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阙》 第一章 长安北望花如雪 大唐元和二年,山南西道,利州。 利州地滨嘉陵江东岸,扼秦蜀要冲,东北有栈道可通汉中,南入嘉陵江通巴阆,西入剑门趋成都,自古就被称为“剑南门户”,是入蜀通道—金牛道的重镇。 因秦惠王伐蜀,五丁开路的故事得名的金牛道,历来就是入蜀的咽喉要道。自秦之后,由汉中到蜀地必取道于此。肃宗至德元年,安史之乱中,哥舒翰兵败潼关,朝廷震动,玄宗避入成都,便是由长安西走,经褒斜道转金牛,循道至蜀。 金牛道虽然以最北端金牛县为起点,但三泉至利州的陆路,以栈道为主,最为难行,尤其以途中九折、五盘、望云、九井,大小漫天各处,更是险峻。李太白《蜀道难》中所称的“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大抵就是说得这段路程。 时值十一月,虽是仲冬季节,利州气候却和剑南相似,由于巍峨的秦岭隔绝了南下的寒冷,加之所处群山环抱,大江中流,因此地气湿热,春来较早。烟雨迷离中,嘉陵江自三泉县缓缓南下,在大滩附近转了个弯,临江山势顿然险峻,两岸陡崖对望,远近群峰如攒,一条狭窄的栈道从悬崖中凌空而出,于苍松花树之间盘旋五折。据栈道四望,小块小块的畲田缀着民居隐没于舒卷的烟霞当中。 五盘岭驿就坐落在栈道开阔之处,背山面河。由于处地险狭,驿站规模较小,分上下两层,楼上为驿舍三间,楼下大门正对大堂,左右两厢一边是驿长住所,紧挨着库房,另一边是驿卒住所,紧挨着马厩。驿站依山石树木,别无其他装饰,只有数十枝野梅,环绕着驿馆,在濛濛的细雨里,开着繁密的白花。 三两个驿卒靠着墙根,缩头缩脑地打着盹,一个打着哈欠的驿长从住所踱了出来,望了望两边的栈道,嘟囔了几句,又慢悠悠地踱进了中堂。此时的五盘岭驿颇显冷清,自去年十月刘辟据剑南西川反叛朝廷被彻底平定之后,原本兵荒马乱的驿路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虽说高崇文离蜀,几乎搬空了蜀都的府库,但毕竟祸害的是成都,和山南西道利州辖下的五盘岭毫无干系。甚至连出川赴邠宁的时候都没有在五盘岭驿歇脚,好几十船满满当当的箱子从阆州经水路直接去了兴州,驿馆中只听了一整天的纤夫号子。 此时早食刚过,日头未起,雨渐渐停了,北边栈道上隐约响起了驿马的铜铃声,一个高大的驿卒从马厩里钻出来,往来路上望了望,只见影影绰绰地有四人四骑从驿站北端走了过来。驿卒迟疑地听了一会,踢了踢在墙角边歪七扭八的几个同伴,操着一口巴中腔嚷着:“柳二、李三,有人进驿了,你们几个去看看要不要挽马,还在抓梦脚!”说完,转身走进中堂去寻驿长。 几个驿卒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却见来人已经上了驿馆的台阶,正往大门走了过来,前头一人大约五十岁上下,头戴软脚皂纱幞头,身着紫色圆领长袍,腰系青玉悬环带,脚蹬乌皮六合靴,日角珠庭,不怒而威。紧随其后是两个牵着驿马的青袍文士,一个年纪稍长的约摸四十五岁上下,面貌清奇,长髯飘飘,另一个约摸四十岁上下,身形瘦小,相貌极为平常。走在两人背后的,是一个健硕的力士,一副仆从打扮,背弓挂剑,身穿蓝白交领半臂,下着白色长裤,腰系红色短裳,一手挽着一匹高头大马,一手挽着一匹矮脚驿马。 几个驿卒还没来得及上前招呼,驿长已从中堂匆匆奔出,迎着来人,躬身施了个礼,问道:“诸君往来辛苦,不知是否在本驿暂歇,如果要入驿歇息,还请出示传符,以便检校。”打头那位紫袍中年人摘下腰间鱼符递了过去,拱手道:“我是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武元衡,奉圣命赴任剑南西川节度使。这两位是李从事和裴从事,一并与我赴任。此行用驿马三匹,私马一匹,传符在家人武忠处,驿长但请查验。” 驿长恭谨地接过鱼符,略一检视,只见镶金的鱼符上书:“同平章事剑南西川节度武”,忙递了回去,一撩长袍下拜道:“山南西道利州兵曹治下五盘岭驿驿吏刘仁勇见过武相公,敝州李使君得知相公坐镇西川,命我等日夜守候各驿馆关津,今日能在本驿有幸伺候相公,实在是小吏的福气。”武元衡见这驿长一介武夫,却硬是磕磕绊绊着把这一大段文绉绉的话说完,不由得捋须一笑,对身后两人道:“常容、中立,我看今天我们也走了不少路程了,就在这里歇息一阵吧。” 两位从事忙答应了一声,将马绳丢给伺立在旁的驿卒,整了整袍袖,紧跟着武元衡向驿馆内走去。驿长唤过那报讯的驿卒吩咐了几声后,小跑着到三人前头引路。五盘岭驿中堂狭小,楼下一层没有安排休息用的馆厅,一应休憩住宿都设置在楼上的三间驿舍当中。驿长引领着三人径直穿过中堂,沿着山墙根上的台阶往楼上走去。 几人上得楼来,都不由得眼前一亮,这驿楼虽不高,但正当五盘岭栈道的最宽处,视野相当开阔。凭栏远望,蜀山苍翠如烟,江水蜿蜒如带,云遮雾绕之间,宛如仙境,微风拂来,暗香轻透,落梅纷纷如雪。 众人沉醉良久,武元衡叹息道:“杜少陵曾有《五盘岭驿》诗说:‘五盘虽云险,山色嘉有馀。’以前读来只觉得遣词简洁,今日亲临此景,才明白其中意蕴无穷。” 裴从事接口道:“相公所言极是,奇险与奇绝往往相伴而生,此处以蜀道险冠天下,却也以蜀道秀冠天下。不像长安坊市,四平八稳,除了商贾市井,就毫无看头。只是这巴蜀气候真是奇特,我们十月份出京之时,长安大雪纷飞,如今按时节也还是冬天,利州却是满岭梅花。造化之乖,莫过于此。” 李从事信手捉起一瓣落梅,放在手里端详着,漫不经心地说:“天道造化,本就变化莫测,非人力所能窥探。莫说剑南,就是兴元府,冬日里芭蕉花开,远近士女看花的,填街塞衢。‘君不见巴乡气候与华别,年年十月梅花发。上苑今应雪作花,宁知此地花为雪。’卢学士这首《十月梅花书赠》想来中立你也是读过的。” 裴从事拍栏大笑道:“卢学士?莫不就是“抱玉三朝楚,怀书十上秦”的卢僎卢学士?我记得这首《书赠》里还有一句“却想华年故国时,唯馀一片空心在”,读之让人不喜。你我有幸附武相公之骥尾,西抚剑南,临行之时,圣人亲自到安福门慰劳,可见皇帝对相公寄望深切。当此之时,大丈夫更应该以文干诸侯,身报天子,何必抑冲天才气,反作小儿女态,伤春悲秋!此时若要论诗,我倒觉得王建王仲初上武相公的‘长得萧何为国相,自西流水尽朝宗。’一句更加妥帖。” 武元衡轻笑了一声,看了看慷慨激昂的裴从事,对正无奈摇头的李从事道:“中立雄心,你我不及。天地任自然,梅花还是雪花,都是天地之德。庄子曰:‘夫明白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说罢,众皆默然,抬头北望,只见烟水迷茫的深处,仿佛山南的梅花,在层峦叠嶂间纷然而下,零落成长安的雪。 第二章 蜀门西上多神仙 驿长缩着头伺立在侧,一脸茫然地看着三人引经据典,娓娓而谈。大约在他看来,这些能信口说出那么多高深的道理和优美诗句的人,是那么的深不可测和令人羡慕。 见他们沉默了下来,驿长往后挪了挪身子,小心地道:“不知武相公与两位从事有没有用过早饭?如果没有用过早饭,小吏这就叫人去准备。” 裴从事笑道:“早饭是用过了一些,只是相公不习惯这边的米饭,不知道利州可有什么别致的点心?”驿长道:“相公金贵,利州的糙米饭自然是侍奉不了贵人,利州的米凉面、剑门的豆腐、昭化的河鲜都是本地非常有名的吃食。剑门豆腐和昭化河鲜,在小驿是吃不到的,不过这米凉面,做法倒也简单,如果相公不嫌弃,小吏这就吩咐厨子去准备。” “利州的米凉面?莫不就是长安城中誉满东市的“河湾凉面”?”裴从事看了看武元衡的脸色,便接着说道,“极好极好,我还听说利州的芸薹酸菜也是极有名的,要是有的话,一并备些上来。” 那驿长听得裴从事这样说,不由得大为得意,笑道:“从事好见识,米凉面配上酸菜,确实是最巴适的了。说起这米凉面,那真是了不得,在女皇帝还没入宫之前。。”裴从事打断他的话,笑着对武元衡说:“此獠得意忘形了。”,转头又对一脸得色的驿长吩咐道:“快去准备,我们歇息片刻还要赶路。”驿长愣了愣,看了看武元衡,脸色突然一白,忙不迭溜下楼去。 三人见此不由大笑,又凭栏观了一阵山景。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得楼梯口脚步声杂乱,不多时,驿长领着武元衡的家仆武忠和一个端着食盘的高大的驿卒上了楼来。武忠端过一碗凉面,躬身递给武元衡,道:“阿郎,传符和驿马已经交验完毕,青海骢已寄驿馆马厩就食。”武元衡含笑接过,招手示意驿卒将凉面分与李、裴、武三人。裴度接过碗来,只见一碗滑白爽溜的凉面上,码着花椒、姜丝、茱萸、葱花和青黑的芸薹叶子,色香俱佳,令人垂涎,不由得赞叹道:“白玉居中,朱黄以佐,青黛罗列,这哪是凉面,这实在是食中之大夫。” 李从事正待说话,突听“噗通”一声,却见那高大的驿卒撩袍跪倒在武元衡身前,口中嚷道:“利州团结兵兵丁,现充五盘岭驿驿卒韩猛见过武相公。小人得神仙指点,在五盘岭守候贵人,今天总算把武相公守来了,小人愿跟随武相公,服侍左右,牵马坠蹬,忠心不二。”说罢连连叩头。 武元衡慢慢搅着碗里的凉面,淡淡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神仙之说,何其荒诞。你既然身为驿卒兵丁,便有事业守土之责,轻言去就,岂是军士所为。”那驿卒听武元衡这么一说,又要叩头,却听得李从事笑道:“武相公德高望重,神仙之说自然不可以辱尊听,但蜀地多神仙,这倒是俗世间人的共识。从汉以来,青城张道陵,涪陵范长生,彭县罗公远,什邠杨通幽,临邛袁天罡,无一不是修为深邃,道法通玄的高士。这些高士或隐修于名山大泽,或寄身于大邑楼观,布法施惠于民间,得道飞升于天阙,以此观之,不由得令人心生向往。相公何不让韩驿卒细细说来,纵然不足为信,也可作为饭后谈资,以供一笑。” 那叫韩猛的驿卒见武元衡没有拒绝,便直了直身子,跪坐着向众人做了个揖,绘声绘色地说了开来。 原来这韩猛正是利州五盘岭人,时年三十二岁,家住栈道北五里外的五盘岭韩家沟,家中原有老母、妻子和幼儿四口人。这韩猛从小打熬得一身的力气,成年之后,就应征做了利州团结兵,一心想杀敌立功,光宗耀祖。但因蜀道蔽塞,数年间中原虽干戈四起,山南却相对平静,使得英雄全无用武之地。韦皋在西川与吐蕃虽打了好几次大仗,但苦于母老子幼,这韩猛最终也只得按捺下心思做一个半兵半农的地方民兵,除了春秋归农,冬夏时节就在五盘岭驿应付差遣,赚些身粮酱菜养家糊口。 前年九月,韩猛正在家收稻,午饭时分,有一老道来家里讨水喝,韩猛家老母亲一向笃信天师道,看那道士仙风道骨,仿佛神仙中人,便恭敬地延请他在家盘桓了三天。临行之际,那老道对韩猛嘱咐道,近期蜀中将乱,波及山南,你既为团结兵,届时必会随军出动,我见你功业心重,但此次还不是你建功之时,你的富贵在五年后。此次随军应当以老母妻儿为重,一定要按捺心思,不可冒进。老道嘱咐完,从药囊里倒出数枚大如鸡子的药丹,又对他说,此次随军你将有性命之忧,重伤之后,服下我赠你的药丸可保无虞。一年后你将有母丧,母丧之后,蜀地之乱足可平定,届时将有宰相过五盘,此为你命中贵人,你可上前拜谒,请求随从,说完往西飘然而去。韩猛对这老道的话将信将疑,自将药丸收好不提。 到了元和元年,年关刚过,五盘岭驿驿骑如星,飞报剑南西川节度使刘辟叛乱,攻陷了东川节度使治所梓州,活捉了节度使李康,占据东西两川,堵塞栈道、剑门,对抗朝廷。朝廷调派神策军行营节度使高崇文、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分帅神策军、兴元军及李光颜所部援军入蜀平叛。 韩猛所在利州团结兵属山南西道兴元军管辖,由节度使严砺统帅。正月二十二日,严砺击溃剑门守军五千,斩杀剑州刺史武德昭,收复剑门。剑门一战,韩猛完全将老道的嘱咐抛在脑后,争先抢关,被礌石砸中,几乎丧命。韩猛这才想起老道的话来,忙捡了几颗药丸吞下,又经医官施治,才终于保住了性命。队正见他愈后虚弱不堪用,便又批准他返回利州,继续在五盘岭驿应差。 元和元年十月,韩猛老母病逝,刚治完母丧的韩猛听驿报说九月二十二日官军攻克成都,刘辟被擒获,槛车押往长安,蜀地之乱已平,不由得对老道奉若神灵。从此日日在五盘岭驿站守候老道所说的宰相经过,直到今天遇到武元衡,这才有他叩头求武元衡收留之事。 众人听韩猛说罢,都觉得匪夷所思。裴从事摇头道:“这番说辞,我是不信的。我自束发向学已近四十年,东西奔走,自觉见识也不算寡陋,但未尝听说有人可未卜先知,测人之生死富贵。见微知著者有,闻弦歌而知雅意者也有,但毕竟都有章可按,有迹可循,无非是一个学究天人而已。如韩驿卒口中所说之道士,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那韩猛听裴从事这么一说,知道大家不信,不由得大急,亢声反驳道:“怎么没有仙人?我听人说,玄宗皇帝亲自敕封过张果老为仙人,还立了碑的。” 李从事指着韩猛笑着对武元衡说:“看来这个粗汉子还不算愚笨啊,居然知道明皇敕封张果的事。你说的这个故事,我能接受。世上总有些不可思议之人,能行不可思议之事。德宗朝有一方士名桑道茂,建中初,神策军修奉天城,桑道茂上书德宗,请将城墙加高加厚,多设置宫殿馆舍,德宗没有采纳。后来朱泚反叛,德宗驾临奉天避乱,随从纷纷扰扰难以安置,这才想起桑道茂所说要加宽加厚奉天城的用意,青史煌煌,这类记载不绝于书。却不知韩驿卒所遇之神仙,有何道号?” 韩猛低头想了想,说:“那仙人好像自称烟霞道人”,说罢,就拿眼睛巴巴地看着武元衡。 第三章 危嶂云峰入眼来 “烟霞道人?”李从事疑惑地道,“这个道号却是没听说过,如此神乎其技却籍籍无名之人,必是浮云富贵,傲啸山林之高士。” 武元衡静静地听他们说完,却未置可否。他对李从事此人是极为熟悉的,李从事,姓李名虚中,字常容,魏郡人,自小好学,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不涉猎,尤其精通五行生克学说。他能根据人出生时的年月日所对应时辰的天干地支,通过查看某人的面相好坏,将一个人的寿命长短和荣辱贵贱推测得非常精准,百不失一二。在任伊阙尉的时候,李虚中曾在龙门山广邀精通星象和历法的人士共论五行干支学说,当时参与龙门山论道的星官历翁无数,竟没人能反驳得了他的理论。武元衡知道李虚中才情过人,心思缜密,处事有方,加之学识广博,精于测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佐治之才,因此奏请李虚中为剑南西川节度使观察推官,主掌西川刑狱诉讼,并与自己一同赴任。 此刻见李虚中几次为韩猛解围,武元衡心下也已了然。一来李虚中虽是以道德文章立身,但骨子里还是黄老门徒,对这些虚无缥缈的道家方士心存敬畏;二来,李虚中也精于五行相面之术,想必他定是觉得这韩猛确实有可取之处。想到这里,他不禁仔细端详起韩猛来。 只见这韩猛长得粗眉阔目,广鬓虬髯,手脚粗大,虎背熊腰,虽跪伏在地,却有一股凛然之势,仿佛猛虎蜷卧,随时可暴起噬人。好一条汉子!武元衡心中感叹。 当前时局艰难,自玄宗天宝以来,历肃宗、代宗、德宗数朝,中原战火纷扰,安史之乱、泾原兵变,骄悍的河北诸镇动辄叛乱;广德之祸、平凉劫盟,西北的吐蕃回纥虎视眈眈。内外交困,兵连祸结,以至于皇帝多次被迫出奔。当今皇帝继位后,深痛于骄镇割据,立志削藩,以图加强皇权,复兴唐室。继位不久,就荡平了西川节度使刘辟、夏绥兵马使杨称金的叛乱,与镇海节度使李锜的战争也于十一月以胜利告终。满朝文武挟数战数胜之余威,整日里计议兴师讨伐河朔淮西之策,准备乘此时机廓清积弊,此正是高唱大风以求猛士之时。抛却这些不谈,单说自己这次将要赴任的剑南西川,除了民生凋敝,战乱甫息之外,也有西山诸国之威胁,吐蕃南诏之窥视。想要在西川打开局面,安之以文的同时,免不得要示之以武才行。这韩猛,虽不知其才德如何,但观其言行,也是一员勇于厮杀的赳赳武士,只要多经行伍,勤于调教,必可为朝廷培养出一名威猛悍将。 想到这,武元衡温声对韩猛说道“你且先起来吧。仙人之说,虚幻玄奇,就当是我们几个饭后闲话而已,不得当真。祸福无门,惟人所召,只要谨守本心,知晓进退,功名自然随身而至。你既然熟习武艺,又有心报国,朝廷自然不会慢待壮士之心。我这就传牒利州募你入西川官健,暂时充当我的宿卫,等到了成都府,再行安置,你可愿意?” 韩猛大喜过望,忙伏低身子颤声道“多谢武相公垂怜。小人哪怕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武相公知遇之恩!” 武元衡笑了笑,叫武忠扶起韩猛,转头对李虚中和裴从事道:“在这也歇了不少时辰了,我们继续赶路吧,由此往前有嘉川、筹笔两驿,我们就在筹笔驿歇脚,算算路程还有七十余里,不可耽搁。明天务必要过利州绵谷县。中立你传牒利州刺史府,就说我等明日不入利州城,就宿嘉陵驿。”裴从事知道武元衡不喜欢应酬吵闹,加之自己与利州刺史李道古也没什么话说,听说不入利州城,点了点头答应一声,便和驿长一起下楼去办理文书传送。 不多时,几个人换了驿马,五人六骑出了驿站,过岭往西而去。 路途中不再休息,几人驰马过了嘉川驿,在筹笔驿歇息一宿不提。第二日清晨,众人从筹笔驿出发,上了龙洞阁。龙洞阁凶险更甚于五盘岭,两山夹峙,四周山如剑锋戟牙,栈道凌空横跨于两山之间,下有九条孔洞,宽如城门,江水从孔洞中流过,轰然巨响,声似雷鸣,透过栈道的缝隙往下看,水汽蒸腾处,犹如九龙翻身,莫测深浅,沿栈道盘旋而行,如骑龙背。二十余里之后下山处,便是号称“南栈第一坡”的朝天岭,过了朝天岭,又南经望云岭、小漫天岭,在深渡驿换过马,已近日头偏西。从深渡驿过大漫天岭、石柜阁、佛龛三险之后,就可抵达利州州治绵谷县,绵谷县城西一两里便是嘉陵驿。众人计算了一下路程,又继续折西南而行。 到得绵谷县时,已是傍晚时分,绵谷县城廓在嘉陵江东岸一里,为蜀北军事重镇,由于其交通不及三江交会,水陆并举的益昌县,因此虽是利州州治,但并不繁华。利州刺史李道古因接了武元衡的传牒,不便接待,人在益昌县未回,只留了刺史府长史、司兵参军和绵谷县上下在城门口迎候武元衡诸人。武元衡慰勉了诸文武一番,留下武忠和韩猛处理其转西川官健的各色手续,自己带着两位从事径直投城西嘉陵驿而去。 嘉陵驿地处利州绵谷县和益昌县之间,前临剑门,后据州府,枕江而依山,又名问津驿,原是嘉陵江边上的一个渡口,相传三国时诸葛亮行军,在此询问西去的关津,因此蜀汉以后称问津驿。自唐初以来,此驿经大规模休整,号嘉陵驿,现为水陆两用的重要驿站。 来到驿站,天色已晚,濛濛的细雨笼罩着这颇为繁华的渡口,沿着驿馆延伸出来的是一条不大的街市,来往的商贩和行人在黄昏的细雨中行色匆匆,朦胧的灯火裹挟着巴乡土语扑面而来,让三人不由得一阵恍惚。 嘉陵驿是中驿,其规格明显较五盘岭驿高了许多,三人交割了手续,谢绝了驿长的殷勤招待,让一个驿卒领着进了驿站的大门。只见此时的嘉陵驿内热闹非凡,正对着大门的是宽敞的驿厅,几个青袍文士正聚坐在一角饮酒高歌;门西头立着一块刷得雪白的墙壁,一个年轻文士正举着笔,撸着袖,在墙壁上飞快地书写着,旁边几个围观的人不时地轰然叫好。 