因,和能不能回南疆有什么关系?你是佘女,自然要为南疆百姓的身心健康贡献力量。” 佘女把脸别向其他地方,避开沈芩的视线。 “按你们所说,南疆从三十年前就开始生怪儿了,我倒是挺好奇的,你们怎么撑过大战到现在还没绝后的呢?”沈芩嘴角微扬,遇到困难就退缩,不是她的风格,所以换个法子试试。 “呸!”佘女毫不客气地反击,饶是如此,被捆住的胸膛还是剧烈起伏,颈项被绳索勒出了深深的凹痕。 “你就在这儿半死不活地耗着吧,南疆要人没人,医术最高的佘女还在大邺,南疆生再多怪儿出来,也和我没关系。”沈芩仔细观察着佘女的反应。 很明显,佘女被激怒了,接下来的问话肯定不能顺利进行。 所以,沈芩干脆把画摊开,在赵和大头人眼前慢慢晃了一圈“你们认识这个吗?据实相告,给你们加些吃的。” 赵直接闭了眼睛。 大头人一听有好处,盯着画看了又看,咂咂嘴“我认识,要是说了,加什么?” “加一盘竹笋炒肉,”沈芩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吧。” 大头人咕咚咽了一下口水“这两种是南疆春祭和秋祭时用的,与稻米汇成五色,祭祀完以后磨成粉,制成五色稞分食,是羽蛇神的赏赐。” 沈芩边听边记录,并且注意着赵和佘女的细微表情,很显然,他们对大头人这种和盘托出的行动深感不耻,却又无能为力,大写的生无可恋。 “这种浅青色的圆米,产自南疆的哪里,平日如何储藏?”沈芩追根刨底地问。 “这是棘沙树的果实,这种树很常见,树干树枝上长满了三角小刺,”大头人说说停停,“每年八月结果,采摘的人基本都要脱层皮。” “刚摘下来的时候是黑色的,要装进麻袋里,浸泡一日一夜,大人小孩不停地踩搓,直到把外面的黑色薄皮泡烂,搓掉,再晾晒干净,就是棘沙米。” 沈芩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与记忆的某一处重合,麻袋浸泡?难免生出一个联想,难道崔萍看到的沉河麻袋里装的是沙米? 不对,运宝司非贵重物品不运,沙米对镜糕摊主和百姓来说确实昂贵,但是对整日与奇珍异宝打交道的运宝司来说,完不够看。 “如何储运呢?”沈芩写得飞快,字基本只有自己认得。 “储运……”大头人想了想,“只要不受潮,其他的都好说。” “受潮以后会怎么样呢?”沈芩追问。 “不是发霉,就是发芽,”大头人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发霉发芽的沙米有毒,一点都不能吃。” “……”沈芩继续问,“发芽的是什么样儿?” “画里的就是发芽的沙米,特别粘。”大头人要主持部落的几大祭祀,对沙米还是很熟悉的。 “啪,”沈芩握得太用力,铅笔尖断了,“这是发芽的沙米?!” “是,沙米不受潮,只有一头圆,受潮了以后就是两头圆,还有一个小白点。”大头人信心十足,竹笋炒肉很快就能到嘴了。 沈芩猛地想起来,《南疆闻录》上虽然图文并茂,但画的是自然状态下的棘沙种子,黑色小圆形,像一串串迷你葡萄。 “书中记载,棘沙树高而直,树冠如伞盖,树干树枝上满是尖刺,连猛兽都不轻易靠近,冒然爬树,伤痕累累者众。 棘沙种子可食用、可入药,处理不当易中毒,仅供祭祀时使用。” 从头到尾只有这么点儿,简单得让人想仰天长啸。 “中毒时什么样儿?”沈芩奋笔疾书了一阵,视线从三人身上掠过,最后停留在佘女身上,不论是中毒还是解毒,她的经验应该比较丰富。 可是万万没想到,沈芩从佘女的脸上看到转瞬即逝的恐惧,并没有再追问,而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浑身奇痒难忍,不停抓挠很快就会出血、严重的能挠到见骨,无药可医。”大头人一想到中毒这个事儿,就变成名副其实的“大头人”。 “……”沈芩顺着这段路想象了一下,胳膊上立刻爬满了鸡皮疙瘩,这也太可怕了! “别不信啊,”大头人见沈芩不吱声,生怕她赖帐,“佘女的阿爹阿娘就是沙米中毒死的,一把火烧成了灰,葬在了棘沙树下。” 佘女挣得绳索紧绷得快断了“你住口!如果不是你整日的没人样儿,春祭能出那样的事情?!你这个卑鄙无耻的赖皮狗!” 大头人大约是被人骂惯了,安静如鸡地听佘女叫骂,连眉毛都没扬一下“说过很多次了,你父母出事那次,检查沙米的不是我。” 沈芩在记事本上打个好几个问号,边写边琢磨,如果有人把极少量的沙米磨成粉,混入镜糕粉里,中毒的可能性有多大?会不会与生下怪儿有关? 学化学或者生化的都知道,药物动力学和药物代谢学里面,达到最小中毒量,才有可能发生中毒现象,没有剂量完是空谈。 第344章 竹笋炒肉 , 镜糕摊主做了多久?三年五年或者好几十年? 发芽的棘沙米是有人恶意售卖,还是储藏运输过程中受潮发霉发芽? 摊主知不知道发芽的棘沙米有毒? 按大头人所说棘沙米急性中毒的症状惨烈,佘女虽然不说话,但也从侧面应证了这一事实。 棘沙米磨成粉,掺入大量米粉,以增加口感和粘性,这属于极少量的摄入;再加上镜糕每日两百份限量售卖,而崔萍也难得能吃到,与诞下怪儿的关联有多大? 沈芩被这么多问题淹没了,笔尖戳着记事本,所有的这些设想都需要回到永安城、或者直接去南疆询问查访,不然,完全无从查证。 “都说完了,”大头人很满意沈芩的严肃,“我的竹笋炒肉呢?” 沈芩冷冷地盯着大头人,虽说人都是自私的,可是他这样自私自利、完全没有共情力和同理心的人,也是少见。 永安城那些怪儿,站在南疆对大邺的深仇大恨的立场,那是活该加报应;可是,南疆那么多怪儿延续了几十年,大头人既是权势也背负着相应的重任,却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真是无耻至极。 “还有这个,”沈芩指着另一种植物种子,心中忍不住地厌恶,“说完就给你。” 大头人看了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加菜。” “……”沈芩的三观再一次被刷新了下限,嘴角上扬,绽出一个格外热情的笑脸:“你要加什么菜尽管说。” 大头人嘿嘿一笑:“每天都要一份竹笋炒肉。” “可以。”沈芩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第二种呢,”大头人咝了一声,“钱公子,这空口无凭的,我要是全说完,你翻脸不认帐的,我岂不是亏大了?” 沈芩坦然一笑,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张:“现郑重承诺,自今日起,每日一份竹笋炒肉,以此为据。钱诚立。” 刷刷写完,让大头人过目。 大头人很是满意,点点头。 沈芩将立契折好,插在了捆绑大头人的圈圈绳索里:“现在可以说了吧?” “嗯,”大头人摇头晃脑地十分得意,“第二种是南疆金水河里的黑萍种子,每年十二月份结果,乘小船或者大木盆采摘,曝晒后脱去外皮,就是这种紫色的小米。” “这紫色小米晒干装袋,不怕受潮也不怕干,想吃的时候随时磨粉,比棘沙米好得多。这紫小米很甜,与棘沙米的糯混合起来,让五色稞的味道非常好。” “这两种小米缺一不可,少一样,五色稞要么不成形,要么又干又涩。” 沈芩沙沙地记录完毕,把记事本合上,眼角余光瞥过赵全和佘女的细微表情,很明显的,他们对大头人的无耻更加厌恶。 “我的竹笋炒肉呢?”大头人生怕沈芩反悔。 沈芩同样嘿嘿一笑:“在我们查证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以后,自然会给你加菜,不然你信口胡说怎么办?赏罚分明嘛。” 大头人生生被噎住了。 沈芩把纸笔收好,临出囚车时还撂下一句:“在我们大邺,竹笋炒肉除了是一道难得的美味以外,还是一种特别常见的教育方式。” “什么?”大头人莫名其妙。 “为人父母,教训自家不听教的孩子,就会说,再不听话,就让你吃一顿竹笋炒肉!孩子一定特别乖。” “……”大头人简直不敢相信。 正在这时,在外面久等的钟云疏和赵箭掀了车帘进来。 沈芩笑得特别灿烂:“钟大人,赵大人,大头人主动要求每日加一餐竹笋炒肉,还立了字据插在身上。” 赵箭从大头人的绳索中抽出叠好的字据,“现郑重承诺,自今日起,每日一份竹笋炒肉,以此为据。钱诚立。” “既然是大头人主动要求,我们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等着啊,天一亮,我们就给大头人去砍根大毛竹来,竹笋炒肉包您满意。” 赵全在锁金村假扮夫妻,还有个假儿子,自然知道竹笋炒肉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钱公子竟然敢给大头人下这种圈套,还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佘女来到大邺,忙于陷害与暗杀,没时间了解大邺的风土人情,看着赵全哭笑不得、大头人惶惶不安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佘女,在大邺,竹笋炒肉的另一种意思,赵大人向大头人说明一下。”沈芩笑着掀帘而去。 赵箭唯恐天下不乱地补一刀:“就是钱公子所说的,竹条打屁股,光屁股的那种。想来把大头人搁在野外,甚是不雅。” 大头人古铜色的脸庞,刷的一下白了,然后气得像头被激怒的河豚,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来,拼命挣扎。 “所以呢,为了大头人的名声着想,就在囚车内进行。”赵箭生怕大头人气不死,再戳一刀,其他的不知道,众目睽睽之下的竹笋炒肉绝对非常酸爽。 “你!你们!”大头人挣脱不开,气得浑身的血液直冲大脑,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憋得只有“你!你们!”然后两眼一翻白,气晕了过去。 赵箭切了一声,拿出随身水囊,向大头人劈头盖脸地淋下去:“哎,醒醒哎,好戏还没上场呢!我去砍竹子!”说完也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钟云疏从没见过这样气急败坏的大头人,沈芩忽悠人的本事真让他刮目相看,然后看着佘女和赵全:“羽蛇教有这样一位大头人,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一点也不奇怪了。” 佘女和赵全想到现在羽蛇神教的情形,不由地呼吸一滞,永安城的大祭司和教众死了,三贤死了,只剩他们苦苦支撑。 本该负起重责大任的大头人,却是现在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羽蛇神教的未来之路,那样渺茫而充满了未知数。 反观大邺,有威名远扬的韩王殿下,有战力超强的钟云疏,还有医术高超的钱公子,还有很多很多可用之材。 佘女眼神黯然地盯着马车侧面随风而动的车帘,天色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第345章 竹笋炒肉(二) , 天刚蒙蒙亮,钟云疏让马队在了一片竹林旁,大家纷纷下了马车,活动四肢的,就在生火烤干粮的,喝水的,聊天的,只有蝉鸣虫吟的竹林,增加了些许嚣张和尘世的感觉。 沈芩问完大头人,整个人就沉浸在一大堆问题里,无法自拔。 钟云疏看着沈芩有些发青的眼窝,长途跋涉还没开始,她就把自己累成这样,既心疼又无奈,从宽袖里掏出一小叠纸片,递给她:“看看这些。” 沈芩一怔,不明所以。 “李二狗和他的兄弟们,把永安城摸了个底朝天,这些是他们送来的消息。”钟云疏也有些意外,本以为他们自愿忠心只是敷衍了事,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努力地打听。 沈芩接过纸片,正要翻看,又被钟云疏强夺过去,塞进她的记事本里。 “这次休息完就要进入绥城了,住在客栈再看吧,现在先好好活动一下,吃些东西。” 钟云疏发现沈芩的有个暗藏特质,为了寻找答案可以不眠不休,可是现在摆在眼前的事情这么多,如果不能很好地劳逸结合,事情还没解决,身体就已经垮了。 “啊?好吧。”沈芩有些不乐意,但是看到钟云疏的坚持,眨了眨酸胀的眼睛,还是乖乖让步。 赵箭狞笑着跑进竹林,专心致志地挑选竹子,砍断、削片一番折腾以后,扛着一根半个手掌宽的竹条,大摇大摆地从竹林走出来,无比得瑟。 沈芩回到自己蹲的马车,给白鹿的伤口换药,然后把它从车上接下来,拍拍鹿头,陪它一起四处转悠。 白鹿大约是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看什么都新鲜,逮到什么都啃一啃,放着陈虎准备的清水不喝,偏偏要喝竹林小水坑里的水,像走进了新世界的熊孩子。 沈芩对白鹿很放养,从来不要求它做什么,现在见它伤势好转,头顶被连根撞断的鹿角破口已经痊愈,很是欣慰。 很快,伴着赵箭的“一!二!三!” 竹笋炒肉的脆响声声。 囚车里传出了大头人杀猪似的惨叫,“士可杀不可辱!”吓走了落在枝头的鸟儿,正在悠闲吃草的白鹿吓得掉了一嘴草。 沈芩惊到了,竹笋炒肉原本只是用来气大头人的小伎俩,没想到钟云疏和赵箭会认真执行,“那啥,打就打,别打得太伤,现在天热,容易感染。” 钟云疏笑了:“赵箭在大理寺任职那么多年,早就把打板子的事情吃透了,伤多少、疼多少、破皮还是伤筋骨,他清楚得很。” “我只是想出口恶气,”沈芩有些不明白,“你们为何认真了?” “大邺与南疆的水火之势改变不了,以大头人的性格,现在他吃的苦越多,对佘女和赵全的怨恨也越多,羽蛇神教大不如前,再加上积怨,东山再起是不可能的了。” “羽蛇教潜入大邺众兴风作浪,谋害朝廷重臣,因为隐密而低调,进展神速,也让南疆各部首领蠢蠢欲动。” “可是现在,韩王殿下健在,义肢卫队迅速发展,六部旧臣重新任用,大邺政务和朝堂之上显出欣欣向荣之势。” “羽蛇教受到重创,尤其是韩王殿下和义肢卫队的消息,一定会让各部首领望而却步退却,原本达成的共识也脆弱得像张灯笼纸,权衡之下,暂时不会再发起攻势。” 钟云疏根据羽蛇教的现状,得到韩王殿下提供的南疆各部信息,机会转瞬即逝,羽蛇教的大头人仗着皇贵妃之势,在教中起着决定作用。 只有把大头人从心到身,彻底打垮,才能将南疆觊觎大邺之心,斩草除根。 这样难得的机会,钟云疏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想到这里,嘴角微微上扬,大头人如果觉得竹笋炒肉已是忍受的极致,那就太天真了。 韩王殿下还有层出不穷的招数对付他,敢在大邺兴风作浪的人,一定要付出成倍的代价。 沈芩点了点头,这就意味着,大邺还能有更多的喘息机会,不由地暗暗舒了一口气,抬头眺望着蒙蒙天空的寂寥星辰,耀眼的启明星对应着他们的前路。 钟云疏与韩王殿下联手,瓦解了南疆的攻势,为重创的大邺赢得宝贵的休养生息的时间。 赵箭做完“竹笋炒肉”这道大菜,从囚车出来时,心情无比愉快,步伐轻盈,同样看了看天色,招呼道:“大家上车,准备进绥城!” 半个时辰以后,马车队伍迎着夏日晨光,经过绥城地界的界牌,绥城模糊的轮廓已经出现在遥远的路的尽头。 品尝完“竹笋炒肉”的大头人,被捆成了脸朝下的狗趴姿势,闭着眼睛都能感觉支赵全和佘女投向自己的视线,不是气得磨牙,就是恨得咬牙切齿。 这样的奇耻大辱,孰可忍孰不可忍! 大头人在心里,把韩王钟云疏钱诚这些人默默割了几千刀,仍然不足以缓解他的愤怒和痛苦,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像条巨型的千足虫,不紧不慢又持久地把疼痛传遍全身。 冷汗一阵一阵地出,又急又气,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他不敢喊,也不敢晕过去,因为那个瘦得像竹竿背着箭囊的混帐东西说,喊一声加一下,晕过去就抽醒。 光是这样趴着,大头人已经觉得时间都是煎熬,可是没一会儿,马车又动起来了,得得的马蹄配着颠簸的路面,每颠一下,全身肌肉收紧,疼痛就更强一阵。 就这样,大头人疼得迷迷糊糊,紧绷的神经也一再偏离轨道,除了痛恨大邺的人,还恨上了旁观全程的赵全和佘女。 他是南疆倍受尊敬的大头人,快疼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喊住手,更没有一个人替他求情,他们把他当什么?! 他们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真是岂有此理! 这样想着,大头人缓缓睁开眼睛,眨落了凝在眉毛睫毛上的汗珠,恶狠狠地意难平地瞪视着赵全和佘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总有跪在自己面前求饶的那一天! 赵全和佘女撞见了大头人阴毒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有了想法,南疆大头人必须换人! 第346章 进入绥城 , 正午时分,赵箭和沈芩坐在第一辆马车上,停在了绥城西大门口,等候进城,长长的马车队吸引了不少百姓侧目。 这次比前几次都不同,百姓们仍然在排队,却没了之前的焦灼,城门守卫只是检查放行,没有一人伸手收城门税。 百姓们似乎还有些不太适应。 沈芩悄悄进了马车,问钟云疏:“韩王殿下在,震住城主是小菜一碟,可是我们走了以后怎么办?伸手惯了的贪官污吏,哪能突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钟云疏笑道:“神魔一家,韩王殿下能在南疆威名远扬,在大邺也可以,没有魔鬼手段,哪能得道成仙?” 这是韩王殿下的原话,只希望绥城城主是个铮铮汉子,别被吓死才好。 进城很顺利,韩王殿下的护卫们在城门口迎接,守卫们连车帘都不敢掀,直接放车队进城。百姓们见惯了各色车队,也是见怪不怪。 说来也怪,数日前,韩王殿下包下的客栈,刚好是之前沈芩赵箭替白杨做假头的那家,店家和小二见到出手如此阔绰的贵客,立刻笑成了两朵大喇叭花儿。 要知道,这年头包场的贵客不多,而且据说还有其他贵客要来,店家和小二既兴奋又紧张,不知道贵客的贵客是何等模样儿。 等到钟云疏沈芩赵箭一行人下马车,走进客栈时,店家和小二脸上的表情丰富到了极点,尤其是看到沈芩身旁还粘着一头白鹿时,差点就跪下了。 天爷啊,白鹿祥瑞! 前段时间来的贵公子,到底有什么神通,能让白鹿粘得形影不离,一定是大贵人! 一时间,店家小二的脸笑得成鸡冠花,不管胖脸瘦脸都红彤彤的,招呼得格外热情,赶紧把所有人妥贴地领进预订好的客房安置,还带着厨子挨个敲门、询问口味喜好、饮食禁忌。 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陈娘和白杨捧着药材要进厨房炖药膳、还要求准备药浴木桶的时候,不禁摇头叹息,贵人出门就是不一样,婆子都看着这么舒服,烧柴煎药的都是翩翩公子。 等这些贵客们在客栈大堂吃过午食以后,年纪最大的贵客说要午休,店家和小二就犯难了,这白鹿是放马厩啊,还是放哪儿啊? 万万没想到,钱公子去后院从马车上取下一个铺满青草的大箩筐,搬到了二层客房里,白鹿颠颠地跟着他,纵身一跃就跳到了楼梯转角的平台,再一跳就到了二楼。 店家和小二看得眼睛都直了,连白鹿都有随身携带的草窝,还能跳上楼! 正在这时,韩王护卫长警告店家和小二,包客栈所见所闻一概不能外泄、看管好后院的马车和物品,如有遗失,就有命赚钱、没命花钱,吓得他俩当时就哽了一声。 沈芩、钟云疏和韩王殿下,一人一间天字号房;陈娘、崔萍和杨梅三人住一间天字号大房;赵箭、陈虎两人一间,徐然和白杨两人一间房;佘女、大头人和赵全,三人一间大房,还有护卫看守。 沈芩坐在自己的房间,揉着使劲撒娇的白鹿,一个劲儿地夸它:“小白卧在马车里真乖,既没有乱跑乱跳,也没有到处乱看。” “小白,这里是绥城,人多眼杂,你呢又特别珍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不对?所以呢,你就待在屋子里,我陪你。” 白鹿不停地扇着鹿耳朵,听懂了似的甩尾巴,活像一头小鹿犬,在沈芩的安抚下,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沈芩坐在矮几前,把钟云疏塞来的纸片一张一张地铺平,拿出“大邺怪儿档案”的记事本,往里面边加页边添加记录,被这里面的庞大信息量惊到了,也被李二狗他们的深入调查惊到了。 很难想象,李二狗和他的弟兄们是如何打听到这一切的?毕竟要敲开每家每户的大门,让住家们愿意将家丑据实相告,可能性几乎为零。 看着看着,沈芩恍然大悟,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法子,询问了永安城明里暗里的所有产婆,一下子就将触目惊心的怪儿分布图,送到了遥远的这里。 崔萍两年前嫁人生下怪儿,与那些寻求帮助的女子们,年龄差不多,所以沈芩最初的预设是回溯三年。 可是李二狗他们问来的结果却是,永安城五年前就有怪儿生出,从高门大户到小门小户都有,只是大家藏着掖着,“家丑不可外扬”,无声无息地把怪儿处理掉了。 从分布来看,整个永安城及城郊都有,没有集中暴发的区域,惟一的差别是,高门大户的怪儿出生率,比小门小户低得多。 更重要的一点,根据产婆们的回忆,生过怪儿的女子如果再生育,第二胎就是健康的孩子;并没有一家连续生出怪儿的记忆。 相反的,如果一胎二胎都是健康的孩子,三胎也有怪儿出生的事情发生。 沈芩根据流行病学的调查方法,分析这些来之不易的宝贵数据,却因为没有任何的交集和规律,始终无法归纳出关键性的结论。 更出乎沈芩意料的是,这些数据之多、分布之广,与镜糕店没有任何关系,之前怀疑棘沙米带毒影响胎儿正常发育的假设,甚至无法成立。 “唉……”沈芩无精打采地趴在矮几上,把纸片折成小飞机,一架又一架扔出去,直到扔掉最后一架,干脆闭上眼睛放松一下。 所以,当韩王殿下和钟云疏敲门进入时,就看到沈芩屋子里,满地都是纸飞机,而她像株快枯萎的小草,蔫了八几的无精打采。 “我睡了,”沈芩完全不想搭理人,“请回吧。” “哟,钱家小子,”韩王听过护卫们讨论沈芩顺风扔纸飞机传信的事情,当时既惊讶,又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看着还真是,不由地打趣,“窝在矮几上装腌菜呢?” 钟云疏好脾气地把纸飞机都捡起来,搁在沈芩趴着的矮几上,“说说,有什么发现?” 沈芩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没有。” 第347章 韩王一诺 , “钱家小子,起来!”韩王殿下才不管,直接把沈芩拎起来,“瞧瞧你这熊样儿!” 沈芩像浑身没长骨头似的,又瘫回矮几上:“我就是这个熊样儿。” 钟云疏知道沈芩的习惯,把她压在胳膊下的记事本抽走,和韩王殿下一起翻看,一页又一页。 韩王第一次见到这种梳理的方法,不由地感叹:“钱字小子,可以啊。” “什么都没查出来……”沈芩因为缺觉和期望太高,突然就很丧。 韩王和钟云疏交换了一下眼色,知道沈芩是求好心切钻进死胡同里了,劝也没用,说好呢,她聪明着呢,真夸假夸一听就知道,所以,让她换点事情琢磨比较好。 “来,起来,起来!”韩王殿下又把沈芩拽起来,“站好!有话说!” 沈芩丧归丧,尊老爱幼还是很注意的,也不能让韩王再把自己拎起来,站着眨巴眨巴眼睛,等着韩王继续说。 “老夫和你说说囚犯的事。” “老夫呢,言出必行,深更半夜抓了城主,把他抖了几下,他们就乖了,把囚犯贸易的事情吐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已经派人顺着城主说的线索去追查,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就能顺藤摸瓜一锅端了。” “老夫让城主把所有流放被转卖的囚犯都放了,损失的钱呢由他自己出,把这龟孙心疼得脸都绿了。但是现在有个难题。” 沈芩听完韩王殿下的话,阴郁的心情缓解了许多,可是殿下老狐狸能说难题,想来又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等着她这只傻兔子往里面跳呢。 于是,沈芩转了转眼珠:“韩王殿下为民除害,佩服佩服。”就不接话。 “哎,钱家小子,”韩王殿下忽然觉得,沈芩几日不见又精明了许多,像钟云疏一样,越来越不好忽悠了,“你这就差点意思了啊。” “殿下,您素来赏罚分明,所以韩王军令行禁止,所向披靡;我呢,只是个郎中,因为与钟大人有约不得不殚精竭虑。”沈芩似笑非笑,答非所问。 “……”韩王殿下有些摸不着头脑,“钱家小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韩王殿下,麻烦以后有事直说,顺便给些报酬,多简单!”沈芩笑呵呵,不是她小气,而是但凡殿下开口,绝对是让人头秃的麻烦事。 韩王殿下白胡子都翘起来了:“钱家小子,上次老夫给你的一千两白银呢?用光啦?!” 沈芩摇头:“殿下,穷家富路,谁会嫌银两多呢?您看钱记药铺崭新的吧?告诉您,到那儿第一天,根本没法住人,我们到绥城花大价钱买了整整一马车才勉强够用。” “没想到药铺被人一把火烧了,锁金村的村民们为我们重建,木料山里有,可是其他东西又重新买了好几次才够用。您觉得我还有多少银子可用?” “还有啊,您喝的沁凉水,实打实的用糖制出来的,大邺的糖有多贵,您一定知道吧?为了制那贴药,我基本把绥城糖铺给买空了!” “还有还有,护卫们的义肢改良,绸缎的垫子,上好的棉花和伤药,哪儿哪儿都要花钱的。”沈芩正经八百地哭穷。 韩王从没见过这样哭穷法子,立刻让护卫长去房间取了两张五百两的银票,还有零散银子,都放在沈芩的矮几上:“给!不够再找老夫,行了吧?” “行了!”沈芩又有了笑容。 “你真是钻在钱眼里了!”韩王殿下看着多云转晴的沈芩,一时间哭笑不得。 “殿下,什么事您直说吧。”沈芩目前的精神寄托银两第一,美男第二。 “解救的囚犯,十有八九都家破人亡,他们既不愿意去流放地,也不愿意留在绥城,”韩王殿下一想起这些事情,就有点头疼,“他们宁死也要跟着老夫。” “跟就跟呗,”沈芩不假思索地接话,看了看韩王殿下一脸牙疼的样子,又注意到钟云疏略带奇怪的笑意,立刻明白了,“您看中了不少囚犯,认为值得一用,可是好巧不巧的,他们不是有伤就是有病,是吗?” “您打算让我先去治好他们,然后再委以重任?” 韩王点点头:“伤得很重,老夫也不能丢下他们不管。”自家王室兄弟造的孽,他不兜着谁兜着? “有多少人?”沈芩小心翼翼地问,看样子不是几十个就能打发的。 “两百多,”韩王看到沈芩的震惊,急忙安抚,“钱家小子,不是全让你医治,老夫调了随军郎中来,但是他们处理战伤在行,调理病人不太行。” “他们用惯了猛药,前两日还医死了几个。” “你指导他们如何医治就行。” 沈芩捂脸,默默地把韩王殿下的银票退了回去:“殿下,我一个人会累死的!“ 韩王看着沈芩倦容满面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在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钱家小子,只要你认真救治那些囚犯,生死不论,老夫按人头给你算诊金。” 沈芩弱弱地回答:“殿下,赚的银两也要有命花才行啊。” 韩王一计不成,又施一计,放了个大招:“这样,老夫立刻派人去流放地,把你父兄送到绥城,让你们全家团聚!” 沈芩瞬间两眼放光:“殿下,此话当真?您能说得动父兄离开流放地吗?” 韩王捋着白胡子:“老夫一诺千金,护卫长,立刻赶往流放地,接沈院判和沈太医到绥城。” “喏!殿下!”护卫长领命而去。 沈芩充满了干劲,取出双肩包,往里面放了不少药瓶:“我现在就去看病人!” 韩王急忙拦住:“钱家小子,瞧瞧你这副累得不行的样子,今天就省省吧,好好休息两日再去也不迟。”危重病人已经无力回天,剩下的都还可以撑一段时间。 要是把沈芩累病了,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韩王殿下了结一桩大事,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好好休息,”钟云疏拦住急着出门的沈芩,“事有轻重缓急,不急于这一时。” 第348章 好好练字 , 钟云疏等韩王走远,才开口:“你准备好见父兄了吗?” “……”沈芩满心喜悦突然就变成了前所未有的紧张,虽然有原主的所有记忆,可毕竟不是真父兄,会不会露馅? 而她使用很多医技,对外都宣称是“沈家秘术”,父兄一出现,几人一比较,这谎话不就被拆穿了吗? “我好紧张,怎么办?”沈芩越想越紧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钟云疏。 “放心,我替你想好了。”钟云疏的心情不错,一来是沈芩不管有什么事,都会和他分享;二来,她眼巴巴看人的样子,有趣得紧。 “你会用什么方法?”沈芩不太明白,自己怎么就什么都想不出来呢? “一个谎话要用无数个谎话来圆,”钟云疏特别淡然,“我只消对他们说,你最近一年大起大落,有了心病,行事与以前大不相同。” “他们疼你护你,一定愿意相信。” “而且,你素来擅长真话假话一起说,要骗过他们并非难事。” 钟云疏的嗓音低沉而柔和,对沈芩来说,是安抚紧张的神器,听他这样一说,沈芩回忆着原主与父兄的关系,要骗混过关确实不难。 这样一想,沈芩立刻就放下心来。 “但是有一点,”钟云疏很严肃,“沈家开方一定用正楷,你的字和原主相差太多,需要多加练习。” “……”沈芩一脸郁闷,从永安城兜兜转转到绥城,日盼夜盼终于与钟云疏重逢,还没高兴几天又要练字?!真是……让人头秃。 钟云疏从宽袖里取出一整套文房四宝:“这两日车马劳顿,想来你现在心绪不宁也无法入睡,下午就平心静气地练字。” 沈芩一时摇摆不定,是找病人医治逃避练字呢?还是练字逃避看病大任?反正没一样是舒服的,脸庞立刻晴转多云。 “我陪你,”钟云疏把沈芩的性子了解得很透彻,他前脚走,她后脚就能把文房四宝收到角落积灰,和她小时候倒药一模一样,“今日把这些字练完。”话音未落,递来一撂纸。 沈芩半个时辰的情绪,大起大落得厉害,确实需要什么事情来打发一下,再加钟云疏名为陪伴,实际上就是当监工的,除了扮乖,好像也没什么其他法子。 “是,钟大人。”沈芩有气无力地抻开纸,用镇纸压住,照着原主的记忆,认真又专注地一笔一画写起来。 没想到没写几个字,就被钟云疏指了好些问题,笔竖得不够直,悬腕不行,横不平竖不直,钓折转换没形没款…… 起初,沈芩还能左耳进右耳出,听到后来就开始磨牙,到最后把笔一搁耍赖:“钟大人,我真的不太行。” 钟云疏哪会不懂沈芩的心思,就是写累了想休息,但是韩王护卫行事快而准,绥城距离流放地并不太远,短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一定把人接来。 沈芩最多休养三五日,就要开始诊治病人,以她的性子,很有可能忙到顾不上吃饭的地步,练字就更加不可能了。 所以,钟云疏这几日,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简单高效地让沈芩把字练好,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握住了沈芩的手拿起笔:“跟着我的手走。” “啊?”沈芩怎么也想不到,最近一直避嫌的钟云疏,竟然会用这样的法子教练字,她的呼吸稍微急促一些,就能感觉到后背、来自钟云疏的体温,而耳畔传来的他的呼吸,似乎也不太平稳。 还能不能好好练字了?! 钟云疏握住沈芩右手的瞬间就有些后悔,只要遇上她,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常常变得不可控,就像现在这样极近距离地站着。 他像在沙漠中行走多日,缺水缺粮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可以救命的水源,哪怕最初以为是幻象,但是当他的双手接触到水时,怎么可能不拼命喝水? 现在,他自认为清心寡欲的心,正欢呼雀跃地想拥抱沈芩,想与她十指相扣,而不是练字。一时间,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居高临下地掠过她的耳缘。 沈芩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破坏执手练字的美好画面,自从离开钱记药铺,她就格外怀念之前可以牵手、静静相拥的日子,给她带来的不仅是安心,还驱散了她盘踞过久的孤独感。 “横平竖直,拉转钓,”钟云疏竭尽所能地平心静气,不断告诫自己,必须让沈芩练好字,才能避免她以后惹上莫名的麻烦,“提笔、顿、再向下,收……” “不是,”沈芩竖钩拉得特别不好看,被钟云疏带着连写了好几遍,忽然有了些手感,急着回头向钟云疏询问,“再写几遍!” 钟云疏也有同样的打算,正打算对她说。 一切发生得很突然。 两人同时行动,沈芩的嘴唇好巧不巧地擦过钟云疏的脸颊,吓得立刻避开,撞上了矮几,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向前栽去。 钟云疏眼急手快地揽住沈芩的腰,用力往回拉。 沈芩躲过一劫,又急着转身回头道谢,嘴唇又从钟云疏面前擦过,只是这一次擦过的不是脸颊,而是同样柔软的唇瓣。 两人几乎同时僵住,紧张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钟云疏欺近沈芩,看着她渐渐发红的脸庞,以及粉色的唇瓣,犹豫着要不要打破自己立的预设,离开药铺,日常就只能是兄弟模式相处。 可是,喜欢一个人是瞒不住的,更何况他们两情相悦。 沈芩望着钟云疏不断靠近的脸庞,纠结之下,还是伸手揽住了他,轻轻的、印上一吻。 钟云疏惊讶至极,心跳快得像要蹦出嗓子眼,她怎么?可是身体的速度远超过理智,在沈芩主动亲了一下以后,他的理智难得落在下风,他认真地近乎虔诚地亲了回去。 两人的双臂,紧紧搂住彼此的腰……毛笔被扔到一旁,滚落在地。 半晌,沈芩头晕目眩地分开两人,自己站到矮几旁大口喘气,嗔怪地看了钟云疏一眼,这人要么不亲,一亲起来就没完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下? 第349章 绥城新气象 客房内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昧,沈芩有些不自在。 钟云疏却噙着笑意,像被肉食抚慰的野兽,静静地注视着沈芩,似乎还想着什么时候再饱餐一顿。 沈芩脸颊很烫,还很想磨牙:“钟大人,注意眼神。” “练字!”钟云疏认真地提醒。 接下来的时间,沈芩为了平复慌乱的情绪,强自沉浸在练字里,一笔一划很是认真。 钟云疏看得出神,她身材高挑、眉目间透着英气,俨然是位温润如玉的公子;若是换回女装,又会变成当初高门求娶的沈家嫡女。 沈芩顶着他火热的眼神,完成了今日的练习作业,交到他面前:“钟大人,怎么样?” 钟云疏一眼扫完,毫不怀疑,如果没有他在这里盯着,她就能写成鬼画符敷衍了事。其实,只要她愿意,就能写得极好。 又一次,钟云疏被沈芩能偷懒就偷懒的惫赖样子折服了,她怎么能这么调皮,在她殷切盼望的眼神,点了点头:“不错。” “有什么奖励吗?”沈芩立刻顺竿往上爬。 “……”钟云疏颇有些无奈,“你想要什么奖励?” “陪我逛街,我要买很多东西带走。”沈芩的好茶都被韩王殿下和徐然大怪物喝完了,关键是,他俩一边嫌弃还照喝不误,还有糖! 钟云疏打小就不喜欢在市集走的感觉,因为每个人都会忘记采买,转而盯着他的眼睛看,然后流露出各种情绪,最多的是惊恐和厌恶。 绥城与边陲小城没有差别,大惊小怪的人只会更多。 能看透钟云疏神情的人不多,沈芩是最了解的一个,立马直白地问:“你不喜欢?” 钟云疏也不隐瞒:“不太愉快。”因为这双眼睛。 “戴帷帽?”沈芩提议。 “太热。”钟云疏拒绝得特别干脆。 好吧,沈芩放弃了戴帷帽的想法,忽然嘿嘿一笑,从背包里取出一块上好的丝绸零头布,不顾钟云疏绷紧全身的抗拒,给他打了个漂亮的斜形眼罩,遮住了蓝眼睛。 然后献宝似的,搬来屋子里的铜镜,照给钟云疏看:“真好看,这样可以了吧?” 钟云疏有些哭笑不得:“走吧。” “耶!逛街去啦!”沈芩每个毛孔都带着买买买的喜悦,背上双肩包,还原地跳了好几下。 钟云疏只有微微摇头的份儿。 于是,沈芩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在前面,“独眼”钟云疏却显得更加英气逼人、还带着三分的神秘感,吸引了包括店家小二、陈虎赵箭的视线。 “钱公子,你们要出去啊?”赵箭有些不太明白。 “对,”沈芩点头,“我们出去逛逛。” 陈虎瞪大了牛眼、赵箭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箭囊,今天是月亮代替太阳挂在天上了吗?钟大人竟然遮了眼睛出门! 还是为了陪沈芩逛街!这恋爱的酸臭味,真让人讨厌! “钱公子,我去赶辆马车出来,”赵箭酸归酸,该做的事情从不忘记,“免得到时放不下。” 沈芩的不用还没来得出口,钟云疏先回答:“去吧。” “我也要去!”陈虎慢了一拍,被赵箭摁回了客栈,郁闷得不行。 一刻钟以后,赵箭问客栈掌柜的借了一车马车,载着沈芩和钟云疏向集市驶去。 沈芩平时认路很一般,但是记店铺特别清楚,直接告诉赵箭茶庄最近,糖食铺最远,布庄粮铺在东南…… 饶是行军惯了的赵箭,也不得不承认,他来采买了两次,也没记得这么清楚,还是按沈芩的要求,先去了茶庄。 