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 01 死讯 得知祖母的死讯,是在一个阴雨缠绵的夏日傍晚。天气明显有些反常,也许是梅雨季作祟。我加完班,从公司大楼出来的时候望着天这样想。 因为手机没电自动关机,我是回家以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从公司出来,坐45路公交车到住的小区门口——准确地说,这里并不是我自己的住处,但是半个月以前我搬了过来,和男友林耀阳同居。 现在门口的保安已经认得我了,平时路过也停下来跟那大叔聊聊天。今天到门口的时候,保安大叔递过来一只快递盒子,说是下午的时候代我签收的。我瞥了一眼盒子上的寄件地址,心里“咯噔”一下。我猜我当时的脸色一定是黑得吓人,保安大叔甚至没敢开口玩笑话地问我收到了什么宝贝。我夹着盒子急匆匆地就进电梯了。 但很快我就后悔了。因为我走得急,保安大叔没告诉我电梯里的灯坏了,平时我总跟林耀阳开玩笑说这电梯里的白炽灯能闪瞎我的24k钛合金狗眼,今天却只有一丝昏黄的光晕洒下来,并不时闪烁,发出“嗞嗞”的电流声。 电梯门缓缓地打开的刹那,我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昏黄闪烁的狭窄电梯间里,靠角落的地方站着一个矮小的七八岁女孩的身影,大抵只及我肋骨的高度,一头黑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仿佛是刚从大雨中淋湿了一般,黑发都凝结成一股一股的,和有点脏兮兮的白裙子一样哗哗地往下淌水。从头发间隙里透出来的看不见眼睛的脸有点苍白,嘴唇也是青紫色的。小女孩的左手上还抓着一只工艺人偶布娃娃,和她整个人一样湿淋淋的。 我惊讶地掩住嘴,身体下意识地往后倾,好不容易才把到了嘴边的尖叫咽回去,接着心里多了句感叹,现在的父母真是太不像话了! 这小区里很多住户都是买了房用来出租,因为接近市中心,地价高昂,周围又有不少商业圈,可以说是黄金地段,即便租金昂贵仍然十分抢手。住在这里的都是忙碌的上班族,有孩子也很少管,有的甚至直接扔给保姆,所以电梯里有这样的小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林耀阳在这里买房,也是考虑到他在这附近工作,我的公司离他并不远,他有时候也来接我下班。但更多的时候,我不愿他露面。 我和林耀阳便是在两栋写字大楼中间那条街的西餐厅里认识的。当然,林耀阳并不是什么霸道总裁,我们相遇时也没有发生什么狗血桥段。 不过一见钟情这种俗套情节是真的——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我的,他对我一见钟情;林耀阳是富二代也是真的。 这套100多平的小区房,就是林家父母买给林耀阳,方便他工作的。他父亲是国内外有名的考古学专家,母亲是研究民俗学的教授,书香门第,家境殷实。所以也常有人在背后说,林耀阳和我,就是王子与灰姑娘,因为公司的人都知道,我来自南方山村,是个不折不扣的山里姑娘,但这形容唯一不符的是,我的家乡和家族并非外人想的那么贫穷落后。只是,我从来不愿意提起那一切,甚至连想都不愿意自己想起。这些风言风语,正是我不愿意林耀阳来公司接我的原因。 但或许是说的人多了,我有时候也会这么问自己,跟林耀阳在一起,到底是因为他家境优渥,又对自己十分贴心,在他身边能感觉到无比放心,还是我真的爱着他本真的这个人。 站在电梯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事情来,或许是刚才对快递盒子上那串地址的匆匆一瞥,不由得还是想起了那遥远的家乡,竟幽幽地觉得心头一股凉意。 那个诡异的山村,还有强烈控制欲的祖母,是我逃离家乡的全部原因。 我的思绪戛然而止于电梯间剧烈抖动的那一下。仿佛是运输遇阻了一般,电梯间上方传来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同时整个狭小的电梯间向下坠了一段,我跟着惯性晃了晃,明显感觉身体失去了重心,站立不稳地撞在了后面的金属板上,整个脊背都被一种诡异的冰凉穿透。同时,电梯里一直闪烁不停的灯光跳到了黑暗后,足足三秒钟没有再亮起来。 我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脏也跟着向下坠了一段,又突然被提起来,升高到喉咙管里,卡住了咽喉。 我感觉自己的气管好像被塞住了似的,完全不能呼吸,大脑甚至也有片刻空白!我一把抓住自己的喉咙,用力地拍着胸脯顺气,好一会儿才觉得气息慢慢缓了过来,呼吸却还沉重得随时要背过气去似的。三秒钟过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电梯灯亮了起来,昏昏黄黄的;电梯间也平稳地上升。 我松了一口气,突然想起来旁边的小女孩。因为那孩子有些矮小瘦弱,又跟我站得近,用眼角余光也只能瞥到一点头顶的黑发。我只好微微屈膝,转向那小女孩问:“小妹妹,你还好吧?没有吓到吧?”这么问的时候,我脑海里总浮现出拐卖儿童的怪阿姨的笑脸形象。我有点郁闷,哪有人这么想自己? 其实说实话,被吓到的是我自己,无论是刚才电梯的抖动,还是旁边这个自始自终一言不发的小女孩。小女孩甚至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不免有点尴尬,目光顺势落在小女孩手上抓着的那只娃娃身上。 小女孩拽着人偶娃娃的一条短小的胳膊,人偶便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歪斜着,正好仰面朝向我。 自然而然地,目光与布娃娃的脸对上了。然后,我看见那只布娃娃用细线缝制出来的“嘴”缓缓地朝上弯起了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感觉眼皮子重重地跳了下,腿肚子一软,整个人差点瘫倒在地上。肢体的反应比大脑的反应更快,我立马用手掌撑在电梯隔板上,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稳住,却也尽量远离那小女孩,双眼还定定地看着。这时候,小女孩扭转脖子,朝我转过头来了,似乎就要抬起头来看我。她的身体仍是不动,只有脖子扭转,瞬间一股诡异的电流在我心尖上击了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看见的会是怎样一张脸,但想象的恐惧足够让我完全失去了与这小女孩交流的欲望,甚至反而开始害怕她真的抬起头来。我迈开腿一步跨到了按钮板前面,急促地呼吸着,不停地拍着楼层间和开门键。 最上面红色的数字显示“9”,明明已经到我的楼层了,电梯门却迟迟没有打开。 我赶紧伸手去拍电梯门,背后隐隐升腾起一股寒气。我觉得事情有点诡异,越发慌乱地拍门大叫,心底像是荒野上吹起了一阵风似的,茫茫的没有着落。我有某种预感,背后的小女孩正慢慢抬起头来看我的背影,而那张惨白的小脸上…… “啊!”我忍不住崩溃地尖叫了起来。 突然门“叮”的一声打开了。我本就贴在门上,门一开,整个人就扑了出去,几乎摔了个狗吃屎,却一下子被人接住了。可是脑海里那可怕的画面还没停止,那个诡异的小女孩……我不敢多想,也不管接住我的是谁,整个人都埋在对方怀里瑟瑟发抖,外人看我一定像个有妄想症的精神病人。可我现在实在没心情考虑别人的眼光! “丫头?丫头?”熟悉的温柔急切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我喘了几口粗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这声音是……林耀阳?我有点迟疑地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正是男友林耀阳。或许是看到我眼里又迷惑又恐惧的光,他忍不住笑着说:“我刚在阳台上看见你到楼下了,想着到电梯口来接你。今天下午工人才来维修了电梯,但是灯好像又坏了。”说着露出点无奈的神情。 “那、那个小女孩……”我倚在他怀里,带了点哭腔,心惊胆战地转回头去看电梯。但电梯门已经合上,又往下开动了。 “什么小女孩?”林耀阳皱起眉头,“刚才看你一头从电梯里栽出来,怕你受伤,只顾着接住你了,没注意电梯里还有别的什么人。小女孩怎么了?” “她……”我欲言又止,要是跟林耀阳说刚才在电梯里遇到的事情,他又要嘲笑我是跟他父母一个模板里刻出来,被那些民间传说搞昏头了。我只好摇摇头说:“没什么。就是看见有个淋湿了雨的小女孩也在电梯里,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父母也不管管,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一边絮絮叨叨地掩盖自己的后怕,一边紧靠在林耀阳的臂弯里往自家门里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气息就好像正能量一样,让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或许,就像林耀阳说的,这电梯今天才维修过,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正常现象,所谓的可怕场景都是我自己用巧合想象出来的。 我回到屋,便准备去洗澡,进浴室的时候朝阳台望了一眼天,因为阴雨的关系,难得夏日傍晚六点多天就快全黑了。灰蒙蒙的,像小时候站在家乡的黄桷树下,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瓦片上的昏暗天空。 莲蓬头里喷出的热水将我暖暖地包裹起来,直暖到了心尖儿里。我整个人站在莲蓬头下,让热水从上到下地淋湿自己。我喜欢这种温暖的感觉。从小到大,我的皮肤都是凉凉的,小时候以为是人小体质弱,长大后却还这样,尤其是每次和林耀阳温存完之后躺在被窝里,他摸着我的肌肤感叹说:“连一丝汗都没有,是不是我给的还不够……”说着,手又在我胸前不安分起来。 他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我嗔笑着一把拍掉他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祖母说我是月蚀夜生的,还是什么三阴体质,阴气重,所以从里到外都凉。” “所以才需要我的阳气来跟你综合综合。”林耀阳坏笑着翻身上来压住我,手在被窝里往下探,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再说,这个地方可一点都不凉……” “哗——” 水声在耳边流动着,像倾盆大雨,却是暖的。感觉周围暖起来以后,我关掉水龙头,双手在脸上抹了抹,擦掉水渍,睁眼看着对面蒙上一层热腾腾的水雾的镜子。镜子里映出自己腰部以上的丰满胴体,模模糊糊地,对于自己的身材,我还算自信。山里姑娘的质朴,并不是平胸才表达得清楚。 这时林耀阳开门钻进来——他总是趁我洗澡的时候突然袭击,这样便能趁着晚饭煮好前的空当时间好好温存一番。 但这次他只是从后面抱住我,脸颊隔着我几缕湿漉漉的头发贴着我的脸颊,即便刚刚冲完热水澡,我的脸颊也是凉的,因为我能感觉到他脸颊上的热度。他轻轻咬着我的耳垂,呵出热气,我感觉到身子一阵酥麻地颤抖,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丫头,我跟你说件事。” “干嘛呀……”我以为他又有什么新花样。 谁知他却在我耳边,用有点抱歉的声音低低地说:“今天下午你家里来电话了,说你祖母去世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刹那冰凉,凝固。 02 马路惊魂 c市的夏天总是酷热难当,可我和林耀阳下飞机这天,却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街道边的黄桷树的枝桠被风雨打得乱七八糟。 我坐在租来的宝马里,望着右手边车窗外飞溅的雨滴。夏季的暴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今天这场雨,我却预感不会停。林耀阳自己的车没法开过来,于是预约了租车行,按照上面的gps,驶往那个地图上都懒得一提的生僻小山村。 我已不记得林耀阳为了说服我回老家奔丧用尽了多少好话,八年前从藏身的粮食桶里逃出村以后,我发誓要用尽我所有的能耐远离这个位于c市和y市交界处的山脉低洼地带里的小山村,于是18岁的我孤身北漂,又往东来到了沿海城市,靠自己的打拼在这座城市里有了一席之地,也准备落地生根。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我只想永远深埋在心底。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家里人竟然还是查到了我现在的住址,并弄到公寓的电话,告知了祖母的死讯。 我对好话说尽的林耀阳坚决表示,即便是那个小山村被外星人的ufo砸成了只剩焦炭的新的火山口,我也不会回去瞧它一眼。但连着三天晚上,我都梦见了祖母。我梦见她坐在点满白蜡烛的灵堂里,满是褶子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方向;她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朝我招了招手,好像是在招呼我随她一同往地狱去。 为什么觉得自己祖母死后会下地狱而不是去天堂,这一点真不是我不孝顺,自小到大,每当我做了什么令祖母觉得是对小孩子不好的事情——比如爬树、去河里游泳,她都摸着我的头说:“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但是你不同啊,你还有大好的人生……” 我喘着粗气从梦中醒过来,旁边林耀阳睡得正香,均匀的呼吸声让我的心跳慢慢地平复下来,但我眼前却总也挥不去祖母的那张脸。我翻身下床,准备去倒杯水喝,却瞥见大厅的桌子一角,孤零零地摆着那只被遗忘的快递盒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开始拆包装。 盒子上是我老家的地址,却只写了村子,没有具体落户,但除了我家里人,还有谁会这样大费周章打听我的地址,寄来快递?可是,他们究竟寄给我什么东西,难道是和祖母的死有关? 在这种心理驱使下,我打开盒子,盒子里面还有个木质长盒,整个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快递过来的时候被雨水给泡了。我也管不了这么多,反正长盒没有锁,随手就能打开。 我是摸黑出来,没有开灯,从阳台外面洒进来的天光也只是黯淡的些微雨光,却足够照亮盒子里躺着的那个十多厘米高的纸人,模样像日本动漫里的晴天娃娃。但手脚都用纸扎出来了。 在我家乡的小山村里就流行扎这样的纸人,后来离开山村到了城市里,我才知道原来城里过清明或者大年的时候,街边小贩也推着板车卖这样的小纸人,和那些纸钱、纸房子一样,都是祭奠死人用的。 “啊!”我尖叫着连盒子带纸人一起朝阳台扔了出去,抱着头不敢睁眼。 听到响动的林耀阳从房间里冲出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后来他说,他在睡梦中听到那声尖叫,还以为是家里被抢劫,我跟拿着砍刀的劫匪正面撞上了。 毋宁说我像是遇到劫匪了,不如说是撞鬼了。因为这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睡着,第二天顶着一对熊猫眼起床,刚走到大厅,就看见那个分明被我扔出阳台外的纸人,正完好无损地躺在客厅的桌子上! 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双腿好像灌了铅一样不能挪动半步。我好像看见那只纸人用红笔画的嘴,慢慢地向上弯成一个诡异的笑容。 就是这个纸人,让我决定回家乡给祖母奔丧。大概也是出于良心上的谴责吧,其实祖母对我很好,我之所以逃跑,是因为那个山村里总是弥漫着诡异的压抑气氛,而祖母对我的好,是近似于变态的苛求,恨不得时时刻刻把我拴在她身边似的,平日里甚至不愿让我踏出家里院子的大门半步,更别提和村里的小伙伴漫山遍野跑去玩。可是呆在家里,一方面是无聊,一方面是家里的气氛太过诡异,比如我那总是神秘兮兮的大舅一家,还有守寡多年的痴痴呆呆的二舅妈,总是疯言疯语地说些奇怪的话…… 想起这些,我就心神不宁,这次寄给我纸人的,又是他们其中哪一个呢? “吱——” 车轮底下传来急促的刹车声,我感觉整个人猛地撞向前面的挡风玻璃,但惯性并没有那么强,加上有安全带禁锢,我有幸保住了自己的额头。不过我还是惊魂未定地转头问林耀阳:“怎么了?” “前面……刚才前面有个人!”林耀阳呼吸急促,双眼直直地望着挡风玻璃,雨刷有节奏地晃动着,却无法阻止倾盆大雨在玻璃上溅落成白花花的一片。之前我就提醒过林耀阳,雨这么大,影响视线,何况又是进山,自己开车很危险,但他这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又受不了去挤公车。说实话,那座山村地处偏僻,与外界很少沟通,从城里坐长途汽车最多也只能到下高速路的路口,剩下还有好长一段小路要走,才能最终到我出生的那个小地方,正因如此,我才没有强求,这样大雨的天,走路和开车一样危险。但是现在我有点后悔了,因为看林耀阳吓呆了的眼神,他刚才真的很可能撞到了人! 起初愣了几秒钟之后,林耀阳立马打开安全带开车门下去。我忍不住拉住他问想干什么。 “刚才我车速不是很快,如果真撞到人,兴许还有救!”说着他就跑下了车,绕到车前轮的方向去。 我很想阻止他,这段山路人烟稀少,两面都是茂密的树林,再前面就是山脉,山里的村庄在本地地图上也鲜少标注,要想掩盖一场车祸,没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但是这样的想法却让我厌恶自己,甚至是感到羞愧,同时脑海里还有一个声音在呵斥我,难道真要变成这么没良心的人吗?如林耀阳所说,被撞的人可能还有救,怎么能就这么不管呢?只是从昨晚踏上飞机那一刻起,始终有一种不安的情绪笼罩着我,大概是一想到我竟然还要回到那个地方,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不管了!既然林耀阳下去了,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如果真撞到了人,还是先想办法解决吧。这样的大雨天,又是在没有红绿灯和斑马线的地方,即便真是意外肇事,拿钱应该也能解决问题。想着,我也解开安全带下车。 哗啦啦的大雨砸在身上,像下冰雹一样疼。我佝偻着,用手在额前挡着雨,绕到林耀阳那边去。他正蹲着身子朝车盘底下看,口中发出嗔怪的声音:“咦?” “怎么了?很严重吗?”我的心噗噗跳着,小心翼翼问他,并顺着他的方向往车轮底下看。 但奇怪的是,地上没有一丝血迹,除了大雨溅落下来弹起的高高的黄.色泥水,就只有一些常年沉积的枯叶。 我正感到不解,林耀阳自己就嘀咕起来:“我明明看到有人,怎么……” 车盘底下同样干干净净的,除了污泥和枯叶以外,没有任何跟人类肢体有关的东西。 “难道是被车甩出去了?”林耀阳一边想着可能性,一边朝旁边的树林跑去。我知道他不仔细找找是不会罢休的,不仅仅是出于良心上的过意不过——虽然林耀阳的确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男人,这也是我看中他的一点重要原因;实在是这件事情太过怪异。 林耀阳口口声声地坚称自己真的看到有人站在路中间,那人就像突然出现似的,离车头特别近,他想踩刹车都来不及。 没办法,我只好从车后座拿出伞来,跟在林耀阳后面,到旁边的树丛里去寻人。越往深处走,我越觉得不对劲,凭着我们刚才的车速,绝对不可能把人抛出这么远,除非是那人自己躲开了,并且跑进了树林里。可什么人能够那么快?林耀阳踩了刹车没几秒就跑了下来,真有人从车前跑开的话,他不可能没看见。 “不对,耀阳!”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叫住正在前面佝偻着到处找人的林耀阳。我想起来刚才我从副驾驶座绕到他身边的时候,看了一眼车头,如果真的撞到了人,那么大的冲击力,车头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但刚才我确确实实看到车头完好无损! “难道真是我眼花了?”林耀阳一边跟着我往回走去查看车头,一边自言自语,似乎还是不太相信这件事。 就在我俩快要走回路边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丝微弱的呼救声:“救……命……” 03 同村老太 听见叫喊声我愣了一下,环顾左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因为林耀阳并没有停下脚步。也可能是他一心想要求证刚才那场车祸,疾步朝车头走去。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那声音更加清晰地传来。 “救命——” 仿佛是拼尽了力气想要被人发现,大抵是对方已经听到了我和林耀阳谈话的声音,生怕我们就这样走掉了。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能遇到可以求救的路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耀阳!”我叫了男友一声,示意他跟我过来,接着便循声去找那声音的源头。那是一把有些苍老粗糙的女人的嗓音。我盘算着,会不会方才林耀阳看见的,就是这个在呼救的老婆婆? 大雨让茂密的树林更显幽暗,满地都是多年沉积的枯叶和古老的灌木丛,哗啦啦的大雨和不时电闪雷鸣的轰隆声让呼救的声音显得格外微弱。我只能判断大致的方向,正好是在灌木和荆棘比较多的那一片,每踩一脚都是吱吱的响声。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脚踝! 我尖叫着往后跳,试图挣开那只手的纠缠,扭头就看见地上趴着一个干瘦的老太婆,头发是花白的,一身布衣脏兮兮的都被雨水打湿了。她的手掌跟鸡爪似的,紧紧地抓着我的脚踝,甚至硌得人生疼。 林耀阳大概是听见了我的叫声,朝我冲了过来。 “救、救救我……”老婆婆有气无力。 我本以为她可能是刚才林耀阳撞到的人,但老婆婆身上并没有血迹,我们也顾不上多问,赶紧把她扶上车。还好林耀阳有随身带一些普通急救物品的习惯,他爸爸是考古专家,平时遇到的突发状况不少,家庭熏陶让他养成了许多奇怪的小习惯。 林耀阳在后座给老婆婆包扎好腿,据说她是到山里来采点草药,不小心摔了一跤,又恰逢大雨,还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里,幸好遇到了我们。 我在这山里住了十多年,也知道山里人的生活习性,的确会有些老老少少的到树林子里来采草药。但我不知道这片树林里原来也有草药,倒是在山脉深处一些山脊或者峡谷的地方,会生长各种各样的草药。 我在车门前举着伞,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刚才林耀阳检查了车头,确实像我说的那样,一点痕迹都没有,根本不像是撞到过人。不过我站在这儿百无聊赖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到车前轮后面好像卡着什么东西。 “这是……”我弯腰把覆盖在那东西上面的几片枯叶拿开,忽然就僵住了。 那半截躺在车轮子底下的玩意儿,竟然是一个白色的纸人!纸人的半个脑袋已经被车轮压扁了,只露出半张残缺的脸。 我反应过来,连退了好几步,转身拉起林耀阳,把他塞进了驾驶座里,催他赶紧开车离开这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刚才林耀阳看见的车祸幻象,和那个纸人,像某种圈套。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正是当年她想逃离山村的一个重要原因。 林耀阳虽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心急火燎,但好在他听话,正好刚才老婆婆说,她家和我同在一个村子里,还笑问我是不是认识这太婆家。 其实我们村子并不算特别大,住了不到一百口人,可祖母不许我随便出门走动,所以我认识的人很有限,基本都是和我们这个大家族有点来往的。 在公司里,很多人认为我是“灰姑娘”,就因为我是山里出来的,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家族在当地相当有势力。这个村子似乎是古代为了躲避战祸而迁移进来的,那时候起,我们盛家的先祖就被推选为族长,一直延续到现在,可以说是地主家族。即便后来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我们这偏僻的小村庄也没有受到多大影响。村里的一切,都是族长和一些权威的长老们说了算,外人更不会插手我们的事情。这些年我在外面闯荡,了解到其实不止是我们的村子存在这样的情况,现在中国很多偏僻的山村都有类似“土财主”和只手遮天的人物,即便是当地一些政府都不愿意招惹这些人。 这次我祖母去世,可以想象在村子里造成了怎样的轰动。 “原来你就是盛家那丫头!”太婆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大明显的笑容。“早些年村子里传言说,你父亲突然回村来把你带走了,也有说你在盛家大院里离奇失踪,反正有好几个晚上,盛家都挺闹腾,搞得村子里人心惶惶。后来还是你祖母出来辟谣,说是你年纪到了,把你送出村去念大学了,啧啧,多少年没回来,现在也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我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躲在粮食桶里的夜晚。农户代表来我家交粮,这是每个月的惯例,我暗中观察了好几个月,才决定用这样的方式逃出盛家,一路出村,头也没回。那时候我迫切地想要离开,从没考虑过,有一天我还会回到这片土地上。这让我心里对祖母又多了一丝愧疚,想想当年我逃跑的时候,应该是给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吧。 “快走吧,太晚了就不好走山路了。”我催着林耀阳开车,他一边发动还一边嘟哝刚才那场莫须有的车祸。 “肯定是我妈那个电话影响到我,我才会莫名其妙看到什么路中央的小女孩,真是头疼。”林耀阳揉着太阳穴,语气很是无奈。 我微微一震,扭头看着他:“小女孩?你刚才看到的是个小女孩?” “嗯。所以我才会那么着急啊。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小孩子。”林耀阳点点头,最后一句话像是在暗示什么。接着他又正色道:“前两天我妈打电话来,说我们小区那边出了场车祸,有个小女孩在楼下马路被车撞死了,她父母都是上班族,没工夫管孩子。七岁多的小女孩,刚上小学,每天还带着洋娃娃去班上,偏偏那天放学的时候下着大雨,那条马路的红绿灯又出了故障,就被超速的小轿车卷进车轮了……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想起来也是可怜。” 一股森然的寒意爬上我的脊背,沿着脊梁骨细细密密的像蚂蚁一样爬动。 我咽了口唾沫,看着车内后视镜,那里面映出后座太婆的一双眼睛,浑浊却凝聚着森森寒光,像是知道我在看她似的,她的嘴角弯起来,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我觉得心口好像被人打了一拳头似的,膈应得慌,连忙移开了视线,朝窗外看去。 淅淅沥沥的大雨里,飞驰而过的山林风光,宁静秀美。 很多人都难以想象,在这样僻静的大山里,有一群尊古守旧的山民,他们靠自己耕种,畜牧,有些也自己纺织。但他们并非丝毫不与外界接触。他们有自己的代表人,这些人将山里富余的东西捯饬到山外大大小小的城、县,结好账,买好村民需要的东西,又运回山里来。这里通讯并不发达,更别提网络,好在电灯以及普及了,只是山上地形复杂,突发情况也多,所以经常停电,这时候,村民们就会点上蜡烛或者煤油灯。 这就是我的村庄。一个用篱笆围起来,村口小得容不下宝马的车身挤进去的小村落。耀阳只好把车停放在村头,想着反正也就是这两三日,不至于出什么麻烦。 本来下车后是要先把那太婆送回她家,但是她坚持要自己走回去,还说知道我们是回来奔丧的,天色已经不早了,该早点回去打点丧事。 “你祖母就三个孩子,你妈和你二舅都走得早,你大舅妈和你堂弟都不管事,二舅妈又是那样,这次办丧事靠你大舅一个人撑着,还好你回来了,还是趁早回去帮忙吧,不用担心我这老太婆。还怕我找不着回家的路嘛?”老婆婆精神奕奕地挥挥手,似是从扭伤中恢复过来大半,硬是没让我俩送她。 我和林耀阳只好就这么回家。离开这村子八年有余,回来时却丝毫没有陌生感。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没有什么变化,甚至村头那个看门老头养的土狗都还在,不过我离开的时候它还没断奶,好几次我都看到它跟兄弟们抢奶头的时候,一边咬着母狗的奶头不放,一边用后腿狠狠地踹小兄弟的脑袋,果然现在成了老狗之后,狂吠起来都比别家的狗有劲儿。这狗吠从村头到我家大门口,在背后送了我们一路。 盛家是个大宅院,百多年的老建筑,修葺过好几次。此刻院子里里外外都挂满了白布和白纱,两个大白灯笼被暴风雨刮得来回晃荡,里面微弱的烛光在傍晚的天光下并不太明显;大堂里面传出二胡拉的哀乐,和这座古老的建筑倒是相得益彰。 我深吸一口气,紧紧抓着林耀阳的手,他大概以为我是近乡情怯的情绪太浓,还笑着让我不要紧张。可他话音刚落,大门左边挂的那只白灯笼就被大风刮落,“啪”的一下,正好掉在了我们脚边,伴着大雨,灯笼里的烛火蔓延开来,将白布烧了个精光,只剩下炭黑的骨架。 04 独守灵堂 大堂里的人听到响动都急忙跑了出来,我看见大舅大腹便便的身躯艰难地从人群后面挤出来,看见我简直惊讶得合不拢嘴。 “小、小囡?” 小囡是祖母给我取的乳名,只有家里人才知道,因此听到这两个字,熟悉的感觉让我心头的隔阂也稍微软下来一些。我点点头,叫了大舅一声,还有他后面站着的大舅妈。大舅妈是典型的黄脸婆,平日也都是板着脸,在我的记忆中就很少见到大舅妈露出笑容,总像别人都欠了她钱一样。 他们夫妇俩有个女儿,比我小两个多月,那是个很阴郁的女孩子,一头直而长的黑发,刘海几乎遮住了半个眼睛。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我竟然没在灵堂上见到她,倒也奇怪。但我跟这个表妹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所以我没有多嘴问。 大舅收起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神情,把我和林耀阳引到灵堂里,上了香,也没急着让我们去换丧服,就留在大堂招呼来客。 “看来你祖母在村子里声望挺高啊,来祭拜的人这么多。”林耀阳望着前院挤挤攘攘的人群,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手臂,小声说道。 “好歹也是一族之长啊。”我白了他一眼。 “那我以后能下得起聘礼,把你娶进门吗?”林耀阳一脸无辜地打趣说。 “谁同意嫁给你了!”我朝他吐了吐舌头,突然就看见他侧身后方放着一个东西。 先前忙里忙外的,我也没工夫注意周遭的摆设。灵堂里摆了很多丧事用的花圈,挤挤挨挨地,那东西就隐藏在一大堆花圈中,要不是刚才转过去看林耀阳,我或许也不会注意到这个东西。 那是个扎得规规矩矩的纸人!大概有架起来的花圈一半高,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面朝着我的方向,那双眼睛好像正在直勾勾地看着我。它的嘴角是往上翘的,露出一个笑容,在灵堂缭绕的烟雾中,显得莫名诡异。 纸人!为什么又是纸人! 我心里不禁有点咆哮,这几天快被各种各样乱入的纸人整疯了,为什么自从祖母过世的消息传来后,就不断地发生一些诡异的事情,尤其是跟纸人有关的,难道是有人故意为之?那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什么呢?就是为了吓唬我吗?谁会那么无聊! “丫头?丫头?” 我回过神来,就看见林耀阳张开五指在我面前晃着手掌。 “看什么呢?”林耀阳顺着我的视线看了看,显然是没有什么引起他注意的地方,所以他又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我。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在看一个莫名其妙的纸人,还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他从小就在他父母各种稀奇古怪的研究中长大,可能正因如此,他对这些古怪学说产生了逆反心理,我也不想在这种气氛下说这种不好的话,只好摇摇头敷衍过去。 晚上把宾客都送走了,循例家人要留下来守夜。正当大舅收拾东西,点好蜡烛,准备晚上的守灵时,有村民匆匆忙忙地跑进来。那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一边跌跌撞撞地朝灵堂跑来,一边高喊着:“夭寿啦!” 在灵堂前大呼小叫,无疑是对死者的不尊敬,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情,相信没人会这么做。 大舅也明白这个道理,赶紧迎上去询问情况。 “我老娘,两天……进山两天没回来啦!这种天气,我老娘一个人在山里……夭寿啦!夭寿啦!”矮胖男人气喘吁吁地说。 “郭胖子你先别急。郭大娘兴许是躲在哪个山洞里了,咱们赶紧叫上村里人上山去找人!”祖母去世以后,族长的事务自然而然交给了大舅打理,虽然村里并没有正式决定让他做族长,可如今盛家能管事的也只有他了。 先前我就说过,咱们村虽然封闭,但很团结,除了一致对外的时候如此,村里有人遭遇了不幸,村长一发令,其他人也会自觉地去帮忙。 耀阳本来也很热心地想要去帮忙,但是村里的青壮年都离开的话,遇到突发事件就不好处理了,家里也只剩下一些老弱的帮工,所以耀阳就留下来陪我守灵堂。 天慢慢地黑下来了,雨势一点没见减弱,这种天气在山里找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不由得有点担心他们和那个老人家,也可能是我太杞人忧天,自从踏上回乡的路,我心底总隐隐有些莫名的不安。 忽然,一阵响亮的音乐声在诡异的黑暗中幽幽地响了起来。 我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是林耀阳的手机铃声。 “是我妈。”林耀阳看了来电显示,接通电话,但是老屋里信号太差,我便让他到前院那边去接电话。村里用这玩意儿的人不多,反正我离开那时候,村子里连一部座机都没有,但现在全村装上了两部电话,一部在村头那个养着土狗的看门老头家,方便大家公用,另一部就在我家。 灵堂里剩我一个人,凉飕飕的,我跪在棺材边的蒲团上,双腿渐渐有些酸麻,我打算起身坐一会儿。这时候吹了阵风,灵位前的蜡烛倏忽灭了。整个灵堂只剩下外面一点黯淡的雨光照亮,雨点投影的惨白的光斑在黑色的棺材上面不断闪过,好像连那棺材也活起来了会动似的,让人心里一阵阵发毛。 我硬着头皮过去点蜡烛,还好火折子就在案台上,不过棺材也在旁边,几乎能蹭着我的腰。我总觉得,身边那棺材盖会突然被掀开,祖母从棺材里坐起来,抓住我的手不让我走。 还好,这样离奇的事情也只是我无聊的想象而已。我心慌意乱地点好蜡烛,眼前总算是明亮起来,虽然比起电灯来说这光亮明显不够用,但也总比没有好。祖母不喜欢现代化的东西,所以大堂连电灯都没有装。现在祖母去了,也不知道家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我叹了口气,去找藤椅,转身却看见一张苍白的女人的脸,黑色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一双眼睛漆黑得像深渊一般,空洞地看着我,眼角带着淡红的血迹,嘴唇青紫,像是溺死在水中的冤魂。这张脸就近在咫尺,与我双目相对! “啊!”我惊叫着往后退了两步,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里是一片死寂的暗光。 在后院忙活的女佣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二小姐,你怎么下楼来了?”宝妈疾步走到那红裙女人身边,我听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来我大舅的女儿。我记得很清楚,她叫盛秋,只是没想到八年多没见,她还是这么阴森森的,连走路都没有一点声音,我完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到我后边的。 盛秋面无表情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幽幽地说:“我来拜一下祖母。”说着从案台上拿起一炷香来,点燃了在灵位前拜了三下。宝妈好像特别怕盛秋出来乱走,连连让盛秋拜完了赶紧回后院的住处。盛秋走的时候还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双无神的大眼里好像有什么欲言又止的东西。 看着她俩的背影消失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扭头一看外面哗哗的大雨,林耀阳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信号,现在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便走到外面走廊里去左右看看,他竟然不在这里! 我越发疑惑,这么大的雨,他能去哪里呢? “耀阳?耀阳?”我一边喊着,一边拿起放在门边的伞。前院大门是关着的,林耀阳如果从这里出去,我不会没看见,他应该是到院子两边的哪个地方去了。 院子里种着不少黄桷树。c市的气候适合黄桷生长,城市里的行道树也多半是黄桷,到了夏天,茂密的浓绿枝叶连成一片,像绿色的波浪,站在山顶上向下看,风吹着绿色波浪,一波接着一波漾开。后来我在网上偶然看到一种说法,黄桷树,佛学称菩提,主阴,易招牛鬼蛇神,尽量避免家庭种植。 我当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说法,但有时候又情不自禁地把笼罩在这小山村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氛,归咎在这些无辜的黄桷树上。这样想或许能让我心安一点,毕竟相信自己有心病,总好过相信我们身边真的存在那种“不干净的东西”。 夏夜的暴风雨吹得黄桷树枝叶“沙沙沙”地响个不停,雨伞也快顶不住风雨,不时左歪右倒,很快我身上就被淋湿了。他顶着这么大的风雨,能去哪儿呢? 我越发不安起来,穿过黄桷树找遍前院的角落,却仍然不见林耀阳的身影。大雨哗哗地打在雨伞上,我觉得再在外面多待两分钟,我就要成落汤鸡了,于是我又折回去。刚转过身我就看见某棵树后面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似乎是因为被我发现,那影子飞快地钻进了去偏院的门。门开得很窄,稍胖一点的人压根儿过不去。 “谁!”我下意识地想到,家里是不是进贼了,现在青壮年们都在山上找人,老人在山里失踪两天,要是再过这么一个暴风雨夜,危险度就会大大增加,所以大家肯定会待到比较晚;林耀阳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有些犹豫该不该跟过去。 如果真是贼该怎么办? 我看了看四周,墙角放着一只农家人常用的扁担,我咽了口唾沫,上去把那扁担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朝偏院的们走去。我歪着头,透过那道打开的缝朝里看,偏院里是几间杂物房,还有一口荒废许久的古井,平日这扇门都关着,这几天大概是忙活祖母的丧事,需要很多东西,这才把这道门打开了。要是有贼躲在里面,想想也有点不安。 门里面静悄悄地,缝隙的角度正好对准杂物房的门。门前有个穿大红色衣裙的女人的背影,黑发高高地盘起来,露出一截短短的白皙的后颈;衣服是很短的立领,包裹着脖子,肩披四周垂下来一圈红色流苏穗子,腰身很宽松,裙子长长地拖在泥地上。这装扮很像古典婚服。 可是,偏院里怎么会有一个穿着古代嫁衣的女子…… 05 古井 我万万没想到,那个女子竟然就是我的二舅妈。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坐在她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里面,目光痴痴地看着窗户。她可以一整天一动不动,也可能会突然跳起来口中念叨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可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穿着一身红嫁衣,默默地站在偏院杂物房的屋檐下。 要不是宝妈把阿秋送回房间后来找我,我还不知道要在那里瞎琢磨多久。当时我紧紧地抓着扁担,心想只要她敢转身朝我扑过来,我就照着她的额头一扁担,管她丫是什么玩意儿! 宝妈还跟我解释说,大舅他们之所以没让阿秋出息灵堂吊唁,是因为阿秋这两天发水痘,怕传染到客人,这才让她自己呆在阁楼上。她一瞧见那站在偏院里的红衣女子,先也吓得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似的拍腿大叫起来:“二夫人怎么跑出来了?你们是怎么看人的!” 闻声赶来两个长工模样的年轻男人,冲上去不由分说地拽住发呆的二舅妈,刚才还安静得像一只鬼魂的二舅妈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叫声。 “放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你们什么都不懂!” 她像一只上钩的鱼,竭尽全力在钓者手中挣扎,虽然我们并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却表现得是在死亡线上挣扎一样大喊大叫。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她一身红嫁衣上,将她的红妆涂抹得乱七八糟,黑色的眼线被大雨淋花以后顺着她的眼角和下眼睑往下流,在她的脸颊上印下一道道长短不一的湿漉漉的深灰痕迹。两个长工架着她往偏院外面去,经过我身边时,她好像突然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睁大圆圆的眼睛,眼珠子看上去随时会爆裂出来,一个劲儿地瞪着我的方向,口中大喊:“不是人!你不是人!啊!放开我,不回去!我没疯!你们才疯了,你们全都是疯子啊!” 又愤怒又恐惧的尖声喊叫里,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无力感。其实我很能感同身受那种被禁锢在一片小天地里的痛苦,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没有隐私,更没有自由。可是祖母对我那种变态保护性的和对二舅妈的禁锢完全不一样,照今天的情况来看,这完全是近乎监禁的行为,即便在祖母去世以后仍是如此。我心里对此颇有些困扰,毕竟这也算是我们盛家的一份子,是我们的家人,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对待一个守寡多年的妇人,真的不该受到良心的谴责吗?可我当时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二舅妈拖走,关回到她的小屋里。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家还能有什么说话的分量,加上那时候被二舅妈的状况吓坏了……我站在那里,目送那个女人被扭送离开,微微叹了口气。 宝妈一直在我旁边絮絮叨叨地解释些什么东西,和盛秋、二舅妈有关的,她大概是怕今天晚上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把我吓到了。 “二夫人现在疯癫病越来越严重啦,要是不把她关起来,恐怕会伤到她自己或者别人,只有现在这样才对大家都是安全的……” 说到安全,我忽然想起了先前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依我所见那绝对不可能是穿着臃肿的红嫁衣的二舅妈的移动速度,所以这偏院里面很可能还有别人。趁着宝妈也在,我壮起胆子走进偏院里面查看,在二舅妈站的房檐下面,有一摊红色的东西,好像是嫁衣上被冲刷掉的颜料,顺着污水往下流,一直蔓延到那口枯井边上。 这口古井据说是村子刚建不久就挖掘的,专供盛家的用水,原本这山里就不缺水,山上有条河,很多村民都去河边取水,后来又修建了鱼塘之类的东西,也能供应饮用水,所以修井只是图方便而已,后来有人发明了竹管引水到山下,方便取水,这口井的用处显得有点鸡肋了,等到我出生时,村里已经修了引水管道和水龙头,这口井也就渐渐废弃了。 井口长满了苔藓,幽绿幽绿的,泛着类似钝器的光。 我顺着那红色痕迹走到井口边,探头往井口里看,黑漆漆的洞口里看不见别的,但在往下三四村的地方,有一张苍白的女人的脸,她好像壁虎一样双手抓在井壁上,抬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她的脸上满是斑驳的血迹,一双细长的眼睛漆黑一片,没有半点眼白,眼角的血丝却格外明显, “啊!”我感觉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尖叫着从井口边弹开。 宝妈赶紧上来扶着我,连声问道:“大小姐,怎么了?” “人、有人……”我指着那井口,脑子里终于开始转动起来。以那种姿势和样貌趴在古井里的东西,真的会是“人”吗? 宝妈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是什么怪物一样,但好歹我是大小姐,她总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加上这样的气氛下她恐怕也不免有点害怕,于是半信半疑地探头往井口里看去。 “没有啊,我什么也没看见啊。”她回过头来看我。“有人掉进了井里吗?啊呀,这可不得了,这口井已经荒废许久了,还出不出水都不一定,掉下去的话凶多吉少啊。要不,我去找人来帮忙?” 我听到宝妈一连串的话,脑子里像塞了一大团棉花一样,涨涨地,却是空白一片。宝妈在井口里什么都没有看见,那我刚才看见的又是什么?是我的幻觉吗?难道真像宝妈说的那样,有人掉进了井里? 我想到了那个从树后一闪而过躲进偏院的身影。会不会是那个人为了躲开我,不小心掉进了井里,刚才看见那人脸上有血,可能正是摔进去之后受了伤。 这么一想,我连忙让宝妈去后院叫人。 因为村里大部分人都跟郭如风那胖子进山里去找他老娘了,家里剩下的人也不多,多半都是些老弱妇孺,所以宝妈能找来的人也不多。她前前后后招呼来了三个丧礼的帮工,大家张罗着找手电和绳子,正商量要怎么下去找人。他们朝井里喊了几嗓子,压根儿没人回答,有个年轻的说:“这种天气在井里呆这么久,肯定撑不住了。人可能已经晕厥过去了!” “那还等什么?你们要不下去,我自己下去!”我一边说着,一边拿绳子过来,在院子里的黄桷树上绕圈,打好死结,然后将绳子另一端扔到井里去。手电的光打在井里,大雨模糊了光线,照到一半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下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要是这么贸然地下去,谁也不能保证安全。可是明知道下面有人,还无动于衷,是人干的事儿吗? 我咽了口唾沫,嘱咐他们抓好绳子,自己也将绳子在手上绕了两圈,然后翻过井口,双脚抵在凹凸不平的井壁上慢慢地往下爬。往下一段距离之后,我一只手缠着绳子,一只手摸索着裤腰上插的手电,准备试一下能不能照到井底。说实话,我得体力也只够支撑我到这里了,我感觉自己再往下挪几寸,身上的力气就用尽了,何况井壁上长满了青苔,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踩滑,要是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虽然想救人,但也没想把自己搭进去! 好不容易摁亮了开关,那道惨白惨白的光照向井底,周围仍旧一片漆黑,手电的光集中成一束打在一张比手电光还要苍白的脸上,没有眼白的双眼空洞地望向我。那张脸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明明手电的光根本照不到井底,那这个人也不可能是站在井里的,整张脸就好像是单独漂浮在黑暗的空气里。 我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电筒就掉了下去,我甚至没听见电筒掉到底发出的声音,接着我感觉双腿被人抓住狠狠地往下拽。 “啊——”我双腿踩空,整个人悬挂在空中,全靠手上抓着绳子才没有掉下去,但是双手要承受下坠的身体的压力,掌心很快就开始火辣辣地疼。 “大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宝妈见我差点掉下去,吓得魂飞魄散。“快,快把大小姐拉上来!” 大雨劈头盖脸地朝我脸上打来,“轰隆”一声巨雷,击中院子里那棵高大的黄桷树。我甚至能听到黄桷树枝干的撕裂声,随即看见那棵大树连带着茂密的树冠直直地砸了下来,正好倒向井口,宝妈和那三个帮工来不及闪躲,被大树撞倒在地。 宝妈正巧趴在井口上,脊背被那棵大树压着,半边身子探进了井口里来,摇摇欲坠。我仰头看她,她一动不动,惨白的天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只见她目眦尽裂,双眼眼球突出,鲜血正从她的眼角渗出来。 瞬间大雨好像停止了,只有她眼角滴下来的血,一滴滴地落在我的额头上。 06 殡葬 我听见井上传来帮工们受伤的呻吟声,当他们发现宝妈的惨状之后吓得发出了惊呼。过不一会儿,有人探头探脑地朝井底下看,发现我还吊在绳子上,赶紧叫人帮忙拉我上来。 我能感觉手心里有热热的东西渗出来,粘糊糊地蔓延到指缝里面。我被大雨冲刷得浑身发抖,从上到下都是冰凉的,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呼吸的温度。我知道自己快要支持不下去了,耳边好像有人在轻声地说话,摇晃我的身体。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井口边的空地上,林耀阳正在发疯似的拍打我的脸颊,叫我的名字。脸颊上微微的刺痛感让我变得清醒一些,我努力睁大眼看看四周,雨已经很小了,偶尔有雨丝轻飘飘地从深夜的天幕坠下,像一根根发亮的银针。村民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谈论什么。 我看见二舅和几个长者站在一起,面色凝重,却又唯唯诺诺的。那几个老人有些眼熟,以前祖母还在世时,他们应该是来过我家。看到他们的表情,我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情,到现在还像梦一样,是不是我真的在做梦?我一下子坐起来,大口地呼吸着,这样能让我的意识更加清晰。 我旁边不远就是那棵被劈倒的黄桷树,看到这里我的心底有点凉悠悠的,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丫头?你没事吧?你吓死我了!”林耀阳松了口气,又问东问西,可我半句话都听不下去,也一点没有心情安慰他。我知道如果刚才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我肯定让他担心了,要是他们再晚一点,大概我就抓不住绳子掉下井里去了。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宝妈那副惨状…… 几个人正往担架上盖上白布,我没来得及看到担架上人的脸。林耀阳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见被抬走的担架,一只女人的手从担架里滑了出来。那分明不是老年女人的胳膊,皮肤细腻白嫩,手指纤长,腕上还戴着一只粉玉镯子。 这不是宝妈! 我打了个激灵,挣开林耀阳的双臂,想过去看清楚一点,但这时候我看见的那只胳膊,已经是蜡黄的长着几块很淡的椭圆老年斑的妇女的手了,和宝妈的年纪符合,而那只镯子也不是粉色,而是墨绿的。 是我看花眼了吗? “小囡。”大舅走了过来,紧紧皱着眉头。听他说了我才知道,原来刚才和他站在一起的那几个长者是村里的长老,都是元老级人物,以前祖母在的时候还能镇住他们,可现在祖母一去,这些人就开始在晚辈面前倚老卖老了。 大舅说起那群人来很有些愤愤不平,我却完全无心听他絮叨,急着插话问他宝妈的事情。可是我刚开口,他就明显知道我想要说什么,摆了摆手说:“这件事你就不要管啦,我和长老们会处理,不会有事的。” “可她是因为我才……” “跟你没关系,这是个意外,其他几个人都看见了。不过,他们说你看见井底下有人,所以才想下去救人……”大舅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一口试探性的语气。 我知道他肯定是觉得我的想法很离奇,现在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一想到我在井里看见的那张脸,就感觉自己还在梦里似的,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或许是我回到村子来,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才会不断地产生幻觉,而我的疑神疑鬼也害死了无辜的宝妈!一想到这里,我就心慌得厉害,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带着一种逃避的心理想,就把事情都交给大舅来处理吧,过了明天,祖母入土为安了,我就远远地离开这个村庄,这次是真的再也……再也不要回来了! 这一晚,小雨淅淅沥沥,仍是没有停,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 这是祖母出殡的日子。 农村里不兴火葬,这种形式被认为是对亡者的不尊重,何况是祖母这种在村子里声望极高的人。她的土葬仪式也比一般人更加隆重,请了村里的神婆来主持。但没想到神婆前两天去了山里,再也没回来,昨夜守灵时神婆的儿子慌忙跑来说了这件事,村里组织了一大群人上山去找人,结果找到的却是一具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尸体。神婆的儿子,就是郭胖子,昨晚他们找到他母亲的时候,老人已经死去两日了,应该是头天上山就踩滑了,摔到山坳里一命呜呼,死得不算太痛苦。郭胖子守着尸体痛哭了一阵,今天我祖母的殡葬仪式他却还是出席,并且接手了他母亲未完成的事情,主持我祖母的送殡仪式。郭胖子还有个八岁的女儿,长得很是水灵,一口娃娃音,据说已经有媒婆上郭胖子家给提娃娃亲了。今天这孩子也跟着来了,贴在父亲的裤腿旁,怯生生地看着这场诡异的法事。 林耀阳昨晚之所以消失了那么久,就是他出去找信号的时候走得稍远,看见他们一行人从村头回来了,还抬着尸体,便跑去帮忙了。 “老人家被泡得跟‘米其林’那动画人似的,面目全非,我都不忍心看。真不知道我老爸平时是怎么跟那些干尸打交道的。”林耀阳今天还跟我提起这件事,他说的“打交道”,是指他父亲考古会遇到一些墓穴里主人尸身完好,他们便会专门去研究这些尸骨的年份等等。林耀阳对这些事情很是反感,摆弄死人让他感觉很不舒服,难得他今天会主动提起跟死人有关的事情,大概是自己亲眼见一次尸体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吧。 “等祖母入土为安了,我也能安心地彻底脱离这个村子了。”林耀阳说起死人,我就想起了宝妈,她那张脸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明明昨天晚上之前还是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眨眼之间就…… 林耀阳握紧我的手,郑重地说:“才经历了这些事,你心里肯定不好受。等我们回城了,我就向公司申请年假,带你出去旅游一趟,好好玩玩儿,散散心。” 我有点感激地冲他笑了笑,要是身边没有林耀阳,真不知道我该怎么熬过这样艰难的时刻。 “对了,我突然想到有点不对劲的地方。”林耀阳皱起眉头小声说。 我心头莫名地“噗通”跳起来,难道他也和我一样,在村子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你母亲的母亲,不是应该叫外祖母吗?为什么一直听你叫祖母呢?”林耀阳满脸疑惑地看着我,看得出来他是很真诚地在问这个问题,我却觉得哭笑不得。 “一个称谓而已,有那么重要吗?”我本想敷衍过去,但是一想到林耀阳这么认真地对待我,要是连这种事情都瞒着他,我心里终究过意不去。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我爸是入赘盛家的,所以连我也姓盛。他不是本地人,跟我妈结婚没多久,我妈有了我,我爸就在那个时候抛弃了这个家,跟别的女人跑了,离开了这个村,再也没回来。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爸长什么样,是哪里人,现在又在哪里。家里人提起我爸也是讳莫如深……” “你以前都没跟我说过这些事。”林耀阳心疼地看着我,但其实我心里对父亲并没有多大概念,我也并不想念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反而是母亲,虽然我也没有见过她,可是我知道,母亲是为了让我能够降临到这个世上才红颜早逝。我听祖母和大舅都说起过,我母亲是个相当温婉贤惠的女人。所以我一直觉得,父亲抛弃了她,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 我苦笑了一下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谁会挂在嘴边!” 林耀阳没有说话,只是握了握我的手,仿佛是在表示,他会一直在我身边。他掌心的温度,真的让人很安心。 “来,小囡,你也给你祖母铲一抔土吧。”大舅招呼我过去,把铁铲递给我。 我面前是个长方形的大坑,祖母的棺材已经稳妥地放了进去,四面都钉死了,就等着铲土上去掩埋。按风俗来说,家里人会铲前面的几铲子土,祖母在世的时候很疼我,所以大舅特意让我过去了。 我走到土坑边,拿着铲子开始铲土,墓坑周围的土都是从坑里刨出来的,很松软,大舅也说了,不会很难铲。可是铲子陷进泥土之后,底部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我弯下腰准备仔细看看,突然一只人手从地底下伸出来,抓住了铲子,拼命地往下拽。我吓得连忙丢掉铲子,但身体还是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掉进墓坑里。 棺材盖子突然在我面前打开了,祖母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睛还是闭着,头却转向了我这边,好像能看见我一样,嘴唇机械地一张一合,缓缓吐出一句话。 “所有人,都要死……” 07 小凉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浑身不住地颤抖。 所有人,都要死?这是什么意思…… “丫头,怎么了?” “小囡,愣着干什么?” 周围的人都像没有看见面前发生的事情一样,满脸不解地看着我。我连忙指着那棺材想要解释什么,可是当我再回头看墓坑的时候,棺材平静如初,盖子盖得严严实实的,根本没有坐起来的祖母,或者说任何一点异常。 怎么会?又是我的幻觉吗? “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林耀阳搂着我往回走,跟大舅说明了情况,大舅见状,只好同意让我先回家去休息。走时我还特意回头望了一眼那墓坑,除了一脸哀伤或者严肃的来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微微叹了口气,心头那种恐惧和不安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回村是一条山路,黎明的时候殡葬队伍就是抬着棺材从这条路上山,地上铺满了白色和黄色的纸钱。昨晚不知什么时候雨就停了,但是天气并没有晴朗起来,整个天幕被灰黄色的阴云布满,厚厚的云彩压得很低,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一样。风一吹,纸钱就漫天飞舞,和灰黄色的云几乎连成一片。 我和林耀阳都沉默着,一言不发。自从接到祖母的死讯以后,发生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我已经有些心力交瘁,对于今天殡葬上的表现,我也没有力气去解释什么。好在一切快要结束了。我心里想着,等大舅他们从墓地回来,我就跟他们辞行。 初夏的树林连成遮天蔽日的浓绿,穿过这片树林就能到达村口。昏黄的天幕下,树林幽暗得几乎看不见路,四周弥漫着常年累积的枯叶的干燥而带点腐烂霉味的气息。这种味道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可是山里的小孩却都喜欢这样带着些许神秘感的氛围,常常有孩子进山来玩耍,捉迷藏,或者摘点野花、野菜,也有大点的孩子去山里的小溪摸鱼,就地烤来吃。小时候我就特别羡慕那些可以漫山遍野疯跑的孩子,可惜在祖母的束缚下,我也就只能坐在打开的大门前看着同龄的孩子们嬉戏。 但是今天这种气氛下,我只想快点回家。 “你看那——”林耀阳忽然叫道。 我低着头走路,听到他喊,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棵古老的墨绿松树,树底下蹲了个孩子在捡松子儿。我以为林耀阳没见过山里的小孩子玩耍,正想要跟他解释,但我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劲,便停下来看着。 那孩子时不时抬头或者扬起手中的松子,好像是在向谁炫耀一样,笑着自言自语——她周围根本就没有别人。 “这不是刚才葬礼上那个小女孩儿吗?叫郭……郭什么来着?”林耀阳努力回忆,经他这么一提醒,我也想起来这女孩很面熟,仔细一看,这不就是郭如风郭胖子的闺女嘛!我记得那孩子叫玉凉,挺古典的名字,祖母的棺材上山时,我还看见她紧紧贴在她父亲身边,怎么这会儿就一个人跑到了林子里来玩呢? “小凉,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怕吓到那孩子,尽量放缓和了语气,一边问一边朝她走过去。 郭玉凉抬起头来,小鹿一般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说:“我在跟蘑菇玩啊!” “蘑菇?”我和林耀阳对视一眼,虽说我们确实是过了小孩子的童真年纪,可这种到树林里来“跟蘑菇玩”的说法,也太奇葩了。我盯着她手边仔细看,树林里潮湿的地方的确会长蘑菇,但是这附近很干燥,到处都是枯枝残叶和干松子,也没见到哪里有蘑菇。 “蘑菇说她一个人在树林里面,她害怕,让我陪她一起玩。”郭玉凉很认真地说。 我隐隐觉得这个“蘑菇”不像是我理解的那种菌类食物,反倒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或者说是昵称。但我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因为这附近除了我和林耀阳,也没别的人了。 “那……蘑菇在哪里呢?”我试着再了解多一点,免得自己又胡思乱想,大概是最近两天经历的奇怪事情太多了,遇到什么事情都往不好的方向想。 小凉回头朝树林深处望了一眼,有点遗憾地说:“蘑菇走了,她说不喜欢和大人一起玩。” 我尴尬地一愣,大人是指我和林耀阳?就是说,那个叫蘑菇的小凉的玩伴,在看到我和林耀阳过来之后就离开了?但是,我们过来确实没看见有别的什么人啊!是我们没注意吗? 林耀阳似乎看出我在疑惑什么,低声说道:“别想太多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看这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下暴雨了。” “嗯。”