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吉皇贵妃录》 第一章 雍正二年 雍正二年,腊月十九,紫禁城。 景阳宫前已经积攒了薄薄一层雪沫子,眼看着这场雪的势头是不会减了,西侧房里,宫女七喜叹了一口气,放下打起的棉布门帘,回头看向屋子里昏睡在床上的吉常在。 这是景阳宫里除了下人的住所以外,最差的一间屋子,不朝阳,冬天又阴又冷,没病的人住进去都要病了,更何况是长年药不离口的吉常在。 常在是清宫妃嫔中的低阶称谓之一,只比答应高一级,排在倒数第二。 不过,位分再低也是主子。 这景阳宫里的主位是懋嫔。东侧房是海贵人,西侧房就是吉常在了。 本来,按照清宫惯例,身为常在,又是选秀的正经出身,吉常在的身边是可以有三名宫女伺候的。 其中一名贴身,另外两名则是打打粗,做做杂活儿,再加上两个小太监。 这五个奴才基本上就构成了一个清宫常在的标准配置。 但是吉常在久病不愈,身边一个打杂宫女已经熬不住了,就在年前,一咬牙,狠狠心花了自己攒了好久的银钱,托着宫里的一个在储秀宫说得上话的管事太监,给自己寻了个有前途的主子奔去。 好在另一个宫女碧雪,以及两个太监都还待在这儿。 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常在的身体竟然每况日下,如今病情严重到这种程度。 当初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但因为吉常在从来没有得到侍寝的机会,加上胆小羞怯,不善言辞,不仅被众妃所轻视,到最后,竟然渐渐地被雍正淡忘了。 宫里惯来跟红顶白,一个几乎被漠视的小小常在,太医院能有什么好脸色? 敷衍着派了个太医来了几次,送药的小太监又马虎,到了后来,索性随便抓了几服药。 吉常在喝了几碗药,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沉重起来。 过完年,吉常在就一直昏睡在床上,除了七喜每日抹着眼泪扶着她,喂她喝几碗药,其他时候她一概人事不省。 七喜的忠心耿耿落在海贵人眼中,倒是被夸赞了好几次,说七喜是个难得的忠仆。 还有一句话,海贵人没说出口:待到日后吉常在咽了气,她就把七喜要过来,放在自己身边伺候。 是啊,明眼人都看得出,吉常在熬不过这个春天了,最多撑到初夏,就一定会油尽灯枯。 “地瓜烤好了,七喜姐,快来吃吧!”。 碧雪蹲在炭盆旁边,拿着一双粗竹长筷子,一边哈着气,一边撩起袖子在炭盆里翻动着。转头看了一眼九转如意雕花窗格子外落梅一般的飞雪。 这样寒冷的冬雪天,吃上一口热乎乎的烤地瓜,只觉得周身都热乎起来。 两个人捧着地瓜,蹲在炭盆旁边,烫得将地瓜不住地在手上颠着,吹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剥开皮。 七喜吃了几口,停了停,又从旁边针线篮里掏了块粗布手帕出来,裹了两个小的地瓜,快速向屋外走去。 太监小芬子和小达子本来在倚靠着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看见七喜捧着东西出来了,就知道有好吃的了,顿时两个人齐刷刷站起身来,小猫小狗一般眉开眼笑:“谢谢七喜姐!”。 七喜没多说话,把地瓜连着手帕一起送到他们手上:“小心烫!”。看着他们两个烫的直吹气还舍不得丢掉地瓜的样子,七喜忽然想到了家里的弟弟,家里光景不好,弟弟估计也像这两个小太监一样,长得跟瘦猴一般。 七喜眼圈微微有点红,低下头什么也没说,转身打起帘子进屋去了。按照规矩,小太监是不能进主子的屋子的,所以即使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也只能在屋檐下守着一点烧久了的,几乎只有一点零星火星子的炭盆。 屋里的床上,吉常在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睁开了眼。 她是被地瓜——红薯的香气馋醒的。 穿越之前,吉灵是最喜欢吃红薯的,家里常备的一样东西就是红薯,妈妈常常会给她早上做红薯蛋糕,中午做红薯芝士,晚上还有红薯粥。 甜甜蜜蜜的红薯加上蜂蜜,是最动人的滋味。 大学毕业后,她按部就班地去了一家国企,待在父母身边,安安稳稳地过起了小日子,拿着不算多也不算少的工资,工作压力不大,每天可以按点下班,周末加班也不多,回家路上还能顺道帮妈妈买个菜。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是很幸福的生活了。 吉灵很知足。 闲暇之余,她有一大爱好,就是逛街买化妆品。 各种化妆品大牌新品只要一发布,腮红、眼影、口红、粉底液……,她一定第一时间全部买回来,有的色号实在买不到,她就仿佛百爪挠心,一定要收集齐全才放心,还在网上发布试色分享,久而久之,她的网络账号也慢慢积攒了一堆网友粉丝,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美妆博主。 此外她还积攒了一堆化妆刷,几个大牌的都有,可以说,基本上每个月的工资都贡献在这些胭脂水粉上了。 朋友有什么活动、拍照、或者结婚,都请她来化妆,都说她画的妆面又自然又贴合每个人的实际特点,到了最后,大家连外面的专业彩妆师都不要了。 再后来,就连朋友的朋友也听说了她的名气,人托人地找到她,请她帮忙化妆。这样,吉灵不经意间,居然慢慢地有了自己的兼职收入。 当然,这些兼职收入也被她拿去买了新款彩妆。 这样的小日子过得滋润又自由。 直到前几天,她在给一个做新娘子的朋友跟妆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灯光师的电线,恰巧那一截电线裸露在外。 在一片惊叫声中,吉灵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巨大的白光,浑身一麻,眼前一黑,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抽搐了几下,接着就倒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经穿越到了雍正二年——这准确的年份还是她竖起耳朵,仔细听几个奴才聊天才知道的。 而且自己现在穿越的这个身子,是一名十八岁的少女,选秀入宫,身份是常在。 在欲哭无泪、五雷轰顶了两天之后,吉灵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万幸的是,在朦胧之间,她发现老天爷总算还没把她逼上绝路,给了她一个空间。 这个空间其实是一个小库房,分东西南北四面货架。 在东边的货架最下面一排,有一个小坛子,里面可以取出银子。 这几天,她一直装着昏睡,其实是在探听动静,知道了自己现在身在景阳宫,还知道景阳宫的主位是懋嫔。 看了不少清宫剧的吉灵知道:雍正还是皇子的时候,懋嫔,即宋氏,已经入府了。可以说是最早陪伴在雍正身边的女人了。 这么长久的陪伴,却只得了个懋嫔的位分。可见不是十分受宠。 但受不受宠是一回事,这么多年陪伴又是另一回事。 男女之情淡漠,不代表这么多年陪伴在身边的温情也不复存在。 要知道,紫禁城里,能以嫔位居一宫主位的女人并不太多。 对了,还有个东侧房的海贵人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 想到这儿,吉灵看了一眼自己枯瘦的手腕,苦笑了一下:唉!这个吉常在,留给自己一个烂摊子!若是不努力恢复健康,只怕是要真的死在雍正二年了。 吉灵闭上眼,积蓄了一点力量,喊道:“七喜,拿点吃的来!” 话音刚落,就看见七喜站在门口,几乎整个人都愣住了。她捧着地瓜,喃喃地道:“常在想吃东西?奴才不是听错了吧?”。 吉灵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闭上眼:“我快饿死了。” 七喜终于反应过来了,激动得整个人几乎都要跳起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将手里的地瓜递上前来,又收了回去,擦了擦欢喜的眼泪:“奴才真是糊涂了,您这么多天都只喝了点药,哪能吃这样的东西!奴才赶紧去膳房,跟他们要点滋补的肉粥来!”,说着转身急急忙忙地就要走。 吉灵眼睁睁地看着香喷喷的地瓜在眼前绕了一圈又要消失了,急得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力气,赶紧道:“我就吃这个!”,说着伸手去想抓住七喜的衣袖,可是终究胳膊瘦弱无力,凭空抓了一下又落了下来,整个人倒是失去了平衡,差点直接裹着被子从床铺上滚下来。 七喜赶紧转身,伺候着吉灵吃完了地瓜,吉灵还觉得不满足,她睁大了眼看着七喜:“有没有肉?”。 七喜为难地垂下了眼帘。 一名常在的月例银子实在少得可怜,而宫里要用钱的地方却太多太多:逢年过节要给娘娘们上贡,生病要给太医院打点…… 一两银子加上赔笑脸,说尽一箩筐的好话,也只能换来御膳房几顿好吃的菜式。 这些日子以来,钱早就花光了,七喜连自己的奴才月钱都贴了进去,也是杯水车薪。 吉灵看了七喜的神情,顿时明白了。她让七喜先出去,然后闭上眼,在朦胧的睡意里,进了自己的空间,然后取了二十两银子出来,没敢取多。交给了七喜十两,自己贴身又放了十两。 七喜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常在,您从哪儿弄来这些银子呀?要知道,咱们的月例银子早就花光了!”。 吉灵没多说,拍拍她:“快去御膳房吧!” 第二章 长春宫膳房 吉灵说的是“御膳房”,七喜怔了一下,担忧地看了一眼吉灵,以为常在是病糊涂了。 吉灵有点心虚,避开了七喜困惑的目光。 等到七喜出了门,吉灵闭上眼,努力调用了一下原主的回忆,才想起来:清宫里的膳房可不止一个御膳房。 御膳房也不会对她一个小小的常在敞开大门。 在紫禁城内,各处后妃的宫内,都有膳房,随着娘娘品级不同,膳房的大小规格、厨子的水平资历也不同。 譬如说皇后的膳房,一顿饭费能高达五十两银子,用的餐具是金和银制作,至于嫔位,只能有十两银子的饭费,餐具是精贵的陶瓷,贵人饭费有五两,更别说下面的常在、答应了。 总而言之,嫔妃的身份越低,膳房越小,菜点越少,至于像吉灵这样的常在,住在景阳宫的西侧房,自然不可能有享受一个单独膳房的待遇。 要享受,也只能是一宫主位才能享受。 其实这景阳宫是有膳房的,但是主位懋嫔不得宠,加上又长年念佛,膳房规模不大,厨子年纪老迈,而且只做素菜,不做荤腥,只把人肚里的馋虫也饿死了。 海贵人每次吃饭,都让人从齐妃的长春宫膳房拿饭菜。 景阳宫属于东六宫,长春宫属于西六宫,中间隔着紫禁城的中轴线。并不算近。 但齐妃是个好热闹的性子,整个紫禁城里,也就长春宫的膳房能让海贵人蹭蹭饭。 于是以前的吉常在身边的人也跟着有样学样,去长春宫膳房领饭。 再说回御膳房。 紫禁城两个御膳房,都是只给皇帝一个人服务的。 一个叫外御膳房,在景运门外,不但能做满汉全席,而且有时受皇帝授意,还为值班大臣准备晚饭和宵夜,用来表示皇帝对臣子的关心, 另一处在“养心殿”侧,叫“内御膳房”,又称“养心殿御膳房”,分成五个部分:荤局、素局、挂炉局、点心局、饭局等五局。荤局是做肉菜的,鸡鸭鱼肉海鲜都在这儿;素局主管各类蔬菜,挂炉局主管烧、烤菜点;点心局主管包子、饺子、烧饼、饼类,以及宫中独特糕点等;饭局则主管粥、饭…… 吉灵咽了一口口水:不能再想了!只要一会儿七喜能拿回来一些肉菜,她就心满意足了。 特别想吃肉。 趁着这当儿,吉灵吩咐下人送热水进来。 碧雪带着两个小太监,准备柴火的准备柴火,烧水的烧水,几个奴才看见常在有好转的迹象,都十分欢欣鼓舞。 折腾了一会儿,热水烧好了,装在木桶里送进来,热气腾腾地把整个屋子都熏得暖意盎然。 吉灵让碧雪拿来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蛋,才发现原主的姿色实在平常。 幸亏年轻!都说十八无丑女,这话之所以能流传下来,还是有道理的。 吉灵还没习惯让人伺候着洗澡,她让碧雪出去,自己关上门,解开衣裳,用热毛巾好好擦洗了三四遍身体,又把脸洗了,感觉很疲惫,身体有点支撑不住了,这才喊碧雪进来帮着自己换上干净衣服。 吉常在的衣柜实在是寒酸的可怜,除了那些日常的简单换洗衣服,能拿得出手的一共才只有三套衣服,其中一套已经洗得掉色了,还有两套深绿色的,都十分老气。只怕妃子身边的得力宫女都穿得比这好。 吉灵叹了口气,只能选了一套深绿色的,然后坐在窗前,让碧雪帮自己梳了个最简单的一字头,还没梳好,七喜回来了。 七喜带回来的食盒有两层,第一层是两荤两素,素菜是一道白玉豆腐,一道碧玉青菜汤,荤菜是一个百合爆炒羊肉,一道火腿炖鸭子。 吉灵提起筷子就一顿风卷残云,那道火腿炖鸭子做的特别好,火腿鲜美咸香,鸭肉炖的烂烂的,香甜的卤汁都浸泡进了火腿里,还配了一些嫩嫩的竹笋片去腥,三者配合在一起,简直是人间美味。 吉灵很快吃完了,差点噎着,七喜连忙倒了点菜汤给她喝下去。然后打开食盒的第二层:里面是糕点,一共是三道。 七喜一边往外面拿,一边开始报菜名:“常在,这道是金丝如意高酥,这道是红豆糕,这道是一品酥。”。香喷喷的芝麻点缀在酥饼的面皮上,冒着甜甜的桂花热气,有的下面还垫着糖纸。 长春宫的伙食着实不差啊! 吉灵看了看屋子外面咽着口水的小芬子和小达子,大方地挥了挥手:“都拿下去,你们四个分了吃吧,大家都辛苦了。”。 小芬子和小达子扑通就跪下了,声音差点没把屋顶掀翻:“奴才们谢常在!”。 七喜也笑了,看着碧雪拿着点心过去分给他们,自己却没挪动步子。 吉灵抬头,有点奇怪:“你怎么不去吃?”。 七喜躲避开她的眼光:“奴才不饿,奴才伺候常在用膳。”。 吉灵放下筷子,向后仰了仰,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你想省给他们吃?你怕我的银子不够?”。 七喜动了动嘴唇,无声地看着吉灵。 吉灵抿了抿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说道:“你去吃。”。 这是主子对奴才下命令的语气了,七喜不敢违抗,转身去了。 几个奴才看见她来了,连忙让了位置给她,笑着道:“七喜姐不来,我们可不敢开吃!”,七喜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取了块一品酥送进嘴里,垂着眼帘默默地咀嚼着。 她想:常在的银子到底是哪里来的?难道是以前藏的体己银子?若真是如此,为何病得那么沉重的时候,却不肯拿出来给太医加以恩惠? 若真是如此,那主子也太糊涂了,居然要钱不要命。如今昏睡了几天再醒来,倒像是转了性一样,使银子使得这般大方! 可是就算这体己银子再多,她估计最多不会超过一百两,像这样,五两银子一顿饭地打发,最多也就吃二十顿好的。 之后呢? 有时候,银两就是这么一回事,若是东边花一点、西边花一点,看起来每一笔花费似乎都不大,但是加起来就很可观了。同样的,如果在宫中处处留心,这儿省一点,那儿省一点,慢慢积少成多,钱聚起来就能做大事。 还是得想着法子好好劝劝主子,若是手上真的有点体己银子,还是应该拿出来聚一聚,找找门路。 景阳宫从前一直跟冷宫似的,皇上一年也来不了两回,便是来了,也只是看看懋嫔,坐着叙叙旧。 但毕竟懋嫔是从前在潜邸就跟着四爷的老人儿,内务府还是照顾的,吃穿用度虽说不能和皇后娘娘、年妃娘娘相比,但也绝对算不上差。 但是自从去年选秀,貌美的海贵人拔了尖,和吉常在一起被分到景阳宫的东西侧房来,与懋嫔同住,皇上来景阳宫的次数就稍稍多了些。 连带着内务府就跟着转了风向,有什么分配到景阳宫的好料子、好首饰,总不忘给海贵人留上一份,有时候,连懋嫔都没有的首饰,海贵人都能有。 往严重了说,这就是僭越。 偏偏海贵人又是个不知收敛的性子,成日地将好衣裳、好首饰穿上显摆,若非懋嫔娘娘吃斋念佛,是个大家都公认的,与世无争的老好人,只怕这景阳宫里就要有好戏看了。 毕竟海贵人年轻貌美,路还长着呢,尤其是一双杏眼,水灵含情,颇有几分年妃娘娘年轻时候的情态。 七喜想到这儿,心里紧了紧:有美玉在侧,自家的常在又资质平庸,想要靠懋嫔抬举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更何况万岁爷来了几次,每一次在懋嫔那儿坐了坐,用了膳,海贵人都虎视眈眈呢! 倒是可以想想有没有法子靠拢了长春宫齐妃娘娘那儿去!齐妃娘娘李氏和懋嫔一样,都是万岁爷身边的老资格了,早年很受宠,又有子嗣,如今虽然比不上从前,到底有孩子,万岁爷往她那儿走动不算少。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算是有个靠山——兴许老天垂怜,投靠了齐妃娘娘,还能有和万岁爷亲近的机会呢! 至于翊坤宫……年妃娘娘那头是高枝,想都不敢想! 七喜在心里盘算了一阵子,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苦口婆心劝劝常在,把银子省着点花,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她转身进屋,却看见吉灵已经一脸坦然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呼吸深重,显然是睡熟了。 七喜已经到了嘴边的一番话语只好又咽了下去。 在梦乡里,吉灵又进入了那个神秘的空间小库房。 这一次,她准备多拿一点银两出来,然而当她伸手到货架下的那只小坛子里时,才发现:坛子里已经空了。 除了她昨天拿的那二十两银子以外,坛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吉灵僵在了货架前面,只觉得手心的冷汗渐渐冒了出来。 她一直以为老天爷恩赐她的这种神秘空间一定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怎么办? 等等!不是还有三个货架没打开吗? 吉灵眼前一亮,赶紧打开了剩下的三个货柜,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就惊呆了。 只见剩下的货柜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大牌口红、唇釉、唇蜜、腮红、眼影,粉底液、眼线笔、睫毛膏、高光、阴影、遮瑕膏、定妆喷雾…… 还有一个货柜全是各种各样的化妆刷,还有十来个个黑色的专业彩妆师刷包,有系在要上的,也有小箱子款式的,可以提在手里的。 最后一个货柜里则是各种各样的玻璃瓶罐,吉灵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各种化妆品原料,有的是制作彩妆品的,有的是制作护肤保养品的。 几乎是和她穿越前,作为一个美妆博主的房间一模一样了。 感谢天爷! 吉灵福至心灵,立即伸手挑了几根口红、几块腮红、几根眉笔、睫毛膏,又抓了个最简单的刷包,挑了一把粉底刷、一把蜜粉刷、一把修容刷、一把眼部晕染刷装进包里,另外抓了一瓶某法国牌子的镇定喷雾,就赶紧从空间里退了出来。 第三章 东侧房贵人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水洗般的一轮银盘慢慢从东边的夜幕中升起。 吉灵低头看了看,幸好从空间里拿来的宝贝还紧紧握在手里。 她没喊人,直接自己起了床,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把蓬松的鬓发拢了拢,然后打开黄花梨木的衣柜,看见最底下有几个布篮子,便拿来当做不同的收纳筐,垫上几块布。把彩妆品,化妆刷和刷包、化妆品原料,一共分了三个篮子,分别放起来。 她收拾好了,忽然觉得肚子有点饿,于是喊七喜进来。七喜一边跨进来,眼睛里微微有着血丝,手上还戴着顶针,一边笑着道:“常在几时醒的?奴才方才在做针线,竟然没察觉。”。 吉灵指了指那衣柜:“你把门掩上,然后把衣柜打开,我有事情对你说。”,七喜闻言,转身把门关上了,然后去开了衣柜。 吉灵指着下面三个篮子:“这些东西以后就交给你负责看管了。” 七喜看见里面一堆奇形怪状,见所未见的东西,只有一块腮红膏她大概是认识的,于是拿了起来,闻了闻,只觉得芳香扑鼻。 清宫戒律,宫女一概不准艳妆打扮,所以七喜虽然从来没在自己的脸上用过,但是以前服侍常在化妆打扮的时候见识了不少,因此也知道。 她回头看向吉灵:“常在,这是……胭脂?”。 吉灵眨了眨眼,笑了笑:“这是银子。”, 她说完,从梳妆台上取了一只全新的胭脂小盒,又用小勺挑了一些腮红膏放进去,交给七喜,又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才拍了拍她的手背,“领晚膳去吧!” 回来的时候,七喜的膳盒是被小芬子帮忙提着,两个人一起合力,才把膳盒稳稳当当地放上了桌。 因为装的菜太多,膳盒一打开,里面堆叠的菜碟子差点跌了出来。 膳盒里的菜一共有六荤二素,荤菜分别是:一品烧鹿肉、炖肉炖豆腐、.奶酥油野鸭子、黄酒焖山药鸡、素炒鳝丝、芙蓉羊脊髂、另外两道素菜是:肥鸡油煸白菜、如意胡萝卜丝,八道菜色香味俱全。 尤其是炖肉炖豆腐,豆腐吸饱了炖肉的精华,配上绿油油的小葱和芝麻油,简直比肉还要鲜美。豆腐入口即化,偏偏神奇的是:当用筷子夹着的时候,豆腐却不会散,肉切成一片又一片薄薄的,汤底又是麻辣味的,肉片吃进去,吉灵辣得满头都是汗,又不住地哈气,也舍不得吐出来。 还有那道奶酥油炖野鸭子,野鸭子的肉质较之圈养的鸭子,自然是细瘦许多,吃起来没有什么脂肪,全是瘦肉,所以配上了奶酥油。吉灵并不知道奶酥油是什么做的,只是看着菜式上插着的牌子写着菜名,也许是羊奶?也许是牛油?然后问了七喜,才知道是羊奶炖的酥油。 她其实不怎么吃羊肉的,自然也不怎么碰和羊相关的东西。因为比较怕羊肉的味道,除了羊肉串吃一些。 可是用勺子品了一点酥油进嘴里,神奇的是,你明明知道这是羊油,却吃不出一点点腥味,反而滑腻柔润,让人放不下勺子。 还有一道如意胡萝卜丝,看起来很普通,吃起来才知道是凉拌的,胡萝卜丝居然细的几乎透明,醋和糖、盐、香油的比例配的刚刚好,上面撒上了一些白芝麻,一道胡萝卜丝居然吃出了凉粉的意思。 这么多菜自然吃不完,但吉灵还是逼着自己尽量多吃了一些,只有多吃,才能慢慢恢复起来。 和中午一样,她把剩下的菜赏给了几个奴才。 就寝的时候,等到碧雪出去,七喜才弯下腰,在吉灵耳边笑着道:“常在,奴才刚到长春宫,就看见齐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虹茶带着小丫头亲自在膳房监看,说是菜式要少油少糖,奴才就将腮红膏偷偷塞给了虹茶,她倒是不屑,说什么一来娘娘看不惯底下人涂脂抹粉,二来她即使要用胭脂水粉,也只用扬州贡来的胭脂。”。 吉灵嘻嘻一笑,道:“然后呢?”。 七喜将小瓷瓶里的桂花头油倒出来,抹了一点在梳子上,然后一边轻轻给吉灵梳头发,一边噗嗤一笑道:“奴才厚着脸皮,就挑了一点胭脂膏,好说歹说让她在手上抹开试试,结果她一试就放不开手了……”。 主仆两人相视一笑。 七喜继续道:“虹茶说娘娘最近嫌脸颊有些太过丰润,因此晚膳听了太医的话,不但米面减半,就连荤菜都不许上桌了,奴才便求虹茶,让奴才把这些不要的菜式都拿回来……”,她还在说着,忽然东侧房里传来一声瓷器打碎的声音,这声音猝不及防,清脆刺耳,顿时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接着便传来一个女子训斥下人的声音,从语气和声音来看,火气委实还不小。 七喜轻轻道:“一定是海贵人。” 只见对面东侧房声音越来越大,七喜扶着吉灵走到门口,从窗户缝里看出去,只见东侧房的正门猛地踹开,一个瘦猴似的小太监地正拖着一个宫女出来,将那宫女往雪地上狠狠一摔。 门口挂着两盏宫灯,随风摇曳,宫灯里的光晕也一明一暗,合着雪地莹然,正映照在那宫女的脸上,只见她容长脸蛋,眉眼细秀,只是蓬着头,发鬓全散了,此时梗着脖子,虽是一脸泪痕,却不出声。 她被摔倒在地,挣扎着刚刚爬了起来,被那如狼似虎的小太监一脚踹在了膝盖窝里,身子摇晃了一下,又跪了下去, 她脸上一道鲜红的五指印子,几乎要渗出血来,一看就知道是被长指甲划的,宫里奴才都要做活,自然没有人能留长指甲,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海贵人打的。 “少充哑巴,快说!”,小太监呵斥道。 小宫女慢慢伸手,抹了抹嘴角的血痕,将手指伸进嘴里,舔了一下上面的血痕,依旧一言不发。 “最后问你一次,敢用这种腌臜东西服侍本贵人,是谁给你的胆子?”,随着这声凌厉的话语,台阶上被几个宫女簇拥着,出现了一个丽人的身影。 正是海贵人。 吉灵起初看不清她的脸颊,直到海贵人微微侧过脸,宫灯的灯影正临照在她脸上,她才看清楚海贵人的模样。 瓜子脸,微翘的鼻尖,眼尾微微向上,倒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第四章 懋嫔与小鼠 海贵人的声音虽然不大,尾音却微微下压,隐含着威胁。 跪在雪地上的小宫女梗着脖子道:“回贵人的话,奴才实在是不知道为何贵人的脖子会变成这样,奴才只是负责看管递送娘娘的润肤香膏,其他的事奴才明明没做过,贵人要奴才如何承认!” 她说完这句话就再一言也不发了,仿佛成了一具无言的雕像。 随着动静的扩大,东侧房正院里一盏盏灯笼次第被奴才们点亮了,映衬着夜幕的浓重深黑,形成一片黑红交替的朦胧幻影。 在灯影里,七喜终于彻底看清了小宫女的脸。 “是小鼠!”,七喜不由得低低说道。 吉灵看了她一眼,问道:“小鼠是谁?”。 “是原先懋嫔娘娘院子里的人,上个月,海贵人房里的粗使宫女金桂得了急病,夜里发作的,没救得过来,早上发现的时候,身子都硬了。懋嫔娘娘就把粗使丫鬟小鼠拨了给她去,因为她长得又瘦又小,属相又是老鼠,手帕上和包袱上都绣着老鼠的图案,奴才们私底下都喊她叫做小鼠。”。 吉灵想了想,皱眉道:“金桂既然没了,不是该内务府拨奴才来补上么?”。 七喜点点头:“是啊,只是……”,她说到这儿,低下了头。 吉灵有点奇怪,看着她道:“只是什么?”。 七喜凑近了吉灵,声音低不可闻:“常在之前一直病着,所以不知道,奴才听懋嫔娘娘那边的小太监们议论,说是金桂长得好,好几次皇上过来,金桂都抢着露脸伺候,碍了贵人的眼,所以才……”。 毕竟是夜里,七喜说到了这事儿,也有些后背发凉,她低低道:“总之,金桂的事情过后,海贵人便不大情愿多提,内务府要遣人过来补缺,也被贵人婉拒了,还是懋嫔娘娘心肠好,便从景阳宫内调了奴才给她。”。 屋外。 眼看着小鼠还是一言不发,海贵人眼神渐渐由愤恨转为冰冷,最后她发出了一声叹息,声音虽然不大,却透着凉意。她微微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自己鬓发边的掐丝流丹钗,轻轻扣动了几下小指。 仿佛收到信号一般,那个拖着小鼠的小太监立即行动了。 他先是走到小鼠背后,伸手从她的腋下穿过去,一把架起她整个人。另一个高个儿小太监已经抱来了一条长凳子。两人合力一起将小鼠抬起扔在了长凳子上。 小鼠趴在长凳子上,发丝浸透着雪水和嘴角的血水贴在脸上,她仿佛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恐惧与绝望的表情。 高个儿小太监看来与她是有几分交情的,此时虽然迫不得已,脸上还是露出了同情的神色,虽然有奴才早就将板子拿了过来,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立即接过去,只是蹲了下来,凑近了小鼠,声音很急促:“小鼠,你这是何苦?”。 小鼠紧紧地闭上眼,终于从眼角流出了一滴泪珠,却还是没有话语。 高个儿太监不再说话,从怀里飞快地掏出一块手帕,塞进小鼠嘴里,站起身接过板子,默默等待着海贵人的命令。 海贵人看了一眼身边的贴身宫女银菊,银菊会意,上前一步道:“打!”。 此言一出,周围人的脸色都变了。 宫女被打板子,本已少见。更何况宫女被打板子和太监被打板子是不一样的。 太监挨打,直接趴下就是,而且疼得受不住了还可以求饶,或者向主子谢恩,谢主子教训自己;但是宫女打板子,是一点声音都不许发出的,而且要把裤子脱下来,直接打屁股,不许哭,不许叫,不发出任何痛苦难忍的声音,说得直白点,哪怕把你打死了,都不许发出一点儿声音扰了主子清静。 所以高个儿太监方才才给小鼠嘴里塞了一快帕子。 另一个太监闷声哼了一声,一把想要撕开了小鼠的裤子,小鼠发出了一声闷哼,终于流下眼泪来,双手向后,拼命挡着那个太监的手,又捂住衣襟。 太监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不由得恼羞成怒,向那高个儿小太监怒吼一句:“小洋子,你是傻了不成!还不来帮忙?” 叫做小洋子的高个儿太监慢慢地走了过来,别过脸去,帮助按住了小鼠的手。 眼看着衣裳就要被扯开,小鼠不知从哪儿生出了力气,忽然猛地从凳子上滚了下来,一手扯掉了嘴里的帕子,终于跪着膝行到海贵人面前,哭着道:“奴才冤枉!求贵人明察!奴才冤枉!”。 海贵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踩着花盆底鞋慢慢走到她面前,眼看她十根手指冻得如同红萝卜一般,上面还有冻疮,此时在雪地里已经发紫了,便慢慢抬起花盆底鞋,对着小鼠的手指狠狠碾下去。 伴随着骨节碎裂的声音,小鼠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她一边号叫着,一边要将手指抽出去,却奈何海贵人用了十分的力气。 海贵人冷笑了一声:“我原以为你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原来也是知道痛的,说!那润肤香膏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半夜的,贵人妹妹这儿是怎么了?”一个平缓柔和的女声郎朗响起,声音温柔得能瞬间抚慰人心。 海贵人面上神色一顿,松开了花盆底鞋,小鼠赶紧将手抽了出来,颤抖着送到嘴边,不住吹气。 吉灵放眼看去,只见景阳宫的正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点亮了烛火, 一个年约四十的女子静静站在那儿,虽然身边仆役不多,只有一个姑姑模样的宫女急急忙忙地跟在她身后,要给她系上披风。 吉灵用了一下原主脑海里的回忆,知道这就是景阳宫的主位娘娘——懋嫔。 风雪早就停了,一轮冷月悬在景阳宫的上方,默默地俯视着宫殿中庭院里发生的一切。 只见懋嫔形容瘦弱,脸颊委顿,面色有些枯黄,但是眉眼秀丽,能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只是毕竟岁月不饶人,不仅脸颊显现出下坠的趋势,就连微笑的时候,嘴边也有了浅淡的法令纹。 但是她看起来是那样病恹恹,只不过说了这一句话,就捂着胸口有些喘气。此时,她身边的奴才终于追了上来,帮着她系好了披风。 小鼠看见懋嫔娘娘来了,眼里冒出了仿佛看见救星一般的火花。 是啊,那不是她的旧主子吗? 吉灵以为她就要过去跟懋嫔求救了,谁知道小鼠眼里的那道火花转瞬即逝,却默默地低下了头。 第五章 跋扈 众多奴才都停下了动作,把目光全望向了懋嫔娘娘。 懋嫔站在庭院正中,只有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跪在雪地上的小鼠,随即把目光望向海贵人,她的眸光深邃,吉灵虽然是远远地看着,也觉得琢磨不透懋嫔此时所想。 海贵人嘴角微微扯了扯,这才懒洋洋地敷衍着,连膝盖都没弯,一甩帕子:“妹妹给懋嫔娘娘请安!”。 懋嫔静静道:“海妹妹不必多礼。”,顿了顿,款款道:“本宫夜来在小佛堂,本想雪后凉夜,人鸟声俱绝,是难得的清静念佛抄经夜,不曾想妹妹动静越来越大,本宫想不出来看看也不成了。”。 她说到这儿,停了停,眼光终于从小鼠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她渗着鲜血的十指上。随即收回眼光,声色不动,只是慢慢踱步到海贵人面前,伸手替她拢了拢领口,柔柔道:“奴才犯错,小惩大诫也就是了,雪后风寒,贵人妹妹何苦在这雪地里冻着自己?”。 海贵人原本还强自忍耐着,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了,将懋嫔的手向旁边一拨。 懋嫔旁边的贴身宫女茉莉面色一冷,当下上前一步,大声道:“海贵人,我们娘娘是一片好心哪!就算贵人不领情,论尊卑来说,娘娘为嫔,贵人怎能如此以下犯上!”。 海贵人看也没看她,只是冷冷道:“你一个卑贱的奴才,也配教训本贵人?这才叫以下犯上!”。 茉莉因着是懋嫔娘娘的贴身大宫女,在奴才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此时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只是咬住嘴唇,退到了懋嫔身后。 七喜看着,皱眉摇了摇头,低低向吉灵道:“海贵人一向如此跋扈,懋嫔娘娘是个软和性子,从来也不敢压一压她。要是换一个厉害的主位娘娘,哪能容她这般洒威风!”。 海贵人斥责完了茉莉,将脖子上的衣领向下一拨,眼圈已经红了:“奴才犯错,小惩大诫?懋嫔娘娘说得轻巧,却不知妹妹受的苦楚!” 月光下她露出脖颈肌肤,旁边小太监皆低下头去。 虽然距离不近,但就着雪光,吉灵也看见了海贵人脖子上密密麻麻红肿了一大片,似乎是起了很多小疙瘩,连带着后脖子和耳朵背后也有,猛一瞧不但吓人,而且恶心。 看着很眼熟呀! 倒有点像对什么成分过敏。 吉灵记得穿越之前,自己的一个同事就是。 本来好好的皮肤,非要去一家号称高端连锁的美容院做护理。 做护理也就做吧,那姑娘偏偏像神农尝百草一样,有着无限的勇气和创新精神,只要那家美容院出了什么新的面膜,就一定要去试一试,连皮试都不做。 结果终于中招了。 第二天的惨状不用多说,整张脸都是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疙瘩,一直蔓延到脖子,因为在美容院做护理的时候是躺卧的姿势,面膜精华会顺着脸部的曲线流到耳朵后面,所以连耳朵后面都长满了红疙瘩。 那个同事欲哭无泪,一度怀疑自己要毁容了,带着口罩去了医院看皮肤科,被主任医师一顿臭骂,让她没事别去瞎往脸上涂抹一些东西,又开了口服的治过敏的药片和生理盐水面膜给她。 一个星期后,这同事才渐渐恢复起来,只是这一次过敏实在是太严重了,在下颌的地方留下了一些斑斑点点的色素沉淀,足足到了第二年的冬天才好。 现在海贵人的脖子比那个同事看起来倒是好一些,没那么严重,只是这些恶心的小红疙确实让人看了就想远离。 宫里的规矩,侍寝的妃嫔身上、脸上可不能有让万岁爷看了觉得不舒服、不干净的伤痕或者斑癞,若是有了突发的这种情况,就要立刻告知,敬事房便不会安排这妃嫔侍寝。 否则万岁爷剥开被子,看见了腌臜东西,被脏了眼睛,若是龙颜大怒,不但妃嫔本人,就连内务府从上到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海贵人恨声道:“懋嫔娘娘不知道,今晚皇上翻了本贵人的牌子,全是因为这狗奴才拿来了这腌臜润肤香膏,不知在里面掺了什么毒物,害得本贵人无法侍寝!若非本贵人今日只是涂了脖子没涂面颊,还不知道这张脸变成如何!”,她说到这儿,愤恨不已,上前又狠狠一脚踩在小鼠细瘦的胳膊上不住碾压。 小鼠惨叫一声,用另一只手拼命推着海贵人的腿,想要躲开这场折磨。 海贵人冷笑道:“你别以为本贵人是傻子!你眼红本贵人得皇上恩宠,便想着法子要来阻拦!是谁给你的胆子?谁在你的背后撑腰?说!” 她说完,往鬓边拔了一根钗子,对准小鼠胳膊狠狠刺了下去。 旁边奴才都深深低下头去,有两个小宫女入宫才一年时间,见到这场面早吓得呆得话也不会说了,只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海贵人说的那几句“眼红本贵人得皇上恩宠,便想着法子要来阻拦”,众人听在耳中,都知道她指桑骂槐。 因着小鼠是懋嫔院子里的旧人,海贵人意指小鼠是受到懋嫔指使,前来破坏海贵人承宠,或者想损毁海贵人容貌。 懋嫔目光中露出诧异之色,似乎是恍然大悟,她抬起手,指着海贵人,颤声道:“妹妹的意思是,小鼠是本宫指派做这些事?!妹妹……你……你怎能这般想本宫?”。 她说到这儿,因为过于激动,一口气喘不上来,用帕子捂住嘴,从胸腔里发出了几声浊重的咳嗽声,随即才道:“不错,小鼠确是本宫的旧仆,但本宫遣她去你东侧房,不过是看你少了人手,担心你平日无人服侍,本宫纯属一片好心哪!” 海贵人抬起下巴,冷冷道:“不过区区一个奴才,就劳动懋嫔娘娘站在这雪地里苦口婆心,为她折腾半天,可见这小鼠可真不是懋嫔娘娘身边一般的奴才呵!” 海贵人还没说完,一个女子声音从众人后面冷冷传来,嘲讽道:“海贵人好大气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景阳宫竟是海贵人做主了!”。 吉灵闻声看去,只见景阳宫正殿里居然又走出了一个宫装女子,年纪大概二十出头,身上穿的是宝蓝色绣银洒朱滚边旗装,秀发乌黑柔亮,脸颊丰盈饱满,本应该是满脸福相,只是鼻子的线条略微高挺硬朗了一些,和其他柔和的五官不是很协调。但也因为这鼻子,为她的脸颊增添了几分英气与贵气。 她的嘴唇抿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海贵人,海贵人一脸惊诧,随即只得屈膝:“宁妃娘娘……妾身给宁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宁妃娘娘并不叫起,只是任由她半蹲膝在那儿,厉声道:“本宫晚膳后闲来无事,便来懋嫔这儿借几卷书,偏偏有人要往懋嫔身上泼脏水,说懋嫔指使旧仆,下毒害人。这等说法,可大可小,可想过后果么!”。 吉灵看见,海贵人的脸上,分明掠过了一丝犹豫,但是那神色转瞬即过,她松了松自己的衣领,一边指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对宁妃不甘示弱地道:“宁妃娘娘不必在这儿吓唬妾身,需知妾身肌肤红肿溃破,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懋嫔娘娘今日若是不给个说法,妾身便去请皇后娘娘做主!”。 懋嫔看了一眼宁妃,声音低低道:“不过是景阳宫里的小事,何须惊动皇后,海妹妹,你好好休息,待到过了三更,尽快传召太医来看诊便是。”,她说完,一张枯黄瘦弱的脸上尽是苦楚与无奈。 宁妃摇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懋嫔,你这人就是太老实、太怕事!才会被这般欺负!”,她看了一眼海贵人,冷笑道:“海贵人想扯来皇后娘娘为你撑腰,是么?也好,本宫与懋嫔便奉陪到底。”。 懋嫔轻轻扯着宁妃的袖子,一脸哀求:“宁妃娘娘,还是别了……别……”。 宁妃瞪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随即环顾四周,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这景阳宫里不是还有个吉常在么?今晚的动静这么大,那常在一定也听见了,把她喊上,到底是个人证,一起去见皇后娘娘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叫你没事躲在窗户缝看热闹! 吉灵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凉气,后悔得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两个耳刮子! 老天爷呀,她才刚刚穿越过来,怎么就被拖进宫斗这趟浑水了? 吉灵猛地一缩头,猫着腰向后退去,拼命挥手小声对七喜道:“快把里间灯熄了!就说我早睡了!快快快!”。 正在这当儿,只听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小芬子! 小芬子的声音由远而近,高高兴兴地从外面传来,他一边拍着吉灵西侧房的门一边道:“七喜姐,快开门!常在刚刚要的夜宵,奴才已经提回来了!”。 ……噗! 吉灵几乎喷出一口老血来。 第六章 皇后 俗话说得好:下雪不寒化雪寒。 这句话的意思是:下雪的时候不是温度最低的,反而下过雪之后,雪融化时,才是人们体感温度最低的时候。 这是因为化雪会吸收周围的热量,同时,化雪还会增加空气的湿度,所以人身上就更感觉到湿冷湿冷的了。此时吉灵跟着大队人马跨出了宫门,被冷风一吹,顿时颤抖了起来。七喜感觉到主子怕冷,立即紧紧贴着她,一只热乎乎的小手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另一只手紧紧贴在吉灵冰冷的手背上。 吉灵感到心里一阵温暖:虽然穿越来了以后举目无亲,但是有这个忠心的七喜跟着自己,就好像在漫天大雪中,衣服里始终揣着一个小暖炉子,到底是熨贴了许多。 因为事发突然,吉灵又是最不起眼,地位最低下的一个常在,其他人自然不可能等她梳洗打扮换装。 而且吉常在的衣柜里又没有什么像样的冬装,所以她只能匆忙在自己身上穿的旗装外面又套上了另一件旗装。 两件衣服叠在一起,十分臃肿,吉灵只好一边走路一边扯一扯,尽量让它们平整服帖一点。 至于原主留给她的那张蜡黄蜡黄的病脸,虽然因为大吃了几顿而有了些血色,但是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立刻改变一个病秧子的形象还是绝非易事。 没想到第一次去见皇后,竟然是这般狼狈的形象。 本来懋嫔方才就说,吉常在已经卧病许久,不需带她出门,恐怕病情严重,偏偏宁妃说,吉常在既然都有胃口吃夜宵,想来病情已经大好,再说事关复杂,多一个人证也好。 硬是把吉灵带出了门。 吉灵一边走,一边抬眼打量着周围的情景。这是她穿越到雍正朝之后,第一次迈出景阳宫。 老实说,从景阳宫到坤宁宫的路途不算远,但是宁妃和懋嫔都有辇轿,海贵人和吉灵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只能被奴才们搀扶着老老实实地靠脚走路。 但海贵人身上披着的,是雍容华贵的银狐绣落梅如月披风,内里是绒绒的上好锦缎,外面是狐毛,手里捧着一只珐琅掐丝小暖炉,周围几个奴才还都用吊蓬打着暖炉围在她身边,热气熏熏,生怕把她冻着了。 吉灵羡慕地看了一眼,紧了紧身上的旧衣服,向七喜更贴紧了一些。 终于到了坤宁宫。 眼前的坤宁宫,地势开阔,宫宇巍峨,远远看去,棂花扇门,浑金毗卢罩,装饰考究华丽。挂着明黄灯穗的宫灯在殿檐下轻轻摇摆,自有一派庄严明华气度,景阳宫与之相比,是天壤之别。 坤宁宫坐北面南,面阔连廊九间,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的庭前花木扶苏,修建的别有雅趣,另有两只吉灵不知道是什么的神兽雕像,镇守在坤宁宫正殿宫门两侧,仿佛守门的侍卫一般,看守着这天下顶顶尊贵的地方。 一伙人还未走进正殿,值守在院子里的小太监见宁妃、懋嫔、海贵人,吉常在这四位都来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下咯噔了一下,面上纹丝不动,一边笑容可掬地拦下了众人,请众妃嫔稍等一下,另一边已经遣了人进去赶紧通传皇后娘娘。 不多时传出话来,说皇后娘娘请众位到前厅等候。宁妃便带头走了进去。坐在了上首左端,待到众人坐定,已经没有位子了,吉灵只好挑了角落里一张凳子坐下。 宫女便捧上茶盏来,吉灵鼻子一闻就知道,是上好的君山毛尖。 好绿茶最经不得烫,一壶开水下去,细嫩娇气的茶叶便被烫死了,茶汤也是浑浊的棕黄色。 宫女们捧着茶盒,提着雕花小壶,壶里是半温不温的水,到每一位妃嫔面前,便用品茶小勺从茶盒中挑一些出来,然后再加水。 这样一个个茶盏点过去,只见天青色茶盏里的绿叶徐徐展开,有如美女展袖,舒落柔媚,意态风流,随着温水入盏,茶香也渐渐飘了出来。 好香! 眼看着宫女到了自己面前了,吉灵微笑着将茶盖子打开,等待宫女加茶。那宫女看了她一眼,脸上还是笑着的模样,眼里却半分笑意也无,直接倒了一盏温水给她。 吉灵尴尬地收回茶盏,但是没说什么,低头喝了一口白水,然而笑着咧嘴拍了拍七喜的手背,对她做口型道:“好茶,好茶!” 屋里众人各怀心事,此时反而静默下来,并没有人注意到吉灵坐着的角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过了大约半柱香功夫,冬暖阁里终于有了动静。各人精神一振,都坐直了身体,等待着皇后娘娘出来。 这位皇后便是历史上的孝敬宪皇后,乌拉那拉氏。康熙三十年,雍正还是四皇子的时候,乌拉那拉氏被康熙亲自指给四皇子做嫡福晋,也就是正室妻子。 六年后,乌拉那拉氏终于生下嫡长子弘晖。但是这个一场急病在这个男孩子八岁的时候,夺去了他的性命。 此后,乌拉那拉氏虽然再怎么努力,似乎也难以再续上香火。 一个没有嫡子、年龄越来越大的皇后,更何况旁又有年妃虎视眈眈……,晚年境遇堪忧。 许是希望自己的诚心能感动上天,乌拉那拉氏抄经念佛,终日不休。 也许,对她来说,唯有这样,才能让惶然的心思有一处安放之所,才能让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 门帘被两个内室宫女打起,吉灵鼻中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耳边听着环佩声响,皇后乌拉那拉氏终于出来了,众人都跪拜下去,她来不及看也跟着跪了下去。 行礼之后,吉灵终于可以打量皇后,就看见她刚刚坐下,面容倒不见衰老,也就二十八九岁少妇的样子,国字脸,五官平常,一身天青色常服,珠钗不多,只是耳畔一对明月珰,珠光莹然,似乎比室内的灯火还要辉煌。 皇后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维持仪态式的微笑,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才放下来,慢条斯理道:“这么晚了,各位妹妹还要齐齐聚到本宫这坤宁宫来,想必是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谁先说?” 话音刚落,海贵人已经跪了下来,方才在景阳宫里的彪悍之态已经一点也不见了,只见她眼泪珠子大滴大滴地滚下来,梨花带雨:“皇后娘娘!有人容不下妾身了,要害妾身!求皇后娘娘为妾身做主!”。 皇后“嗯”了一声,转动了一下自己的指甲套,然后取下来,放在一旁桌上花盏里,才俯身向前,伸手虚扶了一下,道:“怎么回事?海贵人你慢慢说。” 吉灵本就在角落里,此时离众人尚有段距离,站在殿里最偏远的地方,离西暖阁最近,就在海贵人哭哭啼啼时,她忽然听见西暖阁门隐隐传来了一声男子的咳嗽之声。 皇后的坤宁宫里怎么会有男子声音?难道是小太监? 吉灵看了看众人表情,显然没有人听见。吉灵以为自己听错了,轻轻摇了摇头。 第七章 攻心为上 厅里极安静,就听海贵人哭哭啼啼道:“皇后娘娘,妾身昨晚用了平常惯用的润肤香膏后,没过多时,脖颈上的肌肤就又红又痒,妾身稍稍抓了抓,就生了这么多小疙瘩!娘娘您看!”,她一边说,一边将衣服领子解开,膝行向前,展示到皇后面前。 皇后看了一眼,立即转开眼光,眉头微皱,道:“你好生糊涂!这般情况还不赶紧请太医诊断,若是延误了肌肤尽毁,以后还怎么服侍皇上?”。 一席话说的海贵人放声大哭起来道:“皇后娘娘,请您为妾身做主!需知看管妾身平日使用的胭脂水粉的都是宫女小鼠,她可是懋嫔娘娘身边的旧仆,娘娘!分明是有人看妾身年轻受宠,心中嫉妒,才会对妾身下此毒手!”。 皇后抬手道:“海贵人,你先起来,坐下说话。”,转头对身旁大宫女华容道:“扶海贵人起来。”,那宫女上前一步,扶住海贵人,柔声道:“贵人请起。”,随即扶着海贵人在旁边紫檀木椅子上坐下了,海贵人仍然是抽泣不止。 皇后肃色道:“谁是小鼠?”。 话音刚落,押着小鼠的两个太监连忙将她推了上前在地上,小鼠挣扎着抬了头,知道面前是皇后娘娘,便磕头道:“奴才小鼠,给皇后娘娘请安!奴才冤枉!”。 皇后没说话,她身边的大宫女华容厉声道:“放肆!皇后娘娘没开口,这儿是你一个奴才随意申辩的地方吗!”。 小鼠不敢再说话,只是默默流着泪。 皇后娘娘道:“本宫问你,海贵人的胭脂水粉,平日是你一人看管的吗?”。 小鼠点了点头,道:“回皇后娘娘,海贵人平日的胭脂水粉,确实是奴才一人看管。”。 皇后点点头,又道:“今晚你送这润肤香膏给海贵人,半途中可曾经手过什么人?可曾被什么事打岔?”。 小鼠微微抬头,认真想了半晌,老老实实摇头道:“回皇后娘娘,并无经手他人。”。 皇后微微一眯眼,又道:“听闻你原先是懋嫔的旧仆,懋嫔待你如何?”。 小鼠将头抵在冰冷的地砖面上,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奴才原本是懋嫔娘娘身边打粗的仆役,并未有幸常伴懋嫔娘娘左右,不过娘娘宅心仁厚,对下人素来宽厚照拂,对奴才自然也是。”。 皇后娘娘拿起茶盏,抿了一口,一对明月珰在她耳畔不住晃动,她咽了口茶水,放下茶盏,这才又缓缓道:“那么,海贵人对你如何?”。 小鼠眼圈顿时红了,抬头望了一眼海贵人,又望向皇后娘娘,只是咬住嘴唇不说话。 华容催促道:“皇后娘娘问你什么,你便回答什么。”。 小鼠还是不说话,眨了眨眼睛,一滴大大的泪珠滚了下来。 宁妃此时上前,跪下道:“请皇后娘娘恕嫔妾多嘴。”。 皇后看了一眼宁妃,道:“宁妃但说无妨。”。 宁妃上前捉住小鼠瘦骨嶙峋的手臂,将她的衣袖猛地向上提起,道:“皇后娘娘请看!这便是海贵人对小鼠的‘好’!”。 坤宁宫前厅内,点了数根儿臂粗细的蜡烛,直将殿内照射得如同白昼一般,此时众人看去,只见小鼠手臂上纵横交错,红肿青紫,还有血迹斑斑,显然都是遭受过虐待的痕迹。 宁妃又将她的手握住了,向前送去道:“皇后娘娘请看,这奴才的手指开裂,指甲崩开,都是因为海贵人今晚用花盆底鞋在上踩踏研磨,还用了簪子刺捅这奴才的手臂。这只是今晚的伤痕,看不见的还不知道多少呢!海贵人心性狠辣,由此可见!”。 海贵人面色发冷,猛地伸手指向宁妃道:“宁妃娘娘,妾身知道您和懋嫔娘娘交好,但也不必为了维护她,如此抹黑妾身!谁又知道这是不是这狗奴才的苦肉计呢?”。 宁妃冷笑道:“苦肉计?亏海贵人说得出来,这孩子若是有这等心机,也就不会被折磨至此了!”,她说完,转身向众人摊开手,郎朗:“今晚景阳宫中庭发生之事,众人皆可作证!”。 她声声话语,掷地有声:“海贵人对上,尊卑不分,肆意诬陷懋嫔;对下刻薄阴狠,欲致人死地,海贵人,一个奴才死了事小,可是嫔妾想替皇后娘娘问一句,这后宫到底是皇后娘娘做主,还是你做主呢?”。 海贵人面如土色,颤抖着手指着宁妃:“你……你……”,喃喃了数语,竟是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宁妃复又转身,道:“皇后娘娘,今晚雪后清闲,嫔妾便去找懋嫔,想借几本书打发漫漫长夜,谁知道嫔妾们正在景阳宫正殿内清谈,便听见海贵人那儿好大威风,不但用刑,还要扒衣羞辱。懋嫔娘娘担心出了人命,便披衣出去察看,原是好心想劝海贵人回去,不料险些被她推倒在地,懋嫔向来老实,嫔妾可看不过去,便出来说了几句,不料海贵人便横眉竖眼地非要到坤宁宫来辩个明白。“ 她说完,看向懋嫔的宫女茉莉道:“是也不是?”。 茉莉排众而出,扑通跪倒道:“皇后娘娘,宁妃娘娘所言,句句属实!我们娘娘见海贵人站在雪地里,担心她受寒,便好心劝她先回去歇息,赶紧叫太医来看,谁知被海贵人狠狠一推,若不是奴才眼疾手快,扶住娘娘,娘娘便要摔在雪地里,需知娘娘身体一向孱弱……”,她说到这儿,又恨又气,急得语无伦次。 海贵人跺脚道:“你是懋嫔的贴身宫婢,自然主仆一心,信口雌黄来诬陷本贵人!”。 懋嫔此时才低声道:“海妹妹,嫔妾本不欲打扰皇后娘娘清静,奈何你苦苦相逼,非说嫔妾串通旧仆,指使下毒;嫔妾年老色衰,自知无颜服侍圣上,蒙皇上皇后不弃,顾念以往岁月,使嫔妾以安老度日,嫔妾素日也只是拜佛念经,清淡读书,若说嫔妾这把年纪了,还嫉妒妹妹,与妹妹争宠,所以下毒以损毁妹妹容颜,实在是滑稽之至!”。 她转身向皇后娘娘跪拜道:“嫔妾老之将至,实在孱弱,但求景阳宫姐妹和睦,一团和气,不给皇上和皇后添烦扰就是了。海贵人年轻气盛,嫔妾平日已经多加忍让,实在不知海贵人何意要苦苦相逼至此!”,说着流下泪来。 第八章 初见雍正 皇后娘娘还要说话,却见西暖阁帘子一掀,胤禛出来了。 吉灵本是低头站在众人最后的,就觉得身边一个明黄色的英挺身影擦肩而过,一股淡淡而疏朗的沉水香气也跟着过了去,她还没抬头,只听众人已经七手八脚,飞快跪了下去。有喊“皇上”的,也有说“嫔妾给皇上请安”的,嗡嗡杂杂,乱成一团。 这中间,只有懋嫔娘娘见了皇上居然在皇后这儿,脸上丝毫没有露出惊讶之色。 雍正来了! 她脑子嗡的一响,下意识就抬起头要去看雍正的模样,却见那个明黄色的身影正侧背对着众人,有两个小太监递上金盆和热毛巾,还有两个宫女捧着茶站在一边等着伺候。 背对的灯火勾勒出他冷峻的眉眼,身形修长挺拔。虽然没说什么,可一股居上位者的气势与威严却压得众人不敢喘气。 胤禛将毛巾甩给小太监,随手撩了一下衣摆,转身坐定了下来,虽然他面有疲态,腰板依然挺得笔直,可以看出是多年习武的习惯了。 他扫了一眼众人,眉毛一扬,淡淡道:“朕在西暖阁看几卷杂书,倒听了你们一场好戏。”。 他话语里听不出或喜或怒,只有平平的语调,尾音压了压,宁妃只觉得心也跟着颤了颤,方才在皇后面前掷地有声,此时方觉出后怕来,只怕未免太过出挑了些。 诺大的坤宁宫正殿前厅里,只能听见海贵人啜泣的声音,她爬到胤禛面前,抽泣着拽住胤禛的衣袍下摆,带了几分撒娇:“皇上!可怜妾身才有幸服侍了皇上几次,这容颜眼见着就要毁了!”。 她说得露骨,周围宫女都低下头去。 胤禛脸色淡漠,望向乌拉那拉氏,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后宫之事,皇后原该料理清楚,何况这等小事。”。 皇后面色一紧,立即起身:“皇上教训的是,臣妾……臣妾也是想着由她们分辨清楚了,再行定夺。”。 胤禛并没回答,只是皱着眉扫了一眼海贵人,口中道:“懋嫔起来。”,又望了一眼宁妃,随意道:“你也起来。”。 却独独没叫起来海贵人。 懋嫔被茉莉扶着起来,飞快道:“谢皇上。”。低着头退到了后边,便再也不发一言。 宁妃此时也收敛了许多,只袖手站在一边,只听胤禛不耐烦地道:“传太医。”。 殿里的气氛瞬时间紧张了起来,皇后看得出来,胤禛有些不大愉快了。 这种不愉快可能是因为后宫嫔妃争宠,扰得皇上不得清净,也可能是胤禛在无声地责备皇后——责备她身为后宫之首,不能干脆果断地料理此事。 太医很快便来了,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 看了海贵人的脖颈,太医又将木案上呈上的证物——那一小罐润肤香膏查验过后,叩拜在地:“回皇上,据臣查验,此香膏不过是平常的上好润肤油脂,中有冰片、杏仁油、丁香、土瓜根、商陆、寮香、桅子花、鹅脂八样,并无毒液。至于海贵人的肌肤……如此红藓,倒像是碰了芦荟的症状。”。 吉灵心中一跳:难道真的是芦荟过敏? 太医朗声道:“《本草出新》有云:芦荟,出波斯国,木脂也,味苦色绿者,肌肤触之易生红溃。臣推测,许是看管此香膏的宫女不经意间接触了此等植物,可再细细查问。”。 小鼠听了,忽然眸中一闪,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声道:“奴才想起来了!回皇后娘娘!奴才想起来了!”。 众人都神色一凛。 小鼠叩了个头,才道:“今日傍晚,奴才在庭中打水之时,见懋嫔娘娘养的几盆芦荟放在井旁,雪后寒冷,那几盆芦荟被浮雪所覆,奴才便顺手拂去了积雪,将它们抱到了景阳宫正殿屋檐下。随后听银菊召唤,说贵人洗浴过了,要用香膏,奴才便赶紧送了香膏去。想必这芦荟汁液就是这时候沾染上了香膏,才会让贵人肌肤红肿。”。 许太医叩首道:“回皇上,皇后娘娘,海贵人脖颈上症状,的的确确是像芦荟汁液沾染所诱发。若是景阳宫中有此植物,那便说得通了。”,又道:“贵人不必忧心,此等症状看着凶险,只要缓缓等上几日,内服一些清热中平的药剂,此外不可抓挠,慢慢也就褪去了,并无大碍。” 皇后暗暗出了一口气,偷觑了一眼胤禛的脸色,正色道:“既然无大碍……”。 却听海贵人冷笑一声,回身瞪着小鼠道:“吃里扒外的奴才!既已是本贵人院里人,又巴巴地去替懋嫔搬什么芦荟?你编出这套说辞,以为能骗得了谁?”。 小鼠仰头看着她,低低道:“贵人,懋嫔娘娘正殿屋檐下东南角确实有数盆芦荟,奴才没有乱说,贵人让人去一查看便知!”。 海贵人微微挑了挑眉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是经过你的手。”。 小鼠毫不犹豫,道:“奴才搬运花盆时,曾遇见西侧房吉常在的贴身宫女七喜,当时,她还提着一个很沉重的膳盒,应该是从长春宫膳房回来。对了,七喜姐姐还给了奴才一块糕饼。” 七喜一下子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胤禛也在这时候看见了吉灵。只见她穿了一身臃肿不堪的深绿色袍子,别人都是珠光宝气,活色生香,只有她,活像一个绿色的大水桶,头上也没什么像样的珠钗,就那样佝偻着肩膀,低着头站在众妃嫔的最后。 七喜虽是西侧房的掌事宫女,兼着吉常在的贴身奴才,但毕竟主子被人忽视,她跟着也就习惯了这样灰扑扑缩在一隅天地的日子。 骤然成了这么多目光的焦点,其中还有皇上和皇后,七喜只觉得腿脚都不会迈了。 她看了一眼吉灵,吉灵低着头,根本看不见什么表情。 于是七喜只好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又战战兢兢地跪下来道:“回皇上、回皇后娘娘,奴才……奴才确实看见……看见小鼠抱了几盆芦荟送去正殿屋檐下……”,说到这儿,她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第九章 小可怜 海贵人转向皇后,还想开口,皇后不易察觉地递了个眼色给她。 宁妃此时忽然开口道:“皇上,海贵人恃宠生娇,对懋嫔多加顶撞,不但肆意诬陷,还出手伤人,嫔妾实在看不过去,才为懋嫔仗义执言,还请皇上,皇后娘娘对海贵人施以惩戒,还懋嫔一个公道!”。 海贵人咬着一口银牙,怒极反笑,虽然皇后多次向她递眼色,她终究没有按捺住,仗着得宠,起身指着宁妃道:“宁妃娘娘怕是眼红妾身承宠,才这般咬着妾身不放!”。 “放肆!海贵人还不退下!”,皇后娘娘一拍桌案,厉声道。 宁妃一昂头,只是快速道:“皇上,皇后娘娘,景阳宫西侧房的吉常在素日卧病在床,不与懋嫔娘娘、海贵人多加来往。今日之事,皇上皇后若是不相信今日海贵人跋扈撒泼之事,大可以问一问吉常在这个第三人。”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吉灵。 胤禛一抬头,眼光不经意地落在角落里的吉常在身上,就看见她低着头,瑟缩在众人后面,低着头似乎若有所思。 如果不是今天这件事,他甚至都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个吉常在。 去年选秀女,似乎是有一个姓吉的官女子在秀女之列,相貌平常,只是看着还算清爽。 但是他喜欢这个“吉”字,吉祥的吉,吉利的吉,方正端庄,字形雍容华贵。 于是顺手一指就把她给留牌子了。 吉灵的脑海里,忽然也浮现出了原主的记忆:明黄色的身影坐在上端,下面的秀女们一个个带着期望与羞怯的目光偷偷望着这位九五之尊。 有胆子大的,甚至在轮到自己的时候,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子向皇上暗送秋波。 但绝大部分少女都是像她这样,紧紧握着衣袖站在原地,紧张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命运,也许,一生就此不同。 眼见着前面一排排的秀女走过,能被留下牌子的,十个里面都难有一个。 她不敢抬眼,眼睛只望着自己绣花的鞋尖,淡淡藕色的底衬上,绣的是桃花浅浅,鸳鸯戏水的图案,那是母亲请了苏州最好的绣娘,花了好久的功夫为她做的,取得是鸳鸯交颈,恩爱缠绵的好兆头。 至于桃花,则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母亲希望她能被选中呢,因为那个家里实在已经待不下去了。 耳听到小太监终于喊到了自己的名字,原主走了出来。站在一列秀女前。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几乎要扑通通跳出来。 就听见上面那个男子清朗的声音带了几分惫懒道:“姓吉?名字好,留。”。 她瞬间呆住了。 在无数秀女艳羡的目光中,司礼太监高声唱道:“留牌子!”。 再后来,便是九重宫阙,深宫波诡云谲,虽是被封了常在,住进了景阳宫,可是转瞬间一年过去了,除了刚刚封为常在的时候,众秀女去坤宁宫拜谢,远远地又见了一次那个明黄色的身影。 此外便再也没有了。 古人说:“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原主小时候念诗看到这两句的时候,一直不明白其中的深意,现在才明白,对于深宫女子,一个机会没有抓住,也许黯淡的就是一生的时光。 后来她就渐渐悟出来了:皇上喜欢的就是她的名字,不,就是她的姓而已。他要的,就是后宫妃嫔里,一眼看过去,有个吉祥的吉字而已。 吉灵收回了原主的记忆,带着对原主的同情,小步上前,脑海里回忆着方才各位妃嫔行礼的样子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 “妾身吉氏,见过皇上、皇后娘娘。”。 皇后微微笑,声音温柔可亲:“瞧着这吉常在,虽然脸色还不大好,但是精神比前阵子好多了,身体可有起色了?”。 吉灵抬头,让自己笑得尽量讨喜又自然一点:“回皇后娘娘的话,妾身谢皇后娘娘关心,妾身喝了太医院最近开的方子,已经好多了。”。 胤禛没说话,只是坐在一边淡淡打量着这个吉常在。 方才远远地见她,只觉得她身上的旗装臃肿怪异,这会靠得近了,才看出来原来这小常在身上穿了两件衣服。 硬是套在一起的,能不臃肿吗? 胤禛心下微微动了动,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 风雪连日,这是京城最冷的时节。放眼看去,别的妃嫔都是毛裘加身,富贵手炉,只有这个小常在寒酸地在自己面前瑟缩着。 胤禛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候,那时候生母德妃不过是个出身于内务府的包衣奴才,身份卑微,没有资格抚养胤禛,康熙就把他交给了当时的贵妃抚养,也就是后来的孝懿仁皇后佟佳氏。 佟佳氏不但美貌,家世好,而且颇为温柔体贴,也是康熙十分喜欢的一位贵妃。 因为中宫久虚,所以佟佳氏实际上是以副后身份统摄后宫,位份尊贵,在后宫风头无二。 佟佳氏生过一个女儿,但是没养多久就夭折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孩子了,胤禛刚刚满月就被抱了过去,因此佟佳氏基本上就是把胤禛视同亲儿子看待。 佟佳氏对他很好很好,给予了他无限的母爱,他记得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冬雪天,自己在贵妃宫前射箭,居然从枝头上吓下了一只冻得半死的小麻雀。 那只小鸟应该还是雏鸟,胖乎乎的,毛绒绒的,趴在他手心,毛色灰乎乎的,还拼命张着两只小小的翅膀,装出一副一点不怕人的样子,很是狼狈。 胤禛无端端地把当年那只小麻雀和眼前的吉常在联系在了一起。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联想。 虽然从来没侍寝过,但怎么说也是自己后宫的人呢。 他坐在上方,俯视下去,就看见这吉常在跪在下面,小脸虽然蜡黄,但是肌肤细腻有如瓷器一般,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在她的眼睑上。除了方才回答皇后话语的时候,满脸堆笑,不说话的时候,又是一脸畏缩胆小的样子。 实在是个小可怜。 第十场 圆场 就听皇后娘娘和颜悦色地道:“吉常在,你不必害怕,就照宁妃所言,把景阳宫今晚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诉皇上吧,天子面前,不可有一字妄言。”。 吉灵微微抬头,就看见乌拉那拉氏虽然脸上挂着笑容,可是眼睛里却是幽深浩瀚的冷漠。 这种冷漠有如星宇中的黑洞,和海贵人的跋扈截然不同,因为看不尽看不透,所以更加让人心生警意。 吉灵双手交叠,恭恭敬敬叩下头去,随即抬头愁眉苦脸回答道:“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妾身今晚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此言一出,皇后先是一怔,随后眉头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些。 海贵人止住了哭哭啼啼,用帕子擤了鼻涕,瞪大了眼向吉灵这边看来。 众人注视下,宁妃上下打量了吉灵一下,才狐疑地道:“吉常在,你不必因害怕海贵人而隐瞒实情,需知皇后娘娘方才也说了‘天子面前,不可又一字妄言’,有皇上在此,自会为你做主,你若真是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却又不肯说出来,那便是欺君!”。 吉灵转身,赔笑道:“宁妃娘娘教训的是,皇上面前,妾身断断不敢说假话。实在是妾身今日刚用完晚膳便早早躺下就寝了。”。 宁妃不屑地一挑眉道:“吉常在口口声声说睡得早,可是景阳宫人人都听见了,吉常在院里的小太监去膳房提了夜宵,巴巴地送回来,是也不是?”。 这个宁妃真是好执着哦……,吉灵想。 她赔笑:“宁妃娘娘所言不错。不过那夜宵是为了配着夜里妾身起来喝药的,良药苦口,需要润口,都是些蜜枣、甜汤,甜糕点之类。宁妃娘娘若是不信,差人问一问长春宫膳房便知。”。 说完,她不等宁妃再开口,立即抢着道:“禀皇后娘娘!妾身还有一件奇事闷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这次是真的和颜悦色了:“但说无妨。”,又添了一句:“起来回话。”。 “是,妾身谢皇后娘娘。”,吉灵答应着,七喜立即上前扶起了她,满含担忧与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吉灵安慰地捏了捏七喜的手,随即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道:“其实今晚妾身睡得沉,是因为……因为做了个梦。”。 众人还以为她要说出什么事情来,没想到憋了半天竟是这么一句,一时间海贵人险些冷笑出声来。 胤禛微微眯眼,注视着吉灵。 皇后诧异,身体向前倾斜了几分,问道:“什么梦?”。 吉灵朗声道:“妾身睡得早,迷迷糊糊中好像来到了一处神仙居处,还迎面撞见了个极端严的女子,妾身看着眼熟,像是小时候庙堂里见过的哪一路女神仙,手里持了一朵花。”。 皇后还未发话,一直没作声的懋嫔忽然插话道:“你可看清那花是什么颜色?可是金色?”。 吉灵与她眸光一接,只见懋嫔眼中有一丝狡黠,一闪而过。 吉灵福至心灵,立即点头:“对对!是金色!”。 懋嫔立即转向皇后,煞有其事地道:“皇后娘娘,那说不定便是金花娘娘了!”。 皇后闻言,神色俨然一动。 金花娘娘?那可是送子娘娘! 相传前朝洪武年间,广州有一位巡按的夫人难产,万分紧急之时,朦朦胧胧见一个神仙老翁说:“只要请来金花娘娘,就可以保证母子平安。”。 巡抚眼看夫人就要母子俱亡,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立刻让手下人全城寻找。 结果,手下人还真的找到了一名叫“金花”的少女,也不管人家女孩子愿不愿意,立即强行把她拉到巡按府上。 没想到,少女一进门,夫人真的平安产下婴儿。巡按大喜,认为金花确实是仙女下凡,喜极而泣,对少女跪下道谢。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全广州的妇人只要有快生孩子的,都来求金花姑娘去自己家。 可是未婚的少女是不能进入妇女产房的。这样一来二去,金花的名声渐渐被搞坏了,也传出了许多不堪的传说,到最后,金花竟然无人敢娶,她伤心不已,最后投湖自尽。 几天之后,湖中浮出了一个沉香雕像,样貌和金花姑娘一模一样。老百姓于是建祠堂,塑金身,从此以后,金花娘娘便作为送子娘娘被百姓跪拜。 这就是金花——送子娘娘的传说。清朝崇尚她的风气尤盛。 吉灵有模有样地接着道:“那女神仙对妾身说,天庭最尊贵的女神仙是王母娘娘,人间最尊贵的女子,便是紫禁城中的皇后娘娘了!她刚刚送了福气和好运给皇后娘娘,但是临走的时候,却被不知道哪个宫里窜出来的小老鼠,偷吃了她兜里的花饼!她因此要让那小老鼠做错事受罚,以示惩戒。“。 吉灵继续道:“至于妾身被叫醒的时候,几位娘娘已经说着要来坤宁宫了,是以妾身并不知景阳宫今晚的情形。”。 吉灵说完,低头侧身退在一旁,再不发话。 殿内,人人偷觑着皇后脸上的笑意。 皇后向后微微转头,问华容:“方才说……景阳宫这闯祸的奴才叫什么来着?”。 华容凑趣上前,笑嘻嘻道:“回皇后娘娘,叫小鼠,老鼠的鼠!”。 海贵人身后,太监小洋子没出声,眼圈发热发红,几乎想给吉常在跪下来。 他知道:小鼠这条贱命是保住了! 皇后抚掌笑道:“是了!这可不就是那只偷吃的小老鼠么!”,又扫了小鼠一眼,笑骂道:“既然海贵人打也打了,就算便宜了你这只老鼠,辛者库领个活去吧。” 海贵人此时也无可奈何,只能望向皇后娘娘,低低道:“嫔妾倒不信,世间竟有如此巧事,小鼠,小鼠……呵呵,是真有其事,还是吉常在想保住这奴才,所以信口雌黄,编了个故事来混淆视听?”。 吉灵满脸诧异:“妾身为何要保她?小鼠原先是懋嫔旧仆,现在又是贵人您的奴才,从来与妾身半分关系也无;妾身何苦来哉?”。 第十一章 雍正的目光 海贵人还要说什么,皇后已经面色冷冷道:“海贵人,太医也诊断过了,你跪安吧,回去好好休养。”,又道:“后宫和睦,皇上方能安心国事,这一点懋嫔一向是极识大体的,这一次罚你俸禄半年,你要好好向懋嫔学学。”。 皇后说完这些话,转身向胤禛试探道:“皇上,臣妾这般处置,您看可还得当?”。 胤禛没说话,乌拉那拉氏抬头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的眼光正落在角落里的吉氏身上。 乌拉那拉氏心里微微一凛,道:“皇上?”。 胤禛回过神来,略略思索了一下,想到海贵人方才跋扈的样子,又见小鼠两只手臂惨不忍睹,加上之前他曾经听闻过海贵人院子里的宫女金桂,死得也是不明不白。 种种加在一起,他厌恶地道:“海贵人目无尊卑,刻薄骄横,朕心实不喜。即日起,降为答应,迁出景阳宫。”。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听他语气,知道已经是毫无转圜的余地。 胤禛继续道:“犯错的奴才,就按皇后的意思,发落去辛者库。宁妃,中正直言,懋嫔,甚为忍让,各赏俸禄半年。” 海贵人一时间惊得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扑通跪下,扯住胤禛的衣服下摆,哭着道:“皇上,妾身知道错了,妾身真的真的知错了,妾身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您,别把妾身降为答应呀!妾身好不容易才进了宫做了贵人,妾身不想成为后宫众人的笑柄呀!”。 皇后在背后斥道:“还不扶海答应退下!”。奴才们赶紧上前扶起海贵人,可是海贵人一双手紧紧抓住胤禛衣袍,太监苏培盛见状,立即上前扯了开。 皇后上前几步小心翼翼道:“皇上,臣妾有个提议,要论识大体,懋嫔是当之无愧的了。臣妾想……不如让海答应暂居景阳宫,随着懋嫔学学女德,女戒,也算是有个榜样,皇上以为如何?” 胤禛没再说一个字,只是淡淡看了皇后一眼,道:“皇后似是对海氏甚为维护?朕听说海氏院子里前阵子死了个宫女,也是皇后一手料理的?”。 皇后一惊,顿时不敢再多言。 胤禛起身走出,满屋子人立即跪的跪,蹲的蹲,道:“恭送皇上!”。 经过吉灵身边时,胤禛顿了顿,回首对皇后道:“天寒地冻,景阳宫衣被炭火,着内务府仔细看顾,一概不许短缺。”。 皇后立即半蹲下身子:“臣妾知道了。”。 胤禛走后,满屋子人个个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海答应还瘫软在地上哭声不止。皇后娘娘此时瘫软坐下在椅子上,方觉出一股冷汗。 各人告退。 待到回到自己西侧房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吉灵进了门,刚刚换好睡衣,立即瘫在床上。 真是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虽然西侧房是景阳宫中最差的一间房,但也是让吉灵最感到心安的一间房。 “常在,今晚真的好险!”,七喜一边端来盆,打着热手巾帮吉灵擦洗,一边捂着心口不断叹气道:“奴才都快被吓死了,入宫几年了,奴才这还是第一次在皇上皇后面前回话呢。”。 吉灵嗯了一声,道:“夜宵凉了吧?赶紧想办法热一下,我都快饿死了!”。 七喜哭笑不得:“常在,您还记挂着吃呢!”。 吉灵推她:“你快去,快去!”。 不一会儿,甜甜蜜蜜的夜宵放了一桌子,一共有四色。分别是豆沙甜麻团,菖蒲青团,桂花莲藕甜汤,松子黄千糕,都是江南糕点,精致小巧。 豆沙麻团外面裹着红糖,红糖熬成了酱汁,又浓又香,淳淳地裹在外面,麻团上滚了厚厚一层白芝麻,又香又脆,咬一口里面的豆沙立刻滚烫烫地流淌出来。 菖蒲青团一个个摆放在瓷盘里,像一块块碧玉翡翠,清雅可口。菖蒲原本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吉灵咬上一口,也觉得甚是奇怪,也许紫禁城膳房里有冰库冻着菖蒲? 松子黄千糕则是软糯的口感,上面洒了一层细细的糖粉,有点像老北京的驴打滚,但是吃起来又不一样,黄千糕里面分了两层,一层甜,一层咸,味道混合在一起。 吃饱喝足,吉灵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醒来,就听小芬子跑来,说懋嫔娘娘殿里来人,说是娘娘想请吉常在一起用早膳。 吉灵没说什么,让七喜赶紧地帮自己梳洗打扮,因为昨天夜里那两件深绿色的旗装都被传出去了,现在唯一能穿的就是另外一件洗的掉色的旧衣服。 吉灵穿上了,忽然就想到了红楼梦里说的宝钗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 七喜给她梳的还是一字头 吉灵看着镜子里蜡黄蜡黄的自己的脸,本来想涂点粉底液,但是转念一想,又放下了。只是稍微在嘴唇上拍了一点某法国牌子的唇颊两用胭脂膏。 一进景阳宫正殿,懋嫔已经迎了上来,亲亲热热地握住吉灵的手:“常在妹妹终于来了!本宫瞧着你今日的气色竟是比昨日还要好呢!”。 吉灵手还被她握着,也不急着抽出,就着这个姿势就蹲下膝盖了:“妾身给懋嫔娘娘请……”,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懋嫔立即扶住了:“你我姐妹,不需多礼,快起来!”。 吉灵笑得眉眼弯弯:“娘娘是看得起妾身,妾身就更不能对娘娘有失尊敬!”。 懋嫔笑笑:“海答应既然迁出了景阳宫,以后这里便是咱们姐妹两个互相作伴,彼此更应亲厚才是。” 进了正殿,刚刚坐定,吉灵就瞪大了眼看着面前琳琅摆满早膳的桌子,道:“懋嫔娘娘,妾身可真是有口福了!原来娘娘这儿的早膳这么丰盛!”。 懋嫔忍不住低头掩口一笑,随即抬头对茉莉道:“伺候吉常在,布膳。”。 茉莉答应着,上前举了筷子,一块块给吉灵夹到碟子里。 七喜就看见吉灵一副馋相:“这个我要!那个饼也来点……再来一个!” …… 七喜想不通:自家常在的肚子难道是无底洞吗?才吃完夜宵,睡了两个时辰不到,这就饿成这样了? 懋嫔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吉灵,嘴角带着微微嘲讽的笑意, 第十二章 翻牌子 昨晚吉氏在坤宁宫的一言一行,让懋嫔印象深刻。 她还记得吉氏眸光闪烁间和她的对视,和她的配合…… 她几乎要怀疑这个久病缠身的吉常在是否只是在装病?或者是另有目的。 后宫为求自保,善于藏拙的女子,她不是没见过,可是这吉氏一病就是一整年,连给皇上侍寝的机会都错过了,看着似乎也不像是装的…… 那时候,她就在想,这个吉灵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后宫女子众多,百花齐放,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所求。 有人得子万事休,有人就盯着凤位眼红,富贵荣华总觉得不够,还要再上一层楼。 有人情深款款,只希望皇上能常来看看便满足,还有的低位妃嫔自己眼见着是没指望了,便把希望寄托在对高位娘娘的站队上,希望跟对了人,日后也有个安稳度日…… 可是这吉灵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不过如今…… 懋嫔看着面前吉灵这副吃相,就知道此人心性贪婪,纵然她有心抬举,也比海贵人好不了多少。 更何况,海贵人好歹还有一副花容月貌的皮囊呢,吉氏有什么? 懋嫔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执着瓷勺,在碗底敲了敲,沉吟半晌,方笑盈盈道:“常在妹妹日后有什么打算?”。 吉灵正在吞咽一块好大的酥黄烧饼,那烧饼用的面是锦州进贡来的红麦面,香气扑鼻,分外柔韧,吉灵一口咬的又多,一时间卡在了嗓子眼,直直没说出话来。 她伸长了脖子,好不容易才把这一口面饼吞了下去,七喜连忙盛了牛乳给吉灵倒上。 吉灵连喝了两口牛乳,才算把喉咙里的面皮吞下去,道:“妾身只在在这景阳宫里,跟着娘娘好好过日子。”,又道:“懋嫔娘娘日后有什么打算?”。 懋嫔眉头微微一挑。 吉灵这般回答,既是在她意料之中,又出乎她意料之外。 吉灵并不急着等她回答,只是端起牛乳又喝了一口。 她再怎么年轻,也毕竟是在职场上跌摸滚爬过的,明白面对这种想要套你话的人,如果你不想回答,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问题轻轻地推回去。 懋嫔一笑,笑容中三分自嘲,三分无奈,还有四分是凄凉,她微微一叹气,道:“本宫还能有什么打算?”。 吉灵问的这话触动了她的心事,她无甚心情,起身见到前厅侧窗旁一盏君子兰,蔫蔫地垂着叶子,像是长发委顿在地的美人,独居深宫无人理的凄凉。 懋嫔拿起花盆旁边的小银剪子,轻轻将那君子兰的叶子枯黄的部分修剪掉。 吉灵注视着她的动作,随即也起了身,走到懋嫔身后,轻轻伸手握住懋嫔手中的剪子,笑着道:“其实娘娘不一定要把这枯黄的叶子剪掉。”。 懋嫔停住了手中动作,侧头看她。 吉灵抬起眼看着懋嫔,小声道:“叶子枯黄了,只要重新浇水施肥,未必不能有重新转绿,欣欣向荣,甚至……开花结果的一天。”。 懋嫔注视着前方,轻轻道:“时节过了便是过了,再怎么努力,也是无用。”。 吉灵轻轻道:“那可不一定。”,又凑近了一些,见房中只有七喜和茉莉两个贴身宫女,才道:“娘娘聪慧过人,且深得皇上信任,待人又宽厚。不过是年长色衰而已,妾身有一手绝佳的化妆本领,说不定娘娘能用得上。”,又道:“娘娘若是再能得个小格格或小阿哥,终身有靠!若是妾身的本事不成,不能将娘娘打扮漂亮,娘娘也没什么损失。” 懋嫔凝视了她半晌,终于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一次用的是“我”,而不是“本宫”。 吉灵苦笑了一下,道:“因为我冷。”。 懋嫔微感诧异:“冷?”。 吉灵点了点头:“我冷,我现在一共穿得出去能见人的衣服就三套,另外两件碧雪早上帮我洗了,晒在院子里还没干;另外我还很饿。现在每一顿饭,我都得用胭脂水粉去换人情才能拿到。譬如今天的午饭,我并不知道能不能有着落。长春宫的齐妃娘娘如今在减肥,我才能吃得好,如果她哪一天不减肥了,我就没那么多剩菜吃了。”。 她语调平平继续道:“我想每天能吃到娘娘宫里这么好吃的早饭,想烤着娘娘宫里这样的不呛人又暖和的炭火,想睡在厚厚的被褥上,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能睡多久就睡多久,不必因为高位的妃嫔之争,而半夜必须爬起来在雪地里走上半晌。昨天回来的时候,我的脚都冻紫了,七喜给我热了夜宵,我吃了才暖和起来。”。 懋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吉灵,道:“继续说。”。 吉灵眨了眨眼睛:“我方才就说过了,娘娘你待人宽厚,我想助娘娘一臂之力,娘娘若是复宠,一定也不会对我太差。到时候请娘娘罩着我,我跟着娘娘自然有好日子过。”。 懋嫔微微一笑:“这就是你的打算?”。 吉灵点头:“这就是我的打算。”。 懋嫔注视着窗外雪后的第一个晴日,随即伸手轻轻抚摸着兰花枯黄的枝叶,道:“你很聪明,不过聪明人都容易犯一个毛病,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转过身,眼神明亮,有如一把利刃,直接照进了吉灵的心底:“说!为什么选本宫?而不是齐妃或者宁妃?”。 吉灵笑了:“树木太过刚直,不懂得柔软,则容易被风折倒;若是根不够深,则又不能长得壮大,只有深深扎根在土里的树木,又懂得辨别风向,随风偃伏,这样的树木,才能够为下面的小草遮风挡雨,长年不衰。”。 懋嫔笑道:“常在妹妹好口才,好脑子,只是本宫不明白,妹妹还年轻,既然如你所受,有一手化妆的好本事,为何不为自己争上一争?”。 吉灵老老实实道:“懋嫔娘娘,您别取笑我了,我这样的资质太平庸了,又不像懋嫔娘娘跟了皇上多年,资格岂是旁人可比!” 懋嫔沉吟半晌,眼里浮光闪动,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打开平常用惯的胭脂水粉,道:“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养心殿。 殿内点着极粗的蜡烛,将殿内照得光明辉煌。 桌案上,胤禛紧锁着眉头正在批阅奏折。苏培盛拿了个太平如意在后面轻轻给胤禛瞧着背。 许是最近奏折看多了,胤禛总觉得后背到后脖颈之间这一条,酸痛得厉害,用如意敲一敲,才能减缓这种不适。 下面,敬事房太监屏息凝神地等着。 第十三章 侍寝雍正(一) 好不容易见胤禛抬手了,苏培盛立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快速地一挥袖子,四个宫女麻利地上前来,有递茶的,有拿毛巾的,有拿糕饼的,有拿果子的。 敬事房太监立即上前,弯着腰将托盘送上前。盘里整整齐齐布着各宫嫔妃的牌子,漆木水凉,乌黑发亮,胤禛将手从上面一一滑过,随即又兴味索然地落下。 苏培盛快速对敬事房太监挥手,意思是让他赶紧退下,皇上今天不需要妃嫔侍寝了。 敬事房太监愁眉苦脸地退下了:皇上最近料理国事,连后宫的牌子都不怎么翻了,便是去几个嫔妃宫里,也不过是说说话,吃吃饭。如此下来,后宫妃嫔怨声载道,都在埋怨敬事房。 “等等。”,胤禛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脱口而出。 敬事房太监转了身,赶紧又将牌子送了过去,胤禛扫了一眼,淡淡道:“着……吉常在侍寝。”。 吉灵已经从西侧房拿回了化妆工具,刚刚在愗嫔面前的梳妆台桌上铺陈开。只见外面奴才敲门道:“懋嫔娘娘,敬事房的人来了。”。 懋嫔猛地站起身,对茉莉道:“快开门。”,随即极欢喜地迎着敬事房太监:“陈公公,可是皇上今晚翻了景阳宫的牌子?”,吉灵见她速来稳重,此时欢喜成这样,可见胤禛能来她这儿一回是多么难得。 那太监面有难色,看了看懋嫔,又转向了吉灵:“回懋嫔娘娘,是……是景阳宫,不过不是您,而是……吉常在。”。 吉灵脑袋里“轰”了一声:她本想为自己找一颗大树,却没想到胤禛竟然点名翻了自己的牌子! 吉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西侧房的,只看见前脚刚迈进西侧房,小芬子小达子就扑通跪了下来,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给常在道喜,常在大喜了!”。 碧雪也跪下来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常在!时辰不早了,赶紧洗浴化妆吧!”。 小芬子和小达子转身就去收拾柴火了。 吉灵被她们推着往前走,脑子里还是一片懵。这才穿越过来第几天啊?就被雍正翻牌子了…… 七喜眉飞色舞:“常在,您这是因祸得福啊!若不是昨晚海贵人……海答应大闹景阳宫,宁妃娘娘要把您抓了去做人证,皇上也就不会想到您了!”。 碧雪连连点头:“奴才便早说了,皇上不是不喜欢咱们常在,只是常在病得太久了,皇上给忘记了。若是不喜欢,怎么会选常在进宫呢!”。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由分说把吉灵推进房间里,就伺候着她沐浴。 木桶里氤氲的热水里放了一些花茶,茶叶去污腻,花瓣增香,洗浴完了以后,两个宫女又帮着吉灵涂上润肤香脂。 吉灵赶紧道:“等等!”,她说完,就指挥七喜从衣柜里拿出来一瓶自己从空间里带出来的身体乳。 那是吉灵最喜欢的柑橘香味。 七喜拿出来了,和雪碧两个人看了看身体乳外包装上的英文字母,然后在吉灵的指挥下才把瓶子打了开给她涂上。 接着便是化妆。 吉灵那天从空间里带出的化妆品,到了这时候算是彻彻底底派上了用场:先是薄薄一层控油打底霜,润色隔离,遮瑕,然后她用粉底刷上了轻薄的一层粉底液。 原主的皮肤其实很细腻,就是肤色暗黄,所以修正完肤色以后,再涂上粉底液,吉灵的脸蛋看起来已经像一颗剥了壳的鸡蛋,雪白光滑细腻了。 淡淡的大地色眼影,淡粉色的腮红,细细的棕色眼线,纤长型的睫毛膏…… 一切都要淡一些才好,要知道,她现在可是大病初愈的人啊。 到了晚上,敬事房接人的太监们来了。 四个小太监,低垂着头,没有任何表情,直接将裹在红色锦被里的吉灵扛走了。 等到躺到明黄色的龙帐里时,殿里一个人都不剩,连七喜都不在了,吉灵才开始感到说不出的紧张。 她双手用力抓住床单。 床单绣龙纹,暗金流线,平织横编,丝滑如水,只是冰冰凉凉,似乎是怎么也捂不热的温度。 不知等了多久,就在吉灵几乎怀疑是否皇上根本不会来了的时候,她终于听见了外间的脚步声。是沉稳而果断有力的。 随着由外至内一片太监宫女的请安声,接着便是伺候洗漱的声音,等到那些声音都退下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到了龙帐之前。 龙帐外的男人没有迟疑,直接掀开了帐子。吉灵裹着被子,笨拙而吃力地赶紧爬起来,在床上叩首请安:“妾身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胤禛就看她头上还有几根乱发直竖着,黑压压的睫毛低下来垂在脸上,投射出一片孤零零的阴影。 虽然在坤宁宫初见时,只觉得她是个小可怜,这时候长发披散,竟然也颇为楚楚动人。 胤禛嗯了一声,算是叫起,并无赘言,指了指自己身上:“宽衣吧。”。 吉灵只好大着胆子抬手给胤禛宽衣。两人离得太近,呼吸相闻,吉灵只觉得脸上一点点像火烧了起来。 随着一层层布料的剥离,胤禛身上的肌肉浮现了出来,万万让吉灵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后背上居然有一道刀伤。 天子之尊,万乘之躯啊,竟然也能有刀伤?哪里的?谁给的? 暖阁内烧了足够的炭火,炭盆内的柴火噼里啪啦爆着微微的轻响,胤禛回头看吉灵,看她举着衣服,愣愣地在看自己身上刀伤,便冷冷道:“害怕?”。 吉灵摇头,老老实实道:”并不是,只是没想到皇上……天子身上也会有伤。”。 胤禛眼里闪过一丝淡漠的笑意,道:“天子?天子也是人。”。 吉灵裹着被子下来给胤禛脱靴子,胤禛见她还是那副茫然的样子,便伸手握住她的肩头。就觉得吉灵颤了一下,眼神里恢复了一丝清明。 胤禛没让她把肩膀缩回去,直到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才松开了手,轻轻拨开她脸上的乱发,注视着她黑色的眼眸。 她在紧张,但是并不抗拒。 胤禛在烛火下看着她,仔细地瞧着她的脸,吉灵长得确实平常,但是平常中又蕴含着无限的灵气。 第十四章 侍寝雍正(二) 她的脸色不再像在坤宁宫的时候那般蜡黄蜡黄,而是洁白了许多,也是因为这样,越发凸显出一双墨黑墨黑的眸子。白山黑水的分明,偏偏如同水墨画一般,在留白处有无限的意蕴,竟然有让他想去探究的冲动。 胤禛伸手,轻轻摸了摸吉灵的脸蛋,就看见这小常在的脸蛋一点点红了起来,最后红到了耳朵根。 他俯身,带了点安慰,是帝王冰冷中难见的温情:“入宫一年了,是朕疏忽了你。” 吉灵眼中那片明黄色终于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最后弥漫满了自己的眼眶,只觉得自己被揽入了一个宽厚的肩膀膛。 她开始还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直跳,接着就是昏天黑地,眼前分不清是明黄色还是蜡烛的光辉,只觉得一切都模糊了,最后在一片混沌的痛楚中,她知道:许多轨迹开始改变,事情并没有按照她想的那样简单——为自己选一位娘娘做靠山,然后闭门过吃喝玩乐的小日子。 当了雍正的女人,恐怕是穿越不回去了。 是她想得太简单。 值夜的小太监听着里面的动静,微微都有些惊讶,又互相看了一眼,眼里透着同情:很久没见万岁爷这么高的兴致了,可怜那吉常在一张单薄的苍白的脸,却不知能不能承受得住。 吉灵被送回去的时候,是瘫软的,整个人都快散了架。 七喜伸长了脖子一直守在景阳宫门口,看见七喜,吉灵只觉得一颗心落下去了,她咧了咧嘴,像小孩儿一样对七喜笑了:“七喜!”。 七喜却哭了,也不知道是看见自家常在变成这样,心疼的,还是为常在熬到云开见月明,而喜极而泣。 赏赐的汤药很快就来了,是敬事房的主管太监亲自送来的,这镇痛汤药是给首次侍寝的妃嫔们准备的,内有麻痹药材,可以缓解苦楚。 本来后宫女子首次侍寝完,都有汤药,但是这一次是胤禛亲自开了口,特地吩咐了让敬事房别忘了送,主管太监一点儿不敢怠慢,进了门就跪下了,一张圆脸笑成一朵花:“给常在贺喜!恭喜吉常在!这是皇上亲自嘱托给常在送来的汤药,常在好大的恩宠哪!”。 吉灵从神秘空间里拿过二十两银子,除了分给七喜十两,现在身上就剩下十两了,放在床头。她看了一眼七喜,示意七喜去拿。 七喜有点心疼,但是知道这个钱是省不得的,宫里的嫔妃多少,每一个都咬着牙从月钱银子里抠出钱来,给敬事房公公塞红包,无非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将自己的绿头牌子往前移一移,在皇上犹豫不定的时候推一把。 敬事房陈公公看了荷包,双手直推:“不敢,不敢!”。 吉灵笑得很客气:“有劳公公为了给我送汤药,还亲自跑一趟,我这儿饮食简单,没有什么拿得出来能招待陈公公的,这个……就当做我请公公喝碗好茶,请公公千万不要客气。”。 陈公公还是不接。 如果胤禛昨晚过后,没有亲自吩咐让人给吉常在送汤药去,他这时候便绝不会客气,顺手就收下了这小常在的红包。 谁会嫌银子多啊! 但是这银子不能收。 胤禛亲自能开口吩咐送药,仅仅凭着这一点,就知道眼前这个小常在不会永远是常在。 吉灵见他不肯收,她也不勉强。于是陈公公又说了些讨喜贺喜的话,笑眉笑眼地走了。 七喜赶紧去长春宫拿早膳,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个小太监,一口一个“七喜姐姐”,吉灵看了觉得眼熟。 小太监一言不发,帮着七喜把膳盒提进去了,这才小步弯腰走到吉灵面前,扑通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奴才谢吉常在对小鼠的救命之恩!” 吉灵恍然大悟,难怪看着眼熟,这个小太监是小洋子。 海答应原先是贵人的时候,身边的太监小洋子,也就是那个和宫女小鼠交情不错的小太监。 吉灵一边让七喜把膳盒打开,听见小洋子肚子姑姑叫了一声,知道他饿了,顺手就指了块糕饼,对七喜道:“小洋子饿了,给他拿一块。”。 吉灵然后慢慢道:“那天我看你对小鼠很是维护,即使海贵人气成那样,你都没有翻脸不认人,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七喜已经把热乎乎的糕饼递到了小洋子手上。 小洋子拿着糕饼,跪在地上,嘴唇动了几下,最后呜呜咽咽哭了:“奴才九岁就进了宫,到今年在宫里也七年光景了,还从没有哪个主子自己还没用膳,就先赏赐奴才糕饼呢!”。 吉灵被他哭的心里发慌,自己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感恩戴德呢。 碧雪大声道:“好啦好啦,常在刚刚侍寝,天大的喜事,你在这儿哭哭啼啼,算什么事儿!”。 小洋子用袖子擦干了眼泪,破涕为笑,道:“奴才知道,常在昨晚侍寝,常在您好心有好报,奴才今日来,一是在道上见着七喜姐姐提膳盒,便帮一把手,二是来向常在贺喜。”。 吉灵点点头,换了个姿势,道:“你现在还跟着海答应吗?”。 小洋子摇了摇头,道:“奴才被管事太监分去做了洒扫太监。”。 小洋子谢恩走了以后,七喜和碧雪开始布膳。 饭食甚是精致,比之前用银钱换来的菜还要好,虽然是早上,但是吉灵肚子饿得咕咕叫,特意嘱咐了多拿点热菜来,不要清粥小菜。 于是膳盒里有冰糖炖燕窝、竹节卷小馒首、白菜镶鸡翅肚子香蕈、野鸡丝酸菜丝、银葵花盒小菜、炒鸡丝炖海带丝热锅,尤其是最后那一道热锅,又大又沉,难怪小洋子要帮着七喜提回来呢,她一个姑娘家,确实提不动啊! 热锅其实就是火锅,清宫里一年十二个月,最少有三个月都在吃火锅。 鸡肉丝又嫩又滑,里面放了辣椒油,花椒,藤椒,又鲜又麻,海带丝切成一道道细细的,夹出来之后在碟子里轻轻打个滚,周身就滚满了红色的辣椒面。 白菜镶鸡翅肚子香蕈味道也不错,只是略微清淡了一点,但是因为吉灵刚刚侍寝过,不能吃那么辛辣的,所以七喜特地提了这道菜回来。 冰糖炖燕窝算是餐后甜品,炖得丝滑柔糯,冰糖添加得恰到好处。不会过分甜腻,也不会淡得没有味道。 第十五章 年妃娘娘 用完了膳,吉灵觉得身上好多了,于是让七喜伺候着自己洗了个头,因为昨晚上折腾一晚,头发里出了许多汗,这时候就腻腻的,让人觉得不清爽。 小芬子和小达子是早就把热水备上的,这时候赶紧就送进来,七喜和碧雪伺候着吉灵洗了头,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垂在七喜手上,她用了一块大大的干手巾把吉灵的头发卷起来,然后和碧雪一起,把吉灵头发里的水份挤干。 这个时代没有吹风机,也只能这样。 差不多头发弄到七成干,吉灵看着日头越来越高,按照规矩,前一天晚上侍寝的后宫妃嫔第二天上午就得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倾听训诫。 七喜匆匆忙忙地给吉灵梳了个一字头,简单地插了一朵青色的梅花珠钗,后面的发髻处另外加了一朵小小的鹅黄色的珠花,又带了两只银耳环。不会过分鲜艳,也不会因为太过朴素而有不尊重皇后的嫌疑。 吉灵身上还是惯常的那件深绿色旗装,然后带着七喜、碧雪,还有小芬子就往坤宁宫去了。 小达子留在西侧房看家。 景阳宫的西边是钟粹宫,南边是永和宫,宁妃就住在永和宫,所以和景阳宫懋嫔可以算是邻居。经过永和宫,往西边直走不拐弯,就是皇后的坤宁宫了。坤宁宫和乾清宫一样,都在紫禁城的中轴线上,帝后在此,以此为隔,东西分别就是东六宫和西六宫。 一路上,小太监宫女见到吉灵便纷纷请安让路:“给吉常在请安。”。 吉灵没想到,自己原先不过是景阳宫里病的快被人遗忘的一个小常在,如今不过是侍寝了,居然满紫禁城的奴才都认识了自己,人心冷暖,跟红顶白真是可见一斑。 吉灵走到半道上,余光瞥见斜刺里来了一拨人,她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飞快看了一眼,正巧是宁妃,于是便避让到道旁。 宁妃坐在轿辇上,行得近了,吉灵就赶紧蹲下膝去:“妾身吉氏,给宁妃娘娘请安。”。 宁妃斜斜靠在轿子上,居高临下瞥了一眼吉灵,才道:“是吉常在啊,怎么,你也是去坤宁宫?”。 吉灵笑着道:“回宁妃娘娘的话,是呀,妾身正是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宁妃嗤笑了一声,道:“吉常在好殷勤!从前病着的时候不见你跑,现在侍寝了,倒是像个孝子贤孙,晨昏定省了。”。 她抚了抚发鬓,示意太监们将自己放下,宫女扶着她走下来。 吉灵没听她叫起,所以一直保持着屈膝的姿势,就看见那双描金绣紫的花盆底鞋一颤一颤地一直走到自己面前。然后一个声音冷冷在她耳边道:“从前没看出来,你一直不吭声不吭气,原来是在等这么一个机会,本宫无意之间倒是成全你了。”。 吉灵低着头,脸上还是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娘娘说笑了,妾身不过一个卑微的常在,娘娘才是身居高位,众人羡慕,妾身祝娘娘福泽万年。”,说着福下去。 到了坤宁宫。 刚踏进里殿,香风袭人,吉灵就打了两个喷嚏,里面的前厅,坐了一屋子花团锦簇的妃嫔,吉灵一下把眼睛都看花了。 皇后还是那副老样子,面上淡淡的,穿得也素净,素净得近乎老气。 她左手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声枣红色旗装,滚的是玫红色的边,旗装下摆缀着一排珍珠。她妆容浓丽,眉眼极美艳,一头珠钗富贵华丽却不见俗气。 那红衣女子本来是和旁边的懋嫔说着话,听见动静,便转头看来。 吉灵只觉得她刀锋一样的眼光顿时将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个透,先是惊诧,然后眼光中透露着一种不屑与放心。 吉灵明白那种眼光的意思,那是大美女所特有的,天生的优越感。 刚才穿衣梳头的时候,她特地让七喜往自己脸上什么也不要涂抹,就这么顶着一张黄蜡蜡的脸出来,想必现在在众人看来,自己便是又黑又土又瘦弱。 懋嫔微笑着用帕子捂住嘴,低声道:“年妃娘娘,这就是吉常在了。”。 坐在皇后奶娘娘右手边的则是一个微胖的妇人,年级可能比懋嫔还大一些,面颊丰腴,能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是个美人。 她的脸颊奇怪地鼓起一块,吉灵看了几眼才看出来原来她嘴里在咬着点心核桃酥球,因为在默默地咀嚼而且动作不大,所以一开始没看出来。 她身穿了一身淡水红色旗装,暖色本来有膨胀的效果,这样一穿,越发显得胖了,她也在看吉灵,不过却是八卦好奇的目光。 吉灵看着这座位位次尊卑,估计这就是齐妃了。 几位妃子后面还花团锦簇地站着几个女子,都是十七八岁的和吉灵差不多大的,一个个打扮得如芙蓉出水,各有风姿,站在一起赏心悦目,只觉得满屋子都亮堂了起来。 吉灵来不及再看了,提起旗装下摆,跪下去道:“妾身吉常在,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说完磕下头去。 七喜也赶紧跟着跪下去。 随后,旁边的宫女小步上前,捧上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茶。吉灵知道,这大概是妾室给正妻敬茶的环节。七喜乖觉地拿起茶盏,送到吉灵手中。 吉灵接过,膝行了两步更加凑近皇后娘娘,然后高举茶盏,恭恭敬敬道:“妾身给皇后娘娘敬茶,请皇后娘娘用茶。”。 皇后身边的宫女正要上前,却被皇后阻止住了,她伸手撑住扶手,站起了身,亲自走到了吉灵面前,拿起茶盏,笑着道:“吉常在很乖巧,本宫喜欢,快起来吧。”,说着伸手亲自扶了一下吉灵。 吉灵哧溜赶紧爬起来,就看见年妃刀子一样的眼光扫过来,落在皇后扶住吉灵的那只手上,懋嫔只是低头喝着自己面前的茶,氤氲的热气遮挡住了她面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 第十六章 敬事房又来了 皇后接过茶盏后,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交给身边的宫女,又恢复了方才那种端庄严肃的神色,只是指了指年妃和齐妃道:“吉常在,宁妃那日你在坤宁宫见过了,现在来见见年妃和齐妃吧。”。 吉灵答道:“是。”,转身向年妃屈膝行礼:“妾身吉氏,见过年妃娘娘。”。 年妃正在和懋嫔说话,就像没听见一样。 倒是懋嫔有点尴尬,先停止了说话,示意年妃看吉灵。 年妃才将目光投向她,上下打量了几下,方才淡淡道:“多大了?”,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挑弄着自己珐琅镶嵌宝石的护甲,那口气仿佛就是在问一个奴才。 吉灵微微掀了一下眼皮,清清楚楚地回答道:“回年妃娘娘的话,妾身今年十八了。”。 这还是穿越过来以后,她问了七喜,才确定了原主准确的年龄。 年妃向后靠了靠,舒服地倚在椅背上,抬起手,透过日光看着自己艳红色的指甲豆蔻,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十八……十八……多好的年纪!”。 她转了身子看向皇后,似笑非笑道:“皇后娘娘,十八无丑女,这年轻就是好!您看吉常在这小脸蛋,紧绷绷的,就是黑了点。”。 一说堂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年妃微微眯起眼,带了几分怅惘,看着吉灵道:“妾身有时候,看着这些……像春芽一样不断冒出来的新人,才觉得自己可真是老了。”。 懋嫔正在边上聚精会神听着年妃说话,这时候听她这么说,就立刻向前倾了身子,插话笑着道:“年妃娘娘不过才二十出头,就像那花儿开到最艳丽的时候,一点都不老。娘娘若是觉得自己老,那嫔妾岂不是半截身子入了土!”。 年妃面色稍稍好了些。 吉灵就看见皇后娘娘扫了一眼懋嫔和年妃,脸上淡淡的。 看来这后宫站队,懋嫔确实是年妃那边的人。 吉灵不由得想到了上一次海贵人的事情。 海贵人只是闹了一次,到雍正面前,立刻就把自己作死了,不但被降为答应,还被迁居出景阳宫,按照后宫的生存法则来看,基本上海氏已经是游戏结束了。 海贵人落到这般下场,是因为没有看清楚自己在雍正心中真正的分量,帝王的宠爱有多少,才会对你的容忍有多少。 而懋嫔,身为嫔位,即使不得宠,海贵人也不可能踩到她头上去,而懋嫔之所以对海贵人百般忍让,原因只有一个:懋嫔是故意的。 故意骄纵海贵人,故意让她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故意姑息养奸,然后一举击中。 而懋嫔之所以要击倒海贵人,估计是为了不让海贵人坐大,分年妃的宠。 而海贵人背后的靠山,应该就是皇后。 吉灵这样想着,接着又给齐妃行礼:“妾身吉氏,见过齐妃娘娘。” 齐妃点头嗯了一声,抑扬顿挫道:“既然侍寝过了,从今往后,便都是姐妹了,我看你年纪虽小,却是个懂事的,希望不要像海氏那样,仗着皇上的宠爱,便掂不清自己的分量,拿着鸡毛当令箭,妄自尊大,伤了后宫和睦……”。 年妃听她这般公然指桑骂槐,面上已经冷了下来,只是齐妃有皇子皇女在手,她只能按捺住怒火,强自坐着。 皇后这时候适时地开了口:“好了,几位娘娘你都见过了,那是几位贵人。”,说着指了指众妃子身后立着的几个年轻女子。 吉灵按照规矩一一过去行了礼,贵人们对她点了点头,也有客气的回了半礼。 皇后娘娘又说了一番后宫姐妹必须要和睦相处云云,最后众人才散了。 年妃是第一个起身的,懋嫔见她起来就直接往外走,连忙转过身,跟皇后娘娘匆忙行了礼告退,又怕追不上年妃,踩着一双花盆底鞋颤巍巍地就往外追。 齐妃经过吉灵身边时,顿了顿,看着她,好心道:“吉常在早点回去歇着吧,你身体刚刚好。”。 吉灵回到自己的西侧房,说是房,其实也是好几间屋子构成的小院落,中间天井里有一颗高大的杏树,冬天里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指向天空,漏下好大一片阳光。 平时宫女们洗衣晾晒都是在这儿进行的。 七喜扶着吉灵回到了院子里,吉灵觉得胸口有点闷,就让七喜去拿凳子,说想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七喜打量着吉灵的脸色,苦着脸:“常在,您病情刚刚好,还是别在院子里了,冻着了怎么办呢!”。 陪着常在今天去了坤宁宫,七喜明白,自家常在从今天起,算是真正踏上了后宫之路的第一步。 坤宁宫里那几个女人,尤其是能当上妃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常在只是刚刚从病榻上爬起来,就连身体都没有真正康复,以后还指不定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呢! 吉灵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开始在院子里踱步,她准备好好设计一下自己这间小院,就如同装扮一个新家那样。 毕竟以后这里就是她在紫禁城内实际意义上的“小窝”了。 西侧院一共三间房,但严格来说,其实是四间,因为其中一间不但狭小,而且没窗户,关上门里面就一片黑乎乎,得弯着腰,转个身都困难,一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冷风嗖嗖地从门缝里灌进来。 房里只铺着两张破旧的木板床。是小芬子和小达子睡的地方。 可以这么说:人进去以后,除了上床睡觉,就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吉灵背着手,转来转去看了看,伸手让小芬子小达子出来:“这不是住人的地方,你们以后住那儿。”,她顺手就指了另一间大一些的屋子。 那间屋子其实是做储藏室用的,在正屋的斜对面,离正屋距离是最远的。里面堆放了一些箱子,放着一些陈旧的布料衣被之类,吉灵之前已经看过,根本没办法用。 与其这样堆着根本没用的东西,还不如让自己的人住得舒服一点,有尊严一点。 小芬子和小达子不懂尊严是什么,却惶恐得跪下了,吓得连连摇手:“常在,奴才们不能住!那哪是奴才们配住的地方呀!”。 吉灵道:“你们既然跟着我,我就不能让你们住这种地方。”,她指指那小黑屋:“那是人住的地方吗? 小芬子和小达子互看了一眼,一脸诚恳地磕头:“奴才们不是人,是奴才!”。 碧雪上前啐了他们一口,笑骂:“天生贱骨头,有福不享!”。 吉灵还要说话,却见外面人影一晃,却是敬事房的陈公公带着几个人来了。 第十七章 翻牌子 陈公公还是那副笑眉笑眼的模样,只是腰弯的更低了,脖子伸得更前了。 虽然是大冬天,但他额上已经冒了一堆油汗,加上满满的褶子,恰似一尊笑面佛。 他一只脚刚刚进门,另一只腿还没来得及收进来,已经打了袖子行礼,尖尖细细的嗓子笑道:“奴才又给吉常在请安来喽!”。 吉灵几步就赶上前去,双手亲自扶起他,带了几分埋怨道:“陈公公!您是敬事房的老人了,有什么事,让小太监通传一声就是了,瞧您这样,跑了一趟又一趟,您不累,我这小小西侧院也受不起呀!”。 小芬子方才还跪在地上呢,抬头看见吉灵对着自己一挥手,立刻吭哧爬了起来,上前虚扶了陈公公。 陈公公一挺肚子,左手伸给身旁的徒弟,站稳了身子才摇摇手笑道:“多跑跑好!多跑跑好!奴才这把老骨头到了岁数了,要是再不活动活动,只怕是要长在一起喽!”。 吉灵一边跟他往前厅走,一边对七喜道:“赶紧给陈公公备茶!”。 陈公公笑得很高兴,他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几个人:“老奴来给常在道喜,奴才今日本是在御前呈牌子,结果皇上想到了常在,便亲口玉言,让奴才赶紧带太医来给常在请个平安脉。”。 吉灵往他后面一看,果然有一位太医模样的人,年纪最多三十出头,面色白净,只是一直低着头,这时候听陈公公提到自己,便上前一步,谦卑行礼道:“臣,太医院狄安,给常在请安。”。 吉灵点点头:“狄太医免礼。”。 狄安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吉灵。 吉灵和他目光相接,才觉得他眼神极锐利,似乎一眼就能看到人五脏六腑里去。 狄安微笑了一下道:“常在不必太过忧心,臣观常在气色,并无大碍。” 中医向来讲究“治未病”,所谓“治未病”其实意思就是指在身体健康,还没有疾病的时候,就要多加保养,注意,根据身体的虚寒冷暖进行药膳、茶饮的调节,如此一来,便可以防范于未然,避免等到疾病发作出来的时候,再想治疗已经来不及。 所以清宫皇帝及后妃无疾时也需要太医诊脉,这就是“平安脉”,注重养生,强身健体。 说话间,一行人走进了前厅,陈公公侧转过身子在一旁,吉灵赶紧让七喜带他上坐,奉茶,狄安的小医徒已经把药箱放在了桌上,打开后,内里琳琅满目,许多都是吉灵不认识的东西,倒是有一排银针闪闪发光,看得吉灵心里一哆嗦。 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在古代,她都是最怕打针挂水的了,到了医院,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就两腿发软。 狄太医诊断后,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说她的病情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好好吃,好好睡,放宽心,等到开春了肯定能好起来,又开了几服药方子交给七喜,细细嘱咐了应该如何服用以及饮食禁忌。 陈公公看着时辰差不多了,笑嘻嘻道:“常在,既然诊过了平安脉,奴才这就带着狄太医退下了。”。 吉灵连忙起身道:“陈公公,我送你!”。 陈公公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浑浊的咳嗽声,他身边跟着的小小太监立即将一件衣袍披在了他身上,陈公公猛地一挥手,将衣服打落了,低着嗓子向那小太监瞪眼道:“小崽子,没眼色见的,主子还在这儿呢!”。 他随即转过脸笑对吉灵道:“常在折杀奴才了,奴才哪儿受得起呀!不必客气,留步,留步!” 吉灵还是坚持着送了他到西侧院门口,眼见方才还艳阳高照,这一会儿铅云又密密地聚起来,天上黑压压地,不知道是否又会有一场鹅毛大雪,便对七喜道:“给陈公公拿把伞。”,七喜这会儿机灵起来,转身就跑着去了。 陈公公连连道;“不必!不必!奴才皮糙肉厚,便是落点雨雪也没什么的。”。 吉灵从气喘吁吁跑来的七喜手中接过伞,交给陈公公身边的小太监,才道:“我这西侧院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能招待陈公公,早上原有一份心意,陈公公又不收,只能给公公一把伞了,还希望公公不要嫌弃。”。 陈公公连连道谢,又行了告退的礼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吉灵,微微眯了眼,走回来凑在她身边轻声道:“常在,赶紧将身子养好,需知打铁要趁热哪!”。 陈公公走后,七喜愣了一下,跑到门口,看了看一行人的背影在转角不见了,回来带了几分惆怅对吉灵道:“常在,奴才还以为陈公公是来通知您晚上再侍寝呢!”。 碧雪和小芬子,小达子几个人站在院子中大树下,都看着吉灵,一脸“奴才也这样以为”的表情。 吉灵笑着道:“你们呀!”,随即又兴致勃勃地站在庭院中,四处看来看去,转头对七喜道:“这池塘很好,就是枯枝落叶太多了,收拾一下,等到夏天可以种荷花。”。 她背着手转来转去,看了看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又看看窗户上糊着的窗纸,许多已经发黄残破了,便道:“这灯笼拿下来,放在地上,用石头垫起来就是了,晚上做地灯,又好看,又照得清楚路。这窗纸太丑,得换。”。 小芬子,小达子一叠声地答应了,小芬子就去搬梯子,小达子帮着他扶着,梯子靠在房檐上,小芬子身手敏捷,像只小猴子似的哧溜就窜上去了。转眼间已经摘了一只灯笼下来。 那边,碧雪撕了一半的窗纸,笑嘻嘻转头问吉灵:“常在,咱们用个什么颜色的新窗纸呀?”。 吉灵想了想:“用淡绿色吧,看着清爽。”。 雪在傍晚的时候果然下下来了。 养心殿里,胤禛翻了半天奏折,终于放下御笔,眉间的疲惫仍然没有完全卸去。 苏培盛趁着这时机,就小声道:“皇上,敬事房在下面等着,您要不要先……”,陈公公躬腰站在下面,听见苏培盛发话便微微抬头。 胤禛端起一旁茶盏,抿了一口,觉得微苦,看了一眼盏中茶水,皱眉道:“泡茶的水过热了。”,旁边小太监还没反应过来,苏培盛已经一脚踢了他膝盖弯。 小太监扑通跪下来,吓得快哭了,一边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一边咧着嘴道:“是奴才疏忽了!请皇上恕罪!奴才该死!”。 胤禛没说什么,苏培盛就看他直盯着绿头牌出神,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人似的。 第十八章 帝王的忍耐 趁着这当儿,苏培盛飞快地将茶盏收走,他动作虽快,手掌却极稳当,盏里的茶水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那小太监见状,赶紧爬起,还想从苏培盛手中接过茶盏:“苏公公,奴才重新沏去!”。 苏培盛对着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瞪了他一眼,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然后拿着茶盏亲自去沏茶了。 这时候胤禛一伸手,陈公公立即就将牌子端了上去。 紫檀木做的漆盒周正方圆,内里铺着明黄织锦缎,上面是万字如意的吉祥图案,富贵满眼,花团锦簇。绿头牌呈长条形,厚薄适中,一块块打磨得油光水滑,触手生温,排成长长的队伍等着。 胤禛的龙椅后摆着两架极大的蜡烛架,上面繁花茂木似地展开着许多小支架,每一支支架上都点着蜡烛,都有六七岁儿童手臂那般粗细。 前殿东边摆着一条长桌,上面堆满了奏折,有的放不下了,便铺在旁边的椅子上,微显凌乱。 陈公公弯着腰,屏气凝神地等着。 养心殿殿外。 虽然老天落了雪,可是到了掌灯的时分,该点的宫灯可是一盏都不许少。 负责点灯的太监们拿着乌金裹头的长杆,将宫灯高高地升上去,将养心殿各处殿宇屋檐下的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渐渐地,晕黄的光芒连成线,又连成片,勾勒出乾清宫壮阔的轮廓。 风雪虽厉,远远看去,巍峨殿宇仿佛天上宫阙,高处不胜寒。 点宫灯的太监哆嗦着手,呵了一口气,天实在太冷,他刚甩了甩手,一片雪花正落在他眉毛上,旋即被他的体温融化了,变成雪水,滴答落进了眼睛里,他眨了眨眼睛,看见雪地里一行轿辇正慢慢行来,走得近了,才辨认出来,是翊坤宫的轿辇。 不消多说,来的自然是年妃娘娘。 小太监低下头,对同伴努了努嘴,只见轿辇行得近了,在养心殿殿宇屋檐下停下,两个奴才举着两把极大的伞将年妃罩得严严实实,她伸手给宫女,千娇百媚地被扶着下了轿辇。 殿内。 胤禛的手从描金画漆的“年妃”、“宁妃”、“齐妃”、“郭贵人”等牌子上掠过,却没有停留,最后转向那块最不起眼的“吉常在”上。 “朕着你带太医去瞧瞧,如何?吉常在身子可有大碍?”。 陈公公笑着:“回皇上的话,吉常在有福呀,托皇上的龙威庇佑,狄太医说吉常在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好着呢!”。 胤禛随意道:“是么?上一次朕瞧她,脸色还是差了些。”。 陈公公仰着头,此时听他语气,一张老脸上神色便暧昧起来。 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胤禛已经伸手将“吉常在”的牌子翻了过来,语气还是淡淡的:“送她来给朕看看。” “年妃娘娘,皇上还在批阅奏折,吩咐说是……谁都不能打扰,求娘娘别为难奴才了!”,守在殿门口的太监连连陪笑,对着年妃道。 年妃冷哼了一声,抬手松了身上的裘狐披风。 那披风内里是蜀锦,辅以平织的针法,若是侧面看过去,就跟镜子一样平滑,触手也是极丝滑的,年妃一解开,披风便流水一样委顿在地,幸亏身后的宫女接得快,才没把衣服落在地上。 年妃径直往前走着,身后的宫女连忙跟上。 那太监虽然张着手臂,但不敢阻拦,更不敢触后宫碰嫔妃身体,愁得连连跺脚,苦着脸只能高声唱道:“年妃娘娘到!”。 胤禛在里面听见了,皱了皱眉,随即脸上平静无波地继续批阅着奏折。 陈公公赶紧端着托盘便想要退下,却听年妃已经抢着喝道:“且慢!”,说着急步上前,走到托盘前。 陈公公陪笑道:“奴才见过年妃娘娘。”。 年妃伸手翻起被胤禛选中的那块牌子,见上面写着“吉常在”三个字,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与不可思议的神色。 半晌,她才咬了咬嘴唇,快步走到龙案前,蹲下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胤禛仿佛才看到她一般,抬起头应了一声,微笑道:“风寒雪大,年妃你怎么过来了?”。 年妃微微皱眉,侧了身子,带了几分埋怨道:“皇上,您也不算算,您都多久没来翊坤宫了?”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对宫女示意,宫女立即将食盒递了过来。 年妃亲自提过食盒,苏培盛见那食盒沉重,连忙上前帮着她递到了桌案上,随即将食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两样汤品,一盏燕窝,一盅八宝花胶鱼汤。 年妃急忙道:“皇上,这可是臣妾自己亲手做的,您尝尝。”。 胤禛看了一眼,笑着赞道:“年妃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只是朕这会儿手上还有些奏折没有料理完,你先放着吧。”。 年妃脸色缓和了些,只是人还是站着。 胤禛低头又看了一份奏折,抬头见她还没走,便安抚道:“年妃费心了,朕必定喝。”。 苏培盛是跟了胤禛多年的,深知这位主子的脾气,这时已听出胤禛语气中隐隐含着忍耐,不由得为年妃捏一把汗。 他上前悄声道:“年妃娘娘,皇上这会儿正忙着呢,您瞧这雪下的,您还是先回翊坤宫吧,”。 年妃置若罔闻,一转身,找了张椅子坐下,脸上倒是有了三分较真的神情,拉长了声音道:“皇上,臣妾要亲眼看着您喝下去,才作数。”,边说话,身边宫女已经将暖暖的手炉递给她。 陈公公汗都快出来了,此时都不敢抬眼,只是压着嗓子道:“皇上,奴才便告退了?”,见胤禛没说话,他端起漆盘连连陪笑着,向年妃行了个礼,这才放轻了脚步,倒退着出去了。 殿内。 龙案上的八宝鱼汤慢慢蒸腾着晕白的热气,奶白色的鱼塘里浮着翠绿色的葱花,香喷喷的味道扑面而来,仿佛在等待着胤禛提起筷子,一尝芳香。 苏培盛悄悄打量了一眼胤禛的脸色。 年妃还坐在那张椅子上,抱着手炉,看样子是要执意等下去了。 胤禛的眼神沉沉地落在面前的奏折上。 这是一位御史递上来的折子。 第十九章 又见雍正 在秦朝以前,诸侯割据,各成一方势力,那时候是没有“御史”这个字眼的,唯一稍微有点关系的是:每个诸侯身边,都有一种叫做“史”的官员。类似于现代的秘书,在诸侯身边负责书写文稿,记录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 直到秦朝,六国统一,才开始有正式的御史出现,但与之前的“秘书”不同的是,他们负责监察朝廷、诸侯官吏。 简单来说,御史这个官职的任务就是一件事:指出君王和大臣们的错误并忠言进谏。 不过,人总是讨厌听到逆耳之言的。 这是人性,譬如说你明知多吃冰淇淋会长胖,现在有两个人在你面前。 一个夸你漂亮,说你吃多少都还是一样漂亮;另一个说你像猪一样只知道吃,劝你别吃了。 你心里会比较高兴听到哪一种言论? 所以有的御史因为忠言逆耳的次数太多,或者言辞太激烈,被气急败坏的皇帝给杀了。 这样的御史往往流芳百世,名垂千古,人们认为他们是敢于直言的诤臣,是为了江山社稷与国家百姓而牺牲的。 现在摆在胤禛面前的,就是一位御史的奏折。 与其他或紧急,或思虑慎重的奏折不同,这份折子里讲的既不是民生疾苦,也不是边疆兵情,而是关于紫禁城里搭了戏台子的事情。 为了宫里有时举办的庆典喜事,胤禛命人在紫禁城里搭了戏台子,京城里有名的班子也会进宫来演出。 于是,这位御史坚持认为:皇上这是要堕落了,要沉醉于声色,要变成昏君了! 他赶紧上了折子,见皇上没什么反应,又追着上了第二次折子。 前两次还让胤禛哭笑不得,懒得与他多啰嗦,可是这一次,这位御史痛哭流涕地足足写满了十几张纸,每一张纸都谈今论古,引经据典,仿佛胤禛搭个戏台子就是罪大恶极一般。 绕来绕去还是要表达那个中心意思:皇上你不准搭戏台子! “尔欲沽名,三摺足矣。若再琐渎,必杀尔。”,胤禛冷冷地在奏折上写下这样十五个字,然后将奏折甩在一旁如山的纸堆里。 你想要沽名钓誉,三份奏折足够了,要是再啰嗦,朕必定杀了你。 戏台子搭不搭其实对胤禛来说都无所谓,他并不热衷于看戏,但是这种勉强人的态度触到了他的逆鳞。 不知是骨子里的性格使然,还是因为身为帝王,习惯了控制全局,习惯了发号施令,总之,他最痛恨被人逼着做事。 无论是年幼刚刚会走路的时候,在阿哥所被看养嬷嬷逼着喝不喜欢喝的药;还是后来长大了些,去上书房读书,被教习师父勉强着读一些自己不认可的道理。 抑或是现在,眼前,被年妃催着要喝下这碗鱼汤。 胤禛写完最后三个字“必杀尔”后,御笔笔尖一滴朱砂落下,慢慢泅湿开来,在奏折上显出一圈胭脂泪。 “皇上……”,年妃还在自说自话道:“下个月就是臣妾哥哥的生辰了,臣妾想着,哥哥这些年来,东奔西跑,征战沙场,为皇上鞠躬尽瘁,这个生辰,臣妾怎么也要给哥哥好好过一番。哥哥若是见皇上对臣妾这般好,必然也高兴!”。 胤禛听她提到年羹尧,又用年羹尧来提醒自己要多去翊坤宫,眼中冷意更浓,嘴角却依然笑着道:“亮工生辰既近,朕却险些忘了,多亏年妃提醒,朕要为亮工好好庆贺一番!”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一般只有平辈之间才会称呼字,身为天子,这样称呼,其实已经是屈尊了。只有对功臣或是亲近的臣子才会这般。 年妃一高兴,终于对鱼汤的事情不执着了,又起身与胤禛约定明日翊坤宫一起用晚膳,这才跪安告退。 等她走了,苏培盛没说话,默默地将年妃的鱼汤收起来了,又将沏好的茶水端上来,看胤禛端起来啜饮了一口,脸色稍平,他才悄悄道:“皇上,那今晚吉常在……”。 胤禛将茶盏向桌上一放:“照旧。”。 吉灵第二次被扛进胤禛殿里的时候,心情已经不像上一次那样紧张了,但饶是如此,看到明黄色的床帐时,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胤禛进来的时候,似乎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火气,那火气像野兽一样在他的胸腔里乱窜乱转,激烈的时候似乎就要破腔而出 吉灵并不知道谁有这个胆子,居然敢招惹了他。 不过她当然不会傻到主动去问。 她只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事情都有两面性,一方面,自己侍寝恰恰碰上了皇上不大开心的时候,确实是挺倒霉的。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想:皇上心情都不好了,还是没取消让她侍寝,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对她至少不讨厌。 侍寝的嫔妃们都是裹在被子里的。 胤禛一扬手,很快便卸去了吉灵的保护壳,然后自己利索地宽了衣。 随着他背上的肌肉线条在吉灵面前渐渐展现,吉灵想起了上一次的情景,不由得脸红起来。 这样红头涨脸一点都不好看,就像一只焖熟透的虾子,真要命! 吉灵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可是就是控制不住。 胤禛宽了衣,一转头就看见吉氏脸红了,红到了耳朵根,又窘迫又傻气。 他促狭地伸手,撩起她的长发,就看见她的脸比上次还红,红到了脖子。 被子方才被他扯掉了,她便重新捡起来,堆叠着挡着自己,只露出一张单薄的,尴尬的小脸。不过这张脸上,是带着欢喜的神情的。 她的欢喜,藏也藏不住。 胤禛手中还握着她的一把头发,就觉得她头发是柔软的,人是柔软的,神情也是柔软的。 糯糯的像一只刚刚出了蒸笼的小糯米团子,正等着他搓圆捏扁。 胤禛的心里居然升起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柔软的触动,意识到这一点时,连他自己都小小吃了一惊。 为了掩饰,他摸了摸吉灵的脸,又捏了捏她的脖子,似乎是打量一只宠物那样,然后没有过多的赘言,他直接拥抱了她。 渐渐地,吉灵只觉得床帐外宫灯晕黄的光,似乎也有无限的穿透力,直照得自己的眼皮一片血红,不辨今夕何夕。 第二十章 安慰和回应 和上一次一样,吉灵只觉得自己仿佛江海中的一只小船,被一波又一波的惊涛骇浪都快折腾散架了。 那浪涛绵延不尽,无边无际,简直让她怀疑是否真的会有结束的一刻。 人们常说:好了伤疤忘了疼。可是这伤疤还没好呢,怎么能不疼? 她疼得眉毛眼睛全挤到一起,鼻涕都哭出来了! 吉灵右手在明黄的床帐上抓了几下,不自觉地伸出去,在虚空中攀援了几下,然后顺手就攥住了胤禛温热的手腕。 胤禛沉默不言。 对他而言,在床笫之间,言语是没有什么必要的,他向来讲求实效,政事如此,对待女人也如此。 但这回却是个例外。他拉住吉灵的手,仿佛安慰和回应一般,将那只手环住了自己滴落汗水的脖子。 这一次侍寝结束,吉灵被送回去的时候,天光已经透漏出蒙蒙的亮来,七喜守在外面,看见自家常在出来了,她脸上的神情就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等了一夜的疲惫。 待到主仆两人回到了景阳宫西侧院的时候,碧雪早就按照狄太医的方子将药煎好了。 紫砂小壶搁在炭盆中,用一层细细的薄布裹着了,炭火的温热闷闷地透进来,保证壶里的药不会凉。这方子里有黄连,隔着壶都能闻出苦味来。 七喜伺候着吉灵,卸妆,洗脸,洗浴。 装满热水的木桶里放了一服狄太医开的,止痛安定宁神的药剂,吉灵洗浴过后,果然觉得浑身舒泰,不适感也减轻了很多。 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终于坐到梳妆台前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七喜站在吉灵身后,一手抓着梳子,一手握住她的长发,还是梳了个清宫里最简单不起眼的一字头。没用珠钗,就别了一朵小小的,淡紫色的绒花。 这朵花还是原主从娘家里带出来的呢,绒花虽然小,做得却很精巧,枝叶、花梗、花瓣、花蕊,一样不少,花蕊用的是淡粉色的极小的珠子,一颗颗点缀在花瓣中心。戴在头上虽然不够雍容华贵,却意态天然,别有一番清新朴素的韵味。 绒花一共是一套,另外还有两朵小小的淡紫色的耳坠花,七喜帮着吉灵戴上。 吉灵对着镜子看了看,忽然就发觉虽然已经卸了妆,但镜中人的皮肤似乎似乎白了一些,不再像刚穿越来的时候那样又黑又黄,因为嘴唇有点干,她顺手抹了点神秘空间里拿来的化妆品原料调配的润肤乳在嘴唇上。 碧雪捧来紫砂壶,将棕黄色的药汁倒在青色小瓷碗里,伺候着吉灵喝了药,吉灵才喝了一口,就苦得受不住了,自己伸手捏住鼻子,一口气把碗里的药汁都灌了下去。 七喜早就把从长春宫膳房里提前拿来的蜜枣端上来了,那蜜枣选的是和田大枣,每一个都有鸡蛋般大小,枣皮纤薄,枣肉肥厚,用红糖、枸杞、蜂蜜腌过,再辅以桂花糖,核是提前去掉的,可以直接吃。 七喜飞快地将一个枣子塞进吉灵嘴里,顿时甜甜蜜蜜的滋味弥漫了整个口腔,把方才药味的苦涩完全盖了下去。 吉灵惬意地一眯眼:“这枣子不错!只可惜一罐太少了,我这几天还想吃呢。”。七喜将枣子向外舀出来,碧雪抿着嘴笑道:“常在,这儿有两罐呢!常在若是喜欢,奴才明日再去拿个十罐八罐过来!”。 吉灵摇摇头:“不可,毕竟不是咱们自己的膳房,我也只是个小小常在,有什么便吃什么吧。”。 碧雪有点不甘心,嘟嘟囔囔道:“奴才知道了。”。 吉灵将目光投向窗外:窗纸已经按照她那天的吩咐,换成了淡绿色,这时候天光从外面透进来,映射在窗下的桌案上,桌案上笔墨纸砚,铺设有序,此时被窗纸映照得满室生碧,倒像春日已至,绿意盎然。 透过窗子,只见院子里的灯笼果然都卸下来了,变成了地灯铺设在道路两旁,又因为怕落雨,每一个灯笼上都罩了小小的油纸顶。 碧雪将第二罐蜜枣打开,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常在如今得皇上喜欢,到底是不同了,您是没瞧见!膳房那班人,见了七喜姐姐,根本不敢从前那样糊弄咱们,若是常在想吃什么,也不必太委屈着自己……”。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面色一变,道:“常在……这……这一罐是坏的!”,吉灵转头过去看时,果然见那一罐颜色香味都变了,因为用油纸密封在罐子里,所以不觉得,此时打开来,一股浓浓的酸臭味顿时弥漫开,显然是腐坏得厉害,不能吃了。 七喜走过去从碧雪手中接过罐子,默默将罐子重新封上。 吉灵对七喜咧嘴笑了笑:“以后咱们若是有膳房了,自己做!比这还好吃呢。” 敬事房值房。 白铜火盆花纹粗简,内里堆的却是上好的银炭,暖融融如春日一般。南墙下两个小太监跪在那儿,在他们面前放着一张花梨木方椅,陈公公正坐在上面。 小太监一个敲腿,一个捏肩,陈公公闭着眼睛,舒服地直哼哼,只是嗓子尖细,听起来不像惬意的慨叹,倒像是个老年妇人的哀哭。 “再往上,再往上一点哟!”,陈公公哼哼着道。 小太监额头上已经出了汗,因为来不及脱外袍,热得满脸通红,他听到指令,赶紧将敲腿的小木槌向上缓缓移动着。 “爷爷,可还舒服了?”,小太监喘着气道。 陈公公还是闭着眼,半晌,才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长长的舒叹:“乖孙哟!”,然后张开了手臂。 捏肩的那个小太监顿时停止了动作,站起身,抢在捶腿小太监有所反应之前,小步跑到桌案旁边,将一壶沏好的热茶捧了过来:“爷爷!”。 陈公公几口就将滚烫的茶水灌进嘴里,随即仰起脖子,左右晃动了几下,吐了出来,捏肩小太监不知从哪儿拿出了铜盆,利落地接了。然后微微侧头,笑嘻嘻地问他:“爷爷,皇上今晚答应了去年妃娘娘那儿用膳,是不是就不用翻牌子了?”。 第二十一章 春归 陈公公听了嘿嘿直笑,伸手就给了那小太监一个爆栗子:“小猴崽子,本事没见长,胆子倒是越发大了,连主子爷的事情都敢探听?你有几条命?”。 小太监揉着额头,笑嘻嘻道:“不问,不问了。”。 陈公公收回手道:“年妃娘娘面上还算客气,其实心里根本瞧不起我们这些阉人,阉人……奴才……哈,奴才怎么了?要知道,小小的奴才能通天哪!”。 翊坤宫。 雍正简单用了几口,放下了筷子,桌案上还有两盘羊肉,是小羔羊肉,有几块炒得焦香,配上碧绿的菜丝,嫩嫩的,他一筷子都没动,不是羊肉做的不好吃,而是他实在没什么胃口。 倒是汤喝了不少。 其实清宫里的正经饭菜只有两顿,一顿早膳,一顿午膳,这晚上他原是不吃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宫里后妃们都开始有了五花八门的晚膳,有的是深宫寂寞,为了填补心里的空缺,只好用味觉的刺激来代替;有的则是长夜漫漫,想备着等待皇上也许会不告而至,时间久了,蔚然成风,连以前过午不食的皇后都开始时而准备宵夜了。 饭桌上的气氛一直冷清,年妃只好款款说着过阵子年羹尧过寿辰的事情,见胤禛放下了筷子,勉强笑了笑,道:“皇上,臣妾这儿的菜,应该是最合您口味的,您要是不喜欢,臣妾让膳房撤下去重新做一席来!”。 胤禛道:“那又何必?”。 他很快用小太监送上来的热手巾擦了脸和手,年妃看他似乎是准备起身要走的样子,不由得急道:“皇上!您许久不来翊坤宫了,若是今晚再从这儿走出去,臣妾明日无颜见六宫!”。 胤禛听她急得声音都发颤了,叹了口气,止住了脚步,默默道:“好吧,朕宿侧暖阁。”。 年妃没说话,眼睁睁看着胤禛毫无留恋地走进了侧殿,过了许久,无精打采的她才被奴才们扶着梳洗就寝。 贴身宫女熄灭宫灯,放下床帐,一向意气风发的年妃躺在枕头上,僵直着身体,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揪住胸口的寝衣,哀哀叹了一口气。 一直以来,六宫众人看见的都是年妃受宠,皇后眼红。其实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心里,最底下的那块地方,是虚的。 因为从来没有踏踏实实感受过胤禛的笃定的爱,所以发虚。 她早些年进府,那时候,皇后还不是皇后,只是四皇子的嫡福晋,年纪也不大,还不似现在这样死气沉沉,还能与她指桑骂槐、唇枪舌剑地斗一斗。 府里人都说:年侧福晋是专房之宠,连福晋都要让她三分,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胤禛陪着自己的时候,常常出神,或是想着政事,或是想着其他心事。 他对她赏赐不断,有外人在的时候,也一直对她很好,但是只有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他对她却不够亲昵。 陪伴他这么多年来,她却对他的心事知之甚少。就连福晋、愗嫔在这一点上都比她强。 一眨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眼看着春暖花开,各个宫里做粗活的奴才都脱去了棉服,换上了单衣,紫禁城里各处宫殿中,鲜嫩的绿色开始渐渐蔓延开来。 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胤禛似乎是国事繁忙,没有翻过后宫一次牌子,自然,吉灵也没有被传召过。 她不着急,倒是七喜和碧雪坐不住了,成日里旁敲侧击地提醒着吉灵要主动创造机会去讨好皇上,不过,被吉灵训斥了几句之后,两个人也就再不敢说什么了。 奇怪的是,膳房的伙食水平竟然没有下降,长春宫拿回来的饮食依然处处精致,道道精美。因为没有侍寝的思想包袱,吉灵关上西侧院小门,开始敞开肚皮痛快吃喝。 长春宫膳房里有许多过冬的圆白菜,叶片巨大肥厚,吉灵用它们来代替生菜,配上甜辣酱,直接夹着烤肉拿在手里吃。还有自制的甜酱小土豆、甜酱白菜…… 此外,齐妃还很喜欢吃热锅,羊肉热锅、牛肉热锅、素什锦热锅、老豆腐热锅、年糕热锅,长春宫里什么花样的热锅都有。 吉灵穿越之前,也是个火锅爱好者, 所以这一个月里,她跟着齐妃,吃了不下于十次热锅。还自创了许多各式各样的调料用来配合热锅。 渐渐地,在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六宫女子的态度开始渐渐发生改变。 那些原先围着她说笑,逗趣的常在、贵人们,现在都对她报以或冷淡,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本来嘛,一个小小的常在,既没有什么显赫的母家,也没有惊艳的容貌,不过是皇上一时新鲜罢了,过了最初的新鲜劲,自然会弃之脑后。 历朝历代,后宫里这样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皇后也在怀疑:这个吉常在是否从此就将寂寂?每当妃嫔们请安,你一言我一语讨好皇后的时候,她总会在微笑与客套之后,不动声色地从眼角观察着吉灵,观察她是否真的像外表所体现的那样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而吉灵也注意到:众多妃嫔中,只有一人非常专心,每次在请安过后,不参与任何八卦,不站任何派系,始终非常专心地致力于“吃”,那就是齐妃。 皇后坤宁宫的膳房师傅手艺一流,做的点心酥饼更是让齐妃食指大动,垂涎三尺。 而吉灵效仿韩国料理,用圆白菜替代生菜,包住烤肉一起吃的办法,很快就从长春宫膳房传到了齐妃耳中。 齐妃尝试过一次后,赞不绝口,而她慷慨分享自己长春宫膳房给吉灵的行为也让吉灵很感激。于是,她亲自又送了自己亲手做的辣白菜去给齐妃娘娘。 有时候,沟通的桥梁不仅限于语言,美食也是。 再次见到胤禛已经是两个月之后。 但让吉灵万万没有意料到的是:这一次,胤禛亲自来到了她的西侧院。 第二十二章 召见 这一日,胤禛在朝堂上事情繁多,湖广乱民又起,西北边疆不定,几个政见不同,又向来不对付的老臣趁机借题发挥,在朝廷上相互发难,将好好的一个金銮殿硬是吵闹得如同菜市。 胤禛坐在龙椅上,脸上不见疲惫,心里其实已经将那几个老臣来来回回骂了几十遍,他瞅着龙案上的一摞奏折与账目,逼着自己好好听那几个老臣的意见。 有人的话他听进去了,有人的话却是满口赘言,不得要领。 老的太硬,小的又太嫩,扛不起担子,唉! 朝廷用人难,人难用。 下了朝,胤禛走出乾清门,上了轿辇。苏培盛立即要替他披上御寒的龙纹披风,被胤禛抬了手挡住了:“朕没这么弱不禁风!”,他说完,抬头微微眯了眼看了一眼紫禁城上方的春阳。 蓬蓬远春,和煦暖人。 苏培盛看着他脸色倒是比方才在殿堂上好了许多,便小跑着跟在轿辇旁边:“皇上,是回养心殿还是……?”,他看胤禛没说话,气喘吁吁地接着道:“春天来了,奴才瞧着御花园里风景好着呢!皇上要不要去看看?” 胤禛顿了顿,将手中拿着的书折扔给苏培盛:“景阳宫。” 龙驾改变了路线,向东边逶迤前行。 路上洒扫的太监们、路过的宫女远远地见到龙驾来临,立即全部将手中的工具放在身边,一个个跪下将头磕在青砖地上,紧接着,远近各处宫女太监都跪了下来,黑压压的在紫禁城的宫墙下排成一片,直到皇上一行人走过去,才慢慢起身。 有人低声道:“皇上这是去哪儿呀?” 太监小洋子没等到轿辇走远,已经注视着皇上的背影,他看了看那方向,随即飞快将扫帚交给旁边的小太监:“我肚子疼得厉害,得去解决一下。”。 小洋子进宫已经不少年了,加上之前是服侍着海贵人的,他对景阳宫和景阳宫附近的路线熟之又熟,哪儿的桃树有几颗,哪儿的杏树有多高,哪儿有几个狗洞…… 他全都知道。 景阳宫和宁妃娘娘的永和宫看似方方正正,互不相关,其实中间有许多花草掩映间的小道,这些小道是被奴才们用脚走出来的。 此时,小洋子飞快地奔跑在小路上,他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顾不得擦,到了景阳宫门口,正好撞上七喜出来。 七喜臂弯里抱着一个针线筐,正要往外面走,冷不丁地见对面道旁的花木里钻出一个人来,吓得她差点叫出来,待得看清了是小洋子,不由得埋怨道:“大道不走,钻什么小路,唬了我一跳!”。 小洋子来不及跟她多解释,立即伸手拉住了她:“七喜姐姐,皇上马上也许会来看懋嫔娘娘,让常在赶紧做准备吧。”。 西侧院正屋前厅里。 吉灵正穿着自己设计改制过的绣花拖鞋,坐在地上一只厚厚的垫子上,旁边烤着炭火盆,她一只手拿了蜜枣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抓着一颗棋子,看着面前的棋盘,举棋不定。 碧雪、小芬子、小达子三个人则跪坐在另外三面,眼巴巴地看着,等待着她落子。 他们在玩的游戏叫做“联珠”,其实就是五子棋。 因为吉灵实在找不到任何娱乐消遣方式,于是便强行抓着自己屋里的奴才陪自己下棋。 而她下围棋的技术又实在很差,于是索性玩起了五子棋。 反正本来五子棋就是中国古代发明的,古代五子棋的棋具与围棋是完全相同的。 小芬子和小达子都很聪明,教了几下,一学就会,基本上没花什么功夫,但是碧雪就差了一些,一直看到第三局,才看懂了规则。 而四个人的五子棋就更有意思了。 这时候听七喜连奔带跑地进来,一掀门帘子,急急忙忙地说是皇上往景阳宫这儿来了…… 马上就到! 吉灵一激灵,哧溜爬了起来。 一屋子奴才全弓着背,趴在地上收拾棋子,每个人都恨不得生出七八只手来。 七喜快急哭了:常在头发还蓬乱着,早上起床就不让梳,说是这样舒服,而且脸上都没来得及擦粉,可怎么面圣啊! 要知道前两次侍寝,常在可都是精心化妆打扮的啊。 胤禛到了景阳宫面前,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前些日子侍寝的那个小可怜,他左右看了看,恰好懋嫔已经满脸微笑,快步走着出来接驾了。 虽然胤禛挺想直接把侍寝了两次的吉常在直接喊出来,但是毕竟这么多奴才看着。 若是他直奔吉氏而去,懋嫔这景阳宫主位以后便不好做人了。 懋嫔一向安分懂事,从不给他添麻烦,又是跟随多年的老人,哪怕是看这个情分上,他也不能不给懋嫔脸面。 胤禛抬脚,大步走进了景阳宫正殿,待到抿了几口茶水,听着懋嫔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语以后,他终于毫不掩饰地问懋嫔:“吉氏现居何处?传吉氏来见驾。”。 懋嫔心里一沉,原来皇上你是为了她! 她脸上仍然笑着,毫不显露任何妒意与不快,温柔地道:“皇上倒是和嫔妾想到一处去了!嫔妾便想着喊常在妹妹赶紧过来见驾呢。皇上有阵子没来后宫了,常在妹妹只怕是想皇上想得紧呢!”。 说到这儿,便见胤禛一笑,似乎是极爽朗畅快的样子。 西侧院里,七喜抖着手,刚刚帮吉灵把头发梳好,还没来得及上发油,就听见外面太监来传说是皇上要吉常在现在就去见驾。 碧雪还半跪在地上帮吉灵扣着旗装纽扣呢!小芬子抱着花盆底鞋就气喘吁吁地送进来。 吉灵看来不及了,端起桌上的茶水,飞快地就往手心里倒了一些水,然后迅速拍打抹在了头发上。又拿起一把蜜粉刷,蘸了满满的蜜粉,对着脸上就是一顿猛刷。 然后她抓起一只正红色口红,一边向外走,一边拔开盖子往嘴唇上涂着。 她记得穿越之前,如果早上上班来不及正常化妆了,她就是这样一边涂唇膏,一边风风火火出门的,正红色最显白,即使底妆没有认真做好,有了红色唇膏,也不用担心。 第二十三章 亲临 景阳宫建于明朝永乐十八年,也就是朱棣在位的时候。一开始叫长阳宫,取得是“长有煦阳”的吉利意思,嘉靖十四年,因为“长”字冲突了皇室,所以改了名字,开始叫景阳宫。 景阳宫正殿是二进院,正门朝南,名叫景阳门。 进了景阳门,就是懋嫔居住的正殿,一共有三大部分,,黄琉璃瓦庑殿顶,与东六宫中其它五宫的屋顶形式不同,正殿的檐角安放走兽五个,静静俯视着屋檐下发生的一切。 景阳宫从明代起,一直较为冷清,这里还曾经半软禁过一位皇后。有清以来,也是紫禁城东六宫里最不起眼的。 原因很简单:景阳宫距离皇帝实在太远了。 养心殿在西六宫的最西南边,景阳宫在东六宫的最东北边,两下正好成了对角线,比之紧靠着养心殿的永寿宫、翊坤宫……皇上想去趟景阳宫,得弯弯绕绕走半天。 虽然是在龙辇之上,有太监抬着轿子,但是冬日寒风呼啸,夏天烈阳似火,身为皇帝,谁高兴浪费这么老半天时间啊。 再说回景阳宫正殿的主人——懋嫔。 自从上次的海贵人事件之后,懋嫔就知道:年妃很高兴——终于除去了海贵人这个年轻貌美的潜在威胁者。 年妃对自己也很满意:办事得力,既能隐忍,该出手时又知道干脆果断。还知道使用激将法,让宁妃那个蠢蛋去出头。 不但除去了海贵人,手上还干干净净,杀人不见血,自然更不会牵扯到身后的年妃。 但是从私心的角度来说,除去海贵人,对懋嫔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海贵人虽跋扈却愚蠢,虽貌美却自大,这样的女人,便是得宠也成不了气候。 反而,原先因为有海贵人的存在,皇上来景阳宫的次数也变多了,这对于懋嫔来说不能不说是机会。 但是懋嫔没想到的是,景阳宫这么快就出了第二个海贵人——吉常在迅速代替了海贵人的位置,成为吸引皇上来景阳宫的原因。 此时,提到吉灵,看见胤禛脸上强压的笑意,懋嫔的心一沉:不!不应该拿海贵人来比吉常在。 皇上对吉常在,似乎比海贵人完全不同。 吉灵还没走近,台阶上两个宫女已经将正殿的门帘一左一右地打了起来,懋嫔身子虚弱,虽然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仍然不敢脱去冬衣,屋里也点着暖烘烘的炭盆,吉灵只感觉到一阵湿润的热气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沉水香。 她虽然才侍寝了两次,但已经对胤禛身上的这种香气很熟悉了。 沉水香就是沉香,所结树脂比水还重,入水即沉,香气古雅,香品高雅,十分难得,自古以来就被列为众香之首。 吉灵没抬头,快步上前,低着头就赶紧行礼:“妾身吉氏,给皇上请安,给懋嫔娘娘请安,妾身见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就听见胤禛说了一声:“无妨,起来吧。”话音刚路,吉灵就看见一双花盆底鞋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她抬起头,正好对上懋嫔盈盈的笑脸“常在妹妹快起来,你平日里是最活泼逗趣,有说有笑的了!怎么皇上一来,妹妹倒这般拘谨严肃?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不高兴皇上过来呢!”。 吉灵被她拖住手腕,也不挣扎,就由着她拉着,正视着懋嫔的眼睛,笑嘻嘻地道:“娘娘惯会取笑我!妾身见皇上来,欢喜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所以才笨嘴拙舌,倒不似娘娘这般轻松随意了。”。 懋嫔不料到这个素来病卧在床,沉默寡言的吉常在短短数月间,竟然变得牙尖嘴利,如此反应快捷;更万万没想到一向怯懦的吉灵居然有这个胆子,将她怼了回去。 懋嫔正对着吉灵的眼睛。 吉灵就看见她那双眼睛里无波无澜,幽深黑暗,根本看不见底。一双手仍然是亲热地拉着她,指尖微凉。 胤禛看着吉灵,微笑道:“朕过来看看懋嫔,顺便叫你来见见。”。 懋嫔在心里呵呵了一声。 桌案上放着两盘点心,一盘是金银糕,奶香浓浓,白面馒头先在锅里煎过,等到香味透出来,就放出来,切成细细的手指长条装,在牛乳里滚过一遍。上面撒着糖霜、干果碎,还点缀着好大几颗青樱。 另一盘则是清宫改良的莲花酥。 这莲花酥是杭州民间的风味糕点小吃,用面粉和糖做成莲花花瓣的形状,下油锅滚一下,莲花的花瓣便完全打了开了,风韵宛然,曼妙生姿,吃起来酥脆可口。 盘子是天青色的,酥饼则分为两色,下面一层花瓣在做的时候揉了玫瑰花汁,呈现淡淡的樱粉色,上面一层则加了蛋黄,透着糯糯的鹅黄色,仿佛莲花的花蕊,两色相互呼应,让人食指大动。 胤禛就看着吉灵的眼光从那两盘糕点上扫过的时候,眼睛里忽然有了光芒,尤其在那盘莲花酥上停留了一瞬,喉头吞咽了一口口水,虽然她飞快低下了头,但还是没有逃过胤禛的眼光。 胤禛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桌上。 从他的眼光和角度来看:桌上不过是两盘再简单不过的点心,都是他方才进来的时候,懋嫔正在吃的。 那金银糕如果论口味来说,是清宫点心里的垫底,在他看来,实在是太粗糙了:炸馒头片裹上些牛乳,就成了金银糕。 还有那道莲花酥,花瓣尖微微焦黄,可见这一锅火候掌握得不是很好,下面的叶子都能看出来变色了,应该不是刚刚出锅,最好吃的时候了。 胤禛转回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心里一个念头滚过:难不成吉氏在景阳宫的日子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顺遂? 在懋嫔这儿苦坐了一会,眼看着天色暗下来,晚膳时分,让众人都完完没有想到的是,胤禛指明,要去景阳宫西侧院用晚膳。 整个西侧院的奴才都忙得快上天了!七喜带着小芬子,把所有的膳盒都提了上,声势颇大地要去长春宫膳房提膳。 第二十四章 温柔 胤禛一进院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列撑着油纸布的地灯。 此时天光晦暗不明,暮色四合,四下里只有草叶树木的清香与泥土的芬芳浮动,地灯在小道两旁,灯影朦胧,颇为雅致。 院中间有一个小小池塘,内里蓄着一些清水,源头是从御花园那儿引来的活水,水面上随着晚风微微泛起涟漪,倒映着地灯晕黄的光芒,恰如流水浮灯。 虽然只有三间房,但每一间窗户上都蒙着淡绿色的窗纸,擦洗的干干净净,一眼望去,倒好像满园青翠似的。 虽是一方小小天地,却拾掇得温馨可爱。 一行人进了里屋,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与懋嫔的正殿相比,这儿就显得寒酸多了,不但屋子里不够宽敞亮堂,就是家具摆设也较为朴素,不过房梁高挑,上面挂着青色帐布的宫灯,系穗低垂,屋里处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衣柜摆放有序,倒另有一种简洁之美。 碧雪端着铜盆过来伺候胤禛洗手,胤禛就见铜盆里的热水上飘着一些茶叶片,不过是最普通的茶叶,此时被热气一蒸发,便散发出袅袅的茶香出来。 这是吉灵第一次在侍寝之外的时间,与皇帝相处,如果说她丝毫不紧张。那一定是骗人的。 吉灵将手在旗装下摆上擦了擦,低声道:“皇上,先洗洗手,热茶水可以解解乏。”,胤禛听她语速飞快,说到后来,尾音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又看她两只手不停有小动作,知道她紧张,便笑了笑,温和地道:“朕坐何处呢?”。 吉灵才想起来自胤禛进来,到现在都是站着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想将自己坐的那张绣墩搬过来给胤禛坐下,那可算是她屋子里最好的一张凳子了。奴才赶紧上前去帮她搬了。 胤禛微微卷了卷袖口,伸手进铜盆洗起手来,他的动作仔细又慢条斯理,吉灵站在旁边,看胤禛洗过手了,指尖上还滴着水珠,便从奴才手上借过毛巾卷给胤禛擦手。 胤禛一边擦着,一边左右打量着屋子,半晌不易察觉地一皱眉,道:“从明日起,你便搬去东侧院吧。”。 东侧院就是海贵人以前住的地方。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与懋嫔的正殿不能比,但那儿可比吉灵现在住的这个西侧院可好多了。 最重要的是,里面还有个自带的小厨房,虽然没有厨子,但吉灵很快地想到了:若是架上炉子,做个简单的夜宵小吃、早饭糕点、炒饭,煮个面什么的,肯定没问题! 她屈膝赶紧谢恩。 不到一炷香功夫,七喜和小芬子回来了,因为知道皇上在此,长春宫膳房恨不得将整个膳房捧出来巴结,又有膳房的管事太监亲自提着热锅送过来。 胤禛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吉灵的膳食都是跟着长春宫蹭饭的。 “景阳宫的膳房为何不用呢?”,他问吉灵。 吉灵略一迟滞,慢慢道:“懋嫔娘娘长年茹素,都是素菜……所以妾身一直跟着长春宫膳房里饱一饱口福,”,说话间,菜肴已经一盘一盘端了上来,桌子中心预留下热锅的位置。 热锅端上来了,是鸳鸯锅。 其实胤禛挺喜欢热锅的,只是他习惯了喜好不为人知,哀乐不表于外,养心殿用膳的膳单上永远不会连续两天出现热锅。甚至皇后,年妃都以为胤禛不喜欢吃热锅。 吉灵站起来,把一碟碟酱料拿出来,在桌子边上排成一长条,让胤禛选用,那鸳鸯锅里一边的清汤奶白香浓,另一边的红汤滚满了辣椒、花椒、五香、八角、茴香闻着气味就知道又辣又麻。 其实平时吃热锅的时候,她都会戴上一个自制的围脖,是特别让七喜给她缝制的,花布粗料,不成体统,但是挡住飞溅的油水还是没问题。 没办法,毕竟原主的衣服实在太少,没什么能换的。 不过这时候胤禛在对面,难免拘束,吉灵便没敢差人把围脖拿出来。 眼看热锅里的水沸腾出白花花的浪花,温度差不多了,吉灵亲自动手,用长筷子夹了一片羊肉,放下红汤去。 那羊肉刀功极好,切得纤薄如纸片,几乎透明,方便入味。一入锅,顿时变了颜色,又浸泡进了红汤,香味四溢。 吉灵将羊肉在芝麻酱上打了个滚,然后又沾了点白芝麻,大着胆子放进胤禛面前的碟子里,献宝似地道:“皇上快尝尝,可好吃了!”。 苏培盛本来一向是伺候在旁布膳的,这时便收了手,偷眼瞄了一眼胤禛,出乎意外的是,胤禛居然很给吉氏面子,拿起了自己面前的筷子,夹起了那片羊肉送进嘴里。 苏培盛看着那糊成一团的,白不白,红不红的东西……滴滴答答地还在往下滴着油。 但是吉常在夹给他,他居然就吃了! 苏培盛慢慢倒吸了口气,努了努嘴,轻轻一挥手,带着屋里的奴才退下了,只留了个七喜在桌边伺候,走到门边的时候,还悄悄把门给关上了。 胤禛以前吃热锅的时候从来没试过蘸着芝麻酱,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全新的尝试。 清宫里通常送上来配热锅的是七宝酱,所谓七宝酱,是用笋、蒲菜、石耳、苏叶、花生、黄酒、辣椒七种配在一起的,又酸又辣,很是开胃。 胤禛吃了几口,只觉得滋味甚好,眼看碟子里的羊肉片已经吃完了,七喜正要再下,吉灵已经将另一碟烤肉蘸满了甜酱,裹进了开水烫过的白菜叶里,递给胤禛:“皇上,妾身给您包好了,您再试试吃这个!”。 胤禛看看那白菜叶,被盐水冲泡得干干静静,里面的烤肉滋滋地往外冒着油,配着红色的甜酱。吉氏就直接用手……用手拿着递给他……倒是不讲究。 胤禛用筷子接过来,眼看着烤肉放在碟子上,白菜叶弹了开来,吉灵急忙道:“皇上,这个不要分开吃,要包着吃才最好吃!”,她说完,拿起自己面前的白菜叶,又夹了一块烤肉放进去做了示范。 胤禛嘴角微有笑意,静静看着她:这个吉氏!说到吃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刚才的紧张倒是一点儿都不见了。 吉灵还在说,忽然见胤禛笑模笑样地看着自己,不发一言,似乎是调侃,也似乎是喜欢,她心里砰砰跳了一下,立即闭了嘴。 第二十五章 夜留 晚膳之后,送上来两道红枣桂圆汤,汤水呈焦红色,极清澄地在雪白的瓷碗里。桂圆肉是去了核的,吸饱了水分,丰盈地涨在汤水里,半浮半漂,另有几粒枸杞放在其中调色。 胤禛喝了几口,便放了下来,嫌弃道:“太甜了些。”。 吉灵口味偏甜,正觉得汤水十分好喝,这时候听胤禛这么说,愣了一下,就看他已经随手拿起了带来的一卷奏折看了起来。 吉灵枯坐在旁边:皇上既然没有发话让她走,她便不能随意离开;可是皇上既然还在看奏折,那也不能出声干扰,随意走动。 七喜站在门口,露了半个身子出来,跟吉林比划着口型,吉灵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七喜是在问她:一会儿如果侍寝,是不是现在提前做准备? 侍寝吗? 吉灵转过头看了一眼胤禛,就看见他正好翻过一页奏折,看得正沉浸其中,精悍的眉目微微皱起,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从奏折微黄的纸面上翻过,大拇指上羊脂玉扳指流润生光。 屋里烛影摇红,一时异常安静。 她转回头,对着七喜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先退下。 胤禛恍若不觉,头也不抬地只是翻着那些厚厚的,似乎永远也阅览不完的奏折,吉灵看他的脸距离纸张越贴越近,似乎是光线不太好,看得甚是吃力的样子,便慢慢起身,蹑手蹑脚走到自己床头,拿了一盏小宫灯,又寻了火折子。 火折子是个小竹筒模样的东西,看着小巧玲珑,内里却大有文章:人们将红薯和棉花以及芦苇的絮子捣碎晒干,然后再加上硫磺,或者其他一些比较容易燃烧的东西,最后统一放进这个小竹筒里。这样,虽然没有明火,却有火星,需要使用的时候,直接用火折子为引,便可以点燃灯烛。 吉灵平时见过七喜用得轻松便捷,自己此时试了几次,都没打着火,不由得有些焦急,就听见背后一个温和的声音,道:“让朕来。”,吉灵一转身,看胤禛正伸手对着自己,示意将火折子递给他。 吉灵便走了过去,见胤禛很快地点燃了那盏灯,便托举着站在胤禛旁边替他照着光亮,胤禛抬头瞟了她一眼,道:“朕不需你做烛台,放在这儿吧。”,他话虽说得嫌弃,笑容却和煦,伸手压了压吉灵的手背,是示意她坐下来的意思。 吉灵乖乖坐了下来,胤禛却并没有将自己的手收回,依旧放在吉灵手背上,吉灵低头看他手背,虽是养尊处优,但仍有微微青筋勃出,指甲光润,可见一个个月牙儿。大约是伏案的时间太多,袖口的龙纹其实仔细看来,也不像远处那般光鲜,而是隐隐有绒线支出,凑得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沉水香气。 胤禛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伸手轻轻翻过,让吉灵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反握住了她的手。 胤禛走的时候,已经夜深了,吉灵带着一干奴才送走了他,回身就看见四个奴才都是一脸失望的表情,想掩饰也掩饰不住。 本来嘛,以为皇上都在这儿用了晚膳了,又逗留到这么晚,侍寝的事情一定是铁板敲钉子了,谁知道皇上居然把这儿当成书房了,直接红袖添香夜读书——看起奏折来。 吉灵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咽了一口唾沫,道:“七喜,我饿了,还有什么剩的菜吗?”。 七喜一脸惊诧:“常在,您又饿了呀?”。 景阳宫正殿。 茉莉轻手轻脚掩上了门,没让一点动静传出去,然后轻轻走到内寝殿门口。 春寒料峭,夜凉如水,她的脚一步步踩过寝殿的地砖,手不自觉地就笼进了袖口里,直到走到愗嫔床前,才停下步子,低声笑着道:“娘娘,皇上走了,没留宿!”。 半晌,床帐背后没有一点动静。 茉莉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了,愗嫔没听见,于是又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道:“娘娘,奴才看过了,皇上走了,根本没留在吉常在那儿!”。 床帐背后依然寂寂无声。,茉莉想着许是愗嫔已经睡着了,便不再多言,轻轻地走回外间,然后躺在门口那张属于值夜宫女地地垫上。 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寝宫床上,愗嫔静悄悄地翻了个身,睁开了眼。 她无声地注视着床帐顶摇动不休的流苏,半晌才仿佛自言自语道:“皇上若真是留宿了,那倒没什么,皇上跑来只是为了陪她吃顿饭,这才要命呢!”。 第二天一早是个艳阳天,吉灵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本来嘛,又不用上班,又不用上学,做一个清宫米虫多好! 她哈欠连天地坐到了梳妆台前,有了这一次教训,说什么也不敢在自己院子里蓬头垢面了,要是再碰到皇上心血来潮,跑来见自己的情况呢? 七喜帮着她梳洗打扮好了,和碧雪一起伺候着吉灵用了早膳。 然后一屋子奴才开始准备搬家。 这时候,家徒四壁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 虽然在吉灵看来,原主简直穷得叮当响,连几套像样衣服都没有,但是正因为这样,搬起来才很快,除了一个衣服箱子,几床被褥、她自己从空间里拿来的彩妆品,还有一些漱洗的铜盆之类的,基本上就没了。 东西院之间要经过景阳宫的中庭,吉灵不想在愗嫔面前太张扬,让几个奴才尽量一次多拿点,也别喧哗,这样,西侧院里一行人来来回回跑了四次,就把东西全部拿清了。 小芬子看着自己亲手糊的窗纸,有点可惜地慨叹了一声:“常在,早知道要搬家,这窗纸就不糊了,反正也撕不下来带不走。怪可惜的!”。 小达子手上正拿着棋盘,听见这话就笑了,道:“瞧你这小家子气的样子,这窗纸才几个钱?咱们到了东侧院,再糊起来便是。”。 吉灵坐在院中树下,一手抓着一把水煮花生米正在吃,听见这话,便抬手指了指东侧院,含糊不清地道:“到了那儿,你们用纱布糊,再也别用纸了!” 第二十六章 赏赐 从早上日头高升,一直忙到了大中午,东侧院终于拾掇好了,是按照吉灵的审美和喜好整理的。 其实,景阳宫中这东西两个侧院,虽然大小不同,但是规格和布局基本上是一样的,庭中一样也有小池塘。此外,还有两株银杏树,围着正屋的是一圈抄手回廊,回廊檐外雕花勾勒,虽然现在才初春,但是已经能想象出来,等到夏天的时候,一定满目青翠。 吉灵让小芬子和小达子在两株银杏树中间系了一个摇篮,说是摇篮,其实也差不多等于一个简易的秋千,可以承担一个成年人的体重,两头的固定绳子特地系得高一些,这样人坐上去,双脚就悬空离地了,可以荡来荡去,上面又有树木掩映,晒不到太阳,十分惬意。 海贵人事件后,虽然一晃两个月,但是懋嫔仍然命人将东侧院常常打扫,若是有什么损坏的地方,也要及时修葺,所以东侧院虽然闲置,却并不见脏乱灰尘,这无意中也为吉灵省了许多事情。 吃过中饭以后,吉灵看奴才们都累坏了,便下令让大家都去休息。 初春中午的太阳是最养人的,不灼热,十分温润。 小芬子和小达子东倒西歪地依在回廊上睡着了,七喜和碧雪也趴在正屋里的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吉灵让七喜去宫女屋子里好好睡一会,她说什么也不肯。 主子仁慈,待她们已经够好了,她不能得寸进尺。 身为奴才,晚上能够不值夜,睡个整觉就已经是奢望了,更何况还能睡午觉。 吉灵看她不愿意,也就不勉强,自己去了正屋里的贵妃椅上睡了,因为收拾了一天,难免灰头土脸,她不想就这样躺在刚刚换好的,崭新干净的床单上。 整个侧院都静悄悄的,吉灵一觉睡到了傍晚,起来的时候就见到奴才们早就醒了,果然一个个精神都恢复了许多,窗外一轮红日已经西斜。余晖漫漫地洒满了整个房间。七喜背对着自己,正做着手纸。 清宫的手纸都是宫女加工好的。她们从库房领来细软的白绵纸,先把一大张分开裁好,再轻轻地喷上一点水,然后用铜熨斗轻轻地走两遍,随后再裁成长条,垫上湿布,用热熨斗在纸上来回几遍就可以了。这样做成的纸,轻薄细软,洁白绵密,并不比现代的纸巾差。 吉灵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还嫌弃不肯用这手纸,后来就被征服了。 七喜刚刚吸了一口水,对着纸巾喷出细细的雾气,这时候听见吉灵醒了,就赶紧起身过来,笑着道:“常在,小芬子他们把水都备好了,奴才伺候您洗洗?身上也爽利些。”。 吉灵心里想:这就是七喜的好。老实厚道,从来不会因为她是吉灵的贴身大宫女,而抢其他奴才的功劳。 譬如刚才,她明明可以说“奴才已经把水备好了”,或者“奴才已经吩咐他们把水备好了”,但她只是说“小芬子他们把水备好了”。 她就不禁想到自己穿越前的职场,七喜这样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因为东侧院有了小厨房,烧水的活可以直接在厨房进行,再也不用走远借用柴房。小芬子小达子在刚才吉灵睡觉的时候,抬了不少柴火,烧了足足两大木桶的热水,系上挂钩,抬进正屋里。 七喜往桶里撒上去年秋天储存下来的干花花瓣,那花瓣虽然是去年秋天采集,但是因为晾晒及时,储存得当,色香味俱全部保存了下来。遇见热水,干枯的花瓣慢慢铺开,颜色也渐渐鲜艳起来,香味弥漫了整间屋子。 七喜伺候着吉灵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吉灵还记得自己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宫女要帮自己洗澡,自己还很尴尬,没想到,环境改变人的速度竟然是这么快,她已经快要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米虫生活。 东侧院屋里的宝贝其实还不少,不过有的虽然奢华却没什么用处,为了让空间尽量敞亮一点,吉灵让奴才们把用不到的家具都用粗布蒙起来,扎上绳子防尘,然后搬进了库房。 除去必要的家居以外,有一个小矮塌,算是踏脚放鞋的,也可以睡人。 吉灵看质地还不错,想着七喜平时值夜的时候总是睡在垫子上,虽然现在已经不像冬天那样气温低,但是总睡在地上也不好,于是就留了下来,让七喜去擦洗一下,然后铺上软褥子,权当一只小床。 掌灯时分,苏培盛领着御前的人来了,送来了一堆赏赐,里里外外地堆了一堆。 除了两个极精致小巧的紫檀木八宝凳子以外,还有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堆布料,都是苏州进贡的上好的锦缎,有的看上去颜色素雅,凑近了才看见上面花纹流光溢彩,即使在暗处也曳然生光,是那种极内敛的美。 另有四盒珠宝首饰,选的都是浅淡的颜色,什么鹅黄、天青、淡蓝、樱粉、应有尽有,花样也多是秀气文雅的,甚少张扬。 苏培盛不但送来了衣服首饰家具,还带了两个绣娘,都是苏州人氏,上来请安时虽说的是官话,却掩不住吴侬软语的软糯。 原来这两个绣娘是专门来帮吉灵量体裁衣的。苏培盛面上虽有笑容,却并无太多屈膝卑恭之态,只是清清楚楚道:“吉常在,您看看这些布料,若是有喜欢的,绣娘便可帮您量体裁衣,若是常在不喜欢这些花色,奴才再去库房重新领。”。 吉灵连连摇头,笑道:“不必,不必,这些花色好看的很!我很喜欢。有劳苏公公亲自为我走这一趟了!”,苏培盛连称不敢。 那两个绣娘便上前请吉灵去里屋量身,吉灵平举双臂,听着她们口中报着尺寸,便道:“衣服还是做宽大一些的好,宽一些的穿着显瘦。”,七喜在旁边扶着她,这时候听到了,便笑着道:“常在,别的娘娘都恨不得把腰身做得越窄越好呢!”。 她眼看绣娘拿一块雪青色的布料,衬在吉灵脸颊下方来比比试,自己便伸手去那布料箱子里拿另一块水红色布料,道:“常在,这个颜色好看呢!”,她说到这儿,话语却顿住了。 触手之处,七喜只觉得箱子布料堆叠下,还有一只袋子,里面装着些冰凉坚硬的物事。 第二十七章 甜蜜 七喜见两个绣娘背对着自己正半跪着给吉灵量尺寸,便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众人视线,轻轻拨开布料。 原来下面另放了两只荷包,因为被布料埋得深深,所以方才并未察觉,七喜伸手抽开系带,倒吸一口气。 就见荷包里是满满的银元宝,每个银元宝个头并不大,也就是十两银子的样子,但是元宝很多,粗略数了一下,大约是三百两,这样加起来就差不多十七八斤。 七喜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那个抬布料箱子的小太监吃力得很,原来不是抬布料,是抬银子呀! 很显然,这些银元宝并不是常在的月银。要知道,常在一年的银子也就五十两。 七喜松开荷包,又照原样用布料盖住,等到两个绣娘带着花样走了,她才悄悄告诉吉灵。 作为贴身宫女,银钱方面的事情常在一直是交给她来负责的,她有这个责任把这件事情跟主子汇报清楚。 吉灵听了也很惊讶:“什么?三百两?他们别是抬错箱子了吧!”,她第一反应就是苏培盛弄错了,也许是赏赐给别的娘娘的箱子跟自己的弄混了。 第二反应就是:这里面一定有鬼!苏培盛没必要巴结她,便是巴结,也不会用这种法子。 一瞬间,吉灵暗搓搓地在脑海里脑补了许多宫斗栽赃的桥段。 但是等到她看到那两只荷包,她就笑了。明黄色泽,系带上还点缀着珠玉,这样的荷包,并不是谁都能用的,也不是谁都能让苏培盛去装的。 “是皇上的意思。”,她笑着对七喜道。 七喜就看见自家常在笑得很开心,是一副发自心底的,畅快的表情。她恍然大悟:这是皇上给常在的零花钱呀! 吉灵拿出银元宝,对着烛火看了看。 银锭还很新,发出雪白色的宝光,没有因为使用过而产生的包浆,上有铭文,錾刻着银锭铸造的时间、地点、用途、成色、监管的官员姓名。 元宝下还有蜂窝状的凸起,形成一道漂亮流畅的曲线。 吉灵盯着那“雍正元年”四个字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把银子倒出来,另外换了粗布包裹装好了,交给七喜让她锁起来,自己却把那两只荷包留了下来。 过了几日,苏培盛手下的小太监将新衣服送了来,吉灵现在手头有了银子,便不再像以前总要计算着过日子,她认得那个小太监叫小陈子,便吩咐七喜打了红包递出去。 苏培盛她是不敢打红包的,不过苏培盛的徒弟就没关系了。 小陈子年纪虽然小,办事却是极稳重的,这时候便一番推辞,吉灵也就程序性地又说了几句,双方来回了几个回合,小陈子笑眯眯地将红包收起来了。 吉灵包的数目不大也不小,看小陈子熟稔地将红包塞进袖子笼,她就知道:这小子在各宫娘娘那儿讨到的好处准不少! 小陈子将衣服放下,说了几句吉利话,还讨了一盏茶喝,然后才走了。七喜和碧雪将新衣服一件件打开,在床上铺开,就看见满室灿然生光。 “真漂亮!”七喜由衷发出了一句感慨,然后她转向吉灵,迫不及待地道:“常在,奴才伺候您,快试试吧!”。 旗装一共做了八件,除去一件正式场合穿的颜色较为深重的,其他七件分别是樱粉色、天青色、淡黄色、雪青色等等,都是轻软的春装,分别用了绒圈锦、漳缎、妆花缎和软烟罗来做外层和袖口的装饰——吉灵之所以能认得这些料子,都是拜那天两位苏州绣娘所赐,她们细细讲解了各种面料的不同。 譬如这其中的软烟罗,吉灵就有印象:红楼梦里曾经提过,是一种极薄的罗,用以糊窗屉或作帐子。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清宫女子的旗装也可以用此作为修饰。 绣娘走后,七喜打开衣柜,将一件件旗装叠好收了进去,又用力往里推了推,吉灵看着原先那几件旧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旗装还在柜子里,便对七喜道:“把那些旧衣服收拾收拾,放进库房吧,省得占了地方。”。 七喜应了一声,将旧旗装收拾起来,即使这样,放进了新衣服后,衣柜还是显得有些拥挤。 吃饭,穿衣,首饰,银两,这些问题都算是基本一一解决了,吉灵心情很好,道:“咱们出去走走!”。七喜人还弯腰埋在衣柜里,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好不容易收拾好了,将衣柜门锁上,才道:“今天风大,常在稍等一下,奴才给您拿件披风。”。 一时间两人走了出来,吉灵嫌带着人多太惹眼,便没让碧雪和小芬子、小达子跟上。她和七喜走出了景阳宫,一出门,虽然晴空当头,但毕竟还是初春,果然冷风飒飒而来,吉灵缩了一下脖子,哆嗦了一下,七喜就赶上前来,将披风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她,才一脸担忧地道:“常在,咱们还是回去吧,您身子好了也没多久哪!”。 吉灵看了她一眼,道:“我都快憋死了,整整一个冬天,除了给皇后请安,你说说,咱们还去过哪儿?”。 要知道紫禁城虽然看起来宫殿雄伟,宫室甚多,但是因为风水的原因,历代帝王相信:卧室要小,这样才能藏风聚气。所以一直遵循这个传统,即使吉灵现在换到了东侧院,宫室宽大不少,但卧室依旧相对狭小。。 七喜哑口无言。吉灵看她面有忧色,便安慰地拍了拍她手,道:“我就绕着这景阳宫走两圈就回去。” 吉灵见此时万物俱静,长街上空荡无人,只能听见极远处有奴才拿着扫帚洒扫的声音,在紫禁城中放眼看去,只能看到两种颜色——黄色和红色——黄色是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屋顶,红色是重重宫墙。只有抬头向上看,才能看见湛蓝湛蓝的天空。 七喜忽然“呀”了一声,指着天空道:“常在您看!”。 吉灵抬头一看,原来是空中有两只风筝正在飘荡翱翔,今日风轻云淡,艳阳极好,那风筝借着风势,飞得极高。 吉灵眯着眼睛,用手挡着刺眼的光线,从手指缝里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一只是雄鹰形状,另一只则是拖着长尾的蝴蝶形状。 第二十八章 晋升 风筝飞得极高,渐渐地靠在了一起。 吉灵正抬头看着,就见那只雄鹰风筝忽然头朝下,猛地向下一栽,似乎是被蝴蝶风筝的线缠绕住了,两只风筝相互纠缠着飘飘荡荡。 “是御花园。”,七喜看了看方位,判断道:“御花园里有人在放风筝。”。 御花园离景阳宫这儿不远,只要向西边,走过钟粹宫,直接能看到御花园最东边的堆秀山。 那堆秀山还是明代工匠建的,其实是一座人工假山,堆山匠师们运用一种叫做“堆秀式”的手法,运来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块,逐一堆砌而成。 堆秀山位于钦安殿后东北侧,背靠着紫禁城朱红色的宫墙。走过了堆秀山,就等于进了御花园。 刚到山下,吉灵只觉得头上一暗,似乎一片阴影罩了下来,只听旁边七喜叫了一声;“常在当心!”。 吉灵本能地向后一退,七喜已经挡在了她身前。 一只巨大的蝴蝶风筝拖着两根长长的尾巴从半空中急速栽了下来,擦着七喜的鬓发,落在两人脚前。 七喜顾不得挽起散落的鬓发,上前捡起风筝,只见那风筝线为了坚固耐用,涂了一层竹胶,胶水干透后,僵硬锋利,能把人的皮肤割出血痕。 吉灵上前看,见七喜还蹲在那儿看风筝,便拉起她道:“我看看你。”。却见七喜脖子上一道红痕,慢慢渗出血来。 吉灵从怀里掏出干净帕子来,给七喜擦拭,七喜还懵然不知,直到看到手帕上的血迹,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才感到痛楚。 好在伤口不深,血出了一会儿便凝成了深红色的一排血珠子。 七喜看吉灵还要给自己擦,赶紧道:“常在,别……别!当心奴才把您的帕子弄脏了。”。 吉灵悔道:“都怪我,本来说只是绕着景阳宫散散步,偏偏跟着这风筝来了御花园。”。 她伸手,心疼地摸了摸七喜脖子上的伤痕,道:“你把风筝放在旁边的大石上,它的主人自会来寻。”,说完转身拉着七喜要走,却听到背后一个女子声音道:“听闻你如今住在东侧院?”。 吉灵听见这没头没脑的话,楞了一下,转身看堆秀山背后闪出一个女子,一身衣服简单,发鬓间也尽是简单珠饰,身后跟了个笨手拙脚的小宫女。 那女子又道:“风筝是我的,还给我。”,她脸颊极瘦,颧骨高高地凸显了出来,显得眉骨分外高,眼睛格外大,肩膀极瘦弱,仿佛支撑不住头颅似的。 此时她伸出手来要风筝,吉灵就看见她袖管下仿佛芦柴管一般的手臂,几乎就是骷髅蒙了一层皮,上面青筋暴露,皮肤枯黄。 吉灵看这女子面熟,却不知道在哪儿见过,直到七喜提醒,她才恍然大悟:是从前的海贵人呀! 海氏被降为答应,而吉灵是常在。按道理,她是要向吉灵行礼的,但海氏身板连动都没动,只是带着几分讽刺道:“东侧院是本贵人住过的好地方,风水养人,没想到倒便宜你了。”。 她如今已经被贬为答应,迁居幽远之处,吉灵不知道她如何得知自己搬迁东侧院,更不知道她为何如今讲话还是这副跋扈腔调,。 她不想与海氏多啰嗦,便道:“七喜,将风筝还给海答应。”。 七喜道:“是。”,双手捧着风筝要上前去交给海氏背后那个小宫女。 那小宫女接过了,轻轻拉住海氏的袖子,挤出笑脸,哄孩子一样地哀求道:“奴才陪您回去吧!”。 谁知道海氏听了吉灵说的“海答应”这三个字后,忽然便像被狠狠打了一棒似的,猛地上前一步,厉声道:“放肆!吉氏,你一个小小的常在,竟然敢藐视本贵人!”。 七喜见她表情狰狞,立即上前挡在吉灵面前,又回头小声颤抖道:“常在,咱们快走吧!海答应……海答应似乎不大对劲……”。 海氏伸手推开七喜,狠声道:“本贵人一日为贵人,终身便是贵人!听明白了没有?”。 吉灵瞠目结舌,刚要说话,只见海贵人忽然又变了一副表情。 她将食指竖起在嘴唇前,小声对吉灵道:“姐姐,一定要当心那个懋嫔,她是菩萨面孔,蛇蝎心肠,一肚子坏水呢!”。 说完,她用帕子捂着嘴,嘻嘻哈哈笑起来。 她开始还是小声的笑,到了后来声音就渐渐放大,捧腹大笑起来。 那小宫女默默拿着风筝,站在一旁,眉目低垂。 吉灵向后退了几步,明白过来:海氏疯了。 过了阳春三月,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大地回春,草长莺飞,空气中暗香浮动,连白昼都变长了。 景阳宫东侧院里,抄手游廊旁的腊梅已经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姹紫嫣红——都是小达子找来的花种,分别有白晶菊、迎春花、桃花、连翘、刺桐、红掌、结香……颜色由浅到深,一进门看去,小院里仿佛被染成了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海,不分层次,堆叠在一起。 吉灵开始还夸了几句小达子辛苦了,难为他找来这么多花种,又精心栽培。后来就觉得院子里花的种类也太多了些,而且颜色搭配乱七八糟,看上去有些俗气。 于是她去掉了迎春花和红掌等,只留了白晶菊、结香和桃花三样,。 此外,小芬子拉了一些枝叶葫芦过来缠在抄手回廊的廊柱上,碧绿青翠,配色清爽,吉灵很是喜欢。 三月底,胤禛的旨意下了来,晋吉常在为贵人。 与妃嫔的册封礼不同,常在晋升为贵人,是不会有册封礼的。 有清一代,无论封常在还是晋贵人,都不举行册封礼。只有由贵人晋为嫔,或直接封为嫔,才会举行册封礼。 饶是如此,晋升贵人的仪式礼节依然繁琐。 这一天天光还没亮,吉灵已经被七喜催着起了床,她睡眼惺忪地涑口刷牙后,坐在梳妆台前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吉服是早就用铁熨斗烫好的,因为怕皱,一夜都平铺在桌子上。此外,碧雪还送进来四块枣糕,给吉灵先吃下,垫着肚子。 前屋里,司礼的礼仪嬷嬷早就等在那儿,五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小,脸颊微见风霜,发髻一丝不苟,梳理得整整齐齐盘在脑后。 此时,安嬷嬷正好喝了一口红枣茶,还没咽下去,只见门帘一掀,七喜扶着一个身着吉服的年轻姑娘走了出来。安嬷嬷来不及看她容貌,心里知道这就是最近宫里的红人——吉常在,连忙起身磕下头去,笑着道:“奴才给贵人主子请安,给贵人贺喜了!” 第二十九章 吉贵人 此时仪式未成,若是较真来说,吉灵还算不得贵人,安嬷嬷这样喊,是宫里例来的讨彩头,吉灵探身向前,做了个虚扶的手势,笑道:“嬷嬷快请起来吧。”。 她看了七喜一眼,七喜会意,将早就准备好的装好银子的荷包从衣袖里拿了出来,快步上前。 安嬷嬷喊完“贵人主子”那两句,头尚未抬起,鼻中已经闻到一阵馨香,原来是七喜走了过来,伸手想将她扶起来,见安嬷嬷没动,七喜只好凑近,大声在她耳边道:“安嬷嬷,常在请您起来呢。”。 原来安嬷嬷年老,近来耳力已经渐渐衰退,吉灵已经叫起,她居然没听见。直到七喜在她耳边大声说话,她才听清楚了,赶紧拖着七喜的手臂爬了起来,站稳了身子,七喜已经把荷包递了过来,她还要虚让一下,七喜已经将荷包紧紧塞进了她手心里,又握着她手将手掌包了起来。 安嬷嬷紧紧握住荷包,微微掂了一下,心里乐得笑开了话,暗道这位贵人主子真是一点儿不小气!只是她毕竟是宫里的老嬷嬷了,自恃身份,脸上波澜不动,只是态度更加恭敬了。 此时,安嬷嬷见七喜已经扶着吉灵走到了前屋正中,便举起手掌拍了两下,回头肃色道:“你们进来吧。”。 吉灵抬眼看去,就见小院里有早就等候着的一对奴才,此时,先是捧着托盘的四个宫女鱼贯而入,托盘上都铺着桃色锦缎,内有如意、八宝、团圆、生莲四样吉器。 四人进来后,在屋里两两对面,并列站开, 此时又有两个年级大一些的,姑姑模样的宫女进来,未用托盘,只用了彩金描星月纱布蒙在臂弯上,柔如云烟,上面托着的是两套床品,细细看去,是流金绣线的鸳鸯锦被、枕套、床帐、帘幔四件。 方才那四个宫女各自往后退了一步,让两位姑姑站在前方。 这六个宫女站定后,才有四个小太监弓着腰快速进来。并抬进花梨木箱子四只,每只箱子上的抬杆上都扎着桃色绒纸花朵,下面垂着细细流穗,随着步履摇曳生姿。 每运进来一类东西,唱礼太监便在旁边高声报出。 此时,就见那唱礼太监高声道:“放——!”,四个小太监动作整齐地将箱子放在地下后,立即袖手飞快倒退出去。安嬷嬷上前一一打开箱子,每开一只,便口里说一句吉祥话,箱子里一样,铺设的也是桃色锦缎,吉灵才看见第一只箱子中是各式精美银器一大套,包括碗、盏、盘、杯,各色餐具都在内。第二只箱子中是贵人吉服、第三只箱子中是四双配色考究的花盆底鞋、第四只箱子内的物品蒙了层桃色轻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似乎是寝衣模样的物事。 等到所有东西统统运进来以后,东侧院前厅就显得相当拥挤了,最后的两个小宫女站不住脚,活生生地被挤到门槛外了。 这时候唱礼太监才开始从旁边奴才托举的金盘上,郑重其事地举过一卷明黄色圣旨,开始宣读皇上旨意,他一字一顿,抑扬顿挫,读得极慢。吉灵跪在地上,低着头听他念着,等到终于读完了,她的身份也就从吉常在晋升成为了吉贵人。 吉灵三磕头谢恩,仰头接过圣旨,交给七喜,只见七喜的手微微颤抖,吉灵抬头看她,就见她一脸欣慰激动,活像等候在考场外的高考生父母,那神色比吉灵自己还高兴。 此时,七喜接过圣旨,紧紧抱在胸前,然后咧开嘴笑了,做了个嘴型对吉灵无声地喊道:“主子……”。 清宫规矩,贵人以下的位分,一律不准称主子,从贵人这个级别开始,伺候她们的奴才才能喊主子。虽然七喜已经在心里,对着自家常在喊了无数遍“主子”,但是从今日开始,她知道,以后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喊出这两个字了。 眼看唱礼太监给完了圣旨,笑吟吟地站在原地没动,顿了顿,笑容渐渐僵硬。 吉灵赶紧捏了一把七喜的手掌,七喜这才反应过来,拿出准备好的荷包交给吉灵,吉灵亲自递给了唱礼太监。 那唱礼太监看也没看,接过便往袖子里一放,才行礼带着一干人等退出去。 吉灵站了半天的花盆底鞋,就觉得脚底又累又酸,刚想坐下来,内务府的另一拨人又来了。 上一拨人是送圣旨送赏赐来的,这一拨更加厉害——直接送人过来了。 清宫规制,常在配宫女三名,太监两名,贵人身边则可以有宫女四名,太监三名。 原主身边本来就是三个宫女,两个太监的标配,但是在吉灵还没穿越过来的时候,有一个宫女已经受不了原主久病在床,眼看着前途无望,便寻了门路自己去投奔了好主子。 所以吉灵穿越过来以后,身边一直都是七喜、碧雪、小芬子、小达子四个人伺候。 内务府按照实际情况,按人头补足,这时候又送进来两个宫女,一个太监。身上衣服收拾得干净爽利,这时候三个人排成一排,跪下来磕头,齐声道:“奴才们给吉贵人请安,吉贵人吉祥。”。 吉贵人吉祥,这话吉灵听着跟绕口令似的,不由得想笑。她看三个人都低着头,知道宫里规矩:主子不叫抬头,奴才是不能抬头去直视主子的,便道:“你们三个,先起来,抬起头,让我看看。”。 三个人听了,赶紧便以手撑地,站了起来,那小太监和一个宫女都眉清目秀,待到吉灵看到另外一个宫女,她倒吸一口气,好家伙!那宫女杏脸桃腮,眉目含情,低着头时没看出来,此时一抬头,眼睛也仿佛会勾人魂魄一般,媚态横生。 这宫女又妩媚又漂亮,若是论容貌,实在超出大部分宫女的平均水平,便是在皇后宫中见到的几个答应、常在,姿容也未必有她漂亮。 吉灵在心里呵呵了两声:这是有人往内务府塞了银子,通了门道,才能送来这么一个宝贝来给自己呢。 晋升贵人时送来的奴才,便是想推,暂时也推不掉。 第三十章 拉拢 清宫规矩:所有的太监必须是汉人,宫女则恰恰相反,不能用汉人,得用旗人。 所以,整个紫禁城中的宫女都是内务府旗人册下的满汉军旗子弟。 此外,凡是有头有脸的宫女,譬如能放在太后、皇后、妃子、格格的宫女,必须是上三旗包衣。 吉灵看着时间渐渐不早了,想着方才礼仪嬷嬷嘱咐的:按照规矩,受封贵人之后,必须还得尽快赶到坤宁宫给皇后谢恩。 她不敢再拖延,便让碧雪和小芬子带着三个奴才,分男女各自去安置。然后自己带着七喜出门了。 其实真的好困啊!想想,为了这个仪式,她半夜里相当于四五点钟就起了床,四五点钟啊!天还黑着呢。 然后一直坐在梳妆台前,被七喜打扮——吉灵趁着平日里空闲的时候,一直教着七喜怎么样去使用那些现代化的化妆品和化妆刷。 大概女子天生就有驾驭胭脂水粉的能力与兴趣,七喜跟着她学了几次以后,居然也像模像样地能化点简单的妆面了。 当然了,这也归功于吉灵从空间里拿出来的化妆品和化妆刷都是一线大牌。无论粉质、着色、质感都是一流的,七喜使用起来就更加得心应手。 光是凌晨化妆,吉灵大概就用了半个时辰,再加上礼仪嬷嬷、唱礼太监的一套套仪式,还要打起精神应付内务府的人,这样算下来,吉灵今天绝对踩着花盆底鞋站了两个多时辰了!现在还得继续再去皇后的坤宁宫。 一路上,吉灵几次很想把这花盆底鞋底下那个方块给直接锯了! 刚到坤宁宫门口,吉灵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瞧着那丰润的肩膀曲线,她就知道是齐妃,齐妃这时候也看见了她,连忙叫轿辇停下,伸手扶着虹茶的手走下轿辇,笑着在远处招手道:“吉常……吉贵人!你来!”。 因为之前在长春宫膳房蹭饭,加上吉灵经常把做好的甜酱送去给齐妃,她与齐妃熟悉了许多。 两个月来,吉灵已经发现:齐妃这人很真实。她喜欢谁,讨厌谁都是放在脸上的,从来不加掩饰。和她相处一点都不累。 这种性格虽然率真,但也有副作用:那就是有时候会让人很尴尬,甚至有一次连皇后娘娘都被齐妃弄得下不了台。 吉灵有时候听齐妃讲话,真是替她捏一把汗。 亏得她有儿有女,进皇子府的时间又早,不然换成个贵人,这样“率真”试试? 吉灵加快脚步,走上前去,笑吟吟行礼道:“妾身给齐妃娘娘请安,娘娘也是来坤宁宫请安的吗?”。齐妃并不回话,只是上下打量她了一会儿,才啧啧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好马还得配好鞍!你这一身吉服一穿,真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吉灵听她说什么“好马还得配好鞍”,哭笑不得,知道齐妃就是这么个性子,便笑着道:“娘娘别取笑我了,今日要给皇后娘娘谢恩,所以才打扮成这样,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齐妃微微侧头,道:“有什么不好意思!该打扮就得打扮,你看翊坤宫那位……”,她朝着翊坤宫的方向努了努嘴,吉灵知道她是在说年妃。 齐妃小声道:“她哪天不是涂抹得跟唱戏一般?脸上的水粉刮下来能糊墙!胭脂刮下来得有三斤重!”,说完不屑地一撇嘴。 见坤宁宫的宫女们已经在台阶上打起了帘子,两人边说话便前后走了进去。齐妃渐渐地又绕到“吃”上,只听她埋怨道:“你前日送来的果碎牛乳很好吃,我让奴才们做了,却做不出你那个味道,倒是费了我两小桶燕窝牛乳,真是无用!”。 吉灵一偏头,让开帘子,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声笑道:“那是有点窍门在里面的,不必用精贵食材,纯粹些才好。做起来也不难,回头我让七喜去长春宫膳房,现场示范一遍便是。”。 两人说着,见皇后娘娘还没出来,前厅中其他妃嫔还没到来,倒是难得地安静,便分别坐了下来。 这时候,宫女上前来奉茶,吉灵见那宫女眼熟,想了想,才回忆起来。 原来是冬天的时候,海贵人毒打小鼠那场风波,自己当时还刚刚穿越过来,是个病得要死的小常在。被宁妃、懋嫔、海贵人三人带着去坤宁宫,在雪地上走了好久。结果到了坤宁宫,就是这个宫女上前来给大家沏茶,轮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直接连茶叶都省略了,就翻着白眼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此时,这宫女一手捧着茶叶罐,另一手提着茶壶,见齐妃不断侧过头,和吉灵有说有笑,又知道吉灵已经被封为贵人,更是近来皇上的新宠,不由得极小心地将茶叶从茶叶罐中用小木勺舀出,又加了温热的水,才双手捧着呈上给吉灵,满脸堆笑道:“贵人请用茶。”。 吉灵接过来看了一眼茶盅中青碧的茶汤,轻轻晃了晃,抿了一口喝了。就见门帘被掀起,卷进来一阵风,却是年妃与懋嫔一起来了。 吉灵屈膝请安行礼,年妃径直经过她面前,头都没回,只是懒洋洋道:“起来吧。”,说着走向属于她的那张凳子,微微张开双臂,被宫女伺候着脱了披风,才转向愗嫔道:“愗嫔,你还别说,这吉常在穿了这身衣服,还像个正儿八经的贵人了,谁能想得到她从前……”,说着用帕子捂住嘴笑起来。 懋嫔笑着向前欠了欠身,表示赞同,仍旧是什么都没说。 倒是齐妃放下手中的点心,向这边看过来,嗤笑一声,白了一眼年妃,清清楚楚地道:“瞧年妃妹妹这话说的!吉氏可是皇上御笔亲封的贵人,刚刚封的,还能有假?”。 年妃不屑地一挑眉,刚想说话,见冬暖阁门帘一动,皇后已经出来了,众人起身行礼请安。吉灵这时候赶紧小步走到前面,跪下磕头行大礼,大声谢恩道:“贵人吉氏,受封礼成,特来向皇后娘娘谢恩,请安,祝皇后娘娘福泽万年。” 皇后笑着道:“起来,起来。”,又望了众人一眼道:“咱们这后宫呀,要论知礼数,守规矩,除了懋嫔,我看就是吉贵人了!”,说完望了一眼身旁宫女华容。 华容会意,转身进了里间,不一会儿捧着一个极精美的紫檀木盒子走了出来。 皇后指了指盒子道:“这明月珰整个紫禁城一共就三对,极其罕有,和惠公主那儿一对,本宫这儿两对,其中一对便给你吧。”。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吉灵略迟疑了一下,便跪下干脆地谢恩道:“皇后娘娘美意,妾身却之不恭,虽然妾身配不上这样的好东西,但妾身一定好好收着。”。 皇后轻轻一拍桌子,向后一仰身子,嗔道:“收着做什么,你这傻孩子!你戴着定然好看,皇上必然也欢喜。”。 谢过恩,回到东侧院,吉灵将明月珰交给七喜,便是在支撑不住,倒在床上便睡着了,一觉睡到了下午。待到三四点钟的时候,她被七喜低声唤醒,说是皇上晚上要来东侧院。 第三十一章 谨慎 吉灵一个激灵,立即就清醒了大半,她赶紧拉住七喜的胳膊,一骨碌爬起来。 七喜蹲下身子,拿着绣花拖鞋帮她套上,一边套一边安慰她道:“主子不用着急,还来得及。”,她口中话是这么说,手上动作却是一点不敢慢。 吉灵就着碧雪送进来的铜盆,用温热的水好好洗了个脸,接过碧雪递上来的毛巾卷,她草草将脸上的水吸干,便坐到了梳妆台前,让七喜帮她梳理发髻。 吉灵以前是常在,每次梳头都只能梳最简单的一字头,这是后宫女子中最简单的发型了。 一字头的好处就是好打理,梳起来也很快。 但它也有缺点:两端太过低垂,几乎挨到耳根,发髻松,稍碰即散,也因为这个原因,梳一字头的时候,女子基本上不能佩戴什么贵重首饰。因为首饰稍有分量,一字头便承受不住。 所以清宫中梳着一字头的都是答应、常在之流。因为这些女子位份低,家世薄,本来就没有什么贵重的首饰,即便有,也不敢戴出来招摇。 不过,吉灵现在既然晋升为贵人,发髻的式样自然便可以有了变化。 七喜将梳子咬在口中,打开了早上晋封贵人时,内务府送进来的首饰箱子。 那箱盖木质厚重,七喜一只手支撑着,另一只手伸进去掏摸了一会儿,吉灵就看她从里面拿出两个形状奇怪的物事。 其中一件东西似乎是铁丝拧成的,倒有点像一个横着的眼镜架;另一个像是一个长方形大黑盒子。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她问吉灵。 七喜调整了一下她的肩膀位置,对着镜中笑道:“主子坐正了,可千万别转头,也别歪头。这是发架和扁方,主子现在是贵人了,梳头得用这些工具。”。 说完,她重新又倒了些头油在手心里,然后双手掌心合拢,搓揉了几下,涂抹在吉灵的长发上,便放上发架,把头发分成左右两把,交叉绾在发架上。 七喜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发架左右高低,微微调整了一下,然后将中间横插上扁方,又把发稍和碎发固定牢,再把后面的耳边的垂发,梳成扁平状,末端用发带束起。 吉灵只看她两只手灵巧地在自己发间上下翻飞穿梭,不时又对着镜子轻微调整,这样,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七喜吐了一口气,道:“主子,梳好了,您看看!”。 吉灵一抬头,见镜中俨然一个端庄的清装贵人,发髻和原来的一字头却是大不一样了。 七喜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只小铜镜,捧着让吉灵看后面的发髻,吉灵便看见自己发尾微微上翘,收束的线条极流畅漂亮,像只将要飞起的小燕子。 吉灵很吃惊,抬头望着七喜,连连夸她道:“七喜!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真是很不错!”。 七喜一边收拾梳头的工具,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奴才也是从前跟着一个梳头姑姑学了一手,许久不用,已经生疏了。要不然,一炷香的功夫应该就能梳好了,主子也不用枉坐这么久。” 梳完了头,就得选首饰。 早晨受封时抬来的首饰箱子已经全部被七喜根据颜色、质地的不同,分类整理到了梳妆盒里。 吉灵就从早晨送来的新衣服里挑了一件淡淡鹅黄底色,裹着月白色金线滚边的旗装。旗装上部是很清淡的黄色,下部,从腰开始,往下盛开着小朵小朵的月桂花。越往下,花朵越繁密,枝叶越蔓延,花样细小,是淡淡的绿色,点缀在底色上,淡雅中不失俏皮。 根据衣服的颜色,吉灵从珠宝匣子里挑了一套淡黄色缀玉石绿叶的玉兰形状珠宝发饰,玉兰花下带了一点勾金边的流苏,摇曳生姿。 她搭配完了,照着镜子,只觉得其他都很好,只是耳朵上空荡荡的。于是和七喜商量着选了几套耳坠子,却都不太合适。 两个人都有点焦急,这时候七喜灵机一动,提醒她:“主子,咱们试试皇后娘娘赏赐的明月珰吧!”。那装着明月珰的盒子本来已经锁在了柜子里,这时候七喜拿出来,小心翼翼捧给吉灵。 吉灵亲手打开盒子,就见其中宝光流转,恰如明月。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这对明月珰,的确如皇后所说,是紫禁城里都难得的珍品。 吉灵对着镜子照了照,果然这对耳坠与旗装上的月白色滚边遥相呼应,浑然天成。七喜笑着道:“就是它了!”,说着伸手要帮吉灵戴上。 吉灵刚刚低头,脑中却闪电一样闪过一个念头,抬手阻住七喜的手臂道:“等等。”。 她想了想,低声道:“皇后娘娘赏赐我这个,倒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深意,谨慎些总是好的。你先放在台上,不急着戴。”。 趁着这当儿,碧雪打起帘子进来屈膝问吉灵:“主子,晚上该提些什么菜呀?”。 吉灵想了想,道:“热锅吧!最好是麻辣锅,要有滋味,越辣越好!若是只有清汤就别拿了,那清汤太淡了,和水煮有什么分别?”。 碧雪脆生生地应了。 吉灵又道:“另外你看看有没有烤鸭,我想吃烤鸭了,不用多,半只就行。面皮和黄瓜丝多配一点,我最喜欢长春宫的那面皮了,柔韧好吃,哪怕单吃都可以。”。 她咽了一口口水,继续道:“红豆糕要是有,拿一些回来,要是没有,你就瞧着看什么糕点比较软,烧饼我不要。”,她顿了顿,仔仔细细叮嘱道:“还有,再拿点生面条回来,我晚上会饿。”。 膳刚刚提回来,胤禛便到了。 吉灵是早就等候在正屋前厅里的,这时候听见外面唱报,她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扶着七喜的手迎了出来。就见胤禛似乎今日心情不错,脸上神色明朗且轻松。 他大步走上台阶,吉灵刚蹲下身道:“妾身给皇上请……”,一句请安的话才打了个头,胤禛已经干脆利落地挥手道:“免。”。 第三十二章 满洲袜 吉灵起了身子,跟在他后面进了屋,胤禛没急着坐下,兴致颇高地打量了一下周围。 自从吉灵搬到东侧院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来。 屋里的紫檀木雕花小绣墩看着眼熟,是苏州工匠做的,花样精致秀雅,四条腿上是金漆镶嵌的梅花镂月图案,虽然略显得有些不够大气,但是倒很适合后宫小女子。 吉氏不就是个小女子嘛! 他还记得那天用完早膳,造办处的管事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等他出门的时候才巴巴地跑来献好,说是苏州工匠处新贡了一批家具,呈给皇上看看。 结果他一眼就瞅见这两个绣墩了,然后就想到吉氏那个寒酸的屋子了。 想想吉氏那狭窄的西侧院,连几个像样的绣墩都没有! 看那屋子,也是冬冷夏热的样子,怪不得一病能病一年呢。 其实那个时候他脑袋里已经滚过一个念头:不如升吉氏为贵人,只是后来,又硬生生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了。 后宫一朝得宠,恃宠生娇的女子,海贵人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不急,来日方长,且看看这个吉氏的性子到底如何。 吉灵看胤禛背着手在屋里踱步打量,就是不坐下来。 皇上没坐,自己自然也不能坐。 大爷你倒是快点坐呀!吉灵在心里喊了一声。 她低头看自己脚,欲哭无泪,穿着花盆底鞋的脚又开始肿痛起来,脚心特别疼得厉害,因为全身的体重都压在脚心那块方块上。 毕竟从早上到现在,她除了睡了个午觉,其他时候不是站着受封,就是走在来去坤宁宫的路上。 简直比穿越之前穿的高跟鞋还受罪! 好歹穿高跟鞋时间久了,只是前面脚掌会痛;可是花盆底鞋不一样,那个要命的方块在鞋底中间,就好像脚心咯着一块砖头,还是最硬的那种,鞋底薄薄的,走路的时候还得在这砖头上保持平衡! 吉灵看胤禛没注意,伸手慢慢挪了两步,伸手扶住黄花梨木的餐桌,将体重压到桌子上,然后将右脚往左腿上蹭了蹭,无声无息地把右脚从花盆底鞋里抽了一点出来。 虽然这个姿势有点猥琐,但是脚真的好舒服!瞬间不痛了! 于是吉灵没忍住,往外抽了一点,又抽了一点…… 胤禛欣赏完了,转身笑着看向吉灵道:“做了贵人,滋味如何?”。 吉灵没料到他说转身就转身,想要把脚飞快地塞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她立即屈膝蹲下,一脸感恩戴德的神情:“啊……妾身何德何能,得蒙皇上恩德,封妾身做了贵人,还亲自来看妾身!倒是妾身还没谢恩,谢皇上恩典!”。 胤禛很满意,看她还蹲在那儿,便心情甚好地道:“好了,起来吧。”,说完伸出手给吉灵。 吉灵蹲下时,旗装下摆正好盖住了花盆底鞋,这时候便暗搓搓地把脚往鞋子前面用劲一伸,滑了进去。 她出了一口气,起了身,看见胤禛向自己伸手,赶紧迈步。 谁知道刚才脱鞋子的时候,她的袜子滑了出来,却懵然不知。 清宫穿的是满洲袜。 所谓满洲袜,就是满族人穿的袜子,男女袜相同,雍正一朝,宫廷的满洲袜大部分瓯都是绸缎做成。袜底数层较厚实,不分左右脚,可以随意穿着,工艺以丝织、刺绣和手绘为主。 皇上的袜子上自然是云龙纹图案,但清宫妃嫔则各不相同。皇后穿的是凤头女绵袜,妃嫔们则只能穿花蝶图案的女袜或者百鸟纹或山水图。 不过还有一种较为简单的袜子,不用绸缎,改用棉布,吸汗透气,图案用的是五谷丰登,表示希望民间风调雨顺、丰收吉庆。所以叫做五谷袜。 五谷袜的袜筒旁边还自带长长的白色棉布条,有点像裹脚布的意思,用来给后妃们调节袜筒的松紧,一般缠绕在脚踝和脚后跟上。 前朝康熙年间,后宫妃嫔们很喜欢穿这种袜子,到了雍正年间,妃嫔们多穿花鸟绸缎袜,五谷袜便渐渐没有人愿意穿了。 吉灵今天脚上穿的就是一双五谷袜。 方才脱鞋穿鞋这么一折腾,那袜筒上的布条恰好松散了开来,脱落在了地上。 吉灵刚一迈步,直接踩在了袜带子上,她晃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 七喜本来是在桌旁指挥着碧雪、小芬子、小达子布膳的,这时候一眼瞥见吉灵情况,想要冲过去扶住吉灵已经来不及。 胤禛就看见这吉贵人本来是要起身的,结果身子一歪,直接一头向自己的怀抱扎了过来。 他眼疾手快,一把就抱住了她,然后深深看了吉灵一眼。 这个吉氏,真看不出来呀。 吉灵惊魂未定,扶着胤禛的肩膀,抬头看胤禛别有深意的眼神,就知道他误会了。 他误会成她是故意摔倒的,好让他软玉温香抱满怀。 不是呀! 她赶紧指着自己花盆底鞋解释:“妾身站了一天,脚实在太疼了,刚才松动了一下,谁知道没踩稳,才摔下来……”,说到后面,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胤禛盯着她看,神色促狭,一脸笑吟吟,还是不说话。 吉灵觉得自己再怎么解释,听上去都像是在掩饰,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 吉灵还想再说什么,胤禛已经一挑眉,臂膀微一用力,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随即向前走了几步,一脚踢开了里屋的门。 布膳的几个奴才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七喜愣了一下,随即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招手喊碧雪过来。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挡在里屋门前面。 小达子手上刚刚放下菜碟,此时手里用铜制短三角杆提着热锅,小声问七喜:“七喜姐,那……还布不布膳啊?”。 话刚说完,碧雪就对着他瞪了一眼,将手掌覆盖在嘴上,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七喜压低了嗓子,几乎是用气声说话,道:“你们先放去小厨房灶台上热着,今晚主子用膳一定迟。”。 第三十三章 临幸 胤禛抱着吉灵走进去,径直走到床前才坐下,仍然没把人放下,就这么让吉灵坐在自己腿上。就看吉灵脸又红了,两只手柔顺地搂着自己脖子,一对黑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就是不敢抬头看自己。 胤禛哈哈一笑,伸手像逗一只小狗那样,用大指微微摩挲着吉灵的下巴,非要她抬起头来。 吉灵被他大指上的玉扳指冰凉凉地一激,侧开头去。胤禛见桌上放了一叠碧绿的青梅,上面撒了落梅碎雪一样的糖霜,便顺手拿起一颗,塞进吉灵嘴里。 吉灵张嘴,老实而不客气地吃了。吃完了,自己吐了核握在手心里。 胤禛看她紧张,故意逗她,凑近了她柔声道:“脚给朕看看。”。 吉灵只好提起了旗装下摆,胤禛就看她脚面微微肿起来,估计确实是穿花盆底站久了。便皱眉道:“以后若非出门,在东侧院里穿普通的绣花鞋便是。”。 吉灵两眼一亮:“真的?”。 胤禛看着她,笑道:“朕今日说了无妨,便是无妨。”。 七喜和碧雪守着门口,两个人就听见里面渐渐有了动静,自家主子似哭又似求饶,七喜和碧雪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避开了对方的目光,红着脸低下了头。 情事后,天光已黑,寝屋内只点了一盏宫灯,光线极暗。胤禛刚刚起身,随意一抬头,却见梳妆台上一只盒子敞开着,内里隐隐射出莹莹光芒,便道:“那是什么?”。 吉灵转头看去,道:“是皇后娘娘今日赏赐给妾身的明月珰。”。 胤禛脸上笑容渐渐淡去,走过去伸手拿起一只明月珰,明月光华在指尖流转,虽是暗夜,更衬托此物莹然。 他眼神似有怅惘,似有回忆,似有温情,半晌才闷声道:“孝懿仁皇后生前最爱的便是明月珰,朕幼时常看她戴明月珰。此物虽是仿她的形制,亦有神韵。”。 吉灵知道他说的孝懿仁皇后便是将他一手养大的,如同亲生母亲一般的,康熙朝的佟佳氏。 此时屋中寂静,胤禛半晌不言,只用指腹轻轻摩挲明月珰表面,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小盒子走到吉灵面前,道:“戴上试试。”。 吉灵坐起身,接过盒子,在昏暗中摸索了一下,找到了耳朵上的耳坠孔眼,将明月珰戴上。胤禛抬手,轻轻摸着她脸颊,眼神怅惘,过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喃喃道:“朕记得母后在世最后几日,虽然重病不起,但仍然仪容用心,这对明月珰也是一直陪着她的。”。 吉灵不敢开口打断他,就听他继续道:“母后只做了一日的皇后便仙逝了,朕那时虽年幼,也记得清清楚楚,封后大典上,母后连吐了三口血在帕子上,强撑着才完成仪典。”。 吉灵看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脆弱,不由得伸手轻轻搂住胤禛,道:“孝懿仁皇后风华,妾身虽未得见,想来应该是极雍容的。”。 胤禛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再抬起头时,方才如幼童一般找寻母亲的脆弱表情已经没有丝毫痕迹了。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平日冷峻坚毅的线条。 吉灵轻轻道:“妾身不知道此物原来如此意义,皇后娘娘说紫禁城中一共就只有三对,她有一对,赏给妾身一对,还有一对在和惠公主那儿。”。 和惠公主便是康熙朝十三阿哥的第四女。康熙五十三年生,生母为胤祥嫡福晋兆佳氏。从小养在宫中,很受雍正喜爱。 胤禛点头道:“老十三的女儿,便是朕的女儿,该有一份。”。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吉灵脸颊,眼神中似有怜爱。 碧雪和七喜已经靠着门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听见里面有了走动的动静,七喜立即站了起来,轻轻将门帘掀开一条缝,小声道:“皇上,主子,可是要洗漱用膳?” 两人简单洗漱了一下,出来坐到桌边。 热锅一直放在小厨房用开水保温,这时候热腾腾地送上来,麻辣的香味四溢。御膳全部摆好后,随侍太监开始“尝膳”,没问题后便退下。 桌子除了热锅,还有吉灵要的烤鸭。鸭皮焦黄,鸭肉鲜嫩,早被切成了三十几张薄片,铺设在白磁盘中,呈牡丹花形状。此外,黄瓜丝,面皮,足足有三分量,足够她吃了。 吉灵拿起一块面皮,包裹进鸭肉,葱白、黄瓜丝,又蘸上甜酱,送进嘴里。 好吃! 七喜帮着吉灵包裹着面皮,每包好一块,就往吉灵面前的碟子上一放,一抬头,却看见内务府送来的那个漂亮宫女正在屋门口微微探头,那宫女瞧着是刻意打扮过了,妆容艳丽,唇上口脂嫣红光润。 七喜面色一变,立即放下筷子,笑着屈膝在桌边低声道:“皇上,主子,奴才去看看耳房里还温着一碟点心,这时候不知好了没有。”。 吉灵点点头,七喜立即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挡住胤禛的视线,待得跨出屋子,经过那宫女身边时,她拎住她的衣袖,用力将那宫女拽走。 那宫女名叫胭脂,被这么一拽,差点叫出声来,就看七喜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直到走远了,才站住脚,道:“我不是让你今日在房中好好整理针线么,你出来探头探脑做什么!”。 胭脂微微一挑眉,神色中三分不屑,三分挑衅,只是淡淡道:“七喜姐姐好大的威风,不过说到底,大家都是奴才,又分什么资历新旧?”。 她说完,伸手将肩膀上衣衫整理了一下,又揉了揉被七喜捏痛的地方,才款款道:“奴才伺候主子,天经地义,我看皇上和贵人在用膳,自然要看看缺不缺人手伺候。”。 此时夜凉如水,月光透过枝叶间的疏漏洒在七喜脸上,七喜的胸口因为愤怒而不断起伏。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胭脂,冷冷道:“主子若要人伺候,自有我和碧雪,前屋里,没有主子的吩咐,你不许再擅自乱跑!听见没有?”。 第三十四章 照顾 眼见七喜声色俱厉,胭脂这才稍稍收敛了一些,但面上仍旧是那副惫懒的神色。 她抬起一只手,懒洋洋地捶了捶肩膀,眼波流转道:“七喜姐姐既然不让去,那便不去了呗。”。 七喜一抿嘴唇,强硬地命令道:“你现在就回房去!”。 胭脂一撇嘴,转身向宫女休息的耳房走去。 七喜注视着她的背影,就见她细腰纤纤,一身宫女的普通衣裳居然也能穿得风姿绰然,更兼着行动间如弱风摆柳,婀娜生姿,不像是宫女,倒像是……倒像是秦楼楚馆中请来的红牌姑娘! 她对着胭脂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心里明白:这绝对……绝对是有人眼红吉灵得宠,所以打点了内务府,送了这么个活宝来给主子添堵! 主子多难啊。 她还记得这个冬天,主子病恹恹地靠在床头,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给主子喂药。 那时候主子已经半昏迷了,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 她每次喂一口就要给主子擦一下嘴角流出的药汁,所有的人都在背后说,说西侧院的吉常在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再后来,主子昏睡了十来天,却奇迹般地大有起色,能吃能睡,身体恢复起来。 然后阴错阳差地,在皇帝面前露了脸,这才有了翻牌子侍寝的机会。 老天保佑! 想想这一路走来的种种,七喜就要抬袖子擦眼泪。 主子终于熬出头了,眼看着大好的日子还在后面,她一定要护好主子,决不能让这狐媚子惹出什么事端来! 七喜握紧了笼在衣袖里的双拳,随即又放开,她强迫着自己平复一下心情,转身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小厨房是进门东边的耳房,虽然是耳房,但是收拾得窗明几净,灶台上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全部排放得整整齐齐。 小达子正带着新来的小太监,两个人在小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小达子额头上全是沁出的汗珠,一颗颗豆大晶莹,眼看着就要往下滴落。 七喜皱皱眉,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帕子,扔到小达子脸上道:“擦擦你的汗,仔细别落进主子的饭菜里。”。 她平素说话都是温柔可亲,小达子极少见到她这样,心知有异。 他一把抓住帕子,没头没脸地胡乱擦了一通,随即凑上前来,笑嘻嘻道:“七喜姐姐!谁敢把我们七喜姐姐惹恼了?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七喜看了一眼那新来的小太监,只见他正弯着腰,拿着葫芦水瓢从水缸里打水,默默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 七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小达子道:“谁惹闹了我?可不就是你!主子要的糕点,半天还没送来,这才差我过来瞧瞧。”,她说完,向灶台上看了看,做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道:“好了没?”。 小达子一叠声道:“好了,好了!姐姐可催死我了!”,就看他从温盒里极小心地拿了一碟红豆糕出来,那红豆糕中糅进了桑葚汁,颜色紫红,由上而下,渐渐变深,恰似层林尽染。 瓷盘是淡粉色,瓷胎细腻,釉质莹润,中间是手绘的一大片荷叶图案,荷叶团团,下有一支碧莲斜斜伸出水面。 那荷叶用了天青色釉质,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猛地看上去就好像盘子里本来便放了一片极小的荷叶一般。红豆糕放在上面便好像用荷叶托举着一般。 小达子将红豆糕放进托盘,这才双手递给七喜,笑道:“姐姐可拿好了!”。 正屋里。 七喜端着托盘快步走入,将托盘放在一旁的长条桌案上,然后端着盘子轻轻放在桌上,口中报菜名道:“一品红豆糕。”。 吉灵正在给胤禛夹一片热锅年糕,听见七喜声音微微有些异样,便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七喜脸色发白,她见主子看自己,便勉强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随即低下头,拿起筷子,默默地继续为吉灵包裹烤鸭卷。 吉灵摸摸肚子,摇手对七喜道:“差不多了,别包了。”,然后又给胤禛夹了好几片沾满了芝麻酱的羊肉,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胤禛只是吃。 苏培盛早就自觉退到一边去了,把布膳的活儿直接让给了吉贵人。 一般皇上在皇后或者年妃那儿用膳,都是皇上坐上位,妃嫔们坐在皇帝对面。 但是今天皇上一坐下,就直接拍了拍身边椅子,让吉贵人坐到左手边来。 而且,吉贵人喜欢给皇上夹菜,皇上也喜欢吉贵人……喜欢吉贵人夹给他的菜。 基本上吉贵人夹什么,他就吃什么。 苏培盛一开始是这么想,但是后来慢慢就看出门道了:并不是皇上多么给吉贵人面子,而是皇上本身就喜欢吃吉贵人这儿的菜,但是又不能说破。 老祖宗传下的规矩,食不过三。 面对着满桌珍馐,不管胤禛喜欢吃哪一道,就单道菜而言,都不得超过三口。 哪道菜,胤禛吃了几口,苏培盛心里都跟明镜似得。要是有某一道菜,胤禛吃了三口,苏培盛马上就会将该道菜撤下去。接着,连着十天半个月的,这道菜都不会出现在饭桌上了。 但是吉贵人给皇上夹菜,那就不一样了。 那不是皇上自己要吃的呀!是妃嫔为了讨好皇上,主动给皇上夹菜。皇上看是自己喜欢的妃嫔,所以给了个面子,才“勉为其难”地吃菜。 吉灵给胤禛夹完羊肉,又开始涮竹笋片。眼看着竹笋在麻辣红汤里渐渐软了,她用筷子熟练地夹了起来,滚了一层甜酱,放到胤禛面前碟子里。 她乐此不疲。 穿越之前,吉灵每次和几个闺蜜们一起出去吃火锅,就最喜欢拿着公筷给大家涮菜。 她看着食材在火锅里慢慢变熟,然后分各人口味不同,夹给朋友们,特别有照顾人的成就感。 用完了膳,奴才们将桌上的热锅等一道道撤下去后,餐后甜品就端了上来。 胤禛正用热毛巾擦嘴,见那洁白的小瓷盅里红红白白,煞是好看,便问道:“这又是什么?”,吉灵亲自端了一盅放下载胤禛面前,又加了一把银质小勺,才道:“回皇上,是妾身的小厨房做的果碎牛乳。” 第三十五章 成就感 胤禛拿起勺子,微微搅动了小瓷盅中的酸奶,就见酸奶细腻洁白,滑如凝脂,其中夹杂着许多红色的小果球,虽闻见水果清新芳香,却并看不出是什么水果。 