茶庄掌柜是个做了多年生意的人精,一眼就认出大金主钱公子,赶紧从柜台后面出来,把庄里最好的、新进的茶叶逐一摆出: “钱公子,您瞧瞧,这次的好茶是不是比上次的更好?” 沈芩闻了闻,又看了一眼掌柜的现冲泡的茶汤,确实,等到付钱的时候,却被价钱吓了一跳:“掌柜的,没算错吧?” 掌柜嘿嘿一笑:“钱公子,实不相瞒,之前卖得贵是因为抽税太厉害;现在城主突然转了性,价钱直接就便宜了三成,而且因为价钱适中,这几日的生意明显好了。” “你说咱们做买卖的,可不就是和气生财吗?” 正说着,庄子里又进来几位客人,客客气气地买了不少茶叶,掌柜笑得可开心了。 沈芩正打算银货两讫,钟云疏却先给了银票,掌柜的看着两张银票,转了转眼珠,果断收了钟云疏的那张。 “钱公子,您的银票收好。”掌柜的退了沈蕉的银票,立刻开始打包。 沈芩很纳闷,钟云疏为什么要抢着结帐呢?反正这钱是韩王殿下给的,不用白不用。 “你花钱的地方多,收好。”钟云疏浅浅笑。 “多谢。”沈芩也不和装模作样的假客气,把自己的银票收好,反正以后要用钱的机会多了去了,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赵箭立刻转过头去,又来了,又来了!这两人有完没完?! 然后,三人在掌柜的“下个月又有新货,记得再来啊。”殷切招呼声中,离开茶庄,上了马车。 正如茶庄掌柜的所说,不止茶叶,布匹绸缎糖和甜食之类种种,价钱普遍降了三成,有些甚至降得更多。 从马车旁经过的百姓,也不像之前那样愁眉不展了。 整个大扫货的过程里,钟云疏任劳任怨地结帐搬东西,还高效地利用了马车空间,比之前多装了不少。 等沈芩逛完所有心仪的店铺,把马车塞得满满当当时发现,同样一马车的东西,还省了不少钱,真开心! 赵箭驾着马车调转方向,打算回客栈,心里却惦记着上次的掬月轩,可是沈芩不提,他也不能自作主张地奔过去,于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钱公子,还有哪里想去的吗?” 沈芩经过一下午的“血拼”,整个人的状态好极了,听赵箭这么一说,想了想,问:“要不,我们去掬月轩看看?” “好咧!”赵箭咧嘴一乐,就等着沈芩这句话呢。 “不,先回客栈。”钟云疏突然开口,打破了赵箭的如意算盘。 “为什么?”沈芩不太明白。 第350章 情侣绸帕 , 赵箭有再多疑问,都不会违背钟云疏的意思,立刻一甩马鞭,驾着马车向客栈驶去。 沈芩虽然很纳闷,但是钟云疏素来进退有度,自然配合。 回程的时候,钟云疏凝望着笑眯眯的沈芩,打趣道:“这么高兴?” “对啊,”沈芩的视线逐一扫过每个包袱,“吃喝玩乐什么的,最开心啦。有吃,有喝,有玩,还能逛街……”笑得特别灿烂。 更重要的是,陪逛的还是位美男,该美男不仅买单还帮拎东西,遮了一只眼睛,还把身边的少女们迷得七晕八素。 不得不说,沈芩开心得冒泡,一开心就忍不住调戏美男:“钟大人,今天逛街感觉如何?绥城虽然偏远,但是美少女到处都有,可有中意的?” “……”钟云疏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有啊,出茶庄的时候,有位蓝衫纤腰的女子,悄悄给我塞了块帕子,有双波光流转的美眸……”说完,还从宽袖里掏出一块质地上好的绸帕,绣有素荷图案。 沈芩震惊了,一时间很想把帕子抢过来,但是别人送钟云疏的,她好像也管不着,不对不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时间,发散思维联想的东西,把脑袋里塞了个满满当当。 钟云疏只听雷鸣说过女子吃醋,从来不知道什么样儿,虽然沈芩什么都没说,但是很明显,她复杂的情绪里面混合了不高兴。 这小妮子调戏他惯了,现在越发得意忘形,所以,他就将计就计。 “没什么想说的吗?”钟云疏笑得坦然。 “没有,”沈芩眨巴眨巴眼睛,迅速回忆走出茶庄后发生的一切,特别严肃地沉默片刻,忽然莞尔,“钟大人,出茶庄时,外面没人,您是大白天遇到鬼了吗?” 钟云疏弹了沈芩的额头:“没听说子不语么?”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 沈芩毫不客气冲他扮了个鬼脸,很快想起,在绸缎庄的时候,掌柜大娘向她推荐过这块素绸帕子,先夸绣工,然后夸染色。 当时她很想买,可是一想到现在女扮男装,买这帕子实在用不上,只是叹了一口气又放回去了。 问题来了,钟云疏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买了下来? “帕子没收,”沈芩从钟云疏手中把帕子抽过来,看了看,忽然抬眼,“不对啊,这帕子有两块,一块绣了素荷,一块绣的是大漠落日。” 掌柜大娘解说的特别有意思,说是绣娘夏日倚窗绣荷,盼情郎从沙场归来,通俗点说就是情侣帕子。 “还有一块呢?”沈芩把手伸得老长,“老实交出来!” 钟云疏知道沈芩聪明,猜出来是迟早的事情,却没想到她猜得这么快,于是从宽袖里取出那块大漠落日的帕子。 沈芩看着两块帕子,呃,按钟云疏的行事风格,这肯定算是定情信物啦。 “各自收好。”钟云疏对走马灯被烧掉是抱了遗憾的,一是因为他没能在沈芩身边保护,二是因为那是她执意带出来的,是存了对他的心思。 所以,他看到这两块绣工不错的帕子,就悄悄买了下来。 “好,”沈芩把素荷妥妥收好,连胡扯的理由都想好了,嗯,心爱姑娘送的,“你也要收好。” 钟云疏笑得眼眸深沉,感觉那点遗憾被填补了大半。 “……”赵箭驾着马车直叹气,总觉得仿佛站在云端无欲无求的钟大人,正以飞快的速度降到人间,越来越俗气了。 “赵箭,把马车赶到韩王殿下包下的库房,”钟云疏吩咐道,“把暂时不用的让护卫们送上运药大船。” “是!”赵箭一甩马鞭,穿过三条街市和两个巷口,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库房外。 守库房的韩王护卫,赶紧上来把东西做好标记送进库房,然后让赵箭转告,漕运码头那边传来消息,三日后可以开船。 赵箭点头应下,又赶着马车回到客栈。 客栈掌柜和小二们,因为遇上贵客,照顾得尽心尽力,反而比平日更忙碌一些,想到能多赚一倍银两,就忙得不亦乐乎,只盼着贵客多住几天。 于是,三人刚下马车,小二颠颠地接过疆绳,掌柜的殷勤地迎过来:“三位客官,浴桶和晚膳都已经预备好,其他的尽管吩咐。” 三人舒服地泡了澡,洗去一身汗味儿,然后又到钟云疏屋子里坐下,徐然也在。 赵箭觉得自己坐哪儿都不对,但是不坐又不对,只好委委屈屈地窝在角落里:“大人有何吩咐?” 钟云疏不紧不慢地开口:“今日有人盯梢我们,所以我才临时起意不去掬月轩。” “……”沈芩傻眼,突然不那么热了。 赵箭一怔,后颈的汗毛立时竖了起来:“大人,我一路留意不曾发现,什么时候的事情?” 钟云疏镇定自若:“我们出客栈就被盯上了,一共六人轮流盯梢,扮作寻常百姓,极不起眼。” “这六人身形样貌毫无特点,身着粗布满衣,隐在人群中,又消失在人群里。” “没有带武器,也不像官府的人。” “脸上没有敌意,在我们改道去库房的时候,彻底消失了。” 赵箭的马脸皱成了苦瓜,一脸牙疼发作的样子:“他们察觉得到被发现了?” 钟云疏沉默片刻才回答:“他们进退有度,目的不明,似乎只是打量。” 徐然一针见血:“绥城地处偏僻,不亚于边陲重镇,表面看是城主一手遮天,其实不然。这里有安王和皇贵妃的势力,有前晋王和元老大臣的势力,不亚于朝堂之上的错综复杂。” “韩王殿下突然出手控制城主,强退苛税,免征收。除非殿下一直在这里,否则的话,离开半个月,绥城依然是之前的绥城,不会有任何改变。” 沈芩反感明争暗斗,也实在懒得想这些弯弯绕,可是也知道丛林法则,最高最强壮的大树占领了采光最好的地段,一旦大树倒了,立刻会被其他大树取代这个极佳的位置。 所以,一路盯梢他们的人,是以前被城主这条地头蛇压住的其他人吗? 第351章 守株待兔 , 赵箭瞬间紧张起来:“大人,要不要……”采取行动四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徐然打断了。 “如果只是远远打量,并无仇视恨意,可能是哪个派系的探察,不用太过紧张,毕竟我们这一行人,他们惹不起。”徐然深谙官场的权衡和取舍。 赵箭的紧张瞬间就被徐然缓和了,是啊,也不看看这是一行什么人? 暴脾气的韩王殿下,钟云疏,徐然,沈芩和白杨……都是动动手指就能让绥城不得安宁的大人物,担心个什么劲儿? 徐然不紧不慢地继续:“大头人和佘女被抓,羽蛇神教几乎没有翻身之地,最后的指望只有皇贵妃和安王殿下,陛下不立信王为储君,大邺就一天不得安宁。” “陛下如果立信王为储君,大邺又能得多年安宁,可是,皇贵妃和安王殿下就不保。”钟云疏离邺明帝最近,知道得更多。 “皇贵妃荣宠一般,不能封后;女儿被夺了公主的名分,还被皇后算计去和亲,自缢身亡;安王殿下从小历经磨难,总算平安到现在。陛下欠皇贵妃的太多。”徐然再次一针见血。 沈芩恍然大悟,难怪邺明帝如此纠结,原来是造孽太多心虚。 “如果我是羽蛇神教,就预先摸清韩王殿下的行进路线,到合适的地方,将密帐连同运药大船一起烧了,”钟云疏看得更远更透彻,“被囚禁的信王就再无翻身之日。”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们必须尽快把这些暗藏的人清除掉。“ 屋子里每个人的心情都随着对话上蹿下跳得呼吸不稳。 赵箭最先出声:“大人,用什么法子尽管说。” 钟云疏的眼神透着异样的镇定:“我故意将韩王殿下租下的库房位置引导给他们,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今晚说不定就会有一场大火。” 赵箭和沈芩面面相觑,脑子都一片空白。 徐然怔忡半晌,才开口:“你疯了吗?!” “魏轻柔和花桃能在雪夜率领囚犯,抵御围攻。” “内侍官凭借数人之力,将长生殿护得如同铁桶一般。” “雷夫人能在雷府风士飘摇的时候,镇住府中的刁奴。” “以韩王护卫之力,再加上你我协助,再让这些人得逞,我们也不用再费什么心思为大邺百姓挣盼头了。”钟云疏不动声色地瞥了众人一眼。 沈芩虽然知道“请将不如激将”,但是不可否认,她也被钟云疏的这番说辞刺激到了。 “大人,该如何布署?”赵箭的反应永远是最快的。 “守株待兔。”钟云疏早就在搬入库房的包袱上做了安排,此时,韩王护卫们肯定已经准备好天罗地网,等着他们上钩了。 徐然很快回过神来,浅浅笑:“晚食已经备好了,天黑出发最合适。” …… 韩王殿下租的库房,是间四方形的大宅子,不知道以前的户主是哪家大户,将好好的宅子改成了库房。 自从租下以后,白日户门紧闭,晚上只在大门檐下挂两盏灯笼。 “钟大人,醒醒嗨?”沈芩伸着五根手指在钟云疏的眼前晃来晃去,“嗨?醒醒嗨。” “……”钟云疏从震惊过回神,默默移开视线,“外面化雪很冷,把陈娘给你订做的棉袄穿上,我在外间等你。” 沈芩麻溜地洗漱更衣,又随便给自己梳了个麻花辫绑好,再把自己穿成一头熊,从暗格里取出双肩背包背好,问:“钟大人,回掖庭吗?” “吃食温在暖炉上了,先进一些,别饿着。”钟云疏背对沈芩,站在花窗前。 沈芩乖乖吃完,一边赞叹彩云和雷夫人的用心:“幸好她们早有准备,不然冻得硬梆梆的芸豆糕,咬一口直掉渣。哪有提前温好的芸豆糕好吃?又香又软糯。” 钟云疏没有说话。 沈芩吃完最后一块芸豆糕,看着钟云疏紧绷的背影,再看着空空的糕点匣子,猛地想到一桩令她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的事情。 钱家的机关盒,藏了各种纸片,到现在还封在掖庭一层、钟云疏的住所木板墙内。 沈家的机关盒,同样藏了各种纸片,现在全搁在她的双肩包里。 空的机关盒、空的糕点匣,让沈芩的跳跃思维激发得无比活跃:“钟大人,前户部尚书知道钱家会遭遇大祸,所以提前购置了机关盒,藏了那些东西。” “不对,定制机关盒至少需要提前半年订货,藏起沈家诊箱和密方、并在机关盒里预留纸条,需要更长的时间。” “我爹爹也知道沈家即将大祸临头吗?不然,怎么会有机关盒和预置的纸,还有留给我的绝笔信!” “还有毓儿,为何会在钱家落难之前走丢,还刚好被你遇到,毓儿抱的手鞠球里藏着钱家的机关盒,他的那些提醒手势……” “虽说无巧不成书,可是这些加在一起,未免也太巧了吧?” 沈芩捧着又有些隐隐作痛的脑袋,不断深呼吸调节情绪,哪有这么多早知道?如果真的早知道,是不是两家都不用出事,都不会败落了? 更让她奇怪的是,钟云疏几乎与花窗融为一体的沉默,她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充其量就是不笨而已,她能想到的事情,他怎么会想不到? 沈芩走向花窗边。 映雪的光镂进来照着钟云疏的脸庞,堪比精心雕琢的塑像一般,显出近乎白瓷般的净透肤质,衬得唇色更红润,浓密纤长的眼睫低垂,投下浅浅的阴影。 他不对劲。 沈芩心里莫名有些忐忑,这个小气鬼平日才不会这样大大方方地给她看,这种近距离观察,基本两秒结束,决不会超过三秒。 可是,她已经站在这里至少三分钟了。 要换成平日,沈芩肯定会开心地去调戏他,可是现在,她注视着他,完全没这种想法。 忽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地划过脑海,惊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钟大人,”沈芩站到钟云疏的眼前,视线没有半点遮掩地直视他,“其实,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钟云疏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她,微一点头,眼底满是苦涩和隐忍,又是那位背负着重压的他。 沈芩身形一晃,一瞬间仿佛被海啸大浪吞噬的船只,激烈起伏,随时可能粉身碎骨。三观尽碎,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重塑。 第352章 猫鼠游戏(上) , 同一片夜色里,沈芩窝在客房,拿酸味葡萄味白鹿,这货自从大败以后,就化悲痛为食量,整日地胡吃海塞,晚上还要加宵夜,大有把自己吃成胖子鹿的趋势。 白鹿吃起葡萄来没完没了,甩着鹿尾巴一个劲地还要。 “行啦,”沈芩揉了揉顶了两道大疤的鹿头,“少吃点吧你,再吃就变成大胖子了!” 白鹿还是不依不饶,坚定地要继续加餐。 “没了,今天只买了这么多,”沈芩摊开空空的双手,“明天如果出去的话,再给你买。” 白鹿又把沈芩沾了葡萄汁的手舔得干干净净,这才心满意足地卧回竹篓里。 沈芩嘴角抽抽:“小白,我警告你,再舔我手就别跟着我了,粘乎乎的太恶心啦!” 白鹿把下巴搁在竹篓边缘,眨着黑眼睛,摇晃着鹿耳朵,一不做二不休地卖萌,反正这样的威胁没有一百遍也听了八十遍,它不照样好吃好喝地待着? 沈芩洗完手,很想捂脸,这货怎么这么无耻?! “笃!笃!笃!”客房外传来节奏特别的敲门声,沈芩开门一看,白杨臊眉搭眼地杵在外面,“什么事?” “我能找你说会话吗?”白杨被沈芩打量得手足无措起来。 “进来吧,”沈芩把白杨让进屋子,关上房门,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 “守在客栈里……你不闷吗?”白杨支支吾吾。 “有话直说,我不喜欢在这种时候玩猜谜。”沈芩正色道。 “为什么钟大人不选我夜袭库房?”白杨心有不甘。 沈芩一时间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喂,你好歹是运宝司少主,做事情不说举一反十,举一反三总是要的吧?” “……”白杨只是懵圈地看着沈芩。 “这样说吧,如果你是羽蛇神教的少主,现在是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的地步,还想着攻打大邺,你会怎么做?” “羽蛇神教只有大祭司,没有少主。”白杨去过南疆,这个还是知道的。 “……”沈芩眨着眼睛,看着白杨把天聊死,只是换个说法,“秘帐、库房和运药大船,这三者紧密相关,缺一不可。” “那些人能夜袭库房烧私帐,自然也能到客栈来劫佘女和大头人,也能一把火烧了泊在漕运码头的运药大船。” 白杨没有参与到下午的围谈里,因为对钟云疏的微妙心里,以为自己又一次遇到排挤,听沈芩这样一说,立刻恍然大悟,几乎连蹦带跳地出了客房。 “……”沈芩看着美少年蹦哒出了乱七八糟的“熊步”,真是百感交集。 其实这个观点不是沈芩的,而是钟云疏的,起因是另一对活宝赵箭和陈虎日常抢着跟在钟云疏身旁。 钟云疏说了这番话,带走了耿直陈虎,留下赵贱人看守囚犯。 沈芩则作为强大后盾留在客栈,以不变应万变,然而再次应证了,想曹操曹操到的定律,赵箭在房门外敲出了“赵贱人”特有的响动。 沈芩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一个两个地进进出出,到底要做什么,想归想,门还是要开。 赵箭一溜进屋子里,立刻缩到离沈芩最远的角落,抹了把汗:“钱公子,客栈内外没有异常。” “然后呢?”沈芩印象里,赵箭蹲屋顶素来认真,绝对不会擅离职守。 “外面的蚊子这么大!我一巴掌只能拍死三只!”赵箭差点落下英雄泪,“钱公子,您瞧瞧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您看看这么多包,守在天明我肯定被吸干啦!” 沈芩看到赵箭一撸衣袖,两条胳膊上全是铜钱大小的蚊子包,让人一眼就犯密集恐惧症,赶紧从背包里取出了专治虫蚁叮咬的药瓶。 “呐,这是沈家为了密林行军研制的药霜,只要不是毒蛇毒虫,蚊子包一抹就消。” “感天动地啊!”赵箭一把抢过去,也顾不上失仪,赶紧把外露的皮肤,从上到下全都抹了一遍,没过一刻钟,奇痒无比的酸爽滋味儿就消退了大半。 沈芩知道赵箭是条硬汉,能把他咬成这样的蚊子,也是少见。 赵箭长舒一口气:“钱公子,咱们在山下都没有这样厉害的蚊子,这绥城是个什么风水宝地,蚊子会这么大?” 沈芩皱了眉头,曾经参加过野外救援培训,还请了相关的老师来讲课,避免医务人员进行救援时受到野外伤害。 一般来说,山里的蚊子、蚂蚁甚至蚂蟥都比较大,而绥城小而河流较少,这几日又炎热无比,按说蚊子应该没这么厉害才对。 赵箭拼了所有的意志,才控制住自己极力想抓挠的双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真是活见鬼了!” 忽然,沈芩想到了一件事情:“赵大人,今日走了一下午,蚊子确实有,但是我们也没被咬几口,这……有点奇怪呀。” 赵箭一个激灵:“糟了!钱公子关闭门窗,不要出来。”不由分说,推开花窗钻了出去。 “哎……”沈芩的惊讶都只出一个单音,赵箭连人影都没了。 “咣!” “当啷!” “……” 一连串的响动,让沈芩紧张地汗毛竖起,事出反常必有妖。 “赵大人!”白杨处于变声期的嗓音,特别分明。 “白家小子!”赵箭难得紧张,连声音都尖细起来。 紧接着就是快狠准的打斗声,从屋顶到院子,吓得客栈掌柜和店小二缩在前厅柜子下面瑟瑟发抖。 沈芩立刻明白,钟云疏出发前嘱咐的话:“留在客栈,不要冒然出手,守住这里。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发生什么都不要觉得奇怪。” 当时她还想,哪有这么严重,这里可是韩王殿下包场的客栈?外面还藏着韩王殿下从其他地方调来的银甲队。 现在觉得,自己真是傻白甜。 掂量了自己的身手,沈芩收回迈出去的腿,算了,术业有专攻,外面有赵箭和白杨呢,她只要时刻准备好救人就行。 正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杂乱而愤怒,似乎打算破门而入。 第353章 猫鼠游戏(中) 沈芩立刻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急走到门边,犹豫着要不要开门? 狂暴的敲门声突然停了,伴着一声“找死啊……”一个重物倒地的当啷声,外加金属落地的脆响。 沈芩头皮一阵阵地发麻,突然又听到崔萍在门外说话“钱公子,不怕,我们保护你!” 不是让她们紧闭门窗,无论听到什么看什么都不要出门的吗? 开什么玩笑?! 她保护她们还说得过去! 沈芩刷地把门打开,差点被卡在门边的黑衣人绊倒,就见到陈娘握着菜刀,崔萍握着擀面杖,杨梅握着药杵,三人的脸庞上都显出了门神才有的凶神恶煞。 “放心,这个人挨了我一棍,肯定醒不过来。”崔萍眼神坚定,呼吸却非常急促,明显是自己也吓得不轻,还强装镇定。 “对,不要怕!”陈娘附和着。 “……”杨梅嘴笨,不擅言词,看她俩都说了,也想不出说什么,跟着嗯了一声,还特别严肃地点了一下头。 沈芩取了绳索把黑衣人捆得结结实实,四人合力抬进屋子里,又取了一盆水把人淋得湿透了。 “钱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崔萍不太明白。 “你们先进来!”沈芩受惊过度缓过神来以后,只剩下满满的感动,“顺便把门关上。” 五分钟后,沈芩给她们每人一份凉糕压压惊。 崔萍有时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八宝凉糕了,一份下肚,只觉得唇齿都被恰到好处的甜度给抚慰了“好吃。” 陈娘和杨梅也吃得笑眯眯。 沈芩浅浅笑,甜食让人快乐! “再来一份,”沈芩买东西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分享,但凡试吃味道不错、便于保存的全都买了好几份,“不要客气,这本来就是给你们买的。” 连吃两份凉糕以后,三人的紧张已经抛到脑后去了。 崔萍不太明白“钱公子,你为何要将这人淋透?” 沈芩伸脚踢了一下捆成粽子的黑衣人,然后揭掉了此人的蒙面黑布,露出一张年轻的男性脸庞,肤色偏白,眉头紧皱,端详一会儿确定不认识。 “钱公子?”崔萍追问着,“这地上水淋淋的,小心滑倒。” “我怕他身上带了什么药粉之类的,以防万一,先浇透了,没带最好,带了也能显出效果来。” “倒是你们,为何要冒险出门?万一再像上次一样被劫持了,多危险?”沈芩的直觉告诉自己,今晚别想睡了,这事情才刚开始。 崔萍又握着擀面杖“我虽然是女子,但也是说话算话的,认了你这个妹妹,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一定保护你。” 沈芩好想捂脸“崔姐,姐,你把身体养好,我就谢天谢地了。”不过还别说,其他人拿擀面杖当武器特别搞笑,可是崔薄握在手里,就有十足的可信度。 “我的身体心里有数,”崔萍很认真,“而且我这么听话,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谢崔姐,”沈芩双手合十深深一揖,抬头见崔萍还有些不高兴,“谢谢姐!”好吧,以前觉得这个姐好弱,现在忽然觉得有姐真好。 崔萍这才高兴了,眼神温柔地看着沈芩。 “女侠们说说呗,刚才怎么回事?”沈芩被三双眼睛盯着,很有些不自在。 “听到白杨和赵箭的声音,我就出来了,”崔萍身体虽然弱,看到楼下掌柜的和小二躲在酒柜后面,就摸进厨房找了这些东西,刚上楼就看到有个黑影往你这儿来。” “我等到了机会,对着他的头敲了一下。” “……”沈芩苦笑,真不愧是崔女侠。 陈娘拍着胸口“这么些日子,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崔姑娘的厉害。”真看不出来,生病柔弱的人,会有这样的力气和勇气。 沈芩环视一圈,觉得这样闲聊也挺好,又翻出一份甜食,每人一份备好“来,外面有赵大人和白小鬼,不用担心他们。” “我们虽然不用帮忙,但是今晚想来也睡不成,就这样吃着喝着聊个天。” “哦,对了,我今天买了好多糖,又可以做沁凉水了。”沈芩知道大家都喜欢肥宅快乐水,炎炎夏日,实在不可或缺。 “太好了。”杨梅也没想到,自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药师,一听说沁凉水,立刻雀跃起来。 四人边吃边聊,看似轻松自在,其实都警惕地注视着昏过去的黑衣人。 沈芩盯着黑衣人看了又看,又从背包里抽出记事本,照着他的脸画了一张素描,把其他三人看呆了。 知道素描在这个时空是独一份,但是三人看呆的样子,让她有些心虚,万一她们想到其他地方去可怎么办? 发呆三人组,两人回神,崔萍却还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连沈芩在眼前晃手都没能回神。 崔萍看着画,又看了看人,再看画,再看人,视线仿佛粘在人和画上面,怎么也移不开,过了不短的时间,才看向沈芩,眼神复杂至极。 “姐,你怎么了?”沈芩的左眼皮毫无征兆地跳起来。 崔萍指着黑衣人,半晌才能说出顺畅的话“我见过他!那晚见过他!” “啊?”沈芩不太明白,“哪晚?” “看到船的那晚!”崔萍的双手微微颤抖,薄瘦的胸膛剧烈起伏。 “姐,你别激动,慢慢说没关系。”沈芩赶紧扶住崔萍,指压她手掌侧的虎口。 “那晚我们被船夫追,如果不是打小在那里长大,根本逃不掉,”崔萍一想起那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吐出血来的衰竭感觉,整个人就有些眩晕,“这人他被船夫追了,因为他的画。” “和你画得特别像!” 沈芩沉默片刻,开始搜查黑衣蒙面人的衣服,翻来找去,全身上下连个纸屑都没有,执行暗杀任务,既不带武器,又不带其他的,就这样来敲门,他是空手道的吗? “姐,跑得那么急,你还能看到他的画吗?” “不是,他被追得画丢光了,落了一路。”崔萍神情复杂。 8.。.8. 第354章 猫鼠游戏(下) “追到最后,那些船夫就去追他了!”崔萍回忆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姐,别想了,反正他在这儿也跑不掉,以后可以……”沈芩宽慰的话还没说完。 “不!”崔萍紧紧握住了沈芩的手,“不是这样的,不对……”整个人开始微微颤抖,“我们死命地跑,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巷口,我们脱力摔倒了,看到了他……” “他头上有个奇怪的灯,抱着一堆纸,就那样看着我们,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我们一点力气都没了,”崔萍忽然喘起来,眼神里满是绝望,“怎么也爬不起来……” “他把纸往上一抛,撒腿就另一个巷口跑去……那个巷口会和船夫们撞上……然后我们看着满地的纸画,听到了扭打声,叫骂声……” 沈芩听傻了,怎么听起来,是这个人救了崔萍? “钱公子,不是我们运气好逃脱了!他本来躲得好好的,”崔萍猛地站起来,激动地语无伦次,“是他引开了船夫……是他救了我们!” “……”沈芩看着崔萍,又看着躺在地上的粽子男,不太确定地询问,“姐,你们跑成那样,就一眼,你确定吗?是他救了你们?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之前怎么没提过?” 崔萍被问住了“我……”是啊,只那一眼,万一认错了呢? 如果当年确实是他救了她们,却为何要夜袭客栈? 崔萍纠结了许久,才闷闷地回答“钱公子,我见过这种画,其他的不确定。” “画了什么?”沈芩几次深呼吸以后,强自镇定。 崔萍的眉头皱成了川字,整张脸都在用力,渐渐陷入回忆—— 她俩摔在地上,浑身酸疼无力,爬了几次都爬不起来,不少纸飘落在地,远的看不清,近的画朝地落下,借着微弱的光线和勉强向上的视线,耳畔还有深巷追逃的回音响动,有一张在落地以前勉强看清了 “船!他画了船!也画了麻袋!” “他……他……” 崔萍呼吸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看着被自己打晕的黑衣人,又有身处恶梦的错觉。 沈芩顾不上其他,赶紧沙沙记录下来,眼看着崔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生怕她情绪大起大落晕过去,赶紧劝说“陈娘,杨梅,你们都回房间去吧,千万别随便出来。崔姐身体不好,今晚不要硬撑。” “没事,”崔萍坚定拒绝,“我不会再晕过去了。” 沈芩颇有些无奈却又很高兴,崔萍静养的日子里,身体的恢复远赶不上精神状态的好转,尤其是与徐然和解又约定终生以后,那个爽快利落、三拳打晕混混的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来。 精神状态好,身体恢复得也会很快,就像今晚,看到黑衣人拍门,就敢一棍子打闷,瞄准角度、身体力量的控制,都是需要技巧的。 “姐,”沈芩抱了抱崔萍,替她擦去一额头的冷汗,“熬夜会有黑眼圈,脸上还会长斑,而且吧,到时把脉不好的话,有人可心疼了,乖,等你长十斤肉的时候再熬夜。” 崔萍看了沈芩好一会儿,苍白的脸颊泛出可疑的绯红,眼神不再那样坚定。 “姐,走吧。”沈芩向陈娘眨了眨眼睛。 陈娘和杨梅,赶紧把崔萍扶走。 沈芩把她们送回客房,检查窗户和门以后,又嘱咐了一翻,才走回自己的屋子,忽然发现,屋门虚掩着,奇怪,她刚离开的时候,明明关门来着。 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就见到白杨围着粽子人转悠,看样子很像动手收拾一顿。 “小鬼,你干什么呢?” 白杨急忙回头“赵大人收拾了一个,我收拾了一个,现在和大头人关在一处,你这儿怎么还有一个?” 沈芩把门关好,盘腿坐在竹篓旁,撸白鹿,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囤起来的好心情,已经消耗殆尽了,回答得特别敷衍“来一个狂敲门的,被崔萍打了一闷棍,就这样……” 白杨看了看粽子人,又看了看沈芩,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沈芩似笑非笑地看着白杨,这位英俊少年不知道是少主当惯了,以至于性格都像锁金村的外形,活脱脱一个锯嘴葫芦。 除非葫芦在某个特定时间倾斜到某个特定角度,才能倒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比如现在。 白杨双手成拳,被沈芩盯得有些结巴“那个……真说吗?” “你以后再这样古里古怪的,我就让小白咬你!”沈芩话音刚落,白鹿蹭地站起来,很配合地掀了掀嘴唇,露出一排破坏美萌感的大牙。 白杨小心翼翼地说“你上次画了素描,不觉得这人有点像……” “像谁?”沈芩盯着粽子人看了又看。 “谋害雷尚书的那个,你看他右边颈侧的小黑痣。”白杨指过去。 “……”沈芩整个人都不好了,难道这人就是运宝司夜枭队的神医吗? “真的像!”白杨用力掰开黑衣人的眼皮,“你看,他睁开眼睛是这样的。” 沈芩立刻去翻背包,把背翻了个底朝天才想起来,那张素描图连档案都交给钟云疏了,只能把刚画的那张给白杨“像吗?” 白杨咧嘴一笑“比之前的瘦多了,而且脸上好像添了新伤,你看他的下巴。”说着,就扯开粽子人的衣襟,颈项喉结下有一块不起眼的小疤。 “……”沈芩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立刻去看粽子人的右手中指中段,果然有明显的握笔茧,和自己手上的完全一样。 一时间,崔萍说的素描画、徐然身上整齐的外科缝合疤、赵全歇斯底里的咒骂……混合成一团不停旋转的漩涡,在沈芩本来前途难料的坎坷之路上,又增加了无穷危险和变数。 沈芩望着粽子黑衣人,指尖摩挲着匕首的手柄,内心激烈斗争,理智提醒应该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处理他,感性却不断怂恿,为了自己的安全应该杀了他灭口。 惊恐、忧虑、焦躁不安等等负面情绪,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应激状态。 8.。.8. 第355章 螳螂捕蝉 白杨眼睁睁地看着沈芩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眼神里充满杀意,只敢轻唤一声“钱公子?” 沈芩没有反应。 “钱公子,你怎么了?”白杨轻轻摇晃沈芩的胳膊,总觉得她下一秒会变成杀人狂。 沈芩的理智终于占了上风,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白杨“怎么了?” 白杨连连摆手。 沈芩深吸一口气,招呼“来,搭把手,帮我把这人扶起来靠好。” 思来想去还是凡事留一线,待会好相见。 两人折腾一翻,把粽子人靠墙放好,还把绳索捆松了一些。 白杨不明白沈芩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敢问又很想问清楚。 “你这什么眼神啊?小鬼!”沈芩看着苦瓜帅脸,没来由地想笑,“哎,当初你还把我和赵箭当仇人,我们也好好对你了呀,自然也能这样对他。” 白杨想反驳却一个字都找不到。 “放心,我又不是滥好人,”沈芩扯了扯绳子,“看,绑得这么牢,还怕他翻天吗?” 白杨少年老成地长叹一口气,瘪了瘪嘴。 两人不再言语,各怀心思。 偏偏正在这时,黑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以及更致命的“我靠!” 沈芩的心脏差点跳停,一身冷汗倾泻而下! 白杨从没见过沈芩这样惊悸,直接挡在黑衣人面前,骂道“闭嘴!” “快,你们赶快去漕运码头,他们要烧船!”黑衣人比沈芩还焦急,额头挂着亮晶晶的汗,脸色比纸还白。 “还有,通知库房那边,他们带了南疆的迷药!” “还楞着干什么?快去啊!” “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报信!”黑衣人拼命挣扎,却始终脱不开捆扎严实的绳索。 白杨和沈芩面面相觑,库房、客栈和码头三处,都已经作好了充分的防御,口罩鼻塞是迷药的最强劲敌,自然少不了。 这黑衣人是真傻还是把他们当傻子?以为这样喊一嗓子,就能让他们毕恭毕敬把他送走? “快去!啊……”黑衣人被白杨拿布堵了嘴,“唔唔唔……” “钱公子,这人也关到囚房去,在这儿太吵了。”白杨说着就打算把人拎走。 沈芩冷笑“也好,看看囚房里有没有他的好友或者仇敌之类的。” 白杨不由分说拖着黑衣人离开了沈芩的屋子。 沈芩关上房门,一屁股坐在白鹿身边,因为对钟云疏与韩王殿下的信任有加,完全不担心他们,只担心自己“咱俩换换吧,做人好麻烦啊,尤其是我这样的人……” 白鹿舔了舔沈芩的手,又拿大头蹭了蹭,算是安慰。 沈芩直叹气,自从穿越开始,就没什么好日子过,现在居然有个高度可疑的同仁出现在敌方阵营,搞不好段数还比自己高,真是太难了。 刚才没有动手,现在又有些后悔,沈芩很清楚,就算再给十次机会,她也下不了手。 “唉……”沈芩托着下巴,像被打了霜的大茄子,无精打釆。 不知道库房那边的钟云疏和陈虎怎么样了? 时间往前退一些。 库房东面斜巷有个二层小楼,打开二楼花窗,可以把库房看得一清二楚。 花窗里的韩王殿下,一直收不到护卫们发出的消息,脸色越来越难看。 除了韩王殿下,还有陈虎和钟云疏,两人的神情微妙。 “殿下,您断后。”钟云疏和陈虎微一点头,戴上口罩,推窗而出,沿着窄小的山墙顶,一路奔向库房。 等他们溜进库房院子里一看,看着倒了一地、鼾声四起的韩王护卫们,嘱咐必须要戴的口罩完全不见踪影,立刻明白他们被下了药。 瞬间,钟云疏向陈虎比了个手势,两人分散行动,直奔存放私帐的屋子。 穿过灌木丛、绕过花墙,就见三个黑衣身影举着火把,正在屋子里四处翻看,寻找最佳的燃烧点。 钟云疏脚尖一踮,悄无声息地上房,断了他们的去路。 陈虎刚到门边,就看到黑衣人手中的火把正在靠近一个捆了草药的木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记手刀将人打晕,顺手截掉火把。 “谁?!”另两名黑衣人反应过来,立刻围住陈虎。 陈虎再次出手,以更快的速度,一记重拳正中黑衣人脸面,再夺一支火把。 最后一名黑衣人明显没料到陈虎出手这么厉害,快速出刀,结结实实地一刀砍在陈虎的义肢胳膊上,当一声响,震得自己手腕胳膊发麻,被吓得不轻。 陈虎最宝贝这条义肢,立刻气成恶虎咆哮,夺刀灭火把一气完成,外加一脚重踢把黑衣人踹出老远,最后撞在了墙上。 三名黑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被陈虎伤到的地方像碎了一样,疼得浑身无力。 陈虎拍了拍堪称粗壮的大手,“真是一群废物!”一击即中真没劲。 钟云疏在屋面的镇宅琉璃上看得清清楚楚,赵箭以快而刁钻取胜,陈虎则以力致胜,即使是精锐营中,能这样硬挨他一拳还安然无恙的军士,也没几个。 陈虎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只碰到这样的对手,满肚子不高兴,放下挂在身上的绳索,把三名黑衣人捆了,顺便搜了一遍身,取出备用纸袋收了每个人的东西,然后吹了一声唿哨。 钟云疏在屋顶上截退路,没派上任何用场,向远处的韩王殿下放出信号以后,纵身跃下,然后递了一个大水囊给陈虎“去,让护卫们醒醒神。” 陈虎看黑衣人的眼神已经不屑,接过水囊大步迈出的眼神堪称蔑视,都提前给了指令和预警,还不用钟大人准备的护具,这些韩王护卫们真让人生气。 