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苏联灵异恐怖故事集》 第一章 锌皮士兵 1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的一个深夜,莫斯科切廖姆什卡面包厂的女会计尤利娅?古谢娃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她摸了摸后背,冷汗浸透了贴身穿的薄内衣。连续好几天了,每天相同的噩梦,真实得吓人,梦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真切,醒来后,每个细节都仿佛在眼前回荡。 每天,梦里的场景都相同:一个昏暗的小屋子,破旧的墙壁上挂着两把猎枪,桌子是歪斜的,似乎缺了一条腿,半张残破的波斯毯铺在桌面上,毯子上沾着斑斑血迹。桌子后面不远的地方,一扇破旧不堪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轻人风尘仆仆走进来,他抓起肮脏的波斯毯擦了擦脸上的灰尘,然后他捋了捋金黄色的头发,像孩子一样笑起来。 这不是我的阿廖沙吗? 在梦中,尤利娅认出了那个脏兮兮的男孩就是自己的儿子——十八岁的阿廖沙,他长着一头浓密的金发,和他爸爸年轻时一模一样,他虽然已经成年了,可是脸上还像孩子一样充满了稚气。 “阿廖沙,是你吗,阿廖沙?”尤利娅在梦里急切地问。 “是我,妈妈,是我!”阿廖沙做了一个鬼脸。 不知为什么,梦境里,尤利娅看着儿子,胸膛里说不出的心焦。儿子就在眼前,却又仿佛隔了好远,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那么熟悉,但又不知为什么,让人感到异样。 “阿廖沙,你这是在哪里?”梦中的尤利娅问。 “妈妈,我就和你在一起啊!”阿廖沙又做了一个鬼脸。 不对!梦境中的尤利娅想——他在骗我!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一下子焦躁到了极点。 “阿廖沙,你不在莫斯科,对吗?”尤利娅问。 “得了,妈妈,你连莫斯科郊外都没让我去过,我不是小孩子啦!”阿廖沙撇了一撇嘴,又做了一个鬼脸。 尤利娅感到有些害怕,她突然想起,现实中的阿廖沙从来不做鬼脸! “阿廖沙,你马上给我回家来,不然我就要生气了!”尤利娅在梦中对儿子说。 “你别闹了,妈妈,他们还等着我呢!”阿廖沙不耐烦地说。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个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番茄吃起来,他大口吃着,“咔擦咔擦”咀嚼的声音听起来特别真切,番茄没有洗过,上面的尘土和着红色的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淌。汁水滴在沾满灰尘的衣服上,结成了黑色的泥浆,一大群苍蝇嗡嗡地在房间里乱飞,但是当尤利娅想把注意力集中到苍蝇上时,它们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梦境中,尤利娅闻到了一股馊番茄的味道。她的心不知为何被紧紧揪了起来,她感到了深深的担忧,问:“阿廖沙,你在这里干什么?” 阿廖沙没有回答。 尤利娅突然焦急地问:“阿廖沙,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们了?” 尤利娅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无故问出这样一句话。 毕竟这只是梦,梦是没有逻辑的。 但她知道,梦中的一切都那么地诡异和不祥,一种莫名的恐惧让她感到深深的不安! 阿廖沙仍然没有回答。他仿佛没有听见母亲的问话。 “阿廖沙!阿廖沙!”母亲焦急地叫喊着。 但是阿廖沙听不到母亲的叫喊,仿佛两人置身于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空间维度——好像尤利娅只是透过一个时空通道才将身处另一个世界的儿子看得真切。 母亲尤利娅在梦中感受到深深的绝望和焦虑,她感到因为焦急,胃开始隐隐作痛。 “阿廖沙!!阿廖沙——”她在梦中呼唤着儿子。 梦中,阿廖沙缓缓转过身来,好像冲着母亲微笑一下。他用手轻轻解开衬衣的口子,开始换衣服。肮脏不堪的衬衣被阿廖沙从身上脱了下来。尤利娅看到,阿廖沙瘦了好多——肋骨一根根难看地凸在外面,原本白净的身体被晒得黝黑,裸露的身体上布满了灰尘和淡淡的血痕。 梦境中,母亲看到儿子被摧残的身体,难过得想哭。她想对阿廖沙说些什么,却发觉喉头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半,一句话也说不出。 儿子转身去拿干净的衣服。 就在他转过身体的一刹那,母亲在他身上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东西:在阿廖沙裸露的后背上,在两块高高耸起的肩胛骨下方,黝黑光滑的皮肤上竟布满了一大片针头大小密密麻麻的小点——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高低不同向外凸起着,闪着刺眼的白花花金属的光泽。随着阿廖沙身体的动作,这一大片金属小点也随着皮肤上下起伏,扭动。尤利娅看清了——它们是牢牢附着在皮肤上的,或者说——是长在皮肤上的! “阿廖沙,那是什么?”尤利娅害怕得大声喊起来。 阿廖沙没有回答,在梦境中,他仿佛听不见母亲的问话。 尤利娅看见,阿廖沙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也是衬衫,浆得笔挺。阿廖沙穿上衣服,左右扭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感到有些有点痒,想要挠一挠。他又转过身,脱下了衣服,伸出手来绕到背后去搔痒——瘙痒的地方正是肩胛骨下方的背脊,那一片长满密密麻麻金属小点的地方! 阿廖沙猛烈地用指甲挠着那一片皮肤,那个地方似乎非常痒!他挠得得是那样用力,裸露的背脊上出现了一道道深深的血痕,继而是被指甲抠脱下的皮肤! “停下!快停下!!”尤利娅声嘶力竭地大喊。 阿廖沙完全不理会她的声音,继续用力拼命挠后背上的皮肤,渐渐地,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混着灰尘的皮肉碎屑,被血染成深红!他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沉醉而又痛楚的表情,似乎正享受恼人的瘙痒转化成淡淡烧灼似的痛感! 肩胛骨下的皮肤已经被阿廖沙自己的指甲抓得血肉模糊! 尤利娅把目光再次聚焦到阿廖沙的后背上时,突然感到胃部一阵猛烈地收缩——一阵深深的恐惧瞬间包围了她的身体。她分明看到,在被指甲挠得皮开肉绽的地方,那些密密麻麻的金属色小点变得更多了:不仅仅是肩胛骨下方,连肩胛骨上——刚才被顺带挠到的地方,都出现了一串串密密麻麻分布不均的金属小点,像夏日夜空里的星星一样分散密布,叫人毛骨悚然!更恐怖的是:原来皮肤上的小点,在皮肤被挠破之后,变得更大了,圆点变成了块,针尖一般的点变成了签字笔头大小! 尤利娅瞬间明白了这一恐怖的实情:那些密密麻麻的金属小点,并非是粘到皮肤上去的,也不是长在皮肤上的什么真菌,甚至比感染皮肤病毒更可怕——它们是从皮肤底下长出来的,就像一场春雨过后,树林里无数菌菇孢子从泥地里破土而出,它们穿透了皮肤,在一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悄悄钻出来!而之所以挠破皮肤以后小点变得更大,是因为它们原本就生长在皮肤下面——在皮肉被抠脱以后,原本埋藏于皮下的金属小点露了出来,连成了片——若干个针孔大小的点连在一起,就变得像签字笔头一样大! 阿廖沙的背上早已是血肉模糊,但他还是没有停下挠痒的手——他继续用力拼命抠着皮肤,混着灰尘的深红色血浆从背上流下来,而背上原本应该是白净皮肤的地方,大片大片的金属点从皮下钻出来…… 看着这恐怖的景象,尤利娅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由于惊恐而颤抖,忍不住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起来! “啊——!” 一声尖叫过后,尤利娅翻身坐起,梦醒了!她是被自己梦中的尖叫惊醒的。 她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确定刚才的景象只是可怕的梦中幻象。 奇怪的梦,诡异的梦! 她从床上坐起,拧开台灯,看清挂钟上的时间:午夜三点三十分。 又是三点三十分,又是几乎相同的梦境,已经是第五天了! 尤利娅摸过床头柜上的小日历,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了一个圈。每次做这个梦,她都会在挂历上画一个圈,这样的圈已经画了五个了! 尤利娅扭头看了一眼:丈夫谢尔盖在旁边睡得正沉。她关上灯,又躺回了被窝,但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二章 锌皮士兵 2 吃早饭的时候,尤利娅对丈夫谢尔盖说起了这个诡异的梦。 她把梦的内容再一次复述了一遍,然后说:“这梦一定有什么意义。” “你说能有什么意义?”丈夫一遍大口吞咽着荞麦粥,一边问。 “你说,是不是阿廖沙遭遇到了什么不测,托梦给我们?”尤利娅担心地说。 “老婆子,尽瞎想!我看你是乱七八糟的书看多了!”谢尔盖说。 “我们已经三个月没见到阿廖沙了,也没有收到任何他的信件或者电报,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担心……”尤利娅说。 “老婆子,你糊涂!你不记得啦?阿廖沙走之前跟我们说什么?他是去光荣地支援第三世界国家经济建设,去沙漠里建设社会主义,你忘了吗,他早就说过,可能得要半年才能来一次信,电报或者电话呢——根本就没有,第三世界哪里来这些东西?要靠他们去建设!你别老是瞎担心!”谢尔盖说。 “可是,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梦境,实在太真实了,就像阿廖沙站在我面前一样,那么真切……我们只有这样一个儿子呀……”尤利娅说。 “行了行了!老婆子,打住!每天一大早就瞎嚷嚷!”谢尔盖用金属勺子敲着碗,不耐烦地喊道。 尤利娅瞅了一眼金属勺子,突然急切地问:“谢尔盖,告诉我,你手里这勺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唔,看起来应该是……锌合金!”谢尔盖看一眼勺子,给出了答案。他是莫斯科奥尔忠尼启则金属制品厂的工程师,一眼就鉴别出金属的种类。 “锌?”尤利娅突然喊道,“对,就是它!梦里的金属小点就是锌!阿廖沙皮肤底下长出来的就是锌!一模一样!” “够了,老婆子,你疯了吗!锌是微量元素,人体里的含量才十万分之五,皮肤里怎么可能长出锌?”谢尔盖吼道。 “不,我亲眼看见的!在梦里,阿廖沙背上密密麻麻的金属小点,就是这样闪着银光的锌!”尤利娅激动地说。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我去上班了!”谢尔盖一扔勺子,转身向门外走去。 “谢尔盖!谢尔盖!等等!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今天去一趟区团委办公室吧!算我求你!去问问他们,他们究竟把我的阿廖沙派到哪儿去了,他现在过得还好不好……”尤利娅追上去恳求道。 “没见识的老婆子!你自己说说,阿廖沙才离开三个月,团委办公室你已经去了几次了?每次都死皮赖脸地问人家,哎呀,我们的阿廖沙去哪儿啦,吃得好吗,穿得暖吗……人家团委的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区团委的人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该问的别问,阿廖沙是光荣地被派去执行国际主义任务,是去帮助水深火热中的第三世界的人民建设社会主义!他不但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一大批和他一样光荣的年轻伙伴……团委书记都已经说得这样明白了,你还老是问人家儿子去哪儿了,去哪儿了,烦不烦人?这是国家保密项目,哪能告诉你这个多嘴的婆娘!那么多年轻人被派出国执行国际主义任务,怎么人家父母不去死皮赖脸问团委,就你三天两头去?你怎么不害臊?现在人家团委的人都认识你了,门卫都不让你进去了!你丢光了自己的脸不说,还想让我去问?没门儿!”谢尔盖说完,狠狠一摔门,走出了房间。 尤利娅的工作是面包厂财务科的会计。 这几天上班,尤利娅都心神不宁,好几次都把账算错。每时每刻,她的头脑中都充斥着那个怪梦。 吃午饭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把怪梦的事情告诉了她最好的同事娜佳。 “关于去团委打听消息的事,你的丈夫说得对,你得听他的——既然说了是国际主义援助,又是保密项目,你就不应该三天两头去问,要不然的话人家团委的人不但烦得慌,说不定还要怀疑你,为什么老是问这问那的,难道是想要打探国家机密?小心被克格勃盯上!”娜佳严肃地说。 尤利娅听了娜佳的话,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后,她认同地点了点头,说:“可我……我担心阿廖沙……” 娜佳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这次被派出去做国际援助的孩子又不是只有阿廖沙一个,你瞧,光我们面包厂的子弟就派出去9个,更别说整个莫斯科西南区了,这是光荣的任务啊!他们都年轻气盛,是该出去历练历练,总不见得一辈子躺在你怀里喝奶吧!再说了,阿廖沙这孩子,我还不知道吗?我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个机灵鬼,干什么事情都活络,他绝对出不了什么事,你就别瞎担心了!” “但是……但是在梦里……”尤利娅又说起了梦。 “说到梦,那就更是虚幻的事了。梦里的事,都是假的,不足为信,你可别犯唯心主义的错误啊!”娜佳说道。但是不等尤利娅开口,娜佳又压低声音说:“但你这个梦确实是有点诡异,而且,你说你连续5天梦到相同的内容?” “对,相同的内容……” “你说你每次都是午夜三点半从梦中惊醒?” “对,每次我拧开灯,都是三点半……” “嗯……这倒确实是很不寻常。”娜佳低声说道,她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她又对尤利娅说:“我看这样吧,我来帮你分析一下这个梦的内容,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不定我们能研究出这怪梦传达给你的信息!” 尤利娅轻轻点了一下头。 “你说梦的场景是一个昏暗的破屋子,肮脏的墙壁,乱七八糟的桌椅,还有枪?”娜佳问。 “对,一切都很乱,而且很脏。我实在说不上来这是什么地方,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尤利娅说。 “听你的描述,这场景要么就是猎人的小屋,要么就是……侦察部队前线哨所。你记得吗,我说过,我丈夫萨沙年轻是当过侦察兵,他给我看过前线哨所照片,就是这样的!” “难道我的阿廖沙成了打仗的士兵?”尤利娅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你还说到了桌上有块波斯毯对吗?我们这儿可搞不到这玩意儿,除了在古姆国营商场。也就是说,梦里的场景应该不是在我们苏联,也不是在波兰,斯洛伐克,而是在伊朗,土耳其,要不就是阿富汗,或者巴基斯坦,甚至是印度。” “好吧。但是我想象不出团委派孩子们去土耳其、阿富汗或者印度做什么。”尤利娅说。 “国际主义援助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你没听说过吗?我们的年轻专家曾去保加利亚建核电站,去印度培养农艺师,去阿富汗植树搞绿化……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既然是国家派他们出去,那他们干的事情一定是有意义的!” 尤利娅点了点头。 “至于为什么阿廖沙不回答你的问话么……这个其实很好解释,18岁,逆反期的孩子都不愿意同父母多讲话,不是吗?况且,这是在梦里,梦里是没有逻辑的。” “是的。”尤利娅咬紧了嘴唇,点着头。 “关于那种金属小点么……你说那是什么材料来着?” “锌!” “哦,对,锌!你说你看见这些怪东西都是从皮肤下面长出来的?” “不,不是长出来,而是钻出来!我感觉看到了阿廖沙皮肤下面藏着什么东西,只要他一挠痒,皮肤就会被抓破,这些奇怪的金属圆点就会从皮肤的伤口里钻出来,密密麻麻,连成了一串一串,就像长医务室墙上挂的科普图:带状疱疹……”尤利娅说。 “闪着金属光泽的颗粒从皮肤上直接钻出来,连成了片?” “是的,先是密密麻麻的细碎小点,然后,皮肤被抓破,小点就变大,渐渐连成一片……”尤利娅说。 “天哪!真是可怕!”娜佳忍不住惊呼一句。 尤利娅焦急地说:“我就怕这奇怪的梦是一则预言,是告诉我阿廖沙发什么什么可怕的不测……我是怕……怕阿廖沙无法和我通信,所以让老天爷帮忙托梦给我,好让我知道他正在忍受的折磨……我不敢想象,阿廖沙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像梦里的那个样子,得了可怕的皮肤病,痒得让他忍不住要把自己全身的皮肤全部抓烂?或者是不是在援建金属铸造厂,生产车间里飞溅的钢水淋到了他的背上、肩胛骨上,烧穿了皮肉,直接在他的背上结出了亮闪闪的金属鳞片?或者是,在化工厂里中了什么可怕的毒,以至于金属像尖刺一样直接从骨头上长出来,戳穿皮肤?我不敢想……” “不要去多想,尤利娅,别去担心它,毕竟只是一个梦!”娜佳安慰着自己的朋友。 “可是……阿廖沙是我的儿子,他从小就没有离开过我身边……我担心,我忍不住去乱想这梦里给我传达的信息呀!”尤利娅担心地说。 娜佳注意到,当尤利娅在说这些话时,她的脸色煞白,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听我说,尤利娅,你真是个悲观主义者!对于这个梦,我是这样理解的:阿廖沙在梦中不停抓自己的皮肤,皮肤溃烂流血——这是一个隐喻,是脱胎换骨,也就是说,他对于陈旧的自我不满意,经过团委外派工作的历练,他变得更加成熟自信,他不在像以前那样幼稚,也不像曾经在你身边这般娇气,你所给他的过分的娇宠和呵护,就像一个襁褓一样束缚住了他,现在他要打破这层束缚,于是,他破坏了自己的皮肤,从陈旧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而伤口里长出来的金属——这是阿廖沙的自我新生,之所以是金属,那是因为他成长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像金属一样刚强不屈的铮铮铁汉!他的新品性就是金属的属性!尤利娅,如果你一定要说这是一个预言或者是这是老天给你托梦传信的话,那它传递给你的信息就是我说的这些!”娜佳说。 “是吗,真的吗……”尤利娅小声地问。 “真的!”娜佳坚定地说。 尤利娅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些,轻轻说:“谢谢你,娜佳!听了你的话,我不像之前那么揪心了!” 然而梦还在继续。 每个漆黑的午夜,阿廖沙依旧出现在梦里的小屋中,背景里依旧看得到肮脏的波斯地毯,两杆老旧的猎枪。梦境中,阿廖沙像往常一样做着鬼脸,只和尤利娅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但是,每次当尤利娅企图问他诸如“你在哪里”或者“你在干什么”之类的话,回应尤利娅的只有沉默,仿佛这些问题被时空通道自动过滤了一样。 梦中,阿廖沙的脸庞依旧黝黑,他的身体依旧消瘦,肋骨也依然一根一根向外凸起。 每次的梦境里,阿廖沙都会“咔嚓咔嚓”嚼带着馊味的番茄,红色的汁水淌下来,同衣服上的灰尘混合成了泥浆…… 看着孩子憔悴的样子,尤利娅心疼得在梦中哭泣——两道泪水会从她紧闭的眼睛中渗出来,沾湿枕头。 每次,梦境的结尾都是阿廖沙换衣服——他脱下肮脏的旧衣服,露出身上闪闪发光的金属色泽,然后又穿上干净的新衣服,再然后,他脱下衣服开始挠痒,挠得血肉模糊——每到此时,尤利娅都会惊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 第三章 锌皮士兵 3 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得飞快,尤利娅拿过床头柜上的年历数了一数:三十个红圈。已经过去三十天了,每天尤利娅都和儿子在梦里相会。 尤利娅已经适应了梦境,她不再胡思乱想那么多,但是心中的焦虑丝毫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沉重——因为梦境中唯一每天都在改变的,是阿廖沙皮肤上金属的数量。它们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它们不再是泛着金属光泽的小圆点,而是无数点连成了片,连成了块!它们堆积得越来越厚,每一天它们都毫无节制的疯狂增生,每一天都有新的金属块从皮肤里顶出来,像鱼鳞一样凹凸不平的嵌在阿廖沙的后背上!不,不仅仅是后背,而是全身!!这可怕的金属像溃烂的皮肤病,已经蔓延到了全身!!阿廖沙的后背——最先开始出现金属的地方,已经被包裹上了一层厚厚的亮闪闪的外壳,这外壳像牡蛎壳一样凹凸不平,像珊瑚礁一样坑洼交错!而他的胸口,手臂,腰,脖子全部像被铁砂散弹击中过似的,密密麻麻嵌满了大大小小的金属鳞片……最近一晚的梦中,阿廖沙的眉角和额头都开始出现细碎的金属点了!这诡异的金属瘟疫已经向阿廖沙的头部皮肤蔓延! 尤利娅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她恐惧地意识到,在梦中,阿廖沙皮肤上的金属点会越长越多,越来越密,直到全部连成一片,阿廖沙全身就会被这可怕的金属壳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她拧开灯,又在挂历上画上一个小圈。她心里害怕得厉害。她本想叫醒身边酣睡的丈夫,让他陪自己说说话,但是看了一眼时间——午夜三点半,算了吧,还是算了吧!她关上了灯,又钻回被窝里。 但是尤利娅睡不着,她特别想她的儿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泪水,不知道是因为思念,还是因为担心或者害怕……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1980年1月22号,噩梦终结的一天,尤利娅人生中最后一次做这个怪梦:梦境中,金属像病毒一样蔓延到了阿廖沙的全身,她的儿子终于完全被亮闪闪的金属外皮完全包裹住了! 她在梦中还没意识到,这一天之后,她不会再做这个噩梦,但是她的整个生活将会变成一场真正的噩梦! 梦境中,全身裹着锌皮的阿廖沙咧开嘴对她微笑。 “阿廖沙,你笑什么?”尤利娅在梦中问儿子。 “妈妈,我安全了,他们再也伤不到我了!”阿廖沙回答着,眨了眨眼睛,笑得更灿烂了。 尤利娅看到,连阿廖沙的眼睛和牙齿都被裹了一层金属,闪着耀眼的白光。 “什么?阿廖沙?你说有人要伤害你吗?是谁?他们为什么要伤害你?”尤利娅焦急地问。 “妈妈,有人想要攻击我,但是你不要担心我,我有金属盔甲的保护!谁也伤害不了我!”阿廖沙说。 “阿廖沙,那你告诉我,你在哪里?告诉妈妈你在哪里?” “妈妈,我在冰冷的荒野里……但我马上就要回来了,就要回到你的身边来了……” “真的吗,阿廖沙?太好了,太好了……”尤利娅激动地说。 “但是,妈妈,要是我真的回到你身边,你会害怕吗?” “什么?我为什么会害怕?”尤利娅问。梦境中的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因为……因为我……”阿廖沙突然收起了笑容,开始嘤嘤啜泣。 “因为什么?”尤利娅焦急地问。 “因为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再也……变不回来了……”阿廖沙指着自己皮肤上的金属,哭泣起来。 尤利娅突然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也淌出了泪水,她深情地说:“阿廖沙,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害怕,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呀!你回来吧!” 但是阿廖沙似乎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他依旧哭泣着,而且哭喊声越来越大:“可是我再也变不回来了……再也变不回来了……” “阿廖沙!阿廖沙!”尤利娅呼唤着儿子。 可儿子仿佛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继续大声地哭泣:“我被裹在了金属里……我被裹在了冰冷的金属里……呜呜呜……” “阿廖沙!阿廖沙!!”尤利娅担心地大喊。 阿廖沙仍然只是一个劲儿大哭,他的哭声突然变得凄厉起来,奇怪的音调忽而尖利,忽而低沉,幽幽地在四方荡漾开,余音久久不散:“我披了一层锌皮啊……我的锌皮啊……” 突然间,仿佛天地间整个世界都回荡起了阿廖沙凄厉的哭声,这声音像是从云端传来下的天堂圣号,又像是从幽冥地府传出的地狱回声……在这凄厉诡异的声音里,阿廖沙的身影开始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阿廖沙!阿廖沙!!”尤利娅突然害怕得大叫起来。 阿廖沙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就要从梦境的场景中消失了! “阿廖沙!!!阿廖沙——”尤利娅声嘶力竭地大叫。 突然,一切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尤利娅睁开了眼睛,她从梦中惊醒,发现后背沾满了冷汗。尤利娅翻身而起,拧开了台灯。她感到头晕目眩,心脏在胸腔里通通狂跳。 是阿廖沙真的要回来了吗?还是……不会是阿廖沙真的出了什么事吧……不行,一定要让谢尔盖去区团委办公室问问!不管他愿不愿意,一定要让他去问个明白! 尤利娅想道。 尤利娅睡不着,她听着丈夫不规则的鼾声,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阿廖沙身披金属锌皮的身影。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天刚蒙蒙亮,尤利娅就赶紧把丈夫推醒。 “谢尔盖,醒醒,谢尔盖!” “你这婆娘……现在才几点……你让人多睡会儿……”谢尔盖伸了个懒腰,又翻过身,想要继续睡去。 尤利娅一拳重重捶在丈夫腰上。 谢尔盖猛地一下弹坐起来,气愤地看着尤利娅喊道:“老婆子,你发疯了啊?!” 尤利娅心中已经燃烧起了焦急的火焰,她顾不上跟丈夫解释任何东西了。她一把抓住丈夫的睡衣,把他从床上扯起来:“谢尔盖,无论如何今天你要去一趟区团委!不要推辞!一定要去!一定要把关于阿廖沙的所有的事情都问个一清二楚!!” “老婆子,你发疯了!你疯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去团委办公室多问!”谢尔盖气愤地敲着桌子。 “可是我昨晚又梦见阿廖沙了!他全身被包上了金属皮,还在那里一个劲儿伤心地哭……这分明是他遇到了麻烦,他在给我们托梦啊!”尤利娅又气又急地解释。 “托梦?笑话!亏你还是共产党员呢,还相信怪力乱神,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谢尔盖吼道。 “谢尔盖,算我求你,你去吧,去区团委办公室问个清楚,问问你儿子到底在哪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尤利娅几乎是在哀求了。 “我不去!绝对不去!去了也问不出什么!那是秘密工作!”谢尔盖坚持自己的意见。 “我恳求你,谢尔盖,阿廖沙可是你的儿子啊!” “我说什么也不会去的!我不想给儿子丢脸!” 尤利娅伤心地瘫坐在椅子上,过了一分钟,她又站了起来,她下定了决心,自己去区团委办公室问个明白! “你不去,那我自己去!”尤利娅瞪了谢尔盖一眼,气愤地说。 “得了吧,你已经去过多少次了?人家都被你问烦了,你信不信,这次门卫都不会放你进去,都认得你这张脸了,老婆子!” 尤利娅没有理睬丈夫的话。她迅速的穿上了皮靴,披上大衣,又把帽子拿在了手里。 她的心里焦急万分,她只想着一件事:弄清楚阿廖沙人在哪里! 她快步走到门口,正要伸手开门出去,突然门板“咚咚咚咚”响起来——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尤利娅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一大跳,不知为什么,听到这敲门声,她心里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从心里升起。 “是谁呀?什么事那么早来敲门?”谢尔盖高声问道。 “沃伦佐夫家吗?请开门!我们是区团委办公室的人!”门外的人大声喊道。 尤利娅伸手打开了门。 门外面,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一左一右恭恭敬敬地站着。一看见尤利娅,他们马上站直身体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而后又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尤利娅看着他们,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了,她死死盯住他们的脸,浑身因为紧张和害怕而颤抖。 