吉灵自己也从奴才手中托盘上接过一盅,用小勺舀了两只果球送进嘴里,没急着吃,抿了抿嘴唇,等到甜甜的果汁混合了酸奶的丝滑,流淌进了喉咙,她才咀嚼起来。 胤禛也舀了几只果球,送进嘴里后,他终于尝出来了:不是什么精贵新奇的水果,就是贡梨和南叶紫玉枇杷。 梨子生津止渴、清热降火;枇杷养血生肌、润肺去燥,两者搭配在一起,是清宫里再常见不过的滋补糖水。 历来后宫中有些妃嫔偶感风寒,咳嗽不止,又嫌药汁太过苦涩,太医便往往用这道糖水搭配送服。因为它酸酸甜甜,清爽可口,基本上没有人会抗拒。 只是胤禛从来没想过:梨和枇杷居然还能和酸奶混在一起吃,而且这种创新搭配的滋味还出乎他的意料,相当不错! 雪白的酸奶似隆雪厚重,红色的果球隐约埋在其中,似雪中红梅,星星点点。想来宋人写的“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美食中的诗情画意,也不外如是。 这个吉氏,脑子里总有各种新奇的想法。 从以前西侧院的地灯,到上次的圆白菜夹烤肉,到她今天吃火锅戴的围脖,还有面前这果碎牛乳。 “为何是红色?”,胤禛不急不忙吃了半盅,放下勺子,他惬意地问吉灵。 吉灵嘻嘻一笑,如数家珍地道:“回皇上,其实这果球和红豆糕一样,都用桑葚汁和山楂汁染过色了。做这果球也是有技巧的:先用小圆勺舀出来,滚成球状,然后泡进果汁里。装果汁的碗要放在冰水里冰镇一下,红色就不容易褪去。再和酸奶混合,红的红,白的白,互不染色。”。 胤禛看她说得比手画脚,眉飞色舞,嘴角还沾着一粒果碎却傻乎乎地浑然不知,便抬手用大指顺手帮她抹掉了。 …… 吉灵心头一跳,看着胤禛眼里神色温和,似乎有一丝宠溺的意思。她顿时忘了方才说到哪儿。 一时间语塞。 胤禛就看吉贵人一脸腼腆地低下了头。 想着方才在里屋里,这小东西被自己折腾得不断求饶,胤禛心里暗搓搓地很有成就感, 吉灵腼腆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想:胤禛他若是知道这水果是昨天从长春宫膳房拿多了,她吃不掉,才做成果碎端上来的,那…… 没办法,水果太难得了,她实在舍不得浪费啊! 要知道清代和她穿越之前的现代可不一样,一些好的品种水果肉厚皮薄,汁多味美,京城的普通百姓根本吃不到。 还有一些水果,比如贡橘,普通百姓若是敢买卖,那就是犯法。 便是富家大户,要吃新鲜水果,也只能在年节的时候吃得上。 不过,紫禁城里的水果自然是要保证的。但也难免面对僧多粥少的局面。膳房果子局的人一味讨好皇后和几位高位妃子,往往克扣下面嫔位和贵人们的份例,水果自然难得一见。 第二日一大早,吉灵伺候完胤禛离开后,又回到了床上补觉。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等到醒来的时候,日光已经透过窗纱,洋洋漫漫地洒了一屋子。 窗框是东六宫中最常见的步步锦图案,寓意住在其中的妃嫔将步步锦绣,级级高升。此时窗外疏影横斜,花影掩映,盈盈地投射在窗纱上,躺在床上看过去恰似一幅精笔细描的清宫花卉工笔画。 吉灵在枕头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翻了个身,虽然还想再睡一会儿,但是屋里光线太强了。 赶明儿得让七喜做个遮光眼罩!吉灵这么想着,手上一用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七喜听见动静,立即就带人进来伺候了。 碧雪和胭脂捧着装好温水的两只铜盆,进来伺候吉灵洗脸。 那两只铜盆中,一只是淡淡的茶叶水加了点盐,另一只是干花花瓣泡开的温水。 吉灵先在茶叶水中洗了双手,然后才开始洗脸,刚刚洗完,七喜已经将干毛巾捧了上来。她看吉灵擦脸时,一缕碎发落了下来在水中,便伸手帮吉灵把头发别在了耳后,随即转头对碧雪道:“去把早膳的糕点端上来吧。粥和小菜先温着,主子还要梳妆,不急。”。 她说完这些,一抬头,便见胭脂目不转睛地盯着吉灵,看了一瞬,又将眼光转向吉灵屋里的摆设家具,衣裳首饰,目光中尽是毫无遮掩的羡慕。 七喜一侧身,挡住她的视线,平平淡淡地道:“胭脂,你去告诉小达子,继续准备热水,主子用完了早膳还要洗浴。”。 吉灵斜倚在床柱上,笑吟吟地看七喜摆出掌事大宫女的架势,见碧雪和胭脂都出去了,七喜不发一言,扶着吉灵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她拿起台上的梳子,沾了点发油,刚要梳,吉灵一侧头,躲开道:“少弄点,头发太油了难受。”。 七喜应道:“是。”,随即顺手要将桂花发油的瓶塞塞上。 岂料她才倒发油的时候,想着胭脂的事情,心烦意乱地没注意,发油滴了几滴在瓶身上,腻腻地蔓延开来,这时候便手上打滑,一瓶发油眼看着就要倾倒下来。 吉灵在镜子中看见,说了一声“当心!”,一伸手从下面稳稳接住瓶子,发油才没有翻洒在地。 七喜赶紧屈膝蹲下道:“奴才失手了,奴才该死,主子恕罪。”。 吉灵双手拉住她手腕,用力将她拉起来,抬头瞅着她眼睛,了然道:“这会儿只有咱们两个人,说吧。”。 七喜摇了摇嘴唇,蹲身下来,抬手挡住嘴,在吉灵耳边说了几句。 吉灵点点头,道:“我也不是没想过,但毕竟是内务府才送来的人,便是要送走,也得等上几天,寻个由头才行,否则徒徒惹人扎眼。”。 第三十六章 托大 “春尽山桃花满枝,怨春休道北来迟;人人正醉春时节,正是江南……”,景阳宫东侧院正屋的寝屋小窗下,吉灵正伏在桌上写字。 这一日,她早上起来只让七喜给自己梳了个小拉翅头,黑油油的不着珠钗,穿了一件雪青色海棠花缠枝图案的常服旗装,脚上套着的则是一双深葡萄紫色绣花花盆底鞋。 自从前几天胤禛金口玉言,特地准许她在东侧院里不用穿花盆底鞋以后,吉灵便放飞自我了,哪怕是在前面小院子里乱转,也只是穿平底软鞋。 但今日,为了配合身上的雪青色旗装,她特地翻出来这双花盆底鞋。 这双鞋看着普通,心思却藏在脚后跟左右两侧:在那儿以雪青色丝线为引,各自穿了一只小小的海南贡一品珍珠。 珍珠个头不大,也就普通的佛珠大小,但颜色不同于常见的白色珍珠,而是淡淡粉紫色,圆润可爱。此外,丝线故意没有收紧,所以走动之时,珍珠随着吉灵步履,摇曳生姿。 这是封贵人的时候,赏赐的一堆衣服首饰鞋子里,吉灵最喜欢的一双花盆底鞋。 七喜捧着针线筐进来的时候,便看自家主子正趴在桌上洋洋洒洒地写着大字。 七喜识字不多,仅有的一点底子还是幼时在家中所学。 在清宫里,宫女是绝对不允许读书识字的,这也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怕的便是宫女识字,借诗文传情,做出让主子们难堪的丑事来。 她探头看,就见那纸上“人人”、“桃花”、“江南”几个字是认识的,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虽然七喜字认识得不多,但还是有基本审美的。她见那张宣纸上,字迹如蚯蚓一般歪扭倾斜。 ……太难看了! 七喜苦着脸,在心里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慨。 吉灵写完这首诗,将笔搁下,一边揉着手腕一边侧头欣赏了一遍,自我感觉极好。 于是她珍重地将这张纸揭了起来,放到一旁桌案上风干。 七喜趁着这空,便上前道:“主子,您要的眼罩,奴才已经做好了,主子要不要试试?”,说着将针线篮奉上。 吉灵写字正乏了,点点头道:“也好。”,说完伸手从针线篮中取过眼罩,就见那眼罩以折枝花卉蝴蝶妆花缎为主体,镶边则用的是缠枝花绒缎,外侧是富贵的海棠红色,内里则是淡淡的粉色。 她拿在手里颠来复去来去看了几遍,展颜笑道:“很好,我就是想要个这样的,你做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七喜抿嘴也笑了,走过去将眼罩接过来,道:“是主子宽容,总不嫌弃奴才笨手笨脚。主子,要不要试试大小?”,见吉灵点头,便将眼罩小心地蒙在她眼睛上,然后把两旁的丝带轻轻用力,收紧了道:“主子这样觉得如何?”。 吉灵摇手道:“太紧了。”。 七喜便放松了那两根丝带,直调节到吉灵觉得正好为止。 她帮吉灵固定住丝带的位置,然后在系带的位置用指甲掐了个印子,才将眼罩取下,按照方才做的标记,重新缝制。 吉灵一只手撑着脑袋,懒洋洋地看吉灵做针线活。就见她手掌翻飞间,两只瘦弱的手腕从宫女服衣袖里露了出来,捉襟见肘的样子。 她皱眉,探身扯了扯七喜袖口,道:“这衣服似乎是小了,看来你长高了。你去我的那些布料里,找些不起眼的,去做几身新衣裳吧。”。 她说完想了想又道:“干脆带着碧雪、小芬子、小达子他们……大家伙儿都换新衣!”。 七喜刚要说话,碧雪已经请安进来,她端着一碗温热的板栗粥,那板栗粥内里有肉丁、花生、姜片、萝卜,是咸香口味。 她听见吉灵这般说,一边将板栗粥放在桌案上,一边与七喜对望了一眼,笑着道:“谢主子疼爱奴才们!不过主子不必担心奴才们没衣服穿,主子您忘了?奴才们的衣服都有内务府的针线嬷嬷来,量体裁衣,春夏秋冬,底衣、衬衣、外衣、背心……都是有的。”。 七喜点点头,望着吉灵笑道:“应该就是这两日,内务府该来量制夏衣了。” 过了几日,内务府果然领着人统一在储秀宫殿外,西廊的屋子里给宫女们量尺寸了。因为人数众多,排队进入,纵然十几个针线嬷嬷一字排开,东西六宫也足足分了两日才量好。 宫女衣裳花样简素,并无需太多的加工。四五日左右,内务府制好的新衣便被分配到了各宫。 这一晚,轮到碧雪与另一个宫女值夜。七喜在奴才居住的耳房内关了门窗,自己试了衣服,见尺寸合适,便收起睡下了。 过了半晌,却听见胭脂偷偷摸摸地起了床,坐在窗下,不知在做什么。 七喜留了个心眼,悄悄撑起身子看过去。 这次她看清楚了:胭脂借着渺微的月光,拿了剪刀针线,正不声不响地在收紧那宫女服的腰身。 第二天一早,懋嫔来了。 幸好这日吉灵起得早,还在寝屋里面对镜化妆,听着外间动静小芬子报懋嫔娘娘到,她立即套上平底鞋迎出来了。 吉灵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下台阶,迎着愗嫔而去。 懋嫔还没到面前,她已经屈膝,谦卑道:“妾身给懋嫔娘娘请安,懋嫔娘娘吉祥。”。 懋嫔一眼就扫见她妆容还未完全画好,身后的七喜气喘吁吁追上来,将外衣给吉灵披上,嗔道:“主子,早上风大,仔细别着了凉!”,随即对懋嫔行礼:“奴才见过懋嫔娘娘!”。 懋嫔的手腕看着枯瘦,力气却挺大。 她一把将吉灵拉了起来,亲亲热热地挽了她的臂膀,带头就熟稔地向里屋走去,款款道:“这几天,听奴才们说,妹妹你来本宫正殿跑了几趟要给本宫请安,无奈何本宫这些日子一直卧病休养,实在起不了床,今日总算是好了些,妹妹可千万别误会成本宫托大才是!”。 说话间,吉灵扶着她跨过门槛,道:“娘娘小心。”,才笑着道:“娘娘说笑了,妾身怎么会那样想娘娘?别说娘娘不是那样的人,便是娘娘托大,那也是应该的!景阳宫上下,全仰仗着娘娘呢。” 第三十七章 试探 懋嫔听了这句“全仰仗娘娘”,虽然知道是恭维话,但是面上也露出了一丝压抑不住的自得。 她用帕子捂住嘴,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才笑着徐徐道:“贵人妹妹也太自谦了,本宫不过是年岁大些,皇上觉着稳重,才做了这景阳宫一宫的主位。哪里谈得上这‘仰仗’二字!”。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坠,笑着道:“若要论后进之秀,还是贵人妹妹你比本宫强得多!”。 她回头对茉莉点了点头道:“茉莉,将本宫送给吉贵人的祝贺之礼奉上。”。 茉莉道:“是。”,随即将手上捧着的一只织锦缎小盒子递了过来。 吉灵一脸受宠若惊,摇手道:“娘娘怎的还如此客气,妾身真受不起!”。 懋嫔随意地摆摆手,道:“受得起,受得起!说来也是本宫这身子不争气,妹妹封了贵人是喜事,本宫早就想送来贺礼,顺便和妹妹倾谈一二,只是这身子实在起不来。”。 她说到这儿,又咳嗽了起来。吉灵连忙道:“娘娘,进里屋说话吧。这屋门口是穿风的地方,风最大了。”,说着对七喜点点头,。 七喜小步上前,从茉莉手中接过那只锦盒。 两人进了屋,懋嫔扫了一眼屋内陈设,见不少精致珍品,知道定是封贵人时赏赐的,面上微笑着,心里却发酸。 她指着一件铜镀金染牙箱童子风扇,道:“这是内务府造办处去年冬天花了四个月才做好的,又有洋人工匠师指导,里面机关很巧妙,听说宁妃娘娘很是喜欢,可皇上也没赏赐给她,没想到倒是在你这儿了。” 吉灵向前倾身,陪笑道:“这是封贵人时候一并赏赐的,想来毕竟是典仪,得有些稀奇玩意,宁妃娘娘若是喜欢,妾身借花献佛,请愗嫔娘娘替妾身转送给宁妃娘娘!”。 懋嫔摇摇手道:“本宫不过说说而已,皇上赏赐的,便是皇上的心意,怎么好送来送去,妹妹自己好生放着吧。” 说话间,便见那风扇的基座上,一童子笑容可掬地跪坐着,一手持扇,一手握方巾,上弦后,童子手持扇子上下挥动,实在是精巧可爱。懋嫔伸手轻轻拨了拨那发条,若有意,似无意地道:“妹妹进宫一年了,一直深居简出,甚少言语,便是本宫,也是近来才与妹妹熟悉起来。原来妹妹是大智若愚,守拙待时,难怪如今能一飞冲天,青云直上,独得皇上恩宠。”。 吉灵听她连“青云直上”这词儿都不伦不类地用上了,立即涨红了脸,双手伸出在胸前笨拙地连连挥舞道:“娘娘可别拿妾身来打趣了!妾身这叫什么青云直上?不过是皇上可怜妾身入宫一年了一直未受召见,又久病缠身,所以才体恤一些。再说了,不过是来了妾身这儿用了几次,哪里谈得上‘独得恩宠’!”。 她说完,便闭口不言。懋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半晌才柔声道:“贵人妹妹,后宫花团锦簇,待得下一次大选,秀女们又会一波一波地涌入,就像你这院子里的花一样,声声不息,无有尽时。妹妹可曾想过,若是皇上过了最近的新鲜劲,妹妹你往后可怎么打算?”。 吉灵恭谨地低着头,微笑道:“若是那样,妾身便跟着娘娘日日茹素,礼佛读经,这样,娘娘若是起了兴致,月夜清谈,妾身说不定也能做个伴儿。”。 懋嫔走到椅子旁边,正要坐下,听见这话,身体一凝滞,万万没想到吉灵竟这样回答。 她深深看了吉灵一眼,盯着她唇上芙蓉花一样颜色的淡色口脂,皱眉道:“你竟不为自己打算?”。 吉灵接过七喜递上来的万字图案织锦缎软垫,托举着懋嫔的手,道:“娘娘稍等”,说完将那软垫放在椅子上,调整了位置,才柔声道:“椅子冰冷,娘娘贵体莫要着了凉。”。说着扶懋嫔坐下。 懋嫔未料到吉灵虽然封了贵人,竟对自己如此做低伏小,恭谨之处对比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海贵人跋扈,她原先受气颇多,此时方才觉得一宫主位的好处。 懋嫔现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坐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贵人妹妹,你竟不为自己打算?”。 吉灵看她是揪着自己不放了。只好装傻充愣:“打算什么?”。 懋嫔轻轻一拍自己膝盖,顿了顿足,一脸恨铁不成钢:“我的傻妹妹!还有什么打算?自然是要趁早为皇上……”。 她说到这儿,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吉灵的腹部,试探道:“妹妹难道不想趁着帝宠正浓,赶紧怀个小阿哥小格格?待到年岁大了,也有个倚靠!需知这后宫中,没有孩子的女子,到了老了,晚景可是十分凄凉的。”。 她说到这儿,触动自己心事,想到自己连续为胤禛生了两个女儿,却偏偏都没满月就夭折了。 那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还是胤禛第一个女儿呢,皇长女啊,若是活到现在便是大格格了! 懋嫔一脸黯然。 吉灵自己在旁边另外一张椅子坐下,伸开双手向上摊开,又耸了耸肩。 她很快意识到这个动作太过现代,立即收敛了身体,才神色幽怨地道:“娘娘,后宫女子,有哪个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呢?妾身自然也是想的。只是这也得看老天的意思,子女都是前世缘,急不得,求不来。”。 懋嫔听她绕来绕去,说不到正题上,便有些急了,上前凑近了一些,神色诚挚地道:“贵人妹妹与本宫有缘,妹妹一进宫便分配到本宫的景阳宫来,说句心底话,本宫也十分喜欢妹妹你这稳重、恬淡的性子。”。 她拉起吉灵的手。 吉灵笑嘻嘻地由着她拉手了,便听懋嫔搓揉着自己的掌心,长声感叹道:“若是以后的岁月,贵人妹妹能与本宫守望相助,再加上有个孩子傍身,那日子再逍遥自在不过了!” 第三十八章 游说 吉灵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懋嫔就看她密密的睫毛垂下来,黑压压的像两把小扇子,又像两扇窗户,遮掩住了眼眸里的神韵与思虑。 吉灵沉吟了半晌,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懋嫔想着这小姑娘应该是松动了。 果然吉灵眼里眸光闪动,带了几分期待看着自己,频频点头道:“娘娘高瞻远瞩,说的有理。”。 懋嫔娥眉一挑,眉心舒展,就笑道:“本宫便知道贵人妹妹虽然年纪小,却是极通透的。”。 她关切地道:“只是贵人妹妹脸色太过苍白,瞧着倒像和本宫一样,都有血虚之症。要知道,这血虚可是妇人大忌。”。 这时候,胭脂捧着托盘送上茶来,到了懋嫔面前,屈膝双手将茶奉上,道:“娘娘请用茶。”,又将一盏茶送到吉灵手边,吉灵并没接过,只道:“先放在一旁吧。” 懋嫔接过茶盏,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甚是剧烈,她捂着胸口,身体都向前躬下去,险些伏在胭脂身上,胭脂懒洋洋地站在那儿,并未避让。 她咳嗽了一阵子,终于止住了。抿了一口茶润润喉咙,歉疚地对吉灵笑了笑道:“哎……瞧本宫这身子!”。 吉灵见胭脂正捧着托盘倒退着要小步走去出,便朗声道:“胭脂,你就在这儿伺候懋嫔娘娘,娘娘要添茶倒水,你且看顾着。”。 胭脂应了,蹲着托盘便走到了懋嫔身边。 只听懋嫔继续道:“心主血,肝藏血,血虚之人多会心悸,神志不安,贵人妹妹……你可有此症状?”。 吉灵一脸仔细地听着,此时便真的侧头仔细想了想,慢慢道:“倒是没有神志不安,但是妾身夜里常常失眠,半夜睡不着,有时候即使睡着了,也会做很多梦。醒来的时候,梦的内容却怎么也会想不起来了。”。 懋嫔一抚掌,道:“怎么不是血虚?这便是了!血为气之母,气赖血以附,贵人妹妹,你定是血虚。这便糟了,若是不好好调养,只怕难以有喜。”。 吉灵苦着脸望着懋嫔,七喜在一旁听着,早就按捺不住了,这时候脱口而出:“懋嫔娘娘,那该怎么办呢?奴才去给主子赶紧请太医吧!”。 吉灵责怪地看了七喜一眼,轻轻嗔道:“怎的这般不懂规矩!娘娘还在说话,你岂能插嘴?”, 懋嫔摇摇头道:“无妨,无妨。”,她紧接着方才的话题,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递给吉灵,神神秘秘地道:“贵人妹妹,这是前朝旧方,滋补养阴,活气生血,年轻女子若想有孕,服用此方最好。便是不奔着怀孕而去,平日里服用,也能补血养颜,对女子大有裨益。”,说完,将荷包放在桌上,往吉灵面前推了推。 吉灵眼睛一亮,立即伸手取过,随即,她期期艾艾地困惑道:“娘娘您怎么不用?”。 懋嫔叹了口气,道:“皇上还是潜邸贝勒的时候,本宫已经夭折了两个孩子,伤了身子骨,难以再有孕。更何况……”。 她怅惘地继续道:“每日清晨起来,本宫对着镜子里衰败的容颜,都不想再多看一眼,更别说皇上了。本宫已经过了四十岁了,老蚌生珠,岂不是后宫的笑话!”。 吉灵摇头道:“娘娘,您不过是诚心礼佛,懒得碰胭脂水粉那些俗物罢了,不然以娘娘的眉眼,若真是打扮起来,并不比年妃娘娘差多少呢!”。 懋嫔听到她提到年妃,眼神凌厉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柔可亲,与世无争的样子,款款道:“贵人妹妹既然提到年妃娘娘,本宫却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吉灵道:“娘娘但请指教,妾身洗耳恭听。”。 懋嫔娘娘抬手捋了捋头发,似乎是在想一个合适的开口方式,随即徐徐道:“妹妹进宫时日尚少,有些事怕是还没深深思量过,这原也怪不得你,本宫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只是刚进四贝勒府的格格呢。”。 吉灵笑着点头,闭紧了嘴不说话,等着懋嫔往下说。 懋嫔望向窗外,道:“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后宫妃嫔谁都知道,也没人敢涉及前朝政事。不过,年大将军的赫赫功绩却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皇上向来对翊坤宫赏赐不断,对年妃娘娘也颇为重视。”。 她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面上神色肃淡,隐隐有股迫人的气势,慢慢道:“若是论咱们这一朝的后宫,撇去皇后娘娘不谈,再也没有比年妃娘娘更尊贵的母家了!”。 吉灵转了转眼珠子,道:“应是如此。” 懋嫔缓缓抬起眼,注视着吉灵道:“据本宫所知,令严是礼部的典仪官,而且……似乎已经在典仪位上做了二十来年,是也不是?”。 吉灵微微闭上眼,调用了脑海里原主的记忆。 原主的父亲名叫吉黔,是礼部的一名小小典仪官,因为不善溜须拍马,往来逢迎,因此多年来始终在典仪官这个位置上止步不前,眼见着自己年少时的同僚一个个都步步高升,便是最不济的也混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难免郁郁寡欢。 而家里,就更加混乱了。原主的母亲原本是极温良老实的女子,与父亲门当户对,相濡以沫,日子过得恬静温馨。 但就在原主进宫前三年时,父亲竟不知怎的,迷上了一名商贾人家的女儿,还娶作良妾。 此后,母亲便伤心得大病了一场,虽然在原主的精心照顾下,恢复了健康,但却是大伤元气,加上家里有个碍眼的妾室,又极会察言观色,哄得父亲一颗心完完全全给了她。 原主的母亲不知背后受了这良妾多少气,抹了多少眼泪。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此时,吉灵听懋嫔说到自己母家,便垂头道:“娘娘说得没错。”。 懋嫔笑着道:“吉妹妹,你也不必暗自神伤,母家势微原不是你做女儿的错,不过眼下有个上好的机会。”。 她顿了顿,知道要切入正题,便让吉灵命奴才们出去。 屋中只剩两人。 懋嫔这才紧紧盯着吉灵,一字一顿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妹妹如若生了个小格格,暂且不提;但若是个小阿哥,倒不如托养在年妃娘娘膝下,年妃娘娘无子无女,定会将孩子视如己出,连带着年大将军,还有背后的整个年氏家族,都会一起支持这个孩子!”。 吉灵垂下眸子,拼命压抑住嘴角的一丝冷笑,面上只是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 第三十九章 四爷的口味 懋嫔道:“自古母凭子贵,子亦能凭母贵,咱们先朝,不就有个现成的例子么?”。 吉灵知道,她说的就是胤禛。 胤禛的生母是当年康熙朝的德妃乌雅氏,可是德妃在生下胤禛的时候,只是一个地位卑贱的官女子,是伺候主子,端茶倒水的奴才。后来被康熙爷看上,这才有了胤禛。 胤禛是是她改变命运的节点,却也是她后半生耿耿于怀的心病。 这个儿子,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卑贱的岁月。 即使后来她贵为康熙四妃之一,在后宫地位稳固,众妃嫔都仰视着她,但只要说到胤禛,永远都会有人若有意,似无意地提起她曾经为奴为婢的从前。 甚至,在许多老资历的妃子口中,还绘声绘色地流传着乌雅氏如何步步为营,满腹盘算,终于让皇上对她一朝临幸的故事。 而胤禛,还没有满月就离开了生母乌雅氏,被送到了当时后宫地位最高的皇贵妃佟佳氏身边,成了佟佳氏的养子。 也正因为佟佳氏的关系,胤禛受到了康熙的另眼相待,成为了为数不多的在宫中养大的阿哥,可谓子凭母贵。 懋嫔盯着吉灵,连珠串地道:“吉妹妹,你仔细想想,当今皇上,春秋正盛,但是宫中的小阿哥只有三位而已,除了齐妃娘娘的三阿哥弘时年方二十,另外的四阿哥弘历和五阿哥弘昼今年也不过才十三岁。”。 乾隆今年才十三岁啊,吉灵想。 懋嫔顿了顿,又道:“孩子是妹妹肚子里出来的,妹妹是孩子的生母,这一点谁也不会改变。先太后不就是个例子吗?”。 吉灵听她越说越胆大了,一脸怯懦地抬起头,道:“娘娘,您同妾身说了这么一大些,妾身听着挺……挺糊涂的,还是让妾身先把身子调理好再说吧。”。 懋嫔回到景阳宫,贴身宫女茉莉扶着她进了内殿,这才低声问道:“主子,那方子真的给了吉贵人吗?”。 懋嫔眸子一眯,才道:“这是年妃娘娘的意思,本宫自然得给。”。 茉莉一脸困惑,道:“奴才便不明白了,若是真的让吉贵人生下孩子,万一皇上不应承让年妃娘娘抱养,吉贵人母凭子贵,年妃娘娘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懋嫔嘲讽地道:“连你都想得到这一层关键,年妃娘娘却不听本宫劝说,一意孤行,非要本宫给那吉氏这张方子,说什么先借腹生子,以后再去母留子……”。 实在是愚蠢之至。 她停了停,冷笑道:“去母留子……情势瞬息万变,世事浮云苍狗。今日难料明日事,年妃这算盘打得是不错,可是皇后娘娘和皇上也不是傻子,由得她摆弄?”。 茉莉沉默了半晌道:“主子,奴才看……年妃娘娘这是急了。”。 懋嫔点头道:“是。她是急了,她想孩子都快想疯了!齐妃有弘时、钮祜禄氏有四阿哥、裕嫔有五阿哥……哪个不是母凭子贵?别看年妃娘娘现在风头无二,以后这些娘娘们说不准都会爬到年妃娘娘头上去。”。 茉莉若有所思。 懋嫔款款道:“先前的海贵人,是皇后一手提拔,偏偏是个不争气的。其实你不知道,一开始,年妃娘娘也想将海贵人收为已用,若不是本宫见那海氏是个骄横浮躁的性子,劝年妃娘娘断了这念头,也许今日借腹生子的便是海贵人。”。 茉莉忽然眼前亮了亮,道:“还有一个人选,年妃娘娘倒是可以抬举‘她’!”。 懋嫔嗔怪地看了茉莉一眼,伸出手点了点她的手指头,道:“才觉得你聪明了些,怎么又糊涂了?年妃娘娘那是多高的心气?便是要借腹生子,她也只愿意要海贵人、吉贵人这些正经选秀出身的姑娘来生。”。 她微微眯了眼,道:“你说的那个‘她’……那是去搅混水的,连伺候年妃娘娘都不配的。”。 翊坤宫。 翊坤宫位于永寿宫之北,储秀宫之南,长春宫之东。“翊”字即辅佐,皇后的寝宫为坤宁宫,翊坤即辅佐皇后管理六宫之意。 殿内陈设豪奢自不必多说,此时,年妃正坐在冬暖阁的八角桌旁,着了一身石榴红色滚金边旗装,一张妩媚的脸被胭脂水粉打扮得花儿一般,明艳动人,简直把她身后极珍稀的一盆孔雀石嵌珠宝蓬莱仙境盆景,还有另一只双耳活环金瓶松树花卉瓶都比了下去。 但此时年妃的脸上只有小心翼翼。她看着坐在桌子对面,埋头喝汤,不发一言的胤禛,有心想找些话来打破这沉寂,却又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胤禛今日来翊坤宫用膳也是她求来的。 皇上对她“好”,有求必应。只要年妃开了口要皇上来,皇上便多半会来陪她用膳。 但年妃更希望的是:即便她什么都没要求,皇上也依旧会往她这儿来,那才是外面人看着的宠冠六宫”。 胤禛沉默地喝着汤,白日的政事已经消磨了他大半的精力。 在沉默中内省,在沉默中思索,才是他自我恢复的方式。 从养母佟佳氏撒手人寰的那一年起,他已经渐渐养成了这样沉默寡言,喜怒不外露的性格。也因为这样,生母乌雅氏不甚喜欢他,甚至私下里用过“寡言阴郁”这样的词来形容他。 母慈子孝、欢声笑语的场景从来不属于他和她,即使他们是嫡亲嫡亲的母子关系。 翊坤宫膳桌上的菜品都是珍奇,口味也做得清淡,为的是怕破坏了食材本身纯粹的原味。年妃素来嫌弃葱姜蒜,怕吃了身上有味,两个宫女在旁边拿着筷子给她细细挑开。 胤禛一顿饭吃完,回养心殿的路上就觉得没饱。 怎么办? 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爱吃热锅的吉贵人。 不知从何时起,吉灵和吉灵的东侧院已经给他留下了“去了就有各种重口味好吃的”的印象。 胤禛这想法没错,到了景阳宫东侧院,没让人传报,胤禛静悄悄地就进去了,倒把吉灵吓了一跳。 膳桌上,一大碗鸡汤馄饨正香味四溢,绿油油的葱花,红彤彤的辣椒,金黄金黄的鸡汤,另外还配了两碟春卷,一碟是韭菜的,一碟是韭黄馅。看起来刚出锅没多久,还腾腾的冒着热气。 第四十章 暖心吉贵人 一屋子奴才立时叩头的叩头,请安的请安。 吉灵放下筷子,双手一撑桌子,刚要站起来请安,胤禛抬手示意她免了。就看她穿了一身淡蓝色旗装常服,颜色半新不旧。旗装的衣襟上是细细碎碎的小兰花,脚上着一双宝蓝色绣花鸟平底软鞋,头发应该是刚刚洗过,湿漉漉的挽了个发髻,用一跟紫木簪子斜斜地穿过发丝。 这一身衣裳鞋子都是平常质地,只有耳上佩戴着的那对明月珰,添了通身的气派。 吉灵用毛巾飞快擦了擦油腻腻的嘴,没顾得上嘴上的葱花,就开始热情地招呼胤禛:“皇上要不要也用一点夜宵?都是刚刚才上的!除了鸡汤馄饨,妾身从大碗里盛了一点出来,别的菜妾身都还没下筷子呢。这韭菜特别嫩,韭黄也好吃!炸春卷一定要趁热,冷了就不好吃了。”。 胤禛浓眉一挑,一脸不置可否,人却已经坐下来了。 吉灵有点想笑,硬是憋住了:方才进来的时候,她就看见胤禛的眼神往桌上瞄了一眼。 明明想吃,还要这么傲娇! 她让七喜招呼奴才们布好碗筷,屋里顿时又忙活热闹起来。 只见碧雪托着老大一只木质托盘小心翼翼地上来,七喜从上面双手捧过一只青花盅碗,屋梁上一盏垂得极低的宫灯,被步步锦窗格外的夜风吹得微微摇晃起来,满室晕黄,别有一番温馨。 那盅碗里原是一大碗红豆沙元宵。 红豆沙在瓦罐里煨得烂熟烂熟,待到出了锅,用勺子背面压一压便成了细细密密的红豆沙,加上蜂蜜调和成红豆泥,被藕粉一冲就成了红色半透明的汤羹。 内里有桂花干、酒酿、糯米元宵。 那元宵所用的糯米粉中掺了山药,糯米敛汗健脾,山药益肺补肾;两者搭配,清甜软糯。 每一只元宵都搓成大枣大小,皮厚馅小,馅却是蛋黄馅,咸香可口,送进口中,入口即化。 胤禛尝了几口,食指大动,不知不觉就喝下去了一碗,觉得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他本不是不懂克制的人,却每次跟吉灵用膳都会比平时吃得多得多;他本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却每次看见她吃得那么香的样子,便自己也很有食欲。 这红豆沙元宵就跟吉氏这个人似的,看着不起眼,接触下来,却越发觉得性情和顺率真,似乎便是一碗暖心的羹汤。 人生如夜旅,有时需要的也只是温馨灯火下,一碗热乎乎的家常便饭。 吉灵咽了一口口水,伸手就夹了一筷子春卷给胤禛:“皇上尝尝这个!不过要小心烫。”。 那春卷外面的面皮炸得酥脆,四个尖尖角儿金黄焦脆,中间透出韭菜的浓绿色和韭黄的鹅黄色,面皮虽薄,却极有韧性,包住馅料毫无送伞质意,装着春卷的两只碟子中间是一只荷叶形状的浅浅小碟,内里是一碗红色甜辣酱。 胤禛是不怎么喜欢吃春卷的,吉灵殷勤,他便提了筷子,沾了一口甜辣酱,“咯嘣”咬了一声,送进嘴里,果然配上甜辣酱,滋味便全然不同。 胤禛不爱吃春卷,是因为宫里膳房做的春卷往往夹了许多猪肉,混沌地混合成一片,看着便不清爽。加上许多妃嫔担心吃了韭菜以后,口中有臭味,若是皇上过来,则有失女子芬芳,生怕失宠,所以对韭菜避而远之。 久而久之,胤禛简直都忘了清宫里还有这道小吃了。 但是吉灵这儿不同,她的春卷是全素的。 不但一丁点肉星子也找不到,素菜也只有一种,那就是韭菜,剩下的全靠地瓜粉、葱、盐在其中提味。但是送进口中,没有以往他记忆中的荤腻,反而别有一股野趣的清香。 吉灵看胤禛吃得香,趁着这当儿,便亲手从大碗里盛了一碗鸡汤小馄饨,用手摸了摸瓷碗外侧,温热并不滚烫,知道温度差不多正好,便用小勺舀了一勺辣椒碎,均匀地撒进汤里。 小馄饨主料是猪肉,皮薄不烂有韧劲,配的素菜则是金针菜、木耳,蘑菇、笋丝、面筋、豆腐干。鸡汤鲜美,葱花碧绿,配上白瓷碗,煞是好看。 “皇上您再试试这个,鸡汤小馄饨,可开胃了!”,吉灵笑眉笑眼地把碗往胤禛面前推了推。 胤禛没急着吃,看着眼前这碗极有民间烟火气的小馄饨,感慨道:“朕记得,上一次吃馄饨还是除夕。”。 紫禁城中,每逢辞旧迎新之时,馄饨是必不可少的。 清宫中管有馅的面食都叫做煮饽饽。饺子,馄饨都属于煮饽饽的范围。 皇帝在除夕子时这一重要时刻,先要进行一系列隆重的瞻拜仪式 通常,皇上先去奉先殿行礼。 奉先殿在紫禁城内廷东侧,是明清皇室祭祀祖先的家庙。便和普通大户人家过年要祭祀先祖是一个意思。 等到皇上离开了奉先殿,只要他右脚的靴子底刚刚沾上台阶的龙纹,立时便有小太监飞奔着去通知膳房煮馄饨。 这中间是一丁点儿都万万不能耽误! 所以,皇上脚刚刚迈进昭仁殿,热乎乎的、刚刚出锅的饽饽也就被御膳房的太监送来了。 这是一道重要的仪式:皇上亲口吃馄饨这一民间小吃,寓意与民同乐。 平时,御膳房送来给他的珍稀食材满目琳琅,馄饨也就在这种时候能刷一刷存在感,随即很快便被胤禛忘之脑后了。 吉灵坐着,诚惶诚恐地道:“妾身这儿饭食简单,皇上权当吃个乐子,都是些粗疏快捷的民间小吃,不过口味重,有滋有味,妾身倒是挺喜欢的!”。 胤禛抬眼皮瞟了她一眼,语气里突然就多了几分调侃的意味:“朕瞧着,这宫里有你不喜欢吃的吗?”。 ……这……这是在嫌弃她像个饭桶吗…… 吉灵一缩脖子,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低着头,绕着自己的袖口一根淡蓝色的毛茸茸的线头。半晌抬起眼,却见胤禛满目笑意看着自己。 随即,他低头舀了一勺馄饨,不急不忙地送进了嘴里,谁知道恰巧在这时候吸了一口气…… 胤禛顿时被红通通的辣椒呛到了嗓子眼! 他剧烈咳嗽起来。 吉灵立刻站起身,对七喜连连甩手道:“水!水!茶水!”。 七喜一慌,一时间,竟然头脑中一片空白,已经记不得茶壶放在了哪儿。 第四十一章 长长久久 眼看皇上咳得厉害,七喜慌张之下,却只觉得眼前一个丽影闪过,差点将自己撞在一旁,转眼间已经向着另一旁长桌案抢去,从茶壶里倒了一盏茶水,又送到胤禛面前。 她定睛一看,只见竟然是胭脂! 七喜气坏了,转过头就恶狠狠瞪着小达子,意思是:我不是让你看住这狐媚子,别让她在皇上面前现形的吗? 小达子一脸苦相,冲着七喜微微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腿,意思是:腿长在胭脂自己身上,她要是突然要有所行动,谁能拦得住啊! 是啊,这本不能怪小达子,今天谁也不知道皇上会突然过来用晚膳啊。 若是知道,七喜定然不可能让胭脂出来转悠的。 七喜一张脸因为气恼而涨得通红,她转头再看吉灵,吉灵一脸若无其事,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胭脂已经动作轻快地跪在胤禛面前,一身宫女装腰身紧窄,是刻意改过了针脚大小,此时紧紧地裹在身上。 她本就腰细如柳,一身衣裳更是刻意显出了绰约修长的身姿。 此时,胭脂举着一碗茶,娇滴滴地道:“皇上请用茶。”,那声音又柔媚又娇嫩,如同黄莺出谷。即使不看胭脂的容貌,光听着这声音,女人都要动心。 再看她的神态,娇娇弱弱,含羞带怯,双眸含情地盯着胤禛,就等着皇上接茶的时候看她一眼呢。 胤禛正咳得厉害,哪里听得出什么声音娇媚?看得见什么美人如花? 他眼中只看见一碗碧绿碧绿的茶汤送到了眼前,立刻接过来就灌了下去一大口。 “噗……!”,胤禛刚刚喝进嘴里,立即喷了胭脂一脸,他将茶盏顿在桌上,看也没看胭脂,只是气恼地斥责道:“这样热的茶水居然也拿上来!蠢钝奴才!蠢钝!”。 胭脂吓得懵住了。 方才还风情万种的她,此时被胤禛喷了一脸的热茶水,脸蛋都烫得通红,脸上还挂着茶叶,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千娇百媚了。 胭脂顾不得疼,只吓得立即磕下头去:“奴才……奴才该死!皇上恕罪!奴才该死!皇上赎罪!奴才倒的是……是凉茶啊!”。 吉灵赶紧起身屈膝道:“是妾身屋里的奴才无用!请皇上息怒!”,她随即转头对胭脂低声道:“还不赶紧退下!”。 小达子这时候机灵了,和小芬子上来一起摁着胭脂的肩膀,拎小鸡一样地就带着她下去了。 胭脂只觉得两条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也不知道怎么抬的步子走了出正屋。 胤禛此时咳嗽才止,见吉灵还蹲着身子,拍了拍凳子,道:“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吉灵扶着桌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胤禛脸色,才起了身,仍然站着。 碧雪这时候把凉茶水送了上来,胤禛喝了几口,瞟了一眼吉灵,道:“站着做什么?坐。”。 吉灵坐下来,依然是一脸怯生生,不敢开口的样子。胤禛放下凉茶茶盏,道:“内务府这帮没用的东西,这挑的是什么蠢奴才!”,他说了几句,余怒未消,抬头对苏培盛道:“去!把方才那奴才叫来!”。 七喜听皇上说要见胭脂,心头一紧。 却见吉灵一脸自责地道:“原是妾身无用,平日里没有好好调教她们,妾身以后一定着力。皇上还是别被这等事情坏了心情。”,说着夹起一只春卷放进胤禛碗里。 胤禛看她一张小脸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眼神也是怯生生的,不由得心就软了一半。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低头,避开了辣椒,又舀了一口鲜嫩的小馄饨。 虽然辣,但实在是有滋有味啊…… 吉灵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刚刚被辣椒呛成那样,现在你还吃啊! 她开始怀疑胤禛身上其实有一部分隐藏的吃货属性了,只不过以前从来没有妃嫔敢挖掘。 伺候主子们用完了膳。胤禛和吉灵进了里屋。趁着还没宿下,七喜和碧雪两个人快速地收拾着膳桌,七喜眼看着旁边的长条桌案右边,便道:“碧雪,把那只凉水壶给我。”。 碧雪应了,随手便将茶壶递给了七喜,七喜接过,转身走了几步,揭开茶壶,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壶身厚实,若是光拿着外面便察觉不出温度,可是揭开盖子才看见热气袅袅,说明这只茶水壶方才里面装的明明是热水。 每次她们伺候主子用膳,膳桌旁边的长条桌案上总会摆放两只茶壶,左边那只是热茶水,右边那只是凉茶水,方便贵人主子在各种情况下使用。这已经成了各人心中默认的规则。 方才胭脂抢着要献媚的时候,她分明见到碧雪从长桌案前让开,于是胭脂抢着拿了桌案右侧的凉水壶,从那只壶里倒出了凉茶。 那怎么会送到了胤禛面前,却变成了热水? 碧雪抱着一堆碗碟走了过来。 七喜与她得意的眼神一接触,顿时明白了。 当时,碧雪本来站在长桌案前伺候,见胭脂抢着过来要倒水,她便用身体挡住了胭脂的视线,飞快地将两只茶壶掉了个个儿。 而胭脂,因为抢着要第一个把茶水送到胤禛前面,自然也没来得及仔细看茶水是冷是热,只是按照平时的习惯,直接拿了她以为的“冷水壶”。 碧雪秀眉一挑,眼光中闪过一丝功亏一篑的遗憾,道:“可惜主子替她求了情,否则这狐媚子今日一定被赶了出去!”。 里屋。 吉灵低着头,帮胤禛解衣襟上的扣子。 方才茶水喷了一胸口,这时候,苏培盛早就让小太监飞奔回养心殿去拿衣裳了。 其实按照规矩,一个小小贵人,既不是皇后,也不是贵妃。 她应该是被裹在大红锦被里,被敬事房的太监们抬到皇上那儿去,承宠之后再被抬回来。 哪能有资格让皇上陪她宿一晚啊! 但吉贵人偏偏就是有这本事,不但让皇上一趟趟地往这儿跑,还一次次地宿在这儿。 而且,胤禛现在渐渐地将自己喜欢的器具、书籍也放了一些在东侧院。 这瞧着可是一副要长长久久的意思了! 苏培盛不得不由衷地佩服这位吉贵人。 …… 灯烛掩映下,胤禛的衣襟上湿漉漉的全是茶水,幸好锦料厚实,尚没有渗透到里衣里去。他微微低头,看吉氏笨手笨脚地帮自己解扣子。 吉灵两只眼睛盯住这繁复的扣子,都快对眼了。 这要命的扣子! 第四十二章 小乖乖 胤禛穿的是常服便服,也就是皇帝下朝后,日常生活中穿的衣服。 虽说是便服,但毕竟九五之尊,丝毫马虎不得。 胸口处,跃然而上一条暗金绣线的五爪团龙,栩栩如生,肩线两旁连接下来的袖子上,也有两个暗蓝色的海水团龙。 可是这扣子……就像存心要让吉灵出洋相一样。 你让它往东,它就偏偏往西。 过了一会儿,吉灵看出来了:这扣子根本就和前几次的不一样,是一种她没见过的花样扣,形如盘龙,中间还有个凹进去的如意结。 解不开啊解不开! 吉灵在心里哀嚎一声:如果她穿越的时候,能从现代带来拉链,她一定第一个推荐给内务府的针线房! 她抬眼瞄了一眼胤禛,就看见胤禛负手站着,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就是没有一点点帮忙的意思! 甚至……似乎胤禛的嘴角还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他居然在忍笑? 吉灵不得不怀疑胤禛根本就是在故意看自己的笑话! 她咬牙切齿地跟扣子做了半天斗争后,第一颗扣子终于松动了。 找到了窍门,接下来了的盘扣就顺利多了。第二只……第三只…… 终于,胤禛身上,明黄色的里衣露了出来。 吉灵出了一口气,刚想转到胤禛背后,帮他把整件外衣除下来,却觉得腰上一热。 胤禛的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揽住了她,然后向前一用力。 …… 她整个人抬头就正好对上胤禛的下巴。 胤禛的下巴上还有青色的,短短的胡须茬,一茬茬从皮肤上探出来。 吉灵动也不敢动。 就看见胤禛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声音低低地在她头顶道:“你这个人,对于吃,满肚子的花花主意!怎么伺候起朕来,就愚笨得像换了个人?”。 笨?皇上说她笨呢! 吉灵有点丧气,有些尴尬,还有些不服气:她又不是苏培盛,天天伺候皇上穿衣脱衣,自然什么衣服都能对付! 要知道,她毕竟是个现代人,穿越过来还没到一年啊,。 能在这清朝后宫站住脚跟,能这么快习惯这清代的生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吉灵刚想说话,却只觉得头顶一沉,是胤禛的下巴抵在了她头顶。 这么暧昧而亲昵的姿势…… 吉灵顿时不敢动了。 胤禛一只手像撸猫撸狗一样地在她背后顺了几下,对着她后脑勺一顿不轻不重的揉,然后放开了她。 他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床沿,示意吉灵上前来。 吉灵走了过去,没客气,直接大咧咧坐下了,坐在胤禛旁边。 胤禛也不多言,一展手臂,轻轻松松就把将她抱到膝盖上。 果然不出所料,这吉氏的耳朵根一点点又红了起来,倒让人想起过年时候的年画娃娃。 真是个小乖乖。 他心情大好,只觉得一天的政事疲乏此时都消散去了大半。 胤禛哈哈笑了几声,揪了揪吉灵热乎乎的耳朵,随口问她:“你白日里做什么了?”。 吉灵虽是窘迫,但听见这问题,心里还是想了一想,默默道:那做的可多了去了!但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吃!睡! 当然,她不会这么回答。 胤禛才说她笨,若是再这么回答,不是证实了自己是个饭桶? 吉灵垂下眼帘,乖乖地绕着自己手指头,斯斯文文地小声道:“妾身……习字。”,说完,捂了捂自己的耳朵,飞快看了胤禛一眼。 胤禛这个恶趣味哦! “哦?”,胤禛饶过了她的耳朵,自己一挑眉,饶有趣味地笑起来,眯了眯眼道:“习的什么字?”。 吉灵一蹬腿,从胤禛膝盖上下来了。 她现在日日穿着平底绣花鞋,动作比往日轻快了不少。 胤禛就看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窗下书桌旁,低着腰在桌屉里掏了一会儿,献宝一样地,还真的拿出了七八张纸张。 此时夜深,一轮水洗一般的银盘月亮已经挂上了窗外树梢头。 窗格上糊着的是淡青色的软烟沙,东侧小院子里种的花株娇嫩。 四下无风,清甜的香气越发浓郁,袅袅地透过窗纱进屋来。 胤禛就看吉灵站在窗下,向自己看了一眼,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又低头将那几张纸粗略筛选了几遍,选了自己最得意的一张,才拿在手里,冲自己走了过来。 待得走到近前,递上来时,她手间一滑,一张纸飘了开来,落在了地上。 胤禛也不去捡那落下的纸张,一把接过剩下的,举在床头烛火下细细看。 就见那纸上大字透着豆大的墨团,张牙舞爪,虽然全无章法,但也看得出;写字之人是费了一番“力气”的——每个大字都力透纸背,有一个字因为墨汁太浓,用力太过,将纸都快顿破了! 吉灵搓着手,在一旁指着大字,小声地补充解释:“皇上,妾身这写的是柳体。”。 外公小时候教她书法,让她从颜体入门,可她偏偏就喜欢柳体。 胤禛瞟了她一眼。 这狗爬一样的,还柳体? 胤禛将那些大字连起来,一字一字读道:“春尽山桃花满枝,怨春休道北来迟。人人正醉春时节,政是江南肠断时。”。 他向吉灵看了一眼,道:“你竟还知道耶律铸的诗?”。 吉灵一脸懵:耶律铸是谁?是谁?? 这首诗是她穿越前,公司里给每个人发的台历上看到的。 那台历上,每个月份都有一首诗。台历放在电脑旁边,她也把这首诗无意中看了一个月,自然就背下了, 胤禛见她一脸糊涂,便道:“这首诗是元初大臣耶律铸所写,耶律铸便是耶律楚材的小儿子。”。 耶律楚材是成吉思汗最看重的臣子。 胤禛当朝的四大虎将,除了年羹尧和其他两位以外,还有一人——博尔济吉特?策棱。 他便是成吉思汗的后人。 想到策棱,胤禛眼前便浮现出他沉默而郁郁寡欢的脸。 与春风得意的年羹尧不同,自从康熙四十九年起,策棱的脸上,这些年已经很少见到笑容了。 便是在胤禛面前,他也只是强颜欢笑而已。 胤禛很体谅自己的这位爱将,更何况,策棱心中深爱的亡妻便是胤禛的皇妹,康熙朝的六公主,在康熙四十九年故去的纯悫公主。 第四十三章 怜爱 想到一向谨小慎微的策棱,胤禛不由得又想到了与之完全不同的年羹尧。 近来朝堂多有风言雨论,直指年羹尧太过骄横,自恃军功卓绝便藐视君上,又有背后暗报,说年羹尧买卖官职,中饱私囊,疯狂敛财。 胤禛的眼光从大字上扫了开来,沉沉的。 他收回思绪,看着眼前的吉灵,将手中大字放下,道:“你想着习字,这自然好。不过凡事都有个章法,似你这般胡乱摸索,只是徒劳无功。”。 他说完,站起身走到桌边,道:“你握笔给朕看看。”。 吉灵听了,便走了过去,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笔,依照穿越之前小时候的一点记忆,将笔握住。 胤禛看了直摇头,道:“朕便知道,你握笔的姿势恐怕都不对,果然如此。”。 他说完,上前接过吉灵手中的笔,道:“应是这样。”。 吉灵学着握了几次,总算有了点模样。胤禛点头,鼓励她道:“现在再写个大字试试。”。 吉灵铺了毛毡纸张,落笔写了一横试了试,果然变换了用力姿势以后,手腕姿势流畅了许多。 胤禛在旁边瞧着,见她还是不怎么得要领,便上前从背后握住她的手,道:“要想写出好字,就要沉得住气,藏得住锋芒。”。 他微微眯眼,一双利眼注视着面前的纸张,仿佛那不是纸张,而是千军万马,明月大川,山河天下。 那万里锦绣,只能是他胤禛的,是他一人的,是他雍正王朝的! 胤禛一字一顿道:“所以,你时刻都要记得:欲左先右,欲上先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他说完,以腕力带动她的手,在宣纸上果断地落下了一笔画。 吉灵就觉得胤禛的呼吸,热乎乎地落在自己耳边,吹着几根头发丝飘来飘去,在脸上痒得难受。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老实地扭了扭头,嘻嘻哈哈地看向胤禛。 胤禛想也没想,抬手就将笔墨顺手向她额上一点,似笑似斥地道:“朕亲自教妃嫔习字可是第一遭,你却不专心!”。 灯芯结了个花儿,“噼啪”响了一声,吉灵“哎呀”了一声,捂住自己额头,眯着眼睛笑道:“皇上饶过妾身吧!”。 胤禛慢悠悠地举着笔,吓唬道:“你若再不专心,每走神一次,朕便在你脸上点一个墨团,且三日不许洗去,你便日日顶着这小花脸去请安见人吧!” 屋外。 苏培盛带着人,一路小跑着回来,捧着了衣裳。见里屋里似乎没什么动静,便悄声问七喜道:“皇上已经宿了?”。 七喜笑眯眯地低声回答他道:“苏公公,万岁爷还在和贵人主子说话呢!”。 苏培盛一脸“哦哦……了解了”的表情,将衣裳连带托盘交给七喜,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放心,微微挑起门帘一角,眯着一只眼向里面看去。 他口中轻轻“哎呦!”了一声,赶紧抬起手捂住眼睛,放下门帘就转了身。 辣眼睛! 屋子里,刚才他看得清清楚楚:皇上居然举着笔,在给吉贵人脸上画小老虎呢! 瞧皇上方才那一脸轻怜蜜爱…… 他跟了皇上也有些年头了,还没见过皇上对哪位主子娘娘露出这种表情呢! 啧啧,若是让年妃娘娘看见,非得翻了天不可。 第二天一早,胤禛离开后,七喜和碧雪伺候着吉灵梳洗、化妆、用膳。就听小芬子在门口给吉灵禀报道:宫里最近将要举办的一场,最热闹的宴席便是——二十天后年妃娘娘的生辰会。 听说内务府提早了两个月就开始准备呢,年大将军门下人的贺礼更是要堆得满出了翊坤宫的宫门。 吉灵不声不响听着。 今日的早膳倒是简单,清粥小菜,唯一一道桂花拉糕,糯米内里揉了牛乳。 吉灵尝了一口,就觉得味道不伦不类。 本来嘛,糯米胜在软糯清甜,这样加了牛乳进去,就太过滑腻,失去了桂花糕清甜可口的本意。 她皱着眉放下了筷子,七喜见了,立即上前把碟子撤了,道:“主子,小厨房还有点生面条,奴才让小达子给您做个酱鱼肉面吧?”。 随着东侧院规模渐起,各人担任的角色任务也渐渐稳定,小达子因为手艺最好,慢慢地就成了后勤保障。 吉灵点点头,道:“酱鱼肉面可以,让小厨房做吧。对了,胭脂怎么样了?”。 七喜听了,脸色变了变,和碧雪对望了一眼,才道:“主子仁厚,替她求了情。她终于不张扬了,从昨晚到现在收敛了许多。”。 吉灵“哦”了一声,道:“让她过来,一起伺候我用膳吧。”。 七喜一脸不情愿,但是又不能违逆主子意思,只好放下手中布膳的筷子,转身去奴才耳房喊胭脂了。 胭脂不一会儿就过来了,吉灵抬眼看她,就见她脸上果然见不到往日的胭脂水粉,连头发、衣裳都老实朴素了几分,只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了不安,时不时地往吉灵身上瞟。 七喜和碧雪一左一右站在吉灵身旁,仿佛两大护法似的。 七喜冷冷道:“你昨日给主子闯了那么大的祸,还不跪下请罪!”。 胭脂膝盖一软,身子一歪,立刻就跪下了。 吉灵抬头看了七喜一眼,嗔道:“你何必这么疾言厉色,瞧着,这小丫头都被你吓着了!”,说着便摇头道:“好了,无需一直跪着,起来服侍本贵人用膳吧。”。 胭脂迟疑地看着吉灵,没动弹。 吉灵一脸平静,柔声道:“昨日之事,你虽然闯了祸,但也是无心之失。以后切记小心便是了。本贵人不会责罚你。”。 她顿了顿,又道:“既然你跟了我,以后和七喜、碧雪便都是我东侧院的人了,你们三个更要互相提醒谨慎,齐心协力,需知一人犯错,便是众人犯错。”。 她抬头看了七喜一眼,正色道:“昨日之事,也怪你这个掌事的,平日里没多提点提点她,毕竟她才来。”。 七喜心中委屈,看向吉灵,却见吉灵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向自己不易察觉地递了个眼色。 胭脂听吉灵这样几句话,终于放下心来,一边站起身,一边想着,这吉氏毕竟年纪也小,虽然身边奴才厉害,但到底没奈何主子是个软性子,好拿捏的。 这样想着,她心里便慢慢踏实下来,神气里也恢复了一丝自得。 第四十四章 挣来的前程 说话间,小达子已经将一碗香喷喷的酱鱼肉面送到门口了。 闻见香味的吉灵立刻被勾走了魂。 碧雪走过去,从门口接过小达子手中的托盘,见小达子满头大汗,不由得顺口低声道:“瞧你累的,该!”。 她说完,向小厨房努了努嘴,意思是:现在不是有个新的小太监吗,你去差使他打打下手呀! 小达子憨厚地笑了笑,搓搓手没说话,在门口给吉灵跪了安,被叫起后,便自顾自去忙了。 吉灵就看见,碧雪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酱鱼肉面上来了。 那鱼是青鱼,色泽淡白、肉嫩味鲜,只是刺有点多,吃的时候要小心。 吉灵拿了筷子,伸入汤水,只见鱼肉被切成一片片薄片,配上甜辣酱,汤水里还有些青黄色的酸菜和红辣椒。 居然有酸菜…… 居然有酸菜! 吉灵吃货的灵魂又一次熊熊燃烧了起来! 她抬头就对七喜,一口气道:“七喜,咱们中午吃个酸菜鱼吧!酸菜要多放,辣椒也要多一点,让他尽管放!别怕辣着我。你去让小达子想办法,就在这东侧院的小厨房里试试。其他菜就不用了,他小厨房地方小,原也展不开手脚。”。 吉灵咽了口口水,细细补充道:“加两碗白米饭。对了,还可以下点粉条进去,要是没有粉条,面条也行!”。 胭脂在旁边斜眼看着,心中越发对吉灵轻视起来。 吉贵人不过跟自己差不多年纪,长相也普通,最多称得上秀丽端正罢了。 更何况整日便记挂着吃吃吃…… 满脸馋相!身为女子,也不嫌丢人? 这般饭桶一样的人物都能入了皇上的眼,更何况自己? 这一次,是自己运气背,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更何况,这一次,从头到尾,皇上都没拿正眼瞧过自己呢……若是下次寻了个机会,在皇上面前露露脸,好好地让皇上注意到自己这个人。 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呢。 要知道,皇上的亲生母亲,康熙朝的德妃娘娘,当年也不就是个御前伺候的奴才吗? 其实仔细想想,德妃命也实在是好,天时地利人和她全都有了。 康熙爷后宫那么多妃嫔,便是皇上丝毫不偏心,雨露均沾,每个人一个月能轮到一次见皇上的机会便很不错了。 但是做奴才的乌雅氏就不一样了,日日伺候着皇上,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情愫暗生什么的,也很正常啊。 胭脂想着想着,不由得脸红心跳起来。 只要有机会,只要有机会能给她! 吉灵呼哧呼哧吃着鱼肉面。 那鱼肉温度还好,面汤却是刚刚从锅灶上端下来的,热气腾腾。吉灵一边吹着气,一边拨云见月般地在其中寻找酸豇豆和辣椒碎。 就隔着这蒸腾的热气,她夹起一筷子面条,哧溜送进了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将胭脂脸上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弹指间,五六日过去了,眼瞅着春季过了半,空气里的暖意一天比一天浓重起来。 景阳宫东侧院里,有些早春的花儿谢了,落得一地。走在上面仿佛一层软垫似的,小芬子要扫,吉灵没让,说是铺着挺好看的,留几天看看再说。 抄手游廊上的藤蔓这时候脱去了早春的嫩绿色,越发浓绿苍翠起来。 七喜陪着吉灵在里屋里选给年妃娘娘贺寿的祝礼,碧雪和胭脂也在旁边。 选来选去,吉灵似乎都不太满意,她双手抱在胸前,对着一堆绫罗锦绣发愁。 翊坤宫里,什么珍稀料子没有?许多都是年大将军门人送来的布料,说句僭越的话,有的便是皇后宫里也不见的有呢。更何况她小小的一个贵人。 那么,从皇上赏赐的东西里挑一样? 不行,这不是赤裸裸的拉仇恨吗! 再说了,皇上要是看见他送给自己的礼物被摆在了翊坤宫,一定也不高兴。 吉灵断然否决了这个方案。 七喜低声道:“主子,奴才听茉莉说,懋嫔娘娘可是从年头开始,就给年妃娘娘准备了好大一副山水刺绣,足足熬了多少个晚上呢,眼睛都是红的,。还有宁妃娘娘、裕妃娘娘……都绣了年妃娘娘最喜欢的花鸟样子。”。 吉灵看了七喜一眼,这姑娘言下之意,难不成是让她也给年妃这么花心血准备?? 不不……对于她这么懒的人,是绝对不可能这样花心血的。 “送银子吧。”,吉灵直接小手一挥,干脆利落地对七喜道。 千错万错,红包不错。 本来宫里妃嫔过生辰,内务府也会代表皇上送银子过来。 她一个小小贵人,将自己积攒的月例银子孝敬年妃娘娘,难道还不够有诚意吗。 想了个合适的数目,吉灵又让七喜从箱子里寻来些淡淡粉色的软丝罗,让她将每一锭银子包裹起来,最后扎成一朵朵花的形状。 她又让七喜给每一朵花穿上丝线,挂在一盆盆景小树上,猛的看去,倒好像一树桃花,灿若云霞。 晚上伺候吉灵洗浴的时候,七喜帮着吉灵拆卸头上的珠环,接着梳发、脱鞋、脱袜、脱衣。 胭脂提着一桶热水从小厨房送出来,一路上小步急走,仍然难免有水滴溅出。 胭脂刚走到门口,要送水进去,却听见里面传来吉灵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怎能这般不小心!”。 她心下一动,立刻停下了刚刚要掀起垫子的手。 另一个新来的宫女是没有资格伺候吉贵人洗浴的,碧雪这会儿又去拿泡澡的花瓣去了,屋子里还能有谁?自然是七喜。 胭脂虽然来的时间很短,但也看得出来:吉贵人对七喜是颇为信任依赖的,甚至可以说是疼爱,平日里她对七喜讲话,绝少见到这样的语气。 七喜做错什么事了? 胭脂将耳朵贴在帘子上,就听见吉灵明显是压着怒气,道:“你以为本贵人得宠容易?本贵人还不是揣摩着皇上的喜好,一点点挣出来的前程!你竟然……你……竟然这般大意!”。 胭脂听着这话没头没尾,思忖了一下,回头见碧雪还没过来,便轻轻挑起帘子一条缝,向里面看去。 第四十五章 钓鱼 胭脂便看见屋里梳妆台前,吉灵侧坐着在镜前。 她一只手搭在镜台上,一只手指着衣架上,一片轻云薄烟一般的衣裳,痛心疾首地道:“这雪缎最为脆弱,当初内务府送来的时候,就说要防着蠹虫蛀咬,我也对你千叮咛万嘱咐,结果你看看……!”。 她将那件衣裳扬手向地上一掷。 胭脂只见那衣裳犹如一片淡雪青色的云烟,轻柔地落在地上,可见这件衣裳材质如何纤柔,想必布料也脆弱。 七喜一脸惶恐,不敢分辨什么,只是连声道:“主子!都是奴才疏忽了!奴才罪该万死!”,她说完就跪下了,捡起那件衣服,抖着手对着灯火举起察看,满脸焦虑之色。 胭脂这时候也看得分明。 那衣服后肩前胸处,有十几处洞眼。 有的大一些,有的小一些,分布很不规律,看着便像是虫子咬的。 若只是一两个洞,或许还能遮掩一下,但是这衣服被咬成这样,的的确确是不能穿了。 想来必定是七喜保管不善,没有在衣箱里放上熏香,也没有在天气好的时候,及时地把衣服拿出来吹吹风,晒一晒,自然生了蠹虫。 七喜小心翼翼地道:“主子,要不咱们花点银子,请针线房的嬷嬷们帮忙想想办法,兴许还能修补!”。 吉灵顿足道:“这么轻柔漂亮的料子,坏了便是坏了,若是缝缝补补,能否恢复原貌暂且不说。本贵人穿着这样缝补过的衣服去翊坤宫,便是对年妃娘娘生辰的大不敬!若是有人借题发挥,那就糟糕了!”。 胭脂恍然大悟:原来这件衣服是吉贵人准备去年妃生辰宴,出风头穿的! 七喜一脸自责,胭脂从侧面看过去,就见她抽了抽鼻子,已经是要哭出来一般,喃喃道:“主子,要不……要不咱们换一件衣裳吧!年妃娘娘生辰,主子非得穿这件么?”。 吉灵听见这话,摇头道:“你说得容易,唉!要知道年妃娘娘生日,皇上多半会来,到时候各宫妃嫔,个个都会使出千百般本事打扮起来,我也不能落后呀。”。 她伸手抹了抹自己胸口,似乎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罢了罢了,此时说这些也无用,你起来吧。”。 七喜一脸自责,跪在地上没动。 吉灵拉长了脸道:“难道还要我扶你吗?”。 七喜惶恐道:“不敢!奴才不敢!”,这才爬起来。 就听吉灵恨铁不成钢地道:“我方才说了,要按照皇上的喜好去打扮,才能牢牢拴住皇上。”。 七喜茫然道:”是。“ 吉灵从七喜手中接过那件雪缎所做的旗装,在手中掂了掂,道:“你可知……”,说着抬起手要笼罩住嘴。 七喜将脸凑了过去。 胭脂此时便恨不得自己长一百个耳朵! 吉灵虽是挡着嘴,声音却并没变小,清清楚楚地道:“皇上最喜爱看女子穿淡雪青色,因此我平时的里衣便常常用这个颜色,说来可笑,后宫众人以为我有什么得宠的本事,其实不过是揣摩皇上的心意罢了。”。 只听七喜恍然大悟,道:“难怪主子平时总留意着雪青色的衣裳与珠花,原来如此!”。 吉灵点头道:“还有一点,你平时替我装扮时也要记得:皇上不喜欢妃嫔着太多珠饰,总觉得俗气。” 胭脂微微垂下眸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像一只狩猎未成的野兽那样,悄无声息地转了身子。 她从门帘旁走开,退后了几步,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故意放重了脚步,走到里屋门前,用背顶着门帘,转身吃力地将水桶提进来,放在了地上,一脸汗珠地笑着道:“贵人主子,热水提来了,奴才伺候您吧?”。 七喜站起身,走过去接过了水桶,淡淡道:”不必,你出去吧。“。 里屋里。 七喜一边帮吉灵擦洗着后背,用殷红的花瓣轻轻搓揉着吉灵的肌肤,一边不放心地低声问吉灵:”主子,咱们这样真的能钓出这条鱼?“。 吉灵“嗯”了一声,小声道:“是或者不是,等到年妃生辰那一日,自然便知道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紫禁城里的花枝藤蔓谢了不少,又开了不少,御花园里浓翠满目,终于到了年妃的生辰。 这一天天还没亮,翊坤宫已经满殿辉煌,恍如白昼。 从前一天晚上起到现在,整个翊坤宫的奴才们就没谁能合上眼。 从殿里到外沿,全部挂上了喜庆的绛红色宫灯,柱子被包裹上了贺寿的绸缎。 宫女和太监们一律换上了新做的衣裳,小太监们的辫子个个梳得油光水亮,扎上了崭新、统一颜色的头绳。宫女们则被恩准,可以在唇上点一点淡淡的口脂,脸上也可以涂少许胭脂,以示喜庆。 内务府更是从四更天,就开始将赏赐流水一般地往翊坤宫里抬。 按照规矩,年妃在这一天得起个大早,赶在众妃嫔之前,给皇后娘娘磕头、请安、敬茶过后,方可在翊坤宫举行寿宴。 这一是对皇后娘娘正宫的地位表示尊敬;二则是因为:皇后乌拉那拉氏十几天前就称病不出了,所以自然也不会出席年妃的生辰宴。 不管皇后娘娘是真病还是假病,大家都心知肚明:让她乌拉那拉氏——堂堂正妻来翊坤宫,给年妃过生日…… 皇后娘娘心里一定都过不了这道坎。 索性称病不出,落得清静。 皇后虽然称病,妃嫔们在这一日却不敢不来请安,哪怕是对着空空的席位,喝几盏茶,相互之间彼此说上几句话,在皇后宫中磨蹭上一段时光,这也能叫做“给皇后请过安了。”。 此后,才能往翊坤宫去。 更何况是年妃过生辰,这么敏感的日子。 后宫女子们个个都不是傻子,皇后和年妃娘娘一个是正宫娘娘,一个母家声势如日中天,几乎顶了朝廷的半边天。 两边都不好得罪。 所以这一天,妃嫔们齐齐先来到皇后的坤宁宫中,对着皇后的空位子“请安”,随后,便花团锦簇,香风袭人地往翊坤宫去。 吉灵这一日自然也不敢马虎,早早地便起身了。 没去年妃生辰宴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病得起不来的,比如像吉灵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原主的病体。 原主那个身子,当时那种情况……别说年妃娘娘过生日了,便是王母娘娘过生日,只怕也起不来。 另一种就是失宠的妃嫔。 她们被迁居偏远之处。人在紫禁城中,却犹如千里之外,早已被遗忘。 第四十六章 翊坤宫生辰宴 往坤宁宫去的一路上,吉灵就看见不少妃嫔的肩舆从坤宁宫的方向过来,有彼此相互交好的女子,一边亲昵地说着话,一边热热闹闹地往前走。 所以吉灵带着七喜等人,其实是在逆着人潮的方向走路……并且,因着她最近得了宠,难免有不少人向她投来或好奇,或嫉妒的目光。 吉灵一行人刚刚到坤宁宫门口,就看见两个常在模样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在从里往外走。瞧着倒也像是来迟的,大概是怕去年妃的生辰宴迟到了,两个人都加快了步子,走得很匆忙。 其中一个穿湖蓝色旗装的,吉灵记得是安常在,另一个穿淡粉色旗装的,虽然看着脸熟,但是想不起来了。 她穿越之前就是脸盲,最怕认人。雍正后宫虽然只有三十人左右,但是吉灵已经感觉到很吃力了。 幸好没穿越到康熙的后宫…… 安常在个子不高,整个人小小巧巧的,见到了吉灵,反应倒是敏捷,立即拉住旁边那个淡粉旗装的,两个常在一起蹲下身子道:“给吉贵人请安!”。 吉灵叫起了之后,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便匆匆忙忙往坤宁宫里去。 那名穿淡粉色衣裳的姑娘是马常在,和安常在、吉灵一样,都是一批选秀进宫的。 此时,马常在回头看了吉灵的背影一眼,撇了撇嘴,一扭肩膀,不屑地道:“原先也不就是和咱们一样,是个常在么,不过得了几日宠,便抖起来了……安姐姐,你瞧瞧,她好大的贵人架势!”。 安常在伸出手掌,立即捂在马常在嘴上,左右看了看,才将她往坤宁宫宫门外的红墙旁边拉去。 沿着宫墙走出二十几步,安常在回头看了一眼坤宁宫门,才瞪大了眼对马氏道:“你若是不想活了,可别拉上我垫背!真是的……这是什么地方?坤宁宫!皇后娘娘宫门前,你竟也敢这样放肆?”,她说完,仍然觉得不解气,抬手不客气地掐了一把马氏的脸颊。 马常在“哎呦”一声,用帕子打了她的手去,弯腰躲开了, 马氏用帕子捂住嘴,格格娇笑起来,道:“安姐姐,瞧你给吓的,当初咱们选秀的时候,睡在一间房,姐姐你是怎么说的?怎不见那时候的志气了?”。 安常在听了这话,脸上微有尴尬,一撇嘴,道:“我那时年纪小,尚不知宫里的情形原来是这样,翊坤宫那位娘娘……盛宠六宫,况且年家又是这样鼎盛的时候……岂能容我等有出头之日。”,她说到这儿,声音小了下来。 马常在用胳膊肘顶了顶她腰间,似笑非笑地道:“姐姐分明是没本事,怎么倒用翊坤宫娘娘来做遮掩?若是真的像安姐姐你这样说,那吉贵人是怎么在年妃娘娘的眼皮下出了头?”。 安常在猛地转头,看向马常在,鼻翼微微扇合,咬牙道:“你也不过是个五十步笑百步的!”,说着便一扭头往前走去。 马常在在后面连叫了两声,见安常在不搭理自己,知道她是生气了,便上前去,从后面拖住她的胳膊,拉长了声音道:“我的好姐姐,不过是说笑几句,别真恼了!你若是眼红吉贵人,便学学她的本事,若是能让皇上一个月往你这儿跑几次,赶明儿,你也能做贵人!”。 她说完,退后了几步,似模似样地一挥帕子,蹲下膝盖,一本正经地道:“马常在给安贵人请安,贵人吉祥!”。 安常在虽然还满脸怒气,却是没顶住,扑哧一声笑了。 给皇后请过安,再到了翊坤宫,吉灵果然就见方才不少妃嫔的肩舆已经到了。一乘乘歇息等候在宫外。 这些肩舆是花梨木所制,看上去就像一把带底座的圈椅。靠背、鹅脖、扶手都饰有夔纹角牙,靠背板下有云纹亮脚。 与圈椅不同的是,肩舆的束腰在椅盘上,小太监手中的抬杆正好可以嵌夹进去,随着妃嫔身份高低不同,有铺着花锦缎的,脚踏为云纹软屉的肩舆,也有一些样式简洁清爽,只在座椅上加了个普通垫子的。 小太监们各自在宫墙下袖手站立。 翊坤宫是二进院格局,疏朗开阔,别有气势,宫门上都换了剪花图案,有的是牡丹富贵,有的是福、禄、寿三星,寓意多福多寿,福禄双全。 前院顶上的木质框架刚刚修整过,还泛着油光光的乌亮 前厅院子里四处都是随意堆放的扎着红绸绳的箱子,都是厅里摆不下的,只好暂时放在前院,不少箱子上系着红色绸绳,仔细看去,能看见上面的落款,多是以朝廷外命妇的名义送来的贺礼。 这样一路看来,吉灵一没留神就撞着了旁边的人,只听那人低呼一声“哎呀!”,身子一个踉跄,幸亏被身旁的宫女扶住了。 吉灵抬眼一看,原来是宁妃娘娘永和宫里的侧位张贵人。 张贵人被吉灵撞了,见她身子不稳,反而道了一声:“小心!”,说着伸手来拉住吉灵。 吉灵歉疚地笑道:“张贵人,真对不住。”。 张贵人摇了摇头,笑着细声细气地道:“没关系。”。 两人因为都是贵人,彼此位份相当,便行了个平礼。 但张贵人知道吉灵是最近胤禛面前的红人,不敢怠慢,因此行礼之时格外客气,膝盖蹲得比吉灵还要深。 吉灵赶紧伸手将她拽起来,道:“不敢,不敢!”,就看见张贵人羞赧地笑了。 她是圆圆的苹果脸,不笑的时候也有几分孩子气,笑起来就更可爱了。 张贵人露出两排细细小小的牙齿,右边脸颊上还有个小小的酒涡,甜甜的。 吉灵不由得就对她很有好感。 七喜见张贵人一边耳侧的珍珠坠子不断晃动,另一边耳坠子却没了,想着也许是方才和吉灵撞在一起的时候,不小心掉落了,便弯下腰,细心在地上找起来。 果然地上青砖缝里,镶着一只小小的梅花珍珠耳坠子。 七喜伸手刚要去捡,却见一只花盆底鞋斜斜踩了过来,几乎要踏到自己手背上。 她本能地缩了手,一抬头,日光正好从上面照下来,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七喜眯着眼睛,才看清楚是宁妃娘娘着了一身橘红色绣银泼墨山水图案品月色镶边旗装,几个宫女太监垂手侍立在宁妃身后。 宁妃看向张贵人,带了几分呵斥的意味,冷冷道:“年妃娘娘在里面等着,你在这里讲什么闲话?还不快进去!”。 第四十七章 浮出水面 张贵人被这般声色俱厉地当头一喝,十分难堪。 虽然她是永和宫侧位,居于宁妃之下,但毕竟一进宫初选秀女后,便直接被封为贵人,便是在闺阁中时,也是细心教养的娇娇女。 更别说此时还有几个常在、答应站在不远处,听见动静,一个个地扭头看过来,彼此交头接耳。 这些女子位份都在张贵人之下,却眼睁睁看着张贵人被宁妃当众训斥呼喝,有人忍不住相互撞了撞手肘,一个个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光。 张贵人咬着唇,一张脸涨得通红。 吉灵心中不忍,笑着上前一步,半挡在张贵人面前,对宁妃道:“妾身见过宁妃娘娘,娘娘吉祥!宁妃娘娘您有所不知,方才是妾身不小心撞着了张贵人,这才寒暄了几句。” 宁妃伸手掸了掸自己衣裳前襟上落下的几片碎末花蕊,转过脸来,仿佛才看见吉灵一般,讶然道:“吉贵人也在?本宫方才真是眼拙,从后面看着吉贵人这背影,还当是哪个宫里跑出来的常在呢!”,她说完,用帕子捂住嘴,向身边宫女看了一眼。 宁妃的宫女这时候就很配合地低着头忍笑。 吉灵在心中呵呵了一声,她勾起嘴角,淡淡一笑道:“是啊,娘娘所言不错,妾身去年可不就是个常在嘛!转眼间却成了贵人,说起来,这还真要多亏了宁妃娘娘的提携呢!”。 宁妃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冷了下来,她面色微变,刚要说话,只听见齐妃的声音大喇喇地传来。 “瞧宁妃妹妹今天漂亮的!这一身橘红色衣裳一穿,倒让本宫想到了妹妹当初刚进四皇子府时候的样子!”。 众人抬头一看,就见齐妃被两个宫女扶着,从前厅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她穿了一身深宝蓝色旗装,滚的是墨绿色绣金线牡丹的边,衣料是七金妆花缎,针线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道金色光芒,富丽华贵,只是略微有些显老气。 不过齐妃的年纪也不小了,若真是穿些清淡娇俏的颜色,只怕也不合时宜。 齐妃边走边摇头啧啧道:“宁妃妹妹当年做格格的时候,可真是娇嫩得像朵花儿,掐一下都让人舍不得哦!”。 宁妃听她提到当年自己在胤禛四皇子府中,只是个卑微的“格格”的往事,不由得脸色一变,眼里的神气一下子虚了。 当年她刚进胤禛潜邸的时候,确实只是个“格格”。 所谓“格格”,就是对皇子们的低阶妾的称谓。 “格格”的身份在侧福晋之下,相当于婢妾,没有经过朝廷册封,不入册,也没有朝冠,实在和“尊贵”二字扯不上一点关系。 宁妃封妃后,一直对潜邸旧事闭口不提,没想到这时候被齐妃揭了老底,加上边上又有不少选秀进来的新人看着,她原是在这些人面前摆谱惯了的,这时候便分外难堪。 想要发作,却碍于齐妃地位,不敢真的发作出来,只能黑着脸转过身去。 齐妃看着宁妃脸色,痛快地一笑,随即转过身,笑容满面地对着吉灵一挥帕子,道:“吉贵人,翊坤宫这儿的凉糕小十六拼,你还没尝过吧?快来吧!”。 吉灵立即走了过去,齐妃斜斜瞟了一眼宁妃,和吉灵向前走了几步。吉灵看了齐妃一眼,诚恳地道:“多谢娘娘维护妾身!”。 齐妃摸摸肚子,一笑,道:“你也不必谢本宫,若真是要谢本宫,多想些新奇菜式送来长春宫便是!”,她顿了顿,又道:“本宫原也不是为了你,只是一直看不惯她那强出头的样子,瞧着就让人讨厌!” 两人边说着边进了正殿,唱礼太监连忙高声报道:“吉贵人到!”。 吉灵一眼就看见了年妃。 只见年妃头上梳着好大一个黑油油的拉翅头,鬓发右边向上扬去,与往常的富丽不一样,她整个拉翅头上,竟然没有一点点珠玉首饰。 年妃身上穿了一身淡淡平纹暗花春绸地雪青色春装,外面又披了薄薄一件缠针打籽雪青色春装披风,那披风上锈了好大一片泼墨紫色梅花,直直地垂下来,仿佛一大片墨雪倾泻下来一般。 年妃脚上是一双元宝底的鞋子,也是雪青色布料,绣着品月色镶边。 她素来喜欢穿红色系,什么水红色、嫣红色、枣红色、银红色……总之越热闹越好。这种清淡的颜色,众人基本上从来没见她穿过,这时候就有不少妃嫔围上来,奉承年妃这一身清淡雅致,别出心裁。 众人欢声笑语,便连向来稳重的懋嫔也被撺掇着说了几个笑话,笑得年妃前仰后伏。 这种情况下,估计便是行礼,年妃也听不见。 吉灵周围环视了一圈,只见离着年妃最近的位置是妃位的娘娘和懋嫔的,剩下的便是嫔位的席位,再往下便是贵人了。 常在们是没有资格入前厅的,只能在院子中另外搭了棚堂,开了席面给她们。 吉灵见张贵人坐在不远处,冲自己小心翼翼地招了招手,她便走了过去。 七喜扶着吉灵坐下,张贵人已经将自己身后一个软垫递给了吉林,柔声道:“这种元宝椅子,背上镶了一大块南川石,凉得很,吉贵人你之前病了许久,想必身体还没大好,快拿去垫着吧!”。 吉灵本来想推让的,想一想,没客气,接过垫子垫在自己身后,就看张贵人鼻头红红的,似乎还没从方才的受辱中恢复过来。 吉灵低声道:“你不要太往心里去,想开一些,便好过一些,毕竟她是正位。”。 张贵人点头,勉强笑道:“道理我都懂,只是拉不下面子……”,她说着,便道:“吉贵人,方才多谢你替我解释。”。 吉灵将面前的点心推给她,柔声道:“一个人要是难过,就得多吃点甜的,吃了甜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甜食让人放松,让人心情愉快,这可是有科学依据的。 吉灵自己也拿了一块糕点,一边咀嚼,一边越过众人肩膀,看着年妃。 年妃浓眉大眼,唇红齿白,五官线条清晰流畅,端的是一个明艳动人的大美人。 这种脸蛋,就是美妆博主们俗称的“浓妆脸”,像年妃这种五官,如果画了淡妆,反而会显得没有气色。 但问题是,她身上穿的淡淡雪青色衣裳是温婉淡雅的风格,和她脸上的浓妆,还有大红唇实在不搭配啊…… 唔……淡雪青色……头上没有任何珠宝首饰…… 七喜一直盯着年妃身上从头到尾的淡雪青色,以及没有任何珠玉首饰的大拉翅头,她和吉灵对视了一眼,心下了然,趁着端茶的时候,弯腰欠身,在吉灵耳边恨恨道:“主子,那只鱼儿浮出水面了!”。 胭脂果然是翊坤宫安排的 吉灵低头揭开茶盏,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七喜就看她眼睛望着远处,从唇缝里无声无息地挤出几个字:“回去再说。”。 第四十八章 耿直的四爷 这般热闹了半晌,外间又有人唱,报是苏培盛公公求见。年妃精神一振,连忙从一堆丽人中探起了身,允道:“快请苏公公进!”,一旁众人听闻御前人到了,也个个收敛端坐起来。 苏培盛躬着腰一路小碎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团团的喜气。 他首先走到前殿正中,朝着上面尊位的年妃、旁边的齐妃、还有宁妃、裕妃等人行礼道:“奴才苏培盛,给年妃娘娘请安,给齐妃娘娘、宁妃娘娘、裕妃娘娘,诸位主子请安。”。 裕妃? 随即,他又对年妃磕下头去,道:“恭喜年妃娘娘生辰!奴才给年妃娘娘贺喜了!”。 吉灵听苏培盛方才提到裕妃,立即抬头往年妃身侧看去。 从前在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吉灵也远远地知道这位裕妃的存在,但坤宁宫的气氛庄肃,皇后又时常训诫,妃嫔们个个都低着头,所以吉灵每次都没能将人瞧个分明。 这时候肆无忌惮地看过去,果然见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做宫妃打扮,坐在齐妃旁边,身着了一身青绿色田字纹湖绸八段锦绣圆月旗装。 她虽然坐着,也不见她如何挺直背脊,况且还低着头,却生生高出旁边人一个肩膀,再加上身形较为健壮,倒是很有点女子体操运动员那种健美的感觉。 这就是裕妃啊……吉灵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看着这体型……就知道身体素质一定很好,难怪能健健康康活到了乾隆年间,最后足足九十六岁才寿终正寝,高寿呢。 而且她的儿子——历史上的雍正朝五阿哥弘昼,也足足活到了五十九岁,最后是在乾隆年间无病无痛,老死的。 这母子两个都是有福气的。 年妃满脸喜不自胜,格格笑道:“苏公公,苏公公!辛苦了,快起来吧!”,说完,伸手虚扶了一下,她身边的宫女立即上前扶起了苏培盛。 年妃迫不及待地向前微微探了身子,期待地问道:“苏公公,可知皇上几时过来?”。 苏培盛虽然站起身,腰板仍然是躬着的,这时候听到年妃问话,便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年妃娘娘的话,皇上刚刚下了早朝,这会儿正在回养心殿的路上呢!”。 年妃一怔,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她盯着着苏培盛,手上猛地抓住座椅上的牡丹雕花木纹扶手,长长的珐琅护甲险些被碰掉了下来。 只见苏培盛不紧不慢地又道:“娘娘莫着急,还请年妃娘娘和诸位娘娘再等一会儿了,皇上说要回养心殿换身喜庆衣裳,一会儿便过来翊坤宫。”。 年妃吁出一口气来,扫了一眼苏培盛,笑着道:“瞧苏公公这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的!以后在本宫这儿,可别。”。 苏培盛应了,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这时候,年妃的贴身宫女珠玉小步走了过来,在年妃身边弯腰低声说了几句。年妃环视众人,笑道:“让大家伙儿在本宫这翊坤宫耗了一个上午了,既然皇上也快过来了,咱们便先入席位吧。”。 众妃嫔齐声道:“谢年妃娘娘!”,随即各人从茶座起身,被各自的宫女奴才扶着,在翊坤宫掌事太监的带领下,绕到后殿,方才看见六七张长条桌案摆成了一个“凹”字形,都铺着银红色福字缎,桌上放着瓜果、凉菜等等。 好饿啊! 吉灵这时候就怀念起早上小达子做的那碗小排面了。 那汤水里飘着绿油油的葱花,小排切得又小,每一块都吸饱了酱料,多香! 虽然说刚才打发时间的时候,她象征性地吃了点翊坤宫的糕点,但毕竟折腾了一个上午,到现在都没有大鱼大肉的油水下肚…… 吉灵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开始抗议了! 张贵人本是站在吉灵身边的,距离她最近,这时候听到了吉灵肚子的动静,就向吉灵送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其中微有笑意。 吉灵冲她做了个鬼脸。 皇上您倒是快点来啊……所有人都饿着肚子等着呢…… 仿佛是听到了吉灵的召唤一般,就听见外面终于传来侍礼太监一声拖长了腔调的“皇上驾到!”。 这声音足足喊了三遍,从翊坤宫宫门口一直传到了前殿。 年妃猛地站起身,刚要抬脚出去迎接,又停下脚步,伸手抚了抚两边的鬓发,这才往外迎接去,众妃嫔都起了身跟在她身后。 只见胤禛穿了一身品月色常服便服,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兔皮马褂,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见众人要绕过后殿越前来,便立即不耐烦地伸手止了。 年妃抢着上前,蹲身子娇声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胤禛一挥手道:“年妃今日是寿星,合该免礼。起来吧!”。 年妃偷觑着他脸色,伸手给旁边贴身宫女,一边姿势优美地起来,一边娇滴滴地笑着道:“谢皇上!”。 众妃嫔见她行过了礼,这才花团锦簇地齐齐蹲下道:“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胤禛“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不甚在意地伸手揉了揉自己鼻梁两侧,浊重地吸了口气,这才走到席面旁坐下,吉灵就看他眼下隐隐发青,似乎是熬夜批奏折几天几夜,极疲惫的样子。 年妃见胤禛坐下,便咳嗽了一声,环顾四周,正色道:“你们都起来吧!”,又笑着上前,一只手按在胤禛手背上,道:“皇上,您不饿,臣妾的肚子可饿得慌了,要不,还是别等吉时了,就开席吧?”。 胤禛应了一声,随意道:“嗯,就按你的意思,大家早些吃了,也好早些回去休息。”。 众妃嫔听了,彼此偷偷交换了眼色。 年妃被他这话一呛,就像一盆冷浇在了热火炭上,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看见那送膳太监在门口指挥着,宫女们鱼龙一般地穿梭着开始一道道上菜 吉灵:四爷你真是耿直……一点面子也不给年妃留……您是有多想回去啊。 第四十九章 赐菜吉贵人(加更) 懋嫔笑着举起杯子,遥遥地对着年妃,又转过对了胤禛,不紧不慢地从容道:“皇上,嫔妾祝您龙体康健,祝年妃娘娘福如东海,岁岁今朝。”。 年妃脸色稍恢复了一些。 她伸出手,举起面前月白底色珐琅彩瓷盘上的同色单色釉小酒杯,一仰头饮下去了。 饮得急了,她呛得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几声才歇。 珠玉连忙上前来,想将年妃面前的酒水换成一盏小种花香茶,年妃头也不回,一抬手,阻了她的动作。 端起杯子,笑意满面地站起身,对胤禛道:“皇上,今日翊坤宫这生辰宴,懋嫔敬了臣妾第一杯,臣妾再敬皇上第二杯。”。 胤禛端起杯子饮了,裕妃原是坐在上首席位的,这时候见懋嫔还要跟着年妃陪饮,便冷不丁地开了口,插话道:“懋嫔姐姐是个身子骨老不好的,今日虽然高兴,也不必逞强喝了太多,小心伤了身体。”。 一说众人都看向她,人人都知道裕妃耿氏是最能喝酒的。 从前在皇子府的时候,四爷若是在早朝上遇到了什么难题,或者心情不佳,往往便去耿氏那里小酌几杯。 那时候耿氏还是格格,是选秀时候被先皇亲自指了给胤禛,说是一看这高胖丫头的面相,就像是个有福气的。 结果耿格格进府以后,一直也没有什么能在胤禛面前露脸的机会。 直到被人发现了这姑娘特别“能喝”以后。 有了五阿哥弘昼以后,耿氏也跟着母凭子贵,无论胤禛对她感情如何,只要有五阿哥在,就不能不抬举他亲生母亲的脸面,所以胤禛一登基,耿氏和李侧福晋一样,被封了妃。 这是前话,暂且不提。 吉灵就看懋嫔淡淡一笑,果真放下了杯子,又不轻不重地瞅了裕妃一眼。 好不容易在皇上面前刷了点存在感,又被这裕妃强作好人压了下去…… 清宫中,除了年节,众妃嫔少有这般陪宴皇帝的机会,若不是沾了年妃的光,好几位娘娘只怕是大半年都没见过皇上一面了。 胤禛听着几人说话,脸上表情却一直是淡淡的,几个女人看他不说话,渐渐各自闭了嘴,他才举起酒杯,示意众人。 众妃嫔此时便都团团地起身,举起杯子,齐声行礼道谢。便有宫女为各位妃嫔送上汤膳、奶茶来。 喝完奶茶之后,吉灵就看见苏培盛指挥着一帮小太监,开始“转宴”。 所谓转宴,即将大宴桌上的菜品依次送到胤禛面前。 只见四个小太监上前来,吃力地托举着一张黄缎绣金龙镶宝石桌围子,这桌围子几乎相当于一张床的大小,通体红漆,四周有精致的描金绘云龙纹,将桌围子放下后,苏培盛从侍膳太监手中接过一套青白玉盘、碟、又有铜胎掐丝珐琅碗、银箸、匙,整齐列放在胤禛面前。 苏培盛上前,亲自动手揭开那铜镀金松棚果罩,里面热菜的香气立即腾腾地扑出来。 转宴完毕,气氛便真正热闹起来,传膳的宫女们高举着托盘,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热菜流水一般各自送到妃嫔们面前,这中间不能停歇,宫女们的动作也要轻盈利落,不能将汤汁撒一点出来在主子们的席面上。 吉灵的座次在最后面,上菜自然也只能轮到最后。 见传膳宫女们终于向自己走来,吉灵眼巴巴地看着她们放下四道热菜。 七喜伺候着揭开菜罩子,就见里面是一道鼓板龙蟹、一道三鲜龙凤球、一道持炉珍珠鸡、一道吉祥如意烤鹿脯。 胤禛吃了几口烤鹿脯,不由得就想到了在景阳宫东侧院里,吉氏给自己包的烤肉。两种都是烤肉,味道有些相似之处。 想到吉贵人,他不由自主就抬眼在众人中找寻起来。 找了一会儿才在角落里看见了她,就见吉灵正摩拳擦掌地盯着面前四道菜,嘴里还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催她的贴身宫女快点布膳。 …… 胤禛不由得就嘴角一翘,心里却有点乐了:这个吉氏,见到吃的,永远都是这副德性呢! 他记得,吉氏侍寝之后,他第一次为了她去了景阳宫。 当时虽然是在懋嫔的正殿里,但他仍然把吉氏给叫来了。 当时吉氏就看着懋嫔桌案上两盘糕点挪不开眼睛,弄得胤禛甚至还怀疑,是不是懋嫔怎么苛待了她。 结果,几个月的接触下来,他才发现:他想复杂了,其实这吉氏纯粹就是贪吃啊…… 不但贪吃,而且会吃。 什么好吃的到了她手里,总是能打乱食材的搭配,重新给人一个意想不到的创新组合,譬如那些烤肉啊、热锅啊…… 胤禛一开始打从心里是嫌弃这些乱七八糟的菜式的,但是送进嘴里后……就“真香”了。 七喜夹了一筷子三鲜龙凤球,放到吉灵面前的掐丝冰纹梅花碟上,这龙凤球是虾肉和鸡肉混合在一起,内有蒜蓉、板栗、白萝卜丁、红芸豆等,外面裹上糯米粉,在油锅里炸过了,再浇上鸡酪、牛乳。装在红泥小罐里,上面封上荷叶纸,要吃的时候再正式将绳子解开。 所谓三鲜,则是外面炖的汤汁里配的三样菇。 吉灵夹起一个,张嘴试着咬了一口外面的酥皮…… 结果就停不下来了…… 龙凤球又酸又甜,虾肉的鲜香和鸡肉的柔嫩混合在一起,被蒜蓉一激发,简直是一场味蕾的盛宴。 简直太好吃了! 吉灵推着七喜的胳膊,连着让她给自己夹了六七个。 清宫菜式,贵精不贵多,一碟龙凤球统共也就八个。 吉灵风卷残云地就把它们全解决了,然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拿起旁边小瓷盘里盛着的热毛巾擦了擦嘴上的汤汁,才发现对面几个妃嫔都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张贵人是坐在吉灵旁边的,这时候就轻轻将自己面前的那罐三鲜龙凤球向吉灵的方向推了推,小声小气地好心道:“吉贵人,我这儿还有……”。 吉灵对着张贵人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七喜夹着珍珠鸡,一脸尽忠尽职:“主子,珍珠鸡要不再试试?”。 吉灵摸了摸肚子,刚想说话,却目光一转,却见胤禛远远地瞧着自己。 只见胤禛微微侧头,对身旁的苏培盛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话。 苏培盛应了,一转身,对身后一个小太监指指点点地吩咐了几句,那小太监转身便小步走了。 皇上既然都看了自己,吉灵自然不敢再像方才吃得那样欢快,她拿了一只筷子,百无聊赖地沾了点酱汁,在白碟子上星星点点地绘画出各种各样的图案。 正在绘着,却见面前一道三鲜龙凤球又送了上来,吉灵一抬头,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御前总管太监的服色。 她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就见苏培盛亲自放下盘子,字正腔圆地道:“皇上赐,一品三鲜龙风球,给吉贵人!” 第五十章 夜临东侧院 一时间,众妃嫔火辣辣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吉灵顿时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各种意味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吉灵抬起眼向胤禛瞄了一眼,结果发现胤禛居然微笑着,正神情温柔地盯着自己。 吉灵对上了他那双平素犀利,现在却温柔的眼睛,立刻就有点手足无措了。 但很快,吉灵就在心里泪奔了:赐菜,这大庭广众下,还是年妃的生辰宴,这样赤裸裸地拉仇恨……得结下多少梁子…… 就为了一道三鲜龙凤球?太不划算了! 苏培盛就看见吉贵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拘谨地站起身,向胤禛低着头行礼谢恩:“妾身谢皇上赏赐!”。 随即,七喜上前,从苏培盛手中接过了那道三鲜龙凤球。 皇上赐菜是莫大的殊荣。胤禛性子又素来寡淡,苏培盛从前见他,便是宗亲宴上,也只对功臣、亲王有此举动。 何况方才皇上见到了吉贵人喜欢吃这道三鲜龙凤球后,他并没有将自己面前剩下的赏给吉贵人,而是直接让苏培盛派人去膳房重新取了一道。 为什么?倒不是动没动过这盘菜的问题,反正都是侍膳太监用银筷子从大膳桌盘里夹出来的菜。 再说了,便是皇上亲口尝了,妃嫔们哪个敢嫌弃皇上的唾沫星子? 苏培盛想,胤禛之所以让人重新去取这道三鲜龙凤球,是因为他的那道已经吃了一半,只剩下一半了。 皇上怕吉贵人不够吃呢。 别小看这个细节,皇上素来对后宫可没这么上心…… 苏培盛想着,一边将菜品双手递给七喜,一边深深地对吉贵人躬身退后。 接下来的半场宴席,吉灵就不敢再放开吃了,并且处处留意着高位的几位妃嫔娘娘。 若是娘娘们吃了,她也就跟着猛吃几口;若是她们放下了筷子,吉灵也就只好用毛巾擦擦嘴,放下筷子。 然后吉灵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件事:原来全场的妃嫔,根本就没几个人真正畅快地动筷子! 比如宁妃,吉灵就看见她用筷子挑了一根鸡丝莼菜,然后一边听着裕妃说话,一边硬是将那根莼菜在碟子上,翻过来,覆过去,调戏了足足半晌呢…… 莼菜:我犯什么错了…… 于是,后半场,吉灵就这样吃吃停停,每道菜都不敢大快朵颐,只能浅尝即止,简直比不吃还痛苦。 好不容易煎熬到结束了,大家伙儿给皇上跪完安,纷纷离开。 吉灵特意跟齐妃娘娘行了礼。 齐妃今天帮过她,她得记得这个恩情。 吉灵蹲着身子在翊坤宫门口,目送着齐妃娘娘上了肩舆,又对着远处的张贵人笑了笑,就看见张贵人羞赧地对自己也一笑,是那种很单纯很干净的笑容。 吉灵带着七喜回到了景阳宫的东侧院。 刚刚进小院子门,吉灵就喘出一口气来。 她穿越之前,其实就有点社交恐惧症,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宅在家里,追剧看小说是最开心的时候,最多再加上几个读书时候的闺蜜出去小小聚会罢了。 公司里,不论是部门聚会,还是年会,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有压力感的应酬。 没想到,穿越到了两百多年前的雍正年间,这“应酬”还是逃不掉啊…… 吉灵被七喜伺候着把头发上的珠钗拆了,又把花盆底鞋脱了,就觉得身上松快了一大半,她坐在床沿上,七喜打来了热水,用热毛巾轻轻帮吉灵按摩着脚部。 吉灵低头,看见木桶中热水蒸汽腾腾,自己的十个圆鼓鼓的小脚趾头泡在水里,踩出小小的水花。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今天在翊坤宫生辰宴上,胤禛走的时候,年妃眼中闪过的失望。 七喜拿过旁边木架上早就准备好的干毛巾,麻利地一绷紧,然后将吉灵的脚托出水面,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边帮吉灵擦着脚,一边低声提醒吉灵:“主子,那条‘小鱼’咱们怎么处置?”。 吉灵被她一提醒,想到了胭脂。 七喜低低道:“主子故意让胭脂听见奴才与主子的对话,让胭脂以为皇上喜欢妃嫔们穿淡雪青色,于是便巴巴地跑去告诉她背后的主子——翊坤宫那位娘娘,所以年妃今日才穿了雪青色。”。 吉灵也低声道:“是,你和碧雪一直提醒着我要快些处置这个胭脂,我原也知道你们是为我好的。只是一来,她是内务府送来的奴才,不能立刻就赶走,否则太过扎眼,需知事缓则圆。”。 她顿了顿,又道:“二来,我也想沉下气看看,到底胭脂背后,想给我添堵的人是谁?我本以为是懋嫔,因为……”。 七喜抬头看她。 吉灵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懋嫔过来劝说我尽早承宠生子,然后交给年妃抚养?”。 七喜点头道:“奴才记得。”。 吉灵缓缓道:“那一次,我刻意让胭脂出来伺候懋嫔,结果懋嫔咳嗽不止,险些伏在她身上,胭脂却丝毫没有后退,两个人挨得极近。那时,我便看出来,这两个人,原本便是旧相识。直到最近,小洋子向我暗报了:他不止一次看到胭脂寻了人少的时候,鬼鬼祟祟地从翊坤宫的方向走出来,我才往年妃身上想去。”。 七喜恍然大悟:“怪不得主子待胭脂宽容,原来是怕打草惊蛇。”。 吉灵踢了踢水面,道:“水凉了。”。 七喜忙替吉灵穿好袜子,又系上袜带,帮她套上绣花拖鞋,这才把吉灵的双腿放了下来。 吉灵示意她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 七喜放下袖子,擦了擦脸上溅到的水花,忽然道:“主子,但有件事,奴才还是想不明白。年妃既然想主子承宠生子,为她所养,那就应该帮助主子得宠,为什么还要送胭脂来呢?”。 吉灵向后仰了仰身子,躺下去倒在床上,伸手交叉垫在脑后,踢了踢双脚,才道:“这就是年妃娘娘纠结痛苦之处了:又想要借腹生子,又生怕我得宠坐大,所以才要把水搅混,唉!这后宫女子,又有哪一个是容易的呢?”。 七喜转了转眼珠,道:“主子,既然现在咱们知道了胭脂的底,何不将计就计,利用她……”, 她说着,俯身上前去,在吉灵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吉灵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道:“既然现在查出来胭脂的底细,明日我便寻个由头将她打发了也就是了。这后宫之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想要将计就计,反将一军?只怕到头来反而浑身破绽,授人以柄。” 她注视着七喜,慢吞吞地道:“守静待时,到哪儿都是错不了的。”。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却听着外面报“皇上驾到!”。 什么??! 吉灵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今天是年妃的生辰,皇上晚上不是该在翊坤宫吗? 第五十一章 朕的特许(加更) 胤禛早在景阳宫外面一箭之地就下了御辇,徒步行到了景阳宫门前。 他步履虽不如何快疾,但因着个高腿长,每一步子都迈得极大,苏培盛一路小碎步才勉强跟上。 唱报的太监最后一个尾音还没落下,胤禛已经大踏步地跨进宫门。 然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向东一拐弯,径直去了吉贵人的东侧院。 门口的小芬子、小达子等奴才刚听到唱报,一抬头就瞅见皇上冲这儿来了,立时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芬子两手“哗哗”地一拍袖子,掀起前衣,双腿一跪,整个人呈大字型地扑通趴在了地上。 “奴才给皇上请安!恭祝皇上万福金安!”。 其他奴才也跟着齐刷刷跪了下去。 小芬子趴在地上,皱了皱鼻子,偷偷觑眼向上,等了一瞬,就瞄见一双薄底黑色绣金龙花纹的方头朝靴,从自己面前大步流星地掠过。 七喜刚打起帘子,让吉灵出来,胤禛已经进了屋子正中。 他打量了吉灵一眼,就看她还是白天那身衣裳,只是脚上穿着一双舒适的平底绣花鞋,头上的旗头虽然还没拆,首饰珠钗已经全部卸去了,乌蓬蓬的黑发就这么堆在脑袋上。 “朕来看看你。”,胤禛言简意赅地道,然后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吉灵就看见四爷直接走向了椅子、 她还在脑袋里转悠着一个念头:来看看我?看啥?你瞅啥? 不过,年妃的生日,四爷您晚上也不去翊坤宫转转,这样打脸真的合适吗…… 吉灵暗暗地已经脑补了一个明后天,坤宁宫请安,年妃娘娘瞧着自己,刀子一般的眼神…… 好吧,四爷你是老大!你觉得怎么合适,怎么便是合适! 吉灵当然不会蠢到主动去和四爷说:“皇上,今日是年妃娘娘生辰,您理应多陪陪年妃娘娘娘,宿在翊坤宫才是。”。 她又不是傻子! 就算是要表贤惠,扮大方,那也是正宫娘娘——皇后的事情,她一个小小贵人操哪门子心呀…… 胤禛一边走向椅子,一边伸手,把蹲了身子正在行礼的吉灵顺便拉了起来。 坐下后,他就拉着她在身旁也坐下。 两个人相邻着坐这,中间隔着一只粉彩蟠桃纹天球瓶,内里插着小芬子从院里桃树上剪下来的几枝桃花。 胤禛隔着花影瞧着吉灵,看她瞅着自己,乌黑黑的两只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桃花人面两相映。 他捏了捏她瘦瘦的手背,看她薄薄的皮肤下,淡蓝色的脉络犹如小树枝芽,向上细细地延展伸出,十个小小的指甲颜色苍白,两只大指上都没有月牙儿。 另外八个指甲盖上也只能隐隐约看见露出一点点头的月牙。 这都是血气不足的征兆。 胤禛不由得抬头细细打量吉灵的脸色,发觉她的肤色是一天比一天明亮白净了一些,两颊也有了生动的血色……只是那血色还是隐隐约约的,并不是饱满的红润,便道:“宴席上吃饱了吗?”。 吉灵乖乖地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小声道:“吃饱了倒是吃饱了,就是……”。 胤禛掂了掂她两只小蹄子,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拢到自己身前,合上她两只小蹄子,问她:“就是什么?”。 七喜垂着头,嘴角是快要溢出来的笑容。轻手轻脚给胤禛上了茶后。 吉灵揉着手指,细细地如数家珍道:“有好几道菜,珍珠鸡、什锦苏盘、清蒸江瑶柱、糖熘芡仁米、拌鸡丝……我都挺喜欢的,就是没大吃得畅快,大家都吃得挺斯文,我也不好意思放开吃……肚子是饱了,嘴巴还是有点馋,没饱。”。 她说完,咽了口口水。 胤禛听她“我”来“我”去,先是一怔,随即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他微笑着瞅着她,半晌没说话。 等着她呢! 吉灵愣了一下,也觉得似乎有哪儿不对劲,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说的顺口,在天子面前自称“我”了! 她一拍脑袋,一个紧张,立即就原地蹲了下去:“我……妾身……唉!瞧妾身这嘴……皇上恕罪!”。 胤禛伸手将她拉起来,温和地道:“朕原不与你计较这些。”。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是无人在时,你想自在些,朕也允得。但你若是说顺嘴了,养成习惯,给有心的人听去,拿捏着你这一点错处来做文章,难免不生出风波来。”。 吉灵一脸委屈,小小声道:“妾身知错了。”。 胤禛见她耷拉着脑袋,一副可怜模样,不由得仰头哈哈笑了一声,伸手捏了捏她下巴,心情大好地道:“罢了,罢了!朕便允了你,在这屋里你随意吧!” 吉灵眼睛一亮,大着胆子拽住胤禛的袖子:“谢皇上!”,顺便晃了晃,抹了一把胤禛的袖子,心里想:嗯……这龙袍质量就是好!丝滑丝滑的,还很柔韧! 说话间,七喜小步上前来,笑着道:“主子,您若是饿了,小达子在小膳房里还备了一碟虾饺,一叠烙面饼……”。 吉灵双眼“噔”地顿时点亮了,在膝盖上一拍,痛心地道:“你怎的不早说!”。 七喜道:“都是些简单吃食,奴才原是想方才伺候完主子洗脸,便端上来的。” 吉灵看向胤禛,笑嘻嘻地道:“虽然是简单的吃食,皇上也陪我用点吧,我这小膳房,虽然小了点,但是毕竟能做荤腥。有时候不方便去长春宫齐妃娘娘那儿蹭饭,我都让小膳房做的,味道也不差!”。 不多时,滚烫的虾饺和香喷喷的面饼都送上来了。 面饼里揉了蜂蜜进去,替代了白糖,虽然有甜味但不会发腻,小达子现在也渐渐摸清楚了吉灵的口味,一次比一次做得好。 虾饺的皮纤薄透明,似乎能看清楚里面粉红色的虾肉,最关键的是,里面加了吉林喜欢的辣椒丝儿。 七喜帮着吉灵,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倒了一些醋,吉灵夹起一只虾饺,先放在胤禛面前的小碟子里。然后自己又夹了一只,蘸了醋,送进嘴里。 虾肉滑嫩爽口,一口咬下去就在舌尖上溅出了饱满的汁液。 胤禛看她吃得香,本来自己是不想动筷子的,鬼使神差地,居然也被她的好胃口传染了,便拿起筷子夹了面前的虾饺送进口中。 吉灵嘴里还在咀嚼,虽是口齿不清,仍掩不住得意地问胤禛:“皇上……好吃吧!”。 第五十二章 留宿 胤禛尝了一口,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但看吉灵满眼殷殷,他不忍扫她兴,便放下筷子,笑道:“不错。这虾饺里还有辣椒丝儿,是你爱的口味,这膳房的奴才倒是有心了,叫什么名字?”。 吉灵转头就催促七喜道:“快把小达子喊来。”。 小达子本来还在膳房里忙活着,听说是皇上点名要见自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他很快就小跑着来了,一进门连方向都没看清,便诚惶诚恐地趴地上,请了安。 苏培盛上前就是一脚:“眼瞎了不成!皇上和主子在这儿呢!”。 小达子抬头看了一眼,立即转了身子,重新行礼,颤声道:“奴才眼拙,奴才该死!”。 胤禛用筷子挑了一只虾饺,笑悠悠问他道:“平日里便是你伺候你家主子的膳食?”。 小达子听他语气愉悦,心里才安定了一点,一个响头磕下去,飞快地回答道:“回皇上,奴才有幸,承蒙贵人主子不嫌弃奴才的手艺,若是有时候从长春宫膳房拿来的食材尚能加工,或是时辰太晚,不方便提膳,都是奴才伺候贵人膳食。”。 胤禛点头道:“食材寡欠,你尚能做成这样,又合了你贵人主子的口味,可见是个用心的奴才,很好!”。 胤禛看了一眼正大口大口吃着虾饺的吉灵,指着小达子,侧头对苏培盛笑道:“赏。”。 小达子一下就高兴得懵了! 他跪在原地,连谢恩都忘了,只是颤动着嘴唇望着胤禛,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吉灵也替他高兴,她用甜辣酱裹了一张面饼,送进嘴里,笑嘻嘻地看小达子,小小声催促他道:“小达子,乐傻了?还不赶紧给皇上谢恩呀!” 小达子如梦初醒,“扑通”磕头在地上,连连喊了几遍:“奴才谢皇上!奴才谢皇上!”,抬头见七喜给自己眼色,示意退下。 小达子这才起了身,两手垂在身前,脸上喜不自胜。倒退着小步走到门口,转身出了去。 不似汤汤水水那样稀薄,面食最是饱腹。 一张薄薄的面饼下肚,吉灵就觉得肚子里踏实了。 碧雪这时候就端上来一大碗温热的绿豆粥。 那绿豆个头极小,和粳米在一起下锅,很快便熟透了,再加上颗粒饱满,遇上大火,颗颗绽开。粳米汤水也如青玉一般碧绿。出锅后撒上一些桂花干,就成了一道清爽止渴的家常粥饭。 吉灵亲手给胤禛舀了一碗。 胤禛拿起小勺子,舀了几口送进嘴里,就觉得绿豆的清香配上粳米的软糯,还有桂花的清甜,三种味道搭配在一起,解腻爽口。 他一勺勺地不紧不慢地舀着,不知不觉,居然也喝了半碗下肚。 胤禛放下碗,就看见对面的吉贵人捧着碗,仰着脖子,以两倍于他的速度……不用勺子,咕嘟咕嘟地喝得正香。 胤禛:…… 他放下碗勺,抬手示意奴才们将碗碟撤了,心里却想起了今日下午与年羹尧、年妃、另有几位宗亲大臣在场的私宴。 想着私宴上年羹尧飞扬无度的种种言行,胤禛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私宴结束后,他想寻个安静处,决断一些思绪,却又不想回养心殿,面对满案冰冷冷的卷牍直到天明。 最后,他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往最远僻的景阳宫吉氏这儿来了。 吉灵看胤禛脸色有点变化,便将碗筷递给七喜。起身走到胤禛背后,伸了两只手放在他肩背上,无声地轻轻揉捏了几下。 胤禛按住吉灵一只手,向后仰头,问苏培盛道:“什么时辰了?”。 苏培盛刚要张口回答,胤禛已经又道:“去!着人多备些热水,今日朕便留在吉贵人这儿。”。 这不合规矩呀…… 苏培盛苦着脸看了吉灵一眼。 本来,天子居住在乾清宫,是前明就有的的规矩。 先皇康熙爷也在乾清宫住了几十年。 虽然尚没有严格的定制,但乾清宫位处紫禁城中轴线,已然成了众人眼中,皇帝理所当然应居之处。 但到了雍正朝,胤禛最讲求的便是“高效”、“实干”。 为了勤政和方便,这位爷干干脆脆地搬去了养心殿。 养心殿后寝殿是有西围房的,那才是正儿八经给妃嫔们侍寝等待的值房! 可是自打皇上宠上了吉贵人,西围房的门框就快落灰了…… 热水很快便送上来了。 吉灵方才就看出来胤禛有点心事。 显然这心事和她毫无关系,但是为了避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吉灵坚决地闭紧了嘴巴,只当自己是个哑巴。 洗浴过后,两个人都换上了干净的里衣,坐在床沿边上。 奴才们将床帐轻轻放下,这才倒退着无声无息了出去了,又将房门掩上。 吉灵拿起小烘炉,用一块织锦缎毛巾,从上往下用力擦着胤禛后背湿的头发,又一遍遍烘干。 胤禛一直闭着眼睛。 随着吉灵轻柔的动作,他脸上冷峻的棱角慢慢融化开,眉宇间的表情也松快了不少。 擦干了头发,吉灵便将毛巾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便听胤禛语气温和地道:“你别忙了,过来。”。 吉灵听他这话,知道已无大碍,便笑嘻嘻地转了身,小步走了过来,站在胤禛面前,开口道:“皇上。”。 胤禛握住她的手。 吉灵晃了晃胤禛的手,也就顺势把他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只觉得他平日里身上火热,此时却是掌心微凉。 胤禛微一用力,拉吉灵并排坐下,拍拍她的手背,似是想说什么的样子,却没开口,半晌,扔下一句:“睡吧。”。 熄灭了烛火,两个人并排躺下在床上。 吉灵不是没和胤禛躺在一张床上过。 只不过那都是情事过后,她被胤禛折腾得浑身都要散了架,自然一挨到枕头便睡得分外香甜。 但是像今日这样,两个人沐浴、换衣后,安安静静地直接躺下来在一处,到底还是少。 躺了一会儿以后,吉灵忍不住转头去看胤禛。 就见这位四爷呼吸停匀,只怕已经是睡着了,月影投射在窗纱上,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他的侧脸。 第五十三章 嬉皮笑脸 胤禛的侧脸线条流畅而精悍,只是浓眉微皱……即使在睡梦中也是,总让人察觉出一股疏冷淡泊的意味。 吉灵注视了一会儿胤禛的面庞,将一只手垫在脸庞下。 窗外一轮凉月不知何时渐渐隐入了云层,有雨水落下了下来。 春雨贵如油,沙沙地打在院内花枝上,不由得让人想起宋人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落雨声淅淅沥沥,温柔入心,吉灵伸手在半空中,比划着,想象着……将胤禛皱起的眉头抹平。 随后,她打了个哈欠,终于觉得一阵困意涌了上来。 随着原主留下的病体越来越恢复,吉灵近日里睡觉姿势都透着一股王霸之气…… 每天早上醒来,都呈现大字型,而且被子一定会被踢到床角,七喜怕她受凉,往往夜里会起来给她盖好几遍被子。 和她穿越之前的德性一模一样。 不过如今床上多了个皇上……吉灵告诫着自己睡相一定要斯文、再斯文些! 她转过身,正想要闭上眼乖乖睡觉的时候,却听胤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了几分调侃的意思,低沉道:“不看了?”。 ……什么!四爷刚才居然没睡着?! 吉灵身子一僵,缩在被子里,顿时尴尬得不敢动了。 胤禛可不管,他伸了手臂,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股脑儿强硬地拢进自己怀里去。 “平日里看你贪吃得很,对别的事儿也不甚上心,原来……还喜欢偷偷瞧着朕?”,胤禛的声音在她耳朵边笑眯眯地响起, 他一点儿不客气地戳穿了她! 四爷你怎地又这么耿直了……一点面子也不给人留……! 胤禛嘴角噙笑,像拔萝卜一样,干脆地把吉灵的脑袋从被子里拔了出来,又握住她的肩头,让她转了过来。 他在她额角温柔地亲了一下,用令他自己也诧异的,从未有过的温柔口吻道:“告诉朕,你在瞧什么?”。 吉灵比划着动作,小小声地回答道:“我……我刚才以为皇上睡着了,就看你在梦里还一直皱着眉呢……”。 胤禛顿了一下,心里居然有些热乎乎。 他半晌没说话。 吉灵听他没说话,就有点紧张了,以为他生气了。 她心里挺后悔的:毕竟四爷是皇帝,便是如今自己得了点宠,也不能就得意忘形。 她抬头想去看胤禛脸上的表情,却被胤禛的下巴,强势地又给压下来了。 胤禛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眸光流转。 他伸手,在吉灵的头顶重重地揉了揉,然后忽然在她后脑勺轻轻地拍了一巴掌,沉敛地道:“你可有什么心愿,尽可告诉朕,朕今日便都允了你。”。 吉灵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想要个大膳房!”。 胤禛:…… 吉灵:(*^▽^*) 三句话离不了老本行! 胤禛抬手抚了抚吉灵后背,翘起嘴角道:“朕知道了。”。 吉灵眼睛一亮,握住胤禛袖子,嬉皮笑脸地凑上去道:“谢皇上!”。 …… 胭脂是三更天时候偷偷溜出去的。 她前脚刚刚踏出景阳宫东侧院宫女耳房的门槛,七喜便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她无声无息地起了床,眼见着胭脂出了景阳宫,竟然连一盏灯笼都不提,就这么径直没入了夜色的黑暗中,心里不由得也吃惊于这姑娘的大胆。 小芬子今夜值守,是早就在檐下等着的。这时候看见七喜站在院落对面,对自己打了手势,又指了指胭脂消失的方向。 小芬子会意,立即追了上去。 送走了胤禛,吉灵照旧又回到床上睡了个美美的回笼觉。 日上三竿的时候,七喜进里屋来,果真见自家主子又快把被子踢到了地上,便弯腰把被子搂了起来, 吉灵察觉到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用手背挡住光线,问七喜:“什么时候了?”。 七喜一边将被子重新叠好,一边道:“回主子,差不多是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了。”,说完,她低声将夜里胭脂又去了翊坤宫的事情说了一遍。 吉灵听了,垂下眼淡淡地道:“她这是逼着我处置她呢,也好。”。 这顿早膳格外丰盛,不仅有各色糕点,粥、小菜、馄饨、还又有了一道鱼肉面,里屋的小案都快摆不下了,最后吉灵只能让人全部端出去,放在外面膳桌上。 然后她换好了衣裳,让七喜帮自己梳了头,因着一会儿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七喜又帮着吉灵薄薄上了一层粉,画了点淡妆。这才出去用早膳。 碧雪一边摆着盘子一边道:“主子,小达子今日起得格外早,一直忙活到了现在呢!”。 吉灵也笑了,知道小达子是因为昨日被皇上夸了,所以像打了鸡血一样。便在小达子又一次送菜来的时候,出声道:“小达子,你且等等。”。 小达子刚刚将托盘交给碧雪,听见主子叫唤,立马便站住,行礼请安。 吉灵尝了一口小馄饨,赞道:“小达子,你做的很好,有你在这膳房里,我很放心。”。 小达子昨天到今天被二连夸。此时脸上便通红通红的,眼里也闪着激动的光芒。 他憋了半天才冒出来一句:“主子不嫌弃奴才的手艺,是奴才的造化!”。 吉灵笑着点点头,道:“只是这早膳,下次不必做的花式太多,我虽然爱美食,但大早上的,也吃不下这么多呀!”。 小达子听主子说得坦诚,搓着两只沾着油的手,咧着嘴笑了,跪下道:“奴才谨遵主子的意思。”。 吉灵“嗯”了一声,道:“你现在在这小膳房里,原也没什么帮手,量力而为便是了,不必太辛苦,我本也不是忍心磋磨奴才们的人。”。 吉灵说完,向几个奴才看了一眼,胭脂上前一步,笑嘻嘻地道:“贵人主子仁厚,实在是奴才们的福气!”。 吉灵瞟了她一眼,淡淡笑道:“瞧胭脂这小甜嘴!这碗鱼肉面便赏了你吧!”。 第五十四章 请君入瓮(加更) 宫里规矩严,奴才们每餐饭只许吃八成饱,饭碗从来都没盛满过,若是谁眼见着米饭到了底,马上就得把饭碗放下。 轮到夜间上夜,虽然各宫也会有加餐的点心,可基本上没有奴才敢吃,只能由晚上直饿到天亮。 胭脂昨晚翊坤宫一趟折腾,肚子里那点晚饭早就消耗得干干净净了。 也就是在吉灵这东侧院里,规矩稍微松动一些。听吉灵这么说,胭脂登时跪下叩首道:“奴才谢主子恩典!谢主子!”。 抬起头后,胭脂面有得色地扫视了众人一眼。 一碗鱼肉面或许算不得什么,但主子在众人面前给了自己脸面,到底便是不一样! 七喜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伸手将那碗鱼肉面拉了过来,不轻不重地顿到了胭脂高举着的双手上。 汤汁还是滚烫的,飞溅了一些出来,星星点点地落在胭脂手背上。 胭脂忍着烫接了过来,用眼角向七喜飞了个眼刀子。 吉灵看了一眼众人,对除了七喜以外的奴才们皱眉道:“你们都下去吧,该忙什么,各自忙活去!天气越发暖和了,这么多人气聚在屋子里,热得慌!”。 七喜上前来替吉灵布菜,听吉灵这样说,不由得抿嘴一笑,道:“这才几月份,主子便已经嫌热了,若是到了六七月,岂不是要抱着冰桶才能入睡了。”。 吉灵拿起一块金丝酥饼送进嘴里,就看见那酥饼上的面皮如金丝一般,一络络地掉在点心碟子上。 她咀嚼了几口,看着胭脂背影,朗声道:“对了……胭脂!一会儿本贵人要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你回房去拾掇干净,跟着七喜一起去学学规矩,以后,”。 她说到这儿,语音一顿,笑吟吟地继续道:“若是轮上他人值守去不了的话,你也能顶上。”。 胭脂大喜过望,立即捧着鱼汤,原地转过身蹲下:“……是!主子。”。 其实她过来景阳宫东侧院也有一阵子了,只觉得这位吉贵人虽然性子软和,但却总是对自己不远不近。 不说贴身伺候洗浴之类的,便是平日里请安,也少有带上自己的。 今日却又是赏赐,又是点名要带自己去坤宁宫请安…… 胭脂飘飘然地捧着鱼汤回了宫女耳房门前,小芬子追上前来,道:“胭脂姐姐!”。 胭脂回头见是小芬子,秀眉一扬,哧的一笑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芬公公居然喊我胭脂做姐姐?我可受不起!” 小芬子左右看了看,这才笑嘻嘻地凑近了道:“受得!受得!如何受不得?胭脂姐姐样貌生得好,人又机灵,放在这景阳宫,是奴才里一等一的体面。”。 胭脂笑着对他“呸”了一声,道:“芬公公这般说,也不怕被那七喜姐姐听了,从此不提携你了?”。 小芬子笑吟吟地,并不接这话头,只是神神秘秘地道:“胭脂姐姐,我瞧着主子如今越发看重姐姐你,你赶明儿若是当了掌事大宫女,一定一定可别忘了提携小芬子才是!”。 胭脂一挑眉,笑道:“那还得看你乖不乖!”。 小芬子:…… 他险些哈哈笑出声来,只好将指甲捏进掌心,忍着笑意,抢着道:“胭脂姐姐,我替你拿进去吧。”,说着伸手接过胭脂手中的鱼肉面托盘 胭脂拖举了半晌,正觉得手臂发酸,此时小芬子来献殷勤,她乐得轻松,便将托盘给了小芬子,顺手抬起胳膊捶了捶自己的后颈肩。 小芬子低头在面上闻了闻,摇头赞道:“好香!好香!”。 胭脂一边挑起门帘,一边向窗下堆放杂物的长桌案一扬下巴道:“这是自然!主子的膳食,还能有差的?你便搁在这儿吧。”。 待得小芬子出去了,胭脂翻出自用的筷子,顺手拖了张做针线的板凳过来,三下五除二地将一碗鱼肉面都吃了。 她又拿起梳子,含了一口水,后仰了脖子,“噗”的一口,细细地那水雾喷在梳子上,权当发油,对着镜子细细打扮拾掇了半晌后,胭脂揽镜自照,只觉得镜中女子明丽宜人,这才匆匆起身,站在了正屋门口的台阶上等待着吉灵。 没等多久,便见门帘微动,七喜挑起门帘,扶着吉灵从里屋走了出来。一转头,主仆二人都看见了光鲜亮丽的胭脂。 胭脂上前便抢着扶住了吉灵另外一只手。 夜里虽下了一场春雨,可此时却是艳阳高照,阳光照在紫禁城的红墙夹道和各式瓦当上,灿然生光。 也有那日光照不到的角落,飘积了昨夜风急雨骤时落下的花瓣残叶,一眼望过去,便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萧瑟之意。 绕过钟粹宫,已经近了御花园,仔细听去,还能听见御花园里女子的谈笑格格声,胭脂讨好吉灵,凑趣道:“主子,瞧这日头多好,咱们一会儿请安回来,不如去御花园转转!”。 吉灵不置可否,“哦”了一声,道:“先给皇后娘娘请了安再说。”。 说话间,坤宁宫已经到了。 胭脂虽与翊坤宫暗度陈仓,对坤宁宫却不甚熟悉,此时扶着吉灵入了殿门,见汉白玉的台基上,四周廊庑环绕,气势磅礴,不免也有些束手束脚起来。 庭院中洒扫的太监一抬头见有妃嫔来了,还是最近的宫中大红人——吉贵人,立即放下手中活计请安,唱报“吉贵人到——!” 正殿台阶上的宫女便端步迎上前来,引了吉灵一行往内暖阁里去,又抢在前面打起帘子。 吉灵刚迈进去一只脚,便闻到一股浓浓的翰墨书香,就见皇后正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日光照射在她脸上,反射出一圈晕晕的光圈, 她穿了一身镶银色边淡灰色竹叶纹妆花缎十全大福字旗装,旗头上,一只银色的凤凰衔着一只樱桃大小的东珠,昂首欲飞,凤凰的尾巴是造型极精巧的六七根白玉珠串做成,映在黑油油的头发底上,越发显得秀雅雍容。 皇后本是转头,和坐在侧下首的裕妃说着话的,屋中另有几人,听见动静说是吉贵人到了,众人的视线齐齐转了过来。 第五十五章 出手处置 暖阁中除了皇后娘娘外,另外还有四人,分别是:裕妃、年妃、宁妃、张贵人。 裕妃今日穿了一身银红色品字图案旗装,一头厚厚的黑发乌蓬蓬、紧绷绷地向上梳起来,拽得她眉梢眼角都好似吊得向斜上方飞了起来。 她的旗头上配了一头星星点点的金丝掐珐琅蝴蝶发饰,和皇后娘娘坐在一处,一个素雅雍容,一个浓丽夺目,两人便似两朵并蒂莲。 年妃坐在皇后娘娘左手边的座位,穿的还是一身雪青色的旗装——当然已不是昨日生辰宴上那件旗装,但色系相同,都是清淡婉约的颜色。 吉灵不由得想:怪不得刚才一进来,自己差点都没注意到年妃。 年妃的眼下有些隐隐的乌青,那乌青从脂粉下透出来,是盖也盖不住的样子。 她脸色也不太好看,显然一夜无眠的样子,她本是惫懒地半倚在椅子上,见吉灵来了,整个人立即强撑着坐直了身体。 吉灵没敢多看年妃,松开了扶着七喜的手,快步上前,先向正上座的皇后蹲下身子行礼,字正腔圆道:“贵人吉氏,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随后她对着年妃、裕妃、宁妃一一依照礼数请了安。张贵人此时便站起身和她互相行了平礼,两人相视一笑。 就听皇后亲热地道:“本宫正和裕妃说到你呢,你就来了!”。 她说完,便催促七喜道:“扶你家主子起来!你家主子去年病得厉害,身子如今一天见着一天好了,虽然你年亲,可也不能大意,还是得好好将养着。”。 七喜应了,连忙上前将吉灵扶起。 裕妃看着吉灵被七喜扶着,小心翼翼地在最末首的那张紫檀木雕团圆月的椅子上坐下,便转头对皇后笑着道:“娘娘,难为这孩子了!身子骨虽然不好,这一次次来坤宁宫的请安倒是风雨无阻,坚持着从没拉下!”。 皇后点头表示赞同,微笑道:“吉贵人年纪虽小,却是个懂事的。”,说完这话,眼光不动声色地从年妃身上转了一圈。 只见年妃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一双美目沉沉地,眨也不眨地盯着吉灵,眉眼间有一股强撑着的倔强。 裕妃淡淡一笑,将目光转了转,不经意地落在吉贵人身后侍立着的,一个面生的宫女身上,那宫女虽然半低着头,但仍然能出她小小的,尖尖的下巴,五官镜子,身段婀娜动人。 裕妃“咦”了一声,抬起手,道:“吉贵人,你这奴才本宫从前倒是从没见过,是新人么?”。 吉灵听见裕妃问话,便顺着她的目光向胭脂看了一眼,笑着回答道:“裕妃娘娘看的没错,这奴才确确实实是新人。” 皇后被裕妃这么一说,目光也向胭脂投来,在她头脸上、身上审视了一番,顿了顿,淡淡道:“叫什么名字?”。 胭脂愣了一瞬,反应过来皇后娘娘是在问自己,立即紧张地小碎步上前,跪下磕头道:“奴……奴才名叫胭脂……,“胭脂水粉”的“胭脂”!奴才叩见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 裕妃朗声道:“你抬起头来,给皇后娘娘瞧瞧!”。 胭脂应了,双手撑在地上,慢慢抬起头来。 此时日光正艳,明晃晃地照在她脸上,众人就看见这姑娘肤白胜雪,滑腻如脂,方才低着头尚未觉得,此时抬起头来,便觉得明**人,即使刚刚选秀进来的一批常在、贵人们,只怕也比不上, 裕妃“哟!”了一声,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秀眉微蹙,一低头,拿起茶盅啜饮起来了。 吉灵朗声,清清楚楚地道:“皇后娘娘,说来话长,其实这奴才在妾身院子里也待了有一段时间了,还是封贵人的时候,内务府选进来的人呢!”。 她顿了顿,一侧头,对皇后无奈地道:“妾身想着……既然是内务府‘挑’来的人,必然是一等一的出色,所以更要好好调教了规矩,才敢带出门,到坤宁宫给来请安呢!”。 皇后眉心微动,颇有意味地将视线从胭脂身上收回,向吉灵望了一眼。 随后,她垂下眼睫,将茶盖子在茶盏身上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她微微转身,将茶盏交给身旁的宫女华容,才淡淡道:“近些。”。 眼见胭脂还没反应过来,华容出声道:“皇后娘娘让你上前,靠近一些!”。 胭脂被她一喝,连连道:“是!是!”,唬得立即手脚并用,爬上前来到了皇后面前。 此时她距离皇后极近,连皇后身上的熏香气息都闻得清清楚楚。 胭脂一颗心在胸腔里如打鼓一般,只能低着头,眼中清清楚楚地看着皇后脚上花盆底鞋头的明黄色刺绣。 只见那双花盆底鞋微微动了动,是皇后调整了一下坐姿。 随后,皇后忽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一脸厌恶地伸手用帕子捂住了鼻子,侧过脸去,问道:“什么味道?”。 华容上前来,细细闻了闻,冷冷看向胭脂,慢慢地一字一顿道:“回皇后娘娘,奴才闻着……好像是鱼腥味。”。 胭脂脑中“轰”的一声。 鱼腥! 早上被赏赐的那碗鱼肉面…… 她在宫女的耳房里,只注意将自己拾掇得干净、整洁,却忘了宫里的规矩:身上不许带邪味,更不许有脏味儿。若是冲撞到了主子,让主子犯了恶心,便是奴才的罪过。 吃了鱼,身上带了腥气味,这也算作“脏味儿”。 只怪吉贵人的东侧院规矩松动,胭脂从内务府过来了一段时间,竟然连这些禁忌都给轻视了。 皇后娘娘爱洁净,暖阁里,前殿外,衣裳上……方才走进来,哪一处不透着熏香的袅袅香气? 如今她在皇后娘娘面前,身上突然冒出脏味儿来,这就叫“大不敬!”。 能杀头的那种! 胭脂很快意识到了可能的后果,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她咬着一口细碎的银牙,指甲刺进了手心里也不觉得疼,只听见自己的上下牙床不住相撞,止也止不住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吉灵沉默地抬起眼,果然便见胭脂把求救的目光挪向了年妃。 第五十六章 自作聪明(加更) 年妃本是正坐着的,这时见胭脂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自己,她目光一凛,立刻不自然地将身子微微一侧,避开了胭脂的视线。 她低头只是喝茶。 虽然只是个小动作,但胭脂立即明白自己求救无望了! 胭脂眸子暗了暗,眼中一片绝望,身子一晃,无力地跪坐在地,便听宁妃忽然出口插嘴道:“这奴才身上带着这般邪味儿,竟还敢来坤宁宫里,污了皇后娘娘的暖阁,当真是放肆!不过……”。 宁妃顿了顿,飞转了一个眼风,似有意,若无意地向吉灵瞟了一眼。 她嘴角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清清脆脆地道:“奴才有错,多半是主子无能!未能管教调束好。这奴才触犯了宫规,难道她的主子便能撇得干干净净,一点儿责任也没有么?”。 她转头看向吉灵。 张贵人身为永和宫侧位,虽然随着宁妃,坐在她下首,这时候却将身子微微前倾,倾向吉灵,满眼担忧之色。 一只湘色丝绸小帕子被张贵人紧紧捏在手里,攥成了一团,揉捏着半晌,又放开来。 吉灵抬头,目光毫不避让地迎向宁妃,点头柔声道:“宁妃娘娘这番话说得实在是有理。”。 宁妃一怔,便见吉贵人此刻眼眸里虽然笑意盈盈,但是那笑容便如窗外潋滟的日光一般,漏入指缝掌心,虽能看见,却捉摸不得。 她想起上次在年妃生辰宴时,翊坤宫前的事情,一双星眸微微眯起。 吉灵不慌不忙地走到暖阁正中,对着皇后拜下去,道:“皇后娘娘,方才宁妃娘娘说了,胭脂犯错,是妾身这个做主子的没有管束好。所以妾身自请受罚!”。 她说完便低头屈膝行礼。 皇后一皱眉,道:“吉贵人先起来。”。 吉灵站起身,朗声道:”不过,在责罚妾身之前,请皇后娘娘允许妾身问宁妃娘娘几句话。“。 皇后一挑眉,道:“允。”。 吉灵转身,看向宁妃,正色道:“正如宁妃娘娘所言,下人犯错,是妾身管教不束;那么,妾身想试问宁妃娘娘一句:妾身既然身为景阳宫侧位,不懂得调御下人,景阳宫主位——懋嫔娘娘是否也该担负没有认真教导妾身的罪责?”。 她顿了顿,道:“懋嫔娘娘身为一宫主位,居然不懂得教导侧位的贵人,试问这又是谁的错处?按照宁妃娘娘方才说的那番道理来看,难不成……”,她说到这儿,止口不言。 懋嫔身为一宫主位,管束她的自然是中宫——皇后娘娘。 裕妃端着茶盏,眼光四处溜达,是看热闹的表情。 皇后的眼光沉沉地向宁妃扫了过来。 宁妃一个激灵,立即站了起来,向皇后屈膝,尴尬地陪笑道:“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皇后淡淡道:“不是这个意思便收口罢!”。 裕妃左右望了望,放下茶盏,笑着道:“宁妃妹妹,皇后几时说你是这个意思了?不过区区一个不懂事的奴才,既然对皇后娘娘大不敬,那便赶紧拖出宫门,打上二十大杖便是!皇后娘娘以为如何?”。 皇后尚未出声,胭脂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宫女被责打,脱裤丢人尚不说,要知道二十大杖足以打废一条腿,若是运气不好,丢了命也说不定。 她如捣蒜一般在地上重重磕起头来,颤声道:“皇后娘娘,奴才冤枉!奴才委实冤枉啊!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这碗鱼肉面是吉贵人今早用膳的时候,赏赐给奴才,奴才实在不是有意冒犯皇后娘娘!”。 她迫切地望着皇后娘娘,辩解道:“奴才还在想着,怎的吉贵人忽然便抬举奴才了,不但赐菜,还带奴才来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谁知道吉贵人的心思竟是这样!”。 七喜忍耐不住,出声道:“胭脂!主子已经容忍了你许多次,你竟还如此攀诬主子!”。 胭脂并不理睬她,只是连珠串一般道:“吉贵人,奴才自知伺候您的日子不如七喜姐姐她们长,可奴才对您也是一片忠心的!您为何要如此算计奴才!”。 吉灵正色道:“算计?”。 到底是谁在算计?谁又在被算计? 她仰头叹了一口气,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你说是我赏赐鱼肉面给你,那的确不错。可是你若安分守己,将心思放在老老实实服侍主子上,自然能记得宫规,又怎会想不到鱼腥味是对主子的冲撞?”。 她说完,自起了身,向座椅走去。 胭脂揪着胸口的衣襟,凄惨地哭道:“奴才忠心耿耿,服侍了贵人您一场,想不到贵人竟这般翻脸不认人!”,她一边说,一边狠狠拽住了吉灵的旗装下摆。 七喜上前,用力要将她的手拉开,无奈胭脂死死抓住吉灵的裙摆不放,指甲都勾陷进了那旗装的花络子上,扯得一片片花络子都翻了开来,洒了一地的银绣短绒线头。 七喜咬着牙斥道:“放手!”。 她凑近了一些胭脂,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道:“昨天夜里,小芬子跟着你来回跑了一趟,可累得不轻!” 胭脂双手一颤,才知道吉灵早已察觉自己是翊坤宫耳目。她的目光中终于失去了那股狠厉之气,颓然地松开了手,委顿在地。 裕妃看了一眼皇后脸色,一拍几案,向奴才们催促骂道:“还不快拉出去!由得这疯奴才在皇后娘娘面前撒泼,成什么体统!”。 早有小太监左右上来,这时候一边一个,如狼似虎地拎起胭脂的左右胳膊,胭脂心一横,抬头望向年妃,眼看着就要喊出一句“娘娘救奴才!”。 年妃面色一紧,身旁的贴身宫女珠玉这时候已抢上前来,将手中一块粗布帕子塞进胭脂口中,对那两个小太监道:“吵嚷得紧!赶紧拖出去,别让娘娘听了头疼。”。 说完,她走回年妃身边,似乎是故意解释给众人听一般,强笑着道:“娘娘,您昨日生辰宴多饮了几杯,头一直痛到现在,奴才便知道您受不得这些吵嚷!”。 眼见着胭脂已经要被拖出去了,吉灵忽然快步走到皇后娘娘面前,屈膝道:“皇后娘娘,请等一等!” 第五十七章 御赐膳房 吉灵回头看了一眼胭脂,跪下给皇后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才抬起头道:“妾身斗胆,请皇后娘娘对胭脂从轻处罚。”。 胭脂本来已经近乎崩溃,听见这句话,她从那两个小太监手中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只听吉灵对皇后柔声道:“胭脂冲撞了皇后娘娘,实在是大不敬,妾身原本是不该替她求情的,但胭脂是个小小宫婢,只怕这二十大杖下去,多半得要了她的性命,脏了坤宁宫的宫门。”。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道:“只是……这奴才毕竟也服侍了妾身一场,妾身知道皇后娘娘仁德,所以妾身斗胆,请皇后娘娘绕过胭脂一条命!将她逐出宫便是了。”。 胭脂抬起头,期盼地望向皇后。 就见皇后微微垂下眼帘,似乎是思量了一瞬,随即抬起眼,眉目和善地点头道:“既然吉贵人有此善心,亲口为这奴才求情,本宫也不好不答应,允了罢!”。 那两个小太监听见了,对望了一眼,各自默默松开了抓住胭脂的手。 胭脂瘫坐在地上,知道方才自己这条命,在鬼门关上滚了一圈又滚了回来,一脊背冷涔涔的都是汗。 …… 走出宫门,坤宁宫外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晒在脊背上。七喜扶着吉灵走了一段,主仆两人都是无言,终于到了拐角处的宫墙下,吉灵站住脚。 七喜见离了坤宁宫已经有了段距离,这才敢放开声音,苦着脸道:“主子,好不容易捉住了这胭脂!为何您要放她一马?”。 吉灵看了一眼七喜,道:“谁说是我放过她了?明明是皇后娘娘想放过她。”。 七喜不解道:“皇后娘娘?”。 吉灵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胭脂额头,道:“你还没看明白?六宫都赞誉皇后娘娘仁德,她自然不想坏了赞誉,若是因为身上有鱼腥味便杖责死一个宫女,传出去只怕有损她的名声。传到皇上耳朵里,只怕也不太好。”。 七喜点了点头,随即不解道:“那为何皇后娘娘一开始还让人将她拉出去,杖责二十?”。 吉灵接过她的话茬,道:“这就是皇后娘娘心里敞亮透明之处!打从咱们刚刚踏进坤宁宫,她便看出来胭脂的来头,又知道我一时间没法把人赶走,所以带着胭脂来,请她帮忙出手处置。”。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所以皇后娘娘才随便寻了个由头帮我处置了胭脂!你知道么,即使今天早上胭脂并没有吃鱼肉,皇后娘娘也一样能找出她别的错处。 一位中宫皇后,若是真想处置一个奴才,还不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吗? 吉灵拉了拉七喜,道:“别傻站在这儿,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两人走动起来,吉灵低声道:“皇后娘娘虽然要把胭脂杖责二十,但实际上,她猜到了我一定会求情放过胭脂一命!这样的话,一来是维护了皇后娘娘仁德的名声,二来也等同于送了我一个顺水人情。”。 吉灵抬头看了看红墙之上,湛蓝湛蓝的天空,只见一只风筝飘飘荡荡,那风筝样子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吉灵轻声继续道:“七喜,你仔细想想,胭脂一个小小宫女,如何能在景阳宫与翊坤宫之间来回那么多次,却一直到近日才被小洋子察觉?宫里宫规森严,她怎的半夜三更,单独一个人出去行走这么远,却就这样顺利?一次也没被值守巡行的人碰上?”。 七喜恍然大悟,道:“主子,你的意思是,翊坤宫竟然能有这个本事,已经打点好了路上的一切!”。 吉灵看着七喜,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一直让你不要想着去将计就计,反将一军。那是不可能的,至少现在是不可能的。咱们要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譬如今日在坤宁宫中,宁妃被我辩驳得哑口无言,你以为她是真的被我压倒,所以哑口无言?不是!宁妃不过是看皇后娘娘给我撑腰,所以不敢对我强来罢了。”。 吉灵吸了一口气道:“胭脂虽然可恶,但我从没想过要她的命,如今能赶出宫去,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七喜连连点头,又道:“奴才以后什么都听主子的,再也不自己拿主意了!”。 吉灵拍拍她手背,见她鬓发上落了一片花瓣,便顺手帮她拿了下来,才道:“不是不许你拿主意,而是你有什么想法,便对我说出来,咱们商量着来!”。 七喜点了点头,吉灵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回去吧。”。 一抬头,七喜却发觉主仆两人说话之间,不知不觉走到了御花园的假山旁边。 只见那假山下坐着个穿着灰色旗装的年轻女子,脸上略有脏污,面目浮肿,头发乱蓬蓬地梳着个最简单的一字头。 她身旁站着一个小宫女,手中拿着一只风筝,正是方才吉灵抬头看见的那只风筝。 那年轻女子侧头看了看吉灵,辨认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灰,“嘻嘻”笑了一声,道:“吉常在,你好啊!”。 吉灵冲她温和地笑了笑,柔声道:“给海贵人请安,海贵人吉祥。”。 海氏一脸高兴坏了的表情,转头对那小宫女啐道:“瞧见没!本贵人说自己是贵人,你们这些腌臜奴才,非要说本贵人是个答应!现在你听见没,吉常在喊我‘海贵人’呢!” 吉灵转头,默然对七喜道:“看准了路,咱们快回景阳宫用午膳吧。”。 景阳宫。 七喜扶着吉灵,刚刚迈下景阳宫宫门的石阶,还没进东侧院,便差点插不进脚了! 只见小芬子、小达子眉开眼笑地带着几个面生的小太监正在院门口来回穿梭搬着东西,另有个年纪很轻,却举手投足十分老道的小太监,站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吉灵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御前的人——苏培盛的徒弟小陈子,以前自己刚刚搬到东侧院的时候,小陈子曾经跑过一趟,为自己送来新做的衣裳,当时,她还封了个老大的红包给小陈子。 第五十八章 细心如斯 小陈子正比划着,一转头瞅见吉灵来了,立即一巴掌拍在了一个弯着腰,挡住自己面前路的胖太监屁股上。 那胖太监一个踉跄,忙不迭地闪避开了。 小陈子一猫腰,几步就跨上前来,动作极麻利地一甩袖子,给吉灵行礼,笑嘻嘻地道:“奴才陈百灵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周围奴才们都跟着行礼道:“奴才给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吉灵伸手虚扶了一下,道:“陈公公快起来!”,她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况景,见那几个太监身上背的,手中拿的,都是工匠物事,另有许多箱子,便问道:“这是……?”。 小陈子眼珠子转了转,嘿嘿一笑道:“回贵人的话,奴才的师父——苏公公让奴才跟贵人请个罪!他今日得陪着皇上,实在脱身不得,只好着奴才跑这一趟。这不,师父奉皇上旨意,给贵人您这东侧院拾掇出一座膳房!”。 吉灵听了他这句话,顿时想到自己夜半迷迷糊糊时,对胤禛说的那句“想要个大膳房!”。 胤禛他还记得呀! 她抿住嘴唇,还是没忍住,低头偷偷笑了一下。 小陈子察言观色,此时便笑嘻嘻地道:“奴才一早上便带着人来,恰恰贵人您不在景阳宫。但皇上心疼贵人,命师父动作要快,最好这几日便办好!奴才不敢耽搁,便斗胆想着先将这些物事搬在院门口,一是不不至于太扎眼,二是办起来也快一些。”。 他说的“扎眼”自然是指“扎”懋嫔的眼了。 景阳宫正殿里是有膳房的,但是那膳房一来陈设简单,二来因着懋嫔长年茹素,所以厨子也只做素菜。 如今若是大张旗鼓地拾掇起来,确实是和懋嫔正殿膳房明晃晃的对比啊…… 吉灵点头笑道:“陈公公,你说得对,到底你办事稳妥。”。 小陈子躬着腰笑道:“哪里,哪里!奴才擅做主张,贵人不怪罪,便是给奴才最大的脸面了,奴才谢贵人还来不及哩!”。 他说完,从衣袖中抖落出一张滚着万字图案黄绸边的宣纸出来,双手呈上前,恭恭敬敬地道:“吉贵人,这是膳房构造的图纸,皇上已经看过了,说是让贵人您再看看,若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贵人您随便做主,修改了便是!” 七喜上前接过那张图纸,见上面笔触细密,条线清晰,每一处陈设都用蝇头小字标注得清清楚楚,委实下了一番功夫,不由得“呀”了一声,笑道:“主子,这可得看花了眼!”。 吉灵接了过来,双手捧着,在日光下细细看去。 原来这图纸将景阳宫东侧院整个儿都画了上去! 纸上,东侧院的正门位置,旁边标注着一行小字。 吉灵一个个辨认出来,连起来读了一遍,原来写的是十四个字:“芰荷香绕垂鞭袖,杨柳风微弄笛船”。 小陈子这时便笑着凑趣道:“皇上说了,贵人您这儿入门处还差一副门楹对联,改日,他便亲笔给贵人题上!”。 吉灵:……文艺四爷…… 顺着图纸继续往上看,就见从这门进去,是似圆似方的庭院,周围一圈小抄手游廊,东边面阔两间屋,一大一小:大的是吉灵正屋的前厅,小一些的就是她现在睡觉、化妆、换衣服、洗浴的里屋。 东侧院的南、北两边,则各是一排耳房,一边四间,合起来一共是八间。最靠着门口的两个面对面的耳房,便是东侧院奴才们的值房。 现在这张图纸示意:将北边一排的三间耳房全部打通,门口的院墙下,还会再加一座棚屋,这样就形成了一个“l”形状的大膳房建筑结构,贯通东西,一气呵成。 奴才们的值房,则通通被搬到了南边那排耳房中去。 吉灵就看这大膳房中,按由西往东的顺序,最靠近门口的一块区域标注着“柴炭库”,应是堆放柴火、炭火的地方、紧接其后是“菜库”、“肉库”“干肉库”、“点心粥房”,最靠近自己正屋的则是“茶果房”。 想来膳房难免烟火呛人,所以图纸设计把茶果房放在靠正屋主人翁最近的地方。一来隔开油烟,二来水果茶茗的香气被正屋里的人闻见,也是身心愉快。 吉灵细细看完了,吸了一口气,欢喜笑道:“有劳陈公公替我向皇上谢恩,就说景阳宫吉贵人委实感激皇上的心意!这膳房实在是太好了,哪里还挑的出什么不足之处!” 就算有不足之处,这是皇上亲自审视过的图纸,傻子才敢去挑刺呢! 小陈子一叠声应了,便袖子一挥,指挥起那帮太监们将一只只沉甸甸的箱子抬进去,又从袖中摸出一张长长的明黄色御单。 院中此时已满地堆积赏赐,小陈子无处可站,只能贴着墙根,清了清嗓子,有意将声音微微压了压,唱报道:“皇上赐铁云漆豆瓣楠木心紫檀木折腿小桌两张给吉贵人——!”。 吉灵赶紧蹲下身子,身后奴才也都跟着跪下。 就听小陈子不疾不徐,继续以特有的声调唱道:“皇上赐铁云银金漆榆木玫瑰方盘八张给吉贵人——!皇上赐小紫海棠碟银盖六件给吉贵人——!皇上赐银葵花盒盖碗九件套给吉贵人——!皇上赐绿地紫龙盘碗十二件给吉……”。 吉灵本以为赏赐的都是些食具餐器之类,谁知听到后面,居然还有米面、杂粮、油蜡、盐斤、蜂蜜、糖霜之类。 胤禛细心如斯,却是她再没想到的了。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 小陈子:嗓子好干…… 吉灵:腿好酸…… 终于报完了,小陈子咽了口唾沫,一抖手将御单双手捧上呈给吉灵,七喜忙接了过来。 方才小陈子报的时候,吉灵早已让七喜赶去包了个荷包,这时候便示意她塞给小陈子。 小陈子没多客气,袖子一翻,接过荷包,暗自在袖笼里颠了颠,顿时乐得笑开了脸:“贵人赏脸!这般看得起奴才!”,他顿了顿,继续道:“若是吉贵人没什么指教,这边便要按皇上的意思,尽快拾掇了,奴才怕灰土飞扬污了贵人,还请贵人稍做避让。” 第五十九章 养心殿勤政 养心殿。 春日里,到底辰光长。 申时都快过了,养心殿正殿宽洒的黄琉璃瓦歇山式顶上,日光依旧灿然生辉,直耀得人睁不开眼。 虽说京城的春日常常回寒,但正殿里的地龙也已经停了一个多月有余,便凭着白日里生发的阳气,大殿里已经暖烘烘,无需地龙供暖。 胤禛把自己的天子宝座设在明间正中,上悬御笔“中正仁和”匾,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帝王要中庸正直,仁爱和谐。 此时,他放下朱批御笔,终于疲惫而满足地叹出了一口气。 苏培盛眼巴巴地在边上瞅着,也跟着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打心眼里地想:皇上若是有一天倒下去了,一定是他自己活生生把自己累倒的! 瞧瞧这龙案上的奏折!先朝康熙爷在的时候,只要是他老人家批阅过的奏折,批完了,分发下去,也就罢了。绝不会再收回。 但到了当今皇上手中,发下去的奏折,等待大臣们看完了,他居然还要全部再收回来统一保管,顺便再看看回呈。 这可不得了,等于足足把原先的工作量翻了一倍! 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吗? 苏培盛琢磨着:大抵皇上觉得这样可以防止大臣们誊抄,改写,防止有人做出谋逆之事。 不过,若是有人真的有这个心思,那便任谁也防不胜防。 “收回奏折”这个动作只能减低风险,并不能规避、杜绝风险。 但是苏培盛明白:皇上向来心思缜密又多疑,哪怕是细枝末节之处,只要能减少一分风险,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去做,去防范。 再次,皇上为什么这么累? 因为他批奏折,往往批语比奏折还长。 苏培盛有时候给他敲背的时候,瞄着眼看过去,就觉得皇上恐怕是把批阅奏折当成一种乐趣了。 因为每一份经过他手的奏折,都会被他写上长长的批语,批语比奏折本身还要长,一眼望过去,红通通的一大片,触目惊心。 若是只有一份奏折,他这样写一写批语也就罢了。可是成千上百张奏折源源不断地送进来,每一张都这样写,那可委实吃不消! 难怪御案上的砚台,足足放了四大块,笔墨伺候的小太监便有两人,左右轮换着,只听见轻微的嚓嚓之声,两人的动作却是一刻儿也不敢停。 此外,苏培盛还观察到:皇上特别喜欢改错别字!只要奏折上看见有臣子写了错别字,他非要在旁边圈出来改正,一个都不能放过…… 苏培盛生活在清朝,他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强迫症”。若是他知道,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词送给四爷。 …… “什么时辰了?”,胤禛闭着眼问苏培盛。 苏培盛一醒神,瞧了一眼正殿里东南角上的西洋自鸣钟,在心里掐算了一下,悄声答道:“回皇上,都快酉时了……”,他这样说的意思就是提醒皇上:该用晚膳了。 请宫里的晚膳往往是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便用了,此时日光西斜,还不到了时候? 胤禛“唔”了一声,并不接话,又睁开眼,低头将面前那份奏折抓起在手中,沉吟了半晌,手指指节轻敲着案面。 胤禛看了一会儿,将那奏折潇洒地向桌上一拍,仿佛是定下了什么心思一般,他的眉宇间痛快起来,随即轻松地道:“拿膳单来!”。 这是皇上用膳的第一道程序:上膳单。 养心殿里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苏培盛一边答应着,一边传令把膳单送上来。那御膳房的管事太监是一直等候着的,这时候就躬着腰小跑上来,高举双手,将明黄色御膳膳单递上给苏培盛。 苏培盛接过了,飞快扫了一眼,便转身呈给胤禛。只见那膳单上写着“燕窝火熏肥鸡丝一品、高恒进酥鸡一品、水晶肘子一品、糖炒鲜蟹一品、虾米火熏白菜一品、果子酱……”,洋洋洒洒四十道下来,并无新意。 每道菜后面都用小字指明了具体司膳太监的名姓,还注明哪道肴馔用哪种餐具盛送。 膳单最后面依照规矩记录着用膳地点:养心殿。 胤禛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看了个七八成,就点了个头。 苏培盛转身,一拍掌心,对守在殿下的太监拉长了声音道:“传膳——!”,那太监立即转身,对立在养心门外的太监也依葫芦画瓢地唱道:“传膳——!” 就这样,一声传一声,很快便送到了御膳房中。 几十名司膳太监们立时出动了。 他们抬着大小四张膳桌,分两批列队而入,浩浩荡荡地,将盖着盖碗、热乎滚烫的御膳从御膳房送进养心殿来。 其实,一道精致的御膳最终能被送上桌,其中包含的并不仅仅是司膳太监的辛劳。 准确地说,从食材源头的挑选、采买、运输、储存、洗、切、处理、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有专人、专门的机构来负责。 这样的好处是,如果皇帝和后妃的饮食中出现了任何问题,也有根源可以追溯。 与前明一样,清廷中也设置了不少与膳食有关的机构,主要分为四大类。 第一类是负责领带帝后陵寝祭供所用膳食的机构;第二类是负责陪都盛京的宴饮、祭祀饮食的机构,隶属于盛京内务府;第三类负责、朝廷祭祀、部分朝廷宴会,隶属于户部、礼部、太常寺、光?寺。 但以上这三类,不是祭天,便是祭已经逝去的先人。 只有第四类机构,才切切实实解决着皇帝和皇室成员的日常吃饭问题。 这第四类机构便隶属于内务府。 紫禁城中膳房虽多,能有资格专门为皇帝服务的只有两处,一处在景运门外,另一处便是满紫禁城都知道的“养心殿御膳房”。 它其实是个独立的小院落,位于养心殿的正南边,其中设有庖长两人,副庖两人,庖人二十七人,三旗厨役五十七人,夫役三十人等等,合计人数已经超过两百人。更别提另外还有抬水差使太监、坐更太监了。 此刻,太监们手中捧着的膳食便是从这座养心殿御膳房,又叫“大内御膳房”里,流水一般送出来。 胤禛看着御膳一道道摆上桌几,将思绪从政事中拨了出来,瞥眼见殿外,最后一抹残阳照着殿前的金砖地,乌亮乌亮、 这一日的光景便要过去了。 他想到了一事,抬头仔细查问苏培盛道:“朕差遣你去景阳宫办的事,可办好了?” 第六十章 传召吉贵人(加更) 苏培盛稍一侧身,看了一眼小陈子,对他一努嘴。 小陈子会意,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一早上便将景阳宫东侧院新膳房的图纸呈给吉贵人了,吉贵人很是欢喜,说……”,小陈子一紧张,顺口溜出来一句:“说是……改日要来向皇上谢恩呢!” 胤禛听了,脸上微有笑意,一边用热手巾擦着手上的朱砂残迹,一边问道:“那图纸她改动了几处?”。 小陈子道:“回皇上的话,吉贵人倒也没怎么改,贵人说皇上考虑周到,新膳房是极好的,她很是喜欢……”,他说到后面,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就看苏培盛冲着自己一个劲地递眼色,让自己赶紧闭嘴。 小陈子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是师父既然递了眼色,那便是万万不能再开口的了! 他惴惴地退到一旁,噤若寒蝉。心里默默地把方才说的话回想了一遍。 没哪儿有错呀! 就看皇上将热毛巾向旁边太监捧着的铜盆里微微用力一摔,随即一扬下巴,示意等候在旁边的侍膳太监可以开始试膳了。 那侍膳太监早就用白袖罩将自己的衣袖笼好,这时候便趋步上前,低着头,用一双九曲海云刻盘龙素银筷,从长桌的一端开始:每道菜的盘子右边沿夹起一筷子,放在自己手中捧着的小碟里,然后低头无声无息地送进嘴里咀嚼。 四下里静得连掉根针在地上的动静都能听见。 苏培盛到底是跟着胤禛有些年头了,虽然胤禛脸上没什么波动,但是苏培盛还是看出来了:皇上心里有点别扭了。 皇上每次心里不高兴,视线都会不由自主地垂下来,看着自己的右手,苏培盛早就琢磨出了这个规律。 但为什么皇上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苏培盛没谱。 他想:难不成是因为督办景阳宫东侧院膳房这件事,自己没跑腿,而让徒弟小陈子代劳,所以皇上不满意了,觉得自己惫懒了差事? 不不!自己在皇上心里绝对没有这样的分量! 无论喜怒哀乐,这都是皇上情绪的波动。 能让他有情绪波动的,那可不是简单的人物! 苏培盛在心里,把方才自己这徒弟——小陈子说的话,颠过来倒过去地滚了一遍,细细回味。 小陈子说什么了? “吉贵人倒也没怎么改,贵人说皇上考虑周到,新膳房是极好的,她很是喜欢。”。 苏培盛动了脑子,琢磨了这句话几遍,有点明白了。 是吉贵人啊…… 他上前,不动声色地替胤禛布膳,眼见着胤禛对着一筷子金丝酥鸡肉,微不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苏培盛立即示意侍膳太监将那道菜端下。 真是的!方才看膳单的时候他就觉得了,养心殿御膳房这几日是跟鸡有仇啊?全是鸡肉、鸡肉、鸡肉…… 任你做出个花儿来,皇上吃了几日的鸡肉也要腻了。 更何况紫禁城里有句老话,叫做“皇帝不吃寡妇菜”,意思是宫廷御膳切忌菜品原料的单一化,每道菜都最好是两种或者两种以上的菜肴品种构成,菜肴原料的配比也要恰到好处,不多不少。 但是面前这道金丝酥鸡肉就是道“寡妇菜”,虽然那鸡肉用了极巧妙的心思,摆盘成了清月梅花的图案,但还是食材单一啊! 伺候完胤禛用完了膳,太监们抬着膳桌往外面撤,苏培盛就看见御膳房管事太监一头的汗,在外面可怜巴巴地冲着自己递眼色求救呢! 虽然说养心殿御膳房的上级机构是内务府,按道理说,管事太监是应该听从内务府官员的意见。但是向来没有一任御膳房管事太监是真的这样做的。 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内务府的官员没资格到皇上面前伺候用膳。 能亲眼看着皇上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的,只有御前太监。 所以御膳房管事太监想要管理菜品,提升水平,避免出错,都得来向苏培盛求教。 此时,那管事太监等到膳桌端出来的时候,轻轻扯住苏培盛的一只袖子,快急得哭出来了:“苏公公……”。 苏培盛知道他也见着皇上方才对着那金丝酥鸡肉的表情了。 苏培盛抬手不轻不重的打掉了他的手,才压着嗓子把这晚膳的缺点指出来了,那管事太监便如听到仙旨一般,千恩万谢,最后苦着脸走了。 一边走,一边他就在心里骂:该死的庆丰司!该死的内务府!那新派来的笔帖式是哪个门道塞进来的蠢蛋亲戚!每道牛羊肉都要检查老半天,害得御膳房这两日都怕误了御膳的时辰,只能大火急灶地先做鸡鸭肉。 苏培盛回了正殿,伺候着胤禛换了一身用膳后的单衣裳,见胤禛走到御案前,随意翻着纸张,并不是急着要勤政的样子。 正巧内务府此时来人贡了苏杭工匠新制的暖砚上来,所谓暖砚,就是将砚台的下半部分做得特别厚,特别高,然后把下半部分挖空,在里面注入热水。胤禛有时一日之中,光是批阅奏折便要写上万字,用了暖砚,注上热水后,砚台表面受到温度,研墨时,出墨的速度便更加快。 苏培盛见皇上此时将那暖砚握在手中把玩,他瞅着这个空儿,便大着胆子笑道:“皇上,奴才还记着,皇上说要给吉贵人赏赐一副字联,现在刚用了膳,正好松快着,求皇上给奴才饱个眼福,写一写这幅字联罢!奴才也好早早给吉贵人送去,讨个喜!”。 胤禛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道:“去取热水来。”。 要热水,自然便是要试一试这暖砚了。 苏培盛不料到皇上答应的这么爽快,斟酌了一下,才将那句关键的话说了出来——他笑着道:“皇上,奴才想着……既然皇上都要御笔题字了,倒不若请吉贵人来养心殿一趟,亲手取走皇上为贵人题写的御笔,这是天大的荣光,想必吉贵人也高兴走这一趟……”。 胤禛放下暖砚,挺直腰背,朝苏培盛看过来。 主仆两人对视了一眼,苏培盛心中暗暗好笑,赶紧将头低了下来。 养心殿里又重新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宫鸦擦拉拉拍着翅膀从天空掠过的声音,有三两点繁星稀稀淡淡地上了夜幕。 景阳宫东侧院。 吉灵坐在里屋里,两只腿放在七喜膝盖上,七喜正在帮她按摩着腿。 主仆两人一边说着家常话,忽然吉灵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第六十一章 想念 七喜见吉灵打了喷嚏,立即将她的腿从自己膝盖上搂着放下来,站起身,带了几分埋怨嗔道:“奴才方才便说了,虽是春天里,晚上风还是凉得很!主子非要贪凉,仔细明儿得了风寒,那可不得了!”。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走到窗户边,抬头见天色晦暗,一轮清月在云里若隐若现,似乎是明日有雨,七喜伸展了手臂将那两扇镂花窗扇关上。 吉灵伸手捂住耳朵,笑嘻嘻地道:“好七喜,别唠叨我了,我听你的还不成吗?”。 七喜面色一肃,连忙低声道:“奴才不敢。”,一边说一边走回来,顺手就要将旁边衣架上的春装披风给吉灵披上。 吉灵一抖身子,将那披风抖落了,不耐烦地道:“我还在屋子里呢,披这劳什子做什么!”。 七喜弯腰捡起来,抖了抖那披风,道:“我的好主子,奴才可求求您披上吧!”。 吉灵缩着脖子没动,任由七喜把自己像个大宝宝一样裹得严严实实。七喜给她裹好了,将衣领处不放心地掖了掖,才唐僧一般地道:“主子还是要注意着身子,去年那场大病可不就是从一场小小的风寒开始的吗?”,她说完,想到去年主子的苦楚,眼圈又红了。 吉灵赶紧笑嘻嘻地把手中的一碗水果用筷子叉了一块给七喜。 七喜抹了一下眼睛,连忙站起身道:“主子折煞奴才了,这不合规矩!”。吉灵一挑眉,道:“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简直比我妈还唠叨!”,说完便伸手拽了她坐下来。 七喜刚刚屁股沾上凳子,吉灵便伸手捏住她的脸颊,七喜不由得张开了嘴,趁着这机会,吉灵一下子就把好大一块水果塞进了她嘴里。 七喜咀嚼了几下,只觉得清凉冰甜的果汁沁入心脾一般,她到底也和吉灵一般,只不过是个年轻姑娘,这时候不由得咧嘴笑道:“主子,好甜啊!”。 吉灵“嗯”了一声,自得地道:“跟着你家主子吃,还能有不好的?”,她低头,叉了一块碗里的水果送进嘴里,眯上眼让那甜甜的果汁流下喉咙,才惬意地道:“这时节就是好,南果房总是有南方的水果送来,比前两个月好上许多!”。 七喜低头笑,心想哪里只是因为时节好的缘故呢?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间小芬子的声音带着激动,嗓子都变了调——只道是御前的人来宣吉贵人去养心殿见驾。 吉灵立时放下水果,站了起来。 皇上往景阳宫东侧院她这儿跑的次数不算少,但是她被召去养心殿还真是头一遭。 以前侍寝,是裹在红绸被子里,被太监们抬进去的,那算不得数。 七喜也紧张了,见吉灵应了声,便赶紧扶着主子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要知道这一日下午,吉灵在里屋里的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晚上才起床吃饭,所以眼皮还挺肿的。 这时候想要用冷毛巾敷肯定来不及了。 吉灵在化妆台上扫视了一遍,果断地抓了一盘淡淡灰棕色的修容,扫在眼窝处,又涂了些清淡的大地色眼影,画了一条细细的黑色内眼线,再加上提亮了眉骨,眼睛看起来顿时有神深邃了许多。 碧雪也进来帮忙,端着首饰匣子给七喜打下手。 七喜从匣子里选了一支淡黄色的珠花。那珠花做成的是花枝形状,下面是柔软的掐金丝,富有弹性,便于造型,上面的小小花朵每一片都是用白玉制成,中间点上淡黄色的花蕊,天然可爱。 吉灵拿起一把蓬松的圆头腮红刷,来回在脸颊上扫了点杏色的腮红,又换了一身杏色的旗装,戴上明月珰,不敢再耽误,便带着七喜出了里屋。 御前的人早已在前厅等着,是两个白白净净的小太监,此时见吉贵人出来,连忙甩袖子行礼,齐齐跪了下去。 吉灵微笑着道,客气地道:“有劳两位小公公,快请起!让两位久等了!”,那两个小太监见这位红人吉贵人原来是这般和气,不由得彼此都对视了一眼。 经过小芬子身边时,吉灵停下脚,低声用气音问他道:“小芬子,这两个人我没见过,确定是御前的人么?”。 小芬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点头道:“主子放心,是陈公公手下的,奴才见过,决计错不了!”。 吉灵点了点头,没说话,见那两个小太监已经等在东侧院外,便拉了七喜,加快了脚步跟上。 出了景阳门,一路上,眼见着两盏明黄八角圆顶透琉璃宫灯在前面开道引路,一路往西南方去,灯穗子随夜风摇摆不休,仿佛离人心绪,起伏不定。 各宫都上了灯,星子一般的灯光从夜幕中透出来,道路渐渐开阔,眼见着快要过了坤宁宫,吉灵轻声问那两个小太监道:“敢问两位公公,可知皇上宣本贵人何事?”。 那两人中的一人,听见这话,停住脚步转过身,极恭敬地对她躬身行礼,滴水不漏地回答道:“回吉贵人的话,奴才只是奉命请贵人过去,奴才身份卑贱,实在难知。”。 走过坤宁宫、乾清宫…… 乾清宫前西边出来是月华门,为西一长街,月华门斜对面为一琉璃随墙门——遵义门,紫禁城中私下又称膳房门,养心殿就坐落在遵义门之内。 一行人到了养心殿外,苏培盛早就差了小陈子等在那儿。小陈子老远见了吉灵,连忙迎上前催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快请进去吧,皇上等了好一阵子了!”。 一边说,小陈子一边引吉灵向台阶上走去。吉灵本以为会往养心殿后殿,给妃嫔们的围房去,谁知道小陈子大步流星,脚不沾地地领着她往正殿台阶上去了。 吉灵:压力好大…… 苏培盛在台阶上,一抬头瞅见吉贵人来了,立即将她引到了东暖阁。有人打起帘子,吉灵只觉得暖阁内隐隐的沉水香又飘了过来。 她抬头,见里面宫灯明烛齐燃,灯影映着胤禛高大的身姿,正在御案前提笔书写着什么。 吉灵蹲下身子道:“贵人吉氏,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头也没抬,手中动作不断,只淡淡地道:“起来罢!”,余光瞥见吉灵果真讪讪地站起来,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心里到底软了一下,伸手向她,命道:“到朕身边来!” 第六十二章 养心殿私语 吉灵起了身,向前走去,就见那暖阁极幽深,几重厚重细密的明黄色帘幕相互遮蔽,道道低垂着。 一对对宫人静默地垂手站着,她每走过一道帘幕,就有人轻柔地打起帘子。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西洋钟滴滴哒哒的声音,胤禛的御案显得格外空阔。 地上铺着厚厚的团龙纹长花绒地毯,吉灵刚才在门口没察觉,这会子花盆底鞋踏在地毯上面,就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云上似的,歪歪斜斜,一不留神还会陷进去。 吉灵:我太难了…… 好不容易挪到了御案前,就见胤禛又俯身御案上,继续写着字,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微微仰了仰下巴。 那两个研磨的太监立时收手,向吉灵行了礼,然后倒退着小碎步下去了。 胤禛终于抬起头来。 他瞟了她一眼,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节轻轻敲了敲案面,问她:“知道这是什么?”。 吉灵侧头看那桌案上的字,她站在胤禛对面,看的是反过来的字,自然难认,辨识了老半天才看出来:胤禛写的是“芰荷香绕垂鞭袖杨柳风微弄笛船”。 怎么这么眼熟? 吉灵想了想……可不是!这十四个字是在新膳房工造的图纸上见过的。 小陈子不是还说了:皇上要亲自给她这景阳宫东侧院门口题字呢! 吉灵笑嘻嘻地蹲了身子,道:“回皇上,知道!这是皇上写给妾身东侧院的题字,要放在门口的。谢皇上恩典!” 胤禛面上还是那副寡淡的样子,不过眼里终于微有笑意,伸手握住吉灵的手,拉着她绕过桌案,拽到自己身边来。 他并不多说,只握住吉灵的手,而后挺直了腰板,端详了一遍自己的字迹,便抬头大声道:“苏培盛!”。 苏培盛立即小快步赶了进来:“奴才在!”。 胤禛伸手指着桌案上的纸张,道:“着人送造办处裱作去,尺寸裁得细巧文雅一些,裱好了立即送到景阳宫东侧院去。”。 苏培盛弓着腰笑道:“奴才即刻去办!”,便上前挑起那纸张边锋,墨迹还没干透,苏培盛极小心地捧着出去了,正撞上小陈子手下的小太监捧着热茶要送进来。 苏培盛快气笑了,一把拽住那小太监胳膊,唾沫星子飞溅地斥道:“瞎了你的狗眼了?没瞧见皇上正与贵人说话呢?” 还手拉着手呢! 东暖阁内,胤禛握着吉灵的手,低头看着她眼睛,问她道:“你既知道朕的题字,图纸也仔细看了?”。 吉灵不知道他问这话什么意思,想了想,仰起头,斟酌着回答他道:“回皇上,妾身的确是把图纸仔细看过了。”。 胤禛将御笔放下在桌案上,道:“那图纸这般合你心思,你一点儿改动也没有?”。 吉灵见他脸色素淡,便也渐渐收敛了笑容,缩着脖子小声道:“皇上审阅过的,当然没有错处,妾身委实没什么改动……”。 胤禛听了,倒像是被她这句话噎住了,似有停顿。 殿里的气氛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吉灵看着他脸上表情变化,大抵也猜到自己应该是哪句话说错了。 胤禛兀自坐下,仰头瞟了吉灵一眼,见她大概也知道自己惹皇上不高兴了,懊丧地垂着脑袋,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原地,活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他在心里道了一句:活该! 从年头海贵人那场风波后,他第一次召了她侍寝,到现在,两人相处也快半年了。 她却这般怯生生…… 膳房是她自己开口要的,他也差人去办了,还兴致颇高地审阅了内务府送上来的图纸,修改、题字…… 他记得当时,他还对苏培盛撂下一句话:“吉贵人若是有什么想修改之处,由着她的心意便是。” 别说御前的人了,便是整个紫禁城里,但凡心思玲珑一点的妃嫔、奴才,谁看不出来:皇上是真的还挺喜欢吉贵人的! 她却这般怯生生! 识时务、守本分;知分寸、懂进退,本是千百年来后宫女子的生存之道,但凡事太拘着,这人……也就不像个真人了。 在她一直嬉皮笑脸的表面下,到底是小心、谨慎,戒备……抑或摆明了跟他还是不够亲昵,不敢提任何要求呢? 胤禛还在想着,却只觉得袖子一紧,原来是吉灵上来轻轻扯住了自己的袖子。 他抬头看她,就看吉灵一脸委屈地低声道:“皇上,我不是不喜欢这膳房,皇上待我这样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只不过景阳宫里还有个懋嫔娘娘,况且又是主位……新膳房若是反复修改,动静难免折腾大了,到时候,我怕懋嫔娘娘下不来面子。”。 她说完,垂下脑袋,闭上嘴再也不说话了。 胤禛看着她一脸可怜样,心里就有点心疼了:原来她闭口不提意见,是因为要照顾主位妃嫔的面子。 就这么简单的原因!倒是自己这双眼,深测厚察了太多人心,倒把她看复杂,想复杂了。 也难怪,再得宠,毕竟位份只是贵人。同居一宫之中,若是不对主位高位的妃嫔陪着小心,到底心底也不踏实。 这小可怜也不容易哩! 他拍了拍身边御案,低沉着声音道:“过来。”。 吉灵踟蹰着过去了,胤禛伸手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就放缓了声音。 但他并不看她,只是悠然道:“你不知道,朕六岁的时候,按照祖宗规矩,该入学了,于是那一年……皇阿玛亲自为朕遴选了八旗弓马娴熟的武员,做朕的谙达,教授朕骑射……”。 吉灵听他说起童年旧事,便抬头专注地听着,只见胤禛的目光望向远方,那目光的焦点只是远处一尊吐着轻烟的九曲环折腿鹤形燃香铜鼎,此时袅袅地吐着青烟,便似也在无言地倾听着。 胤禛平静地道:“朕初学弓马骑射,又是稚子年幼,便极是欢喜。成日地命着谙达教授朕技艺!”。 他顿了顿,继续道:“学骑射哪有不摔打的?朕摔过、伤过、折过筋骨……” 第六十三章 情意绵绵(加更) , 暖阁中极安静,不知觉间,夜色已经深浓如墨,只听得见钟楼更声阵阵。 紫禁城中,夜里二至四更则只敲钟不击鼓。计时也改用时辰香,刻度上悬挂小球,下接金属盘,香烧到时辰,球掉入盘中报时,提醒鼓手击鼓。 胤禛向暖阁窗外的夜色瞥了一眼,继续道:“有一次,朕右脚摔得厉害了,痛得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好,谙达很是自责,更因朕身为皇子而惶恐不安。皇额娘并无一字责备于他,只是私下与朕道……”。 吉灵听她说“皇额娘”三个字,知道提的是已经故去的孝懿仁皇后。 胤禛用温热的手掌反握住她的手,眼神注视着远处,淡淡道:“皇额娘当时身体还很好,朕记得,她抚摸着朕的额头,对朕道:‘胤禛啊,你一味进取,自然是好的,但心里却不可无分寸。要知道天下诸事,总逃不过“分寸”两个字!譬如你学骑射,纵马驰骋,弯弓射箭,自然是我满洲男儿的本色,但若是一味放纵天性,任由着性子胡来,需知谙达因你身份,不敢违抗,但这若是落在你皇阿玛眼中,那也不成!’”。 他终于将眼神落回到吉灵身上,微微一笑,语气里带了些苦涩,又有些无奈,缓缓道:“从那时起,朕便收敛了性子,凡事都知道要克制些,谁知渐渐也就成了朕的性子,这一‘克制’便克制了几十年。”。 吉灵微微瞪了大眼,她没想到胤禛会和自己说这些心窝里的话,心里就有些热乎乎的。 胤禛抬头看她,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虽没说话,却都觉得有股脉脉温情在彼此之间流动。 吉灵蹲下身子,将下巴搁在胤禛御椅旁边,一只手拽住了住他的袖子,在手心里摩挲了几下,想着要宽慰胤禛,便低声道:“皇上,您如今已经是万人之上了,不必太苦着自己。”。 胤禛温柔地看着她,大指指腹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不置可否地道:“谁说朕苦了自己?朕与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懂得:尺度之内,方有自由,但若是一味地拘着尺度,做人也未必太没意趣了些!”。 吉灵侧头,转了转眼珠子,“嗯”了一声,笑嘻嘻地道:“妾身受教,妾身谨遵皇上教诲!”。 胤禛向后一仰,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受了什么教?说给朕听听!”。 吉灵翘着嘴角,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妾身不用太束手束脚,若是有什么想法,只要不是触犯了宫规人情,都可以大胆地对皇上您说。”。 胤禛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吉灵也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一瞬,胤禛伸手揉了揉她后脑勺,一翘嘴角笑斥道:“笨的时候是真笨!聪明的时候也是真玲珑,朕的心意,你能领会,这很好。”。 这很好…… 很好…… 得到了皇上的夸奖,吉灵喜滋滋的,不自觉地脸上就神采飞扬起来。 她一进来时候挺紧张,因为不知道胤禛为什么板着脸,只以为自己是什么地方犯了错。一颗心拎着了半天。 现在整个人一松懈下来,就有点忘乎所以,吉灵笑嘻嘻地得意一扬脑袋,道:“并不是妾身能听得懂皇上的心意,是皇上也偏袒着妾身呀!”。 这句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吧!真自恋…… 吉灵瞬间有点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她讪讪地搓了搓手,却见胤禛愣了一瞬,竟然忍无可忍地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好笑笑话,又似乎是极愉快的样子。 吉灵一拧眉毛,都快哭了:……! 胤禛笑了半晌,终于停下来,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道:“你说的没错,朕就是偏袒你!”。 他起身,一伸手,就把吉灵用力地揽进了怀里,低头笑盈盈地盯着她的眸子,语音低沉地在她耳边问道:“你喜欢朕怎么偏袒你?”。 ……四爷! 你竟然是这样的四爷! …… 吉灵又变成了一只煮熟的龙虾,脸热得要原地爆炸。胤禛看她乖乖地站在原地,老老实实地揪着两只手,把衣袖缠成了麻花,身子也不敢动一下。 他爱怜地握住她的手,把她的衣袖从她手里解救下来,就看这小可怜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四下里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自己。 他更加凑近了她,暧昧地问她:“怕朕?”。 吉灵摇头,轻轻地用气音,乖乖地摇头道:“不怕。”。 胤禛抵住她的额头。 他自认自己是埋首政事,不解风月柔情的人,却在吉灵面前都无师自通了。 …… 养心殿在西六宫最南边,与乾清宫一墙之隔,从雍正二年以来,胤禛虽在心中酝酿着军机处,却并未告知于人,所以朝会听政,仍然在乾清宫举行。 第二日早上,吉灵在养心殿后殿中醒来的时候,胤禛已经上早朝去了。 她一开始睁开眼,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在自己东侧院里呢,愣了一下,想着昨晚胤禛的拥抱,是那样熨帖又温暖…… 然后吉灵才反应过来!她一个激灵,立刻从床上爬下来了。 妃嫔侍寝后,往往不能伴天子同眠。 若是受宠的妃嫔,皇帝离不开的,则可以留宿在养心殿,但按照规矩,也是该另择一处,不能睡在皇上的龙床上。 而自己居然能在这张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动动脑子,吉灵就想明白了:是胤禛下了旨意,让宫人们不许吵醒她,让她尽情睡。 贴心四爷…… 七喜等在外面,这时候被内殿的宫女叫进去,伺候着吉灵在后殿中漱洗了,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主仆两人都难免拘束得很。 宫人们端上细巧的早上糕点。 养心殿的糕点自然不是景阳宫、长春宫能比,吉灵咽了口唾沫,虽然很馋,也不敢久留,更不敢放开肚皮撒欢吃。 她挑拣了几块细巧的,不容易洒屑的,匆匆咽了下去,又喝两杯牛乳,便脚底抹油,准备溜之大吉了 苏培盛一路陪护着,那养心殿的内进门处是一座朱红油饰贴金的屏门,平日是关闭的,只有皇帝才能从此门进入,此时太监们打开了旁边的侧小门,苏培盛又打发了小陈子去送吉灵,直送到了快过了永和宫,方才止步。 第六十四章 出宫 , 胭脂是在梦里听见雨声的。 她被人从坤宁宫带出来之后,便和其他戴罪的奴才被看置在一处角门旁的暗屋,这一场变故让她又惊又怕,心力交瘁到了极致,加上周身寒冷,腹中饥饿,窗外风声厉厉,从窗户缝里穿梭进来,打在人身上。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胭脂虽然强打精神撑着,竟然也不自觉地昏睡了过去。 康熙十六年,先帝爷定下规矩:宫女年过三十岁者便可出宫。 到了本朝雍正元年,改成了宫女年过二十五岁便都让出宫。 宫女们出宫的时候,是能能到一笔赏银的,如果是侍候皇太后、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位的宫女,这笔银子便是她们的主子给,数目不定,全看主子的心意,若是主子倚重、喜欢的奴才,几百两的赏银也并不是罕见的事情。 如果是跟着贵人、常在、答应的宫女,这笔银子就由内务府来出:进宫十五年以上的赏银三十两,十五年以下的赏银二十两,十年以下的赏银十两。 但这些都是针对于正常到了年纪要出宫的宫女,像研制这样,因为犯了错而被赶出去的宫女,则是一分钱赏银都没有的。 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哩! 胭脂听了那雨声许久,终于辨认出了其中夹杂着的人声,是看守这间屋子的太监们在聊天。 只听其中一个笑嘻嘻道:“口口声声夸里面那个好容貌,莫非你动了什么心思……”。 另一个便啐了他一口,低声骂道:“都是断子绝孙的家伙,胡说些什么!”。 两人静了一会儿,只听见开头说话的那个太监复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胭脂抬手,默默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侧脸,触手的肌肤柔滑细腻。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可惜了,咬着一口细碎的银牙,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旁边那个戴罪的小宫女这时候凑过来,低低向胭脂询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胭脂扫了她一眼,见她年纪应该还小,不过十三四岁,应是哭了一夜,眼圈红肿得像两只透明的桃子。 胭脂扯了扯嘴角,并不回答,只是将话反问回去,道:“你又是哪个宫里的?”。 那小宫女缩回脖子,将两只瘦弱的手腕向后,团团抱住自己芦柴一般的肩膀,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是“永和宫”。 胭脂听了,微有惊讶,问道:“你是跟着宁妃娘娘的?”,那小宫女听了,重重点了点头。 胭脂老成地道:“那可是个好差事,宁妃娘娘未曾生养,却能封妃,想来是有些分量的。”,这话她原是从华妃与珠玉对话中听到的,这时候便学了过来。 胭脂又疑惑道:“听闻永和宫对待宫人,还算是宽厚的。”。 那小宫女细声细气道:“姐姐有所不知,这名声其实都是从永和宫侧位张贵人那儿传出去的,张贵人那才叫菩萨主子,至于宁妃娘娘……”,她说到这儿,渐渐低下头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胭脂眼珠子转了转,问她:“你犯了什么过错?”,那小宫女听见她问话,又把头抬起来,道:“我把娘娘喜欢的一件衣裳洗破了一处。”。 胭脂听了,不再说话,仰着头倚靠在墙上,抱着膝盖,半晌才道:“总之你年纪小,便是出了宫也是有着落,横竖不似我。”。 那小宫女听了这话,嗫嚅了一下,没说出话来,却抬手用手背擦着从眼睛里不断涌出的眼泪,啜泣着,胸口一起一伏道:“我家里早就没人了,我被赶出宫,便是无家可归了。”。 胭脂听她哭哭啼啼,心里更加烦躁惶恐,便对那小宫女恶狠狠斥道:“别哭了!仔细给外面人听见!”,那小宫女毕竟还是半大孩子,被她一唬,顿时不敢再哭出声,只是捂着口唇不住抽泣。 胭脂心中烦闷,向后仰了仰头,拢了拢鬓发,心里只安慰自己:便是被赶出了宫,自己也不是没有富贵荣华的归宿的。 还有个“他”! 给“他”做个妾,前程也是一片锦绣,何况“他”又是个会疼人的。 雨下得大了,噼里啪啦地落在紫禁城的地上,胭脂只听见背后的门呼啦一声被拉开,她背着光,看不清来人,伸手下意识地用手去挡住眼睛。 只见那人收了伞,口中骂骂咧咧,低声道:“贼老天!一到有差事便这般天气!”,他骂完,看向屋中两人,一扬下巴,不耐烦地道:“到时候了!”。 胭脂用手撑地,站了起来,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她跟着那人出了屋,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身上、鞋子上,然后在地上腾起白色的水雾,那小宫女更加瑟缩地躲在她身旁,两人无言地跟着那举伞太监,只是麻木地走着。 不知走过了几道宫墙,过了几道宫门,渐渐地终于出了内宫,到了外宫,已能看见侍卫服色。 那打伞太监继续带着她们走了几道宫门,当最后一道小门打开的时候,胭脂抬起眼,终于见到了紫禁城外的景象。 出宫了。 那小宫女这时候便抱着包袱,低声道:“这位姐姐,我便走了,你多保重。”,说着将包裹背上左肩,转身向西边长街走去。 胭脂方才觉得她哭哭啼啼厌烦,这时候身边骤然一个人也没有,忽然便生出伶仃惶恐之感来。 紫禁城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胭脂咬了咬牙,抬脚走过了一条街巷,却听见后边有车马声急切地追上来,有人撩起帘子,轻声喊她道:“胭脂!等一等!”。 胭脂猛地回头,见马车里竟是年妃宫里的小伟子,那小伟子常常出宫采办,平时并不怎么跟着年妃在人前露脸,因此也并不惹人注意。 自己与翊坤宫传递消息都是靠他,此时胭脂见他来了,不由得心头一阵狂喜,抓住他衣袖便迫切地问道:“可是年主子变了心意?”。 小伟子默默摇了摇头,满脸惋惜之色,低不可闻地道:“坤宁宫那位既要下手,年主子也阻挡不了,胭脂,好歹主仆一场,主子让我好好送你一程。”,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身边座位,催促道:“你快上车!。”。 男女同车,本是不宜,只是小伟子是太监,两人又同是奴才,胭脂扶着那车架,又拉住小伟子的胳膊,便钻进车厢来。 第六十五章 赶工(二更) , 车里极是暖和,胭脂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寒颤出来,才觉得暖意熨帖到了周身,极是舒服。 小伟子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帕子包着的糕点给她。胭脂饿了一天一夜,早就眼前金星直冒,抢过来便用手拿了,飞快地塞进口中。 小伟子见她吃得狼吞虎咽,便缄口不言,待得她吞下了最后一口糕点,才开口问她道:“胭脂,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胭脂咽了口唾沫,抬手用手背擦了擦嘴,听着帘外的马车声辘辘,雨声潺潺,颓然道:“我这般光景,还能有什么打算!”。 小伟子常年在宫外行走,是极灵光的人,此时听胭脂这样说,便知她不肯在人前泄露自己的真实打算。他也不勉强,向旁边坐了坐,抬头默默从车帘的缝隙看着外面的街景,见路过京城里有名的食肆——瑞景斋,便转头看着胭脂,怜悯地道:“都出了宫了,好歹也松快些,你有什么想吃的?”。 胭脂头也不抬,道:“这街上的食肆哪能和宫里相比,我是不碰的。”。 小伟子听她这般说,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便从马车底座掏出一个包裹,递给胭脂,道:“这是年主子的心意,给你上路的盘缠。”。 胭脂接过了,刚要打开,小伟子伸手阻住了,道:“现在不急,一会儿下车了慢慢看罢”。 胭脂将那包裹在手里掂了掂,只觉得轻飘飘的,内里似乎是纸张一类的物事。宫里主子常有碎银票赏给奴才,想来是些碎银票子。 马车行走得越来越快,过了一会儿,胭脂只听见车轱辘已经过了城门,那外间鼎沸的人声渐渐萧索下来,她挑起门帘,见已出了城,不不由得疑惑道:“小伟子,年主子让你送我一程,是送去哪儿?”。 小伟子并不答话,胭脂察觉出不对劲来,伸手拍打着那车夫后背,斥道:“停车!让我下来!”。 那车夫并不理睬她,只是一味地赶着马车,胭脂越发慌张起来,想要跳下车,盯着那地上刷刷掠过的黄土地,却又不敢。 她扯住小伟子的衣袖,哀求道:“小伟子,他不说话,可是咱们是有交情的!求求你告诉我,年主子到底要把我送到哪儿去?!”。 小伟子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拽出,沉默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马车终于刹住了,胭脂掀起帘子,跳下马车,只见到了一处坡上,举目皆是荒林,哪里见得到半个人影,她心里恐惧得紧。 见小伟子也下了车,向自己走来,胭脂便一步步往后退去,不小心脚后跟踩落了一块泥沙,那泥沙裹挟着黄土,刷刷地从高坡上落下来。 就见那车夫“啊啊”发出了几声呕哑的声音,对着小伟子比划着手势,似乎是催促的意思。 居然是个哑巴! 小伟子看了那车夫一眼,终于转身从马车的夹缝里拿出了一条极粗的麻绳来,向胭脂走过来,他每一步迈得虽然不快,却极坚决。 到了胭脂面前,他短促地道:“这是年主子的意思,你莫要怨我,大家都是苦命奴才,我也是奉命行事罢了。你好好上路,来世投个好人家!”。 他顿了顿,抬手将那根麻绳“啪”地绷了绷,安慰似地道:“我手上爽利些,不会太难受。”。 胭脂颤抖着嘴唇,想要发声,却双腿一软,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候,粗粝的麻绳已经慢悠悠套在了她细腻的脖子上。 胭脂眼中有泪,伸出手揪着小伟子胸前的衣襟,狠声道:“我一心一意为年主子奔走,是皇后做的孽!年主子一声不救我也就罢了,如今我已经被逐出宫,为何年主子还非要了我的性命?” 她伸手扯住麻绳,急迫地道:“进内务府之前,年公子私下早已与我定情……早已与我定情!小伟子,你回去告诉年主子呀!哪怕就是看在公子份上,也别杀我……”。 小伟子一边有条不紊地扣着麻绳的结,一边沉声道:“年主子已经知道了,所以才断断饶不了你。”。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干脆利落地收紧了结扣。 胭脂浑身一抽搐,双手痉挛着向雨水打湿的地上抓着,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身子一歪,不动弹了。 小伟子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土,慢慢站起身,将胭脂手中掉落的那包裹解开,倏然扬手向空中一洒。 纸钱漫天飘落,转瞬便被雨水打湿。 …… 天色说变就变,吉灵回到景阳宫东侧院的时候,雨水已经落下来了。 小芬子打了老大一把十六骨油纸伞上来迎接,本是在宫门口翘首盼望,这时候见吉灵回来了,连忙跑步迎上前去,口中笑着道:“可巧!主子刚刚回来,这雨就落下来了,若是再迟上一会儿,这雨便淋着主子了。”。 七喜从他手中接过伞,将伞面倾斜,完全笼罩在吉灵头上,那伞面的雨水珠子便联成了一道线,珠串似地往下落。 七喜催道:“主子快进去,这又是雨又是风的,仔细千万别着了凉。”。 一边说,一边一行人已经走进了东侧院,吉灵见那新膳房已颇有些样子,便转头看了看,这时雨水初落,四五个工役太监正吃力地扯着一张极大的油纸布,给木架盖着。 有人一瞥眼见到吉灵,忙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赶过来道:“奴才们给吉贵人请安,吉贵人金安!”。 吉灵顿住脚步,见几人都是一脸雨水。瑟缩着肩膀,很是可怜,便道:“我这东侧院不急着赶工,既然下雨了,你们且去屋檐下避一避雨,等天好了再做不迟。”。 几人对望了一眼,有人嗫嚅道:“奴才们不敢!陈公公道皇上旨意,要将贵人这新膳房尽快完工……”。 吉灵眨了眨眼,道:“我自然有说辞,你们放心去歇着。” 她在养心殿里一夜温存,这时候一回到温暖的寝屋内,顿时有点困了。 吉灵坐到床边上,树袋熊一样地抱住床柱子,眯着眼睛对七喜道:“我先打个瞌睡,一会儿便好。”。 七喜走过去将窗户关上,见雨水打在小院青砖上,只溅得花枝微微颤颤,便道:“主子索性躺下睡吧,横竖这雨下得急了,便是不去请安,坤宁宫那儿也不会责怪。奴才伺候主子您脱了衣裳,盖上被子,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她自说了一会儿,听吉灵并没有回话,转过头,就看见吉灵已经就这么歪着身子,趴在枕头上。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第六十六章 闲适小日子 , 也许是在睡梦里梦见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七喜就看见自家主子嘴角弯起,微微往上翘。 七喜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怎么说,主子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比自己还小上一岁呢!在梦里还不能轻松一下? 她上前轻手轻脚地帮吉灵拢了被子,把那淡湖色织锦缎被子严实地盖在吉灵身上,这才放下床帐子,吹了屋里长点的一盏宫灯,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吉灵这一觉睡了许久,眼瞅着到了晌午,七喜见屋外那雨终于停了,只有树叶、瓦檐上积攒的水珠子,滴滴答答地还在往下落着,打在青砖地上漓漓作响。 她挑起门帘子,向外看了看,便见那几个太监已经掀开了油纸布,趁着天气好转,又开始拾掇起来,不由得一皱眉。 碧雪顺着她眼光看出去,见那几人敲敲打打,便摔了帘子,快步走出去,到了那几人面前,朝着正屋的方向一指,低声道:“贵人如今休息了,你们几个,动作放轻柔些,可别弄出些声响,扰了贵人!”。 那几个太监忙诺诺称是。 小芬子从屋檐下走过,看见这一幕便站住了脚,等到碧雪走回来的时候,才凑上前,一边掸着从屋檐落下在身上的水珠子,一边笑嘻嘻地问道:“碧雪,小陈子可是养心殿的人,他带来的人,你也敢教训?”。 碧雪一转头,见是小芬子,便撇嘴道:“你少贫嘴!我不过提醒他们几句,怎么就成了‘教训’了,似你这般成天给人扣帽子,是不是嫌主子给的活太少了?”。 小芬子一缩脑袋,笑眯眯道:“啧啧啧!好大脾气!这还不是教训人?碧雪……你这脾气可真得改改,可不怕赶明儿出了宫没人敢娶你?”,他话没说完,腿已经伸了出去,待到最后一句话落完,人便一闪,脚底抹油地溜了。 只气得碧雪在后面,恨声地连连跺脚道:“你如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你七喜姐姐一味地纵着你,迟早惹出祸端来!”。 刚说完,便见七喜打起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小芬子闪避不及,险些撞到七喜身上。七喜侧身让过,顺手抓住他,又看了看碧雪,低声斥道:“你知道嘱咐膳房的人赶工别弄出声响,你们自己倒好,若不是我出来看看,这院子里要上猴耍戏了是不?”。 碧雪和小芬子两人相互看了看,又看七喜面色严肃,不敢再说什么,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碧雪搓了搓手,低声道:“我还得去长春宫提膳,主子若是醒了,便得用膳的。”。 七喜知道因为膳房如今正在修葺改建,小达子也没法子做饭,便点头道:“是了,这才是正经差事,赶紧地去吧,主子醒了定然会肚子饿。”。 七喜想了想,终究是不放心,又道:“主子昨晚身上不爽利,我去提膳吧,给主子拿些清淡养胃的膳食。”,小芬子一愣,道:“什么不爽利?”,却见七喜脸上一红,神色扭捏起来。 碧雪不用提膳,落得轻松,此时便冲小芬子瞪了一眼,抬头看天色将晴未晴,因着怕路上又落下雨来,便拿了油纸伞交给七喜。 当时和胭脂一起内务府送来的另一个宫女,便跟着七喜出了门。 那宫女原本名字叫蔓菁,这其实本是一种中药,民间俗称大头菜,利五脏,轻身益气,令人肥健,有下气治嗽,止消渴,明目,利小便之功。用以治肿毒。 吉灵嫌蔓菁这名字有点难记,就给改成了依云。此时,食盒便由依云来提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七喜有了胭脂的前车之鉴,防备心更甚,并不与依云多话。 要去齐妃的长春宫,必须要经过翊坤宫,七喜到了此处,便有些畏惧,不由得催着依云动作快些,依云被她催得发慌,刚刚过了翊坤宫的拐角,不小心把食盒打翻在地,弄出了老大声响。 七喜刚要埋怨她,抬头远远地只见一队人抬着肩舆走了过来,她知道这至少是嫔位的主子,连忙站在宫墙之下,袖手垂首。只见那队列渐渐走得近了,一对对太监靴子在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七喜见这阵仗,便知道只怕是哪位妃子,又想到是翊坤宫附近…… 千万别是年妃娘娘! 队列忽然在自己面前停下了,似乎是肩舆上的贵人示意太监停下,七喜连忙跪下,只听见肩舆上的女子奇道:“这不是吉贵人身边的人吗?叫……”。 七喜这时候大着胆子抬起头来,见肩舆上坐着的原来是齐妃娘娘,顿时松下一口气来,挤出一个笑脸,道:“回齐妃娘娘的话,奴才名叫七喜,奴才给齐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齐妃点点头,笑道:“是了!是叫七喜,本宫想起来了,你们主子起名字惯来很有些意思!”。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七喜身后,依云提着的食盒上,便爽朗地道:“听闻皇上已经给景阳宫东侧院修葺了新的膳房,你家主子若是饮食不方便,尽管来本宫这长春宫提膳!不必顾忌拘束。”。 七喜极感激地磕下头,真心诚意地道:“承蒙齐妃娘娘不弃,一直对奴才的主子多加照顾,奴才……奴才代主子谢过齐妃娘娘!”。 齐妃微微点头,抬手示意太监们抬起肩舆。 七喜跪在道旁,目送着齐妃的肩舆行得远了,见她似乎是往坤宁宫的方向。这才站起身来,自带着依云去提膳。 大约十天之后,东侧院的膳房终于完工了。 天气越发热起来,哪怕此时是傍晚时分,暖烘烘的太阳晒着,也已经有些初夏的意味。吉灵着了一身品月色单薄旗装,站在院子里。 小芬子、小达子,还有另一个小太监——当初和胭脂、依云一起被内务府送来的,叫做小可子——三个小太监抱着皇上赏赐吉贵人的一堆“奢华版”锅碗瓢盆,就往膳房里送。碧雪和依云在旁边一左一右地打着门帘子,让他们好进出。 七喜则不断地提醒道:“慢点慢点!小达子,仔细看着你的脚后跟!”。 小达子憨憨地一连声答应了。 小芬子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这时还不忘贫嘴:“七喜姐姐,小达子他的眼珠子又没长在脚后跟上,提醒了也没用!”. 碧雪捂着嘴,嘻嘻哈哈地笑,忽然便听外面唱报,道是皇上驾到。 胤禛走进来,就看见整个东侧院里的奴才乱哄哄地全挤在新膳房处,竟没一人在门口值守着。 第六十七章 疼爱(二更) , 自上次养心殿宣召之后,这还是十来天后,两人第二次见面。 他抬头,就看见自己写的题字也已经被装裱了起来,端端正正地正挂在那儿。又见那新膳房果然已经很有些模样,便是和景阳宫正殿的膳房相比,也毫不寒酸,甚至更胜一筹。 如今这新膳房打通了北边的几间耳房,空间是通阔敞亮了许多。只是这么空荡荡的一排看过去,只有个小达子跪着。 这么一比衬,便觉得奴才有些少了。 且不急,先等着这膳房收拾好了,再着苏培盛去安排,添一些杂役、粗使太监给吉氏吧!胤禛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来了兴致,便迈步走进膳房去看。 就见养心殿赏赐的那一堆杯碗盘盏,全部都被有模有样地放在了膳房里,排列得整整齐齐,按照款式、色泽、质地、大小,摆放得错落有致,一眼望过去,虽是烟火之地,也觉得颇有趣致。 膳房角落里,摆了一只老大的青枝缠莲花图案的瓷水缸,胤禛一眼就瞅见水里有十多颗莲花种子,还有几尾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这时候时节早,莲花只是刚刚发芽抽茎,还没长出花骨朵来,若是再过一个月的光景,真正到了夏天,这莲花也就绽放开了。 胤禛瞥了一眼吉灵,挑眉道:“喜欢这个?”。 吉灵笑着道:“不是我,是奴才们弄的,说是现在趁着天暖太阳又不毒,膳房里最是温热,先在水缸里捂着种子,等到夏天了,花骨朵就会都绽放开来,那时候,皇上可以来赏莲。”。 她说完,就有点后悔说了这话。 御花园里有荷花映日娇艳似火,三秋桂子飘香沁人心脾……她请皇上来这烟熏火燎的膳房大水缸赏莲? 胤禛笑了笑,吉氏这话说的透着一股傻气,让他没法接 其实他从进了这东侧院开始,也不过就是四处看看,随意话话家常。 结果呢?他每说一句,她倒飞快地回答了十句。 到底还是有点紧张。 他笑微微地看她,带着满眼的怜爱,伸手就握住了她的手。 奴才们全部低下了头。 他牵着她的手进了正屋,没放开,奴才们伺候着上茶,吉灵将茶碗捧到胤禛面前,道:“皇上请用茶。”,胤禛这才指了指旁边椅子,吉灵便坐下。 她刚坐下来,就觉得前胸后背都是汗水,方才注意力全在胤禛身上不觉得,现在坐下来,汗水冰凉凉地贴在身上,好难受。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单薄的旗装,没有小马甲,裙摆上有小小的秀气缠花枝。 其实对于后宫女子来说,这衣裳已经算是很清凉的了,但是对于现代穿越者来说,长袖长裙捂着,简直是要热死人。 吉灵微微撸起袖子口,不自觉地就揪着衣领子扇风,她抬眼一瞅,就见胤禛额头上也冒着汗珠。便道:“皇上,您从养心殿过来,晒了一路的太阳,肯定热得慌,我让奴才们进来,侍候您把外衣脱了吧,就在这屋里,穿着里衣也不打紧。”。 胤禛摇摇头道:“不要紧,养心殿刚刚放了冰桶,一下午也不如何热,朕批了半日的折子,倒是要寻个地方发发汗,对身体也有益处。”。 他顿了顿,道:“朕便在你这儿,简单从养心殿传些晚膳来就是。”说完转头看了一眼苏培盛。苏培盛弓腰立即道:“奴才这就去办。” 吉灵听了方才胤禛的话,在心里掂量了几遍,慢慢才回过味来。 这个时代没有空调,冰桶便等同空调,养心殿是高档空调房。 胤禛……出了空调房,晒了一路的太阳,还要把御膳从养心殿叫过来用,为的就是到她这景阳宫东侧院“发发汗”? 傻子才信呢! 胤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剩下的话补充完:“顺便,朕也过来看看你。”。 两个人对视了一瞬,吉灵没忍住,低头嘻嘻地笑了。 胤禛垂眼也一笑,慢悠悠地端起茶盏,撇了撇上面的茶沫子,饮了一口,把吉灵拉过来在身前,拍了拍她手背,道:“膳房修葺,自是诸多不便,你最近是怎么用膳的?”。 吉灵眨了眨眼睛,道:“皇上忘了?我有齐妃娘娘的长春宫膳房还可以蹭饭呢!”。 胤禛点头,问道:“长春宫的膳房若是合你的口味,朕便与齐妃说一声,从她那儿拨几个厨子过来!”。 吉灵连忙摇头道:“皇上,齐妃娘娘已经很照顾我了,不用麻烦她。再说,我这有个小达子,做的膳食很是可口,我瞧着就够了!”。 胤禛点点头,道:“齐妃这人,柔婉不足,性子倒素来大方爽快,三阿哥这一点随了她。功课上虽不甚聪慧,但对兄弟是极友爱的。”。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杂事,你看着办,有什么缺的,大胆与朕说,不要委屈了自己,更不要忘了朕那日在养心殿与你说的一番话。”。 吉灵重重地点了点头。 养心殿的膳食提来还需要一会儿功夫,趁着这当儿,胤禛便进了里屋,拿起折子开始看了起来。 这是白日里尚未处理完的政事,胤禛素来珍惜时间,走到哪儿,都有随行的太监提着书裹,随时将折子拿给皇上处理。 里屋中静静的,只能听见胤禛翻阅纸张的声音。 吉灵见胤禛在专心看折子,便自己坐到了梳妆台前,摸着那些心爱的现代彩妆品。 她轻手轻脚地用帕子,把不少彩妆品的外壳全部擦拭了一遍。又看着刷包里的一大把专业化妆刷,白色的刷毛上沾了不少粉质,腮红、修容、眼影……一片五颜六色。 吉灵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惜神秘空间里没有洗刷水,不然真的要把这些化妆刷好好洗一下再吹吹风晾干了。 她拿起一瓶粉底液,对着窗外的光线看了看,只见那瓶粉底液只剩下四分之一左右了。 穿越之前,她很喜欢把彩妆品用到空瓶的感觉,总觉得有一种“一滴都没浪费”的成就感。 但是现在,眼见着粉底液要用完了,她心里只觉得发愁。物资紧缺啊…… 已经有好一阵子,她在睡梦里再也没有梦见神秘空间了。 第六十八章 夜深 , 要是粉底液真的用完了,那就只能用这个年代,给宫里进贡的香粉了。 吉灵想到宫里那白得跟墙灰一样的香粉,还有那血红的口脂,心里是一万个拒绝的。 她想着自己的心事,出了一会儿神,余光察觉到旁边有明黄色的衣摆,一抬头就看见胤禛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踱到了自己旁边。 他见她要起身,便伸手按住她肩膀,见她正拿着一盒腮红膏,摆弄这些胭脂水粉出了神,不由一笑,心道吉氏这可真是个小女子。 两个人在镜子里对望了一下,胤禛抚摸着她肩膀,握了握,弯下腰用低沉温柔的声音道:“朕原不知道你喜欢这些,明日着人给你拿些扬州新进贡来的。”。 他握住吉灵肩膀,不要她起来,吉灵便顺势转身,撒娇一样抱住胤禛的胳膊,眼睛里笑意盈盈,抬头道:“谢皇上!”。 胤禛低头望着她的眼睛,也笑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后脑勺,一只手顺手在桌上抓了只修容刷,瞄了一眼,心里嘀咕了一句:这都是什么鬼玩意儿! 不一会儿,苏培盛已经传了养心殿御膳房的膳食回来了,胤禛虽只是道“简单传点膳”,苏培盛可不敢真的就简单去传点。 他浩浩荡荡,亲自带了一队膳房的太监过来,因着知道吉贵人喜欢热锅,队伍最后还有两个太监用粗布套裹着手,小心翼翼地提着两个热锅。 这样一支超级豪华版外卖队伍走在宫墙下,不知扎了多少人的眼,便有妃嫔远远地立足,轻声议论着。 从养心殿到景阳宫,要经过永寿宫、坤宁宫、钟粹宫,距离还是挺远的,因此膳房的太监们不似平时抬着桌案盖碗,而改用膳盒,将膳食全部放在膳盒内,用来保温。 好在这时候天气温度已经渐渐高了,再加上御膳房的人一路小步快走跟着苏培盛,膳食端上桌的时候,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奴才们将碗碟一一摆好。 苏培盛一路上就琢磨开了:皇上这用意何在?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养心殿御膳房传菜到景阳宫吗? 还是为了给吉贵人撑一撑? 若真是后一种原因,想来这贵人也做不久了。 因此他对着吉灵,行礼便分外恭敬。 这些菜式对于胤禛而言是平常,但对于吉灵来说,简直道道都是美味佳肴,更何况是从养心殿御膳房送过来的。 上一次早上在养心殿,她简单抓了几块糕点,就溜之大吉了,但是那糕点的芬芳让她一路上都回味无穷,简直是发觉了中式糕点的新世界。 毕竟是紫禁城中的头号膳房,手艺还能有差? 现在坐下在膳桌旁边,她抬眼看过去,就看见有江米酒酿鸭子、鸡丝葫芦条、肉丁青萝、江米炸糕、燕窝糖醋蒜拌鸭、酥火烧、酸甜酱虾、鲜虾青蒜炖油豆、麻辣热锅…… ……这么多好吃的!尤其那道江米炸糕,不用吃,炸得微微发黄,不用吃,光是用眼睛看,就知道绝对又香又酥又软。 吉灵眼睛一下就亮了。 奴才们送上铜盆、手巾,伺候着胤禛净了手,胤禛故意把动作放得极慢,就见吉灵早就飞快地洗了手,提着筷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快急死了。 等着皇上开始,她才敢动呢。 …… 用完了膳,七喜送进来了热水,吉灵伺候着胤简单擦洗了一下,换了身干净里衣,胤禛便坐在吉灵里屋的桌案旁又开始看折子了。 被霸占了桌子的吉灵无处可去,她交叠着两只手,坐在床边看着胤禛。 胤禛看了一会儿,不经意一抬头,就看吉灵坐在床边上,东张西望,他知道她无事可做,便伸手道:“过来”。 吉灵听话地起了身,走过去,胤禛拍了拍身边,让她坐下在他身边。 他将她一只手温柔地握在手中,眼睛却还是没离开折子。 吉灵微微侧头,数了数桌案上的折子,一共还有七十七本。 老天! 她再看看胤禛目前的速度……估计这折子得批到天亮了。 或许是屋中太安静,或许是夜渐渐深了,不知不觉地,吉灵就感到眼皮越来越沉。 在穿越之前,她经常熬夜看书追剧,十二点睡觉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这样一来,早上就会想在床上多赖一会儿。为了节省时间,久而久之,她就在公司放了一套彩妆品。每天早上起床后,只是抓紧时间洗漱,涂个防晒霜就出门了,等到了公司,才坐下来定定心心画个精致的全妆。 但是穿越到清朝之后,因为晚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所以只要胤禛不来,吉灵常常睡得挺早。 习惯了早睡的她,生物钟到了那个点,人就会犯困,再也熬不了夜了。 胤禛看完了手中的一张湖南巡抚送上来的奏折,他沉着眉头思吟了片刻,刚想伸手换下一本折子,却觉得肩头一沉。 只见吉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头一歪,倚在自己左边的肩膀上,微微张开着,呼噜呼噜,是睡得很香的样子。 胤禛:…… 里屋外,七喜轻手轻脚走近门帘,没敢掀起来,耳朵贴着那湖缎天青色门帘布听了一会儿,眼瞅着夜越来越深,屋里却静悄悄地没个动静,。 不由一皱眉,蹑手蹑脚走回来,轻着嗓子,悄声问苏培盛:“苏公公,要不要进去,问问主子什么时候安置呀?”。 苏培盛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挑眉道:“怎么?这就绷不住气啦?”。 七喜愁眉苦脸地道:“这都快寅时了,主子也没个动静……”。 苏培盛低头拍了拍自己衣袖上的灰,压着嗓子,不紧不慢地道:“没动静就是好动静,你这小丫头还年轻,日后自然会懂。……且耐心等着吧!”。 他顿了顿,伸手又用帕子仔细擦着靴子鞋面上,刚刚沾上的泥灰,看了一眼七喜,抬手指了指里屋,悄声道:“皇上和你们主子有话说,说得来,说得高兴,这是宫里多少娘娘烧香拜佛,求也求不来的!”。 第六十九章 温存 , 里屋里,吉灵倚靠在胤禛肩膀上,正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有风吹动了窗框,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声音虽不大,她却身子一震,脑袋往下一掉,醒了过来。 胤禛低头,就看她神色慵懒茫然,眸子惺忪,倒很让人有些遐思。他伸手托住她额头,沉声道:“醒了?”。 吉灵愣愣地盯着胤禛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算是彻底醒了,她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道:“刚才没觉得,居然睡过去了。”。 胤禛动了动胳膊,淡淡道:“你阻着朕这只手了。”,吉灵低头看,果然自己身子压在胤禛左边胳膊上,害得递拿奏折都只能用右手。 四爷就这么半天没动左手,一直让她枕着? 胤禛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看完的一本折子,朗声道:“苏培盛!”。 门口立即有了动静,苏培盛回应道:“奴才在!皇上可是有什么吩咐?”,吉灵便听他反应敏捷,声音精神抖擞,中气十足,一点点倦困的迟钝都没有,心里也有几分佩服。 胤禛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苏培盛大约是料到胤禛差不多在这个时候能看完折子,早有准备,这时候一点不犹豫地就回答道:“回皇上,已经丑时三刻了。”。 丑时是夜里一点到三点之间的光景,吉灵在心里换算了一下:一刻在古代表示十五分钟,如果是丑时初刻,那换算过来,就是夜里一点十五分。 所以丑时三刻对应的就是大半夜的一点四十五分。 这熬了大夜了啊! 吉灵在穿越之前,再怎么追剧看书,也不敢迟过十二点睡觉,因为熬整夜真的很伤皮肤,涂抹多少精华、敷多少面膜都换不回来。 只要前一天熬了夜,第二天她一定会眼皮浮肿,脸颊的轮廓也不够紧致,这对于一个美妆博主来说是很要命的,毕竟,总是有些小粉丝在等着她发布最新的妆容视频呢。 而现在已经快夜里两点了。 胤禛听了苏培盛方才报来的时间,一脸轻松地道:“今日倒是看得早!”。 吉灵:……两点才结束工作……这叫早…… 雍正的“工作狂”之称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啊。 “皇上,别看了,明天再看也是一样的,早点安置吧,再熬把身子熬坏了。”,吉灵忍不住开口道。 胤禛抬眼看了一眼吉灵,就看她愁眉苦脸地把手按在剩下的奏折上,大概是刚才打瞌睡的时间长了,她的一双眼睛红红的,像只委屈的小兔子。 后宫妃嫔里,敢跟他说这句话的,劝他早点休息的女人,其实没几个,上一次听到,还是几个月前,皇后来养心殿的时候,对他说的。 他伸手握住她手捏了捏,笑微微道:“好,听你的,叫她们进来伺候吧。”。 这意思是又宿在她这儿了? 吉灵反应敏捷地就让人进来伺候了,等到两个人都洗漱过了,奴才也退出去了,胤禛才拉了吉灵到身边,两个人靠着枕头,胤禛转头注视着她道:“朕忙起政事常忘了时间,你若是平日里习惯了早睡,以后不必在旁边等着朕。”。 吉灵听了,先是乖乖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扯住了胤禛的袖子,摇头道:“我还是等你吧,不然我心里记挂着你,也睡不踏实。”。 她顿了顿,一脸小心地道:“皇上……下次我趴桌子上睡,这就影响不到你了。”。 胤禛听她说话全无章法,却偏偏又透着股说不出的朴实与真实。 后宫妃嫔中从无人这样对他说话。 他顿了一下,温存地道:“好,就依你的。”。 他顺手就去拥住了吉灵的肩膀,将她揽到怀里,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一低头瞅见吉灵身上新换的寝衣,那布料看着眼熟,是蜀地刚刚来京的进贡,上个月他让苏培盛送去了坤宁宫、翊坤宫几匹,此外便是景阳宫了。 他低声问她:“这衣料喜欢么?”。 吉灵与他耳鬓厮磨,只觉得胤禛说话时,热气也暖烘烘地吹拂在自己耳边。 她点头,小声地道:“喜欢。”。 胤禛听她语音微微颤抖,低头看她,见她闭着眼抱紧着自己的一只胳膊,那样子又可笑又惹人怜爱。 胤禛握着她的手,就觉得吉灵的手比从前也丰润了一些,不再是瘦可见骨的情形了,他将这只手在手中来回握了握,才点头,语气温柔地道:“你近来养得胖了些,很好。”。 他手指在她手心里微微绕圈,吉灵觉得手心发痒,忍不住收回手,噗嗤一声笑,道:“皇上别挠挠我了,可痒了!” 胤禛也笑了,这时候两人都躺卧下。 吉灵伏在胤禛胸口前,只听胤禛虽是闭着眼,仍然神志清明地道:“你如今升了贵人有月余,朕又往这儿来得多,难免惹人眼红。朕知道你是个赔小心的性子,但你也要时时刻刻记着,有朕在背后撑着你,不必怕。”。 睡了两个多小时,才四点半钟的光景,胤禛干脆地起身了,准备去上早朝。 吉灵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伺候他洗漱,换衣,穿靴。 四爷白天像上了发条一样,工作十几个小时,夜里只睡三个小时就能起床…… 吉灵对于胤禛的这种自律和这种毅力,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什么体质?简直超级快充啊! 按照规矩,清朝皇帝是五更上朝,即卯时,相当于五点到七点之间。而大臣一般在寅时就会在午门外等候,即夜里三点到五点。 大臣:我们更苦…… 虽说早朝五点开始,但胤禛不可能五点才从床上起来,自然是要早一点做准备的。养心殿御膳房的早上糕点早就被传来了。吉灵服侍着胤禛着装好,他见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便道:“再睡一会儿吧,不必送朕。”。 吉灵梦游一样地谢了恩,见胤禛出了里屋,倒头就扎回了被窝里,迷迷糊糊地就听见外面杯碗盘盏相碰击的声音,应是胤禛在用膳,听着声音,还有点匆忙。 第七十章 火药味(二更) , 七喜见主子不愿意说,自然也不敢问,想到早上的事,又高兴了起来,笑着道:“主子,皇上心疼您呢!都舍不让得您起身。”。 吉灵摇摇头,道:“毕竟是皇上,他坐这,我躺着睡觉,哪能睡得踏实?”。 七喜刚刚扶着她下床,听了这话,便有点心疼,劝道:“主子要不再困一会儿?”。 吉灵摇摇头道:“不用了。最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睡了。等到今天晚上早点休息,把觉补上就行了。”。 桌上的膳食早就被收拾了下去,另有两个食盒装的是养心殿御膳房专门孝敬吉贵人的。 这时候七喜和碧雪、依云一起将食盒打开,把一道道精致的糕点拿出来,另有清粥小菜,煎饺煎饼,滋滋地冒着油光,让人看了便食指大动。 吉灵扶着桌子坐下来,道:“皇上去上朝了,留我一个人也好,这样倒可以专心致志地吃顿饭。”。 七喜正在低头布膳,刚刚用筷子夹起一只汤包要放进吉灵面前的小碟子里,听了这话就知道:皇上每次来,主子到底还是有一点拘谨的,是要想着怎么说话来应对的,否则何来‘专心致志吃顿饭’这样的感叹呢? 碧雪送上青瓷小醋壶来。 七喜伸手将那醋壶拿起来,点了点,倒了慢慢一碟子醋放在吉灵面前。 吉灵看了看桌上一桌的糕点,道:“我吃不了这么多,那道糯米糕,还有这道新月酥,你们拿去分了吧。”。 七喜蹲了身子,喜洋洋道:“谢主子赏赐!奴才们这下有口福了,能尝到养心殿御膳房的手艺!”。 碧雪扭头看了七喜一眼,笑道:“七喜姐姐,不过是几道糕点,皇上疼主子,主子后面的福分还大着呢!没准有一天,说不定连养心殿御膳房得顿顿给主子送膳来!”。 吉灵正在低头吃汤包,听了这话便抬起头来,皱眉道:“碧雪!说话不能这般不小心,你别看着是在咱们自家院子里,就以为不打紧,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碧雪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赶紧屈下膝盖道:“是奴才放肆了!奴才谨遵主子的教诲。”。 七喜这时候就轻轻摇头,无奈地瞧了碧雪一眼,双手稳稳地继续布菜。 过了一会儿,两人走到一边拿碗碟的时候,七喜一边将空了的一只点心碟子递给碧雪,一边悄声责备道:“主子向来谨慎,你又不是第一天服侍主子,怎的今日这般胡说起来?”。 碧雪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讨饶道:“好姐姐,别再说我了。我不过就是瞧着皇上对着主子不一般,心里也替主子高兴,嘴上便说点吉利话出来。”。 七喜回头看了一眼吉灵,才对碧雪轻声道:“咱们主子是个好性子的,你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赶明儿惹恼了主子,将你赶出去,到时候内务府给你换个厉害的主子,你便天天等着哭吧!”。 碧雪一挑眉,道:“七喜姐姐也忑小看我了,我既跟了主子,便是主子的人,若是主子赶我走,我自然没颜面留下在宫里,哪里还会服侍新的主子?”。 吉灵听她们两在不远处小声说话,便叹了口气,催促道:“两个人嘀嘀咕咕做什么?动作快些,我一会儿还得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两人连忙转身道:“是!”。 用完了早膳,七喜将膳盒交给御膳房留下等待的太监,又伺候着吉灵画了个简单的妆容,因着是给皇后请安,颜色一律选择素淡的,不事张扬。 随后,吉灵带着七喜、碧雪、小芬子三个人便往皇后娘娘的坤宁宫去。 通传后,吉灵带着七喜进了暖阁里,碧雪则和其他主子娘娘的宫女一样,在正殿里守候等着。 吉灵一进暖阁就微微吃了一惊,倒没想到今儿人来了这么多,放眼看过去,有宁妃、齐妃、年妃、裕妃、懋嫔、张贵人…… 懋嫔虽然是景阳宫的主位,与吉灵同住一宫,但懋嫔从来都是单独赶着去翊坤宫,等待年妃,一起来坤宁宫给皇后请安。 所以吉灵穿越过来了这半年,印象里和懋嫔一起从景阳宫出发,去给皇后请安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此时,就见宁妃正和年妃说着什么,一脸笑容,倒不似平时在吉灵面前那副高冷的模样,年妃则是一脸不耐烦地听着,时不时地转过头,问懋嫔几句。 懋嫔一瞥眼,见吉灵来了,放下茶盏,笑着点头道:“吉妹妹来了!快坐吧,皇后娘娘还在里间拾掇,可还要一会儿呢。”。 裕妃笑着扫了一眼懋嫔,又看了一眼吉灵,笑着道:“懋嫔、你原是和吉贵人住在一处的,既然这般要好,怎的不一起过来?还要这样一个前一个后的!”。 