生气归生气,陈虎还是拿水浇醒了每个护卫,等他们完全清醒时,韩王殿下已经举着佩剑杀过来了“你们该当何罪?!” “见过殿下!”护卫们醒来,看到私帐屋里躺倒在地的黑衣人时,吓得脸都白了,再看到怒容满面的韩王殿下,忍不住双腿发软。 “钟大人给你们的口罩为何不戴?!” 8.。.8. 第356章 黄雀在后 韩王殿下当场要军法处置,勉强被钟云疏和陈虎劝住,回到客栈仍然余怒未消,护卫长和护卫们,按剑单膝跪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整个客栈能与韩王硬杠、还能全身而退的人,只有沈芩和钟云疏,就连徐然都不敢轻易去劝,于是沈芩顶着众人的殷切盼望,轻叹一口气“殿下,天气太热。” 这个时空没有也不会有温度计这种东西,但是就目前的体感温度,没有40度,也有38度。 这样的高温天气,穿件单衣都热,没中暑就算万幸了,更何况还要戴这么厚的口罩,沈芩知道其中的滋味儿。 “哼!”韩王殿下见手下捅了这么大篓子,实在气不过,又担心沈芩他们心生罅隙,所以,打自己家孩子给人看,“每人领十军棍!” “……”沈芩扶额,我方在明敌在暗,人手分守三处已经是效能最大化了,今天把军士打伤,明天后天大后天怎么办? 可是,军令如山,倘若不是钟云疏陈虎及时赶到,他们捅的篓子就大发了。 所以,沈芩一言不发,韩王殿下爱怎么处置都行,只是淡淡地提醒一句“殿下,您除了这些护卫,还有其他备用的吗?” “哼!”韩王殿下再次鼻孔对人,“还有两个百夫长可以用,不许求情!” 沈芩想了想,也就是说,还有两百精锐“哦,殿下,天热感染我治不了。”在抗生素研制成功以前,感染致死是常见死因。 古人和西医最早期的防治感染措施非常残酷,热烙伤口使之结痂,能不能活全靠命硬。 按韩王殿下的性子,十军棍肯定打得结结实实,这些护卫们再怎么骨骼清奇、久经沙场,到底还是血肉之躯,怎么也要躺上十天半个月。 韩王殿下听完,沉默半晌“打!” 钟云疏立刻向众人使了个眼色,立刻乖乖回房,客栈前厅只剩下韩王殿下和护卫们。不一会儿,军棍着肉的闷响此起伏彼地传到了二层。 沈芩怕疼,也怕别人疼,一声一声听得浑身不舒服,楼下木头打肉,不由地让她想起了日常“竹笋炒肉”的大头人。 “要捂耳朵么?”钟云疏询问坐立不安的沈芩。 沈芩摇头,忽然想到其他事情“漕运码头和运药大船还好吗?会不会也有人想烧船?” “漕运那边负责按排的,是我父亲旧部,忠诚机敏,防范有度,不是谁想放火就能放的。我们出发时,就已经送信过去,回信来报万无一失。” “那就好。”沈芩悄悄舒了一口气。 “为何想起来问这个?钟云疏打趣,“莫非,觉得我不可信?” “怎么可能呢?”沈芩嘿嘿一笑,““商量个事儿呗。” “说。”钟云疏表面镇定自若,内心却剧烈地不安,尤其是听到赵箭说,抓了三个夜袭客栈的黑衣人,差点暴走。 “有个黑衣人被抓以后,自称是逃出来报信的,让人分不清是敌是友,”沈芩留意着钟云疏的神情,“说是秘帐库房、客栈和码头都会出事。” 钟云疏见过许多两面三刀的人,假投诚也是兵家常用的伎俩,一是为了探察情报;二是可以里应外合。 这黑衣人只是想脱身、抑或是想当细作,又或者怀着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钟大人,”沈芩打断他的沉思,换了另一种商量的语气,“有个人想让你见一见,更重要的一点,你保证见完还会冷静好吗?” 钟云疏点头。 “拉勾!”沈芩知道对钟云疏来说,除了殉国的新生父母以外,前刑部尚书雷霆就是最亲近的人了,遇到杀父嫌凶,再冷静的人都可能崩溃。 毕竟,据赵箭透露的小道消息,钟云疏上次失控,是把前晋王殿下打得鼻青脸肿。连泥人都三分性子,更何况是他? 钟云疏的神情凝重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沈芩勾着两人的小指、还孩子气地晃了晃,内心深处某个坚硬的角落正慢慢软化“走吧,去哪儿见?” “……”沈芩眨巴眨巴眼睛,这人这么聪明真的好吗? 想归想,沈芩还是叫上了白杨,一起去囚房。 快走到囚房门边时,就听到不大的囚室里,传出大头人愤怒地骂声“吃里扒外的混帐东西!” “阿汶达部怎么出了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 “本大人为你费了多少心思,要什么有什么,喜欢什么给什么?!” “你……你竟然借着夜袭的名义,到这里给他们通风报信!你这个黑了心肝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你们阿汶达部会将受到羽蛇神最严厉的惩罚!你们会血流成河,断子绝孙!” 沈芩、钟云疏和白杨三人面面相觑,大头人每日一顿“竹笋炒肉”,平日说话都气若游丝,好像随时会死掉,现在叫得嗓音都哑了,隔着门和墙都能感受到他的愤怒。 莫非这人真是逃出来报信的? 沈芩本来还挺高兴能遇上大头人气急败坏,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可转念一想,大头人会不会怒极攻心、活生生地气到吐血、或者直接气死。 白杨打开囚房门锁,推开房门,让钟云疏和沈芩先进,最后才看到大头人。 自从“竹笋炒肉”加餐以后,大头人原本保养得极好的脸面,因为恐惧、绝望和疼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只是破口大骂,就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呼哧呼哧喘个不停。 更让他们意外的是,不止大头人,就连沉默的佘女都以怨毒的眼神盯着他,仿佛叛逃就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钟云疏的视线从每个人身上扫过,指向一个人“你想让我见的人,是他?” 投诚的黑衣人看着进来的三个人,眼神复杂至极,视线最终停留在钟云疏身上“钟大人,您最好把他们和我隔开,不然明天太阳升起时,这屋里说不定一个活物都没了。” 沈芩暗暗冷笑,谁不想要单间?可是又凭什么给他单间呢? 黑衣人的视线又停在沈芩身上片刻,咧嘴笑得特别开心,忽然开口“三羧酸循环,请沈神医多多指教。” 沈芩差点摔倒。 8.。.8. 第357章 对不起 钟云疏一把扶住沈芩,吩咐白杨“带走。” 白杨立刻把黑衣人拽起来,一路走进钟云疏的屋子,而客栈掌柜的和小二,因为收了足够的银两,对客栈发生的一切不寻常的事情,都无动于衷。 只捆了双手的黑衣人进了钟云疏的屋子,像到了自己家一样,随意找了个舒服的角落,坐在地上。 沈芩这时候才想起白杨说的,这人确实和之前的素描图很像,不过添了不少伤,脸上身上都有。 白杨颇有些紧张地看着沈芩,他从没见她这样失态过,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可偏偏在这时,黑衣人蜷成一团靠在角落,满是汗水的脸庞,连眼睛都仿佛被水浸过,漆黑中带着灼人的光“我叫阿汶达,南疆阿汶部的首领。” 白杨一怔“南疆药族?” “这位小哥真是见多识广。”自称阿汶达的青年男子,笑起来很温和,仿佛之前爆怒要让他们赶紧去码头的黑衣人,是个幻象,“你们没让他们得逞,真是太好了。” 白杨下意识看向沈芩,一直垂着眼睫,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沈神医,细胞核、dna、rna、病毒、细菌……”阿汶达很满意沈芩的反应,只觉得终于赌对了,“沈芩,救援队副队长文达,我们又见面了。” “好久不见。” 沈芩只觉得一阵天眩地转,呆呆地望着阿汶达的笑脸,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更确切地说,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嗫嚅了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泪流满面。 穿越前两年的夏天,沈芩参加过地震的灾后救援活动,从自全省各三甲医院的精英医生聚集到一起,组成了三支救援队,她所在的小队副队长是文达。 文达是深藏不露的检验科外科超级新人,大家通力合作救治病患,一共救治32名外伤病患,建立了深厚的伙伴关系,整天师兄师妹的乱喊。 救援任务圆满完成,大家约好庆功会一定要拍合照,然后一醉方休,以后四海之内皆兄弟姐妹,到哪儿都可以骗吃骗喝。 可是到了庆功会那天,文达一直没出现,大家左等右等不来,打电话关机,去各个路口也看不到人,直到听到临时医院门口的哭声。 一对父母抱着自家孩子跪在医院门口痛哭流涕,说孩子掉进水里,这里的一位医生跳下去救人,把孩子托上来,自己却被冲走了。 消防、水运联合出动,却连尸体都没找到,就这样,文达成了医疗救援队的心殇,直到穿越前,沈芩都没删掉他的手机号和微信。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也穿越了,是老天爷良心发现了吗?! 沈芩看着黑衣装扮的文达,哭了笑,笑了哭,仍然有些不敢相信“文师兄,真的是你吗?我是不是在做梦?” “如假包换!”阿汶达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然后故作为难,“哭得这么难看,当心变金鱼水泡眼。” “你才金鱼!”沈芩胡乱擦了擦眼泪,立刻反驳。 钟云疏在炎炎夏夜如坠冰窟,近在咫尺的沈芩,仿佛远在天涯。难道上天给他的礼物,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要收回吗? 白杨完全不明白黑衣人在说什么,只是惊讶于沈芩竟然会哭成这样,不,确切地说,他被吓到了。 好不容易等他回过神来,生怕沈芩被这个胡言乱语的人欺骗“钱公子,你别听他的,他是杀害雷尚书的凶嫌!” “钱公子,你别听他的!” “钟大人!不要!”白杨想过,却没想到钟云疏突然出手掐住了阿汶达的咽喉。 阿汶达略显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濒临窒息的边缘。 “住手!”沈芩一把抓住钟云疏的双手,使劲掰开,没想到他的力气这么大,纹丝不动,“住手!钟云疏!” “对……不起……”阿汶达双手动不了,基于求生的本能,双腿乱踢,“没……能……救雷霆……” 雷霆两个字像一道静咒,钟云疏如同铁钳般的双手没有继续施加压力,还稍微放松了一点,整个人如同复仇罗煞,眯起眼睛慢慢靠近“你再说一遍。” “对不起……”阿汶达重新获得了部分呼吸,嗓音变大,清晰了许多“我没能救活雷霆……对不起……对不起……” “我凭什么信你?”钟云疏脸庞的肌肉有些扭曲,手劲松了,身体却紧绷成了快断弦的弓,“对不起是什么?能让他再活过来吗?!” “大人,”沈芩深吸一口气,倍受冲击的大脑终于缓过神来,“钟大人,能让他把那天的事情重新说一遍吗?白杨也在,可以当面对质!” 钟云疏猛地抽回手,盯着沈芩看了许久,仿佛拼尽了所有精神才找回自制力,无缘无故地显出了精疲力尽的脆弱。 阿汶达因为突然受到攻击、缺氧,拼命挣扎,导致肾上腺素飙升又突然耗尽,几乎瘫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竖起三根手指,先说自己想说的 “首先,那个酒不是我酿的;其次,当初寿宴投毒案发生的时候,我不在永安城,没法阻止他们;最后,是我说那酒纯属巧合,谁也不知道那酒什么时候有效,什么时候失效。” “把那些酒封在麻衣巷,也是我的主意,准备找时间一把火烧了,从此再也没这种害人的东西。” “骗子!”白杨指着阿汶达,“这么多年,你也没烧了那些酒,你这么忙吗?比我们还忙吗?” 阿汶达一怔,从容自若地点头“我从南疆来,多半时间都关在羽蛇教内,偶尔也会去夜枭队和运宝司出个公差,救治南疆同胞,大邺人也救过不少。” “在永安城的时间不多,当时那批酒秘密封存时,我怕和其他的弄混了,还特地把酒坛上面的寿字用加了料的红漆涂了,味道特别难闻。” “就算有人无意中发现,也一定以为是酿坏的酒,不会喝的。” 8.。.8. 第358章 信或不信 钟云疏拧了眉心,阿汶达所说的情形,和雷鸣在信中所说的完全相同,一时间隐忍的怒火和杀意稍减了一些。 阿汶达与钟云疏对视片刻“那日我无意间听说他们要对雷尚书下手,正好那天是自由日,我就改扮成仆人混进去。” “好不容易找到雷尚书时,他已经喝了毒酒,而且中的不是低毒,除了突然失明之外,还有全身中毒的症状,我没有特效解毒药,只能按他的要求去隐密的地方。” 白杨再次打断“胡说!我明明看到你扶着雷尚书走近小巷的!” 阿汶达打量了一下白杨,很无奈“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小巷里,雷尚书给我了一封信,让我转交给钟大人,就把我推走了,”阿汶达面对三人炽热的视线,“我常常身不由己,就藏起来了,没有随身携带。” “我凭什么相信你?”钟云疏问。 阿汶达不知道是因为与沈芩相认,所以丝毫不觉得紧张,还是因为其他,回答得极为淡定“钟大人,我可以告诉你当晚发生的一切。” 然后他花了一刻钟,把雷尚书遇害那晚的时间和关键点,说得清清楚楚。 钟云疏边听边回忆沈芩的毒酒记录,发现很多细节竟然都对得上,被水泡过的尸体,那些中毒和流血的的外观,都会被泡得很干净。 白杨仍然对阿汶达充满敌意,但是有钟云疏和沈芩在,还轮不到他接二连三地发威,只能闷哼一声。 阿汶达又笑了“钟大人,如果我想赶尽杀决,去年就动手了。” “去年?”沈芩一怔。 阿汶达挤了挤眼睛,“永安地震那次,我在掖庭女监偷摸救治你们俩,手艺还不错吧?我怕你们落下什么病根,还从密道里偷偷观察过,差点被你们发现。” 沈芩今天受的惊吓实在太多,以为整个人都麻木了,可是被他这样一说,还是受到了惊涛骇浪般的惊吓“文队是你!” 钟云疏怔住了,当时他还派人调查过,掖庭内外搜了好几遍,实在遍寻不着,不得已才请同样是病人的沈芩想办法。 沈芩百感交集“文队,如果那时候你我联手,可以救更多人的。” 阿汶达苦笑不已“我……身不由己,不得不说,沈家秘药真的好用,我偷偷买了不少藏起来了。” “谢文师兄救命之恩。”沈芩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困扰许久的神秘医者悬案,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撞上了直接答案。 “钟大人,我句句实言,绝无欺骗,”阿汶达收了笑脸,正色道,“如果您愿意相信,我可以告诉你隐藏地,书信未曾拆封;如果不相信,请给我一个痛快。” 沈芩从知道阿汶达就是文师兄时,就对他没有半点疑心了,可她不是钟云疏,最后的决定权仍然在钟云疏手中,只能静静看着。 “你为何不求我们放了你?”钟云疏的视线几乎洞穿了阿汶达,有生以来,第一次决定如此犹豫。 “我拼死出来报信,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阿汶达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连与沈芩重逢的喜悦都不风子,整个人大写的生无可恋,“钟大人,千万不要把我再关到楼下去了,给我一个痛快,就当赏叫花子一个铜钱。” 钟云疏沉默许久,身边的空气仿佛都带着漩涡,把他引向强压在心底的阴暗记忆,双手握拳又放松,再握拳,问道“如果我不给你痛快,把你送回羽蛇教中,你会如何?” 阿汶达盯着钟云疏许久,像被逼入绝境,双眼露出了凶光,嘴角咧出一口白牙“狗急跳墙。” 一室静默。 沈芩一直在观察,因为她知道有些人遭遇重大变故,会发生急剧的变化,可是自始至终,阿汶达除了外貌与文达不同以外,习惯性动作、说话方式,都完全相同。 她更倾向于,文师兄那样善良温和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性情大变成杀人狂魔的。 “文师兄,”沈芩望着阿汶达,努力适应了外貌完全不同的文师兄,“我们可以聊一下吗?” “他们要旁听?”阿汶达实在对钟云疏和白杨没什么好感,“那不行,我有我的个人隐私权。” 钟云疏的额角明显跳出青筋,白杨恨不得扑过去撕了他。 沈芩把钟云疏和白杨拽到房外,进了隔壁的空置屋子,转身把门关上。 “钟大人,您在掖庭劝过我,一人之力有限,集众人之力才能实现我们的目标。文师兄的医术与我不相上下,而且他了解羽蛇神教,也许知道得更多。” “你俩在这里听,我去和他聊一聊,你们再作判断可行?我们分两个角度去了解他。你们旁观者清,我去测试他是不是以前的文师兄。” 钟云疏的眼神炯炯,注视了沈芩良久,似乎下了此生最重大的决定,点了点头。 白杨想说佬以,最后还是低头不语。 沈芩回到隔间,见阿汶达还捆着双手,从袖子里摸出匕首,想割断绳索,没想到却被他避开。 “你这样做,比我当年救人更加鲁莽。”阿汶达摇晃着酸胀的、被束在身后的双臂,极不舒服。 “文师兄,你这次来客栈到底是为了什么?”沈芩真心诚意地开口,“为何你一直在说身不由己?” 阿汶达苦笑连连“我说,我拼命逃出来,想弃暗投明,你信吗?你的同事们会信吗?” 沈芩有些懵圈地看着他“你是羽蛇教的神医,应该像大头人和佘女那样,鼻孔朝天,视万物为刍狗吗?怎么还要拼命逃出来,这说不能啊!” “文师兄,如果你真的想弃暗投明,好歹认真一些。” 阿汶达笑得更苦了“小师妹,当初我溺水醒来,还以为是老天为了让我好心有好报,给的一次补偿。万万没想到,是一次惩罚,一场醒不来的恶梦!”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不是啊,以你的能力,南疆从上到下不都应该敬你三分吗?怎么会是惩罚和恶梦?” 阿汶达反问道“熊胆珍贵,被取胆汁的熊过的是什么日子?” 8.。.8. 第359章 可乐炸鸡 “……”沈芩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堂堂南疆神医怎么会自比胆汁熊? “我除了出诊治病,其他时候是被囚禁的,”阿汶达的眼神里透着文达式的愤怒,“南疆是个蛮荒之地,大事由各部联盟决定,平日里各部勾心斗角,堪比自然法则。” “南疆阿汶部有最富饶的土地,盛产各种草药和粮食,是各部觊觎的肥肉,因为有盟约,也只能干看着。”“但是人心最黑暗最自私,南疆怪儿一事以后,各部不断向阿汶部施压、警告和制约,把老头领活活逼死了,全族被俘,包括我,被抓进羽蛇教当教民,其实就是教中杂役。” “别说咱们学医,就算是寻常人,看到身边有人病得要死,也会于心不忍,”阿汶达短暂地停顿,“很快,我的医术就被他们发现了。” 沈芩心中一凛。 “他们依赖我的医术,同时又怕我报仇……听话就有口吃的,不听话就打一顿,完看病是身旁总有人监视。治好病人是应该的,治不好再打一顿。” 阿汶达撸起袖子,两条胳膊上伤痕累累,新伤旧伤都有。 “……”沈芩气得浑身发抖,不断告诫自己冷静,不断要求自己的立刻中立,可是不行,文师兄这样的好人,为什么要遇到这种事情?! 再次证明,大邺这边的老天又聋又瞎,南疆羽蛇真不是个东西! “我无路可逃,总以为人心是肉做的,也许时间长了,境地会好一些的。他们对我治病救人方面的需求,从不打折扣地完成,可是……”阿汶达的眼神有些飘忽。 “可是什么?”沈芩忍不住追问。 “可是他们愚蠢而固执,又不知变通。就拿怪儿仪式来说,我按照流行病学的内容,建议他们火葬后深埋,可他们死活不听,偏要水葬!” “他们只信佘女,可偏偏是她提议水葬的,”阿汶达说着说着就觉得牙疼,“我再怎么麻破嘴皮子,都无济于事。” “小师妹,你我都是医生,谁看到病人不想救,可事实上,他们不仅要求我救人,还要求我配制毒药去杀人。” “我拒绝了,然后又是一顿毒打,”阿汶达的眼角淌下眼泪,快得连他自己都没察觉,“浑身是伤躺着的时候,我死心了,我要逃走。” “文师兄,要不要歇一歇?”沈芩忧心忡忡地问。 “伤好了以后,我卑躬屈膝地奉承他们,像被抽了脊梁似的,终于有了离开南疆的机会,跟着大祭司他们潜入大邺,”阿汶达又停下,“小师妹,我不想说了。” “好,”沈芩清楚地感觉到文师兄快崩溃了,这时候说什么你要坚强你很勇敢,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你等一下,我给你做些吃的。” 阿汶达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你怎么学的?” “稍等,累了可以先睡一会儿。”沈芩建议着,急急地冲去找陈娘和杨梅,这样那样地说了一翻。 阿汶达等啊等啊,即使双手被捆,仍然觉得比在羽蛇教中放松许多,长期的压抑和紧张,在这里终于得到渲泻。 就在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闻到了炸鸡的香味,还闻到了冰可乐的味道,觉得这是太久违的好梦,完全不愿意醒来,直到听见沈芩的轻唤 “文师兄,炸鸡可乐,再不醒,我吃了啊,别怪我没叫你!” 阿汶达望着炸得黄澄澄的鸡肉,和冒着冷气的小罐子,眼睛都直了。 “吃不吃?”沈芩拿筷子挟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罪过罪过,今晚的宵夜实在太奢侈了,而且劳师动众。 “吃!”阿汶达伸长脖子的瞬间,背在身后的双手突然松开了,整个人激动得差点扑在地上,不用想也知道,沈芩割断了绳子。 “慢点吃,别噎着!可乐还有啦!慢点行吗?”沈芩起初还劝,后来就不再言语,回想起救援队的日常点滴,三餐不规律特别正常,但是文达从来都是强嚼慢咽,吃得特别有风度。 和眼前狼吞虎咽的阿汶达,有天壤之别。 不出一刻钟,满满一大盆炸鸡,三罐可乐,都进了阿汶达的肚子里。 因为夏日衣服单薄,沈芩看到阿汶达鼓起的胃脘部,不由地想笑,忽然就想哭。 阿汶达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带着可乐炸鸡味的饱嗝,带着梦幻笑容,仿佛置身天堂“就算现在死了,我也认了。” “文师兄!”沈芩警告。 “小师妹,你是不知道南疆的东西多难吃!他们有多不讲卫生!说多了都是泪啊,”阿汶达崩到极致的神经,奇妙地随着每个饱嗝,渐渐松懈,“尤其是厕所!”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沈芩和阿汶达的问话就跑偏了大半个地球,把穿越生活吐槽了一溜够,说到万恶的茅厕时,两人差点笑趴在地上。 好不容易笑到停下来,阿汶达向沈芩竖起大拇指“真有你的,竟然能把炸鸡可乐做出来!” 沈芩笑着摆了摆手“文师兄您太高看我了,这两样都不是我做的。” “我们……”阿汶达被一个大饱嗝噎到了,“还有其他人来吗?” 沈芩把头摇得太拨浪鼓似的“没了,没了!” “谁做的,我要拜他为师!”阿汶达信了。 正在这时,陈娘和杨梅在门外,小心地问“钱公子,够吃吗?不够的话,我们再做一些……” 沈芩看向阿汶达“饱了吗?” 阿汶达连连点头“我连一滴水都咽不下了,不知道会不会发胃病?” “你能不能说自己点好的?”沈芩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心疼不已,走到门边,“够了,你们做得太好吃了,有人要拜师!” 陈娘和杨梅不由地惊呼一声,连连摆手,匆匆告辞。 沈芩转过身来,就听到阿汶达说“我好羡慕嫉妒恨啊……” “文师兄是谦谦君子,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沈芩自然知道他说得认真,还是忍不住回敬,“你过得这么惨,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啊!” () ap. 第360章 差别太大 , “真的吗?”阿汶达忽然有了兴致,“说来听听,让我重度抑郁的心灵得以重建一下。” 沈芩很想磨牙咬人:“你竟然是这样的文师兄!” 阿汶达双手一摊,露出伤痕累累的前臂,笑得特别欠扁:“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说出来也让我乐一下。” 沈芩默念《莫生气》,还是把九死一生的穿越生活说了一遍。 阿汶达听得极认真,一个字都没漏听,听完以后还问:“介意我问些事情吗?” “问呗。” “你们现在算是一个团队?” “差不多吧,目标一致,分工到位。” “韩王殿下是什么定位?”阿汶达知道羽蛇教大祭司和大头人的计划,之前听说韩王殿下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很是意外。 “先是病人,我用可乐治好了他的胃结石,现在是金主爸爸,包了我们所有的开销。”沈芩答得特别直接。 “牛!”阿汶达感慨不已。 忽然,两人都沉默了。 可能是说话太多有些口渴,还可能是生离死别后的重逢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沉默,却都不愿意就此散了,重逢太美好,生怕休息够了醒来,变成一场太过美好却非常残酷的梦。 阿汶达在屋子里遛哒,促进胃肠消化,看着沈芩几次欲言又止,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问他最关心的问题,可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一声叹息。 沈芩起初不明白,可是观察了几次,忽然就明白他想问什么了,可他不问出口,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听? 阿汶达闭上眼睛、捂着脸:“幸亏我上班忙,没空谈恋爱,不然……”不然,谁都知道不然会怎么样。 “你救的是一个天才儿童,他的父母亲都是高知,强认了你父母做了干爸干妈,孩子也是你家的了……每周都会去你家。” “院方有一个详尽有效的安置方案,只要他们愿意,老年病房的双人间随时为他们敞开,我们都会轮流去看望他们。” “你妈参加了夕阳红扇子舞和太极剑表演队,我们送了你爸一台单反,他经常给阿姨拍照,带她出去旅行,他们去了很多地方,拍了很多照片,冲了三大本相册……”沈芩原本是安慰文师兄的,可是说着说着鼻子就酸了。 文达双手捂脸也掩饰不住哽咽,使劲抬头也眨不回夺眶而出的泪水,最后终于放下双手,默默地任泪水堤。 沈芩绞尽脑汁想安慰他,最后发现连自己都安慰不了,沮丧得不可收拾。 只是成人的世界,连尽情崩溃的时间都有限。 文达尽情渲泻了负面情绪,理智很快又回归,特别认真地问:“沈师妹,帮我说说好话,让我加入你们。” “……”沈芩沉默许久,“我们现在算是一个团队,我说了不算。”目前行动的主导仍然是钟云疏,她只是个强大的后盾而已。 文达苦笑:“咱俩穿越而来,竟然半点主角光环都没有,也混得太惨了。” “哈哈哈……”沈芩没忍住笑得很大声,“两个渣渣,对了,文师兄,你怎么知道是我?” 文达黯淡的眼神里有了光:“最早开始是你的名字,但是这世上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我也没指望什么。直到永安城惠民药局的郎中,开始戴口罩穿隔离衣……” “遇到疫病,都会遮掩口鼻,可是隔离衣的做法和样式,却是完完全全的西医风格。那时候我就想,有没有可能,这个空间不止我一个。” “可惜,我只是动了个念头,就被带离永安城了。”文达无奈地摇头,真的身不由己。 “我自由的时间有限,不能放过每一个难得的外出机会,直到前段时间,我听到南疆勇士说的铁人怪物,起初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反应过来是义肢。” “口罩帽子隔离衣,活动自如的义肢,这些足够证明,这里不止有我。” “我起初也想做义肢,可是屡试不成,只能放弃,”文达一想起熬过的那些日日夜夜,就觉得苦不堪言,“你为何能坚持,而且还能做得这么好?” 沈芩笑而不语,义肢算是她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东西了:“我只负责画图纸,出设计稿,其他的都有工匠去做。” “工匠们不会暗中捣鬼?”文达一想到羽蛇教里面的那些工匠,就觉得牙疼头疼哪哪儿都疼。 “不会!义肢多好的东西呀,怎么会捣鬼呢?”沈芩不太明白。 “那些口罩帽子和隔离衣呢?”文达一想到这些,头更疼了,南疆也有疫病,可是他提出这些疫病防治措施,总有许多反对声,什么传统习俗惯例……不胜其烦,“你怎么说服他们佩戴这些的?” “那时,掖庭爆发霍乱,女监主事听了我的建议,关闭女监大门,使用熟水。女囚们日夜赶工做出来,我只教了几遍,她们就记下了。” 文达再次捂脸:“南疆从上到下,都觉得口罩帽子职离衣,有违祖训和部族风俗,打死不戴。” “……” 隔间里,赵箭窝在角落抱着箭囊,听沈芩和阿汶达说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沉静内敛、特别能吃苦耐劳、却不能累不能饿的沈大小姐,平日与众人之间,总有种说不上来的疏离感。 当然,她在钟云疏面前会撒娇耍赖小心眼儿,但在其他人面前,却是举止有度、温文娴雅的神医,万万想不到,她竟然能和南蛮子笑到捶地。 更重要的是,他们闲聊的内容,很大一部分根本听不懂。 但连瞎子聋子都知道,这位是沈芩的故人至交,多故多交不清楚,让人很是不安。 每隔一段时间,赵箭就会忧心忡忡地看一眼钟云疏,他家的死心眼儿钟大人,别人不知道,他肯定知道。 就算钟云疏为了沈芩连命都可以不要,可只要沈芩说想走,或者她说喜欢上别人了,他会立刻牵马备鞍、奉上盘缠祝她幸福,然后又回到孤独终老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 “钟大人,子时三刻了,钱公子今晚大概不打算睡觉了。”赵箭怂恿着。 第361章 人生赢家 , ()钟云疏却出人意料地沉默,他从来不知道沈芩能笑得这么大声,能说这么多话还能继续说,甚至于,她从来都没对他说过这么多。 他还清楚地记得,她对他说过的,在这里,除了他再也没有其他亲人和朋友了。 可是现在,他更清楚地知道,阿汶达和沈芩一样都来自其他地方,他们有许多共同的话题,还有有更多简单直白、只有他们才懂的交流。 这一刻,钟云疏前所未有地慌张,尽管表面依然平静如常,隐忍许久,还是忍不住像赵箭所说,打算去隔间提醒一下。 可是刚到门边,韩王推门而入,两人差点撞上,护卫带回了确切的消息,阿汶达确实与羽蛇神教教众不和,今晚偷袭不成反被抓的事情,羽蛇教众已经知道。 连神医都被抓了,让羽蛇神教内的教众们人心惶惶。 韩王殿下非常擅长“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听到这样的消息,很是高兴,一拍钟云疏的肩膀“走,我们也去会一会这位弃暗投明的神医。” 没有足够的可信度与极强的实力,他是不会收的。 沈芩和文达两人讲到嗓子都哑了,却还是不愿意休息。 韩王刚要推门而入,却听到沈芩在向阿汶达介绍客栈内的大家,收回了推门的手,眼角余光却见到杨梅和陈娘正向这边张望。 很明显的,暂住客栈的大家都没休息,于是门边的人越来越多。 屋子里,沈芩一本正经地介绍“韩王殿下是金主爸爸,等闲不要得罪,当然,他不是位听话的病人,顺毛撸就行。” “赵箭陈虎都是武力值爆表的护卫,性格各异,个人认为比韩王护卫要强得多。陈虎先天缺右臂,是第一位用上义肢的大邺人。” “陈娘是厨娘兼供应室科长,我需要的洞巾辅料口罩帽子隔离衣,她都能做出来。现在大邺用的隔离物品,都是她先出的样。” “杨梅是大邺唯一的女药师,可乐就出自她之手,生性沉稳又钻得进去。” “徐然和白杨,你肯定知道,不用我多介绍。” “还有一群工匠们并不在这里,他们能把我所有的设计稿变成实物。” 沈芩向作病例报告似的介绍完,就看着他。 文达若有所思,盯着沈芩,又喝了些可乐“钟云疏和白杨看你的眼神与常人不同,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芩对文达的观察入微也是相当佩服“白杨是我买来的,钟云疏嘛……是我男票。” 文达噗的喷出嘴里的可乐,震惊得几近石化。 “文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沈芩不乐意了,“他又高又帅,精通君子六艺,还有超强的修复体质,沉稳又温柔!” 文达一脸心痛地捂着胸口,咆哮出声“你分明是人生赢家!你惨个鬼啊!” “羡慕嫉妒恨啊!” “人比人气死人啊!” “啊?”沈芩怔住了,看文达的样子就差满地打滚了。 “钟云疏这种可以上t台就能当超级男模,拍电视电影出道就能当男主角的非人类,还有真才实学,大邺南疆草原部落,不知道有多少春心萌动的少女爱慕他,竟然是你男票?!” “……”门外的钟云疏皱了一下眉头,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 沈芩听了心中暗喜,没错,她也很有捡到宝的感觉,不由地弯了嘴角,安抚道“文师兄,你师妹其他本事没有,给你找个温柔美丽优雅大方的女票,还是可以的。” “我有中意的!你帮我把她找出来就行!”文达瞬间满血复活,变脸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她在永安城!” “行,你画一张出来,”沈芩特别豪气地答应,“我找不到,我们肯定能找到。她家住哪儿?” “给我纸和笔,”文达接过沈芩递来的纸笔,瞬间又痛心疾首,“你怎么想什么都有?这么好的纸本,这么多彩色的笔!还这么好用!” “好啦,”沈芩憋着笑,“一定给你一份,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文达兴冲冲地开始画。 韩王瞅着他俩越聊越偏,忍不住推门进去“钱家小子,你也不管他是不是可信,就这么随便乱说啊?” “……”沈芩注意到韩王的认真,“殿下,这是一位故人,医术高超,只是被困于羽蛇神教,现在弃暗投明。” “殿下,如果您觉得他可疑,尽管考验他。” 韩王盯着阿汶达“你在羽蛇神教多年,有的是机会出逃,为何挨到现在?你身上那些疤骗钱家小子可以,想骗老夫过一百年再做梦吧!” 阿汶达恭敬行礼,眼中满是凄凉“殿下,现在出逃是因为阿汶部只剩我一个,他们已经没什么可以挟持我的人了。” 是的,药族阿汶部落的其他人病的病,死的死,而他无能为力。 “……”韩王短暂的沉默,护卫传回的阿汶部消息,确实像阿汶达所说,整个部族灭,据说是羽蛇神教的教众搞的鬼。 真没想到,曾经铁板一块的南疆,被打败三十年以后,仍然四分五裂,还妄图发动战争! “韩王殿下,我和钱公子是故交,我的医术与她不相上下,我虽是南疆人,却痛恨南疆各部首领。请殿下收留。”阿汶达深深一揖。 沈芩也赶紧补了一句“殿下,他的医术在我之上,若他真心诚意来投靠,救出的受伤囚犯们,至少能多活三成。” 屋内屋外的人听到这话,都惊呆了,面面相觑也挡不住心底的惊讶,沈芩的医术已经堪称神迹,阿汶达的水平竟然还在她之上? “钱师弟,”阿汶达正色道,“我造出了血型试剂和其他,也都藏起来了。殿下,如果您收留我的话,这些能救助更多的人,尤其是外伤严重的。” 这下,轮到沈芩惊呆了,她在这里聚集了这么多能人异士,以为已经无敌了,偏偏阿汶达内在的文达师兄,被关着的时候实在无聊,把她急需的物品都备齐了。 第362章 信他一次 “是不是人啊!”沈芩脱口而出,“好变态啊你!” 屋里的韩王,正走进屋子的钟云疏一行人,听了沈芩的话,第一反应都觉得不像什么好话,没想到阿汶达却喜滋滋地回答“过奖过奖,闲着也是闲着,苦作中乐嘛。” 众人面面相觑,沈芩和阿汶达面有喜色。 气氛相当诡异。 “韩王殿下,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和师弟一起救治病人,”阿汶达正色道,“良禽择木而栖,我只愿做良医,绝不当杀手。” “您若不信,给个痛快就是。”知道父母已经得到了最妥善的安置,再无遗憾。 沈芩难得求情“韩王殿下,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若他真是细作,你们随意处置就是。” 阿汶达再次痛心疾首“师弟,你竟然不相信师兄,我的心好痛啊!”演归演,真心在。 “证明啊,”沈芩笑得灿烂,“文师兄,好好休息,然后我们去救治病人啊。” “一言为定!”阿汶达掷地有声,“多少都可以!” 沈芩嘿嘿一笑,“两百多。” “噗!”阿汶达目瞪口呆,“你是认真的吗?我是个身心受到重创的病人,需要休息,要一天三顿可乐炸鸡,要……” “去不去?”沈芩打断他的话。 “去!”阿汶达答得干脆,“前提是,让我休息24小时。” “行!”沈芩把西洋表拿出来,不看还好,一看已经凌晨三点多了,“一言为定!” 阿汶达盯着西洋表,默默地咽了一下口水。 一群人往屋外走,阿汶达看着空了的屋子,和孤单的自己,笑得有点苦涩“钱师弟,24小时以后你还会来的吧?”生怕是梦一场。 沈芩又折回去,隔着薄衫宽袖,狠狠地拧了一下阿汶达的胳膊。 “啊!痛痛痛!”阿汶达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知道了!” 沈芩大笑着离开。 阿汶达关好门窗,倒头就睡,太好了。 沈芩走进自己的屋门,刚要关门,没想到钟云疏跟了进来,有些诧异地问“你怎么了?” “男票是什么?”钟云疏内心山呼海啸。 沈芩心情太好,完全没注意到钟云疏眼底的阴郁,“你猜?” 钟云疏一言不发,站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似乎又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日。 