一个黑衣男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一边双手递给尤利娅,一边用低沉而又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我代表区团委所有同志向优秀的共青团员、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阿列克谢(阿廖沙)?沃伦佐夫同志致敬!我们为阿列克谢?沃伦佐夫同志的英勇无畏感到无比骄傲!” 黑衣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肃穆。 难道是阿廖沙在国外立了功,团委上门表彰先进?表彰不会这么早上门…… 尤利娅看着黑衣男人的脸,有些疑惑不解。她接过了黑衣男人递过来的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小心翼翼地打开,想看一下这张小奖状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当她看清信纸上写的字时,突然惊叫一声,头脑一阵晕眩,脚底像抽空了一样打起战来,她仿佛已经喘不过气来,身体一震,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谢尔盖冲出来想要扶起自己的妻子,当他蹲下身时,他也看到了那张摊开的信纸——他的目光刚一触到那些字,他就突然像被雷电劈中一样浑身痉挛,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双手捂着眼睛用低沉的声音呜呜哭起来。 那摊开的信纸上分明写着一行大字:阵亡通知书。 尤利娅挣扎着半坐起身,喃喃地问道:“阿廖沙……难道……他阵亡了?” “他在阿富汗战场上与敌人英勇作战,光荣负伤,不幸身亡!”黑衣男人说。 尤利娅的嘴角颤抖着,脸色煞白,又喃喃问了一句:“阿廖沙……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凌晨三点三十分整宣告死亡,请您节哀!” “三点三十分整?天哪!!”尤利娅尖叫一声,感叹着命运的捉弄。连续一个多月,每天她都在凌晨三点三十准时从梦中醒来,而儿子正是在这一时刻撒手人寰! 深深的悲伤浸没了尤利娅。她不顾屋外一月凛冽的寒风,躺倒在门槛外的雪堆里。雪和污泥混在了一起,搅成了灰色的泥浆,尤利娅就这样绝望地躺倒在泥浆里,眼睛里流着伤心的泪水……她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可儿子却再也听不见了…… “为什么?为什么事先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阿廖沙是去阿富汗打仗?啊?为什么?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说什么国际主义援助,说什么去第三世界建设共产主义……骗子!!!”谢尔盖用嘶哑的嗓音朝两个黑衣人大吼,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眼角里老泪纵横…… 两个黑衣人什么也没回答,只是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突然,尤利娅停止了哭泣,她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艰难地从地上坐起身,用尽全身力气问黑衣人:“我的阿廖沙现在在哪里?你们把他带回来了吗?” 黑衣人弯下腰轻声说:“共青团员阿列克谢的遗体,我们带回来了。” 尤利娅抽泣着说:“我想看一眼我的阿廖沙。” 黑衣人轻声说:“好的,这就给您看。” “等等!”尤利娅突然一把抓住了黑衣人的袖管,问道:“我的阿廖沙的遗体,看起来还好吗?” “这……”黑衣人不知该怎么回答。 尤利娅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这几天一直在做梦,梦见阿廖沙,昨天我还梦见他说马上要回来,你们就把他的遗体带回来了——这梦可真是灵验啊!可我还梦见,阿廖沙全身长满了金属片,他被金属锌包裹着,那些金属就像鱼鳞一样附着在他身上,闪闪发光……他不会真的全身长满锌鳞片吧?” 黑衣人摇了摇头。 说完,两个黑衣人一起转身,庄严地大喊一声:“向家属移交烈士遗体!” 街上突然出现了六个身穿礼服军装的士兵,荷枪实弹,迈着庄严的脚步缓缓向门口走来。 他们好像抬着阿廖沙的灵柩——用一面巨大的共青团团旗覆盖着。 尤利娅艰难挣扎着起身,向灵柩冲了过去。她扑倒在灵柩前,一下子掀去了覆盖在上面的红旗。 她看清了! 她惊叫了一声! 那被红旗盖着的正是…… ……一口亮闪闪的锌皮棺材!! 原来,梦境中阿廖沙身披锌皮,是预示着他被严严实实封在锌皮棺材中! 一九七九年,苏联出兵阿富汗。无数共青团员被征召入伍,成为侵略战争的炮灰。政府瞒着这些孩子的父母,以“国际主义援助”和“帮助第三世界国家人民建设共产主义”的名义,把这些年轻人派上了阿富汗战场。毫无经验的青年人在枪林弹雨中成了敌人的活靶子,血流成河,遍地尸体!军方来不及体面地为牺牲者收尸,无数简易的锌皮薄棺成为了他们最后的归宿。在战争初期,阿富汗战事对普通民众严格保密,毫不知情的父母们还以为自己的孩子“在山村里教授俄语”、“在沙漠里搞植树绿化”! 诡异的是:至少有十几个在阿富汗战争中失去孩子的母亲说,她们曾在梦中见到自己的孩子全身被亮闪闪的锌皮包裹,对着她们痛苦地哭泣,不久之后,她们就收到了孩子阵亡的噩耗。她们曾亲自在火车站的站台上向孩子们挥手告别,没想到,再次见到孩子时,孩子已经变成了冰凉的尸体——就像在梦中一样,被包裹在锌皮棺材中。 第四章 熊灾 1 我记不得它们是何时开始聚集的。 大约是吃早饭的时候,高乌哈尔老婆子正在煮燕麦粥,第一只羆棕熊走进了她的院子。高乌哈尔老婆子大喊:“来人呐,快拿枪来!” 这是少先队员谢廖沙告诉我的,他说他当时还在睡觉,但是他半梦半醒听到高乌哈尔老婆子的呼救了。 我没有听到,大多数集体农庄庄员也没有听到。 我们只听到后来从高乌哈尔老婆子院子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们听到高乌哈尔老婆子一边哭一边向熊讨饶:“熊爷爷,你饶了我吧,我给你磕头修庙,上帝呀……” 然后就什么也听不清了,只剩一声又一声响彻天际的惨叫。 我们能想象熊是怎么用粗壮有力的爪子扇她的。 我们走进她的院子,发现她只剩下了半边脸,左脸颧骨全碎了,骨茬露在外面,一只眼球连着眼神经,从残破的眼眶里悬出来,而另一只眼睛——带着惊恐和深深的悲伤,从尚且完整的有眼眶中看着我们。她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她说不出——她的整个下颌被熊扯落,血淋淋扔在燕麦堆里…… 接着是寡妇索尔塔娜特。 她正在井边打水。一只羆棕熊(与袭击高乌哈尔老婆子的不是同一只)一掌掀掉了她的整张头皮——连带着一头长发,从后脑勺处被掀起,翻过来垂挂在前额。她还没弄清回事,熊发出一声低吼,又一掌,索尔塔娜特失去了垂挂在前额的头皮,连带着被撕下的是整张脸皮……她哭喊着朝我们跑来,白皙的脖子上顶着一颗血球——脸上的肌肉都被剥裂开来,两颗大眼球在不住地颤动,原本长着鼻子的地方陷下去一个大窟窿,随着她的呼吸,黑洞洞的窟窿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要不是听出了她的声音,谁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被剥了头皮的血肉模糊的怪物竟是娇艳玲珑的索尔塔娜特——她几乎和村里所有男人睡过觉…… 熊上一次出现在村子里还是沙皇尼古拉二世时,整整六十多年了,村子里从没见过熊,小孩子都不知道熊长什么样子。 神婆潘拉哈在村子里又唱又跳,用枯树枝一般的手指沾着水到处乱画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她的歌声就像墓地里的葬歌一样阴沉诡异: 熊爷爷啊 熊祖宗 你穿着我的大衣 戴着我的帽 喝着我的血啊 啃着我的肉 熊爷爷亲亲玛什卡 玛什卡抱着洋娃娃 …… 丹娘大婶发疯一样在村里乱跑乱转,四处问:“我的孩子呢?” 她听见奶牛在哞哞惊叫,就跑去牲口栏里看牛,牛似乎被什么猛兽撕开了喉咙,躺倒在血泊里抽着腿……再接着听到孩子尖叫,她急忙跑回屋子,炕上的被子被人掀开了,孩子的衣服落了一地,门槛边上是滴滴答答暗红色的血迹,门外松软的泥地上布满巨大的脚印——那是熊的脚印。 远处山坡上,一只秃毛的老棕熊一瘸一拐慢慢走着路,前爪里夹着血淋淋一团人形的肉,一件孩子的小夹袄勾在指甲里晃荡,血淋淋的人形肉团里依稀裹了一个肮脏的布娃娃…… 山坡下飘来神婆凄凉的歌声: 熊爷爷亲亲玛什卡 玛什卡抱着洋娃娃 …… 男人们被女人的尖叫唤醒,翻身下了床。 罴棕熊!到处都是罴棕熊!熊灾! 它们像人一样直立着行走,从山坡上走下来,从泰加林里走出来,它们从天上掉下来,从地里长出来! 从村子的四面八方,像洪水一样源源不断涌来罴棕熊。 “一,二,三……一百四十八,一百四十九……”少先队员谢廖沙趴在屋顶上,一边用去年五一劳动节从伊尔库斯克城里买来的望远镜眺望着远方嶙峋的山脊,一边数着从山上下来的熊的数量。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凄厉悠长的铜钟声在整个村子上空回荡! 这是危难来临时刻的警钟!只有在二十年前,德国人的飞机飞来投炸弹时敲响过,只要警钟一敲响,防空洞的门就会打开,我们就会抛弃凡间的光明,躲进幽暗的地底。 防空洞就是教堂的地下穴窖。教堂的门打开了——残垣断壁里,一道布满裂缝的旋梯通向幽暗的防空洞。教堂已经二十年没有开门了——在伟大的苏维埃祖国,没有人信仰怪力乱神,没有人信仰教堂里桦木雕成的上帝——唯一值得信仰的是我们自己的力量,这力量振奋人心! 教堂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从咽喉里迸出最后的嘶吼——嘹亮的钟声分外刺耳,早春的融雪中,空气仿佛凝固了,声波在充满桦木清香和陈木腐味的空气中回转奔突。教堂矗立在村中心的空地上,蓝天白云下,空无一物,只有厚实肮脏的黑土上矗立着这处上帝的宫殿,每天黄昏在暮色中暗自神伤。它年久失修,身上充满了伤痕——弹痕,涂鸦,用红笔写的革命标语。外墙早已发霉脱落,金顶早已斑驳不堪,只有生锈发黑的十字架依旧在早春的风雪里直直指着天空,像是在控诉宿命的疾苦。一道一拳宽的裂缝从墙角的泥土里愤怒地钻出来,穿过整栋墙体,一直延伸到金顶。 钟楼摇摇欲坠,发黑的麻绳上,长胡子的谢尔吉老头——以前被尊称为谢尔吉神父,干瘦的老头,佝偻着背,用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麻绳,晃动着身子,把整个瘦弱的身体像葫芦一样吊在绳子上,一声一声敲着钟。 “谢尔吉老头,你疯了吗?”集体农庄男庄员都聚拢过来,责问他。 谢尔吉老头从绳子上滑下来,面对大家画了一个十字,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焦虑。“末日将至,你们要笃信上帝,我的孩子!”谢尔吉说。 神婆潘拉哈的歌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在风中飘散: 熊爷爷啊 熊祖宗 你穿着我的大衣 戴着我的帽 喝着我的血啊 啃着我的肉 熊爷爷亲亲玛什卡 玛什卡抱着洋娃娃 …… “我数了两边,一共是二百二十四头熊,可能我没有数清楚……”少先队员谢廖沙一路小跑着赶来,气喘吁吁说。 “村东头的院子都受到了袭击……高乌哈尔,索尔塔娜特,丹娘大婶家……”有人从东边跑来报信。 几个婆娘坐在地上哭起来,用沾满油污的头巾连连擦着眼泪。 “米高扬同志在哪里?”人们问。 村里无论出了大小什么事情,大家第一时间都会想起米高扬——神枪手,老猎人的儿子,村苏维埃书记。 找不到米高扬。 这种情况下,应该打开武器库,把二十几杆老猎枪擦得雪亮,然后每个男人发上一只枪,两盒弹,好好教训一下这些被恶魔附身的罴棕熊。米高扬应该首当其冲领着男人上。他是村里头号猎人的儿子,他的父亲老米高扬一辈子总共打了六十三只熊! 但是,找不到米高扬。 最令人着急的是,武器库的钥匙在米高扬手里。按照规定,打开武器库调用武器必须先写申请,报县苏维埃同意盖章后才能行动。紧急情况下也能由村苏维埃武装部最高领导——也就是村苏维埃主席下令动用武器。 但是村苏维埃武装部最高领导缺席。没有钥匙。 人们的目光转向我。 “赫拉姆佐夫同志,请下令!”他们请求我。 我骄傲地看着男人们和女人们。我的心在颤抖,因为害怕,因为激动。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闻到雪里有一种不祥的味道——从雪层地下渗出来的,从枯枝败叶中悄悄钻出来的,从肮脏的黑泥中悄无声息溜出来的——尸体的腐臭,死亡的味道,阴曹地府的气息……但是我怎么能胆怯呢,我是无产阶级的代表,坚定的唯物论者……我是村苏维埃武装部副部长——按规定在紧急时刻代行村苏维埃武装最高领导职务! 第五章 熊灾 2 “同志们,集体农庄庄员们!”我用嘶哑的声音吼道,“我命令,把武器库大门撬开,分发枪支,准备战斗!!” 男人们开始动手。 几十把铁锹“乒乒乓乓”一阵乱砸,火星四溅。 二十分钟后,碗口粗的铁锁纹丝不动。 早春凛冽的寒风里,男人们全身湿透。 少先队员谢廖沙趴在教堂的穹顶上,用望远镜眺望远方,给我们通风报信。 “熊群在往这边聚集……速度很快……它们速度很快……它们……”谢廖沙的脸白了,声音因为惊恐而颤抖。 人们很失望。 有人建议用炸药炸开武器库的门,但是炸药在东面的村头,要拿到炸药,意味着要穿过聚集的熊群。况且炸药是六年前开山路时施工队留下的,谁知道有没有受潮,还好不好用…… “米高扬同志去哪里了?”我问。 人们一阵议论。 “听说米高扬同志去山里祭拜父亲了……”有个人插了一句。 米高扬父亲是猎人,猎熊为生。五零年以后不让上山打熊了,他还悄悄偷猎。他八十岁那年独自带枪上山,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采菇的男人们在山里发现了他的帽子,就在原地立了一个木十字架,当他的墓碑。每年开春,米高扬都要进山拜谒父亲。 “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我问。 “前天早上。” 不知不觉中,我也浑身是汗,冷风吹过,背脊刺骨地凉。 “熊群离我们……很近了!!……很近了!!还差……五百米……四百米……很近了!!很近了!!很近了!!”谢廖沙的叫喊声颤抖而尖利。 空气中已经传来了罴棕熊的恶臭。隐隐约约能听见它们粗重的喘息声。 不知何时,神婆潘拉哈出现在人群里,她穿着破旧不堪的萨满的长裙子,头发满是油垢,浑身发着死尸一般的腐臭。 “山鬼从黑暗穿越而来,你们要遭大罪了!”她对着人群说起了话,说话时,她的眼睛空洞无神,仿佛在仔细看着凡人看不见的某种东西。有传言说,神婆潘拉哈是个瞎子,她只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而别人看得见的东西,她都看不见。她没有眼珠,她的眼睛是颧骨上方两个深深凹陷的黑洞。谢廖沙做过实验,他用明晃晃的刀子在神婆眼睛前一公分的地方晃动,神婆眼睛也不见眨一下。 几个信萨满教的女人“噗通”一下跪倒在神婆脚下,眼泪连连念诵着谁也听不懂的萨满经文。 “三百五十米,三百米!!天哪!!!”趴在穹顶上的少先队员谢廖沙尖叫。 这无需他提醒我们也知道。 我们自己看到了。 不远处的街角里,一大群罴棕熊朝我们这边移动。 它们越靠近教堂,走的速度越慢。 他们排着队列,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庄严的仪式。 排在前头的一头熊,前爪里捧着一个东西,像是一个圆球——肉色,带着一些血的鲜红,并不十分平整,还连着些许褐色的毛,那是…… “头颅!那是米高扬的头颅!!!”人们尖叫起来。 终于看清了! 没有错,领头的熊前爪里捧着的,正是米高扬的头颅!!米高扬头颅闭着眼睛,面色青灰,只有嘴微微裂开,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仿佛在呵呵地笑!! 我的腿有点打颤。但是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孩子们,向上帝赎罪吧!”谢尔吉老头用沙哑的嗓音叫喊,“孩子们,快进上帝的宫殿,求上帝护佑你们!” 人们涌进了教堂——孩子哭闹,女人尖叫。 但我进教堂不是为了寻求上帝的庇护,列宁同志,我向您发誓——我是以教堂为建筑掩体来做必要的防御,防止无谓的牺牲! 谢尔吉神父缓缓关上教堂的木门,教堂里昏暗一片,只有一小道阳光通过穹顶下的彩色玻璃透过来,教堂墙壁的一角反射出绚丽的七彩光。 谢尔吉神父点亮一支蜡烛,微弱的光在女人们的一片哭喊和尖叫声中恐怖地跳动着。谢尔吉神父举起蜡烛,用力拉开了圣象壁画前的幕布,火光照亮了大圣堂的壁画,人们看到的是一片极为可怕的景象:布满灰尘的马赛克壁画上,既没有上帝,也没有耶稣,画中只有一大片草原,草原之上是一座孤零零的教堂,教堂的门开着,神殿原本属于上帝的宝座上,坐着一只狰狞的罴棕熊! “天哪!神父,这是怎么回事!”女人们哭叫起来。 谢尔吉神父伸出手不断划着十字,他佝偻的身体因为激动而战栗,花白的长胡子不断颤抖。 谢尔吉神父登上大圣堂的讲坛,用死人一般沙哑空洞的声音喊道:“孩子们,祷告吧,我们罪孽太过深重,天上的父早已经把我们抛弃……我们身处黑暗之中,邪恶的神灵统治大地……” “谢尔吉神父,圣像呢?圣彼得呢?圣乔治呢?”拖拉机手瓦斯涅佐夫问。 谢尔吉神父痛苦地摇着头:“没有圣彼得,没有圣乔治,也没有约翰和马太,从来没有……这里只有……圣梅德韦杰(“梅德韦杰”俄语中意为“熊”),就是壁画上,坐在神殿宝座上的那个,你们明白了吗……为什么三百年来,没有任何一个神父拉开过壁画的幕布,我们罪孽深重,上帝把我们遗忘了,我们只有圣梅德韦杰!七百年前,圣梅德韦杰帮我们的祖先赶走了蒙古强盗忽必烈,但却要我们献祭人的头颅……它即神圣又邪恶,人们对它只有敬畏……” “天哪!神父,我们要向圣梅德韦杰祷告吗?”几个受过洗礼的女人跪倒在地上。 谢尔吉神父眼里闪着泪光:“不,孩子,你们应该向上帝祷告!” “可是,这里只有圣梅德韦杰……” “孩子,我们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我们在接受天父最严厉的惩罚,或许,天父在看我们,他在考验我们——看我们要选择光明还是黑暗,孩子们!还或许,圣梅德韦杰就是天父派来拯救我们的,就像天父往耶路撒冷派去了耶稣!”谢尔吉神父说得很坚定,而嘴唇却不住地发抖。 我忍无可忍,跳起来大喝道:“谢尔吉老头,闭上你的狗嘴!收起你那套唯心主义的臭把戏!” 突然,教堂外传来了“咚咚咚”沉重的敲击声,同时,已经关闭了的沉重木门似乎被推动着,“吱呀吱呀”发出声响。 女人开始尖叫。 “谢廖沙,侦查敌情!”我命令道。 谢廖沙向我敬了一个少先队员礼,像猴一样“跐溜”顺着钟绳爬上了钟楼。洋葱顶的下方,正好有一方彩色玻璃。谢廖沙艰难地一手抓住绳子,一手扒住窗口,把下巴抵住窗檐往外看。 “我看不太清!好像……是人!天哪!是受伤的人在敲门!他们想进来!”谢廖沙大叫。 “是谁?”我问。 “好像是女人,我看不清!”谢廖沙喊道。 “那么,熊群在哪里?”我问。 “熊群还在原地!两百米外!” 要不要开门?我思索着。两百米——打开门,把几个伤员拖进教堂,再关上门,需要多少时间?如果熊全速冲过来,我们是否来得及关门? 不,不能开门!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我回头望了一下教堂里的人——劳动模范谢苗?罗什科夫,拖拉机手瓦斯涅佐夫,农艺师瓦西里耶夫,乡村教师伊凡?加尔金——所有值得尊敬的人,所有对人民、对集体农庄有用的人都在这教堂里了,不能为了几个哭哭啼啼的娘们让他们冒险! “不准开门!”我命令道,“瓦西里耶夫同志,你带人去找点分量重的桌子椅子,得把门堵上!” 第六章 熊灾 3 我话音未落,只听见身后“吱呀”一声,接着是生锈了的铰链“叽叽喳喳”的闷响,又“哐”一声,锁链被扔到了地上。 门已经被打开了。开门的是几个婆娘。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指着开门的婆娘,愤怒的呵斥。 婆娘们低着头,不敢看我一眼。其实,这几个婆娘根本就不把我——集体农庄武装部副部长、在场的最高苏维埃代表放在眼里,她们鬼迷心窍,早已经中了萨满教的邪,她们亲吻着神婆潘拉哈肮脏的脚,对她言听计从。 透过那道门缝,我看清了门外的场景。一道光亮从门缝里透进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过去——看到了地狱里才会有的恐怖画面:一个肮脏的婆子,她只剩下了半边脸,碎裂的颧骨骨茬露在外面,一只眼睛从残破的眼眶里悬出来,而另一只眼睛——带着惊恐和祈求的光,死死地盯住我们,她在哀求我们,哀求我们放她进来……而她的旁边,在肮脏的泥浆里,一个全身被掀了皮、躺着棕红色粘稠液体的魔鬼一边爬,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她的头颅像被砍烂了的甘蓝菜,她的四肢已经全断了,被可怕地反向折断,她只靠膝盖和手肘,像野兽一般一边嚎叫,一边爬行…… 这是高乌哈尔和索尔塔娜特! 高乌哈尔老婆子被罴棕熊撕掉了半张脸,而索尔塔娜特——这个荡妇,平时总喜欢被男人剥衣服,而今,终于被罴棕熊剥了皮,全身淌下血浆! 神婆潘拉哈蹒跚着向门外走去,想要去扶两个婆娘进来。 人群开始尖叫起来。 是的,我知道,人都是有怜悯之心的,但这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怜悯之心如何能敌得过发自内心深深的恐惧!我知道,人们不想放他们进来——比起罴棕熊,这如同地狱饿鬼一般的一边在泥浆里扭动一边嚎叫着的血人更叫人毛骨悚然! 一瞬间我做出了决断——一生中最正确的决断! 就在神婆潘拉哈弯下腰想扶起索尔塔娜特的一瞬间,我猛地冲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神婆的腰,狠狠朝前蹬了一脚,我发誓,我那一脚,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此生中我再也没有如此用过力气! 神婆怪叫一声,像一片弱不禁风的树叶一样栽倒在地上,又向前打了好几个滚,躺倒在了教堂外的泥浆里。 “关门,快!”我厉声命令。 铰链“吱吱”尖叫。 “砰”一声闷响,门被关上了,生锈的锁头被重新挂上。神婆被锁在了外面,这回,她要和那两个可怕的人形怪物永远在一起了! 几个信萨满教的女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既然她是神婆,那她自然有办法自保。让她对着熊瞎子去跳大神吧!”我恶狠狠地说。 从钟楼的穹顶传来少先队员谢廖沙的惊呼:“熊朝她们扑过来了!” 是的,不用谢廖沙说我也知道——一股罴棕熊的恶臭从门缝地下悄悄钻进来,之后是布袋被扔到地上的声音,骨头“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再之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哀嚎…… 索尔塔娜特在呜呜哭喊,她一遍遍喊那些和他上过床男人的名字,每喊一声就是一阵颤抖的尖叫——一定是熊瞎子用尖利的牙齿一下一下慢慢撕裂她的身体。 而高乌哈尔老婆子已经说不出话,只能从喉管里发出震人心魄的哀嚎,她的舌头连同下颚一起被熊扯掉了…… 神婆潘拉哈——这个早就该在十月革命时就被处决的老女人,整天装神弄鬼,而今在熊爪下被蹂躏,也痛得忍不住叫出了声: “哎呀……饶了我吧……放过我吧……哎呀……救命呀……” 几个萨满教女信徒听了神婆痛不欲生的嚎叫,都“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眼睛里滚落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我知道,在这几个女人眼中,潘拉哈是永生的,是神的化身……但是,看吧,这尊泥菩萨现在自身也难保,这个装神弄鬼的神婆,这个不可一世的跳大神的骗子手!在危急时刻连她自己也拯救不了! 教堂的大门外,痛不欲生的哀嚎渐渐停息,只留下一阵“咔咔”的脆响——一定是罴棕熊掰开了她们的骨头,啃咬着她们的头颅! 黑暗中的人们保持着静默,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恐怖的“咔咔”声在黑暗中回荡。有人哭泣,但是听不见哭声…… 突然,门板“哐哐哐”震颤起来,伴随着的是低沉的熊啸! 这是死神的叩门声——它们想要闯进教堂! 女人们又开始尖叫。 “怎么办,赫拉姆佐夫同志?”劳动模范谢苗?罗什科夫焦急地问我。 我看着震颤着的大门,心中一阵惊慌。 乡村教师伊凡?加尔金低着头走了过来,用轻到听不见的声音小声说:“谢尔吉神父,我听说……”他抬头看见我,我们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乡村教师又把话咽了回去。 “加尔金老师,你是知识分子,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我对他说。 门板震颤的声音更响了。拖拉机手和农艺师正在指挥男庄员把更多的桌椅堵在门口。 乡村教师犹豫了一下,转过头,对谢尔吉老头说:“神父,我听说,当年基辅罗斯的圣奥莉嘉长矛,就藏在本教堂里……” 谢尔吉老头浑身一颤,脸色变得煞白,全身颤抖起来:“你想要干什么?那可是……圣器……上帝的圣器……” “我读了本村的《往年纪事》,三百年前,村民请出圣奥莉嘉的长矛,打退过‘地狱恶魔’的围攻……” 谢尔吉老头突然哭泣起来,雪白的胡须哭得一颤一颤。 自从梅德韦金村建立了苏维埃政权,老头一直守着奥莉嘉长矛的秘密,不想叫红军发现收了去。但事到如今,他知道,他的宝贝——这长矛,再也藏不住了! “神父,把圣器拿出来吧!用它来救人!”乡村教师伊凡?加尔金说。 谢尔吉神父看了我一眼,我没做任何表态。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一杆生锈的长矛能战胜一群罴棕熊的。 老头抹了抹眼泪,眼睛里闪出不甘。这条道貌岸然的老狗,几分钟前还在以上帝的名义悲天悯人,要他真正交出他的宝贝来救人,他却难过得像死了家人! “去拿长矛!”我怒吼道。我不相信圣器有什么用,我只想让老头把圣器——万恶的旧文明、属于沙皇和地主阶级的破落文明最后的残渣交出来,再用社会主义的铁拳摧毁它!! 他点了点头,不情愿的转过了身。 在大圣堂壁画的后面,在充斥着灰尘和浮土的最阴暗的角落里,谢尔吉老头颤颤巍巍弯下身,摸索着揭开了一块地板,一处垂直的绳梯通向比地下更幽暗的幽冥世界…… “就在这里,这个下面……”老头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顺着绳梯下来,是一个腰都直不起来的暗房。伊凡?加尔金手里握着一根蜡烛,忽明忽暗的火光把这个黑暗的世界照亮。 “就在这里!”谢尔吉指着壁上的神龛说。 那是一座早已腐朽了的木质神龛,神龛的木门紧紧地闭合着,门上的圣三一圣像画早已模糊不清。 “打开!”我命令道。 老头从长袍里摸出一大串钥匙,用手哆哆嗦嗦一把一把试,试了老半天也没找到钥匙。 “我……记不得……记不得……钥匙……四十年没打开了……”谢尔吉老头装出一副苦恼的表情。 我心中的怒火瞬间猛地撩了起来,对着老头,飞起就是一脚,老头“哎呀”一声,像布袋一样软塌塌滚到了一边。我又是一脚,神龛早已腐朽的木门“咔嚓”一声碎成了粉末。 伊凡?加尔金赶紧把蜡烛拿上前来。谢尔吉老头也挣扎着爬起身来看。 我们三个脑袋凑到了一起。 看见了!看见了! 难道这就是奥莉嘉的长矛吗?这就是上帝的圣器? “圣器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谢尔吉老头身体猛地一震,翻着白眼倒了下去,他肮脏的长衫里突然飘出一股尿骚味。 神龛里,那个本来应该放着所谓圣器的供台上,放着的竟然是一台血红的电话机! 第七章 熊灾 4 “这是怎么回事?”伊凡?加尔金疑惑地问。 我也被惊呆了,但迟疑了两秒钟后,我忍不住哈哈疯狂地笑出声来! 我怎么忘记了呢,作为村苏维埃武装部副部长竟然忘记红军光荣的历史——沃罗涅日被法西斯包围时,我们梅德韦金村是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的前线临时指挥部!唯一的战地通讯工具,当然被安装在最隐秘的地方!至于基辅罗斯的奥莉嘉的长矛——让这封建愚昧的残渣见鬼去吧! “加尔金同志,这才是我们的圣器!”我指着红色的电话机说,“救我们的不是上帝,而是社会主义!” 我伸手拎起了电话——1960年,落后、偏僻的梅德韦金村唯一的一台电话,20年间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 这是一台专线电话,没有拨号盘,谁也不知道它连线到哪里。我拎起听筒,听筒里传出一阵拨号音,我的心里一阵紧张。 突然,电话接通了! “您好,沃罗涅日州党委武装部!” “您好,与您通话的是沃罗涅日州白山区梅德韦金村集体农庄苏维埃代表——苏维埃武装部副部长叶甫盖尼?赫拉姆佐夫,我村遇到紧急情况,集体农庄庄员被熊群围困,请求援救……” 我一五一十向上级汇报了情况。 听筒里,对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赫拉姆佐夫同志,您说的情形太过离奇,作为村苏维埃的代表,您必须为自己的话负责任!” “我百分之一百为自己的话负责!我以我党员的荣誉担保,我说的都是实情!” “州党委需要先派人来查看,然后开会讨论你提出的要求……” “来不及!来不及了!熊群正对我们最后的防御屏障猛攻,我们撑不过半个小时,不,甚至连二十分钟都撑不住!” “赫拉姆佐夫同志,那您想让我们怎么办?” “我希望你们能派出军队来援救我们!” “赫拉姆佐夫同志,最近的军队从准备到开拔,至少也需要2个小时。” “那能否派直升机来救援?” 听筒里的人再次沉默了,我仔细听着,好像电话那一头的人在争论着什么,几秒钟后,那声音又再次响起: “赫拉姆佐夫同志,我们没有直升机,但恰好有两架“图2”轰炸机在梅德韦金村附近实弹演习……” “够了!