懋嫔笑了笑,搪塞道:“裕妃娘娘,嫔妾哪里便没和吉贵人一起了?只不过裕妃娘娘没见着罢了!”。 吉灵见张贵人一直对自己轻轻招手示意,便走过去坐下在张贵人身边,听见裕妃和懋嫔对话,这才笑着道:“今日全怪妾身,若不是动作太慢误了时辰,本是能和懋嫔娘娘一起来这景阳宫的。”。 裕妃眼神在吉灵和懋嫔中间转了转,低头一笑,自己端起茶盏,用茶盏盖子轻轻撇着热水上的茶叶沫子,不说话了。 年妃这时候悠悠地把眼神转了过来,落在吉灵身上,上下打量了几下,才似笑非笑的撇了撇嘴角,淡淡地道:“裕妃,你这话说得便不知趣了吧!要知道吉贵人可是恩宠正浓呢,这才耽误了时辰。”。 她抬手扶了扶鬓发,向吉灵看过来,冷冷道:“本宫听闻,皇上昨晚又宿在景阳宫东侧院,是么?”。 年妃自视甚高,别说是一个贵人,便是嫔位的女子,她也只会理会一个懋嫔,似这般主动对着贵人身份的吉灵开口,是极少见的。 众人听她口气里冒着浓浓的火药味,一个个彼此交换了眼神,都往吉贵人和年妃之间看过来。 第七十一章 威胁渐生 , 吉灵将身体转向年妃的方向,不卑不亢地道:“回年妃娘娘,皇上昨晚……的确是在景阳宫中东侧院用了晚膳。” 懋嫔听年妃居然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就问这种私隐之事,还是在皇后的坤宁宫里……知道极是不妥,不由得连连向年妃看了几眼,拼命使眼色。 年妃并不理睬她。 懋嫔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低头举着茶盏捧起来,抿了一口。 年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吉灵,面上虽然做还极力维持着一副冷淡的表情,但不断起伏的胸抓紧了椅子扶手的双手,却出卖了她此时痛苦的心情。 皇上已经许久没来翊坤宫了。 虽然以前皇上来了,留宿也不过是敷衍了事,但是好歹在外人看来,她依旧是这紫禁城里最美艳、最出风头、最得宠的年妃娘娘。 现在却连这层壳子都快保不住了! 年妃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吉灵,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心里又酸又苦又痛:这个吉氏,唯一的优势就是年轻些。更何况在这个紫禁城,有的是吉氏更年轻的美人,她其他还有什么好? 她实在看不出来。 样貌不过中人之姿,像这样清秀长相的,选秀女时候,十个里面也能挑出来两三个。 清秀而已。 再看吉氏身段,瘦弱得很,更别提风情和韵致了。 她真的闹不明白:皇上到底看中了吉贵人哪一点?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吉氏,是吉氏初次侍寝以后,第二天来坤宁宫给皇后娘娘敬茶。 那时候,打从吉氏跨进坤宁宫正殿的门来,她第一眼看到吉氏,就放心下来了:这种姿色?最多召来侍寝两三次,就会被皇上丢之脑后。 原先本只以为是个病弱的常在,皇上一时兴起,想着这姑娘入宫一年了,也未曾侍寝过,所以招来宠幸,谁知道这一宠幸还就真“宠”上了——丢不下来了。 回头算算,这吉氏是过年的时候冒出尖来的,到现在半年了。按照皇上的性子,再美的美人……该腻味的也该腻味了,该冷的也该冷下来了。 可是皇上没有,反而对这吉氏越来越与别的女人不一样。 翊坤宫生辰宴那日,他亲口赐菜给她。 养心殿的赏赐,一样一样地往景阳宫送,她记得前阵子西蜀进贡的夜行锦,皇上只给了三个宫:坤宁宫、翊坤宫、景阳宫。 坤宁宫那是正宫娘娘,虽不是皇上心头的人,皇上却是要给这份体面的。 所以给皇后娘娘,她心里还好受些。 可是景阳宫东侧院,那是什么身份!居然也得了西蜀夜行锦。 还有皇上新为景阳宫东侧院修的膳房,听御前的人说,那图纸还是皇上亲自审视看过的呢,一笔一划作了修改。 连景阳宫的题字都御笔写下,造办处刚刚裱好了,就热乎乎地送到吉氏那儿去了。 皇上素来勤勉,珍惜时间,办公讲究高效。她还记得冬天的时候,她常常为皇上做了夜宵点心,巴巴地送到养心殿去邀宠…… 皇上哪一次不是让她放下在旁边,而自己仍然自顾自地批阅着奏折? 但皇上居然为了吉氏,一次又一次地花时间,从养心殿到这离他最远的景阳宫去。 还有,皇上昨日居然为了吉氏,从养心殿御膳房传膳到景阳宫。 那御膳房的太监们,拎着沉甸甸的膳盒,浩浩荡荡地走在宫墙下,谁人没看见? 她知道皇上的性格。 打从潜邸起,这男人就是个沉得住气,不喜欢张扬的性格,凡事都喜欢谋定而后动,心里盘算得足足的,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而如今,他居然让养心殿御膳房这么大张旗鼓地送膳过来,为了什么? 还不就是让六宫妃嫔都看着:他撑着吉氏呢!谁都不能欺负了吉氏去! 他怕人欺负吉氏,他心里念着她,护着她,有她。 年妃嫉恨地微微闭上了眼睛,一字一顿地又重复对吉灵问道:“皇上……宿在你那儿了吧?”。 懋嫔一口茶水呛在了嗓子里,强忍着没大声咳嗽出来。 看着周围众人都有些尴尬的表情,懋嫔扯了扯年妃的袖子,低声对年妃唤道:“娘娘……”。 年妃抬手,毫不遮掩地猛地打掉了懋嫔的手。 她对懋嫔置若罔闻,只是瞧着吉灵,眼睛也不眨一下地道:“吉贵人瞧着文文静静的挺端庄,却能把咱们素来勤勉的皇上给留下在温柔乡里,想来一定是有些好手段的,到底位份低,就是放得开!有些狐媚的手段,却是咱们这些姐妹不好意思做的了。”,她说完,向宁妃一笑。 宁妃凑趣地也跟着笑,用帕子捂着嘴呼哧呼哧的笑。 张贵人涨红了脸,看着吉灵,眼神里是满满的心疼和打抱不平,却碍于身份,什么都不敢说,只能握紧了帕子,眼神在年妃和吉灵之间来回打着转。 到底位份低,就是放得开? 七喜听了年妃口中吐出的这十个字。 她气得一股热血直往脑袋上冒,眼圈也红了。她心头一冲,只觉得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刚向前走了半步,手腕却被紧紧抓住了。 七喜低头,只见吉灵的右手抓着自己手腕,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动作。 吉灵没抬头,只是抓着七喜的手腕,将她狠狠往后一扯。 七喜向她看了一眼,只见主子此时眼神冷厉,那股狠劲却是从前从没见过的。 这神情在吉灵眼里打了个转儿,转瞬便消失没有了,七喜几乎疑心刚才是自己看错了。 七喜被吉灵这么一扯,那股热血慢慢消退了下来,神志也清明了许多,想到方才的事情,不由得出了一身的汗。 主子们说话,哪里容得她一个奴才插嘴?更别提是年妃娘娘和宁妃娘娘在说话了。 方才她若是真的开了口,为贵人主子出头……最好的下场是被责打一顿,打发到辛者库去,而更多可能则是完完全全丢了性命。 她一条贱命,丢了也就罢了,但是奴才这样贸然不懂规矩,是会牵涉到主子的。 第七十二章 爆发 , 吉灵见七喜冷静下来,便慢慢收回抓着七喜的手,心里却想着:年妃这般逞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思呢?前阵子让懋嫔来拉拢自己生子,现在却又沉不住气,按捺不住性子对自己说这些话,不是自相矛盾? 而且,话讲的也太难听了。 吉灵抬头,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淡淡道:“年妃娘娘这话,妾身听不明白!皇上日夜勤政,便是宿在妾身这儿,也手不离奏折,国事为重。娘娘方才这么说,难不成是意指咱们的皇上是沉溺女色,毫不节制的皇上?”。 众人没料到一向寡言老实、低眉顺眼的吉贵人,竟然敢把高高在上的年妃给怼回去,不由得都吃了一惊。 眼见两人火药味越来越浓,却听背后暖阁珠帘微动,皇后乌拉那拉氏已经被华容扶着出来了。 众人立即起身,团团地在屋里拜下去,给皇后请安行礼。 乌拉那拉氏没急着叫起,她被华容扶着,先在众人面前逡巡了几遍,最后目光才落在年妃身上。 她显然是听见了方才这番对话,淡淡地扫了一眼年妃,冷冷道:“年妃,你既身为皇妃,说话便要注意分寸。”。 年妃一抬头,满脸的恼恨与不服气,道:“皇后娘娘!臣妾哪句话说错了?您可以问问诸位姐妹,除了景阳宫,皇上已经多久没去东西六宫了?”,她猛地回头,看了看众人,跺脚道:“你们倒是说呀!我难道说错了?皇上多久没去你们那儿了?” 。 哪有人敢真的在皇后面前接她的话? 众人一个个低着头沉默着。 年妃气得走过去,扯了一把懋嫔,道:“懋嫔!你哑巴了不成?”。 懋嫔身子本瘦弱,被她这么一扯,晃了晃,身旁宫女茉莉连忙伸手扶住。 年妃想了想,冷笑了一声,道:“本宫当真是糊涂了,问你作甚,你本是在景阳宫!”。 懋嫔无声地叹了口气,抬了头,对着年妃轻轻地摇了摇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对年妃道:“娘娘且忍耐些,坤宁宫不是发作的地方。” 皇后看她上蹿下跳,便皱眉道:“年妃,你真是越发长进了,竟连皇上去哪儿都要听你的了?”。 她顿了顿,沉声道:“皇上爱去哪儿,那是皇上的心意,本宫尚未过问,你却要管?”。 年妃吸了一口气,上前几步,一把拽住吉灵的手腕。 七喜惊声道:“年妃娘娘,您做什么!”,说着,她便又惊又气地要伸手来扯开年妃的手。 吉灵看向七喜,一抬手压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便随着年妃往皇后面前走去,众人见年妃来势汹汹,立即向两旁避开,自让出一条路来。 年妃扯着吉灵到皇后面前,一把松开了她的手腕,抬起手,尖尖的珐琅护甲几乎要戳到了吉灵的脸上。 她指着吉灵对皇后道:“这吉贵人口口声声、砌词狡辩,说什么皇上只是在她那儿勤政……依臣妾看,这只不过是人前的说辞,谁知道她背后使了什么勾引男人的手段?”。 她胸口起伏了几下,越说越来气,咬着牙道:“皇后娘娘,你要知道:越是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那做低伏小,狐媚子的手段越是厉害,哪里是咱们这些贵女能放得下脸面去做的……”。 ” 吉灵站在原地,只当自己是个哑巴,一言不发:骂吧,到了皇后面前还这样撒泼骄纵,这是往作死的路上飞奔啊…… 果然皇后听到后面,再也忍耐不下去,一拍桌子,厉声道:“够了!年妃!”。 见皇后发怒,众人原本是跪在地上的,这时候齐齐低下头去,道:“皇后息怒!”。 只有年妃还站在原地,一张漂亮的脸蛋涨得通红,旗头上的小小紫水晶配珍珠珠串晃动不休。她一昂头,并不跪下。 皇后注视着年妃,一字一顿,冷冷地道:“年妃,本宫再与你说一遍:这是紫禁城,不是你年家!你是皇上纳的妃子,不是尚在闺阁中的大小姐。有些话由着性子说出来,便是自己轻贱了自己!”。 年妃咬了咬嘴唇,终于不说话了。 皇后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见人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便将目光收回落在年妃身上,将声音放缓和了一些,道:“年妃,你在本宫这坤宁宫如此放肆,本宫念在你年轻气盛,一向是这个性子,况且又有潜邸的姐妹情分,不与你计较。” 她顿了顿,将目光转向了吉灵,带了点责备的语气,斥道:“吉贵人,你向来是个懂事识大体的,更是知道这后宫尊卑的,今日怎的却忘记了?竟与年妃顶撞!若不是本宫正好妆扮完毕出来,莫不成你还真和年妃回起嘴来?”。 年妃听到这儿,尤其是那句“后宫尊卑”,知道皇后的意思是说:吉氏你只不过是个贵人,人家是妃,你不能不分尊卑,和人家顶撞! 吉灵抬起头,眼神飞快地和皇后撞了一下,随即一脸后悔沉痛:“皇后娘娘恕罪!是妾身不懂事!娘娘教训的是,是妾身糊涂了。”。 皇后注视了吉灵一眼,又淡淡地把眼光落在年妃身上,开口道:“年妃,皇上素来勤勉,后宫姐妹们也都是知道的,你与其在本宫这坤宁宫内,与一个贵人怄气,弄得这儿乌烟瘴气,大家不得安生!倒不如回去好好想想:为什么皇上即使勤政,也愿意去路途最远的景阳宫?”。 她顿了顿,扫视众人,道:“后宫女子,不似前朝重臣,能为皇上分天下忧。但诸位姐妹,本宫试问,你们给皇上一份清净、安宁,总是不难做到的吧?”。 她看向众人,疲倦地抬手道:“你们各自回宫去吧。”。 众人行礼告退。 皇后注视着还站在一旁的年妃,见众人已经走出,才对年妃放柔了声音,道:“年妃,你回去好好静静心吧,若是还有心中难以平复的,与其教训吉贵人,或是来本宫这儿责问她,倒不如……”。 她看向年妃,眼神里带着一丝引诱,轻声道:“从根源上弄个明白。”。 第七十三章 友情 , 待到殿中无人后,华容轻声问皇后道:“娘娘,年妃真的会听了您的话,便去找皇上闹去吗?”。 皇后刚刚拿起茶盏,听见这句话,手上动作一滞,似笑非笑地看向华容,道:“华容,你怎的也学年妃,说话没个分寸?本宫几时让她去找皇上去了?”。 她笑微微地垂下眼眸,盯着茶盏中的茶水,晃悠了一下,眼看着那茶叶被震动,从茶盏底下慢慢漂浮起来,皇后才不急不慢地道:“本宫只是说‘与其责问吉贵人,倒不如从根源上寻个明白。’,至于年妃如何思量这句话……那是她自己的事,与人无尤。”。 华容恍然大悟,抿嘴一笑,上前伸出双手道:“娘娘,这盏茶有些凉了,凉茶伤身,娘娘还是别饮了,奴才给您换一盏。”。 皇后点点头,将茶盏向桌上轻轻一顿,吁出一口气。闭目养神。 华容轻手轻脚地捧着茶盏去换了热水,这才重新拿回来,皇后听见动静,疲倦地睁开双眼,道:“先放在案上吧。”。 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冷笑道:“翊坤宫的也太能折腾了,真是让人厌恶!本宫都被她嚷嚷得头疼,更别说皇上了。”。 华容听皇后说头疼,便走过去,先在一旁的银盆里洗了手,擦干。这才走到皇后身后,伸出双手。 她一边轻轻帮皇后按摩,一边低声道:“皇后娘娘,奴才瞅着,娘娘您是一心想栽培吉贵人的,贵人也是个能沉得住气的性子,怎么今日却……”。 皇后闭着眼,并没回答,只是惬意地道:“右手再向上一些。”。 华容忙调整了手指按摩的位置,皇后这才低声道:“本宫瞧着,年妃这个脾气跟她哥哥倒是很像,果然是兄妹两个。”。 她说到这儿,眉头一皱,道:“说来也奇怪,年太傅是先朝内阁学士兼领礼部侍郎出身,为人温文尔雅,持重谨慎得很,别说皇上,便是先帝,对他也很是敬重。怎的偏偏却调教出这么一对儿女出来?”。 …… 走出坤宁宫,沿着红色的宫墙走了一会儿,眼见众人各四散而去,七喜这才心疼地对吉灵道:“主子,年妃娘娘讲话也太难听了!主子受委屈了。”。 七喜抽了抽鼻子,一只小手紧紧地环住吉灵的腰,主仆两人一起往前缓缓走去。 吉灵咧嘴对七喜一笑,道:“我没事!不过就是让她骂几句,我又掉不了肉!你别着急。”, 只是年妃骂得也太难听了。 说真的,吉灵自己万万也没想到:年妃居然会蠢到公然在皇后的坤宁宫、六宫众妃嫔之前便对自己发难。 这样做意义何在呢?不过是发泄一些怨气罢了。 其实她今天本来不想怼年妃的,大家安安生生,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不好吗? 可是众人当时目光都投向自己,想看看自己做什么反应。 若是自己在众人面前,对着年妃逆来顺受,今日眼睁睁地被年妃踩在脚底下骂,那以后,后宫众人,难保不会有人效仿之。 别人看你是个软蛋嘛,不欺负你欺负谁? 吉灵低头一个人想着心事。 却听见后面一个声音气喘吁吁地道:“吉贵人!等一等!”,吉灵转过头来,见居然是张贵人,连忙转身快步迎上前去。 两人互相行了一个平礼,吉灵才道:“张贵人,怎么是你?”。 张贵人穿着花盆底鞋,自然是走不快,方才被贴身宫女扶着,这时候停下脚步来,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才道:“吉贵人……我怕……怕你心里不好受,我不放心……所以来看看你!”。 吉灵心里一阵暖流流过,就看张贵人追自己追得气喘吁吁的,一张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渗出汗珠。 她伸手握住张贵人的手,脸上绽开了笑容,诚恳地道:“张贵人,我没事,你放心吧,我自己能开解得了自己。”。 张贵人点头,脸上的担忧稍减,道:“我在永和宫,你在景阳宫,本来便是靠在一处的,我陪你回去,我得看着你回了屋,我才放心。”。 吉灵点头:“好。”,又眼睛转了转四周,看了看,奇道:“往常宁妃娘娘不都是要你跟着她一起回去么?”。 张贵人咬着嘴唇,道:“我……方才对宁妃娘娘……扯了个谎,说我这几日头晕不舒服得紧,想去御花园转转。”。 张贵人不是能说谎的人,这时候一边说,一边脸上就涨红了,眼里也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情。 吉灵点点头,道:“没事,她总不能次次都硬绑着你一起走。”,说完,便拉了张贵人的手一起走。 张贵人的手又细又软,两个姑娘一起这样手拉手走,倒是让吉灵想到了穿越之前,和要好的闺蜜一起逛街的情形。 张贵人走了几步,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转头对吉灵道:“吉贵人,你还记得吗?那一次在翊坤宫,年妃娘娘的生辰宴,宁妃娘娘再在大庭广众之下教训我,多亏你挺身而出,替我解围。”。 她顿了顿,道:“后来咱们进了内殿,你瞧着我不开心,还教我……” 她说到这儿,便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原来是一方丝帕包着的什么物事,张贵人神秘地冲吉灵笑了笑,仿佛变戏法一般,打开那帕子,内里是一张包裹糕点的黄色油纸,打开之后,里面是两块玫瑰酥。 正是方才坤宁宫里,各人座位旁边的点心。 张贵人一侧头,笑道:“你当时对我说,一个人要是心思不快活了,吃点甜的就会好。”,她说完,将玫瑰酥递给吉灵。 吉灵拿起一块,咀嚼起来,那玫瑰酥是面粉、红糖、桂花油、糯米、加上玫瑰花瓣制作而成,咬上一口,就觉得满口都是玫瑰花瓣的芬芳。 吉灵笑着把帕子向张贵人推了推,张贵人会意,便拿起剩下的一块玫瑰酥,也送进嘴里。 两个人都吃了一嘴的酥饼皮屑,一嘴鼓鼓囊囊,这时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指着对方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第七十四章 花意 , 两人这般走走说说,一路上吉灵才知道,原来张贵人年方十九,比自己还大上一岁。只不过因为是娃娃脸,所以吉灵一直以为张贵人才十五六岁。 此外,张贵人的父亲是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张明睿,和吉灵这个身体的原主父亲的官职——礼部典仪官一样,都是正四品官员。 说到这六科给事中,原本是一个独立的监察机构,也就是从雍正元年开始,被胤禛大笔一挥,并到了都察院里,从此成了彻彻底底的闲职。 吉灵与张贵人两人边说边聊,七喜见自家主子难得这样开心痛快,心里也甚是欢喜,与碧雪、小芬子交换了眼神,几个奴才便特意稍稍放慢了脚步,跟在两位贵人后面。 张贵人说的高兴,与吉灵不知不觉便已经回到了景阳宫门口。 此时已经日头高升,和煦的阳光从屋顶上洋洋洒洒地洒下来,碎银一般漫射在地砖上,直照耀的人眼前一片灿烂明光。初夏的微风和煦地吹拂过两个人的鬓发,风也带着暖意。 既已到了门口,吉灵便邀了张贵人一起进去坐坐,张贵人咬着嘴唇,看了看景阳宫宫门,眼里露出了一点胆怯的神色,微微摇了摇头,小声道:“谢谢吉贵人,我……我还是下次来吧。”。 她口中虽然拒绝,手却还拉着吉灵的手,身子也没转动,看样子其实是很想进来坐坐的。 吉灵知道她多半是畏惧懋嫔——张贵人本能地畏惧一切位份高于自己的妃嫔。 七喜难得见主子这么开心,也想把张贵人留下来,便笑着上前道:“张贵人,您不用多虑……”,她指了指景阳宫正殿的位置,小声地道:“那位娘娘十有八九次,请安后都要去翊坤宫的,此时并不在。景阳宫里就咱们贵人主子。”。 张贵人眉眼稍稍轻松,腼腆地笑了笑,一低头,又抬头对吉灵道:“那我便叨扰了。”。 两个人刚进了院子,小达子与新来的太监小可子打袖子请安。 被吉灵叫起后,小达子迫不及待地笑道:“主子,可凑巧,早上的时候,您前脚刚出了这景阳门去请安,后脚便来了赏赐。”,说着指了指里屋,道:“奴才不敢擅作主张,便先安置在前厅长案上。”。 吉灵伸长了脖子向里面望了望,见桌案上果然有两只半大不大花梨木盒子,看着形制大小倒不像是衣裳鞋子一类。她点了点头,对张贵人笑了笑,道:“我们进去坐。”。 却见张贵人此时正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脸羡慕。 吉灵循着她视线看过去,知道她喜欢那些花草,便指了指道:“这都是小达子寻来的花种,他料理得也很好,现在正是初夏时节,花儿谢了一些,你若是能在前一阵子来看,那可漂亮了!”。 张贵人轻轻点了点头。 吉灵道:“你若是喜欢,一会儿走的时候,我让小达子再包一点花种给你,你拿回去,让奴才们种在永和宫侧院里,这些花儿长得快,也就四五天,便能抽芽。”。 张贵人默默地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谢谢你,吉贵人。”。 吉灵一怔,困惑地看着张贵人。 张贵人看了一眼身旁的宫女,那贴身宫女这时候便小声解释:“吉贵人,您有所不知,宁妃娘娘对着花粉容易生癣,所以就命令整个永和宫里都不许见着花。”,她瞧了一眼张贵人,一脸委屈地道:“其实贵人主子可喜欢花了。” 吉灵侧了侧头,思索了一下,道:“我每次去坤宁宫请安,若是从永和宫西边这条夹道走,都要走好久,可见永和宫比景阳宫开阔的多。况且她是主位,你是侧位,正殿与侧院本就有挺远的距离,你在自己院子里养养花也不成吗?”。 张贵人没做声。 吉灵知道多半是宁妃强势,张贵人又是这样的胆怯性子,便拽了拽她袖子,道:“那以后再说,咱们先进屋来坐下。”。 两人走进屋里。 因着胤禛从养心殿给吉灵的赏赐多了,她这儿虽是个贵人的侧院,内里却满目琳琅,宝物流光。张贵人进来以后,只是茫茫然地扫了一眼那些珍宝,眼光便落在椅子上。 吉灵知道她累了,便拉着她坐了下来。这时候七喜把赏赐送来的两只木盒子送来在吉灵面前,吉灵伸手拨弄了几下那铜锁、 锁是活的,往右边轻轻一推,便“啪”地打开了,只见那两只木盒子中放着十来朵各色各样的绒花,花枝缠绕,花瓣精致、设色清丽淡雅。 绒花虽发源于扬州,但康雍年间,却以金陵绒花为最盛。 清宫内务府造办处自康熙十五年便设了“花儿作”,专门为后宫妃嫔们制作绒花,这便是“花儿作”刚刚呈上来的初夏时节新品。 这种绒花,是用来给后宫妃嫔配在旗头上的。 它主要的用法有三种:一是做主花旁边的陪衬,星星点点地点缀在旗头上。 二来也可以直接当做主花——因为珠宝做的主花虽然华贵奢华,但是重量太重,一天下来,难免头皮发痛,甚至掉头发,轻盈的绒花则完美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三来便是戴在脑袋后面的燕尾髻上,正好挡住梳头时候留下的缝隙,从后面看,也更加风姿动人。 吉灵捻起一支绒花,对着阳光看了看,那花瓣是蚕丝所做,纤薄透明,茎脉分明,枝叶用绿绵纸缠连,分出阴阳向背,简直与真花难以分辨。 吉灵瞧了一眼张贵人,晃了晃那支绒花,道:“真巧!你虽然不能养真花,这些绒花也很漂亮!”,她说着,拿起一匣子,塞给张贵人,简单粗暴地道:“正好两盒,你一盒,我一盒!”。 …… 永和宫,宫门前。 肩舆停了下来,宁妃将手交给贴身宫女,被扶着下了肩舆,那宫女替她扯平了一下身后旗装的褶皱,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宁妃踏上了永和宫宫门前的台阶,道:“娘娘小心脚下。”。 宁妃应了一声,跨过了宫门门槛,侧头看了一眼,脸色有些不悦,道:“张贵人还没回来么?”。 她回头对身后的小太监一努嘴,冷冷道:“去!御花园瞧瞧。”。 第七十五章 帝心(二更) , 宁妃自回了正殿,贴身宫女碧茶扶着她在正位上坐下,见她神色不快,便劝道:“娘娘不必为了张贵人费心,那贵人左右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难不成娘娘还怕她折腾什么风浪出来?”。 宁妃低头看着自己指甲上的蔻丹,见一处微有褪色,眉头轻轻一皱,道:“风浪是不怕的,只是本宫今日看这丫头的神情,对吉氏很是上心,难保不是……”。 她说到这儿,沉吟了一下,并未说下去,碧茶见主子沉默,便转到宁妃身前来,跪下给她细细揉捏腿部。 殿中如此这般,静默了有一炷香功夫,便听见外面动静,原是张贵人此时才回来。 碧茶就听着那一行人脚步——张贵人并未向正殿来去,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侧院。 碧茶皱了皱眉,抬眼偷偷看向宁妃。 宁妃嘴角一扯,冷笑道:“你说这张丫头是个胆小怕事的,本宫瞧着……她倒是越来越轻狂胆大了,这般自说自话地便回了侧院,倒未曾向正殿来。”。 碧茶听她语意冷峻,不敢再多说话,只是低着头,又换了一对碧玉小锤轻轻地给宁妃捶起来。 宁妃想着今日白昼的事情,不由得烦躁起来。 她入四贝勒府早,那时候胤禛身边的女人还不似现在这般多,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肚子始终也没个动静,所幸的是皇上念着她是潜邸的老人了,登基之后给她封了妃。 她一直觉得,皇上封她妃位,就是对她的一种鼓励,也是一种暗示:让她加把劲,生儿育女,这样才对的上这妃的位份啊。 是呀!若是能有个一儿半女的,她一个妃位何至于要这般,始终张着一只眼,得留神盯着这些年轻的贵人们? 捶了片刻功夫,那探听的小太监方才一头大汗地赶了回来,径直一路小跑到了正殿前厅,给宁妃跪下,才气喘吁吁地道:“主子,奴才在御花园转了老半天,都未见到张贵人的身影,回来的时候,倒是在道上探听到了:原来张贵人今日从坤宁宫出来后,便去找了吉贵人,似乎两人还颇为亲近,吉贵人邀了张贵人去景阳宫……”。 宁妃冷冷道:“她人都已经回来了,你才探听到她不在御花园,未免也太无用了。”,那小太监名叫小椰子,此时扑通跪下,道:“是奴才无用!奴才该死!”。 他说着“啪”地,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宁妃皱着眉道:“滚下去,别在本宫面前嚷嚷!”,小椰子连忙以手撑地,站起身,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宁妃扫了一眼张贵人住的西侧院方向,星眸微微一眯。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张贵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硬生生地攀上了吉氏这个炙手可热的红人。 这丫头虽然胆小怕事,但却一点都不蠢,精着呢! 六日后。 夏天日头出得早,才早上卯时三刻,熹微的晨光便投进了景阳宫东侧院的寝屋。 太阳一天比一天炽烈,此时虽然是早上,屋子里也暖烘烘的甚是燥热。 吉灵昨晚睡得早,这时候七喜刚刚在门口走动,布置着早膳事宜,吉灵便醒了。她扯掉了夜里戴着的真丝眼罩,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本来准备继续睡,但是…… 好饿啊! 昨晚睡得早,所以晚膳用得也早,那一点饭菜早就在肚子里消化光了。 吉灵一翻身坐起来,就在床上,掀起床帐喊了一句:“七喜!”。 门口立即就有了动静,七喜打起帘子柔声道:“主子醒了?可是要洗漱了?”。 吉灵点点头,道:“我就在这床上洗漱,你让她们把小炕桌拿来,早膳我也在床上吃。”。 七喜微微一怔,刚想劝吉灵下床来梳洗换衣,正经吃顿饭,但想了想自家主子的性子,又把这话给咽了回去。 小炕桌摆了上来,香喷喷的糕饼和甜粥也被碧雪和依云送了上来,今日的早点很是接地气,有红白点子饼一盘、油条四根、蜂蜜印糕一盘、薄烧饼一碟、梅花酥拼芝麻酥一盘。 清粥是真的清——米粒少,水多。配上酸酸甜甜又微辣的就将冬瓜片、酱包瓜,正好适合吃了糕饼,嗓子发噎的时候配上。 另外还有一碗玉露霜,吉灵尝了一下,是牛乳和冰糖做的,外间用冰镇过了,水珠子一颗颗地凝结在碗沿上,入口即化,内里加上了果子块,倒很有点穿越之前在西式甜品店买的水果慕斯的意思。 按照清宫规矩,贵人及贵人以下的位份没有例用的牛乳,得随着本宫主位的份例。 吉灵这儿却能完全任君取用,从不断供,自然是因为得宠的原因啊。 这一日,用完午膳,苏培盛便来传了一个消息:皇上今儿晚上要过来,让景阳宫东侧院这儿备好膳食……等着他。 他让她备,意思就是今晚上这顿,不从养心殿提膳,由她来准备。 吉灵倒也不是很慌:反正现在新膳房已经全部都弄好了,胤禛要是不嫌弃,她这儿也不是端不出像样的饭菜。 就是有一点不好:膳房里主要依靠小达子,人手着实有点少。 苏培盛仿佛看穿她心事一样,笑眯眯地一转身,向后挥了挥手,示意小陈子带了四个穿着一色服装的杂役太监上前来。 那四人站了一排,整齐划一地给吉灵纷纷跪下请安磕头:“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吉灵云里雾里地让四个人起来了,问道:“苏公公,这是……”。 苏培盛笑吟吟地道:“吉贵人有福哪!这是皇上的恩典,别看皇上最近忙于朝政,无暇后宫。其实皇上心里一直记挂着贵人!上一次从贵人这儿回来,他便对奴才说:贵人的膳房,人手实在太少,周转不来,让奴才去仔细给贵人挑些杂役来。”。 他顿了顿,继续:“奴才怕贵人用着不顺手,着实在外御膳房好好挑了一番,这几个都是干净老实的,贵人尽管放心用就是。若是有什么不合意的,随时跟奴才说便是。”。 吉灵有点担心,便问苏培盛:“苏公公,按照宫里规矩,我只是一个贵人,这院里却用着这么多人,会不会逾矩呢?”。 苏培盛一摆手,连连道:“贵人这话言重了!不过是些杂役,算不得人头。”,又轻声道:“贵人早些给晚上做准备吧,奴才瞅着……皇上今儿个在朝堂上挺高兴!没准儿便来贵人这儿早,也说不定。奴才这就回去了。”。 吉灵一连声地答应了,起身道:“苏公公,我送你!” 第七十六章 记挂 , 送走了苏培盛,吉灵和七喜回到了院子中,见那四人还袖手站在原地,并不敢抬头多看,只是低眉敛目,等着被吩咐。 吉灵从他们面前走过,微微一笑,道:“你们不必紧张,往后只要你们守着本分,做好自己应做的差事,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这东侧院的日子还是极好过的。” 她说完,向七喜做了个动作,七喜会意,便进屋里去,不多时拿了四只小小荷包出来。 吉灵接过荷包,在手中掂了掂,复又还给七喜,柔声道:“今儿是你们初初来到我这东侧院,这一点是我给大家的见面赏钱。”。 她说完,对七喜点了点头,七喜会意,便上前将四个荷包依次交给那四个杂役太监。 那四人虽说是来自外御膳房,但毕竟只是身份低微的杂役太监。 往日里膳房中要是出了错,责任便往往推诿到他们这些杂役身上,但若是有赏,却从来没他们半份。 此时四人得了头一份赏,都十分高兴,彼此对视了一眼,前前后后地跪下给吉灵磕头道:“奴才谢吉贵人的赏!”。 吉灵瞧了一眼小达子,道:“小达子,你带他们去安置吧,南边那一溜顺边还有几件屋子是空着的,你挑一件宽敞些的,给他们住上。”。 她想了想,又转头道:“等等!小芬子,还是你去吧,小达子要准备晚上的膳食。”,说完便转身带着七喜往屋里去了。 小芬子听了,知道主子是怕小达子太过老实,办事不够玲珑周到,才让自己去带着新人安置。 他对那四个杂役太监一挥手,仰着脖子道:“你们几个,跟着我来!”。 那几人便背着包裹跟在小芬子后面,进了角房,只见那房间宽敞明亮,自东向西,依次有床炕、桌几、反而比外御膳房给杂役太监准备的居室还好一些哩!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心里都很是惊喜,其中一人便弯腰抱拳道:“有劳芬哥哥!”。 小芬子嘿嘿一笑,抬手拍了拍其中一张桦木床板,道:“不敢当这一声‘哥哥’,哥儿几位,都是御膳房过来的人,算是御前的人。往后彼此互相照应便是!”。 那人赔笑道:“哪里,哪里!咱们还要靠芬哥哥多指点!”。 小芬子一拱手道:“不耽误你们收拾。”,抬腿便大步流星出了屋子,走了没几步,正好见着碧雪从屋檐下走过,见小芬子出来了,便停住脚步问道:“都安排好了?”。 小芬子回手指了指那屋子,道:“我瞧着就这间挺大,离你和七喜姐又远,中间还隔着杂物房。”。 碧雪伸头看了看,点头道:“是了,安置在这儿,主子应当是满意。”,想了想又道:“回头还是请主子再来看一下为妥帖。”。 小芬子点点头道:“这我自然知道,你放心。”,他说完,见碧雪鬓发上沾着不知什么,便道:“别动。”。 碧雪果然乖乖站在原地没动,小芬子伸手帮她拈下来了,见是一根枯柴枝丫,低头对碧雪柔声道:“好了”。 …… 苏培盛说的没错,这一日,还没到掌灯时分,胤禛已经过来了。 吉灵早早就换好了衣裳,幸亏被苏培盛提醒,这时候就从容地迎出来,欢欢喜喜地给胤禛请安:“妾身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胤禛从养心殿过来,一路快热死了。 一阵子没见,他心里挺记挂她的。这时候也没说话,一伸手拉着她就往屋子里走。 吉灵乖乖地跟在后面。 东侧院的正屋坐东朝西,到了里面,正好夕阳从西边打过来,暖烘烘地映照了一室,纵然将门和窗都关上了,那热气还是散不出去。 胤禛仔细瞅了一眼吉灵,就看她虽然穿的齐齐整整,但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有几粒大的已经顺着脸颊滚下来了,落进衣领里。 他挺心疼,转头就吩咐苏培盛:“让内务府即刻送冰桶来景阳宫。”。 冰桶是这个时代的避暑法宝——用木头制作的大冰桶,把锡箔贴在里面,再用铜片包裹冰桶外壁,这样桶里放上冰块后,加上盖子,就可以持续制冷一天。 至于冰块,则来自于紫禁城内的冰窖。 每年三九寒冬的时候,内务府都会着人从御河里起出寒冰,按照一定尺寸凿成冰块,存入冰窖里面,等到夏天的时候,给皇帝和东西六宫妃嫔们享用,也可用来冰镇食物,制作夏天的凉饮。 胤禛顿了顿,顺口就问苏培盛道:“到了上冰桶的日子了么?”。 苏培盛不假思索,便快速回答道:“回皇上,若是和去年比,已经过了五天了。”。 胤禛听了,奇道:“过了五天了?那怎的东西六宫还未用冰?”。 养心殿里用冰都快用了半个月了。 苏培盛斟酌了一下字句,这才不急不忙道:“奴才听闻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让内务府冰窖的人延后半月再给妃嫔们送上各宫所需的冰桶。”。 胤禛眉头微微一皱,道:“延后半月?皇后为何要如此?”。 苏培盛陪笑道:“奴才也不大清楚,听坤宁宫的奴才们说,大抵是皇后娘娘觉得冰桶靡费,人力可惜,所以想要节俭些也说不定……”。 胤禛道:“要节俭也不是这般节俭法。”。 苏培盛看他脸色,小心翼翼笑道:“奴才这就去办。”。 胤禛点头,又道:“先着人,去养心殿抬几个过来,给吉贵人用上。”。 苏培盛一叠声地答应着去了。 晚膳里有一道蒸鲈鱼,鱼肉是提前用八宝酱腌过的,均匀地打了花,葱花绿油油地洒在鱼肚子上,被热油一浇,葱香四溢。 按照吉灵的要求,小达子还在里面加了花椒,白嫩的鱼肉泡在汤汁里,吃起来口感细腻,鲜香麻辣。 吉灵转眼间就解决了半条鱼,还让七喜帮她用鱼汤泡饭,用筷子拌一拌。 其实她穿越以前是不怎么喜欢吃鱼的。因为总觉得有股腥味儿。 但是小达子做的鱼肉一点儿味都没有。 吉灵本来以为:是因为这个年代还没有水质的污染,所以鱼肉鲜美。 但是后来她吃了长春宫膳房的一次鱼肉,又隐约尝到了一丝鱼腥味,才知道确实是小达子的手艺厉害。 胤禛本是不急不忙,慢条斯理地在用膳的,后来抬头看吉灵吃的这么香,倒是停住了。 他面上带笑地看她吃。 第七十七章 亲密(二更) , 用了晚膳,两人进了里屋,七喜送了两碗牛乳茶进来,这牛乳茶温滑细腻,秋冬时饮用是极暖身子的,这时候喝却又觉得有些过于腻味了,吉灵只用了几口就放下了,再看胤禛,压根儿就没碰。 不多时,小太监们已经将冰桶送了过来,七喜和碧雪提着送进里屋,冰桶袅袅地冒着白色的烟雾冷气,不一会儿,屋子里果然温度降了下来。 奴才们伺候着两人洗漱后,便轻手轻脚收拾了退出里屋。 这一晚上胤禛只有行动,没有赘言。 或许是一阵子没见吉灵,他的兴致很高,直到吉灵快承受不住,才意犹未尽地收歇了。 吉灵累的连眼睛都睁不开,直接瘫得像一团泥,拉都拉不起来的那种。 胤禛觉出口渴来,他翻身下床,合上了床帐,把吉灵严严实实笼罩在了里面,才喊七喜进来倒了热茶水。 七喜弯着腰进来,眼睛不敢抬,轻手轻脚地把热茶奉上之后,见胤禛一挥手,便赶紧倒退着出了去。 胤禛喝了几口茶,回头看吉灵,只见她睡得如同一只小猫咪一般,毫无戒备,脸色安静甜蜜,一头长发散乱地披在枕头上。 胤禛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丝丝长发从他的指间缠绕而过。 他轻轻拍了拍,吉灵似乎有所察觉,勉强地抬起眼皮,往胤禛这儿滚了滚,脑袋一沉,又瞌睡了起来。 胤禛把她抱起来,往床里面丢了丢——她的睡相实在太霸道,若是容着她这样霸着床,他简直没有地方能躺下去。 吉灵朦朦胧胧地觉着了胤禛身上的沉水香气味,便往他怀里缩了缩,懒洋洋地将脑袋埋在胤禛的肩窝里,不愿意动弹。 胤禛放下她时,就看她脑袋还钻在自己怀里,更像一只依赖亲人的小动物了。 胤禛撸了几下她的脑袋,看她睡得那么香甜,不由得被她这浓浓的睡意也感染了,他合上双眼,拍了拍吉灵的背,自己转了个身,平躺着闭上了眼,一只手臂仍然揽着吉灵。 不一会儿,他便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眠无梦。 …… 天还黑着,吉灵已经迷迷糊糊地醒了,眼皮还沉重着。她刚一动弹,顿时从身上传来了一阵又麻又酸又痛的感觉,触电一样地过了全身。 吉灵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情,一激灵睁开了眼。 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胤禛的脸。她低头一看,只见胤禛的手臂还揽在自己腰间,两人相拥着,是亲密极了的姿势。 胤禛向来警醒,便是休憩中也不甚踏实,这时候察觉到旁边的动静,眉头皱了皱,便睁开了眼。但毕竟是刚刚睡醒,眼神中少了平日里的冷淡果断,倒有几分茫然。 他向旁边一侧脸,见吉灵正抬头看着自己,便笑了,低头在她额头上一吻,嘶哑着嗓子道:“不乖乖睡觉,盯着朕做甚?”。 他顿了顿,神色清明了一些,问道:“什么时辰了?” 吉灵半撑起身子,伸长了手臂掀起床帐子,看了看外面天色,便道:“皇上,这还早着呢!”。 胤禛就着她这姿势,一把便把人拉下来了,整个儿地抱进怀里,吉灵嘻嘻哈哈地趴在胤禛身上,就听胤禛忽然抽了一口冷气,哑着嗓子斥道:“别动。”。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些才把她从自己身上抱起来,一巴掌不重不轻地拍了拍吉灵后背,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昨晚是谁向朕连连讨饶?瞧着你现在倒是不怕了?”。 …… 送走胤禛的时候,吉灵蹲着身子,却听胤禛一边用手巾擦着手,扔给小太监,一边随意地道:“往后这一阵子,朕朝堂上要忙一些,你自己看顾好自己。”。 一阵子?一阵子是多久?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两个月? 吉灵思索了一下,点头应了一声。 胤禛一眼扫过去,察觉到她眼底的情绪,便伸手握住她手,安慰道:“朕一忙完了,立时便来看你。”。 他说完,转身便走,苏培盛已经跟了上去。 胤禛走了几步,却又停了停,回首对吉灵看了看。 就看见吉灵正好也站起身来,下意识地跟着他的步履,往外走了几步,看他停住脚步了,她也停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他。 胤禛心里莫名地就柔软了一下,忽然便出声道:“若是怕平日里一个人孤单,那你便要争气些,再加把劲。”。 吉灵不明所以,脱口而出道:“加把什么劲?”。 胤禛一笑,眼神在她腹部扫了扫,没说话,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景阳宫,御辇早就在宫门外等着了。 七喜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前喜不自胜地对吉灵道:“主子,奴才听着,皇上的意思是要主子加把劲怀上个小阿哥小格格呢!”。 吉灵一脸窘地愣了一下,想了想:没错,胤禛说的那几句话,似乎还真是这个意思! 碧雪也开始凑趣了:“奴才听了,也觉着皇上是这么个意思!主子,话又说回来,您如今正得宠,皇上来得又多,是得赶紧要个孩子才是妥帖!”。 七喜点头:“可不是!主子如今身体也调养得越发康健了,这些事情还得上上心。”。 吉灵打了个哈欠,道:“我知道了。”,便转身回到屋里,一骨碌扎到床上,又困了两个时辰。 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七喜伺候着她梳洗、化妆、换衣、用膳。 早膳是一碟萝卜金丝饼、一碟如意糕、一碗咸蛋肉丝粥、一篮加大的油条。 吉灵正在埋头吃呢,长春宫就来人了,说是齐妃娘娘请吉贵人去一趟。 吉灵微觉奇怪,往常她虽然也往长春宫去过,但齐妃很少这样一大早便差人来请自己去。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情? 吉灵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她也吃不下去了,便丢了筷子起身,匆匆忙忙地用手巾擦了擦嘴,就起身带着七喜过去了。 长春宫在东西六宫中的最西边,北边是咸福宫、南边是太极殿、东边则是年妃的翊坤宫。 吉灵到了长春宫里,自有太监传报,又有宫女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引路,带她进去。 第七十八章 齐妃示好 , 吉灵早上的回笼觉睡了足足两个时辰,再加上洗漱、梳妆打扮、换衣,这时候的辰光已经将近中午了,长春宫外的地砖反射出道道灼人的耀光,有粗使太监不断地在院中泼着冷水。 正殿里的窗户分上下两截,上截正好对着阳光,此时都关闭的紧紧的,并且挂上了竹帘,下截却是打开的,便于殿中通风。 长春宫殿宇深广,吉灵走进去只觉得脚步声都有了回音。那引路的宫女带她到客位上坐下了,才恭恭敬敬地道:“吉贵人,您请稍等,奴才这就去禀齐妃娘娘。”。 她刚一转身,只见内阁门帘一动,齐妃已经被宫女扶着走了出来,笑着道:”还禀什么!“。 她今日旗头上戴了老大一朵墨玉镶碧玉珍珠花,旁边陪的是星星点点的淡金色绒花,身上穿了一件宝蓝色旗装,雍容大方,肩上半披了一件兰色披风。 吉灵道:“妾身吉氏给齐妃娘娘请安,齐妃娘娘万福金安!”,话音刚刚落,两只手臂就被齐妃托住扶起了。 齐妃带了几分嗔怪,道:“吉妹妹怎的到了我这长春宫,还这么客气!”,她说完这话,面容含笑,又瞧向同样在旁边行礼的七喜,熟稔地道:“七喜也起来吧!”,说着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吉灵略觉奇怪,道:“齐妃娘娘,……这天气……”。 齐妃低头瞧了自己身上披风一眼,叹了一口气,复又笑道:“唉!我到底是年纪不饶人了,火气不旺,往那内阁里坐久了,身上凉嗖嗖的。”。 她一边说,一边带着吉灵往内阁里去。 那内阁不过是门口窄小,内里却极宽敞,这时候就有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地为她们打起门帘。 待到进了屋内,又有四五个宫女蹲身行礼道:“给吉贵人请安,吉贵人金安!”。 齐妃引着吉灵到了西边炕席上,那上面左右设着淡绿色的靠背,中间铺着一张紫檀小几,上面摆着些花样子绣活,看样子是做了一半。 齐妃引着吉灵坐下来了,这才笑道:“吉妹妹,你一定诧异,我喊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对不对?”。 吉灵接过宫女端上来的果碎牛乳,用勺子搅了一下,抬眼看着齐妃,点了点头,道:“可不是!还请齐妃娘娘赐教。”。 齐妃笑了笑,抬起手掌拍了两下,吉灵只听见守在门口的人便转身去了,不多时,只听见外面有脚步声,门帘已掀起,一个宫女带着一个年轻太监走了进来。 那太监身着泥色袍子,脚蹬黑色靴子,脸庞瘦削,一进来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下,立即跪下道:“奴才小乐子给主子请安,给吉贵人请安!”,他说完,便低着头屏息静气地等待着齐妃发话。 齐妃瞧了一眼吉灵,笑道:“吉妹妹,皇上疼爱妹妹,给景阳宫东侧院布置的新膳房,六宫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闻苏公公又奉了皇上旨意,给妹妹增了杂役太监,本宫便想着,恐怕妹妹这新膳房中人手是不够的……”。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低头喝了一口果碎牛乳,这才抬起头,指着小乐子道:“你上前来。”。 小乐子本是跪着的,这时候就膝行上前了三四步,齐妃道:“抬起头来,给吉贵人瞧瞧!”。 小乐子便抬起头来,因奴才眼光不能直视主子,他垂着眼帘,两只手微微握拳在身侧。 齐妃笑着指着他道:“吉妹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让这小乐子去你膳房里帮帮忙!”。 又来一个? 这样的话,自己东侧院里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些,只怕是更加扎眼了…… 吉灵这么想着,刚想开口拒绝,可又想到这毕竟是齐妃的一片好意。 齐妃仿佛是看穿了她心里所想,笑吟吟地道:“吉妹妹,你不必担心,新膳房和杂役太监都是皇上的意思,六宫谁敢说个‘不’字?再说了,不过是增添一个厨子,我上一次已经和皇上提过了,皇上的意思也是赞同的。”。 她顿了顿,道:“七喜往常来我这儿提膳,似乎妹妹你最喜欢的是酸辣菜式,都是出自这小乐子之手,你别看他年纪小,他的师父可是服侍过太妃的人!手艺是再放心不过。”。 她说着,笑吟吟地转过脸去,催道:“小乐子,还不给你新主子磕头?”。 小乐子立即“砰”的一个响头磕下来,满脸笑嘻嘻地道:“奴才给主子磕头!”。 齐妃笑着用帕子掩了嘴,向身旁宫女道:“这小乐子真真起了个好名字,人瞧着也是喜庆。”,那宫女笑着点头附和道:“可不是吗!主子。”。 吉灵见齐妃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反而便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于是笑道:“那妾身就却之不恭了,多谢齐妃娘娘。”。 齐妃欣然笑道:“快别多谢了!吉妹妹。”。 …… 两人这般坐坐说说,眼看着时辰已经到了中午时分,齐妃便命人传了膳到内阁来,说什么也不准吉灵离开,硬是留着她用了一个时辰的午膳,膳后又扯着她闲话了半日家常。 吉灵只知道齐妃娘娘热情和善,为人大方,却不知她竟然还是个话痨,说起宫里的事情来滔滔不绝。 这样一番做客下来,等到吉灵离开长春宫的时候,天边已经隐隐地有晚霞上来了,丝丝缕缕地在云层中拉开,泛着淡金色的光芒,偶而有风过,吹散天边的浮云,那金色的日光便顿时从云层后一泄而出,耀眼夺目。 七喜仰着脖子,用手搭着凉棚,眯着眼睛瞧了一眼日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道:“主子,等咱们回去,恐怕就是掌灯时分了。”。 吉灵点了点头,见小乐子跟在后面,一脸乖巧,便对七喜嘱咐道:“回去以后,还是让小芬子给他安排一下,以后他便是咱们东侧院的人了。”。 几人走过永寿宫的角门,向北转弯,只觉得视野霎时间开阔了起来。 这是一条沿着翊坤宫和储秀宫东边的宫墙夹道,若是顺着这条道直走向北,一直不拐弯,走到底,便是御花园的西边。 路过一处丁字形的偏僻小道,吉灵忽然便听见里面有动静。 第七十九章 出手相救 , 吉灵脚步略略一停滞,余光就瞥见一只红漆水桶从斜刺里咕噜噜滚了出来,连带着桶里的污水一起被泼洒了出来,淌湿了好大一片青砖地。 七喜连忙伸手拉住吉灵胳膊:“主子小心!”。 这话却说迟了,吉灵没刹住脚,避让不及,旗装下摆被污水溅湿了好几处。 七喜气不打一处来,转头看见那小道里,几个洒扫的粗使小太监正背对着吉灵,半跪在地上,不住殴打着地上另一个小太监,打得兴起,浑然不知已经闯了祸。 七喜一皱眉,还没说话,小乐子已经抢上前大声喝问道:“糊涂东西!都是跟着谁的?你们冲撞到了贵人可知晓么?!”。 几个小太监猛地听见这一声呵斥,唬了一跳,一个个回头来,见着吉灵的贵人服色,呆了一呆。 几人中有机灵的认出:面前的女子是景阳宫的侧位——吉贵人,心知不妙,赶紧磕下头去,颤声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不知贵人经过,冲撞了贵人,万万请贵人恕罪!” 其余的几个小太监听见“吉贵人”三个字,知道面前正是自冬天起便一直得圣宠的吉贵人,一个个面如土色,磕下头去。 有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的,也有道:“请贵人恕罪!”的,嗡嗡扰扰地乱成一片。 七喜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那帕子是棉布材质,最是吸水,她跪下仔细将吉灵旗装下摆上的污水吸了吸,见脏污纹丝不动,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了!这件雪花缎妆八面锦旗装,最是娇贵,这污水渗进去,布料定然是废了。”。 吉灵伸手拉她胳膊,道:“废了便废了,衣裳本就是给人穿的,不必在意,回去再换一件便是!地上凉,你快起来。”。 地砖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七喜跪在地上,心道:哪里凉了?又知是主子心疼自己,便听话地站了起来。 这时候,被打的小太监动弹了一下,呻吟出声,转过头来,只见他胸前污水横流,右边眼眶乌青发紫,嘴角也带着血痕,半边脸像个发了面的馒头一般肿胀起来,显然被打得不轻。 居然是小洋子! 小洋子抬起头向吉灵看了一眼,一脸自惭形秽,他挣扎着摇晃了身子,爬起来勉强磕了头,从肿胀的嘴里艰难地发声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 他不爬起来还好,一爬起来,鼻子下顿时有如一道红珠串坠落一般,流下鲜红的血来。 小洋子抬手用袖子胡乱擦了一下,没止住血,反被鼻血弄花了半张脸,看上去更加脏陋可怖。 小乐子眼珠子溜了吉灵一眼,看了看她脸色,上前一步对那几个小太监冷声斥道:“你们损了贵人的衣裳,还把人揍成这副污脏样子,恶心着了贵人的眼!”。 几个小太监顿时磕头如捣蒜。 七喜的眼神在小洋子脸上睃巡了一下,方才认出被揍的人是小洋子,刚想说的话顿时被噎在了嗓子里。 吉灵没说话,低头微微提起裙摆,看了看,皱眉道:“这衣裳脏污了,会去还得经过坤宁宫,若是恰巧叫娘娘给瞧见了,是不敬,也是失仪了。”。 她低头思忖了一下,转头对小乐子道:“小乐子,你今日既跟了我,我便初初交代你一个任务。”。 小乐子听了,精神一振,一挺胸立即道:“主子尽管吩咐,奴才一定替主子办好!”。 吉灵点头道:“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现在立即回景阳宫东侧院去,寻一个叫碧雪的宫女,让她给我送件披风来给我这盖上,跟她说,我在这储秀宫和延辉阁交叉的路口等她。”。 小乐子脸上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不料到吉灵给自己的“任务”就是这么一个跑腿的小事, 七喜催了一声道:“快去!”,小乐子一叠声地应了,扭头行了几步,便往东边小跑而去。 吉灵看小乐子被打发走了,便转过脸来,见看那几个小太监还跪在地上,便道:“起来回话。”。 那几人听她语音平平,也揣摩不出情绪,心里惴惴不安,并不敢起身,只低头跪着,口中嚷嚷道:“请贵人恕罪!奴才该死!奴才们不敢起身!”。 吉灵抬眼瞧了一眼鼻青眼肿的小洋子,又收回眼光道:“那便跪着吧。”。 她眼光扫过那为首的太监,慢慢踱步到他面前,静静地道:“你们虽只是在这宫墙夹道洒扫,到底也是天家的奴才,不是我景阳宫的人。我不多说什么,不过你们把好端端的人打成这样……”。 她说着,抬手指了指小洋子,继续道:“是什么缘故?”。 几个太监对望了一眼,都瞧向那为首的太监。 那太监只好硬着头皮道:“回贵人的话,贵人您有所不知哪!这家伙名叫小洋子,原来是跟着海答应的奴才……没错,就是原先的海贵人!这小子养了一身好吃懒做的闲肉,方才奴才让他擦个地,他竟硬说自己生病了,身上没力气动不了,这不是偷懒是什么?”。 吉灵笑了笑,道:“听你这口气,你是负责这一条道洒扫事务的管事太监?”。 那太监慌忙摇着手,道:“回贵人的话,奴才不是,奴才不是,奴才哪能呢!”。 吉灵依旧笑容温和,只是语音转冷,道:“既然不是管事,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差遣同伴?”。 那太监瞠目结舌,张了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嗫嚅了半晌,只重重磕下头去,道:“是……是奴才糊涂了!”。 …… 那几个太监走了后,七喜立即上前,蹲下来,帮小洋子擦了擦脸上脏污,又扶着小洋子站了起来,小洋子低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痕,才道:“奴才谢吉贵人!替奴才解围。”。 吉灵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道:“我早便说了,让你跟着我,我想个法子,总是能让东侧院空个差事出来,你便坚持要在这做洒扫太监,这是何必呢。”。 小洋子并不答话,半晌才轻声道:“多谢贵人的好意,是奴才心甘情愿的。奴才在这道上,也能帮贵人多张双眼。”。 第八十章 口粮 , 吉灵听他语意坚决,便不再多说,只垂下眼道:“你想帮我张双眼,也不必这般拿命来搏。”。 她顿了顿,干脆地道:“我不勉强你,只是记住:若是熬不住了,你随时来景阳宫找我,找七喜都行!”。 小洋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吉灵起身,对七喜细细嘱咐道:“一会儿回去了,让小芬子给他私下里送些跌打止血的药膏来。”,她叹了口气,望向小洋子,关切道:“方才他们说你生病了?”。 小洋子轻轻动了动嘴唇,七喜听得不甚明白,便凑上前去,道:“什么?”。 小洋子又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七喜听明白了,对吉灵比划着解释道:“主子,小洋子不是病了,是没吃饭!太饿了,所以身上没力气。”。 吉灵这下也吃了一惊,不禁气愤道:“小洋子,他们竟连饭食都要克扣欺负你?”。 小洋子摇了摇头,道:“贵人,是……是奴才这一日偷懒,开伙的时候去的迟了,才没赶上饭食,并不是他们克扣!”。 吉灵皱皱眉,总觉得小洋子前言后语似乎有哪儿不对劲,但一时间又想不出来是哪儿不对劲。 七喜扶着小洋子站起身来,小洋子摇摇晃晃地向吉灵行礼道:“贵人,奴才再拖久了,便是他们不起疑心,管事的也要寻奴才问话了,奴才……奴才这就告退了!”。 吉灵点点头,七喜也是一脸不放心,便叮嘱了一遍道:“记住主子的话,有什么事随时来景阳宫!”。 小洋子从鼻青脸肿的面孔上,勉强挤出了一丝惨淡的笑容。 他点了点头,面对着吉灵,躬身恭恭敬敬地倒退了十几步,然后一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吉灵和七喜就看见他身影一晃,消失在拐弯处。 吉灵带着七喜,向着景阳宫的方向回去。没走出多远,一抬头,正好看见对面,碧雪正匆匆忙忙地抱着一个妆花包罩子往这儿赶路。 可巧两下里望见了,碧雪眼睛一亮,顿时把怀里鼓鼓囊囊的包罩子举了举,在夹道另一边,笑着对吉灵道:“主子!奴才把披风给您送来了!”。 七喜招了招手让她过来,伸手接过那包罩子,看那布料碧色隐隐,左下方绣着几只翠竹,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道:“你倒真是阔气,这么好的料子便做了包罩子!”。 碧雪一撇嘴,道:“这些原不是在我手上管着,我能找出来便已经不错了!再说了,咱们主子得宠!要什么好布料没有?七喜姐你就别心疼了!”。 七喜紧锁眉头,轻声道:“怎的又忘了主子的告诫?由着这张嘴巴轻狂!”。 她说时,手上动作不停,已经将那包罩子打开,里面是一件夏装披风,薄如蝉翼,淡月白色的江绸上有兰花、蝴蝶、草叶图案,外边裹了一圈同色的织锦纱,拿在手上滑腻冰冷,有如捧了一弯月色在手中。 七喜拎起那披风领子,抖了抖,整件披风顿时如云似烟地飘扬了起来,她将包罩子递给碧雪,替吉灵披上披风,主仆三人便缓缓往景阳宫回去。 身后远处的宫墙边,慢慢探出一个身影。 是小洋子。 他凝视着她们的背影,等到吉灵的披风在宫墙边拐了个弯,瞬时不见了,他才终于从宫墙后走了出来。 小洋子扶着墙,膝盖上的伤因为方才迈步的动作有些大,又被牵连到了。 他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楚,这一次他没忍住,呻吟了出来。 小洋子一边抬手,一边从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才从怀里深处,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团油纸包着的物事,小洋子一层层将那油纸剥开,里面露出了两个酥脆金黄的葱油饼,上面还洒着不少白芝麻。 葱油饼太香了! 小洋子低头闻了闻,贪婪地吸了一大口香气,他喉头滑动了一下,猛地咽了一大口口水。见那油纸上隐隐沾了血迹,便抬手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了,将那两只饼重新包好,这才又放进怀里,转头向另一个方向,步履蹒跚而去。 …… 回去的路上,天光便一层层暗下来,小芬子乖觉,早早就提了灯笼等在景阳宫宫门前的夹道上等着。 灯笼在晚风里漾起一团黄晕晕的光,直映照得景阳宫宫门疏疏落落。 一瞥眼见了主子的身影,小芬子立即猫腰小跑步迎上前来道:“奴才给主子请安!主子可回来了!”。 吉灵也笑了笑,温言道:“好,起来吧!”。 她一边走进东侧院里,一边抬手摸索了脖子上的纽扣,自己解下披风,顺手交给七喜,不经意间,一眼瞥见小院子角落里,黑乎乎的,竟然静悄悄地还站着个人!不由得吓的手一抖。 七喜也唬了一跳,等到看清那人面孔,才喘出一口气,对吉灵道:“主子,是小乐子!”。 小乐子这时候就上前来,啪啪甩了袖子,道:“奴才小乐子,给吉贵人请安!”。 他心里也是一肚子不爽快的嘀咕——从方才过来让碧雪给吉贵人送披风,这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奴才们就把他当空气,直接晾在这儿了。 怎么说,也是长春宫出来的人呢! 这时候,院里其他奴才听见动静,都过来给吉贵人请安了,小达子也从膳房里钻出来,头脸红涨,一脸都是汗珠。 吉灵叫起大家后,便对小达子三言两语地把小乐子的来处交代了一遍,最后道:“小达子,这膳房往后还是你负责。你先带着小乐子他去安置吧。”。 到底小乐子是长春宫出来的人情,吉灵想到齐妃对自己一向的照顾,便又补充说道:“不必急着带小乐子上手,先让他熟悉熟悉,慢慢的做就是,今晚先把铺盖收拾出来。”。 小芬子眯着眼,抬眼向小乐子打量了一番,又把眼光转回到小达子身上,就看小达子连连答应着,一脸欢喜。 是啊!终于来了个帮手!还是个专门的厨子!他想。 眼瞅着贵人主子进了屋,小达子对小乐子憨厚地一笑,搓了搓手,期期艾艾地道:“那……那我带你去安置的屋子吧!”。 小乐子抬手对小达子拱了拱,没出声搭理他,紧了紧背上的包裹。 第八十一章 逼宠 , 小芬子伸着脖子,目送着小达子和小乐子进了北边太监们的值房,然后他抬手摸着下巴,向后仰了仰头,转过脸来,对碧雪发出了一声简短的点评:“个子不大,架子不小!”。 碧雪也盯着两个人背影看,这时候就蹙着眉尖,低声道:“小达子惯来是个老实的,可别被他欺负了去!”。 小芬子没说话,抬手从自己正倚着的树上,拽了片树叶下来,送进嘴里用力嚼了几下,“呸”地吐出一口绿色的叶汁。 小乐子随着小达子进了太监值房,只见那室内陈设简单,一灯如豆。地上寸长的砖石略略有些残旧了,露出斑驳灰白的底色来。 屋内西边是一条长桌案,蜡木打造,上面散乱地放着各人物事,有外袍、碗筷什么的,另有六张床,两两相对排开,每张床下都有个木头大箱子。 六张床中的三张,都已经铺上了铺盖,分别是小芬子、小达子、小可子的。 另外余下三张床,光秃秃的,还在等待着它们的主人。 小乐子虽说是厨子,但毕竟是长春宫送的人,自然不可能和那几个杂役太监待在一处。 小达子接过小乐子肩上的包裹,指了指那三张床,友好地笑道:“这三张都还没有人,你随便挑!挑好了,我帮着你一起铺上铺盖,趁早歇息!”。 小乐子目光在那几张床上睃巡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走到其中一张床旁边,伸手拍了拍床板,一屁股坐下来,才喃喃地道:“这几张床位置都太靠内,瞧着恁地憋闷!”。 小达子呆了一下,奇道:“这位置又清静又临着窗呢,最是穿风透气!”。 小乐子没吭声,只是沉默地望着小达子,又望了望小达子的铺位。 他在用目光表达着他的意思。 小达子低头想了想,抿了抿嘴,抬头还是一副好脸色,憨头憨脑地道:“得!那你睡我的位置吧……我来睡新铺铺!”。 这晚上,小芬子进来的时候,见小乐子居然躺在小达子的床铺上,闭着眼,被子蒙住了半个脑袋。 而小达子正半跪在一张新的空床铺上,伸长了胳膊,吃力地将铺盖延展开。 小芬子瞠目结舌。 他一把把小达子从床铺上扯下来,问他:“这家伙是新来的,怎的把你的床都给霸了?”。 小达子听他火气就快压不住了,连忙把人拽到屋外,低声好一番解释,末了,又抓抓头,呵呵笑道:“不过是张铺位,没什么关系,我睡哪儿不都是一样!小芬子,你说是不是?”。 小芬子干脆利落地回答道:“狗屁!”。 他扫了一眼屋内,低声道:“长春宫来的又怎么样?若真是主子看重,能随随便便把人送出来?左右不过是个月银几钱的白身太监,怎么,还以为自己做了东西十二宫的八品侍监首领哪?” 小达子急得直跺脚,伸手去捂他的嘴:“人家刚刚来,我让着些也是应该的,你小声些!”。 小芬子被他捂住嘴,便也闭了口,慢慢沉默下来。 他方才说到了那句“做了东西十二宫的八品侍监首领”,思绪一动,便也想到了自己的心思。 其实大清在入关之前,压根儿就没有太监这一说。 虽然努尔哈赤曾经对诸位贝勒下过旨意:让他们把家里渐渐长成少年的小厮都行宫刑,免得与家中女眷做出丑事,但那毕竟人数也很少,尚未形成太监制度。 直到顺治元年,才沿袭了前明旧制,开始正式在宫廷中使用宦官。 因为怕又出现明朝宦官乱政的局面,朝廷还把明朝的二十四衙门硬生生缩减成了十三衙门。 直到雍正元年,雍正帝亲自下了旨意,把总管内务府定成了三品衙门。 这可是个不得了的决定!也就是从时候起,敬事房的大总管太监有了官职,还是四品。 至于后宫的东西十二宫的首领太监则都是八品官职。 可不要小看这区区八品——这意味着太监手中的权力系统的渐渐构成。因为有了这八品的官职,各宫首领太监们可以穿上不同于白身太监的服色,每月领到银钱四两,米四斛;每逢年节,还另外有赏;家中有大事,也可以按制度告假。 不过,想要当上一宫的首领太监,可不容易。首先就得过两关:第一,自己的主子必须是这宫的主位。第二,自己能够有法子蹦跶到主子面前去,还要足够机灵,能被主子看上。 小芬子盯着天上的一轮清月,眼里眸光闪动。 …… 东侧院正屋里间。 吉灵中午在长春宫吃撑了,回来便没什么胃口。七喜伺候着她简单用了点清粥小菜,又上了一碗水果。 吉灵捧着碗咀嚼着,七喜便站在她身后,细心地帮她一支支褪下头上的珠钗翠环 是准备安置的时辰了。 这时候,碧雪送了热水桶进来,她跪在地上,一边帮吉灵脱鞋子,一边就压着嗓子,告诉了吉灵和七喜一个消息——是她给吉灵送披风时,在小道上听见的 原来今天,翊坤宫那位主儿,又去了养心殿闹了一场! 吉灵端着碗,低声问碧雪:“养心殿?那……她是去皇上面前闹啊?”。 碧雪缩着脖子,一挑眉毛,对吉灵猛点头。 吉灵不由得放下了碗,心里都替年妃捏了把汗。 大抵年妃并不知道皇上这阵子忙,没空理会后宫……结果她就没沉住气,想去皇上面前邀邀宠。 用力过猛,“邀宠”变成了“逼宠”。 碧雪绘声绘色地描述:听养心殿的小太监说,当时正正好赶上年大将军在场,年妃娘娘大抵是瞧着有娘家人在,心里也有了底气,先是抹眼擦泪的,后来便直接成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年大将军也是个气盛的,被妹妹一激,结果…… 兄妹两个一唱一和,上演了好一台大戏! 人全走了以后,皇上脸色就不对了。正好一个倒霉催的小太监给皇上送怀表的时候,不小心摔了表链子,被皇上一脚踹了出来。 听说那小太监被拉出养心殿的时候,满裤档都被吓出了黄汤,直接淌在玉阶上,那味儿就别提了。 养心殿前的太监们来来回回泼了一个下午的盐水,撒了一下午的香料哩! 第八十二章 皇权至上 , 碧雪还在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场面,七喜打断她,小声斥道:“别说了,主子这还在用着果子碗呢!”。 吉灵一边用勺子拨弄着碗中剩下的几块水果,一边盯着碗边素色的万字图案,沉默着不说话,半晌才用毛巾擦了擦嘴上的果汁,丢回到碟子里。 七喜上前来收拾了碗勺,转头对碧雪细细吩咐道:“可以去准备沐浴的东西了,干花花瓣还放在老地方,你仔细着拿,可别将花瓣瓷罐子弄翻了,动作也要快些,主子差不多该安置了。”。 碧雪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接过了碗勺,就退到外间去喊依云送热水来。 …… 星子疏阔,碎银一般地洒在深蓝色的夜幕上,星光下,永和宫飞檐顶上的琉璃瓦如同水洗一般,泛出流丽的光芒。 永和宫正殿,刚刚新换了窗纱,透亮透亮的,内里灯火莹然,勾勒出两个宫装女子的侧影。 院子里,一个身段细瘦的宫女端着一盘茶点,稳步向正殿里走去。另一个值守的小太监本是依靠在柱子上昏昏欲睡,这时候便醒了几分精神,伸手拦了她,悄声问她:“主子还在下棋呢?”。 那宫女点了点头,朝着窗户上的人影努了努嘴,低声道:“主子那棋艺,哪里是景阳宫娘娘的对手?今晚定然是早不了了……”。 她顿了顿,对那小太监道:“你呀,也别贪睡了,仔细回头主子有差事喊你,你没听见,扒了你的皮!”。 小太监一缩脖子,黑了黑脸,果然清醒了几分,强撑着站直了身体。 那宫女捧着茶点,侧身进了殿中,小碎步走了过去,轻轻放下茶盏、糕点,就见两位娘娘之间的棋盘上黑白纵横,宁妃正一只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执着棋子,犹豫不决。 懋嫔倚坐在棋盘另一端,气定神闲地等着她落子。 见她半晌还是没个决断,懋嫔便端起刚刚送上的茶盏,啜饮了一口才笑道:“宁妃娘娘,棋盘上‘彼强自保,势孤取和’的道理……你怎的都忘了?” 宁妃懊丧着一张脸看着棋盘,忽地将手中那枚棋子往棋盘上一扔,双手伸出去在棋盘上一顿乱推,口中嚷道:“不下了,不下了!”。 懋嫔“哎呀”了一声,待要劝阻已经来不及了,便见那棋盘上已经乱成一团,黑白混合。 懋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道:“宁妃娘娘,嫔妾瞧着……您今儿个心神乱的很。”。 她顿了顿,试探着问她:“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宁妃懒洋洋地道:“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她努嘴对着张贵人的西侧殿示意了一下。 懋嫔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便蹙起眉尖,微微奇道:“那丫头素来是个胆小怕事的,怎会惹你生气?”。 宁妃顺手拈了块糕点在手中,听了这话便冷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胆小是胆小,脑子倒是一点不慢。”。 她停了停,道:“懋嫔你还不知道吧,张丫头最近攀上了吉氏,你没见到那副样子,巴巴地上赶着呢!我瞧着,如此再过一阵子,张丫头哪还会有我这正经的主位娘娘?”。 懋嫔脱口而出道:“吉氏?”。 宁妃道:“可不就是你宫里的吉贵人!” 懋嫔思忖了一下,微笑道:“张丫头和吉贵人年龄相仿,位份也一样,都是贵人,又都是内敛的性子,景阳宫和永和宫靠的又近,便亲近一些也不足为奇。”。 宁妃把那糕点送进口中,狠狠咬了一块下来,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讥讽地道:“呵!好你个懋嫔!从前本宫觉得你是个善心的,如今越发看你这人看不透了——嘴上总是这么一团和气,谁也不得罪,倒衬得本宫是个刻薄的主儿了。”。 懋嫔脸色如常,只是用帕子掩住一笑,向前俯身道:“娘娘哪里的话!景阳宫和永和宫本就靠在一处。嫔妾与娘娘都是主位,相互交好,便不允着下面两个侧位的走近些了?”。 宁妃瞟了她一眼,缓缓道:“本宫就是瞧着张丫头不顺眼!”。 懋嫔笑着道:“娘娘若是当真心里不爽快,等什么时候逮着机会了,小小地惩戒一下她便是了,这明面上又犯得着生什么气呢?”。 宁妃转了转眼珠,没吭声。 …… 三更天,数声钟漏。 养心殿。 “什么时辰了?”,胤禛从积攒了一案奏折的御案上抬起头来问道,眼里布满了血丝。 苏培盛瞄了一眼西洋钟,在心里飞快地换算了一下,上前柔声道:“回皇上,马上就丑时初刻了,要不……奴才伺候您安置吧?”。 胤禛没吭声,半晌忽然冷不丁地问道:“苏培盛!朕问你,你瞧着年羹尧,与怡亲王比,如何?”。 苏培盛差点没吓死,立即就跪下了,声音都抖了:“皇上可折煞奴才了!奴才是什么身份?哪能评论怡亲王与大将军呢!”。 胤禛端坐在龙椅上,眼光沉沉地从满案的奏折上扫了过来,落在苏培盛脸上。 诺大的养心殿里一丁点动静都没有了,此时只能听见灯花噼里啪啦燃爆的声音。 胤禛一字一顿地道:“朕问你,你便说。”。 苏培盛以额触地,一瞬间,他想到了四爷登基那年,一系列的铁腕手段,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跳得发慌。 他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磕了个头,想了想,这才道:“回皇上,朝堂上的事情,奴才不懂,不过奴才伺候在皇上身边,常常听怡亲王道:为人臣子,可以恃德,却万万不能恃才!”。 胤禛喃喃地道:“可以恃德,却万万不能恃才……不错,这是老十三才能说出的话!”。 便是有人军功再赫赫,倘若目无君臣,处处狂放不敬,那也是帝王断断忍不下去的。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苏培盛,半晌喝道:“站起来!”。 苏培盛晃着腿,站起来了。 胤禛的目光冷厉地落在养心殿的一对漆红圆柱上,那上面有他登基时,亲笔写下,并且命人镌刻的一幅楹联:“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 一人治天下。 是啊,这至高无上的权柄……岂容他人试探! 第八十三章 紫禁城端午 , 转眼到了五月初一,离端午节只有短短几天了,日头越发红烈似火,整个紫禁城中,处处都能闻见艾草、菖蒲的清香。 自雍正元年以来,负责造办处的便是怡亲王,而每年四月时,怡亲王便会下达谕令,让造办处的“杂货作”开始制作端午使用的香包、荷包、扇子、锭子药等。制作完成后,便会及早呈贡给皇上。 胤禛身为皇帝,按照老祖宗的规矩,从五月初一便佩戴了五毒荷包。 这里面放的是藿香、苍术、白芷等等物常用的药物,是御药房每年贡上的,由御医亲自指挥着苏拉制作。 他牢牢记得:清人入关之初,满洲贵族便有“我朝服饰,列祖所定,永遵勿替”的训诫,这也是太宗皇帝对子孙后代的要求:永远遵守老祖宗的衣冠仪制,不许擅自更改。 但满族人有一点和汉人是一致的,那就是:都喜欢佩戴荷包。 入关以后,因为受到汉文化影响的缘故,满清皇室的荷包逐渐由大变小,式样精致小巧,由绸缎缝制,有元宝形、云子卷形、鸡心形、梅花形、葫芦形等形状,颜色明丽,配色活泼。 而荷包里装的,也不再是干粮了——那是满族人尚在关外的时候的习惯。 从康熙年朝开始,清宫荷包的制作更加繁复奢华,一般只装香料、散银钱和旱烟等,装香料的叫”香荷包”,装烟草的叫“烟荷包”。 …… 这段时间,因为知道胤禛前朝很忙,无暇顾及后宫,又因着有了新膳房、膳房杂役太监、厨子太监等。 简直是给吃货的完美标配! 吉灵也就放放心心地关上了东侧院门,过上了一天三顿加下午茶、夜宵的快活日子。 而到了五月初一的时候,满后宫里的妃嫔们头上都戴五毒簪,艾草簪,此外,还都在制作绣工精美的荷包——做完了便赶紧遣人送到养心殿。 也算是一种提醒皇上的手段:您虽然忙于前朝,千万别忘了后宫还有我等着您呢! 苏培盛一时之间,东西十二宫的荷包竟然收了一匣子。 七喜就比较着急:倘若大家都不送,自家主子不送也没什么关系。 但是大家都送了,就差景阳宫东侧院的吉贵人不送,那可就扎眼了。 景阳宫,东侧院,正屋里间。 七喜正苦口婆心地劝吉灵:“主子,咱们还是亲手做一个给皇上吧,别宫的娘娘、贵人们可是一个没落下!听说翊坤宫和永和宫的荷包上还有串珠、点翠呢,着实是下了一番功夫!”。 吉灵此时,正以葛优瘫的姿势,一边舒服地靠在贵妃榻上,一边喝着冰镇酸梅汤。 那酸梅汤实在是做得好——淡淡的花香,酸和甜的比列搭配得恰到好处:去油解腻的乌梅、化痰散瘀的桂花、清热解毒的甘草、降脂降压的山楂、还有甜甜的冰糖…… 简直是夏日必备饮品! 穿越之前,她也很喜欢酸梅汤,每次被闺蜜拉去吃火锅的时候,一定要点上一大扎冰镇酸梅汤,在舌头辣得又麻又疼的时候,赶紧喝上一杯压下去,顿时就神清气爽。 不过那时候喝的酸梅汤和现在眼前清宫皇家御方调制出来的酸梅汤,味道简直是天壤之别。 要知道,这御方可是御药房和御茶坊的人在一起,仔细配比过了,确定了各色佐料的比重,才送到紫禁城各宫的膳房太监手中。 喝着酸梅汤的吉灵听了七喜这话,便摊了摊手,无奈地道:“可我……不会做呀!”。 碧雪是搬了个小绣敦坐在贵妃榻后面,帮吉灵梳着头发的。这时候便噗嗤一笑,道:“主子!哪劳您亲自动手呀,奴才们早就做好了十几个荷包,就等着给主子挑选,主子您看上哪个,奴才们就送哪个去养心殿。”。 吉灵想了想,还没说话,七喜先摇了摇头。 她苦着脸道:“主子,奴才瞧着这法子不行。奴才与碧雪针线活都是熟功夫了,主子却是生疏的,这样送去养心殿……万一皇上哪天心血来潮,要看主子当面做做针线,主子岂不是成了欺君之罪?便是没这么严重,皇上也定然觉得主子是个撒谎的性子……这,总归是不好的。”。 碧雪停下手中的梳子,不以为然地道:“七喜姐,你也忑小心了些,你以为那翊坤宫、永和宫……送去的荷包便是娘娘们亲手做的?那也不一定呀!还不就是下面的奴才代劳,做好荷包的大部分,留下最后几根针线让娘娘们收口,那就算是经过了娘娘的手,是娘娘‘亲自’做的!”。 吉灵抹了一把杯壁上的冰珠,将那杯酸梅汤在手中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想了想。 倘若她像碧雪说的那样,挑一个奴才做好的荷包,送去给胤禛,那确实是最省事儿的法子,也不至于因为绣工太差而出丑,但是就像七喜说的,难保后面不会被戳穿。 但是要是真的让她自己亲手做……这针线功夫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便是她现学现做,只怕做出来也难看得紧呢! 吉灵皱着眉头想了想,喃喃自语,低声道:“雍正……雍正朝……”。 她忽然想到了以前在故宫里看过的那些雍正朝的瓷器,不累装饰,设色淡雅,风格端庄稳重,大方古朴,素雅温润,简洁流畅,非常符合四爷强迫症兼完美主义的性格。 “有了。”,吉灵一抬头,眼光闪动。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自言自语道。七喜和碧雪对望了一眼,都充满希望地看着自家主子。 …… 养心殿冬暖阁。 虽然离着正经端午节那一日还有几天,但是东暖阁里已经早早有了端午的气氛:墙挂龙舟呈祥缂丝挂屏,桌摆大青葫芦音乐座钟,瓶内插五福五瑞花。 自雍正元年起,清宫内每逢端午,开始有了制作锭子药的习惯,如今已经是第三年了。 锭子药制成后还要请画匠施以彩画,连缀丝线,编结穗子,有些还饰以螺钿,也得御药房着实花一番功夫,因此,除了宫中自用外,它还有一个重要的用途,那就是赏赐臣工。 雍正朝西北用兵多,为了安抚驻防官兵的军心、鼓舞士气,胤禛往往在端午节大量赏赐清宫锭子药 此时,他负手站在御案前,见来自于察汗里尔军营的三名军将对他叩拜谢恩完毕后,苏培盛便展开明黄色的礼单,不疾不徐地朗声报诵道:“皇上赐——紫金锭三十五包、蟾酥锭三十五包、离宫锭三十五包、盐水锭九十二包、喻化锭十四包、有穗锭子两百四十挂,另赏平安丸六千一百丸、人马平安散十斤……” 第八十四章 百官跪迎 , 诵读完毕,苏培盛合上礼单,一名领头的军将忙上前伸手接过,方才道:“谢皇上隆恩!”,另外三人随着他齐齐谢恩。 胤禛摆了摆手,让他们起来。 他坐下在明黄锦缎铺就的龙椅上,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几人。 听他们又说了一会儿军务要事,其中一人提到年羹尧时,便扯到了一件闲事,道:“皇上有所不知,臣听闻年大将军在西北时,曾为年公子青睐塾师,悉心教导功课。塾师早上起来后,年大将军命令需有八名书童围着伺候,那塾师惶恐不安,说‘实在不必如此。’”。 他顿了顿,继续道:“八名书童闻言,十分惊慌,哭泣着说‘大将军下令,服侍先生就要像服侍他一样,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错处,否则咱们八个人都要掉了脑袋。’”。 “那塾师十分不解——便是书童伺候不好,何至于会身首异处呢?于是坚持不要书童服侍,自己亲力亲为而洗漱,书童没法子,便袖手侍立在侧……”。 另一人此时不由得插话道:“这事奴才也有耳闻!后来,年大将军恰巧带着侍卫进来,一眼瞧见书童没有按照他要求的——头顶着银盆,跪在地上伺候塾师,顿时暴跳如雷,让人把八名书童全部拉了出去!”。 “不一会儿,八颗还滴着血的人头,便被送进来给塾师看,可怜那教书先生一介书生,吓得当场便瘫在了椅子上!”。 胤禛闻言,平静地道:“亮工治家如治军,军令如山,号令一出,自然莫敢不从。”。 那几人听皇上称呼年羹尧的字“亮工”,自然是极亲密的关系,可偷眼觑见胤禛脸上,一点笑意也无,满脸疏淡之意,分明是不喜。 又有一军将,因着不在旗,便上前拱手自称道:“臣听闻此事,便想起之前,年大将军平定西北,得胜回京,竟然令王公以下的官员跪着迎接,而他……连马都不下,只是骑在马上,瞧着百官们点点头!”。 他是武将,说到激动处,一梗脖子,双眼圆睁,道:“大将军如此狂悖,简直目无人臣之礼!当时骄阳似火,多少老臣工们颤巍巍地跪拜在地当时便群臣愤然!” 胤禛听了这话,便也想到了年羹尧平定青海、西藏以后,班师回京时,自己率领百官设宴接风的那一日。 当时正值酷热的六月天,年羹尧的大军中,所有兵士全身甲胄站在烈日之下,军容雄壮而严整。 自己看见了,很是不忍,便传谕三军,卸甲休息,犒赏酒肉。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圣谕连宣三遍,所有将士仍站在原处纹丝不动。 胤禛还记得在那一刻,年羹尧转头瞧了自己一眼。 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面红色的小旗,交给侍卫。 那侍卫飞奔而去,举着那小旗在幄外用力摇晃了三下,众将士就仿佛看见圣旨一般,立刻脱下甲胄,悄无声息地退下。 还有今年二月,自己派了几个年轻有为的御前侍卫,去年羹尧面前效力。 结果,年羹尧把这些出身贵家的青年们直接视若奴仆,呼来喝去。 更别提年羹尧下辖的川陕二省,所有官员的升迁都靠年羹尧一个人说了算——给他送礼贿赂,讨他喜欢的,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也有些不愿钻营的官员,无论政绩如何,清廉如何,年羹尧统统一律打压。 以至于到了后来,只要是吏部、兵部有了职位的空缺,全部都得先让给年羹尧推荐的人第一个上。 除非这些年党们看不上的官职,才能轮到其他人按资格补缺,世人谓之——“年选”! 胤禛收回思绪,倒背着手俯视着三人,声音低沉地问道:“诸位觉得,年羹尧到底是个什么人?他的品德到底如何,当不当得起一个‘纯’字?”。 见三人没说话。胤禛笑了笑,缓缓道:“难不成……诸位还怕朕护不住你们么?”。 几人吓得连连跪下磕头道:“奴才不敢!”、“臣不敢!”。 胤禛目光直视几人,温和地道:“此中暖阁,仅我们君臣几人,你们秘密地与朕说说!”。 ” 那三人又不是傻子——眼瞅着皇上原来跟年大将军关系那么好,康熙四十七年的时候,还娶了他的妹妹年氏做四皇子侧福晋——就是如今翊坤宫的年妃娘娘。 皇上更是直到现在,还称呼年大将军为“亮工”,可见这习惯保留了多久! 结果眼前,皇上却问出这么一句话……年羹尧当不当得起一个“纯”字? 三个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就有人磕下头去,道:“回皇上,奴才觉得:为人臣子,的确……最讲究的便是做一个“纯臣”!欺罔残忍、目无人臣之礼这些事,纯臣们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另一人唯恐落了后,急忙连着磕了几个头,也大声对胤禛道:“奴才冒死进言,皇上是明君,又顾念着多年的情谊,这才对大将军宠之太过!”。 …… 景阳宫东侧院 午膳过后,吉灵在里间抄书。 皇后忽然下令,让整个后宫妃嫔们,凡是常在以上的等级,都得抄一遍《女论语》的前。 端午过后,人人还要讲手抄稿奉上坤宁宫,以供检查。 《女论语》是唐代贞元年间宋若莘、宋若昭姐妹所撰的一部女子训诫书籍,讲究女子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这书字数繁多,抄一遍可不是小事! 好好的,突然要抄书,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是沾了谁的光? 大家伙儿都知道,便有不少妃嫔在肚子里骂翊坤宫那位。 此时吉灵提着笔,在纸上吃力地誊写道:“莫学愚妇,不问根源。秽言污语,触突尊贤……”。 正抄着呢,便听外间碧雪打起了帘子,笑着询问道:“主子可要用些……”,她说到这儿,忽然卡壳了。 那个主子常用的词汇……怎么说来着? 七喜站在吉灵旁边,正在一边帮主子研墨,一边看她写,此时转脸,便出声柔声提醒碧雪道:“下午茶!”。 碧雪眼睛一亮,笑嘻嘻道:“是了是了,主子可要用些‘下午茶’?” 第八十五章 专宠 , 七喜也心疼地劝道:“主子都抄了快一个时辰了,松快松快吧,仔细将眼睛看坏了!”。 吉灵点点头,放下笔。 七喜打起帘子,扶着吉灵在正屋里膳桌旁坐下,碧雪便将热茶糕点递了进来,一共是四样点心:除了软奶糕、咸火腿小圆饼、江米红糖炸糕外,另外有一道龙须雪花酥。 这龙须雪花酥是吉灵以前从来没见过的,酥饼的糖丝雪白、纤细,一层层地裹成卷儿,每一块饼上都用红糖点了一个圆点儿,此外,瓷碗边沿还用热红糖浇了一圈叶片图案做装饰。 每一块酥饼大约有三岁孩童拳头大小,整齐地排列在一只青花鱼藻纹花口深盘里。 七喜伺候着用筷子夹了一块龙须雪花酥送到吉灵面前的碟子里,那酥饼极薄脆,顿时丝丝掉落了下来。 吉灵方才已洗了手,这时便直接用手抓了一块饼送进嘴里,只觉得那糖丝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甜,而是带着一股细腻的奶香味,一到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呢,就已经在舌尖上似细雪一般融化了。 太好吃了! 她一口气没停,吃了四个,那一盘中一共也就五个,排列成了梅花形状,中间是红糖拉丝做成的花蕊,此时只剩下孤零零的最后一个。 “这是怎么做的?”,吉灵抬头问。 正屋门口,小乐子正在送最后一道糕点上递给碧雪,闻听此言便打袖子行礼,笑嘻嘻道:“回主子的话!此糕点本是民间小吃,这是奴才改良的方子,用牛乳、麦芽糖、冰糖、红糖、燕窝、江米粉、米酒所制。”。 他顿了顿,道:“做法倒不是太难,奴才将揉好的麦芽糖放在江米粉上,然后中间掏一个洞,再把洞扭成八字形状,不断揉面,依次加入燕窝,牛乳,这样糖丝被拉得越来越细,最后变成头发丝的粗细,酥饼也就成形了。”。 吉灵拿起最后一块龙须雪花酥送进口中,闻言笑了笑,点头道:“这个味道很好,甜而不腻,又酥又脆。”。 她抬头对七喜道:“赏。”。 七喜蹲了身子应了,回身去里屋里取了一只深蓝色的棉布荷包——是前阵子赏给几个杂役太监时候,剩下的一只。 这只内里装的银钱略微多了一些,还没来得及开封呢,倒正正适合赏赐给小乐子——若是真正仔细算起来,内里的银钱也差不多抵上小乐子一个月的月钱了。 七喜捧着荷包走出里屋。 小乐子一眼瞅见了,赶紧跪下,待得从七喜手中接过了荷包,他赶紧叩首道:“奴才谢主子恩典!”。 吉灵笑笑,指着荷包道:“起来吧,你刚刚过来没多久,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些见面礼,这便算是头一份的赏钱了,往后你跟着小达子在膳房里好好做。”。 小乐子行礼告退后,便一路走向了膳房。 路过柴火间时,他侧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柴火间中,四个杂役太监正在忙碌,一人在搬着柴火,另一人正卷起了袖子,用小刷子匀了雪白的盐,一片片往一条鱼肚子上抹着,门口小凳子上也坐着一人,正拿了一把弯刃小刮片在处理一堆山药。 这些都是晚膳要用的食材。 山药皮碰到皮肤最是麻痒,那人一边削皮,一边时不时将手浸在旁边的冷水盆里,又用粗棉布擦一擦,才能继续削皮。 他冷不丁一侧头,瞥见了小乐子,忙踢开凳子站起来,满脸堆笑道:“乐哥哥,可是贵人主子有什么吩咐?”。 小乐子不急不忙,笑眯眯道:“主子发话倒没有,不过你们几个的动作还得爽利些,仔细别耽误了主子晚上用膳!”。 那人便连连哈腰道:“乐哥哥放心,决计耽误不了!耽误不了!”。 小乐子点点头,眼光从屋中扫过,正要抬脚走,另一人是在旁边听着的,见小乐子是从贵人正屋里出来,他心里琢磨了一下,抢上前便小声道:“方才达哥哥给咱们说了晚上的膳单,还请乐哥哥掌掌眼。”。 小乐子迎风眯着眼道:“你说。”。 那杂役太监看了看旁边几人,便数着手指头道:“晚膳有瓜姜炖鸡、饟鸡翅变蛋、烩苹果鸭、百果山药酸辣鱼、脊髓红烧肉…… 小乐子听到后面,抬手止住他,道:“成了!再配一味素菜,一品羹汤,一会儿我去给七喜姑娘看看。”。 他说完,抬脚进了旁边屋子,只见屋里烟气热腾,小达子正满头大汗地在灶台前打转。 一扭头,小达子见小乐子进来了,便认真地道:“小乐子,如何?那道龙须雪花酥可还合了主子的胃口么?”。 小乐子点点头,静静地道:“主子夸了好几句,说你手艺不错。”。 小达子抬手擦了擦脸颊上滚下的汗珠,憨憨地笑了。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在旁边拉了一把粗腊木凳子坐下,盯着小达子道:“你这道龙须雪花酥做得委实是好,当真是你自己想出的方子?”。 小达子一边忙活,一边道:“这是我老家的小吃,我改良了一下,主子爱吃甜,但又不爱太甜,也是伺候了主子有段日头了,大抵知道了主子的口味,这才把握得准。”。 小乐子笑道:“如此,你可真是用心!”,他顿了顿,催促道:“对了,你再说一遍那龙须雪花酥的做法吧!”。 …… 翊坤宫暖阁内。 年妃扬手将一团纸狠狠砸在了懋嫔身上。 懋嫔机敏地一侧脸,躲了过去,那纸团堪堪擦着她的脸落在了地毯上。 懋嫔跪在地上不说话。 待到年妃好一会儿平静下来,懋嫔才扶着茉莉的手站起来,又走过去,轻手轻脚捡起那纸团,放在桌案上,用热茶盏的底一点点将它抹平。 那纸团上是她做的记号,每一个圆圈都代表着皇上去景阳宫东侧院用膳的日子,若是皇上留宿,便用朱砂将圆圈填满。 “年妃娘娘,”,懋嫔柔声道:“因着敬事房的记录查阅不方便,是您让嫔妾暗中做这记录,也亏得嫔妾与吉贵人身在一宫,这才方便查看。”。 她停了停,打量着年妃的脸色,道:“嫔妾也是实事求是,娘娘看看就是了,千万别动气,气伤了自己身子,不值当!”。 懋嫔说完,低头看着那张纸上的朱砂宛然,心里难免也有些震动。 不怪年妃娘娘着急。 这一张纸代表的是一个月,几张纸放在了一起,在灯下这样细细看来…… 皇上往吉贵人那儿去的次数……越来越多。 到了最近,简直已经是专宠的趋势了。 况且还有不断的赏赐——懋嫔都没敢往这张纸上记录! 年妃忽地半起身,伸了手臂,一把又将那张纸夺了去,重新展开审视了起来,懋嫔唯恐她发难,连忙起身,小步走到年妃身边。 第八十六章 御览荷包 , 年妃盯着那张纸瞧了半晌,倒是没有再发作,只是喃喃道:“本宫竟然之前还动过心思,想着抬举抬举这吉贵人,容得她生下孩子,好让本宫抱来当做自己的孩儿在膝下养着……当真是糊涂到心窍了!”。 她顿了顿,身子向后仰了仰,靠在椅子背上,一字一字道:“是本宫小瞧了她。”。 懋嫔接过宫女珠玉手中的小玉锤,低声吩咐道:“出去吧。”。 珠玉微微犹豫,见年妃并无发话,便将小玉锤交给了懋嫔,自己屈膝行礼退后,又唤了周围服侍的宫女全部下去,最后将暖阁的门轻轻戴上。 懋嫔瞧着奴才们都出去了,这才取下银制雕花护甲,“叮”地一声,放在旁边的紫檀雕花桌案上。 她伸出了一双瘦削的手,一边轻轻揉捏着年妃的肩膀,一边躬身到年妃耳边,低声道:“嫔妾瞧着……这原也不怪娘娘,这小小一个贵人,一无出身,二无容貌,三无才情,居然偏偏就拢住了皇上!东西十二宫,谁又能想得到?”。 懋嫔说到这儿,顿了顿,悄眼打量了一下年妃的脸色,才继续道:“在潜邸的时候,那么长的年头,整个府里除了福晋——如今的皇后娘娘,哪里还有人能越了娘娘去!可是瞧着眼前景阳宫的情势……”。 “唉!”,懋嫔怅怅地叹了一口气,加重了手上的力气,道:“娘娘的确不能轻敌了——若是皇上再像如今这般三天两头地去瞧吉贵人,那吉贵人又是个年轻好生养的,保不准哪天便有了身孕!到时候,母凭子贵,不定便能和娘娘您比肩。”。 年妃听到“身孕”二字,眼中显出一丝痛楚。 待得听到“和娘娘您比肩”这一句时,年妃肩上的肌肉骤然绷紧,猛地一拍桌案,对懋嫔斥道:“她休想!”。 她胸口起伏了几下,恨恨道:“皇上也是糊涂了!那吉贵人的父亲,不过是个典仪官罢了,小门小户的……再寒微不过了!哪能与本宫的出身相比?这吉贵人不过也就比先朝的德妃身份稍稍好一些罢了!” 懋嫔面色大变,立即扑通跪下,颤声喝道:“娘娘慎言!中伤太后,这是何等大罪?便是太后已经驾崩,似娘娘今日这番话语,也万万不能在人前泄露了!”。 年妃瞥了她一眼,悻悻道:“懋嫔,你可真是年纪越大,胆儿越小,瞧把你给吓得!本宫不过也只是嘴上说说,图个解气痛快!”。 懋嫔连连摇头,瞅着年妃只是叹气。 半晌,她慢慢道:“娘娘如今能警惕起来,这自然是好的。不过凡事需从长计议,要打压那吉贵人,总得有个由头,总不能寻着一件小小错处便肆意发作起来,到时候一击不中,反而还惹得皇上更加觉得娘娘性子跋扈,那娘娘的处境便更不利了。”。 懋嫔歇了一口气,踱了几步,回头道:“更何况嫔妾瞧着,皇后娘娘从一开始,便是有意想栽培吉贵人的。”。 年妃闷哼了一声,道:“坤宁宫那位,倒是有些眼力见儿。”。 懋嫔并没接话,只是低头沉思着道:“吉贵人年纪虽轻,戒心却不小。不似当初的海贵人那般好下手。嫔妾与她同居一宫,按道理来说,原该亲近些!可那吉贵人便是对着嫔妾,也从来小心谨慎的很。嫔妾瞧着,倒是永和宫的张贵人,和她都比嫔妾亲近些呢!”。 年妃焦头烂额地道:“怎的又扯上了个张贵人?”。 懋嫔低头,用帕子掩住嘴咳了一声,她说话久了,便有些精力不支,这时才抚了抚胸口道:“两个丫头来往得挺亲近,不过嫔妾瞧着……那张贵人是个没用的,大抵是见风使舵,想攀附攀附罢了!”。 年妃沉吟了片刻,道:“张贵人是宁妃永和宫的侧位,是么?”。 …… 五月初二,养心殿。 胤禛擦了擦嘴,将毛巾扔给侍膳的太监。 御膳房的人刚刚将膳桌抬走了,一会儿还有臣工们要来觐见,这是一个难得的空当儿。 苏培盛见缝插针,按照规矩,将东西十二宫的荷包按照位份,装在一只紫檀镶碧玉头海水团龙图案的长盘里,呈上给胤禛。 “皇上!”,苏培盛捧着托盘,笑着道:“端午佳节将至,这是东西十二宫呈上的荷包,都在奴才手中这盘子里了!是娘娘们亲手制作的,还请皇上过目。”。 胤禛摆了摆手,看都没看,让他直接端下去。 苏培盛一缩脖子,躬着背就小步退后了。 正常!太正常了。皇上这反应是他差不多预料到的。 往年的荷包,皇上也从来没仔细看过,雍正元年的端午荷包,有不少还是崭新崭新的,堆在库房里,连口都没开封呢! 眼看着就快退到了门口,苏培盛刚要转身,却听皇上出声道:“回来!”。 苏培盛一缩脖子,便捧着那托盘赶紧过去了。 胤禛的目光在托盘上睃巡了片刻,见那托盘中荷包大小不一,宝色流光,有红缎地平金钉线绣吉祥八宝鸡心形状的、有鹅黄缎绒花线绣蝙蝠、葫芦、仙桃图案的、有金包梗线拉锁绣祥龙的、还有深浅明黄双色穗海水江崖纹腰石榴形的……一大堆摆在一起,粲然生光。 就中最显眼的是一只淡雪青色的荷包,用了点翠、玉镂雕与金银累丝、溢彩流光。雪青色本是极清冷的颜色,这般配上各色奢华装饰,便显得那素色也热闹了起来。 这只荷包下面的穗子又有串翡翠叶片、沉甸甸的一大串作为装饰…… 胤禛只扫了一眼,便指着对苏培盛道:“此等装饰华丽、雕刻精工者,开风俗奢侈之端,朕所不喜,令后宫往后勿制此类。”。 苏培盛应了,又小心翼翼道:“皇上,内务府已将赏赐各宫的纱、葛、扇子、香饼、香包、香袋、宫珮等端午节庆物件准备齐全,就等着皇上一声发话,便送去给各宫呢!”。 胤禛没说话,在托盘里找寻了一下,忽地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伸手拎起一只不起眼的小荷包。 那荷包乃是乌沉沉的黛蓝色,一体素色,不加任何装饰,仅仅在右上角用银线歪歪斜斜地绣了一弯小小的月牙儿。 月牙中间也没填满,显见缝荷包的人针线功夫极笨拙。 胤禛捏了捏,只觉得荷包里似乎还有什么物事,他解开袋口,对着掌心抖了抖。 第八十七章 恩赏连连 , 内里物事滚落在胤禛手掌中,原来是两只五色绒缠成的小粽子。 每一只小粽子也就比一颗红枣大不了多少,捏了四只尖尖角,毛茸茸地被红色丝线拴在一起,虽不是贵重东西,却别有一番玲珑可爱。 此外,荷包中还有一张纸,胤禛抽出来展开一看,就见上面,以非常豪迈的笔触……画着一只铃铛。 “铃”谐音“灵”。 他一眯眼,抖了抖那张纸,问苏培盛:“这荷包是景阳宫的?”。 苏培盛听锣听声,听话听音,这时便点头凑趣道:“回皇上,正是景阳宫吉贵人所进荷包。皇上慧眼哪!奴才还没禀呢,皇上一眼就瞧出来了!”。 胤禛瞥了苏培盛一眼,顺手就把吉灵那只荷包拴在自己龙袍的腰间了。 他又从腰间解下一只红锦缂丝缎口鹿皮椭圆荷包,递给苏培盛,神情闲适:“将朕的这只荷包送去景阳宫,再给吉贵人传个话儿——就说,朕这阵子忙得也算是能得空了!晚上便去瞧瞧她。”。 苏培盛一叠声地应着,双手把荷包给接下了。 胤禛想了想,又道:“昨日早膳时,有一样八宝蜜枣甜味粽子,朕尝着还行,着膳房照此例另做四品,趁热给她送去。”。 苏培盛清清脆脆地道:“皇上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胤禛抬手,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例竹叶包五福火腿咸肉流沙黄粽子,也拿些去给景阳宫尝尝!”。 农历五月又称毒月,最容易得病,竹叶能解毒清热杀菌,御膳房为了祛毒保健康,有的油大又味重的粽子,便用竹叶包——做法跟寻常粽叶一样:只要将宽窄三片竹叶捋在一起,这叫三星高照。 然后蘸水粘好,然后往里一折,就形成斗状了。这样,放什么米和馅料进去,味道都清香透心,是其他粽叶不可比拟的。 …… 景阳宫东侧院。 苏培盛前脚刚走,七喜和碧雪便合力将那沉甸甸的膳盒抬上膳桌。 “主子趁热吃这粽子吧!御膳房的手艺呢!”,七喜一边说,一边像捧着宝贝一样地,把粽子取出来。 吉灵便扶着桌子角坐下来,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只红锦缂丝缎口鹿皮椭圆荷包。 那荷包虽是鹿皮所做,收口与底边处却都是苏杭丝绸,被折成扇形的波纹。因着有了曲折的角度,日光下潋滟流光,极是动人。 七喜握住一只粽子,用小银剪向上一挑,轻轻地便截断了那粽子上拦腰捆着的朱色丝绳,手腕上用了巧劲儿一抖——香喷喷的小粽子便咕噜咕噜滚下来,翻落在了吉灵面前的小盘子里。 膳盒外面又裹了三层夹棉的明黄色保暖被窝子,膳房的人又是一路赶紧着送过来,这时候粽子还是滚烫的呢! 七喜便提醒着:“主子慢些,仔细烫着!”。 吉灵夹了一个送进嘴里。 粽子是火腿咸肉夹着流沙黄,吉灵一口咬下去,正好牙齿碰到了那蛋黄,顿时又甜又咸的流沙黄就热乎乎地涌进了嘴里,再配上火腿的柔嫩,咸肉的丝丝入味,还有糯米的清香…… 还有那蜜枣粽子。 吉灵以前其实是不大喜欢吃蜜枣粽子的,因为蜜枣粽子总是甜味儿分布不均匀。 比如说,一口下去,倘若咬到的是裹着蜜枣的部位,那肯定是满嘴生甜。 但其他没有裹到蜜枣的部分,便和白米粽子没什么区别。 咀嚼起来太寡淡了。 但是御膳房送来的这四品蜜枣粽子却不一样。 吉灵一送进嘴里就尝出来了:这粽子的每一粒糯米似乎都在蜜里泡过,明明是相互粘连的,看上去却又颗粒分明,更兼着有一股米酒的清香。 此外,那枣子的枣皮早就去掉了,只剩下细腻柔滑的枣泥,和煨得透烂透烂的红豆沙,还有很小颗粒的炸奶酥方饼揉在糯米里面。 炸奶酥方饼是用桂花霜糖揉的,方方正正的一个个小面块儿,下锅一炸就成了金黄色,和蚕豆差不多大小,一个粽子里差不多能塞八九个。 吉灵一边吃,一边就听碧雪絮絮地说到去年的端午节,紫禁城里的盛况。 七喜低头收拾着粽子叶。 那粽子糯米极粘黏,她剥完了放在吉灵面前,用热水润了润手指尖,听碧雪越说越来劲,便笑着嗔道:“得了!那时候主子还病着呢,躺在西侧院里,这份热闹也没凑上,你就甭提了!”。 碧雪吐了吐舌头,吉灵摆摆手道:“不碍事,你让她说,就是因为我去年没凑上这热闹,才想好好听听。”。 是啊,那是雍正二年的端午节,她还没穿越过来呢! 原来……按照宫里的规矩,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还会有一场规模颇大的“粽席”——那天,各种形状各种味道的棕子会被装在盘子里,小山一样地出现在养心殿,以及其他东西十二宫的膳桌上。 而这些粽子,只来自于一个地方——御膳房。也只有御膳房,才有资格承包了这一天的粽子。 从四月下旬,怡亲王发了旨意,御膳房的人便十几个日日夜夜都守着大锅包粽子、煮粽子,尝粽子,再根据馅料的甜咸浓淡进行调整……每个人都没日没夜地在尝粽子。 毫不夸张地说,一到端午节,御膳房的厨子们,听见“粽子”两个字,简直都想吐哩! 此外,“粽席”开席之前还会有小游戏,所谓“金盘射得许先尝”——为了助兴,宫女们还会把许多粽子放在一个金盘里,众后妃人人站在指定的位置,拿着金角小弓,射中哪只便先吃哪只。 总之,这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粽子节,就连太监宫女们,也能每人领上一份粽子。 碧雪讲得口沫横飞,吉灵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晚上胤禛过来的时候,她就笑嘻嘻地拉着四爷的袖子,大胆问他——“金角小弓”射粽子好不好玩? 胤禛听她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先是一懵,然后就反应过来了——去年这时候,吉灵还默默无闻地在景阳宫的西侧院呢。 她那时是常在,而“粽席”是只有贵人以上的位份才能参加的。 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第八十八章 大宝宝 , 其实去年的端午节,他也过得惊心——那天傍晚,他还在养心殿呢,就有太监来悄悄地传了丧报。 先朝废太子、胤禛的异母兄、康熙的皇后赫舍里氏所嫡生的皇子——允礽,在雍正二年的端阳节,静静地死在了紫禁城、咸安宫的暮色里。 废太子这一生,历经荣辱起伏,最终却以幽死禁宫收场,至死亦不瞑目,直直望向乾清宫的方向。 而他身边,只有一个侍候了他一辈子的老太监跪泣不已。 胤禛想到去年这些事,就觉得日子当真过得是快,一年一年的……看上去是长,可一转眼也就过了一半了。 他收回思绪,面带笑意,拍了拍吉灵的手背,温言问她:“怎么,你也想玩那金弓射粽的游戏?”。 吉灵松开他袖子,笑嘻嘻道:“倒也不是,就是我听碧雪说往年宫里过端午的事情,很是热闹,所以问问。”。 “哦?”,胤禛饶有兴致地一眯眼,对吉灵道:“你院里的奴才,还跟你说这个?” 碧雪听着这话音似乎不对味,心里打鼓,慌得赶紧就跪下了:“皇上恕罪!是奴才逾矩了!奴才多嘴!”。 吉灵本来没觉得有什么,见碧雪这么一跪,也给她传染得莫名紧张了,便站起来护着碧雪道:“皇上,都怪我!是我非要问碧雪,她被我催着没办法,才说的啊!”。 胤禛伸手压着让吉灵坐下。 他不过随口一问,并没当回事儿,这时候从面前碟子里,夹了一筷子米酒炖鹿筋送进口中。 那鹿筋用的是梅花鹿筋、配以白萝卜、白菜、枸杞、山鸡、老鸡浓汤。 鹿筋弹性十足,被萝卜在大瓦罐里煨了三个时辰之后,味道清鲜,无任何腥膻之气。 汤则是用野山鸡和老母鸡一同炖煮的,老母鸡汤温补,野山鸡汤鲜美,内另有菌菇,菖蒲叶、枸杞,不腻不肥,还别有一种野味香。 胤禛还是雍亲王的时候,每次木兰围场回来,侍卫们提着他打下的野味,便要立即送去亲王府的膳房制作这道菜。 如今登基成了皇上,满宫里做这道菜最拿手的却不在养心殿御膳房,而是景运门膳房。 这菜也是从景运门膳房提来的。 膳桌上另还有米酒醉湖虾、金丝怀柔板栗等等。 因着景阳宫贵人爱甜,景运门膳房孝敬的点心则是茶食刀切一品、杏仁佛手一品、香酥苹果炸一盒、合意饼双碟,此外还有描金攒盒装着的红薯蜜饯八品,是零嘴小吃。 吉灵有点懵,她到现在都还不大清楚景运门膳房在哪儿呢!人家怎么就把她口味摸得清清楚楚? 碧雪还跪着,吉灵瞧瞧胤禛脸色,就跟她打手势,催促道:“起来吧。”。 碧雪想起来,才发觉手足竟然酸软。 七喜招呼了小芬子,上来半扶半抱地,硬把人给拽起来了。 用完了晚膳,胤禛和吉灵两个人就到里屋里去了。 方才四爷一进门就坐下在膳桌旁,所以吉灵没注意,这时候他长身立着,吉灵便一眼瞧见了那只自己亲手制作的,黛青色的小荷包。 正摇摇晃晃地挂在胤禛腰间…… 他竟然不嫌弃,还把这只荷包挂身上了! 吉灵又是感动,又有点微妙的难堪——早知道皇上会看重自己的荷包,还特地挑出来挂在身上了,她哪怕是熬几个大夜,也一定要把这荷包做得精致些啊! 这下可好!这针线功夫如此蹩脚的荷包,明晃晃地挂在胤禛身上,简直是一面行走的活招牌…… 当时绣那弯月亮,她硬是没让奴才们帮忙,就只准许七喜替自己穿了银丝线。 七喜一边眯着眼穿线,一边吭哧吭哧地笑。 吉灵还记得,自己绣完那只月亮,美滋滋地高声喊七喜和碧雪进来看。 两个姑娘一掀帘子进来了,结果七喜以为她绣的是镰刀,民间干农活的那种。 碧雪的想象力比较贴近端午主题,也更丰富一点,认为主子绣的是牛角形状的粽子。 两个人还争论了几句。 吉灵当时就想掀桌子,不做了! 最后她还是苦唧唧地在纱灯下补了一个时辰的针脚,硬是就靠着自己一个人,才绣出月亮样子来。 “我为了绣这个荷包,手都扎破了!”,她眉毛眼睛都皱到了一起,抬着手伸到胤禛面前,给他看,是撒娇的语气。 胤禛还真的握住她手,在纱灯下仔细地看了看:“哪有?”。 吉灵自己缩回手,瞧了一眼,道:“皇上来得迟了,伤口都愈合了!”。 胤禛也笑,顺手就把那荷包拎起来给她看,有意逗她:“这真是你自己做的?朕瞧着不大像!”。 吉灵一听话音,就快蹦起来了:“怎么不像!我熬了好几个大夜了,皇上您瞧,我这左眼的外眼角到现在还是通红通红的呢!”。 她一边说,一边扒着左边眼睛,可怜兮兮地凑到胤禛面前,证明给他看。 胤禛在灯下看得分明,见她眼角果然有几根血丝,但并不严重——哪里像她说的那么夸张,“通红通红”的呢? 他顺手拢住了她,像抱一个大宝宝一样,将她整个人向自己怀里提了提。又低下头,轻轻贴着她额头吻了一口,温言道:“你的心意,朕都明白。”。 吉灵脸上高兴起来,手也不扒着眼睛了,贴着胤禛坐着,不吱声了。 胤禛伸手用拇指捻了捻她的下巴,玉扳指轻轻摩挲过吉灵的肌肤,一阵子没见,她吃的下巴都越发滚圆了起来,这样仔细一瞧,简直快有了双下巴哩! 吉灵也瞧着他,忽然便将下巴的重量,整个儿压在了胤禛的手掌心里。 这番灯烛下温存地说了好一会儿话,眼见着吉灵哈欠连连,胤禛便喊奴才送热水进来。 两人洗漱了歇下来,时辰便也不早了,因着端午将至,前朝之事最近又有了了断,胤禛难得地没带折子来看。 七喜轻手轻脚放下了帘子,屈膝退出去,将里屋的门掩上。 黑暗中,吉灵忽然“噗嗤”一笑。 胤禛本是闭了眼,将要睡觉的,这时候听见她声音,便睁开眼转头去看她,就看她半个脑袋缩在被窝里,贼兮兮地不知道在笑什么。 胤禛含笑问她:“你笑什么?”。 他说完,伸展手臂,拥她入怀,拍了拍她的背,哄娃娃一样斥道:“好好睡觉!”。 第八十九章 诚挚 , 吉灵果然听话地闭上了眼。 胤禛侧头看她,就见她虽然安静下来,嘴角还是憋着一丝笑意,半晌,才听得她的呼吸渐渐深沉起来。 可是他被她这么一闹,却有点睡不着了。 月光如水,从层层叠叠的床帐之间的缝隙透进来,床帐上花枝的纹路,如意的图案,一样样,都投射床帐顶上。 他难得地出了一会儿神,转头低声问她:‘’睡着了么?‘’。 吉灵眼睛也不睁开,只是飞快地回答他:‘’睡着了!‘’。 话音刚落。她自己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胤禛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一遍遍摸着她的头发,眼睛一眯,问她:‘’今晚一直在笑,到底笑什么?‘’。 吉灵抬起头瞅着胤禛,小声小气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很多天没见到皇上了,今儿终于见着了,心里真高兴!‘’。 胤禛的手本来是一遍遍轻轻拍在她后脑勺上的,听了这句话,他顿了顿,一只手就没落下去。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丝毫不加矫饰的诚挚,他听着,竟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这句话颤了一下。 胤禛没说话,只是捏了捏她的脸颊。 过了一会儿,就在吉灵以为胤禛已经睡着的时候,却觉得额头上一热。 是胤禛低下头,重重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 胤禛走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左右的光景,屋里还是黑着的。 吉灵对着屋里点起的烛火眯着眼睛,还想按规矩起来服侍他穿衣,却被胤禛按住了,他声音甚是温柔,道:“不必。“。 吉灵就看他撩开床帐,低声喊奴才进来伺候,又对自己温言道:“多睡会,朕每次过来,你难免早上睡不踏实。“。 吉灵揉眼睛笑:“没事,夏天日头出得早,本也差不多该醒了。“。 她一边说,一边还是掀了被子下床,七喜便过来伺候。 胤禛笑了笑,伸手怜惜地揉了揉她头顶,又轻轻拍了拍她脸颊。 出门的时候,一屋子奴才低着头,听皇上对吉贵人道:“朕往后,一得了空便来看你,尽管放心。“。 虽然屋子里都是东侧院的奴才,但毕竟是在人前,吉灵不由得被胤禛闹了个大红脸。 送走四爷后,不知不觉,炽热的日光已经渐渐穿透窗纱,投射进屋子里。 已是初夏,屋里虽然摆了两只冰桶,也仍然盖不住燥热。 吉灵瘫在贵妃榻上,抬着手拿着一本字帖在看。 她换了几个姿势,翻过来覆过去,只觉得前胸后背都是汗,便喊七喜把冰桶拿过来,放在贵妃榻前,这才觉得凉快些。 七喜见她这模样,便笑着道:‘’主子,如今您这般畏热,不如奴才给您换上席子吧?“ 她想了想,道:“库房里有两张紫玉镶湖州心雪竹双面席,凉润润的最是舒爽,还是主子封贵人的时候,内务府送来的呢!“。 吉灵点点头道:“是早就该换的了,你若是不提这一茬,我倒还没想起来,今儿就给它全部换上!“。 七喜抿嘴一笑,道:‘’主子如今体热,说明身子比去年这时候好上了许多,奴才瞧着也高兴呢!“。 吉灵刚想说话,却听碧雪在外间道,内务府的给各宫派的节庆粽子来了。 端阳佳节是五月初五,内务府从五月初三开始便连派三日的粽子,各宫按照位份,主侧身份,粽子的份例各有不同。 吉灵起身略微整理了一下出去,就见那派礼的太监瞧着面生,并不是从前见人,只在院子里规规矩矩等着。 见吉贵人出来了,那人便嘱咐背礼的小太监将景阳宫侧位的粽子放下,又对吉灵行了礼,方才告退。 因着各宫都要送去赏赐,那些粽子离火已经许久了,难免凉了,七喜让碧雪拿去膳房,在灶台上热了才给吉灵送进来。 粽子的外观还是相当精致的,各自的屉笼里插着隶书的牌子。想吃什么口味便自己去翻牌子。 吉灵挑了个火腿馅的。 七喜拿着小剪刀,三下五除二,很熟练地就向上挑断了朱绳,匆匆剥了皮,递到吉灵面前 吉灵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对于一个吃货来说,哪怕是火腿的肉老了那么一点点,糯米的香少了那么一点点,味道调的咸了那么一点点,她都能吃出来。 眼前的粽子虽然美味,显然和苏培盛替皇上送过来的粽子还是有一些差距的。 结果吉灵正在洗着手呢,张贵人过来了。 她一进正屋,就轻拍着手,笑着打趣道:“好香!原是有人迫不及待,已经将赏赐的粽子热了吃了!‘’。 吉灵将手擦干了,笑嘻嘻地站起来迎接她,拉着她到桌边,道:‘’张贵人,你别取笑我了,各宫都有的赏赐,吃个欢喜罢了,我原也是喜欢糯米做的糕点,就让七喜帮我热了。“。 张贵人虽是被她拉着手,仍然对她屈下膝盖,行了个平礼,才轻轻道:“永和宫里的赏赐,我只见了一眼便没了呢!‘’。 吉灵愣了一下,道:‘’怎么会?这是端午的赏赐,各宫上下都要有的,真到了端午那一日,便是内务府哪里会少了你这一份?“。 她说到这儿,突然才反应过来,看向张贵人,低声道:“总不会是宁妃娘娘扣了你的赏吧?‘’。 张贵人没说话。 吉灵瞠目结舌,小声道:‘’这,这都只是些吃食,大家都有,又不是甚么贵重物事,她不至于吧?“。 张贵人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哪里是因为贵重不贵重的缘故......“。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低声几乎不可闻地道:“其实,我也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不提也罢。“。 吉灵还没说话,却听张贵人肚中咕咕叫了两声。 张贵人捂着肚子,羞赧地笑了笑,道:“早上没什么胃口,用的少了,这会子五脏庙却在吉贵人你这儿闹腾起来了。‘’。 吉灵一拍脑袋,拉着她就坐下来了,又塞了眼前一个热乎乎的粽子给她。 张贵人还在挣扎,七喜已经麻利干练地剪开了朱绳,剥了开来。 张贵人一脸窘迫,低下头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小口。 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这粽子真香!“。 第九十章 投缘 , 这粽子个头小,若是换了成年男子,几乎可以一口一个。 张贵人毕竟是女子,吃相斯文,但是咬了五六口后,差不多一个粽子也就下肚了。 吉灵在旁边看张贵人吃得这么香,就知道她在永和宫里一定日子不好过。 想到自己刚才还嫌弃这粽子不如苏培盛送来的好吃,而张贵人却这么狼吞虎咽,吉灵心里简直都有点负罪感了…… 她亲手倒了杯茶水递给张贵人,轻轻顺了顺她的后背,哄小朋友一样安慰她道:“慢点吃,多着呢,这盘都是你的!” 张贵人根本无暇顾及那杯茶水,只是像一只小仓鼠似的捧着粽子,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抬头对吉灵笑,眼睛眯成了两只月牙儿。 转眼间,张小仓鼠已经解决了四个粽子。 忽然,她噎着了! 几个宫女上来就帮她拍后背的拍后背,抚胸口的抚胸口。也有人端起茶水要给她,吉灵赶紧阻止道:“别!她这会儿已经被糯米噎着了,就不能同时往下喝水。”。 她站起身,帮张贵人顺着背,道:“别慌!”。 张贵人抓着胸口的衣领,不一会儿才大大喘出一口气。 吉灵扶额:宁妃娘娘这是下手有多狠啊……把好好一个朝廷四品官员的闺秀千金给饿成这样……爹妈若是看到眼前这一幕,得心疼死! 只怕永和宫的膳房也少不了为难她吧? 也许张贵人和自己从前一样,连吃一顿好饭菜都要处处银钱打点呢! 七喜还想继续剥,张贵人赶紧阻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对吉灵小声道:“吉贵人,我吃饱了。”。 吉灵轻轻道:“这粽子你若是喜欢,一会儿走的时候,我让碧雪提一些,给你送回去!口味可多了,你好好挑几样。我不知道你喜欢吃粽子,我这儿下次若是有更好吃的粽子,我便留着,差人喊你来,咱们一起吃!”。 张贵人红着脸,终于没跟吉灵客气,点点头了。 她接过身边奴才递上来的热手巾,动作仔细地擦了擦嘴,又下意识地反复摸了摸嘴唇。 吉灵见她唇上的口脂已经被手巾擦光了,便道:“你等我一下。”。 她起身进了里屋,从衣柜下面拿出那几个化妆品收纳筐,掀起遮盖在上面的粗布,大致看了看,便挑了一样两用唇颊膏,又用了个小瓷盒子挑了一半唇颊膏进去,配上了一根小铜箸儿,拿起一面小铜镜,这才收拾好了化妆品收纳筐,重新推进柜子下面去。 吉灵捧着一堆东西走出来,对张贵人道:“张贵人,来,这也是口脂,你试试看。”。 张贵人本是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的,见她出来,便赶紧起身,接过了小瓷盒,好奇地闻了闻,不由惊讶道:“可真香!这是什么花香?”。 吉灵并不回答,只是笑着道:“你试试!”,说着将小铜箸儿递给她。 张贵人拿了,细细挑了一点,在唇上慢慢抹开,吉灵便拿着镜子给她看。张贵人接了镜子,慢慢抬起头一瞧,只见那镜子里,一个粉光脂艳的宫装女子也正凝视着自己。 那口脂颜色虽娇艳,却并不过分,只衬托得她温雅柔美。 吉灵看张贵人喜欢,便道:“这个颜色没用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么好看,可惜我只有一盒,要是有两盒,咱们就可以一人一盒了!不过我舀了一半给你,剩下一半我自己留着用,这个也很耐用,你每次挑的时候用一点点,抹完了还能当胭脂抹在脸上。”。 张贵人听她说完,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口脂,握紧了在手心里,闷着脖子不抬头。 半晌,她才终于抬起眼来瞧着吉灵,两颗豆大的眼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道:“吉姐姐,你对我真好!这宫里,也只有你才会对我这样!”。 吉灵最见不得人哭,看张贵人眼眶发红,她自己也有点鼻子发酸。 七喜赶紧递了干净帕子上来,吉灵接过了,就弯着腰给她擦眼泪,细细柔柔地道:“我第一次见着你,也觉得很投缘!大抵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机缘吧,乖啊,不哭了!”。 张贵人听话地点了点头,那两颗眼泪珠子瞬时间滚落了下来。吉灵捏了捏她的脸蛋,道:“你方才喊我‘姐姐’,我却是占便宜了,需知我年纪比你小上一岁呢!”。 张贵人也不好意思了,小声小气地带了点撒娇的意思,对吉灵道:“你处处照顾我,可不就像家里的姐姐一样吗!”, 吉灵点头。 若是穿越之前的年纪,她给十九岁的张贵人做姐姐,可不是绰绰有余吗?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小乐子便送上一些夏日解暑的水果小吃过来,七喜在门口接了,递送进里屋来。 吉灵见了,顿时来了精神,指着它对张贵人道:“来,试试这西瓜盅,可好吃了!”, 张贵人从七喜手中接过来。 那西瓜盅是红玉西瓜所做,西瓜拦腰被切成大小两半,大的那一头是盅,小的那一头便是盖子,边沿雕刻出锯齿形的花纹。 中间有十几朵花朵形状的水果块,乃是水晶梨经过刀刻削成的,旁边配着上好的湖州碧玉心白莲子,因为吸饱了水分,白莲子明亮洁莹,每一颗都像珍珠一般。 西瓜的果肉则被切成小小均匀的方块,装在西瓜盅里,便于取用,西瓜的内里不但有西瓜汁还加了冰镇银耳羹,冰糖、桂花干、味道清甜可人,外侧的瓜皮上则被冰镇出了一粒粒小水珠。 吉灵舀了一口送进嘴里,就觉得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直透胸腹之间。 除了西瓜盅,另外还有两份甜碗子,这是将蜜饯、果脯和甜瓜、杏仁、豆腐、芋头、红糖糯米丸子、青葡萄、藕粉、红豆沙、放在一起做的小吃,冰镇过后,配色五颜六色,看着甚是喜人。 吉灵很喜欢吃这种甜碗子,那芋头煨得透烂透烂,送进嘴便化了,红糖糯米丸子本是软糯的,但因为里加了木薯,又是冰镇过后,咬起来便十分有弹性。 她一口气吃了半碗,才抬头笑着问张贵人,道:“怎么样?不错罢?” 张贵人点点头,瞧着吉灵吃得那般香,又低头拨了拨碗中的丸子,眼中却隐隐有忧色浮现上来。 第九十一章 景阳宫饭桶 , 因着张贵人今日喊了吉灵“姐姐”,两人便比往日又要亲近了一分。 张贵人闺名叫“笙间”,能看出来她父亲也是个文艺中年,居然给女儿取名来自于南唐后主李煜的诗句——“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本来是很有诗意的名字,结果吉灵一听便喜笑颜开。 生煎?好名字,好名字! 说了一会儿闲话,吉灵见张贵人很是喜欢那胭脂膏,便让七喜去翻了丝绣荷包出来,替张贵人装好了那只盛了半份胭脂膏的青花小瓷罐子。 张贵人握住荷包,眼里闪过一丝怅惘,轻轻笑了笑:“从前在闺中的时候,我和姐姐一样,也很喜欢这些胭脂水粉,女儿家嘛,自然爱美,总想将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不过那是为了……” 吉灵正靠在椅子上,啜饮着一杯冰镇酸梅汤,听张贵人这么说,便抬头看向她。 张贵人的话语却戛然而止。 她放下那只荷包,声音低不可闻:“姐姐,你不知道,我是一点也不想入宫的,”。 她的眼睛有点淡淡的恍惚,声音也像是飘着的:“这宫墙内的日子,我倦透了,厌极了。每每深夜梦回,我梦见的都是选秀前的人……和事。”。 吉灵刚想说话,七喜已经进来递中午的膳单了,便将张贵人的话头打断了。 吉灵大约看了看,又问了张贵人的口味,稍稍修改了一下,便将膳单给了七喜,也留了张贵人一起用午膳。 等到膳桌摆上来的时候,张贵人只见到那桌上的菜式有冰镇江米糖拌藕、冰镇金银花莲子鸭羹、香炒田螺、苦瓜苦丁蛤蜊白萝卜汤…… 另有一大碗荞凉粉——凉粉块是在凉水里浸过的,放在裹豆腐的那种白棉布上,猛一瞅,跟个冰块似的,雪白雪白地冒着冷气。 小乐子围着素色的袖套,现场把它划成小菱形块,摆成菊花形状,配上白芝麻、炸花生米、酸萝卜、香菜、花椒,醋、葱花……再加两小勺红彤彤的辣椒油,又麻又辣! 等到小乐子下去了,吉灵一连扒了两小碗凉粉,直辣的舌头都疼了! 七喜便赶紧送上来一壶冰镇竹叶青茶,吉灵却没急着喝,用这绿茶和桌上那道冰镇江米糖拌藕的藕汁一混合——又有藕汁桂花的清香、又有茶叶的苦涩。 张贵人这时候便小声问吉灵:“姐姐,你平日里也是吃这些菜吗?”。 吉灵一边吃,一边道:“以前倒也不是,最近不是天气热了嘛,这冰镇的越吃越舒服。”。 张贵人想了想,又道:“姐姐的膳食便一直是方才那个小个子太监负责的吗?”。 吉灵一边吃着香炒田螺,一边不经意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你说小乐子?那是齐妃娘娘的怕我膳房不够用,给我添了个新人,不过我这儿负责膳房的还是从前的小达子。”。 她说到这儿,从七喜手中接过筷子,夹了一些田螺给张贵人,道:“这炒得很香,是五香味的。你试试看。我这膳房不管是新人,老人,手艺都不错!”,又道:“再加点饭吧,你看你瘦的,在我这儿尽管放开了肚皮吃!”。 结果一顿饭还没吃完,养心殿的小陈子带了两个小太监过来,送了一只甚是新奇的玩意儿“金角小弓”。 那弓箭的形状小巧精致,甚是可爱,只有普通弓箭的一半大小,通体金色,上面裹着端午龙舟呈祥的绸丝,简直像个小玩具。箭头也是钝的,根本伤不了人。 配着金角小弓的,是整整十六屉笼的粽子! 十六屉! 吉灵:我在四爷眼中,可能是个饭桶…… 小陈子看起来对人力甚是节省——那两个小太监一人提八笼,放下粽子的时候,吉灵就看见他们手掌里都压得通红通红的。 她瞧着怪不忍的,赶紧让七喜拿了点钱赏了。 小陈子当着吉灵的面,揭开一笼给她看——原来里面的粽子都是已经剥好的,皮已经去掉了。 小陈子笑着把皇上的话重复了一遍,大意是说这粽子就是用来拿给吉贵人玩的——专门让她练习金弓射粽,等到端午那天棕宴上说不准还要用到。 因为糯米有粘性,所以把粽子皮去掉以后,射箭就更加容易射中了。 吉灵看到了,就想到自己昨天问胤禛——端午节“金弓射粽”好不好玩? 没想到四爷看上去是一脸不在意,其实还就真的记在心里了。 她想到胤禛坐在养心殿那一大堆奏折里,焦头烂额地披着折子,还能想到她询问的这个小玩意儿,还派人给她专门送来,另外又配上了粽子,让她练习,吉灵就觉得感动。 …… 张贵人走的时候,刚刚出了景阳宫门,却见两个太监引着个太医,正好向景阳宫门行了过来。 见有贵人走出,那两个太监连忙低头,避让在一旁打袖子请安。 张贵人叫起了,刚要走过去,忽然站住了脚,停了一晌,回头道:“狄太医!”。 太医狄安抬起头来,只向张贵人脸上瞧了一瞬,神色也是瞬间震动了一下,随即拜下道:“给张贵人请安!”。 张贵人伸手虚扶了一下,道:“狄太医快请起。”,又道:“今日……是来给懋嫔娘娘诊脉吗?”。 狄安微微犹豫了一下,道:“回张贵人的话,臣奉旨,前来替吉贵人请个平安脉。”。 张贵人点点头,瞧了一眼那两个太监,又向前走了几步。 狄安会意,跟着她稍稍走了几步,张贵人才细声道:“我才从吉贵人院子里出来,她精神好得很,身子应是大好了。”。 狄安恭敬地道:“是,臣也不过是奉皇上的旨意,替贵人请个平安脉,如此,皇上也放心。”。 张贵人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却见狄安仿佛鼓起千百种勇气一般,眼睛看着地面,咽了口唾沫,低声而飞快地道:“‘她’还好么?”。 张贵人没说话,半晌只道:“老样子罢!”。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狄安还想再问,却见那两个太监跺了跺脚,往这儿瞄了一眼,知道不便再多停留。 张贵人见他要走,追了一步道:“狄太医!吉贵人是个有善心的,对我也很是关照,她既然得宠,你替她看诊,一定多费些心!”。 第九十二章 站队 , 又过了两天,便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转瞬即至。 因着这一日宫里有粽宴,吉灵没敢赖床,早上一睁眼,就喊七喜进来洗漱了。 用过早膳后,七喜把夏天的旗装全部找了出来,一件件摊在床上,主仆两个人商量着挑选了老半天。 最后定夺下来的是一件淡海棠红色的旗装,吉灵又配着衣裳的颜色,给自己化了妆。 七喜给她梳好头之后,挑了一朵和衣裳同色系的海棠色金镶珠花给吉灵戴上,那珠花通体都是金镶红玛瑙,甚是娇艳华美。 吉灵对着镜子照了照,见碧雪在一旁捧着珠宝匣子,还等着给七喜递上其他珠钗,便出声道:“这样就已经很是招摇了,不能再加了。”。 碧雪笑道:“主子这么年轻,便是穿戴得艳丽些也是寻常,更何况今日还是过节呢!”。 吉灵没说话,对着镜子左右侧了侧脸。 瞧了一阵子后,她猛地一伸手,把耳朵上的红玛瑙耳夹也揪了下来,这才点点头,道:“差不多了。”。 待得到了皇后的坤宁宫,只见殿前的青砖都被擦洗得如同镜面一般,恢宏的飞檐下四处张挂着五色龙舟金线缠凤凰图,花木扶苏,雕花围栏上处处插着苍青色的菖蒲,到处弥漫着一股菖蒲熏香。 几个宫女在廊下看见她来了,立即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吉贵人可来了!”。 其中一个领头的宫女便道:“皇后娘娘方才就命奴才们候在这儿了,瞧瞧贵人来了没。”。 吉灵心里也有点意外,忙恭恭敬敬地笑着回道:“哪能让皇后娘娘如此费心,可折煞我了!”。 说话间,那领头宫女已经引着她向正殿里走去,玉阶上又有两个宫女,瞧着吉贵人过来了,老远地便打起了帘子。 那院中另有几个贵人服色打扮的年轻丽人,那几个宫女便像没瞧见一般,径直昂着头,引着吉灵从她们中间走了过去。 众人不由得给吉灵让开一条路来。 吉灵低着头,只是快步走。 待得上了玉阶,进了正殿,才见殿里也是布置一新,左右两张几米长的长桌案上各摆放着九只五彩张天师斩五毒图盘,盘里堆着时节的鲜花和果子,清香馥郁。 刚一进暖阁,吉灵便见皇后正一个人端坐着,并不与他人多言,只是低头啜饮一杯热茶。 齐妃和裕妃坐在一旁,用帕子掩着嘴,微微皱着眉在说着什么。 吉灵快步走到暖阁正中,蹲下身子,郑重其事地给乌拉那拉氏行礼道:“贵人吉氏,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刚刚说完这几句,便听外面唱报道:“年妃娘娘到——!”。 门帘被打起,众人转过头去,便见年妃今日也是盛装打扮,鬓发间珠环翠绕,金绣银镶。 年妃扶着贴身宫女的手,娉娉婷婷地走到皇后面前,略微屈了一下膝,一脸懒洋洋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说完,也不等皇后娘娘叫起,居然径直转了身子,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喇喇地坐下了。 皇后被堵得好一会儿才出声,淡淡道:“年妃倒真是熟不拘礼。”。 暖阁中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裕妃一个没忍住,差点笑了出来。 皇后一转头,便见吉灵还在原地——她显然腿脚已经蹲得酸了,微微发颤,仍然不起身,只是恭敬地低着头。 是在等着自己这个皇后发话。 乌拉那拉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亲手虚扶了一下,道:“吉贵人起来。”,又指了指懋嫔旁边的位置,道:“坐。”。 众人都怔住了。 皇后指的那把椅子是个很微妙的位置,就挨在懋嫔旁边。 说尊不尊,说卑不卑。 平日里一直都没人坐——妃位的老人儿不屑坐、年轻的贵人们不敢坐,嫔位的人数又少…… 所以那里永远都是空的。 在一片安静中,年妃忽地嗤笑了一声,冷冷道:“皇后娘娘,瞧着吉贵人这模样,应是被吓着了。不过臣妾倒觉得,这位置不该她坐,她也不配坐!娘娘还是别为难她了。”。 年妃话音刚落,就看见——吉灵已经扶着七喜的手,施施然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了。还低头顺手理了理衣袖,一脸神情坦然。 暖阁中的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各色目光齐齐看向了吉灵,又看向了年妃。 皇后眉头微微一挑,看着吉灵。 年妃倏地变了脸色,一双杏眼盯着吉灵,只厉声道:“吉氏!亏得皇后娘娘还夸你最懂规矩,本宫瞧着,你却胆大得连尊卑都敢逾越了!这把椅子……也是你的身份配坐的么?”。 吉灵向前倾了倾身子,笑嘻嘻道:“妾身愚钝,旁的事都想不明白。不过妾身只明白一件事——皇后娘娘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这六宫都在皇后娘娘统协之下,皇后娘娘的旨意便是规矩!”。 话音落下,暖阁中寂静无声。年妃心里本就恨极了吉灵得宠,此时心头怒气陡生,一双眼阴沉沉地眯了起来,只盯着吉灵。 却见吉灵说完了那番话,顿时肩膀微耸,低头坐着,又恢复了平日里恭顺的模样。 这时,只听外面唱报道:“皇上驾到!”。 皇后听了,口中只道:“今日皇上下朝倒是早!”,便不慌不忙地将手中茶盏交给旁边奴才,又扶着宫女华容的手。 经过年妃身边时,她痛快地瞄了一眼年妃的脸色,这才快步走出了暖阁。 众妃嫔都跟在皇后后面出了暖阁,见胤禛大步流星地跨进前殿来了,苏培盛在后面一路小跑跟着,便齐齐蹲下请安。 皇后在众妃嫔之中,因着身份是妻,只半蹲了膝盖,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在众人中寻了寻,正见着吉灵也抬头向自己看来。 两个人相视一笑,胤禛便收回眼光。 他抬手让皇后起来,见皇后形容憔悴,便夸奖了几句,又道:“朕知道,操办佳节、大典最劳心神!皇后尽心尽责,这些日子,应送应赏的,都打理得清楚,甚好!”。 乌拉那拉氏随着他步伐走着,此时就受宠若惊地道:“谢皇上关怀!臣妾不辛苦!办妥、办好这些事情,本就是臣妾作为皇后的职责。臣妾将家事料理的好,皇上在前朝的国事才能不分心。”。 她顿了顿,见众妃嫔都落在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便低声笑道:“皇上若是觉得臣妾辛苦,以后不妨给臣妾寻个左右手,就算是帮忙分点担子,也能容臣妾过几天松快日子了!”。 第九十三章 和硕和惠公主 , 闻弦歌,知雅意。胤禛听出皇后话外的意思,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这个话头。 乌拉那拉氏见皇帝不吱声,也不好续着这话题再往下发扬,便岔开道:“今日的棕宴,臣妾可是备了粽弓,趁着后宫姐妹们都在,皇上定得给大家露一手!”。 胤禛一边走,一边道:“这是小女子的玩艺,朕怎插手?”,他说到这儿,忽然脚下一顿,眼睛一眯,抬手向宫门外一挥,笑着喝道:“进来!”。 众妃嫔一起向殿外望了去。却只见一个活泼的小小人影一闪而过,又有一声清脆的笑声问道:“皇阿玛,您瞧见我了吗?”。 七八个宫女太监都猫着腰,苦着脸跟在那小人儿身后,唯恐她摔着,几人张开手臂,口中只连连哀求道:“公主慢些!仔细脚下!”。 皇后咳嗽了一声,轻斥道:“和惠!多大的人了?还玩这躲躲藏藏的游戏?今日端阳,众位娘娘都在这儿,莫要顽皮了,快些进来。”。 原来这便是和硕和惠公主! 吉灵之前早有耳闻这位公主的大名,却从没见过真人。只听人说过——这金枝玉叶的小姑娘,便是十三爷——怡亲王的小女儿。 因为怡亲王与皇上兄弟情谊非同一般,往来甚秘,这小姑娘从小在雍亲王府里跌摸滚爬,出入整个雍亲王府比进自家宅院还熟悉。 当时还是雍亲王的胤禛便直接认了这女孩做养女,登基后,她也被封为和硕和惠公主。 可别小看这“和硕公主”的封号——崇德元年,还是皇太极在位的时候,便仿明代制度,皇帝的女儿开始被称为“公主”。 但即使同样为公主,也是有区别的。 皇后生的女儿是“固伦公主”,其他娘娘生的则是“和硕公主”。 但即使是比“固伦公主”低了一头,那也是公主呀——只有天子之女才能配享的称号。 至于亲王之女,则叫和硕格格。 所以这小姑娘的生父是怡亲王,她本来的身份应是“和硕格格”的,因着做了皇帝的养女,才成了“和硕公主”。 和惠公主听了皇后这话,一噘嘴,背着手,才慢慢走了进来。 吉灵就看见这小姑娘不过才十一二岁年纪,若是换了现代,还是个小屁孩儿呢!每天得背着书包老老实实上小学去。 和惠公主穿了一身淡粉色的旗装,头上的小小旗头梳得油光水滑,也配了一朵同色的淡粉色牡丹珠花。 旗头左边,插着一只应景的端阳五色老虎簪,旗装上摆扣子上,挂了一片翠玉雕成的菖蒲叶,一身珠光宝气,一张小脸上却满是稚嫩之色。 她踢踏踢踏地走到胤禛和皇后面前,按照和硕公主的规矩,对着皇上和皇后行了叩首礼,待转过身,又对其他几个有生养的妃子们行了万福礼,那几个妃子连忙还礼笑道:“公主!”。 和惠公主的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这几个礼便也行得不伦不类,皇后见状,便抿嘴一笑,招手道:“和惠,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宝贝?这么一会儿也不肯放下?”。 和惠一脸不情愿,慢慢把手从背后伸出来,原来她手中抓着的是一只毛绒绒的端阳五毒图案小老虎,众妃嫔都忍俊不禁。 胤禛一脸慈父表情,疼爱地看着和惠公主,这时候便走过去,伸手揽上她的后脑勺,笑着带她往后殿走去。 众人到席位坐下后,吉灵才注意到胤禛今日的朝冠上戴了艾草尖,身穿蓝棉纱袍和红青棉纱绣二色金龙褂,身上虽然拴了只龙舟形大荷包,自己给他送的那只小荷包也依然挂在他腰间。 宫女们送上茶果来,皆是桑椹、樱桃、茯苓等适时的鲜果。只见华容快步走到皇后身边,低声说了什么。 皇后听完,又转头向胤禛说了几句。见胤禛点了点头,她便对华容颔首。 华容会意,自去安排,不一会儿,养心殿御膳房的太监们已经抬着各色膳桌等候在了宫门外,待得排好了队形,这才两两成对,鱼龙流水一般地将一对对膳桌送了进来。 宫女们伺候着将各色菜式送到各嫔妃面前,吉灵就见今日的菜式倒是家常接地气——有姜汁豇豆、青红椒麻鸡、蒜泥白肉卷、烤鹿肉干、凤眼炒虾球、蒜蓉蒸扇贝、此外还有一道自己喜欢的三鲜龙凤球。 ……就是没有粽子。 今天不是“粽宴”吗? 皇后笑着举起雄黄酒杯,对胤禛道:“皇上,值此端阳佳节,臣妾第一杯便敬皇上!”。 胤禛举起面前的菖蒲酒杯,对皇后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 皇后并没急着喝下,又对着众人遥遥举杯示意,见众妃嫔连忙端起面前的杯子,皇后这才以袖遮面,将那杯菖蒲酒喝了下去。 众人又说了些节庆话,身旁的侍膳宫女们便开始动了筷子。伺候着一道道布膳,酒过三巡,只见华容正色站在门口举起手掌,轻拍了三下,众人一抬头,就看见八个小太监吃力地抬着一张巨大无比的膳桌,一步步挪了进来。 那膳桌大得简直夸张——要不是上面还放着一只同样巨大的五彩张天师斩五毒纹盘,内中堆着一大堆热气腾腾的粽子,吉灵还以为御膳房的太监把皇上的龙床抬来了呢! 膳桌被放下在大殿正中,因着重量颇沉,四脚不一,放下时难免有震动,吉灵却见那桌上盘中,粽子纹丝不动。 她眯起眼睛仔细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瞧出内里的门道,原来这盘子中,所有的粽子之间,已经都用绿色丝线相互勾连,合纵连横,最后成了一道立体网状,如此才不会松散。 这时又有宫女们进来,往嫔妃膳桌上送上粽子,皆用银碟装着,每盘十八个,每个膳桌上摆两方。 华容此时便捧着一把金角小弓,低着头快速小碎步走到帝后面前,跪下将那小弓呈上。 这就是射粽子的粽弓了。 齐妃本是一直埋头苦吃的,这时候也放下了筷子,笑着道:“亲教宫娥群角黍,金盘射得许先尝,臣妾向皇上讨个眼福,就请皇上给大家伙儿露一手罢!” 第九十四章 金弓 , 胤禛尚未说话,和惠公主本是坐在几位妃子旁边的,这时肉嘟嘟的一张小脸上就绽出笑容,也拍手笑道:“皇阿玛便试一试这把金弓吧!” 胤禛见众人语意殷殷,兼着和惠开了口,便向苏培盛点了点头,苏培盛忙躬腰上前,从华容手中接过那只金角小弓,趋步递给胤禛。 那金角小弓一头罩在一张青色竹纹十面锦缎下,旁边放着一把铜制的梅花络子挑手,胤禛顺手掀开了盖布,便见那金角小弓下,垫着一大捆特制的箭矢,根根都缠上了五色端阳绸,尾部挂着菖蒲穗子。 他顺手抽出一根,握在手中,站起身,缓缓从膳桌后绕到前面来,皇后与众妃嫔见皇帝起身,一个个便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也跟着立了起来。 皇后跟上胤禛,走了几步,站在他身旁,见殿中对面那棕盘中,粽子堆叠如山,便笑吟吟道:“皇上,臣妾有个提议——这第一只要射的粽子,不如让和惠去指着吧。”。 胤禛愉悦允道:“也好,便让这丫头去挑!”。 苏培盛立即从旁边小太监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一盘朱红色的扶桑花贴,又碎步挪到和惠公主面前,笑道:“公主,所有的花贴,都在奴才手中这盘子里了,公主请!”。 从顺治年间,宫里就时兴了端午节要赏扶桑花的规矩。 端午时节,御花园的扶桑花开得正艳,扶桑花挺立高大、花瓣色艳艳丽,这盘扶桑花贴乃是采了清晨带着朝露的扶桑花,压榨出花汁颜色,又染在雄黄纸上,剪成了花朵图样,背后早用刷子刷了糯米汁。 花贴被贴在哪只粽子上,持弓之人就得射中哪只粽子,如此才算是完成了“射粽”的游戏。 和惠公主扬起下巴,露出两只小虎牙,毫不犹豫地伸手道:“我来!”,语音清脆,缭绕在殿中。 胤禛笑道:“这丫头和老十三一个样,都是天生一副爽朗决断的性子!”。 皇后这时便上前来,亲自牵了和惠公主的手,向苏培盛絮絮地吩咐道:“将盘子放低些,让公主好好挑挑。”。 众妃嫔见公主要贴这第一朵射粽花贴,也都凑趣地围了上来。 待得见和惠公主拿起了两三朵花贴,吉灵才看出来,原来那花瓣上面还描着五毒图案,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各不相同,墨迹清淡。 和惠公主挑了只蜈蚣图案的扶桑花贴,快步奔到对面那粽山前,上上下下地瞧了一遍。忽地一咧嘴,绕到那粽山后,伸手将花贴——“啪”地拍上了背面的一只粽子。 齐妃瞧了一眼胤禛,抿嘴打趣道:“皇上,和惠公主选的这个位置,可不容易啊!”。 懋嫔也笑着对胤禛道:“皇上,公主这般机灵可爱,真真是被皇上养得极好!”。 胤禛并不答话,只是微微一笑,眼睛没离开那粽山,伸手对旁边人道:“拿弓来。”。 苏培盛立即将那只金角小弓双手递到胤禛手中。 胤禛方才已经自取了箭矢,这时便也不低头看,只凭着余光与鞍马娴熟的功夫,极利落地将箭搭在了弓上。 他随即一抬弓,利眼一眯。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那只五色箭矢流星逐月地飞了出去,嗖地一声,开路辟道一般穿过了那粽山,直推了四五只粽子出去。 箭头力道甚大,只听那粽山背后“扑扑扑”的几声落地的闷响,众妃嫔都不由得“呀”了一声。 早有小太监守在那儿,这时便飞奔过去捡起四只粽子,放在托盘中,高举着送到胤禛面前,跪下将托盘呈上。 众人伸了头去瞧,只见那几只粽子还冒着热气,其中一朵上面赫然贴着娇艳的扶桑花,不是和惠公主选中的那只,又是哪只? 和惠转了转眼珠,忽然一跺脚嚷嚷道:“皇阿玛!这可不算!我贴的只有一只粽子,您却打了这四只下来!”。 胤禛瞥了她一眼,含笑道:“你这丫头!”,他待要向下说,便见齐妃已经上前来和惠面前,弯下腰轻声轻语说了几句。 齐妃是有生养的娘娘,对于哄孩子十分有一套,几来几往便逗得和惠眉开眼笑。 胤禛将那金角小弓交给皇后,皇后接过弓,在手中握住,笑吟吟环视了众人一眼,这才道:“皇上既然为咱们端阳佳宴开了第一弓,大家姐妹们也不必拘着了!还有谁来?”。 话音刚落,懋嫔却笑吟吟地道:“皇后娘娘,嫔妾瞧着这射粽十分有趣,斗胆也想试上一试。”。 她平日里是个老成持重的,众人都不料第一个要出来射粽的人竟然是她。 皇后面上仍然是笑着,只是笑意淡薄了几分,道:“也好,懋嫔是个能沉得下心的,射箭倒是最讲究这点。”,说完,便慢悠悠将金角小弓交给华容,华容捧着,快步送到懋嫔面前。 懋嫔接过了弓,动作不甚熟练地拉开,因着力气孱弱,即使那弓极小,也不能拉得圆满。 她举起弓箭,吉灵就看她扣着弓弦的手指微微颤抖,显然用尽了力气。 和惠公主笑着抢上前道:“懋嫔娘娘,这粽子还是让我来选罢!” 懋嫔立即笑道:“公主挑的,一定是最好的!”。 和惠公主展颜一笑,蹦蹦跳跳跑到那粽山旁边,用花贴贴了一只靠下位置的粽子。 众人见那位置容易射中,想必懋嫔或许能射中,便都回头,带了几分期待看向懋嫔。 在众人目光的包围下,懋嫔一张苍白的脸,此时竟也泛出了一点血色,她紧紧咬住嘴唇,眯起一只眼睛,侧过头,对准那只贴花粽子,来来回回瞄准了六七次,还是没放箭。 宁妃瞧得着急,便挤开身前的裕妃,对懋嫔道:“懋嫔,看准了就放吧!”。 话音还没落下,只见懋嫔手中箭已离弦,“嗖”的一声,稳稳地扎在那只粽子花贴上。 众人都轰然喝起彩来,小太监奔过去将粽子捡起,呈递给皇帝及各人看了一眼,吉灵站在众人中,正撑着七喜的胳膊看得有趣,胤禛一转头,瞧了她一眼,忽然抬手指着她的方向,笑着对苏培盛道:“让吉贵人也过来试试!”。 第九十五章 狠手 , 皇上此言既出,吉灵只能上前去接过那只金角小弓。 刚刚捧住,她手腕便被压得往下一沉——没想到这金角小弓看着精巧,却颇有重量,难怪方才懋嫔挽弓那般吃力呢! 和惠公主还站在原地,见又有宫妃要射箭,她乐此不疲,抢着从盘子里又拈起一张扶桑花贴,双手举高,贴在粽山正中的一只粽子上。 皇后见她离粽山很近,便招手笑着道:“和惠,别站那儿,到皇额娘这儿来!”。 和惠公主甚是活泼,此时听了皇后的话,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往回走了几步。 吉灵一脸沉重地捧着弓,心里充满了后悔——眼见着这丑是要出定了。 如果知道今日这棕宴,自己居然会被四爷点名,还被他心血来潮地拉出来…… 她一定在前几日,苏培盛给景阳宫送来那只小弓、还有那十六屉粽子的时候,就好好练习一番,而不是偷懒。 见吉灵为难的神色,宁妃用帕子掩了嘴,笑嘻嘻地补刀道:“吉妹妹还等什么?快让咱们姐妹们开开眼吧!瞧着平日里吉妹妹这般聪慧,想必也能一射而中!”。 皇后闻言,只抬手扶了抚鬓发,淡淡道:“吉贵人,不过是个宴中游戏,不必紧张,尽兴便好。”。说话时,她指尖的镶金嵌珠宝团花纹护甲碰在凤钗之上,发出珠玉相撞之声。 吉灵强笑道:“是!”。 她暗自吸了一口气,磨磨蹭蹭地抽出一根箭矢,学着方才懋嫔的样子,想搭上弓。 谁知正应了那句老话——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步步歇。 吉灵一连试了五六次,才算把箭勉强搭在了弓弦上,便听得旁边已经有宫妃低声嗤笑起来。 其实吉灵在穿越之前,倒也不能说没碰过弓箭——很多运动健身馆、历史文化旅游风景区都会有射箭的场地供人们来尝试。 但是她摸那些弓箭的时候,不但有教练在旁边指导,而且弓上还有弓窗,有刻度、标尺、箭台瞄准器。 而现在,自己手上的这把金角小弓可是一把秃弓啊! 秃弓就是古代人常用的一种弓,上面可没什么刻度、标尺——一切都只能凭射箭者自身的感觉与功夫了。 吉灵抿了抿嘴,慢慢伸展手臂,一点点将弓弦朝上空抬起来。 随后,她左右调整了几次角度,那弓弦就仿佛和她忧愁一般,完全不听指挥,动作怎么调整,怎么别扭。 胤禛在一旁,瞧着吉灵动作全然没有章法,皱眉笑着摇了摇头。 众人便见皇帝亲自走到吉贵人背后,以一个保护的姿势,扶住吉贵人的手臂,沉声道:“慢慢来!别急。”。 不少人脸上神情瞬间都滚了几层颜色。 便有看热闹的,幸灾乐祸地往年妃的方向偷偷瞅着。 懋嫔皱了皱眉,也将视线投向年妃,却落了个空——年妃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 懋嫔一挑眉,目光在人群中睃巡了一圈,才发觉年妃竟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绕过了人群,挪到了吉灵的左后方,正和宁妃站在一起。 而宁妃的前面则站着张贵人。 正因张贵人挡着,方才懋嫔才没看见年妃走了过去。 见年妃眼神阴冷,只死死盯着吉灵,目光中的厌恶之意已是毫不掩饰,懋嫔心头一沉。 隐隐约约的,便有些思绪在她脑海间混沌而过,只是那些思绪如烟似雾一般,飘来飘去,就是捉摸不透。 忽然,便如电闪雷鸣一般,一个念头划过她脑中!懋嫔面色一变,低声对茉莉道:“快!咱们快去年妃娘娘身边!”。 茉莉不知所以,见主子神情焦急,便扶着懋嫔,想绕到年妃身边去,人群却已经将路阻隔开。 便听胤禛压住吉灵的手,朗声道:“控弦之法有两种:你既然力气小一些……”。 他顿了顿,略思虑了一下,笑道:“朕便教你第一种!用无名指叠着小指,压大指,头指当弦直立。”,胤禛一边说,一边示意。 他话语甚是耐心安抚,兼着其中又有一丝平日里极少见的温柔怜爱,便连那在后面捧着箭矢的太监,都忍不住偷偷抬眼,向吉贵人的背影瞄了一眼。 吉灵模仿着胤禛的动作,依样画葫芦一般,有模有样地将姿势摆了。 胤禛点点头,展开五指,压住她手背,鼓励道:“试试。”。 吉灵努力对那粽子瞄准,来来回回了三四次,。 胤禛轻喝道:“双脚分立些!”。 吉灵颤巍巍地一松手,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那箭矢已经“嗤”地被放了出去,堪堪擦着那只粽子而过,正射中了旁边的一只粽子。 虽是没射中,可箭尾的冲击力也将那只贴花的粽子撞得掉了下来。 和惠公主是站在侧边观看的,这时候便一跺脚,哈哈大笑着拍手道:“不中!”。 小太监跑过去将两只粽子都捡起,盛放在托盘中,一脸迟疑——不知这算是中还是不中。 他抬头望着皇帝,见皇帝点了点头,便高举着托盘小步奔了回来,跪在吉灵面前,将粽子呈上。 粽子既然落地,贵人们便是不吃的了,送回自己射中的粽子只是讨个彩头。 吉灵从盘中取过那两只战利品粽子,略略觉得懊丧,回手递给七喜。一瞥眼正瞅见张贵人站在自己身后,一只手握紧了帕子,似乎是刚刚松下一口气。 张贵人见吉灵看着自己,便也对着吉灵欢喜地一笑。 胤禛只扫了一眼那两只粽子,便对吉灵道:“你自己再试一次!”。 吉灵只好挽上弓箭。 大殿那一边,和惠公主早已经贴上了第四朵扶桑花,又奔到一旁观看。 吉灵抬起弓,看手中弓弦微微颤动。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她心里有了点数,手上也有了点感觉。此时便微微闭上一只眼,一点点将弓撑开,全神贯注地瞄准了目标,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都看向了对面那只贴了花的粽子。 就在吉灵要松手的那一刹那,忽然只觉得背后,不知从哪里一股力道推搡了过来! 她来不及应变,已经被撞得向前踉跄了两步,手中的箭早歪了准头,离弦呼啸而去。 只听殿旁,几个奴才惊得嘶声大叫道:“公主小心!”。 第九十六章 凶险 , 那箭离了弦,却裹挟风势,好巧不巧,正好直奔和惠公主的方向而去,去势甚快,哪里来得及闪避? 众人惊叫声中,只“咣”的一声响,是和惠公主无法避让,便向后慌张地退了一步,结果抵在了后面一扇千里江山晕墨八角如意屏风上。 那屏风底座是松木,本便松动,此时吃了力,难以支持,整座屏身颤颤地晃悠了一下,便轰然往后面倒去,发出了好大声响。 和惠公主狼狈地坐在地上,抬着右手捂住额头,满脸痛苦之色,她身边的奴才们唬得面无人色,立即上前团团围住她,想要察看。 与此同时,吉灵刚刚稳住身子,便又惊又气地回身来看,却见张贵人正跌在地上,刚刚撑起身来——原来方才是张贵人向前冲撞在了自己身上 皇后瞧了一眼张贵人,哪里顾得这边的情形?只朝着和惠公主快步奔走过去,颤声道:“和惠!你伤到哪儿了?”。 众人手忙脚乱中,胤禛也已经大步抢了过去,见和惠公主头上的小小旗头已经被那箭矢射的松散了,好几缕头发松散下来披在脸上。 大约是痛得厉害了,任皇后如何柔声劝哄,和惠公主都不愿意把手放下。 妃嫔们一个个此时也都赶了过来,想察看公主的情形。 胤禛心中急躁,但并不发作,只隐隐忍着怒火,沉声斥道:“都让开!别聚在在这儿。”。 众人听皇帝发话,这才赶紧向周围避让开去。 苏培盛已经将那根惹祸的箭矢捡了起来,伸手呈上给皇帝。 胤禛知道端午箭矢都是处理过的圆头,最前端又包扎了锦缎。 他右手握住将那箭矢,用力在左手手心里抵了抵,感受了一下力度,才上前缓声命令道:“和惠,把手放下,让皇阿玛瞧瞧你的伤势!” 和惠苦着脸,慢慢将手放下来。 此时殿中天光明亮,众人看得清清楚楚,便见公主右边额头上方,靠近发际线的地方,红枣大的一块地方,已经肿胀起来,旁边肌肤尚好,未有见血。 皇后见此伤势,估计应无大碍,暗暗松下一口气来,胤禛回头对苏培盛吩咐道:“传安太医来!”。 苏培盛回头对小陈子点了点头,小陈子是早就已经等着的,见皇帝吩咐,他腿脚轻便,撒开腿便跑了出殿去。 皇后伸手,亲自想要扶起和惠公主,和惠公主挣开皇后的手,一屁股又赖回了地上。 皇后知道她犯了小孩儿脾气,也不能强求,便对华容道:“将本宫寝殿里东边榻上那只端阳老虎锦垫拿来。”,华容转身便吩咐小宫女去取。 那小宫女不多时小步快走着将垫子送回来,华容接过来刚要放下,皇后却伸手道:“我来。”, 她亲手接了垫子放在地上,和惠这才微微挪了身子,坐在了厚厚的垫子上,伸手揪着那垫子两旁的五色端午穗子,她两边嘴角向下一撇,眼泪汪汪了。 她抬起头,还没说话,先流下了一道清亮的鼻涕,和惠公主抽了抽鼻子,问胤禛道:“皇阿玛,我脸上是不是一辈子都要留疤了?”。 胤禛不觉心中一凛,面上只是微笑着,轻描淡写道:“断断不会!皇阿玛小时候弓马骑射,脸上不知道伤了几处,次次见血,可比你这严重得多了,现在不也都好好的吗?”。 他说到这儿,心中到底焦急,喉头滑动了一下。 和惠虽看不出来,皇后却清楚,便起身微微侧过身,避开和惠的视线,柔声对胤禛道:“皇上,莫要着急,臣妾瞧着,应无大碍。”。 她顿了顿,向殿外瞧了瞧,道:“太医便是动作再快,过来也总要些时间。”,胤禛并不与她答话,又回身大声道:“吉贵人可有碍?”。 吉灵跪下道:“妾身无妨!都怪妾身失手……”,胤禛听她要告罪,立即出声止道:“无妨便好,不需多言。”。 太医此时终于赶来了,是太医院的安太医。 他年事已高,又被小陈子和另外几个小太监架着,生拉硬拽,一路跑得气喘吁吁,此时进了殿里,喘气喘得不像样,只扑通跪下道:“臣……臣……臣参见……”,连说了几个“臣”字,竟出不了一句完整的话。 胤禛一挥袖子止住他,急道:“别啰嗦,快过来瞧瞧公主!”。 安太医磕头道:“是!”,这才上前来。 皇后扶着华容的手起身给太医让开,安太医一边喘着气,一边哆嗦着手微微卷起袖口。 因和惠公主坐在地上并不愿起身,安太医虽一把年纪,也只能趴在地上,伸手帮她仔细察看了额头伤情。 旁边人已将药箱送上,安太医摇了摇头,道:“不必。”。 他以手撑地,转过身来,对胤禛和皇后磕头道:“皇上,皇后娘娘,请放心,臣方才细细察看了公主的伤势,虽面上瞧着厉害,实则内里并无大碍。”。 他顿了顿,道:“皇上若是不放心,臣开几服内服的化瘀的方子,给公主饮下,另外这几日公主需注意饮食平和清淡,洗漱时也别碰上水,大约六七日,便能差不多好了。”。 殿里众人都目不转睛盯着安太医。 安太医瞧着那箭矢,浊重地清了清嗓子,又叹道:“公主有皇上龙威庇佑,皇上不必担心。这端阳粽箭想来是制作之时,便有意考虑,怕误伤人。也多亏得这顶端圆钝……”。 否则今日情形便凶险万分! 众人听他说完,四下里寂静无声,只听得乌鸦扑啦啦拍着翅膀从坤宁宫宫顶飞过的声音。 和惠抽泣着问道:“太医,我真的不会留疤?你可要看准了呀!”。 安太医听公主问话,便转过去磕了个头,抬头陪着笑答道:“回和惠公主的话,只要公主照着臣所说的好好将养,这伤情是绝不至于留下疤痕的!请公主万万放宽心。”。 张贵人此时也早已被人扶了起来,脸色苍白。 胤禛转身走了两步,不言不语,目光只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殿里静得几乎连拔根头发丝儿的动静都听得见。 皇后半扶半抱着和惠公主站起来,又将她交给身旁贴身宫女。 她走到胤禛身边,打量了一眼皇上脸色,便板着脸出声道:“张贵人,你自己来说!方才是怎么回事儿?”。 第九十七章 争斗 , 张贵人身子微微晃抖,一双手在袖中攥紧了,脸色煞白地道:“回皇后娘娘,嫔妾方才并不是有意撞吉贵人的!妾身只是瞧着热闹,有人忽然从背后推了嫔妾一把!嫔妾没站得住,这才跌了下去!”。 皇后眉头一挑,立即追问道:“你可看清那下手的人是谁?”。 张贵人站在原地,手脚只是一片冰冷,喃喃自语道:“是谁……”。 皇后瞧了她一眼,眼光慢慢地腾挪开,在众妃嫔脸上都扫了一圈。 众人被乌拉那拉氏目光注视着,除了少数几个胆子大的,其余人都低下了头,屏息凝神,殿中只能听见和惠公主一溜溜抽泣的声音。 皇后将目光从众人脸上收回,只盯着张贵人,沉声道:“张贵人,你仔细想一想事发之前,周围的情状。”。 张贵人忽地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过身,一双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她盯着着宁妃,又转头对皇后大声禀道:“是宁妃娘娘!嫔妾想起来了!方才看热闹的时候,宁妃娘娘就在嫔妾左后方!”, 宁妃不等她说完,便满面怒容道:“张贵人!你成神仙了?脑袋后面竟能长眼睛,连背后的事情也能瞧得一清二楚?你这般肆意攀诬本宫,可有证据?”。 张贵人泪珠已经滚落下来,只喃喃道:“证据……” 她抬起手背,擦了一把眼泪,望着皇后娘娘,只觉得眼眶酸楚,眼泪不住地往外冒,竟是止也止不住,望出去皆是一片模糊。 宁妃见她无话可说,便愤愤然指着张贵人,对胤禛凛然道:“皇上,张贵人她空口白牙,如此诬蔑本宫!居心何其恶毒!臣妾求皇上——为臣妾做主!”。 张贵人眼中饱含热泪,一张脸涨得通红,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只是拼命摇着头,跪下膝行到胤禛面前,磕头道:“皇上!嫔妾没有诬蔑宁妃娘娘,嫔妾说的都是实情!”。 宁妃一步步向后退着,指着张贵人,又捂住胸口,连连点头,颤声道:“好!好!好你个张贵人!你是永和宫的侧位,本宫想着既然是在一宫居住,你年纪又小,从来都是把你当妹妹照顾着,自问待你不薄!岂料你竟这般回报本宫的一片真心!”。 她喘了一口气,扬起下巴道:“明明是你自己居心叵测,想去陷害吉贵人,竟这般血口喷人,随便抓了个由头来诬陷本宫!可怜吉贵人还以为你是真心把她当姐妹,你却装作摔倒,撞在她身上,好让她手中的弓箭偏了准头,这才闯出祸事。本宫瞧着……你分明便是嫉妒吉贵人得宠!”。 张贵人脸色煞白,不可思议地连连摇着头,听到后面,她愤声道:“吉姐姐对我极好!我的的确确是真心把她当姐姐的!怎会如两位娘娘所说的这般不堪,用心害她?”。 宁妃只将眼睛一翻,冷笑道:“人心相知,贵在自然,人情冷暖本是日久才见!本宫却瞧着你,日日地往景阳宫吉贵人那儿跑,等不及要与她熟络一般!这般焦急要接近,不是别有用心又是什么?”。 她放缓了声音,转头道:“吉贵人,你仔细想来,这会子总觉得后悔了罢?”。 吉灵淡淡地平视着前方,并不理睬宁妃。 年妃本是在旁边听着的,这时候忽然上前来,便如随意插嘴一般,道:“宁妃,你这话说的有理,却又没理!” 宁妃心头一跳,瞧着年妃眼色,不知她要出什么招数,面上只缓缓道:“请年妃娘娘指教。”。 皇后也是怔了一怔,瞥眼看了一眼年妃,皱眉道:“年妃有什么高见?”。 年妃不慌不忙地扫了吉灵一眼,又瞄了一眼胤禛,见他虽是面无表情,却也看着吉灵,眼中皆是回护的神情。 年妃心中恨意更浓,收回目光,只厉声道:“本宫倒觉得,张贵人和吉贵人确实是投缘,想来有人姐妹情深,所以同心协力,演场苦肉计,联手起来戕害于公主!看似摔倒,又能推脱罪责于无形,真真是机心巧妙!”。 众人听了“戕害公主”四个字,都愣了一瞬,等到明白过来后,殿内的空气渐渐地直教人透不过气来。 众人皆低下头去,再不敢再看皇帝的脸色,有胆小的已经跪了下去。 一片死寂中,忽然只听得吉灵“嗤”的一声轻笑。 年妃赫然转身,目光直逼视着吉灵,怒道:“你笑什么!”。 吉灵慢慢地抬起头,毫无惧色地回视着年妃,懒懒道:“娘娘说完了?该轮到嫔妾了。”。 年妃见吉灵面上神色镇定自若,心中不知怎的,竟然虚了虚,只勉强道:“你……”。 吉灵不待她说成句,已经转身几步走到胤禛与皇后面前,跪下磕了个头,方道:“皇上,皇后娘娘,嫔妾想请皇上和皇后娘娘看一样东西。”。 皇后尚未发话,胤禛已经毫不犹豫,点头道:“准。”。 吉灵道:“谢皇上!谢皇后娘娘!”,这才不慌不忙地起了身,七喜连忙上前扶着她,吉灵轻轻推开七喜的手,道:“不必。”。 众人便都注视着她一举一动,只见吉灵走到张贵人面前。 张贵人仍跪在地上啜泣不止,吉灵伸手握住她手腕,她猛地一颤抖,抬起头来见是吉灵,眼泪流得更凶了。 吉灵抿了抿嘴唇,手上一用力,将张贵人拉了起来。 没等张贵人反应过来,吉灵已经伸手轻轻掀起张贵人的衣裙,拽住右边里衣膝盖的布料,两手向向两个方向用力一撕拉。 只听“呲”的一声!那布料顿时裂开一个口,露出张贵人膝盖上肌肤。 众人瞧得分明,都看见张贵人右边膝盖上擦破了两处寸长的伤口,其中一处伤口已经渗出许多殷红的血珠子来,凝成了一条红线。 伤口旁边的肌肤皆是红肿一片,一眼看见就知道明日定然是又青又紫。 皇后只瞧了一眼,立即用帕子掩住眼,转过脸去,轻斥道:“快掩上罢!皇上在此,这般御前失仪,成何体统!”。 第九十八章 牵扯愈深 , 吉灵伸手将张贵人膝上布料掩上,才道:“张贵人的伤是在右边膝盖。”。 她只说了这一句,张贵人已经明白过来,立即接着吉灵的话头,对皇后道:“皇后娘娘,方才嫔妾跌倒在地,是向着右边摔下去,右侧身体先着地——推嫔妾的人便在嫔妾左后方!方才宁妃娘娘问嫔妾有什么证据——嫔妾这受伤的右膝就是证据!”。 宁妃本是冷眼瞧着的,这时眼色中终于掩不住流露出了几分心虚。 张贵人抬头道:“方才宁妃娘娘的确是站在嫔妾左后方!殿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嫔妾不会瞎说,更不难找出人证!”。 宁妃勉强冷笑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血口喷人,硬将这罪名向本宫头上安,说是本宫推了你!”。 她抬头瞧向胤禛,见胤禛脸色深沉,宁妃不知皇帝此时心中所想,心中越发慌乱,便急急辩解道:“皇上!皇后娘娘,本宫已经贵为妃位,何苦要针对一个不得宠的贵人?这样做对本宫有什么好处?”。 张贵人抬头盯着她,凄然道:“宁妃娘娘,您哪里是针对嫔妾?您分明是冲着吉贵人来的,嫔妾不过是您推出去的踏脚石,想着顺便一石二鸟罢了!”。 还没说话,年妃在旁边忽然笑了一声,插话道:“张贵人和吉贵人果然好交情,瞧瞧这相互维护的劲头!”。 她并不理睬张贵人,只缓缓踱步走到吉灵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才道:“吉贵人,本宫听闻你父亲上个月还和库伦托在礼部为了今年礼选的名单起了争执,是也不是?”。 吉灵平平地道:“年妃娘娘,嫔妾身处后宫,朝堂之事并不知晓。”。 年妃点头道:“好!你装糊涂,本宫却与你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总该知道——那库伦托与你父亲素来政见不合,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你父亲多年来颇有政绩,为人处事也不可谓不谨慎,却偏偏未曾擢升半步,这其中并不是毫无缘由的——想来你父亲对库伦托早已经恨之入骨了罢?”。 吉灵还没说话,皇后已经听出端倪来,出声阻道:“年妃,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年妃一转身,对皇后的话置若罔闻,只抢着对胤禛飞快道:“皇上,您可别忘了,库伦托是怡亲王属下的人,而和惠公主的生父可恰恰便是怡亲王!”。 她的话音回荡在殿中,众人细细想来这其中缘故,见牵涉得越发深了,又见皇帝脸色冷漠,便无人敢动弹一步,有胆小的便恨不得个个在地上挖个洞,直接钻进去藏起来才好。 寂静之中,众人只听吉贵人朗声道:“嫔妾当真是佩服年妃娘娘——身处后宫,竟然还这般耳通目达,对朝堂之事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只是有一点嫔妾实在纳闷——年妃娘娘贵为天子嫔妃,身处深宫,这些朝堂消息都是如何得到的呢?”。 年妃脸上的冷笑慢慢收敛了,强辩道:“朝堂之事,便是国事天下事,自然后宫也能耳闻一二,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懋嫔本是站在人群中一直瞧着情形的,这时候便站在众人背后,垂下眼,扶住额头,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 吉灵笑了笑,缓缓道:“天下事?嫔妾的父亲只是个四品典仪官,他的事情,在这京城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年妃娘娘却对嫔妾父亲的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消息如此灵通,,连嫔妾这个亲生女儿都自叹不如!想来年妃娘娘要么是早就仔细打探过了,要么便是……”。 她笑了笑,却没说下去,只是道:“这也难怪,娘娘母家尊贵,想来前朝、后宫,这官场升迁、牵涉交连的形势,又有什么事不是尽在年妃娘娘和您母家掌握之中的?”。 胤禛缓缓眯起眼睛。 年妃也有些失了举措,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只嘶声道:“吉贵人!你好一张利嘴!胡说些什么?”。 吉灵面无惧色,一脸平静地道:“嫔妾是不是胡说,娘娘心里自然明白。”。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胤禛,正色道:“皇上心里也自然明白。”。 年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偷眼看了一眼皇帝,见他脸色,知道形势不对,便紧紧压住年妃手臂,低声哀求道:“主子,少说一句吧!”。 年妃气急攻心,只觉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猛地一挥手,挣脱了宫女,上前指着吉灵道:“吉贵人,别以为你得了皇上恩宠,便能处处搬出皇上来压着本宫!”。 她气极反笑,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需知本宫盛宠的时候,你这小家女,怕是连这紫禁城的宫门都没进过罢!”。 皇后瞧了一眼年妃,转头对华容不屑地道:“你去扶着年妃坐下,她又这般嚷嚷,仔细别扰到了和惠公主。”。 华容硬着头皮道:“是!”,只能上前试图扶住年妃,柔声道:“年妃娘娘,皇后娘娘请您坐下呢!”。 那边厢,安太医埋头收拾着医箱,见这里已经是一团浑水,不敢久留,瞅了个空儿,便小步行过来,刷刷打了袖子,跪下对胤禛与皇后道:“禀皇上、皇后娘娘,臣已替公主拟好了药方子,若是皇上与皇后娘娘没有旁的吩咐,臣便告退了,也好去药房亲自斟酌着公主药的分量。”。 胤禛并不看安太医,只是脸色沉沉地“唔”了一声,又道:“苏培盛,送和惠公主先回去!”。 苏培盛忙应了。 安太医如释重负,连忙磕下头去,道:“臣告退!”,颤巍巍地以手撑地,站了起来,苏培盛过来抚了他一把,安太医连称不敢,又扶了扶肩上滑下的药箱,早有人过来替他接过了。 和惠公主被七八个宫女扶着起来,向众人这边看了看,才挪动了脚步,待得走到殿门时,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道:“皇阿玛!无论罪责到底是谁,这人居心可恶!您一定要严惩不贷!”。 皇后回头,皱眉对和惠公主旁边那几个奴才催促道:“怎的还不带公主回去!”。 和惠公主扶住门柱子,不依不饶喊道:“皇阿玛!” 那几人连连应了,扶住和惠公主,都哀求道:“公主,咱们先回去吧!啊?”。 第九十九章 阵营 , 和惠公主还要执拗,苏培盛已经上前,半哄半劝,好不容易才把这小祖宗送出了坤宁宫前殿。 殿中,见年妃仍在僵持不下,吉灵便口齿伶俐地道:“娘娘,您口口声声指责嫔妾勾结张贵人,有心戕害公主…… 嫔妾倒想问一问:皇上与怡亲王棠棣情深,公主倍受皇上疼爱,公主是何等尊贵身份?嫔妾不过一个小小贵人,怎有胆子做出这等以卵击石、自不量力之事来?” 她顿了顿,又道:“二来,皇上厚待嫔妾,况且公主才十一岁,嫔妾怎下得了如此痛手? 三来,即便果真如娘娘所说——嫔妾勾结着张贵人要戕害公主,张贵人又如何能算准了跌倒的时间与角度、力道,正好让嫔妾手中的箭矢射中公主?”。 这话说到关键处,众人都不由得微微点头。 吉灵环顾众人,并不给年妃说话的机会,行云流水向下道:“四来,嫔妾又如何未卜先知,知道皇后娘娘会提议让公主贴第一朵花? 又如何猜到公主会心血来潮,拿着花贴盘子便不撒手?更如何预料到皇上会点名让嫔妾来射箭?”。 她注视着年妃,从从容容地问道:“试问年妃娘娘,嫔妾哪来的本事,如此神机妙算,将这一步一步都算得环环相扣,恰好不错?若按照您的意思,皇后娘娘想必也是被嫔妾买通了,配合着嫔妾呢!”。 皇后是在旁边沉默良久的,这时便忽然抬头,一脸自责地对胤禛道:“皇上,今日之事,说千道万,还是怪臣妾!若不是臣妾提议着让和惠来贴第一朵粽花,后面她也不会受伤了,臣妾应当自请罪责!”。 她说完欲起身,胤禛只是抬手微微向下,示意皇后坐下。 年妃咬住下唇,只恨恨地道:“吉氏,皇后一向是偏袒你的!你当大家伙儿都是瞎子,平日里看不出来么?旁的不说,便瞧瞧你那日日奉承的样子,本宫看了便觉得恶心!”。 张贵人本是一直站在吉灵旁边的,这时候便踏上一步。 她挡在吉灵面前,脸上泪痕未干,却鼓足勇气亢声道:“年妃娘娘,后宫之主是皇后娘娘,她正位中宫,吉贵人处处对皇后娘娘尊敬有加,这又有什么错?”。 年妃未料到一向懦弱的张贵人,竟敢当众反驳自己,当即连连点头冷笑道:“好!好得很!两个贵人同气连枝了,真真是了不得了!你……”。 她还要再嚷嚷下去,胤禛猛地一拍桌案,烦躁地呵斥道:“统统给朕闭嘴!”。 天子一怒,众人心惊胆寒,立即满殿黑压压地跪伏下去。 皇帝极少如此显露情绪,见胤禛这般,皇后再不敢坐着,当即站起屈膝道:“皇上息怒!”。 懋嫔见状不妙,眼眸一转,立即伸手轻轻推开前面人,排众而出,对胤禛跪下,小心翼翼地道:“皇上请息怒!臣妾斗胆……有几句话想对皇上说。”。 殿中极安静,只听得懋嫔微微喘息之声。 胤禛半晌才瞧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说!”。 懋嫔放柔软了声音,细细地道:“皇上您也是知道的——年妃娘娘这性子是率直鲁莽了一些,心思却是极单纯的,不过是姐妹们斗了几句嘴,气头上来了,这才出言不逊!”。 见胤禛脸色稍缓,懋嫔立即道:“往日里,年妃娘娘在潜邸时,也是这脾气,嫔妾仗着自己年长一些,也常常托大,劝说年妃娘娘几句……不过无论如何,惹恼了皇上,总是娘娘的不是!”。 她说到这儿,停了停,道:“还请皇上看在——年妃娘娘服侍皇上多年的份上,不要与她计较!”,说完便磕下头去。 她身子本就久病缠身,坤宁宫中地砖冰冷坚硬,虽是初夏,跪久了膝盖上仍然传来阵阵针刺的疼痛。 懋嫔咬着牙只是忍耐着,对年妃使着眼色。 年妃抬头瞥见胤禛铁青的脸色,心中一凛,这才不敢再怎么放肆。 她身子一歪,一脸不情愿地跪下,低声飞快地道:“臣妾御前失仪了,请皇上宽宥则个。”。 胤禛冷冷瞧着年妃,面上余怒未消。 懋嫔见状,忽然便转头,冷不丁地抬头,站在旁边的齐妃求道:“齐妃娘娘,您是有生养的娘娘,身份贵重,有福有量,便也来劝皇上几句吧!”。 齐妃似笑非笑地瞅了懋嫔一眼,停滞了一瞬间,这才上前屈膝道:“皇上请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别的事,慢慢圆转也不迟。”。 懋嫔捉住年妃的袖子,哀声道:“年妃娘娘,嫔妾知道,您膝下无所出,和惠公主机敏可爱,您难免打心眼里喜欢!又瞧着和惠公主受了伤,这才心里着急,难免怪罪于吉贵人失手伤了人……”。 她说到这儿,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唉!倘若您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圆了个做娘亲的心愿,想来不至于如此!”。 这话说到年妃的伤心处,年妃眼里气焰顿时熄灭了十之八九。 懋嫔一边说,一边见胤禛脸上微微掠过一丝怜悯的神色,虽是短促,却让她心里有了几分侥幸的把握。 她连忙扯了年妃袖子,镇定磕下头去:“请皇上息怒!请皇上恕罪!”。 皇后不动声色地冷冷瞧着懋嫔,又望了众人一眼,泰然自若地道:“方才争得聒噪,这会儿却又个个赔起罪来。”。 宁妃也跪下道:“臣妾亦有不是!臣妾既身为永和宫主位,原该照顾着张贵人,可是臣妾不能白白蒙受这冤屈!只请皇上明鉴:臣妾为人,向来中正磊落,不会做此细作苟且之事!便是皇上怎么问臣妾,臣妾也只有这一句话!”。 胤禛脸色漠然,唇角却微微上扬,只淡淡道:“问你甚么?”。 宁妃心一横,大声道:“臣妾没做过的事,便是没做过,便是将臣妾打死了,也只有这一句话!”,又转向众人道:“可有哪位瞧见臣妾推了张贵人?尽可出来指证!”。 年妃在她身后,随着她话语,冷冷瞧向众人。 无人敢应声。 皇后转头看了一眼皇帝脸色,心中叹息——这是桩无头公案,事已至此,已经是扯不清了,却不知皇帝心中如何平衡定夺? 第一百章 圆转 , 便在此时,齐妃忽然上前微笑着压住宁妃手背,柔声道:“宁妃,瞧瞧你这性子,惯来如此倔强,皇上几时说要打罚你了?不过是姐妹间的一场误会罢了!”。 她顿了顿,转向皇后,轻描淡写地道:“皇后娘娘,臣妾瞧着张贵人一向身娇体怯,怕是只顾着凑热闹,一时没站稳也是有的;或是宁妃娘娘也顾着看热闹,没注意把人给撞着了,两下都闹了误会了!”。 懋嫔立刻接过话头道:“齐妃娘娘说得委实一点不错!嫔妾也是这么想着……这端阳射粽本便是热闹,皇上又亲自教着吉贵人射箭,大家伙儿想看看清楚,便往前拥着,难免挤挤挨挨,哪里谈得上什么‘戕害公主’了!”。 她捂住胸口道:“听着真真是吓人!也不想想,咱们皇上是何等精干圣明!明君眼皮子底下,哪容得了出这等脏事情!”。 皇后端坐着,只用眼角深深瞥了一眼懋嫔。 见皇帝沉默,并不发话,皇后便模棱两可地道:“即便如此,和惠公主到底是因此受了伤,况且又是女儿家,伤在了面容处!你们也忒莽撞了些……”。 胤禛目光冷峻地看向年妃,又淡漠地扫了一眼张贵人,口唇一动,刚要发话。 便在此时,有御前人在外面叩首道:“皇上!有急报!”。 今日是端阳佳节,皇上与皇后、众妃嫔在此有“粽宴”、况且又是皇后的坤宁宫,若非紧急情况,断不会将急报送呈到这儿来。 胤禛心中一凛,便喝道:“呈上来!”。 那人忙捧了急报送进来,胤禛接过了,展开纸面,抖了抖,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众人不知何事,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脸色。 只见胤禛每读一行,脸色便阴沉一分,看到后来,他眉头紧锁,猛地站起身来,一扬手指着来人道:“你,去宣怡亲王、以及大学士朱轼,即刻来养心殿见朕!”。 那人连连应了,磕了头便赶忙退了出去,一路疾行而去。 皇后听皇帝此时的语气,不知道急报上到底写了什么事情,不由得握紧帕子出声道:“皇上,出了甚么事情?不要紧罢?” 胤禛恨恨道:“直隶大水成灾、被水已有七十三州县之多,河道漫口多至二十余处,署理直隶巡抚赵之垣,为了自己的乌纱帽,竟然隐瞒患情不报,延误时机!以致百姓卖儿贩女,沿途饥民号哭不止,饿殍成骨! 皇后你可知?这淹没的都是朕的良田秀山,坑的都是朕的百姓子民,委实可恨!可恨!”。 赵之垣除了署理直隶巡抚,还兼任着工部通政史。类似于建筑部,主要负责修宫殿、修河堤——古往今来,这可都是个肥缺,内中油水极多。 此次洪灾,说不准便是层层克扣得太多——以致河堤修筑,资金短缺,这才在汛期不堪一击,殃及百姓。 胤禛连说了两个可恨,正巧旁边宫女呆头拙脑地上前来,想替换已经凉了的茶盏。 胤禛一扬手,就将茶盏“哗啦啦”地掀到了地上,连带着一盘端阳五毒图案菖蒲红米糕也跟着翻到了地上,只摔得糕饼从盘子中震出,四分五裂,露出了里面的肉松豆沙馅,外层的酥皮和内里的红米粒洒得满地都是。 外头的宫女太监们听见动静,不知内里发生了什么事,直唬得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皇后气得直叱责那宫女道:“没眼色的!这时候来换什么茶,添什么乱子!”。 她又上前屈膝道:“皇上,古往今来,天灾时常有,任是多圣明的天子,也挡不住!好在怡亲王是能吃苦的,若是情况紧急,不如让怡亲王赶紧去督率,您先别着急,一会儿和大臣们商议商议,应对的法子总是能有的。” 胤禛低着头盯着地上的糕饼出神,想到这赵之垣是年羹尧手下的人。 朝廷中近几个月来,已经多有密报——都说年羹尧疯狂敛财、卖官卖爵。 “年选”之举越发厉害,朝廷上半年来空置出几个重要职位,竟已经到了非“年党”不许入的地步。 这选来做工部通政史的都是什么混账败类! 胤禛慢慢坐下,抬起头沉沉地望了一眼年妃。 年妃自然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只见皇帝盯着自己,冷峻眉目下,神色阴疑不定。 那么多年来,他虽与她私下并不贴心,人前却还是对她颜色和悦的。 年妃甚少见皇帝如此神情看着自己,心里只当是皇帝看穿了——是自己示意宁妃去推张贵人,便低下头闪避着胤禛的目光。 胤禛垂下眼睫,视线恰好落在腰上那只,吉灵做的黛蓝色端阳小荷包上。 小小的荷包底色肃然,上面只有一弯歪歪扭扭的小月亮,是银线勾着的,设色倒是冷冽端素,别具一格。 那颜色便似一碗冰镇的凉果子茶,让人在急躁当头,平复了不少。 胤禛握住那只小小荷包,蓦然起身,道:“大学士应在来的路上了,摆驾养心殿!”。 他停了停,又道:“这里的事,也不必叫皇后为难了,朕顺手料理了罢!”。 胤禛抬手指着张贵人,干脆地道:“张贵人,虽是无心,到底害了公主受伤,罚俸一年,罚跪于坤宁宫一日!”。 张贵人不料皇上留情轻判,知道皇上多半是因着吉贵人才对自己手下留情,便松下一口气,反而面带喜色叩首道:“嫔妾知罪,嫔妾谢恩!”。 年妃一脸不甘,胤禛将她脸上神色瞧得分明,便开口缓然道:“年妃,御前失仪已不是一次两次,今日不止一人替你求情,朕且再宽宥你一次,望你少些阴隐的想法,多养点沉静的心思!于人于已,都有益处。”。 他顿了顿,道:“养心莫善于寡欲,朕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着你抄《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一遍,罚俸一年。”。 他一挥手道:“宁妃同样责处!”。 年妃不甘,小声追道:“皇上!若是臣妾与宁妃领罚,那吉贵人手中的箭毕竟也伤了和惠公主,如何皇上却半点不怪罪吉贵人?” 胤禛唇角上扬,竟似要笑出来,只听他冷冷道:“年妃也要做朕的主了?” 第一百零一章 谋算 , 年妃在激愤当头,想说的话便不假思索地冲出了口,瞥见胤禛脸色,她心头一凛,倏地跪下才道:“臣妾失言了,臣妾不敢!”。 懋嫔听到皇帝口中说的这个“也”字,不由得心头一紧——旁人尚未察觉,懋嫔却已经品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况味。 胤禛再不多言,自转身向外,自大踏步走了出去,皇后屈膝道:“臣妾恭送皇上!”,一众嫔妾皆蹲下身子行礼恭送。 见皇帝迈出了坤宁宫前殿,皇后才转过身来,不紧不慢地走到凤座上坐下,环视众人,缓声道:“好了,皇上的旨意大家都听明白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无论皇上要赏要罚,怎么处置,你等谢恩遵旨就是了!”。 她目不斜视,只道:“张贵人!”。 张贵人上前,跪下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嫔妾这就去领罚。”。 皇后沉吟了一下道:“既然皇上说跪一日,你便去前殿外的玉阶下跪着罢,待到戌时一刻才准起身,”。 此时已经是日过中天,若是到了戌时起身,其实也未跪满一日,正是宫门下钥之时——张贵人知道皇后这样处置,已是轻举带过,连忙磕头谢恩。 皇后收回目光,见懋嫔扯着宁妃袖子蹲下道:“嫔妾/臣妾给皇后娘娘谢恩,谢皇后娘娘宽宥!”。 皇后此时才喝上一口新送上来的松针莲子茶,随即动作轻缓地将茶盏放在桌案上,微微偏了头,道:“起来罢。”。 她低头扶着手上的琉璃护甲,道:“本宫还是要去看看和惠公主,你们却不必着急——今日毕竟是端阳佳节,粽宴过半,依旧回你们席位上便是。”。 众人面面相觑——皇上去了养心殿,皇后亦不在,这端阳宴还怎么进行? 齐妃却笑道:“皇后娘娘,这端阳粽子里有一道火腿金膏栗子馅的,味道极好,臣妾方才刚开宴的时候,一口气吃了三四个呢!不若让御膳房和惠公主送一些去?”。 皇后淡淡笑了笑,道:“也好。”,便向华容点了点头,华容忙吩咐着身边宫女另去准备。 乌拉那拉氏既然不在,众人各有头绪,那粽宴却是没心思吃了的,不多时便草草散了场。吉灵心里记挂着张贵人,连忙去寻。 便见张贵人跪在前殿院子里日头下,旁边的贴身宫女站着陪她,众妃嫔从她身边走过,也有三三两两回头看她一眼哂笑的。 不多时,人已经走了干净。 吉灵心疼地对张贵人道:“生煎,你傻呀!这往旁边一点点就是是阴凉,何必正正地跪在这大太阳下面?”。 张贵人摇了摇头,只是低声道:“吉姐姐,我和你不同,你有皇上的宠爱,我不过是沾了你的光,皇后留了几分情面罢了,今日之事,可大可小,我若不恭敬正对着前殿跪,怎能显出我的诚心?”。 …… 景阳宫。 懋嫔刚刚走到宫门前,正待迈进去,却听背后一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道:“懋嫔娘娘,请留步!”。 懋嫔回头,见来人甚是面熟,原来是年妃身边的一个宫女。 那宫女蹲下膝盖行了个礼,才道:“懋嫔娘娘,年主子请您去翊坤宫一趟呢!宁妃娘娘也在的。”。 懋嫔神色不变,只是点头笑道:“好,本宫这就……”,她说到这儿,忽然声音一呛,捂着口便剧烈咳嗽了起来。 茉莉在旁边,这时便立时抚着她背脊,又道:“主子!今日端阳宴,您一早便起来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歇下,连药都没顾上喝!奴才便知道您这身子骨是受不住的!”。 懋嫔只是依在茉莉身上,咳了个天昏地暗,半晌才恹恹地道:“本宫这身子,越发不中用了,唉!这样吧,你先回去,跟你们家娘娘禀一声——就说本宫喝碗药,换身衣裳便过去。”。 茉莉不由得焦急道:“主子!您这身体哪里还撑得住啊!今日若再不歇下,当心又是病着几个月!”。 那宫女听了这话,也不敢如何催促了,便细声道:“懋嫔娘娘若实在身子抱恙,也不必勉强,奴才回去向年妃娘娘实情相禀便是了。”,又蹲了身子道:“懋嫔娘娘保重,奴才这便告退了。” 懋嫔勉强点了点头,打量了几眼那宫女,抬手从头上顺手抹了只碧水簪子下来,狠狠心递给她。 那宫女自然惶然不敢接。 懋嫔硬塞给她了,又笑道:“好伶俐的孩子!本宫一见便很是喜欢,怎的年妃娘娘平日里只亲近着珠玉,却放着你不理睬?”。 那宫女脸色流露一丝不甘,只是低头闷声道:“回懋嫔娘娘的话,珠玉姐姐比奴才得力的多,年主子喜欢她也是情理之中。”。 懋嫔不以为然地道:“得力不得力,不过是看——在谁的手下罢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道:“回懋嫔娘娘的话,奴才名叫景儿。” 待得景儿走了,茉莉扶着懋嫔进了景阳宫正殿里室,侍候着懋嫔坐下了,正上来一盘早熟的青州石榴,茉莉一点点替着懋嫔剥了,懋嫔取了一颗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便想着今日所有之事。 茉莉打量着她的神情,低声问道:“主子,其实您是不想去翊坤宫罢?”。 懋嫔不屑地道:“去翊坤宫做甚么?让宁妃巴着她去吧!”。 说到这儿,懋嫔顿了顿,皱眉道:“宁妃以前也是个精干的,如今越发被年妃带得糊涂了起来!”。 “便拿今日这事来说,就算要发作吉氏,也不是这么个发作法子!伤人没伤着,还自损八百!她真当皇上是傻子,这点手脚看不穿?皇上呀,那不过是看着年大将军的情分,不跟她追究罢了!若真是追究起来,敢拿公主安危来做手脚,但凭这一条,她今天就出不了坤宁宫!” 懋嫔说到这儿,语意慢慢低沉,道:“吉贵人是个聪敏的,当时就要请罪,你没瞧见?皇上拦着不让她请罪,众人之中,独独只护着她呢! 她疲惫地捧着额头,摇摇手道:“不用剥了,这劳什子费神劳力的,你且出去,让本宫静一静。”。 茉莉放下了石榴盘子,屈了膝盖道:“是”,这才垂手退了出去。 懋嫔斜斜倚在一只美人枕上,心道:年妃这座靠山,眼见着是不成了——瞧着这山,不但靠不住,没准儿哪天塌下来,还能把自己给砸没命了。 倒是敦厚圆转的齐妃可以试一试——毕竟自己往常为人谨慎谦卑,凡事多留后路,长春宫对自己也未必就不愿意敞开大门! 但看齐妃,年长色衰,尚能站得住脚。今日在皇上面前出言求情,也算有几分分量。 这些哪里是光凭着“潜邸旧人”的老资历便能做到的呢? 齐妃也不简单哪…… 第一百零二章 疑心 , 吉灵进了景阳宫,刚刚一转,踏进东侧院的门,一众庭院中的奴才便停了手中活计,上前来行礼跪拜。 膳房里,锅里的水烧得噗通噗通直响,小达子和小乐子正在做菖蒲饽饽与扇子酥,沾了一身的面粉。 小乐子隐约听见外面动静,转身撑起窗笠子向外只瞄了一眼,他立即将两只手往围兜上一擦,将那擀面棒扔给小达子,仓促道:“你先拿着!”。 小达子正弯腰吃力地照看着灶火,一脸的烟熏火燎,一听这话,便着急地道:“你可不能走,这火候正在关键时候呢!少一个人怎么看顾得过来!”。 小乐子哪里理睬他?解下围兜往案板上一扔,便匆匆奔了出去。 经过了年妃宁妃这一场,吉灵再回来看着自己院子里的人便觉得分外亲切。 她让奴才们起来,顺口就溜了一句问道:“今天过节,你们都分到粽子了吗?”。 小芬子尚未来得及回话,小乐子正从膳房里钻出来,吉灵话音刚落,小乐子便上前笑嘻嘻道:“回主子的话,御膳房的公公们已经给东西十二宫人人都派了赏赐,奴才们沾了主子的光,自然也是有的——每人两只粽子、盐水锭双料、离宫锭双料,缠蝠儿香药袋一个”。 小芬子冷冷瞥了他一眼。 小乐子如数家珍,待得还要再往下讲,见吉贵人已经转头对七喜吩咐道:“待会儿把带回来的赏赐粽子给大家分了吧。”。 七喜点点头,又低声道:“主子,要不要奴才准备点糕饼粥饭,差人不注意的时候送到坤宁宫去?张贵人晚膳怕是没个着落呢!”。 吉灵立即摇头道:“万万不成!皇上既然罚跪,又是跪在坤宁宫这样惹眼的地方,明里暗里还不知道多少眼线瞧着呢,咱们若是给她送膳食去,给人瞧见,便是害了她!”。 她停了停,道:“幸好皇后娘娘手下留情,跪到戊时初刻,总还不算太晚,今日虽然是无妄之灾,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万幸了。罚跪也是没法子的事,只能让生煎忍一忍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正屋里走去。 碧雪打起帘子,自去安排给主子洗漱洁面的热水毛巾。 吉灵身子一歪,在榻上坐下,才觉得这波澜丛生的一天到了此时,终于可以彻底放松下来。 不多时碧雪将热水毛巾送进来,又去安排打点晚膳的事宜,屋里只剩下吉灵与七喜主仆二人。 七喜低声道:“主子,奴才往日里真瞧不出来,宁妃娘娘虽是不喜欢主子您,可景阳宫和永和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主子您对她也算是忍让的,何至于今天要为难主子?张贵人就更别提了,那还是她永和宫里的人呢!”。 她一边拧着毛巾,一边絮絮道:“若是非要说有什么过节,便是上一次年妃娘娘生辰,翊坤宫前主子您与宁妃娘娘驳了一句罢了,后来不也是齐妃娘娘出来解了围?”。 吉灵接过毛巾,低着头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道:“与这些琐事不相干!今日对我发作,应是年妃娘娘的意思,宁妃娘娘不过是听她的吩咐行事,推了张贵人来撞我罢了。”。 她将毛巾扔回给七喜,道:“宁妃本来也不得宠,便是厌恶我,也犯不着以身涉险来对我下手,这笔生意可不划算! 但若是换成了年妃,那便不一样了。”。 七喜抬起头,就听吉灵思索着慢慢道:“都说年妃娘娘从前得宠,我虽然没见着以前的光景,但是年妃娘娘那般相貌,又有着年家的助力,应该也是习惯了众星捧月,风光无限。” 皇上如今向我这儿走动得多,她不但遭了冷遇,照她的性子,只怕以前得罪的人也不会少,后宫里从来不缺看笑话的人,若是有人再从中挑唆几句,有心推波助澜,年妃娘娘怎么会不恨透了我呢?”。 她停了停,指了指窗外,道:“这紫禁城里,无风尚起三尺浪——谁稍稍得到些皇上的眷顾,谁便在风口浪尖上。只是我真没想到年妃娘娘这不管不顾的劲头,下手也忒狠了些!”。 七喜抬头看自家主子,就听吉灵沉沉地道:“今日是皇上替我弹压下去了。可是你要知道,年妃哪里是光想害我出丑这么简单呢? 她授意宁妃去推张贵人,张贵人撞在我身上,目的是要我误射伤人——当时殿中众人围观,无论我伤着谁,都是一场不小的祸事,更别提帝后也在场,倘若我伤着了皇上或者皇后…… 七喜被主子一点透,才反应过来,这时候方觉出后怕来,不由得一脸悚然,出了冷浸浸的一身汗。 吉灵低低道:“她是冲着我全家的性命来的!”。 “任她算来算去,却没预料到最后伤的是和惠公主!于是顺水推舟,说我戕害公主——那是多大的罪名!只是她太心急,生怕这说法站不住脚!便又生拉硬拽了我父亲与怡亲王属下的事情,妄想使人信服。”。 吉灵说到这儿,咽了口唾沫,身子向后躺下,双手枕在脑后,却住口不言了。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漫说皇帝素来厌恶后妃议论前朝之事,便光是年妃对官场升迁了如指掌这一条,已经足以让皇帝疑心重重了。 养心殿。 天早就黑透了。 白日里的灼灼的热气这会儿已经消失殆尽了,晚风里带着几分凉意。眼见着臣工们几进几出,终于。 送走最后几位大臣后,苏培盛转回身,穿过一扇扇殿门,一道道帷幕,走到内室,低低提醒胤禛道:“皇上,您进点膳吧?政事虽然重要,保重龙体也要紧哪!”。 胤禛只道:“朕不饿。”,又一脸倦容地道:“皇后还在陪着和惠么?”。 苏培盛道:“回皇上,皇后娘娘早就回来了,说公主下午喝了药就睡下了,倒是难得的听话呢!”。 胤禛听了这话,脸上略微浮现一丝欣慰之色来,又道:“公主身边那帮奴才,都是些无用,不能护主的,好好调教调教!”,苏培盛连忙应了。却听皇帝又道:“吉贵人在坤宁宫罢?”。 苏培盛一怔,立即转过弯来,笑道:“回皇上,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吉贵人是去看顾张贵人了!皇后娘娘方才还想让人禀呢,说张贵人跪到戌时一刻了呢。”。 胤禛脸色淡然,只道:“传吉贵人来养心殿。” 第一百零三章 不委屈 , 坤宁宫。 前殿中虽燃了菖蒲香,袅袅地透出来,但庭院里毕竟花木扶苏、蚊虫渐多。 张贵人跪了许久,膝盖已经没了最开始的刺痛,而变得麻木。 吉灵是下午就过来看她的,就看张贵人一张小脸上,脸色难看,双目微闭,虽是勉力支持着,脑袋还是往前一垂一垂的。 吉灵伸了手托着她下巴,一边拍着她背,一边低声道“生煎!你再忍忍!快了,再忍忍!”。 话音刚落,便见前殿上门帘一掀,华容出来行了礼,瞥了一眼张贵人才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虽是夏日了,毕竟夜里风寒露重,皇后娘娘让奴才请吉贵人里面坐着歇息呢!”。 吉灵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托皇后娘娘的恩典,能让嫔妾在这儿陪着张贵人,已经是给皇后娘娘添为难了,嫔妾感激不尽,哪里还能进去坐着!”。 华容这才抿嘴一笑道:“吉贵人不必担心,皇后娘娘方才见张贵人跪的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便遣了人去养心殿给皇上递了话,这会儿,恐怕回话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呢!”。 她话音刚落,果然去养心殿传话的太监已经回来了。待得进了殿里一会儿,里面便传出皇后的意思,道是张贵人可以起身回去了,又道皇上宣吉贵人去养心殿。 七喜和张贵人的贴身宫女麦冬,一人一边,半扶半抱着张贵人起来。 张贵人两个膝盖已经全部肿起来了,人是站起来了,可是两条腿一押直,疼得她抓着麦冬的手,浑身直打哆嗦。 吉灵交待了麦冬几句,不敢耽误胤禛的宣召,便带着七喜往养心殿去了。 刚到养心殿外,御前两个近侍已经迎了上来。 小陈子本是在前殿门口等着的,一转眼瞅见吉贵人来了,立即快步从台阶上下来,到了吉灵面前便两手一拍袖子,掀起前衣一跪,满面堆笑地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吉灵被引着进了东暖阁。 御案上,足金九龙烛台照得整个暖阁明亮如白日。 胤禛正背着手站在御案前,盯着一张秘报出神,听见动静,他极警醒地一抬头,待得看见是吉灵,才脸色一缓,道:“你来了。”。 吉灵在原地蹲了身子,道:“是。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没等她说完,已经走过来,亲自伸手扶起了她,顿了顿,方低声道:“今日坤宁宫那情形,朕要护着你,不便多言。”。 吉灵低声道:“我知道。”。 胤禛伸展手臂,握住吉灵手,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才道:“直隶洪灾,疏报紧急,朕忙了一下午,这会儿才算抽出点空来,还没仔细问问你,可有哪儿伤着?”。 吉灵笑嘻嘻伸开手臂,给胤禛看,只细声道:“皇上放心吧,我好好的呢,哪儿都没伤着!”。 胤禛站在那儿,面色如常,只是笑了笑。 吉灵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居然从胤禛的面容上察觉出了一丝苦涩之意,只是那神情一闪而过,便如风临水面一般,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他点头,伸出手握住吉灵的手腕,低沉地问她道:“你从坤宁宫才过来?”。 吉灵点头,乖觉地道:“是,我去看看张贵人,她素来胆子小,身体又弱,这样跪了许久,我不放心。”。 她说到后面,见胤禛眼里神情转淡,不由得声音渐渐低下来,小心道:“皇上……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合规矩了? 她顿了顿,老老实实解释道:“我也就是看看张贵人,旁的什么也没做,没敢让她吃喝,也没向皇后娘娘求情,让皇后娘娘为难。” 胤禛摇摇头,道:“朕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既与她投缘,处处顾念着情分,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说完这句,略一颔首,看向吉灵,神色慢慢凝重起来,道:“今日的事,你是受了委屈的,朕心里有数。”。 吉灵听他这么一说,心头一暖,忽然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了。 她只觉得嗓子微微发哑,脑袋一热,便冒出来一句话:“皇上这么说了,我便不委屈。”。 说完,又补了一句:“能看的见的委屈便不算委屈。”。 话音刚落,吉灵就看四爷素来冷峻坚毅的眉目轻轻挑了一下。 他剑眉下一对幽深的眸子,虽是深不可测,此时却多了几分触手可及的温柔。 两人相视了一瞬,胤禛拍了拍吉灵的手背,沉吟道:“能看的见的委屈便不算委屈……”。 他抬头,展颜微笑道:“这话说得甚妙。”。 胤禛忽然转头,喊道:“苏培盛!”。 苏培盛方才见吉贵人进了暖阁,早就拼命使眼色将内里的奴才轰了出去。 能挤到养心殿御前伺候的奴才,哪个不是人精? 太监们早就悄无声息退了个干净。 这会儿,苏培盛扶着暖阁的门要关上,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眼见着殿外如墨的月色。 忽听得皇帝喊,他连忙又快步奔走了进去,道:“奴才在!”。 只听胤禛道:“吉贵人素日里的平安脉还是狄太医看着么?”。 苏培盛一怔,仔细想了想,才道:“回皇上的话,是狄太医没错!”。 他揣摩着皇帝问这话的意思,悄眼打量了一眼皇帝脸上的神色。 胤禛刚要发话,吉灵却道:“皇上,狄太医给我看得挺好,又熟悉我之前的病情,从冬天起,便是他一直给我把脉的,不用换了罢!”。 胤禛瞧了她一眼,道:“也好,安太医资历老,朕本是想换他给你瞧瞧,开几服压惊的方子,既然你用狄太医用得惯,那不变就是了。”。 东暖阁北墙开有大窗,设有云母瓦片的雨棚,此外无任何遮蔽之物,通透干净,两人在暖阁内,一转头,很容易便能外间的情形一览无余。 他依旧没松开她的手,只听养心殿前,寂静无声,唯有落叶轻轻打在玉阶上的声音。 胤禛忽然道:“朕要出去走走,你跟朕来。”。 第一百零四章 把手给朕 , 胤禛走出暖阁门,苏培盛本是等候在门口的,这会儿见皇帝出来,对自己吩咐道:“朕要出去走走。”。 苏培盛一怔,随即命令奴才们准备侍候御驾。见胤禛面色尚好,便大着胆子笑道:“皇上,御花园里这会儿风景正好,澄瑞亭与养性斋、位育斋都上了端阳的灯,煞是好看!皇上要不要去瞧瞧?”。 胤禛听他说的都是御花园西路的建筑,知他意思是不想自己离养心殿走得太远,微微一皱眉,也没说话,便已经负手走了出去。 苏培盛连忙挥手,让后面二十几个近侍太监跟上,自己又拿上皇帝的外袍披风追了出去。 一时间宫灯明莹,跟着胤禛便鱼列而出。胤禛只蹙了蹙眉,苏培盛已经知道皇上心中所想,便回身嘱咐众人与皇帝保持些距离,见皇帝向外宫走去,便赶紧嘱咐了人提前去开宫门。 胤禛一路走去,当值的侍卫见皇帝居然过来,一个个连忙跪下行礼,一眼瞥见旁边有贵人打扮的女子,知道是皇帝妃嫔,又见一向性子肃淡的皇帝居然带着妃嫔出了内宫,不知是哪宫得宠的娘娘能有如此殊遇,并不敢抬头。 胤禛一一叫起了,又领着吉灵出了正宫门——这便已经不是紫禁城内宫的范围了。 出了紫禁城内宫,眼前顿时开阔起来,除了远远每隔一段距离各有值守的侍卫静静站着,此外并无其他喧哗。 吉灵一边跟着胤禛走,一边想着:若不是四爷今晚心血来潮,要出来看看,说不准自己十年、二十年都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紫禁城外宫是什么样子。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 方才在坤宁宫陪着张贵人时,被皇上宣召,过来的时候,天上还有一弯清月,这时候抬头瞧去,却已经是一片墨沉沉的天色,什么也瞧不见了。 她记得自己穿越过来的时候,躺在景阳宫西侧院的床上,透过那矮矮的小窗,瞧见的也是这样的天色。 胤禛回头看吉灵瞧着天空出神,便微笑道:“除了选秀进出,你还没在外宫走过,如今朕待你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吉灵点点头,没看皇上,只是由衷地发出一句感慨:“能出来透透气真好啊!”。 按照规矩,妃嫔们只能待在内宫,外宫是臣工议政、上朝、等候、休憩之处,自然是不能出来的。 一阵晚风吹过,吉灵身上穿的夏日旗装单薄,这时便有些冷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胤禛察觉到了,抬手利落地解下自己的外袍。 苏培盛是远远随侍在后的,见状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心中一急,待要阻拦,却又不敢。 吉灵还在抬头瞧着天空,胤禛已经双手一扬,将那外袍罩在她身上。 胤禛身量高大,袍子披在吉灵身上,衣服底便堪堪拖地了。 吉灵只觉得这袍子上还带着胤禛的体温,煞是暖和,她赶紧蹲下笑嘻嘻道:“嫔妾谢皇上。”。 胤禛示意她起身,随口便温和道:“这时候还要和朕这样多礼么?”。 他见那外袍有些长,吉灵不便行走,便亲手将衣裳领口向内里折了些许,又向上提了提,替吉灵扣好扣子,才道:“如此尚可。”。 吉灵抬头看他,见胤禛剑眉之下,眼角微微上扬,一派雍容。那眼眸白日里对着旁人时候是淡漠冷冽,此时却温柔如春风。 胤禛也瞧着吉灵,瞧她眸子里倒映着的自己。 他便想到了那时候在皇后的坤宁宫,因为海贵人之事,自己第一次注意到吉灵。 他还记得她那时候只是个病着的小小常在,若不是这场风波,恐怕她整日只会缩在自己的房里养病。 那时吉灵身上穿了两件冬装,硬是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寒酸的水桶,从众人背后走出来的时候,他就瞧着她身上古怪得很,看了半天才看出来。 那时候他就想,得冷成什么样,衣服短缺成什么样,才能让一个后宫女子明知要面圣,明知这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后一个机会了,也只能穿成这样? 恐怕那件已经是她最好的衣裳了罢? 偏偏这小常在面对自己,还要一脸强装镇定从容的神情——只是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眼里一掠而过的胆怯。 她很紧张。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那股神情打动的,或许是出于上位者怜悯弱小的本性,或许是出于帝王的占有欲,也或许是出于雄性的征服欲,总之后来——他很快就翻了她的牌子。 他本以为她和从前选秀入宫的那些女子会一样——无非临幸、得宠,恃宠、争宠、失宠。 从他小时候有记忆起,父皇先朝的妃嫔们就是这样过的。 后宫女子都是这样过。 后宫女子从来这样过。 可是与她相处的日子竟温馨如水,一晃也流过了不少辰光。 她似一碗热粥,没有烈酒的明丽淳艳、没有清茶的风雅孤高, 她是最有人间烟火气的温馨。 他竟一日一日渐渐有些离不开她了。 胤禛微微低头,凝视着吉灵,吉灵自然不知胤禛心中所想,只看夜色晦暗不明,胤禛眉目如描如画,瞧着自己的神情中含着些说不出的意味,似乎有什么和以前渐渐不一样了,又似乎什么都还和以前一样。 苏培盛在后边瞧着胤禛这神色,心头一震,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又放慢了几分,只撵着身边的小陈子道:“去跟着皇上!”,又打手势吩咐后面的人将脚步更放慢了一些。 胤禛带着吉灵随意往前逛着这皇家外宫。 经过一处玉阶之时,胤禛缓步上前,走了几步,见吉灵没跟上,一回头,见她提着旗装下摆,花盆底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台阶。 花盆底又高又窄,偏偏此处台阶每一级间距也不宽,若是不小心踩失了,便会向后摔下来。平日里有贴身宫女扶着,自然是不怕,但她一个人走着,便得分外小心。 胤禛顺着她目光向下,才瞧见了那台阶情形,见吉灵还在一步步极缓慢地上来,胤禛便伸手向她。 吉灵一抬头,就看胤禛微微笑了一笑,低沉着嗓子道:“把手给朕。”。 第一百零五章 缱绻 , 吉灵看着他眼中的温柔笑意,此时明明是夜色如墨,凉风习习,忽然便觉得有如春和景明,草长花开。 她低了低头,乖乖地把手递上,塞到胤禛的手心里。 胤禛握紧了,他的大指指腹正好摩挲过她的手背,吉灵只觉得四爷手心甚是暖热。 他握住她的手,手上微微用力,吉灵借着力走了上台阶,胤禛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只是带着她向东边转了一转,一瞥眼见吉灵肩上的外袍向下落了落,便停下脚步,亲自伸手给她理了。 吉灵不由得抬头看他。 此时两人靠得极近,胤禛忽然一伸手,便将吉灵揽入了怀抱。 感受到她手掌微凉,他便用另一只手拢过来,将她双手握在掌心中暖着。 吉灵慢慢将头倚在胤禛肩头,远远地看见几处明黄灯火在夜色里甚是显眼。 她不知是什么,胤禛却知道那是臣工值守处的明黄灯火,另一边则是值守的侍卫正在换班,胤禛淡淡瞧了一会,吉灵站在旁边,也随着他的目光瞧了一会儿,就看见胤禛脸上笑容渐渐隐去,只闪过一丝落寞之意。 他不说话,她便也保持着沉默。 过了半晌,胤禛忽然转头在她额发交际处轻轻吻了一下。 两人并不是没有过肌肤之亲,可吉灵万万没料到——素来冷漠的胤禛在人前居然也会有这般缠绵缱绻的举动,不由得耳朵都烧了起来。 她回头瞥了一眼苏培盛,苏培盛早就侧转过身去。吉灵便大胆地伸手顺便抱住了胤禛的腰,算是个回应。 她刚刚做了这个举动,便听胤禛低沉地闷笑了一声,是那种拼命想忍却没忍住的笑声。 吉灵一下子就有点窘迫了!还有点恼羞成怒。 笑……笑什么? 她扁了扁嘴,刚要松开手,胤禛却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已经先她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下巴抵在她额头上。 只听他静静问道:“怎么一路走来,却不发一言?”。 若是换了别的妃嫔,有这样的机会,被皇帝带着出来散心,指不定一路要说多少逗趣的话来邀宠呢! 吉灵虽是倚在他肩头,听见这话先是懵了一下,然后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之前的一场小小风波。 之前不就是因为景阳宫东侧院的膳房设计问题,她对他的意见没敢做什么修改,结果反而惹了他不快吗? 这个强迫症又多疑的四爷,难伺候的很呢! 她在脑海里飞快斟酌了一下,一下子,好几个回答在脑海里刷刷地飞过。 最后吉灵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她细声细气,慢吞吞地道:“皇上想出来走走,肯定是想透透气,清静清静……” “所以我还聒噪什么?就这样安安静静陪着皇上罢。”。 说完,她就瞧着胤禛脸色,却看四爷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几乎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冷峻的神情。 完了,又说错了…… 就在吉灵这样想的的时候,胤禛却忽然笑了。 他没看她,只是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胤禛遥遥望着那值守的灯火,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凛冽肃杀之意。 他半晌才缓缓开口,却神色如常,只道:“有人私下道朕刻薄寡恩,喜怒不定、无情无义,朕是么?”。 吉灵很想擦一把额头上的汗! 四爷话题转变得太快,又是一道送命题。 她面上仍然微笑,毫不犹豫道:“那些人肯定是脑袋糊涂了,讲出这种话出来,皇上怎么会是无情无义之人呢?皇上不过是外冷内热罢了! 旁的不说,便看皇上对怡亲王的情谊,看看皇上对和惠公主的态度,便知道皇上是重情义的人。皇上如此疼爱和惠公主,一方面是因为看着公主活泼可爱,皇上也从小看着她长大。 另一方面,自然便是因为怡亲王的缘故了!”。 她说完这几句,便闭了嘴。只见胤禛在夜色中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终于道:“回去罢。”。 …… 在没回到景阳宫之前,吉灵一直以为胤禛口中所说的“回去罢”指从外宫再回到养心殿。 本来嘛,皇帝是从养心殿出来的,现在不回养心殿又回哪儿? 一路宫门值守早得了报传,皇帝夜行,一律延迟了下钥的时间。 又因着胤禛没坐肩舆,只是漫步随行,回去的时辰便更加迟了些。 直到渐渐向东行,快到了永和宫的位置,吉灵才察觉出来——皇上这居然是……亲自送她回景阳宫东侧院? 七喜是和养心殿的近侍太监们一样,远远地跟在皇帝和贵人主子后面的,生怕扰了主子们的兴致。 直到景阳宫宫门口,七喜才上前来扶住吉灵走进东侧院。 景阳宫里的奴才听见外间动静,只以为是贵人主子从坤宁宫回来了,一个个迎上来,待得见到皇上居然也在此,唬得一个个连忙跪了下去。 胤禛大步流星地进了里屋,只落下一句话在脑后:“起来。”。 七喜碧雪面面相觑——瞧这情形,皇上今晚是要在此留宿了,小芬子最是机警,这时候便上来道:“我让他们赶紧准备洗浴要用的热水。”。 胤禛进了里屋,但看屋子里已经收拾得和前阵子又变了一番模样。 桌面上干干净净、除了必要的笔墨纸砚之外,只有几本字帖,此外不留什么。 窗纱也是新换的,淡青色窗纱素淡发白,是新上供的阳州透碧纱,最是轻薄不过。 胤禛想起这是前段时间自己赏给景阳宫的,这透碧纱色泽青碧,一匹纱成,要经过一百多道工序,最后的成品已是颜色清淡。 此时是初夏时节,瞧着自然一派清爽,偏偏那窗纱别有雅趣,在最上侧斜边和底下都影影绰绰地锈了牡丹,用的是淡淡鹅黄色的透金,灯下看来,映得越发莹然豪奢。 洗漱过后,两人都着了白色的里衣,坐在桌边。 吉灵本已有了睡意,洗漱过后,那困倦的感觉却消失殆尽,反而一点都不想睡觉了。 她就看胤禛脸上神情,到了这一天这个时候才难得地舒展开来,眉间还挂着一滴水滴,悬悬地垂在他浓黑的眉毛上,似落非落, 第一百零六章 承诺 , 吉灵伸出食指去抹了那水滴。 胤禛本能地微微向后一避让,眉心一蹙,随即便将吉灵拉进了怀里。 吉灵仰头看他。他一身素白的里衣,更加衬得脸色淡漠如烟雨,神色虽有些惫懒,眸子里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方才洗漱的时候用的是热水,这会儿静下来,便觉得肌肤上的水汽一点点蒸发开去,反而有了点凉意,她不由得将手缩进袖子里,伸手环住了胤禛的腰,将脸埋在胤禛的胸膛间。 胤禛察觉了,便往里挪了点位置,掀起些被子盖在吉灵身上。 他一只手揽住吉灵后背,拍了拍,低声道:“朕既然应承过你,只要能得空,便来看你。”。 胤禛顿了顿,道:“朕既做了承诺,便一定会做到。” 吉灵微微闭着眼,只是点头。 胤禛就见她今晚脸上的笑意格外甜蜜温柔,简直都要溢出来了,他不由得也嘴角微微一翘,反手握紧了她的手。 两人谁都没说话,里屋里静悄悄了一会儿,胤禛倒也不多言,只是低下头在吉灵脸颊上浅浅吻了一下。 吉灵整个人战栗了一下,伸手抱住了胤禛的肩膀。 胤禛一笑,埋头下来同她脸颊轻轻埋擦在一起,任屋内烛光渐渐变得暧昧起来。 …… 天幕上,夜云密布了大半夜。 待到晓光微微有些朦胧的时候,吉灵在枕上睁开眼,向窗外瞧去,就见透过窗格,影影绰绰能见到一弯淡白色的月牙儿挂在天际。 她转头瞧着枕边的胤禛。 胤禛在睡梦中犹自紧皱着双眉,眉头深深蹙着,仿佛在梦里也不能得到片刻的轻松一般。 吉灵盯着他的眉毛瞧了一会儿,轻轻伸出手指,凝视着胤禛的侧脸,在虚空中顺着胤禛的鼻梁向下勾勒出流畅的曲线——胤禛的鼻梁很高挺,嘴唇却很薄。 吉灵的手指停在那嘴唇上方,心里忽然无端端地掠过一个念头:听说嘴唇薄的男人无情,不知道是真是假? 她转了转眼珠,慢慢收回手指。 昨晚一番缠绵之后,两人都累得直接睡了下去。吉灵倒没想到自己反而还比胤禛能醒得早一点,这时候揪着自己素白里衣的领子,就觉得昨晚的汗水浸在脖子上,黏糊糊的甚是难受,想要起来洗漱,又怕惊醒了胤禛。 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胤禛翻了个身,终于慢慢睁开眼。 他刚醒,眼里没有平日里的警醒冷漠,只是略带了些茫然瞧着床帐顶,嗓子微微有些嘶哑,道:“什么时辰了?”。 吉灵揉了揉眼睛,根据天光,她已经有了判断时间的经验,只笑着道:“该是皇上准备起身,去上朝的时候了。”。 吉灵说完,起身下床,谁知道两只脚刚沾地,还没使劲呢,腰上某处传来一阵酸痛。 她“哎呀”了一声,差点跪倒在床下。 胤禛瞧见这情形,一把将她拦腰抱了起来,重新将她按倒卧在床铺上,只捏了捏她脸颊,在她额上落下亲了亲,温柔道:“多歇歇!不必你亲自动手伺候。”。 他说完便用被子将吉灵盖好了,这才扬声喊了奴才进来伺候洗漱。 胤禛走后,吉灵确实是累了,却浑身都是汗的睡不着,七喜和碧雪便半扶着,给主子用热毛巾擦了身子,又替她换了一身干净里衣。 吉灵一边张开手由着七喜做这些,一边就将头枕到了她肩膀上。 七喜这姑娘确实心细,见吉灵发了不少汗,便用手去摸了摸那席面,又摸了摸吉灵手,方皱眉埋怨道:“主子夜里出了汗,这会子又刚刚发了汗,若是只管睡着这凉席,少不得要睡出病来!”。 她抬头对碧雪嘱咐道:“东边柜子里下数第四格里有一床春夏团花棉薄褥子,去拿来给主子铺上罢。”。 等到碧雪铺上了褥子,吉灵倒头躺了上去,虽是闭着眼,仍然察觉到七喜埋腰低身地还在给自己掖着被角。 吉灵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笑道:“七喜,你可真像我妈!”。 七喜本是弯着腰在整理被子的,听着这话便愣怔了一下,抿嘴笑道:“主子可是思念娘家了?奴才瞧着皇上对主子的情意,如今也是与其他人到底不一般了,若主子当真想念娘家人,下一次趁着皇上高兴,要不要求个恩典?”。 她说完了,便听吉灵已经没动静了,只有细密匀长的呼吸声。 碧雪笑着和七喜对视了一眼,两人放下床帐钩子,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带上了里屋的门。 碧雪才虚着声音轻轻笑道:“只要皇上在咱们这儿留宿,主子必然得睡个回笼觉。”。 七喜点点头,道:“你去瞧瞧膳房里这会子准备得怎么样了,主子这一觉再睡醒了,少不得肚子饿,多半便要立时用早膳了。”。 碧雪点了点头,放轻了脚步向外面去了。 膳房里。小达子正忙着,昨晚贵人主子发了话说早上要吃面条和菖蒲糕。 面条倒是好办,佐料是夜里就准备好了的,香炒的羊肉丝儿鲜嫩无比,加上配菜,只要里屋里什么时候递了消息过来,说主子正式起床了,他立即便能将面条下进锅里。 但是这菖蒲糕放在蒸笼里就难办了——膳房里水汽重,菖蒲糕最讲究即做即吃,若是任着这般放一会儿,少不得便糕饼软塌了下去。上面的菖蒲叶图案也会模糊。 小乐子见碧雪来了,笑着迎上前去,又道膳房里烟火油味儿大,仔细呛着了姐姐云云,接着就是一通花团锦簇的恭维,直哄得碧雪十分开心,眉开眼笑地走了。 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之后,小乐子一进膳房,见小达子还在灶前要用凉开水浸过的白沙布将那一屉笼菖蒲糕裹上,便半笑不笑地道:“何必如此!主子恐怕还要睡上一个最少一个时辰,你先放屉笼里搁着吧。”。 小达子端着屉笼,本是要走到另一边锅台的,听小达子这么说,便又停了下来。 小乐子瞧着他,丝毫不客气地又道:“铜壶里的滚水得添一添了,你过去瞧瞧。”。 小达子一愣,指了指那几个杂役太监,道:“不是有人还看着么?”。 小乐子慢慢抱起臂膀,双手放在胸前,眯着眼睛道:“主子用膳,做奴才的自然要样样用心,处处仔细,别以为有了粗使的就能不长进了。小达子,养心殿御膳房的王公公你知道罢?”。 小达子摇头,舔了舔嘴唇,只讷讷道:“我……不知道。”。 小乐子摇头,咂嘴道:“瞧瞧人家王公公,还是膳房副总管呢,他若是发声话,多少徒子徒孙便是趴下也要替他看着灶火,可他伺候主子,几十年如一日,哪天汤水的火候不是亲自瞧着?” 外间,小芬子此时正走过膳房,听见这话不由得脚下一顿。 第一百零七章 斗殴 , 小芬子门帘一掀,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便见小达子默默放下手中的活计,居然果真转身向那大铜壶走去。 小乐子脸上虽还端着,眼里流露出的神情却越发得意,口中还絮絮地说着不知甚么闲话,只是一味地要指使小达子。 小达子太老实了! 小芬子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抢上前便按住小达子手臂道:“且慢!”。 他瞪了一眼小达子,恨铁不成钢地道:“他让你添开水你便添么?你这人这般老实,一点儿主意也没有,被人欺负着还不敢说别的!”。 他一边说,一边斜斜瞥着小乐子,显然这话是说给小乐子听的。 小乐子只是捧着一碗粗茶喝,只装没听见,一句话也没有。 正好茶果房传来动静,小乐子放下茶碗,悠悠然站起身,只抬手整整衣领,口中自言自语道:“看着该是准备午膳果子的时候了。”。 他说完跺了跺脚,拍拍两边衣袖,便转身要走。 经过小芬子身边时,小芬子倏然伸手拦住了他,喝道:“且别先急着走!”。 见小乐子停下,小芬子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嘲讽道:“主子说得清清楚楚,这膳房原是交给小达子负责的,今日我小听乐公公这差使人的口气,才知道敢情什么时候膳房已经是您老人家做主了?”。 小乐子本来见小芬子来势汹汹,心下已经虚了三分,又见小芬子这话一出,边上几个杂役太监便都将头脸转了过来,向这边瞧着,不由得又羞又怒。 他脸上挂不住,将脸一绷,便低声道:“你别乱往人头上扣帽子!都是侍候主子的奴才,分什么高低?我不过是让他瞧瞧铜壶是不是要添水了,你便把话说得这般难听……”。 他将手向桌案上一拍,声音渐渐高了起来,道:“你冤着人,横竖咱们去主子面前走一遭,把话说开了,瞧瞧到底是谁的道理!”。 小芬子一昂头,冷笑道:“去便去了!亏得小达子是个厚道人,自从你来了,便处处忍让着你,他想的是同在一院当差,不能大家伙儿彼此生了嫌隙。你这边倒好!还得了几分颜色越发开起染坊来!”。 小达子见两人声音越发大了,只怕惊动了主子,赶紧按住小芬子道:“好芬子,横竖总是要有人添水,我便去看看也无妨,主子的早膳要紧,旁的事慢慢说便是。”。 小芬子正骂得性起,一扬手就把小达子推开了,道:“你让开!”。 他上前一把揪住小乐子的衣领,向上一提,喝道:“我瞅着你欺压小达子好一阵子了!如今越发一日比一日狂纵起来——别以为你是长春宫出来的,便高人一等,在咱们这景阳宫里充大爷,抖威风!”。 他瞪着小乐子,大声道:“你还在长春宫给王公公倒夜壶的时候,小达子早就将小膳房料理得妥妥当当了!”。 小乐子也不是个软泥做的,听他说什么“倒夜壶”云云,顿时气血上头,跺脚道:“你个腌臜东西!一张嘴说得是什么浑话!”。 他被小芬子扯住领口,动弹不得,只能向后一伸手臂,挣扎着在桌案上摸索了一根面杖,也不顾上面还洋洋洒洒着面粉,抬手就往小芬子后脑勺打去。 小达子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候惊叫一声道:“使不得!”,便扑上前去扯了小乐子胳膊。 小乐子衣袖骤然被扯住,手中力道失了方向,斜斜打下来,避开了小芬子,却正好落在小达子肩上。 小达子吃痛,咬住嘴唇闷闷哼了一声,口中还在喊道:“使不得!”,手中力道却松了,小乐子正好挣脱了他,纵身扑上前一拳冲着小芬子腹部打去。 