沈芩静静地注视着他,慢慢走近,然后用力拽下他,亲了他的额头,感觉到他浑身僵硬地抵触,又松开他,后退着走“钟云疏,你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这句话像道禁咒,把钟云疏惶恐得几乎要出窍的三魂七魄塞回躯体,结成了最强力的安神咒语,驱散了所有的不安惶恐和焦虑。 沈芩被钟云疏大力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沈芩抬起双手,回搂住钟云疏结实劲瘦的腰“文师兄让我知道,遇见你,我好幸运。” 钟云疏的灵魂都颤栗了。 “打晕我吧,”沈芩缓缓抬头,“遇到师兄太高兴了,睡不着。” 钟云疏把沈芩抱在床榻上,放下帐幔,坐到矮几前,轻声说道“睡吧,我在。” 沈芩闭上眼睛数羊,才数到二十三就沉沉入睡。 钟云疏听到沈芩的呼吸轻浅绵长,就知道她睡着了,轻轻地离开她的房间,转身走进韩王殿下的屋子。 屋子里,韩王,徐然和白杨都在等钟云疏,见他进来,却都一言不发。 问题再明显不过,要不要相信阿汶达? ??????“我相信沈芩,”钟云疏的视线与每个人的视线交汇又移开,“能让她如此信赖和敬佩的人,定然不凡。” ??????同样再明显不过,韩王、徐然和白杨相信沈芩,却不相信阿汶达。 ??????韩王很困惑“如果白杨说,本王还愿意相信。可是沈家丫头从未去过南疆,怎么会认识南疆的神医?还有,今日他们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你们听懂了吗?” ??????白杨摇了摇头,看向徐然。 ??????徐然同样摇头“听不懂。” ??????“钟家小子,你听得懂吗?”韩王只能看向钟云疏。 ??????钟云疏的嘴角扬起“我们本来就不懂医术,不懂又何妨?”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家对沈芩的医心深信不疑,不如也看看阿汶达的医心。殿下,那些囚徒的身体撑不了很久了。” “好!”韩王果断同意,“给他一个机会,顺便盯紧他。” “不用盯,”钟云疏胸有成竹,“被囚禁还想着治病之方的人,必须尊敬他。” “成!”韩王点头同意,招才纳贤的事情做多了,自然有其他的观察之法。 …… 沈芩和阿汶达休息够了,醒来又是美好的一天,不约而同地给自己做了五分钟心理建设—— 嗯,两百多人,两个人分也就一百多人,十分钟快速检查完一个,比起流感大爆发的门诊量,不算艰苦卓绝,可以的! 下楼时,沈芩背上了塞得满满当当的双肩包,阿汶达眼巴巴地瞅着,变身酸溜溜的柠檬精。 两人到达客栈大堂时,陈娘和杨梅端来早食,最后拿了一个新赶制的双肩包送到阿汶达面前“钱公子说这个包很好用,我们就赶了一个给您。” 阿汶达看着双肩包差点泪流满面,打开背包一看,发现里面有预先准备好的敷料、纱布、口罩帽子隔离衣,简单来说,沈芩有的,他也有。 ??“陈娘厉害吧?”沈芩拿胳膊肘捅了捅阿汶达。 “厉害!”阿汶达一反平日的满嘴跑火车,向陈娘深深一揖,“谢谢陈娘,谢过杨梅姑娘。” 陈娘和杨梅回了礼,又回厨房去了。 阿汶达傻乎乎地看着,又挨了沈芩一胳膊肘才回过神来,还是乐呵呵的。 “快吃吧,陈娘亲自下厨做的。” 沈芩看了四周一眼,经过惊心动魄的一天一夜,陈娘和杨梅亲自下厨,就能看出客栈的警戒明显升级了。 阿汶达第一次吃到这么合胃口的早食,感动得泪流满面“好吃,唔,真好吃……” 因为太好吃了,以至于把沈芩那份也吃完了。 沈芩无奈地看着阿汶达,“文师兄,暴饮暴食会得胃病的。” 阿汶达摸着鼓鼓的肚子,答得理所当然“吃饱好干活!” .。.. 第363章 讨厌夏天 阿汶达说到做到,吃饱了就义无反顾地跟着沈芩上了马车,还请赵箭将马车拐去了一处看起来像废墟的民宅,从里面搬出来了好几个木箱,搁在马车上。 “这是什么?”沈芩很好奇。 “我的全部家当,”阿汶达拍了拍手,“相信师兄,这些都会用得到。” “好!”沈芩回答很干脆。 马车即将驶出绥城东门时,拐时一条深巷,在巷子的尽头有座两进的宅子,门边徘徊着两名伪装成寻常百姓的韩王护卫。 赵箭报出暗号,护卫们赶紧把大门打开,里面的韩王军医们正忙得团团转。 沈芩刚要进去,却被阿汶达拦住“保护自己!” 沈芩默默戴上口罩和帽子,刚迈出一步,身后又传来一句“隔离衣也要穿!” 阿汶达已经全副武装完毕。 沈芩牙根痒痒地问“师兄,您老不怕中暑吗?” 这么热的天! “小命要紧!”阿汶达嘿嘿一笑,“师兄我怕死。” 沈芩心不甘情不愿地套好隔离衣,就出了一身汗,深呼吸还隔着厚厚的口罩,“我讨厌夏天,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满是病人的宅子,直到这时,韩王的随行军医才意识到,他俩是谁,立刻围过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沈芩和阿汶达将“吃饱好干活”发挥到了最大效能,“一入宅子深似海,从此时间是路人。” 满满一宅子的病人。 初诊、病人分类分院分屋,基本医疗用品、急需药品列出清单,三次大抢救、两次小抢救,与随行军医们的会诊、敲定治疗方案……两人忙到飞起,明明在同一个宅子里,楞是见不着人。 晌午时分,钟云疏带着食盒,在病宅门前下了马车,本想进去等候,不曾想却被拦在门外。 韩王护卫只是唯钱公子命是从。 钟云疏只得回到马车上,看护卫进去找沈芩。 护卫转遍了整个宅子,都没见到人,心里很纳闷,两个从头包到脚的奇装异服,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最后实在没有法子,护卫在每个屋子门口大喊“钱公子!外面有人等!” 从第一个屋子喊到最后一个屋子,又等了不少时间,护卫才看到一个混漉漉的纯白身影,从五号病房里走出来,一路摇摇晃晃“谁找我?” 护卫赶紧迎过去“外面有马车来送饭。” “送饭?”沈芩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更重要的是出汗太多,离中暑不远了,“你去找文公子,也让他去门外。” “是!”护卫赶紧应下,又开始新一轮地找人。 沈芩因为出汗太多、口罩闷热,全身上下连同隔离衣都湿透了,一路扶着墙面、石桌、石门才走到大门外,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一脚。 跨出大门后,沈芩把隔离衣扔到了预先摆好的焚衣炉里,才双腿发软地钻进马车,一屁股坐在车里,头靠着车壁呼哧呼哧喘气,眼前一阵阵地眩晕。 钟云疏清楚地记得,掖庭疫病时,沈芩教导众人穿脱隔离衣,大家都喊太闷太热;当时沈芩半开玩笑半认真,到夏天再穿这些,你们再喊也来得及。 沈芩的黑色长发湿透了,额头的汗水还在不停落下,单薄的夏衫全都粘在身上,随着呼吸起起伏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陈娘熬了酸梅汤,喝一些。”钟云疏从食盒里取出三个小罐,从宽袖里取出一把折扇,替沈芩扇来一阵清凉。 沈芩万分感激地看着他,累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接过小罐一饮而尽,乌梅汁酸甜爽口又清凉解暑,连喝了三罐,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不能再喝了,”钟云疏一直被沈芩注视着,哪会不知道她的小算盘,再喝下去,肯定连午饭都吃不下了,“陈娘今日做了过水凉面,快些吃吧,吃了才有力气。” 沈芩看了看小罐子,再看着钟云疏从食盒里取出一盒又一盒,荤素搭配得非常合适,由衷感叹“陈娘真是太好了。” 说完,就抱着凉面大碗用筷子发起猛攻。 “上午怎么样?”钟云疏不断往沈芩的大碗里挟菜,又怕她吃太快撑着了,“慢些吃,还有很多。” “唔……真好吃……”沈芩边吃边评价,吃完第三碗才搁了筷子,忙得快脱力的身体,重新获得养分和休息,身体仿佛又变成了自己的。 “两百多人,危重病人占了三成,天气炎热,他们在押运途中受伤颇重,预后很不好。天气炎热本就容易感染,他们受伤的地方红肿热痛,有些已经化脓……”没有抗生素,这些人只能等死。 “我记得军中常用热烙法。”钟云疏前一世战死沙场,军旅生涯多年,不少军士受伤以后,怕感染而死,直接用烙铁烙在伤处,就能很快结痂。 热烙法会带来惨烈的剧痛,但是在生死面前,疼痛只是一桩小事。 沈芩摇了摇头“寒冬时节气温低,也许可行;夏日汗水不断,热烙一样会感染而死。”就像之前徐然大怪物咬自己的胳膊,看到牙印时,她就忍不住炸毛。 “……”钟云疏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望她。 沈芩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站起来拍了拍钟云疏的肩膀,“如果是以前,他们有三成希望能活下来,可是现在有了文师兄,活下来的机会又能多两成。” “五成希望值得拼一下。” “量力而行,不要勉强。”钟云疏顺势将她揽进怀里。 “嗯。”沈芩好想就这样赖在他身边。 正在这时,马车外传来阿汶达的声音“钱师弟,你在里面吗?我也饿了!” “文师兄,快进来,有酸梅汤和过水凉面,管够管饱!”沈芩和钟云疏立即分开。 几乎同一时间,阿汶达滴着水进了马车,被可移动小桌上的美味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喝了一大口酸梅汤以后,就快速进攻过水凉面。 “钱师弟,你们的伙食实在太好了!”阿汶达好吃得快哭了,直到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肚子里,才长长地舒一口气,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比南边的猪食好吃太多了!你知道吗?那边什么生吃,菜叶子树叶子调个蘸水,生吃;鱼啊肉啊,也不烧熟,还是调个蘸水,就这么吃。” .。.. 第364章 自发性气胸(上) “蘸水……”沈芩听着怪怪的,“是什么?” 阿汶达苦着一张脸“不知道怎么熬出来的酱,也不知道哪儿采的野菜切切碎,再加点野果,蘸一蘸就往嘴里塞。” “……”沈芩皱着眉头离他远了一点。 “钱师弟,你这是什么表情?”阿汶达明显觉得自己被区别对待了,“我还是不是你敬爱的文师兄了?” 沈芩上下打量完毕,皱着眉头问“你到底吃了多少半生不熟的东西啊?会不会得寄生虫病?” 阿汶达的脸更苦了“我太难了。” 事实上,在南疆他坚持只吃熟食,把自己饿瘦了许多;好不容易到了大邺,以为可以好好吃饭了,没想到还是被运来运去,吃的还是南疆神棍们做的那些东西。 一想起来就泪流满面。 沈芩看了一下时间,决定给自己十五分钟放松“文师兄,南疆有昆虫宴吗?你吃过吗?味道怎么样?” “……”阿汶达咬牙切齿,最后抵不住沈芩的视线,无奈地点了点头。 往事不要再提。 “哇,佩服佩服!”沈芩双手抱拳,向他恭敬行了个礼,“真正的勇士,果然敢去面对惨淡的人生……” “钱师弟,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吗?” “不知道,”沈芩双手托腮,忽闪着大眼睛,假装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说说呗,一日三餐都有些什么?老人孩子的饮食有什么差别?” 阿汶达想了想“早晨是一个野菜坨坨加蘸水,午饭是芭蕉叶焖米加些碎肉野菜什么的,晚饭就是把早午两餐的食材加在一起,再煮个辣汤。” “孕妇也这么吃吗?”沈芩听得忍不住皱眉头。 “孕妇一样吃,不仅吃得一样,重活累活都要干,”阿汶达深深叹了一口气,暗自庆幸,逃出来真是太好了,“所以孕妇反应特别大,十之八九都要吃草药止晕吐。” “不过,那些草药是真有用,最多三碗立刻见效,”阿汶达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原理。” “什么草药效果这么好?”沈芩脑海里装着《南疆草木》的全部内容,没有一种有这样神奇的效果。 阿汶达从包里取出纸笔,沙沙画出来“这种在南疆很常见,没想到效果这么好,问了几个人都说不上什么名字。” 沈芩将画纸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看,嘀咕着“如果这个真的有效,也可以移一些栽到大邺来,毕竟孕吐的女子太辛苦了。” “是啊,”阿汶达点头,“我也这么想。” “不知道崔姐之前是不是也孕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沈芩喃喃低语,更多的像是说给自己听。 钟云疏只是静静听着,没有显出半点意外的神情,掀了车帘下了马车。 阿汶达悄悄向沈芩使了个眼色,轻声说“我们这样说话,会不会被当成……”顺便在颈项处做了一个横切的动作。 “不会,”沈芩吃饱喝足就有些犯困,“他知道我是谁?” “什么?!”阿汶达的“内芯”文达仰天长啸,“你怎么这么相信他?你不怕被当成什么恶鬼吗?” 沈芩正色道“文师兄,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们不是最特别的。” “嗯?”阿汶达一怔,分明感觉到了话语中的深意,“此话怎讲?” “佛曰,不可说。”沈芩回答得特别严肃。 “切!”阿汶达向沈芩比了个中指,“竟然跟你文师兄卖关子!” 沈芩很想比回去,脑海里忽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是药三分毒,不论是中医西医,对于有身孕的女子都非常关切,最常用的法子就是尽量不吃药。 就算开药,也要三思而后行。 正在这时,钟云疏从外面进来了,给了他们两身替换的衣服“陈娘说天气太热,你们很容易湿透衣裳,换着穿。” 沈芩立刻拿了一套衣服,顺便把阿汶达的画抽过来,递给钟云疏“你回去以后,拿这幅画去问崔萍,问清楚她们怀有身孕时吃过什么?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钟云疏接过画纸,默默点头,“劳烦文公子先下车。” 阿汶达一脸震惊“怎么了?我哪儿得罪你了吗?” “文师兄,我要换衣服。”沈芩总算明白钟云疏的意图,赶紧解围。 阿汶达人在屋檐下,立刻钻出马车,乖乖地在外面等,心里直犯嘀咕,钟云疏怎么不出来? 钟云疏也下了马车,敲了敲车厢。 沈芩赶紧把衣服换好,脏衣服搁进陈娘预备的脏物袋里,然后又换了一身隔离衣,仿佛穿上了一层软甲,汗水再次沁出。 正在这时,在宅子里处置的随行军医突然冲过来,火烧火燎地喊“钱公子,快!病患有情况!” 沈芩瞬间冲下马车,跟着随行军医一头扎进大宅子里,到了六号病房门边,就看到里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病人。 “让一让,都让一让!”随行军医边喊边推边开道,“钱公子来了!让一让!” 围观的病人们立刻让开了一条路。 沈芩加快脚步,穿过人群,看到了一名瘦弱的男性病患,正靠在墙边剧烈喘息,“救命,救命……” “钱公子,他刚才和其他争执了一几句,突然就透不过来气似的,”沈芩赶紧上前查体,胸膛都鼓起来了,脸色苍白、隐约有缺氧的迹象。 “钱公子,我真的没把他怎么样!” “钱公子,我对天发誓,动他一下我就不得好死!” 只是几句话的时候,病人的状态更差了。 沈芩忙从背包里取出了听筒,仔细地听呼吸音,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自发性气胸? 随行军医急了“钱公子,您可曾断出这是什么病?” 正在这时,阿汶达也赶来了,和沈芩小声说了几句话,听到气胸时,整个人都僵住了“这可怎么办?” “胸腔穿刺!”沈芩果然开口,“病人纵隔移位,必须尽早恢复胸腔内的压力,时间一长,我们也保不住他。” “文师兄,你那儿有胸腔穿刺针吗?” .。.. 第365章 自发性气胸(下) , “有!”阿汶达风一样跑出去又进来,“给你!消毒过的!” 又转身跑了出去。 “文师兄,你去哪儿?”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 “我去做水封瓶!拿消毒水!”阿汶达远远地回了一声。 沈芩立刻打开布包,一看又不得不信,他真的敢做敢想,感叹的同时也迅速在脑海中完成了设想的穿刺步骤。 “来,你们几个,过来摁住他!” “哦,不,把他手脚都绑住,不能让他乱动。” 韩王军医们看着钱公子取出的粗长针头,只觉得手脚冰凉,这到底是治病,还是要人命啊?还有这气胸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何诊治依据? “病人们能动的都暂时出去!”沈芩额头的汗水不断落下再沁出,夏日炎炎防感染,简直是白日做梦。 阿汶达再次跑进来,很快地调制好消毒药水,从病人的下颌到颈部、肩膀再向下,还涂满了整个胸膛。 “消毒水有效率是多少?”沈芩很是担心。 “和酒精差不多。” “行!”沈芩用骨性标记定位,很快就找到了下针的最佳位置,“师兄,你来还是我来?” “钱公子,您这是要做什么?”一位随军郎中站出来,“这针……” “左肺受伤,无法呼吸,粗长针可以让内里空气出来……”沈芩说了一段话,发现郎中还是一脸懵,愉快地决定不说了。 “钱公子,三思啊,”随军郎中仍然没有放弃,“还有家人等他们回去,就算没有,也不能这样对待他们啊。” 这么粗又长的针头,简直是杀人越货的利器。 沈芩见郎中们都不打算出手相胁摁病人,只能耐着性子向他们解释: 自发性气胸,是胸膜先天薄弱,突然的剧烈运动或者情绪大起大落,导致的薄弱处破裂,相对应的肺泡萎缩,胸腔变空以后,导致双侧肺部压力不等,纵隔偏移……会引起一系列的生理病理反应。 治疗原则就是将气胸侧的空气排出,引入水封瓶,防止感染、让受损的胸壁慢慢恢复成原有的状态。 随军郎中早听说钱公子医术高超,听完讲解,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立刻围过来,生怕错过这难得的见习机会。 围观的人越多,气胸男子越紧张尴尬,慌乱地表示不用治了。 沈芩有条不紊地做着术前准备,并且很快等待第一次与阿汶达的合作。 “来四个人摁住他!”阿汶达要人,人立刻就有了。 “……”病人惊恐万分地看着沈芩手中的粗长针头,吓得浑身动弹不得,一字都说不出来。 “师弟,你来!”阿汶达固定住病人的肩膀,“动作快!感染什么的,我们以后再说。” “好!”沈芩的针尖与话音同时发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针刺入肺尖部位。 “唔……”病人被四个随军郎中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杀人啦!”一位病人吓得大叫,被其他病人捂了嘴。 阿汶达顺势接好导管和水封瓶,并固定住,再用包布加压缠好。 之前看热闹的、嚷嚷杀人的病人和军医们,整齐划一地下巴掉在地上,屋子里安静极了。 五分钟,十分钟,病人苍白的脸色好转了一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身旁的怪模怪样的东西,嗫嚅着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果刚才军医们还抱着怀疑的态度,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心服口服。自发性气胸不多见,但是这样的病例能救回来,根本是“妙手回春。” “钱公子,我们日常照料要注意什么?” “文公子,还需要什么?” 随军郎中们,把沈芩和阿汶达围了个水泄不通,大有问不明白、不让离开的架式。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沈芩就耐心地给郎中讲解,没讲到十分钟,就会被其他病人喊去,忙得像飞旋的陀螺。 阿汶达也没闲着,得意洋洋地告诉沈芩,这些外科小器械是他如何辛苦做出来的,顺便显摆一下,还乐颠颠地听了沈芩的夸赞。 ……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福德伺候邺明帝躺下,才身心俱疲地回到自己的窝,直接躺倒,却发现屋子里有一只雷鸟,吓得从床榻上摔了下来。 浑身的疼痛告诉福德,雷鸟是真的,不是做梦,等看了雷鸟信以后,他先是傻笑,然后傻乐,最后眼泪无声地流。 这个新年,实在太难了。 大年初二的永安城的夜晚,烟花爆竹声声不断,家家户户的百姓都占据制高点,看烟花听爆竹,但凡条件尚可的人家都会买一些燃放。 太医院院判刘博家,今天燃放了大堆的烟花爆竹,说是为了迎吉纳福。 刘博坐在自家院子里心情好得不能再好,看着烟花点亮夜空,又瞬间消失,抿了一口酒,叹道:“人间事和烟花不同,人事讲究长久,越引人注目消失得越快。” 比如沈家和沈芩,好,很好,消失得也真够快。 沈芩不在了,他这个太医院院判就算不得陛下的心,邺明帝那个老不死的,又能拿他怎么样? 沈芩死了,邺明帝那个老不死的,又能活多久? 这大邺最终还不是落在安王手里? 那个安王性情暴戾,只要顺着他的意,其实最好对付。 这一刻,刘博已经看到他未来二十年的风光无限,幸福得又抿了一口小酒。 比起热闹非凡的大街小巷,特别热闹的刘宅,钟府冷清地像个冰窖,雷府也一样安静。 除了夜枭队,谁也没注意到,钟府已经空无一人;雷府的雷夫人坐上马车,在儿子雷鸣的陪同下,轻车简从回娘家省亲。 更没人注意到,城外荒废许久、最近又有人出没的朱家村,又恢复了荒废的样子。就像路边的野草自生自灭,没人知道如何长出来,也没人知道又是如何死去? 报国寺的住持了尘大师带着医僧们,也踏上了云游四方的道路。 至少,邺明帝和韩王都健在的大邺,暂时是安全的,乱离人不如太平犬的日子,一时还不会出现。 第366章 “反应停” 入夜时分,筋疲力尽的沈芩和阿汶达,虚脱了似的瘫在马车里,像两滩烂泥。 钟云疏赶着马车,载着他俩往客栈驶去。 宅子外的随军郎中们,恭敬地目送马车消失在巷口,转身就看到韩王殿下站在大门口,立刻躬身行礼。 韩王殿下手扶长剑,掷地有声地问“服不服?” 郎中们的腰弯得更低了,郎中主事迈出一步“恳求殿下,让我们跟随钱公子和文公子治病救人。” 韩王冷笑“二位公子会尽力救治病患,他们愿意教,你们就拼命学,他们不愿意教,你们也要尽力配合。” “我韩王军中,不需要心比天高的郎中!” “来人,回客栈!”韩王转身上了马车,留下面面相觑的随军郎中们。 …… 客栈门前,沈芩和阿汶达几乎是手脚并用下的马车,陈娘、杨梅和陈虎早就在门口左顾右盼了许久,看他俩下车的德性和姿势,立刻就惊到了。 陈娘赶紧扶住沈芩“钱公子,怎么累成这样啊?” 沈芩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想就地躺平,再也不要起来。 钟云疏在沈芩耳畔嘱咐一句“我背你上去。” 沈芩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趴在钟云疏背上了“你……” 钟云疏大步走进客栈大堂上了二楼,直接进了沈芩的屋子,把她放下,然后站在掌柜的早就预备好了大浴桶前,向跟进来的陈娘和杨梅微一点头“有劳了。”然后转身离开。 速度之快、态度之坦然,让人根本生不出半点奇怪的想法。 阿汶达在店小二的搀扶下,一步步地挪进客栈,不住摇头叹气,人比人气死人啊。 为了两位神医的身体考虑,集体晚饭分了两个屋子,钟云疏屋里全是男子,沈芩屋子里全是女子,正好是隔壁两间,上饭菜也方便。 沈芩被洗干净以后,连喝了四罐水,才慢慢从极度疲劳中缓过来,再加上陈娘做了凉粥、开胃菜和酸辣汤,吃着吃着,总算有了精神。 陈娘见她的脸色总算缓过来,才暗暗舒了一口气,关心地问“钱公子,以前在掖庭也是日以继夜,今个儿是怎么了?怎么会如此疲惫?” 沈芩搁下酸辣汤的碗,按了一下还是瘪瘪的肚子“掖庭疫病是秋末冬初的时节,天寒地冻,穿隔离衣这些不会闷热,反而很保暖。” “可是这些天,气温炎热,再穿着隔离衣口罩那些太闷热了,一直不停地淌汗……再加上今天抢救了好几个危重病人,实在太忙了。” 大夏天的,隔离病房好歹24小时空调不断;可是现在…… 沈芩在掖庭穿着隔离衣全副武装以后,就曾经闪过一个念头,夏天遇上这样的事情,那真会热死人的!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第一百零一次叹气,好想要空调啊!!! 沈芩终于搁了碗筷,看着默默吃饭的崔萍,问“姐,钟大人有没有给你看画?” 崔萍点头“看了,钟大人说这是止孕吐的草药,我也喝过,确实很有效。” 沈芩的神情有瞬间的呆滞,但又很快回神“姐,你再想想,那些不在的姑娘们,孕吐是不是也喝了这个草药?” 觉得自己像部仅剩余电的老手机。 崔萍一怔,努力回忆了许久,才缓缓点头“因为这个草药的效果真的很好,谁家孕吐厉害的,都会去买来煎药。” 沈芩在原主的记忆里搜寻了一遍“不对,沈记药铺没有这种草药。” 崔萍想了又想,仿佛自己是个锈迹斑斑的锁,需要花费很多气力才能让锁一点一点打开,“燕子巷有家卖花草茶的铺子,没有名字,门口有很多罐子坛子,里面种了好多花草,怪好看的。” 沈芩听了很是无奈“姐,怀孕这么大的事情,不是药铺的草药,你都敢随便喝啊?” “真的很有用啊,”崔萍也是苦笑,“即使是买这样的草药,婆婆还说我是败家精娇贵精……不喝那些药,根本没力气操持家务。” 沈芩调整了思路,也许生下怪儿的根源不是做镜糕的三种米,这样想着,她立刻从崔萍手中接过画,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去了钟云疏的隔间。 钟云疏有些诧异“何事?” 沈芩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条,连同画一起给了钟云疏“让雷大人或者李二狗去花草茶店里摸底,如果这种草药有的话,多买一些带过来。” 钟云疏太了解沈芩了“你怀疑怪儿和这种草药有关?” 已经昏昏欲睡的阿汶达立刻睁开粘在一起的双眼“钱师弟,怎么说?” “我怀疑这种草药,与怪儿有关。”沈芩坦然迎上阿汶达的视线。 阿汶达的脸色一惊,呆呆地注视着沈芩,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破了音“不可能!哪有定向畸形的药物?” “文师兄,你还记得止孕吐药,大名鼎鼎的反应停吗?”沈芩不能在太多人面前暴露身份,只能和阿汶达低声交流。 顿时,阿汶达仿佛青天白日看到了鲲鹏,啪的拍了一下矮几“有道理!” “钟大人,越快越好。”沈芩郑重提醒。 “赵箭,折成雷鸟信。”钟云疏嘱咐道。 “是!大人!”赵箭动作迅速地把纸条装进麦秸里,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沈芩无条件信任钟云疏,说完只想尽快回到自己屋子里躺平,再一觉睡到大天亮。 偏偏这时候,韩王殿下开口“你俩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什么事情要如此避着本王?” “钱家小子,不准这么快回屋。” “我又累又困……”沈芩回答得很直白,“殿下,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不行!”韩王的倔脾气一上来,九头牛都拽不回来,“你们说的究竟是什么,不说清楚,就不要离开。” 沈芩非常后悔经 正在这时,门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箭兴高采烈地招呼“快,快,里边请。” () ap. 第367章 真相(一) “义兄!”雷鸣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边,满脸是汗。 钟云疏怔住了:“你怎么?” 雷鸣拉着钟云疏一通叽哩哇啦地讲,讲着讲着,忽然发现沈芩不在,立刻四下寻摸,见不到人,又问:“钱公子呢?” 沈芩知道雷鸣来了,可是吃饱喝足,实在不想动,就竖着耳朵听,冷不丁就被雷鸣惦记上了。 雷鸣“永安六杰”之首的大帅脸,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半开的门边:“钱公子,快来!我带了不少东西!还有很多消息!” “我听得见。”沈芩有气无力。 “很重要!”雷鸣不乐意了,这可是他这几个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出来的。 “来啦。”沈芩知道,就雷鸣的性子,她不出去,他就能吵吵个没完,不管在外面多么人模狗样的,一到钟云疏面前就变成长不大的孩子。 同时,她也不得不感谢雷鸣的出现,顺利吸引了韩王殿下的注意力,不会再盯着她和阿汶达。 “钱公子,我找出了麻衣巷封存的毒酒!”雷鸣在钟云疏和沈芩面前,使劲显摆。 “嗯,我们抓到了羽蛇神教的佘女和南疆大头人,厉不厉害?”沈芩回敬他,不然按照雷鸣口若悬河的气势,听众们今晚别想睡了。 “……”雷鸣的得意立刻僵在脸上,随即释然,又突然抬头,与沈芩对视,却和钟云疏说话,“我找到了父亲存在暗格里的书信,带过来了。” 话音未落,他取出一个纸卷,递给钟云疏。 钟云疏打开纸卷,几乎与沈芩头对头看完,里面记录着前任刑部尚书雷霆对寿宴毒酒案的追查记录和心得,从最早因为发生恶性事件而劳碌奔婆,到最后却是面对上面不断施加的压力。 可是大理寺那边,却认定是恶意投毒事件,三方僵持不下,最终确认了嫌疑犯,现在看来完全是替罪羊。 嫌疑犯罪大恶极被判了斩立决,雷霆和大理寺监斩,行刑前,投毒凶手骂他们不得好死,愤怒多于惊恐。 雷霆办案多年,直到行刑前都觉得此案不妥,却因为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无法说服大理寺三判。 “哥,我信父亲,你呢?”雷鸣看着神情阴晴不定的钟云疏,追问。 钟云疏异常沉默。 “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沈芩替钟云疏解围,看向雷鸣:“雷大人,我们抓到了酿出毒酒的酿酒师,到时交给你,应该能问出许多事情。” 雷鸣蹭的跳起来,被钟云疏单手摁住:“冷静。” “我怎么冷静?!”雷鸣被摁得动弹不得,诧异地接过钟云疏递给自己的记事本,一页页翻看以后,整个人却像突然被泼水的柴堆,慢慢泄气。 “看清楚了吗?”沈芩问。 雷鸣点头,怅然若失,义兄确实是断案奇才,和沈芩碰到一起,比以前更加厉害,其实,他只希望自己能赢钟云疏一次。 希望能让父亲在九泉之下暝目的是自己。 沈芩和钟云疏熟知雷鸣的性子,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到阿汶达。 万万没想到阿汶达看了看雷鸣:“对不起,我没能救你的父亲。” 雷鸣放下记事纸页,转而看向白杨:“你是最后见到我父亲的人。” “是!”白杨答得直接。 “你看见扶我父亲离开的人是不是他?”雷鸣看向阿汶达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和愤怒。 “是。”白杨觉得不该说是,可不说是又不符合实际。 雷鸣蹭地起来,一把揪起阿汶达的衣襟,因为天生怪力,哧啦一声薄薄的衣物就被抓破了,露出了阿汶达来不及遮掩的旧伤疤,咆哮出声:“你有什么证据说救过我父亲?” 阿汶达呆呆地看了雷鸣一会儿:“我用的心肺复苏术,手边既没有解毒剂,又没抢救药物……” “你撒谎!”雷鸣从宽袖里抽出一叠纸页,“这是当日为父亲验尸的仵作,亲口陈述,旁人记录的口供。” “父亲胸口附近的肋骨骨折,分明是被人重击胸口导致!仵作还特别描述了骨折的样子!” “你分明就是杀人凶手!” 沈芩立刻起身:“等一下,雷大人,肋骨骨折图,能否借我看一看?肋骨骨折?” 钟云疏将雷鸣给的纸页打开:“不对,仵作验尸时我在场,他言之凿凿说义父是溺水而亡,你这份口供是哪来的?” 雷鸣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找到当年的仵作,施一些手段,他说当时只能这样说,否则家人妻儿性命不保。” “那你又如何确定,仵作对你说的就是实话?”沈芩掰开雷鸣的双臂,把阿汶达拽走。 “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雷鸣几乎要暴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 沈芩将纸页一张张看完,说道:“心外按压最容易导致肋骨骨折,雷大人年龄在那儿,也算是半老人家了。” 这个时空的仵作,别说检查出来心外按压,就连心外按压都没听说过,把肋骨骨折误判成当胸重击,实在很容易。 “你若不信,那我也没办法了,”沈芩该说的都说了,“雷鸣,阿汶达是我的故交,如果说之前我对他还有疑心,看完仵作所说,完全没了。” 阿汶达揉着颈项,又看到了衣服上撕破的裂口,向沈芩拱了拱手,多谢。 雷鸣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些,又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钟云疏,有消息称韩王殿下在绥城,就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来碰运气。 现在见了钟云疏和沈芩,没想到自己带来的消息,非但没有找到真凶,反而让阿汶达摆脱了嫌疑。 钟云疏看向阿汶达:“你说那日知道有人要对义父下毒,匆匆赶去阻止,下毒的人是谁?你看清了吗?” 阿汶达看了四周人的脸色,轻声问:“你们真的相信我吗?” “有话快说!”韩王殿下被突如其来的提问,磨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那人是……”阿汶达停顿三秒,“潜伏在夜枭队里的南疆人,那日乔装改扮成男仆,从酿酒师那里取了毒酒,伺机下毒。雷霆尚书一直是羽蛇教的眼中钉,不信可以去问佘女。” 第368章 真相(二) “为什么?”雷鸣又一把抓住阿汶达的衣襟,怒容满面,“我父亲一生光明磊落……怎么会成为眼中钉?” 阿汶达被抓得气息不顺,忙劝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住手!”沈芩再次把阿汶达从雷鸣的手中拽出来,顺便把雷鸣强力摁住,“你坐下!听他把话说完。” 阿汶达小心地捋了一下快遮不住自己的破布条条,百感交集地打量雷鸣,一言不发。 “说话啊!”雷鸣人如其名,一着急上火就堪比电闪雷鸣。 阿汶达又看向沈芩,见她不动声色地坐在了自己和雷鸣之间,穿越后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关头,却仍然愿意他,这个时空里,除了沈芩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只凭这一点,他就愿意护着她守着她。 再次证明,他弃暗投明多么正确。 清了清嗓子,阿汶达才开口继续: “羽蛇神教化身黄羊教潜入大邺,发展得极为隐密,因为皇贵妃和大头人的关系,其实最早是在深宅大院里发展起来的。” “羽蛇神教最初的目的就是发展教众,聚敛不义之财,为南疆发兵进攻大邺提供财物支持。他们是外围,而内在提供支撑的就是最早被收入夜枭队和运宝司的南疆奇人异士们。” “他们身为南疆人,虽然在夜枭和运宝司都有一席之地,却也感受着同僚的冷漠和疏离,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压抑。” “很多人当初投诚并非本意,而是为了逃避战事的血洗,还有高昂的报酬,战事平定以后到现在,只要有突发状况,他们一定是最先被怀疑、并且接受调查的。” “时间一长,自然觉得憋屈。黄羊教正好利用了这一点,用投其所好的方式,把他们再次聚集起来,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当时最重要的,就是铲除大邺重臣,比如韩王殿下、六部尚书等等,都是黄羊教的眼中钉肉中刺,没其他比夜枭队员当掩护更合适的了。” “现在明白了吗?” 阿汶达看着雷鸣,眼神里充满了关爱智障的神情,不料却被沈芩看破,两人视线相交,轻笑一下又移开。 众人听完这些话,不由地后颈生寒,大邺因为夺嫡而纷争不断,各派系之间势如水火,如果没有钟云疏和沈芩二人通力合作,找到了这么多证人和相关人士,只怕现在的大邺已经被鲸吞蚕食了。 沈芩把最后一份空白笔纸记事本交给阿汶达:“把谋害雷尚书的人画下来,方便通缉。“ 阿汶达没有推托,很快将下毒酒的人脸画出来,本想交给钟云疏,后来又改变主意,直接交给了韩王:“殿下,在大邺能动得了夜枭队的,除了陛下就是您了。” 韩王接过画纸看了又看,收到了衣襟里。 至此,前刑部尚书雷霆被毒酒谋害的案件梳理结束。 沈芩看着阿汶达的素描图,心中一凛,文师兄也是个多面人才。由这幅画想到了崔萍说的撞到运宝司船只的那晚,逃命时意外撞见的神秘的画画男子。 仔细真琢磨了半晌,觉得这件事情没什么可以隐瞒其他人的,问:“你之前在永安城的巷子里,有没有头戴矿工灯,躲在深巷里画画?” 