虽然还有点不安,但我也不能再说什么,嘱咐小凉自个儿也早点回家去,毕竟一个女孩子呆在这种树林子里不安全。她倒是很乖巧地点点头,说蘑菇走了,她也不想在树林里玩了,于是跟着我和林耀阳往村头去。 村口看门大爷养的那条土狗又在叫个不停,好像从早到晚都不会累似的。说实话,那条狗我真不愿意靠近,整天凶神恶煞地狂吠就算了,身上还不干不净的,长了几块赖皮,眼睛里面也是红红的满是血丝,指不定有什么狂犬病之类的,每次经过村头,我都担心这条土狗会挣脱了锁链朝我们扑过来。所幸的是这种事情据说还没有发生,而且每次土狗叫得过头了的时候,看门的月大爷都会用拖鞋鞋底板暴打一通狗头,这样那条土狗就能老实一会儿了。 “别怕,别怕,这老狗就是欠的,打一顿就好了。”月大爷一边大力地拽住拴狗的链条,一边咧嘴笑着对我们说道。 我尴尬地点点头,拉着林耀阳快步走过去,还不忘回头看看,生怕那条狗追上来,却看见月大爷仍旧咧嘴笑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的方向。他的眼神让我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便催着林耀阳和小凉赶紧走。 小凉不停地回头看着月大爷,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大概连小孩子也觉得这月大爷笑得有点不太正常。 因为今天祖母出殡,村里能去送行的人都去了,整个村子里多都空荡荡的,除了村头的狗吠,并没有太多的声音。 “我家就在那边。”小凉指着东头巷子里,郭家住在巷尾,因为郭奶奶是村里有名的神婆,在这一带也算是受尊敬,听说我祖母从前也会找郭奶奶合计一些事情,但是我出生后,对这位郭奶奶并没有什么记忆,可能是祖母也觉得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并不是真的靠谱,所以才渐渐疏远了吧。 本来到了村里,让小凉自己回家也没什么大问题,但是想到这孩子刚刚失去了祖母,就和我一样,就算她还小,不懂事,心里也总是有几分悲痛的吧,这样也能解释她刚才一个人在林子和假想中的朋友一起玩耍。人在悲痛的时候,会感到孤单和寂寞,会希望有一个人和自己分享,让自己的心情得到疏解。我很幸运有林耀阳在身边,但对小凉这样的孩子来说,就只有一个假想中的朋友能安慰她了吧。 出于关心,我和林耀阳只好把小凉送回家,而且我也有点好奇,神婆家里和普通人家会有什么不一样。 小凉的脖子上挂着钥匙,她踮着脚尖娴熟地打开大门锁请我们进去。 屋子里很暗,窗户都开得很小,小凉说是怕下雨,所以她爹出门前让把窗户都关上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房里的温度很低,炎炎夏日里我手臂上竟然其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一间普通的民房,进门是堂屋,右手边开了一扇门,里面是几个隔间儿的卧室,厨房和厕所都在外面院子里。进堂屋正对着的就是一个灵台,供奉着刚过世的郭老太的牌位,炉子里插了两柱香,看来是连小孩的份儿也算上了。屋子收拾得很整洁,不知道是这家里谁的杰作,但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见过或者听人提起过郭胖子的妻子,我没刻意打听,现在也不敢向一个刚失去祖母的孩子多问。 “好了,小凉,你一个人呆在家里没有问题吧?等我祖母葬礼结束了,你爸爸就该回来了。你可不要再乱跑,让他担心了。”我笑着弯腰摸了摸小凉的头,再次嘱咐她,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一个人呆在家里耐不住寂寞,以前我这个年龄的时候,也常常幻想着偷溜出去玩耍。 “奶奶也不让我出去玩,早上她都不让我跟爸爸一起出去,可是爸爸不听奶奶的话。以前爸爸很听奶奶话的,都不让我出去跟蘑菇玩,奶奶还说蘑菇是个坏孩子,会把我骗走。蘑菇才不是坏孩子呢!”小凉嘟着嘴巴不太满意地说,当然我觉得重点不是对我叮嘱她别出去玩,而是对她祖母说蘑菇坏话的事情。 我和林耀阳对视一眼,哭笑不得地解释说:“小凉,姐姐知道你想念祖母,但是你祖母已经去世了,就像姐姐的祖母一样,过两天,你爸也会用棺材装好你祖母的遗体,抬到山上去,葬进土里。” “小凉,你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吗?”林耀阳一副循循善诱的大哥哥模样,看得我都想笑。 小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爸说奶奶已经死了,就是她不会再回家,我也再见不到奶奶了。”顿了顿,她又歪着脑袋补充一句:“爸骗人!奶奶明明还在家里,我都看见了。”说着,她的小脸上一副得意的神情,好像自己戳穿了父亲的谎言而感到沾沾自喜。 郭老太……在家? 08 小凉 2 我疑惑地四周看看,心想着中间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连郭胖子自己都宣布了郭老太的死讯,可小凉却坚持说她祖母还在呢?这其中难道有什么隐情? “不可能。我们确认过山上抬回来的尸体,虽然尸身发胀,但是其他特征都符合,我亲耳听到郭大叔确认那是他母亲郭老太。”林耀阳奇怪地看我一眼,那天他是帮忙去抬尸体回来的,所以他很确信郭老太是去世了,可是小凉同样是信誓旦旦的模样,小孩子能说谎说得这么认真可不多见,所以不止是林耀阳,我也觉得奇怪。如果不是确认的话,谁家会拿自己家人的死讯来开玩笑! 难道说,郭老太是故意装死,让她儿子陪她演戏,而小凉年幼不懂事,无意暴露了出来?我不愿意这么想,因为这或许会让事情陷入更加奇怪的局面,所以我宁愿相信是小孩子胡说话。 “小凉,姐姐知道你难过,但是你祖母她真的已经不在了……”我话还没说完,那孩子就撅起嘴反驳我。 “骗人!奶奶就在隔壁屋,我早上看见了,奶奶还跟我说话呢!” 隔壁屋……小凉说的是里面的隔间儿。如果不出所料的话,郭老太生前的卧室应该就在这里边。本来我是以为小凉太想念奶奶,才会自己想象出这些,可是她这么信誓旦旦地说见过奶奶,我不由得犹豫起来,眼睛朝通往里屋的那条门缝瞟去。 里屋比外面更为幽暗,只透出一点很暗淡的微光,门缝里能看见的东西很少,也大都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很难说里面是否会有人。在别人家里朝卧室里这么看,总有种在偷窥隐私的感觉,可我还是忍不住靠近了一些,企图从门缝里看到更多确切的东西。我凑到门缝跟前朝里看,就在贴着门缝的另一边突然出现一只纯黑的眼睛,没有眼白,与我对视! 我倒吸一口冷气,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林耀阳一个箭步冲过来,把我扶起来。他看我脸色不对,立马转身朝里屋吼道:“什么人,出来!不要装神弄鬼!” 不知道是不是林耀阳的口气吓到了那孩子,小凉默默地走到里屋门前把门推开。木门拖长了“吱呀”的声音,露出里面逼仄的幽暗空间,开在墙上靠房顶的一扇小小的窗户,是唯一的自然光,其余的大概都靠蜡烛来照明,因为房间里各种柜子、案台上高高低低地摆满了白色或者红色的蜡烛,从被灰烬塞得满满的香炉来看,这房间里一定曾经烟雾缭绕犹似仙境,可郭老太过世之后,这一切都闲置下来了。 这么一想竟让我有点感伤。我对林耀阳摇了摇头说:“是我自己胆子小,看花眼了。”我示意林耀阳不要这么凶神恶煞的,免得吓到小孩子,然后跟着小凉往里屋走去。 不得不说这房间里的气氛确实有些诡异,单单是这些高高低低的蜡烛就总让人想到为死人做法事之类的事情,总之一个神婆的居所会让一般人感觉到怪异也不意外。所以我尽量让自己平和一点,不要再出什么岔子,只要弄清楚小凉是想念祖母才自己编造出的那些幻象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里间好像比外面堂屋更加安静,静得让人呼吸都不敢太大声,以免打扰到这屋子里栖息的某种喜欢安静的生灵。 里面有两间房,其中一间用隔板隔开,一边是小凉的床,另一边就是郭老太住的地方。靠外面这间是郭如风的。郭老太里挂着一串黑乎乎的东西,小凉说是用来辟邪的,我饶有兴趣地问是什么东西做的,没想到林耀阳紧绷着脸抢答了这个问题。 “黑狗的心。” 我愣了愣,看见小凉脸上露出赞同的表情,不由头皮一紧。把这玩意儿挂在卧室里,果然是神婆才做得出来的事情!我有点尴尬地朝林耀阳撇了撇嘴,想起来他母亲是民俗学家,对于这方面的事情颇有些研究,难怪他一眼就看出来,或者只是猜也能猜得这么准,在民俗学里,黑狗的心脏是可以辟邪的。 我们走了一圈,房间里除了我们三个人,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半个人影,我想到刚才自己透过门缝看见的东西,大概真是我的错觉吧。于是我转身说:“小凉,你看,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前几天你祖母上山去采草药,就再也没有回来了,等大家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你要学会接受这个事实。” 小凉皱起眉头,歪头看着我,用委屈的口气说:“可是我明明看见祖母回来了啊,是你和大哥哥送祖母回来的,你们还跟祖母说话了,为什么现在要说谎呢?祖母说了,说谎是不好的,她说蘑菇就是说谎的孩子,所以不让我跟蘑菇玩。你们也和爸爸一样说谎,我不跟你们玩!”说着就跑到自己床上坐着,气呼呼地抱着自己的娃娃。 我和林耀阳又是无奈又是疑惑,小凉怎么会说我们俩送她祖母回来的呢?我根本就没有见过她的祖母啊。 突然,有什么画面闪过我的脑海,虽然一闪即逝,可我还是抓到了一个小角。 宝马车! 我和林耀阳开车回村那天,在山脚下的树林子里遇到了一个受伤的老太太,我们把她送回了村子。难道…… 我感觉到全身上下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用探寻的目光看了一眼林耀阳。他紧紧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什么,我不确定他是否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情上。我不敢贸然开口问他,反而是应该先确定自己所想,我又厚着脸皮走到小凉身边,问她:“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和大哥哥送你祖母回来的呢?姐姐和大哥哥可能记错了,要是小凉能提醒我们,说不定我们会想起来哦。”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她刚才还偏过头不理我,听我这么说之后,就忍不住回过头来,撅着小嘴说:“就是下大雨那天啊,你和大哥哥坐在一个小盒子里面——会动的小盒子,奶奶也从盒子里面出来。奶奶说,是你们用那个叫‘车’的小盒子把她送回来的。”顿了顿,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她又加了一句,“凉城哥哥也看到了!他还跟奶奶打招呼了!” “凉城?”我对这个名字竟然有点印象,毕竟我在村子里住了这么多年,虽然祖母从来不让我外出,但也有些孩子会出于好奇或者是偶然跑到我家门口来晃悠。我家的宅子是古建筑,虽然多年来也进行了不少现代化的修缮,但气势上仍旧有几分古韵,要是这个村子能开发旅游区,我家绝对是一大景点。 傅凉城就是在我家门外晃悠的那种小孩之一。但是他与其他小孩子不同的是,他似乎是被孤立的,我从来没见过他有同伴,而且他也不怎么说话,总是静静地站在一个地方,用冷静得可怕的眼神看着这栋宅子。 我之所以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有一次他站在门外的时候,一群小孩子跑过来朝他扔石块,还恶趣味地叫嚣着:“傅凉城,你老爹让你回家帮他烧纸人啦!” 傅凉城的父亲是做丧事生意的,主要是卖丧葬用品,比如香蜡纸烛,最有名的就是扎纸人。听说他父亲的手很巧,扎出来的纸人就像收藏品一样精美。 “傅凉城……”我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他和这件事情牵扯在一起,让我有一种莫名的诡异感。 “你认识那个人吗?”林耀阳求证似的问我,好像我承认了这个人,他就会相信小凉说的话,也就是说,相信我们真的遇到了郭老太的……鬼魂! “我觉得好乱,这件事情可能有什么隐情,我们还是以后找郭大叔说吧。”我想把这件事敷衍过去,反正过会儿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深究这些问题并没有什么意义。我拉着林耀阳离开郭家,走出大门,小凉却跟上来叫住我。 “小囡姐姐。” 这个称呼让我脚步一顿,回过头去盯着她。“小囡”是我的乳名,只有我的家人才会这么叫我,倒是也有一些亲近的长辈也会用这个称呼来表示亲昵,可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会知道这个昵称?我满脸疑惑地看着她,她却满脸童真,丝毫没有意识到不妥的样子,站在门口依着老旧的大木门对我说:“奶奶让我告诉你,唯一能保护你的人已经过世了,这里很危险,你要赶紧离开,不然就来不及了。不止是你,还有你身边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思绪一片空白,脱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离开。离开这里。”小凉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双目没有焦距地直视前方,嘴唇也是机械地一张一合发出声音。然后她不顾我的追问,从内关上了大门。 “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上去拍了半天门也没人理会我,林耀阳只好劝我先回去。可是这一路上,我的脑海里都在回旋着小凉那句话。 如果我不离开,就会来不及了,而我和我身边的人都会因此遭遇不幸——包括林耀阳吗?我抬头看他一眼,他紧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大概他也感觉到了这个村子里不同寻常的氛围,尤其是那天遇到的老婆婆,他也参与了这件事,所以这绝对不是我一个人的妄想。 这世上真的有鬼吗?那我之前看到的种种事件,究竟是真是假?这个村子,是否正在迎接什么灰暗的命运?正在我浮想联翩时,一声凄厉的尖叫把我拉回了现实。 09 疯子 我和林耀阳正走到东巷巷口,那声尖叫是从隔壁巷子里传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个影子从旁边窜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很快后面就追上来一个妇女,一边追一边大喊:“九疯子又来抢孩子啦!快拦住她!”妇女话音刚落,四面的村民都抛下手里的活儿,冲上来将那疯跑的人影团团摁住。年轻力壮的直接上前抓住那疯子,一群人随即将其摁倒在地。 九疯子怀中果然抱了个孩子,这么一折腾,孩子哇哇大哭。村民们把孩子抱给追上来的妇女,掉头又商量道:“九疯子怎么办?给送回去吗?老九今儿抬棺材上山了,估计这疯子又撬了窗户偷偷跑出来,送回去也怕找不着人呐!” 几个人在这儿商量着,九疯子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大喊:“我的孩子!还我孩子!抢我的孩子,你们不得好死!我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和那凄厉的尖叫如出一辙。 我和林耀阳上前打听原委,才知道跟九疯子有关的事情。说来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和她丈夫都是本地人,她丈夫是家里排行第九的小儿子,即便在他们那个年代,这也算是生得多的人家了,所以家里人也懒得取名,就叫他老九;而九疯子以前正常的时候也不叫九疯子,她原名秦落,因为丈夫的缘故,大家都叫她九嫂。九嫂是个普通的女人,相夫教子,算得上温婉,将家庭经营得井井有条。可是不幸偏偏降临到这个家庭头上。九嫂有个女儿叫瑛子,七岁那年瑛子外出玩耍,就再也没有回来。九嫂想念孩子,久而久之积郁成疾,就变得疯疯癫癫,每天在村子里四处游荡,见着谁家的孩子,不管大小,都觉得是自己的瑛子,渐渐就成了今天大家口中的“九疯子”。这些年来老九为了照顾她,不让她闯祸,不得不把她锁在家里,但她总有办法跑出来,今天就是趁着老九不在家自个儿偷摸出来的,没想到她一出门就又闯祸了。 就在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山上的人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老九可能是听说他媳妇儿的事情了,风风火火地跑过来领人,点头哈腰地赔着不是,把九嫂给带回去了。九嫂一路上还在失魂落魄地喊着她的孩子,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坚信自己的孩子还活着。但是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小山村里,有人失踪的话,多半是困在山里或者是遭遇了什么意外,过了这么久,生还的可能性很低…… 我跟林耀阳回到家,大舅他们已经先一步到了,还有一些打杂工的人都聚在大堂里,忙得不可开交。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我看见灵堂里乱成一团,花圈都倒在了地上,有一个还砸中了供奉台上的蜡烛烧了起来,现在只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祖母的灵位也掉到了地上。整个灵堂看上去就像被人故意扰乱过一样。在原先摆放祖母灵位的案台上,竟然放着一个女童的纸人,大概有半个花圈那么高,面目如生,嘴角含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的感觉。 我想起来,昨天守灵的时候我看见的那个在角落的纸人,就是摆在灵堂上这个! “这是谁送的纸人?”我走上去问大舅。 大舅正为收拾灵堂忙得焦头烂额,更让人气闷的是,留下来看家的那些人竟然完全不知道灵堂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更是坚称大门一直关着,如果有人闯进来肯定会弄出动静的。 “难道这灵堂里的东西还会自己乱动不成!” 我很少见到大舅这样大发雷霆,对下人一通臭骂。这也不能怪他,谁的母亲死后还被人扰乱灵堂,都会这么生气,再说祖母一向为人和善,为村里做了不少事情,谁会对她的灵堂干出这么缺德的事情? “会不会……是她做的?”舅妈忽然幽幽地说了一句。 大舅正在气头上,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管他是谁做的,这件事我必须彻查到底,要让我知道是什么人,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那也要真是什么‘人’做的才行啊。”舅妈特意加重了那个“人”字的语气,好像是在暗示什么。 难道她的意思是,这件事不是人做的?若是放在往常,我对这种想法会觉得好笑,认为是山里人太过愚昧和密信,才会有这么可笑的信仰,但是经历过最近两天发生的一些事情之后,我完全笑不出来。 大舅的脸色也一下子变了,若有所思地看着舅妈,两人好像在眼神交流上对某件事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共识。 “她是谁?你们知道是谁干的吗?这个人跟祖母有仇吗?”我强压着心头的疑虑,问了一连串问题,但是大舅他们的表情变得很难看,说话也支支吾吾的,大舅只说这件事情会和长老们商量解决。这些长老的地位在村里仅次于村长,而祖母去世以后,他们的话语权似乎也盖过了小一辈的大舅,所以大舅说要和他们商量也是情理之中。但我总觉得事情的真相远比表面上要蹊跷得多。 “算了,丫头,我们不是马上就要离开了吗?干嘛还管这些事情!”林耀阳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 “可是,祖母的灵堂遇到这种事,我怎么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心里也很纠结,说实话,这鬼地方处处散发着让人不舒服的气息,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我都觉得随时有窒息的可能,但是这毕竟是我的祖母啊,现在有人刻意扰乱她的灵堂,我就这么坐视不理,拍拍屁股就走吗? “灵堂的事情你家人会处理,你已经离开这么多年了,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就算你留下来又能帮上什么忙?再说……”林耀阳犹豫了一下,我本以为他还有什么理性的考虑,没想到他说的是,之前小凉说的那句忠告。 如果我现在不离开就来不及了,我和我身边的人都会受到伤害!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迷信了?”我皱起眉头看着林耀阳,平时说起这种事情,他是最反感的,怎么今天反而是他挂在嘴边呢? 林耀阳的表情有些异样,我觉得他看上去像是有什么心事瞒着我,大庭广众的我又不好追问这个问题,于是想着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问清楚,也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下来,跟我一起回房间。他一到房里,就去洗澡了。 山里没有热水器和莲蓬喷头,都是烧水倒进桶里用瓢舀水浇在身上洗,不过像盛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还留着木桶浴的习俗。 我的卧房在后面二楼。从有些微腐朽的木质楼梯走上去,一路都伴着吱嘎、吱嘎的声音,光线也很昏暗,有时真会担心一脚踩空摔下楼去。上来以后是在二楼过道中间,这里有很多房间,祖母的在左手边再往里拐,那条过道尽头唯一的一间房,大舅他们俩夫妻的房间紧挨着祖母的,两间屋子呈90度夹角,他们对面另一间也是90度夹角挨着祖母房间的,是我母亲的房间,但母亲难产而死之后,那房间就一直是我在住。因为和祖母挨得近,就更方便了祖母对我的各种束缚和“监视”,现在想想,或许也是祖母失去了我母亲和二舅,经历了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才会变得这么有控制欲,希望将她的儿女子孙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以确保我们的安全。 但奇怪的是,我们自家人的房间基本都集中在左边,而盛秋的房间却在过道右边尽头,和一些下人的房间挤在一起。听说这是祖母的安排,我不知道盛秋会有什么想法,但大舅和舅妈肯定是有所不满,只是碍于祖母的威严不敢声张,好歹那也是他们的亲闺女,所以祖母刚一去世,他们就让盛秋住进了我的房间,大概也是以为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只好住进盛秋从前的卧室,虽说比我自己的房间小,但装潢上也并不差劲,只不过处于背光,房间里很暗,阴天或者下雨天的时候,即便大白天也需要点蜡烛。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偏院,远远地能看见那口爬满青苔的古井。 说实话,我是第一次进盛秋住过的房间。祖母毫不掩饰她对盛秋的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她也不让我接近盛秋,哪怕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妹。房间里还留着盛秋玩过的娃娃,她和我一样没什么朋友,但她并不是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而是她的性子太过孤僻。 林耀阳洗澡的时候,我看见了那只放在梳妆台上的娃娃。娃娃的布料已经很旧了,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纽扣做的,本来看上去已经有点怪怪的了,更怪的是,娃娃看上去在笑的嘴竟然用黑色的线交叉封了起来! 什么地方会卖这么变态的娃娃! 这时,隔间里忽然传来了林耀阳惊恐的叫声。 10 告别 我吓得一哆嗦,赶紧扔掉了手里的布娃娃,跑进去找林耀阳。 隔间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从前洗澡都是用屏风隔开,坐在木桶里洗完之后再一桶一桶地盛水出去倒掉,但那种古老的方法在有了排水系统之后就被淘汰了。卧室里专门砌了一道墙出来,隔出一个狭小幽暗的空间当盥洗室,里面有水龙头和烧水的东西,也有排水系统,所以洗澡的问题基本就可以在这隔间里全部解决了。 隔间里没有窗户,靠蜡烛照明。我进去的时候,蜡烛的光正一晃一晃的,好像有风吹动似的,小隔间里充斥着摇曳的光影,忽明忽暗。林耀阳坐在浴桶里,两只手紧紧抓住木桶边缘,头发和脸上都是大量的水,被烛光照得晶莹剔透的。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副差点溺水了刚挣扎着爬起来的模样。可是这里就一个半人高的浴桶,也不可能会溺水啊! 或许是听到帘子这边传来动静,他像惊弓之鸟似的警觉地朝我看来,目光里露出的恐惧久久没有平静下来。确定是我之后,他的呼吸才稍微平复了一些,可他仍然面色惨白,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我着急问他,这间小盥洗室里能发生什么,会让林耀阳吓成这样? 林耀阳喘着粗气摇了摇头:“没、没什么,我好像睡着了,做了个噩梦,滑进了水里。” “噩梦吗?”我喃喃地说道,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林耀阳却肯定地点点头,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苍白的脸上连一丝勉强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我一会儿就好了,没事的。”说着,他好像是为了不让我看到他不太好的脸色而担心似的,转过了身子去。 平时那么冷静斯文的一个人,会发出这样惊恐的叫声,哪里像是没事! 就在这时,我看见他的两边肩膀上各有一只紫色红的手掌印,大拇指印在后背上,其他四根手指印则在肩膀上呈弯曲状,就好像有人在他背后用双手用力地按着他的肩膀留下了青紫痕迹。那手掌印小小的,像个女人或者是孩子的手掌。 我想跟他说这件事,可是张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嗓子眼跟堵了棉花一样干干的,发不出声音来,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 他刚才,真的只是做了个梦吗? “在想什么?” 我站在窗前发呆的时候,林耀阳从后面抱住我,轻声问道。我看着偏院那口井没有动,不知道为什么,那口井散发出某种莫名的气息,让人有点毛骨悚然。我想起那天在偏院遇到二舅妈的场景,还有宝妈的遭遇……忽然,我看见井口边多了一个人影。 刚才并没有人站在那儿! 我定睛一看,那是个年长妇女的背影,脊背有点佝偻。就在我注视她的时候,那个背影转了过来,我看清楚她的脸,竟然正是死去的宝妈!她半仰着脸看着二楼的方向,脸色惨白,几缕湿漉漉的头发挡在眼前,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站在窗口前的我。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两步。林耀阳抱着我,我根本退不了,但他感觉到我的异样,放开我问道:“怎么了?”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笼罩了我,不止是因为宝妈的惨剧给我带来的阴影,我极力告诉自己那只是我负疚的幻觉,但是对于这个诡异的村子来说,我似乎已经开始相信一些事情……我仰头看了林耀阳一会儿,想起小凉说的话,刚才隔间里发生的事情也许正是那件事的先兆。我不能为了一己私心伤害到我身边关心我的人! “我们离开这儿吧。现在就走!”我很坚决地看着他,想要向他表明我的态度。 本以为我的疯狂举动会让他摸不着头脑,但他只是听到这句话的最初两秒有点惊愕,随即他的脸上恢复了沉着的表情。他想也不想地点点头说:“这也正是我想的。” 这下倒是我愣了。之前我不愿意回来奔丧的时候,不停劝我的是他,现在我祖母的灵堂被人扰乱,巴不得赶紧离开的也是他,短短几天的变故真是难以想象。是不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把他吓到了? “不管这么多了,你现在收拾一下东西,我去跟大舅他们告别。这次离开,或许以后真的就不会再回来了。”我叹了口气,真要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心里总还是有些空落落的,毕竟是我长大的地方,第一次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乡村,伴随着那种逃离的轻松感而来的,竟是我料想不到的失落。但是我并不想失去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更不想伤害到我身边的人,所以我必须下定决心。 木质走廊在高跟鞋下发出闷闷的响声。 阴天将走廊里的光线压得极暗,只有背后过道尽头那扇小窗户投进来的昏黄光线短短地铺在地板上。越往前走,越是看不清楚周遭,却能闻到过道里的盆栽散发出的幽香。 到尽头往左拐,里面一共有三间房,也就是祖母的、大舅夫妇的,还有现在属于盛秋的房间。看到祖母房间大门紧闭,我心底有一丝歉意,不管是对我从前做过的事情,还是我将要做的。但是我想,祖母那么宠我,也会希望我得到幸福吧。 我在大舅房间门前停下,房门并没有管,但我也没看见有人。本来快到中午这个点,我也不确定大舅会在房间里,毕竟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忙,肯定要趁着白天去做。但我还是试着敲了下门,没想到从床底下钻了出来,反而吓了我一跳。当我看清楚是谁之后,就有点哭笑不得。 “舅妈?你……在床底下干什么?” 大舅妈平时虽然话不多,一副清高的模样,但还是很注意个人形象,所以我从没见过她这么邋遢地披着衣服、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上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床底下去。 看到是我站在门口,她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些尴尬的表情:“没什么,整理点旧东西。”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脸上冷冰冰地表情仍旧像是别人欠了她好多钱似的。我看见她说话的时候,假装若无其事地用脚将一个东西移回床底下。 我看见那是个圆形的东西,以圆心为中点平均分成六块,每一块上都有一个奇怪的扭曲的形状。 “有什么事吗?”在我晃神期间,大舅妈已经整理好仪容,站在我对面不咸不淡地问道。 “呃……那个,我是来找大舅……”我有点尴尬,好像自己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事情,正在绞尽脑汁想要怎么摆脱尴尬局面。然而我转念一想,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还在意这么多干什么?于是我镇定地答道:“其实我是来告别的。祖母已经下葬了,剩下的事情有大舅和长老们处理,也没我什么事。我本来就是向公司请假过来的,要是再不回去,那边也不好交代,所以……” 意料之中的,大舅妈并没有挽留,而是淡淡地说道,年轻人是该出去见见世面,以事业为重是好的。 这样一想,我觉得大舅的想法应该也八九不离十,所以也没必要专程向大舅告别了,反正他们一家因为祖母和盛秋的缘故,对我也不太待见,所以让大舅妈转告一声就好了。 我退出房间之后,看见林耀阳已经收拾好东西站在楼梯口等我。大概他也聊到了大舅他们的回应,或者说,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们本来也没想多待,来时带的东西就不多,各自的提包就足够,离开时同样能轻装简行。 呆在这两天,我们的车一直停在村头,因为怕不安全,林耀阳每天都要抽时间过去看看,倒也没出什么状况,不过他和村头看门的月大爷竟是熟络了许多。他说其实月大爷是个极易攀谈的人,还答应帮他照管车辆,古道热肠,比起门口栓的那条狂吠不止的土狗可要容易亲近多了。 我笑他,会跟人打交道却摆不平一条狗。 “谁知道那条狗叫个不停是因为什么呢?”他喃喃地答道,脸上闪过一丝晦暗的神情。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但是他显然不想多说,我也不好追问什么。两个人陷入了一段沉默。 走出盛家大门没多远,我就瞧见了郭家那丫头。她一个人站在角落的地方,在自言自语着什么,可我转念就想到她那个想象中的朋友“蘑菇”。难道,她又是在和蘑菇说话?我本想走上去问问,但是考虑到现在林耀阳肯定不想说这种事,所以忍住了。 “月大爷,我来拿车。我们这就要走了。”林耀阳到村头跟月大爷寒暄了几句,月大爷笑眯眯的,听到我们要走了,还露出遗憾的神情,而且我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地感到遗憾,那种表情是装不出来的。才这么两天,林耀阳这家伙还真有能耐,交上忘年之交?我不由失笑。 林耀阳开始发动车子,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村子,有些人家已经升起了午饭的炊烟,一股浓郁的原始山村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弥漫着整个村子,而我将与这一切再无关联。我叹了口气,也是下了决心,拉开门坐进副驾驶座。不经意一抬头,我看见面前的后视镜上竟然悬挂着一只白色的纸娃娃,两条鲜红的血迹正从纸人用黑色线条表现的“眼睛”里流出来…… “啊!” 11 车祸 我被眼前的东西吓到,尖叫着后仰,却被椅背抵住,一阵阵凉意沿着我的脊梁骨蔓延。 “怎么了?”林耀阳奇怪地看着我,然后看看我目光所及之处,但显然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所以才对我的反应感到很困惑。我抬头看的时候,那个悬吊的纸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我仍是惊魂未定,但又不想引起无端的猜测,便只是摇了摇头。 林耀阳微微皱起眉头看着我,但没有多说,开车朝大路驶去。说是大路,其实就是夹在山间的一条小径,宽度容下一辆火车之后,顶多还能容两人并排站立。但是山里不常有车来往,除了专门的在山里山外倒腾货物的,也不会有人轻易跑到山外头去。对于他们来说,外面的世界就像潘多拉的盒子,是不能打开的。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陪着我回来,还……”我想说,让他莫名其妙遭罪,还遇到那种可怕的事情——一想到盥洗室隔间里发生的,我就觉得不寒而栗,真不敢想象要是事态没有得到遏制,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是我该说对不起。要是早知道你是从这种地方逃出去的,当初我就不该劝你回来,差点铸成大错……”林耀阳眉头紧锁,看上去颇有几分憔悴。但他说的话却有点不明不白,我不禁追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感觉到这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林耀阳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好像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许久之后,他缓缓叹了口气,终于是向某一边屈服了。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伸到裤兜里去摸东西,对我说道:“我跟你来这边之前,我妈给了我这个东西。”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块雕刻成观音塑像的玉坠子,原作有成人的中指长度那么高,两根并拢的手指那么宽,但是林耀阳递给我的时候,玉坠已经从中间横向断裂开来,观音的身子和底座的莲花雕刻分成了两半。 “这是……” “你知道我妈是干什么的。她常年研究民俗,最感兴趣的就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听说我要来这种古老山村,就非让我带上这块玉佩,民间有种说法,‘男戴观音女戴佛’,能够辟邪。”林耀阳从前很不喜欢这些,但是这次他说起来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不耐烦或者反感的神情。我觉得他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些,并不是为了证明他不相信,而是…… 我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着他继续说。 “刚才我在房间里洗澡的时候,突然觉得很困,就做了个梦。我梦见有人站在我背后,双手按着我的肩膀把我往水桶里摁,不管我怎么挣扎都拗不过,我觉得自己简直要窒息了……”林耀阳的语调微微上扬,声音也跟着有些许颤抖起来,他脸上显露出的神情就跟我看见他扶着浴桶边缘喘气时一模一样。他好像是真的被吓到了。他咽了口唾沫,似乎在压抑自己心头的恐惧,又接着说道:“可是突然我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很清脆的响动——那时候我不确定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什么,但是突然身边什么动静都没有了,我也能自由活动了。我从水里钻出来,就听见你喊我。我当时以为可能真是一个梦,但是直到我发现放在边上的衣服的兜里,这个东西碎了。”林耀阳说着瞥了一眼我拿在手里的断裂的玉观音。 “你的意思是,是玉观音给你挡了一灾?你以前不信这个的……”不得不说我有点惊讶,恐惧真能这么快改变一个人! 可是林耀阳摇摇头说:“我从来没说过我不相信,只是不愿意承认。换句话说,就是因为太相信,所以才不敢面对,假装自己满不在乎,其实是在掩饰。”他叹着气,一副痛苦的样子,跟我说起他小时候的一次经历。 那时候他还小,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男孩子天性贪玩,喜欢到处跑。他们家又是在沿海城市,家庭条件优渥,住的是海景房。一天下午他在自己窗台口,看见下面海滩上有个穿白衣服的长发女子,正光着脚朝翻腾的海水里走去。他虽然年幼,但也知道溺水的危险,毕竟从小耳濡目染,何况海域边本就经常发生这种不幸事故。一方面出于好心,一方面也是出于好奇,他飞快地跑下楼去看,朝那个女子叫喊。但是女子根本不搭理他,头也不回地朝水中深处走去,眼看着女子腰部以下的位置都没入了水里。他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劲,但是又怕现在回去叫大人会来不及了,索性就自己跑了过去。 对于他这么小就有见义勇为的意识,我还颇有点汗颜。不过重点不在这里,而是他往水里跑了一截之后,前面那个女人突然不见了。他正奇怪地四处张望,心想是不是人已经沉到水里了,突然感觉有人抓他的脚踝,将他往水底下扯。他一下子重心不稳跌进了水里。本来他水性不错,可是偏偏那时候腿就跟抽筋了似的不能挪动,他只能在水底下挣扎,隐约间看见他双腿附近有个白色的影子,一头黑发在水中像水藻一样飘荡…… 后来是海边的渔民发现了挣扎的他,好心把他打捞了上来,当他说水里还有另一个女人的时候,渔船再次打捞,并没有什么结果。没过多久,他看见他父亲订的报纸上有一则消息,说是有人在他们家附近的海滩边发现了一具浮尸,死者为女性,应该是投海身亡。他看了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失踪和被发现时穿的正是白衣服,也是一头长发,而法医鉴定的死亡时间,是他看见她走进水里的一天多以前。 “那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就是发烧,整个人感觉十分疲惫,无论用什么药都没办法退烧。你知道我爸是考古学家,家里放着一些从墓穴啊之类的地方带回来的研究用品或者是相关的东西,那段时间我就总感觉屋子里有很多闲杂人等走动,有一次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看见我窗台边站了一个穿民国长衫的中年男人——那天白天我爸正好从研究所带回来一个民国年间的扳指。”林耀阳用笃定的语气说着这些,似乎他心里已经有某种认定,他所经历的这些不是巧合,更不是幻觉。 “那你是怎么好起来的?”我关心地问他,毕竟他说了当时怎么也不能退烧,难道也是有什么蹊跷? “是我妈,当时我病得很重,自己根本就不能动,她用热水给我擦身子的时候,发现我的脚踝上有几道紫红色的印记,就像是被人死死抓住过一样,是手印的痕迹。我妈觉得不对劲,询问了我前因后果。当时她脸色就变了,虽然没说什么,但很快她就买回来一把剪刀,一袋糯米,一尊佛像。她把佛像供奉在我房间里,剪刀放在我枕头底下,又用糯米洒在我身上,还有床周围。没想到我的病竟然就自己好起来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做的一切是为了驱逐邪灵,因为她认为,我那时是被水里淹死的那个女人的冤魂缠上了!” 我看见林耀阳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胳膊上出现了一大片鸡皮疙瘩,好像他周身都冒着寒意,额头也渗出了细细的冷汗。当时那件事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一定很严重! “所以你觉得,我家也有……有那种不干净的东西?”我试着问,觉得自己脊背一阵发凉。 林耀阳的表情更加严肃起来。他说:“不止是你家里,而是整个村子都充满古怪。反正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我们应该听那个小女孩的话,尽快离开这里,否则,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话音未落,忽然惊呼出声,双眼惊恐地看着前方,脚上猛踩刹车。轿车在颠簸的山路上横冲直撞起来,我被惯性颠得一哆嗦,差点撞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 这又怎么了? 我脑海里划过这个念头。毕竟在我们来村子的路上,就已经出现过一次这种情况,但是这次远比我想象的更加严重。轿车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依靠惯性冲向前面。我抬头就看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宝、宝妈?” 我脑海中犹如电闪雷鸣而过,留下一瞬空白。 我不确定林耀阳看见的是什么,因为他跟宝妈没有太多接触,所以未必会对她有印象,但是他一定也是看见了前面路上有人,所以才猛踩刹车,但是轿车似乎根本停不下来,已经往前冲刺了好长一段距离,眼看就要撞到前面路上的宝妈。那一刻我觉得宝妈的脸离我尤其接近,我甚至能看见她脸上沧桑的皱纹纹路里夹杂的暗红鲜血,还有她那双充满怨恨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我。 “啊——” 我尖叫着,感觉身子凌空被甩了出去,又被安全带的力量生生扯了回来,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要被震散了似的。我扭头一看,窗外的风景正在旋转。这时候我意识到,轿车翻进了旁边树林的小沟里! 12 禁令 我也不记得那段天翻地覆的时间持续了多久,只觉得整个人跟着车厢翻滚,额头上火辣辣地疼,粘稠的液体流进眼睛里模糊了我的视线。 最后车子停下来,我整个人都翻倒着蜷缩在车厢里,脑子里还在想着宝妈那张脸。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像极了宝妈被黄桷树砸死那时候,那我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只是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在观察周遭? 林耀阳……他怎么样了? 我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让我极度恐惧起来。郭玉凉说的话在耳边回响。我身边的人,都会因为我而遭遇不行,那么林耀阳他……我张张嘴,嗓子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身子也卡在被挤扁的车厢里不能动弹。我拼命挣扎,虽然只能稍稍扬起脸来,视线也是模糊的,天空灰白,隔着一层光鲜的猩红。我呆呆地看着破裂的玻璃窗外那被树林遮掉大半的天,思绪突然飘得很远,脑子里就像被放空了一样……就在这会儿,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黑点。 不,并不是一个黑点,而是一颗人头! 我看清了那个小孩子,削瘦纤细,像纸一样苍白没有血色的一张脸,没有眼白的双眸毫无生气,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多看一眼就会沉溺进去。单单是这么一张脸,连是男是女都很难分辨,但是却好像能够感受到“它”曾经遭受过某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才会有这般绝望的空洞和苍白。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都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脸色和表情!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拼命想要挣扎,我不知道自己想要逃离什么,但我能感觉到这股包裹着自己的诡异气息充满了危机。可是我被死死地卡在车子里,无法扭过头不与她对视。 那颗头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在我的视线中倒立着,似乎是小孩子趴在翻倒的轿车的底盘上,探头朝下面破碎的玻璃窗里看。“它”湿淋淋的头发倒垂下来,上面滴落的并不是水珠,而是粘稠的血水!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血水正在我手掌底下积聚成一小片血泊,湿湿黏黏的,血水越来越多,越来越汹涌,漫过我的身子,竟然要将我吞没。那腥臭的气息逼得我不敢呼吸,感觉到粘稠的液体已经蔓延到我的脖子,下巴,嘴唇,鼻尖…… “不……” 我在血水里发出的声音伴随着“咕咚”、“咕咚”的响动声,渐渐没了动静。我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周围的一切都是猩红色的,充斥着耳鸣,我前面站着两个苍老的身影,其中一个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就是我祖母,而另一个也不陌生,正是我曾遇到过的郭老太! 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呼吸,鼻子酸痛,脑子也刺痛无比,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清醒,但我还是觉得这一切不是在做梦,而是某种依托。 祖母对我说:“终究还是晚了。” “已经来不及了。你就是下一个。还有他。就差你们了。”郭老太叹了口气。 我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很想开口问,可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让我感觉双眼剧痛,脑子里也变得昏昏沉沉的。我以为自己是死了,可是这一刻,我发现自己还能思考东西,我试着睁开眼,那种刺眼的白光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屋内灯光——更准确一点说,是烛光。 这里是…… 是家里,先前盛秋的那间卧房!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可是浑身想要散架了一样酸痛,根本就无法动弹。我试着稍微扭动了一下脖子朝旁边看,突然一张女孩的脸映入眼俩,我心头“咯噔”一下,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我看见那双乌黑的眼珠里面映出我惊恐的脸。但很快我就意识到,床边站的这个不过是个普通女孩子,或许是我的反应反过来吓到她了,她也是倒吸一口冷气,随即脸上露出笑容:“大小姐,你醒了?” 这种称呼让我有点不太适应,总有种旧社会剥削农奴的怪异感,但是在这里似乎并行着半新半旧的两种社会制度,对于无法融入这种环境中的自己,也不好再过多地责难什么。我是一个想要逃离这里的人,只奈何阴差阳错又被送了回来! “林耀阳!林耀阳呢!”我想起了跟我一起出车祸的男友,既然我被救了回来,那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把他也救回来了?还是……我不敢多想,拼尽我最后一丝力气紧紧地抓住身边那个女孩子的手腕,希望她告诉我林耀阳在哪里。 女孩弯下腰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说:“你放心,他没有生命危险,在隔壁房间休息呢,你先养好自己的身体吧。我去叫大老爷和夫人过来。”说着她就走出去了。没过一会儿,果然大舅和大舅妈就进来了,但是紧随其后的还有几个老者,就是我在祖母的墓地上见过的那几个人。 我有点奇怪,虽说我祖母与这几个所谓长老关系匪浅,可我的事情,应该也牵扯不到他们吧?为什么他们会到这里来?我看向大舅,他的脸色有点难看,对我不自然地玩了玩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笑容:“小囡啊,几位长老来看你了。” “哦。”我识趣地向这几位问好,他们脸上的表情看来都一模一样,并且总是保持一成不变的姿态,双手拄着拐杖放在身前,不知是否觉得这样更能显示威严。我现在心里乱得很,并不怎么想跟他们打交道,如果他们仅仅是来表示关心的话,派个代表来不就得了,何必这样兴师动众。 很快他们的谈话内容就证明了并不是我想太多,而是他们此番来这儿确实别有深意。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们不但责备我不打招呼就私自离开——并且是第二次,还提出他们希望我留下来,是因为要让我来当下一任村长! “这……这不太好吧?我以前很少离开宅子,现在又远离村子这么多年了,对这里一点都不了解,让我当村长不是坑人吗?再说,我在城里还有自己的工作,我已经打算在那边定居,这次回来仅仅是为了我祖母的葬礼,所以,村长什么的,还是我大舅来当更合适吧。”我努力扯着嘴角,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要太难看,面部肌肉还是不断地抽搐。我可算明白为什么这次回来以后,大舅妈总是对我摆出那样一副表情,原来并不只是为她的女儿抱不平,更重要的是,我威胁到了她丈夫“村长”的位置!在这个村子里,村长可是一切权力的“总代言人”,除了随便杀人放火这种事情不能干,以及会触犯到村中古老的规矩的事情以外,所有的决策都是说一不二的,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像古时候的皇帝一样。可是,我对给一群山民当皇帝这种事情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啊! “这是村子里的规矩,盛家的村长之位传女不传男,原本你祖母过世之后,这个位置应该由你母亲接任,但鉴于她已经不在人世,而你现在又是盛家的长女,所以,除非你死了,这个村长的位置非你莫属。”其中最老的一个头发已经全白了的男人说道。 紧接着,站在他旁边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补充道:“当然,就算你真死了,村长的位置也不会属于你大舅,而是他和你大舅妈的女儿,盛秋。” 我想起那个满脸阴郁的堂妹,我想即便是她,也比我更适合当这个村的村长吧。 “这跟我……跟我死或者不死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活得好好的,但也不会当你们的村长。我有自己的生活,我不像你们,永远被困在这个山村里,所以,不管你们同意不同意,我的命运由我自己决定,而不是你们和你们那所谓的村规。”我想这个时候表现得强硬一点,他们也不能奈我何。 但显然我是一个接触过文明社会的人,接受了外面的思想,而他们并不是,他们祖祖辈辈都被困在这个封闭的小山村里,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法律,所以对他们来说,限制人身自由以保障我能乖乖当上他们的村长是他们这些长老的分内之事。 “你在这里出生,你的命运属于这里,从现在开始,外面的世界与你无关了。”老年男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他和那几个长老转身出门的时候,还特意对我大舅嘱咐了一句,“看好她。要是再出什么意外,你知道后果的。” 大舅一面唯唯诺诺地答应,一面跟着长老们出去,路上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商谈。 他们说话的口气虽然让我愤怒,但我现在没有力气跟他们周旋这种事情,反正村子那么大,等我好起来之后想要离开也不是什么难事。逃过第一次,还怕第二次吗? 我闭上眼睛,想要放空思绪,再这么疲劳下去,好起来就要拖得更久了,我半分钟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下去。慢慢地,我的思绪沉入黑暗之中,我的耳边有风轻轻地吹过——不,不是风,好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地划过我的耳廓,细细痒痒的、冰冷的,像风一样的触感。 谁?! 13 自杀 我打了个激灵睁开眼,入目皆是浓黑,难以分辨四周。山村里的黑暗,总是比城市里的更加纯粹,伸手不见五指的说法绝非夸大,但是双眼慢慢适应黑暗以后,就能察觉到一些东西的轮廓。 我盯着天花板,隐约看见那上面附着什么东西,一开始只是一个很模糊的影子,慢慢地,在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我看得更清楚一些,那分明是个人的轮廓,背贴着天花板,正好与我面对着面,张开双手,像个“十”字一样,穿着宽袖的白衣服,可是袖子并没有下垂,而是和人影一样,紧贴着天花板;长长的衣摆同样如此。 那影子好像是穿着旧式的中国女人的礼服,但这种纯白的颜色,明显不是为喜事准备。更确切地说,这分明就是丧事中的寿衣! 我倒吸了一口气,因为浑身不能动弹,我不得不与她面对面直视。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阴郁和冷漠,好像我与她的生命产生了共通似的,我看见她以这样的姿势躺在床上——那是一间不太大的屋子,虽然装潢更加古老一些,还是能看出来就是我现在睡的这间屋子。 那个女人就躺在这张床上,一丝不挂,被子在她边上皱成一团,衣服扔得到处都是。这也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尖尖的小脸,右脸颊上有一颗很细的泪痣,就长在她那双很大很空洞的眼睛下面,两条泪痕顺着她的眼角延伸到鬓角,干涸之后银光闪闪。不得不说,她的模样很有古典美人的味道,要不是周围的装潢和我现在的年代差不多,我一定会认为自己回到了古时候。 可紧接着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二个念头,不是欣赏她有多美,而是这整个画面都在向我展示一个词——强暴!就在画面固定在这个女人身上之前,我看见一个衣着整齐的男人的背影离开,向门的方向走去。画面很窄,我只看见了他腰部以下,应该是个男人没错。 “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所有人……付出代价……” 在我耳边响起断断续续的声音,女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难以控制的愤怒,却显得和她的双眼一样空洞。我感到有点惊恐,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是我根本就不能动弹。我睁大眼睛看着她,仿佛能看见那张脸上充斥着狞笑,而她的嘴角慢慢裂开,延伸到她那削瘦的脸颊上,一滴一滴的血水顺着她的嘴唇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我的额头上,虽然我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粘稠的东西在我的额头上灼烧,像火一样。这种感觉如同我被卡在翻倒的轿车里时,手指底下有粘稠的血液蔓延,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还是林耀阳的,抑或是那个趴在窗口看着我的孩子的。 “放开……放开我……”我颤抖着,嗓子里很难发出声音来。我觉得再这么下去,我一定会疯掉,可那女人死死盯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女人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突然我瞥见门口好像有人站在那里。霎那之间,我身上那种束缚感消失了,我好像又能稍微活动肢体,偏转头朝门口看一眼,差点吓得半死。 有个人面朝门内,笔直地站在那里。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盛秋。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她双眼空洞,无声无息地走进来,一直走到窗口,双手攀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探了出去,然后一条腿也抬起来,挂在了窗台上,紧接着,她又抬起另一条腿,看样子要继续往上攀爬。但是这扇窗就像所有古建筑的窗户一样,并没有添加任何现代化的保护措施,一旦翻过这道窗口,迎接她的将是至少在八米以下的泥地! 我几乎是摒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盛秋就要纵身跃下。就在那一刻,我看见那个穿寿衣的女人就站在盛秋背后,好像这一切都是她在指使,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嘴角还是裂开的样子,脸颊上往上撕裂的口子淌着鲜血,这让我分不清她在笑还是在哭,因为她的眼中同样滚落出血水来,泪痕一般留在她撕裂的脸颊上。 血肉模糊!这是那张被我在心里赞美过的脸,如今在我心目中唯一的印象。 “啊——”我屏住的气息都在一瞬间释放了出来,从我的喉咙里迸出尖叫声,我觉得我的喉咙和肺都要一并被撕裂了。我拼尽全力大叫她的名字。 “盛秋!” 穿丧服女人的影子像沙子一样烟消云散,而盛秋往外爬的身子顿住了,过了会儿,她返身退了回来,就在她落地的同时,屋子里的黑暗也被撕裂了。节能灯一点点明亮起来,将盛秋惨白的脸照得更显发白,她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看窗户,嘴里喃喃地说:“又发生了……又来了……又……” 大舅妈疾步走到盛秋身边,小声地安慰着,盛秋却完全失去了魂魄似的,不住地颤抖,双眼直直地垂视地面,毫无焦点。 他们离开之后,虽然一切又平静下来,整晚也没有再发生任何奇怪的事情,可我没办法睡个好觉,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鸡叫比黎明来得更早一些,一声声拉长的打鸣声在夜色中盘旋,渐渐地,天也跟着亮了起来。 白天虽然不能完全隔绝那些奇怪的东西,但至少让我觉得心安一点。我想我基本能断定,在这个村子——至少是这间屋子里,存在着某些超越人类、超越自然的东西,而且,那东西完全有力量左右我们这些普通人类的思想和行为。所以我更不能留在这里了,这个地方太危险了。 其实那场车祸给我造成的伤害并不算太严重,不过两三天我就能下床走动。那个少女每天都来看我,像保姆一样。她叫祁小蓁,是宝妈的孙女,今年刚刚十四岁,却遭遇了人生中的重大变故,相依为命的奶奶惨遭横祸逝世。她很年幼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奶奶照顾,将她养大,而宝妈去世后,她失去了唯一的依靠,说是补偿也好,说是不得不做也好,大舅让祁小蓁接替了宝妈在盛家大宅里的工作,也就是像保姆一样的长工,吃住都在盛家。在外人看来,能在这个家里工作,可是一件相当风光的事情,好像祁小蓁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失去奶奶虽然让她悲伤,但好歹下半辈子有了着落,所以与我聊天的时候她还是挺乐观的样子。 “那天晚上在屋子里发生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听你提起,但是,一定很可怕吧?”小蓁总是坐在床边替我削苹果,少女柔美的体香逆着光散发出来,窗户和窗外的光都在她背后,这样鲜活的生命,让我想起了十四岁的自己。那时候的我根本不懂得享受生活,一心只想着要怎么逃出去,可是现在竟然有人呆在这里还甘之如饴。 我靠在床头看书。虽说已经能下床走动,可毕竟还没痊愈,多走一会儿就会觉得太累。我趁着轻松的时候,到祖母房间里整理了一下东西,找出来几本书,都是老古董了,最新的也是民国时流行的版式。祖母去世以后,她的房间一直没人动过,大舅他们也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她的东西,对很多人来说,祖母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大舅更是一辈子都活在祖母的光环或者说是阴影下,通过祖母在我身上施加的那种控制欲和压力,我能想象在祖母身边生活了好几十年的大舅对她的敬畏有多深。 祖母看的书都是一些和风水之类有关的,以前我可不知道她竟然喜欢研究这一类东西,然而在这种小山村里,似乎也没有更多的选择,能用书来打发时间已经很不错了。现在我就处于这种状态。家里那台老电视,兴许能搜索几个本土频道,但我现在没力气去捣鼓它。 我听到小蓁说的话,合上书放到手边,转过头去看着她。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事情,指的是那天晚上盛秋差点从我房间的窗户跳楼那件事。 “的确很可怕,毕竟那是我堂妹,要不是我睡得不太好,正好醒过来叫住了她,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尽量不去想象那天晚上的真实状况,不去想象那个女人破碎的脸,还有她所做的一切。 小蓁赞同地点点头,接着她叹了口气,用有点怀念的口气说:“其实以前我也听奶奶说过,盛家大院里经常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比如二小姐的夜游症,她好像总是试图伤害自己。我奶奶还说,二小姐的夜游症并不是什么病,而是鬼上身……”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多了点诡异的意味。我想,她怀念的是她的奶奶,而不是她奶奶留下的那些古怪说法。