足够了!只是请您务必快一点!” 我挂断电话,兴奋地从绳梯爬回教堂地面,向人群喊道:“同志们,坚持住!最后的胜利马上就要到来!战无不胜的社会主义政权就要来解放我们了!” 女人们停止了哭喊,惊讶地望着我。 “赫拉姆佐夫同志,我们快顶不住了!”几个身材高大的大汉用尽全力顶着厚重的大门,用来堵门的桌椅,已经被门外的熊瞎子用蛮力推得摇摇欲坠。 门缝里透进了光,忽明忽暗,就在这一道门的两面,伟大的工农联盟在和来自地狱的恶灵做着最后的较量!我们能听见门外熊瞎子愤怒的吼叫,能闻见它们身上浓烈的恶臭…… “我不明白的是,它们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攻击我们?”有人问。 是的,为什么? 是我们开荒占用了它们的生存空间?还是猎杀了太多的熊做成了皮大衣,它们来复仇?或是真的如大圣堂壁画上说的,是地狱恶灵来索要人头献祭? 不,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无论它们从何而来,无论为何而来,只要是和我们作对,它们只有死路一条!我们经过多少腥风血雨和水火磨难!每一次,胜利的都是我们——战无不胜的苏维埃政权!无论是上帝还是恶灵,无论是萨满神婆还是罴棕熊,任何的怪力乱神,只要敢跟苏维埃政权作对,敢跟伟大的社会主义制度作对,我们就叫它灭亡!叫它彻底灭亡!! 隐隐约约,天空里传来飞机螺旋桨的声音——图2轰炸机来了! 我跳上讲坛大喊:“同志们,坚持住!胜利就在眼前!” “不行啦,门被顶开啦!”拖拉机手瓦斯涅佐夫惊慌失措的大喊。 生锈的锁头被折成了两段,门猛地被掀开一道缝,刺眼的强光透进来,堵门的桌椅“哗啦”一下全散落下去,一只粗大的爪子从门缝里伸进来。 女人们开始哭叫。 “顶住!”我大声命令道。 但是恐惧胜过了一切,所有男人都不顾我的命令,四散逃去——这群胆小鬼!要是他们一起合力,是能把门顶回去的! 一道强光照亮了整个大堂——门被完全顶开了!四五只罴棕熊站在门口咆哮,我们最后的防线被攻破了!拖拉机手瓦斯涅佐夫还没来得抡起椅子,罴棕熊一掌拍过来,他的脊椎断成了两截,像虾一样倒在地上扭动……罴棕熊跳起来一脚踩在他的头上,他一声怪叫,“咔”一声,颅骨碎裂,白花花的脑浆沾着鲜血猛地朝人群躲藏的地方喷去,洒了一地,像油浸过的奶渣…… 忽然,天地间一声巨响!大地在震颤! 巨大的声响把人震倒在了地上!扒在钟楼窗口上的少先队员谢廖沙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吓了一跳,一个踉跄,没抓紧绳子,像一只熟透的吊瓜一样从二十多米的高台上跌落,“嗵”一声闷响砸在地上,脖子折成了90度,嘴角流出血,他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谢廖沙!”我大喊。 又是一阵巨响!响彻天地的爆炸声! 浮土从地面升起——我们聋了!巨大的声音让我们暂时失了聪,世界变得一片安宁!人们惊讶的从地上爬起来,再也听不见熊的咆哮和人的哀嚎,只看见灰蒙蒙的粉尘中,站在门口的几只罴棕熊身体剧烈颤抖了几下,像被拉倒的石像一样朝前倒了下去…… 人们面面相觑。 我第一个冲上前去,看见了它们背上插着闪闪亮的弹片!而就在教堂门外,地上出现了两个巨大的弹坑。 图2轰炸机到了! 我似乎恢复了一些听力!远处有传来了巨响,大地又开始震颤,是的,那是图2轰炸机在空投炸弹!“哒哒哒”的扫射——对于我们这些上过卫国战争前线的人,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图2装载的20毫米口径沙瓦克机关炮! 我们得救了!熊开始撤退,大反攻开始了! 螺旋桨的声音划破天空,所到之处,一片熊啸——那是它们的哀嚎,它们的求饶!无数的罴棕熊倒在血泊中,或是被炸得血肉横飞!它们开始怕了,它们开始撤退了,这群狗娘养的恶魔! 我冲出了教堂,大地上燃烧着复仇的火焰,空气里弥漫着血的腥臭!远处的原野上,无数罴棕熊被子弹击中,像玩偶一样软绵绵倒在地上。它们一边咆哮,一边落荒而逃——逃回它们的山野,它们的森林……但是我们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过它们,这群低智商的恶魔,它们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看吧,另一架图2早已切断山口的退路,炸弹的冲击波把笨拙的罴棕熊掀飞到了天上…… 突然,从圣堂壁画后面的神龛里,传来了沉闷的电话铃声。 我冲进去拎起了听筒: “喂,您好!” “是赫拉姆佐夫同志吗?我们的飞行员确认了您之前的说法,飞行员正尽全力消灭这些发疯的熊。” “不仅仅是消灭,应该赶尽杀绝,以绝后患!”我坚定地说。 “好的,赶尽杀绝!” 山林里,原野上,熊啸一片,仿佛是在哀求我们的原谅。可是,晚了,畜生们! 我挂了电话,心里一片清朗!我的心因为激动和欣喜而狂跳!祖国,伟大的苏维埃祖国!你在危急时刻又一次守护住了你的人民!我们热泪盈眶想为你献礼——米高扬同志牺牲了,按照苏维埃章程,我是下一任村苏维埃主席,我要命令公社为祖国献礼,这礼物就是——二百五十张上好的熊皮!不,二百五十张是不够的,远远不够,但是没有关系,山林那么大,总能多搞一些的……何况,我们要把所有的恶灵赶尽杀绝,赶尽杀绝! 第八章 俄罗斯森林的丧歌 1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 暮色浸染了世界,房间里一片昏沉,一盏橘色的小灯烧开了黑暗的一角,一只老唱片机躲在墙角,转着破旧的黑胶唱片,吱吱呀呀唱着一支略显悲伤的歌。 廖尼亚大叔半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们年轻时候,都喜欢听这首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只要弹上两分钟吉他,再装模作样地唱上两句歌词,就能把女大学生或者集体农庄女庄员骗到莫斯科郊外的树林里,在晚上干点什么……但80年代以后,就没有人再这么干了,因为女人们学会要价了,譬如说,你要想同集体农庄女庄员约会,就得准备好两公斤香肠票……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比如,外科医生格拉祖诺夫叛逃去了美国……什么?你问外科医生叛逃与林中约会有什么关系?好吧,那我就来说说吧……” 廖尼亚大叔不紧不慢得地点上了一支“彼得大帝”牌香烟,慢悠悠地抽了两口,白色的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升腾而起,袅袅飘散,烟头的火光在黄昏的阴暗中闪烁明灭。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讲起了80年代发生在莫斯科郊外的恐怖往事。 1980年,夏天。 暮色愈发浓重了,黄昏的最后一丝霞光消逝在天边。几束黯淡的星光透过茂密的树冠,星星点点洒在林地里厚厚的枯叶上。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气喘吁吁地在林地里走着,他们越走越慢,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从中午到晚上,他们根本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唯一的一瓶水,也早已经喝完。他们饥渴难耐,头昏眼花,过低的血糖让他们的腿直发抖……他们自己也知道,再这么走下去,真的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突然,女大学生脚下一软,“噗通”一下摔倒在地上,她一屁股坐倒在枯叶堆上,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卓娅,你怎么了,卓娅,来,起来,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快到出口了!”男生对她喊到。 “不行,我实在不行了,实在没力气了!”女生坐在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无力地摇手。她脸色惨白,额头上挂满了虚汗。 “卓娅,你听我说,卓娅,这次我们真的找对路了,你看!”男生用手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颗白桦树。 透过茂密枝叶的间隙,卓娅隐隐约约真的看见,树枝上绑着的一根红丝带在晚风里轻轻摇曳。 “真的?真的是入口那棵树吗?”卓娅惊喜地喊到。 “就是它,绝对错不了,进林子时我就给它绑了红丝带做记号,你亲眼看见的!”男生兴奋地说。 的确,他们曾在林子的入口处做过记号。也就是说,看到红丝带,就离树林的出口不远了! 女大学生卓娅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地上站起来,步履蹒跚地朝红丝带走去。 到了,终于到了! 绑着红丝带的白桦树就静静矗立在面前。 卓娅突然长舒了一口气,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长时间的徒步和高度的紧张早已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现在,树林出口就在眼前,她一下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全身瘫软。 “安德烈,接下去是朝西走五百米,对吗,走五百米以后就是舍勒梅切沃公路……”卓娅的声音很疲惫。 但是男生安德烈并没有回答。 “安德烈,怎么了?”卓娅一边问,一边疑惑地抬起头看安德烈。她猛然看见:安德烈神情紧张地站在白桦树旁,眼睛里露出惊恐和不可思议。 卓娅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安德烈一个急促的手势猛地打断了她:“嘘!你听!” “听什么?” “水声!” 在静谧的夜空下,在阵阵松涛声中,确实有一种流水的声音若隐若现,就像是涓涓溪流在平坦的鹅卵石滩上冲刷。 “确实是水声!”安德烈惊叫道,“但我清楚地记得,树林的入口处不可能有流水!” 安德烈急忙从双肩包里掏出了地图。他仔细地铺开地图,借着微弱的星光在地图上趴着找了好一阵,神情里写满了不解和惊恐。 “不可能,绝不可能!”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声音里夹杂着恐惧。 “安德烈,怎么了?”卓娅紧张地问。 “卓娅,这不可能!这不是我们进来时的入口!你看,地图上最近的一条河,也距离舍勒梅切沃公路有8公里!” “你的意思是?” “卓娅,我们可能真的迷路了……” “不,我不明白,这不就是我们的红丝带吗,是我们进来时亲手系上的!” “可是,你听这水声!” 卓娅侧过身把头贴到一颗大树上。她听见了,黑夜里,万籁俱寂,潺潺的流水声分外明朗。 “卓娅,水流应该就在我们附近,可是,你知道的卓娅,舍勒梅切沃公路旁根本没有任何河流!还有,你看这些茂密的椴树,这些山毛榉,记得吗,我们进林子时,入口处是清一色的白桦林!” “什么!?”卓娅惊叫起来。 是的,她也发现不对劲了。黑漆漆的夜幕里,光秃秃的山毛句枝干像无数骷髅之手,在夜风里拨弄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成片成片的椴树挤在一起,它们的树冠在若隐若现的朦胧月光里不断变化着,时而化作狰狞的巨兽,时而化作高耸的山脉。夜风送来阵阵松涛,低沉的哀鸣叫人想起旷野里的孤坟,想起流浪汉们落葬时低沉哀惋的丧歌。 “卓娅,这可能……不是我们的丝带,或者……我们的丝带被人换了位置,有人故意想让我们迷路……” “什么?”卓娅惊叫起来。 “卓娅,你听我说,下午我们一起躺在地上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跟着我们,它就躲在暗处,悄悄窥视着我们……”安德烈不安地说。 “安德烈,你别吓我!你……”卓娅吓得喊出了声,脸色煞白。 “卓娅,我不想让你害怕,所以一直没说出来,卓娅,但是,现在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感觉有东西就躲在我们身边……”安德烈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天哪……可……那是什么东西?” “不,卓娅,我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感觉,明白吗,感觉……” “你刚才说,是有什么东西跟着我们,你说的是东西,也就是说,不是人?”卓娅说着,感到后背渗出了一阵阵凉气。 “不,我说不清,或许是……不,我不知道,也可能是我太紧张了……”安德烈擦了擦脸上的汗,突然问:“巴沙今天在哪里?” “你怎么突然问巴沙?你怀疑是……巴沙?不,不可能,巴沙在实验室,他说了,他今天一整天都会在实验室……” “你确定他不知道你和我来树林的事?” “巴沙不会知道,绝对不会知道……我对他说,今天去趟图拉探望生病的姑妈……” “那他就信了吗?他会怀疑吗?早上我在学校食堂门口拉你的手,他就坐在窗口吃饭……” “不,他什么也没看见!” 卓娅说完,低下头,沉默了。那么晚没有回到宿舍,巴沙一定急得发疯,他一定到处找我!卓娅想。深深的悔恨感包围了她,她后悔欺骗他的男友巴沙——他们在一起三年了,三年里一次都没有争吵过。巴沙是个多么好的男生啊,处处让着自己,时刻照顾着自己,从不喝酒,也从不和别的姑娘搭讪,巴沙是医学院最英俊的小伙子,想和他交往的女生排成长队,可三年来,除了卓娅外,他不曾看过别的女生一眼……两人已经约好,毕业后马上结婚——巴沙已经确定会在毕业后被派到莫斯科医学研究所工作,单位会给他在沙布罗夫斯卡公寓安排宿舍,正好可以当婚房……一切都是多么美好,这是真正的爱情,多么令人羡慕…… 第九章 俄罗斯森林的丧歌 2 可是,天哪,连卓娅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三天前她和安德烈还不认识,安德烈只是卓娅同寝室室友的前男朋友,他粗鲁,轻浮,喝酒,好赌,两次差点被医学院开除,就在三天前,他喝醉了酒,冲进女生寝室来把早已分手的前女友打个得头破血流……他醉醺醺地捧着一大束花来道歉,没有人愿意给他开门,除了卓娅。安德烈突然单腿跪下,一把将花塞到卓娅手里:“卓娅,你是个好人!”说完,他突然一把搂过卓娅,狠狠地吻了她的嘴唇……卓娅顿时满脸通红,她感觉身体里一种奇怪的火焰被撩了起来。第二天,安德烈又来找卓娅,他穿着邋遢的衣服,满嘴酒气,以命令式的口吻对她说:“今天晚上十一点,食堂后面的小花园见!”不知为何,卓娅的心里有一种不安,还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太荒唐了!她竟然真的去赴约了,当然,她没告诉男朋友巴沙,她骗巴沙说,头有点疼,想早点睡觉,体贴的巴沙还给她送来了药……之后就更荒唐了,卓娅在食堂后面的小花园里和一个三天前还不认识的酒鬼接吻,安德烈粗鲁地扯开她的上衣,用手揉搓她的身体……而两人认识的第四天,也就是今天,一大早,安德烈就背着双肩包,在女生寝室门口拦下了卓娅,同样用生硬的命令式的口吻对卓娅说:“我们去舍勒梅切沃公路旁的森林,你去买面包,水,香肠还有避孕套!”卓娅惊呆了,她似乎已经知道安德烈想要干什么了,她感到羞愧和愤怒,要知道,她和巴沙谈了三年恋爱,还一次都没……但她还是照做了,她买齐了安德烈要的东西。真是奇怪,这个平时谁的话也不听的掘女孩竟会照着一个醉鬼的命令做……再然后,编个谎骗了巴沙,和安德烈一起背着包,乘了一个小时车来到林子,走进了林子,再然后,两人找了块空地,躺到了地上,脱去了衣服……很热,很脏,到处是嗡嗡的飞虫,赤裸的皮肤上被叮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疙瘩,林地上的腐叶堆里不时飘出一阵阵恶臭——一定有动物的尸体在落叶下慢慢腐败……浑身沾满了汗水和泥土,感觉很不好,也很疼,但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 再后来,他们迷了路…… 莫明其妙,一切都是那么的荒唐,荒唐透顶,就像一场梦一样…… 卓娅低下头,眼睛里流出悔恨的泪。想到此时巴沙一定在着急地寻找自己,卓娅心里一阵痛。 这一定是场可怕的梦,快,把眼睛睁开,让梦醒来!卓娅对自己说。 但是一切都是徒劳,风吹树林的沙沙声分外清晰,脚下咔吱作响的枯叶分明地告诉卓娅:一切都是现实! “出去以后,我想和巴沙好好过日子,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卓娅带着哭腔说。 “如果我们出的去的话……”安德烈说。 卓娅听到这句话,突然身体一颤,瞬间止住了呜咽,一阵晚风吹过,她感觉全身的毛孔都在收紧。 “安德烈,你别吓我,我们真的会出不去吗……”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出去的路,要搞清楚我们究竟在哪里。你看,起雾了!” 顺着安德烈手指的方向,卓娅看到,浓重的夜雾正从树冠背后慢慢升起,透过朦胧的夜雾,他们看见月亮闪起了黯淡的光——暗红色的光环下,几朵乌云慢慢地游移着变幻着,仿佛黑暗深处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把它们狠狠撕裂。 “在这样干燥的树林中,河流的上方才会升起这么浓重的雾。”安德烈一边说着,一边翻着地图,他一手按着地图,一手握着一个生锈的铁皮老电筒,在地图上照着找位置。电筒微弱的光看起来就像是黑暗中随后的希望。 “我觉得,我们应该在这里——你看,图曼纳河的旁边,离舍勒梅切沃公路8公里远。”安德烈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说。 “图曼纳河?” “正是!我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整个森林里,只有在图曼纳河的左岸才能看见克鲁普斯卡丘陵,你看,我们正好能看见克鲁普斯卡丘陵的轮廓!”安德烈说着,用手指向远方。 顺着安德烈手指的方向看去,卓娅隐隐约约望见,在血红的朦胧月光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里,有一条银白色的丝带似乎在随风舞动——那是克鲁普斯卡丘陵上的针叶林树冠的反光,茂密的树冠在夜风里有节奏的抖动着,仿佛伴着听不见的幽冥之音跳起了亡灵的祭舞。 “地图上写,图曼纳河会在夜里起大雾……图曼纳,不就是‘雾’的意思吗……卓娅,你是莫斯科人,你还记得小时候听过的传说吗,森林里住着雅加婆婆,她的小木屋建在一双鸡脚上,一旦有人走进了森林,雅加婆婆就会念起咒语,叫图曼纳河里的长着翅膀的蛇吐出浓雾,浓雾弥漫,林中的人就会迷路,就会走进雅加婆婆建在鸡脚上的小屋……” “安德烈,别再说了!我求你,别再说了……”卓娅打断了安德烈的话,“安德烈,我不该跟你一起来森林的,我不该……我想出去……” 卓娅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声不吭,两只空洞的眼睛里,泪珠大颗大颗地往外涌。她的衣襟已经被泪水湿透。 “卓娅,你冷静一点,卓娅,你听我说,我也想出去,但我们先要找到出去的路……”安德烈继续翻着地图。他的眉头紧锁,额头上的汗水不断往下滴。 “如果我们真的是在图曼纳河边上的话,我们要翻过一个小山坡往西面走……有两种走法,一种是沿着河岸走,一直淌过浅滩,但地图上写着:浅滩后面是一片墓地……” 说道这里,安德烈觉得自己因为恐惧而脸上一阵阵发麻,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起来。 “什么?墓地?这是密林深处,连个人影都没有,怎么会突然冒出一片墓地?”卓娅害怕极了。 安德烈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继续说: “还有一种走法,直接向西绕过浅滩,但是……要穿过废弃的传染病医院……” “天哪!为什么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又是墓地,又是废弃的医院!”卓娅绝望地喊道。 “关于这废弃的传染病医院,我倒是听我父亲的战友说起过,这个医院早在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时就在了,里面住着的病人都身患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据说,一旦人被送进来,就一辈子也别想再出去……”安德烈说。 “那他们得的什么病?”卓娅不安地问。 “麻风!” 听到两个字,卓娅心里一颤。 “我父亲是军医,他曾经告诉我,直到现在,我们也没能彻底战胜麻风,在西南边陲的山林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麻风村’,一旦有人误闯了进去,就会被关在里面,再也别想出来……你记得吗,卓娅,十年前有一条新闻——几个郊游的共青团员去警察局报警,说他们在这片森林里游玩时,看见林子里有几个狮首人身怪物,穿着褴褛的衣衫——它们像人一样直立行走,像人一样说话交谈,只是,它们的手像鹰爪一样锐利,它们的脸上不是人类的面容,而是狰狞丑陋的美洲狮的脸!当年这个传言闹得整个莫斯科沸沸扬扬,你还记得吗?” “我似乎有点印象……可是,这和我们有关吗?” “卓娅,当年传言发现狮面人的地方,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森林!” “天哪!” “所以,当我在地图上看到被废弃的麻风病医院时,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可是,安德烈,这和废弃的麻风病院又有什么关系?”卓娅不解地问。 安德烈停顿了一下,回过头看着卓娅,一字一句地说:“当年森林里的狮面人,可能就是传染病院逃出来的麻风病人!” “什么?”卓娅惊讶地喊道。 “麻风病最恐怖的地方就是破坏人的容貌,麻风病人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可怕的面部畸变!毛发脱落,丘疹,鼻梁塌陷穿孔,皮肤被‘打洞’,鱼鳞和蛇皮样增生遍布全身,同时肌肉萎缩,趾骨翻转,形成‘狮面’,‘兔眼’,‘猿手’,‘鹰爪’……” “你是说,当年被发现的‘狮面人’其实就是长着‘狮面’和‘鹰爪’的麻风病人?”卓娅问。 “正是!”安德烈说。 瞬间,两个人都沉默了。朦胧黯淡的星光从树林茂密枝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在林地的枯叶层上投下斑斑驳驳光点,枝叶随风摆动,光点也在地上飘忽游移,星星点点画出一张诡异的网。 第十章 俄罗斯森林的丧歌 3 “安德烈,你说,现在这片林子里,还会有麻风病人吗?”卓娅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安德烈叹着气回答,“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传染病院早已经被关闭废弃,照道理说,病人也应该早已经被转移……” “可是,刚才你说,十年前那些‘狮面人’是从病院中出逃的病人呀!如果他们还隐藏在林子里,一直生活到今天呢?” “麻风病本身的致死率并不高,只是,没有医疗支持的话,病人的生活会变得及其痛苦……” “安德烈,你是专业学医的,你说,如果我们在林子里遇上了麻风病人,甚至,如果我们和他们有近距离接触,我们……会不会……被传染……”卓娅紧张地问。 “这个……这个很难说,这取决于我们的自身的免疫力,理论上讲,皮肤接触和飞沫粘膜接触都能传染麻风。” “也就是说,如果‘狮面人’突然从树丛里钻出来袭击我们,与我们有皮肤接触,对着我们咳嗽,我们可能也会染上麻风,长出和他们一样的可怕的‘猿臂’和‘狮面’?”卓娅问。 安德烈点了点头:“是的,卓娅,理论上来说,确实如此……但是你为什么认为他们会袭击我们?” “因为仇恨!因为愤怒!他们因为染病而被社会抛弃,被强制隔离在荒无人烟的传染病医院——若不是在医院里受尽了屈辱和非人的折磨,这些身患重疾的‘狮面人’怎么会放弃医疗支持而出逃、在荒野里自生自灭?” “你说的有道理。” “况且……”卓娅继续说着,她的眼圈发红,声音有些颤抖,“我怀疑十年前的‘狮面人’并没有死绝,一定有人活了下来,一直活到今天……说不定,他们中的一些现在就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看着我们……安德烈,刚才你说,你总觉得有东西在跟踪着我们,对吗?会不会是他们?” “你怀疑是十年前的‘狮面人’?”安德烈轻声惊叫道。 “安德烈,你说,除了他们,还有谁会无聊到千里迢迢跟踪我们到森林,费劲心机更换红丝带记号的位置,捉弄我们让我们迷路?还有,有谁能比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的‘狮面人’更了解森林的地形?”卓娅说。 安德烈听着卓娅的分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紧张地摸了摸双肩包的侧袋——还好,那把中午用来切面包的小刀还在!安德烈拉开侧袋,掏出小刀紧紧握在手里,刀刃在朦胧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如果真的遇到‘狮面人’袭击,我们就用这个对付他们!”安德烈朝卓娅晃了晃手里的小刀。 “这个……能行吗……”卓娅怀疑地问。 “麻风病人最大的痛苦就是运动神经麻痹,关节畸变,他们既不能快跑,也不能跳跃,他们肌肉萎缩,骨骼变形,只能像僵尸一样蹒跚前行!”安德烈说。 “但是……如果他们有武器呢?如果真的想要报复社会,他们一定会用各种工具来武装自己,来弥补生理上的不足——譬如,他们会不会制作弓箭,会不会投来带着麻风杆菌的飞镖?”卓娅问。 “这……”安德烈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突然,放在地图上的电筒闪了两下,灭了。 “糟糕,刚才只顾着说话,忘记关电源了,这下糟了,电筒没电了!”安德烈懊悔地说。 卓娅朝河岸边的密林望了一眼,除了河滩的开阔地外,夜色中的森林一片漆黑。 安德烈接着微弱的月光看了一眼手表:莫斯科时间晚上十点整! 卓娅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男友巴沙,他此刻一定急疯了!他一定跑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逢人就焦急地问:“卓娅呢?卓娅在哪里?你们有没有看见过我的女朋友卓娅?” 而此刻,女生寝室的门应该正在关闭,看门的冬妮娅大婶过一会儿就会去每个寝室点名,她一旦发现卓娅的铺位是空的,就会记录下来,明天早上会有一张白色的纸条贴在铺位上,上面写着:请速到生活管理部解释昨晚缺寝的理由……而同寝的女伴们一定会略带羡慕地开她的玩笑,说卓娅昨晚肯定是和巴沙到什么地方快乐去了…… 巴沙正在发疯般得找我,而我却在荒无人烟的密林里和一个三天前刚认识的男人过夜,天哪! 想到这些,卓娅一阵心酸,后悔的泪水忍不住又流淌下来。 卓娅之前从没有在树林中过夜的经历,她是莫斯科城的儿女,从小只看得见钢筋水泥的森林,只听得见汽车的呼啸和广场上人群的喧嚣。她无数次想象过莫斯科郊外的森林之夜,但只是想象——想象普希金童话诗里写的场景,想象着长着翅膀的毒蛇在树冠上飞来飞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巫婆悄悄地打开了林中小屋的门……她从小就怕黑,记不清多少次了,她梦见了幽暗恐怖的森林,在尖叫中醒来——而此刻,她才真正明白,现实中的黑夜要比梦境更可怕! 一阵阴冷的夜风突然吹过,卓娅打了一个寒战。 “若想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我们必须选一条路,”安德烈一边收起地图,一边说,“要走到舍勒梅切沃公路,我们必须向西走,要么穿过墓地,要么途径废弃的传染病医院,二选一。” “只能……二选一吗……没有别的选择吗……”卓娅用颤抖的声音说。 “卓娅,这是最近的路,唯一能保证我们不迷失方向的路!没有别的选择。”安德烈说。 卓娅的背脊一阵接着一阵发凉,她的内心已经被深深的恐惧所占领,她犹豫不决,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冷汗。 一边是漆黑阴森、死一般沉寂的墓地,一边是神秘莫测的传染病院……卓娅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无法做出选择。 “卓娅,我选择走第一条路——穿过墓地!你呢?”安德烈经过一小段时间的思考,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我不知道,”卓娅艰难地说,“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选第一条路?” “因为……我不喜欢传染病医院!”安德烈转过头,一字一顿地说:“我们都是医学院的,你学的是护理,你应该清楚,传染病医院是多么的危险,就算它已经被废弃了十年!我的父亲是个军医,四年前,他死在了斯洛伐克……他并非死于战场,而是死在了一个已经废弃了四十多年的传染病医院——空荡荡的医院里,天花板上腐朽的石膏吊顶突然碎裂,带着烈性传染源病源的石灰粉洒在我父亲的头发上,眼睛里……当晚,他就七窍流血,浑身像火一样发烫,不停地喊着要喝水,他只熬了三天就咽了气,他死时,身体肿得像一口钟……” 卓娅静静地听着,她的身体有些发抖。 “所以,我害怕传染病医院,卓娅,虽然那座麻风病院已经废弃了十年,但是谁能说清楚那里是不是有可怕的传染源或者病毒呢?况且……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十年前的‘狮面人’活到了现在,那么他们靠什么为生呢?他们每天又在哪里过夜呢?” “你的意思是……那病院……”卓娅用颤抖的声音说。 “是的,如果十年前的‘狮面人’真的活到了现在,那么那座废弃的病院一定是他们最主要的庇护所!卫国战争结束后我们就规定,苏联每一所病院都必须储备有可供所有病员食用一年的应急食物,我想,如果当年医护人员撤离的时候没有带走这些食物,‘狮面人’节省一点吃的话,可能可以熬到今天……” “天哪!”卓娅轻声叫喊道。 “况且,尽管这些怪物长着‘兔眼’‘猿臂’‘狮面’,可毕竟他们还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会对黑暗的森林有天生的恐惧,他们一定不愿意冒着被野兽袭击的危险在密林中露宿,这森林是个真正的野蛮世界,毒虫猛兽,豺狼虎豹,防不胜防,他们唯有躲在那座文明的堡垒里——也就是那座被废弃的病院内,才可能保全性命!所以我推测,如果‘狮面人’真的存在的话,那么被废弃的病院一定是他们的大本营!” 卓娅听着安德烈的话,全身都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第十一章 俄罗斯森林的丧歌 4 “关于那座病院,我还听我父亲说过一件可怕的事……你知道十年前,那座病院为什么被突然宣布废弃吗?据说是因为病人造反暴动,他们暴力对抗医护人员,把床单撕成布条捆住护士的手脚,然后用针管满满抽上一管自己的血——带着麻风杆菌的血,再用它来给护士们做静脉注射……至于引起病员暴乱的原因……有的人说,是因为医院里有医生拿病人做活体解剖实验……” “活体解剖?”卓娅疑惑了。 “国立医学院的著名外科教授,格拉祖诺夫,记得吗……” “就是那个,叛逃到资本主义西方去的格拉祖诺夫教授?” “是的,正是他!只是,他实际上从未叛逃……” “什么?” “从六十年代初起,他就被政府授权允许拿病人来做人体实验,当然,目的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但是他太疯狂了,他做得太出格了——他在不使用任何麻醉剂的情况下,用手术刀划开实验者的腹腔,直接割取他们的肝脏……” “上帝啊!” “而且,格拉祖诺夫的实验对象并非仅限于病人,他有时甚至会把健康的人,比如他的学生,骗进森林里,捆起来活体解剖……他最喜欢活体割取人的脏器,肝,肾……” “他为什么要割取人的内脏?” “这个很难说清……有的人说,是因为他的儿子得了重病,所有的器官衰竭,格拉祖诺夫医生急切地想给儿子做器官移植手术,他一边用活人做移植实验,一边在寻找合适的器官……还有一种说法,说他曾经受邀去克里姆林宫给最高领导人治病,在检查时弄疼了领导人,为此他被拖到地下室折磨了三天,从此以后,他就疯了,开始做那些可怕的事情……” “后来呢?” “后来,格拉祖诺夫做的越来越过分,死在他手里的人越来越多,连他的助手们也无法忍受他的残酷——政府终于决定终止他的实验,并对他实施秘密逮捕。但是就在准备逮捕他的那一天,传染病院突然发生骚乱,病人暴动出逃,助理医师和护士们被打伤,打死,而格拉祖诺夫医生却不知所踪……” “也就是说,没有抓到格拉祖诺夫?” “没有抓到。病人暴动事件后,医院就被宣布关闭、废弃……当然,公众是不可能知道其中的秘密的。” “那后来说的格拉祖诺夫医生叛逃又是怎么回事?” “格拉祖诺夫失踪后,莫斯科警察局贴出了通缉令,要求公民协助提供线索,但通缉令里又不好明说格拉祖诺夫的罪行,因为在最初,他的活体实验项目是苏联政府支持的,要是说出来不等于承认苏联政府草菅人命?于是,政府只好在协查通告里给格拉祖诺夫医生再编一条别的罪状,当时,最严重的罪行就是妄图叛逃到资本主义西方……通缉令里说,祖国和人民养育了格拉祖诺夫,可是他却受到西方资本主义的腐化,想要投奔我们的敌对阵营,一定要在他叛逃出境前抓到他,不然的话,他会泄露国家科学机密,对党和国家造成的损失将不可估量……但格拉祖诺夫教授终究是没被找到,他像谜一样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十年过去了,格拉祖诺夫教授和这座被废弃的传染病院一起,被人逐渐淡忘了……” 又一阵夜风吹过。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一阵凉意,卓娅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卓娅,我们不能继续在这里聊天了,我们必须马上启程,你看,天越来越黑了!”安德烈说。 卓娅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不知何时,星光变得更加朦胧黯淡了,浓厚的乌云遮蔽了天空。 卓娅叹了一口气,奋力用手支撑着站起了身。 就在她站起身的一刹那,她突然听见,在她的背后,静谧的黑暗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猛一回头,看见不远处的灌木丛猛烈的摇晃起来,从灌木丛里仿佛钻出了一道黑影…… “天哪!!安德烈!”卓娅尖叫起来,“有东西!灌木丛里有东西在动!!” “什么东西?在哪里?”安德烈大喊。 “那里!!就是那里!!那丛灌木里!!”卓娅恐惧得声音发颤。 安德烈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了,他紧握着手里的小刀,眼睛死死地盯着灌木丛。 黑暗中,低矮的灌木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安德烈紧张得连气也不敢喘一声。 突然,又一阵夜风吹过,在风的吹拂下,灌木丛“窸窸窣窣”晃动起来,就像是黑暗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悄悄摇晃着它们…… 安德烈垂下了紧握着刀的手:“卓娅,是不是你太紧张,一下子没看清?灌木丛晃动是因为起了风……” “不,安德烈!绝对不是风!我明明看到钻出来一个黑影!”卓娅大叫。 “什么样的黑影?” “不,安德烈,我说不清,我没看仔细,它从灌木丛钻出来,一下子就消失了!” “卓娅,你听我说,卓娅,你太紧张了……” “不,不是!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卓娅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她的声音在整个黑暗世界里回荡。 “快闭嘴!卓娅,你疯了吗?你想把‘狮面人’引来吗?”安德烈低声急促的呵斥道。 卓娅猛地止住了声——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多么的危险! 漆黑的夜空下恢复了宁静。 死一般的宁静。一丝风也没有。 安德烈突然感觉到了不正常——这是一种第六感,是人身体里对危险逼近的一种本能的恐惧!他仿佛听见,这死一般寂静的黑暗中,真的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朝他们悄悄逼近…… “安德烈,你……” 卓娅刚想对安德烈说些什么,安德烈突然对她做了一个收声的手势:“嘘,别说话!” 安德烈闭上了眼睛,仔细听着黑暗世界里的一切声音。 “卓娅,你仔细听!” “咔嚓”……“咔嚓”…… 这是什么声音?是枯枝败叶的碎裂……秋天,金色的枯叶像万千金色蝴蝶,从高大的树冠上纷纷扬扬飘落,它们落到灌木丛里,落到林间的空地上,覆盖了无数腐败的尸体和风化了的白骨……这黑暗中幽灵一般的“咔嚓”脆响,是枯叶碎裂的脆响,而之所以它们会碎裂,是因为……它们承受了脚底的重压! “卓娅,我听见枯叶被踩碎的声响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向我们这边走来!”安德烈紧张地说。 “那……天哪!那我们怎么办?”卓娅尖叫。 “嘘!”安德烈赶紧把食指放到嘴边,示意卓娅不要出声。他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地听。 是的!确实是脚步声!是脚踩在枯叶上,枯叶碎裂的声响!这声音由远及近,节奏也越来越快——是的,它加快了速度,朝这边冲过来了! “卓娅,快,我们快走!它朝我们冲过来了!”安德烈突然翻身而起,对卓娅大喊。 “谁?谁朝我们冲过来了?”卓娅害怕地大喊。 “不知道,无论如何,我们快离开这个地方!”安德烈一边说着,一边一把把卓娅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们往哪里走,安德烈?” “往西边走,穿过河滩,去墓地!” “可是……” “没时间了,快!” 安德烈扔下了沉重的双肩包,一手握着刀,一手拉起卓娅就朝河滩方向奔去。但两人刚没跑出去几步,卓娅突然脚下一绊,“嘭”一下重重摔倒在地上。 “哎呀,疼!”卓娅一声惨叫。 “来,卓娅,快起来,我背你走!” 安德烈弯下腰,想要背卓娅起来。但卓娅一个劲儿摆着手,一边流着泪一边痛苦地叫喊着:“不,不要……疼!疼……” 第十二章 俄罗斯森林的丧歌 5 借着河滩上朦胧的一丝光亮,安德烈分明看见卓娅的左腿上被尖利的石块划出了一道大口子,深红色的鲜血正顺着雪白的皮肤往下流。 “安德烈,我走不了了,我受伤了!”卓娅呜咽着说。 “不,卓娅,你能走,你没有骨折,你只是皮肉伤!”安德烈喊道。 卓娅没有说话,只是流着眼泪直摇头。 安德烈绝望地看着她,握紧了手里的刀——他知道,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枯叶碎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无论它是‘狮面人’还是别的什么,现在只能死拼了!安德烈转过身,眼睛死死盯住黑暗中声音传来的方向。 黑暗中,树丛中发出“咔嚓喀嚓”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在黑漆漆的灌木丛里钻行!低矮的树丛猛地震颤了一下,枝叶被向两边扒开。 安德烈连气都不敢喘一声,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摇晃着的树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从树丛里钻出来! 是的,它钻出来了!一个黑影!一个可怕的黑影! 不,它不是人,绝对不是人! 人最基本的特征,就是直立行走——而那个可怕的黑影,它分明是四肢着地,在地上爬行! 安德烈的心咚咚直跳——不,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他只能感受到自己手中的刀!由于紧张,他的手心早已经被汗水浸透,那光滑的刀柄,在汗水里滑动,快要捏不住了! “天哪!!天哪!!”卓娅用沙哑的嗓音喃喃的叫喊着,疲惫加恐惧几乎让她虚脱,她的嗓子里再也发不出声响了! 来了!它来了! 那个恐怖的黑影,它朝安德烈和卓娅爬过来了! 它慢慢地爬行着,它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密布着的乌云扯开了一丝间隙,一道惨白的月光从间隙里洒了下来,一瞬间,黑暗的世界里闪起一丝微光。就着这一丝微弱的白光,安德烈看清了——眼前的情形几乎让他恐惧得昏厥过去! 那黑影…… ……一定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枯瘦的四肢,像被扭坏的弹簧一样向外翻卷着,棕黄色的皮肤上长满铜钱般大小的鳞片——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就像航行了多年的海船船底上长满了藤壶……没一小片铜钱中间都有一个孔洞,随着它身体的爬行和扭动,红白相间的脓血从每一个孔洞里往外渗……它的手脚像猿一般细长,只是手掌上的皮肉都早已溃烂,森森白骨穿透了腐烂的皮肉,暴露在了外面……它的手指——他似乎完全无法张开手指,他的手指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可怕地蜷曲着,僵硬地如同打了结,而长长的指甲像鹰爪一样锋利…… 最可怖的是它的脸! 安德烈把目光移到了它的脸上…… 看清楚的一刹那,安德烈忍不住恐惧得大叫起来! 狮面!! 堆满肉瘤的塌陷鼻,兔眼一般的吊睛! “狮……狮面人!”安德烈浑身颤抖着,他感觉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刀了——巨大的恐惧让他跌倒在地上,手里的刀滑落到了一边。 “别过来!你别过来!”安德烈疯狂地大喊,一边喊一边蹬着腿向后退。 ‘狮面人’一点一点爬了过来。 “救命!!天哪!!救命啊!!”安德烈和卓娅同时声嘶力竭大叫起来。 突然,他们身后的树木一阵摇晃——又一个什么东西从树林里窜了出来,同时,一道猛烈地强光闪得两个人睁不开眼睛!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安德烈和卓娅吓了一大跳,再看眼前的地面上,‘狮面人’已经趴下,一动不动了,他的头顶中央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大窟窿,一阵阵冒着烟,深红色的血液从他头顶的窟窿里不断流出来,淌了一地…… 原来,这猛烈刺眼的强光来自一盏探照灯,灯光的后面,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握着一把手枪。 安德烈和卓娅惊呆了。 “孩子,快起来吧!不用再害怕了!我已经击毙了它” 黑暗中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略有些沙哑,但是冷静沉着,还透着一丝温文尔雅。 安德烈扶着卓娅,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孩子,小心,千万不要碰到它肮脏的血液,不然,你们也会感染上这可怕的细菌,像他一样长出‘狮面’。”男人说。 “非常……非常感谢您!可是……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安德烈问。 男人朗爽地笑了两声:“孩子,我是这林子的守林人,我巡逻到这里,看见了这个!” 男人说着,把一根红丝带递给安德烈看。 “这不就是我们绑在树上,用来做记号标识的红丝带吗?”安德烈说。 “孩子,这么大的森林里,仅仅靠一条红丝带来做记号是远远不够的!何况……这林子里还有人偷偷改变记号的位置,故意要你们迷路……幸好我今天就在附近,又恰巧听到了你们的呼救声。”男人说。 “实在是非常感谢您,同志!”安德烈说。 “我叫伊万,你们叫我伊万就行。” “好的,谢谢您,伊万!” “不用谢!好吧,让我来检查一下这女孩子脚上的伤口!”伊万说着,蹲下了身子,捧起卓娅受伤的脚,细细查看了起来。 “哎呀,疼!”伊万的手一接触到卓娅的脚,卓娅就大叫起来。 “嗯,还算好,没有骨折!”伊万一边按捏着卓娅的伤处,一边说。 安德烈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不知为何,他看着伊万检查伤口的动作,突然心里飘过一丝疑惑。 “虽然女孩子没有骨折,但是皮肉伤得不轻,你看,小腿筋膜都翻出来了,需要紧急包扎一下。我看这样吧,今天太晚了,这里离出口还有好远的路,你们这样走,一时半会肯定走不出去,林中的夜路可不好走,更何况,可能还会遭遇到‘狮面人’的攻击……我在林中有一个临时住宿地,虽然条件简陋,但凑合住一夜是没问题的,不如我带你们去我的临时住宿地,你们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我送你们出森林,怎么样啊?”伊万问。 “可是……我男朋友在到处找我……我今晚回不去,他会急死的……”卓娅焦急地说。 “同学,你的腿都伤成这样了,坚持走夜路的话,怕会发炎溃烂啊!”伊万说。 “不行,我一定要现在就走出林子!”卓娅坚持道。 “同学,摸黑走夜路不好走,等走到森林出口,恐怕也已经是明天了!” “那总比明天早上再出发强!”卓娅喊道。 伊万顿了一秒钟,脸上的表情突然起了变化。 “我劝你们还是跟我走的好!不然的话……森林那么大,天那么黑,我可没法保证你们能活着出去!”伊万冷冷地说,语调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可是……” 卓娅还想争辩些什么,但是安德烈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伊万,您说的对,我们跟您走!” 卓娅不满地白了安德烈一眼,安德烈却朝卓娅悄悄使了个眼色。 “这就对了,孩子,这就对了!”伊万的语气又缓和了下来,他和安德烈一起弯下腰去扶卓娅起来。 “那么,伊万,您的临时住宿地在哪里呢?”安德烈问。 “哦,不远不远,向西一直走,绕过浅滩就是!”伊万说。 向西走,绕过浅滩? 安德烈在脑海中回忆着地图上的内容。 向西走,绕过浅滩……天哪!那不就是废弃的传染病医院吗? 安德烈突然脸上一阵发麻,后背升起了一阵凉气。 “伊万,那是什么地方呢?这荒无人烟的森林里,还有专门为临时住宿而造的房子吗?”安德烈小心翼翼地问。 “你看到后就知道了!”伊万冷冷地说。 安德烈心中突然隐隐约约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十三章 俄罗斯森林的丧歌 6 事实上,就在刚才,在伊万弯下腰去为卓娅检查伤口的时候,安德烈就发现不对劲了——一个守林的粗人,为什么检查起伤口来,动作竟那么专业、到位,就好像……就好像他曾经受过专业的医科训练或者曾经当过医生一样!更可疑的是,当伊万弯下腰去的时候,安德烈无意间看见伊万上衣的口袋里露出半截咬骨钳——典型的外科手术工具,用来在手术时钳断病人的骨头……再加上他文质彬彬,完全没有守林人特有的粗鲁,反而有几分知识分子的派头……最令人不解的是:这里既不是林业生产区,也不是自然保护区,政府怎么可能在这样一片林子里安排专门的守林人呢? 难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守林人? 而是…… 安德烈心中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想! 带着外科医生的手术器械,住在荒废的麻风病院,冒充守林人在林中游荡…… 格拉祖诺夫!叛逃的外科医生格拉祖诺夫! 安德烈努力地回忆着十年前的传闻——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太久远了,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突然,他猛地想起一件事——他清楚地记得当年通缉令上格拉祖诺夫的画像:只有一只耳朵!他只有左耳,右耳则在战争中被弹片削去! 安德烈的心咚咚直跳!他深吸了一口气后,屏住呼吸,头微微向左侧了一下,他尽全力用眼睛的余光去看伊万的右脸。如果没有右耳,那在他们面前的就根本不是守林人,而是变态医生格拉祖诺夫! 乌云露出一丝缝隙,一丝月光洒了下来。 在那一刹那,安德烈看清了: 在那个自称叫伊万的男人的右脸上,好端端地长着右耳! 安德烈长长舒了一口气——我真是疑心太重了,根本就没事,干嘛自己吓自己? 安德烈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可是当他无意中再次用余光扫到伊万的右脸时,他差点没叫出声来! 那右耳分明不是长在脸上的,而是用外科手术线缝上去的!!那是从别人身上割下来的耳朵!! 安德烈感觉血压猛地升高,胸口被憋得喘不过气来了。 是的,确定了!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十年前的通缉犯——外科医生格拉祖诺夫,一个醉心于活体解剖的恶魔!看来,这十年来,他就一直躲在这片林子里,躲在被废弃的传染病院继续自己血腥的实验!那些喜欢在丛林里幽会的男男女女,就是他的猎物! 怎么办? 安德烈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得要把事情告诉卓娅,她还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但是,怎么告诉她呢……或许,拉上她直接逃跑?不行,那家伙有枪,况且,卓娅的脚受伤了,一瘸一拐跑不快…… 怎么办?安德烈焦急地想着。 突然,他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一根棒球棍大小的白桦树枝。 好吧,这可能是上天赐给我的机会!安德烈想。 他夸张地一个踉跄,装作被绊了一下的样子,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一声惨叫。 伊万——不,应该说,格拉祖诺夫教授停下了脚步,弯下腰来,一边伸出手想要拉安德烈起来,一边关心地问他:“孩子,你怎么啦?要紧吗?”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格拉祖诺夫医生弯下腰伸出手的一刹那,安德烈双手紧紧攥住那根棒球棍大小的桦树枝条,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克拉祖诺夫医生的脑袋挥去! 一声闷响。 格拉祖诺夫教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啊!上帝呀,安德烈,你这是在干什么!!”卓娅尖叫了一声,吃惊地望着安德烈。 安德烈喘着粗气,额头上不断往下淌着豆大的汗珠。 “卓娅,他不是伊万!他是……他是十年前失踪的格拉祖诺夫教授!” “什么?!”卓娅吃惊地喊道。 “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的!就是他!刚才他弯下腰给你检查伤口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你想,一个守林的粗人,检查起病人来却动作那么专业!还有,你看这个!” 安德烈弯下腰,从倒在地上的格拉祖诺夫教授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长长的咬骨钳,扔到了卓娅面前。咬骨钳尖利的绞齿在忽明忽暗的星光下闪着可怕的寒光。 “知道这是什么吗?” “好像是……外科手术用具?”卓娅问。 “咬骨钳!开胸手术时用的,用来钳断人的肋骨……”安德烈说。 “天哪!!!”卓娅惊叫道。 “卓娅,在莫斯科州,只有外科医师才能搞到这种东西!你刚才看他的眼神和动作了吗?这一举一动,完全不像是个守林的粗人,倒像一个知识分子!最关键的是,你听他刚才说的话了吗?他说去那临时住处需要绕过浅滩,一直朝西走——一直朝西走就是废弃的传染病院!他分明是要骗我们去他的狼穴!” 卓娅一言不发,只是坐在一边浑身颤抖,无比的惊恐似乎已经让她忘记了脚上的疼痛。 “你看他的耳朵!”安德烈指着倒在地上的格拉祖诺夫教授,对卓娅说。 黯淡的星光下,卓娅依稀看到了那右耳上的针脚——原本长在脸上的自己的右耳只剩下四分之一的耳根了,而整个耳廓,是用粗大的缝衣针和黑色的粗棉线缝上去的!贴合口的皮肉早已经腐烂,散发出一股冲鼻的恶臭! “是……是……是缝上去的!天哪!”卓娅像在筛糠一样不住地颤抖。 “我记得十年前通缉令上的照片,格拉祖诺夫教授就是没有右耳的!你眼前这个人,他根本不是什么守林人伊万,他就是十年前神秘失踪的恐怖教授!”安德烈坚定地说。 “天哪……呜呜呜……天哪,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卓娅终于忍不住,因为害怕而无助地嘤嘤啜泣起来。 安德烈一把抱住浑身颤抖的卓娅:“卓娅,冷静点,卓娅!你听我说,比起狮面人,格拉祖诺夫教授才更可怕!他是疯狂的恶魔,他不受理智的控制!现在好了,最危险的人物已经被我们解决了……” “天哪……解决了……你的意思是……你把他……”卓娅突然一把推开安德烈,眼睛里闪出害怕的泪花。 “不,不,卓娅,我没有杀死他!他还活着,他只是晕过去了!”安德烈连忙解释道。 “那他要是一会儿再清醒过来的话……” “不,卓娅,你别怕,我要把他绑起来,找一个绳子把他绑起来……或者,趁他醒来之前离开树林!” “可是,我们走不快,我的脚受伤了,况且,如果再遇到狮面人怎么办?” “这……”安德烈沉思起来,他的头脑里一片混乱。 夜风刮起来了,乌云在天空里翻滚,大地一片黑暗。茫茫夜色中,不知道还有多少未知的恐惧在等着他们——恐惧消无声息的从树林里的每一片叶子里,每一根松针里溢出来,空气里弥漫着它们的气息…… “呜呜呜……怎么会这样……我不该跟你来树林的……我自作自受……呜呜呜……”卓娅突然低下头,伤心地哭起来。 “卓娅,你冷静一点,卓娅,别哭!”安德烈安慰似地说。 “呜呜……我自作自受……呜呜呜……”卓娅还是一个劲儿的哭泣。 “卓娅,好了,卓娅,别哭了!” “呜呜呜……我想我的巴沙……”卓娅想起了自己的男友巴沙,哭得更伤心了。 “行了!别再孩子气了,你想你的巴沙,这有用吗?巴沙会来救你吗?”安德烈不屑地说。 “混蛋!要不是你这个混蛋来勾引我,我怎么会扔下巴沙,跟你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你这个混蛋!”卓娅一边哭,一边骂。 “我勾引你?笑话!要是你是个正经女孩,我一句话你就屁颠屁颠跟着我到树林里来,还跟我睡觉?”安德烈气恼地说。 听到安德烈的这句话,卓娅一下子愣住了——她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正经女孩?是的,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个正经的女孩——梳着最清纯的马尾辫,过着规律的生活,她不喝酒,不抽烟,不去迪斯科舞厅,也不浓妆艳抹……她有最健康的生活,有最让人羡慕的男朋友,他们是要结婚的,多少女孩子因为嫉妒这美好的爱情而恨她恨得发疯……可是,为什么在一刹那间,这一切都毁了?难道是受够了幸福的平淡,想要尝试痛苦的滋味? 幸福正在消逝。 或许,连生命也正在消逝。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了心头,灌满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第十四章 俄罗斯森林的丧歌 7 “或许,我们活不过今天了!”卓娅突然伤心地说。 “你说什么丧气话呢!”安德烈有些不满。 “混蛋!我说我们活不过今天了!呜呜呜……怎么会这样……我不该跟你来树林的……我自作自受……呜呜呜……”卓娅大声哭泣起来。 “卓娅,你冷静点,嘘!卓娅!” 安德烈赶忙上前一只手抱住卓娅,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好让她平静下来,可不知是因为脚上的伤疼还是因为害怕,卓娅的哭声越发大了,她哭得那么伤心,呜呜的哭泣声时高时低,像狼嚎一般穿透了茂密的树冠,在浓重的夜雾里久久地回荡…… “卓娅,嘘!快停下!你发疯了吗?你的哭声会把林子里的其他东西引来的!”安德烈吼道。 可是卓娅已经停不下来了,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不听你的,混蛋!我们完蛋了!我们完蛋了呀……呜呜呜……” “快冷静下来,卓娅!” “呜呜呜……完蛋了……完蛋了呀!”卓娅绝望地大喊。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她用尽全力最大声地宣泄着内心的惊恐。 “停下!够了!够了!!快停下,别喊了!!!”安德烈急吼着。 回应他的仍然是卓娅大声的哭嚎。 “够了!”安德烈猛地跳起来,一伸手,“啪啪”两记重重的耳光扇到卓娅脸上。 夜空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茂密的树叶在夜风中窸窣摇摆发出的歌声。 安德烈在微弱的光线里,看见卓娅跪倒在地上,脸色惨白,身体直挺挺一动不动,仿佛跪在那里的不是一个女大学生,而是一樽没有灵魂的雕像…… “对……对不起……卓娅,我只是想让你停止叫喊……”安德烈小声辩解说。 “你刚才说什么?”卓娅突然侧过脸,眼睛死死盯住了安德烈的脸。 “我说,卓娅,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小声点……” “不是这句话,再之前的那句话!”卓娅怒吼道。 “再之前?不,我想不起来了……卓娅,你能不能……” “你说的是:我的哭声会把林子里的其他东西引来的……”卓娅冷冷地说。 “不,卓娅,你听我解释……” “它们……已经来了!”卓娅突然说了一句,眼睛里闪着平静的光。 什么?安德烈吃了一惊。他把目光移到了卓娅的脸上——一瞬间,他全身寒毛直竖,背脊里冷汗尽出:卓娅的眼睛里,恐惧和柔弱正在一点一点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冷淡,她浅蓝色的美丽瞳孔变成了深黑色,倒映出一种绝望的光——像狼眼一样叫人毛骨悚然! 可怕的寂静。只有夜风在黑暗里轻轻地吹。四面八方的乌云,突然像荒野上的羊群一样,被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聚拢到了一起——最后一丝黯淡的星光也被遮蔽。 只留下一片沉默的黑暗,林中之夜,像幽黑的深海一样神秘不可测。安德烈听见了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嗵嗵”“嗵嗵”。随着每一声的心跳,全身的血管都跟着震颤。安德烈觉得太阳穴要被涨裂了,他的头脑一阵晕眩,突然意识到,此时,恐惧已经演变成了从心里涌出来的一种深深的绝望——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绝望。 “咔擦——”“咔擦——” 黑暗中传来了枯叶的碎裂声,它们由远及近,在树冠层底下的幽暗空间里久久地回荡。 它们来了,从四面八方同时来的——是卓娅的哭喊声把它们招来的。 不,是黑暗里浓重的夜雾把它们招来的…… “天哪……天哪……你听见了吗,卓娅……”安德烈的腿像敲鼓一样“咚咚”地打起战来。 卓娅没有回答,她像个木头人一样地跪在地上,仿佛在享受临死前最后的平静。 “天哪!天哪……”安德烈绝望地嘶喊起来。 来了,它们来了,从四面八方来了!一定是它们——狮面人! 