众人都一怔,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阿汶达。 “你怎么知道?”阿汶达楞住了,难得溜出去一趟,怎么连沈芩都知道了,还有没有天理啊,“不对,你以前就见过我?” 沈芩摇头:“你画那些画是为了什么?” “佘女固执又倔强,听不进我的任何劝说,来到大邺以后,意外发现,永安也有怪儿出生,不过生母的境遇比南疆生母还要凄惨。” “我就按流行病学调查方法,排查水源食物等等的可疑因素,然后就发现了那些奇怪的船只……”阿汶达说着,忽然停下了。 沈芩虽然还在适应平日颇有斯文败类气质的文达师兄,变成了阿汶达的粗犷汉子,却依然能看出他特有的细微表情,心里咯噔一下:“你那次不会是偷溜出去的吧?” 一针见血! 阿汶达叹气:“是啊,本来溜得很顺利,再藏几日,他们就会停止搜捕了。” “你那次真的英雄救美啊!”沈芩不断求证。 阿汶达有一丝的尴尬:“那个姑娘心地很好,在我饿得半死的时候,偷偷给我塞过吃的,那是我第一次受到免费的帮助。” “见她们被追惨了,情急之下就冲了出去,把船夫们引开。” 沈芩的心里突然又酸了一下,忧心忡忡地问:“抓回去又被毒打了吗?” 阿汶达被这么多人盯着,不愿意细聊,就答非所问:“疤已经看不到了,没什么的,就是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顺利逃脱?” “走!”沈芩一把拽起阿汶达,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见崔萍她们还在,笑眯眯地招呼,“姐,那啥,现在有点小尴尬。” 崔萍以为沈芩怎么了,随口回答:“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哪来那么多尴尬?” 沈芩噗哧乐了,把阿汶达拽进屋子,推到崔萍面前:“他真的是那晚舍己救你们的人……” 然而,崔萍再见他时,直接给了他一闷棍。 崔萍怔住了,很快就回过神来:“多谢文公子救命之恩!”然后想起自己敲了大恩人一闷棍,这哪里是一点小尴尬? 这分明是没脸见人! 阿汶达急忙回礼:“不用谢,不用谢。” 沈芩看到崔萍复杂的神情,很是想笑,还是注意到阿汶达希望落空的神情,不由地收敛了笑意,问:“文师兄,给你吃食的,不是崔姐吗?” 阿汶达再三打量崔萍,然后摇了摇头:“不是,她胆子挺小的,怕毛毛虫,还怕鸡鸭鹅这些长嘴的的……她不在吗?” 崔萍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沈芩的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扶住崔萍:“姐,她……” 崔萍立时泪流满面,嗫嚅着嘴唇,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看向沈芩:“来这里的路上,她为了保护我……死了。” 第369章 真相(三) 一道闪电划破绥城夜空,紧接着就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磅砣大雨,雨点砸得客栈的屋顶噼哩啪啦地脆响,青石板上瞬间漾起阵阵水波。 “怎么会?”阿汶达身形一晃,堪堪扶住了矮几。 “追兵火烧破庙,房梁塌下来的时候,她一把将我推了出去。” “她是活活烧死的……冲进火里救她的护卫也没能出来……” 崔萍陷在惨痛的回忆里,神情恍惚,阿汶达说得太对了,怕毛毛虫、怕鸡嘴鸭嘴鹅嘴,被大鹅追着跑了半条巷子,走路怕踩着蚂蚁,从来都追着她喊崔家姐姐,小尾巴似的女孩儿。 还记得深巷逃出去以后,她哭哭啼啼地说,一直被崔姐姐保护,等她大一些,再大一些,换她来保护崔姐姐。 真在生命攸关的时刻,却拼命把崔姐推了出去,自己被毒蛇似的火焰吞噬。 崔萍听着雨声,喃喃开口“那日要是有这样一场大雨该多好……” “什么追兵?!”阿汶达心如刀割,强行压抑怒火濒临爆发。 崔萍心里针扎似的疼,望着阿汶达咬牙切齿“去问你们的佘女!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佘女?”阿汶达不知道这事怎么和佘女扯上关系,一时间怒火渐消,只是脑袋里乱糟糟的,觉得自己像只学舌的鹦鹉。 “我们走!”沈芩一手拉起崔萍,一手拽着阿汶达,顺便招呼邻间的钟云疏他们,“既然大家都在了,不如去囚室问清楚更多事情!” 阿汶达紧跟着沈芩“佘女到底做了些什么?” 沈芩深深地看了阿汶达一眼,才知道他真的不知情,只能强压心头怒火长话短说 “生了怪儿的女子,被婆家逐出家门,娘家拒之门外,无家可归像流浪狗一样,病得厉害。那时钟府爆炸,我假死,顺便带她们来这里治病,也能给她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很好啊。”阿汶达不太明白。 “是啊,你们尊贵无比的佘女,混进这些可怜的女子里面,一路通风报信,南疆勇士们对她们赶尽杀绝。到这儿的时候,只剩下崔萍和杨梅两个人了。” “护送她们的韩王护卫全灭,”沈芩看着阿汶达,“佘女为了换回三贤,把崔萍和杨梅挟作人质,关进水涧洞里,我们拼了命才救回来的。” “当时我质问过为何要追杀她们,他们嚷嚷说她们在燕子巷看了不该看的事情!” “……”阿汶达无言以对。 开锁,开门,一群人走进囚室,视线凛然地盯着三名南疆囚徒。 囚徒们的视线则钉在阿汶达身上,看他破损的衣服,迎接他几近喷火的视线。 阿汶达步步逼近,新仇旧恨一幕幕涌上心头,恨不得把他们撕成碎片。 大头人第一个惨叫出声,眼睁睁地看着阿汶达靠近,吓得直哆嗦,既逃不掉又死不了,深刻地领会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烈。 这次,他们一起来,又想把他怎么样? 一想到这里,大头人浑身颤抖得像深秋枝头挂着的落叶,却还是结结巴巴地开口“各位,有话好好说,是吧?” “这大晚上的,外面还下着雨,不如都早些歇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头人谄媚至极,如果有条尾巴,铁定摇得很欢。 “呸!”赵全最见不得大头人这副没骨头的样子,一想到南疆一众人拼死拼活的,到头来是为这个跳梁小丑挣前途,就像吞了只苍蝇那样恶心。 佘女面无表情,眼神却恶毒地盯着阿汶达“你这个该死的叛徒!” 阿汶达径直冲到佘女面前,抬手就是两个巴掌,抬腿就是一脚“你这个疯子!你怎么做得出来?!” 佘女被打懵了,裂了的嘴角,渗出的鲜血缓缓而下,看阿汶达像在看个笑话“羽蛇神教倾尽全力保护你,甚至打算想用你来取代我,你却叛逃大邺,你才是个疯子!” “别忘了你是阿汶达部的首领,别忘了你身上流着南疆的血!” 阿汶达怒极反笑,恨不得将佘女瞪出两个窟窿“倾尽全力保护我?哈哈哈哈哈哈……”反正身上也衣不蔽体,索性都撕了,露出一身伤疤。 饶是在场的大家受伤像日出日落一样平常,也被阿汶达身上的旧伤疤惊呆了。 佘女一怔,突然咆哮出声“不可能!羽蛇教把你当成稀世珍宝,出行有勇士相随,你哪惹来的这一身伤?” “……”阿汶达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哮震得有些不知所措。 阿汶达的愤怒,佘女的不敢相信,落在众人眼里又有了新的解读,羽蛇神教也是四分五裂的。 “大祭司两年前找我,说你的医术远在我之上,必须倾尽全力保护。你不愿意下药,这事情就由我来做。”佘女怨愤难平地瞪着阿汶达。 “我这双手沾了多少鲜血,把手洗成白骨都洗不干净!” 钟云疏适时站出来“大祭司对他如此重视,宁愿舍你保他,为何他在教中过得如此艰难?想来,你们羽蛇教也是一盘散沙。” 阿汶达的内芯是文达,逻辑好,心理素质过硬,判断力出色“疫病时,全盘推翻我的隔离措施;处理怪儿,再次将我的建议当成耳旁风……” “大祭司的话你不敢不听,视南疆平民的血泪为无物,你甘心为羽蛇教当杀人凶手,为虎作伥,处心积虑、心甘情愿,叫什么屈喊什么冤?!” “……”佘女深藏内心的秘密,毫无征兆地被阿汶达掀了个底朝天,看向阿汶达的眼神里充满畏惧,视线颤抖,“我没有让他们虐待你!不是我的命令!” “羽蛇教大祭司和教众去年底,已经在黑狱中绞死,”钟云疏的视线落到大头人身上,“既然阿汶达如此重要,负责看护他的人,职责权限必然不低。” “能命令他们大行虐待之事的,在羽神教中只是区区几个人,既然佘女否认,想来下令之人玩阳奉阴违很是了得,让钟某想起一个人来。” 经钟云疏庖丁解牛般的一指,不止大邺众人,就连佘女和赵全都同时看向了大头人。 “是不是你干的?!”佘女愤怒至极。 大头人先是一怔,立刻被众人视线盯得低了头。 .。.. 第370章 真相(四) , ()阿汶达恍然大悟“大头人设计众部落,吞并了阿汶达部的田地和财产,将我们充入羽蛇教中,这样卑鄙无耻的小人,哪能让我愉快度日呢?” “佘女,告诉你一件事情,知道那年春祭,五色稞中毒到底是因为什么?” 佘女像突然被人捏了七寸的蛇,慌乱得只知道拼命挣扎。 大头人立刻反驳“佘女,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已经叛逃大邺,今晚过来一定没安好心。” 阿汶达笑得阴森“你肯定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 “一派胡言!血口喷人!”大头人气急败坏。 “因为负责检视的大头人去羽蛇教挑选美女,鬼混了整晚,睡过头了,”阿汶达面带微笑,注视着佘女几近崩溃,“沐浴更衣都没来得及,随便翻了翻就走了……” “那晚也和今晚一样,瓢泼大雨,下了半夜。” “我要杀了你!”佘女拼命地挣扎,被缚身绳索勒出了血痕,“阿汶达,替我杀了他,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一条狗!” “杀了他!” “替我杀了他!” 沈芩不禁摇头,佘女似乎是这些人里最铁石心肠的,可事实摆在眼前,痛不在自己身上,哪有感同身受? 大邺众人是要活的大头人作证的,生怕阿汶达真的杀了大头人,不由地暗暗防备,却被沈芩摁住、眼神止住。 雷鸣被沈芩盯得只能放下拳头,还意外地被她抽走了纯属挡灰用的外袍,惊得后退一步,以眼神问,干什么。 沈芩懒得搭理他,把外袍披在了阿汶达的身上系好,只有一个念头,文师兄这么好的人,值得她的信任。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阿汶达身上。 阿汶达感激着看了沈芩一眼,不屑地回敬,“切!为了多条狗去杀个人,你傻啊?还是我傻啊?想都别想!我是个郎中,这辈子只想救人!” “文师兄威武!”沈芩夸人方面从不吝啬,尤其是真心佩服的人。 “我也觉得。”阿汶达得瑟了一下,不意外地招来一堆白眼,然后慢慢走到赵面前。 大头人刚才吓得差点背过气去,这时候才稍稍放心一些,可是看到阿汶达向赵走去,心头没来由地一阵慌乱。 他对佘女的确有亏欠,但赵这样的无名之辈,怎么会和他有瓜葛?笑话! 赵惊愕至极,眼皮突然狂跳起来。 阿汶达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以夜枭身份奉命潜入运宝司,他们给你的承诺是保家人平安,我见过你的家人。” 赵倒吸一口气,不错眼珠地盯着。 阿汶达的语气里带着抹不去的哀伤“你的家人在永安城当乡间(《孙子兵法》中细作的一种,从事农耕百业谋取情报),因为迷信黄羊教的符纸,父母死于瘟疫。” “不!”赵大声惨叫,震得每个人都心中一凛。 “你们没想到吧,用来谋害大邺百姓的符纸,也把自己家人给坑了。”阿汶达对符纸深恶痛绝,毫不介意在赵的伤口上撒盐。 “你撒谎!你骗人!你……”赵不敢也不愿意相信,脑海里有千百个声音让他不要听,可是双手被绑,动弹不得。 “你的妻子和儿子,”阿汶达视线越来越冰冷,“去讨要承诺的家用银两,正好遇上了闲来无事的大头人,你相貌平平,妻子却是美人,儿子也生得俊俏。” “爱美之色人皆有知,只是呢,人知荣辱辨善恶,大头人是披着人皮的禽兽……他们也死了。” 满座皆惊,知道大头人不是人,没想到他这么不是人! “你胡说!”赵和大头人异口同声怒吼。 阿汶达叹气着摇头,一把扯开大头人的头发,从其中一缕上解下了一枚金色小铃铛,拿到赵面前,笑着问“眼熟吗?上面有字,你家的字。” “那日我半夜被带去诊治他们,你儿子为了保护娘亲被当场打死,你妻子拒绝接受治疗,只求我说转告阿郎,她的阿郎身上有个胎记。” 赵的气血立时逆冲上脑,所有的愤怒都汇成了五个字,冲着大头人狂喊“我要杀了你!” 大头人知道瞒不下去了,一反刚才的畏缩“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我是皇贵妃的亲兄长,当今安王殿下的亲舅舅。” “就算每天打一顿,也只是受点皮肉伤,他们不敢要我的命,因为他们需要我脑子里装的东西,需要我去作证!他们不会杀我,反而还要保护我!” 在场的每个人,心里早已不是义愤填膺那样简单,都恨不得将大头人剁百刀剁千刀。可是大头人对得说,他知道很多事情,还必须留着他! 众人思绪复杂,同时又有些后怕,尤其是钟云疏和雷鸣,如果不是沈芩替阿汶达作保,他们就与这么多真相失之交臂。 韩王殿下捋着白胡子“大头人,空口无凭的,我们凭什么保护你?” “大邺幅员辽阔,边陲守卫森严,兵强马壮,陛下正和文武百官一起,打算再续大邺数十年的盛世。有你什么事,痴人说梦也要有个限度。” “来人啊,他们松绑,毕竟都是南疆的事情,我们大邺也不方便插手,是吧?” 韩王护卫立刻抽出佩刀,准备松绑。 “不要!不要啊,韩王殿下!”大头人杀猪似的叫,“你们问什么我都说!我也可以像阿汶达一样叛逃大邺!” 沈芩翻了一下白眼,这大头人莫非是大头苍蝇成精?随时随地都能恶心人! 韩王捋着雪白的胡子“既然大头人愿意开口,那么,我们就把国仇家恨都清算一下。来人!清场!” 很快,护卫们搬来两张矮几,把文房四宝都备上,又加了几支火把和灯笼,瞬间将囚室照得亮亮堂堂。 徐然最先坐下,铺开纸页,充当刀笔吏兼苦主,崔萍很自然地过去磨墨,无需言语的默契。 韩王和护卫们充当旁听。 主审自然是钟云疏和雷鸣。 沈芩、崔萍、杨梅和阿汶达,算是苦主。 第371章 真相(五) , ()大头人被绑着,打量这架式和阵仗,急得眼珠子乱转,想破头也想不出对策,料想今晚注定是命中一劫。 但他又很清楚,韩王在,问题必定入骨三分,回答说不定句句带血,吐出来的事情越多,自己越不可能捞着好。 所以,他打定主意,乖乖配合是万万不可能的。 大头人观察众人的时候,众人也在观察他。 在大邺人心中,甚至于在阿汶达心中,大头人的卑鄙无耻、贪婪自私,无论在哪一车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韩王正对着大头人,坐在简易行军椅上。 对大头人来说,韩王就像一道镇符,压得他透不过来气。 正在这时,囚房外传来客栈掌柜和店小二的脚步声。 大头人突然扯高嗓子喊“救命啊!杀人啊!快报官啊!啊……” 众人脸色一凛。 韩王护卫的应变速度惊人,瞬间就把掌柜的和店小二提溜进来。 客栈掌柜的和店小二出乎众人意料的淡定,向韩王躬身行礼“草民大字不识几个,但知道事和理,有些事情多看一些,心里自然有数。” 众人面面相觑,这两人怎么这么淡定? 掌柜的笑呵呵“绥城城主现在既不乱摊派,也不找各种理由征税,就是这位大人,哦,不,韩王殿下住进客栈的第二日开始的。” “想来各位也都是大人物,草民不怕说句犯禁的话,如果不是你们来,草民真的以为大邺的大小官员,都是像城主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 “这几日我们小心伺候,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各位大人是真心为百姓着想,尤其是这两位年轻轻的郎中,大热天的赶来赶去为人奴治病。” “各位大人请放心,”掌柜的带着店小二,拍了拍胸膛,“有什么尽管吩咐便是,查案啊,审问啊,屋子脏了我们麻溜洗干净。” 店小二连连点头“小的打扫得可干净了!” 韩王殿下盯着他俩看了许久,才挥了挥手“清楚就好,若你们吃里扒外,为这南疆蛮子做事,本王断不会放过你们。” “是!”掌柜的和店小二乐呵呵地退了出去。 大头人吓得面如土色,想瞎撑活一通的想法彻底没戏了,而且更进一步地惹恼了韩王殿下。 韩王下令“来人,让大头人知道一下大邺的规距。” 两名护卫左右开弓,打了大头人十几个大嘴巴,登时打成了鼻青脸肿的猪头脸。 “殿下饶命!饶命啊!”大头人疼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平日在南疆周旋各部的油嘴滑舌、两面三刀,在韩王殿下面前,尤其是在这一堆人面前,根本发挥不了作用。 就像刚才那一通喊,没沾到半点便宜不说,还平白挨了一通大嘴巴。 可是,他擅长的就是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这招对绝大部分人都有效,可是今天,这一屋子是人精! 吏重要的是,佘女和赵都想要他的命,素来呼风唤雨的大头人从来没有这样孤立无援过。 韩王殿下冷笑“大头人,说说怎么让阿吉娜对你言听计从的?” “……”大头人像突然噎了半个鸡蛋,不上不下卡得人格外难受,韩王这是要和他算总帐的意思。 韩王张了张嘴,“来人!” “我说!我说!”大头人急得就差哇哇大叫了,“用你们大邺的话来说,就是她心软耳根子也软……” 韩王眉头紧皱,这混帐东西一张嘴,先怪阿吉娜心软,真不是个男人“掌嘴!” 大头人哇哇叫着,又被扇了一通,完不明白哪里惹到了韩王,只觉得他年纪大了喜怒无常。 乱说话要被打,说实话也要被打,横竖都被打,大头人这些日子囤积的憋屈、不甘和疼痛所有的负面情绪,汇集在一起,物极必反。 就在他正打算彻底惹怒韩王的时候,却看到韩王殿下步步走近,慌得不知所措“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说实话,”韩王抽出腰间佩剑,架到了大头人的颈项上,“每说一句谎话、每使一个心眼,我就用这把佩剑取走你的一部分。” “钱家小子,人体最不要害的是什么地方?” “功能还是外形?” “当然是功能!”韩王不容置疑地回答,“本王要带他回永安城述职,只要是活的、能说得清楚话就行。” 沈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韩王“殿下,您是打算把他削得不成人形?” “你们好大胆子!不怕消息传回永安城,触怒皇贵妃和安王殿下……”大头人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他又一次清楚地看到韩王护卫正在捋衣袖。 沈芩笑了“这里是绥城,与永安城相隔甚远,来去一年半载也是平常,没人会知道你落在我们手里,就算皇贵妃和安王殿下发现了要追查,也来不及了。” “整个大邺不会有人在乎你的死活,”徐然轻松自在地插了一刀,“交待清楚,韩王殿下会考虑给你一个痛快。” 众人目光如炬,在这样的视线下,好不容易从疼痛中缓过来的大头人,在盛夏夜里,却觉得四肢冰冷,大去之期不远矣。 阿汶达从宽袖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到钟云疏手中,两人眼神交汇,心中都了然,这是雷尚书遗信。 钟云疏接过信,按密信格式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转向雷鸣“暗格里的小木盒,你带了吗?” 雷鸣连连点头“有!”说着就奔出去,片刻以后抱着小木盒走进来。 小木盒也是机关盒,不过这次是雷鸣的发簪作为钥匙,咔咔几声脆响,木盒弹开几个木块,变成了更大的盒子,里面有一本手札。 雷鸣把手札打开,上面列了十二疑案,案子真相直指夜枭队和运宝司,看完以后双手呈送到韩王面前。 “韩王殿下,父亲最先发现了黄羊教在大邺的暗杀行动,数次向陛下陈述,陛下震惊之余,打算清查夜枭队和运宝司。” “被巡视大诚宫的夜枭发现,传信至黄羊教,借夜宴灭口。” 第372章 真相(六) 韩王说出自己知道的消息“刑部尚书雷霆意外身亡,陛下悲痛之余,命吏部尚书和阁老们推举替补人选,几经商议,始终定不下来。晋王殿下要用自己的人,可是吏部尚书坚持刑部人事不动,顺位替补即可。” “为了人选事宜,在内阁书房大闹过几次。” 徐然的脸色阴晴不定“所以,我父亲也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 韩王微微点头“皇贵妃在夜宴中设计了徐然和崔柏,借晋王之力,重新安排刑部和吏部官员。陛下一气之下,缠绵病榻。” “这里面皇后参与了多少,皇贵妃有多少不得已,只能回大诚宫当面对质了。” 沈芩作为另一位受害人代表,站了出来“父亲和兄长,发现大诚宫的内侍、女使意外身亡,暗中调查,大约是被夜枭队发现,辗转告知了皇贵妃。” “没多久,大泽河泛滥成灾,信王殿下请沈院判同行赈灾。此时,晋王与信王两位殿下夺嫡之势如同水火……贪没灾银、官逼民反的事情败露,信王被囚禁,沈家被查抄……” “想来,羽蛇教、皇贵妃和晋王殿下,出了不少力气,才能促成这一石多鸟的妙招。” 钟云疏的视线在每个人身上停留片刻,最后才开口“我奉陛下密令,暗中调查贪没灾银大案,所以才被晋王陷害,没入掖庭。” 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也正是因为知道,更让人心惊胆寒又悲愤交加。 一个精心策划、多方参与的阴谋,在众人面前显现出堪比魔物的完整的样貌,浑身上下都带着杀戳的血腥味,目的是要大邺成为南疆的一部分。 沈芩怎么也没想到,一朝穿越,要经历国仇家恨,心里五味杂陈,视线盯住了大头人“韩王殿下,您打算怎么处置他?” “大头人在这里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 所有的视线再一次集中在大头人的身上。 大头人怎么也没想到,这几乎天衣无缝的计划,竟然会在这么寻常的一天戳破,一时间惊恐万分。 韩王看了看沈芩和阿汶达,叹了口气“钱家小子,你们俩早歇休息,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本王吧。” “放心,血债血偿!” 沈芩皱着眉头与韩王对视片刻“殿下,您能保证他不得好死吗?您一定能拿到他完整的口供是不是?” 韩王咝了一声,沉吟了良久才点了点头“本王会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谢殿下。”沈芩双手一揖,率先走了出去。 阿汶达紧跟着沈芩走出去,迈出门槛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冲着大头人咆哮“你只会把南疆拖进火坑泥潭!” 又冲着佘女怒吼“看看你们到底为了什么才双手沾满鲜血!为这样的下三滥拼命,值得吗?你们根本就是有病!” “看清楚了,他的心里只有名誉地位和女人,你们在他心里算个屁!” 佘女和赵全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下一秒,阿汶达就被沈芩拽走了。 “放心啦,文师兄,大家都很厉害的。”沈芩安慰道。 阿汶达边走边回头,使劲抹了一把脸“可是,钱师弟,南疆的百姓又做错了什么?” “……”沈芩望着阿汶达,摇了摇头,“文师兄,我们能做的都做了。” 沈芩回到屋里,心绪不宁地走来走去,看着西洋表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心头沉甸甸的,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压得透不过来气,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大脑却仍然十分清醒。 外面的雨声仍然很大,让有人天漏了的错觉。 一刻钟以后,传来敲门声。 沈芩打开门一看,陈娘端来一碗铺满肉片和蔬菜的凉面“陈娘,你也忙了一整天,还不睡吗?”最关键的是,她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 陈娘摇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做些吃食,累不着的。” “陈娘,要不你吃?”沈芩看着满满当当一大碗,有些发愁。 又一阵敲门声,传来阿汶达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进!” 阿汶达臊眉搭眼地溜进来,一看到凉面就两眼放光“你不吃吗?” “文公子,您也有,”陈娘又去楼下厨房端了一碗上来,“你们今日真是辛苦了,快些吃吧,吃完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多谢陈娘,”阿汶达极为认真地行礼,然后不客气地坐下,拿起筷子迅速开吃,边吃边感叹,“太好吃了,好吃……唔唔唔……” 沈芩不可思议地看着阿汶达,这人明明晚饭吃撑了,怎么又饿了“文师兄,你还吃得下?”生怕他撑出胃病来。 阿汶达吃完一碗,搁了筷子,打了一个嗝“你啊,一看就知道没怎么饿过,至少没有我饿得那么厉害!” “照你现在这个蔫不啦叽的样子,能不能扛过明天都成问题。” “太小看人了!”沈芩毫不客气地反驳。 “这一碗吃不吃?”阿汶达指着沈芩的份。 “吃!”沈芩急忙抢走,其实她也知道,这样高强度的救治,容易让人疲劳,更容易让人没胃口,及时补充水分和营养非常重要。 实在是今晚拼凑出的大事太让人心寒,完全没有胃口。 阿汶达不抢了,改变策略,眼巴巴地看着沈芩的份儿。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文师兄,你属骆驼的吗?” “化悲痛愤怒为食量嘛,”阿汶达佯装轻松,“不能因为这样那样的破事,倒了胃口,伤了身体。” “亲者痛仇者快啊。” 沈芩考虑了三秒,爽快地端起面碗“好,分你一半!我一口都没吃过哦!” 阿汶达比了个大拇指“不枉文师兄这么心疼你。” 两人沉默地把夜宵吃完,沈芩把碗筷收好,刚想端出去,就被守在外面的店小二收走了。 半晌,沈芩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文师兄,你还有其他家人在南疆吗?可以接过来。” 阿汶达先是一怔,而后摇了摇头“没有亲人,连族人都没了,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 第373章 阿凡达? 沈芩楞了一下“你不是阿汶达部的首领吗?首领不都是妻妾成群儿子众多?” 阿汶达眼神复杂,仿佛噎成气球,半晌才回话“钱师弟,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啊,”沈芩故作天真,“只要师兄愿意,我可以秒变沈树洞!” 阿汶达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这个沈师妹吧,初识时总觉得少年老成,事事周到;一般熟了吧,就觉得她医学知识特别扎实,尤其是了解到她出自医学世家;等熟透了以后,她就只剩爱吃搞笑呆萌了。 就像现在,浑身散发着听免费八卦糗事的“八婆特质”,还好意思自称沈树洞? “想听什么直说。”阿汶达佯装嫌弃地戳穿她。 “其实你很喜欢南疆对吧?”沈芩托着下巴很认真地问。 “……”阿汶达失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文师兄,工作时极有追求,再仓促的外科缝合都要用美容缝法;对生活的要求一定不会低,尤其当时抢险的时候,你的私人物品也是件件成套。” 沈芩自认观察力还不错。 阿汶达一怔,完全没想到沈芩会说这些“往事不要再提。” “那就说说你穿越过来的时候。”沈芩先是被一堆“权势旧事”压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又被陈娘准备的宵夜撑到了,整个人都处于身心疲惫的状态。 急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驱除负面情绪。 “阿汶达部吗?”阿汶达问得有些失神,眼神里满是憧憬。 “对啊。”沈芩的判断没错,文师兄真的挺喜欢南疆的。 “还记得阿凡达吗?”阿汶达反问。 “当然记得,当年我三刷的电影。”沈芩答完就有些困惑。 “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株巨大的柳树下,周围是各种奇形怪状的植物,当时是傍晚,天空云霞绚烂,把周围的一切都映成一幅画,除了植物不发光,真的很像阿凡达里面的场景。”阿汶达到现在都记得那种震憾。 “真的假的,南疆这么美吗?”沈芩深刻感觉,文师兄有些言过其实。 “阿汶达部落的森林,就是这么美的,”阿汶达很认真,“因为领地土壤肥沃、又临近漕运水路,不管是手工制品买卖还是家畜驯养,部落百姓的生活过得富足。” “甚至于,森林里还有不少叫不出名字、甚至从没见过的动物植物,部落百姓善良,我真的以为到了类似阿凡达的地方。” “哦?”沈芩好奇心立刻爆棚,“有没有阿凡达里面的超级大鸟和六腿大马?” “中毒太深了你,”阿汶达笑着戳了一下沈芩的额头,“没有,部落里骑马,也有牛车。” “想象一下不行啊?”沈芩不乐意了,立刻回敬。 “还想不想听?”阿汶达可傲娇了。 沈芩立刻假装给嘴巴上了拉链,还很狗腿地比了个“请开始你的表演”的手势“文师兄,请。”阿汶达这才不紧不慢地讲“当时部落有老首领,这身体的原主是首领之子,也是因为救人出的意外,所以我一醒来就受到了整个部落的爱护,像个团宠似的。” “只是美好的日子太短暂,一个月以后就出事了,”阿汶达的神情悲愤起来,脸庞的肌肉微微抽紧,始终不愿意说那段过往,“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不想再说。” “嗯,”沈芩点头,“可是我有些不明白,既然你部如此令人眼谗,为何到你穿越以后才动手?早些吞并不是更好吗?” 阿汶达特别严肃地摇了摇头“阿汶达部,也是南疆药地,部落中人人擅用药、个个能下毒,是南疆最不好惹的一个部落。” “之前在老首领的坚持之下,始终保持着遗世独立的行事风格,从不掺和各部争端,直到羽蛇教大祭司和教众在大邺出事,大头人就在各部游说……” “如果阿汶达部全都成为教众,羽蛇神教必定能重振雄风,平定大邺。” 阿汶达的神色极为痛苦“我即使在羽蛇教里做牛做马,也救不了他们。其实真的,如果阿汶达部的平民施展下毒术,能把羽蛇教全灭。” “可是他们太过善良,低估了大头人和其他首领的卑鄙和无耻……”阿汶达的嘴唇微微颤抖,砰地捶了矮几。 “钱师弟,你有没有整晚睡不着觉的时候?” 沈芩点了点头“有,刚醒来的那段时间,我也记不清多长时间,睁开眼是疫亭,闭上眼就是悬梁自尽的双腿……完全没法睡,紧接着就遇上地震……” “其实那段时间,能够晕过去还是挺幸福的,至少能睡上一会儿。” 阿汶达惯常嬉皮笑脸,此时此刻却笑中带泪“我也是这样考量,所以给你们医治的时候,撒了些南疆特有的安眠粉,既能减轻疼痛,又能避免疼痛性休克。” “如果那时候就认出你来该多好?” 沈芩托下巴的手改成捂脸,半晌才干巴巴地说“你说,如果我们现在就除掉大头人,会怎么样?” 阿汶达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大邺那些灭门的冤屈需要他,他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有恃无恐。” 沈芩叹气“那句老话说得对,凝视深渊的人,深渊也凝视着你。文师兄你看,我现在都能动不动除掉,时不时说个干掉之类的话。” 阿汶达浅浅笑“傻瓜,你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却还像以前那样天真,钟云疏和其他人真是把你保护得很好。” “你什么意思?”沈芩瞬间炸毛。 阿汶达真诚地解释“这么多磨难以后,你还是原来的你,我真的很高兴。” “彼此彼此,”沈芩嘿嘿一笑,“文师兄也没变,我太高兴了。” “羡慕嫉妒恨啊,”阿汶达笑着说完,就没了笑脸,“你这个团宠,还有可以为之拼命的人和事。” 沈芩也跟着严肃起来,“如果真的喜欢南疆,以文师兄的才情,一定能做些事情来改变的。” “毕竟,你可是阿凡达!主角光环啊,文师兄!” () ap. 第374章 天生我才必有用 “中毒太深了你!”阿汶达又想戳沈芩额头,伸手又忍住了,“我既没有阿凡达妹子,也没有超级大鸟,更没有六腿大马和其他那些阿凡达战士,主角光环在哪儿?” 沈芩托着下巴,幽幽叹息,眼神却是很真挚:“文师兄,你完全可以凭这身医技之术,开个医术种田文好吗?” 阿汶达一时间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再活一次,我们一定能改变什么。”沈芩异常坚定。 “……”阿汶达何尝不是这样想,不然为什么会有再活一次的机会,可是浑身的道道伤疤仿佛时刻发出最嘲讽的笑声。 “天生我才必有用!”沈芩特别严肃,“我们不会白来一趟的!” “我记得你没看过几本穿越书啊?”阿汶达被沈芩盯得有些头疼,“但凡有半点主角光环,我也不置于变成光杆首领,还趁夜来投奔你们啊!” 沈芩的思绪又发散成了一朵太阳花,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文师兄,我有个问题。” “什么?”阿汶达问得直白。 “他们费尽心思、花了多少力气,才把阿汶达部的百姓们收入羽蛇教,怎么会这样就杀完了呢?”沈芩皱着眉头,满脸困惑。 “怎么说?”阿汶达黯淡的眼神,忽然闪过一抹光彩。 “羽蛇教受到重创,急需医药人材加入,你自比胆汁熊,他们肯定也是胆汁熊啊……怎么样都不会轻易让他们死啊!”沈芩忽闪忽闪眼睛,“如果你是大头人,你舍得啊?” 阿汶达的眉心皱出了一个“川”字,沉默半晌,才缓缓抬头看向沈芩,“我亲眼所见。” 沈芩眨了眨眼睛,脑海里盘桓着无数个念头,文师兄亲眼所见,应该没错,想了又想,从双肩包里取出一份记事本,然后开始写写画画。 阿汶达凑过去,只见她在纸页上沙沙地写:“阿汶达部,南疆最富庶最强大的森林部落,四处是奇花异草梦幻树木,人人擅毒……” “文师兄,我总觉得他们很可能还活着,”沈芩停了笔,“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盗墓的人踩点、规划、动手到得手,费尽千辛万苦,到手的还就是自己要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毁掉?” “钱师弟,你平时上班考试考核忙得脚不点地,哪来这么多时间追剧追电影的?”阿汶达现在觉得,沈芩根本不是爱吃呆萌,完全就是现实版的古灵精怪,调皮得不行。 “时间就像那啥啥的啥,挤挤总是有的,”沈芩笑得颇有些无赖,凑近阿汶达的耳畔,低声显摆,“我还用微博上看到的特效化妆术,做了一个假头,让夜枭领回去交差,据说挺成功的。” “文师兄,我厉害不?” 沈芩满脸都写着“夸我呀,快夸我呀……”的得瑟。 “……”阿汶达像被雷劈过一样,只觉得自己外焦里嫩可以当盘菜,“白杨的头是你做的?” 沈芩的笑容僵在脸上,瞬间惊到了:“不是,你怎么知道的?不对,我没说做了谁的头啊?” 阿汶达笑得古里古怪:“夜枭和运宝司发生冲突,验头的仵作不在,他们急于知道答案,就把我抓去出公差。” “我一直谋划外逃,表面上还是极为认真负责的,盯着头看了许久才发出一些破绽,也不管是什么任务什么目的,就当没发现。” 沈芩受惊过度,几句对话的时间,仿佛坐了一次回旋过山车,双腿不住发软,却还有一丝不甘心:“哪里有破绽?” 阿汶达被沈芩复杂的表情给逗乐了:“假的总是假的,腐败程度不相符。” “……”沈芩恍然大悟,人头是真的,那层薄薄的脸皮是假的,腐败程度确实不同,“多谢文师兄!您还兼职当仵作呢?佩服!厉害!” “我当时还想,这个时空哪来这样的鬼才,哪里想到竟然是钱师弟,哈哈哈……”阿汶达笑得百感交集,好好的外科医生,一场穿越,生生地被逼出了无数潜能。 沈师妹能用真人头换头,他也能兼职当法医,心情真是言语难以形容的复杂。 “你们南疆有没有能逼真假死的药?”沈芩的思绪跟着阿汶达转悠了一大圈,短暂停顿以后,又回到原位,还是不愿意相信阿汶达部全灭。 阿汶达既无奈又感动:“钱师弟,你为何这样执着相信这些,即使希望渺茫?” 沈芩浅浅笑:“文师兄,穿过来的最初一段时间,我ptsd有些严重,可是因为没时间沉浸下去,就被地震和疫病的忙碌打断,忙到极致也就没时间考虑这些了。” “钟云疏对我说,心中有仇恨,家世蒙冤,想要报仇雪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过得很好,过得越好,仇家越心慌。” “更让仇家心慌的是,过得很好,还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做到了。我们越强大,他们越胆怯。毁不掉我们的,终将使我们强大。” “尤其是当你都愿意加入我们的时候,我好高兴!” 阿汶达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的,没错。 “你们部落的百姓都这么厉害,只要人心一致,重新成为南疆最强大的部落,只是时间问题。毕竟,羽蛇教元气大伤,大头人和佘女被抓,这是绝地反攻的机会。”