见有人在驿壁上题诗,三人不由得踱到了近前观瞧,却见那文士已将诗写完,把笔投在地下,朝周围团团做了个揖,道声“献丑”,便抄起酒壶,仰脖长吸。武元衡往壁上仔细一看,墨汁淋漓处,是一首五言律: “青嶂连天浅,云峰入眼微。因风思鹄羽,市剑取春衣。 冠盖京华满,鸥盟俗世稀。无言为掷笔,径向紫关飞。” 武元衡本身就精于写诗,此刻见猎心喜,将这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只觉得此诗清丽脱俗,字里行间淡淡的落寞中又不失慷慨进取之态,不由得赞叹道:“好诗!” 那写诗的文士早就注意到三人靠近,此时听得武元衡赞赏,忙放下酒壶,整了整衣衫,长揖道:“不才学识浅陋,信手涂鸦,不敢蒙长者夸赞。” 武元衡见这文士二十四五岁上下,玉面长身,文质彬彬,举手投足之间,又颇有几分豪迈,不由大起爱才之心,笑着对裴、李两位从事道:“难为两位随我一路舟车劳顿,到此也该好生歇歇了,久闻剑南烧春绵厚醇香,我们不妨也来个品酒论文,一醉方休。”又转身对那写诗的文士道:“足下若无他事,且与我等同席共饮,不知意下如何?” 那文士躬身施礼道:“长者赐,不敢辞,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第四章 路半嘉陵头已白 众人随着引路的驿卒进了中厅,嘉陵驿的中厅十分宽敞,南墙开窗,正对着开阔的山景,临近窗台处,几枝绽放的野梅低低地压着驿站的矮墙,在南窗上摇曳出凌乱的花影。东西北三面墙上挂着山水字画,被巨大的牛油蜡烛映照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众人吩咐驿卒取了酒食,围着长条高桌垂足而坐,武元衡举杯对那年轻文士道:“能在山驿得遇贤才,幸何如之!老夫见你诗文空灵隽秀,实属难得,敢问小友所治何学,所事何业?” 那年轻文士拱手谢道:“长者厚爱,惭愧无地。不才姓南名主字云卿,凤翔府宝鸡县人,现年二十一岁,家父为本州胤山县令,家中所学以河洛学为本宗,自小粗治《易传》、《洪范》,杂以诗、书,十余年来未有所得。元和元年进士及第,还未曾铨选,现随父在任,昨日从绵谷访友而归,准备游学蜀中。” 武元衡听得他说家学河洛,不由得心中一动,这河洛学,是一门极有来历的儒学传承,《易经。系辞上》中有言:“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这河洛学的本源,便起于河图洛书,是阴阳五行术数之源。其学问最初专于探究河图之形、洛书之数,后及于天文星象、历法方术。两汉魏晋以来,道教兴起,儒道同尊河洛学本源,将河洛学引至枝繁叶茂之境。河洛学因其兼收并蓄,森罗万象,历来皆为隐学,宗法派系都在郡望大族的家学之中流转。玄宗天宝年安史之乱后,藩镇林立,战争频仍,关中残破,河北萧条,黎庶之苦与盛世复兴的意愿使得大唐的有识之士开始破除唐初《五经正义》的桎梏,新儒学融贯三教,蔚然兴起。这河洛学凭借其雄厚底蕴,以易经之“变”字渐出于世,与武元衡所宗的以“革”字为主旨的王氏河汾学并称“北儒双岳”。 因此在武元衡眼里,这个家学渊源、文质彬彬的年轻进士,已基本上被他划定在自己的幕府人选当中了,此刻却不动声色地道:“小友家学深厚,文采斐然,此去蜀中必能大展骥足,名动公卿。” 南主哈哈一笑,长身而起,凝望着南窗外的远山,手指敲着长桌吟哦道:“‘和风装点锦城春,细雨如丝压玉尘。漫把诗情访奇景,艳花浓酒属闲人。’功名富贵寻常事尔,此去蜀中,若有幸能见到写出如此美妙诗句的卓英英,便也就了无遗憾了。剑南烧春,桃笺美人,锦城之乐,夫复何求!”,说罢,也不顾众人,“咣”地一声,便饮尽了杯中酒。 武元衡见这少年放浪形骸,也不以为意,淡淡一笑,举杯和裴、李两人一示意,三人随之一饮而尽。裴度笑道:“少不入川,古有明训。剑南富庶之地,朝廷视为心腹,西川承战乱之后,民生艰难,亟待恢复,天子将此地托于宰相,正所谓百废待兴之时。少年郎身负才学,值此大好时机,应当奋发有为,怎能贪慕酒色,自堕锐气。” 南主深深地看了裴从事一眼,缓缓坐下,拱手道:“敢问足下,韦节度治蜀,成效如何?” 裴从事见他突转严肃,不禁一愣,沉声道:“韦南康治蜀二十一年,威服南诏,安抚七国,西破吐蕃,武功强盛。加之其善于体恤士卒,宽徭薄赋,蜀中因此百业兴盛,士民富足,若要论其功绩,可谓近来西南最高。” 南主一笑,道:“那再敢问足下,刘辟乱蜀,其祸如何?” 裴从事接口道:“刘辟跳梁小丑,狂妄书生,以营田度支副使而妄图独领三川,对抗朝廷,乱起未及一年即被平定,蜀地虽遭残破,但为害日短,荼毒有限。” 南主拍手笑道:“足下既然知晓蜀地之深浅,又何必以功业之辞来规劝在下?西川初临战乱,固然需要休养生息,但以西川民生之厚与战乱破败之轻来看,想要安定西川,一个守成的中吏足矣,又何必劳动宰相?天子既降宰相入西川,其名义上为重蜀,实际则是轻蜀而已。” 武元衡听到这里,不禁想起当初临出发前皇帝与自己的一番对话,这重蜀轻蜀之论,就是这对话的核心,未曾想此中关节居然被这驿站中碰到的一个小小的还没被铨选的进士给说破了。他眼皮不禁狠狠跳了两跳,低沉着声音道:“何以见得?” 南主诧异地看了武元衡一眼,摊手道:“很明显,蜀地天府之国,历来为帝王之资。朝廷倚重蜀地,必容不得蜀地生乱。然要使蜀地不乱,重在选人,自剑南开创以来,大多以文士领节度,所任无关军事,即用即罢。韦南康镇蜀地二十一年,颇有文治武功,然蜀地至此已几乎沦为私州。刘辟继韦南康之后,桀骜不驯,妄图三川,以其根源观之,其实为韦氏之余孽。刘辟败死,朝廷想要安定蜀地,必然需要恢复文士治蜀的局面,其方略无非是安抚四夷,松弛边备,裁抑士卒,宽政附民。此方略用宰相来执行,可引导蜀人重文轻武,削减祸乱之根源,标本兼治,使西川再无割据之患。” “所以,可以预见,此后的蜀中,必然是马放南山,歌舞升平之所,如此佳地,不寻觅声色犬马,反高谈建功立业,岂不是缘木求鱼?”说罢,南主又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将酒杯在手中转动着,怅然道:“拨乱反正之际,纵有疥癣之患,翻掌可定。西川,终究只是贩文卖才之所,不是建功立业之地!” 裴从事怔怔地看着这个少年,动了动嘴唇,却想不起该说什么话来反驳他,不由得也学着他,倒了一杯酒捏在手中看着,半晌问道:“那以足下之见,何处才是你所说的建功立业之地呢?” 南主跟他碰了一下杯,道:“卢龙刘济、成德王承宗、魏博田季安、淮西吴少阳、平卢李师道。” 一言既出,见三人猛然齐刷刷地望着他,南主一愣,摇手笑道:"在下所说的,是平藩之策,不是事藩之法。" 裴从事半眯着眼睛道:“不少人说河朔三节度使久不服朝廷,应当依仗平蜀的大好局势,一鼓荡平三镇,三镇既除,淮西、平卢可一檄而定。” 南主瞥了裴从事一眼,意兴阑珊地说,“淮西乃心腹之患,河朔则盘根错节,攻取之势,应审其变。时人之议中,也必有良谋。南某自认浅薄,不敢妄言。”起身对武元衡施了一礼,又对李、裴两人拱了拱手,道:“叨扰诸位已久,心中不安,时辰已晚,不敢打搅诸位休息,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武元衡见他谈性已失,也不勉强,拱手回礼道:“我等三人也是西行入蜀,明日过蜀门走剑州,不知是否与小友同程?” 那南主歉然道:“不才明日乘船走江水回胤山,拜别家尊之后便直下阆中,过东川斜趋成都。不能一路随从,遗憾之至。”众人嗟呀,各自述礼,拱手而别。 李虚中见武元衡眉间颇有郁郁之色,只道是武元衡遗憾那年轻文士不能随其入蜀故而心中不乐,于是宽慰道:“相公屈尊降贵,与南云卿以常人论交,他不知宰相当面,自然举止自若,行事潇洒。待这南云卿到得成都,相公以一纸相召,他必会欣然而来,不足为虑。此即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而已。” 武元衡摆了摆手,道:“常容,中立,我倒不是担心这南主不能为朝廷所用,要论才学见识,你等无一不胜过他许多,我之所以看重他,不过是希望野无遗贤罢了。只是方才听了他的一番西川之论,念及我等即将面对的错综复杂的局面和千头万绪的形势,不由得心头沉重。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如今我们蜀道行程已近半,路途虽多经险峻,但真正的艰难,恐怕还是在那更西边的成都府啊。” 裴、李两人听罢,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为好。武元衡慢慢地踱到南窗边站定,望着窗户外黑黝黝的层峦叠嶂,沉默不语。不知不觉中,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依然不大,如烟如雾,笼着寂静的山,平静的江,热闹的驿和无言的人。 站了良久,武元衡突然转身,大步迈出了中厅,裴、李两人急忙跟出来,却见他在驿壁前站定,饱蘸浓墨,笔走龙蛇: “悠悠风旆绕山川,山驿空朦雨似烟。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更上青天。” 第五章 细雨骑驴入剑门 第二天一早,武忠和韩猛已经在武元衡驿舍门外伺立宿卫。他们二人昨日在州城将一应手续办妥,连夜便赶回了驿站,因见三人都已经休息,就没再禀报。众人在嘉陵驿用过早饭,打马离驿,继续西行。 嘉陵驿驿馆中,驿壁旁站满了来往的大小官吏和文人儒士,一大群人围在驿壁周围,对着驿壁上的题诗指点惊叹,议论纷纷。宰相鱼服出行,过嘉陵驿题壁作诗,众人同在屋檐下,却无缘得见,这令围观者中绝大多数人扼腕叹息,深恨福浅。那南主在人群中,望着诗后“武元衡”的落款,拍了拍额头,挤出人群,站在驿站的台阶上,望了望模糊在烟雨里的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轻笑了一声,便踱回了驿舍。 从嘉陵驿往西南行四十里左右就可以到达利州之交通枢纽益昌县,益昌县位于嘉陵江西岸,是白龙水、清江水、嘉陵水三江交会之地,其地东北接金牛道,西南接剑阁道,沿白龙水西北可出陇西,沿嘉陵江东南可至阆中,为古代入蜀必经之地,人称“北枕秦陇,西凭剑关,全蜀咽喉,蜀门锁钥”。这四十几里路程是利州绵谷、益昌两县的主要陆路交通线,因此较为平坦易行,便于驰马,未到中午时分,五人便进了宜昌县城。 因先前已传牒利州刺史不需接待,加之益昌又不是州城,刺史李道古差人送来了绢五百匹以作迎送资费,武元衡一匹未取,照单奉还。五人在益昌县歇息了一阵,随即出城继续往西南而去。 从益昌往西南入蜀的陆路有两条,其一由益昌西南入山区,逾白卫岭过剑阁到大剑镇,此道连山绝岭,飞阁通衢,也叫剑阁道,相传是张仪伐蜀所建,为蜀道之险峻所在;另一条是沿江驿路,由益昌向南沿嘉陵江西岸至望喜驿,过泥溪到大剑镇,此驿道较为平坦,据说是隋文帝因为剑阁道过于险峻,镇蜀之人据此易生叛心,故此另外开辟的一条坦途。两道循大小剑山,一为表,一为里,在剑州大剑镇交会,合为一道,聚于蜀门。 几人从三泉至此,虽见惯了蜀中的巉岩险峰,但对峻极天下的剑门阁道依然颇生向往,加之韩猛之前随军到过剑门关,对这一带地形还算熟悉,故众人商议一番,便舍弃了沿江驿路,西行入山,直奔剑门。 五人离开利州的大道,进入了西南连绵的山岭之中,沿山路行了约摸四十余里,便到了山岭的最高处,此处是利州和剑州的分界岭,也是山南西道和剑南东川两节度使的分界线。勒马东望,利州已然隐没在烟雨迷茫的山岭之间。向西南远眺,层峦叠嶂之中,一座座高耸的山峰在目力所及之处若隐若现。 韩猛见武元衡在山岭上立马四望,忙拨了拨马头,靠近武元衡,欠身道:“相公,此岭叫白卫岭,下岭便是小剑戍故城,从小剑戍故城往西南到大剑镇,就是剑阁道。相公若是要歇息,不妨到小剑故城暂驻,听说白卫岭以前有大虫为害,不宜久留。” “白卫岭?天宝十五年,玄宗皇帝西行幸蜀,于利州益昌县山岭上见混元老祖骑白驴而过,视其为平定安禄山叛乱之兆,下诏封此山岭为白卫岭,莫不就是此处?”旁边李虚中接口道,“当年下诏封白卫岭时,还在所见之处修建了一座自然观,白卫岭在此,为何不见道观所在?” 韩猛道:“从事好见识,玄宗皇帝白卫岭见到混元老祖的事情小的也听人说过,道观却是不知道建在哪里。去年小的随严节度去剑门关的时候,曾在岭上驻扎,也没听说过这里有道观。大军樵采安营,只怕是有的话也被军士拆毁了。要不小的四下找找,如果有的话,应该还能找得到一些砖石木料之类的。” 武元衡听罢,扬了扬手上的缰绳,叹息道:“算了吧,就算如你所说,找到些砖石木料的,又有何用处。天宝十五年至今,已有五十余年了,自安史乱后,数十余年间,天下骚然,民被其苦,砖瓦草木亦不能免。今圣天子在位,海内初安,蜀中兵祸之后,百废待兴,诸君能与武某戮力同心,共安西川,虽二十七州亦能物阜民丰,又何忧一道观!”众人皆肃然拱手称是。 下得岭来就上了阁道,小剑戍故城就在阁道的入口处,而今的小剑戍城已经被废弃,曾经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坚固堡垒,如今已淹没在半人高的蒿草杂树当中。原来横跨栈道的城门已被推倒,砖石瓦砾散落在阁道四周,几个稍大的石堆上杂草丛生,微微露出些斑驳的白色条石,上面依稀还留有火烧的痕迹。 几人见此都默然无语,虽说此地废弃是因为“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但看到心目中险誉天下的坚城破败成了当下脚边断壁残垣,任谁都无法不生出兴亡无常的感慨。没了怀古的兴致,自然就没有驻足的心情。韩猛见几位大人都沉默不语,悄悄地驱马靠近武忠,朝武忠挤眉弄眼了一阵,见武忠对他摇了摇头,也就息了说话的念头,小心地控着马,在湿滑的栈道上踩出“崆崆”的马蹄声。 没行得多远,栈道东折,一座高峻的山峰兀立在眼前,这山峰笔直如削,好似鸿蒙初开时掉落云天的无双宝剑,将栈道两边连绵的峰峦一剑划开,拄于这群山万壑之间。脚下的栈道西延至峰底倏忽不见,一道浑浊的流水在山脚嶙峋的河床间咆哮而出,一头扎进脚下栈道边深不见底的乱石崖下,发出雷鸣般的闷响,腾起霞蒸云涌般的水烟。 众人心中凛然,打马而过,马皆惊惧战栗,不敢向前。无奈之下,一行人只得下马,牵着缰绳步行,鱼贯而进。走到那剑峰下栈道的尽头处,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走过的栈道北据高崖,南接深渊,本来就极为险峻,未曾想前面的栈道竟更是险绝,栈道不依寸土,完全凌空架设在悬崖中段的绝壁上,陡峭的崖壁上鸟不可落,猿不可攀。细雨迷蒙中,水汽激荡,层云摩崖,栈道蜿蜒其间,宛如登天之路。 虽说这种凌空栈道在九井、五盘、龙洞各处都有,但那些地方山体紧仄,能看到地方有限,只能说是步步惊心,完全不像此处视野开阔,飞道凌绝之险尽在眼底,令人不由得心旌动摇,望而生畏。正踌躇间,忽听得前方有人长啸作歌,循声望去,烟云迷茫的深处,看不见人影,唯听得清越的啸声响遏行云,在四面壁立的悬崖间激荡回响: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武元衡听得这歌,和李、裴二人惊疑地对望了一眼,又望向那歌声飞来处,捻须沉吟,若有所思。李虚中朝武元衡拱手道:“相公,此人能在此处歌此《长歌行》,恐也是一位奇人异士,不若前往结识一番,如能讨得几句风土人情、奇闻逸事,也好聊慰我等此行之寂寥。”武元衡见行到此处人马皆有疲倦之态、惊惧之色,也想找个由头舒缓一下众人的紧张心情,听李虚中如此说,便笑道:“常容见天路而思神仙,我等岂能不唯马首是瞻。”说罢,命韩猛在前,武忠押后,自己领着 李、裴两人在中间,一行人牵马踏上栈道,往歌声处寻去。 往前寻了约摸半盏茶功夫,啸声突然停了,众人驻足前望,只见前方栈道旁有一山壁凸起之处,不知被何人辟成了个不大的平台,平台上建有一座小亭,四角单檐,红瓦白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行至亭边,却见亭前有一驴当道,那驴通体纯白,四蹄漆黑,体型不大却很健硕,背着个扁扁的行囊,没配驴绳,歪着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站在亭外的一行人。众人正打量间,只见亭中那人长身而起,朝众人拱手朗声道:“诸位旅途劳顿,贫道在此有礼了。” 武元衡正待答话,却见身旁韩猛噗通跪倒,伏地大喊:“仙人在上,请受小的一拜!” 第六章 大衍五十有遁一 武、李、裴四人见韩猛突然跪倒在地,大喊仙人,一时不由得惊诧莫名,难道这韩猛认识这亭中之人?就算认得,为什么会叫他仙人? 正惊疑之际,武元衡突然想到在五盘岭驿时韩猛说起的遇到神仙的故事,难不成亭中这位,就是在韩猛家中盘桓三日,为韩猛说破祸福富贵的那位道士?这位道士难道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能知道自己会在元和二年节度西川,并且还会在五盘岭驿站歇脚?而且听他方才所说,似乎是知道自己此行会走剑门,故而在此等候?无数个疑问在心头一闪而过,武元衡强作镇静,朝李、裴二人看去,见他们也是一脸震惊之色。 再偷眼看那亭中之人,此人一身道门逸士装扮,斜眉星目,方脸长髯,头戴逍遥巾,身穿玄色缎领对襟广袖袍,脚蹬朱面青云履,披着一件齐腰的云纹羽衣,长身玉立于亭中,看不出多大年纪,唯觉飘逸潇洒,清和自然,观之令人忧烦皆忘,平和安舒。 武元衡是相信这世上是没有神仙的,但眼前的这一幕却不由得让他这位老成持重的宰辅也心生杂念,他暗暗吸了口气,郑重地向那亭中之人拱手回礼,道:“西川武元衡率节下诸位有礼了,敢问阁下尊姓台甫?” 韩猛见武元衡动问,这才想起自己跪拜得太过突然,又不敢起身,只得半跪着身子,对着武元衡讪讪地道:“相公,这位就是小的在五盘岭跟相公说起的仙人。” 武元衡朝他点点头,看向那道人,只见道人弯腰一手将韩猛托起,对武元衡拱手道:“南岳游方道士烟霞道人见过武相公,见过诸位。” 听这道人自称“南岳”、“烟霞”,武元衡的心突然狠狠地跳了几跳,想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可笑,定了定神,道:“原来是烟霞真人,武某早在五盘岭驿便听韩猛说起真人未卜先知的手段,今日得见真人,幸何如之。” 那道人答道:“础润而知雨至,叶落而知秋来。所谓未卜先知,不过是通于阴阳变化的见微知著而已,不敢辱尊者之听。” 武元衡颔首道:“以当今之时局,以蜀道之历程,老夫入川之事及沿途之所遇,确实可以用见微知著来预测,真人神机妙算,对时机之把握自然也非常人所能及。只是武某请教真人,为何舍千万之众人而独施神术与我等之身?” 道人看着武元衡郑重的神色,忽然展颜笑道:“实不相瞒,山人追一天道之变十余年,近期才算定此变与诸位日后颇有瓜葛,因此特在此地守候,欲寄一语于诸位。” 武元衡和李虚中对望了一眼,问道:“天道之变化?风雨雷电,昼夜晨昏,天道之变无处不在,不知真人所说之‘一变’所指何变?