在一瞬间,安德烈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撇下卓娅吧,自己一个人逃走——反正卓娅的腿也伤了,走不了多远,不如把她扔给狮面人,争取自己逃脱的时间…………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就像流星刹那间划破夜空……一秒钟之后,安德烈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一动都没动——他的腿脚早已经不听使唤,精力早已经耗尽,连最后的一丝恐惧感也几乎耗尽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死囚犯,平静地等待着行刑…… “哗啦”一声巨响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所有的灌木丛都痉挛一般地摇晃着…… 它们来了,狮面人!它们从树丛后面出来了!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枯瘦的四肢,像被扭坏的弹簧一样向外翻卷着,棕黄色的皮肤上长满铜钱般大小的鳞片——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就像航行了多年的海船船底上长满了藤壶……每一小片铜钱中间都有一个孔洞,随着它们身体的爬行和扭动,红白相间的脓血从每一个孔洞里往外渗……鹰爪,猿臂,堆满肉瘤的塌陷鼻,兔眼一般的吊睛! 狮面人!黑暗中的狮面人!十二年前的传说,地狱来的恶魔…… 安德烈想要朝它们喊话——可话到嘴边,却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喉咙里一紧,居然发出了呵呵的笑声——安德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笑,只知道,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笑,而大颗大颗的眼泪,一边笑,一边从眼眶里像喷泉一样涌出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经了! 那些可怕的黑影在地上爬行着,扭动着,越来越近了! 它们的眼睛里闪着奇异而冷漠的光,喉咙里发出沉重的低吼。 “卓娅,卓娅!”安德烈一边怪笑着,一边喊着女伴的名字——三天前他们还不认识,今天却已经同床,只是那不是温柔舒适的婚床,而是阴冷潮湿的密林——地狱的入口。真是沉重的讽刺,叫人伤心! “卓娅!卓娅!”安德烈继续叫着。 卓娅像雕塑一样跪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安德烈轻轻推了她一下,她像纸片一样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牙关紧咬,面色死灰,嘴唇深紫,而那双曾经温柔灵动的蓝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心脏病突发!”安德烈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他作为医学院学生做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临床诊断。说完,他艰难地翻过身,翻开昏倒在身边的格拉祖诺夫教授的口袋,掏出了那把手枪。真是漂亮的手枪啊,精致的马卡洛夫手枪,枪管被擦得锃亮,二战时,红军战士曾经用它来打法西斯,这黑洞洞的枪口不知道已经祭了多少英灵——今天,我要用它来消灭怪物了!安德烈想。 他直起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握紧手枪,猛地朝不远处蠕动着的黑影放了一枪。 “砰——”一声巨响后,世界安静下来——他暂时失聪了! 只能闻见一股刺鼻的硝烟味。 后坐力把他的手指震得生疼——一节指关节错位了 剧烈的疼痛让他猛地醒悟了——不知道弹夹里面还有多少子弹,以防万一,下一枪,就留给自己吧!他换了一只手,颤颤巍巍把枪口顶在了太阳穴,大笑一声,猛地扣动了扳机。 “砰——” 黑暗中冒起一阵青烟。巨大的声响仿佛把整个树林都惊得微微颤抖,树冠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惊慌失措地窜来窜去……一声乌鸦叫,黑暗中,两只黑色的大鸟蹬着枯枝慢慢地飞上天空…… 黑色的天幕下是黑色的树林,黑色的树林里流淌着黑色的图曼纳河。就在雾气朦胧的河畔,地上直挺挺躺着三个人…… 一切又恢复了静寂,静得叫人害怕,静得叫人在墨汁一般浓稠的夜风中,听得见俄罗斯森林的丧歌…… 第十五章 勃列日涅夫的遗言 1 克里姆林宫,深宫大院,绿树红墙,一片萧煞。 伊凡钟楼孤零零地矗立在宫门口,像一条形容枯槁的病狗,全身瘦得杵出了骨头。圣母升天大教堂顶着满身的铁锈,吃力地探着头,像是要找寻着什么,面容里充满了哀怨。 克里姆林宫是历代沙皇的宫殿,后来沙皇被推翻,里面开始住革命领袖。但本质没变,克里姆林宫还是皇宫。 无论地处何方,皇族住过的宫殿一定是怨气最重的地方。高墙森森,宫苑深深。纵观古今历朝历代,宫帏之斗,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剑拔弩张。 白日里游人的喧嚣盖不住它的沉郁阴森。游人是流水,匆匆从它的红墙边流过,但丝毫冲刷不掉它的怨气。 每一块红色砖墙都染沾着猩红的血,每到深夜,那宫墙之下又会有多少孤鬼冤魂在游荡…… 我不准备给你们讲几百年前的鬼故事,我讲一件亲身经历的诡事,那事情发生的地点,正是在克里姆林宫。三十多年来,那件诡异的事情一直困扰着我,直到今天,我还是无法参透天机,无法洞察到这离奇事件背后的秘密。我常常在临睡前,在床头灯橘色的光影下回忆起那个可怕的场景,并长久地思索着这其中蕴含着的深意…… 1979年的时候,我从部队退役后,靠家里的关系,被选进了克里姆林宫。三年以后,我成了勃烈日涅夫的警卫。但没人羡慕我——没什么可羡慕的,勃烈日涅夫已经日薄西山,就要从苏共中央总书记的位子上跌落了。他全身的皮肤下都长满了大大小小可怕的囊肿,像葡萄一样一串一串。他一年内三次中风,已经像一具被水泡肿的尸体,陷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了……1982年,最重要的事情是交班。政治局的人达成了一致,总书记的位置将由克格勃主席安徳罗波夫接任,这似乎也没有违背勃烈日涅夫的遗愿。所有人一致认为,就算医生的医术再高明,勃烈日涅夫也熬不过这个秋天了…… 1982年,我奉命守护这具像被水泡肿了一般的、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弹的“尸体”。 政治局的人每天都轮着班来病房里探望。 他们总是在门口脱下厚重的风衣,然后神经质地搓搓白胖的手掌,在勃烈日涅夫的病床边坐下,尽量挤出一丝痛苦和担忧的表情,用满怀关切的、略带安慰的语气冲着病床说:“伊里奇同志,我来看您来了!” 回答他们的只有呼吸机沉重的转动声。 “伊里奇同志,您可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呀,党和人民需要您……” 说这句台词的时候,声音要略带颤抖,眼眶最好微微有些湿润。 病床上的人仍然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是正常的,动了才可怕。 有一次契尔年科来探望,他本身身体也不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到病床前,刚要府下身对总书记说些什么,突然间,总书记的右半边脸猛地抽动起来——从太阳穴一直到脖颈,皮肤上连成串的密密麻麻的老年斑像无数黑色的甲虫,突然要嗡嗡飞起来!契尔年科吓得大叫一声,“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这就是总书记的威严。虽然苍白的嘴唇说不出一句话,但一个变戏法似的鬼脸就能叫人肝胆俱裂。 我那时虽然还年轻,但已经看得清晰,真正令人恐惧的不是总书记本人,而是他手中的权利——他手握独裁的利剑,他小拇指动一动,你就人头落地。生杀大权,操之在我。 那些官僚们往往要在勃烈日涅夫的病榻前坐上个五六分钟,自言自语说上几句客套话,若是恰好碰上来探望的人多,还要装模作样滴几滴眼泪…… 这一切,总书记都看不见,听不见。他紧紧闭着眼睛,已经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但来探视的人,仍然毕恭毕敬,仿佛他随时就能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跳起。 1982年11月,风雪交加,苏共中央总书记列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的生命进入倒计时。我作为他的警卫,腰上别着手枪,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 整个克里姆林宫变成了医院。沉重的大门把病房和整个世界隔开了。 没有一丝光线,一片漆黑。深红色的厚重窗帘像瀑布一样,从天花板一直挂到地上,隔绝掉了任何一丝的光亮。 列昂尼德?伊里奇不喜欢光——任何刺眼、恼人的光。光让他焦躁,易怒,神经衰弱,变成撒旦的模样。列昂尼德?伊里奇太虚弱了,他需要黑暗和沉寂——就像一颗受了重伤的种子,需要在幽暗的土壤里自我重生或者自我消亡。 在一片漆黑中,你什么都看不见。我却能看见,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这个病房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桌子,每一把椅子都叫人亲切,几个月来,我每天从早到晚静静地坐在这里,陪伴苏维埃的伟大领袖列昂尼德?伊里奇——我们的苏维埃大船正快速、平稳地驶向共产主义,列昂尼德?伊里奇正是我们的船长,他已经掌舵十八年了,如今,他衰老了,疲倦了,他倒下了,像一团腐烂的毛巾一样瘫在病床上,全身的肌肤像橘皮一样起了皱。病房的正中央,四四方方的铁床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叫人胆寒。黑暗里,列昂尼德?伊里奇躺在宽大的床垫上,身体显得那么瘦小。脱下了元帅服的他,肩膀难看地往下溜。同肖像画上的领袖相比,他的头发是那么稀疏,他的两道浓眉紧皱着,仿佛在垂死的昏迷中还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皮肤布满皱纹,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像无数只令人厌恶的褐色甲虫,密密麻麻沿着他脖子上松弛的皮肤往他的额头上爬……任何人都难以把那个挥着拳头,慷慨激昂想要带我们“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领袖和眼前这个奄奄一息、已经散发出腐臭的躯体联系在一起……这就是生命的悲怆!一个人无论高低贵贱,无论有多么权高位重有多么荣华富贵,终究是逃不过人生末路的颓唐老境。 医生也好,护士也好,都久久地在外头的走廊里徘徊——他们的脚步声在这幽冥地府一般的黑暗和真空般的沉寂中显得分外悠长……谁也不敢轻易走进这片黑暗的死寂当中——他们胆战心惊,坐立不安,额头上不停冒着汗,每隔两三分钟就把怀表从口袋里掏出来看一看,仿佛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他们每时每刻都在祈祷——祈祷一切都风平浪静,要是真的要发生点什么事,可千万别让我在场……在苏联,任何一点小事都可能演变成足以把一个人摧毁的政治巨浪,列昂尼德?伊里奇的身后是无数在黑暗中悄悄窥视着权力再分配的血红的眼睛——稍有差错,就会掀起一场争夺政治权力的腥风血雨。医生们、护士们、小公务员们与政治权力无关,他们只祈祷不要被卷入莫名的争斗,不要成为权力争斗的牺牲品,只祈求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门外是空旷的走廊,幽暗的的灯光下,一株株排列整齐的植物散发着诡异的绿油油的光,像红场上受阅的列兵一样死死盯着走过的每一个人,而那些轻轻摆动着的枝叶,在灰色的墙上投下的巨大的阴影,像乱舞的骷髅,又像恶鬼在张牙舞爪……不知为何,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在长长走廊的尽头,可能是另一个世界,通向与现世平行的另一重宇宙,或者,通往黑暗、陈旧、早已被遗忘的过往。 列昂尼德?伊里奇的病情被隐瞒了——这是国家机密。《真理报》上每天还在刊载列昂尼德?伊里奇的讲话,中央电视台的《时代新闻联播》隔三岔五还在播放列昂尼德?伊里奇检查秋收和参观水电站的画面……谎言,可怕的谎言,弥天大谎。可是事实比谎言更可怕:癌症,心肌梗塞,肺气肿,两年内的第三次中风——列昂尼德?伊里奇已经病入膏肓,再好的医生也无力回天,他就像秋末狂风里的白桦树,瑟瑟地颤抖着,悲戚而绝望地等待着最后一片黄叶的凋零……克里姆林宫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刻即将要到来,一切权力都将重新分配,这种分配已经在悄悄地进行了。现在,必须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现有的平衡,平静地准备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一切心照不宣。 第十六章 勃列日涅夫的遗言 2 政治局和党中央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在等列昂尼德?伊里奇的回光返照,等他的遗言——在他们心中,列昂尼德?伊里奇已经死了…… 但是所有的人心中都忐忑不安,他们在害怕,害怕一个垂死的老人突然从床上猛地跳起来对他们发号施令。 黑暗的大房间里,列昂尼德?伊里奇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他那么无助,那么孤独,身上插满了管子。我不知道昏迷中的他是像在睡觉一样安详平静,还是在忍受着肉体上的极大痛苦……几个月来,我每天都坐在漆黑的角落里,静静地陪着他。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我的心灵已经习惯了这片死寂。空气中飘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腐臭。这幽冥地府一般的黑暗和真空般的沉寂,让我想起小时候,乡村里秋夜的星空——宇宙在你头上旋转,一望无垠,绝对的静寂…… 1982年11月10日,我一走进这黑暗的病房,就感到了一种异样——我无法用语言表述,这是一种诡异的第六感,就好像空气中漂浮着只有你能感受到的细微尘埃。不知为什么,我顿时心里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在我心头。我拼命想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搜寻出些东西,可是从明到暗,人的眼睛需要适应……一秒钟,两秒钟……瞳孔放大,眼前的一切又变得清晰起来:摆满了各种药品的圆桌子,几张木制的折叠椅,茶几上放着水壶和一盆开得绚烂的太阳花……我的目光向房间的中间移动,那时一张巨大的病床,病床上躺着的是…… 天哪!! 目光接触到病床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在寂静的黑暗中,已经昏迷了3个月的勃列日涅夫正半坐在床沿上,他用两只枯瘦的手撑着自己,两条软绵绵的腿像绳子一样垂在床沿下晃荡!他的表情狰狞,两只眼睛闪着怪异的绿光,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列昂尼德?伊里奇……您……您……”我的身体因为害怕而颤抖起来,嗓子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说不出话。 列昂尼德?伊里奇朝我微微点了点头,动作有点僵硬。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列昂尼德?伊里奇,他只是长着一张和列昂尼德?伊里奇相同的脸,在这具软塌塌的皮囊下,藏的是另一个人。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我又悄悄地望了一眼坐在床沿上的“列昂尼德?伊里奇”,我看见,在黑暗中,他咧开了嘴,仿佛在对我笑——那笑容是那样诡异、恐怖、不可捉摸,十年来,我从不记得列昂尼德?伊里奇有这么笑过…… 他绝对不是列昂尼德?伊里奇! 在生活中,如果你对一个人了解,那么就算这个人整了容,改头换面,模样变了,你都能认出他——这就是第六感,就是人的灵性!卫国战争中,无数被烈火毁了容的战士都被妻子和母亲认了出来。相反,如果一个人长着一张你熟悉的脸,但是一举一动却让你陌生,你也能马上分辨出来并为此而感到万分恐惧! 我感觉背脊上的衣服被冷汗浸湿了。 我想要转身冲出去报告政治局,但我没有勇气——双腿打着颤,像软了一样不听使唤!我偷偷地又看了“列昂尼德?伊里奇”一眼:稀疏的白发,满脸的皱纹,两道卧蚕眉,深深的眼袋……确实就是这副皮囊!唯一的破绽是:在那深深凹陷的眼窝里,两颗小眼珠在黑暗中闪出幽绿的光……列昂尼德?伊里奇没有这样的眼睛!这绝对不是列昂尼德?伊里奇的眼睛!这不是人类的眼睛,这是凶恶狡诈的狼的眼睛! 在我还没有完全被恐惧击败之前,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站起来去开门。 突然间,我听到面前的铁床“嗞啦”一声晃荡——黑暗中的寂静被划破了!“列昂尼德?伊里奇”已经跳下了床!他佝偻着背,艰难地站在我面前大约三四米的地方,他的右手里,紧紧握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根手杖。 我半跪到地上,冷汗从额头上淌下来。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和眼前的“列昂尼德?伊里奇”长久地对峙着,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发着可怕的绿光的叫人毛骨悚然的眼睛……时间过得很慢,空气仿佛凝固了,心脏在我的胸腔里“通通”地跳。我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我想大声呼叫——一墙之隔,就是医护人员的办公室,楼道里就守着荷枪实弹的克格勃特工!可是我的嗓子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几乎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这时,“列昂尼德?伊里奇”的身体突然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我胆战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他仿佛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正咧开了嘴,在呵呵地笑!这是一种怪异的笑容——我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的诡异的笑:他的嘴上下张得很大,露出了残缺不齐的牙齿和紫色的牙龈,而脸上的肌肉却僵硬着一动不动! 我突然听见“咚”“咚”“咚”三声巨响——“列昂尼德?伊里奇”用手杖用力地敲击着地面——悠长的回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 时间仿佛凝固了,而空间似乎被隔离了。走廊里似乎传来了脚步声——凌乱而嘈杂的脚步声,我仿佛能听出来那时谁的鞋子发出的声音:这个是年轻小护士的平底鞋,那个是孔武有力的克格勃少校的靴子……但那些声音全部被厚重的墙隔在了外面,像隔了整整一重宇宙。 外头的人似乎都听见了这三声不同寻常的敲击声,正急匆匆向这片黑暗赶来。 接下去我要描述的场景,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你去网上查资料,去图书馆翻遍所有的正史野史,甚至就算你有本事去翻克格勃的机密档案——你都查不到关于这一段场景的记录。甚至,直到今天,我都在想,会不会当时眼睛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只是虚幻,或者根本就是我自己的幻想,或者是我不小心在勃列日涅夫的病榻前睡着了,这一切都只是梦境……直到聚会时那些当时在场的同我一起目睹全过程的朋友们(医生,护士,克格勃上校)不断证实他们也听见看见了,我才会停止对自己的怀疑。 1982年11月10日,克里姆林宫的病房内,深度昏迷了三个月的勃列日涅夫突然从病床上翻身而起,用一双发着可怕的绿光的叫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在黑暗中和我对视。 一片黑暗中,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不确定他是人。 我的心脏瞬间暂停了跳动。 一声沉闷的低鸣——一束光射进了黑暗,那时病房是门被打开了。 瞬时间,我感到心脏又恢复了跳动,满头冷汗。 我听见身后有七八个人的脚步声,护士长在小声催促着什么,急救用的小车的轮子贴着地面滑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瓦西里同志,刚才是什么声音?”克格勃少校严厉地问我,好像在责备我的失职。 但是当他转过头,把目光聚焦到病榻上的时候,他一下子愣住了。他的脸上出现了惊恐。 医生,护士,所有的人,全都像塑像一样一动不动。 一片寂静。 那一束昏暗的光线下,一个佝偻的老头手持木杖,一动不动站在病榻旁,眼睛里闪出可怕的绿光。 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特列季亚科夫画廊里挂着的列宾的名画——《伊凡雷帝杀子》,画中的伊凡雷帝残忍地杖杀了自己唯一的皇位继承人,痛苦地坐倒在地上,眼睛里也闪着奇怪的狼一般的绿光,而他的身边,也放着一根不长不短的权杖……黑暗中,列昂尼德?伊里奇的身形轮廓,与画里的伊凡雷帝佝偻的背影一模一样! 我听见手表的秒针在静寂中嘀嗒。 第十七章 勃列日涅夫的遗言 3 还是克格勃的同志沉着冷静。少校已经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小声而急促地命令道:“开灯!” 一个护士赶忙跑去门后面开灯。 就在灯光亮起前的一刹那,“列昂尼德?伊里奇”突然猛地向前跳了一大步——不像人的动作,而是像狼或者山魈一般地敏捷而诡异。他猛地一抬头——脖颈里的骨节发出可怕的嘎嘎声。然后,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噗”一口痰吐到地上。 “列昂尼德?伊里奇,您……”克格勃少校小心翼翼地叫喊道。 “列昂尼德?伊里奇”猛地转过头来,绿色的眼睛死死盯住克格勃少校,约莫这样直勾勾盯了十秒钟后,他突然一个侧转身,面向人群,大声咳嗽了几声,用洪亮低沉的声音大吼道: “来人!记录我的遗言!” 那奇怪的音调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几个医护人员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所有人都看出不对劲了,深深的恐惧笼罩着每个人的心——不是领袖落世大山欲倾的恐惧,而是人发自内心最原始的恐怖,我们怕站在我们面前的不是勃列日涅夫,而是披着人皮的妖魔! “书记官,准备记录!”克格勃少校用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命令道。 秘书处的人从门外头挪了进来,战战兢兢把纸铺在了远离病床的柜头上,脸色惨白。 “列昂尼德?伊里奇,您请……”克格勃少校还没说完,他的话被“列昂尼德?伊里奇”猛地打断了——“列昂尼德?伊里奇”狮吼一般地大喊: “吾命不久矣……大位传于吾儿鲍里斯!!” 他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得不像人声,而像狮吼,像熊啸,像深不见底的海底下史前巨兽的呜咽……四周的人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几个护士害怕得流出了眼泪。 “列昂尼德?伊里奇”的眼睛里泛着奇怪的光。 克格勃少校刚要上前说些什么,突然“列昂尼德?伊里奇”身体猛地一个踉跄,似乎要跌倒了,然而他又稳住了躯体,挥起手杖用力地“咚”“咚”“咚”在地板上又砸出三声巨响,然后,怕我们听不见似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吼: “大——位——传——于——吾——儿——鲍——里——斯——!!!” 话音刚落,突然窗外一个闷雷“轰——”地炸开,灯闪了一下,灭了。克里姆林宫古老建筑的木窗棂开始嗡嗡震动了起来,远处教堂金顶下的大钟不约而同的齐鸣起来,阴柔凄切的袅袅之声飘来,恍如隔世,风在呜呜低鸣——就像在夏日暴雨前,在滚滚乌云里的风鸣,又像是荒郊野外,每当黄昏降临时,在灰色天空里飘荡着的不可名状的夜声…… 我全身的寒毛竖了起来,这是发自内心的恐惧。恐惧什么?我不知道。 天地之间有那么多未知的神力,冥冥之中,或许有一只无形之手掌控着世间的一切。 黑暗中,医生和护士们因为害怕而发抖。 窗外是嗡嗡的怪鸣,而黑暗的室内,只有床边的使用应急供电的医疗仪器还在运作着,发出小到听不见的“嘀嘀”声。 “列昂尼德?伊里奇”在黑暗中佝偻地站着,那绿色的眼睛渐渐地失去了光泽。 他痉挛一般地抖了一下,手杖“啪”一声掉落到地板上,随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似的,慢慢地弯下身体,伏到了地板上,像一只狰狞的爬行的兽。最后,他无声无息地瘫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动了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 走道里有人在大喊:“电路被雷电击坏了,马上启用备用电源!”,之后是匆匆忙忙凌乱的脚步声。但这些声音却那么遥远,像是从另外一个平行的宇宙传来的……而在这个黑暗的病房里,一墙之隔,时空仿佛被封冻住了…… “列昂尼德?伊里奇……”克格勃少校小声叫道。 那黑暗中瘫在地上的一团没有反应。 “列昂尼德?伊里奇……”克格勃少校走近了两步。 没有一丝生气。 克格勃少校回头看了一眼医生们,医生们躲在角落里颤抖。 突然,灯闪了一下,亮了。 应该是有人启动了备用电源。 突然而来的光亮有点刺眼。 但把一切都照得清晰。 看清了! 躺在地上的是…… ……正是列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 一个虚弱的老人,一个慈眉善目、令人尊敬的长者。两道灰白的浓眉,深深凹陷的眼窝……只是,他的眼睛因为痛苦而闭着,四肢无力的缩成一团。 不是黑夜中狰狞的妖魔,而是一个老人,病入膏肓。 人们面面相觑。 “快!还不把他扶起来!”克格勃少校厉声斥道! 两三个医护人员箭一般冲上来,七手八脚把倒在地上的勃列日涅夫搬回到床上去。 他们战战兢兢,手忙脚乱,额头上冒着汗。他们仍然恐惧——这是另一种恐惧:怠慢苏共中央总书记,甚至……蓄意制造医疗事故,谋杀最高领导人……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克格勃少校挥起手来抹了抹头上的汗,转过头问我:“刚才的场景,全程你都看见了?” “是的,和别人一样,看见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不想被卷入任何政治风波。从某种角度讲,我对政治权力的恐惧甚至超过了恐惧超自然的灵异乱力。 “但是你看到的要比别人多吧?”少校指着我的鼻子问。 “这……”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别人是听到敲击声才进病房来的,而在此之前,都是你一个人在病房里守着总书记,对吧?”他问。 我只能点了点头。 “或许你知道‘大位传于吾儿鲍里斯’是什么意思?” 我用力地摇着头。我确实一无所知。 克格勃少校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不用紧张,我们之后会找你了解情况,你如实说就可以了,明白吗?” 我再次点了点头。 1982年11月10日——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日,四十年后我在医院等癌细胞检测报告时,时间都没有那么漫长。交班以后,我回到了宿舍,整整一夜,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就像过了整整一年……我脑海中没有思考任何东西,甚至也没有疑惑、恐惧或者忧虑,只是一片空白,但是我的内心是沉重的,就像被肮脏的石块压住了,重得透不过起来,隐隐约约,我总能察觉到一种不祥预感。 如果你去查气象记录的话,1982年11月10日夜,莫斯科整夜刮着狂风,风贴着阿尔巴特街飞行,贴着高尔基大街飞行,发出狼嚎一般呜呜的哭声,就像十万匹悲怆的狼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里蹿行。你还能查到:那一天莫斯科打了一整夜雷,却没有落下一滴雨。老天爷愤怒地咆哮着,但是就是不落一滴伤心泪! 我就这样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就从连夜赶印出来出来的《真理报》上读到了头条: 列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于昨夜与世长辞。 就在悲戚的风声中,列昂尼德?伊里奇离我们而去了。 