小芬子头一侧,已经避让开来,顺手抄起旁边一袋面粉便向小乐子兜头砸去。 那面粉是用来做糕点的,早上才开了大口,只用一只木夹子虚虚封着口,此时骤然受力,顿时如飘雪扬絮一般漫天飞舞开来。 小芬子打得兴起,哪管它三七二十一,又抄起一箩黄豆狠狠向小乐子掷去,那黄豆瞬时间滚落了一地,铺排遍了一大片金灿灿。 小乐子跳起来打小芬子,脚下却正好踩着黄豆,身形一个踉跄,便又噗嗤仰面摔了下去。 小芬子将两手抱住,正要哈哈大笑,却只觉得衣裳下摆一紧,原来是小乐子扯住他衣裳下摆,将他拉了下来,重重一拳便落在了他胸上。 小芬子气极,发了狠,猛地翻身将小乐子压倒在地上,双膝压住他的手臂,提起拳头便狠狠冲着他砸下去。 他原是市井出身,打架自有一套阴狠功夫,小乐子毕竟身量不如他,才与他缠斗了几招便有些落了下风,只是还勉力招架着,只将那桌案上的筷子面板一类的物事摔得满地都是,一碗粗茶也砸碎了,涩色的茶水只流了满桌都是。 方才两人怕脸上留了伤,给主子看出来,互相殴打的时候,倒有意避开了脸部,这时候打红了眼,如何还留意得这些。 小达子在旁边叫苦连天,跺着脚对那几个杂役太监嚷嚷道:“还不过来帮忙!”。 那几人在旁边见一场好戏,已瞧得目瞪口,这是这时候听小达子一催促,四人应了一声,一齐上来,按胳膊的按胳膊、压腿的压腿,劝架的劝架。 偏偏两人缠得跟麻花一样,好不容易才将小芬子从小乐子身上拖了起来。就看两人都是一副衣衫狼藉,头发蓬乱,小乐子口角肿了,小芬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太阳穴旁边一块乌青。 小达子跺脚搓手道:“如此糟了!这幅模样,到了主子面前自然是盖不住的,到时候主子问起来,如何是好!”。 里屋里。 吉灵睡了一个时辰左右,眼看着天光大亮,透进屋里来,便是戴着眼罩也睡不沉了,这才爬了起来,她坐在镜子前,闭着眼睛让七喜给自己上妆。 碧雪捧了首饰匣子在旁边等着。 第一百零八章 毒心 , 脸上的妆容描画好了,七喜就开始给吉灵梳头发,准备着一会儿去给坤宁宫请安。 只怕这会儿,消息早就在后宫中传遍了,坤宁宫自然也不会不知道:昨儿端阳宴出了那场风波,皇上却对吉贵人并无丝毫责怪之意,晚上宣了吉贵人来养心殿,还带着她出了内宫散步,晚上又留宿景阳宫东侧院…… 吉灵想到这儿,就没敢怎么打扮。 挑来拣去,找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绿色旗装,下面配的是黛蓝色的绣边。 颜色虽然沉闷了些,料子都是上好的苏绣秋香花缎,滚边上琵琶扣也是年轻活泼的式样。 脖子上另配了一条白玉挂件,鬓发上没插戴金镶珠花、点翠花钿等,只左边鬓发间别了一朵碧绿色的绒花。 此外,手腕上戴了一对细细的嵌珍珠双蝶戏花手镯。 妆扮好了,吉灵往镜子里一瞧。 只见镜中人一双秀气的远山眉如描如画,眼尾因为眼妆描画的加长,更加多了点含蓄的雅致,流转间竟然也能有点顾盼生姿了。鼻梁似乎变得挺了一些,倒真有点“长开了”的意思。 七喜捧着铜镜,一边给她照看着后面的燕尾鬓,一边叹道:“平时主子也不怎么穿这么稳重的颜色,总说怕显得老气,真正穿上身了,奴才瞧着,虽是和平常不大一样了,倒是也挺好看的!”。 碧雪笑嘻嘻地道:“那还不是因着主子如今被皇上看重,越发有了稳重的气度!奴才瞧着,便连仪态也和以往不一样了,就是东西十二宫里,几位妃位的娘娘也不过如此!”。 , 吉灵抬眼瞅了她一眼,皱眉道:“碧雪,别乱说话!”。 她说完,抬手摸了摸发尾。 七喜见那儿有几蓬乱发从发髻中钻了出来,赶紧道:“是奴才方才疏忽了。”。 她说完,重新拿起桌案上的绿檀雕月下花图案的木梳子,抹了些桂花发油,上前一手捧着发髻,一手梳头,将那几根乱发给理顺抹服帖了,才柔声道:“差不多了,主子,奴才去让送早膳了罢?”。 吉灵点了点头。 七喜转头,待要吩咐碧雪,看她正在收拾那首饰盒子,便顿了顿,道:“索性还是我去吧!”。 待得到了膳房面前,七喜就察觉出些不对劲来——往日那几个杂役太监常在膳房门口,茶果子房门口也是有动静的。 今日却大门紧闭,一长排耳房内里的窗筏子都卸了下来,并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她微微皱眉,举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那扇门。 只听里面有人急急道:“来了!”。是小达子的嗓门。 七喜听出他声音中带了几分慌乱,又知道他是不会撒谎的人,越发起了疑心。 待得小达子开了门,七喜面色平常,只微笑道:“主子要用膳了,我来瞧瞧这儿好了没。”。 小达子连声道:“还没,还没,只怕还要些功夫。”,又急急道:“菖蒲糕是已经好了的,七喜姐姐,不如我先把糕点给主子送过去。”。 七喜摇头笑道:“不急,我也不是来紧着催的,等到面条好了,再一起拿过去罢。”,她一边说着,一边一侧身,已经从小达子身边踱进了膳房里。 七喜不动声色地环顾周围,仔细打量,只见膳房里一张崭新的板凳腿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地上似乎是打扫过的,分外干净,只是桌腿下还残余了少量的白瓷碎片,似乎有甚么碗盏盘勺之类的刚刚打碎过。 几个杂役太监正坐在不远处,正剥着晚膳要用的菜果,见她过来了,便纷纷站起身点头躬身。 小乐子戴着素白色的袖套,埋头站在灶台前,并不转头,七喜走过去,道:“早膳的面条可以下锅了,记得一会子起盏的时候汤水别太多,主子……”。 小乐子转过头来,七喜见他一直不敢回头,虽早心中料想到了几分,待得骤然看见他脸,还是吓了一跳——只见小乐子右边嘴角肿了足足有和田枣一般大小的一块,又红又紫,还往外溢着血水。 七喜悚然道:“这是怎么弄得?”。 这话刚说出口,她脑子里瞬时间转过几个念头——贵人主子如今风头正盛,深得帝宠,景阳宫的人出去,绝对没人敢下黑手。 那便是自家人打了自家人了。 那几个杂役的粗使太监自然不可能。小达子性情如此温顺老实,便是将棍棒塞到他手里,他怕是也做不出来这事儿,小可子也是个低眉顺眼的。 只有小芬子了。 眼见着小乐子神色遮遮掩掩,七喜便转头扯了小达子袖子,走到外面长廊下无人之处,这才加重了语气,肃色道:“我既问了,自然是想帮你们在主子面前遮掩的,空让我做了这善心人,你倒还不说实话?”。 …… 吉灵从坤宁宫给皇后请安回来,日头转眼已经到了中午。用过午膳后,她小小眯了一会儿,等到起床,正好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 吉灵想着胤禛留宿一夜,早上才走,怕是今晚多半不会过来了。 可是又没什么消遣,她就溜达出去了,在自家小院子里荡秋千。 那秋千是小达子扎的,上面花荫累累,人坐在下面,又晒不到太阳,又染了一身花香满衣,若是遇上大风起时,花瓣便漫天飞舞,落红如雨。 七喜站在她后面,一下一下轻轻推着秋千,笑着道:“主子,小达子手真是巧,奴才瞧着这秋千……主子是真喜欢呢!”。 吉灵扶着秋千拉手,将脸惬意地贴在手背上,半晌没说话。 七喜正要设法将话题引到膳房这风波上来,却一抬头见小芬子引了一行人进来,原是养心殿的御前近侍和太医狄安。 那御前太监笑吟吟地行礼,直道是皇上有旨,担心那一日端阳宴,吉贵人受了惊,总归是不放心,还是得让狄太医来瞧瞧吉贵人,便是把个平安脉也好。 七喜这下没法开口了,只能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去。 她留心去瞧着小芬子,果然见他微微侧着脸,说话时并一直埋着头,并不似平日里神气,便是吉灵问话,也不敢抬头,眼角似乎隐隐的也有乌青伤痕,只是吉灵只注意着应对御前近侍,倒是没发觉。 太医狄安进了前厅,放下药箱,一番望闻问切后,他神情沉重,眉头紧皱。 见那御前太监早被小芬子硬拉去了耳房喝茶歇脚,狄太医抿了抿嘴唇,才道:“吉贵人,永和宫张贵人曾数次对臣提起过,贵人饮食过于寒凉,不知贵人自己可有察觉?”。 见吉灵神色中微有疑惑地望着自己,狄安拱手,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吉贵人大可放心,张贵人与臣是旧相识,她此前已与臣提过——吉贵人的饮食似乎有些不妥,又道吉贵人正是得宠一身之时,让臣一定要多加留心。”。 第一百零九章 笑里藏刀 , 狄安说完,不等吉灵开口,又皱眉道:“臣春日之时给吉贵人把脉,那时脉象快慢有序,沉稳有度,还不似现在这般热邪郁闭。” 吉灵听他说完,心头一动,许多事情忽然有如吉光片羽,渐渐堆成一片,现出样貌来。 她心里慢慢回过味来,只觉得手心里渐渐发凉,不由得微微攥紧了拳头。 她抬眼看了一眼七喜,七喜也是眉头紧锁。 吉灵沉声道:“你去,把这阵子膳房的膳单拿来给狄太医瞧瞧。”。 七喜道:“主子,膳单奴才都收着备了档,从何时拿呢?”。 吉灵静静凝望着狄太医的药箱,心头还存了一丝希望,只是声音已经冷了,一字一字道:“自然是从建了大膳房,小乐子也来咱们这儿帮手之后。”。 七喜顺着她的话答应了,自去里屋翻书柜中找了一会儿,果然抱了赤色绳子系着的一堆黄纸出来。 那膳单因着不是甚么重要的文书,堆得便有些凌乱,七喜埋头整理排序了一会儿,才将大膳房建成后的膳单都拿了出来,排列好才双手呈上给狄太医。 狄安接了过来,捧在双手中细细一张张读了下去。 七喜就看他眉头越发紧锁,神情凝重,七喜心中着急,不由得上前一步,出声问道:“狄太医,怎么样?贵人主子近日来的饮食是否不妥?”。 吉灵抬手阻了七喜,只淡淡道:“别着急,横竖也不差这么一顿饭的功夫了,让狄太医细细瞧着。”。 不多时,狄安将那一堆膳单阅览完毕,顺手将赤色绳子系上了,张口欲言又止。 七喜已寻了差事,把前厅里的东侧院奴才们都支了出去,可毕竟太医为妃嫔看病,御前那位近侍太监带来的小太监却是不能够请出去了。 七喜便端了茶案上的一盘松仁五金栗子,送到那小太监面前,笑着道:“这位小公公,狄太医是个性子仔细的,又是惯来给咱们主子看诊的,难免多说一些平日里的饮食注意之处。不能坏了规矩,便不请公公也去耳房歇着了,这盘栗子还请小公公不要嫌弃。”。 她说完,便引着拿小太监向旁边走去,又将那整整一盘松仁五金栗子塞到他手中。又闲闲只问那小太监家里有几口水,几岁被送进宫来的,如今跟着的师父是哪位。 絮絮叨叨了半晌,那小公公被她扯着只脱不了身。 有着七喜这遮掩,狄安便趁机低声道:“臣不敢妄加揣测,不过张贵人一再叮嘱臣——说是吉贵人待她便亲如姐妹,定然要对吉贵人照顾有加。臣如今看着这最近的膳单,只觉得极是不妥,不知何人所荐,只怕个中另有蹊跷也说不定……贵人万万是不能再这般随意饮食了!”。 他说着,顺手便拿起一张热炒菜膳单,指着给吉灵道:“贵人若是不信,请看这上面,这田螺、蚌肉、白萝卜、鸭肉、麦门冬、茭白、苦瓜、地耳……,哪样不是寒凉之物?” 他将膳单递给吉灵,又拿起一张茶果单,沉声道:“这张就更为不妥了,生梨多食令人寒,贵人却一日之内用了如此多的生梨,寒凉过甚,易于伤正。 还有这荸荠,这是甘寒之物,能清胃热,但贵人身体中气虚寒,不可多用,还有这甜瓜,动素冷病,唉!”。 他将茶果单交给吉灵,又拿起一张冰饮单,叹气道:“西瓜是大凉之物,素来是‘天生白虎汤’,贵人身子阳气不足,居然膳房还用西瓜配着冰饮呈给贵人服用,这般喝下去,身子骨是舒泰了,需知那五脏六腑内里得调升多少阳气才护得住! 更何况臣给贵人开的补养方里本有当归、紫苏子、杜仲、神曲,只想着给贵人慎重调理,脉息安和就是了,这些都是万万不能和‘白虎汤’相冲的。”。 狄安放下单子,自责道:“也是臣的不是了,此前臣见贵人素来谨慎,凡臣开的药方也是定时服用,身子一日日康健起来,臣便没细细叮嘱到这饮食上去。幸好臣被张贵人提醒,总还发现的不算太迟,只是贵人如今万万不能再像这般饮食了!”。 吉灵盯着眼前的单子看了半晌,缓缓抬头问道:“狄太医,我想问一句:倘若张贵人没提醒你,咱们都没发觉,我再像这样一直饮食下去,会怎么样?”。 狄太医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倘若这般饮食下去,若是有半年功夫,贵人便宫寒难孕。哪怕是侥幸怀上了龙胎…… 也难保十月之全!一旦滑胎,母子俱伤。” 吉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似乎要在他脸上盯出个窟窿来, 狄安不敢再多言,只是细声道:“贵人心中有数便是了。后宫之中,惯来如此。贵人如今风头正盛,臣虽是小小一太医,亦能听到贵人帝宠无二的议论,一定要谨慎小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不可闻:“这些饮食来得密集,到底是不对劲。臣常说一句话,膳食入口便难悔——意思是吃进去的东西,下了肚便再不能后悔,所以才要慎重再慎重,贵人平日里饮食还是需用身边人照看着为好,不可轻信他人,臣往后也一定更要倍加留心!” 吉灵慢慢道:“这原不能怪你,有人笑里藏刀,下了如此阴损功夫,本是防不胜防的。”。 临走时,狄安行礼道:“总之贵人无论有任何需要差遣臣之处,但管吩咐,臣定当尽心竭力,贵人尽可放心。”。 吉灵点了点头,虚扶了一把,沉默良久才道:“狄太医,这件事暂且不能透漏半点话音出去。”。 狄安连忙道:“臣知晓,贵人放心!臣只是来请平安脉,别无其他。”。 送走了狄太医与御前人,七喜方才只顾着打发那小太监,并没听到狄安与吉灵两人所言,这时候扶着吉灵回到了里屋,见左右无人,便低声着急问道:“主子,如何?狄太医是怎样说的?”。 她问了两遍,见吉灵只是坐在桌边,双手交扣在一起,沉沉地盯着自己虎口出神,根本没听见。 第一百一十章 患难情深 , 五更天。 天际淡淡地泛出了一抹鱼肚白,渐渐地,那鱼肚有了红色的暖意,淡金色的光芒从云层后渐渐晕透出来,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片似明非明的晨曦中。 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养心殿前如鱼龙列队的臣工们,正在缓步迈上玉阶,准备上朝。 安定门附近的宫墙夹道上,远远地行来一辆小粪车,还没到面前,值守的太监已经一脸厌恶地将脸转了过去。 紫禁城中,秽物处理都用恭桶,粗使太监们将各宫的恭桶集中到一起,倒进粪车,让马车拉出去倒在特定的地方。 每天一大早就有辛者库的人来拉粪车,赶早送到安定门,再由等在那儿的专人,将这些秽物送到周郊农村。 小洋子在宫墙夹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了许多遍,直到看到那辆小粪车,他眼前一亮,立即上前小声道:“小鼠!”。 随着这声叫唤,那辆小粪车倏忽停了下来,车后慢慢冒出一个瘦弱的人影来。 若不是小洋子见过她以前的模样,谁也不能把面前这个面色枯黄,骨瘦如材的低等杂役,与从前那个眉眼清秀的宫女小鼠联系起来。 推着粪车的,正是从前海贵人的宫女小鼠——如今的辛者库杂役。 小鼠听到有人唤她,茫然地抬起头,一对眸子无神地寻觅了一会儿,才在小洋子脸上聚焦起来。 她盯着小洋子看了一会儿,终于咧嘴,绽开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洋子,你又来了。”。 小洋子等了许久,这时乍然见她这个笑容,只觉得眼眶酸楚。 他低下头,只闷声道:“是,我知每隔五日,这条路,这个时辰是要轮到你来倒粪车的,我……早就在这儿等着你了。”。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小包裹,一层层打开,道:“这馒头我一直揣在怀里,用胸膛温着的,如今天气也热了,应该还不会凉,你赶紧吃了罢,别给人瞧见。”。 小鼠见到那几个馒头,无神的眼中骤然放出光芒来。 她接了过来,还没抓稳,已经一手一个便匆匆塞进嘴里,小洋子见状,鼻头一红,只是掩饰着粗声道:“你慢些,还有!还有!”。 他怕小鼠看见自己脸上神情,两人心中反而更添一层难受,便转过脸上前道:“这粪车太重了,我帮你推。”。 小鼠鼓囊着腮帮子还在咀嚼,这时候便摇摇头,上前要推开小洋子,口中只道:“不成!若是给人看见了,坏了规矩,我被罚了不要紧,可不能连累了你!”。 小洋子一动不动,只慢慢握住小鼠的手,小鼠身子一颤,抬头看着他。 小洋子却已经低下头去了,只闷声道:“让我来。”。 小鼠还要说什么,听他语音坚决,只好停住了手。好在此时天光尚早,那宫墙夹道上一眼望过去,除了远远的几个洒扫太监,并无他人。 小鼠抬眼望着小洋子,见他额角宛然一块旧伤痕,乌青发紫,发间也有隐隐的血痕,尚未痊愈,不由得又心疼又恨愤道:“小洋子,洒扫的那帮人……他们又欺辱你了?”。 小洋子立即将脸转了过去,捂住额角那块伤痕,只展眉一笑,若无其事道:“尽瞎说!没有的事,都是宫道上洒扫的,来来回回的都是主子,若真是殴打了,谁瞧不见?自然不会。”。 小鼠知他不肯说实话,也不多言,只默默道:“小洋子哥哥,我知你对我向来便如妹妹一般照顾,别说原先海贵人在的时候,你就顾看着我。 便是现在,你还是这样,每次都把口粮节省下来给我,生怕我在辛者库被人欺负,连饭都吃不上。”。 她低头看着手中捧着的馒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只道:“你把吃的都给了我,你自己是不是饿着肚子呢?”。 说完,她便将手中剩下的馒头用粗布包好,重新塞到小洋子手中,道:“小洋子哥哥,你吃罢。你若是一点不吃,我便是在辛者库也不会心安的。”。 小洋子并没接过,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攥拳,半晌道:“是我无用,不能护你周全,眼看着你在辛者库这样受苦,我却无能为力。”。 小鼠凄然笑了笑,道:“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漫说你是个奴才,便是你是主子——当初让我进辛者库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你难道还能让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她顿了顿,道:“你上次说过,景阳宫的吉贵人对你很有几分看顾回护之意,我平日里在各宫收粪桶,也听人说如今宫里最风光的便是吉贵人了,便连年妃娘娘的风头都被压了下去,皇上已经许久没怎么理会翊坤宫了。 有这么一个好去处,小洋子哥哥,你应该去想想办法,求求吉贵人收留了你,不必做这宫道洒扫的粗使太监,这活儿太苦了! 倘若那吉贵人真是个心慈面善的主子,你能去她那儿,我也算放了一颗心了。”。 她说到这儿,见小洋子置若罔闻,神色似乎不为所动,便有些着急,道:“小洋子哥哥,你现在不抓紧,倘若后面吉贵人生了小阿哥,封嫔封妃只怕是早晚的事,到时候多少人要巴着景阳宫的门!只怕是打破了头都挤不进去呢!”。 小洋子没说什么,沉默了一瞬,重新推起粪车道:“走罢,不能误了你的时辰。”。 小鼠瞧着他眼中神色落寞,心中转了几个念头,便轻轻道:“小洋子哥哥,难不成那吉贵人是位假面菩萨?”。 小洋子脚步一顿,用力摇了摇头,道:“不!吉贵人主子……是个极心善的,我很是感念着她!”。 小鼠不明所以,道:“那为何你不愿去?”。 小洋子深深看了小鼠一眼,道:“倘若我去了,成了景阳宫里的人,我平日里还怎么像如今这样,可以在宫道上等待你,时时照看着你?”。 小鼠听了这话,心中一震,抬起头望向小洋子,此时日光升起,照着他眼眸中一片幽深。 小洋子低低道:“打从以前,咱们在海贵人院子里,你便一口一个‘小洋子哥哥’喊着我,可你是否知道——我并不是只把你当妹妹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木槿花香 , 小鼠心头一跳,抬头看向小洋子,却见小洋子也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眼中神色坚定。 小鼠眼中的神色却有些恍惚,她慢慢移开眼眸,望了一眼那粪车中的粪桶,低低道:“小洋子哥哥。一入辛者库,终身不得出,我已是废了半条命了,你实不必如此。”。 小洋子听她还喊自己“哥哥”,心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只是胸膛一挺,强笑道:“这条路怎么走,如何选择,是我的事,与人无尤,你不必枉替我操心。”。 小鼠脸上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她道:“小洋子哥哥,原先在海贵人院子里,你便能将主子交代的事情料理得清清楚楚。便是海贵人,也是对你挑不出错处的。倘若没有我,你应该早就在吉贵人身边,熬个十年八年的,总是能发达的。”。 她喉头哽咽了一下,脸上反而带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是我拖累你了。”。她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 小鼠垂下头,半晌,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小洋子哥哥,我在辛者库里这些时日,倒是听闻了一件事情。”。 小洋子听她忽然转到这上面来,不由一怔,只道:“甚么事情?”。 小鼠贴近他耳边,低声说话。 小洋子只觉得她口唇间热气阵阵扑到他面颊上,不由得脸上微微热了起来,却在听完小鼠说的一番话后,脸色变得一片苍白。 他骤然捂住小鼠的嘴,哑声斥责道:“这种前朝秘事,漫说告诉人了,便是听也是听不得的!你不要命了? 你也不必相信,这事定然是辛者库的怨奴有心编造出来的。”。 小鼠轻轻眨了眨眼,一字一字道:“小洋子哥哥,你不知道,我如今才算是看明白了——这么大一座紫禁城里,能听见真话的只有两处:一是冷宫,二便是辛者库了。”。 …… 转眼间十数日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吉灵不断称赞小乐子的糕饼手艺实在是好,做出来的点心美味可口,还赏赐了不少钱两,一时间,小乐子在景阳宫中风头无二。 随后,吉灵便声称要让小乐子专门来做糕饼,还列出了许许多多的糕饼种类与明目,如此一来,小乐子几乎全部的时间都扑在了做点心上,热菜与汤羹便只能靠小达子了。 最后,吉灵便索性指明要在茶果房中开辟了一间点心房,专门让小乐子来做糕点。 渐渐地,小达子又回到了担负膳房重任的轨道上。 六月初五,永和宫正殿。 自从端阳五月初五,张贵人被禁足,至今已经过了一个月。这段时间内,宁妃眼见着张贵人侧院里没有甚么动静,只觉得心下甚是痛快。 该!让你去抱吉氏的大腿! 又过了几日,便是懋嫔的生辰。因着平时走动得近,宁妃自然去了她的生辰宴。 懋嫔素来不喜张扬,这一日的宴席,只是简单摆了一桌,比之宫廷里的大宴,少了许多繁琐之处。 这一顿饭只吃到金乌西坠,宁妃才尽兴而归,她宴中饮了少少一些青梨酒,在懋嫔正殿里尚不觉得,出来被晚风一激,酒意顿时窜上了头,顿时步子也乱了。 替身伺候的宫女自然是不敢大意,见自家主子七分酒意,居然还想去御花园里逛逛,哪里还敢使得!几个人好说歹说才把主子劝着向永和宫回去。 肩舆是早就等着了。 宁妃在半道上,一手撑着肩舆的扶手,不经意地一抬头,忽然见到御花园里一只风筝正在飘飘扬扬地飞在半空中。 她虽是喝了酒,耳目仍然留有几分清醒,只想着这不知道是哪宫的深宫怨妇——等不来帝宠,白日缱长,只好放风筝聊以消遣。 倒也是好笑,现在哪里还是放风筝的时节?草长莺飞二月天早就过去了,夏阳骄盛,这般在御花园里放半天风筝,只怕一层油皮都要晒了下来。 宁妃嘴角一撇,不屑地露出一个冷笑 等到回到了永和宫,一行人簇拥着宁妃走到正殿里,门口值守的宫女见主子回来,连忙打起帘子,一声“娘娘”还没喊出口,宁妃已经兀自走了进去,贴身宫女梅年扶着她上了床,跪着悄无声息地帮她脱了花盆底鞋,又掩好了被子,出来兀自安排其他宫女去小膳房准备主子的醒酒汤。 经过永和宫正中的时候,梅年忽然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花香,她心头一奇——宁妃娘娘闻见花粉便容易咳喘不止,这永和宫内早就禁了栽种花朵,又怎会有花香传出? 梅年站在原地,四周环顾了一下,心念一动,走向张贵人侧院。 因着被皇上下了旨意禁足,张贵人这院子平日里除了送膳食与每日的恭桶收集以外,基本上无人进出,大门也是紧闭着的。 梅年悄无声息地将脸贴在门板上——那儿正好有一条缝隙,可以堪堪瞧见院子内部的情形。 只见张贵人的庭院里,隐隐竟有七八株木槿花! 此时正是六月,木槿花到了花期,开得正艳,粉色的花瓣在深绿色叶片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清新动人。 梅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只跳了一跳——宁妃娘娘明令禁止,永和宫内不许养花,如何这张贵人院中却不知何时养了七八株木槿花? 依照张贵人往日的性子,是定然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况且现在又是在禁足期间,莫不成真的像自家主子说的那样:“张丫头有了吉贵人做依仗,如今越发胆子肥了起来,那日在坤宁宫端阳宴上,竟敢和本宫抗起来,本宫都险些弹压不住!”。 梅年这般紧锁眉头想着,忽然听那院中有人咳嗽,已有个小太监走了过来,她怕被人发觉,立刻将身子向旁边一闪避,等了一会儿,听到那院子中已经没有动静了,这才快步向正殿走回去。 守着宁妃等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直到夜深了宁妃才算是醒过来,若是平日里,梅年这般守着,便早也疲困不堪,但今日却因着心里有事,倒是不觉得困意。 见宁妃悠悠醒转了,梅年连忙上前来扶着她起身,又跪下伺候宁妃穿鞋。 宁妃鬓发蓬松,星眸迷蒙,早有宫女端着醒酒汤进来。 梅年伺候宁妃饮下后,见屋中无人,立即低声道:“主子,奴才方才见到张贵人院中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一百一十二章 闭门羹 , 宁妃是刚刚睡醒的,还有些怔忪,听梅年这般说,便吊着眼角瞟了她一眼,淡淡道:“既然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别讲了。”。 梅年一急,虽知道宁妃只是打趣,仍然跺脚道:“……主子!”。 宁妃不慌不忙,就着旁边伺候的小宫女捧着的铜盆,将茶汤在嘴里漱了漱口,吐在铜盆里,又拿着干布帕子擦了擦嘴,这才道:“出去罢。”。 那小宫女收了洗漱用品,又拿着醒酒汤瓷盅,屈了个膝,小步倒退着出去了。 宁妃见此时里屋内已经无人,便望向梅年,示意她说。 梅年这才低声将方才在张贵人院中看到木槿花一事说了一遍。 她说完了,拢了一下头发,抬眼瞧着宁妃,只见宁妃只是端坐着,右手兀自拨弄着左手戴着的珐琅护甲,一下一下叮当做声。 她半晌才抬头冷厉问道:“梅年,你可真的看清楚了?是木槿花吗?”。 梅年跪下道:“奴才若是有半句虚言,老天爷就罚奴才后半辈子被逐出紫禁城,来生也再不得伺候主子!”。 宁妃皱眉沉吟了半晌,道:“难怪本宫最近日日头疼、嗓子发痒,鼻中也不舒服,原来是张丫头禁足无聊,居然敢违抗本宫的意思,养起花来……”。 她顿了顿,冷笑了一声道:“好啊!张丫头如今到底是有了吉贵人撑腰,抖起威风来,越发不一样了。” 她说完,只觉得嗓子眼一阵发痒,不由得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几声,梅年端了旁边茶案上,喝了一半的燕窝汤给宁妃。 宁妃手一挥,满脸厌恶地道:“本宫是闻不得这些花粉味道的,张丫头在永和宫中种了花,本宫还能有什么胃口?拿出去!统统给本宫拿出去!”。 梅年柔顺地半跪下来,给宁妃捏腿,宁妃便道:“走,随本宫去瞧瞧!”。 此时天色早已黑透,梅年扶着宁妃刚刚出了永和宫正殿,院中果然有一股似有似无的幽幽清香飘了过来。 宁妃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喉咙间一股痒丝丝的意思,直透进囟门与五脏六腑去,她忍了忍,终究没忍住,眉头一皱,用帕子捂住嘴,鼻中一股奇痒无比。 她赶紧转过身子,弯下腰,虽是拼命忍耐,仍然接连打了三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眼泪鼻涕,登时齐流。 梅年连忙用帕子给她拭了,又道:“晚风浮动的时候,最送花香,这才刚刚走近点,主子就这样了,还是别亲自去看了,您是永和宫的主位,下一声令,奴才替您去传令就是了!张贵人还能不听您的?”。 宁妃吸了口气,刚想说话,只觉得鼻中又是一股痒意,透入囟门。她只能挥了挥帕子,示意梅年过去,自己转身往正殿里走回去了。 梅年得了令,转身往张贵人侧院行去,走了几十步,刚要到门口,却见一个面熟的小宫女正叩着张贵人侧院的门,似乎是极熟稔的样子,即使一时半会没有人来开门,那小宫女也不急不躁,只是耐心等着,左手上提着个描金食盒,瞧着是沉甸甸的样子。 梅年心念一动,微微往旁边一侧身,闪避在角落,只听过了半晌,那门后一个声音闷闷道:“是谁?”。 那小宫女刚刚报了自己名字,梅年还没听得清楚,那门已经吱呀一声,立即开了。 一个小太监声音笑着道:“依云,又是你来了。”。 梅年听了这名字,心中转了转,才想了过来——原来这小宫女是景阳宫东侧院吉贵人手下的宫女。 只听依云小声道:“可不是!这是刚刚出锅的四个热炒菜,另外还有一道张贵人最喜欢吃的神仙豆腐火腿羹,都是咱们主子的心意,让张贵人赶紧趁热用了罢。”。 那小太监大抵是接过了食盒,声音中微带了一丝吃力,只是笑着道:“奴才替主子向吉贵人多谢了,承吉贵人的情,这般照顾着奴才主子。”。 依云轻笑着道:“吉贵人还让奴才说一声:虽然张贵人被禁足,她不能来探望,但这些饭菜便是她的心意,希望张贵人好好珍重,等到禁足结束了,吉贵人第一个便会来看她。对了,吉贵人还要奴才问一问:张贵人这几日可好?”。 小太监笑着道:“都好!都好!主子一些都,奴才替主子多谢吉贵人!”。 依云便又絮絮说了几句,却是无关紧要的话了。 梅年听到这几句,心中微微失望,她只盼着或许吉贵人会顾念和张贵人的姐妹情意,不顾禁足的禁令,过来探望几番——倘若真是来了,也可算是拿乔住一个错处。 没想到吉贵人竟是这般谨慎小心,听着依云这话头,大抵是绝不会亲自来了。 耳听着依云与那小太监告辞,渐渐走出永和宫,梅年这才侧身闪了出来,上前见那永和宫侧院的院门已经闭上了,便上前使了几分力气拍了拍门。 只听那院内寂然无声,过了半晌,才有人走动过来,听声音依旧是刚才那看门的小太监,声音中已经带了些怨气,只道:“谁?”。 梅年在门口站着,听他声音惫懒,不由得就有些动了气,只嘴角一撇,冷冷道:“是我,梅年。”。 她是宁妃娘娘身边的人,这永和宫里处处人都高看着她一眼,走到哪儿,总有太监宫女尊称她一声“梅年姐姐。”。 梅年自以为报了姓名,那小太监必然惶恐,便只微微昂着头在门口等着他来开门。 谁知那院内窸窸窣窣,只像是披衣服的声音。 梅年几乎疑心里面人没听清,便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道:“我是梅年,有事要禀张贵人。”。 那小太监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他不开门,只是隔着门缝不痛不痒地道:“梅年姐姐,咱们贵人主子这会儿已经睡下了,姐姐若是有什么事,明日再来罢!”。 梅年想着方才依云才刚刚将饭菜送了进来,张贵人哪里是睡了? 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抬高了声音,傲然道:“我是奉命来传宁妃娘娘话的。”。 她满以为这话出了口,那太监必然是要惶然来开门,谁知门内已经寂静无声。 梅年等了一会儿,才乍地醒悟过来——那小太监早就已经离开门口了,哪里还与她啰嗦? 她往日里何曾受过这种冷遇!一时间竟气得站在门口,怔住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传信 , 永和宫侧院。 张贵人端坐在桌边,麦冬仔细将食盒打开,顿时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 麦冬将菜品一碟碟取出放在桌上,道:“主子,吉贵人当真对您用心,瞧着这菜品,样样都是您喜欢的。”。 她说完,又双手捧了那道神仙豆腐火腿羹,小心放在桌上。 张贵人瞧了一眼,已经眼睛亮了,笑着道:“吉姐姐果然是记得的——这道豆腐火腿羹是我素来最爱吃的!”。 说话间,麦冬用玉白瓷勺舀了小半碗豆腐羹出来,盛到张贵人面前的瓷碗里,垂头低声道:“奴才无用,眼见着这一个月来,宁妃娘娘对待主子您极尽苛刻,奴才每次从膳房提膳都要饱受刁难,有时候好不容易要来些饭菜,竟然还是馊的…… 主子您照照镜子——才过了一个月,您脸颊上都能看见骨头了!若不是吉贵人时不时让人送膳来,宁妃娘娘只怕是要狠心饿去主子您半条命哪!” 她说到这儿,眼圈一红,转过头去,擦了擦眼泪,才回头道:“虽说皇上的旨意是禁足三个月,可是主子您毕竟不受宠,皇上哪里知道这里的光景,哪里知道您的苦楚!皇后娘娘更是个不管事儿的,宁妃娘娘既是主位,便在这永和宫里成日地作威作福! 张贵人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勉强笑了笑道:“瞧你说的,哪儿就那么严重了,天气热了,本来饭菜就容易变馊,永和宫膳房也未必见得就是存心的。”。 麦冬气愤道:“奴才不过是怕主子难受!才不愿意多说,其实奴才去拿膳的时候,眼睁睁地看见膳房里有的是新鲜的刚出锅的饭菜,偏偏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只听宁妃娘娘的指使,要么不许给主子您送,要么只准送馊了的饭菜!” 张贵人默默地听着,末了叹了一口气道:“谁让她是主位,我是侧位呢,咱们这紫禁城里,东西十二宫,被主位娘娘磋磨的贵人、常在难道还少吗?我不过是落得和她们一般的光景罢了!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道:“再说,宁妃娘娘几时曾对我宽厚过?别的不说,便光说逢年过节的份例赏赐,哪一次不是被她抢去?只不过从前我未有锋芒,她也能勉强容得我这侧殿一块地方罢了。”。 张贵人顿了顿,道:“可是如今不同了,那一日在端阳宴上,我为了维护吉姐姐,出言与宁妃娘娘相抗,依照她那性子,自然是要记仇的,回来了哪里还有会有好日子给我过呢?” 麦冬沉默了半晌,忽然不甘地道:“主子,您后悔么?”。 张贵人苦笑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道:“我倒从没有一丝一毫后悔过——宫里人都说我是瞧着吉贵人得宠,所以趋炎附势,这话虽然难听,倒也不能说是全无道理。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和吉贵人性子相似,她也不算讨厌我。 我便私心想着——这吉贵人既然得宠,又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他日生下儿女,站稳脚跟,有大造化也说不定。我在宁妃手下日子又难过,另外找个依仗和靠山岂不是更好? 可是一番相处下来,我真没料到她待我一片赤诚!深宫寂寞,长年漫漫,难得是人心,麦冬, 我是真心把吉贵人当姐姐了。”。 麦冬深深地点了点头,抿嘴道:“主子,既是这样,赶紧趁热用了这道火腿羹吧,别辜负了吉贵人的心意!”。 张贵人却没提筷子,只是伸手向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从夹袖里抽出来一张纸,她展开凝神看了一会儿,将那画纸送到灯烛上烧了。 眼看着晕黄色的火苗很快燃尽了那张纸,张贵人吹了吹纸灰,细细出了一口气,起身进了里屋,从床头枕头下拿出一张纸,又回来塞进了那景阳宫送来的食盒里,这才一脸松快地拿起了勺子。 那神仙豆腐火腿羹做的委实是好。内里用了松茸、竹笋、南华火腿、切成薄片的北豆腐、豆腐用鸡蛋液包裹过了,在油锅里小火滋滋地走一遭,正方四角都被煎得微微焦黄,再配上碎香菇、芹菜干翻炒一下,如此才能入汤羹。 南华火腿则是切成薄片,每一片肥瘦正好,色泽红润,香味浓郁,肉质细腻,微带甜味,正好对了张贵人爱吃甜的口味。 此外,汤羹里又配了朱红椒、青椒、汤底是黄芪当归炖鸡汤,补气补血又养颜,对女子最是滋补。 张贵人转眼间就用了半碗下去,剩下的那四道热炒也都是偏甜口味,主食则是南田江米糕,内里甜甜糯糯,配上炸得焦黄焦黄的南瓜,酥脆可口。 她大口大口地吃完了,扶着桌子站起来,在小院子里走了一圈,又向那紧闭着的院门缝隙看了一眼——门缝甚大,隐隐能看到永和宫中庭景色。 张贵人点了点头,对麦冬道:“你带着院子里人,趁着今天夜里,将那些花都处理了吧。”。 麦冬如释重负,喘出一口气道:“奴才的好主子,您可总算是愿意弃了那些花儿了!宁妃娘娘不许这永和宫里种栽花朵,您却偏偏要种! 奴才日日提心吊胆,不知道宁妃娘娘什么时候就发作了,偏偏主子您还要咱们不理不睬着永和宫的奴才。主子,这可不是您平日里的性子!奴才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您怎么突然就非要和宁妃娘娘拗着干呢!”。 张贵人一脸淡然,只是转头看着絮絮叨叨的麦冬,半晌,见她闭了嘴,才微微皱眉道:“我不过是说一句话,瞧瞧,倒惹出你这么多句出来!”。 她顿了顿,又道:“有这几日,差不多了,想来正殿应该也有动静了。若是再放任这些花朵开下去,宁妃娘娘非得将我这侧殿掀个底朝天不可!”。 她说完,对麦冬招了招手,道:“你替我做件事,记住——我只要你做,不可惊动旁人。”。 麦冬凑近了张贵人,就听张贵人抬起衣袖遮住口唇,在自己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麦冬一脸讶然,半挡着嘴道:“主子,您……您这是要做甚么呀!”。 张贵人并不回答,只是细细叮嘱道:“动作要快,今晚就全部换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脉脉柔情 , 梅年回到永和宫正殿中,刚刚踏上了殿前的月台,前庭洒扫的小太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笑道:“梅年姐姐!”,又见梅年面色不善,便一个个讪讪地住了口。 台阶上,侍帘的小丫头打起门帘,让梅年进去,她只是冷着脸不多言,直接一侧身进了正殿。 里屋里,宁妃正斜斜倚在美人榻上,一个宫女半跪在她身侧,轻轻替她按压着太阳穴。 宁妃听见动静,顺着声音,懒洋洋地一抬眼打量着梅年,道:“怎么了?”。 梅年只低声道:“主子!”,又向那宫女看了看。 那宫女见梅年神情,便停了手望向宁妃,宁妃淡淡道:“先下去吧。”,那小宫女忙停了手上动作,提着衣裙起身,向宁妃屈了膝行了礼,这才小步倒退着走了出去。 梅年回头看她将殿门带上了,这才道:“奴才方才奉您的意思去了张贵人那侧殿,结果万万没料到,张贵人的奴才听见动静,直接将门关了,只推说是张贵人早就歇下了,有甚么事明日再说不迟——就这样将奴才晾在门外,扫了奴才好大的脸面!”。 宁妃慢慢从美人榻上撑起身,眉头微蹙,只不可置信地道:“竟有此事?”。 梅年点了点头,眼见宁妃眼色渐渐冷厉,又愤愤道:“奴才也都没料到呢!怎么说,主子您也是永和宫的正位娘娘,那张贵人院子里的人竟这般摆架子,直接让奴才吃了个闭门羹!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奴才可是主子您身边的人,那小太监都敢如此,若是没有张贵人在背后撑腰,他哪儿来的胆子? 奴才受了委屈不打紧,可这小太监拂的是主子您的面子啊!奴才心里替主子不平!”。 宁妃缓缓盘起腿来,坐在座位上,沉吟不语。 梅年见状,便走到一旁细细洗了手后,顺手就拿起宁妃身旁一盘赣州小蜜橘,慢慢剥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已经剥了满满一盘,只装在一只素色天青色瓷盘里。 那金灿灿的小橘子晶莹剔透,皮薄汁多,沁甜可口,橘子瓣上能见到一丝丝雪白的经络,内里饱含着无限水分,一股清新的果香味在殿中瞬时间弥漫开来。 梅年将一盘剥好的橘子送到宁妃面前。 宁妃却只是将那只盘子向旁边一推,眯了眯眼,面上收了神色,冷冷道:“这赣州新贡的小蜜橘,还有今日内务府分派各宫的新制布料,张贵人那份例照旧不必给她。”。 梅年便道:“是”,又关切地问道:“主子,您如何了,还难受么?”。 宁妃摇了摇头,神色一凝,道:“无妨。其实本宫这见花咳嗽的症状,较之从前刚入皇上潜邸的时候,已是轻了许多,初初出去时,虽是咳了几声,后面便也渐渐平复了。”。 她抚摸着手上的蔻丹,神色淡淡的,随即微微挑了挑眉,冷冷道:“若是向外,你只说本宫症状甚是严重,咳喘不止。”。 梅年一怔,随即领会了宁妃的意思,点了点头应了。 宁妃向侧殿的方向望了望,面上冷色更厉,只道:“现下本宫身子乏了,待到明日,本宫倒是要亲自去会一会张丫头,看看是不是连本宫去了,都得吃个闭门羹!” 第二日。 胤禛自中午下朝后,简单用了些御膳,便和几位臣工在暖阁中商议军政机要。 这一商议便是整整两个时辰多。 夏日里,日头沉得慢,眼见着已经是酉时三刻,养心殿外的地砖仍然被夕阳的余晖耀得一片金灿灿。 等到臣工们告退,胤禛自放着冰桶的清凉幽静的养心殿迈步出来,被夏风一吹,隐隐地送来的是紫禁城中草木的清香,周遭却是静悄悄的。 他方才被几个臣子叽叽嚷嚷在面前互相争论了许久,如今清静下来,想到已经有几日没去吉灵那儿。 今儿一大早,景阳宫东侧院又派了奴才来养心殿送了糕点,说是吉贵人亲手做的,这倒是难得——想来,应是自己足足有好几日没去吉灵那儿了,有人思君不见倍思君了。 胤禛这样想着,嘴角不知不觉浮出一丝微笑。 他拍了拍掌,信步便往景阳宫去。 苏培盛见状,连忙就要去招呼御辇,却被胤禛抬手止住了,就听皇帝不耐烦道:“苏培盛,别折腾那些,朕闷坐了一天,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待得到了景阳宫门口,值守的小太监一声“皇上”还没喊出声,就被胤禛一摆手给噎回去了。 胤禛大步走到东侧院,小芬子是在院中的,连忙磕头行礼,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正要大步往屋里去,余光却瞥见个熟悉的人影,他一转眼,果然看见吉灵正坐在院子里一架秋千上,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旁边七喜已经行礼道:“奴才给皇上请安!”,又伸手扶了吉灵下来。 吉灵站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蹲安行礼。胤禛上前将她扶了起来,见她穿了一身淡青色妆梨花缎子旗装,一身都是清淡素雅的颜色,瞧着便似夏日里一盏淡青葡萄果子茶,清爽怡人,一对黑漆漆的眼睛抬起来看着自己。 此时天光晦暗,暮色四合,胤禛就见这双眼睛里,再没最初承宠时的紧张与小心翼翼。而今,这双眼睛瞧着自己,只有无尽的欢喜和脉脉的温柔。 胤禛看着这双眼睛,心里便涌上一团说不出的,软绵绵的情绪。 两个人手拉着手在庭院中站着,微笑着相视了一瞬。 胤禛捏了捏她手,终于开口道:“如今这天气,在庭院中荡秋千,不热么?”。 吉灵的手被他握着,感觉到他大指上和田玉扳指的温凉,她也不由得用力握紧了胤禛的手。 说话间,他携着她的手,两人已经缓步踏上台阶,依云连忙打起门帘子,让皇帝和贵人主子进了正屋里。 待得坐下来,吉灵正要安排七喜去膳房,胤禛却摇头道:“不必,朕已着人从养心殿膳房送晚膳来,这会儿大抵已经在路上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质问 , 不多时,御膳房的人果然鱼龙流水一般地将御膳送过来,除了寻常的菜式以外,另有一道荷叶粉蒸肉,一道炸南瓜,一道梅干菜扣肉,都是浙江菜式。 两人坐在御膳桌边,七喜伺候着吉灵用膳,将那道梅干菜扣肉夹了一筷子,用勺子捧着,碎碎地放在吉灵面前。 胤禛瞧着便含笑道:“膳房有浙江厨子,前几日上了这几道菜,朕瞧着还算是精巧,想着你素来喜欢吃甜,应是合了你的胃口。”。 吉灵试了试,果然那扣肉肥瘦正合适,少少的肥肉经过高温成油,融进了梅干菜里,另外配上八角、料酒、花椒、浓郁甜甜的酱汁,让人只尝了一口就停不下筷子。 胤禛看着吉灵吃得香,用食指扣了扣桌面,笑道:“如何,不错罢?”。 七喜又夹了另一道炸南瓜,笑着道:‘“主子再试试这个!” 那南瓜是提前在屉笼上蒸过的,切成薄片,早就和红糖一起煨得滚烂滚,外面裹上厚厚一层江米粉末,碎雪撒银一般,在油锅了滚了一圈捞上来,外酥里嫩,咬一口,有糯红糖的汁水能拉出丝来。见吉灵吃得香,胤禛倒反而放下了筷子,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吃。 七喜在旁边执着筷子,瞧着皇上脸上的神情,心里极是欢喜,可是一眼瞥着自家主子细细瘦瘦的手腕,她脸上的笑意又渐渐淡了去,眼里浮上了一层忧色。 贵人主子胃口好,向来能吃,可是前阵子寒凉伤阴之物用得多了。 虽说主子一味地只压着消息,不准张扬,暗地里让狄太医帮着汤药调理。 但是到底调理的效果如何?至今也不好说。 若是换了别宫娘娘,皇上这样频繁地过来,这样的盛宠,只怕早就有了喜信。 而自家主子呢?瞧瞧!这都已经半年多了,肚子还没有任何动静…… 永和宫。 天色刚刚黑了,漫天落霞如绸似缎,如虹一般映照在尚有最后一抹天光的夜幕上。 正殿里,宁妃放下碗筷,示意梅年不用再侍膳了,梅年回头打了个手势,宫女们顿时流水一般上来,悄无声息地将宁妃面前的膳桌收拾退下,又有人送上一盘晶莹剔透的果子上来。 宁妃凝神瞧着面前的果子,忽然像想起什么一般,抬起头问梅年道:“膳房那儿,你吩咐了吧?”。 梅年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一边亲手将那果子剥了壳,送到宁妃面前的果碟里,一边笑着道:“主子尽可放心,奴才自然是按照主子的意思吩咐过了。只怕张贵人这一日到了现在,连一颗米都没吃上呢!”。 宁妃面上含了一缕笑意,冷冷道:“本宫便不信了,景阳宫东侧院难不成还能当着本宫的眼,日日地给她送膳过来?”。 再说了,咱们皇上不是喜欢身量轻盈的女子么?本宫这是在帮她呢!张丫头入宫以来就一直不得宠,若是身姿再纤瘦一些,说不定哪天便能入了皇上的眼!”。 梅年笑吟吟道:“主子用心良苦,这般替张贵人着想,张贵人还不感激,反而还在院中种花,目中无主子,实在是让主子寒心。” 宁妃斜斜觑了一眼梅年,淡淡道:“不用你提醒,种花的事情本宫自然记得,今日歇息了一日,如今到了晚上也算是有精神了。”。 她懒洋洋地将手肘从椅子扶手上撑起来道:“走,随本宫去侧殿瞧瞧张丫头去!”。 宁妃久坐不动,身上微微有些凉,这时候信步走到庭院中,只觉得晚风习习,少了几分白天的燥热,甚是惬意。 那月光透过疏疏的树枝洒到地上,星点斑布,便如水光碎银一样。宁妃踏着这一院水光,很快便行到了侧殿门前。 只见那大门紧闭,梅年低声道:“娘娘您快来瞧瞧,这门缝甚大,虽是关着门,也能瞥见内里的花朵,奴才说的话,可一句都没有假!”。 宁妃一皱眉,埋怨道:“糊涂!本宫从门缝中张望,那成了甚么样子!”。 她口中虽是如此说,仍然微微调整了身子,将目光从门缝中远远地投了进去,果然见到那院中有粉色的木槿花摇曳生姿。 宁妃冷冷地一挑眉,道:“给本宫敲门!”。 梅年见主子在此,心中有了倚仗,对身后两个小太监一扬下巴。 那两个小太监会意,上前来便捉住铜门把手,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叩了几下。 宁妃面露不悦,斥道:“你们是没吃饭么!”。 那两个小太监听宁妃语气不悦,心里慌张,立刻唯唯诺诺道:“是,是。”。随即用力拍起门来。 庭院里本甚安静,这下子门板拍得响,顿时呼啦啦从树上惊起四五只飞鸟。 只听那侧殿里终于有了动静,一个小太监声音道:“是谁?”。 梅年一听这声音,便凑到宁妃身边道:“主子!就是他了,上次把奴才挡在外面的也是他!”。又上前高声道:“宁妃娘娘亲自来看你们主子了,还不开门?”。 那小太监的声音中多了几丝惶恐,只是道:“张贵人在禁足,禁令奴才们都不许擅开院门,还请宁妃娘娘稍待片刻,容奴才去禀告一下贵人才好。”。 梅年冷笑道:“岂有此理!你的意思,难不成宁妃娘娘在这侧殿门口杵着等候你们张贵人?别忘了,宁妃娘娘可是这永和宫的主位,你们主子若是按规矩,现在早就该应出来迎接了!”。 那小太监声音又软了几分,只是陪笑道:“宁妃娘娘,容奴才禀一禀。”。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内里响起了动静,那动静渐渐向门口过来,院门终于向两边缓缓推开。 只见张贵人站在门口,身量果然比之前瘦了许多,面颊也凹陷了下去,显得十分憔悴。 她踩着花盆底鞋,扶着贴身宫女麦冬的手,只是淡淡道:“贵人张氏,依天子口谕,在院中禁足思过,不知宁妃娘娘前来,耽误少许,还请娘娘恕罪。”。 宁妃嗤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道:“张贵人禁足一月,果然有长进,也知道把皇上抬出来压人了。”,她说完,倏地变了脸色,猛地扬起手掌。 景阳宫,东侧院。 胤禛与吉灵两人随意谈了些闲事,不知不觉便扯到了书画上,吉灵说着说着,便笑起来道:“皇上前阵子给我写的题联,我常常拿来学着写,只是就中有两个字,如何临摹都学不像。”。 第一百一十六章 辱打 , 胤禛听她这般说,倒是起了兴致,只展眉笑道:“朕写的那十四个字都是极平常的,有什么难的?倘若真真是觉得无从下手,朕替你瞧瞧。”。 吉灵扯着了胤禛的袖子,笑嘻嘻道:“皇上,最好是陪我出去,看着那联匾,当场指点才是。” 胤禛今日心情甚好,见她兴致颇高,也不忍扫兴,便随着她起了身。 待得两人出了里屋,踱步到东侧院门口,胤禛抬头,皱眉看着那联匾,微微奇道:“是哪两个字?” 永和宫,侧殿。 眼见着宁妃明晃晃的一记耳光落下来,张贵人一侧脸,躲闪了过去。 麦冬见状,又惊又怕,立即扶住了张贵人,上前挡在自家主子面前,鼓足勇气道:“宁妃娘娘请息怒!” 宁妃冷笑了一下,睥睨了麦冬一眼。一扬下巴,对梅年喝道:“主子不懂事,奴才也跟着犯糊涂,梅年,替本宫打醒这糊涂奴才!”。 梅年大声道:“是!”。 她上前一步,张贵人这时候便挣上前,将麦冬拉了拉,欲要挡在身后,只是对梅年颤声道:“你敢!” 梅年皮笑肉不笑地道:“张贵人这话说笑了,奴才有什么敢不敢的,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她话音刚落,已经暗暗蓄足了力气,扬起手臂就对着麦冬的脸颊“啪”的一声摔了下去。 那声音甚大,众奴才都不由得颤了一下,只听麦冬呜咽了一声。 众人瞧向麦冬,只见她抬起脸来,口角已经有了一道血痕,兼着脸颊上红了一大片,两颗泪珠蓄在眼眶里只是摇摇欲坠。 张贵人胸口不住起伏,她咬紧嘴唇,拉过麦冬,挡在自己身后,只道:“宁妃娘娘,纵然是婢妾的奴才有何错处,也该由婢妾来收拾整治,犯不着娘娘动手! 娘娘这样,是想要当着众奴才的面,下了婢妾的面子,给婢妾一个好看么?”。 她一边说,一边双手攥紧了拳头,只觉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心头一处却如在烘炉里一般,热滚滚地扑通扑通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腔,从口里窜出来。 麦冬捂着脸颊站在旁边只是啜泣,这时听张贵人语音颤抖,抬起脸看见她脸上神情,反而有些害怕了。 她伸手扯住张贵人衣袖,只低声哽咽道:“主子,麦冬是奴才,便是挨打受骂也是寻常,主子不必为奴才出头。”。 她说到这儿,张贵人已经挣脱了她的手,微微挺起胸膛,上前半步道:“宁妃娘娘,您虽是一宫主位,却也不能这般只手遮天!婢妾倒是想问问,婢妾遵着皇上的意思,好好地在这侧殿中禁足思过,到底是哪儿惹娘娘不快了?要这般到婢妾门前兴师问罪?”。 宁妃脸上冰冷冰冷,慢慢转过脸来瞧着她,又瞥了她身后一眼,才道:“张贵人虽是禁足,闲情逸致倒是不少,在庭院中种起花来,只怕是忘了一条——本宫素来有禁令,永和宫中不得见花!”。 张贵人昂了昂头,抿了抿嘴唇,向下垂了眼帘,不卑不亢地道:“宁妃娘娘,您要知道,这永和宫占地极大,婢妾的侧殿和娘娘的正殿靠得并不近,就算种了花儿,又如何妨碍到娘娘? 娘娘方才自己走过来,自然心里是有数的,也总要走上将近百步才能到婢妾这门前。 婢妾虽然是侧位,到底也是选秀进宫的出身,更是皇上亲封的贵人! 说到底,这紫禁城一草一木都是天子所属,永和宫更不是娘娘您一人的宫殿,是皇上皇后商议让娘娘与婢妾住的,宁妃娘娘您便是再霸道,也不能管到婢妾院中的风月花鸟!” 宁妃万万料不到张贵人竟能掷地有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间连连点头,只咬着牙道:“好!好得很。”。 她顿了顿,冷笑道:“看看如今你这气势,倒不如本宫把正殿腾挪了出来,给你住如何? 好一张利嘴!那日在端阳宴上,本宫便想着,若是再不教教你规矩,只怕你要把雍和宫的屋顶也给掀了!”。 宁妃说完,眼光如刀地瞧向梅年与另外两个小太监,只沉声道:“让她跪下!给本宫掌嘴!先掌嘴,后拔花!让这丫头想想清楚,这永和宫中的规矩到底该由谁来定!”。 那两个小太监见宁妃娘娘声色俱厉,不敢折损分毫,便上前对着张贵人的膝盖处重重踢了一脚,张贵人待要抗拒,已经膝盖一阵酸软,不由得跪倒在地。 梅年上前便一个巴掌甩在了她脸上。 四周的太监宫女们都是耸然一惊,有胆小的已经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宁妃瞧得痛快,厉声道:“梅年,用劲打!”。 麦冬又惊又怒,扑到了张贵人身上,只是死命护住自家主子,哭着大声喊道:“求宁妃娘娘开恩!这如何使得!主子毕竟是贵人!您这样不顾张贵人的脸面,是要逼死她吗?!”。 宁妃面上收了冷色,换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只道:“把这狗奴才拖开!”。 立时又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小太监上前来,将麦冬拼命从张贵人身上拖了下来。 麦冬挥手只是挣扎,那两个小太监竟然不能将她拖开,她一只手死死抓着张贵人衣袖,只嘶声哭喊道:“宁妃娘娘!您不可这般折辱张贵人!您这是要逼死她哪!”。 宁妃瞅了一眼梅年,梅年会意,抬手从头发上缓缓拔了一根簪子,上前来拖着麦冬,趁着那两个小太监从后面拖着麦冬,顺手就狠狠将那根簪子刺进了麦冬的虎口。 麦冬猛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终于放了手。 那两个小太监见她脱手,立即拽着她衣衫便往后拖,麦冬疼得抱住手,不住全身抽动,只挣扎得鬓发蓬乱,虎口上鲜血直流,落得一身衣衫斑斑点点。 张贵人身边的宫女太监此时全部都跪了下来,只是磕头,一个个战战兢兢哀声道:“求宁妃娘娘开恩!”,也有胆子小的,跟在后面额头,只是不敢出声。 宁妃冷冷瞧了众人一眼,见麦冬已经被拖了开去,才一脸解恨地道:“继续打!”。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求救 , 梅年高声应了,抬手对准张贵人的左边脸颊,转眼又“啪”地甩了一个巴掌,麦冬此时顾不得自己手上鲜血直流,只是哭着挣扎,向前梗着脖子叫道:“宁妃娘娘,使不得!使不得!求娘娘开恩!”。 宁妃并不看她,只是冷笑。 在宫中,打人不打脸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在紫禁城中,奴才们是最低等级的人,他们犯了错,不能有所怨言,惩处的方式也五花八门。 若是惹恼了主子,被打板子、掐身子、墩锁、提铃都是常事。 除了一样——打脸。 身为后宫女子,无论奴才,或是高低位的妃嫔,被打了脸,都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另有太监抬了正殿中的绣墩来给宁妃坐下,又巴巴地送上一盏热茶来。 张贵人脸颊已经高高肿起,她死死咬住嘴唇,眼神中似有不屑地望向宁妃 宁妃猛地将那茶盏摔到地上,只掷得满地瓷片粉碎,指着张贵人恨声骂道:“放肆!不许用这种眼神瞧着本宫!” 张贵人唇边微微绽出一丝冷笑,只轻轻甩一甩头。 宁妃的眼神变得阴沉起来。 她原是坐在绣墩上的,这时候便伸手在地上捡起一片瓷片,慢慢站了起来。 梅年这时已打了十几个巴掌,她停下了动作,稍稍喘了口气,瞧着张贵人神情,微有犹豫,不由得回头看向宁妃道:“主子,还继续么?”。 宁妃并没说话,只是慢慢将那瓷片举了起来,走到张贵人面前。 梅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惊声道:“主子!掌嘴不要紧,别的可不能了!”。 她扶住宁妃的臂膀,焦急地道:“主子出了这口气也就罢了,仔细逼得急了,弄出人命来,那皇上皇后面前可不好交代!” 宁妃并不看梅年一眼,只是冷冷道:“本宫有分寸,你让开。”。 她说完,缓缓蹲下身,将那冰冷的瓷片贴在张贵人脸颊上。 张贵人眼眶附近的肌肉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宁妃贴着张贵人的耳朵,轻轻地道:“小丫头,别以为投靠了吉贵人,你便有靠山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罢? 本宫刚刚入皇上潜邸的时候,便是那时候的李格格——如今的齐妃娘娘,也客客气气喊本宫一声妹妹呢!”。 张贵人只觉得那瓷片冰冷地从自己下巴上划过,那寒意森森地沁进骨子里。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惧意。 宁妃用那瓷片挑了挑她下巴,轻薄地道:“其实你长得也不差,日日跟吉贵人厮混在一起,不过是想着也能让皇上注意到你罢了,想从吉贵人那儿分一杯羹罢了! 你还年轻,这点儿心思放在脸上,藏也藏不住,你当本宫看不出来?当皇后娘娘看不出来?”。 她啧啧了一声,又道:“只是你怎么从来不想想:为什么吉贵人能得到皇上的宠爱,自己偏偏就不成呢?”。 张贵人挺直着脖子,只是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宁妃笑了笑,那笑意竟有些狰狞,她一把扯住张贵人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拉,张贵人痛得低呼了一声,随即咬紧牙关,依旧是一言不发的模样。 宁妃手中挽着那把秀发,用劲扯了扯,才一字一字在张贵人耳边道:“因为你没这个命!”。 眼见着张贵人已经痛得眼里泛出了泪光,宁妃痛快地松了手。 她伸手拍了拍张贵人脸颊,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暧昧地道:“就比如这场禁足——皇上让你禁足三月,如今才过了一个月,东西十二宫都知道你还有两个月才会出门见人。 你放眼瞧瞧!这庭院里尽是本宫的人,今日本宫便是差人将你的脸打肿了,两个月之后,又有谁能知道?”。 宁妃凝神瞧着手中握着的瓷片,来回拨弄了几下,才吹了口气,漫不经心道:“张贵人禁足期间,心烦意燥,在屋内走动,不甚摔了一跤撞倒了花瓶,被瓷片割伤了脸颊,两个月之后,谁对证得出来?”。 张贵人颤抖了一下。 宁妃悠然放下手,微微眯了眼笑道:“你是不得宠的命,便是伤损了容颜,想来也不打紧。”。 张贵人身后,一个服侍她的粗使小宫女悄无声息挪动了步子,趁着众人没注意,慢慢向永和宫正门走去。 宁妃身边的太监一转头看见了,面色一变,立即上前凑到宁妃身边,低声道:“主子!”,又示意宁妃向门口看。 宁妃闻言抬头,顺着那太监的目光看过去。见那小宫女已经溜到了门边,她心中念头如电闪一般掠过,立即出声道:“拦住她!”。 那太监机变极是灵敏,宁妃刚刚出声,他已经忙不迭发足追了过去。 那小宫女看着身量瘦小,却举动颇为机灵,见已经到了门边,又见宁妃娘娘的人追了过来,便二话不说,一咬牙便拔足往外奔去。 太监一路追了出去,只见那小宫女身影一晃,却已经奔着景阳宫的方向去了。 那太监见此,更加发足追去,终于在景阳宫门口一把扯住了那小宫女袖子,狠狠向后一拽,压着嗓子斥道:“宁妃娘娘让你回去!” 那小宫女只是不断挣扎,双手挥舞着要推开他,无奈那太监毕竟力气大些,拽着她一步步往回挪。 小宫女眼见如此,立即向景阳宫内哀声喊道:“奴才求见吉贵人!奴才求见吉贵人!”。 那太监怕的就是如此,见状气急攻心,立即上前捂住她口唇,恶狠狠道:“放肆!你是永和宫的人,由得你在这儿放肆!”。 那小宫女见他捂住自己口唇,便狠狠一口咬在那太监手上。 太监猝不及防,只惨叫一声,一把推开了那小宫女,甩着手连连呼痛,低眼瞧见自己虎口上已经冒出了两排带着牙印的血珠子。 趁着这当儿,那小宫女已经冲到了景阳宫门口的台阶上。 她扑通跪下,大声向景阳宫内喊道:“奴才——永和宫侧位张贵人婢女丽橙,求见吉贵人!求吉贵人救救奴才主子!”。 那太监低声咒骂了一句,上前正要拉起宫女丽橙,却见景阳宫内东侧院门口,几个奴才拥着一个宫装丽人远远地走了过来,不是如今最得宠的吉贵人又是谁? 他心中咯噔一响,慌忙跪了下来,只陪笑着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 第一百一十八章 胤禛亲临(三更) , 丽橙抬眼见了吉灵,只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立即飞快道:“吉贵人!求您快去救救奴才主子,张贵人她……她……”。 丽橙连说了两个“她”字,已经是哽咽难言。 却听见吉贵人背后,一个声音低沉道:“甚么事?”,只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自吉贵人背后缓步踱了出来,脚上龙纹靴子缀着明黄丝线,不是皇帝又是谁? 丽橙跪下只是磕头,道:“奴……奴才给皇上请安!”,说话间满脸涕泪。 吉灵瞧着丽橙这光景,一摇手阻了她剩下的话,只道:“不必说了,我这就过去。”。 丽橙大喜,立即含泪磕下头去,颤声道:“奴才谢吉贵人救命之恩!吉贵人您快去救救奴才主子吧!” 那太监方才瞧见胤禛,也是心中大震,顿觉不妙——皇上今晚居然碰巧在吉贵人这里! 他磕下头,一声“皇上”还没喊出声,胤禛已经摆手止住了。 见吉灵一脸忧色,胤禛便将手一扬,指着丽橙道:“说清楚,你家主子怎么了?”。 丽橙哭着道:“皇上!奴才主子张贵人自从被禁足之后,便日日在院中闭门思过,从无越矩! 今日晚上,张贵人本来在房中写字,忽然宁妃娘娘便带了许多人过来问罪,只咬定了是张贵人在院中种花,犯了她的禁忌。 贵人不过解释了几句,宁妃娘娘便气不过,还让着人打了张贵人许多耳光!贵人身边的麦冬姐姐拦着不让打,结果被宁妃娘娘的人伤了手!奴才瞧着光景不对,这才好不容易奔了出来,只求皇上、求吉贵人救救奴才主子!”。 她说完,一声声磕下头去,不一会儿,磕头前已经是一片血红。 吉灵瞧了一眼胤禛脸色,低声道:“求皇上还是赶紧去瞧瞧吧!张贵人的性子,我是了解的——若是真是被折辱得厉害了,指不定出什么事情!”。 景阳宫和永和宫本就靠得近,胤禛与吉灵自景阳宫出来,苏培盛连忙赶上,待要传御辇,胤禛只摆手道:“就这么几步路,不必了。”。 待得到了永和宫,尚未进宫,便听得里面隐隐传来哭泣打骂声,果然乱成一团。 门口值守的太监见了皇帝过来,面色一变,立即跪下行礼,待要通传。 苏培盛一瞪眼将他们止住了。 身后几个随侍的太监亦是警醒,见皇帝不愿张扬,个个便无声无息地站住脚步。 胤禛眸光深沉,负手向前踱了几步。 只见夜色深沉,永和宫里此时已经是暗沉沉一片,殿宇下的宫灯穗子随着风轻轻摇摆,院中微有草木与泥土清香。 只听宁妃恨声道:“好倔强的性子!张氏,本宫再问你,为何明知本宫禁令——永和宫中不得养花,竟然还明知故犯,违逆本宫的意思!”。 胤禛平素印象中的宁妃都是中正敢言,端肃有加的,几时见过她这幅面貌? 一时间他怔了一怔,只觉得心下微恼,想着莫非是自己察人有误? 就听张贵人声音含混不清,想来已经是脸颊被打肿了,只是哽咽着道:“婢妾并非有意冒犯娘娘,宁妃娘娘您便是将婢妾打死了,婢妾也只有这一句话!”。 她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沉。 宁妃冷笑道:“嘴硬得很,给本宫继续打!”。 吉灵只怕出事,已经大步抢上前去。 见梅年抬起手掌,还要继续打下去,小芬子从吉灵身后窜出来,一把捉住了梅年的手腕,将她用力向后一扭,呵斥道:“住手!” 梅年一转头,见到是吉灵,眼色便怯了三分,转头向宁妃娘娘瞧了一眼。 宁妃只是冷冷盯着吉灵不语。 夜光之下,张贵人脸上尚瞧不清楚。 待到七喜将宫灯移了过来,就着莹黄色的灯火,吉灵才看清楚她脸上、尤其是左边脸颊早已肿胀得几乎透明,一张瓜子脸活生生变成了圆脸。 嘴唇早就破了,垂了一丝血线,在雪白的肌肤上,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张贵人本是强撑着一口气,身子摇摇欲坠的,见吉灵来了,她便似再也撑不住,整个人身子一颓,倒进了吉灵的怀里。 吉灵扶住她,让她枕在自己肩头,转头盯着宁妃,一字一字慢慢道:“宁妃娘娘,张贵人再怎么说也是有位份的——是主子,不是您的奴才!娘娘把人打成这般,滥用私刑,就没想过后果么?”。 说话间,张贵人枕在吉灵肩头,忽地身子一颤,嘴角溢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吉灵自怀里取了帕子替她擦拭了。 宁妃端然坐在绣墩上,方才怒气上头不觉得,这会儿见张贵人已经吐了血,心里也有些虚了,只是面上的神情还是兀自波澜不动,只道:“吉贵人,这是永和宫的事,你不必插手。 张贵人不懂规矩,本宫早有明令在先,言明永和宫中不得养花,张贵人却阳奉阴违,趁着禁足期间,私自在院子里种了许多木槿花!有心要让本宫犯着咳喘的老毛病。”。 她顿了顿,冷冷道:“本宫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吉灵听到后面,将张贵人轻轻推到七喜怀中。 七喜抱住张贵人。碧雪这时候也已经扶起了麦冬。 吉灵走到宁妃面前,将血迹斑斑的帕子呈上,对着宁妃平静道:“敢问娘娘,这是小惩大诫?若是‘小惩’如此,‘大惩’岂不是要杀人了?”。 宁妃愤然站起身,垂手而立道:“吉贵人,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生杀予夺,皆在帝后,你这般口气,是质问本宫么?”。 话音刚落,胤禛已经从宫门口走了出来,蹙着眉盯着她,只沉声道:“宁妃。”。 众人皆是一惊,一时间黑压压地全跪了下去,请安行礼之后,院中竟是静寂无声。 宁妃万万没想到皇上竟然在此,脑海中轰然一声巨响,一时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她抬头看向胤禛,胤禛也只看着她。 胤禛的眼中平静无波,半晌扫视了周围一眼,点点头,道:“来个人,给朕说清楚。”。 一时间院中无人敢出声。 麦冬啜泣着膝行上前,磕了个头,将颤抖的双手抬到胤禛面前,凄然道:“皇上明鉴!奴才是张贵人的贴身宫女,奴才这双手,便是宁妃娘娘滥用私刑的证据!” 胤禛负手而立,目光低垂,扫了一眼麦冬手上。 那虎口处,俨然已经成了个血窟窿,尚有鲜血汩汩地向外流淌着。 苏培盛只瞧了一眼,立即拂袖斥道:“行了!别污了皇上眼!” 第一百一十九章 陈情(四更) , 麦冬收回手,只是跪在胤禛面前,泣道:“皇上,麦冬是奴才,身份卑贱,宁妃娘娘若是气恼,怎么打骂奴才,奴才也认了!不敢有所怨言。 可是宁妃娘娘不由分说,也不让贵人分辩清楚,便当众这样掌贵人的嘴!这里这么多人,奴才们都在,宁妃娘娘这样做,哪里是只要掌贵人的嘴,分明是要折辱她,要了她的命呀! 奴才拼死也护不住,若不是丽橙方才想法子出去,寻了吉贵人来,还不知贵人今日要被娘娘磋磨成什么样!”她说着,对着青砖地,咚咚磕下响头去,抹着眼泪道:“皇上您有所不知:自张贵人进永和宫以来,宁妃娘娘对她多有苛刻,稍有不如意便肆意责骂,便是这一次禁足,宁妃娘娘也不许永和宫膳房给张贵人送膳! 奴才怎样求着膳房,便是将贵人的体己银子都贴了进去,膳房也只是那副嘴脸,最多勉强给些馊了的饭菜,内中又尽是夹着脏东西,哪里又是能入口的! 这一个月来,贵人饥一顿饱一顿,若不是吉贵人照顾着,常常差人悄悄送热饭热菜来,贵人这身子只怕早就垮了!奴才求皇上为贵人做主!”。 胤禛沉默地听着。 有随侍的小太监大着胆子,偷偷抬眼打量了他一眼,便见皇帝眼神已渐渐冷峻。 张贵人院里的奴才此时竟一个个都随着麦冬跪下来,齐齐只哀声道:“求皇上为贵人做主!” 宁妃见状,张了张嘴唇,急步上前,身子一晃,跪下在胤禛面前。 她尚未发话,先捂住胸口,神色痛苦地咳嗽了几声,这才软声道:“皇上明鉴!臣妾虽是方才一时气急,毕竟也是事出有因:臣妾有见了花便咳喘不止的毛病,故此才下了禁令——永和宫中不得见花。 可是张贵人偏偏要与臣妾作对!在庭院中栽种了不少木槿花。 虽说她的侧殿离着本宫的正殿稍有距离,可是风起之时,花香四溢,臣妾便是在正殿中,少不得也要闻到那花香味,皇上您不知道,便是方才,在张贵人这侧殿门口,臣妾只与她理论了几句,便被那花香呛得咳喘不住,这儿多少人都瞧着的,臣妾有无虚言,皇上一问便知!” 宁妃话音未落,梅年已经上前来跪下道:“皇上,宁妃娘娘所言,句句属实!奴才是素来服侍宁妃娘娘的,早前在潜邸时,娘娘便有这老毛病,方才走近了张贵人这侧殿,娘娘咳嗽得尤其厉害!” 她说到这儿,转向宁妃娘娘,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巴掌,落泪道:“主子,都是奴才的不是!您都说了,同居一宫之中,您与张贵人都是姐妹,万事且忍让就是了,可是奴才心疼您!气不过张贵人如此欺负您,这才劝着主子来与张贵人理论。” 张贵人原是将头伏在七喜肩膀上,默默听着,听到这儿,便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痕,忽然“嗤”地笑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灯火之下,宁妃见她口唇染血,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光艳。 张贵人慢慢道:“宁妃娘娘一口一个‘养花’,这儿的人,可有人闻见花香了么?” 宁妃不知她语意所指,挑了挑眉只是瞪着她。 张贵人低声对七喜道:“扶我起来。”。 七喜撑着她的手肘扶了她起来,张贵人挪了几步,走到自己侧殿庭院门口,忽然伸出手,“哗啦”一声,猛地推开了那院门,又回头道:“还请皇上和宁妃娘娘来瞧瞧,婢妾这院中,哪儿有花?” 众人步入庭院内,只见夜色掩映下,院内树影婆娑,那屋檐下垂着的宫灯兀自摇晃不休,果然映照得庭院中七八株木槿花娇艳生姿。 梅年尚未觉出古怪,宁妃却已经眉头紧锁。 胤禛抬眼扫了一眼张贵人,只见张贵人步伐蹒跚走上前去,挽起袖子,伸手轻飘飘地“摘”下一朵“花”来。 她转身回到胤禛面前,跪下双手将那花朵呈上,只是道:“皇上请看。”。 她说话时,因着脸颊高高肿起,便含混不清,又因舌头碰触着了内里的伤口,不由得疼得直抽冷气。 胤禛瞧了一眼苏培盛,苏培盛已经上前去将那朵花取了,双手捧着送到胤禛面前,一瞄眼,低声道:“皇上。” 宁妃忽地出声阻道:“皇上!”,吉灵转头看她,就见宁妃面上已是一片苍白。 胤禛眉头紧锁,扫了一眼宁妃,伸手将那朵花接了过来。 他对准了灯火,细细瞧了瞧,众人都目不转睛盯着他手中,便见胤禛忽地一蹙眉,便将那花朵掷在地上。 宁妃身子晃了晃,只觉得几乎站不住。 吉灵上前,弯腰捡起了那朵花,对着灯火仔细看了看,伸手递到宁妃娘娘面前,平平地道:“宁妃娘娘,您就是闻着这‘花香’咳喘不止的么?” 宁妃咬着嘴唇,瞧着那“花”——哪里是什么木槿花,只是一朵做成了木槿花形状的绒花罢了! 那绒花手工精妙无双,设色雅丽,花瓣薄如蝉翼,花蕊栩栩如生,若是离上个三五步,便说是真花也无人不信。 张贵人忍着口唇中的剧痛,低声道:“这是前阵子,皇上赏赐吉贵人的绒花,手工精妙,便是宫里也难得。吉贵人向来对婢妾如同亲姐妹,虽然只有两盒绒花,但她见婢妾喜欢,便分了一盒给婢妾。 婢妾素来喜欢花,宁妃娘娘禁令不许种花,婢妾也是听从的,只是想着绒花精美,用这假花装点一下庭院,聊添一些生趣也是好的,倒不知是被娘娘何时瞧见了,徒徒惹来这么一场无妄之灾!” 宁妃的手心沁出了一片凉浸浸的冷汗,她一点点抬起头,见皇帝并不发话,眉目间只是一片寡淡冷漠。她咽了一口唾沫,一颗心沉甸甸地向下坠下去,只听见一个声音——反复地在自己脑海里回荡:糟了!糟了! 胤禛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他心中微微怅惘,只缓声道:“宁妃,你是跟着朕的老人了,朕念着你们从前在潜邸多年的追随,又想着你年岁渐长,膝下却无儿女可倚,也是可怜,便给了你一个妃位的名号。 你也知道,宫里的妃位并不多,若非母家尊贵,便是养育了子女,才能有此赏封——朕对你,不算薄待了。” 第一百二十章 但为君故(五更) , 宁妃终于流下泪来,用帕子拭了拭眼泪,只勉强道:“皇上说的是!” 胤禛叹了口气,缓缓道:“此为一。二来,朕也是想着你这正直敢言的性子,也是个有主意的,不似那几个软和的,提上来你做个妃位,或许倒能替皇后分忧一二。 可是朕今日才知道,你人后原是这一般模样!你有咳喘之症,禁令宫中养花,朕不是不能体察。 但这般不分青红皂白,连事情究竟是如何,都没弄清楚,便肆意责打低位宫嫔!可见你平日里如何刻薄。” 他瞧着宁妃,目光如冰雪般冷冽,一字一字道:“朕失望得很。” 宁妃极慢地摇头,目光中似乎要滴下血来。 她缓缓站起身,似是自言自语,喃喃地道:“不!皇上,不,臣妾是被冤枉的,这定是人设下的圈套,臣妾被人构陷了!” 胤禛良久不语,负手踱了几步,才道:“朕来之时,你对张氏肆意打骂,朕亲眼瞧在眼里,若是你平日里御下宽和,便是圈套,旁人又如何构陷你?” 他说完,转头再不看宁妃一眼。略一踌躇,仍是冷冷落下话来:“宁妃武氏,嚣张跋扈,自恃位高,肆意辱责宫嫔,今贬为宁嫔,侍应人等,按例裁减。 张贵人禁足,今日即解。” 宁妃不可置信地慢慢抬起头,望向胤禛,见皇帝面无任何表情,显然是一切已成定局。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一时间嗓门嘶哑,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出来,只是颤声道:“皇上!” 胤禛再不看她,叹了口气,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吉灵默默扶起张贵人,七喜和碧雪连忙上来帮忙,几个人半抱着把人给驾了起来,吉灵伸手摸了摸张贵人额头,便对小芬子转头吩咐道:“去请太医,即刻来瞧瞧张贵人,最好是狄太医……只是今日恐怕他不当值,若是不当,你左右也要寻一个来!” 小芬子点头,低声道:“主子尽管放心!包在奴才身上,奴才这就去!” 宁嫔见庭院中各人皆有所忙,竟是无人瞧向自己了。她愣了半晌,忽然似哭似笑向外间大声道:“嫔妾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梅年见她脸上神情可怖,含泪上前扶住宁嫔,道:“主子!” 只喊了这一声,梅年的眼泪便如雨点一般落了下来。她只是摇着宁嫔的肩膀,颤声道:“主子!您别吓唬奴才,若是难受,便赶紧着哭出来,无论如何,奴才总是跟随着您的!” 她一边说,一边便抖着手上前去摩挲着宁嫔的胸口,不住向下顺着气。 宁嫔张大了眼,微微抬头瞪着天空,仰在梅年肩上,顺着她的动作,深深喘出了几口气,忽然像是才觉出痛来,放声嚎啕起来:“宁嫔……宁嫔……皇上,您好狠的心哪!” 梅年从后面拦腰抱着宁嫔,埋头在她肩上,眼泪与她落在一起,只是哀声道:“主子!您别这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皇上不过是在气头上,等到气顺了,哪天心情好了,说不定便复了您的位份也未可知!主子切切保重,不要自己放弃了自己!”。 宁嫔半闭着眼,泣道:“本宫这年岁……这年岁还论什么‘留得青山在’!” …… 太医瞧过了张贵人的伤势,又开了外敷内服的膏药与方子,这才离开。 待得吉灵回到景阳宫的时候,才看到院中灯火莹然,竟然是胤禛还没走。 吉灵脚步顿了顿,走进去果然见胤禛正坐在灯下,手中握了一卷书卷,清俊冷厉的眉头微微蹙起,一双警醒的眼睛却望向别处,不知心中在想甚么。 吉灵低声唤了一声,道:“皇上。” 胤禛猛地回过神来,瞧了她一眼,神色温柔了许多,只是伸手拍了拍身边椅子,道:“坐朕身边来。” 吉灵走了过去,乖乖坐在胤禛身边,胤禛握了她手掌,将她向怀里拉了拉。 吉灵闭上眼,贴在胤禛的胸膛上,一时间只觉得心力交瘁。 胤禛握住她凉凉的手掌,将下巴抵在她头顶上,叹息了一声道:“如今已是入了夏了,你手却总是这样凉,可见太医院那帮都是无用的东西。” 吉灵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不管他们的事,狄太医给我问诊把脉,一直尽心尽力。”说完将脸又往胤禛怀里钻了钻。 胤禛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额头秀发,又捋起那几率乱发,捧着吉灵的脸,凝视着她眼睛道:“你身子总是这般虚,朕还盼着你给朕添个孩子!若是你生的孩子,无论小阿哥或是小格格,朕都是欢喜无限的。” 吉灵不自禁抬头望着胤禛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落下眼睫,讪讪地往旁边看。 胤禛也笑,轻轻捏了捏她耳朵,他这才想起张贵人,随意问道:“张氏那儿还好么?”。 吉灵点点头,道:“狄太医瞧过了,打得是厉害,只怕要一个月都好不了呢,加上甚么‘气惧攻心,外邪乘隙’,又说因为她一个月了都没好好吃过几顿饱饭,元气大伤,种种加在一起,唉!” 胤禛听着她讲完了,点点头道:“张氏瞧着是个懂事的,你既与她投缘,喜欢找她作伴,朕只要瞧着你开心,便也不作什么评判。” 他想了想,不由得又笑道:“你还偷偷摸摸给张氏送饭?” 吉灵赶紧就爬起来,正要屈膝请罪,胤禛已经一把将她拉住了,温言道:“朕只是随口这么一问,你不必动辄请罪。”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向吉灵,道:“今日之事,朕是有偏袒张氏的。张氏想来也是被欺压得久了,这才铤而走险了这么一着。呵!朕便是被皇额娘在这紫禁城中养大的,后宫什么手段没见过!” 吉灵后抬起头来,瞧着胤禛,眼光落在他明黄锦衣上。 只听胤禛缓缓道:“你也不必去敲打张氏,无论如何,宁嫔若非待人刻毒如此,总不会有今日这结局。朕让张氏舒坦,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柔情蜜意 , 吉灵听见最后一句话,倏然抬起头来,见胤禛眸中神色虽平静如常,可语气中一片温柔,心里只觉得一阵热流翻滚。 她忽然便低下头,用手撑住额头,半晌,方才闷闷道:“胤禛,你对我真好。”。 胤禛愣怔了一下,神色里竟有几分怔忪。 隔了一瞬,他才轻拍着着吉灵的后背,半笑着斥道:“朕宠着你,你便越发大胆了——天子名讳,哪是能放在嘴上的!朕若是纵着你,他日你喊得习惯了,出去也是这样,朕岂不是害了你!”吉灵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眼睛咕噜噜地转,一只手指勾住胤禛的大指,在他玉扳指上不住摩挲。 胤禛不由得也笑了。 他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向怀里紧了紧,忽然便低声唤了一声:“灵灵。” ……灵灵!吉灵第一次听他这么叫自己,虽然乍一听,有点起鸡皮疙瘩…… 但是不得不承认:心里更多的是甜丝丝的幸福感。 胤禛低声继续道:“灵灵,你有所不知,上一次有人似你这般喊朕‘胤禛’,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他的眼光落向远方,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似有怅惘:“朕每日上早朝去,臣工们呼着‘万岁万岁万万岁’,却各打着各的如意小算盘 朕坐在上面,听他们争论又臣服,吵吵嚷嚷,有时便觉得:纵然是九五之尊,也不过如此意兴阑珊。 人人都知道朕是皇上,是天子,军国大事,后宫荣辱,万事都等着朕来裁夺……可是朕不是金身菩萨,不是怒目金刚!朕只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朕也有乏累到难以起床去上朝的时候,也有疲惫到改不动奏折,依然要强撑着去批阅的时候……朕,也有只想做‘胤禛’的时候哪! 吉灵抱住他,闷声道:“胤禛,还有我,我总是一直在,总是会一直陪着你身边的。”胤禛喉头动了动,紧紧握住了吉灵的手。 半晌,吉灵抬头看胤禛,只见他脸上已经恢复了平素里淡然的神情,方才的脆弱只似浮光掠影一般,在他脸上现了一瞬便不见了。 胤禛忽然像想到什么,微笑道:“灵灵,自你入宫,也要将近两年了,一直在宫里,你可有憋闷? 朕过阵子想着抽出时间巡猎,若是到时候一切都妥当,朕便带着你去,让你出去透透气也好!” 吉灵乖乖地点点头,一皱眉,又笑嘻嘻道:“虽然我不会射箭,但是只要和皇上在一起,去哪儿我总是高兴的!” 胤禛凝神瞧了她一会儿,忽然脸色微带了调侃,伸手抬了抬她下巴,道:“朕怎么到今日才发觉,若当真论起后宫嘴甜之人,朕的灵灵若排第二,只怕是没人敢排第一!” 朕的灵灵…… 吉灵不知道——此时她脸上的笑意已经溢出了嘴角。 她向前俯了俯身子,只是伸手抓了抓头顶,眨了眨眼睛。 吭哧吭哧憋了老半天,她才憋出一句话来:“皇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皇上是心思多机敏的人!我在皇上面前,便和个玻璃人儿一样,不过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罢了!” 胤禛笑吟吟地瞧了她半晌,忽然俯身过去,侧过头去,在她脸颊上不重不轻地落下一个吻。 吉灵微微闭着眼,柔顺地仰起头由着他吻了。 一会儿,她轻轻睁开眼,看着胤禛瘦削的下巴,视线微微往上,又落在他高挺俊秀的鼻子上, 胤禛的脸映罩在灯火下的阴影里,温柔地看着吉灵。 就看她脸颊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大概是还想掩饰着窘态,忽然便像一只小动物一样瞪了自己一眼,只窘迫道:“皇上看什么!” 胤禛笑着不语,低头见吉灵只是攥着自己的手,手指在自己扳指上不住摩挲,便道:“这只扳指是从前皇额娘在时,给了朕的,这么多年来,朕总是戴着,如今也给了你罢。” 说完,他自手上抹了下来,珍重地瞧了一眼,递给吉灵。 原以为吉灵总要推辞一下,谁知道吉灵两眼一亮,毫不犹豫地就伸了手接过去了,还笑着侧头问道:“皇上,当真给我了?可不会又要回去罢?” 胤禛点头,一本正经道:“这是自然,朕给了人东西,哪里还会有要回去的道理?” 就看吉灵拿着那只玉扳指,在手中紧紧握着。 胤禛微微摇头,笑道:“朕贴身多年的东西,这后宫中,也只给过你一人,好好收着罢。” 吉灵笑着抬头瞧了他一眼,低头咬着嘴唇,将那玉扳指向自己大指上套去——男子手指原比女子粗壮些,只见那玉扳指在吉灵大指上晃晃荡荡。 吉灵微微一挑眉,道:“小了。” 她忽然便有了主意,站起身在屋内衣柜里寻了一会儿。 胤禛就看她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两条锦缎丝带。 吉灵将那两股丝带并做一条,细细地轴转了,又穿进玉扳指中,右手一提。 那扳指顿时就像挂坠一样摇摇晃晃,烛影摇红之下,潋色生碧。 吉灵抬起手,将这“项链”向自己脖子上挂着了,这才大摇大摆道:“如此,我也算是把你给我的东西贴身带着了。” 胤禛听她不但不自称,如今连“皇上”两个字都干脆省略了,只是满嘴不伦不类,“你”来“你”去的,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他见她两只手举着,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只是在脖子上摸索着调整那丝带的长度,嘴里还嘟囔着:“带子太长了,得调短一点,不然容易掉!” 胤禛心里一动,只觉得心底深处一阵柔软,他伸出手,怜惜地扶住吉灵肩膀道:“来,朕帮你。” 吉灵仰着头瞧着他,便见胤禛微微皱着眉,全神贯注在自己脖子上摸索了半天,又将那丝带系得十分紧了,才道:“明日里,你再让针线嬷嬷过来,加固一些。” 吉灵忍不住笑,道:“皇上你放心,扳指在我在,扳指没了我也没了,决计不会将这扳指打碎。” 胤禛浓眉一皱,沉声斥道:“说的什么浑话!什么没了有了的,朕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吉灵扮了个鬼脸,没敢再往下说,只是低头摸着胸口的这玉扳指,又笑嘻嘻地抬头望向胤禛,道:“好看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耳鬓厮磨 , 胤禛含笑道:“好看。”,又伸手替吉灵调整了调整那角度,只觉得一阵困意涌了上来。 他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嘴角笑意微敛,展臂抱住吉灵,才缓缓道:“灵灵,今晚永和宫这一出,倒是提醒了朕,是应要早日将你封为嫔位。”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朕也并不是到了今日,才有此想法。只是你刚刚从常在升为贵人没多久,若是又封了嫔,只怕太扎眼。 六宫集怨,终究不是什么美事,若真是闹起来,朕瞧着皇后是弹压不住的! 总之你放心,朕定寻到一个合适的时候。”。 胤禛说完,安抚地拍了拍吉灵手背。 吉灵眼睛眨也不眨地听胤禛讲完了,才点头道:“好。” 她又笑道:“皇上如今宠着我,这宫里已经没人敢欺负我。位份的事情,皇上不用着急。” 胤禛展颜笑道:“是,这话是说到要诀上了,你到底还是个明白的。” 在这紫禁城,帝宠才是一切。 他顿了顿,紧了紧搂着吉灵的手臂,低声在她耳边道:“灵灵,朕永远都会这么待你,你放心。” 吉灵垂下眼点了点头,又抬头甜甜一笑,耳鬓厮磨着道:“皇上,咱们安置吧,晚上这么一趟折腾,想来皇上也该困得很了。” 胤禛点了点头,吉灵便出声喊了奴才进来伺候。 等到两个人都洗浴完了,换上白色的里衣,便看着窗外夜色如墨,已是月上中天了。 吉灵与胤禛躺下。 胤禛伸手将她抱进怀中。吉灵闻着他身上清清爽爽的皂角清香,吸了吸鼻子,心想这味道简直比现代的香水还好闻呢! 她又低头闻了闻自己衣领——奇怪,同样都是用皂角,怎么胤禛身上就那么好闻,自己身上就一般般呢? 吉灵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胤禛爱用沉水香熏衣,那味道早就沾染到了肌肤上,所以她方才闻见的其实是沉水香混合了皂角的草木青香。 胤禛已经有了些困意,察觉到她不老实地在薄被里拱来拱去,便伸手拍了拍她后背,低沉着嗓音,迷迷糊糊道:“朕今晚没力气了,乖。” 他说到后面,语音渐渐低了下去。 吉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胤禛的话外之意,不由得耳朵根子一热。 她贴着胤禛,这下就没敢再动了。 又待了片刻,只听他呼吸匀停,已经是睡着了。 吉灵这才偷偷撑起手臂,瞧着胤禛的侧脸——他在睡梦里也是皱着眉的,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一脸严肃。 早上吉灵醒过来的时候,一眼瞧见窗外日头也不算太高,胤禛却是早已经走了。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喊七喜,七喜在外面候着,估计着自家主子差不多这个时候该醒了,便一掀帘子进来道:“主子,奴才伺候您洗漱吧?” 吉灵点了点头,道:“皇上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听见呢!” 七喜抿嘴一笑,道:“回主子,皇上可疼您了,走的时候,只打着手势,准两个奴才进去侍候,做什么都轻手轻脚,就怕把您给吵醒了呢!奴才瞧着,皇上对主子这份心,真真是不简单,便是民间的夫妻,再恩爱的也不过如此了。” 吉灵听着笑了笑,抬头凝神瞧了日头一下,道:“可以传早膳了,你先帮我梳妆,我抓紧吃完了,得赶紧去看看生煎怎么样了。” 七喜道:“是”,便一转身,挑了帘子出去,自让人去传早膳,又回来替吉灵洗漱、梳妆打扮,待到发髻梳整齐、首饰戴上,旗装换上,也过去了好一会儿了。 吉灵走出来,外间碧雪和依云见她神清气爽地出来,都屈膝笑道:“给主子请安!”。 吉灵一边摸索着耳朵上的坠子,调整着角度,一边应了一声,坐在在桌边。 碧雪便上前来揭开那桌上的保温瓷盖子,早膳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 吉灵在早上的胃口是最好的,今儿小达子做的是一碗最简单的鸡蛋葱花面,是民间家常的做法。其实说白了就是酱油面加鸡蛋。 平日里胤禛在的时候,吉灵有时候觉得这面太过简单,都不好意思端上来。 但是自己吃就无所谓了。 鸡蛋她特地嘱咐让打了三个,每一个都油汪汪地往外溢着香气。 白花花的蛋白,裙边一圈烤的微微发着焦黄,吉灵就喜欢那种稍微有点焦糊的口感。金灿灿的鸡蛋黄,葱花切得细碎,均匀地洒在鸡蛋上。 吉灵吃了几口,便道:“给张贵人的清粥小菜都备好了吗?”。 七喜点头道:“主子尽管放心,一早就送过去了,张贵人面上有伤口,奴才特意嘱咐了小达子,便是配菜里,也不能放一丁点的酱油。”。 吉灵匆匆加快了速度,用完了早膳,接过七喜递上来的热毛巾卷儿擦了擦嘴,便出门去看张贵人。 永和宫侧殿内。 内里奴才听见动静,早就迎了出来,见是吉贵人来了,个个便行礼行得分外深,吉灵正好瞧见了麦冬,便道:“麦冬,你的手怎么样了?” 麦冬赶紧屈膝道:“折煞奴才了,奴才谢吉贵人昨儿晚上救命之恩!还劳吉贵人牵挂!”。 待得进了屋来,张贵人正拿了镜子坐在窗前发呆,听见背后动静,她身子微微一颤,立即放下镜子,吉灵只装作没看见那镜子,笑着走过去,故作轻松问道:“生煎,早上的膳食合不合你胃口?” 张贵人抬起头来。 吉灵的话语戛然而止。 经过一夜,张贵人脸上的淤血处全部都开始发紫了,整张脸瞧着煞是吓人。 吉灵咽了口唾沫,知她一个年轻女子,容颜成了这样,心里定然难受,便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安慰道:“昨儿狄太医不是说了吗?只要仔细护理,定然不会留疤,别难过,等过两个月,恢复了,我保证,咱们生煎还是一样漂亮!” 张贵人慢慢仰起脸,露出一个苦笑,握住吉灵的手,道:“吉姐姐,有你在我身边,我这心里,总有一处还是踏实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定情玉扳指 , 说话间,丽橙已经拿了膏药过来,对张贵人柔声道:“主子,该是上药的时候了。” 张贵人一脸抗拒。 吉灵接了过来,对丽橙道:“你先下去,我来吧。” 她动作轻缓地将那膏药罐子放在桌上,用平勺挑了少许,轻轻往张贵人脸上敷着。 膏药内有清凉之剂,一碰到伤口,张贵人立时“嘶”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将脸本能地往旁边一侧。 吉灵轻声道:“生煎,忍一忍,你这强势,不上药可不行!”,说完便尽量放轻了动作。 张贵人忍着疼,安静坐着让吉灵给自己上药了,过了片刻,她忽然轻声道:“吉姐姐,如今宁妃降为宁嫔,我也总算是为你做了一件事了。” 吉灵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慢慢道:“我只是担心一件事——我怕你把自己生生搭了进去!那样便不值得了。” 张贵人轻轻摇了摇头,吉灵还在上药,便轻声斥道:“别动。” 她按住了张贵人的肩膀,就听张贵人一脸畅快,低声道:“如何不值得?绊倒了她——为了姐姐你,也为我。姐姐,你想想,我受了她多少磋磨?如今总算是到头了。” 她停了停,又恨恨道:“你忘了上次端阳宴么?推了我撞在你身上的人,必然是宁嫔,她对咱们下手,几时留情过?” 吉灵抿了抿嘴,涂好了药,慢慢将膏药罐子放下,又用纱布轻轻把张贵人嘴角的伤口掩了上去,才柔声道:“如今她降了位份,又被皇上毫不留情地狠狠斥责了一番。 虽说还是一宫主位,谁又看不出来那只是个虚名?不过是皇上不想赏罚太过痕迹,反而引来后宫瞩目。 我想,宁嫔她应当再没底气像从前那般待你,你往后只放心过日子便是!” 她看了看窗外日头,对张贵人道:“生煎,你乖乖的啊,我得去坤宁宫请安了。虽说如今皇上解了禁足,你只管着好好休息,我自然会跟皇后娘娘解释。” 她停了停,伸手轻柔地扶了扶张贵人鬓发,见她衣领歪了,便帮她向提了提,又整理了一下,才道:“你脸上既然有伤口,用膳便不能马虎了,这几日的膳食都是我来安排,皇上已经默许了我给你送膳,你呀,留着一张嘴,等着吃就行了。” 张贵人转头,按住吉灵的手背,黑幽幽的眼眸凝视着吉灵,半晌只闷声道:“姐姐,我都听你的!” …… 坤宁宫中。 皇后命人赏了一些枇杷给在座的众位妃嫔,并笑着道:“这白玉枇杷是苏州府刚刚进贡来的,瞧着上面的枝叶,碧绿碧绿的多新鲜呀!如今正是当季的时候,又甜又清爽,大家伙儿都尝尝!” 她说着,坤宁宫中的宫女已经鱼龙一般穿梭在各位妃嫔中,将一盘盘白玉枇杷端到各人面前,各人的贴身侍女便上前接过,微微低头行礼示意。 七喜用盘子里附着的热毛巾擦了擦手,给吉灵细细剥了一只。 吉灵连着枇杷梗接了过来,低头咬了一口,果然那枇杷肉厚汁多,肉色晶莹,满口生香。 众人都在谢恩,齐妃便笑着道:“最近到皇后娘娘这坤宁宫来,前日是樱桃糕、昨日是芡实饼、今日便又有枇杷了,姐妹们真真是有口福了!瞧着这往后,不为别的,便是为了这些,坤宁宫的门槛只怕也要被踏破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凑趣地笑了起来。 皇后亦是面带笑意。 她伸手摸了摸额上的玉搔头,才徐徐道:“本宫近日身子越发乏了,日日都爱在床上多贪一会儿,今日也是起得迟了,用了早膳便觉得油腻,凑巧有这白玉枇杷,解腻最是合适……” 她絮絮自说着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在众人脸上溜了一圈。 最后落到宁嫔身上,只见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懋嫔下首,面容枯槁,发丝蓬乱,一个人呆呆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虽是不言语,然而昨日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东西十二宫,不少妃嫔便对她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 皇后出声道:“宁嫔。” 宁低着头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惘然不知。 梅年在她身后,连忙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家主子肩膀,低声道:“主子!皇后娘娘喊您呢!” 宁嫔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宁“嫔”喊的是自己。 她心中痛楚,站起身,慢慢道:“皇后娘娘。” 众人眼光都聚集在她脸上,就见她两个眼睛肿得如同水蜜桃一般,显然是昨晚哭泣了许久,。 那座中有从前跟她有过节的,这时候便用帕子掩着嘴低头笑起来。 皇后嘴角微微一扬,随即面上换了一副怜悯的神色,伸手指了指宁嫔面前的枇杷道:“别出神,多用些枇杷。” 宁嫔慢慢道:“是,臣妾……” 她说到这儿,改口道:“……嫔妾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点了点头,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不可怨怼。宁嫔,你且放宽些心! 毕竟一直到如今,本宫也没听见皇上下旨让你迁出永和宫,足见皇上到底对你到底还是留了几分情面的, 况且咱们这儿,不少都是从前在潜邸的姐妹了,位份虽变,情谊不变。”。 她说了这句,向众人看了一眼。 那人群中有几个面有幸灾乐祸之色的,这时候便立时收敛了起来。 皇后收回眼光,朗声对宁嫔道:“你好好保重着,无需这幅模样,本宫这是替皇上宽慰着你,也是为你着想。” 宁嫔轻飘飘地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吉灵便忽然觉得她像个纸人一般。 纸人开口说的话也是轻飘飘的:“嫔妾谢皇后娘娘‘宽慰’。” 皇后居高临下地最后瞧了一眼宁嫔,满意地一扬手,款款道:“好了,今日便散了罢。” 众人起身向皇后请安,各自带了贴身宫女向外走去,吉灵动作慢了些,落在了后面。 吉灵行礼之时,年妃一眼瞥见她胸前的碧色一闪,不知是甚么,便有意放满了脚步,等吉灵走过来。 待得定睛瞧了清楚后,年妃的脸色一变——居然是皇上平日里从不离身的那只玉扳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心甘情愿 , 年妃清清楚楚地记得,春风得意时候,她也曾经向胤禛讨要过这只玉扳指。 胤禛当时虽是笑着,眼里的神色却是寡淡的。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道:“这是皇额娘留给朕的东西,朕睹物思人,也戴着惯了。 旁的赏赐,你要什么,大可去和苏培盛说,朕都允了!只是这玉扳指不行。” 而如今,他居然就这样给了吉贵人定情! 那只水色湛碧的玉扳指,就这样明晃晃地挂在吉贵人脖颈上,一步一晃,一步一晃,刺得年妃眼中一片痛楚。 她此时福至心灵,忽然便痛苦地醒悟过来:其实这世上哪有绝不能给的东西呢? 只是没遇到让他心甘情愿送出去的人罢了! 这世上最难勉强的,便是“心甘情愿”四个字呵! 吉灵察觉到了年妃的目光,顺着她视线向自己胸前瞧了一眼,这才发现没留神,玉扳指竟然从衣裳内滑了出来。 她微微一皱眉,一把抓起胤禛的那只玉扳指,重新塞了进衣服里。 见年妃站在面前,吉灵便微微点头,侧身客气地让年妃先行。 年妃仰了仰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咬紧了嘴唇,随即回身喝道:“宁嫔!”。 宁嫔浑身一颤,像梦游一般站起身,这才慢慢跟上年妃的脚步。 年妃昂头向前端步走着,从吉灵面前掠过,再没看她一眼。 吉灵目送着年妃一行人出了坤宁宫,自己这才走出去。 宫外阳光正好,她微微抬起手,遮挡了一下,便听到不远处一个声音亲热道:“吉妹妹!” 吉灵转过脸去,只见齐妃正坐在肩舆上。 她一边示意太监们将自己放下来,一边扶着宫女虹茶的手,已经款款跨了下来。 齐妃笑吟吟地走到吉灵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带了几分责怪的意思,亲昵地道:“吉妹妹,你怎的最近都不来本宫这长春宫了?本宫长日无聊,总是想你想得很! 长春宫里的膳房厨子新制了几样时兴菜式,本宫用了觉得甚是不错,想着妹妹你是个懂吃的,还想着这几日什么时候把妹妹喊了过来,一起用顿午膳呢!” 她说到这儿,便用帕子掩住嘴,笑道:“妹妹得宠,日日陪着皇上,昨儿下午,本宫也是想差人去请的,谁知一听皇上在,只好作罢!” 吉灵想到小乐子的事情,在心里呵呵了一声。 她忍住一阵翻涌上来的恶心,面上神色不变,只笑嘻嘻道:“齐妃娘娘可别打趣婢妾了,只是凑巧罢了,娘娘的膳房新近研究出了甚么好菜?” 齐妃笑着道:“有一道江南碧色无方酥、一道黑枣核桃仁千层糕一道藕粉烤乳猪,一道梅花定胜糕,一道菖蒲五色米饭团,本宫一见就知道,定然都是妹妹你喜欢的口味!” 吉灵一挑眉,笑吟吟道:“藕粉烤乳猪?这倒是新鲜!” 齐妃抿嘴一笑,日光耀眼,模糊了她脸上岁月的痕迹,眉目间竟有些风致楚楚,俨然便能令人瞥见她年轻时的芳华。 她只是笑道:“哪里是什么新鲜了,不过是将从前的藕粉圆子塞到烤乳猪肚子里,外面再抹上桂花做的蜜汁,甜咸结合,滋味儿还不错!” 吉灵维持着笑容,只觉得嘴角的肌肉都快发僵了,又强撑着敷衍了几句。 齐妃一路走一路絮絮,忽然话题一转,笑道:“妹妹,如何?小乐子可还好使么?” 吉灵心头一震,脸上纹丝不露,只是道:“多谢齐妃娘娘,小乐子手艺是极好的,有他在膳房里当差帮忙,我这阵子都吃胖了不少呢!” 她说完,捏了捏脸颊上的肉给齐妃看。 齐妃见了,用帕子捂住嘴,只笑得前仰后合,又紧紧握住吉灵的手,道:“不怪皇上这么喜欢你!吉妹妹当真是个有意思的,瞧着这张小嘴!这话说的!” 她停了停,又道:“若是小乐子人手不够,长春宫这儿还有的是厨子,妹妹看中了谁,只管把他要去,本宫绝不会舍不得给!” 吉灵跟着笑,只觉得齐妃握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微微发凉。 那凉意便如毒蛇一般,顺着胳膊蜿蜒直上,一直透到了自己的心窝里。 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七喜,只见七喜冷着脸望着前方,僵硬地托着自己的手肘往前走着,听着齐妃说笑打趣,只是满脸冷漠。 吉灵生怕她露出痕迹,便稍稍一侧身,挡住齐妃的视线。 待得回到了景阳宫东侧院,七喜刚进了里屋,便愤愤道:“主子,奴才真是服了您了!亏您还能跟齐妃娘娘有说有笑,奴才若是您,真恨不得一口啐在她脸上!” 她顿了顿,蹲下来,一边伸手替吉灵脱下花盆底鞋,替她换上了在里屋里穿的绣花底鞋,才道:“主子,您就一点儿也不生气么?” 吉灵抿了抿嘴,道:“怎么不生气,在我知道她利用小乐子对我下手的时候,我就快气炸了,可是再气,也得忍着!” 她低头看着七喜给自己换鞋子,慢慢道:“你想想,齐妃娘娘这手段多老道——只让我吃寒凉之物,可那些瓜菜水果又都是平常,不是什么伤身的毒药,便是较真查起来,谁能拿得住证据? 你便说说,倘若让你来查,你有什么法子能抓住长春宫那位半点错处? 齐妃娘娘她花了这功夫,使了这般阴损的功夫,这般机巧的心思,就是为了不露痕迹! 你当我不恨么?方才在回来路上,她握着我的手,我恨不得立时甩掉她的手。 可是我不能! 她今日来问我,无非便是试探我罢了,只要我露出一点点脸色,哪怕一点点……一个能有这般深沉心思的女人,还能看不出我心中所想?”。 吉灵咽了一口唾沫,低声道:“要发作,便要一击而中。无凭无据的事情,发作起来也没用,徒徒打草惊蛇罢了!” 吉灵微微仰头,望着窗外日色,慢慢道:“长春宫害我,无非是担心我如此得宠,他日生下一位小阿哥,耽误了她儿子的前程!” 吉灵笑了一下,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只是这计得也太‘深远’了罢!她也不想想,她儿子多大了?若是真能得皇上一分一毫的看重,便也不会到如今还没动作。” 第一百二十五章 鼻烟壶 , 七喜一边听得出神,一边握着吉灵的脚踝帮她套上绣花鞋。 吉灵正要继续说话,一抬头却见碧雪掀了帘子,笑吟吟道是御前的人来了,捧着东西,大抵是皇上又有赏赐给吉贵人。 七喜咧嘴一笑,手上却不由得用大了力,正好捏在吉灵脚踝一根筋上。 好家伙!疼得吉灵一皱鼻子,脱口道:“哎呀!” 七喜唬了一跳:“主子恕罪,奴才手重了!”说完就要跪下。 吉灵拉着她手臂,让她站起来,温声道:“咱们自己屋里,不用这样。” 她说完,扶着七喜的手臂走了出去,却见外间送来皇上赏赐的人,正是小陈子。 小陈子也一抬头见吉灵出来,打袖子要行礼,吉灵连忙道:“免礼,陈公公!” 小陈子听闻了昨日宁嫔之事,更知道张贵人与吉贵人交好,皇上也是有吉贵人陪着,才去了永和宫的。 种种事情交杂在一起——他跟着苏培盛时间不算短了,见了宫里妃嫔荣辱起伏,这内中情形、未来趋势自然在肚里想了个透。 小陈子只躬腰笑道:“承蒙吉贵人看得起,唤奴才一声陈公公!奴才受宠若惊——贵人免了奴才的礼是贵人的情分,奴才却不能不识好歹,自己托大,坏了规矩。”说完依旧跪了下去。 吉灵见他如此,也不勉强,便微笑道:“陈公公今日来,是皇上有什么吩咐吗?”,说完眼光向后扫了扫。 小陈子背后站着两个小太监,一人手中捧着一只乌木描金嵌罗贝盒子,此时便笑道:“奴才奉皇上的意思,给贵人送两只新制的鼻烟壶来,皇上说了,此物甚是精巧,上面的图案贵人定然喜欢。” 他说完,一挥手,那两个小太监已经小碎步上前将盒子呈奉了上来,依云和碧雪微笑着对视了一眼,便走上前来,一人一只,抱了过来。 吉灵心里低低嘀咕了一声:鼻烟壶?四爷,你给我这个……我用得着这东西吗? 好吧,不管是什么,总归是胤禛的心意呢! 她抬起头来,对着小陈子笑眯眯道:“皇上的心意,我收到了——只要是皇上赏赐的,无论什么,我都很喜欢!” 吉灵顿了顿,复又客气笑道:“有劳陈公公奔走一趟。” 说完,她转头示意七喜去拿赏赐的荷包。 小陈子赶紧拦住了七喜,一脸惶恐腼腆,只道:“贵人太客气了!从前也不是没赏赐过奴才——说来惭愧,奴才还没为贵人做些什么,贵人总这样大荷包小荷包赏赐,这次奴才的脸皮再厚,也没脸拿了! 他咽了口唾沫,躬身抬头笑道:“总之贵人以后,但凡有什么差遣,只让身边人来使唤奴才一声罢了!只要是奴才能做到的,奴才拼了命也要给贵人办得稳当妥帖!” 出了景阳宫。小陈子感慨地回头看了一眼东侧院的门,心里问自己道:这荷包能拿吗? 不能拿呐!傻子才敢拿呢! 吉贵人是个大方性子,又是事事图着圆转的,从她第一次被皇帝翻牌子以来,他接她的赏赐荷包,是毫不手软,也是毫不客气的。 哪怕她刚刚被晋封为贵人的时候,他也没太推让过荷包。 养心殿里的,背后那些小太监都在嚼舌根,说小陈子贪财如命,他也不是没听过这风声。 可是他确实缺钱呢! 老家的大房子正等着盖,一笔笔白花花的银子攒起来……攒起来可不就是房子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吗? 小陈子早就想好了:等到攒够了老本那天,他立刻就花钱取个漂亮媳妇儿回来暖炕头——虽说他是断了根的人,可只要有银两在手,总是能娶到的。 从前的老太监不都是这样吗? 再抱个便宜儿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可是景阳宫这银子不能收。 眼见着吉贵人最近这势头——皇帝几时对个女人如此上心过? 批奏折、会臣工……上午那会子,皇上明明忙得都快四脚朝天了,偏偏心里还记得这两只小小的鼻烟壶,见缝插针地专门嘱咐了几句,巴巴地遣人送来给吉贵人。 小陈子背着手,一边走一边想:皇上是天子,可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太监虽然身体上算不得男人,可心理上还是男人。 男人对男人,自然是最了解的;男人看男人,自然也是更清楚的。 皇上对吉贵人——这是不知不觉中,动了真感情了! 夏日干燥,小陈子手指头上一根肉刺扎进了肉里。 小陈子背着手,疼得一哆嗦,嘴里低声骂了一句,将手举起来,送到嘴边,就着唾沫星子把那根肉刺咬了下来。 景阳宫东侧院,里屋。 七喜小心翼翼打开那两只乌木描金嵌罗贝盒子,呈上到吉灵面前。 吉灵才看了一眼,就知道胤禛为什么要专门遣人送来这两个鼻烟壶了。 真真是好看啊! 虽说她没有用鼻烟的习惯,可是这么好看的东西,哪怕就是放在梳妆台上,做个摆设也成啊。 怎么可能不喜欢! 那两只鼻烟壶,一只是黑地珐琅五彩流云画玉兔秋香图案,一只是桃红珐琅画牡丹花卉鼻烟壶。 黑地珐琅五彩流云画玉兔的那只:虽说底色是黑色,但那黑色极透明,近似一种晕染的灰色,十分雅致。 从下到上,星云渐渐密布起来,好像夜幕里的繁星,又像流风回雪一般。 玉兔则是淡淡的樱粉色,画得胖嘟嘟的,两只耳朵一只挺立着,一只微微垂下,简直就好像马上要从鼻烟壶壁里跳出来一般。可爱得让人想把它抱出来养。 另外一只桃红珐琅画牡丹花卉鼻烟壶的颜色搭配也很梦幻,下层是淡淡的海棠红、再往上颜色则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了几乎透明的乳白色。 上面的牡丹花则是描银的,花瓣、花蕊、叶片……全都栩栩如生。 牡丹本来是雍容富贵的花朵,这样用银色一描,雍容气度不减,却少了几分富贵味,反而别有一种雅致之意。 最点睛之笔的就是瓶盖,是海棠红色的,与鼻烟壶底下的颜色相互呼应,是个点缀。 …… 晚上,养心殿。 胤禛终于忙完了一天的政务,这时候刚刚喝上一口南瓜老鸭粥——这是他这一天中除了早膳以外,进的第二顿膳食。 一边喝,一边他就听着小陈子笑眉笑眼地站在自己面前,复述吉贵人的回话。 “回皇上,吉贵人说了:‘只要是皇上赏赐的,无论什么,她都很喜欢!’ 奴才也瞧着——吉贵人呀,当场就对那两只鼻烟壶爱不释手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期待 , 小陈子见皇帝脸色愉悦,待得还要添油加醋再说些,却见苏培盛寡淡着一张脸,只是一努嘴,示意自己退下。 胤禛自然不察觉,见苏培盛过来,只是笑着道:“吉贵人是小孩儿心性,朕大早上的瞧见这两只鼻烟壶,图案可爱,设色绮丽,便知道她定然会喜欢!” 苏培盛笑逐颜开,便道:“贵人承蒙皇上记挂,旁的不说,便是这份心意,也足够贵人欢喜好一阵子了” 胤禛闻言,倒是想到一事,用手指叩了叩桌面,扬眉问道:“上一次,朕着造办处制的金星五彩鼻烟壶如何了?” 苏培盛笑道:“回皇上的话:慢工出细活——皇上的要求细致,质地、尺寸、设色都在旨中说清楚了,造办处也就好办了,一一做来,怡亲王上一次督问的时候,已经制了七八十件了,待得成了两百双数,便奉来养心殿。 他说完,瞧了一眼皇帝,知道这位主儿平素爱好不多,鼻烟壶却是一样例外——四爷刚刚继位不久,就让造办处对康熙留下的鼻烟壶进行了清点,一样样送到他的面前过目,一晃都雍正三年了,皇上这股子热情还是丝毫不减。 果然胤禛略一沉吟,又道:“早上送来的那一套黑釉底的,花色倒是还行,只是上下云肩与山子不甚好,另有一套葡萄色八角玻璃鼻烟壶,设色甚是清雅,难得有个能领会朕意思的工匠,做了这般上上品鼻烟壶出来。你去,替朕查查他叫什么名字,回头来禀给朕。 他说完了,顿了顿又道:“赏画稿人和这人白银,着他好好研究画稿与烧制,青花、五彩、雕瓷、内画青花、五彩、雕瓷、内画,样样工艺都要娴熟。 若是做得好了,造办处有的是位置,朕自会嘉奖他!其他的琥珀鼻烟壶,难看得很,全部给朕拿走罢。” ” 苏培盛陪着笑脸道:“皇上放心,奴才都记下了,造办处最近新进了一批工匠,都是全国选进来的,皇土广阔,人海茫茫,众人众艺,个中水平参差不齐也是有的。” 胤禛抬眼瞥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替他们开脱。”,他说话时,顺手便从桌上拿起一只红玻璃烧珐琅油娄式鼻烟壶,握在手中不断摩挲。 苏培盛日日陪侍君侧,自然知那是皇上的十三弟——怡亲王送给皇帝的。 想到怡亲王,苏培盛便想到一事,上前悄声道:“皇上,奴才听闻前几日怡亲王与年大将军在崇德门外理论了几句……” 胤禛淡淡地道:“这事儿朕知道。” 苏培盛见他神色平静,却不敢再多言,便听皇帝深深出了一口气,用手抚了抚眉心,神色如常地道:“说到这事儿,你倒是提醒朕了。去,传福彭、沈近思、岳钟琪、张廷玉四人来养心殿见朕。” 苏培盛刚要答应,忽然一愣,小声提醒道:“皇上您忘了?张大人这几日还在府里病着呢!” 胤禛一愣,道:“可不是,朕险些给忘了。”,又道:“让他好好养病,不必惊扰。”。 苏培盛小步退到门边时,刚刚转身,忍不住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皇帝,见他仍然握着那只鼻烟壶。 苏培盛悄无声息地在心里慨叹了一声,心道:也许皇上,只有在赏玩、品鉴这些鼻烟壶的时候,才算是给他自己一点难得的放松时光吧。 苏培盛走后,胤禛环顾四周,忽然叹了口气,对御前近侍们道:“朕连日来臂痛,你们知道么?” 几个近侍都一惊,连声问道:“皇上,如何的臂痛?奴才可要赶紧传御医去?” 胤禛摇了摇头,放下手中那只鼻烟壶,道:“大学士张廷玉器量纯全,抒诚供职,处事谨小慎微,不事张扬,处处深合朕意,有他在此为朕分忧,便如同朕左膀右臂, 如今大学士病痛缠身,朕不就是臂痛么?” 几个近侍闻言都出了一口气,便有人宽慰道:“皇上放宽心,有龙威庇佑,天恩牵挂,大学士必当这几日便好转起来。” 胤禛摇头道:“也是朕这阵子压得他太紧了, 听闻大学士常常忙到坐在轿中便看文书,头痛欲呕,每日必至二鼓才能就寝,是以身体愈弱,朕亦挑灯阅折,直至天亮……唉!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皇帝,他也是这样的臣子!” 见那几位大臣尚未到来,胤禛索性一扬衣裳下摆,坐到书桌前,提笔写下一番简笺:“朕和你本是君臣,但情同密友,君臣之间惟以推诚为贵,朕与你共勉。” …… 与大臣们商议完毕,已经是月上中天。 皇帝既然忙到了这个时辰,自然不会翻牌子,敬事房的人早就悄悄地将绿头牌撤下了。 养心殿暖阁中,大扇窗户向阳,本是极宽敞的,白日里因着怕暑气燥热,早挂上了湖竹泥金紫绣线玉簟,又有重重帘幕低垂,这时候便全拉了开。 胤禛望向窗外,便见早些时候还是层云布卷,现下却已经云破月来,月色轻纱一般地漫进来。 同样的月光下,景阳宫东侧院里也是一片静谧。 七喜端着一碗红枣黄芪桂圆汤进来,道:“主子,该喝汤了。” 吉灵转头看了一眼,七喜将那汤放在桌上,细声道:“这是狄太医开的暖宫药膳,最是滋补,红糖放的多,又好喝,主子趁热赶紧用了吧。” 吉灵接过来咕嘟咕嘟喝了,敲了敲窗外月色,忽然冒出来一句:“都这么晚了,皇上今天估计是不会来了。” 碧雪正提了热水进来,七喜帮着她接过了,准备伺候吉灵洗漱,听见这话倒是一怔,和碧雪对视了一眼。 七喜抿着嘴没说话,上前来帮着吉灵戴上了围脖,又拿来一罐吉灵指定平时卸妆用的大豆油。 碧雪见状,麻利地将脸盆放下,从依云手上接过洗脸毛巾。 七喜轻轻扶着吉灵肩膀,让她坐下,伸手刚要帮她卸下耳夹,却听见外间通报道:“皇上驾到!” 吉灵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七喜猝不及防,手上正好还捉着耳夹,猛地扯了一下。 吉灵痛得一哆嗦,鼻子眉毛皱成了一团,伸手捂住了耳朵。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两情相悦 , 胤禛从外面大步流星走进来,走了一半,就看见吉灵捂着耳朵快步奔了出来迎接,三步两步就下了台阶。 七喜跟在后面居然追不上! 他生怕她摔着,抬手就喝道:“慢点!” 说话间,吉灵已经蹦跶到了面前,她刚刚站定,胤禛双手一扬,将她拥入怀中,又伸手揉了揉她后脑勺,这才放开她。 周围奴才全都低下了头,微微退后,侧身以示回避。 吉灵看着奴才们的反应,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从胤禛怀中挣出来,这才大口喘气道:“这么晚了,我还以为皇上忙了一天,到这个时候肯定疲乏得很,多半想安置了,不会过来我这儿了呢。” 胤禛挑眉一笑道:“朕越是疲乏,越是想着向你这儿来。灵灵,你便是朕的解乏良药!” 他说话间,见吉灵脸上虽是笑嘻嘻的,那只捂着耳朵的手却还是没放下,不由得问道:“耳朵怎么了?” 吉灵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刚才卸耳坠子的时候,一听到‘皇上驾到’四个字,我顿时就蹦起来了,结果耳朵被拉扯了一下。” 她顿了顿,道:“幸亏是耳夹!倘若是耳钩子……就惨了!那样的话,非得见血不可。” 胤禛微微蹙眉,伸手轻轻抚着吉灵肩膀,就着檐下宫灯瞧了瞧,果然见她那只耳垂有些红肿。 他心疼得很,顺口就问道:“哪个奴才这般糊涂?” 七喜一颤,刚要上前,吉灵已经打哈哈掩饰道:“什么奴才?取个耳夹还要奴才?是我自己弄的!皇上,我真的没事,皇上进去吧!” 说着,她便轻轻拉住胤禛的胳膊,一瞥眼见胤禛腰上——那只自己做的黛蓝色的小荷包还在晃晃悠悠,下面配了银丝线与明黄流苏,行走时微微摆动。 其他端阳荷包却早已经不见了。 吉灵心里欢喜,抿嘴笑道:“没想到如今端阳已过,皇上还是戴着这个。” 胤禛顺着她目光低头向自己腰上瞧了一瞬,微笑道:“这是当然!你给朕做的荷包,朕哪里还会分什么端阳不端阳,自然一直戴着。” 他顿了顿,伸手抚了抚那流苏穗子,叹道:“这荷包便如你一般,与朕上岁岁长相见。” 两人说话间,走到里间,胤禛一抬眼,就瞅见了梳妆台上那两只鼻烟壶,瞧着吉灵将它们摆得整整齐齐,他不由得笑道:“如何?朕便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他说着,走过去,将那两只鼻烟壶拿了起来,一扬衣袍下摆,顺便就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胤禛在手中把玩了把玩那鼻烟壶,沉吟了一下,忽然似自言自语一般道:“你别看这东西小巧,实则越是细小之物,精妙之处越是难雕琢。 便同治国理政一般,越是秋毫细微、不起眼之处,却越是关窍。 朕朝乾夕惕,事无巨细,亲为裁断,一日日的……难得能有个松快,为的便是——不从小处上留了漏洞,使得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天下难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而今满朝廷心浮气躁、浅尝辄止之人多;有韧性之人少。只有少数几个人才明白:朕缺的不是雄韬伟略,而是精益求精! 吉灵听着云里雾里,把这番话从头到尾捋顺了一遍,才明白过来——四爷这是在解释他的完美主义兼强迫症呢! 她走过去,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胤禛肩上,柔声道:“皇上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就像弓弦一样,拉得太用力了容易崩断,我瞧着也很心疼。 皇上您要知道:这政务一日日是做不完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日的事做完了就是没做完,没做完就是做完。” 胤禛听了,侧头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朕的灵灵倒打起机锋来了?” 吉灵一侧头,调皮笑着道:“皇上这样想想,其实我说的也有点道理不是?” 胤禛缓缓点头道:“是有道理,朕何尝不知道事情是做不完的?外面人都说朕过于严猛,哪里知道这么大一个摊子,国库又尚不丰盈,朕总想着每天能多做一些,一年、十年下来也就追赶在光阴之前不少。” 吉灵连连点头,道:“皇上说得有理。” 胤禛垂下眼某,拍了拍她手背,出了一口气道:“好了,朕一说这些便受不住。今晚朕是来看你的,不说这些。” 他见吉灵还站在自己背后,便忽然手上一用力,把吉灵从自己背后拉到了前面来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吉灵,似笑非笑地指了指自己大腿,拍了拍膝盖。 吉灵怔了怔,明白他的意思。 虽说两人早已熟稔,她多少仍是有些不好意思。 刚磨磨蹭蹭动了一步,胤禛已经一把抱起吉灵,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就看怀里人耳根子果然一点点又红了 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胤禛在吉灵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忽然一皱眉,一本正经地道:“你怎么又重了?” 无论现代古代,女生对体重总是很敏感的。 吉灵一下子就弹起来了,本能地脱口而出道:“我最近吃得不算多啊!” 说完了见胤禛笑眯眯地瞧着自己,神色之间多是促狭之意,才知道四爷这是在调侃自己呢! 吉灵闭了嘴,扭过头去,一脸气呼呼地不说话了。 胤禛伸手在她身上戳了戳,只觉得软乎乎的煞是舒服,她整个人就像个面团子似的,软糯糯,圆乎。 见吉灵没反应,他低声笑道:“朕是在捉弄你呢!” 吉灵转过头来,黑漆漆的眸子似乎带着烟雨气,柔和地瞧了胤禛半晌,终于嘀咕了一句道:“我知道,我也没敢真的生皇上气。” 胤禛莞尔而笑,伸手捏了捏她下巴,又摸了摸她耳垂,柔声问道:“还痛么?” 吉灵慢慢摇了摇头,道:“不痛了,刚才就不痛了。” 胤禛点点头,轻轻抚摸着吉灵头发,叮嘱道:“以后做事仔细些,别莽撞,朕来你这儿也不是一朝一日,你尽可放心便是了。” 他这边厢正一本正经地说着,忽然便听得吉灵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第一百二十八章 恨铁不成钢 , 吉灵这一日晚膳用得不多,本来是准备早早上床休息的,谁料到胤禛过来了,两人如此说了一会儿闲话,自然便肚子饿了。 胤禛见状,只是一笑,扬声喊了人吩咐去准备夜宵。 膳房里,小达子从听闻皇上来了的时候,便一直热着灶火,准备着夜宵,怕的就是主子与皇上说话晚了,要吃夜宵。 这时候见人果然来叫了,他轻车熟路地将两碟小菜、两碗绉纱馄饨,还有一罐在炉上煨得炖烂炖烂的白水鱼粥,一齐放在托盘上捧了出来。 另有一壶浅淡的荷叶酒,内里加了少少几钱蒲黄、黄芩,在茶水中烫过,这时候轻轻一晃,酒香混着荷叶清香、茶叶苦香一起漫开来。 绉纱馄饨里则撒了满满一层小虾米,紫菜的鲜味和葱花的清香混合在一起,饺皮薄薄的,隐隐约约透出内里粉色的肉馅,每一个都吸饱了醇厚的汤汁。 馄饨汤里滴了少少一点红辣椒油。 用勺子搅拌一下,辣味儿便在汤汁里蹿开来。 吉灵一点点将虾米推开到碗边,一口一口吹散着热气,七喜见状,便拿了扇子轻轻替她扇着。 等到温度转凉一点,吉灵捧起那碗小馄饨,咕嘟咕嘟便喝了半碗鲜汤下去,这才拿起勺子开始吃馄饨,直辣得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另有一碟红豆棋子又送了上来——说是棋子,其实是小甜酥饼,外面在红豆沙里打了个滚,一颗颗的好似棋子一般大小。 吉灵看了一眼,问七喜:“这是小乐子做的罢?” 七喜一边有条不紊地布膳,一边平静地回答道:“回主子,没错,这道红豆棋子是小乐子做的。” 吉灵应了一声,将那糕饼向旁边推了推,并不下筷子。 胤禛无意中瞥见了,便有些奇怪,道:“灵灵,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吃点心的么?”,便见吉灵欲言又止。 胤禛有些担心,放下筷子,伸手握住她手,细细问道:“可是没胃口?” 吉灵摇了摇头,道:“并不是,皇上,我胃口好得很,只是……”,她说到这儿,吞吞吐吐。 胤禛莫名其妙,催问道:“只是什么?” 吉灵瞧了一眼那红豆棋子,细声细气道:“小乐子是齐妃娘娘特地从长春宫拨给我的,到底是齐妃娘娘的一片心意,我不忍辜负。只是……他的手艺虽然好,但却不对我胃口。” 胤禛微微瞪了她一眼,道:“朕还当是什么事呢!” 他喝了一口粥,随意一挥手道:“这不叫个事儿,你若是不喜欢他,打发走便是。” 吉灵抬头看着胤禛:“皇上,我委实是为难得很。倘若只是个普通的奴才倒也罢了,偏偏是齐妃娘娘的人情,我虽然不喜欢他的手艺,但总要给齐妃娘娘一个面子。若是就这样把人弄走了,长春宫多难看呀!” 她叹了口气,道:“皇上您都不知道,就为了这事儿,我都发愁了好一阵子了。眼下,我只让小乐子去做糕饼,可是他做的糕饼,其实也并不合我口味……” 胤禛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既是主子,打发奴才便是你的自由,你若实在是为难,也罢,朕替你打发了便是!” 吉灵眼睛一亮,眉开眼笑道:“如此最好了,多谢皇上!” 胤禛看她眉色舒展,不由得摇头叹笑道:“灵灵,就这么点事儿也能让你犯愁?” 他放下筷子,抿了抿薄薄的嘴唇,道:“伺候好你是奴才们的本分,他既然不能做得合你心意,便是奴才的不是。 你若实在是担心拂了齐妃的面子,朕做主把他要到养心殿便是!” …… 第二日,长春宫。 虹茶捧着一束引水莲花刚刚踏上台阶,前厅洒扫的宫女太监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笑道:“虹茶姐姐!” 虹茶微微点了点头,算是个答应,目不斜视进了内阁里,两边的小宫女连忙打起洒花帘子,虹茶只觉得一股胭脂水粉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将那莲花交给一旁伺候的宫女,细细嘱咐了几句,这才走到齐妃身边来,梳头的宫女见她来了,便将梳子双手递上,笑道:“虹茶姐姐可算是来了!” 齐妃对着镜子扶了扶发髻,瞧了一眼虹茶,没好气地道:“你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瞧瞧都什么时辰了?” 她说完,不耐地对那宫女道:“都出去吧,手笨得很,一个简单的发髻都梳不正,平日里的功夫也不知花在了哪儿。” 那宫女一脸惶恐,虹茶拿着梳子,沾了些发油,在白瓷瓶口上细细抹匀了,这才一点点替齐妃分了头上的发缝,一边分,一边轻声道:“主子,这几股头发都没有分均匀,怎么能梳得整齐呢!” 说话间,瞧着那几个宫女都退了出去,虹茶方才低声道:“主子,奴才得到个消息,小乐子被皇上给要走了,说是摆在养心殿御膳房做杂役太监。” 齐妃倏地瞪大了眼,道:“什么时候的事?”; 虹茶皱着眉,细细道:“昨儿晚上,皇上还是宿在景阳宫东侧院的,今儿早上不知怎么的就把小乐子给要走了。” 她说着,弯下身附在齐妃耳边,低声道:“咱们宫里和他接头的人,今天上午没等到小乐子传递消息,才发觉不对劲。结果一打听,说是皇上觉得小乐子手艺不错,指名道姓地把人给提溜走了,要得急,小乐子连包裹都没收拾呢!” 齐妃想了想,眉头一蹙,酸溜溜地道:“这怕是不对,若是按皇上对吉贵人的心思,小乐子手艺越好,他越是会让小乐子留在吉贵人院里伺候,哪里舍得把人给带走呢!” 虹茶听齐妃这么一说,神情也紧张起来,便低声道:“主子,总不会是咱们的法子被吉贵人给识破了,她告诉了皇上?” 齐妃面上阴云沉沉,思量了半天才摇头道:“倘若是如此,本宫现在还能好好坐在这儿么?” 她说完这句话,面上收了冷色,又道:“便是识破了,她又能有什么证据能呈递给皇上?”她嘴里虽是这样说着,面上神色却不由得流露出些惶然怯意出来。 虹茶见了,心里也生出慌张来,便低声道:“主子,不若奴才再想些法子,去养心殿打听打听?” 第一百二十九章 择木而栖 , 虹茶见主子允了,哪里还有心思替她细细梳头? 她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待得匆匆忙忙地将齐妃的发髻梳好,一屈膝,转身就要出去。 齐妃默不作声了半晌,此时却忽然出声叱道:“回来!” 虹茶脚下一滞,便听齐妃沉声道:“这样——你先别去瞎探听,景阳宫那位若真是有所察觉,难保不会盯着咱们。” 她略略沉吟了一下,道:“一切照旧,不要打草惊蛇。” 顿了顿,齐妃拍额叹道:“小乐子无用!” 虹茶听了这几句,一时间做不得声,隔了一瞬才上前细声道:“娘娘也别着急了,偌大一个长春宫,要什么样的人才没有?找个圆转周全,做事又谨慎的孩子也不是难事, 日后的机会还是多着呢,娘娘慢慢谋算就是了。” 她顿了顿,打量着齐妃的脸色,才低声道:“奴才从前想说没敢说:小乐子心思是老道些,只是娘娘看得重了,难免给他生出骄纵来,只怕是这样,才会在景阳宫里激进了些,被人瞧出破绽来。” 长春宫,外院。 茉莉手中提着食盒,跟着懋嫔弯弯绕绕地到了长春宫,。 懋嫔特意没用肩舆,只徒步走了过来。 长春宫中的宫女太监并不常见懋嫔来此,此时见了她都是一愣。 宫里的奴才虽是身份低微,嗅着凤头转向却是最灵敏的。 与懋嫔交好的宁妃被降为宁嫔,懋嫔依仗的年妃如今也越发少得皇上看顾,加上懋嫔自身又不得宠…… 想到这些,奴才们面上也添了三分惫懒,只是按部就班地行礼请安,自又有人进去通传,道是懋嫔娘娘来了。 齐妃正在里间和虹茶商议着,听着外间通报倒是一愣,不由道:“懋嫔?” 她一撇嘴角,不屑道:“她来本宫这儿做甚么?” 庭院中。 懋嫔站着等了许久,方见到齐妃身边的虹茶笑吟吟走了出来,待得到了自己面前便是深深行礼,又柔声道:“奴才虹茶,给懋嫔娘娘请安!” 懋嫔知她是齐妃身边最贴身的人,立时伸手一虚扶,笑道:“快起来罢!本宫识得你。” 虹茶抬起头来,站直了身子,不卑不亢地笑道:“是,奴才总是随在齐妃娘娘身边,懋嫔娘娘自然瞧得眼熟。” 她抿嘴一笑道:“懋嫔娘娘,奴才主子今日起得迟了,如今尚在梳洗,委屈娘娘来前厅小坐片刻,稍等一下。” 懋嫔微笑着,小心道:“无妨,无妨,自然该让齐妃娘娘好好梳洗,本宫等等便是。” 她一边说,一边虹茶已经在前面引路,茉莉便扶着懋嫔往前厅里走。 长春宫顶为黄琉璃瓦重檐小山式样,前出廊,明间开门,隔扇风门。 殿前左右设铜龟、铜鹤各一对,步步皆有锦支窗。 其中,明间还设了地屏宝座,左右有帘帐与次间相隔,梢间靠北为内阁。 懋嫔虽极少往齐妃李氏这儿奔走,可长春宫之前却是来过一两次。 这一次进来,只觉得比起上一次的印象,又奢华更甚。 她里里外外打量着,心中只反反复复转出一句民间的俗话来:船破有帮,船破有底,船破还有三千钉! 这话是说:曾经风光过的人,即使如今再败落,也还有厚实的家底 瞧着这些摆设器具,从大到小,不少瞧着眼熟……懋嫔眯着眼,细细察看了几样物件的年号。 难怪瞧着眼熟——这满屋子的东西倒似是往年在雍亲王府……不,还是贝勒府时,皇上给李侧福晋的赏赐。 那时候的皇上也还不是皇上,只是四阿哥。 如今的齐妃——那时候的李侧福晋则是整个府里,在四阿哥面前最能出头的女人了。 四阿哥那时候,便成日里瞧着淡淡的,一张俊脸上总是淡然从容的神情,从没见他对哪个女人上心过。 所以李侧福晋所谓的“得宠”,不过也是比旁人多得一些眷顾罢了。 但是李侧福晋有一样让懋嫔很羡慕——她特别能生孩子。 似乎是天生的儿女缘分深厚,又或者是老天爷格外眷顾她——总之,在潜邸的那些年,李侧福晋的肚子鼓起来又平复下去,平复下去又鼓起来,来来回回了好几趟。 懋嫔有时候甚至酸楚地觉得:四阿哥并不是多宠爱她,只是觉得她好生养,才会如此看顾她,更是为了她生的孩子,所以才这般厚赏。 直到年氏入府。 康熙五十年,年羹尧的妹妹年氏成为了和硕雍亲王胤禛的侧福晋,一时间恩宠无限。 雍亲王府里的女人们都在背后嚼舌根说:年妃不过是因着母家的尊贵,哥哥的战功,四爷才格外看顾。 总之,不论是什么缘由,有一点总是没错的——从那时候起,李侧福晋便“失宠”了。 年氏,几乎如一个诅咒一般,罩在她的头上,是她命中的劫数,是她风光的终结,是她郁郁寡欢的归根到底的缘由。 懋嫔记得,从康熙五十年起,李侧福晋便忽然变得很是贪吃,什么好吃的都不放过,她院里的小膳房,日日夜夜地亮着灯——也许是用美食排遣着愁闷的心绪吧。 李侧福晋也从那时候,一张瓜子脸慢慢变成了圆脸,身子板也愈加丰厚壮实了起来,每每和年妃站在一起时,胖瘦相映成趣。 懋嫔一边等待着齐妃,心里不安地想着:这么多年了,自己一直投靠着年妃…… 还在想着,却听着里间一阵动静,宫女挑起洒花帘子,笑着道:“娘娘!” 不待齐妃走出来,懋嫔已经恭恭敬敬站起身,屈了膝低下头柔声道:“嫔妾给齐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齐妃将懋嫔这副恭谨的姿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心中了然透彻,嘴角扯了个冷笑,神色淡淡的,只道:“莫不是本宫看花了眼?懋嫔怎有闲趣跑到本宫这长春宫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被虹茶扶着在座椅上坐下。 又有小宫女奉上莲子茶来。 齐妃轻轻掀开碗盖,留了一条缝隙,见那茶水热气氤氲着从碗盏中升起。 她一仰脸,见懋嫔还一脸柔顺,垂手敛目地站着,心中便觉得痛快淋漓。 多少年了,年妃也有今天! 齐妃一抬手,指了指旁边座位,半笑不笑地道:“得了,懋嫔,你坐吧!咱们都是从前府里的老姐妹了,不必拘着这些虚礼。” 第一百三十章 投诚 , 懋嫔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她扶着茉莉的手坐了下来,指了指茉莉手中提着的食盒,笑着对齐妃道:“承蒙娘娘不弃,还想着往日里在潜邸里的情分,嫔妾尚记得娘娘还怀着三阿哥的时候,最喜欢吃的便是这道江米酒糟红枣饼…… 岁月真真是不饶人,唉,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来了!” 齐妃只是淡笑着不言语。 懋嫔讪讪地说了几句,瞧了一眼茉莉,茉莉会意,上前将食盒递给梅年。 梅年待要接过,又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齐妃,见齐妃微微一颔首,她这才上前捧过食盒,对懋嫔道:“奴才替主子谢懋嫔娘娘了。” 懋嫔笑着掩了嘴道:“嫔妾这些年只是茹素,手艺都生疏了,为了做这红枣饼,嫔妾夜里便起了身,做到大天亮才算上了灶。” 她说着,连连摇手道:“嫔妾老了,不比当年的巧手,娘娘就当吃个新鲜,若是觉着有什么口味粗陋的地方,千万包容则个。” 齐妃笑了笑,神色稍稍和缓了些,道:“懋嫔就别自谦了,想当年,你的手艺可是贝勒府里一绝,连皇上都当众夸了不少次呢!” 懋嫔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了出来,只是连连欠身道:“娘娘,嫔妾都这把年纪了,您呀,可就别打趣嫔妾了!” 她说着,神色渐渐转哀,道:“嫔妾从前确实是喜欢厨艺,加上又年轻,总想着若是好好研究,或许能留住皇上的心,只是后来嫔妾的女儿……嫔妾这才茹素。” 齐妃微微抬眼,见懋嫔眼眶已经红了,泫然欲泣,知道她说的是康熙三十三年,她为胤禛生下了第一个女儿,却没过多久便夭折了。 齐妃触动心怀,便也想到了自己的女儿——皇次女和硕怀恪公主。 康熙五十一年,懵懵懂懂的和硕怀恪公主怀着少女的憧憬,嫁给了那拉氏家族的星德。郎才女貌,一时间传为佳话。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康熙五十六年,仅仅婚后五年的光景,公主便香消玉殒,连她阿玛登基都没等到。 齐妃长长叹了一声,默默垂下了眼睫。 懋嫔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抬眼瞟了一眼齐妃的神情,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低声道:“做母亲的心总是相同的,可怜和硕怀恪公主,那般花朵一样的孩子,倘若有福气到了今日,必然膝下儿女承欢。嫔妾从前见着公主,便总想着自己的女儿,想着想着,这心里便难过得很……” 她说到后来,语音又哽咽起来。 齐妃转头,粗着嗓子只阻道:“懋嫔!别说了。” 她垂头了半晌,抬起头来,脸上神色已恢复了平常,只是絮絮吩咐奴才们把那道江米酒糟红枣饼摆上来,又配了一壶奶茶。 见膳桌上琳琅满目地摆上,齐妃才淡淡道:“懋嫔,一齐来用些罢?”,声音却柔和了许多, 懋嫔听她语音,立时便有了精神,笑着道:“也好!嫔妾陪着娘娘用一些。” 两人这般说着在膳桌旁坐下,奴才们送上铜盆热水来让两人净手。 因着那红枣饼个头极大,虹茶已经拿了小刀将那糕饼细细地切开了,又用筷子夹到了齐妃面前的碟子里。 齐妃见了,摇头笑道:“你这蠢丫头,这糕饼里裹的红枣泥最是美味,若是这样散了,还有什么意思?” 懋嫔笑着道:“娘娘也别怪她,不过是一片细心,想着切成小片,方便娘娘您用膳罢了!” 她说完,已经伸手拿了一张饼起来,两边微微一卷,送入口中。 齐妃也拿了一张咀嚼起来,半晌才点头轻轻叹道:“味道还是旧时的味道,人却已经不是旧时的美人了。” 懋嫔笑着恭维道:“娘娘保养得好,姿容又出众,瞧着不过二十八九的年纪,哪里用得着这么伤风叹月的。” 齐妃半笑不笑地看了她一眼,道:“懋嫔,从前在王府时不觉得,你这张嘴,甜言蜜语抛出来一套一套的,不怪年妃喜欢你!” 懋嫔讪讪笑道:“娘娘哪里的话!不过是因着从前,嫔妾的住处离着年侧福晋近了些,彼此走动得多,才熟稔一些。”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娘娘您也知道:嫔妾一无宠在身,二无子女倚膝,这后宫里的女人,总是要寻点依仗的,嫔妾又能有甚么法子呢!” 齐妃淡笑着,拢了拢头发,只是矜持地瞧着懋嫔,不言语。 懋嫔见她不搭话茬,只能接着道:“嫔妾知道,娘娘觉得嫔妾是年妃的人,信不过嫔妾! 却不知嫔妾心里,向来对娘娘是十分羡慕敬爱的,若不是年妃娘娘先入为主,嫔妾早便想亲近娘娘您了! 娘娘,您若是不信嫔妾这番话,请您仔细想想——这些年来,嫔妾可曾有一丝一毫撺掇着年妃娘娘针对您?” 齐妃听了这么一句,倒是半晌做不得声,最后方冷哼了一声,道:“年妃心高气傲,向来和坤宁宫不对付,本宫……只怕她还没放在眼里!” 懋嫔凑过头去,大胆地压着嗓子道:“不是不放在眼里,只因娘娘您是贵人,三阿哥瞧着也是个要有大福气的,这东西十二宫,谁心里还没个谱?” 齐妃听她提到三阿哥,那句“有大福气的”又正正戳到了她心尖上,忍不住嘴角笑意,畅快道:“懋嫔,你这话说得倒是机巧!” 她说完,上下打量了懋嫔几眼,方才慢慢道:“你的诚心,本宫知道了。 不过,你想要如愿,还得为本宫做一件事。” 懋嫔神色一端,道:“齐妃娘娘但请吩咐,嫔妾给您努力周划便是了。” 齐妃和颜悦色道:“先别答应得这么爽快!”,她说着,示意懋嫔凑近过来。 懋嫔将耳朵送了来,齐妃以手掩口,低声说了几句。 懋嫔眉头深攒,低声道:“娘娘,并不是嫔妾不愿意替娘娘效力,只是兹事体大,需得从长计议。” 齐妃冷冷道:“从长计议?从康熙五十三年,本宫已经计议了十一年!还不够长?本宫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激进也好,阴狠也好,你只管放手去做!本宫能为你兜底的,自然为你兜着,剩下的,便看你的本事了。” 她顿了顿,目光阴翳地盯着前方,并不看懋嫔,只是平平地道:“你想投诚到本宫这儿来,总得先献份见面礼!天下万事,道理总不过如此。” 第一百三十一章 饥不择食 , 毕竟年轻,过了些日子,张贵人脸上的伤口皮肉已经好了十之八九,加上薄薄施了一层脂粉,便是凑得近了,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一日,张贵人便随着吉灵一齐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回来路上,两人随意说着闲话,不知不觉便逛到了御花园。 见主子们说得高兴,七喜和麦冬便放满了脚步,稍微落下些距离,跟在后面。 七喜就听见张贵人,微带了点撒娇的意思对吉灵道:“姐姐,这阵子你不放心永和宫膳房的吃食,三天两头地差人给我送膳来,你瞧,我都长胖了不少,衣服都紧了!” 她说着,稍稍张开两臂,在吉灵面前转了个圈。 吉灵定睛一瞧,果然见那旗装腰身处已经撑得有点紧了,绷在张贵人身上,便笑着道:“我那儿新近还做了几件,我图舒服,腰身没让收,听宽松的,你穿应该正好,回头你拿去!” 她说完,见张贵人临风站在荷塘边,旁边便是假山掩映。 有风凌波而过,一时满塘绿荷背西风,吉灵生怕她掉下去,招手轻轻斥道:“生煎,过来,别站在水边那么近!” 张贵人果然听话地三步并作两步蹦了过来,待得到了吉灵身边。 她跟个孩子似的,侧头一笑就抱住了吉灵的胳膊,整个人跟个小狗熊一样,几乎快赖在她身上。 吉灵笑着伸手揉了揉她头顶,将她向怀里抱了抱,又捏了捏她双下巴,一字一字道:“生煎……你,确实是胖了!” 麦冬见惯了主子平日里在永和宫时的愁眉不展,小心压抑,自从宁嫔落马之后,主子虽比从前愉悦了许多,但眼神里仍然有挥之不去的阴影。 只有在吉贵人面前,主子才会露出一些少女的稚态来。 麦冬又想到平日里吉贵人对主子的多加照拂,不由得将充满感激的目光投向了吉灵。 此时艳阳高升,吉灵与张贵人站在假山旁的阴影里,对视了一瞬,都觉得心中一片温暖。 就在这一片温馨中,却听不远处嬉笑着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甚是娇嫩,听起来说话人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吉灵本来便是陪着生煎来逛御花园的,这时候听见有人过来,便拉住张贵人的手,准备送她回永和宫去。 却听那人笑声中带着几分不屑,娇声道:“可不是!吉贵人虽说鼻眼尚还算端正,可毕竟也不是什么出挑的容貌,别说这紫禁城里,便是大街上走一走,十个里面也能寻见一两个这样的姑娘呢!” 水上送声,最是悠远。那人站在荷塘边一处亭子旁,自然看不见假山后吉灵与张贵人的情形。 大抵她自以为声音不大,却不知已经送到了吉灵耳中。 张贵人听她这般议论吉灵,气得眉头一皱,只低声道:“姐姐!这是哪个宫里不知天高地厚的轻薄东西!” 吉灵轻轻抬手,按在张贵人嘴上,低声道:“后宫之中,有多少宠爱便有多少诋毁。” 便听另一个女声——也是很年轻的,只是声线更加娇软一些,此时格格笑着道:“安常在,你这话说的是!瞧着吉贵人那脸蛋,小鼻子小眼小嘴的,一味的小家子气!若是论明艳大气,这后宫里有谁能比得上咱们年妃娘娘!” 年妃?年妃也在旁边? 吉灵眉头一皱,便听先前发话的安常在又嘟囔道:“皇上大抵就是美人瞧得多了,瞧得腻了,才看中了吉贵人。山珍海味吃多了,清粥小菜也是要解解腻的。马常在,你说是不是?” 原来说话的人是安常在和马常在啊。 吉灵轻轻抬起脚尖,用花盆底的鞋跟在石子地上无意识地磨了磨,脑海中把后宫女子一个个排了一遍,又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在年妃生辰宴那一日——似乎是有这么两个姑娘给自己请过安。 只是这两个常在平日里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了。皇后的坤宁宫请安,贵人以下的资历是根本不能进殿的。 若不是提到了名姓,她根本想不起来。 只听马常在道:“可不是!年妃娘娘,婢妾瞧着皇上左不过是一时的兴头,清粥小菜便是再好吃,吃多了也是要嫌寡淡的!待得皇上过了这阵子,自然会想起娘娘的好处来。” 吉灵心中一凛:娘娘?年妃也在此? 两个小常在居然攀上了年妃……莫不是年妃失了宁嫔这一条臂膀,便急着出来延揽人才了? 吉灵与张贵人对视了一眼。 张贵人显然心中也与吉灵想到了一处,她伸手挡在口边,不屑地一笑,道:“姐姐,年妃这是‘饥不择食’了。” 只听年妃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话音中带了三分疏离、三分讥诮,另有三分惫懒。 她居高临下地冷声道:“你们两个,才多大的年纪?学着后宫那些婆娘嚼这些舌根,偏偏学也学不像,人模猴样的东西!本宫听了肚里都快笑穿了,真替你们尴尬得紧!” 年妃说话,向来如此不给人留情面。 安常在和马常在一时都讪讪起来,你推我,我推你了半晌。 马常在赔笑着道:“年妃娘娘这话真真是冤着婢妾了!婢妾哪里是向人学话了,这道理合该如此,满宫里瞧着如今这情形,不都在替娘娘不平么! 娘娘天姿国色,偏偏被个病床上爬起来的吉贵人截了胡,若是让婢妾说呀……那吉贵人恨不得一人霸占了皇上才好,她骨子里便是个狐媚子!呸!没羞没躁的,下作得很!” 年妃咬着牙道:“说得好!” 安常在瞧着年妃脸上痛快的神情,唯恐落了后,连忙也跟着唾骂了几句,那言辞却是渐渐不堪入耳了。 张贵人怎么也没料到这两个小姑娘……年纪比自己还小,骂起人的词汇量,居然丰富如市井泼妇。 她养在深闺,有些污词秽语闻所未闻,这时候连珠串一样地钻进耳朵来,直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直攥紧了拳头。 她转头看向吉灵,就见吉灵抿住嘴唇,一脸面无表情,那神情,倒似有几分像平日里皇上的样子。 却听年妃惊呼了一声,马常在和安常在都连忙抢了上来,直道:“娘娘小心!” 吉灵微微上前一步,向那边望去,便见原来方才年妃并没坐在亭中的石凳子上,而是让一个小太监双手双脚跪地,做成了个人形凳子,她径直坐在那太监背上。 那小太监大抵是撑得久了,手足酸软发麻,一时间没撑稳,差点把年妃摔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厌恶 , 奴才们将年妃扶到一旁石凳子坐下,却见主子余怒未消。 年妃扫了一眼桌上一盘刚才吃剩的核桃壳子,忽然扬手便指着,恨声道:“蠢笨东西,给本宫吞下去!” 那太监早已惶恐得跪了下来,不住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又抬起手来,重重一巴掌挨在自己脸上,口中只道:“主子息怒!奴才该死!主子息怒!” 年妃凤眸一转,冷冷道:“亏你还知道本宫是你主子……怎么,瞧着如今本宫势头不比从前,一个个都轻慢起来?” 那太监张惶失色,连连道:“奴才哪里敢!主子这话可冤死奴才了!” 年妃却并不看他,只是一边说着这番话,眼光一边凌厉地从周围奴才脸上溜过去,直溜得众人都跪了下来,颤声道:“奴才们不敢!” 年妃秀眉一扬,厉声道:“让他吞下去!”。 便另有小太监上前,拿起那盘核桃壳子递到那跪着的太监面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把核桃壳子便向他嘴里狠狠塞进去。 核桃壳坚硬,自然难以吞下,那太监不敢违逆年妃意思,只是痛苦地勉强咽进嘴里,转眼间便嘴唇绽破,鲜血长流,染了一下巴。 他不敢擦,任凭血淋淋漓漓地落了一身衣衫,旁边几个宫女看着不忍,纷纷将眼睛垂了下去。 年妃见他这幅凄惨形容,这才觉得稍稍解了胸中一口恶气。 她将手中轻纱宫扇向旁边一撂,冷着脸道:“行了,滚回去自己领三十板子。” 那太监长长喘出一口气来,几乎要瘫软在当地,含着眼泪磕下一个头来,屁滚尿流地只是谢恩。 这边厢闹得动静不小,便有宫人远远地隔水向这儿瞧着。 珠玉见情形难看,小步快走到年妃身边,低声道:“主子,教训奴才事小,毕竟是在御花园里,不比咱们自己的翊坤宫,主子多少停留点余地。” 她停了停,又哄着年妃道:“主子您忘了?安太医上次可是才说过——生气易使女子容颜受损,徒生褶皱,主子可不能拿那蠢奴才的错处来惩罚了您自己!” 年妃听了,果然便放松了眉头,面上也不再如何多表情,只抬手抚了抚鬓发,道:“这老天,热得很!不怪人焦躁。” 吉灵见张贵人还站在原地,一脸涨红,便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柔声道:“回去吧,生煎,听话!” 张贵人胸口不住起伏,只是低低道:“姐姐,她们刚才这样说你……也太糟贱人了!” 吉灵瞧了一眼亭阁那边,一撇嘴,笑了笑,道:“由得她们说去!不过是图个一时的口舌痛快罢了——这些人,能说硬话,却未必做得了硬事。需知祸从口出,年妃找的这两个宝贝,只怕是徒徒给她自己招揽麻烦罢了。” 她顿了顿,对张贵人细声道:“你瞧瞧,这一点上,齐妃就要比年妃聪明许多——面上见了人只是笑如春风,哪里看得出来包藏祸心?如若不是你和狄太医警醒,我现在只怕是中了她的圈套还一心感激着她呢!” 张贵人早先便听吉灵说了小乐子一事,这时候面色一肃,点了点头,道:“姐姐,我听你的。” 吉灵拉着张贵人正要走,却听荷塘另一边,一个清脆稚嫩的女童声音道:“本宫识得你!你是上次射箭的吉贵人!” 吉灵一抬头,便见是和硕和惠公主手里抱了一捧荷花,沿着塘边快步走了过来。 她见那荷花花瓣上露珠宛然抖动,是刚刚采摘的样子,吉灵向公主友好地笑了笑,道:“给公主请安。这花还没到时候,公主若是再等一等,开得会更好看。” 和硕和惠公主瞧了一眼年妃那儿,皱眉自语道:“方才那里做什么,鬼哭狼嚎的?” 她这才顺着吉灵眼光,瞧向自己怀里的荷花,得意道:“本宫自然知道,所以先采摘了下来,回去放在宫里养着便是了,只要用泥塞住切口孔,再用头发丝缠住切口,到了时候,荷花照旧开放,还可使几日不谢。怎么……吉贵人你也懂得养荷花吗?” 吉灵微笑着道:“嫔妾院子里有各种花,荷花也是有的,所以略微知道一点,一时没忍住,倒是卖弄了,让公主见笑。” 和硕和惠公主顿了顿,又道:“上一次,就是你的箭误伤了我,不过你原也不是有意,本宫不与你计较!” 她身量尚未长成,说话间却老气横秋,两相反差,煞是有趣。 吉灵柔声道:“公主的伤如何了?” 和硕和惠公主撇了撇嘴,将怀里荷花向旁边宫女手上交递了,才掀起额头碎发,道:“给你瞧瞧,看得见么?我宫里的人都说看不见,皇额娘也说看不见,我倒是疑心她们是安慰我呢!” 吉灵仔细瞧了瞧,摇了摇头,笑道:“没有,真的是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公主放心。” 和硕和惠公主上下打量了吉灵几眼,这才一歪头,好奇地道:“这满宫里都说——皇阿玛对你很好,样样周全,什么“盛宠无双”、 连我都听到这些话了,到底实情是也不是?” 吉灵略微尴尬,舔了舔嘴唇,咳嗽一声,道:“公主,皇上对咱们每个人都很好。天子恩佑四海,咱们这紫禁城里自然也都是他的臣民。” 和硕和惠公主转了转眼珠,若有所思地不说话了。 和硕和惠公主方才那一声“吉贵人”声音甚是响亮,年妃、马常在、安常在都惊了一下。 公主既然在此,三人也是不好回避的了,这时便走了过来。 吉灵就看见两个常在脸上都已经浮上了一层惧意,马常在只硬着头皮上前来,对自己磕磕巴巴地道:“婢妾给……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安常在更是瑟瑟缩缩,恨不得藏到马常在背后去。她心中直打鼓——想到方才自己与马常在一番言语,只一味地顾着捧着年妃娘娘痛快,也不知道吉贵人听见没有? 吉灵倒是没急着叫起两人,她略微侧身,扶着七喜的手不紧不慢踱步上前,给年妃请了安。 和硕和惠公主瞧了一眼年妃,眼里流露过一丝厌恶。 第一百三十三章 怡然自得 , 年妃见吉灵请安,故意迟迟没叫起,倒是和惠公主上前托了一把吉灵肘部,道:“吉贵人,你起来罢。” 她说完,斜眼瞧了瞧年妃,见她身后阵仗颇大,宫女太监提了宫扇、膳盒、冰桶等跟在她身后。 和惠公主便一撇嘴,故意笑嘻嘻问道:“年妃娘娘,方才你干甚么要把那小太监弄得满嘴都是血?怪吓人的!他不过是做凳子没做好,打几板子也就是了。” 年妃知和惠公主向来得皇帝疼爱,便只勉强笑了笑,昂首淡淡道:“多谢公主指教,公主年纪尚幼,一片仁心,却不知道有的刁滑奴才,不狠狠教训一下而便不老实得很! 她顿了顿,道:“不过是本宫教训自己宫里奴才的法子罢了!” 她说到那“自己”两字时,稍稍加重了咬字。 和惠公主听字听音,知道年妃在嫌自己多管闲事,一瘪嘴,将眼光收了回来。只扯了吉灵袖子道:“吉贵人,你不是说你院子里花朵繁多吗?走!带本宫去瞅瞅!” 两日后,坤宁宫。 这一日,皇上早朝时传了话来,道是今日午膳时来与皇后一起用膳,又兼着喊上了和硕和惠公主——这甚是难得,整个坤宁宫从早上便一直忙到了晌午。 胤禛自养心殿出来,在坤宁宫前下了御舆,信步走进正殿前院里,便见乌拉那拉氏早已经迎了出来,屈膝蹲了身子笑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和硕和惠公主也已经上前来。 这顿饭吃得聒噪——乌拉那拉氏一如既往,并不多言,只是和惠公主叽叽喳喳,像只小黄莺一般活泼。 她一张嘴一刻闲不住,不多时,便将前几日,御花园里见到的一幕说了一遍。 又绘声绘色描绘了年妃形态、话语,包括年妃贬损吉贵人的话语、年妃给小太监塞了一嘴核桃壳的事情……一事不漏。 乌拉那拉氏只是仪态端庄地用膳,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待得好一会儿,见公主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皇后才仿佛忽然觉醒一般,对和惠公主使了几番眼色,又摇了摇头朗声斥责道:“和惠,别说了!” 和惠公主这才闭了嘴。 乌拉那拉氏放下筷子,站起身,一脸小心翼翼对胤禛道:“皇上,和惠性子如此,向来说话无忌,大抵也是有阵子没见着皇阿玛了,她今日这嘴上便似关不住一般,唉!若是惹了皇上不痛快,臣妾替公主向皇上陪个不是。” 胤禛平淡地看了皇后一眼,道:“不干你的事,皇后,你坐下。” 她应承了坐下,善解人意地道“这宫中姐妹多,琐碎自然也多,误会、隔阂都是有的,臣妾总会设法调停和解便是了,皇上无需烦心。” 她说完,伸手轻轻压在了胤禛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胤禛停了停,仍是抽出了手,匆匆用完了膳,放下了筷子。 便有奴才送上金盆与毛巾来,伺候着皇上洗了手。 胤禛垂着眼,将手毫无声息地浸入温水中,动作平缓。 乌拉那拉氏瞧着,却知皇帝越是脸色平静,心里越是有波澜,便不敢再多言,连和惠公主也都瞧着皇帝脸色,闭上了嘴。 坤宁宫中极安静,只能听见几人的呼吸声。 殿外的日光落了进来,只在膳桌上留下一条条淡金色的暗影,疏疏落落,那影子随着日头的挪移,一点点微妙地移动着位置。 奴才们上前来轻手轻脚收拾了膳桌,又将桌上几道锅子抬到一边去,胤禛抬手在桌面上叩了叩,起身道:“和惠,你好好陪着你皇额娘说说话。” 乌拉那拉氏见胤禛这是要走的意思,虽知道他不会多停留,但眼中难免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站起身努力挽留,絮絮道:“皇上,臣妾还亲手下厨,做了几道点心,都是您平日里爱用的清淡口味,要不皇上用完了再走罢?” 胤禛正要开口,瞧见乌拉那拉氏神色,终究是不忍——毕竟是中宫皇后,又当着满殿奴才的面。 他点头道:“皇后费心了,朕尝尝皇后的手艺便是。” 乌拉那拉氏本以为皇帝多半会拒绝,谁知他竟应承了下来,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催促着宫人去取来糕点。 只有和惠公主在旁边微微仰了头望着,便见胤禛眼中闪过一丝忍耐。 用完了点心,在乌拉那拉氏的恭送下,胤禛出了坤宁宫,走了几步,四下里望了望,苏培盛是素来知晓皇帝心意的,便一招手让御舆跟上,又低声道:“皇上想去哪儿?” 他虽问着,脚步却已经向景阳宫方向挪了去。 胤禛抬头看了看日色,微微皱眉道:“先回养心殿!朕处理完今日的折子,尚有要事与岳钟琪议谈,你着人去告诉景阳宫,朕今日晚点会过去。” 岳钟琪是川陕总督,如今离川入京,皇帝半月之内,连召数次……苏培盛揣度着这内里的文章,面上便只是笑着应承,一转身,悠声唱道:“皇上起驾——!” 景阳宫,东侧院。 前几日,和惠公主来时夸了院里荷花不错,吉灵便让小芬子、小达子、小可子三个人,吭哧吭哧地把那荷花连缸带根地给公主搬了去,如今花园里便又空出来一块地方。 虽说春日里早长莺飞,但真正花木成型,还是得到夏日这个时候。 东侧院里,各种绿色深浅成趣,遮挡了许多阳光,走进来只觉得甚是阴凉。 吉灵站在院子里一个角落,伸手拿着一片青菜叶逗着笼子里的一只芙蓉鸟——这是前几天苏培盛亲自送来的,自然也是胤禛的赏赐。 碧雪捧着鸟食盒菜叶子在旁边等着,笑着道:“主子,您看这芙蓉鸟的颜色,多好啊!” 芙蓉鸟通常羽色金黄,但吉灵面前这一只,通体羽毛只是淡淡的鹅黄,,一点也不张扬,显得温馨宁静,待到尾部时,颜色渐渐转淡,便如一副渲染的工笔画一般,温润可爱。 吉灵拍了拍手,逗着那芙蓉鸟转过头来。 那小鸟儿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只是滴溜溜瞧着吉灵,眼里充满了好奇。 吉灵怕它晒着,又将笼子顶上的枝叶扯了扯,将笼子罩在一片绿色中。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朕想你了 , 当胤禛在养心殿奋笔勤政,在臣工们递上的折子上写下一条条朱批的时候,吉灵正在院子里赏花玩鸟,不亦乐乎。 那芙蓉鸟瞅了吉灵一阵子,蹦跶到笼子另一边,低下头从青花小瓷钟里,呷了几口早上才换的净水,抬起头把水咽了下去。 然后,它抬起一边翅膀,将毛茸茸的脑袋钻到羽翼下,一根一根梳理着羽毛,怡然自得。 吉灵围着笼子直打转,笑着指着给碧雪道:“你瞧,它可爱干净呢!” 碧雪看主子兴奋,自己也笑了——景阳宫里活物不多,这就算是主子养的第一只宠物了,不怪她这么看不够。 吉灵瞧了一会儿,一抹袖子,兴致勃勃地伸手从碧雪手中,拿了一片嫩绿嫩绿的菜叶,塞进笼子里。那一小把青菜叶片都是碧雪从膳房问小达子要来的,肥厚,浓醇的碧色仿佛要滴下来一般,叶片上油亮光滑,茎脉清晰可见。 芙蓉鸟微微侧头,不屑地瞅了那青菜叶几眼,吉灵连连抖动了几下菜叶子,芙蓉鸟才从笼中间的竹竿上一点点挪过来,侧头看了看,忽然便低头啄了一口菜叶子。 它淡红色的,仿佛打了蜡一样的小嘴飞快地动了几下,嘴角边溢出一点点青菜叶的绿汁来。 吉灵笑着道:“小乖乖,你多吃点!” 芙蓉鸟大抵是尝了几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便低头用爪子压住叶片另一头,大口大口啄起来,待到叶片不多,只剩白色梗子的时候,它才放慢了动作,只是仔细地在梗子周围找着能下嘴的地方。 天空中一只雀儿扑着翅膀,飞棱棱地掠过东侧院顶。 芙蓉鸟忽然停下了吃菜叶,仰头盯着看了一瞬。 吉灵也随着它的目光,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只有阳光从树叶间斑斑点点地泻下来。院里绿荫森森,风清气爽,倒是个别具一格的清凉世界。 因着狄太医再三叮嘱,吉灵现在睡觉的时候,已经把凉竹席换成了蚕丝床单,也不敢再用冰桶了——屋里四个角上,只是各放了一桶凉水用来降低屋里的温度。 院子里也有凉水桶,桶里的水是就地取材——直接从景阳宫正庭里的井里打上来的,里面各放上了一块大冰块,底下铺着白芍、条岑、焦白芍,紫苏等,用以驱逐蚊虫。每隔两个时辰,小可子便去换一次冰块。 如今吉贵人得宠,内务府负责送冰的太监来得殷勤——无论冰库充足与否,这景阳宫的用冰是一定要保证着的。 吉灵一边逗着小芙蓉鸟,一边眼睛就溜到了院门口的一只凉水桶旁边——小达子正半蹲着在那儿,手中抱了一只甜瓜,颤颤巍巍地往桶里凉水里浸。 如此反复了数次,他才半转了身子,从一旁木桶里拿出一把草绳来,将甜瓜拦腰栓好了,挂在一旁的木架子上。 吉灵瞧着诧异,将手中剩下的菜叶子往笼子里一塞,碧雪已经递上帕子来。 吉灵将手上的青菜汁在帕子上擦了擦,双手一拍,扬声问道:“小达子,你这是在做甚么?” 小达子正在忙活,冷不丁听见主子问话,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问自己。 他赶紧放下手中活计,快走了两步。 待得到了吉灵面前,小达子左手扶膝,右手下垂,打了个千儿,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这才勤勤恳恳地道:“回主子的话,这不!晚间皇上要过来用膳,奴才今日膳单里有一道玉露果子饮,需得用到甜瓜。 他顿了顿,回头指了指那瓜,一边解释,一边比划道:“主子,甜瓜浸透凉水,甜味儿才能更好地激发出来。待到这般泡上半个时辰,一刀‘咔嚓’剖下去,甜香气四溢,凉浸浸的味儿可就出来了!” 吉灵听他说得生动,心里也知道按照狄太医的嘱咐,那道清凉甘甜的“玉露果子饮”与自己是无关系的,若是馋得紧,顶多只能吃点红糖水煮甜瓜了 到底还是四爷能一饱口福了。 吉灵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一扬下巴道:“行,你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你继续忙吧!” 小达子搓着手,憨憨地只是笑。 吉灵瞧着他背影,不由得点点头,这才转头对碧雪道:“我有点困了,进去吧。” 碧雪应了,走过那芙蓉鸟笼子时,望了一眼便柔声道:“主子,外面到底天热,还是摘下来放屋子里吧。” 待得进了屋子里,七喜不多时已经把床铺整理好了,又叫了热水伺候着主子简单洗浴了,换了一身干净里衣。 吉灵躺下来,还不忘跟七喜细细叮嘱:“七喜啊,我就小眯一会儿,一定要早点把我叫起来,晚上皇上过来了,我还得换衣服梳头呢!” 七喜连连点头:“主子放心,这事儿奴才还能不警醒?小眯一会儿,小眯一会儿!” 她抱了一张新的蚕丝被,轻手轻脚地给吉灵盖上。那边厢,碧雪已经将窗簟帘子一张张放了下来,屋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待得见吉灵闭了眼,七喜放下床帐钩子,不由得也打了个哈欠,碧雪见状,便低声道:“七喜姐,要不你也去眯一会儿吧?主子这儿,我守着就是了。” 七喜摇了摇头,伸手往碧雪后背一揉,轻轻推着她出了屋子,又回身将门极缓慢地合上。 吉灵这一梦睡得极香甜,虽心里也记挂着胤禛晚上会过来,千万不能睡得太久,但那张床就好像有魔力一样,人躺上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吉灵终于隐隐有些意识的时候,想到胤禛晚上要过来,她终于从睡梦里睁开了眼 …… “醒了?”,只听胤禛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什么?四爷……四爷他已经来了? 吉灵一个激灵,一把掀起被子,一骨碌就坐了起来。 屋内一灯如豆,窗外天幕已经全黑了,一轮清月挂上了枝头,星子微微闪动,小窗格上花影曳然。 胤禛坐在屋子另一端的桌案边,手里只拿着一本书奏。屋里宫灯明暗莹然,他那边是亮堂堂的,靠近吉灵床这边的灯火则全部没点起。 “皇上……你……唉,这个七喜!”。 吉灵一脸狼狈地爬下了床。 胤禛看她着急,合上书道:“不必怪她,是朕不许奴才们通报,把你扰醒。” 他从灯火的暗影里温柔地看着她,声线低沉,微带了几丝掩不住的笑意:“原说是晚上来瞧你,岂料今日朝堂上的事情处理得极是顺畅,朕便早早过来了。” 他顿了顿,绷着脸道:“朕想你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心爱之人 , 说完这句话,胤禛就低头捧着茶盏喝,再不吭声了。 吉灵欢欢喜喜地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四爷这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呢。 也是,这种柔情万种的情话配上他那张素来淡漠冷峻的俊脸,确实是有点……反差萌! 吉灵肚子里简直要乐死了。 她伸手拽了衣架上的外衣下来,往肩膀上披好了,自己还坐在床沿边上。便见胤禛合上书奏,走了过来。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顿时挡住了背后的光线。 吉灵抬头笑嘻嘻地抬头,看着阴影里的胤禛,眸光在他脸上转了转。 她只是耍赖皮——不起来行礼,两只穿了绣花鞋的脚,在床边快乐地轮流晃荡着。 胤禛果然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含笑伸手,捏了捏吉灵鼻尖,一撩衣袍下摆,在她身边坐下来。 他一坐下在她身边,吉灵就大着胆子抱住了他一只胳膊,絮絮地道:“今天小达子在井水里浸了一只好香的甜瓜,说是晚上要给皇上你做玉露果子饮。”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给胤禛看:“那瓜足足有这么大!”说着就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胤禛对美食并不痴迷,但是看吉灵兴高采烈,扫了一眼她,笑着随意问道:“你想吃?” 肯定想吃啊! 穿越之前,吉灵住的小区外面,三家水果店的老板都认识她这个水果大客户。 吉灵每天早餐里就必须会有两个种类以上的水果出现,除了燕麦、红枣是每天早上必须吃的,其他就是水果了——苹果是经常切成块状做成苹果泥,香蕉则是拌着酸奶一起吃,而且一定要是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酸奶,不然会有点奶腥味。 还有她最爱的雪梨,早上如果时间充足的话,她会花半个小时,做一道银耳炖雪梨,然后装在迷你保温壶里,再带出门,等到了公司坐下了慢慢吃。 多吃水果,皮肤才会水当当嘛! 吉灵想到穿越前的事,微微有点怅惘出神,随即思绪回到了眼前。 她拽着胤禛袖子,哼哼唧唧地道:“皇上,我肯定想吃啊,但是狄太医嘱咐了不能碰这些寒凉的水果,说是伤身子。” 胤禛神色一肃,伸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道:“这一点没错!你好好听太医的话。” 吉灵乖乖地应了一声,又可怜巴巴地掰着手指,道:“我都听太医的话,现在连竹席、冰桶都不敢用了,皇上你瞧,我用的都是凉水桶,晚上还好,有时候中午真的有点热。” 胤禛目光扫了扫房间里,点头道:“这时季,一日里最热的就是午间那么一两个时辰,身子紧要,你不许一味贪凉!” 等到晚膳过后,玉露果子饮送上来的时候,胤禛刚要用……看着吉灵在一旁眼巴巴瞧着自己的表情,他就快被她逗笑了。 他把面前的白玉瓷盅推给她,满眼无奈地笑道:“尝一口罢,只许一小口!” 吉灵用勺子舀了,抿了一点点送进嘴里——甜瓜的芬芳香气和江米的甜糯顿时弥漫了整个口腔。 甜瓜正是熟透了的时候,果肉清甜绵柔,送进嘴里一抿,沙沙的口感让人简直舍不得咀嚼。 还有那江米露,香糯黏滑,没放一点点糖,完全凭的就是江米中本身自带的甜味…… 吉灵听话地只尝了一口,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勺子。 胤禛低头也尝了一口那玉露果子饮,只觉得这滋味再平常不过——倒也不是不好吃,只是时值夏日,养心殿御膳房的时令水果羹也是常常换着花样送上来,眼前这碗只能算得上寻常罢了。 吉灵就看胤禛居然没换勺子,直接用的就是方才自己吃过的那只。 他一点不嫌弃她。 吉灵忽然就耳朵根子有点发烫,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胤禛一抬头,刚要说话,却正好瞥见了她这舔嘴唇的动作。 他一愣,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觉得自己嗓子居然有点发干。 …… 风月过后,吉灵脸上还有泪痕。 她一头汗,靠在胤禛肩窝里,一只手拽着胤禛的手,撇着他手指就气呼呼地掐来掐去。 不怪她有气。 胤禛知道她刚才被自己折腾得厉害了——最后还是哭泣着,跟只小猫咪一样,断断续续地直求饶,才一切收歇的。 他紧了紧臂膀,揽住她,拍了拍她后背,就感觉怀里的吉灵微微颤了颤——总算是不掐他了。 胤禛低声道:“灵灵。” 吉灵略略抬了头,望着他。 她虽然眼里有气,脸上却还是平日里的乖巧样子,只是闷闷地问他:“皇上?” 胤禛看了她一瞬,听她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心里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后悔。 他展臂一扬,用被子将她捂得严严实实,这才扬声唤了七喜进来,倒了一壶温润的桂圆红茶来。 吉灵润了润嗓子,把茶盏交给七喜。 七喜全程低着眼睛,余光中只瞥见贵人主子一头青云一般的乌发落在白皙的肩膀上,便红了脸,不敢再多看。 她接过茶盏,听皇上和主子都没有别的吩咐了,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铁将军一般守在门口。 吉灵动弹了一下,想要翻过身去,稍稍一动,腰上便传来一阵绵绵软软的酸痛——那痛楚如钝刀子割肉一般。 吉灵咬着牙关就抽了一口冷气。 胤禛知她不适,连人带被子把她一起拥在胸膛里,低声道:“灵灵,你闭上眼,别乱动弹,朕读些有趣的东西给你听。” 他说完,从床头拿来方才顺手丢在这儿的那本折子,翻开来低声念诵。 读奏折? 吉灵一开始很想笑,但是听着听着,就觉得那奏折写得果真有趣——不知是哪位臣子所写,内中并无一字提到军国政事,只是絮絮地说着他老家乡人翻修菜园子的事情。字字朴实,词句清雅,满口生香,宛然一副青翠的田园农耕图卷在眼前展开。 胤禛的声音低沉而从容,甚是好听,吉灵注意力一被转移,顿时便不觉得身上痛了。 她听到后来,忽然想到一事,小声提醒四爷:“皇上,后宫不得干政。” 胤禛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又读了一会儿,见吉灵已经闭上眼,沉沉睡去。 他掩上折子,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低声道:“你不止是后宫,亦是朕心爱之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跟红顶白 , 到了早上,胤禛照旧是一大早地便上朝去,吉灵醒过来的时候,胤禛已经在这儿直接洗漱用了早膳,上朝去了。 吉灵有时候,就不由得深深佩服胤禛的体力——每晚就睡那么一会儿,居然早上每每都有精力坚持爬起来。 皇帝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啊! 她记得穿越之前,自己去故宫游玩的时候,看到介绍说雍正帝勤政,每日五点钟必定起床,五点半左右就开始读书批折子,吃早饭的时候还会接见大臣,简直是一分钟都不能浪费。 果然很自律。 吉灵瘫在床上,恨不得和床融为一体。 七喜探头探脑往里面看了几次,最后问吉灵:“主子,要不要把早膳端进来?” 吉灵翻了个身子,半边脸埋在枕头里,道:“正合我意!” 就听见外面七喜低声嘱咐的声音,不多时,碧雪和依云抬着一张小膳桌走了进来,就放在吉灵床前,流水一样的早膳糕点送了进来。 吉灵闻到那甜丝丝的糕点香气,就睡不着了,挣扎了一下,还是觉得腰上很疼。 七喜过来,扶着她小心地下了床,又跪下给她穿了绣花鞋,依云这才把伺候洗漱的热水、毛巾都送了进来,待到吉灵洗完脸漱完口,精神也就抖擞了几分。 她向膳桌上瞧瞧,桌上有一道椰汁桂花水晶糕,是她前阵子吩咐小达子做的。 清爽甘甜的椰子汁和椰丝混合在一起,再加上绵软的一点点江米粉。 另外将桂花倒进开水里,一边加糖丝一边拌匀,等到放凉了再打上藕粉,最后静置一个时辰,直到凝固,就可以用刀切开来了。 这道糕点,穿越之前,吉灵经常做,做起来简单,而且好吃。她把方法告诉了小达子,小达子照着做了几次,都不太对味。 但是这一次,瞧着似乎是成功了。而且小达子还用刀把它切成了花朵的形状,晶莹剔透,像几块大果冻一样,分外好看。 吉灵伸手拿了一块送进嘴里,顿时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甜味和藕粉的配比恰到好处,太好吃了! 她吃了几块,忽然想到了,就抬头问七喜:“皇上早膳用了什么?” 七喜抿嘴笑着道:“主子到底还是牵挂着皇上!会主子,皇上早膳进了一碗鸡丝面,一碗小米羹。” 吉灵听了,问:“就这两样?” 七喜点头道:“就这两样,皇上起得略有些迟了,奴才瞧着,皇上急匆匆的,只怕是也没来得及好好用膳。” 吉灵托着腮帮子瞧着桌上的椰汁桂花水晶糕,就不由得觉得胤禛真是没口福。 她想了想,对七喜道:“你去告诉小达子一声,就说他今天这道椰汁桂花水晶糕做得很好,口味很是合适,千万记住了糖、水、藕粉各放多少的比例,下次皇上来了,咱们再呈上来给皇上尝尝!” 七喜一叠声地答应了,吉灵就听见院子里芙蓉鸟开始叽叽喳喳地叫了,声音悠扬婉转,很是动听。 到处都是胤禛赏赐给她的东西,到处都被胤禛的赏赐包围着,这是帝王的赏赐,也是四爷的心。 吉灵微微抬起头,望着窗外晴光,碧色满窗,嘴角浮上一个甜蜜的笑意。 用完了早膳,吉灵就想着去看看生煎,她刚刚梳好妆,带着七喜等人往外面走,就看见一行人匆匆走过,却是懋嫔也出来了。 懋嫔走得巧了一点,正好在她前面,没看见她。 吉灵瞧着她的背影,就低声道:“懋嫔娘娘素来不怎么喜欢走动,眼下也过了坤宁宫请安的时辰,她这是去哪儿啊?” 七喜尚未答得上话,小芬子在后面听见了,便凑上前来低声道:“主子,您怕是没注意到——奴才瞧着,懋嫔娘娘最近总是向长春宫跑。”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退下了。 长春宫? 吉灵转了转脑筋——懋嫔不是一向抱着的是年妃的大腿么?怎么如今转了性子去了长春宫? 奇怪啊,以前也没见她和齐妃多熟络来往,怎么忽然就转了风向了呢? 一个佛口蛇心的齐妃,再加一个隐忍谨慎的懋嫔,若是真的连成一气……这战斗力…… 吉灵盯着懋嫔的背影瞧了一会,眼见她背后跟着的宫女也出了宫门,景阳宫内顿时安静下来。 七喜看她脸色凝重,便轻声道:“主子,咱们还去不去瞧张贵人了?” 吉灵一愣,回过神来,道:“去,当然去,我得看看生煎去!” 永和宫,正殿。 宁嫔呆呆地坐在窗下,望着窗外的花枝出神,她维持着一个姿势,半天没动,若不是脸颊的碎发被呼吸间的鼻息微微吹动,几乎要让人以为她是一尊雕像。 梅年瞧着不忍,上前低声道:“主子,今日日头不大,奴才陪您出去,就在这院子里转转吧?您天还没亮呢就起来了,一直这么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宁嫔过了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道:“你别啰嗦,扰了本宫的清静。” 梅年还要说什么,宁嫔眉头一皱,只道:“出去。” 梅年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屈了膝,正准备出去,宁嫔却又低声叱道:“让你去请懋嫔过来,你请了么?” 梅年面露一丝踌躇,只是吞吞吐吐道:“回主子,奴才……奴才……早上去请了,懋嫔娘娘尚在休息,待得奴才晚一些再去景阳宫一趟罢。” 宁嫔眉梢眼角微微一动,慢慢转过头来道:“她尚在休息?她是最爱早起的人!” 梅年垂下了眼,不说话了。 宁嫔长叹了一声,道:“好哇,如今连你也对本宫闪避着了。” 梅年被这话一逼,顿时跪了下来,眼里就含了泪光,哀声道:“奴才没有!主子,奴才一早便去请了懋嫔娘娘,她推说身体不适,要歇息歇息再说,奴才没法子,只能厚着脸皮再三恳求,懋嫔娘娘只是推辞。 奴才瞧着她言辞冷漠,只怕身体不适是假,不愿意来咱们永和宫才是真!奴才不敢据实向主子您禀报,实在是……实在是怕您寒了心哪!” 宁嫔怔忪了半晌,忽然低声笑起来道:“寒了心?本宫的心……在皇上斥责本宫,将本宫降为嫔位的那天起,早就寒得透透的了!”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似哭似笑。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九五至尊 “放肆!” 养心殿里,胤禛猛地将手中的奏折摔到地上,连带着旁边的金丝紫檀笔架摇晃几下,也跟着倒了下去,噼里啪啦地将御笔落了一地。 旁边正要奉茶的宫女吓得手一抖,差点没把手中捧着的霁蓝釉玉璧底茶盅给摔了。 殿里殿外,奴才们听见动静,不知内里出了什么事情,顿时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兼着几位前来议政的大臣们也都撩起衣袍下摆跪了下去。 有胆大的抬头偷偷去望,只见皇帝脸上是少有的震怒神色,胸口起伏不止,那目光沉沉的便似有千斤重量,让人望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胤禛心中一片思潮起伏,原本的七分疑心,三分不忍,如今全都化成了满腔的气愤。 大学士张廷玉上前躬身捡起那奏折——这是年大将军给皇上递上的一道折子,乍一看似乎只是一道普普通通,向天子请安问好的折子, 可是张廷玉是何等机敏?匆匆扫了一眼,便看出了关窍所在。 张廷玉的父亲是先帝康熙爷一朝的大学士张英,他从小受了父亲的教诲,养了一身与父亲一般温柔亦坚韧的性子。此时见帝王震怒,旁人皆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便低声道:“皇上,许是年大将军一时犯了糊涂也是有的。” 胤禛心中一片冰冷,缓缓抬起头,瞧着张廷玉,那目光却是愤恼中带着沉痛,张廷玉少来见到皇帝如此眼色,心中也不免惴惴。 胤禛将脸埋在手掌里一瞬,随即抬起头来,一脸疲惫地瞅着张廷玉,缓缓道:“三十年了。” 张廷玉握住那张折子,目光久久地落在四个字上——夕惕朝乾。 不知是不是故意,总之,年羹尧写反了。应当是“朝乾夕惕” 这四个字出自《周易·乾》。周易中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乾乾就是自强不息的意思,惕则代表小心谨慎。 四个字连起来,就是形容一个人一天到晚勤奋谨慎,没有一点疏忽懈怠。 张廷玉还记得:皇帝即位后,日夜勤慎,也以“朝乾夕惕”自励、自诩。 而臣子上折子给皇帝,用这四个字,无非时表示——自己早上聆听皇帝的教诲,到了傍晚,回到家仔细反省自己这一天的言行之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这是一句称颂皇帝,也表忠心的常用敬词。 但是年羹尧这样把词语的顺序一颠倒,整个儿意思就完全变了:我要每夜先想好,有所警惕、有所防备,以便白天去见皇上。 张廷玉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低下头,瞧着自己的靴尖,一瞬间只想到了父亲——父亲张英是康熙朝的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一生慎密恪勤,深受先帝喜爱,一生将其留在朝中办理文章之事。 当年,自己刚刚考中进士,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正是春风得意少年郎。 没过多久,因为父亲年老的缘故,他就被选调到了南书房,来顶替父亲相当于高级秘书的位置。 这一顶替就是十二年,直到先帝驾崩。 雍亲王胤禛刚刚登基,成为雍正皇帝时,便仔细留意身旁大臣,想以之为自我班底所用,但能被皇上筛选中的人并不多。 张廷玉还记得,当皇上第一次真正以帝王的身份来到南书房考校自己后,他凝视着自己,微笑着留下了八个字的评价,誉满紫禁城——“气度端凝,人品厚重。” 先帝去世四个月后,雍正就迅速提拔他做礼部尚书,二年,任命他为翰林院掌院学士,监管翰林院。今年,晋升为文渊阁大学士户部尚书。 张廷玉想到帝恩,又见胤禛神色悲戚,心念一转,已经知道皇帝心中所决断——这将是一件足以震惊朝野天下的大事。 他用温润又漆黑的眸子瞧着皇上,见皇上嘴角泛出一个苦笑,心中不由得一跳。只稳着声音,低声回答皇上道:“是,足足三十多年了。” 旁人听着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张廷玉知道,皇上在说——他与年羹尧少年便相识,至今已经过了三十年光阴了。 胤禛心中思潮起伏,思量旧事、故人、年少、旧情。 他想到给年羹尧的折子中曾经说过的“我二人做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令天下后世倾慕流涎就是矣。” 也想到了年羹尧回京时,令百官跪迎。 还想到了自己帝王口谕,号令年羹尧麾下军队休息,众将士皆不动弹,然年羹尧只发话一声,众人便立听指挥。 还有上一次,年羹尧进京觐见,当着堂堂众大臣之面,在自己面前傲然“箕坐”——两腿伸直岔开的轻漫坐姿,毫无人臣之礼,当时底下便暗暗的一片哗然。 ……够了! 这段时间来,官员们不断地上折——年羹尧衣服俱用黄包袱,凡与属官之物,令向北叩头谢恩。 年羹尧令蒙古扎萨克郡王额驸阿宝下跪……私造大将军令箭……川陕大小各官第知有羹尧,不知有国法…… 胤禛向后微微靠了靠,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瞧向远处。 那目光却是虚的,浮浮沉沉地最最后只落到了养心殿前的砖地上——那里是臣工们来去养心殿议政的必经之路——青砖水滑,触手生凉,便如他坐着的这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龙椅一般,高处不胜寒。 万人之上,九五至尊亦是寂寞。 雍正三年,六月。 雍正帝命议政王大臣、三法司、九卿会鞫,定年羹尧九十二条大罪: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僣越之罪十六,狂悖之罪十三,专擅之罪六,忌刻之罪六,残忍之罪四,贪黩之罪十八,侵蚀之罪十五。 养心殿里,胤禛沉痛地对众人道:“对于年羹尧……唉!朕今深恨辨之不早,宠之太过,愧悔交集,竟无辞以谢天下!惟有自咎而已。” 他转头望向众臣,一字一顿道:“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 为君者施恩易,当恩难;当恩易,保恩难;保恩易,全恩难。 望尔等牢记着朕这一句——大凡德可恃而才不可恃,年羹尧乃一榜样,终罹杀身之祸。” 第一百三十八章 帝王心思 六月二十四,年羹尧被撤抚远大将军一职,贬为杭州将军,又降为闲散旗员。 六月二十六,胤禛下旨:“粮莠不除,嘉苗不长,年羹尧之逆党私人,即一员亦不可姑容。” 满朝震恐,战战兢兢。 大批年党官员为求自保,争先恐后,上疏弹劾年羹尧,一时间,年党所涉罪名越来越多,堆叠如山。 六月三十,胤禛终于下旨,赐年羹尧自裁。其子年富一并处斩,家人发配广西充军。年党官员被斩首、流放等不一而足。 雍正三年的朝堂形势风向,至此一变。 前朝血雨腥风的同时,后宫也是一片鸡飞狗跳。 年妃遭此家族大变,不顾阻拦,在养心殿前,当众大哭大闹,又叫喊着跪求胤禛多次,皆受帝王拒见。 最离谱的一次,竟不知年妃如何背后神通广大,竟能偷偷通过了宫门内禁,趁着百官上朝之时,跪求皇上饶恕年羹尧。 雍正震怒,下旨年妃禁足翊坤宫,非令不得出。 …… 没想到年妃也有今日! 乌拉那拉氏想到从前在潜邸时受的年侧福晋的气,就觉得如今真真是痛快了。 连着几日之内,无人之处,乌拉那拉氏的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洋洋的笑意。 齐妃也很痛快,只不过与乌拉那拉氏相比,她还多了一份惊讶。 长春宫里,齐妃一边梳妆一边款款道:“皇上去年,不是还对年大将军恩宠有加的么?怎的如今这势头说变就变,跟场大雷雨似的,噼里啪啦地打过来,这般猛烈,一丁点儿不留情面。” 懋嫔坐在旁边,见虹茶拿了首饰匣子过来,便柔声道:“娘娘,让嫔妾来吧。” 齐妃扫了懋嫔一眼,似笑非笑道:“懋嫔,若是论年纪,你比本宫还要长上几岁,实在不必如此。” 懋嫔一脸自得地笑着,道:“娘娘身份贵重,嫔妾伺候娘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嫔妾敬爱娘娘的一片心意!” 齐妃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睫一笑,转脸见铜镜里,懋嫔动作灵巧地帮着自己簪上了一朵金丝掐珐琅牡丹花。 懋嫔一边摆弄着那花蕊,一边低声在齐妃耳边道:“娘娘之前让嫔妾为娘娘献上一份见面礼,娘娘刚刚说过,年家却已经生如此巨变,想来是老天爷也在帮着娘娘,帮着三阿哥!” 齐妃听到这儿,只强抑住满脸的笑意,回头一脸平静地对几个宫女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这儿有懋嫔陪着本宫就行了。” 那几个宫女屈膝行礼,随即垂目敛手,缓缓退了出去,又带上了宫门。 齐妃瞧着她们出去了,才转过头来对懋嫔道:“你说老天爷帮本宫,本宫却觉得老天爷在帮你!让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完成了本宫索要的这份见面礼。” 懋嫔抬眼飞快望了一眼齐妃,轻轻一跺脚笑道:“哎呀!娘娘这话可冤死嫔妾了!哪里不费吹灰之力了?” 她放下手中的首饰盒子,低声道:“娘娘试想,年大将军虽然跋扈,毕竟早年是替皇上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如今落得如此结局,年妃娘娘身为其妹,又是个弱女子,皇上又怎会对年妃娘娘没有任何怜悯愧疚之意呢?” 齐妃眉头一动,微微攒起,望着懋嫔。 懋嫔沉声道:“年大将军买卖朝廷官职,年妃娘娘在宫中里应外合——这消息是嫔妾让人放出风声,在后宫之中传扬的,大抵也钻进了皇上耳中。 此外,嫔妾亦说动了年妃娘娘,劝说她前去苦苦哀求皇帝,甚至在百官上朝之时跪求在玉阶上,一步一叩首,血染御庭,百官侧目。以此逼迫皇上——呵,年妃却不想想:咱们皇上是什么性子? 打从潜邸起,他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最厌恶的便是被人胁迫! 年妃这般闹腾,在百官之前尚不给皇上脸面,不但失了后宫妃嫔的体统,坏了规矩,更是戳到了皇帝的脊梁骨上! 她的闹腾,把皇上仅有的最后那点愧疚抵消得一干二净。所以皇上这才会震怒、厌烦——“禁足翊坤宫,非令不得出”已经是极客气的了。 齐妃娘娘,您怎能说嫔妾没出力气呢?” 齐妃听了,愣怔了半晌,这时候方才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懋嫔一会儿,心里只反反复复想着:背叛旧主,说变就变,还能这般洋洋自得,夸夸其谈,好毒辣的心思!好无耻的面貌! 她面上只微笑着,连连点头道:“懋嫔,你果真是个有些本事的。从前不走动,本宫难免小看你……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深宫寂寞,长日无聊,你以后若是得空,便常来长春宫陪陪本宫罢!” 懋嫔大喜,立即屈膝笑道:“蒙齐妃娘娘不弃,嫔妾自当尽心竭力,为娘娘效力!” 齐妃用眼角瞟了她一眼,不急不忙地转过脸来道:“还有一事,你肯定觉得奇怪——年妃既无子嗣,年纪又渐长,况且如今有个风头正健的吉贵人得了帝心。眼见着翊坤宫是不成了,本宫为什么非要咬着她不放,要你去将她扳下马来?” 懋嫔面上微露尴尬之色,道:“娘娘吩咐,嫔妾便去帮娘娘做就是了,旁的……嫔妾也不应多加揣摩娘娘心思。” 齐妃骤然道:“你错了!本宫的心思就是要给你揣摩的,你既替本宫效力,从今往后便要多揣摩本宫的心意,若是揣摩不透,直接问。 本宫如今就告诉你,原委简单的很:因着本宫从前在潜邸失宠,全因着年氏这个灾星! 自从她进了皇上潜邸,本宫便再无一天从前的好日子,府里人人都瞧着本宫的笑话,这从前的苦楚,本宫想起来,随时都是满腔的眼泪要向外流啊!” 懋嫔上前托住了齐妃的手臂,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娘娘,凡事向前看,如今对您来说,这是天大的喜事!那些过去的苦楚,便不必拿出来回想,白白伤损了自个儿身子!” 她顿了顿,蹙起秀眉,声音低不可闻:“娘娘还是要为三阿哥打算打算,嫔妾瞅着,总觉得皇上此举背后另有深意。” 齐妃抬头看她,道:“什么深意?” 懋嫔略略眯起眼睛,昂起下巴,缓声道:“几位阿哥年纪尚不长,年大将军手握重权,年党满天下,近年来又愈发飞扬骄横…… 哪怕为了几位阿哥,皇上也得趁早下痛手除去这个隐患,哪怕背上‘飞鸟尽良弓藏,卸磨杀驴’的骂名! 皇上这份杀心,只怕是几年前……便有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浮生半日 懋嫔眼睫轻轻扬起,眼波幽深,低声道“帝王心术,从来如此,若是论其中关窍,不过在于‘隐匿’二字,心事不让人知,如鼠藏穴,天意深不可测。 娘娘若是想帮衬着三阿哥,必定要督着三阿哥时时记着君臣在前,父子在后,做个纯臣便是最好!娘娘总还不会忘了当年先帝尚在时,咱们皇上是怎么让先帝信任有加的?不过是两个字——孤臣! 皇上口头上虽不说,心里的心思却比谁都深,比谁都多,他越亲厚哪位阿哥,反而实情却不似表面看着的那样。 同样,皇上越是淡薄疏远着哪位,没准儿心里便是喜欢得很!” 齐妃听着,不知不觉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皱眉道“懋嫔,你这神神叨叨地绕了半天,却把本宫给说糊涂了。” 懋嫔久久不再言语,终于只是抿嘴一笑,道“嫔妾一时托大了,在这儿胡说了一阵,娘娘有福气,有儿子傍身,富贵且不论,自个儿的亲母子总归是好的。” 景阳宫。 吉灵这阵子很安静,大部分时间与床融为一体,一刻也不分离,坚持奉行着睡醒了吃,吃完了睡的废柴生活原则。 实在有精神了才会起来逗逗芙蓉鸟,赏赏花,或者坐在院子里秋千上让奴才们推着荡一荡。 毕竟四爷正在怒头上,保不准哪个倒霉鬼就成为下一个开刀的,老天保佑,可千万别撞到他的剑柄上。 她可从来不会觉得“因为皇上宠爱我,所以我怎么作死都不会死。”。 帝王就是帝王。 张贵人的脸蛋如今是彻底好了,倒是过来了好几趟——她如今日子好过了,永和宫里的膳房服服帖帖,惟张贵人之命是从,反而对宁嫔正殿里来提膳的奴才分外冷淡。 一切都倒了个儿。 于是张贵人经常还给吉灵带点新鲜的热性果子过来。 当然,吉灵受宠如此,景阳宫东侧院里的时令水果是不会断的。 但是一码归一码,这是生煎的心意。 吉灵每次都高高兴兴地收了,然后让奴才们拿去洗了,自己和张贵人一起吃。 狄太医来了几趟,有时候张贵人也陪在旁边。 这一次问诊,狄太医给吉灵把着脉,眉目便渐渐舒展开来,只道是吉贵人如今身子越发好转。 吉灵笑着转头对张贵人打趣道“这紫禁城里,只怕我是最听话的病人了——狄太医嘱咐了平日里饮食要怎么注意,我样样照办!” 就看狄太医连连点头,一脸欣慰道“贵人如此甚好!甚好!” 张贵人也笑“姐姐就该这样,调养好了身子,若是怀上皇嗣,以后的日子便是怎么风云变幻,也不怕的了。” 她说完这句话,却有些后悔。 什么风云变幻? 要起什么风云呢?只觉得这话说得甚是不吉利,张贵人伸手轻轻拍了自己脸颊一下,道“我胡说的!姐姐莫怪!” 吉灵看她滑稽,伸手拉住她手,笑道“生煎,别闹。” 狄太医走后,两人研究了胭脂水粉一会儿,偷得浮生半日闲,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午膳的时候。 吉灵看张贵人趴在桌上,抱着一堆胭脂膏不动弹,上去就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故意逗她道“到饭点了,生煎,你还不赶紧回你的永和宫去?” 张贵人趴着,笑嘻嘻地转过脸来“我要蹭饭。” 两人如今越发熟稔了,又因为经着上次宁妃一事,亲厚自然比从前更加一层。 七喜在旁边,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吉灵也笑,指了指外面道“生煎,你知道今儿吃什么吗?” 张贵人眼睛亮亮的“吃什么?” 吉灵瞥了她一眼,一眨眼道“吃生煎!” 她上午就跟让七喜去跟小达子交代过了,这会儿,两人坐到膳桌旁边,被奴才们伺候着净乐手,就看见六盘子各种各位的生煎包送了上来,滋滋地还冒着热气,油光水滑。 打头第一盘是肉馅的,脆底、微汤、松面、紧肉,个头挺大,外层白白的,均匀的散落着白芝麻青葱,看上去就知道好吃, 吉灵示意七喜先夹给张贵人。 七喜上前夹了,放到张贵人面前的碟子里——大抵是好朋友在一起相处久了,习惯就会渐渐变得相同,张贵人如今身上隐藏的吃货属性越发被吉灵开发了出来。 她拿起筷子,不客气地夹了生煎就要往嘴里送。 吉灵一伸手,挡住她手腕,瞪她一眼,道“烫!傻丫头!” 相较于其他的生煎,小达子做的生煎可以放心大胆咬,完全不用担心被喷溅的汤汁烫到口舌——毕竟是贵人用膳,若是汤汁放的多了,一口咬下去,汤水乱溅,弄到脸上身上,毕竟不雅。 那生煎下面的面皮在油锅里受热均匀,煎炸得色泽金黄,芝麻的香气被热油一激,更是腾腾得冒出来。 吉灵自己也夹住一只生煎,吹了一会儿,终于把它送进嘴里……啧啧! 她最喜欢生煎外面那层焦焦的壳子,咬上去是酥酥脆脆的,带着一点炸馒头的香味。但是又完全没有煎炸过火的那种发硬的口感,可见小达子如今手艺功夫越发老练了。 生煎一共六盘,除了两盘肉馅的,另外还有两盘酸菜豆腐馅、两盘虾肉馅。 其他的配菜就是南瓜小米粥、白玉糕、外加一盘梅子鹿肉干。 吉灵吃完了肉馅的,又试了试那酸菜豆腐馅的,要不是小达子出的主意,她是真没想到这种馅料还能用来做生煎。 酸菜酸爽可口,里面调了少少一点花椒油,又麻又香,豆腐用的是北豆腐,清清爽爽,不会糊成一团儿,外面更加裹了一层蛋白在油锅里炸了一下,再配上很少的一点五花肉做料头,把鲜味提起来。 吉灵咬了一口就直夸好吃,停不下来了。 再看张贵人,也吃得如同一只小仓鼠一样,小嘴就没停过。 结果这顿午膳,另外的南瓜小米粥、白玉糕、还有一盘梅子鹿肉干,根本就没人动过筷子。 用完了膳,张贵人提了两笼生煎,回永和宫去了。 因着中午吃的菜味儿有点大,吉灵漱了漱口,正打算换了衣服,躺下再睡个美容午觉。 结果七喜刚刚拔下她头上第一只簪子,养心殿御前伺候的人来了——说是皇上在靶场,传吉贵人过去呢! 8.。.8. 第一百四十章 亲昵(四更) , 吉灵听了心里直犯嘀咕——靶场,四爷传召自己去这种地方做什么? 嘀咕归嘀咕,时间上她是一点儿不敢耽搁。 七喜和碧雪半跪着伺候吉灵换好了一身灰紫色的旗装,吉灵只恨不得自己穿得越低调越好,又对着镜子简单地补了点妆。 因为身上衣裳的颜色太素淡了,所以她特地在脸颊两边多打了点淡紫色的腮红,看起来不但显白,而且气色好多了。 此外,她又用唇刷仔细地往嘴唇上刷了一点哑光的梅子色唇膏,再用手指肚轻轻晕染开。 头发上的簪子配饰也不敢太过华丽,只用了点淡紫色的珍珠步摇,斜斜地点缀在一边发翅之下。 此外,耳上仍然戴着那对皇后赏赐的明月珰。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看起来端庄、内敛、温文尔雅的梅子色系妆容,低眉敛目,不会太过明艳,徒徒引人注目。 吉灵对着镜子左瞧右瞧了一番,自觉还算满意了,便起了身,带着七喜等人出来。 御前人早被小芬子请去了角房喝茶等着,这会儿听见正屋里动静,赶紧放下茶碗去前厅阶前恭迎,随即又引着吉贵人去。 一路上,吉灵一边看路,一边就在想:这紫禁城里靶场究竟在哪儿呢? 朱红色的宫墙绕过一重又一重,长长的宫道走过一条又一条,眼见着就要到了内外宫的界限——景运门。 吉灵忽然才反应过来:靶场当然不会在内宫里,毕竟内宫里尽是妃嫔宫女。说是靶场——也不可能真正是守卫军校练的地方,若是如此,皇上也不会让后妃来此地。 但也不大可能出了紫禁城。 果然,和吉灵猜想得一模一样。这靶场的位置很微妙,就在刚刚出了景运门,向东边拐去,一箭之地。 说是靶场,其实又叫箭亭。 它是一座独立的大殿及旁空旷处,坐北朝南,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四面出廊。东、西两侧磨砖对缝,不开窗户;南、北两面则各有一对菱花槅扇门。 此外,箭亭中央设有有卧碣一座,刊刻着“操演技勇,时练骑射”八个字。 箭亭前为宽敞开阔的平地,这便是供皇室子孙练习骑马射箭、操演武艺的一处地方了。 此时,箭亭前摆放着满满的靶,马步、射弓、刀石等训练器物皆摆放在旁边的大青石平台上。 御前太监领着吉灵一进去,吉灵一眼就瞅见了胤禛。 胤禛今天的这身装束倒是很特别,她从没见过他如此穿衣:一身黑色劲装,越发衬得他身姿英挺,衣摆上有暗色织金绣龙纹,那织金极内敛细致,若是在暗处,便根本发觉不了绣工。 如今日色正好,却衬得那龙纹潋滟流光,张牙舞爪,只有种雍容却充满侵略感的美感。 那御前人小快步走过去,只低声道:“皇上,吉贵人到了。” 御前侍卫们瞧见有宫妃,早就呼啦啦跪了一地,自是低头不敢看。 胤禛面无表情,只兀自拈箭,缓缓弯弓。 吉灵虽离得有些距离,也听到那弓弦吱吱呀呀被撑满绷紧的声音,知道这弓只怕并不轻巧。 胤禛渐渐将弓开满至最远处,眼光冷冷地落在远处红色的靶心上。 吉灵随着他的动作,注视着那箭靶。 四下里静了一瞬,只听“呼”的一声锐响,离弦之箭呼啸而出。 吉灵还没看清楚过程,就只看见箭矢已经深深扎在靶子上不住摇晃。箭尾上,明黄色羽翼在日头下不住微颤,抖落出一漂亮的淡金色光芒。 旁边的侍卫、太监们不禁都低低喝起彩来,胤禛只是神色冷漠,利眼一眯,嗖嗖地极干脆利落地连发了五箭,只听箭矢凌空破风之声不绝于耳。 最后一箭用力甚是刚猛,直接将之前射中的一箭都震了下去。 吉灵就见那五箭,箭箭都正中靶心,甚是准确。 确实是厉害!她不由得鼓起掌来。 胤禛这才看了她一眼,将弓箭随意向旁边一抛,脸上只滑过一丝无趣落寞来。 他伸手对吉灵道:“灵灵!过来。” 他虽不是第一次喊她“灵灵”,但是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却是另一番滋味。 吉灵乖乖地走了过去,胤禛伸手握了她手,将她拽到身边。 吉灵与他手掌一接触,只觉得胤禛手心温度热得骇人,不由得吓了一跳,低声道:“皇上!” 胤禛转脸瞧着她,一脸冷漠中终于隐隐透出几丝温柔,声音也柔和了一些,奇道:“怎么?” 吉灵没说话,大着胆子伸手去摸了摸胤禛额头。 胤禛一愣怔,反应过来,轻轻握了她手,安慰地拍了拍道:“不过是天热了,你当朕发热?真是小孩儿心思!朕无事。” 他说话之间,吉灵便低头,果然见日光之下,帝王丝衣,后背俱是汗迹。 她伸手从怀里掏了帕子给胤禛擦,胤禛脖子上汗水甚多,帕子不一会儿便湿透了一半。 胤禛站在原地没动,由着她擦了,旁边奴才见两人缱绻,都低下头去。 半晌,吉灵收回了帕子,道:“差不多了。”便将那帕子塞在衣襟扣子上,心里却有点后悔自己话说多了。 毕竟非常时期,说多错多,保不准哪句话就触到了胤禛的神经。 她把方才自己从进来,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心中滚了一变,确定没问题之后,闭上嘴不说话了,坚决做一只锯了嘴的乖葫芦。 胤禛却凝视了她一瞬,慢慢道:“到底还是朕的灵灵心疼朕。” 他说完,脸上掠过一丝淡漠的笑意,俯下头,将额头与吉灵轻轻贴了贴。 吉灵大窘,立即伸手扯了扯胤禛的袖子,示意他——旁边还有奴才和侍卫们看着呢! 胤禛见她窘迫得眼睛直转,都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了,便挑眉微微一笑,放开了吉灵。 他只觉得连日来肃重沉闷的心情,在这一刻顿时轻松了许多。 苏培盛在旁边悄眼看着,见多日黑脸的皇帝居然露出了笑容! 他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苏培盛眨了眨眼睛,待得重新确认过胤禛脸上那抹笑意之后,他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吉贵人——吉贵人就是皇上的解忧药,一点儿都没错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有所不言 , 胤禛拉着吉灵的手,慢慢走到一旁亭子里坐下。 那亭子乃是为观看射箭武斗特设的一处亭阁,下基垫高,亭前一块大青云石,寓意“步步高升”,青石旁微有青苔。 胤禛怕吉灵的花盆底鞋踩到了滑倒,迈上之时便紧紧握住她的手。 两人待得坐下了,随侍的小太监还懵懵地自过来给皇帝打扇子。 苏培盛快气死了,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是眼一飞,眉一皱,拼命给那小太监使着颜色,偏偏那小太监是个实心眼的,愣是没瞧见。 胤禛抬起头眯着眼,从亭子顶的边沿瞧了一眼外面的日头,才道:“下去罢,这边不必。” 他声音冷漠,这几日皆是如此,那小太监才悟过来:皇帝是想和吉贵人说些话,不欲人在旁边打扰。 他心中一慌,险些把扇子抖丢了,赶紧小心翼翼地行了礼,小步退了下去。 胤禛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下来就一直瞧着亭外,一句话也没了。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抬手指着远处那靶子,对那几个侍卫朗声道:“你们几个!朕许久不曾考校了,将手上的功夫演示给朕瞧瞧!” 那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齐声答应了,便各自挽了弓箭。 他们各是贵胄子弟,自小弓马娴熟,这时候弯弓开箭,英姿飒爽,几人成列,自成一番声势。 胤禛瞧着,脸上只是意兴阑珊。 他回头瞧了瞧吉灵,舔了舔微泛干涩的嘴唇,忽然便道:“灵灵,你可知——朕为什么要把你喊到这儿来么?” 吉灵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她顿了顿,道:“为什么?” 胤禛目光在她耳上的明月珰上打了打转,这才伸手一手拥著她,一手斜斜展在那亭子扶手上。 他微微低头,脸颊与她贴了贴,才惫懒地道:“这些日子忙着前朝的事,一直没看顾你,朕想着你,却又不想去后宫。” 胤禛说到这儿,停了停,脸上微现出烦躁之色,只道:“朕一到后宫,便想到年妃在百官之前磕头见血,大哭大闹,胁迫朕的事情,烦得很!” 果然话头又扯到年羹尧的事情上去了。 吉灵咽了口唾沫,就不敢吱声了。 她驼着背,活像一只鹌鹑似的,绷着身子坐在亭子里,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胤禛一瞥眼瞅见了,便低声道:“缩着脖子做什么?”一伸手拍在她后脖子根上。 吉灵哧溜便直起了身子。 胤禛伸手捏了捏她手腕,又放了开,眼光只是沉沉地落在远处射箭的侍卫身上。 他口中缓声继续道:“所以朕才把你叫到这儿来。” 吉灵就看他好看的眉头此时深深蹙起,知道皇上心里烦闷,便一言不发倚在胤禛旁边。 她眼角扫见旁边伺候的奴才都快瞧不见人影了,便安慰地握住胤禛的手,轻轻只在掌中揉过来捏过去。 待得摸到他大指时,只觉得指上空空,一时甚是不习惯。 她低头瞧了瞧,才想起来——胤禛手上,少的是那只扳指,如今已经被她戴在了胸口。 胤禛过了半晌,忽然转过脸来,低着头也瞧着自己手,扯了扯嘴角,带出一丝淡漠的笑意,道:“朕的扳指,倒是被你给抢走了。” 吉灵噗嗤一笑,没忍住,道:“这话可冤枉我了,明明是皇上赏赐我的,怎么就成了是被我抢走的呢?” 她一边说,就一边微笑着伸手到脖子后面,拽住那根丝带,把扳指一点点吊了出来,拿给胤禛看。 丝线在脖子中旋转缠绕,已经打了结,吉灵两只手指慢慢抹着,理了好一会儿才算将它理顺。 胤禛伸手握了握那玉扳指。 玉扳指早就被吉灵的体温捂得微微生暖,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馨香味道。 他问吉灵:“你一直贴身带着?” 吉灵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道:“你给我的东西,我自然要好好保管。” 胤禛深深瞧了她一眼,颔首道:“玉养人,人养玉,也是很好。” 他顿了顿,又温声道:“只是这般用丝带挂着,终究是不牢靠,你若是喜欢这些,内务府新近才送来了不少,朕瞧着有几样还算能勉强入眼,回头朕让苏培盛好好挑一挑,给你送去。另找一样好链子配上。” 这是胤禛的想法,他要赏谁便赏谁,要赏什么便赏什么,不必在这种事上拂了他兴致。 吉灵连连点头,本着惜字如金的原则,只冒出了三个字:“谢皇上!” 年羹尧之事在眼前,乖巧地做个人性葫芦就好。 胤禛微微一笑,拍了拍她手背,指了指那玉扳指道:“收起来罢!” 吉灵应了一声,就仰起头,把那扳指重新塞进了层层叠叠的衣领子里。 胤禛瞧了她一瞬,忽然冷不丁道:“灵灵,朕提到年妃胁迫朕之事,后宫众人便总为年妃诸多开脱,多有说尽好话者,皇后也是如此。 怎么到了你这儿,朕便没听你说一句呢?” 吉灵抿了抿嘴唇,慢慢道:“雷霆雨露都是天恩,无论皇上下什么旨,必然有其中的深意,皇上的旨意就是皇上的心意,何必再说些旁的,让皇上为难呢。” 她说到这儿,想到从前种种事情。 还有端阳那一日,坤宁宫中,宁妃推倒张贵人,以使自己误伤了和硕和惠公主一事…… 吉灵平平地道:“平心而论,年妃娘娘对我并不待见,给我下了许多次脸子了,若是让我一味地昧着心,只夸她好。” 她摇了摇头,道:“我也说不出口。她家中遭此巨变,当然可怜,可是她当众给皇上难堪,我……总是站在皇上这一边的。” 胤禛目光眨也不眨地瞧了吉灵一瞬,忽然道:“朕的灵灵,果然够坦诚!” 他顿了顿,道:“你今日话也不多。” 吉灵缓声道:“皇上想我了,才传召我过来,可皇上这阵子又心里烦,我就做个锯嘴葫芦,安安静静陪着皇上罢了。” 胤禛的脸藏在日光的阴影里,这时转过脸来,眉目雍容分明。 他的声音还是如常的淡然,只是慢慢道:“这后宫之中,在朕面前拼命抢着说话的人,很多;但知道该说什么话的人,不多;懂得闭嘴的人,就更少了。” 他拍了拍吉灵手背:“灵灵,你算一个。” 第一百四十二章 美食与爱 吉灵没说话,低着头瘪了瘪嘴。 胤凝望着远处,见差不多了,便朗声道:“停了罢!” 侍卫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各人伸手扶在腰间,腰中皆有箭囊,囊中插着十多尾雪色翎箭,泠然生寒,此时数道目光皆转向胤,只待皇帝吩咐。 胤缓缓站起身,负手在后,向前微微踱了几步,这才扬声道:“朕方才都瞧在眼里了,不错!除了洛尔汉臂力委实弱了些,其余人的功夫都是见长的!” 满洲传统重武,八旗子弟专重骑射,不以文事争能。骑射尚武,也被皇帝奉为“满洲根本”、“先正遗风”,此时皇帝这寥寥数语已经点明轻重。 那名叫洛尔汉的少年侍卫听皇帝这话,不由得羞躁得满面通红,只一躬身,咬牙大声道:“奴才惭愧!奴才受教!定当好好练习,谢皇指点!” 胤见他少年英姿,长身玉立,便温言道:“朕的教勉亦是鼓励,你不必妄自菲薄。” 洛尔汉这才抬起头来,眼中掠过一抹感激之色,托拳扬声道:“奴才受教,谢皇!” 胤抬手便让众人散去。 他毕竟勤政惜时,虽是烦闷不已,才出来箭亭散散心,但毕竟不忍在这面耗费了光阴,便吩咐摆驾回养心殿。 吉灵本来以为自己这下差不多就得告退回景阳宫了,谁知道胤带了她一起回养心殿。 待得御驾回了养心殿,小陈子早急匆匆迎了来,对苏培盛悄声道是有几位臣工,早在等着皇帝商议政事了。 苏培盛低声向皇禀了,就看皇脚下不停,大步流星地绕过玉影壁、进了养心门,一面迈了玉阶,只一转头对苏培撂下一句话道:“把人都请到西暖阁去!” 养心殿前殿是胤平时办公之处,前殿中分成了好几处区域,若是接见普通的官员,商讨政务,胤多半在明间接见。 如果是批折子,或者与比较亲近的大臣或亲王相见,胤往往选在西暖阁。 换句话说,这西暖阁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进。 苏培盛听了皇帝吩咐的这位置,心中便已经大致明了是哪几位大臣皇要商议的无非便是年羹尧善后一事。 胤吩咐完了忽然想到一事,便回头对吉灵道:“你去后殿歇歇,等着朕。” 小陈子前来引了吉灵到养心殿后面便是妃嫔侍寝,按例也是在后殿等候,倒是无碍。 虽然这不是吉灵第一次来养心殿,但却是她第一次有充足的时间,来好好打量这座紫禁城中最重要的宫殿。 帝王起居办公都在这儿这里,就是紫禁城的心脏。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养心殿,那就是“私密”。 相较于乾清宫来说,养心殿实在不算大,但是格局很整齐,有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意思在里面。 它分为前殿和后殿,中间只有一条走廊连接,这条走廊就是前后殿的分界线, 胤在前殿做工作狂,通过走廊,回了后殿就是睡觉简单粗暴直接,很符合胤事事都追求高效率的性格。 如果批阅奏折的过程中,他实在是累了,可以随时回到后殿去休息。 倘若遇到有特别机密的事情要商议时,也可以带着大臣一起去后殿商量,防止被人偷听。 这就是养心殿最大的好处了要知道,乾清宫中,先朝康熙爷睡觉的地方与商议政事的明间之间,只隔着一堵墙。 倘若是想把心腹重臣带到暖阁里说几句话,保不准墙的另一边,便有来议事的其他大臣听墙角呢! 睡觉和办公区完全放在一起,对于胤来说,没有一点私密性,那时绝对不行的。 前殿和后殿连接的走廊很短。 吉灵一会儿就走完了,来到了后殿。 后殿分东西两边,东边是体顺堂,西边是燕禧堂也就是被皇帝翻了牌子的妃嫔们,暂时等候帝王临幸的地方。 小陈子一路在前躬腰小跑着引路。 因着吉贵人得宠却并无架子,待他又向来客气有加,红包给得也丰厚这是个前途无量并且不刁难人、好伺候的主子。 在情在理,在公在私,小陈子都是向着吉灵的。 这时候他便有意卖好,向周围看了看,才伸手掩嘴,悄声凑近笑道:“贵人,奴才斗胆多嘴一句,这燕禧堂……已经许久没人来了!” 吉灵怔了一下,把这话回味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小陈子的意思。 她秀眉一挑,抿了抿嘴,便见小陈子意味深长地闪避下眼光,随即转头去,对燕禧堂门口值守的两个太监一扬下巴。 那两人见吉贵人过来,大老远地便堆着两张油光光的笑脸,一甩袖子打千请安,又连忙将门打开。 七喜扶着吉灵走了进去,燕禧堂内陈设精巧,毕竟为妃嫔等待的临幸值房,房内陈设无不华美,床幔间柔纱如云,色调清丽婉约,便如进了温柔乡。 吉灵四周瞧了瞧,竟然发觉自己记性真是越来越不好了燕禧堂侍寝,自己也不是没来过,可是一次的记忆居然是一片空白。 但是,当侍候妃嫔的宫女端着热腾腾的茶水羹汤、梳洗之物、还有四盘点心进来的时候,吉灵脑海中的记忆,舌尖的味蕾……顿时被唤醒了。 果然吃货的记忆还是要靠美食…… 没错!就是这儿的糕点,超级好吃! 人生在世,惟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其实,说句实话,现在除了景阳宫院子里小达子做的菜,别宫的东西吉灵是再也不敢吃了。 但是养心殿的糕点是万万不会有问题的若是这儿再有问题,整个紫禁城还有什么膳食能送进口里呢? 小陈子笑眯眯地搓着手,话声说出来也是喜气洋洋的。 他指着那几个宫女:“贵人少什么、缺什么,或者是想洗漱,都只管吩咐她们,奴才便在前殿值守伺候着,贵人若是要找奴才,让人召唤一声,奴才立时便到。” 吉灵慢慢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笑眯眯道:“好,你先下去吧。” 小陈子一甩袖子跪了安,躬身退了出去。 七喜就很有默契地来,废话没多说,拿起侍膳的筷子夹了一块椰丝奶酥糕,放在吉灵面前的碟子里。 她用一种“主子,我懂你!”的眼神,看着吉灵,轻声道:“主子尝尝这个!”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养心殿小麒麟 吉灵尝了一口那奶酥糕,果然和上次的味道一模一样。甜味儿不增一分,不减一分,奶味和面皮的搭配也恰到好处。 夹起一筷子来,雪白酥嫩的奶酥糕便在筷子端上不住抖动。 咬下一口去,内里一层面皮儿一层奶,绵软的口感里夹着酥脆,简直是神仙糕点。 紫禁城里,做荤菜多用猪油、羊油、牛油等动物油,似此等点心小吃用的却是少量的芝麻香油加苏子油,最是清爽怡口。 其实,纵观整个紫禁城,最讲究的自然是养心殿御膳房。它是个庞大复杂的机构,部门繁多,人员极众,分门别类细致至极,各司其职。 比如说,做粥饭的灶台便绝不会做糕点、做鱼虾海味的灶台也不会做禽肉。 哪怕是做禽肉,鸭肉和鸡肉也会分开两个灶。 膳房做菜全都如此,各认家门,各有固定的灶台,无灶台的菜是不做的。 御膳房的菜单,除了每月研究出的时令新菜单,往往其他的菜式都是固定的成色、重量、都有规矩。 就比如眼前这道奶酥糕,内里的糖霜、糖粉各放多少、酥油放多少、面粉放多少、芝麻放多少、每一样都有定制。 就连糕饼做出来,每一块该切成多大尺寸的方正,用什么颜色的盘子盛放,边上搭配上什么样的配菜,插上什么颜色、什么字体的菜牌头子,也有讲究 正是因为这样,才能保证做出来的风味始终稳定如初。 所谓天上神仙府,地上帝王家;天子一餐谱,百人数年粮。 莫过如此。 吉灵一口气吃了半盘奶酥糕下去,一抬头见七喜的眼神在奶酥糕上直飘荡。 见主子瞧着自己,七喜立时将眼光从剩下的奶酥糕上移了开来。 吉灵抬头瞟了那几个伺候的宫女一眼,一本正经地道“这儿有个人伺候就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等到人都出去了,吉灵憋着笑,把盘子往前一推,对七喜道“七喜,我吃不下了,剩下的给你。” 七喜犹犹豫豫的“主子,这可是养心殿御膳房的点心,是皇上的恩赏,奴才……” 吉灵用一旁天青色月牙形瓷盘里的毛巾擦了擦嘴,才慢条斯理地道“我要是你,有说这话的功夫,早就一口一个,拿起来吃光了。” 七喜咧开嘴笑了,两只眼睛眯得跟小月牙儿一样,伸手拿了一块奶酥糕送进嘴里。 吉灵就看她,半天才发出来一句感慨“……主子,可真好吃啊!” 吉灵点了点头,深表同感,又道“我方才吃的时候,就琢磨了半天,不知道这底下衬的一层淡黄色的粉到底是什么做的,若是回头弄明白了,咱们回去让小达子也试试!” 七喜点着头,伸手又拿了一块。 那奶酥糕极其酥软,受力不匀,便立即从中间拦腰断了。掉落了半块在地上。 七喜“哎呀”了一声,刚要去捡起扔在一边,却听见门口传来一种奇怪的、呼哧呼哧的声音。 吉灵也听见了。 养心殿前殿虽在商议政事,后殿却是极安静的,一丁点儿动静都显得分外响亮。 七喜向着门口瞄了一眼,忽然便“哦呦”了一声。 吉灵一挑眉,就向门口看去,果然见门口那儿有一个花花绿绿,小怪物一样的东西,倒像是只微缩版麒麟怪兽。 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才看明白——哪里是什么麒麟,明明是一只毛色棕黄,胖嘟嘟的小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憨态可掬。 瞧着倒有点像小狮子狗,又有点像小土狗。 这只小麒麟衣服上装饰着各色鳞片,头上还专门有两块布料,包裹着它的耳朵,只要它一动,那两块布料也就跟着直抖动。 天啊!简直充满了……气息。 吉灵一拍腿,简直快要笑死了! 那只小麒麟怯生生地望着掉在地上的糕点,嗅了嗅鼻子,黑漆漆的眼珠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吉灵,又转头望了望七喜,好像是在说“嘿,我能不能吃呀?” 太可爱了! 七喜噗嗤就被逗笑了,捡起地上掉的那块奶酥糕,就对那只小麒麟左晃右晃。 小麒麟果然被诱惑了,大大的黑眼珠子望着那块奶酥糕,目不转睛,简直要看呆了。 它犹犹豫豫地凑近了几步,鼻尖试探性地快碰到奶酥糕了,又向后半步。 七喜伸手就拍了拍它头,那小麒麟乖乖地给她摸了,还半眯缝了眼睛,七喜上去,一把就把它拦腰给抱起来了。 