如能示下,武某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那道士望着前方群峰间苍茫的云海,悠悠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遁去其一者,谓之变。以此观之,就算有穷究天人之能事,也必有一不可揣摩之变化。当今之世,复兴之兆虽起,然衰亡之机生于其间;治平之征虽现,然乱世之象隐乎其内,此为天道之常。然十余年来,山人每欲推演天下大势,总觉有一变数亘于卦象之中,使天道之常生出诸多变化,似暗而明,似乱乃治,似亡实存,似死还生,莫知其理。” 裴度听了这老道一番辗转往复的说辞,似乎有点不明就里,拱手问道:“莫非阁下以为,我等一行中,有人可应这天道之变数?” 烟霞道人微微一笑,摇头道:“武相公沉稳端重,李从事亦有贵态,阁下虽面相不佳,但以山人观之,日后也必是宰辅之任。诸位均为大唐之肱骨良臣,自然不是这天常之变。” 李虚中盯着韩猛,若有所思地道:“真人偶遇韩猛于田舍,力救韩猛于刀兵,点拨韩猛于山驿,莫非真人所谓之变数,乃是韩猛韩壮士?” 烟霞道人看了看韩猛,见他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摆了摆手,温声道:“山人于韩猛,有就食之缘,以山人之见,韩猛年富力强,志于功名而又不失忠孝,堪称可造之材。武相公为国惜才,收猛士于麾下乃是宰辅的鉴人之明。山人之荐,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 说罢,迎着不明所以的众人茫然不解的目光,又不徐不疾地说道:“诸位想问之变数,山人也一直在探寻中,从南至北,由东到西,已有十余年了。要说起这变数,还颇有一番渊源。贞元六年,山人在衡州南岳烟霞峰持戒修行,一日,石头和尚希迁禅师遣弟子邀我过南寺石台一叙,因山人素与石头和尚交好,一有时事动荡或悟道心得,便会互相往来坐谈,受邀之后,自然是欣然而往。其时,王武俊与李纳正争夺棣州,吐蕃又陷大唐北庭四镇,我以为石头和尚因此邀我共论时局。 不料一见希迁禅师,他却默然不语,在石台上端坐良久,忽然严肃地对我说:‘昨晚梦中与马祖论法,马祖作偈语说,大唐有一骥,本生因缘中。因缘非因缘,诸天俱无踪。贫僧醒后,久思不得其法,因此延请真人过来一叙,共参其妙。’ 山人闻之,自然是是大感兴趣,于是拈草排钱,静心焚香,占得一《鼎》卦之初六:‘鼎颠趾,利出否;得妾以其子,无咎。’” 李虚中听到此处,忍不住抢声道:“鼎卦之初六?这可是主弱客强之象。‘鼎颠趾,利出否’,是说主方有积弊难除,客方将倾倒主方之鼎器,祛除污秽。‘得妾以其子,无咎。’则是说,若客方能顺于主方,以下臣或子女之态相助,主方才能免除祸患。” 烟霞道人被他打断,也不见怪,笑了笑,接着说道:“李从事对卦象的参悟见解果然不凡,当时山人所卜之卦,的确就是主弱客起之兆。经与石头和尚梦中的马祖印证,这卦象中的客方应该就是那偈语中出于因缘而又脱于因缘的大唐一骥。为此山人又多次占卜推算,这客方却始终如鸿飞杳杳,不可捉摸。后与希迁禅师又探讨了许久,却终究茫然无果,只好作罢。” “一个月以后,山人忽接希迁禅师童子来报,希迁已于当日圆寂,圆寂之前留书一封与我,拆开书信,只见上写‘资邵之阳,南岭之阴。彊圉逢猪,其迹可寻。’山人自此十余年间遍走江右河左、岭南巴中,观山川草木之气,查阴阳寒暑之变,终于年初心有所感,遽然有悟,此行骑驴入剑门,正待去蜀中与之一晤。” 李虚中喃喃念道“彊圉逢猪,彊圉逢猪,太岁在丁,谓之彊圉。猪者,亥也。彊圉逢猪,莫非是指丁亥,岂不正是今年?”,念罢,激动地朝烟霞道人拱了拱手,“真人此程既也是入蜀,我等可否与真人同行?如不能有幸与真人一同见识这‘变数’之奇,岂不是人生之一大憾事!”说完又朝武元衡道:“不知相公意下如何?” 武元衡还没来得及说话,这烟霞道人却是哈哈一笑,朗声道:“变数虽遁于四九,但还是依于天衍,虽名为变,实际与天道之常也无大的区别,李从事欲观“变数”,却是误入了歧途。以山川河流观之,则世事如白云苍狗,此为变;以白云苍狗观之,则山川河流为永恒之所在,此亦为变。你我所谓之变,又何尝不是天地造化之常。” 说完,环顾众人,手指着西南边无尽的群山,道“诸位且努力向前,不需多虑。出剑门至成都之地,再无险阻,驰马可至。蜀道天险已渡,人心天险难测,诸位鱼服入蜀,所幸安然无事,日后若回返长安,还请多用车驾卫士,以防宵小之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临别之言,不可轻忽。” 没等众人回答,烟霞道人踱步出了小亭,拍了拍亭前白驴的驴背,那白驴“咴啾啾”叫唤一声,跟着烟霞道人出亭地往西南栈道的白云深处而去。 武元衡一行人见这道人说完就走,干脆利落,不由得面面相觑,韩猛嗫嚅了一下,正要开口,却听那道人清朗的声音从云烟深处传来:“山人此行将羽化青城,日后若有人自称遁一,请诸位试其才德,稍加扶持。” 众人闻言,追出亭来,却见云烟深处已不见道人的身影。迷濛的细雨停了,一轮淡淡的落日半挂在群山之间,绚丽的万道霞光将栈道涂染得五彩斑斓。 第七章 龙门深处牧草长 元和二年冬天,正当武元衡等人在剑门栈道上望着烟霞道人远去的方向怅然若失的时候,大唐帝国的车轮在宪宗李纯的掌控下,似乎正慢慢沿着“中兴”的轨道滑行,就像这雨住云收的峰峦间挂着的那轮淡淡的落日,在即将沉入无尽的黑暗之前,奋力地将最后的光芒播撒于天地之间。 这一年冬,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为其子季友求尚公主,宪宗即将皇女普宁公主下嫁,不久,宪宗又使人劝于頔入朝谢恩,于頔从此奉诏归附朝廷。 这一年冬,昭义节度使卢从史害怕自己与王士真、刘济私下串通擅自引兵东出河北的事情败露引得朝廷征讨,于是退出邢州、洺州,还兵上党。 这一年冬,盩厔县尉、集贤校理白居易作乐府诗百余篇,规讽时事,诗流入禁中,宪宗大为欣赏,召白居易入翰林院为学士。 这一年冬,李巽为盐铁转运使,整顿盐务,革除盐政上的弊端,盐税之利,重归财政;李巽又复兴刘晏之后渐渐废弃的江淮漕运,几近恢复了年运江淮漕米五十万斛的旧制。 这一年冬,镇海节度使李锜反叛被杀,家中财物被查抄,宪宗皇帝将所有资财赐于浙西百姓,以代当年浙西租赋。 然而,根据这一年冬天李吉甫编撰的《元和国计簿》上记载,其时天下四十八方镇,二百九十五州府,其中凤翔、鄜坊、邠宁、振武、泾原、银夏、灵盐、河东等军镇地处边陲,不纳赋税。易定、魏博、镇冀、范阳、沧景、淮西、淄青等藩镇均为世袭,割据一方,不申户口,不纳赋税。每年赋税只能依靠浙江东、西、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等八道四十九州。纳税户数比天宝年间减少了四分之三,军队人数比天宝年间增加了三分之一,安史之乱后的大唐帝国,已经积重难返。 如今的大唐将往何处去?也许高坐朝堂的李纯和李吉甫们会告诉你大唐必将中兴,但是谁都不能否定,发展总是有太多的偶然,非人力所能转移。遥想当年德宗皇帝继位之初,大有图强复兴之志,信用文武百官,严禁宦官干政,颇有一番中兴气象,然泾原兵变一起,万丈雄心化为土,帝王从此不言兵,自此姑息藩镇,信用宦官,横征暴敛,民怨沸腾。 但不管怎么样,当偶然未被称之为偶然的时候,世事还是一如往常。武元衡一行按原定行程走过栈道,至蜀门大剑镇后,宿于汉源驿,而后又南行过普安、武连、梓潼、巴西、德阳诸县,经汉州最终顺利抵达成都府,开启了他经略西川的新的征程。而此时的烟霞道人,也悠然自得地骑着他的黑蹄白毛驴,一路出剑门,过梓潼到绵州,吊蒋琬、谯周墓,之后却不再南下成都,反溯石密水北上,经龙安县,准备走陇东道往茂州去,真正是一路游山玩水,凭古访幽,好不自在,似乎将之前所说的寻找“变数”之事置于了脑后。 从龙安县往西北走,就进了龙门山,山岭东北坡的山口之处,有一座不置守备的关隘,叫松岭关,由茂州玉垒山发源的石密水紧贴着关前流过,相传这水拥险关之处,就是大禹的故里,从龙安到关前约摸八九十里地,沿途众多的大禹庙随处可见,香火鼎盛。而过松岭关往西,风俗人情已大异于东边,庙宇变得极少,四散于眼前的,却是河谷山坡间一簇簇的羊群,白墙青瓦的落落民房已经被土垒毡顶所替代,偶尔看到几个赶羊的人,大多都是胡服辫发,赤面偻身—这边已经是羌汉杂居之地。 汶茂之间本来就多羌人,加之吐蕃暴虐,侵凌百族,西川边州,大多陷落,原来散居于松、翼、维、恭与吐蕃间的西山八国、东女、党项等大都举部内迁,附于大唐,就近徙入灌口以北,汶茂之间。松岭关界于茂、绵两州,关西茂州地面自然羌风大盛,异于关东绵州。 过了松岭关又是栈道,烟霞道人游兴大起,松了白驴,从关后宽阔处舍弃正途下了河谷,沿石密水攀石折木,逆流而上。渴饮山泉,饥餐野果,趋避虫蛇,啸震猱猿,好一副仙人做派。如此行得大约有四十来里路,前方河谷渐缓,群山环抱中一个颇有规模的草甸出现在眼前,草地上没有羊群,却放牧着一群膘肥体壮的骏马,很显然不是川滇的矮脚马,依稀有河曲驹、青海骢的样子,草甸西头靠山岭的阴凉处,白色的羊毛毡帐篷连绵如山,这似乎是一个游牧部落中心所在。 烟霞道人心中微微诧异,一般羌人归附,部族酋长和大小贵族都会被朝廷册封官职,厚养于州城封地,而部族族人则多与当地百姓杂居生活,能以完整的部族形式独立存在于兵镇之外的很少,尤其像这样在大唐辖区内大规模群居放牧,而且能牧养大批战马的完整部落更是少之又少。除非是“城傍”,但“城傍”的部落必须设置在较为完备的军镇旁边,茂州离此最近的陇东军,尚在一百余里之外,按理不应在此设置“城傍”才是。四下略打量了一下,他拍了拍白驴的脑袋,背着双手,施施然出了河谷,踏着厚厚的青草,径直往帐篷的方向走去。 进了草甸没走得十来步,忽然听到左侧鸣镝声突起,凄厉的呜呜声由远及近,瞬息而至,烟霞道人脚下略略一缓,一杆翎羽木箭擦着腿前寸许飞过,射进身旁草地,没入一半有余。转脸一看,只见左前方一百余步开外一个半人高的长草丛中一骑飚出,马上人未着甲,羊皮袄袴,黑巾裹头,露着两眼,正开弓搭箭瞄准着自己。还没来得及细看,又听得右前方马蹄声骤然大作,二十来骑从远处营帐深处如泼风般卷了过来,逼近他身前两百步处突然四散分开,将其包围在中间。骑士中有人发声怪叫,众骑齐齐勒马,抽刀在手,冷冷地打量着这位陷入包围圈中却好整以暇的人。 烟霞道人微笑着看了看四周闪着寒光的横刀,朗声道:“大唐衡州烟霞峰下游方道人请见牧场主人。” 正前方两骑驱马往两边分开,一名身着圆领山纹袍的骑士抛缰下马,缓缓从中穿出,走到他跟前十步外站定,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手往后一扬,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周围骑士纷纷将横刀收入鞘中。那对面站立的骑士朝着道人拱了拱手,操着一口娴熟的唐语,一字一顿地道:“原来是大唐的道家真人,敢问真人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据鄙人所知,陇东栈道在山谷北口之外,要从栈道进入牧场南端,需要由南向北横穿整个草甸,但真人似乎并没从北边经过。” 烟霞道人随意地拨弄着白驴的耳朵,漫不经心地道:“阁下是牧场主人?” 那骑士闻言一怔,沉声道:“鄙人是青马牧场庶务总管,真人所站的地方,是我牧场重地,没有牧场主人邀请,不得擅自闯入。恕鄙人无礼,还请真人告知从何而来为好,以免误会。”说完举手做了个手势,四下合围的骑士顿时鼓噪起来,“呛啷啷”一阵乱响,将腰间横刀抽出一半来。 烟霞道人拍了拍手,笑道:“军容整肃,令行禁止,单看你们牧场训练的这帮骑士,就知道你家场主绝非常人。山人不过是一介游方道士,此行前往茂州访友,因为不想走那险峻偏远的栈道,所以就取道河谷,这才偶然来到这里。” 那牧场总管听烟霞道人如此说,将信将疑地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一身玄袍羽衣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一点也不像刚从崎岖难行的河谷中攀高爬低地穿越出来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头,道:“真人远来辛苦,可惜我家主人向来不见外客,恐怕要让真人失望了。牧场条件简陋,不便接待贵客,我等引真人经栈道往茂州去,免遭危险。” 说罢撮唇一声呼啸,那围在道人身边的二十余骑齐齐发一声喊,驱动战马,迅速穿插分开,一左一右排成两列,将他两人夹在中间。那总管淡淡地对道人说了声“有请”,便拨转马头,当先往牧场北口栈道的地方走去。 第八章 我善药石能治人 烟霞道人却驻足不动,看着正准备催马而去的总管的背影,笑道:“山人沿河谷一路跋山涉水几十里,如今腿上乏力,腹中饥渴。总管不请山人入帐歇息,却急于将山人驱离牧场,赶往栈道,这不是你家主人的待客之道吧。” 那总管头也没回,闷声道:“我家主人此时不便见客,怠慢之处,还请见谅。他日若有缘再见,愿重礼谢罪。” 烟霞道人呵呵一笑,不急不慢地道:“既然如此,山人也不勉强。不过山人有一疑问,还请总管告知,不知贵处主人及诸位健儿,是否是我大唐茂州陇东军之羌家城傍子弟?” 那总管霍然拨马转身,右手已按在腰间横刀的刀把上,青筋毕露,眼神似剑,死死地盯着微笑着发问的道人,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何人?” 烟霞道人笑道:“前面已经告知,山人不过是一介游方道士而已。” 那总管看着这个一脸满不在乎的道人,心中疑惧更甚,“锵”地一声拔出横刀,指着他大喝道:“我看你绝不是什么游方道士!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从河谷潜入我青马牧场?最好从实说来,否则别怪我腰间横刀无眼!” 烟霞道人看了看身旁均已拔刀在手,作势欲劈的两排骑士,含笑着用手指拔开停在自己眼前寸许的冰冷刀尖,指了指西北边山脚下连绵如山的帐篷,悠悠道:“山人略通药石,特来治人!” 那总管的横刀哐当一声掉在草地上,他如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道人会突然跟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两边的骑士有点诧异地望着他,扬了扬手中的横刀,指着道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似乎在询问该怎么处理这个不知来历的闯入者。总管蹙着眉头,咬着牙,又仔细上上下下审视了这道人好一阵子,挥手让众人收了刀,自己解下腰间刀鞘,扔在草地上,跳下马背,走到道人身边,恭敬地拱手道:“敢问真人方才所说的治人,指代何意?” 烟霞道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伸出一个手指头摇了摇,慢慢悠悠地说道:“帐中之人,一年以来,胸肋胀满,血不归经,头痛欲裂,身重如铁,往来反复,饮食皆废。山人之治人,意即在此。” 那管家没等道人把话说完,便已经目瞪口呆,心中更是掀起了万丈波澜,这道人说的这些症状,无一不是目前这牧场主人正在经历的病痛,而这犯病的时间,也刚好将近一年。一年以前,牧场主人听到原西川节度使刘辟被押往长安斩首以后,当场吐血昏迷,从此落下了病来,整日茶饭不思,精神萎靡,不久更是犯上了头风,每天痛得死去活来,原本精力充沛,纵横捭阖的一介英雄人物,已经在病痛的折磨下形销骨立,奄奄一息了。这牧场主人又不愿意到州城去延请名医,只是让牧场里的几个蕃医伺候汤药,一年下来,时好时坏,往来反复之间,病情越发严重了。昨天一个蕃医从茂州采买药品回来,禀报说西边威蕃栅有个年轻大夫,学兼中原、吐蕃两家医学,又没有羌、汉之防,请主人将他请过来看看,主人考虑了一晚,决定派人去请那年轻大夫过来瞧病,派出之人还没出发,就遇到了这道人闯入牧场之事。 因此,虽然这牧场主人犯病是真,但截至目前,也只有牧场内的人知晓场主犯病的事,这来历不明的道士又是从何得知?而且居然能将场主所犯之病说得如此确切,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这管家脑中正翻江倒海之际,忽然听得这道人朗声笑道:“管家无需多虑,你且命一骑士入内禀报你们场主,就说南岳烟霞峰下道士来访,你家场主自会约我入帐。” “南岳烟霞峰下道士?”那管家嘟囔了一声,却实在想不起来这名头会跟自己家场主有何关系,但也不敢耽搁,招了一名骑士过来,附耳嘱咐了一番,令其飞马入帐禀报。 那管家看着眼前这从始至终就镇静自若的道人,心中不由得也暗生钦佩。他对于自己牧场豢养的这几十号骑士的马战能力是相当自信的,虽说只有二十来骑,但那策马冲锋,分割包围的凛然之威,实非一般人所能正视。这道士却始终泰然处之,仿佛扑面而来的,只是些浮尘扬沫,挥挥手就能驱散。“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不由得搜肠刮肚地苦苦思索着。 忽然,西北边的毡帐深处传来一阵浑厚的牛角号子,一长两短的号角声响罢,原本绵密如山的毡帐缓缓从中间分开,露出一条宽阔的通道,通道两边每隔十来步就挺立着一名著甲荷枪的武士,通道的尽头,是一顶巨大的白色帐篷,帐篷前立着一杆大旗,旗上绣着一匹腾飞的青色骏马。帐篷中一骑当先飞出,身着广口对襟长袍,右臂拢着个羊毛半臂,系着一袭黑色的披风,头裹宽巾,面罩青罗幕;后面四骑紧随其后,一色黑犀皮甲,小口绔,也是罗巾裹面。五骑呈品字形驰出,直往烟霞道人所站立处奔了过来,在距道人十余步外勒住了马。当先那人滚鞍下马,拜伏在地,操着一口生涩的唐语,大叫道:“青马牧场场主穆定海遣子穆都拜迎大唐仙人。” 烟霞道人似乎早料得如此,也不阻拦,双手虚扶了一下,笑道:“大唐游方道士,不敢居仙人之号,穆小场主无须多礼,快些起来吧。” 穆都又伏身一拜,这才站起身来,将遮面的罗幕摘下,却是一十八九岁的少年,高眉深目,面长口宽,见对面一个风神俊雅的道人含笑地打量着他,赶紧拱手施礼,恭声道:“我父亲身染重病,不敢见风,不能亲自前来迎接仙人,还请仙人不要怪罪。” 烟霞道人颔首笑道:“穆场主不怪山人唐突,山人已是感激,岂敢再劳动场主亲来迎候。方才我已与贵处管家说过,山人此行,便是为治人而来,穆小场主无需多虑。” 穆都再次拱手致谢,扬手将围在两侧的骑士驱散,看了一脸尴尬的管家一眼,管家忙趋步到侧前方躬身引路,烟霞道人拍了拍小白驴的脑袋,让它不要跟着自己,一行人径自往大帐中走去。 大帐门口,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扶着一个衰弱的中年人倚着门帘朝外观望,见烟霞道人一行走了过来,中年人忙推开那少女搀扶的手臂,颤巍巍地挺直身子,朝道人拱手施礼,咳嗽着道:“残败之躯行将就木,今得邺侯玉趾,仙驾亲临,且受穆某一拜。” 