因为这种说法至少让我毛骨悚然。 “哪、哪有这种奇怪的事情,你奶奶那是老封建,才会相信这些,你不会也相信吧?”我强装镇定,背后却一阵阵发凉。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听说村子里那个姓傅的,好像能看见那玩意儿。奶奶从不让我接近他,村子里的其他小孩儿也都这样被大人嘱咐,我想,总是有一些原因的吧。”小蓁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 姓傅的……傅凉城?他,真的能看见鬼吗?即便是真的,他所看见的世界,和我们,或者说,和我时不时看见的那些景象,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有机会该向他问个清楚。 “对了,月大爷今天来探望过,这次真是多亏了他,及时发现你们,叫村里的人去帮忙,不然就算车祸没害死你们,留在那种荒无人烟的树林里,也死定了。”小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出来。 “月大爷来过?我怎么没看见他?”我听说过这次车祸是月大爷发现了现场,叫人来救了我和林耀阳,虽说是万幸让我俩捡回一条命,但我还是觉得奇怪,以宝马的车速,即便山路难行,当时也已经开出村子好长一段距离,月大爷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而且正好发现了我俩。 “他好像去看了眼你男朋友,可能因为这边是女孩子的闺房,他就没过来。”小蓁歪着头想了想,大概是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对,第一个发现现场的人回来关心一下被他所救的人的现状,倒也无可厚非,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小蓁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她似乎觉得月大爷是个不错的人,独居多年,一个人看守村头,说起来还有点可怜。 “这次村长突然过世,月大爷这样一把年纪的人,还来帮忙布置灵堂,也真是难为他了。这么古道热肠的一个人,也会被老婆抛弃,有时候想想,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等等——灵堂?月大爷也帮忙布置了灵堂?”我的脑海中,有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14 阴谋 还不到村头,远远就能听见狗吠,这让我好不容易壮起来的胆量又有点弱下去了。但是我觉得我不能就这么打退堂鼓,有些事情还是尽早弄清楚更好。 走到东巷口的时候,我瞧见小凉那丫头又一个人蹲在这边角落里,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画。 “小凉,怎么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玩呢?”我走到她身边停下,看她在泥地里画的是一朵花。奇怪的是,除了小凉画的那朵花以外,旁边还有另一朵花,但是那朵花与小凉画的这一朵位置相对,看上去像是有一个人蹲在小凉对面画出来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之前还有别人和她一起玩过,或者小凉改变了自己的方向,那朵花就是她之前画的,但是心中总还有另一个猜测挥之不去。 “我不是一个人啊。蘑菇也在这里。”小凉说着,看了看她对面。 我垂下眼眸,尴尬地看着那块空地,说实话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但小凉说得却很笃定。这个“蘑菇”的确有点刺激我的好奇心,于是我定定地盯着那团空气,想要看出点什么端倪来,却仍是什么都没有,但不知怎么的,我忽的打了个寒颤,那是一种来自骨子里的颤栗,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原因。 我往后退了两步。或许,那地方真有什么东西。 “那个……你和蘑菇好好玩吧,记得按时回家,不然郭大叔会担心的。姐姐还有事先走了。”我逃也似的加快脚步离开,但好像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一般,总觉得脊梁骨凉飕飕的。我头也不敢回。 村头的狗吠声越演越烈。我看见月大爷提着拖板鞋从房间里冲了出来,脊背佝偻着,迈着小步,走路的频率却很快,活像一个旧社会裹了小脚的女人。他一边吵嚷着,一边用拖鞋底狠狠地拍了两下那条土狗的脑袋,土狗“嗷呜”、“嗷呜”地叫了两声,老老实实地趴了下来,把头搁在两条交叠的腿上,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儿模样。 看到这,我深吸口气走上去,赔着笑脸跟月大爷打招呼。 “大小姐这么快就能下床了。”月大爷露着一口黄牙笑呵呵地打量着我,就像以前没见过我似的,大概是想看看我身上的伤势是否痊愈。其实我自己也有点惊讶,当时车祸的阵势不小,我也能感觉到整个人头朝下卡在车厢里濒死的痛苦,可是转眼几天我就恢复过来了,不得不说像个奇迹。顿了顿,月大爷又问林耀阳的情况,他用的称呼是“林小弟”,我听着对这种忘年之交之间的称谓还颇有几分不习惯。对此我毫不掩饰,也收敛起了脸上的笑脸,注视着月大爷说:“说起这件事,我倒有很多疑问。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按理说,我们翻车那种地方,通常都不会有人去的吧?” 看得出来,月大爷的身子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他一副在想对策的模样,看着我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才说道:“我……我正好有事去那边,本来也没走那么远,但是我听到奇怪的声音了,才跑过去看……” “事情就这么巧?你一个看门的,平时足不出户,偏偏那天就出去了,还跟我们走同一条路?”我继续逼问他。都说人在紧张的时候会更容易露出马脚,我需要做的就是从他脸上看出端倪。 月大爷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就这样看来,他确实不是个会说谎的人,而我对自己的猜测则更有把握。这坚定了我的决心,要把这件事追问到底。 “我、我只是确认一下……我是守门人,我要对大家的安全负责,那个……因为上次郭老太的事情,我不想这种事情再发生,所以、所以我会定期到树林里去走走,检查一下,看有没有人需要帮助……”好好的几句话,月大爷说得断断续续,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一个临时编造的借口,或许他怎么也没想到,我会来追问这种事情,或许他觉得,我应该把他当成救命恩人来感激才对,怎么会怀疑他对这起事故动了手脚。 “所以说,我们的刹车出了问题,也只是个意外?”我想起今天我去跟林耀阳确定事故的时候,他跟我说的话。那时候他确实看到了路中间有个老人,具体的他也没看清楚,毕竟是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紧急踩刹车。但没想到的是,刹车竟然完全失灵了,汽车不受控制地冲向前面,林耀阳为了不伤及无辜,只能猛打方向盘冲进树林里,浅沟和强大的冲击力导致整辆车翻转,我们就这样被卡在了车里。 “刹、刹车?什么是刹车?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月大爷又是茫然又是惊恐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搞不清楚我在说什么,但显然他听懂了我的意思——我的确觉得,他和我们这起车祸意外有莫大关联。可是看到他这个反应,我也愣了一下。从我怀疑他开始,就一直在往自己想要的答案上靠近,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像月大爷这样的山里人,有几个懂得高级汽车的构造原理,并且能够准确地弄坏我们的刹车,让我们在山路上出事故呢? 即便如此,我觉得月大爷还是知道点什么。所以我并不松口,继续追着他问:“是,也许你不懂轿车,也不知道什么是刹车,但是你一定在计划什么事情对不对?我祖母去世之后,我家里人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但这村子里一共只有两部电话,另外一部就在你家。你还去过我祖母的灵堂,那个奇怪的纸人就是你趁着混乱放在大堂里的。你住在村头,离车子最近,也是最容易对刹车动手脚的人,你知道我们的车子会出事,所以从我们离开之后,你就一直跟踪我们,对不对?或许你还有一个帮手,你们故意把我引回来,到底想做什么?你们有什么阴谋?” 月大爷不知道是被我这一席话吓的,还是听懵了,脸色从蜡黄变得惨白, “我……不是,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我、我只是……”他一边摆手一边摇头,不停地咽着唾沫,尖尖的喉结在他起皱的喉咙管上快速地上下滑动,活像哽了一颗核桃。或许是说得太急了,他捂住嘴不停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压得更低了。 那条土狗好像认为我在欺负它的主人似的,开始冲着我们这边狂吠起来。 “啊,我知道了,一定是那小子!”月大爷把喉咙里一口痰咳出来,吐到一边,然后突然举起手来,以证他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那个姓傅的小子,之前来我这里借过电话,说是想给他父亲联系一下城里的医生。当时我正赶着出门,带我的狗去遛弯儿,所以我也不知道他讲了什么……” “你就这么把屋子留给一个外人,让他用你的电话?”在城市里,这种事情或许很奇怪,但是在这种小山村,其实并不算新鲜事,大家彼此之间都是互相认识的,没有人会蠢到当面借了电话之后再拿走那家里的什么东西,何况,在这种封闭的山村里面,即使拿到什么东西也没有更多的用途。 所以说完这句话之后,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多余,不过月大爷倒也提醒了我,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古怪事件中,听到傅凉城的名字了。 月大爷又接着说:“发现车祸现场的也是那个姓傅的小子!当时我还没觉得,你现在这么一说,这件事真有点蹊跷……” “什么意思?”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天你们离开之后不久,那小子就来找我,说看到有辆车出了事故——这村里能开着那种车的也就只有你们了。你也知道,他在村里一向不受欢迎,他怕没人相信他,会耽误救援时间,所以让我出面去找人帮忙,结果真的发现了你们的车翻倒在路边。”月大爷怕我不信,还特意强调了好几遍,他与我和盛家都无冤无仇,没想过要害我。 说实话我也不确定月大爷说的话有多少真多少假,傅凉城与我所遭遇的一系列诡异事件又究竟是否有联系,联系有多深……我感觉我正在坠入一个看不见底的黑洞,同时有一张大网将我网住,我怎么也挣不开,只能越陷越深。如果不是林耀阳摔断了腿骨,还卧病在床,我们的车也毁在了山路上,我一定会立刻离开这地方。 这种诡异的僵持局面,很快被一阵骚乱的声音打破了。 今天是每月一次的外购日,也就是村民们把家里多余的东西先交到盛家登基汇总,然后又盛家统一转交给货车司机,司机到城里去售卖之后,将钱或者一些必需品送回来。这在山里来说,可是个大日子,连大舅也一早起来就没了踪影,去上下忙活着把事办好。 但是刚才有人发现,村子口不知被什么人插上了一块木板,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红字:禁! 15 禁止 很快就有人赶到村头来,越来越多人聚集起来围观那块木牌。木牌看起来很旧,斜斜地插在村头的地上,木质已经有点发黑,但那个血红的“禁”字却是鲜亮得像是刚刚涂上去的,甚至还往下淌着几滴。 大舅在不久之后赶了过来。今天对村里来说是很重要的日子,而大舅还不算正式接管了村长一职,或者说,他正在为取得这个职位与他的侄女我竞争,所以在这次紧急事件中,他必须处理得当。 “小囡,你怎么会在这里?”大舅看见混在人群中的我,径直朝我走了过来。我在想,他会不会以为我到这里来是想与他“争功”。所以我赶紧解释,我是来找月大爷,想为之前他救了我和林耀阳道谢。不知道我的解释有没有让大舅安心一点,他依然紧皱着眉头,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刚才一直在这里跟月大爷说话,没有看见什么人走过来,不过我当时也没注意到村口是不是已经有那东西。”我把我知道的一点情况跟大舅说清楚,可是就这样几句话显然不能帮到什么,我也实在给不出更有用的线索了。那时候我一心想找月大爷说清楚,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事情。我也在想,那个“禁”字究竟有什么含义,插木牌的人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来吓唬大家? “谁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是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红色的是什么东西?” “天呐……” 村民们小声议论着,乱成一团。看到大舅来了,他们纷纷让开路,让他走到最前面。 大舅用手沾了一点那红色的东西,凑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松了口气,说:“是猪血。”作为一个山里人,对这种味道自然很容易分辨。不过很快他的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因为即便这不是人血,并不代表这件事就没有蹊跷可言,毕竟正常情况下谁会无聊到来做这种事情,而且是在今天这个日子,无疑是刻意想引起村里的恐慌。 “我们村一向邻里和睦,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这样的行为实在令人心痛,我也不愿承认我们当中有人会这么做。这件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不会让这种人和这种行为影响到大家的正常生活,今天的外购也不会取消。大家送到盛家的东西已经全部登记完毕,马上就会送到村口来。”大舅向大家保证之后,赢得一阵掌声和赞许。大舅已经在家里用电话同司机联系过,负责运送的货车准时开过来,盛家专门雇来清算和运送货物的短工把村民们汇总的东西用推车运到村头,装载到货车上。 除了外面雇的司机以外,还要有一个村里人陪同,清算账务。选出来的人是村里过得比较穷困的,因为这一趟出行会支付报酬,也算是扶持村中过得不好的人。 那块木牌并没有影响出行的计划。很快,装着满满一车物资的货车就掉头驶向了离村的大路。说是大路,其实也就那么一条山路,窄窄的,最多只能容下一辆车通过。我最后一眼看见货车,它正在准备掉头,透过车前挡风玻璃能够看见后视镜,上面悬挂着一个白色的东西。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猜我的眼睛一定瞪到想象不到的大,因为我觉得我看见的那个东西,是一个纸人! 因为货车很快掉头,我也只是看到一个恍惚的影子,我并不确定自己真的看清楚了,但是那种感觉就像是平静的河水里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层层不安的涟漪。 我并没有多想,或许只是我一时的错觉而已。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能再继续盘问月大爷,其实他只要稍微懂点法律就知道,我并不能把他怎么样,除了我那些遵循巧合的猜测以外,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和我所经历的那些事情有关。何况,我心里还有更多的谜团想要解开,而那些事情现在怎么看都跟月大爷联系不上。 回到家里,时间尚早。大堂已经重新收拾妥当,不再是一个灵堂,也没有被捣乱的痕迹。平时不忙碌的时候,宅子里很空旷,也很少有人走动。经过院子时,我听到一点响动,停下来往后看。就在院角那些树后面,有个影子一闪而过。我陡然想起为祖母守灵那个晚上,好像也有人在偷窥着什么,被我发现躲进了院子里。这次也是一样的情况。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放杂物的偏院门却还是半开着,能够容一个人通过。 贼?这是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但很快我就打退堂鼓,对我来说,那个偏院就像是一个噩梦,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不想再涉足半步,那个影子究竟是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都不想深究。在这个家里,或者说在这个村里,也许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径直上楼找林耀阳,他的房间就在我现在住的那间旁边,以前给短工留的住处,现在腾出来给了他修养。本来他该住在我的房间里,但因为我俩都出了车祸,没办法睡同一张床休养,所以他被安置在隔壁。 轿车翻进阴沟里的时候,林耀阳打了左方向盘,所以我只是被卡在车里,而林耀阳是被压在下面,他受的伤比我严重得多,现在还躺在床上,包裹着被玻璃划破的半张脸,一条腿也包扎得像木乃伊一样不能动弹。 “耀阳,感觉怎么样了?”我坐到床边开始替他削苹果。我躺在床上那几天,小蓁也天天过来给我小苹果,看着看着这好像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性动作,于是我坐下来的时候也习惯这么做了。林耀阳不能啃苹果,削完之后还要榨成果汁,他才能勉强喝一点,家里没有电动榨汁机,所以只能用原始的榨汁方法来捣碎苹果之后,过滤苹果汁。 我做这些的时候,就跟林耀阳聊天消磨时间。 “不是很好。”通常林耀阳会勉强笑着说“还不错”,或者表示他正在恢复,但这一次他直接说了这四个字,让我一下愣住了。如果他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事情严重到了一定的地步。 “怎么了?”我以为他是觉得身体不太舒服,赶紧放下苹果,摸了摸他的额头。并没有发烧,可是他的脸色的确不是很好看。他把我的手从他的额头上拿下来,紧紧地握在他手里。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已经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我总感觉自己床边站了一个人——一个小男孩,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没有眼睛。他、他的眼睛好像是被人挖掉了似的,两个血窟窿,冒着血水,那些血顺着床边蔓延到我的手上……我……我觉得这个梦不是偶然,它一定意味着什么,它是想告诉我什么……这里不正常,一切都不对劲!” 林耀阳说不下去了,露出的半张脸布满惊恐的神情,把头埋在我怀里,我能感觉到他颤抖的身体散发出的那种恐惧感。 人们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容易感到恐惧,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也就对此束手无策。可是如果我们就这样被打倒,岂不是连真正的交手都没开始,就输了?为了我自己的命运和生活,为了我所爱的人,我觉得我有必要做点什么来改变现状,或许这个村子真的隐藏着什么秘密,有人故意引我回来,就是想让我揭开这一切,因为我是唯一从这个村子里逃出去的人——除了我那一去不回的父亲以外。 “我们会离开的,很快就会。”我心想等林耀阳养好伤,我们就好启程,但在这段时间里,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如果这里真有不干净的东西,那我应该先去找一个人。 等林耀阳睡着以后,我才离开,直奔目的地。虽说不是第一次来,但走进这条幽寂的巷子里,有种背后发凉的不适感。无论是郭家那幽暗的环境,还是总爱与看不见的朋友说话的郭玉凉…… 我站在门口想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敲门,就在我举起手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很低沉的叫声:“盛夏姐姐——” 我心头“咚”的一下,好像被重锤敲击,反应过度到差点惊呼出声。还好我看清楚了,站在我后面的是郭玉凉。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小凉,是你啊。我来找你爸爸,他在家吗?” “你也找爸爸?”小凉歪着头打量我。 “也?”我有点惊讶,难道今天还有别的人也来找郭如风?众所周知郭老太是神婆,所以提到来郭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某些不寻常的事。但是小村子里的人互相都认识,串门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奇怪的是,小凉为什么一副这样的口气。 “盛大叔最近也老是来找爸爸。蘑菇说,盛家最近有不好的事情,她让我告诉爸爸,不要管你们的事情。”郭玉凉说着,朝她旁边那团空气看了看,仿佛那儿站着一个和她一般高的人似的。 她说的盛大叔,是指我大舅?我想起了那天祖母的灵堂被人捣乱的时候,舅妈好像有意无意提起了要让大舅来找郭胖子商量。不过小凉说的话让我有点不寒而栗。 盛家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16 刺探 我正为小凉说的话陷入深思,郭如风开门出来了。看他急匆匆的样子好像是要出门,没想到看见我和小凉都站在门外,一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郭大叔。”我赶紧挤出一个笑容来掩饰先前的尴尬,既然见到郭如风,就先把我之前想要弄清楚的事情问个明白之后,再来想小凉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盛大小姐,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郭胖子很恭敬地笑着,但是我看见他的双手有点不自然地合在一起来回搓动,不知道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 “真是不好意思,郭大叔,你最近这么忙我还来打扰你。但是有些事情,我实在不知道还能跟谁讨论,既然您母亲是村里的神婆,我想,您应该也能替我解答一些疑问。”我深吸一口气,试着先为我们要讲的事情做个铺垫。 没想到郭如风听完我的话,一下子脸色发白,好半晌才支吾着回答:“这……我能有什么帮得上的呢?我老娘做的那些事情,我也不怎么会……”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大舅为什么三番四次来找你?你肯定知道一些什么事情!”我感觉郭胖子明显是想对我隐瞒什么,从他的表情里,我能看得出来,他好像在为怎么敷衍我感到为难。 “盛老爷现在是盛家当家的,要管理村子里很多事情,而我老娘又刚刚去世,他来帮忙处理后事,也、也是很正常的事。”郭胖子有一张圆脸,脸颊下面有一大坨肉,当他试图说谎或者敷衍的时候,那坨肉就随即抽搐起来,很明显。 “看来你是不准备跟我说实话了?”我打算对郭胖子强硬到底,对于这一系列困扰我的事情,我不能再完全被动下去。郭胖子肯定了解一些我想知道的东西。 “我、我真不知道,大小姐,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了。”郭胖子越发频繁地搓着手,直到双掌发红。 我收敛起脸上所有的笑容,竭尽全力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在这些封闭的村民心中,盛家的地位就像旧社会里农奴心目中的地主,但并不是搜刮他们的那种,而是让这个村庄能够井然有序地维持下去,所以盛家的地位算是崇高。我想我用这种阵势,也许能够唬住郭胖子,显然他并不敢冒犯我,否则他跟我说谎时也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不如让我来说一些我知道的事情。相信你对村里的长老们也有所了解吧?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盛家的家规,从古至今,盛家的村长之位都是传女不传男的,虽然我不清楚这条家规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定下来的,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这样古老的传统不会到了我们这一代就轻易被打破,毕竟,盛家还有两个孙女,不是吗?所以,我大舅能不能当上村长,还是个问题,而我会不会是下一任村长,也是个问题。你要是选择得罪我,那你就得为你后半生在村子里的生活好好考虑考虑,别说你还带着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儿……”说着,我看了一眼郭玉凉。 说这些话时,我心里当真是百感交集,我不觉得当着一个孩子的面这样“威胁”她父亲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可是我已经穷途末路,以大舅和舅妈的态度,他们是决计不会对我透露太多,不管是有关于我的,还是别的什么,我已经渐渐了解到这个村子里隐藏着很多事情,那些我不断看到的幻象,也未必仅仅只是幻象。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郭胖子,鉴于他的家族,他应该能告诉我一点什么,哪怕是让我对将来几天可能会面对的事情有一点准备也好。 我再看郭胖子时,他已经被我的一席话吓得脸色发白,脸颊上那两团肉又开始抽搐,但这一次应该是出于恐惧,抑或他还想编点什么来敷衍我。不过他应该懂得权衡,不管我是否能当下一任村长,得罪盛家的人都不是一件好事。所以片刻之后,他还是松口了。 “你跟我进来吧。”郭胖子将我领进屋子,又打发小凉自己出去玩儿。我回头看着小凉出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我觉得小凉的脸变成了另外一个小女孩,惨白里透着青灰,下眼睑有淤血的痕迹,嘴唇也泛着青紫。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了三秒钟,就让我身上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还好郭胖子招呼我进去,我才慌忙收拾了心意,转身进到里屋去了。 虽然外面简单摆设的灵位已经撤下来来了,但房间整体还是老样子,和我上次所见没有什么差别,里屋也是一样。不过这次有新的熏烟的气味,肯定不是郭老太“做法”留下的,我看了一眼郭胖子,他果然还是继承了他母亲的衣钵。 “盛大小姐,你到底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事情?”郭胖子的表情比之前倒是诚恳了许多。他邀我在藤椅上坐下来。他坐的那把椅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扶手的地方已经被磨得很光滑,看来以前郭老太常坐在这把椅子上,因为对于郭胖子的体形来说,这把椅子还是显得太窄了一点。 “希望我这么说,不会太冒犯到你和……”我顿了顿,目光不自然地扫视四处,一想到郭老太可能像上次搭车一样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觉得脊背发凉。我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说:“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先告诉我,郭老太究竟是真的神婆,还是……” “还是只是装神弄鬼?”郭胖子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他不骗人的时候,烟辞还是蛮犀利的,至少我是被他一语中的。看我点了点头,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拉开他旁边那只柜子最下层的一个抽屉,取出了一只小瓶子来递给我。“这里面装的是牛眼泪。我老娘说,把这玩意儿涂在眼皮儿上,就能在一段时间内看见那些东西。”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的语气,想向我表明他说的那种东西,就是我所想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或许这就是他证明他母亲的确是神婆的原因,一般人可不会有把牛眼泪涂在眼皮上去见鬼的想法。 “可是,就算不涂这个东西,有时候我们不是也能……” “那是在鬼魂希望被人看见的时候,换句话说,就是那东西想吓唬人或者是传达什么信息的时候,他们就会自动现身让人看见,不过这样的鬼魂多半是怀有怨气的厉鬼,人间的怨气成为他们可以利用的力量,他们才能在人间做一些事情,还有就是那些生前就具有一些常人没有的能力的人,比如我老娘那样的神婆。鬼魂在愤怒的时候,空气中的负能量也会让他们现身,所以就算没有涂上牛眼泪,看见鬼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郭胖子耸了耸肩,看他的样子,好像并没有被他口中说的那些东西吓到。 作为一个神婆的儿子,见鬼会是常事吗? “这么说,这个村子里真的有那种东西存在了?”我停顿了一下,确信在郭胖子脸上看到了肯定的神情。于是我又接着问:“那在盛家呢?盛家的古井,还有……还有那些老房子里,是不是也会有那些东西存在?” 说到盛家,郭胖子的脸色就变了,有点阴沉,又有点犹豫。他似乎还在衡量,该不该把一些事情告诉我。不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隐瞒似乎也没有太大必要。我强调说,我并不想给他找麻烦,我也不会告诉大舅我来找过他,或者他告诉了我什么,他这才松了口气说:“其实关于盛家,我了解得也不多,但我能肯定,盛家一定有什么秘密——跟死人有关的。在很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你祖母和我母亲交往甚密,她们似乎常常在一起说一些悄悄话,就像是在密谋着什么,我见过你祖母从我家拿着一些洒了黑狗血的符离开——那可是对付厉鬼怨灵的东西,所以我猜测,你们盛家也许有人被那东西缠上了。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你祖母就再也不来我们家了,她和我母亲就像从来没认识过一样,我至今也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那段时间,就是你母亲生下你的时候。准确地说,在你母亲产下你那天晚上,我老娘整夜未归,到第二天黄昏她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虚脱了。后来,她和你祖母再也没有来往。” “那她们有没有提到过一个女人什么的……唔,或者说是女鬼。”既然郭胖子提到了黑狗血和符,我不由自主想到了睡在房间里看见的那个女人。郭胖子说,厉鬼满怀怨气想吓唬人或者想要传达什么讯息的时候就会现身让人看见,我觉得那天我在屋子里看见的女人,并不是单纯地想要吓我,所以,她或许是想传达什么。 “倒没有听到那么具体的东西,不过她们提到过一个名字,或许他对盛家的了解比我更多。这个人你应该也知道——”郭胖子好像是在故意卖关子,在我的追问之下,他才说出那两个字。 “傅安。” 17 头绪 我站在傅家门前,看着这间小小的农家住户,大门是两扇紧闭的木门板,旧旧的,磨损严重。天色本就阴暗,古旧的房子在这种天气环境里就更显得逼仄,像一座被遗弃的荒屋。 从傅凉城所受的待遇来看就能知道,傅家在村子里的地位不会太高,甚至是有些受到排斥。村里人那么尊重能和鬼打交道的神婆,却敌视能看见鬼的阴阳眼,实在让我不太能理解。 没错,郭胖子跟我说的傅安,就是傅凉城的父亲。 对于要不要走上去敲门,我着实犹豫了好久。如果说先前听到过不止一次跟傅凉城有关的神秘事件,都只是巧合,那么这次郭胖子吐露的,是不是说明其实一切都不是巧合那么简单? 我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敲门问个清楚。 突然一声类似爆炸的巨大声响传来,我感觉脚底下的土地似乎也随之颤动了两下,像地震一般。我下意识地弯曲膝盖,弓着身子,双手捂着耳朵,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得飞快。 其实那爆炸声离得并不近,但巨大的震动让整个村庄都为之震颤。不少村民从在家走出来,茫然地向村头张望。有些好奇或者想管事的年轻人已经朝声源方向飞奔而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大吼着什么,一边匆忙地朝村子里跑,一边向大家招手,示意村里人跟他去。那是刚刚跑去看情况的几个年轻人。 “出事了!快来啊!救人啊!” 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应声而去,心想或许我也能帮上什么忙,而且我很好奇,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把找傅家两父子的事情先放到一边。我刚走出几步,恍惚觉得背后有种莫名的凉意,好像有人在背后盯着我似的。我脚步一僵,回头去看。后面是傅家的大门,刚才明明紧闭着的两扇门板咧开了一条缝,可是我回头的瞬间,那道风又自己合上了,似乎那后面有人在操纵。 我心头一凉。是什么人在屋子里偷窥我吗?傅安,抑或傅凉城?这俩父子身上,有不少谜团。 村子里到处都有人在奔走,原本平静的村庄,因为那声爆炸而乱成了一锅粥。我也没再耽误,赶紧跟着人流去事发地。可我没想到,我看到的竟然是那样一幅场景。 不久之前刚被村民们簇拥着出门的货车,此刻孤零零地栽在路边的阴沟里,蓝色漆皮或是剥落在地,或是被火舌舔成了焦黑色。爆炸是油箱引起的,灰色的浓烟滚滚上升,整个货车已经成了一堆燃烧的废铁,几乎看不出原貌,铁皮随地散落,同样因报废而散落的,还有人类的肢体,我刚到现场看见的,是货车司机的一只右手,从肩膀以下被撕裂,参差不齐的碎肉和筋脉裸露在外,一截黏着血水的白森森的肱骨从碎肉里伸出来。 我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能挪动,腿肚子酸软到发颤。我觉得我随时可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小囡,你也来了?”大舅带着人急匆匆赶来处理事故现场,很惊讶发生这种事情。毕竟这个日子和这辆车,对我们整村人来说都很重要,可是才开出这么一段路之后,就发生了这种事! 大舅的话让我清醒许多,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我强打精神,点点头说:“我听到了爆炸声,有人喊这边需要帮忙,所以我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地方。可是没想到……”说话的时候我总感觉胃里一阵翻腾,有东西呼之欲出。我拼尽全力忍耐,才没让自己吐出来。 “短短几天时间里,同一路段上发生两起车祸,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而且这一次的严重程度,远远超过了上一次,货车司机和副驾驶座的小伙子都没能生还。本来是想给那孩子一个机会,赚点外快,没想到……”大舅唉声叹气,不知道是为那无辜丧生的小伙子感到惋惜,还是这次事件让他当上好村长的几率又大打折扣了。 但是车祸是无法控制的,这也不能算得大舅的错,盛家只是担负了太多的责任,这种时候,所有人都在仰仗着盛家,希望盛家能让一切井然有序。车祸发生得太突然了,哪有什么人力能够控制? 不过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大舅那句或许无心说出的话。 短短几天内,同一路段发生两起车祸的几率有多高?这条路上能开过的车本就不多,山路难行,硬说这是巧合也能敷衍过去,可是要怎么解释货车离开村的时候,我看见的那个悬挂在后视镜上的纸人?因为在我们的车发生车祸之前,我也看见了同样的景象。那个纸人……象征着什么不好的事情,抑或死亡?可是,为什么是纸人,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那个寄到我所在的城市、让我下定决心回村奔丧的纸人,和现在发生的事情似乎也有脱不开的联系,我实在是弄不明白这背后隐藏着的某种秘密,但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危机正在蔓延。 我跟着人群失魂落魄地走回村子里,村头那块木牌还在,一动不动地斜插在地里,可是我路过的时候,却觉得那个用来书写“禁”字的血迹在流动。我停下脚步,看着那个“禁”,红色的血迹顺着右下角那个点缓缓地往下流淌,血水一滴滴地落在泥土里,明明看上去是快要干涸的血迹,却能源源不断地流出那么多血,在泥土上染红了一大片。我狠命地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明白这只是幻觉,大概是我刚才看到了那么惨烈的车祸现场而产生的错觉,可是当我再仔细看那块木牌时,鲜血仍是不断地往下流。不止是我,还有别人也注意到了这块木牌的异常。 “木牌在流血”的恐慌,伴随着离奇的车祸,很快在村子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搞得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这背后隐藏着什么,可是我看着那块木牌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瞬间,我心口如遭重击,将我伪装的镇定击得粉碎。 难道,是我所想的那样?那岂不是意味着…… 我愣神了好久,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伴随着寒意蔓延全身,加上胃部的不适感,整个世界好像都旋转了起来。我几乎站立不稳,连忙往家里走去。 上楼的时候走得急,木梯咯吱咯吱地颤悠着,好像随时可能会散架。我冲进了林耀阳的房间,把门关上,然后再也走不动半步,双腿发软地靠在门背后,身体缓缓地滑坐下来。 林耀阳似乎被我的动静惊醒了,用手撑着床,斜着身子看过来。 “丫头,这是怎么了?” 他一脸疑惑,以他对我的了解,不难看出我正处于某种恐惧之下。我踉跄地走到床边,再也忍不住绷紧的情绪,把头埋在林耀阳怀中抽泣起来。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安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过几天我能下床了,咱们立马就离开这里。” 聪明如林耀阳,轻而易举就猜到我的恐惧来源于这个充满诡异的地方。可是他不知道,让我崩溃的正是与他所说相关的那件事。 “走不了,我们走不了了……” 我抽泣着对他摇了摇头,绝望从心头泛起,紧紧地将我包裹着,快要透不过气来。 “什么意思?我知道咱们现在没有车,但我可以给我爸妈打电话,让他们找个护理院,开救护车过来,只要你想,咱们现在就能走!”林耀阳肯定地说。 “我们不能走!”我抓住林耀阳的胳膊,想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我们不能离开这个地方,谁也不能离开!那场车祸根本就不是意外,是有‘人’不希望我们离开。” “你是说,有人对我们的车动了手脚?可是我在路上看见的……”林耀阳或许是想说,当时他的确看见了挡在路中间的人,可我知道,那并不是人,很大可能是宝妈的鬼魂。那也就是说,在幕后操纵这一切,或许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某种力量——邪恶阴暗的力量。 “这个村子里有太多不能解释的东西,但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在阻止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或许就跟我们看见的东西有关。”我把今天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包括那块木牌和车祸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林耀阳。至于我去找郭胖子和傅安的事情,我觉得现在告诉林耀阳也没有什么用,他躺在床上帮不了什么忙,还不如让他先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好面对我们将来可能遇到的境况。 “这么说,我们必须解开其中的秘密,才有机会离开这里了?”林耀阳听了我的话,也觉得这当中有超于人力的力量在作祟。 我默默地点点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先找那个当初打电话把我骗回家的人问个清楚吧。若那个人当真是傅凉城,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而且,还有一个东西让我更加相信傅凉城和我遇到的那些事情有某种联系,这也是我决定去找傅安的原因。 那些无处不在的纸人——傅家,做的正是扎纸人的营生。 18 附身 白天一直在林耀阳房间里呆着,总是这样,在他身边的时候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虽然知道他现在的状态也帮不上我什么,可坐在他身边能看着他睡着,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满足了,我只希望一切能够顺利,过几天我们就能好好地离开这里了。晚些的时候,我回到自己房间,准备看一下情况。 山村的夜色来得比城市更为浓烈,傍晚七点多,天就全黑了。四面的山将夕阳光挡得严严实实,电灯的光在昏暗中闪烁着。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双手紧紧地抓着被褥。睡在这张床上,总有种不安的感觉,我不敢关灯,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突然出现一张女人的脸,那种场景我真不想再经历一次,所以如果她真的要来,不如在有灯光的时候来,我也好有点心理准备。可是没想到点灯闪着闪着,突然“啪”地一下彻底熄灭了。 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之中,唯有窗台前透过帘子照进来的惨淡白光像雾气似的指明方向。 我摸黑下床,把预备的蜡烛找出来点上。就算没有电灯,有点蜡烛光也是好的。柜台就在床位,是个旧式大家闺秀的梳妆台,还立着一面做得相当精致的铜镜。现在有了玻璃镜以后,几乎是没有人用这种铜镜了,但是因为它和梳妆台相连,所以也没办法撤走。 我的脸在扭曲的铜镜里被蜡烛照得像纸片一样白,连我自己都不敢多看一眼,担心铜镜里随时可能多出另外一张脸来。我端着烛台赶紧转身走向床边,忽然我的余光里瞥见窗外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果然……来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犹豫了两秒钟,一把将窗帘拉开。 外面是森森寒夜,虽是盛夏,却有冷风拍打窗棂,甚至是穿过了玻璃,我觉得面上如有一层寒霜。我试着贴着窗玻璃往外看,从这里正好能够看到偏院那边的景象。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偏院的古井旁边竟然站了一个人! 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摒住了呼吸,才能再次鼓起勇气走到窗前看仔细。我本以为那个影子可能是那天我看见的女人,可是看清楚之后我才发现,那个人是盛秋。 她怎么会在那里? 我不由得想起她曾在我房里做出过的举动,现在她这么靠近古井,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我赶紧朝楼下跑去。 黑夜里我的脚步声就像唯一的一簇蜡烛光那么明显,老旧的木楼梯可能会被我震碎。 “盛秋!盛秋你站住!”我冲向偏院,无论她现在是不是清醒的,我都该先叫住她,如果她还是像上次一样在梦游,那么我至少能叫醒她,确保她不会做傻事。 盛秋停下脚步,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她身边,只见她双目呆滞地盯着古井,就像那井里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似的。可我瞅了一眼,古井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那她是在看什么呢?还是说,她眼神空洞,仍然在梦游?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盛秋忽然抱头尖叫起来,整个人都弯下腰,蹲在古井旁边,看起来极其痛苦的样子。 “闭嘴!你闭嘴!不要再哭了,不许再哭了!”盛秋双膝跪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声嘶力竭地喊叫,好似要把心肝脾肺都从喉咙里呕出来。我看见她裸露出来的白皙的脖子上根根青筋暴起,像一张随时会崩坏的网。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愣愣地看着她,直到被她凄厉的叫声吵醒的家人都过来了,生拉硬拽地把她带回了房间去。我站在她房间门口不敢进去,只见大舅和大舅妈让佣人将她面向上按在床上,双手和双脚分别用麻绳绑在床头和床尾,让她挣脱不了。让我惊讶的是,从前我住这里的时候,床头和床尾上可没有这种东西,肯定是盛秋住进来之后,他们为了防止她梦游做出的措施,不过这也实在太疯狂了,把自己的女儿绑在床上,然后用柳条抽打她…… 我看不下去了,转身走到林耀阳的房间里去。显然他早已被屋子里各种吵闹的声音惊醒了,也或许他压根儿没睡着,我进去的时候他很清醒地看着我,甚至是有点松了口气。 “他们……她像疯了一样,他们一直用柳条抽打她,简直是……他们都疯了!”我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大脑里一点思绪都没有,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远远偏离了我之前的想象,现在我甚至宁愿自己看见的是那个女鬼,而不是我的家人都疯了一样地去虐待一个年轻女孩,何况那个女孩还是我大舅和舅妈的亲女儿。 “我真的不能想象,现在怎么还会有这样愚昧的人,他们就一点没有法律观念吗?这样对待一个女孩,这是犯法的,何况那还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大舅他怎么下得去手!”我跟林耀阳说了这一切,跌坐在他床边,浑身上下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干了。不能离开这个村子已经让我感觉很糟了,为什么还要让我见到这样的场面,我一想到盛秋身上皮肉绽开的模样就不停地打寒颤。 林耀阳握住我的手,语气深沉地说:“或许他们觉得这是不得不做的,或许……他们只能这么做。” 我扭头看着林耀阳,两个或许和短暂的停顿显示他话里有话。他似乎知道什么。 林耀阳知道我着急,所以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我母亲研究这方面民俗的时候,曾经提到过用柳条鞭打他人这种事。你知道古人都很迷信,他们相信‘鬼上身’的说法,而柳条具有驱鬼的作用,用柳条抽打被鬼魂附身的人能够赶走恶灵。” “你的意思是,他们认为盛秋被鬼魂附身了?”我想起这两次见到盛秋时她的模样,的确是有些地方不对劲,她总是双眼无神,做一些她自己都没有意识的事情,外人都说这是梦游的症状,可如果真像林耀阳说的那样,换个思路想,她并不是在梦游,而是被鬼附身才去做那些鬼魂支使她去做的事情呢?那样的话恐怕我就更有理由担心了,因为上一次她出现这种症状的时候正准备跳楼,而这一次她又在那口古怪的古井边,若是我没有及时到那儿,还不知道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单单是现在的状况,我还不能确定,毕竟我还没有和你堂妹正式打过照面,但是你家人对这个村子和你堂妹的了解要深得多,所以如果他们这么认为的话,那十有八九这件事是真的。”林耀阳皱起了眉头,虽然有一半的脸缠着绷带,可是我看得出来他表情严肃,和我一样在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能性。还有,即便盛秋并非被鬼缠身,而是真的患有梦游症,一旦我大舅他们认定了她是鬼上身的症状,那他们一定不会停止这么对待她,那样的话,盛秋没被鬼魂整死,就先被他们折腾死了。 “那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确定?”我和盛秋的关系说不上多好,可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我也不能就这么看着她遭罪,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也许值得一试。 “这个……本来我能问问我妈,她对这方面的了解比我多得多,不过我手机在车祸的时候毁了,所以一时半会儿我也没招。”林耀阳耸了耸肩。 “算了,我知道有个人或许能帮我们。”没错,我正是想到了郭胖子,但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母亲是神婆,他可能也继承了这一点,而是郭玉凉说过,我大舅时常去找她父亲,一开始我以为可能是为了祖母的灵堂被扰乱这件事,或者他们也意识到一点这宅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需要咨询郭胖子,但是现在想来,很有可能他们所咨询的事情比我所想的要更加具体,若真是这样,郭胖子对盛秋的“梦游症”兴许有所了解。 这个时间段已经太晚了,不适合出门去找人,所以我打算第二天白天再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过道里盛秋的叫喊声已经平息了下来。开始的时候盛秋始终重复着那两句话——“闭嘴”、“不要再哭了”,就像魔怔了似的,她的痛苦并非来自于肉体上的伤痕,而是她幻想中的某种声音,到后来她开始尖叫求饶。林耀阳说,这时候他们应该认为恶灵已经被驱逐出去了,就会停手。果然不多一会儿,尖叫和抽泣声都渐渐小了,一切都逐渐归于平静。我松了口气,在林耀阳身边躺下来,侧身抱住他的腰,闭上眼睛享受紧贴在他身边的温暖,没有比任何时候更需要这种让人安心的气息的了。 可是这一次我感觉到林耀阳的身体是冰凉的,低于正常人多得多! “耀阳?”我吃惊地抬起头来看他,却见刚刚还跟我说着话的林耀阳此刻已经面色发白,嘴唇微张,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上去就像是……死了! 19 日记 我几乎蹦了起来,跪在床上拼命地摇晃他的身体。 “耀阳?林耀阳?” 几声叫喊之后,林耀阳仍是身体僵硬地平躺着,双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目光呆滞得好像蒙了一层灰在看人。可是我能感觉到他手腕上的脉搏在缓慢地跳动,说明他还活着。我赶紧拍他的脸,掐人中和虎口,我的手一直在颤抖,心里想着万一他就这么醒不过来了,该怎么办……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什么直接冲我来,不要伤害我身边的人!”我想起郭玉凉跟我说的话,如果她所谓的不幸是随我而来,从而波及到我所爱的人,那我宁愿现在躺在这里不能动弹的人是我自己!我仰起头对着空气一通大吼,就像个傻子似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万一林耀阳因为我出点什么差错,我一定会恨我自己一辈子的。 空落落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浮尘绕着灯光昏暗的灯泡打着旋儿。 “郭胖子……”对!去找郭胖子,他一定有办法把林耀阳弄醒!我这么想着,赶紧跳下床,去把祁小蓁拉过来帮忙照看林耀阳,看过大舅和大舅妈怎么对待他们自己的女儿之后,这个家里我也不敢随便相信别人了,要是他们觉得林耀阳也被鬼附身了,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小蓁答应帮我保密和好好照看林耀阳,我才出门直奔郭家。 这个时间点,整个村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偶尔能听见几声村头传来的狗吠,我猜那是月大爷家的土狗又在发牢骚了。这种环境让我有点害怕,疾步走向村东头,刚一进暗处,就瞅见路边蹲了一团白影子,隐约能听见类似女子的低泣声。 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坐在巷子里哭呢? 我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好像有风从巷子口吹进来,吹得我身上发毛,甚至鸡皮疙瘩也一颗颗冒了出来。我抱着胳膊加快了脚步,去郭家的路只有这一条,怎么也得硬着头皮过去,不搞清楚林耀阳身上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不安心,而且拖得越久可能越危险。我别过头假装没有看见那东西,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希望她没看见我…… 我正在心里祈祷,突然那白影站了起来,并且朝我扑过来,嗓音尖利地大喊着:“我的孩子!孩子!”我吓得闭上眼睛埋头大叫,顺手就把手电筒朝那白影丢了过去,但是听清楚她喊的话之后,我脑海中很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九疯子?! “啊!”一声惨叫响起来,在空空的巷子里拖长了余音。 我颤颤悠悠地抬起头来,朝对面瞥了一眼,却见那白影捂着脑袋跌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呜咽着,不但没有我之前想的那么可怕,反而还有点可怜。手电筒掉落在地上,几滴鲜血沾在电筒边缘,电筒射出的白光正好照到她的脸,鲜红的血液从她发黑的手指指缝间流出来。看来是我扔得太准,手电筒竟然砸坏了她的额头。 “你怎么样了?”我一下着了慌,赶紧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口,但她紧紧捂着额头不放,双眼还死死地盯着我,好像忘了额头的疼痛。 “孩子,还我孩子!我的孩子!”九疯子红着眼,一下扑了上来掐住我的脖子,发狠地将我按在地上,好像要将我置于死地。 我冷不丁被九疯子这么偷袭,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有人说疯子撒起泼来谁也拦不住,这下我可是信了,同样都是女人,九疯子又疯癫了这么多年,身形瘦弱,可我竟然无法推开她。她压在我身上,狠命地掐着我的脖子,不管我怎么挣扎打她,她都毫无反应,一双发红的眼睛跟野兽般的闪着光。 “放……咳……”我抓住她的胳膊,想让她放手,胸腔里因为呼吸不顺而火辣辣地疼,好像要被撕裂开一样。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不清,就像被罩了一层淡红色的膜,喉咙里也有血腥气上泛,意识随着缺氧而慢慢退化。我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敢想! “九疯子,你又……啊!” 我隐约听见有人的脚步声靠近,接着传来了男人的惊呼声。不一会儿就有好多人从四面八方过来,一大群人帮忙才将九疯子从我身上扯开,那时候我已经有点不清醒了,后来还是小蓁告诉我,九疯子被拉开的时候疯狂地叫喊,双眼一直死死地盯着我,村里的医生给她打了一记麻醉针,她渐渐地昏睡了过去,才停止吵闹。 等我差不多清醒过来了,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小蓁在一边清洗毛巾给我擦掉身上的冷汗。我大概浑浑噩噩地做了一晚上梦,梦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唯一挥之不去的就是九疯子的那张脸,离我那么近,满布愤怒和怨恨,恨不得杀了我的样子! 我倒抽一口冷气从床上坐起来,粘乎乎的一身汗,还止不住颤栗。 “大小姐你醒了。”小蓁过来嘘寒问暖,我本想说点什么让她放心一点,可是喉咙火辣辣地疼,我往镜子里一瞧,脖子肿得跟茄子那么大,难怪说不出话来。我只能用手比划着,问小蓁关于林耀阳的情况。那天晚上我走了之后就遇到那种事情,还不知道后来林耀阳怎么样了。 “林大哥啊?你走了之后不多一会儿他就清醒过来了。他还想来照顾你呢,不过他这个样子,就没让他过来。看他的样子都快急死了,看来林大哥是真关心大小姐你呀。”小蓁笑着打趣说。 我勉强笑了笑,在床上躺下来,用手摸了摸脖子上肿胀的痕迹,热热的,完全不像九疯子掐着我的脖子时那种由内到外的彻骨的冰凉。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到现在想想也还是后怕,若说之前我对她的遭遇还有些许的同情,现在只剩下敬而远之的忠告。 坐在卧室里养伤的日子尤其无聊,何况是在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于是我走到楼下去找电视看。电视放在偏厅里面,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佣人临时进来打扫了一下,才勉强能进人。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这电视还是黑白的,像个小方盒子,发出闷闷的声音。黑白电视能搜到的台不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在放电视剧的,虽然是很老的那种,好歹可以打发一下时间,总比干坐着什么都不做好。 我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抱着祖母的那几本书啃。自从知道祖母曾经和郭老太这样的人来往密切,我也就不奇怪祖母会喜欢这类看风水的书了。突然有东西从其中一本书的夹页里面滑了出来,掉到了地上。 “什么东西?”我弯腰捡起来,发现是一张纸片,纸张已经旧得发黄了,隐约可以看见上面写着什么字: “1x8x年1月6日,天气阴。 “我发现这个村子和周围的人都变得越来越不正常,当初那种新鲜感已经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的诡异气氛包裹四周。那个大小姐明明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为什么每次看到她却总有很奇特的冲动,想要冲上去抱住她、吻她,和她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变得有点不像自己了。难道是最近将要举行的这桩婚事让我春心萌动了,才会这么饥不择食?不,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不是一场正常的婚礼!盛家二少爷明明已经死去多年了,他又怎么能迎娶新娘呢?谁会想要嫁给一个灵位!不行,我不能再继续呆在这个村子里了,等我的身体稍有好转,一定要立马离开这里。 “她马上就要送药过来了,不能让她看见这些。” 这是一篇类似日记的东西,说话的语气像个男人,字迹潦草似乎是用很快的速度或者是手指不太利索的人写下的。更让我惊讶的是,日记中提到了盛家二少爷。我不知道这里的“盛家二少爷”指的是哪一代,但是被我祖母夹在书里留存,难道说是指我二舅?我不知道我二舅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因为家里对这个问题似乎讳莫如深,我想也不会有人去刻意提起一个早逝的年轻人,尤其是当初祖母还在的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很令人悲痛了,我祖母一生之中更是经历了两次…… “小囡!小囡!” 我正低头专心地研究那篇日记,忽然有一个压低的声音急促地叫我。我吓得将纸张随手塞进了裤兜里,抬头四处张望。周围并没有一个人。接着我意识到,那声音听上去很是熟悉。 “祖母?”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电视的画面跳动起来,就像信号受到了干扰,屏幕上反反复复地出现很多雪花的痕迹,并且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就在一层层雪花背后,我看见了祖母的脸。她站在一片漆黑的地方,只有脚底下有一团光照亮。 我吓得摊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我祖母的鬼魂,出现在了电视里?! 20 血水 我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冷汗在背后涔涔地冒,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祖母生前那么疼我,现在也一定不会害我的。可是祖母控制欲那么强,难道是过世以后还不肯放手,想要继续管着我,拉我陪葬? 两种想法在我脑海里打架,谁也没办法说服谁,即便如此,我还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想弄清楚祖母出现在这里的意图。如果她是有意来找我,那么肯定是为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兴许能解开我心里的谜团。 “祖母,我在这儿。”看祖母叫我叫得这么着急,我试着回答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离开这里……想办法离开这里……一定要离开!”祖母断断续续地说着,但是信号干扰越来越强烈,屏幕上出现大片雪花,干扰的波纹一道接着一道,自上而下地划过屏幕,将祖母的身影拉扯成扭曲的形状。突然我看见祖母背后出现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祖母露出惊恐的神情——这是第一次,我看见祖母像个孩子一样害怕,惊慌地大叫着,被那只手拽进了黑暗之中,从她的余音里,我似乎还能听见那两个字。 “走啊——” 透彻骨髓的寒意让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力气好像也都回到了身体里,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然湿透了全身,粘乎乎地,怪不舒服。我赶紧回到自个儿房间里烧水泡澡,一面让自己冷静下来,一面回味祖母说的话,我甚至毫不怀疑祖母所说的,跟上次郭玉凉莫名说出口的那些话是同一个意思,归根结底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从我回村以后就围绕在我身边,所以才会有“人”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可是现在能不能走根本由不得我啊,和林耀阳一起经历过山路上的车祸,又亲眼目睹了那辆大货车的惨状,在没弄清楚这一切之间偶然或必然的联系之前,我哪有勇气再去尝试离开这里。 