这只小狗年纪还很小,假如拿人类的年纪来比的话,差不多也就是六七岁孩子的年纪。 是只小奶狗。 七喜把小狗捧到了膳桌旁边。 吉灵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这个小家伙——它好胖呀!不仅仅只是小动物幼态时期的那种惹人怜的胖乎乎,似乎还有吃胖的成分在里面,小肚子圆滚滚的。 难怪走起路来有点费劲呢。 七喜笑着伸手正要将那奶酥糕喂给它,吉灵赶紧拦了她道“还不知道这糕饼它能不能吃呢,别给它吃出毛病出来。” 奶酥糕里毕竟有牛乳。 吉灵穿越之前虽然没养过小狗,但是闺蜜家有宠物。 她听闺蜜说,不能随便给狗喝牛奶,幼犬更要注意一点——因为很多小狗有乳糖不耐受症,如果贸贸然喝多了牛奶,就容易出现腹泻或者脱水,严重者甚至危及生命。 再看眼前这只小狗,油光水滑,毛色纤尘不染,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的,再加上穿的这身衣裳,料子甚好。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养心殿。 随便什么狗都能跑进来吗? 吉灵心里基本上有数了。 记得穿越以前,去故宫游玩的时候,就看过清宫档案介绍说雍正皇帝特别喜欢狗,紫禁城里还有专门养狗的地方,也有太监专门负责,还有主管的职务设置。 此外,历史上的雍正皇帝对小狗特别好,从雍正三年到雍正十年之间,就下过十几道圣旨,全部都是要求给小狗做狗窝,做衣裳的,他给不少狗御赐了名字。 其中还有两条雍正最喜欢的小狗,在历史上甚至留下了痕迹。 一条叫做百福,一条叫做造化…… 8.。.8.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心花怒放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前殿负责照顾御犬的太监,见走失了皇上的爱犬,火急火燎地央着小陈子,让后殿的宫女来寻。 七喜抱着那只小狗,跟着吉灵走了出去。 待得到了那走廊里,便见小陈子后面跟着个身材高挑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直搓着手,急得原地团团转。 他一抬头,见了七喜怀里的小狗,顿时吁出了一口气,便跪下去给吉灵打千儿行礼。 谢天谢地!总算是找着了。 皇上是主子,皇上的爱犬也是主子。 他的命还没有这只小狗贵重呢! 吉灵让他起来,七喜上前把小狗递给他。 小太监麻溜地一伸手,极熟稔地捞着那只小狗的腰,把它接了过来,那小狗果然乖乖趴在他臂弯中并不挣扎。 小太监伸手顺了顺它背脊上的毛,满面感激地道“奴才谢吉贵人!奴才谢吉贵人!” 小陈子在旁边,点点头,又低头对那麒麟道“祖宗!你可吓死小苟子了!” 他又躬身笑道“都是这小苟子,一时没看得仔细,麒麟跑了出来,没扰到贵人吧?” 吉灵眨了眨眼睛,瞧着那只小狗,笑着问小陈子“麒麟?这小狗的名字还真的叫麒麟?” 小陈子赔笑道“回贵人的话,可不是!这是皇上顶顶喜欢的一只,平日里都是穿着这一身衣裳的,贵人您瞧,这衣裳上又有鳞片,又有金甲的,可不就是一只麒麟吗?” 他说着,捅了捅身边那小太监。 养狗的小太监叫小苟子。 小苟子瞧着木头木脑的,确实旁的也不会,唯独会养狗。 他打小就跟着家里叔叔养了许多狗,爱狗如痴,据说还能听得懂一百多种狗叫声的意思。 他不但懂得狗,而且打心底对狗好,他带着的每一条狗都是用心养的,不但皮毛油光水滑,而且全部都对小苟子服服帖帖。 后来小苟子进了宫做了太监,无意中被一个老太监发现了他这套本事,最后便把人撺掇着服侍狗主子去了。 雍正一朝,紫禁城里专门设了一个机构,叫做“御狗总管”,类似于上驷院。 只不过上驷院是负责养马,而御狗总管则专门负责雍正的爱犬。 小苟子便在这个机构里当差。 因为雍正有几条特别喜欢的爱犬,常常要见见,小苟子做的又出色,最后索性便被提溜到养心殿来当差了。 小苟子此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红的是——终于找到了麒麟,一颗心放了下来。白的是在贵人主子面前,到底有几分拘谨紧张。 吉灵看他方才急得眼圈都红了,便为了这条小狗,可见若是丢了狗,对这些底层的奴才们来说,简直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她心里觉得有些不忍。 七喜看小苟子抱着那只小狗,就像抱着命一样,便好心叮嘱道“你往后一定要仔细看好了,别再走丢了,这狗挺活泼的,若是真的丢了可不见得有运气能找回来。” 吉灵点头道“说的没错。” 小苟子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才道“是!奴才定当仔细。”,说完便想着宫里人都说,这位皇上宠爱的吉贵人……年纪虽轻,却御下宽厚。 果然如此。 小苟子伸手一遍遍抚摸着那小狗的头,见它帽子戴歪了,便重新伸手帮它理了理。那只小狗晃着脑袋,左躲右闪,似乎是很不愿意戴上这帽子似的。 吉灵瞧了瞧,就看出关窍了,指着那小狗的脑袋对小苟子道“它耳朵长,这帽子太小,压着它了,难怪它不舒服。” 小苟子点头,见吉贵人和颜悦色,便大着胆子道“贵人说得可不是!早上皇上也是这么说的,还下了旨让内务府重新督办,要在这套衫上重新加一对大一些的耳朵呢!” 吉灵笑了“那会是什么样?” 她一边说,一边就轻轻拍着麒麟的两只耳朵,满脸恋恋不舍。 吉灵,麒麟,听听这名字,还真是有缘! 小陈子看吉贵人喜欢,便对小苟子使着眼色,意思是让他先别把麒麟抱走。 小苟子苦着脸,有点犹犹豫豫——御犬们抱出来多久,什么时候抱回去,这都有严格的一套规矩,可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小陈子看他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的,快气死了,心里又难免对他有点鄙夷——这点儿事情绕不过来? 吉贵人是皇上的心头爱,眼前着这麒麟又是吉贵人喜欢的,留下它哄着贵人开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决计错不了! 这点儿道理都想不明白,这点儿主都不敢做!便是到了养心殿,又能爬多高呢? 要想做个好奴才,只要主子吩咐什么,便去老老实实做什么就是了。 但若想做个得力奴才,那就得脑子动在主子前面——想主子所想,急主子所急。 主子不方便说的话,奴才得替主子说出口;主子不方便做的事,奴才更要替主子料理得干干净净,不能让主子脏了手。 这样的奴才,才算得上“得力”。 晚上胤禛处理好政务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吉灵抱着自己的御犬——麒麟不撒手。 麒麟显然也跟吉灵熟了,乖乖巧巧地倚在她臂弯里,吐着一点点粉色的小舌头,这会儿看见胤禛来了,顿时两条后腿一蹬起来,从吉灵腿上站起来了,亲热地冲着胤禛摇着小尾巴,正好扫在吉灵脸上。 吉灵被它扫得心花怒放,吭哧吭哧地直笑。 胤禛看吉灵开心,不由得也露了笑容,他一撩袍子下摆,边坐下来边问她“他们给你抱来的?” 吉灵抱着麒麟站起来,她怕胤禛怪罪小苟子,便先解释道“它自己跑过来的,我看着实在是可爱,就没让他们带回去,让我抱一会儿再说,皇上。” 她说着,就瞧着胤禛,是个央求的眼神。 胤禛就笑了“朕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你若是喜欢,这只麒麟给了你也成。” 他顿了顿,道“反正朕总是要经常去看你的,在你那儿与在朕这儿,都是一回事。只不过……” 麒麟毛茸茸的脑袋向吉灵怀里又钻了钻,钻得吉灵心里一片柔软。 吉灵拉住胤禛的袖子,问他“只不过什么?” 8.。.8. 第一百四十五章 爱屋及乌 , 胤禛顿了顿道:“麒麟甚是娇贵,若是你想带它回景阳宫,朕便拨个人同你一起回去。” 吉灵顿时就怕了。 胭脂和小乐子的前车之鉴都摆在那儿呢!这景阳宫东侧院可不想随随便便再添人了。 胤禛扫了一眼她脸上神色,道:“或者另有一法——你院子里若是有伶俐的,拨一个来养心殿,跟着小苟子学学怎么伺候,再回去。那也是成的。” 吉灵想想还是算了,她院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能缺——小达子是负责膳房的,动谁也万万不能动他。 小芬子则是料理其他事情,他办事麻利,又总有点旁门左道的法子,变通得很,俨然已经有点头领的意思。 至于小可子,虽然现下不过是跟在小芬子后面做做杂活,但那也是个后备军啊。 一个都不能少。 再说了,她穿越之前就没做过一个合格的铲屎官,每次去闺蜜家,也不过是把人家的狗狗抱出来玩一玩,梳一梳毛。 养了小动物就要对它负责,不然就别一时心血来潮,轻易把它弄来。 罢了罢了。 吉灵松手让七喜把麒麟抱着,胤禛看她不提这一茬了,倒是打趣了几句,忽然听到吉灵肚子叫了几声。 他扫了一眼吉灵:“饿了?” 吉灵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燕禧堂中,傍晚时分,不是没给她送晚膳,只是胤禛过来得太晚,那点儿吃食早就在肚子中消耗干净了。 再加上逗狗,陪着麒麟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肚子不叫才怪呢。 胤禛转脸就吩咐人,去膳房让准备夜宵了。 吉灵听他絮絮说了些菜品,并不甚注意,最后又听胤禛道:“直接送到燕禧堂来,不必冗杂,动作抓紧些。” 紫禁城里,无论皇上叫不叫夜宵,养心殿御膳房的灶台上是一直温着各色菜点的。 怕的就是皇上一时看折子饿了,或者与大臣议事到晚,要留大臣一起用点膳。 总不能让皇上等着呀! 所以无论每天皇上要不要,灶上是一定有那么固定十几道夜宵的。 不多时,御膳房的送膳太监仍然浩浩荡荡地鱼列而入——皇上可以说“不必冗杂”,膳房主管可不敢真的来个“不冗杂”的安排。 色香味俱全的菜式一样样摆上了膳桌。 吉灵瞧了那些菜,不少都是自己爱吃的口味。 有一道玉锅如意饼——她本来以为是点心,吃到口里才知道是豆腐皮加上白糖、香油、核桃仁、黄米、蜂蜜、枸**、栗子、西葡萄,一起揉匀在糯米里,上锅蒸发。 锅里中间是冬瓜汤煎虾,冬瓜汤早就熬出了乳白的汁,虾是极新鲜的,去头去虾肠,一股鲜味儿,中间还有少少的烫干丝条儿加上火腿。 旁边的一圈如意饼则做的跟锅贴很香,尤其是贴着锅沿的那一圈,加热的时间长了,面皮稍微有点黏在锅沿上,还得用点巧劲儿,才能不破坏面饼的形状而把它夹下来。 七喜小心翼翼地把如意饼夹了一个,放到吉灵面前的碟子里。 吉灵拿起自己的筷子,夹起那块饼转了转,瞧着背面微微有点焦黄,果然送进嘴里一股焦香味。 咀嚼起来倒是咯嘣脆,咸甜可口。 胤禛瞧着她吃,自己倒是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笑着道:“朕便知道你会爱吃这一道。”又指了指锅中道:“饼是要配着这个汤汁吃的。” 吉灵从善如流,立即便让七喜蘸汤汁了。 又有一道素什锦,用的是杂样干菜、新豌豆、苏叶、黄豆角、箭杆白菜、韭菜、黄瓜片、茄子一共八样素材配在一起,下油锅,一遍遍地干煸,最后油分全部收进了菜里,外面瞧不见一点油星。 吉灵对于这种一眼看过去绿油油的菜,向来是提不起什么兴趣的,七喜给她夹了,她就尝了一口,结果发现还挺好吃! 点心则是苏子油炸的豆馅糕——苏子油是满族人入关之前经常吃的植物油,萨玛跳神的供品里面有一样就叫做苏子叶饽饽,指的就是用苏子油炸的饽饽。 豆馅糕里面是红豆沙,外面是厚厚的面皮,吉灵吃了一口,莫名觉得口感有点像红糖糍粑。 最后上来的是一道很眼熟的三鲜龙凤球。 吉灵记得第一次吃还是在年妃翊坤宫生辰宴呢! 那一次,自己没留神,把一盘都吃光了,谁知道胤禛虽是坐在远处上位,却是一直关注着她的。 他看她喜欢,就又当众赏赐了一盘,惹来多少妃嫔嫉妒羡慕恨的眼光。 自己爱吃三鲜龙凤球,这种琐碎的小事,居然胤禛还能记得——吉灵心里热乎乎的。 七喜已经夹了一只龙凤球送过来。 吉灵提起筷子尝了一口,果然还是原来的味道, 这道三鲜龙凤球用的酱汁很少,只有为了让菜肴着色,少少用了一点冰糖加上绵白糖炒成糖色,出锅之前,一气呵成地浇匀在上面。 偏偏吉灵就是喜欢那酱汁,又鲜又美。 灯下,胤禛默然瞧着她用筷子夹着龙凤球,在盘子里来回不断蘸着酱汁,忽然便冷不丁出声道:“今日下午,朕见了你父亲。” 吉灵一下子停止了咀嚼,筷子还在嘴里,就抬头看着胤禛。 父亲?她的便宜父亲? 吉灵不是没有在脑子里调动过原主的记忆,可是原主记忆最深刻的便是父亲如何对母亲凉薄,如何让母亲心酸半世。 胤禛微微前倾了身子,伸手将筷子从她嘴里拔出来,又顺手摸了摸她头,才微微一笑:“你父亲是个耿直的,只是少了些历练,为人难免缺了圆通。朕已经下了旨意,将你父亲擢升为都转盐运使司运使。” 吉灵目瞪口呆。 胤禛看她神情,顿了顿,怕她对这些不甚熟悉,便细细解释道:“这都转盐运使司运使,料理的是盐务上的事,是个好差事,虽是从三品的文职,却可进可退,较之正三品的官职,又不扎眼。 只是有一点——任了这个官,难免要离京几年,不过也好!待得过几年再回来,朕另有打算。” 他沉吟了一下,道:“选举之士,擢升甚显,原也是好事。以你父亲的年纪,若是再不抓紧,也便这样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变 胤禛说完,顺手指了一道还算清淡的汤羹,示意侍膳太监盛了一点。 他素来节制,似这般晚了,便不会进膳太多,以免腹中积食,有伤中和。 用完膳之后,侍膳太监就上来抬膳桌,撤盘子。 胤禛对着那道玉锅如意饼瞧了一眼——冬瓜汤碧绿如玉,中间剩了几只胭脂红色的虾,在汤里浮浮沉沉,旁边的一圈儿如意饼都几乎被吉灵吃完了。 那么多饼……他可基本上没动一筷子啊,全进了吉灵的肚子。 相处的时间久了,胤禛越发发现吉灵这人有点死心眼——比如说她喜欢吃个什么,就会盯着那道菜一直吃,直到吃腻为止。她觉得什么糕点好吃,旁的就都不碰了,非要把这盘吃完才行。 ……她父亲是个耿直的,莫非这女儿也随了父亲一根筋的性子? 胤禛抬头,对苏培盛细细吩咐道“这道玉锅如意饼做的不错,贵人喜欢,朕瞧着也觉清爽,问问出的是谁的灶,以后只要贵人在,把他提到前面来伺候。” 胤禛说完,将擦手的毛巾向旁边一扔,侍候的太监连忙接着。 又有侍候皇帝洗漱更衣的太监鱼列而入。 今晚有吉贵人在这儿,敬事房的人自然是不可能请皇帝来翻绿头牌了。 按规矩,后殿的宫女便来伺候吉灵洗浴,宽衣。 虽然也有七喜在旁边,但是这种贴身的事情,吉灵早就习惯了只有七喜和碧雪伺候,乍然换了这么些陌生人,她到底有点不自在。 这些奴才动作都是轻柔的,柔得像春天的和风,脸上也是微笑着的,笑得跟花蜜一样……但她就是觉得哪儿不对劲。 养心殿的这帮奴才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考量、在审查、在比较她似的。 七喜也耷拉着眉眼。 在景阳宫东侧院里,她是掌事大宫女,碧雪和依云都是听着她的主意,什么事情总是她去呈报主子。 但是到了这儿,和这些养心殿的奴才们一比,她的手脚无端端地就显出一股笨拙粗直的味道出来。 好不容易算是收拾妥当了,吉灵被裹成了一只超大的豆腐卷儿,躺在床上等皇上。 还是那张龙床,还是那张明黄色的帐子,但是吉灵想起来第一次侍寝的情形,却仿佛已经隔了许久的时光了。 第一次侍寝时的紧张,她还记忆犹新。 胤禛洗漱妥当,过来看见床上这只人形豆腐卷,就笑了。 他伸手揉了一把吉灵头顶,就看她虽然手脚都被束缚在被子里,嘴巴倒是微微地在动。 “吃什么这么香?”,他含笑问她,凑近了闻了闻,一股桂花香气。 “桂花牛乳糖。” 吉灵含糊着回答他。 这是刚才宫女侍奉时呈上来的糕点糖果,她直接就让她们拿了一颗给她。 胤禛展臂一扬,伸手就放下了床帐子,又把旁边一只明黄色圆枕扔到一边去了。 两个人顿时笼罩在一片明黄中。 龙帐皆用上好的丝绸制成,触手生凉,那质地极轻慢,殿内虽然无风,床帐依然微微飘荡。 吉灵裹着被子,跟个蚕宝宝似的,挣扎着要坐起来。 胤禛看她——看她那样子滑稽,他倒是没伸出援手,就看她一点点挪着。 这饭桶,被束缚着居然还真的有本事坐了起来。 她仰着头给他解释“她们拿进来的糖,就摆在桌上,闻着又挺香,反正等皇上也是等着,不如吃颗糖,打发打发时间,我就让她们喂我吃了。” 她说完,就看胤禛一脸“你可真馋”的鄙视表情,眼角微漾着一丝笑意。 吉灵心里直嘀咕饭桶就饭桶!反正这只饭桶得宠。 若是心思太重,太深沉,倒不见得皇帝会喜欢呢,是不是? 她向后仰了仰身子,怡然自得。 胤禛听她方才絮絮说着这些家常话,嘴角就不自禁微微扬了起来。 他伸了臂膀把吉灵拥进怀里,低头在她发上轻轻闻了闻,忽然低声叹道“灵灵,你成日里,只记挂着吃、玩,似你这般……唉,朕倒也不是说你这样不好。” 若是生个他的骨血,就更好了。 吉灵抬了头去看胤禛,顺势就往后面撒娇地一倒。 胤禛果然伸了手臂,像抱着个宝宝似的,斜斜地抱住了她。 吉灵抱着他的胳膊,笑着就问胤禛“不是不好……那就是好了?” 胤禛伸手在她下巴上捏了一把,轻轻拨弄着她的头发,看她这幅嬉皮笑脸的样子,略沉默了一下,才道“登基前两年来,朕肩上担子重,心里也一直不得轻松,总想着好好做一番天地,给当年明里暗里,跟朕不对付的那帮子人瞧瞧。” 吉灵听他正经说话,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只是轻轻拉住了胤禛的手。知道他说的“那帮子人”多半便是先朝九子夺嫡时的派系。 胤禛低头瞧瞧她,眼神柔和了一些,道“朕这几年不痛快——孤单的很,也疲惫得很。幸亏这半年来……” 他笑了笑,道“总之,阴错阳差,你便到了朕眼前。” 他伸手拥了吉灵入怀。 吉灵倚靠在他肩窝里,就听胤禛的声音低沉地响起“灵灵,你不知道,每日朱批的御笔握在朕手里,似有千钧重。朕心中有许多筹谋,还有许多图画……朕要亲手,一天天、一笔笔去描绘这江山如画,万里图卷!朕想亲自去瞧瞧那些未来的好风景!” 他握紧了她的手,道“往后的风景,你都陪着朕,一起瞧。” 吉灵没作声,隔了半晌,她缓慢而坚定地握住了胤禛的手,只回答了一句“好。” 胤禛低低一笑,俯下头同她脸轻轻相贴,不再说话,任凭绸帐被殿内清风微微吹动。 正是温柔缱绻之时,便听得外间动静,似是苏培盛劝阻的声音,又有许多人脚步纷乱,胤禛听着不觉眉头一皱,松开吉灵的手,唤道“苏培盛!” 皇帝这声一出,外间顿时一片死寂。 便听果然苏培盛在外间高高应了一声,随即便赶了进来,噗嗤跪下就先磕了个头。 他素来遇事镇定,有条不紊,此时脸上却满是狼狈之色,胤禛扫了他一眼,将脸一扬,只冷然道“出甚么事了?” 8.。.8. 第一百四十七章 鸡飞狗跳 苏培盛刚要说话,外间已经隐隐传来一个女子凄厉的声音“皇上!皇上!臣妾知道您在!求您开恩见见臣妾哪!” 这话声刚落,便似有许多人嗡嗡扰扰地跪着阻拦,又“啪”地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只听年妃带着哭腔斥道“狗奴才!敢碰本宫!” 似是有御前太监想拦住年妃,结果被打了。 吉灵这时候早就听出来了——这是年妃。 年妃闹到养心殿来了。 她不是被禁足在翊坤宫了吗?怎么有本事冲到养心殿? 苏培盛磕下头去,连声道“奴才罪该万死,奴才无能!皇上,年……年妃娘娘那副模样,奴才委实拦不住哪!” 只听年妃在外间如诉如泣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皇上,您好狠的心哪!连年氏族人都不放过!您这样杀功臣,就不怕遭世人耻笑,不怕青史留万世骂名吗!” 吉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年妃居然敢这样说话,这是要救人……还是要坑人啊! 年妃还在嘶声道“皇上您登基以来,用的一直是正大光明之道,唯独在臣妾哥哥这件事上,却是阴谋为体! 可怜哥哥自裁之前,一直到了杭州,还在书信乞怜!皇上不顾君臣的情义,就连姻亲的情分也不管了吗? 皇上已经处决了臣妾哥哥,臣妾如今心胆俱裂,不求旁的,只求皇上放过年氏族人,万万不能发配广西充军哪!” 吉灵望向胤禛,就看他面色如常,只是眼中森森寒意,随着年妃的话语,越来越冷。 冷得让人恐惧。 吉灵伸手出去,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握住胤禛手。 不握不知道,握住手她才发觉——胤禛竟气得连手在微微颤抖。 她快速道“皇上别气!这都是节外生枝的事情,气坏了,身子骨是自己的,没人替!再说了,人就是这样,急上头了什么话都敢说的。” 胤禛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冷笑着道“朕气什么?” 他转过脸来看着吉灵,冷冷道“什么话都敢说?灵灵,你仔细听听,她跟唱戏似的,什么‘正大光明’、什么‘阴谋为体’——这分明是有人教她的词儿!” 他锐眼一眯,反而笑了,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笑,道“行啊,翊坤宫的手,够长!都这般光景了,还能通气到宫外头,可见年党羽翼之丰!” 吉灵倏地闭上了嘴。 胤禛慢慢站起身来,安慰地拍了拍吉灵肩头,又将床帐子重新掩好,将吉灵罩在里面。 苏培盛见状,连忙起身上前伺候皇帝披上了外袍,又替他一个个扣上了扣子,胤禛只是将下巴一扬,口气依旧是淡淡的,问道“人怎么能过来的?” 苏培盛知道皇帝是问——年妃既然被禁足翊坤宫,怎么有本事能出来,还能跑到养心殿来的? 他苦着脸直摇头道“唉!皇上!您出去一瞧,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说着,手上便加快了速度。 就听得外间年妃已经大声嚎啕了起来。 身旁的龙纹烛台上,烧的噼里啪啦的蜡烛爆了个火光,一行红蜡流了下来,恰似离人胭脂泪。胤禛久久地不说话,苏培盛不敢抬头,只听外面一片劝阻之声,鸡飞狗跳,内里这儿却安静得让人心慌。 外间。 年妃一边磕头,一便哭着喊道“求皇上放过年氏族人!皇上开恩!求皇上放过年氏族人!皇上开恩!” 她每磕一个头,便喊出一句。 忽然便听背后传来动静,有人跪下道“皇后娘娘!”,顿时殿里黑乎乎地跪了一地奴才,都是给乌拉那拉氏跪下请安的。 乌拉那拉氏满脸疲惫,鬓发微乱,只着了一身暗黄色常服旗装,头上只戴了一对简单的飞羽鎏金簪子——一瞧这光景便知道,她是已经歇下了。又重新爬起来,稍稍整装过来的。 华容疾步跟在她身边侧后方,托着乌拉那拉氏的手。 另有十几个奴才,浩浩荡荡站低头站在她背后。 乌拉那拉氏眼光在殿中极利落地一扫,最后落在年妃身上,不由微微张大了眼,喝道“年妃!你这身装束成何体统!” 众奴才中,有胆大的便悄悄抬头看去,只见年妃身上穿了一身深色的太监服,头发梳成了一根长辫子,脸上不知抹了什么,肤色黑黄,眉毛也画浓了。 乌拉那拉氏只瞧了一眼,就知道多半是年妃逼着奴才脱下衣裳,又做了妆容的变动。 此时正是夜色浓重,人的睡意上浮之时。 翊坤宫门口守卫估计也不如白日严密,年妃大抵使了什么调包计,这才跑了出来。 也亏得翊坤宫离皇帝的养心殿近,不然她这副模样,若是在宫里真的多走几步,还能不被戳穿? 见年妃还在嚎啕,一脸鼻涕眼泪。乌拉那拉氏痛快地瞧着她那副凄惨相。又向旁问道“皇上呢?” 小陈子指了指里间,过来跪下小声道“苏公公已经去伺候皇上整装了。” 皇后收回了目光,扬了扬平展的眉头,正色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养心殿! 年妃,你这般嚎啕,这般晦气,是嫌皇上还厌烦得你不够么?” 她边说,边在殿里慢慢踱步,沉吟一瞬才坐下在椅子上,淡淡道“既知今日,又何必动那些为人臣子不该有的心思?做那些为人臣子不该做的行状?” 她面色平静如水,用帕子轻轻按了按脸颊,慢悠悠地道“登高者易跌重,月满便是将缺时——这些个道理都不懂么?” 年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只是含泪道“皇后娘娘说得好轻巧,臣妾倒想问一句,倘若今日是你乌拉那拉氏满族发配广西!娘娘也能这般义正言辞,来讲大道理么!” “……年氏,你……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话!”乌拉那拉氏峨眉一挑,脸色顿时变了。 华容上前便道“年妃娘娘慎言!您禁足出宫,已是有罪在身,皇后娘娘教诲妃嫔,一番好意,您同皇后娘娘讲话如何还能这般放肆?” 年妃傲然仰起头,眸中噙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与不屑,她瞧也不瞧华容一眼,擦了一把眼泪,只冷冷道“你也配教训本宫?” 8.。.8.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落井下石 殿内气氛越发压抑。 远处的九龙鎏金香炉里,一点沉水香早就燃尽了,添香的宫人垂首敛目站在帘幕旁,年妃远远地看过去,只觉得这满殿的奴才眼里都写着若有若无的讥诮。 华容的眸光淡淡地从年妃身掠过,脸不见一丝波澜,这似乎是一种无声的讥讽:都到了这步田地,还摆什么主子架子呢? 她是一只落难的虎,再狰狞也不如皇后身边的一只犬了。 年妃握紧了拳,指尖的玳瑁护甲镶着珍珠花团,顶头是奢曼的碎玉,极锋锐的,慢慢扎进她手心里。 年妃不觉得疼,只是蓦然却想起两句戏词来那是从前在雍王府时,她还是风光无二的年侧福晋,六月里做生辰,摆了好大的流水席面。 那天,还找了戏班子来唱《南柯记》,昆山的水磨腔,脉脉的温软,咿咿呀呀,一唱三叹,配着琵琶声点点,珠落玉盘一般,再加昆笛,直缠绕得人心头一片温柔。 只是那戏词里,有两句她很是不喜欢:暑去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 是啊,这一生便如南柯一梦富贵荣华有了、世代簪缨有了,如今一朝风雨,大厦忽倾,这夕阳西下水东流的时候……也有了。 年妃仰起脸,微微闭眼,只觉得殿里的宫灯映照得她眼皮一片血红。 胤走了出来。 皇后面神色一肃,立即起身请安行礼,胤瞧了她一眼,一边坐下,一边伸手理着袖口,淡淡道:“皇后也过来了?起身吧。” 乌拉那拉氏并不动弹,就着屈膝的姿势,一脸自责地道:“臣妾总理六宫,理应为皇分忧,是臣妾无能!” 她瞧了一眼年妃,絮絮道:“方才才接到奴才来报,说是年妃擅闯养心殿。臣妾唬了一跳,想着那翊坤宫乃是皇的严令,让年妃禁足,她如何有法子混出来?” 乌拉那拉氏似有意,若无意,在那“混”字加重了咬字。 年妃听得清清楚楚,眼皮掀了一下,只是嘴角噙了一丝冷笑,道:“皇后娘娘不必这般心急,落井下石的功夫做出来,也不怕在皇面前难看!” 乌拉那拉氏面色微红,只当没听见,一字字地对胤叹道:“皇,也是臣妾这几日身子不好,一直喝着药,早早的便睡了,方才虽是紧赶慢赶着过来了,却还是让年妃扰了皇静休!” 她一口气说到这儿,转过脸去,咳嗽了几声,华容连忙来伺候,又替皇后轻轻拍着背。早有宫人巴巴地送来唾盆。 胤瞥了一眼皇后,一摆手道:“皇后身子不好,不必多言了,坐下罢。” 乌拉那拉氏俯首屈膝谢恩,这才扶着华容的手,坐下了。 胤脸色阴郁,殿中宫灯明灭交错,深深浅浅的光影将他脸冷峻的线条渲染得一片模糊。 他对着年妃一身不伦不类的太监服色,下下地打量了几眼,并不发话。 年妃向自己身瞧了瞧,嘴唇微微颤动,磕下头去,失声道:“皇,臣妾没法子呀!您不见臣妾,还下了禁足令,臣妾能怎么办? 只求您开恩,哥哥已经伏法,年氏族人……您便放过罢!虽然臣妾福薄,未曾生养,可臣妾这些年伺候您总是一心一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皇!” 胤眼中微有怜悯之色,缓声道:“朕如何没有开恩?同党尚不得逃脱!身为族人,却发配广西,已经是朕的开恩了!” 胤说到这儿,负手身后,收回目光沉声道:“年妃,这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朕是大清的天子!朕要考量,要设想的局面还很多,事情没有那般简单。” 年妃膝行前,扯住胤的衣袍下摆,哀声道:“不!皇您是天子,天子金口玉言,只要您说了赦免年氏族人,全族人便能得救!” 胤凝望着她,面色如水,一字一顿道:“你也知道天子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朕的旨意既然已经下出,便断断没有更改的道理。” 年妃眼眶里溢出了绝望的泪水。 她拼命摇着头,扯着胤的衣袍只是不撒手。 苏培盛见闹得不像样,便前来用力将胤衣摆从年妃手中扯开,压着嗓子道:“年妃娘娘,皇都说得明明白白了,这事儿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您还是赶紧回去罢,别惹恼了皇,对您自个儿有啥好处呀!” 年妃正愤恨,“呸”的一口唾沫便吐在苏培盛脸。 苏培盛没躲,默默地受着了。 倒是后面的小陈子立即从怀里掏出了手帕,刚要递给苏培盛,几个念头转了转,又把手收回去了。 年妃恨声道:“阉人!要你在这儿巴巴地做好人,别以为本宫不清楚,就是你们这帮狗奴才,在背后撺掇了皇不知道多少遍!” 这便是指桑骂槐了。 苏培盛抬手,用袖子将脸的唾沫拭去,起身走到胤身后,不发一言。 皇后见状,站起身,柔声道:“皇,年妃是个急性子的,这些天更怕是急糊涂了,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皇且去歇着吧,臣妾把她带回坤宁宫去,好好说说道理!想来,年妃也不是个完全不讲理的人。” 她说着,转过头来瞧着年妃,叹声道:“年妃妹妹!你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虽说未曾生养,不知人母的辛苦,难免娇矜些,但以你的年纪,到底也不是闺中的小姑娘了。 皇说的话、句句是实情、句句亦是在理,你跟本宫回坤宁宫,本宫慢慢解释了其中道理给你听。” 年妃面如死灰,目光空空洞洞地瞧向乌拉那拉氏。 她委顿在地,只是一遍遍摇头,麻木地道:“不!臣妾不回去,臣妾就要在这儿,求皇开恩,赦免臣妾的族人,求皇开恩哪!” 皇后面色渐渐凝重,缓缓摇了摇头,道:“年妃!你身为帝王妃嫔,今日这般穿着太监衣裳,已是不成体统,一派胡闹!再加抗旨擅离翊坤宫,皇怜悯你,一再容忍,那总也是有限度的,你瞧不出来么?” 第一百四十九章 惊心动魄 见年妃置若罔闻,皇后也不再多言,眸中隐隐噙着一抹幸灾乐祸的痛快。 她抬头瞧了一眼胤,见他面色铁青,站在原地。 乌拉那拉氏柔声道:“皇,那臣妾这就带年妃回坤宁宫罢?左不过是个水磨功夫的事儿,臣妾慢慢开导着她就是了。 皇政事繁忙,明儿一早还得朝,不必在这儿白白耗着精神。” 见胤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乌拉那拉氏如奉圣音,顿时向左右略微一扬脸,正色道:“还不‘送’年妃娘娘回宫?” 左右那两个小太监身子微微向前一倾,瞧着年妃那疯疯癫癫的样子,相互看了一眼,眼色里微有踌躇。 华容见状,斜睨着眼,只是冷声道:“还要皇后娘娘发话第二遍么?” 说完便瞧着另两个小宫女。 那两个宫女会意,也了前来,便同先前的小太监一起,七手八脚想要拉扯起年妃。 年妃伸手猛地推开一个宫女,愤声道:“别碰本宫!” 珠玉见情形不好,便前护着年妃,只连声对皇后求道:“让娘娘自己来!” 她又扶着年妃胳膊,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低声道:“娘娘,只当珠玉求求您了!别再和皇皇后犟下去了,这般僵持下去,事情闹大了,伤的只能是您自己!奴才心疼您哪!” 年妃木然地转过眼眸,盯着珠玉瞧了半晌,似乎不认识这个跟随了自己多年的贴身侍女一般。 半晌,她才摇着头,从口中唇齿里挤出一句话来:“如今这般光景,本宫还怕什么事小事大!” 她慨然一扬头,望向胤,声音掷地有声,带了几丝豁出去的决心与嘲讽:“皇,您坐在这紫禁城的龙座,高高在,可知道下边人怎么说您吗?” 胤沉沉地抬起眼来。 皇后神色又惊又疑地看向年妃,眼底闪过一丝惧色。 年妃沉声道:“皇一定不知道。 外间人都说说您‘天性险诈,喜怒不定,戒急用忍,手段深沉,寡恩忘本!’, 臣妾如今瞧着,只觉得这字字都说在了臣妾心尖,真真是一点不错!” 吉灵正从后殿走出,刚刚到了前殿,走到胤身后,便听见了年妃这句话,顿时脚下一滞。 ……年妃这是要搞什么! 殿中一片死寂,只能闻见皇帝沉重的呼吸声。 吉灵站在他身后,眼见着胤目光骇人,有如三冬冰雪。 冷到了极处,寒到了极处,凛冽到了极处。 吉灵心里直打颤。 她离着胤极近,就看见他面青筋已经微微跳了起来。 气急攻心真真是气急攻心……可别气出什么事来! 吉灵越想越害怕,她赶紧伸手握住了胤的手,低声道:“皇!”,只觉得胤的手掌握在自己手心里,一片冰冷,还似乎在发着抖。 吉灵知道,四爷这是愤怒到了极处,也是苦楚到了极处。 胤微微转头望着吉灵,眼中似是沉沉如水,无波无浪,只是眼眸深处,有一丝极隐秘的无奈与悲凉。 吉灵抬脸看着胤,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眸,慢慢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字低声却清晰地道:“皇,这是难免的。” 胤的眸光沉了沉。 是啊,这是难免的……身为帝王,不但任劳,还得能任怨任天下人怨,任后世人怨,任千秋万代怨! 江山如画,看多少豪杰,古来帝王,但凡做出点功业的,哪个不如是? 而他的这一生,本就打定了主意,要为江山基业,为子孙升平,有所得失的。 胤喉头动了动,反手握紧了吉灵的手。 一向是他护着她。 如今他却觉得,是她安慰了他。 奴才们已经黑压压地全跪了下去,趴了下去,没人敢起身,没人敢抬头。 殿外天幕,月亮已经隐入了深厚的云层后面,三三两两的星子裹着层层的雾霭,夜幕黑沉沉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黑沉沉,直压得人心头透不过气来。 皇后也被年妃这几句话惊得目瞪口呆。 她只知年妃素来骄横跋扈,哪里知她竟能亡命如此? 待到反应过来时,乌拉那拉氏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一跺脚,厉声喝道:“年妃!御前露刃,你真真是不要命了!” 乌拉那拉氏转头向那几个宫女太监一叠声道:“年妃神志不清,即刻送回宫!即刻!” 见那几个太监前来,年妃扶着珠玉的手站起身,向胤面前走了几步,淡声道:“皇,您就不再瞧瞧年家的女儿一眼么?” 吉灵听她话音古怪,心头一个念头闪过,来不及多想,立即扯住胤袖子向后一拽,道:“当心!” 只见年妃从袖中倏然拔出一片锐利的小刀,握在了手中。 苏培盛惊骇的面无人色,立即抢前去挡在胤面前,刚要大声喊护驾,年妃却猛地翻转了瓷片锋口,对准着自己白皙的脖子。 她凄然道:“皇,臣妾最后问您一遍,您就真的不能网开一面,放过年氏族人么?” 胤猛然扬手,“啪”地就将旁边桌案一排笔架子掀到了地。 他瞧着年妃,直直望着她,眼中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只是一字一字慢慢道:“你还要胁迫朕?” 御笔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连带着砚台也翻倾过来,墨汁淋淋漓漓地飞溅开来,砚台里剩余的墨汁流淌了出来,倾覆在养心殿前殿的地。 那地砖是极凉滑的,夜里笼着薄薄的雾气,本就潮湿,合着墨汁,顿时在地砖慢慢蜿蜒出去 乌拉那拉氏跪下,颤声道:“皇息怒!皇保重龙体!” 她稍微定了定神,还想再说什么,却只觉得舌尖仿佛都打了结,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脑中只是反反复复回响着年妃刚才说的那些话‘天性险诈,喜怒不定,戒急用忍,手段深沉,寡恩忘本!’ 真是不要命了…… 真真是不要命了。 侍卫们听见动静,冲了进来,在殿门口前见了这情形,一个个面面相觑,胤只将脸一扬,苏培盛会意,轻轻对侍卫打了手势。 侍卫们将手按在腰,一点点向殿外退去。 第一百五十章 情之一字 待得退到殿门时,侍卫们瞧着苏培盛眼色,便不再后撤,只是呈扇形分散开,将殿门不松不紧地围括起来。 火烛通明下,愈发照见胤脸色铁青,众人皆战战兢兢。只有年妃脸竟无一丝惧意。 她紧紧抿着嘴唇,仰头紧紧握住那瓷片,抵在脖子旁,只亢声道:“并不是臣妾要胁迫皇,是皇……是您!硬生生将臣妾逼到了这一步!求皇成全,求皇开恩!” 乌拉那拉氏这时回过神来,撑住华容的手,站稳了身子。 她抬手指着年妃,厉声喝道:“年妃,你竟御前自戕?真真是昏了头了!” 年妃并不理睬她,只是死死盯着胤,咬牙道:“皇若是不答应臣妾,臣妾今日便只能以命相求了!” 她说着,手微微用劲,眼见那瓷片已经擦破了浅浅的肌肤,脖颈隐隐现出一丝红痕来。 殿中奴才都惊得鸦雀无声,只有珠玉急得放声大哭,跺脚道:“主子!娘娘!万万不能哪!” 她说着,便要扑前夺下年妃手中瓷片,却见年妃脖子紧紧抵着瓷片,一个不小心,便会真的割破了脖子。 珠玉便不敢再动分毫。 苏培盛额的汗珠都出来了,张着手臂,回头低声道:“皇!” 胤看也不看他,冷冷只道:“你退下。” 苏培盛不敢不从,垂着手慢慢避让开去。 乌拉那拉氏再不做声,只是抬手扶住了额边凤钗,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胤前一步,目光阴翳地瞧着年妃,一字一字道:“朕不答应,你又如何?” 年妃冷笑道:“皇若是不答应,臣妾今日便死谏于养心殿!让天下人瞧瞧皇是如何的忘恩负义,凉薄如斯! 臣妾是年家的女儿,死了也是年家的鬼!皇既然不答应放过年氏族人,臣妾便陪着哥哥、还有年家下下一起去了便是!” 她说到“哥哥”两字时,顿时泪如雨下。 吉灵不闻年妃嚎啕之声,只看见她脸的泪珠子长流一串向下滚落。她仰起头,似乎是要止住眼泪。 但没有用。 更多的泪水凶猛地流了下来,顷刻之间便濡湿了年妃的鬓发。 殿中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珠玉低声抽泣,抱住年妃的腿,泣不成声地道:“主子!主子!您这般自苦,伤的只有奴才和您自个儿呀!” 年妃苍白着一张脸,似叹似笑道:“臣妾这半世,打从嫁进雍亲王府的那一天起,便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皇,您从前还是雍亲王时,便待臣妾一片敷衍,人人都眼红年侧福晋受宠,哪里知道,那一堆堆的赏赐封册,不过是做给外臣看的场面功夫罢了! 待得皇登基,可更是会做戏!可怜臣妾哥哥直到快将伏法,还以为臣妾是真的‘宠冠六宫’,巴巴地让臣妾替他求情乞怜!笑话!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笑了一阵子,脸神色渐渐现出落寞来,忽然转过头来,眼神定定的,似乎要直瞪到胤眼睛里去。 她唇角微微轻扬,有如梦语一般,喃喃道:“本来,皇您若是这样骗着臣妾一世,那也没甚么,臣妾有着这“盛宠无双”的名头,怎么也是欢喜的! 这么多年了,臣妾一直自己骗着自己皇素来就是这么个冷漠性子,便是再喜欢,也是淡淡的。 骗到最后,臣妾自己都快信了! 直到……” 年妃忽然伸手指向吉灵,眼中蕴着无限的痛楚,咬牙一字一字道:“直到臣妾亲眼瞧见皇是怎么对这个贱婢百般疼爱!臣妾才知……皇不是不会疼人,只是疼的不是臣妾罢了!” 见她眼光骇人,胤下意识地前一步,挡在了吉灵面前。 他将她护在身后。 乌拉那拉氏眼角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年妃慢慢放下指着吉灵的手,一脸颓然。 她瞧了吉灵半晌,忽然低声道:“皇,臣妾不比这吉氏美貌么?臣妾的家世还不够显赫么?这么多年了……皇为何就不能对臣妾有一点点情意,动一点点真心?” 胤声音颇为勉强,只是冷硬地道:“年妃,情之一字,不是考量,本便不能强求的。” 隔了半晌,乌拉那拉氏低声道:“年妃,把手里东西放下罢!皇与本宫都知道你心里的苦楚,你不要自个儿将自个儿逼绝路,悬崖勒马,为时犹未晚也!” 年妃倾吐完这番心声,似是浑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她慢慢垂下手,手中握着瓷片,望了皇后一眼,缓缓点了点头,抬手将瓷片递给苏培盛。 苏培盛略一迟疑,便前躬身双手去接,便见年妃越走越近,脸色也趋于平静。 忽然她眼中厉色一闪而过,猛地侧身,扬起手扑向胤脖颈刺去。 苏培盛魂魄都出了窍! 待要去抱住年妃,已是来不及,他嘶声尖叫道:“皇!” 一片惊呼声中,吉灵本能地抓住了胤的手腕,要将他向后拉开避让,却不料那地方才泼了墨汁。 她的花盆底鞋一脚踩在了一大团墨迹。 吉灵脚下一滑,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向侧边一倾,正好不偏不倚扑在了胤身前,成了个人肉盾牌。 是个标准的“舍身护驾”的姿势。 ……老天爷,你要耍死我吗!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吉灵只来得及在心里骂了这一嗓子,便觉得左臂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 几乎是同时,胤一把抱住吉灵,飞身闪避开。 几个御前太监扑前去,纵身一压,死死按住了不断挣扎的年妃。 侍卫们惶惶然地奔前来,七手八脚地将年妃拖了下去。 苏培盛一身的冷汗从里衣一直湿透到了外衫,连牙关都在咯咯作响,他不住地颤抖着腿,一叠声问道:“皇可伤着了?皇可伤着了?!” 乌拉那拉氏捂着胸口,也哆嗦着赶了前来,只见地血迹斑斑点点。 她抬头看皇帝,便见皇帝脸色是一片骇人的苍白,眼里几乎要淌出血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情深如斯 乌拉那拉氏心头一震,定了定神,也急声问道:“皇可有伤着?” 胤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目光只是盯着吉灵,眉头紧蹙,哑着嗓子唤道:“灵灵!”低头便见吉灵左手肘部的衣袖处,已经透出一片血红来,鲜血“滴滴答答”地不住往地砖落。 胤急怒攻心,抬头便吼道:“太医!快传太医!” 众人如梦初醒,立时嗡嗡杂杂地去请御医。 太医未到,不敢随意挪动。乌拉那拉氏又指挥奴才们,拿了暖阁席座厚厚的垫子来,垫在吉灵背后,让她靠在殿中大柱。 吉灵疼得死去活来,挣出了一脑门的汗,只觉得左边手臂火辣辣的,简直都不像自己的手臂了! 胤眉头深蹙,只是紧紧握着吉灵另一只手,将她半抱在自己怀中,咬着牙一言不发。 众人便见吉灵身的鲜血渐渐滴在皇帝龙袍,洇开来一片红迹。 不多时,安太医气不接下气地被两个小太监拽着飞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跪在地,身后的药箱子也从肩甩了下来,他来得急,连徒弟都没来得及带。 安太医刚要行礼,胤已经一皱眉,喝道:“别嗦!快来看看!” 安太医一叠声地应了,前先看了一眼吉贵人脸色,心里大约有了数。他抖着手打开药箱,拿出一把银剪,小心翼翼地剪开吉灵衣袖。 胤只是眉头紧锁地盯着安太医的动作。 旁边太监见妃嫔露出肌肤,便纷纷背过身去。 安太医凝神瞧了一瞬,便掩衣袖,拱手道:“皇,得尽快将贵人安置在床铺,臣才好医治。” 苏培盛闻言,刚要招呼几个御前太监,却见胤一弯腰,已经打横将吉贵人抱在怀中,转身便向后殿大步流星地走去,口中只道:“你跟着!” 既是皇帝开口,安太医便无顾忌了,跟着胤的脚步向后殿而去。胤身高腿长,他一路小跑才勉强跟得。 吉灵在胤怀里,仰头看着的正好是养心殿前后殿相连的那条长廊。 第一次用这种视角看,才发现原来长廊顶也有很多漂亮的图案啊……似乎是龙,又似乎是别的什么动物。 吉灵拼命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但是没用还是很痛,痛得她龇牙咧嘴地一直抽着冷气。 她的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若是今天失血过多,死了…… 是不是就有可能穿越回现代了? 也许眼睛一闭,再一睁,自己已经在家里,第二天又得老老实实起床、洗漱、做早饭、班去。 下班回来,吃过晚饭,又是个活蹦乱跳的美妆博主了。 这紫禁城,这里与胤的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胤,胤…… 胤看她眸子沉沉地凝视着走廊方,神色古怪沉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只感受到胸前温热,知道是吉灵的血染着自己胸口。心中焦急万分,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哑声道:“灵灵!有朕在,你别怕!” 乌拉那拉氏等人跟在身后,便听得皇帝一向稳定从容的声音,此时竟微微发颤。 到了燕禧堂,胤弯腰极小心地将吉灵放在床铺。 安太医早已经卷起了袖口,此时赶来便掀起吉灵方才已经被剪开的衣袖,苏培盛指挥着宫人将屋里全部的火烛宫灯全点,又特意移来一盏明灯,亲手端着举在安太医旁边。 安太医摇头道:“够了,够了,不必,不必!”又拱手道:“皇,这里不可围拢得太紧,贵人还需要透透风。” 胤不假思索,起身便沉声道:“全部给朕出去!” 乌拉那拉氏颤了一颤,抬脸看了一眼胤,转身默然对身后奴才道:“都出去吧。” 待得走到门口时,她慢慢回身,瞧了一眼屋里的情形。 乌拉那拉氏的脸泛过一丝说不出的神情,随即面色已经平静如水,缓声对身边宫女道:“走罢!” 屋内。 吉灵躺在床,看不见安太医手的动作,只听他絮絮地道:“贵人,有碎瓷片断在您伤口处,臣得设法取出来,臣动作尽量轻些,贵人需得千万忍着。” 吉灵欲哭无泪地瞧着床帐顶:老天爷,今天我要被你耍到什么时候! 已有太监送了汤药来,酱色汤汁,内里是白羊踯躅、茉莉花根、当归、菖蒲四味,以作麻散止痛之用。是方才安太医吩咐人立即去煮的。 七喜急得早就红了眼眶,此时含着泪接过,刚要喂给吉灵,胤已经伸手取过,道:“让朕来!” 吉灵就着胤的手臂喝了。 安太医苏日早已知后宫有位吉贵人颇得圣心,但亲眼见皇帝如此情形,便知这位吉贵人在皇帝心中的分量非同小可皇帝竟已情深如斯。 他不由得手心里也微微渗出了些汗。 安太医低声问道:“贵人喝药,总是要配蜜饯的,平素里喜欢甜一些的口味,还是清淡一些的?” 吉灵莫名其妙,不知道安太医为何突然这样问? 她正想着,猛然臂膀袭来一阵剧烈到了极处的痛楚,便如有人拿了把刀在伤口里搅着一样! 吉灵“嗷!”地嚎了一嗓子,整个人身子一震,却被胤紧紧按住肩头,连声安慰道:“忍一忍,灵灵!” 太疼了! 就听安太医深深喘出一口气来,直道:“好了!好了!贵人莫怕,这便好了!”,接着便是“叮”的一声,是碎瓷片放在瓷盘的声音。 吉灵没敢看。 安太医以捶桑白皮为线,细细穿线,又从药箱里拿了一瓶药粉,将那冰冰凉凉的药粉敷了在伤口处。 那药粉煞是厉害,闻着只是一股寻常草木清香,不知是什么做的,待得到了伤口,吉灵顿时觉得痛楚减轻了五六分。 最后,安太医用棉布紧紧包压住伤口,把最外层的裹帘一层层包扎了来,剪去尾端,固定。 吉灵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瞧了自己有如木乃伊的手臂一眼,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会不会感染啊?我可不想变成杨过。 第一百五十二章 谁得帝王心 安太医微一踌躇,道:“皇,贵人这伤口若再差了分毫,伤到了筋脉,只怕以后手臂动作都会有碍……” 他抬起袖子,印了印额的汗,这才感慨了一句:“委实凶险哪!” 胤薄唇深抿,沉默良久,方道:“继续说。” 安太医连忙道:“皇请放心,臣敢以项人头做保贵人好了之后,臂膀绝不会留下任何病根。只是……贵人这次受了惊吓,又流了这般多的血,臣得开几类的药方,各自对症,好好调养。” 胤目光没看他,只是转头瞧着吉灵,一字一字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亲自督着煎药,好了即刻送来养心殿!” 安太医一叠声地答应了,等了等,见皇帝并无别的吩咐,便行礼请安,随后起身,悄无声息地向后退。 待得退到那重重帘幕后面,安太医抬起头,视线所及,见皇帝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吉贵人床头,亦握着她的手。 一道明黄色的挺拔身影。 苏培盛随侍在门口,见安太医出来,立即在前面引路。 安太医拱手连声道:“有劳!有劳!” 苏培盛与他是相熟的,并不多寒暄,一边走过长廊,一边便扯过他臂膀,低声问道:“皇如何?” 安太医瞥了他一眼,摇头只说出了两个字:“急了。” 苏培盛警醒地掀了一下眼皮,瞧了安太医一眼,向四周张望了一眼,又道:“贵人伤势到底如何?” 安太医停住脚步,瞧了他一眼,道:“已无大碍,万幸没伤到筋脉,虽说流了不少血,瞧着难免骇人,但毕竟人还年轻,好好调理着便是了。” 他说着,便一拱手道:“臣还要给皇后娘娘覆命去。” 医徒这时是早就赶了来的,安太医只一挥袖子,带着人便去了。 燕禧堂内。 胤坐在吉灵床头,握住她另一只手,低声道:“灵灵,你受苦了!若非今日,朕也不得知,你竟能为了朕,有勇气如斯!” 吉灵听了,就知道胤指的是她“舍身护驾”的事情。 她面露出尴尬之色,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简直都不敢抬头对胤的双眼。 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她总不能爬起来解释:“皇您误会了,是我不小心滑倒了,我没有护驾,我没有为您奋不顾身。” 胤见她不说话,便将她手轻轻贴在自己唇边,吻了吻才放下,深深瞧着她道:“你对朕的心意,朕知道。后宫之中,此等心意,难得可贵。” 他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只是起身,轻轻拂去吉灵额头一丝乱发,道:“你好好静养,七喜!” 七喜示一直垂手站在旁边的,听到皇帝叫唤,立即前道:“奴才在!” 胤瞧了一眼床躺着的吉灵,低声道:“好好照顾着你家主子!” 七喜咚的一声跪在地,给胤磕了个头,抽泣道:“皇您放心,奴才从今儿起,便不会合眼,定然照顾好主子!”说完,又磕了个头。 胤定定地审视了会儿七喜,心道这奴才也随主,是个没心眼,不够机灵的,养心殿里随便拨一个宫女出来,都比七喜强百倍。 偏偏灵灵喜欢她,用的惯手了,也不能换人。 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吉灵,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前殿。 年妃伏在地,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肩膀。 她的太监服已经被撕扯破了几处,头的太监帽早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脑后的辫子也松散了…… 她只是毫无声息地伏在地,仿佛成了一尊哀伤的雕像。 乌拉那拉氏扎坐在她身前,手中捧了一盏热茶,瞧着年妃半晌,只是淡声道:“好了,放开她罢,你们都下去。” 那两个小太监兀自犹豫着不敢放手。 乌拉那拉氏声音里添了几分阴厉之气,声调却还是慢条斯理的:“她都成了这样,手中亦没了利器,不打紧的。” 那两个御前太监对视了一眼,还是犹豫着。 乌拉那拉氏胸中本便冒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这时候见将热茶向旁边桌案重重一顿,只是扬起眸子盯着那两人。 两个小太监吓得一哆嗦,立即退了开去。 眼见着身边无人,乌拉那拉氏前倾了身子,抬手挑起年氏的下巴,凑近她的脸颊,用近的不能再近的距离肆意观察着她,缓缓道:“年家的女儿……确实是艳色无双。 虽说年纪大了些,皮相难免松弛,可本宫瞧着一届选秀进来的那几个丫头,可竟没一个能比你骨相出挑的!” 见年妃眼神空洞,乌拉那拉氏松开手,神色中忽然透出一丝落寞。 她垂下眸光,喃喃道:“这么多年了……大家伙儿斗来斗去这么多年了……你膝下空空,我亦是一无子嗣……鹬蚌相争,却不知那得利的渔人最后又是谁?” 胤刚刚从长廊走出,便见苏培盛捧着那片行凶的瓷片,放在一边的托盘里,站在走廊口。 胤顿下脚步,瞧见那瓷片尖鲜血淋漓,知道是吉灵的血,眼中只闪过一丝愤色。 他没有再看年妃,眼里透着无限的冷漠与憎恶,只道:“皇后!” 乌拉那拉氏一震,立即前道:“臣妾在。” 胤将眼光从那瓷片掠起,面无表情地道:“朕的旨意年氏,褫夺封号,降为官女子,即刻让她迁出翊坤宫! 朕厌烦透了,皇后替朕把这里料理清楚,朕不想再闻年氏之事一丝一毫!” 乌拉那拉氏立时屈膝行礼:“皇放心,这里交给臣妾便是。” 殿角的西洋钟敲了数声,眼见着殿外,一轮清月不知不觉已经移到了天幕正中。 夜深沉。 乌拉那拉氏这才想起来,柔声问道:“皇,吉贵人如何了?臣妾瞧着吉妹妹那伤势,委实心疼得紧!” 胤并不回答,只道:“吉贵人负伤难行,不必搬回景阳宫,便留在养心殿后殿养伤。伤好再议。” 乌拉那拉氏吃了一惊,不由得攥住帕子道:“皇!妃嫔久居养心殿?这怕是……怕是不太合适罢?”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宠爱更甚 胤薄唇一扬,淡淡扫了皇后一眼,只道:“朕瞧着合适。” 乌拉那拉氏忽然尴尬起来,不敢再多言,只屈膝,闷声道:“是!” 她虽是应承,只觉得心中一片烦乱,怔怔地出了一瞬的神,才继续道:“皇既然这样吩咐,臣妾去安排妥当便是了。” 胤瞥了一眼皇后,很自然地道:“那倒不必,吉贵人就在朕的后殿,朕着人布置,皇后无需操心。” 乌拉那拉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只又吐出一个“是”字来。 她眼眸渐渐抬起,目光所及,瞧着皇帝袖口,衣领的淡金龙纹,宫灯之下,绣线重叠金明灭,耀得人睁不开眼。 眼见着胤转身而去,毫无留恋之意,乌拉那拉氏眼神黯了黯,扶着华容的手走到一边,颓然在椅子坐下,只觉得手心里不知何时竟出了一层密密的汗,踩着的那对花盆底鞋似乎也变成了棉花做的,头重脚轻,轻飘飘的只是捉不到力道。 华容眼见皇后如此神色,自然心中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凑下在乌拉那拉氏耳边,低声道:“娘娘,毕竟景阳宫那位,今日是立了功的。” 乌拉那拉氏惘然抬头,瞧了华容一眼。 华容只说了这一句,再不敢多言点破,回头瞥着年妃委顿在地,便岔开话题,只是低声提醒乌拉那拉氏道:“娘娘,年妃……年……还等着您处置呢!” 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称呼年氏年氏今日如此触怒圣颜,御前自戕,又欲行刺皇,皇能留下她一条命、贬为官女子已是奇迹。 所谓官女子,即是紫禁城中,比答应还要低一等的女人。 但官女子又比宫女的地位略高。 她们既是属于皇帝的女人,又要承担一定的宫女活计,比如说端茶倒水之类。 入关之后,内务府每年都会组织一次宫女选秀,已成定例,俗称“小选”,成功入选的女子会被分到各宫充当官女子或是宫女。 此外,常在、答应受处分时多降为官女子。 但从妃位直线下降到官女子的情形,开国以来还是少之又少。 自小锦绣珠玉、金尊玉贵养大的年妃如今竟然被贬为官女子,几乎与宫女们为伍,自然是对她一种莫大的羞辱。 这样的处置,对于一向心高气傲的年妃来说…… 简直比死还不如华容打了个寒战,默默地想着。 乌拉那拉氏微微闭了闭眼,强迫着自己将注意力先集中到年妃这件事。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面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慢悠悠道:“年氏,既然你现在是官女子了,不干活总是说不过去的,可是在哪儿干活?却又真真是个难题。” 她点点头道:“你也听见了吧?皇方才早说了对你厌烦透了,不想再听见年氏之事一丝一毫!本宫总不能将你安排在养心殿端茶倒水,没得扎了皇的眼,到头来还怪罪本宫的不是。” 乌拉那拉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悠然叹了一口气又道:“……本来嘛,旁的官女子进宫伺候,若是未能得皇青眼,按例满二十五岁可以出宫,还能拿笔银两,只是你这年纪,又是伺候过皇的人……真真是难办哪!” 她说到这儿,用帕子轻轻按住嘴角,似笑非笑。 年妃冷冷道:“乌拉那拉氏,不必这么糟践人,要怎么处置,尽管来好了!本宫从雍亲王府到紫禁城,这么多年都不曾畏惧你,如今这般境地,更是不畏惧!” 正说着,忽然便见小陈子带着三四位太医,脚下生风一般,急匆匆赶了进来,见皇后还在此,众人连忙“擦擦”地打袖子给皇后跪下请安。 皇后叫起了,又瞥了一眼小陈子,才问道:“这是……?”心中却已经猜到了几分,一颗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果然小陈子面露尴尬,只是低声道:“回皇后娘娘,奴才这是奉皇的意思,又点了几位太医院擅治金创的太医,给……给……” 光是一个安太医瞧过,皇还是不放心吉贵人呢。 他回话完,只是垂着眼,不敢看皇后的脸色,只听得殿外滴漏声声,夹着又有西洋钟擦擦的走动声,其余便是年妃浊重的呼吸声了。 半晌,只见皇后神色自若地道:“皇说得对!吉贵人这伤情确是凶险,今晚仔细验看也是该的,行了,你赶紧带人过去吧,别耽误了光景。” 小陈子一叠声地应了,又行了礼,哧溜地爬起来,便引着几位太医向后殿去了。 乌拉那拉氏手中慢慢捋着一条湖丝牡丹绣银凤帕子,脸现过一丝无趣之色,忽然转头对华容道:“回宫罢!将年氏带。” 华容瞧了年氏一眼,低声道:“是,娘娘。” 众人簇拥着皇后自养心殿出来,殿宇广阔,明黄色的凤舆早就等候在了阶下。 华容躬身搀着皇后了肩舆。 乌拉那拉氏抬起手,用护甲轻轻划过眉梢眼角,眼光沉沉地抬起来。 她蓦然回头,只见殿檐下,一溜的宫灯在风中摇摆不休,灯火阑珊。 整个养心殿都笼罩在灰沉沉的天幕下天幕已经不似方才那样漆黑如墨,而是显出一些灰白来。月亮沉浸到了西边的浮云中,一圈淡白色的光晕似乎便要融进云层里,那月亮的形状已经看不清了。 东边微微现出一缕淡淡的霞光来。 乌拉那拉氏仰头对天空瞧了很久天的月亮很淡。 但再淡也是月亮。 周遭的星子是压不过月亮的光芒的。 她终于低下了头,伸出护甲,叩了叩肩舆的扶手,那是起驾的暗号。 因着尚在养心殿前,侍候太监不好大声,只是压着嗓子,拖长了声音唱道:“皇后娘娘起驾!” 肩舆被稳稳地抬起。 乌拉那拉氏的视线倏地被抬高,视野也蓦然开阔起来。 她昂起下巴极目远眺处,一群黑色的宫鸦簌簌地拍打着翅膀,从宫墙“刷”地掠过,悠悠地飘零下几片碎羽。 民间相传数百年前,这座巍峨的前明皇城修建时,明朝永乐大帝朱棣曾亲自下旨,把宫殿的总间数定为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 乌拉那拉氏慢慢攥紧了肩舆的扶手。 这是紫禁城,这是历来后宫女子的修罗场,而她,才是凌驾于那些莺燕之,冷眼旁观这纷争的,真正的女主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柔情与铁腕 日头起得极快,待凤舆行到坤宁宫前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出了万丈霞光。 乌拉那拉氏搭着华容的手,从凤舆走了下来。 她瞧了一眼年氏,环顾了四周,忽然便对着坤宁宫旁的角门微微一抬下巴,旁边奴才已经会意。 年氏见乌拉那拉氏在众人簇拥下进了正殿,只是冷冷抬手,挽了挽耳边鬓发,用手背擦了擦脸,那脸枯黄的妆粉顿时被擦去了一片,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来。 她刚要抬脚,皇后身边的一个近侍太监已经拦了来,指着旁边的家门,倒也并不对年氏,只是瞧着珠玉,脸带了一丝鄙夷的笑容,挤眉弄眼地指了指那角门,道:“走那儿罢!” 夏意渐浓,坤宁宫前庭院里的花儿已差不多开到极盛处,满目姹紫嫣红、浓碧重翠,便在那花木扶苏之处,一处小小的角门掩映在花枝后。 所谓角门,是供坤宁宫中奴才们进出的小门,若是有些身份低卑之外间仆役来坤宁宫,走的时候也是不配从侧门行进的,只能走角门。 珠玉双手搀扶起年氏,低声道:“主子……” 年氏瞧了一眼那角门,向正殿内一梗脖子,冷冷地大声道:“堂堂大清皇后,做的这般小家子气刻薄,也不怕六宫笑话!” 那太监听她一口一个“本宫”,不由得捂着嘴嘻嘻笑了。 他伸出小指在耳朵孔中挖了挖,歪鼻斜眼地挤兑年氏道:“是风声太大,还是奴才耳朵不好使了?怎么声声地听见,有人还当自己是翊坤宫娘娘呢!” 他从前在雍亲王府时,便是跟随着乌拉那拉氏的。 彼时,年侧福晋风头正劲,与福晋杠的时候也是有的,他身为下人,不知挨了年妃多少脸色,如今说出这字字句句来,只觉得痛快得无与伦比。 珠玉只是低头扶着年氏肘部,紧紧抿着嘴唇不做声。 乌拉那拉氏直到进了暖阁内坐下,隐隐地还听见外间年氏叫骂之声,华容听着不像样,不由得欠身皱眉,低声道:“娘娘,要不要奴才出去……” “用不着。”乌拉那拉氏接过宫人送来的燕窝枸杞羹,慢慢揭开盖子,便见那明红色的六七颗枸杞飘飘浮浮地在雪白的燕窝丝里,相映之间,煞是好看。 乌拉那拉氏摇头慢慢吹着热气,悠然自得道:“让她叫嚷去!这是本宫的地儿,她如今这境地,还能折腾出什么?疯疯癫癫的,没得让奴才们看笑话。” 她低头喝了一口燕窝羹,又用金勺挑起一颗枸杞,凝神瞧了瞧,忽地将勺子一翻转,碾压了那颗枸杞,内中雪白色的籽顿时覆泻在汤水里。 乌拉那拉氏秀眉一挑,眼风里半是讥诮、半是落寞地道:“本宫就当看场丑戏,这坤宁宫成日里都是暮气沉沉的,如今热闹热闹倒也痛快!” …… 养心殿,燕禧堂。 太医们向皇帝禀了吉贵人的伤情确确无碍,磕了头起身,几人这才挤成一团,到一边去商量拿捏着开药方。 胤眼见着时辰已经不早,便向苏培盛点了点头。 苏培盛会意,转身走了出去。 他一挥手,那门外,侍候皇帝朝衣冠的太监们是早就等候着的,因有妃嫔在内,并不便向内行进,只是捧了皇帝朝服冠冕在门口浅浅一步之地等着。 宫女们见状,极乖觉地抬手,一道道放下了帘幕,将内外视线隔绝开。 胤一宿未眠,此时站起来,只觉得脑中昏沉,甚是疲惫。 他抬手揉搓了一下自己眉目,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 待得再放下手时,走到吉灵床边,胤脸已掩饰得丝毫不见疲态。 吉灵疼得一宿没睡着没办法睡呀!伤口处的神经一抽一抽地疼了一晚。 她只能在枕闭目养神,好不容易熬到了这时候,倒是有了点睡意。若是平日里,这也是她在景阳宫埋头睡回笼觉的时候。 迷迷糊糊地刚要闭眼,吉灵却听见动静,一睁眼,就见着一道明黄色的英悍身影过来。 她立刻就从被子里抽出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抬手向他,仰脸道:“皇!” 胤眉头一拧,斥道:“别乱动!” 他说完,俯身将吉灵那只手塞回了薄被里,抬手仔细贴了贴她额头,见并没发热,心里踏实许多。 他摸了摸她脸颊,沉声道:“乖,朕一下朝便来瞧你!” 瞧着吉灵埋在被子里,老老实实地点头,胤嘴角不由得微微一扬,露出了从昨夜到现在的第一个笑容。 但那一点笑意很快便淡漠下去了胤想到方才太医说的“无论用多少精贵药材,只怕多少要留下疤痕了” 虽说这疤痕不在脸,但是女子皆有爱美之心,无端端的,手臂添一道长长的、蛇一样的瑕疵,瞧着也是够堵心的了。 再想想灵灵那一桌子的胭脂水粉……十次有九次,都能看见她趴在那儿摆弄那些心爱的玩意儿。 她多爱美呀! 胤苦笑了一下,便把七喜叫到一旁来,声音低不可闻地嘱咐了几句。 七喜惶恐得很,捣蒜似地直点头。 就见皇帝脚下顿了顿,这才转身才走出帘幕。 每经过一道帘幕,便有宫人赶在前面打起帘子。 直到走到最外一道时,帝王的脸便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峻淡然。 侍服太监们来伺候。 帝冠,朱砂宝顶红艳如血,下以金为底,顶部亦是纯金镂空累丝。 每层的金龙张口朝,傲然欲飞,尊贵无极各龙之间皆饰以东珠,晶莹异常,温润流光。 又有一批侍膳太监捧了点心、奶茶在外等着,胤皆是无心取用,一背手走了出去,苏培盛连忙打起精神跟。 …… 坐在龙座,胤冷眼看着众大臣跪叩,却无端端想起昨晚那句“天性险诈,寡恩忘本”来。 他唇边掠过一丝冷笑。 自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先帝驾崩,胤登皇位后,他心里便很清楚,外间反反复复形容他最多的莫过于“治政过于严猛” 他在心里恶狠狠骂了一句:都是一帮只会动嘴、撩拨是非的蠢东西!看人挑担不吃力,你们来试试? 朕能不严猛么?败坏的吏治、亏空的国库,心有不甘的余孽、蠢蠢欲动的边疆烽火…… 哪一个不是亟待收拾的摊子?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天生傲骨(三更) 胤记得很清楚继位第三天,他便下旨,破例将内阁草拟的《登基恩诏》中,有关豁免官员亏空的条例,全部删了个一干二净。 他想得很开:地方官员攫取银两,中饱私囊,却个个在喊穷。 要什么豁免?没得豁免! 此外,他还下了一道旨意:全面清理钱粮。 那份诏书中是这样写的:“限以三年,各省巡抚将所属钱粮严行稽查,凡有亏空,三年之内如数补足,不得借端掩饰。三年补完之后,若再有亏空者,从重治罪,绝不宽贷!” 如今殿外鸣蝉声阵阵,这是雍正三年的夏天。 三年之期,很快便要到了。 …… 吉贵人舍身护驾的事情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更有好事者,私底下描绘得绘声绘色,将吉贵人舍身护驾,血溅当场之事渲染得如同话本一般,听者无不惊叹变色。 御花园东,澄瑞亭。 四下里无人,只有长春宫人站在亭台四处。 懋嫔扶着齐妃的胳膊肘,一边迈台阶,一边柔声道:“娘娘小心!” 此时夏阳正好,齐妃缓缓地坐下来,听懋嫔说完,不由得用帕子擦了嘴角的蜜饯糖渍,挑眉惊笑道:“啧啧!倒看不出吉贵人是个这样有胆色的,为了得宠,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了?” 懋嫔抿嘴低笑着道:“可不是!嫔妾也未曾料到,吉贵人这般能豁出去!听说当时,连苏培盛都没反应过来,吉贵人已经扑到了皇身前,以肉身为盾!” 她伸出枯瘦细长的手指,细细比量着给齐妃看,又将两只手并到一起,婉声道:“年妃娘娘……不,年氏……年氏是个敢搏命的,吉贵人也是,这两下里,两个搏命的人凑到一处去了!” 齐妃拿帕子打了懋嫔的手下去,悠然笑道:“这般也好,往后这宫里,再没翊坤宫碍着本宫的眼!” 懋嫔立即站起身,微微一屈膝道:“嫔妾还没恭喜娘娘呢!” 她顺手捧起石桌一盏果碎牛乳饮,端起杯盏,细声道:“嫔妾恭喜齐妃娘娘,心愿得偿。” 齐妃一摆手,示意她坐下,瞟了她一眼道:“懋嫔,你倒真是个运气好的,抢在翊坤宫倒台之前先另选了枝头,话说,你又如何能预料到今日?” 懋嫔面无一丝尴尬之色,只是呵呵笑道:“娘娘又来打趣嫔妾了,嫔妾脸皮薄,可经不起娘娘这般话语!” 齐妃嗤地笑了一声,将桌的牡丹蜜饯碟子向懋嫔面前推了推,道:“尝尝罢,这是长春宫里的手艺,咱们平日里请安,坤宁宫里也是有这一色的,本宫瞧着不错,便让人也照葫芦画瓢,做了出来。” 懋嫔笑着道:“娘娘福泽深厚,心想事成,是老天眷顾之人。嫔妾吃了娘娘的蜜饯,便也沾沾娘娘的福气。” 她伸手拿了一颗蜜饯进嘴,慢慢咀嚼。 齐妃微微眯了眼,笑道:“和坤宁宫比,如何?” 懋嫔低头要吐核子,茉莉立即前来,伸手接在她口唇下。 懋嫔就着茉莉的手,吐在她手心里,这才笑道:“嫔妾心里,只记着娘娘这长春宫的滋味,坤宁宫的却未曾心。” 她继续道:“娘娘方才问嫔妾怎能料到年氏这一日的?” 齐妃颔首。 懋嫔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缓声道:“刚者易折,柔则长存这是嫔妾从前一直劝说翊坤宫的话语,只是翊坤宫从来听不进去。” 齐妃转了转手中的果碎牛乳,垂着眼睫,只是嘴角微微一撇,道:“这是可以想见的以她的性子,怎能轻易听进人劝说?懋嫔,你能在翊坤宫手下待了这么多年,只怕也是不容易罢?” 懋嫔眼里晃过一丝怅然,低声道:“紫禁城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嫔妾是个无用又无福的,只能仰仗着高位的娘娘,但求个安稳的结局罢了。若说翊坤宫那位主儿,性子确确是强悍了些,但也有挺照拂着嫔妾的时候,若非如此,就凭嫔妾自己,如何在这紫禁城里立足?” 她苦笑了一下,道:“……年老色衰,无宠无子,只怕景阳宫里杂草都长了三寸高了。” 齐妃颇有些意外,转头瞧了懋嫔一眼,道:“这话倒有些人味儿!本宫真要高看你一眼了。” 懋嫔垂头苦笑了一下,道:“强者未必强势,强势之人也未必就是强者。可惜,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翊坤宫过了这么多年,也没闹腾明白。” 她抬起脸,慢慢道:“咱们皇,是个性子硬的,天生傲骨。越是这样的人,越得以柔克刚,慢慢地把心给他捂化喽! 翊坤宫那位,在闺中骄惯了,越是得不到,便越有心魔,不达目的不罢休,唉!和自己赌了一辈子的气,到头来,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两人正说着,却见亭阁不远处走来几人,瞧服色便是常在、答应一流,待得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安常在和马常在。 安常在和马常在一抬头,见齐妃娘娘和懋嫔娘娘正坐在在亭阁里,远远地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毕竟是高位的妃嫔,安常在有点畏畏缩缩,拉扯住马常在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咱们绕开吧。” 马常在跺脚道:“她们都瞅见咱们了!还绕什么?没得失礼!” 她说完,手一用力,反手拖住了安常在的手腕,不顾她挣扎,已经拖了她走前去,大大方方行礼,满脸讨喜的笑容。 因着年纪尚轻,声音里便是掩不住的稚嫩清脆,只道:“婢妾给齐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给懋嫔娘娘请安!” 懋嫔下打量了她们一眼,只见马常在穿了一身青翠色的旗装,安常在则是一身淡淡湖水蓝色,两人站在一起,又都是水灵灵的年纪,颜色相互辉映,在这夏日里,瞧着清爽怡人,便笑道:“好,好,起来罢!” 齐妃只是兀自嚼着蜜饯不做声。 马常在见齐妃不做声,又见懋嫔和颜悦色,便大着胆子前笑道:“懋嫔娘娘,您和齐妃娘娘在这儿赏风景么?” 齐妃不耐烦地瞥了马常在一眼,伸手将口中的蜜饯核取出来,掷在桌碟中。 懋嫔见她如此,知道她是嫌马常在扰了说话,便笑着圆转了几句,轻轻松松地将马常在打发走了。 齐妃这才道:“懋嫔,你也是个没进的,和这些常在们嗦什么!” 懋嫔见两个常在走远了,才凑近了低声笑道:“娘娘,话不见得这么说!如今翊坤宫一倒,宫中形势难免变化,娘娘何不延揽些人才,左右是些低位的常在,哄着便是了,说不定便有用着的时候,若是以后当真用不到,踢开也无妨。” 她眼眸一转,低声补道:“娘娘可别忘了,现今躺在皇后殿的那位红人,从前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常在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贵妃阵容 养心殿,燕禧堂。 七喜俯身在吉灵床前,犹犹豫豫地小声道:“主子,醒醒,该喝药了。” 吉灵本来就没睡沉,一听见动静立即就睁眼了。 她还没转过头,鼻中已经先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味儿。 真的好苦啊! 吉灵微微转过头,就看见屋子里站着一屋的宫女,足足有八名,手中捧着各色物事,齐齐站成了一排,脸面清爽整齐,身高身段一致。 见吉灵醒了,那一排宫女顿时跪下,朗声道:“奴才奉旨伺候吉贵人,请贵人吩咐!” 七喜顺着吉灵目光看了看,挤眉弄眼道:“都是皇的意思,安排来服侍着主子的,说是一直要伺候到主子伤好。 皇可疼着主子了,事事想在前面,有的便连奴才都没想到呢!” 吉灵:……妃位才有六个宫女伺候,这儿除了七喜,还有八个宫女,燕禧堂都快装不下了……简直是皇贵妃的豪华阵容。 四爷这是帮她拉仇恨吗…… 吉灵刚刚挪动了一下身子,七喜赶紧就按住她,一脸紧张地道:“主子不用动,张嘴就行!奴才一口口喂您。”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将一张围脖刷的迎空一抖,围了来。 那一排宫女见状,便要前来帮忙。 吉灵立即出声阻道:“不必,我若有需要,自会喊你们。” 宫女们恭敬无比,又齐刷刷地一字一字道:“奴才谨遵吉贵人吩咐!” 话音落下,安静无声。 吉灵:……怎么这么整齐,你们事先对过词儿吗…… 她低头瞅了一眼,见七喜给她系的,正是景阳宫东侧院里的围脖,是她以前特地吩咐宫女们制作了,拿来吃热锅避免把衣服搞脏用的。 说话间,碧雪也过来帮忙了。 吉灵在这儿瞧见碧雪,分外温馨,不由道:“碧雪也来了呀?” 碧雪眼睛也是红红的。 她瞥了一眼吉灵胳膊厚厚的裹帘,转过脸去就带着鼻音道:“主子昨儿个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如今……” 吉灵笑了笑,道:“没伤到性命,总是万幸了,好了,别哭了,留着精神好好伺候我养伤吧。” 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要总是回头去想了。不但于事无补,还会白白坏了心情。 越想越不开心,越不开心越想,何必? 做人总得往前看这是吉灵一贯的宗旨。 碧雪抽了抽鼻子,果然听话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擦了擦脸眼泪,又开始利索地干起活来。 吉灵瞧着那围脖,心里忽然动了动,就问七喜:“他们送来的?还是你回去景阳宫了一趟?” 七喜低声道:“奴才只是守着主子,寸步不离,是小芬子送来的。 主子可有什么嘱咐,有什么这里用不惯的,想要从景阳宫拿的,尽管吩咐,小芬子正好还等在外面呢,奴才吩咐让他带人一包裹送来便是。” 吉灵略略扬起下巴,让七喜将那围脖在自己脖子整理平顺了,才道:“倒也没什么非必要拿不可的。” 她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一事,道:“你告诉小芬子,照顾好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和皇赏赐的那只芙蓉鸟, 另外,让依云,赶紧的!把我的口红拿几只送过来。” 七喜红着眼睛劝道:“是口脂么?主子还是好好养伤罢,这时候何必记挂打扮。” 吉灵只道:“听话,照我吩咐做。” 这算什么打扮?涂点口红已经是最简单的步骤了,至少能衬托一下肤色,让人看起来也光鲜一些。 七喜见拗不过她,只能叹了一口气,道:“是,奴才这就去跟小芬子说。” 吉灵嗯了一声,抬头见七喜眼睛里满是血丝,便道:“你熬了许久了,到现在也没个休息,正好碧雪也在了,你和她轮换一下,去休息。” 碧雪听了这话,便过来接过七喜手中的碗勺,柔声道:“七喜姐姐,主子心疼你呢,还是听主子的话,快去盹一盹罢!” 七喜摇头:“奴才不累,求主子让奴才守着您罢!” 吉灵叹了口气,温和地瞧着七喜,低声道:“傻丫头!我就是要你伺候,才让你快去休息。 你若是不听话,一味地苦熬,真的身子撑不住倒下了,谁和碧雪换班来伺候我?” 这种时候,总是要贴身的人伺候才真正妥帖。 七喜眨了眨眼,显然是被说服了。她缓缓站起了身,又对碧雪叮嘱了注意事项,这才出了去。 碧雪用勺子舀了一口汤药,轻轻吹了吹,送到吉灵口边,轻声道:“主子,不烫了,可以用了。” 吉灵微微张开嘴,碧雪将那一小勺药汁轻轻倒进吉灵嘴里,见她嘴边微微溢出一些,连忙拿了围脖擦掉。 两人调整配合了几下,吉灵找到了合适的角度,终于大口大口喝了起来,苦得她眉毛眼睛鼻子全皱到了一起。 碧雪见状,赶紧趁隙拿了蜜饯给她塞在嘴里。 碧雪一边喂药,一边就低声道:“张贵人来咱们东侧院好几趟了,拿了不少药材药膏,皇虽是让人点了院里的奴才们来伺候主子,到底是进养心殿,旁的东西奴才也不敢带。 没皇的准予,张贵人更是不好来瞧主子,一直叮嘱着奴才好好照顾着主子。 吉灵点点头道:“生煎还好吗?” 碧雪又舀起一勺药,送到嘴边吹了吹,才道:“主子放心,都好!张贵人一切都好!她让奴才说了,如今永和宫的日子十分好过,主子尽管放心。” 吉灵看她又要喂药,赶紧摇头道:“苦得我都要吐了,我都喝了一大半了,差不多了。” 碧雪苦着脸,小心翼翼地劝道:“主子,这……这喝药哪有喝一半的道理……您这伤情可不能马虎,还是赶紧趁热全喝了吧?啊?” 吉灵含着蜜饯,含糊着敷衍道:“让我歇一歇,歇一歇再喝。” 话音刚落,便听见外间一叠声的声音道:“奴才给皇请安,皇万福金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而内传了进来吉灵听得久了,其实已经能辨认出胤的脚步声,便是刚才奴才们不请安,她也能听出来是谁来了。 宫女们打起帘子,果然胤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待得快到了吉灵床头,他才放缓、放轻了脚步。 碧雪早已经抱了绣墩来置放在床前,胤利落地一撩衣裳下摆,坐下来,一开口便道:“早朝之后,耽搁了一会儿,朕来迟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亲亲宝贝 , 他身上裹挟着一股沉水香的气息,说话间微有气喘,可见是刚刚料理完了前朝,便赶来了后殿。 胤禛说完,一瞥眼见碧雪手中拿着药碗,其中还剩下一小半药汁,眉头微蹙,便道:“怎的不伺候你家主子喝完?” 他又扫了那排宫女一眼,冷声道:“朕让你们伺候贵人,你们便是这般站着做摆设的?” 宫女们吓得纷纷跪倒了下来,颤声一个个道:“奴才该死!” 吉灵赶紧解释:“皇上,是我让她们别忙的,一下子那么多人伺候我,我不习惯。” 碧雪也慌得很。 说什么呢?说主子不愿意喝药?这样说自然是不好…… 但是皇帝问话,又不能不回。碧雪一时间一张脸涨得通红。 胤禛眼光从主仆两人脸上神情一扫而过,便已经洞悉了大概,他摇头道:“胡闹!喝药也是能讨价还价的?” 说着,他便从碧雪手中接过药碗,带了三分责备之意道:“朕亲自来喂你,倒是瞧瞧你喝也不喝!” 吉灵连忙点头赔笑道:“喝!喝!” 她将下巴向被子里缩了缩,小声跟胤禛求饶道:“皇上,还是让碧雪伺候我吧!皇上这样,我心里不安!” 胤禛懒得理她,只哼了一声,一扬脸,向旁边奴才淡淡道:“都出去。” 碧雪连忙赶了那一排宫女出去,又有宫人识趣地放下帘子。 燕禧堂内顿时被隔出了一方隐秘的天地。 胤禛瞪了吉灵一眼。 毕竟看着心爱之人,他眼中又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一闪而过,随即便被他掩饰下去了。 吉灵就看皇帝板着脸道:“朕来喂你。” 他说完,便低头舀了一勺墨黑色的药汁,细细地吹着。 吉灵瞧着胤禛眼睫低垂,侧脸线条精悍流畅。 雍容冷峻的五官上,他的神情却随着那袅袅的热气,一点点温软了下来。 大抵前朝众臣,无论谁也猜不到,雷厉风行的帝王,人后也会有这样的一面罢? 胤禛吹了一会儿,尝了一口,试了试温度。 才一口,他便紧紧蹙起眉头,转过脸去,半晌才叹笑皱起“灵灵,原来怪不得你!委实是太苦了。” 他说完,将药勺送到吉灵唇边,哄孩子一样道:“已经不烫了。你屏住气,快些喝下去就是了!这是没法子的事,总是要遵医嘱的。” 吉灵乖乖地张了嘴,喝了一口。 怪了怪了,为什么四爷喂的药就没有刚才那么苦呢? 吉灵心里甜甜地想。 胤禛看她听话地喝下了药,便一笑道:“这便很好了。” 又伸手摸了摸她额头,顺手理了理她额顶上茸茸的乱发,忽然想到一事,才道:“朕六七岁时候,有一次发热得厉害,连上书房都停了。 皇额娘急得两天两夜没有闭眼,守在朕床前,那时朕嫌药苦,她也是这么哄着朕喝药的。” 他说完,便又舀了一勺,待得到了吉灵唇边。 这一次却没配合好,药汁洒了一点出来,顺着吉灵的嘴角就往她耳朵根流淌而去。 吉灵指挥着胤禛用围脖擦了,这才笑道:“不怨皇上,皇上哪里是会伺候人的人呢?” 胤禛哼了一声,道:“亏你还笑得出来!这天下,能让朕这般伺候的,也就只有灵灵你了!” 吉灵嘻嘻地抿着嘴,眼睛都眯成了了两只月牙儿。 胤禛半笑不笑地瞪了她一眼,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脸颊,道:”伤口不疼了吗?” 吉灵小小声地回答他:“其实还有一点疼,但是不厉害了。想来今天晚上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胤禛点头道:“你昨晚两个时辰几乎没睡着,朕虽是在旁边坐着,心里却也是有数的。” 他说完,因着那绣墩甚矮,坐着不甚舒服,便索性一撩起衣袍下摆,坐到了吉灵床头。 吉灵瞧着胤禛,忽然便觉得口中药汁的苦涩味儿泛了上来,让她简直要吐了。 她低声求饶道:“皇上,干脆我一口气全喝了吧,实在是太苦了。” 胤禛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不成!太医说了你不可移动,静卧休养,还是朕来喂你,老实些!” 吉灵咕哝道:“我还不够老实么?”见勺子已经伸了过来,只能硬着头皮咽了下去。 她没受伤的那只手也不敢动,一发而牵全身。 要是能动,她一定伸手捏住鼻子——这么苦的药,这样一口一口喝下去……简直就是钝刀子割肉! 胤禛瞧她一碗药喝得哼哼唧唧,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个没用的小饭桶! 他眼光向四下里寻了寻,见一边桌上玉盏里的蜜饯还剩了两颗,便拿起来喂了吉灵一颗。 待到第二颗吃完,胤禛刚要喊奴才再送一碟进来,吉灵却出声道:“别喊人进来!皇上。” 胤禛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她是喜欢这样两人独处的时光,不想有人进来打扰。 他心头一动,一股说不出的欢喜滋味涌了上来。 胤禛伸手去轻轻揉按了吉灵的眉头,将她眉头抚平,才微笑道:“灵灵,你觉得药太苦,朕倒还有法子。” 吉灵眼睛亮了亮,仰脸去看他,不由问他:“什么?” 胤禛温柔地展颜一笑,道:“朕想起来了,这燕禧堂中还有一处,藏有特制蜜饯,极其香甜。你乖,倘若一口气喝完了,朕亲手取给你便是。” 吉灵不疑有他,果然便乖乖地接二连三喝完了那碗药汁,抿着嘴直吸气,催着胤禛道:“皇上,答应好的蜜饯呢?” 胤禛放下药碗,顺手拿起吉灵枕边一条帕子,罩在她眼上,这才笑道:“好,朕来寻一寻。” 那帕子甚是厚实,这般罩上来,只能隐隐地透出一点灯烛光芒,此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吉灵想到方才胤禛脸上透出的神秘笑意,心里直嘀咕。 四爷在打什么主意? 忽然唇上一热。 吉灵的心莫名漏跳了一拍。 她才反应过来——是胤禛俯身,低头吻住了她。 这是个甜蜜悠长,又温柔缠绵到了极至的吻。 一吻终了,两人都微微喘息。 见吉灵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胤禛低低一笑,扬手一把扯去了那帕子,埋下头,抵住她的额头,轻声笑道:“还苦吗?” 吉灵没有回答,将脸转了过去,藏在了被子里,笑了。 不苦!快甜死了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手掌天下权 , 燕禧堂中极安静。 半晌,胤禛抬起头来,两人静静地只是不说话,惟闻外间宫人隐隐洒扫庭院的声音,“簌簌”地忽远忽近,带了几分闲适慵懒的家常况味,听的人倦意上涌,几乎要埋头午睡了去。 厚重细密的帘幕将外间灿烂的日光完全隔绝开,内里只有辉煌的灯烛,将堂内照得亮堂堂如白昼。 这正是一日之中最安闲的时光。 胤禛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吉灵。 他凝神瞧着她手臂上缠绕得密密麻麻的绷带了。 伸出手去,胤禛悬空轻轻拂过那绷带,回想起昨夜凶险的那一瞬间,又想着一路抱着吉灵向后殿赶去,吉灵伤口的鲜血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地上的情景。 他的眉头只是紧蹙着。 半晌,胤禛才按住吉灵那只没受伤的手,微微喑哑了嗓子道:“灵灵,你安心养伤,待你伤好了,朕即刻便晋你的位份。” 吉灵微微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瞧着胤禛。 便见胤禛微微一笑道:“晋位分是喜事,你这般吃惊,倒像是不情愿似的——朕有这想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原想着一切总得按部就班,一步步来才是妥帖。又怕你晋升得太快,招致后宫人人侧目,反倒不是一件痛快事。 可如今,既然你为朕护驾了这一次,流了这般多的血,便再没人敢一字闲言碎语,你放心了便是!” 吉灵慢慢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她摇晃了一下被胤禛握住的那只手,眨了眨眼,才迟疑着低声道:“可是皇上……我,我才封了贵人,不足一年,按宫里规矩的话,真的没关系么?” 胤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贴近她耳廓,带了几丝调笑的意味道:“若是旁人,听了自己位份要晋升,只怕早就喜不自胜,山呼谢恩了,朕的灵灵倒是个左思右虑,瞻前顾后的!” 瞧着吉灵的表情变得窘迫起来,胤禛顿了顿,才道:“灵灵,你只管安心养伤便是了,旁的雨丝风片,朕都替你罩着!” 他轻按着她的手,在被褥上轻轻拂过。 又闲闲说了些话,不知不觉间,两人十指交扣。 吉灵只觉得四爷的手指细细在自己掌心勾勒着什么,一笔笔便如触在自己心头,。 是难描难画的温柔 这般时光没过多久,便听帘外隐隐有宫人私语,胤禛听出是御前人的声音,一皱眉,只沉声道:“什么事?” 那宫人煞地顿住脚步,连忙道:“奴才不敢惊扰皇上!只是苏公公在外间一溜儿地道,说是怡亲王已经过来了,一直在西暖阁等着,这会子只怕也有小半个时辰了……” 胤禛剑眉一扬,猛地抬手轻轻敲了敲自己额头,站起身自责道:“糊涂!朕怎的将老十三今日过来之事给忘了!” …… 养心殿前殿,西暖阁。 怡亲王允祥扶着身边仆从的臂膀,一瘸一拐站了起来。 宫人尚未打起帘子,胤禛已经大步抢上前来,有力地扶住允祥的胳膊,关切道:“十三弟,今日如何了?” 允祥见胤禛亲自来搀扶,连忙行礼道:“皇上!不敢劳烦皇上,臣弟惶恐!” 胤禛一把就阻住了他要下拜的动作,搀扶起允祥,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仔细瞧了瞧允祥膝盖,见衣袍虽厚实,又有纹绣,允祥膝盖处仍然微微鼓起,只怕内里肿胀不轻。 胤禛眼中忧色更甚,沉吟片刻道:“朕上个月差人寻来的妙方,连人带药一齐送到你府上的,可仔细用了?” 允祥感激道:“多谢皇上恩典!臣弟早已尝试,不过……” 胤禛手一挥,了然道:“无用是么?朕便让人再去寻,务必要将你这病症拔了根!” 允祥苦笑了一下,道:“这鹤膝风症,从今年春便缠上了臣弟,虽说勉强控制得宜,只是时不时发作,委实厌人得很!万幸只是腿症、尚无头疾目疾,不至于误了正事,皇上……” 胤禛听允祥一口一个“皇上”,便一摆手,道:“暖阁之内,又无外臣,十三弟,你称呼朕四哥便是!” 允祥只微微犹豫了一瞬,便点头道:“是,四哥!” 胤禛展颜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朗声道:“是了!这才是朕的好兄弟,国之柱石,朕之贤弟! 君臣忠义,原不在嘴上。十三弟,你忠孝纯挚、功成不居,对朕一片赤心,朕如何不知? 朕让你喊四哥,便是要你知道,朕不仅是一国之君,还永远是同你一起长大的那个四哥!” 允祥眼眶微热,只道:“是!四哥厚爱,臣弟嘴拙,惟有尽心竭力替四哥办好事情,方不负了四哥的一番信任与看重!” 胤禛点点头,不轻不重在他肩上拍了拍,瞧了他一眼,才沉声道:“你今日过来,是为了养心殿军需房一事罢?” 允祥抬起眼,瞧了一眼胤禛,道:“皇上……四哥所料不错!臣弟正为了这件事苦恼呢。” 胤禛点头道:“虽是让你去办,却是朕的主意。你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允祥拱手道:“是!”,略一凝神,便细细道:“军需房既是皇上为了处理紧急军务而设,理事流程应简明干练才是,不可学衙门公文冗杂那一套,白白耽误了时机。” 胤禛点头道:“这话没错,向下说。” 允祥扶着仆从的手,在椅子上腾挪了姿势,才道:“可据臣弟所见,如今军需房中,官员皆从六部抽调,兼而为之,一人一个想法,还尽是些相左的意见!臣弟虽是能统领得住一时,却弹压不住一世。” 胤禛听到这儿,抬手止道:“允祥,朕还当是什么难题呢!原是如此。” 他目光一扬,道:“这事儿你倒不必烦忧,朕到了后面自会替你料理清爽! 朕设军需房,本就是为了解决准葛尔问题,官员们有想法,百人百论是好事。 便是千论、万论,左不过还在朕的养心殿军需房里。” 他倏然起身,负手身后在暖阁中走了几步,忽然便转头,语气淡然地道:“允祥,你是知道的——朕厌烦透了议政王大臣会议!” 允祥低头,知道皇帝的意思是,不满议政王大臣会议分了皇权。 这是个极敏感的话题,饶是君臣、兄弟亲近如斯,却也不能真的肆意畅所欲言。 允祥低了头,只道:“是,臣弟知道!……这是祖宗传了多少年的规矩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谁家少年郎 , 胤禛眉目沉沉,走到西暖阁雕花窗旁边。 他清楚得很——事实上,早在顺治年间乃至更前,大清的最高权力机构便是议政王大臣会议。 譬如顺治皇帝福临仅仅六岁,就被推上了皇帝宝座,而他的父亲——皇太极,在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明确地指定皇位继承人到底是谁。 所以,是谁最终决定了让福临来当皇帝呢? 就是议政王大臣会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就是一种各团体领袖共同决策大事的制度。 有好处,也有弊端。 好处是,众人抬柴火焰高,集思广益之后,有助于判断出最利于大家利益的决策。 但对于帝王来说,显然坏处远远大于好处。 最糟糕的一点就是——这种制度,在不断限制着本应属于帝王一人的,至高无上的权柄。 胤禛皱起冷厉的眉峰——无论是谁,无论祖宗的规矩如何,现今是他胤禛坐在龙椅上,这江山也是他胤禛的! 他的臣民,理应以君为天,而不是以各种形势、或明或暗地觊觎着他的皇权,妄图插手,分一杯羹。 这对于他,不吝于一种难以容忍的挑衅。 胤禛记得很清楚:从前康熙一朝,皇阿玛尚在时,为了将权力从议政大臣会议中夺回,他便设立了南书房。 南书房是一个类似于机要秘书班子的机构。能被选中进来的人,都算得上是皇阿玛最得力的心腹亲信了。 而南书房之所以设立的原因,也很简单。 皇阿玛是要以此为核心,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权利中心——帝王的命令高效直达南书房,和议政王大臣会议制度分庭抗礼 而现今的军需房,便等同于从前的南书房。 无论是军需房,还是南书房。官员们都互不统属,全部效命于皇帝, 这样就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官僚之间的拉帮结派。 或许在少年时代,胤禛尚未觉察出来,然而到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在他的身上,越来越显现出了和先帝的相似之处 军需房便是一个例子——既是帝王,便要手掌天下权。 胤禛慢慢攥紧双手——他有决心,也有信心。 “无论当日事务多少,告诉军需房众人,悉以本日完结。”胤禛转过头,对允祥吩咐道。 “是!臣弟知道!”允祥低下头应道。 他在心里飞快地转了转——各省文武官员之奏折,撇去那些言而无物的,剩下的,少则三四十件,多则六七十件。 若是真正高效运转起来,军需房将会完全剥夺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权力,成为大清权力的要枢。 皇帝将以此迅速集权。 不过……允祥沉沉地想——这也就四哥能做到——毕竟这和帝王的魄力、能力、格局、政治眼光、个人素养都有关系。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九子夺嫡,换了别人来坐这把椅子,便是设了十个军需房,也未见得能弹压住那帮老狐狸。 君臣两人正在商讨着,忽然便听得外间一个熟悉的女孩子声音笑着道:“皇阿玛是在西暖阁么?” 接着便是苏培盛的声音,一路赔笑着求道:“公主!公主!您且宽等些,皇上还在里面议政呢!……哟!这会儿您可不能进去!” 是和硕和惠公主。 胤禛与允祥相视一笑,便扬声道:“让她进来!” 苏培盛连忙应了,宫人早轻轻开了门,打起帘子,允祥抬头望去,便见一个小小少年翩然而入,长身玉立,一身的男装打扮,俨然不知谁家的风流少年郎。 少年人的个头总是窜得极快的,一段时间不见,和惠公主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她双手放在身前,虽是男装打扮,依然按照满族女子的礼仪,先向胤禛行了礼,道:“皇阿玛!”,又规规矩矩地向生父允祥问了好。 允祥直点头,一脸慈爱地道:“好!好!” 胤禛扫了一眼和惠公主一身男装,便斥笑道:“和惠!怎的又做这男装打扮?” 允祥听皇帝说了这个“又”字,便知和惠不止一次这般打扮。 宫中规矩多且严,她进来竟是这般随意,又在皇帝面前娇俏活泼,谈笑自若,可见皇帝平素里是极疼爱她的。 允祥心中感激,便转向胤禛道:“稚女无矩。” 胤禛哈哈一笑,指着和惠道:“十三弟,你怕是还不知道罢,她今日能这般,已经算是‘有矩’了!” 允祥微微瞠目,胤禛随即笑道:“和惠活泼得紧,跟着朕,平日里鞍马弓箭也是嚷嚷着总要顽耍演练的,十三弟,你瞧,这丫头穿了这身打扮,倒越发像个小阿哥了!” 允祥面色微微一变,立即起身道:“皇上说笑!臣弟惶恐!” 胤禛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道:“你的女儿,便是朕的女儿!老十三,你尽管放心。” 和惠公主将头一扭,倒是不怕胤禛,只是嘻嘻一笑道:“皇阿玛,别取笑我!” 又上前走了几步,待得到了御案前,她扭头瞅了瞅桌上折子,却不敢细细看,只道:“皇阿玛用膳了么?” 胤禛并不回答,瞥了她一眼,了然笑道:“朕下了朝,后殿尚有些事,刚刚又和怡亲王议政,还尚未用膳,不过不打紧。你若是想着养心殿的点心了,直接吩咐苏培盛安排便是。” 允祥听闻,立即道:“臣误了皇上用膳了,皇上龙体要紧,还是先用膳,军需房的事,等一等再议罢?” 胤禛抬手道:“朕不饿!十三弟,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 允祥这才不言,又忍不住瞧了瞧和惠公主,慈爱地一笑,打趣道:“公主这年纪,再过个两三年也就该议着婚事了,怎可成日里尽是记挂着吃?” 和惠听到“婚事”两字时,虽是素来飒爽,也不由得脸上一红,只是假装没看见,一扭身又扯了几句闲话,涨红着脸行礼告退了。 胤禛瞧着和惠出去的背影,这才微微一怅然道:“孩子们的身量长得真快,有时候便看着他们,才能觉出时光流逝之迅捷。” 允祥只笑道:“皇上正值壮盛之年,怎的伤春悲秋起来。” 和惠公主出了养心殿,朝着北边走了些许地,因着是满洲男儿服饰打扮,行动之间自是肆意潇洒许多,她最厌烦仆从跟着,只是回头吩咐道:“不许靠本宫太近!远远跟着就是了。” 那几名太监连忙答应。 和惠公主走过景运门,忽听得射箭扑地之声。 她侧头一望,便见箭亭中有一华服少年,正在缓缓拾起弓箭,随后,似是气急败坏一般,他又将那弓箭扔到地上。 仆从见公主一只脚已经快要迈出了内宫,不由得急声上前阻拦。 第一百六十章 翟佳三公子 , 和惠公主瞧都没瞧他们一眼,只是一扁嘴,不耐道:“本宫方才说过的话,你们都当耳边风了?” 几个小太监对视了一眼,各自连连道:“奴才不敢!”只能讪讪跟在和惠公主身后一丈之地。 那景运门旁的侍卫见有人过来,正要阻拦,却见内宫之中,居然有少年郎,待得细细看清了,才有机灵的识出是和惠公主。 她是怡亲王幼女,皇上养女,向来深受皇上疼爱,身份不比寻常,那几名侍卫面上显出为难之色,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和惠公主只抬起下巴,示意那箭亭,随即轻描淡写地道:“本宫就在这箭亭看看,离这景运门一箭之地,别大惊小怪,嚷嚷起来,反而惊扰了宫里。” 那侍卫首领眉心一皱,心中飞快地将利害权衡了一下,便赔笑道:“如此,小人斗胆,还请公主万万勿要走远。” 和惠公主睬也不睬他,只是鼻中勉强哼了一声,随即负手向前走去。 少年侍卫洛尔汉俯身,慢慢捡起地上的弓箭,心中想着那日皇帝所说的“除了洛尔汉臂力委实弱了些,其余人的功夫都是见长的。” 他心中焦急,两道浓眉紧紧皱在一起,握住弓箭,咬牙拉开弓,对着远处的靶子微微调整着,因着心中总想着皇帝的话,心思紊乱,半晌找不到合适的角度。 忽然便听旁边一人轻声嗤笑着,一字一字讥讽地道:“你这使蛮力的样子,可真蠢!” 这箭亭之中,今日演练早已经结束,旁的侍卫大都散去,只有他一人在此坚持练习。 洛尔汉不料到旁边竟有人,立时放下弓箭,微带了几分窘迫与气恼,向旁边看去。 他见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眉清目秀,年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 想来或许是八旗王公中谁家的幼子也说不定,又见这少年身旁并无仆从,气度潇洒自若,倒似这皇宫大内是他家后花园一般。 可若是等闲人等,也不能在这外宫中肆意游逛哪! 有清一朝,为了保证侍卫的忠诚度,内廷侍卫只能从皇帝亲自统领的上三旗,也就是正黄旗、镶黄旗、正蓝旗之中挑选。 而御前侍卫对身份的要求就更高了——大部分是满清宗室以及蒙古王公的子弟,不仅门第高耀,更要武艺出众。 他们以天子侍从身份而光宗耀祖,升迁调补途径比其他人员要宽得多,满洲贵族官僚子弟,能被选中为御前侍卫的,多由此途径,直接获得高官厚禄。 他只朗声道:“敢问……” 和惠公主大步上前,一伸手从他手中夺了那弓箭过来,挑眉道:“你不必着急问我是谁,瞧瞧你这手中的功夫,亏得你还是御前侍卫,真不知皇上如何选中的呢!” 她说完,用手指按在脸颊上,微微向下撇了撇眼角,做了个鬼脸。 洛尔汉毕竟少年心性,又是贵胄子弟,打小被捧着惯了的,如今做了御前侍卫没多久,被和惠公主这话一激,顿时脸上张红,说不出话来。 和惠公主只是瞟了他一眼,带了几分骄矜的神情,胸有成足地道:“我来教教你!你可看好了!” 她说完,右手腕闪电般地一翻,握起那弓箭,两足一分,弯弓搭箭,英姿勃勃。 霎时对准了那靶子。 洛尔汉还没看清,已经见这少年公子手中的箭矢流星一般地飞了出去,转眼间“刷刷刷”连珠三箭,虽是微微偏了靶心,也是极不容易的了。 洛尔汉虽眼中流露出一丝佩服之色,不由低声喝了一声彩,道:“小兄弟,这把弓不轻,你倒使得轻飘飘的!” 和惠公主将弓箭扔给他,得意地仰脸一笑道:“弓箭重不重倒在其次,关键是要会借力,诺,你瞧出个中关窍了么?” 洛尔汉接过弓箭,脸上流露出愧色,缓缓摇了摇头。 和惠公主抬手扶了扶额上的瓜皮小帽,抱起双臂在胸前,慢悠悠道:“瞧不清楚也不打紧,你只要会用力便可以了——射箭之准头,原在手指尖上的细微控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想想,是不是?” 我方才见你,将全身的力气都凝固在了手臂上,僵硬得便如两块铁板一般,一点儿也不懂得放松!如此,力道凝结在臂弯中,如何还能输送到指尖呢?” 洛尔汉眼中神色微微一动,缓缓握起那把弓箭,心中将这少年公子的话反复琢磨想了想,不料这小兄弟年纪虽小,说出的话却十分一针见血。 他对着远处的靶子重新抬起了弓。 和惠公主双手仍抱在胸前,不慌不忙地向后退了几步,又打量了洛尔汉上上下下几眼,这才笑吟吟道:“喂!你姿势倒是不错,不过光摆个花架子可不成!” 这都是素日里她学习弓马时,师父常挂在嘴边的话,这时候便似模似样地说了出来。 洛尔汉不疑有他,沉下心,分开双足站稳,努力放松了臂膀,随即眼睫微微一眯,指尖松开,便见那箭流星一般地飞射了出去,“刷”地猛地一头正扎在了那箭靶子上。 他心中多日来的茅塞顿开,只觉得压在心头一块大石也除了去,不由得松出一口气来,立即放下弓箭,满面感激地上前拱手,向和惠公主道:“小兄弟,多谢指点!” 他说完,想到一事,便一脸诚恳地问道:“还不知小兄弟姓甚名甚?” 和惠公主见自己出手点拨了几句,旁人便极有成效,正在得意洋洋,乍然听他这么问,不由得语塞 她支支吾吾了几声,才一扬眉,胡乱敷衍道“本……我……我叫慧赫!” 洛尔汉垂下眼,喃喃念了几句:“慧赫……”, 此时两人距离近了些,他便仔细打量着这少年公子,见他右边唇上一颗小小的红痣,鲜明俏皮,心中一动,想到了朝中一位形貌相似的大臣,便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了!你是镶红旗翟佳大人家中的三公子罢?刚刚从江南才回来的那一位!” 和惠公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只是敷衍着岔开话题,又问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洛尔汉说完,又想到翟佳氏一门近年来颇得皇帝青眼,恩宠甚渥,是以外宫中行走,神色镇定,料来也不是什么罕事,心中越发笃定。 听翟佳三公子问自己姓名,便笑道:“洛尔汉,正蓝旗。”又报了父兄姓名,皆是在朝中效命。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顾语切切 , 七月初,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 因着处处精心,用药换药按时,养心殿拨来服侍的宫女又众多,吉灵的伤情也在一点点好转。 伤口处一阵阵地发痒,估计是到了长肉愈合的阶段,终于可以下地,在屋子里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了。 因为她不让七喜扶,七喜只能提心吊胆地在后面护着,带着那一堆奴才,老鹰捉小鸡一般,念叨着:“主子!慢点,千万当心!” 吉灵看她们那样子实在太滑稽,就笑着道:“好了,我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 但是等到用膳的时候,她就笑不出来了——满桌的羹汤全部都是白灼清煮…… 食材倒都是上上品,极精贵的,就是盘子里的汤羹汁水.......一点儿看不见颜色。 如果偶尔吃顿清淡的,那也没什么,但是一连几天,每顿饭都如此,谁受得了啊! 吉灵看着膳桌上的菜,半天下不去筷子,她想:如果现在有人让她去出家当尼姑,吃斋饭,至少在膳食上,她绝对能无缝对接! “七喜啊,膳房就不能送点有滋味的菜吗?” 吉灵提着筷子,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支着脑袋,反反复复地调戏着饭碗边沿沾着的一颗白米粒儿,苦着脸对七喜道。 “我想吃点辣的,有滋味的!糖醋呀、辣椒炒什么的,或者来个八宝热锅,方便省事,我自己涮涮肉片蔬菜,都可以呀!”她瞧着七喜道。 七喜握着一只九花玉露雕月勺,一点点盛着清汤,闻言眼皮都不抬,只是低声道:“主子,忍一忍,等后面好了,您想吃什么,奴才都包管给您安排!” 她一边说,一边顺手就将一只空碗交给旁边的燕禧堂宫女了。 吉灵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搁,抬头问七喜:“我得留疤了吧?还是很明显的那种?” 七喜闪避开眼神,没说话。 那天诊治的时候,太医避而不谈这个问题,轻描淡写地只是道贵人多加休息。 吉灵也没多想,现在瞧着这天天的膳食,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七喜低声道:“皇上的意思是,怕主子难过,让奴才缓一缓,慢慢地告诉主子, 太医说——这么深长的口子,不管用什么药材,留疤总是难免的了,所以才嘱咐饮食上得分外注意些,只让那伤口长成的颜色淡一些,瞧着也便不那么吓人。” 她说完,见吉灵不说话,便叹了口气,道:“主子别懊丧,万幸这伤痕不是在脸上,总是没损着您容颜半分! 再说皇上现今这般疼爱主子,奴才敢担保——便是主子您手臂上添了道疤痕,也不会减损主子在皇上心中一分一毫的分量!” 吉灵眨了眨眼,一抿嘴,叹了口气道:“是我在床上躺了这几日,人都躺糊涂了,这样深的伤口,怎么可能恢复如初?” 碧雪见状,瞧了一眼七喜,忽然上前,悄眉细眼地道:“主子,奴才倒觉得这未必是件坏事儿! 主子试想,只要有这道疤痕在,岂不变成了一个符号,永远提醒着皇上——主子您曾经为了皇上,舍身护驾? 这样,皇上心里总是永远记着主子的这一份情的。” 吉灵低头喝了一口汤,听了这话,没说话。 接过七喜递过来的热帕子,她擦了擦嘴,低声道:“皇上心里若是有我,怎么样都有;若是没有我,我便是浑身上下留下一百一千处疤痕,也留不住皇上的心。” 若是处处以护驾有功自居,这种厚重而裹挟的爱,别说帝王了,便是她也不喜欢。 这一日晚,胤禛照旧批了折子到极晚。 其实他心里本是想着,今儿定要早些去看吉灵的,谁知被几份直隶呈上的折子纠住了思绪,朱批改改画划划,满纸淋漓,不知不觉便到了夜深。 待得到了燕禧堂门前,宫人见皇帝过来,刚要跪下请安,胤禛已经一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瞧了瞧内里,见仍有灯火明煌,微一思忖,倒是没犹豫,便踏了进去。 果然宫女打起几重帘幕,最内里一灯如月明莹,吉灵靠在床头,不知与七喜说些什么,只见两人欢声笑语,说的甚是开心。 因着七喜背对着皇帝,不仅挡住了吉灵的视线,连她自个儿,都浑然未察觉皇帝进来。 旁边宫女见胤禛进来,一个个面色一肃,立时便要跪下行礼,胤禛只将下巴微微一摆,众奴才便立即垂手敛首地倒退了出去。 吉灵这才察觉,七喜一回头,就着床边直接就跪下了。 胤禛瞧了一眼吉灵脸色,见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与前几日刚受伤时那副惨白面容大不相同。 他心中宽慰,不由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七喜道:“不错,贵人恢复得大有起色,可见你这奴才是个尽心的,不怪你家主子离不了你!出去罢。” 七喜得了皇帝夸奖,脸上是抑不住的喜色,她退出去,一转身正见碧雪端着一盘洗手的净水站在门口,瞧着她过来,便不紧不慢地让开,面上一笑。 内里,胤禛在吉灵身边坐下。 他顺手理了理因长时间伏案批阅奏折,而翻起的袖口,这才道:“朕没扰了你睡下歇息罢?” 吉灵笑着一摇头,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拉住胤禛袖子,抬头望着胤禛道:“没有,当然没有。怎么会?皇上过来瞧我,我欢喜都来不及!” 胤禛被她拉扯着袖子,不由得嘴角一翘。 他向左右略一扫,见宫人都已经知趣地退了个干干净净,这才凑近了吉灵,低声笑道:“灵灵,这一天下来,想朕没有?” 吉灵老老实实地点头。 她捉着胤禛的袖子没放,半靠在枕头上只是瞧着他微笑。 胤禛伸手便把她背后的七心如意圆镂空金累丝枕调了调角度,让她靠着更舒服些,这才微微吐了口气道:“朕下午仔细问了安太医,照你如今的伤情,五十余天便可基本痊愈。” 他伸手摸了摸吉灵头发,又替她将被角向上掖了掖,才道:“灵灵,你定要老实听太医的话,用药喝药之类,一概不可任性!朕,等着你尽早地好起来。” 吉灵听胤禛话音,似乎是等着她康复了以后便有什么事等着她一般。 她心里奇怪,却忍住了好奇心,闭上嘴没多问。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君心如我心 , 她既不问,胤禛便也不多言,只是又叮嘱了几句,吉灵皆是点头应了。 胤禛侧头见窗外冷月淡白如霜,虫声阵阵,夜已是极深的了,便伸手拍了拍吉灵手背,温柔地瞧着她道:“灵灵,朕不误着你歇息了,你好好地歇着。” 他起身,整了整衣袍,想起一事,道:“明日朕上朝依旧极早,那时天还黑着,你尚在睡梦中,朕便径直去了。你放心,待得一下朝,朕还是照旧,立时便来看你!” 吉灵满心欢喜地又点了点头。胤禛瞧了她一眼,伸手摸了摸她脸颊,手势向下顿了顿,示意她躺下。 吉灵听话地“哧溜”一声,就滑进了被窝。 胤禛看她动作甚大,不由得一皱眉头,半笑半气道:“才说让你小心些,怎么这般粗枝大叶?” 他微微拎起薄被,瞧了一眼她手臂,才放下被子,又向上提了提,拍了拍吉灵肩头,瞪了她一眼道:“睡吧,朕这便走了,让奴才们进来伺候。” 他说到这儿,停了停,忽然柔声道:“灵灵,其实朕今日上朝前,已经来看了你一眼,你可知道?” 吉灵头一抬,脱口而出:“今早?” 她完全没有意识呀,早上的时候睡得好香呢! 也没听奴才们说一声。 胤禛见她神色,便摇头笑道:“是朕不让她们多言语。你安心休息,旁的什么也别思量,什么也别多虑,你只管在这养心殿后殿中养伤,朕在前殿批折子, 咱们中间,只隔着一条走廊。朕与你,总是在同一处的。” 他说到这儿,抬手拎了拎衣领,微微仰起线条流畅的下巴,想到朝中这几日军务机要之事,眼中闪过一丝刀光一般的冷峻之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薄薄的嘴唇抿了抿,随即抬脚便往外走去。 吉灵瞧着胤禛越走越远,已经走到了帘子旁。 眼见着他就要一掀帘子出去了。 再见他,最早也得是第二日中午了。 她忽然便不由自主出声道:“皇上!” 胤禛脚下一顿,挥手放下帘子。 他回身走了几步,站在灯烛的暗影里,微笑着瞧着吉灵问道:“灵灵?” 吉灵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抿了抿嘴唇,支吾了一下才道:“皇上,您还要批折子吗?” 胤禛怔了一下,虽不想她担心,但更不忍心对她说假话,便点头坦诚道:“这几日,朝中事极多,千头万绪,今日若是不一件件抽丝剥茧地料理清楚,明日事再堆积上来,便是白白延误了辰光。” 他这样说着,到了末了,不由得抬手握拳,举在唇边咳嗽了几声。 吉灵心里重重叹息一声:历史上的雍正就是这么把身体拖垮的! 作为最勤政的皇帝,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用现代的算法来算,就是四个小时,十多年的在位期间都是如此。 想想普通人,如果让你每天就睡四个小时,大概最多也就一个星期,你就受不了了吧。 但是雍正居然十多年如此!身体不垮掉怎么可能呢? 吉灵想到这,就觉得心里沉沉的。 她低声道:“皇上,您什么事都想着尽善尽美,自然这也是没错的。只是若是熬的厉害,伤了身子,可怎么补救呢?” 胤禛眉目深沉,瞧着吉灵半晌,顿了顿才道:“灵灵,朕没法子。朕的这一生都是要为着大清盛世而努力的,朕要励精图治,要吏治清明,要这天下承平,百姓安居。朕,没法子再顾上别的了。” 他说完,凝神望着吉灵,神色不悲不喜地道:“灵灵,你从前是不大说这些话的。” 吉灵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道:“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是一直想着的,我就是心疼皇上。 从前不敢说太多,想着皇上听这样的话,也是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又何必多言?只是如今确实忍不住了。” 胤禛走过去,站在床前瞧着吉灵,点头道:“灵灵,你的心意,朕知道。 朕来这瞧瞧你,心里甚是高兴,这便也算歇过了,朕现在回去再瞧瞧折子,不会太晚。” 吉灵乖乖地点点头,手指微微勾住胤禛腰上,自己给他做的那只端午荷包的流苏,轻轻地在手指间中打着结,又放开。 她蓦地收回手,抬起头,笑眉笑眼地推着胤禛,道:“皇上快去吧!早些批完了折子,也能早些上床歇息!” 胤禛瞧着她脸上一脸笑嘻嘻的表情,思绪极敏锐地转了转,心里回过味来——这个小人儿明明是舍不得他走,只是拼命掩饰着罢了。 他忽然就扬声喊道:“苏培盛!” 苏培盛隔着帘子大声应了。 只听胤禛沉声道:“将前殿御案上,朕没批完的左手那叠折子统统都报来燕禧堂,朕在这儿批。” 苏培盛一愣,但多年来的习惯,让他本能地一叠声先承应了下来。 大抵是为了陪吉贵人吧?苏培盛琢磨着。 皇上在燕禧堂批折子——可从没这先例过。 不过,皇上为了吉贵人而开的先例还少吗? 堂内。 胤禛瞧着吉灵,笑吟吟地道:“朕批折子时,脾气向来不大好,拍桌掷笔的都是常事,灵灵,你便是躺在床上,也怕是没法歇息了。” 吉灵眉开眼笑——她扯着胤禛的袖子,嘻嘻哈哈,一叠声地道:“我才不困呢!” 胤禛被她拉拉扯扯得心里一片柔软,他弯下腰,凑去她耳边低声问她:“朕的灵灵,舍不得朕走,是么?” 吉灵眼睛眨啊眨,就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胤禛忽地欺身上前,带了几分霸道,突然就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身上的沉水香扑面而来,混着男子身上的气息,大片大片地笼罩着她。 吉灵伸手,勾住胤禛的脖子。 她闭着眼,只是将自己的脸埋进胤禛的肩窝里。 那里有爱人最炙热的温度。 胤禛被她这一番动作揉得心头一片温软,冷厉的眉目一瞬间都化成了江南烟雨。 他同她脸颊轻轻挨擦了一下,才伸手抱住吉灵肩头,将她向自己怀里紧了紧,沉声道:“灵灵,朕也一样舍不得你。” 不一会儿,苏培盛便带着御前侍候笔墨的太监,将折子送了来,另有御笔,丹朱,砚滴等物亦捧了来。 胤禛坐在桌案后,理了理袖口,瞧着吉灵笑了笑,随即埋下头,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留宿燕禧堂 , 胤禛的目光停留在面前一份折子上。 这是一份密折。 所谓密折,就是底下官员将折子呈给皇帝亲拆御览,皇帝改过朱批后,再密封起来,原路返回去给上奏人。 这一套程序听起来简单,实则内中却大有文章。 要知道,有清一朝,官员上呈给皇帝的公文都是通过通政司送达的。 公文未至天子前,已被亲贵遥侧目。 所以官员们,尤其是一些中阶官员,是不敢在这种半公开的折子上讲太多实话的。 以至于下面有些内情,皇帝便无从知晓。 康熙一朝,为了通达下情,就会用“密折”这种法子。 胤禛记得很清楚,皇阿玛每每察看密折,不假人手,便是皇阿哥们,也不能真正捉摸清楚皇阿玛在想什么。 但有资格能给皇阿玛上密折的臣工,毕竟是少数,终康熙一朝,始终没有形成一套真正严格的密折制度。康熙在位数十年,统共能有资格上书密折者,不过百人出头。 从雍正二年起,雍正就一改前朝旧例。眼下,到了雍正三年,上密折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千人。 他不但给了中小阶层的官员授权,允许他们越境奏事。 同时,胤禛还特许他们越级汇报。不必非得按照一层层上下级的递进关系来。 换句话说,这些中小阶层的官员只要得到了皇上发回来的密折,并可以直接按照上面的朱批行事,不必呈报给自己的上级——等于直接听从皇帝吩咐行事。 这是一种令人相当兴奋的荣耀与激励。 但对于许多高阶官员来说,这个制度就很微妙、很讨厌,也很尴尬了。 他们的下级可以越过他们,直接跟皇上打小报告,如此一来,等同于腹背都受了监视,形成了一种同时被上下级牵制的局面。 …… 不知过了多久,胤禛终于放下御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抬起手,不自觉地揉捏了捏脖子根部。 肩颈处虽酸痛不堪,但他的心里却十分满足。 相较于身体的疲惫,把所有的事情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对全国上上下下的情况洞察秋毫、了如指掌,这种愉悦与满足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形容的。 胤禛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抬起手,揉捏了一下自己眉心,放眼瞧过去,便见吉灵半侧着身体,那只未受伤的手压在脑袋下,她已经迷迷糊糊盹着了。 他站起身走过去。 或许是眼前的光影晃动,吉灵迷迷糊糊中似乎有所察觉。 她刚刚睁开眼,就被室内灯火晕黄的光辉刺得眼睛有些发酸。 吉灵伸手揉了揉眼睛,这才展眉一笑,带了点不好意思,道:“皇上批好了?我倒是睡着了!” 胤禛见她睡得久了,眼神中难免带了几分懵,便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她头发,柔声道:“困了便睡,那又有什么打紧,原是朕在这里耽误得迟了。” 他说完,顿了顿,索性道:“朕今晚便宿在这里。”便扬声唤苏培盛去准备。 燕禧堂只是妃嫔等候侍寝之处。却并非真正侍寝天子之处——苏培盛隔着帘子,躬着腰听了皇上的吩咐,只微微一怔,随即便麻溜地自去安排了。 胤禛双手一抬,一边将外袍除了,随意丢在旁边的衣衫架上,一边便坐下在吉灵床边。 洗漱过后,宫人熄灭了屋里的灯火,只隔着轻软的帘纱点了一盏小小的宫灯,随即便屏气凝神地退出去了。 两人并排躺下,吉灵方才困得不行,这会儿却来了精神,脑袋转来转去只是睡不着。 胤禛在昏暗中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便想起一事,转头凝望着吉灵,低声道:“灵灵,入宫这么久了,如今又受了伤,你一定想念家人了罢?” 家人?原主的爹娘? 吉灵有点心虚,本能地一转头。 胤禛瞧着她神色,见她眸中微微有情绪在激荡。 他误会了。 胤禛伸手把吉灵裹在自己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见她仰脸看着自己,便温柔地展眉一笑,意味深长地道:“你母亲如今有诰命在身了。” 吉灵望着胤禛,隐隐地猜到了皇帝接下来要说的话。 胤禛在被子下握住她未受伤的那只手,安抚地道:“不必着急,待到三节两寿、四时八节,朕对坤宁宫提点一声,你便去向皇后提了申请,让你母亲递牌子觐见,批准进宫来瞧瞧你罢!” …… 第二日,坤宁宫。 “皇上昨日上朝前,去燕禧堂看了吉贵人一眼,从头到尾没准奴才们出声,说是会扰了贵人休息。” “昨儿皇上,中午下朝之后,又去了燕禧堂,和吉贵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出来,随后便去西暖阁和怡亲王议事了。” 乌拉那拉氏的手掌根轻轻扣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是个无意识的动作。 她只是语调平静地道:“继续说” “皇上,昨儿晚上让人直接把折子从养心殿前殿搬到了燕禧堂,说要陪着吉贵人。” “皇上,昨晚上宿在燕禧堂了。” 乌拉那拉氏眼珠子都不错,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在面前的小太监。 小太监每说一句,头便垂得更低了。 待到最后那句“皇上昨天晚上宿在燕禧堂了”说出来时,小太监几乎趴在了地毯上。 乌拉那拉氏一挥手,做了个“去”的手势。 小太监还跪伏着,没瞧见。 华容上前一步,待到把人赶出去了,她回身觑了一眼乌拉那拉氏的脸色,才低声道:“娘娘,这茶凉了,奴才给您换一盏新的热茶过来。” 乌拉那拉氏抬手压住茶盏盖子,忽然便道:“年氏怎么样了?” 华容笑着道:“皇后娘娘高着!打发她去了御花园西边的乾西五所,居于那里,既可以听闻御花园中各位娘娘欢声笑语,却又被看守着出不来,想必那滋味,也是够她受的了。 皇后娘娘让人将封妃的金印、文册、冠饰都收了个一干二净,收的时候,年氏死死抓着不肯放手呢!” 乌拉那拉氏哼了一声,方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上现在虽说是厌烦透了她,保不齐过一阵子,想到年家败的败、亡的亡,就落得她一个孤女,又心软了也说不定!” 乌拉那拉氏低着头,瞧着桌上的茶水迹,伸出手指轻轻划了一道月牙形。 她微微眯了眸子,自言自语地道:“这水渍,哪怕留一点没拭干净,桌上总是不清爽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惜福 , 华容觑着皇后娘娘脸色,心头忽然动了动,凑上前去低声道:“皇后娘娘,乾西五所的旁边岂不就是……, 要不要……?” 她说着,手中做了个干脆的手势,眼里闪过一丝狠劲儿。 乌拉那拉氏似笑非笑地扫了华容一眼,道:“你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想着应对了,前几日都做什么去了?” 她低头喝了一口冷茶。 冷茶伤胃,乌拉那拉氏抿了一口咽下去,却觉得五脏六腑里都清静了几分。 她扬眉沉沉望着前方,静静道:“你前几日怎的不想想——宫中冷僻之处不少,本宫为什么偏偏要安排年氏入乾西五所?” 她瞧向华容。 华容忽然便明白过来。 乌拉那拉氏见她神色,唇边绽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慢条斯理道:“不错。前日,她入乾西五所。昨日,本宫已经着人去‘擦桌子’了。” 华容双眼微微张大,握着茶盏碟盘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 过了少顷,她才低声问道:“皇后娘娘,那……吉贵人……” 乌拉那拉氏倏然抬起头,似是一脸奇色,只淡淡道:“吉贵人什么?” 华容蓦地住了口。 乌拉那拉氏掀了一下眼皮,瞧着华容脸上的神色,反倒笑了。 她向旁侧了侧身子,将肘部撑着一旁桌案的角上,才轻描淡写道:“本宫当初能有心栽培她,就能有容得下她今日这般光景的气度! 吉氏是个心不大,能安分的,知道守成便是惜福,如此最好。” 她怅然叹了一口气,瞧向窗外,慢慢道:“这么多年了,本宫也算是看得明了——后宫之中,总要有人得宠。有她占着这位置,比旁地里来个祸害强!” 她放下茶盏,微微闭上眼。 华容见状,立即乖觉地上前去给皇后揉捏起肩膀来。 …… 乾西五所。 北边第一间屋。 夏夜里蚊虫多,团团盘旋在人脑袋旁,嗡嗡扰着人睡不踏实。 年氏以臂枕头,沉默了半宿。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却在梦里回到了前日,初来乾西五所的情景。 …… “就是这里了。” 值守的太监推开门,面上勉强还算客气,只是称呼都懒得称呼她一句,直接这么大喇喇丢下一句,示意她进去。 门在身后“吱呀”地一声被带上。 年氏慢慢转着眼珠子,木然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这是紫禁城中极冷僻的一处了。 但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阶下有流水潺潺,池中绿荷虽是无人打理,但兀自生长,倒也有股蓬勃的野趣,虽是萧条冷僻了些,仍不失为一处清幽雅境。 她抬起手,强打了一点精神,抓紧了肩膀上的包袱——珠玉走了,包袱的带子很细,磨得她柔嫩的脖颈生疼生疼。 她这一身好皮子,都是翊坤宫的宫女们平时用花瓣香料伺候着沐浴,又细细地用绿檀木小板一点点涂着润肤香脂护理的。 如今,她得自己打点着一切了。 前日,在皇后来人押她去乾西五所的时候,珠玉哭得不像样。 末了。她最后给主子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咬牙,走了! “珠玉!你七岁入年府,陪着本宫这么多年了,如今却连你也要走了?” 年氏颤声问道。 这一声,声音之厉,将她自己都从梦里震醒了过来。 年氏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在翊坤宫,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而灰败,简陋而颓败。 惟有帘外夜雨潺潺。 如果运气好的话,皇后不再磋磨她,宫里那些曾经结下梁子的仇家们不来踩她最后一脚……她想,也许她是可以在这个尚算体面的环境里,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辰光。 只是,她的运气向来不大好。 门外有脚步声,是有人一步一步走近了来,听这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人。 “谁?” 年氏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立即坐了起来,向外面问道。 门栓就是个摆设,外面的人试了几试,便松动开了门,踱步了进来。 来人逆着窗外的月光,并看不清面貌,只能见到腰身盈盈不堪一握,风姿绰约,是个年轻的女子。 身后跟着的,大约是丫鬟婢女。 “是谁?”年氏恢复了几分镇静,从床上坐起来,穿了鞋下地,站起身冷声道:“半夜三更,擅闯本宫这屋,无头无绪的,要做什么?” 那一主一仆并不搭理她。 婢女将手中的宫灯向旁边桌案上放了放,又挑了挑火芯子,顿时屋内明亮了许多。 年氏顺着这光亮,才算瞧清楚了来人的面目。 是从前景阳宫的侧位,海贵人。如今的海答应。 海氏扶着婢女的手,慢悠悠地在旁边坐下,道:“我还以为年妃娘娘如今家破人亡,又惹得皇上龙颜大怒,被降为了官女子,吃了这番飞扬跋扈的苦头,总该收敛了收敛性子罢?” 梁上有灰落下,她伸手掸了掸,才似笑非笑地望向年氏道:“未曾想,一开口,您还是这个脾味。” 年氏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她,只是冷冷道:“你从哪里过来本宫这里?” 海氏一挑眉,嘲讽地道:“您还自称‘本宫’哪?娘娘,这幽僻之处您可还住得惯?” 年氏并不答话。 见年氏沉默,海氏顿了顿,神色转为悲哀而,只是缓缓道:“我降为答应之后,住处便在这乾西五所附近不远处,凄清苦冷,如今有娘娘你来陪我作伴,倒也是不错。毕竟……” 她倏然站起身,走上前,眼珠子也不错地盯着年氏,一字一字恨声道:“我从春风得意、颇得帝宠的海贵人,变成如今这无人搭理的海答应,形同住在冷宫一般,我好不容易挣来的前程,毁于一夜之间。而这一切,都拜娘娘您所赐!” 夜色迷茫,她的神情凄厉可怖,年氏到了这时候,心头终于生出畏惧来。 她微微向后瑟缩了身子,口舌不由得也结巴了,只是强撑着道:“你……去年那件事情……那是懋嫔和宁妃联手唱了台戏,不是本宫……你别错认了冤家!” 海氏眼中恨意更浓,她伸出双手,倏地便紧紧捏住了年氏肩头,手中用劲,几乎要捏碎而年氏的肩骨。 海氏嘶声道:“错认?你当我是傻子,这般糊弄?这紫禁城中,谁看不出来,她们两个,不过是你养的两条狗罢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勿入帝王家 后半夜风急雨骤。 黑沉沉的天地间,一大片水雾飘荡。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紫禁城的地砖上抽 待得到了破晓时分,雨势才算减缓了下来。 乾西五所值守的太监睡得出奇的沉浓。 很多年以后,偶尔有好奇的小太监追问他当年这件事,他也只是咳喘着哀叹道:“那一夜的雨下得委实是大!就像老天爷在哭一般,我什么都听不见哪……”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他脑袋旁的素色圆枕头下,压着一只小小的金锭子,锭子上染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兰花馨香。 这一晚,他的梦也很香甜——梦里,老家的亲人们有了良田大宅,衣暖食足。 第二日,坤宁宫。 “夜里风雨大,值守的奴才昨晚睡得太死,愣是没听见动静,……等到发觉,找人抱下来的时候,说是从头到脚都已经发硬了,一只眼睛还翻着,怪……怪吓人的。” 小太监跪在乌拉那拉氏面前,一脸骇色地道。 华容正在伺候着皇后梳头。 她手里握着乌拉那拉氏乌黑脂滑的长发,一瞥眼,见一抹银辉一闪,立即手腕一翻,将那根白发藏进了厚厚的发髻里。 随后,她细细地将发髻梳好,末了,别上了一朵淡银色缀碧玉的牡丹发簪,挡住了发尾的结头。 乌拉那拉氏眸子一眯,从镜子里已经瞥见了华容的动作,眉头一皱,抬手道:“遮掩甚么?下次见着了,拔了便是。” 她叹了口气,用帕子掸了掸胸襟前的胭脂余粉,这才问道:“皇上在养心殿吗?” 那小太监一怔,随即连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在、在!皇上在养心殿呢!” 乌拉那拉氏站起身,不紧不慢道:“走罢,去养心殿。” 风舆在养心殿前停下。 众人簇拥着皇后下了凤舆。 乌拉那拉氏扶着华容的手走上台阶,迎面正好见着裕妃出来。 裕妃一抬头,也见着了皇后,上前就来请安。 待得裕妃抬起身来,乌拉拉氏满面悲戚,哀声叹道:“翊坤宫也是个想不开的!那日闹成那般情状、皇上都网开了一面。本宫将她安置在乾西五所,就是怕她在宫中热闹处,反而触景伤情。想着乾西五所是个清幽的地儿,静静心也好……谁知这才几日的光景,便出了这样的事!” 裕妃恭谨道:“皇后娘娘慈心,可惜年氏是无福消受了,人既走了,皇后娘娘也别太忧伤——需知忧能伤身,娘娘还是得以凤体安康为要。” 皇后用帕子印了印眼下的粉痕,絮絮道:“本宫也知道,只是止不住的感叹!唉,毕竟是打潜邸时候过来,这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姐妹!这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裕妃再不多说什么,只是宽声劝慰,又让华容好好扶着皇后。 待得进了养心殿,宫人撩起帘子,进去禀了。 乌拉那拉氏端起身子,理了理衣领,端肃了神色,这才进了暖阁内。 胤禛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旁边的九龙鎏金炉里,烟气缭绕。 皇帝站在这一堆烟气中,眉目都是模糊的。 他身子右后侧的桌案上,是一对琉璃百鸟朝凤花瓶——花团锦簇,欢欢喜喜的图案。 他平日里好素雅,乌拉那拉氏见多了皇帝这里素色的物饰,乍然见到这花瓶,便是一怔。随即才屈膝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应了一声,回过身来,瞧着屈膝在地上的乌拉那拉氏,沉声道:“他们刚刚已经禀了朕了。” 乌拉那拉氏抬起头,便见皇帝手里握着一串紫檀佛珠。 胤禛将那只佛珠在手中微微转了转,“啪”地放在一旁桌案上,才瞧着皇后道:“什么时候的事?” 乌拉那拉氏神色一凝,只低声道:“早上发现的。解下来的时候,人都已经发僵了,夜里的时候恐怕就已经想不开了。” 见胤禛没说话,乌拉那拉氏停了停,便整了整衣裳,忽然一咬牙,敛容跪下,哀声道:“臣妾斗胆,虽是会触怒皇上,仍然想求皇上一件事!” 胤禛没瞧她,只是神色淡淡地扬了扬手,道:“说。” 乌拉那拉氏见皇帝不叫起,只好跪着,好在暖阁中奴才不多,倒也不算难堪。 她缓缓道:“年家妹妹,好歹伺候了皇上这么多年,虽说性子确实太骄纵了些,往日里也是对臣妾有些不服气不恭敬的地方,臣妾也被她气过、恼过!但毕竟大家伙儿姐妹一场,又处了这么多年,臣妾……臣妾今儿听着这消息,心里头委实难受的很!” 她抬起手,用帕子捂住鼻尖,鼻音浓重地道:“年家妹妹到底可怜!虽说她惹恼了皇上您,被降为官女子,也是活该。但是毕竟从前是翊坤宫一宫主位,又是妃位,享了半世的风光荣华。臣妾斗胆……” 乌拉那拉氏双手交叠在养心殿暖阁的如意海水龙纹地毯上,仪态端庄地缓缓磕下头去,随后挺直了腰板,跪正色道:“臣妾斗胆,恳请皇上能以嫔位之礼,下葬年家妹妹。斯人已逝,过往的一切对错是非,皇上就莫要与她计较罢! 这也是臣妾,身为六宫之首,能对她的最后一点照拂了。” 殿中极安静,只能听见西洋钟滴滴答答的声音。 苏培盛垂着头,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只盯着皇帝的右手。 皇帝微微握紧了手,复又松开。 乌拉那拉氏泣声道:“求皇上成全!”她说着,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两串珠泪夺眶而出,跌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胤禛眼色转冷,垂头沉默了半晌,语调平平地掷下一句:“就照皇后说的办吧!” …… 虽是白日,风雨如晦,殿中阴暗不已,眼见着又有一场劈头盖脸的暴雨要下。 回到坤宁宫,乌拉那拉氏似是再也撑不住一般,微微瘫软在华容身上。 华容低声道:“皇后娘娘,您何必做此吃力不讨好之事?横竖年氏已经过了身了,也见不着您的这个人情!” 乌拉那拉氏紧闭双目,冷冷道:“本宫哪里是为了她?本宫是为了自己!今日,虽一时难免惹皇上不快,但等他气头过了,自会体察到本宫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再说了——一个死人,别说嫔位之礼了,便是以皇贵妃、皇后、太后之礼下葬,又能碍着本宫什么?” 乌拉那拉氏说完这句,再不多言,只是低声命道:“取本宫早上抄的那卷经书来!” 华容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窗外“轰”的一声,惊雷乍起。 乌拉那拉氏歪了身子在炕上闭目养神,被这惊雷吓得一哆嗦。 “等到发觉,找人抱下来的时候,说是从头到脚都已经发硬了,一只眼睛还翻着,怪……怪吓人的。” 小太监的话音,似乎又在乌拉那拉氏耳边响起。 听着窗棂被风吹得砰砰自响,她双手间竟沁出了层层的凉汗。 年氏,这嫔位之礼,就当是我乌拉那拉氏给你的补偿吧!你好好地上路,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切切勿入帝王家! 第一百六十六章 欲盖弥彰 , 燕禧堂前厅。 厚重的帘幕隔绝了窗外的风雨声,堂内灯火辉煌。 小苟子躬着腰笑道:“皇上前日就对奴才说了——等贵人好一些了,让奴才把麒麟抱来,务必要逗贵人高兴才是。” 吉灵坐在椅子上,一名宫女跪在她面前的软垫上,轻轻揉捏着她因为长久卧床而有些麻木的小腿。 另一名宫女则捧着一盘核桃,碧雪坐在旁边,拿着一只七角累丝缠银小果子锤,一颗颗核桃地砸过去,每砸出一点果肉,就聚在旁边一只玉碗里。 那玉碗里,已经堆积起了不高不矮的一座小山。 另一名宫女站在吉灵身后,手中握着把犀角梳子,一遍遍地梳着吉灵一头长发。 吉灵坐在椅子上,抱着麒麟,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一遍又一遍地顺着麒麟背上的毛,脸上是抑不住的笑意——麒麟太可爱了!她穿越之前,从小就想在家里养条小狗,偏偏妈妈不让,说是狗狗掉毛,没法打理。 没想到穿越过来倒圆了心愿了。 麒麟今天换了一件小衣裳,不再是上次的麒麟服了,是件狻猊马衣,用良鼠皮毛做成,头上戴了一只纺丝软里老虎头套,头套上又做了两只眼睛,用了金银绣线流苏,粼粼生光。 吉灵抬手捏了捏麒麟耳朵,就发现这老虎头套真是讲究啊——不但外面针脚工整,就连里面都是棉花软衬,把麒麟两只小耳朵软软地包裹在里面,难怪它一点都不排斥这头套呢! 小苟子从腰上摸出来一面玩具一般大小的小铜锣鼓,笑着道:“贵人有所不知,麒麟还有一技擅长哩!” 他说完,右手腕一抬,握住一根小鼓槌,在锣鼓面上轻轻敲打起来。 麒麟正在半眯着眼睛,被吉灵顺着毛,还将小脑袋抵在吉灵手里。 它听见锣鼓声,忽然就瞪大了黑漆漆的眼珠子,浅粉色的小舌头吐了一下,“汪!”地叫了一声。 随即,它一歪脑袋,一骨碌从吉灵腿上爬起来,仿佛是听见了什么暗号似的,嗓子里呼噜呼噜的,全神贯注地盯着小苟子。 随着鼓点的不断加密,麒麟的小胖腿在吉灵膝盖边缘不断试探。 吉灵看它似乎是想要跳下来的意思,就用一只手捞住它的小肚子,把它从自己膝盖上放到了地毯上。 麒麟一着地,立即跟着鼓点的节奏,开始前后移动四条小胖腿,摇头晃脑,还时不时后足蹬地站起来,将两只前爪放在胸前直晃。 晃得它脑袋上的金银绣线流苏全部都在抖动。 不一会儿,它居然摆出了扑、跌、翻、滚、跳跃、擦痒等动作。 吉灵先是吃惊,然后就哈哈哈哈笑了出来——幸好这会儿没塞核桃在嘴里。 “它在表演舞狮子吗?”她一脸惊喜地问小苟子 小苟子也笑。 他笑着笑着就放下了锣鼓,恭恭谨谨地对吉灵道:“回贵人的话,宫里节庆时,有过班子舞狮子,麒麟跟着皇上,在旁边见过几次,后来不知怎的便学会了舞狮子,皇上有时候政事疲惫了,也喜欢看呢!” 吉灵捂着肚子,转头对碧雪笑道:“你别说,还跳得真像那么回事!” 碧雪也笑得前仰后合,握着果子锤的手都在发颤,核桃都砸不下去了。 主仆两人欢声笑语中,帘子微微掀起,是七喜轻轻走了进来,对着吉灵蹲了身子行了个礼,吉灵瞧着她脸上神色有异,不由得奇道:“怎么了?” 七喜上前去,抬起手挡住嘴,低声在吉灵耳边说了几句话。 小苟子见状,便收起了铜鼓。 麒麟见没有鼓点了,顿时回转了身子,跑到吉灵脚下,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前爪,不住地刨着吉灵的衣裙下摆。 吉灵知道它的意思,一伸手把它给捞起来了,重新放在自己膝盖上,又顺手摸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麒麟惬意地闭上眼,又将毛茸茸的小脑袋抵在了吉灵手心里。 吉灵听着七喜说完,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问她道:“是昨儿夜里的事吗?” 七喜点了点头,又道:“听闻早上皇后娘娘求了皇上,要以嫔位之礼下葬,皇上也准了。” 吉灵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才慢慢道:“她前脚才进了乾西五所,没想到后脚就出了这事儿。” 小苟子躬着腰,听她们主仆两对话,知道不适合再留下去,便道:“吉贵人,那奴才……” 吉灵点了点头。 小苟子立即伸手召唤麒麟,谁知道它的小脑袋挨在吉灵身上,是一副不愿意离开的表情。 吉灵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它顺着毛,这时候看见这情形,就道:“不碍事,你先去吧。” 小苟子出了前厅,吉灵才问七喜道:“是皇后娘娘亲自求来的嫔位之礼?” 七喜点头道:“可不是!听说皇上本来是老大不乐意的,后来皇后娘娘下跪哭求,言辞哀切,皇上便准了。” 吉灵“哦”了一声,欲言又止,瞧了一眼堂内的宫女们,又看看七喜,没说话。 七喜会意,便抬起头道:“主子有些乏了,你们出去罢,这儿有我守着就是了。” 眼见着宫人们都出了去,只剩下碧雪和七喜。 碧雪伸手比划在自己脖颈上,一吐舌头,压着嗓子对吉灵道:“主子,那一位前天才进的乾西五所,偏偏昨天就吊了脖子,这也太……” 七喜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 吉灵没说话,沉默地一遍遍顺着麒麟脖子上的毛,最后才垂着眼道:“人都过身了,别议论了。” 她抱着麒麟,注视着远处的灯烛,心里一遍遍想着:是皇后么? 还是宫里其他的与年妃有宿怨的仇家? 或者真的是……年妃自己不堪其辱,心里受不了从妃子到官女子的落差,才寻了短见? 如果是皇后,这未免下手也太急了——所以才要用嫔位之礼来掩饰? 难道她就不怕欲盖弥彰吗? 如果是皇后……如果是皇后! 吉灵脑海中,浮现出乌拉那拉氏平日里看自己时温柔可亲的眼神,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暴风骤雨连着下了两夜一天,第二日,终于是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 乌拉那拉氏难得来了心情,带着一众奴才去了御花园里赏荷。 她扶着华容的手,举步进了御花园东北角上的亭子,刚刚坐下来,便瞧见御花园一角的天空上飘飘扬扬飞荡着一只风筝。 乌拉那拉氏微微抬头,不动声色地瞧着——与她之前看过的不一样,这一次,这次风筝是赭红色的。 陈血一般的赭红色、庆功报喜一般的赭红色。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关照 , 乌拉那拉氏瞧了半晌,神色只是淡淡的。 华容顺着她的眼光瞧向那只风筝,只看了一瞬,便转过脸来,望向乌拉那拉氏。 乌拉那拉氏一笑,低低道:“装疯卖傻了这么久!想必也辛苦得很,不怪她按捺不住,要向本宫表功了。” 她顿了顿,仿若自语自语一般道:“有功当奖,也罢。” …… 接下来的几天,一个出乎吉灵意料的消息是,原主母亲居然很快就要进宫来探视了! 紫禁城中,对这一方面的管理还是挺严格的。 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妃嫔被选进皇宫以后,如果想家人了,母亲是可以进宫和女儿见面的,兄弟姐妹则连门儿都没有。 因为胤禛提过,吉灵也细细问过奴才们,知道一系列程序复杂:要先给皇后打申请,走个流程,皇后批准了以后,就会让太监出去传旨。 而娘家人诚惶诚恐地接待过宫里来的公公之后,还要再向宫里递牌子觐见,请求批准。 最后一步就是选日子——一般来说,三节两寿、四时八节这类的大节日才有可能获得审批。 选好了日子,按照规定的时辰,娘家人就可以进宫来探视女儿了。 七喜传来的皇后原话是:吉贵人护驾有功,兼着身子又受了伤,精神萎顿,一切程序,能免则免,尽快地将娘家人传进宫来——让贵人和娘家人多说说话,对病情也是有好处的。 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定是四爷关照过的结果。 果然,在宠爱面前,一切规矩都是纸老虎。 探亲的地点,例来都是在顺贞门,到时候会临时支起黄色幕帐以为会面场地。 不过皇上说了,吉贵人伤情还未痊愈,也不可奔波去顺贞门。 于是坤宁宫就问:要不让吉贵人回景阳见她母亲? 最后皇帝回复的意思是——就让吉贵人在燕禧堂中见娘家人。 居然就在养心殿?! 吉灵瞠目结舌,大大吃了一惊,同时心里又挺感动——胤禛这是真的舍不得她带伤走一步路啊…… 七喜看她不安,就想着法子宽慰她:“主子,便是在养心殿觐见,也是不打紧的,您想啊——皇上便是接见大臣们,不也是在养心殿吗?” 到了觐见那一天,吉灵一早地就穿整齐,她在脑海里,把原主关于娘亲的记忆回想了好几遍了,然后她才发现,原主这个姑娘,对她爹的怨念很深啊…… 原主的记忆里尽是她爹怎么样娶侧室、侧室怎么样可恶、家里怎么样鸡飞狗跳……。 用完了清汤寡水的早膳,吉灵伸长了脖子又等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渐渐有动静了。 远远地一堆人嗡嗡杂杂地过来,听出来内中有苏培盛的声音,吉灵吭哧就站起来了。 宫女们打开门,卷帘,行礼。 苏培盛隔着帘子给吉灵请了安。 他退出去了。 门被轻轻地掩上了。 探亲是有时间限制的,一般日落之前总是得出去。换句话说,现在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吉灵隔着影影绰绰的帘子,能看到一个中年妇人身影,个子中等,鹅蛋脸,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的丰腴,是诰命夫人的打扮, 这必定就是原主的母亲了。 那妇人站在门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七喜和碧雪已经迎了上去,一左一右地先请安行了礼,随即便笑着搀扶她进来。 吉灵从帘子后面转出来。 那妇人见贵人出来,全身一震,顿时抬起脸,盯着吉灵只瞧了一瞬,顿时嘴唇微微颤动,半晌才伸出双手向吉灵。 她眼里全是满满的宠溺与想念,含泪道:“娘的乖儿!娘的心肝!灵儿,到娘这儿来!” 吉灵刚刚上前了半步,就已经被紧紧拥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鼻中闻着的尽是脂粉香气,差点没透不过气来。 就听吉夫人一口一个“心肝”,一口一个“乖儿”地哭个不停,又像撸猫撸狗一般,摸着她后脑勺不住揉搓,口中只道:“灵儿!娘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哪!” 吉灵虽是顶着原主的壳子,这时候也感受到了原主所拥有的浓浓的母爱,她想起自己在现代的母亲,居然莫名地鼻子有些发酸。 七喜抿着嘴,伸长了手臂,费了老大劲,才将吉灵从吉夫人臂膀中解救了出来,又出声提醒道:“夫人,贵人的胳膊受了伤,您可仔细着,太医说了,千万不能碰着了!” 吉夫人闻言,顿时收了声,她放开了吉灵,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这才拉着吉灵的手,上上下下瞧着,掀起她衣袖,道:“给娘看看!” 待得见到那裹帘,吉夫人的眼泪珠子顿时又掉了下来,只是心疼地道:“怎的伤得这般重!” 吉灵摇摇头,拉着她走到桌子旁坐下,道:“您别担心,我这伤情,比一开始的时候已经好多了——现在只要隔三差五,按部就班地给伤口换药就成了。太医说了,到了八月中旬,差不多就全好了。” 吉夫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吉灵,听她说完,不由得捧着心口悚然道:“我的儿!这样便叫‘好多了’,那前阵子又是什么样?” 她一边说,一边想起还没行礼。妃嫔母亲,不必跪地磕头,但见礼是必须的。 吉夫人站起身,刚要行礼,已经被吉灵扶住了。 吉夫人扫了一眼旁边宫人,便顺势握住吉灵手道:“灵儿,跟娘来。” 她说着,已经神神秘秘地往里面走去,待得见到内里的陈设记精奢,不由得又是一怔。 待得无人之处,吉夫人便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金镶玛瑙小珠宝盒塞给吉灵。 那珠宝盒还热乎乎地,带着吉夫人的体温。 吉灵很意外,轻轻按住她手道:“娘,皇上对我很好,我什么也不缺,真的,你还是留着给自己罢!”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眼,打量吉夫人,就看她发间、耳间的首饰,都是极简朴的式样。 吉夫人瞪了她一眼,低声道:“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这盒子娘找人特制了!底下是空心的,里面装了娘攒的六百两银票,每一百两是一张,一共六张,宫里用度,有明有暗,哪能没点傍身钱?你给我老老实实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乾清宫,日精门向南一带。 御驾行过,胤禛无意向旁边瞥了一眼,忽然便见围房处有火星儿不断在房檐处飞闪。 第一百六十八章 牵挂(三更) , 胤禛眼一眯,指着那围房就道:“怎么回事?” 苏培盛只瞅了一眼,回身立刻提溜了个小太监去看,不一会儿,人回来了,道是乾清宫后面的做饭值房,正在备膳,留了个灶眼一直燃着,天干物燥,火星没留神就冒出来了。 胤禛盯着他,听他说完,就有点牙痒痒。 他一扬下巴,冷声道:“去,告诉值房的奴才——凡事不可不为之预防,宫中火烛,务必小心,再小心!” 苏培盛在旁边,觑着皇帝脸色,就知道他铁定是想到了前朝那件事。 康熙十八年,太和殿因为御膳房值守太监的疏忽,烧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火势烈烈,令人心惊胆寒。 火乘风势,金銮大殿,顷刻之间,化为焦土。御膳房的负责人以及当事的太监,被处以绞刑。 也就是那一年,吴三桂叛乱,太和殿大火一事,更添不祥,康熙帝龙颜震怒。 那时候,胤禛尚在襁褓之中。 这件事,也是他后来长成了一些。听孝懿仁皇后私下里说的。 直到他二十岁,也就是康熙三十六年,太和殿才在废墟上被重新搭建了起来。 这件事给胤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登基以后,虽然日理万机,但对于紫禁城的防火事宜从来没有少了重视——不管是三大殿的镀金铜缸,还是东西六宫中随处可见的铁缸,内里都储存满了水,就是为了不时之需。 胤禛对那小太监命令完后,抬头皱眉瞧了一会儿那围房的房檐,还是不放心,他转头又吩咐苏培盛:“即刻传朕的旨意——让内务府造办处,把乾清宫日精门、月华门这一带的围房…… 他沉吟了一下,摸了摸腰上,立即改口道:“不,把宫中临近做饭支出的房檐,统统给朕改成风火檐!以昭慎重,防范于未然!” 所谓风火檐,紫禁城里又叫做封护檐。 这是一种对于梁头的保护,使木头不至于直接暴露在外面,这样一来,即使做饭值房飘起了火星子,落到风火檐上,也不会有着火的危险。 苏培盛连声答应着,招手喊来了小陈子伺候着,自己一转身去了。 小陈子刚刚被提溜到皇帝旁边,胤禛又瞧出问题了,他皱着眉,冷不防地问道:“这一带的火班呢?” 火班就是紫禁城中专职防止失火的队伍,按照现代的观念来理解,差不多约等于消防队。内里有步军、披甲人、苏拉等。 一支火班大约有一百人的名额。每日更换着值守。 小陈子一时间语塞,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汗都快下来了。 幸好胤禛一甩袖子,已经大步往前走了,头也不回地就丢下一句道:“乾清门火班的值守——人找着了,即刻让他滚来养心殿!” 到了养心殿,胤禛坐进暖阁书房,阁内角落的两只冰桶,袅袅地往外面冒着白气儿。 不一会儿,他左手里捧上了热腾腾地茶盏,右手握着御笔,眼睛盯在一堆要处理的折子上。 一盏茶后,苏培盛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伺候了——皇上让他去传旨,他却不会真的跑远,半道上,他早就一挥袖子抓了人,连滚带爬地替他去了——能替苏公公办事,那是天大的荣光。 皇帝身边,可离不了他苏培盛伺候! …… 不知过了多久,天幕终于沉沉地染上了黑色,胤禛看着宫人们静然无声地在阁中点起灯烛,忽然想到一事,便开口问道:“贵人今日母家觐见如何?” 这话是问伺候宫人的了。 宫人一醒精神,立即就小心翼翼地道:“回皇上的话,吉夫人是下午时候便出了宫的,夫人陪着吉贵人用了午膳,这会子精神好了许多!” 胤禛哼了一声,心中暗自道:除了受伤的那头几天,平日里,她什么时候精神不是好得很? 他低下头,心中牵挂到吉灵,折子一时也看不下去了,便起身向外走去,经过苏培盛身边时,吩咐道:“去燕禧堂。” 穿过走廊,刚刚到燕禧堂门口,宫女们便老远地跪下行礼了。 胤禛走了进去,苏培盛跟着迈进,止步在前厅。 宫女们一层层打起帘子,胤禛微微侧头走了进去,便见吉灵绕着桌子正在房中慢腾腾走着,见胤禛来了,她一转头,止住脚步,刚刚屈了膝盖,胤禛一把已经把她拉起来了。 他握着她手,走到桌子边坐下,先是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瞧了瞧,然后才道:“今儿如何?” 吉灵知道四爷是问她:亲娘来过了,感觉如何? 其实如果让她用一个词来形容今天这场觐见,那有一个词再合适不过了——“尬聊” 尴尬的聊天……真的尴尬! 顶着别人女儿的虚壳,听着吉夫人的各种叮嘱,尤其是还被硬塞了六百两银票——六百两当然不是个小数目,可是相较于胤禛给她的各种赏赐,就相形见绌了。 要知道,四爷对她,可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吝啬过。 但是当吉灵看见吉夫人穿戴简朴甚至清寒,她拿着这钱,简直有种深深的内疚感。 胤禛当然不知道吉灵所想,就见她忽然不说话了,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还有点懊丧。 胤禛怔了怔,很自然地把吉灵脸上的懊丧理解成了“怅惘”。 是啊,娘家人就进宫了半天,随即又出宫了。 思亲不见倍思亲,相见时难别亦难,灵灵怎么能不怅惘呢? 胤禛伸手拥过吉灵,揽着她在怀里,避让开她那只受伤的手臂。 他轻轻握着她肩头,放软了口气,安慰道:“不打紧,机会多着呢!朕跟皇后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只要你想见娘家人,随时跟坤宁宫递申请,朕无不准许!” 吉灵缩在胤禛怀里,听着这话倒是很感动的,只不过她知道——四爷彻彻底底误会了。 静静坐了一会儿,到了吉灵通常用晚膳的时候,七喜问过皇帝后,才让外面送膳的御膳房太监进来。 菜式依旧是极清淡的。 虽然道道做的样式精美,但而吉灵用眼睛看了一下,差不多就饱了。 倒是胤禛难得地连用了两碗米饭。 他放下碗,见吉灵百无聊赖地提着筷子,沾着一点蜜糖汁而在空碟子里画画,便微微摇头,亲手给她舀了一碗莲藕百合莲子汤,指着命道:“朕不多勉强你,你只将这碗汤听话喝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粘人 , 皇帝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吉灵不能不听,便捧起碗来咕嘟咕嘟喝了。 随后,她完成任务一般放下碗,胤禛见她嘴角上沾了一片干桂花,便微笑着伸手拈了下来,旁边伺候着的宫人见状,都低下头去。 吉灵舔了舔嘴唇,心道:这莲藕百合莲子汤虽是看着清汤寡水的,但是喝起来甜蜜蜜的,味道还真不错呢,倒是让人有了食欲! 她向桌上瞅了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值夏天的原因,总之,御膳房今天算是和藕结了梁子了——清炒莲藕、藕粉蜜汁羹、藕炖排骨…… 另有一道炸藕盒。 吉灵穿越之前,妈妈经常给她做炸藕盒,香酥可口,每次炸出来,香味都能从厨房门缝里一直窜到她房间,她一口气能吃半盘。 吉灵伸筷子夹了一块,御膳房做的炸藕盒稍微改良了一点——内里的肉馅放得很少,反而混合进了一些藕泥,估计是为了避免口感过于油腻。 藕片外面则是麦粉、玉米粉、江米粉三种混合,把薄薄的藕片裹得厚厚的,炸了之后,一个藕盒蓬松开来,看上去极大,正对了吉灵的胃口。 胤禛看她吃得香,便亲自又夹了一块藕盒子,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低声道:“多吃点。” 吉灵就看胤禛反而停了筷子,只是笑眯眯地瞧着自己吃——胤禛脸上的笑意太温柔,吉灵无端端只觉得有些无措起来,她赶紧埋头苦吃,用来遮掩。 正吃着呢,忽然吉灵就感觉到腿上一阵毛茸茸的触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拱着自己。 吉灵用眼神向下一瞥,果然是麒麟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两只小胖爪子挠着她的腿,她一乐,不动声色地一伸手,就把麒麟给捞起来了,放在自己膝盖上。 胤禛正微笑着看着吉灵,忽然冷不防就就见到桌边冒出来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和他大眼瞪小眼。 胤禛:…… 麒麟没有消停,两只小爪子扒着桌子边,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瞧着桌上香喷喷的藕炖排骨,又转头可怜巴巴地瞧着吉灵,毛茸茸的小尾巴在她怀里甩成了一朵花。 它弱小、可怜、无助……但能吃。 吉灵素来对小动物这种无辜又可怜的眼神,简直没有丝毫抵抗力。 麒麟呼哧呼哧又一低头,用脑袋拱了一下吉灵的胳膊,她的心简直化成了一滩水,立刻就夹了一筷子炖排骨,把骨头剔掉,拿在手上喂给麒麟。 麒麟舔了舔粉色的小舌头,乖乖地吃了,咀嚼了几口咽了下去,用脑袋在吉灵手掌上开心地蹭了蹭。 吉灵本来以为它还要吃,又夹了一筷子排骨。 谁知道麒麟一转头,舒舒服服地趴在她膝盖上不动弹了。 吉灵顿了顿,只好将排骨放在自己碟子中。 胤禛瞧了,倒是有所触动,抬手指了指,一眯眼冷冷道:“畜生尚知道不贪心,哼!倒是比人强多了!” 吉灵知道他多半想到的是朝中纷争。 此时才是雍正三年,离胤禛登基不久,并非雍正朝中后期的政局稳定时期。 局面尚为紧张——胤禛刚刚料理掉年羹尧及其年党……密折制度、设立军需房又是满朝风雨。 要知道,“皇权——相权”制度是从秦汉以来,古代官僚帝国的基本政治运行模式,根深蒂固,深入人心。 或许有些朝代没有明面上的“宰相”,但那只是换了一种表现形式——牵制、分离皇权的机构,从来都存在于每一代皇朝中,未曾远离。 皇权与相权的博弈,几乎是千年来所有君王都要面对的难题。 吉灵从来不敢接这种话茬子。 她放下筷子,双手抱住麒麟肋下,给它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这才安静地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开始顺着麒麟身上的毛。 胤禛眉目深锁,显然是自个儿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拍了拍膝盖,长叹了一口气,猝然开口道:“灵灵,你早点安置。” 说完,胤禛一扬手,便令奴才去收拾床铺。 一时间,吉灵吃完了,七喜扶着她站了起来,胤禛瞧见她走动时还是小心伤口,不敢走快,动作僵硬,甚是不方便。 都成这样了……她没受伤的那只手还是记挂着麒麟,紧紧地把麒麟抱在臂弯里。 胤禛又好笑又好气,也不理旁边有人,走过去便一把打横抱起了吉灵,直接连人带狗地送到了床铺旁边,将吉灵放置在床上。 吉灵向床里面缩了缩,胤禛却一把按住,嘴角含笑,在她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 麒麟还趴在吉灵怀里,胤禛俯身,它便灵巧地尾巴一甩,躲到了吉灵臂弯里。 胤禛回身,见宫人们皆低着头,这才神态自若地抬手拎了拎衣领,对七喜道:“好好伺候你家主子!” 他话是这么说,人却并没走,只是回转了身子,又细细给吉灵掖了掖被子角,仿佛看着一件自己珍爱的宝贝似的,低声道:“你好好睡,若是朕料理了事情尚算早,朕便来陪你。” 吉灵被他牢牢地掖在被子里,跟个大宝宝似的,手也拿不出来,只好瞧着胤禛,小声小气地道:“那时候……那时候我怕是都睡着了。” 说了这话,她就有点后悔——怎么听着像赶胤禛走似的? 不是那个意思呀! 胤禛抬手,轻轻抚了抚她额头,凝视着她,笑了一下,没说话,一转身出去了。 麒麟一直扭着头,目送着胤禛出去了,见到胤禛的身影在帘子旁边一消失,它便立即欢快地摇起尾巴,扫在吉灵脸上,又在吉灵身上蹦跶来蹦跶去。 七喜见状,连声喊着“小祖宗!” 她赶过来,一把就把麒麟给扯下来了,笑着道:“主子,麒麟和您亲近得很呢!您瞧瞧,它连皇上都不大搭理,就粘着主子!” 她一边说,一边抱着麒麟,握起它一只前爪,又瞧了瞧它四只小爪子,啧啧道:“主子,麒麟可不能上床,都是在地上到处跑的,仔细踩脏了床铺!” 吉灵瞧了瞧燕禧堂纤尘不染的地面,她忽然就想到了穿越之前看见小区里,有的邻居遛狗,给狗狗穿上了鞋。 “七喜,咱们给麒麟…… 她刚要开口说,可以给麒麟做四只小鞋——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 给小狗穿穿衣服也就罢了。 穿鞋……动物脚掌上有独特的构造,可以帮助它们抓稳地面,若是做了小鞋子,麒麟说不定会很受罪呢。 第一百七十章 一堂和气 , 养心殿一墙之隔,隆宗门内北侧,军需房。 胤禛一早便下了严令:军需房乃军务重地,皇帝王公大臣非奉特旨,不得擅入。 此外,他召见军机大臣时,太监不得在侧,帘前、窗外、阶下亦不许闲人窥视。 为了彻底做到军务保密,胤禛又命都察院派出满汉御史各一名,每天在军需房值房处巡察,日夜不休。 他甚至还下了一条很铁腕很雍正的旨意——军机重地,有上台阶者,处斩! 此时,他从养心殿堆了一桌案的折子中站起身来,夜已是极深了。他想到方才的军务要下达,顿时命人传召重臣入军需房。 漫天的星子碎银一般洒在天幕上。 苏培盛默默地跟随在胤禛侧边。 他瞧着皇上脸庞:皇上口唇端正而有棱角,五官清朗,只是满面疲态,脸颊瘦削,眼下是掩不住的乌青。 苏培盛想要劝说皇上保重龙体、早些安置,但话已经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 他很清楚——这位爷如果想要做什么事,这天下怕是没人能挡得住的。 胤禛从登基之初,便亟亟求治,乾纲独断,所以他要求,军需房必须能和养心殿快速连通起来,军需房旁边,得留有一条通往养心殿的专用通道。 这条路穿过宫墙,经过御膳房,直达养心殿,是只有胤禛一个人才能走的密道。 其实养心殿不是不能谈军务:西暖阁就是一个挺适合的地儿。 但是每当涉及西北两线军务时,天性谨慎,做事滴水不漏的胤禛往往会选择——自己举步前往军需房。 因着皇帝叫得急,臣子从外宫大臣值房过来,尚有一段距离。大臣们尚未到来,宫女们已经静无声息地,将内务府准备的堂餐、果饵、冰瓜、凉茶都送了上来。 门廊下的长桌上,放了四只暖壶,下面用明炭暖着,内里是香喷喷的小烧饼,玲珑精致,大小正适合一只入口,不会满口掉屑,弄脏衣服。 烧饼咸甜各味都有,大臣来时,如果皇帝传召得急,尚未吃晚饭,便可取用一二,先垫一垫肚子。 因着是夜间政务,另有景运门御膳房送来的一桌极精致的小茶席,已经在军需房值房里备下了——就怕皇帝与大臣们议事夜深,腹中空空,需要边吃边说。 在这等待的时间内,胤禛便抬头打量着自己一手打造的军需房——这是五间悬山顶小屋打通练成的一个大通间,另有小门空院一处。与皇帝皇后的宫殿相比,实在显得寒酸。 如果只从外观上来看,很难让人把它与帝国的权力中枢联想在一起。 然而胤禛事事低调,不喜张扬,这简朴而务实的军需房正合了他的脾气。 他右手握拳,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打在左手心里,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同时,他抬头望着墙上——墙上是他御书题写的匾额“一堂和气”,这四个字刚柔相济,气势雄伟,颇有帝王欲凌驾雄强的气概 胤禛自我欣赏着自己的墨迹,很是生出了些感慨:“一堂和气”这四个字可不是随随便便写下来的。 因着这段时间鄂尔泰和张廷玉很是不对付,势同水火,光是御前,就争辩了三四次。 两个都是左膀右臂,手心手背都是肉,哭笑不得下,胤禛只好写了这四个字。 张廷玉虽性子温柔,为人却不迂腐,做起事来也是极灵活的,懂得机变圆通,满朝上下都对他交口称赞。 胤禛还记得,小时候听皇阿玛说过的趣事——康熙朝的大学士,汉臣张英的老家在安徽桐城,有一年,张家的老家人和领居家为了盖房子,争地皮,闹得鸡飞狗跳,吵得不可开交。 结果老家人一怒之下,就写了一封信,直接告状寄给了在朝廷里做大学士的张英——也就是张廷玉的父亲,要张英以大学士的高官身份为他们撑腰。 大学士张英读了这封老家家书后,二话没多说,只回复了一首诗: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存,不见当年秦始皇。” 老家人收到张英的信以后,虽然不大乐意,还是按照他的意思——主动让出了三尺地皮。 结果邻居很是愧疚,也让出了三尺地。 如此一来,邻里和睦,重归于好,两家的屋宅中间还空出了六尺宽的一条路,成为了“六尺巷”,一时传为美谈。 想想,这样一位父亲教出的儿子张廷玉,会是什么脾性呢? 所以啊,像张廷玉这么一个温文尔雅,颇有君子风的人儿,都能被鄂尔泰激得脸红脖子粗,当堂争辩了起来,而且还不止一次!可见鄂尔泰…… 胤禛想到这儿,就无奈地拍了拍额头:头疼得很! 不多时,人一个个地来了——大学士张廷玉、鄂尔泰、领侍卫内大臣马兰泰、兵部尚书性桂。 虽说军需房大臣的任用,主要取决于同皇帝的私人关系,不讲出身,惟用亲信。但能爬到皇帝身边,被皇帝当亲信用的,哪个又不是已经站稳脚跟的股肱之臣? 四人按规矩在军需房帘堂内拱立等候,领侍卫内大臣马兰泰与兵部尚书性桂悄无声息地对视了一眼,很默契地把张廷玉与鄂尔泰分隔了开来。 待到胤禛出来,几人磕下头去,皇帝自是叫起赐座。 胤禛扫了一眼四人脸上神情,就知道今日所议之事,怕是鄂尔泰对着张廷玉,又少不了一顿若有若无的挑衅与指责。 他咳嗽了一声,准备先给四人打个底儿。 胤禛慢悠悠地从康熙年间,他身为雍亲王,常言佛事的时候说起,话题悠悠转转地又提到了登基来这三年。 “朕即位后三年,反而没在你们面前言过一次佛事,你们可知为何?”他问四人。 四人面面相觑,鄂尔泰拱手道:“奴才不知。” 张廷玉也道:“臣,实实不知。” 胤禛笑了笑,大指微微在桌案上叩了叩,道:“佛就是朕,朕就是佛,朕心中有佛,何用再谈佛事?” 他顿了顿,道:“你们为人,只要清晨出门时抬头望天,至晚归寝时以手扪心,自得为人之道矣!” 鄂尔泰被皇帝一顿话说懵了,张廷玉到底是做文秘工作的,素来心思精巧细腻,一咂摸,已经悟出皇帝的意思来——抬头望天?望什么天? 天,就是皇帝! 皇帝的意思,是敲打自己和鄂尔泰呢:议军务之事,就得将君国利益放在首位,抬头看天、心中有君,忠于皇帝,精诚团结,不许内耗,莫要再像前几次那般御前争论不休。 这已经是皇帝,隐隐含了威慑的提醒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兴高采烈 , 这一趟议事下来,鄂尔泰果然老实了不少,胤禛瞧着他跟个红脖子鹌鹑似的,耷拉着眉眼,心里才算顺畅一些。 议过事之后,胤禛示意几位大臣去了军需房值房,用了半桌小茶席。等到臣子们全告退以后,这一夜也就快过去了。 胤禛回了养心殿,没歇息,直接让苏培盛把养心殿的侍衣太监们叫来,伺候他洗漱换朝服。 得上朝了。 对于胤禛来说,他自己犹如一件控制帝国命脉的,精密运转的时钟,一分一秒都不能错过点。 趁着苏培盛去叫人的这个当儿,胤禛靠在椅子上争分夺秒地闭眼盹了一下,也就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就听见外面有动静了。 听着金盆金盏相碰撞的声音,他知道,侍衣太监们已经在外面了。 胤禛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扬声让外间的人进来,然后一气呵成地漱口、洗手、净面。 每一次弄湿了双手,都有一捧蓬松干净的热毛巾送到面前来让他擦干。 苏培盛侍立在旁边,就听皇帝随口道:“今日殿中燃的香气,似乎不同往日。” 苏培盛立即就接上了话茬子了:“回皇上的话,皇上说得没错!这确确不是往日里惯用的沉水香。” 他见皇帝眼中微有疑惑,便笑着提醒道:“是造办处前日送来的‘言胥香’,皇上您忘了?那一日早上刚送,中午怡亲王便请旨要改名,最后还是皇上亲自给这香料赐的名儿呢!” 胤禛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前日早上,造办处呈到养心殿的时令新香中,确实是有一味“龙挂香”。 政务繁忙,本来他也没注意这种小事,结果大中午的,怡亲王就诚惶诚恐地赶来请罪,说是他负责的造办处不知轻重,竟然用了“龙挂”二字——因将“龙”“挂”起来,恐触犯雍正逆鳞,所以请旨求改名。 最后胤禛顺口一提,给改成了“言胥香” 十三啊…… 十三弟如今行事是越发谨慎循例了。胤禛这么想着,心中有满意,也有一丝怅惘。 皇帝被伺候着穿上了朝服,挂上了朝珠,苏培盛这才把帝冕从案中小心翼翼地捧起,双手递了上去。 胤禛一边戴着,一边接过早茶来,刚喝了一口,就一脸嫌弃地递给苏培盛道:“这味儿太浓,换盏清淡的来!” 苏培盛连忙应了一声,亲手捧着退了出去,待得退出了帘子,才一招手唤人来更换。 便听内里窸窸窣窣,是宫人伺候着皇帝整装,皇帝张开手臂让人抹平了衣袖,便沉声问道:“燕禧堂昨夜如何?” 宫人不敢不说实话,只细声道:“贵人燕禧堂中,燃烛到天明。” 胤禛听了,眉心一蹙:“她一直等着?” 宫人没敢直接回答,想了个迂回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对皇帝道:“御膳房到了四更天,还往里面送了一次夜宵。” 胤禛听了这话,半晌没吱声,他一垂眼,心里骂道:也是个死脑筋的! 早知道就不说那句“若是回来得早,朕便陪你”了,反而她还能好好安置,不必眼巴巴地等着。 这小傻子,一直等他等了一夜啊? 胤禛心念一转,足尖微动,几乎就要朝着后殿去了——去瞧瞧灵灵。 但是刚一抬头,他就瞅见养心殿外天色熹微,天际已经开始微微泛出苍白了。 他理了理袖口,薄唇一抿,脸上神色波澜不动,转身大步向外走去,经过苏培盛身边时,丢下一句:“上朝!” …… 燕禧堂。 昨儿一晚逗着麒麟玩,兼着又吃了夜宵,吉灵肚子里撑得慌,抱着麒麟,就跟颠小宝宝一样,上上下下地晃着,一直在屋子里打转消食。 七喜手撑在桌子上,居然盹着了,一睁眼看见吉灵还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一骨碌站了起来,不安道:“主子还是上床安置一会儿吧,瞧着这天都快亮了,您一宿没合眼!” 吉灵把麒麟交给她,瞅了瞅外面越来越蒙蒙亮的天光,倚着窗台坐下来,一只手顺势就搭在窗台上,下巴压在手背上,闷声笑道:“这些日子养伤,别的事情没做,就是睡觉最多,白天也睡,晚上也睡,你让我还怎么睡着呢?” 七喜接过来麒麟,闻言也笑了。她顺了顺麒麟背上的毛,柔声道:“主子夜里才用的夜宵,要不,奴才让他们早膳延后一些罢?怕是这会儿,主子也吃不下。” 吉灵点头道:“索性让他们一会儿等到快中午再伺候,我用个早午膳就行,两顿合在一起,又省事儿!” 胤禛一下朝,就来了燕禧堂。 一进门,他就看见吉灵穿戴得漂漂亮亮、头光脂滑的,坐在膳桌旁边,握着双筷子,手里还拈了一块糕饼,正在摇头晃脑,专心致志地啃着。 抬头冷不丁见胤禛来了,她眼睛一张,赶紧要放下筷子站起来行礼,胤禛一压手,示意她免了。 他下意识就向膳桌上扫了一眼——桌上的菜毫无章法,有五颜六色的凉拌什锦菜、几个白水的炒菜、清淡的炖汤、同时碗碟间又夹着一大碗碧叶粥、一小碗藕粉羹、还有七八碟精致糕点、小菜、馄饨、烧饼…… “你这用的是什么?”他一边坐下来,一边就轻声笑着,理着袖口问她。 他同时打量着她,就发现养伤这段时间来,灵灵似乎是稍稍胖了些——她原来是尖尖小小的下巴,脸颊也瘦,现在脸颊丰盈饱满了一些,倒有点鹅蛋脸的意思。 脸型一变,气质也跟着变了。 胤禛就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灵灵不说话的时候,与从前相比,越发显出一种……唔,持重大方的气质来。 吉灵于是开始小声地给四爷解释早午饭,说了一会儿,她忽然一拍脑袋,意识到:不对呀,本来清朝皇室一天就是两顿饭嘛。一顿早饭,一顿晚饭,早饭是上午八九点的,晚饭则是下午一两点。 所以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她被这个规矩搞得很糊涂——下午一两点钟就吃“晚饭”,那等到真正晚上的时候,肚子不饿吗?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两次正餐之后,各有一顿小吃。 胤禛笑眯眯地听她说,还是一如往常,握着她的手。 两个人坐在桌边,胤禛就看吉灵说得兴高采烈,忽然不知道想到什么,她猛地闭了嘴。 他也不去多问,伸手就捏了捏她脸蛋——果然把人喂胖了一点,连脸蛋捏起来都软嘟嘟的。 胤禛就看见吉灵脸慢慢地红了——她转过脸去,伸手盛了碗汤,热情邀请着自己喝汤,想努力掩饰,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是没用,红彤彤的耳朵根子早就出卖了她。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中元节 , 胤禛瞅着她这样子,心就软了。 他又想起来今日朝中官员趣事,反正是饭后消食时光,便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说给吉灵听。 他语音清朗,便是简单一件寻常俗事,娓娓道来,也说得抑扬顿挫。 吉灵听得有滋有味。 燕禧堂中,今日帘子是全部打起的,窗外的日光正是极艳时,斜斜地从屋檐上漫进来,堂下光影斑驳。 他握着她的手,这一刻的辰光,迟缓安逸如一生一世。 ……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到中元节了。 从内务府到紫禁城里,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各宫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七月十五做准备。 其实所谓“中元节”,严格意义来说,算是道教的说法。 这一天,若是在佛教里,则被称为盂兰盆节——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相传释迦牟尼有个弟子叫做目连。目连的母亲死后被打入恶鬼界,饱受折磨。 目连为救母,按照释迦牟尼的指点,设盂兰盆供奉,以果品供奉十方僧众,以求其母摆脱恶鬼界,故此得名。 不过,民间俗称这一天叫“七月半”,也就是鬼节。 老百姓们往往提前几天,就要去市井中大肆采买准备了。 一般来说,百姓们买的是靴鞋、幞头、帽子、纸钱香烛……手头宽裕的还会买金犀假带、五彩衣服。 更有财力的高门大户会请僧尼到家中诵经,追荐亡灵,晚上则沿着河流放河灯。 从宫人口中,吉灵才得知——原来紫禁城往年里的活动和民间的差不多,也是要放河灯的。 前朝康熙帝在的时候,每逢七月十五,正好是他驻跸在避暑山庄的时候,他就命人在避暑山庄中的河道放灯。 那时候,避暑山庄里还会为皇帝和后妃们安排不少承应剧目上演,演的最多的是《迓福迎祥》、《三元显迹》、和《金泉悟修》,每出戏都很热闹。 吉灵听得津津有味。 在这段时间里,她的伤情也在渐渐好转,直到拆了胳膊上的裹帘,安太医终于开口道,贵人可以回景阳宫慢慢调养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吉灵一下子就催着七喜、碧雪收拾张罗了——在胤禛的养心殿后殿,堂而皇之住了这么久,虽然坤宁宫没什么动静,可是她心里始终打鼓。 位远卑于皇后而宠爱甚之。 再一天天地待下去,就怕扎到坤宁宫的眼睛了。 她找了一天机会,看着胤禛心情不错,就把肚子里这份担忧,跟胤禛老老实实地说了。 胤禛听了,盯着她瞧了半天,他倒是没说什么,可是眼里眼外的神情似乎都是在笑她胆子太小。 “我心里有压力,求皇上成全。”她实话实说,一脸老实地恳求他。 胤禛被她软语缠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拍拍她手背,把她向怀里扯了扯,颇为不舍地点了点头。 回去就回去吧,反正待到八月下旬,大家伙儿横竖都要离开紫禁城。胤禛慢慢地想。 …… 搬离燕禧堂的日子定下来了,是七月十四。 吉灵刚刚被胤禛抱进燕禧堂的时候,只有七喜、碧雪简单收拾了景阳宫里的衣裳杂物,装了几只小箱子,就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伺候她了。 可是等到她回去的时候……胤禛这些天的各色赏赐:珠宝摆设、首饰、珍玩、文房雅设、书画、西洋玩意儿、整整堆了十多只箱子。 这还是精简过后的——譬如拿清玩摆设来说,便有翡翠、玛瑙、珊瑚、水晶、文竹、黄杨木、象牙器、雕漆一堆材质,要是全部都装进箱子,估计攒起来得有二三十只箱子。 这一大拨箱子和一大拨抬箱子的奴才。浩浩荡荡地跟在吉贵人一行后面。 抬箱子的奴才抬得手软,额头上满头大汗。 满宫里的人,但凡长了眼珠子的,都瞧得透透的。 想低调也低调不了。 小芬子小达子那头,是一早儿就得了消息的,领着依云、小可子、在另外四个杂役太监的帮衬下,赶在七月十四之前,大家伙儿忙活了足足一天,里里外外刷洗了个遍,院里的青砖简直光滑得苍蝇落在上面,都要摔个跟头。 七月十四,吉灵被七喜、碧雪簇拥着,刚刚进了景阳宫东侧院,就看见张贵人带着麦冬,站在院门前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麦冬一回身见她来了,顿时眼睛一亮,捏了一把张贵人的胳膊。 张贵人一个激灵,一转身。看见吉灵了,顿时上前来就握住吉灵的手。 小芬子、小达子双双跪下,喜不自胜道:“主子可算回来了!给主子请安,主子万福金安!” 依云也跟在后面磕下头去。 吉灵瞧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就忍不住笑了。 她转头又对张贵人道:“生煎,你一切都还好吧?” 张贵人闻言用力点了点头,道:“吉姐姐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待得进了正屋,吉灵忽然就有点不习惯了——这屋子怎么变得这么小? 这种感觉穿越之前她也有过一次——那时候她刚刚考上大学,学校给新生分配的宿舍很小,一点不夸张地说:进去以后,人就跟螃蟹似的,只能横着走。 一个宿舍住四个女生,如果舍友把椅子拖出来写作业,简直连转个身都困难。 她当了一个月的螃蟹,结果放假回家,一进家门,忽然就吃了一惊——家里客厅怎么这么大?简直像个小舞台。 当然,家里客厅绝对没那么大——这就是环境的对比给人的感受。 难怪古人要感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了! 吉灵打量着屋子里,小芬子和小达子已经将满屋里都扎上了花儿,到处张灯结彩,花红柳绿的,倒是……倒是很喜庆。 吉灵坐下了,口渴得要命,她一口气喝了半碗热茶,这才对七喜道:“大家伙儿都辛苦了,都去歇一歇。小芬子,东西不忙着收拾,让人都抬进屋子里就好!” 小芬子一迭声地答应了,刚要转身去安排,又悄声提醒她:“主子,明儿中元节,宫里是有安排的。坤宁宫今儿一早就给东西各宫递了话,主子明儿恐怕得起早。” 吉灵听了,凝神想了想,放下茶盏道:“好,我知道了,你去罢!” 她注视着小芬子的背影,心里忽然转过个念头。一拍脑袋,哭笑不得地想:明儿个是鬼节,我偏偏选在今天回景阳宫…… 我这挑的是个什么日子呀! 第一百七十三章 前行准备 , 紫禁城里过中元节,规矩甚多。 这一日,吉灵起得早,因着胳膊上的裹帘尽数拆了,她活动顿时自如了许多。净手、漱口、净面…… 接过七喜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后,碧雪已经带着依云在前厅,把膳房送来的早膳都备上了,有松风闲云面、天官赐福饼、悟道羹。 另有四色什锦小菜,都是时令鲜蔬,色泽嫩绿可爱,和养心殿的精美比起来,另有一番家常菜肴的清香可口。 吉灵梳妆妥当。 因着这一日意义特殊,她特地选了深沉稳重的服色,发上的首饰、耳间的坠环也一律选了内敛文雅,不起眼的式样。 对着镜子,细细装扮好了,吉灵再检查了几遍,这才出了门,结果就发现时辰有点耽误了。 她昨日便跟张贵人说好,两人分开前去,这时候经过永和宫,就见宫门前静悄悄的,估计是张贵人已经过去了。 吉灵一路紧赶慢赶。 皇家过中元节,早就在京郊附近的皇家寺庙之中建立了道场,众僧人点灯念经,帝后天未亮时便已经来此,亲手上香,这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超度模式。 待得到了坤宁宫,就有传话的太监先迎上前来给吉灵请了安,随即扬声唱道:“吉贵人到——” 吉灵顺着声音,被七喜扶着,跨过殿门,进了正殿,就看见皇后宫中,坐北朝南,摆放着一面巨大无比的木制屏风,屏风上面又挂着鸡冠花一类的物事,以示怀念先祖之意。 众妃嫔各自坐在殿中,听见太监唱报吉贵人到,顿时一个个向吉灵看来。 吉灵微微一眼扫过去,就发现果然她们个个服饰无一不注意,都以素色为主。 乌拉那拉氏端坐在众人中间,因着她平日里打扮素净,今日看起来,倒也和平常没有太大分别。 吉灵上前小步行到前殿正中,蹲下身子行礼道:“婢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婢妾来迟了,不慎惶恐,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乌拉那拉氏见她一脸的恭谨小心,心头多少舒服了些,便颔首道:“吉贵人身上还有伤,伤势尚未痊愈,不必多礼,起来吧。”又转了头,姿态优雅地向旁边宫人吩咐道:“扶吉贵人坐下。” 吉灵又道:“婢妾谢皇后娘娘体恤,婢妾感恩在心!” 乌拉那拉氏挑了一下眉峰,笑着道:“好了,这是怎么了?一口一个感恩的。吉贵人,你伤情如何了?” 吉灵朗声道:“承蒙皇后娘娘看顾,用药请医之事一概对妾身关照不已,又力议让妾身就地安置养伤,妾身才能康复得如此之快,加之皇后娘娘赏赐药材,妾身倍感皇后娘娘福泽六宫之恩慈!” 哪里是坤宁宫关照了,分明是皇上的宠爱。 不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吉灵想。 果然,乌拉那拉氏闻言,先是讶然笑了笑,随后什么也没说,但瞧着吉灵的眼神已经柔和了许多。 “用药请医之事一概对妾身关照不已”,就是说——御医们往养心殿后殿跑个不停,都是因为皇后的旨意。 “力议让妾身就地安置养伤”,——吉灵能住在养心殿燕禧堂,归功于皇后对皇上的提议和劝说。 “加之皇后娘娘赏赐药材”——这是用来遮掩昨天的养心殿赏赐了。 这个鬼精鬼精的丫头!她想。 吉灵寥寥几句话,已经将几件最惹人瞩目的事情都轻轻巧巧兜了过去,还送了个贤良的美名到她乌拉那拉氏头上。 乌拉那拉氏瞧着周围妃嫔的神色——大家脸上都有点恍然大悟的意思:敢情吉贵人能在养心殿后殿住这么久,并不只是帝宠无双,而是皇后一力提议的啊…… 大家望着乌拉那拉氏的目光里,顿时就有不少复杂的成分了。 吉灵见皇后手微微一压,示意自己坐,便眼睛向旁边瞄了瞄,挑了个懋嫔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懋嫔另一边位置就是张贵人了。 乌拉那拉氏看着吉灵落座,眼光很自然地便从懋嫔身上一掠,瞧到了张贵人身上,问道:“张贵人,这些天……宁嫔如何?” 张贵人本是一直用帕子缠着手腕绕圈圈的,这时候听皇后问话,顿时面色一肃,站起来恭恭敬敬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宁嫔娘娘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婢妾正要代为向皇后娘娘告假呢!” 乌拉那拉氏听了只是垂目一笑,悠然自得道:“宁嫔这风寒……本宫瞧着,怕不是‘偶感’,而是时有发作吧!” 众人都掩口一笑。 乌拉那拉氏瞧着张贵人,轻描淡写地道:“也罢!她本是个身娇体弱的,如今身子越发疲弱了,让她一遍遍地跑着也是受罪。张贵人,你回去了给本宫传个信儿——就说本宫免了她从今往后的请安,她以后,也不必来了!” 张贵人猛一抬头瞧着皇后,见皇后眼中隐隐地有一丝厌厉之色闪过,张贵人心中自是痛快,低头道:“是!婢妾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齐妃在旁边抚弄着护甲,只是似笑非笑地瞧着张贵人,又瞧着皇后,并不出声。 懋嫔在旁边细细地剥了一小碗金丝盖栗子的果肉,这时候便袖子微掩,将那碗栗子肉放在齐妃旁边,眼睫深深垂下,听见宁嫔两个字时便如从不认识此人一般。 乌拉那拉氏眼神扫过殿内众人,宁嫔的位置空了,年妃的位置空了,裕妃是今日繁忙,一早过来请了安,早就走了的。 殿内一时间空出几个位置来。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道:“大家伙儿今日来本宫这儿,说是听闻训诫,其实哪里有什么训诫!不过本宫,倒确实有两件事要对众位姐妹说。” 众妃嫔听到这儿,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乌拉那拉氏不急不忙道:“这头一件事,虽是皇上自登基以来,便一直在手上关照着的,却是今儿早上才对本宫说——皇上的意思是,如今尘埃落定了,早些说出来,也让大家伙好早做准备。” 众人听她这般铺垫了一堆,不由得个个挺直了腰板望向皇后,也有资历深的妃子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 果然乌拉那拉氏嘴角含着一抹笑意,意味深长地将眼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才缓声道:“皇上已经定了——八月二十七日,圣驾驻跸圆明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幻梦荷灯 , 她话音刚落,众人都不由得面色一肃,各自对视,神色各异,一时间殿内极安静。 乌拉那拉氏眉目温婉如常,语气自若地道:“如今是七月十五,距离八月二十七日离开紫禁城,总还有一月有余,大家收拾收拾,各自安排好宫中事宜,也是妥妥来得及的。” 她顿了顿,微微收敛了笑意,这才面色持重地道:“当然,若是有甚么为难之处,尽可私下里向本宫道明,但说无妨。” 吉灵坐在旁边,心里也激荡了一下:圆明园! 没想到来到了这个时空,自己居然有幸能亲眼瞧见,没有惨遭战乱烽火蹂躏、野蛮掠夺的圆明园。 吉灵记得,穿越之前,她去北京旅游的时候,曾经在一处碑刻上,看过法国作家雨果写过的关于圆明园的一段文字。 “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世界奇迹。这个奇迹叫圆明园。……请建造一个梦境,材料用大理石,用美玉,用青铜,用瓷器,用雪松做这个梦境的房梁……” 虽然是翻译过的文字,难免折损了一些母语的天然韵味,但从这些梦幻的描述,仍然能看出圆明园未被损毁前,该是多么让人惊艳! 当然,雨果与雍正的时代不同,他所赞美的,是历经盛世后的圆明园。 雍正之后,历经乾隆、嘉庆、道光……几乎每个皇子皇孙都会对这座,雍正爷最爱的绝美园林进行修缮、扩建。 …… 乌拉那拉氏环视众人,瞧着众人心思各异、蠢蠢欲动的样子,眼里流露过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屑。 她矜贵地笑了笑,徐徐抚着手上的玳瑁护甲,有意停了停,让空气里酿发出一种让人更加躁动不安的情绪来,方才开口柔声道:“当然,众位姐妹也不必心急!去什么人,分什么批次,怎么去,都是有讲究的!待得本宫与皇上商定之后,再做安排,大家…… 她顿了顿,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凤眸一转,温婉一笑道:“你们……安之若素便是!” 吉灵在旁边听着,就觉得皇后这成语似乎用的不大恰当啊——安之若素形容的是遭到困境、不顺利的时候,也能保持情绪的稳定,心态的平和,像往常一样。 这个词,指的是遇到了坏事儿、坏消息。 但是眼下,这种要去圆明园的令人振奋的消息,怎么能叫安之若素呢? 但是不管怎么样,皇后的意思是表达出来了——她是让大家伙儿稳重一些、压着一些,不要心思一荡漾,生出什么旁的事来。 吉灵瞧瞧众人的表情,就明白皇后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了——妃嫔中,有人回过神来,已经在椅子上扭着身子坐不住了,还有人和旁人交头接耳,私语切切。 毕竟这么大张旗鼓地到了圆明园,可不是住个一天两天就回来,少说也要几个月,说不定便是半年,一年。 是啊,吉灵记得,以前读过的书上说过:从雍正开始到咸丰,这五代皇帝及家眷,年年盛夏都会到圆明园避暑。 一般就是在元宵节之前动身,从紫禁城搬到圆明园,皇帝、皇后、公主等人根据自己的位份住进各自的宫内。 入冬后,全员又从圆明园搬回到紫禁城。 回到眼前。 众妃嫔想着: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大家的居处都会随之调整——紫禁城里,现在靠着养心殿一溜边的,比如西六宫中的长春宫、永寿宫,则有可能会被安排到离皇帝居处远的地方。 而现在,比较吃亏的,住在离养心殿最远地方的人,也有可能会被调整到离皇帝最近的地方。 只要得宠。 比如景阳宫。 已经有不少人想到了这一点,纷纷抬头瞧向吉灵——吉贵人如此得宠,只怕进了圆明园,除了皇后和几位妃位的娘娘以外,她的居处便是最好的了。 当然,妃嫔们最后到底住在哪儿……说到底,还是看皇上的心意。 不过,皇后是后宫之主,六宫之首——她在皇帝面前是肯定有一部分话语权的。 也就是说,皇帝宠爱,同时皇后能容得下的人,多半近水楼先得月。 这样想着,很多人望向吉灵的眼神里便有了艳羡与妒忌。 吉灵垂着眼睫毛挡住心事,只是闷头拿着茶果子吃,她心里不由得道:皇后,您不是说还有第二件事吗?倒是快说呀! 殿里这般小声沸腾了半晌,外间仪式太监已经赶了进来,倒是御辇正在往坤宁宫悠悠过来,乌拉那拉氏要说的“第二件事”便被打断了。 胤禛过来后,免不了带着后妃们又是中元节的一套仪式,吉灵这一天就感觉一会儿站、一会儿跪、一会儿拜、一会儿叩首…… 脑壳子疼! 白日的辰光,便乱哄哄地淹没在各色繁琐的仪式中,等到好不容易能喘上一口气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之时。 在殿中稍稍用过素膳后,皇帝便带领众人去往御花园放河灯。 吉灵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来了精神——因为夜色初起时,流水浮灯的情景实在是太动人了。 风行水面——水面星华流转,如梦如幻。 据传南北朝时,梁武帝崇拜佛教,倡导办水陆法会,僧人在放生池放河灯,此后风行流传,渐渐成例。 河灯一般就是荷花灯——在做成荷花形状的小船底座里点上烛火,再放入水中,任其漂泛在江河湖海, 这般流水浮灯,是中元节的必有仪式,寄托对先祖的思念。 在这一天,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皇城帝王家,这道仪式,莫不如是举行。 吉灵跟着妃嫔们放下了河灯,因着见光线幽微,身前身后人多人杂,她想起端阳节之时,在坤宁宫中射粽箭,结果无端端糟了黑手的事情,便咬紧嘴唇,向后退了退。 七喜和碧雪一左一右,跟两大护法似地,紧紧地护在吉灵身边。 吉灵伸长了脖子,隔着前面人的背影,一直盯着自己的那盏荷花灯在夜色中,漂出去很远、很远,直到那一点幽微的烛火莹光变小、再变小…… 她没说话,抱着手臂一直默默地凝视着那盏荷花灯。 人多纷乱,连七喜和碧雪也没看见,她刚才在荷花灯里写了纸条——希望逝世的外婆在另一个世界里长乐无忧。 …… 面前忽然安静下来,众人自动分开一条道来,吉灵抬起头,便看见胤禛缓步从众妃嫔中,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夜游(H厄俄斯H打赏加更) 皇帝身上带着水边的草木清香,还有微微寒湿的露气。 他今日穿的端素,夜色郎朗,满河面的花灯,反衬着他清朗明晰的五官,更添几分冷肃之意。 胤禛走到吉灵面前,瞧她神情古怪,怔了怔,伸手给她,轻声道“灵灵,愣在这儿做甚么?走!朕带你瞧瞧去,这番景象,你必定喜欢。” 吉灵听话地将手递给他,便觉得胤禛掌心温热,握着自己的手向前缓步走去。 众人见状,都让开路来, 吉灵见妃嫔都在则,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便微微向后退了两步,稍微和胤禛拉开一点距离。 胤禛走了几步,回头见吉灵低着头,磨磨蹭蹭地没跟上来。 他又唯恐她手臂伤处被人撞着,便强硬地一伸手,揽住她,这才头也不回地带着她向前走去了。 待得两人到了河边,站到特意给皇帝布置的一处水阶旁,吉灵一下子就看傻眼了——果然皇帝的观景位置就是不一样啊! 从这个角度来看,不但河灯,连御花园的美景都尽收眼底! 因着宫中有落钥的时辰规矩,她还从来没有机会,能在晚上来御花园。 本来她还自我宽慰——想着这个时代,晚上又没有电灯亮化,便是到了御花园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说不定晚上还阴气森森,恐怖得很。 结果这时候一看,就见到处都挂上了素色的纱灯。 御河对面,一色只用极温柔的淡水金色纱幔笼着,上面影影幢幢地绣着或牡丹或梅花图样,映照得花园里楼台亭阁,无一不精巧秀雅。 因着水阶临水极近,胤禛踱下一步,便伸手给吉灵,亲手扶着她下了来。 夏日水边,本是蚊虫极多,因着御驾前来,内务府早就用菖蒲香细细熏了,这时水天俱静,不闻蚊虫鸣声,众人静默下来,只能听见水波一点点拍在岸边的声音。 胤禛瞧着满河星辉,握紧了吉灵的手,沿着那御河只是缓步前行。 后妃众人皆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别说这御花园中,三五步一景,本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所精心构建,玲珑心思自不必多言,更何况内务府为了使皇帝满意,早使出了浑身解数,处处点缀得极风雅素净。 与心中之人在一起,便是再普通的风景也能瞧得有滋有味,更何况是这般良辰美景? 一时间两人携手而行,竟不自觉走了近百步。 胤禛转头,笑着对吉灵道“灵灵,待得八月,去了圆明园,朕拿了堪舆图,亲自给你选一处好地方,一定让你满意!” 吉灵抬头,嘻嘻一笑,扯住胤禛袖子就向下拽了拽,小声小气地对他补充道“皇上,记得膳房不能小!” 胤禛略一思索,一本正经地道“这宫里,膳房最大的,莫过于朕的养心殿。最精良的,也莫过于朕的内御膳房。灵灵,你不如更贪心些,索性要了朕的御膳房去!” 话音刚落,两人都哈哈一笑。 胤禛紧了紧握着吉灵的手,顿了顿,向周围瞧了瞧,又长长慨叹了一句,才闲闲道“灵灵,满宫里的人只知道,这园子是先帝赐给四阿哥胤禛,做藩王赐园的,却没几个人知晓——其实,这园子原是前明的一座故园,就在畅春园北角上,外面人瞧着是先帝赏给朕,其实是朕无意中发现,甚是喜欢。 他顿了顿,道“这园子,朕委实是花了老大一番心思在上面的。” …… 张贵人在后面中妃嫔中,瞧着皇帝与吉灵背影,唇边微微一个浅笑,目光只是闲适安然。 懋嫔眼光沉沉地瞄张贵人一眼,又扶着齐妃的手臂。 齐妃面上,神色冷冷淡淡的,走了数十步,微有气喘,便抱怨一般,将手中宫扇不耐烦地丢给虹茶。 虹茶本是侍候在侧的,猝不及防,双手接了个空,险些将那极金贵的掐丝绣线仙人扇扔在地上。 懋嫔瞧出滋味来了。 她见众妃嫔皆在前,无人注意后面情景,便笑着飞了个眼风,轻轻推了推齐妃的胳膊,大胆地打趣道“娘娘这是……吃味了?” 她自投靠长春宫之后,便在齐妃面前百般柔媚奉承,曲意讨好。齐妃不料她竟如此单刀直入地问自己,一时面色一怔,随即便有些愠怒。 她眼神里微微含了些不悦,半笑不笑地转头瞧着懋嫔,不轻不重地提醒她道“懋嫔,这可不像是你能问出的言语!” 顿了顿,齐妃叹了口气,又似自嘲一般道“本宫这年纪,还吃什么味!” 懋嫔微微踮起脚尖,凑到齐妃耳边,低不可闻地道“嫔妾若是娘娘,便会想——得不得宠本宫不管,只要她生不下来孩子来!” 齐妃眼色冷了几分,一把从虹茶手中夺过扇子,沉沉地打在懋嫔肩头。 懋嫔以手掩口,一字一字,几近无声“后宫之中,帝宠从来只如过眼云烟,别看眼前盛宠如此……” 她挑起纤巧的下巴,向吉灵的方向抬了抬,口唇虽动,微若无声。 只有齐妃才能听清她道“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若是换了明年中元节放河灯,娘娘总不会当真以为,陪伴在咱们皇上身边的,还是这位吉贵人罢? 娘娘如今已经有了最重要的根基,那便是三阿哥!不必为此等莺莺燕燕扰了心情。嫔妾是早就对娘娘说过的—娘娘要看得清轻重,稳住根基,天福无可限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胤禛一路信步闲闲向西北走去,。 乌拉那拉氏眼见着皇帝已经快到了澄瑞亭,便微微顿了顿脚步,笑着向身后落后一步的裕妃,慨叹了一声“这几日,总是觉得鼻中闷闷的,喘不上气儿来。” 裕妃闻言,神色一肃道“娘娘可千万保重凤体,可有传太医来瞧瞧?” 乌拉那拉氏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打紧!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到了这时节便容易犯。” 她一转头,似有意,若无意地向身边小太监吩咐道“去坤宁宫,把本宫早上用的那只竹节双喜白釉鼻烟壶拿来。” 小太监闷着头答应了一声,提着灯笼一溜烟地便沿着河道,逆着众人行进的方向去了。 他的身影融入了夜色中,不一会儿便模模糊糊地瞧不清了,只有提着的灯笼明莹异常。 8.。.8. 第一百七十六章 红纱 到了澄瑞亭前,胤禛脚下没停,径直从亭南面的踏步大步迈了上去。 澄瑞亭位于御花园的西北,与东北的浮碧亭相互对称呼应,是前明,万历年间便修建的一座亭子。 雍正元年,胤禛刚刚一登基,便大笔一挥,下了旨意,命内务府好好地给它添了前檐抱厦,以避风雨。 此时,亭顶的绿琉璃在月光下泛出清华柔和的光芒,攒尖顶上的琉璃宝顶七彩生光,檐下龙锦彩画气势磅礴。 随侍太监见皇帝停下了脚步,连忙上前来,将手中的七分底座镂空莲花熏香炉放在亭子中的石桌上,又动作麻利地添了熏香。 熏香里含了玉簪、藿香、紫苏、菖蒲、香茅、丁香、艾草六味,蚊虫极怕,人闻着却是神清气爽。 一时间烟气缭绕。 乌拉那拉氏瞧着,便神色温婉地笑道“皇上方才一路行来,怕是也乏了,此处景致甚好,皇上不如少坐片刻,歇歇脚也好。” 苏培盛听了,已经上前低声问胤禛是否要传御辇来此等候,被胤禛一摆手给止住了。 乌拉那拉氏口中一边娓娓道着闲话,一边扶着华容的手上前来。 吉灵见皇后前来,便立即向后退去,将胤禛身边的位置空开。 胤禛尚未察觉,见皇后上前,便随意道“皇后这阵子操持中元节事宜,也是辛苦了,皇后坐罢。” 乌拉那拉氏坐下来,一脸受宠若惊笑道“皇上哪里的话!皇上操心政务天下事,才是真辛苦!臣妾坐在后宫中,这都是臣妾的分内事,内务府当差办得仔细,只需从旁督着,也省了不少力气。” 她顿了顿,有心还要再说上几句,见皇帝只是瞧着对面的河景,静静地不出声。 他神色怡然自得,瞧月色、瞧水景,就是没瞧她。 他心思压根儿就没放在听她说话这件事上。 乌拉那拉氏识趣地闭了嘴,眼色中不免黯了黯,一时间只听得水面清风阵阵,“飒飒”地吹过御园里极繁密的草木。 她垂头瞧着自己手中的帕子帕子是这内务府送来顶顶好的,千挑万选的料子,上面的凤、牡丹,宛然如生,都是最顶级的绣工,荣耀无极的图样。 只是凤和牡丹都干巴巴地束缚在这帕子上,挣脱不得,似乎那荣耀也只是个空壳子。 皇后沉默地抿着干涸的嘴唇。 亭子中早有侍茶太监这时候将准备好的热茶送上,乌拉那拉氏瞧都没瞧一眼,一双细细长眉微微攒在一起,眉心上抬。 只有身边极亲近的人才看的出皇后神色里隐含着的一丝期盼与紧张。 乌拉那拉氏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帕子在左手食指上,绕了一道又一道,又等了一会儿,挽着袖口上翻出来的牡丹图样,随手折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瞧了一眼华容,便见华容忽然神色一振,正在悄悄用眼神示意她向河对面望去。 乌拉那拉氏心头一凛,端起一盏茶,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似有意,若无意地抬起头来,瞧向对面。 果然便见对面漆黑漆黑的的夜色里,隐隐有一盏红纱灯笼亮了起来。 中元节,宫中皆用素色灯笼,这红纱虽是娇艳俏丽,却格外扎眼。 那灯笼隐隐晃动,显然是御河对岸有人正手持着灯笼在行走。 因着河岸对面,并非中元节放河灯之处,宫灯稀稀落落,夜色如墨。 只有这一抹红色,甚是扎眼。不多时,妃嫔中已经有人发觉了,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起来。 帝后放河灯,内务府一早便清了园,兼着夜中宵禁,御河对岸并非允许行走之处。能在御花园里游走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可若说是后宫女子……妃嫔们此时皆在帝后身边,便有告假的也是病着在各自居所,自然难以起身。 这又是谁呢? 众人只见那盏红纱灯笼袅袅地走到水边,忽然灯火晃了晃,停下来不动了——似乎是手执灯笼的人将它随后放在了岸边青石上。 随即,众人便见火光莹然微弱,一盏、两盏、三盏……一点点烛火渐渐飘到了水面上,映照着下面的荷花瓣宛然生姿——对面的那人竟施施然,就这么放起了祭祀先人的河灯。 胤禛这时候一转头,也瞥见了。 他冷眼一眯,皱着眉就问乌拉那拉氏道“什么人?”语气中已隐隐有扫兴之意。 中元节事项,虽说是内务府打理,可皇后总离不了责任。 乌拉那拉氏听见皇帝问话,面上微有惶恐,赶紧站起身来,只蹙了眉头轻声道“皇上,许是哪个宫里不知规矩的混账奴才!不知道今晚上御驾来此,扰了皇上……” 她一边说,一边就连连扬手命着身边太监去看,又吩咐道“连人带东西地提溜过来!” 不多时,皇后身边的太监已经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人,身量娇小,披了一件颜色深沉的玄色薄披风,披风极轻薄,悠悠被夜风吹拂飘荡,更显得那人似乎便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那人一手提着红纱灯笼,另一只手上还捧着几只荷花灯。人站在亭下宫灯的暗影里,只是瞧不清眉目,一时间众妃嫔都瞧着那人。 乌拉那拉氏也向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满面疑惑与不悦,肃声问道“是哪个宫里的?今夜御驾放河灯,园中是早就肃清了的,你,半点规矩也不懂了么?” 那人终于低着头,从亭下的暗影里走出来。 待得走到帝后面前,她抬起手,将罩在头上的披风一抖擞,倏地落了下去。 灯火明亮下,众人只见她一张瓜子脸,鼻尖娇俏,眼尾微微向上翘起,瞧着倒有几分年妃娘娘的神韵,只是眉眼间更添了几分风霜。 原来是从前的贵人海氏,现在的海答应。 众人都认了出来,不由得纷纷交头接耳,便有人低声道“她不是疯怔了么?怎的又跑了出来?” 乌拉那拉氏扬起眉,似是极讶然,随后面色一沉,眼光微闪,缓声道“本宫还当是谁!原来是海答应。” 她顿了顿,训诫一般的口气,絮絮道“海答应,你从前惹恼皇上在先,皇上只降了你位份,已是手下留情!你不好好在己处闭门思过,穿成这般不伦不类的模样,在御花园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胤禛站起身,只简单抛下一句道“内务府当差,越发疏漏。” 他懒得在此等琐事上纠缠,起步便要向亭外走去。 皇后见状,立即深深地瞧了海氏一眼。 8.。.8. 第一百七十七章 峰回路转 , 海氏眼见着胤禛已经要走出亭去,忽然便跪下道:“请皇上留步!” 吉灵瞧着她,就见海氏双手捧着一盏荷花灯,膝行上前,急声道:“皇上冤着婢妾了,并非婢妾不懂规矩,有意冒犯天子圣驾,请皇上恕罪…… 她语音急促,一个字不敢停,只是高声道:“皇上若是不信……婢妾斗胆,您看一眼婢妾这荷花灯便可知!” 说着,海氏便将那盏荷花灯高高举起,呈到胤禛面前,满眼殷切地注视着那盏荷花灯,倒仿佛这盏小小的河灯上托注了她全部的希望。 众人见她如此,都将目光投向了那盏荷花灯。 亭内高高挑着的绣线灯笼极亮,照着那花灯花瓣内外剔透玲珑,灯火下,胤禛便见那灯的底座上影影绰绰地似有字句。 他蹙眉,瞧了一眼苏培盛。 苏培盛会意,立即上前去,从海氏手中接过河灯,待得看清了字样,眉目间不由得一动。 苏培盛深深瞥了一眼海氏,这才将灯双手捧到胤禛面前,躬着腰低声道:“皇上。” 乌拉那拉氏默不作声,只是敛手站在一旁。 胤禛扫了一眼苏培盛脸上的神色,一伸手将那只荷花灯拎了过来,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就见那荷花灯上座上用极端详的红色小楷,隐隐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将那字句一个个连了起来,低声诵读了几句,原来那上面写着的是:“以百味饮食安盂兰盆中,施十方自恣僧,愿使现在父母,寿命百年无病,无一切苦恼之患……生人天中,福乐无极。是佛弟子修孝顺者,应念念中,常忆父母,乃至七世父母。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慈” 胤禛见是佛经,神色一敬肃,眉目间的厌烦之意已淡了许多。 他熟读佛典,自然知道眼前的字句乃是出自于《盂兰盆经》 虽说这本经书历来颇有争议,但其中“目连救母”的故事,仍然让人一提到这本书,便想到它所蕴含的,孝顺父母,报答养育之恩的意义。 胤禛握住那只荷花灯,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温和不少,只是瞧着海氏,问道:“你在这河灯上……逐水送放抄写好的经书?” 海氏盈盈磕下头去。 再抬头时,她面目庄严,正色道:“回皇上的话,是!婢妾自从被降为答应,迁出景阳宫,自知触怒皇上,罪无可赦,日日以泪洗面,静思已过。多亏在居处中,无意翻出一本前朝宫人留存的,孝懿仁皇后所编写的《后宫常训解》。” 听她提到孝懿仁皇后,胤禛面上已是神色一震。 他盯着海氏不发一言,只是示意她向下说。 海氏直起身子来,向左右微微瞧了一眼,见乌拉那拉氏微不可察地对自己点了点头,递过来一个赞许的眼神,随即便立即转开了目光。 海氏心里渐渐更加冷静下来,只觉得脑海中一片通透。 她定了定神,婉声道:“婢妾每每翻看《后宫常训解》,便如见孝懿仁皇后当年风华,十分亲切!想孝懿仁皇后孝敬性成、淑范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贤良温厚,实乃后宫女子学习的典范。 婢妾闲居住处,深宫寂寂,便将这本书一字一句反复读下来,便如在孝懿仁皇后面前闻听训诫,感受恩慈,获益实多,深悔从前种种,都是婢妾的错处…… 她说到这儿,便抬手用袖子印了印眼角,方道:“皇上,今日正值七月十五,《盂兰盆经》上说:‘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慈忆所生父母’ 婢妾斗胆说句僭越的话——皇上是孝懿仁皇后抚育成人的皇子,婢妾既然是皇上后宫的人,孺慕之思总是一样的!” 众人听她连“孺慕之思”都搬出来了,这般肉麻! 便有不少人脸上神情微妙,互相交换着眼神。 吉灵就瞧见齐妃皱着眉头,一脸不屑地瞅着海氏。 裕妃脸上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满满的鄙夷已经是毫不掩饰的了。 吉灵低下头,心里慢慢将过往的事情一幕幕串起来,仔细想了想——眼前的海氏,对答如流,思维缜密,明显是脑袋瓜子好用的很。 她是装疯! 海氏自从被贬以来,一直都是装疯!——用装疯来淡出众人的视野,用装疯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用装疯来让众人放松对她的警惕和敌意。 这主意是谁出的呢? 是她自己?还是旁人? 倘若是旁人,这位背后教她装疯的人…… 七喜就看自家主子垂着视线不说话,两只手只是一遍遍自上而下地拢着袖子,面上神色古怪。 七喜心中不由得担心,轻轻推了推吉灵手臂,低声道:“主子……?” 吉灵微微摇头,举手轻轻放在唇边,神情严肃,只示意七喜别说话。 她继续着她的思路——今日中元节,方才也听皇帝说了,御花园中放河灯,内务府为了安全与清静,原是早就肃清了花园的。 何况现在已经快是宫门下钥的时间了,那海氏是如何进来的? 谁能有这样的本事,让内务府睁只眼闭只眼? 海氏又是如何能将时间控制得恰恰好,在皇帝坐下来歇脚的时候,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地出现在御河对岸呢? 还有,海氏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御花园里放风筝,是否又有什么深意呢? 那风筝,又会不会是某种暗号——譬如是海氏和她背后之人相互联络、传递信息的方式? 吉灵这么想着,便见海氏磕下头去,诚诚恳恳地道:“皇上,这河灯上所抄的盂兰盆经,满目皆红色,并非丹朱所染,而是……婢妾为表诚心,咬破手指,用鲜血所写!” 众人闻言,都是心头一凛, 婢妾一片孝心,为故去的孝懿仁皇后祈福,故此扰了皇上圣驾,请皇上降罪!” 齐妃淡淡耷拉了眼皮,转头对懋嫔低声叹道:“你听听,方才一口一个‘求皇上恕罪’,现在又是巴巴地道:‘请皇上降罪’!这海贵人还是从前那个轻浮性子,哄人的花样多得很! 她满面厌憎地用帕子掩住口,低声道:“这什么鲜血抄经书,什么替孝懿仁皇后祈福,东拉西扯,一派胡言,亏她能自圆其说!” 懋嫔将脸藏在灯火阑珊处的暗影里,只是深深凝视着皇帝面上表情的变化。 随后,她看向齐妃,缓慢地摇了摇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第一百七十八章 帝王寂寞 , 胤禛凝神瞧着手中河灯上的盂兰盆经一瞬,目光经过“长养慈爱之恩”六字时,眼神中掠过一丝伤痛。 他没说什么,径直将河灯递给苏培盛,看都没看海氏一眼,转身默默向前走了几步。 吉灵抬眼望着胤禛的背影,一瞬间几乎生出错觉——这坐拥天下的帝王背影,竟也透出一丝孤苦与寂寞来。 乌拉那拉氏正欲跟上,又停住了步子。 夏夜闷热,虽是水边,走动得多了,额上仍有细汗渗出。 乌拉那拉氏用丝帕按了按额头上印出来的油汗,瞧了海氏一眼,才正色道:“海答应,起来罢!皇上这意思是不怪罪你了。” 海氏闻言,敏捷地站起身,低头缩着肩膀站在皇后面前。 乌拉那拉氏向众人瞧了一眼,朗声道:“皇上都不怪罪,本宫自然也不多说什么,海氏,” 海氏下意识抬起头,飞快看了一眼皇后,随即又垂下了目光,声音含糊地道:“婢妾在。” 乌拉那拉氏抬手压了压太阳穴,微微闭目,声音不大地道:“皇上今日这般宽容你,是为着你的孝心!如此,你更要守着宫中规矩。自个儿回去好好反省反省罢,似今日这般冲撞圣驾,下次可再不能有了。” 海氏低垂着眉眼,眸子闪动,只是道:“婢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皇后这才望着皇帝背影,又转头微笑着,对众妃嫔神色自若地道:“大家伙都跟上罢!” 乌拉那拉氏加快了步伐,在浩浩荡荡的众妃嫔之前赶上皇帝,她凝神瞧着皇帝,就见皇帝满面漠然。 她是熟悉胤禛脾气,知道他性子一二的,明白皇帝脸上越是这样淡淡的,心里便越是起了波澜,便有意低声道:“皇上,海答应这事儿,臣妾该怎么处置?” 夜色中,胤禛只是侧脸瞧了乌拉那拉氏一眼,面色微有奇色,又冷哼了一声道:“处置?有人为朕的母后抄了血经,有何错处?有甚么可处置的?” 乌拉那拉氏听皇帝这么说,便笑着轻轻一合拢手掌,婉声道:“皇上这样说,意思便是不追究海答应今夜的事情了! 她顿了顿,瞧着皇帝脸色,慢慢道:“臣妾倒是觉得……海答应以鲜血抄经书,其心足诚,可见对孝懿仁皇后的一片仰慕心意,后宫姐妹众多,能有这份孝顺心意的,却是难得。” 胤禛随手握住腰间上垂下的荷包,在手里掂了掂。 他一伸手,拂开挡在面前的几丛垂落的树枝,捡一处幽僻处站住了脚,眼望着御花园风景,并不看乌拉那拉氏,口中只是不耐道:“皇后有话,不妨直说。” 乌拉那拉氏屈膝赔笑道:“倒也无甚要紧事!只不过许久没见着还答应了,方才冷不丁地冒出来,就见到原来花朵般的一个小人儿,现在满面风霜,委实可怜! 臣妾统领六宫,便是要照拂六宫姐妹的!臣妾想着……这也将近一年的辰光了,海答应想来也吸饱了教训。” 乌拉那拉氏指了指御花园另一端,眉眼一挑,柔声道:“她现在,住在乾西五所旁边,那地儿……委实凄清冷僻得很!” 胤禛是心思转动极敏捷的人,听了皇后这前半句,便抬手止住她话语道:“后宫些许琐事,此夜勿要再议。” 乌拉那拉氏听皇帝这么说,也不好再揪着话题强行再继续下去。 她心里虽是有一肚子的算盘,这时候也只能默默转过眼,随着皇帝的视线注视着那御河上远远流去的河灯——御园内水势极缓,那河灯漂涌得极慢,点点灯火在水中,仿佛水是夜幕,灯是繁星,闪烁不休。 此时御辇已经赶了过来,众奴才簇拥上,胤禛本是不欲乘辇的,此时却不想再听皇后多恳求海氏的事。 他转身便上了御辇。 乌拉那拉氏在众妃嫔中行礼,目送着皇帝被前呼后拥,渐渐远去,这才回过身来,一扬手,声音里带了几分疲惫道:“大家跪了一天,都早些回去安置罢!” 华容听她话音不对,微微抬眼,便见皇后面上有压不住的怨气,只是隐忍不发。 众妃嫔纷纷告退。 吉灵落在了后面。 她刚刚走了几步,便听得身后乌拉那拉氏的声音,忽然便清清朗朗道:“吉贵人,留步!” 吉灵心中一凛,立即收住脚步,转过身去,小步快行到乌拉那拉氏面前,神色毕恭毕敬地道:“皇后娘娘。” 乌拉那拉氏瞧着她低垂的脸颊半晌。 吉灵的额前,垂了几丝细碎的发丝出来,今日跪拜叩首了一天,发髻间微有凌乱。 皇后注视了她一瞬,悠悠道:“吉贵人,今日在宫中奔波跪叩了一天,你还好罢?” 吉灵立即笑道:“谢皇后娘娘关爱!婢妾的伤口一来已经大有好转,二来又是在臂膀上,总是不碍事的。”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只是瞧着吉灵,看她穿了一身的深色,稳重甚至老气的颜色,偏偏映得脸颊莹白如玉。 她此时虽是垂头恭敬给自己回话,却是挺直了腰板站在水边——身后、面前、头顶的各处素色宫灯都映照着她,照得她脸颊上肤色剔透,仿佛有一圈明珠般的光晕似的。 她就这样简简单单,不声不响地站在水边,却无端端竟有种仪姿华贵的错觉。 乌拉那拉氏瞧了吉灵半晌,见妃嫔们已经识趣地尽数走光,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吉贵人,你瞧见海氏今日这般光景,可有什么慨叹无?” 