他是悄悄走的,走的时候,全苏联的人民都在睡梦中。 我看见,克里姆林宫里,很多人都两道眼泪落下来了,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的悲伤。那可怕的场景,竟然成了回光返照的勃列日涅夫在人世的诀别。 …… 克格勃和政治局的代表没有让人多等。很快,我就被招去问话了。就像审判那样,所有那一天在场的人都被召集到了一起,像是证人一样。克格勃一个一个地问我们话,看我们的话相互之间能否对的上。 围绕“医护人员在治疗过程中有没有失误”这个问题,我们没有多讨论,总书记本来就是风烛残年,日薄西山。安德罗波夫亲自拍板说医护人员没有问题,不但没问题,而且还很辛苦,要嘉奖!每人发一枚三级列宁勋章。 克格勃的关注点在于勃列日涅夫的遗言。 那天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昏迷了三个月的列昂尼德?伊里奇会突然站起来,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古怪的行为? 难道是回光返照? 我们被轮流带到小房间里,一个一个地问。 我是重点人物。 “你说的好几点,都和我们已经掌握的信息对不上。”听完我的叙述后,一个金发碧眼的女调查员对我说。 “我所说的都是实情,为我亲眼所见。”我说。 女调查员看了我一眼,问:“首先,你说列昂尼德?伊里奇当时拿着一根手杖。” “是的,一根手杖。”我说。 “什么样的手杖?” “嗯……就是普通的那种手杖……” “什么颜色?多长?” “不长,大概……一米?一米半?颜色么……那时候房间里黑,看不见颜色……” “他用手杖敲地?” “是的,他用力地敲击着,声音特别响,后来那些医护人员之所以会进房间,就是被这声音吸引来的……” 女调查员冷笑了一下:“继续编呀!” “这是实情!”我说。 “一派胡言!列昂尼德?伊里奇一生中都从来没有用手杖的习惯!最关键的是:你说有手杖,那么手杖在哪里呢?我们搜遍了整个病房,把地板都一块一块挖了出来,掘地三尺,就是找不到你说的拐杖!” 什么?我大吃一惊。 “你可以问当时在场的其他人,所有人都看见了手杖。” “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串供的。”女调查员摇了摇头,又问:“还记得列昂尼德?伊里奇当时说了什么吗?” “他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来人!记录我的遗言!’,第二句是‘吾命不久矣……大位传于吾儿鲍里斯!’,第二句他说了两遍……” “我们找了十四个最好的语言学家来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这根本不是列昂尼德?伊里奇的修辞风格!” “可不仅是我一个,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要么是串供,要么是集体癔症。” 我的头脑中一片晕眩。 第十八章 勃列日涅夫的遗言 4 “你可以出去了!”女调查员冷冷地说。 于是,所谓的调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我完全没有料到,无所不能的克格勃竟然也查不出什么头绪。或者说,可能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根本就不想再深究。 这件事情,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底的最深处。苏联解体前,我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包括我的妻子。 但是,我们——当天在场的目击者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聚一次——我们都成为了朋友,一起喝酒,打牌,聊天,当然,每次都免不了要说到列昂尼德?伊里奇的那天的奇事。 “‘吾命不久矣……大位传于吾儿鲍里斯!’那话听起来像是基辅罗斯时代的文言,你们有没有从什么古籍或者别的资料中找到这句话?”有人问。 “这一定是基辅罗斯时期某个大公或者沙皇的临终遗言,他想要他的儿子鲍里斯继承皇位,临死前,当着王公大臣的面说出的这句话……”另一个人回答。 “可鲍里斯是谁?俄国历代沙皇中有叫鲍里斯的吗?” “只有篡位的鲍里斯?戈东诺夫,但是他算不上是沙皇吧,而且他的皇冠是抢来的,不是‘传’来的……” “可为什么……无产阶级的头儿——苏共中央总书记会在临终说出这些封建主义糟粕来呢……” 每次见面,大家都会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也就为了图个热闹,没有人会去真正深究其中的奥秘。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位东方学教授。 那时苏联已经解体了,不需要再为克格勃保守秘密了,我多喝了两杯伏特加,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把这段经历讲给了酒席上的人听。众人听后哈哈大笑,不以为然。只有邻桌的一个东方学教授,听着听着,表情严肃起来,还掏出笔往本子上记着什么东西。酒席结束后,那个素不相识的东方学教授找到了我,严肃地要我再给他讲一遍事情的经过。于是,我又详细地重复了一边。 “怎么,你能听出其中的什么奥妙吗?”我讲完后,问他。 白发苍苍的教授扶了扶眼睛,严肃地说:“你知道东方文化中的‘氣’的概念吗?” 我摇了摇头。 教授继续说:“东方人觉得,人死而魂不灭,形散而神在,这里的魂,指的就是‘氣’。” “你这是唯心主义思想!”我反驳道,“马克思都说了,思想不能游离于肉体而单独存在。” “你说的是思想,不是魂,更不是‘氣’,‘氣’的内涵要比单纯的思想广博得多啊!”教授说,“‘氣’即是精神的力量,又是身体的能量,即是个体的气质,又是个体间相互的作用,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在无形中牵合了世界万物。” “那,你说的这个‘氣’和我告诉你的勃列日涅夫的临终怪事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问。 “让我先来回答另一个你想不明白的问题:‘大位传于吾儿鲍里斯!’——鲍里斯是谁。”老教授说。 “哦?鲍里斯是谁?” “当今俄罗斯大地,谁为魁首?”教授问。 “叶利钦!鲍里斯?叶利钦!”我叫喊道。那是1994年,叶利钦时任俄罗斯总统。 老教授点了点头:“正是这个鲍里斯!” “可是……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我说。 “那我就从头开始讲吧!” 老教授说着,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们身边有很多看不见的能量组合,就是能量簇。在同一个空间内,能量簇多了,互相影响,互相作用,就形成了能量场——就和磁场,电场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但有着巨大的威力。而‘氣’的能量簇组合,就叫‘氣场’。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氣场,你一走进游乐园,就心情欢愉,那是娱乐的氣场,你一走进图书馆,就感到儒雅圣神,这便是知识的氣场,而当你一走进克里姆林宫……” “沉郁,阴森!”我抢着说。 老教授点点头:“这就是皇宫的氣场,宫斗,杀戮的氣场。不但每个地方有氣场,人也有氣场,小丑的戏谑滑稽,就算他不表演,你看着他也会想笑,而王公贵族,不怒自威……大多数时候,当你想起一个人的时候,想到的首先是他的氣场。” “好像确实如此!”我回应说。我一想到朋友a,脑中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的风趣幽默,而一想到另一个朋友b,好像第一感觉就是他的阴险和抠门…… “这就是氣场的强大力量!”老教授说,“有时,这力量强大到让你分辨不出究竟是人的力量决定了氣场,还是氣场决定了人的力量。氣场在任何介质中任意游荡,组合,变幻,当最有力的能量簇汇聚成氣场集中在一个人身体上的时候——他就是沙皇,无所不能的氣场要通过他来行使政权,而当他年迈体衰的时候,当他的肉体再也承受不住强大的氣场的时候,氣场就会从他的身上悄悄溜走,再寻他人……你知道伊凡雷帝杀子的故事吗?从喀山来的东方学者是第一个把氣场的秘密告诉沙皇的人……伊凡雷帝晚年时体弱多病,他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氣场正一点一点离他而去,却转移到他年轻气盛的长子身体里,他一怒之下杖毙了自己的皇位继承人,妄想把皇冠永远留在自己的头上,可是,氣场可不受人的控制,伊凡雷帝最终穷途末路……内战时期,斯大林下令射杀最后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斯大林成功戴上了王冠,可他不知道,不是他夺取了统治权,而是沙皇的氣场选择了他,到了晚年时,斯大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弱,而附在他身上的沙皇氣场却显得越来越强,以至于许多在斯大林晚年服侍过他的人都惊恐地说:‘斯大林同志好像被邪灵附体了!’其实那不是邪灵,是沙皇的氣场,是主宰全俄罗斯大地生杀大权的超级能量!晚年的斯大林像极了尼古拉二世,郁郁寡欢,喜怒无常,常常在半夜到花园里游荡,还喜欢俯下身子,拿长柄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草叶,就像在剪人的头颅……那些早年追随他的布尔什维克们,都被他一个一个杀得干干净净——这是沙皇的氣场借着斯大林的身体在为尼古拉二世报仇……” 讲到这里,老教授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水:“这下你应该明白了吧?” 我全明白了。 之所以列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在临终前留遗言,是因为超强氣场要宣告它的转移。 而之所以昂尼德?伊里奇?勃列日涅夫要选择鲍里斯,是因为……很简单,因为历史已经证明,短命的安德罗波夫和软弱的戈尔巴乔夫都不是领袖的最佳人选——沙皇的王冠需要戴在强有力的人头上!何况鲍里斯?叶利钦和所有的沙皇一样,喜欢喝伏特加。 至于消逝不见的手杖——那不是手杖,而是沙皇的权杖!多么美妙的象征! 又过了好几年,我的年纪越来越大,经历过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 领导人间的明争暗斗,政治局委员的拉帮结派,经济改革中的贪赃枉法,苏联解体后的民不聊生……一直有一根无形的大棒指挥着一切,驱赶着一切,主宰着一切!而这根无形的指挥棒,这股无形的力量,用东方学教授的话来说,叫做沙皇的氣场,而我能更加精简的表述——这恐怖的力量就叫做:政权。无论是谁当权,不管他是善是恶,他总会像魔王一样可怖和恶毒,而恶毒可怖的,不是当政者,而是政权两个字本身!历史是精英们的历史,社会是强者主导的社会,而弱小贫苦的百姓无论是在什么政治制度下,无论是富裕或是赤贫,平头赤脚的蚁民都摆脱不了被奴役和被侮辱的命运……这就是勃列日涅夫遗言里的秘密,这就是我所能看透的一切!看透了,也就想开了,一切不过如此,富贵贫贱,一切皆天命。 第十九章 荐亡节之夜 1 事情发生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末。 2月23日,苏联红军节,别尔格罗德市郊外的小镇大雪纷飞。已经晚上十点了,集体农庄的俱乐部里却依旧灯火通明——按照往年的习俗,所有的男人都聚齐了,他们大口嚼着猪油奶渣馅饼,喝着伏特加,讲着低俗笑话,粗鲁地拉着女伴跳舞。集体农庄苏维埃主席喝醉了酒,早已经倒在一边不省人事。女人们围坐在一起,一边打着牌,一边不停地往自己嘴里塞蜜糖饼。屋子里的暖气烧得很足,村头的广播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相同的话语:苏联红军万岁!……苏维埃政权万岁!……社会主义万岁!……人民万岁!…… 十岁的瓦洛佳刚要爬上床去睡觉,突然听见有人“咚咚咚”地在外头敲窗。他走到窗边一看——他的同伴,十一岁的娜塔莎,十岁的米沙,九岁的科斯嘉正隔着窗玻璃朝他做鬼脸。 “瓦洛佳,快出来玩!”同伴们喊道。 “你们疯了吗?已经晚上十点了!我爸会把我打死的!”瓦洛佳说。 “不会的,胆小鬼!我们侦察过了,你爸早就喝得不省人事了,直挺挺躺在俱乐部的地板上,像个死人似的,至于你妈,在和村苏维埃主席的老婆打牌呢,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同伴们说。 瓦洛佳迟疑了几秒钟,答应了:“好吧,我这就穿上衣服出来!” 瓦洛佳匆忙套上衣服,穿上笨重的靴子,朝门口奔去。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一股凛冽的寒风扑面袭来,夹带着雪珠,瓦洛佳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再看站在门口的小伙伴们,每个人的帽子和围巾上都沾满了厚厚的白雪,小脸都被冻得通红。 “怎么样,胆小鬼,敢跟我们去村子后头探险吗?”米沙问。 “探险?”瓦洛佳有些疑惑。 “对,去村子后面,那排老杉树后面的破教堂里,你敢吗?” “破教堂?那有什么不敢的,只是……那么晚了去那里干什么呀,黑咕隆咚的……”瓦洛佳说。 “你们看,我就说他是胆小鬼吧!”米沙朝另外两个同伴说。 “瓦洛佳,你怎么回事,脖子上戴着红领巾,却还怕黑!”娜塔莎说。她是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年纪也最大。 “什么呀……谁说我害怕了……去就去……有什么可害怕的……”瓦洛佳不服气地说。其实,他心里是有些害怕的——他从小就怕天黑。 “好啦,瓦洛佳,别硬撑啦,我们知道你会害怕,这不,我把我爸的手电筒给偷出来了,照着可亮呢!你看,娜塔莎还把她的狗沙里克带出来了,给我们做保镖,这总行了吧!”九岁的科斯嘉说。科斯嘉年纪最小,才九岁,刚加入少先队,可不知为什么,他说起话来,总像个大人一样成熟,知道的事情也最多。 科斯嘉打开了手电筒,一道巨大的光柱瞬间穿透了飘雪的夜空。 “怎么样,不错吧?”科斯嘉得意地说。大狗沙里克站在一旁的雪堆里,回应似得“汪汪”叫了两声。 “可是,你们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们想去村子后面的教堂呢,而且为什么非得是晚上呢?”瓦洛佳问。 几个同伴互相对视了一眼,先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接着,又突然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来吧,科斯嘉,你来跟他解释,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米沙对科斯嘉说。 “好吧,我来说。”科斯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瓦洛佳,你知道吗,今天是什么节日?”科斯嘉问瓦洛佳。 “那还用问,当然是红军节啦!二月23日是红军节,这谁都知道!” “除了红军节,今天还有一个节日!” “还有一个节日?是什么节日?”瓦洛佳惊讶地问。 “今天正好是旧俄历三月初三,是耶稣复活后的五十天,我们斯拉夫人的荐亡节!” “荐亡节?” “荐亡,就是悼亡——送死者去阴间的日子!” “天哪!你别吓我!”瓦洛佳说。 “没什么吓人的,这个是斯拉夫人的传统节日,以往,在这一天,俄罗斯人都要在房间里摆上白桦树树枝做的装饰,还要准备各种丰盛的菜肴,乳饼啦,火腿啦,果子冻啦,按照旧俄的习俗,姑娘们还要去林子里采草药,采各种野花来编成花环,烧篝火,跳圆圈舞……那是以前啦,现在,没有人按照旧俄历过日子啦,全都按照新的公历来,渐渐地,人们也就把荐亡节遗忘了。”科斯嘉说。 “是的,现在没人过荐亡节了,老师说了,这些都是封建旧习俗,都已经被我们的社会主义新气象所消灭了!”娜塔莎说。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在今天去教堂?”瓦洛佳问。 “瓦洛佳,你还记得语文课本里的那篇课文吗?《白日草原》,屠格涅夫写的。”娜塔莎说。 “《白日草原》?我不记得了……”瓦洛佳说。 “娜塔莎,你记错了,《白日草原》是四年级课本里才有的,瓦洛佳才三年级,怎么会知道这篇课文?”米沙说。 “好了,不管有没有学过这篇课文,让我来直接讲重点吧!”科斯嘉说。事实上,虽然科斯嘉年龄最小,却是四个孩子中唯一读过屠格涅夫完整版《白日草原》的,娜塔莎只读过语文书上的缩写版。 “在《白日草原》里,屠格涅夫写道:‘在荐亡节的晚上,阴阳两界之间的门会被打开,每个教堂后门的小路都会变成黄泉路,你可以看见将死之人的灵魂从路上走过,奔赴黄泉。只要坐到旧教堂后门的台阶上,向路上望,看见有谁在深夜从你面前的黄泉路上走过,他就会在接下去的一年中死去……’”科斯嘉说。 “也就是说,要是我们去那儿蹲着,看见谁半夜从那路上走过,他就活不过明年的今天!”米沙补充说。 “难道……你们想去教堂……看……”瓦洛佳说着,感到脸上一阵阵发麻。 “正是!怎么了,胆小鬼,是不是害怕了?”米沙说。 瓦洛佳浑身打了一个寒噤。 “可……这只是……屠格涅夫……他随手这么一写而已……怎么能当真呢……”瓦洛佳哆哆嗦嗦说。 “谁说我们当真了?我们也不信!但是,不去考察,就没有发言权,就像列宁同志说的——实践出真知!”娜塔莎说。 “怎么样,瓦洛佳,跟我们去吗?”米沙问。 “可是……我……万一我爸妈回来……”瓦洛佳支支吾吾地说。 “怎么可能呢,你爸早就喝醉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再说了,去年和前年的红军节大人们不也喝酒打牌一通宵吗?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米沙说。 “可是……”瓦洛佳还想争辩什么,话却被打断了。 “行了,别扭扭捏捏的,就一句话,去还是不去?”米沙不耐烦地问。 “要是你今天不和我们一起去教堂,我明天上学就告诉你们班里所有的女生,说你是胆小鬼,怕黑,晚上出来吓得尿裤子了!”娜塔莎说。 瓦洛佳苦笑了一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最后有气无力地说:“好吧,我和你们一起去。” “这才对嘛!”米沙兴奋地一把搂住了瓦洛佳的肩膀。 风雪渐渐小了下来,但夜色却变得越发深沉。不知什么时候,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了黑压压的乌云,月光黯淡下来,大地一片漆黑。 四个孩子加上一条狗,白皑皑的雪地上留下了五串脚印。 第二十章 荐亡节之夜 2 孩子们朝村外老教堂的方向走着,不多时,集体农庄俱乐部的灯火和嘈杂就被甩在了身后,渐渐地,房屋越来越少,景色也越来越破败——一排黑压压的老杉树就像是在黑暗中突然冒出来的巨人一样,直挺挺地站立在村口,黑暗中,那些黑漆漆的枝桠像枯瘦的鸡爪一样在夜风里舞动,乌云中透出来的最后一丝月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雪白的大地上映出斑斑驳驳的诡异的光影。 村口有几幢破败的小屋——它们那么低矮,窄小,屋檐几乎垂到了地面,深黑色的木墙上长满了苔藓。不知为什么,这些小屋都显得那么死气沉沉,散发着一股腐木的霉味。每栋小屋都有一扇小小的木门和两扇圆形的小窗,奇怪的是,窗上并没有装玻璃,门也没有关上——所有的门窗都虚掩着,黑洞洞的门窗在一片天地黑暗中像极了人的眼睛和嘴巴,仿佛那是一张张愁苦的脸,在无尽的黑夜里悄无声息地凝视着黑暗世界…… 瓦洛佳走着走着,突然心里害怕起来。 “这些小屋,是有人住着的吗?”他问。 “不像是有人住的,门窗都坏了……是年代久远、现在早已经废弃了的小屋吧?”娜塔莎说。 “或许,是牲口棚?”米沙说。 “都不对!”科斯嘉摇了摇头,“这是多神教祭司的神庙。” “神庙?”娜塔莎和米沙惊奇地问。 “所谓神庙,其实就是多神教教徒的墓葬。” “什么?”同伴们惊奇地叫喊。 “我在书上看到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我们俄罗斯大地还广泛信仰多神教时,到处都是这种小屋,人一旦死了,不会直接埋进土里,而是先把遗体放到这种小屋里,只盖上一层薄土,等上7年,7年以后,再取出来下葬,这是我们斯拉夫人的传统……” “天哪!”娜塔莎惊叫道。 “所以,这种小屋的门和窗都是关不上的——要是有死者出现‘假死’症状而突然复活,他轻而易举就能走出小屋,本地的《往年纪事》里曾经有过这样的记录。同时,永远不关的门也便于之后再安放其他死者——同一家族的人死后往往会被安放在一起……”科斯嘉说。 “可是……这样也太恐怖了吧……”娜塔莎说。 “多神教认为人死后会和生前一样,需要空气,需要住宅,需要食物,甚至需要起来散步……而留着那两扇黑洞洞的窗户,是为了让死者能像生前那样,每天早上看见升起的太阳……”科斯嘉说。 瓦洛佳听着,只觉得后背上飕飕地刮过冷风。 “我记得历史书上说,多神教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比俄罗斯接受东正教还早,为什么直到现在这些神庙还保留着?”米沙问。 “这是因为,在我们俄罗斯西南和一些边陲地区,直到现在还有人信奉多神教,一定是有人供奉着这些神庙……”科斯嘉说。 “也就是说……可能……这些小屋里头……就有……”娜塔莎用颤抖的声音说。 科斯嘉点了点头。 “天哪!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大人们都严令禁止我们到这儿来!”米沙说。 风雪已经完全停了。乌云却仍在半空中翻滚变化着——黯淡的银色月光下,乌云变幻出各种奇怪诡异的形状,时而像一只枯瘦的黑猫,时而像一条奇怪地扭动着的蛇,时而又像一张脸——表情痛苦,脸颊都缩在了一起,嘴里刺出了獠牙……突然间,身后的灌木丛“稀稀疏疏”颤抖起来,一旁的大狗沙里克“汪汪”大叫起来。孩子们吓了一大跳,猛一回头,看见树丛里,两只巨大的乌鸦扑棱着翅膀,笨重地飞向了灰色的夜空…… “天哪!这个地方太诡异了……我浑身不舒服……”娜塔莎低声呜咽起来。 “是有点邪乎,我们赶紧离开此地吧!”瓦洛佳说。 “你们看,向前再走十分钟,就是老教堂了!”科斯嘉指着前方说。 顺着他指的方向,孩子们看见了教堂的轮廓——它比想象的要大很多,黑色的穹顶直刺天空。在巨大的灰色天幕下,教堂黑漆漆的身影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碑。 “为什么这座教堂的顶上没有十字架呢?”米沙问。 “前年十月革命节的时候,搞破旧立新运动,叫集体农庄庄员给拆了。”娜塔莎说。 “在东正教里,没有十字架的教堂是不祥之地……十字架是耶稣基督受难和复活的象征,没有了十字架,剩余的教堂空壳是天父圣光普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只能招来恶鬼和地狱的怨灵……基辅罗斯时代,成吉思汗就在没有十字架的教堂里杀戮东正教徒……”科斯嘉说。 “别说了,科斯嘉,怪吓人的……”娜塔莎打了个寒战。 黯淡的月光下,积雪的地面上反射出一种奇怪的油亮。松软的新雪下,潮湿的泥土沾湿了孩子们的靴子。雪很深,大狗沙里克的膝盖都埋进了雪里。 四个孩子穿过高大的杉树林,翻过低矮的土墙,来到了旧教堂前。 不知为何,面对这黑漆漆的庞然大物,四个孩子心里都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他们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这座教堂——从四五年起就禁止孩子进教堂了,周围的东正教建筑,早就拆的拆,改的改,方圆二十里地,唯一留下的宗教建筑,就只有这座教堂了。据说,教堂的地基是用最结实的花岗岩打造的,光凭人工拆不掉。这黑漆漆的教堂,就像一只奇怪的猛兽,沉默而凶恶地蹲在黑暗中……它的全身布满了岁月的伤痕,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裂纹,像老树上寄生的藤蔓一样,从墙角边的泥土里长出来,慢慢地向上延伸,密密麻麻包裹着这个建筑,墨绿色的穹顶上,油漆早已经脱落,露出斑斑驳驳的石灰浆底,桦树木做的屋檐早已经蜷曲,腐朽,木瓦片像兽嘴里密密麻麻的尖牙一样向外龅出,相互挤压着,向外窜着,仿佛是教堂里有什么极端可怕的东西,它们都争先恐后想出逃似的…… 孩子们看着这漆黑旷野里的孤堡,有些害怕了。 “要不……我们回去吧……”娜塔莎说。 “是啊……要不回去吧……”瓦洛佳附和着说。 “你说呢?”科斯嘉看了一眼米沙。 米沙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们这群胆小鬼,真没劲!好不容易来了,什么都没看到就说要走,唉……你们知道今天这机会有多好嘛,大人都去喝酒了,下一次红军节和旧俄历荐亡节重合,鬼知道要等多少年!” “要不,我们再待一会儿?”科斯嘉问娜塔莎和瓦洛佳。 “我看……还是回去算了……”瓦洛佳有点怯懦地说。 “瓦洛佳,你这个胆小鬼!算我看错你了!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吧!我是不会走的!”米沙气呼呼地说。 “我也不走。”科斯嘉也表了态。 “那我……也和你们一起留下……”娜塔莎低声地说。虽然她心里很害怕。 “好吧……那我……也留下……”瓦洛佳叹了一口气。 “这就对了嘛,瓦洛佳,”米沙又高兴起来,“别怕,出了问题我保护你!” 科斯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十点半了。科斯嘉是全村孩子中唯一拥有自己手表的人,那块小机械表是去年五一节米哈伊尔舅舅送给他的礼物。 “已经十点半了,我们赶紧去教堂的后门吧!”科斯嘉说。 “但是围栏太高了,我们翻不过去啊!”米沙说。 “就算我们翻过去了,我的狗沙里克也翻不过去啊!”娜塔莎说。 科斯嘉思考了半分钟,说:“只有一个办法了,把前门撬开,从教堂里穿过去!” 第二十一章 荐亡节之夜 3 灰砖砌成的台阶早已经松动,靴子踩在上面,一排排砖块摇摇欲坠。 四个孩子像燕子一样轻巧地攀上了教堂的台阶,借着昏暗的月光,他们惊奇地发现,教堂的前门竟然没有上锁!四个孩子一起用力推门,沉重的木门经过岁月的洗礼,早已经脆裂腐朽,门框“嘎嘎”的叫着,带着木头脆裂的声音,脱在地上的门闩“吱呀吱呀”地在布满灰尘的地上画出了深深的印痕。 “哐——”一声巨响,门被打开了。 教堂里是一片漆黑的世界。 不知为何,站在教堂的入口处,四个孩子隐隐约约感觉到从教堂里的黑暗中,一股阴郁的风迎面扑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恶的腐木味道。瓦洛佳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科斯嘉打开了手电。一道巨大的光柱穿透了黑暗,在破旧的墙面和地板上游移。 黑暗,一片黑暗。 巨大的蜘蛛网像蚊帐一样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白蒙蒙的一片。地上七零八落散着一些摔碎的花瓶,发黄的散开的书页。几条白桦木做的椅子腿歪歪斜斜躺在角落里,地板上蒙着厚厚的灰尘。祭坛的中间,不知是多少年前点过的烛台倒在一边,台子上流满了鲜红的蜡泪。 科斯嘉把手电照向主神龛的位置——早已褪色腐朽的墙面上长满了连成串的巨大霉斑,墙纸受了潮,鼓起了一片一片的圆形皮泡,就像皮肤上布满的疱疹,大大小小,互相叠加着挤成了一堆,有几个疱疹已经破裂了,里面一簇一簇的白毛从裂口里密密麻麻钻了出来,白色的霉菌菌丝在墙纸上开出了几朵恐怖的雪绒花……神龛里,一个巨大的黑色十字架若隐若现,而十字架上,原本应该钉着受难的耶稣基督的地方却空空如也……而周围,巨大的石柱上,高大的石壁上,圣象画里的圣徒围在空空的十字架周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 “为什么没有耶稣?”米沙突然问。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旧教堂里被拉长了,回声悠悠地回荡。 “教堂的穹顶上没有十字架,里面有没有耶稣……好诡异啊……”娜塔莎用颤抖的声音说。 科斯嘉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窗——马赛克彩色玻璃在黯淡的月光下依旧反射出耀眼的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紫色的……不知为什么,红宝石一般的亮红色反射到了石墙上,那古老的斑斑驳驳的圣象画上,圣母玛利亚的眼睛变得血红血红…… 米沙正要说些什么,旁边的娜塔莎突然捂住了他的嘴,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嘘——听,好像有奇怪的声音!” 米沙和科斯嘉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 一片安静。 但这安静中好像确实有些声音……不同寻常的声音——若隐若现,那么轻柔,却又尖厉刺耳…… “呲呲——呲呲……” 那声音忽远忽近,像幽灵一样在黑暗中飘荡。 “像……像一个电台在发报……”米沙说。 “你们也听见了对吗?天哪!”娜塔莎小声尖叫着。 瓦洛佳一言不发,他的两腿直打颤。 “到底是什么东西?”米沙问。 “说不清,真是诡异……看来,我们得离开这座教堂了!”科斯嘉也有些紧张起来了。 “娜塔莎,瓦洛佳,快,去后门!科斯嘉,你打手电走最前面,快!”米沙大声指挥起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盖过了奇怪的“呲呲”声响。 “沙里克,跟上!”娜塔莎大声呼唤她的狗。 科斯嘉一边跑着,一边用手电扫着北面的墙壁。 