我叹着气把洗澡水浇在身上,却感觉越洗越黏得慌,低头一看,水底下竟然不断地有猩红的血水上泛。我把胳膊从水底下抬起来,我的一双手上沾满鲜血,触目惊心。我一下子从水里站了起来,赤条条的身子上全是血水,顺着往下滑,比洗澡之前还要黏糊,并且腥臭难当。 “啊!啊——”我看着自己浑身鲜血,止不住尖叫起来,可是我喉咙肿胀,叫出来的声音也是嘶哑的,一股子血腥味在喉咙停留,分不清是浴桶里来的,还是喉咙里来的。我拼命地擦拭身上的血水,可是我的手上也沾满了鲜血,怎么也擦不干净。我尖叫着冲出盥洗室,抓起床上的被子使劲儿擦着身上的血,直到整条被子都被染得鲜红。我甚至不敢确定那些血是不是我身上流出来的,我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可是大舅妈却一边收拾着棉被,一边别有深意地说:“你这年龄的女孩子,来月事不是应该很正常嘛,怎么这样大惊小怪的?不过你这身体也是挺虚弱,竟然能出这么多血,我让人给你熬点补汤,这几天好好补补。” 我没想到这次大舅妈竟然亲自过来给我善后,最先听到动静过来的是小蓁,她看到我赤裸裸地蜷缩在床头发抖,床上是一大片血迹,肯定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把大舅妈叫来了。小蓁年纪不大,处理起这种事情来不如大舅妈这样的有经验,可是我心里清楚,大舅妈嘴上这样说着,反而像是在掩饰什么,我有没有来月事,没人比我自己更清楚,何况这么多血,要真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恐怕我早虚脱了,现在我唯一感到的只有恐惧! 晚些的时候,大舅在门外把大舅妈叫了出去,我裹在被子里,隐约从门缝看见他们俩在窃窃私语,表情诡异,还不停地往里面看看,显然是在谈起我今天遇到的事情。他们或许有猜测,不过肯定是不会告诉我的了,但我自己心里有数,大舅和舅妈肯定在隐瞒些什么东西。我不确定他们猜测的事情跟我所遇到的是不是同出一路,我现在只关心我身上发生的这一切的根源何在。 我想,祖母若是还在的话,也许能给我一个答案。不过一想到电视里出现的画面,我就觉得不寒而栗,那只拽走祖母的手,又代表什么意思?是祖母想要告诉我什么,还是……祖母的灵魂也受到某种奇异力量的操控?这想法吓了我自己一跳,却怎么也挥之不去。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晚上,第二天虽然情绪还有些不平静,不过我已经决心去一趟祖母的墓地,因为林耀阳告诉我,如果一个人的灵魂没有安息的话,墓穴是他们最容易流连的地方,这种地方阴气重,又是他们在阴间的居所,能给他们显形的能量。要是能从祖母这里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好过自己猜来猜去很多。 这一天竟然又开始飘着毛毛雨,我不得不打着伞走山路,原本就不太好走的小径变得湿滑泥泞。还好只是小雨,若是再大一点的雨,我就得考虑重新安排一下自己的行程了。 祖母的墓在山里,上山要穿过树林子,平时很少有人会走这条路,毕竟不是清明节,这里通往的地方大都是墓地,自然也就没什么人会走。我一个人走在树林里,踩在泥水上的脚步上啪嗒啪嗒地响,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这种响声就莫名地显得诡异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不停地瞅着四周,生怕从什么地方又会冒出奇怪的东西来。自从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仿佛哪里都不安全了。 就在我着急赶路的时候,有另一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来,听声音是从我身后传来。 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停下脚步想要听清楚身后的声音,来确定是不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可是我一停下,后面的脚步声只响了两下,也跟着停了下来。空气中霎时充满一种难以描摹的古怪气氛。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发清晰地跳动。 噗通……噗通…… 我捂住胸口,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又继续往前走。这时身后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我清晰地听到,那啪嗒啪嗒的踏着泥水往前走的声音,和我的脚步声惊人地合拍。显然,这个脚步声是跟随我而来的,不紧不慢,毫不慌张,似乎并不害怕被我发现。既然如此,那还不如面对面说个清楚! “什么人?”我转过身厉声质问。 可是后面压根儿一个人都没有。以我听见脚步声的清晰度来说,跟踪的人绝不会离我太远,而这条小径一眼望到尽头也不见半个人影;两旁有很多树,也许那人躲到了树后面。于是我倒回去四处查看,空荡荡的树林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脚步声,也并没有发现另一个人的身影。我低头看路面,泥泞的小路上只有一行脚印,正好合我的脚。那么另一个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后颈的寒毛已经竖起来了,一个不太好的念头从脑海里闪过。 也许跟踪我的并不是人,而是…… 后面的我不敢想象,掉过头拔腿就跑,尽管天气很烂,我也顾不得害怕摔跤,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前冲。在这种荒凉的树林子里,不管跟踪我的是人是鬼,都足够让人不安,我可不想几天以后被人发现陈尸在荒郊野外某个地方! 我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出多远,身边的树林好像没有边际地往前延伸。可是在我的印象里,这片树林并没有这么长啊。我一边回头张望,一边使出最后的劲儿拼命往前跑,那脚步声竟然和我一样奔跑起来,啪嗒啪嗒的声音越发急促,好像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已经到了我身后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已经双腿麻木,大脑开始缺氧,再这么瞎跑下去,恐怕没有被暗杀,反倒是给自己累虚脱了。我最后深吸一口气,猛地回过头,不管我掉头之后看见的是什么东西,都好过这么心慌意乱地继续揣测,因为我实在是跑不动了,整个腿肚子都在抽筋,再多往前挪一步,我就得瘫软在地了。 可我转头之后,身后仍然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到底……到底是谁?”我气喘吁吁地扶着树,每吸一口气,嗓子和胸腔里都火辣辣地疼,冷风灌进嗓子眼,呛得我不住地咳嗽。虽然被掐过的地方已经慢慢开始消肿,可是咳嗽起来还是疼痛不已,我甚至隐约觉出了血腥味。我背靠着树,缓缓地滑下来,抱住膝盖,现在无论周围有什么,我都没办法再跑下去了,雨伞也早已扔到了一边,从树上坠落下来的雨滴哒哒地落在我的头顶上。休息够了,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水,准备继续往前走。可是一看我自己的手,刚才从自己脸上擦掉的哪里是雨水,明明是一脸的血水! 我强忍住尖叫和反胃,缓缓抬头往树上看,就在离我头顶几寸高的地方,赫然悬吊着一个人! 21 墓地 “啊!”我发出平生最惊悚的尖叫声,甚过任何时候,这是我第一次亲眼所见非正常死亡的人类尸体! 挂在树上的是个中年男人,脖子上套着麻绳,双眼充血突出,嘴巴张开吐出长长的暗红色舌头。血是从他骨头碎裂的喉头涌出来,顺着舌头一滴滴落下来。后来村里的医生检查之后,确定他脖子上只有这一条勒痕,也的确是窒息而死,但是这么高的树,下面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脚印,谁也弄不明白他是怎么吊死在这树上的。 作为案发现场的第一人,我被长老们盘问了许久,最后放我离开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说,要服众就必须有规矩,即便我是下一任村长也不能坏了规矩。 “咱们这小村子,邻里之间都是互相认识的,平时连小偷小摸都没有,不过谋杀案要是发生了,我们也绝对不会姑息的。” 这是长老说的原话,可是听起来怪怪的,就好像他指的是我是谋杀犯似的。虽然我已经离开家乡很多年,但不代表我这个“外人”就有杀人动机吧?长老看我有了恼意,估计也不想把事情弄僵,于是笑呵呵地说他们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想把事情弄清楚而已,何况这件事未必真是他杀,现场也没有别人留下的痕迹,说不准只是单纯的自杀而已,至于这人的身份,他们竟然一点头绪都没有,只知道是个流浪汉,头发和胡子都很长,不修边幅,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 一个流浪汉的死,若是在大城市里,恐怕不会引起什么注意。但是在封闭的小山村,本来就很少有外人来往,就显得稀奇了。 “不过你也不用太在意,这件事情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说不准只是普通的自杀而已,你别放在心上。”大舅把我从审问中解救出来,等长老们都离开之后,他才叹着气跟我说,本来大舅对这些长老倚老卖老到处干涉就很不满,这次更是抓凶手更是抓到了盛家头上,大舅自然就更加不满意了,不过这不代表他真的相信我,抑或,他有别的什么想法。临分道扬镳了,大舅突然停下来问我:“可是,你一个人跑到那边树林去干什么?那边大部分都是墓地,一个女孩子孤身跑过去,是很危险的。” “不是说村子里连小偷小摸都很少发生吗?会有什么危险?”我反问大舅,大舅顿时脸色一变,有点尴尬地搔了搔头。 “那种荒凉的地方,也说不准啦,像那个流浪汉那样的,谁也说不清。再说,野狼和毒蛇什么的都是有可能的。”大舅慌忙掩饰着什么,可我总觉得他所说的危险不只是野兽一类的这么单纯。 出来我望了一眼天,天色灰灰的,就像我的心情一样。 发现死人这个小插曲并没有打消我去拜访祖母坟墓的念头,但要让我一个人去,我是真的有点后怕了,除了死人以外,还有我听到的那奇怪的脚步声,我现在还在想,当时的脚步声会不会就是刻意把我引到那棵树下,发现那具尸体的。是那个死掉的流浪汉的灵魂指引我过去,让我带人发现他的遗体,以免他继续曝尸荒野吗? 这次计划得以成行,还多亏了祁小蓁。那天我回去之后,她正好来整理房间,就跟我闲聊,说起我遇到死人这件事,她还害怕地耸了耸肩:“真是可怕!本来我还打算这段时间去看看我奶奶,但是发生了这种事情,说不准树林子里就躲着杀人犯,我哪里还敢去?可是最近我老梦见奶奶,说她觉得冷,我一定得抽空给她烧点旧衣服过去,不然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地下可怎么过呀!” 山里人的迷信心态并不稀奇,我也是山里长大的,从小就听老辈人讲一些令人脊背发凉的故事,后来是受林耀阳的影响,才渐渐觉得这都是些老迷信的思想,但是现在连林耀阳都说,他小时候经历过古怪的事情,他没理由会拿这种事来吓我或者是开玩笑,所以小蓁说这几天宝妈老是给她托梦,听得我心里都毛毛的。 “正好我也想去我祖母坟上看一看,我在这儿说不准还能留几天,以后还回不回来也是未知数,所以,不如我们结伴而行,这样也好相互有个照应。”我试着跟小蓁提议。 可是她好像还受到我那件事的影响,对此犹豫不决。我趁机推波助澜,说她奶奶去世那天下着大雨,所以托梦说冷,如果不赶紧给她烧点东西过去,怕她奶奶地底下不安宁。她听我这么一说,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本来就是个小女孩子,被我这么一怂恿,便答应说去准备准备,跟我一起过去。 这一趟过去竟没有发生一点怪事,上次听见的脚步声,这次也完全没有出现。小蓁一路都抓着我的衣角,紧张兮兮地跟着。还好到了墓地,都没有意外发生,我俩都算松了一口气,因为祖母和宝妈的墓穴在不同的地方,所以我和小蓁在出了树林之后分开走,约定扫完墓再到这里来碰头。 我独自走到祖母的墓地,盛家的祖坟都在这块地上,放眼望去座座石碑,有新有旧,但比起普通的山村墓穴来说,要有气势得多。祖母的墓穴是其中最新的一座坟,很容易辨识。 从祖母下葬以后,这是我头一次回来看她,下葬那天我看见的幻象,竟还历历在目,可我心中更多的是对祖母的愧疚。 “我知道您从小就很疼我,可是您知不知道,就是因为您太疼我,才让我觉得一点空间都没有,我想要自由,想要成为自己的主宰,想过自己的生活,所以我才会逃……我也发誓过不再回来,并不是我不在乎这个家,也不是我不尊敬您,只是这个地方真的让我喘不过气来。祖母,您能原谅我吗?我真的没有想过,当年一别,就真的是诀别了。”我站在祖母墓前,抽泣着向她道歉,虽然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但是如果祖母的灵魂真的在这里徘徊不前,那么她一定能听见我说的话吧?只要她能感受我的一点点歉意,我也不算白来这一趟了。 空荡荡的墓地里,浑浊的空气夹杂着腐臭味儿,背后的树林不断地吹来凉风,将我的长发扬得老高。我抬起头来望着昏暗的天空,想象着是祖母在我身边游走,这些风就是她给我的回答。 “看来你对你祖母的感情还是挺深的。”忽然有声音从背后传来。是一把低沉的男性的嗓音。 我心头陡然一惊,回过头一看,后面站了个高个子男人,长刘海,尖下巴,穿一身黑色的衣裤,双手揣在裤兜里,有点阴森的感觉。我从刘海里看见他的眼睛,他正注视着我,目光里透着些微的戏谑和打量。 虽说回到村子里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张脸,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就是我原本打算去找的那个人。在我离开这个村子前不久,还见过他一次,和现在的感觉差不多,不过他的脸更成熟了一些,整个人也更显阴沉。 “傅凉城?”我试着叫他,从他脸上反应的神情来看,的确是他没错。 他也毫不掩饰,有点吃惊地问道:“你认得我?” “很奇怪吗?”我反问一句,并不想跟他透露太多,在这种荒郊野外的地方,我可不想和一个背景神秘的男人有过多的牵扯,要是他知道我找过郭胖子暗中调查他和他父亲,就算他真的背景清白,肯定也会觉得不舒服,万一他要真的心里有鬼,说不准今天我的小命就断送在这里,恐怕把尸体藏在这种地方,别人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 “看你一向都足不出户,没想到对外界也不是一无所知嘛,看来我这个不祥的名声,连盛家大小姐也有耳闻。”傅凉城嘴角有类似自嘲的笑容。 因为他父亲从事的祖传营生,和他是阴阳眼的传言,让傅凉城在村里的名声不是太好,所以他说出这种话,似乎不单单是在嘲讽我,也是自我解嘲。不过我现在可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本来是想来这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祖母的鬼魂之类的,没想到居然闯过来一个不速之客,这下可怎么办。我最害怕的是,傅凉城该不会是跟踪我到这里来的吧? “你这么喜欢到墓地来晃荡,也难怪村子里有那么多关于你的传闻。”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强势一些,免得他以为我真是个好欺负的弱女子。 傅凉城闻言,竟然一点都不生气,他知道我是在讽刺他,却是笑了一笑,忽然目光里泛起一丝阴冷:“我可不是随便晃荡。我是跟着你来的。” 我顿时愣住了,感觉头皮一阵阵发紧。没想到我一个念头,竟然一语成谶。这个家伙偷偷地跟踪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有什么目的?我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几乎就要靠到祖母的墓碑上了。 傅凉城嘴角又露出笑容,跟着走上来两步。 他想干什么! 22 失踪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就快靠到祖母的墓碑上了。我感觉自己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双手在背后到处摸索,要是能摸到点什么做防御的东西也好,可是折腾了半天却是白忙活,我只能和他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 “你、你想干什么?”我咽了口唾沫,竭力保持镇定。“我大舅他们知道我到这边来了,要是我过会儿回不去的话,他们一定会马上来找我的!你、你别乱来啊!” “你一个大活人,我能把你怎么样?”傅凉城不屑地说。他上下打量我一眼,露出冷笑的神色:“你以为盛家那些人真有这么重视你?你觉得盛家真像你想的那么清白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对盛家的态度和评价,倒是令我有点感兴趣,我知道盛家有一些秘密,可能是过往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毕竟盛家大宅的历史太过悠久,但不排除有些是近些年才发生的,否则为什么那么多怪事偏偏在这个时间段集中爆发? 我本来就想跟傅凉城打探一些事情,不如趁此机会,他若是肯松口,反倒免去我一些麻烦。于是我壮着胆子跟他交谈。 “你觉得你祖母真像她对外表现的那么仁慈圣洁吗?她在这个时候意外去世,你就没想过其中的疑点?你应该知道,你祖母向来是个很健康的人……”傅凉城欲言又止,好像是故意留给我想象的空间。 方才我对他所说的话本还有些兴趣,可是他突然说出这么多对我祖母大不敬的话,即便是我很想从他这里套话,也不能忍受他的这些说话。 “够了!”我大喊一声,很愤怒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不管你是谁,来找我又有什那么目的,但是我不许你这么侮辱我祖母!她身为族长,多少年来兢兢业业,为这个村子付出了一切,就连她的两个孩子去世,她都没有更多的事情用来悲伤,她的一生都在为了你们奉献,而如今她尸骨未寒,你就当着她的墓碑这样污蔑她、污蔑盛家,简直是忘恩负义,我不会让你这样随便诋毁她的名声的!” “你祖母要是听到你说这些话,不知道该感到高兴还是羞愧。你若真觉得你祖母一身清白,不妨仔细去查查看,你母亲和二舅为什么会英年早逝,还有你二舅妈为什么会疯疯癫癫,你堂妹盛秋自小古怪诡异,还会梦游……你真的觉得,这些都只是巧合吗?碰巧那么多不详的事情都发生在盛家大宅里?这是诅咒,是多年的冤魂厉鬼对盛家的诅咒!”傅凉城的眼神变得黑暗起来,我有一瞬间觉得,他比鬼魂还要可怕,但是他口中所说的诅咒又是什么意思? “盛家的事情,我自己会弄明白,不需要你们这些外人操心。”我强压下心头的好奇和疑问,在祖母的墓碑前探讨盛家的是与非,显然不是对她尊重的行为,而且我也不能听信傅凉城的一面之词,谁知道他来找我到底怀着什么目的呢?万一他只是想混淆视听,然后借机生事呢?我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设计引我回来,如果真被我猜中,那么他的目的恐怕就更不单纯了。我不能就这么相信他,但他所说的那些话,也并非空穴来风,尤其是盛秋的梦游症,的确有古怪之处,可是我母亲是难产而死,又能有什么古怪?还有我二舅的早逝,我二舅妈的疯癫,难道都另藏玄机? 我思绪混乱,完全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接受这么多。我只能暂时选择逃避,所以我转身就走,并且警告傅凉城不许再跟踪我。至于他有没有照做,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跟踪我来的时候我一点都没察觉到,这也让我断定上一次在林中那脚步声不是他的,如果他想跟踪我,会像这次一样无声无息。 我小心翼翼地防着后面的跟踪,往和小蓁约定好的地方赶去。祭拜祖母加上和傅凉城说话又耽误了不少时间,此刻天色渐晚,原本就灰蒙蒙的天更显阴暗逼仄。我环顾四周,却不见小蓁的身影,都这个时间了,她不会还没上完坟吧? “小蓁?小蓁——”我试着叫了她几声,却没有听见回应。我不由得担心起来,她一个女孩子在墓地里走,又是这个时间点,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我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那天看见的死人的模样。 想了想,我又自顾自地摇头,虽然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不代表什么时候都会遇到坏事,这毕竟还是个平静的小山村,小蓁也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不应该会出什么事情的。 “小蓁,你在哪儿啊?”我决定边走边叫她,于是顺着树林边缘往宝妈的墓穴那边走去。 左手边是开阔的墓地,右手边是阴森森的树林,风呼呼地吹着,偶尔能看见远处飘着几团闪烁的磷火。远远地隔着树林子,传来村庄里的狗叫声,封闭的大山将所有的声音都罩在一方狭窄的天地里,很像小时候我站在四方宅院里的那种感觉,只不过现在这禁锢的范围变得更广了一点而已。 走了一会儿,我已经能看见宝妈的墓了,可是周围压根儿半个人影都没有,何况小蓁这么一个大活人。我走到墓碑前,这里还有点着的蜡烛和一柱烧了一半的香,以及一堆棉絮的灰烬。我知道这些都是小蓁带来祭拜宝妈的,看这香的燃烧程度,从这里走到我们约好的地方绰绰有余了。那小蓁会去哪里了呢?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我心底升起来。我连连摇头,告诉自己,或许小蓁只是等不及了,所以一个人先行离开了。但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平时也很听话,不应该会一个人乱走的啊,在家里的时候小蓁从来不会乱跑,让她做什么就规规矩矩地做好,就她的性格,不像是会自己做主的人。 这时我发现了一道脚印,沿着墓地旁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延伸向树林里。因为早些时候才下过雨,山路难免泥泞,墓地这边又都是比较松软的泥土,所以很容易留下脚印。就我走来的那条路,就有两行脚印,其中一行是我刚才留下的,另一行大概是之前小蓁来的时候的,但是却没有她折回去的脚印。相反,我新发现的那一行脚印是越过旁边小丘,直接到树林子里去了,这边没有小道什么的,都是些,走起来没有我们来时那条路那么顺畅,小蓁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往这边走了? 我满腹疑惑地顺着脚印寻去,虽说心头有点害怕,可我总不能把一个小姑娘就这么丢下不管,万一她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已经害了她的奶奶,她现在一个人无依无靠,我不能再害人家了! “小蓁——” 我追寻着足迹一边找一边叫喊,希望小蓁听到可以给我一个回应,如果真遇到什么事情,也好彼此有个照应。幽寂的树林里,我的声音四面八方顺着风飘散,大概能传到很远,我却只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那种不安的感觉一直在我心上萦绕不去,在这里待得越久,不安感就越强烈。 树林里的湿土变少了,因为树叶茂密,早些时候下的又是毛毛雨,很难渗透下来,所以脚印变得越来越不清晰,直到后来完全消失了。 我有点手足无措,在树林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好一会儿,眼见夜幕已经像大网一样罩了下来,树林里昏暗得什么都看不清了,有不知名的鸟在树林深处不停地叫,偶尔还能听见它们拍动翅膀的声音,除此之外,天地安静得好像连时间都静止了。 “不行,再这样下去,连我自己都要找不到路了。”我心里默默地想,或许小蓁真的只是等不及,就自己先回去了,不如我回去看看,运气好的话,她应该已经到家了。打定主意之后,我一点也不敢耽误,趁着自己还能分辨方向,赶紧朝村子跑去。我猜我这辈子很难再达到这样的跑步速度,那种一个人停留在黑暗中,拼命想要找到出路和同类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刻骨铭心了,一直到我穿出树林边缘,看见远处跳动的村庄的灯火时,我的一颗心还怦怦跳个不停。 我望着灯光,停下来大喘了几下,便一口气跑回家,满心期待小蓁已经在院子里等着我。可是我回家一问,小蓁压根儿就没有回来过! “完了,她一定还在树林里。”我喃喃地看着天,山里的夜晚已经全黑下来了,一个女孩子独自留在树林里会发生些什么,我简直想都不敢想。我赶紧找到大舅说明情况,让他组织人进山里去寻人,我也不想自己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于是跟着他们一起上山。 上天保佑,希望小蓁没有出什么事,不然,我身上的罪孽真是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23 寻人 一群人举着火把就浩浩荡荡地上山了。我跟在人群后面,听着他们分析小蓁可能遇到的情况或者是可能会去的地方。 说实话,这山里这么大,谁也保不准真实的情况是怎样,不过他们有人猜测说,小蓁大概是在山里扭伤了脚,一直没找到回村的路,或者根本走不动了,我觉得还是很有可能的。 到了山上,大家就两三个一组,开始分开搜寻。我周围也有好几个人,只是都在找不同的方向,四面八方都回荡着叫喊小蓁的声音,如果她是清醒着的,早晚能听见我们。 我正仔细地找着可能的踪迹,天黑之前我看到的最后的脚印就是在这片区域出现的,但是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不管小蓁还在不在这附近,至少她曾经来过,兴许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突然,我后面幽幽地冒出一句:“你觉得她一个年轻女孩,自己能跑到哪里去呢?” 我大吃一惊,这声音分明有些熟悉,好像是……我扭头一看,身后站着的人,果然是傅凉城! “你怎么会在这里?”虽说是人总比是鬼好,但看到傅凉城,我还是下意识提高了警惕,何况我一个人走得远,周围只能看见旁人零星的火把光,我并不感到安全。傅凉城总是在这样僻静的地方和人少的时候出现,让我颇为不安。 “好好的一个女孩在山里失踪,我在这里的原因和你们在这里的能有什么不一样?”傅凉城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拐着弯嘲讽,好像是不满我质疑他在这里的动机和目的。 我并不想跟他纠缠,于是撇了撇嘴说:“那么宽的路你不走,偏偏就要跟我走一起吗?” “即便我跟其他人一起,他们恐怕也未必相信我真的是来找人,说不准我的出现反而更加让他们不安,这山林里的事情啊,说不准的,看见像我这样的人,只怕引起恐慌。”傅凉城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阑珊的地方,那里有搜寻人员走动,我甚至能隐隐听到他们交谈的声音,虽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好歹让我知道周围有人,如果傅凉城有什么坏念头的话,我可以立马呼救。 其实仔细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一个据传能和鬼打交道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夜晚的荒林里,林中还有一个失踪的女孩,一般人会这么想?千丝万缕的联想,恐怕都会和傅凉城的异能剪不断理还乱,反倒把事情弄得复杂了。 但我嘴上还是没有松口,反诘道:“那你又凭什么以为我就会相信你的用心?何况我还知道,今天我和小蓁上山的时候,你就偷偷跟在我们后面,我更有理由怀疑你才对。”话虽这么说,但我并不认为傅凉城真有绑架小蓁的动机,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女孩,跟他能有什么过节?除非他真的无聊到搞出这样的失踪,来愚弄整个村的人。或者说,这其中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这么一想,我顿时紧张起来,万一真的是傅凉城动了什么手脚,那他现在出现在这里,会有什么目的?他会把小蓁怎么样,抑或他不过是利用小蓁来达到别的什么目的? 诸多想法纷纷在我脑子里闪过,什么变态杀人狂、恋尸癖、恋童癖都被我想了个遍,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 傅凉城大概不会知道我正在想些什么,否则他的脸色只怕会更加难看。他只是针对我刚才说的话,冷冰冰地答道:“但你跟他们不一样就在于,至少你会假装不怕我。” 我微微一愣,有点分不清楚他说这话是在讽刺我一直在他面前故作镇定,还是他从心里有感而发,平日在村里,大家看见他不是躲着就是直接开骂,小伙伴从不和他玩耍,到长大了想必他的处境也没好到哪里去,幸好他还有祖传的手艺在,否则要在这村子里活下去,真的挺难。有时候我都不禁想,他为什么不干脆离开这里,何苦受这些闲气呢? 傅凉城没再多话,似乎并不想为自己过多辩解什么,而是举着火把往前走去,又扭过头来看我:“你走不走?” 我回过神来,白了他一眼:“走也不跟你一起!”说罢我折身向反方向走去。本来以为这样就能甩掉他,可是他突然在我后面大叫一声:“等等!”我不耐烦地回过头,却见他目光凝聚一处,并不像是在看我,而是我周围某个地方。说实话,他的眼神有点吓到我了,加上对他的一点了解,心里不觉毛毛的,捏着衣摆环顾四周,除了冷空气以外,没什么特别的。 “你少吓唬我。”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心想早点甩掉他更好。可我转身之后,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脚步声响起来,就在我身后!我赶紧转过头,看见傅凉城还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那刚才的脚步声…… 我求证似的看向傅凉城,他眉头紧皱,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附近的空气,好像那里站着个人一般的。顿了顿,他开口说道:“这个男人好像跟了你好一段时间了。他似乎想告诉你什么……” “你不能直接问他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丝毫没有怀疑他的话,反而想让他告诉我答案。这脚步声我也不是第一次听见了,下意识地觉得这和我上次在树林里听见的一定是同一个声音,傅凉城说这个脚步声好像已经跟了我一段时间,会不会就是上午时在树林跟上我的? “鬼魂和人不同,他们很难直接表达自己的意图,像怨灵,他们几乎只记得自己生前最悲愤的片段,死后一心怨气,只想复仇,善良一点的鬼魂,也就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牵绊着他们,他们通常会用行动来指引我们,就像‘鬼打墙’,很可能是鬼魂想要阻止活人接近危险。”傅凉城跟我解释了一通,我听得似懂非懂。顿了顿,他又说站在我身边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并没有恶意,而且那只鬼魂似乎试图带我们去什么地方。 一想到那天在树林里被引去看见的场景,我就不寒而栗。 不过傅凉城根本没有犹豫,径直往前走去,似乎是跟着那个带路的鬼魂往什么地方去,因为我听见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是往前走了。我迟疑了一下,看看四周,反正今晚山里人多,就去看个究竟,正好还能顺带试探试探傅凉城这个人,于是我也跟了上去。 天越发黑了,树林里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连火把光也是忽明忽暗。 我只能听见脚步声,不能看见傅凉城所看见的东西,所以我几乎是跟着他走,一点都不敢放松警惕,生怕他动什么歪念头,这样也便于我听清楚脚步声的方向。傅凉城一路都没有说话,专心致志地跟着脚步声往前走,渐渐地周围越发地黑,我们应该是走进树林深处了,四周寻人的火把光越来越少,越来越暗淡,很快当我环顾四周时,已经只剩下我和傅凉城手中的两簇火光,仅仅能照亮周围几尺的地方。 “这是什么声音?”忽然我听见脚步声之外出现了另一种声音,并不在我们身周,但就在这附近不远的地方,哗啦哗啦的。“是水流声?” “山上有条瀑布,流下来的水汇成小溪,村子里的供水大都来自这里。水流很急,又是夏天涨水期,这吊死鬼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边来?”傅凉城喃喃地说着,好像在分析情况,可我听着却是一愣。他刚才说…… “吊死鬼?你说那个男人,是个吊死鬼?”我尽量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了语气里的惊讶。 傅凉城点了点头。虽然他说鬼魂很难清楚地表达事情,可他却能看到鬼魂的模样,他说鬼魂多半都保留着死前的模样,或者是他们自己期望的模样,我想应该不会有人会期望自己长得像吊死鬼,所以傅凉城说的这个鬼魂,很有可能就是那天被我在树林里发现尸体的男人。 “鬼魂不能用轻易用语言表达他们的想法,那么他们能分辨对错吗?比如,我问他一个问题,他能明白我的意图,然后准确地回答点头或者摇头吗?”我一边走一边小声地问傅凉城,即便我很不想跟他说话,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要跟鬼打交道,他比我熟练得多——前提是,他真的能看见鬼的话,反正一切都是他在说,除了脚步声,我甚至连是否有鬼都不清楚。我之所以这么轻信他,无疑是受到之前那些事情的影响。 “他们只是没有了肉体,靠精神力量支撑着,但不代表他们傻。”傅凉城瞥了我一眼。 这时候我顾不上他的奚落和嘲讽,紧接着要他帮我转达,我就想知道这个鬼是不是那个男人,在树林里又是不是他故意引我找到的尸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说的话,那脚步声忽然停了下来。 24 引诱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傅凉城,本以为他会向鬼魂问点什么,没想到他突然就看向林中深处某个地方,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他。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火把的光已经很暗了,在夜晚的冷风中晃荡,好像随时会熄灭,所以那人影的轮廓也并不是很清晰,中等身材,瘦瘦小小的,仿佛是个女子。 “小蓁?”我倒吸一口冷气,因为那个女子的身影看上去和小蓁颇为相似,因为今天小蓁和我一同出门,我知道她的穿着,所以我远看一眼就觉得那人像是小蓁。不过隔得太远,我也不敢肯定,那人好像披散着头发,根本看不到脸,她以很缓慢的速度在走动。 傅凉城一言不发,拔腿就朝那边跑了过去。我也来不及思考,跟着他一路飞奔,想弄清楚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小蓁。 “小蓁!小蓁,我们在这儿!”离对方越近,我就越有这种感觉,那个人就是小蓁,分明穿着一样的衣服,身形也差不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我和傅凉城怎么喊,小蓁都不回答我们,只是保持着之前的速度,缓慢地往前走。 我觉出了诡异,相信傅凉城也是一样,他似乎有意放慢了脚步,想要在冲过去之前先弄清楚情况。小蓁的样子看上去很奇怪,像是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声音,自顾自地往前走,在黑暗中独自穿行于荒林的举动,本身就特别奇怪,甚至可以说是有很大古怪。 “我感觉她像是受到了某种引导。”傅凉城小声说道。 “什么意思?”顿了顿,我好像忽然理解了傅凉城所说的话,扭头看他,“你是说,某种神秘的力量?”我不想说得太直接,也就是,小蓁可能被鬼魂控制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能说得通为什么小蓁会从目的失踪,并且只有她一人离开的脚印——她受到了某种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的蛊惑! 这种情况下,我只能跟在傅凉城后面,看他是否会有什么发现,毕竟他有那种天赋,比起我来说,要更容易查明真相,当务之急不是纠结于我跟他之间的隔阂,而是保证小蓁的安全。 “跟着她,看看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如果真是有鬼魂在蛊惑她,那么鬼魂想要引她去的地方,一定有很重要的寓意。我们现在不要打扰她,兴许还能得到一些线索,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傅凉城压低了声音叮嘱我,为了适合追踪小蓁,我俩脚步都放得很慢,穿过面前这片林子,我先前听到的那声音也就渐渐明朗了。 果然是傅凉城说的小溪。溪水的源头是一条瀑布,因为夏天水流湍急,瀑布水量很大,远远地就能听见这哗啦啦的水声。 小蓁正是走向这条小溪。 “她想干什么?”我不解地问傅凉城。 这时候,傅凉城的表情变得惊悚起来,他就好像看见了什么令人可怖的东西,直勾勾地盯着瀑布那边。 “怎么了,是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看见的只有小蓁正缓缓地走向小溪里面,我着急地问傅凉城,他却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溪水湍急,一旦小蓁掉进去,恐怕危及性命,可我却远远地站在这里干看着……不行,我得去阻止这一切! “小蓁!”我大叫着冲过去,眼见她已经走到了小溪边上,更是使出吃奶的劲儿扑上去拉住她。 小蓁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尽是漆黑,竟然没有眼白。我一碰她,她就无力地瘫软在我怀里,那一瞬间,好像有一团黑气在她额头涌动,又一下子喷了出来,消失殆尽。我看见小蓁紧闭的眼皮动了动,好像里面眼珠正在转动,慢慢地睁开了眼,她的眼睛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只是带着疑惑的光。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我试着反问道。 小蓁迷茫地摇摇头,环顾四周,显然是对周围的环境很陌生。她紧皱眉头回忆道:“我只记得我在奶奶坟前祭拜,然后我听见后面有人喊我,我回头去看……然后那声音飘得很远,我就跟着走,一直走啊走啊,可是好像怎么都走不出去,身边从始至终都是同样的景色,我好像反复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再然后,我听见了大小姐的声音,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说着,她看了一眼天色,露出很惊讶的表情,“已经这么晚了?” 我俩到墓地去的时候,也就下午四五点的样子,虽说山里天黑得早,但从我发现她失踪到现在,至少也有两个多小时了,也就是说,她至少一个人在山里转悠了两个多小时,以她走路的速度来看,要想从宝妈的墓地走到这条小溪来,决计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那么她这段时间究竟为什么要在山里打转呢?那个引诱她过来的声音,到底是何目的? 等到我们找到上山的队伍,把小蓁安全地送达之后,傅凉城也跟我说了他的疑惑,跟我差不多,如果那个引诱小蓁的声音是想把她引到溪水里去淹死她,那为什么要浪费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呢?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从一开始这个声音就是想这么干,那么等我们找到小蓁的时候,她可能已经是小溪里的一具浮尸了。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刚刚在溪水边到底看见了什么。”我质问地看着傅凉城,一想到他当时的表情,我还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 傅凉城叹了口气,好像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他隐瞒不过去了,于是说道:“我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她站在溪水边,浑身湿透了,在向祁小蓁招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那个小女孩在引诱小蓁跳河。” “小女孩?什么样的小女孩?”我听傅凉城这么说,自然而然联想到了水鬼。虽然我自己没有亲身体验过,但是也听老人们七嘴八舌讲起过水鬼的事情,一般都是为了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夏天天热的时候,山里的孩子都喜欢跳到小溪里去洗澡,因为溪水湍急,很容易出事故,所以大人们就说那溪水里有淹死鬼,阴魂不散在水里找害人、找替身。当然,在我听林耀阳说过他的故事之前,我一直觉得那未必是真的,但是现在我却觉得,也许大人们不只是在吓唬孩子,而是那条小溪真的存在某种危险,就像小蓁今天遇到的状况。 “七八岁的小女孩,长头发,小脸苍白,眼睛漆黑一片,嘴唇也是青紫色的。你冲过去拦住小蓁的时候,她就在你身边看着你,那种表情……我说不出来。”傅凉城的表情好像因为回忆起那一幕而有些痛苦。 我以为他跟鬼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就算看见这样的场景应该也见怪不怪了,可是没想到他说起那小女孩的时候,还是这样的一副表情。看来人类对于不属于自己的物种,而且是像鬼魂这样有一定威胁性的东西,终究是充满畏惧的,或许这也是村里人这么排斥傅凉城的原因,他们觉得他是异类。 想到这里,我竟然有点同情傅凉城,而忘了他身上还有那么多为解开的谜团,我提醒自己,我现在这尴尬的处境,遭遇的一切不幸,很有可能就是这个男人造成的! “一个小女孩,在山里迷了路,不小心溺水而死,就变成了怨灵在山里到处游荡,引诱那些上山的人重蹈她的覆辙,是这样的吗?”我顺着傅凉城的思路往下想,越想越觉得心寒,一来是想到曾经有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丛林里,二来是想到树林中怨灵害人,除了小蓁以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受到引诱,而如果没有人及时发现,他们可能都因此丧了性命! 人类啊,即便是变成鬼以后也是如此,自私、狠毒,想要把自己的不幸强加于别人,非要让别人尝尝自己受过的苦,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心理平衡,其实不管他们杀害再多的人,只能徒增怨气,什么都不能改变。 “怨灵绝对有能力办到这样的事情。”傅凉城点点头。 “可我还是不明白,如果她只是想引诱小蓁,然后溺死小蓁,为什么要绕那么大一圈呢?”我看着傅凉城,我知道他也在跟我想同样的问题。 傅凉城紧抿双唇,好像在思索什么,半晌,他说道:“我有个想法——那个带我们过去找到小蓁的吊死鬼,记得吗?” “怎么会忘记?”我虽然没见到傅凉城说的那个鬼的模样,不过那具吊在树林子里的尸体的模样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一听到“吊死”两个字,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就浮现起那时的场景。 “那个吊死鬼既然带我们过去,或许他一开始就知道小蓁的行踪,也知道有一只水鬼在引诱小蓁,所以,会不会是他帮忙,阻止了水鬼,让小蓁在树林里打转,好给我们争取时间呢?”傅凉城说出自己的猜测。 “你的意思是,就像‘鬼打墙’那样?”我睁大眼睛,见傅凉城点了点头。“这么说,倒也有可能。你也说过,这世上不是只有怨灵厉鬼,还有一些善良的鬼魂,因为未完成的夙愿而留在人间,可能他们也不想看见厉鬼为恶,所以想要帮助人类。” “不过,如果我们猜测没错的话,那有个人或许就危险了。”傅凉城忽然幽幽地说了一句。 我有点吃惊地看着他,问:“谁?” 傅凉城呼出一口气,斜睨着我,目光意味深长。 “郭玉凉。” 25 线索 我惊诧地看着傅凉城,不明白为什么郭玉凉会被牵扯进来,原本我最先想到的是郭老太和郭胖子做的“工作”,但很快我意识到,我想错了方向。 问题不是出在郭玉凉的家庭背景,而是出在她的交际环节,因为傅凉城说,他在溪水边看见的向祁小蓁招手的小女孩,就是一直和郭玉凉玩耍的“看不见的朋友”——蘑菇! “蘑菇是淹死鬼?”我追问道,尽管听到过很多次这个名字,却从来没有见过,或者是别人更多地提过,所以除了名字以外,我对蘑菇知之甚少,但现在傅凉城这么一说,我对蘑菇就有个大概印象了,瘦瘦小小的,长头发,脸色苍白,嘴唇青紫,一双漆黑的眼睛大而无神……郭玉凉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怎么会看不出来蘑菇不像是活人呢?也或许她年纪太小,根本就意识不到蘑菇跟其他人的区别,有时候女生之间自以为是的友情,也是相当盲目。 “我之前看她不像是有坏心的样子,所以也没有太在意她和小凉来往,可是今天在树林所见,我不得不有些担心。”傅凉城眉头紧锁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关心,只是他平日里和村子里的人来往极少,没想到也会有关心的人。 “看不出来,你还挺热心肠的嘛。”我对傅凉城的印象稍微有点改观,今天能及时找到小蓁,他的确功不可没,不过当人群拥过来之后,他却后退着将自己隐没在了黑暗之中,也不让我跟任何人提起。 后来他跟我说话,也是在人群都散了之后,才来找到我。他在盛家大宅门口叫住的我,跟我说了刚才那些。 “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一个孩子去承担父辈们犯错种下的恶果。”傅凉城掩在刘海下的眼睛放出黯淡的光芒,我觉得他这句话像是有感而发,他这句话像是在说,他觉得郭玉凉被蘑菇缠上是因为她父亲或者是她奶奶的原因。 我微微皱眉说:“可是,如果蘑菇真的不安好心,她为什么一直安安分分地呆在郭玉凉身边,没有对那孩子下手呢?郭玉凉那么相信她,要引诱郭玉凉,比引诱一个陌生人要容易得多吧?” “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郭老太留下了什么东西,或者是做过些什么,来防止蘑菇伤害小凉。你若是真想知道,倒是可以去郭家问问,反正你跟郭胖子也打过交道了,他就是个‘耙耳朵’,不敢得罪你这位盛家大小姐的。”傅凉城嘴角似有笑意。 我突然感觉面上一热,好像有种被人拆穿的羞愧感在心头涌动。原来傅凉城早就知道我去过郭家,而且他说的话,仿佛很清楚我跟郭胖子说了什么,甚至是用盛家大小姐和未来村长的身份压制郭胖子,逼迫郭胖子说实话,其中还牵扯到了傅凉城和他父亲,若是这些傅凉城都知道的话,他现在看着我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我是不是应该重新审视他呆在我身边的动机? “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管。不过,你别以为今天帮忙找到小蓁,我就会觉得你是好人,除非你跟我说清楚,打电话到我家,通知我祖母的死讯和让我回家奔丧的,究竟是不是你。”我收敛起脸上多余的表情,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这个问题憋得我心里难受,要是不问出来,我心里对傅凉城始终是有芥蒂,但是我又隐隐地觉得,他或许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坏人。相反,他或许也是困在某个局中的可怜人。 “你认为我有什么能耐弄到你的电话?”傅凉城反问一句,我就哑口无言。 这就和我之前怀疑月大爷,却没有根据是一样的道理。傅凉城和月大爷一样,不过是被困在这小村庄里的“井底之蛙”,他们到哪里去弄到我的电话?这似乎坐实了我的另一个更令人不安的猜测,我回到这村庄和出村遇到车祸这两件事都非人为。 在我愣神间,傅凉城望了一眼天说:“时候不早了,盛大小姐还是先回家去吧。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你的祖母,还有你们盛家,未必如你想象的那么干净。”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甚至不给我一个辩驳的机会。其实该说的白天都已经说过了,我俩之间似乎没必要再过多纠缠,但是那时候我脑海里有个莫名的念头,我俩还会再有交集,而且,不是简单擦身而过的那种。 我抱着复杂的心态回到家里,对大舅他们的询问都只是敷衍带过,今天一整天经历的事情已让我焦头烂额,好在最后小蓁没有事,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宝妈一家,如果宝妈真是做鬼都不放过我,我也没什么可委屈的。 晚上做梦的时候,我又梦见了祖母出现在电视里的场面,当那只第二人的手在祖母的肩膀上出现的时候,梦里的我感觉自己的肩膀也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抓住了。我倒吸口气,整颗心似乎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整个人已是大汗淋漓。窗外冷风吹了进来,我觉得脑海里无比清醒,一点睡意都没有,竟是不停地回想起白天傅凉城说的话来。 如果他说的那些话并非空穴来风,那么我祖母是否真的隐藏了一些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以至于她过世之后,灵魂也不得安宁? 我一边想着,一边叹着气伸手到床头摸水杯。天黑看不太清楚,我只能凭感觉判断方位,摸索着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大概是床边的位置,冰冰凉凉、一根一根的——像人的手指!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个房间里除了我自己以外,不可能还有别人。 我赶忙去拉床头灯,山里的电路本来就不稳定,昏黄的灯光在亮起来的那瞬间闪了一下,借着这一点光,我看见床边站着一个小女孩,面对我站着,一只手似乎是放在床头柜上,很像我刚才摸到的那东西。画面刚刚亮起来,灯光就熄灭了,那人影也是惊鸿一瞥,短短一秒钟之后,灯光再度亮了,床边已经什么都没有。我惊魂未定地去看床头柜,除了水杯和我的手机以外,根本没有多余的东西。 那我刚才摸到的那东西…… 我不敢多想,背后一阵阵寒气袭来,更是一点不敢合眼,生怕我一闭上眼睛,床边又会多出一个人来,死死地盯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靠着床头柜抱膝而坐,试图让自己身上暖一点。明明是仲夏天,我身上却一点多余的热量都没有,以往这种时候,林耀阳都会蹭上来抱着我,说是好像抱了个散热器一样,可是自从回到这座小村庄之后,一切都变了,我有种错觉,生活永远也不会再回到正轨上。 “不行!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我在心里对自己暗暗说道,绝对不能这么轻易被打倒,我向林耀阳保证过,我们迟早会离开这里的,我不能让他因为我陷入这样的危险之中,所以不管盛家到底有什么秘密,若是阻拦我重获新生,我就一定要追查到底,直到真相大白。那时候,我和林耀阳就能远远地离开这里了。 正这么想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一边堆放的换下来的衣裤上,我的裤兜里露出一张泛黄的旧纸张的一角。 我想起了从祖母的书籍里面滑落出来的那篇日记,之前我也没有太当回事,但是现在想想,上面记录的1x8x年,年份被一些污渍模糊了,看不清楚,但是看纸张泛黄发旧的年份,应该不至于太久远,如果那上面记录的事情都是真的,盛家大院似乎真的隐藏着什么古怪,比如那个要嫁过来的新娘,和已经不在人世的新郎,还有所谓的盛家大小姐,给写日记的“我”送的药,以及不能被大小姐看见这日记的口吻,一切都像是在拍一部画面摇晃的求生电影。 我跳下床,把那篇折起来的日记从裤兜里拉出来,又仔细看了一遍。模糊了年份的地方像是一团油渍,因为时间间隔太久,油渍已经有些发黑,不过油污对准灯光仍是会呈现半透明状。我把大灯打开,然后举起那篇日记,放在灯光下从后面辨识,隐约看见一个反转的“9”,那么连起来就是…… “198x年?!” 我是90后出生,那么198x年,差不多是我父母都还安在的那个年代,那时候的盛家大小姐,除了我的母亲,我想不到还会有别的什么人。如果真是这样,那写下日记的人又是谁?“他”说“他”对盛家大小姐有种莫名其妙的依恋,莫不是说,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那么早逝的二少爷和将要进门的新娘,也就是…… 我拿着日记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整个人站在灯光下呆若木鸡,许久许久都不能动弹。 照日记所说,二舅妈准备嫁入盛家的时候,二舅已经去世了,那二舅妈跟二舅举行的岂不是…… “冥婚?” 26 恐惧 我的脑海中想法越多,精神就越亢奋,根本就睡不着,穿着睡衣捏着那页纸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有太多想弄明白的东西,而直觉告诉我,我手里这篇日记的其他部分或许记载了一些鲜为人知的东西,可以让我明白当时的状况。如果这日记真是出自我父亲之手,那其中的内容真是让我不寒而栗,就算是别人所著,恐怕那些和盛家有关的事情也会让我大吃一惊。我祖母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这也是一个女人管理一个大家族乃至整个村庄所需的魄力,那么在盛家大宅里发生的事情,祖母绝不会不知情,像冥婚这样的事情,甚至可能是祖母一手操办……我想到傅凉城所说的话,我的祖母、我们盛家,或许未必像表面上看来那么光鲜清白。 我转身从抽屉里取出蜡烛来点上,轻手轻脚地溜出房门,这个时间点我并不想吵醒别的人,更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调查盛家的陈年旧事。 既然那页日记是夹在祖母的书里面,所以关于日记的事情祖母应该知道一些,也有可能那本日记被祖母毁掉或者是藏起来的。我抱着侥幸心理,如果能找出那本日记,我应该能了解更多盛家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我端着蜡烛穿过整个走廊,影子被拉长了侧映在旁边的墙上,缓慢地跟着我行走。祖母房间毗邻着大舅他们夫妇的房间,我进去的时候还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也不敢开灯,就把蜡烛放在柜子上,勉强能照亮我附近的一小块地方,就是我找到祖母那些书的小柜子。这些书都放在低矮的小柜子里面,有的已经发霉。不过我上次来的时候,把这里翻过一遍了,不记得有什么日记样的东西放在这儿。果然,我翻了一遍之后,除了一些古怪的书籍以外,并没有找到跟日记有关的。 “难道被祖母毁掉了?”我不由得怀疑,像这种对盛家名声不利的东西,若是真被祖母拿到,怎么会留下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祖母只拿到了这一页,剩下的部分被藏了起来。如果这日记是出自我父亲之手,那么余下部分最有可能藏的地方,或许会是……我母亲以前住的,也就是我从前一直住的那个房间。 但是现在那个房间并不属于我,而是盛秋住在里面。 这个时候溜进有人住的房间,会不会太冒险了?但是我又实在忍耐不住好奇心,加上盛秋长期都呆在家里,就算我想找别的时间过去,一样还是可能被发现,不如趁着大家都在睡觉,悄悄行事,免得跟他们解释起来更加麻烦。 我又鼓起勇气,走到盛秋的房间。我不记得盛秋平时睡觉是否关门,不过今天我推门的时候倒是很轻松,直接就进去了。我紧张地瞥一眼床上,盛秋背对着门应该是睡着了,一动不动。我松了口气,因为我记得母亲的一些东西都放在靠门口这边的一个箱子里,只要我稍微小心一点,不弄出声音,就不会被盛秋发现。 心跳声在静谧的夜晚怦怦作响。 幸运的是盛秋住进来之后,并没有对房间做什么改动,那箱子还是放在原来的角落里。我蹲下来开始找跟日记有关的东西,说实话,我以前并没怎么仔细看过母亲留下的这些。母亲为了生我难产而死,对我来说,那是不愿触碰的伤疤,我怕看到母亲的遗物,会让我记恨自己的出生,我本就不喜欢这个村庄,不喜欢自己的出身,所以母亲以她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我的一生,根本就没有意义。 终于我在箱底找到一个硬壳笔记本,看上去有点年头了,很有可能是我要找的东西! 我心里一阵窃喜,但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背后有一阵凉意侵袭,就是那种特别邪门的感觉,明明并没有被触碰,却有一道冰凉的轨迹从尾骨沿着脊梁慢慢地往上爬。我有一种莫名地被人注视的感觉。我猛地转过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我的预感并不是胡思乱想,而是我后面真的站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啊!”我倒吸一口冷气,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还好我最近心理承受能力有所加强,被这么一吓,只是轻轻叫了一声,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盛秋。虽说知道是活人之后,总算有点心理安慰,不过她这么一声不吭地站在我背后,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了,怎么也觉得阴森森的,感觉怪异。 “你在这里干什么?”盛秋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她穿着睡裙,长发披肩,双手也自然地垂下来放在身体两侧,好像随时会倒在我面前似的。就这么看她,她脸色苍白,身体也是瘦削得跟竹竿似的,真是脆弱到连一阵风都会吹倒的样子。 “呃,那个,我……我来找点东西。”顿了顿,我又怕这点理由没有太大的说服力,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呃,你知道这房间以前是我住的,很多东西都落在这里,突然想起来要用,所以临时就过来了。啊,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盛秋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怀疑我说的话,不过我觉得她的表情更像是满不在乎。很快,她的视线就从我身上移开,转向了门口的方向,自己喃喃地说:“不是……不是你。” 不是我?这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反应不过来,想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她是在回答我刚才那句“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那她的意思是,除了我以外,还有什么“人”打扰到她了? 接着盛秋就完全忽略了我这个半夜闯进她房间的人,慢慢地走向门口。我从侧面看她,她脸上一点神采都没有,苍白得像纸张一样。那门外像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似的,她只顾着往外走,根本不理会我。 “小秋?小秋?”我小声地叫她,生怕吵醒了别人。其实我有过一瞬间的想法,要不要赶紧去叫人,我觉得盛秋可能是又犯病了,她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在梦游,看不见别的人,眼里只有她的幻觉。可是下一刻,我就想起了那天晚上她遭遇的事情。如果让大舅和大舅妈他们知道盛秋又开始夜游了,恐怕他们会认为怨灵又在控制盛秋的身体,那盛秋又要遭殃了。 可是我又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盛秋自己一个人走出去,要是出了什么危险该怎么办?想了想,我只好自己跟着她。 盛秋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似的,直挺挺地穿过走廊,她没有穿鞋,所以一点脚步声都没有。走廊里安静地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细碎的脚步声,压得很低,生怕被人发现。 没想到盛秋直接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我的房间! 我想起来第一次看见盛秋梦游,就是在我的房间里差点跳楼,这一次她又直接走到了我的房间,该不会是……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加快了脚步赶上去,在进门的地方拉住盛秋。 “小秋,你醒醒!”我听说随便把梦游的人叫醒,会有几率把对方吓坏,导致出现一些神经问题,但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做傻事,冒险赌一把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盛秋的身体很瘦弱,被我轻轻一摇都像要散架了似的。她扭过头来看着我,眼神很空洞,好像注意力根本不在我身上,而是用她的耳朵在听着什么声音。她对我说:“你听——你也听到了对不对,那哭声。” 我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屏息凝神,想要去听她说的那个声音,但我仍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盛秋也并不在乎我的回答,她脸上露出一丝难受的神情,自顾自地摇头,用手捂住耳朵,喃喃说:“不要哭了,你不要哭了!你在哪里?不要哭了!” “小秋?小秋?这里没有别人,也没有哭声啊!”我摇晃着盛秋,想让她从自己的幻觉中醒过来,她却一点都没听进去似的,自己摇头哭喊,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照这样下去,她迟早会把整个家里的人都吵醒的。看到她双眼红肿痛哭的样子,我脑海里突然有个想法,都说她看到的、听到的只是她自己的幻觉,那万一,她所说的都是真的呢?如果她真的看见或者听见了我们所不能见和不能听的东西,那她现在该是怎样的恐惧?就像我独自面对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样,被自己的恐惧感所吞噬……这样到最后,就算是正常人也很有可能会被逼疯的。我至少还有林耀阳可以倾诉,但是在这个家里,我不确定会不会有人认真地听盛秋说那些离奇的事情。 “小秋你别怕,不管是什么东西,它都伤害不了你。你不用怕它们!”我镇定地跟盛秋说话,试图让她明白我的意思。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盛秋却突然停止了抽泣哭喊,扬起她苍白的脸,眼泪还停留在她的眼眸,脸上也带着泪痕,她的眼神却说不出的幽怨,直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所有人,都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她眼里的泪水划出来,在她脸上留下鲜红的,血的痕迹。 