吉灵心里咯噔了一下,脑子里飞快运转着,一边考虑,一边小心翼翼地笑答道:“回皇后娘娘,海氏从前是贵人的时候,婢妾身子还不大好,一直卧病在床,外间的事少有闻知,这个……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凝神向吉灵瞧了瞧,打量她一身的服饰首饰。 虽是内敛文雅的式样,却样样都眼熟,都是胤禛喜欢的花样颜色——这些精品,内务府送来的时候,一样样都经过了她皇后的眼,然后才是收入内库,最后被皇上赏赐…… 乌拉那拉氏只觉得太阳穴上,扑通扑通的有根筋,忽然又跳了起来。 她长叹一声:“你是个好命的,如今这般春风得意,自然不能体会到似海氏这般可怜人的苦楚。”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专轿接送 , 皇后说完这句话,上下打量了吉灵一眼。 吉灵听着乌拉那拉氏话音中若有若无的一丝酸味儿,语气立即惶恐起来,神色也毕恭毕敬地恭维道:“皇后娘娘,若真论起‘好命’二字来,这紫禁城里哪里还有比皇后娘娘更尊贵无极的呢!娘娘宽厚淑德,怜恤海答应,一片慈心,真是后宫众人的福气!” 乌拉那拉氏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四下无其他妃嫔,她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缓缓道:“其实今日中元节,御花园里这一出,是本宫的主意。” 吉灵心头一跳,脸上露出了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惊讶之色,随即低下头。 乌拉那拉氏的眼波斜斜地瞧了过来,在吉灵身上略略转了转,这才语气平静无波地道:“吉贵人,你是个聪明的,应当瞧得出来——本宫对你,是要比旁人更不同一些的。” 吉灵只是谦卑地笑着,柔声道:“婢妾何尝不明白?皇后娘娘对婢妾照顾有加,婢妾一直铭记在心,不曾有一刻敢忘记!” 乌拉那拉氏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她慢慢颔首,瞧着吉灵,一字一字道:“本宫就知道——吉贵人是一向很懂事的,这便很好。” 她顿了顿,道:“吉贵人,你应该记得……现在的海答应——原先的海贵人,从前也是住在景阳宫,说起来还是与你曾经在同一个宫檐下的人。 虽说你从前卧病在床,整日只在自己一亩三分地里,外间的事难免不闻不问,不知晓。不过既是同海贵人生活在一处,本宫想……你对她,怎么也该留着三分情谊!” 吉灵听皇后话音这么兜兜转转,便隐隐猜到了几分。 乌拉那拉氏仰起脸,瞧了瞧月色,这才轻轻慨叹了一句:“乾西五所旁边不是个好去处,海答应这大半年来如此凄苦,本宫委实不忍心得很。” 她踱步到一处花枝旁,那花儿开的正好,碎白雪色的花瓣一簇簇地拥挤在花萼上,夜色中,暗香浮动。 乌拉那拉氏随手折下一朵花来,再度转头瞧了瞧吉灵,神色平平地道:“这一年来,宫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本宫眼见着坤宁宫中,大家伙儿请安的座位一张张空了下去,有时身边便觉得孤单得很……虽说几个生养了子女的娘娘们,虽是也往来本宫这坤宁宫,到底不如你们花朵一般的年轻小人儿贴心!” 小人儿……吉灵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哆嗦了一下。 皇后伸出手,在吉灵手背上亲热地轻轻一拍打,另一只手,却用力将那雪白的花瓣在手心里碾碎了。 乳白色的叶汁染湿了乌拉那拉氏手指间,她抬头望了望月空,并没看吉灵,只是微笑着道:“吉贵人,你瞧,这紫禁城上空的月亮…多好的月色呵!” 她眉心一沉,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厉色,骤然转过头,盯着吉灵道:“只可惜——明月虽好,却只此一轮,天下没有人可以一直拥揽明月在怀,独占十分月色! 她慢悠悠道:“后宫之中,一枝独秀的时间久了,迟早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本宫便是再照拂你,也挡不住悠悠之口,众怨之怒。吉贵人,唯有平衡,方有后福!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 吉灵自御花园东门行出来,刚刚走了几步,便见小陈子守在道旁,团着两只手,来来回回地只是踱步。 见吉灵出来,他眼珠子一瞪,立即上前来麻溜地请了个千儿,这才笑着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叫奴才好等!” 吉灵见着他,也是意外——小陈子是养心殿的人,他会过来,多半便是胤禛有什么吩咐。 她让小陈子起来了,因着日渐熟悉,她便直截了当问他道:“怎么了?” 小陈子躬腰笑着向后指了指,神神秘秘地笑着道:“皇上的意思!贵人手臂上还有伤,并未好全,又兼着夜深风露重,特地嘱着奴才安排了一乘小轿给贵人。” 他说完,大抵是怕吉灵犹豫,便又贴心地举起手挡在唇边,笑着低声道:“贵人不必推却,这是皇上的意思,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说句一二呢?” 他转头一扬手,低声喝道:“你们几个,还不过来!” 吉灵向后一瞧,果然一顶蓝布四人小轿已经一颠一颠地赶了过来。 抬着轿子的四个小太监到了面前,忙放下轿杆,恭恭敬敬地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吉灵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那小轿,平静地点头道:“起来吧。” 前面为首的小太监就把轿帘子掀开,一脸怯生生的笑容,细声细气地弯着腰道:“吉贵人请!” 吉灵走了一天,都是穿着花盆底鞋,虽说现在的耐受力已经比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好了许多,但还是累啊…… 尤其是御花园里,为了景观漂亮,不少地方铺着的都是卵石小路,高低起伏,凹凸不平,走起来歪歪扭扭。 如果是刚刚熟悉穿花盆底鞋的人,又没有贴身宫女扶着,这一天下来,真不知道要在上面摔几次跤,扭几次脚脖子! 所以她现在看见这顶精致的小轿子、还有这个小太监的笑脸,那种心情——简直类似于出去外地旅游,在景点走了一天,累得半死,然后有豪华专车一直开到商场门口,司机打开车等她上车的感觉。 “回去替我给皇上谢恩!”她嘱咐了小陈子几句,这才弯腰低头钻进了轿子。 小陈子将手举着极高,护着那轿门上方,连声道:“贵人小心!”唯恐她不小心碰撞着了。 吉灵一进轿子,才发现原来这轿子坐起来可比看起来的空间大得多。 不但空间大,还很舒服!她一坐下来,就发觉这轿子的座位看上去冷冰冰的,实际上坐起来,下面不知道垫了几层锦垫,软绵绵的简直和现代沙发一样。 比现代沙发还舒服! 七喜上前来,一挥手,示意抬轿太监把帘子放下来,吉灵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连外间的月色都没了。 她伸手就把轿子上的小窗帘给掀起来,就看见七喜在旁边跟着快步走着。 那四个抬轿太监脚力甚是好,走得挺快。七喜简直都要小跑起来了,她微微气喘。 吉灵看着心疼,正要吩咐抬轿太监慢一些,就忽然觉得座位下似乎有什么动静。 第一百八十章 夜会 , 座位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吉灵唬了一跳,她刚刚要低头看,座位下已经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闻着她身上的气息,便亲热地不断扒拉着她的小腿。 吉灵定睛一瞧,这不是麒麟吗? 她又惊又喜,伸手托住麒麟的肚子,把它一把捞了上来,抱在怀里狠狠亲了一下它的小脑袋,才道:“小麒麟,你怎么在这儿!” 麒麟脸上的绒毛上,沾了一点木屑子——应当是轿子座椅底下带下来的碎木渣子。 吉灵伸手帮它仔仔细细地揪掉了。 麒麟一动不动,乖乖地让吉灵揪,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一对黑芝麻小饼,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着吉灵,胖胖的屁股上,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不停地开心甩着。 等到吉灵给麒麟揪完了木头屑子,刚刚一放下手,麒麟立即就欢天喜地往吉灵怀里直扑腾,表情激动得很。 七喜听见主子笑了,诧异地向轿子里瞧了一眼。 正好麒麟又活泼地在吉灵膝盖上一窜,毛茸茸的小脑袋从轿子窗口里钻了出来,七喜猝不及防,正好跟它撞了个面对面,一人一狗对视了一眼,七喜就下意识笑着就“哟!”了一声。 小陈子本是陪侍在轿子前面的,回头瞥了一眼,脚下步子就放满了,待得落后到吉灵轿窗口,他这才笑吟吟地道:“贵人,这是皇上的赏赐——皇上说了,既然贵人喜欢麒麟,便让奴才寻小苟子抱了它去,放在这轿中,一并送过来给贵人!” 吉灵抬手揉了揉吉灵毛茸茸的小脑袋,把它从窗户上抱下来,笑逐颜开道:“麒麟以后就给我了?” 小陈子笑着顿了顿,抬手指了指麒麟,一抬眉毛道:“贵人,麒麟与您实在是有缘呢!您前段时间在燕禧堂,应是知道的,它性子多活泼!小苟子一刻儿眼睛没看住,它就满地乱跑。可是方才……奴才从养心殿送它过来的这一路上……” 他夸张地一张手比划着,咧着嘴笑着说给吉灵道:“它就好像知道——奴才带着它,是去接贵人您的!一路上,硬是没折腾定点儿动静,可让奴才省心!奴才一路上简直疑心它是不是偷偷跑了,掀起轿帘子检查了好几遍呢! 贵人才离开燕禧堂两天,麒麟就整日闷闷不乐,就在燕禧堂门口直打转呢!连皇上都说,这麒麟注定就得是吉贵人的!” 吉灵笑眯眯听了,忽然想到一事,便絮絮问小陈子道:“它是御犬,特别金贵,上次皇上都说了,养起来还有不少讲究呢!” 可不是吗?——上一次在燕禧堂里时,胤禛就问过她是不是喜欢麒麟,若是喜欢,就把这只御犬送给她,还要再搭上一个伺候狗的太监。 但是她不想要新人,后来这事儿就搁置下没议了。 小陈子信心十足地一笑,道:“贵人想得周全!皇上方才也吩咐了——让贵人赶明儿从自己院子里,挑个机灵的人,遣来养心殿,跟着小苟子细致地学一学这伺候御犬的门道,等到出师了,便专门来照料麒麟。” 宫道深长,经过几处宫门时,吉灵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的动静,估计是从御花园回来的妃嫔,路上行得慢了,刚刚下了肩舆,进了殿门,还没将息下来。 也有结伴行在路上的常在、答应之流,听见后面的动静,不知是哪位娘娘的轿子,连忙向道旁避让,屈膝送过。 待着轿子行得远了,便有人认出跟在轿子旁边是养心殿的太监。 几个大胆的不由得凑在一起,对远去的轿子,指指点点。 吉灵坐在轿子中,晃晃悠悠,甚是舒服,她专心致志地陪麒麟玩了一会儿,忽然便听见轿子外面,七喜声音中带了几分疑惑,切声问道:“小陈子,这是往哪儿去?” 吉灵听了这话,坐直身体,掀开帘子,向外面瞧了一眼,正好路过一座宫阙,便见那正门上宫匾悬着,上书着“咸福宫”三个字。 都到了咸福宫了? 不对啊……景阳宫在东六宫中的最东边,这咸福宫已经在西六宫中的最西边了,方向完全反了。 “小陈子,这……不是回景阳宫的路吧。”吉灵一边说,把麒麟放下来,在它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麒麟听话地一转身,哧溜从吉灵膝盖跳了下来,在座位下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了下来。 她瞧着小陈子,问道:“皇上的意思,是送我去哪儿?” 确实啊,刚才小陈子只是说皇上赏赐轿子,倒是也没说送她回景阳宫啊! 小陈子低眉顺眼地道:“皇上让奴才来接贵人,去雨花阁。” 吉灵眨了眨眼,问小陈子:“雨花阁?是什么地方?” 小陈子躬身笑着道:“雨花阁离着皇上的养心殿很近,倒是要出了西六宫,后宫娘娘们,没有去过的,不怪贵人不知,便是奴才,去的次数也是一只手数得过来。” 他顿了顿,又悄声道:“皇上用轿子来接贵人,一是心疼贵人伤势尚未全然大好,二是雨花阁出了西六宫,确是远了一些。” 过了齐妃的长春宫,在小陈子的示意下,轿子往西南方向一拐,顿时就能看见条深巷,幽深曲长。路面微有荒草,两侧墙皮也有剥落之处,后面隐隐地能见到一处围墙。 小陈子示意抬轿子的太监绕到北边近路,又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吉灵就觉得轿子放了下来,七喜上前来,还没来得及伸手,小陈子已经动作麻溜地将轿门帘掀开,笑道:“奴才伺候吉贵人下轿,贵人这儿请!” 七喜上前来,扶着吉灵的胳膊,小陈子微微错后一步,指着路。吉灵一抬头,就看见面前有道玄色的小门,看门的两个太监方才见轿子来,已经伸手在腰间摸索了好一阵子,将那钥匙掏了出来,此时便抖着手将门打开,跪在地上迎接。 麒麟跟着吉灵,从轿子里跳了下来,在吉灵脚边不住地转圈圈。 小陈子一把就把它给捞起来了,连声道:“麒麟小祖宗,您可不能进去!” 小门“吱呀”一声被两个守门太监推着,向两边缓缓分开,七喜扶着吉灵站在门口,主仆两人都抬头往门里望去。 出乎意料的是,内里居然还有一条小路。 第一百八十一章 阁楼 , 小陈子将手中素色灯笼交给七喜,自己却不跟上,只是回身一摆手,那几个侍轿太监便立时向旁侧退去,轿子也被挪移到了一旁。 七喜接过灯笼,吉灵低声问小陈子道:“皇上呢?” 小陈子朝着门里面轻轻瞧了一眼,悄声道:“回贵人的话,皇上就在里面呢!按规矩,奴才只好送您到这儿,里面却是不能进的了。” 吉灵看了看那幽深的小路。 路的尽头,似乎是有一点晦暗不明的灯烛正在闪动。 主仆两人迈步向那小路走去,七喜扶着吉灵就道:“主子小心脚下!” 走了约莫十几步,她回头瞧了一眼小陈子,见小陈子正一手抱着扑腾不止的麒麟,一边安抚着它,一边目送着自己主仆两。 七喜又瞧了瞧四周——四下里黑黢黢的,只是寂然无声。 正是漏断人初静时,乍然有宫鸦惊起,簌簌地直拍打着翅膀,从围墙上掠过。 七喜被惊得一跳,紧紧地靠在吉灵身上。 吉灵伸手搂住她,笑着安慰她道:“没事!不过是夜晚黑了些,别怕,再说,皇上不还在里面吗?” 她虽是这么说,声音也打着颤,心里比七喜好不到哪儿去……这气氛,简直可以拍聊斋了。 加上今天又是中元节! 好在那条小路不算长,又走了十来步就到了尽头。 主仆两人这才看清,那道路尽头又是一扇玄色的门,夜色晦暗不明,门掩在夜色中,远处看过去,瞧不见门,倒好像这条路是在往黑暗中无限延伸一般。 七喜上前试探着一推,果然门是虚掩着的,应声而开。 就好像一个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夜路的人,忽然闯进一座晶莹华美的宫殿中,而这宫殿中正有着歌舞升平的夜宴。 吉灵眼前顿时豁然一亮。 她张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一座气势宏伟异常的三层楼阁,迎面的牌匾上,写着三个气度遒劲的大字——雨花阁。 很难想象——在紫禁城满目红墙黄瓦的东西六宫旁边,竟还有一处这样的建筑。 眼前的这座三层楼阁明显要比东西十二宫、甚至养心殿、乾清宫还要高出一大截。 每一层都挑得很高,底厚面阔,屋面满满覆着浅浅碧色琉璃瓦,如玉石一般,配以淡金色的挑边,檐板上有白玛曲孜、兽面梁头。 四周的檐角上都垂满了晶莹剔透的琉璃铃,又有风吹过时,琉璃铃便叮叮当当互相碰撞,声如碎玉。 吉灵仰头向上望去,便见第二层楼中,一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槛窗里,隐隐有灯火透出,被琉璃铃铛一折射,便如海市蜃楼一般。 再往上看,最顶端的屋脊上,还匍匐着一条铜鎏金龙,身长将近四五米,气势恢宏。 在紫禁城里,吉灵不是没见过龙——皇帝是真龙天子,紫禁城中自然少不了龙的雕刻。 从太和殿到乾清宫,一条条龙纹都是皇家威仪的见证。 可是那些龙的形象,多半是抬着头,昂扬欲飞的。 而眼前的这金龙却是垂着头向下,似乎只要一瞬间,它就要从阁顶上飞扑而下,直接扑着人而来,隐隐有种慑人的压迫感。 如果盯着它的脸看久了,简直感觉这金龙狰狞可怖。 这些建筑、雕像,只怕是有什么宗教意义吧? 吉灵不大懂,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盯着看了。隐隐地倒觉得这三层楼阁很有点藏传佛教建筑的风格。 阁门忽然开了,一人迈步走了出来,吉灵定睛一瞧,原来却是苏培盛。 苏培盛见到吉灵,便立时请安,又低声笑道:“原来贵人早便到了!皇上遣着奴才下来瞧瞧,贵人请!” 他说着,就侧身让在一旁。 吉灵向阁楼里瞧了一眼,轻声问苏培盛,道:“皇上在楼上?我瞧着……上面有扇窗户里有灯?” 苏培盛笑眯眯地只是点了点头,让开路,恭迎着吉灵往里面走,然后他引着吉灵到了阁楼楼梯边,便站住了脚。 吉灵转头对七喜道:“七喜,你就在一楼等我罢!” 她一层层上了阁楼,便见那上面一排排极高极深的书架纵横交错,原来却是一间藏书楼。 吉灵一排排走过,没见着胤禛的身影。 不知不觉走到窗户边,倒瞧着那儿有一张极小的低矮桌案,样式简朴,似乎孩童用的一般。 桌案旁边,扔着一只蒲团,蒲团个头挺大,类似于参禅打坐用的那种,和这小桌案一对比,顿时桌案就显得更加迷你了。 桌上摆着一本书,书页翻开了半卷,纸张被窗户缝里吹来的风微微抖动着。 吉灵伸手拿起那本书,合上,先看了一眼书本题目,只见那上面赫然五个字——《后宫常训解》 怎么这么眼熟? 吉灵微微抬了抬头,想了一瞬,恍然大悟——这便是海氏今日在御花园里说的那本书了! 前朝孝懿仁皇后编写的,看这名字,应该类似于《女诫》一类的书吧? 吉灵握着书,微微一出神,正要去翻开书页,瞧瞧上面是怎么说的,便忽然被人从后面,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只听胤禛的声音响了起来,在她耳边促狭地低声笑道:“朕看得累了眼,想着另去再寻一本,瞧瞧,不料却捉到个小偷书贼!” 吉灵合上书,转过身来,微笑着微微向后仰着脑袋,额瞧着胤禛,摇头晃脑地道:“皇上,古人云——偷书不为贼!” 胤禛笑了笑,并没接她的话,只是伸手拢住她的手,道:“来,灵灵。”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那桌案旁边,道:“你坐下。” 吉灵虽然不明白胤禛什么意思,还是坐在了那只蒲团上,伸手在桌案上轻轻摸了摸,就觉得那桌案触手处甚是光滑,应该是被人用了许久的。 吉灵仰头看了一眼胤禛,见胤禛在灯火的暗影里也温柔地看着自己,一张清俊的脸上,五官如同雕刻一般 他的眼神又缓缓掠过那张桌子,侧脸时,便有着深浅不一的暗影,薄薄的嘴唇轻轻抿着,欲言又止,眉宇间只有一股冷冽的英气。 吉灵抱住那张桌子前后轻轻晃了晃,又试了试高矮,便抬头对胤禛小声道:“皇上,你难不成在这张桌子上看书?这桌子可真小!给小娃娃做做功课还差不多!” 胤禛伸手安抚在她肩头,深深瞧她一眼,才平静地道:“这是朕幼时用过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别有天地 吉灵听胤禛这么说,倒是小小吃了一惊,她伸手摸了摸那张桌案,材质简朴,桌脚粗陋——这能是皇阿哥用的? 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般,胤禛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那张桌子,道“是先帝赏赐的。” 他悠然道“那时候,皇阿玛命工匠做了一批这样的桌案,赐给朕、还有六七个年纪相仿的皇阿哥,每人两张,一张在居处,一张在书房。除了老三,旁的阿哥都四下里抱怨得很——老三自幼在文墨上很有几分机灵脑子,年纪虽小,却成日里心思花在琢磨诗书上,自然不计较这些。 朕初时也不大喜欢,母后便提醒了朕——皇阿玛让阿哥们用这种桌子,就是要提醒皇子们时刻都不能忘了祖宗创基业的艰难。” 吉灵在旁边听着,知道胤禛说的老三,自然是指康熙朝的三阿哥胤祉——眼下为了避皇帝讳,已经改成了允祉。 她偷偷看了一眼胤禛,模糊想到以前看过的书上,好像康熙朝的三阿哥。到了雍正年间,也没什么好下场? 胤禛撩起衣袍下摆,也坐了下来,吉灵便往旁边挪了挪,胤禛按住她肩膀道“就这么点地儿,别动了。” 他和她,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都坐在这桌案前,胤禛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那桌子,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朗声道“灵灵,你来看,这儿还特意做了个凸起的木疤呢!朕幼时抄写功课,手腕酸麻,有时便将手垫在这位置。 胤禛握了她的手在桌面上抚过,吉灵果然便感到有一处小山丘一般的隆起。 她脑子里忽然脑补出了这样一幅画面阳春三月,书房里一堆小皇子在习字,小小的四爷穿着皇子服饰,坐在桌案前,提笔写了好一会儿,手腕酸麻,实在受不住了,他便将手腕放在这木疤上偷懒写字。 正好师傅走了过来,瞧着他这样,便是一瞪眼…… 她脑补了一瞬,想到四爷小时候应该也是奶萌奶萌的样子。 小娃娃,是不是就已经经常板着脸了呢? 吉灵想着,想着,不由得就转过脸去,眼角一弯,噗嗤就偷偷笑了出来。 胤禛眉眼间也带着笑意,扫了吉灵一言,一伸手将她拥在怀里,他下巴在她鬓发边上轻轻不住挨擦。 阁楼中静寂无声,小楼红烛昏昏,只有窗户缝里隐隐吹来的风了吹动了那本《后宫常训解》。 胤禛伸手合上书本,将它仔细放在一边,这才缓缓道“母后性子,从外面看着是柔和淡然,甚至有些懦弱,内里却有一股常人难有的倔劲,朕小时候未曾察觉,后来长成了一些,才发觉母后是个认准了就不会回头的人。” 他顿了顿,轻轻道“母后早就以皇贵妃的身份,行使皇后权利管理后宫多年,在前朝后宫众人心里,她早就是后宫的主人了。可是她一生的执念,便是想做先帝的皇后。” 吉灵抬头去看他,胤禛却已经微微一笑,道“不提这些了。” 他转过脸沉默了一瞬,又回过头来,温柔地瞧着吉灵,忽然道“朕把麒麟给你了,藏在轿子里。” 吉灵一乐,立即道“那小东西好精!躲在座位底下,一声不吭,我坐进去以后,它才扑腾在我腿上,倒把我吓了一跳!” 胤禛哈哈一笑道“它想你想得很!朕原是它的主子,你走燕禧堂搬出之后,朕每每唤它,这畜生瞧都不瞧朕一眼,都头都懒得回,哼!朕也不稀罕它,还是百福和造化围着朕团团转,可喜得很。” 吉灵笑吟吟地听他讲着,顺手就握住胤禛腰上那只,自己亲手做的端午荷包,用穗子在胤禛手心里一圈圈地打转。 胤禛被她撩拨得手心发痒,反手将那荷包握住了,一寸寸向上,握住她的指尖。 胤禛漫声道“这雨花阁,朕登基时便下命建了,初时是想用作佛堂,一心想着专供佛经的,后来历经这几年朝堂上的许多趔趄,世事艰难,一道道的难关闯过,朕反而越发悟出了佛法深意,索性改了主意,把这‘雨花阁’做成了翰墨藏书楼。 他停了停,道“这是朕清净的一方地儿,甚少向外人言。灵灵,后宫之中,朕只传召你一人来此,旁人是进不来瞧一眼的。” 他说着,以手撑桌案,臂上一用力,利落地起了身,又伸手给吉灵,兴致勃勃地道“朕再带你瞧瞧一处地儿,来!” 吉灵被他拉起来,胤禛并不松手,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向楼阁北边走去,到了那儿,忽然伸手入书架内,不知摸了什么机关,眼前的书架悠悠向旁转开,内中却又现出一层细巧的楼梯来。 原来这二层中,靠北部设有暗层,分为上下两层。 也就是说,这座雨花阁从外面看着是三层楼的建筑,实际上是四层。 这是个“明三暗四”的格局。 胤禛并不急着迈步,只是对吉灵温言道“灵灵,你来试试。” 他说着,又摸索了机关,将那书架重新合上,让吉灵来试了几遍,待得她也会开关了之后,两人才一前一后地走上那楼梯。 随着楼梯的弧度一转,吉灵眼前便现出了不大一座房,内有一桌一椅,款式素雅端凝,古朴大方。 桌上笔墨陈设,一并俱全。另有两只绿檀木箱子、隐隐地散出绿檀的香气,内里用明黄色锦缎堆底,散散乱乱地堆叠着不少书卷。 环顾四周,房中再无其他家具。 因为是一层变两层,房顶的高度便矮了不少,反而更有一种私密温馨的感觉。 吉灵伸了两根手指头,摸了摸桌上——桌上光亮水滑,一点儿灰尘也没有,说明这儿显然是有专人来天天打扫整理的。 胤禛大喇喇地随意坐下在椅子上,见吉灵还站着,便一展手臂,把她抱在自己膝上。 他看她垂着脑袋,脸颊上肉嘟嘟的,甚是可爱,不由得哈哈一笑,伸手捏了捏她腮帮子,这才道“这是朕藏书楼里的内书房了,灵灵,朕连怎么开机关都尽数告了你了。可是个清静的好地儿! 你别看苏培盛一直跟着朕,他也只是每每守在楼下,这上面的一方天地,奴才们是不知道的。” 吉灵愉快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胤禛的脸,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8.。.8. 第一百八十三章 珍视 , 吉灵瞧着胤禛瘦削的下巴,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道:“皇上设这么一个清静地儿,一定是平日里心太累了。” 胤禛没出声,一斜眼瞧了吉灵,眼神中带了点吉灵瞧不出说不明的情绪。 嘲笑她? 胤禛抬手,不重不轻地摸了摸吉灵的头发,过了一会儿才缓声道:“朕登基几年来,朝中情势错综复杂不过,日子是不容易。不过,再不容易,朕也扛得住。” 他说到这儿,拍了拍吉灵的手背,扬起下巴,脸上露出一个清朗的笑容,道:“人生在世,烦冗颇多,越是逆境,往往越是磨砺人的韧性。只要想得分明,又能看得通透,那也没甚么!” 他停了停,将手向下压了压,慢慢收起手掌,按住吉灵的手道:“灵灵,别尽说这些煞风景的事儿,朕在这里,便是心里最熨帖、宁静的时候。” 吉灵乖乖地点了点头。 胤禛此时心情颇好,伸手挑了吉灵下巴起来,深深看进她眼眸里去,才笑着在她脑门上点了点,道:“你如今时不时说些这般的话出来,倒是不似从前。” 吉灵笑着道:“我都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倘若哪天有句什么话,说得不妥当,皇上别气恼。” 胤禛瞧着她,温声道:“若是你说的话,朕有什么可怪罪的。” 他顿了顿,道:“在朕面前,无需掩饰。” 吉灵嘴角含着笑,小声道:“我从来也没掩饰,皇上是犀利睿智的人!我有几道九转肠子,皇上瞄一眼就知道了,掩饰也没用,何必费那个功夫!” 这马屁拍的效果不错,胤禛神色虽然还是平平的,可是眉眼一眯,已经噙了七分笑意。 他看着她,一直看得她不好意思了。 胤禛低低一笑,俯下头去,在吉灵额上轻轻浅浅地落下几个吻。 吉灵闭上眼,仰着脸任着胤禛吻了,一只手捉住他袖子,细细碎碎地,只是一声声地喊着他的名字:“胤禛,胤禛……” 胤禛心头忽地一跳,他收紧了手臂,低头狠狠亲了一口吉灵的唇角,只觉得怀中人反手便也抱住了自己。 …… 苏培盛在一楼等了许久——他是天天陪着皇帝熬夜看折子的,况且皇帝睡下了,他还不一定能歇着,久而久之,他比皇帝还能熬。 等了这么久,困倒是不困,就是两条腿酸酸涨涨的直发乏。 在养心殿的时候,有着冰桶、殿里犹如清凉世界,夜里站一站也没什么。可是这雨花阁,设施毕竟不比养心殿,旁的不说,便是那一楼敞开的门里钻进来的蚊虫,就在脸颊侧面咬了好几个大包了。 苏培盛皱着眉,正伸手在抓痒痒呢,忽然就听见阁楼上面有动静了——是皇上和吉贵人正在下楼梯。 他“刷”地挺直了腰板,小块步地赶过去,果然见到楼梯上露出皇帝明黄色衣袍的一角下摆。 苏培盛伸手去扶,口中连声道:“皇上,仔细着脚下!” 胤禛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苏培盛就看他神色愉悦地携了吉贵人的手,一阶阶走下楼梯来, 转头神色亲密地和吉贵人低声嘱咐着什么。 他眼珠子一转,就看见吉贵人也正抬头望着皇帝,神情极认真地听他说——似乎这世上除了胤禛,再无旁边一人存在。 苏培盛笑眉笑眼地迎了上前去,胤禛瞧了自己一眼,似乎是恍然才想起来这一楼还有个苏培盛。 他扬眉问道:“什么时辰了?” 苏培盛就等着这一句呢,躬着腰立即道:“回皇上,都二更天了!” 一旁边,吉灵在心里换算了一下,二更天就是约莫等于晚上九点到十一点的这个时段。 在御花园里放河灯的时候,太阳刚刚落山,夜色初上。 后面离开御花园的时候,因着被皇后留下,耽误了一会儿时辰。 但是再怎么耽搁,她离开御花园的时候绝不会超过晚上八点。 从御花园坐轿子一直到这雨花阁的路上,那四个小太监走得飞快,这路上的时间应该算不了多少。 也就是说,自己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和胤禛在这雨花阁中,已经最少待了一个小时了? 怎么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 胤禛听苏培盛回答二更天了,脸上的神情也有点意外,转头便道:“雨花阁离养心殿不远,灵灵,你同朕一起回去。” 苏培盛怔了一下,随即极快地低下了头。 他在心里直道:得了!这敬事房的绿头牌子干脆也别设了!敬事房的老陈都快被后宫的众位主子,一人一口唾沫星子给骂死了! 皇上这都多少天没翻牌子了? 若是勤于政事,哪位娘娘的牌子也不翻,那也罢,反正大家伙儿都一样,横竖也公平。 皇帝与大臣们商议政事的时候,不就常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吗——圣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 他虽说肚里没墨水,但听得多了,意思也是明白的:这世上的事儿,不患寡而患不均——有人有,有人没有,难免就不平衡了。 也是,自从年妃养心殿御前露刃那一次,吉贵人舍身护驾,胳膊上划拉开深深一道血口子,就好像在皇上心里也划拉开了一道口子,从此就把她这个人满满地塞了进去。 他如今眼里,怕是只容得下吉贵人了。 就拿皇帝的性子来说吧——这位主子爷最珍惜什么?苏培盛想。 自然是时间! 他天天晚睡早起,每夜只能睡两个时辰,连用早膳都在同时接见大臣——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多挤出点时间来处理政事吗? 再说到后宫得宠。 赏赐,自然是帝王宠爱的一种表现。但是有赏赐,也不代表帝王的真心。 毕竟天子富有四海,那么点珍奇珠宝又算什么呢? 譬如从前的年妃娘娘,翊坤宫赏赐不断,外面瞧着都啧啧艳羡,结果…… 所以说啊,赏赐不代表什么。 一个人愿意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毫不心疼地花在另一个人身上——这才是珍视那个人,动了真心的表现。 就好像如今皇上,在吉贵人身上花了不少时间陪伴。 苏培盛慢慢想着——皇上虽说和前朝孝懿仁皇后不是亲生的母子,但是这性子倒是如出一辙,都是个认准道儿便要走到底的执着脾气。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但是爱新觉罗家的……好像偏偏就是个例外。 往远了说——太宗皇帝对敏惠恭和元妃一往情深。 世祖皇帝因孝献皇后的离去万念俱灰, 先朝康熙爷对…… 他蓦地止住了思绪。 第一百八十四章 自己人 , 第二日一早,吉灵在养心殿,陪着胤禛用过早膳,带着麒麟回到景阳宫中。 七喜扶着她进了里屋,跪下来一边伺候她换绣花拖鞋,一边就抬头问她:“主子,昨儿奴才在御花园里,听着皇后娘娘和您说话——难不成,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要暗示您替海贵人求求情,让皇上复了她的位份吗?” 她没等吉灵回答,又皱着眉头道:“奴才在旁边一边听着,一边心里咂摸:应该是这么个意思。” 七喜说到这儿就没按捺住,自顾自地往下道:“主子,那可不成啊!您病着没侍寝之前,皇上也是会向海贵人那儿去一去的,满后宫里多少双眼睛看着,说海贵人是下一个年妃娘娘! 若真是像年妃娘娘那样的性子也就罢了,偏偏海贵人又是个会耍手段的,主子您若是真替海贵人求情,那可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说完,就很丧气地垂下了头:“唉!” 吉灵眼睛已经瞅到拿起旁边桌上,刚刚从养心殿带回来的奶糕,奶糕跟雪似的,切成巴掌大小的薄片。 用筷子夹一片起来,奶糕两端都在筷子尖上不断抖动,因着里面有薯粉,极有弹性。 这是早膳在养心殿后殿用的,因着她特别喜欢,转眼间御膳房就孝敬了两大盘,装在是食盒里,打包得周周全全,给她送到景阳宫来。 方才在养心殿已经吃了满满一盘,这会儿回来只觉得又有点饿了。 吉灵眯着眼睛送进嘴里,感受着奶糕的滋味在舌尖上一点点绽放开来,味道丝滑清甜,有点类似于吃芝士夹心的口感。 她长长慨叹了一句:“养心殿御膳房的手艺,真是好哪!” 七喜苦着脸道:“主子,您还有心情吃啊?” 吉灵一边咀嚼一边也没跟她多解释。 末了,把奶糕咽下去了,她才嘴巴一抿,转过头对七喜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又不傻!” 她不开口,乌拉那拉氏自然也有别的法子,神仙过海,各显神通,总是有法子能让海氏从乾西五所旁边出来。 吉灵不会天真到认为——乌拉那拉氏就指望着她的求情了。 但瞧着海氏抄血经的行为,再想想昨儿晚上,胤禛听人提到他养母的神色,就知道——皇后给海氏指的这条道儿,没错。 吉灵想起之前皇后赏赐自己的那对明月珰,不由得摸了摸自己耳垂,心道:坤宁宫那位,这是打算认准了孝懿仁皇后的周边不放手啊! 碧雪在门口蹲了身子,道是小达子递话,关于中午的膳单,要请贵人主子示下。 她一边说,一边就把今儿膳房里预备的新鲜食材给报了一遍。 吉灵专注地听她报完,捧着脑袋想了想,就道:“要酸辣土豆丝、醋溜藕片……我今儿不大想吃肉,就想吃糯米饭,上面洒点油条的碎末,糯米饭一定要软和,。” 碧雪絮絮地应了,一一都记下,见吉灵没有别的吩咐,她一转身,轻手轻脚地打门帘出去了。 到了膳房,碧雪和小达子一说,小达子听了,一拍脑袋,就脱口而出道:“都是素菜,这还不简单!” 就是那道糯米饭,要想口感粘糯香甜,就得提前用水泡发一下,眼下是早上,到了中午还有两个时辰,这时间……勉勉强强倒也够了。 他这么想着,立即就吩咐身旁一个杂役太监道:“把方才烧的热水提过来,用热水泡糯米,快一些。” 小达子一边吩咐,一边看这孩子动作不够麻利,他瞧着着急,干脆上前就把热水壶抢过来了。 热水一倒进去,蒸腾的热气就起来了。 小达子被热水熏得直扎眼,抬手揉了揉眼睛,心里想:主子今儿点的……怎么都是醋溜的?大抵是天热了没胃口,想开开胃罢? 吉灵在里屋里逗着麒麟玩,麒麟是个一点不认生的性子,满屋子里跑,活泼得很,几次撞到了七喜腿上。 因着外面日头晒,碧雪提着外面的芙蓉鸟笼子,走进来,挂在外屋与里屋交界的门口。 麒麟忽然就抬头,眼珠子错也不错,好奇地盯着芙蓉鸟,很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 芙蓉鸟如临大敌,缩在笼子另一边,两只翅膀猛地张开,憋着脖子,只是死死瞅着麒麟,一声不吭,往日里愉快婉转的鸟啼声,如今也没了。 吉灵看了,就赶紧嘱咐碧雪:“找个布给它蒙一圈,再把笼子挂高一点,它害怕呢!” 碧雪犹豫了一下,笑着道:“主子,若是再挂高一点,您就只能瞧着笼子底了!” 吉灵摇摇头道:“那没关系。等到下个月太阳没这么毒了,你再把鸟笼子挂出去,和麒麟分开。” 七喜正在旁边整理花样子,听了自家主子这话,倒是抿嘴一笑道:“主子您忘了?下个月的这个时候,咱们怕是已经出了紫禁城了!” 吉灵被她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过了个中元节,险些都要忘了后面还有圆明园这一茬了! 随驾的名单估计也就是这几天便要出来了,瞧着这阵仗,只怕紫禁城里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得过去,她自然也不例外。 要是从今天开始算起,满打满算,时间也就剩下四十天了。 是得逐步收拾打点行装了。 吉灵正这么想着,小芬子倒来了,在前厅躬着腰,隔着帘子传话,道是洒扫太监小洋子在景阳宫门外,求见吉贵人。 吉灵怔了一怔:小洋子? 她吩咐小芬子:“你让他进来,人安排到前厅,我这就出去。” 小洋子进来,一跪下,就给吉灵先磕了几个头,红着眼眶道:“奴才小洋子,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吉灵柔声道:“快起来!” 小洋子闻言,抬起头来,吉灵吃了一惊,几乎没认出来。 短短一两个月没见,小洋子眼眶下面已经深深陷进去一块,脸颊也瘦了许多,仿佛比之从前老了十岁。 他本来个子就高,从前站出来还有几分模样,如今瘦成这般,脱了形,一身的太监服在身上飘飘荡荡,从侧面看过去,简直像是一件衣裳套在一根竹竿上,看着甚是可怜。 七喜、碧雪也都被小洋子这样子震惊了——因着海贵人从前和吉灵分居景阳宫东西两侧院,虽说主子们不一定多来往,可是底下的奴才得干活,每天进进出出地打着照面,都是有着几分交情的。 依云因着来得晚,并不知道小洋子是从前伺候景阳宫侧位海贵人的奴才。 吉灵转头对依云道:“你去膳房,瞧瞧小达子准备的怎么样了,跟他说,我早上在养心殿用膳用得多,到这会儿还有点撑得慌,让他延后一些午膳。” 依云应声去了。 吉灵就看,这下屋子里,只有七喜、碧雪、小芬子了,都是从患难时候跟着伺候自己的奴才。 她盯着小洋子,问他:“你来找我,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别急!慢慢说。” 第一百八十五章 难得 , 小洋子低着头,眼圈是红的,瞪着眼珠子,就是不见一滴泪落下来——大抵是哭得太多,已经把泪珠子都耗干了。 饶是他如此伤心,说话时条理还是分明的,嗓音嘶哑地把事情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原来昨日中元节,辛者库发生了一起惨剧。 辛者库,是专门负责紫禁城中、以及王公府第的贱役苦差。 比如紫禁城内庭院、道路之扫除,除草……运送米面粮油、担水,运牛乳、木柴及玉泉山水,造办酱醋、饼饵、茶汤及淘洗果品,还有司管灯火、采买杂物。 遇到冬天还要清除积雪。 此外,若是有一些位高的主管太监安排下来的差事,辛者库人也得照办。 可谓种种艰辛,苦不堪言。 这个中元节,小鼠分配到的任务是,给别宫膳房运送无烟炭以供中元素膳。 她人单薄,个子又小,这几日又一直在病着,本是推不动堆满了无烟炭的担车,可是中元节宫中上下繁忙,人手紧缺,主管太监便一味地赶着小鼠去。 待得小鼠一头大汗,好不容易到了那宫膳房,便出了事。 她把炭车推进火间,因着吃力,车轮转动甚是笨拙,而那火间里的长案上,好巧不巧,放着一大炉刚刚燃着的炭火,热气逼人。 整个紫禁城中,用火最多的其实是冬季。 每年农历十月,紫禁城中,正式生炉子供暖,直到来年的二月二日,民间的“龙抬头”那天,才会撤火。 在这段将近四个月的时间中,东西十二中有数百个火炉、火盒,稍有不慎就会引起火灾,所以一到了冬天,各个宫里,不用多说,膳房火间的奴才都小心的很。 反而是夏天,奴才们便放松了。 那一刻,火间看炭火的小太监正好偷溜了出去,结果小鼠累得头晕眼花,又没看清楚,炭车就这么巧,堪堪擦过了那炉炭火。 满大炉的炭火从桌案上瞬间翻下来! 红通通的炭火顿时从小鼠脖子往下滚着,覆了她全身。 小鼠撕心裂肺地发出了一声惨嚎,当时人就不行了。 闻声赶来的小太监冲进火间,闻着皮肉烧焦的味道,瞧着小鼠那可不的样子,也被面前的惨状惊得双腿一软,直直跌坐在地。 小鼠被抬回去后,在床铺上足足抽搐了小半天,最后在中元节的夜里,两腿一蹬,咽了气。 小洋子红着眼一字字道:“小鼠在床上,奴才千方百计求了人来瞧,一看便连连摇头,直说没得救了,倒不如让人早走少些折磨! 可怜小鼠……一直到最后,浑身黑中带红的血水还在往外渗……奴才拿了海碗来接,装都装不下! 奴才和小鼠,是打从进宫来便有的情谊,奴才瞧着小鼠那模样,宁可自己受这份罪,也不想她遭到这场祸事!” 前厅中静默无言,吉灵听着小洋子描述那种惨状,心里也是沉重的很。 七喜和碧雪、小芬子更是从前与小鼠有过来往的,一个个紧锁着眉头,七喜已经掏出了帕子在抹眼泪了。 过了好一会儿,待得小洋子平静了一点,吉灵才深深叹了一口气,问他:“小鼠的后事怎么料理的?” 小洋子被七喜扶着起来,喃喃道:“奴才尽数花了自己攒的月钱,总算是把人安置了起来!小鼠命苦啊,爹妈早就去了,家里只还有个瞎了一只眼的姑妈,就住在茴香胡同口,奴才昨儿已经托了采买的太监,出去通知了。” 吉灵听了,就转头跟七喜点了点头。 七喜会意,一转身进了里屋去,不一会儿,拿了银钱出来。 吉灵伸手接过了,就递给小洋子,道:“这个你先拿去,小鼠我是有印象的,这事儿太惨,我听了心里也难受,要不是年前那场祸事,想来还不见得如此。 这里的银钱足够了,宫里规矩多,小洋子你是个心思谨慎的,规矩之下,总是不出错的就好,尽量办得稳妥些,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来跟我说。如此,你心里总也好过一点。” 小洋子颤抖着嘴唇,犹豫着没伸手。 吉灵点了点头道:“撇去之前胭脂的事情,咱们不提,虽说你现在是宫道洒扫太监,我心里总是把你当成这景阳宫的人的。你拿着,这是给小鼠的。” 小洋子终于接了过去。 他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咚咚”地给吉灵咳了三个响头,动作之快捷,吉灵都根本来不及阻止他。 就看小洋子满面涕泪,咬着牙道:“奴才多谢贵人主子!贵人是活菩萨,奴才身份卑贱,自小入宫,在宫里,见惯了世情炎凉——像贵人您这样,把奴才当个人看的好主子,奴才从没见过。 奴才这一辈子都只认定了您一个主子!奴才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给您做牛做马,报答贵人主子的大恩!像贵人您这般慈心,以后定然是有大福气的!” 吉灵被他说得心里酸酸的,连忙伸手对小芬子道:“好了,好了,快扶他起来。” 小洋子如今瘦得不像样,一身骨头架子轻飘飘的,没人知道,他一直都将自己的口粮分出来省给小鼠吃——小芬子上前双手一架,轻轻松松地就把人给撑起来了。 吉灵柔声道:“小洋子,等小鼠这事儿办妥了之后,我找个机会跟皇上说一声,你到我景阳宫东侧院来吧!” 她说到这儿,想到之前劝过小洋子,小洋子却坚持要在宫道上做洒扫太监,便不由得轻声道:“当然,你若是有什么苦衷,不愿意过来,我也不勉强你,你自己看着心意办便是。” 小洋子抬起头,瞧着吉灵,一脸感激地道:“奴才谢贵人主子!奴才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吉灵一抬眉道:“这就对了!我早让你来了,旁的不说,便有一条——我这东侧院膳房是不停火的,一日三餐,顿顿能吃得饱!” 她故作调侃,果然前厅里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 吉灵点了点头,道:“小洋子,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吧,这事儿不能急——若是我对皇上皇后提得太突兀了,万一不成,反而是害了你;但也不能拖,八月底皇上要去圆明园,说不准便会提前走,这一走不知多长时间才回来,你这头也不好办。” 最好是赶紧地把小洋子给解救出来,放在自己宫里,带着一起走。 吉灵沉吟了半晌,瞧着小芬子扶着小洋子出去的背影,她若有所思,抬头对七喜问道:“还记得咱们那一次碰见他,他在宫道上,被人拖进小巷子打了个满脸开花吗?” 七喜点头,同情地道:“怎么不记得?奴才还记得——主子那天便问他要不要来景阳宫,结果他婉拒了主子!奴才那时候还有点……” 吉灵转头瞧了她一眼,道:“还有点什么?” 七喜脸上有愧疚之色,低声道:“奴才那时候觉得小洋子可真是不识抬举!现在想来,原来他坚持做那低等的洒扫太监,是为了时常能在宫道上见到小鼠,照顾她罢!” 吉灵轻轻叩着桌面,身子微微往后一仰,长叹了一声:“患难见人心,难得啊!”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有意无意 , 第二日是个阴天。 因着是给坤宁宫请安的日子,早上,吉灵没敢多睡,刚刚睁开眼,一骨碌就坐起来了。 洗漱后,她挑了一件淡蓝色配银绣线的夏日薄袍子换上。 然后就是梳头、化妆、配首饰,穿鞋,一折腾就是将近一个时辰。 幸亏起得早,倒也不怕时辰如何耽误。 然后,她出了里屋,坐在前厅膳桌旁边,而用了一笼素三鲜小包子,喝了一碗鱼茸鲜虾粥,那虾粥里面加了一点碎碎的茼蒿、土芹菜,味道清香,咸淡始中。 吉灵就看碗里,鱼茸是晴雪一般的乳白色、虾肉是淡淡的红色、蔬菜则是青绿色,三色配在一起,煞是好看。 另有一碟子芋头鸡丝、一碟香菇青菜,算是配的小菜。 她从从容容地用完了,接过七喜递上来的帕子,细细擦了擦嘴,这才起身,带着七喜、碧雪、小芬子三个,出了院子。 刚刚出了院子,就瞧见懋嫔也正从正殿里出来,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懋嫔先是一怔,随即就满面笑容地迎面走过来。 吉灵几步走上前去,刚要屈膝行礼,胳膊肘便被懋嫔用力托住了。 她硬是托着吉灵的手肘,不让她行礼,口中亲热地道:“贵人妹妹无需客气,倒反而添了生分!哎,本宫是个心急的性子,每每坤宁宫请安,总想着早些出门,倒是难得碰到贵人妹妹, 今儿既然遇上了,咱们一路走罢!也好路上说说话!” 吉灵被她拉住手,一时间没寻到机会抽出来,就听懋嫔欢声笑语,口若悬河,一堆话气都不喘地,就吐了出来,简直连个让人插嘴的地儿都没有。 待得被懋嫔拉到了门口,吉灵一抬头,却看见张贵人正等在门口。 瞧见吉灵出来,张贵人眼光顿时一亮,刚要上前。 她一转眼,瞧见懋嫔,眼里的那道光芒就暗了暗,动作也收敛了,只是上前来声音微带一点胆怯地道:“婢妾给懋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懋嫔转过脸,瞧着她,脸上笑容便矜持了几分,点了点头,庄重又淡漠地道:“是张贵人啊,起来吧!” 懋嫔只有心想与吉灵多说几句话,见着肩舆等候在宫门口,便一扬帕子,对抬着肩舆的两个小太监道:“本宫今日身子不大爽利,想着走动走动,这劳什子就不用了。” 那几名奴才自然乐得轻松,放下肩舆连声应承着。 懋嫔与吉灵边说话,边在前面走着,张贵人微微落后半步,跟在两人侧后方。 懋嫔一脸关切地问吉灵道:“贵人妹妹,本宫昨日便听见妹妹的东侧院里有小狗叫声,好不热闹!听闻皇上前一日送了妹妹一只御犬,叫……叫麒麟来着?贵人妹妹在院子里逗弄着的,只怕就是这只麒麟吧?” 吉灵心里道:这消息未免也传得太快了! 她脸上只是笑着,一脸柔顺地道:“懋嫔娘娘说得没错,是叫麒麟!御犬金贵得很,活泼的很,婢妾是个粗手笨脚的,只盼着能尽力照料好它就是了。” 懋嫔笑吟吟地瞧着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才道:“吉贵人进宫的年岁还不长,难怪不知道。” 她顿了顿,问道:“贵人妹妹可曾想过——这御犬的名字为什么叫麒麟?” 吉灵只能陪着她继续尬聊:“这个……婢妾还真不知道呢。” 懋嫔脸上现出几分得意之色来,她抬手扶了扶鬓发,才道:“贵人妹妹有所不知,咱们皇上是独爱麒麟的。 就拿从前的潜邸——雍亲王府来说,门前摆放的不是石狮子,偏偏是一对石麒麟,王府花园里、书房、长廊,也多是麒麟的雕像,就连先帝也说过——说本是应该放石狮子的地方,硬是放上了一对石麒麟,瞧着不伦不类的! 皇上自然是要顺着先帝心意的,后来才改动了一些。” 吉灵没有料到这其中还有这样一层缘由,不由得意外笑着道:“婢妾初次见这只小狗时,它穿了一身麒麟衣裳,煞是好看,婢妾还以为这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呢!” 懋嫔连连摇头,笑道:“咱们皇上是心思多缜密,多细心的人!而且这几条小狗又是皇上心爱的,哪里会这样马虎便起个名字?” 吉灵闻言,只是笑了笑,低下头揉着手里的真丝帕子,再也不想接懋嫔的话茬子。 懋嫔说着说着,倒是自己来了劲了,她向吉灵飞了个眼风,笑道:“其实这只小狗也是皇上对妹妹的期许罢!贵人妹妹当真一丁点儿,都没体会到皇上的意思?” 吉灵疑惑道:“娘娘这话倒把婢妾说糊涂了,皇上的意思?” 懋嫔抬起手,用帕子捂住嘴,掩嘴一笑,这才伸出手指,轻轻在吉灵手臂上点了点,一字一字道:“麒麟送子呀!” 相传,孔夫子出生之前,有麒麟现身于他家庭院,口吐玉书,自此之后,民间也有了“天上麒麟儿,地上状元郎”的说法。 民间也认为麒麟为仁义之兽,是吉祥的象征。积德积善人家,求拜麒麟,便可生育得子。 吉灵心里跳了一下——胤禛他……是这个意思吗? 也许只是名字的巧合吧? 懋嫔瞧着吉灵脸上神色,便打了个哈哈,扯开话题道:“妹妹是个未曾生养的,年纪轻,脸皮又薄……是了,是了,本宫不该打趣贵人妹妹!” 天气毕竟炎热,这般沿着宫道走了一会儿,三人都有些气喘。 懋嫔眸光一转,抬手用帕子印了印额头上的汗,便笑着自说自话道:“瞧本宫这把老骨头!方才只想着和贵人妹妹多走动走动,说上几句体己话,没想这身子是这般不争气!这宫里的路,虽说都是走熟了的,可是这么兜兜转转的,到底也是不近。 她话锋忽然一转,笑吟吟道:“贵人妹妹就不一样了,听闻妹妹昨儿一早,是坐养心殿赐轿回了景阳宫? 啧啧,皇上待妹妹的这份心,可真是没话说!这宫里这么多同贵人妹妹一批进来的,也是花一般的美人,偏偏旁人便再没这般的福气,可见贵人妹妹和皇上是真的天生投缘呢!” 她说着,眼光似有意,若无意地从旁边的张贵人身上掠过。 吉灵放满了脚步,落在后面,听见懋嫔话只装作没听见,低头用帕子擦着额头上的汗。 第一遍八十七章 名单初定 , 坤宁宫。 众人坐了好一会儿,方才等到了皇后出来。 大家一一起身按制行礼之后,乌拉那拉氏叫起。 她环视了一圈众人,检阅似的目光从妃嫔们脸上一一掠过,这才不急不忙道:“今儿特地让大家伙都来得齐,只是为着说一件事——下个月二十七日、随侍皇上去圆明园的名单,本宫已经拟好了,皇上也初初看过了。至于各人居处——内务府呈上的样式房图档,本宫也瞧过了,这是后话,咱们暂且不提。 眼下,本宫先将这名单传给各位姐妹看一看,若是有谁去不了的,现在便要提出来——内务府一堆的物事要齐全筹备着呢!若过了今日,再来寻本宫,那便无用了。” 她顿了顿,又扫视了一眼众人,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朗声道:“去不了的,也不必着急。皇上在圆明园上是花了心血的,偌大一座圆明园,也不是去了今年,明年便再不去的了。往后都有机会! 若是有人瞧着名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姓,也别跟乌眼鸡似的围着本宫——本宫话先说在前,谁去、谁不去,皇上心中自有考量!本宫在初拟这份名单的时候,可是将大家伙儿都放了上去!落选的自然有缘由,若是照本宫说,你们老老实实待在紫禁城里也好!自个儿静静心,想想这其中的缘故,对你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说完这番话,转头瞧了一眼华容,吩咐道:“传下去吧。” 华容带着五六个宫女,这时候便转身去内里长案上,捧起早就已经准备好的银制托盘。 托盘上铺着一层明黄色的锦缎,内里,则是淡黄色的纸张,薄薄一张,上面是极秀气的簪花小楷。墨汁酣透纸背。 殿中气氛顿时安静了。 众人面上的神情都紧张起来,紧张中又带着无限的期待与盼望。 宫女们走到各位妃嫔面前,屈膝行礼,躬身低头将托盘高高举起。 妃嫔们身旁的贴身宫女上前几步,屈膝还了一礼,这才从托盘中取过了那纸名单,呈上给自家主子。因着纸张不多,是每两人合看一张。 七喜从托盘中接过,双手捧给吉灵。吉灵低头,就看见纸上的名姓是按照位份排列的, 人数不算少,可也不多。 皇后自然是不会写在这张纸上——那是折身份。 可是宫里又没有皇贵妃。 于是这份名单打头就从妃位开始,往下排: 裕妃、懋嫔、谦嫔、吉贵人、李贵人、张贵人…… 谦嫔?李贵人?吉灵抬起头,就发现人群中果然有几张生面孔,倒是从前没注意过的。难怪方才皇后乌拉那拉氏说“人来得齐”呢! 再看看这张名单,妃位、嫔位的人多,倒是从贵人一级开始,人数就慢慢变多了。 到了常在一级,名字就更加密密麻麻,光是常在,就有八个,答应……吉灵数了数,发现答应也有三个呢! 整个儿来说,呈现一个金字塔三角形,高位的人少,低位的人多。 然后吉灵就发现了另一件事:她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居然没有齐妃! 她一开始以为自己是漏看了,然而放满了眼光,一个个看下来找了几遍,都没有齐妃。 这也太…… 毕竟连常在、答应合起来,都齐了十一个呢! 瞧着几个贵人欢天喜地的表情,吉灵转过脸,再去看齐妃。 其实不光她看着齐妃,许多人也抬起了头,目光若有若无地从齐妃娘娘脸上扫过,都是看笑话的神色。 齐妃脸上阴沉沉的,是一种窘迫、恼怒、不甘、委屈混合的表情。 她只是目光锐利地盯着乌拉那拉氏。 懋嫔看她痕迹太过,便不动声色地拽了拽齐妃袖子一角。 齐妃终究是没按捺住,起身走上前,屈了屈膝,开口向乌拉那拉氏婉声问道:“臣妾敢问皇后娘娘一句:这张名单……究竟是皇上的意思,还是皇后娘娘您的意思?” 这个问法就很直接了。 众人都看向乌拉那拉氏。 乌拉那拉氏眼神闪烁了一下,瞧着齐妃道:“齐妃方才怕是没注意听本宫说话吧,本宫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皇上也初初看过了。若是有人瞧着名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姓,也别围着本宫不放。” 她话音落到最后一个字,已经带了一丝微微的愠怒——毕竟齐妃李氏这样当众站起来问她,已经很有点诘问的意思了。 齐妃脸上只是深深的不悦,虽然还勉强保持着笑容,但那笑容已经像是从石头缝里硬挤出来的了。 她瞧着皇后,委屈地慢慢道:“皇后娘娘,臣妾愚钝,可否请您明示——臣妾近日来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皇上厌烦,竟连这张名单上都没了臣妾。” 乌拉那拉氏微微摇了摇头,道:“齐妃!你向来是个直爽大方的性子,怎么今儿反而认了死理了?你也不想想:你不在这张名单上,和那些孩子们不在名单上的缘故,能一样吗?这是皇上的意思,本宫便是有心想姐妹们都周全,也不能不听皇上的!你就不要再枉费口舌了。” 她说的“孩子”便是指低位的贵人、常在之流了。 皇后这话意思就是说,有些低位的贵人、常在之流没去成,是因为皇帝不喜,而齐妃没去成,则是另有原因。 乌拉那拉氏话音落下,端起茶盏,目光如电一般扫了殿内众人一眼,见被选中的人满面喜色,虽是在座位上,已经按捺不住,快要雀跃起来,又七嘴八舌称赞着皇后安排甚是妥帖。 而没选中的人则深深垂着脑袋,一脸懊丧,有几个已经红了眼眶,背转了脸去。 乌拉那拉氏唇边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她很享受眼下的这种感觉。 她低下头,优雅地抿了几口茶水。 齐妃眼神复杂地瞧着乌拉那拉氏,虽是想问清楚缘由,也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好将一番委屈羞窘硬生生忍了下去。 她一脸苦涩地又坐回座位上,因着要出行,殿中众人难掩兴奋,一时间低低地也嗡嗡杂杂起来。 齐妃木然地坐着,听着后面几个年轻贵人已经开始低声商量——带些什么衣裳首饰了。 是呀,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争宠吧!这帮小狐媚子! 齐妃紧紧咬住嘴唇——她虽不能和年轻貌美的新人们比,可这么多年来,在潜邸时,便是儿女福最深厚的侧福晋,皇上登基后,她的地位又仅次于皇后和年妃,可算是后宫第三位妃主。 她怎么也没想到,连阿哥弘昼的母亲——裕妃都能去,自己却去不了。 弘昼若是论序齿,还排在自己儿子后面哩! 第一百八十八章 暗涌 齐妃脸上的神色变化,尽数落在乌拉那拉氏眼底。 瞧着齐妃李氏一张憔悴的脸上五色陈杂,乌拉那拉氏眉峰轻扬,带了点鄙夷又舒畅的笑意。 李氏年轻时候的模样,乌拉那拉氏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来。 她还记得——李氏身板厚实,脸颊丰润,刚进潜邸的时候就是一张团圆圆的脸,笑起来还会有双下巴,一看就是个能生养的。 就如同被老天爷眷顾了一般,李氏在子嗣上,也确实是有福气的。 还是格格的时候起,她就儿子、女儿地一个接着一个生。 有那么几年,在乌拉那拉氏的印象里,似乎李氏的肚子就没有停歇过。剩下来的孩子,不但哭啼声声震房梁,而且个个手舞足蹈,康健有力,就如同他们的母亲一般。 子嗣是命中缘分。 福缘薄厚,都是天生。 乌拉那拉氏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却越安慰,越酸涩。 李氏挺着隆起的腹部在府里招摇而过,那肚子就好像一面镜子似的,亮锃锃地衬托出她这个福晋没有尽职尽责,不能为四爷诞下嫡子。 她没用。 乌拉那拉氏很清楚,大清入关前,侧福晋同嫡福晋一样都是被作为妻子对待的。 嫡福晋是正妻。 侧福晋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要比汉人“妾”的地位高出一大截。 算是平妻。 嫡福晋和侧福晋都是被作为妻子对待的。 而她们所生子女的地位也并没有太明显的差距。 到了先帝康熙朝时,康熙爷下了旨意——每个亲王可以封侧福晋两人。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嫡福晋的地位开始明显高出侧福晋。 但侧福晋的地位,却依旧不是嫡福晋可以轻轻松松无视的。 盛夏的日头升得极快。 阳光原是从窗格子里折射进阁里的,这时候日头升了上去,骑在高高的殿顶上。 殿里反而光线暗了下来,放眼望出去,只能见到坤宁宫前的地砖上反射出一片片耀眼的炫光。 乌拉那拉氏想着这些陈年旧事,神色越发显出冷漠来。 后来,因着有年氏入府——在年氏的对比之下,她对齐妃的那份羡慕嫉妒,隐隐地便变淡了。 而如今,年氏没了,那些陈年旧事,又像墙上的藤蔓,顺着人心,一点点爬了上来。 那些不痛快的思绪,那些转辗反侧不能寐的孤单的夜。 乌拉那拉氏强迫自己,将思绪从回忆中拔出来,她眼光在殿中众人脸上打了一转圈儿,便落到了吉灵面上。 吉灵就看皇后忽然瞧着自己,一脸关怀备至地道:“吉贵人,这张名单上,嫔位之后,你便是排在贵人里的第一个了,你要明白——这是皇上对你的看重,回去好好准备着吧!” 她停了停,又环顾众人道:“本宫平日里便时常对你们有言语——别看吉贵人年纪轻轻,却是个最懂规矩,又小心妥帖的性子,皇上最看重她的,也是这一点。 有她随侍皇上,本宫很是放心,如此,本宫也能落得个清闲一些。吉贵人旁的不说,就是这安分守己,懂得知足常乐的性子,便已经是很难得了。圣人说,见贤思齐。大家还是得多向着吉贵人学一学。” 在座众人闻言,只好都站起身来,有气无力地道:“臣妾/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眼见着乌拉那拉氏替自己拉仇恨之后,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眼光就像小刀子一样,刷刷刷地扫过来…… 吉灵恨不得跟鸵鸟一样,长一对胖胖的翅膀,方便把脑袋藏在翅膀里才好。 她一脸惶恐地低着头,闷声将脑袋垂在胸前,两只手互相绞着帕子,眼光盯着自己脚上的花盆底鞋。 皇后最近,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呢。 吉灵想到中元节在御花园里,皇后暗示自己去帮海氏求情,又想到皇后那天晚上说的那一番话,不由得怔怔地出了神。 乌拉那拉氏说完这番话,瞟了一眼吉灵,见她正在发呆,忽然就温婉一笑道:“吉贵人,本宫说得是也不是?” 吉灵猝不及防,本能地抬起头来,就见乌拉那拉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殿中众人也瞧着自己。 她连忙站起身来赔笑道:“皇后娘娘训诫,字字珠玑,婢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乌拉那拉氏满意地应了一声,抬手对众人道:“行了,大家都坐下吧。” 见众妃嫔被宫女们扶着一一坐下,乌拉那拉氏眸光一转,正要再开口,旁边的裕妃却忽然笑着柔声仰头道:“吉贵人圣眷正隆也有不少时日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为皇上开枝散叶呢?” 这话问在许多人心尖上,人人刚刚坐下,这时候便立时抬起头来瞧着吉灵。 乌拉那拉氏闻言颔首,一脸期许地瞧着吉灵,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宫里孩子不多,每逢年节,这桌上总是少了点热闹劲儿。皇上又是个执着专心的性子,如今既然与吉贵人投缘…… 吉贵人,你要好好惜福惜缘,争取趁早给宫里再提添一份热闹!” 吉灵:皇上又是个执着专心的性子……这话的意思岂不是又一次跟大家提醒强调——皇上如今只独宠我景阳宫? 这又是一句拉仇恨哪。 吉灵赶紧站起身,一脸恭恭敬敬地向众人微微转了转身子,屈膝道:“婢妾身份不比各位娘娘尊贵,福气也不如各位娘娘深厚,皇后娘娘这般说,婢妾惶恐得很。”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故作身体不适之状,皱着眉头咳嗽了一声。众人见状,便有有眼色的头先站了起来,道:“皇后娘娘,万万多保重凤体!” 乌拉那拉氏扶着额头,慢慢道:‘’好了,今日就到这儿吧,你们也都要抓紧,想想怎么样服侍皇上,只要你们能争取为天家多添些子嗣,这便是大清的福气了,也是你们祖宗门楣无上的荣光!” 众妃嫔都欠身行礼,齐声答道:“臣妾/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这一趟从坤宁宫出来,吉灵刚刚绕了个弯角,往景阳宫方向去,便见到张贵人等候在宫道上。 她一见吉灵,便笑着上前来,一伸手就挽住了吉灵的手臂,道:“吉姐姐!咱们两个都在名单上,这下可太好了!我知道皇上是一定会要点名姐姐随驾的,但是我们便不一定了,多亏如今事情尘埃落定,我也不必怕姐姐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紫禁城里! 待得到了圆明园,我和姐姐也能做个伴!” 她一边说,一边欢天喜地地勾着吉灵的手臂往前走,又絮絮道:“不知到了圆明园里,吉姐姐你的居处会被安排在哪里?听闻那圆明园里有如世外桃源,烟波浩渺,处处都是仙居!” 吉灵被她一说,不由得也仰起头,微微出神,向往起来。 忽然便见到宫道那一头,一架浩浩荡荡的肩舆行了过来,瞧着这阵仗,必定是妃位的娘娘。 吉灵在心里飞快地想了一下——齐妃娘娘在长春宫,那是西六宫,出了皇后的坤宁宫,是要向西转的,自然和自己不是一个方向。 这个方向过来的……只有裕妃娘娘了。 张贵人拉着她的手,两个姑娘往后退去,避让到了宫墙下,待得肩舆渐渐行得近了,果然见到肩舆上的中年女子,肩膀略宽,精神健朗,不是裕妃娘娘又是谁? 吉灵与张贵人对视一眼,便屈下膝齐声道:‘’给裕妃娘娘请安。” 就听见裕妃朗声道:“停下。” 扛着肩舆的小太监们顿时动作整齐划一地停了下来,又稳稳地将肩舆放在地上。 裕妃扶着贴身婢女的手下了肩舆,踱步行到吉灵面前,笑语盈盈:“吉贵人年轻,难免脸皮薄,听了方才皇后娘娘说,要你趁早给皇上‘开枝散叶’的一番话,难免不好意思,本宫方才瞧着你拔脚就走,是也不是?” 吉灵:我那是怕又和懋嫔尬聊! 她含笑,微微低着头道:“裕妃娘娘……婢妾……” 吉灵脑海里高速运转着,正在小心翼翼思量着怎么回答,却不知道这幅神色落在裕妃眼里,就成了一副害羞忸怩,局促不安的表情。 裕妃微微挑起嘴角一笑,心里想道:果然是个小家子气的!连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都应付不来,笨嘴拙舌的,偏偏得了皇上一些时日的青眼,估计是皇上被年氏闹翻翻了,就喜欢吉贵人这种安静老实些的性子。 她看着吉灵,就像看到了当年刚刚入雍亲王潜邸的自己。 当年自己刚入王府时,也是这般怯生生的,瞧着什么都不敢多看,见着什么都不敢多问,四爷对她也是淡淡的。 后来她觉着这样不行,明里暗里给爷身边塞了银子,偏偏四爷身边的人,嘴巴一个个像铁桶一样严! 银子收的比谁都溜,就是不放一句风出来。 她那个懊丧啊! 后来还是无意中逛花园,听见年氏对着懋嫔抱怨了几句,她才知道原来四爷是挺喜欢杯中物的。 她听见的时候,激动得两只手都在抖,机会!机会啊!——她父亲是管领耿德金,外祖母是塞外的女子,豪爽不拘一格。 自小家里小酌宴请,老人家瞧着子孙逗趣,时不时也会给她用小杯子装上一点酒喝。 久而久之,她居然慢慢地就把酒量给练出来了,还有点嗜酒——离不开了。 但家里倒是没人注意这一点——一个女儿家,生来注定是将来要相夫教子的。 又不是要去仕途官场中打滚的,要酒量好做什么? 这说出来只怕还反而是个劣处呢! 哪家府上要个酒鬼媳妇? 更何况,女儿的长相只是端正罢了,谁也没想到后面按例参加选秀,她居然一层层过五关、斩六将,到了康熙爷面前。 结果康熙爷一看这小姑娘是个眉目端正不妖媚,身板结实,一身正气浩然,瞧着就是身体素质很好,无病无灾,还特能生养的那种。 他一伸手就把她指给了皇阿哥做格格。 康熙爷给自己挑后宫,和给儿子挑妾室,奉行的标准完全是两样的——简直是两条互不干涉的平行线。 在接下来的时日里,耿氏抓住了四爷难得的,能来到自己院子里的机会,一次次地劝着他宽饮。 终于在一次饮酒之后,她百般恳求地把四爷留了下来。 …… 有了儿子以后,她的日子顿时就好过多了。府里多少人眼红说,这耿格格倒是个另辟蹊径的。 一举得子,毫不费力。 也是因着弘昼的缘故,四爷虽然对她没有太多喜欢,但看在亲儿子的情面上,总不能让生母位份太低。 于是四爷登基以后,她也成了妃位。 裕妃的思绪浮浮沉沉,回到了眼前,瞧着面前的吉贵人。 好在这小姑娘瞧着是个性子温顺,好搓圆捏扁的,这样的性子……也不怕她日后能撑起来多大的台面! 她眉头轻轻一皱,心里嘀咕了一句:怎么皇上偏偏就喜欢这样的小女子呢? 第一百八十九章 激动 接下来的日子里,吉灵开始认真打点起来八月圆明园之行的准备事宜。 毕竟这一去就得好几个月。 皇后那儿说得明白这是圆明园从皇子赐圆,扩建成皇家园林后,皇帝第一次亲临,事关重大。 内务府的人早就两边奔跑得不歇。 而且这次去圆明园打的是“避暑”的名头。 吉灵听了就忍不住想噗嗤笑八月二十七日去圆明园“避暑”? 要知道,紫禁城里,十月初就要烧炭取暖了。 其实这八月二十七日去,夏天已经到了尾声了。 不过……也许这是因为建成的第一年,自然不同。 吉灵记得,历史的雍正是很喜欢圆明园的。 从雍正三年,圆明园建好之后,雍正帝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圆明园,就连紫禁城也只是在冬天的时候才回去。 就如同他的父亲,康熙皇帝一样在畅春园建成以后,康熙皇帝每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那儿,只有在数九寒冬的时候才会回紫禁城里,象征性地待一个月。 仔细想想,也很好理解胤对圆明园的喜爱据说圆明园的设计,处处都模拟江南的秀雅风光,将诗画意境融入景色中, 小楼听春雨,行舟入“江南”,那该是宛若水墨画的一副极美丽的画卷罢! 四爷的审美是偏向于淡雅隽永、端凝稳重那种路线的所以圆明园这种清幽大气的风格,自然对他的胃口。 或许与权利相比,自由和淡薄才是他内心深处,另一层隐秘的渴望吧。 想到八月二十七日,吉灵便有一种将要开始一趟长途旅行的期待感,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她在屋里团团打着转,指挥着七喜和碧雪收拾了三四天,才发现……东西真是多啊! 别的不说,光是胤赏赐给她的珠宝装饰,就有满满四箱子。 是箱子!正儿八经的箱子!不是小匣子。 银、珍珠、珊瑚、玉珠、翡翠、点翠……珠光宝气,五色流转。 一打开箱盖子,吉灵自己瞧着都害怕,嘱咐着七喜收好了她一个小小的贵人,这么多的好东西,可真怕一不留神就扎了谁的眼睛。 而这,仅仅指着头饰而言的,还没算其他零七零八的耳坠、手镯等等。 吉灵弯腰背着手,审阅一般,一只只箱子看过去,就有点犯选择性障碍症了她倒是想有所取舍,可是看来看去,每一样都好看。 这个颜色的发饰可以配她一件淡绿色的袍子,颜色过渡深浅自然。那个海棠红的簪子,若是穿了一身粉色,正好可以拿来在头压一压,显得稳重不轻佻…… 前世是美妆博主的她,对于色彩十分敏感。 因着位份是贵人的原因,凤、牡丹这些图案自然是不可能运用的。吉灵倒也不喜欢那些。 首饰太过华丽了,妆面也要跟着隆重一些,否则人压不住首饰,就会有头重脚轻之感。 她现在拥有的这些,不会过分奢华显老气,不会过分清素显寒酸,刚刚好。 其中,吉灵最喜欢的是个月,胤赏赐的一只面簪银镀金质地,造型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娇美淡绿色莲花。 最妙之处在于:荷花的花瓣嵌了翠珠、碧玺等,一颗颗的宝石镶嵌在面,做出雨后荷花滚着露珠的造型。清新活泼之余又显得楚楚动人。 荷花之下,还很用心的衬了点淡金色的荷叶边,正好把梳头时候的接缝给掩饰住。 吉灵最近一个月,只要穿蓝色或者绿色系的衣服,她都会挑选中这只面簪无论七喜给她梳了什么样的发式,只要最后把这只面簪往发间一放,顿时整个发型都有了灵魂。 吉灵嘱咐着七喜把这只面簪好好收起来,接着又开始看其他的。结果到了下午,坤宁宫来了太监,到东西十二宫通知各位主子娘娘说真正到了准备动身前五天左右,还会有内务府的专人来,将各宫的行李另外装箱子,封条,监管,搬运,送到圆明园,送到居处。 妃嫔们只要两手空空地离开紫禁城,就行了。 倒是很像现代的搬家公司……吉灵想。 有内务府来搬行李这事,这也是坤宁宫通知了大家伙儿,众人才知道的。 这法子有好处,也有不好处。 好处就是大家都轻松,毕竟都是天子妃嫔,出个门,后面马车里尽是奴才们扶着大箱子小箱子的那副画面,啧啧…… 不像去皇家离宫避暑,倒像是逃难! 但是这样做的坏处就是大家伙儿带的行李数量,都摆在了明面。 若是有人带得太过多,难免徒徒惹人扎眼。 吉灵这么想着,最后忍痛割爱,用了一个简单粗暴直接的筛选方法一个色系中的首饰中拿一个最喜欢的。 这样不管什么色系的衣服,都能有搭配。 再说,真到了圆明园,难道往后就不会有其他首饰和衣裳了吗? 收拾整理,真的是个体力活加脑力活。 虽然吉灵是指挥七喜和碧雪的,但是一着急,仍然免不了自己挽起袖子,亲自下手。 她把自己的一大堆彩妆品、护肤品全部倒腾进了各色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封口瓷盅、瓷瓶、瓷罐子里。 那些扎眼的现代的包装瓶,则一律另外做处理。 还有各种化妆刷…… 吉灵把刷子一样样分类放进各种颜色的锦袋里,扎口,收进了一只紫檀鎏银边小箱子。 是紫檀木的箱子啊! 结果她一腔热情地搬完,手臂就酸得不行了。 晚胤过来瞧她,一进院子门,就看她快步小跑着迎接出来,站定了以后,抖着手,笑容满面地屈膝给自己请安。 四爷自信满满,以为灵灵是瞧见他来了,心情太过欢喜激动而导致的的,倒也没多想。 嗯…… 他挺感动的。 酉时初刻,暑气微散,正是月柳梢头的黄昏时分。 他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走进屋子里,拉着她坐下来,奴才们奉茶来,胤心情甚好,闲闲地说了一番话,吉灵只是微笑着认真听他说。 终于等到晚,奴才们伺候好膳桌,两人坐下来的时候,胤发现不对劲了。 吉灵握着筷子的手一直发抖,抖得筷子尖的粉条都洒了一膳桌汁水。 “你家主子这是怎么了?”他目光一锐,放下筷子,就抬头对七喜蹙眉问道。 七喜正在布膳,听见皇问话,赶紧把侍膳筷子放下,小心翼翼地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吉灵就看四爷抬手微微扶住额头,转过头去,似乎是在克制着忍笑? 第一百九十章 朕的快乐源泉 ()吉灵吭哧吭哧地低下头,执着地用筷子和那根粉条做斗争。 胤转过头来,若不是他隐忍克制的功夫极好,这时早便哈哈大笑出声了。 四爷要笑就笑吧!谁让自己收拾那箱宝贝的时候,太心急了呢。 谁还没个失手的时候啊! 吉灵悻悻地想,没忍住抬头看了胤一眼,果然见他面上神色虽然是淡然如常,眼里却夹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伸手捉了她的手臂过来。 年幼时候,皇子们练弓马刀箭,若是举了极重的弓,难免也会有这样胳膊酸痛,抬不起来的时候。 宫里的老太医便教了他们放松臂膀、减缓症状的手法。 胤手中不轻不重地替吉灵捏了捏。 没几下,就正好压住了她最酸的地方。 吉灵“嗷”地小声嚎一嗓子,又拼命忍住,只是“嘶嘶”地往下倒抽凉气。 又酸又疼! 四爷这手法实在是不靠谱啊。 胤拍了拍她手臂,松开手,一本正经地缓声道“瞧着这样子,委实症状不轻!朕瞅着,还是得传太医来瞧瞧。许是要覆抹些膏药,或者用银针深深扎一扎,便能立时放松下来也说不定。” 他说着,就要转头唤奴才。 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吉灵最怕的就是去医院了,闻到医院的味道,她手心都会出汗,更何况要……扎针! 吉灵一骨碌就坐直了腰板,神采飞扬地摇头道“没事没事,不用不用,皇上方才捏得好,我现在是一点儿也不痛了!” 她说着,还勉强举起手示意给胤看。 胤就看她酸得挤眉弄眼的。 他肚子里快笑死了,面上只是淡淡地点点头,道“那便罢了。” 这个灵灵,简直是朕的快乐源泉啊。 他瞧着她拿着筷子的手,抖得不像样。便伸手,亲自给她夹了一筷子粉条,放进她面前碗里,又抬手示意七喜将勺子呈上。 果然吉灵放下筷子,换了勺子之后,手上动作就利索多了。 筷子是需要精准控制筷子尖的,勺子不用倘若不讲究用膳仪态的话,就更简单了,只要握住手柄,低下头,往嘴里扒拉就成了。 吉灵知道自己这多半是肌肉有点轻微拉伤了。 就算不是拉伤,肯定也是产生了许多乳酸。得有个几天才能好。 而且明天可能会更酸。 就好像她上学的时候,期末体育课要考八百米跑步。 她平时从不运动,坚决奉行“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原则。 而她们的体育课,又常常因为院里的活动而取消了。 所以,基本上一学期下来,都没什么真正锻炼的机会。 结果吉灵跑完那八百米之后……连续三四天,走路去教学楼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打颤。 从脚脖子一直颤到膝盖弯。 吉灵耷拉着眼睛,老实巴巴地用勺子一点点扒着碗边。 胤瞧着她那没用的样子,便让七喜盛了一碗糯糯的江米粥,放在她面前,又伸手摸了摸她脑袋。 他这时候才笑着,低声微微斥责道“你是有多少宝贝?这般心急要收拾起来?不会吩咐奴才们去打点么?” 吉灵恹恹地喝了一口粥,小声对胤抗议解释道“杂物细碎,她们辨认不清楚……我得自己上手。” 是啊,那些化妆刷,让七喜和碧雪怎么收拾? 吉灵可是强迫症一般地,完按照各种刷子的功能,还要分品牌,一一收拾起来的。 就连最后装的锦袋,颜色也各不相同,根据妆面的不同区域,是有讲究的。 胤又夹了一块藕盒子,伸筷子过来,虽然一脸嫌弃,却是要喂她的意思。 ……天子喂饭…… 吉灵立时就非常惶恐了。 她举起那只哆嗦的手,一脸感激涕零道“谢皇上恩典!”然后试图接过筷子。 但是不争气的手,抖得跟帕金森综合症一样。 胤微微挥手,避让开她的手,一脸“朕喂你吃,你便老老实实吃!”的不耐烦表情。 ……好吧! 吉灵老老实实垂下头将那块藕盒子咬了过来。 藕盒子炸得咯嘣咯嘣脆,外面的面皮儿焦黄焦黄的,内里的藕丝清香可口,真好吃! 胤看她吃得香,不由得哂然一笑,温声道“这便对了!” 他倒很有点喂小宠物的满足感,便又夹了一筷子给她。 吉灵一筷子接着一筷子乖乖地吃了。 她开始还拘束着缩着脖子,两只拳头紧紧握在胸前,吃相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 实在不好意思完放开。 后来便越吃越不拘束,生生吃出了一种落落大方的意思来。 只是……怎么忽然有种四爷在喂小狗的错觉? 七喜和碧雪见多了皇上对自己主子百种温柔怜爱。 两个年轻宫女开始的时候还会惶恐、转身避让。 现在已经锻炼得脸不红,心不跳。 丝毫不以为怪了。 七喜和碧雪两个,一个端汤碗,一个舀汤,配合得极默契,将依云新送上来的一碗玉笋四方汤舀了一小碗,送到吉灵面前。 吉灵低下头去,慢慢喝了,胤笑微微地只是瞧着她吃,又伸手轻轻抚摸着她头发,嘱咐道“慢一些,别烫着。” 这是第一碗。 等到吉灵喝到第四碗的时候,胤不由得放下了筷子,干脆也不吃了,只是瞧着吉灵。 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这个灵灵! 转眼间,吉灵已经满足地喝了四小碗玉笋四方汤下去了。 那汤里用了上好的湖山笋炖,又有切得极细碎的碧玉芹菜块、白玉豆腐、小虾米,还有少量的火腿丁用来提鲜……味道极是醇润丰美。 兼着从膳房端过来,一路上有些距离,送到嘴里的时候,温度凉热正好,她才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真香! 吉灵放下小汤碗,这才觉得……似乎是有点撑…… 胤微微一笑,心里却是欢喜的这般能吃,这般有胃口,说明灵灵身体康健。 如此甚好。 他转头吩咐奴才们去准备晚上洗漱的热水,兼着收拾床铺。 床铺虽然是收拾好了,两人却没有立即休息。 和吉灵估计得差不多吃完饭,四爷立刻就往桌案后一坐,开始孜孜不倦地批折子了。 一分钟都不带歇的。 吉灵好想说一声其实,刚吃完饭就这样用脑,对健康很不好的。 胤办公,她百无聊赖,只能抱着麒麟出去,在东侧院里转圈圈晃悠。 权当是消食。 晚间天气凉快下来,那只芙蓉鸟放在屋里憋闷,已经被碧雪又拿了出去,挂在树间。 麒麟一瞅见芙蓉鸟,顿时来了精神。 它在吉灵怀里,本来就占据了有利地形,顿时对着芙蓉鸟,恶作剧地做出各种扑的姿势。 芙蓉鸟被吓得叽叽哇哇地尖叫起来,再加上狗叫声…… 景阳宫东侧院欢乐动物世界欢迎您! 吉灵听着不像样,生怕四爷在里面改折子,受到影响,赶紧就抱着麒麟进了屋子去了。 宫女挑起门帘,吉灵走了进来,胤抬头,见她怀里抱着麒麟。 他是很喜欢狗的,顿时就来了精神。 胤一伸手指了指麒麟,对吉灵笑道“养心殿有内务府特制的狗笼子,那一日,朕让小陈子给你送麒麟,送得急了,小陈子也是个没留心的。” 他顿了顿,问她“麒麟现居何处?” 吉灵指了指屋角里的一只箱子。 胤看了,嘴角微微一抽,一脸“朕的御狗怎么住在这儿……”的嫌弃表情。 吉灵有点委屈那箱子是很好的,绿檀木的呢! 绿檀木气味清幽淡雅,闻着不刺鼻,让人心旷神怡。 她用来装喜欢的衣裳的箱子,也不过如此了。 就连鞋子,她都不舍得装绿檀木箱子。 更何况,麒麟住的这只箱子旁边,还摆了一只迷你小冰桶,就是怕它热着。 吉灵弯下腰,把麒麟慢慢放在地上,伸手在它小屁股上一拍。 麒麟立即晃着小尾巴,乐颠颠地就冲着小箱子去了。 那箱子矮矮的,开口又极大,它跳进去容易得很。 这是它这段时间的家。 它已经熟悉了这只小箱子。 麒麟欢乐地在箱子里蹦来,蹦去,晃动的小尾巴上下左右地摇成了一朵花充分表示了它此时欢乐、满足的心情。 然后,麒麟扭过毛茸茸的小脑袋,和吉灵深情对望了一眼。 胤扶着额头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哼了一声,笑斥道“朕明日遣人,拿只精制的狗笼子来给你!” 吉灵本来想说不必的但是忽然想到。后面要去圆明园。 若是有只狗笼子,能让麒麟舒舒服服地待在里面,笼子上有个提手,人好拿着,倒也不错! 就好像穿越之前,她经常看见人家手里拎着的那种宠物外出便携提笼外面是一层防雨的加厚型牛津布,侧面开上很大的透气纱窗口,又方便携带小宠物,又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不然,到时候若是进圆明园,有仪典之类的活动,要行三跪九叩之礼,她和她身边的宫女们,总不能一直抱着麒麟呀。 她老老实实地谢恩了。 被胤叫起,吉灵待要再说些什么,就瞧着胤的视线已经神贯注地只是盯着面前的折子了。 她走过去,坐在桌案另一边,百无聊带地瞧着胤批折子。 灯烛下的四爷,双眉微蹙,神情凝重,只是专注着面前的折子,时不时微微抿起的唇角透露着几分威严。 吉灵注视着他的动作,就发现胤看折子的速度其实是很快的。 他的时间花在写批语上了。 怪不得以前在故宫旅游的时候,听介绍说雍正皇帝一日之间批折子能写上一万个字呢! 如此勤勉,难怪迎来了清朝的鼎盛时期。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一枝独秀 吉灵坐在桌案另一头,远远地瞧了胤一会儿,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她终于枕着手臂,趴在桌子盹着了。 幸好是夏天,夜里的空气也是温热的,倒不会着凉。 麒麟伏在她的脚面,呼噜呼噜地只是用两只前爪扒着她鞋面的流苏玩,玩着玩着,小脑袋渐渐耷拉了下来,正好卡在吉灵脚脖子 不知道盹了多久,只觉得身一热。 从朦朦胧胧的睡梦中醒来,她一个激灵,抬起了头,原来是七喜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了一件外袍。 吉灵抬手止住七喜的动作,揉了一下眼睛,便摇头道:“不要紧,天热得很,不必盖这个。” 她说完,想到胤还在这儿,不由得一激灵,坐直了身体,转头向旁边望过去,刚好瞧见胤也正巧向她这儿看来。 他神情里带着些心疼,温声道:“灵灵,不必在这儿苦熬着等朕,你这么趴着打盹不是个事儿!早点歇下。” 吉灵打了个哈欠,伸手捂住嘴,笑嘻嘻道:“我不困,你就让我陪着把!” 胤无奈地摇了摇头,眼见着面前的折子能批的,都批的差不多了。 剩下几分思路凝滞的,一时头绪理不清,剪还乱,倒是徒徒在这儿熬着也是白熬。 他转头就吩咐人进来送洗浴的热水和洗漱的器物了。 等到两个人都收拾妥当,神清气爽地了床铺,七喜熄灭了屋里的烛火,又轻手轻脚放下了床帐子,这才小步退了出去。 方才趴在桌子打瞌睡的时候,是吉灵觉得最困的时候,经过一番洗漱,她反而没了睡意。 于是临睡前,又让膳房送了一碗炒饭和一碗馄饨进来。 馄饨分量不大,里面是红艳艳的辣油和碧绿碧绿的葱花,汤是用虾米、紫菜吊过鲜味的。 吉灵用小勺子挑着馄饨吃完了,就端着碗咕嘟咕嘟喝馄饨汤。 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汤下去,她额头冒出了一层汗,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万分痛快舒畅。 胤瞧着她吃完,才喊了奴才进来重新侍候吉灵漱口。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扫过她微微鼓起的小肚皮,这才一脸宠溺的笑容道:“酒足饭饱,如此,可以睡了罢?” 两个人躺下后,吉灵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睡眼惺忪。 可偏偏就是睡不着。 她和胤本是一人一条薄被。 这时候她就把自己的被子朝着床角一踢,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安静地瞧着胤。 仿佛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一般,四爷一展臂,一掀被子,把她整个人搂进他怀里了。 他伸手所触之处,正好是她的手臂。 胤低声问道:“近日换药,太医怎么说?” 吉灵小小声道:‘’已经不碍事了。现在的那些药膏,都是尽量减少疤痕的。” 她想了想,又向表功一样,趴在胤耳边道:“皇,太医说这伤口愈合得甚好,比预估要用的时日,足足短十天有余。” 胤爽朗一笑,拍了拍吉灵后背,话音中微有嘲笑之意,道:‘’这原是情理中事灵灵,似你这般能吃能喝,自然身体恢复得快。” 吉灵:…… 胤哈哈一笑,便捧着她脑袋,轻轻拍了一巴掌,道:“睡罢!” 吉灵听话地闭眼没几秒,便听见胤忽然又出声,缓声嘱咐她道:“是了,还有一事待得到了圆明园,若是居处、用度、诸般百处,有什么不合适的,尽可与皇后说,不必拘着不敢说!” 吉灵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扯着胤袖子,仰着脸问他:“居处……居处若是觉得不合适,也可以去向皇后娘娘说吗?” 胤被她反问得一噎。 他听着她声音中的期待、小心、便有点啼笑皆非敢情这小饭桶到现在还不明白?她如今在后宫里可是一枝独秀。 他无声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她后脑勺,平静地道:‘’当然。” 他在黑暗中静默了一刻,温声道:“不过,你的住处是朕挑的。朕的眼光,你定然满意。” 吉灵立刻化身马屁精,满眼星星地点了点头,笑嘻嘻道:“皇选的,一定是最好的!” …… 第二天下午,吉灵刚刚睡了午觉起来,养心殿小苟子就带着几个小太监,给景阳宫专门送来了一只精巧细致的小圆狗笼。 吉灵看到那只狗笼子的第一眼,就充分理解了四爷为何那般嫌弃她的绿檀木箱子…… 不怪四爷挑剔,的确,那只绿檀木箱子和眼前这个精制的狗笼比起来,简直就是经济适用房和跃层别墅的区别啊。 论长度、论宽度,这只狗笼都和那绿檀木箱子差不多。 但是高度却足足高了一倍有余。 这样,无论是多么活泼的小狗,在里面滚来滚去、欢腾跳跃的时候,头顶的空间都会绰绰有余。 此外,这只小圆狗笼的用料也是极讲究的精心打磨过的湖州竹子色如碧玉,节节饱满,光泽透亮,触手温润。 让人看一眼就生出凉意来。 这还仅仅只是狗笼的框架,外面还有罩面呢! 内务府给御狗打造的是冬夏两套罩面。 夏天的倒还算简单,吉灵一眼看过去,就见只是普通的凉席。 但是冬天的那一套罩面就讲究了。 因着天气热,冬天款的罩面暂时用不到。小苟子把它包在一只袋子里,一并送了过来。 根据他的介绍原话这冬天用的罩面,乃是蒙古特供的羊毛织品。 一张小小的罩面,需要反反复复地浇水,压面,重复五六次以。 最后要将毡面翻过来。再压底面,如此才算是完成了一张。 这样,即使是数九寒冬,皇心爱的小狗住在里面,也会觉得温暖如春,好不惬意。 此外,罩面还会用绣工绣出各只小狗自己的名字,每只小狗都有自己专用的罩面。 小苟子说完了,便抬手掩着嘴,悄无声息地道:‘’奴才也就是在吉贵人您面前,才敢大着胆子扯几句俏皮话万岁爷是真心疼爱这些御狗的,若是论到细致,万岁爷便是对自己的用具,也未必见得这般用心呢!“ 小苟子走了以后,吉灵就亲手拎着笼子,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展示给麒麟看。 麒麟小祖宗侧了脑袋,只下下对这只狗笼子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眼光,昂着下巴,一副“小爷我不喜欢”的表情。 它还是欢快地趴在那只绿檀木箱子里。 那是它待了好几天的安乐窝。 吉灵不由得一转头,就对着七喜感叹了一声:‘’七喜,咱们可别小看了麒麟,它虽然只是一只小狗,却也懂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呢!” …… 长春宫。 齐妃眉头紧锁,在前殿中来回踱步。 她走了十几趟,一转头便瞧着懋嫔倒坐在一旁,优哉游哉地嗑瓜子。 齐妃气不打一处来。 她前去,将懋嫔手中那只桃型的瓜子盅夺过来,顿在另一边桌,这才捏着她肩膀,带了点嗔怒道:‘’懋嫔,快和本宫张罗张罗,筹划筹划想个法子,还是得让本宫去成圆明园哪!” 她顿了顿,不甘心地道:”皇虽说下了名单,毕竟还没到最后启程的日子!再说了,这么多双眼睛瞅着近几年选秀的常在都能去,本宫贵为妃位,又有生养的阿哥,反而去不得了!这让本宫的脸面往哪儿搁?” 她越说越火,眼光锐利起来,只是抿着嘴唇,紧皱眉头,细细思量道:‘’坤宁宫面做出一副端庄样子,本宫瞧着,倒觉得多半便是她从中弄的鬼!自打翊坤宫那位没了之后,这宫里,大抵便数本宫。最碍着她眼!” 懋嫔不急不忙地从座椅站起身,款款走到齐妃面前,伏下身去:“嫔妾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齐妃莫名其妙,道:“喜从何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汉军旗和满军旗 , 眼见齐妃一脸不解,懋嫔低头垂着眼睫,一脸恭敬。 她徐徐道:‘’娘娘如今着急,是因着从明面上来看——皇上拂了娘娘去圆明园的资格,却未曾仔细深想着背后的原因,依娘娘的冰雪聪明,若不是急糊涂了,怎么能想不出来? 齐妃略微正色,扶着座椅负手坐了下来,仔细思忖了一下,嘴唇微动,道:“是弘时?” 懋嫔立时笑了:“嫔妾便说娘娘冰雪聪明!果然娘娘镇静片刻,自然便想到了这一层。” 她顿了顿,道:“若是嫔妾猜得没错,皇上也许正是为了三阿哥,才取消了娘娘去圆明园的资格呢!” 齐妃紧锁眉头,道:“你把你的思量……有什么想法,统统都给本宫说出来!” 懋嫔屈膝道:“是!” 她这才直起身来,踱了几步,沉吟了一下,婉声道:“娘娘的三阿哥如今是皇子里打头的,若是论年纪,足足比四阿哥、五阿哥长上一截,这便已经是占了先机了。 虽说咱们大清朝开国以来,一直是立贤不立长,但咱们皇上心思藏得深,兼着又是经过前朝……那些事的,想法毕竟不一样! 嫔妾旁眼瞧着,皇上如今倒是不喜生变,什么都是眼前稳妥着的才是最好——三阿哥一表人才,聪慧过人、又有胆识。虽说若是在前朝,四阿哥、五阿哥如今也是即将出宫开府的年纪,但毕竟比起三阿哥来,还是稚嫩了些! 加上娘娘……您又是从前在潜邸时最早伺候皇上的女子之一。” 懋嫔说到这儿,便见齐妃脸上已经全无方才的懊丧之意,而是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喜洋洋。 齐妃缓声道:“懋嫔,你是个思量缜密的,本宫如今明白了。” 懋嫔笑着道:“娘娘既然疼爱三阿哥,就该听皇上的安排。” 她说着,向虹茶看了一眼。 齐妃抬眼瞧了瞧虹茶,道:‘’这是本宫贴身的人,无妨。” 懋嫔抿了抿嘴唇,柔声继续道:“如今后宫里,翊坤宫没了,宁妃娘娘又降成了宁嫔,瞧着那光景,皇上是再不会看顾她了。娘娘如今在后宫,便只在皇后一人之下。” 齐妃听到这儿,抬眼望了懋嫔一眼,微微一笑道:“懋嫔,你怕是忘了你宫里东侧院的那位吉贵人吧! 那可不是个简单的,别瞧着吉贵人平日里傻乎乎的,她能把皇上拢在手里这么久,任谁也抢不走!这可不是傻子能办到的事。” 懋嫔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伸手从旁边银盘中取了一颗果子,细细剥了皮,小心地送到齐妃娘娘手中,这才笑着道:“谁说不是呢!只是有一点,娘娘需得看个明白——吉贵人如今不过是个贵人,便是再得宠,皇上总不能明儿便封她个皇贵妃吧? 嫔妾姑且胡说一句:便是她将来能有这样的气候,哪怕从吉贵人成了吉皇贵妃,这后宫里的位份。总是得一级一级晋上来罢? 此外,还得看母家的资历、入宫的年份,生养的功劳。哪一样不需要时间?” 眼见着齐妃嘴唇微动,是方才吃的果核子要吐出来。懋嫔连忙伸手取了小银碟子送上前去,殷勤服侍着齐妃吐了核,才道:“所以说,吉氏不足惧,坤宁宫无生养,也不足畏。娘娘如今,是要自个儿帮着自个儿。” 齐妃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抬眼眨也不眨地瞧着懋嫔。 懋嫔缓缓道:“虽说在这后宫里,位份一样,明面上瞧着便平等,但是娘娘别忘了一件事——咱们大清是满军旗的天下,后宫里,更是有满军旗和汉军旗之分。 对于阿哥来说,有个满军旗的母亲,还是有个汉军旗的母亲,意义可完全不一样。 娘娘仔细想想先朝,再往深远了想。得皇上看重的皇子们,母亲是汉军旗的可不多!” 齐妃微微瞪着眼珠子,沉默了半晌,忽然便娥眉一挑,蹦出一句道:“别瞧着眼下天气极热,真是去了圆明园,没准儿下月便凉了下来。本宫留在紫禁城里烧炭取暖,兀自快活!” 懋嫔抬手便用帕子掩了嘴,又望了一眼虹茶,噗嗤一笑。 她伸手将那只果盘取了过来,放在自己膝盖上,低头专心致志给齐妃剥起果子来。又低低道:“娘娘,嫔妾还觉着……” 齐妃抬起脸来,专注地听她说。 懋嫔轻轻摇着头道:“娘娘还记得御花园里,中元节那一出吗?” 齐妃点头道:“记得,自然记得。这才过去多少日子?” 她语音微微一顿,目光闪动,瞧着懋嫔,道:“你是说,海氏也会……” 懋嫔向后仰了仰,笑吟吟道:“嫔妾也只是猜想。如今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哪!” …… 七月底。 景阳宫,东侧院。 因着天气热,皇后免了众人月底的请安。 这一日一起来,吉灵就让七喜梳了个新发式——把自己一头长发全部盘在脑袋后,只垂了两条碎发下来,倒是很凉快。 七喜给她梳好了头发,瞧着瞧着,心里便掠过一个念头——怎么有点像唱戏的? 她这么想着,自然嘴上不敢说——拿唱戏的来比贵人主子,那是不要命了。 七喜地麻溜地用一根轻质的木簪子固定住了吉灵的头发,这才柔声道:“主子,好了!” 吉灵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瞧了瞧,还算是满意,只是忽然发现——她的脸好像变圆了? 伙食太好的缘故吧! 是不是得控制一点饭量? 吉灵有点懊丧。 正巧碧雪挑帘子进来问她,能不能摆早膳了?又把早膳的糕点名字如数家珍地报了一遍。 吉灵听她报完,就忍不住了——人生苦短,这么多美食,怎么可以辜负! 吃完这顿,再研究脸圆的问题吧! 毕竟连四爷都说了:她能伤口恢复得快,全都因为她能吃能喝! 吩咐完碧雪布膳,吉灵心安理得地坐下在了膳桌旁,提起筷子。 结果她吃得太快了。 有几盘满满的糕饼放得离她稍微远了一点,吉灵还没来得及下筷子,就已经饱了。 她转头对碧雪道:“这些糕饼都还是热的,你拿去给大家分了去吃吧。” 碧雪自然高兴,蹲身子谢了恩之后,上前来端了下去。 结果走到门口的时候,她险些和送膳来的小达子撞了个满怀。 七喜赶紧过去,接过小达子手中的膳盘,低声责备了一句:“怎的两个人都冒冒失失的!” 她转身上前来,将那膳盘送到吉灵面前,吉灵还没看清,只觉得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哟”了一声,笑道:“这是……月饼?” 小达子搓着手,面带羞赧地道:“回主子的话,是……奴才老家的做法,奴才试着做了五份,这是最好的一份。八月十五眼看着就要到了,奴才听……听小芬子说……” 小芬子在旁边,这时候便脆生生接过话头,替小达子解释道:“主子,虽说八月十五,内务府自然会给各位主子送月饼来,不过这是小达子的孝敬,做出来给主子尝个鲜!”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八品侍监 , 吉灵伸手拈了一块送进口中。 那月饼个头甚是小巧,外间一层薄薄的脆饼酥皮,吃起来是和寻常月饼不太一样,内里是玫瑰,玉兰,菊花、冰糖、白糖、芝麻、花生、核桃仁、枣泥、猪油。 一层鲜花馅一层面,做得清甜入味,吃起来倒有点像穿越之前,她去云南旅游,吃过的鲜花饼。 只不过鲜花饼比较薄,这个月饼面粉用的比较多,吃起来的口感更加绵韧有咬劲。 吉灵还挺喜欢这口味的,一口气吃了整整两小块下去。 碎碎的饼屑子掉了满碟子,直到实在是吃不下了。 她接过七喜递上来的手巾,擦了擦嘴角才道:“小达子,你这月饼做得不错,鲜花入馅,又雅致,又清爽,回头皇上这几日若是再来了,你也做好了,送上来让皇上尝尝!” 小达子一双眼睛都有了光芒。 他满面红光,只是结结巴巴地道:“主子,奴才的手艺,哪里能……能入得了万岁爷的口!” 吉灵笑着道:”怎么不能?宫里的月饼,是老规矩的讲究,你这做的,则是另一派天然趣味,未必便不如人呢。“ 小达子咧着嘴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 八月初一,转瞬即至。 这一日一早,养心殿便来了人通知景阳宫,道是皇上晚上会过来。 于是小达子在膳房里埋头苦干了一天。 等到晚上胤禛坐进前厅里的时候,他不但端出了鲜花月饼,还做出了茶叶月饼,两个颜色拼在一个盘里,都是淡雅如画的颜色,瞧着颇有诗情画意。 吉灵拉着胤禛的袖子到桌边,抬手按着他肩膀,让他坐下,口中只是笑道:“晚膳之前,先请皇上用点别有新意的点心!” 胤禛向来对吃是不上心的,不过,等到那双色月饼端上来,放在水碧色的荷叶形托盘里,他也不由得也多瞥了一眼。 伸手拿了一块玫瑰月饼,胤禛慢慢咀嚼了几下,微笑道:‘’不错。“便放下在碟中。 倒是那道茶叶月饼,他整整吃完了一块又拿起了一块,只觉得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古人赏月,有月饼与茶共品的习俗,茶去腻消脂,正好抵消月饼过于甜腻的滋味。 而这绿茶月饼,则将两者巧妙地融为一体——绿茶的清爽淡雅融入面皮中。 用过了糕点,膳房又送上来一大壶风味乌梅汁,乌梅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挥散开,唇齿淡雅留香,别有一番风味。 胤禛吩咐苏培盛把这道双色月饼给记下了。 “这心思巧妙。还是你这膳房里,那奴才做的?叫……叫什么来着?”胤禛问吉灵。 他是难得评价膳食的。 这下连吉灵都意外了。 她笑着道:‘’叫小达子,那孩子踏实能吃苦,兼着手艺又好,这膳房里真离不了他!” 她转头就吩咐碧雪道:“皇上都点了名了,快去把小达子喊来谢恩吧!” 不多时,小达子便一路小跑了过来,诚惶诚恐地就在门口跪下了。 胤禛只瞟了一眼,就道:“这奴才瞧着面善,朕想起来了——灵灵,年头你还带着病的时候,都是这奴才服侍着你的膳食。” 他顿了顿,上下打量了小达子一眼,道:‘’这鲜花饼……你可知道是哪里的特产?” 小达子道:“回皇上,奴才知道,这是云南特有的鲜花饼。” 胤禛点头道:“你如何知道?” 小达子见皇帝和颜悦色,这才定了定神道:“奴才祖籍云南普特村,小时候家里穷,被人贩子半哄半骗着,辗转到了京城,后来侥幸逃脱,只是千里迢迢,回不了家,奴才为了求生,入宫做了太监。也是奴才有福气,能遇见像吉贵人这般好的主子。” 他顿了顿,道:“这道鲜花月饼,是奴才的娘,曾在大户人家的后厨当帮工,奴才那时年纪尚幼,无人看管,奴才便偷偷瞧着厨子学的。” 他一时间大着胆子说了许多话,等到醒过神来的时候,就见苏培盛站在皇上侧后方,眼皮耷拉着,斜斜觑着自己,直使眼色。 小达子倏地住了嘴。 胤禛温声道:“你方才说——你祖籍普特村?” 小达子诺诺地道:“回皇上的话,奴才祖籍的确是云南普特村。” 胤禛笑了,道:“那村子在当地极有名气,朕知道,是属于弥勒县。” 小达子立时吃惊地抬起头,本能地道:“皇上说得一点儿没错!奴才小时候的家,便在弥勒县!” 胤禛点了点头,缓缓道:“前明崇祯帝身边的太监——王承恩,就埋葬在普特村。” 小达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慢慢低下身,将前额抵在地上,不敢吭声。 胤禛端着茶盅,转头瞧着吉灵,声音中微带了几分感慨,抬手指点道:“灵灵,你别看这王承恩只是个太监,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马的,但就是他,陪着崇祯皇帝以身殉国,一片赤胆忠心,铁骨铮铮!先帝在时,也在思陵附近,为他树碑立传。” 他闲闲说来,眼光一转,落到小达子身上,便道:“你虽只是个膳房太监,对你家主子亦是一片忠心,在小事处能用心,尽心,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朕都瞧在眼里。” 他顿了顿,平静道:“从这个月起,朕便指你为副首领八品侍监,人还待在这东侧院里。” 每月银钱四两、米四斛,公费制钱七百枚的八品侍监? 小达子一时呆住了。 吉灵反应过来后,就低声催促他道:“小达子,快谢恩哪!” 小达子转过眼珠子,瞧着自家贵人主子,他鼻子一酸,两泡泪哗啦啦流下来了。 小达子俯下身去,砰砰地连磕了五六个响头,忍着泣声道:“奴才……奴才谢皇上!奴才谢皇上!奴才谢恩!” 胤禛放下茶盅,环视一眼众人,方缓声道:“你们几个,更要用心去伺候贵人,百般事情都要想在贵人前头,好好伺候得贵人畅快如意!” 七喜、碧雪、依云、小芬子等都跪了下来齐声应是。 吉灵瞧了瞧,就站起来,犹豫了一下,也蹲身道:“婢妾替小达子谢皇上恩典!” 胤禛转脸瞧了她一眼,伸手将她拉到身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转头吩咐奴才正式备膳。 趁着备膳的当儿,他心情甚好,就带着吉灵去院子里赏花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封号 , 吉灵还在想着刚才胤禛封了八品侍监的事情。 紫禁城里太监多,可是和妃嫔的情况一个样,也是呈现三角形状——下面底层的洒扫太监多,越往上的有品级的太监越少。 更别说能有顶戴的太监了。 再说了,也不是人人能见到皇上。 就拿小达子来举例吧——倘若吉灵不得宠,胤禛不时常过来景阳宫,那小达子便是把膳房折腾出个花儿来,也没人赏识。 这都是因为主子得宠的缘故,奴才才能跟着在皇帝面前刷个脸熟。 可是东西十二宫,这样的情况又能有几处呢? 所以宫里还有些当差的地方,毫不夸张的说:那儿的太监们,从小时候入宫,一直到眼睛昏花,很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机会,能近前瞧清楚皇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更别提能有品级了。 许多人直到年纪大了,腰直不起来了,干活干不动了,都还只是个最普通最低层的太监呢! 所以,小达子这年岁,能做八品侍监的,真的不多。 吉灵替小达子高兴,心里又有点糊涂——按道理说,这八品侍监,其实类似于一宫中,副首领太监的位置,一般都是正位的妃嫔才有的标配。 她这儿只是个侧位呢。 方才皇上想必也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对小达子说了那句“人还待在这东侧院里” 吉灵吭哧吭哧地把这些想法跟胤禛说了。 胤禛搂着她,两个人肩并肩,头碰头地在小院子里花荫里坐下。 麒麟本来是趴在门口的,瞧着吉灵出去,它立刻就抬起了脑袋,两只乌黑的眼珠子紧张地盯着吉灵背影。 眼见着吉灵越走越远,麒麟“吭哧”就爬了起来,丢开身边的玩具绒线,迈开四条小短腿,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 待得追上了吉灵,贴着她的脚后跟了,它才放下一颗狗心,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身后。 这时候见吉灵坐下了,麒麟上前去就开始用前爪生气地额挠她的袍子下摆。 让你不带我!哼! 吉灵连看都没看,一伸手,动作熟悉流畅地,就把麒麟给捞起来了。 她把麒麟放到自己大腿上,一边摸着它脑袋上绒绒的炸毛,手感很好,像毛绒玩具。 然后,她就听四爷开始耐心给她解释:“朕封这个八品侍监,是给你带到圆明园用的。” 他搂着她的肩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才道:“朕已经让内务府准备着了封嫔的事宜。 至于封号,朕嫌内务府拟的有些俗气,这几日也在反复思酌。” 他说完,就看吉灵睁大着眼睛,眉毛也挑了起来。 他乐了,不轻不重一巴掌拍在她后背,道:“朕从前是对你说过这件事的,灵灵,你难不成忘了?” 吉灵摇了摇头,眉毛终于落了下来。 然后,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小小声地道:“皇上,我的封号能不能自己想啊?” 胤禛被她这话问得怔住了。 宫里妃嫔们被晋封,笑容满面甚至痛哭流涕谢恩的多,但是在皇帝面前,自己要求自己封号的……他还是头一遭见到。 胤禛握住她肩头,把她整个人扭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才一本正经地逗她道:“你会吗?” 想着她那狗爬一样的“柳体”,他就深深怀疑这一点。 吉灵倒是很认真地侧了侧头,煞有其事地道:“封号还是很重要的! 若是起个好听的,宫里以后便是进了新人,皇上顾不得往我这儿来,我有个好听又不同寻常的封号,皇上听到了,也会多想起我。” 胤禛先是被她这话一噎,有点哭笑不得,想不到这小人儿倒也有这般心思。 他又反复咂摸了一下这句话,就觉得深深地心疼起来。 他把她整个人紧紧搂进怀里,侧头重重在她鬓发上吻了一吻,才低声,带了几分愠怒,斥道:“不许胡思乱想!灵灵,朕永远宠着你!“ 吉灵抿着嘴,嘻嘻嘿嘿地笑着,向胤禛怀里歪了歪,伸手捉着胤禛的袖子,轻轻向下摸索。 胤禛低头,就看她抓着自己的手,拽着自己的两根手指头,在手心里捏来捏去。 他的心被她捏得一片柔软。 胤禛慢慢叹了一口气——这个灵灵! 他反过手来,握住吉灵的手。 胤禛手上微带了点力气,压住吉灵的手,不让她再动弹。 他这才抬头,深深地凝视着她,道:“灵灵,你想用什么封号?说出来,给朕听听。” 说出来给四爷嘲笑嘲笑吗? 吉灵转过脑袋,神情很认真的,拖长了声音,慢慢小声道:“我还没想好。” 胤禛:…… 他又一次差点被噎住! 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脑袋,长长出了一口气,安慰她道:“不着急,慢慢想,只要在圆明园启程之前,想好了告诉朕便是。” 他低头瞧着她眼睛,又道:“朕明日让苏培盛送内务府初拟的封号过来给你瞧瞧,你再好好琢磨琢磨,若是实在想不出来,便在里面挑个合心意的也行。朕这儿,自然也会替你想着。 他顿了顿,又嘱咐道:“这事儿,别让人知道。你想出来了,让院里奴才来养心殿,当面报给朕。 朕答应你——只要别是太奇怪、太粗浅的封号,朕都尽量让你心愿得偿!” 吉灵笑得春风满面,重重点了点头。 她张开手,整个人跟个熊似的,软绵绵地趴到胤禛怀里,心满意足地在四爷耳边低低叹了一声:“胤禛,你对我真好!” 院子里,奴才们早就避让得远了,只有麒麟守在旁边。 胤禛听她喊着自己名讳,作势一般。对她虚瞪了瞪眼,随即叹了口气,而也搂住了她,道:“越发放肆!” 他低下头轻轻挨擦着吉灵鬓发,忽然想起一事,道:“灵灵,到了圆明园,你自然是正居一处的主位,到时候,你是想与侧位同住,图个热闹,还是想自己独居一处,你现在便可好好想一想。” 吉灵点了点头,忽然又抬起头,细细地问胤禛:“那等到从圆明园回到紫禁城,我若是带了侧位人,这景阳宫里,懋嫔娘娘怎么办?” 胤禛把她整个人往上提了提,一手捏住她耳朵,轻轻揉了揉,才道:“机灵起来是真机灵,笨起来也是真笨!” 吉灵还是笑。 他看着她一张傻兮兮的笑脸,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语气和煦如江南三月。 他摸了摸她脸颊,柔声道:“待到从圆明园回来,你早已是嫔位,自然是一宫主位,朕那时自有安排。”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不容易 , 静静坐了一会儿,暮色渐浓。 四下里,暗香越发浓郁起来,夏花馥郁的甜香气一阵阵地笼在胤禛与吉灵两人周围。 那花廊下的坐处,早垫了软软的坐褥,这时候坐得久了,便隐隐地透出汗热来。 风过之时,碎花落了人一头,吉灵伸手拂了,又捡了一片花瓣,捏在手心中随意耍玩。 胤禛见那院中花木层层堆叠,虽是拥挤无章,倒也一片姹紫嫣红,甚是热闹,便闲闲问了几句。 吉灵就跟他絮絮解释道:“这花草种子也是小达子四处弄来的,他在膳房里,厨余杂碎正好都收拾了做花肥呢!” 她说到这,便心念一动,想到了小洋子——四爷今日刚刚提了小达子,可见心情甚好,若是趁着这当儿,再替别的奴才求个恩典,想来也不难! 她立即把小洋子的事情,挑重点给胤禛说了一遍,却把小鼠那段略过没提。 最后她道:“那孩子实在可怜,况且又是从前景阳宫里的人,熟门熟路,手脚也干净利落,干起活来麻利得很,是个得用的。 皇上是知道的,我这院子里不大进新奴才,小洋子虽说从前没跟着我,但毕竟比着外间进来的人不一样。 我寻思着,伺候花草这事儿,若是让他来做,定然能做得好。小达子便也不必张罗着两边,忙不过来。“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不带喘的,胤禛听到后面,就笑了。 他握住她的手,把人拽起来,直拉到面前,才道:“不容易,为了个奴才,你这般费口舌也是难得。也罢,只要是你觉得稳妥的人,朕允了便是。“ 他扬声就喊苏培盛过来记着这事儿,又嘱咐了几句查一查这奴才的来历底细,务必要清白清楚才行云云。 苏培盛自然对小洋子这样一个底层小太监没有任何印象和概念,不过皇上亲自开口,这事儿是不能有一丝一毫拖拉的。 他连声答应着,记下了。 吉灵心里很清楚——这下,小洋子的事情是铁板上钉钉子,办成了! 她开心地扯着四爷的手,嘴里胡乱地给他谢恩。 胤禛扶着她腰,不让她真的跪下来,结果吉灵硬要跪,于是胤禛又伸手去拦。 她就一头撞在他胸膛里了。 还好撞得不重,吉灵揉着脑袋抬起来瞧着胤禛,两个人都笑了。 胤禛就着这姿势,把她人搂进怀里,摩挲着她的脑袋,低头在她脑袋瓜子上狠狠亲了一口,才笑骂着道:“连朕的名讳都敢喊出口的人,这会儿倒假装客气来了?” 他说到这儿,话音里略带了一点责备。 吉灵不吭声,揪着胤禛的手指,好像那是朵花儿似的。 她揪一下,就抬眼笑嘻嘻看他一眼。 他被她这幅无赖样子弄得没办法,瞪了一眼她,转过脸去。 过了一瞬,就见她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问:“皇上,还生我气吗?” 胤禛本来牙痒痒,是想对着她说一番大道理的,见了她这幅模样,话都到了嘴边,顿时又全融了。 他伸手把她重新搂进怀里,抱了一个满怀,闻着她身上香喷喷的胭脂水粉香气。 那是甜甜的香气,跟她这个人一样,软绵绵的——让人想到阳光、摇篮、被窝、糕点…… 以及生活里一切琐碎平常却又温馨美好的瞬间。 他拥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埋首在她发间,忽然就沉声喃喃道:“灵灵,给朕生个孩子吧!” …… 晚膳后。 小达子眼见着主子们的晚膳送膳之事,侍候妥帖,这才放心地回到了膳房。 那几个杂役太监早听了消息,小达子刚一进门,四人便迎上来,满面堆笑,抢着给他端凳子,一个个连珠炮似的道:“达公公!达公公!” 又有一人凑趣,便嚷嚷道:“达公公这是皇上亲封的八品侍监,自然是不一样的!“ 小达子是不会应付的人,这时便一脸局促,又连连摇着手,跺脚直道:”快别乱嚷嚷!仔细给主子听见了!“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去看,只见窗户外人影晃动,接着门帘一掀,裹着外面一阵暑气进来,一个人钻了进来,口中只是不紧不慢道:”这是谁在淘气?我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他说着,已经迈步了进来,正是小芬子。 屋里都安静下来,几个杂役小太监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道来,小芬子走到小达子面前,静了静,忽然脸上蹦出了一脸笑,一拱手道:“达公公,以后还有赖您老人家提携照拂了!“ 旁人都哄堂笑了起来。 小达子一伸手,就把小芬子作揖的拳头抹下来了。 他一张嫩脸躁得满面通红,连舌头都似打了结,只道:“小芬子,连你也来打趣我哦!” 小芬子负手在身后,仰头笑嘻嘻道:”哪里是打趣?方才他们说的没错——明明是万岁爷金口玉言,亲封的八品侍监!这句’达公公‘,当得,当得!“ 他这般说着,心里到底不是滋味,想着自己比小达子还要年长上一岁,又是花尽了心思侍奉着主子的,如今倒是小达子比自个儿先有了出息。 小芬子酸溜溜地往炕桌边上一坐,浑身的酸味儿都快溢出来了。 他一瞥眼见那炕桌上正好放着一碟中午,贵人主子赏下来的糕饼。 糕饼放了半天,饼皮子已经微微发硬,小芬子拿起来,默默地送进口中咀嚼了几下,伸了伸脖子咽了下去。 他一侧头,冷眼便见那几个杂役小太监不由分说地,硬将小达子左拉右拽地拥到了一张椅上。 又有捶肩的捶肩,敲腿的敲腿,还有人迫不及待地用木桶打了热水,弯着腰,吃力地拎到小达子面前,笑得跟见了亲爹似的:“达公公泡脚!” 小达子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还在挣扎,那几人已经都蹲了下来,几双手满天飞花地去抢着抱他的靴子。 小达子窘迫地一转头,见着小芬子正埋头拿了一块冷硬的糕饼在啃,不由得出声道:“小芬子,你饿了?我下碗面给你吃罢!那是中午的点心,这会早就冷得里外硬透了!你可别吃了,仔细伤了胃!” 他说着,借着这由头,就推开那几人站了起来,走到小芬子面前,伸手要将那碟糕饼拿开,口中只是小声道:“你素来胃不好,回头像上一次,疼得夜半里睡不着觉,到时候可别怨我没拦你!” 小达子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抓了那碟子边沿。 小芬子猛地一伸手,按住小达子的手背,淡淡道:“用不着劳烦。” 小达子被他按住手,手背颤了颤。 他没动,只是微微抬起眼皮,极慢、极慢地瞧了一眼小芬子。 小芬子在他眼中,分明读出了一丝内疚与小心翼翼的意味。 他心头忽然一软,便默默松开了手,瞧着小达子垂着头,默默将那碟糕饼从自己面前拿走, 小芬子心里便生出一股惭愧之意来。 一直以来,他瞧着小达子这人憨憨的,连以前被长春宫送来的小乐子欺负成那样,也只是一味地宽忍。 小达子对这院里每个人都好,对他更好。 什么吃的,用的……只要是对奴才们来说的好东西,小达子总是想着给他留一份。 可他内心深处,却对小达子的懦弱有点瞧不起——甚至隐隐还觉得这个伙伴太过窝囊。 太监虽然断子绝孙,可也算是半个男人,总不能挨了一刀,就连半分血性都没了吧? 可是如今,小芬子忽然明白了——小达子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嘴笨。 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小洋子 , 苏培盛一声吩咐下去,御前太监去传话。 负责宫道洒扫的太监总领姓汪,弄清楚了事情,差点没吓破了胆子。 待得奉了茶,孝敬了银钱,把御前来的人伺候舒畅了,那人才挤眉弄眼地透了点口风——是吉贵人亲自开口,万岁爷允了,还点名要把人送到景阳宫。 汪首领和另外两个副首领太监,听到后面,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张惶着眼睛,腿肚子直哆嗦。 天爷呀! 敢情小庙里搁了尊大佛,他们这帮有眼不识泰山的糊涂东西…… 待得回来见了小洋子,两个副首领太监,就跟孙子见了亲爷爷似的,粘着小洋子直打转——两张脸愣是笑成了两朵花儿。 明明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一口一个洋子哥哥,叫得好不亲热。 小洋子闻言,也只是淡淡笑了笑,他还是照着规矩,客气又疏离地称呼了他们两声:“杨公公、郭公公。” 那两个副首领太监连呼不敢。 其实,若论慌张,汪首领是最心慌的——每每苛待小洋子,总是他的授意。 若是认真说起来,这里面是有文章的。 他之所以瞧着小洋子不顺眼,处处总是想法子折磨他,也不是毫无缘故的。 从前海贵人尚算得宠的那一阵子,有一次在宫道上行走,嫌他指挥人洒扫的一点儿水星子,溅起来脏了她的新花盆底鞋面。 汪首领还记得清清楚楚——海贵人一生气,当时就伸着手指着他,喝令他在宫道上跪了一天,不到日头落山,不许起身。 他永远都记得海贵人那张脂浓粉艳,却充满戾气的脸。 也永远都记得她居高临下,伸出戴满了各色珠光宝气戒子的手,玛瑙护甲几乎戳到了他的眼珠子。 那还是秋天里的事,秋高气爽,天气不冷不热的,他跪的地方又有草皮子,倒也不怕。 再说了,宫里的奴才,尤其能熬到他这个品级的,谁膝盖上还没一寸厚的茧子! 只是他一个堂堂的首领太监,被旁边那么多徒子徒孙,一双双眼睛生生瞧着,更别提宫道上还有来来往往的别宫太监…… 跪了整整一天哪! 他羞愤交加,一张脸皮子从内里都透出油亮油亮的紫红来。 海贵人这般折他面子,简直比打他几十个耳刮子还难受! 从那以后,汪太监便对景阳宫的海贵人结下了梁子和心结。 俗话说,爱屋及乌。 其实恨屋也及乌。 小洋子是海贵人身边出来的人,他直接把对他主子的怨意加到了他身上。 当然,他之所以百般磋磨这个少年,为的还不仅仅只是这一层。 宫里地方大,太监多。 人多的地方,就会有三五九等。 按照规矩,新进来的孩子,领到的第一个月月钱,都是乖乖装了荷包孝敬他汪首领的。 只有这个小洋子,这个该死的、不开窍的小洋子!第一个月就没孝敬过他。 这孝敬钱不光是银子,还是一份脸面。 是他的权威,是他的资历,是他在宫中苦苦熬了这么多年,该得的一份认可。 小洋子凭什么不孝敬? 他旁敲侧击,想着让徒弟去敲打小洋子,又嫌丢面子。 有机灵的徒弟看出了汪首领的心思,主动去找了小洋子。 于是,直到第三个月,汪首领才沉着脸,收到了小洋子的第一份孝敬。 他自然不知道——小洋子不但把吃食节省下来,还把每个月那一点微薄的月钱,也全部省了下来给小鼠。 …… 奴才值房里。 小洋子愣怔在当地,听着面前几人,陪着笑脸,柔声细语地把他即将要去景阳宫吉贵人身边当差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脸上没露什么痕迹,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激动得慢慢攥紧了起来。 他知道吉贵人与旁的主子不同,她是个关心奴才死活的厚道主子。 他也知道,依照吉贵人今时之宠,这件事迟早都能办成。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昨日刚刚把小鼠的身后事全部料理好,今日就得了这信儿。 这前后的时间,衔接得刚刚好,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 这是老天爷都在帮他的忙啊! 可是想到小鼠……想到惨死的小鼠,小洋子的眼中又是一片模糊。 屋里燃了一盏汪汪的油灯,光影打在墙上,模模糊糊的。 就像他现在的心情,激动中又有一点对于前路的迷茫与模糊。 汪首领看着他眼中渐渐起了水雾,知道这将近一年来,他委实是把这孩子磋磨惨了。 他面色尴尬,心下不由得更加惴惴。 见小洋子站起身,汪首领立即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口中喷着鼻烟的臭气,一边点头,一边把小洋子的肩头往下压,大声道:“坐!坐!” 他转头对旁边姓郭的副首领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副首领会意,立即便从腰上解下一只小儿巴掌大小的福字花纹暗绿色钱袋,麻溜地递给汪首领。 汪首领一把夺了过来,双手递过去给小洋子,笑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洋子哥哥您福大量大,前途不可限量,就别记着小人过了,这银钱是在下孝敬您的!” 小洋子没伸手。 他不伸手,汪首领就慌了。 他对着上面,向来是口舌甜如蜜,一套马屁功夫,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 但对着这个沉默的少年,汪首领忽然就有一种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尴尬感。 这个少年,看似沉郁不言,冷戾木讷,却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起,攀上了如今宫里的第一大红人——吉贵人。 他也是命好!一攀一个准儿。 谁能想到海贵人倒了台,失了势,他居然还能硬生生攀上景阳宫里另一位主子呢? 别看吉贵人眼下只是贵人,就凭着皇上如今对她的这份热乎劲儿,有个一儿半女是迟早的事儿。 皇上不是贪恋风月的人,登基以后,后宫亦是不多,好不容易有个能放在心尖上的人。 人少好出头。 汪首领想到这儿,就不由得在心里惧怕起来——吉贵人能开口要这孩子,就说明这孩子不是一般地讨吉贵人的喜欢,若是他到了景阳宫,在吉贵人面前陈情诉苦,吉贵人再在皇上耳朵旁边吹吹风…… 汪首领简直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心里一慌,几乎快站不住脚,双手捧着那只荷包,腰弯得极低,手举得高高的,正要寻思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觉得手中一轻。 是小洋子接了过去。 他接了,汪首领心里就顿时松了一口气。 小洋子掂也不掂掂那银钱,只是干脆地揣进了怀里,然后,他平静地瞧着汪首领,语气生硬地从嘴唇里蹦出几个字来:“汪公公,我们以后,两不相欠。” 汪首领吁出一口气来,送佛送神送恶煞一般地,把小洋子送出了门。 景阳宫那儿,吉灵怕小洋子走的时候又被人为难,早就让了小芬子来接人了。 眼见着小芬子领着小洋子走了,两个小太监,都是十几岁,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 汪首领瞧着小芬子背影,远远地在拐角转了个弯儿,终于在他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他用力关上门,转过身来,胳膊搭在窗户边沿上,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恶狠狠挤出一句来:“我呸!” …… 景阳宫,东侧院。 吉灵坐在前厅里,正在侧头看七喜和碧雪做中秋的锦扇。 这扇子看起来漂亮繁复,做起来却并不难。 上面玉兔、月桂、月亮的图案,好多都是内务府的工匠提前已经准备好的,只需要两人配合,用颜色协调的锦线从里面细细穿过,然后两头一拎就好。 七喜和碧雪,往年中秋都是做惯了的,两个姑娘埋着头,专心致志地一声不吭。 吉灵就看她们手掌上下翻飞,那锦扇的扇片就跟小人画似的,不断地闪动,转瞬间就已经练成了一小片扇子。 七喜用力一绷紧彩线的一头,那扇子顿时在上面滴溜溜转了起来。吉灵看的都傻了! 麒麟也从她腿上撑起身子,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那中秋锦扇。 依云在旁边瞧得有趣,伸手就拿了一团绒绒的彩线团子逗麒麟。 麒麟果然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在吉灵腿上跃跃欲试,去抓那只彩线团子。 吉灵刚要把它捞回来,就听到外间小芬子声音道:“主子!奴才把小洋子带回来了!” 七喜和碧雪不由得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向外面看去。 因着小鼠的事情,几人都知道小洋子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人嘴上不说,心下却暗自佩服。 就见小洋子背着一只蓝布包裹,大步走了进院子来,待得到了前厅门口,他很懂规矩的没进来,就地一撩袍子下摆,跪下打千儿大声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吉灵笑着点头道:“好,好,快起来吧!”又对七喜道:‘’让他进来。” 七喜上前召了小洋子进来,小洋子这才起了身,待得进了前厅,又跪了下来,道:‘’主子的大恩大德,奴才无以为报,但凭主子吩咐。” 吉灵笑着道:“这些咱们就不必说了,你刚刚过来,这几日不必急着做事,熟悉熟悉这院里的情况也好。” 她说完这话,忽然恍然轻轻一拍脑袋,笑道:“我真是糊涂了,这原是海贵人的住处。”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兵强马壮 , 这话一说,七喜和碧雪都抿嘴笑起来。 吉灵一边让七喜把准备好的见面赏钱拿出来,一边半开玩笑地笑着道:“小洋子,这是进院子的头一份赏钱,可别嫌少,拿着图个喜气!从今儿起,你便是东侧院的人了。” 七喜上前去,把赏钱硬塞给小洋子。小芬子就上前去把他给扶起来了,又接过他肩膀上的蓝布包袱,掂在手里。 吉灵环视众人,见小可子和小达子不在,便对小芬子吩咐了几句,道:“把他们两个叫过来。” 小芬子脆生生答应了一声,把手中的包袱放下,转身向院子里去了。 不多时他便喊了两人来,正好碧雪也把依云找来了。 吉灵指了指小达子,笑着道:“小达子就不必多说了,你们原本便是认识的。” 她又指了指小可子和依云。 小可子和依云都是她封了贵人之后才被内务府拨来伺候她的,自然从前不认识小洋子。 几个奴才见了礼,一番热闹之后,小芬子便带着小洋子下去收拾安顿了。 碧雪重新捡起方才做了一半的中秋锦扇,一边翻面一边笑着道:“如今主子这院子里是越发热闹了。” 她说着,心里高兴,想着从前听戏,听到的段落,便改着词儿,摇头晃脑哼唱出声道:‘’喜今日边关上,兵强马壮~!东侧院威武名声,震四方!” 还没唱完,七喜和依云已经笑喷了。 七喜拿着面前毛茸茸的彩锦绒线球,就朝着她脸上砸过去,碧雪侧身一躲,哎呦了一声,便道:“主子救命!主子救救奴才!” 吉灵一边给麒麟按摩着小肚皮,一边微笑着道:“我倒是不需要人太多了,人多的地方难免生出是非来,吵吵嚷嚷的,也不得清净,” 她顿了顿道:‘更何况我本来就是个简单性子,这院子里的奴才,也还是简单至诚些的好。人不在多,贵在精。” 一个得力又忠心的奴才胜过边院十个奴才。 碧雪抿嘴笑着道:“主子这般说话,越发像戏词上唱的,带兵打仗的大将军了!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 七喜抬起眼,瞧了碧雪,微微奇怪道:“碧雪,你今儿是怎么了,打从方才小洋子进了院子,便忽然高兴成这样?” 碧雪脸色微微一震荡,收敛了笑意,低下头去轻轻啐道:‘’七喜姐姐,主子面前,你别乱说!” 依云在一旁沉默地帮七喜打着下手,这时候便抬起脸来,深深地瞧了碧雪一眼。 七喜一边盯着眼前的针眼,引线,穿线,一边口中喃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主子,您别瞧着小洋子平日里不言不语的,没想到他对小鼠,可真的好!” 吉灵听了这话,想到小鼠的惨死,就觉得心里一阵凉意。 她弯下腰,把麒麟放在地上,这才正视了七喜、碧雪、依云三人,肃色道:“七喜提到这事儿,倒是提醒了我,我有一番话,原是前几日便想同你们说的。” 三个姑娘听见吉贵人这话,个个便从针线的矮桌子旁边站了起来,垂首敛目地道:“请主子训诫!” 吉灵点头道:“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七喜、碧雪自然不用多说,便是依云,也有大半年了。 在这东侧院里,日子过的是宽松,但前人有句话,叫做‘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似我这般在院里纵着你们,就怕回头反而害了你们! 需知宫里门道多,我如今有幸得了皇上一点青睐,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都是我身边的人,若是有人明面上不能冲着我来,想着法子从你们身上下手,保不准便会有连我也护不住你们的时候。 你们瞧瞧,小鼠就是个现成例子——这宫里面,真正发落出去,没个主子护着的奴才,结局多惨!” 主子这番话说得关怀恳切,三个姑娘无不动容,纷纷跪了下来,深深磕下头去,道:“奴才定当谨遵主子教诲!” …… 东侧院的大膳房,是几间耳房打通的。 那几间耳房,额其实就是以前海贵人手下奴才们住的地方。 现下,奴才们的住处都挪到了另一边。 小洋子跟在小芬子后面,一路行来,默默瞧着自己以前住的地儿。 物是人非。 明明也只是离开了将近一年而已,这时候一间间房走过去、看过去,却觉得和从前之间,好像足足隔了半辈子那么长。 太监值房是一长条的窄长形状,两边都是窗户。 一边对着院子里的花木,另一边正好对着膳房东头的茶果子房——茶叶清香配着水果的芬芳,丝丝袅袅地钻进人鼻子来。 小芬子带着小洋子走到门口,刚要进去,背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 小芬子还没回头,已经听出了这是谁的步子。 他笑着转了身过去,果然见是碧雪一手托着一只碧色小瓷盅,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碧雪伸手将那只盅塞到小芬子手中,绷着脸,语速飞快地道:“这是主子赏给咱们的,七喜姐姐怕吃多了牙疼,只和依云合着吃了一盅,还有我这盅,一起便宜了你罢!” 小芬子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一双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碧雪。 没料到那小瓷盅甚烫,他不由得“哎呦!”叫了一声,连忙弯腰将瓷盅放在一边,才甩手吹气道:“好你个碧雪,差点烫破我一层皮!”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碧雪手中望了一眼,果然见她手掌心还各垫着一块浅浅杏色的棉布帕子,因着颜色和肤色相近,方才便没注意到。 小芬子伸手抢过她手中一块帕子,垫着手,这才揭开那碧色小瓷盅。 腾腾的甜香热气立刻冒了出来。 原来那小瓷盅中,整整齐齐码着六七块刚刚出锅的核桃酥糖小方糕,上面洒着花生碎、糖屑、黑白芝麻、又有红绿糖丝、陈皮碎、乌梅碎、玉米碎,五色缤纷的煞是好看。 小芬子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声音里不免也透出了几分闷闷,只是道:“碧雪,你知道的,我不怎么吃糖的。” 碧雪伸着手指往他肩膀上一戳,心不在焉地啐道:“挑剔!有的吃便不错了!你不爱吃,难道别人就不爱吃了?” 她说着,偷眼瞧了小洋子一眼。 小洋子脸色安静淡然,眉宇间清秀分明,沉默着站在一旁。 碧雪忽然就无端端地心慌起来。 她手足无措地对小芬子抛下一句道:“别忘了也分一些给人家!” 说完便欲转身。 小芬子追了一步,出声阻道:“碧雪!咱们都好一阵子没仔细说上几句话了,从前你可不是这样待我!” 碧雪回身,脸上一红,啐道:“你尽胡说些什么!” 小洋子在旁边便一拱手,很识趣地道:“小芬子,你们慢慢说,我失个礼,这便先进去张罗了。” 碧雪紧紧咬着唇,待得见到小洋子进了值房,她才没好气地瞧着小芬子,道:“说吧,什么事?” 小芬子一句话还没说出来,瞧着碧雪的脸色,心里便是一凉,几句关切的话,便生生卡在了喉头。 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是到了碧雪面前,却偏偏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中秋 , 转眼间,已到了八月十二,眼看着离中秋佳节没几日了。因着圆明园之行近在眉睫,皇后乌拉那拉氏早就下了吩咐——今年宫中的中秋佳宴一切从简些,不必大肆铺张。 坤宁宫虽是这般吩咐,内务府却不敢真的“从简”,只是应着皇后娘娘的意思,将人手规模稍稍裁撤了些。 其他造办的一切事宜却是精致再精致,妥帖再妥帖。 宫中为了中秋,还另搭了临时的小彩楼、花头、画竿、锦旆……虽不如民间丝竹鼎沸、儿童嬉戏的热闹,却也别有一番况味。 景阳宫东侧院里,羊角灯、红纱宫灯也都一一挂了起来。 中秋节是吉灵最喜欢的传统节日之一。 吉灵一想到穿越前,每年中秋必买的巧克力和摩卡口味的冰淇淋月饼,就很怀念。 然后,她让七喜喊了小达子来,跟小达子比手画脚地解释了半天。 小达子躬着腰,非常认真地,仰着头听着。 听到最后,他算是有点领悟到那个意思了——主子想吃的,大抵是月饼皮裹着冰食的一种奇怪东西。 不得不说,小达子在厨艺上还是很有天分的,他忙活了一天。 到了晚上,一盘上面刻着月宫兔形及福、寿、吉、庆等字的“玫瑰冰糖冰雪冰元子月饼”就真的送到了吉灵面前,边上的瓷盘子里还凝着一层细密的冰水珠子。 每一块小月饼都像三四岁小儿拳头那么大, 一勺子下去,酥软的月饼皮自动破开,内里雪白雪白的芯子顿时露了出来,细面薄皮里,裹着冰镇过的牛乳、江米粉,馅上刷着糖卤,敷着一层雪花一样的麻屑,另有香料、橙丝杂在其中。 眼睛看着都是冰冰凉凉的。 因着冰食毕竟寒凉,吉灵不敢多吃,只尝了一小个,口味真好! 她算是解了个馋,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勺子。 另有一盘“水晶包饵”,也是宫廷过中秋必有的一样点心——瘦肉切碎拌上糖和馅,包成包子上锅蒸,个头很小,一口一个,方便得很。 最后就是一道藕粉、莲子做的“玩月羹”,碗里的藕粉像冻住了一样,一勺子破下去,满碗直颤,合着热腾腾的甜香气蹿出来。 吉灵一边吃,一边就看奴才们布置着庭院——他们把一张圆几放在庭院中,上面铺着葡萄、石榴、瓜、枣、柿、栗、藕等物,都是八月十五拜月要用到的。 见吉灵用好膳了,七喜和碧雪又抬了一张靠椅、一只小几放在树下。 几个奴才站成一排,笑着道:“请主子瞧瞧!哪儿还有不合适,不顺眼的,奴才们按主子的吩咐调整布置。” 吉灵起身,走出去,坐在那只靠椅上,向周围仔细审视了一遍,只见院中各处,灯影朦胧,金明杂灭,甚是华美,便点头道:“这样就很好了。不必装饰得太密集,反而显得拥堵俗气。” 见贵人主子满意,几个奴才自然高兴,七喜还想说什么,见吉灵已经倚在靠椅上,一脸闲适淡然地闭目养神了。 两三天的日子一晃而过,终于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有清一代,帝王祭祀月神的地方都在阜城门外——傍晚时分,雍正帝亲往月坛祭拜。 紫禁城里,中秋宫宴照样设在皇后的坤宁宫。众妃嫔们皆是精心打扮,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因着皇帝尚未到来,众妃嫔众星捧月一般,拥着皇后在前院中花木下。 坤宁宫的前院内摆了十数张绣墩小案,每张小案上都摆着一张托盘,内里是一盘精致月饼、一碟雪白奶饽饽,切好的西瓜、哈密瓜,青色葡萄。 这大抵是方便妃嫔们,在宫宴开始前的等候时间里,在院中坐下,一边赏花,一边垫一垫肚子的餐前点心。 吉灵眼睁睁地瞧着面前的盘子里的月饼——光用眼睛看着,她就准确分辨出来了:这月饼奶酥皮、油酥皮、香酥皮的都有! 热腾腾的焦黄面皮上,点着一个鲜艳欲滴的红点,旁边一圈是个头小一点的月饼,刻着秋海棠、玉簪花样,繁复精美,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盘里,琉璃盘子上,也是玉兔月桂的花样,简直比艺术品还好看! 宫女们两人一组,鱼龙一般送上洗手盆和擦手的毛巾,跪在各位妃嫔面前伺候洗手,水中飘着橙丝,散发着阵阵幽香。 洗完了手,吉灵左右瞄了瞄,见大家果然都斯斯文文、仪态万方地坐着,没人动手去拿面前的月饼。 乌拉那拉氏见状,笑着道:“今日中秋佳节,皇上在月坛拜月,自是要一些时辰,大家且等一等,先尝尝坤宁宫中的月饼,本宫早上已经试过几块,今年这口味尚算过得去!” 她说着,便伸手拿起了一块,不紧不慢地送进口中,又目光带笑,环视众人,示意大家都尝一尝。 众妃嫔这才个个低头尝了起来。 吉灵拿了一块月饼捧在手中,啃了一口,专心致志地咀嚼了几下。 然后,她吃出来了:这月饼内里是玫瑰糖,胡桃白仁、榛松瓜子仁、杏仁等——全是果仁,糖也放的特别多,塞得满满的,月饼皮只有薄薄一层,都快被这甜掉牙的馅料撑破了! 中看不中吃呀! 吉灵尝了几口,就觉得有点失望了。 她刚放下月饼,坤宁宫的通传太监已经一路小跑了进来,跪在乌拉那拉氏面前,气喘吁吁地道是皇上的御驾,已经自阜城门外月坛回来了。 此时刚刚过了乾清宫,马上就要到坤宁宫。 皇后乌拉那拉氏闻言颔首,不慌不忙地起了身。 中秋夜算是紫禁城中除了春节、端午外最重要的节日,她今日穿的也是朝服,分外端庄大气,衬得一身气度雍容华贵。 乌拉那拉氏稍稍整顿了一下衣领,这才扶着华容的手,向外走去,众妃嫔连忙跟在她身后。 众人在坤宁宫殿前等了少许一会儿,果然便见御驾浩浩荡荡而来。 身边众人纷纷跪拜了下去,一片娇声软语道:“臣妾、嫔妾恭迎皇上!” 吉灵来不及多看,也跟着跪了下去。 待得听到皇帝熟悉的声音叫起后,她抬头偷偷向胤禛看去,就见胤禛今天身穿了一身月白色的朝服,胸前带绿松石朝珠,腰间系的,是和朝服色调一致的龙纹金方版式白玉朝带。 吉灵眨了眨眼,一时间竟然有些不习惯。 她见惯了他穿明黄色或者肃穆稳重的深色,这种温和闲雅的月白色朝服打扮还是第一次见到。 可饶是这一身谦谦君子般的月白色,还是掩不住他周身透出的冷厉气势。 第一百九十九章 弘历弘昼 , 胤禛视线扫过众人,待得落到吉灵脸上时,只见吉灵正被七喜扶着站起身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淡淡藕粉色的袍子,领口是同色的淡绿色博元宝针脚绣线花样,发髻上斜斜插着一只藕粉色宝石面簪,温婉可爱。 他盯着吉灵瞧了一瞬,一时便没收回眼光去。 众妃嫔中,有大胆的抬起头来,瞧着皇上,便纷纷顺着他的目光,斜斜地向吉贵人瞥去。 吉灵此时也抬起头来,才看见胤禛眼中含笑地注视着自己。 她不由得对他咧开嘴,笑了笑。 胤禛见不少人注目着吉灵,这才转开眼去。 他今日心情颇好,略略抬了抬双手,向众人笑道:‘’中秋佳宴,朕自月坛拜月回来路上,耽搁了一点时辰,好在是赏月,便是夜深也无妨,大家不必拘着,今日热闹些才好!” 他说着,就向身后一侧头,唤道:“你们两个,过来。” 吉灵随着众人望去。 皇帝身后,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走了出来。 两个孩子身量都尚未长成,脸上稚气未脱,走在前面的个头略高一些,脸色白净,面容俊秀。 另一个落在后面的男孩,虽然五官不似前面那个出众,但双眼澄澈明净,黑幽幽的透着一股聪慧之色,额头饱满,地阁方圆,整个面容中透出一股福相。 两个男孩头上,都戴着质地上好的夏薄黑缎便帽,服饰华贵异常。 吉灵目光落在他们腰上的黄带子上,才反应过来:黄带子……黄带子……这是两个小阿哥啊! 三阿哥弘时不是这个十二三岁的年纪,早就已经成年。 况且宫中规矩,成年的皇子得与妃嫔们回避。 所以这两个孩子应该是……是弘历和弘昼? 只见那个个头高一些的男孩,已经走上前来,对着乌拉那拉氏行礼,清清朗朗地道:“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金安!” 乌拉那拉氏满脸温婉笑容,眼波流转道:“弘昼,一阵子不见,你又长高了些!这些时日都做了些什么?说给你皇阿玛和皇额娘听听!” 果然这个是五阿哥弘昼——裕妃的娃。 弘昼还没说话,吉灵已经不自禁转头向裕妃看去,见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一双眼眸里射出急切的光芒,又是期待,又是紧张地瞧着弘昼,似乎是盼望着他能有个出彩的回答,却又生怕他答得太过出彩,反而惹人注目。 吉灵仔细瞧了瞧弘昼——奇怪,这孩子和裕妃长得真是一点儿也不像, 裕妃身材健壮,肩膀宽阔,脸颊团圆,眼睛是单眼皮,而且略略有点小。 虽然她很用力地描画了眉眼,但弯弯的柳叶眉高高挑起,更加拉大了眉眼距离,显得眼神有点不够集中,看起来总有一种无辜且受到惊吓的感觉。 弘昼却是眉清目秀,一双俊眼流连生光。 眼下虽然年纪还小,但是骨相在那儿,吉灵给朋友们化妆化多了,作为一个半专业妆娘,她一眼就看出来——这男孩长大了一定好看! 不知道到时候又要耽搁多少小姑娘的青春呢。 胤禛道:“弘昼,皇阿玛好一阵子没考量你的学问了,说说看,这一阵子师师傅都在教你什么?” 吉灵听了这话,就想到了以前自己在故宫游玩时,看过的关于清朝皇子们成长经历的一些介绍。 有清一代,皇子只要一出生,立刻就得交付给奶妈。 如果皇子的生母是在妃位以下,是绝对没有资格亲自养育皇子的。 而妃位以上,哪怕是皇后,所谓的“养育”,也不过是见到孩子的机会多一些,规矩松动一些罢了。 阿哥在成年之前,都得在宫里阿哥所居住。 但是这阿哥所可不在内宫——也就是说,晚上内宫宫门闭上之后,阿哥们都在外宫,见不到皇上和母妃。 这样做,背后最根本的原因,只有一个——疏远皇子和生母,有利于防止后宫干政、外戚带来的威胁。 所以,阿哥们虽然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其实比之百姓人家的孩子,却生生割裂了母子亲情。 宫廷礼仪规矩甚多,一个小娃娃呱呱落地,背后立刻便有一个由四十个奴才组成的超级管家式服务团队接手了过来,有什么问题也是报给内务府解决。 这些奴才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负责起居的保姆八人,负责喂奶的乳母八人。 此外,还有专门负责做衣服的针线上人,负责洗衣服的浆洗上人,负责夜间的灯火上人,负责饮食的锅灶上人等等。 等到皇子们长到六岁,便要训读功课——康熙一朝时,皇子们读书尚是分开来的,等到胤禛登基,他索性在宫中设了尚书房,这也就是后世说的“上书房”,把皇子们聚拢到一处读书。 无论严寒酷暑,皇子们每天夜里三点钟就要起床去尚书房。 一天三百六十五天,只有春节、端午、中秋、皇帝生日、皇子自己生日,这五天可以休假。 其他时候天天都得夜里三点起来读书。一直读到吃午饭。 吃完午饭还不能休息,还得继续读书,读到下午三点钟才能起身,这时候,训练他们骑射功夫的谙达已经等在校场了…… 吉灵想到这儿,就觉得做阿哥可真惨! 文武双全也就罢了。此外,宫廷礼仪甚多,言谈举止,都有讲究,务求将皇子们仪态训练得雍容大方。 就连与生母说了什么话,怎么说,说了几句,都样样有讲究。 所以阿哥们很珍惜与生母见面的机会,因为相处的时光实在宝贵。 吉灵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每一次宫中盛宴,裕妃都有赴宴,她却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见到了弘昼。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弘昼见皇阿玛考量自己学问,偏偏今日过节,师傅只留了课业功课给他们,并没督着读书,他算是难得的闲散了好大半天。 弘昼面上略略掠过一丝迟疑,搪塞道:“儿臣……儿臣今日学了……” 他捡了些前阵子学的重要书典说来——却不知事有凑巧,胤禛是前几日才问了他们师傅的。 此时听了弘昼这般说,他也不戳穿,只是笑了笑,语音一顿,拍了拍弘昼的肩头,眼睛一眯,才瞧着他,意味深长地道:“宠利毋居人前,德业毋落人后,弘昼啊,闲时也要有吃紧的心思!” 弘昼心里本是惴惴,这时听皇阿玛如此说,便知他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呼啦啦地往耳根子涌动,顿时面上滚烫滚烫的。 弘昼跪了下来,低头大声道:“儿臣惭愧,儿臣受训!” 乌拉那拉氏见状,眼光一掠,立即笑着道:“真是实诚,你皇阿玛不过是问了几句功课,又没责备你什么,凭地拘谨!快起来罢。今日过节,皇上方才也说了,大家不必拘着,就是要热闹些才好!” 第一百二十章 金枝玉叶(三更) , 弘昼这才抬起头来,胤禛却没再看他,眼光落在了弘历身上。 弘昼顺着皇阿玛的眼神,便也瞧向了自己四哥。 胤禛目光犀利地看着一脸自若的弘历,道:“弘历,你最近的课读又如何?” 弘历静静道:“儿臣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今日不在尚书房,只在校场学教火器,兼着昨日研习兵书,甚有感悟。” 胤禛一怔,挑眉笑道:“哦?什么书?” 弘历朗声道:‘’回皇阿玛的话,是太祖皇帝最推崇的《孙子兵法》。“ 他顿了顿,语音清越,字字掷地有声:“世人皆谓我满洲男儿,弓马上得天下,儿臣却以为,着重操练重甲步兵才是最重要的。当年萨尔浒一战……” 弘历娓娓谈来,滔滔不绝。 他说得越神采飞扬,弘昼的脑袋便垂得越低。 裕妃只是淡淡地瞧着弘历。 胤禛认真听他说完,点头道:“你小小年纪,却能懂得跳出循矩来剖析问题,这很好。” 吉灵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胤禛话音中虽然颇有嘉许之意,面上神色却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此时,外间传来太监高声通报,报是和硕和惠公主到。 吉灵随着众人举目望去,只见和硕和惠公主戴着顶镂金二层,饰东珠的公主朝冠,身上着了香色朝袍,花团锦簇地在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她一进来,瞅见胤禛已经在庭院中,立即屈膝行礼请安,随即向皇后请了安,随即向几个妃位的娘娘行了礼。 待得行到裕妃娘娘面前时,吉灵就看见裕妃笑容满面,受宠若惊地伸手扶了和惠公主起来。 和惠公主又来见过两位阿哥。 众人就听她一口一个“弘昼哥哥”,叫得好不亲热。 但是到了弘历面前,和惠公主只冒出来一句:“见过四阿哥。” 胤禛不以为意,倒是乌拉那拉氏上前一步,亲热地揽住和惠公主的肩头,才微笑着打趣道:“好你个小丫头!知道你皇阿玛最疼你,倒敢比你皇阿玛来得还迟!” 和惠公主一歪头,在乌拉那拉氏怀里腻歪了好一阵子,才直起身子来,神秘兮兮地捉住胤禛的手臂,摇晃着道:“皇阿玛,皇额娘,你们猜猜看,我带了谁来?” 乌拉那拉氏怔了一怔,道:“谁?” 和惠向身后一转身,笑着道:“淑慎姐姐,怎的还不进来?” 站在吉灵旁边的是懋嫔,这时候便不由得轻挑娥眉,颇为意外地说了一声:“淑慎公主来了?” 淑慎公主?那是谁? 吉灵还从来没见过。 她与众人顺着和惠公主的目光看去,才见到不远处,一个同和惠公主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正沉默地站在那里。 同和惠的娇俏活泼比起来,这个女孩眉目之间都笼罩着一层江南烟雨般的哀愁,面容清秀如出水芙蓉,身段瘦弱,气质沉静,我见犹怜。 皇后乌拉那拉氏向那女孩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她只是飞快地望了一眼胤禛。 胤禛也是一怔,随即招手温声道:“淑慎过来。” 淑慎公主默默地走了过来,到了胤禛和乌拉那拉氏面前,她肩膀佝偻,声音低低地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福金安。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金安!” 胤禛叫起,努力放软了声音,笑着道:“淑慎是一向最怕热闹的,今儿怎么来了?” 他是不惯对孩子软语的人,这明明是一句问候关心的话,却硬生生被他说出了一股责问的意思。 果然淑慎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无措,仿佛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幼儿。 她就知道——她不该在这儿。 她是废太子的女儿。 前朝废太子。 康熙四十七年,康熙帝初次废皇太子胤礽。 半年后,三阿哥告发大阿哥向太子施行镇魇,查实后,胤礽复立为太子。 康熙五十一年,太子胤礽再次遭废黜。 也就是在旨意下达那一天,胤礽的侧福晋,唐氏,在痛苦挣扎了两天两夜后,生下了一个冰雪可爱的女儿,这便是淑慎公主。 当然,淑慎公主一出生,是没有这个封号的。 这个封号,是如今的雍正皇帝赐的, 淑慎出生不久,她便随父亲胤礽一起,被幽禁在了咸安宫。 十多年后,她的四叔胤禛继承了大清皇位,是为雍正皇帝。 四叔做皇帝的第二年,她的父亲,废太子胤礽便死在了幽所。 侧福晋唐氏殉情。 淑慎公主被抱进了宫中,收为天子养女,重获自由。 她成了大清国的公主,却是身份最尴尬的公主。 许多人说,正因她的出生,为她的父亲带来了厄运,才会面临废黜的诏书。 宫妃的冷眼,皇后若有若无的疏远,都让她心头扎针一般的难受。 前朝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儿,不是她一个小小女童的错。 却样样后果都要她来承担。 身在宫中,举目无亲,唯一庆幸的便是她的父亲从前和当今皇帝的关系尚算融洽,因此,皇帝待她还算不错。 但是这种“好”,与皇帝对待和惠公主的“好”,自然是不能比的。 很多时候,淑慎无比地羡慕和惠公主——生父是皇上最倚重的怡亲王,又时常进宫能见到她。 无论是生父,还是皇帝养父,都对她无比照拂。 像和惠公主这样,扯着皇上叔叔的手臂撒娇,是她根本像也不敢想的事情。 和惠小心翼翼地起了身,沉默着站在一边,努力在脸上摆出微笑,融入这节日言笑晏晏的气氛里。 她很清楚。大清国的公主,结局差不多都只有一个——和亲。 远离京城,去那塞外和亲,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成婚,生儿育女,履行完大清公主这一生的使命。 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夫婿会年轻一些,脾气也温和一些;如果运气不好——嫁给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也不是不可能。 前朝不就是有这样的前例吗? 那位要出嫁的公主听说嫁的是个老翁,一把年纪,孙子都跟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大了,自然不愿意嫁。 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甚至以绝食来企图求得皇上改变心意。 可最后,不也还是被塞进马车了吗? 淑慎公主低垂着头,不敢想下去。 她抬起眼瞧着和惠,心里是不可企及的羡慕——便是和亲,皇上和怡亲王,也会给和惠公主,选一个最好的归宿吧。 天高气爽,一轮银盘不知不觉已经升得极高,整个紫禁城都被笼罩在一片轻纱也似的月光中。 坤宁宫前院中亦设了小小拜月台。 胤禛手中持香,与乌拉那拉氏站在一起,在一片香烟缭绕中,行了拜月之仪,这才转身示意大家入殿宽饮。 一时间,众人跟在帝后身后,进了坤宁宫后殿。 铺着锦缎的长条桌案是早就摆好的,上面放着各色茶果、冷菜拼盘,殿内皆垂着中秋红纱宫灯、月兔灯,殿里殿外,灯月交辉。 七喜扶着吉灵落了座,张贵人坐在吉灵下首。 侍膳太监见帝后坐定,便高举手掌,微微一拍手,示意送膳。胤禛见和惠公主赖在裕妃与皇后中间,不知说着什么俏皮话,只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 淑慎公主一个人孤零零地垂首坐在远处,一个孤女,甚是可怜。 胤禛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出言温声道:“淑慎,你不常出来走动,今日同姐妹兄弟们说笑说笑,也是好事,来,坐到你皇额娘这儿来。” 他说着,便转头对苏培盛低声道:“给淑慎公主添个小席面。” 苏培盛连忙吩咐人去安排了,不一会儿,众人见皇帝举起酒杯,遥遥示意,便也都恭谨地双手端起面前的杯子,齐声谢恩。 放下杯子,胤禛便提起了筷子,众人见皇帝终于动了筷子,便也纷纷开始用膳。 因着有两位公主、两位小阿哥在此,妃嫔们不免问东问西,一时间席面上十分热闹。 吉灵一边吃菜,一边和张贵人说着话,酒过三巡,只见七八个太监抬来了一架小小屏风,不一会儿,便有抱着乐器的三四个乐姬快步走了进来,影影绰绰地坐在屏风后面,人影并看不清, 原来是席间上了宴乐,皆是宫廷内曲,丝竹管弦之声,呜呜咽咽,清幽深远。 吉灵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却觉得十分动听,一时间,她听得出神,连筷子都忘了动了。 皇后乌拉那拉氏环视众人,又见弘历不知对着胤禛说了什么,惹得胤禛扬眉哈哈大笑起来。 皇帝神色如此欢畅,显然此刻心情极好。 不能再等了。 乌拉那拉氏微微眯起眼睛,随即果断地一抬手,身后华容立即俯过身子来。 乌拉那拉氏伸手,将面前一只空酒杯递给她,借着酒杯的遮掩,一侧头,在华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华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小步向后退去。 懋嫔不动声色地低头饮着一杯果子酒,见此情形,便轻轻拽了拽身边齐妃的衣袖。 只见乌拉那拉氏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双手举着酒杯走到胤禛面前,笑着道:“值此中秋佳节,月好人团圆,臣妾心中亦是欢喜无限!愿皇上身体康健,岁岁平安,祝我大清国泰民安,江山永固,万代流转!” 胤禛拍了拍弘历,伸手接了酒杯过来,一饮而尽,乌拉那拉氏并未退下,只是站在原地,柔声笑道:‘’臣妾还有一事,瞧着皇上今儿高兴,也想为皇上助助兴,只是又怕皇上怪罪,真不知当讲不当讲。” 胤禛放下酒杯,瞧了乌拉那拉氏一眼,脸色转淡,了然道:‘’若是替旁人求情,便不必了。” 乌拉那拉氏一怔,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尴尬神色,她笑着一福身子道:‘’真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臣妾原也是不想来烦扰皇上的,只是海答应她……她一片至诚之心。” 众人见皇后提到海氏,不由得都抬头向这儿看来,吉灵便听见不远处齐妃低声道:“怎的又是那个海氏!” 又有不知哪位妃嫔冷冷低声道:“皇后可也真是个能折腾的!” 吉灵听了这话,微微吸了一口凉气:皇后还在这儿呢,你们说话都这么大胆的吗…… 乌拉那拉氏对胤禛笑着道:“皇上,您有一事有所不知——海答应最近还习了孝懿仁皇后最爱弹的一首琴曲,名叫《清夜吟》,寄托着她对孝懿仁皇后的一片孺慕之思!臣妾也是偶然在御花园中听见,觉得弹得着实不错!这才想让海答应来为皇上这中秋宫宴助个兴。” 胤禛浓眉微微一皱,道:“清夜吟?” 《清夜吟》是孝懿仁皇后生前常常弹奏的一首琴曲,胤禛幼时,便常常听见母后弹奏这首曲子,他虽知海氏如此献媚,百般邀宠,但此时听见乌拉那拉氏口中的这三个字,心中牵动思母之情。 皇后笑道:“不错,正是清夜吟,皇上,反正今日宫宴,宴乐助兴也是有的。大伙儿听惯了宫里的乐姬,不如换个新鲜的!” 胤禛没说话,是个默许的神态。 乌拉那拉氏立即向身旁太监做了个手势。 屏风后,那几个乐姬早就抱着琴笛走开了,不多时,便见又有一个袅娜的女子身影抱着一把七弦琴坐了下来。 瞧着依稀是海氏的模样。 张贵人皱起眉头,用帕子掩了嘴,便低声对吉灵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想到中元节,她在御花园里折腾了那么一出,又是放荷花灯,又是抄血经的,最后也没打动皇上,如今又生出这弹琴的事端来。这个海答应,怎么就是不死心呢!” 吉灵没说话。 只怕不死心的,并不只海氏吧。 众妃嫔注视着屏风后的身影。 海氏将琴放在案上,微微凝神。 殿中琴声泠泠响起,宫商流水,古韵悠然。 就连吉灵都听出来了——她确实是苦心下了一番功夫的。 在座妃嫔,不少皆是通音律,听到海氏这琴声,纷纷停下了手中杯箸,眸子斜斜地瞧了过来。 吉灵转头看了一眼胤禛,就见他仍是坐在座位上,手中漫不经心地转着一只就被,似乎是完全无心的样子。 少顷,屏风后,海氏忽然随着琴声,曼声唱和了起来: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吉灵一边听着,就一边想着:这词儿倒是颇有几分禅意——良辰美景,一宵月明,可惜纵有百般风致、无人与听。 胤禛却面色一变,慢慢坐直了身体,乌拉那拉氏眼见着情形不对,刚要出言,胤禛已经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沉声道:‘’停下!” 屏风后琴声戛然而止。 海氏惶恐地起身,绕过屏风,快步走到屏风前面来,跪下道:“婢妾琴艺拙劣,未能弹出孝懿仁皇后当年风范,请皇上责罚!” 她今日着了一身素色简朴的袍子,脸上只是淡淡施了脂粉,连口唇脸颊都没上色。 海氏本就眉眼生得极好,这般不着艳妆,反而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 胤禛冷声道:“朕问你,这首《清夜吟》的词是谁作的?” 第二百零一章 月到天心 , 海氏千思万想,心知今日倘若一击不中,便是皇后娘娘,也再不会替自己谋划第三次。 自己的下场,不会比年妃好到哪儿去。 成败只在对着皇帝的这一答上了。 方才弹琴时,精力全在琴歌相和上,尚不觉得,这时候冷静下来,海氏方察觉前胸后背全是涔涔的冷汗。 她态度不卑不亢,只是放柔了声音,努力使自己声音听起来镇静从容:“回皇上的话,婢妾知道,这首《清夜吟》,是宋人邵雍的诗。” 她话音落了,皇帝只是不吭声。半晌,他才淡淡哼了一声,道:“你倒是还知道邵雍!” 海氏跪在殿前,身子纹丝不动,大着胆子抬起头,见皇帝脸上神色和悦了一些,便婉声道:“婢妾本来也是不知道的,只是婢妾手抄了孝懿仁皇后传下的琴谱,旁边又有相和歌辞的释意,婢妾故而得知。” 胤禛瞧了一眼乌拉那拉氏,脸上隐隐升起几分不悦,皱眉道:“这必然又是坤宁宫与你行的方便!孝懿仁皇后的手稿如何珍贵?皇后……” 乌拉那拉氏听到这儿,连忙上前屈膝,笑道:“回皇上的话——皇上放心,孝懿仁皇后的手稿,臣妾是一直敬存得好好的,收在库房里!海答应见到的,不过是臣妾老早之前,让笔帖式太监誊写的几分仿稿琴谱罢了。 臣妾闲来无事,也是喜爱品茶弹琴的,故而早就让人抄写了琴谱,如今不过是正好拿出来用了。海答应兰心蕙质,学得似模似样。” 她这般说着,便深深地瞧了海答应一眼,海答应只是跪在当地。 胤禛坐下,瞥着皇后,随口道:“若论风神,她是完全不如,不过韵味,若是不仔细听,有那么几处,依稀竟也有些几分意思。” 乌拉那拉氏心中大喜,脸上神色却异常镇定,只是深深瞧了一眼海氏,笑着曼声道:“皇上喜欢听,就是海答应的造化了,皇上您看!” 她说着,上前去,亲手执起海答应的手,翻过来给胤禛看,便见海答应那纤纤十指上,右手指尖皆是又红又肿,结着微微发黄的,一层油亮的厚茧子。 左手大指处,则指甲断裂,清晰地露出了里面的甲肉。 乌拉那拉氏慢声道:‘’这都是海答应为再现此曲当年风范,日以继夜地习琴,指法繁复,练习过久,以至于甲肉断裂,十指出血。” 她说着,顿了顿,瞧了一眼海氏,道:“皇上,这都是海答应对孝懿仁皇后,对皇上的一片赤诚之心啊!皇上既然觉得海氏弹的这首曲子,尚有几处能入耳,何不也允了她,随大家一道去圆明园?想那圆明园,景色清幽,水天一色,泛舟湖上时,皇上若是想听这首清夜吟,也好随时传召海答应抱琴过来呢!” 她此言一出,众妃嫔无人不动容。 齐妃、裕妃倒还算好,谦嫔、李贵人等几个年轻的已经有些坐不住了,纷纷将怨恨的目光投向了海氏。 更有胆大的,直接用酸溜溜的眼神瞧着乌拉那拉氏。 海氏盈盈跪拜在地,抱着七弦琴,可怜兮兮地道:“婢妾一片孝心,不敢奢求皇上成全,今日能亲手为皇上弹奏一曲孝懿仁皇后当年的琴曲,已是心满意足了!” 齐妃听到这儿,转头低声向懋嫔啐道:‘’一口一个孝懿仁皇后,本宫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孝懿仁皇后也凭地倒霉,这般被这小狐媚子捆绑着,博皇上的同情! 苏培盛手抱拂尘,站在胤禛背后,眼皮微动,视线从乌拉那拉氏脸上扫到皇帝侧脸,又从皇帝侧脸上扫回了乌拉那拉氏脸上。 这是皇后的一场拉锯战。 乌拉那拉氏颇有耐心地等着。 她有六成的胜算——其实方才的一番话,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能说的这么透彻动容。 海氏低垂了头,只是不吱声。 胤禛一双眼睛清淡如水,只是长久地注视着海氏手中那把琴,呼吸微微深重。 众人见皇帝不说话,个个便都猜度着皇上此时心中想法。 海氏察觉到皇帝的目光,抬起头来,大胆与他对视。 她生了一对漂亮的眸子,眼角微微上翘,顾盼之间,宛然有情。 皇帝只是冷冷地瞧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海氏忽然觉得——皇帝并不是在看她,只是透过她,在想一些事情。 他想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 她忽然无端端地害怕起来。 过了许久,胤禛缓缓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额头,极慢地向后抚了抚,而后,他瞧着海氏,眼神恢复了往日里的淡漠,只是似笑非笑道:“去备着吧,八月二十七,已是没几日了。” 海氏先是愣了愣,随后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了起来! 成了! 她大喜过望,立即匍匐在地,口中只是胡乱连续道:“婢妾谢皇上恩典!婢妾谢皇上恩典!” 随后,她又转身朝着乌拉那拉氏的方向,磕下头去:‘’婢妾谢皇后娘娘恩典!” 众妃嫔都变了脸色。 齐妃黑着一张脸,裕妃苦涩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啜饮了下去。 便连素来最沉得住气的懋嫔,也有些坐不住了——海氏当初一事,正是因她而起,兼着又有宁妃在旁边撺掇。 若不是宁妃当时拉着海贵人和她,去了坤宁宫,哪里又有后面惹怒了皇上,导致海贵人被贬为答应,迁出景阳宫一事? 懋嫔当时尚有年妃娘娘做靠山。 如今年氏已死,宁妃为嫔。 海氏若真的死灰复燃,卷土重来,恐怕第一个要找不痛快的人,就是她懋嫔。 懋嫔眼眉微微聚紧,瞧着海氏的眼神里,便掠过一丝刀锋一般的凉意。 夜深了。 窗外的月色清朗,衬着殿里的灯火便如天上星河,夜光流溢。 胤禛坐回到席位上,海氏已经抱了七弦琴退下,又有乐姬上来,却是较之先前那一拨人,又换了另一批。 乐姬皆做汉女打扮,着了淡青色衣衫,轻薄如烟,向屏风后站坐有序地一字排开,便如同一幅画卷一般。 这一次乃是竹笛清吹,笛声悠扬飘荡,绵延回响,是一曲《杏花天影》。 不多时,又换了一曲欢快的曲子来吹。 耳听得击板声声,清如玉石,座中各人却是静静坐着,再无任何一点儿心思听音赏乐了。 第二百零二章 暂别紫禁城 自海氏弹琴邀宠一事后,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宫中居然迅速形成了一股向孝懿仁皇后看齐的风潮。 许多妃嫔们一边背地里对海氏百般讥诮,一边却通了各种门道,寻来孝懿仁皇后当年的琴谱、书帖的摹本来拟写。 一时间,洛阳纸贵。 走在东西十二宫中,处处隐隐可闻压抑着的丝竹管弦之声。 又有不少妃嫔学着海氏,虔诚地抄写着孝懿仁皇后最爱读的几部佛经。仿佛个个看破红尘,不问世事,就要从此青灯古佛伴一生。 掖庭宫中,香烟缭绕,佛磬声声,若是不知内情的人一脚踏进来——瞧着不像是天子妃嫔住处,倒像是来到了哪座名刹古寺呢! …… 八月二十七日。 紫禁城,景阳宫东侧院。 夜里,寅时三刻,吉灵就被七喜给推醒了。 吉灵困得不行,眼皮根本睁不开——前天晚上,她一直看着奴才们忙活到很晚,最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这才敢上床睡觉。 她用被子捂着脸,闭着眼睛在床上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咬牙,完全凭着毅力翻身坐了起来。 今天是大日子,可不能有丝毫的耽搁。 七喜早有准备,这时候,她把手里洗漱的东西交给旁边的碧雪,一转身,变戏法一样地,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碟荏苒梅子糖,神秘兮兮地捧到了吉灵面前。 这是小达子做的,专门给贵人主子闲时吃着玩的风味糖果。 “荏苒”就是绿叶紫苏,长得跟薄荷很相似,味道也像——清清凉凉的。 这可是个好东西——夏天将紫苏叶洗净,用开水泡着喝,再加一点冰糖,滋味就跟薄荷茶差不多。 要是加一点鲜荷叶,就是一方药饮了,健胃解暑。 若是泡澡的时候在热水中加一点紫苏叶,还能消除蚊虫咬伤的红肿。 梅子则是浙江长兴的青梅,一颗颗的青绿的梅子去掉内核,打成梅子酱,融入在糖汁中,吃起来青涩酸甜。 两种滋味融合在一起,别有风味。 吉灵把糖果送进嘴里,被味道一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顿时就清醒了六七分。 七喜笑眯眯地哄她:“主子且忍一忍,一会儿到了路上,要有好一会儿光景才能到圆明园呢,到时候路上再盹一觉罢!” 吉灵点了点头,她之前早就研究过了——圆明园在北京城的西北,距离紫禁城足足有十六七公里——这还没把紫禁城内的步行距离算上。 要是算上了,就更不止了,恐怕得将近二十公里了。 二十公里的路,按照这个时代马车的速度,最快也要一个多小时。 更何况天子出行,皇家仪仗,缓步慢行——若是按照徒步行走来算的话,就算中间不歇息,路上也要花三个多小时。 怎么着也够她美美地睡一觉了。 吉灵正要说话,一抬头,才发现七喜顶着两只好大的黑眼圈。 再看看碧雪、依云,个个面容疲惫,头发微微蓬乱,昨晚大抵她睡了以后,院里的奴才也没歇着,是一直忙了通宵。 七喜接过碧雪手中的毛巾,牙具。 碧雪跪下来,将洗漱的热水盆送到吉灵面前。 七喜一边轻手轻脚伺候着吉灵漱口,一边就细细碎碎地道:‘’奴才已经让小芬子他们几个,按照主子的吩咐,把行李都搬到了院子里。一会儿内务府的人来打封条,主子就不必出去打理了。” 吉灵一边洗脸,一边就道:‘’内务府的人,几点过来?” 七喜与碧雪对视了一眼,道:“说是卯时一刻过来,不过内务府向来赶早不赶迟,只怕不见得等到那时候。” 吉灵听了,匆匆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洗漱好之后,她就抓紧时间,开始换衣服了。 今日是皇帝首次前往离宫,仪式众多,后妃们穿的服色亦有讲究。 内务府给嫔位及嫔妃以上的主子们早就送去了吉服。 吉服是在正式场合穿着的衣服,重大节日、筵宴、活动都会穿着,隆重程度仅次于朝服。 因着吉灵此时的位分尚是贵人——有清一代,贵人不需经过礼部的正式册封,没有册文册宝,一宫之内,更不可做主位,所以,也没有正式的吉服。 吉灵就把前几天早就选定的一件深色袍子给换上了。 这个颜色稳重。 虽然她没有吉服,但穿上这件衣服,在一众妃嫔中也不会显得太轻飘。 碧雪一边跪着给她整理衣裳下摆,一边就轻轻嘟囔道:“主子年轻,若是真穿了娘娘们的吉服,只怕还显得太过老成了呢!” 七喜笑着瞟了她一眼,道:“这话听着怎么酸酸的?主子尚且没着急,你倒先替着主子着急起来了?” 吉灵没说话,垂着眼睛,伸展了手臂,任由七喜帮自己整理衣袖、衣领。 她并不打算过多地提及封嫔之事。 这是胤禛的一片心意,不是她炫耀、张扬的资本。 能守口如瓶的人,进退才会更加从容。 待得换好衣裳、化好妆,吉灵换上花盆底鞋,看着七喜刚要把脱下的平底绣花拖鞋收进箱子,她眼睛一亮,就嘱咐七喜:“这个别收进箱子,一会儿马车上我要换鞋,这个穿的舒服呢。” 七喜抓着鞋在手上,愣了一下,随即答应了一声,将那对鞋子细细包裹好了,收进另一只随身带的软布包裹里。 吉灵又让七喜把遮光的真丝眼罩、一只小小的腰枕、一件薄薄的外袍,都收进了一只淡粉色的大荷包里,然后打进随身要携带的软布包裹中。 吉灵对着镜子,刚刚打好底妆,外间已经传来了动静,小芬子道是内务府的人已经过来要搬行李了。 七喜抿嘴一笑,便道:“果然内务府得人来得早。” 她扶着吉灵走出去,便见院子外面天光尚黑,院中燃着火烛。太监们将东侧院的箱子一只只贴上了封条,又挑起扶竿,一箱箱小心地抬了出去。 吉灵收拾行李还算是克制的,不多一会儿,院子里便已经空荡荡了。 吉灵瞧着,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不知不觉,自己居然已经在这景阳宫东侧院住了大半年了,也就是在这里,和胤禛渐渐熟悉、相处、亲昵,而自己,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而这一次,是真的要暂别紫禁城了。 东方开始放出微微的霞光,眼看着时辰已经到了卯时二刻——若是平时,便是皇帝上早朝的时候了。 第二百零三章 离情总依依 , 内务府的人动作麻利,很快便匆匆告退而去,吉灵跟在后面走到了宫门口,看着外面宫道上,已经四处都有了灯火、人声,想必是六宫都在准备,一片难得的热闹。 她静静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肩膀上一暖,是七喜给她披上了薄薄一件外袍。 七喜瞧着她,低声催促她道:‘’主子,可得抓紧了,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前面抓紧些,后面留点余地才好。” 吉灵点了点头,拽了拽那件外袍,转身走了回来。 院中奴才们都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等着她吩咐。 人手的安排是昨天就已经规划好的:七喜、碧雪、小芬子、小达子、小洋子,另加两个杂役太监,一共七个人跟着她去圆明园。 东侧院里留下依云、小可子、另有两个杂役太监。 吉灵这时就不放心地对依云嘱咐道:“芙蓉鸟是皇上赏赐的,务必精心养着,它爱干净,水缸里的水每天都要换!脏了的水它不喝。此外,鸟食倒是可以稍微少放一点,不要把它撑着了。” 依云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仔仔细细地听着主子的一番话,认真在心里记住了。 小可子在旁边就冷不丁地问道:“主子,那麒麟呢?” 吉灵听见这话,眼神向屋子里落去,就看见一团小小的毛茸茸正趴在门槛上。 麒麟夜里睡得也很香,她起床的时候,麒麟听见动静了,才不放心地一直追到门口,这会儿又困的盹着了。 吉灵定定地瞧了麒麟一瞬,道:“麒麟,我肯定是要带走的。” 她说着,就弯腰,双手伸着向前一拍,口中道:“麒麟宝贝!” 麒麟的小耳朵一抖,呼哧呼哧就顿时爬了起来,黑乎乎的眼珠子瞅着吉灵的方向,看清楚以后,它顿时像一个欢乐的毛球一样,向吉灵飞奔而来。 吉灵蹲下来,伸着手。 一人一狗配合得天衣无缝,麒麟咧着嘴傻乎乎地笑着,两只小耳朵也飞了起来,跟一道闪电一样,一头扎进了吉灵的怀里。 吉灵低头,用下巴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蹭了蹭,这才道:‘’碧雪,前阵子皇上让人从养心殿送过来的那只小圆狗笼子呢?” 碧雪一怔,便道:“有有有!奴才这就去找来!” 她一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便拎着那只精美的狗笼子走了出来。 因为麒麟不喜欢这个笼子,吉灵就让她把笼子用布包起来,另外收着。 吉灵看了一眼,笑道:“这下这笼子总算是能派上用场了。把这笼子带着!这样麒麟在路上能舒服点,人多车杂,咱们总有眼睛看不住这小家伙的时候,把它放在笼子里,安全。” 她安排好这些,回到里屋,将未完成的妆容仔细画好,这才出来前厅用膳。 七喜一边侍膳,一边就劝她多吃点——今天只怕要有一天的仪式,还不知道要折腾到几点,肚子里垫得饱饱的,到时候自然不怕。 因着过了中秋没多久,宫里到处都是赏赐的螃蟹,鲜香肥美。 但这是大寒之物,尤其蟹脚,最是寒凉。 狄太医再三督着,道是不可多食。 于是小达子只用了一点点蟹黄,给吉灵做了一点生煎包子解馋。 油汪汪的生煎上面洒着白芝麻,热腾腾地刚刚出锅,下面一圈烤得微微焦黄,周围配上一圈洒着糯米的紫玉甜米糍粑, 生煎是微带焦黄色的,糍粑是紫色的,配起来就似魏紫姚黄一般,不但好看,而且……那叫一个香! 吉灵吃得都不想动身了。 她吃完了一盘,又让七喜装了两盒子生煎,七喜吃了一惊,道:“两盘?” 主子向来能吃,她也没多想。估计不过吉灵是要留着在路上用,便吩咐依云去膳房,自告诉小达子了。 膳房里,小达子早就收拾好了其他物事,正巧依云过来,说了主子的要求,小达子便亲手将生煎装了两份食盒,又在下面的夹层里倒进了热水,汪汪地温着。 好在是夏日,也不必担心食物如何冰凉。 把两个食盒收拾好,小达子吩咐了一个杂役太监,帮着依云提着送了回前厅去。 他自己站在膳房里,瞧着周围,仔细审查着。 他的行李相当多,差不多快把膳房搬完了一小半。 小可子在旁边瞧着小达子把锅也装了起来,就很不能理解——难不成到了圆明园,皇上还会短吉贵人一口锅不成?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一般,小达子难得地,用一种自信满满的口气笑道:“可子,你不知道了罢?别看这只锅普普通通的,但我用惯了。无论贵人要几分糖、几分油、几分盐、拿着这锅,我心里便敞亮有数。 不然咱们到了圆明园,换了一套新膳具,免不得又是一阵调试摸索。” 小可子眼神中带了几丝佩服瞧着小达子。 心细如斯,达子哥哥能当上八品侍监,也不是毫无理由的。 此番离宫,仪式步骤早有安排:因着皇帝此番下了旨意,宫中凡贵人及贵人以上位份,都有轿子接送:东六宫在景和门集中,西六宫在隆福门集中。 待得两边人数到齐后,再在坤宁宫前汇合,等候皇后凤驾。 到了时辰,皇后凤舆起身,嫔坐轿随侍在后,皇帝则从养心殿东边的月华门出,在乾清门前与皇后凤驾一起。 随后经保和殿、中和殿、太和殿,直至太和门。 再过金水桥。 众妃嫔换马车。 出午门。 往圆明园。 时辰一到,便听得外面侍候轿子已经到了,吉灵此时也终于全部收拾妥当了。 七喜和碧雪大包小包地背着路上主子贴身要用的东西,跟两个明星助理似的,一左一右护着吉灵走出了东侧院。 吉灵一回头,就看见小可子和依云,两个人跟在自己后面追了几步,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一瞬间,她都有点负罪感了——把这两个孩子丢下来在这紫禁城里…… 小可子和依云跪下来,垂着头道:“奴才恭送主子!主子保重!” 吉灵点了点头,柔声安慰道:“你们好好待在院里,等我回来——马上就要九月了,便是再迟,过年也总要回来的。” 小可子和依云可怜兮兮地瞧着她。 出了景阳宫正门,吉灵一抬头,就看见懋嫔也正好刚刚站定。 她穿了一身的吉服,鬓发间是难得的珠翠满头。 懋嫔一回头瞧见吉灵,便笑道:“巧了!不迟一刻,也不早一刻,正好撞见妹妹。” 吉灵微笑着对她行礼道:“婢妾给懋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是啊,可真巧!” 两人说着,便已经走到了轿子旁边,只见那门口停着两乘女子小轿,皆是淡青色锦缎作纬。 两顶轿子微微错开——前面那顶显然比后面那顶新了不少,轿子门帘处还装饰着淡银色流缨,随风微微颤动。 懋嫔很自然地走到了前面那顶小轿子,轿子旁一个为首的侍轿太监见她过来,满面堆笑道:“奴才给懋嫔娘娘请安!”。 被叫起后,他腰板却兀自挺得笔直,动也没动。 懋嫔心里“咯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但她人既然已走到这儿,再折回去,便是大大的尴尬了 茉莉立时上前催道:“还不放轿侍候懋嫔娘娘上轿?” 那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一眼茉莉,一瞥眼见到吉灵已经弯腰低头,准备坐进后面一乘轿子里,急得他扭着脖子就一叠声地喊道:“吉贵人!吉贵人!” 吉灵转过头来,只见那太监笑容满面地扬起轿帘,跪下打了个千儿道:‘’奴才给吉贵人请安!请贵人上轿!” 懋嫔面上,一时间五色陈杂。 她难堪地抬了眼,这才看见那轿子顶上斜斜插着一只小木片,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吉贵人”三个字。 吉灵只看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她退后了半步,见情况尴尬,便抬起袖子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这才笑着道:“懋嫔娘娘,婢妾坐后面这顶轿子就好!” 懋嫔眼神幽暗了一下,才勉强笑道:“既然这上面都注了是贵人妹妹的轿子,还是妹妹请罢!” 吉灵立即笑道:“哪里的话!娘娘是一宫主位,这顶轿子,本该是娘娘坐!” 那侍轿太监见吉贵人都这般说了,便住口不言,只是眼神微妙地瞧着懋嫔。 懋嫔脸色平和了几分,再不多言语什么,只是微微向吉灵点了点头,随即坐了进去。 侍轿太监见她坐进了轿子,他转过身,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随即又向后快步赶去,殷勤地打起轿帘,伺候吉灵坐了进去,这才满面笑容,点头哈腰地将轿帘放下,扬声唱道:“景阳宫,起轿——!走——!” 轿子稳稳地行了起来。 吉灵没忍住,伸手掀开了轿帘向外看去:景阳宫宫门无声地慢慢从她眼前掠过,黄色的琉璃瓦上滚着朝阳耀金色的光芒,檐角的走兽沉默地注视着宫墙下来来往往的人儿。 视线所及之处,慢慢掠过绘龙和玺彩画、掠过琉璃窗、掠过景阳宫的月台、掠过景阳宫的井台…… 向坤宁宫方向而去。 雍正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雍正帝离紫禁城,驻跸圆明园。 第二百零四章 渐行渐远 , 轿子向西北方向去,经过钟粹宫和承乾宫中间的宫墙夹道。 这都是吉灵往日里,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走惯的道路。 她低头整顿着自己的袖口,又拎了拎衣领,抬手扶着鬓发上的簪子。 还没怎么觉着,不一会儿,轿子已经到了景和门前,停了下来。 耳听得动静,吉灵抬手挑起窗帘,向外面看去,就看见景和门旁边的一大片空地上,已经停了不少轿子。 有形制深阔,装饰考究的;也有样子破旧,轿布粗陋的。轿子旁边都站着各宫随行的宫女、太监,不少人和七喜一样,肩上背着,手里拿着,都是各位主子在路上贴身要用的细软之物。 这时候,外面侍轿的太监中,就有一个貌似首领模样的,扬声请诸位主子稍等,道是西六宫那儿还没聚齐。 大家一听——还要等一会儿,便有不少妃嫔在贴身宫女的搀扶下出了轿子,站在轿子旁边,三三两两地与相熟的人低声谈笑起来。 七喜见状,也轻轻挑起轿帘,向吉灵问道:‘’主子,您要不要也下来走动走动?一会儿路上只怕要在马车里坐上半天呢!” 吉灵刚要说话,一瞥眼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张贵人也下了轿子,她立刻轻声招手喊道:‘’生煎!” 张贵人转头看见她,立刻就往吉灵这儿小快步赶过来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鸭兰色旗服,袖边与下摆都有杏白色镶边,下摆上几支梨花图案,花枝斜倚,清新动人。 张贵人走到吉灵轿子旁边,两只手搭在轿窗沿上,脸上绽出了笑容:“吉姐姐!” 吉灵直截了当地问她:“你用早膳了吗?” 张贵人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吉灵哈哈一笑道:“我就知道!”,说着,她便吩咐七喜,把一只装着生煎的食盒递给张贵人。 张贵捧在手上,闻了闻,眼睛亮晶晶的:“是生煎!” 吉灵点头:“是蟹黄生煎。隔层里有热水,提着的时候小心点,应该还没凉,这会儿不能吃,怕是没规矩,一会儿上了马车再吃。” 张贵人听话地点了点头,忽然犹豫了一下,抬起眉头道:“你呢?” 吉灵笑着道:“我也有一盒,我们一人一半。” 张贵人这才把食盒递给身旁宫女。 周围娇声软语,不少人都在轻声谈笑,一时间也无人注意吉灵这儿。 两人闲闲又说了几句话,吉灵见张贵人头上一对月牙形的簪子一直往下滑着,顺手帮她扶了扶,随口道:“这簪子真别致!” 张贵人毫不犹豫,抬手就拔了其中一根下来,塞到吉灵手中:“给你!” 吉灵一下就窘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贵人一边硬往她手里塞,一边细声道:“这是全新的,我平日里没舍得戴上,今儿早上才开了盒子,第一次带。吉姐姐,我们一人一半!” 两人又说了几句,便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了过来,凑在那首领太监耳边,低声飞快地说了几句话。 首领太监微微一点头,转过身,面色一肃,扬声唱道:“上轿——!” 吉灵估计着这是西六宫那边的妃嫔们也已经到齐了,现在两边要一起去坤宁宫前等候皇后凤驾了。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东六宫的人,浩浩荡荡地刚到了坤宁宫前,就老远看见西六宫也是花团锦簇的一拨,向这儿行来。 因着在皇后坤宁宫前,妃嫔们为表对中宫尊敬,不能再坐轿。 人人皆下轿,分成东西两边,站着等皇后。 这般静静地低着头,又等了好一会儿,吉灵已经感觉腿有点酸了。 朝阳渐升。 日光从东方投射过来,正好映照在对面的明黄色琉璃瓦上,漫射出一片光芒。 她被刺得睁不开眼,正微微有点走神的时候,执礼太监忽然大声唱道:“跪!” 张贵人扯了扯吉灵袖子,吉灵跟着众人跪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没听见动静。就有人抬起头偷偷看去。正好见到一身吉服的乌拉那拉氏,被众人簇拥着,从坤宁宫正门缓步行走了出来。 皇后凤舆正停在殿下。 明黄色的轿舆上层为八角形,下层为四方角形,每角立着一只金凰,众凰拱卫着装饰有云纹的金圆顶冠。另有明黄缎垂檐,缎上皆绣满了金凰图案。 皇后乘凤舆,众妃嫔皆步行随侍在后,侍轿太监们抬着各宫的空轿子,再跟在后面。 行到乾清门,又等了一柱香功夫,皇帝的御驾才出行。 一片明黄色的队列中,人人举着旌旗、令牌、礼器等物,吉灵看到那队伍,才知道什么是“浩荡无穷,皇威赫赫” 过了乾清门,便已出了内宫,妃嫔们不好再抛头露面,在此处复又重新上了轿子,直至太和殿前广场。 殿前的铜龟铜鹤,口中袅袅吐着沉水香气,整个太和殿都弥漫在香烟缭绕中。 吉灵坐在轿子里,向外面看去,就见天子的依仗队伍——法驾卤簿,已经呈八字形状,从太和殿前一直延伸到了太和门。 仪仗过金水桥后,妃嫔们的轿子在午门口静静地停了下来。吉灵被七喜搀扶着下了轿子,眼前,一列列装饰精美华丽的马车已经在等着。 先是妃位的娘娘上车,然后是嫔位。 接着就是贵人。 贵人里面,吉灵是第一个被请上车的。七喜扶着她,几个太监抢着放了踩脚的马凳,吉灵踩着花盆底鞋,摇摇晃晃地钻进了马车。 这马车真高啊! 她在铺着厚厚锦缎的座位上坐下来,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七喜和碧雪也跟着提着大包小包钻了进来。 主仆三人都坐定了,七喜和碧雪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是压不住的激动。 吉灵笑着看着她们两。 她的心情也平静不到哪儿去——自打穿越到这个时空以后,她就一直在紫禁城内的红墙黄瓦下,从来没有踏出过半步。 要不是胤禛带她偶尔出了几次内宫,她简直连这个时代紫禁城的外宫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马车向后顿了一下,车里的三人都摇晃了一下身子,随即听见外间太监的低低叱令,马儿拉着车子,缓缓跟着大队伍向前走去。 马车行了起来,慢慢行出午门。 出宫了! 吉灵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她倏地转头,透过被风吹起的马车窗帘,回头向后望去,透过无数的车马依仗,望着那巍峨的皇城轮廓,在身后渐渐变远。 吉灵慢慢抬起脸,望向车马外的天空。 日光刺眼,耀得人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就像茫然不可知,又蕴含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第二百零五章 帝驾迤逦 , 御驾所经街道,已经全部提早清禁,京城百姓虽知道天子出行,却也无法亲眼瞻仰圣颜, 因着这次是皇帝初次驻跸圆明园,分外隆重。明黄色的仪仗遮天蔽日,迤逦不绝,禁军手持金旗、节绒等跟在后面,钟鼓齐鸣中,一派庄严气象。 阿哥们骑马行在皇上御辇前,御前带刀侍卫又在左右护骑拱卫,弘历、弘昼两人一手持缰、一手握着身畔的腰刀,阳光照耀在刀柄的宝石上,闪出了一片灿烂辉煌。 所到之处,京畿护军齐刷刷地跪送在街道两边。 马车声辘辘,向出城方向浩荡而去。 坐在马车上,吉灵透过风吹动的窗帘缝隙,看着三百年前的北京城——虽然所经的路线已经被清过街,但看着街旁的房屋和店家招牌,仍然有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队伍徐徐不知走过多少条街道,终于到了城门处,京畿值守的相关官员早领先跪迎了一堆人在此,远远地见帝驾的明黄色,一大片官员立即跪下,叩呼万岁。 待得仪仗出了城门,进了京郊,顿时两旁风景为之一变——不再是商铺层楼,而是一片大自然的葱郁风光。 马车稍稍加快了速度,但仍然是很稳当的,吉灵斜斜倚在马车窗上,听着马蹄声踏踏哒哒,看着窗帘缝隙里掠过的风景。 风景初看时很好看,可是一直看着、看着,就觉得有点单调了。 七喜渐渐从出宫的兴奋中恢复了过来,开始絮絮地问吉灵:“主子?可饿不饿?早上的蟹黄生煎,要不要奴才伺候主子用一点?” 吉灵摇了摇头,道:“我一点也不饿,你们要是饿了,就分了吃吧。” 她转头看看碧雪,道:“你们两个,昨晚上熬了一夜,估计早上也没好好吃罢?” 七喜听吉灵这么说,便不再提生煎的事情。 倒是碧雪提醒她了一句:“七喜姐,咱们不是还带了糖果吗?” 七喜被她一提醒,就在包裹里开始翻糖果了。 吉灵环视着周围,开始仔细打量马车里——分配给她的这辆马车堪称豪华,虽然明面上说是贵人的马车,实际上是按嫔位的规格,内里分外阔大,还有精致的木案小几,睡褥垫被,一应俱全。 七喜随身还带了小瓷碟,装着糖果的荷包找出来以后,她就把一套的瓷碟也拿了出来。 碧雪帮着她,按次排列在几案上,将糖果按照口味不同,倒在几个碟子里。 吉灵稍微挑了一下,捡了几颗甘草、生姜、肉桂、橙丝做的果糖送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滋味溢满了一嘴。 七喜又把绣花拖鞋拿了出来,跪在马车地板上,伺候着吉灵换上了拖鞋。 还有真丝眼罩、小腰枕、真丝小盖被……因着正值盛夏,妃嫔的马车里都放了一只小冰桶。她很细心地把那只冰桶拿得离吉灵远远的,又用真丝小盖被给吉灵盖上肚子。 吉灵看她忙前忙后,不亦乐乎,就捏了捏她的手,对她命令道:“好了,快歇一歇!你熬了一夜了,盹一会,到了圆明园,才有精神照顾我。” 碧雪也直点头道:“七喜姐姐,有我在呢,你就放心和主子一起盹一会儿罢!” 七喜这才歇了下来。 她是真的又累又困了——微微向后仰了头,碧雪给她叠了一块粗布帕子垫在后脑勺,让她好让靠在马车壁上,不多一会,七喜的呼吸就绵长起来了。 睡意是会感染的。 吉灵看着七喜睡得那么香,不由得也打了个哈欠,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马车单调而有节奏的摇晃就跟催眠似的,吉灵往小几上一趴,睡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倏地停了下来,吉灵身子一晃,整个人惊醒了过来。 一抬头,她脱口就问:“到了?” 七喜是早就在她前面醒了的,见吉灵一脸诧异,连忙道:‘’回主子的话,还没到,这是休息的地儿!” 她顿了顿,做了个手势,小声问吉灵:“主子可要……?” 吉灵摇了摇头。 妃嫔们出行,都带了恭桶,随身份高低依次为金、玉、瓷、木等材质。桶里放着花茶、大枣等,用来覆味,另有香灰垫底。 妃嫔们在路上若想方便,都是在马车里的,压好了帘子,自有器具,随后奴才再送下去。自有“倒香人”来处理。 吉灵就怕这个,所以早上一直忍着没敢多喝水。 她稍微掀起帘子一角,眯着眼睛瞧了瞧日头——日头升得挺高了。 她转头问碧雪:“咱们走了……也有一个时辰了吧?” 碧雪手搭凉棚,看着窗外的日头,道:“回主子的话,不止一个时辰了,主子方才睡得香,不觉得,奴才看看这日头——马上要午时了。” 吉灵在心里算了一下——午时,那就是要到十一点了。 穿越过来这么久,她还是没习惯,总是听了时辰后,在心里暗暗地换算成现代的小时。 快了啊!圆明园应该很近了。 她没敢再睡觉,坐直了在马车里,又伸了个懒腰,这时候才发觉浑身都被马车颠得腰酸背痛。 主仆三人闲闲说了几句话,忽然外间就有人来敲着马车壁,碧雪轻轻掀起门帘,只见外面人居然是小陈子。 她颇为意外,笑着道:‘’小陈子!怎么是你?” 她说完这句话,微微一侧头,见小陈子身后跟着两个太监,垂目敛容,一人手中捧着糕饼,另一人手中捧着果子,便明白了过来。 吉灵在马车里,小陈子在外面磕了个头,含笑道:“奴才小陈子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这是皇上赏赐贵人的糕点茶果。皇上还吩咐奴才跟贵人说一句:‘路途稍有些远,车马劳顿,让贵人务必再忍一忍,前面就快了!” 小陈子一挥手,那两个小太监上前来,将手中盘子恭恭敬敬地送上来。 碧雪掀起马车帘子,七喜弯腰接过果盘,送进车里小几来。小陈子在外磕了头,笑道:‘’贵人若是没旁的吩咐,奴才这就回去覆命了!” 他走了以后,吉灵瞧着小几上的果盘,那果盘又大又沉,上面为了防蚊蝇尘土,覆了薄薄一层轻纱,下面是几片极大的荷叶,洗刷得干干净净作为衬底。 荷叶上又有四大朵淡黄色莲花。 吉灵伸手触摸了一下花瓣,才知道是绢丝做的,不是真花。 每朵莲花里,都放着一种水果,依次看过去,有青果、乌梅、樱桃、甜杏……一共四样,都是暖热的水果;另外一碟糕点,是她在养心殿燕禧堂养伤那一阵子最爱吃的。 吉灵尝了一口,那糕饼内里居然还有点烫,估计是从养心殿里的就带出来的,一路保温着的。 这糕饼甜甜的,她咬一口就笑了。 七喜和碧雪见了,也都抿嘴相视一笑。 队伍歇息了一会儿,又继续前进。 终于在午时初刻左右,马车的速度渐渐减慢,最后停了下来。 第二百零六章 圆明园 , 圆明园到了。 风吹起车窗帘,吉灵从窗户缝里看见车队正在一大片影壁旁。 那影壁前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镌刻着“到此止步”——文官到此下轿,武官亦要下马,然后由太监引领,步行进入宫门。 马车略略停顿了一下,似乎重新整顿了一下队形,又再一次往前。 吉灵:石碑上的字是摆设吗…… 与方才路上的轻快不同,这一次,整个队列的速度变得庄重缓慢起来。 外面可就是三百年前的圆明园啊! 后世只要一提到圆明园,就很自然地会说“圆明三园”。 所谓三园,指的是圆明园及其附园——长春园和绮春园。 这座清代著名的皇家园林,也正是由三块区域组成。 它历经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五朝皇帝,不断扩建完善,终成世人赞叹的“万园之园”。 但是在雍正朝,圆明园的附园——长春园和绮春园都还没有。 那是弘历——以后的乾隆皇帝建的。 也就是说,现在正在进入的这个圆明园,实际上是最纯粹意义的“圆明园”。 马蹄踏在石路上,踢踏作响,吉灵有种旅游的兴奋感。 她默默数着马步子。 终于数到两百多下的时候,马车又停了下来。 这回总该到了吧? 外面喧哗起来,还有搬东西不小心撞到车板的各种杂声,三十多个唱礼太监排成两队,沿着一辆辆马车,一路小跑过来,扬声请各位后宫妃嫔们下马车,换轿子进园。 进园——终于到了! 吉灵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个时候的圆明园。 七喜过来扶她起来,她握住七喜的手,一借力,“哧溜”一下就站了起来,但是腿一软,差点又坐了下去。 毕竟是在路上坐了三个多小时没起身的人啊。 碧雪第一个下了马车,外面早有接应的奴才将踩脚凳子放好了。 吉灵一猫腰,钻出马车的车帘。 她站在踩脚凳上,碧雪伸出双手来扶她。 吉灵一边伸手给碧雪,一边抬头。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风景,立刻就说不出话了。 ……太美了! 与她想象的气势恢宏、富丽奢华完全不同,三百多年前,雍正年间的圆明园有着一种宛如仙境、淡雅隽永的美。 此时,她脚下的马车和其他妃嫔的马车队列,正在一处巨大的月台上。 而月台的另一边,是一溜从圆明园里出来的精致流苏小轿,正停在路边,等着各位妃嫔上轿子。 眼前的圆明园建筑群掩映在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中,还不能完全看清庐山真面目。只有雍容的大宫门,无言地向世人展示着它作为皇家离宫的身份。 大宫门为五楹三明两暗的结构,飞阁流檐,巷棚歇山,门口放置着一对石麒麟,威猛生动,门额上悬挂着一块深色匾额,上面是清俊锋健的三个大字“圆明园”。 胤禛每次宿在吉灵院子里的时候,她经常趴在胤禛身边,看他批折子。 此外,景阳宫的院子里,也有胤禛给她写的楹联。 他还教过她写字呢!一笔一画,耳鬓厮磨。 胤禛喜欢怎么运笔,她再熟悉不过。 此时吉灵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胤禛的笔迹。 这块牌匾是四爷他自个儿给自个儿题写的。 吉灵略有一点意外——这是康熙皇帝赐给当时还是皇子的胤禛的藩王园林。 她本以为这儿的牌匾,肯定多半能见到康熙皇帝的御笔呢! 圆明园一共有十八个园门,大宫门坐北朝南,在各座园门中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算是圆明园的正门。 帝后从御园往返皇城时,都从大宫门进出。 大宫门也只供帝后行进。 所以它又叫御道门。 大宫门前有广场——就是吉灵马车现在停的地方。南有影壁,四周有围墙,左右各有一座小门,俗称罩门。 左门是王公大臣的出入口,右门供太监、官女、杂役等出入。 果然队伍到了这儿就分开了。 妃嫔们换了轿子以后,从小门进去。 皇帝的御驾和皇后的凤舆则从大宫门进。 吉灵坐进轿子,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嗯……怎么莫名有种到了景区,坐上接驳车的感觉? 因着和帝后不走一条路,妃嫔们松快了许多,便有不少人挑起了窗帘向外面看着。 吉灵也看着外面——此时,她经过的左右两侧各有东、西朝房五间,朝房后又有东、西转角朝房,看着上面的牌匾,就知道是六部的办公用房。 吉灵一边看,一边有点明白了。 这圆明园,其实就是另一座度假版紫禁城嘛。 紫禁城是前面办公,后面休息——所谓的前朝后寝。 把生活和工作分开来。 圆明园似乎也差不多——这眼看着两边都是办公区,估计大名鼎鼎的“正大光明”殿就要出现了吧? 她正这么想着呢,眼前赫然出现了第二道宫门。 第二道宫门上悬挂着的牌匾写着五个字——“出入贤良门”。 和大宫门一样,出入贤良门旁边也有两个罩门。 妃嫔们的轿子从罩门进去后,吉灵就看到两侧有着顺山值房各五间,这是各个部门官员入宫值班供职的场所。 她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想到自己路上吃了不少东西,只怕是嘴唇上的口红已经掉光了,得补一补。 然后,她刚刚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把装着口红的小瓷盏掏出来,轿子就停下了。 只听唱礼太假拖长了声音,抑扬顿挫地道:“下轿——!” 吉灵把口红塞回到荷包里,有点想打人了——一会儿下马车,一会儿上轿,一会儿又下轿…… 众妃嫔被贴身宫女扶着,从轿子里钻了出来,衣香鬓影地站在一起,不少人正趁着这当儿,抬手扶了扶发鬓,或理一理袖口、衣领。 当众补妆毕竟不雅,吉灵让七喜和碧雪挡在自己身前,第二次打开了小荷包,拿出口红。 唱礼太监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双目紧张地注视着前方,忽然冷不丁地大声唱道:“跪——!” 刚刚打开口红的吉灵:…… 七喜扶着她,只好又跪了下去。 耳听得周边都是妃嫔们跪下时,衣袖窸窸窣窣的声音。 日头越发毒辣了起来,好在圆明园中郁郁葱葱,树影婆娑。 这般跪着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天子明黄色的御舆浩浩荡荡而来。 吉灵:还是走小门,抄小路,坐小轿子跑得快啊…… 第二百零七章 成太妃 , 眼见着天子仪仗的一片明黄色越行越近而,跪着的众妃嫔面上更是恭敬,只屏气凝神地等着。 吉灵跪在众人中间,忽然就听见前后左右的妃嫔——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咕咕叫了了起来。 估计是饿的,还叫了不止一声。 好几个人都听见了,微微侧目而视。 吉灵偷偷抬起手,心满意足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肚子。 她是夜里大概五点多左右用的早膳——到了现在已经将近六个小时了。幸亏方才马车休息的时候,吃了不少胤禛赐的糕点和水果,不然以她的饭量,这会儿肚子绝对比那个人叫得还凶! 吉灵想到这儿,就忽然明白过来胤禛赐给她糕点的意义了——他就知道,她是个小饭桶!怕她饿着,先给她垫着肚子呢。 御驾越行越近。 众人不能再抬头仰视帝后,都恭顺地低下头去。 吉灵也把头垂了下去,耳朵却不由自主去捕捉胤禛的声音。 果然,过了半晌,帝驾走到正前,就听见胤禛清朗地笑着,语气中略带了一丝得意,道:“……可不是!正大光明殿便和紫禁城的太和殿一般无二,连珍奇花木都是一样的格局,朕只在东边加了一条长廊,若是逢到下雨,直接走长廊便是,不必打伞,人也不会淋湿,既方便又快捷。” 他顿了顿,又道:‘’这长廊,东边有,西边却无——这是朕整个圆明园里,唯一一座‘不齐整’的殿宇。” 他说的“不齐整”便是不对称的意思。 众妃嫔低着头,都以为胤禛在和皇后乌拉那拉氏说话,听着皇帝谈笑风生,心情甚好,不少人都酸酸地抿着嘴唇。 也有人心中略觉奇怪——皇上什么时候和皇后说话,语气这般亲昵了?从前也没见过呀…… 胤禛兴致勃勃地又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众人低着头,忽然便听得一个陌生老妇人的声音慈爱地道:“皇帝喜欢就好!唉,皇帝呀,您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最讨厌淋雨! 哀家还记得……” 哀家? 先朝德妃乌雅氏早已仙逝,宫中并无太后。 这位难不成是太妃? 吉灵吃了一惊,不由得抬起头来。 只见皇帝身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满脸怜爱地看着胤禛,一边走,一边絮絮和胤禛说着这些。 胤禛特意放慢了步子,陪着她走着。 皇后乌拉那拉氏则走在另一边,伸着一只手,虚托着那老妇人的手肘。 吉灵明白过来了——怪不得天子仪仗落在妃嫔小轿的后面,并不是轿子走得快,而是帝后进了大宫门之后,有太妃在那儿呢,少不得迎接寒暄几句。 可是,这位太妃怎么不在紫禁城?而在圆明园出现呢? 以前也从没听人说过呀? 不过话又说回来,康熙后宫那么庞大,他老爷子驾鹤西去之后,留下几个太妃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新帝登基后,宫里只要是有儿子的太妃——而且儿子在九子夺嫡时期没有和四爷对着干的,基本上都把母亲接到了藩王府里,与儿子同住一处。 这些有孩子的太妃们,算是有福气——到了晚年,多少有个倚仗。 而那些没有孩子的太妃,命运就会凄苦很多——先帝一驾崩,再得宠的太妃都成了空壳子。 那些不得宠的太妃们,更是一无所有——没有权利、没有支持她的势力、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子女。 她们只能在宫墙下的一方寂寞天地里,孤独无依的度过残生。 吉灵这样想着,就听那老妇人又道:“皇帝,您七岁那年的生辰,就下了好大的雨,偏偏您那日淘气,结果恼着了师傅,被先帝拘着在书房里念书,不许回去!孝懿仁皇后心疼得不得了,亲自带了多少奴才过来接您! 明面上说——是怕您身边的奴才服侍不好,让您淋到一滴雨,回头着了风寒,实际上不还是让先帝瞧着心软,便放了你回去! 她说到这儿,声音哽咽起来,道:“唉!皇帝,倘若孝懿仁皇后今日还在,该多好!” 众妃嫔都抬眼去看那老妇人通身的妆扮服饰。 只见她穿了一身深宝蓝色的吉服,下摆绣着淡青色的莲花,头发虽是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满头油光水滑地贴着头皮,更加显得她额头饱满阔大,一副有福之相。 因着年纪大,她的眉毛已经有些稀疏,却依然仔细地描画了远山形,眉尾斜斜地收入发髻里,更加衬得两边太阳穴上青筋鼓起。 她的发髻上只插了两只简素的玳瑁簪子,耳上一对透碧的翡翠耳坠子,此外,别无其他装饰。 确实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太妃。 虽然这位太妃已经有了不少皱纹,肩背也微微有些佝偻,可是眉眼间仍隐隐可见当年风华。 当年,应该也是一位回眸一笑百媚生,让康熙皇帝心生喜爱的太妃罢! 胤禛听她在众人面前这般说着自己地童年趣事,微觉尴尬,他开始还微笑不语。 后面听太妃说到孝懿仁皇后,他面上神色便慢慢沉郁下来。 乌拉那拉氏见状,赶紧笑着岔开话题道:“成太妃娘娘,您看那儿!”,说着,她便指着一处风景让成太妃看。 成太妃点头应着,就着皇后指的方向转头看去,她知道皇后有心岔开话题,又见皇帝神色中略有哀戚,心里也有些惴惴,此时便不敢再看胤禛,只是口中随着乌拉那拉氏闲语。 胤禛一转头,见众人还跪在地上,便温言道:“都起来罢。” 妃嫔们都被贴身的宫女们扶了起来,毕竟是夏日里,暑气热,大家跪了一会儿,面容都难免有些疲惫狼狈。 乌拉那拉氏站在胤禛身边,皇后吉服凰绣满身,是独一无二的尊贵,她的视线怡然自得地扫过众人。 七喜伸手也扶着吉灵站了起来。 吉灵就觉得额头上的汗流了下来,她赶紧掏了帕子去擦——动作还不能大,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擦成一只小花猫。 然后她一抬头,就看见胤禛负手而立,眼光从众人中穿过,正目含笑意地瞧着自己。 清风徐来,吹起他的衣袍下摆,腰上荷包流苏微微晃动。 吉灵视线下移,就见到自己亲手做的那只端阳节小荷包仍然被胤禛系在腰间,不伦不类地夹在另外几只极豪奢的大荷包中间。 她对他偷偷眨了眨眼,抿着嘴也笑了。 第二百零八章 初见钮祜禄氏 胤禛看着吉灵。 看她一手揪着擦汗的帕子,另一手里还握着一样小小的,似乎是胭脂水粉一类的物事。 瞧见胤禛的目光落在自己手,吉灵下意识把手握紧了,略有点不好意思地往身后藏了藏。 她脸被暑气熏蒸得红红的,胤禛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他转头便吩咐苏培盛——妃嫔们不用站在这“出入贤良门”等着了,让她们统统先去正大光明殿的西配殿等着。 成太妃与乌拉那拉氏闲闲说了几句话,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招手笑道:“熹嫔!快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转头复又对着皇后,又似解释,又似自嘲地笑道:“瞧瞧哀家……唉!人老了,记性也差了,走了这么一截子路,倒是忘了后面还跟着熹嫔这孩子!” 熹嫔? 妃嫔群里,便有人低低道:“是钮祜禄氏!” 弘历的亲娘来了! 吉灵一激灵,抬头去看。 就见成太妃身后,一个身穿吉服的年轻女子听见呼唤,微笑着,步履轻快的走了出来。 她走动时的步子很是端庄,衣袍下摆的花纹几乎纹丝未动。 身后跟着的一众宫婢也是个个垂目敛手。 待得到成太妃面前,熹嫔微微屈了身子。 皇后颔首示意,熹嫔才站直了,又低着头,恭敬地微笑道:“皇后娘娘,嫔妾陪着太妃,难得见到她似今日这般欢喜,便是话也多了许多!想来是许久未见到皇、皇后的缘故。” 成太妃笑着道:“这话说得巴巴儿的可怜!想哀家在这湖光山色之间,饱览秀色,不知有多快活!” 一番话说得得皇后也微笑了起来,又道:“熹嫔,你尽心服侍,成太妃娘娘瞧着面色这般好,足疾也大有好转,都是你的功劳!” 熹嫔蹲身微笑,不卑不亢地道:“皇后娘娘谬赞!嫔妾不敢居功,这都是皇、皇后娘娘洪福庇佑。太妃为孝懿仁皇后诚心礼佛,想来神明都见了太妃诚心,故此消减了太妃的病痛。” 她语音轻柔婉转,说话时不快不慢。 虽然是简单的几句套话,这般娓娓道来,却如空山新雨,山涧流泉一般,让人听了,就觉得心里十分舒服熨帖。 熹嫔扶着成太妃转过身来。 吉灵这才看清楚她的面貌——果然是弘历的亲娘啊,眉目间和弘历几乎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是黑幽幽的眼眸,眉目文秀,额头饱满。 唯一不同的是,弘历是容长脸,熹嫔脸型则略有点方。 若是单纯从相貌来评判,钮祜禄氏虽然也是五官端正,但并不能算得明艳动人。 真正让人过目难忘的,是她周身所特有的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 吉灵听她们方才说到成太妃有足疾,她视线向下一落,果然见到成太妃行走之间,脚步略有蹒跚。 钮祜禄氏说完那几句话,皇后温婉一笑,尚未开口,成太妃已经伸手递给了熹嫔,皇后眼中神色微微一变,成太妃瞧在眼里,笑吟吟的便用另一只手拉住了皇后。 钮祜禄氏小心翼翼地扶着成太妃向前走去。 成太妃一只手亲热地拍了拍皇后手背,低声嘱道:“皇后,哀家是前朝的故人,如今妃嫔们都进来了,居住要调整、要安排布置是自然的事!哀家是住哪儿都成,诸般事宜,皇后看着办便是,哀家都听皇帝、皇后的!” 乌拉那拉氏贤惠地笑着,微带了些埋怨道:“您这说到哪儿去了!”见脚下有浮石,又道:“太妃娘娘小心。” 成太妃意味深长地瞧了乌拉那拉氏一眼,笑吟吟地没说话。 经过众妃嫔时,成太妃眼光落在众人面,一一掠过,复又笑着对皇后道:“一阵子没见皇帝,哀家瞧着这儿倒似添了不少新面孔,好!好!这个个长的都齐整,好得很!“ 乌拉那拉氏笑着道:“皇初次驻跸圆明园,后宫里带了不少人,有些位份低又年轻的,您没见过也是常事。“ 眼见着皇后扶着她走远了。众妃嫔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时,唱礼太监来请众人轿。 因着正大光明殿就在前面,已经不远,不少人便直接步行走了过去。 也有那怕晒怕热的,去坐了轿子。 吉灵选择步行。 张贵人本来是想坐轿子的,看吉灵走路,她也不坐轿子了,和吉灵一起走着。 张贵人有意落在众人后面,见无人听见,这才低声对吉灵道:“吉姐姐,这位成太妃好大的派头哪,若是不知道的人,说不准还以为这是太后呢!怎么从前在紫禁城里,我都没听说过呢?” 吉灵摇了摇头,小声转头对张贵人道:“我进宫的时日也不久,若不是来了圆明园,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位太妃呢!” 张贵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挽着吉灵的手臂往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青松掩映之下,一座气势宏伟、庄严肃穆的卷棚歇山顶大殿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便是圆明园前朝建筑群的主体——正大光明殿了。 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整座正大光明殿透着一股正气凛然。 吉灵看见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它实在是和紫禁城里的太和殿太像了! 从外观来看,正大光明殿是四爷最爱的大气端庄的风格——面宽七间、进深三间,灰色筒瓦的歇山顶,带斗拱。 吉灵仰头向看去,正大光明殿高度约有四十米,宽度将近二十米,光是台阶就有一米多高,七根金丝楠木的柱子竖立在台阶。 惟有红色菱花门窗,算是一片素雅中的点缀,更加显得整体风格朴实无华。 但是吉灵透过正殿殿门,向内看去,就见到殿内装饰金碧辉煌,和外面完全不一样——天子宝座,通身雕刻金龙,宝座后是一扇雕龙金漆屏风。 旁边则围绕着成双成对的仙鹤、宝象、香筒和香炉。 殿中又有胤禛亲手书写的巨幅匾额:心天之心而宵衣旰食;乐民之乐以和性怡情。 吉灵顺着那匾额抬头向看,就看见著名的“正大光明”四个字正高高悬挂在。 这四个字出自朱熹的”古之圣君、贤相所以诚意交孚,两尽其道,而有以共成正大光明之业也” 吉灵偷偷地猜想——四爷是不是也想用这四个字告诉天下人:天子宝座,正大光明! 正大光明殿两侧的东西配殿,则是内阁大学士们办公的地方。因着百官尚未进园。 此时,唱礼太监指引着妃嫔们进了西配殿,稍作休息。 西配殿地方虽然大,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常在和答应只能在廊下坐着,贵人以的则在殿内按照位份尊卑,各有座椅。 又过了一会儿,宫侍们送茶果点心来,让大家稍做休息安置,以待下一步安排。 众妃嫔中,不少人折腾了一个午,已经饥肠辘辘,兼着帝后又都不在,这时便纷纷用起茶果糕点来。 与旁人比起来,吉灵面前那盘水果堆得相当夸张,几乎快要满了出来,又红又大的荔枝水灵灵地堆在盘子里,有几颗还带着暗绿色,微卷边的叶子,面凝着冰水珠子。 张贵人面前的荔枝则颜色微微发深,个头也偏小。 张贵人拿起了一颗,刚要剥皮,贴身宫女已经接了过去,帮她剥着。 吉灵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那宫女,见不是从前张贵人的贴身侍婢麦冬,微有奇怪,只觉得眼前这宫女看着甚是眼熟。 她想了想,才记起来——从前宁妃娘娘在永和宫中责打张贵人时,跑来景阳宫对自己求救的,就是这个小宫女。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她。 那小宫女身量瘦小,此时听吉贵人问话,屈膝行礼,才道:“回吉贵人的话,奴才名叫丽橙。” 吉灵点了点头——这姑娘看着瘦瘦小小,却满脸机灵之色。 看来麦冬是被丽橙挤下去了。 她低下头,水果倒是没忙着吃,只是一口气喝了三小盏热茶下去——她一路就怕厕所的尴尬,没怎么敢喝水,这时候嗓子都快冒烟了。 那茶壶甚是精致小巧,七喜给她倒第四盏的时候,才倒了一大半,茶壶就空了。 旁边伺候的宫女见状,立即另拿了一壶热茶送来。 结果她递来的时候,一不小心,衣袖将旁边小几那碗茶盏一下子带翻了。 一盏茶水整个儿翻在吉灵的腿。 幸好那热茶放了一会儿,已经不是很烫了——但茶叶水渍淋漓,泼了一身,甚是狼狈。 还有几滴溅到了旁边的海贵人身,她一下子就站起来了,对那宫女呵斥道:“怎么回事!” 那宫女吓得一张脸煞白,扑通就跪了下去:‘’奴才该死!奴才该四!” 侍立的领管太监立时了来,打千儿对吉灵、海贵人赔礼道罪,又瞪眼向那宫女喝道:“蠢东西!烫着了两位贵人,你有十条小命也不够来赔的!” 宫女吓得不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吉灵瞧着,心里老大不忍,便抬手对那太监道:“是件小事,免了她的责罚罢,让她以后小心便是。” 海贵人见状,虽然脸还有怒容,口中也哼哼唧唧地跟着吉灵道:“免了罢!” 吉灵转头对海贵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以示感谢——海贵人这次也在随行名单之中,从前却是没有太多交往的。 太监满面堆笑,道:“是!是!吉贵人。”又向那宫女瞪眼道:“贵人开恩了!还不谢过两位贵人!” 那宫女汪着两大泡眼泪,看了吉灵一眼,极感激地跪下给吉灵磕了头,才瑟瑟发抖着出去。 张贵人从衣襟解下帕子,弯腰,睁大了眼睛,帮吉灵仔细地吸着衣服的茶水。 七喜也跪下来,将吉灵花盆底鞋的茶水擦干净,这才道:“主子,奴才随身的包裹里带了换的衣裳!“ 后面的宫女前来,小心翼翼地贴着道:“贵人,后间有耳房,奴才引您去吧?“ 裕妃本是被一群奴才围着的,这时候也瞧见了吉灵的狼狈,一扬眉,声音不大不小地问道:“吉贵人没烫着罢?“ 她一说,旁边人都转头向吉灵看过来。 见她半身茶水狼狈,有几人便用帕子掩着嘴,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吉灵站起身,道:“婢妾谢裕妃娘娘关心!尚好,没烫着。” 懋嫔探着头,一脸关切地挑眉道:“吉妹妹,本宫随身带了衣裳,你拿了去换罢?” 吉灵笑着对她点头道:“婢妾多谢懋嫔娘娘!娘娘放心,婢妾倒也带了衣裳。” 懋嫔连连点头,道:“那便好,那便好,赶紧换吧,莫要着了风寒、失了仪态!” 宫女引着吉灵向西配殿耳房走去。 配殿外的走廊极深阔,七喜抱着包裹,张贵人亲手帮吉灵提着**的袍子下摆。 穿过一处草地时,花盆底鞋踩在草皮,无声无息。 吉灵略微停下步子,整了整袍子下摆,便忽然听见转角处有一个娇软的女子声音低声道:“你们知道什么?成太妃当年可是看着咱们皇长大的!兼着又和孝懿仁皇后往来甚多,皇待她自然不一般! 她之所以待在圆明园里,不回紫禁城,也是为了给孝懿仁皇后礼佛念经,从前熹嫔巴巴地自求去陪着她,虽与礼制不合,不就是为了讨好皇,替四阿哥挣个前程么?” 另一人笑着低低道:“这‘讨好’的代价也太大了些罢?守在这圆明园里,成日地见不到皇,对着个老太妃,换了谁能受得了?” 先前那人冷笑着,压着嗓子,又神神秘秘地道:“你懂什么?