沈芩转着手里的笔。 阿汶达再次点头,满满的绝望就这样被划开了一条口子,整个人像被重启过的电脑:“所以,该怎么问大头人,才能得到我们想知道的一切。” 沈芩嘿嘿一笑,“你我联手,吓不死他!” 阿汶达毫不犹豫地同意:“怎么做?” 沈芩刚想说计划,忽然下意识地走到门边窗边打探一番,开窗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雨后泥土味儿扑面而来:“文师兄,雨停了。” 阿汶达也走到窗边,屋檐的瓦铛还在滴滴落水,夜空正在缓缓泛白:“天快亮了……” “嗯,”沈芩点头,“文师兄,我们这是聊了半夜吗?” “完蛋了,”阿汶达一拍脑门,“还有那么多病人等着我们呢!” 真要命! 第375章 传沈太医 “紧急休息一会儿,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好好折腾大头人,”阿汶达立刻调整情绪,“现在,先保证我们的身体健康。” “嗯,”沈芩一看西洋表快四点了,“还有睡三个小时。” “好,我回去了。”阿汶达打个招呼,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沈芩的屋子。 沈芩也连滚带爬地上床躺平。 因为过度疲劳,一觉醒来发现天已经大亮。 沈芩睁开眼睛赶紧摸出西洋表一看,已经上午十点了,立刻手忙脚乱地洗漱更衣,冲到大堂一看,外面没有马车,也没人。 阿汶达从二楼奔下来,看到沈芩赶紧抱歉“钱师弟,久等了,睡过去了!” “我也刚起,”沈芩已经醒透了,“我记得昨天离开前约好,今天一早就有马车接我们过去的吧?马车呢?怎么也没人叫我们?” 阿汶达点头“是啊,自发性气胸的病人,我也不放心啊。” 正在这时,韩王殿下从囚房出来“是老夫让他们别叫你的,都是多年的随军郎中,不能让他们一直依赖你们。而且,你们昨日太累,本来都身体不好,今日就好好休息吧。” “钱家小子,瞧瞧你这动不动就发白的脸!” 沈芩微微皱眉,将信将疑地问“他们真的可以?”毕竟水封瓶和导管这些,还是需要随时观察的。 韩王殿下异常严肃“可以,钱家小子,老夫有话说。” 沈芩跟着韩王上了二楼的地字号房,见钟云疏和徐然也在,隐隐觉得有事发生,问“怎么了?” 韩王护卫立刻四散戒备。 韩王殿下清了清嗓子“没有接到你父兄。” 沈芩的脑海里瞬间腾出了无数的念头,只觉得嗓子发干,停顿半晌才找回自己的意识“殿下,没接到是什么意思?不在了吗?” “护卫们将流放地查了个遍,”韩王行军打仗多年,也亲自向将士家属报个丧,只有这次觉得异常艰难,“没找到你的父兄。” 沈芩的身形晃了一下,抬头看时,钟云疏正扶着自己,努力地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虽说自己是个冒牌货,但是原主的情绪仍然能影响自己。 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还有出离的愤怒,紧握的双拳甚至觉得掌心阵阵刺痛。 “殿下,找不到人是什么情形?”沈芩张了张嘴,终于挤出一线声音。 徐然和钟云疏交换了一下眼神。 韩王殿下烦躁地捋了捋胡须,护卫们在流放地没找到人,又去查流放地押运帐册,没有查到;又赶往上线的驿站和流放所追查,最后查到一份押运折损帐册。 韩王望着沈芩,答得异常艰难“押运折损帐册有记录,沈氏三人离开掖庭半个月后,为赶交期冒雨行路,感染风寒而死。” 沈芩一阵天眩地转,紧接着大脑一片空白。 钟云疏温暖而有力的手始终扶她的肩膀,握紧了她的手,失去双亲的痛楚他再清楚不过,此时满满的心疼。 徐然经历过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知道旁人的劝慰没有实质的作用,张了张嘴,始终没有挤出一个字。 沈芩深吸一口气,停转的大脑重启,视线在整个屋子里乱瞟,忽然瞥到矮几上的茶壶,双手颤抖地倒了一杯,一气喝完,再倒一杯,又一气喝完,连喝了五杯,才勉强控制出濒临崩溃的心神。 “殿下……”她迅速转身的脚步混乱,绊在矮几上,直直地撞向地面。 钟云疏眼急手快将她捞起,握着她冰凉的、满是冷汗的双手,心头一紧。 韩王行军打仗多年,也曾无数次去将士家报丧送犒赏,可是这次,却连节哀二字都挤不出来。 他第一次参战重伤,是当时最年轻的郎中沈石松救的,之后的无数次大小战役,沈石松和沈家郎中们都跟随多次,被他们救回的将士不计其数。 大邺数十年来,大小疫病都有沈家郎中的身影。 韩王的脑海里全是沈石松一家的各种记忆,也第一次憎恶自己这么多年不问世事,如果早些动手,也许还有回转的余地,走到沈芩面前低头“钱家小子,本王对不住!” “殿下,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沈芩觉得这个时空消息闭塞又缺乏监督,而心里既有不甘也有一些侥幸,还抱着一线希望。 韩王摇了摇头“护卫追查到的是真帐,地方官府凭着真帐销籍,很少能作假。” “谢殿下。”沈芩的双腿仿佛石雕般沉重,躬身行礼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笔直地倒向地面。 钟云疏见沈芩脸色好转,刚又去倒了一杯水给她,猝不及防地伸手没抓住。 “钱公子!”徐然还在恢复期,身形动作不及常人,只来得跨出一步。 “钱家小子!”韩王殿下堪堪扶住沈芩,近乎本能地喊,“传沈太医!” 这一声喊出了大家的心酸和悲愤,沈家只剩沈芩了,晕倒的她又有谁来救?! 钟云疏一把抱起沈芩冲出门去,径直奔进阿汶达的屋子“文公子,快!” 阿汶达闻声开门,被晕厥的沈芩吓了一大跳,迭声问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回事?去她的屋子,那里干净!” 学医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洁癖,阿汶达也是如此。 一行人冲进沈芩的房间,钟云疏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榻上,随即熟练地去准备热水、脸盆布巾帕子,陈娘和崔萍听到响动,也跑进来。 一时间,挺大的房间忽然有些拥挤。 阿汶达拿着沈芩的西洋表数脉搏、呼吸,“钱公子,醒醒!” 沈芩静静地躺着,除了心跳呼吸都变弱以外,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到底怎么回事?”阿汶达确定沈芩的身体没有太大问题,更像是受到了什么精神刺激,心病还需心药医,急忙看向钟云疏。 “韩王殿下护卫来报,流放的沈氏父子死于风寒。”钟云疏异色的眼瞳里又有了许久不见的冰冷和莫测,冒雨赶路染上风寒,这就是大邺名医的下场?! .。.. 第376章 以后不会了 昏沉,疲惫,裹挟在绝望里。 沈芩在一片混乱的黑暗中奔跑,不断摔倒,再挣扎着起来,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可以驻足的方寸之地,只有拼命奔跑,跑得精疲力竭,咽喉仿佛干燥的两块石头不断磨擦。 热,仿佛置身火海。 冷,如坠冰窟。 身体在极寒与酷热中来回穿梭…… 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倒地不起,就在她以为自己快死了的时候,仿佛光都不照不进的黑暗里,传出了忽远忽近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沈芩,回来……” “沈芩,醒醒……” 混沌的黑暗因为有了若有似无的声音,有了深浅的变化。 摔倒的沈芩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缓缓流逝,对此,自己无能为力。 与此同时,另一边有个人影融入黑暗中,嗓音温柔“实在太累就闭上眼睛。” “太累就睡吧,不要再努力了。” “已经这么累了,就再也不要起来了。” 沈芩张了张嘴,这样的声音每多一遍,身体就更疲惫一分,真的好累,再也不想起来。 “太累就睡吧。” 沈芩的眼皮陡然变得沉重,不仅连力气,就连意识都在慢慢流逝。大脑里有个声音,不能睡!一定不能睡! 可是好累啊,她这样想。 “沈芩!” “沈芩!” 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带着焦灼的情绪,流转的深浅不同的黑色有了更明显的变化,一只熟悉的、有不少伤疤的手穿透黑暗,缓缓靠近。 “沈芩,大家都陪着你等着你……” “沈师妹!说好的主角光环呢!” “沈家丫头!” 不同的嗓音,不同的语调,把涌动的黑暗划出一道又一道流光,带着驱散黑暗的力量,沈芩奋力地睁开眼睛,一点一点支撑自己爬起来,挣扎着够那只熟悉的大手。 混沌的大脑渐渐清醒,流逝的生命力又重回身体,仿佛随风飘浮的沈芩被一根线挂住,慢慢地、缓缓地向下,再向下,稳定了身形。 因为沈芩知道,那只手是钟云疏的,哪怕她从此孤单一人,他也一直都在。 还记得她对阿汶达说,天生我才必有用,不能白来这一趟。 若隐若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有陈娘的,有崔萍的,有杨梅的,还有韩王殿下的,文师兄的……是的,不知道何时开始,她就不再是孤单一人了,有了朋友,有了姐姐,还有期待和希望。 这一刻,沈芩心中无比清晰,为了大家,她可以努力地活着,有再明确不过的目标。 她要回去! 钟云疏的一只手,变成了两只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拽向光亮的地方,远离黑暗的困扰。 …… “醒啦!”陈娘的声音隐隐发抖。 “她醒啦!”崔萍看到沈芩睁开的双眼,不敢相信地揉了自己的,“真的醒啦!” 沈芩的视线由模糊变清晰,猛地被表情各异、大小不同的超清脸庞吓得后退一步,不过枕头很是结实,在众人看来只是动了一下脖子而已。 阿汶达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事了,大家都散了吧,她醒了。” “饿不饿,想吃什么?”陈娘红了眼圈,握着沈芩的手。 “冰镇酸梅汤,桂花糖……”沈芩不假思索地开口,寻思着自己应该是疲劳过度再加上精神创伤,才弄出了这么大阵仗。 崔萍替沈芩拭去额头的汗水,柔声问道“要不要清洗一下,你出了很多汗。” 沈芩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浑身粘乎乎的,幽幽开口“这天也太热了。” 阿汶达站起身,呵呵“你高热三天,物理降温了十二次,胃管也插不进,我小命都被你吓走半条啊!” “高热三天?”沈芩努力地起身,头晕目眩地靠在床头,“我怎么了?” “积劳成疾,”阿汶达没好气地回答,“伤心过度,一起发作。” 沈芩眯起双眼挤出一个假笑“没事,俺胡汉三又回来啦!”几绺头发落在脸庞,隐隐散发着酸臭的味道,嗯,大夏天高热,啧啧啧,真是热得快馊了。 “姐,我要洗澡,臭死了。” 崔萍这三天过得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沈芩醒了,当然是要什么有什么“成,马上让小二准备浴桶,姐给你好好洗洗。” 阿汶达也累得够呛“沐浴可以,不宜超过两刻钟。” “是!文师兄!”沈芩嘿嘿一笑,“我听到你哭了……哈哈哈……” “我没有,你幻听!”阿汶达打死不认,“你都煮成螃蟹了,能听明白什么?” 钟云疏向阿汶达一拱手“有劳文公子了,你也去洗漱一番,然后一起进些吃食。” 阿汶达点点头,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身体累得很,心情却很放松。 两刻钟以后,沈芩被从头到脚洗得神清气爽,靠在钟云疏身旁,等着陈娘的爱心投喂。 钟云疏小心翼翼地护着她,除了她沐浴时回避以外,其他时间都握着她的手一刻不敢松开,在这个时空,高热不退意味着死期将近,极少有人能完全康复。 “我听到你叫我了,”沈芩笑眯眯地注视着钟云疏,“我也听到其他人叫我了。” “……”钟云疏没有回答,此时沈芩好好的在身边,之前的担忧纠心和悲愤都被抛到脑后去了,“你有我,有大家,还有文师兄。” “嗯,”沈芩用力点了点头,感觉到钟云疏浑身的紧绷,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傻……”钟云疏嗓音柔和,“人有悲欢离合,什么叫以后不会了?” “嘿嘿……”沈芩忽然绽出一个微笑,亲了一下钟云疏的手背,患难见真情,在这个时空,她失去了很多,也意外收获了许多。 有得有失,知足常乐,沈家家训。 钟云疏整个人都僵住了,白晰略尖的耳缘泛着红,忍不住与沈芩十指相扣,又怕她感觉到他的慌乱,只能随便找了个话题“文师兄确实如你所说,医术精湛,众人敬佩。” .。.. 第377章 陪着你 钟云疏望着怀里的沈芩,思绪起伏得厉害,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有对未来的不安和担忧。还因为她这一病,原本要起程的运药大船也暂缓几日,做了更多的安排和部署。 沈芩醒来以后,窝在他怀里又恢复了平日的淡然,仿佛沈家父子的逝去,随着她退热的大汗而远去。 但是他很清楚,她没有放下,只是把这些悲愤无奈都埋进记忆深处,不哭不闹,因为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是的,她一直都认为活着的人更加重要。 “想哭,想说话,我都陪着你。”钟云疏摩挲着沈芩纤细的腕骨,三日高热,又把她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肉耗掉了。 “好。”沈芩转过身,静静地靠在钟云疏胸前,和他一起呼吸起伏,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眼角一次次地湿润,湿濡了他胸前的衣襟。 钟云疏的胸膛被第一滴泪水湿濡的瞬间,就知道她哭了。 她如此不同,没有哽咽,没有啜泣,独自处理所有的喜怒哀乐,从不让自己崩溃失控,只是静静地流泪。 此时此刻的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他心疼。 钟云疏很想安慰沈芩,最近两年六部帐册的可信度都降得厉害,即使登记照册也不见得就一定死绝,可是转念一想,整个大邺有能力救沈家的人基本都在客栈内,还都因为各种原因错过了施救时机。 这些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沈芩的眼泪流够了,才缓缓抬头,刚想说谢谢,却发现眼泪把钟云疏的前襟都泡透了,偏偏他穿了一件素白色单衣,沾水就有了半透的效果,轮廓分明的肌理清晰可见。 “怎么了?”钟云疏见她脸颊微微泛红,以为高热又起,赶紧伸手探了一下额头。 “啊?”沈芩迅速回神,视线到处乱瞟,“没什么呀。” 钟云疏低头一瞧,陡然明白沈芩脸红的原因,可偏偏这时候两人的视线正好撞上,尴尬莫名。 沈芩眨了眨眼睛,迅速退开半步,佯装无事“你还是回去换件衣服吧。” 钟云疏清了清嗓子“我去去就来。” 忽然门外传来阿汶达的声音“钱师弟!能进来吗?” “进来呀!”沈芩下意识应门。 进门的阿汶达和出门的钟云疏差点撞在一起,两人迅速躲开,然后继续进出。 阿汶达的观察力与沈芩钟云疏不相上下,进了屋子,乐呵呵地打趣“老实交待,你俩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啊?”沈芩装出一脸听不懂的样子。 “装什么装?”阿汶达立刻拆穿,“我是说,你和钟云疏谈恋爱到什么程度了?哎哟,你俩刚才不会那啥啥了吧?” “啊?”沈芩慢了三秒才反应过来,怒道,“小白,咬他!” 始终竹篓蹲的白鹿蹭地跳起来,咧着一嘴大牙把阿汶达追得满屋子乱蹿。 “谋杀亲师兄啊!” “救命啊,鹿咬人啦!” “钱师弟,师兄错啦!” 沈芩这才揽过白鹿脖子,揉大鹿头“哼,这还差不多。” 阿汶达一身清爽地进来,十分钟没到,就坐在地榻上直喘气“恩将仇报啊,我守了你三日!你一声谢谢都没有,竟然还暴力伤医?!” 最没想到的是,平日里萌萌的白鹿,竟然这么凶残! “你咬我啊?”沈芩可嚣张了,欺负师兄毫无压力。 “啊,我的心好痛!”阿汶达装出心绞痛的样子,“后背放射痛,左肩放射痛……” “好啦,好啦,以后可乐随便你喝,炸鸡每周一次……可以了吧?”沈芩知道文师兄很皮,没想到穿过来以后更皮,很受不了地退了一步。 “你看师兄饿得这么瘦,一身排骨,三月不知肉味儿……”阿汶达唱作俱佳,“一周两次炸鸡,每天都要有可乐。” “不行。”沈芩高热初退,完全没有胃口,一听炸鸡就觉得腻得慌。 片刻以后,陈娘崔萍和杨梅,端来两个大食盒,酸梅汤、可乐、水煮蔬菜调汁、凉粥等等摆得满满当当。 “文公子,如果这些不合胃口,我再去做。”陈娘满怀感激地看着阿汶达,真不愧是沈芩的师兄,医术着实厉害。 阿汶达看得眼睛都直了“合胃口,很合胃口。”这些都是梦里才出现的东西啊!!! “慢用。”陈娘和杨梅又脚不点地赶去熬药。 崔萍坐在沈芩身旁,又是探额头,又是摸脸,心疼不已“瘦得只剩两只大眼睛了。” “姐,我每天吃啊吃啊的,又会吃胖啦,”沈芩嘿嘿一笑,捧着酸梅汤一气喝了半罐,“啊,姐,你和村长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药?” “吃啦,我们很听话的。”崔萍边回答,边给沈芩盛汤挟菜。 沈芩虽然没有胃口,还是硬着头皮一点一点吃进去,与旁边吃得不亦乐乎的阿汶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结果还是一样,阿汶达不仅把自己份吃了,还把沈芩的吃了大半,堪称“饭桶”。 崔萍把碗碟收走,又嘱咐了几句,才放心地离开。 阿汶达打了个饱嗝“钱师弟,我在南疆大邺这几年,真的没遇到过崔萍徐然这么听话的病人,还有,包括你高热时,我没有退烧药,只能温水擦浴,整个客栈毫无异议。” “不管我要做什么,他们都配合,简直神奇。” 沈芩笑了“当初在掖庭对抗霍乱的就是他们,你是我师兄,还露了这么一大手,肯定尊敬你呀。” 阿汶达叹气“要是南疆各部百姓也这么听话该多好?!” “文师兄,只要我们能确定生下怪儿的原因,证明给他们看,你的威望绝对比佘女高。到时,你取代佘女位置,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沈芩吃饱了,渐渐有了精神。 “你只是刚退热,怎么又开始琢磨事情?”阿汶达的心情有些复杂,“你忧思过度,身体过劳,能不能让自己先喘口气?” “好吧。”沈芩乖乖点头,小命最重要。 阿汶达用微酸又带着憧憬的语气问“你们到底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我很认真的!” 沈芩眨了眨眼睛“平日牵个手啊,就这样。” “我不信!”阿汶达是男人,男人最了解男人,方才钟云疏出去时,异色眼瞳里像映着火焰,平日只牵手,谁信啊。 .。.. 第378章 吃醋 “爱信不信!”沈芩平日确实随和,但对个人隐私非常重视,需要很大的私人空间,包括心理空间。 “哟,介意啦?”阿汶达看着嬉皮笑脸、满嘴跑火车,其实行事很有分寸,惯于看人下菜,“行啦,知道啦。” 之前大救援的时候,看上沈师妹的好几个,偏偏她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都拿人家当师兄师弟。 嗯,现在看来是真傻,完全没感觉的那种。 沈师妹这是不动心则已,一动就死心塌地的。 “文公子,”钟云疏换了一身湖蓝束腰长袍,站在门边,“马车来接你了。” “哦,好,”阿汶达匆匆去房间收拾好东西,路过时还探了一脑袋,“钱师弟,师兄快累死啦,一起去……啊……” 钟云疏伸手把门关上了。 沈芩张着嘴,一个好字都没来得及发音。 阿汶达捂着差点撞瘪的鼻梁,悲愤交加,吸了吸鼻子开始唱“小白菜呀,叶芽儿黄呀,两三岁啊没了娘……” “弟弟吃肉,我喝汤啊……” “……”沈芩当然知道阿汶达这三天有多忙多累,但是自己的身体状况确实堪忧,如果再病了,只会让他忙上加忙,听着直捂脸,开门说道,“文师兄,你回来就有可乐加炸鸡,一定有的。” “我还要喝鸡汤,加菌子的那种……”阿汶达一听到有好吃的,立刻满血复活,腰板挺得笔直,“还要加蔬菜……” “好!”沈芩在二楼向他挥手。 “爱……哎呀哎呀……”阿汶达本想比个心,说声爱你哟,可是一见沈芩身后脸色发黑的钟云疏,当即哼着小调上了马车。 下一秒,沈芩被钟云疏拽回房间,一把抱起“哎,哎……”吓得立刻抱紧了他的颈项,“怎么了?” “躺好,”钟云疏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把沈芩摁回到床榻上,“好好休息。” 沈芩看到他眼中的焦急,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了?” 钟云疏垂着眼睫,握着她的手“漕运码头和运药大船已经准备就绪,明日我们就要启程离开。” “那些病人怎么办?”沈芩还是惦记着那些病人,两百多人完全康复,可能要花上大半年的时间。 “韩王军的郎中们会照顾他们,”钟云疏抬手遮住她的双眼,“启程后,你还有些时日可以在船上将养身体。” “光线太亮我睡不着。”沈芩拉回他抽离的手,盖在眼睛上,开始撒娇。 钟云疏放下窗边的竹帘和床幔,屋子里的光线弱了许多,静静地守在床榻边。 “审讯怎么样?”沈芩注意到钟云疏难得布满血丝的双眼,猜测他这几日很可能没合眼,“大头人和佘女说了多少事情?” 钟云疏握着沈芩的手,只是沉默。 “怎么了?”沈芩追问,摩挲着他宽大的手掌和修长的指节。 “大头人说……”钟云疏停顿片刻,“前后派了三拨人向信王下毒,第三拨就是他们赶来绥城时派出的,都是下毒好手。” “……”沈芩不由地皱紧眉头,“信王还被囚禁的吧?身边有解毒高手吗?” “不知道,”钟云疏摇了摇头,绥城距离永安城路途遥远,“韩王殿下让白杨发了运宝司的动物信,又派出一骑精锐赶往永安城送信,希望能追得上。” 这话出口,谁都知道,信王很可能已经中毒身亡了。 这样长路奔袭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忽然,沈芩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借着钟云疏的手劲,一骨噜爬起来“下毒好手?大头人说的,还是佘女说的?” 钟云疏太了解沈芩“你想到了什么?” “前几日我和文师兄闲聊,”沈芩从双肩包里翻出记事本,递给钟云疏,“我一直安慰他,阿汶达部人人都是用毒好手,羽蛇神教得来不易。” “大头人也好,佘女也好,没道理杀掉阿汶达部的平民,太珍贵了!” “但是汶师兄说他亲眼所见。” 钟云疏把记事本翻看一遍,沉默良久,最终在沈芩充满期盼的注视下,点了点头“有道理。” 沈芩立刻来了精神“阿汶达部的平民,对文师兄很好,他是最心软不过的人,所以对部族全灭充满了歉疚和悔恨,才对大头人和佘女特别愤怒,恨不得杀了他们。” “要是能把他们找回来,文师兄一定会特别开心的。” 钟云疏的双眼里充满了莫测的情绪,凝望着沈芩,一言不发。 “怎么了?”沈芩眨了眨眼睛,钟云疏的神情在其他人眼里可能是谜,但是在她眼里却相当清晰,“你……吃醋了吗?” 钟云疏迅速移开视线。 “哇,”沈芩莫名雀跃,“你也会吃醋呀?咦?你的耳朵红了……” “……”钟云疏绷着脸,心绪起伏得几乎要失控,迅速抽回自己的手,起身要走。 沈芩蹭地起来,一把搂住他的腰“不要走嘛!不要这么小气嘛。” 钟云疏仍然往外走。 “钟云疏!”沈芩抱紧他,“我都已经说过了,你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我这么言出必行的人!”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钟云疏背对着沈芩,嘴角微微上扬,紧绷的双肩如释重负般,脚步未停,扬了扬手,嗓音格外悦耳“我没有吃醋,只是去找韩王殿下商议此事。” “……”沈芩望着钟云疏走远的格外轻快的脚步,有些哭笑不得,这男人心海底针的,真让人牙根痒痒。 算了,不管了,沈芩躺平闭上眼睛,抓紧一切时间让身体好起来。 沈睡神这一觉又睡了不少时间,直到被崔萍喊醒“起来吃晚食了,别睡啦,天都黑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沈芩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食物香味儿,立刻起身,只见屋子里的矮几上又摆了满当当的吃食,全是阿汶达点的。 用脚趾头想,出能知道他回来看到这些,会激动成什么样儿。 可是和崔萍一起等啊等啊,始终没看到送他回来的马车,打开西洋表一看,已经晚上八点了。 .。.. 第379章 沉默的病人(上) 直到临近九点,马车才载着阿汶达回到客栈。 沈芩和崔萍等得都快困了,就听到楼梯走道上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沈芩刚到门边,险些和直冲进来的阿汶达撞个正着 “钱师弟,不好了!” “文师兄,你总算回来啦!” 阿汶达刚想说什么,立刻被屋子里食物香味吸引住了,小跑两步进去,看到满矮几、全都特别对胃口的晚食,盯得移不开视线。 “文师兄,先吃晚饭。”沈芩不由分说,把阿汶达摁在地垫上。 阿汶达犹豫片刻,拿了碗筷,风卷残云般吃完,胡乱抹了一下嘴,看到沈芩和崔萍惊愕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吃得太快太多了些。 “师兄,你真不怕得胃病吗?”沈芩打趣,其实很心疼,以文达的性子,很可能忙着照看病人,根本就没吃过东西、甚至没喝过水。 阿汶达打了个饱嗝,深吸一口气“大事!需要你帮忙!” “说!”沈芩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个自发性气胸的病人,没有求生欲望,没人认识他,也没人了解他,不论问什么都不回答。你选修了《心理学》,只要愿意,就可以和任何人说上话。” “如果他熬不过今晚,我忙前忙后这些天就白费了。” 阿汶达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沈芩仔细回忆了关于气胸病人的一切“当时他发气胸,不是说和其他人吵架了吗?因为什么吵架?” 阿汶达摇头“我最近接触太多病人了,完全没印象。” 沈芩收拾好东西就跟着阿汶达离开客栈,坐上马车,没想到马儿走动起来的时候,白鹿也蹿上了马车。 沈芩和白鹿大萌眼对视半晌,很是傻眼,急忙要把它推下去“快,你不能让人瞧见,太危险了!” 白鹿非但不走,还端端正正地卧了下来,甩着茸茸的鹿耳朵,一副耍赖到底的样子。 绥城的夜晚极静,马车跑得飞快,不到一刻钟就停在了临时医院门前。 沈芩早早穿戴整齐,下车时嘱咐韩王护卫看住白鹿,就跟着阿汶达一路奔进去。 在院子里轮值的韩王军郎中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碌了一整日好不容易才休息的阿汶达,竟然半个时辰不到又赶回来了,还拽来了大病未愈的钱公子。 郎中们自认对病患已是尽心尽力,怎么也想不到两位公子简直不要命。 “文公子!” “钱公子!”郎中们忽啦啦围过去,“你这身体刚好,千万不能过度劳累啊!” 沈芩向郎中们微一点头,跟着阿汶达直奔病房,一路走过,发现韩军郎中们真的完全按照他们的要求,把整个大宅子都改建了一翻,格局布置与现代医院无异。 自发性气胸病人被单独安置在一个小屋里,内外还能闻到醋酸薰蒸的味道,打扫得格外干净。 阿汶达站在床榻旁,仔细地检查了水封瓶和引流管,摘了挂在床头的记录单,递给沈芩“呼吸还算平稳,暂时没有发现明显的感染,体温略有升高,还在外科热的范围里。” “但是病人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 沈芩重新检查了一遍生命体征,写在记录单上。 看着男子消瘦的脸庞,在摇曳的烛光下,奇特地升出些许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他们什么时候偶遇过? 男子大约是感觉有人来,睁开了眼睛,眼神黯淡又空洞。 “我是韩王殿下请来的郎中,鄙姓钱,”沈芩边说边观察,“我们是不是什么时候见过?” “……”阿汶达在心里吐槽,这算是怎么个聊法?看来沈芩大病初愈,沟通能力降得厉害。 男子大约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开场白,不由多看了沈芩两眼,也只能看到一双眼睛而已。 沈芩又一次被汗水浸透了,见男子微微转过脸,侧面轮廓着实眼熟“真的没见过吗?” 阿汶达有些受不了“钱公子,你现在浑身上下只露一双眼睛,省省吧。” “你是哪里人?有孩子吗?”沈芩还是盯着男了的侧脸,从皮肤和身体状况来看,大约三十岁上下,在现代算杠杠的年轻人,在大邺已经算是人口中间层了。 男子的眼神闪了闪,没有回答。 沈芩没有放过他最细微的神情变化,现在确定他有家室,转了转眼睛“这几日一直替你治疗的是我师兄,他说你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也很担心你。” 男子还是没有反应。 沈芩想了想,替男子的后腰、膝间和肩侧加了软垫,问“这样好一些吗?” 男子的眼神仍然无神,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凄然一笑“病患多的是,何必如此浪费力气?” “给你讲个故事吧,”沈芩眼角有了笑纹,“去年遇见一对母子,家里发大水逃难到永安城的荒山,男孩儿很懂事,可是娘亲却性情乖戾,甚至于把儿子的耳朵拧出一个口子,血染了半边衣服。” “就算这样,男孩也护着娘亲,我当时就想,这孩子大概是随了爹的性子,不然怎么会如此乖巧。” “后来,娘亲犯了事被抓走,男孩与孤儿无异,如果他爹还在的话该多好。” “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家人亲友正盼着你回去,所以,想尽力试一下,仅此而已。” 男子的眼角不断滑落眼泪,顺着脸颊,滴在颈侧,喃喃低语道“没了,没有人等我回去了,没了,我的妻子儿子和女儿都葬身在大泽河里了。” 沈芩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继续尬聊“你家是不是在大泽河附近?” 男子点点头“是啊,大泽河泛滥,大水冲塌了城墙。” 此时此刻,阿汶达不禁心生敬佩,韩王的郎中们轮番上阵了一整天,都没能让病人开口,沈师妹厉害! “我遇到的男孩,他家也是这样,说是爹爹救女儿都被大水冲走了。” 男子又点头“大泽河泛滥,多少人家破人亡,我这样的不算少见。两位郎中仁心仁德,多谢了。” () ap. 第380章 沉默的病人(下) “客气了。”阿汶达赶紧接话。 “我这身体是治不好的,”男子的嘴唇很干,刚说了一些话,就裂了好几道口子,隐隐渗血,“不然,怎么会和人起点争执就发病了。”说完,又闭上眼睛。 “你姓什么?家在大泽河旁的什么地方?”沈芩决定趁热打铁。 男子却仿佛耗尽力气一般,连眼睛都没睁开。 话题从亲人开始,又从亲人结束,沈芩和阿汶达互看一眼,深刻体会过,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心理创伤,根本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抚平的。 之后,不管沈芩如何询问,男子都一言不发,好像睡了。 病房里只剩下沉默,和两人穿着隔离衣时明显的呼吸声。 阿汶达拿胳膊肘捅了捅沈芩,给她打气“可以啊,钱师弟,你竟然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 沈芩回他一肘“这是真事好吗?!”但是锁儿和他娘的事情说来话长,就懒得和阿汶达说。 “那你怎么没和我说过?”阿汶达不乐意了,说好分享的! “真的!我和钟大人还想着给他找个养父,”沈芩一身衣服都热透了,“可是你知道那孩子怎么回答吗?” “他要当你们的孩子?”阿汶达绞尽脑汁,想出了最不可能的答案。 “小男孩儿特别傲气,回我说,他爹爹可以把木雕兔子拆成二十四块,还可以做水里游的木头鱼,除非新爹爹更厉害,不然他不要。”沈芩一脸挫败。 “果然傲气……”阿汶达难得看到沈芩吃瘪,“哎哎哎……快躺下,怎么起来了?” 沈芩目瞪口呆地望着突然起身的男子“你哪里不舒服吗?快躺下!” “那个孩子叫什么?”男子急切地盯着沈芩,额头和手背上的青筋暴跳。 “锁儿,”沈芩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了?你不是说全家都被大水冲走了吗?” “我家在大泽河旁的丰阳县城,我姓戴,是机关匠人。”男子喘得厉害,被阿汶达强行摁回床榻上。 “丰阳戴氏?”沈芩惊到了,“不对啊,锁儿说,他爹为了救小妹妹被大水冲走了!” “我妻子姓李,村子里盛产符纸,”男子情急之下,抓住了沈芩的手,“我教锁儿做的木雕小兔,还答应教他做木头鱼!我,我,我……” 男子苍白的脸色忽然泛红又微微发紫,吓得沈芩拿起帕子捂了他的嘴“再这样下去,你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男子喘了好一会儿,呼吸才平稳下来,紧盯着沈芩“我没骗你,我真的是丰阳戴氏,跳进水里救女儿被急流冲走,溺亡前伐幸被翻倒的大树拦住,被人救上了岸。” “那里在丰阳城下游,上岸了就四处打听,最后听说丰阳城被大水淹没,无人生还,大病一场。醒来才知道,被人发卖了充流放的人头,一直在流放的路上。” 沈芩和阿汶达都是谨慎的人,看着男子也只是半信半疑,生怕他是因为亲人没有,想乱认锁儿这个孩子,毕竟冒领孩子带回家当畜牲养的混帐也不少。 沈芩想起乖巧懂事的锁儿,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脑海中飞快地闪过锁儿偷偷抹泪的侧脸,再看向男子,侧脸的轮廓出奇得相像,惊得目瞪口呆。 阿汶达看到沈芩瞪大的眼睛,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沈芩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男子截了话。 “我是真的!真的!”男子急了,“你告诉我锁儿现在怎么样了?锁儿娘怎么样了?”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沈芩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留条后路,“绥城距永安路途遥远,就算驿站快信也要不少时日。” “你总觉得自己好不了,也没有认真养伤,我不打算把这个消息转告锁儿,万一你没撑住,那锁儿该多伤心啊!” “我一定好好养病,”自称丰阳戴氏的男子,说一句喘三回,“一定听你们的话!” 阿汶达按住他“行,现在闭上眼睛休息。” 沈芩的心里反而咯噔一下,钟云疏说明日就要启程,这名男子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同行,这可怎么办才好? 阿汶达的目的达成,检查的生命体征明显好于白天,拍了拍沈芩“我们走吧。” “哦,”沈芩看了一眼引流管,“师兄,你快看。” 阿汶达顺着沈芩的指向,看到男子胸侧插的引流管里已经没什么液体了,回捏无渗出,就意味着,自发性气胸的破口正在缓慢愈合,这是病情好转的征兆。 太好了! 等他俩把修订过的治疗方案转交给郎中们以后,走出大门一看,钟云疏坐在马车上,看样子等了不少时间。 沈芩脱了隔离衣就奔过去,雀跃地对钟云疏说“你绝对想不到,我们救了什么人!” 钟云疏伸手把沈芩拽上马车,塞进车厢里,递给她两罐调制盐水,面无表情地嘱咐“先喝完。” “哦,”沈芩一气喝完,拿袖子抹了一下嘴,“你猜,我觉得你一定猜不到。” 钟云疏没有接话,还微微转过身体,视线落在车门上。 沈芩满腔热忱地要分享好消息,被他这样冷处理,顿时泄气了三分,他似乎好像隐约是……生气了。 不对,他怎么又生气了? 于是,沈芩再用甩袖大招,捏着他宽大的袖口,摇了摇,又晃了晃。 钟云疏实在被摇得受不了,才转过身来“身体还没好,怎么可以到处乱跑?” 沈芩恍然大悟,凑过去又凑过去,把脑袋搁在他的肩头“人命关天嘛,反正明日就要启程了,我有的是时间养病。” “以后不可以,”钟云疏的脸色泛着冷,却还是拿了陈娘预备的帕子,替沈芩擦去满头的汗水,“还想病上加病吗?” “哦。”沈芩努力扮乖。 站在马车前的阿汶达听着他们的对话,犹豫着是上车呢,还是站在原地比较好,因为现在进马车,他特别像闪闪发亮的电灯泡。 赵箭笑着招呼“文公子,快上车!” 阿汶达臊眉搭眼地钻进车内,乖乖地窝在角落,还是被钟云疏凌利的眼神瞥过,不由地缩了缩脖子,心里五味杂陈。 都是神医,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 第381章 郎中来找 赵箭驾着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往客栈赶去,毕竟刚才来时,险些被杀气腾腾的钟云疏给吓死。 