27 苗蛊 我吓得将她推开,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惊恐地望着她。 盛秋的脸已经不像她的脸,有一刹那我觉得她长得像别的人,一个我没见过但又似曾相识的面孔,像个孩子。 突然我的脑海中闪现过之前翻车的那一幕,我被卡在车座上时隔着车窗玻璃看见的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想起了一个名字——蘑菇。就我看见的那张脸的年纪,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苍白没有血色,一双漆黑的眼睛没有眼白,空洞洞地,和傅凉城说的在小溪边看见的那孩子有几分相似,加上蘑菇又在溪水边引诱了小蓁,之前我以为这可能是随机的,但现在我有种想法,或许蘑菇的鬼魂想要害死小蓁,是因为她跟盛家有关系,这也解释得通盛秋一直被纠缠着。 如果缠着盛秋的鬼魂,和在小溪边引诱小蓁的小女孩是同一个,都是蘑菇的话,那么蘑菇与盛家究竟有什么过节,让她死后不得安宁,还一直缠着盛家? “呜……”盛秋又抱着头痛苦地呜咽起来,一张脸被血痕糊得脏兮兮的。 我看她的样子不似之前被“附身”的模样了,赶紧上去叫她:“小秋?小秋你怎么样了?” 盛秋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四周,喃喃道:“又是这里……我又到这里来了?”虽然语气带着疑问,但她似乎并不意外。我俩都很清楚她为什么会用“又”字,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这间屋子对盛秋或者是对蘑菇而言,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为什么盛秋梦游的时候总会往这边来? “你又梦游了,不过这次没有吵到别人,今晚的事就当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你不想让大舅他们知道,我也什么都不说,好吗?”我试图当一个好姐姐的角色,不管以前我跟盛秋的交情深浅,毕竟是一家人,我也不忍心看她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受苦。 盛秋看着我若有所思,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却是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但是看她的反应,似乎是赞同我的提议,我想,她应该也不想被人那么绑在床上暴打一顿吧? 看着盛秋走后,我算是松了口气,心头那股寒意却是挥之不去。谁知道在这间大宅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以至于牵连到这么多人呢?一想到傅凉城说,我母亲和二舅的早逝,可能都与之相关,我心头就阵阵发紧。 “或许这本日记,能给我一些答案。”我低头看了一眼一直抱在怀里的那本硬壳笔记本,微微叹了口气,把门关上,走到床边拉开床头灯,开始翻开笔记本看。 没想到这笔记本压根儿就不是我要找的日记,翻开之后我才知道,这本笔记本里面根本就没有多少东西,仅有的几行字,也像是随手涂鸦上去的,记录得歪歪扭扭,而且很简单的几个字,我根本就不明白这写的是什么,仔细看来竟然是一串爬虫的名字。 青蛙、蜈蚣、毒蛇、毛虫…… 我越看越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那些爬虫都在我面前扭动着身子乌溜溜的挤挤挨挨像一团球状物滚动。看到最后,我竟然发现还是“毛发”之类的记载。这爬虫和毛发,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记在这一页纸上,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母亲还有研究虫类的兴趣?这一点我可是从来没听我祖母或者是任何一个家里人提起过。不过我的脑海中,还有另一个想法闪过。 第二天我拿着从笔记本上抄下来的东西去找林耀阳。经过这段日子的恢复,他的气色看上去越来越好了,不过脸上的纱布还没有拆下来,医生说是怕拆完纱布之后容易感染,因为是小山村,如果真的伤口感染会很麻烦,这种地方青霉素一类的东西其实是非常稀缺的,尤其是最近出了货车事故,村里和外界的联系几乎是完全断了。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手机,上次从翻车事故中死里逃生之后,手机就一直没有接收到信号,我总觉得是手机被摔坏了,但是这村里又没有人懂这一行,所以就没能拿去检修,一直放在床头当摆设用了。林耀阳的手机倒是真的在事故中毁了个彻底,说起来我还蛮担心,如果他父母打电话联系不上他,不知道该多着急。 “我又不是小孩子,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再说,我爸妈知道我到这边来,山里信号不好,几天联系不上也很正常。”林耀阳就是这样安慰我,摸摸我的头,好像我是小孩子一样。他总是这样替别人着想,自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时候我倒希望他不要假装得那么坚强,自从经历过这一段事情之后,我知道林耀阳也会害怕,也会软弱,他并不是超人,不能无时无刻地保护我,反过来,也许有时候应该由我来守护他。 所以,我绝对不能让我家族里未明的阴暗影响到他! 林耀阳看过我拿给他的那张纸上记录的东西,眉头越发皱得紧了,脸上很是显出一些深思的神情。从他的表情来看,好像是从中看出了一些什么不好的东西。我赶紧问他,这图里记载的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真是内藏玄机? “我也不确定自己猜得对不对,我好像在我妈的民俗研究日志里看见过类似的东西,是关于苗疆蛊术的研究,说是苗疆人练蛊,将数十种爬虫凑在一起,关在密闭的罐子里,让它们互相厮杀,最后活下来的毒物就是最凶残的,一旦认主之后,就能用来对人下蛊。人类的毛发就是用来认主和确定要下蛊的对象,而鲜血是用来喂蛊的。”林耀阳指着纸上的东西一样一样给我解释,殊不见我听得头皮阵阵发麻。 我母亲……竟然养苗蛊? 林耀阳顿了顿又补充说:“可是苗蛊这种东西,是苗疆一大秘术,非苗族人很难掌控,一旦弄不好就有可能反噬主人,除了苗人以外,其他人很少会冒险去养蛊。你这东西是哪里弄来的,如果能弄清楚这点,或许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苗蛊配方。” 我并没告诉林耀阳我是从哪里找来这东西的,在我没弄清楚之前,不希望引起过多揣测,而林耀阳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敢告诉他这是我母亲的笔记了。无论怎么说,用毒虫养出来的苗蛊必然是很凶残的东西,母亲养蛊虫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丫头?”林耀阳唤回出神状态的我,一脸疑惑地等着我的回答。 “啊?这个……今天收拾房间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奇怪,所以才拿来问你。”我随口敷衍着说道。 林耀阳有点不解地说:“盛家并非苗族出身,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是不是我弄错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也是随口一问,你不用放在心上。”我赶紧摆手想让林耀阳放下这件事,其实他的疑问也正是我的疑问。且不说这究竟是不是苗蛊配方,如果真是,它到底有什么功效,又是否真是为我母亲所用,好多问题我都不敢确定,就不要拉着林耀阳和我一起苦恼了。再说,如果确定是我母亲在养蛊,让林耀阳知道了,只怕吓到他。 下午的时候,小蓁来我房间里整理东西。从树林里那件事之后,她变得比往常沉默了一些,不过笑起来依旧很甜美开朗,大概这就是少女的天性吧。她见我走进房间,便冲我笑了起来。 “大小姐又去看林大哥了?” “嗯。他刚午睡。”我点点头。 “他的伤势是该多静养,不过有功夫的话,你也可以扶他出去走走,病人在床上躺久了总归是不太好的。”小蓁不忘叮嘱,这也是医生吩咐的。 “等他腿脚好点了,能下床的时候,我就带他去院子里走走。”我笑着答道,看着小蓁,脑海里忽然有个想法。我先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说法,然后才试探着问她:“转眼你到盛家也有一段时间了,都还习惯吗?” “反正我自己一个过,在哪里都一样。要真说不习惯,就是盛家太好了,和我以前的住处比起来,简直像是天堂了。”小蓁说着就笑了起来,嘴角两个甜甜的孩子般的酒窝。 我叹了口气,想起了宝妈,这件事我一直难以释怀,说起来我现在还有点难以理解当时我为什么执意要到井里去,就好像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吸引着我,支配着我往下走,我甚至感觉那时候有一个很轻的声音在井底唤着我的名字……我狠狠地摇摇头,抹去这些想法,或许是宝妈死后,愧疚感让我出现了一些幻觉,当时是我太不懂事,非以为那下面有人,冒险去救人,才导致了祸端,哪里怨得了别人!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毕竟宝妈为盛家劳心劳力这么多年,我们都很感激她。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她就很照顾我。” “嘻嘻,我奶奶是个很和善的人呢,她倒是跟我提起过大小姐你,说你和一般的山村女孩不一样,你有自己的思想,这一点跟你母亲有点像。”小蓁大大咧咧地就把这些说了出来。 果然,宝妈跟小蓁提起过我母亲么?! 28 幻觉 我眼前一亮,又追问小蓁,宝妈还提到过我母亲一些什么。 “我刚出生我妈就撒手人寰,这辈子我都没见过她一面,祖母给我看过的唯一一张她的照片,都是黑白的。”这些话我说的是事实,并不单单是想要博同情,让小蓁多透露一些信息给我。 宝妈在盛家呆的时间很长,从我母亲幼年时候,宝妈就开始照顾这个家了,这也是她出事之后,大舅会直接把她孙女祁小蓁接到盛家来安居的一个重要原因。现在宝妈不在了,大舅、大舅妈和我的关系又十分微妙,盛秋濒临精神崩溃,这个家里我唯一能问的也只有小蓁了,何况她又是宝妈的孙女,也许往常宝妈在家里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会说起一些盛家的事情,比如小蓁就从宝妈那里听说了盛秋的夜游症。我想,她会不会知道我母亲的一些情况。 少女心思多半单纯,她听我这么说,果然只为我觉得可惜,还颇有几分同情,连忙说道:“奶奶对子怡大小姐提到得很少,只是说她一般很安静,都呆在自己房间研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啊,我不是说子怡小姐不好……”她大概觉得在我面前用错了“稀奇古怪”这个词,但我肯定这个词应该是宝妈口中的原话。我摇摇头说:“没事,人无完人嘛。” “也不一定啊。子怡小姐可能也有自己专注的东西,说不定是好的方面呢?再说,奶奶也说了子怡小姐很文静,很有大家闺秀的范儿,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慢慢吸引了姑爷呢。”小蓁打开了话匣子,就止也止不住,一不注意就透露了更多的东西。 我惊诧地看着她问:“这你都知道?” “我猜的啊。”小蓁面上一囧,表情却特别认真,应该不算是胡言乱语。“因为奶奶说,之前姑爷才来到村里的时候,没有和子怡大小姐看上眼呢,还说他在外面城里有个女朋友什么的,后来才和子怡大小姐好上的,肯定是子怡大小姐有魅力呗!” 以前有过女朋友……我脑子里自然而然有了想法,看来我父亲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了移情别恋的先例,所以后来才能那么轻易抛家弃子,一个人离开了这个家、这个村子吧?想起日记里所写的他被“盛家大小姐”莫名地吸引,我现在竟有点感到恶心。 “你小小年纪就懂这么多,以后肯定是个人精!”我戳了一下小蓁的额头,用轻松的口气把这件事带过去,但我却留意了小蓁所说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如果我母亲整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捣鼓一些“奇怪的东西”,那很有可能就是我在她笔记里找到的蛊毒。 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小蓁也和我熟络起来,说起话没有之前那么毕恭毕敬,所以我笑她“人精”,她也毫不退让地还嘴,我俩嬉闹了好一会儿她才离开,我也起身走出去,想到母亲的房间里再去找找有没有遗留的线索。 这个时间盛秋就在房间里,坐在她自己的床上,床边有一只旧的布娃娃。她呆呆地盯着一处发呆,目光看起来没有焦距。 “嘿,你怎么样了?”我站在门口,用假装轻松的口气跟她打招呼。 盛秋没有动弹,更别说搭话。 这倒在我的意料之内,本来我们俩就不熟,仅就昨天晚上那种诡异情况下的短暂相处,是不可能建立起所谓的友谊的。但我还是强装笑颜走到床边去坐下来,试图跟她说话。盛秋却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冷冰冰地说道:“你接近我到底是想干什么?为什么家里其他人都想离我远远地,连我父母都不想我踏出房门半步,你却总是在我周围打转?你就不怕我哪天梦游起来把你从卧室的窗户扔出去吗?” 她的眼神里满是嫌恶,但我更相信那是一个长期自闭的女孩的质疑,她怀疑别人也怀疑她自己,她不愿意相信任何人,或者说,多年的幻觉已经将她折磨得不像个正常人。 “小秋,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虽然我们两姐妹往日交情不多,但我们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啊。我们是姐妹,我不希望看到你这么受罪。我只是想帮你!”我想到以前我在盛家的时候,盛秋虽然也是像现在这样阴森自闭,但还没有出现梦游之类的奇怪症状。没想到我离开这些年,家里人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盛秋仍旧是一脸冷淡地看着我,如果是别人给我摆这样的脸色,我早就摔门走人了,但是一想到这人是我的堂姊妹,我就心软了下来。我能理解周围没有一个人了解自己的感觉,尤其是当那些人都是自己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理解自己,那种绝望的心情还有谁能明白?曾经我就站在这样的位置上,可是我最终鼓起勇气逃了出去,留下了我堂妹一个人在这个封闭的小山村里备受折磨。我心里有点觉得对不起她,如果当时我能问问她,是否要跟我一起离开,或许能够改变她现在的人生轨迹。 “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盛秋喃喃地说,眼神里满是绝望。她带着一点恐惧的神情看着我说:“没有人能摆脱‘她’的控制……没有人。” “‘她’?‘她’是谁?”我警觉起来,觉得盛秋在她“梦游”期间可能看见了一些什么,而那些很有可能并不只是她的幻觉而已,大舅和大舅妈他们认为盛秋的梦游是鬼上身的特征,虽说他们的应对方式有些极端,但不代表他们的推断就一定是错的。 或许盛秋口中的“她”,就是试图控制盛秋的那东西。 但是盛秋说到这里就什么都不愿意透露了,好像她连说起那个“她”字都觉得恐惧至极,整个人微微发抖。 我也不敢再逼她,但至少能确定盛秋一定是看见了什么。 “我去找点东西,很快就走,你好好休息吧。”我叹了口气,去角落的箱子里又翻找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也就离开了。 走在走廊里,今天似乎出奇地安静,帮工们大概都在院子里忙碌,二楼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有节奏地作响,充斥整个楼道。 “盛夏……” 忽然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头朝楼梯方向看去,有一个女人的背影站在拐角的地方。 是她在叫我的名字? “谁在那里?”我并不记得家里有这样一个人,觉得奇怪,便沿着楼梯往下走,试图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可是我往下走的时候,她却走过拐角,继续往楼梯下面走去了。 然而那声音并没有停止或者消失,我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叫我。 “盛夏……” 声音飘渺而遥远,一路顺着楼梯飘到下面去了。 我看见那身影远去,便赶紧追了上去。这个奇怪的女人怎么会出现在我家,并且还叫着我的名字? “你是谁?站住!”我脚步飞快地赶上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加快了速度,那个白影竟然也走得飞快,可我竟然连一声脚步声都听不到。但有某种力量牵引着我往前跑,追着那个没有脚步声遗留的身影,我唯一的信息就是那抹白色的影子,我只能追着她跑。 身影穿过堂屋,去了前院,然后又从侧门钻进了偏院。我远远地看着她,穿过偏院的门之后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我在门前停了下来,这是我的禁忌之处,如非必要,我绝对不会再次进入这个地方,仅仅只是靠近,我都觉得周身发寒。 可是那个身影让我有强烈的好奇心,想要去弄明白那到底什么人,或者说,并不是人。 我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推门进去。偏院门太过老旧,被推开的时候还发出“吱呀”的响声,或许是因为偏院里面实在是太安静,这种响声很容易让人神经过敏。我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紧急起来,好像心口绷了一根弦,随时可能把我的心脏从喉咙里蹦出去。推门进去之后,我就看见了那个白影,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古井旁边,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她的黑发长长地披在身后,甚至垂到了她的腰部。 “你是谁?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往前走了两步,在她身后停下来,质问她。 “一切都是为了她。一切都是为了她。”那个声音开始说起除了我名字以外的话,却一直重复着这一句。我完全不清楚她说的这一切指的是什么,“她”又是谁,但这似乎告诉我,在我身边发生的很多事情中,也许并非一个“人”在搞鬼。 “为了谁?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对我们盛家?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我冲她吼道。 “所有人,都要死。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她慢条斯理地说着,转过身来,我看见她的脸,竟然就是那晚我睡在床上看见的那个幻觉里的女人! 29 溺水 “是你!”我直接惊叫出来,可就在我开口的那瞬间,眼前的人影就消失了,好像她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似的。我四处张望,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并没有旁的任何一个多余身影,连风吹动树枝的沙沙声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难道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我不确定自己是受到了之前房间里的那些画面的影响还是怎么的,才会幻想出这个女人,还有莫名其妙受到一种力量的影响来到了古井这边,但我总觉得那并不是一场简单的幻觉。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我在心里想着,踱步走了出去,背后似乎有股凉意侵袭,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似的。但我明明记得刚才我没有看见偏院里有旁人,于是我回过头去看,身后仍是空荡荡的,压根儿就没有多余的身影。我不敢再回头,加快了脚步迅速离开。 我并没有回房间,而是离开盛家大宅,走到村子里。这本来就是个小村庄,随便找个人打听便不难知道这里是否有擅长作画的人。而且就这么个小地方,有这种能耐的人也不多,偏巧不巧,那个人竟然就是月大爷。 我跟月大爷打过这几次照面,真没看出来他竟然是个会画画的人,至于画得怎么样,我也是听别人说,至少是这个村里说第二没人敢当第一的。虽说上次跟月大爷闹得有点不愉快,不过为了弄清楚一些事情,我还是得硬着头皮去找他。怪的是,今天走到村头,竟然一点没听到狗吠声,往日离得更远一些的时候,早就听见那土狗吵得沸反盈天了,我走过去他而已只是瞅了我一眼,竟然“呜呜”地往后挪了挪,趴到门槛一边儿去了。我敲了好一会儿门,一直没人应,后来路过的说,月大爷大概是上山里去了,毕竟他平时一个人住,得自己照料生活,常去采点野菜野果什么的,兴致来了还能抓点鱼,村里人靠山吃山,倒也过得去。只是我没想到,月大爷看起来一把年纪,身体素质竟还这么好,城里多少老人到了他这个年纪,怕是稍微走点远路都困难。 “哦,谢谢啊。”我跟那人道过谢,正琢磨着是该等一下月大爷回来,还是先回去下次有空再来,却听见一道惊慌的叫声传来。 “救、救人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我扭头一看,竟然是月大爷从树林子里一路跑下山来,一个小老头子能让两条腿抡得这么利索,也是挺不容易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我和村里听到叫喊声的人都围了上去,拦住惊慌的月大爷。月大爷像是吓得六神无主,急急忙忙地说:“淹死人了,那边小溪……我、我不会游泳,快救人,快、快救人!” 从月大爷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们勉强听出点眉目。 有人在树林里落水了! “快去救人!”旁边的几名青壮年听了月大爷的话,旋即大喊一声,又率先拔腿冲向林子里面。这树林里就只有一条小溪,所以如果有人落水的话,也就只有这个地方,但是这条溪水穿过了整个林子,延伸得很长,又截流做了个水库,到下游的水量已经很小了,但是在水库以上,这溪水可以说是又陡又急,水量也大,要是在这一段路上落水,情况就要危险得多。 我也赶紧跟着他们上山去找人,溪水是流动的,就算月大爷能带对路,也不一定能马上就找到人。后来陆陆续续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的人,想要帮忙救援,不过等大部分人到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人从水里捞起来了。 找人的过程其实还蛮顺利。月大爷带我们上山到他发现有人落水的地方,他也是看到有东西从上游那一段路被冲过来,眯着老花眼看了好久才发现是个人,但是他又不会水,急急忙忙地跑下山来找人帮忙。等到我们跑上山,落水的人已经顺着水流被冲到了十几米外,还好被水里一块石头拦住了腰部,我们顺着溪边往下游找,才在石头的地方把她从水里捞了起来。 我这才知道原来落水的竟然是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平时我虽然没特别注意过,但也知道村里有一群孩子经常在院子里嬉闹,我好几次经过都看见他们成群结伙的,就跟我小时候经常看见的盛家大宅外面的那些孩子一样,七八个小男孩小女孩,由几个十来岁的稍大的孩子领着,一起玩游戏,爬树、跳格子、抓沙包,还有捉迷藏之类的,人多的时候甚至会有十来个。我们村虽然不大,但鉴于国家呼吁的计划生育政策在这里丝毫没被当回事,甚至是超过三分之二的人恐怕这辈子都没听过“计划生育”这个词儿,所以一个家庭多子多孙那是很正常的事儿,小孩多也并不意外。但这种“多”总归还是被控制在一定的数量以内,毕竟小山村穷困,并非每个家庭都能养得起三四个孩子,有一些家庭生下的小孩不是刚出生就夭折了,就是在孩提时代因为缺衣少食等一些情况而夭逝。 这次出事的小女孩我还有点印象,她平时扎两条羊角小辫,很是乖巧的模样,今天看见那两条湿漉漉的辫子,我就想起她来了。之前看见她往往是一张小脸脏兮兮的,扭捏地拽着哥哥的衣角,跟在后面学步,她哥哥是那领头的几个稍大的孩子之一,我也见过这当哥哥的有点不耐烦地甩开妹妹,嫌她碍手碍脚,害他跑不快,跟不上其他伙伴的步伐。 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哥哥又一次甩掉了妹妹,让妹妹独自一人跑到了树林里,出了这样的事情。 我们把小女孩捞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呼吸了,原本脏兮兮的小脸被溪水冲刷得又白又干净,却并不令人感到赏心悦目,反而是觉得可怕,她的眼睛和双唇也紧紧闭着,肚子涨得鼓鼓的,应该是在水中挣扎的时候被灌进了很多水。 有经验的救生男子将小女孩放平了躺在地上,剥开她紧贴在身上的衣服,松开勒紧的裤腰带,又让人用手稍微托高她的后脑勺,这些都是方便她能透气,然后救生男子一手捏住她的鼻子,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有规律地做人工呼吸,并且有空还挤按她的肚皮,让她能够把胃里的水吐出来。我感觉这么过了几乎有十多分钟长的时间,小女孩也没有醒过来,那青年直起上身叹了口气,说:“她已经‘过去’了。” “过去”的意思很明显,小女孩死了。 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除了我躺在棺材里的祖母以外,看见的第二个死人,另外一个是宝妈!两个人都是遭遇不幸横死,虽然死法不一,却同样的让我感觉心底发寒,胃里反而有热浪在翻涌。 我捂着嘴,把脸背过去。后来人围得越来越多,我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嚎哭声,是个妇女,间或夹杂着男人的咆哮和男孩子的呜咽。我猜那可能是淹死的小女孩的家人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种痛,没有任何一个家庭应该承受,所以周围人都沉默着,仿佛是在为他们哀悼。我回过头去从人缝里看了一眼,那母亲在小女孩的尸体旁哭红了双眼,我有点难受,把目光垂低,恰好看见了小女孩肩膀的地方,这一看不打紧,我竟然瞥见一抹紫红色的痕迹,很像是被人狠狠地抓住肩膀往水里按留下的伤痕。 难道小女孩并非失足落水,而是被人…… “你们有没有看见……”我赶忙挤进人群,想要把那伤痕指给其他人看,可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我发现那伤痕不见了,简直就像是我的幻觉一样!我有点恍惚,因为并不确定自己真的看见那伤痕,有可能这真的只是我的幻觉,但是那种印象却尤其真实,一直到我回到了家里,还惦记着那紫红色痕迹 回家后,我习惯性地先去林耀阳的房间,查看他的身体情况,可我进去的时候,他竟然不在床上!被子胡乱地扔在一旁,有一截甚至掉到了地上,以林耀阳往日的性子,不会留下这样的烂摊子,但我又考虑到他现在行动不便,也能理解,就往盥洗室去找他,可能他只是自己下床上厕所去了。 因为很少见光,盥洗室里十分阴暗,甚至透着某种莫名的诡异。虽说那一次在盥洗室里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但夏天要用到盥洗室的时候很多,慢慢地也就克服了恐惧,我甚至快要忘记了那件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走进来的时候,感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寒冷。 “耀阳?”或许是环境所致,我有意压低了声音叫他,不过我一连叫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回答,空荡荡的盥洗室里听到我独自一人的脚步声。 就在我无功而返,准备转身出门的时候,突然背后传来了一点很细微的声音,就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掉在地上。盥洗室里堆了一些待洗的衣物,放在一个小柜子上面,那小柜子放在靠近墙角的地方,夹缝中似乎可以藏下一个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林耀阳完全没有理由会躲在那里,但我还是小心翼翼走了过去。有两件衣服掉在了地上,我弯腰去捡,顺势瞥到了夹缝里有一双光着的脚。 “耀阳?”我试着喊了一声,忽然一个人影从那夹缝里钻出来,直接就朝我扑过来! 30 缠身 本来我心里就虚,这下更是吓一大跳,慌忙往后退了两步,加上对面钻出来那人推我的冲力,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摔个结实。 我吃痛地吸口气,仰头看那个顺势跑出去的人影,竟然真是林耀阳!但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把我推倒了,也没有想着回来扶我一下,直接就冲出了门口。我也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但是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我反应过来,就爬起来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叫他的名字。 林耀阳闷头就是跑,安静的过道里被他踩出咚咚咚的回响,好像打雷似的。他从客房跑出来之后,就冲着过道对面直直地跑过去,就是大舅他们的住处那边。还好大舅还没回来,在外面处理今天那小女孩溺水的事故,还有安抚家人一类的,我也不知道大舅妈在不在家,如果她在的话,肯定会听到林耀阳弄出的声音,但现在就我一个人在过道上追着林耀阳跑。 他明明腿伤没好全,怎么可能跑得那么利索? 我一边追,脑海中一边出现了疑问。就这会儿功夫,林耀阳已经闯进了我祖母的房间,我暗自庆幸,那等于是条死胡同,他跑不远了。于是我跟着追进去,果不其然,林耀阳茫然地站在屋子中间,目光中透着惶恐,环顾四周,就像一个即将被逮捕的逃犯面对最后一刻似的。 “耀阳,是我啊,你怎么了?你不认得我了吗?”我不敢离他太近,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只怕我站得太靠前会刺激到他,我现在只想他冷静下来。 “别过来!走开、走开!别过来,不是我,不是我杀你!”林耀阳惶恐地挥舞双手,视线虽然是朝着我这边,但我并不认为他是在看我,而是看着这附近某个虚无的地方。 “耀阳,你看清楚,我是盛夏!”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感觉他就是神神叨叨地,好像疯了一样,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可我早些时候看他,他还好好地,现在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走!走开!”林耀阳疯狂的叫喊,忽然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他现在的状态,和那天的盛秋,竟有那么几分相似。我记得那时候盛秋抱头大叫,让什么东西“别哭了”,现在林耀阳也在让一个我看不见的东西“走开”……难道说,林耀阳也是鬼附身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先是这个想法本身让我不安,接着想到了大舅和大舅妈是怎么对待被鬼附身的盛秋,如果让他们知道林耀阳现在这个状态,我不敢保证他们会怎么做!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尽量在他们发现这件事情之前让林耀阳平静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清醒一点!耀阳你仔细看看我,我是盛夏,我不是什么要害你的人啊!”我很痛心地跟他解释,如果不是遭遇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林耀阳不可能连我都认不出来的! “盛夏……盛夏……”林耀阳喃喃地,睁大了双眼,眼中的血丝更加明显,但神智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从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出来,他认出我了。我慢慢地靠上去,握住他的手,这样他就能感觉到是我在他身边。 折腾完了这阵,林耀阳大概自个儿也累极了,回到卧室里倒头就睡,我也没问清楚他到底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坐在床边不敢走开,生怕再出什么事,一想到林耀阳那副疯了的模样,我就觉得不寒而栗,紧紧握住他的手。他在梦中还难受地挣扎了好几次,满身冷汗。等他好不容易睡得安稳点了,我才把小蓁叫过来,让她帮忙照看一下林耀阳,我觉得今天这件事情,趁着大舅和大舅妈他们还没发现,还是去问一下郭胖子比较保险,万一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未必还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于是我匆匆忙忙地赶到郭家去,正巧郭胖子在院子里乘凉,见我来了,一下子从藤椅上站起来,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我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我说的那些话真让他放心上了,见我时多少有些拘谨,其实这也不是我的本意,上次说出那样的话只是因为人被逼到了某种限度,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所以后来看见郭胖子,我都尽量表现得和善一些,先拉拉家常,然后再把话题引到正题上去。 我把今天林耀阳的表现跟郭胖子说了一遍,注意着郭胖子脸色的变化,他慢慢地拧紧眉头,胖胖的脸皱得跟核桃似的,摸着小胡子说:“听你这么说,不像是鬼上身,倒像是受了厉鬼的过度惊吓,魔怔了。” “受了厉鬼的惊吓?”我有点不解,如果只是见到了鬼魂,林耀阳也不至于吓成那样啊! 但郭胖子却说,这种惊吓并不是普通的撞鬼,而是一种怨灵缠身的状况。这种怨灵吸取恐惧和仇恨来壮大自己,又利用恐惧和仇恨来压制人类的精神状态,换句话说,跟所谓的“吸阳气”类似。 “你的意思是,有怨灵缠着林耀阳,吸他的阳气?”我睁大眼睛,对比他说的那些症状。近来林耀阳的确有些萎靡不振,脸色总是苍白没有血色,爱做恶梦,而且是特别真实的那种梦,挣扎到一身冷汗醒过来,双目空洞无神,时不时地出现幻觉……我越听越觉得害怕,郭胖子说的每一条都正中点上,我几乎可以确定,林耀阳现在就处在他说的那种情况下。 “那我应该怎么办才能帮到他?”我急忙追问,这个时候我是真的只能指望他给我一个法子,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林耀阳遭难,却什么都不做吧!郭胖子好歹是神婆的儿子,他肯定会有办法对付那什么怨灵。 郭胖子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也只是接替我母亲的一小部分工作,真的要跟鬼魂打交道,我还太嫩了点,你让我就这么给你想个靠谱的办法出来,我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准主意,这种事情,做错了比不作为更可怕,可能招致更大的祸端,所以你还是容我想想清楚,查点资料,确定了再告诉你方案。” 我点点头,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不过我肯定没忘记嘱咐他,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我家里人。 “就算是我大舅也不行,你听见了吗?现在这件事你知我知,要是有第三个人知道了,我饶不了你!”没想到我的语气又严厉起来,本来之前一直克制着想让自己表现得温和一些,抹掉上次那种凶神恶煞的形象,但为了保证林耀阳的安全,我不得表现出强硬的一面。 “明白。”郭胖子神色凝重,就好像他知道我会这么要求,而且也了解事情背后的严重性。 我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想着要不要问他关于盛秋的事情。我想,如果我会要求郭胖子不把林耀阳的事情说出去,大舅他们必然也不希望别人知道盛秋的事情,所以即便郭胖子知道来龙去脉,一定也被嘱咐过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清楚这些事情?你说你只是接手你母亲的一些简单工作,可是我问你的时候,你说得头头是道,就像你以前经手过这种事一样。” “这……”郭胖子面露尴尬之色,似乎不料我会据此深究。他干咳两声解释道:“以前看我老娘做过相关的事情,耳濡目染了一些,所以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 “郭老太替那户人家料理过这种事?”我又追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我逼问得太紧,郭胖子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微微眯眼,目光凝聚成两道很犀利的光线直视着我,压低了声音问道:“大小姐究竟想问什么,不如直说了吧。这样拐弯抹角的,倒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你到底是想打探什么?” 我心头一紧,颇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但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契机,既然他都已经把话挑明了,我又何必藏着掖着? “那我就直说了。你之前有没有听你母亲提起过,我堂妹盛秋的事情?” 郭胖子的表情并不吃惊,好像他早就猜到我想问的是这件事,微扬眉梢说道:“你以为,盛二小姐的情况和你男朋友的一样?”顿了顿,他自顾自地摇头,说盛秋面临的状况要比林耀阳遇到的复杂得多。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盛秋的状况?”我反问一句。我奇怪的是,我大舅竟然没有让郭胖子封口不提这件事! 郭胖子的表情更加慎重,但并没有警惕我,而是说道:“盛二小姐的夜游症是在村长病重以后才出现的,大当家和夫人对这件事一直遮遮掩掩,不想让外人知道,但是这种事是瞒不过去的,而且这件事如果不正确解决,只怕要出大事!” 我顿时心头一震,原来盛秋的症状是最近才出现,而且听郭胖子的意思,似乎这件事非同小可! 31 真相 1 和郭胖子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想跟他绕圈子,或者藏着掖着,在家里我受够了这种令人烦躁不安的感觉,现在我来找郭胖子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不该再有所保留。 我就追问他,在盛秋身上发生的到底是怎样的情况,为什么她时常梦游,并且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其实我根本上想问的是,盛秋幻觉中的那些“人”和声音,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你真想知道你堂妹的真实情况?”郭胖子脸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诡笑。他转悠进屋子里,从桌子上拿起一根旱烟烟杆,往烟斗里面填了些晒干的草叶,划了根火柴点燃。在大城市里住了许多年,我都快忘了在我的家乡还流行用这样古老的方式来点烟,这或许是种古老的习俗,他们习惯用火柴,而不是更现代化的打火机。吸了一口烟,郭胖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吐出烟圈儿,接着说:“这些事情可能会让你陷入一种……唔,怎么说,莫名的危险中。” 我有点不理解郭胖子的意思,但是心里猜测,他指的是如果我知道了真实的情况,可能也会受到来自盛秋身上的同种力量的影响。想到这个,我的确有点动摇,但是说起来,自从我接到祖母的死讯以来,在我身边发生的奇怪事情还少吗?反正我现在已经被各种各样诡异力量包围,不在乎多盛秋身上的那一个,而且她要是真的在我的房间或者说是我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我的良心更会过意不去,血浓于水,我想就是这样的道理吧。 “我身边早就已经危机重重了,与其被蒙在鼓里等着任人宰割,不如先掌握情况,也好有准备。”我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将这件事追查到底,每天忍受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我真的已经受够了,现在哪怕有一件事是能让我了解到来龙去脉的,我心里也能踏实一些。就算这里面真的有鬼! 郭胖子听了我的回答,点点头,他转身走到堂屋的凉椅上坐下来,然后招呼我也坐,似乎要开始一个长时间的故事。我已经做了决定,就不准备再犹豫,随着他的意思坐下来。 “你堂妹的事情,你大舅和大舅妈准备封锁消息到底,除了盛家自己人以外,绝不对外透露,我老娘也是无意中知道了这件事,我知道的就是从我老娘那儿听来的。”郭胖子圆润的身子像一个球被塞在椅子里,总觉得用手轻轻一拍,他就会在椅子上不住地弹跳起来。 “无意中?”我并不想把自己的质疑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尽量让疑问的语气平稳一些,不要那么激进。 郭胖子铁定听出了我话里的试探性意味,他笑了笑说:“意思是,我老娘并没想要刻意打探什么,但是盛家的帮工有人沉不住气了——你知道我老娘是干什么的,所以有人跑来找我老娘说这件事,把盛秋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那时候他们在里屋,我就在堂屋外面忙活,听到了他们说的话。而且,我老娘也并不打算瞒着我,说实话,她很担心这件事,她曾说,盛秋身上发生的一切是她在村子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以来,看见的最为严重的情况之一。” 从之前郭胖子的一系列铺垫中,我已经猜到这件事肯定不简单,但没想到竟然会严重到用到这种程度的形容。 “我还记得,当时那人鬼鬼祟祟地跑来这边,生怕被其他人发现,如果让盛家的人知道她来找我老娘说这件事,她肯定会丢了工作,指不定还会遇到更麻烦的事情。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那人在盛家待过的时间,就和宝妈差不多,但是在你回来之前,她好像已经离开盛家了,大概是承受不住压力了吧。盛家的确埋藏了太多东西。”郭胖子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大概是想试探我的反应。 当着我的面说盛家的不是,可需要很大的勇气。 但这个时候我所关心,只是盛秋身上发生的事情,我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盛家。不过他说的那个人,我倒是有点印象,毕竟我在这里土生土长了十六七年,盛家是我长大的地方。 “你说的是梁三姑吧?” 郭胖子见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或是表现尴尬,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正是三姑,她是盛家的老佣人了,见过了盛家太多的事情,所以才会承受不住压力吧,但我总觉得其中还有一些别人不知的……”他话没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便立即止住了话头,将话题扯回之前。他把烟斗在桌角磕了两下,抖出烟灰,又重新装上烟丝点燃,抽了起来。 梁三姑把在盛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郭老太,盛秋莫名其妙开始的梦游,会在半夜突然惊声尖叫,大喊着让某个人“别哭了”或者“走开”之类的,有时候她会很安静地坐着,仔细看却发现她手里拿着针线,疯了一样地把布娃娃的嘴缝起来,想要让它们“闭嘴”! 这些疯狂的举动很像是鬼上身,我大舅和大舅妈查了一点资料之后就病急乱投医,当盛秋犯病的时候,他们就把她绑在床上,之前还只是这样控制住她,后来见事态并没有好转,盛秋的病症反而越来越严重,有时候还会走到枯井那边去自残,用一些东西割伤自己的胳膊……大舅和大舅妈就决定加大力度,于是用柳条抽打盛秋,想把她体内的“厉鬼”逼出来。 这就是我后来所看见的场景。 “那郭老太的意思,我堂妹的情况,远远不止鬼上身那么简单,是吗?”我略显小心地问道。 郭胖子很慎重地点头,起身往里屋走去,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进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我有点奇怪,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我就跟上他,看他要带我去看什么。 走进里屋之后,郭胖子到他母亲留下的那些柜子和桌子之间忙活,好像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他母亲去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关于她的东西也许像我祖母的那样已经收拾了一遍,集中放在某一个地方。好一会儿之后,郭胖子满身灰尘地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他捻起衣角使劲儿擦了擦盒子上的灰尘,把它清理干净了才交到我手上。他让我打开看看。 “这是……”我打开盒子看见里面装的是一个小小的巫毒娃娃,和我往常在淘宝网或者街边店铺所见到的不同的是,做这个巫毒娃娃的人,用了真人的毛发缠绕在它身上,并且我还看见了一些类似血迹的污渍,好几个指甲壳那么大,不像是无意滴上去的。不过巫毒娃娃是国外的说法,至于郭老太和郭胖子怎么命名这个小人偶我就不知道了。我猜测毛发和血迹都是制作巫毒娃娃需要的成分,我虽然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那些志怪传闻里面经常提到这类古怪的东西,所以我寻思着这多半是郭老太用来作法的东西。 以前我试图做过一个无神论者,现在想到自己用上了“作法”这样的词语,不禁感到好笑。 “三姑来找我老娘的时候,单单凭她说的那些,并不能妄下结论,所以我老娘让她想办法找来了盛二小姐的一些头发和几滴血,用这些东西做出来一个人偶,并作法让它与盛二小姐之间产生联系。我老娘发现,在人偶身上出现一层奇怪的黑雾,这些黑雾不像是从外部入侵,反而像是存在于人偶体内。也就是说,在盛二小姐身边的那股很阴暗的力量,根本就不是从外面影响和控制她,而是从她的身体里,与她合二为一。与其说这叫鬼上身,不如说更像是某种‘二重身’的形式,简单来说,就是盛二小姐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灵魂——一个很邪恶的灵魂。”郭胖子把每一个关键词都咬得很重,似乎想要确定我把这一长串的解释都听清楚并且能够理解。 若是在往常我听到他说这些,不能说完全不信,至少理智上是绝对会在第一时间排斥并且反驳的,但是在看到了盛秋的各种表现,以及自己也经历过一些古怪的事情之后,我对这样的说法并不感到意外。但这样的解释多多少少还是给我带来了不小的冲击,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像凝固在椅子上的一个蜡像。 后来郭胖子也没能告诉我,为什么盛秋身上会遭遇这样的事情,因为郭老太只能从三姑拿来的东西里分析出症状,却并不能追根究底。盛家想要隐瞒这件事,她如果硬要追查到底的话,反而会得罪盛家,甚至是惹祸上身。我不确定盛家和我大舅、大舅妈是否真的像他们以为的那么蛮横,但盛家在这村子里的地位和威严是不容置疑的。盛家二小姐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一旦传开,无疑会引起整个村子里的巨大恐慌! 于是我带着仅剩的一些疑问离开郭家院子。我走到大门转身道别的时候,无意看见一个小孩子站在堂屋的门后,探出一个头来,与我隔着院子相望。 她湿淋淋的,长头发披下来,将那张苍白的小脸包裹得更显消瘦。她的眼睛是漆黑的,带着一种莫名地好像试探一般的眼神,歪着头直直地看着我。 那并不是郭玉凉! 32 警告 我愣在原地,感觉脊梁骨上有一道寒气像虫子一样慢慢地往上爬。 “盛大小姐?”郭胖子一脸奇怪地看着我,他眼里我的表情一定相当奇怪,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回过神来,试探着问:“小凉最近带小伙伴回来玩了?” 郭胖子颇为错愕,大概是没想到我会突然问小凉的事情,他犹豫了一下说:“她从小到大,都只肯和那个想象中的小伙伴玩,哪里还能带小伙伴回来!” 那这么说,刚才我看见的那个孩子…… 我背心的凉意更重,眼角悄悄地瞥向堂屋大门,但这时候那张脸已经不见了。这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我虽然感到头皮发麻,却并没有太惊讶。从郭胖子的回答来看,他显然知道他自己的孩子在找玩伴方面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这不由得引起我思考之前和傅凉城讨论过的一个疑问。 “你知道小凉到底在和什么样的小伙伴玩吗?”我忍不住问他。 郭胖子脸上的肉跳了一下,看起来像是那团白肉在抽搐。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凉她……做什么事影响到盛家了?” 我被他问蒙了,特别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容来,说:“我只是关心一下她而已。你母亲不会没有告诉过你,小凉身边那个‘看不见的伙伴’到底是什么吧?”虽然我说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问出口,并且看见郭胖子一脸“我当然早就知道了”的表情时,我还微微有点惊讶。 就像我之前和傅凉城说的那样,怎么一个父亲,会在知道自己女儿身边有个厉鬼之后,还会无动于衷? “那你和她奶奶就没想过……” 郭胖子好像知道我想说什么,竟不客气地打断我道:“小孩子该怎么玩就由她去,大人干什么过问这么多?” 一句话就把我给噎了回去,感觉自己碰了一鼻子灰,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多问什么,兴许人家就是乐意自家小孩儿跟小鬼打交道呢?既然郭胖子自己都不担心,加上蘑菇也的确没有伤害过小凉,那我这个外人也没理由瞎操心了。 我离开郭家之后就往回走,现在我虽然知道了林耀阳的情况,但是郭胖子没有给我一个好办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在他身边,至少能让他稍微安心一点,如果真有什么情况再发生,我也好及时应对。还有盛秋的事情,我一直想要帮她做点什么,才会求助于郭胖子,但郭胖子说了那些话之后,我反而感到茫然了,一个怨灵竟然可以和人类的灵魂同时居于一具身体里面,并且时不时地左右宿主本身的思想与行为吗? 这要放在我身上,简直不敢想。而盛秋出现这种异常情况是近段时间才开始的,那么那东西究竟在她的身体里寄宿了有多久,仍然是个问题。 我心事重重地走着,到村头的时候竟然看见了九疯子! 不过这一次她并不是一个人在外面疯跑,而是被她丈夫老九带着,好像是带她兜风之类的。说实话,我跟老九虽然没有过什么交集,但是从家里佣工和村里的一些闲言碎语中不难听出,这绝对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当年家里孩子丢了之后,九嫂疯了,他一直不离不弃照顾她到今天,虽说有时候九疯子干出来的疯事情也会让他感到很恼火,他却从来没有表示过要放弃照顾他的妻子。据说别人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是,“她也是个可怜人,孩子丢了不是她的错,但她却因此遭了大罪,说起来倒是我欠她的,这辈子我就该照顾着她,这辈子我要是走,也一定得走到她后面,不然留下她一个人,谁还会照顾她呢?” 老九也知道,长期把九嫂关起来对她也不好,所以看她情绪比较稳定的时候,就会带她出来走走,尽量选在人少的时候。村民们也理解,看见他们远远走来的时候,有孩子的人家就把孩子抱回屋不出来。但是千万不能让九疯子听见幼儿的哭声,不然她一定会疯了一样地找孩子,一旦发生这种情况,老九就得把她拽回家了。 我想,我们山里人,尤其是像老九这类的农民,从来不会把爱情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但是他们懂得照顾,这便是最大的疼爱。人生在世,有这样一个愿意照顾你的人,是一生最大的幸事了。 鉴于上一次和九疯子之间的不愉快接触,我可不敢离她太近,看见他们从那头走过来,我远远地就避开了。没想到我刚转过身,后面竟然站了一个人,因为有身高差距,我走了两步差点和对方撞上,我才发现她。 “小凉?”我很惊讶地叫出来。 郭玉凉就站在我身后,一动不动地仰头看着我。 所谓人吓人吓死人,冷不防看见这样一幅场景,我着实下了好大一跳。而且郭玉凉本身就不是个普通的孩子,在这偏僻的小巷里和她狭路相逢,我还真有点心虚。 “你怎么在这里?”我勉强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心想总不能对一个小孩子太严厉,而且她又没对我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也没理由因为蘑菇做的事情而迁罪于她。 “不要相信他。”郭玉凉好像根本没听我在问什么,张嘴就是这么一句话,简单直接得甚至像是命令的口吻。 我怔愣地看着她无表情的脸,那一刻,我觉得这不像是郭玉凉本身在跟我说话。 难道是…… “不要……相信谁?”我硬着头皮追问,紧紧拽着衣角的手心已经浸出了冷汗,我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要弄清楚郭玉凉说的是什么,而是不让她发现,我已经察觉到她并不是真正的郭玉凉。不过我脑回路转过来之后,就开始疑惑她说的话,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她是想告诉我什么? “他是坏人。他才是凶手。你要阻止他,不要再让他害人!”郭玉凉眼中放出雪亮的光芒,像是——仇恨! 我心头一震,很诧异从这么小的孩子眼中看到这样强烈的情绪,可是一想到她可能根本就不是原本的郭玉凉,或者说,这不是郭玉凉的意识在跟我说话,我才稍稍感到说得过去,但是心底又有强烈的不安。 郭胖子就这么放任一个鬼魂侵占他女儿的身体,冒充小凉的灵魂,真的是亲人所为吗? “你说的那个他是谁?你得跟我说清楚,我才知道我要做什么啊!”我越听越觉得疑惑,如果这些话是从蘑菇口中说出来的,那她一定是试图告诉我什么很重大的事情。 傅凉城说过,鬼魂并不能很清楚直接地表达他们想要表达的东西,他们脑海中所记得的,只有自己生前经历的那些最痛苦的片段,多半是他们经历过的死亡,或者是他们成为游魂野鬼之后见到的让他们难受的场景。 蘑菇似乎是想让我堤防着谁。可在我的脑海里唯一想到我现在应该堤防的,正是她…… 忽然蘑菇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直直地看向了我身后。 正当我想转过头去看是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时,她忽然喃喃地冒出一句:“她会杀了你的。” “诶?”我的疑问很快就被身后袭来的人解释清楚了。我虽然不知道蘑菇之前说的那个所谓害人的凶手是谁,但她最后说的这个“她”,我立马就明白了。 九疯子! “我的孩子!还我孩子!给我孩子!孩子!”九疯子不知道是怎么撞开了老九,她的一双手还被绑在了前面,却以极快的速度朝我飞奔而来,不等我反应过来,就被她一下子撞翻在地。她像头蛮牛一样一屁股坐在我身上,将我死死地压住,又试图用她绑起来的双手来掐我的脖子。 还好周围的人反应迅速,不等九疯子对我下手,老九和一些村民就赶紧将她从我身上拉开了。几个妇女来帮忙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还惊魂未定,一面吃痛地摸着自己摔疼的胳膊肘,一面惊愕地看着九疯子。 如果说上次九疯子会突然袭击我,我可以理解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在街上撞见我一个人,一下子犯病了,可这一次她明明走得好好地,之前看起来情绪也挺稳定,为什么看见我之后又疯了似的朝我冲过来,想要掐死我?要说是因为她觉得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或者她女儿的事情,这也根本说不通啊,因为据说她女儿失踪的时候,我才刚刚出生,是个襁褓里的婴儿,我能对他们一家人做什么呢! 老九控制住九疯子之后,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我满心疑惑又没法问出口,只好摆摆手让这件事过去了。 算了,算我倒霉吧!可能我长得比较像九疯子幻想里的坏人! 我回到盛家之后,小蓁赶紧告诉我,林耀阳醒过来了。我甚至没来得及问她,他有没有恢复正常,就飞快地跑上楼去看他了。 但没想到,后来林耀阳告诉我的事情,让我再次惊出一身冷汗。 33 恐怖小孩 我听小蓁说林耀阳醒了之后,就跑去他房间看他。这时候他靠在床头上,面目憔悴,很专心地在想什么。 “耀阳,你怎么坐起来了?”我想他本来之前车祸的伤就没痊愈,又遇到这样奇葩的事情,真不知道他的身体怎么承受得住。说实话,在这个村子里,我最担心的就只有他而已。 林耀阳转过头来,握住我的手,皱着眉头说:“我先前是不是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嗯?小蓁告诉你的?”我本来还在酝酿该怎么告诉他这件事情,没想到他自己先问起来了。 林耀阳摇摇头说:“我自己有那种感觉,虽然我脑子里晕乎乎的,可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好像在黑暗中盲目地行走,什么都不受自己控制。我还听见你的声音,要不是你叫我,我可能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我看见他脸上无比纠结的神情,赶紧抓住他的手,安慰道:“没事的,这些事情早晚都会过去,我会保护你的!” “噗!”林耀阳竟然笑了出来,戳了戳我的脑袋说,“就你,还保护我?你能保护好你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什么嘛?”我撅起嘴,板着脸故作不高兴的样子。“我也是一个成年人,有什么照顾不好自己的?以前都是你把我看得太紧了,才会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做,其实我们山里的孩子当家早,有什么不会的!” “要说别人家的孩子,我还信,不过就你这大小姐的命,也不见得真会做什么。”林耀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再说?你再说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啊!”我举起双手袭击他的腰部,我知道他怕痒,每次用这招他准投降。“让你说我!” “哎唷,我的姑奶奶,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哈哈……哈哈哈……”林耀阳一边闪躲一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顺势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亲吻我的额头。 我窝在他胸口嗔道:“别闹……”这时我看见对面窗户一角被什么掀开,有一个小男孩正在朝里面张望。我一下子红了脸,赶紧想要推开林耀阳往我衣服里面钻的手。“有孩子在呢,快放开我!”我压低了声音说道,心想现在的孩子也真是调皮,谁家的窗帘也敢掀呢,这么没羞没臊的事情,要是传出去多不好!山里人本来风气就比较封闭,虽然我和林耀阳是男女朋友,但是婚前性行为这种事情,就算是让大人知道了也会令人很不好意思,何况是小孩子看见了。 “你家哪来的孩子?”林耀阳以为我是在跟他开玩笑糊弄他,仍然是不放手,用舌尖轻轻舔我的耳垂。他很清楚怎么准确地挑逗我,但我现在哪有心情跟他调情?我明明白白地看见了窗帘后面有人,我可不想给小孩子当性教育题材的现场视频! “真的!野孩子躲窗户外面看呢,你别闹!多丢人……”我红着脸推开林耀阳,这次他没有再固执。不过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表情多少显得有点奇怪,有一刹那是觉得我拒绝他让他不高兴了,但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下一秒我就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并非是不高兴,而是有点说不出来的复杂。我还没张口问怎么了,他自个儿就喃喃地说:“卧室不是在……二楼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一下子愣住了,这里的确是二楼的卧室没错。 盛家这样的老建筑,又是所谓的大户人家,房屋空间都特别大,就一楼堂屋目测就得有两人左右高,那至少也是六米多高了,这哪家的孩子能长得有两个半姚明那样的高,才能偷窥到二楼的窗户呢! 一股诡异的气息在我和林耀阳的对视之间蔓延。 我想转过头去看仔细,林耀阳却一把拽住我的手,紧紧地拉着我不让我转头。我弓着背,感觉身体僵硬,悄悄地用眼角余光瞥向那扇窗户,隐约还能看见那张模糊的脸,就停留在窗户一角,像是在偷窥的样子。可如果外面根本不可能有村里的野孩子偷窥,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出现在了那个地方呢?答案让人不寒而栗。 “你看见的是什么样的孩子?看清楚了吗刚才?”林耀阳小声地问,好像是怕说话会惊扰到那个“人”似的。 “唔……”我脑子里有一秒的真空时期,什么东西都想不起来,等我反应过来,才仔细思考林耀阳的问题,在脑子里回想那张脸。刚才跟林耀阳打打闹闹,我也只是不经意瞥到一眼,我记得那是个小男孩,脸圆圆的,小眼睛,其他的没看清楚。 我说完,林耀阳脸都白了。 “怎么了?”我觉出不对劲。 林耀阳表情紧张地斜睨着窗户的方向,却怎么都不敢转过头去看一眼。他咽了口唾沫说:“这就是我看见的那个小男孩。” 我心头“咚”的一下,联想到郭胖子跟我说的,照林耀阳的说法,这个小男孩铁定就是缠着他的那个怨灵了!先前林耀阳会出现那样的情况,全都是拜他所赐! “啊!”林耀阳忽的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睁得老大,好像是看见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别过来!”