烟霞道人见他就要挣扎着下拜,伸出手来捉住他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邺侯?莫非穆场主以为山人是李邺侯,李长源?” 穆定海手腕被捉,无法下拜,见他发问,也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烟霞峰下道人,除邺仙之外,何人敢居之?” 烟霞道人哈哈大笑,道:“李长源贞元五年早已离世,距今已近二十年,穆场主莫非不曾听说?南岳烟霞峰下,固然是李长源藏书之所,但能号烟霞道人的,恐怕并非只能是他一人吧?” 穆定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邺侯贞元五年仙逝,穆某自然是知道的,但穆某也听说,贞元五年三月,中使林远在蓝关途中遇邺侯,邺侯单骑常服,说自己住衡山烟霞峰下,并与林远说起他受四朝皇恩的事,两人交谈良久。林远既为中使,其言之凿凿,自然也不是虚妄之谈。” 烟霞道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四下扫视了一番,道:“穆场主出身异族,久居远地,但对我中原轶事倒也知之甚多啊。” 穆定海闻言身子一颤,本来就苍白无血色的脸更加惨然了,腿弯处一阵无力感袭来,差点就要瘫软下来,他忙挣扎着稳了稳身子,涩声道:“亡族之人寄身大唐,不敢稍窥松岭一眼,不敢私出灌口半步,唯图有一安身之处,可略保族人不至于灭种而已,伏乞邺仙垂怜!”,说罢挣扎着就要拜倒,稍一用力,不由得气喘吁吁,咳嗽连连。 第九章 听闻本是良家子 旁边的少女见此不由得大急,忙上前来搀起他,一边用手抚着他的后背,一边嗔怪地对烟霞道人说道:“我阿爹说你是仙人,能治好他的病,非得让我搀着到门口来迎接你。你来了也不给我阿爹看病,反而问这问那的,看把我阿爹都气成这样了。”转头又对着穆定海道:“阿爹,青儿觉得这个道士也没什么本领,要不然咱们还是听布里其的,找人去请那威蕃栅的大夫过来一趟好了,那大夫精通中医和吐蕃医术,比这个只会气人的道士好多了。” 这少女说话又清又脆,虽然说起唐语来咬字吐音还不是很准确,但声音清丽动听,很是悦耳。烟霞道人听了也不生气,含笑着打量了这少女一眼,只见这少女蛾眉微竖,桃腮轻鼓,见道人在看她,便撅起小嘴,用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狠狠地瞪了道人一眼。 道人哈哈一笑,对穆定海道:“山人观这小娘子面相甚佳,穆场主得女如此,真是有福之人。” 穆定海方才听他女儿说这道人没什么本领,正在心中暗暗叫苦,正准备训斥她让她给道人赔礼,却见道人对女儿的话不以为意,反而说自己女儿面相甚佳,不由得心中大喜,对道人拱手恭敬地道:“小女顽劣,不敢承邺仙谬赞,冒犯之处,还请邺仙见谅。”,说罢,又沉下脸来,对着那少女呵斥道:“青儿不得胡言乱语,赶快给邺仙磕头谢罪。” 那叫青儿的少女见她阿爹板着张脸呵斥她,不由得眼圈一红,小嘴撅得更高了,低下头,用小羊皮靴在地上来来回回地磨蹭着,满满的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穆定海见状又尴尬又生气,指着她正要发火,一口气没顺上来,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急得青儿连忙上前帮他顺气。烟霞道人走近身去,用手抚了抚他的后背,穆定海只觉得一股清凉的气流从道人的手心涌进自己的身体,游走在胸肋处,原本如火燎般的肺部顿时惬意无比,咳嗽当即平缓了下来,一丝血色悄悄爬上了他苍白的脸。 青儿张着小嘴惊异地看着道人的手,她虽然感觉不到那股气流,但明显地觉得这道人的手有古怪。道人看着她吃惊的样子,微微一笑,收回了手,两指骈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后猛地顿住,指缝中慢慢长出一朵小小的白色花骨朵来。这花苞一出,不单是这少女,满帐的人都瞪着眼,张着嘴,仿佛看怪物一般地看着道人。 烟霞道人微微一笑,也不顾周围众人震惊的神色,将花苞捏在手里,递给那少女,温声道:“山人我确实没什么本领,也就这点小把戏还能哄哄小孩子。这个花苞送给你,可以把它插在头上。如果有一天,你碰到一个能让花苞开放的人,你和你的族人可以全力帮助他。”说完,顿了一顿,又接着道:“帮助他,也就可以帮助你们自己。” 穆定海见此,也没再说什么话,只是退后两步,一撩长袍,跪倒在地,朝道人重重地磕了个头,站起身来,看了看捧着那花骨朵左看右看的女儿,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又看了看站在左侧的穆都,眼光闪了两闪,对着烟霞道人躬身施礼,正待说话。 烟霞道人摆了摆手,随意地踱了两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大道杳远,天机难测,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回身看了看一脸黯然的穆定海,摇了摇头,转开话题道:“我之前听青儿说威蕃栅有个年轻大夫,身集中医、吐蕃两家医学,想不到这偏远之地,还有此等人物,能和山人说说这个人吗?” 青儿正将花骨朵往头上插,听他说起这个事,以为他还在怪自己说他没本领,吐了吐舌头,道:“这事是我听牧场里的布里奇说的,他知道得最清楚,我帮你去找他。”说完也不待众人反应,脚不点地地飞快跑开了。 穆定海看着女儿如蝴蝶般闪出大帐的身影,宠溺地叹了口气,拱手对道人道:“小女不知礼数,邺仙万勿见怪。” 烟霞道人笑道:“少年天性烂漫,真情流露是为天真。山人喜欢还来不及,怎会见怪。” 穆都见妹妹似乎真的去找布里奇问威蕃栅的事了,生怕到时惹得这道人反感,忙趋步上前,对烟霞道人施礼道:“敢问仙人,不知家父的病情如何?” 烟霞道人看了看穆都,道:“穆场主无病。” 穆都闻言,猛地抬起头来,错愕地望着道人,不明白他这话何意,就连那一直垂手伺立在旁,一言不发的管家也满脸惊愕地看着烟霞道人,这道人真是会消遣人,在牧场时,他将场主的病情说得有板有眼,好像亲眼见过一般,这时候怎么就说场主没病呢。 穆定海轻咳了一声,苦笑道:“邺仙莫要消遣鄙人了,鄙人卧床已近一年,头风频发,胸肋胀满,不思饮食,备受折磨,求邺仙施术搭救。” 烟霞道人微微一笑,道:“穆场主确实无病,不信你自己试试便知。” 穆定海愣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病过一般。他记得早先自己强行起身来到帐门口的时候,浑身虚弱不堪,头重身沉,那种痛苦的感觉已持续一年,记忆深刻。但此刻,虚弱和痛苦已完全远离自己而去,现在的自己,更像一年前在牧场上下驰骋,训练骑士的那个精力充沛的中年人。这感觉虽好,但却让他不知所措,他有些惊惶地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道人,激动而迷惘。 烟霞道人迎着三人匪夷所思的目光,淡淡道:“穆场主不过是思虑过度,卧床太久,以至于气机不畅,血不荣身而已。方才山人以道家纯阳之气替场主梳理气血,此时血气鼓荡于四肢百骸,自然可无药而愈。” 穆定海欣喜异常,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然后拖着自己的儿子和管家,深深拜伏在地,颤抖着道:“仙人之恩,同于再造,穆某虽粉身碎骨,不能报答万一。”道人笑着将他们一一拉起,手掌轻轻往下一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三人正不解时,只见大帐的门帘一掀,青儿带着一个高鼻深目,鞭发秃顶的胡人走了进来,还没等站定,青儿便指着道人对那胡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那胡人点点头,过来和穆定海等人见了礼,退到一边。 在青儿姑娘自告奋勇的翻译下,烟霞道人终于对那威蕃栅的年轻大夫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据威蕃栅附近人说,这年轻大夫好像姓李,据说是大唐南边的良家子,大约是贞元十九年被一个长得邋里邋遢、衣衫不整的道士拐到威蕃栅的,到了威蕃栅之后,那老道看上了栅北不远处一个叫望星谷的地方,两人就在谷中结庐而居。 刚来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那年轻人是大夫,第二年春天,威蕃栅爆发了一场瘟疫,栅子附近的羌人和汉人还有牛马牲畜全都染上了这种瘟疫。邋遢道士据说因为害怕瘟疫逃跑了,那年轻人酿制了一种叫“星云饮”的酒,将炮制好的药溶在酒里,治好了所有的人和牲畜,自此大家都尊称他为小神医。 那年秋天,听说西边的吐蕃赞普死了,吐蕃很多部落都在造反,国内一片混乱,一拨一拨的吐蕃人都逃到了大唐。有个叫穷波克禄本的吐蕃人逃到了威蕃栅,这个人据说是吐蕃圣人宇妥宁玛的弟子,却不知为什么被人一路追杀到了这里。李小神医从外面帮人看病回来,见克禄本一身是血地倒在望星谷外,忙将他救了起来。两人相处了三年,克禄本将所学的吐蕃医术尽数传给了李小神医后,在今年秋天也去世了。 李小神医精通中医和吐蕃医术,对羌人和汉人都一视同仁,在威蕃栅方圆百里内非常有名,附近的人都很尊敬他。布里奇在威蕃栅有好几个朋友,听说他家主人卧病在床的事,都向他极力推荐这李小神医。 烟霞道人半眯着眼听着青儿用清脆的声音绘声绘色地讲着那年轻大夫的故事,嘴角含着一丝微笑,喃喃自语道:“南方良家子,邋遢道人,威蕃栅,羊同蕃医..嗯,如此看来,山人实在是不虚此行。” 第十章 望星谷内云飞扬 青儿正眉飞色舞地讲着故事,少年人对这种传闻轶事总是有着一种近乎无理的喜爱,正说得起劲时,突然瞥见道人那带着一丝奇怪的微笑似睡非睡的样子,顿时柳眉倒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道:“你这道士好没意思!我阿爹的病没见你瞧好,给你讲李小神医的事,你又不好好听,别以为会变戏法变个小花骨朵出来就是本领,我们牧场里会变戏法的人可多得很。” 烟霞道人忽地把眼睛张开,看着眼前那张涨得通红的含凶带煞的粉脸,哈哈一笑,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道:“看来青儿小娘子对山人是非常的不满了,罢了罢了,山人还是赶紧走吧,免得惹青儿小娘子生气。”说完,也不去看其他人或古怪或惊愕的精彩纷呈的表情,撩开门帘,抬腿就往外走去。 “嗳,嗳,你真的就这样走了?”青儿见他说走就走,毫不含糊,也愣住了,嘟囔道:“这道士,本事稀松,脾气倒还不小。”眼看他跨步出了帐篷,忙跟了出去,喊道:“天就要黑了,你又没有坐骑,走不了多远,只能在山上过夜了,山上很冷,还有大虫,本姑娘就准你在牧场歇息一晚吧。” 烟霞道人转身对青儿笑道:“我有坐骑的”,说着撮唇一啸,一头白毛黑蹄的小毛驴踢踢踏踏地从草场慢悠悠地往这边走了过来。 “呀,好漂亮的小毛驴。”青儿眼尖,远远地看到那毛驴,也顾不上劝说道人了,飞快地迎着小毛驴跑了过去,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小女胡闹,邺仙多多担待。”穆定海从后面跟了上来,他看得出来道人对青儿颇为喜爱,见她如此作派,只能苦笑着帮女儿道歉。烟霞道人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事,道:“山人真要走了,穆场主,就此别过吧。” “邺仙真的要走?”穆定海吃惊道,“是不是穆某有什么地方怠慢了邺仙?” 烟霞道人看着穆定海,缓缓地对他说:“不管你是不是认为山人就是李长源,但请以后都不要在人前说你见过李长源,这对你来说,并不是好事。” 穆定海见他说得郑重其事,虽不太明白为什么,但也没敢再问,只得点头应是,目光闪烁间,偷偷看了道人一眼,蠕动了一下嘴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了好一阵,这才惋惜地道:“穆某福薄,仙人这一走,恐怕再也无缘得见了。” 烟霞道人看了他一眼,转过头,眼神慢慢变得悠远起来,他叹息了一声,道:“山人本以为你会说起一些事来,既然你决定隐忍不发,山人也不便多问。临行之际,送给你一个忠告,善抚子女,切勿妄求,否则祸及己身之时,悔之晚矣。” 跟在身后的穆定海身子猛地一抖,惊得连脚步都忘了迈,冷汗沿着额角唰地流了下来。正不知所措之时,猛地看见旁边穆都掣刀在手,目露凶光,忙劈手夺了扔在地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吼道:“作死啊,滚回大帐去。”穆都懊恼地一甩手,转身大步走了。穆定海深深地吸了口气,稳了稳神,望着道人潇洒从容的身影,竟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道人来到毛驴的旁边,见青儿拿着一把野花正欢快地逗着小白驴,笑了笑,道:“这小白驴是不吃草花的。”说着拍了拍毛驴的脊背,横着坐了上去,温声对青儿道:“你阿爸的身体好了,快去看看吧,我们要走了。” 青儿听他说阿爸的病好了,惊喜地往大帐那边看去,只见阿爹站在不远处呆呆地望着这边,没人搀扶,也不见头痛,似乎真的好了,高兴得大叫一声,飞快地跑了过去。 道人骑着毛驴往北边走去,听着身后传来连绵的牛角号声,夹杂着少女欢快的叫喊,一缕微笑在嘴角悄然绽放。 当太阳快沉入九峰山高耸的群峰之间时,烟霞道人终于骑着毛驴赶到了威蕃栅。威蕃栅之所以称之为“栅”,是因为它确实曾经是一个巨大的营寨。太宗贞观十二年,吐蕃大举入侵松州,阔水道行军总管、左武卫将军牛进达帅5000精骑大破吐蕃20万大军于松州城下,据说当时有一支后援军就在此处驻扎,此后这座营寨就被称为威蕃栅。栅旁的栈道处建有驿亭,所以也有人称此地为威蕃亭。 夕阳的余光穿过起伏的山巅,洒落在威蕃栅破败的木栅门上,涂染出一层淡淡的血色,孤寂而苍凉。此处除了栅门,已全然看不到营寨的模样,一座四面漏风的茅屋斜斜地立在栅门后,屋前摆着几张露天的桌凳,屋顶上一面写着“酒”字的大旗随风飘扬。 烟霞道人下了驴,走上前去,拣了一张桌子坐下,拍打着桌面,叫道:“店家,来一坛上好的青云饮。” 半晌没人应答,道人正纳闷时,只见一个七八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从茅屋里露出头来,奶声奶气地朝他说道:“我们家店里没有青云饮。” “去去,快去温书,明天早上还要去谷里看小先生。”小男孩刚伸出来的身子被人拉了进去,一个苍老的声音呵斥道,“客人来了我自会招呼,快进去。” 那小男孩在屋子里嘟囔了一声,一个身穿葛衣,半头白发的老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半佝偻着腰,看了看烟霞道人,道:“客官见谅,小人店里没有星云饮,只有烧春。还有一坛半射洪春,但只能卖半坛。” 烟霞道人奇怪地道:“为何没有星云饮,山人我可听说威蕃栅的星云饮久负盛名。” 那老店家笑道:“看来真人是从外地来的了,这星云饮,需要取望星谷中云溪中的水,才可酿造,没有云溪水,自然是酿不出星云饮的。” 烟霞道人道:“望星谷不就在威蕃栅吗?想必那云溪也离此不远,为何不去取水造酒?” 老店家道:“望星谷是小先生的地方,云溪更是小先生的饮水,不能去取水造酒。” 烟霞道人大声道:“这小先生是何许人?为何他住的地方别人就不能进,他喝的水别人就不能取!这茂州地界还有这等强取豪夺之辈,山人我倒要去找他理论理论,看他有何话说。”说罢霍地站起身来,抬腿就要走。 老店家看这道士怒气冲冲的模样,赶忙拉住他,道:“真人且住,真人误会了!小先生绝不是抢人东西的人。只是大家平时不愿意去打搅小先生,所以才很少去望星谷,只有家里有小孩子的,每天清早才会带着孩子到望星谷去听小先生读书。” “至于云溪水”,老店家接着说道,“也只有酿星云饮的时候有用。星云饮是药酒,到了春天,小先生会把酿好的星云饮送给威蕃栅的人,别人取了云溪水也不会酿,反而会打搅小先生,所以就没人去取水。” “这么说的话,倒是山人误会这小先生了?”烟霞道人看着老店家,疑惑地说道,“你刚刚说店里除了烧春,还有一坛半射洪春,但只能卖半坛,这又是为何?” 老店家自豪地说:“小人有个小孙子,今年七岁,打去年开始就去听小先生读书,如今能认得不少的字,小先生还夸他聪明。明天早上又要去听小先生读书,这一坛子射洪,可是特意给小先生留的。” 烟霞道人哈哈一笑,说:“原来如此,那山人就沾沾这小先生的光,来半坛射洪,走了大老远的路,口渴的厉害,另外烦请店家给山人饮一下驴。”说完,顿了一顿,又饶有兴趣地问道:“却不知道这小先生给小孩子们读的是什么书?” 老店家走到墙根,搬出半坛子酒来,揭开酒封倒在碗里,一阵甜香扑鼻而来,绿油油的酒液上浮着些许洁白的醪糟,色香俱佳。看着道人满意的神色,老店家脸上笑开了花,冲着茅屋里大喊一声:“狗子,给客官背上一段。” 片刻,屋子里传出孩子稚嫩的童声:“得人一牛,还人一马,往而不来,非成礼也。知恩报恩,风流儒雅,有恩不报,非成人也..” 烟霞道人端着酒碗,坐在渐渐隐去的霞光里,听着孩子琅琅的读书声,良久不语。夕阳终于沉入了群山,夜风翻卷着晚霞,将西头不远处山谷上的白云追赶得四处奔涌。 第十一章 书有香兮剑有光 威蕃栅居民分散,栈道亭边就这一家酒肆,眼见天色已晚,烟霞道人就歇宿在酒肆当中。晚上问起狗子的学业,发现这孩子居然能将《太公家教》全文二千六百一十字全文通读,虽然对其中大多数字句所包含的意思不甚明了,但对其中“忠孝、仁爱、修身、勤学”的大道理也已能说出个大概。烟霞道人狠狠地夸赞了孩子一番,惹得老店家老怀大慰,独自喝了两大碗烧春,并拍着胸脯答应明天早上去听小先生读书的时候带上他一起。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老店家就急急地将睡眼惺忪的狗子拖了起来,胡乱地弄了点早食吃罢,提着那一坛子射洪春,领着两人匆匆往望星谷的方向赶去。 望星谷是威蕃栅附近的人对栅北一里左右的一个小山谷的称呼,这小山谷前临栈道,后倚高岭,左右群山起伏环靠,好似龙门山中的一尊天然的宝座。由于朝南的谷口正对着九峰山背光峰,古蜀人认为高峻挺拔的九峰山九座山峰挡住了日月星辰运行的去路,因此将这个正对九峰山正中背光峰的山谷称为望星谷,意为在此谷中能望见星辰停于峰上。 烟霞道人跟着老店家,穿过栈道来到谷前,一条清澈见底,宽约一丈左右的溪水横贯于谷前。道人指着溪水问老店家道:“这弯流水就是云溪?” 老店家摇了摇头,道:“水在望星谷内,叫云溪,出了望星谷,叫小濯水,小濯水往南流入石密水。” 烟霞道人笑了笑,道:“一溪两名,莫非这谷中云溪之名,是那小先生自行改的?” 