马车内异常安静。 沈芩被钟云疏炽热的视线盯得垂了眼睫,努力扮乖。 阿汶达窝在车门边缘,努力把自己当隐形人。 绥城的主道都是青石板铺就,雨停以后又湿又滑,马跑快了以后也容易打滑,马车晃得厉害。 沈芩坐得好好的,冷不丁马车拐弯,整个人差点横飞起来,被钟云疏一把搂住,撞了个满怀:“啊……” 钟云疏稳稳接住沈芩,搂在身侧,不让她再被撞到。 “……”沈芩看了看钟云疏淡然的侧脸,又瞄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这小气又害羞的男人,今日这是怎么了? 文师兄还在车里呢! 沈芩被阿汶达戏谑的眼神打量得浑身不自在,想坐得离远一些,没想到被钟云疏扣住了,不紧不松却也无法挣脱。 阿汶达笑眯了眼睛,还是男人最懂男人,这位大邺、南疆和北原的异瞳色奇男子,分明是在显示占有权。 看得出来,钟云疏对沈芩已经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地步,可是沈芩对感情这事天生缺根弦,两人的紧张在意程度完全不相符。 阿汶达畏惧钟云疏异睡战神的威名,只能把放声大笑憋回肚子里,偶尔偷偷向沈芩挤挤眼睛。 马车跑得飞快,急停在客栈门口。 赵箭搬来脚凳,阿汶达第一个溜下马车,钟云疏又背起沈芩经过大堂上了二楼,就在店小二要关门的时候,白鹿撒着欢儿从外面蹿进来,三两步跳上二楼。 掌柜的和店小二经过了最近的大场面,淡定得很。 沈芩被钟云疏小心放在床榻上时,注视着他一黑一蓝的眼睛,感受到了他暗藏的怒意,赶紧拉住他的宽袖:“以后保证不会了!” 钟云疏微一点头,走到门边吩咐:“小二,准备浴桶。” 沈芩这时才发现,穿了隔离衣戴着口罩忙活那么久,浑身上下又出了不少汗,脸颊上还粘了不少头发:“确实该好好洗洗!” 这……是今日洗的第几次澡了? 不管了,干净最重要。 跟着小二一起进来的,还有杨梅和崔萍,进来替沈芩梳洗,钟云疏回避。 等全身清爽地躺平在床榻上时,沈芩已经累得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觉得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钟云疏,可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脑海里的念头很快四散而去。 客房的另一边,回避的钟云疏敲了敲门,就走进了阿汶达的屋子,脸色如常地警告:“她的身体有病根,不能过度劳累,既然你们是故交,以后还请文公子多担待。” 阿汶达怔怔地盯着他好几秒,然后不由自主地点头,等钟云疏离开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啊,同样都是郎中,为什么他就要多担待,他也是病人! …… 沈芩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床幔外有个隐约的人影,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抽出藏在枕头下的匕首,下一秒手腕就被摁住了。 “是我,别怕!”钟云疏安抚道。 沈芩坐起来,一下拉住他的手:“对了,我和文师兄今晚去忙活的病人,很可能是锁儿的爹,丰阳戴氏机关匠人。” 钟云疏点了蜡烛,照亮床榻一角:“怎么说?” 沈芩把劝说的话原封不动抖出来:“我最初也不信,后来听他所说的,还有他的侧脸和锁儿有七八分相像,才相信这件事情。” “你这么着急告诉我,是想明日带他一起上船?”钟云疏了解沈芩,她总是在处理一大堆事情,轻重缓急掌握得很好。 “嗯,”沈芩点头,“我觉得找晋王私库可能用得着,毕竟白杨的金铃铛看着很像机关的一部分。” “这个不急,”钟云疏揉了一下沈芩铺了半床的黑色长发,“他的病情危重,还是留在绥城,养好身体以后再让韩王护卫送到无当山南边去。” “可是……”沈芩一听到护送,立刻就想到上一次护送只剩两个大活人的惨剧,“我怕……护送不安全。” 钟云疏的嘴角浅浅一弯:“跟着我们就安全?”说完,伸手沿着沈芩的脸颊抚过。 沈芩总觉得他今日有些反常,可是已经向他解释过和阿汶达的关系,他怎么还这样,想了又想,握住他的大手,十指交扣:“云疏,你怎么了?” 钟云疏的手指一僵:“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担心。” 是的,他十岁以后就无所畏惧了,没想到了遇到沈芩以后,沈芩出过大小事以后,他越来越容易担心。 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出什么纰漏,让她再受伤,或者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还记得韩王殿下的话吗?”沈芩浅浅笑,摩挲着他修长的手指,“我们现在开始反击了,而且颇有成效。” “不仅大头人、佘女被抓,三贤被诛杀,就连暗藏的南疆神医都来投奔我们了。” “我们现在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再加上,韩王护卫一路相随,还有你父母的旧部护送,我们不会有事的。” 沈芩的嗓音不大,而且略显中性,但是对钟云疏来说,却有安心宁神的效果。 “行,你赶紧休息,我一直都在。”钟云疏吹灭蜡烛。 …… 天刚蒙蒙亮,“钱公子!文公子!快下来!”陈虎大嗓门,一吼整座客栈都听得到。 白鹿吓得直接从竹窝里蹦了出来。 沈芩吓得浑身一激灵,连滚带爬地起身,打开房门:“怎么了?” “钱公子,快!韩王殿下的随行郎中找来了,说是病人情况危急!”陈虎边说,边拽着沈芩往外走。 “情况危急?怎么会?”沈芩很清楚一件事情,以韩王郎中的性子,大概只有天塌下来才会不分时辰地跑来喊人。 跟着陈虎跑到一楼,刚要出门,就听到楼上传来阿汶达的声音:“钱师弟,等我!” 紧接着就是陈娘奔出来:“二位公子,这些是新备下的换洗衣服和干粮,你们都带着。” 第382章 暗箭难防(上) “谢陈娘!”沈芩双手接过包袱,回头看了阿汶达一眼,“文师兄,快!” 两人奔到客栈大门边,就见钟云疏和赵箭立在门外马车旁正说些什么,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对劲。 沈芩和阿汶达互看了一眼,颇有些惴惴不安,今天是运药大船启程的日子,临时病区发生什么都鞭长莫及。 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到马车旁,就听到钟云疏和车内郎中的对话 “今日我们就要启程,不能拖延时间。” “钟大人,我们真是束手无策了,请二位公子去看一眼给个定度吧!” “看一眼就行,韩王殿下有令,不得耽误上船时间。” “……” “钱公子,文公子,可算见着你们了,只求你们去看一眼!” 钟云疏感觉到了身后的沈芩,回头问“你们怎么说?” 阿汶达看向沈芩不说话。 沈芩想了想“离出发还有几个时辰?” “一个时辰。”赵箭看了下天色。 “那行,我房间的东西麻烦大人代收一下,”沈芩极少拒绝病人,“上车再细说,我们只有一个时辰。” “谢二位公子。”郎中赶紧下马车,恭敬地把沈芩和阿汶达迎上车。 两人刚坐好,马车就飞快地向临时病区驶去。 “二位公子收治的气胸病人,我们半夜巡查的时候还好好的,”郎中用衣袖抹去了满脸汗水,“清晨换岗时,发现他的管子掉了……” 沈芩的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戴工匠的胸腔引流管掉了? “什么?”阿汶达先急了,“引流管怎么会掉?!”管子上绑了细绳,还用束缚带裹紧了,怎么会掉出来? “不知道……”来请人的郎中,明显是韩军郎中里面最年轻的,视线都不敢与他们对视,来向他们求情,很有逼上梁山的感觉。 “掉出来以后,你们怎么处理的?”沈芩追问。 “按你们的治疗指导上,拿干净的布巾包住伤口和创面,”郎中额头上的汗更多了,“这样处置对吗?” “马车麻烦更快一些,再快一些……”沈芩冲着窗外喊了一声。 随着一声马嘶,马车的速度快了许多。 马车在临时病区门口停下时,穿戴整齐的沈芩和阿汶达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大门,径直冲入单人病房。 一个晚上,哦,不,两个时辰不到,戴工匠的脸色唇色都格外憔悴,看到沈芩和阿汶达,眼神一闪,但是因为呼吸困难,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阿汶达迅速准备好更换引流管的物品。 沈芩总觉得这屋子里透着古怪,可偏偏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第六感”,只有自己知道,和其他人还没法说。 沈芩招呼道“麻烦你请其他郎中也过来,让他们旁观一下换管。” “是!”年轻郎中简直是喜出望外,“稍等,我现在就去请他们!” 郎中一离开单人病房,沈芩的手腕就被戴工匠牢牢抓出,很意外地问“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引流管为何会脱出?” 戴工匠使劲摇拽沈芩的手腕,嘴唇开合着,却发不出声音。 沈芩被他拽着一头雾水“戴工匠,你哪里不舒服?” 戴工匠一脸挫败,却还是不轻手。 紧要关头,阿汶达用自己的手换下沈芩被握住的手,嬉皮笑脸地打趣道“钱公子大病未愈,吃不消你这么大力!” 戴工匠的嘴唇一直在开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芩第一反应“你们有哑药?” 阿汶达赶紧摇头,强行把“武侠小说看得太多”这句话哽回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戴工匠完全没有昨日的放松和求生欲,整个人甚至在微微颤抖,沈芩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却没有发热的触感。 阿汶达问“钱师弟,你不觉得奇怪吗?年轻郎中出去叫人到现在都没出现?不少时间了。” 正在这时,戴工匠情急之下拿手指当笔,阿汶达的掌心当纸,不断地重复着某些字符或者笔画。 仿佛是可惜笔还不错,但是写出来的一般。 戴工匠写得很着急,他俩看得极认真反而更着急。 沈芩和阿汶达连看了几遍,终于明白,戴工匠写的是“快走!” “有埋伏还是暗杀?”沈芩整个人突然没站住,只觉得心头一凉。 “快走!”戴工匠见他们站着纹丝不动,又不断地把他们俩往外面拖。 “文师兄,没时间了,”沈芩看了一眼随身的西洋表,“这么等不是办法,我们先处理完毕再说。” “好。”阿汶达飞快地把敷料布贴拿出来,重新消毒、插管、装引流袋。 戴工匠被他们吓到了,不停地摆手。 “有埋伏?还是有其他?”沈芩与阿汶达配合默契,很快就把引流伤口处置完毕,“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要走,也一定要把戴工匠带上。” 戴工匠瞪大了眼睛,不断用双手比划着,越比越着急,越着急手势越乱,也越让沈芩和阿汶达满眼问号。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一大群人往这里来了。 等他们进来时,沈芩无奈地发现,难怪韩军郎中要叫这么久,原来是所有的郎中放下手中的事情,全都赶来了。 “听你的!”阿汶达对沈芩从来没有二话。 “”陈虎大嗓门,一吼整座客栈都听得到。 白鹿吓得直接从竹窝里蹦了出来。 沈芩吓得浑身一激灵,连滚带爬地起身,打开房门“怎么了?” “钱公子,快!韩王殿下的随行郎中找来了,说是病人情况危急!”陈虎边说,边拽着沈芩往外走。 “情况危急?怎么会?”沈芩很清楚一件事情,以韩王郎中的性子,大概只有天塌下来才会不分时辰地跑来喊人。 跟着陈虎跑到一楼,刚要出门,就听到楼上传来阿汶达的声音“钱师弟,等我!” 紧接着就是陈娘奔出来“二位公子,这些是新备下的换洗衣服和干粮,你们都带着。” 事实上,陈虎这一嗓子,把大家都震起来了。 沈芩接过陈娘的包袱, () ap. 第383章 暗箭难防(中) “走水啦!快叫水龙队啊!” “走水啦,快打水啊!” 临时病区虽然在深巷之内,附近百姓都看到了腾起的滚滚浓烟,已经越来越大的黑云。一时间,拿桶挑担手提肩扛赶来灭火的百姓,蜂捅而至。 等他们赶到大宅前却发现,大门上加了大锁和铁链,外墙又高又宽,没有梯子根本上不去,于是就有百姓赶回去拿梯子。 另一些人顺着外墙,想从侧门或者后门进去,可是每找到一扇侧门,就越发的心惊胆战,每一个侧门甚至于后门都是铁链大锁,而且墙内的火越来越旺,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种情形,就算在外面架长梯,不是被火烧就是被烟呛,根本进不去。 “报官啊!我去报官!”有个机警的人高声大喊,这分明是蓄意纵火。 …… 与此同时,韩王精锐已经把大头人和佘女押上马车。 徐然、白杨和陈虎分别守着客栈的一处警戒。 韩王殿下坐在客栈大堂,护卫正在和掌柜结算银两。 掌柜的长年经营,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阔绰的客人,不断地问“客官,你们打算去哪儿?” 护卫沉默,只是盯着帐册。 掌柜的立刻反应过来,收银两收得头脑发热,问了不该问的话,立刻扇了自己一嘴巴“瞧我这张嘴!” 护卫面无表情。 掌柜的收好银两,又殷勤地送了些绥城的特产“我们这家,其他地方不敢说,但也是这方圆百十里最好的。” “若是贵客们回程,一定记得要光顾小店。” 店小二在大堂里殷勤地给护卫们倒茶,脸上心里都笑开了花儿,这段日子累是累了些,拿的工钱比平日多不少,累也累得高兴! 钟云疏分派完手里所有的事情,想到沈芩的要求,就去二楼看陈娘和崔萍在替沈芩收拾屋子。 屋子里所有的柜橱都空了,三个大包袱捆扎完毕,陈娘检查了最后一遍,开口“钟大人,没有遗漏了。” “你们上车吧。”钟云疏提起三个大包袱率先走出去。 “是,大人。”陈娘和崔萍早就收拾完毕,跟着钟云疏走了出去。 钟云疏招呼候在外面的赵箭,“赵儿,外头路面有些吵,去看看怎么回事。” 赵箭立刻像个大马猴似的,蹿出窗户,站到屋顶上一看,惊得差点摔倒,嗷一嗓子叫出声“钟大人,病区方向有大火!” 陈娘和崔萍还没走远,一听大火,立刻向楼下走,忽然发现三个大包袱在地上,钟云疏没了人影。 “钟大人!”赵箭冲到门边,没见着人,又冲到窗边,发现钟云疏已经上了马车,这速度太不是人了! “钟大人,等等我!”赵箭大喊一声,跃上屋顶,沿着屋脊一路飞奔,终于在拐角处追上了被人群堵住的马车。 钟云疏驾着马车左冲右突,可是百姓实在太多,都向着火的深巷跑去。 “马车给你!”钟云疏把缰绳扔给赵箭,冲到附近的井边,两桶水把自己淋透以后,蹿上屋顶,一路腾挪着向临时病区飞奔而去。 “钟大人!等等我!”赵箭立刻向空中扔出一枚紧急烟花,下马车上房顶,钟云疏已经跑得没影了。 钟云疏只觉得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着,整个人仿佛已经在火海里,明明已经派了前哨防护,怎么还会走了水? 等他跑到深巷大宅附近时,就看到水龙队和想要灭火的热心百姓,把深巷堵了个水泄不通。 而他即使站在屋顶,也只能看到里面浓烟滚滚,既听不到人声,也无法看得分明,焦躁得无法控制。 又跃到了临时病区的高墙之上,小跑了几处,只能看到起火的屋顶还在熊熊燃烧,火势很大很猛,既听不到呼救声,也看不到人影,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儿。 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至此,钟云疏翻墙而入的念头,也被打消了。 “咣!咣!咣!”围观百姓分作几处,举着斧子在砍门上的大锁链。 “里面的人还活着吗?!”还有人向宅子里大喊。 水龙队举着喷水筒,一波又一波水柱往宅子里打,水柱与水柱相撞形成水幕,所到之处能把浓烟打散,木料烧着的噼啪声和里面不断传出的坍塌声,不断传出,听得人心惊肉跳。 钟云疏拿口罩蒙了口鼻,脚尖一点屋顶,借力蹿出,几个腾跃之后,站在大门边,举起九节鞭对着铁链挥动数次,火星四溅。 “都靠后!”钟云疏大声高呼。 百姓们和水龙队赶紧避让。 钟云疏腾空跃起,对着大门连踹几脚,一声巨响,大门铁链同时落地,浓烟火苗仿佛找到了出口,张牙舞爪地向外面扑来。 “退后!再退后!” “水龙队!跟上!”钟云疏高呼。 水柱立刻整齐划一地扑进大门,水幕与浓烟火焰相撞,哧哧哧地乱响,很快在大门内喷出一块安全区域。 挑着水、举着盆、扛着桶的百姓们一拥而上,跟在水龙队后面,不断与火海搏斗。 因为沈芩的要求,钟云疏没有进过大宅,被滚滚浓烟呛得泪流满面,肺里火辣辣的,呼吸困难,即使这样仍然找不到方向。 紧要关头,突然想到沈芩闲来无事时写着玩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淋湿自己、湿布蒙面、遇火趴下就地爬…… 身体比大脑行动更快,钟云疏果断行动“水龙队跟着我,其他人等浇完水立刻离开,不要再进!” “这里面太危险,大家尽快离开!” 话音刚落,哗啦啦又一阵坍塌声,吓得钟云疏差点跳出来。 不知道沈芩有没有逃出,没逃出的话被困在哪里?她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被烧伤?一连串的问题,缠着钟云疏的四肢,如同千斤重枷在身。 钟云疏紧贴在地,一点一点向前爬,不时有燃着的物品、飞溅的火星落在身上,每落一处就听到哧一声,伴着扑面而来的各种焦糊味儿,阻挡着前进的路。 情急之下,大喊道“沈芩,你在哪儿?!” () ap. 第384章 暗箭难防(下) 高墙外百姓只能见到火光四起,浓烟滚滚。 墙内充斥着焦糊味、呛人的烟尘、灼人的高温和热浪,以及各个病房看到大火绝望惊叫的病人。 “主事大人,怎么办?!”一位郎中惊叫出声,慌乱地看向头发灰白的郎中主事。 “闭嘴!战事时硝烟常有,怕什么?”郎中主事强作镇定,“快,分头把病患带出病房,快去!” “不要乱跑!要镇定!” “你们几个,快去把各个门撞开,让病患就近出逃!” “是,主事大人!” 郎中们本来心慌意乱,在主事的强大气场之下,又仿佛找回了离散的三魂七魄,分头行动。 病区里本来就有韩王护卫,这时操起各自的兵器,往各个门冲去。 主事对着沈芩和阿汶达大喊“快跑去门边!”然后一头扎进烟雾中。 焦糊味儿、灼人的热浪……沈芩望着来回奔跑的人,理智与沉积的恐惧相争,双腿像生了根一样,在沈宅就被大火围过,被钟云疏救过,惧意渐渐退去。 “文师兄,卧……”话音未落,沈芩就被阿汶达摁趴在地上,“唔……” 两人视线贴着地面,视野反而清晰一些。 “你不怕吗?”阿汶达看清了沈芩的眼睛。 “怕啊。” “看不出。” “怕有用吗?”沈芩牙根痒痒的,这逗比话痨的师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节省体力、不呛入更多浓烟才是自救之道。” 阿汶达的眼角显出了笑纹。 沈芩憋着一口气说完“这屋子三进,二进门后是人工水池,如果火势实在太大,我们可以跳进水池。” 阿汶达点头表示同意,抹了把被薰出的眼泪“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做护目镜!” “嗯。” “离我们最近的侧门应该在左手边,要不要现在爬过去?”沈芩问阿汶达。 阿汶达冷笑一声“五分钟后就会有人跑过来说,大门侧门都打不开,外面一定锁死了。” “……”沈芩走过这么多生死关头,见到起火的瞬间就已经想到了,却还抱着一丝幻想,突然就被戳穿,“所以,这个宅子有这么大水池,他们会在里面放什么?” 阿汶达飞速回忆了一下水池的大小和形状“放些蛇虫,不用,它们怕烟薰,不用放都会聚集到水边。” 沈芩轻轻摇了摇头,向他比了个大拇指。 “你这什么眼神……咳咳咳……” “你要不要说纵火犯还特意浇了油,会越灭越旺吧?”沈芩话音未落。 附近就传出惊叫声“是油!是油!不能用水灭!要用砂土盖!” 阿汶达噗哧了一声,回沈芩一个大拇指。 “钱公子,文公子,大门侧门都打不开,外面上了铁链铁锁!”蹬蹬的脚步声,伴着越来越深的惊恐。 沈芩和阿汶达异口同声地互嘲“乌鸦嘴!” “喵了个咪的!” “我操!” “主角光环,主角光环……”阿汶达的心快跳出奔马律了,赶紧自行催眠,“我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对啊,师兄这么帅!”沈芩帮腔,也是给自己打气,“我花见花开人见人爱的,是不是?” “二位公子,你们在哪儿啊?”郎中们找不到人,急得大喊。 沈芩趴在地上高呼“所有人听好了,全都趴在地上,跟着我向花园爬!” 阿汶达一蜷缩外加翻滚,拦在沈芩前面“我身上有避虫驱蛇的药,跟在我后面!” 一声闷响,阿汶达发现自己踢到了大水缸“师弟,快起来,把浑身淋湿了再说。”说着,就双手胡乱地摸水桶。 “跳进去就行了!”沈芩说得镇定,内心着急。 “哗啦!”阿汶达蹿进水缸又出来,浑身滴水地拽过沈芩,“师弟,快!” 沈芩把双肩包扔在地上,也跳进大半个人高的水缸,泡透以后向后面招呼“每个人都到水缸里泡透,然后向花园爬!” “是,钱公子!”郎中主事应道,“快,快,快。” 很快,不管是郎中还是轻伤员,或者是韩王护卫,都浑身滴水地趴在地上爬。 “你认路?”沈芩还有些不放心。 阿汶达从双肩包里取出两个准备用来打样的金属弯盘“当啷!”每爬出一段就敲一下弯盘,给后面的人领路。 “大家两人并排卧倒,听着声音跟上!”沈芩嘱咐道。 郎中们一怔,内心的慌乱和恐惧在沈芩极为淡定的语调中,渐渐平复,凭着对他们的盲目信任,纷纷趴在地上。 危重病人被韩王护卫绑在背上,爬在长队的最后面。 平日双脚走惯了的大家,在热浪火焰和浓烟之中贴地爬行,既费力还容易摔倒,行进的速度很慢,身侧和头顶还不时有飞 “大家听好,这是一次灭口,我们这么辛苦救治病人,能在这最后关头,看着他们死去吗?”沈芩每爬一段路,就喊一次话。 这种时候,最能激发求生欲。 “不能!”郎中们的惊恐转为愤怒,齐齐出声。 “病人们活着出去,没有郎中医治也是一死,我们能出事吗?”沈芩又喊一波。 “不能!”郎中们答得更大声。 “谢郎中大人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病患们泪流满面地高声齐呼。 喊话结束,原本压抑又艰难的爬行,变得有了生机,伴着阿汶达的“当啷”声,长长的爬行队伍,来到了熊熊燃烧的三进门。 噼噼啪啪的燃烧声,温度有差异的热浪和火焰随着方向多变的风,阿汶达纵身跳起,横悬在必经之路上的木梁快烧塌了,大喊一声“不好,门快塌了,快过!” “大家快跑起来!” “快!别爬了,跑过去!” 阿汶达拽起沈芩,沈芩拽起后面的郎中主事,把他们往外推,一个又一个,郎中全都跑出去了,后面的韩王护卫也快步奔来,极速通过。 “快走!” 阿汶达拽着沈芩,往外面飞奔。 正在这时,横亘燃烧的木梁哗啦啦地烧塌了,裂成无数段,劈头盖脸地往他俩身上落。 “快走!”沈芩用力推开阿汶达。 .。.. 第385章 火烧火燎 “你走!”阿汶达大喊。 燃烧的断木大大小小像雨点般落下,大块断木被韩王护卫掷出的剑撞飞,零星小块纷纷砸在了两人肩膀后背,四处飞溅。 “哧,哧,哧……”的声响,激得两人汗毛根根竖起,顾不上灼热的痛感,只能庆幸浑身淋透了,不然现在两个都是火人。 “谢了。”沈芩和阿汶达小跑几步,越过人群,又走到了前面,“都趴下,继续爬!前面没有横梁了!” “二位公子,伤在哪儿了?”郎中主事泪流满面。 阿汶达呲牙咧嘴地回答,又敲了一下弯盘“没事,护卫佩剑挡开了。” “我们要活着!”沈芩的嗓音不算高。 可是在爬行的大家听来,却有安神凝心的作用,刚才那一砸本来不该落在他们身上的。 “我们要活着!”众人呼应。 一点又一点,夏衣单薄,隔离衣不耐磨,硬撑的胳膊肘开始颤抖,不断磨擦的双膝也疼痛起来。 “当啷!”阿汶达手中弯盘相撞的声音,像迷雾中的指路明灯,引领着众人。 ……继续向前。 “当啷!” ……再前进一点。 “当啷!” 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每次呼吸都很艰难,沈芩不知道是口罩太闷,还是喊话吸进去的空气太多,大脑有些迷糊,然后视线渐渐模糊,眼泪不断。 阿汶达觉得自己快被烤干了,有种会死在半路上的忐忑不安。 艰难的爬行,炽热的高温,隔离衣的粘腻,每个人都在大量出汗,最多半个时辰就会脱水而亡“你不怕吗?” “韩王殿下,钟大人,赵箭……”沈芩使劲摇了摇头,“他们会来救我们。” “你这么确定……”对阿汶达而言,危难时刻有人来救,实在是白日梦。 “每次都是这样,”沈芩继续往前爬,眼神异常坚定,“所以,我们必须坚持下去。” “……”阿汶达热血沸腾,不再是孤单一人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不由地加快了爬行的速度。 快些,再快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爬到了花园,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向池塘边爬去。 “快到啦!当啷!”阿汶达高呼一声,同时被熟悉的咝咝声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别动,小心身侧。” “啊,有蛇!” “有蛇啊!” 惊呼声此起彼伏,越发向后传。 沈芩怕蛇怕蛤蟆,还怕一切软绵绵的活物,听阿汶达这么一喊,汗毛根根倒竖。 阿汶达迅速从背包里取出一个药罐,蹲在地上像猴子一样边走边撒,一股奇特的味道四散开来,又赶回沈芩身边趴好,轻声说道“五分钟清场完毕。” 沈芩紧绷的神经立刻松懈下来,太好了,各位蛇蚁爬虫大人们,赶紧走吧,谢谢你们全家和十八代祖宗。 然后,计划赶不上变化,十分钟过去了,咝咝声没有消失,反而越发靠近。 “文师兄,我怎么觉得越来越多了?”沈芩虽然不愿意相信,可是残酷的事实近在眼前。 “我靠!”阿汶达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四周全是火,它们无路可去。” “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牲,竟然把池塘沿边全都淋了油,我们靠不过去!” “……”一群人精疲力尽,浑身一软都趴在地上,今日就是死期了。 郎中主事跟随韩王去过南疆,咬紧牙关站起来“二位公子,老夫活到现在的岁数也没什么可以遗憾的了,我去引开这些蛇类。” “不行!”沈芩把主事强行摁住,“把它们分一分,每个人说不定有好几条,这主意不可行!” “那怎么办?”郎中主事急了,“老夫不能睁睁睁地看着二位神医在这里殒命!” 名医难求,仁心仁术的名医更加难求,郎中主事已经认定,这二位公子是能造福大邺的名医,为救青年名医而死,死而无憾。 “一定会有其他法子!”沈芩安慰道,“再等等。” “我等奉殿下之命,护诸位大人周全。”韩王护卫们从后面过来,趴在地上。 阿汶达立刻就毛了“你们想干嘛?用身体替我们开出一条路来?别啊,那是油火!你们烧着了,火都不会灭的!” “我等不能坐视诸位大人葬身火海!”护卫们急了,汗水顺着额头淌下,把薰得黑乎乎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水痕。 “这样干等着,最后谁也出不去!” 沈芩望着四周聚拢而来的大火,半点法子都想不出来,油火水浇更盛,怎么办?! 轰隆声响,动静很大,响声从四面八方而来,火势愈发猛烈。 “二位公子,人不易燃着,就算烧起来也要时间,”护卫把心一横,“我们扑到火上去,能铺出一条路来!” “蛇蚁就只会咬我们!” “对,你们踩着我们可以去池塘,跳进水里就安全了!” “想都别想!”阿汶达震惊了。 护卫们说着就要往前冲。 “不行!”沈芩一把拽住领头的护卫,“我死都不会踩!” “对!死都不会踩!”阿汶达也拽着一名护卫,“我的命,不用别人的命来换!” 护卫们哗地跪倒,热浪滚滚扭曲了他们的脸庞。 沈芩急着团团转。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声响“沈芩!你在哪儿!” 沈芩浑身一僵,立刻反应过来“钟大人,我在这里!” “当啷啷!当当当!”阿汶达不停地对敲金属弯盘。 “我在这儿!”沈芩环顾四周,猛地撕了长袍下摆,向护卫借了一杆长枪,在枪顶系上,高高举起,不断挥舞。 正在四处寻找的钟云疏看到了挥舞的长枪和枪尖上的长袍下摆,立刻向跟进来的韩王银甲精锐发出信号,随即借着摇晃的树顶、假山的支点,飞快地沈芩奔去。 “钟大人来了!”沈芩呛了好几口浓烟,“大家别怕,钟大人在前面,韩王殿下的护卫们也会跟来!” “咳咳咳……” “咳咳……” “文师兄,我有点头晕……” 阿汶达这注意到气味混杂的空气里,还混了不该有的味道,“闭气!” .。.. 第386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 阿汶达还扶着重病人,眼睁睁地看着沈芩忽然倒下“钱师弟!” 下一秒,钟云疏扶住了晕倒的沈芩,随手向空中扔了紧急信号“大家放心,银甲随后赶到!” 说完就抱起沈芩,向韩王护卫微一点头“借长枪开路!” 韩王护卫立刻会意,迅速有序地掷出长枪。 钟云疏平地跃起,脚尖点枪,借力发力,几次腾跃就落到了高墙之外。 正如钟云疏所说,片刻之后,韩王银甲用最长的对战护盾,从侧门向池塘铺就一条盾牌路,向众人招了招水。 另有银甲精锐用特制长筒水枪,不断向盾牌两侧喷水,消除空气中四散的气味。 郎中们和护卫们立刻沿着盾牌路向外飞奔,等他们终于跑出大宅时,身后传出一阵巨大的坍塌声,地面都为之颤动。 四周的百姓们齐声欢呼“救出来啦!” “救出来啦!” 韩王银甲精锐整齐向百姓一揖“谢过各位乡亲,人已安全救出,都散了吧。” 围观的百姓嘻笑着各回各家。 郎中和病人们都被马车送往客栈安置。 在四散的人群里,有个农夫却隐入小巷,七拐八绕走进了绥城衙门。 即使此人走得再隐密,也没能逃脱银甲精锐的视线,很快,韩王殿下和银甲精锐就骑着战马停在了衙门前。 不出一刻钟,绥城城主、主簿和皂吏共计十人,被除掉官袍、摘掉官帽,重枷在身,抽了骨头似的瘫在衙门前,另有两名皂吏骑着马环绕全城,敲起了聚民锣“韩王殿下公审城主!” “快快赶去旁听!” 很快,绥城百姓像潮水般聚拢而来,把衙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 衙门前搭起了高台,白发须眉的韩王身着官袍,威风凛凛地端坐中央,周身环伺着银甲精锐,这阵仗让绥城百姓大开眼界。 “这位是远征南疆大获全胜的韩王殿下!”精锐向百姓介绍道。 百姓们一听立刻躬身行礼,能抓城主的一定是好官儿“草民见过殿下!” 韩王一挥手“来人,传各位苦主上台。” 很快,一队苦主挨个上台,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有被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有被重税闹到家破人亡的,诸如此类。 每当一名苦主声泪俱下地痛陈之时,台下百姓心中的怒火就旺上几分。 等苦主、人证物证等全部对好,绥城城主和主簿认罪时,有更多的百姓请求上台当苦主,不为人知的陈年旧案就这样摊开在众人面前。 从正午到傍晚,韩王的随行文书抄录下厚厚一撂案卷,让重枷在身之人签字画押。 很快,衙门两侧的木栏上,贴了绥城城主鱼肉乡里等十大罪名,由银甲精锐读给绥城百姓“绥城城主伙同主簿、皂吏多人,在城中横征暴敛,致百姓凄苦,其大罪之一。” “无视国法,开人市、买卖囚徒,其大罪之二。” “韩王殿下勒令退还不义之财,心生怨恨,火烧大宅意图毁灭人证,其大罪之三。” “……” 十条罪状当众颁布完毕,百姓们听得怒从心中起,捡起地上的小石头碎石块的好好招呼了跪着的十人。 “良心被狗吃了!” “这样的狗官,算什么父母官?!” “把我们家害苦啦!” “打死狗官!” “求韩王殿下为民作主!” 等银甲出声阻止时,跪着的十人眼泪鲜血混杂在一起,糊了满脸,满身尘土,绥城城主被砸得最厉害。 百姓们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 精锐立刻高喊“肃静!韩王殿下最是正直严明,定会为尔等主持公道!” 百姓们一听有些躬身行礼,有些立刻就跪下了“求殿下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 刚安静了一下,衙门前再次人声鼎沸。 韩王站起身来,平展双手“前绥城城主革去官职,贬为平民,抄没家产,示众三日后流五百里!” 绥城城主一下栽倒在地。 “其他从犯,退还所有不义之财,示众三日,流一百里!” 两侧的主簿和皂吏们浑身抖得像筛糠,个个面如土色。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拍着手,跳着脚,最后都齐刷刷跪下了“谢韩王殿下!” “多谢韩王殿下!” 等公审的程序走完,百姓们还是不愿意离去,却又不说其他的。 韩王再次站起来“乡亲们请放心,绥城新城主已在上任的路上,是一方好官!” 百姓们惊呆了,真的吗? “若新官上任也是如此,乡亲们尽管写信送去驿站,本王必来主持公道!” 绥城百姓再次爆发出更高的欢呼声,更多溢于言表的感谢,直到韩王喊了三次平身,才各自散去。 衙门前的高台撤了,载着重枷的十人还跪着,天气酷热,蚊虫众多,示众三日不死也要半条命,流放之路上自然凶多吉少。 韩王和银甲精锐离开衙门,为了避免再次节外生枝,径直向漕运码头驶去,准备守夜的诸多事宜。 随行文书骑马伴在韩王身旁,小声提醒“殿下,缓城虽小,却也是边陲重镇,是各方势力紧盯的地方。” “想说什么痛快些。”韩王坐在马上极不耐烦。 “您这样公审贪官污吏,还指定了新城主人选,很可能惹怒吏部和其他人事。”随行文书很焦虑,殿下如此行事高调,极容易成为朝堂之上的箭靶。 “怕什么?”韩王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这样做是和钟云疏商量好的,官高权重的在明、钟云疏在暗,转移朝中视线。 “可是殿下……”随行文书真的急了,凑到韩王耳畔,低声说道,“刚接到的消息,安王殿下又恢复了监国之位,皇贵妃也解除禁足了。” 韩王一怔,捋着长须眼神坚定,果然如他所想,邺明帝还是因为心中愧疚,让安王和皇贵妃得到了一次喘息的机会。 陛下是真的老了。 战马小跑了一阵,随行文书追上来禀报“殿下,信王安然无恙,已加派人手保护。” 韩王脸上不显,又捋了一次长须,心中却如大石落下,好,太好了! () ap. 第387章 脱险 疼痛,天旋地转。 沈芩迷迷糊糊睁开眼,半天才挤出一个字,“水……” “醒啦,醒啦!”守在一旁的陈娘和崔萍,以及挤了一屋子的人,都激动起来。 沈芩皱了皱眉头,温热的清水从嘴角滴入,贪婪地喝了又喝,清水稍停,又喊“水……” 钟云疏坐到床边,对激动的众人说“她已经醒了,大家都散了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很快,屋子里只剩了钟云疏和沈芩两个。 沈芩挣扎着起身,攒了好半天力气,还是在钟云疏的帮助下,才坐起身,嗓子沙哑地问“我怎么了?” “中毒,”钟云疏把沈芩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阿汶达说,幸好你们戴了口罩,他有现成的解毒药。” 沈芩混沌成浆糊的脑子,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语速慢得像闪电,“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钟云疏脸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握着沈芩的手却很温柔,“没事了。” “……”沈芩内心咆哮,哪个混帐下三滥做出这样的事情,火烧不够还放蛇虫,放蛇虫还不够,还下毒? 喵了个咪的!什么仇什么怨啊?! “是绥城城主派人做的,夜枭也有人参与其中。”钟云疏的眼神透着寒意,看到大火时,他拼命把所有担忧恐惧害怕都抛在脑后,逼迫自己冷静自制把沈芩救出来。 还要在阿汶达救治沈芩的时候,安慰重新回到客栈的大家,直到沈芩醒来的这一刻,那些强行抽离的情绪袭卷而来,唤醒了深藏的杀戳欲望。 无数次,他想把绥城示众的十人剁成碎片;还是无数次,他想赶回永安城,把参与其中的夜枭揪出来,严刑逼供。 所剩无几的理智,在漫长煎熬的等待时间里,无数次与愤怒仇恨正面交锋,激烈地几乎要把他撕成两半。 就在他再忍不下去的时候,在他濒临失控的瞬间,沈芩醒了,一声低哑的“水”,将他内心熊熊燃烧的怒火熄了一些。 现在的他仍然充满愤怒,却已经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眼看着要失去沈芩的痛苦和折磨之下,他越来越容易失控了。 沈芩缓缓开口“还要喝水,渴。” 钟云疏立刻倒水,放好干净的麦杆,递到沈芩嘴边。 沈芩一口气吸了个底朝天,满意地靠在钟云疏身上,忽然咝了好几下,后背和肩膀各处都针扎似的疼,怎么回事?中毒的不良反应? “疼吗?”钟云疏轻声问。 “嗯。”