他身子一颤,整个人蜷缩到床头。一个大男人在自己女朋友面前能作出这样的表现,他一定是吓坏了!在我的印象中,林耀阳一直是很坚强的,至少比我坚强得多,但是这次小男孩的怨灵,是让他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了恐惧,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恐惧的寒意。 我实在是憋不住,把头转向窗户那边,不管对方是何方妖孽,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怎么着!如果他真的还能有所作为的话,现在恐怕也不只是吓吓我们而已。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转过去就看见床边站了个人,只有我半个身子那么高的一个小男孩,脸圆圆的,小眼睛,正是我看见的贴在窗户上的那张脸。光线透过窗帘从他背后照过来,我却看不见他有影子。以前听的鬼故事里面,鬼都是怕光的,但我现在算是知道,故事里都是骗人的! 我憋足了气质问那小孩,寸步不敢离开林耀阳身边。我也说不清楚是因为我自己害怕,还是想要保护林耀阳,总之两个人一起面对,怎么都要比一个人好。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小男孩发出低沉的声音,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从他的头顶上慢慢地冒出来一些液体,顺着他脑瓜子四周往下流,很快他就满脸鲜血,身上也都被一条一条的血水浸湿了。他反复地念着这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侯未到……善有善报……” 他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林耀阳! “够了!你走开!”我忍不住抓起桌子上的水杯朝他砸了过去,几乎是一瞬间,小男孩就从我眼前消失了,好像是融进了空气中一般,只有玻璃杯狠狠地摔在了窗户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碎成了好几块落在地上。我喘着粗气,有点不解气,又有点后怕。我不在的时候,林耀阳都看见了怎样的场面,才会吓成之前那样! “耀阳?”我赶紧坐回床边,握住林耀阳的手。他脸色苍白,眼睛瞪得老大,手在不停地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下来一些,朝我摇了摇头。或许他想告诉我他没事,却终究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我双手挽着他的脖子,让他的头埋在我胸口,想要安慰他,可我同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知道这种恐惧是没办法用任何语言消除的,唯一的办法,是解开这栋宅子里那些阴暗的秘密,拯救我所爱的人! 我决定先去找盛秋。我不知道林耀阳看见的那个小男孩是谁,但我能确定,这种情况是最近才开始的,也就是说,林耀阳遭遇的一切,跟盛家老宅绝对脱不了干系。如果我没办法一开始就抓住问题的症结,那就先从我了解到的情况入手,顺藤摸瓜,一定能够揭开一切。 “咚咚。” 盛秋的门并没有关,但我还是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我看见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床头,面前放了一个布娃娃。她正拿着针线,缝布娃娃的嘴。 我听郭胖子说过,梁三姑提到过盛秋会干这样的事情,不过就我来说,还是第一次看见,难免有一点震惊。 盛秋并没有搭理敲门声,于是我又开口叫了她一声,在确定她神志清醒之前,我并不打算轻易靠近她。郭胖子说,盛秋的身体里很有可能还有另一个灵魂,很邪恶的灵魂,所以她随时有可能被另一个灵魂控制,做出一些无法预料的事情。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我有点多虑了。因为我走近之后看见,她的右手被戴上了一个铁圈,上面连着一根链条,另一端锁在床脚上。 看来大舅和大舅妈他们为了防止盛秋再出现夜游症,抑或只是担心她再这样下去,这个情况就很难再瞒住别人了,他们也真是煞费苦心。 盛秋听到我说话,才抬起头来看我。这时候我看清她脸上有好几道抓伤的痕迹,鲜血淋漓! 34 掩饰 盛秋似乎毫不在意我眼里的震惊,她轻描淡写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情。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歪着头仔细看她的脸:“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还是你自己……”盛秋仍是一言不发,却加快了手中缝补的动作,看得出来她的情绪有点波动了。是因为我说的那句话吗?难道她的脸,真是她自己弄成这样的?难怪他们会把她的手铐起来…… 我心底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拿起桌上的纸巾帮她擦拭脸上的血迹。我眼角余光瞥到有佣工在门外躲躲闪闪的不敢进来,如果盛秋真的把自己的脸抓成了这样,也难怪其他人会害怕。我下意识地看盛秋的手,她的指甲缝里全是血迹。但我心里想的却是,盛秋这样做,真的是出自她的本意吗? “你要是不想说话,我也不逼你。但是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真的是想帮你。你看你觉得我有所图,但有一句话,叫做血浓于水,我不忍心看你这么受苦,如果真说我图什么的话,大概就是想让我们盛家变得安宁,让那些本该埋藏在底下的黑暗灵魂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我身边的人不再受到伤害。”我一边帮她擦着脸上的血迹,一边小声地说道。 盛秋缝补的手突然停住了。 看她终于有了点反应,我也把染血的纸巾放到一边,看着她。 “你真的想帮我?”盛秋转过头来,用那张满是伤痕的脸面向我,带着一丝怪异的表情问道。 我不知道她这么问有什么用心,但首先想到的是,孤立无援的弱女子终于愿意抓住这个机会向周围求救,或许这于我于她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当然!你是我妹妹啊。我记得小时候,有好多帮工和佣人都说,我俩长得很像,咱们骨子里都流着盛家的血,我当然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这么说并不全是为了套近乎而瞎编,还小的时候,有一些佣人就说我俩长得六分形似,在家里进进出出的人也常常惊讶我们俩姐妹居然有这么多相似的地方。我们家乡这边流行一个说法是,外甥女往往长得像舅舅,而女儿又一般向父亲,所以我们这俩堂姊妹在外形上相似,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因为盛秋自小就孤僻阴郁,加上祖母的从中阻挠,我俩并没有太多接触,那些话听了也就过了。这时候想起来,还是蛮感慨的,毕竟祖母不在了,盛秋又这样…… “今晚午夜前,你到我房间来。”盛秋低声说道。 “嗯?”我还没问清楚,她就低下了头。我一看,原来是大舅和大舅妈他们进来了。刚才佣人们畏畏缩缩的样子,我还以为连她的亲生父母都这样想了呢,现在他们终于舍得来了,可是我看盛秋却不是很情愿见他们的样子。这也难怪,谁被自己的父母整日用柳条抽打,还被铁链锁在床上,会感觉到开心呢? 我离开房间时回头看了一眼盛秋,我发现她也在偷偷看我,好像是在提醒我记得她刚才说的话。我点了下头,走了出去。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我瞅见有个女人站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拐角处,背对着我,低着头好像在看她自己的脚,那模样就像个中学少女在约定的地点等着自己的心上人。 但那也只是我刹那的想法,很快我就清醒地意识到,这个穿着长裙的女人背影似曾相识,可并非是家里人。 是那个女人! 我的脑子里猛地回响起来那次她引我到井边后说的话——“一切都是为了她”!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总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绝对不可能是偶然,否则别人路过的时候,怎么就没看见她,偏偏我刚一过来,她就出现了呢? “你又来了。这次想干什么?”我竭力让自己镇定,不管有多害怕,都不能让对方看出来,不然只怕正中下怀。如果她不断地出现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恐慌,让我像盛秋、像林耀阳那样由衷地感到恐惧,然后轻易地被他们打倒,那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女人默默地站着,手扶着楼梯,一条腿站着,一条腿悬空在身前晃悠着,一如那些年轻女孩子的小把戏,等人到无聊的时候最喜欢这样来消磨时间。 她好像听不见我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玩乐。忽然,她转过头来,朝我的方向露出笑容。我看见她的脸,就是出现在我房间里的那个女人,但这一次显得更年轻一点,也更有活力,并不是死气沉沉的,一脸阴郁。不得不说,她笑起来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大美人。 可她眼神的焦点并不在我身上,而是看着虚无的某处。这时候一个男人的背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他似乎正是从我这个方向走过去,却像一团空气一样径直穿过了我的身体,走向那个女人。他们手挽着手,在我的视线中走远了。 这是……那个女人给我的幻象? 突然我感觉背后有一股凉意。我转过头,看见我背后站着同一个女人,可这一次她穿的白衣上却染着血,一头长发胡乱地披散在肩头,一张苍白的小脸掩在乱发之中,带着斑斑血迹。她望着那一男一女的幻象离去的方向,两行血泪夺眶而出,缓缓滑过她的面颊。 我似乎感同身受到了一种很悲凉的气氛,微微的寒意在我周身蔓延,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这样一幅诡异的场景。 这时候女人转过身,朝过道另一端走去,那是祖母和盛秋他们房间的方向。我犹豫了一下,便跟了上去,我怕她对盛秋不利,另外我也想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或者干什么事。 走着走着,我看见她往右边一拐,进了大舅和大舅妈的房间,几乎是同时,一道诡异的金光从门里闪现。我急忙跑过去,正见那白衣女人抬起手来挡住那金光,却仍是被这力量抛了出去,到空中瞬间不见了。然后那金光也消失了,最后一点源头,似乎是来自床底下。 我被眼前所见震惊得久久没能反应过来。好不容易脑子里转过来一点弯,想要走进去看看,床底下到底有什么东西,却听见后面传来大舅妈的声音:“小囡,你找我们吗?” “诶?”我回头一看,大舅和大舅妈都站在身后,并肩看着我,脸上带着打量的神色。 我想我要是说我是跟着一个女鬼走到这里来,又看见了那样奇怪的场景,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考虑了一下,我还是决定先不戳破这层窗户纸,于是敷衍说:“啊,是呀,我就想问问,村子里有没有人可以修理手机。因为上次车祸之后,手机就一直收不到信号,林耀阳的手机也坏掉了,我们出来这么久,他爸妈应该会着急了,所以想要把电话弄好,给他们报个平安。” 天知道,要真是能拨通电话,我最想播的是“110”!也许警察叔叔能把我们从这个古怪的小山村里救出去。就算不能,联系上林耀阳的爸妈兴许也是件好事,因为在这种事情上,他们俩可比多少人都有用! 不幸的是大舅却摇了摇头:“这么高级的东西,村子里谁会搞!家里不是有座机吗?你要打电话,可以用那个试试。” 如果真有用的话,还用他提醒吗?我早就试过,每次拨打出去,总是占线的忙音。山里的信号本来就不好,接座机的线翻山越岭地进村来,三天两头坏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现在村里的人又不敢外出,转悠来转悠去,也就这一亩三分地,越过坟场那边,还有一座学校,就是这个村最远的地方了,我早就呆烦了,现在连电话也用不上,想想就觉得焦躁。 “我出去走走。”我赶紧把话题掩饰过去,逃离他们两人的注视。我走出老远了,都还觉得他们两人的目光黏在我背后。我想起方才他们看我的眼神,明显有一种警惕和不自在,我总觉得,他们是害怕我在那房间里发现什么似的。 说起来刚才床底下那道光,我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那到底是真实出现的,还是我自己的幻觉! 我心事重重地走到院子里,忽然瞧见几个人慌慌张张地从大门进来,走在前头的一个稍显冷静,是我见过的一个长老,他频频回头跟后面那几个人交谈着什么,我隐约听到他在说:“别急别急,待会儿会让人去找的。” 迎头碰上我,我本想躲过去,却被那老头子眼尖地叫住了。 “正好你在,我们这边出了点事情,你来解决一下。”长老用一种近似命令的口吻跟我说道。 “诶?我?那个……我大舅他就在上面,我帮你们把他叫下来吧。”我说着就要转身走,但长老却拉住了我,挥手说不用,还说我本就应该是村子里的正式村长,由我出面也很正常。我想直接拒绝他,没想到他领进来的那两对夫妻,突然就在我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 35 噩梦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去扶他们起来,但是那两对夫妻怎么也不肯起身,中年妇女更是用手掩嘴哭哭啼啼地,好像有莫大的委屈。 “大小姐,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我仍是一头雾水,便问长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长老吧嗒着旱烟,叹了口气,用沉重的口气跟我解释说,这俩夫妻是来拜托我帮忙找找他们的孩子。 “昨天晚上这俩孩子放学之后本来就该回来,但是我左等右等,也不见孩子回来,本是以为她可能去了小艾家里,我们两家人来往多,俩孩子也玩得亲近,常常到对方家里住,我们也就没当回事。可是到了今天,俩孩子还是没有回来,我们到小艾家一问,原来小艾昨天也没回家,他们以为小艾在我家呢!这俩孩子一定是在放学途中出了什么事,我们俩家都只有一个孩子,要是这孩子没了,我们可怎么活哟!”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最后呜咽着两个人抱成一团,好不伤心。 我听完吃了一惊,由于最近才发生了小孩子在树林里溺水的事件,所以很多人家都会叮嘱小孩子不要到处乱跑,或者是直接到学校去接小孩回家,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发生了孩子失踪的事件。我一面安慰丢了孩子的几人,一面要去找大舅商量,但长老让我赶紧去村子里召集人,去寻人要紧,孩子已经失踪了接近一天零一夜,恐怕情况不容乐观。我听他这么一说,心头还是有点犹豫,本来大舅和大舅妈都用那种眼神看我了,就好像我是什么阶级敌人一样,现在我再越俎代庖,岂不是会催化他们的危机感?但是一想到两条鲜活的生命亟待救援,我多耽误一分钟,他们就多一分危险,我觉得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还是救人要紧! “走,去叫人!”我一狠心咬牙,带着他们就到村子里去找人帮忙。不知道是我这盛家大小姐的身份好用,还是长老在一旁鼓吹,村民们立马就行动起来了,三五成群地往学校的方向走。 我们先把范围锁定在学校周边几百米的树林里,很可能是小孩子贪玩,下课以后瞒着家里人偷偷去溜达结果迷了路。当然,这算是往好处想,只是迷路的话,在树林里过一夜,还是两个人相互照应的情况下,孩子最多受点惊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如果是其他的特殊情况,那就麻烦了,我甚至都不敢想,毕竟那只是两个孩子啊,他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不应该就这么快结束! 我不知道自己产生这么悲观的情绪,是不是因为那天看见了被淹死的小女孩和她的家人,总之那一幕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自从回到了这个村子之后,一股阴暗的死亡气息似乎就一直在我周围徘徊不去,我真的不想再看见这样的悲剧发生,无论真的是意外还是…… 我越想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那俩孩子会不会也跑到了小溪那边,不小心失足落水……我停下脚步,茫然地望着四下分散寻人的村民,隐约还能听见孩子父母的啼哭声以及一些安慰的声音。我想了想,转身往山上走去。我记得去小溪边的路,所以一个人悄悄过去看一下就好,也免得我猜错了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悲伤。 山路很安静,稍微靠近一些就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我摒住了呼吸,沿着溪水往下游走,小心翼翼地查看水里有没有可疑的类似人体的东西。我走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钟,已经接近水库的位置了,一路上都没有发现与失踪的孩子有关的东西。我总算松了一口气,返回到山下人群里。 这时候大舅已经赶到现场来了,正在协商处理问题,我有点尴尬地招呼了一下。大舅似乎别有深意地说了句:“小囡也是长大了,可以帮着家里处理事情了。” “咳。”我被呛得没话说,只好假意咳嗽掩饰尴尬。 这天一直到天黑,我们也没有发现孩子们的下落,因为实在是太晚,山上太偏僻的路也不好走了,所以只能第二天等天亮些了再上山去找人。 我回去就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以免面对大舅和大舅妈异样的眼光,就算我跟他们解释说我看重的只是那俩孩子的性命,并不是对村民的什么指挥权一类的,他们恐怕也不会相信。今天搜索了这么久,依然没有孩子们的下落,才是我最担心的,躺在床上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很清脆的响声,分明就在这个屋子里,离我很近,反复回响了好几次,像是玻璃弹珠落在地上不停弹跳地声音。 小时候也听迷信的老人说过,天花板上传来玻璃弹珠的声音,是鬼的眼珠子掉到了地上,后来才明白,不过是一些建筑内部材料和结构之间产生的某种反应,导致了类似弹珠的声音。 但是我仔细听,这声音并不是从天花板传来,而是在我的床底下。我房间的地板虽说也是一楼那间房的天花板,但这房里铺的都是木地板,弹珠在木质地板上弹跳的声音和在水泥地上跳弹发出的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这不像是房屋结构引起的声响,倒像是真有弹珠在我床底下的木地板上“噔噔噔”地不停弹跳。 可我早就过了玩弹珠的年纪,房间里哪来的弹珠?而且这声音是突然响起来,说明肯定是有什么人在触发,我不觉得这大半夜的会有人无聊到偷偷溜进我房间的床底下来玩弹珠! 于是我的心很不安地跳起来,有点想起来探头到床底下瞅一眼,可是又怕会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只能神经紧绷地躺着,双手抓着被子,竖着耳朵听着床底下的响动。 弹珠的声音很清晰,每间隔一段时间就会响起来,就像是个调皮的孩子,有意地引诱我去查看。 这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皱着眉头想了好久,有这种声音在,绝对不可能睡得着,我也不知道它还会持续多久,心里越发有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弄清楚这声音的根源。究竟是我的床底下藏了一个人,还是……我止住想法,尽量不去刻意想象那些恐怖的画面,或许根本什么都没有。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让自己安心,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深呼吸几口气,然后掀开被子下床。 弹珠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清晰得好像就在我耳边似的。 我在床边蹲下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往床底下看。床单的边儿垂下来,就这样并不能看清楚床底下的情景,但是却能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气袭来。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想着,要不就算了,让这弹珠声音一直响下去,也不能把我怎么着,可是心里总不得劲,不弄清楚的话,怎么也不放心,万一这下面真有什么东西,难道我真要和这玩意儿共处一室一整晚,听着玩弹珠的声音吗? “不管是什么东西,还是弄清楚比较好。”我心里想着,伸手小心翼翼地掀开床单边儿。 床底下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忽然一颗弹珠从黑暗中骨碌碌地滚到我面前。我迟疑了一下,床底下没有人,却有弹珠自己滚了出来,不得不说有点奇怪。但这似乎解释了弹珠的声音。我伸手拿起弹珠来,凑近了拿到眼前仔细打量,很奇怪的是,这颗弹珠拿在手里软软的,黏糊糊的,一点都不像我从前玩过的那种玻璃珠子。 “这是……”我睁大眼睛仔细看,窗外透进来的很微弱的光照在了弹珠上。这是一颗全黑的弹珠,泛着黯淡的光,上面还沾着粘稠的液体。虽然我看不清楚那液体的颜色,但是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血腥味! 我心里陡然一惊,反应过来,这弹珠根本就不是什么玻璃弹珠,而是人的眼珠子!我脑子里“嗡”地一声,明明下意识地想把它扔出去,可是手却不听使唤地抓着。紧接着,从滚出弹珠的床底下慢慢地显出一张小男孩的脸来。他是从暗处爬出来,仰着头,脸正对着我。他脸圆圆的,小眼睛,就和我今天在林耀阳房间里看见的那张脸一样,但是这一次,他少了一只眼睛,左眼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血骷髅! 他缓缓地朝我爬过来,好像是要从我这里要回他丢掉的那只眼球…… “啊!”我撕心裂肺地尖叫出来,就在那瞬间,我的意识好像从一张大网里挣脱开来似的,我猛地一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呼呼地喘着粗气。 原来是个噩梦!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正好午夜十二点。我想起来跟盛秋的约定,没想到躺在床上竟然真睡着了,还……我把床头灯打开,下床整理了一下,准备去找盛秋。 就在我伸手开门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弹珠的声音。 36 密谋 我一下子僵住了,好像全身的肌肉都不听使唤了似的,每一寸都在轻轻地抽搐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梦里的画面。 不……不可能那么巧合,我刚梦到过弹珠,就真的听见这声音。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玩过弹珠,为什么会出现刚才的梦?难道说,我之所以梦到那样的画面,是因为在我身边,真正地出现了这种事?那个梦,不过是一个征兆,一个预告…… 我不知如何是好,身后的弹珠声却骨碌碌地向我靠近,我竖着耳朵仔细听,它在我身边停了下来。隔着鞋子,我似乎能感觉到那颗弹珠碰到我的脚停了下来。我不敢低头,生怕看见那并不是一颗弹珠,而是人的眼球! 突然一只手抓住我的脚腕。我猝不及防地尖叫着跳起来,扭头一看,脚底下却什么都没有,好像刚才的弹珠声和抓住我的那只手,都不过是我的幻想而已。我来不及缓口气,不管刚才的事情是真是假,从梦境到现实,一切都显得很不正常,我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头也不回地跑出门。 过道里只有我忙乱的脚步声,好像空旷的原野中仅我一人用力奔跑,而后面有未知的凶险在紧跟着。 我一口气跑到盛秋的房间,连头都不敢回一下,生怕我回头就会看见有什么东西向我扑过来。好在今晚盛秋的房间没有上锁,大概她知道我要来,故意留门了。我冲进去就将门紧紧关上,用背抵住,大口地喘着气,却一点都不敢放松警惕。 “你真来了?” 黑暗之中,盛秋忽然开口说话。我抬起头来看见她就坐在床头,双手放在身体两边。她静静地朝着我的方向,眼中幽幽地闪着光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向盛秋走过去。我站到她面前,说道:“我说过我是真心想帮你,既然你让我今晚来找你,我一定会来。现在你是不是该相信我了?我们之间如果真要互相帮助的话,就该坦诚相对,不是吗?” “那你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呢?”盛秋站起来与我直视,似乎并不相信我只是一时兴起想要帮她,这也的确是有背后的缘由,我并不想瞒她。 “我说过,我想要保护我身边的人,不管是你,还是林耀阳,甚至是你的父母。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希望看到你们被这样的事情纠缠,不能好好生活。就算以后我是要离开的人,也想要快快乐乐地离开,家乡留给我的应该是美好的回忆,而不是……” 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阴暗和恐惧,将所有人都笼罩着。我心里还耿耿于怀那俩失踪的孩子,还有今晚我遇到的事情。都说回家能让人找到归属感,可是在这里,我只能感觉到无边的恐惧,我像是坠入了一张大网之中,不能自拔。 盛秋眼中第一次闪过了和平常不一样的情绪。 “家人……”她喃喃地说,“可我有时候觉得,我根本就不是盛家的人,不然,为什么祖母从不喜欢我,就连我爸妈,也总用嫌恶的目光看我。因为我是个不祥的人吗?” “你并不是什么不祥的人,只是这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是他们缠着你,让你变成现在这样,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我抓住盛秋的手说。 盛秋眼中划过一丝银色的,像泪光的东西。 “可是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你是盛家的二小姐啊,也有可能是你体质偏弱,所以……”我想到了郭胖子说的,盛秋体内还住着另一个灵魂,究竟是因为她受到这灵魂的影响,才会出现现在的这些行为,还是从她出生就注定了她会和鬼魂产生纠葛,才会被她体内的那个灵魂有机可趁?说好要和她坦诚相对,但这件事情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我要怎么告诉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她身体里还有一个怨灵作祟? “我怀疑,我看见的那个女子,是来找我复仇的。”不等我说完,盛秋自顾自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一下子噎住了,睁大眼睛看着她。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所说的报仇,又是报谁的仇?如果真是像郭胖子说的那样,怨灵附身于她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甚至是更小,她又有什么能力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以致于遭到这样的对待。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尽力想找点话来安慰她,可她摇了摇头,示意我继续听她说下去。可她说的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我怀疑,他们要报复的是我爸妈。”盛秋眼中闪过了狡黠的光,我有一刹那觉得,这可能是她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在作祟,她才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我听她的语气,好像是在暗示,她怀疑我大舅和大舅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才导致了怨灵报复。但就现实来说,盛秋被她父母那样对待,也难怪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有些糟糕,盛秋甚至觉得她不是她父母亲生的,所以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奇怪了。 那也不排除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盛秋说的话是有根据的。 “你爸妈?他们也不至于做了什么,会招惹怨灵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你也相信世上有怨灵?那你也相信我是被鬼附身咯?”盛秋反问,噎得我一下没话说。她却笑了一下,接着说:“没关系,其实我自己很清楚,我身边不止一个恶灵,除了那个一直缠着我的女人,还有……我觉得我身上有一股不属于我自己的力量在左右我,引诱我去做一些反常的事情。” 盛秋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着这些,我不知道她从前有没有向人表达过这样的想法,但她脸上的表情显然是非常渴望我相信她。或许我们俩之间总算建立起了基本的信任。 而且她说的话也让我心头“咯噔”一下,她对自己的感知真是一点都没错,只不过她或许没想到那么深,如果让她知道她身体里住着一个恶灵,再坚强的人也会被吓到吧。 所以我决定还是先把这件事瞒着她,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她,或者让一切顺其自然,等我们把她身上的谜团揭开之后,或许她会更容易接受事实。 “所以你才会梦游和自残吗?”我看了看她的脸,上面的伤痕还很明显。我不相信一个女孩子会这样对待自己的脸蛋。 盛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想弄清楚这些事情,不是我犯的错,就不该让我来承担,不是吗?我真的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说着,她把手举起来,她的一只手腕还被铁链锁着。 “那你有什么想法?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解决这个怨灵!”我追问道。她经历了这么多,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应该会有所感悟,至少会知道得比我多一点,尤其是关于她父母这一点。 “我爸妈在隐藏着什么——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有这种感觉。我有时候会看见他们在房间里偷偷摸摸地捣鼓着什么,有一次我竟然看见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开始出现各种奇怪的行为,不由我自己的控制,所以,我猜他们的房间里肯定藏着点东西,或许能帮我们解开谜团。”盛秋一脸思索的表情。 我一下子想起上次去找大舅妈的时候,她往床底下藏着印有符号的东西,我那天追着鬼魂到他们房间,也是看见床下有东西在放光。 难道说,那床底下真的放着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比如,刚才盛秋说的心脏一类的。 “可是,平时大舅妈都呆在房间里,就算我们真的想弄清楚他们在房里藏了什么,也根本没有机会啊。”我有点犯愁,想到上次我接近他们的房间就立马被喝止了,就觉得头疼。 “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村子里会有祭祖活动,我妈会全天主持,到时候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房间里,我们可以偷偷溜进他们房间去看看。”盛秋说起来双眼发亮,一点都不像平时那么阴郁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地想,也许盛秋本性里根本就不是那样阴森的女孩子,她应该有更加阳光没满的人生,而不是毁在那些该死的怨灵手里! “这么说的话,我们就约好了。等到端午节那天,见机行事。”我伸出小手指,以前小的时候经常看见院子里的小孩子们这样勾手指,就算做了约定,我一个人关在大院里,没有人这样陪我玩过,今天竟然一时使起性子来了。 盛秋犹豫着,和我勾了一下手指,然后埋下了头,还是一副阴郁的样子。好在我现在知道,她其实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就这样捱到了天亮,我不敢让家人发现我在盛秋的房间里,于是趁着家人没起床,偷偷地溜了回去,只是睡意全无。没过一会儿,小蓁就给送早饭过来了,和往常一样,一碗粥和俩包子。我拿过去和林耀阳一起吃早饭,可是他第一口喝粥,就直接吐了出来! 37 死尸 我手忙脚乱地把包子扔到一边,也不管手上还有油,就上去扶着林耀阳。他一手撑在床沿上,从床上探出上半身,像是怕把东西吐到了床上,另一只手将粥放了回去。 “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小心地问道。 林耀阳摇了摇头:“这粥的味道……怪怪的,说不出来,有一股恶心的味道。” “恶心?不会吧!家里的粥都是用最好的米做的,怎么会有怪味?”我有点不信,怕是林耀阳身体不好影响了味觉,但还是舀了一勺来尝。这一尝我也差点没吐出来,估计整张脸都青了,因为林耀阳看见我的样子,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跟你说还不信。现在信了吧?”林耀阳耸了耸肩,一脸无辜的样子。 “可是怎么会这样?家里的食物,一向都很讲究卫生的,不应该有怪味道,这还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你等着,我去厨房问问,顺便带点吃的回来。”想到这碗粥是不能吃了,我便把盘子一道端了下去,顺便跟厨师说的时候也有根据,待会儿还能捎点东西回来,总得把肚子填饱。 我走到一楼,就看见院子里有几个佣工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什么。这些短工平时都不住我家,也不用每天都来,只是必要的时候过来帮帮忙,因为最近要筹备端午节的事情,所以大家又忙碌起来了,出入盛家大院的人也多了些,佣工们一大早就得上门来做工,循例是要给他们准备茶水和午餐。 今儿他们端着水杯围在一起讨论,见我过来了才止住。 “怎么了?”我看他们小心翼翼怕被我听见的样子,就觉得这里面有事儿,如果是跟盛家有关的,还是问清楚好。 不过他们都不好意思看我,支支吾吾地互相望了望,半晌也没说出句话。最后我追问了两遍,才有心直口快的忍不住跟我吐槽说,今天给他们准备的茶水有问题,喝起来有股怪味。 “茶水有怪味?”一听到“怪味”,我立马警惕起来,联想到我手里这碗粥的味道,想到或许问题并不是出在粥本身,而是在用的水上。我赶紧跑到就近的地方,接了点自来水,先闻了闻,倒是没有什么味道,可是尝一口我就赶紧把水吐了出来。 果然是水的问题! 发现这个问题之后,我并没有急着自己去解决,毕竟吃一堑长一智,如果我再这么擅自管闲事,大舅还不知道得用什么眼神看我呢。于是我拿着水杯上去找大舅,跟他说明了情况,然后跟他一起去工厂。 说是工厂,其实只是很简易的自来水加工地,工人不多,设备也很简单,晚上的时候这里也不会有人守着,大概没人会觉得村里有人想要对自来水厂做什么。村子里所有的自来水供应都来自这个简易的工厂,如果说今天的自来水有问题,工厂那边一定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自来水厂建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问题的……”那个水厂管理者一边领着我们往工厂去,一边挠头解释,生怕我们不信似的。但是我和大舅都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这么多年来,从来没人反映过村子里的水有任何问题。 我也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如果真是人为地对自来水厂做了什么手脚,那事情的严重程度可就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了。 因为我们来得比较早,工厂还没上工,管理者把大门的锁打开之后把我们放进去,里面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多余的声响。我还有点害怕,会不会突然扑出来一个人把我们怎么样。 工厂后面是蓄水池,山上的溪水在这里截流一部分,储存起来,经过处理之后再输送到村中各个家庭里。我们喝到的水有问题,环节必定是出在这之前。 “是蓄水池里的水有味道。”大舅舀了一点水喝掉之后,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那管理者半信不信地自己也喝了一口,立马吐了一地,擦擦嘴说:“这味道也太奇怪了,就像是……”他想了好一会儿,好像终于想到了一个很合适的词语,一拍脑门说,“像是腐烂的味道!” “是有耗子之类的东西死在蓄水池里了吗?”我试着问道,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说法,因为这毕竟是溪水,进入蓄水池后已然带着很多细菌一类的东西,异味更加不可避免,所以才需要过滤系统和净化系统,可蓄水池里的腐烂味道却通过了这些系统供应到居民用水中,很可能是老鼠尸体有一部分堵塞到了过滤系统或者是净化系统,导致这些简易的设备没能完全起到作用。 大舅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便让管理者叫修理工来检查一下。 差不多已经到了上工的时间,所以人都来得很快。他们把设备都停了下来,开始检查整个系统。本来是打算把蓄水池里的水都放干之后再进行检查,但是这样的话就必须彻底截流溪水,需要更加宏大的工程,耗费更多人力物力,所以最后还是决定让两个熟悉水性的人潜入水底去检查。 蓄水池里的水量达好几吨,潜入水底需要花费一定时间。这期间已经有不少人过来围观,许多居民都发现了自来水的问题,还有一些是因为供水中断,所以三三俩俩地来这边看情况。 掐着时间算,潜水者应该已经到了底部,很快就能发现问题了。 就在这时候,当着众目睽睽之下,其中一个潜水者疯了一样从水底下钻出来,惊恐地大喊:“天呐!我……天呐!” “怎么了?”大舅凑到水边问道。 潜水者脸上都是来不及擦掉的水珠,喘着粗气说:“死、死人!死人堵住了系统!” “死人?”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紧接着围观的村民都炸开了锅一样,开始了疯狂的讨论。死的是什么人?死因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蓄水池里? 这些疑问都随着尸体被打捞上来而被解释清楚,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尸体并不是一具,而是两具!最让我觉得心痛的是,这两个都还只是孩子! “这不是放学路上失踪的那两个孩子吗?” “是她们啊?” “找了这么久,原来……唉,真是可惜了。” “可怜的孩子。现在这些小孩,就是爱到水边乱跑,家里人可怎么办啊。” 又是接连不断的议论,很快加入了死者家人们的嚎哭声。我还记得昨天来求我的时候,这两对夫妇有多么着急和担心,足以看出他们对自己孩子的看重,可是十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找到的只有这俩孩子的尸体。尸身泡在水里一下午零一夜的时间,发胀发腐,于是水里就有了腐烂的味道。 我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两具摆在岸边的尸体,但怎么也忍不住。那个母亲抱着湿透的孩子的尸体放声哭泣。我只是瞥了一眼,竟然看见那孩子的后颈上有一道淤青的痕迹,就和我上一次看见的那个淹死的孩子一样。 验尸者鉴定说,这俩孩子都是意外淹死,但并不是直接掉进水库里面,而是从上游的溪水被一路冲击,随着水流到了下游,因为她们身上有很多撞击留下的青紫伤痕,包括我看见的那一道。 虽然这一次的伤痕有了很好的解释,但我还是不禁会想,这两个孩子溺死和之前那个溺死的孩子之间,究竟死不是有所关联?毕竟在此之前我还亲眼看见了受到引诱的小蓁,慢慢地靠近溪水,差点溺死她自己。 难道说,这三个孩子的死,很有可能是遇到了和小蓁相同的情况?他们的死,或许根本就不是意外! 我立马转身离开了现场,并不是为了回家,而是去找一个可能会帮我发现真相的人——傅凉城! “噔噔噔。” 傅家大门一如既往地紧闭着,我敲了好几下门,里面都没有回应。 我想可能是我来得不凑巧,正好傅凉城不在家,也许我该换个时间再来。虽然小女孩的事情,我很想尽快弄清楚,但找不到傅凉城,靠我自己恐怕没这么容易。 就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听到房间里面传来了“啪”的一声,像是玻璃或者瓷器一类的东西摔碎了发出的。 “屋子里有人?”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于是我又赶紧敲门,心里还想着,难道是傅凉城不想开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至少我确定,能够打碎东西,说明里面的人肯定能听到敲门,这一次却仍是没有人回应。我开始怀疑里面是出了什么事情。 “傅凉城?傅凉城你开门啊!”我越发用力地敲门,结果不知道是我用力过度,还是这道门太过老旧,或者两者皆有的共同作用,里面的锁一下子坏掉了,我听见了松动的声音,然后门就被我的大力给推开了。 漆黑的一道缝在我面前裂开……古老的灰尘逆着光在黑暗中飞舞,我似乎闻到了一点腐朽的味道。 38 怪物 一种古怪的气息瞬间吸引了我,可以说是紧紧地攫住了我的注意力,我的脑子里很清醒地认为自己不该这么私自闯入,却莫名地想要推开门往里走。 刚才弄出破碎声的是谁?如果是傅凉城,他为什么不回话? 那种不安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盘亘不去,如果傅凉城是想给外面传达什么信息或者里面真的需要帮助呢? “吱——”我推开门走进去,古老的门板发出陈旧的声响,很容易看见粉尘随风乱舞。我用手扇了扇,小心地往里面走。这是我第一次进傅家的大门,空气里都弥漫着木桨的味道,那种浓郁的老旧纸张的腐朽味儿,着实呛了我好大一口气,好一会儿我才适应过来,慢慢地探寻着往里走。 “傅凉城?有人吗?” 我的声音在屋子里显得尤其空洞,就像这屋子里很久都没有人住了一样,有些地方甚至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这些都是借着门口的光看见的,其实屋里很暗,我根本看不清多余的东西,也不知道在哪里开电灯按钮,就这么摸黑地往里走。 我竖起耳朵,听见里屋隐约有声音断断续续地响动,便循着这声音往里走。 但是不得不说,傅凉城家的客厅乱到了一定的境界,走两步就能踩到一堆纸或者是一些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不过还是纸张最多,我想到他家是做扎纸生意的,倒也不足为奇了。 走着走着,背后突然有一股凉意袭来,很莫名其妙地,好像是很细的风在吹着,沿着脊梁骨那一道,由下自上地攀爬,有点像是蚂蚁腿儿挠着的那种感觉。我用眼角余光试图往后看,但最多只能看到我身侧很有限的范围。 幽暗狭窄的空间内,一个白色的影子若隐若现。 我身上的汗毛一下子就竖起来了。 默不作声的白色影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不好的东西,大概是小时候听这类故事听得太多了,我还记得有好大一部分都是宝妈跟我讲的,像她那个年纪的人,都喜欢这样带着迷信色彩的山村诡异故事,我以前觉得这是跟他们所受的教育环境有关,但现在我不禁想,或许某些故事就来自老一辈的生活经验。 “咚、咚、咚。”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剧烈。那白色的影子就好像在跟我对峙一样,一动不动。 不管了,我总不能一直停在这里吧?说不准傅凉城就是发现了家里有什么东西,才会一直不露面。但我总不至于因为这个原因,就被困在原地吧!于是我鼓足勇气,转过身去大叫一声:“什么人?” 这时我看见了一张流着血的女人的脸! “啊!”我倒吸一口冷气,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但我冷静下来再看的时候,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做好的纸人的模型,“她”的脸上也并没有血,看上去不过就是个市面上常见的普通纸人。但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陡然望去,还真是有点吓人。 我深吸了几口气,把情绪调整过来,然后朝里屋走去。 “傅凉城你在吗?” 我提高了声调叫道,一方面是想为自己壮胆,人在害怕的时候总是想高声说话或者唱歌,好像这样就能吓走那些游走在周围的不干净的东西似的,另一方面我也希望得到傅凉城的回应,证明他并没有什么事,而且有个人跟我呼应,心里总要安心一点。 里屋并不大,却比堂屋更暗,不开灯根本看不清楚更多的东西,隐隐约约有一些桌椅的轮廓。从刚才开始,那种断断续续的声音就消失了,我只能凭感觉找有空的地方走。 “唔……” 这时候我听见了很细微的呻吟声,像是重症病房里充斥着的那种声响,仿佛接下来随时会是一串剧烈的咳嗽声,直咳到肺部和喉咙的血不断往外涌。 “傅凉城是你吗?”我壮起胆子问了一句。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我稍微能分清楚一点方向,就在我前面不远处有一道帘子,看起来是隔着起居室。如果我就这么走进去,似乎很不合适,可那呻吟声分明就是从里面传来,或许里边躺着一个需要帮助的人,甚至可能就是傅凉城本人。 但我停下脚步想,万一我进去之后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呢?那瞬间,我脑子里浮现出傅凉城阴郁的面容和总是掩在刘海下的阴森森的眼神,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如果傅凉城是个变态狂或者杀人犯,而里面是他手下的受害者,我一不小心发现了这些,该怎么办? 尽管我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太过扯淡,可恐惧感仍是挥之不去。我把手伸到帘子跟前,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掀?还是不掀?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管他的呢!反正都已经进来了,万一真有人需要帮助呢?”我这么想着,把心一横,掀开帘子,先把上身探了进去。 就那么一瞬之间,浓烈的腐烂味道扑面而来,从鼻腔直接灌入我的喉咙,直抵肺部,我感到肺部一阵剧烈地翻腾,因为早上并没有吃什么东西,所以只有酸水沿着喉道涌了上来,差点就尽数吐了出去。 我狠狠地干呕了两下,用手捂住嘴,两眼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 这么恶心的味道,就好像是几百只老鼠腐烂在下水道中了一样,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闻到。 又反复干呕了好几下,我总算适应了一点这股难闻的味道,至少没有最开始那么反应剧烈。我仍然捂着嘴,微眯着眼环视这里面。这是个相当狭小的空间,一张很旧的床,床上有凌乱的被褥。 我的目光顺着床移动到床前,看见一坨黑色的影子,一动不动,好像是什么兽类似的,旁边还有一个翻倒在地上的陶瓷水杯,水撒了一地。 这是…… 我半蹲下身准备仔细打量,突然,那黑色影子动了动,随即发出了我之前听见的那种呻吟声,但这次带着一点恐惧和惊慌,或许是因为那东西发现了我的闯入,把头转了过来朝向我。 “啊——”一声爆炸般的尖叫,汇聚了我全身的力量,几乎就要冲破喉咙出来,但我用最后的理智强压下了恐惧,只有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退,撞在了墙上,生生地疼。 那是……那是……一个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他干瘦得像一截枯木,身上只贴身穿着发黄的短裤,瘦骨嶙峋的脊背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骨骼的走向,以及那些成片生长的红色脓疮。他的胳膊有一只只剩下胳膊肘以上的半截,不知道是经历了截肢还是什么的,原先的肘关节处包裹着纱布,纱布已经看不出颜色。我绝对可以肯定,这里弥漫着的恶臭的味道,绝大部分都来自他身上! 最可怕的是他转过来的那张脸,皱皱巴巴地,像一颗核桃,也长着脊背上那种红色脓疮,甚至长到了他的一只眼睛上,我不确定他那只眼睛是否已经瞎掉了。但他的另一只眼睛浑浊无光,用惊恐的眼神盯着我。 恐怕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在我眼中绝对是个怪物,所以才会露出那样的眼神!在我恐惧他的同时,他也在害怕被我看见! 我背抵着墙,一动也不能动弹,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脑海中本该有千万种想法,此刻却是空空如也。好半晌之后,我才本能地冒出了这个念头——他是谁? “水……唔……”趴在地上的那个怪物扭动了一下身子,像是要爬向旁边那个倒在地上的杯子。 或许刚才我在外面听见的那一声响动,就是他把杯子摔到了地上,大概他也是想捡杯子才爬到了地上来,但是以他的行动力,要挪动一寸都很困难。 这画面震撼到了我心灵深处。我知道我不该有歧视残疾人的想法,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对他生出同情心,上去帮他捡起杯子送到他面前,我没有这个勇气去面对这样的一个“怪物”,尽管我心里很清楚,他也是一个人,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而且他比更多的人都要不幸,正在承受着普通人生命中永远不可能遭遇的痛苦和折磨。可我就是没有办法鼓起勇气往前走半步,却又不忍心看他在地上苦苦挣扎,就为了喝一口水。我捂住嘴,眼泪已经涌到了眼眶,转身就往外走。 刚掀开帘子,我就迎头撞上了什么东西,紧接着我感觉脖子上一紧,好像有一只手大力地攫住了我的喉咙,力道之大,好像要生生地将我掐死。 我的视线一下子就因为充血而模糊,可也不至于到完全看不见——这就是奇怪之处,因为在我的视线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人。那么,死死地掐住我脖子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我艰难地挥动着手臂,在空气里乱抓,但不管摸到哪里都只有冰冷的空气。 难道我要莫名其妙地死在傅凉城家里,还是在看过了那样一个怪物之后? 可怕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流着流着,我感觉自己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39 拒绝 阳光是如此地刺眼,以致于光照下的世界白茫茫的模糊一片,有童谣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就站在盛家大院中央,童谣的声音从偏院传来。我并不熟悉唱童谣的声音,也很奇怪,因为我在盛家长大,却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在偏院里唱童谣,而且还是大白天。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母亲般的慈祥,哼的是村里的大人们常用来哄小孩子入睡的那首曲子。我听过,是因为祖母对我唱过。可这一次并不是祖母的声音。 我疑惑地走向偏院,半掩着的门不明所以地轻轻晃动着,发出轻微的“吱呀”、“吱呀”声。我从缝隙里看进去,正对着那口古井。阳光照耀下,古井周围环绕的青苔好像会发光似的,有一道刺眼的光线让我微微眯上眼,我只能在很窄的范围内打量。 古井边上斜坐着一名女子,她背对着井口,正好面向大门这边,不过她低着头,光线又太刺眼,我根本看不清她的长相。然而我却能看清楚把头靠在她膝盖上的那个小女孩的模样——那是盛秋! 女子唱着童谣,而盛秋头枕着女子的双腿,脸上带着安心的微笑。不知情的人就这么看过去,这简直是一幅童话里母慈女孝的美好画面。我和大舅妈的相处虽然并不令人愉快,面对面的时间也不算多,可我很清楚那个女子的轮廓和大舅妈截然不同。 “她是……”就是一种直觉性的想法,我的脑海中出现了那个我时常在自己房间和过道上看见的女子,她也像是这样穿着白衣,身形相仿,尤其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气息,我总感觉和阳光格格不入,好像她本身就只能以幽灵的形态存在才更加合理。 不过,盛秋和这个幽灵女子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会看见她们两个人,以这样的姿态在一起? 突然我眼前的光越来越强烈,照到我睁不开眼睛。 我把手举起来挡住眼睛,想让自己的视线适应一下这光线的强度,可是当我放下手之后,看见的却不再是偏院的古井和那对“母女”,而是幽暗的房屋环境和一个站在旁边的男人的身影。 “咳……”我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本来想问问这里离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最后喉咙里只发出一声咳嗽,撕扯着我的喉咙,疼得厉害,我的眼里顿时蓄满了眼泪。这一疼,我就想起来先前被莫名的力量掐住脖子,然后我大概是晕倒了,刚才那些场景,不过都是我的一场梦而已。 那这里又是……? “你醒了?”在床边转悠的身影转过身来对我说道。 我看见竟然是傅凉城。那不用想,我应该还呆在他家。不过这环境可比我刚才看见的那个可怕的怪物所呆的地方要好多了。 “喝点水吧,你的嗓子,暂时不要说话为好,喝点糖水休息一会儿应该就没有大碍。还好我回来得早……”傅凉城把水杯递给我。水是温热的,有点甜,用他的话来说是为了润喉。 我想到在里屋帘子后面的那个怪物,想质问傅凉城,但是嗓子疼得说不出话,虽说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可痛苦程度却是一样的,而且这一次对方用力更猛,比起九疯子来说,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或许是我的眼神里有太多疑问,傅凉城看出来了,他到我对面坐下来,刘海下的目光暗得和这个地方的光线一样。他很严肃地看着我问:“你看见了?”顿了顿,像是怕我没弄明白他说的话,他又紧接着解释说,“我回来的时候,你正晕倒在里面。”他用眼神示意里屋。这让我顿感困窘,有种刺探别人的秘密未果,反而被人抓了个正着的羞愧感。 我挠了挠头,有意避开和他对视。我知道这样闯进别人担架里,尤其还是卧室,是很不好的事情,如果放在城市里,可能就要被人报警说私闯民宅了,可是刚才那种情况下,我确实是怕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而且,如果我早知道会在卧室里看见那样的东西,打死我都不会擅自跑进去的。 就在这样令人尴尬的对峙中,傅凉城沉默了两分钟,又开口说话了,但这一次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些无奈。 “是我父亲。” 我愣了愣,惊讶地看着傅凉城。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他的意思是在里屋爬行的那个肉团怪物,是他的父亲傅安——回村之后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还是从郭胖子口中,之前就想过来找他问一些事情,因为郭胖子说,他曾一度和郭老太以及我祖母走得很近,就像是他们三个在密谋什么事情一样,可是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耽搁了,我也没有再想起来这件事,当然,其中可能也有傅凉城突然参与进来的原因。我和傅凉城相处这几次,他从来没有提到过他父亲,我也很少听别人提过,可怎么也没想到,我看见的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怪物! 傅凉城迎着我惊讶的目光,微微抬起了下巴,这让我能看清楚他刘海下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面对他自己的父亲,谁能忍受自家的家人变成了这样一个怪物?如果我能开口说话的话,我很想问他,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情况。难道是他父亲染上了什么怪病?可是就算我能开口,又怎么能对他问这么残忍的问题,让他再回忆一次他父亲从一个健康的人类变成现在这幅鬼模样!我记得,他父亲可是村里最好的扎纸手艺人,所以说,他绝不是天生那副模样。 “先不说这个问题。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会晕倒在我家里。”傅凉城话锋一转,开始质问我的闯入。 我犹豫了一下,拿着他递过来的纸和笔,写了“水厂的死尸”给他看。他一看这五个字,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你是想问我知不知道,今天早上在水厂的蓄水池里发现了两个小孩的尸体这件事?闹得这么大,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来找我?” 我不确定他有没有明白我真正的意思,于是我又写了两个字:“蘑菇”。 “你怀疑,这两次溺水事件都不是偶然,而是和上次祁小蓁遇到的情况一样,被蘑菇蛊惑了?”傅凉城对我的猜测并不显得意外,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见他久不说话,着急地又写道:“那个脚步声。”我努力让傅凉城想到上次我们是靠什么找到的小蓁。如果说这两次的孩子溺水事故,并非意外,那么带我们找到小蓁的那个鬼魂,或许会知道一些什么,只不过最近我都没有再听到过那个脚步声,所以只好寄希望于傅凉城,毕竟他可以看见那东西,即便鬼魂没有弄出声响,他也有比我高的几率找到那个鬼魂,甚至是和对方交流,那这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以前只知道被鬼找上门肯定没什么好事,现在居然要主动去找鬼,简直是疯狂。你觉得我凭什么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帮那些村民?”傅凉城明白了我的意思,露出一脸戏谑的表情,就好像我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 平时村民的确不怎么待见傅凉城,他和其他人相处得也不好,可我没想到面对生死攸关的事情,他会表现得这么冷漠,就好像别人的性命在他眼里如同草芥! “你也是这里的一份子!”我在纸上写道,还特意用感叹号加重了我的语气。不能开口说话是最让我难受的,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可他们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份子,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想起我来吗?若是让他们知道我们用这种走偏门的方法来查清事实,只怕连你这个盛家大小姐,也会遭人白眼。”傅凉城漠然地答道。 他的态度让我心头微微一颤,不是说别的,而是他这种找不到归属感的感觉,我竟感同身受。当年我在村子里,也总觉得自己和这个村庄格格不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井井有条,可我身体里的血液却是鲜活沸腾的,每日在我体内冲撞,我向往着山外的生活,向往一个更大的世界,一片没有祖母的束缚、没有山中条条款款束缚的天空供我飞翔,但最后兜了一圈,我却回到了原点。我不禁想,如果傅凉城不是生活在这封闭的小山村里,他的特殊能力或许并不会让他遭受这么多不公正的白眼和待遇。 我叹了口气,写下:“可是孩子是无辜的。” 傅凉城看了一眼,黯淡的眼中闪过很细微的光芒。他从孩提时代过来,应该明白我话里的含义,这些溺水而死的孩子们不该遭受这样的命运,就像傅凉城不该那样被村里人对待一样。 “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等你感觉好点了,就回盛家去吧。”傅凉城说完就起身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他家里,别提多尴尬,尤其是想到里屋还有那样的一个……人,我实在是不敢多呆,既然傅凉城帮不了我,那我也没理由在这里。于是我离开了傅家,准备先回家去看看他们检查后的情况。 那俩孩子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如我想象的那样,内有蹊跷呢?现在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如果没人能帮我,那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我走在巷头,突然看见了郭玉凉。 40 保护 正是接近中午的时候,由于早上在水厂蓄水池发现了尸体,现在大家都没有心思做饭,而且供水也还没有恢复,街头巷尾都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村民。 郭玉凉躲在一个巷子口后面,只探了个脑袋出来看着我。瞧见我的视线转向她了,郭玉凉立马很惊慌地掉头就跑。 我下意识地觉得有蹊跷,于是追着郭玉凉跑进了巷子里。她拐了两个弯儿,就在前面停了下来。我不敢太接近她,就在她后面三四米的地方也停下。 “小凉?”我试着叫她,心里却有点没底,不知道这到底是郭玉凉,还是借用了她身体的蘑菇。“你为什么偷偷看我?你在跟踪我吗?” 听到我说话,小凉慢慢地转过身来,她黑眼圈很重,像是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了似的,一点精神都没有。