老店家回答道:“那倒不是,山谷内的溪水很早以前就叫云溪了,听说原本望星谷是没有小溪的,后来有一位神仙在对面九峰山上采仙草,为了洗去泥土,就在天上摘了一朵云彩扔在山谷中,云彩落地成溪,就是现在的云溪。那神仙为了不让仙草药力外流,就使用神通使溪水无法出谷。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溪水流出了谷外,人们就把谷外的溪水叫小濯水了。” 烟霞道人点头道:“如此看来,这小先生居于望星谷中,倒也眼光不俗。” 狗儿在旁边闷声闷气地说:“爷爷骗人,小先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就没有神仙。”这小家伙被他爷爷一大早就拉了起来,心中老大不乐意,这时听他爷爷说起望星谷和云溪神神鬼鬼的来由,决定用小先生教的话来出一口气了。 老店家被他孙儿这么一顶,不由得老脸通红,想了半晌,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总不能跟他说小先生说得不对吧,小先生可是不会错的。但这神仙的故事那可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事,自然也不会有假。两相为难之下,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能气得狠狠瞪了狗子一眼,拿出爷爷的威风,大骂一声:“你个小竖子,敢和爷爷顶嘴!”作势就要拍他屁股。 烟霞道人哈哈大笑,忙将狗子拖了过去护在身后,道:“老店家莫要生气,这小猢狲说得不错,不过却没有学得通透。” 狗子在身后叫到:“小先生就是这么说的,我怎么学得不通透了?” 烟霞道人转过身,半蹲下身子,问他:“子不语怪力乱神,小先生是如何给你说的?他跟你说这个世上没有神仙吗?” 狗子歪着头想了想,得意洋洋地说:“小先生没说,小先生只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意思是先圣孔子从不谈论怪异、蛮力、叛乱、鬼神之类的事。先圣孔子都不谈论,当然是假的。” 烟霞道人大笑道:“你这小猢狲!先圣孔子从不谈论怪异、蛮力、叛乱、鬼神之类的事没错,但这些事还是有的。为什么孔子不谈,就是因为这世上有比这些更值得去做的事,忙正事都忙不过来,为何还要去想这些事呢?” 看着狗子迷惘的眼神,道人轻轻晃了晃他的手,接着说道:“你一下子不明白也没关系,你只要记得,别人不说的事,不一定就不能说,别人不做的事,不一定就不能做。最主要的,是你自己要明白这些事是应该还是不应该就好了。” 狗子似懂非懂地抬起头来,看着道人,道:“那我怎么才能明白是不是应该做呢?” 道人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轻轻说:“那就要多读书,读好书,慢慢你就明白了。” 老店家看着自家孙儿和道人有问有答的模样,黑红的老脸都笑开了一朵花,对这道人也越发热情起来。 踏过小濯水上的石桥,就算是进入了望星谷中,时值二月仲春之初,谷内草木葱郁,花树繁密,泉水叮叮,鸟鸣啾啾,一条小路在柳暗花明间沿着云溪蜿蜒向前。 一入谷中,老店家的脸就变得肃然起来,走路也轻手轻脚,似乎生怕惊动了谷中的人。烟霞道人看着老店家近乎虔诚的模样,无声地笑了一笑,跟着他往前走,走了大约五十来步,便听到一个清亮的书声从花枝树桠间传了过来,读的是《诗经》中的《衡门》篇:“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听到这读书声,老店家一脸喜色,轻声细语地对狗子和道人说道:“还好没有来迟。” 烟霞道人奇道:“这已经有人在读书了啊,怎么说还没来迟呢?” 老店家示意他压低声音,小声解释道:“小先生都是先在屋子里读自己的书,读完了就到屋前坪里来读孩子们的书。” “这又是为何?”烟霞道人疑惑地问,“为何不把孩子叫到屋子里教他们读呢?” 老店家无奈地回答道:“小先生说,他自己还在读书,所以不能教人,如果想读书,跟着他读就好了。” 烟霞道人听罢,不禁莞尔。 说话之间,三人又往前走了一小段,一座茅屋出现在眼前,茅屋不大,后枕山石,前接流水,晨霭穿户,朝霞如蒸,颇有几分虚无缥缈的仙家意境。屋侧是一个十尺见方的草坪,远远望去,芳草如茵。 老店家四下看了看,在一块光滑平坦的大石头边停下了脚步,从腰间解下一张窄窄的羊毛毡放在石头上。 “这是..”烟霞道人看着老店家,疑惑地问道。 老店家用手一划,道:“我们就坐在这里听就好了,你看看周围,他们都坐在附近。” 烟霞道人吃惊地四面环顾,果然见五六个大小不一的孩子散坐在附近,看装束,有的是辫发短袄的羌胡小郎,有的是葛巾长袍的汉家孺子。烟霞道人愣了好一阵神,迟疑地问道:“你们就坐在这里听?” 老店家自豪地道:“这块石头的位置最好,前头也没有遮挡,可以看到草坪,声音也听得清爽。”正说着,见道人环顾着四周的奇怪的表情,轻声笑道:“真人莫要惊怪,在这里听小先生读书,都这样坐。” “不是说他在坪里读书吗?”烟霞道人问道,“不到屋里也自罢了,为何不到坪里去?” 狗子回答道:“小先生读完书还要剑舞,我们不去坪里。” 烟霞道人还要发问,却听得狗子急急地道:“不要说话,小先生出来读书了。” 烟霞道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往草坪处看过去,只见一人从茅屋中走了出来,由于距离太远,看不太清面目,依稀是个年轻人的模样,青袍素绔,头戴逍遥巾,手握书卷,缓步来到草坪中间站定,面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朗声道:“《太公家教》两千六百一十字已读完,忠孝仁礼学均在其中。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今日开读《诗经》,首篇《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清朗的声音不徐不疾地响起,优美古朴的语句流动于抑扬顿挫的声调中,在清晨寂静的山谷中萦绕回荡,宛如天籁,不知不觉间潜入人心的深处,涤荡着沾染于浊世的尘埃。烟霞道人微微侧首,看着摇头晃脑低吟浅唱的众人,空灵飘逸的心蓦然生出了一种久违的感动。 “乐之”出口,朗声顿歇,余音绕谷,良久不绝。正当众人尚沉醉在袅袅余韵中未能自拔之际,忽听“锵”的一声轻响,坪中之人将腰间悬剑抽了出来,迎着洒在草坪上明媚的朝阳,飞身舞动了起来,剑光霍霍,如练如虹,舒缓处行云流水,疾行时雷动九天,闪转腾挪间,刚柔并进,精妙绝伦,令人心旌乱卷,意动神摇。 第十二章 蜀水三沸话西羌 一趟舞罢,倏然收剑,漫天清光为之一黯,稚嫩的叫好声轰然而起。坪中人如松而立,抱拳拱手,朗声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闻鸡而起,谨行勿忘。”一众孩童大声应诺,或安坐沉思,或陆续出谷。 老店家见那坪中人负手回屋,将狗子从大石头上抱了下来,收起毛毡系在腰间,又掂了掂提着的那坛子射洪春,嘱咐道人道:“我们就要去见小先生,真人只管跟着我,不要四处走动,免得打搅到小先生。”烟霞道人见他说的认真,便笑着点头答应了下来。 三人穿花拂叶往前又走了一段,不多时来到茅屋前,还没等老店家反应过来,狗子已经甩开他的手,飞跑着扑进屋去。只听得屋中一个年轻的声音笑道:“阿墀,几天不见,你又长高了。”狗子咯咯笑着,自豪地说:“小先生,我今年就十岁了,已经是大人了。”“是呢,阿墀已经长大了,是大人了。你一个人来的吗?你爷爷来了没有?”“我跟我爷爷一起来的,我爷爷给你带了一坛子酒,还有一个道士。” 两人正说话,老店家和道人已到了门口,只见狗子正吊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中,嘻嘻哈哈地看着两人。吊着狗子的那年轻人,约摸十八九岁年纪,剑眉星目,玉面长身,透着一股书卷气息。年轻人笑着和老店家打了个招呼,见旁边站着个道士,不由得一愣,心中有点疑惑,但也没好问。 老店家一见狗子吊在年轻人胸前,吓了一跳,又不便当着面呵斥,只得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几眼,狗子见状,缩了缩脑袋,忙挣扎着溜了下来。老店家一把拉过狗子,躬着身子拘谨地朝那年轻人道:“小先生,小老儿这里有礼了。前段时间往茂州去了一趟,沽了两坛子射洪春,特将一坛来伺奉小先生,还请小先生收下。” 那年轻男子忙侧身让过,还了一礼,将酒提在手里道:“老店家厚爱,小子恭谨不如从命了。”说罢转身从屋子里拿出一卷书,递过去道:“这是小子最近要读的书,可以拿去给阿墀看看。”老店家还未及道谢来接,狗子已伸手一把抢了过去,拿在手里兴奋地翻看着。道人从旁边看过去,见是诗经中的一些章句,一色小楷写就,大约有十来篇的样子。 老店家见酒已经送出,不想再打搅他,朝道人使了个眼色,却见他正含笑地看着那个年轻人,不由得轻轻咳嗽了一声,拉着狗子,对年轻男子道:“多谢小先生厚赐,小老人就先走了。”年轻人也不挽留,笑着摸了摸狗子的头,向三人拱手作别。 那道士却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看着年轻人,轻轻道:“资邵之阳,南岭之阴。甲戌闻鼓,流落至今。” 年轻人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这道人,只见这道人神态自若,表情平静,正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自己。他慢慢抬起手,拱手施了一礼,缓缓问道:“望星谷李阙见过真人,请教真人高姓大名,在何处仙游?” 烟霞道人轻轻笑了笑,道:“山人我一大早就在山谷中感受了小友的风采,如今登门拜访,莫非只能与小友倚门相谈?” 李阙自失地一笑,道:“真人突发奇语,不才遽然失态,还请见谅,请寒舍安坐。” 李阙将道人延进屋内,两人据榻而坐。坐塌正对着窗户,窗外即是云溪,水声淙淙。早上柔和的阳光掺杂着薄薄的雾气笼着溪流,浮动在窗前,仿佛要将清澈的溪水接引到窗台上。李阙坐在塌东,身后墙上挂着一把长剑,鞘皮古朴,红坠斜飞。剑侧垂着一张四尺三开,上书:“松动云根浅,书香剑气寒”,落款处,唯有“待全”二篆,整幅字收放有度,气韵流畅,于自然舒展间隐现劲骨丰肌,气势磅礴。道人斜坐西首,身旁是一个简易的书架,《五经正义》诸本俱在,书架的角落处摞着一叠发黄的羊皮卷,上面压着一个造型图案十分奇特的镇纸,不似出自中土,仿佛是佛家的物件。 “真人看的那个物件,叫雍仲恰幸,是穷波先生留下来的。”李阙见道人眼光停留在那物件上,夹了一块茶饼,在手中慢慢地掰碎,轻轻说道,“那羊皮卷纸,记载的是吐蕃的医术,也是穷波先生的遗物,用的是吐蕃文。” 烟霞道人收回目光,看着小炉上冒着热气的茶鍑,道:“蜀茶虽未必佳,然用谷中之水来煮,想必也别有一番滋味。据山人所知,穷波氏为吐蕃羊同大族,雍仲恰幸是羊同苯教的法器,如今吐蕃国内动荡,诸族纷争,这穷波克鲁本能怀此法器远窜大唐,想必不是简单之辈。” 小炉上的茶鍑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泡,李阙将碾碎的茶饼放在一边,挑了少许盐投入沸水当中,抬头看着道人,笑道:“真人对吐蕃根底知之甚详啊。” 烟霞道人道:“吐蕃寇扰皇朝,世人皆知其凶悍。山人游走四方,对吐蕃国内之事别有耳闻。吐蕃本为汉西羌之地,后魏神瑞年间,南凉秃发利鹿孤之子梵尼被西秦乞佛炽盘所攻,梵尼帅众西奔,渡黄河,越积石山进入高原,于雅砻河谷之间,兼并古族,抚有群羌,改姓为悉勃野氏。其俗称强雄者为‘赞’,丈夫为‘普’,部落酋长号称‘赞普’。贞观初年,赞普松赞干布灭服苏毗、羊同、白兰、党项、附国、吐谷浑等诸部,定都逻些,建立王朝,号为吐蕃。 吐蕃自建国之初,氏族林立,错综复杂,噶氏、娘氏、韦氏等族世居逻些,自吐蕃定都此地后,备受重用;深氏、洛氏地处雅砻河谷,与王室悉勃野氏有同根之谊;穷波氏、没卢氏起自羊同,堪为吐蕃文明之滥觞。自吐蕃建国以来,各氏族或假手王室屠戮他族,或相互联合谋弑赞普,交相攻伐,连绵不绝。 至赤德松赞时,外戚蔡邦氏专权,赞普得佛教高僧娘定埃增之力,得以继位,由此重信娘氏,推崇佛教,抑制苯教。羊同穷波氏为捍卫苯教,联合外戚、豪族企图压制娘氏未果,逃离吐蕃。因此,依山人之见,穷波克鲁本极有可能是因复教失败而出逃的羊同贵族。 吐蕃医术本就根于羊同,其所留之羊皮卷为吐蕃医学典籍自然毋庸置疑。山人以为,这雍仲恰幸恐怕来历不凡,绝非寻常法器,穷波克鲁本之死,或许于此物有关。” 李阙听道人将吐蕃的情况娓娓道来,不由得呆了。正如这道人所言,在他的脑海中,对吐蕃的认识仅限于吐蕃对大唐造成的祸患,诸如安西北庭,河湟川西,乃至灵泾失陷,长安被掠,至于这国中秘辛确是闻所未闻。正发愣之际,小炉上水声鼎沸,茶鍑边涌泉连珠,晶莹的溪水冒着白泡溢流而出,又“噗”地一声被火烧灭。 “茶汤二沸了,还不取水投茶,这茶就没法饮了。”烟霞道人见他呆呆地听着不见动静,连茶水溢出都没有发觉,不由得提醒他道。 李阙晃了晃脑袋,忙取瓢舀出一瓢沸水,将已碾碎的茶末投入翻腾的茶汤之中,又取了双竹筷,绕着茶鍑中心慢慢地搅动着。搅了一两圈,抬头对道人说:“那依真人之见,这吐蕃内乱丛生,已是日薄西山之相了?” 道人摇头道:“内乱丛生,虽不是盛世之兆,但如果有武功强横者为政,倒也不至于马上衰亡。吐蕃自松赞干布至赤松德赞,内乱历代未息,但吐蕃之势日益强大,雄踞高原,虎视两京,就是明证。 赤德松赞继位之后,抑苯尊佛,已动摇了吐蕃之根本。积沙为塔,聚水成川,吐蕃衰亡,已在不远。皇朝如有人善加筹谋,那么假以时日,尽复大唐西北旧土,绝不是什么大话。” 炉上茶鍑中水剧烈地翻腾起来,势若奔涛,李阙用竹刮轻轻刮去漂浮在鍑口的杂色泡沫,将二沸时舀出的水缓缓淋在鍑中,沸腾的茶汤又慢慢安静了下来。李阙紧盯着鍑中翻滚的茶末,轻声道:“说起善加筹谋,李邺侯就曾经给德宗皇帝献策说:‘北和回纥,南通南诏,西结大食、天竺,以困吐蕃’,德宗采用此策,吐蕃果然日益困窘。邺侯若在,必有良谋。” 道人含笑不语。炉上茶汤大沸,茶之沫饽渐生于水面之上,如雪似花,醇香满室。 第十三章 凭窗分茶说往事 烟霞道人微闭双眼,鼻翼张阖,一脸沉醉,良久,大叫一声道:“好茶!快快分一碗给山人尝尝。” 李阙微笑着取出瓢来,舀了一瓢缓缓倒入道人面前的茶碗当中,细腻洁白的沫饽迅速覆盖了碗口,如青萍浮水,似鳞云横空,茶香四溢,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烟霞道人用手指敲打着坐榻,摇头晃脑地吟哦道:“惟兹初成,沫沈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杜圣之妙,山人于此得之!”吟罢端起碗来,就着沫饽轻啜了一口,珍鲜馥烈的茶汤在舌尖一滚,顿觉鲜醇浓烈,齿颊生香。 李阙见他痴态可掬,心中好笑,打趣道:“方才真人曾说‘蜀茶未必佳,唯赖有此水’,如今品尝的就是青城茶,请问这蜀茶的滋味如何?” 烟霞道人又端起碗来啜了一口,笑道:“既然是青城茶,自然算得上是蜀茶中难得的珍品。听说青城茶有散品、贡品、绝品三等,却不知山人所饮的茶汤,是哪个等次?” 李阙笑道:“你这道士好大的气魄。青城贡茶叶小芽嫩,状如初花,有雀舌、鸟嘴、麦颗、片甲、蝉翼之形,尽备其妙,是王公大臣的专享,已属难得。青城绝品,生于玉垒关宝唐山悬崖壁之上,芽长三五寸,株采一两叶,天子贵勋都会珍而藏之,不轻易示人。在下这山居茅舍当中,自然只有散品可饮。” 烟霞道人道:“山人不通茶道,茶之优劣只能用口眼鼻舌粗加辨别。青城绝品也曾饮过,佳则佳矣,却无太多留恋。唯对岳州洞庭湖君山所产的银针,至今仍念念不忘,这种茶以君山白鹤井水煎煮,三沸之后,仙气蒸腾中似有白鹤冲天而去,堪称绝妙。”说罢,放下茶碗,望向窗外,悠悠道:“‘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一别数年,却不知南天门下之烟霞是否一如往昔。” 李阙怔怔地看着他有点落寞的样子,强笑到:“真人既然感怀洞庭,伤情南岳,想必家在湖、岳之南。如今天下骚乱,北方残破,江南还算偏安之地,真人为何会流落到此?” 烟霞道人笑道:“山人游方天下,四海为家,久闻巴蜀多奇人异事,故骑驴过栈,策杖登山,冀求身托天府,语接神怪,倒也不觉流落之苦。山人倒是听闻小友家本南方,在此也算是客居他乡,不知小友为何以未冠之身,远离家山于万里之遥?” 李阙站起身来,朝道人拱手施礼,道:“此中缘由,一言难尽。敢问真人登门之时对在下所言的十六字真言有何深意,还请明示。” “资邵之阳,南岭之阴,甲戌闻鼓,流落至今”,烟霞道人将这十六个字又说了一遍,笑道:“山人见小友早有疑惑,却不知为何这时才问起?” 李阙道:“钟师有教:言者自言,不言者勿强与言,强言无益。山人方才既已说起对家山的思念之情,在下以为,应当是到了可以言说的时候,故冒昧请真人赐教。” 烟霞道人叹道:“你所说的‘钟师’,就是传闻中那将你带到此地的邋遢道人吧?想必此人一定是个奇人异士,‘言者自言’,大有道理,没有大智慧的人是说不出来这种话的。那十六字并无他意,不过是山人为讨一碗茶汤的手段而已。若要究其本末,小友自身之际遇足以明了。” 说完,顿了一顿,看着李阙,又道:“若要问这十六字从何而来,山人只能说,龟筮之间,本来就有不可知之事。” 李阙点了点头,道:“世上总有不可知之人,能知不可知之事,真人如此,钟师亦如此。真人不愿明言,在下实能理解,纵观我近二十年所遭逢之事,的确如这十六个字所说。”说罢,慢慢踱到窗边,望着窗外苍翠的花树和远处影影绰绰的连绵群山,沉默不语,良久,叹息一声,悠悠道:“钟师曾对我说,我是一个异数,我却一直不明白这异数所指何物。我能确定,自己是一个根底清楚的大唐人。” 李阙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本邵州昭陵人,生于贞元六年初夏,家父讳祐,为昭陵丞。因是中年得子,所以家父对我极为宠爱,衣服玩器,只要是想要的,无不有求必应,三岁的时候,家里就延请名师精心施教,惟愿我能以文振家声,光宗耀祖。但我自幼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每次发病时饮食不进,四体僵直,只能解去衣物,按揉全身良久才可缓解,每当寒来暑往,气候变化之时,病发得也越发严重,虽然多方求医,但收效甚微。 贞元九年冬,邵州大寒,一日间积雪三寸,冰冻三尺。降雪当天,我就发了重病,家人以原来的方法揉按了半天,依然不见好转,全身僵冷如同已死之人。正当家人束手无措,乱作一团之时,突然有家人禀报,说门外有一邋遢道人求见家父,自称有良方可救家中病人。病急乱投医,家父立即将道人请入房内,求其施展妙手,解除我的病痛。那道人围着病榻转了三圈,又仔细地替我把了脉,一脸凝重地从随身携带的葫芦里取了几颗药丸,要了酒水化开,撬开我的牙灌了下去。” 