咱们皇是最讲究孝道的!如今熹嫔守在成太妃身边,哄得老人家开心——只要成太妃说她一句好,顶过旁人夸百句! 再说了,皇来了圆明园,少不得要常去看看成太妃,熹嫔侍奉在太妃旁边,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们几个,就算在紫禁城里,又有什么用?一年才见着皇几次?皇还不是成日地往景阳宫去!” 吉灵拉住张贵人的袖子,示意回头换另一条路走。 几人刚刚转身,便听那人不甘示弱的地嗤笑了一声,冷声道:“那又如何?从前在王府时,也没见到钮祜禄格格如何得宠!若不是因着四阿哥的缘故,她哪里能成熹嫔? 另一人哈哈一笑,道:“格格又怎么样?人家肚皮争气,生了个好儿子,你们瞧瞧景阳宫那位——皇这般宠幸,偏偏老天爷就是不眷顾她,这么久了,生不出个一男半女……” 张贵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得紧紧握住吉灵的手。 七喜也着急了,抱着衣裳,抬头看着吉灵的脸色。 便听背后一人忽然喝问道:“是谁?躲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声音里甚是慌张。 第二百零九章 像皇上 吉灵转过身来,只见对面几人正是谦嫔、李贵人、马常在。 那几人见是吉贵人,也都呆住了。 谦嫔暗自在心里骂了一句“晦气!”——这世的事怎么偏偏就这么巧?说曹操,曹操就到! 也不知道方才说的那句“生不出个一男半女”云云,有没有被吉贵人她听去…… 毕竟对于后宫女子来说,子嗣便是她们一生的指望,晚年的依靠。“生不出个一男半女”这样的话语,不管对哪位妃嫔来说,都是极刻薄恶毒的。 更何况这位吉贵人……谦嫔暗自想着:俗话说的好:会咬人的狗不叫! 别瞧着这吉贵人成日安安静静,不大说话的,越是这样的人,背后给人捅起刀子来,可是越不客气! 更何况,以吉贵人今时之宠,若是在皇面前,掉几滴眼泪珠子,给她们下点绊子,简直就像吃饭喝水那么容易。 李贵人和马常在也是同谦嫔差不多的心思,这时候都惴惴不安地瞧着吉灵,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吉贵人脸的神色。 她们两和谦嫔不一样——谦嫔至少还是个嫔位呢! 她们两,一个是不得宠的贵人,一个是连得不得宠都谈不的常在,若是得罪了如今宫里的大红人——吉贵人…… 李贵人和马常在心里都后悔起来,暗自都埋怨谦嫔——这个不小心的!在哪儿嚼舌根子不行?非要在这西偏殿! 众妃嫔都还在呢。 太大意了。 马常在是第一个鼓足勇气前去的,她快步走到吉灵面前,蹲下身子就怯生生地笑道:“婢妾给吉贵人请安!” 李贵人也跟着磨磨蹭蹭前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再尴尬的场面,也得先圆过去再说。 她对着吉灵行了个平礼——虽是平礼,膝盖却蹲得比平礼更加低了几分。 吉灵看了一眼马常在,平静地道:“马常在,请起来吧。” 她叫起了马常在,又对李贵人客客气气地还了个平礼。 李贵人哪里能料到,慌忙又屈了膝,伸手前去虚扶吉灵,却扶了个空。 谦嫔见吉灵脸既无怒容,也无甚波动,只是淡淡地看不出心思的样子——仿佛方才她们几人说的话,完全没落入她耳中。 那神情……倒有几分像皇平日里心思深沉的样子。 她眼里神情暗了暗,心底越发虚了起来。 吉灵笑吟吟地前一步,几乎逼近到了谦嫔面前,温声道:“婢妾给谦嫔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谦嫔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险些撞在贴身婢女身。 她伸手阻住吉灵,一张脸五色陈杂,瞬间翻滚了各种表情,末了,只是强笑道:“吉贵人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吉灵身子微微向前一俯,随即站直了腰板。 谦嫔一转眸子,瞧见七喜手中捧着的衣服,又瞧见她身茶水泼湿的袍子下摆,便明白过来,立即岔开话题笑道:‘’呀!吉贵人这是不小心把茶水泼在身了?要去换衣裳?” 吉灵还没说话,张贵人面色冷冷,语气生硬地道:“回谦嫔娘娘的话,谢谦嫔娘娘关心!是,吉贵人身洒了茶水,婢妾陪着她去换一身……” 她顿了顿,眉峰一扬,继续道:“……没曾想走到半道,忽然被谦嫔娘娘这般从背后呼喝了一声!倒是扰了娘娘了。” 谦嫔脸,神情微妙地转变了一瞬。 她冷冷地瞧了张贵人一眼,忽然转过脸,对着马常在和李贵人厉声斥道:“你们两个,硬撺掇着本宫,说是要出来透透风,结果两个人说起疯话来,没分没寸的!一唱一搭的,成什么体统!” 马常在扑通就跪下来了,一脸惶恐,眼前都红:“婢妾知错!婢妾知错!谦嫔娘娘教训的是。” 李贵人微微抬起下巴,一脸心有不甘的神色,一咬牙,屈了膝,跟着马常在后面,低低哼道:“娘娘教训的是,婢妾有错,谨遵娘娘训诫。” 谦嫔抬手扶了扶鬓发,再抬起头来对着吉灵时,脸已经恢复了从容的神色,只是婉声笑着,又招手对七喜道:“快去伺候你家贵人去换衣裳吧!我记得,吉贵人身子原是不大好的,生过一场大病,这般**的,仔细一会儿吹了风!” …… 拉着吉灵走远了,张贵人立即恨恨道:“吉姐姐,那些个小人,背墙角,嚼舌根子说的话,你可千万别放在心!” 吉灵淡淡扯了扯嘴角,却没回答,只是道:“咱们去换了衣裳,快些回去罢。” 引路宫女带着几人终于到了耳房——西配殿的耳房也十分高挑阔大,院落配色庄重清雅。 走进去后,内屋前有两个小太监守着,见吉灵一身贵人服色,赶紧跪下打千儿请安。 吉灵叫起后,那两个小太监将门推开,内里又有两个宫女跪下给吉灵请安。 吉灵让她们都退出去了。 几个宫女屈膝行礼,临到门口时,轻手轻脚地把房门给关了,七喜又把屋子里的所有窗户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关严实了,才将干净衣裳拎在手中,抖落了开来,整了整衣领。 张贵人一边卷起袖口,开始和七喜帮着吉灵换衣裳,一边生气地道:‘’吉姐姐,方才谦嫔娘娘,李贵人她们说的话,实在是太恶毒了!姐姐你在宫中,为人处事一向克制收敛,和谦嫔娘娘更是素无来往,井水不犯河水,从没得罪过她——便是皇宠爱姐姐,也不是姐姐的错处! 她们怎能在背后无人处,这般咒骂姐姐!” 吉灵一边抬手让她们脱下袖子,一边就慢悠悠道:“这还只是咱们今日走到这儿,事有凑巧,正好听到而已。 你也说了,谦嫔素来与我并无交往,背后尚能这般言语,可想而知——这后宫里还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说着更刻薄的话呢!” 张贵人抬手去给她解扣子,不料那扣子甚难解开,七喜便前道:“张贵人,还是我来吧!” 张贵人退在一旁,见吉灵嘴角微微一扯,便瞪了她一眼,伸手戳了她肩膀道:“吉姐姐,亏你还笑得出来!” 吉灵仰起下巴,方便她解扣子,悠然道:“我不笑,难道哭么?一个人,总不能把这世的好事儿都占尽——既然已经得了旁人得不到的帝宠,有几句旁人眼红嫉妒的刻薄话,也只能认了!” 第二百一十章 九洲清晏与胤禛的安排 , 吉灵回到西配殿,见众人还在谈笑风生,又歇息了片刻,便有乌拉那拉氏身边的宫人来报,道是请各位妃嫔们一位位地,依次按照安排,去各自居处。 众人闻听此言,皆是满目期待与不安。 轮到吉灵的时候,她站起身,在引路内侍的带领下,从西侧殿穿出去,经过正大光明殿的西侧门,向园内继续走去。 吉灵很清楚,圆明园可远不止眼前看到的这点地方这么大! 毕竟这是一座精心修建的皇家离宫。 “离宫”这种形式,在历朝历代都能见到——秦始皇的梁宫、汉武帝的建章宫和甘泉宫、唐玄宗的华清宫……都是天子离宫。 一般说来,离宫的主要建筑形制,都仿照着天子皇宫的基本制度,帝后居处、妃嫔后宫、百官衙署,一应俱全。 所以啊,仔细想想——有这么多的机构、宫室要放下,这离宫的面积能小吗? 紫禁城的面积是七十多万平方米,而圆明园——据说在乾隆年间,全盛时期的圆明园面积足足有三百多万平方米。 而现在是雍正年间,圆明园也有二百万平方米。 算起来,一个圆明园等于将近三个紫禁城! 如果把圆明园比作一副美丽的画卷,她现在走的这么一点儿路,等于才刚刚打开画卷的一角,就连这一角都没看全呢! 吉灵的内心,莫名有一种刘姥姥将进大观园的快乐感。 果然,出了正大光明殿的西侧门,沿着一条花木馥郁的夹道又向前行了一百多步,一片不小的湖面顿时出现在眼前。 水面波光粼粼,像被揉皱了的绿锻。艳阳打在湖面上,就如镜子反射一般,闪出一片星子般的光芒,真教人睁不开眼! 吉灵伸手挡了挡眼睛——刚刚从深沉的正大光明殿出来,她还有点没习惯。 不同于正大光明殿的肃穆庄严,这一片湖泊水光接天、碧波荡漾。犹若一副丹青微染的水墨画。 看多了紫禁城里高高的红墙黄瓦,瞧多了紫禁城上方四四方方的天空。忽然视线开阔起来,对着这么一大片湖面,吉灵心中一片愉悦。 沿河树木葱葱,远远地就见到湖对岸的正对面,是一座很大的岛。 岛上青松掩映,又有一大片建筑群,比方才的正大光明殿还要大上许多。 “那是哪儿?”她一边走,一边顺手指着,就问引路的两个太监。 两个太监抬着笑脸,抢着回答她道:“回吉贵人,是‘九洲清晏’!”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吉灵眯着眼睛仔细想了想——明白过来了,那不就是历史上的雍正帝,在圆明园里的寝宫区域吗? 九洲清晏——寓意九洲大地,河清海晏,天下升平,江山永固。 听着这气势磅礴的名字,就知道它是圆明园里,除了正大光明殿以外,最重要的一片宫殿群了。 吉灵模糊还记得,以前看过的书上说过,雍正皇帝的正大光明殿和九洲清晏中间,隔着一片“前湖”。 吉灵一激灵,看着身边波光粼粼的湖面,再回头看看正大光明殿、 又抬头看看九洲清晏…… 这下全对上号了! 圆明园——这座淹没在历史沧云中的,充满梦幻色彩的皇家园林,正在鲜活地慢慢复原在她的眼前。 …… 那两个太监见吉贵人东南西北地找方位,便互相看了一眼。 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一些的,干脆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图纸,双手高高捧上,呈给吉灵,笑着试探问道:“奴才这儿有份图纸,不知贵人用不用得着?” 吉灵一点头,七喜立时接过来,奉给她。 只见那张图纸上山水宫室、树木街巷,楼台亭阁,无一不有,密密麻麻。 这下就清楚多了。 吉灵看了几遍,总算是理顺了:她们一大早,从紫禁城来时,马车停在大宫门前,换了轿子进了二宫门(出入贤良门),然后顺着走,到了正大光明殿。 正大光明后面是就是前湖了。 隔着前湖,和正大光明殿面对面的就是九洲清晏。 也就是说,大宫门、二宫门、正大光明殿、九州清晏都在从正门进来的一条中轴线上。 是的,这些都是天子前朝后寝之所在,理应在中轴线上。 此外,围着前湖,还有莲花馆、茹古涵今、牡丹台…… 再往后看,九州清晏后面又有一片更大的湖泊,叫做“后湖”。 这后湖的面积差不多是前湖的三倍。 围着后湖的另一圈建筑,名字就很诗情画意了:杏花村、水木明瑟、上下天光、慈云普护…… 那两个领路太监引着吉灵到了勤政亲贤殿旁边。 垂花门外早有轿子等着——妃嫔们都是从这儿开始坐上轿子,被送进各自居处。 吉灵坐上了轿子,眼看着轿子沿着湖边,渐渐行到了如意桥旁。 这儿离九州清晏就很近了,也能比刚才看得清楚的得多,九洲清晏气势恢宏,飞檐流光,果然是天子居处。 上了如意桥,地势渐渐变高。 从轿窗里看出去,水光天色,美不胜收,又有水禽,擦擦地拍着翅膀飞过水面,不由得让人想起了“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的美丽诗句来。 因着上坡,侍轿太监甚是吃力,放慢了速度。 吉灵趁着这时候,拿着那张图纸,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又细细问着领路的太监。 那太监虽是内务府早拨在圆明园的人手,但吉贵人是紫禁城中红人,奴才们又各自有各自的消息灵通,自然耳目清楚。 此时见吉贵人垂询,他哪有不趁机讨好巴结的道理? 他初时还不敢多说,生怕贵人嫌他啰嗦,后来见着这位吉贵人甚是和气,问得也仔细周详,他便一一解释给她,渐渐就说得起了兴头。 吉灵问一句,他能絮絮说上十句,兼着东西南北地指着给吉灵看。 吉灵:……你比导游还专业…… 这般过了一会儿,她弄明白了。 后宫之中,一个简单粗暴直接的道理就是——皇帝的寝宫在哪儿,哪儿就是香饽饽。 就如同紫禁城中的养心殿一般——谁离养心殿近一些,谁能接近皇上的机会也就多一些。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西六宫的妃嫔们,可比东六宫的占便宜——因为养心殿在乾清宫西边,后面就是永寿宫、翊坤宫、长春宫等西六宫的宫室。 东六宫,离养心殿太远的地儿,若不是得宠的妃嫔,皇上也不乐意大老远地跑去。 如今到了圆明园,也是一样的道理。 以皇帝的寝宫区——九洲清晏为中心,周围一圈紧紧靠着它的建筑群们,都被众妃嫔的眼珠子们紧紧盯着呢! 但是地方就那么大,宫苑就那么多。 人却在源源不断地涌入。 僧多粥少——怎么分配就看皇帝的心意了。 离着九洲清晏最近的,主要有勤政亲贤、莲花馆、牡丹台、慈云普护等等。 一个个排除来看:勤政亲贤殿——这是皇帝召见大臣、批阅奏章之所,自然不可能给妃嫔居住。 莲花馆,据说是安排给阿哥居住的,也不在考虑之列。 慈云普护:那是寺庙园林…… 上下天光:名字很美,来自《岳阳楼记》中的“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但它只是临后湖建的两层楼阁,主要用来观赏后湖风光及中秋赏月,上下水天一色。 若是住人,只怕还得修葺一番。 这样一看,离着九洲清晏最近的,只剩下牡丹台了。 但据说,不出意外的话,牡丹台会安排给成太妃——这可是个好地儿,位于“九州清晏”之东,面临后湖。四周有水环绕,西边有小桥与九州清晏相通。 估计不少妃嫔都虎视眈眈着这块绝佳地形,没曾想最后半路里杀出个成太妃…… 顺着牡丹台过去,又是一座极长的桥,下了桥,往北边行了几十来步,轿子停住了。 两个领路太监笑着对吉灵道:“这儿就是贵人的居处了!”,又示意侍轿太监将轿子放下,扬声唱道:“请贵人下轿!” 吉灵扶着七喜的手下跨下了轿子,瞬间眼睛就亮了! 好一座幽静的院落! 眼前的建筑设色大方淡雅,满屋面的灰瓦卷棚顶,不施彩画,清新出尘。旁有茂林修竹,碧色如玉。 匾额上的四个大字映入眼帘——天然图画。 阶下流水潺潺。 这其实是座小岛,通过长桥连接到牡丹台前面,再通过牡丹台前的桥,通到九洲清晏。 因着和九洲清晏的距离很近,只比牡丹台远一点,所以若是坐船,也可以直接到九洲清晏。 这儿不似牡丹台那样紧紧挨着九洲清晏,处在众人的视线焦点之下,却又别有洞天——只要走过一长一短两座桥就能到九洲清晏。 距离很近,再加上景色这般清幽,宛如仙境。 怪不得四爷说“他选的,灵灵一定会满意”呢! 满意满意,吉灵简直喜欢的不得了! 一堆奴才等在门口。 最前面的是小芬子、小达子、小洋子三人,旁边还站着养心殿的小陈子。后面则是四个陌生宫女,都垂头规规矩矩地站着。 门口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行李——已经被人安排着早就送过来了。 小芬子几人瞧见主子终于来了,都咧开嘴,喜上眉梢地笑了,袖子甩的“啪啪“的极响,打着千儿跪下去,齐声道:”奴才们给主子请安!” 后面的四个宫女也跟着跪了下去:“奴才给吉贵人请安!” 小陈子打千儿在地,听吉灵叫起后,他站起来,手一挥,让那几个宫女过来,笑着指着道:“奴才给贵人说一声,这是皇上的意思——皇上想着贵人初来乍到,许多地方要收拾,人手不够,都是苏公公去精挑细选的孩子,做事妥帖仔细,人又干净,皇上还说了:贵人若是用着顺手,便可留着;若是觉得人多了不清净,待得收拾好了居处,奴才再来将她们尽数领走便是!” 吉灵嘴角翘了起来。 胤禛知道她不喜欢院里的奴才太杂、太多,却又担心她从紫禁城里带的人手不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处处透着一股熨帖。 小陈子笑眯眯地又道:“给贵人贺喜,皇上还说了——今儿是御驾驻跸圆明园的第一日,晚上得在九洲清晏宫宴,不过稍晚些,他便会往天然图画这儿过来,来瞧瞧贵人!” 吉灵猝不及防,微微睁大了眼。 啊?四爷今晚就过来? 这么多行李箱子乱糟糟地堆在这儿,还没收拾干净呢! 七喜和碧雪倒都是一脸欣喜。 碧雪低着头,已经开始大刀阔斧地撸着袖口了——一副要马上把行李摆设全部收拾好,干劲十足的样子。 小陈子是极识眼色的,此时只看了一眼吉灵神色,便笑着悄声道:“贵人不必担心,此时时辰尚早,便是用了午膳,到皇上晚上过来,也足足有三个多时辰,足够贵人您准备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圆明园中,各妃嫔居处,自今年四月初初完工起,便每日皆有专人打扫,贵人这‘天然图画’内,亦是纤尘不染,床铺陈设,一应俱全。” 吉灵:……拎包入住吗…… 小陈子笑着道:‘’贵人舟车劳顿,奴才便不扰着贵人了。” 说着他便一转身,对那几个宫女又细细吩咐几句,吉灵隐隐听得“能伺候吉贵人,是你们天大的福分”云云 见小陈子告退而去,那行李旁边,又有内务府专门负责妃嫔们行囊运送的两个小太监,此时便点头哈腰,满面堆笑,上前来给吉灵请安。 吉灵叫起后,那两个人捧着登记簿,一个唱,一个点,和七喜一一确认过了,便当着吉灵的面,“撕拉”、“撕啦”地去了箱子上的内务府封条。 吉灵站在原地,等到内务府的人走远了,才环视了一眼七喜、碧雪、小芬子、小达子、小洋子,便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走,进去瞧瞧!” 众人轰然应了一声,便欢天喜地簇拥着吉灵往里面走去。 小芬子走了一半,抬手一敲脑门,拉住小洋子,两个人回身来将行囊箱子一只只地往院里抬去。 七喜扶着吉灵踏过门槛。 吉灵长长舒出一口气,双眸发亮地望向内里。 她终于可以自立门户了。 天然图画——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处完全属于她的宫苑。 她再也不用做别宫主位娘娘的侧位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收拾 , 吉灵站在庭院中,环顾四周。 天然图画的格局像一个回字形,周边环水,若是静静站着,听流水潺潺之声,已经让人心中一片清净。 她现在站着的地儿是设景庭院——庭院为正方形,院中亦有从外面引进来的曲水,水流轻缓地围绕着围绕着一座小假山,那假山虽是人工,却堆叠得错落精致,颇有野趣, 假山西边是一块长条的花圃,花圃占地面积比假山还大,两头微微向正屋方向弯去,形成一个巨大的月牙形,内里栽着各色花苗,估计是刚刚栽下去还没多少天,花苗都是嫩绿嫩绿的,看着让人就心生怜惜。 假山南边是一个小池塘——内里种着荷花,水里还有十几尾灰色的小鱼在荷花下游弋穿梭,水极澄清,池底的景观碎石,直视无碍,小池塘旁边是两株高大的玉兰树。 再向北边看去,一个木质的高高秋千架便映入眼帘,绿油油的藤蔓爬满了整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遮阴棚。和景阳宫东侧院里那一架的大小、高低差不多。因为上有绿叶藤蔓,再加上方位的原因,便是大白天,人坐在秋千上,也不会被日光晒到。 藤蔓架后就是一片小小竹林了,竹影深深,清香四溢。 整个庭院中,每隔三四步的距离,便在地上放置了一座小小宫灯,宫灯做莲花形状,下有青石底座,以作巩固扶持之用,保证宫灯不会倒下。 现下是白天,看不出来什么,等到晚上,灯火通燃,一片明莹,定然好看,人走在其中,便如步步生莲。 这些虽是小小的细节,却无一不熨帖着她的心意——都是她喜欢的! 碧雪这时候就把麒麟从小圆狗笼里抱出来了。 麒麟趴在地上。 大抵是在笼子里待久了,它先是有点无精打采。 随后它慢慢站了起来,睁大了眼瞧着四周陌生的景色,又试探性地走到假山前面,伸着爪子从花圃里捞了一株嫩嫩的花苗,咀嚼了几口。 吉灵往前走,抬起头,迎面看到的就是正屋。 正屋深阔明亮,几扇雕花窗上皆覆着淡淡竹青色的纱幔,随风微微飘荡。 面对着正屋,左右手边各有三间厢房,一共六间。左手边(北边)最靠近正屋的一座厢房,上面悬着匾额,名字很好听,叫“竹深荷静”。 这座厢房的地儿也最大。 南边最靠近正屋的那座厢房名字则叫做“静知春事佳”,取得是“静知春事佳,老觉世味熟”之意。 另外,最靠近门口处,还有一长排耳房——膳房! 吉灵走进正屋。一进去就微微张大了眼睛——这座院落从外间着简朴清雅,没想到走进去却分外豪奢。 许多摆设,简直比齐妃的长春宫还夸张! 瞧着这模样,估计胤禛是让人把不少好东西都给她搬来了,摆放得错落有致。 向南边一拐,进了内屋,内里也是一般的陈设精美,七喜伸手在桌面上轻轻摸了摸,果然纤尘不染。 小芬子和小洋子这时候已经把行李箱子都抬到了正屋里。 七喜带着碧雪,把箱子打开——她别的没急着收拾,先把从景阳宫带来的床铺等物给抱出来了。 趁着她和碧雪收拾,吉灵又走到正屋里,往后穿了出去。 原来后面还有一座小小两层的小楼阁,上面挂着一座匾额,书着“竹薖楼”三个大字。 吉灵走进去,楼阁内倒不似正屋那般奢华,而是简朴了很多,此时阳光正好,斜斜地从雕花窗子里打进来,晒在人身上。 吉灵跑到二楼,推开窗,外面正对着一片澄静的水面,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有又可见对岸树木郁郁葱葱,又隐隐闻见荷香——吉灵以为是自己庭院里小池塘的荷花飘香,倒也没多想。 荷香清雅,夹着院子里竹香、玉兰香,三种味道混在一起,太好闻了! 她精神极旺,背着手,像个老干部视察,又像只大耗子一般,在天然图画里到处乱窜。 怎么看也看不够! 麒麟也兴奋得不得了,跟在她脚后面,跑前跑后,疯了一样地满院子乱窜。 七喜那边,就忙翻天了。 等到日头微微偏斜的时候,总算里屋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靠垫被褥、用具摆设,首饰发饰、还有吉灵那一大堆胭脂水粉,都按照在景阳宫里的格局,细细地摆放了起来。 正屋里却还是堆了一地的东西。 七喜双手叉腰,看着地上的行李——真不能怪她,要是皇上不着人布置就好了。 不布置的话,就像一张白纸,她只要指挥人把景阳宫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摆设好就行。额 但是现在皇上让人布置过了,这一样样的等同于都是皇上的赏赐,总不能把皇上赏赐的东西全部都推到一边去吧? 所以摆放的时候,难免就要动一番脑筋——这样一来,收拾的进度就慢了。 她苦着脸,去跟贵人主子汇报了。 吉灵听完了,微微一侧头想了想,干脆道:“咱们从景阳宫带来的东西,除了必要的,其他乱七八糟的,索性就别收拾了!统统给它放箱子里去,让小芬子他们推到厢房去,记得箱子上面再盖一层布,免得落灰,以后有时间了,慢慢再弄。” 碧雪在旁边,闻言睁大了眼,一副“这样也行?”的表情看着自家主子。 小芬子、小洋子在外间搬行李箱子,小达子也没闲着——他早就钻进了膳房,吩咐着两个杂役太监,先是生火、烧水。 生火有两个灶,一个是给主子洗脸洗浴用的热水,另一个是膳房里做菜做汤要用的热水。 两个灶同时烧起来,膳房里顿时就热腾腾的了。 小达子擦了擦汗,把自己从景阳宫东侧院里带来的锅碗瓢勺,一样样搬了出来,铺陈在膳房桌案面上。 热水烧好之后,两个杂役太监送到了正屋门口,七喜和碧雪提了进去,伺候吉灵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用了一碗小达子下的面。 吃完了面,她实在困得不行,躺在七喜铺好的床上,睡了个午觉——没敢睡太久,胤禛晚上就要过来。 只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七喜就把她给推醒了。 刚刚睁眼醒来的一瞬间,吉灵揉了揉眼睛,朦朦胧胧地还以为自己在景阳宫呢。 帘外袭来一阵夏风,带着淡淡的荷香、竹香、还有凉凉的湖水味。 第二百一十二章 风月 碧雪听见里面动静,轻手轻脚捧着脸盆、毛巾等物走了进来,同七喜一同,伺候吉灵洗漱。 吉灵漱过口,又舒舒服服地用温热的水洗了手,洗了脸,选了一身竹青色暗纹莲花图案镶边袍子换上,坐到梳妆桌前准备化妆。 碧雪见状,利落把洗漱的用具收拾起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又托了一只木托盘送进来,吉灵一眼就瞅见,木托盘正中放着一碟热腾腾,刚出锅的春卷。 春卷炸得又酥又黄,油汪汪的,边角还“滋滋”地冒着小油泡泡,一根一根地做得细细巧巧,就跟成年人手指肚粗细一般,正好一口一个。 吉灵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小达子自从被四爷亲提了个八品侍监,如今也是越发人才了——上午才进的圆明园,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膳房打扫好了,灶台安置起来了,生火烧水下面条,还能炸春卷! 看来,估计是哪儿能提鲜蔬食材,他都搞清楚了。 吉灵中午吃了一碗面,这时候睡了午觉起来,肚子倒是不饿,但是嘴巴有点馋了——尤其是闻见这香喷喷的春卷以后。 碧雪轻手轻脚地把春卷碟子放在梳妆桌旁边,又在旁边放上一对小山茉莉筷子架,一双雕花如意筷子,和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热毛巾。 吉灵刚刚提起筷子,忽然想到一事。 她抬头问七喜和碧雪:“你们忙到现在,吃东西了吗?” 七喜和碧雪对视了一眼,犹豫了一下,额只是笑道:“奴才们侍候主子要紧,不着急!” 吉灵皱皱眉,也没说什么,只是把筷子放下来,将碟子向她们两推了推:‘’你们吃吧。” 碧雪紧紧抿着嘴唇,低了低头,半晌道:“主子心善。” …… 吉灵一边化妆,一边听七喜站在她身后,给她闲闲说着院里收拾的琐事:“主子,南边最靠近正屋的那间厢房,叫“静知春卷佳”的,里面带了个小库房,地儿倒是很大,还有现成的架子,奴才让小洋子他们全把箱子收拾进去了……” 静知春卷佳? 吉灵一回头,瞧了一眼七喜,正好看见她一边说着,一边眼巴巴地盯着那碟春卷。 ……这姑娘尤未察觉,还在滔滔不绝。 吉灵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道:“什么‘静知春卷佳’?那是静知春事佳’!” 碧雪哈哈在旁边笑了出来。 七喜给吉灵梳好基本的发髻之后,便捧来发饰盒子让吉灵挑选。 吉灵目光在盒子中细细扫了一圈之后,选了一片竹叶形状的清水碧玉色竹叶纹长簪,让七喜替她仔细地插在发髻上。后面的燕尾,则用了同色的尾簪,竹叶的尖端延伸下来,带着三滴珍珠做的仿露珠流苏,正好挡住头发的接缝。 这样,发饰的颜色就和身上的竹青色旗装很协调了。 再配上一对花生米大小的,碧玉茉莉花造型耳坠子…… 吉灵对着镜子照了照——今日份小清新妆扮,很满意! 她刚刚起身,院外就来了皇后乌拉那拉氏身边伺候的人,道是今日刚刚安置下来,皇后娘娘只怕各院初初到了新地方,还甚不熟悉膳房,特此给圆明园中各处都送了午膳点心。 吉灵:我有小达子,吃饭不用愁…… 她恭恭敬敬谢了恩,七喜上前去接了点心。 皇后的人前脚刚走,小芬子后脚就回来了。 他趁着吉灵午睡的当儿,出去把这周边,全都抓紧转悠了一番。 他长于市井,自有一番法子探听,这会儿便口沫横飞地开始给贵人主子汇报。 原来那九洲清晏——远远瞧去是在岛上的一大片建筑群,实际上分为三个大殿。 按照由南向北的顺序:排在最前面的大殿叫圆明园殿,中间叫奉三无私殿,最后面的才是九洲清晏殿,为皇上寝宫——也是距离吉灵这天然图画最近的一处。 等等,最后面的才是皇帝寝宫? 吉灵记得,中午坐轿子从如意桥上过的时候,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九洲清晏的侧面。 如果没记错的话,第三座大殿后面就是圆明园的“后湖”了,一片碧波荡漾。 而皇后寝宫,按照紫禁城里的格局来看,一般位置不会越过皇上的寝宫,建在帝寝之前。 也就是说——难道胤禛,并没有打算在九洲清晏上,设一块独立的皇后寝宫? 果然,小芬子神神秘秘地压着嗓子道,本来给皇后娘娘安排的是奉三无私殿西边的一处居处,叫清晖阁,虽说是小了点,也不如单独的宫苑气派。 但毕竟是在九洲清晏那座岛上啊! 内务府都布置好了,就等着皇后凤驾。 结果今儿皇后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惹得皇上黑了脸。 结果皇上出来的时候,当场就手一挥,把皇后居处给改到九洲清晏西北边的“坦坦荡荡”去了。 这“坦坦荡荡”,地如其名——地方又阔大又体面。 只是和九洲清晏压根不在一个岛上,中间隔水相望。 如果要从坦坦荡荡去皇帝的九洲清晏,还得经过一座棕亭桥,弯弯绕绕才能到。 这……可真是打皇后的脸啊! 晚上胤禛过来的时候,吉灵小心翼翼瞧着他脸色——倒是还好。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吉灵总觉得四爷今天隐隐地黑着脸。 于是她讲话越发小声小气。 到最后,反倒是胤禛拉了她的手,拍了拍她手背,逗着她问:‘’这是怎么了?到了新地儿,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了?” 吉灵当然不会提皇后的事情,更不会去问。 她哼哼唧唧地道:“我刚刚到了新地方,还……还有点不习惯。” 胤禛听了,先是愣了愣,然后眼一眯,就笑了。 吉灵一看他笑了,就放心了。 他握住她的手,牵着她。 两个人手拉手地走进了里屋坐下。 七喜和碧雪轻手轻脚关上门,立即回避开了。 胤禛环视了里屋的一圈陈设,这才走到床边坐下来,笑吟吟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吉灵一过去,胤禛一伸手,就把她抱到膝盖上了。 他捏了捏她的小耳朵,玩出各种形状。 吉灵:…… 胤禛哈哈笑着,提着她的耳朵,温声问她:“给你选的这处地儿,还喜欢么?” 吉灵一边伸手去捂住自己的耳朵,一边点头:“我喜欢,我可喜欢了!” 她这话脱口而出,毫不思索——这天然图画,院如其名:韵致天然,如诗如画。 确实很合她的心意! 她抬手抱住了胤禛的腰,脸贴在他肩窝里,很小声地道:“谢皇上!” 胤禛微笑起来。 他一把抱紧她,抬手拂了拂她脑门上的碎发,亲了亲她额头,满眼疼爱看着她,半晌才低低道:“谢什么?朕的灵灵喜欢就好!” 朕的灵灵…… 吉灵先是恍惚了一下。 终于,她没忍住,抿着嘴偷偷转过脸去——笑了。 听着怀里这个小人儿,呼哧呼哧憋着气,胤禛不由得也笑了。 他一伸手,就捏住了她的下巴,从从容容地把她的脸转了过来。 吉灵被他抬着下巴,只能微微仰起头。 瞧着胤禛极英气冷峻的眉眼。看他的眼眸在灯火的暗影里,深深地只映着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她耳朵根子不知怎么的,又开始发热。 结果人一紧张,手就开始下意识地扯着胤禛的袖子。 她穿越前就是这样,只要一紧张,手里就必须拽着东西。 胤禛被她拉拉扯扯得心头一片柔软,忽然便侧头过去,俯下脸,带了几分蛮横的意思,猝然吻住了她。 开始是轻轻浅浅、细细切切的吻。随后,这个吻不知怎么的,忽然逐渐碾转加深起来。 吉灵仰着脸,微微闭着眼,柔顺地由着胤禛吻了,伸了手去摸索着胤禛的手。 他很快便回应了她——翻过手掌,包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一吻终了,两人额头相抵,都微微喘息。 胤禛抬起手,揽住吉灵的后脑勺,眼中只是一片灼热,似要燃烧出火苗来。 仿佛一个猎手盯着心爱的猎物一般,胤禛瞧着吉灵,低声又不容置疑地道:“灵灵,朕今儿宿你这儿。” 吉灵第一反应是点头。 她伸手抱住胤禛,小小声地道:“皇上……胤,禛……”。 胤禛听出她声音里那份欢喜,笑着微微一抿嘴唇,低头便将她向后推伏了下去。 吉灵任由胤禛将自己拥住,这才隐隐地觉着有些不妥——今儿才是帝驾驻跸圆明园第一日…… 四爷倒好,前脚把皇后乌拉那拉氏打发去了坦坦荡荡,后脚就直接宿在她这儿了? 再来不及多想,胤禛的气息已经覆天盖地,吞噬了她。 他灼热的气息在她颈间,吉灵微微闭上眼,呼吸渐渐紊乱,只是伸了手去抓住被褥。 一种情深,两心欢喜,满室风月。 第二百一十三章 将封嫔 , 好一番温存之后,胤禛才叫了奴才进来伺候洗漱,两人换了干燥的新寝衣,并排躺下。 七喜吹熄了灯,垂着眼睛放下了床帐,退了出去。 这一会是真的歇息了。 黑暗中,胤禛一伸手,就把吉灵给搂进怀里了。 吉灵不吭声,安静地将脸埋在胤禛胸膛里,听着院外潺潺的水流声。 水声清绕屋,暑气夜侵窗。 白天里不觉得,这时候方才听出圆明园后湖中,那水声极清盈流丽,簌簌地拍在河岸的石头上,又有小鱼儿在夜色中跃出水面,扑腾起的水花轻响。 再过了一会儿,竟然听出雨声来——原来外间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细雨来。雨声温柔如纱,点点滴滴宛如打在耳边。 两人在黑暗中沉默着,悄声无言,却都觉得心中一片满足。 隔了半晌,吉灵一翻身,腰上一阵酸痛猛地袭来。 酸得她眯着眼睛,低低哼了一声。 胤禛自然知道是什么缘故,不由得闷声笑了笑。 他伸手给她不轻不重地揉着腰后,又低头安慰地亲了亲她额角,脸颊,脖颈。 吉灵仰着脸,环住胤禛的脖子,温柔地回应着他。 结果,就听着四爷呼吸渐渐又趋粗重了…… 他倏地放开她,克制着让自己平静了一晌,这才岔开话题,忽然道:“还有一事——钦天监已经选好了封嫔、行册封礼的吉期,朕瞧过了,日子很好,就在七日之后。” 吉灵:……七日之后?近在眼前了! 见吉灵没说话,胤禛以为她紧张了,便伸手握住她的手,低低笑着道:“不必害怕,届时会有内务选派的,专门行册封礼的女官,灵灵,你只要按部就班,听着引导做就是了。” …… 下了半夜的细雨,吉灵本以为第二日会是个阴天,没想到天气格外好。 伺候胤禛走了之后,吉灵迷迷糊糊地靠在临床的小榻上,撑着脑袋打瞌睡,艳阳透过窗纱落在她身上。 七喜悄悄进来看了她好几次了——她倒是有心想劝主子上床好好睡个回笼觉,可是今日是到了圆明园后第一个早上,一会儿还得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呢! 吉灵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不敢上床睡,这会儿听见动静,便睁开眼,七喜笑道:“主子起来了?奴才把早膳拿进来吧?” 吉灵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早膳送进来了,是虾饺、鱼粥,另有一碟春卷、一碟炸馒头片、一碟竹叶馒头、一碟荷花酥。 吉灵用过了早膳,就带着七喜、碧雪、小芬子三个出门了。 结果,她一出天然图画的门,就被湖面反射的,碎金一般的光芒差点刺瞎了眼睛。 好想有副墨镜! 吉灵眯着眼睛,手搭凉棚四周瞧了瞧——她这天然图画的位置真好啊!就在后湖的东边正中,不偏不倚,是观赏湖景的最佳位置。 小芬子上前来,指着后湖对面,低声跟她补充道:‘’主子您瞧,那一片就是皇后娘娘的居住——坦坦荡荡了!” 吉灵顺着小芬子指的方向,望向湖的西南面,果然有一小片建筑群和她隔着湖遥遥相望。 其实如果坐船走水路的话,一条直线就过去了。 则走陆路的话,会绕一些。 但是也还好——只要顺着长桥,向南走到牡丹台的位置,再贴着后湖边沿,向西边一直走去,过了粽亭桥,就到了坦坦荡荡面前了。 “走吧!”她转头对小芬子、七喜她们道。 正好一边走,一边把周围的情况熟悉熟悉——毕竟昨儿是坐在轿子上进来的,下午只顾着歇息妆扮,晚上胤禛又来了。 到现在为止,她还没好好在这圆明园里仔细走走看看呢! 主仆三人走上长桥,吉灵一边走,一边侧头欣赏着这湖光水色,忽然就有种在西湖边上苏堤行走的错觉。 这湖真好! 要是夜晚的时候,在上面划一条小船,抱一卷闲书,仰面躺在船里,慢悠悠看着满天星光,任着湖水把小船儿摇啊摇,就像个摇篮一样…… 待得到了牡丹台,一转弯,贴着后湖湖边走,吉灵隐隐地就看见前面远远地,似乎有一众奴才簇拥着一位妃嫔在走。 碧雪眼睛尖,眯着眼睛瞧了瞧,低声道:‘’奴才瞧着,好像是熹嫔娘娘!” 熹嫔?看着这方向,那就也是去坦坦荡荡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吉灵微微回头望了望——按照熹嫔这走的路线来看,难不成她是从成太妃的牡丹台出来的? 一路走去,过了棕亭桥,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真是“坦坦荡荡”啊! 眼前这座宫苑地势开阔,颇有气势,前面有片很大的苑前广场,此时不少宫人正在苑前洒扫,见到吉灵行来,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恭恭敬敬地给她行礼请安。 有知道她的,一迭声喊“吉贵人”;也有自圆明园扩建,便一直在园中待着的奴才,自然不知紫禁城中事,此时见她贵人服色,便只是含糊跟着喊贵人。 行得近了,便有引路的宫人上前来,含笑侧身带她进了那坦坦荡荡。 吉灵走进正厅,迎面而来的先是一座老大的山水屏风。 还没绕过屏风,只听后面已经是一片软语欢声。 吉灵扶着七喜的手,走过去,果然看见不少人已经来了,衣香鬓影地坐了一屋子,一阵芬芳馥郁的脂粉气息向她袭来。 前厅里陈设是极豪奢的,只是就是因着太豪奢了,反而显得厅里有些黑压压,不过廊檐内外,都挂着红绸宫灯,此时虽是白日,也明莹莹地燃着。 吉灵还没来得及细看,旁边的太监已经唱道:‘’吉贵人到——!” 在那人引路下,吉灵向前走去。 然后她到了自己的座位前面,瞧了瞧四周人,才发现——她的位置似乎不是贵人的,而是和嫔位的在一起了。 熹嫔就坐在她左手边。 今日熹嫔穿了一身湖蓝缎绣球团旗装,头上珠翠环绕。 她见吉灵过来,便对她微笑点头示意。 吉灵也客气地对她笑着行了礼,这才坐下来。 懋嫔是坐在熹嫔另一边的,这时候忽然越过来,笑着对吉灵道:“恭喜妹妹!本宫便说妹妹是个有福气的,瞧瞧,如今才不到一年,今儿又要有好消息了!” 她语音清越,声音虽是不大,这么有意无意地一说,周围女子复杂的眼光,都纷纷向吉灵投了过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一团浑水 , 吉灵刚要说话,谦嫔已经冷不丁笑着从旁边打岔道:“懋嫔娘娘倒不必着急,有什么好事儿,皇后娘娘一会儿自会对咱们大家说。” 吉灵抬眼向她看去,只见谦嫔一脸笑容对着自己,目光中隐隐有讨好之意。 只听内侍太监站在门外,扬声唱道:“裕妃娘娘到——!”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裕妃今日穿了件深紫色兰花图案镶边旗装,雍容典雅,因着她肩膀宽厚,那镶边也做的极宽,微带掩饰修饰之意。 她鬓边插着一根紫色琉璃簪子,人还未近前,一股淡淡的兰花熏香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众妃嫔都忙不迭站起身来,向裕妃行礼。 宫中本有四位妃子——齐妃留在紫禁城,年妃已亡,宁妃又因虐打宫中侧位,惹怒胤禛,被降为宁嫔。 妃位便只有裕妃耿氏了。 兼着她又有五阿哥弘昼,眼瞅着五阿哥日渐长成,众人对裕妃也是越发客气恭维。 裕妃被贴身婢女扶着,在皇后下首的位置,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这才吩咐大家不必拘礼。 她目光徐徐从众人面上扫过,扫到弘昼生母——熹嫔的时候,裕妃立刻就想到了中秋节。 中秋节那一晚,在紫禁城坤宁宫中,弘历、弘昼面对皇帝问话时,弘历侃侃而谈,将弘昼映衬得黯然失色。 想到这儿,裕妃眼中一冷。 熹嫔随着周围众妃嫔起身,这才淡淡地也瞥了裕妃一眼。 只这一眼,她就若有若无地移开了目光,面上又恢复了之前恭谨柔顺的模样。 正厅后侧一阵动静,掌事太监一声唱礼,帘幕微动,皇后乌拉那拉氏在众奴才的簇拥下终于踱步出来。 众妃嫔立时止住了口中碎语笑言,都放下手中茶碗,站起身来。 乌拉那拉氏今日穿了一身淡黄色的夏薄旗装,胸前绣着团云牡丹纹路。 因着穿了便服,她耳上只带了单钳,两颗硕大的淡金色珍珠耳坠流溢生光。 有眼尖的妃嫔便看出皇后今日眼皮微微肿胀,虽是盖了脂粉,仍然掩不住一脸的萎靡之色。 她入了凤座,一抬手,还是平素里沉稳端庄的气度,向众人不疾不徐道:“都坐吧!” 众人齐声道:‘’谢皇后娘娘!“,这才转身,在各自贴身婢女的搀扶下,重新入座,一时间,环佩叮当做声,衣裙窸窸窣窣。 皇后打量众人,瞧着裕妃脸色有异,便略略向前俯身,一脸关切地问道:“裕妃,本宫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一路舟车劳顿,昨儿才安置下来,还不大习惯?” 裕妃见皇后问话,只能收拾了心情,强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大抵昨夜还没习惯,睡得有些迟了,是有些精神倦怠,是臣妾失礼了,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乌拉那拉氏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初来乍到,自是不惯,这不怨你。” 她转过眼光,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扫过低头垂目谨坐的熹嫔,便又笑着回头道:“裕妃,你怕是还不知道呢——皇上已经将正大光明西北边的莲花馆赐给四阿哥和五阿哥,用作读书之地了。 她顿了顿:“那可是个好地儿啊!屋宇深邃,冬暖夏凉,前边是鸣玉溪桥,到西边是御膳房、御茶房,奴才们侍候读书方便。此外,这莲花馆紧挨着正大光明殿,正东边对着的就是勤政亲贤了,对聆听政事,历练历练,大有裨益。 弘历、弘昼这两个孩子年纪又相仿,都正是求学上进的时候,本宫想着,皇上的安排,也是这番期望哪!” 她一席话说得裕妃慢慢抬起了头,眸子里都有了光芒。 熹嫔只是低着头,不做声。 皇后一眼扫过去,笑吟吟地又道:“熹嫔,你辛苦了!这么久以来,你都在圆明园,只顾着侍奉着太妃娘娘礼佛念经,怕是也许久没见弘历这孩子了罢?” 熹嫔听皇后问话,便站起身,端步走到乌拉那拉氏面前。 她一屈膝,一脸柔顺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能侍奉在太妃娘娘之侧,是嫔妾的福份,弘历有皇后娘娘这样明慧的母后教诲,亦是弘历这孩子的福气!” 皇后眼眸流转,抬手抚了抚鬓边珍珠耳坠,向周围人展颜一笑,抬手指着熹嫔,道:“你们听听,听听熹嫔这张甜嘴——人漂亮,性情温柔,说起话来也是糯糯软软的,不怪太妃娘娘打心眼里喜欢她,昨晚硬拉着她在牡丹台,不给人走呢!” 吉灵恍然大悟——怪不得早上能远远看着熹嫔的背影。 她当时就在纳闷:瞧着熹嫔当时走的方向,应当是从东边过来的。 又是在自己前面。 那半路上应该会遇到啊——怎么自己出门半天了,就没瞧见她呢? 原来人家是直接从成太妃的牡丹台出来了。 她轻轻一抬眼,看着周围妃嫔的神色,果然不少人听到“怪太妃娘娘喜欢她”那句话时,便各自微妙地交换着眼神。 又听皇后说熹嫔“昨晚在牡丹台”。 牡丹台,那是什么地儿? 那是紧邻着皇帝九洲清晏的地儿! 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皇后娘娘的坦坦荡荡,离着九洲清晏,都没有牡丹台离着九洲清晏近呢! 从牡丹台出来,只要过一座小桥,就能直接到了九洲清晏。 离皇帝近得不能再近了。 倘若皇上夜里从寝宫出来,站在后湖边赏个月,吹个风什么的,熹嫔从牡丹台里出来,说不定都能在皇上面前晃悠。 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过如是。 不少人眼神中隐隐便有了嫉恨。 谁知道熹嫔她是真的如皇后所说——被成太妃拉住了不许走,还是她自己想方设法地打着侍奉太妃的名头,留了下来呢? 宫女们送上糕点来,鱼龙一般在殿中穿梭,一时间盘盏轻碰,叮当作响。 谦嫔坐在后面,趁着这声音的掩盖,便用扇子掩住嘴,微微转头,对着李贵人压着嗓子道:“从前她在皇上潜邸时,便就只是个格格,皇上要是喜欢,早就喜欢了!如今四阿哥都这么大了,她倒好,还一心想着折腾出个名堂来,真是不害臊!” 吉灵坐在她对面,就看她和李贵人两个交头接耳,李贵人点头如小鸡啄米,谦嫔嘴角又时不时地扯出了一丝鄙夷的笑意。 待到给众妃嫔的一圈糕点都侍奉上了,宫女们这才轻手轻脚地倒退着下去了。 乌拉那拉氏笑着,接着熹嫔方才的话,又道:“再说,本宫哪里明慧了?若论明慧,弘历那孩子才叫明慧呢!” 她抬眼看着熹嫔,语气遗憾:“唉!熹嫔,可惜你一直闷头在圆明园,都没瞧见宫里中秋佳节时,皇上考问了弘历功课,这孩子真是争气,答得极好,让皇上好一顿夸!” 熹嫔闻言,头只是低得更低了,笑着道:“全赖皇后娘娘教诲有方!” 吉灵下意识地就往裕妃那儿瞟了一眼。 裕妃脸沉得像要滴下水一般。 乌拉那拉氏说完了这句,忽然微微一抬手,用帕子掩了掩嘴,似掩饰一般,而轻轻咳嗽了一声,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转头看着裕妃,脸上带了几分尴尬,强笑着道:“……自然,弘昼也是聪敏的,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小,却十分谦虚友爱,凡事儿都知道‘让着’弘昼呢!” 她似有意,如无意地,在“让着”那两个字上加重了咬音。 裕妃猛地抬起头。 随即,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敛了眉目下去,只硬生生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吉灵坐在她对面,就看裕妃那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熹嫔还是垂着脑袋,仿佛成了一具塑像。 皇后笑着环视了众人,忽然将目光锁定在吉灵身上,猝不及防地开口道:“裕妃再怎么辛苦,也不如吉贵人劳碌——听闻皇上昨晚去了吉贵人的天然图画……瞧瞧,吉贵人怕是到现在都没得好好休息罢?这眼下都乌青了一大片了!” 吉灵:……!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吉灵投来。 乌拉那拉氏笑着继续道:“还有一件关于吉贵人的喜事,大抵你们中,有的已经知道了——其实中秋过后,本宫还在紫禁城的时候,就已经着手筹备吉贵人封嫔的事宜了。 “封嫔”两个字一出,殿中便似炸了一团惊雷,众人立即瞧向吉灵。 虽然不少人心中都隐隐约约地想过:以吉贵人受宠的程度,被封为嫔,是迟早的事情。 但真没想到会这么快。 实在是太快了! 自打冬天,海贵人一事牵涉到她后,没过多久,皇帝便封她为贵人,如今一年还没到,眼看着又成了嫔。 而且她到现在,还未曾生养过呢! 凭什么? 宫中现在的嫔位——除了宁妃降为宁嫔不谈,此外的懋嫔、谦嫔,都曾经诞下过子嗣,只不过夭折了。 再从母家来说。 谦嫔的父亲是朝中三品大员。 而吉贵人的父亲,虽是被皇上提了从三品,那也不过是沾了女儿的光,兼着资历、能力摆在那儿,简直与谦嫔的父亲不能比。 懋嫔的出身就普通一些,倒是和吉贵人母家差不多,但是人家入潜邸早啊!凭着这么多年的光阴与资历,熬出一个嫔位来,也能让众人服气。 乌拉那拉氏正襟危坐,和颜悦色地道:“吉贵人,皇上对你青眼有加,帝宠如此深厚,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荣光——如今宫里子嗣不多,你既蒙受帝恩,更得好好保重身子,努力为皇上开枝散叶才是!” 她说到这儿,语音微微一顿,似是慨叹道:“皇上与本宫等着你的好消息……都等了许久了!” 众人听见这“帝宠如此深厚”、“等了许久了”云云,各人眼中神色更加微妙——瞧见没?连皇后都在警醒敲打着吉贵人呢! 乌拉那拉氏又絮絮说了一番,无非是随意地问了问各人居于圆明园中的情况,不少人还在想着吉贵人即将封嫔之事——他人风光得意更衬出自己境况不堪。对于皇后所问,回答起来也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 乌拉那拉氏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笑道:“好了,这圆明园中风景甚美,林木青翠,碧水如玉,清幽雅致,最是适合寻芳探幽。本宫瞧着,怕是大家伙儿也坐不住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一时间,众人齐齐站起身来,屈膝行礼告退。 待众人完全退出后,皇后眼睛微微一眯,落在角落里的海答应身上,淡淡道:‘’你不走么?” 海答应上前来。 她虽穿得寒酸简朴,发髻也只梳了个答应的一把头,但仍然掩不住一段天然风流体态,袅袅地上前来,便连皇后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海答应跪下来,声音也不如何大,只是低声道:‘’皇后娘娘,婢妾从前初初入宫,便得了皇上青眼,年少浮躁,心气高傲,自是不懂事,辜负了皇后娘娘的抬举。” 乌拉那拉氏刚才对妃嫔们说了半天,口干舌燥,正低头喝着一碗银耳松茸羹,听见这话,险些笑喷了出来。 她抬手接过华容送上来的帕子,凤眸一撇,似是讥讽、似是鄙夷地瞧了一眼海答应,道:“你倒是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皇上几时对你青眼有加过?不过是本宫抬举你,皇上又瞧着新鲜,便多传召了你几次。” 乌拉那拉氏微微向后仰了下巴,道:“你总对本宫说,你如今长进了!可本宫瞧着,你还是同从前一样——一点儿事情都看不通透!” 她站起身,缓步踱上前去,慢悠悠地伸出手,抬起了海答应的下巴。 她手上的护甲镶金嵌玉,在坦坦荡荡殿中的暗色里泛出宝石的冷光。 乌拉那拉氏捏住谦嫔的下巴,两边转了转,才意兴阑珊地丢了了手,回身踱了几步,叹道:“空有美貌,却无一颗巧心,可惜了老天给你的这张好皮囊!” 海答应跪着不说话。 皇后重新在凤座上坐了下来,眉心一动,半笑不笑地道:“起来吧。” 海答应遵命而起。 皇后声音放温和了一些,才道:“好了,本宫若是真的弃了你,又哪里会屡次三番,出手相助于你?你且回去好好收拾着。记住,皇上也是人,丽色当前,他总是不会讨厌的!日子长着呢,咱们慢慢来。” 她一边说,一边视线上下打量着海答应,落在她手上时,乌拉那拉氏一皱眉,道:“你这手,怎的成了这样?” 只见海答应双手虎口处微微发红起皮,摩了一层茧子,旁边还有几处开裂。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各为其主 , 海答应脸上微露酸楚,低着头,声音艰涩地道:“婢妾曾遭皇上厌弃,这番能来圆明园,也是皇后娘娘垂怜,得以事成,别的自不敢多求。婢妾以答应卑贱之身,身边人手少缺,许多活计便是自己也要动手去做。” 按照清宫所定,答应身边使唤的宫女不但少,而且也是地位极低的宫女,其身份与妃嫔身边的宫女截然不同。 乌拉那拉氏面上露出怜悯之色,转头瞧着华容,微抬下巴,道:“去里面,把本宫妆台东边,右手第二格里的七宝如意膏拿一盒过来。“ 华容转身便去了。 海答应自然不知那“七宝如意膏”是什么,微微一怔。 不多时,华容已经捧回来一只赤红色小瓷罐——那小罐子也不见得如何精致,倒是上面用极好的蚕丝盖布细细覆着罐口,又有两根细细薄薄的流星追月金绣带,一左一右地仔细缚着瓶口。 乌拉那拉氏伸手从华容手中接过,向前走了几步,悠然道:“这是本宫平日里,用来养护双手的润肤膏,对着手部肌肤干裂,最为有效,内里用了松脂、芍药、黑枸杞、雪蛤、蛹虫草、蚕蛹、蜂蜜七样,故名七宝如意膏。” 她停了停,拎着那只小瓷罐在海答应眼前晃了晃。 海答应不由得伸出双手,乌拉那拉氏一松手,瓷罐便落在海答应手心之中。 乌拉那拉氏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海答应,温声道:“本宫今日赏给你,愿你心中所盼之事,皆能如意。” 海答应跪下谢恩,伸手接过时,乌拉那拉氏的眼而光从她粗糙的手部皮屑掠过,眼中便略带了嫌弃之色。 海答应自有察觉,下意识地便将手向身后藏了藏。 待得海答应出去后,华容才低声问乌拉那拉氏道:“皇后娘娘,您真的还要抬举海答应么?” 乌拉那拉氏拿着帕子,擦了擦手,叹了口气道:“青黄不接。也只能矮矮子里面拔将军,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 吉灵自坦坦荡荡出来,张贵人亦在旁边,这时见众人渐渐散去,吉灵便问她道:‘’生煎,你居处在哪儿?” 张贵人小声道:‘’我住在‘汇芳书院’。” 吉灵一脸茫然。 张贵人指着方位给她看:‘’从碧澜桥穿过去,到了杏花村,再穿过万方安和,一直向西北走,再……” 她说了一长串,吉灵才听明白——原来张贵人的住处被安排在整个圆明园的西北角了,基本上是边缘地带。 别说九洲清晏了,就算是距离坦坦荡荡,都要走上好远。 张贵人细声说给她听:“汇芳书院像个很大的院子,占了一座小岛,内里有好几处小的院落,我住的那间最大,叫眉月轩,旁边还有抒藻轩、涵远斋、随安室等等,李贵人住在涵远斋、马常在住的是随安室,抒藻轩到现在还没人住。” 吉灵听到李贵人和马常在,顿时想到初进圆明园时,在正大光明殿西配殿换衣裳时,听到的谦嫔、李贵人、马常在贴着墙角说闲话。 原来李贵人和马常在现在也住在一处了。 张贵人低声道:“远虽然是远了一些,不过皇上如今眼里只有吉姐姐,从来也不向别人那儿去,再说皇上从前也并不怎么中意我,如今住的远了,天高皇帝远,我反而倒落得个轻松自在呢!” 她说着这番话,旁边的宫女丽橙便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张贵人转身望着波光粼粼的后湖湖面,缓缓道:“唯一让人不快的,便是成日要见到李贵人和马常在,不过若不是给皇后娘娘请安,我也不大出门,落得个‘眼不见为净’。” 两人一边说,一边沿着湖边缓缓行走,张贵人又絮絮地捡了汇芳书院中,那两人讨厌之事来对吉灵诉苦,不知不觉,已经拉着吉灵,沿着后湖边走了好远下去。 直到杏花村前,张贵人这才意识到,猛地停住了脚,笑道:“吉姐姐,瞧我,糊涂的!倒把你往西北边带了。你的天然图画在东边,应是往那儿走!” 她说着,伸手遥指天然图画,眼中不由得露出一丝向往之色,道:“那儿风景正好!又清幽,又安静,定然是合了吉姐姐你的心意。” 待得吉灵走后,丽橙托着张贵人的肘,主仆两人沿河慢慢走回去,一路经过杏花村、万方安和、上下天光、武陵春色等处,直到人迹渐少,无人之处时,宫女丽橙忽然低声道:“主子,奴才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素来乖巧机灵,这般肃色老成倒是少见,张贵人停下脚步,微觉奇怪,瞧着她道:“怪里怪气的,有什么话就说呀。” 丽橙屈了屈膝,这才低声道:“主子如今抬举奴才,能让奴才贴身侍候您,是奴才三辈子积德修福才换来的!主子待奴才也是极好的,正因如此,奴才才不得不说! 主子,您还记得那一次,宁嫔——从前的宁妃娘娘,硬要说主子您在院中栽花,让她咳喘不止,结果当场打了您许多耳光的事吗?” 张贵人听她提到这事,眼中微有不快,走到湖边,伸手抚摸在一株花枝上,沉默不语。 半晌,她一抬手,将那花枝“咯噔”折了下来,在手中晃了晃,对着湖面轻飘飘地扔了出去,才道:“我知道你的忠心,那一次若不是你拼命冲去景阳宫求救,我还不知道被宁嫔糟践成什么样子呢。” 丽橙摇头道:“奴才不是邀功。” 她上前来,伸出双手,轻轻柔柔地搭在张贵人手臂上,低声道:“主子,奴才忠心为您,自然也是一心盼着主子好的。 奴才知道主子是个不想争的性子,可是在这后宫之中,这么多娘娘主子,哪能是您不想争,就能不争的呢?只怕是您自个儿存了这份心,别人却偏不让您安生!宁嫔娘娘那事儿,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吗?” 她微微抓紧了张贵人的手臂,道:“从前,奴才瞧着麦冬姐姐总是随着主子,主子您说什么,麦冬姐姐便做什么。但奴才……奴才和麦冬姐姐不一样!” 她目光灼灼:“奴才没读过书,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不过听人说过有个词儿叫‘未雨绸缪’——人要向好,就得提前为自个儿打算:宁嫔娘娘为何敢如此欺辱主子?可不就是因为主子您只是个贵人么? 倘若您位份高一些,或者如吉贵人一般,能得到皇上的宠爱,宁嫔娘娘还敢那般对待您吗?” 她叹了口气,瞧着张贵人方才掷出去的那枝花枝,浮在湖面上,正随着水势缓缓浮动——叶子鲜嫩,花萼娇美,便如张贵人一般。 丽橙蹙着眉头,一边斟酌着话语,一边低声道:“主子年轻貌美,可皇上这次分配居处,却将您安排在了汇芳书院这样边角的地方,主子以后这一辈子,在宫中的路还长,难道这一辈子就甘心如此么?” 张贵人微微皱起眉头,扬起下巴,瞧着远处的湖面,并不言语。 丽橙偷偷抬眼瞟了一眼她的脸色,轻轻拽了拽张贵人的袖子,道:“主子与吉贵人交好,奴才以为,这便是个极好的机会!如今吉贵人正得宠,人又和气,不是个刻薄的主儿。 主子何不往吉贵人那儿多跑一跑,设法多在吉贵人那儿留一留,如此,必能多见着皇上几面,和皇上也答上几句话,便是见不到,只当是看望看望吉贵人了,这法子对主子也是绝无害处的!” 丽橙一口气说了个淋漓畅快,才觉得心中“扑通、扑通”只是乱跳。 半晌,张贵人才冷淡地转过脸来,只生硬地抛出一句话,道:‘’说完了么?说完了便回去罢!” …… 吉灵沿着湖边走了回去,刚刚到了天然图画门口,只见小陈子正带着两个小太监在门口。 他来来回回转悠着,一回头见到了吉灵,顿时眼中一亮,放出光芒,上前来“嚓嚓”两声打了袖子,跪下给吉灵请了安,才道出,原来他是奉皇上的旨意,请吉贵人到九洲清晏去一趟。 此时日头已高,吉灵跟着小陈子到了九洲清晏殿,一路行来,奴才仆役们皆跪地请安。 吉灵一路眼花缭乱地走来,待得到了殿内,那殿内极宽阔深广,而胤禛正负手站在案后,手中持了什么物事,瞧着吉灵,他便笑了,抬手道:“过来!” 吉灵上前去,请了安,胤禛见她要蹲下,几步上前来,便亲手把她扶起来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柔情涌动 , 胤禛抬手叩了叩桌上,道:“灵灵,你来瞧瞧。” 吉灵走过去,便见一张书册大小的泥金纸笺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她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 是妃嫔封号。 胤禛向侧边一撩起衣袍下摆,坐下在桌案边,示意吉灵到他身边。 他眉眼如春风舒展,满眼都是笑吟吟的温柔,只瞧着她缓声道:‘’灵灵,朕一早忙着政事,没来得及好好与你商量一番,这会儿才空下来。 前行圆明园前,你曾对朕说过,封号你要自己来选,还记得么?” 看着吉灵两眼放空,胤禛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叹道:“亏得朕最后定了这三个字。” 吉灵侧头去看。 第一个字是“宸”字。 胤禛解释给她听:“‘宸’,是北辰所在之处,也指帝王所居。所以,封号为‘宸’的妃嫔,是离皇帝最近的人。” 胤禛提了御笔,在那“宸”字上点了一滴丹朱,才神色悠然道:“这个字颇为雍容高华,朕心中很是喜欢,从前,亦未曾给过任何人此封号。 他嗓音清越,娓娓道来,说到最后,嘴角微微上扬,瞧着吉灵:”灵灵,你是朕心中之人,朕把这封号留给你。” 吉灵抬脸对他笑了。 胤禛伸手摸了摸她脸颊,不待她发话,又提笔在第二个字“穆”上,圈了一圈朱砂,手指一翻,转了御笔,用笔杆点了点,才道:“这个字——《周颂》里说‘于穆清庙’,《大雅》里也说‘穆穆皇皇’,指的都是温和、端庄、肃静之意。此字不但不俗,更兼有书卷气。” 他顿了顿,脸上略带遗憾地,又指着第三个字道:“最后还有个‘贤’字,若是论性情,灵灵倒是很贴切这封号,只可惜略有些普通了。” 吉灵看着他侧脸,忽然冷不丁地小声冒出来一句:“皇上,‘吉’字如何?“ 她说出口,就有点后悔了——胤禛这么认真给她选了三个字,她还冲着他问出这句话,这不是明摆着扫他的兴么? 她在手里攥着帕子,小声解释道:“其实这么长时间,一直听人喊我‘吉贵人’,我……我都听习惯了。” 胤禛先是一怔,然后就笑了。 原来灵灵想的是这么个偷懒主意。 他怜爱地抬手摸了摸她头发,沉声道:“事情没这么简单。灵灵,选封号是有很多讲究的。” 趁着这机会,他给吉灵好好讲了一番,吉灵才明白——原来,除了极少数的特殊情况以外,妃嫔若直接用姓氏作封号…… 要么就是出身低微,连封号都不配有。 要么就是不得圣心,皇帝随意了事,连封号这件事都让宗人府直接跳过了。 当然,这主要针对的是嫔位以及嫔位以上。 毕竟清宫之中,贵人、常在、答应无定数,皆随皇上心意欢喜。但从嫔位开始,人数就有了限制。 也就是说,做贵人的时候,封号有没有尚且无关紧要,但是到了嫔这一级,就很重要了。 甚至从封号,可以揣摩出这个妃嫔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皇帝对她的看法,甚至……这个妃嫔未来的路可以走多长。 宸嫔、穆嫔、贤嫔…… 吉灵在心中默默把这几个字都念了一遍。 好像除了“穆嫔”听起来有点木木的,不大入耳,其他两个都很好听呢。 不过她心里还是更偏向于这个“贤”字的,贤良的贤,听起来比那个“宸”字低调很多。 “宸”实在是太华丽了,星光熠熠,一个嫔位用上这个字,似乎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 若是宫里有贵妃、皇贵妃,倒是很适合这个封号。 但是她绝对不会再给四爷泼冷水了! 吉灵咽了口唾沫,抬起眼,迎着胤禛的目光,笑道:‘’皇上定夺吧,两个字确实都很好!这……这是皇上赏的封号,我听皇上的。” 胤禛本是一直含笑注视着她的,听她柔顺应承,他甚是高兴,便一笑,干脆利落地抬手,指着泥金纸笺上的那个“宸”字,道:“便是这个‘宸’字罢,朕封灵灵为宸嫔!” 等等,这个“宸”字怎么这么眼熟? 吉灵微微抬起眉毛,想了一瞬,心中忽然一亮——啊!宸妃! 这不是皇太极最宠爱的宸妃娘娘——海兰珠的封号吗? 那位让皇太极一往情深,爱得死去活来的宸妃娘娘啊。 吉灵屈膝打算谢恩,胤禛自然不让她蹲下,一弯腰伸手就把她人给扶起来了。 他握住她的手,就把她拥进怀里。 苏培盛见状,立即飞眉瞪眼地把内殿里的奴才都轰出去了。 吉灵依偎在胤禛肩膀上,闭着眼笑了,声音甜蜜地道:“谢皇上恩典。” 胤禛抬手摸了摸她脸颊,笑着瞧进她眼睛里,过了一瞬,他才慢慢柔声道:“还有一事——如今既然在圆明园里,灵灵,你的居处便暂时安置在天然图画。 那小院朕瞧着颇为清雅,应是投你的性子,只是气派不足。不过瞧在它与九洲清晏离得甚近的份上,暂且委屈几月,待到冬至时回紫禁城里,朕再好好择一处宫苑给你。” 胤禛说到这儿,脸上忽然现出几分抱怨之色,絮絮道:“景阳宫太远,朕可不想再跑了!” 这话一说,两个人都笑出来了。 吉灵抬起双手,缠住胤禛的腰,不假思索地点头道:‘’我听皇上的!“ 胤禛低头去瞧她,就见她满足地笑着,眼睛也成了两只月牙儿,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对自己无限依赖、信任的神情。 他心里柔情涌动,不由得拥紧了吉灵,下巴轻轻厮摩着她鬓发。 …… 傍晚。 九洲清晏西北边,坦坦荡荡中。 乌拉那拉氏斜斜地倚在内室窗下,肩上披着一件单衣,殿里放了三只冰桶,加上黄昏时分,额殿内光线昏暗,竟然森森得有几分初秋的凄凉意。 乌拉那拉氏手中握着宗人府呈上的,给吉贵人行册封礼所选派的女官名单。 她并没有看那张名单,目光只是虚虚地落在空无处。 华容走了进来,屈膝低声道:‘’皇后娘娘。” 见乌拉那拉氏并无反应,她只好又加重了语气,复喊了一遍。 皇后全身一震,如大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看着华容,手中握着的那张名单便倏地滑在地上了。 宫人点起了宫灯。 乌拉那拉氏这一日不甚舒服,亦不许宫中灯烛明亮刺眼,只有两盏七转荷香灯袅袅地随风晃悠着,昏昏沉沉地照着殿里,灯火阑珊。 华容身旁,一只手伸了出来,慢慢捡起那张名单。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宸贤心意 “宸嫔……”,裕妃捡起那张名单,细细念着最上面给吉灵的封号。 乌拉那拉氏的眼光沉沉地扫了过来“裕妃,你几时过来的?” 裕妃面上微现讶然,却仍然先给皇后屈膝行了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这才道“不是皇后娘娘传召臣妾么?臣妾一听闻,立即就放下手头事情赶过来了。” 乌拉那拉氏抬手轻轻敲了敲额头,道‘’瞧本宫这记性!是了,本宫这儿有几样新呈上来的西洋小玩意儿,想着弘昼应当喜欢,便让你来拿去。” 她转头吩咐宫人道‘’都出去吧。” 待到宫人关上门,皇后才笑吟吟地继续对裕妃道“你们相聚的时候本来便不多,难得弘昼又是个孝顺体贴的好孩子,这西洋玩意儿从你手中给他,自然更加亲厚。” 裕妃听她提到弘昼,一脸掩不住的自豪与欢喜,她抬手用帕子捂了嘴笑道‘’瞧皇后娘娘这话说的!您是弘昼的嫡母,是弘昼最该孝顺的皇额娘!这西洋物事,臣妾从来瞧着稀罕,既然是皇后娘娘的一片美意,臣妾便先替弘昼收着,赶明儿见到他时,跟他好好说一说皇后娘娘对他的疼爱!” 乌拉那拉氏也笑了,抬手撑着额头,枯瘦的手指上,金累丝九凤戒子灿然生光。 那戒子还是康熙四十八年,她还在雍亲王府做嫡福晋时,康熙爷赏赐的。 她那时戴着正好,这几年,人熬着心力,熬着熬着,就瘦了不少,眼看着这只戒子都能在手指上转动了。 乌拉那拉氏地低声道‘’裕妃,这明面上,本宫是一碗水端平,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本宫总是要多向着你们母子一些的,你可知?” 裕妃抬头看乌拉那拉氏,两人目光一撞,裕妃立即垂头小心道‘’臣妾如何不知?皇后娘娘,臣妾与五阿哥……都仰仗着皇后娘娘呢!” 乌拉那拉氏短叹了一声,向后微微一一仰,手指弯曲起来,将那戒子脱了下来,在桌上轻轻敲了敲,这才亲热地笑道“行了,咱们都是故人,这仰仗不仰仗的场面话就别说了,本宫是个无用的,没准儿,到头来,本宫还要指望你和五阿哥呢!” 这话说的就很重了。 裕妃被一吓,像一根面条似的,哧溜就从椅子上直接滑下来了,连站都没站起,跪在乌拉那拉氏面前‘’臣妾惶恐!皇后娘娘怎的这般说话,臣妾不敢!” 乌拉那拉氏伸手扶住裕妃,她长眉入鬓,斜斜地只是将一对凤眸挑上去,瞧着裕妃,声音低不可闻‘’说什么敢不敢的?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还不是都看天心定夺!” 她凑在裕妃耳边,低声道‘’皇上心思,谁也猜不透。面上夸赞的,未必心里就是真的赞赏;面上淡淡的,也未必心里便看得轻!” 裕妃不料皇后今日竟忽然与自己提到这些事,还说得如此堂堂,一时间瞠目,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撑着手,眼睁睁地看着皇后。 乌拉那拉氏眯着眼,瞧了裕妃一眼,忽然坐直了身体,一拂袖子,面色端肃道“你过来。” 裕妃凑到皇后面前,不敢抬头直视她,便微微垂了眼,目光落在皇后满身凰绣上。 只听皇后一字一字悄然道“你是觉得你身份不够尊贵,是么?可是本宫提醒你——钮祜禄氏的身份,也并不如你想象的高。” 裕妃低着头,知道皇后说的都是实情——钮祜禄氏,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满族八大姓之,如今正在渐渐褪去当年的光环,渐趋下落。 要不然,也不会只给熹嫔一个“藩邸格格”的待遇了。 乌拉那拉氏瞧着裕妃,一字一字道“慈母爱子,非为报也——熹嫔如今如此上进,锐意进取,裕妃,你身为人母,还坐得住么?”‘ 裕妃跪在地上,只觉得鬓发间隐隐有涔涔的细汗透出,她低声道“皇后娘娘,您别忘了,紫禁城里,长春宫那儿还有一位呢!” 乌拉那拉氏知道她指的是齐妃的三阿哥弘时。 她凤眸一眯,却并不回答裕妃的这句话,只是抬手接过那张吉灵封嫔的名单,递给裕妃,悠声道“你且看看这个。” 裕妃接过来,瞥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道‘’臣妾知道,皇上将封吉贵人为宸嫔。” 乌拉那拉氏点点头。 似是觉得冷了,她微微捂了捂自己鼻尖,这才冷冷瞧着远处,并不看裕妃,语气沉重凝缓地道“皇上,本来还想给她一个‘贤’字,最后才定了这个‘宸’字!你仔细想想这两个字。” 她抬起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微微闭上眼,似乎是疲倦已极。 裕妃口中喃喃自语道‘’宸、贤……” 她眉尖一动,神情一凝,倏忽望向乌拉那拉氏。 乌拉那拉氏面色阴郁,沉沉地望着她,点了点头“你想到了。” 她站起身,在殿中踱了几步,抬起手,仰头随手梳了梳那七转荷花灯下明黄色的穗子,这才语气泠然地道‘’当年,太宗皇帝宠爱敏惠恭和元妃甚浓。 敏惠恭和元妃刚刚生下皇八子,太宗皇帝便大赦天下——此等皇后生嫡子才能享的尊荣,居然这般施施然加在一个妃子身上,简直闻所未闻!” 她顿了顿,又道“敏惠恭和元妃在世时,封号为宸——这位宸妃娘娘,生生压得孝端文皇后与孝庄文皇后喘不过气来! 而不过短短十几年后,世祖皇帝甚宠爱孝献皇后董鄂氏,孝献皇后初入宫,便封为‘贤妃’,一月之后,便升为皇贵妃。之后,孝献皇后生下皇四子,世祖皇帝甚至说出‘此乃朕第一子’的话出来!” 乌拉那拉氏转过身来,瞧着裕妃,神色似笑非笑道“这两位的封号,一个是‘宸’、一个是‘贤’,咱们这位皇上的心意,还不是呼之欲出么?” 她盯着裕妃,低声道“未来的宸嫔、若是……” 她低手,指了指自己腹部,随后便不说话了。 裕妃怔怔地抬头瞧着皇后。 天边,一声惊雷轰然炸起。 万卷层云如马群一般,向圆明园的上方黑压压地奔涌过来。 一场暴雨轰然洒下,天地间飘荡着层层雨雾,宫人在坦坦荡荡的飞檐下快速奔走着,关起一扇扇雕花窗户。 裕妃似是自言自语,摇头道“皇后娘娘,孩子们都已长成了,那位……她来不及!” 乌拉那拉氏冷冷瞧了她一眼,轻声道“那未必见得。稚子最堪怜!” 裕妃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 裕妃走后,皇后笔直地站在殿中,只有华容捧着一碗松针雪茶,沉默地陪在皇后身后。 乌拉那拉氏慢慢转身,垂眼看着那盏茶盖,低声道‘’祸莫大于轻敌。是本宫成全了她,也是本宫小视了她。一年不到,已经连升两级,如今,瞧着皇上这劲头……” 她的眼光沉沉地扫过殿中,那是一种藐视万物,却又色厉内荏的神情。华容看在眼里,口中便宽慰道“皇后娘娘,您别多想,且放宽心,不过是个封嫔!再说了——宫里的情势,谁得宠,谁不得宠的,常有生变,算不得数! 只有您,才是六宫之上,最最尊贵的皇后。以您的身份,便是为那吉贵人劳神一晌,都是不值得!” 8.。.8. 第二百一十八章 喜事连连之封嫔 九月初,封嫔前一日,内务府已经将嫔位受册封礼,按制所要用的吉服、朝服等一应送来了吉灵的天然图画。 还有一位引导的女官随侍在侧,是专门来给吉灵讲封嫔当日礼仪的。 这就比当时做贵人要复杂多了。 吉灵坐直了腰板,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地听她讲,有不甚明白的地方,就打断她,细细地问第二遍。 那女官自然不敢怠慢,皆神色恭谨、轻声慢语地给她解释清楚了。 天然图画的庭院中,小芬子一早就指着两个杂役太监,将地上铺上了老大一块红绸锦布。 此时,封嫔的赏赐源源不断地被内务府的人送进来,到最后,有的箱子实在没地方放了,外面还在往里送,只好高高低低地堆叠起来。 麒麟摇着毛茸茸的小尾巴,在高低不同的箱子之间跳来跳去,快乐地穿梭着,好像也知道吉灵即将成为宸嫔娘娘,小芬子几次走路都差点被这一小团毛茸茸给绊到。 碧雪忙得恨不得生出六只眼珠子,八只手来,哪里还有工夫能管得着麒麟?她偶一回身,正好看见麒麟跳到最高处一只小箱子上。 那小箱子不知装的是甚么物事,此时随着麒麟的动作,摇摇欲坠。 碧雪急得直跺脚,斥道“小祖宗哟!快下来!“ 麒麟站在上面,仗着碧雪够不到,冲着她一歪脑袋略略略…… 然后,小洋子正好经过,他转眼瞥见,便沉默着走过来,一伸手就利落地把麒麟给捞下来了,双手交给碧雪。 碧雪接过麒麟,抱在怀中,面色微红地低头道“多谢!” 待得她抬起头来,小洋子早就已经走远了。 一些又沉又大的箱子,已经渐渐被小芬子等人抬了进北边厢房,剩下的琐碎细软,其实收拾起来是最耗费精力和时间的。 七喜在旁边,听着内务府的人把余下的条目报完,将赏赐册子接过,一一对过。 等到内务府的人走了以后,她捧着赏赐册子,脸都快贴了上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决定先从封嫔的吉服、朝服开始收拾起。 贵人主子即将成为宸嫔娘娘,按照宫里的规矩,光是朝冠就有三顶夏季一顶,冬季一顶。 夏季的是细腻柔嫩的天鹅绒顶子,冬季的则是染貂朝冠。 此外,还有一顶春秋戴的金累丝二翟鸟朝冠,按照宫里妃嫔们用珍珠的规格等级——这顶朝冠,最顶上用的,是和田大枣大小的无光东珠一颗;左右各有一颗四等珍珠;再下面是一圈淡金色的小珍珠环绕。细细巧巧的镶玉石花枝垂,缀在朝冠后面。 最底下是镶金托底的珊瑚装饰。 碧雪看得都有点眼珠子挪不动了——嫔位娘娘的朝冠,她不是没见过,但是内务府给贵人主子送来的这顶,似乎格外精致华美呢。 两个人捧着呈给吉灵。 吉灵托在手中试了一下,差点没摔了——亏得七喜在下面一把接住了。 好重!幸亏这朝冠不是天天要带的,否则这样压在头顶上,迟早变成秃头! 吉灵又低头看了看嫔位的朝服。 和朝冠一样,这嫔位的朝服也有冬夏之分。 她马上封嫔就要穿的,是夏季朝服——用的是石青片金缘,领后垂着金黄色丝绦,下面是万福万寿的图案,裙片上装饰着珊瑚坠角,走起路来,玲珑摇曳。 冬季的那件朝服则是香色,除了质地厚度不同,图案与夏季的都是差不多的。只是裙片上加了金色海龙缘,海龙缘纹的下端,以红色织锦寿字缎收束结口,端庄高华中亦有楚楚动人。 另外还有配套的朝珠——皇后的朝珠是东珠质地,皇贵妃和贵妃的朝珠是三等珍珠质地,到了妃位和嫔位,朝珠就是珊瑚质地的了。 眼前吉灵将用的这串朝珠,就是红宝石大坠角,由三串珊瑚小珠组成“纪捻”,质地细腻,色泽清透。 这些华服美冠已经占了五只大得能装下一个成年人的箱子。 更别提还有胤禛赏赐的一堆琳琅满目的首饰,以及各色轻软金贵的布料…… 四爷啊……喜欢谁,就恨不得一挥手,把身边所有的好东西都给谁。 七喜一边收着,一边轻轻叩了叩那首饰盒子,瞧了碧雪一眼,一副“看!主子就说不用带太多衣裳、首饰来圆明园吧!到这儿自然就会有。”的表情。 等到把所有的这些衣裳都收进里屋里的描金花鸟四脚大衣橱后,橱门就几乎快关不上了。 七喜和碧雪只能重新又把衣服全部一件件拿出来,仔细叠好,再头尾交错开放进去,尽量节省空间——但有的衣裳上面又有立体的花钿珠翠,若是强行压着了,便会损坏。 她和碧雪忙活了好一阵子,才算是把这些华服霓裳都请进了柜子里。 这当儿吉灵正好出去转悠——去小芬子收拾的北厢房那儿,去看大件物品了,不一会儿她才抱着麒麟回来,进屋了就把麒麟往地上一放。 她笑眯眯地就问七喜“朝服收好了吗?” 七喜正跪在地褥上收拾,还没来得及说话,碧雪笑着点头道“主子,都收拾进衣橱了呢。” 吉灵不假思索地走到衣柜旁边,一边笑着道“不错,我来瞧瞧!”,一边打开门, 七喜一转头,刚刚瞥见,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衣橱里的衣服,顿时如五色斑斓的洪水一般,哗啦啦地全涌了出来。 麒麟是一直跟在吉灵脚边跑来跑去的,这时候它瞬间就被衣服埋住了。 吉灵……! 她立即就蹲下来,手忙脚乱地拽着麒麟的小短腿,把它从一堆衣服山里扒拉出来。 幸亏都是轻软衣物,麒麟也没受伤。 它撑着四只小短腿,顶着一脑袋的乱毛,甩了甩头上的线头,站了起来,表情有点懵。 吉灵看着满柜子的衣裳,忽然就想起了穿越之前,自己在手机上用过的一个衣橱管理软件,便捷又好用,只要把衣服拍照上传,就可以分门别类进行管理了,查找起来也很方便。 不过如今是雍正年间,这……也只能想想。 这一晚,天然图画里,几个陪着吉常在从景阳宫西侧院患难时候走过来的奴才,都很激动。 主子就要荣升嫔位,成为宸嫔娘娘了! 在这后宫里,主子的前途就是奴才的前途,更何况是像吉贵人这样好伺候,又心善的主子! 能够待在吉贵人身边伺候,简直就是掉进福窝了。 七喜更是高兴的一夜都没睡。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夜里大概四点的时候,七喜精神十足,掐着点看着时辰,就趴在吉灵床头,把她给轻轻推醒了。 吉灵一睁眼,先看见的是昏暗光线中,七喜和碧雪两个姑娘,笑得露出了雪白的门牙,两人就跟两只大猫头鹰似的,只差眼睛没露绿光了,齐声道“宸嫔娘娘!奴才们伺候宸嫔娘娘起床吧!” 吉灵用被子蒙住脸,在床上哼哼唧唧翻滚了一圈,然后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凭毅力坐了起来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清宫里,不管什么仪式都喜欢一大早进行! 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用小刷子细细地把眼部遮瑕做好。 好妆底为先,一个漂亮的妆容,离不开认真的打底和遮暇。 果然黑眼圈一去除,整个人看起来顿时有了神采,再加上眼影,眼线…… 因着今日是吉灵的大日子,封嫔朝服又是端庄沉稳,浓重大气的颜色,吉灵特地把妆容稍画得浓了一些。 妆容一重,人的气场仿佛也跟着变了。 待到七喜和碧雪将嫔位的朝服和朝冠伺候着吉灵穿上,两个宫女望着镜子里的吉灵,都有些呆住了。 贵人主子的身姿本是略偏单薄了些,可朝服的肩膀设计恰好很巧妙地掩饰了这一点,更增添了一份威仪。 吉灵望向镜子里。 镜子中的宫装女子,朝冠之下,秀眉如远山,眉峰处最浓,越向后越淡,眉尾渺如云烟,细细隐隐地飞进鬓发里。 双眉之下,一双清澈的眸子里一片坦然——不,与其说是坦然,倒不如说是安全感更恰当。 那种被人全心全意呵护、疼爱着的安全感。 她望着镜中人,翘起嘴角。 镜中的宸嫔娘娘也在望着她,嫣然一笑。 待到装扮好之后,吉灵早膳没敢多吃,简单地垫了一点小糕点,还是干巴巴的毫无水分的那种,毕竟这一身衣裳不方便,更何况头上还戴着朝冠呢! 然后她就开始等啊等。 等到她渴的受不了,又抿了一口江米粥以后,终于到了辰时初刻——这是钦天监给的吉时。 仪礼开始了。 天然图画的庭院中,早就铺设好了节案、香案,内中东西分置册案和宝案,内銮仪卫早在宫门外设了嫔位彩仗。 女官和两队仪礼内侍也是早早就到的,等了许久了。见吉时已到,便从两侧彩仗之内,端肃地迈起步子,走进了天然图画。 册礼内侍一人执节,一人手中捧着宝册,所谓“持节赍册”,神色庄重,目不斜视地一直走到香案面前,女官才开始宣读册封的旨意。 吉灵被七喜扶着,颤巍巍地跪下接旨,她还没习惯戴着头上的朝冠,一直不断提醒着自己动作幅度要小一点。 别低头,朝冠会掉。 “……贵人吉氏,德表柔嘉。心昭淑慎。翼中闺而克协。绳矩明衷。兹晋封尔为宸嫔。锡之册印。尚其钦承彝典,宣四德以延庥,益荷恩光……钦此。” 前面听着还美滋滋,后面的话,吉灵就听得就云里雾里了。 不过没事儿,听懂了“贵人吉氏”、“晋封尔为宸嫔”这几个字就可以了。 直到“钦此”两个字出来,吉灵知道,下面得赶紧叩谢天恩了。 8.。.8. 第二百一十九章 喜事连连之有孕 , 按照前一日教习的礼仪程序,吉灵举起双手,郑重地接过嫔位的册宝——那金宝、金册上皆有满文。 女官引着她在拜位北面跪下,行六肃三跪三拜大礼。 这个礼仪是前一天女官跟她细细讲过的,不但把每个动作都给她解释到位了,还恭恭敬敬的给她示范了两遍,连细节都有。 比如跪下去之前要神色庄重肃穆地提一口气——拜的时候还不能呼哧呼哧地出气,得保持着,等到拜完才能快速换气,深深地再提一口气,准备下一次行礼。 吉灵当时就听傻了。 但是她记得仔细,做的也很好。就连持礼女官在旁边看着,都不由得微微点头。 三跪三拜大礼还是相当繁缛的,吉灵被七喜和碧雪扶着,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又跪下,一会儿叩首,一会儿又低头……加之脑袋上还有个超级沉重的朝冠。 吉灵不一会儿,就有点眼冒金星,懵懵的了。 麒麟被小洋子紧紧抱着,在旁边看着,它自然看不懂主人在做什么,也是一脸懵。 等到终于行完了六肃三跪三拜大礼,册礼内监捧着节,又从彩仗之内,一步步神色肃穆端庄地踱出了天然图画。 按照女官口中低声提醒着的程序,刚刚受封成为宸嫔的吉灵,需要跟在那两位册礼内监后面,在嫔位内銮彩仗的前引开路下,走到九洲清晏的宫门内道右边。 若是在紫禁城里,她就需要走到景运门。 但是在圆明园,九洲清晏殿的宫门内道右侧,就代替了景运门的意义。 嫔位彩仗迤逦,一路行来,路上遇到的一些贵人、常在纷纷避让在两旁,屈膝行礼。 眼看着吉灵的宸嫔彩仗过去,不少人驻足观望,向着吉灵的背影投出艳羡的目光。 嫔位彩仗后面是跟着嫔位娘娘的肩舆的,但是此时册封之礼尚未完全结束,按照规矩,受封妃嫔必须要用自己的脚,一步步去走到目的地。 七喜抬头皱眉看了一眼天空——今天天气也不巧,万里无云,热的一塌糊涂,她略跟在吉灵的侧后方,就看见自家主子朝冠之下,隐隐已经流下了三四道汗水,顺着衣领蜿蜒淌进脖子里。 主子没抬手擦过一次。 她只是按规矩,双手端持朝珠在前,随着册礼内监的步履节奏,一步又一步,稳稳地向前走着。 七喜默默凝视着吉灵的侧影,忽然就莫名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并不是在圆明园中行封嫔之礼,而是在紫禁城中行册封皇贵妃大典。 …… 终于到了九洲清晏的宫门内道右侧。 封嫔之前,礼部早已向皇帝提供了适当级别的大臣名单,奏请皇帝从中钦定一位正使和一位副使,礼部鸿胪寺亦安排专人,将节案、册案、宝案摆放在此等候。 此时,正副使官员正在此等候。 吉灵走到此,女官便遥遥地阻了她不再上前。 那两名册礼内监仍然慢慢踱步,跟两只螃蟹似的,一晃一悠,慢慢走过去,表情凝重地将手中的节,缓缓伸手交给正使官员。 那正使官员也以同样的慢动作,微扬袖口,慢慢接过节。 正使官员背后的那名副使,动作比正使还要慢,随着正使官员的礼仪,缓缓向册礼内监点了点头。 吉灵额头上,终于有一滴汗蜿蜒淌了下来,正漫进她眼睛里,咸咸的让她眼睛有点睁不开。 站在夏天大太阳下暴晒着的吉灵眯着一只眼:……(╥╯^╰╥) 正副使官员的交接仪式终于结束了,他们转身去正大光明殿等候复命、还节——此时皇帝尚在正大光明殿中接见众臣。 册礼内监、女官见正副使官员走了,一转身顿时满面堆笑,说了好些恭维话,又向吉灵行了恭贺礼,随后带着奴才们均退出。 至此,册封嫔位的仪式总算是基本结束了…… 等等,还没完! 按照清宫规矩,这时候,受封妃嫔还得去给皇上、皇后、皇太后谢恩。 宫里没有皇太后。 皇上此时在上朝。 那便要先给皇后谢恩了。 是的,皇后还在坦坦荡荡中,按制,等着新晋的宸嫔娘娘过来谢恩。 众妃嫔也会在那儿等着——当然,只限于嫔位及嫔妃以上的妃嫔。 ……那其实就没几个人了——裕妃、熹嫔、懋嫔、谦嫔。 吉灵没敢耽搁,直接从九洲清晏宫道门口向西北方向行去,嫔位彩仗仍然跟在她后面。 去坦坦荡荡的路,是贴着后湖的南岸边走的,一条漂亮的沿湖观景道,走到底,就到了。 过了棕亭桥时,圆明园里的花木开得正绚烂,芬芳的气息随清风送来,暗香流溢。 七喜深深吸了一口那花香的芬芳,然后一抬眼,就发现,居然后湖对岸,隔了那么老远的距离,还有不少宫装丽人,眼巴巴地望着自家主子这儿。 吉灵也看到了。 后湖那边,雕梁重叠,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她只看了一眼,就微微垂下头,转过了视线,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心中不知为何,却无端端掠过了《阿房宫赋》中的一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到了坦坦荡荡前,吉灵转头吩咐彩仗停下,早有皇后身边的宫人迎接在此,见着她便恭敬行礼道:“奴才给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客客气气地把人叫起了,举步向前走去,旁边有人高声唱道:“宸嫔娘娘到——!” 坦坦荡荡中,皇后乌拉那拉氏身穿了一身明黄色吉服,正端坐于凤座上,一脸神色欣慰的,与众妃嫔等着。 她胸前挂着三盘朝珠,中间是东珠朝珠,左右斜跨肩上的却是珊瑚朝珠。 皇后头上只戴了钿子,满头的金色,上有皇后和太后才能用的九凰图案,东珠灿然生光。 见吉灵一步步走进来,她坐直了身子,微不可察地挺直了腰板。 吉灵快步走到皇后面前,屈膝行礼,朗声道:“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嫔妾前来给皇后娘娘谢恩。” 皇后端坐在凤座上,面色和悦地道:“好了,吉贵人……宸嫔快起来吧!” 吉灵谢恩,随后站起来,按例向裕妃娘娘行礼。 裕妃脸上的神色有点僵硬和不自然。 等到吉灵走到谦嫔、熹嫔、懋嫔面前时,这三人都从座位上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再不像从前她是贵人时,三人安然高坐。 懋嫔一脸温柔笑意,第一个就抢先了上来。 两人皆为嫔,按照平位见面行礼的礼仪,她与吉灵行了个同礼——两人双膝微曲,双手相碰。 刚刚行完礼,懋嫔就伸手亲热地握住了吉灵的手,笑道:‘’吉妹妹,恭喜了!咱们从前便是一宫里人,妹妹如今成了宸嫔……” 裕妃不屑地瞧了懋嫔一眼,心里满是鄙夷:这个懋嫔,还想着提醒宸嫔曾经一宫的情分,想让宸嫔关照关照她呢! 懋嫔面上虽是一脸喜气,心中却苦涩兼着一丝难言的嫉恨,酸得都要滴下水来了。 她熬了这么多年,还艰难又痛苦地生过女儿,一步步地,才算勉强爬到今日这个外人看来,尚算体面的嫔位。 还亏得皇上后宫不多!否则早被贵妃、妃给淹没了。 而眼前的这个吉氏,却短短一年之内,便从常在摇身一变,成了宸嫔娘娘。 她艰难熬到的成果,吉氏却唾手可得。 谦嫔见懋嫔一直拉住吉灵的手没放开,便暗暗地翻了个白眼。 她弱风摆柳一般地上前来,肩膀轻轻一挨挤,把懋嫔挤到后面去了,又伸手拉住吉灵的手,握在手里不断搓揉,面上快笑成了一朵花:“恭喜宸嫔娘娘!恭喜哪!” 她说着,就已经屈下了膝盖,要给吉灵行同礼。 虽是同礼,但她蹲得快成了给高位妃嫔行礼的姿势。 见谦嫔身子蹲得格外低,吉灵赶紧托住她手肘,随着她,也屈了膝盖下去道:“不敢!不敢!” 谦嫔一看,立即又往下蹲了几分。 吉灵…… 这就很有点像饭桌上敬酒了——两个人为了表示礼貌,互相要把杯沿低于对方一点。 结果你低,我也低。双方低来低去…… 她抓住谦嫔的手肘,算是拖着她,才把这个同礼给行完了。 熹嫔上前来,不卑不亢地给她行了礼,只是柔声道了一句:‘’恭喜宸嫔。”便退后了。 乌拉那拉氏此时在凤座上,便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裕妃,又瞧了一眼熹嫔,给裕妃使了个眼色。 眼见着各人行礼都完毕,乌拉那拉氏清了清嗓子,含笑开口道:“好了,如今宸嫔既已受封,咱们姐妹们就更热闹了!大家往后都要同心协力,亲厚友爱,不分彼此,努力为皇上开枝散叶才是。” 同心协力……不分彼此…… 吉灵微微琢磨着乌拉那拉氏的意思,正出神,就听皇后忽然又道:“宸嫔,今日是你受封的喜日子,本宫亦有给你的赏赐。” 她转头对华容点了点头。 华容转身去了,不一会儿,两个小太监已经抬着一只箱子过来了。 吉灵本来以为皇后赏赐,肯定是珠宝首饰、玉器文玩之类,没想到也和四爷一个样,直接整了一只箱子出来。 这么大手笔! 她赶紧站起来,跪下给皇后乌拉那拉氏谢恩,道:“嫔妾谢皇后娘娘……呕!”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的胃就好像忽然被人踢了一脚似的,只觉得猛地一阵酸水直往上冒,竟是忍也忍不住,直接呕了一口酸水出来。 皇后面前失仪啊! 幸亏反应快,她一把帕子捂住了,吐在帕子上了,七喜慌得连忙扶住了她。 皇后和几个妃嫔都张大了眼。 裕妃第一个反应过来,伸手撑着座椅扶手,声音晃晃荡荡地开了口:“宸嫔,你莫不是……” 第二百二十章 喜事连连之圣心大悦 , 裕妃和熹嫔都是生养过的,一眼扫过去,就看了个八九不离十。 皇后脸上神色也绷不住了,她平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有尺度,这时候却满脸动荡,只是下意识地,嘴里喃喃重复着一句,道:“快扶宸嫔坐下。快扶宸嫔坐下……” 吉灵紧皱着眉头,抬手掐着脖子不敢动,生怕一挪步子,一抬眼,胃里一晃荡,又对着乌拉那拉氏吐了出来。 刚才不就是“谢皇后娘娘……呕!”吗? 宫女们立即搬来了绣墩, 后面膝盖弯上一阵触感,是绣墩已经搬来了。七喜和碧雪一边一个,扶着吉灵小心翼翼地坐下。 七喜心疼得不断用手顺着吉灵的后背,轻轻给自家主子抹着,希望能缓解一些她的不适。 又有奴才拿了只小盆给吉灵。 不看这只盆还好。一看它,仿佛就有心理暗示似的——吉灵喉头一紧,又要呕了。 她拼命忍着,轻轻推开盆。 谦嫔一转头,看见本来准备在吉灵座位旁的淡香茶,立即嘱咐身边宫女给吉灵送了过来。 茶水本是烫着刚刚斟上的,这么耽搁了一会儿,温度正好。 碧雪接过茶来,奉给吉灵,低声安慰道:“主子,仔细抿一口热茶漱漱口!” 乌拉那拉氏这时候算是回过神来了。 她凤眸一斜,捏着自己珐琅护甲,低头略微沉吟了一下,就抬头对华容吩咐:“请太医过来。” 华容走后,乌拉那拉氏一脸喜气洋洋,环视着众人,感慨道:“喜事,喜事,真真是喜事!宸嫔今日怕是要双喜临门了——若真是有了身孕,皇上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呢!” 她顿了顿,对着吉灵细细嘱咐道:“宸嫔,你且好好歇着,千万不要胡乱走动,待得太医来瞧瞧。” 吉灵呕得一脸眼泪,用帕子胡乱擦了,哧溜吸了一下鼻涕,道:“嫔妾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仪了,实在惶恐,请皇后娘娘恕罪!” 乌拉那拉氏一挑眉,轻轻嗔道:“宸嫔这时候还说这种傻话,没得叫人心疼!” 她环视周围,细声道:“你们听听!不怪皇上喜欢宸嫔,这样温柔的性子,别说皇上了,本宫见了,也是怜惜哪。” 吉灵撑着七喜的手臂借力,就见七喜脸上喜忧参半,喜的是——主子若是真的有身孕了,那将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主子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势必将更加重要! 忧的是——一会儿太医来了诊断,还不知道主子到底是不是怀孕了? 毕竟主子从前就身子孱弱,虽说这一年来好吃好喝地将养着,总算恢复了不少……但是中间毕竟有齐妃娘娘那一遭寒食伤身的算计。 亏得狄安太医后来仔细调养,也说了主子身子如今无碍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到底齐妃娘娘那一招有没有伤着主子的身体……谁也不能给个定论。 七喜想到这儿,就对长春宫恨得牙痒痒。 太医很快过来了,指挥着医徒放下药箱,先是不急不忙地给皇后娘娘跪叩行礼,又给吉灵和几位妃嫔都行了礼,这才开始诊断。 一连诊了两遍,太医很笃定地一抬手,对乌拉那拉氏扬声道:‘’皇后娘娘,宸嫔娘娘这是有喜了!” 乌拉那拉氏倏地攥紧了座椅扶手,珐琅护甲几乎掐进肉里去,脸上却笑容满面,:“当真?你可要看仔细了!” 那太医低着头伏在地上,额头抵在手背上,眼里微微掠过一丝不快——他还能看错?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确定无疑,确确实实是喜脉——宸嫔娘娘气血充足,脉象滑实有力而时有回旋,臣按之圆滑如按滚珠,这身孕已经一月有余了。” 殿中静默无声,众人都在脑子中飞快计算着日子——一月有余,往前倒退,那吉贵人就是七八月间有的身孕了。 那是什么时候?中元节之后?中秋节之前? 乌拉那拉氏一松手,含笑道:“好!” 她眼眉一垂,目光从手上戒子滑过一瞬,随即抬起头来,对着华容扬声道:“安排安排,遣人去,去正大光明,给皇上报喜罢!” 裕妃翻动了一下眼皮,瞧着皇后,随即又倏忽将视线收了回来。 懋嫔与谦嫔皆是笑容满面地对吉灵满口恭喜。 七喜和碧雪高兴的劲头就别提了! 若不是因着在坦坦荡荡中,两个人怕是早就敲锣打鼓地蹦起来了。 两个姑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咧着嘴笑,露出两排又白又整齐的牙。 吉灵轻轻清了清嗓子,提醒着她们这还在外面——可不是咱们自家的院子! 她心里还有点没晃过神来——怀孕了?她居然怀孕了? 在现代,她都不知道怀孕是什么感觉,穿越到了这个时空,反而体验到了。 刚才那个呕酸水的孕吐——实在是很像发烧时候的呕吐。 反正都是胃不舒服的感觉。 不过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这呕吐,是肚子里一个小生命给她带来的。 是胤禛和她的孩子。 吉灵低下头,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心里涌上一股奇妙难言的滋味——隔着一层肚皮,里面正在孕育着胤禛的骨血。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说来,她可真是糊涂,因为月事时常有延后,这个月差不多到了该来月事的时候,一直没来,她也没在意。 她还以为是因为刚到了圆明园,一路车马奔波,加上新换了一个环境,身体还没有习惯过来,所以才导致月信延迟。 哪里能想到是这个原因? 毕竟穿越过来这么久了,从给胤禛第一次侍寝,两人肌肤之亲。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和她在一起时,胤禛是个能折腾的,对她更是百般疼爱,可是快一年了,都没个消息。 吉灵已经渐渐把这件事情淡化出头脑了。 没想到这喜脉说来就来了。 太医转了个身子,给吉灵磕头道:“恭喜宸嫔娘娘!” 他又调转了身子,给乌拉那拉氏磕头,口中亦恭恭敬敬道:“皇后娘娘,宸嫔娘娘从前身子毕竟孱弱,加上这又是头一次有喜,需得小心将养着,不可走动太过,操劳过多,最紧要不可忧虑伤神。” 乌拉那拉氏点头道:“今日撞上她的册嫔礼,这般劳碌了许久,也是没曾想到的事情。” 太医点头道:‘’是,确是不能劳碌。” 她略微一侧头,对着吉灵扬了扬眉毛,一脸贤惠神色道:“宸嫔,这会儿你可觉得好些了?” 吉灵站起身,勉强屈膝行礼要回话,乌拉那拉氏见状,连忙笑着向下一压手,道:“不必,宸嫔坐着回话便好。” 吉灵一脸柔顺地道:“谢皇后娘娘关心!嫔妾缓了一缓,这会儿好多了。” 裕妃在旁边听着,这时候就忽然冷不丁地插话道:“生养孩子便是这么辛苦,此时最多便是呕酸水,吃不下饭,夜不能寐,倒也不算什么。需知后面还有一遭大坎儿要过呢!” 吉灵知道她说的是生孩子。 裕妃微微叹了一口气,一脸关心的看着吉灵:“宸嫔这张小脸,瞧着煞白煞白的,身板也单薄,这以后的苦处,怕是还不知道呢!” 皇后瞧了裕妃一眼,轻声道:“裕妃,你也真是的,你是生养过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宸嫔还不知道轻重,你何苦捡着这些真话来吓她!” 吉灵只是微笑着垂头。 裕妃对着乌拉那拉氏,俯下宽厚的肩膀,笑着垂头道:“是臣妾多言了!臣妾妇道人家,说到这些事儿,便止不住地多拉扯了几句,宸嫔,你可别往心里去,好好养胎便是。” 皇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光中却微露不悦。 裕妃忽然想到,皇后也是至今未曾生养的,不由得心里悚然一跳,顿时闭上了嘴。 皇后站起身。 吉灵才发觉乌拉那拉氏今日穿了一双绝对高的高跟鞋——超高底花盆底鞋,那鞋跟的高度……超级夸张,简直比鞋面的长度还要长。 乌拉那拉氏这样一穿,身高顿时有了优势,凭空添了一股气势。 她走到吉灵面前,笑着道:“宸嫔有喜,加之一向婉顺恭敬,谢恩的训诫,本宫就免了,早些回去歇着罢!正大光明俺那儿,皇上恐怕这时候已经得了信了。” 吉灵被七喜和碧雪扶着,给乌拉那拉氏请安告退。 她出了坦坦荡荡,嫔位的肩舆已经在门口等着她。那几个侍轿太监见吉灵过来,皆打千儿齐声道:“宸嫔娘娘!” 清宫之内,肩舆或轿子是妃嫔们重要的一项交通工具,肩舆不设帷幔,上面随着季节情况各有遮挡,也有不遮挡的。 七喜和碧雪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扶着吉灵上了肩舆,吉灵知道自己是孕妇了,也是分外小心,摸着肚子缓缓坐了下来。 那肩舆上早就铺了带淡金边锦花薄垫,因着是夏日,薄垫旁一圈清凉水滑的竹蔑片,铺排有序,触手温润生凉。 胤禛赐过轿子给她,但是坐肩舆,她还是第一次。 这看起来,就是一只行走的椅子嘛! 吉灵将手搭在扶手上,这才明白了肩舆的好处——这个扶手设计的太舒服了,用现代的话来说,就叫符合人体工程学。 手臂搁在上面,正好流畅地顺着肩线垂下来。 最下面放手腕的地方,还有两处都很贴心地包裹了锦缎,让手腕的凸起之处能得到承托支撑。 那肩舆的扶手也是上好的黄竹做的,水滑水滑的。 “宸嫔娘娘起驾——!” 随着一声唱,肩舆稳稳地被抬起来了,直到有侍轿太监肩膀那么高。 离地面还挺远。 吉灵:(>﹏<)我有点恐高……! 七喜和碧雪,一左一右地跟在肩舆两边走着,七喜一转头,看见吉灵缩着脖子眯着眼,跟个小狗熊一样地缩在椅子上,一只手还在捂着小肚子。 她赶紧就伸出手,紧紧攥着吉灵的手,悄声安慰她道:“主子,您这是没坐习惯,往后便好了!” 肩舆在前,嫔位的彩仗跟在后面,一时间前呼后拥,远远看起来气派十足。 …… 正大光明殿。 这座正大光明殿位于圆明园前湖之南,与九洲清晏隔湖相对。 苍松掩映下,气势宏伟的卷棚歇山顶大殿庄严肃穆。 殿前月台上的四座鼎炉,寓意天下太平——每当上朝之时,鼎炉就要点火生烟。 正殿中,迎面一进去,巨大的雕龙金漆屏风上,雕龙活灵活现,威势赫赫,欲要飞腾而去。 胤禛的龙座亦是通身雕刻金龙。 龙座后侧边,是一对对甪端、仙鹤、宝象、香筒和香炉。 正殿上方,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正大光明”,正是胤禛自己亲笔手书。 大殿的一边,是圆明园全景图,所有景观在图上一览无余 胤禛今日政事结束得早,册嫔的封礼正、副使在外间值房等了半晌,待到见臣工们鱼列而出,这才来皇上面前覆了命,胤禛听闻一切顺利,自是满意。因着心情颇好,还夸了几句那正、副使官员。 这是闲话,暂且不提。 此时,胤禛站在龙案之后,一手扶在龙椅靠背之上,一手看着面前的奏报。 他腰间,闲闲系着一条金色镶墨色宝石腰带,将整个人衬托得更加身姿精悍,英气勃发。剑眉之下,胤禛双眸深邃,透露着帝王威仪与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郁。 坦坦荡荡过来报信的太监姓米,叫米玉贵,原来是坤宁宫尚皇后凤驾的首领太监,也算是皇后身边能叫得上名字的,有头有脸的太监。 他刚刚到了正大光明殿面前,御前的小太监已经有识出他的,一面笑着一面就大老远地迎过来了。还隔着老远,已经伸袖子去给他拍打袍子上一路过来沾上的浮尘,又悄眉悄眼地跟他比划着手势,道:“米公公,皇上这会儿还在里面呢,怕是不得空。” 米玉贵抽了抽鼻孔,嗯了一声,心道:我说出个消息,皇上准保马上得空! 他压着扑通扑通跳着的心思,四面瞅了瞅,那小太监知道他在找小陈子,便低声道:“今日陈公公凑巧出去办差了,一时半会儿不得回呢!” 米玉贵哦了一声,正要说话,一转眼瞅见养心殿太监景田迈着步子往这儿来了。 景田也是苏培盛的徒弟,当年一手带出来的,如今是和小陈子同样的等级。 米玉贵就看他到了自己面前,笑吟吟地伸了手,向他肩上一拍,低低喝了一声道:“好一阵子没见老哥了,兄弟正想着去瞧瞧老哥呢!” 米玉贵还记得景田原先的样子——宽脑门,大额头,又瘦又小,虽然不难看,但长得不甚体面。 不知怎么的,自从跟了苏培盛做徒弟以后,他很是胖了些,个子也拔高了,连带着大脑门子都不显得那般扎眼了。一笑起来,还会露出一排齐整的门牙来,微微带了点憨厚的意思。 就是这种憨厚的神气,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分外老实而可靠——实质是如何,米玉贵就不得而知了。 米玉贵不能再等小陈子进去给苏培盛递话了,他招招手跟景田道:“透个好事儿给你师父——天大的喜事:太医来看过了,宸嫔娘娘有喜了!” 他说完,就一巴掌拍在景田身后,意思是让他快进去。 景田眨巴着眼皮,一时没反应过来:“宸嫔娘娘?” 米玉贵快要被他蠢哭了,他一瞪眼,杀鸡抹脖子一般地道:“就是从前的吉贵人哪!” 景田一叠声地哦哦,顿时恍然大悟——没错,这对皇上来说,可真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然后他哧溜一转身,小跑着就进去了。 米玉贵看着他的背影,转过身背手摇了摇头。 在经过苏培盛身边时,景田还是略微犹豫了一下的,但他一心只想着报喜信,没顾着多想,他扑通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磕头,激动地道:“恭喜皇上!恭喜皇上!奴才给皇上报喜,皇上大喜了!” 帝王的视线转了过来,深沉得看不见底。 景田不敢仰视皇帝,只是咽了口唾沫,继续道:“皇后娘娘方才遣人来报——宸嫔娘娘……有喜了!” 胤禛倏地站了起来,道:“什么?” 苏培盛在旁边,就听皇帝声音里竟欢喜得微微有些颤抖。 第二百二十一章 喜事连连之如珠似宝 景田叩首,满面堆笑道:“回万岁爷的话,宸嫔娘娘确实是有喜了!皇后娘娘那儿,太医已经诊过了!” 胤禛猛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折子“啪”地向桌案一甩,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口中大声道:“摆驾!” 苏培盛一叠声地应了,拂尘一甩,连忙跟,经过景田时,他眼皮耷拉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瞥了景田一眼。 景田还沉浸在给头一个给皇报喜的兴奋中,并没察觉。 胤禛走到宫门口时,恰巧一个笔墨太监正抱了一堆奏折,小碎步走着送进来,那奏折在他怀中堆叠得极高,几乎顶到了他下巴。 太监微微向后弯了腰,吃力地正加快了脚步,猝不及防地一转角,险些和皇帝撞。 他惊得连忙刹住了脚。 但是怀里的奏折却没刹住车,随着惯性,一下子全部跌了出去。文武百官们的笔墨,顿时天女散花一般洒落了一地。 笔墨太监一下子就吓懵了。 反应过来以后,他扑通就跪下了,哆嗦着两只手,也不知是该先磕头给皇帝请罪,还是先去捡那些奏折。 “奴……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恕罪!”他活生生被吓成了结巴。 胤禛只是低头扫了一眼,脸带着笑意,也没说一个字,匆匆地就大步而过。 等皇走远了,那太监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一抬眼瞅见从正大光明殿里跟出来的景田,他呜呜咽咽地哭了:“景公公!我把折子摔了一地,皇方才瞅着我,还笑了!……我怕呀!” 景田被他逗乐了,一袖子甩在他脸,啐道:“嘿!你小子赶大运了,若是平日里,定然饶不了你一顿板子,可今儿赶宸嫔娘娘有喜……” 他一拱手,悄声道:“龙心大悦呀!” …… 胤禛一边向外走,一边口中喜洋洋地落下话来:“御前的人,全部给朕,赏!” 众人满是笑脸,齐声道:“谢皇!” 了御驾,苏培盛才低声问胤禛道:“皇,是往……” 景田这时候追来了。 苏培盛弓着腰,抬头扫了他一眼,一努嘴。 景田气喘吁吁地道:“皇,皇后娘娘那儿来的人说——宸嫔娘娘身子不适,已经回了天然图画了。” 苏培盛立即一挺腰板,扬声道:“摆驾天然图画——!” …… 天然图画中,吉灵被肩舆送回来,进了里屋里,坐下。 七喜给她脱掉了花盆底鞋,换屋里的绣花拖鞋。 麒麟看吉灵脸色不好,很担心地绕着她的腿走来走去,最后趴在吉灵的脚面不动了,只是一直抬着头,用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主人。 小达子也知道消息了,从膳房送了热羹汤来,和小芬子、小洋子一起跪在外厅里给主子道喜。 吉灵刚刚歇息没多久,就听见外间唱道:“皇驾到……!” 七喜连忙扶着她起来,碧雪跪下去给她找鞋子,主仆三人,手忙脚乱地刚刚从里屋出来,到前厅,胤禛已经步履生风地踏进来了 吉灵前来,微微屈了膝盖,刚要行礼,便已经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胤禛拥着她,神采飞扬地道:“朕在正大光明,一听见消息,就立刻过来了!灵灵,这是几时的事情?朕真是糊涂了,偏偏这时候行册嫔之礼,害得你半日奔波!” 吉灵看屋里屋外还有御前的人,微觉尴尬,低声回答胤禛道:“太医说……已经一月有余了。” 胤禛听了,心中更是后悔,想到就在前几日,自己还宿在吉灵这儿。 加两人情意绵绵,自己情到浓时,多有放纵,更是不觉得。 他微微转头,就对苏培盛吩咐道:“传朕口谕,从今日起,免去宸嫔一切请安事宜,圆明园中,大小典仪,出席与否,皆随宸嫔心意,任何人等,不得置喙!” 他顿了顿,又一抬手,命道:“着肖太医、童太医、安太医三人来天然图画,替宸嫔娘娘看诊。” 吉灵轻轻拉了拉胤禛的手腕,小声道:“皇,我在坦坦荡荡的时候,太医已经诊过了。” 胤禛略略侧脸,瞥了她一眼,眉峰一皱道:“那不过是个初诊!如何安养,如何注意,自然是要细细诊看的,朕要他们,好好护着朕和灵灵的孩子!” 他说完,心中喜悦不胜,环视了吉灵身边众奴才一眼,转头对旁边御前人吩咐道:“天然图画下,但凡在宸嫔身边伺候的,全部给朕赏!” 众奴才欢天喜地,跪下谢恩。 小芬子带头,大家齐齐道:“奴才谢皇赏赐!恭喜皇!恭喜宸嫔娘娘!” 院中气氛顿时下欢腾起来。 胤禛展眉一笑,目光一落,扫过吉灵脚的花盆底鞋,又看她一只手藏在袖子里,轻轻撑在桌子边角借力——这册嫔礼一折腾就是半天。 他一下就心疼了。 胤禛一弯腰,不由分说地将吉灵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迈进里屋,直到吉灵床前,他才俯下身,把怀中人在床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 七喜跟着追了进来,跑前跑后地拿了厚厚的妆花缎枕头,服侍着吉灵垫在身后,又搬来了凳子放在吉灵床头前。 胤禛一撩衣袍下摆,坐了下来,握住吉灵的手,含笑看着她。 他的五官线条如雕刻一般,历来是果断冷峻的,只有凝望她的时候,才会有难得一见的温柔如水。 胤禛握着吉灵的手,将她手送到自己唇边,轻轻吻了吻,才深深瞧着她,抬手扶了扶她的头发,低声道:“灵灵,你身可有哪儿不舒服? 不必拘着规矩,朕是你的倚靠,有什么想说的、担心的,尽可统统都告诉朕!” 吉灵靠着靠垫,两个腮帮子是滑稽的红扑扑——也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心情高兴导致的,看起来就跟个喜洋洋的年画大娃娃似的。 年画娃娃两只手摸在小肚子,眼睛热切而闪亮地看着胤禛,像是忍着什么话没说。 胤禛看出来了。 他有心想逗逗她,便硬是忍着笑没问。 果然,吉灵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憋住,小声地跟他强调:“皇永远是我的倚靠……吗?” 胤禛埋首哈哈笑了出来,心中却细流涌动。 再抬起脸时,他脸已经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吉灵。薄唇轻抿,温声道:“朕早已允了你:一生一世,朕疼灵灵!” 他伸了手臂,将吉灵拥在怀中,语气安逸沉稳:“朕给灵灵的封号起得甚好——宸为北辰。灵灵便如朕心中星辰,灿然可爱,朕看灵灵,如珠似宝。”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朕有什么俊的 , 吉灵抬起脸来看胤禛,恰在此时,外间低低传来宫人通报,道是三位太医已经来了。 胤禛头也不回,沉声道:“让他们进来。”又抬手给吉灵拎了拎被子,一手撑在膝盖上等着。 七喜引着安太医与另外两名太医进来,轻手轻脚地放下床上帷帐。 几人低头在门口磕了头,耳中闻得皇帝叫过来,才起身向内走去。 只见内屋里帷幕重重,皇帝俯身低头,正轻言软语,态度极温柔地陪着床帐中人。 除了安太医,另两人也知道这便是今日刚晋的宸嫔娘娘——从前的吉贵人,恰巧册嫔仪礼逢上身怀龙嗣,可谓双喜临门,前途不可限量。 三人便都团团又跪下去:“臣等见过宸嫔娘娘。” 胤禛点点头道:“你们好好瞧瞧。” 他怕几名太医见他在旁,难免畏惧拘谨,便起了身向窗下走去,坐在椅子上等着。 不多时,太医诊完,转身过来到窗下给皇帝覆命。 胤禛急切地问道:“如何?” 几人中,年纪最大的是童太医,乃是擅长女科的圣手,此时便胡子微颤,颤颤巍巍道:“恭喜皇上!宸嫔娘娘脉象沉稳有力,胎像稳固,精心安养便好,只是……” 他面色微现尴尬,转头瞥了一眼肖太医,示意他说。 肖太医无奈,只好上前道:“不过,为宸嫔娘娘腹中龙嗣着想,还请皇上这几个月……切切不可再与娘娘太过亲近。需得……克制!” 吉灵听了这话,怔了一下,悟出了中间的意思——她抬头去瞧胤禛。 胤禛脸上掠过一丝自责与懊丧之色,倒并无尴尬。 他紧皱眉头,点了点头。 童太医又絮絮说了些注意之事,便出去开几服安养固肾气的方子,胤禛听着外间苏培盛引领那几位太医的声音,自己伸手在膝盖上一撑,复又走到吉灵床前,坐下握住她的手。 他并不言语。只是笑吟吟地瞧着她,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不住捏揉。 吉灵就看四爷脸上的笑意都快荡漾出来了。 于是她自己也跟着他,咧嘴笑了。 胤禛半晌,才感叹道:“灵灵,朕知道你怀上了朕的孩子,一路上都恨不得立即飞过来——你不知道,朕有多欢喜!” “朕从前心里就在想:朕这般疼爱灵灵,怎的灵灵便是没动静?” 他抬手轻轻抚着吉灵脸颊,笑着缓缓摇头,道:“朕从不说——朕怕你着急,也怕给你心头担上愁虑,你本来身子便孱弱,朕如何不心疼。” 他顿了顿,脸颊轻轻挨擦着她手,道:“你有无孩子,朕都一样宠着你。” 吉灵仰着头望着她,心里暖暖的,一片情意涌动。 她伸手就去撒娇地抱住胤禛的腰,将脸贴在他胸膛上。 眼中是一片明黄色,鼻中闻到的,也是惯来熟悉的,胤禛身上一直有的,淡淡的沉水香。 胤禛低声笑了起来,拥了她在肩上,脸颊贴住她额头轻轻挨擦,又仿佛不够似的,伸手把她整个人都拽进了怀里。 吉灵在胤禛怀里,仰头看着他下巴,轻轻地啄了胤禛下巴一口。 胤禛心头突地跳了一下——这是灵灵少有的主动。 他素来习惯了攻城略地,习惯了掌控与主导,无论什么时候,灵灵也只是在他怀里,被动地承受着。 他缓缓低下头,瞧着吉灵,眼中神色暧昧。 吉灵偷亲完了,心里很是得意,掐着胤禛的手指低头直笑。 但是被她撩到的四爷……心头就像有一簇火苗,熊熊地燃了起来。 他转过头去,努力地在脑海中想着方才太医说过的的“还请皇上这几个月……莫要与娘娘太过亲近。需得……克制!” 克制! 胤禛按住怀里人的脑袋,略略咬着牙道:“灵灵乖。” 吉灵果然听话地不动了。 但是她只安静了一会儿,又跟个多动症儿童似地,自个儿转过身开始嘀嘀咕咕了。 胤禛仔细一听,才听清楚她说的是:“乖乖听话。” 他哭笑不得,俯身从后面抱住吉灵,就看灵灵正在低头缓缓地摸着自己小肚子,一脸慈母的陶醉表情。 他一时没忍住,哈哈笑出了声来,也伸出了手。 他的大手按在她的手上。 吉灵低头看着:胤禛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处微微凸起,除了食指、中指、大指上有握笔磨出的茧子,其他处皆是养尊处优。 四爷的大手灼热地包裹着她的手,十指缠绵,轻轻摩挲着她的肚子。 吉灵忽然就心里动了一下,半回头,低声对胤禛神神秘秘地道:“皇上,咱们摸乖乖,乖乖都知道。” 其实这话她也是半蒙半猜着说的。 按太医的说法,才一月有余——那孩子能有多大?应该就像娇嫩的花骨朵,还没抽芽吧? 胤禛笑眯眯逗着她:“乖乖?你是说咱们的孩子?” 吉灵点点头,笑得眯起了眼睛,小声道:“我想生个和皇上长得一模一样俊的孩子。” 四爷先是一怔,随即脸上居然难得地有了点羞赧。 他咳嗽了一声,抬手捏了捏手腕,稍稍一歪脖子,似漫不经心地道:“朕有什么俊的!” 然后吉灵就看见他嘴角抽了一下,往上得意地微微一翘,随即暗暗地掩饰住了。 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夸过他吧。 康熙爷不会,先朝的阿哥们之间不会,如今的后宫……应该也没人夸。 她忍着笑,注视着胤禛明明清俊雍容的侧脸——这句话,四爷其实也完全担得住。 她忽然就想到了念书时候看过的一个笑话:说是有个京官要去外地任职了,启程前去和老师告别。老师嘱咐他说:“在外面做官不容易,凡事务必谨慎一些。” 这人就道:“学生准备了一百顶高帽子,但凡见到人,我就送他一顶高帽子!这样,人家不至于为难我。” 老师听了很生气,表示为人要正直,怎么可以这样随意拍马屁呢? 这个人一见老师生气,立即就叹了一口气,大声回答说:“可是天底下像老师您这样不喜欢戴高帽的人,能有几个呢?” 他老师深深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对极了!” 那个人一出门,嘻嘻一笑,对旁人道:“我原来准备了一百顶高帽子,现在只剩下九十九顶了。” 这个笑话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戳她的笑点——百试百灵。 果然,她一想到“现在只剩下九十九顶了”,又捂着小肚子,吭哧吭哧笑起来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消息传遍 胤禛自然不知她笑什么,却被她的快乐感染了。 他抬手捏了捏她脸颊,微笑着听她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他才站起身道:“灵灵,朕一会儿前朝还召了大臣,有政事要议,你好好听太医的嘱咐,歇息半日。” 他扶着吉灵的肩膀让她躺了下来,亲手替她覆了薄被,这才扬声喊七喜进来。 七喜小步赶进来,见主子已经躺下了,立即蹑手蹑脚便去关了那如意雕格花窗,又一卷卷放下碧色的湖竹蔑窗帘来。 屋内的光线立时幽暗了下来。 胤禛正要转身,吉灵却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 他一怔,以为吉灵是舍不得自己走,便含笑俯下身,亲了亲她额头,柔声道:“灵灵,朕允了你——待前朝的事请料理好了,晚一得空,即刻便来陪你。” 吉灵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有一事想求皇。” 胤禛毫不犹豫道:“你说。”, 他伸手握住她手,反问道:‘’朕与你之间,还用得着一个‘求’字吗?”说完,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耳朵。 吉灵笑着连连讨饶道:“我错了!以后定不这么说了!” 她把脑袋撒娇地歪在他手掌,顿了顿,才道:“皇,我所求之事,也不是什么教人犯难的头疼事——狄太医是一直看顾着我的,从开始到现在,我的病情恢复状况如何,他最清楚不过,我想……最好我整个儿怀孕期间,也要有狄太医问诊才好。” 胤禛怔了怔,道:‘’这不是什么难事。” 他低头理了理袖口,道:“朕并非不愿意允你,只是童太医如何不好? 他年资深老,先帝在时,他便为后宫妃嫔问诊无数,加又积家传六世女科之经验,再可靠不过,着他为你主诊,朕也放心些。” 他说到这儿,停了停,又道:“灵灵,你既然惯了狄太医为你问诊,朕便指着他从旁协诊,两人一同负责如何?” 吉灵笑着就在枕头抬起头,小鸡啄米一样,道:“谢皇! 胤禛出了里屋,便听外间那几个太医凑在一起,低声商议, 他一抬手把童太医与狄太医两个人召过来,,按照吉灵的心意,吩咐了几句——命两人就在宸嫔娘娘有身孕期间,一同协诊。 童太医满口应承,直道皇放心。 狄太医却眉间眼角微现忧色,不顾童太医连连对他抛出的眼色,跪下给胤禛禀报——道是宸嫔娘娘虽是脉息安和,饮食起居也尚好,但毕竟从前做常在时,身子孱弱,久病不愈,也没人给个好好照料。 如今却是要好好调理了。 胤禛听了,想到从前自己尚未注意到吉灵时,不知她拖着那瘦弱的病体,在景阳宫阴冷的西侧院里,受了多少罪。 没人疼,没人护着。 他想起来,心里便如钝刀子割肉一般的揪心。 狄太医低声道:“皇不必忧心,宸嫔娘娘的身子,总是一日强健似一日的,便是如今的脉象,也是十分有力,臣不过是退一万步讲,做个万全之策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臣建议,给宸嫔娘娘开几服香砂和气饮,内用紫苏子、乌药、神曲、香附等,疏郁下气,再加之当归、生地,补肾固中,养血和肝,顾护胎气。” 他大着胆子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心中扑通直跳,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皇帝,见皇帝正全神贯注看着他,脸神情极认真地听着他说。 狄太医心中勇气倍增,又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他语音清朗,条理清顺,胤禛一边听,一边脸神情渐渐和悦起来。 好不容易说完了,狄太医转头望了一眼童太医,只见童太医唇胡子微颤,似笑非笑地也正转头看了他一眼。 便听皇帝吩咐道:‘’需要什么药材,尽管用!若是宫里没有,来跟朕禀,朕尽早着人去准备,务必将宸嫔身子护好!” 两人都连连应道:‘’臣谨遵皇吩咐。”又磕下头去。 胤禛与几位太医走后,小芬子跟着去开药方了。 里屋里。 吉灵在枕头一翻身,胃里一阵难受,顿时又有点想犯呕了。 七喜和碧雪听见动静,赶紧进来,一个给她拿盆接着,一个给她不停地抹着胸口。 吉灵只是吐了点酸水出来。 等到她终于不那么难受了,七喜和碧雪又伺候着送来热水和毛巾、茶叶水,给她漱口。 吉灵一连漱掉了四大杯香茶水,才觉得嘴里清爽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七喜已经拿来了乌梅糖,扶着她倚在床头,给她两颗含在嘴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果然瞬间好了很多。 吉灵歇了一会儿,七喜忽然想起来一事,一边用帕子轻轻给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低声问道:“主子,皇后娘娘赏赐的那箱东西……怎么办?” 她要是不说,吉灵都快忘了,这时候被她一提醒,她就问七喜道:“是什么?你可瞧了?” 七喜摇了摇头,小声道:‘’主子没吩咐,奴才们不敢擅自打开。” 吉灵一挥手就道:“去,快去瞧瞧,回头来禀我。” 七喜一下就从吉灵床头蹦起来了,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她回来禀了,道是一套文房四宝,一套书案铺锦,还有一只香炉和两盒香。 吉灵点头道:“行了,再放回箱子里,让小洋子他们抬到库房里去吧。” 七喜应了,刚要出去,吉灵又叫住了她,慢慢道:“这些东西,我虽是不用,你们却要仔细用布裹好了,放的位置也要恭敬些,毕竟是皇后娘娘的赏赐。” 七喜点了点头,又笑道:“主子,明儿怕是各宫娘娘都要来给主子送礼贺喜了!奴才倒是真的要捉着小洋子他们再将库房整一整——皇的赏赐已经快堆出了厢房,若是再不整,只怕明儿个的贺礼又没地儿放了。主子且抓紧歇一歇,养养精神。” 吉灵将手缩进被子里,把被子往拉了拉,用下巴压住被子边沿,这才微笑着嗯了一声,又细细叮嘱道:“赏赐都收好,明儿若是有人来,也别张扬给人瞧见。” 七喜笑嘻嘻地应了,还想再说什么,见吉灵已经闭了眼,便缄口不言。 这一日晚,胤禛议政完,果然又来了天然图画。 一夜之间,消息传遍了整个圆明园——宸嫔娘娘有孕、皇大喜,连召三位太医看诊、夜晚处理完政务后,又从正大光明去了天然图画,彻夜未出…… 第二百二十四章 爱重 , 除了这些消息,皇帝还派了御前人去了皇后的坦坦荡荡,特地传了口谕,道是宸嫔娘娘有孕期间,一切请安、圆明园中如有节庆典仪,大小事宜皆免。 算是跟皇后打了个招呼。 最后,那御前人还不忘补刀,又叮嘱了一句皇帝的细致吩咐:“一切皆随宸嫔心意!” 哦,也不是不让参加——是一切都随着宸嫔的心情,她高兴来就来,她不高兴来就不来。 ……乌拉那拉氏一脸贤惠神色,微笑自若地应了。 好不容易撑着皮肉,维持着嘴角一丝端庄大方的笑容,看着御前人行礼告退走了,皇后的脸立刻就崩了。 她抬起手,用食中二指尖狠狠地杵着太阳穴——那儿有根青筋跳得慌,就跟她现在的心情一样,扑通扑通,上上下下,一团乱麻! 她斜斜地歪在凤座扶手上,肩膀似是冷了,向前面颓唐地缩起来。 华容看着担心不过,上前来轻轻扶着皇后的肩,有心想捡些宽慰的话来说,却发现居然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乌拉那拉氏的心里,就像吞了一块大石一般堵得慌——宸嫔有孕,已叫人无眠。 而如今,皇上如此对宸嫔如此的爱重,再想到爱新觉罗家不是没出过情种,更让她隐隐感到恐惧。 是的,恐惧。 …… 这一晚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胤禛陪伴的缘故,总之,吉灵没有再呕酸水,晚膳还进了不少饭菜,吃得甚是香甜。 小达子手上捏了细细一张单子,都是两位太医开给他的,替宸嫔娘娘准备膳食的注意事项。 最后,两位太医还留了个小医徒下来,站在天然图画的膳房里,比手画脚,指导了他一个时辰。 胤禛还嫌不够妥帖,又道以后宸嫔用膳可直接去九洲清晏提膳,九州清晏会专门给宸嫔拨一个膳房,专供她的膳。 这个晚上,胤禛陪着吉灵用膳。 开始,他还动了几筷子,等到后面糕点上桌了,胤禛就放下了筷子。 他克制着笑意,看她吃。 每次看吉灵全神贯注,双手捧着糕饼,飞快地咀嚼着,两只腮帮子连连鼓动的时候,他都忍不住看笑了。 很好,胃口这么好,看来身体状况应是不错! 等到入寝的时候,两个人被奴才伺候着洗漱过,躺下了。 胤禛拥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拍背。 两人耳鬓厮磨了许久,他微笑着低头,听她倚在他肩窝里,给他讲笑话。 有的笑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先捂着嘴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胤禛也笑——倒不是被笑话逗乐的,是被她傻乐的。 等到灵灵终于结束了笑话大连串表演以后,他就开始给她说正事儿了——如今既是嫔位了,院子该有的奴才人数,还是得添上。 此外,还要来生养嬷嬷——因着如今院里都是些年轻宫女、小丫头,未有经验,若真是有个什么情况,也好提前警醒着,不至于出岔子。 他说到最后,就安慰地亲了亲她脸颊,声音温柔地哄她道:“朕知道你喜欢清静,但是有些人手,少不了!” 他就教她,像七喜、碧雪这种用惯了的,贴身的老人儿,自然放在屋里,其他新奴才或者不入眼的,都可以不近身边。 她想怎么安排都可以。 “还有什么想要的,都跟朕说——朕未必思量得周全。”他摸着她脑袋,低沉着声音问她。 吉灵伸手抱了胤禛腰,慢慢摇头道:“没了。” 顿了顿,她又修改道:“暂时没了。” 胤禛嗯了一声,抬手一遍遍顺着她头发,眼见着时辰不早了,便柔声道:“乖乖睡罢。” 吉灵果然听话地闭上了眼。 他看着她脑袋渐渐垂了下来,就慢慢把手臂抽出来,向旁边挪了一点,小心翼翼地,不敢再碰她的肚子了。 幸亏床足够大。 …… 第二日,胤禛走了以后,果然,上午众人便来贺喜了——还很小心地没来得太早,怕扰了宸嫔娘娘安胎休养。 如果说从前的景阳宫吉贵人是新晋之宠,紫禁城里的大红人,那么,现在的宸嫔娘娘几乎已经红的发紫,快要成为圆明园的第一大紫人了。 吉灵大约是睡到巳时以后,才喊七喜进来的。 正是上午艳阳最好的时候。 阳光从窗帘的格子里打进来,一格格地落在枕上,看得人心情也是一片明媚。 她起来梳洗,但凡动作稍微大一点,七喜就连声嘱咐小心。 今天早上的感觉就比昨天好多了,从睁眼到现在,就没呕过酸水,也没有任何不适。 吉灵低头摸了摸肚子:乖啊…… 等到吉灵换好了衣裳,又梳好了头,坐在膳桌旁边,就看见早膳里有一大盅乌梅粥。 她以前从来都不太爱吃这个的,因为会发酸。 但是今儿不一样,当她看到眼前这碗乌梅粥的时候,居然食指大动,坐下来就催着七喜快给她盛一碗。 果然孕妇口味就是会变化啊! 七喜给她用小碗装了粥,仔细送到她面前,小心叮嘱着道:“主子,小心烫。” 吉灵拿了勺子,细细地一口一口品了。 其实说是乌梅粥,那乌梅放得也极少,只不过在最上面星星点点地缀着一层意思罢了,权当提个味。 下面都是热腾腾的黑米粥,黑米固肾益气,粥里还夹着不少墨玉一般的黑豆,那黑豆的火候极足,煨得沙沙的,口儿都咧开了,一颗颗地仿佛在对她笑似的。 刚刚用完膳,连嘴还没擦呢,吉灵就听见院子里发出了一串小鸭子般的笑声,特别魔性。 是谦嫔第一个过来了,还带着李贵人。 “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李贵人人长得甜,笑得也特别甜蜜,脸上能直接挤出糖来。 吉灵叫起了。 谦嫔过来行了礼,见吉灵略略欠身,立刻一把把她手臂把住了。 小鸭子谦嫔又捂着嘴一阵笑,连珠炮一样地道:“使不得!使不得!宸嫔娘娘如今身子愈发贵重,皇上都说了——免了您去皇后娘娘那儿的请安,大小事宜,一律可免,这圆明园里谁不知道——您如今就是皇上的心头肉!” 心头肉…… 谦嫔这马屁就略有点肉麻了,吉灵一下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虚扶了一下,让谦嫔起来,脸上还是客客气气的,笑着道:“我从前身子弱,皇上,皇后娘娘都是知道的,这才仔细顾看些。” 第二百二十五章 众贺 这话说得避轻就重,一下子就把话锋给绕了过去。 谦嫔还没来得及回吭声,李贵人已经笑着恭维道“婢妾从前与宸嫔娘娘走动得不多,素来闻人说宸嫔娘娘深得圣心,婢妾如今到了宸嫔娘娘面前,听见娘娘这轻声慢语的几句话说来,才知道娘娘是这样柔婉平和的性子,不怪皇上如此疼娘娘!” 吉灵被她叽叽喳喳,一口一个“娘娘”绕得头疼。心里只是笑了笑,想着——那刚刚进圆明园的时候,在正大光明殿西配殿后面,叽叽喳喳说她闲话的不就正是谦嫔和李贵人么? 谦嫔见李贵人冒出来横在自己面前,自然不大乐意,她上前自来熟地扶着吉灵的手肘,笑吟吟道“宸嫔姐姐如今身子娇贵。万万不能久立,咱们还是进屋里说去吧! 吉灵也觉得站得有些乏了,她微微一笑,还是客客气气地道“倒是我忘了,让两位站在这院子里,说了这许久的话,却失礼了,请进罢。” 她说完,便扶着七喜的手,从从容容地回转身子,自向屋里走去,待到门口时,停下脚步,示意请谦嫔先行一步。 谦嫔哪里好走在她前面,连扶带笑地先请吉灵进去了。 李贵人亦步亦趋地跟上,见吉灵衣袍边侧擦过门槛时,沾了些浮尘,忙不迭伸手帮她拍了。 谦嫔恰好一转头瞧见这光景,垂手便是一帕子抽在李贵人手腕上。 李贵人吃痛,抬起眼来,就见谦嫔一脸鄙夷地瞪了她一眼。 待得进了正厅来,一抬头,谦嫔就怔住了。 眼前宝色五光,举目之处,皆是珍奇,还有不少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西洋玩意儿——背后似有机械发条,滴滴答答地在百宝架上走着。 她方才在外面看着天然图画,只觉得清新淡雅,一时心中平衡了不少——吉氏纵使封嫔有孕,从贵人摇身一变成了与她平起平坐的嫔位,所居之处也不过如此。 小家子气的很,到底拿不上台面。 待得进来了,才知内中竟如此陈设精丽,便是拿皇后的坦坦荡荡与之相比,也没有太大的落差——不过是地方阔大一些,仆役更多一些罢了。 她又见吉灵一脸淡然,已经是司空见惯,毫不在乎的样子,可想而知皇帝平时如何宠她。 那种云淡风轻又笃定的神情,是装不出来的。 谦嫔心中更添一份嫉妒,她努力捏着帕子,不让心思从脸上流露出来。 吉灵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谦嫔眼见着吉灵坐下,旁边恰好有两只凳子也是上好的材质,雕花极精美,便对着李贵人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 吉灵正转头接了七喜奉上来的淡茶水,没注意两人的动静,一转头,才瞥见了谦嫔和李贵人已经坐在那两只凳子上。 吉灵…… 那两张凳子已经成为七喜和碧雪的专座了。 她有时候坐在前厅里看看书,写写字,嗑嗑瓜子,啃啃糕点什么的,就会让七喜和碧雪坐在这两只板凳上,在她旁边做做女红、动动针线。 主仆三人,闲坐小窗,晴碧满屋,有说有笑。 谦嫔坐定了,喘了一口气,转头就吩咐贴身婢女道“快把给宸嫔娘娘准备的贺礼拿来!” 那婢女手中捧着一只极玲珑的绿檀木盒子,盒子外侧雕了一枝横斜的玉兰花,花枝顺延四周,玲珑秀雅,颇有意境。 她小步走到吉灵面前,屈膝将贺礼呈上。 七喜转头看了一眼吉灵,只见自家主子微笑着对谦嫔颔首道“何必客气!” 谦嫔笑得清脆,亲亲热热地道“宸嫔姐姐刚刚封嫔,就被诊出有了龙嗣,双喜临门,这样天大的福气,妹妹也想沾沾姐姐的喜气!姐姐若是不嫌弃,就收了我的这一片心意罢!” 她说着,亲自上前来打开了盖子,吉灵见里面是一对碧色簪子,做的是荷叶造型,下有莲子,正是谐了“怜子”的音,便转头对七喜吩咐道“去北厢房,把那对碧色的荷叶花瓶拿来,仔细包好了,装在原来的锦盒里,给谦嫔娘娘带上。” 谦嫔本以为她多半会推拒,心里正是惴惴,不料吉灵已经让人去准备回礼了——既然准备回礼,自然是愿意收了。 她给了她面子,收了礼物,还给她尊重,准备了回礼,真真是没话说了。 谦嫔心中高兴,嫉妒之意也淡了几分,展颜满面欢笑道“多谢宸嫔姐姐。” 这边,七喜得了吉灵吩咐,心中却是犯难了一下——那花瓶赏赐时一共来了七对,每对大小造型都微有不同,其中三对都是碧色。 那主子说“把那对碧色的荷叶花瓶拿来”——到底指的是哪对? 她疑问都到了嘴边,想到吉灵之前嘱咐的“凡事不可张扬”,便把话咽了下去。 喊着小洋子陪着进了北厢房,七喜瞧着架上那几对花瓶,又想着那天在正大光明西配殿,谦嫔和李贵人、马常在三人凑在一起嚼舌根子,说吉灵“生不出个一儿半女”的刻薄话,不由得心里憋气得很。 她指着高处,让小洋子小心地将花瓶搬下来了,然后紧锁眉头,对比了好一会儿,认认真真捡了那三对中最普通的一对,装进了锦盒里。 七喜从北厢房出来,走到前厅时,便隐隐听得谦嫔在正厅中对着自家主子喁喁细语,似是在解释、又像是尴尬地在赔罪。 她细细一听,谦嫔说的可不就是那天的事情嘛! 谦嫔还在解释着,就被外间的唱报给打断了,原来是熹嫔娘娘和懋嫔娘娘过来了。 熹嫔从牡丹台过来,距离吉灵这儿很近,所以反而出门出得迟。 懋嫔则是因为要从后湖的北面绕过来,她出门不多,结果半路上走了条小道,反而有点绕着了,就把时间给耽搁了。 这样一来,两个人正好在天然图画的院门口遇上了。 待得吉灵迎出来,就见懋嫔与熹嫔身后都带着小太监,手里捧着的礼盒也是不少。 懋嫔见她一出来,就上前来与她行了同礼,又笑道“我与吉妹妹同居一宫,情分一场,以后回了紫禁城,妹妹必定是要另做一宫主位了,想想不能与妹妹再有缘在一起,真是令我舍不得!” 吉灵就注意到——懋嫔对她说话,已经不再“本宫”来,“本宫”去的了。 熹嫔上前来,与吉灵双手相碰,行了同礼,这才抬手示意身后小太监将礼盒送上,又有奴才打开展示给吉灵看,原来内中多是孕妇适用的珍贵滋补食材,无一样不实用。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吉灵,缓声道“宸嫔妹妹,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希望妹妹安心养胎,万事顺遂,心想事成。” 待得众人都到了正厅里坐下后,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这般直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众人才纷纷告辞。 她们前脚走远,后脚张贵人就来了——她带了自己亲手做的小被子拿给吉灵。 “我看她们都在,就等一等,等她们走了我再进来……这是我给宸嫔姐姐的孩子准备的!”张贵人一边给吉灵解释,一边下意识地眨着眼睛。 她两只眼睛跟小兔子一样,有点红红的,吉灵一看就猜到她是熬夜了。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一边伸手检查着那被子上的线头,一边絮絮道“还有好几件小衣服,花色我都想好了,做出来必定好看!只是消息来得太快,昨儿皇上又在这儿,我不便过来瞧宸嫔姐姐,就缝了这张小被子。“ 吉灵听她说话间,口口声声那个称呼自己“宸嫔姐姐”,心里有点酸酸的,不由得握住她手道“生煎,咱们和从前一样,你还是喊我吉姐姐。” 张贵人抿着嘴唇,微微歪了头瞧着她,又抬起另一只手,双手包住吉灵的手,一咧嘴,笑了。 主子们在屋里说话,奴才们也在外面闲聊。 今天张贵人带了麦冬过来。 碧雪就拉着麦冬出去八卦。 她一边往麦冬手里倒核桃糖,一边问她“前几次见着你们家主子,怎么跟在身边的是丽橙?” 她话说到这,一下子噎住了。 眼见七喜冲着自己一直瞪眼睛——意思是让她别戳麦冬痛处? 麦冬倒是个实心眼的,也没那么敏锐,先一皱眉,然后又咧嘴笑了。 她老老实实地道“自从上一次给皇后娘娘请安回来,主子便不用丽橙了,怕是丽橙不知哪里惹了主子生气呢!” 碧雪和七喜对视了一眼,自然想不出其中的缘故,她揉了揉麦冬的脸颊道“丽橙和你不一样,她是个敢想敢拼的,你们主子如今既然在动摇,你自己也得上进些,不能让她一味地钻到前面去。” …… 太医院里。 狄太医正伏案写着脉案,忽然房门一响,他抬头望去,只见童太医缓缓走了进来。 童太医向屋中一望,见只有一个小医徒侍候在旁边,便一抖胡子,道“你且出去。” 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8.。.8. 第二百二十六章 医者仁心 狄太医不慌不忙将案上笔墨略略向旁边推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拱手道“童大人。” 童太医嘿嘿笑了一声,抬手捋了捋胡子,半笑不笑地道“这声‘大人’不敢当。” 狄安拱手在上,听出他话里愠怒之意,便闭口不言,只是侧身让开座位。 童太医走到那桌案后,狄安虚虚一扶,童太医便自顾自坐下了。 他响亮而浊重地咳嗽了一声,对着旁边痰盒子里吐了一口,才直截了当地道“你称我一声大人,可见还尊我是这太医院的右院判!可是今儿个……呵!一见如今的宸嫔娘娘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前途无量,你便连规矩、尺度都不顾了,一味地在皇上面前卖弄!” 他说到这儿,想起狄安在皇上面前那副样子,胡子一抖,伸出手在医书上重重一拍,叹气道“你真以为这是个好营生?需知树大招风——且不说宸嫔娘娘如今在后宫里,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便看皇上如此珍视她,一旦出了任何一点差池,你小子都逃不了担当!” 他顿了顿,感慨道“太医院中,几乎人人都是医官世家,谁不是自幼饱学,由儒入医,满腔抱负?但来了太医院当差,个个都变得跟偷油的耗子一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何?因为咱们每一张切脉、诊断、下药方剂,都一张不落地封存进内务府卷宗,谁稍有差池,一药误投,便是杀身之祸!” 童太医略略抬起头,闻着窗外飘来的药香,沉沉摇头道“宫禁之中,从来风云莫测。能够摸准了主子心意,官运亨通、青云直上的太医毕竟是凤毛麟角,大部分人但求不出错,安安生生熬到回家抱孙的年纪,也就是平安的福气了。要不,民间怎么说“太医难当”呢? 他顿了顿,道‘’我一把年纪,经半生冷暖,见两朝风雨,自然无畏!可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以你的能力,在这太医院里再熬一熬,他日升个一两级官职,娇妻稚子,岂不美哉!何苦这般求进,连稳妥都不顾了?” 狄安双手下垂,沉默地站在一旁。 半晌,听童太医说完了,他才缓缓开口道“童大人,在下没想那么多。只是医者仁心,需得事事为病人着想——宸嫔娘娘尚是常在时,便一直是在下看顾着的,对她的状况,在下再清楚不过。如今宸嫔娘娘有了身孕,各味药材轻猛缓急,他人尽管医术精妙,乍然接手,未必便能斟酌得适当,在下自然更要照顾她。” 他抬起头,望着童太医,眉宇间一片坦坦荡荡,道“并不为宸嫔娘娘是红人的缘故。” 童太医听他居然还振振有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伸手抓了桌案上的医书,举起来就冲着狄安背后抽去,口中低声嚷嚷道“你个混小子!跟你哥哥和你爹一个样——性子又臭又硬,任人白费半天口沫,也没有半分圆转!” 狄安站着,任他打了,只抬着一双眼睛,无奈地望着童太医。 童太医又狠狠打了几下,站定了脚,这才瞪眼瞧着狄安,一手攥着他臂膀,一手撑着桌子,狠狠道“看什么看!若不是你爹爹千叮咛、万嘱咐,把你托付于我,我会这般看顾你?”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之时,只听外间医徒轻轻叩门。 童太医松开狄安的袖子,抬手拎了拎衣领,才转头呵斥道“什么事?” 那医徒听童院判语气中明显不悦,声音便更加怯了几分,只是赔笑着道“院判大人,是宸嫔娘娘院里的芬公公,送赏钱来了!” 童太医还没说话,狄安已经大步去开了门,见果然是宸嫔院中的小芬子,赶紧道“臣叩谢宸嫔娘娘之恩赏!” 小芬子笑嘻嘻道“奴才见过两位大人,宸嫔娘娘说了,两位大人看诊辛苦,以后更要托赖两位大人,这是娘娘的一片心意。” 他话虽这般说,两只滴溜溜的眼珠子却只是望着狄安。又一挥手,让身后的杂役太监将赏赐送上前来。 童太医飞快地瞥了一瞥宸嫔娘娘的赏钱,用眼睛“掂了掂”分量——这心意委实不轻! 他不由得又从耷拉着的眼皮下,抬起目光,瞥了狄安一眼。 …… 天然图画。 “主子,这个也收起来吗?”七喜拿着手里的腮红膏,闻了闻,很有点不舍。 吉灵瞧了一眼,那小瓷碟子里装的是某大牌的腮红膏,是她挖过来的。 碧雪也凑上前来。 七喜已经将那腮红膏盖上了。 碧雪隔着瓷盏盖子都闻到了香味,不由得展颜一笑道“主子,这花香味儿可真好闻!是梅花香?还是木兰花?” 两个宫女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会儿。 吉灵是人工合成香精。 她摸着肚子坐在梳妆台前,叩了叩桌子,恋恋不舍地瞧着一桌宝贝,狠狠心一挥手道“都收了吧!” …… 最后她只留了从原包装里挖出来的,装在瓷罐子里的一罐稍带一些润色功能的物理防晒霜、一盏眉粉、一盏口红——是某有机品牌的,不含人工色素和香料,成分也尽量精简,孕妇也能用。 一共就三样。 关于孕妇到底能不能化妆这个问题……她穿越以前,也听过身边人争论——有人说,化妆品透皮吸收的成分能有多少?只怕还不如汽车尾气污染呢,只要孕妇不化大浓妆就行。 也有人说,为了胎儿的健康,孕妇是一点点化妆品都不能碰的。 吉灵在穿越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肚子里有了胤禛的孩子,她忽然就明白了那些孕妇的心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低头摸着自己肚子,事事分外小心起来。 七喜和碧雪两个人,叮叮咚咚收了整整两只小箱子的化妆品,又盖上了丝缎锦布,还是按照原来在景阳宫里的老格局,放在衣橱最下面。 然后收拾完这些后,她吃了一顿饭,刚刚吃完,正是最困想睡觉的时候,生养嬷嬷被送来了。 嬷嬷姓赵,谐音“召”,据说特地选这个姓过来的,也是有一通讲究的。 赵嬷嬷是个长方脸,额头宽宽大大,下巴也一样等称,偏偏五官秀气偏小,于是整张脸上就有许多留白之处。 赵嬷嬷跪下来,姿势稳重地给吉灵磕头“奴才见过宸嫔娘娘,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8.。.8. 第二百二十七章 亲自抚养 这个陈嬷嬷算是个领头的,后面还跟着两个生养嬷嬷,年纪都在三十大几,将近四十岁的样子,相貌虽然平常,仔细看来,却个个长得眉目干净,面相舒服端正,没有那种尖嘴猴腮的长相。 给宸嫔娘娘请了安之后,陈嬷嬷带着两个生养嬷嬷恭恭敬敬地等着。 宸嫔娘娘不叫起,三个人个个跪得都笔直笔直的,谁也没敢动。 其实,吉灵自从知道自己这院子里要来嬷嬷以后,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嬷嬷们和宫女太监们可不一样,尤其是一些带过皇子皇女的,资历大的老嬷嬷,瞧着年轻妃嫔们就跟瞧着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她们熬了半辈子的光阴,有的是法子护着自己不吃亏,明面虽是尊着主仆的名分,实际可绝不会像普通的宫女太监们那样任人搓圆捏扁,俯首帖耳。 尤其是遇到一些性子软弱的嫔、贵人,一个弹压不住,便是主子倒过来被嬷嬷气到,也是有的。 对于这种奴大欺主的事情,吉灵就记得以前看过一些杂书,就说乾隆年幼的时候,在宫里就受过苏培盛的气,苏培盛仗着自己是天子身边最信任的内侍之一,连弘历都没放在眼里,动不动对着这个小娃娃指手画脚,一顿教训。 有一次事有凑巧,正好被雍正皇帝撞见了,顿时对苏培盛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历史是这么说的——“于庄亲王、弘历等人前颇为不敬,为雍正帝所斥” 吉灵第一次看到这个文字时候,就惊呆了——太监居然敢骂皇阿哥,……这是脖子有几颗脑袋? 还是活腻了不耐烦,想早点领盒饭呀。 后来,她穿越到这个时空,才知道原来苏培盛的权力,其实比她想象得还要大得多, 要知道,康熙年间。太监是没有品级规定的。直到胤禛登基了,清朝的太监才有了品级。 苏培盛在雍正元年的时候,官职就已经是懋勤殿首领太监。这已经是一个很靠近权力中心的内侍职位了。 但是他攀爬的速度比人们想象得更快——仅仅过了半年,他就被胤禛直接提拔为宫殿监督领侍衔,也就是总管太监了。 这是清朝皇宫中,太监的最高职位了。为正四品官衔。 正四品太监是个什么概念? 常在、答应之流,虽是天子后宫,见到了苏公公也是要给着笑脸的。 对于这些难以见到皇一面的小小常在、答应们,能见到苏公公也是极不容易的。 再说了,胤禛日理万机,便是再精明能干的君主,也难以事事顾全,皇帝未必能处处体察到下情。 下面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倒有一大半的描述都在苏培盛的嘴里。 吉灵忽然就想,若不是她如今得皇独宠,便是做了嫔位,苏培盛在她面前,也未必就是如今这副暖如春风的笑脸罢? 她这么想着,就不由自主抬头去看苏培盛。 苏培盛是按胤禛的吩咐,亲自提溜生养嬷嬷过来的,这会儿,他笑眯眯地又对着外面一挥手。 吉灵顺着他的动作向正厅外看去,只见苏培盛手下的小太监又引了四个妇人走进来,四个人到了院子里后,插烛也似地磕了三个头道:‘’奴才们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苏培盛给吉灵解释:这四个人中,跪在前面的两个是“精奇嬷嬷”——这是满语,简单来说,精奇嬷嬷的工作便是看护皇子皇女们,一丝不苟地教导他们宫廷礼仪和习惯,控制他们的饮食、睡眠以及纠正举手投足的一切细节问题。 跪在后面的两个妇人则是“水”,宫里又叫“水妈”,相对前面精奇嬷嬷的技术活,她们的任务就纯粹是体力活了——负责生火、烧水、洗衣、作饭等工作。 精奇嬷嬷照顾皇子皇女的时候,水妈们就干这些粗活杂活,打打下手,地位也是最低的。 另外还有乳母,后面也会送来——苏培盛解释道,说是因着选乳母,更加慎重,要考虑奶水周期充足的问题,内务府这会儿还不好把人敲定下来,等到后面,宸嫔娘娘七八个月的时候,把人送来比较妥帖。 苏培盛口齿灵活,说话简洁,清清爽爽地把事情给理顺了,吉灵听明白过来:这就是一站式服务啊……所有的问题都给她想好了解决方案。 生养嬷嬷和太医伺候她孕期。 等到孩子出生,乳母来喂孩子。 等孩子再稍微大一点,精奇嬷嬷就来按礼仪带孩子了,水妈则跟在后面打杂。 宫里规矩,向来如此,亲生母子,都要分开。 贵人、常在之流,若是生下孩子,想都不要想,立即便会被抱走,送去阿哥所,随后认高位的妃嫔为养母。 而高位的妃嫔们,即使生下了皇子,也不能抚养自己的孩子——宫里规矩这般制定,一来避免母子情深,导致将来的外戚专权。 二来防止孩子整天粘着母亲,沉溺于宠爱而难以成才。 等等!不对啊,那康熙朝的德妃乌雅氏,怎么亲自就抚养她生的十四阿哥了呢? 吉灵有点糊涂,随后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的关键:她的孩子还在肚子里——往天然图画里送生养嬷嬷,她可以理解。 但是送精奇嬷嬷和水妈是不是为时太早了点? 难道精奇嬷嬷和水妈不是应该在阿哥所里等着吗? 她忽然就心里掠过一阵悸动的欢喜——难不成胤禛的意思是,暗示她可以自己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 吉灵抱着这个猜想,抬眼去看苏培盛。 苏培盛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眼光与她一碰,立即就笑着移开了,只捡些又讨喜又无关紧要的话来说,不透半点口风。 此外嫔位娘娘身边应有宫女六名,因着紫禁城中已经留了一名依云在景阳宫东侧院,这时又送了三个宫女过来,把名额补足。 吉灵:三个生养嬷嬷、两个精奇嬷嬷、两个水妈、三个宫女…… 这一下就多了十个人。 幸好天然图画的厢房足够多,也足够大,各人各处,也能够装得下,否则…… 有了胭脂、小乐子的前车之鉴,吉灵决定等到身子稍微舒服一些,便要找个时间,把院里这人手安排,奴才们的规矩次序,全部都好好整顿一下。 等到苏培盛走后,吉灵抬了手,对陈嬷嬷道:“嬷嬷请起。”又柔声对众人道:“你们都起来。” 陈嬷嬷抬起脸,就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宸嫔娘娘,一张瓜子脸皎洁如月,眉眼清秀如远山。 虽是有孕在身,她气色倒还不错,不似一般孕妇的浮肿与困倦,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微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 也是,皇对她这般三千宠爱在一身,搁谁身,谁不神采奕奕? …… 那两个生养嬷嬷还在后面,偷偷打量着吉灵,吉灵一眼光坦坦荡荡扫过去,就把三个嬷嬷全扫得低下了头,只觉得这位宸嫔娘娘目光虽是柔和,却如一潭湖水,悠悠地沉淀着,一时也看不清内容之物。 吉灵抿了一口七喜送来的一盏热羹,润了润嗓子。 她晃了晃手中杯盏,垂目注视着杯中热气,温声道:“嬷嬷是内务府选来的人,又是经了皇敲定的,从今儿起,往后,我这腹中龙嗣便全赖嬷嬷了。” 这虽是场面客套话,但陈嬷嬷听着,还是觉得肩头顿时一沉。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下旨轮值 第二天晚上,胤禛过来的时候,就正好撞见吉灵把全院的人都集中了起来,正在说规矩。 其实吉灵一时之间,是真的打不起精神来忙活这些事。 但是没办法啊。 人和东西不一样——赏赐的东西,倘若眼下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收拾,可以全部塞进库房里,等到日后有空闲了,再细致地分门别类。 人可以吗? 这些新来的嬷嬷、宫女们……厢房怎么安排就是个问题。 那几个宫女还好,嬷嬷们则比较麻烦——不高不低,不上不下,不新不老。 等到好不容易把厢房分配完,吉灵就开始定院子里的规矩 首先是她内屋里——除了七喜、碧雪、陈嬷嬷这三个人可以进来伺候,其他女子不能随便进来,除非她允许。 然后是正厅。 正厅的范围,小芬子、小达子,三个宫女,还有另外两个生养嬷嬷都能进来。 小分子和小达子是自己人,吉灵最信任不过。 两个生养嬷嬷的工作自然不必说,配合着陈嬷嬷就行,陈嬷嬷算是这个孕期陪护工作小组的负责人。 那三个宫女,只让她们接手正厅里的打扫、整理工作,以及给七喜和碧雪打下手。 至于管首饰,衣裳,贴身物品,化妆品,还有看管库房的权力,吉灵全部都交给了七喜和碧雪。 再次,就是院子里。 前院,后院,包括后院的两层小阁楼——她从紫禁城带来的两个杂役太监,以及其他人,都可以在这个区域内走动、做活。 最后,吉灵又安排了两人轮班看门。 胤禛是在吉灵说了一大半的时候过来的。 吉就发现,四爷现在越来越喜欢不派人提前通传,直接抬脚就从九洲清晏过来…… 好吧,反正天然图画和九洲清晏离得近。 大概四爷觉得这样,可以每次都正好瞅瞅她在做什么? 又或者是,他觉得他这样时不时悄悄地过来,可以给她一个惊喜? 于是今天晚上,四爷一过来,就瞅见她在给奴才们说规矩,划分院里的区域了。 吉灵给胤禛请安行礼后,本来是打算先把这件事搁下了,招呼四爷。 偏偏胤禛一脸鼓励的笑容,示意她先不必理他,继续往下说。 他的椅子上坐下,一脸兴致勃勃,侧面注视着她,饶有趣味地听她说。 吉灵……被你这么一盯着,我都说不出来了好吗? 她硬着头皮,飞快地按自己的设想,把话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紧张了,还结巴了一下。 待得奴才们告退,她一转头,就看见胤禛正瞧着自己。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点头笑眯眯评价道“不错!比朕料想得要好得多。” 他就是怕乍然来了这么多人手,又是嬷嬷,又是宫女的,她一下子会糊涂,都不知道怎么布排,所以才过来瞧瞧。 结果还算不错——至少做到了层次分明,条理清晰,有主有次。 最后还想到了留两个轮守看门。 他想到这儿就忍俊不禁。 吉灵望着他抽动的嘴角,她一脸颓丧地低下了头。 胤禛忍着笑,握着她的手,扶着她肩膀,小心放慢了脚步。 待得两个人都走进里屋里,胤禛坐下,拍了拍身边,示意吉灵过来陪他坐一起。 吉灵刚刚坐下来,胤禛一伸手,就把她整个人拥进怀里了。 他忽然就想到——现在自己怀里拥着的,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还有一个小人儿,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小人儿,也正悄悄地听着他说话。 胤禛笑了。 他用下巴一遍遍厮摩着吉灵额发,又低声对她说了几句,指出了她方才安置奴才们时,有几处疏漏与不妥。 比如说有的地方,分工还不够明确,事情相互交叉,这就容易推诿。 吉灵听着,仔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胤禛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灵灵,日子还长着呢,以后你身边的人手,不会少,只会越来越多!不必着急,有朕在,慢慢教你。” 吉灵抱着他的腰,直点头。 胤禛看她这个姿势,怕压着她肚子,便调整了一下姿势,扶着她在床头上躺了下来,又顺手取了旁边几只垫子给她垫着了后背,这才道“你今日感觉如何?” 吉灵握着四爷一只手在自己双手里搓揉着,口中小声道“今天倒也不是如何难受,就是动不动想睡觉,人总是觉得发困,没精神。夜里也没熬着,可是到了白天,还是觉得怎么睡也睡不够。” 她无奈地继续道“另外,还是会呕酸水——尤其是肚子空空的时候,容易想吐,倒是吃完饭,肚子饱了就很舒服,但是我总不能一直吃饭呀。” 胤禛听着听着就很心疼了。 他握着她手送到唇边,轻轻亲了一口,握着没放开,叹了口气,沉声道“灵灵,你为朕辛苦了。” 停了停,胤禛又道“不必害怕,朕已下旨,让太医院派御医六名,分两班,每班三名,在御药房下所昼夜轮值,确保灵灵安然无虞,直到你的喜日。” 吉灵一听,一下就把四爷的手给握紧了。 胤禛就误会了,以为她是害怕。 宫里女子,虽是人人都想着有孕,却也从来人人都害怕生产。 灵灵自然也害怕。 他伸了另一只手拍着她后背,把她抱进怀里,声音温柔得简直不像话,柔声哄她“不要害怕,只是轮值罢了——有人守着,朕才安心。” 他说完,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吉灵腹部。 晚膳的时候,吉灵别的都不想吃,就只想吃水果。 特别想来点清爽的口感。 尤其是酸酸的碧玉柑——这是一种长得又像橘子,又像橙子的水果。 据说在唐朝的时候,就已经是进献给朝廷的贡品了,每一只都像婴儿拳头那么大小,剥完了皮,正好一口一个,送进嘴里。果汁酸酸甜甜的,顿时就开胃了。 白天的时候。她催着七喜,给她剥了好多,全部堆放在小碟子里,最后一起吃。 后来是七喜看她吃的太多了,好说歹说的拦着,就是不让主子吃了。 结果到了晚上,吉灵又想念那酸甜清澈的滋味了。 主子虽然点名要吃,小达子可不敢直接将凉凉的碧玉柑切盘送上来——他用很少的米熬了一点淡淡的粥,然后把碧玉柑裹在里面,米粥的热度正好透进果肉里,吃起来便不是那么凉了。 8.。.8.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一屋温馨 , 这算是一种折中的方法,也是奴才爱护主子的一片巧心。 碧玉柑粥一股天然清香,米粒煮得一粒粒开了花,暖意融融,最是温润不过。 胤禛眼看着吉灵埋着头在碗里,咕嘟咕嘟的,很快就喝下去了小半碗。 …… 他抬手去阻她的碗沿——毕竟水果生凉,多食无益。 然后他才发现吉灵两只手把碗捧得紧紧的。 胤禛:…… 这一碗碧玉柑粥就好像开胃小菜一样,吉灵意犹未尽地放下了碗。 腹中的宝宝从晚上,她给奴才们讲规矩的时候,就异常的乖巧,没对做娘的进行一点折腾。 身体一舒服,再加上口中酸甜生津,她就感觉到胃口似乎被唤醒了…… 幸亏膳房里是小达子伺候——他深深了解着自家主子的饭量——晚上就用一碗果子粥? 还是清的能照见人影的那种。 怎么可能! 几个灶上都照旧准备着晚膳。 果然,那么一大盅碧玉柑粥送上去没多久,正厅里一个新来的宫女就过来传话。 那姑娘毕竟是新人,见了达公公便矮了三分,声音细细的跟蚊子哼一样,只是怯生生地传话说,正厅里,宸嫔娘娘说要热饭炒菜了。 小达子眉不动,眼不掀,面上半点没有惊讶之色,胸有成竹地一转身,将黄木大锅盖一掀,两个打下手的小太监,已经一边走过来,一边撸起袖子,一人端来托盘,另一人就准备帮着上菜了。 结果被小达子拦下来——他倒不是因着皇上今儿在,想要去皇上面前表现。 而是因为主子如今怀有身孕,一切都得格外仔细。 吉灵在正厅里等着,不一会儿就见小达子送来了四味南北小菜,都是酸酸的口味。 热炒菜则是葱椒鸭子、燕窝莲子鸭羹、醋溜鸭腰、口蘑烩大丸子。 还有一笼鸭肉馅包子。 果钟则是三品,有炉食,敖尔布哈等。 敖尔布哈是满族特有的一种食品,要是翻译成汉文来说,就是奶饼。 按照吉灵的理解,不就是牛奶小饼干嘛! 每一块小奶饼,外形都圆润金黄,周围压着一圈花边印儿,中间松软地蓬起,还没拿到面前,已经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奶香。 这道点心不是小达子做的——像这种传统的满族点心,他倒还未必能真的做得好。 因着皇上金口玉言,下了旨意——九州清晏里有一膳房,专门为宸嫔娘娘供应膳食。 这道敖尔布就是九州清晏送过来给天然图画膳房准备着的。 胤禛将铜胎掐丝珐琅碟向吉灵面前推了推,微笑道:“灵灵,尝尝这个,朕今日在勤政亲贤殿同大臣们议政的时候,九州清晏便送来了这道点心,朕当时便估摸着这个口味,你一定喜欢。” 吉灵:所以这是四爷的爱心小奶饼…… 她低头用筷子夹了一块,不假思索地送进嘴里,那小奶饼丝丝滑滑,入口即化。 吉灵一下就点头了:“香!” 胤禛笑着伸手去抚摸了吉灵的脑袋,手心向下滑,碰触到她颈椎上伶仃凸起的一块骨头时,便不由得伸手捏了捏。 见她吃得急了,他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这道糕点,朕是同太医问过的,无妨,你喜欢的话,多吃一些。” 吉灵腮帮子鼓鼓的咀嚼着,听了胤禛的话,点了点头,双脚快乐地在桌下抖动了起来。 这一晚,胤禛照旧留在天然图画。 七喜和碧雪本来多少都替主子悬着一颗心——就怕主子一怀孕,无法侍寝,多少妃嫔们觉得机会来了,卯足了劲瞅准机会,想要钻空子。 一旦皇上翻了他人的绿头牌,保不准自家主子的宠爱便会被分走。 这种事,后宫里可不少见。 两个宫女见皇上仍旧同以前一样,陪着主子用完了膳,便很自然地吩咐人把折子拿来,在里屋里看了。 是要留宿的意思。 她们才喜洋洋地放下心来。 里屋里,一片温馨,胤禛坐在灯下,一张张折子翻过去。 七喜和碧雪肩并肩出了里屋,出去指挥那几个新来的宫女准备洗浴的热水。 陈嬷嬷是不习惯同她们在一起的——七喜和碧雪指挥下面宫女的时候,她站在边上不好插手,也是尴尬。 于是她就进来给吉灵做沐浴前准备,毕竟是孕妇,虽说现在还不显怀,难免行动之间要小心一些。 陈嬷嬷在门口问了,听见吉吉灵正拿着把亮闪闪的小银剪子在剪纸花。 没法子,吉灵实在是没事情做——胤禛对着她,虽是一万个温柔脾气,基本上是从来没有黑过脸的时候。 可她也不想那么不识趣,偏偏在他聚精会神批折子的时候,在旁边黏黏糊糊。 那不是招人讨厌吗? 这个时代又没有无线网络,晚上的娱乐活动简直少得可怜。 她只能自己开发自娱自乐的活动 正好这几天碧雪一直在外面屋剪窗花,剪出了各种各样的形状,有海棠花的,有福字的,有月亮的,有小兔子的,那小兔子手里好像还抱着糕饼,活灵活现,简直不要太可爱。 剪纸用的都是往年的库存,因着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内务府还没有往各宫拨下今年要用的窗纱窗纸。 吉灵看着还觉得挺好玩的,刚才趁着七喜和碧雪去招呼洗澡水的时候,她就顺手把外屋里,七喜案上的那一盆针线窗纸给拿过来了。 窗纸是淡淡的海棠粉色,其实那只小兔子都快剪好了,就剩一个毛茸茸,圆乎乎的尾巴。 吉灵垂头看着趴在自己脚面上的麒麟,忽然就来了点灵感,给那窗纸修改了一下,活生生把小兔子改成了小狗。 偏偏改的又不像。 所以刚才,她正自己笑着自己,就听陈嬷嬷在门口问要不要进来给她松松头? 松松头有助于孕妇放松精神,一会儿睡觉也能睡得香甜。 吉灵顺口就答应了。 结果陈嬷嬷一进来,瞧见她手上的小银剪,脸色顿时就变了。 她上前一屈膝,脸色很严肃地道:“宸嫔娘娘,恕奴才直言——这剪子、针线什么的,您可不能碰!” 她说话的语气有些太过生硬,吉灵愣了一下才回过神。 胤禛在不远处的桌案后面,虽是在批折子,陈嬷嬷这句话也一字不落的落进了他耳朵里。 他抬头就往吉灵这儿看过来。 陈嬷嬷一脸痛心疾首的道:“还请宸嫔娘娘恕罪!并非奴才要扫了娘娘的兴致,而是这剪刀、针线一类都是较为锋利的东西,娘娘腹中的龙嗣容易被惊到,为了胎气平和着想,娘娘还是别碰这些物事为好!” 第二百三十章 新老人 , 吉灵还没发话,麒麟一下从她脚面爬到了她膝盖上,又从她膝盖上,身姿灵活地窜到了桌面上。 陈嬷嬷和她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胤禛已经一皱眉,斥了一声:“麒麟!” 吉灵只见眼前一团毛茸茸闪过,还没瞧清楚,麒麟已经用两只小爪子一推,把那只针线筐——连着里面的剪子带彩色针线团的,全稀里哗啦推到了桌子另一边。 然后它趴下,占替了方才针线筐的位置,把小脑袋呼噜呼噜地一歪,对着吉灵低下了头来——示意吉灵快摸摸它的头。 它在撒娇呢! 陈嬷嬷愣怔了一下,才咳嗽了一声,尴尬笑道:“……这小狗儿是心疼娘娘,不管娘娘这么疼它!” 胤禛一边站起身,从桌案后绕过来,一边就扬声奴才进来,把麒麟提溜走了。 他俯下身,扶住吉灵的肩膀,沉声仔细地问她:“没惊着吧?” 吉灵摇了摇头。 胤禛微微皱眉道:“以后麒麟还是暂时分开,先给奴才照料着。” 陈嬷嬷从皇上往这儿过来的时候,就蹲下了身子低着头。 这时候听皇上对宸嫔娘娘说话,语音低柔,她立即识趣地道:“皇上和娘娘若是没旁的吩咐,奴才便出去了,也好瞧瞧沐浴的器物准备得怎么样了?” 胤禛没抬头,扬手挥了挥。 陈嬷嬷又一屈膝,小心翼翼地上前,顺手就把桌上的针线筐给顺出去了。 带得出了里屋,到了正厅里,她就不是方才那副诚惶诚恐的面孔了。 迎面,正好碧雪带着两个新来的宫女走过来。 那两个宫女亦步亦趋地跟碧雪身后,一人手里捧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干净毛巾,两个人脸上都陪着笑,一边走,一边听碧雪跟她们嘱咐着什么。 两个姑娘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这幅光景落在陈嬷嬷眼中,她目光在碧雪身上扫了一圈,伸手不软不硬地一拦,就把她半道上给截下来了。 陈嬷嬷脸上虽然带着还算客气的笑,但是这个动作却是不客气的。 碧雪正说得仔细,冷不防刹住了脚,莫名其妙地看着陈嬷嬷。 就看陈嬷嬷脸上渐渐收敛了笑容,把那针线筐略微举起了一点给她看,一板一眼地道:“娘娘现今怀有身孕,这剪子和针线是万不能见着的,刚才在里屋里,奴才已经和娘娘禀过了。” 碧雪还没吭气,陈嬷嬷已经自顾自地往下说了,又道:‘’这只针线筐,我倒瞧着眼熟,方才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正是碧雪你白日里在正厅里剪纸花用的,是也不是?” 她说到这,把针线筐往碧雪怀里一塞,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了,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揣在胸前,腰板挺得笔直,板板地道:“以后万事都务必要小心!娘娘年轻,如今刚刚怀了龙嗣,又是头胎,是再矜贵不过,加上娘娘时不时有身子不适,自然没有心思去想到这些。做奴才的,第一紧要之事,便是要记着凡事替主子想在前面,如此才算得上妥帖周全!” 她语气持重老成,自带一股威仪, 碧雪被她说得整个人都怔在当地。 后面那两个新来的宫女便埋着头,一声不吭,半晌才微微转过脸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互相交换了眼色去。 小芬子指挥着两个杂役太监,正在把洗浴的热水送到了正厅门口,刚好听到了陈嬷嬷那最后几句话,一瞥眼见碧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他上前来,挡在了碧雪前面,将碧雪往自己身后用力一扯,双手微微一抱胸口,上前几步笑吟吟地道:“小芬子贺喜陈嬷嬷!” 陈嬷嬷站在原地,身姿不动,眼看着小芬子已经逼到了自己面前,她本能地一敛眉尖,目光中带着几分警惕,才道:‘’喜从何来?” 小芬子一扬手,语音中毫不掩饰讽刺之意,笑嘻嘻反问道:“碧雪向来是咱们院里顶顶伶俐的,便是主子和掌事的七喜姐姐也是时常夸她的,不过到底她们姑娘家年轻,不似嬷嬷有经验——瞧着嬷嬷方才这番训诫,字字说到点子上,嬷嬷这般本事,真真让人佩服,想必陈嬷嬷已经离主子心中的掌事嬷嬷位置不远了,如何不喜?” 陈嬷嬷嘴角微微紧了紧。 正厅里一个生养嬷嬷正在旁边,目睹了全过程,见情形尴尬,便过来扯着陈嬷嬷的袖子,笑着道:“前儿你说教我的结线法子,我如何今日却使不得?还请来指教指教罢!” 这般说着闲话,就把陈嬷嬷给拉走了。 小芬子转过身,低头瞧着碧雪,悄声问她:“七喜姐呢?” 碧雪哑着声音道:“去膳房了,说是怕主子夜里饿,瞧瞧夜宵菜式如何,她让我先准备着主子洗浴的器物,免得一会儿来不及。“ 小芬子半晌没说话,碧雪微微抬起头,就看见他满眼的心疼与呵护,目光灼热地瞧着自己。 碧雪抿了嘴唇,两个人的目光交错了一瞬,碧雪就垂下眼,尴尬地转开视线去。 小芬子还是紧紧盯着她。 碧雪低了低头,忽然又抬了头瞧了一眼小芬子,道:“谢谢你。” 小芬子心头一荡,几乎声音都温柔得快化成了水,立即就上前了一步,低头道:“咱们之间,还要说这句话吗,平白添了生分!” 碧雪听他语气暧昧,便紧紧闭着嘴,自己再不说话,只是转身从后面的宫女手中接过毛巾,自向里屋里去了。 …… 因着太医叮嘱,怀孕女子洗浴之时,一定要注意水温不能过高。 碧雪与七喜小心翼翼调试着水温,热水冷水地倒腾来倒腾去,如此反复了七八遍,才算是恰当了。 等到一切伺候妥当,两个人都退了出去,屋里安静下来。 两个人歪倒了下来。 胤禛就怕她碰到肚子,一直警醒着精神,一看吉灵要做点什么大一些的动作,他便拦着, 这时候躺下来了,终于消停了。 胤禛在黑暗中,一伸手臂将吉灵搂过来,一下下替她抚着背,大指摩挲着她热乎乎的脸颊,这才缓声道:“朕今日已经下了旨意,童太医与狄太医两个,每日给你请过平安脉之后,都要来九洲清晏报上脉案,日日不许断。” 吉灵没吭声,在黑暗中,抬手到自己脸上,摸索到了胤禛的手。 她握着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悠着。 胤禛反手去握住她的手,就发现她头发缠在自己衣领扣子上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言之过早 吉灵摸索着去解开,黑暗中却半天不得要领。 胤禛失笑,他挡开她的手,反着扣子的方向一拨弄,吉灵的长发顿时就丝丝缕缕地落了下来。 他顺手就摸到吉灵鬓发里还藏着什么玲珑物事,扯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小金累丝耳坠子勾着几缕头发,必然是奴才们伺候吉灵拆头发的时候没注意,留在里面了。 胤禛伸手把耳坠子掷在吉灵枕边,略略侧身,尽量不抵到她的腹部,这才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吉灵的背,柔声道“这段时间,就别亲顾着麒麟了,万事也要注意些,生养嬷嬷的话,该听还是要听——都是内务府千挑万选出来的人,经验足,人也老到,几个嬷嬷偶都是之前内务府已经送到九洲清晏,给朕亲眼瞧过的。” 他顿了顿,道“若是那种只顾着哄着主子面上欢喜,凡事都顺着说话的奴才,朕反倒不放心了。” 吉灵专注地抬头听他说,见四爷说完了,她点点头,双手抱着胤禛的腰,一颗脑袋抵在他胸膛上,喃喃着低声道“我知道。” 胤禛拖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放柔了声音,沉吟了一下又道“灵灵,以后等孩子出生了,再能干的母亲也不能事事兼顾,幼儿难免活泼,真到了要小心看顾的时候,奴才只会嫌少,不会嫌多。” 吉灵没吭声,两只手热乎乎的,只是搂着他的腰。 胤禛其实有点热了,但觉出她动作里的依恋,他便没动弹。 他低头在她发间嗅了嗅,忽然奇道“怎么有股蜜味儿?” 清宫袭承老祖宗们尚在关外时,喜食蜂蜜甜食的习惯——蜂蜜加工的糕点食品在宫中屡见不鲜,比如蜜渍山果、蜂糕悖脖、蜜果子、大蜜炸村、萨其玛等等,都是以蜂蜜入味,又甜又黏。 胤禛以为吉灵用的是蜂蜜点心,倒也没如何多想,再加上她是个惯来馋嘴的,便是在枕头下藏些蜜糖什么的,也是意料中事。 其实,这蜂蜜味来自于吉灵嘴巴上涂抹的,孕妇专用的有机唇膏,里面有不少蜂蜜滋养成分,她听胤禛问,暗暗发笑,脸藏在黑暗里,也没吭声。 她这样紧紧依偎着他,两个人头碰着头,是极亲昵的姿势。 倒让胤禛莫名想起了亲人的小动物,又想到了从前尚在潜邸时——弘历、弘昼小的时候,也是很可爱、可怜的。 吉灵同他想到一处去了——她也想到了孩子。不过,当然是她腹中自己的孩子。 吉灵清了清嗓子,就开始说给奴才们安排住处厢房的事情,顺便就提到了那两个精奇嬷嬷和两个水妈。 她这么一提,很自然地就把话题引到了孩子的生养问题上——孩子生下来之后怎么喂,怎么看,怎么带,怎么教…… 胤禛怔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眸光在黑暗中沉凝了一下,才低沉着声音缓缓道“此事现在言之,为时过早。” 这是一句说了等于没说的话,吉灵一时间倒被四爷噎住了。 他是宠她,可是腹中的孩子并不只是她的,也是他的孩子,是爱新觉罗的血脉。 不管怎么样,他总没有一口拒绝她——吉灵心里想着。 她低头垂手,在薄薄的被子下轻轻摸着自己的腹部,这一刻,她才深深感受到什么叫骨血相牵。 腹中的孩子,虽然还没有胎动,但是她仍然能感受到孩子的存在——感受到腹中,正有一个流淌着与自己一样的血液的小生命,在一天天孕育着。 不急,还没到那一刻,吉灵对自己说。 她慢慢地往后靠,让自己先不要去想这些。 胤禛虽是沉默着,却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感受到了她心里的烦乱。 他知道她把事情想复杂了。 他伸手,温热的手心温度透过吉灵薄薄的寝衣,直透到她背心里,阻着她离开他的怀抱。 “你放心。”,他在黑暗中有力地道,声音低沉,落在吉灵耳边“朕总是会如你所愿,绝不会让你有半分委屈,你放心。” 他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到她忽然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细细碎碎地小声道“……我信皇上。” 然后,他脸颊上传来了一阵柔软的触感,胤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怀里的人轻轻啄了啄他的脸颊。 吉灵厚着脸皮亲完了这一口,毕竟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没敢看四爷,她直接放开了手,只觉得脸上有点发热,身上也是懒洋洋地发着烫。 胤禛的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灵灵如今是越来越主动了。 他顺着她的袖子,找到了她的手握住,连人带被子地,就把吉灵一骨碌抱进怀里了。 又香又甜,还是带着蜂蜜味儿的灵灵…… 努力压抑住翩翩而来的绮思,胤禛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调匀了呼吸,才转头亲了亲吉灵的鬓发,哄道“好好睡吧,安心养胎,有什么事,都有朕呢,不要胡思乱想。” 他目光如水地瞧着床帐顶。 …… 一晃到了十五,这一日,胤禛下了朝,难得地吩咐去皇后的坦坦荡荡坐一坐。 虽说明面上皇帝去皇后宫里的日期,是一套规矩和讲究,但是自从上一次惹得皇上不快之后,乌拉那拉氏已经很久没见着胤禛了。 这时候,被先跑过来递消息的御前人一通知,乌拉那拉氏顿时喜出望外,立时便急切地妆扮收拾起来。 胤禛走到正大光明门口,就被议事的臣工又给请了去勤政亲贤殿,等他终于结束了,想到坦坦荡荡还有个乌拉那拉氏等着自己,一瞧时间,已经是将近巳时了。 这是个比较暧昧的时段。 皇上去皇后那儿,不能叫翻牌子,皇后对于皇上,也不能叫侍寝——人家本来就是夫妻,是堂堂正正,祭拜祖宗庙堂时,站在一处的中宫娘娘。 “皇上,……是去坦坦荡荡,还是回九洲清晏?”苏培盛一路跟着胤禛后面,小心翼翼问他。 胤禛略沉默了一下,就下了决断“去皇后那儿看看吧。” 苏培盛眨了眼,大声应了,腰板一挺,手一挥,一大群御前太监侍候着,簇拥着皇上就往棕亭桥上去了。 过了粽亭桥,就是皇后的坦坦荡荡,这距离也犯不着折腾准备御驾——直接脚一抬就过去了。 胤禛背着手,瞧着远处坦坦荡荡的灯火,眼睛里没什么神色波动。 8.。.8.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后路 胤禛还在棕亭桥上,坦坦荡荡里的奴才们早已出来,在外面跪了一地,恭迎帝驾。 殿里,乌拉那拉氏放缓了动作,倒是硬撑了片刻,等忖度着外面动静差不多了,这才扶着华容的手,被内殿里近身伺候的几个宫女簇拥着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深鸽血红色袍子,袍子上隐隐是银线织就的凰图案,长长的尾羽拖了半身。袍子袖口和领口镶的是淡杏色的边,华丽稳重中又透着一股俏丽。 脚下踩的花盆底鞋,乌拉那拉氏也特意选得比平时还要高上几分——这样穿上旗装一站起来,就显得整个人细挑挑的,颇有楚楚动人之态。头上的旗头梳得光溜溜的,不知用了多少发油,只怕苍蝇上去了都能滑个跟头。 待得她终于带着人,迎到坦坦荡荡门口的时候,胤禛一行,连着身后苏培盛等人的面孔,已经近得能看清楚了。 等到皇上到了自己面前,乌拉那拉氏姿态曼妙端庄地福下身子去,提着一口气,精精神神地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站定了脚,对她虚扶了一下——指尖掠过她的衣袖就收回了,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皇后免礼。” 他话声倒是温和,只是透着一股生分。 那生分的意味太明显,连带着背后的小太监都跟着快速翻了一下眼皮,瞅了一眼皇后。 胤禛抛下这句话,也就再没别的一字一言了。 乌拉那拉氏被华容扶着,站直了身子,眼看着皇上——已经自顾自,大步流星先进正殿里去了,好像他到她这儿转悠一下,就是赶着完成一场差事似的,十万火急一般。 乌拉那拉氏心头掠过一阵酸涩。 两个人进了内殿,胤禛转身撩起衣裳下摆,坐下了。 宫女送上热茶来,华容利落地一转身,把门口几个小的都赶了出去,只留了一个侍茶宫女在里面,连上她,统共才两个奴才。 人少好说话——皇上已经好一阵子没来看皇后娘娘了,今日实属难得,便是帝王家,夫妻之间,也是该好好说说体己话的。 两个人侧面相对,在窗下坐着,窗外星子满天,虫声漫漫。 胤禛姿势潇洒随意,乌拉那拉氏却是绷着肩膀,努力在胤禛面前维持着端庄优美的仪态来,这样一来,整个人便不得放松了。 内殿中静静的,胤禛低头喝了一口茶。 乌拉那拉氏两只手焦虑地笼在袖子里,交握住彼此。 她很有心捡一些欢喜轻松的话来说。 可是面对着胤禛,她心里的思虑太多,顾忌太多,反而沉沉地压着——把那些机灵随意的俏皮话儿,全压没了。 她也知道这样不好男人好不容易来一次,她是该把他哄高兴了,人家下次才愿意再过来。 可是她不会。 她从小金尊玉贵地被养大,从来就只有奴才下人们哄她,哪有她哄人的? 如果说,能够把人哄高兴,也算一项技能的话——她的骨子里,似乎天生就少了这一项天赋。 无论是以前在潜邸,还是后来在紫禁城。 大家都交口称赞皇后娘娘端庄持重,好像她是一尊菩萨似的——只会端坐在皇后的凤座上,连活人气儿都不出的。 她和妃嫔们不一样。她是“高贵”的中宫娘娘。 被人这么一路驾到架子上去,“高”到最后,她就已经不接地气了。 可她也想对胤禛能说几句软话,能让他不光敬她,还要“宠”她,“疼”她。 毕竟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男人,她的倚靠啊! 这个时候,她就无比渴望着能有一个孩子,一个欢声笑语、活泼可爱的孩子;一个她亲生的,不!哪怕是……由她抚养的孩子也好——孩子能在胤禛面前撒撒娇,留住胤禛的心。 她做不到的事,孩子还能替她做到。 就像以前在潜邸的时候,齐妃,哦不,那时候还是李氏,不就常常用孩子来邀宠,让四爷一月能往她那儿去上五六次吗? …… 乌拉那拉氏脸上带着笑,坚持找着话题来与胤禛说。 胤禛本来是无谓的,后来渐渐听出她语音中的“艰难”,又看她对他陪着的,小心翼翼的笑脸,倒是有些于心不忍了。 他放下茶碗,无言喟叹了一声,向后仰了仰头,抬手摸了摸脖子。 其实他很想说皇后,你不必如此逼着自己。 可是乌拉那拉氏没法不逼着自己——自从刚进了圆明园,惹得皇上不痛快了一次,她就一再告诫自己,丝毫不得大意。 此时,她见胤禛叹气,还以为是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 乌拉那拉氏立时在心里翻江覆海地,把方才说过的话全部回味了一遍。 没问题哪! 她脑海里几根细细的弦绷得几乎要断了。 华容在旁边,怜悯而沉默地瞧着自家皇后娘娘。 皇后虽满面笑容,可是她心里的焦虑,全部都写在脸上了。 东拉西扯地过了一会儿,幸亏乌拉那拉氏之前嘱咐了准备夜宵,这时候奴才在帘子外面,就小声问华容姐,夜宵什么时候上? 华容过来,俯身在皇后身边,轻轻一咬耳朵,乌拉那拉氏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胤禛正倚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眼下微微泛着乌青,是政事疲乏的样子。 对夜宵,他没反对。 皇后敛容,缓缓起身,整顿了一下衣裳——一旦从“四爷的女人”这个角色,回到“皇后娘娘”的壳子里,她就游刃有余了。 仿佛活过来一样,她神色自若,沉稳有序地让人去把膳桌抬到内殿前来,里间的空间比之外面的大殿,终归要聚拢一些,冰桶的凉气也不容易散出去,更何况胤禛已经很是疲乏了。 ,不一会,一张黄缎子绣金龙镶宝石围边的大膳桌已经抬了进来。 内殿里,又加上了四盏凤尾流苏灯,这就更加照耀得内里一片明惶了。 耳听着殿外,后湖湖水缓缓轻涛拍岸的声音,乌拉那拉氏心里居然莫名掠过一个念头其他妃嫔,若是有在湖边的,瞧着这坦坦荡荡灯火明亮成这样,应该也知道皇上今日是在她乌拉那拉氏这儿的吧? 这个念头带了一点暧昧,一点得意,一点自矜,还有一点朦朦胧胧的期待,但随后就被乌拉那拉氏心中浓重的悲哀淹没——皇上已经许久没真正碰过她了,今晚也不会有意外。 但是没关系,她还有…… 乌拉那拉氏抬起头,眼眸闪闪地瞧着胤禛。 胤禛方才是真的困意上头了,在椅子上仰头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他居然差点就真的睡了过去。 就是要在这种特别瞌睡的时候,小盹一下,很是养精神。 这会儿,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眉间,挑了挑眉头,就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乌拉那拉氏走过去,扶着胤禛起身。 她微微低头,闻着他身上淡淡的一股沉水香与男子气息。 扶着胤禛到了桌边坐下,乌拉那拉氏已经嘱着宫人,将墙角的冰桶提到了膳桌下,因着今日夜宵膳桌上,有道热锅袅袅地冒着气,又是夏日里,生怕皇上嫌热。 苏培盛和两个侍膳太监站在胤禛后面,等着侍候。 膳桌上的菜说是夜宵,但从外到里分成了思路,各式各样的荤素甜咸点心都有,有冷膳、有热膳、还有果盘,各色菜肴碟子配色、尺寸、菜与菜之间摆放的距离皆有讲究。 乌拉那拉氏抬手,腕间珠玉琳琅相碰,灯下金明叠灭。 她亲自给胤禛盛了一碗燕窝红白鸭腰烫膳、一小碗梗米粥,伸手小心翼翼摆放在胤禛身边。 胤禛没抬头,温声道“皇后歇一歇,不必忙碌。” 这一句话,让乌拉那拉氏精神大振。 8.。.8. 第二百三十三章 日夜思慕 乌拉那拉氏微笑着就抢道“皇上是臣妾的夫君,体贴服侍皇上,本便是臣妾的本分。” 这句话一落下,四爷就不吭声了。 乌拉那拉氏暗自后悔——这话有些急于求进了。 胤禛瞟了一眼皇后脸上的尴尬,她的心思一眼就被他看穿了,正好侍膳太监捧着小汤碗送过来,他抬手拦住,就对奴才吩咐道‘’这碗汤给皇后。” 乌拉那拉氏哧溜地,就双手扶着桌边站了起来,旗头上的簪子流苏随着她的动作不断颤动,她声音也是微微颤着的额“臣妾谢皇上!” 她这边说着,华容过来就屈膝双手接了那碗一品燕窝红白鸭子汤,送到皇后面前。 胤禛低着头,专注地咀嚼着,再不发话。 旁边站着的侍膳太监也只是专心致志的夹着菜,眼观鼻,鼻观心。 有时候胤禛一道菜用多了,那太监便小声提醒着,除此以外,皆是静默无言。 转眼间擦手擦脸的热毛巾都已经上了好几圈,胤禛和乌拉那拉氏面前的碟子也被换过了好几轮。 皇后见糕点还没上,转头低声吩咐华容去催促。 不多时,一道金玉拉糕、一道万福鲍螺糕做成的双拼糕点盘,热气腾腾地被送了上来。 所谓万福鲍螺糕,听着名字,让人容易误会成是鲍鱼、海螺为主料,再辅以其他的配料做的糕点。 但其实这万福鲍螺糕和鲍鱼、海螺一点关系都没有。 它只是把松花江银鱼晒干后,磨成粉末,再和米面搅拌在一起,锅里热油,炸过后捞起来,再继续滚上面粉,上蒸笼蒸发。 最后出屉的糕点切成细长方形,撒上一层小虾米屑,香喷喷的一道糕点就做好了。 不过事实上,清朝皇室对于海鲜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 这是因为大清兴起于满洲,膳桌上的菜肴,往往有浓重的关外特色。 清宫的御膳房更是汉军旗人的天下——汉军旗厨子将之视之为自己的地盘。 他们在清初入关之前就已经做惯了辽沈一带的汉族风味菜,不但厨艺纯熟于心,愈发精湛,还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迎合着满族先祖打猎,喜爱野味的口味,不断改良。 膳桌上的菜肴多有鹿肉、狍子肉、野鸡肉、野鸭肉,鲜嫩可口,风味横生。 所以御膳房备膳,除了偶尔有几道海参作为主料的菜肴、或是逢年节——例如中秋吃蟹以外,基本上是见不到海鲜影子的。 但是有一道对于胤禛是例外。。 那就是眼前这道万福糕饼的原料——松花江进贡的银鱼。 胤禛还记得,从前皇考有一次东巡的时候,正好当地官员献贡上来松花江银鱼,鲜活透嫩的鱼肉瞬间就征服了皇考。 还带着松花江江水清甜味的银鱼,与紫禁城中御膳房中送出来的银鱼羹,风味几乎是天壤之别。 胤禛记得,当时皇考就命专人八百里加急,把鱼肉送回宫中,分享给孝庄太皇太后。 这已经是很早很早前的事了。 那时候皇考正当壮年,东巡一路上谈笑风生,太皇太后虽然满头银发,精神却也还是矍铄的,皇孙们个个分辨的清清楚楚。 彼时,大阿哥和太子也正卯足了劲,正在互相较量,还有胤禛他上面几个渐渐长成的皇阿哥,面上装着不经意,一举一动间,也在蠢蠢欲动。 他在这儿沉思往事,不知不觉就放下了筷子。 皇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取过了侍膳的筷子,亲自夹了一筷万福糕,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她离他有些远了,没够着。 乌拉那拉氏索性便站了起来,绕到胤禛身边。 然后,她忽然心中一动,一双手轻轻抬起来,微微犹豫了一下,开始给胤禛按摩着肩膀脖颈。 见胤禛闭着眼,没有抗拒的意思,皇后脸上的笑容就浓了起来。 借着这个亲近的动作,她尽量放柔了声音笑道”皇上,臣妾都看到您老半天了,您在想什么?” 胤禛微微皱着眉头,没说话。 乌拉那拉氏看他一直闭着眼睛,就自顾自的往下说“前朝政事繁忙,您都与大臣们商议了一天,也劳神了一天,到了这时候,是该松快松快了!” 这一回,胤禛闭着眼睛,总算是嗯了一声。 乌拉那拉氏手上微微用力,帮胤禛揉捏着——她掌握的力道正好,从前在潜邸时,四爷来她院里,他也是这样给他舒活着筋骨的。 殿中静静无声,半晌,就听见胤禛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乌拉那拉氏一垂眼,瞧见胤禛脖子上已经有隐隐的汗珠,便自胸口的衣襟上取了帕子,细细地帮胤禛擦拭了。 她转头向旁边宫人看了一眼,宫女们会意,上前来收拾了膳桌,侍膳太监将桌子抬了下去。 待到人都退光了,殿里的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是宫女熄灭了几盏多余的灯火。 夜深了。 膳桌撤走了,胤禛倒是有点疲倦,一时没起来。 乌拉那拉氏斜着身子,半坐在胤禛身后,从炕桌下的靠垫枕里,摸索出了一只平日里她所用的小玉锤子,轻轻给胤禛敲打着,一边敲一边捏,帮他放松着因为批改奏折过多,而僵硬疼痛的肩背肌肉。 胤禛还是闭着眼。 正因他闭着眼,反而乌拉那拉氏可以大胆而放肆地打量他。 他的鼻梁很英挺,剑眉之下,眼尾微微的往下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漠凉薄的意味。薄唇紧紧的抿着,透着刚毅与帝王杀伐决断的果敢。 还是一如乌拉那拉氏当年给皇四阿哥做嫡福晋时,第一次见到的模样。 她那时候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是爹疼娘爱的娇娇女,刚刚离了闺中。 额娘哭的肝肠寸断,舍不得她。 弄得她也背着人,咽泪装欢,只敢偷偷抹眼泪。 结果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不哭了,一颗心只是砰砰的在胸腔里跳着。 乌拉那拉氏嘴角带着一丝甜蜜又苦涩的微笑,一边沉浸在回忆中,一边凝神深深地瞧着四爷。 四爷的五官既不像先朝德妃乌雅氏地那种圆润敦厚,也不太像先帝。 先帝的面貌她虽然已经不大记得清了,但仍然记得那睿智过人,君临天下,昂扬风发的神态。 四爷不一样。 如果说先帝是大包大容的开放气度,四爷的气势则更偏于往内收敛,深藏不露,甚至会给人阴戾之感。 很难想象,这么一张冷厉的脸,面对吉氏的时候却是温柔如水。 她不是没瞧过他看她的神情,缠绵如丝,带着宠溺、疼爱、怜惜、各种意义。 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他的另一张脸。 …… 殿中灯火昏沉,胤禛险些盹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他鼻中缓缓闻到一阵幽香。 胤禛没有介意,等过了半晌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乌拉那拉氏。 皇后身上从不会带如此甜腻浓烈的香味。 胤禛猝然转头,就看见海氏海答应正跪在他身后。 殿中哪里还有皇后乌拉那拉氏的身影? 海氏着了一身海棠红色的茜纱轻薄夏装旗袍,领口微微松着,越发显得肌肤如玉,她本就五官生的极好,眉眼细细一描画,顿时精致娇艳如画中人。 胤禛只扫了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今晚是刻意打扮过的。 因着是答应身份,海氏的发型只能梳一字头,发饰也只能佩戴最普通不起眼的款式。 但她并没有将发髻均匀分布在两边,而是斜斜地将所有黑发只拢在一边——瞧着倒像是汉家装束,越发显出一段天然风流。 此时,海氏抿着嘴唇,头微微低下,一双杏眼眼尾向上挑,含羞带怯地望着胤禛,似乎是怕了,颤抖了一下嘴唇,怯生生地道“……婢妾大胆了,请皇上降罪!” 她嘴上这么说着,一双手却没停,只是有意无意地拂过胤禛结实的胸膛,又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皇上虽是厌倦了婢妾,可婢妾对皇上,却是日夜思慕,心中始终情难自禁……” 见皇帝只是淡漠着一张脸,海氏不由得跪了下来,微微扯住胤禛的衣袍下摆,似哀求,似撒娇道“皇上……” 胤禛只闻到鼻中一股古怪香味。 乌拉那拉氏原是在殿外微微挑着一侧帘子,向内窥看的,这时也不由得转开了脸去。 她微微顶了顶心神,才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自己脸颊,对华容咬牙叹道“都豁出去到这份上了,若是她这一次还不成事,那便是天生没得承宠的命,本宫也再不指望她!” 8.。.8.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话是这么说,心头却只是烦乱地想着上次,给海氏养护肌肤的那罐七宝如意膏。 那膏体与她自己往日里用的,其实不大一样——她给海氏的那一瓶添加了更多的花香。 清宫之中,对药品的管理极为严格——无论是谁,但凡想要用药,都得经过一大套严格的手续。 四爷登基之后,对太医院的药剂管理就更加上心了。 乌拉那拉氏记的很清楚,雍正二年,四爷还曾经下过一道十分严厉的谕旨“药物关系重大,嗣后凡与妃、嫔等送药,银瓶上必须牌子标记。至所用汤头,亦须开清,交与本宫首领太监,即将名字记明,庶不至于舛错。” 也就是说,小小的一份药剂,能够拿出来,要经过首领太监、御医、御前太监、经手宫女等多人见证。 心思缜密的四爷甚至还下旨,所有药都要备两份药剂,一旦出事,便于严查。 乌拉那拉氏不是没动过大胆心思——想在海氏的七宝如意膏里,添加一些微有催情发散效用的药剂,到头来却也只敢多加一些花香。 甜味的花香缠绵如丝,芬芳馥郁,亦是醉人——涂在手上,尚未近人,便已闻得暗香阵阵,若是一双纤纤玉手揉捏着肩颈,四下里活动起来,香味就会发散得更浓烈了。 宸嫔有孕,任是胤禛再如何中意她,宸嫔也是不能侍寝的了。 可是身为帝王,哪有会苦苦憋着自己的道理?——乌拉那拉氏心想。 更何况自进了圆明园,宸嫔有孕的这么些天,皇上也只是在正大光明和勤政亲贤殿批阅折子,召见臣工,日夜勤政——再没传召过其他妃嫔侍寝。 那岂不是一点就燃? 是的,今儿正是海氏乘虚而入,复宠、分宠的好机会。 选择海氏是没有错的——当初那一批入宫的秀女之中,也就这长得最漂亮最精致的海氏被皇上翻了五六次牌子,算是得宠了。 四爷的口味,总不会变得太快,乌拉那拉氏想。 她微微握紧了手中帕子,信心满满地站在正殿中,下巴微微扬起,仿佛已经看见了往后宸嫔再也不能一枝独秀的局面了。 侧耳倾听,殿中悄无声息。 成了,成了! 这么久,四爷都没有拒绝,想必百炼钢抵不过绕指柔,殿中的情形应当已经十分暧昧。 乌拉那拉氏脸上微红,不好再听下去,转头刚要扶着华容的手回避开,忽然就听殿内猛地传来了一声“哗啦啦”的响动,只惊得华容浑身一颤。 听着这动静还不小。 乌拉那拉氏脸上胜券在握的笑意,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紧紧绷着一张脸,快步走进殿去。 华容紧步跟在皇后身后,就见殿中光线幽暗,一只绣墩连带着旁边的花架都翻在了地上,那花架上是养着水植花卉的莲花形状雪色琉璃盏,此时清水流淌了满地,在灯光下泛出波动的流光。 胤禛已经站了起来,正仰起下巴,抬手拎着衣领,慢慢地理着。 他一张俊脸上波澜不兴,旁人瞧在眼里,脑子里团团地转着,也猜摸不透皇帝此时是什么心思。 华容扶着皇后的手肘,默不作声,视线微微向下一移,就看见皇上外袍领口已经微微敞开,露出内里的衣裳——大抵是被海答应解开的。 ……真真是豁出去了。 海氏跪在地上,一张脸煞白煞白的,望了皇后一眼,眸子里转过的神情,只有恐惧与屈辱。 乌拉那拉氏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抬起头,微笑着对胤禛道“皇上,毕竟天热,臣妾方才觉得身上汗津津的,委实难受,这才去换了身衣裳。” 她用帕子擦了擦汗,经过海氏身边时,伸手虚扶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对胤禛道“海答应是今儿过来给臣妾弹琴曲听的,臣妾听她弹得还不错,便把人留在侧殿中。” 乌拉那拉氏口中这么絮絮说着,便上前去,将帕子向自己衣襟上一系,亲手为胤禛整理起领口来。 她一边整理,一边一脸自责道“都怪臣妾,一听着皇上要过来,欢喜得倒是把她给忘了,让这丫头过来扰了皇上清静!” 胤禛向旁边一侧头,微微一抬手,阻住了皇后的手。 他低头看着海氏。 海氏察觉到了皇上的目光,抬起头来,眼里的神色渐渐活了过来,却听皇帝淡淡地道“皇后,你三番四次抬举海氏到朕面前,朕也不是傻子,当真瞧不出来?只不过这海氏多少有为朕母后的一番心意,朕每每念及于母后,才不出言责阻,倒是纵得她愈发活络,心思也越来越大胆轻浮了。” 他的话音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鄙夷与厌烦。 海氏伸手撑着冰凉的地砖,乌拉那拉氏站在一旁,一时间竟不知该出何言。 胤禛走了出去,手臂掠过腰间一只小小黛色荷包。 外间已经是月上中天,深蓝色的夜幕上,点缀着无数碎银一般的星子,圆明园里的夜空比紫禁城里更敞亮,更清澈澄透。 一弯月儿挂在天幕上,便如胤禛腰上那只小小的荷包上绣着的一样。 苏培盛在内殿门口等着,皇上皇后说的几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待得宫女开关门时,又瞥见了跪在地上的海答应,还有皇后的黑脸色。 他是何等精明的人?此时自己一琢磨,心里拼拼凑凑,顿时就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给串起来,想明白了。 “皇上,现在是去?”他跟在四爷后面,低声问道。 胤禛头也没抬,背着手只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奴才们前呼后拥地围上去,苏培盛就听见胤禛丢给他四个字“天然图画!” 果然又是去宸嫔娘娘那儿了。 苏培盛高声应了,心里不禁感慨了一句皇后娘娘忙活了这么一场,到头来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啊…… 他眯着眼,独自在一旁,心里琢磨开了方才若是没听错的话——皇上似乎说海答应“大胆轻浮”? 瞧着方才殿里那般情形,大抵是海答应想对皇上投怀送抱,结果弄巧成拙,反而招人烦了。 苏培盛耷拉着眼皮,嘴角微微一撇,不易察觉地笑了——太监虽是挨了一刀,身体上只算半个男人了,可毕竟还长着男人的心呢! 皇上也是人——男人的心思,他苏培盛怎么会猜不到一二分? 8.。.8. 第二百三十五章 本事 这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能够通过严苛的选秀,留下来的女子,哪一个相貌会平庸?所以皇后娘娘想着用海氏的丽色来打动皇…… 首先这方向就不对哩!苏培盛想。 身为半个男人,若是从客观角度来评价,他不得不承认:海氏是漂亮。 不是“端正”、不是“秀丽”,就是非常纯粹的“漂亮”——稍微妆扮一下就明**人的那种。 但问题是:皇的一双眼早已看惯了美人,正如他用惯了御膳,任你是天下第一名厨,做什么龙肝凤胆献去,他也吃不出味儿来了。 再说了,便是初见惊艳,也不代表能久处不厌。 皇最讨厌性情跋扈骄纵的女子——之前海答应尚是贵人时候,在院中毒打奴才,私自用刑,一直闹到坤宁宫皇后面前,已经给皇留下了极糟糕的印象。 苏培盛清楚得很:皇的脾气,从潜邸时便是如此——他面不表露,可是心里是很固执的。 一旦对谁有了坏印象,那人想要再扭转回来,改变在皇心中的恶劣形象,可就难如登天了。 所以啊,即使海氏打扮得再美艳,面对一个他认为蛮横刻薄的女子,皇怎么可能真正提得起兴致来呢? 苏培盛眯着眼睛想着:皇后怕是到如今都没看清一个简单的事实:对于咱们这位皇,承恩不在相貌,得性情合了他的心意才行。 从还在潜邸时候起,四爷的性子便一直冷硬强悍,说一不二。 有时候,苏培盛在旁边看着,甚至觉得四爷其实是在自个儿磨炼着自个儿——对很多事情,他必须得给自己压力,在一定的时间内,快速做出决断。 后来,等到四爷登基,成了皇,这种杀伐决断的气魄,便更加放肆而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 像这样性情的男人,自然喜欢温软一些的女子。 可是也不能太软——若是一味地顺着皇的心意,反倒会让他觉得唯唯诺诺,索然无味。 既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这之间“度”的拿捏和把握就很微妙,也很考验后宫众妃嫔了。 苏培盛想到这儿,就想到了从前的吉贵人,现在的宸嫔吉氏。 不要小看这位宸嫔娘娘,从一开始侍寝时,她就做得很好,对待皇时,既温和柔顺,却又可以悠然自得地保有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不管她是小心摸索出来,或者与皇天生投缘——总之,一个人可以微妙地把握好这个“度”,这本就是长于众人之处。 是啊,这世哪有莫名其妙的得宠呢? 有的人管这叫“逢迎”,有的人管这叫“有缘” 不管叫什么,总之,苏培盛看得很清楚:皇在不知不觉间,确实是对宸嫔娘娘动了真情了。 苏培盛一挑眉,暗暗在心里给这位娘娘喝了一声彩。 …… 天然图画。 吉灵正在坐在窗前,嘴巴鼓鼓囊囊地吃着乌梅。 据说乌梅里面的营养成分相当丰富,对怀孕的女性是很有好处的,适当的吃一些,可以开胃,缓解孕吐,增加食欲。 但是过犹不及,喜欢吃什么也不能一味地猛吃,吉灵看着面前已经吐了满满一碟子的乌梅核,终于停下了去拿乌梅的手。 虽然胎儿还很小,但是最近各种赏赐源源不断,吉灵已经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腰围在变粗——吃胖的那种,从紫禁城里带出来的旗装,有的穿在身,腰身那块已经有些紧了。 所以她最近几个晚,基本就没有放开肚皮吃——这个时代又没有剖腹产,若是真的放任自己胡吃乱塞,胎儿长的太大了,生不下来,可就把自己给坑死了。 她还记得穿越以前,也听人家说过,孕妇是不能放任自己食量的,得稍微控制着一点,否则吃的太多,胎儿长得太大,分娩的时候容易出现危险。 即使平安生产了,孕妇也要受一场比普通孕妇更大的罪。 可是女性怀孕之后食量就是会增加,毕竟肚子里还有一张嘴,有两个人要等着吃饭呢。 所以吉灵也就只能拼命忍着食欲,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不要去想着吃,尤其是晚。 实在馋的不行的时候,她也只敢敢吃吃乌梅这种小零食了。 两位太医都嘱咐她,头几个月的时候不要过多地下地走动,还是以静养为主。 到了后面几个月就可以适量的走动走动动,有助于生产。 吉灵伸手把那盏乌梅碟子向前推了推,七喜和碧雪拿了洗漱的热毛巾和铜盆送进来,准备伺候主子洗浴睡下了。 两个贴身宫女跪下来,刚刚替她脱了脚的绣花鞋,忽然就听见外面通传皇驾到。 胤禛今日下午是特地派了人过来对她吩咐过的——说今日是十五,又是许久没去皇后那儿了,他今儿得去坦坦荡荡一趟,就不往天然图画过来了,晚知道她会等他,让她不必等了,自己早些安置,好好养胎。 吉灵当时有点愣愣地听着,心里忽然自我安慰地想,咦,四爷这算是汇报行程吗? 这时候听见外面报说皇来了,碧雪和七喜,就看见自家主子哧溜就站了起来,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她动作其实有些大了,唬得七喜心头扑通跳了一下,一时就抢过去扶住她了。 吉灵站稳了,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扶着桌子,向门口迎了两步,刚刚到了正厅里,脚还没踩出门,就看见四爷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苏培盛和一众奴才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见她迎过来,胤禛什么也没说,张开手臂就把她给拥进怀里去了。 吉灵下意识的嗅了嗅鼻子,只觉得自己顿时又落入了那一片熟悉的沉水香气息里。 让她已经渐渐习惯、无比安心的沉水香气息,只在胤禛身才闻得到的气息。 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到里屋里,胤禛握着她的手,扶着她坐下,吉灵到底没忍住,就兴冲冲地问他:“皇今儿个不是传话说今天不来了,让我自己早些安置,怎么这会儿却过来了?” 七喜在旁边一听,就有点无奈了——主子这问的叫什么话?听着倒像是要赶人走似的! 幸亏她是紧紧握着皇的手问的,又是一脸的兴高采烈,倒不至于让皇误会 胤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却没说话。 吉灵就看他的神情,似乎和往日有些不一样,眼神里有点微醺的意思。 第二百三十六章 苏培盛 吉灵倒没多想,抬手推了推那盏乌梅碟子,送到胤禛面前,大力推荐道“皇上试试这个,酸酸甜甜,有味道的很,我一个人一晚上都快吃了一盘了!” 这边,她拿着孕妇的食物招待四爷,那边,小芬子侍候着苏培盛在耳房里坐下等着,又是捏肩,又是揉脚——苏公公的脚是随便什么人都捧得上的吗? 他把人全赶走了,又从膳房里泡了上好的茶,送了糕点果子出来,将这位祖宗侍候得舒舒坦坦。 苏培盛也没多说什么,眼角瞥着小芬子满屋子打转,拿这个拿那个,那亲热劲就跟孙子伺候爷爷似的——若是苏培盛是个妖精,这时候想吃人心肝了,只怕小芬子恨不得把心肝都扒了送上来。 “芬子,你跟着你们家娘娘有多久了?”。 苏培盛把盖子往茶盏上一搭,问小芬子。他问话时,眼皮虽然还耷拉着,眉毛却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 小芬子满脸恭顺地望着苏培盛,认真掐着手指头在袖子里算了一下,才回答道:“回苏公公的话,若是满打满算,还有三个月,小芬子跟着宸嫔娘娘就整整两年了!” 苏培盛慢慢点了点头,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明的意味,了然地瞧着小芬子。 小芬子一抬头,就赶紧低下了——苏公公那双深邃的眼,就好像透过他的皮囊,把他的心肝瞧了个清清楚楚。 他盯着地下,盯着苏培盛的靴尖,就听见这位身份十足的总管大太监又慢悠悠地抛出来一句:“这么说,小达子伺候你家娘娘的时间也不久。” 这话就已经说得很露骨,也很戳心了——人家和你在同一起跑线上,却早早就成了八品侍监,还是皇上亲自当面点的。 小芬子僵在那儿,脸上虽然还陪着笑,但是那笑意已经淡得像化进了一缸水的一块糖一般,看不出什么甜意了。 他低声恭顺地道:“宸嫔娘娘宽厚待下,能伺候着这样的好主子,已经是芬子的福气了,旁的……芬子不敢多想。” 苏培盛收了收笑。 这小子,还装着样子呢!谁不是从这种时候一步步熬过来的? 便是他苏培盛,当年不一样还给前辈倒尿壶! 他眯着眼觑着小芬子,声音又细又浑浊地点着他:“是好主子,也是个好地方,多少人眼巴巴望着呢!正因如此,才更要扎牢了根,不然以后岂不是轻易便被人顶了去?” 小芬子被苏培盛提醒得都出了汗。 他何尝不知:主子从常在到贵人、再从贵人到如今的宸嫔娘娘,这一路走得不急不躁,还很稳当。如今又怀了龙嗣…… 往后,更是放眼望去,一片坦途大道。指不定这次生个小阿哥,皇上龙颜大喜,再熬个三五年的资历,主子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宸妃娘娘! 这都是说不定的事。 到时候,一宫的奴才人手,只怕迟早都要来个大换血。 便是主子没这个想法,只怕皇上也要动心思。 小芬子倒不怕主子换他——若真是要换了,他跪着哭求一求,宸嫔主子是个心善的,绝对能把他留下来。 更何况他和小达子、七喜、碧雪四个人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清楚得很:他们四个是陪着主子从患难时候过来的。 主子看他们,从来就和后面新来的那些奴才不一样。 可他小芬子要的,可从来不仅仅只是“留下”! 他微微攥紧了在袖子里的双手。 苏培盛嘿嘿地笑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低垂着双眼给自己穿靴的小芬子,想这小子还是年轻,气血冲动,自然一股心思想向上爬。 可是在这禁城后宫里,最忌的便是一个“急”字。 有求进的心是好事,但更重要的是——要沉得下心,静得下心,不急不躁地把眼前每一件事情做完、做好,甚至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 伺候完苏培盛,瞧着他舒舒服服地闭目养神了,小芬子这才垂着手,静悄悄地退了出耳房。 随后,他把小陈子肩膀一搂,就到院子另一边去打探消息了。 宸嫔娘娘是红人,小陈子自然乐得与他热络这份交情。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东北角的角落里——如今这天然图画的地儿比景阳宫东侧院可大多了,往这僻静拐角里一扎,任谁也听不见一字半言的动静。 “皇上今儿不是说去……吗?” 小芬子压着声音,双臂向旁边一展开,笑眯眯地做了个坦坦荡荡的表情,姿势略带滑稽。 小陈子就乐了。 他到底还是缜密,回头四下里瞧了一眼,才神秘兮兮的凑到小芬子耳边,低声道:“我不得进殿,只在外间听着几声动静,似乎是……似乎是皇后娘娘荐了海答应给皇上!” 小芬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拉着小陈子的手,眼睛一瞪,脱口而出道:“又是海答应啊?” 随即,他意识到这个“又”字的不妥,便闭了嘴。 小陈子嘿嘿一笑,挤眉弄眼地道:“皇后娘娘有心抬举,偏偏皇上不是这个胃口,海答应也没这个福气。” 他说到这儿,自觉有些说得多了,不由得收敛了眉眼,肩膀一端,道:“你只管好好服侍着宸嫔娘娘便是了,皇上这心里……” 他指了指自己心窝子,道:“可把宸嫔娘娘看得重呢!” 里屋里。 吉灵瞧着胤禛今晚有些异样,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隐隐也猜到多半和皇后那儿有关系。 胤禛喊了人进来伺候洗漱。 皇上没来之前,本来七喜和碧雪也是准备着伺候吉灵洗漱就寝的,热水是早就预备好了的,这会儿很快地便送了进来。 等到胤禛洗浴过后,被伺候着擦干了身体,换上寝衣。 一转头,正瞧见吉灵坐在桌旁边,伸手去拿桌上的一盏养血安神的红枣茶往嘴里送。 那红枣茶是养血安神的,对孕妇和胎儿都很有裨益,他进来的时候就看茶盏里热气袅袅。 但是这会儿已经丝毫不冒热气了。 他过去抬手就阻了她,目光灼灼地道:“糊涂!凉茶伤身,更何况还是有孕之人。” 吉灵笑嘻嘻地抬手,拖长了声音,晃了晃杯盏给他看:“皇上,这茶不凉,还温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就伸手从桌案上拿起小茶壶,亲手倒了一杯给胤禛,口中闲闲道:“这个茶乍然喝着没觉得,过一会儿,会在嘴里越回味越香,皇上也试试。” 胤禛伸手过去,接了茶盏,也把她的手,一并包进了他灼热的掌心里。 吉灵就觉得:四爷今日盯着自己的目光,怎么总是像要吞了自己一般? 让她有点说不出的不安。 吉灵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皇上……” 一句话才冒出打头两个字,胤禛忽然便将那茶壶向旁边一拂,一俯身抱起了她。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朕宠定了 吉灵惊了一下,对视胤禛暧昧欲醉的眼神,她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她瞪着眼,小声问他:“皇这是喝酒了?” 她一边问着,一边就使劲抽了抽鼻子,倒是没闻见胤禛身有什么酒气。 今儿十五,他去了皇后的坦坦荡荡,难不成用晚膳时候,被皇后邀着小酌了几杯? 也不对啊,非节非庆的! 再说宫里喝酒皆有祖制,真是在酒席,还会有专门侍酒的太监眼巴巴盯着,若是见皇帝喝多了,太监就会提醒,出言阻止。 绝不可能出现帝王肆意海饮,以致第二天连朝都不了的事情。 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章法,谓之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子孙后代,不可出纵情酒色之辈。 吉灵在这边自己瞎琢磨,自然不知道今天晚海答应的事情。 胤禛虽然不喜海氏,但他毕竟是个男人。 在坦坦荡荡的内殿中,海氏那般主动投怀送抱——虽说他对于海氏,是半分怜爱也没有,但这般被海氏软玉温香扑满怀地撩拨,多少也起了一点点阑珊的意趣来。 后来,他摆驾到天然图画——不过是在皇后那儿待的不愉快了,于是想去自己喜欢之处,见自己喜欢之人罢了。 但这会儿眼见着心爱的女人就在眼前,言笑晏晏。 他对着灵灵,心底那么一点点小火苗,忽然便如星火燎原一般,腾腾燃烧了起来,以连他自己都惊讶的速度,蔓延开去,一发不可收拾。 胤禛大步走到床榻边,俯身将吉灵放下。 然后,他一伸手,干脆利落地扯落下了床帐。 他肆虐地低下头,去亲吻她,她却并没有如旧日里那般对他温柔回应,只是肩膀微微缩了一下,佝偻着背,像一只丧家犬一般,向后躲了开去。 胤禛正在情切之时,哪里容得她躲开?他伸了手,捏住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她捉了回来。 然后他眼光一落,正好扫在了吉灵的手。 吉灵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挡着他,在他和她的身体之间隔出一段空间——一段保护着她腹中孩子的空间。 她眼睛里全是忧虑和紧张,却硬是傻乎乎地憋着,不出一声,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 胤禛看着她的眼神,忽然脑袋中便清明过来——他想到了吉灵肚子里的孩子,更想到了太医的嘱咐“节制,皇万万要节制。” 糊涂! 胤禛闭着眼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 方才确实是情热如火了——连手掌心的温度都是滚热的,若不是放到自己微凉的额头,他还察觉不出来。 胤禛努力克制住自己心中不断荡漾的绮思,又有些说不出的丧气——还在年少的时候,他便已经为自己的克制涵养功夫,有几分隐隐的沾沾自喜。 再后来,他便反复告诫自己:即使在众兄弟中,最能做到隐忍与行事收敛,深藏不露,也并不是什么值得自鸣得意的事情——一个人,只要心里还有一丝为此骄傲的心思与情状,便不能算真正地沉敛下心。 后来,经过了许多事,他的涵养功夫越发深沉,习惯了心思皆不外露,言行收放自如,很难想到如今也会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过了半晌,胤禛渐渐调匀了呼吸,这才伸手拍了拍身边,示意吉灵坐过来。 吉灵已经趁着刚才的功夫,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带着保护壳的缩头乌龟。 胤禛就连人带被子的,把这只小乌龟整个儿地掳掠过来。 他伸手摸了摸她脸颊,又抚弄了一下她的头发,这才低声道:“灵灵,方才是朕不好,朕一时忘情了。” 他顿了顿,面带了几分自责,问她:“没吓着罢?” 吉灵摇摇头,没说话,先是冲着他,脸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随后,她一下就伸了手臂,努力把他从背后抱住了,脸贴在他背。 胤禛反手轻轻拍了拍她,要把她从背后捉过来,吉灵却抗拒着不肯把脸抬起来。 她在他面前,很少有这样执拗的时候。 胤禛回头,见她整个人就跟一只大型蜗牛似的,闷着头,把脸藏在他背。 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想抬起她下巴,想了想,还是收回了手。 他不逼着她抬头。 果然,过了很久,他才听见灵灵声音闷闷地在他背后响起:“皇,我这段时间怕是都不能……了,皇会不会……?” 她还没说完,他就斩钉截铁地道:“朕陪着你。” 他听出了她话音里的沮丧与不安,她是怕他吃不饱,去找别人了。 却不能说穿——说穿了只会徒增她的烦忧。 胤禛伸手摸著她的后脑勺,抚摸着一片毛茸茸乱蓬蓬的碎发,然后手臂用了一点劲,强行把她从自己背后拖了出来。 他就看她额头一片红红的,都是在他背枕的。 眼睛好像也有点红红的? 胤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要再仔细看的时候,吉灵已经笑嘻嘻的转过了头。 胤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吉灵背不断抚摸。 随后,他抬起她的脸,收敛了笑意,只是深深看进她的眼睛里去。 他又认真地给怀中的这个宝贝重复了一遍:“朕陪着你。” 内屋中静静无声。 胤禛想着今天晚海氏这件事情,心中就有些不快:皇后从前在潜邸时做嫡福晋时,尚还四平八稳,什么事儿也能沉得住气。 可是如今却一日不如一日了。 譬如今儿海答应这件事,皇后这手伸得也太长了些! 粗暴直接一些来说:他胤禛中意哪个女人,喜欢疼哪个女人,不想碰哪个女人,难不成还受她乌拉那拉氏的钳制? 难不成这种风月之事?她还要来指手画脚替他安排? 简直可笑! 可是转念一想,胤禛也很清楚:皇后之所以会这样趁着灵灵有孕,立即见缝插针抬举海氏,是因为后宫之中,人人都肉眼可见:宸嫔娘娘在皇帝心中的份量越来越重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 胤禛无声地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嘴角微带挑衅地一扯:朕的灵灵,朕宠定了! 他紧了紧搂着吉灵的手臂。 他今日不发作,不过是给皇后娘娘留着颜面——皇后要统协六宫,总还是要有些颜面的。 否则怎么弹压得住下面妃嫔们旁枝横生的心思? 第二百三十八章 占有欲 胤禛一边这般想着,一边沉默地抚摸着吉灵的后背。 吉灵垂着脑袋,她知道自己方才的情绪,必然彻彻底底地都被胤禛看穿了。 他看穿了,却不点破,这就已经是一份很细腻体贴的心意了。 吉灵多少有点懊丧。 她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心里却生出一种天地茫茫,万物微渺之感——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是空落落的,只有眼前的胤禛才是热乎乎的,最有温度的真实。 她抱住他的胳膊,拿脑袋在他手臂蹭了蹭,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没错,眼前的宸嫔娘娘,正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时候。 