可是她一双乌黑的眼眸却是牢牢地盯着我,用很低沉的声音说:“保护她们……他是坏人,你应该保护她们……” “什么?”我愣了一下,陡然想起那天郭玉凉也是这样,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关于坏人和保护谁之类的话。今天她躲在巷口看着我,把我引到这个地方来,难道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可她说的那些我完全听不懂,也不知道她的那些代称指的到底是哪些人。 “你要说清楚,你究竟要我保护谁,谁又是坏人?”我追问道,总觉得这背后隐藏着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像郭玉凉现在的说话方式,明显不是她自己,而傅凉城又说过,鬼魂并不能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郭玉凉想告诉我的这件事非常紧急,如果处理不好,会有人陷入危险之中。 不过这时候我对眼前的郭玉凉更感兴趣。 “保护她们……保护……”郭玉凉微微颤抖着,她身上开始不断地渗出水珠,汇成水流从她头顶往下流,她的头发被打湿成一股一股地垂下来,脸色也变得尤其苍白,嘴唇泛着青紫。仿佛是一瞬间,她从一个正常的小女孩,变得像刚刚从水里爬起来的幽魂! 我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郭玉凉的脸看上去并不像是她自己的脸,而是…… “蘑菇?你是蘑菇对不对?”我鼓起勇气问道,不知道该害怕还是感到庆幸,虽然傅凉城没有帮我,但我的“嫌疑人”却自己来找我了,这样我并也并不需要傅凉城帮忙去找出那个脚步声的主人,也许我可以直接从蘑菇这里问明情况。 郭玉凉浑身湿淋淋地,抱着双臂不停地发抖,口中喃喃说:“冷……好冷……”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害死那些孩子的对不对?就像引诱小蓁那样,你把她们引诱到小溪边,然后淹死她们,就因为你以前也是这样失足落水,丢了性命,所以你的灵魂很愤怒,一直徘徊在这个地方,是不是?”我也不确定她能不能听懂我的话,但这些问题憋在心里,早晚会把我逼疯,又正好有这个机会向蘑菇当面问清楚,不如就一吐为快。 “冷……”郭玉凉张着大大的眼睛,像一头受伤的小鹿似的颤抖着。 “蘑菇你不能再这样害人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你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你身边的小凉,又为什么要害别的小孩子呢?”我和她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觉得就算她一时不能听懂我的意思,只要我反复说,她总能听进去一些。鬼是人死后留下的一部分,那么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应该还留着人性的那一部分吧? “好孩子……蘑菇是好孩子,不害人……不害人……快保护他们,保护他们!啊!”蘑菇莫名其妙地碎碎念了一通之后,忽然抱头尖叫起来,倒是把我吓了一跳,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也不是。 就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郭胖子也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从后面冲了过来,将他女儿抱着安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乖,跟爸回家了。” “那个,我……”我就站在小凉面前,而她抱头尖叫,总觉得像是我欺负了她似的,我想跟郭胖子解释一下,可郭胖子摇了摇头,目光中满是无奈,也没说什么,就把小凉抱走了。我很尴尬地目送着他们父女俩的背影远去,然后才自己回去盛家。 对于水厂里发现尸体的事情,大舅没有多提,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被当作意外事故过去了。而大舅妈则开始整日忙碌端午节祭祀的事情,据说是因为当年建立这个村的人就是从古时楚国迁徙而来,祖上跟屈原还颇有些渊源,所以村子里很看重这个节日。 祖母还在世的时候,这个节日都是由她亲自主持的,如果不是我母亲去世得早,我想现在筹备端午节祭祀的,应该是我的母亲吧。 周围的人忙上忙下,在大舅妈的指挥下准备艾叶、糯米、鲜肉、红枣等等。山里人相信糯米能够驱邪,在听过林耀阳讲述他身上发生过的事情以及他母亲的解决方法之后,我更加确信这一点。所以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把端午节办得越盛大,就让村民越加远离邪恶。我假装平静地上楼,避开周围人的注意,溜进了盛秋的房间。不出意料,她清醒地坐在床头,手上还锁着铁链,不过看起来她很平静,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比如抓自己的脸,或者用针线把布娃娃的嘴缝起来。想到这些,我还是不寒而栗。 “我们离行动日越来越近了,你害怕吗?”盛秋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我问。 “我们一定能查清楚的。”我坐到盛秋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像是我内心强烈地想要安抚她,或者说是安抚我自己。其实我知道她心里很害怕,就和我一样,但我们都必须坚守自己的信念。 盛秋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嘴角突然有一丝笑容。她用一种洞穿人心的语气对我说:“你有心事。”——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她就好像完全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不容置疑地说道。 她的笑容掩盖了她平时阴郁的表情,这让我心里好受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或者我们之间承诺过摒弃秘密,坦诚相对,亦有可能是我承受的压力让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想要找个人分担,所以我把今天在傅家遇到的事情告诉了盛秋。盛秋的面色变得有些可怖,用她往常的那种怪异目光盯着我,说道:“那个阴阳眼,他身边有魔鬼,就和我一样。” “魔鬼?”我想盛秋用的应该是类比,她所说的或许就是我在傅家遇到的那股很邪恶的力量,想要掐死我的那个! “你不会想要接近他的。”盛秋皱起眉头,像是在担心我。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不是也能和你安全相处吗?放心,就算他身边真的有魔鬼,也不能伤害到我。”否则,我今天也不能活者离开傅家了。当然,这句话我不能说出口,以免吓到盛秋。 “可是他父亲已经受到了诅咒!”盛秋很坚信这一点。 “那不是诅咒!” “是魔鬼的诅咒!诅咒笼罩着这个村子,所有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所有人!所有人!”盛秋突然发起疯来,不停地尖叫重复这几个字。 我被她吓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家里的人闻声赶来,把拼命挣扎的盛秋按倒在床上,想让她安静下来。我不忍心见她这样,却又无法阻止他们,只好默默地转身退出房间,回我自己的卧室去。 今天一上午经历的事情,比我闲暇时一星期经历的一切还要复杂,回到房里我已经感觉到有些疲惫,想要休息。但我听到窗户边有什么响动,一开始响了一下,停顿了很久,又突然响了一下,这一次很清晰,好像是什么在敲打我的窗户。 我房间的窗正对着偏院,我很清楚偏院里的古井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平时我都不爱打开窗户,甚至是不想拉开窗帘,太暗的时候就直接开灯。听到有东西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我心里泛起莫名的不安,慢慢地靠过去,把窗帘拉开一点朝外面看。 “咚!” 就在我掀开窗帘那一刻,就有一个黑点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伴随着声响,吓了我一跳。我往后退了两步,又走回去,想确定刚才是不是有石子飞到了我的窗户上。 “有人在用石头砸我的窗户?”我冒出这个念头,便壮着胆子又走了回去,再次往窗外看。 这一次我看清楚了,是傅凉城! 像他这样在村子里不受待见的人,家里人不可能会让他进盛家大门,何况偏院的门关着,他也不可能走大门进去,所以说…… 他远远地朝我招手,好像是示意我下去找他。 我心里暗暗一惊,赶紧跑下楼去找他,但偏院的大门上了锁,我根本没办法从大门进去,只好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攀上院墙边的树,还好这时候家里人不是在盛秋的房间里,就是在厨房准备午饭,没人看到我现在的窘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爬树,动作很生疏,还差点掉下来。好不容易终于翻了进去,结果就是屁股先着地,把我疼得不轻。 不过,我还是更加好奇,傅凉城从外面翻进我家偏院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41 迷路 我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小时候摔这么一下,倒也没觉得有多疼,还乐在其中,现在可真觉得是要了我的老命! “当惯了城里人,不会做山里人了?”傅凉城双手抄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低头看戏似的,一副戏谑的口吻。看我白了他一眼,他好笑地伸一只手过来拉我。 我爬起来一面拍着身上的灰尘,一面不满地问他偷跑到我家来干什么。 “你不是想调查那几个孩子的溺水事件?既然你觉得大有蹊跷,查查看也没有什么损失。”傅凉城耸了耸肩。 我半带好笑半认真地看着他,反问道:“怎么,改变主意了?”鉴于他几个小时之前才刚刚拒绝了我的请求,对于他态度的反转,我有点怀疑,又有些好奇。 傅凉城显然不喜欢我用这种嘲讽的语气跟他说话,他不耐烦地瘪了一下嘴说:“那你最好趁我没有再次改变主意之前,就准备好出门。” 他的软肋抓得挺准,知道比起跟他斗嘴,我更急于想查清楚树林里发生的一切的来龙去脉。虽说害怕我会真的发现那几个小孩子的死并非偶然,可弄清事情真相更加重要,这样才能找出根本解决方法,毕竟孩子们都是无辜的,我不忍心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遇害。 我叹了口气,便跟他一起出门——当然,还是翻墙出去。在傅凉城来之前,我已经试过和蘑菇沟通,但显然我并不能从蘑菇那里得到有用的只言片语,所以去找那个带我们找到小蓁的脚步声,仍然值得尝试。 “你觉得我们就这么在林子里乱窜,能刚好碰到他吗?”我心里还有点拿不定主意,总觉得这么做实在是太傻,可是又好像找不到更好的做法。 “自己出的主意,这么快就打退堂鼓了?事在人为,凡事努力过了才能下定论。”傅凉城头也不回地上山,我只能加快脚步跟上他的速度,明明刚才他还不愿意跟我上山,现在却表现得比我还急,真是弄不明白他那和大山一样封闭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心理上的错觉,经历过两次小孩在山里的溺水事故之后,树林子里变得更安静了,大中午的也不见有人走动。如果不是两人同行,我一定会觉得后背发凉。 “大叔!吊死鬼大叔!”我实在不知道他的身份和姓名,唯一清楚的就是他的死法,傅凉城说他们对自己的死法没有什么可敏感的,所以用这种叫法喊他们也不会有问题。我想我们总不能这么一路沉默地去碰运气,说不准我真能把他叫出来呢! 没想到这竟然引起了傅凉城的嘲笑。 我白了他一眼,问他有什么好笑的,他说:“跟你这么笨的人一起上山来干这种事,要是以前我肯定觉得自己疯了。” “和一个自称能看见鬼的家伙单独跑到这种地方来,我才觉得我自己疯了。”我不甘示弱地反击。话音刚落,傅凉城的表情就变了。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触到了他的痛处,一时不敢多说话,只怕多说多错。可是很快我就发现,傅凉城的反应并非是因为我说的话,而是他发现了什么东西。 “那边,跟我来。”傅凉城转身就朝另一侧跑过去,甚至来不及跟我解释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只能跟在他后面,一路向前狂奔。好一会儿之后,总算可以看见树林外的路了,我才知道他想去的地方,是通往学校的! “为什么来这边?”我看他在树林边缘停下来,像是在张望什么。 傅凉城指着前面的三岔路,一边通往坟场,一边通往学校,另一条则通往村庄,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小蓁是在去坟场的路上失踪,另外三个孩子则是在上下学的路上,他们都遭遇了失踪,甚至可能是同样的引诱,如果说这件事真的存在,那么他们几人之间的交叉点,就在这条三岔路上。假设真的是鬼魂引诱了他们进入树林,想溺死他们,那他们最有可能是在什么地方被恶灵盯上的?” “你是说,三岔路口?”我恍然大悟,原来傅凉城是要告诉我这个!之前我就一直没想过这几起事件在地点上的相关联性,想通这一点,也就是说我们在这一带找到怨灵或者是能给我们提供消息的灵魂的几率会大大增加。 “我们分开在这附近找找看,但是要记住,绝对不能离得太远!”傅凉城嘱咐了我一番,然后我们俩人分开去找线索。 我一直觉得这个树林很诡异,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就更别提了。虽然知道傅凉城就在附近,但是这也没给我多少安全感,尤其是我看见那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在我和傅凉城分开不到两分钟,我就看到有个人影在树丛那边躲躲闪闪。 “谁在那边?”我压低了声音,生怕吓到小女孩,不过心里又在想,这么小的孩子,突然一个人出现在树林里,怎么都有点奇怪吧? 小女孩很害怕地躲着我,往丛林后面藏,但她的视线却一直朝向我,像是在打量我似的。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树林子里?”我小心翼翼地走近,竭力让她相信我不会伤害她。 小女孩看了我好一会儿,终于喃喃地说:“我、我和妈妈上山采草,走散了,我、我迷路了。” “迷路了?你是村子里的人吗?那我带你回去找妈妈好不好?”我想我看上去应该不像是个坏人,所以那孩子慢慢对我没有戒心,从草丛后面走出来,很拘谨地站在我面前。说着,我回头望一眼,傅凉城已经不在我视线范围内,我本想去找他,可又不能这么扔着迷路的小孩子不管,只能指望他待会儿会发现我了。 “刚才有个叔叔说,要带我找妈妈,可是我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叔叔了。”小女孩噙着眼泪说。 “叔叔?”我皱起眉头,这一路过来我也没见过什么中年男人。不过说起来我也没见到这小孩,本来山里就很大,不足为奇。我牵着小女孩,沿着路往村里去,先要穿过我们来时的小树林。为了让孩子安心一点,我不得不跟她聊聊天之类的,可我真的不擅长跟小孩子交流,总觉得一股诡异的气氛笼罩在周围。 方才我和傅凉城过来的时候,并没觉得这树林有多大,不过一会儿就走到三岔路口,可是送这孩子回村,却觉得走了好久。正和她说着话,忽然就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水流声! “这是……”虽然我不算是了解这片树林,但我很肯定我们回村的路上绝对不会经过那条小溪!我停下来,心想是不是我走错路了,可是那孩子拉着我的手指着前面说:“我家就在那边。” “那边?那边根本就没有村落啊!小妹妹,你家到底住哪里啊?”我半蹲下来,仔细地问道。刚才我就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小孩子和我同村,因为这附近似乎并没有别的村子,她一个小女孩总不至于自己跑到这种地方来,可是她又把我领到这边来,根本就不是回村的路,却说她家在那边,我都有点被弄糊涂了。 “就在这边啊。妈妈说,要带我来这边的,姐姐你带我过去好不好?刚才叔叔说要带我找妈妈,姐姐也要带我找妈妈啊,我要妈妈……”小女孩说着,眼里又开始含着泪,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这……”我有点为难,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再说,这里面可能有蹊跷,但是一个小女孩这么拉着我的手央求,我又不禁有些心软。 “姐姐,带我找妈妈。”小女孩啜泣着,拉着我的手往前走。 我没办法,只好跟着她,可这时候我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下,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回头一看,竟然是傅凉城! “诶,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刚才急着帮小女孩找回家的路,没来得及告诉傅凉城,当时他都不在我的视线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 傅凉城用很严肃的目光看着我,远远地朝我大声说道:“你赶紧滚开!既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为什么还要出来害人?” “什么?”我听得糊里糊涂的,正想质问他为什么莫名其妙骂我,但又觉得他这些话不像是对我说的。我往前走了两步,傅凉城立马吼了一声:“你别动!看看你脚下,等我过来!” 闻言我低头一看,我哪里还是在陆地上,分明就是踩在溪水里!可是我刚才根本就没有知觉,而且我记得,我离溪水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怎么就……我脑海中陡然回响其刚才傅凉城说的那段话,难道说他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我身边那个小女孩? 我慢慢地扭过头去,看向那个迷路的小女孩,她的脸已经和我最初看到她的时候不一样,苍白中带着淤青,一双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傅凉城,好像是对他打断了她的好事倍感气愤。 我只觉背后一凉——这个小女孩,根本就不是人! 42 梅子 我站在水里一动也不敢动,倒不是怕这水流有多湍急,而是那个小孩子,还抓着我的手…… 她的手冰凉得像是刚刚从水里出来。傅凉城说,鬼魂的记忆往往都停留在他们生前痛苦的时刻,那这小女孩的记忆,是不是就停在了她孤独惨死的时候?因为如果不是生前遭遇了很悲惨的事情,她也不会变成怨灵,在这树林里徘徊。 我怕她会破罐子破摔,既然已经把我引到了水里,万一存心要整死我怎么办?我心里擂鼓似的,竭力保持身体平衡,我相信只要撑到傅凉城过来就没事了。 “你当心,把手给我。”傅凉城走到岸边,小心地站稳了,然后把手伸过来。 可是那鬼小孩还拽着我的手,我怕我一动弹,她就会采取行动。 “你不要想着其他的,看着我就好了,你要相信我,我一定能让你安全上岸来的,知道吗?”傅凉城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耐心地解释道。 我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心想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总不能就这么一直站在水里,只能咬咬牙,伸手抓住傅凉城。 一股温暖的力量注入我的掌心,让我安心不少,我试着往岸上走,另一只手上牵制的力量也消失了。我回头一看,刚才那个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我留下的痕迹,那涟漪一圈一圈地还在漾开。我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看着傅凉城说:“还好你及时赶到,不然……” “都跟你说了,不要自己跑太远,这树林里古怪得很。对了,刚才那个小孩子,你看清楚了吗?她会不会是这一系列溺水事故的始作俑者?”傅凉城追问道。 他这么一说,我才细想刚才那小女孩,于是跟傅凉城描述了一番。他皱起眉头,摇摇头说:“这应该不是蘑菇,和我上次见到跟祁小蓁一起在溪边的那个小女孩不一样。” “我也觉得不像是蘑菇。之前郭玉凉有来找过我,但是她的说话的口气,还有她的脸,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她自己,我怀疑那时候我看见的就是蘑菇,可那模样跟我今天见到的小女孩完全都不一样。”我又想了一遍那个小女孩的模样,确定她绝对不是蘑菇,而且傅凉城是见过蘑菇真正的模样,他也说那女孩儿和蘑菇长相不同,那就应该没错,可这样的话,我们的“嫌疑人”名单上似乎又会多出一个不明身份的人。 “你之前真的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吗?”我想傅凉城既然能看见鬼,说不准这小女孩于他是个熟面孔,但他摇摇头说之前并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小女孩在树林里游荡。我想了一会儿,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 傅凉城说,以前没有见过这个小女孩,有可能是他忽略,但也有很大可能是,这小女孩的怨灵是最近才出现的。 “跟我来!”我决定先去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个小女孩或许的确不是我们要找的始作俑者,而是…… “她是受害者?”傅凉城看到我要去求证的地方之后,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们就在第一次溺水事故的受害小女孩家门外,当时是月大爷在山上小溪里发现了漂浮的小女孩身体,等我们赶到救援的时候已经错失良机,我还记得当时她父母抱着她尸体哭得有多伤心。她还有哥哥,以前是村里的那群孩子的小头头,后来他妹妹死了之后,我就没怎么在村里那群孩子里看见他的身影了。 我和傅凉城过来的时候,他正耷拉着脑袋坐在家门口的石块上剥豆子。看见我俩走过来打听他妹妹的消息,他抬头眯着眼睛看着我们,没有说话。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看一眼你妹妹的照片而已,对于你妹妹身上遭遇的不幸,我们都觉得很遗憾。”说起这些,我心里的确是有些难过,毕竟当时我也参与了救援,亲眼目睹了一个小女孩在我面前丧命,可是比起她的家人所承受的那些痛苦来说,我经受的也不过尔尔。如果不是必要,我也不会来叨扰死者的家属。 “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妹妹才会死,都是我的错!”小男孩把剥豆子的筐往旁边一放,转身走进了屋子里。 我和傅凉城对视一眼,追也不是,不追又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答案,一时僵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又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仍旧耷拉着脑袋,一直走到了我们跟前来。他抬起手,把手掌在我面前摊开,我看见他手心里多了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那是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 “就是她!”我心里“咯噔”一下,看向傅凉城。他大概看懂了我的眼神,点点头。 “你妹妹是遇到了意外,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自责。”我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想要安慰他。可是他坚决地认为就是他的错,他说,如果不是他丢下妹妹,妹妹就不会自己跑到树林里去,更不会遇到这种事情…… “我总感觉妹妹没有走,我在树林里的时候,好像她就在我身边。她一定是不能原谅我,所以才……都是我害了她。”男孩说着,啪嗒啪嗒地掉起眼泪来,他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转过身走回屋子里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凄凉之意。 “等我一下。”傅凉城嘱咐了我一句,然后跟了上去。 我看见他跟着小男孩进屋,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过一会儿傅凉城出来了,那个小男孩走到门口,倚着门框定定地看着傅凉城,眼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傅凉城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然后和我一起回山上去。我问他跟小男孩说了啥,他也不告诉我,只是说先去山上解决问题。 我们俩直奔山上小溪边,他一边走一边说:“你猜得应该没错,那小女孩只是一个受害者,因为不能接受这种死法,所以才化成怨灵在树林里游荡,用别人害死她的那种手法来害人。只要我们能解开她的心结,化解她的怨气,就可以‘超度’她。” “超度?”我想到电视剧里看的那些,和尚们在寺庙里摆上好多东西,然后敲木鱼念经干的事情。 傅凉城解释说,这种超度只是简单的化解鬼魂的心结,因为这个小女孩只是普通的怨灵,只要化解了她的怨气,就可以释放她,让她不再做在山里害人的孤魂野鬼。 傅凉城和鬼魂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我倒是相信他有“超度”怨灵的本事,不过这种事情毕竟没有眼见为实,是不能轻易下定论的,可这如果是真的,或许以后我还有更多需要他帮忙的地方。我决定先跟他上山一探虚实,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我俩很快就来到了小溪边,差不多就是刚才那小女孩带我来的地方。我想起来,这就是那次我们发现小女孩溺水的地方。 “梅子,你出来,我们来看你了。”傅凉城对着空旷的树林大声说道,似乎是在寻找谁。 我环顾四周,风很轻地吹动着,树叶都沙沙作响。我感到一股莫名地寒意,就像有一股很刺骨的风从背后向我逼近。 我猛地回过头,看见那小女孩就站在我后面,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着我和傅凉城。 “梅子,我们是来帮你的。”傅凉城走到我前面,对小女孩说道。我能感觉到他此刻的紧张,说话的声音都是竭力在保持冷静,大概他以前也没有这样面对过所谓的怨灵吧。顿了顿,傅凉城接着说:“我知道,你只是想和哥哥一起玩,但是哥哥有他自己的小伙伴,所以你说你要去找妈妈,对不对?你妈妈是学校的老师,你一个人跑上山,想走小路去学校找妈妈,然后遇到了坏人,是吗?” 小女孩身上散发出一股寒气,后面小溪里的水都跳动了起来,就好像有人在不停地往水里投小石子似的。 “哥哥不跟我玩,哥哥是坏人!我要告诉妈妈,叔叔说要带我去找妈妈,让妈妈惩罚哥哥!哥哥是坏人!”小女孩大声说道,显然她生气了,后面那条小溪里的水跳动得更加厉害,简直像是要沸腾了一样。 “叔叔?你在树林里,遇到了叔叔?是叔叔说要带你去找妈妈的吗?”傅凉城说着,看我一眼。 我倒吸一口冷气,之前小女孩骗我到这边来的时候,也提到过一个叔叔,说叔叔要带她找妈妈,可是如果她真的遇到了个大叔,为什么最后会溺死在水里呢?都说怨灵的记忆里,多半是他们生前遇害的场面,照这么说的话,那个所谓的叔叔,跟梅子的死,是不是也应该有莫大的关联?难道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梅子并不是被蘑菇害死,而是一个不知名的大叔? 43 超度 我和傅凉城都紧张兮兮地看着梅子,从她身上得出的信息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如果我们想错了幕后黑手,那么这件事就被我们复杂化了。但同时又有另一个问题,那个大叔究竟是谁? 梅子对傅凉城这个问题似乎有点抵触,她本来就满带怒意的脸更是泛青,显出一些复杂的情绪,像是恐惧,或者更多的东西,她只是喃喃地重复着:“我要找妈妈,哥哥是坏人。我要找妈妈……” “梅子,你仔细想想,哥哥对你好不好?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你生病都是哥哥照顾你,晚上你害怕,哥哥也陪着你,他去哪里都带着你,但是你赌气不理哥哥,自己跑到了山里,才会遇到坏人。你看,哥哥让我拿了你最喜欢的泥娃娃给你,他让我告诉你,他一直都很想你,就算你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乖乖听话,他和妈妈都会想你的。”傅凉城说着,把衣兜里的东西掏了出来。刚才他和梅子的哥哥说完话之后,我看见他往衣兜里放了什么,但是我问什么他都不说,只说是到了就知道了,原来他是从梅子哥哥那里拿了这东西。 “哥哥……泥娃娃……”梅子踱步走来,小心翼翼地接过傅凉城手里的泥娃娃,那张苍白的脸上竟然慢慢地恢复了些许血色。她就像一个平常的小孩子一般,抱着泥娃娃抽泣起来。 “梅子,你现在能不能告诉大哥哥,你那天在树林里遇到了什么?”傅凉城循循善诱,但跟鬼魂并不是这么容易交流的,而且提到溺水事故,梅子就显得很害怕,傅凉城说,可能是死亡的时候造成的心理阴影影响到了鬼魂的状态,急不来,能掏出多少有用的东西算多少。 “叔叔……叔叔要带我找妈妈……叔叔不要把我推进水里……”梅子紧紧抱着泥娃娃,说出来的也只有只言片语,但是从她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和傅凉城基本可以断定,是一个中年男人把梅子带到了小溪边溺死,至于这个男人到底真的是人,还是别的什么,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这也正是我们俩要查清楚的。 我问傅凉城知不知道这树林里有什么中年男鬼出没害人,他却说这附近有坟场,到处都是鬼魂游荡,但至于害人,最近他是遇到的第一起。 “还有之前在水库发现的那两个溺水的小女孩,估计也不是意外。”我叹了口气,一想到这么多美好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逝在这条小溪里,心里不禁有些悲叹。人死以后,为什么还要留下害人的这部分,让人世间的活人不得安宁呢? “当务之急,我们要找出这个神秘的中年男人到底是谁,或者说,他是人是鬼。”傅凉城皱起眉头。 我看他之前对这件事这么冷淡,现在却又突然上心起来,忍不住打趣:“真是不明白你,明明表现得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做起来却比谁都认真。” 傅凉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不是你自己说的?孩子是无辜的。” 我怔了一下,没想到我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却让他有这样的改变,或许人有的时候缺的就是那么一个愿意去帮他捅破窗户纸的人,很多道理我们都懂,只是隔着一层纸,妨碍了自己看得更清楚而已。 “那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这件事就暂时交给你处理一下,你也不想看到更多的孩子无辜丧命吧?这个隐患一日不查清楚,我们村就一日不会安宁。”我说着也忧心起来。 傅凉城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说:“让我去办倒是没问题,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突然信任我了呢?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些有关盛家和你祖母的话……”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问我对这些进行了查证与否,或者说,我压根儿就害怕真正地去面对这个问题,毕竟这关系到我的血亲和我的家族,谁愿意承认自己的家人是坏蛋,自己祖上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呢?如果不是这些事情牵连到了我现在的生活和我身边所爱之人,我也是不愿意这么去刨根究底的,说到底,我现在没有太努力去找那些蛛丝马迹,有很大原因是我怕查出来的事实,真的像傅凉城说的那样。 我抿着唇,低头不说话。 “你要是还不相信,也没关系,早晚有一天,所有的事实真相都会浮出水面。”傅凉城没有逼我,话头一转,就扯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俩下山就各回各家,到村里的时候,他很主动地跟我分开两头走,根本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其实我倒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可我也明白,在这种封闭的小山村里,被人指指点点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即便我能接受,傅凉城也未必想给自己添这种麻烦,毕竟他现在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想到了他父亲……我没问,他也没有主动说,在他父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就只能听信村里的传闻,说是他父亲当年生了一场怪病,后来就卧床不出。近年来村里几乎没有人见过傅安,大概除了我吧。 我把溺水事故委托给傅凉城调查,只要是想到马上就要到端午祭祀了,我还要专注于和盛秋一起,探查大舅和大舅妈他们房间里的秘密。如果没查到什么也就罢了,但仔细想来,如果我们真的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又该怎么办?我能拿着这些去指责我大舅和大舅妈吗?且不说伦理上应不应该,单单是我这个离村多年的所谓的大小姐,真的有权力过问他们的事情吗?我又怎么能确定,他们所为,不是受我最尊敬的祖母授意或者是默许的呢? 越是临近端午祭祀,我的心绪就越混乱。所以这段时间我也不敢去找盛秋,我知道她是个敏感心细的女孩子,如果我心虚了,她一定会有所察觉。我好不容易才让她打开心扉,绝不能被自己亲手毁掉。而且上次在盛秋房间里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相信盛秋也不会怀疑我这几天没有过去。 就这么一直捱到了端午祭祀那天。 一大早,整个盛家大院就非同寻常地忙碌。我以前也经历过这样的日子,所以倒不足为奇。趁着家里人都忙着,我溜进盛秋的房间,不出意料,她就坐在床上,保持着一贯的姿势,看到我进来了,她微微抬头看着我,目光斜斜地向上,透着诡异的光。 “今天咱们要做的事情,有可能会徒劳而返,也有可能会掀起轩然大波,你确定做好准备了吗?”我坐在床边,轻轻握着她的手。 盛秋直直地看着我说:“你怕了吗?” 我心里叹一口气。果然她还是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不过都到这个时候了,我绝对不能临阵退缩,于是硬着头皮摇说:“要说一点都不心虚,是不可能的,毕竟咱们要潜入你爸妈的房间去找一些可能子虚乌有的东西,但是我们都计划到这个地步了,如果再退缩的话,岂不是一番苦心都白费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咬牙坚持下去,只要撑过了今天……” “如果我们真的发现了点什么呢?”盛秋突然问道。她之前只是要我帮她,说她觉得她父母在隐藏什么,可是却从来没有追问,我想要怎么处理。这也正是我这几天在想的问题,不禁微微一愣。 盛秋似乎看穿我的心思,紧接着说道:“他们是我爸妈,也是你的大舅和大舅妈,更是如今盛家的当家人,若是我们发现他们房间里隐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我们应该怎么办?把他们捅出来,还是跟他们对质?你觉得哪一种又能有好结果……” “那你怕了?”我反问道。 盛秋抿了抿唇,垂下头,长长的刘海搭下来遮住她的眼睛。我几乎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喃喃地说:“我只是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背:“那就不要犹豫,人生没有几次这样的机会。” “那你呢?你当初抓住了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为什么还要回来?我一直都想问你,既然好不容易逃掉了,又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再回到这个地方呢?你若是不回来,或许现在就不会陷入这么多麻烦中,你的男朋友可能也不会卧病在床。”盛秋这么说,似乎是知道我和林耀阳遭遇的那场车祸并不简单,也有可能在她眼里,这个村里发生的大部分事情都是被那股诡异力量左右的。 “大概你对祖母的感情,和我对她的不一样。我知道祖母她以前待你……”我犹豫着是不是该怎么说,可盛秋却一脸没事儿人似的,摇了摇头。 “她知道我身上的毛病,她知道一切!她不喜欢我,也在情理之中。” 我沉默了。半晌,我深吸一口气,对她打气说:“别想这些没用的了。现在我俩唯一要做的,是打起精神,到对面那间房间里,查清楚那里面是否隐藏了什么,不管有还是没有,都等到这件事过去之后,再计划下一步吧。” 我站起身,朝过道对面那紧闭的房门看去。 44 探密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楼下响个不停,由近到远,从盛家大院一直延伸到祖宗祠堂。 这个祠堂早在百年前就已建立起来,是为了纪念对这个村庄有巨大贡献的历代先祖们。而今年的祭祀尤为重要的一个原因,除了祭奠先祖以外,还包括在祠堂内添加新的成员——我的祖母。 大舅妈主持今年的仪式,一来是因为她如今算是盛家最有权威的女性,二来当然是考虑到这次祭祀的主题是要将我祖母纳入祠堂中。为了筹备祭祀仪式,大舅和大舅妈都必须一大早就去祠堂那边忙碌,我和盛秋就是算准了这个时间,溜进他们房间去。 我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叫盛秋做好准备。她很娴熟地用别针撬开手上的锁链,见我一脸惊讶,她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人生还是要留条后路给自己掌控,对吗?” 我想到之前我跟她说的那些话,不禁哑然失笑。 “走吧……” 我俩刚走到门口,迎面就撞上了风风火火跑来的祁小蓁。她一见我就上来拽住我,急急忙忙地说:“大小姐,原来你在这里,找你好久了。赶紧走吧!”她一边说一边就要把我拖走。 “等等!这是要干什么?”我拉住小蓁问道,心里还着急跟盛秋的计划,这件事情拖得越久风险越大,一旦错过了这个时间,再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大舅和大舅妈的卧房,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像我大舅妈这种大户人家的媳妇,平时出一次门都是很难得的事情。 可是小蓁并没有要放开我的意思,我都有点怀疑她是被派来监视我,不让我在没人的时候到处乱跑的了。但是她紧接着就解释说,并不是她想来找我,而是聚集在祠堂里的长老们让她来带我过去。 “长老?为什么?”我心里感到不安,如果是长老们要我过去的话,我自然是不好拒绝,这样一来必定会耽误我和盛秋的计划。而且,长老们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要求我过去? “你是盛家的长女啊,也是下一任村长的继承者,今天是为前任村长——也是你祖母供奉祠堂,你当然应该到场才对。”小蓁说得一脸坦然,好像这些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情,让我有一种只有我自己觉得发生这些事很不正常的错觉。 “我已经说过,我不会接受村长的职务,我根本不打算在这个村子里长留,我之所以没有离开,只是碍于耀阳的身体状况,等他稍微好一点,我和他就会……”我话还没说完,小蓁就耸了耸肩,有点无所谓又有点无奈的模样。她吐了吐舌头,说道:“这些事情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跟我说再多也没有用,我只是听从雇主的吩咐,就算是盛大老爷本人,也不敢轻易和长老们顶撞啊。” 我冷静地想她说得并没有错,别说是她,哪怕是大舅也不敢得罪长老们。虽说这村子里真正掌权处理事务的是村长,但这些长老们都是村子里的元老级人物,他们的祖上也和村子的创建者之一,在村中也都是有一定地位的,更进一步来说,他们的确有权力决定大舅是否能顺利成为下一任村长。 可是我不一样。大舅等人对长老们顺从,是因为他们都自认是这村中的一份子,他们本人和他们的后代都是要在村中继续生活的人,当然不能和长老们翻脸,但我并不想在这里长住,等我解决了阻拦我们离开的那些古怪东西,我是一定要离开的,又何必对长老言听计从?比起和他们搞好关系来说,我更关心今天要和盛秋进行的计划! 考虑好之后,我坚决地对小蓁说道:“那你就直接去告诉他们,我回村来是为了为我祖母守灵尽孝,除此之外,我并不想参与村子里别的事情。今天这祭祀活动,我大舅和大舅妈会全权负责,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不去。” “可是……”小蓁露出为难的表情。 “你就直接转达我的原话好了。”我拍拍小蓁的肩膀,语气依然坚决。 小蓁知道拗不过我,只好点点头,掉头走了。 她一离开,我立马叫上盛秋,我们必须加紧时间到大舅房间里去。我还不确定小蓁把我的话传达之后会产生什么效果,长老们知难而退也就罢了,但他们若是要死缠烂打的话,我要应付的事情恐怕就远远超出我自己的控制范围内了。所以我必须在最坏的打算发生之前,先解决手里的事情。 大舅的房间就在这对面,大舅妈离开的时候肯定是锁了门,此刻房门紧闭,我并不认为我们能这么轻松地推门进去。 盛秋再一次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拿出了一把钥匙来。 “以前也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敢抱希望,没想到竟然真有用上的一天。”盛秋有点自嘲地解释。这把钥匙是她以前从大舅手里偷来配的,一直藏在房间里,不敢被人发现,也没想过真的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看来命运冥冥之中总是有定数的。”我一边推门进去,一边小声说道。 以前我住盛秋这间房,就在大舅、大舅妈他们对面,但是因为房屋结构,平时也就只能看见一个过道而已,而我和他们之间的来往并不多,所以准确来说,我这是第一次进他们房间。 不知道是不是大舅妈平时在房里呆的时间多,整间屋子收拾得比我见过的其他房间都要整洁,好像每一件东西都呆在它们应该呆的地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屋子的主人一定是有强迫症的。所以我们也必须更加小心,尽量保持房间的原貌,稍有差错都很有可能暴露。 “床底下。”盛秋提醒我,之前她看见她父母往床底下放东西,还有我看到的金光,都是来自于床底,现在也没时间到处翻找,所以我俩决定直接看床底。 如果大舅和大舅妈真在床底下放了什么东西,一旦被我们找出来,说不准会有怎样的情况发生,我俩都要做足心理准备。我们在床边面对面趴下来,我看着她,互相交换个眼神,这种时候,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胸腔里紧绷得好像一根调好的弦,随时可能绷断。 我深吸了两口气,伸手慢慢地掀开垂下来的床单。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樟脑丸的气味,这种东西平时都是放在衣柜之类的地方,床底下放樟脑丸倒是少见,而且混合着一些别的味道,闷闷地,令人作呕。 我赶紧捂住口鼻,免得真的一口吐出来,那可就糟了!等我平复下来一些之后,我再仔细往床底下看。 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因为是白天,所以还有些光亮,隐约可见一些杂物的轮廓。我注意到一个泥罐,在我们家乡这边,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都喜欢用这样的大大小小的泥罐来腌咸菜,不过这种罐子一般会放在厨房这些地方的阴凉处,放在卧室里倒也不是不行,但以我大舅和大舅妈的身份,把腌菜罐子放在自己房间,就有点奇怪了,而且还是床底下,总觉得不太对劲。 于是我和盛秋探到床底下,把腌菜罐子拖了出来。罐子口用塞子和塑料膜一层又一层地密封,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最上面用了一道黄色的密封条,上面有红色的符号,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但看起来像是电视剧里那些道士用的符。 我和盛秋对视一眼,都紧张起来。 这罐子里装的会是什么东西? 我还在犹豫是不是该打开,盛秋冷不防一把揭开了罐子口的塞子,连同密封条一起扔到了一边。顿时一股恶臭袭来,呛得我一阵咳嗽,眼泪都差点流出来。盛秋比我反应小,却也被熏得往后仰,好一阵才敢凑上前去查看罐子里的东西;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我不确定她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但她的表情说明这泥罐里的东西绝对非通讯藏,不然怎么连一向淡定的盛秋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不敢开口问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凑到罐子口去看。 罐子很浅,口又很宽,一眼就能看到底,里面装的东西也一览无余。 我赫然看见了一颗心脏! “啊!”那瞬间我差点叫了出来,还好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才只发出很短的抽气声,可心底蔓延开的寒意却是怎么都止不住。 大舅和大舅妈在他们的床底下,用腌菜的泥罐装了一颗心脏! 要说他们俩不知道这件事是不可能的,瞧这房间被弄得这么整洁,说明大舅妈很注重房间的清洁和整理,她对房间里各处东西的摆放必定更是有条有理,绝不会没有发现他们床底下的这个东西,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东西根本就是她和大舅故意放在这里的。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放这么可怕的东西在床底下?这颗心,有究竟属于什么东西? 我不敢往最坏处想,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却是怎么都挥之不去。 难道,这罐子里装的,是人的心脏? 45 心脏 我和盛秋都没有动弹,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她似乎也跟我一样在犹豫是不是该仔细看看那颗心脏。 过了一会儿,盛秋突然伸手把那颗心从泥罐里抓了出来。我不知道这颗心脏在泥罐里装了有多久,塞子和封条都已经很旧了,也没有打开过的痕迹,可是盛秋捧出来的这颗心却是鲜活的,甚至还在轻轻地跳动,仿佛那里面的每一个细胞都还是活着的! 我吓了一跳,身体不禁往后仰。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连忙用眼神示意盛秋把东西放回原处,不敢出声。 那脚步声在过道上,由远及近,就快要到这边门口了。我听出是小蓁的声音,还有另外几个不认识的人,他们很急地在找我。 难道又是祠堂的事? 我心里想着,屏住呼吸,慢慢地挪动到门背后。还好刚才我和盛秋进门之后,因为怕被人发现,又将门关上了,不至于立马被人发现。而且只要大舅和大舅妈没回来,其他人不会轻易来开这间卧室的门。我站在门背后,一面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面扭头看着盛秋,示意她赶紧把东西放回原处。但是盛秋就好像陷入了沉思之中,一动不动,手里捧着那颗心脏。她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都到了这个关头,她没理由还这样做啊! “小秋!”我小声地叫她,又怕被外面的人听见,见小秋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心中觉出不对劲,便小心地走向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盛秋慢慢地回过头来,双目呆滞地望着我,她的嘴唇上不知为何沾着红色的血迹,血还是新鲜的,血珠子顺着她嘴角往下淌。 我再仔细一看,她手里那颗心脏缺了一块,就像是……被人咬掉了一部分! “啊!”我倒吸一口冷气,自动脑补了盛秋背对着我啃食这颗心脏的画面,吓出一身冷汗,整个人就好像陡然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不停地往下坠。四周的景象变成了无边的黑暗,彻骨的寒冷在身周弥漫,一道很诡异的年轻女人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我疯狂地挥舞双手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却一下子扑了空。 无边的恐惧像一把铁锤狠狠地敲击我的心脏。我惊恐地睁大眼睛,视线中慢慢地映出具象的画面来。 我看见了盛秋的脸! 盛秋用惊慌失措的表情看着我,就像我是个怪物一样。我深吸了几口气,还有点没搞清楚状况,可是竟觉得嘴巴里有些奇怪的味道,腥臭得出奇。我低头一看,自己手里竟然捧着那颗原本装在泥罐里的心脏,而心脏上,已然缺了一块…… “啊——”我几乎尖叫出来,疯了一样把手里的心脏扔了出去,整个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用手掌撑着地板慌忙往后挪动。 盛秋扑上来捂住我的嘴,才阻止我尖叫出声。 这时我听见了外面过道的脚步声。 我的心噗噗跳着,脑子里的思绪飞快转动,将刚才所见的一切画面又重新过了一遍。 脚步声是真的,心脏是真的,血也是真的,唯一失真的,是我和盛秋所处的角度!那个咬了一口心脏的人,不是盛秋,是我自己! 我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不停地冒了出来,背后一股透彻的寒意在升腾。 盛秋用食指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见我点头,她才放开我,去把那颗被我扔出去的心脏捡了起来,装回泥罐子里,又把塞子塞了回去,但是封条已经被我们弄坏了,盛秋只能把剩下的部分胡乱地揉成一团放在一起,重新把泥罐子推进了床底下。 外面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开始分散四周,有些渐渐地远了。 我和盛秋躲在门背后,一直等到外面的声音彻底没了,才小心地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面看。 过道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空空荡荡的,黯淡的光影从过道对面的小窗户照进来,勾勒出一幅复古的景色。 “嘻嘻嘻。” 我听见了一串小孩子的笑声,远远地传来,那么天真,却空洞得不真实。我屏息凝神,透过门缝四下寻找,但这间屋子所处的地方是这层楼的内拐角里,这里唯一可见的就是三间卧室,而那笑声似乎是从拐角后面的走廊里传来的。 可是,家里根本就没有小孩子,哪里来的小孩的笑声? 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背后发凉。 “走吧。”盛秋见外面没人,便催促道。显然,她并没有听见那小孩子的笑声,这更让我感到不安,怀疑这只是我自己的幻觉,就像刚才那样。没等我往仔细了想,盛秋抓起我的胳膊就飞奔出去,一口气跑回了她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门牢牢地从里面关上。 不知道是不是跑动的关系,我的胃部一阵抽搐,刚才咬了一口那东西的反胃感瞬间全涌了上来,将我的胃挤得满满的。我一手扶着墙,一手抚着胸口,不停地干呕,总觉得要把自己的心都吐出来! 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感觉稍稍平复下来,却是眼前发黑,整个人虚脱了一样无力地跌坐在地板上。吸了几口气,又看到盛秋走到了我面前,我抬起头,看见她一脸复杂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刚才在大舅他们房间里发生的诡异一幕。 我竟然在啃食那颗心脏!连我自己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多希望那只是我的幻觉,可是嘴巴里挥之不去的腥臭味道,让我没办法否认。我抹了一把脸,陷入苦恼之中。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颗心……到底属于什么东西! “你……没事吧?”盛秋蹲下来,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的手不见得温暖,却至少比我更有温度,我感觉自己像死人一样冰冷,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 我强撑着摇摇头,扶着墙站起来,腿肚子似乎还在打颤。我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虽然我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但这至少证明,大舅和大舅妈确实在隐藏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不然,哪个正常人会把那种东西用封条封起来,放在自己卧室的床底下?而且,后来还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如果不是围绕那心脏的某种力量作祟,我怎么会作出那种事情!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恶心不已。 “看,这个。”盛秋见我差不多平静了,忽然又拿出一件东西来。 这是她刚才从大舅他们房间里顺手拿走的,也是放在床底下。她说我们把泥罐从床底拽出来的时候,连带把这东西也拖了出来,她觉得这玩意儿看起来有点古怪,但又没来得及仔细研究,就只好踹了出来。 不得不说她这么做真是很不明智,我们去一趟大舅的房间这么不容易,她把这东西带出来之后,我们该怎么还回去?要是让大舅或者大舅妈发现床底下丢了东西,岂不是糟了! “你怎么……”我本来想说她两句,但是看着她手里面的东西,我不禁愣了一下。 这玩意儿看上去怎么这么眼熟呢? 这是一个看上去像盒子一样的东西,被做成六枚花瓣的形状,每一部分上都有一个奇怪的符号,看上去像是什么文字,但我并不认得。 “我记得这个,上次我好像看见大舅妈把它放到床底下。”我从盛秋手里把这东西拿过来,忽然有了个想法。虽然我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但看它上面的雕刻,颇具异域特色,说不准是什么民族象征,于是我拿着这东西去找林耀阳。 我走进林耀阳的房间,他没有休息,正坐在床头摆弄我的手机。因为他的手机在车祸中毁了,我的手机又用不了,上次来看他之后就放在他这里了,兴许他捣鼓一下还能把手机信号接收器弄好。 “你怎么来了?没去祠堂吗?”林耀阳一脸奇怪地问我。 我摇了摇头,坐到床边,把那个盒子拿给他看。 “我整理房间的时候找到了这个东西,上面写的好像是什么异域文字,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林耀阳拿过盒子,反复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喃喃道:“你家有人信佛教?” “佛教?”我听得一头雾水,愣愣地看着他,等他给我解释。 林耀阳点头说:“这是佛教的六字箴言。你看,这六个符号,其实就是梵文,翻译过来你应该也很熟悉:唵、嘛、呢、叭、咪、吽。这是藏传佛教中最尊崇的一句咒语,密宗一支认为这是秘密莲花部的根本真言,通俗点说,就是莲花部观音的真实言教,所以才称之为六字箴言。” “那……这个有什么用?”我小心地问道。 林耀阳想了想,说:“一般来说,就是信佛的人平常用来吟诵的一句口诀而已,但也有人相信,这佛教箴言有辟邪的功能,所以把这几个字刻在手镯或者一些装饰品上,放在房间里,用来辟邪。” “辟邪?”我心头微微一震。 46 祠堂 我不知道算不算是多想,但听到这东西传言有辟邪的功效,我就忍不住产生联想。大舅他们把这样的东西放在床底下,会是偶然吗? “你家还有人信佛?”林耀阳的问句把我的思绪拉回当前。我摇了摇头说:“也说不上信不信,农村人不都迷信嘛,要说信什么的话,我家甚至还有道教的符呢。”我撇着嘴,想到那个泥罐上面贴的黄色封条,那又是用来干什么的? “对了,这手机还能用吗?已经好长段时间收不到信号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到时候真得走回市区去了!”我叹口气,把自己手机拿过来。我们这样“与世隔绝”地生活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我真怕林耀阳在不跟他爸妈联系,他们一定得担心了。而且我们租来的车上次车祸也完全报废了,从这小山村到市区,好几百里路,这得走到猴年马月去! “我爸妈找不到我,应该也会着急。他们知道我跟你到这边来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也许会进山来接我们的,别担心。”林耀阳嘴上这么安慰我,自己却是眉头紧锁,显得心事重重。 我一直不知道是不是林耀阳小时候经历过那种事情,而他父母正好又是搞跟死人和一些古怪的东西的研究,所以他家里人跟他联系得总是比较勤快,以前总是隔三差五就能接到他爸妈打来的电话,这次都过了这么久了,他们都没跟林耀阳联系上,不知道是不是也该着急了。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种想法,虽然现在村子里的人都不敢外出,可若是他父母找上门来了,或许可以把我们从这个“鬼地方”带出去!而且他们懂得那么多,说不定还能帮忙解决我们目前面临的问题。 我想着,摇了摇头,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太自私了,明明知道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有多么严峻,怎么还想着把林耀阳的父母牵扯进来呢?林耀阳为了我,已经陷入了这样的麻烦中,我怎么好意思再连累他的家人?所以我还是赶紧自己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把林耀阳安全地带出去吧。 突然外面响起了很嘈杂的声音,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和匆忙的脚步声。 我正要站起身去外面看是什么情况,一群人就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摁住我,将我往外面拽。 林耀阳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想来帮我,那些人竟然把他摁倒在地,不让他靠近。 “你们想干什么?”我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大声喊起来。 这可是在盛家!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想要做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这是绑架,是犯罪!都给我走开,这是在盛家,你们不想活了吗?”我把自认为最严厉的话都说了一遍,可是这些人根本不为所动,连拖带拽的把我绑到了楼下。 到了大厅里,我一下就愣住了,看到大舅竟然也在。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我隐约觉得,大舅肯定知道内幕,看他这么淡定的样子,神情里却又透着复杂,即便这件事不是他指使的,必定也跟他有莫大的关联。 大舅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叹口气说:“先去祠堂吧。”言毕,那些人毫不客气地拽着我就往外走。我扭过头,看见林耀阳一路追了下来,但是这次他没有鲁莽地扑上来,他一个人怎么也不可能阻止得了这么多身强力壮的男子,与其浪费力气跟他们较劲,不如跟在后面,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大舅连同这些人一起,将我带到祠堂。 祠堂在村子最东边,在古老中国的传统说法里,东方是中国文化的起源之地。祠堂建在这里,坐北朝南,里面的纪念台摆满了牌位,供奉着上百年来所有为村庄做过贡献的人,而我的祖母管理了这个村子几十年,对村庄来说的确贡献巨大。 不过他们这么把我绑过来,可不像是要让我见证祖母被封入祠堂的祭祀典礼。 “你们想让我来祠堂,也不至于用这么恶劣的手段吧?”我看了一眼在祠堂里站着的几位长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敢到盛家来为所欲为,连大舅都不敢多说一句话的,除了他们的指使,还会有别的什么人? “我们的确试过,但你似乎不太配合。”长老们很不满地看着我,显然,在小蓁之后来家里找我的那群人空手而归,让他们以为我是故意藏了起来——虽然这的确是事实,却并非是为了逃避来祠堂,只是我当时做的事情不能被别人发现而已。 我辩白说,我只是不想参与到村子里的这种事情中来而已。 “我之前就说过,我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村子,到城里去生活,我不会久留,所以不管你们要在祠堂做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我没必要来参加这种集会。” “你可是下一任村长的继承者,不是你说想走就能走的。”长老皱着眉头看我,好像我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背叛者似的。 “我再说一遍,我没兴趣做你们的村长。”我加强了语气重申。 “或许你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好好考虑,面对着这么多先祖,反省一下你的所作所为,为你的自私忏悔。”长老用宣布重大命令的口气说道。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转动眼珠环顾四周。 