李阙说着,似乎忽然打了个寒颤,苦笑道:“那是什么药啊,直到如今我想起来依然忍不住浑身发颤。那药又腥又滑,苦不堪言,在意识恍惚之下突然灌入口内,胸中顿时翻江倒海,五脏六腑差点一个不剩地全都吐了出来。” 正说着,见道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禁摇头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不过这药确实神奇,呕吐之后,气息竟渐渐回复,手脚也能慢慢活动起来。家父见此大喜过望,领着一家人叩谢相救之恩并求取良药。那道人对家父说,此药只能暂时驱散体内寒毒,无法根治,待过些时日,体内寒气会重新凝结,病情将更加深重,就算再用此药也无法缓解,届时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家父大急,忙恳求道人设法搭救。苦苦哀求之下,道人长叹了一声,对家父说,如要保住此儿性命,恐怕只能抛舍恩义,割裂亲情方能求得一线生机。家父大惊之下,忙追问详情,那道人却始终缄口不言,只说天机难测,不可明言,来日若有人门前击鼓,就将此儿交予击鼓之人,否则日后再逢病发,将无药可医,必死无疑。 家人惊惧之下,将信将疑。自用过那道人的药之后,我的病情有所缓和,此后连续数月都未再发作,家人惴惴不安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贞元十年十一月,一天我从书房写完字出来,见后园腊梅花开正盛,于是玩性大起,独自一人入园去踏雪赏梅。风寒激发,骤然发病,病势猛烈,重于以往,一两日之后,除心口微有热气之外,通体僵冷,已然是濒死之人。正当家人乱作一团时,却听得门外传来咚咚的击鼓之声,鼓声起起落落,好似敲打在我的胸口,胸中原本渐渐沉寂的心跳随着鼓声又跳动起来。 家父沉着脸听着门外起落有致的鼓声,悲伤地看着床榻上我缓缓恢复血色的脸,蠕动着嘴唇,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意识模糊之间,我感觉父亲在用力地捏着我的手,母亲在旁边低低地抽泣,一切都似乎朦胧而遥远,听不清楚,也看不真切。鼓声响了一阵,停歇了下来,忽听得堂中有人高声叫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一阵浓浓的睡意蓦然袭来,我沉沉地睡了过去,沉睡之际,似乎听得父亲在我耳边说,阿阙,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烟霞道人看着泪流满面的李阙,轻轻叹了口气,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抛舍恩义,割裂亲情’,这就是令尊给你的生机。”顿了顿,又问他道:“那门前击鼓之人,也就是后来将你带离家门之人吧?此人就是你之前提起的钟师?” 李阙闭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半晌睁开眼睛,却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道:“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之时,已离家千里之遥,我哭闹了三天三夜,钟师却始终没有看我一眼。第四天,他拉着我的手,淡淡地跟我说了声,走。从此,我便跟着钟师四处奔走。南及苏杭,看民生凋敝,赋敛繁多;东临泰山,观紫霞云海,万山朝拜;北走灵泾,见边备残破,胡骑肆虐。直到贞元十九年,来到此地。” 第十四章 草庐轻语起彷徨 说完,端起榻上的茶碗,咕嘟喝了一口。茶汤已凉,早已没有了初饮时的馥厚醇香,入口微微发涩。 烟霞道人将碗中残茶泼出窗外,就着茶鍑又舀了一瓢热汤倒入碗中,问道:“听说到这之后的第二年,这位钟真人就离开了望星谷。你怎么留了下来,没跟他继续游历?” 李阙咂摸着沉积于唇齿间细细的茶末,一股清凉的苦意令他有点沉迷,细细品味之下,微微的苦意淡去,绵厚的甘香萦绕于舌尖之上,别有一番滋味。听道人问起,端起茶碗又轻轻抿了一口,道:“那是贞元二十年的仲春,威蕃栅爆发了一场瘟疫,人畜皆病,当时我在向钟师请教炼药祛疫之方,正说话时,似乎看见晴空之中有白气横生,贯于东北,钟师突然站起来对我说,纯阳有难,需前往护持,他将即刻赶往蒲州。并嘱咐我说让我在谷内静心读书,莫染尘事。五年后如没有变故,他就会返回望星谷,度我入道。说完之后,没等我明白过来,钟师就单人独马,飘然而去。” 烟霞道人蹙眉道:“莫染尘事?这是何故?” 李阙摇头道:“钟师曾说我是异数,本不应入世,故无需沾染俗世牵绊,莫染尘事之说大约即是此意。至于何以有此一说,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钟师行事,往往玄奥隐晦,令人莫测高深。” 烟霞道人慢慢抿了一口茶水,眯着眼睛道:“他说五年后重返望星谷度你入道,你可知将入于何道?据山人所知,蜀州青城山即为道家祖庭、仙学渊薮,据此地不过三五日路程,既是求道,又何必舍易取难?” 李阙奇道:“青城山为道家祖庭?我曾听钟师说,他是在终南山凝阳洞中受中岳真人东华子传的道法剑术,却从未听钟师说起过青城祖庭。” “终南山凝阳洞,中岳真人?”烟霞道人皱着眉头喃喃说道:“以不争为争,这事情,似乎不那么简单了。”见李阙疑惑地望着自己,不禁笑了一笑,道:“道家各有承袭,钟真人没跟你说青城山,自有他的道理。他说度你入道,你自己觉得如何?” 李阙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茶碗中沉浮不定的茶末,过了好一阵子,抬起头来,茫然道:“我也不知道该当如何。钟师祛我顽疾,救我于濒死之际;又广我见识,授我以书剑弓马,凡此种种,与我而言都可谓恩同再造,但凡有命,本该应声景从。但每每想起身证大道,就必须绝情弃欲、孑身遨游,眼前就会浮现出当初离家时,朦胧中父亲的低语和母亲的抽泣,不由得五内如焚,迟疑却步。” 烟霞道人见他说得凄惶,抚掌大笑道:“好一个迟疑却步!道不远人,远人非道。我见你剑法精妙,笔力劲畅,饱读诗书,想必钟真人对你之教诲也是不遗余力。既已琢美玉于斯,为何又韫椟藏之,不使其待价而沽呢?五年静读之命尚可理解,不入尘世之说恐怕不必尽信。 山人以为,天道人伦不可轻废,小友你垂髫之年离家,待到明春就是弱冠年龄,十余年中,想必家人未尝一日不思郁肺腑、倚门长望,舐犊之情,莫此为甚。大丈夫当鲜裘怒马,衣锦还乡,方能稍慰双亲切切之念,岂能遁入山野与猿猴麋鹿为伍,而不顾双亲白发徒长,膝下空虚!” 李阙听着道人说得慷慨激扬,眼中精光一闪,半晌,却又迟疑道:“诚然如真人所言,人伦之亲不可废,事业之心不可衰。然钟师教我几近二十年,苦心孤诣,惟愿我能静修其道,传承后世,我又岂能中途退缩,亏负师门。” 说完,过了好一阵也没听到道人回答,李阙诧异地看了过去,却见道人正端着茶碗,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倍感尴尬,忸怩着道:“虽然说钟师还没有度我入道,但教诲之恩,却也不可辜负。” 烟霞道人笑道:“道家弘法,以《道德经》为宗本,需择恬淡冲虚之士,怀清静无为之心,书符篆以济世,饵丹药而长生,以图身证仙府,绝粒飞升。若无此志,纵然通读黄老,舍身楼观,亦无丝毫有益于大道。且山人见你头角峥嵘,紫薇照身,七情在眼,六欲横眉,足见小友必定是浊世之良骥,而非证道之佳选。道统虽殊,但山人之所见,必也是钟真人之所见。”见李阙面色难看,道人顿了一顿,又道:“纵然钟真人度你证道,传你道统,也无碍于你行人伦功业,道诫所谓‘各安其位’,以‘治国令太平’即有此意。” 李阙眼前一亮,忙问道:“道诫有此一说?不才随钟师已久,唯听钟师提及白云上真及中岳真人,此两真均是远离尘世,潜修证道之士,‘治国令太平’之诫,却是从未听钟师提起。真人可有以教我?” 烟霞道人道:“我教自汉张天师传下道统,迄今已五六百年,其间奇人异士层出不穷,得道飞升者亦不乏其众。远者,有如晋时之抱朴子,近者有你方才所提及的李邺侯。”说罢,见李阙急不可耐地看着自己,轻轻一笑,端起茶碗饮了一口,继续道:“葛洪,字稚川,自号抱朴子,出身江南士族。十三岁时丧父,家境渐贫,以樵采所得,延续学业。晋永兴元年入吴兴太守顾秘军,太安二年,张昌、石冰于扬州暴乱,秘任洪为将兵都尉,领军平乱,因功迁伏波将军。八王之乱后,滞留广州,师事鲍靓,继修道术,深得鲍靓器重,以女儿鲍姑许之。此后,他在朱明洞建南庵,修行炼丹,著书讲学。以《抱朴子》二十卷传于后世,道证神仙,丹传长生,祖述九字真言,为我道家世传之珍宝。” “想不到还有有这样的奇人。”李阙没等道人说完,便兴奋地打断道:“抱朴子我从前并未听说,但李邺侯的事我在与钟师游历时却常有耳闻,邺侯在游衡山、嵩山时,遇神仙桓真人、羡门子、安期生先生降临,授他以长生、羽化、服饵之道,临行时告诫他说:‘太上有命,以国祚中衰,朝廷多难,宜以文武之道,佐佑人主,功及生灵,然后可登真脱屣耳。’” 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黯了黯,叹息一声,道:“以前读书,见《道德经》中有言:‘功成身退,天之道也。’因此问钟师何为功成身退,钟师对我说,功成即为斩红尘,身退即为证大道。而今听真人一席话,虽另开我一番天地,却也更添了我之疑惑。” 烟霞道人笑道:“我有一语,可以解惑:昔黄帝荷四海之任,不妨鼎湖之举;彭祖为大夫八百年,然后西适流沙;常生降志于执鞭,庄公藏器于小吏,古人多得道而匡世,何必修于山林,尽废生民之事,然后乃成乎?亦有心安静默,性恶喧哗,以纵逸为欢,以荣任为戚者,辞千金之聘,忽卿相之贵者,其亦必不肯役身于世矣,各从其志,不可一概而言也。” 李阙静静地听着,脸色肃然,良久,离开坐榻,对着道人躬身下拜,长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道:“真人之言振聋发聩,涤尽在下胸间久积之阴霾,请受在下一拜。在下拟不日南游成都,祈以微末之能,可效铅刀一割。如日后稍有功业,再整顿家小,东行归乡,泣于亲前,尽孝膝下。” 烟霞道人含笑着受了他一礼,点头道:“若前往成都府确是正好,西川初承战乱,而今百废待兴,又值宰相主政,求贤若渴。以小友之才学,欲得所用,不过探囊取物而已。”说着,又指了指李阙身后悬着的那副字的落款,问道:“冒昧一问,这‘待全’二字,可是小友的表字?” 李阙转头看了看,笑道:“我未及取字,此‘待全’二字,为钟师所赠。钟师曾说,我先天不足,本应不全于世,自跟随钟师之后,已为异数,唯有身证大道后才可以得全。故此钟师赠我‘待全’二字为平日之用。” 烟霞道人笑道:“‘待全’二字虽合乎情理,但未免失之于直白,你既已决定出谷,此两字日后恐怕不便于常用。易经有言:‘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可见天衍有遁一之数,谓之变数亦可,谓之异数亦可。以山人之见,小友不妨以‘遁一’为用,日后如觉不便,待正式取字时改之即可。” “遁一?”李阙拍掌笑道:“阙者,缺也,何为缺,遁去乃为缺。‘遁一’两字极好,不才就用‘遁一’为字了。” 说完敛容拱手,恭声道:“大唐邵州昭陵李阙,李遁一,多谢真人赐字。” 第十五章 万里桥边枇杷院 烟霞道人长笑起身,道:“些许小事,不必挂怀,叨扰了小友的好茶好水,山人已经满足了。山人此行本欲往青城拜谒,至此已功德圆满,可以无憾了。你我缘尽于此,就此别过了。”说罢拱手告辞。 李阙见道人抬腿往门口走去,忙趋步跟了过来,还未及开口挽留,却见道人在门口处停住了脚步,回身对李阙道:“西川局势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错综复杂,小友此去,虽能如鹏举翅,如骥展足,但一入浊世,休咎难论,望小友勤勉精进,好自为之。” 李阙忙恭身受教,又听得道人道:“西川节度推官李虚中敏于事理,精于测算,如能悉心结识,或对你蜀中事业大有助益。”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有几卷书在威蕃栅栅门旁茅舍的白驴行囊内,一为《长短经》,此书乃梓州赵蕤赵云卿所著,其内多含机变谋略;一为《神机制敌太白阴符经》,此书为代宗时都虞候李荃所著,为我道家兵书,此两书都赠与小友,你可自行取出,勤加研读。取书之后,你将白驴放于山野即可,届时它自会前来寻我。” 道人说完,抬头看了看谷口那高于天齐的九峰群岭,突然弹冠振衣,发声长啸,啸声清越高亢,振动林木,群山四应,满谷皆鸣。啸声未绝,郎声又起:“忍看宇内恣刀兵,四朝空负老臣心。大道盈阙度奇子,且入青城奉上真。” 李阙见此目眩神飞,呆立原地,怅然失色,恍惚良久,回过神来之时,谷中已不见了道人的身影,唯见离去之处花树摇落,叶下如雨,朝阳微透,恍如初秋。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当成都万里桥边卖花的小姑娘将花篮中的红芙蕖换下来的时候,绵绵秋雨就开始笼罩着石桥边初开的枇杷花。万里桥沿河两岸多种枇杷,尤其以桥西头第一家院落中所植的枇杷树最多。连绵的细雨一天未歇,雨虽不大,却将这个小小院落中繁密的花枝压得低低的,几乎将黄昏下深闭的院门遮蔽得严严实实。 细雨迷蒙中,一辆华丽的马车从桥上慢悠悠地来到了小院门口,停了下来,毡帘掀开,两个衣着艳丽的女子从马车上互相搀扶着走了下来。走在右边那个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容颜娇美,穿着件翠绿的绣叶短襦,一手撑着墨染牡丹绸布小伞,一手提着碧纱长裙;左边的是个中年女子,头上鬓堆如云,步摇生辉,面似芙蓉,眉似烟柳,唇似含珠,目似秋水,美艳中带着成熟的风韵,上身着一件浅红色孔雀罗衫,交领处横着一抹浅绿的里衣,饱满的胸脯半露在外,风光无限,在细雨中款款行来时,真可谓“长裙委地如霞坠,春花照水似梦娴。” 两人走到小院门口,吱呀一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左边那年轻的女子娇声抱怨道:“薛姊姊,那武相公今日又差人叫你过去却是为了何事?这下雨天的还得让姊姊来回奔走。” 那被叫做薛姊姊的女子轻笑一声道:“还能是干什么,无非是些酬唱应和之类的而已。” 年轻女子咯咯坏笑着叫道:“既是酬唱应和,为何这么早又将你匆匆送回,那些文人雅客哪一次唱和不是通宵达旦?依我看,这武相公三番五次来请姊姊,八成看上姊姊你了吧。” 那薛姊姊抬起手敲了一下年轻女子的额头,笑骂道:“英英不可胡说。武相公身份金贵,德高望重,岂是你想的那般不堪的人。今日武相公幕府新进了一名节度判官,叫柳公绰,武相公非常器重此人,于是在府中设宴,这才差人唤了我过去。酒正半酣,诗还未起时,突然有人送来了凶信,说是邠国公杜黄裳薨了,武相公当即下令罢席,因此差人送了我回来。” 说完,看着身边女子那娇若春花的脸,打趣道:“姊姊我韶华早逝,容貌已衰,也就只能靠着些微薄的虚名混迹于成都府上下。哪像某些个小娘子,有人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赠诗求爱,真是羡煞旁人呢。” 英英听得大窘,脸上红霞飞满,捂着眼叫道:“姊姊可别乱说,那南云卿就是个呆子,放着好好的西川幕府不去,整天就知道到小妹的酒肆中买醉,轰都轰不走,真真气死人了。” 那薛姊姊白了她一眼,道:“可别不知足,这样的人才能算得上是真性情之人。姊姊我混迹欢场,阅人无数,见过太多的年轻才俊,这类人大多只会醉心功名,对情感一事往往只是逢场作戏,朝三暮四,始乱终弃实在是这些人的寻常之举。要是真遇到了这类人,恐怕你到时候想气,都不知道从何气起。依我看,这南云卿就很是不错。” 说着,却不知想起了何事,轻轻叹了口气,道:“‘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谪仙人虽是男儿,但他这《妾薄命》却是将风尘之叹写得入木三分。姊姊我如今虽身脱贱籍,不复伎乐,但在达官显贵眼中,我又与之前有何不同?招之挥之,不过一个下人,一架马车而已。”说完,看着院门口那被秋雨摧压得佝偻在地的枇杷花枝,眼神渐渐迷离起来,喃喃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世上,像元稹元微之这样的重情重义而又年轻有为的才子,只怕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了。” 英英心道,元稹虽是才子,但重情重义却也未必尽然,世人有传他是《莺莺传》中的原型,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况且,人家元大才子乃有妇之夫,他的夫人,可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女儿。话待出口,转眼间看到薛姊姊那深沉而又迷醉的神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这被称为薛姊姊的女子,叫薛涛,正是被时人誉为继卓文君之后的蜀中著名才女。她原本出身名门,父亲薛郧在朝廷为官,学识渊博。自小受父亲家教导的薛涛,八九岁就以能诗善文闻名于时。随后,父亲薛郧因正直敢言,得罪了当朝权贵而被贬谪蜀中,就在她十四岁那年,父亲又因为出使南诏沾染了瘴疠而撒手人寰。大山崩塌,为维持自己和母亲的生计,十六岁的薛涛迫不得已,凭借自己的出色的容颜和精通音律、擅长诗文的才艺,加入乐籍,成了一名歌伎。 贞元元年,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在一次酒宴中,韦皋让薛涛即席赋诗,薛涛从容泼墨,提笔挥就《谒巫山庙》一诗,韦皋看罢,拍案叫绝。从此薛涛声名鹊起,成为帅府中侍宴的不二人选,也成了韦皋身边的红人。 由于薛涛持身卑贱,其本人又长袖善舞,所以,很快蜀中官场就流传出很多关于薛涛的风流韵事。韦皋对此十分不满,一怒之下,将她发配松州,以示惩罚。途中,薛涛写下了悱恻感人的《十离诗》并以此感动了韦皋,未到松州即被韦皋追还成都。不久,她脱离贱籍,还身自由,寓居于成都西郊万里桥边,浣花溪畔。 元和二年冬,武元衡赴任剑南西川节度使,途径嘉陵驿时写下了《题嘉陵驿》一诗,诗作很快流入成都,有好事者鼓动薛涛作诗应和。薛涛便写了首《续嘉陵驿诗献武相国》,诗中以“强为公歌蜀国弦”和“锦江玉垒献山川”来欢迎和劝勉武元衡。 武元衡早在长安就听说成都有个叫薛涛的才女,见和诗后也是大为感动,欣赏不已。从此每逢节度府有往来应和,诗文酬唱之事,必会邀请薛涛前来助兴。 