一扇锈迹斑斑的小门出现在巨大的光源中。 这就是教堂的后门了。 几个孩子扑了上去,七手八脚推开了早已经锈得泛起绿光的铜门。 “吱呀——”一声,后门被推开了,一股阴郁的冷风猛地从门缝里冲了进来,彻骨地冷。 孩子们在二月的夜风里打了一个寒战,眼前一亮:这边就是教堂的后面了。 这里的景色是破败荒凉的:两株山毛榉像墓碑一样僵死在不远的菜地里,那菜地早已经荒芜了,枯死的野草长到比人还高,在夜风里无声地摇摆着,似乎在唱着一支古老的安魂曲……路边的白桦树像醉汉一样东倒西歪,枯萎的的树叶不愿意离开树干,它们缩成了卷着雪的小球,像铃铛一样密密麻麻挂满了枝头,一阵风吹过,它们就像无数个风铃一样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只是这种响声阴郁,沉闷,透着不可名状的哀伤。 月光忽暗忽明。远处山脉连绵。 灰白色的光透过白桦树的枝叶洒到了地面上,绘出了一张斑斑驳驳的网,像夏日里一望无际的银河星海,又像汛期时沼泽地里荡漾着的粼粼波光。 这就是教堂后边的景色,像极了克拉姆斯科依的画作:破败,寂静,诡异,死气沉沉,叫人黯然神伤。 就在这灰白色的光点下,在一整排歪歪扭扭的白桦树和野草地之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像蛇一样钻行着,从远处的山峦一直延伸到了教堂,又在教堂门口拐了一个弯,继续延伸向无尽的远方。 “哇!看,就是这条小路了!”科斯嘉兴奋地说。 “你确定吗?这就是传说中的‘黄泉路’?”米沙问。 “也就是说……”娜塔莎用颤抖的声音说,“亡灵们就会经由这条路,走向死亡?” “按照屠格涅夫在《白日草原》里写的,正是这样!”科斯嘉说,“而且,黄泉路这种说法不是屠格涅夫的臆想,很早以前,我们斯拉夫人就有这种传说,我外婆在世的时候,还和我讲过……” “天哪!我们竟然真的来这地方了……”娜塔莎说着,声音里略带了一点哭腔。出发前这小女孩兴致还挺高,现在看起来,她是真有点害怕了。 “好了,这下有好戏看了!谁今天晚上从这条路上走过,在接下去的一年里他必将死去!”米沙说。显然,米沙的胆子是够大的。他从小天不怕地不怕,见了校长也敢不鞠躬,去年还去山上徒手抓过蛇。 “可是,你们真的确定今晚会有人从这儿经过吗?怎么看,这条路都像是早已经被荒废了的路,谁会从这儿走过?”瓦洛佳突然插话说。 “那就更说明这是真正的‘黄泉路’了,只有被勾了魂,要在接下去的一年里赴死的人才会出现在这,要是这是条繁忙的道路,人人都走,村里的人岂不是要死绝了!”米沙说。 “我偷偷查过村图书馆的地图,”科斯嘉推了推眼镜,“也问过村里的老支书,能确定这条路现在是断头路。” “断头路?”瓦洛佳说。 “是的,就是被废弃的断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原来,这条小路连接着三个小村子,经常有货郎跳着担子来村里卖梳子啦肥皂啦,可四九年地震后,山石滚落下来,把路给堵死了,这条小道也渐渐荒废了……更不用说后来搞破旧立新运动,神父被打倒,教堂被封闭以后,这里更是人迹稀少……”科斯嘉解释着。 “也就是说,说不定,今天晚上一个人也不会出现,我们可能白等一场咯?”瓦洛佳问。 “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娜塔莎有些哀求似地说。 “唉,你们两个可真是扫兴啊!”米沙不满地摇着头。 科斯嘉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说:“要不这样吧,我们就等两个小时,如果两个小时内什么都还没有看到,我们就撤,怎么样?” 小伙伴们思考了一下,都同意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二章 荐亡节之夜 4 乌云在夜风里翻滚,高大的山毛榉枝桠上结起了厚厚的霜。 “小伙伴们,这里视野不太好,我看,我们得选个什么都看得见的好地方。”米沙说。 “你觉得那里视野好?”科斯嘉问。 米沙兴奋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教堂的圆顶:“站得高,才能看得远,这路边杂草丛生的,啥都看不清,不如我们爬上教堂的顶,就算亡灵不从眼前经过,只是远远在路的另一头晃荡,我们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再说了,躲在地面上也不够安全,万一那草丛里钻出野狗啊狼啊什么的,逃都没处逃……最关键的是,要是真的有亡灵从我们面前经过,我们能看见他们,他们也能看见我们呀!我可不想被他们带走!” “天哪,你别说了!”娜塔莎害怕得全身微微颤抖。 “教堂的顶那么高,我们怎么爬?”科斯嘉问。 “简单!”米沙嘿嘿一笑,“你看那两株山毛榉,就挨在教堂的边上,又高,枝桠又密,这不是天然的梯子吗?” “可看起来这两棵树早已经枯死了,要是底下的根也烂了,吃不住重量可会倒下来的!”科斯嘉有些担心。 “怕什么!我们又不像报纸上的政治局委员,一个一个都腆着大胖肚子,我们都是少先队员,分量轻,就算树根烂了,我们的重量,它还是吃得住的!”米沙自信地说。 很有道理。确实是爬到屋顶上去会比较安全。 于是,孩子们按照米沙的指导,开始爬树,又小心翼翼踩着山毛榉的枝桠爬到了教堂的圆顶上。爬的过程不像米沙说得那样简单,特别是对于女孩子娜塔莎,她花了约莫整整二十分钟时间,小伙伴们上面拉,下面推,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送上了屋顶。坐在十多米高的屋顶上,有些恐高的娜塔莎全身打着哆嗦,手心里沾满了汗,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掉下来。 科斯嘉是最后一个爬上教堂圆顶的。他身手倒是矫健,三下两下就上了树,可心里也隐隐担心起来——在爬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树在微微颤抖,这说明,树根已经烂掉了,疏松的泥土完全扶不住脸盆一样粗的大树,是僵尸一般树干利用自身最后的一点平衡支撑着送他们上来的,可能过不了多久,这树就要倒掉……下去时一定要格外小心。 黯淡的月光给教堂的圆顶披上了一层淡黄色的莹衣。四个小伙伴就这样坐在教堂的顶上,紧紧地挨在一起(为了暖和些),有些紧张地望着黑暗中弯弯曲曲的小路。娜塔莎的狗沙里克安静地趴在树下,身体上的毛蓬成了绒球。 天空里偶尔传过两声翅膀扑棱的声音,那是黑漆漆的乌鸦从灌木丛里飞向天空。他们黄色的长嘴在黑夜里特别显眼,古怪而悲戚的叫声划过了整个夜空。在茂密的毛烘烘的枯萎草丛里,不知是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发出奇怪的声响,枯草摇晃着,仿佛在跳着一只奇怪诡异的舞蹈。 娜塔莎紧张极了。她担心自己和伙伴们的安全,也担心自己的大狗沙里克。她总觉得对面茂密的枯草堆里隐藏着什么看不见的危险:毒蛇,猛兽,妖魔,或者是狼……她仿佛能看见密密麻麻的枯黄的草茎里,隐隐约约藏着同草茎一样颜色的猫科动物的斑纹,她感觉到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藏在枯草堆后面,正虎视眈眈盯着他们……小路的拐弯处,盖着白雪的土堆上凌乱地散着几块白花花的东西,一时看不清是腐朽的木头,还是森森白骨…… 纷飞的雪花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 但是如果你仔细听,你能听见这寂静中飘荡着不可名状的夜声,像林中长嘴鹬的哀鸣,又像远处沼泽地不知名的野兽的嘶吼,那声音时而短促,时而悠长,连绵不绝地在黑夜中回荡…… 半个小时…… 一个小时…… 一个半小时…… 秒针滴答滴答作响。科斯嘉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午夜一点了。 “快到两个小时了。”科斯嘉说。 “连个鬼都没看到!”米沙有些失望地说。 “你别老是提‘鬼’这个字!怪瘆人的……”娜塔莎说。 “我们回去吧,会被冻死的!”瓦洛佳一边说着,一边浑身颤抖。他其实心里早想回去了。 “再等一会儿嘛,急什么,来都来了!”米沙不满地说。 “等了也是白等,这荒郊野岭,不会有人来的!”瓦洛佳说。 “没有人走过黄泉路,说不定,就意味着接下去的一年里,国泰民安,村子里不会有人死。”科斯嘉说。 “我看不对,你们认识村口的叶甫盖尼大叔吧?过年时,他搬石头用了大力,绷断了肠子,据说那是疝气,肚子里的东西全漏出来啦,他肚皮鼓得像西瓜一样,整天躺在床上直哼哼,眼看着越来越虚弱,村里的赤脚医生说了,这病危险,村里治不了,要到镇上去动手术,可看他这样子,连翻身都翻不了,怎么去镇上?你们见过他那张脸吗?惨白惨白的,我奶奶说啦,这是上帝在召唤他啦,估计活不过个把月啦……我说,伙伴们,再怎么不济,叶甫盖尼大叔今晚总得从这黄泉路上经过吧?” “前提是黄泉路的传说是真的。”瓦洛佳说。 “怎么,你不相信这个传说?”米沙有些气恼地问。 “不是不相信,但你不能说得那么肯定,我们不就是来求证这个传说的真假的嘛!”瓦洛佳也有些气恼地说。 “行了,小伙伴们,你们安静些!”科斯嘉说,“要我说啊,干脆这样吧,我们再等最后半小时,要是半小时内仍然谁都没出现,我们就断定屠格涅夫的《白日草原》是一派胡言,然后立即原路返回,怎么样?”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所有人点头同意。 最后的半个小时,时间过得特别快。一是小伙伴们不再那么紧张了,二是经历了走路、爬树,这些小少先队员们多少也有些累了。米沙不断地打着哈欠,感觉眼皮越来越沉了。只有娜塔莎还睁着眼睛警惕地四处张望着。她的大狗沙里克躺倒在树下的雪堆里,把自己蜷成一个圈,已经静静地睡着了。 时间飞逝。 一切都很平静,没有一个人影。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只是不知为何,空气里飘来一种奇怪的味道,空气里回荡起一种奇怪的声音。 不,事实上没有任何气味或者声音。但是当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悄悄向你靠近时,你能感觉到。 这是人的直觉。 最先感觉到的是娜塔莎。 她突然急促地推醒了正昏昏欲睡的科斯嘉,问:“科斯嘉,这条小路的尽头是什么?” “不是说了吗,是断头路,”科斯嘉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说,“通向邻村的小径被地震时落下的山石阻断了……” “这是路的一头,那路的另一头呢?”娜塔莎紧张地问。 “另一头……另一头是……你问这个干什么?”科斯嘉有些不耐烦地说。 “请你告诉我,路的另一头,究竟是什么?” “嗯……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路到沼泽地就断了……以前的农民们会沿着路去沼泽地旁放牛。” “也就是说,这条路通向沼泽地?” “是的。” 娜塔莎的心突然咚咚直跳起来。 “科斯嘉,如果今晚真的有人从路上走过,他应该从哪个方向走过来?” “那还用说,当然是从邻村的山路那里走过来,总不可能从沼泽方向走来吧,除非他是从沼泽里爬出来的。”科斯嘉说。 娜塔莎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背脊上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可是……可是……你看……”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发抖,她一边喊着,一边用手指着路的另一端——沼泽的方向。 第二十三章 荐亡节之夜 5 科斯嘉扶了扶眼镜,扭头朝娜塔莎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那是什么? 有几个黑点在路的尽头闪动。白皑皑的积雪上,那几个黑影分外显眼。 但距离实在是太远了,科斯嘉又戴着近视眼镜,看不清。 “那是什么东西在动?”科斯嘉紧张地问。 “是……是……”娜塔莎脸色惨白,喃喃地说不出话。 “是长嘴鹬从沼泽里飞出来了?还是水豚?”科斯嘉问。 “是……是……是……是……人……”娜塔莎想要尖叫,但声音却深深地埋在嗓子里发不出来。 科斯嘉轻轻往上托了一托眼镜,定睛一看,顿时背脊一阵发凉! 人!确实是人! 还不止一个! 他们沿着“黄泉路”,朝教堂方向走来了! 他们……竟然是从沼泽方向走过来的!! 科斯嘉愣了两三秒钟,立即发疯一般地摇动着旁边睡着了的小伙伴们的身体。 米沙惊讶地睁开眼睛,眼白上布满血丝。 “怎么了?”他问。 “是……是……人……来了……”科斯嘉说话时,上下牙齿在咯咯颤抖。 米沙惊呼一声,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了起来。 是的,确实是人! 越来越近了! 他们沿着黄泉路,正一点一点朝教堂方向走来。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好像有四个人…… 米沙又害怕又兴奋。 “天哪!终于来了!太可怕了,这就是在接下去的一年里将会死去的人吗?”他禁不住喊了一声。 还是离得太远,那几个人的脸仍然看不见。但是猜一猜应该是可以的。 为首的那一个,微微有点胖,走路的步子迈得又大又稳,一看就是个干活的好手——简直就和叶甫盖尼大叔一模一样!可怜的叶甫盖尼大叔,被疝气折磨了两个多月,终于要去见上帝了! 跟在叶甫盖尼大叔后面的第二个人——佝偻着腰,面色蜡黄,还略微有些驼背……他是谁呢?唔……可能是尤先科家的大儿子,他在乌拉尔的矿山里埋头干了七年,整个肺都被毁了,整日整日地咳血,吐出来的痰,都像煤渣一样是黑的……他每天也干不了活,没有力气了,只知道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壁炉上直哼哼……拖了那么多年头,是啊,是时候了去天堂了,就在今年! 第三个人——矮小的身材,脸庞白净,似乎还戴着一副眼镜……这又是谁呢?会不会是……村苏维埃的会计留里科夫!一定是他!他虽然身体上没什么病,可那要命的脾气真是讨人厌!村里缴公粮啊,分田地啊,都要跟他打交道——他真是一毛不拔铁公鸡,一本帐总是算得清清楚楚,一分一厘都不愿意让!村里好多人都吃过他的亏,还有不少人都愤愤地叨念着要请他“吃枪子儿”……谁知道呢,这破村子里,家家户户可都是有猎枪的呀,保不准在接下去的一年里他又惹到了谁,被一枪打死也没准! 第四个人……等等,好像是个女人……会不会是奥克桑娜大婶?这个吝啬抠门的女人,老是在家里烧自己捏的湿煤团子取暖,前几年她的老娘一氧化碳中毒去世了,看来,今年轮到她自己了! 米沙兴奋起来,他迫不及待想要在那几个人走近到脸能分辨之前,把他自己的猜测和分析告诉小伙伴。 “四个人,分别是叶甫盖尼大叔,尤先科家的大儿子,会计留里科夫和奥克桑娜大婶,你们看我说的对不对吧!”米沙说。 瓦洛佳一声不吭。他已经惊呆了。他从思想上就从来没有做好过准备,他从来没想过荐亡节之夜的黄泉路传说会是真的!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 当那四个人影终于转过弯,径直向教堂走来的时候,他们的身形渐渐清楚起来,他们的脸终于在黯淡的月光下被照得清晰了! 娜塔莎的目光刚接触到那几个人的脸,突然禁不住“啊——”地叫出声来! 不仅仅是娜塔莎,连瓦洛佳,科斯嘉甚至是一向胆大的米沙都禁不住失声尖叫起来! 因为,他们看到那四个人的脸,根本不是什么叶甫盖尼大叔或者奥克桑娜大婶…… 而是…… 是四个孩子! ……是他们自己!!! “天哪!天哪!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米沙惊恐地大叫起来。 再仔细看一眼——没有错,沿着“黄泉路”朝教堂走来的四个人,正是他们自己! 娜塔莎全身剧烈地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眼泪像溪水一样汪汪地流了出来——因为害怕。 一向胆小的瓦洛佳只觉得全身发冷,裤子底下一阵热,一股尿味从屁股底下窜出来。 连一向冷静的科斯嘉也沉不住起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喃喃低语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越来越近了! 他们看到,那四个人——“米沙”,“瓦洛佳”,“娜塔莎”,“科斯嘉”,脸色惨白,面露死灰,脸上没有一丝生机,皮肉都紧紧地缩在一起,就像是殡仪馆里的尸体……他们走得很慢,但步子却出奇地大,仿佛是地狱里来的骷髅兵,迈着诡异的正步……他们身上都穿着相同的衣服——白得像雪一样的丧服! “这难道是预示着……在接下去的一年里……我们四个会……”米沙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抹起了泪水。他从小到大从来不流泪的。 “要不,我们叫住他们,问一下我们是怎么死的,也好做个心理准备……呜呜……”米沙一边说,一边吸着鼻涕。 “不要!不要!!”娜塔莎拼命地摇着头阻止米沙。科斯嘉也在一旁无力地摇着手。 是的,比起面对未知的恐惧,逃避眼前的恐怖更为切实。 小伙伴们蜷缩在教堂的圆顶上,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发出什么声响,吸引起那四个亡灵的注意。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与已经死去的自己面对面更可怕的呢? 眼看着四个亡灵就要从教堂面前走过,突然,躺在教堂后门口大树底下的大狗沙里克猛地跳了起来,“汪汪”地叫个不停。它又是跳,又是叫,还不停地仰起头来看正坐在屋顶上的主人! 四个亡灵在教堂门口突然停下了脚步,就像听到了什么口令一样,他们忽然齐刷刷地向右转过身子,面朝教堂,然后……站着不动了…… 他们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生命的光泽。 娜塔莎害怕地想尖叫,但米沙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空气紧张得要凝固了,一分钟像一年一样长。 突然间,一只乌鸦擦着教堂的圆顶飞了过去,悲戚的鸦叫声穿透了整个夜空。 那四个亡灵似乎是被鸦叫吸引了,猛然齐刷刷一起抬起了头——死一般凝滞的目光正好和伸着头居高临下窥视他们的四个小伙伴的目光对上! “啊——”娜塔莎叫出了声。 “娜塔莎,闭嘴!”米沙一把拉住娜塔莎的衣襟,想伸另一只手去捂她的嘴,不料动作做得大了些,一个趔趄,屁股一滑,整个身体朝屋檐左边翻了下去。他大叫一声,本能地伸出手胡乱地抓住了树枝,但冬日干枯的树枝怎么能承受得了如此的重量!“咔嚓”一声脆响,枝条断裂了,米沙像一个熟透了的椰子,重重地从十米高处摔到了地上,雪地上“嘭”地一声闷响。 “米沙!”科斯嘉惊叫道。 摔到地上的米沙艰难地挪动了一下。 第二十四章 荐亡节之夜 6 在黯淡的月光下,科斯嘉看见米沙身下的雪堆已经被血染得鲜红。一定是米沙出血了,受伤了!科斯嘉想。 他万万没有料到,摔倒在地的米沙左右扭动了一下身子,突然微微呻吟了几下,然后,米沙居然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爬了起来。 十米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还能自行起身!真是奇迹!再看他摔下去的地方——一滩殷红的血…… 那是……大狗沙里克的血! 米沙正好掉在沙里克身上——全身柔软的沙里克被承受了米沙的全部体重,它被瞬时而来的重压砸成了一张面皮,殷红的鲜血从狗嘴里喷射而出,它的肠子,肝,还有其他肚子里的脏器,都因为重压而一股脑地从肛门里喷射而出,白花花洒了一地……大狗沙里克甚至没来得及呜咽一声,只抖了一下腿,就再也不动了。 “沙里克!”娜塔莎伤心地大叫。 但这不是伤心的时刻。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小伙伴们看到,那四个亡灵,听见了米沙的呻吟,突然齐刷刷转过身子,迈着怪异的步子,朝米沙走了过去! “天哪!他们朝米沙走过去了!”娜塔莎惊呼。 “快跑!米沙,快跑!”瓦洛佳用颤抖的声音大喊。 可是米沙没办法快跑。他刚从是米多高的屋顶跌落,没有摔死已经是奇迹了,现在他勉强站了起来,全身每一块骨头都承受着剧烈的疼痛。他只能像个瘸腿的老人,一步一步地蹒跚着。 “不行,我们得去帮他!”科斯嘉说。 “可是……”瓦洛佳刚想要辩解什么,科斯嘉一个坚毅的眼神打断了他的想法。 “我先下去,然后在下面帮助娜塔莎下来,瓦洛佳,你殿后!”科斯嘉果断地说。 两个小伙伴怔怔地听着科斯嘉发号施令,他们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 科斯嘉像只猴子一样轻盈地顺着山毛榉爬了下来,接下去是女生娜塔莎——她浑身战栗着,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在两个男生的帮助下,终于顺利下到了地面上,最后是瓦洛佳,他在顺着山毛榉向下爬时,感觉到那树摇晃得厉害——树根已经完全烂掉了,要是再晚一步,这树就要倒下了! “快,米沙,这边走!”科斯嘉一边低声喊着,一边朝米沙飞奔过去,他一手搀扶住米沙,让他搭住了自己的肩膀。 “他们……要追过来了……”米沙忍住全身的疼痛,喃喃地说。 娜塔莎回头一看——那四个亡灵,正迈着诡异的正步,像1812年战争时的火枪兵一样,一步步朝他们逼近。月光下,那四个亡灵面色煞白,眼神幽魅,牙齿可怕地向外龅突着…… 他们想要干什么?他们想要对我们干什么? 在那一瞬间,四个小伙伴心里都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们是谁?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我们,看见他们,我们就像在照镜子——照出了我们死后的世界……要是人真的有机会能与死后的自己碰面,那一定要好好和逝去的自己交谈——这样就能知晓自己一生中将面对的欢乐和痛苦,将承受的压力和磨难,就能了解自己真正所追求的生命的真谛,能够补偿一切让人痛心的错误和遗憾……但这只是人的幻想,只是文摘类杂志里乏味的心灵鸡汤,真正遇到了自己的亡灵,人的唯一的本能反应就是害怕到浑身颤抖! “快,米沙,忍着点,加油!”科斯嘉一边扶住米沙,一边为他打气。 “他们要追上来了……怎么办……”娜塔莎一边跑,一边眼泪直流。 而瓦洛佳只是喘着粗气,脸色全白。他已经恐惧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米沙的腿受伤了,我们跑不快!”科斯嘉焦急地说。 “我看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教堂!”米沙咬牙忍住全身的伤痛,喃喃地说。 是的,教堂。 可以暂时躲避的地方,只剩下了教堂。 黑漆漆的教堂就矗立在他们的面前。在昏暗的月光下,被撤去了十字架的古老教堂像一座阴森恐怖的墓碑。三百年来,它就这样静静地在黑暗中矗立着,用它那沉静而又不可捉摸的目光冷漠地注视着一切,任岁月在它的脸上肆意刻画下深深的沟痕…… “不要!我不要去教堂!”娜塔莎哭着叫喊。她害怕黑暗,害怕墙角蚊帐一样挂下来的蛛网,害怕银白色的月光下,圣母玛利亚血红的眼睛。 “别闹了,娜塔莎!难道你想让我们沿着小路往沼泽地逃吗?”米沙焦急地叫喊。 “娜塔莎,你听我说,不管你信不信,教堂毕竟是上帝的殿堂,是各种妖魔鬼魅所忌惮的地方!眼下这种情景,除了教堂,难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科斯嘉大声喊道。 突然一阵大风刮过,教堂穹顶上的的大钟突然当当作响,清澈嘹亮的钟声悠悠的在夜色中回荡,像是在对孩子们发出最后的召唤! “快,进教堂!”科斯嘉大声指挥着。 他一把拉住教堂后门上锈迹斑斑的铜环,用尽全力将后门拉开了一道缝。 “快,米沙,你先进去,来,瓦洛佳!” 米沙和瓦洛佳一闪身,从后门的缝隙里钻进了黑暗的教堂。 只剩下娜塔莎了,她眼里噙着泪水,浑身颤抖着,站在教堂的门口犹豫不决。 没有时间了。 科斯嘉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将娜塔莎推进了门缝,又一个箭步,自己也闪到了教堂里。 “快,拉上门,上门闩!”科斯嘉焦急地大喊。 瓦洛佳和米沙用力地拉紧了门,科斯嘉迅速的推上了门闩。 “快!找门闩把前面的正门也闩上!” 瓦洛佳和科斯嘉又跑到正门上了门闩。 “这下好了,他们进不来了!”米沙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摔下树时候的伤痛再加上刚才的忍痛疾走耗光了他所有的体力。 “但愿吧!但愿教堂的神力能挡住黄泉路上的亡灵……”科斯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已经上了门闩的后门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娜塔莎“啊”地一声尖叫起来。 “天哪,亡灵们在撞门!”米沙惊叫道。 “不要紧张!后门是往外开的,他们撞不开!”科斯嘉大叫。 四个小伙伴一起站在门后面,身体不住地颤抖。 一分钟……两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半个小时过去了,再也没有撞门声。 四个小伙伴额头上挂满了汗珠。 “好像没有声音了!”米沙说,“会不会他们已经走了……” “不能放松警惕,”科斯嘉谨慎地说。 “让我来看一看吧!”米沙说着,就要伸手去开门。 “等等!”科斯嘉一把拦住了米沙,“让我先听一听!” 他侧过身子,把耳朵贴在了厚重的木门上。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片沉寂……不,不是一片沉寂——而是夜的声音……很少有人听过夜的声音,那是夜空下,皎洁的星光打在树冠上,树叶因为沐浴到了星河而发出的沙沙声,雪花在黑暗中消无声息地落下——不,并非完全无声无息,雪花们小声地哭泣着,唱着自己的哀婉的歌,它们的生命如此短暂,只一小会儿就落到了地上,悄悄地流着泪消融……还有那树干里的夏虫,那在地底蛰伏的蛇蝎——它们被冻得瑟瑟发抖,发出痛苦的嚎叫,它们受够了折磨和苦痛,带着满身的怨气,夏天一到,它们就要从黑暗的世界里钻出来,祸害人间了……还有天上的云朵,还有沼泽里冒着泡的淤泥……世间万物都在悄悄诉说着自己的故事……黑夜中,这种种声音混杂在了一起,夜空下便回荡起了难以言喻的夜声——像疾风从沙漠中吹过,像沼泽地里长嘴鹬的悲鸣…… 传说,这朦胧的夜声只有将死之人才能听见…… 第二十五章 荐亡节之夜 7 过了半晌,科斯嘉把耳朵从门上移开。 “听见什么了吗?”米沙焦急地问。 “没有,什么也没有,安静极了,只有风呼呼地吹着,风里还夹带着一种奇怪的夜声……”科斯嘉说。 “估计他们已经走了,让我打开门看看吧!”米沙说。 “不行!”科斯嘉赶紧阻止米沙,“不能冒险!你就从门缝里看吧!” 米沙把眼睛凑近了门缝——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旧俄时期造的老教堂,用的都是敦实沉重的橡木大门,虽然几百年过去了,老教堂历经风霜,可那扇守护着教堂里圣器的大门虽然已经腐朽生锈,却还是坚固如初!橡木门沿紧紧地贴合在门框上,没有一丝缝隙。 “不行啊,没有缝隙,什么都看不见!”米沙说。 “那就算了,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想必那些亡灵也已经走了。”科斯嘉说。 “那……接下去我们怎么办?”米沙问。 科斯嘉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看这样吧,我们先在这教堂里休息,等到天亮了,就从教堂前面的正门出去,原路返回!” “我看没问题!我听说,凡是鬼魂都会害怕阳光,只要太阳一出来,他们自然会销声匿迹,到时,我们就可以放心地打开门了!”米沙说。 “可是……”长久沉默的瓦洛佳突然发话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你们以为出去就没事了吗……我们还是难逃一死……因为我们已经看见了自己的亡灵!已经证实那个传说是真的,黄泉路上走过的人,必将在接下去的一年里死去,就算我们明天早晨能从这里毫发无损地出去,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只剩下一年了……” 米沙和科斯嘉突然都不说话了,空旷的教堂里死一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角落里传来了娜塔莎呜咽的哭声。 “呜呜……我不该来什么探险的……不该来的……”她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娜塔莎……”米沙本来想安慰娜塔莎几句,但此刻,他的心也承受着绝望的痛苦。 “本来,生命该有多么美好啊……”娜塔莎哭着说,“我们还都是孩子,一切美好的事情还没有开始,却就要结束了……呜呜呜……” 瓦洛佳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啜泣的声音,而眼眶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早已经像断了线一般地往下淌……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想到了慈祥的外祖母,想到了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本来和爷爷约好,每年夏天都要陪他去第聂伯河钓鱼的,现在看来,今年是最后一次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想到这里,瓦洛佳感觉到眼泪像泉水一样地往外涌,他忍不住捶着胸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哀伤的气氛在黑暗中弥漫。 与此同时,另一种恐惧在在黑暗的角落里生成,弥漫…… “呲呲——呲呲……” 一种奇怪的声音忽远忽近,像幽灵一样在黑暗中飘荡。 “像……像一个电台在发报……”米沙说。 “天哪!那是什么声音?”娜塔莎小声尖叫着。 瓦洛佳一言不发,他的两腿直打颤。 “到底是什么东西?”米沙问。 孩子们因为害怕而抱成了一团。 灰白色的月光透过了狭小的天窗投射了进来,没有了耶稣和十字架的主神位上空空荡荡。两边的圣象壁画里,圣徒们面容愁苦,好像背负着命运赋予的不可抗拒的无限痛苦…… “呲呲——呲呲……” 那声音忽近忽远,就像在耳边掠过。 科斯嘉突然一抬头,看见在微弱的月光下,黑暗中掠过了几道灰影——像麻雀一般小,一掠而过。 “伙伴们,我明白了!”科斯嘉突然大喊。 “明白了什么?”米沙不解地问。 “我明白这教堂里的怪声是从哪里来的了!”科斯嘉兴奋地说,“是蝙蝠!” “蝙蝠?”米沙问。 “没错,就是蝙蝠!蝙蝠是用超声波来定位方向的,所以,当它们飞行的时候,你就能听到尖细的兹兹声!你们看,它们就在那里!”科斯嘉说着,用手指向了高高隆起的穹顶内部。 小伙伴们抬头一看——果然,借着黯淡的月光,他们看见一大群蝙蝠,就像“动物世界”里的蜜蜂一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倒挂在教堂的穹顶上,那奇怪的“呲呲”声,正是这些蝙蝠发出的。 孩子们松了一口气。 恐惧,忧伤,悔恨,绝望……从肉体的疼痛到精神上的痛楚——孩子们在一夜之间品尝遍了人生苦涩的味道,现在,他们早已经精疲力竭。于是,顾不上对幽暗的恐惧,也顾不上对生命短暂的绝望,四个孩子挤在一起,像四只无家可归的小猫一样,沉沉地睡去了…… …… 瓦洛佳是第一个睁开眼睛的。他揉了揉眼睛,看见了阳光——阳光顺着几扇窄小的彩色玻璃窗户射进来,教堂的地板上映出了一块块五颜六色绚丽的花纹。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阳光的一瞬间,他的心里竟充满了一种温暖的幸福感,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忘却了昨天晚上的那场噩梦!他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空气里带着一丝霉味,但是也充满了清晨第一缕阳光的和暖! 他轻轻推醒了三个小伙伴。 “哇!好漂亮的光!”娜塔莎指着彩色玻璃在地砖上斑斑驳驳的光影说。 空旷的教堂里,黑暗的阴霾竟被一扫而空——不知为何,在和暖的阳光下,凌乱肮脏的蛛网似乎少了一些,连白墙上的霉斑似乎也收敛了许多。空荡荡的主神位对面,圣母玛利亚的脸上泛着慈祥的微笑。 “伙伴们,你们说,会不会昨天晚上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米沙说。 “只是一场梦,是我们的幻觉?”米沙还没说完,科斯嘉突然插话说。 “我想一定是的,一定只是幻觉!”娜塔莎坚定地说。她心中的悔恨和绝望早已被一种难以言表的莫名幸福感所取代,她又燃起了对生命的希望。 “也就是说,我们四个还能活……很久?”瓦洛佳有些不太自信地问。 “当然,很久很久!我们还是孩子嘛!”米沙微笑着拍了拍瓦洛佳的肩膀。 幸福感是能传染的,正如悲伤可以传染一样。孩子们的幸福感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之所以他们能感到幸福,仅仅是因为与昨夜那场噩梦对比的影响——毕竟,他们又看见了清晨初升的太阳。 “那么,伙伴么,我们该回去了!”米沙说。 “再不回去的话,上学要迟到了!”娜塔莎说。 真是怪!昨夜发生的一切,孩子们似乎全忘记了,他们不记得几个小时前还在为自己的生命将所剩无几而哭泣,忘记了自己亡灵惨白的面容,也忘记了后门外的大树下,惨死在雪地里的大狗沙里克,它殷虹的鲜血和白花花的肚肠铺满了一地…… 但是,他们很快就会想起这一切的——每个人都有逃脱不了的宿命。 “来吧,同学们,我们直接从前门走!”科斯嘉招呼道。 四个孩子朝教堂的前门走去。 东正教堂的前门是信徒们礼拜的出入口,拱形的门框,高大的木门忠诚地守护着威严的教堂。 科斯嘉撤下了门闩。 “来,我们开门!”他大声喊道。 小伙伴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开始拉门——他们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严重的问题:高大沉重的大门是两块光溜溜的厚重木板,上面根本没有任何拉手。他们进来时很轻松——用足力气朝里推开门就可以了,而要出去,可就难办了。 第二十六章 荐亡节之夜 8 “怎么会这样!”米沙恼怒地说。 “看来,门把手是被人卸走了。”科斯嘉指着木门上的几个小圆孔说。 确实,把手是被人卸走了。前些年村里搞破旧运动,所有和宗教有关的场所都遭到了打砸抢——金属的耶稣像被拆下来熔成了铁疙瘩卖钱,镶着金刚石的精美门把手也不可能逃过厄运! “那我们怎么办?”娜塔莎焦急地问道。 “让我看看,能不能用什么工具来把门撬开一条缝!”科斯嘉说。 四个孩子在空旷的教堂里仔细搜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可以用来撬开门的工具。 就算找到了,也是白费力气,我们已经说过了,旧俄时期造的老教堂,用的都是敦实沉重的橡木大门,虽然经过了几百年,表面腐朽了,可那一对橡木门仍然紧紧地贴合在一起,没有半丝缝隙。 “是谁卸走了门把手?这个混蛋!”米沙恼怒地用拳头砸着门。 “没办法了,只好走后门了!”科斯嘉说。 “可是……我有点儿害怕……”娜塔莎怯生生地说。 “你害怕昨天那几个亡灵守在门口吗?不会的,太阳一出来,他们就逃得没踪影啦!”米沙说。 娜塔莎伤心的摇着头:“我不是怕这个……我是怕……看见我的沙里克……” 沙里克是条好狗,养了快七年了,身强力壮,忠心耿耿,可在昨天那个漆黑的夜,它死得惨烈……娜塔莎不忍心再看到那个血肉模糊的场面。 “对不起,它是因为我才……”米沙低下了头,向娜塔莎道歉。他应该感谢沙里克,正是沙里克用自己柔软的身体承受住了米沙的重量,才救了米沙一命,却牺牲了自己。 娜塔莎摆了摆手,示意米沙不要再说了。 “怎么样,伙伴们,现在后门是唯一的出路!”科斯嘉说,“从后门出来后,翻过围墙,再沿着我们来时的小道原路返回!” “也只能这样了!”米沙点了点头。 于是,四个孩子朝后门的方向走去。 比起厚重结实的前门,后门就显得窄小了许多,但是看似小巧的门板上却镶着一大块锈迹斑斑的铜皮!铜皮镶得很结实,连破旧立新运动时都没人能把它掀下来。 “后门不是用拉的吧?”瓦洛佳问。 “当然不是,这么快就忘啦?昨晚还说过呢,后门是往外开的,就算没有把手,我们也能用蛮力把它推开!再说了,后门轻巧地很,把门闩卸下来后,一个人就能推开!”科斯嘉一边说着,一边示意瓦洛佳帮他一起卸下门闩。 “你看,这不就成了吗,我一个人就能把它推开!”科斯嘉说着,伸出一只手去推门。 他用力地推了一下,脸色突然起了变化。 “科斯嘉,怎么了?”米沙问。 “这门好像有点紧……不知怎么的,比我们进来时紧……”科斯嘉说。 “好吧,我来帮你一起推!” 米沙也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10秒钟过去了,门纹丝不动。 米沙也紧张起来。 有一件事情是孩子们不知道的——昨天晚上门板上的沉重撞击声,并不是亡灵在撞门,而是孩子们当做梯子来攀爬的那个山毛榉树——科斯嘉在爬树时就已经感到了不对劲,那树的根部早就腐朽了,又被孩子们上蹿下跳一折腾,终于,在孩子们逃进教堂后,这个早已经腐朽的树吃不住自己的重量,倒了下来……不偏不倚,它正好倒在了教堂的后门口,枝干在门上砸出了沉重的声音……更不巧得得是:后门正好装着一个花岗岩雕成的小台阶,台阶两边是石头雕成的精美扶手,树往下倒时,正好紧贴着门死死卡在了两边的扶手中——一个天然的巨型门闩! 四个孩子在门前站成了一排。 “我数一二三,你们就一起用力推!”科斯嘉指挥道,“一,二,三。推!” 孩子们涨红了脸,额头上淌下了汗珠。 门仍然纹丝不动。粗壮的山毛榉树干紧紧地卡死了门,那是一颗百年树龄的老树,虽然根部已经腐朽,可树干仍然结实。它在教堂后门高高地伫立了百年,早已看透了人情冷暖,万物沧桑,它变得冷漠而绝情。 孩子们紧张起来——这回是真的紧张极了。 “我们来撞开它!”米沙说。 他一次又一次助跑着奔向后门,用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那块锈迹斑斑的铜皮。 纹丝不动。 这样粗大的树干,哪怕你有锯子,也得锯上半天。孩子们又搬来了教堂里断了腿的破桌子,四人抬着,像古代战争时使用攻城锤一样,用力地撞击着那扇门。没有用,锈迹斑斑的铜皮上只留下了几道细到看不见的凹纹。 “混蛋!混蛋!”米沙愤怒的骂着,挥起拳头对着门就是一顿狠砸。 “你冷静一点,米沙,冷静一点!”科斯嘉大喊。 “我们出不去了!出不去了!!叫我怎么冷静?” “或许……”一旁的瓦洛佳低垂着头嘟哝着,“或许我们真的出不去了……毕竟我们昨天晚上……是真的看到了亡灵……” 是的,他们真的看到了自己的亡灵。而按照《白日草原》里写的,他们的生命最多只剩下一年了。 娜塔莎突然蹲下了身子,呜呜大哭起来。 科斯嘉想要劝她点什么,但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忧伤是会传染的,他发现自己也已经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戚包围了。米沙也瘫坐在地上,眼圈红红的。 一切都仿佛沉寂下来,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孩子们看见阳光从彩色玻璃外洒进来,看见墙上的圣象画中,圣徒们的脸上刻画着深深的苦难…… 能从窗里逃出去吗?不,窗口是那样的狭小,连一个孩子也钻不过,更别提,那些窗户都高高地悬在半空。 科斯嘉开始还想着各种可能出去的方法,但渐渐的,他的身体疲倦了,他的头脑昏沉了——他不再去思考了…… “我渴了……”娜塔莎啜泣着说。 “我也渴……”科斯嘉眼里也沁出了泪。 …… 中午时,村子里的人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很快,学校和家里都来村苏维埃报告:失踪了四个孩子和一条狗。 村苏维埃主人一拍桌子:“找!” 全村的男人女人都出动了——牛棚,羊圈,鱼塘,玉米地……甚至连村后头的那条小路,小路两旁的草垛,还有那黑魆魆、阴森恐怖的多神教墓葬——一切地方都搜遍了,整个村子被翻了个底朝天,孩子仍然没找到…… “主任,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人们向主任报告。 “嗯……”主任眨着红红的眼睛,“你们有没有看脚印?雪地上应该有孩子的脚印啊!” “报告主任,没有任何脚印,昨天夜里刮大风,脚印应该都给风带来的雪给盖平了……” “嗯……”主任点了点头,抽起了香烟。 “主任,只有一个方向还没搜查过,村子后面的教堂!”有人说。 “不,不会的,不会去教堂的,我家孩子是优秀少先队员,坚决不会去那封建迷信分子的聚集地的!”娜塔莎的母亲哭着说。 “再说了,教堂不是几年前就被封了吗!”米沙的父亲说。 “好久都没人去过了,里面都有密密麻麻的蝙蝠倒挂着,满地都是蝙蝠屎,孩子们不会去那鬼地方的……”又有人说。 主任沉思着抽了一大口烟,叹息了一声:“看来是翻山去邻村了……走,我们去邻村找吧……” 于是,午后,村里所有的男人女人,浩浩荡荡冲向了邻村……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十个小时…… 一天,两天,五天…… 前后左右,所有临近的村庄都被搜了个遍,依旧没有孩子的踪影。 唯一的一条线索是邻村一个老人提供的。老太太蜷缩在炉炕上,全身打着哆嗦,她眼圈发黑,脸色惨白,早已经病入膏肓。她艰难地颤巍巍地说:“我……倒是……倒是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人们焦急地问。 “看见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她断断续续地说。 “在哪里?什么时间?” “……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只知道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就像出殡的……丧服……” “那就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没有这样的衣服!”孩子的父母们说着,又急匆匆去别处找了…… ……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 每天晚上,夜风依旧凛冽地吹着,树叶依旧沙沙地作响,老教堂沉重的门依旧没有打开过,语文书里那篇屠格涅夫的《白日草原》,直到今天依旧保留着…… 而那四个孩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二十七章 死循环 我刚到莫斯科读书那年,学校的宿舍正在改造整修,我们被临时安排到了学校附近的住宅区里民宿。 我住的是一幢赫鲁晓夫楼,五十年代初建造的,阴暗,潮湿,破旧不堪。外墙的灰浆早已经脱落,斑斑驳驳的水泥墙体露出来,像是得了可怕的白癜风。每天,我一走进这栋楼,就会被一股扑面而来的霉味熏得头脑昏沉。黑暗的楼道里,凹凸不平的水门汀地面上永远积着水,而天花板上,一簇簇霉斑像无数形状各异的小伞撑开在我们的头顶,昏暗的灯罩旁,巨大的蜘蛛网像蚊帐一样层层叠叠挂下来——这蚊帐并不是白色的,它们早就被污浊呛人的油烟熏得乌黑,而蛛网后面的角落里,长脚的蜘蛛,壁虎,吱吱叫的老鼠……或许还有无数其他的说不清的怪异生物趴在黑暗中,悄悄窥视着你……楼梯的木扶手早已经腐朽崩裂,只剩下红砖砌成的台阶在楼体的中央旋转着向上,若是站在最高楼往下看,这破旧的楼体蜿蜒向下消失在黑暗中,像是通向阴曹地府…… 但是这一切都还能忍受,叫人不能忍受的是糟糕的隔音。赫鲁晓夫大兴土木,一夜间造了无数这样的“赫鲁晓夫楼”——像孩子搭积木一般造,没有地基,没有钢梁,只有劣质的水泥和最薄的预制板。预制板薄得像饼干一般,工人像做纸模型一样,把预制板用水泥歪歪扭扭地糊在一起——反正莫斯科没有地震,房子一时半会儿倒不了……墙体薄,隔音就差:三楼的人在看电视,四楼的人能知道他在看哪个台;二楼的人家吵架,五楼的人都能听得见。我住了几天后,渐渐地,这些凌乱的吵架声,电视里播新闻的声音,不小心打碎杯子的声音,我都已经习惯了。唯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每天晚上九点半从楼里某个角落传来的奇怪哭声——那是一个女人的哭喊声,撕心裂肺,无比凄厉,声音里似乎带着咒骂,又似乎带着讨饶和哀求,那声音忽高忽低,时远时近,仿佛不是从某一个点辐射出去,而是本身就在漆黑的夜空中来回飘荡,像夜雾一般难以捉摸……一天,两天,三天……每天晚上,一到晚上九点半,那恐怖而凄厉的声音就会在黑暗中悠悠回荡起来,它像一个幽灵一样,上上下下,在赫鲁晓夫楼红砖砌成的旋转楼梯上升腾,扩散……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叫人心痛,叫人听了毛骨悚然。每次那声音一响起,我就禁不住后背冒汗…… 第四天晚上,当那奇怪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时,我忍不住向女房东发问了:“阿列克谢耶夫娜,那是什么声音?像鬼哭狼嚎,听着真是瘆人!” “这里的人都把它叫作‘死循环’……” “什么?”我没听懂 “死循环。” “死……循环?” “就像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扣,一个永远无法靠自身力量终结的循环,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阿列克谢耶夫娜,你说的这些和那恐怖的哭叫声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房东说着,身体似乎微微有些发颤,好像很害怕似的,“那声音啊,就是从我们楼下的402发出的——那里住着一对年纪不大的夫妻!女主人长得标致水灵,但就是有一个坏毛病:喜欢喝酒,整天喝得烂醉……每次她喝得烂醉回到家里,都要挨她丈夫一顿狠揍,她那个老公脾气暴躁,经常打得她皮开肉绽,哀嚎连天……” “我们听到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就是她挨打时的嚎叫?”我问。 “是的,这正是她的哭嚎,如果你仔细听,你还能听到哭泣中夹杂着鞭子的抽打声……” 我仔细一听,果然,夜风中的哀嚎里夹杂着“啪”“啪”的鞭子声。 “天哪,他竟然用马鞭抽打妻子!”我惊呼道。 “那男人以前是苏联骑兵部队的少校,习惯了用马鞭打人。” “唔……可是,他每天晚上都打老婆吗?我来住了才四天,每天晚上都能听见这女人的嚎叫!” “是,是,每天……每天都打……”房东愣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话,可话刚到嘴边,她又吞了回去。 “难道这个女人,她天天酗酒吗?” “嗯……是的,天天酗酒……” “可是一个女人怎么会天天酗酒?”我感到不可思议。 房东思索了两秒钟,说:“因为她痛苦。” “为何而痛苦?” “因为她老是挨她男人的揍……” “她男人为什么揍她?” “因为她酗酒……”房东阿列克谢耶夫娜说,“丈夫打得她遍体鳞伤,她只有喝上几杯伏特加酒,才能忘却那男人带给她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创伤……可每次喝完酒醉醺醺回到家里,又会迎来老公又一轮的拳脚相加,刚打完,她又去借酒消愁……她越喝,他就越打,他越打,她就越喝……这就是死循环。” “可是……”我想说些什么,却一下子不知该如何表达,“可是……这女人不是咎由自取吗?” 房东谈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了,很多沉重的东西,你都没经历过。上帝留给我们俄罗斯人的苦难最多,只有伏特加酒才能安抚人心,才是最好的心理医生……” 我们正谈着话,外头的哭喊声更响了,准确地说,不是更响,而是更悲戚,更凄凉,更叫人心悸胆寒,脸上发麻……我隐隐约约觉得,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夹杂着任何一种生物都会有的临死前渴望求生的悲哀……不知为何,听了这声音,我突然脑海中闪过小时候在集市上看到的场景:屠夫操起一把明晃晃的镰刀要割鹅的脖子,鹅狂叫着,用长长的脖子不断撞击着地面,全身颤抖着发出最后的哀鸣——那声音里,分明透出最后的绝望和对杀生者深深的诅咒……我又禁不住想起了被砍下了头颅后的蛇,只剩下黑乎乎的长长的身体,腔子里流着血,身体在地上扭动着,翻滚着,却怎么也找不回头颅,我还想起了案板上正在被刮鳞片的鱼的挣扎和扭动…… 不知为什么,一种莫名的恐惧吞噬着我的心。一想到我还要伴着这恐怖的声音住上好一阵,我感到脸上一阵有一阵地发麻。 怀着深深的恐惧,我问:“可是,阿列克谢耶夫娜,还有一点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每天晚上的嚎叫都是从九点半开始的呢?昨天是九点半,前天也是九点半,今天还是九点半……像闹钟一样准,难道这个女人每天九点半喝完酒准时回到家?” 听完了我的问题,房东突然浑身哆嗦了一下,仿佛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不仅仅是这两天,”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三年来,她每天晚上都在九点半开始哭叫……” “真是个怪人!不可思议!可你们这些邻居们都没有意见吗?就没有人去劝一劝或者去居委会反映或者干脆报警吗?”我问。 “这……”房东阿列克谢耶夫娜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全身抖得厉害,“好吧,大学生,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但你听了以后可不要害怕!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女主人喝完酒醉醺醺回到家,照例是挨了男人一顿毒打——可那天他下手太重了,一鞭子抽在女人太阳穴上,把她的女人送上了黄泉路……他一看女人躺地上不动了,顿时自己也傻了眼,冲进厨房就喝下了一瓶消毒液……于是,就在402屋子里,一天晚上,两人殒命。” “既然是这样,那现在的哭叫声是……难道说,在他们的房子里,现在又住进了和他们一样的新租客?”我有些疑惑又有些惊恐地问。 “没有,孩子,三年了,那房子一直空关着,没有住进任何人!” “什么?那么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什么,就是从他们走了的那天晚上开始,每天到了九点半,那空荡荡的屋子里就会飘出可怕的哭叫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是扯着你的耳朵在喊救命……一开始,我们还挺生气的,以为有人故意搞恶作剧,我们愤怒地踢开了402的房门,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剩下几把破碎的椅子和四面雪白的墙壁……于是,我们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孩子,这就是死循环,周而复始,绵绵不绝——他们走了那么久了,而留下的痛苦却一成不变……这就是他们命中注定要永恒承受的苦难,就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宙斯惩罚他推石头上山,永远推着石头上山顶,永远在只差一步时脱手,再从山脚重新推起,永远达不到目的……这就是——死循环……” 第二十八章 紫荆 1 在孤独、悲伤的日子, 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普希金 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那一年,我十九岁。 列宁格勒又下起了连绵的春雨。 列宁格勒人已经习惯了春天的阴雨:柏油路像上了一层油一样闪着白光,疾驰而过的车轮带起了污浊的泥浆。我坐在画室靠窗的角落里,一边漫不经心听着讲师教授的构图要领,一边出神般的抬头凝望窗外飘过的雨丝。待放课的铃声一响起,我便会抽出储物柜后的长伞,一手打着伞,一手夹着沉甸甸的画架,穿过连绵的阴雨,步行回家。 我的家住在小涅瓦河口的老宅里,离美术学院并不算远。不管刮风下雨,我从来不坐有轨电车,只步行——这是穷学生为了节省买车票的五戈比钱,况且,电车上的工人同志们不喜欢我手里硌人的画架。这倒也好,对一个年轻的绘画者来说,每天悠悠地撑着伞走过涅瓦大街,带着一丝安逸去欣赏欣赏涅瓦河上的雨景,不失为培养对美的感知力的一条途径。唯一恼人的是涅瓦河上的风——轻柔的春风吹斜了细雨,像绒毛一样四面八方飞散开来,就算撑着一把大伞也免不了被雨水沾湿身体。列宁格勒的春雨不像雨,而更像朦胧的雾。行人和汽车在茫茫的雾里穿行,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积满了水,水坑泛起的白光像是点亮了无数盏煤气灯。 一天傍晚,雨下得比平时稍大些,天空也比往常昏暗。放了课,我一手提着画架,一手笨拙地撑着伞,一摇一摆地冲进了雨幕。 华灯初上,涅瓦大街上,喀山大教堂的钟声穿透了朦胧的雾气,在空中沉闷地颤抖。涅瓦大街上,阶沿的花岗石积了薄薄的一层雨水,行人们为防滑倒,走到这里就不由自主减慢了速度,不一会儿,冬宫对面的桥上竟排起了长队——人们一个挨着一个,小心翼翼地走着,头顶上花花绿绿的雨伞挤在了一起,冰凉的雨水顺着伞骨淌下来,滴到人裸露着的脖子里,引起一阵阵“哎呦哎呦”的怪叫。 人群走过了湿滑的花岗石地面,便一哄而散,匆匆地各自朝目的地快速奔去。在匆匆散开的人群中,我突然看到一个姑娘——她手里没有撑伞,身上也不见披雨衣,她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雨水沾成了深色,潮湿的头发一绺一绺蜷在雪白的额头上。 她一定是刚从地铁站出来的,出门时还没下雨,所以没有随身带伞。我想。 “阿嚏——”她走过我身边时,突然打了个喷嚏,矮小的身子在雨里微微地哆嗦起来。我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心中升起一股怜爱之心。 列宁格勒的三月,涅瓦河正在融雪,随便在什么地方,朝空气哈一口气就会化作一道白烟。这是零上三四度的天气啊!而这女孩子,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绒线衣,况且这是这单薄的绒线衣也好像已经被雨水沾得湿透…… 我又仔细看了她一眼:娇小的身躯,雪白的脖颈,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丝迷人的红晕……而那双眼睛——天哪,我该如何形容她那双眼睛呢?不算大,但是却像贝加尔湖那样清澈动人,像墨绿色的涅瓦河水那样深邃——这眼神分明是在平静中悄悄诉说着什么……对,是哀伤,淡淡的哀伤,我看出来了……最与众不同的是她的头发——被沾湿的头发紧紧地贴在前额,散发出珍珠一样的光泽,而一簇簇从头巾里露出的黑发中,夹杂着一抹鲜艳的红色。 红色? 我的眼睛被刺了一下,忍不住扭过头仔细端详起来:那是夹在头发上的精美发饰,像几根带花的枝条,从被沾湿的头发中生气勃勃地伸出头来——不,不是像带花的枝条,它们本身就是枝条上开着的花朵! 我想象着,是不是这个淘气的少女途径普希金公园时,看到了早春的第一支花朵,便顺手折了下来,插在头巾里作为装饰。这一小簇深褐色的枝条上,挂满了无数红艳艳的花朵——开发的,还有含苞待放的粉红色花骨朵,花儿被丝丝的雨沾湿了,就像在沐浴清晨的薄雾,生机勃勃。 哪有直接往头发上插鲜花的呀!真是个调皮的姑娘。我禁不住嘴角抹出一丝淡淡的笑。 这时,姑娘的头转了过来,猛地发现我在悄悄窥视她。突然间,她雪白的脸颊变得绯红,身体似乎也颤抖得愈发厉害了,我看见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满,又有一丝恐惧……我们的目光相触,她猛然间扭过头去,紧张地整理了一下头巾,朝着宽阔马路急匆匆地跑去,冲进了绵绵的雨幕…… 就在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触动,一种由身体里荷尔蒙所触发的奇妙情愫——那一年我十九岁,正值青春年少! 我情不自禁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犹豫了两秒钟后,把我的雨伞移到了她的头顶。 姑娘开始没注意我跟了上来,猛地回头看到我的身影,大吃了一惊。 “我是想……可能……”我语无伦次地对姑娘说。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我的心跳可能比那姑娘的还快。 姑娘盯着我的眼睛,眼神里有一丝惊恐。 “我是……我是列宾美院的学生,学画的……”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朝他扬了扬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画架,“我想,或许我们同路……我有雨伞……” 姑娘依然看着我的眼睛,但她的眼神比刚才柔和了很多。 “谢谢你,好心人,可是,不必……”她低下了头,声音里有些感激,又有些害羞。 “你看,你都淋湿了,会感冒的!”我说着,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又主动朝那姑娘靠了靠——我们的臂膀贴在了一起。 “哦,不,不要!”姑娘突然尖声叫了一下,像弹簧一样朝一边跳开。 “对不起,对不起,我无意冒犯,我……”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连忙小声地道歉。 那姑娘并没有逃开,而是又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用小到听不见的声音说:“对不起,吓着你了,是我不对……” 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刻,我的心扉间,一扇被埋藏封存了许久的门豁然打开了——为了这姑娘绯红的脸颊,为了她充满善意的心。我突然感到胸中有一股激情的火焰正在为她燃烧,感到全身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浆,而是地幔里炽热的熔岩……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它那么疯狂,那么不理智——只有十九岁的青春少年才会有这种情怀。 “你为什么道歉,明明是我鲁莽,吓到了你……”我说。 “不,是我吓到了你……”姑娘轻声地说着。 就这样,我站在她的身旁,用巨大的伞盖为她遮着细雨。我们就这样互相对视着,一动不动地像雕像一般地站着。 过了三五秒钟,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都“噗嗤”笑出了声。 她一边笑着,一边不好意思地捂着嘴。我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隔膜已经被打开了。 “你瞧瞧,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呀,直挺挺站在马路中央,像雕塑一样!”我笑着说。 她不说话,只是咯咯地笑着,笑声像清脆却又柔和的银铃。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我陪你走一段路吧!”我发出了邀请。 女孩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笑容像夜空里明朗的弯月一样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