长老们带着人都陆续离开了祠堂,看样子,他们是准备把我一个人留在祠堂! “喂,你们不能这样!”眼见他们想要关门,我赶紧冲了上去。 “你们不能限制她的人身自由。”林耀阳也叫喊着,想来帮忙挡住门。可是那群人毫不讲理地拽住他,直到他们把两扇大门从中合上。我趴在门上,用力地拍打门板,不管我怎么叫喊,他们都没有要给我开门的意思。我还能听到林耀阳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他想把我从这里面弄出去,但这声音也是越来越远,似乎是他们把他拖走了! “开门!你们放我出去!你们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放我出去!”我用力地拍打着门,心头涌起一股足以将人溺死的绝望波浪。 长老们说一不二,大舅也不敢反驳他们,尽管我知道大舅恐怕也不希望他们关于我将要继任村长这件事成真,但他不敢就这么反驳长老们。 大门已经被关上了,不管我再怎么叫喊都没人再给我回答。 我顺着门板慢慢地滑坐下来,背靠着门,心头又是怒气又是绝望。有时候我真的恨,恨我的村庄竟是如此愚昧无知,他们的脑海中没有任何法律观念,所以跟他们讲法律根本就是对牛弹琴,根本没有什么作用,这里也不会真的有警察或者法官来制裁他们的无理行为。 “该死!”我反手狠狠地拍了一下门,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抬头打量四周,祠堂这种地方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能进来的。说实话,这个村长也和大部分中国农村一样,重男轻女,除了盛家的权位传女不传男这个例外,女孩子在村中总有很多忌讳,生理期的女子不能为亲人上坟,寡妇不能再嫁,一般女人也是不被允许随便进入祠堂的,就连大舅妈这样主持祭祀仪式的,也要在前一天经过沐浴更衣。刚才我被拖进祠堂的时候,就有人朝我身上洒水——据说这是早晨从林中树叶上取下来的第一道露水,是最纯净通透的,可以洗清人身上的污秽。女子进入祠堂,都要经过这样的仪式,就算是我祖母还活着时也不例外。 正因如此,我从小到大能进入祠堂的机会少之又少,更别提是独自一人呆在祠堂里面。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除了盛家以外的地方过夜,何况还是这种阴森森的地方。只要我一抬起头,就能看见面前整整齐齐摆了好几排的灵位,有些已经很旧了,仿佛每一个灵位里都住着一个灵魂,我看着祖母的牌位,甚至还能清晰地想起她满是褶皱的脸,那么慈祥,却又那么……阴森。 我抱着腿蜷缩起来,想要抵御从心头升起的那股寒意。 这时候我听到外面的敲门声。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是门板就在我背后,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我甚至能感觉到木门在震动。 我转过去,面对着木门,敲门声一直响个不停,就像是有人急着想进来却怎么都打不开门。 “谁?谁在外面?”我壮着胆子大声问道。 敲门声一下子停了下来。 我往后退了两步,仍旧看着门,但心里开始紧张起来。这道门明明是从外面上了锁,为什么会有人在外面敲门?难道还指望我能给开门吗?我心里觉得奇怪,可还是忍不住抱着一点侥幸心理。万一真的外面有人呢?也许他们能放我出去! “什么人?”我提高了声调问道。 空间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刚才还紧急得好像要出人命的敲门声在戛然而止之后,就没有再响起来。 于是我往前走了两步,将耳朵贴在门上,试图听到外面的动静。 敲门声并没有如预想中再次响起来,却是听见一串小孩子的笑声,仿佛是从很空旷的地方传来。这一次,声音并非透过门板,而是从……我背后传来! 47 祖孙 我微微一愣,整个脊背都僵硬了,一动也不敢动弹。 那声音这么近,这么清晰,我甚至能想象说话的人就在我背后近在咫尺的地方,隐匿在黑暗之中,只用一双幽森的眼睛盯着我。 “嘻嘻嘻嘻……” 那笑声又一次响起来,这一次仿佛贴着我的耳朵,却没有呼吸的声音,只是一串空荡荡的笑声,听上去那么幽寂,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而像是来之地狱! 我心头一阵发寒,想着总不能就这么被一点声音操控,于是壮着胆子慢慢回头。 祠堂里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开在接近房梁的地方,投进来的光也很有限,偌大的祠堂只靠着这么一点光压根儿就不够用,很多地方都是漆黑一片。那团光就只打在祠堂里排列好的灵位上,仿佛是每一个灵魂都张开眼睛正在细心地打量这个活人的世界。 我并没看见周围有人,更别提哪里来的笑声! 可我刚这么一想,就听见那种笑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更加清楚,就是从我左手边那一片黑暗的地方传来。那是祠堂的角落地带,平时不会有人呆在那里,大块的深黄色缎子从房梁上悬下来,遮住了大部分空间,而那些缎子后面足以藏下一两个人。 笑声也许就来自这后面。 “谁?谁在那后面?”我大着胆子,颤抖着问道,很显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不管我承认与否,被独自关在祠堂这样的地方,很难不感到害怕。 缎子后面并没有回应。 我鼓起勇气,扶着墙站起来,挪动着往前面去,小心翼翼地掀开最前面的缎子朝后面看。除了黑暗,并没有别的东西,我所能看见的只是另一幅巨大的缎子。我继续往前走,掀开前面的缎子,探查黑暗中的祠堂。这里静得可怕,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细碎的脚步声。 根本就没有别人!那笑声,也不过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已! 我松了口气,放下缎子返身走回窗下,这里仅有的一点光能让我感到稍微安心一点。我刚刚转过身,突然看见前面一个小孩子的身影闪过,迅速地隐匿到了附近的一块缎子后面。 我愣了一下,深吸两口气,想要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此刻我眼前只有一片黑暗,那小孩不知道是不是躲在了缎子后面。不过我更担心的是,什么样的孩子会跑到祠堂来玩耍?而且,如果这里有小孩子的话,刚才他们在祠堂里举行祭祀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发现?要知道,祠堂可不是容许小孩子随便乱晃的地方! “不要玩了,这里不是躲迷藏的地方,不管你是什么人,都赶紧出来。”我提高了声调喊道,尽量抑制自己心头的恐惧。我忘了以前在哪里听过一种说法,有些东西你越是害怕它,它就越得寸进尺地想要恐吓你、伤害你,唯一应对的办法是鼓起勇气去面对,哪怕只有一线希望能够成功,也不至于懦弱到毫无还手之力。 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了好几遍之后,我感觉心头终于有点底气了,大着胆子往前面去。不管有没有东西躲在缎子后面,我都一定要弄清楚,毕竟不能就这么吊着胆子呆一晚上,面对未知的东西比直接看见什么东西更加可怕! “你出来!不要装神弄鬼地吓人!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你都吓不到我,我不怕你。你出来!”我努力让声音显得很大,这样能给自己更充足的底气。整个空荡荡的祠堂,都充斥着我的叫喊声,如果真的有别人看到我现在这样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一定会觉得我是疯了。 “嘻嘻嘻……”背后一串笑声掠过。 我惊慌地转过身,却什么都没看见,然而那笑声又一次在我背后响起来,等我转身看时,仍然没有看见别的东西。 笑声似乎就在我四周旋转,不管我怎么去找,发出那声音的东西都会先我一步消失,却又一直在我周围徘徊不去。 “你就这点本事吗?连面都不敢露,想用这种办法来吓我吗?你也太低估我了!”我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不是会激怒那东西,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也许这能让那东西显形。傅凉城不是说过吗,鬼魂能够选择是否想让人看见,如果那东西觉得光靠笑声吓不到我,兴许就会露出它的本来面目。 “出来啊!出来!” 我大叫着,心里已经感到有些绝望,可能是我想错了,仅凭这样的激怒方式,根本就不能把那东西激出来。我有点愤怒地掀开缎子,转身往外走,不管是什么东西在捉弄我,我都不管了! 正这样想着,我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只到我腰部高的小孩子,苍白的小脸正仰头看着我。 我冷不防差点撞上她——我不确定那到底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因为她的脸看上去并不像是个正常的小孩,而是像剪纸剪出来似的,一张脸苍白,脸颊上带着圆圆的酡红,她看起来就是一个用纸扎出来的孩子! “啊!”我倒吸一口冷气,连退了好几步才站住,定定地看着她。“你、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嘻嘻嘻嘻……”小女孩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却发出了笑声。 我的脊背瞬间僵硬得像化石一样,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更能让我确定自己看见的不是活人——如果我看见的都是真的,而非幻觉。好在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想想之前在树林里和那个企图引诱我溺水的小孩,现在这个只是对我发笑就算是万幸的了。 “你是什么人?”我又问了一遍,不知道她是否能听懂。 “盛夏。” 忽然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过头,竟然看见祖母就站在我对面,那扇窗的微光打在她身上,好似某种可以营造的粉墨登场的氛围,好让我大吃一惊。 “祖、祖母?”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在这种时候看见祖母,我是否应该觉得欣喜?我眼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好像是我存在于此的全部意义,就在我面前了。 “盛夏,来。”祖母朝我招手,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就像小时候那样。她虽然常常禁止我做各种各样小孩子天性里想要去尝试的事情,也从不让我出门和伙伴们一起玩耍,甚至不让我像正常的小孩子一样去学校上学,可是她脸上对我露出的笑容却至始至终都充满了慈爱与包容。 我心底那根弦被触动,在祖母面前不由得露出软弱的一面,这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倚在祖母怀里好好地哭一场,把我的恐惧和委屈都一股脑倾泻出来。 我慢慢向祖母走过去,却有什么东西穿过了我的身体。我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并没有任何改变,那种被穿透的感觉,也就仅仅只是一种感觉,没有任何具体的地方。 但很快我就发现是什么穿过了我,代替我走向前面——那个纸做的小女孩! 我迟钝地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纸一样的人像个普通的小女孩一样,慢慢地走向了祖母的方向。而祖母也根本不是在看我,她脸上慈爱的笑容都冲着那个纸人,仿佛那才是她最爱的孙女,祖母一直在等着她,然后她们一家团圆。祖母搂着纸人的肩膀,转身走向对角的黑暗中。而我,就是个局外人。 我张了张嘴,嘴唇颤抖着,明明很想叫住祖母,希望她给我一点启示,关于现在的一切,或者是过去的某些事情,但是我仍只是眼睁睁看着她和那纸人一起,消失在了黑暗中。 眼泪顺着我的脸颊缓缓地滑了下来,我却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祖母的灵魂就跟不认识我一样,带走了那个纸人,却把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和她们,存在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我刚才看见的是她们的世界,而她们并没有看见我吗?我不明白,那个纸人代表着什么,为何她会和祖母一起! “砰砰砰!”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来,打断我的神思。 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警惕起来,掉头看向大门。又是敲门声? 正在我怀疑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小声地说话。 “丫头?盛夏,你在吗?能听见我说话吗?丫头,回答我一声。” 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是林耀阳的声音!我以为他被那群人拽走之后,未必还会回来,有可能那些人会把他关起来,直到他们想把我放出来,顺带放了他,但现在看来,他们还没有顾及到他。 “耀阳,是你吗?”我贴着门板大声问道。 他很欣喜地拍了拍门,回答说:“是我,我在这里!别怕,我就在外面陪着你,没事的。” 那瞬间,我的眼泪又喷涌而出。就算是在这种时候,我也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林耀阳,所以我必须更坚强一点,去保护他,保护我们的未来。 48 血案 “滴答”、“滴答”、“滴答”…… 模模糊糊的滴水声音,一直在耳畔响个不停,不知道是梦中,还是现实里。一阵心慌让我惊醒过来,忙慌四处张望,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见什么东西。我抬头往上看,小窗户透进来的光只有几缕很微弱的白光。看样子是天黑了。 “耀阳?”我贴着门喊道,自己怎么竟睡着了,也不知道林耀阳还在不在外面。我拍了几下门,却没听到回应,不由得有点着急,揣测林耀阳会在外面干什么。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会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自己走掉。 难道和我一样睡着了? 我有点无奈地想,经历了那么一场闹剧,不止是我会觉得累。我也不想吵醒他,就自己抱着膝盖靠着门坐下来。 四周的寂静中,又响起了“滴答”的声音。 我警觉地慢慢站了起来,环顾四周。祠堂里面不可能有水龙头之类的东西,外面又没有下雨,所以哪里来的滴水声,我想不通。我摸索着往前走,依稀凭着听觉寻找那声音的方向。小窗户透进来的光完全没有太大的作用,毕竟祠堂的房梁要比我们现代建筑高得多,窗户开得太高,而照进来的光线又太弱,等投到地上的时候,光亮更是所剩无几,我几乎是摸黑前行。 “滴答”、“滴答”…… 我能听见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已经近在咫尺,好似伸手就能触及。“啪嗒”一下,果然有什么东西滴在了我的手背上,紧接着又是一滴,像下雨似的,空气中逐渐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铁锈一样的腥臭味包裹在四周,让我心头微微一颤。这种味道说不上熟悉,但也绝不陌生。 “血腥味!”我抬头向上看,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可水滴的的确确打在我手背上,摸上去也是粘乎乎的,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水滴。我猜,这应该是血水…… 瞬间一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不知道自己面前究竟有什么东西,但一种不好的预感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我没有多想,立马返身冲向门口,疯一样地拍打门板。这时候顾不得别的了! “开门!有没有人在,快开门啊!开门啊!”我不停地喊,不停地拍门,眼泪跟着就涌了出来。身边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滴答”的声音已经不像是滴落在水泥地板上,而是血泊之中,清脆得好像玻璃珠掉进瓷盘里一样。 就在我疯狂叫喊时,外头总算响起了林耀阳的声音。他拍着门叫我,很着急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不知道……放我出去,快让我出去!”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唯一想到的就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天知道我刚才遇到的是什么,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从天而降的血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乐观的想法。 “丫头你撑着,别急……我想办法,你别急,别怕,我一直在外面呢!”林耀阳急声安慰我,声音渐渐有点远。 我抑制住哭声,等着林耀阳回来,他说会想办法救我出去,就一定会想办法,在这之前我必须镇定下来。可是我回头望向黑洞洞的祠堂,就感觉那里面有无数双幽森的眼睛在盯着我,像是随时会扑过来将我撕碎的几十头野兽……不,也许那些东西比野兽更可怕! 很快我听见了砸门的声音,确切地说,是林耀阳用石块在砸锁。 祠堂是老式建筑,用的还是民国时期那种挂在门上的大铁锁,只要弄坏了锁扣,就能把锁打开。但是因为门很大,锁是特制的,用了最好的铁,是村里最好的铁匠们一同打造出来,就是为了确保祠堂的威严不受到任何损害,所以想用石头把锁头砸开,需要花费很大一番力气,甚至可能仍然徒劳无功。 林耀阳一边砸锁,一边跟我说话,也许是怕我一个人会害怕或者撑不住。他一直在不停地安慰我。 我颤抖着答应他,尽量不回头,也不去想后面可能会有什么东西。我知道林耀阳会救我出去的,他一定会救我出去的…… “啪”的一声,我听见锁头断裂的声音,在黑夜中尤为清晰。很快大门就被林耀阳从外面推开了,我想也不想地扑上去,他紧紧地抱着我,拍着我的背,小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有我在,别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里面……里面……”我仍旧颤抖着,这次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我牙齿打架的声音就跟擂鼓一样,我感觉到周身驱散不去的寒意,从心脏流动全身,好像血液里就是冰凉的。 林耀阳揉搓着我的手,没有再立马追问,或许他知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但也是这时候,他大概看见了我手背上的血迹。 借着天光,我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手背上鲜红的一片! “你受伤了?”林耀阳很吃惊地,赶紧从兜里掏出纸巾来,要帮我擦掉手上的血。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祠堂……祠堂里有东西……” “祠堂?”林耀阳很奇怪地看着我,他必然也和我一样的想法,这祠堂是封闭的,当时我被关进去的时候,长老他们把里面都清空了,绝对不会有人或者其他活物在里面,可是我手上的血又的确不是我的,那会是什么的? 但是看我的样子,他知道我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于是让我呆在原地不动,他小心地往里面走。 他手里拿着打火机,点燃了火,摸索着走进祠堂里。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进去,说不定里面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我可不想让他一个人面对。于是我紧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说是陪他,其实我比他还害怕。 “小心点。”我小声地提醒他,已经听到了“滴答”声,我知道我们离我沾到血水的地方已经越来越近了。我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衣角,不管我们看到什么,能和林耀阳呆在一块儿,至少我也能安心一些。 打火机的光灭了一下,然后又燃起来,便照亮了地上那一滩血泊。 我一把捂住嘴,顺着打火机的光慢慢的抬头往上看。就在血泊的正上方,悬挂着一具穿着女人睡袍的身体,血水正是从她身上一滴滴地掉下来! “啊——”我撕心裂肺地尖叫出来,转身就往外跑。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吊死的也是第二次了,可我还是抑制不住胃里的恶心。我冲出祠堂之后,在门口的树下弯腰就吐了。那恶心的血腥味一直在我鼻尖萦绕不去,好像是被融进了血液里,刻进了骨子里! 林耀阳跟着我跑了出来,问我有没有事。我强撑着摇摇头,于是他说他要去找人过来,因为房梁上的身体挂得太高,他根本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人,只隐约判断是个女人,他也不知道那人死了没有,所以只能先去找人帮忙。 “你去吧,我留下来看着。”我担心我们都离开的话,说不准又出什么变故,本来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诡异了,还是让人过来看看再说吧。我又嘱咐林耀阳,这件事先不要大张旗鼓,直接找我大舅过来就好了。他点点头,然后跑出去叫人帮忙。 我一个人站在祠堂门口,不敢再往里面走半步,即便是呆在这个地方,我也感觉身上一阵阵寒意侵袭。我用力地抱着胳膊,牙齿还在打颤,眼角余光不时地瞥一眼祠堂里面。 突然一个影子在祠堂里一晃而过! 我心头“咯噔”一下,连忙后退,眨眨眼想要看清楚些。然而一股寒意却从背后袭来。我屏住呼吸,慢慢地转过身往后看,就在我肩膀后面,一张七窍流血的脸正用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 “啊!”我掉头就跑,直冲向大院外面。刚一出去,迎头就撞上了一群人。 正是林耀阳,他带着大舅和一些盛家的佣工拿着大手电筒过来了。 我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看见是他们,心底稍微放松了一些,我又回头去看,刚才那张脸已经不在了。但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又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 “就在里面。”林耀阳指着祠堂,把大舅他们带了过去。我跟在他们后面,深吸了几口气才敢往里走。他们已经在帮忙把那尸体放下来,踩着木梯上去的小伙子显然被眼前的惨象吓坏了,一张脸惨白,愣是闭着眼帮忙把那尸体从绳子上取下来。 人确定是已经死了,放到地上的时候都僵硬了。 这时候我们才看清楚,那女人七窍流血,鲜血在她惨白的脸上肆意蔓延,几乎要分辨不清她的模样。还有她脖子上的红色印记并非绳子的勒痕,而是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原先应该汩汩不断地流出来,她的胸口和地上才被血打湿了一大片。 血泊在地上积了一大片,浓烈的腥味扑面而来,占据了整个祠堂。 大舅凑近了去看,村里的人他基本都认识,虽然这女人的脸已经变成了这样,但也有一定的几率认出来。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我大舅,指望他给出一个答案。 突然听得我大舅惨叫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 49 蹊跷 一群人随即围了上去。我也没见过大舅这副模样,为了证明他自己能够胜任村长的工作,大舅从来都是一副镇定的模样,像之前遇到那村头插木牌和货车翻车事故,以及树林里有人被吊死的时候,他都未曾像现在这样失态过。 他究竟在那死尸身上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会吓成这个样子? “大舅,怎么了?”我上去搀扶他,却感觉到他全身都在疯狂地颤抖,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舅眼睛睁得极大,一直盯着面前的女人的尸体。我见状,不由得壮起胆子凑近那女人的脸,想看看大舅到底是被什么吓成这样。 女人的脸上满是血迹,她的眼角、嘴角都裂开了,说不清是撕裂还是割裂,总之血肉模糊,但不管怎样,这绝对不是自然形成的状况,倒像是人为所致。她眼睛没有闭上,眼珠上翻,样子看起来像是在死前受了极大的惊吓,然后被人勒住脖子窒息,嘴唇也是青紫色的,舌头微微伸出。她的脖子上是一道很粗糙的撕裂伤口,横亘左右,根本无法辨认她究竟是不是被吊着她的缎子勒死。但是吊着她的那幅缎子,正是祠堂里原先垂下来的深黄色布幔,小伙子把女尸放下来之后,那拧成一股呈一个圈挂在房梁上的布幔还在往下滴着血,缎子是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鲜红得好像这才是它的本色。 “滴答”、“滴答”的声响,让我的心跳也跟着紧张起来。 就在我仔细想要辨认女尸的面孔时,大舅忽然用很微弱的声音说道:“桂兰……桂、桂……” 然后他就说不下去了,竟是像小孩子一样掩面抽泣起来。 “桂兰?”林耀阳听到这个名字,好像求证般重复了一句,又看着我,大概是想问我对这个名字是否感到熟悉。 答案是当然!可我已经被听到的这个名字吓愣了,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好像无数的东西闪过去,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桂兰。王桂兰。嫁人以后改了夫姓,全名应该是盛王桂兰。 她……是我大舅妈?! “丫头?到底怎么了?”林耀阳见我发呆,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道。 我回过思绪来,犹豫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又转头看了看大舅。说实话,我和大舅妈的相处时间本就不多,那具尸体的脸又被弄得血肉模糊,在这么昏暗的情况下我压根儿就分辨不出来,可大舅是怎么喊出大舅妈的名字的? “大舅,你确定吗?她这个样子,根本就看不出来她的脸啊……”我蹲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心底还揣着一丝侥幸的想法。万一大舅是看错了呢?万一只是一个误会呢?不管我与大舅妈的关系如何,再怎么疏远也不至于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她以这种惨烈的方式丢了性命啊! “耳根下面那块胎记,红色的……”大舅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么句话。他刚才的确凑近了去检查尸体,就是那时候他吓得一屁股坐了下来,接着开始掩面痛哭。 我不确定他看到的就一定是对的,在这种环境下很可能有视觉差,毕竟那尸体身上那么多血,红色的胎记未必很显眼。为了验证大舅的想法,我只好再接近躺在地上的女尸,将电筒的光照向她耳根附近。我并不太敢直视她的脸,好像真实版的黑色大丽花摆在我面前,这部电影还是我和林耀阳一起看过的,当时吓得我一夜没睡好,自从回村以后,经历的各种古怪时间让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提高了不少,但看到这样的惨状还是不免受惊。 手电筒惨白的光集中照在女尸的脖颈处,虽然她的脖子上全是血,但喷涌的鲜血基本是向下和向两边流淌,耳根附近还算是比较干净的,只有一些飞溅的血滴凝结成的斑痕,其中有一块红斑却明显和血迹不一样,的确是淡红色的胎记。再仔细看这女尸的脸,那五官轮廓……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拿着电筒的手微微颤抖。 这个人真的是我大舅妈!我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她,也从没想过我身边的亲人,会有这样的一副死相! 突然,大舅妈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她冰冷僵硬的手掌好像石头一样,紧紧地箍着我的手。她一下子坐了起来,血肉模糊的脸正对着我,口中喃喃说道:“所有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所有人!” 我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心理是怎样的,反正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后面那几个佣工都发疯了似的叫喊,转身拔腿就跑,很快就听到他们的尖叫声远去了。但我还愣在原地,甚至是直直地看着大舅妈的脸。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还是那副惊恐的表情,说出的话却很机械,好像是被什么控制着。 “丫头!”林耀阳上前来,一把将我拽开,大舅妈的尸体也没有死缠着我,林耀阳一拉开我,她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又变成了一具死尸。 我还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一面看看死尸,一面看看和我同样一脸惊诧的林耀阳。看来这次不是我的幻觉,林耀阳还有刚才跑掉的那些人,都清楚地看到我大舅妈的尸体坐了起来。 后来那些跑掉的人出去惊动了村里更多的人,长老们知道了这件事,带着人来了祠堂,先是让人验尸,确定了死者就是我大舅妈王桂兰,而死因则是被割破了喉咙,流血致死,而且死前遭受了折磨。然而就在我们猜测是谁干出了这么残忍的事情时,验尸的老头却用他自己都不大相信的口气告诉我们,我大舅妈是自己抹了自己的脖子!虽然这依然不能排除她身上的其他伤痕是凶手造成的,但自杀这一说也的确让人大吃一惊。当然,即便是自杀,也未必是大舅妈心甘情愿,很可能她当时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威胁,不过她脖子上的伤口割得那么深,一个不是甘愿自杀的人,又怎么有力气做到这一点?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或许大舅妈的确是自杀,但操控她身体的,却并非她自己,而是……我之所以心神不宁,是总想到白天的时候我和盛秋在大舅房间里做的事情,为什么偏偏就在那件事情之后,大舅妈就遇害了?也许两者根本没有半毛钱的联系,可我就是止不住,我怕是我和盛秋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从而引发了血案。 不,一定是我太敏感了,我们只不过是在他们房间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而已,并没有做什么,不可能是因为我们才出现了这种事情! “你老婆半夜不在卧室里,你就不觉得奇怪?”长老们意味深长地询问我大舅。 今夜的事情不容声张,虽然村里很多人都知道祠堂里发现死人的事情,但细节都没有向外公布,如今也只有几位长老和一些知情的青壮年在盛家了解情况。 大舅妈的尸体已经趁夜运回了盛家,现在在大厅里放着,用被子掩盖,以免被人发现。但这种三伏天气,尸体裹在被子里过夜肯定会发臭,本来是要商量怎么处理尸体,长老们却盘问起大舅来。夫妻之间有一方出了事故,另一方总是会被优先当作嫌疑人,也难怪长老们会这样问。 “她从祠堂里回来就说不舒服,要先回房间去休息,我也没管她,就自己去书房处理事情了。你们也知道,自从上次来村的货车出了事故,咱们已经积压了不少货物,我得想办法再联系到外面的收货商,但最近这电话老也打不出去,这几天我就忙着让人检修电路和信号,忙得焦头烂额,这不夜里了还没来得及回房,耀阳就跑回来说了祠堂的事情,我跑去看这才认出了……认出了是……”大舅说不下去了,一双眼睛中盈满浊泪。 林耀阳也证实,他回来叫人的时候,大舅的确不是从二楼卧室出来的,他是在大院里就遇到了大舅。 “你们就不觉得奇怪?这祠堂门是从外面上了锁的,白天咱们也仔细检查过里面,要是有尸体挂着,再不长眼的人也能看见吧?可是这大半夜的,关在里面的人突然喊发现了尸体,我们过去的时候,祠堂大门的锁也是被砸坏了的……”一个老太意味深长地提出疑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扭头瞪着她:“你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和大舅妈的死有关?” 老太看了一眼我和林耀阳,未置可否,只是说道:“听说你们是最早发现尸体的。当时本来应该是你一人在祠堂里,大门从外面上了锁,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多出一具尸体来?你说是你突然发现的,但我们去的时候锁已经被砸坏了,谁知道这尸体究竟是怎么到祠堂里面的?难道我们不该怀疑,这其中蹊跷太多了吗?” “你!我跟大舅妈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伤害她?再说,仵作也说过了,大舅妈是自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不要血口喷人!要是你们真想查清促这件事,不如就报警,让警察进村来查好了。”我当然矢口否认,遇到这种事情我已经觉得很倒霉了,更不可能平白无端地被人扣上这么一顶帽子。 “这件事的确有蹊跷,但是绝对跟我们无关!这个村子本来就很邪门,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林耀阳也护着我,甚至说出口不择言的话。 就在他说完之后,大堂里的气氛变得有点诡异。 50 藏尸 1 长老们大概很少受到后生的顶撞,我没把自己当成村里的人,又计划好了迟早要离开,所以不给他们面子,而林耀阳又压根儿不属于这里,更不用担心他们的态度,他只是想要保护我而已。 “从下午开始,我就一直在祠堂门口守着,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能做证这件凶案跟盛夏没有任何关系,至于那尸体是怎么到祠堂里的,那就是你们应该去弄明白的,而不是随便找一个人找替罪羊,否则,只会有更多的人莫名其妙地遇害。我相信当时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包括大舅你——”林耀阳说着,看了一眼我大舅。 “那具尸体说了,‘所有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这意味着,如果不查清真相,杀戮就不会停止。” 林耀阳软硬兼施地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转移长老们的关注点,以前我只觉得他这一特点正好适用于他在工作上的谈判赚钱,但是没想到现在竟然还能救命。说真的,从下午那群人蛮横地把我锁在祠堂里之后,我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一群法盲的可怕,何况又是在这么闭塞落后的地方,单纯地讲理未必有用,但林耀阳所说的话却有一定的威慑力。 准确地说,应该是死尸说的话。 长老们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大堂上弥漫则一股诡异的气氛,只要是不迟钝的人,都能嗅到猜忌、怀疑、权衡和深思熟虑的味道。 “这件事还存在相当多的疑点,不过盛家在村里的名望毋容置疑,现在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实在不适合再在盛家闹出点事情来,所以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现在要紧的是,先把尸体处理掉吧,封口的事情,也要好好善后,不要让这件事的不良影响继续扩大。”其中一个长老出来当了和事佬,化解尴尬气氛。 这个台阶给完之后,其他人也就顺势附和下台,其实真把盛家的事情闹大了,对他们也没有好处,毕竟现在恐怕没有人想要接手这一串烂摊子。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故,在这个本就闭塞的小山村里,再怎么封锁消息,也终究会引发不安。 “今天跟着去祠堂的,都是我们盛家的人,这部分我会好好安顿,保证消息不会走漏,至于后来那些人要怎么封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相信没有人会愿意让盛家大奶奶被害的消息,闹得整个村沸沸扬扬。”大舅从颓丧中强打起精神,这个时候还不忘维护盛家的利益。长老们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们头上,大舅也许是已经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反过来要求他们。 长老们面面相觑,想着也躲不过去了,只要应承负责他们那一部分工作。 等到人群都散后,大厅中只留下了我和林耀阳,陪着大舅。 大舅妈的尸身还停留在这里,一些被吵醒的家人都被挡在外面不让进来,只说是村里出了事故,别的一概没有详说。我不知道要是让这些人听到我大舅妈遇害的消息,会有怎样的反应,明明白天的时候还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转眼就…… 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像是一个梦一样,会不会是我在祠堂里睡着了,一觉梦到现在?这种感觉,就和当初在偏院里,看见宝妈被大树砸死在我面前时似的,心口里堵得慌。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先想想怎么处理大舅妈的尸体才最重要。既然不能走漏消息,这件事就必须万分小心,稍有差错,人的嘴巴可是没上锁的。”林耀阳提醒的同时,还不忘讥讽了大舅一把。 我拉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计较下午的事情。尽管我想起来也是耿耿于怀,可现在确实不是起内讧的时候。 “大舅,耀阳说得没错,当下最重要的是处理好大舅妈的……的遗体,这样才能堵住那群外人的嘴。你也不希望我们家被人指指点点吧?”我打起精神来说道。 大舅叹了口气,平时看上去挺健硕的一个人,却好像被抽干了精力一样,蔫蔫地弓着背,耷拉着脑袋。他瞅了一眼停在房间中央的大舅妈的尸体,还用被子裹着。 “这样裹着肯定是会发臭的,放不到明天。可是这么晚了,要找人悄无声息地把遗体运上山,估计也不可能,外面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我们绝对不能带着尸体出去。”大舅一边说,一边机警地转动眼珠,好似脑海中在飞快地想着各种办法。 “那你的意思是,要把大舅妈……”我顿了顿,瞅了瞅林耀阳,看他的表情,也许和我想到了一块儿去。“埋在盛家?” 话音刚落,大舅转过来看了我一眼,眼中似乎有一道光闪过。 “或许……能把她先放在偏院里。那边一向僻静无人,只要用锁锁好,防止有人闯进去,就没问题。” “偏院?”我和林耀阳对视一眼,想想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盛家虽然大,但都有人来来往往,真正僻静到能藏下一具尸体的地方,恐怕也就只有偏院了。本来偏院就阴森,很多人不愿意接近,估计把尸体藏在那里一段时间也不会有问题的。 “但这大夏天的,只怕过不了三天,尸体就会开始腐烂,到时候还会发臭,怎么藏得住?”林耀阳担心地问。 “唉。”大舅又叹了口气,目光中透露出些许深意。“看来只有找郭胖子过来了,他兴许有办法。” 这郭胖子的“家族事业”,还包括给尸体做防腐处理?要是放在城市里,用现代科技倒也不难做到这一点,但是现在在这乡下要偷偷摸摸地进行,就不见得容易了。 不管郭胖子能不能做到,既然大舅这么说了,就先去把他叫来吧。 因为才经历过了那样的事情,林耀阳怎么也不肯让我一个人出去,于是我只能带着他一起去郭家。 深夜走在村子里,总有一种诡异的气息在四周蔓延。 林耀阳抱住我的肩膀,示意我不用害怕。现在我的恐惧想掩饰也无从掩饰了,我实在是有些疲于应对接二连三出现的事故。 “噔噔噔。” 敲了门一会儿之后,我听见郭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便安心等着。我随意地四处张望,突然看见墙头上有一张脸正对着我! 我倒吸一口冷气,林耀阳立马拉住了我的手,问我:“怎么了?”说着他扭头顺着我看的方向看去,可那张脸已经没了。 那个小女孩是…… 我在心头理了一下。从郭家院子探出来的头,显然不是郭玉凉,倒像是我上次看见的那个小女孩。 是蘑菇吗? 不等我的思绪继续发散开,郭胖子就把门打开了。他好像知道我的来意似的,问了一句:“听说村里又出事了?” 我看他已经穿戴整齐,便点头说道:“你准备一下,先跟我去盛家,我大舅有事要跟你商量。对了,多带点工具,我们要处理尸体。” 郭胖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不知道是不是听到我说出“处理尸体”这样的话将他吓了一跳,不过他好歹也是神婆的儿子,很快就恢复过来,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我去拿家伙。”然后就匆匆忙忙地折回屋子里去。 我和林耀阳在门口等他。 “那小女孩是郭大叔的女儿吧?”林耀阳忽然捅了捅我的胳膊,示意我看院子里。 我顺着看过去,果然看见郭玉凉站在那里。我奇怪的是,那个方向不是他们卧室的方向,斜对着大门,门板将她的小身板挡去了几乎一半多。我只能看见她的半张脸,没有表情地看着我们这边。 小女孩的眼神让我有点发怵。 “咱们最好离她远点。”我看见郭玉凉就想到了蘑菇,不禁警告林耀阳。现在山里溺水事故还没弄清楚,我也不能完全确定蘑菇是不是跟这些事毫无关联,加上最近两次郭玉凉都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对她的印象实在好不起来。 “怎么了?她不是神婆的孙女吗?有什么问题?”林耀阳一脸不解。 “这件事说来话长,等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解释吧。”我看见郭胖子已经从大厅里出来了。林耀阳生病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好,而且这么多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楚的,还是先把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解决了最好。 我话音刚落,郭胖子已经走到面前,他也看到了郭玉凉,还嗔了一句让她进去睡觉,然后就出来锁好门,和我们一道回去盛家。 大舅已经把人都遣散了,他一个人留在大厅里照看尸体。我们回来之后,一起帮忙把裹着尸体的被卷抬进了偏院去。 偏院里面有杂物房,尸体就被暂且搁置在了杂物房的地上。我想生前作为盛家大太太的大舅妈,做梦也没想到她死后只能躺在这种地方吧?我叹了口气,谁又能想到自己能有这样的遭遇呢?我突然感到可悲,为自己、为这个村子里无辜丧命的人。我们的未来,真的存在吗? 51 藏尸 2 我们在杂物房里腾出偏僻的一角。方才用来藏尸体的被子垫在底下,尸体就躺在这上面。 郭胖子先是看到尸体的惨状,倒吸了一口冷气,等他知道这尸体的身份之后,更是吓了一大跳,反复问我们:“真的是盛夫人?哎呀,明明白天看见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偏偏就在祭祀之后……邪门啊,这死法和发现尸体的地方,实在是邪门。” 郭胖子自言自语了一番之后,又转过来问我:“大小姐你真的确定,你一直呆在祠堂里,一直到发现尸体都一步没有离开?” “当然!”我用力地点点头。“祠堂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就算我想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下午的时候,我还检查过一遍祠堂里面,绝对不可能有别人,更别说一具流血不止的尸体。然后我睡着了,我不确定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的,做了噩梦,听见有水滴的声音,我醒来之后,就发现了悬在房梁上的……大舅妈,她身上还在滴血,‘滴答’、‘滴答’地,就跟水滴声一样。但除此之外,我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郭胖子的表情变得越发沉重,一个人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半晌又若有所思地说:“这就对了……” “你发现了什么?”原本没精打采的大舅一下子眼中亮起了光,直勾勾地盯着郭胖子,像是恨不得立马被郭胖子的脑袋打开,让他的思想一览无遗似的。 我有一种不太明显的感觉,大舅在这件事当中似有什么猜测或者是担忧,他看见大舅妈的尸体的时候,那种痛苦的表情不像是单单在为自己故去的妻子而难过。 难道他是被诡异的事件吓得失去了方寸?毕竟死的是自己的枕边人,有过激反应也不为过,可我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我相信大小姐说的话是真的。如此一来,这整件事便几乎可以确定不是人为的,而是厉鬼所为。”郭胖子说话时眼神凌厉,一改他平时抖动着两颊的肥肉时那种畏畏缩缩的表情,一种诡异的光笼罩着他的脸。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郭胖子会果断地选择相信我,但我知道自己是无辜的,所以我也相信他说的,在我舅妈身上发生的一切——至少她的尸体莫名其妙被悬挂在祠堂里这一点上,绝对不是人力能造成的。那祠堂的高度,不用木梯根本不可能够到房梁,何况还要驮着一个人上去,造成那样的景象,我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若说我真的睡得太沉,那又怎么解释凶手带着大舅妈的尸体进入了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不对劲! “太荒唐了!”大舅却铁青这一张脸打断郭胖子的话,似乎对这种说法很是不屑,但他的不屑又过于激烈,反倒像是在掩饰什么。 “大舅,你不相信鬼神的说法?”我有点疑惑地看着他,我可没忘了他和大舅妈曾对盛秋做的事情,他们一直认为盛秋被鬼附身,那么为什么大舅现在却不愿相信大舅妈被厉鬼所害? “并非不相信鬼神,而是不明白,如果这件事真是厉鬼所为,为什么偏偏选中了……选中了桂兰?她平日里也吃斋念佛,母亲过世以后,她帮忙打理家里的事务,劳心劳力,她又没做错什么,怎么就成为了厉鬼的目标?”大舅脸上的苍白越来越重。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声调里隐藏着些许颤抖。 “这个……老实说,单凭我们目前掌握的这些,我还不能下论断,而且我在这方面的水准远远不如我母亲,要是我们真的遇到了这样的厉鬼作祟,恐怕形势相当严峻,我们真正面对的,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可怕得多。”郭胖子露出可怕的神情,有点像是为了营造出恐怖的气氛而刻意夸张了表情,挤眉弄眼。 “那……”我还想多问点什么,要说村子里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就已经够糟糕的了,莫名出现的路牌、接二连三的翻车事故、林中吊死的无名男尸、三起情况不明的溺水事故……还有那些冷不丁冒出来恐吓我的幻象,都令我毛骨悚然,深知这村庄里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和古怪,我也未曾想过要一一把这些事情都弄清楚,我不过是想要恢复之前正常的生活而已,然而这一次,大舅妈的尸体就那么生生地摆在了我面前,又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那画面我连想都不敢再想起。 大舅突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先别考虑这么多,事情的原委等到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自然会进行调查,我们现在还是说说该怎么处理尸体。” 我很少见到大舅这么焦躁,但也不敢违抗,郭胖子就更不用说了,他立马就闭上了嘴巴,把注意力转到尸体上。他蹲下去在他的工具箱里翻翻找找,拿出了几根白蜡烛和几张符咒。 “这郭家是信道家的?”林耀阳见状在我耳边小声问道。 我微微摇头说:“他们家并不是某种宗教的传承者,用的这些方法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秘方,可以说是‘大杂烩’,只要是有用的方法,能解决问题就行了,管它是哪家的呢!” 林耀阳噗哧笑了一声,见郭胖子忙碌了起来,他就不再多话添乱了,而是去帮忙。 我们按照郭胖子的说法,将七根蜡烛点燃,规律地摆放在大舅妈的尸体四周,又见郭胖子用朱砂一类的东西在大舅妈的额头上点了一下,旋即用了各种符咒,又是念又是烧的,做了一通所谓的法事。全部结束以后,天已经微微亮了。还好郭胖子说,这样已经足够让大舅妈的尸体保存一段时间,至于具体是多久他也说不准,因为步骤是按照郭老太留下的秘方做的,他也只是按部就班。我真担心我们再弄一会儿,家里人就该起床了,到时候郭胖子出去就会引人怀疑。为了避人口舌,我们都没去送郭胖子出门。 回到卧室里的时候,我整个人都累得不能动弹,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林耀阳从一边抱住我,小声问道:“这件事让你吓坏了吧?看你,一张脸白得,现在都没恢复过来。” “那是因为缺少了爱情的滋润。你看你都在病床上躺了多久了,每天留我一个人独守空闺的,我能不日渐消瘦吗?”我强装笑脸对他说道,想开玩笑岔开话题。说实话,我也不怎么想再提起这件事,至少现在,我只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林耀阳笑了笑,伸手到我衣服里面慢慢摸索着,轻轻地吻着我的耳垂说:“你要这么说可好办多了。我可以一次性补足之前缺的功课啊……” 我一边回应着他,意识一边慢慢陷入了混沌之中,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呼啸而过,我所见的、所听到的、所经历的一切,都放电影一样飞快掠过。 林耀阳在我耳边的喘息声渐渐低了。 等我恢复过意识来,只剩下身上湿淋淋的汗水和林耀阳的体温还足够真实。我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总是会莫名地想起那个曾与我对视的女子。她就在天花板上,那么近…… 我把头埋进了林耀阳的臂弯里,强迫自己睡着,不再去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困倦感即时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的世界陷入了黑暗之中。 “滴答”、“滴答”…… 水滴声一声一声地清晰起来,穿过门外长廊,随着风吹开我卧室的门。 我陡然睁开眼睛,在黑暗之中环顾四周。 本来关好的卧室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滴答”的声音有规律地响着,从门外传来。卧室里好像有风,静静地吹着,门边有白色的裙裾飘荡,不时映入我眼帘。 我仔细一看,半张人脸躲在门外,探了半个脑袋看我。 “小秋?”我愣了愣,旋即想到现在床上的画面令人颇有些尴尬,便抓起衣服随便套上,然后帮林耀阳掖好被单角,便向门口走去。我不想让林耀阳知道我和盛秋之间的秘密,关于我们做的那件事情,我还不太确定它造成的影响。不过大舅妈那件事后,我还没见到盛秋,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又会作何反应。但她这么晚了跑过来,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我用眼神示意她跟我出去。她什么也没说,静静地跟着我,走到了她的房间里。 “你怎么了?这么晚来找我。”我有点担心地看着盛秋,她的脸色有点不太好。 “我妈……”盛秋张了张口,深陷的眼窝立马红了。 我有点惊讶,反问道:“你都知道了?” 盛秋没有回答,眼泪跟豆子似的掉了下来。她用手捂住嘴,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们都做了什么……我们……我们都做了什么……”她弯下腰,跌坐在地上,努力地抑制着哭泣的声音。 我蹲下来,抓着她的胳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浑身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害怕。我只能安慰她说:“这是个意外,谁也不能预知这样的事情,你不要太伤心……” 盛秋摇着头,眼睛斜向上看我,红红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她带着哭腔喃喃地说“我们会遭到报复的。做错了事的人,都会遭到报复的。一定会的!” 我的脊背一僵,整个人感觉到寒意上涌。 身后的门“吱呀”地轻响着,好像慢慢地被人推开了…… 52 人心惶惶 我僵了一下,警惕地转过头去看,除了门缓缓地打开之后,什么都没有,好像只是风的作用,但其实我并没感觉到有风。这时候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太诧异。 “小秋,你不要想太多,我们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妈身上出的事,也跟我们没有关系,你不要钻牛角尖。”我跟盛秋说的,也是我想让自己相信的。大舅妈这件事发生的时机实在是太巧,也难怪盛秋会想多,可我们只不过溜进房间检查了一下床底下,以及发现了那个奇怪的泥罐子,真的能影响到一个人的生死吗?虽说我告诉自己这几乎不可能,但又不免想起大舅当时不自然的表现,心里头多少是有些疑虑的。但盛秋已经很害怕了,我总不能再跟她说这些,以她这么敏感的心性,怎么可能承受得了。 好不容易安抚了盛秋,看她睡着了,我才拉上门出去。对面就是大舅的房间,刚才我过来的时候没怎么注意,现在出来正对着,才发现房门咧开一条缝。我有点奇怪,平日里大舅和大舅妈睡觉,房门都是关的严严实实的,毕竟这么大个家,谁也不希望自己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人开门进来,就像今晚看见盛秋突然出现在我卧室门口一样。 可是大舅卧室的房门怎么就这么开着呢?他还没睡着吗? 我又是好奇又是担心地慢慢走过去,尽量不发出声音,我也不想吓到大舅。才经历了大舅妈那件事,大舅睡不着也正常,但我更担心的自然是再发生不好的事情。 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一边想着,一边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我可不想这么冒昧地闯进去! 谁知门却突然自己慢慢地打开了。 我愣了愣,察觉自己根本就没有推过门,现在过道里更是一丝风都没有,那道门就好像借着一股无形的力被推开了。身边一道凉风“嗖”地过去了!我倒吸一口冷气,好不容易压住惊叫声,睁大眼睛看着从我旁边闪过去的那道白影! 那是…… “走开!走开!”卧室里面突然传来了大舅惊恐的大喊声,将我的思绪拉回来。我立马冲进去,眼前的景象将我吓了一跳。 只见大舅蹲在床头柜下面,整个人缩成一团,他本来就干干瘦瘦的,此刻更像是一颗野生核桃。他像冬天里受惊的野鸡把头扎进雪地似的,整个头埋在胳膊肘和膝盖里,稀疏的头发随着他的瑟瑟发抖在空气中孤零零地飘荡。他伸直了双手,两只手掌一起握住一个什么东西。 我仔细一看,竟然就是我和盛秋在床底下发现的那个刻有梵文的盒子,上次我也见大舅妈把这东西小心地挪到床底下。 大舅就好像电视剧里那些基督信徒举着十字架一样,将盒子举在前面,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是同样因为他相信这东西能帮他抵御不好的东西。 林耀阳说过,很多人认为这六字箴言能够辟邪。 “大舅?”我小心翼翼地叫他。 大舅并没有停止颤抖,也不知是否听到我喊他,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他吓成这样?是我刚才看见的那个一晃而过的白影子吗? 我停住脚环顾四周,那个影子不见了踪影,但房间里的寒气却很重,不禁让人心里发毛。我咽了口唾沫,在大舅面前蹲下来,拍了拍他举着的胳膊:“大舅?” “别杀我!不要过来!”大舅惊恐地叫喊起来,压根就没有意识到他面前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想象中那可怕的东西。 “大舅!你冷静点!”我硬着头皮提高了声调说道,想让大舅先恢复过来理智。他这个样子,搞得我也心里发毛了,总觉得我周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正注视着我们俩人。 大舅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地瞪着我,双眼里的血丝根根分明,像是好几天没睡过觉的那种,透露出的却不是疲惫,而是来自心底的恐惧。这种眼神我在宝妈被大树砸中那一刻,在她的眼里看见过,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 “大舅,是我呀,是我盛夏,你侄女。”我怕大舅因为恐惧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赶紧伸出五指在他勉强晃了晃,想让他眼里找回焦距。就大舅这个身形和他现在的疯狂劲,我可不敢保证他要真发起疯来,我能拦得住他。 还好,大舅瞪了我好久,眼中终于慢慢地恢复了焦距和理智。他仍是大口喘着气,似乎惊魂未定,转动眼珠张望四周。 房间里除了我们俩,没有别的会动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大舅在找什么,更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 半晌,我终于忍不住跟着他的目光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问道:“你……在找什么?” 大舅的神情变得有点紧张,除了恐惧之外,他更多地是警惕起我来。他扶着床头柜站起来,掩饰着心头的恐惧,有点尴尬地对我说:“没,只是、只是有时候感觉,桂兰好像还在我身边。” 我知道大舅是在敷衍我,但是他脸上流露出伤感的表情,让我不得再追问下去。我安慰了他一会儿,就自讨没趣地离开了,但这一趟我多多少少感觉到自己之前的猜测没有错。大舅的确是在掩饰着什么,而他掩饰着的东西令他害怕到这种地步,极有可能是与大舅妈的死有关。也就是说,大舅妈的死,恐怕真的不是随机事件。 这件事,或许郭胖子能给我更多的解释。 我心里想着,准备明天一早去跟郭胖子说说。既然我答应了盛秋要帮她解开困扰,那么就不能放过大舅这条线索。在这之前,我还得好好睡一觉。 我静悄悄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关上门还仔细检查了一遍,我要确定这次不会再突然惊醒发现有人站在我的门口探过半张脸来望着我。 林耀阳侧身睡着,看到他背部的线条,我的心绪也宁静了不少。我缩进被单里,从后面搂住他,脸贴在他背上,蹭着他身上的温暖。若是生活能回到这样的平静,我愿意付出现在我所能付出的一切,只要能够抱着他过好每一天! 想着,我抬起头来看林耀阳的背影,可是双眼对上的却是一张近在咫尺的流着血的女人的脸! “啊!”我飞快地弹开,整个人从床上一坐而起,惊恐万分地看着那颗无端端出现在我枕头上的头颅! 头颅上的面孔已经变了形,一双眼睛往上翻,眼角裂开,嘴角又好像被用刀子在两段各割开一道长长的往上翘的口子,作出一个笑脸的模样。鲜血顺着她的眼角和嘴角缓缓地往下流…… 这个模样,和大舅妈死时一模一样! 但是,这张脸却不是大舅妈的。 就在我惊叫过后,林耀阳吃惊地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打开床头灯。从窗户透进来的惨白天光立马被更为明亮的日光灯代替,而那颗骇人的头颅也随即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林耀阳扶着我的肩膀,不安地问我。 我呆愣了好久,呼吸才平缓下来,呆滞地看着林耀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林耀阳只好抱住我,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背。我的心跳跟着他的手掌越来越慢…… 可是脑海里又出现了那张脸,这么近,这么真实,这么……熟悉。 那个人,那种死法,不是大舅妈又是谁呢? 这一夜,自然又是再没睡着。 第二天天刚微微亮,我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犹豫要不要起床,突然听见窗户上“啪”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在上面。 我警觉地睁大眼,用眼角余光瞥向窗户。 “怎么了?”林耀阳也一夜没睡,一直陪着我。他似乎也听见了声音,坐起来朝窗户望一眼。“我去看看。”说着,他穿上衣服下床往床边走去。我也跟着坐起来,忐忑地看着他。林耀阳掀开窗帘,我看见他侧脸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不解的画面。我赶紧下床走过去,隔着窗户朝外面一看,不远处的偏院里站着一个人。 “傅凉城?”我喃喃地说,心里明白原来是他在用石子砸我的窗户。也不知道他以前干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竟然每次都能砸得这么准! “你认识他?他好像不是盛家的帮工。”林耀阳皱起眉头问我。 我点点头说:“他叫傅凉城,家里是做扎纸的,并不是盛家的帮工。”顿了顿,我在心里犹豫要不要把他的情况全都告诉林耀阳。我觉得这件事瞒着林耀阳也说不过去,于是又告诉他,“他是个阴阳眼,最近我俩正在调查那几起小孩子的溺水事故。” 听到“阴阳眼”三个字的时候,林耀阳的眼皮明显跳了一下,表情也变得很凝重。 “阴阳眼……真的有?”他半信半疑地喃喃道。 “我见过他做的一些事情,应该不假。他这大清早的来找我,说不定是查的事情有什么进展了。我下去看看。”说着我就要走。但林耀阳怎么也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做这些事情,也不知道他担心的一部分是否还包括傅凉城本身,他坚持要跟我一起去。我拗不过他,只好跟他一起下楼。 到了偏院里跟傅凉城碰面,我还担心他会不会发现杂物房里的秘密,他却直入主题,说:“那件事情我查到了!” 查到了?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