英英沉思了半晌,见薛涛还没有回过神来,有点担忧地看着她,展颜一笑,拉着她的手臂摇了摇,娇声道:“薛姊姊,我听说武相公要表奏朝廷,将你拔为‘校书郎’,这是真的假的?”说着,又一脸夸张地憧憬道:“校书郎哦,官阶虽然只是从九品,但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担当此职。姊姊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女校书郎呢!” 薛涛拢了拢被他拉得有点凌乱的披帛,嗔怪道:“这不过是武相公闲时的一句戏语,却被你们这些人传得有眉有眼的。古往今来第一个女校书,你当是这么简单的事?漫说以武相公之稳重不会上表,就算上奏,也离不得一句‘格于旧例,不被应允’了事。”说着,又用手指头狠狠点了点她的脑袋,原本凝滞的眼波又渐渐流动起来。 第十六章 美人如玉奴如狼 英英见她要点自己的脑袋,忙咯咯笑着跳起身来避开,扶着她来到西窗旁妆奁前坐下,从她头上摘下步摇,放在奁台上,又从铜镜下的匣子里中取了一把梳子,轻轻地梳理着她如垂瀑一般的长发。一边梳,还一边偷偷地瞄着镜子里人的脸色。 薛涛从镜子里看到英英那探头探脑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好笑,笑骂道:“女无赖,好歹你卓英英也是成都府小有名气的女才子,怎地连梳个头也不得安生?姊姊我这么一把年纪了,还不至于那么愁多善怀,你整天在万里桥厮混,不妨拣些逗趣的事来说与姊姊听。” “我哪有在万里桥厮混嘛,我不过是每天当当垆,卖卖酒,逗弄逗弄那些自以为是的呆子们罢了。”英英撇着嘴嚷道,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姊姊听说了没有,前几天你还在蜀州的时候,西门外穆家马肆失火了。火烧的极大,整个府城被映得通红。节度府兵马都出动了,水袋和溅筒堆得像小山一样,也没能压得住火势,最后这马肆硬是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穆家马肆?”薛涛眉棱一跳,“是章城门外武担山下那个穆家马肆?那可是整个西川最大的马肆,卖的都是上好的青海种。自贞元五年韦南康台登之捷时就开始兴起,迄今也有近二十年了吧,怎的会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说完,又蹙着眉头道:“丢了多少马?里面的店主和马仆呢?” 卓英英似乎没想到薛涛还知道这穆家马肆,颇为好奇地看了看她,道:“好像马都被都知兵马使的人收缴了,店主和马仆倒是一个没伤,只是围着火在那大哭。不过我听说抓走了几个牙人,却不知所为何事。一晚上乱糟糟的,闹得觉都没能好好睡。” 薛涛沉默了好一阵,看着镜子里自己略略有些苍白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对英英说道:“你这又是大火,又是抓人的,算哪门子逗趣?罚你重新讲过。” 卓英英苦着张俏脸辩解道:“怎么不逗趣了,姊姊你要是见着了那几个马仆的哭相,肯定会被逗乐的。你不知道,前段时间我去穆家马肆去看马,那几个马仆尽说些乌七八糟的话来唬我,害得我一句话都没听明白,硬是被他们嘲笑羞辱了一番。所以,看着他们对着火大哭,我就解气。” “你呀..”薛涛用纤长的手指又要去戳她的额头。英英见状忙扭身娇笑着躲闪开来,叫道:“姊姊别戳,我又想起一个逗趣的事来:城西二十五里的平乐山下,有个姓李的年轻大夫,他宣称自己有吐蕃的医术,能治羌人。姊姊你也知道,咱们成都府羌人不少,但一般医馆里的大夫都不乐意给他们瞧病,所以一听说这个,那些羌人就都去找他瞧病。这李大夫也的确没说大话,去找他的羌人真都被他给治好了。 有一天,城南王老汉家的牛病了,想了各种办法都不见好转,后来听别人说起这李大夫的本事,火急火燎地就去找李大夫,不由分说就将李大夫拉到他家去。李大夫进了他家门,却发现不是叫他去治人,是叫他去治牛,当即脸都绿了,对王老汉说,我只治人,不能治牛,王老汉也急了,说你连羌人都能治,为什么不能给我治牛!”说完,也没待薛涛反应,自己就笑了个前仰后合。 薛涛看着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的卓英英,无奈地摇了摇头。过了好一阵,卓英英止住了笑,却见薛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讪讪问道:“这个还不逗趣么?” 薛涛淡淡地说:“是不是后来那个李大夫还写了‘唯治汉羌,不治牛羊’八个字,挂在门上啊。” “姊姊这个也知道?”卓英英瞪大眼睛看着薛涛。 “你以为姊姊我整天就会填诗作赋,乐之舞之啊。”薛涛白了她一眼,道:“是不是后来还有好事者,又在他那八个字后面加了一句‘众生平等,何论短长’啊。”说着,摇了摇头笑骂道:“这也叫逗趣?看来你是说不出什么有趣的事来了,姊姊我不妨给你说一个听听。” 卓英英连忙凑过身去,镜子里顿时映出两张如花的脸庞。薛涛看着身边少女那俏皮而年轻的脸,微笑着道:“听说有一天,一个小娘子到福感寺游玩,正巧碰到几个士子在寺中煮茶宴会,谈诗论文。众人见一个美貌的女子走了过来,便纷纷吵嚷着说看谁能以一篇诗文博小娘子一乐。其中一个少年写了首诗,令其他诗作都黯然失色,诗为‘西阁床头疏对镜,于今可见黛眉开?牡丹艳冠长安日,不负西川咏絮才。’少年自鸣得意,于是颇为自得地将诗献给了小娘子。 那小娘子接过诗作看了看,微微一笑,也不置可否。从桌上要过了笔墨,当即也回了一首,众人看罢都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更臊得献诗的少年无地之容,落荒而逃。那小娘子的大作我可记得清楚的很:‘牡丹未及开时节,况是秋风莫近前。留待来年二三月,一枝和露压神仙。’”念完,促狭地看了看满脸通红、头低到胸的卓英英,细声暧昧道:“姊姊倒想问一问这小娘子,来年二三月时,这和露牡丹压神仙,究竟会是怎么个压法?” 卓英英大叫一声跳起身来,扬着绯红的俏脸,扑到薛涛身上,伸手就要去捂她的嘴。薛涛侧身一拉,两女就吱吱格格地笑闹着滚倒在窗边的床榻上。 两女正笑闹得气喘吁吁时,忽听得院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是奔着这座小院而来,两人听得声响,手下不由得缓了缓,慢慢安静了下来。不多时,便听见有人重重地叩响了小院的院门,“笃笃”的叩门声在这秋雨黄昏下安静的枇杷院落中又紧又急,颇显突兀。卓英英一骨碌翻起身来,正待开口,却见薛涛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诧异地看了看薛涛,只见她正侧着耳朵倾听着敲门声。 院门外来人又将门敲了几声,似乎是听得里面没有什么动静,便没再继续。薛涛坐起身来,理了理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裙,坐到妆奁旁铜镜前寂然不语。卓英英也坐起身来,走到薛涛身旁,却没有做声,只是疑惑地看着她,薛涛抬起头,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双手。 天色渐渐暗了,秋雨黄昏下,凉意暗生。薛涛松开握着的手,轻声道:“英英,帮我把蜡烛点起来吧。”英英往院门的方向看了看,迟疑了一下,从窗台上取下火折子,噗地一口吹着,将桌上的蜡烛点亮。 朦朦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在窗前被雨打湿的枇杷树叶上映出淡淡的亮光。这亮光似乎惊动了小院门口静静站立的人,笃笃的敲门声又继续响起。 薛涛淡淡地问道:“秋雨连绵,日夕已至,不知何人此时来访?家唯孤女,不便相迎,还请见谅。” 敲门声顿时止歇,过了好一阵,小院门口一个被强行压低的粗豪声音响起:“青马牧场穆都奉场主之命前来拜见女校书,还请赐见尊容。”话语间带着浓厚的异域之音,生涩的唐腔杂于其中,听来颇为滑稽。 薛涛的脸色变幻不定,眼睛盯着微微晃动的烛光良久不语。 “这青马牧场是什么地方?莫非一个不知根底的小小牧场,也能懂得姊姊的诗文歌舞?”卓英英听得那门外的通报,顿时气得俏脸通红。 见屋里人没有应答,门外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场主让我致意女校书,穆家马肆之恩,青马牧场永记不忘。” 薛涛听得此言,顿时脸色一变,霍地站起身来,也不顾云鬓未理,来回踱了几步,突然站定,理了理身上的衣裙,眉头一皱,缓步走到小院门口,吱呀一声打开了院门。 门开处,一个体格粗大,身着胡装,面罩青罗的男子站在门外。两相照面,薛涛见那男子也不对自己施礼,却将蒙面青罗下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在自己饱满的胸脯上贪婪地滑过,又上下打量着旁边跟出来的卓英英,不由得厌恶之心大起,柳眉一竖,喝道:“青马牧场有事,叫穆青容来此见我。”喝罢,咣地一声又关上了院门。 第十七章 少年情怀总是诗 穆都见薛涛猛地把门关上,顿时大怒,伸手就要去抽腰间的横刀。想了一想,又缓缓停住了手,冲着门口道:“既然如此,那穆某改天再来拜访。”说罢,往院门处深深地看了一眼,舔了舔嘴唇,阴阴一笑,拉过马来翻身骑上,打马出了小院,往北边去了。 薛涛在门内听得马蹄声远去,盛怒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下来,看了看身旁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的卓英英,柔声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卓英英见她面露疲态,欲言又止,乖巧地点了点头,道:“姊姊还是早点歇着吧,我家又不远,出了巷口拐个弯就到了。” 薛涛也不答话,将她送出门来,两人并肩走在小院中,似乎各怀心事,彼此沉默无言。雨已经停了,即将入夜的万里桥仿佛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叫卖声、丝竹声、爷娘的叫喊声和孩童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走过街串过巷,翻过高高的院墙,穿过浓密的树冠,传到小院里,隐隐约约地,让人恍惚如在梦中。 两人出了小院,沿着一条窄窄的巷子走了十几步,来到街口。薛涛看着锦江两岸通明的灯火和喧嚣的人群,轻轻吐了口气,拉着卓英英的手,笑道:“小娘子,值此似锦红尘,如花岁月,自当香绫挹酒,肆意欢怀;但有所好,歌舞蹈之、咏乐随之,如今却为何愁眉苦脸,心颜不开?你那‘醉花浓酒属闲人’的潇洒何在?” 卓英英抬起头来,看着薛涛,轻轻道:“姊姊且回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薛涛摇了摇她的手臂,道:“好吧,姊姊这就回去了,你自己路上当心。”说完,又挤眉弄眼地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如果那个南云卿今晚还醉在你家酒肆,你不妨试一试你的‘一枝和露压神仙’。” 卓英英听罢,兔子一般跳了起来,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远了。薛涛笑看着卓英英远去的背影,宠溺地摇了摇头,转身向北望去,却见隔了两条江水之外的成都城,在沉沉的暮色下,仿佛一只蹲伏的猛兽,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 成都是座两水合抱的城市,秦时蜀郡太守李冰开成都之二江,郫江往南从成都城西流过,在西南折向东流;锦江从成都城南向东流过,两江并于城南合江亭。因为多水多桥,故而成都的水路贸易非常繁荣,杜工部在成都浣花溪草堂时,就写下过“门泊东吴万里船”这样的句子来描述成都水路贸易的盛况,而浣花溪草堂的位置,就正在万里桥附近。 万里桥是锦江上一座名桥,南距成都城八里,相传三国蜀时,蜀国使者费祎出使吴国,丞相诸葛亮送至桥上,费祎临桥叹道:“万里之路,始于此桥。”因此取名万里桥。天宝年间,玄宗皇帝避乱成都,也曾经过此桥前往青城山。由于万里桥勾连城南内外之交通,因此桥边沿河两岸便成了商旅云集、水陆辐辏之地。 往来多巨贾,蜀酒闻天下,故而万里桥边酒肆和旅舍自然便是鳞次栉比了。为招徕顾客,酒肆中往往会选用年轻美貌的女子为侍女,汉家胡家,各有殊色,红袖当垆,素手调沽,十千一斗,款奉君欢,自然可令来人未饮先醉了。 卓英英却不是酒肆侍女,她父亲卓慕仙早在贞元中时便从梓州迁来成都万里桥边经营酒肆,距今已有十余年。其酒家虽规模不大,然位当要冲,环境雅致,更兼有才女当垆,蜀中子弟自然趋之若鹜。 卓英英回到自家酒肆,放眼望去,酒肆中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父亲正进进出出地招呼着客人。英英怀着心事,也不顾周围纷纷而至的热切的目光,只顾往垆前走去。离垆还有三五步远时,忽听得有人在轻声唤她,扭头一看,却见垆旁花架下,一个年轻的青袍文士,正怀抱着酒壶,嘴叼花枝,微笑着看着自己。英英不看则已,一看到他那熟悉的面孔,脑子里突然想起临分别时薛涛对自己说的话来,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臊急之下,紧走两步冲上前去,从他嘴里抢下花枝,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 那年轻文士突然遭袭,莫名其妙,忙扔下酒壶,捂着脑袋叫道:“英英,莫打莫打,我是南主南云卿啊。” 卓英英听得,脸红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娇喝道:“我知道你是南云卿,我打的就是你南云卿。” 南云卿护着头面,跳起脚来就往垆后跑,一边跑一边大叫:“卓翁救我,卓翁救我。” 酒肆中顿时鸦雀无声,一众人看着卓英英举着花枝又追了过去,不由得都目瞪口呆,正面面相觑之时,只听得垆前卓慕仙喝道:“英英,快住手,你为何无故殴打贵客?!” 卓英英看了看缩在父亲身后探头向自己赔笑的南云卿,又看了看盯着自己的父亲那一脸严肃的表情,突然将花枝揉碎扔了过去,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南云卿诧异地望了望卓慕仙,见他也正一脸茫然地看向自己,不由得大为尴尬,迟疑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挪到卓英英身边,柔声问道:“英英,怎么啦?为何这般生气?你不是要打我吗,我不躲,你再拿花枝打我不躲开了。” 卓英英扭了扭身子,捂着脸不理他。南云卿无计可施,只得辩解道:“我今天也不是特意来喝酒的,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我应了武相公的幕府,打算到节度府去帮着裴书记处理些往来书函。” “真的?!”卓英英听他说应了幕府,不由得心中一动,忙抬起头来问道。 南云卿看着卓英英梨花带雨的脸,不由得痴了。那娇嫩的脸庞上挂着晶莹的泪滴,就好像桃花瓣上凝结着晨露,羊脂玉上溅落着水珠,恍惚之间,南云卿似乎被一种心慌气短,口干舌燥的感觉裹住了身心,连她问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卓英英见他只是傻呆呆地看着自己,也不回答自己的话,不禁又羞又气,伸出手来照着他的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南云卿吃痛,大叫一声回过神来,看了眼卓英英气呼呼的样子,心里发虚,忙低下头,不知怎么回答,只得喃喃道:“我应了武相公幕府,要去节度使府协助处理文书。” 卓英英见他窘态可掬,又好气又好笑,想了想自己要问他的事,忙收起戏弄他的心思,朝他笑了笑,问道:“你既入了幕府,可知道穆家马肆的事?” 南云卿见她乍雨还晴的笑靥宛如春花,心头又是一荡,忙定了定神,笑道:“穆家马肆的大火烧透了半个成都,我又岂会不知?” 卓英英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马肆大火自然不用你说。你可知道穆家马肆和青马牧场有何关系?” “青马牧场?”南云卿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这个我却未曾听说。”转脸瞧见卓英英失望的脸色,忙又接口道:“不过我既入节度使府,那么但凡与西川相关的事,必然都能处置。这青马牧场的事,我自当替你了解得清楚明白。” 卓英英想了想,觉得当下也只能如此了,只得点头谢过,心中暗暗道:“薛姊姊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南云卿见她眉间不乐,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导,沉默了一阵,忽然道:“我最近结识了一个朋友,住在平乐山下,听他说起他的际遇,似乎还是仙人弟子。我约了他三日后在西门饮宴,届时你要不要一起去?” 卓英英蹙眉道:“休要骗我,我可从未听说过平乐山下有仙人弟子,不过倒是听说有个专门治羌人的大夫。”说着,似乎又想起了她逗趣薛涛时说的那个故事,捂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 南云卿奇怪地看着她,也笑着说道:“你说的那个治羌人的大夫,就是我最近结识的朋友,他治羌人的法子,可是正宗的吐蕃医术。”顿了顿,又道:“你不是一向来追慕神仙吗?我听他说起的过往,真是有不少离奇而无法言说的故事,兴许真的是仙人弟子。” 卓英英斜了他一眼,道:“我追慕的仙人,乃是缑山王子晋那样的神仙。阮步兵咏怀诗曾说:‘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这境界想必你也是不会懂的。”说完,轻叹了口气,也不待他回答,兴致缺缺地道:“好了,时辰已晚,城门将闭,早些回去吧。若是回不去,可不许你再醉卧于这花架之下了。” 南云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搔搔头,问道:“你真不去?” 卓英英气鼓鼓地叫道:“不去不去,你认识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快走,快走。” 南云卿苦笑着摇了摇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酒肆,慢悠悠往北边去了。 