沈芩慢慢点头,感觉自己像台又老又破的机器。 “你还有烫伤,崔萍用你教的法子处理过伤口,又涂了沈家的烫伤药膏,”钟云疏把下巴搁在沈芩的头顶,小心地环着她,生怕碰到伤口,“阿汶达说三日即可痊愈,不会留疤。” “韩王殿下将绥城城主一行人夺官贬庶,示众三日后流放。” 沈芩点头,如果韩王不处置,就自己动手。 “饿吗?” “饿……” 沈芩的饿还没说完,陈娘就端着一份凉面进来了“溏心蛋、肉片和绿菜叶,还搁了木耳和菌子,底下还有个鸡腿,快吃吧。” “咕……” 沈芩没来得及回答,肚子先出声了,立刻就有些囧“谢陈娘。” 陈娘出去片刻,又端来了一份凉面,“钟大人这几日不眠不休,都没怎么吃,陪钱公子一起进些吃食吧。” 说完,就在床上摆了一张小木桌,刚好放两份凉面两碗鸡汤。 “厨房还有,管够啊。”陈娘安置好一切,这才放心地离开。 沈芩看到心爱的美食,立刻十指大动,然而残酷的事实是,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只能看没法吃这算怎么回事? 钟云疏让沈芩妥贴地靠在床头,换了个方向与她面对面,端起大碗,用筷子卷了些凉面递到她嘴边。 沈芩有一瞬间的恍神,呃,好不习惯,但是饿着肚子又没力气,只好张嘴,嚼完面条,又喝了勺子喂的鸡汤。 钟云疏极有耐心地挟配菜,还把鸡腿拆成鸡肉丝,一点一点喂沈芩,双眼中透着心疼,却始终沉默。 沈芩半碗凉面吃完,就觉得老破车似的身体有了变化,心念一动,难道说刚才的浑身无力是因为低血糖? 天啦噜,她什么时候有低血糖这个毛病的? 嘴里吃着,脑子里还翻腾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勺子喂来的汤滴在了下巴上,沈芩赶紧舔了一下,好巧不巧地钟云疏伸手来擦。 毫无预兆的,沈芩舔到了他的指尖,两人同时僵住。 钟云疏像被黄蜂踅了一下,迅速收手,略尖的耳缘泛着微红,看向沈芩的视线也有些闪烁。 沈芩的脑子应付不过来,就这样傻傻地看着,真是大写的尴尬。 钟云疏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自己的鸡汤一气喝完,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能不能专心吃?也不怕头疼。” “嘻嘻。”沈芩绽出一个大大的假笑,嘴角咧到耳后根的那种,看他的耳朵变红,脸也红了,颈项也红,越来越红。 钟云疏认真又细致地喂完凉面,怕她吃得噎,又一勺一勺地喂鸡汤,再也没撒出一滴来。 一顿饭的时间,沈芩的体力就恢复了不少,忽闪着眼睛“你也吃。” 钟云疏先探了沈芩的额头,看到她的脸色明显好转,这才舒了一口气,吃自己三天以来的第一顿主食。 沈芩就这样看着,忽然觉得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 然后发现陈娘将药膳食补灵活运用,同样都是凉面,两人的份量和配菜却大不相同,最关键是,钟云疏的碗底还有黄芪片和党参片。 沈芩忽然警觉起来“你的身体怎么了?” 钟云疏全部吃完才慢条斯理、毫不在意地回答“那日救火,耗力过度。” 警觉心一起,沈芩就恢复了名医的样子,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那日是不是也烫伤了?烫在哪儿了?还是被暗算受了伤了?” () ap. 第388章 伤得不轻 钟云疏垂着眼睫,将碗筷收好,搁在矮几上,睫毛颤了一下,没有迎上沈芩的视线,只是淡淡回答“我没事。” “骗人。”沈芩瞪他,想骗她没这么容易。 “只是擦伤。”钟云疏悠闲地好像在谈论天气。 “给我看。”沈芩很了解他,从不让人近身,包括赵箭陈虎,有伤有痛全靠硬抗,哪怕有郎中看得出来,就他平日的待人态度,也没人敢强行替他治伤。 他能说擦伤,就是伤得不轻。 “你自己脱衣服,还是我来动手?”沈芩拽过枕头旁的双肩包,和他杠上了,医者父母心的念头一起,她真做得出来。 又不是第一次看,有什么? “……”钟云疏的黑蓝眼瞳对着沈芩的黑亮眼睛,十秒就到就败下阵来,一来确实疼得厉害,二来,她真的做得出来。 沈芩硬撑着下了床榻,特别感慨人是铁饭是钢,现在竟然有了不少力气。 钟云疏栓上门,又关了虚掩的花窗,然后走到沈芩面前,开始解前襟的系带暗扣,一个又一个,动作有些迟缓。 沈芩观察他的动作,就知道伤在哪里,上前一步“别硬撑了,我来吧。”说完,扯了他的束腰,解了长袍和里衣的系带,掀开衣服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钟云疏疼得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即使他复原得极快,但不是铜皮铁骨,硬闯火场将沈芩抱回来,发现前胸后背腰侧双腿上烫了好几处。 沈芩既心疼又牙根痒痒,刚要配制清创水。 “用盐水擦过了。”钟云疏说得轻松得像洗了个梨。 沈芩翻出烫伤膏,用涂板蘸着逐个涂抹,有大片的,有小块的,幸好烫得都不厉害,转念一想,也可能当时烫得厉害,他又养好了一些。 “我昏迷了几日?” “一日。”钟云疏紧张地胸膛起伏,肌肉轮廓格外清晰。 沈芩越涂越心疼,越心疼就越生气“没错,整个大邺,不,三个国家,你最强壮有力最有头脑,恢复得最快,可是你不疼吗?” “这都是你的胳膊你的腿,你的血你的肉啊!又不是义肢!” 更何况刚才她还靠在他身侧许久,压着伤处,他竟然纹丝不动,让人说什么好?! 沈芩哼了一声,除掉了他的上衣,转到后背,就看到一大块浅二度烫伤从肩胛向下,一直延伸进裤腰,仔细看还有隐约的树枝纹路,“这是怎么回事?” “抱你出墙的时候,一棵树倒了,下面有埋伏。”钟云疏总能轻描淡写地混过去,即使是惊心动魄的生死关头。 沈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因为**局促不安的钟云疏,后背肌肉因为疼痛绷得像木板,“你就不怕把命都搭上?” “无妨。”钟云疏却一脸轻松,为了她做什么都值得。 “真是怕了你了!”沈芩无可奈何,警告道,“反正我也看过摸过好些次了,以后受伤不许隐瞒,直接找我。” “……”钟云疏顺着想了一下,觉得挺好。 “不对,呸呸呸!不要再受伤了!”沈芩赶紧找补,这话说得好像咒他受伤似的。 钟云疏的嘴角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后背的药上完,沈芩赶紧戴了个口罩,然后松了钟云疏的腰带,将伤口完全暴露,再次倍受惊吓“你就不能让赵箭或者陈虎替你上个药吗?好歹能先止疼啊。” 钟云疏摇头“他们不在,在也不要。” 沈芩无语,这个傲娇别扭鬼还爱死扛!真的是! 钟云疏的呼吸有些急促“好了吗?” “快了,怎么了?”沈芩继续在他后腰下方抹药,暗暗庆幸有刮药板,不然她的脸不知道会红成什么样儿,最后确认一点,钟云疏的身材真是无可挑剔。 钟云疏怕痒,可是在沈芩面前必须忍住。 “好啦,上完啦!”沈芩暗舒一口气,“药膏要晾干一下,免得粘在衣服上。” “嗯,”钟云疏目前的状态堪称衣不蔽体,就这样不能动不能晃干站着更是无比尴尬,见沈芩开始写药方,又问,“还要吃药?” 沈芩嘿嘿一笑“你不会和我一样怕喝药吧?” 钟云疏移开视线,只当没听见。 事实上,不止钟云疏尴尬,沈芩也尴尬,戴着口罩遮脸红,可是天气太热,脸越来越红,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赶紧翻出一把扇子,给他上下扇风。 冷静! 总算,两人的尴尬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药膏干得很快,沈芩赶紧替钟云疏把衣服穿好系好,长舒一口气,一双眼睛总算不用到处乱瞟了。 “你不闷吗?”钟云疏突然伸手把沈芩的口罩摘了,意外看到了她比晚霞还红的脸庞。 “闷啊,没办法啊,”沈芩强作镇定,拿起药方往外溜,“我去找陈娘抓药,你乖乖喝三次就行。” 钟云疏握住沈芩的手“还是我去吧,你好好躺着,明日一早要上路。” 沈芩浅浅笑,把方子交给他,张开双手装作抱了他一下“你也好好休息,明日我再给你换药。” 钟云疏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顶“好。”然后,身姿挺拔地走了出去,仿佛方才的伤痕累累都是幻觉。 沈芩又躺回床榻上,没想到一直默默当摆设的白鹿,突然过来蹭手撒娇,赶紧伸手撸,头顶耳朵脖子,一个都不能少。 足足两刻钟,白鹿才被撸得心满意足,回竹篓里睡觉去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阿汶达有气无力的、堪比怨魂的声音“钱师弟,师兄快累死啦,师兄好可怜啊……” “进。”沈芩当然知道他累,可是他大概与她同命,同是劳碌命,越忙越累越充实,连续几天没事做,就无聊得厉害。 阿汶达端着陈娘的爱心凉面豪华套餐盒,大步进来,一见到沈芩眼神的羡慕,就使劲得瑟“师兄我,也是有吃不完的宵认的人啦,哈哈哈……” 沈芩翻了一个大白眼“师兄,快吃吧,别饿着。” 阿汶达将餐盒逐层打开,整齐地码在矮几上,使劲拉仇恨“钱师弟,吃了吗?没吃的话,嘿嘿,我也不给。” .。.. 第389章 得瑟 大块炸鸡、荷包蛋、竹荪、凉拌菜还带着芝麻油的香味……陈娘大约是把后厨的好料都加上了。 阿汶达美滋滋地现场吃播“炸鸡外酥里嫩,咬一口鲜嫩多汁,哦……” “荷包蛋带一分溏心,口感刚刚好……” “凉拌菜吃得好清爽……” “宽面条劲道,有嚼劲……太好吃啦……” “对了,杨梅姑娘偷偷塞了一小罐可乐给我,太善解人意了,太可爱了……” 沈芩特别大方地浅浅笑,幸亏刚才吃撑了,不然非被谗死不可,还劝道“师兄,你慢些吃,我又不和你抢,真幼稚!” “哈哈哈……”阿汶达大笑三声,“终于轮到你嫉妒我了!” “羡慕嫉妒恨啊!”沈芩终于把这句话还回去了,顺便哄文师兄开心,他这些天可能都没怎么睡,黑眼圈比熊猫还大还圆。 阿汶达全盘接受,然后开始吐槽“你家男票是什么毛病啊?” “啊?”沈芩一怔,“他怎么了?”不对啊,明明检查过了,除了烫伤没有其他问题! “又不是黄花儿大闺女,不让看伤,不让检查,”阿汶达怄得不行,“就算他长得……丰神俊逸,也不至于要到防我的地步啊?” “你知道我的,文师兄很正常,喜欢的都是美丽动人的姑娘!” “……”沈芩简直不敢相信,“我还以为你忙得顾不上他呢。” “天地良心!”阿汶达喊冤都来不及,“他……把你一路抱回来,到客栈的时候都快站不稳了,没受伤是不可能的。” “你虽然也受伤不轻,但和他比起来还算小伤,就这样,他死活不让我检查。换成其他病人我还能吼一吼、恐吓一下。” “他,对,就是你男票,我既打不过又不敢骂,只能苦口婆心地劝,我说得嘴都干了,他只当没听见,你说说,气不气人?”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阿汶达突然住了嘴,他才不是太监! “我刚才替他上过药了,还开了药让他煎着喝。”沈芩打心里感激文师兄,但如果说谢谢,一定会被他喷得很惨,于是从双肩包里摸出了桂花糖罐和蜜饯罐。 “文师兄,小小心意。” 阿汶达打开罐子一看,立刻乐成一朵狗尾巴花“师兄最不客气了。”立刻把罐子收进自己的包里,这个时空,糖可是很贵的东西。 “文师兄,你显摆过了,吐槽完了,糖也收了,赶紧回去睡觉吧。”沈芩担心他的身体会吃不消。 “行,”阿汶达得意洋洋地回答,提着东西走出几步又退回来,“气胸病人情况稳定,不用担心,你好好养着。” “嗯。”沈芩点头,把阿汶达送到门边。 阿汶达突然回头嘿嘿一笑“你替他上药的时候,是不是顺便把他看光了?有没有趁机揩油?” “……”沈芩啧啧有声,“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文师兄,师弟我从来都是正人君子,医者父母心!” “走啦。”阿汶达转了转眼睛,挥了挥手,走远了。 沈芩刚要关门,门忽然被推开了,以为阿汶达又回来了,警告道“文师兄,你还有完没完了?” 门吱呀打开,外面站的是钟云疏,手里端着冒热汽的药碗,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扑面而来。 “……”沈芩下意识地退了好几步。 钟云疏栓上房门,泰然自若地走进来,将药碗搁在矮几上。 沈芩坐在床边,晃着两条腿,盯他吃药。 “我听到了。”钟云疏突然开口。 “听到什么?”沈芩总觉得他眼中有深意。 “你替他上药的时候,是不是顺便把他看光了?有没有趁机揩油?”钟云疏一字不错地重复了阿汶达的提问。 沈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咳了一个惊天动地,不知道是先否认,还是先责问钟云疏听壁角?! 钟云疏轻轻地顺着沈芩的后背,从她始终回避的眼神里,看到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尴尬。 人总是这样,自己出丑尴尬的时候,如果有人陪着,尴尬就会减轻许多,人再多一些,也就不尴尬了。 钟云疏如释重负,想起这小妮子时常调戏自己,必须小小地教导一下“所以,你突然戴口罩是害羞?” “钟大人,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沈芩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你要把天聊死啦!” 钟云疏不再提问,只是似笑非笑地凝望着她,能被她这样喜欢,他很高兴。 “喝药吧,冷了就不好喝了,”沈芩努力转移话题,“乖。” 钟云疏拧了眉心,望着黑漆漆的汤药,只觉得咽喉处堵得慌,还是端起药碗,轻啜一口试了温度,然后一口气喝完,嘴巴闭得很紧。 沈芩看他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确定他把汤药都喝下去了,赶紧狗腿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舌尖与指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碰到一起,两人再次僵成木雕。 沈芩猛地收回手,急着想回到床榻上,却被钟云疏拽住,靠进他怀里,又想挣扎着起来。 “小芩。”钟云疏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手臂环着她。 沈芩怕压到他的伤处,立刻静止,脸颊都没敢靠着他的胸膛“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韩王殿下让我告诉你,已经和信王取得联系,安然无恙,不用担心下毒的事情。”钟云疏的手臂收紧了一些。 “消息可靠吗?”沈芩将信将疑,“被囚禁了,还不担心下毒?” “说是身旁有极可靠能干的人,发现了大小多次投毒,也救了信王好几次。” “这么厉害呢?” “是的,韩王殿下也很惊讶。” “行吧,至少我们又可以继续向前,不至于……”沈芩和阿汶达都认定自己是乌鸦嘴小超人,强行把“万一半路被毒死了,我们不是白忙活了吗?”后半句咽了回去。 “我去看过你说的气胸病人,确实与锁儿有几分相像。”钟云疏怕沈芩被骗,所以去见了气胸病人,还试探了一番。 病人三两句就显出了机关匠人的能力。 .。.. 第390章 夜已深 “啊,忘记问师兄,气胸病人怎么样了?”沈芩低呼一声,想到大火时的种种,总觉得病人可能死在当场。 “韩王护卫运送得当、保护周全,现在一楼厢房安置,阿汶达与崔萍杨梅一起守着他,已经脱离危险。”钟云疏对阿汶达的医术赞赏有加。 “护卫们这么厉害的吗?”沈芩真的没想到,在地上爬行还能看护妥当,没接受过严格训练,简直是异想天开。 “韩王护卫是家仆,世代传承,现在的银甲精锐和护卫,除去装义肢的那批,都是第二代了。他们自小受训,战时运送是极重要的训练。” “据我所知,韩军郎中和沈院判出了不少力。”钟云疏对韩王说不上亲近,但也算是比较熟悉,这么个脾气暴烈的老人家,想不知道也难。 “厉害啊!”沈芩由衷地感叹,又可以少操一点心,“纵火犯查到了吗?” “绥城城主连同主簿皂吏一共十人,当街公审,韩王按律判了流刑,示众三日后立刻执行,”钟云疏握着沈芩的手,“新任城主是徐然力荐的,其他人就近选用。” “至此,绥城就算是韩王辖地了。” 沈芩浅浅笑,徐然大怪物有了崔大美人的承诺和照顾,两人的身体在寒潭落水彻底触底以后,现在正稳步回复中。 相信,徐然大怪物特有的能力,会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笑什么?”钟云疏知道这小妮子平日脑袋一刻不得闲,有些好奇又在琢磨什么。 沈芩双手一摊,“如果按攻城掠地来算,这次我们得了个小城?” 钟云疏摇头“绥城虽小,却是贸易重城,断了多方势力的财路和眼线,不过韩王殿下位高权重,那些人也无可奈何。” “还有,陛下解除了安王和皇贵妃的禁足。” “什么?”沈芩惊到了,“为什么?” “在我们没有递交人证物证钉死他们,只凭着大诚宫外刀架相向这种小事,不足以困住他们太久。” “毕竟,制造那么多冤假错案的是废晋王,他死在天牢里,且死无对证,安王和皇贵妃自然能推得一干二净。” “所以,这是故意放他们出来,犯更大更严重的错误?”沈芩道理都懂,可是这样一来又要牵扯到多少无辜的百姓,一想多就是满满的心塞。 “不把他们放出来,就查不到朝中党羽,自然无法清剿。放心,六部众臣已经回复了七八成,他们再想肆兴风作浪,也只能想想。” “而且,佘女和大头人在韩王手中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钟云疏的眼中逝过一丝寒意,“上不上钩,上钩多少,这些都是迟早的事。” 沈芩点头,注意到钟云疏眼中的血丝,看了一下西洋表“你几日没合眼了?” 钟云疏一怔“不记得了。” 沈芩拽他到床榻旁,用力推倒“离天亮出发还有三个时辰,你睡吧。你守我那么多次,这次换我守着你。” 钟云疏一脸惊愕“可是……”他遇袭过许多次,却是第一次被人推倒在床榻上,真是……无可奈何。 没人敢这么做,除了沈芩。 “可是什么可是?”沈芩佯装若无其事,刻意忽略他好看的颈肩曲线,拿了一张凉席铺在地上,吹了蜡烛,顺势躺倒,“你身上带伤,地上太硬,躺床榻上吧。” 钟云疏觉得不妥,刚想起身,就牵动了周身的伤处,疼得又倒了回去。 “放心,我这么有节操的人,不会饿虎扑羊的!”沈芩保证。 “……”钟云疏顺着想了一下,又弯了嘴角。 白鹿悄悄从竹篓走出来,贴卧在沈芩身旁,鹿头搁在她的胳膊上,舔了舔她的脸。 沈芩轻笑“小白,睡吧,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前进!” “……”钟云疏无从反驳,被压抑了数日的疲惫反噬。 这话像一道凝神的符咒,缠绕了两人一鹿片刻,屋子里只剩下轻浅绵长的呼吸声,夜深人静,愿有好梦。 …… 月明星稀的子夜,距绥城数十里外的漕运码头,两艘运药大船早已装货完毕,舢板搭在岸边,静静地等待再三失约的上船人。 码头附近的小草棚里,陈虎带着义肢护卫,每隔半个时辰,就举着火把、提着灯笼在附近巡逻一次。 赵箭背着箭囊斜躺在船顶,像睡着了一样,脑子却异常活跃,钟云疏闯火海,却勒令他赶来保护运药大船,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沈芩有没有危险。 他默默翻了一个身,揭开船顶的一小块木板,守护运药大船是其一,还兼做牢头,看守大头人和佘女,这两人至关重要。 回想起前几日被韩王刑讯大头人,起初确实油盐不浸,护卫施了不少手段,都得不到任何消息,就这样熬了一日一夜。 就在大头人身心俱损的状态下,徐然出现了。 五分钟不到,大头人就濒临崩溃,韩王问什么答什么,得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消息、人证和物证。 谋害前刑部尚书雷霆的过程和细节;诱逼皇贵妃在夜宴当晚,对徐然下忘形毒药,扮倒吏部尚书一家……诸如此类的恶行恶状。 除了他们知道的,大头人还说了许多不知道的,甚至于诱反运宝司和夜枭队员的事情,以及名单。 每一件每一桩,都暗藏血泪,令人震惊。 只有旁观徐然审讯全程的佘女,惊恐地注视着徐然,不断惊叫“恶鬼来了!恶鬼出世!恶鬼!啊……” 然后就挨了救人救到抓狂的阿汶达一记耳光“你们自己干着恶鬼伥怪的事情,还好意思说别人是恶鬼?见过不要的脸,径直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 徐然抹去了额头细密的汗水,走到佘女面前,语气阴森而冰冷“摧人心神的忘形出自南疆,只要你们不得好死,我不介意变成恶鬼。” 赵箭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佘女和大头人,摁上船顶封盖,啐了一口,若还人妄图救出这两人,就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赵氏箭法! .。.. 第391章 启程 天刚蒙蒙亮,钟云疏一骨噜起床,却发现平日睡神附体的沈芩,竟然已经醒了,正趴在矮几上捣鼓着什么“醒得这么早?” “刚好,再上一遍药就可以上路了。”沈芩听到动静,就点了蜡烛,室内有了柔和的光晕,黑亮柔软的长发随意地散在地上。 钟云疏闻到了极淡雅的清香,有些沉迷。 “前路难测,今日上路又早”沈芩伸手扯了他的束腰,开始解斜襟系带,“还是趁现在把药上好。” 钟云疏犹豫片刻,很快就顺从地摊开双手,任由外袍内裳掉一地,只是胸膛起伏泄露了些许紧张。 隐约觉得一回生二回熟有些道理。 沈芩深吸一口气,将蜡烛移近一些,仔细检查烫伤的部位,都恢复得不错,就用涂药板沾了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还是怕戳疼了他。 钟云疏一言不发,突起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因为刚发现,沈芩只穿了极轻薄的内裳,连外裙都没穿,在盈盈烛光下,身材曲线很是明显,一时间有些口干舌燥。 沈芩很快上完了前胸和腰侧的药,转到后背去了。 钟云疏等所有的药都上完,衣服全部穿好“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好。”沈芩看他仿佛要灭火似的神速离开,不禁有些纳闷,天还不算亮,他怎么这么着急? 可是,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她只穿了内裳,而且内裳斜襟的系带散了一根,直接成了深v领,呃……刚才她用各种姿势上药,真是要命! 沈芩捂脸,钟云疏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吧?冤枉啊!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更衣,然后收拾好自己的大包袱和双肩包,最后一次检查房间的每个角落,这才拎东西出门“小白,我们走啦。” 白鹿睁着大大的黑亮鹿眼,打量了一下满身是大包袱的沈芩,甩了甩鹿尾巴,低头咬着竹篓边,一路拖出门外。 “……”沈芩被惊到了,它是不是成精了? 正在二楼的店小二看了,急忙躬身过来“鹿大仙,竹篓小的来拿可好?” 白鹿甩了甩雪白的鹿耳朵,松了嘴。 店小二对白鹿喜欢的近乎虔诚,又见它如此通人性,能替它拿竹篓,简直是三生有幸。 正在这时,钟云疏和韩王护卫刚好上二楼,只给沈芩留了个双肩包,其他的全都拎走了。 客栈大堂被灯笼蜡烛照得格外亮堂,各个矮几上都摆满了精心准备的早食,众人各自坐下,静静开吃。 吃饱喝足,早食还有剩,陈娘和杨梅打包带上路。 韩王护卫要和掌柜的结帐,掌柜的连连摆手“韩王殿下能住在草民的客栈,是草民三辈子的运气,不能再收了。” 护卫坚持要结。 掌柜急得快跪下了“韩王殿下为绥城除害,草民感激不尽,这帐不能结。” 韩王护卫哪里肯,旁边的随行文书粗算了一下,从荷包里掏出了十两纹银,搁在柜台上,和气地解释“你要是不收,被善鼓唇舌的人知道,必定要编派韩王殿下的不是。” “开店做生意,赚钱养家;住店给钱,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掌柜的更急了“草民要是收了,会被全城骂得没法见人啊……” 韩王从后厨出来“不收,本王让拆了你的店!” 掌柜惊得好半晌回不过神来,自打开了这家客栈,遇到找茬扣银子赖帐的不知道多少,初次见到贵客还生怕招呼不周被打脸,万万没想到,韩王殿下竟然这样说…… “草民谢殿下!” 韩王握着手中的马鞭,警告道“今日两清,客栈好好开下去,若日后遇上贫困之人,接济一二。” “莫要供什么长生牌,莫要起邪念,若是顶着本王的名头招摇撞骗、行枉法之事,会比公审的下场更惨。” 掌柜的和店小二整齐跪倒“谨遵殿下教诲。” 银甲精锐突然放箭,箭不偏不倚地射在柜台后面的博古架中央的空格内,仿佛一个浑然天生的装饰品。 掌柜的和店小二立时瘫在地上。 “出发!”韩王一声令下。 客栈大门打开,护卫上马开路,众人上了各自的马车。 “驾!”一名银甲精锐挥起马鞭,发出一个空响,车队隆隆地向漕运码头驶去。 沈芩、钟云疏、阿汶达一辆马车,崔萍陈娘和徐然一辆马车,其他马车上都装了各种货物。 沈芩垂着眼睫认真琢磨,韩王为什么要对客栈掌柜的如此严厉? 钟云疏一见她的样子就知道“那掌柜的并非心地纯良之人,所以殿下才如此敲打他,未雨绸缪而已。” “哦。”沈芩点点头,想来是掌柜的做了什么事情,被韩王眼线察觉了。 “掌柜的对乞讨之人很是凶恶,店小二也是势利之人,此前还求过殿下题字。”钟云疏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偶尔掀开车帘瞧一眼。 “还有这事情?”沈芩完全不知情。 钟云疏握紧了她的手弯了眼角,眼神极温柔。 阿汶达看了看他俩,把头一歪呼呼大睡,只当自己不存在,真是太难了。 绥城的主道上铺的都是石板,十一匹战马,五辆马车,马蹄得得,一路疾驰的响动不小,没多久就有被吵醒的百姓探头来看,看清车架是韩王殿下,惊得赶紧叫醒左邻右舍。 一人叫醒一巷人,一巷人叫醒一街人,一街人叫醒半城人,不到两刻钟的时间,整座绥城的人都被叫醒了。 名绅缙士带头,准备好谢礼香案,百姓们一路火烧火燎地赶到东城门时,连最后一辆马车都远去得只剩一个小点了。 名绅们责怪东门守卫“韩王殿下离城,你们怎么不挡一下呢?怎么也要容我等拜别!” 东门守卫也很冤“我们也不知道!” 绥城城门大开时,根本没人,他俩正靠着城门打盹呢,忽然就被整齐逼近的马蹄声吓醒了,睁眼一看,带头的是银甲精锐,一身冷汗顷刻而出。 守卫只能佯佯地劝“韩王殿下不愿扰民,你们莫要违殿下的心意,都散了吧,散了吧!” .。.. 第392章 上船 出了绥城东门,迎着晨曦光缕,战马车队一路奔袭,经过无数参天大树以及大半人高的荒草丛生,向着漕运码头飞奔而去。 沈芩忽然想到一桩事情,小声低呼“气胸病人怎么能吃得消这样赶路?” 钟云疏微扬嘴角“文公子想到这些,昨夜两名护卫驾着牛车先将他送出城,算算时间,大概会和我们同时到达。” 沈芩用力一拍阿汶达“师兄威武!” 阿汶达哼哼着,直接横躺在了长凳上,“别吵我就谢谢你了。” 沈芩冲他扮了个鬼脸,没想到闭目养神的钟云疏忽然睁开眼睛,被抓了个正着,只能尬笑,然后挽着他没受伤的胳膊装睡。 半个时辰以后,车战到达了漕运码头,运送气胸病人的牛车也刚到,护卫们正把病人用担架抬上船。 下了马车的沈芩倒吸一口冷气。 山峦起伏,青翠碧绿,一轮朝阳在烟波浩渺的水平面升起,晨光万缕,鹰隼盘旋。 宽阔、波浪滚滚的青玉色江面,巨石砌就的大型码头,比两栋楼还庞大的运药大船,用堪比腰粗的缆绳系在码头的船栏上,宽大厚实的舢板连接着码头与船身。 “殿下!”陈虎和银甲护卫整齐地向韩王摁剑躬身行礼。 “上船!”韩王一声令下。 赵箭站在船顶,向钟云疏和沈芩挥手,“钟大人,钱公子,上这艘船!” 钟云疏护着沈芩,其他人都在护卫的保护下上了船,一起站在船头。 杨梅、陈娘和崔萍都是第一次见到大江,运药大船更是从没见过,三个人四处张望,看什么都新鲜有趣。 运药大船上的船工都是钟云疏父亲的旧部属下,之前虽然接过不少任务,但都是打探消息之类的小事,第一次接到少主人主持如此重大的任务,还与赫赫有名的韩王护卫配合,个个尽心尽力。 所以两艘大船,表面看起来只有韩王的银甲精锐,实际上,哪怕是放舢板、负责领路的船工,都是征战沙场活下来的好手。 他们做事井井有条、忙而不乱,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就带战马和马车,全都稳妥运上了船,送进马厩。 韩王的护卫长仔细检查各处,最后跟去马厩,看到了堆放有序、数量充足的上好精饲料,能保护马匹不在船上受惊的包了软垫的马栏,不由地暗暗吃惊。 韩王听到护卫长的禀报,捋了一下雪白的胡须,吩咐道“开船!” 两艘运药大船各有一名船工长,都曾经是军中的千夫长,做大船工已经十几年,经验丰富、手段老道,听到韩王的吩咐,立刻在船头挥动船旗,高声喊道“撤舢板!” “起锚!” 大船的舢板同时缓缓收到船上,船身两侧一阵机械转动的声响,很快巨大的铁锚收进底舱。 一阵江风拂过,各处的船旗猎猎,巨大的船桨整齐划一地转动,两艘运药大船保持着合适的间距,先后向江中心驶去。 与此同时,还有六艘乌篷船在周围同行,刚开船时,大船平稳地仿佛根本没开,离江心越近,风越大浪也越大,大船慢慢有些颠簸摇晃,之后晃得越来越明显。 沈芩站在船头,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轻轻拍了拍鹿头“壮观吧?美吧?你还可以在船头四处乱跑。” 白鹿蹭了蹭沈芩的手,大船每摇晃一下,四条鹿腿就隐隐有些打颤。 “小白,你不会晕船吧?” 白鹿叫了一声,紧紧地粘着沈芩。 “要不,我们回船仓,你躺到竹篓里睡一会儿?”沈芩从来没准备过牵引绳之类的东西,只是拍了拍鹿脖子。 白鹿就亦步亦趋地跟回去,直到钻进竹篓里,才舒了一口大气。 沈芩被它又怂又萌的样子逗乐了,从鹿头摸到鹿脖子,一直陪它到睡着,才悄悄离开了船仓。 从大船侧舷走到船头的距离,接受了无数的注目礼,鉴于她现在女扮男装,不时地点头微笑,算是打招呼,就这样一路到了船头。 出乎意料的是,大家都在船头,没一个窝在舱里睡觉,包括缺乏睡眠的阿汶达,沈芩微笑着走到钟云疏身旁,就听到有船工大声招呼“少主人!午食想进些什么?” 沈芩第一反应是看向白杨,心想运宝司已经易主,再这么喊不太合适吧? 没想到,回答的是钟云疏“钟伯,照着之前的食单准备就好。” “哎!”船工恭敬地行礼,又走到沈芩面前,“钱公子,白鹿吃什么?” 沈芩想了想,才回答“它和马吃得差不多,我到时带它去马厩就行了。” 钟伯大吃一惊“白鹿祥瑞,怎么能和马一起吃?” 这是什么意思? 沈芩有些摸不着头脑,祥瑞不是麒麟吗?白鹿这个怂包蛋,什么时候和祥瑞沾上边了?怎么钟伯这眼神,好像她虐待白鹿似的? 钟云疏过来替沈芩解围“钟伯,白鹿吃用让钱公子自己安排就是。这鹿像个孩子似的,主意多。” 钟伯一怔,随即释怀“白鹿祥瑞,主意多才好,成,钱公子,要取用什么,尽管吩咐。” “谢钟伯。”沈芩点头示意。 “不敢当!”钟伯连连摆手,急忙退下。 沈芩狐疑地看向钟云疏,钟伯的转变也太快了点。 钟云疏仿佛没看到她询问的眼神“我好像听到白鹿又叫唤了。” “啊?”沈芩侧耳倾听,果然有鹿鸣声,赶紧往船舱走,一路上仍然遇到各种各样的眼神。 回到隔间一看,白鹿窝在竹篓里,又大又黑的鹿眼委屈巴巴地注视着自己,“我,只是去船头看风景,没有不要你,也没有把你带上船卖掉的意思,你这是什么表情?” 沈芩摸了摸鹿头,白鹿竟然还把脑袋移远了一些,这是生气了吗? 沈芩单手托腮,看着白鹿片刻,特别认真地叮嘱“你饿了渴了,我带你去,不能吃别人给的东西,知道了吗?” 白鹿甩着鹿耳朵,过了好半晌,才又转过头来,蹭了蹭沈芩的手,仿佛听懂了她的话。 .。.. 第393章 晕船 沈芩摸着鹿头,问“我呢,还要再去船头,你是蹲这里,还是跟我一起出去?” 白鹿蹭的跳出来,抖了抖修长的鹿腿,立誓要当鹿尾巴。 “走吧,” 沈芩领着白鹿,站在长长的木廊里,望着完全相同的小隔间,有些迷糊,陈娘住在哪个隔间? “钱公子,带白鹿……啊啊啊……去哪儿?”陈娘端着一个绣花篓子,慌乱地抱着木柱问,完全不知道在摇晃不定的大船上该如何走路。 沈芩坐过江轮,走得比陈娘稳当一些,但是白鹿颤着四条鹿腿,小步小步地挪动,问“陈娘,能帮我做个胸背带吗?万一白鹿要摔倒,我可以拽住它。” 换成其他人肯定要问胸背带是什么,但是陈娘不同,完全没有半点疑惑,不假思索地应下“成啊,钱公子画个图样给我。” “好嘞,”沈芩扶着陈娘边晃边走,白鹿紧张兮兮地跟着,时不时晃一下。 好不容易走到陈娘隔间,沈芩取出记事本沙沙画下草图,陈娘取了尺子给白鹿量好尺寸记下,粗略估计一下“最多两刻钟。” “那行,我们在这儿等着。”沈芩揽着白鹿,安抚它倍受惊吓的脆弱鹿心。 陈娘说到做到,两刻钟不到,就把缝制牢固的胸背带做出来了,给白鹿套上,松紧刚好。 通体雪白的鹿身,配上湖蓝色加厚胸背带,白鹿起初不太乐意,被沈芩哄着去木廊走了一段路以后,就没半点意见了。 沈芩牵着白鹿,像走在摇篮里,刚到船头,就看到崔萍和徐然站在左侧,正拿馒头喂水鸟,特别有诗和远方的感觉。 右侧,赵箭白杨两个人不知道嘀咕什么,聊得正起劲。 韩王精锐正在巡逻。 大船摇晃得更加明显了。 钟云疏见到沈芩,就走过来扶她,在船头如履平地。 沈芩很纳闷,他的平衡力怎么这么好?是不是人啊?但还是把手交给他,毕竟有他在,至少不用担心自己会突然摔到江里去。 突然,白鹿一个失蹄踉跄着往船舷侧摔去。 船舷侧有专门用来泄水的圆洞,大小刚好让白鹿摔出去,沈芩吓得脸都白了。 刹那间,白杨、赵箭同时出手,眼看着就要抓住白鹿,忽然船身大幅摇晃,两人先后扑空。 白鹿以更快的速度向圆洞滑去,吓得惊叫连连。 钟云疏见状连续纵跳,在白鹿掉进圆洞的瞬间,抓住胸背带拽了回来。 白鹿吓成了僵直状态,像个木雕似的,被钟云疏抱到船头,交给沈芩。 沈芩只觉得一颗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去了,双手接过白鹿轻轻安抚,也安慰自己“没事了,钟大人把你救回来了,不怕,不怕。” 好一会儿,白鹿才缓过来,叼着胸背带的长绳,紧靠着沈芩瑟瑟发抖,从丰神俊逸的祥瑞白鹿,变成了小可怜儿。 大家都长舒一口气,刚才真是太危险了。 赵箭向沈芩竖起大拇指“钱公子的奇思妙想,加上陈娘的手艺?” “没错。”沈芩浅浅笑。 正在这时,船工长从底舱从木梯上来,轻声对钟云疏说“少主人,最多两刻钟,风浪会更大,不是多年走船的人,根本站不住,请贵客们都回舱吧。” 钟云疏点头“风浪将起,大家都回去吧。” 大家一听风波将起,都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现在的摇晃只是前菜,真正的风浪还没来。 赵箭原本就怕水,刚才是抵不过白杨的激将法,才到船头来的,听到这样的消息,转身就走“赵某告辞。”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舱内。 白杨扶着徐然,沈芩扶着崔萍,钟云疏牵着白鹿,先后从木梯下到中舱,回到各自的舱隔内。 沈芩窝在舱中,向钟云疏打听“文师兄去哪儿了?” “他在医治气胸病人,丰阳戴氏,”钟云疏对阿汶达的情绪有些复杂,“最近最忙的人,他算一个。” “……”沈芩这才反应过来,哪有什么清闲自在,完全是文师兄替她把事情都做了,赶紧背好双肩包,问,“他们在哪个舱,我去看看。” 钟云疏把沈芩摁回木榻上“我去通知他尽快回舱,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的舱隔和我们的很近。” 白鹿一头钻进竹篓,彻底爱上了胸背带,睡觉都戴着,不让沈芩取下来。 沈芩把竹篓也捆绑固定住,才有时间打量这个小小的舱隔,小门小窗,小木榻小橱柜,所有的家具都是钉住的,考虑到要在大船上待不少时间,迅速把自己的物品放好。 最后,视线落在床榻旁的痰孟上,要不要这么大个啊? 还没等沈芩琢磨明白,船身开始剧烈地摇晃,晃出了荡秋千的错觉,很快肚子里就翻江倒海似的疼起来,盯着大痰孟恍然大悟,完蛋,这是让人晕船时用的! 糟糕,沈芩以最快的速度,从双肩包里取出了灸针,强忍着要吐的冲动,在颠来倒去的大船上,针刺合谷、内关等几个穴位花了不少时间才扎准,轻捻慢提以后,整个人舒服了许多。 一来是针刺及时,二来也是最关键的,早食吃得早,现在已经胃排空了,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沈芩消毒完毕,收好炙针,考虑着其他人晕船该如何处理。 这个念头刚起,就听到木廊上传来一声惨叫“钱师弟,我不行啦!” 沈芩迅速冲出去,只见脸色惨白的阿汶达,正被钟云疏扶着,向这边走来。 阿汶达打量了一遍钟云疏,胆战心惊地问“钟……钟大人,要是我呕……脏了您的衣服……会不会要我赔?” 钟云疏不着痕迹地离阿汶达远了一些“若是如此,船上厨子做的美味,就与文公子无缘了。” “这两艘运药大船上的厨子都是名家,鱼虾也新鲜捕钓的,十分新鲜……” “啊?”阿汶达一听就两眼放光,大喊,“钱师弟救我,我不要吐了!我是要尝遍大邺美食的美男子!” 偏偏正在这时,崔萍从上一层向下喊“钱公子,好难受怎么办?呕……” 沈芩捂脸。 () 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