第十八章 醉里长歌梁甫吟 西川自古称形胜。早在皇朝之初,西川即“为西南一都会、国家之宝库,天下珍货,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顺江而下,可以兼济中国。”安史之乱后,“唯独剑南,自用兵以来,税敛则殷,部领不绝,琼林诸库,仰给最多”。 成都作为西川首府,上元年间时,便与京师京兆府、东都河南府、北都太原府、河中府、凤翔府、江陵府并称为天下七府。至德宗时,成都已与扬州并称“扬益”,富庶之名冠于天下。但时人认为,天下第一的名镇虽号称扬、益,但两州并称时之所以会以扬为首,不过是发音方便些而已,实际上若论人物之繁盛、江山之秀美,罗锦之绮丽,管弦之动听、歌舞之曼妙、百工之富足,扬不足益之一半。 当然,不足一半的说辞难免有地域性的夸大之嫌,但西川成都府之繁华自然由此可见一斑。不过,成都府虽然号称富冠天下,但其城方圆不过十里,且只有子城,并无外郭,极为狭小。自古蜀国第九代开明王迁都成都,在武担山附近建立北少城至今,一千余年间,虽经秦、隋两朝几经增建修缮,但由于蜀地土质松软,土层浅薄,无法版筑为墙的缘故,城坊规模始终无法扩大。 狭小的城内无法容纳日益繁盛的商业,沿城而兴自然就成了商贾们的首选,因此,在城的东、西和南面,就形成了著名的东、西、南“三市”。南市首创于开元中期,为剑南节度章仇兼琼于城南江桥门外,两江并流之地设置。德宗时,节度使韦皋又于万里桥开新南市,新旧相通,市中人逾万户,桥阁相瞩,是成都最重要的水路贸易集散地。东市紧邻蜀王宫,位于神政门外,是成都著名的蚕茶集市。而西边武担山下,章城、兴义两门之外,则是西市,西市临河,又接于汶茂松藩以及西山之地,故而因地制宜,马匹交易甚是活跃,此前被大火烧毁的穆家马肆,就位于这西市当中。西市以章城门外尤为热闹,由于毗邻内城,多有达官显贵往来,官家子弟们迎来送往、宴会交游、打毬走马,寻欢作乐,带动了一大批酒楼在此兴盛,平日里丝竹管弦声细细,莺声燕语意浓浓,热闹非凡。 这一日,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连日来一直被绵绵秋雨笼着的成都人都仿佛挣脱了湿冷的牢笼,纷纷走出家门,享受这难得的秋日暖阳。西市上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荷担提篮的挑夫、羽扇轻摇的士子、秀面半遮的小娘、蓬头垢面的孩童往来穿梭,络绎不绝。偶有马车经过,也无寸地可驰,只能顺着人流慢慢挪动,只气得车夫跳着脚催促,声音却淹没在路人齐声叫骂的嘈杂声中。靠城楼边一溜的酒楼都已经客满,楼上楼下一阵阵的喧哗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 西市最北端便是原来穆家马肆所在,穆家马肆原本就占地极宽,大火烧过至今不过十天,残垣断壁已被清理一空,方圆百步的地面上被人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砂土,理得极为平整,却不知又是哪家商贾想要在此设店。空旷的平地旁边是一家不大的酒楼,上下两层,也许是因为太过于靠近穆家马肆,酒楼似乎也曾被大火殃及,临街的楼面上隐约还有被火灼烧过后留下的黑灰之色。 由于临近过火之地,又加之在西市的最边上,因此,与西市上其他酒楼人满为患的情境不同,这酒楼的楼下看不到一个酒客,但酒楼的伙计们却似乎完全没有想要去招揽顾客的念头,一个个侧着耳朵围在楼梯口处,满脸激动的神色。 楼上面积不大,被一张屏风隔开成了两间,一间空无一人,而另一间却有六个人垂足围坐在大圆桌旁。正对屏风的主位上坐着的,赫然是剑南西川节度使武元衡,家仆武忠立在身后,柳公绰、裴度和李虚中依秩紧随其左首而坐,右首边却是一个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老者,旁边挨着一个略显紧张的文士,背对着屏风处坐着的,是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 只见武元衡举起酒杯对五人逐一示意,笑道:“赵尚书、李使君光临成都,不胜荣幸。成都府地陋人多,在此荒僻之所招待贵宾,实属无奈。武某在此敬酒一杯,谨当赔罪。” 那被称为李使君的人忙起身逊谢,连说不敢。赵尚书也持杯起身,笑着对武元衡道:“武相公下车伊始,公私不扰,与民同乐,正是我辈之楷模,岂敢当相公一敬。” 武元衡哈哈笑着示意他们坐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今日我们只是欢聚饮宴,诗文可谈,轶事可论,不要拘于繁文缛节,随意就好。” 两人又躬身应了,却不敢多言。李虚中见两人拘谨,笑了笑,朝对面坐着的那中年人问道:“厚之,我听说你畜有一剑,神光可照夜为昼。一次你出游至淮浙,与一巨商同舟,行至河中,有蛟龙兴水阻船,你掷剑一挥,血洒如雨,蛟龙负创逃遁,舟船得此安然无恙。” 那叫厚之的中年人笑道:“却不知李推官从何处听来的奇谭怪论。我的确有一剑,却不是所谓的神剑,不过是定秦所铸而已。” “定秦铸剑?”李使君听得,不由兴趣大起,道:“定秦所铸之兵,必是良品。李某久有耳闻,却无缘一见,实在是遗憾。” 武元衡笑道:“韦南康几因定秦得罪,李使君无缘于宝剑,也未必是憾事。却不知厚之能否将出此剑于我等一鉴?” 李虚中不等那厚之回答,笑道:“相公怕是无缘得见此宝了。我却是听说,有一年寒食,厚之借宿于一人家,正值其家裹粽,粽粗如桶,切割之时,家中食刀不可用,于是便用厚之之剑将其切断。切完后,宝剑神光不再,成了顽铁一块,不可再用了。” 厚之苦笑道:“李推官不愧明察秋毫,街头巷尾之谈,皆入于耳目。不过,我这剑,却不是切粽切坏的,而是呈送给平刘辟之乱的高节度了。” 武元衡看了看他,笑道:“常容每有道听途说的逸闻轶事,听罢一笑即可,不必当真。倒是厚之,你真不愿入幕府助我?” 厚之起身拱手道:“符载于刘辟幕中,助纣为虐,荼毒三川,已是蜀中之罪人,岂敢再有辱武相公之重名清誉。” 武元衡轻轻摇了摇头,道:“刘辟乱蜀,你虽在其幕府,但时常规劝,不同于逆。此事朝廷已有定论,厚之切勿以此为愧。你既决意要走,我也不便阻拦,却不知你此行出蜀,有何打算?” 厚之茫然摇头,沉默不语。赵尚书见此,笑道:“符厚之文武双绝,尤擅作赋,如此人才,我岂能错失。却不知厚之是否愿来我江陵,暂充江陵记室,待日后得便,更行举荐。” 符厚之对赵尚书躬身施礼道:“敢不竭诚效力!”赵尚书忙扶起他,两人相视大笑。 武元衡见此,正要打趣,却听见楼梯口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人上了酒楼。隔着屏风,一个年轻的声音道:“云卿,这酒楼的伙计怎么不去延客,却都围在这楼梯处发呆?” 另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遁一,休去管他。他不去延客,我们还落得清静。” 武元衡听得“云卿”两字,脸上微微露出了些笑容。待听到“遁一”两字时,不由得和裴度、李虚中三人六目相对,脸上尽显惊疑之色。武忠见武元衡三人神色怪异,不禁有些奇怪,将“遁一”两字在心中念了一遍,也是面色为之一变。他突然想起,在剑门栈道时,那个小亭中骑驴的道士,临走时曾跟他们说过,将会有自称遁一的人来成都。莫非这个遁一,就是那道人所说之人? 武忠想了想,将头从屏风边缘伸了一小半出去,偷眼往屏风外观瞧,只见两个青袍文士对坐在另一边小间的桌子上,正对着屏风而坐的那人看着眼熟,似乎是新进幕府的文书帮办南主南云卿,另一个人却是背对着屏风而坐,看不见面目。武忠小心地缩回头,走到武元衡身边,低声道:“是南云卿和一个年轻郎君,那年轻郎君背对着这边,看不到面目。” 武元衡见众人都望着自己,笑了笑,轻声道:“旁边来了两个郎君,我等且小些声,莫惊扰了他们。” 众人疑惑地点了点头,却听得坐在对面的两人叫了酒,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起来。刚开始两人还只是谈论些各自所经历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随着酒水下肚,针砭时弊,品评人物之类的议论便渐渐多了起来。酒过三巡之后,两人便已经开始猛烈地抨击起肃宗朝平叛安史之乱的筹划来。 南云卿叫道:“皇朝方镇之患绵延百余年而不能解,弊病的根源无非是天宝末年,肃宗不用邺侯之谋先取范阳而已。假若邺侯之谋能被肃宗施行,哪还会有此后方镇之患!” 另一个声音也大叫道:“正是如此,邺侯谋曰:‘今诏李光弼守太原,出井陉,郭子仪取冯翊,入河东,则史思明、张忠志不敢离范阳、常山,安守忠、田乾真不敢离长安,是以三地禁其四将也。’”叫完,又拍着桌子高声道:“好个以三地禁四将!彼时我李阙李遁一若有五百精骑,定将随邺侯指掌,直取范阳,捣贼巢穴,尽诛丑类,廓清寰宇!” 南云卿哈哈大笑,道:“极好,极好!如此美酒佳论,岂能无诗,遁一且住,听我作诗!”说完,灌了口酒,拍着桌子道:“空将乱梦闲长夜,恨付残躯死太平。滥醉非关梅煮酒,无人对座论刘生。” “好个‘滥醉非关梅煮酒’!且听我来作个梁甫吟!”李阙将酒碗掼在桌上,眯着眼睛,略一沉吟,朗声道:“ 长歌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君不见,安陵笔吏掷刀翎,骤马持节出洛京。 慷慨驱士三十六,径提青芒入北城。 百战平蛮皆指掌,荒极化外尽汉臣。 丈夫立世当万里,岂任流光徒老身。 君不见,范阳祖生夜闻鸡,震剑清歌起虹霓。 击楫且誓中江浪,千廪白仗掉头西。 挥旌无有旋踵士,望道遮马尽遗黎。 须眉得时应志此,恨将韶华碾作泥。 夜来乘鸾访名主,冯谖弹铗默无语。 大梁饮罢拂衣去,黄金台上月如水。 青天通衢几人度?谁痛盐车过太行,伏鞍泪下倾盆雨。 世人皆笑枕黄粱,独我闻之常哀伤。 繁华遍历无非梦,唯此更犹在梦乡。 世人皆笑蛮触征,独我闻之长拊膺。 乾坤本是尘中物,此间无非尘中尘。 两桃杀尽英雄客,天意从来实难测。 我欲因之醉潇湘,途穷恐效阮籍狂。 梁甫吟,声正悲。 其时多尧舜,闲居耻圣明。 风云感会起屠钓,吾将一酹唱纵横。” 第十九章 骠骑月杖逐流星 屏风另一边一行人正静静地听着两人意气奔涌、放言高论。起初听他们说起那些风俗人情,也只是觉得其中确有些常人未及之处,稍见新鲜。继而听到他们褒贬人物,各人脸上的神色就开始精彩起来。待到他们二人对肃宗未能充分采纳李泌的彭源对策而痛心疾首时,众人都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当听到李阙高叫愿以五百精骑直捣范阳后,裴度和那李使君都不由得直起了身子,忍不住要击节赞叹。 武元衡却是持重,始终微闭着双眼捋着长须不动声色地听着,直到南主作诗时,才微微睁开双眼点了点头,听到李阙不紧不慢地吟诵着梁甫吟时,不由得蘧然开目,眼中精光大盛。武忠见他如此,忙俯身轻问道:“阿郎,要不要将那两人叫过来?” 武元衡看了众人一眼,微笑着点头道:“那就去请两位小友移步过来一叙。”武忠躬身应下,出了小间,穿过屏风,却见这边两人已然大醉,倒伏在地,桌上杯盘狼藉。 武忠摇了摇头,返身便往回走,才进小间还未及回禀,突然听得楼下传来一片人喊马嘶的喧哗声。一个酒奴连滚带爬地从楼下跑了上来,见武忠正站在面前,忙跪了下来,喘着粗气指着楼下语无伦次地叫道:“武郎君,您赶紧出去看看吧,外面有两拨军士快要打起来了。”武忠忙转头朝武元衡看了过去,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回身一把将跪在面前的酒奴抄起来拎在手里,三两步奔下楼去。 酒楼门口围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吵吵嚷嚷的热闹得很,武忠扔下酒奴,踮脚往那边望去,只见人群中确有两拨军士正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仔细一打量,武忠便认出了两边军士的来历:那牵着马站在右边的,是右厢都押衙兼左随身兵马使辖下的将头韩猛和另一个自己叫不出名字的少年军士;另一边同样牵着马,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三人,正是方才在席间被武相公称为“李使君”的那个中年人所带的随从,自己之前在他谒见武相公时曾听他介绍过,那前出一马头的胡装粗鲁大汉是个叫董力忽的将头,后面拥着他的另外两人乃是他将下的兵丁。 说起这董力忽,倒算是颇有来历,他父亲董邈蓬,乃是西山八国之一咄霸国的国王。这西山八国是散居于大金川弱水流域山川之间的八个羌族部落。自吐蕃兴起以来,由于地处大唐和吐蕃两国之边境,西山八国一直以来就是大唐与吐蕃往来争夺之地,也是双方争相收服的对象。天宝十五年前,西山八国处于大唐边境的羁縻州之内。安史之乱后,吐蕃趁大唐内乱,大举入侵西南、西北之地,至广德年间,西山八国相继被吐蕃吞灭。贞元九年,韦皋出兵西山,击败吐蕃南道元帅论莽热,攻取峨和、定廉两城,并乘胜招抚八国,八国各帅部落又重新归附唐朝。 武忠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怕这对峙的双方被围观之人鼓噪生出事端来,忙拨开人群挤了进去,横身挡在两边怒目而视的军士当中,皱着眉头沉声问韩猛道:“韩将主,何故在此与人斗气?” 韩猛见是武忠,忙拱手施了一礼,道:“武郎,方才我与成义在酒楼附近巡视时,见他们三人吵吵嚷嚷地直闯上楼,我等怕他们惊扰了贵人,故而劝止。却不料他们三人不但不听劝阻,反而出言不逊,我等不忿,故此冲突。” 武忠听了,点了点头,转身对董力忽三人道:“董将头,你等应知有贵人在楼中饮宴,为何却如此孟浪。” 董力忽是见过武忠的,自然知道他是武元衡的家仆,见他质问,也不敢过于放肆,却又不想在属下面前示弱,便将脖子一梗,叫道:“我等方才在酒肆中樗蒲输了钱,特来寻我家兵马使借些酒钱。谁知这厮却横加阻挠,不让我等上楼,此事我必不与他们干休。” 武忠见他脸红脖子粗的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不由得大为头痛,想了想,道:“你等且在此等候,不得胡来,待我去禀了你家兵马使再来说话。” 武忠匆匆上楼,将楼下情景细细禀报了武元衡。李广诚一听自家部下竟然与随身兵马使的人起了冲突,不由得大为不安,忙站了起来,朝武元衡一躬身,道:“下官御下不严,扰了相公雅兴,待下官将那董力忽三人驱散后,再来请罪。” 旁边裴度笑道:“这董力忽乃西山骠骑,最是桀骜不驯,李使君强行驱散,只怕此羌心中不服,还会惹出其他事来。” 李广诚闻言大窘,裴度之言虽尖刻,却是事实。这董力忽原是刘辟大将原西山北路兵马使邢泚手下的猛将,高崇文平刘辟之乱后,为安抚西山群羌,除斩杀邢泚之外一概不问,因此李广诚接任西山中北路兵马使后,其手下人马几乎为邢泚的原班人马,这帮羌兵随邢泚日久,对新任兵马使颇为敌视,不时借题发难。此次李广诚赴成都拜谒武元衡,之所以会带上董力忽,一来是想借朝廷法度收伏其心;二来,也是怕将留他在营中,会生出其他变故。 赵尚书见李广诚一脸尴尬地站在原地,心生恻隐,想了想,笑着对武元衡说:“武相公,我看这两边军士都无需强行驱散,军中健儿,讲求的就是血性二字,不如就让其一较高下。”正说着,见李广诚不停地向自己递眼色,只装作没看见,继续道:“我方才上楼时,见旁边有一空地,甚是平坦空阔,不如让两方军士以此击鞠为戏,一较高下。” 武元衡听得他如此说,目光闪了闪,笑道:“人皆称郑尚书爱打球,看来此言诚然不虚。既郑尚书有此雅兴,武某岂能败人兴致。武忠,你且去告诉韩猛与董力忽,以原穆家马场空旷之地击球竞技,双方务必尽力,以彰我西川健儿风采。”武忠诺然而出,自下楼去安排击鞠之事。 李阙睡了一阵,突觉口渴难耐,正抚着头坐起身来四处寻茶水之际,忽然听得楼下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便疑惑地爬起来挪到栏杆边往外瞧去。只见酒楼前原本空旷的场地四周围满了人,男女老幼各色人等都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骑在马上的人。不多时,突然人群中有人发一声喊,场中五人顿时打马狂奔起来。 李阙正看得疑惑之际,却见屏风另一边转过几个人来,神色各异地看了看他,却都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到栏杆边,凭栏向外观望。其中一个面色红润,须发发白的老者见他一副迷茫的样子,有些不解地问:“小友不喜欢看打球?” “打球?”李阙搔了搔头,说道:“敢问长者,何为打球?” 那老者瞪着他上下打量了好久,有些匪夷所思地问道:“小友不知何为打球?” 李阙讪讪地点了点头,道:“还请长者赐教。” 老者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看着他,摇头叹息道:“文才尚可,武艺全无,可惜啊,可惜。”叹罢,缓缓道:“打球,亦名击球、击鞠。各乘所常习马,持鞠仗。仗长数尺,其端如僵月。分其众为两队,共争击一球。先于球场立双桓,置板,下开一孔为门,而加网为囊,能夺得鞠击入网囊者为胜。” 李阙边听着老者的介绍,边仔细往场中看去,果见场中五人皆持数尺月杖,纵马共争一球,马上之人时而附身拨弄,时而挥臂迎击,时而单骑劫断,时而合力围滞。场中马蹄翻飞,球如流星,观之令人心醉神摇。 正看得起劲之际,突听得围观之人欢呼四起,喊声震天,李阙忙定睛仔细观瞧,只见一红袍大汉俯身举杖抽击,将球带起,随即一红袍少年举杖从后骤马奔来,欲顺势横拍。球未及沾杖,两个黑袍羌人驱马从其侧方直直地撞了过来,三人三马眼见撞在一起,那红袍小将猛然弃杖,一拉缰绳,胯下白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硬生生原地转了个圈,避开了撞来的两马,两马奔势未衰,狠狠撞上那红袍小将的后背,将其撞出一丈开外,跌落尘埃。红袍壮汉见那少年仆倒在地一动不动,顿时大急,杖下一滞,小球便被三人劫下,一黑袍羌人凌空抽击,小球应声飞入网洞,拔得头筹。 “哎!这少年只顾爱惜马力,却是中了计了!”那老者懊恼地一拍栏杆,恨恨地道。 那击进一球的黑袍羌人骤马绕场一圈,扬天狂笑,大叫道:“唐人小儿不堪一击,我咄霸小王董力忽在此,谁敢战我!” 李阙初看击球,热血奔涌。见羌人拨得头筹本就怒火中烧,再听那羌人口出狂言,不由得火冒三丈,朝着场中大喝一声:“西羌莽夫休狂,昭陵李阙前来会你!”喝罢,拂衣而起,也不寻楼梯,将双脚踏在栏杆上,纵身一跃跳下楼去,双脚落地时,一阵酒劲上涌,立身不稳,不由得打了个趔趄,引得楼下人一片惊呼。却见他晃了晃脑袋,哈哈大笑,大叫道:“马来!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