以后呢? 秀女三年一次大选,在旁的妃嫔看来,吉灵绝对算是这一拨秀女里最有运气,也最有福气的。 可是下一次大选之后呢? 占有欲总是同情爱纠缠在一起,如阴冷的藤蔓一般,在不知不觉中,顺着人心爬来。 吉灵抱紧了四爷,胤禛低头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却在她额头一甩手,摸出了一层薄汗。 ……这灵灵,急得连汗都出来了。 胤禛虽是心疼,却莫名地有些想笑。 他憋着笑意,甩了甩手的汗珠子,这才扬声喊了奴才进来。 七喜应声而入,便听皇清清楚楚地吩咐自己去准备毛巾铜盆。 不一会儿,她带着碧雪,就将洗脸的用具都送了进来,待得两个宫女伺候着吉灵重新洗了脸之后,七喜刚要抬手用干净的毛巾帮主子吸干脸的水分,胤禛却抬手道:“给朕。” 他向外一摇头,两个宫女立即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用具,飞一般地退了出去。 胤禛手里拿着毛巾,看见吉灵乖乖地坐在自己身边,脸被温热的水洗过了,透出两腮薄薄的红来。 胤禛伸手把她下巴轻轻抬过来,才用毛巾细细地给她擦了。 他哪里是懂得这些服侍功夫的人? 况且男人毕竟不如七喜姑娘家手轻,吉灵又脸皮细嫩,这时被他擦得不由得“嗷!”了一声,脑袋向旁边一躲。 胤禛忍俊不禁,两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吉灵睡前的发髻,一般是七喜帮她用一根簪子简简单单束起来的——方便就寝,这时候他顺手去她鬓发旁边一摸索,吉灵的一头长发就洒落了满肩。 他本来还想与她再说说话,见她神色已经有些疲倦了——有孕之人,难免嗜睡,是应当多休息。 更何况……胤禛才想起来,他今晚方才过来的时候,看着吉灵屋里的那副光景,已经是准备休息的了。 他亲手替她擦干了脸,把怀里人轻轻抱了床榻去。 随后,胤禛自己也跟着躺了下去。 他拥着怀里的人儿,听灵灵的呼吸渐渐深长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她枕在他手臂的脑袋点了一下,慢慢向下滑了去,似乎是把身的重量都卸了下来。 胤禛只觉得自己胳膊的份量越来越重——他知道她是睡着了。 他侧过头,慢慢想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吉灵却似乎是有察觉一样,身体微微一抽动,人还在梦里,手却下意识地扯住了胤禛的袖子。 胤禛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动弹了。 他拥着吉灵,静静听着窗外水声。 天然图画和九洲清晏都围着圆明园的后湖——无风之夜,湖水风平浪静;有风之时,也不过是回澜拍岸。 总是百种温柔。 九洲清晏象征着天下清平,九州安宁。 天然图画则有如另一处田园居,绷紧神经一天的四爷,可以在这彻底放松下来。 主宰着天下的帝王,终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千里江山如画。 …… 坦坦荡荡。 殿中灯火通明,奴才却不见一个,都被华容打发了出去,她自己服侍在乌拉那拉氏身边。 海氏跪在地,跟个木桩子一样杵着,眼里是空洞的苍白。 乌拉那拉氏倒是冷笑了,转头对华容道:“去将前儿个,内务府新贡的花茶取来,请‘海主子’尝尝。” 海氏微微颤了一下,听得出皇后话音里的恼怒和嘲讽——她是个答应,算什么“海主子”呢? 华容应了一声,脚下却是犹豫着。 乌拉那拉氏瞧着她,忽然眉峰一挑,厉声呵斥道:“去!”。 华容颤了一跳,立即就转身了。 殿中只剩下乌拉那拉氏与海氏二人了。 乌拉那拉氏斜倚在扶手,闷不做声地瞧着海氏一瞬,海氏如何不知皇后娘娘正打量着自己? 她强打起精神,低声道:“皇后娘娘息怒,是婢妾无用,请皇后娘娘再……” 乌拉那拉氏不由得她说下去,已经一抬手阻了海氏往下说。 她眯着眼,握紧了扶手,慢慢道:“你当本宫这儿是你演猴把戏的戏台子?由得你三番四次糟蹋本宫的抬举?” 她不说还好,一说就想到前几次:自己煞费苦心,指望着海氏可以一举复宠,成为自己的助力——毕竟皇登基以来,在新人里,海氏就算是唯一得宠的了,鼎盛之时,甚至引得年妃侧目。 谁知道她乌拉那拉氏大力铺排了几次,海氏皆不成事。 没这个命啊! 海氏跪在地,先是掩面啜泣,随后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她不管不顾地在皇后面前嚎啕了起来——声音里有委屈,更有绝望。 是啊,已经从从前风光的海贵人落到了如今这个境地,她还有什么可怕失去的? 皇后见她在自己面前,如嚎丧一般晦气,心中更是暗火丛生,气不打一处来。 她皱着鼻子,居高临下地稳坐在凤位,一双凤眸鄙夷至极地瞧着海氏,左手掌侧咚咚地敲打在膝盖,一字一字道:“本宫为了你的事情,费了多少劲?何曾想你偏偏是个站不起来的! 若早知你是这般不争气,呵,本宫还不如随便抬举个人,只怕都比你强!” 她说着,顺手一指,正好华容亲手泡好了茶,正端着茶盏,侧身小心地抵着门帘子进来,瞧见乌拉那拉氏指着自己,她还以为皇后主子是在催促自己,立时快步走了过来,恭顺地将那茶盏送了。 华容是容长脸蛋,温柔可亲,身段窈窕。她柔声道:“皇后娘娘请用茶。”,却一抬头,见皇后正怔怔地瞧着自己,眼神中似有思索之意。 …… 天然图画。 夜过了一大半,月儿淡入夜幕,窗外的天还是黑沉沉的,胤禛已经睁开了眼。 随后,他醒了醒神,动作干脆利索地坐了起来。 与祖制众多的紫禁城相比,湖光水色的圆明园显然要规矩松快得多。 第二百三十九章 小性子 有清一朝,祖制家法极严,便是身为皇帝,住在紫禁城时,饮食起居也都有规——譬如每天都要按时准点起床,即使再困也要坚持起来上朝。 再譬如,倘若皇帝肚子饿了,不在规定的时辰段内,也不好上正餐,当然,两餐之间的点心小食则不在此列。 虽说胤禛不会如此死板,要真是饿得厉害了,难道还忍着胃疼改奏折? 但毕竟那么一堆祖宗规矩搁在那儿,仪礼太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跟着他直转,也甚是烦人。 这样一来,谁还乐意住在紫禁城? 在圆明园里,不用苦守这些规矩,反而可以将更好、更多的精力投放在政事上。 胤禛决定,这场名为避暑的驻跸,不到冬至,他是不会回紫禁城的。 他起了床,虽是有意压制着手脚的动静,到底还是把床上的吉灵给弄醒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撑起了半边身子,道:“皇上已经要去上朝了吗?” 在圆明园里,四爷也一样上朝——正大光明殿可不是个摆设。 不过胤禛并不知道在他身后,子孙后代的事情。 只有从现代穿越过来的吉灵才清楚——事实上,在其后的多年时间里,圆明园已经成了大清帝国的权力核心和运行中枢。 此时,胤禛听着吉灵问他,便低低嗯了一声,又温言道:“朕起的早,自有奴才伺候,你不必跟着折腾劳碌,好好再睡一会儿,太医日日给朕递脉案的时候都说了——最要紧便是这头几个月,得多多静养才好。” 吉灵在枕上乖乖地点头,微微地笑着看着他。 趁着胤禛转过身去的时候,她赶紧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瞧着胤禛一脸精神清醒的样子,吉灵就不由得在心里给他竖了大拇指:四爷真是实干家! 瞧瞧这行动力,杠杠的! 她记得穿越之前,老早也看过一个笑谈,说是世界上分两种人:一种是手机上设了大概五六个闹钟的,譬如早上六点起床,得每五分钟闹一次,折腾到六点半才能下决心坐起来。 还有一种人,手机上只有一个闹钟,只要闹钟响了,人家睁开眼,不管多困,都能立刻一掀被子下床,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所谓自律的一天,从早起开始——说的就是这种人。 毅力啊……真正是人狠话不多,凡事先做再说。 吉灵想了想,自己从小到大,无论是读书时身边碰到的学霸,还是工作后职场中遇到的大boss,几乎清一色全都是这种人。 四爷貌似也一样。 等到胤禛全身上上下下,全部都收拾齐整的时候,吉灵已经又困的不行,她眯着眼睛,在枕头上盹着了。 吉灵:人是铁,饭是钢,床是吸铁石…… ̄o ̄zz 胤禛俯了俯身,看着灵灵一脸安心放松,高枕无忧的样子,他不由得嘴角就微微弯了起来。 果然是小性子,昨晚一张小脸忧虑成那样,结果被他抱在怀里,轻声慢语的哄着了一夜,现在她大概全忘了。 他笑着摇头,用手背轻轻贴了贴她的脸颊,吉灵在梦中似有察觉,眉头一皱,嘴唇动了动,嘀嘀咕咕呓语了几声。 胤禛仔细听了听,才辨出她说的是“嫔妾给娘娘请安……”, 这傻子,还在梦里请安呢!她一只手还扯着被子一角——估计是把那被子当成帕子了。 胤禛一怔,心里沉了沉,面上倒是什么都没显露。 他若无其事地抬手理了理袖口,招手让七喜过来,仔细叮嘱了一句:“好好照看着你家主子!” 七喜跟捣蒜一样的点头。 胤禛跨出了里屋,门口守着的宫女早替他打起了帘子等着。 见皇上出来,一屋子一院子的奴才齐刷刷、黑压压地跪下来,恭送着皇上出门。 …… 坦坦荡荡里。 昨晚在海氏身上撒了一晚的气,早上乌拉那拉氏起来,心里却总有点七上八下的不安了。 待到上午过去,用午膳的时候,她一招手就吩咐了一个在内雕里伺候的二等宫女,让她带上几卷布料,去瞧瞧海氏去。 毕竟皇上昨晚才厌过她,再加上皇后的一顿羞辱指责,若是海氏心高气傲,一时心思圆转不过来,想不开,就在这几日寻了什么短见…… 她这个皇后在皇上面前也难看。 乌拉那拉氏冷酷地皱着眉头想:她倒不怕海氏死——一个无用之人,便如一枚弃子,死了便死了,活着也是遭人厌弃。 她只怕海氏死在这几日——在这事情刚刚发生的这几日里,岂不变成了她乌拉那拉氏生生把人给折腾死了? 若是过上几个月半年的……一个不得宠的答应死了,又有谁会为了海氏放半个屁,说一个字? 皇后一边悄无声息,慢条斯理地用着午膳,一边听小太监跪在一旁报——道是皇上昨晚一整夜的又宿在了宸嫔娘娘的天然图画,直到大早上,要上朝了才出来。 连九州清晏都没回,直接就精神焕发地去了正大光明殿。 皇后瞪了瞪眼睛,恍然顿悟的一挑眉毛,用手巾慢慢地擦了擦嘴,这才示意奴才们把膳桌撤下。 她自认为听明白了,也想明白了——皇上不是没被撩到,只不过解决这场兴致的对象,他更愿意是宸嫔罢了。 乌拉那拉氏苦笑着想:我设计这么一场猴耍戏,甚荒唐,为他人作嫁衣裳,是何苦来哉! 不过也好,至少她现在了解到了一件事:她的想法没错,她的思路没错,她的方向已更没错——皇上也是男人,身强体健,雄心勃勃,怎么可能不被撩拨到? 这个不行,那就再换一个!实在不行,甚至有一个笨拙却有效的方法:照着宸嫔的性情去找——只要皇上那心头能有一丝动摇,能容得下新人插下一只脚,这新人就一样也能在皇上心里慢慢扎下根。 宸嫔足足还有八个月才能生产。 便不说她,满宫妃嫔也都在磨掌擦拳,跃跃欲试呢! 乌拉氏缓缓吐了一口气出来,脸上露出了指挥若定的微笑,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 连宫人们捧上漱口的香茶来,她都没注意,一时间只顾想着自己的满盘心思,几乎将那茶饮了下去。 亏得华容伸手阻了。 那奏报的小太监顿了一下,期期艾艾地又对乌拉那拉氏道:“还有一事,奴才不敢不对皇后娘娘禀明——内务府已经去给宸嫔娘娘安排准备乳母了……听说似乎是皇上的意思,报定人选之后,直……直接给送宸嫔娘娘的天然图画里去。” 第二百四十章 殷勤 乌拉那拉氏第一遍听的时候,还没回过味来。 等到她把这话在心里琢磨了一遍,就一下在椅子上坐直了“真是皇上的意思?” 那小太监没抬头,微微皱着两根黑蚕一样的眉毛,斟酌着补充道“奴才是打探——只是听说……” 华容觑着乌拉那拉氏脸色,就对那小太监道“你先下去吧”。 那小太监正巴不得,听见华容姐姐发话,有如纶音,立时恭恭敬敬的给皇后娘娘行了礼,哧溜退下去了。 华容上前,先把乌拉那拉氏手中的漱口香茶接了过来,换了盏喝的热茶,这才低声安慰乌拉那拉氏道“娘娘,不过是听说,成不成的还有八个月呢,何必早早的烦忧?” 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才道“其实这事,前日小柱子已经和奴才说过了。” 小柱子就是方才来禀报的小太监。 华容微微蹙着眉尖,声音却是轻描淡写,只是道“娘娘,您想宫里的孩子,甚少能有亲自养的,打从咱们还在潜邸时,便没听见几桩!眼下,皇上便是一时对宸嫔娘娘上心,难不成还为她真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乌拉那拉氏没说话,只是闭目养神,心中却有一个声音暗暗道“怎么不可能?” 宸嫔身上,许多皇上不可能做的事情都发生了,眼下她还有什么不可能? 乌拉那拉氏扪心自问她自己方才听了这消息,第一时间的反应并不是嫉妒,也不是伤心,而是恐惧。 一个在得宠母嫔身边亲养的孩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孩子,将在皇帝眼皮下一日日长大——比之其他孩子,将有多得多的机会,能在父皇面前撒娇承欢。 对于一个自己亲眼看着一日长大的孩子,皇帝的父爱——自然是要比其他孩子,要亲厚许多的。 至于亲厚到什么程度?那就很难说了…… 乌拉那拉氏咽了口唾沫,抬头对华容声色俱厉地吩咐“去,告诉小柱子,以后再得了这般消息,不可有稍许延误,即刻来报!” 她抬头瞪了一眼华容“本宫知道你是好心——心疼着本宫,可往后若是有了消息,你也不准拦着!” 华容跪下低着头,一连声答应了。 乌拉那拉氏抬手拍了拍她肩膀,华容才站起来退下。 天然图画。 吉灵早上起的迟,用早膳也迟。 用完早膳没多久,她就去院子里溜达消食,顺便还去碧雪的厢房看了看麒麟——自从皇上吩咐让她孕期不可太过亲近小狗儿后,碧雪就带着麒麟,把小家伙贴身照顾在宫女的厢房里了。 悠哉游哉的在院里消食视察了一圈之后,吉灵就转悠到后院的两层小阁楼去了。 说是两层小阁楼,但因着吉灵现在怀有身孕,七喜自然百般劝住主子,没让她上二楼去。 吉灵就在一楼的雕花窗户边坐了。 这阁楼算是天然图画的后院中最显眼的建筑了。 坐在窗边,窗外就是另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湖的对岸,种了一大片荷花。 因着已经是九月里,荷花早已过了七八月里“密不见水”的盛开时期,此时花萼半开半颓,比吉灵刚刚到圆明园时候,疏松了不少。 吉灵才看大片荷叶掩映之后,隐隐有一片建筑,似是一处院落。 “那是哪?”她问七喜。 七喜的手,是一直挡在桌角上的,这时候见主子发问,便弯下腰来,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瞧了一瞧,这才哦了一声,解释道“回主子的话——是叫曲院风荷,地儿不大,和碧桐书院差不多,咱们这后湖的西边一圈,除了成太妃娘娘的牡丹台,没有能和咱们天然图画比的了。” 碧桐书院就是吉灵这天然图画北边的一处宫苑院落,离得吉灵这地儿稍有些远,不过因着中间没有其他院落,因此勉强也能算是天然图画的邻居。 碧桐书院是一直空置的,吉灵在门口经过时瞧过,地儿确实是小,屋宇也不甚明亮,总是灰蒙蒙得像罩着一层灰——倒不是没打扫干净,圆明园里,各处院落,无论有无人居,总有专人打扫的。 那碧桐书院大抵是因为房屋格局和方向的问题,导致了光线昏暗,用现代的话来说,差不多是“不通透”的意思。 眼下说到曲院风荷,拿碧桐书院一对比,吉灵就大概明白了曲院风荷有多大。 七喜难得见主子问,又絮絮补充道“曲院风荷是熹嫔娘娘的正经住处,不过熹嫔娘娘倒是鲜少回来,都在牡丹台伺候着成太妃娘娘。” 她这样说着,又低声道“主子,小芬子在外面听说过——这满圆明园里都在夸熹嫔娘娘是顶顶孝顺之人呢,就连皇上也……” 吉灵抬眼看了她一眼,七喜立即就闭上了嘴,站直了。 她知道主子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毕竟是位太妃,无论是从皇上进圆明园当天她的态度,还是从皇上给她安排的“牡丹台”住处的位置来说,这位年迈的庶母还是颇受皇帝尊重的。 别人那么殷勤表现着,咱们往后若是一点点场面功夫都没表示,会不会多少就有些扎眼了? 吉灵气定神闲地“哦”了一声,转头又看着湖面晒太阳了——秋天的太阳温润润的,就像被后湖的水洗过一样,没有灼热的温度,只有沁人心的暖意。透过朦胧的窗纱罩在人身上,她舒服得都不想挪动了。 午膳的时候,小达子做了酸辣丸子,因着主子有孕,到底没敢多放辣椒,只把青椒剖刀取了辣椒籽,又用热水烫过了,留下那么一点点辣味,就算是有了酸辣丸子的意思了。 那丸子里又加了水豆腐,揉成一处,肉放的不多,就靠鸡蛋粘紧着丸子,又嫩又滑。 柔白又圆溜溜的丸子在碗里,映着旁边碧绿碧绿的青菜,乍一看,丸子就跟春天柳树间的明月玉盘一般。 七喜侍膳的时候,筷子都夹不起来,得用勺子才行。 吉灵闻着那酸辣味就馋了。 等到丸子进了嘴,她有点失望香是挺香的,就是辣椒太弱了,一点都不辣。 就这样,眼看着她吃了七八个大丸子,七喜就一伸手把别的菜碟子往前挪了挪,把那碗酸辣丸子藏旁边去了——意思是不让她多吃。 吉灵拍了拍桌子边“拿来。” 七喜不敢不顺着她,苦着脸,磨磨蹭蹭地把碗又端了出来,絮絮地道“主子,尝尝鲜就得了,这太刺激了,可不能多吃。” 8.。.8. 第二百四十一章 自讨没趣 她站在一旁皱着眉,瞧着吉灵吃得香,倒是碧雪伺候着送擦嘴的手巾上来,冷不丁就笑嘻嘻地问吉灵“今儿的午膳,主子是觉得辣的合口,还是觉得酸的合口?” 吉灵接过七喜递上来的一碗竹笋火腿三丁汤,拿起勺子,头也不抬地,给出了一个吃货的标准答案“都合口,都好吃!” 碧雪目光闪闪,高兴地道“都说酸儿辣女,主子胃口这么好,倒教人瞧不出来了。” 她这么一说,七喜就把目光转过来了,一扯她衣袖道“还要瞧什么?照奴才说,定然是个小阿哥!” 碧雪立刻点头,又轻轻一打自己嘴角道“是,是,主子定然生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 吉灵低头看了一眼肚子,动作温柔地轻轻摸了摸肚子,一脸姨母笑地道“这孩子这两天特别乖,都不怎么闹腾我了,前阵子我吐得厉害,没怎么吃得下东西,这几天胃口好多了。” 确实有的孕妇孕吐厉害的,孕前期可惨了。 她穿越以前,闺蜜的姐姐就是一个例子——那个姐姐孕吐特别厉害,而且不仅仅是孕前期,是贯穿整个孕期都在吐,什么都吃不下去,连喝水都要吐。 可是人总不能一直不吃饭呀——最后没办法,只能靠医院挂水吊着营养。 别的孕妇都是怀孕了以后胖一圈,可那个姐姐怀了个孩子,人就跟经历了一场魔鬼减肥一样,从前是珠圆玉润可爱的圆脸,生完后直接成了超模身材。 等到那孩子生出来,周围人都说这孩子得狠狠揍一顿屁股!太不懂事了,把他妈给折腾成什么样了? 此时,七喜听了碧雪的话,笑着连连点头道“是,小阿哥必然是个懂事的孩子!往后长大成人,一准孝顺主子——主子呀,您到时候安心享福就是!” 她一边说,一边就笑嘻嘻地又盛了一碗汤放在吉灵面前,趁着引开她视线的当儿,左手袖子悄悄地一抹,就把那碗酸辣丸子偷偷摸摸地给挪开了。 不一会儿,午膳的热炒菜、汤水端了下去,又上了糕点——都是些柔润平和的面食,俱是吉灵往日里吃惯的点心,倒是没什么出奇的花样。 其中有一碟枣糕,做成了花瓣形状,黄澄澄的玉米面是花瓣的边缘,蒸得软软糯糯的大红枣则成了花瓣的实心和花蕊,每朵花都有五片花瓣,花瓣又圆又胖、又稳又敦实的挤在花心周围,有一种朴实的喜气感。 倒让人莫名想起了过年。 还真是,吉灵在心里掐指头算了一下,已经离过年不远了——时间过得好快! 一晃之间,她穿越到雍正年间的这第一年,已经要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 四盘糕点,吉灵只动了一盘,剩下的三盘都赏给了奴才们,然后她准备进里屋小睡一会儿,结果一进去,就觉得发闷。 七喜扶着吉灵在床边沿上坐下来,跪下来去伸手脱她脚上的绣花鞋,吉灵就吩咐道“把窗开一开,通通风,屋子里面有点儿闷。” 七喜还跪着,起身有点不方便,碧雪见了,便走过去,伸手刚要推开窗户,正巧陈嬷嬷端着一盘布料走了进来,一瞥眼瞧见碧雪在开窗,立时便出声道“使不得!” 她乍然发话,倒把碧雪给震得惊了一惊,一只手搭在窗户上,回头瞧着,待得见了是陈嬷嬷,碧雪微转过脸,在无人看见之处自翻了个白眼,又向吉灵瞧去。 陈嬷嬷将那盘布料放在桌上,先给吉灵行了礼,请了安,才清清楚、一板一眼地道“宸嫔娘娘,奴才多个嘴,插一句——碧雪尚年轻,自然不知道其中的讲究与禁忌须知这妇人有孕之时,身旁便有胎神一路护卫,怀胎十月,这胎神便是护卫胎儿十月的神仙。” 吉灵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陈嬷嬷走过去,伸手将那扇窗紧紧关上了,才神情严肃庄重,口中念念有词地道“腊月和正月,胎神在房床。二月三月和九月,胎神在门窗。四月六月十一月,胎神在厨房……” 她一口气说到这,咽了口唾沫,抬头瞧着吉灵“宸嫔娘娘,如今是九月,胎神正在门窗,倘若娘娘贸然开了窗户,那神仙见了风,着了恼可就不好办了——宸嫔娘娘如今腹中怀有龙嗣,应当处处分外小心,务必以龙嗣安康为第一,哪怕因此受些憋闷,娘娘也要明白——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吉灵…… 照你的意思,我还整个九月都不能开窗户透气了? 还有那最后一句,什么憋闷,什么福气的……怎么听都怎么让人感觉不舒服。 从她现代人的角度来看圆明园里的绿化多好啊,外面的空气质量应该相当不错。 要知道空气不流通的房间,简直就是细菌和病毒生长繁殖的温床,孕妇抵抗力弱,为了宝宝的健康,当然更要注意通风。 陈嬷嬷看着吉灵脸上表情细微的变化——才发现好像宸嫔娘娘对开窗这事儿还颇有些执念? 看着宸嫔娘娘的脸一点点淡漠了下来——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可是那眼角的笑意,却怎么看着都像透着一股不快之意。 陈嬷嬷心里不由得一凛,整个人顿时就清醒了几分。 这位宸嫔娘娘,看着斯斯文文,说话温柔可亲的。 甚至在陈嬷嬷刚来的头几天里,还觉得宸嫔娘娘有些过于温和了,镇不住这嫔位的位置。 可这么一冷脸,顿时就有些和平日里不一样了。 陈嬷嬷心里有些懊丧,不由得打了退堂鼓——宸嫔娘娘就是再年轻,再稚嫩,也是主子。她陈嬷嬷就是经验再丰富,资历再老,也是奴才哪…… 她敢在七喜和碧雪面前摆出生养嬷嬷的威仪,却不敢在宸嫔娘娘面前不夹着尾巴。 敢给嫔位的娘娘泼冷水,讨没趣,她长了几个脑袋啊? 陈嬷嬷讪讪地刚想要把话头兜了回来,碧雪却看见小芬子在门口对自己招了招手。 她走出去,小芬子抬手掩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碧雪立时眼睛一亮,道“可是真的?” 小芬子被她这话逗笑了“这还能有假?” 碧雪喜洋洋地道“我这就去同主子说去!” 里屋里。 陈嬷嬷到底是宫里的老嬷嬷了,三言两语已经若无其事把场面圆缓了回来。 吉灵见她闭口不再啰嗦了,自然也想着要给她留着面子——毕竟是生养嬷嬷。 她软语笑着,闲闲道“陈嬷嬷方才捧进来的这一盘布料,是做什么用?” 8.。.8. 第二百四十二章 母家受封 陈嬷嬷刚要回答,碧雪已经匆匆走了进来,附在吉灵耳边,一脸喜气洋洋地说了几句话。 然后,陈嬷嬷就看宸嫔娘娘一扬眉毛,问碧雪“消息可是确定?” 碧雪两只手交握在胸前,道“是九洲清晏的人传来的,定然不会错。” 吉灵站了起身,在屋中踱了踱。 她的“爹”成了正三品官员了。 说来也是可笑她到现在还没见过她那位“爹”——吉黔呢! 可这位爹,可实实在在是沾了女儿的光啊。 吉灵握着手腕,想着上一次养心殿中受伤后,胤禛让自己在燕禧堂养伤,还传召了吉夫人进宫来探望。 她想到吉夫人那一次留给她的私房钱,心里多少就有点酸酸的照着原主的记忆,这位母亲的日子并不好过,家里有着宠妾,丈夫又不疼爱——亏的是正室夫人,银钱还是能抓在手上的,所以心心念念地给女儿准备了那些傍身钱。 再说那吉黔,上一次虽是因女儿之故,出了京城,做了个从三品官员,美其名为“历练”。 便是吉黔他自己,也难免想着都这把年纪了,还历练什么呢? 他去的那地儿,是个说坏不坏,说好不好的地方。加上他又是个性子耿直,不善变通的,远不如同僚处事油滑圆转,滴水不漏。 好在人人都知道他女儿深受帝宠,无论所到何处,不但没人敢为难他,反而争抢着替他处处张罗在前。 那官场中门路如何之深?吉黔之前做了多少年四品京官,早已是习惯了手头一亩三分地的事务,心性养的越发简单。 如今乍然到地方上,许多他绕不过的弯子,应付不来的事情,直绕着他一个头有两个大。 身边一群人见有机可乘,巴结着,想方设法替他做得圆圆满满,借此百般攀交情。 亏得吉黔虽不机灵,却到底科举出身,是个有心,也能沉得下心的,认认真真去学,倒也学到了六七分。到头来,众同僚、上司年底又免不了将他政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这般书写一通,呈递上京,很快,帝都里便传来消息——顺理成章地将他提成了正三品官员。 一时间,文官的三品双团孔雀纹刺绣补子穿上身,吉黔俨然也有了朝中大员的气派。 多少人眼红的都快成了兔子。 要知道能做到文官三品多难呀呀,许多人便是在仕途上汲汲营营,一辈子不敢松口气,到了老,也就堪堪熬出个从三品,了不得了。 如果说科举是一道坎,文官三品就算是个另一道隐形的龙门坎了。 撇去百种风光权重不说,便谈一事——文官到了六十五岁便可“乞休”。 所谓“乞休”,就是退休回家。 至于退休之后的待遇,主要包括品衔、俸禄和封赠,每个人都不一样。 朝廷会根据各人原有的品级来决定每位休致文官的待遇。 许多官员休致后仍有相应的俸禄,这种退休工资,代表着朝廷对官员的再次恩赐。 不过,领退休工资的标准完全不一样,有全俸、半俸之分。 三品在这儿就成了个划分线了。 三品以下为半俸,三品以上的官员俱准给与全俸。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在朝中做到三品以上的官员,全俸、半俸的银两对于他们来说——就如三个枣儿和两个枣儿一样,并无太大区别。 他们真正看重的是,是这全俸背后所代表的,朝廷对自己仕宦一生的认可。 宸嫔父亲在朝中又一次被擢升的消息,也迅速地传到了坦坦荡荡中。 华容小心翼翼地道“毕竟宸嫔娘娘如今有孕,皇上高兴,一时给个封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乌拉那拉氏听到这消息,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冷静下来。 皇上这算唱的是哪出戏? 女儿从常在升为贵人,父亲就从正四品升为从三品。 眼下女儿从贵人升为嫔,父亲就从从三品升为正三品。 还真是完完全全同步啊。 乌拉那拉氏沉默了半天,想着胤禛这样抬举吉氏的父亲,封赏她的母家,意图怕是只有一个,未雨绸缪,小火慢炖,先为着以后再升宸嫔的位份做准备了。 多年的夫妻,她知道他的性子——什么事儿都会静观全局,提早谋划。 譬如今日的一个举动,很可能三年前就已经初现锋芒了。 宸嫔,宸嫔…… 他这样护着她,为她把路铺的好好的,打算得细细的,样样周全小膳房、生养嬷嬷、乳母、九州清晏的宸嫔小灶,再到宸嫔父亲今日的擢升。 他的宠爱是一把牢靠的伞,把她罩在其下,遮风挡雨,让她不必谙人间愁苦,只需乐享一世儿孙绕膝,清贵无忧。 乌拉那拉氏沉默地坐在坦坦荡荡中。 夏日里,申时初刻的时分,天光应还是亮的,她这儿,却已经一片晦暗了。 …… 晚上,政事刚刚处理完,胤禛兴冲冲地去了天然图画。 他这日来的早,不过让人提前通知了一声,也把吉灵父亲受封的事情,算正式知会了一声。 于是吉灵这儿就没让小达子准备晚膳,而是直接从九州清晏皇上给她拨的小灶里提了膳过来。 是七喜带着新来的宫女去的,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成了四个——九州清晏的人一见是宸嫔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带着小婢子来提膳,立时你争我抢地帮着送了食盒去天然图画。 然后小达子就在膳房里,一直用热水隔水温着,等着皇上来了再摆膳桌。 胤禛一进门,吉灵就福下身子去了“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她这时候月份还小,肚子是一点没显,做这种小小的动作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困难,只要放柔放缓一些就是了。 倒是把胤禛唬得心头一跳,立即就上前把她人给揪起来了。 他就看她今天穿了一身嫩嫩的绿色袍子,那绿色鲜嫩得就像要从布料上滴下来一般。 袍子的底下边沿是鱼肚白色的滚边,从下往上枝枝桠桠,密密麻麻的都是鱼肚白色的梨花繁枝图案,她人站在那儿,两只手揣在肚子旁边,猛地一看就跟一颗小青菜成了精一般。 胤禛就跟搀着个水晶娃娃似的,连嗓门都刻意压小了,握着吉灵两只手,把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摸了摸吉灵脑袋,微微一绷脸道“朕都说了一律免礼。” 吉灵也笑了,对着胤禛道“倒不全是请安,我也是谢皇上。” 胤禛知道她说的是她父亲升官的事情,他过来瞧吉灵,本就有几分兴冲冲的意味,这时候不由得展颜一笑,拍了拍她手背道“进去再说。” 8.。.8. 第二百四十三章 给四爷画像 两个人进到屋子里,碧雪已经去膳房递话了,不多时,用热水朱漆田字格温着的膳食就都送了上来,琳琅满目的渐渐摆了一桌。 趁着奴才们忙前忙后、布置铺排的光景,胤禛就叩了叩桌面,对吉灵道“你父亲的事,朕记得从前对你说过——朕让他离京去历练,便是为今日这一天做打算的。” 他说到这儿,又想到今日朝堂之上,灵灵的父亲应对自己之时,面皮红窘,多少有些举手无措。 他在龙座之上,越是对吉黔和颜悦色,那吉黔便更加惶恐不安,简直连舌头都要打结了。 胤禛想着,便微微觉得有些无奈——心道这吉黔也是个老实的,能力虽不出众,好在是个安分笃职的,兢兢业业守着,也出不了岔子。 如今提拔了正三品,也只捡那相对不甚紧要的职位上让他做去,算是领一份风光闲职,安度后半生。 若是做的好了,自然更好,做的不好了,因着摆放得位置巧妙,同僚也能一并将他带得动。 他在这边,心里细细替她的爹打算着以后的仕途, 一抬眼,就看见灵灵已经在奴才们捧着的铜盆里洗了手,又用干毛巾擦干了,眼巴巴的等着他了。 胤禛看了一桌的菜,倒也觉出些饥饿的感觉来了。 他今天只用了早上一顿膳食,上午下朝后,议政直到中午——又在勤政亲贤殿,和诸大臣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值餐。 值餐就是工作餐,一般都是为议政议事的大臣们准备的。 所谓的“简单”。只不过是相对于皇帝九州清宴中的御膳房而言,实则已经是十分丰盛的了。 胤禛为表对臣工爱护之心,常常议政晚了,也会身坐臣工之中,共同吃这一顿饭,席间再商讨尚未说完的政事——那种君臣交流,却又是另一番的流畅了。 眼下,吉灵听他说给自己父亲原先安排离开京城,去地方上任原便是为今天提拔做准备的——她心中虽是有数,但是听胤禛这么郑重其事的又给她解释了一遍,到底不一样。 吉灵眼睛眨了眨,感慨了一句道“皇上待我真好。” 顿了顿,她又握住了胤禛的手,用力捏住,诚挚地重复了一遍“皇上待我真好!” 胤禛心中一股小小的成就感,便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微笑着倒也感慨了一句道“灵灵也很好,给了朕许多欢喜与轻松。” 吉灵微微缩了一下脖子,脸有点红了。 她还第一次听胤禛这么直白的当众夸奖自己呢。 唔,欢喜、轻松……四爷是这么喜欢和她在一起呢。 胤禛看着她眼睛亮亮,有点陶醉的样子,就笑了。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提起筷子,言简意赅地道“用膳。” 快做你最快乐的事吧! 九州清晏的小灶虽说是孕妇专用,但像“皇上去宸嫔娘娘那儿用膳了”的这种情况,也是必然会考虑到的。 今儿晚上,小灶就做了两类菜一类是适合宸嫔这位孕妇娘娘的——全是些温润中和,谨遵医嘱,益气补肾,滋阴养源的膳食。 吉灵不,这不是饭,这明明是一桌药膳! 她看着那一桌膳,就有点后悔没让小达子做了——至少小达子还能动着脑筋,想方设法的尽量给她调一点味儿出来,小达子是伺候他很久的,多懂她的心思呀,什么口味都能衡量的恰到好处。 可是九州清晏的小灶台可就不敢了。 然后她眼睛向胤禛那边瞅去好家伙!四爷面前的全是她喜欢吃的!油炸的、香辣的、麻辣的、糖醋的…… 糖醋肯定可以吃,这个没问题——她推着七喜的手,就示意七喜快过去夹菜。 七喜磨磨蹭蹭的,人黏在吉灵桌边没动。 胤禛旁边,那侍膳的太监也瞧见了宸嫔娘娘的小动作,微微一犹豫,不知道是停下筷子呢,还是如何? 他都瞧见了,胤禛是何等敏锐的人,如何没发觉? 他只是逗她,故意当不知道罢了。 胤禛又低头吞了一口米饭,咀嚼着,到底还是没憋住,笑了出来。 他伸手,亲自夹了一块糖醋西湖酥皮炸鱼,放到吉灵面前的碟子里,又仔细看了那盘中,并无孕妇禁忌之调料,才叩了叩桌子,命令道“吃吧!” 他话音一落,灵灵立刻就低头,奉旨吃饭了。 真香啊!那酥皮不是直接下油锅炸的,而是在烤架上一点一点烤出来的,这样的做法虽然费时,但是吸进去的油分不多,不会腻,而且整个鱼皮烤得火候分寸也好掌握,一层层皱起来,堆叠有致,酥黄酥黄的,瞧着就跟一张金箔纸似的,煞是好看。 胤禛本来不怎么碰那道糖醋鱼的,看她吃的这么香,他倒有点好奇了,也跟着夹了一筷子尝尝。 结果发现是真的还挺好吃的,就是甜味太重,要是不配上米饭,有点让人腻得慌。 于是为了解腻,胤禛又尝了吉灵的孕妇餐。 这样烂七八糟、互相品尝的后果,就是两个人都吃撑了…… 四爷……朕是向来克制的人,这是一次意外。 吉灵本来是想拖着他的袖子,让四爷陪着去院子里溜达溜达,消消食,再顺便看看星星赏赏月,说说闲话拉拉手,多浪漫! 但是胤禛本来还笑吟吟的,一听她提出来,立刻板着脸,说她要静养,绝对不可多走动。 他果断地把灵灵的这个请求给拒了。 然后两个人就到了里屋里去。 胤禛照例的,又开始乐此不疲地改折子了——吉灵知道,只要四爷一坐下来,没有一两个时辰是绝不会起身的,旁边任何闲杂事情都打扰影响不到他。 吉灵就无聊了这个时代,她在这屋里没有任何消遣娱乐的活动,总不能这么早就上床睡大觉吧? 她先是在窗下美人榻上,葛优瘫了一会儿。 然后想到这个姿势,脊椎扭曲,可能会对胎儿不好,赶紧又坐直了起来,双手撑着脑袋,发呆看了胤禛一会。 胤禛被她视线注视着,若有察觉,忽然便在灯下抬起头来。 他冲着她微微一笑,薄唇轻抿,眉峰一挑,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 是心动啊,糟糕,眼神躲不掉。 被四爷这个眼神撩到的吉灵,一颗心顿时砰砰跳了一下。 她突发奇想,从桌案上摸索了一张纸过来,就开始描画在灯下改折子的四爷。 嗯,一张四爷的画像! 其实她穿越之前,画画还是挺有天赋的——吉灵记得很清楚,她小时候,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照着小画书上的卡通小动物,一口气画了好几本的画册,用水彩笔涂抹得五彩斑斓的,还被小朋友们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地传着去看。 后来这几本画册被她妈妈收着了,美其名曰童年的回忆。 再后来,上了学,课业渐渐繁重,她就再没怎么画过画了。 说到那些画册——那是用铅笔和水彩笔画的。 但眼前这是雍正年间,吉灵拿的是软笔,到底不如硬笔好控制,尤其是描画细节之处时,她手腕就有点微微地发颤。 她歪着脖子,仔仔细细,一笔一画地描了半天,浑然不觉得时间的流逝。 到了最后一个步骤的的时候——开始增添细节了。她就趴在那儿,一点点地画出四爷袖子上的衣褶。 她画着,画着,忽然肩上一暖。 吉灵一抬头,已经整个人都被拥进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就听见胤禛的声音低沉而带着笑意响起道“在做什么这般入神?倒是难得。” 只见胤禛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 就见胤禛微微笑着,伸手拿起那张画纸,吉灵大囧,伸手想去捂着,到底动作没有四爷敏捷。 四爷嘴边带着一丝笑容,将那种画纸拎起来,在灯下照了照,仔细瞧了一瞬,,然后脸上带了些惊喜,问吉灵道“这是朕?” 吉灵……除了你,还能有谁?难不成我画苏培盛? 她伸手把笔搁在小山笔架上,耳朵微微有点发烫,点了点头,小声道“我画画的功夫不好,皇上别笑。” 胤禛一脸认真地捧着那张画纸看了半晌。 吉灵有点囧,扯着四爷的袖子撒娇“皇上别盯着看了!要是你喜欢的话,我得认真仔细地画一张,这张好久没练习了,水平不好!” 胤禛微微一笑“谁说画得不好了?” 他顿了顿,目光凝视着手中那张画,缓缓道“这是灵灵给朕画的第一张画像,朕很喜欢。” 吉灵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对了,好像以前还在闲书上看过——说雍正皇帝特别喜欢画像,还让一位宫廷御用的西洋画师,给他画了许多画像,他穿着各种各样衣裳,比如打扮成道士、打扮成猎人等等…… 吉灵想着想着,就微笑了起来。 胤禛拥她入怀,两人一起在灯下小窗,瞧着那张画,便听胤禛沉声道“世间多少丹青手,画眉画眼难画情,全因灵灵心中有朕,才能画到这般好。” 吉灵听了他这话,心中忽地一颤,倒是有些恍然了——她低头去看那画中的胤禛。 纸上男子仪态清贵闲雅,眉目冷峻雍容,嘴角却微微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极了他平时里,看着她微笑时候的温柔样子。 她确实画出了他的神韵。 8.。.8.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克制 方才画的时候没觉得,这会儿仔细一审视,吉灵顿时都有些佩服自己了——还真是画的不错! 胤禛把那张画纸一叠,珍而重之地收好。往他腰上,吉灵给他做的那只端午小荷包里一揣,又抬手轻轻扣了扣吉灵的脑门,满目笑意。 吉灵就看他,明明那只荷包已经有些旧了,边角起了不少毛毛线线,颜色也有点褪了,胤禛还是跟个宝贝似的,天天挂在身上。 她一时心里感动,伸手捏了捏那只荷包,冲动地脱口而出就道“这荷包旧了,戴着不好看,我赶明儿给皇上再做一只。”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还记得在紫禁城里过端阳节的时候,各宫妃嫔为了邀宠,早早地就把带着各种刺绣的荷包做好了,而她因为不会做女红,拿不出手,最后索性灵机一动,直接做了一只素色的给皇上。 这第一只素色的荷包还能叫“别出心裁”。 但要是再做第二只,还用素色的话…… 幸亏胤禛一脸感动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开口了“朕戴着这只就很好,你如今有着身子,不可操心。” 吉灵立即听话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洗漱过后,眼见着时辰已经不早了,便并排躺下了休息。 吉灵的生活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无忧无虑。 她成日里睡饱了吃,吃饱了睡。 再加上现在腹中的宝宝不闹腾了,太医又让她静养,她早上有回笼觉,中午有午觉,睡眠时间相当充足。 然后连锁反应的后果就是到了晚上睡不着。 但胤禛就不一样了,忙了一天的正事,他刚闭眼没多久,睡意就一阵阵地袭来。 吉灵在被窝里搂着他的胳膊,两只手上上下下的揪他的寑衣袖子。 胤禛开始时候还安抚的拍拍她的手,后来就索性用力一搂,把她整个人禁锢在自己臂弯里。 “好好睡觉。”他瞪了她一眼,低沉着嗓音道。 吉灵伸展了手臂努力去抱住胤禛的腰,抱了个满怀,然后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果然老老实实不动了。 她不动了,胤禛却睡不着了。 他不由得睁开了眼,瞧了她一眼,先伸手摸了摸自己腰上那只小手,又伸手摸了摸灵灵的脸,才叹了口气,在她耳边低声问道“这几天想朕了,是么?” 他是有几天没过来了,但是这几天里,他也没闲着。 朝堂上,刚刚封了恒亲王允祺之子弘晊为辅国公,又调整了一批地方大员的位置。 此外,还定了一项新制度出来——养廉银,满朝但凡在仕官员,除去平日里的俸禄以外,另可获得一笔养廉银。 胤禛之所以想出这么个法子,也是无奈之举,形势所引——康熙末年,官俸实在是低,几乎连官员日常的正常开销都不能维持。 最夸张的是他听闻,有的清廉官吏连出门上朝骑马、坐轿子都很舍不得,为何?因为他们连养轿夫、马夫的银钱都掏不出——俸禄实在是少得可怜。 所以胤禛才定了“养廉银”出来——这笔银子远远高于官员常俸,其用意在“高薪养廉”。 他这几天就在忙这事了。 吉灵此时听他问自己“想没想朕?”,便在夜色里凝视着他。 她抿着嘴唇,声音有如细丝,极小声地对胤禛道“想,很想。” 胤禛微微一笑,把吉灵的手捂在自己胸口上,又伸手不轻不重揉了揉她脑袋。 然后,他索性一展臂膀,就把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吉灵在他怀里,挣扎着把脑袋钻了出来。 胤禛低下头,轻轻在吉灵鼻尖上亲了一下,又低头看着她秀气的鼻尖,娇嫩的嘴唇。 他抱了她满怀,两人耳鬓厮磨,呼吸间气息相闻…… 胤禛这时候心神一动,就有些绮思浮了上心头。 他忍着,转开了头,不去再看吉灵。 …… 半月后,已经到了十月里。天气一天天的凉爽起来,中午的太阳晒在人身上,虽还是灼热的,那早晚已经要着厚一些的衣裳才能出门了。 天然图画里,七喜早就替吉灵把床铺又比之夏日里垫厚了一层,窗纱也都换成了秋日的花色厚度 因着吉灵腹中胎儿已有三个月,愈发稳固,狄太医与童太医都又嘱咐宸嫔娘娘,道是此时可以出里屋,适量走动,对母子皆有裨益。 多走路有助于顺产的这个说法——吉灵在穿越前是听过的。 似乎是孕妇活动得越多,生产的时候越顺利,生得也越快。 不过凡事都不能过量,过犹不及嘛。吉灵环视着天然图画的院子,估摸着这一圈是多少米,然后在心里做了一会儿加减乘除——走个八圈就差不多了 她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搭在七喜手上,开始在院子里绕着走。 七喜让她搭了一会儿,就反过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扶在她腰上。 碧雪则跟在后面,一只手臂弯上挎了一只大大的藕色荷包,里面装着擦汗的手巾帕子和乌梅糖等等。 小芬子早就将院中的闲杂物品、花盆、地灯、木桶、麒麟的玩具等等,统统挪去了一个角落里,统一看管着——就怕自家主子一个不小心……要是绊着了可就出大事了! 麒麟站在院子里一角,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机灵。 一圈……两圈……吉灵走到第六圈,就感觉浑身都运动开了,脸色也红润起来,正是微微有些发汗的时候,谦嫔和李贵人来瞧她了。 一进院里,吉灵刚刚站定脚。 谦嫔瞧见这光景,先是“哟!”了一声,随即就笑着亲热道“宸嫔姐姐这是何必?姐姐这天然图画是多好的位置——出了门便正对着后湖美景,与其在在这院子里转圈,何不出去走走?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上前来,对吉灵行了个同礼,又赶紧伸手虚扶住吉灵,笑着道“受不起!受不起!宸嫔姐姐小心身子,身子贵重,千万可别回礼!连皇上都免了宸嫔姐姐给皇后娘娘的请安呢!” 李贵人是跟在后面的,这时候也上前来,哼哼唧唧地福下身子道“婢妾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她是有些眼色不够的,请安蹲身的位置,正好拦住了谦嫔和吉灵两个人的去路。 吉灵叫起了,就见谦嫔抬手用帕子擦了擦脸颊边的汗,没好气地瞥了李贵人一眼。 8.。.8. 第二百四十五章 气度与人心 几人还没跨进正厅里去,却听又唱报,道是懋嫔娘娘也来了。 吉灵心里敞亮——这几人纷纷赶着今日扎堆过来,大抵都是因为听到了自己母家受封之事,前来贺喜。 只见懋嫔扶着贴身婢女的手,春风满面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秋香绿色旗装,一段时间不见,她似乎又变瘦了一圈,颧骨凸起了一些,一张脸涂抹得素白素白的,更显出黑幽幽的眸子像两泓深深不见底的潭水一样。 懋嫔见了谦嫔和李贵人,面上半点不现惊讶之色,只是微微一笑道“今儿这般巧?没曾想大家伙都来宸嫔妹妹这儿了。” 她称呼吉灵为“宸嫔妹妹”,一是因着自己年长的原因,二来也是因为从前吉灵是在景阳宫中的侧位,到底是曾居她之下,这一声“宸嫔妹妹”便透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微妙。 谦嫔稍稍撇了撇嘴,对着懋嫔,一脸懒得理睬——一把年纪,还一无所出,熬到现在,也就是个嫔位,以后惨淡的光景几乎一眼就能看见。 就这样,还觍着张老脸来巴结宸嫔哩!难不成还指望着在宸嫔这天然图画里撞上皇上,提醒皇上再和她重温鸳梦? 也不害臊! 懋嫔上前来要给吉灵行同礼,吉灵立即上前虚扶了一把,又轻声细语笑道“懋嫔姐姐不必多礼,我如今怀着身子,行礼之时,怕是不能周全,哪里还能受得了懋嫔姐姐反过来这一礼?” 懋嫔听吉灵喊着自己一声“姐姐”,又自称“我”,而非“本宫“,言辞之间,甚是谦柔。 她虽不得宠,但毕竟是从前在潜邸时最早伺候皇上的格格之一,无论如何,心底深处,除了不得宠的酸楚之外,瞧着新人时,总还是有几分老人儿的孤高自恃的。 此时见吉灵这般态度,懋嫔心里便如喝了一杯温水下去,熨帖舒服。 隐隐间,懋嫔心中却又转过一个念头——这姑娘侥幸得天子青眼,大有三千宠爱在一身之趋势,加之宫中子嗣不多,她又有龙胎在腹,几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居如此有利之情势,吉氏为人处事时,却仍处处心智清明,谦和谨慎——便是对待谦嫔、李贵人这些不得帝宠又位份不高的,也是一团温敦,玲珑和悦,竟无一丝骄矜之态。 懋嫔微微皱了皱眉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对着吉灵时,态度只愈发恭敬。 几人进了正厅里来坐下,碧雪奉上茶来,谦嫔示意身后宫女将礼物送上。 懋嫔放眼去看,便见那是一件婴儿穿用的香色四合铃杵纹暗花绉绸兜兜,里料是月白色素绫里,中间絮薄棉,整件兜兜的形状为正方形,有缀铜质光素扣一枚,正好在领口位置。扣子下面的胸口处,装饰了一块成人拇指大小粗细的黄色“金锭”,有祝福孩子长寿之意。 兜兜的背面,则用浅绿色暗花绸腰带相连,方便给婴儿包裹的时候,系在其身后。 吉灵示意七喜接过来,笑着柔声道“多谢谦嫔,很是精美。” 谦嫔心花怒放,吸了吸鼻子,用帕子掩着嘴笑了两三声,实在掩不住来脸上的得意,道“姐姐不嫌弃,妹妹这一片心意就算是没白费了!” 她说着,见吉灵转头吩咐身旁七喜,似乎是要回礼的样子,连忙伸手拦住七喜,一脸坚决道“不过是妹妹的一片心意罢了,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宸嫔姐姐上次给妹妹回的礼,妹妹却之不恭才收下,待得回去才发觉却是太贵重了。” 谦嫔皮肤极细腻柔嫩,下面的血色隔着肌肤微微透出来,加上面上涂了胭脂,这时候便衬得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她笑着道“若是你这次再给我回礼,可别怪我往后日日要往这天然图画里跑了——这份买卖多划算!” 她这么一说,李贵人便捧场地笑了起来。 只有懋嫔端起茶盏,送到唇边,微微吹散着热气,隔着那层轻烟,神情似笑非笑地瞧着谦嫔。 便看谦嫔环视周围,眼中是不加掩饰的赞叹。 上一次她来,尚未好意思说出口,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她便啧啧地,将这天然图画中陈列摆设都夸了一遍。 李贵人虽是有些嘴笨,夸人却是会的,也跟在后面不住附和,两个人一唱一和,说话之间,密不透风,如珠玉圆转,倒教吉灵插不进去。 懋嫔只是在一旁拿眼角觑着两人。 过了一晌,谦嫔和李贵人终于闭了嘴,懋嫔才不慌不忙的一转头,吩咐茉莉道“将本宫给宸嫔妹妹准备的贺礼拿来。” 李贵人见缝插针,这时候就赶紧跟着,也把自己的贺礼拿了出来原来她准备的,和谦嫔一样,亦是一套婴儿的小衣裳——不过微有差别,谦嫔的是件兜兜,她送的则是一件蓝色绸夹屁帘。 吉灵大概知道——所谓“屁帘”,就一种小孩子在开裆裤外面加的一个棉布帘子,有两个带子系在腰上,这是为了防止风吹屁屁,宝宝受凉。 李贵人做的这个屁帘的面料,选的是月白色竹叶纹暗花绸,里、腰、带为月白色布,布料上疏影横斜,梅花暗纹,收口与婴儿肌肤相接触处皆垫着柔软的蚕丝,避免摩擦。 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两样放在一起,连奴才们都看出来了——李贵人这件的做工比谦嫔那件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去。 懋嫔笑眉笑眼,微微转过身去,隔着谦嫔就声音响亮地夸了一句‘’李贵人真是心灵手巧!” 李贵人一激动,两颊通红通红的,先是起身向懋嫔福了一福,道“多谢懋嫔娘娘夸奖!奶娘娘谬赞了,婢妾这点笨拙手艺哪里敢当!” 她说完,又转向吉灵。 她心中本来多少有点紧张,不过瞧着吉灵和颜悦色地望着自己,也就渐渐镇定下来了,又急急道“宸嫔娘娘,婢妾从前在闺中时,也曾醉心钻研过女红,只不过入宫之后,手脚越发惫懒,技艺也粗疏了——这是前段时间便开始做的。 婢妾原是想着不必着急,待稳稳妥妥地做好了,再送来给宸嫔娘娘也不迟,谁知道正好听说娘娘母家受封,更添一份荣宠,婢妾前来贺喜,这才赶了赶工,一共做了两件,捡了其中最好的一件给娘娘送来!” 吉灵站起来,亲手扶了她起身,温声道“李贵人费心了。” 李贵人被她扶起来,便有几分受宠若惊,望着吉灵,见她姿容虽不是国色天香,艳丽动人,却也秀丽端庄,清新可亲,兼着一身嫔位娘娘的打扮,更是清贵逼人。 这容貌还在其次,最关键是这份难得的醇厚性情——不因她是小小贵人而稍加慢待,更不会让人下不来台。 见吉灵示意自己坐下,李贵人笑得满脸生花,捣蒜一样连连点头,扶着椅子扶手坐下,不由想到谦嫔在背后,常常对着自己说那些妒言,自己还在一旁附和……又想到无论吉灵是为贵人时,还是如今做了宸嫔娘娘,从来不曾恃宠欺弱,眼中无人。 便是上一次与这一次,自己过来贺喜,她也皆是含笑相迎,从无让人难堪之时。 这是个厚道人哪! 李贵人这么想着,不由得心中对宸嫔涌过一阵愧疚。 她刚坐定了身子,手还没从扶手上收回来,旁边谦嫔便不加掩饰地对着她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道“李贵人何止是针线功夫厉害,本宫瞧着,这口舌玲珑的功夫也愈发长进了。” 李贵人知道是自己的刺绣功夫抢了她的风头,碍着了她的眼。 可谦嫔是嫔位,又是她所依附的高位,李贵人陪笑,小心翼翼道“谦嫔娘娘说笑了,婢妾哪里有娘娘的福气,针线功夫不敢断,自然是手脚比旁人熟络一些。” 谦嫔还没说话,吉灵便见小芬子已经匆匆行了过来,跪在外厅门口,道是九洲清晏的人过来了,送了皇上赏赐。 谦嫔、懋嫔、李贵人刷刷刷地就把目光整齐划一地投向外面了。 8.。.8. 第二百四十六章 赐菜 只见门厅外,小陈子带了九洲清晏八个膳房太监过来,人人手中朱漆飞龙汤膳对盒。 “对盒”即两盒合一,取得是成双成对的吉祥之意。 除了宫中节庆典仪之时,谦嫔与李贵人甚少见到皇帝御前人,视线不由得都随着那几个太监一路路挪移过来。 小陈子到了吉灵面前,伶俐地一甩袖子打千儿请安笑道“奴才小陈子,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他又转身给懋嫔、谦嫔、李贵人请了安,行了礼。 见他好一通忙活完毕了,吉灵就笑道“小陈子起来吧。” 小陈子听宸嫔娘娘语气亲厚,又叫了自己名字,眼中不由得亮了亮,更觉在九洲清晏众奴才面前颇得一份脸面。 他躬身笑道“宸嫔娘娘,奴才今日奉旨,送……” 小陈子说着,往旁边昂首挺胸地一站,给那八个膳房太监让开路来,口中中气十足地唱道“皇上赏燕窝口蘑白熏鸡一品给宸嫔娘娘——!皇上赏醋溜鸭腰羹一品给宸嫔娘娘——!皇上赏……” 他每报一道菜名,那膳房太监便一对一对地往前走着,七喜和碧雪便在这头忙不迭地接着。 待得热菜上完了,又来了糕点——各种米面糕、花卷、汤面饺子,各种汤面,猪肉馅烧饼…… 七喜和碧雪一见这架势,连忙唤了新来的宫女来帮忙。 五个人、十双手,眼花缭乱地传着菜,也险些忙不过来——如何比得上那九州清宴里膳房太监平日里的训练有素? 吉灵就看那每个宴盒打开来,内中菜品竟源源不绝,流水鱼龙一般的送上来。 吉灵捂脸在四爷眼中,我是这样能吃的吗? 不一会儿,桌上已经堆了八个大宴盒,外面皆是飞龙描金的图案,造型各不相同,条条飞龙气势腾腾,张爪欲飞,是天子御用,独一无二的尊贵。 那八名膳房太监上前来默不作声的,又将宴盒抱走了。 懋嫔、谦嫔、李贵人三个在旁边,一时间竟看的说不出话来。 待得赏菜全部走完,小陈子又笑吟吟的道“宸嫔娘娘放心,皇上特意说了——这些赏菜都是问过太医的,您但用无妨,只捡着爱吃的就是!” 吉灵抿了抿嘴,笑着就道“小陈子,你回去替本宫好好向皇上谢恩!” 她眼光又落在那飞龙宴盒上,心中一动,向小陈子问道“皇上今日,是在前朝小设宴席么?” 小陈子微微一抖眉毛,笑着道“回宸嫔娘娘的话——娘娘怎的猜到?皇上今日确是招待了几位亲贵大臣们,在勤政亲贤殿小摆了一场宴席,奴才刚才奉命出来的时候,宴席的冷膳还没走完呢!” 他顿了顿,笑嘻嘻的又道“皇上还说了……” 他后面要转达的,自然就是胤禛的温存话了。 小陈子一转头瞥见旁边懋嫔等人都向这儿瞧来,吉灵也猜到了七八分,面上略有尴尬。 小陈子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机,冒了个话头,又自若的将话头绕过去了。 他本是有心想在天然图画中再磨蹭一会儿,在宸嫔娘娘面前多说几句讨喜话,刷一刷好感。 不过有懋嫔、谦嫔等人在旁,小陈子见任务完毕,只能跪了安,起身带着那几个膳房太监,倒退着自出了天然图画。 谦嫔见一行人都走远了,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声音也怯了几分,倒不似一开始进来的那般言笑自若了。 她讪讪地转头,没话找话地对李贵人道“好了,咱们扰了宸嫔娘娘这么半天,也该让宸嫔娘娘好好歇着,咱们该走了!” 吉灵就听她的称呼,又从“宸嫔姐姐”变成了“宸嫔娘娘”…… 她这话说完,懋嫔与李贵人都有同意,想要离开。 在这儿眼睁睁看着皇帝的赏菜,太扎心了。 再说,几个人又不是傻子,人家宸嫔对她们客客气气,不过是给着面子罢了,又不是真的与她们亲厚如此,若是觍着脸硬在这儿留下来,那可就招人讨厌了。 吉灵自然是客气地挽留了一下,也没多勉强。 谦嫔走的时候,一头丧气,急急忙忙,几乎快踩到了懋嫔的脚后跟。 七喜见这几位都走了,这才微微吐出一口气来,扶着吉灵进了里屋,瞧着那满满的御膳,便喜洋洋地道“皇上对主子,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是啊,就连在前朝摆个小宴席,都能想到后宫的灵灵用膳。 方才小陈子不是说了吗?——他刚刚从勤政亲贤殿出来的时候,皇上那儿,与亲贵大臣的小筵席上,冷膳才刚刚走起来呢! 冷膳是宴席上第一道走的程序。 冷膳都没走完,其实就是等同于没开席。 皇上还没开席,就想到主子了。 这可和一边吃着,一边赏菜;甚至吃完了才想起来赏菜,大不一样。 虽说宫里的大小筵席甚多,但是自先朝康熙爷在的时候,各种宴席结束时,就开始要有一个固定的保留节目。 那就是皇帝会把自己吃过的、吃剩的、或者是只看没吃的百十样御膳,赏赐给亲近的大臣和他信任的亲王、郡王们。 菜好不好吃倒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份混合了皇帝唾沫的剩菜——它的象征意义,对于亲贵大臣们来说是无上的荣耀。 天下能跟着皇帝捡剩儿的人能有几个? 这个行为本身就说明了君臣之间无比的亲密。 而眼下,皇上直接在开席前,就想着把御膳送来给主子了。 小陈子带着那八个膳房太监的一波操作,也让天然图画里的嬷嬷们全都看傻了——宸嫔娘娘的大名,便是再来圆明园之前,那时候还是吉贵人,宫里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都知道宸嫔娘娘得宠——但具体是怎么个得宠法? 嬷嬷们说不上来。 依照她们过去侍候妃嫔娘娘的各种经验来看,总觉得得宠应当是撒出百种花样手段,拼命留住皇上罢了。 可不是么?她们过去也见过——各位娘娘主子们,有装病的,有哭哭啼啼装可怜的,有拉着孩子邀宠的,最狠的,还有能让孩子吃点苦头,把皇帝给引来的。 啧啧,深宫之中,各种不可说。 但是到了宸嫔娘娘这儿,这么一看,这位主子这头其实还好,倒是皇上三天两头地过来,又赏赐不断的这份劲头……跟个情意绵绵的少年郎一般。 啧啧,这才叫得宠! 嬷嬷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暗暗地对宸嫔娘娘的得宠程度,有了新的认识。 8.。.8.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小芬子 吉灵午膳用得迟,这时候回了正厅,对着满满一膳桌胤禛赏赐的晚膳,就有点胃里撑得慌,越发不想提筷子了。 虽说到雍正年间已经这么久了,但是她还是不能习惯清宫中的饮食规矩——从白山黑水中走出来的满族八旗,入主紫禁城后,长期实行的是一日两餐制一顿早膳,一顿晚膳。 而且那顿所谓的“晚膳”其实是下午三四点钟就要用膳了。 甚至有时候更夸张——刚刚过了中午就摆起了“晚膳”。 有了小达子和自己独立的小膳房以后,吉灵并不打算理睬这个饮食时间表——笑话!下午三点钟就用晚膳,这不是明摆着晚上要让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睡不着觉吗? 所以吉灵能自己做主以后,她院子这一亩三分地里,实行的基本上都是和现代人一样的一日三餐。 再加夜宵。 天然图画的膳房里,两个大灶日日夜夜都有杂役太监看着,不能断火——宸嫔娘娘如今有孕,胃口更加好了。撇去白天不说,她夜里忽然想吃个什么酸辣汤,或者小丸子、小元宵、小馄饨、奶酥糕什么的,有了这两个不断火的大灶台,顶多再加上油锅里一窜,想吃什么不多时就能送上来。 宫里怀孕的娘娘大多如此——这是她们一生在深宫中,难得的最娇贵的时光。 胃口千奇百怪的大有人在。相形之下,宸嫔娘娘已经算是顶顶好伺候,不折腾奴才的主子了。 吉灵喊了七喜,起身又出去——谦嫔一行人来之前,她本来就正在院子里转圈走路做孕妇运动呢。 其实她是一个毫无运动细胞的人,也是最讨厌运动的。 不过为了自己能够平安顺产,也为了腹中宝宝的安全…… 必须适度运动。 吉灵开始还走的很轻松,七喜追在后面都有点跟不上,一叠声地叫着主子慢点。 后来又绕了个四五圈,她的速度就渐渐慢下来了。 等到今天的锻炼步数差不多走完了,天然图画中已经暮色四合,是晚膳的时候了。 吉灵接过七喜递上来的帕子,擦了一把脖子上的细细汗珠,成就感满满的回到屋里。 正厅里,碧雪早带人把御膳都收拾到了食盒里温着,这时候见主子来了,并且有了胃口,赶紧又重新铺排出来。 吉灵挑了自己喜欢的热菜和几道糕点用了,剩下的没怎么动的,就赏给了奴才们。 小芬子等人叩谢了主子之后,见吉灵进了里屋,碧雪就开始自告奋勇分糕点。 先是竹叶卷,然后是象眼棋饼小馒首、最后是鸭油奶酥糕。 那鸭油奶酥糕刚刚出炉,热乎乎热的时候还不算最好吃,就得静静摆上一会儿,由内到外地自然凉透下来,酥皮微微变脆,咬起来才最香。 碧雪一路分着糕点,轮到小芬子的时候,他伸手多拿了好几个,用帕子包在怀里。 碧雪甚少见他如此,以为他是饿了,怔了一怔,她立即将那盘子向小芬子手中一塞,低声道“这盘都给你。” 小芬子摇了摇头,转开眼没看碧雪,伸手将那盘子推了开。 待得碧雪走开,她与小达子、小洋子在一旁一边吃糕点,一边说说笑笑的时候,小芬子趁着他们几个没注意,便站了起来。 他走到门口时,心中酸涩,终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达子不知憨笑着说了句什么,似乎是惹恼了碧雪,碧雪举起袖子便对着他脑袋连连虚打了几下,又笑靥如花地转头去看小洋子。 小洋子也转头瞧着碧雪,两人对视之时,小洋子嘴角竟然带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碧雪却红着脸低下了头。 小芬子看到碧雪那神情,心胸中一阵绞痛。 他微微攥紧了拳,苦涩地咬紧了牙关。 他不愿,也不敢再看下去了。 小芬子走到外面院子里,定了定心神,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别再去想这些事。 他四处转了转,一瞥眼看到那三个新来的小宫女,便招了招手。 那三人知道小芬子是主子面前得力的老人,立即诚惶诚恐地快步赶了过来。 小芬子从怀中摸索了一下,慢悠悠地掏了糕点出来,变戏法一样把帕子打开,递到她们面前。 几个小宫女顿时眼睛就“刷”地亮了,就跟几只看见了好吃东西的小狗一样。 小芬子点了点头,道“吃吧!记得留两块。” 那几个小宫女生怕人瞧见,立刻就把手中的糕点飞也似地塞进了口中。 其中有个脸最小的,叫怡泉的姑娘,吞的时候太急,差点噎着。 小芬子瞧着便觉得滑稽。 他看着此情此景,忽然便想到了从前——宸嫔娘娘还是病蔫蔫的吉常在时,他和小达子、七喜、碧雪,四个人陪在主子的景阳宫西侧院里。 主子落魄,奴才的日子自然也跟着不好过。 膳房里提不出像样的膳食来,七喜是掌事大宫女,尚能稳得住,碧雪却常常急得不住唉声叹气,还为此哭过一次。 但是偶尔也会有运气不错的时候——碰上宫里节庆日子,能从膳房里拿回来一些好糕点。 吉常在拖着一副病体,并不能多吃,往往便将剩下的糕点赏给奴才们。 那时候,碧雪狼吞虎咽吃起糕饼来,就是这样滑稽又可怜潦倒的样子。 小芬子逼着自己,将思绪从前尘旧事中拔出来。 他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帕子上,几个小宫女果然听话地留了两块糕点没动。 小芬子一转身就去了膳房。 两个杂役太监正在准备晚上的夜宵。 两人坐在两张小凳子上,面对着面,两人手里在忙活,嘴巴也没闲着,正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得欢的时候,一转头见了小芬子来了,赶紧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点头哈腰地站了起来。 小芬子伸手就把那两块糕点递给他们了。 两个杂役太监都愣住了,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两个人捧着糕点在手中,立即笑逐颜开,对着小芬子连连谢过——他们正饿着呢,毕竟杂役太监做的都是体力活,哪里比得上屋里的宫女姐姐们轻松! 小芬子撒手将帕子扔在了膳房的桌子上,也不想取了——那帕子上浸了糕点微微的油渍,洗起来甚是麻烦,过几日再说吧。 他背手走了出去,微微抬起头望着天幕上一轮淡淡的银钩,又想起了那一日苏大总管对他说的话。 8.。.8. 第二百四十八章 如意 苏公公怎么说来着? “小子,路还长着,人活一世,慢慢熬吧!‘’ 小芬子抬了抬眉。 但凡做太监,能混成苏公公这样的四品大太监,绝对万里挑一,是个人物了。 要知道,宫里还有大把大把的老太监,一辈子也只是在紫禁城不见天日的低等杂役房里,如牛马一般,日复一日地干着最粗重,最肮脏的杂活。 那些老太监们……小芬子见过不少。 有的脸都老得跟树皮一般,眼珠子像浑浊的鱼眼,只有在转动的时候,才透露出麻木之外的一点点活人气。 他们焦黄的唇角一咧,常常冒出的几句话便是——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若知足便是常乐…… 小芬子从来都不信这套说辞。 他觉得——这些话都是废话,大大的没道理。 比如,什么叫不如意? 世上之事千变万化——事情是活的,人也是活的。 既是眼前不如意,就更要努力拼搏——怎么就知道经过一番努力后,不会有变“不如意”为“如意”的一天呢? 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个奔头。 小芬子沉默地抬起头。 夜空层云暗涌。他往苍穹的无限深处望去——天地寂寥疏阔。 …… 自从前朝之中,宸嫔娘娘的父亲被擢升之后,整个圆明园里,无论从前与宸嫔是否亲近,各处院子里的妃嫔都开始打扮得花团锦簇,往天然图画里看望宸嫔来了。 尤其是几个贵人,常在们,恨不得一天往这里来三趟,便是给皇后娘娘请安时,殷勤劲也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天然图画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七喜瞧着那些粉光脂艳,风姿绰约的妃嫔们——醉翁之意不在酒,谁能说这些女人没存着一份心,指望在这天然图画里凑巧碰上皇上呢? 在这儿遇上皇上,那叫偶遇——多自然! 可比她们费尽心思去邀宠,往御前人手心里塞银子、赔笑脸强多了。 加上主子正是有孕之时,不能侍候皇上…… 七喜都快愁死了。 幸好这般光景没过几天,主子也觉得烦了。 主子跟皇上说了一声,皇上直接一句话丢下去——宸嫔要静养,闲杂人等,无事不许打扰。 一众妃嫔这才讪讪地消停。 …… 坦坦荡荡里。 自海氏一事后,殿里的奴才就许久未曾见皇上来了。 乌拉那拉氏后悔不迭。 有一阵子,乌拉那拉氏几乎心如死灰,三天两头拜佛抄经,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更是躺在床上闷声叹气。 华容在外间,两层中间就隔着一道帘幔,她又是向来服侍皇后娘娘惯了的,皇后娘娘有个什么动静,她心里哪会不清楚? 不过是为了主子娘娘的颜面,从来只当没听见、不知道,不说破罢了。 有时候,华容侍候乌拉那拉氏洗发、洗浴的时候,乌拉那拉氏便会问华容——她头上的白发多不多? 华容每次都说没有。 然后趁乌拉那拉氏没注意,她偷偷摸摸地用指甲掐掉皇后头上新长出来的白发——皇后娘娘气血不足,发质枯脆,好掐得很,只要在她脑后,两手使上那么一点儿巧劲,用力一掰扯,一根白发便只留下了发根的末梢儿, 这种法子,还是宫里从前资历老的姑姑教她的。 用这种手法,主子娘娘既不会感觉到疼,白发也被去除了。 待到做起发髻来,因着发梢极短,被掩盖在上层的黑色头发下,娘娘们便是从镜子中仔细察看,也看不见一丝破绽。 哪个女人不怕老? 娘娘们便是问了千遍万遍,奴才们口中也只说没有。 一根白发,会换来主子一场不快,甚至无名火,奴才们也担惊受怕徒受罪,何苦来哉? 华容把那根白发藏进袖子。 又想到最近几天洗浴的时候,乌拉那拉氏甚至还会隐晦地问华容她背上的皮肉是不是已经松弛了? 华容当时一边给主子轻轻擦洗,一边就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想到皇后娘娘提携海氏这事,三番四次的…… 做的实在不漂亮。 手下无将,您宁可不出招,也别惹皇上烦呀。 皇上那个性子,就喜欢安安生生的人儿——谁也别给他折腾事情出来。 谁能让皇上心静,皇上就喜欢上谁那儿待着。 这些道理都是皇后娘娘从前教训年妃时,在坤宁宫中说过的话,华容在边上听着,觉得颇有道理,也记得清清楚楚。 宸嫔娘娘那儿,皇上可不就是待着、待着,不知不觉就待出感情了吗? 都有这条成功的道路摆在前面了——相比之下,怎么皇后和从前一比,偏偏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人家是年岁越长,越心智清明,越能看得通透。 皇后娘娘却是反的。 莫非真是急了? 可是也犯不着这么急呀——非要卯足了劲,塞一个海氏给皇上,想分宸嫔娘娘的宠。 牛不喝水强摁头——天子能是牛吗? 再说了,宸嫔娘娘又能碍着她什么? 无论宸嫔得不得宠、生不生得下孩子、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皇后就是皇后,位居中宫,母仪天下,任谁也不敢藐视这凤座。 要知道,凤位一旦有变,乃是震动前朝、后宫,乃至天下的大事。 往前面看,便是顺治爷,对贤皇贵妃那般盛宠,当年想把博尔济吉特氏给赶下皇后凤座,也是被朝中群臣百般阻拦,花了好大力气的。 这还是建立在皇后博尔济吉特氏‘’骄奢跋扈”,不断挑战皇上耐心的基础上。 换句话说,只要乌拉那拉氏能安生过日子,别使劲瞎折腾,将来无论谁的儿子登基,她都是不可撼动的母后皇太后。 若论体面来说,还在圣母皇太后之上哩! 而且,相较于从前风头最盛时的年妃娘娘,宸嫔娘娘已经好相与太多了。 至少她能做到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是个不生事的主儿。 日子过的飞快,一转眼间,已经到了十月中旬。 这两天,有件事让天然图画上上下下的奴才,都愁得不行。 宸嫔娘娘不爱吃饭了。 也不是孕吐导致的——娘娘就是莫名其妙的,忽然没了胃口。 最先发现这事儿的是小达子——他在膳房里成日围着大灶台打转,主子一顿饭吃多少,一顿饭吃下去过多久会饿,他心中统统都是有数的。 结果这两日来,小达子就察觉到,基本上饭菜,送进去是什么样,撤下来就还是什么样。 8.。.8. 第二百四十九章 小糊涂 , 是自己厨艺比皇上九州清晏的御膳房差太多吧?小达子第一个反应就是向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沿着这个思路方向顺了顺,顿时越发确定——是了,皇上又是给主子开小灶、又是赐膳的……主子用了这么多次御膳房的小灶,自己的厨艺哪里还能上得了台面呢? 于是小达子准备膳食的时候越发绞尽脑汁——就连普通的馒头,饽饽、奶酥糕……他都恨不得做出个花儿来。 主子喜欢酸辣味的,他炒菜的时候也不吝啬,整个膳房都弥漫着一股陈醋的醇香味,进来的人无不口舌生津。 但是小达子很快就发现——主子不动筷子的原因,并不是他手艺不好。 因为就连九州清晏送过来的小灶,主子也一样没动几筷子就让撤下去了。 主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七喜、碧雪是贴身伺候吉灵的,这些情状落在眼中,自然着急,趁着吉灵睡午觉的时候,两个姑娘苦着脸,就拉了陈嬷嬷到了旁边的厢房里去商量这事儿。 小达子也听见动静过来了,搓着手干着急。 陈嬷嬷倒是还算沉得住气——妇人怀孕,又是头胎,什么症状都会有,并不奇怪,就像宸嫔娘娘——怀孕刚开始的时候,她不就经常孕吐吗? 后来过了三个月就不吐了,而且胃口大开。 那么眼下暂时的没胃口,大抵也只是一个阶段的情况,没准儿过个几天就好。 这种情况你还不能催主子呢,你越催,就是越提醒主子——她胃口不好了。 反而给她造成压力,让她更吃不下去了。 陈嬷嬷对着七喜和碧雪两个姑娘,脸上一副胸有成竹。 她话虽这么说,等到第三天,待到看见宸嫔娘娘还是不怎么吃东西的时候,陈嬷嬷也坐不住了。 她是生养嬷嬷,还是生养嬷嬷中领头的。 况且宸嫔娘娘这一胎是皇上亲口嘱咐,让她好好看顾着的。 除了太医,这天然图画上上下下的奴才里,就数她肩上的责任最重了。 陈嬷嬷感到了不小的压力。 里屋里,吉灵却没觉得什么——吃得下就吃,吃不下就不吃呗。就像困的时候要睡觉,渴的时候得喝水,身体有它自然的一套调节和平衡方式,没有必要去强迫自己。 等到第三天,早膳刚过的时候,张贵人过来天然图画看望,七喜指挥着宫女们把一盘盘的点心端下去,又把这事儿一说,张贵人也紧张了,一脸忧心忡忡。 两个人坐了没多久,上午狄太医就过来诊平安脉了,七喜竹筒倒豆子一般地把这这两天的事情一说,于是狄太医一番仔细的望、闻、问、切后…… 倒也没瞧出宸嫔娘娘身子有什么不妥当。 他又让人把近日的膳食单、药单拿来,紧皱着眉头,一双眼盯在上面,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了两三遍,每个字都没放过。 却也没见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怪了。 最后,狄太医细细问了七喜,有关宸嫔娘娘这些天的起坐举止,待得听到吉灵每日都要去院子里走路的时候,狄太医眼睛一亮,眉头一抬,心里一下就有数了。 “娘娘是这几日走动的稍稍多了些,难免胃口不振——过犹不及。”狄太医笑着道。 吉灵明白了:是运动导致的饥饿感降低,食欲不振。 她捂住肚子,懊丧地问狄太医:“会不会伤着孩子?” 狄太医连连摇头,温声道:“娘娘尽可放心,不过是‘稍稍’多了些——况且,让娘娘此时走动走动、本也是臣与童太医的意思,只要适量,于母子都有裨益。” 他顿了顿,补充道:“娘娘且歇息上几日,后面再循序渐进,慢慢走动起来,胃口自然便恢复了。” 狄太医循例开了几张方子,又细细叮嘱了一番,便请安告退而去,张贵人见他走了,便也道自己院中还有事情,这就回去了。 中午的时候,胤禛过来了。 吉灵看见他的时候,还有点小小的惊讶——四爷一般不都是到了傍晚才能把事情料理完,才往她这儿来吗? 有时候还更迟呢,到了晚上八九点钟过来,也是常有的事。 胤禛一进来,没来得及叫起一屋子的奴才,先盯着吉灵的脸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就觉得她果然貌似瘦了一点,一张脸被他养得丰润一些,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单薄。 胤禛看着,就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这个稀里糊涂的灵灵! 若不是今日狄太医过来跟自己报她的脉案,又把这事儿诚惶诚恐地跟自己汇报了一遍,他到现在只怕还被蒙在鼓里呢。 “几天吃不下饭,没胃口,你就没觉得不对劲?”胤禛手搭在膝盖上,利落地坐下来,盯着吉灵,开口就沉声问道。 四爷气势太强,吉灵一听他这问罪的口气,顿时就蔫了几分。 她抬了抬手,小声跟他辩解道:“我也没大注意,以为过几天就好了。” 是啊,对于一个饭桶来说,除非生病,否则怎么可能有真正的胃口不振?只怕是想少吃点,都做不到呢。 吉灵看胤禛不说话,歪着脑袋可怜兮兮地道:“皇上,我知道错了。” 他还是没说话。 她隔着一张小桌案,伸了手就去轻轻戳他的手臂。 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改。 胤禛本来是想和她说说道理的——亏得她肚子里还带着个小的呢,自己的身子都没个数,哪有这样糊涂的? 可是每次瞅着她这耍赖的样子,他心里都一软,到了嘴边的话又烟消云散了。 吉灵看着他眉梢眼角的细微表情变化,知道逃过了胤禛的一顿教育,顿时心里一松。 果然,胤禛伸手按住她轻轻戳他的那只手,又反过来捏在他热乎乎的手掌里,到底脸上没再绷着了,只是抬手摸了摸她头发,示意她坐近点。 吉灵听话地站起身,坐到胤禛身边来。 他轻轻摸了摸她脸颊,最后捧了她下巴,仔细瞧了瞧,这才叹了口气,哄孩子一样问她道:“今儿中午还吃得下吗?” 时间久了,他也知道她这儿在正晌午是得吃一顿的。 吉灵把下巴的重量放在胤禛手心里,抬了眼瞧他,半晌才小小声地道:“我尽量。” 这话说得还有点犹犹豫豫的。 胤禛听了,一抿薄唇,点头道:“朕陪你用膳。” 第二百五十章 秀气 , 胤禛从来没见过吉灵这般“秀气”的吃相。 他瞠目瞧着膳桌对面的她,几乎都要不习惯了。 从前那个弱小、无助……但能吃的饭桶灵灵呢? 满桌菜肴琳琅满目。 青菜——她挑了一根,在筷子尖上晃荡了晃荡,跟荡秋千似的,瞅了瞅,然后放下了。 红糖香酥鸡——七喜掰了精瘦精瘦的鸡腿下来,裹着厚厚的卤汁,又在一旁装着红糖酱的小青瓷碟子里滚了一圈,然后用油纸包好了腿骨,递给吉灵。这样拿着就不会被油腻脏手了。 吉灵接过来,也就啃了一共三口,就放下了。 就这样,七喜在旁边还满脸放光,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皇上陪吃,到底管用啊! 鸡腿放下后,吉灵挑了一筷子雪白的米饭,碎碎地送进嘴里,以从没有过的文雅仪态咀嚼了一会儿后,她斯斯文文地用帕子擦了擦嘴。 迫于胤禛在对面,她手中的筷子倒是没敢放下,试探性地捏着两只筷子头,在手里直晃荡。 然后,她对着胤禛腼腆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意思是:我吃完了嗷。 她真不是矫情。 就算要矫情,作为一个吃货,也绝对不可能在“吃”上矫情的——她和自己又没仇! 真的是她的胃口还没开。 胤禛静静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吉灵后脑勺,轻轻拍了拍——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恨不得替她吃下去,吃饱这些饭菜和营养。 可是吃饭这件事儿,和爱一样,都是不能勉强的。 “再吃点,好不好?”他甚至有点无措,只轻声软语哄着她。 习惯了发号施令的帝王,虽是一句问话,从口中说出来,也带着一股不容违抗的意味。 胤禛今儿听狄太医说了一番,只以为吉灵是食欲不振,饭量变小罢了,现在亲眼看见,他才吃了一惊——开玩笑!一个成年人,就吃这么一点儿,这是要绝食还是要登仙啊! 这样身体不出问题才怪呢! 胤禛不知不觉地,眉头就拧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其实他紧皱着眉头的样子在吉灵看来……挺凶的。 屋里的气氛紧张得几乎诡异,几个奴才自觉没把宸嫔主子照料好,这会儿见皇上黑着一张脸,更是生怕他怪罪下来,奴才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人越想越怕,都低着头,一时间哆哆嗦嗦的。 主子是皇上心头的宝贝,如今肚里又怀了个小宝贝,就更是宝中宝了。 别说她眼下只是磨磨蹭蹭不吃饭,便是她学了孙猴子,去九洲清晏把御膳房的房顶给掀了,皇上也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 但是他们这些奴才就不一样了——没把主子伺候好,就是奴才的无能。 皇上可不会因为他们是宸嫔娘娘的奴才,而爱屋及乌,分外宽容。 反而,就是因为他们是侍候宸嫔的人,皇上才会用更加挑剔而严格的标准来要求他们。 吉灵看着沉着脸的胤禛,心里有压力了。 她哼哼唧唧地拿着筷子,缩了缩脖子,眼光在桌上众多的菜碟子中找来找去,拼命自我暗示着:“我要尽量多吃点,多吃点……” 自我暗示丝毫不起作用,倒是孕吐开始来凑热闹了——她胃里一抽,喉头一紧,只觉得一阵压抑不住的恶心,一侧头歪在旁边,捂着嘴就呕了起来。 “呕……咳咳……” 七喜慌忙把小铜盂拿了过来,接着让她呕。 吉灵这一呕,简直呕了个翻山倒海,她感觉自己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胃液火辣辣地在喉咙口,辣得她挤眉弄眼,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 从皇上进屋来,问宸嫔娘娘怎么几天不吃饭的时候,陈嬷嬷就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这会儿一看见吉灵吐成这样,陈嬷嬷绷着的神经也快断了。 她就说吧!孕妇的胃口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有人吐到不能进食,有人天天如饿死鬼投胎,也有人就像宸嫔主子这样,虽然不吃,但人家就是不饿。 娘娘越是不想吃,你就越不能逼她! 看看,是不是,生生把人家逼吐了吧? 吉灵把刚才吃的全部吐了出来,又用桌上的香茶漱了几遍口,才算是好受一点。 她抬了抬手,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忽然就看到眼前一根银丝一样的……透明鼻涕。 是的,鼻涕!黏黏糊糊的。 还在她鼻子和脸颊之间,秋千一般地来回晃荡。 吉灵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脸转过去,不想让胤禛看到自己这幅丑样子。 太狼狈了。 她还没转头,脸已经被四爷捧住了。 吉灵困窘地垂下眼帘,然后只觉得鼻孔下热乎乎的一下,居然是胤禛直接用手,帮她把鼻涕擦掉了? 擦掉了…… 吉灵先是心头跳了一下,然后反应了过来,抬起眼慢慢看向胤禛。 胤禛脸上没有丝毫嫌弃的神色。 他眼里只有心疼和歉疚——毕竟方才是他催着灵灵吃饭,才害得她吐了出来。 趁着这当儿,碧雪总算手忙脚乱地把手巾递上来了。 手巾是刚刚在热水里煮过的,拿出来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七喜接过来,刚要给吉灵擦脸,胤禛已经伸手亲自取了过来——他拿着帕子,一只手安慰地握着吉灵的手,一手就给她热乎乎地擦了个脸。 他的脸离她那么近,吉灵几乎看得清楚他每一根眉毛,每一根睫毛,他因为疲劳而微微发白而干涸的薄唇,也能看清他脸上认真的表情。 那么认真,那么仔细。 擦到她眼角的时候,胤禛就看见灵灵眼角挂了一滴小小的泪珠子。 他以为她是刚才呕吐呛的,一伸手给她揪掉了,可是不一会儿,他就看见灵灵眼里又冒出了水光,眼泪汪汪的。 胤禛察觉到了不对劲,挥挥手示意屋子里的奴才全部都退下。 等到正厅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他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捏了捏她肩头,沉声道:“灵灵,这是怎么了?” 吉灵闭着眼睛,又掉了一滴眼泪,没头没脑地道:“我也不知道。” 她一边说,一边哧溜吸了一下鼻涕,顺手就从胤禛手里接过手巾,自己给自己擤了个鼻涕。 胤禛心思转了转,大概是明白过来了。 他紧了紧搂着吉灵的那只手,头碰着她的头。 过了一会儿,吉灵的情绪明显恢复过来了——她神色从容又镇定,笑嘻嘻地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皇上,我想吃饭了。” 胤禛扶住额头:……这小东西是因为吐光了,所以终于又觉得饿了吗?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戒心 , 这场被四爷逼出来的,许久未见的孕吐,虽是来势汹汹,却似乎把吉灵郁塞了几天的胃口给打开了。 加上她又按照狄太医的吩咐,没有继续再锻炼,果然三四天后,吉灵慢慢恢复了食欲。 伺候宸嫔娘娘的上上下下的奴才们都松了一口气——好了好了!主子能吃饭了。 吉灵精神焕发,仿佛要把前面几天饿的都吃回来一般——她的饭量一时之间猛增。 小达子有时候在膳房里,面对着灶台上的锅,常常握着锅铲,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要不要换口更大的锅? 度过了怀孕初期的吉灵,开始进入稳健的怀孕中期。 怀孕第四个月到第七个月的时候,是宝宝成长最关键的时期,也是宝宝大量吸收营养的时候——这个时候,孕妇是最要认真吃饭,保持愉悦心情和适度活动的。 吉灵溜达的时候,再也不敢像原来那样昂首阔步了。 为了避免自己走快了,她还让碧雪把麒麟抱了出来。 麒麟平日见了人喜欢跑来跑去,很活泼,但是跟在吉灵脚边的时候,它就放慢了步子,一直粘在吉灵脚后跟。 它有一阵子没怎么和主人玩了,这时候见到吉灵,高兴坏了,一直拿脑袋在她腿上蹭着。吉灵也伸手拍着它的小脑袋。 然后,她就跟着麒麟的小步子,慢慢悠悠,在天然图画的门口,沿着后湖小道走来走去。 一边走一边遛狗。 一群奴才在后面跟着。 十月天里,天气不冷不热,阳光正和煦,满目望去,湖面波光粼粼,湖风微微地吹拂过来,神清气爽。 有来来往往的后宫女子们,见到了宸嫔娘娘在这儿赏湖景、遛狗,无不恭恭敬敬地请安行礼,有那活络一些的,还上前来趁机夸着麒麟漂亮可爱,借此讨好着宸嫔娘娘。 这样遛狗了一会儿,狄太医被太监带着,过来请平安脉了。 两人进了天然图画正厅里坐下,狄太医扫了一眼吉灵的脸色就有数了——宸嫔娘娘脸色红润生光,显然见得身体状态好得很,再一摸脉搏,果然沉实有力。 他又细细叮嘱了几句,开了方子,这才告退。 待得出了天然图画,刚刚走过后湖的长桥,还没行出多远,狄安一抬头,却见张贵人正分花拂柳地迎面走来。 他赶紧退让到道旁,低头拱手行礼道:“臣见过张贵人。” 张贵人赶紧伸手虚扶了一下,道:“狄太医不必多礼。”又笑道:“许久不见,狄太医上次给我开的方子,我有诸多疑惑,想请教请教狄太医。” 狄安微觉糊涂——什么方子?什么‘许久不见?’ 前几天他在宸嫔娘娘那儿请安问脉的时候,张贵人不是也来探望宸嫔娘吗? 狄太医抬起头来,就看见张贵人盯着他,眼神中隐隐示意。 他随即反应过来,恭恭敬敬微笑道:“那张方子讲究极多,贵人有何疑惑之处,但请说出,臣定当为贵人一一解释清楚。” 张贵人瞥了一眼他旁边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在宫中行走,何等乖觉?立即一拱手对狄安道:“狄大人。” 随即他转了身,自往旁边走了几步,避让开去。 张贵人亦向一旁窄道支路走了几步,见狄安跟了过来,这才用帕子掩住嘴,低低道:“我娘家有信了。” 狄安浑身一震,立时抬起脸来瞧着张贵人。 张贵人向他脸上觑了觑,笑着道:“你一直问我,她怎么样了……” 狄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上前了一步,两人之间离得极近,他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张贵人,满眼迫切道:“贵人快请说。” 张贵人眼波转了转,向旁边转了身,踱了两步,回头来瞧着狄安,慢慢一字一字道:“姐姐有喜了。” 狄安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是像听不懂一般,又仿佛还抱着一丝希望,他抬头死死地盯着张贵人,半晌才舔了舔嘴唇,声音艰涩地问道:“她……有喜了?” 张贵人深深瞧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狄安脸上的血色一下就褪了个干干净净,眼神空洞又绝望地盯着张贵人,攥紧了袖子,口中喃喃道:“怎么会……” 张贵人反而笑了,微微一歪头,问道:“怎么不会?” 她顿了顿,悄声道:“姐姐那般的品貌,夫家如何不疼?孩子已经有四个月了,这是一桩喜事,你应当为姐姐高兴才是。” 她踱步上前,语音清冷又残忍,缓缓重复了一遍:“你应当为姐姐高兴才是,狄大哥。” 狄安猝不及防,听见这句“狄大哥”,忽然胸中前尘旧事一时间全部翻涌上来,一时间心口酸痛难忍,竟有些站都站不住了。 张贵人再不看他,转身走了出来,口中笑着絮絮道:“我便说怎的不起效用,原来这药方这般诸多讲究,多谢狄太医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伸给麦冬,自向天然图画去了。 天然图画里。 吉灵坐在窗下的一大片阳光里,手里捧着一碟小酥饼,一口一个正在吃。 就看七喜弯着腰,在整理礼品箱子——最近妃嫔们恭贺送来的礼品,一直都没好好理清过。 她伸了手,拿着前阵子谦嫔、李贵人送来的婴儿兜兜,对着阳光照了照,眯着眼瞧着上面繁复的花样,不由得转头对吉灵赞叹道:“主子,这绣工真是难得一见!” 碧雪在旁边,也伸手摸了摸,真心实意地评价夸奖道:“这料子滑得跟鼻涕一样。” 吉灵正好刚刚咬了一口饼,听见碧雪这比喻,差点笑喷了出来。 她赶紧把那口饼咽下去了,摸了摸胸口,才招手道:“拿过来,让我摸摸。” 碧雪立即捧了过去。 吉灵伸手捏了捏那布料——可不是!手感真好。 这应当是宫里最最上品的真丝了。 可是李贵人……只是个普通的贵人。 吉灵抿抿嘴,又咬了一口饼,才道:“东西都收起来,全部放到厢房里去,还是老规矩,七喜登记在册,碧雪负责贴封条,架子上太高的地方,你们若是够不着,让小芬子、小洋子他们帮忙。” 七喜和碧雪一叠声应了,抱着几样小礼品箱子走到了院子里,碧雪不由得转头对七喜道:“可惜了这绣工,真真是漂亮!” 小芬子正好经过,听碧雪如此说,脚步一顿,便回头笑着道:“是什么好东西?” 第二百五十二章 龙嗣 , 他既然开口问了,碧雪就把小绸箱子开了一条缝,让小芬子往里看,一边又一扬下巴道:“可没见过这般细致的手工吧?” 小芬子一扯嘴角,也笑了笑,却没吭声,只将视线移向一旁。 碧雪这才发现,小芬子近来沉默了不少——对着自己的时候,也不再是从前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到似是生疏了几分。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七喜在旁边,一伸手过来,啪地将盒盖子盖上了,拉了拉碧雪的手肘,催促道:“快些罢,里屋里还堆了一堆物事,主子等着收拾呢!” 碧雪又向小芬子看了一眼,这才跟着七喜向北厢房走去。 待得碧雪走远了,小芬子才转回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碧雪的背影,沉默地看着她走远了——直到进了厢房。 他一转身,向自己的太监值房走去。 太监值房里,顺着墙一溜边的窗户都没打开,光线就比外面暗了好几分。 小芬子坐下,伸手大喇喇地倒了一杯粗茶水,咕嘟咕嘟一口仰头喝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水珠子顺着他唇角流了下来。 小芬子顺手去铺位旁边,平日里自己放帕子的地方一伸手,才忽然觉出不对劲——这帕子那一日自己不是用来包了糕点,分给众人么? 他记得当时帕子油腻腻的,结果被他嫌弃了,一顺手甩在膳房的桌案上了。 大概是小达子帮他拿回来了? 小芬子将那帕子送到鼻子下嗅了嗅,又瞧了瞧——是啊,帕子干净得很,没有一点点油渍,是被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洗过了。 正好小达子一掀门帘,走了进来,小芬子心中一暖,扬起那块帕子就都对他笑道:“达子,多谢,有劳了!” 小达子虽然早就是八品侍监了,但是小芬子喊起他来,还是习惯性地称呼“达子”。 小达子听了他这声“多谢”,倒是一脸莫名其妙。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问小芬子道:“谢我作甚?” 小芬子笑吟吟地伸手,将那块帕子对着小达子扬了扬。 小达子“哦”了一声,一脸恍然大悟,指了指外间,低声笑道:“不是我!而是怡泉那日去膳房拿水果,瞧见你落下了,她便自拿去洗了。晒干了却又巴巴地还来给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在床沿上坐下,顺手一边向上扯了扯靴子口,一边笑道:“那丫头看着怯生生的,手脚却勤快得很,当时膳房里还有几块垫布,她也要扯着一起拿去洗了,我都说了不必,唉,咱们都是侍候主子的奴才,何必这般!” 小芬子听见怡泉这名字,微微一怔,隔了一晌才想起来——是新来的三个宫女中的一个。 那一日他给她们分糕点的时候,吃的最香的就是她了。 那小姑娘圆圆的脸,笑眯眯的眼睛、还有丝丝拂动的刘海,都浮现在眼前…… 小芬子怔了怔,手上一顿,将那帕子放在了一边。 小达子进来太监值房,原本便是找东西的,此时转了一圈,寻了几件物事,口中自顾自又絮絮说了几句,瞧见小芬子坐在一旁,并不搭他的腔,只是闷头拨弄着桌上一盏油灯的灯芯。 小达子上前去,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小芬子一震,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 他抬头瞧着小达子道:“怎么?” 小达子一脸担心,皱着眉头:“芬子,我瞅着你好几天了,这段时间,你总是闷闷不乐,可没什么事儿吧?” 小芬子一挑眉,拍了拍小达子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咧开嘴一笑道:“没事。” 小达子知道他越是这样,就越是有事——可是小芬子不肯说,他也不能撬开他的嘴,硬逼着他说。 小达子有心想开解开解他几句,可他向来笨口拙舌,也不是会安慰人的人,只能抬脚向外走去,待得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脚下顿了顿,伸手扶住了门框,却没回头,只叹了口气。 …… 胤禛这段时间前朝政事极繁忙,往往宿在九洲清晏,一连着三四天都没顾得上来天然图画。 虽是如此,他给吉灵的赏赐却是不断,日日地都有九洲清晏的御前人跑过来,有时是吃食、有时是文玩、有时是西洋小玩意儿、有时是书画——都是些精致秀气的花鸟工笔画——有时候,画里还会夹着他亲笔写的纸张,纸上话不多,无非都是叮嘱她要好好吃饭之类的话语,吉灵本来还以为能收到点情诗什么的,后来就发现自己真是想多了。 四爷这么务实的风格…… 吉灵看着胤禛潦草的字迹,结束的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简直都要飞起来了。 她就猜到胤禛是忙里偷闲,才写下这些纸条的。 结果这天晚上,吉灵睡前被七喜侍候着洗脸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肚子里有东西动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这是一种自怀孕以来,从来没有过的陌生感觉。 “七喜!” 她一下就把七喜的手臂给攥住了。 七喜也被主子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洗脸水太烫了,主子皮肉娇嫩,要命!可别是烫伤了脸! 她唬得一下就把手里的铜盆往旁边脸盆架上一顿,连毛巾都顾不得拿,两手水淋淋地,就捧着吉灵的脸看。 吉灵抓着七喜的手,另一只手捧着肚子不敢动,满脸都是惊喜和紧张,对七喜道:“我刚才……肚子里好像有东西动了!是孩子在动!” 陈嬷嬷正好捧着洗浴的寑衣送进来,乍然听见宸嫔娘娘这句话,先是一喜,然后差点没呛住——什么叫有“东西”在动? 阿弥陀佛! 那是龙子好吗? 宸嫔娘娘腹中的胎儿终于出现了第一次胎动! 她是有经验的,知道妇人首次胎动,时间或早或晚,但大抵总是要在三个月之后——算算宸嫔娘娘的身子,时间是差不多了。 陈嬷嬷把手上杂物往碧雪手里一塞,上前来扶着吉灵的肩背,一双眼珠子似乎要把吉灵肚皮看穿一样。 她试探着问吉灵道:“宸嫔娘娘,是何感觉?” 吉灵挑着眉,眼睛眨也不敢眨,连说话声音都低了三分,生怕吓着了肚子里的宝宝,她一脸小心地对陈嬷嬷道:“就像一只小鱼在游。” 陈嬷嬷听了,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失望的神情,又问道:“主子可觉得小主子在踢踢打打?” 吉灵摇了摇头,抬手给陈嬷嬷比划着,试图形容得更准确一些——她想了半天道:“那倒没有!只不过像一个包子在肚子里滚来滚去。” 陈嬷嬷点了点头,旁的倒没多说什么,七喜和碧雪在旁边,看着嬷嬷脸上的神情,也猜到了几分——主子这肚子里,恐怕是怀着小公主的可能性比较大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拜佛 , 熹嫔仿佛得了鼓励一样,神色也生动起来,温柔地笑着道:“嫔妾不过做碗羹汤,又谈得上什么操劳了,便是操劳,哪里比得上皇上日理万机的辛劳。” 胤禛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又将那副眼镜取了过来,向着一旁的锦盒里拿了明黄色的真丝擦镜小帕,细细擦了擦,这才觉得有些疲倦了。 他坐了下来,抬手揉了揉眉骨,这才叹了口气道:“太妃这几日身子还好吧?” 熹嫔见状,上前便将那羹汤亲手盛到了早就备好的小古青瓷碗里,躬着腰小步上前,双手将那碗奉上给胤禛,这才柔声道:“回皇上的话——太妃娘娘好得很,尤其是今日早上进了一碗乌鸡汤,一碗粳米膳,进得香。” 胤禛唔了一声,闭目养神不说话了。 熹嫔笑着又道:“这汤香得很,皇上趁热尝尝罢?” 胤禛睁眼瞧了她一眼,想着她毕竟伺候太妃辛苦,便顺口安抚道:‘’先搁着,朕知道你有心了。” 熹嫔听出他话音里的敷衍之意,一张脸上本来还笑意盈盈,渐渐地便暗淡了下去。只是低声道:“是,皇上。” 她捧着那碗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旁边的宫人见状,便上前来替钮祜禄氏连带着那只食盒一起捧走了。 胤禛微微仰头,靠在座椅上。 熹嫔瞧了皇帝一瞬,便想起从前在潜邸时候,自己只是个身份卑微的格格,早就习惯了一直战战兢兢地,如一个通房大丫头一般服侍四阿哥胤禛。 是的,虽然皇帝已经登基三年了,可是在她的印象里,她总还是把他当成皇四阿哥来看。 在她印象里,这么多年了,四阿哥只有一段时间对她还不错——那就是她肚子里怀着弘历的时候。 熹嫔静无声息地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按揉着胤禛两边太阳穴,低声道:“皇上,嫔妾替您揉揉。” 她不轻不重地揉按着,眼神里有点恍惚——仿佛时光又倒流回了从前在潜邸的时候。 胤禛懒懒地闭着眼睛没动,心里却莫名地有点烦躁了——钮祜禄氏怎么没完没了? 但是想到弘历,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放软和了几分,他抬手轻轻阻道:“好了,朕没事,熹嫔不用忙碌。” 他抬手之时,不小心碰到了钮祜禄氏的手。 钮祜禄氏大着胆子,伸手便握住了皇帝的手,又低头用自己的脸在胤禛手背上亲昵地贴了贴,这才眼波如流水,抬头婉顺地道:“皇上,您还是一如当年,嫔妾刚进皇子府的时候,您的手心就总是这么烫。” 胤禛没吭声。 钮祜禄氏只觉得自己一张脸上慢慢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幸亏周围的宫人早已经退了下去,无人见到殿中的情景。 胤禛闭着眼睛,耳听着钮祜禄氏终于闭上了嘴,不再聒噪,便由着她握着自己的手。 这天傍晚,熹嫔娘娘去了九洲清晏,还一待待了好一阵子的消息便传到了圆明园后湖一圈的妃嫔们居所里。 裕妃冷笑,只是道:“年纪轻的时候不上进,这时候倒知道腆着一张脸往皇上面前硬挤了!” 天然图画里,趁着宸嫔娘娘睡觉,小芬子拉了七喜姐,钻进了膳房里,把这事儿跟小达子一说,小达子垂着两只油光光的手,皱眉道:“皇上都几天没来了,主子面上瞧着还算乐呵,没准心里正难过着呢,这事还是别让主子知道了。” 小芬子点了点头,道:“我如何不知轻重?别说主子如今正怀着身孕,便是往日里,也不必说这些琐碎事情白白惹了主子难过。” 七喜站在一旁,本是抱着手臂没说话。这时候听见小芬子这般说,便开口稳稳的道:“行了!毕竟是皇上,熹嫔娘娘也不过是送些吃食去,瞧瞧你们这模样,若是给主子瞧见了,反倒还以为咱们瞒着她什么消息呢!” 小达子连连点头,却又道:“皇上今儿晚上若是再不来的话,便已经是第……”。 他转头去看灶台旁边用煤灰记着的日子记号,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七喜和小芬子本来都还算从容,却被他这口气一叹,弄得都有点心神不宁起来。 幸亏这天晚上,皇上过来看主子了。 天然图画里,上上下下的奴才们都松了一口气。 胤禛傍晚从勤政亲贤殿出来,正好狄安在殿门口等了许久——就等着给皇上报告宸嫔娘娘这几日的脉案。 胤禛今日算是得了个空,手头忙碌的事情,终于也算有一个阶段性的休憩,他听完脉案,就奔着天然图画来了,连派人通传也没有。 然后过来的时候,他一路径直走过来,老远就做了噤声的手势,直接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七喜正在正厅里忙碌着,乍然一转身瞧见皇上,吓得手一抖,赶紧就要请安,苏培盛抬手止住了。 胤禛在正厅里用眼光扫了一圈,没见到吉灵。 他转身,一掀帘子,迈进了里屋,就瞧见吉灵正站在窗下,穿了一身淡淡粉色的袍子,一头乌发挽了个家常的发饰,发间插着两根粉色的小花碎簪子,正好衬着耳朵后面洁白的肌肤。 他就看她紧紧闭着眼睛,正微微躬着身子,对着虚空三拜,双手合十,口中还念念有词。 “这是在做什么?”,他笑吟吟地张口就问道,倒把吉灵吓得整个人一哆嗦,待得看清楚是胤禛,她伸手拍了拍胸口道:“皇上进来也没个动静,吓我一跳!” 胤禛上前去,拉了她手到一旁坐下,又抬手摸了摸她身上衣裳的厚度,见那布料颜色虽是浅淡,质地确是厚厚的,才放下心来,温声道:“如今是秋天里了,晚风凉得很,站在窗口,当心着凉。” 他顿了顿,摸了摸吉灵头发,这才柔声道:“还没回答朕,你这是在做什么?” 吉灵脸上现出不好意思来,她伸手抓了抓头,才小声道:“我在拜佛。” 她以前念大学的时候,每逢考试,下铺的舍友就会非常坚决地拉着她拜佛。 她那学霸舍友还告诉她——由于宿管阿姨和辅导员的存在,寝室里自然是不能设佛堂的。 但是没关系!神仙们都在心中,只要心地清静无杂念,拜经或是拜佛时,想象佛在虚空,专心向佛祈求帮助,就会有用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 拜佛 , 熹嫔仿佛得了鼓励一样,神色也生动起来,温柔地笑着道:“嫔妾不过做碗羹汤,又谈得上什么操劳了,便是操劳,哪里比得上皇上日理万机的辛劳。” 胤禛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又将那副眼镜取了过来,向着一旁的锦盒里拿了明黄色的真丝擦镜小帕,细细擦了擦,这才觉得有些疲倦了。 他坐了下来,抬手揉了揉眉骨,这才叹了口气道:“太妃这几日身子还好吧?” 熹嫔见状,上前便将那羹汤亲手盛到了早就备好的小古青瓷碗里,躬着腰小步上前,双手将那碗奉上给胤禛,这才柔声道:“回皇上的话——太妃娘娘好得很,尤其是今日早上进了一碗乌鸡汤,一碗粳米膳,进得香。” 胤禛唔了一声,闭目养神不说话了。 熹嫔笑着又道:“这汤香得很,皇上趁热尝尝罢?” 胤禛睁眼瞧了她一眼,想着她毕竟伺候太妃辛苦,便顺口安抚道:‘’先搁着,朕知道你有心了。” 熹嫔听出他话音里的敷衍之意,一张脸上本来还笑意盈盈,渐渐地便暗淡了下去。只是低声道:“是,皇上。” 她捧着那碗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旁边的宫人见状,便上前来替钮祜禄氏连带着那只食盒一起捧走了。 胤禛微微仰头,靠在座椅上。 熹嫔瞧了皇帝一瞬,便想起从前在潜邸时候,自己只是个身份卑微的格格,早就习惯了一直战战兢兢地,如一个通房大丫头一般服侍四阿哥胤禛。 是的,虽然皇帝已经登基三年了,可是在她的印象里,她总还是把他当成皇四阿哥来看。 在她印象里,这么多年了,四阿哥只有一段时间对她还不错——那就是她肚子里怀着弘历的时候。 熹嫔静无声息地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按揉着胤禛两边太阳穴,低声道:“皇上,嫔妾替您揉揉。” 她不轻不重地揉按着,眼神里有点恍惚——仿佛时光又倒流回了从前在潜邸的时候。 胤禛懒懒地闭着眼睛没动,心里却莫名地有点烦躁了——钮祜禄氏怎么没完没了? 但是想到弘历,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放软和了几分,他抬手轻轻阻道:“好了,朕没事,熹嫔不用忙碌。” 他抬手之时,不小心碰到了钮祜禄氏的手。 钮祜禄氏大着胆子,伸手便握住了皇帝的手,又低头用自己的脸在胤禛手背上亲昵地贴了贴,这才眼波如流水,抬头婉顺地道:“皇上,您还是一如当年,嫔妾刚进皇子府的时候,您的手心就总是这么烫。” 胤禛没吭声。 钮祜禄氏只觉得自己一张脸上慢慢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幸亏周围的宫人早已经退了下去,无人见到殿中的情景。 胤禛闭着眼睛,耳听着钮祜禄氏终于闭上了嘴,不再聒噪,便由着她握着自己的手。 这天傍晚,熹嫔娘娘去了九洲清晏,还一待待了好一阵子的消息便传到了圆明园后湖一圈的妃嫔们居所里。 裕妃冷笑,只是道:“年纪轻的时候不上进,这时候倒知道腆着一张脸往皇上面前硬挤了!” 天然图画里,趁着宸嫔娘娘睡觉,小芬子拉了七喜姐,钻进了膳房里,把这事儿跟小达子一说,小达子垂着两只油光光的手,皱眉道:“皇上都几天没来了,主子面上瞧着还算乐呵,没准心里正难过着呢,这事还是别让主子知道了。” 小芬子点了点头,道:“我如何不知轻重?别说主子如今正怀着身孕,便是往日里,也不必说这些琐碎事情白白惹了主子难过。” 七喜站在一旁,本是抱着手臂没说话。这时候听见小芬子这般说,便开口稳稳的道:“行了!毕竟是皇上,熹嫔娘娘也不过是送些吃食去,瞧瞧你们这模样,若是给主子瞧见了,反倒还以为咱们瞒着她什么消息呢!” 小达子连连点头,却又道:“皇上今儿晚上若是再不来的话,便已经是第……”。 他转头去看灶台旁边用煤灰记着的日子记号,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七喜和小芬子本来都还算从容,却被他这口气一叹,弄得都有点心神不宁起来。 幸亏这天晚上,皇上过来看主子了。 天然图画里,上上下下的奴才们都松了一口气。 胤禛傍晚从勤政亲贤殿出来,正好狄安在殿门口等了许久——就等着给皇上报告宸嫔娘娘这几日的脉案。 胤禛今日算是得了个空,手头忙碌的事情,终于也算有一个阶段性的休憩,他听完脉案,就奔着天然图画来了,连派人通传也没有。 然后过来的时候,他一路径直走过来,老远就做了噤声的手势,直接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七喜正在正厅里忙碌着,乍然一转身瞧见皇上,吓得手一抖,赶紧就要请安,苏培盛抬手止住了。 胤禛在正厅里用眼光扫了一圈,没见到吉灵。 他转身,一掀帘子,迈进了里屋,就瞧见吉灵正站在窗下,穿了一身淡淡粉色的袍子,一头乌发挽了个家常的发饰,发间插着两根粉色的小花碎簪子,正好衬着耳朵后面洁白的肌肤。 他就看她紧紧闭着眼睛,正微微躬着身子,对着虚空三拜,双手合十,口中还念念有词。 “这是在做什么?”,他笑吟吟地张口就问道,倒把吉灵吓得整个人一哆嗦,待得看清楚是胤禛,她伸手拍了拍胸口道:“皇上进来也没个动静,吓我一跳!” 胤禛上前去,拉了她手到一旁坐下,又抬手摸了摸她身上衣裳的厚度,见那布料颜色虽是浅淡,质地确是厚厚的,才放下心来,温声道:“如今是秋天里了,晚风凉得很,站在窗口,当心着凉。” 他顿了顿,摸了摸吉灵头发,这才柔声道:“还没回答朕,你这是在做什么?” 吉灵脸上现出不好意思来,她伸手抓了抓头,才小声道:“我在拜佛。” 她以前念大学的时候,每逢考试,下铺的舍友就会非常坚决地拉着她拜佛。 她那学霸舍友还告诉她——由于宿管阿姨和辅导员的存在,寝室里自然是不能设佛堂的。 但是没关系!神仙们都在心中,只要心地清静无杂念,拜经或是拜佛时,想象佛在虚空,专心向佛祈求帮助,就会有用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 敏锐 吉灵向胤禛解释了一通,末了小声道“我这几天,每天都要拜一拜,希望保佑孩子一切平安,健康。” 胤禛听她说完了,眯着眼微微笑了,他拍了拍她手背叹了口气,正色道“你该早对朕说,朕着人替你布置起来。” 吉灵也笑了笑,她可不会说她那个舍友每次考前郑重其事在寝室里拜完佛,总是能妥妥地考成第一名——因为人家不仅拜佛,还挑灯夜读,考前彻夜冲刺。 然后第二天一早,她都是在呼呼大睡中,被那舍友拍醒的。 看着舍友重重的黑眼圈,她就知道,人家这次大考肯定又是状元。 胤禛随后,就细细给吉灵解释了一遍拜佛的诸多讲究。 吉灵听得仔细,听到一些陌生的字眼时,又时不时一脸糊涂。 胤禛见她这样神情,显然是一无所知,便暗自摇了摇头,摸了摸她脑袋,心道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还学人拜佛呢! 他开始给她讲佛典里的小故事。 吉灵其实也听那学霸舍友说过一些,有的小故事挺有意思的,她也是知道的。 结果她默默地听胤禛说了一会儿,才发现四爷给她讲故事的时候,几乎都用的是哄小朋友说话的口气。 他把那些佛典小故事全翻译成了幼教版。 吉灵…… 一讲到这些,毕竟是涉及到了兴趣领域,胤禛就好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高谈阔论。 他一改平日里言简意赅的风格,简直瞬间变成了个话痨。 吉灵仰着头一声不吭地听他娓娓道来,直到脖子酸了,她才低下头来。 她忽然想起来了没错,历史上的雍正对佛教是很痴迷的,多年来一直信仰佛教。 据说胤禛从少年的时候,即喜读内典,他还把自己喜欢的文章编成了一本《悦心集》,里面所选多为看透世事、任情放达的文章。 此外,他对道教也很支持,庄子有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雍正朝留下的瓷器中,有不少都是清淡质朴的风格。 等四爷终于兴致勃勃地说完了,吉灵才把胎动的事情提了一句,最后道“孩子就像个小包子一样,在我肚子里跑来跑去,活泼得紧呢!” 胤禛一下就脸上放光了,佛典的事情也立刻不提了,只是道“真的?让朕瞧瞧!” 瞧?怎么瞧? 吉灵冲着四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皇上,这胎动都是一阵一阵的,这会儿孩子只怕是在睡觉呢,已经好一会儿没动静了。” 胤禛听了,脸上略略显出失望来。 他到底还是没死心,伸了手,轻轻地抚摸着吉灵的腹部。 吉灵伸手也去摸自己的小肚子。 胤禛顺手就覆上了她的手背。 他张开修长有力的五指,将她的手完完全全的包在自己热乎乎的手心里。 吉灵心里喜悦,转脸就对着四爷咧嘴笑了笑。 看她笑得甜蜜蜜,胤禛不由得也笑了。 他轻轻在她脸上挨擦了一下,才一挑眉,叹着道“朕来的不巧,这会儿确是没什么动静!”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吉灵正低着头,对着自己的肚子念念有词。 胤禛凝神细听,才分辨清楚灵灵说的是“好孩子,你皇阿玛来了,跟皇阿玛打个招呼好不好?” 看着她低着头,反反复复在嘟囔这一句,胤禛的心一下子就软得要化了。 他正想说什么,吉灵眉毛却一挑。 她忽然就得肚子里动了一下——是胎动的熟悉的感觉! 胤禛也察觉到了,他满面惊喜,伸手顺着那胎动的方向摸着,就察觉到吉灵肚子里的孩子确实活泼得紧,四处跑来跑去。 “好快!”吉灵低呼了一声。 胤禛伸手摸着,低声笑道“好孩子!” 忽然吉灵肚子里的孩子就停下不动了,似乎是知道母亲的肚皮外面,皇阿玛正在和自己打招呼,于是站定了脚步。 吉灵见状,笑着低低道“这以后一定是个听话孩子,一个下午都没怎么胎动呢,这会儿见到皇阿玛,立刻就跑出来打招呼了。” 胤禛脸上的喜悦之色更浓,他揽住吉灵的肩膀,又亲了亲她脸颊,才沉声道“灵灵,你为朕辛苦了!” 吉灵倚在胤禛暖热的怀里,没说话——四爷这话她倒不想反驳。 确实是辛苦啊!前三个月每天吐啊吐啊的,感觉食道都要被胃液灼坏了。 现在虽然是不怎么吐了,但是又有别的症状了,比如说脚肿,比如说夜里睡不好,比如说身上时时刻刻的都没精神,太多太多了…… 但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最让吉灵害怕的,是后面生产那一大关——她以前就听过一种说法说是医学界把疼痛分为十个等级——比如不小心,被刀切到手,也就四五级疼痛。 但是生宝宝的痛是最高等级的,是十级。 十级是什么概念?只能用一个词来描述痛不欲生。 妈呀! 吉灵一想到这儿,两条腿就哆嗦。 眼下是清朝,可不比现代,还有什么无痛分娩,她可得完全靠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这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 穿越到雍正年间,吃好喝好,安心做饭桶,而且还是被四爷独宠的那种饭桶,一路走过来,基本上没什么大风大雨——或许有,但在她还没察觉之前,就已经被胤禛给挡去了。 就眼前的生活来看,一切还是很顺遂的。 只要能过了生孩子这一关。 阿弥陀佛! 吉灵在心中暗自道哪能不拜佛? 赶明儿四爷着人来布置了佛堂,她得抄经念佛的一起上! 她这么想着,就抬手抱住了胤禛的腰,整个人跟鸵鸟一样,把脑袋扎在他怀里。 胤禛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反常。 他捧着她的脑袋,哄着让她抬起头来,然后就看见她一脸愁眉苦脸。 “这又是怎么了?”他笑着问她。 相处的时间越久,胤禛就越发现灵灵真是个心思非常细腻的人。 若非她是他真心疼爱的女人,他其实是很难敏锐地注意到后宫一个嫔妃这么多的情绪变化的。 或者说,身为日理万机的帝王,他便是注意到了,也懒得理这些儿女琐碎。 婆婆妈妈的。 比如今日熹嫔过来,努力的献殷勤,最后却失望而归,不就这么一回事么? 可是灵灵不一样。 她眉一皱,他立刻就心疼了。 () ap. 第二百五十六章 过关 胤禛握着吉灵手,一时间倒也没催着她回答。 他很清楚,灵灵若是肚子里有话想说,她是憋不了多久的。 果然不一会儿,吉灵就把心里的害怕给说出来了。 说完了,她反而觉得轻松多了。 其实人就是这样,水满则溢——心里有情绪的时候就得倾诉出来,有个人分享,顿时就可以缓解许多心理压力。 胤禛搂着她的背,沉住气,一遍遍地安慰她,给她保证“有朕在呢,还有那么多医术精湛的太医和产婆,朕保证你一定平平安安!” 他不说还好,一提到“产婆”这个非常有画面感的词汇,吉灵顿时就想到了孕妇鬼哭狼嚎的样子,还想象出了一副产房里血流成河,宫女,嬷嬷们端着一盆一盆热水,慌慌张张,穿梭进出的惨象。 她缩着脖子不吭声了,眼圈开始变得红红的。 胤禛被她整个弄得没办法,只能把她搂在怀里,揉着她脑袋。 他把下巴压在吉灵的头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磕着,把她整个人向自己怀里紧了紧。 吉灵忽然就非常羡慕齐妃和裕妃了——至少人家已经生过孩子了,那道鬼门关,她们俩算是踏过去了。 唉,如果七个月之后,到了产期,她能一觉醒来,身边就多了个孩子,该多好! 胤禛看出她是真的很害怕,只好放缓了脸色,努力寻了些轻松的闲话趣事来说,又揽着她低声哄道“乖啊,有孕之人若是忧虑太过,对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好。” 他这么一说,吉灵立刻一瞪眼,努力舒展开了皱着的眉头。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给自己打气乐观点,没事儿! 本来就是穿越过来的,真要是生娃的时候真出了什么意外,没准儿还能再回到21世纪呢! 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别人都能过,为啥我过不了这一关? 吉灵这么安慰着自己。 想到这儿,她忽然就无端端的想起了一句“寻龙分金看缠山,……” 她捂着嘴,小声地笑了起来。 胤禛原本还一脸凝重,一心想着寻一些温存安慰的话来对吉灵说。 他一低头,忽然见吉灵已经咧了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捂着嘴在笑。 胤禛…… 他忽然就很想抬手,狠狠戳一戳眼前人的脑袋瓜子 有这样情绪瞬间万变的人吗? 这一晚上,夜宵的时候,吉灵又想吃粽子了——她中午吃的也是粽子,是昨天特地吩咐小达子做的。 小达子手艺都特别秀气,包出来的粽子小小的,一口一个,馅料特别简单,只有甜咸两种味道,甜的是豆沙馅的,糖放的不多。 咸的是火腿的,精瘦精瘦的火腿熬的油都流了出来,全部被吸饱在糯米里,糯米被浸泡的软孜孜,油光光的。咬上一口,香喷喷的。 七喜进来,听主子说又要吃粽子,脸上的神情就有些犹豫,苦着脸道“主子,您中午不是才用过吗?要不明儿再吃吧,且缓一缓,奴才怕您伤胃呢!” 糯米是不容易消化的,吃多了确实是难受。 不过小达子包的才多大一个啊? 按那个大小,她吃上三个,才差不多抵得过一个正常的粽子。 吉灵冲着七喜拼命使眼色,七喜话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剩下的话就噎在嗓子眼里了——主子的神情分明是让她别再说了。 主子怕皇上阻拦呢! 七喜偷瞄了一眼皇上的脸色。 胤禛哪是吉灵能糊弄过去的? 她那一点挤眉弄眼的神情,那点小动作,早就被他余光全看穿了。 他微微瞪了吉灵一眼“奴才都知道心疼你,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多吃,你自个儿就没点儿数吗?” 他说着,抬头瞪了一眼七喜,活生生把七喜给吓唬出去了。 等到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吉灵伸手环住了胤禛的胳膊,前后左右地轻轻摇晃着,比划给四爷看“皇上,您知道那粽子才多大?” 她用手指圈了个圈儿给他看,一脸痛心疾首“就这么点大,还没鸡蛋大——我都没吃上!” 胤禛其实是想对着她绷一绷脸的,但是吉灵那副样子实在是滑稽,他忍不住就笑了。 吉灵看四爷居然笑了,胆子就更大了,她伸手报了胤禛的腰,开始跟他讨价还价“皇上就让我吃一个吧,就一个,我保证不多吃!” 胤禛哼了一声,想挣脱她,但是没成功,他沉着脸,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由着吉灵抱了。 吉灵将脑袋埋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地轻轻撞了几下,才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几天就是想吃,大概是肚子里的孩子想吃吧?” 这个理由相当的充分,胤禛一下子就动摇了。 这顿夜宵,吉灵终于如愿以偿的吃了两个迷你小粽子,一个甜的,一个咸的,还喝了一碗鸡汤玉米羹。 另外有一盅甜甜的枸杞燕窝——后宫中妃嫔们多用燕窝养颜,而且吉灵穿越前听说过孕妇要多喝燕窝,这样生出来的宝宝皮肤会吹弹可破,晶莹洁白。 孕妇补充了燕窝的营养之后,整个孕期身体都会更加健康,抵抗力增强,产后容易恢复,也不容易得月子病。 总之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喝燕窝这件事,她还特地问了太医,得到的回答也是肯定的,说是燕窝大补元气,润肺滋阴,引火归元。 胤禛看她呼哧呼哧地把两只粽子吃完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仰头就干了一碗鸡汤,接着她丝毫不带歇的,又开始喝燕窝。 一顿操作猛如虎。 他伸手摸了摸吉灵瘦瘦的后脖颈,最后只能硬憋出来一句“……乖啊,慢些。” 和他估计的一样——吉灵这顿夜宵又吃撑了。 等到两个人都洗浴过后,头碰头地躺在帐子里,胤禛伸手去拉住了吉灵的手,在自己掌心里细细地捏来捏去。 她还在打饱嗝——大概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很不文雅,吉灵尴尬地用被子掩盖住嘴,想掩饰住动静。 胤禛啼笑皆非,他一伸手,把她被子扯了下来,顺手就狠狠揉了一把她毛茸茸的头顶“你什么丑样子,朕没见过?别遮了。” 吉灵打着嗝,一头就扎进四爷的怀里。 胤禛搂紧了她,小心翼翼的避让开了她的肚子。 他伸手在她背上,顺着她脊梁骨的形状,一节一节地轻轻往下按摩着。 吉灵眯着眼睛,正惬意地埋首在胤禛的肩窝里,忽然便听他低声道“朕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 ap.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万寿节 第二天中午,九州清宴的人就按照胤禛的吩咐,给宸嫔娘娘送过来小佛堂的诸样东西来了。 其实在紫禁城中,不少妃嫔的宫殿里,都会设立暖阁佛堂,以便于日日拜佛祈福,吉灵从前在懋嫔的景阳宫正殿、齐妃娘娘的长春宫都见过。 她谢过恩之后,就看见胤禛派人送来的东西精致考究——佛龛、经卷、佛像、玉如意法器、拜椅(垫)、经书、花器、香炉、烛台、净水杯、供果盘等一应俱全。 内侍又恭恭敬敬地传了皇上口谕,道是宸嫔娘娘供奉佛菩萨圣像,不需太多、太杂——可以—佛代表万佛,以—菩萨代表一切佛菩萨,供奉观音菩萨即可。 等到来人走后,奴才们就开始给吉灵布置佛堂。 佛堂的布置也有诸多讲究,比如不能背对门窗,比如不能在太过嘈杂的地方。 最后,吉灵把佛堂设在了后院临水小阁楼的第二层。 见主子确定了位置,小芬子、小达子、小洋子三个小太监就开始帮着搬供桌。 供桌前方又围上桌围,置挂庄严布,几个宫女已经把烛台、香炉、净水杯等小一些的物事拿了过来。 除了供佛的用品,赏赐中还有一样紫金漆三多纹套盒——之所以叫套盒,是因为打开里面还有五个小盒子,类似于一套大中小收纳箱,颜色花式一致,在桌上排起来整整齐齐的,属于强迫症患者特别喜欢的那一类。 盒子外面雕刻的全部都是大大小小水果图案。 吉灵看到那些水果就喜欢了,只是她有点纳闷盒内明明有五个盒子,为什么叫三多? 结果陈嬷嬷过来瞅了一眼就明白了,给她解释原来之所以叫“三多”,并不是因为盒子的数量有几个。 而是源于套盒盖面上有桃实、石榴、佛手组成的《三多图》。 吉灵捂脸哦,原来人家并不是水果大乱炖,也是有讲究的好吗? 三多图寓意多寿,多子,多福。盒子周边还有葡萄,苦瓜,葫芦等等纹路,尤其那瓜,在同一根藤蔓上结了许多,大大小小不一,正好围绕着盒子一圈。 陈嬷嬷就给她解释这叫瓜瓞绵绵——所谓“瓜”,是大瓜,“瓞”是小瓜。 大瓜小瓜都在一起,就是祝福娘娘多子多福的吉祥寓意。 另外赏赐里还有一件白玉螃蟹,色如凝脂,棱角分明,玲珑可爱。 整个螃蟹选料阔绰,都是用最上等的白玉做的,差不多只有吉灵手掌的一半大小,下面是碧玉松竹梅纹双孔花紫檀色底座,正好做成了荷叶的形状。 荷叶脉络清晰可见,边缘自然曲折,荷叶旁边还停着一只小蜻蜓和莲藕,白玉螃蟹便趴在荷叶上,举着两只小钳子,雄赳赳气昂昂地看着那只小蜻蜓。 四爷还是蛮有少女心的,吉灵捂着嘴,偷笑着想。 然后她吩咐七喜,把这只白玉螃蟹放到她化妆台上做装饰。 小芬子在后院的小阁楼里布置佛堂,他一改平日里说说笑笑的性子,只是埋头狠狠地干着活。 小洋子也没怎么说话,手上的动作却干净利索,处处透着一股聪明灵活劲。 小芬子用眼角扫了一眼小洋子,心里沉沉地想以后这院子里,像小洋子这般得力的奴才,只会越来越多。 他若是不趁早爬上去,以后说不准就要被新人居上,甚至还得听着新人的管教,那可就是说不出的糟心憋屈事了! 秋意一日比一日浓了。 内务府已经将各宫宫女的秋装发放了下来,天然图画里,因为靠着水,也是秋风飒飒。 吉灵……不是说好来圆明园是“避暑”的吗? 她怕麒麟冷,也顾不得胤禛说的什么有孕之人不能与小狗太亲近。 她吩咐碧雪把麒麟的狗笼子拎了进来。 好在麒麟也很乖,仿佛知道了主人有身孕一样,也不怎么闹腾,就是乖乖地整天趴着。 吉灵怕地面上凉意透上来,就让七喜用棉布缝了一个小被子,里面揣着棉花,又做了一个同样花色的小枕头给麒麟。 麒麟喜欢趴在小被子上,然后抱着那只小枕头,自己四脚朝天的在笼子里滚来滚去玩。 吉灵有时候不放心,伸手摸摸麒麟身上的小衣裳,就怕它冻着了。 麒麟穿的还是在养心殿燕喜堂时候的那一身,一身麒麟的花衣裳,被碧雪洗了好几次了,干净倒是干净,就是微微有些褪色。 吉灵就让七喜给它用布料重新做了几身小衣裳,因为日头已经往冬天里去了,衣裳里都夹着厚厚的棉花。 她还特地嘱咐七喜“做宽敞些,冬天小狗容易长膘。” 等到天气越来越冷,麒麟穿上了最厚的那件衣裳的时候,宫里面最隆重的一个节日也就要到来了——万寿节。 万寿节就是皇帝的生日,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取的是万寿无疆之义。 满清皇室在入关之前,就非常重视皇帝的寿辰,认为皇帝长寿是“治国有成”的兆头。 这一天也是与元旦,冬至并列的清宫三大节日之一,“朝乾夕惕,事无巨细,亲为裁断”的四爷,分外珍惜一年中唯一休息的一天。 在这一天里,他不批折子,也不与朝臣们议事——一年之中,他每天睡眠不足两个时辰,批阅那么多车子,现在总要好好过一个生日。 前朝之中,不少官员已经蠢蠢欲动。 譬如鄂尔泰,从广西巡抚任上调任云贵总督后,眼见着万寿节就要到了,他便送来折子,细细描述自己在境内,亲眼见到了五彩祥云。 折子上描述的不知多仔细——说是祥云闪着金光,就像一轮太阳,而且这祥云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有散去。 古人认为出现彩云是大吉之兆,说明当朝天子是明君,四海升平。 胤禛看了折子,哈哈大笑。 但是负责云南地界的官员在私下里偷偷表示——自己根本就没看到祥云,也不知道鄂尔泰是怎么看到的…… 总之厄尔泰是被皇帝加官晋爵了。不仅仅他一人,云南提督,巡抚都被提高了待遇。 圆明园中,后宫妃嫔们为皇帝的万寿节绞尽脑汁准备生辰礼物的,也不在少数。 端阳节的时候,大家只能在应景的荷包上花功夫。 这眼前的万寿节就不一样了,皇上过生辰,送礼的范围可比端阳节大得多。 () ap. 第二百五十八章 花衣期 面对万寿节的问题,吉灵还真有点为难。 这一年来,胤禛待她是真的好,她想送他一件有意义的礼物。 可是到底什么样的礼物才担得上“有意义”这三个字呢? 再说了,四爷身为天子,坐拥四海,又有什么是他没见过,没拥有过的呢? 吉灵坐在天然图画里,绞尽脑汁想了一通,没个头绪,倒是她身边的奴才早就出去四处奔走,为主子打听了。 报回来的消息和吉灵估计的差不多妃嫔们准备的都是刺绣,字画,古玩这一类,据说几个贵人还精心练习准备了琴曲,打算在万寿节的宴会上为皇上献曲助兴。 不知道消息还好,听到了这些,吉灵就更有压力了——别人都琴棋书画地上了,她就更加自惭形秽,觉得拿不出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礼物了。 她就想到端阳节的时候,她送四爷的那只端午小荷包,人家一直佩戴到现在,可见如何珍惜自己的心意。 人心换人心,他越是这样对她,她越是不能敷衍。 “不行的话,主子送皇上一个玉佩吧?”七喜在旁边给她出主意。 碧雪在旁边点头,她也觉得,主子应该送皇上一个可以贴身天天带着,看见了就想起主子来的礼物,多么讨巧! 玉佩的话……吉灵让七喜根据登记册子,和碧雪两个人去翻了翻库房。 真是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才一年的光景,自己这儿光是玉佩就有九枚。 这些玉佩质地都是上好的,式样亦是风雅,都是胤禛平日里赏赐给她的。 除了脖子上那只胤禛的扳指以外,吉灵其实身上是不怎么挂这些东西的。 只要有这类赏赐,她都一律谢了恩,然后让七喜好好收起来,慢慢不知不觉中就攒了这么多。 不过拿着四爷送给自己的礼物,再去回送给他——这也有点太说不过去了吧? 或者干脆打个同心结送给四爷?——“画得春山眉样好,百年有结是同心。”,多美的诗词! 古人的恩爱与脉脉深情,都缠绵在这同心结里了。 可是这是普天同庆的万寿节呀,同心结会不会有点太寒酸? 再说了,这东西确实是不贵重,但是寓意很深,拿出去,没准儿就扎到了乌拉那拉氏的眼。 这样思前想后的一计较,几天过去了,竟是拿不出个稳妥主意来。 趁着胤禛来看她的时候,她半是撒娇、半是诉苦的,把这事儿对着四爷,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出来。 她本意其实就是想听听胤禛的想法——若是他能直截了当的说出想法,她反而好准备。 再说了,万岁爷的心思你别猜——就算实在要猜,也要猜得不被他发觉。 这可是个高难度技术活。 至少在后宫里,吉灵觉得能轻松做到这一点的,怕是只有苏培盛苏大总管了。 所以她选择了另一条路——直接问。 别猜,问就对了。 相处的时间越久,吉灵就越发现其实四爷最喜欢的后宫风格是任何事情,不论大小,主动汇报,老实交待。 一言以蔽之贵在坦诚。 换在以前,吉灵还不太敢这样操作——试想啊,她总不能见到四爷就说“今儿一早小达子又做了种新口味的粽子,特别好吃…… 七喜、碧雪她们领了内务府新做的宫女冬装,我瞧着总体还挺好看的,就是镶边的颜色配得有点太老气……” 这些婆婆妈妈的闲话,七喜和碧雪坐在她面前,一边做女红,一边可以听她唠叨一天。 但是面对雍正爷,她敢吗? 然而时间久了,吉灵就捂着脸发现四爷居然并不反感她说这些。 他也并不是对这些琐碎事情有兴趣,而是他喜欢她这样对他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信任又亲厚。 她把准备生辰礼物,毫无头绪的事情一说,胤禛听着听着,就笑了。 “为朕好好生个胖娃娃,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他摸着她的头说,心里不由得感叹灵灵平日里稀里糊涂的,其实对自己还是很用心的。 他握着她的手,瞧着她隆起的腹部,不放心地又细细叮嘱道“如今有了身子,不可操心,朕今日便与你说定了,生辰之礼不必劳神准备。” 吉灵眼睛眨了眨,低声道“要不,我给皇上画幅画吧?” 胤禛本来是想否定这个方案的,但是看她眼睛亮闪闪的,一张脸上都是期待,到底不忍拂她心意,便点了点头。 吉灵顿时觉得一个难题解决了,她轻轻出了一口气,便听胤禛忽然道“灵灵,你的生辰也没多少日了。” 吉灵差点没被呛着——原主的生日是哪一天?她还真不知道。 幸好这时候麒麟睡醒了,摇晃着四条小短腿,从笼子里迷迷糊糊地钻了出来。 它看了一眼胤禛,很识趣的没有过去打扰,就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趴了下来,嘴里叼着自己的小枕头,用黑乎乎湿漉漉的小鼻尖顶了顶,又用爪子扒拉着那只枕头。 胤禛瞧见麒麟,微微一怔,吉灵抢在前面就解释道“现在天冷了,我怕麒麟平日在厢房里冻着,才让人把它挪到我这屋里来。” 她抓着他的手“麒麟乖得很,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从来不闹腾,整天都待在那小笼子里,我有时候瞧着还觉得怪可怜的呢!” 胤禛抱着她,在她额角上轻轻贴了贴,柔声道“灵灵是最心善的,朕如何不知?些许小事,朕便也不多言了。” 吉灵一高兴,立刻就要给胤禛谢恩,胤禛阻住她,心道这种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真是个小傻子。 …… 眼见着万寿节一日日临近,又因着皇帝今年第一次在圆明园过生辰,园内园外,一片喜气洋洋。 到了万寿节前三日,就是花衣期了。 所谓花衣期,是清代官场一场重要的礼仪制度,即规定官员在万寿节期间,应该穿着“花衣”。 什么叫花衣呢?其实就是蟒袍。 蟒袍在明代是特赐之物,到了清代才开始放宽条件,只不过蟒数上有区别,从礼制上讲,这时候的蟒袍属于吉服,用于庆典场合。 因着此时才是雍正三年,胤禛特地下旨,道是此万寿节不必大庆,待得四年再庆也不迟,花衣也不必一定要着。 皇帝虽是如此说,毕竟万寿节是喜庆日子,忌讳不吉利之事,朝廷已经三日不理刑名。 () ap.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万寿节(二) 见皇帝下了这道旨意,许多穷京官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蟒袍颇为华丽,极费工本——家底殷实的官员,可以借此普天同庆之时,好好地炫耀气派一番。 但对于更多的穷京官,置办蟒袍其实已经成了一种负担。 所以,胤禛下这道旨意,不光是因为三年之期未过,也由于他“爱惜物力”的思想,这也是皇帝体恤臣僚的一番苦心。 毕竟明清两代皇帝的万寿节庆典礼仪,归根溯源,其实都是明代洪武年间,朱元璋在位时候,朝廷制定的一套典礼,原封不动地流传了下来,此为祖制。 另外,造办处更是为皇帝的万寿宴烧制了惊人数量的御用瓷器观音瓶、宝月瓶、玲珑香筒、喜盒、双环樽、喜瓶、如意瓶、玉壶春、鲜果盘……应有尽有。 这是一年中御瓷厂最忙碌的时候,也是负责的大小官吏们最为焦头烂额的一段时间——万事不可出差池,细到瓷器上的每一个字,是否避讳,皆是讲究。 万寿节这一天,天还没亮,神武门和东华门前已经人头攒动,排队等着进宫的王公大臣们在此聚集,更向胤禛敬献了不少佛像——这次庆典,皇上名义上虽说不大事庆贺,但可没说不准献佛像。 知道皇帝信佛,大家纷纷向胤禛献无量寿佛、贤界千佛等大小佛像,将近一万尊。 臣工与宗室的宴请是在中午。及至傍晚,胤禛又在九洲清晏中设宴。 过了前湖的范围,以九洲清晏为界,能进入此领域的,只有后宫妃嫔与金枝玉叶了。 下午,吉灵用了几样少的可怜的孕妇化妆品,给自己画了个勉强的淡妆——连口红都没敢多涂,就怕化妆品里的成分伤害到小宝宝。 她对着镜子照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一段时间没注意,似乎脸变胖了,腮帮子圆润润的鼓起来,就跟一只打了腮红的河豚似的。 吉灵心里清楚的很,自己不是吃胖的——因为她一直都这么能吃。 是水肿了。 没办法,吉灵只好又往脸上用了一点修容,才算把脸瘦下去,显出了清晰紧致的轮廓。 今天这种场合是要穿吉服的——封嫔时候赏赐的吉服,终于第二次又可以上身了。 所谓吉服,就是皇帝、后妃、宗室等,在春节、冬至、万寿三大节日,以及其他喜庆日子里穿着的服饰。虽然这种服饰在款式、龙纹图案等方面,有着严格的规定,不得僭越。但是吉服的色彩还是很丰富的。 质料之华美,图案寓意之丰富,若非亲眼所见,人们光凭想象力,是绝对是想不到华服之美的。 所谓“万寿节中垂盛典、花衣期内引朝仪,尽翻旧样团龙制,六和同春画折枝”,说的就是这样节庆时,五彩缤纷,满目衣香鬓影的繁华景象。 吉灵摸着眼前的吉服,不由得又想到了封嫔时候的场景。 日子过得真快啊,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才刚刚从紫禁城搬到圆明园,还没几天,连周围的环境都没熟悉呢,胤禛就冷不防地下了封嫔的旨意。 天气还很热,自己顶着个大太阳站着,浑然不知肚子里已经有了宝宝——现在想想,可真是糊涂。 吉灵轻轻笑了笑,眼光落在眼前的吉服上——清宫的妃嫔吉服是有很多讲究的,比如首先要由内务府广储司主办,礼部根据后妃的升迁等级、报出名单,设计出图样,广储司再画出服装小样,被批准之后,便发往江南织造,布料被精心绣制过后,最后一步才是送回到紫禁城中,做扫尾的缝制工作。 比如像吉灵穿的这套嫔位的吉服,就包括吉服袍、吉服褂等,由内而外穿上,层层清楚,分外讲究,颜色是沉稳的石青色,圆领,对襟、左右开裾,丝绵质地,串米珠八团云图案。 内里的吉服袍则是万字曲水纹、裙裾上是博古纹,流丽风雅。 因着天气还没太冷,镶嵌毛皮的吉服褂也还没拿出来,这一套其实都算是春秋的厚度。 七喜和碧雪帮着着吉灵换上了嫔位的吉服,又跪下伺候她穿上了相应的鞋子,最后才举着配套的吉服冠,给她戴上头——其实也可以戴钿子,但不如吉服冠更加庄重。 毕竟是万寿节。 等到这一身都打扮好了,也花了快半个时辰的时间,吉灵本来还想先垫几块糕点下去,免得一会儿典仪繁琐,半天不得入席。 可她现在也没了胃口了,直接带着一群奴才走出了天然图画。 嫔位娘娘的肩舆早就在天然图画门口等着,见宸嫔娘娘出来,侍舆太监俱跪了下来,笑容满面地打千儿请安。 吉灵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自从封嫔以来,还没怎么坐过肩舆呢!几乎是全部乖乖在家安心养胎,都没出门。 七喜和碧雪,一边一个,两个人紧紧攥着她的手,小心翼翼扶着她坐上了肩舆,七喜又怕吉灵吹了风,早就让怡泉跟在后面捧了一件正行八团如意锦丝绵披风。 这时候见吉灵坐定了,她从怡泉手中接过那件披风,用力一抖,展开了披在吉灵身上,直将吉灵裹了个密不透风,这才吩咐起驾。 “宸嫔娘娘起驾——!” 侍舆太监拖长了声音唱道,稳稳地抬起吉灵的肩舆,那尖利的声音穿过圆明园的后湖水面,穿过绿荫森森,传得极远。 湖风吹过来,冷飕飕的,冻得吉灵直缩脖子,她赶紧把身上披风的帽子给带了起来,过了如意桥,向西边一拐,就已经到了皇帝的九州清宴。 吉灵的肩舆还没完全落地,早有一群奴才簇拥了上来,个个满脸堆笑地给宸嫔娘娘请安,又纷纷在前面给她引路,吉灵本身自己带了五六个奴才,再加上这些宫人,远远看去,身边竟是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倒比妃位的娘娘还气派。 一时不少刚刚到达的妃嫔都瞧了过来,另一边,谦嫔和李贵人,高贵人三个人挤在一起,则无人问津。 谦嫔酸溜溜地往吉灵这儿看了一眼,到底还是拉着两个贵人过来了,笑着搭讪道“宸嫔姐姐今儿算是出门了!” 吉灵还没说话,一时又有不少人围上来,有夸她气色好的,也有夸她身量轻盈的,竟是团团地将她围住了。 吉灵还没说什么,却听人通报道成太妃到,熹嫔娘娘到。众人转头看去,果然见几个引路的太监先开了路,熹嫔侧身扶着成太妃,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 () ap. 第二百六十章 众星捧月 待得问好后,众人纷纷走进九州清晏,吉灵刚刚被扶着走上白玉台阶,便见九洲清晏的大殿正中,迎面而来一张巨大的万寿图屏,屏风上布满了金色的寿字,以万种字体覆盖了整个屏面,故名万寿,气势磅礴。 屏风旁边,赫然是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天子万年”等大字,另有明黄锦缎,盖覆在彩墙上,那锦缎上还有满文、蒙文,殿中张灯结彩,照耀着众妃嫔满头珠翠,光华流转,忽然殿后又喧嚷起来,原来是坦坦荡荡那儿为晚上这场万寿家宴准备的各种喜庆物事,已经满满堆了七八辆彩车,还在源源不断地沿着后湖小道推过来。 天子生辰,普天同庆——皇帝人虽不在紫禁城中,然而自京城西北的圆明园到西直门,经西安门,圆明园中的庆仪,从出入贤良门开始,与紫禁城的庆仪皆相连接,一路彩坊接连不断,连缀彩墙、灯坊、灯楼、灯廊、龙棚无数。路经的寺观,大设庆祝经坛,香烟缭绕、钟磬声声。 因着未过三年之期,圆明园里不设戏台,然而百姓却不拘——京城里,一路都有沿路驻扎的彩台,上面出演着各类神仙祝寿的戏剧,一路陈设难以尽数。真可谓京城内外,华灯宝烛,一片欢腾庆祝。 九洲清晏中,见吉灵到来,众妃嫔们,只要是位分在吉灵之下的,纷纷站起身来请安,便是平位的,因着宸嫔得宠,也不敢托大,一时间殿中众人竟是哗啦啦地立起了一大片。 由于皇后尚未到来,裕妃便算是这些妃嫔中位份最高的了。 见吉灵被众人簇拥着向嫔位的位置走去,裕妃笑着迎接过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暗花实地纱素绸宝蓝色海水江崖吉服,镶边为灰鼠紫色,吉服褂上是五蝠捧寿字纹,镶边的图案则为暗八仙纹。 这是一身极华丽的服饰,被她宽阔的肩膀一撑开,虽是显得健壮了些,却也别有一种大气雍容的风范。 此时,裕妃站在吉灵面前,眼光对着她隆起的腹部瞧了足足一瞬,这才笑着道“自从宸嫔有了身孕,皇上免了你的请安,咱们大家伙儿却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宸嫔妹妹了,一切可都安好?” 吉灵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不舒服——哪有这样毫不掩饰盯着别人肚子看的? 她下意识将身子侧了侧,这才笑了笑道“托娘娘的福,一切都好。”裕妃这才收回了自己的眼神,笑着絮絮道“安好便好,这时候月份不大,是胎儿最能折腾人的时候,到了后面八九个月的时候,反而还好过些,想当年,本宫怀着五阿哥的时候,也是十个月下来,足足瘦了一圈。” 那妃嫔中,有人听她这时候还有意无意地提到弘昼,便有人冲她瞧了瞧。 懋嫔也上前来,满面笑如春风,柔声夸赞吉灵看着精神焕发,一见便是孕期身子调养得极好的样子。 她是过来人,口中说辞一套又一套,谦嫔和几个年轻的贵人是未曾生养过的,哪里能插得上嘴,待到反映过来的时候,便见懋嫔已经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伸着了手,要近身上前来扶住吉灵。 谦嫔正占据着吉灵身边的有利地势,哪里肯让,她冲着懋嫔翻了个白眼,立即微微侧身,顺势扶着吉灵往前走,就把懋嫔的手臂给挡了过去。 裕妃见宸嫔俨然已经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眼角抽了抽,撇着嘴角扯出个笑容,一转头,却见那边,熹嫔扶着成太妃坐了下来,一脸淡然自若的表情,似乎完全不闻宸嫔这儿的动静。 好一个云淡风轻。 你就装吧! 裕妃鄙夷地在心里嗤笑了一声——瞧着熹嫔那副自命清高的样子,却不知道那一日在九州清晏中,一番努力也没抱住皇上大腿,最后灰溜溜回牡丹台的人,又是谁? 呵呵,她生的儿子跟她一个样,也是个会装的! 裕妃不由得想到弘历那小家伙,每每在皇上面前侃侃而谈,从容不迫,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不管什么场合都落落大方,毫不畏惧,倒反而衬得她的弘昼显得唯唯诺诺。 一股无名的火气在裕妃胸中来回窜荡着。 待得吉灵好不容易应付了众人的客套,宫人便引了吉灵去嫔位的位置上,却被裕妃阻住了。 她笑盈盈地拉住吉灵,就往另一张椅子走去,吉灵看了一眼那座位,却是在懋嫔、谦嫔之上,谦嫔年轻,又是同样的位份,此时又一心巴结,倒也就罢了,懋嫔却是老资历的,吉灵不好坐的位置比她尊,便客气推辞了几番,又道该让懋嫔娘娘坐此位置才是。 懋嫔无宠,此时人前如此有面,自然分外高兴,推让了几番,直道宸嫔如今身子贵重,不必客气礼让,吉灵这才坐了下来。 她还没坐下,李贵人早赶在前面,从宫人手中抢着取了妆花缎垫子,放在那紫檀木如意椅上,又挽了袖子,躬着腰,两手抹顺了上面的褶皱好几遍,满脸堆笑对吉灵道“宸嫔娘娘有孕在身,座椅冷硬,难免着凉,万万不可不小心!” 她说完,伸手夸张地扶着吉灵坐下,又取了另一只垫子,小心地塞在吉灵背后,谦嫔哪里能被她比下去,这时便吩咐着宫人将吉灵背后的窗扇关起,避免吹风着凉。 懋嫔在吉灵旁边坐了下来,因着方才吉灵礼让了她一番,懋嫔此时便对吉灵神情分外亲厚,又絮絮地说了些孕期的注意事项叮嘱给她听。 裕妃在旁边听着了,心里只冷笑,想道无福之人,自己怀的孩子都保不住,还在这儿教人! 她这样想着,脸上便露了痕迹出来,懋嫔是心思如何细腻的人,见了裕妃嘴角那抹带着嘲讽的笑意,先是一怔,随即便想明白过来,只觉得胸口有如被一把大铁锤重重敲了一下,顿时剧痛起来。 这时,九洲清晏中的宫人捧了膳单进殿来——因着帝后尚未到,万寿宴前,只怕众妃嫔等上好一会儿,九州清晏的膳房里正备着不少点心,就是怕这种情况下,有人腹中饥饿,便可取来垫一垫。 那宫人眼神在众妃嫔中一穿梭,毫不犹豫地就走到了吉灵面前,笑着将明黄色的织锦缎糕点膳单面朝上,双手捧在了吉灵面前,恭恭敬敬道“还请宸嫔娘娘一阅,若是想用什么,只管吩咐奴才!” .。.. 第二百六十一章 珠宝盒 吉灵午膳用得多,刚才又被众人围着,应付了一番。她本也不是八面玲珑的人,不长于应对,这样一番折腾下来,更没什么胃口了,便道不必了,又示意那宫人先将糕点膳单先拿给成太妃。 成太妃见吉灵如此说,向她点头笑着表示感激之意,只是她年事已高,牙口不好,这时候见膳单过来,看了几页还是道免了。 那宫人捧着膳单一转身,又到吉灵面前了,俨然是要听宸嫔娘娘指挥的意思。 吉灵赶紧让她递给裕妃娘娘。 裕妃笑着,这才不慌不忙说了一句道“宸嫔真是客气。”。 她口中虽是如此,手上却是毫不客气地将膳单接了过来——方才那宫人捧着膳单进来,理应从位份最高之人开始问起,结果人家直接去巴结宸嫔了…… 裕妃直到这时候,手中捧上了膳单,才觉得脸上自在一些。 她细细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肚里有些不忿,竟是一口气点了八样糕点,这才将膳单传给嫔位,那宫人识趣地退到一旁,见裕妃点了八样,满面含笑,只是最后接过膳单,背转身出去时,眼角向同伴微微掀了掀。 不多时,糕饼未来,九洲清晏中的宫人已经领着御茶房的人,先给众妃嫔送上四清茶来——所谓“四清茶”,便是梅花、松实、佛手、竹叶加上山泉水烹煮而成,梅花高洁、佛手香润、松实芳腴、竹叶清雅,四样加在一起,清极雅极。 四清茶全部装在带有松、梅、佛手、竹叶四样纹饰的茶碗里,茶碗质地有瓷、有漆、也有玉质地,按照众妃嫔位份不同,所用质地也各不相同。每只茶碗放在茶托里,茶托为元宝形状,内壁接刻有山水和松树,样样雕工极细巧文雅,这都是御瓷厂为了皇帝万寿节打造的一批瓷器。 各人的茶托上,在茶盏边上,还放着各样小玩意儿,有人是一朵莲花、有人是一朵海棠花,有人是绿叶……吉灵的那一盘上是一张小小荷叶,旁边有不少莲子,吉灵本来以为这种小装饰物也是瓷做的,结果用手指捅了捅,才发现原来人家是绿豆粉捏的,荷叶上面用蔬菜汁液染了色,惟妙惟肖,莲子则是极小的糯米元宵,整个儿都是可以吃的。 待得一圈茶上完,吉灵已经闻见了身边人茶盏中梅花、竹叶的清香。 为了防止“走香”,御茶房送茶上来时都是将茶盏盖子盖着的——好茶不怕闷嘛。 吉灵低头打开自己茶盏,却发现自己的这一碗不是四清茶——原是此茶对孕妇来说,微有寒凉,御膳房已经给宸嫔娘娘换成了红枣茶,那茶汤颜色还很浅淡,一看就是没敢泡浓。 不怪人家是御茶房,到底小心仔细啊——吉灵不禁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不多时,乌拉那拉氏终于姗姗来迟,众人翘首已经等得脖子都酸了,心里难免抱怨,面上却是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团团地站了一殿,拜下道“臣妾,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也想蹲,但是肚子里有宝宝,虽说现在肚子还不算大,但是毕竟怕有什么动作压迫到宝宝,这时候便扶着七喜的手,蹲也不是,不蹲也不是。 乌拉那拉氏一眼瞧见,便出声道“宸嫔身子不方便,免了。” 吉灵立即道“嫔妾谢皇后娘娘恩典!”。 乌拉那拉氏向她肚子上扫了一眼,又向她脸上看去——自从胤禛免了宸嫔的请安之后,她也有五十多天,将近两个月的光阴没有见到宸嫔了,此时看她圆圆的脸,透着一团温润的福气,整个人气色红润,精神焕发,皮肤竟显得比无孕之时还要好。 宫里但凡妃嫔有孕,都是大事,补品自然是流水一般地送进去,但乌拉那拉氏一眼就看出来——宸嫔的好气色不止来源于精心的补养和太医的看顾。 皇上这段时间应当也是更疼着她的。 乌拉那拉氏实在是想象不出——从前,胤禛对吉氏已经算是极尽温柔了,现在吉氏有孕,自然会更加疼爱她。 那是怎么样一种好?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 乌拉那拉氏出了一瞬神,才发现成太妃也在殿中。 太妃——又不是太后,况且无子无女,毫无依靠,若不是皇上念着旧时的情分,给了几份薄面,这位太妃在宫中的日子怕是也难过得很。 成太妃见皇后过来,早将手伸给熹嫔,被扶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满面堆笑地迎了过来,问好寒暄了几句,这般又过了一会儿,帝驾终于已经到来。 众妃嫔蹲下身请安。 乌拉那拉氏上前去,笑盈盈地迎着胤禛,打趣道“皇上来了!今儿万寿节,您总是可以松快松快的了!” 她话音刚落,便有御膳房的人小声来报,道是一切早已准备妥当,晚间万寿宴的时辰也快到了,可以开席了。 胤禛的目光在人群中极快地搜索了一下,就见吉灵站在东侧边,她用惯了的那两个贴身宫女一左一右地护在两旁,这小人儿今日穿了一身郑重其事的吉服,头上还戴着吉服冠,一脸老成持重的表情。 看得胤禛只想笑——他看见她,视线便移不开了。 乌拉那拉氏瞧着皇帝脸上不知不觉露出的温柔笑容,脸上神情便是僵了一僵,口中只是喃喃地催促道“皇上?” 胤禛吩咐开席。 因着皇上吩咐了此番万寿节不必大办。大臣,宗室又已经在中午宴请过,此时九州清宴中的晚宴,便纯粹可算是家宴了。 胤禛上前来,带头向殿后走去,弘历、弘昼、淑慎公主、和惠公主都已经在另一边侧殿等着,这时候也纷纷走出来,向帝后请安。 万寿宴由皇帝主持宴席,除了皇后以外,妃嫔、皇子、公主都要经过皇帝的钦点才能入席坐下。 吉灵待得坐定,便见那席面上已经摆了蜜饯四品和果碗八品,另有奶四品,和糕四品、干果四品、鲜果四品。 她穿越过来一年,大小宴席也算吃了不少,知道这是清宫之中,但凡摆宴,一定不会少的开场几样。 奶四品,糕四品、干果四品、鲜果四品说白了其实都是放着图个好看,给人看的,但是蜜饯四品和果碗八品就不一样了,每次都做得很好吃,而且口味各不相同。 尤其是蜜饯四品——吉灵就怕那种特别甜的,简直要把人的牙都甜掉了,她记得刚穿越过来的时候,紫禁城里的宴席,只要开头上了蜜饯四品,都是这样甜甜腻腻的。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御膳房的口味也变了,比如现在的蜜饯就已经明显比过去好了很多。 加糖加油都克制的很,再也不像过去那种土豪式的放法了。 面前的这蜜饯四品分别是蜜饯苹果,蜜饯杏子,蜜饯甜瓜,蜜饯桂花金糕。 果碗八品则是松仁瓤荔枝、蜜饯绣球梅、松仁瓤红果、蜜饯枇杷果、青梅瓤海棠、蜜饯白樱桃、寿字荸荠,蜜饯红樱桃——都放在珍珠宝石镶嵌的果盒里,清宫里,此谓之“珠宝盒”,既点缀万寿节气氛,又是供妃嫔餐前开胃的小食。 白樱桃色如清雪,枝叶上还挂着水珠,晶莹剔透;青梅是澄透的碧色;红樱桃则是殷红殷红的,朱碧相映,琳琅生光。 一眼扫过去,吉灵简直都要分不清哪个是红宝石,哪个是红樱桃,哪个是珍珠,哪个是白樱桃。 吉灵看了看,忽然就发现怎么都是自己喜欢吃的? 自己不爱吃的果子,一样都没有。 真是好好看啊!她简直都不忍心吃了,恨不得把这个“珠宝盒”扛回天然图画去。 她穿越之前,从小就是这样——只要看见各种漂亮的小盒子,小箱子就走不动路。 小时候学到成语“买椟还珠”的时候——“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椟,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 吉灵把关于那只小盒子的描绘看了好多遍,手痒得不行,当时就恨不得跳进书里,把小盒子买回来! 胤禛一转脸,就看见吉灵盯着面前的“珠宝盒”一直看,那样子就跟一只想要把好吃的东西拖回洞穴的小老鼠一样。 他本来以为她是馋了果子了,结果顺着她视线观察了一瞬,他就明白了。 胤禛忍俊不禁,微笑了起来——灵灵这个没出息的!就是喜欢这样花花绿绿的小东西。 他转头低声吩咐苏培盛在宴后,拿上八个“珠宝盒”,送到天然图画去,给宸嫔娘娘平日里吃果子用。 苏培盛答应着,心中道这给妃嫔娘娘的赏赐怕是还得去御膳房的库房取,倒是不多见。 () ap. 第二百六十二章 妃位主桌 冷膳过后,万寿宴终于正式开始了。 九州清晏的后殿中,由南面北设了数张皇帝金龙大宴桌,皇帝坐最大的一张金龙桌后主位,桌上餐具除金盘金碗外,俱是黄里黄面的暗金龙云纹碗,由里向外摆了八路膳食,一路延伸开去。 金龙大宴桌最正中是四座松棚果罩,内里放着寓意吉祥的青苹果,两边各摆了一只花瓶,花瓶中插着娇艳欲滴的鲜花。 花瓶旁边又有高足碗和折腰碗各九只,内里装满了香喷喷,热乎乎的精制满洲饽饽,旁边围着红雕漆果盒十件,其余菜品不计其数,皆是山珍野味。 红雕漆果盒之外,便是热膳四十品,分别有卤肉、羊肉、鱼、关东鹅、野鸡肉等。 按照清宫规矩,妃嫔们所坐的座位皆有讲究,皇后、皇贵妃、贵妃可一人享用一张桌子,妃位、嫔位则是两人一张桌子,或三人拼着一张,因那膳桌极长大,便是三个人同用也并不觉得拥挤。 圆明园中,此时的妃位仅有裕妃一人。 谦嫔和懋嫔本来都还想贴着吉灵坐下,却见皇上指着裕妃旁边的位置,微微一扬下巴,示意宸嫔坐过去,两人一时间脸上都有些讪讪的尴尬,自起身避让了开来。 众人见宸嫔居然以嫔位的身份,与妃位坐同一张桌,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闻弦歌知雅意,皇上如此举动,众人心中又有谁不明白:这般当众抬举宸嫔——只怕她生下孩子之后,不用等上个几年,便是宸妃娘娘了。 真真是坐马车一样的晋升速度! 裕妃心中虽是不快,面上自然不能流露,此时见吉灵挺着肚子走过来,连忙起身满面笑意地伸手扶着她,又连道宸嫔妹妹小心。 见众人皆入座坐定后,乌拉那拉氏对着旁边侍膳的太监点了点头。 那太监在前面负责控制走菜的速度,和后面御膳房里传菜的一端相互配合,此时见皇后娘娘示意,他立即对着外面响亮地拍了三下手掌,一时间,热膳流水一般的送上来,又有乐伎进来,宴乐佐餐,只隐隐闻得丝竹切切。 吉灵瞧着自己面前的碗筷。 和从前做贵人的时候不一样,她现在的待遇明显提高了许多,所用的餐具规格也上了一个台阶,不再是从前的瓷筷,却换成了玉镶象牙筷和小玉布碟。 小玉布碟左边,摆着奶饼和奶皮两样传统满洲点心,碟子是如意形状的,点心正好一头放着一样。 奶饼是干的,酥皮轻软如纸,一碰就掉了一层,吃起来口味普普通通。 奶皮却是湿的,外面裹着又白又软的一层面皮,用筷子轻轻破开一个小洞,就和汤包一样,里面的液态的热乎乎的奶馅立刻淌了出来。 裕妃慵懒地拿起小银勺,姿态优雅地往嘴里送了一口,一转头见吉灵提着筷子,到底不得法,那热乎乎的奶馅已经淌了一碟子,冒着袅袅的热气,她筷子上只剩下一张干瘪瘪的奶皮。 裕妃低头微微一笑。 就算吉氏如今与她一齐坐在妃位的桌子上……又如何呢? 看着吉氏笨拙的动作,就知道这种大宴上才出现的祖制点心,她只怕从前根本就没见识过。 吉灵的心思就没裕妃这么七转八绕了,只是专注于吃奶皮。 后面她掌握了方法,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提着筷子,左右手相互配合,才算把奶皮吃了下去——这道点心的口感,有点像奶黄包和芝士包的结合,还带着点淡淡的咸味和奶味,甜而不腻,回味无穷。 原来宫里还有这么好吃的满族点心,怎么以前从来也不知道呢! 干湿糕点如意碟的右边,一眼看过去,都是地绿油油的,都是水蕹菜,青酱等佐餐的调料,小碟子里还装着醋和桂花汁等等,是要配着热膳吃。 酒过三巡,妃嫔公主们向帝后敬了酒后,又换了两轮宴桌,这才到了众人献礼的时候。 因为答应、常在之流上不得席面,殿中位分最低的便是贵人了,此时便从李贵人和高贵人开始,那后面早有人屏退了宴乐伎。 宫人抬了绿檀琴桌上来,两人各自抱着七弦琴放于桌案上,先是娇滴滴的给胤禛道了贺喜——李贵人太过紧张,说话的时候结结巴巴,高贵人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飞快地说完了,两个人都出了汗。 她们坐下开始抚琴。 这首琴曲实际上是合奏之曲,一人高亢,一人低沉,描述雪后古寺,松风林壑的情景。 结果高贵人和李贵人都很紧张,越弹越快,到最后,把好好一首琴曲演奏得你追我赶,跟催命一样。 和惠公主早就用帕子捂着嘴在一旁小声笑起来,直笑得两个人脸都涨得通红。 末了,待得两个贵人抱着琴下来了,吉灵就听见她们坐在后面席位,还在懊丧地低声相互埋怨。 各宫奴才,此时都或抬或捧,抱着自己主子为皇上准备的贺礼锦盒,流水一般地排列在九州清晏殿外,等着唱礼太监依次叫进。 叫进的顺序是按照位分来的,由低到高,位卑者先入,位高者最后入,每轮到一位妃嫔,奴才便小步上前,跪下将贺礼呈上。 皇帝身边,另有御前侍候的人上前来接过那贺礼,待得给皇上看过了,才转交给一旁的登记太监,又捧着退下。 这样的步骤走得极慢——吉灵就看众人,有绣了小屏松风图的,有送名家字画的、有送笔墨纸砚的,有送仿古茶具。 待得到了嫔位,谦嫔给皇帝献上的则是一件丝织寝衣。 寝衣贴身穿着,一丝一寸,凉滑柔润,皆与肌肤相贴——这便很让人有些绮思了。 乌拉那拉氏淡淡瞧着。 谦嫔此时正蹲着身子在胤禛面前,声音娇柔得像掺了糖的棉花一样:“嫔妾手艺拙劣,还请皇上不要嫌弃,值此万寿佳节,普天同庆,嫔妾祝皇上福泽万年!” 她说着,就盈盈拜了下去。 胤禛今日心情颇好,瞧了瞧那寝衣上的图案,笑道:“谦嫔不必自谦,这绣工很好。” 就这一句“这绣工很好”,顿时引得殿中众人纷纷注目过来。 谦嫔久未承宠,这时候听见这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怔在当地,两颊绯红,瞧着胤禛的眼神也从怯生生变成了脉脉含情。 乌拉那拉氏见状,不知不觉已经向前俯身,微笑着在胤禛身边低声道:“皇上,谦嫔也是个乖巧懂事的。” 她只提了这么一句,后面的话就咽下去没说了。 谦嫔瞧着胤禛,眼波如水,一脸的欲说还休。 她见皇上也瞧着自己,不由得耳根子渐渐红了起来,更添一份扭捏情态。 众妃嫔交换着眼神,已经有了生养的妃嫔尚且还稳得住,几个年轻的贵人已经心思浮动——若是谦嫔能冒出来,她们也能! 虽说皇上对宸嫔几乎独宠,然而宸嫔这段时间有了身子,总是不好侍寝。 谁知皇帝只是瞧了谦嫔一瞬,转头与苏培盛说了几句话,乌拉那拉氏见皇帝嘴唇微微一动,苏培盛瞧了谦嫔一眼,便点头退下。 谦嫔半蹲在当地,扶了扶额上的钿子,那钿子漂亮是漂亮,只是极重,压得她隐隐有些头痛,也只能忍着,随后却见皇帝一挥手,是命自己退下的意思,谦嫔心下凉了一凉。 接下来便轮到了懋嫔。 懋嫔送的是一套纯铜佛前莲花灯,款式细巧,个头也不大,倒是质朴古雅,符合她的风格,稳重得宜。 终于到了吉灵,碧雪和怡泉捧着早就准备好的锦盒走了进来。 吉灵刚才看了一圈,这时候再看着自己准备的礼物,就顿时觉得黯然失色——自己这盒子看着虽然大,其实内中就一幅画,尚未裱轴,和众人贺礼一比,实在是寒酸得不能再寒酸了。 胤禛却不以为意,只是微笑着看了吉灵一眼,待得那盒子送到了他面前,太监打开盒盖,胤禛脸上神情忽然一滞。 第二百六十三章 画像 乌拉那拉氏就在胤禛旁边,见皇帝瞧了宸嫔送上来的礼物,面色一滞,便知其中有异,待得要侧身去看时,胤禛已经“啪”地将盒盖子盖上了。 他将那盒子放在一边,若无其事地笑着道“宸嫔有孕在身,仍然为朕贺礼精心准备,也是极用心的。” 他口中虽这么说,却不将这盒子给那登记的太监,只是递给苏培盛了。 乌拉那拉氏见状,眼神向那只盒子上扫了一扫,便见苏培盛已经接了过来,捧着盒子走到了一边,她越发觉出古怪来。 吉灵在下面,抬头看着自己的礼物,方才便也见到四爷脸上的神情变了一瞬,她远远地看不见盒子里的情况,自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她画的画太丑了?把四爷给吓着了?——有那么一瞬间,吉灵脑子里甚至掠过这么一个近乎可笑的想法。 但是看着胤禛的表情,就知道肯定不是这么简单一回事。 胤禛越是举杯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吉灵心里就越是七上八下。 吉灵身边,七喜低头给主子侍膳,却没注意到皇上脸上一瞬间的神情波动。 …… 好不容易熬到夜宴结束了,那桌上已经明黄锦缎翻酒污。 殿外,一轮明月如玉色宫灯,星子便如昨夜的残灯余烬,微弱的光芒反射在圆明园后湖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众人从九州清晏中一一告退行出,也有难得能在皇上面前刷刷脸的妃嫔,此时不舍得走,便在九州清晏前殿中,磨磨蹭蹭围着两位公主说笑着,余光不断地向殿中张望着。 和惠公主如何不知她们心中算盘?她懒得与妃嫔们多啰嗦,倒是淑慎公主满面笑意,帮着和惠公主应付着,和惠公主一路行来,只是紧紧攥着淑慎公主的手,待得终于甩脱了几个妃嫔。才重重出了一口气,不屑地道“没本事讨皇阿玛喜欢,便成日里围着本宫打转,真是惹人厌的很!” 这话一说完,便见淑慎公主眉心微微一颤,已经抬起头来,一张本来就苍白的小脸变得更加没有血色了。 和惠公主猛地想到淑慎境况,连忙拉住淑慎手道“淑慎姐姐,本宫不是说你。” 她说了这话出来,自己听着都觉得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怎么越描越黑了? 和惠公主一跺脚,索性伸了手臂,搂住淑慎公主的脖子。 淑慎公主身量瘦弱,肩膀消瘦,被她这么一搂,便踉跄了一下。 和惠公主与她碰着头,贴在她耳边,这才笑嘻嘻的道“姐姐,可不许多心!” 淑慎公主凝神瞧了和惠公主一眼,这才慢慢翘起了嘴角,露出了一排小玉米一样的牙齿,一脸腼腆地轻声蹦出了两个字“不会。” 和惠公主这才放下心来,便松开了臂膀,对着侧后方宫女伸出手。 那宫女见状,低头从怀里的荷包里掏出一样物事,递给和惠公主手上。 淑慎公主转眼看过去,见原来是一面镜子,又见和惠公主仔细照着镜子,将方才与自己嬉闹之时,碰乱的鬓边几根发丝仔细的重新理好。 怪了,她几时变得这么爱美了? 见淑慎公主盯着自己看,和惠公主面上一红,将那镜子转手一抛,扔给了后面的宫女,这才笑着道“今日毕竟是皇阿玛的万寿节,咱们也得仪容齐整,才是做女儿的模样。” 淑慎公主点头应了一声,心中却暗道万寿宴都散了,这时候你说要讲究仪容齐整? 妹妹呀,撒谎都撒不圆。 她没说话,抿着嘴瞧着和惠。 便见和惠公主此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恍然有些出神,眼神朦胧,面上带着一丝温柔笑意,竟似少女怀春,浑然不知这一副模样已经全落在了旁人眼里。 淑慎公主没多说什么,收敛了眉眼,矩步规行,恭顺地保持了半步之距,落在和惠公主身后。 …… 九州清宴后的小道上,吉灵走的不算晚,却也谈不上早,待得她坐上肩舆的时候,妃嫔们已经三三两两地走开去了。 张贵人还站在肩舆旁边,与她闲言了四五句,抬头便见七八个星子天外,秋草中仍有虫声凄凄。 月半夜深了。 吉灵的肩舆后面,还跟着四个御膳房的小太监,都是苏培盛吩咐来给宸嫔娘娘送珠宝盒回天然图画的。 那珠宝盒重量不轻,一共八只,几个小太监一人手中抱了两只,隐隐的还是有些吃力。 御膳房也是从未料到,皇上竟有如此奇思妙想,把这样东西赏赐给妃嫔娘娘——打包之时便不甚熟练,直耗费了好几遍功夫,才算将那珠宝盒外面裹着的明黄色锦缎理的有了些模样。 待得张贵人也走了,七喜便吩咐肩舆起驾,刚刚行了几步,背后却悄无声息地追上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连声直道宸嫔娘娘请留步。 吉灵瞧着这孩子看着眼熟,是九州清晏御前的人,便抬手示意肩舆停下。 那小太监哗哗地打了袖子,跪下来给吉灵请了安,才低声道——皇上有命,请宸嫔娘娘先别回天然图画去。 吉灵心里也在想着方才那画像的事,只不过当着众人之面,总不好露了痕迹。 她跟着那小太监折回了九州清晏,便见诺达一座殿宇中,灯火已经熄灭了一半,更加显得前殿幽暗深邃。 小陈子在殿前等着,见吉灵过来,请了安便立即引了她往西侧殿里去。 苏培盛是等候在西侧殿门口的,见宸嫔娘娘到了,请安后也没说一句闲话,直接引了吉灵便往里面去。 吉灵站在西侧殿门口,就看见胤禛站在桌案后,此时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他一抬头才见吉灵已经到了,站在门口却没进来。 胤禛立即就大步迎过来,握住吉灵的手,带着她往里走。 他一路走,一路把她一双小爪子捏紧在手心里暖了暖,又反复捏了捏,这才道“夜凉风大,时辰又不早了,今晚就在九洲清晏,不必回去了。” 吉灵乖乖地点了点头。就见胤禛神态从容——他什么事儿都能沉得住气,她可就没这本事了。 那画像的事情在她肚子里憋了半天,终于是憋不住了。 吉灵扯着胤禛的袖子,小声问他道“皇上,我的贺礼……” 胤禛面上神情冷了冷,拉住她的手道“跟朕过来。” 两人走到桌案前,胤禛叩了叩那幅画,淡淡道“瞧瞧。” 吉灵向那桌案上的画卷瞧了一眼,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见自己给胤禛画的那副画像上,人物面部赫然洒了数滴红色,看去便如血滴一般,触目惊心。 .。.. 第二百六十四章 赤丹 天子生辰,帝王画像,面上却被洒了红迹。 往轻了说,是作画之人马虎潦草,脏污了画像,对皇帝大不敬, 若是往重了说,便是画画之人有心诅咒皇上有血光之灾——红迹覆面。 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吉灵一提吉服衣角,哧溜就要跪下。 胤禛反应极快,一伸手,敏捷地拦住吉灵,手臂上微一用力,便将她拉了起来。 吉灵扯着他袖子,盯着那张画像,低声道“皇上,我下午在天然图画的时候,画像还是好好的,是我亲眼瞧着装进了盒子里,当时真的是好好的! ——必然是到了九州清晏之后,才被人动了手脚。” 胤禛用力握住她的手,阻住她接下来的话语,语气坚定地道“灵灵,朕怎会不相信你?” 他紧紧握着吉灵的手,吉灵抬头便见他目光沉稳从容,一如往常。 胤禛抬手摸了摸吉灵的头发,目光盯在那张画像上,半晌才一字一字道“这下手的人,挑着朕的万寿佳节,普天同庆的好日子,就等着朕当众见到画像上如此不祥之兆,勃然生怒。”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那画像上细细叩了叩,才微微眯了眼,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语音带着讽刺道“好隐微的心思!” 这画上用的红迹是赤丹。 此物宫中多见,便是这九州清晏里,书案上随手拈来也有不少,更别提圆明园隐秘之处,另有丹房。 此外,妃嫔公主中也有不少佩戴朱砂饰品的,皆因此物能化解太岁,辟邪消灾,安眠通血脉。 真是要查来处,渠头多不胜数。 御药房也是一处——因着此物即可入画,又可入药。 便说是宸嫔画画时故意污损上去,也是说得通的。 这人特意选了这样常见之物,可见心思谨慎,想必便是这点朱砂,也是许久之前早已囤积下的——待得此时便是查起档来,也早已痕迹全无。 更何况画像上红迹数点,所耗之量甚微——发簪之间,指甲之上,随身的任何细微小物中,都可藏匿,此人若是藏在身上,寻着机会见缝插针,也未可知。 此人今日下此黑手,显然便是见宸嫔盛宠之下,暗生妒怨。 胤禛目光沉沉地落在吉灵隆起的腹部,心底起了一层寒意——这事儿,当场发作不得,只怕对灵灵不利;可待到宴席结束,也已经错过了时机。 让他这般咽下去? 委实恼火得很! 见吉灵脸色不好,知道她是吓着了,胤禛伸了手臂就把她搂进怀里,她柔软而隆起的腹部抵在他身侧,胤禛一下就觉得更心疼了。 他拥着的她,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啊。 这两个人,都全心全意地信赖、依靠着他。 吉灵把脑袋扎在胤禛肩膀上,也是胸口闷闷地,说不出话来——被人背后下黑手的感觉……如蛆附骨。 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觉得从前胸到后背都透着一股恶心。 万幸这人低估了胤禛对她的信任和情意。 胤禛拎着那张画像,在灯下又冷眼看了一瞬,才对吉灵道“给朕准备画像的这事,都有谁知道?” 是啊,若不是事先知道宸嫔准备的贺庆之礼是一纸画像,怎么会想到用赤丹污损呢? 吉灵细细地想了一瞬,才摇摇头,无奈地道“没有。除了天然图画里的奴才,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 胤禛点点头,略一沉吟,忽地眼光一闪,又道“朕瞧着你平日里与张氏还算亲厚,与她提过么?” 吉灵摇了摇头,道“我和她,是说过不少闲话,但是贺礼的事情,倒还真的一句也没提过。“ 生煎根本就没心思给皇帝好好准备贺礼。 吉灵又顿了顿,道“今天下午,我出发之前,画都是好的,天然图画到九州清宴的路途又短,经手的只有我身边的三个宫女,若是……” 她说到这儿,忽然顿了一下,眼光一闪,道“宴席过半,需要各宫献礼的时候,我记得奴才们倒是都去了一边的厢房等候!” 胤禛扬声就喊道“苏培盛!” 苏培盛一躬身就上前来了。 胤禛语调平平地道“把宸嫔身边的宫女叫进来。” 苏培盛一怔,抬头见皇帝脸色,又见宸嫔站在旁边,脸色也是不大好。 他不敢多出一声,转身就麻溜地出去了。 不一会儿,七喜、碧雪,怡泉三个人都被他提小鸡一样地,领了进来。 九洲清晏的侧殿,奴才们还是第一次进入。 三人唬得不敢抬头。 见苏培盛示意她们上前,三个宫女只好抖抖索索地小步行到皇帝面前跪下。 便听皇帝声音也不甚大,只是淡淡道“今儿宸嫔的贺礼,是谁看顾着的?” 碧雪和怡泉吓的一抖,却又不能不回话,只能互相看了一眼,磕头下去,颤声道“回万岁爷的话,是奴才看顾的。” 碧雪只说了这一句,就觉得上下牙关都打颤了起来,皇上既然如此问,必然是贺礼出了问题。 无论出什么问题,是谁造成的,归根究底——她们两个看顾的奴才都逃不了责任。 便听皇上声调依旧是极平稳的,也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道“等候献礼之时,你二人又在哪?” 碧雪磕头下去,颤声道“奴才们就在厢房中等候,寸步未曾离开!” 她顿了顿,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硬着头皮道“厢房中奴才将要排队进入正殿之时,奴才与张贵人身边的贴身宫女麦冬说了几句话,除此以外,别无他事。皇上面前,奴才不敢有一句谎话!” 她这么一说,怡泉也跟在后面捣蒜一样磕起了头。 九州清晏正殿中,苏培盛早已退了出来,抱着拂尘在昏暗的殿中微微踱着步子,来回走动了几圈。 他走到殿门口,便被殿外的秋风一激,鼻子一酸,立即打了个喷嚏。 小陈子立即就拿着披风过来了,他抬手要给苏培盛罩上。 苏培盛肩膀一抖,眉毛一挑,抬手就阻了,哑着声音斥道“万岁爷还没歇下呢,成什么样子!” 小陈子刷地收回了披风,向掩着的侧殿殿门瞧了一眼,这才挤眉弄眼地向苏培盛笑了笑,抬手掩在嘴边,悄悄地道“苏公公,里面这是……?” 苏培盛抬头负手,望着夜空,自出了一会神,却是一声也没吭。 () ap. 第二百六十五章 疑云 , 九洲清晏侧殿中。 吉灵这时候也听出头绪来,接着胤禛的话头,便问碧雪道:“你与麦冬说话之时,贺礼在什么地方,谁看着?” 碧雪满脸涨红,眼圈也红了,又想到主子平日里待奴才们的好处,羞愧得几乎不敢抬头看吉灵,结结巴巴道:“回主子的话,当时人多人杂,九洲清晏中的公公催着奴才们,皆将贺礼放在一旁并列的三张长桌案上,待得奴才们腾出了手,公公便教习大家如何按队列两边进入……”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磕下头去,终于泪流满面道:“奴才该死!奴才没把主子交待的事儿看顾好!奴才该死!” 吉灵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向怡泉,紧紧抿着嘴唇问道:“她去找人说闲话了,你呢?你没看着?” 怡泉方才是一直躲在碧雪身侧后的,这时候听主子问到了自己,不由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便看向了碧雪。 只见碧雪伏在地上,不住磕头,从耳根到脖子都涨得一片通红——并看不见她的神情。 怡泉颤抖着嘴唇,收回眼神,嗫嚅着没敢立即出声,忽然便听皇上冷冷地道:“想留个全尸的,自己把话说清楚。” 这话一出,两个宫女眼前霎时一黑。 碧雪本来是伏在地上磕头的,直接四肢瘫软,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怡泉的魂也要飘飘地出了壳。 待得她稍微回过来一点神,才发觉自己面上热滚滚,黏糊糊的一团,却是眼泪鼻涕全部都吓出来了。 怡泉连滚带爬地,就向吉灵方向膝行了几步。 宸嫔主子是个心软的! 她抬手擦了一把眼泪,知道这条小命是必然保不住了,心底反而安静清明起来,颤抖着对胤禛道:“回……回皇上的话,奴才下午从天然图画出来时,身上……身上偷偷揣了两只果子,只是想着做活时若是饿了,尚能抵抵…… 后来碧雪姐与人说话之时,奴才见小芬子在厢房门口外面,奴才便走去,将果子分了一只给小芬子,他可为奴才作证!” 她不敢抬头,只是低着头泣声道:“当时,小芬子立即将奴才赶了回来,还斥责奴才——道是主子贺礼旁边一刻也不能离人。 奴才走去走回这一行动,前后也不过一瞬的光景。” 胤禛沉默了一瞬,忽地冷笑了一声,瞧向吉灵道:‘’你这院子里,倒难得还有个不糊涂的!” 吉灵也沉默了——两个宫女,一个与麦冬说了几句闲话,没留神贺礼;一个跑去厢房门口,更是看顾不到。 怡泉也就罢了。 可碧雪平日里,也不是不警醒的性子——她会如此与麦冬闲聊,必然是厢房之中,别宫宫女,人皆如此,这才一时松懈了下来。 是啊,万寿佳节——妃嫔们在前殿聊天。 主子们有主子们的应付,奴才们有奴才们的快活。 那么一群奴才在厢房里,个个也不是锯了嘴的葫芦,万寿佳节,整个宫里的奴才,人人都有赏钱,谁人不高兴? 人多音杂,嗡嗡扰扰,下黑手的人只怕就藏匿在人群里。 若是贺礼旁边,一瞬间无人看顾,那人瞅准了时机,污洒画像上几点赤丹,又是什么难事? 要命!这岂不是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她都想到了,胤禛早已比她先想到了几层,更兼着三四种设想在心中滚了一滚,一时也是头绪纷乱。 他绷着一张脸,站了起来,扬声就喊苏培盛进来。 苏培盛麻溜地就钻了进来,就看皇上指着地上两个还在抖抖索索的宫女,看都没看一眼,恨恨地扔下一句:“一人二十板子,马上打!” 苏培盛利索地连连应了,心里却是跳了跳。 他悄眉悄眼地望了宸嫔娘娘一眼——宸嫔身边的宫女被打板子,还是二十板子,可着实不轻! 便是年纪轻轻,身强力壮的小太监,二十板子下去,也要疼得眼睛直翻,两条腿跟兔子一样直蹬,三十板子下去,嘴里就该吐白唾沫了。 若是过了四十板子,能不能保得住两条腿,就看祖宗和爹娘的造化了。 碧雪和怡泉,却是大喜过望,听了皇上这句话,两个人就跟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捡了一条命似的,一脸鼻涕一脸眼泪地磕了头给皇上谢恩。 两个人出去后,吉灵只听得外间的奴才们来来回回走着,搬着打板子要用的长凳等物,长凳凳腿划过地面,发出滋滋啦啦的拖曳之声。 又待了片刻,便听院子里噼里啪啦皆是打板子的声音,两个人同时受刑,此起彼伏。 有小太监在旁边高声计数,碧雪和怡泉却是没发一声惨叫,只有闷闷的哼声,声音时高时低——宫女打板子是不准发出一点声音的。 但是这种闷声比出声惨叫,听着还让人毛骨悚然。 胤禛拉住吉灵的手,带她到一旁坐下,忽然便瞧了她一眼,道:“你素来是个心软的,这会儿却不替她们求情了?” 吉灵垂下脑袋,不吭声。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我要是再拦着,就是害了她们。” 胤禛没说什么,缓缓摸了摸她头,伸手把吉灵拥进怀里,眼光沉沉地望着前方——两个奴才是该死! 就算今儿是万寿节,他也想打死这两个奴才! 但是人不能死在宸嫔还在九洲清晏里的时候,无端端引来后宫对宸嫔的诸多揣测。 胤禛沉默地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吉灵的头发,又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脸颊,低头看了她一眼,见灵灵懊丧地垂着头不说话。 好不容易挨到了十八、十九板子,待得听到那数数的太监报到“二十”的时候,碧雪抱着凳子的手再也把握不住,瞬间就要从长凳上滚了下来。 七喜在旁边红着眼圈,就看碧雪整个人都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疼得挣出了一脸的汗珠子。 她伸手匆匆忙忙地给碧雪整理好了衣衫,又帮她胡乱的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小芬子沉默地背着身子等候在一边,便听七喜哽咽着道:“芬子。” 小芬子立即转过身去,俯身下去,就和七喜一起,两个人把碧雪半拖半抱了起来。 碧雪额间的刘海已经全部湿成了一络络,有气无力的瘫倒在小芬子肩上,又攥着七喜的袖子不放开。 经过那负责看板子的太监身边,小芬子低声道:“兄弟,承情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不怪 , 那太监正是景田。 他嘴一咧,对着小芬子笑了笑,随即收敛了神情——刚才打板子时,听着噼里啪啦地响,其实内中根本伤不到筋骨,也就是看着听着吓人,回去养一阵子便能走动自如。 小芬子是宸嫔娘娘院子里的人,他巴不得卖个人情,送个好呢! 没准儿什么时候,他若是犯个禁忌,惹恼了皇上——借着今儿这份人情,他还能通过小芬子去求宸嫔娘娘开口救救他。 宸嫔娘娘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得宠。 在这后宫之中,手中有余力的之时,只要能拉别人一把,尽量就拉一把。 给别人留下余地,就是给自己攒条退路。 再说了,宸嫔娘娘身边的宫女——既然皇上只说打二十板子,那就是没要她们的命。 皇上都不要她们的命了,他就更不能把两个姑娘打出个三长五短来。 仔细想想,皇上留着她们的命做什么? 还不就是因为宸嫔娘娘被她们侍候惯了,皇上只好替娘娘留着。 把两个丫头得打缺胳膊断腿的——得罪了宸嫔娘娘,他何苦啊? 七喜帮着小芬子,连扶带抱地把碧雪送到九洲清晏正殿前,转头看时,见小洋子已经去搀扶怡泉了。 怡泉瞧着倒比碧雪好一些,还能勉强站起来行走,她扶着小洋子,一瘸一拐地,吃力地挪到碧雪旁边,两个人齐齐跪下,对着皇上的方向磕头谢恩。 胤禛在里面听着,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 苏培盛侍立在旁边,见了皇帝手势,眼皮一动,出来背手关了殿门,踱步从殿中出来,待得走到碧雪和怡泉面前时,他站定了身子,目光不急不忙地从七喜等人脸上扫过,又瞧着碧雪和怡泉衣衫上透出的血迹。 苏培盛随即移开了眼光,声音里透着怜悯道:“万寿佳节,天子开恩哪!你们……” 他对着外面挥了挥手。 七喜终于彻彻底底松下一口气来,她上前就摁着碧雪的脑袋谢了恩,小芬子在一旁半搂半抱着碧雪,苏培盛眼光从他脸上觑了一觑,似笑非笑地抖动了一下眉尖。 说话间,天然图画的奴才都上前来帮着把碧雪和怡泉扶起。 九洲清晏殿内。 “就是谢了恩,旁的也没什么——两个丫头都打懵了,听说皇上放她们回去,奴才瞧着那神情是庆幸极了。” 苏培盛站在胤禛面前,眉不动,眼不抬地,一字一字地把刚才来那个姑娘的神情语气描述了一遍。 胤禛背着手站着,听了一遍,又瞧了一眼吉灵,最后道:“知道了。” 苏培盛清楚得很:皇上说“知道了”,意思就是嫌他啰嗦了。 他立即识趣地闭上嘴,磕了个头,猫着腰就退下了。 胤禛将衣袍下摆一撩,在桌案后坐下,那张画早被他移在了一边。 吓也吓过了,打也打过了——两个宫女瞧来手上还算干净。 干净就好。 做奴才,第一便是要干净——手要干净,心也要干净。 脑筋不够灵活,心思不够细腻,眼神不够警醒……这些问题都能慢慢调教,只要不是蠢到了家,总是能开窍的。 关键还是这底儿。 他沉吟着没说话,把吉灵拉到身边来,眼见着夜深了,便喊人进来侍候着洗漱,苏培盛在外间,赶紧就让小陈子把七喜给叫进去侍候宸嫔娘娘了。 九洲清晏是帝王寝宫,又无皇后在此,地儿阔大,洗漱之时,气派也大,光是侍候的宫女,就分了三组人进进出出。 胤禛怕吉灵不自在,还特地减了一组人。 最后贴身侍候吉灵的,还是七喜。 待得好不容易两个人都并排躺下了,夜也深了。 吉灵刚刚一侧身,就觉得肚子里的宝宝动了动,似乎是张手舞足地在肚子里翻了个身,还抡起小拳头,轻轻打了一下母亲的肚皮,有点气呼呼的样子。 吉灵没敢再动,抬手温柔的抚摸着肚子,又恢复了平躺的姿势。 果然宝宝对这个姿势比较满意——被吉灵摸了好一会儿之后,宝宝终于在娘亲的肚子里安心睡着了,没有再做任何动弹。 胤禛伸手揽了吉灵在怀里,两个人在黑暗中沉默着——虽是沉默,却都觉得此时的言语已是多余,彼此都知道对方内心中所想。 吉灵微微闭了眼,转头就去贴着胤禛的脸。 胤禛轻轻苦笑了一声,道:“淘气!”,知道灵灵不过是故作轻松,怕自己担心她,才有意安慰自己。 胤禛想到这一层,就觉得心中越发闷塞了。 他与她碰了碰头,两人耳鬓厮,脸颊相互挨擦。 过了很久,吉灵才闷声道:“我已经很小心了。” 胤禛没说话,他冷冷地注视着黑暗中,窗户缝里透进来的一线月光,过了许久才慢慢道:“灵灵,这不怪你。” 吉灵终于还是没忍住,翻了个身,伸手去搂住了胤禛的脖子,就把整个脑袋一扎,埋进了胤禛的肩窝里。 胤禛抬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感受着她衣衫下透出来的体温,指尖轻轻地拂过吉灵一节一节的脊椎骨。 吉灵在被窝里胡乱抓着胤禛的袖子,又把手往他腋下塞了塞,寻着温暖的去处。 胤禛想着她是冷了。 他用力把被子往上提了提,严密地遮住了被窝口松松垮垮透进来的风,又揽紧了吉灵的肩膀,这才低声道:“还冷么?” 吉灵点点头。 整个圆明园,此时尚在秋日之尾。 白天之时,有时日光极好,中午秋阳烈烈。 天冷之时的一套应对举措还未施行,加上孕妇多半体热体燥,多半是不畏寒的,胤禛自己更是身强体健,从不畏寒——整个九州清晏里压根儿就没开始做取暖的准备。 他一撑侧边床榻,利索地坐起来,扬声就喊奴才进来,道先添两个火盆,却被吉灵拉住了袖子。 她往他怀里又钻了钻,摇了摇头。 胤禛挥了挥手让那两个宫人退出去了。 他整个儿被她弄得没办法。 看着她就这么一往前,他反而往后避让了,就生怕不小心碰着了灵灵的肚子。 两个人折腾几下,吉灵身上有了点暖意,终于安生下来。 她是冷,但不是心冷。 欲望,权势,富贵,帝心,宠爱,龙嗣,阿谀,妒恨……身处后宫之中,无论是从前做吉贵人时,还是现在的宸嫔娘娘,她从来就没抱着“只要我好好对别人,别人就也会一样对我好”的期望。 第二百六十七章 回紫禁城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父母本是在世佛,何必灵山朝世尊——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世界上最无私,最深沉的爱。 事实上,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必须对你好。 宸嫔娘娘身边宫女被打了二十板子的消息,在整个九洲清晏里封锁得严严的。 第二天,吉灵回到天然图画里。 内屋中,碧雪和怡泉跪在她面前,脸色都是枯黄枯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在皇上面前,她们是畏惧,在宸嫔主子面前,她们却是羞愧。 羞愧得不行! 尤其是碧雪,整个人都抬不起头来,一直在道“奴才是一千个、一万个糊涂了,皇上便是把奴才打死了,也是该的!” 怡泉跟着磕头,趴下去的时候,动作又牵扯到了身后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便听主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头问七喜“药都给她们上了吗?” 听着主子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个,碧雪的眼泪顿时止不住地往外冒。 她抬手就狠狠打着自己耳光,哭着道“主子,奴才不配!奴才是个瞎了眼的,哪儿配主子对奴才这么好!” 吉灵向后仰了仰身子,靠在椅子背上,由着碧雪打了自己五六个耳光,眼见七喜上去心疼地拉住了碧雪的手,这才出声道“还记得我以前常常对你们说的——出了天然图画,需得更加警醒,外面可不比咱们院子里吗?” 话音刚落,却听怡泉身子咕咚一栽,有点精疲力尽,撑不住了。 吉灵便让七喜喊人进来,把她给扶走,去宫女们的值房里休息了。 待得怡泉出了去,吉灵让七喜将门窗都关了,屋中只剩下七喜,碧雪和她自己主仆三人。 吉灵这才慢慢道“这一次,这人时间紧促,只能污损本宫为皇上画的画像,几点赤丹,也是慌慌张张洒上去的。 可是碧雪——倘若昨天,你再大意一些,这人的时间再从容一些……” 吉灵慢慢抬起头,眼光盯在屋角一处幽深的角落,低声道“若是匣子里调包成了孝懿仁皇后的画像或是先帝的画像,被红迹覆面呢? …… 咱们主仆还能像现在这样,在屋里这么说话么?” 碧雪猛然抬头,望着主子,骇得说不出话来。 吉灵抬手,慢慢摸着肚子,从上而下摩挲了几遍,才道“这人既然是冲着我来,必然想一击而中,置我于死地不得翻身——之前毫无先兆,就是为了今日下手越狠越好。” 碧雪腿肚子都开始打哆嗦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之所以这天然图画能跟个世外桃源似的一般安乐,全是因为她们跟了个好主子——主子命好得宠,待她们奴才也宽厚。 打个比方来说主子现在就像一只扬风起帆的小船,带着她们顺风顺水。 若是没注意水流下阴森的暗涌礁石,这只小船一下子倾覆了呢? 碧雪闭上眼睛,磕下头去,紧紧咬着牙,什么也没说。 日后,她必须打起一万个警醒来,绝不能让主子再遭了人算计! 这天晚上,小芬子就报来了消息道是下午皇上议事的时候,又赏赐了主子的父亲锦绮如意和两件古玩,以示宠眷——东西虽然不贵重,却把周围人给羡慕得不行。 吉灵明白,胤禛这样对待自己的母家,就是摆明了做给那下黑手的人看朕信任灵灵! 他要那人知道宸嫔越是被人算计构陷,他只会越心疼越保护着宸嫔,绝不会对她生出一丝一毫的怀疑来。 在厢房里养了半个月之后,碧雪和怡泉终于算是差不多恢复了,这一次之后,碧雪说话做事都沉稳了不少,再不像从前那种活泼跳脱了。 怡泉就更别说了——每每想到万寿节的那件事,尤其是皇上说的“想留个全尸,自己把话说清楚”那句话,怡泉就吓得上下牙关直打颤。 多少天过去了,一想到皇上当时的语气,她就两腿发软。 主子心软,皇上心可冷硬着呢!要不然能做皇上? 要不是看在她侍候宸嫔主子的份上,只怕她这会儿早就在阎王老爷面前当差了! …… 皇帝的生辰是十月底,万寿节一过,便进入了十一月,吉灵越发谨慎,几乎闭门不出,连门口的一块观湖景的空地也不去了。 转眼间就到了十一月中旬,冬至一日日临近了。 从汉代起,冬至便是国家中最重大的节日之一,明太祖朱元璋规定,一年有三天假期元旦、万寿节和冬至。 清宫中,从顺治朝开始,更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也是皇帝最忙的一天从一大早开始,就得祭天祭祖——既然祭天,那便是一定要回紫禁城的。 整个圆明园的妃嫔们都在收拾。 天然图画里也不例外。 其实来的时候,带的东西还不算多,这一趟回去,东西就超多无比了——首先便是封嫔时候的一堆赏赐光是吉服,吉服冠,花盆底鞋就占了十几只箱子。 更别说还有平日皇上大大小小的赏赐,吉灵是让七喜拿着登记册子一一记录的,这时候一对照,就发现其实有的东西四爷明明已经赏赐了一次,结果过了一段时间又送来了一模一样的。 而且四爷给她的赏赐,除了常规的那些珠宝首饰,书画布料以外,其他还有很多很精致的小玩意——若是按照四爷的审美,他肯定是觉得不够大气,大方的。 但是他知道灵灵就喜欢这种花花绿绿的小玩意。 吉灵站在一群箱子中,有点被刺得炫目——她被赏赐包围了,也被这个男人对她的疼爱给包围了。 这满箱子一堆一堆的琳琅满目,都是四爷对她的一片心啊。 到了临行前一天,内务府又送来了两箱装饰极精致华美的钿子。 所谓钿子,其实就是清宫中妃嫔的一种装饰。 在康熙朝中期,钿子开始出现,到了康熙朝晚期,钿子已经基本成型。 真正的普及开来,就是在雍正朝——四爷这个时候。 一个钿子,从里到外由三部分组成,即骨架、钿胎和钿花。 最里面的是骨架,一般用藤制作,骨架之外的是钿胎,罩在骨架之外,以骨架作为支撑,再外面才是装饰。 吉灵一开始看着这种装饰,觉得它简直就像一个大黑铁盘子,上面点缀着各种珠宝,顶在头上,很有点喜感,但是对着镜子戴上以后,她就“真香”了。 真好看啊,显得脸特别小。 .。.. 第二百六十八章 玉兔满钿 吉灵忽然就想到了那一日万寿节时候,谦嫔给皇上呈上贺礼的时候,头上就没戴吉服冠,而是钿子。 其实,如果不是有很严格的要求,穿着吉服的时候搭配吉服冠或是钿子,都是可以的——这两种发饰在清宫之中,差不多隆重程度在同一级。 和吉服冠一样,在清宫之中,妃嫔佩戴的钿子颜色也有季节性的变化,冬春两季多点缀金质和珊瑚等暖色,显得艳丽华美,尊贵;立夏以后,就会换成玉饰为主,颜色为白色和绿色,显得温润内敛,夏日里看着,也觉得清爽宜人。 万寿节的时候正是深秋,谦嫔戴的钿子却是夏日里的颜色,和身上的吉服两相映照,越发显得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动人。 记得当时胤禛还看了谦嫔好几眼。 吉灵低头看了看这整整两箱子钿子——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着宸嫔娘娘年轻,内务府送来的这两箱新制作的钿子都是满钿式样——深色的绒面钿胎上,缀满珠宝、玉石、珊瑚,还有各种材质雕琢而成的草虫等,分外奢华富贵,满满的遮掩之下,钿胎的底色几乎露不出来。 此所谓“满钿”。 除了满钿,满清妇女的钿子还有“半钿”和“凤钿”。 年纪大的妃嫔们,为了显得稳重,不宜过分花哨,就只能戴“半钿”了。 而“凤钿”就更特殊了。 七喜和碧雪一个人清点,一个人登记,待到到了最后一只钿子的时候,七喜噗嗤就笑了出来,捧着那只钿子给吉灵看。 吉灵一转头,顿时眼睛就亮了——好可爱啊! 那只钿子上,不同于常见的花草图案,而是用淡紫色的玉石雕琢了满满一圈小兔子,从钿头到钿尾,小兔子之间以口衔尾,相互连在一起,吉灵数了一下,足足有七只! 兔子之上,才有一些桂花和蝴蝶的图案,也很是素淡简洁,正中间还用黄玉雕了一只小小的月牙儿。 梦幻的淡紫色和这种嫩的像小鸭子一样的鹅黄色配在一起,出来的效果就特别仙气飘飘。 七喜看着,忽然就想起来了,对吉灵道“主子,前阵子皇上赏赐的旗装里,有一件雪灰色缎绣四季花篮纹棉的,就是兔子图案,主子还记得不?奴才特地留下来,没收进库房里,料子是冬天的绒料,回了紫禁城,差不多就能穿了!” 她一说,吉灵也想起来了,点点头,道“对,是雪灰色,这颜色倒是正好配上了。” 内务府织造各宫妃嫔旗装时,皆有图样小册,想必这钿子也是下面人曲意逢迎讨好,为了方便宸嫔娘娘一身搭配的。 另外还有一只勒子——所谓勒子,就是类似于头箍的一种软带,带钿子之前,要先把勒子戴上,这样可以防止钿子滑落以及在妃嫔额头娇嫩的肌肤上压下痕迹。 这勒子也是雪灰色,上面蒙了一层妆花纱,最后面的扣子处绣了一只小兔子。 吉灵将一套玉兔钿子交给碧雪,嘱咐道“这个我很喜欢,好好收着。” 碧雪躬着腰,高高举着双手捧着接了过来。 她一手握住钿子边沿,一手伸进钿胎内部,仔仔细细摸了一圈,又对着光缓缓将那钿子转了一圈,蹙着眉尖仔细看了一遍,才收起来。 …… 临行之前,吉灵让七喜和小芬子两个人——一个负责前院后院的膳房、奴才值房,一个负责正厅、内屋,带着天然图画里的太监宫女们,把前院后院都地毯式地检查了一遍,分门别类,把条目全部都清清楚楚记录了下来。 既不要少什么东西,也别回头多出什么东西来。 另外,她怕路上万一在马车里孕吐,还让七喜把铜盆、毛巾、乌梅糖,漱口的香茶水,换洗的衣裳,膳房里的糕点,路上吃的水果,一系列东西,都细细地列了个单子,又逐条逐步的一一检查,确保没有遗漏。 圆明园中,自有内务府的一套齐全人员班子,接手各位妃嫔走了之后的院落打扫、修葺、维养工作,以待皇帝来年再行驻跸。 九洲清晏里。 胤禛其实是不想让吉灵回紫禁城的,就怕她路上车马劳顿,动了胎气,但是若是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放在紫禁城,他就更不放心了。 最后胤禛决定了个两全之策,下旨意为宸嫔准备特制的暖轿,内中舒适宽敞自然不必多说,关键是——以人力抬轿子,相较于马车的车轱辘直接在地面上颠簸,便好了许多。 只要侍轿的太监走得足够平稳,灵灵坐在里面是没多少颠簸的。 侍轿的太监都是内务府特地挑出来的,一个个走得又稳又快,还特地配了两班人马,轮流休息。 苏培盛把一切打点的妥妥当当。 之后,就是回了紫禁城住哪儿的问题了。 一张东西六宫的地图摆在吉灵面前。 吉灵没多犹豫,就指了咸福宫。 这处宫室在西六宫中,体量略小,格局方正。 虽然没有长春宫、翊坤宫瞧着气派奢华,但是院落布局足够紧凑,相对来说隐私性更强,更加安全。 胤禛一看吉灵指着咸福宫,不由得眉头一皱,伸手叩了叩永寿宫的位置,道“这儿离朕的养心殿最近,不好么?” 吉灵点头道“好是好,就是太好了。” 胤禛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她是被前一阵子画像的事情吓怕了。 她这么憋着自个儿,他却不乐意了,一瞪眼,眉毛一挑“重挑!挑个好的,这是大事,可不是住着一天两天的。” 以后还有孩子呢,咸福宫那么小,又挤在角落上,怎么住?笑话! “长春宫呢?”他抬手摸了摸她脸颊,轻声问她。 吉灵唬了一跳——四爷难不成是动了心思,要把齐妃娘娘给挪出去,给她腾地方? “我就看这咸福宫,感觉特有眼缘,要不还是就这个吧,真的挺好的!”她赶紧指着图纸,试图说服四爷。 她顿了顿,拉了拉胤禛的袖子,跟他解释道“我以前也就住景阳宫里的一个侧院,地方一下子换太大了,我还不习惯呢!” 胤禛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道“再大的地儿,朕陪你几日,你也就惯了,不怕。” 再说,现在的奴才也越来越多了,她想要以前景阳宫侧院那么大的地儿,那么多奴才可装不下。 到最后,吉灵只好蔫蔫地垂了脑袋,表示投降“……我都听皇上的。” 胤禛哈哈一笑,一摆手,让殿里其他的人都下去。 等到大殿之中,就剩他们两个人,胤禛才握住吉灵的手,带着她走进内殿里。 两个人在窗下坐下,他一伸展手臂,吉灵自然地就歪倒在他怀里了。 胤禛在她额头上挨擦了一下,沉默了良久,也似乎是思索了良久,最后,他慢慢地道“灵灵,朕将承乾宫给你。” 承乾宫? 吉灵一下就坐起来了。 .。.. 第二百六十九章 承乾宫主位 承乾宫的来头可不小。 听着这名字就知道——承乾承乾,何谓“承乾”? “乾”和“坤”相对应。 “乾”是皇帝,“坤”是皇后。 皇后娘娘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皇帝是天,皇后就是地。 比如“翊坤宫”——翊,有辅助的意思,“翊坤”就是辅助中宫娘娘。 而“承乾”两字,表示承顺皇宠天恩。 光是从名字的释意,就能看出,能住进这宫里的妃嫔,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绝对不一般。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承乾宫历来为宫中最得宠,或最受皇上看重的后妃居住。 这里曾经住过崇祯皇帝的田贵妃、顺治皇帝的董鄂妃。 这座建于明永乐十八年的内廷东六宫之一,地理位置十分优越,距离乾清宫很近。 虽说如今天子多半出入于养心殿,可它和养心殿之间,距离也不远哪! 更不必说紫禁城中南尊北卑,东首西次——承乾宫在东西六宫中,地位风头无二。 消息第二日便传到了乌拉那拉氏的坦坦荡荡中。 “承乾宫?” 乌拉那拉氏从口中吐出这三个字。 然后,仿佛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炙热的温度一般,她猛地闭了嘴。 得知了消息的皇后,离开圆明园的前一夜,久久地没能入睡。 她眯着眼睛瞧着殿中一片虚无的黑暗——承乾宫,对于天子来说,是宠妃居处,但是对于胤禛来说,还有另一层意义。 先朝康熙爷的孝懿仁皇后,生前也是住在这里的。 康熙十六年八月,康熙帝第一次大封后宫,遏必隆之女钮祜禄氏被册立为皇后,佟佳氏被册封为贵妃,成为满清第一位受封的贵妃,盛宠无双,入主承乾宫。 康熙十七年,皇四子胤禛一生下来就被送到了承乾宫抚养,由佟佳氏亲手带大。 这一养就是近十载光阴。 康熙二十八年,佟佳氏去世,康熙帝再未让任何妃嫔入住承乾宫——承乾宫宫中一切,皆保持原貌,由专人精心每日打扫清理。 直到胤禛登基,他也没有允许过任何后宫女子入住承乾宫。 乌拉那拉氏翻了个身,在黑暗中怅惘地想着承乾宫——多么美好的名字,听着就温柔婉顺。 这座装满了帝王温情的,沉默了许久的华美宫苑,即将迎来它新的女主人——宸嫔。 …… 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日,天子结束了对圆明园的第一次驻跸,返驾紫禁城。 按照安排,这一天早上,到了时辰,众妃嫔们或步行,或乘坐肩舆,最后都要在九洲清晏旁边的如意桥头集中。 在宫人的引领下,众人过如意桥,在勤政亲贤殿西门口,排得长长的浩浩荡荡的马车等候着启程。 众妃嫔们按照位份顺序一一被宫女们扶着上了马车。这时候,为宸嫔娘娘特地准备的轿子顿时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吉灵一欠身,赶紧就钻进了轿子里。 幸好从圆明园到紫禁城的距离并不算远,早上出发,半路中休息了一次,待到中午时分,浩浩荡荡的天子行驾终于到了紫禁城门前。 这一去,不知不觉已经是三个多月的光景。 看惯了圆明园的湖光水色,一时间,吉灵望着紫禁城的红墙黄瓦,恍惚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众多繁琐仪节过后,妃嫔们又换了轿子,被抬着缓缓进入后宫,往西六宫方向而去。 紫禁城毕竟极大,走了好一会儿。 吉灵一路已经困乏,这时候知道到了紫禁城,精神一懈怠下来,坐在轿子里,居然有点昏昏欲睡。 她靠着轿子壁,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下了。 七喜撩起轿帘,声音里含着一丝掩盖不住的兴奋与激动,对吉灵禀道“主子,承乾宫到了,还请主子下轿!” 吉灵一听说承乾宫已经到了,瞬间睡意全无。 她立即坐了起来,顺手扯了扯身上压出来的衣裳褶子,扶着七喜和碧雪的手就钻出了轿子。 刚刚一出轿子,就看见依云和小可子两个人,还有景阳宫东侧院里另外两个没带去圆明园的杂役太监,都站在一边等着。 见吉灵出来,四个人都刷刷地打袖子,满面喜色地跪下去,大声齐齐道“奴才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恭迎宸嫔娘娘回宫!” 主子走的时候,还是吉贵人,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宸嫔娘娘,而且肚子里还怀上了小主子,怎么能让人不高兴! 吉灵望着这四张熟悉的脸,心情也一下子更好了,笑着就抬手道“好,都起来。” 四个人齐刷刷地站起来。 依云没见过怡泉和另外两个宫女,猜到大抵是圆明园主子封嫔时候带回来的婢女,便向怡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眼。 众奴才簇拥着吉灵向承乾宫的正门,一座黄琉璃瓦门走去,待得走到门口,吉灵抬起头,便看见牌匾上龙飞凤舞书写着三个大字——“承乾门”。 “主子仔细脚下!”小芬子一路猫着腰,小跑在吉灵侧前方,这时候就提醒着。 那门槛分外高,吉灵微微提起衣袍下摆,迈过去,被七喜和碧雪扶着,稳稳地走了几步,站住了脚步。 她站在承乾宫庭院中,向四周环顾了一圈。 以后这就是她的地盘了。 吉灵轻轻吐了一口气。 承乾宫地方很大,分为两进院,一进院子,绕过四扇木屏门影壁,便是正殿,上书匾额——“承乾宫”。 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庑殿顶,前檐明间安扇门其余为檐墙,山墙两侧有卡墙,还有一个小门通到后院。 前有东西配殿各五间,硬山顶。 另外还有既可作库房,也可做膳房、奴才值房的耳房数间。 众人扶着她穿过前殿,吉灵眼前一亮——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么大一片天地! 后殿面阔五间,也是黄色琉璃瓦歇山顶。檐下施单昂三踩斗栱,梁枋饰以龙凤和玺彩画。 走进殿内,东西都有暖阁。 东暖阁旁边,还有一座屋子,看样子是用来做小佛堂的,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佛龛、经卷、佛像、玉如意法器、拜垫、花器、香炉、烛台、净水杯、供果盘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她把从圆明园请回来的佛像再供上去。 西边的暖阁,构造和面积都和东暖阁类似,但是采光更好了,窗明几净,若不是窗外的一树梨花,夏天的时候,屋子里肯定洒满了阳光。 临着窗子摆了一张长桌案,上面铺了桌幔,座椅案几,一应俱全——是个类似书斋功能的房间。 吉灵把整个儿承乾宫绕了一圈,花了不少时间。 最后七喜和碧雪扶着她在前殿正厅里坐下了,厅堂中的桌椅早就擦的一尘不染,桌案上的花瓶里插着鲜花,芳香袭人。 七喜又指挥着太监们,把宸嫔娘娘从圆明园带回来的箱子都全部送到正厅门口来,方便一会儿一样样核对整理。 .。.. 第二百七十章 尊贵 从圆明园带回来的箱子就多得吓人了,开始还说摆放在正厅门口,后来,渐渐就堆不下了,一直蔓延了开去。 小芬子、小洋子几个太监一直穿梭来去,始终没有停下,他们从一开始的干劲十足,到后来的气喘吁吁,再到最后的有气无力…… 吉灵坐在正厅中,亲眼瞧着满厅的宝贝——有的箱子这时候被七喜打开清点,内中一眼扫过去,金玉满箱,目不暇接。 吉灵自己心头都冒出了“奢侈”两个字。 宸嫔娘娘搬进承乾宫是中午的事情,等到下午,日头刚刚西斜,迁宫的正式旨意就被苏培盛亲自送来了。 吉灵跪着,蹲着身子听完了圣旨,谢恩。 苏培盛躬着腰把明黄色的圣旨送到了吉灵手上,笑眯眯地道“恭喜宸嫔娘娘哪!皇上赐娘娘居承乾宫,光是这份殊荣,便是宫里独一无二的! 皇上还有一口谕今日刚刚回了紫禁城,还请娘娘暂且委屈一日,好好休息。明儿一早,便有内务府的人过来——若是院落、回廊的铺排陈设,何处需要根据娘娘心意修改的,请宸嫔娘娘明日里但吩咐无妨。” 吉灵听着心里暖乎乎的,赶紧道皇上厚爱!” 她顿了顿,又道“皇上初回紫禁城,怕是千头万绪,事务繁多,承乾宫事不一定着急,请苏公公替本宫谢过皇上!有劳苏公公跑这一趟,辛苦了!” 苏培盛连连躬身,口称不敢,又妙语连珠地冒了几句喜庆话出来,最后眼光向周围溜了一圈,笑眯眯地告退了。 等到这位大总管带着人,不慌不忙地退出去了,吉灵将那圣旨交给七喜,就觉得身上有点乏了。 七喜扶着她进了前殿的东暖阁里。 暖阁中的窗下也有一张贵妃榻,垫子铺背全是碧雪带着人刚刚新换的。 她当初从景阳宫西侧院搬到东侧院,又从东侧院搬到圆明园中的天然图画。 身边的奴才们,已经跟着她搬了两次家了,自然一切越来越熟练。 吉灵躺了下来,七喜给她盖了被子,又拿来了丝绸眼罩给她戴上,吉灵只觉得困意潮水一般的袭来。 外间还在叮叮当当——搬家整理的事儿有七喜替她张罗,她这个主子不必事必躬亲。 吉灵闭上眼,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 在梦里,她梦见了时光已经到了雍正四年的五月,初夏时节,她生了一个白白胖胖,脸上还带着两个酒窝的,可爱的小宝宝。 梦里面,好像没怎么痛,宝宝就已经呱呱坠地了。 嬷嬷抱着孩子,喜洋洋地给她贺喜,一群奴才都跪下来大声道“恭喜宸嫔娘娘!贺喜宸嫔娘娘!” 胤禛坐在她床边,握着她手,也是眉飞色舞,开心得不行。 她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兴奋的神色——眉宇间,往日里的阴郁、还有隐隐的暴戾都一扫而光。 他握着她的指尖,送到唇边一一亲吻,只是不断道“灵灵,你辛苦了!” 胤禛的胡须微微扎着她的指尖,又痒又带着一点疼,她笑着往后一缩手,身上还有些虚弱,使不上劲。 她伸手要去抱宝宝,结果梦忽然醒了。 吉灵在贵妃榻上一颤,睁开了眼。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瞧着窗外的梨树,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还在圆明园中的天然图画呢。 她低头摸了摸自己肚子,肚子还是隆起的,宝宝安安静静地在母亲的肚皮里待着。 哎!吉灵怅然叹了一口气要是一觉醒来,就像梦里一样,已经把宝宝生出来了……该多好! 七喜听见动静,一挑帘子进来了,吉灵就看她脸上红扑扑的,额头冒着一层细汗,两只袖子都往上撸了一些起来,两只手指间还滴着水珠。 她擦了一把汗,对着外面做了个手势,悄声对吉灵道“主子醒了?谦嫔娘娘、李贵人、马常在来了好一会儿了,正坐在外面等着呢!” 吉灵一怔,这么快? 因着她刚刚搬了承乾宫,估计三个人是来贺喜的——可是贺喜也不用这么着急啊,你们刚刚从圆明园车马劳顿回了紫禁城,不累吗? 吉灵一边坐起来,抬手扶了扶鬓边的碎发,一边顺口就问七喜道“我困了多久?” 七喜一凝神,在心中算了算,道“回主子的话,不久,还差一刻就一个时辰了。” 那就是两个小时都没到。 吉灵看了看窗外的日头,还是下午。 七喜跪下,一边给服侍着吉灵套上鞋子,一边就微微喘着气道“主子今儿睡的时间不长,奴才带着她们,连行囊的一半都还没收拾好呢!” 吉灵站了起来,扶着七喜的手,走到了暖阁门口。 那暖阁门口,早有两个宫女守着帘子,见宸嫔娘娘出来,立即一左一右地躬身打起了帘子,又齐声道“宸嫔娘娘!” 吉灵走进了正殿中。 谦嫔正坐在那儿,李贵人和马常在坐在她下首,三个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别。 听见背后动静,马常在是第一个转过头来的,见着吉灵一身装扮,不由得眩目了一下,随即就跟装了弹簧似的,立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脸讨好的笑容,蹲下身去“婢妾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李贵人和谦嫔的反应就要比马常在慢上一拍了。 谦嫔扶着李贵人的手站了起身,李贵人上前来,恭恭敬敬地给吉灵行了礼“婢妾给宸嫔娘娘请安!” 吉灵和气地对着她笑了笑“李贵人起来吧,坐。” 她一转眼,瞧着马常在,也声音温和地道“马常在也起来。” 两个人都连连应了好几声,这才倒退着到了椅子旁边——李贵人可以坐,马常在按照位份,却是不好坐的,只能伺立在谦嫔旁边。 谦嫔上前去,要给吉灵行同礼,吉灵笑着摆手道“谦嫔,咱们就不必客气了。” 吉灵扶着七喜的手,走到主位的椅子前。 碧雪立即将软垫放了上去,又在吉灵背后靠上了一只软垫——谦嫔眼尖,一眼就瞧见了安置在宸嫔背后的那只藕荷色软垫是清宫中难见的八组二十四花篮绘花纹平金绣垫,间饰杂宝,这种垫子通常在养心殿里出现得多,显然是皇上赏赐给她的。 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压在背后。 吉灵坐下了,才见三人都盯着她,连谦嫔也不敢坐下。 见她坐好了,谦嫔才一侧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身子向前俯着,讪讪地笑着道“又是一阵子没见宸嫔姐姐了!” .。.. 第二百七十一章 偶遇 她冒出了这一句,算是打了个头儿,接下来,就是对这承乾宫中的气派和华美的赞叹了,末了,又道万岁爷对宸嫔娘娘真是有心——从圆明园回紫禁城,硬是一路的轿子送回来,就怕颠簸着娘娘。 光是这份心意就无人能及。 吉灵任由她们说——毕竟是马屁话,她也是人,说听着不高兴是不可能的。 她脸上挂着和气的微笑,但是一想到万寿节画像被调包的事情,吉灵脸上的笑意就开始变得淡了,眼神也缥缈了起来。 吉灵的眼神下意识地落在谦嫔和李贵人的手上,李贵人今日穿了一身梨花色的旗装,精心养的指甲却染了蔻丹,在素淡的衣装上衬着,越发显得一张娇艳动人。 谦嫔的指甲却是藏在镶着珊瑚的护甲里。 见吉灵的眼神注视着自己手,谦嫔下意识就把手向身侧一缩,瞧了自己左右手的镶珊瑚珐琅护甲,一时间心里便有些惴惴——瞧着宸嫔娘娘指甲上,干干净净的,除了两只戒子,其他什么也没有,倒是自己,四只护甲珠光宝气的。 等到谦嫔说得口干舌燥了,吉灵一转头对七喜慢吞吞地道“还不奉茶?” 一听这话音,李贵人立刻就闭嘴了,不多时,香茶已经送了上来,宫女们正在摆果子盘,外间太监便来报,道是懋嫔娘娘也来贺宸嫔娘娘迁宫之喜了。 吉灵抬手了吩咐让进来。 懋嫔进得承乾宫前殿来,上了台阶,一抬头,虽是极力不想在脸上流露出,还是被承乾宫的气派给震了一下。 吉灵就看她眼里极快地掠过一丝“你一个年轻的嫔位,怎么配住这么好的宫苑”的酸意。 谦嫔看见懋嫔来了,顿时胳膊肘就轻轻捅了一下李贵人,和她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懋嫔进得殿来,寒暄过后,谦嫔挑着眉,笑道“懋嫔娘娘素来是最喜欢闭门不出,一人清静的,怎么也赶着过来了承乾宫?” 这话的意思听着……像是讽刺她一把年纪了,刚刚回宫,就赶着要过来抱宸嫔娘娘的大腿。 是啊,宸嫔以前可不就是她宫里一个小小的吉常在么。 没想到世事难料,吉常在芝麻开花节节高,宸嫔竟反过来还要去巴结她了。 懋嫔眯眼瞧着谦嫔,就见谦嫔两腮的胭脂妆是着实花了心思的,淡淡的嫣红色晕染开——亏得她年轻,这样倒也不显得俗气,竟还有几分盛妆的风致楚楚。 懋嫔心中动了动来看一个有孕的妇人,却打扮成这幅妩媚的样子,谁还看不出你的心思? 她展颜一笑,大大方方地道“宸嫔妹妹本来便是景阳宫里的人,本宫来照看一下,恭贺她新迁也是应该的情分。 倒是谦嫔你——口头上说着看望宸嫔娘娘,却这般盛妆而来,真真叫本宫瞧不明白了!” 她向吉灵瞧了一眼,笑容意味深长。 谦嫔被她点破了心思,顿时一张脸挂不住了——她每次来宸嫔这儿,的确都是揣着心思,想和皇上来个偶遇。 上次万寿节,她上去献贺礼的时候,皇上不是就盯着她看了好几眼吗?当时,就连皇后娘娘都在边上瞧出来了。 不然也不会说那句什么“谦嫔也是个乖巧懂事的!”,给皇上敲边鼓了。 是啊,什么叫“也”? 意思就是宸嫔乖巧,她谦嫔也懂事啊! 皇上贵为九五之尊,除了宸嫔之外,再多疼爱一个女人又怎么样? 谦嫔一张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红的是想到了皇帝那一日剑眉下的眼神——看得她一颗芳心砰砰直跳。 白的是宸嫔娘娘又不是傻子,懋嫔都提醒得这般清楚露骨了,难保宸嫔不会对自己生了恨意。 这后宫里,谁不是这样?越是承宠,越是想着独得一份,绝不容许他人分一点去。 懋嫔丢下这几句话,就抬眼去看吉灵,只见她端坐在主位上,脸上从从容容,安安静静的,气定神闲地抱着个茶盏,静静听她们说话。 仿佛坐山观虎斗,又像看猴子耍擂台一样的——她在看她们唇枪舌剑。 懋嫔看着吉灵脸上的神情,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震动宸嫔,吉氏,已经和从前做贵人的时期又有些不一样了。 她能沉得住气的程度,出乎懋嫔的想象和意料。 懋嫔一瞬间,有些失神的想着。 …… 从承乾宫出来,谦嫔心里充满了满满的落差感——瞧瞧人家宸嫔娘娘的宫殿,瞧瞧人家奉茶用的茶具,任何一样拿出来,都是她谦嫔宫中这么几年都从没见识过的珍奇玩意儿。 她想着宸嫔用着那些东西时候,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就嫉妒的从心底都开始往外冒酸水——凭什么呀?开始不就是个小小的常在么? 要是论起点、资历、母家的话,比她谦嫔还差许多呢。 她之所以一趟一趟的往宸嫔那儿跑,其实也就是想多跟她接近接近,琢磨琢磨——到底宸嫔身上有什么好?能把皇上迷成这样,放着后宫不管不顾,只对她专宠一人。 若是说“爱新觉罗容易出情种”这种鬼话,她是压根儿不信的——这世上哪有什么情种,不过是诱惑的筹码还不够重罢了。 谦嫔这么想着,从承乾宫外的夹道一路走过,行路之时没注意路面,一不小心,花盆底鞋便磕绊在了一处低浅的路阶上。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子一侧,已经重重往路边跌了下去。 身后的宫女连忙伸手去扶,却没能来得及,眼睁睁看着谦嫔摔在地上,好在触手之处是一块草皮,除了泥土草灰污了手掌,主子倒也没受什么伤。 谦嫔又窘又恼,一把甩开那宫女的手,还没站起身,一股怒气先冲上心头——这人啊,运道不在身上的时候,处处都倒霉,喝凉水塞牙,连走个路还能被莫名其妙地绊倒。 她回头瞪了一眼那宫女,正要开口斥骂,忽然便见众奴才都面色一震,纷纷跪了下去。 谦嫔一回头,便见一群御前太监的服色——养心殿的奴才们正簇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往承乾宫这方向过来。 谦嫔的心一下就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不枉她往宸嫔这儿跑了这么多趟,终于,她的机会来了! 她蹙了眉尖,面上显出痛苦之色,伸手去抚摸着脚踝处,便听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越行越近,到了自己近前,终于停下了。 .。.. 第二百七十二章 投怀送抱 “这是做什么?” 是皇上的声音,皇上在问她。 谦嫔双颊飞红,就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乍然抬起头。 她楚楚可怜地望着皇上,便见胤禛此时也正背负着双手,脸上无波无澜的,只是一双眼淡漠地瞧着自己。 谦嫔咬了咬嘴唇,柔声道“皇上恕罪,嫔妾方才走到这儿,不小心摔了一跤,脚不知道是不是扭了……委实痛的厉害!” 她说完,伸手给贴身宫女,两个宫女半扶半抱着她起来,谦嫔刚刚站稳,便一脸惶恐地道“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她说完,刚要蹲下,脚下却一个踉跄,身体径直向前一摔。 胤禛本能地伸手一挡,谦嫔顿时摔进他胸膛里了。 她整个人跟没骨头一样,软绵绵地倚靠在皇帝身上。 苏培盛简直没眼看。 他在旁边把腰弯得更低了——行啊!谦嫔娘娘,虽然手段老套,但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谦嫔能有这想法,这胆子,估计就是万寿宴上被皇后娘娘那一句“谦嫔也是个乖巧懂事的”给诱发出来的。 过了一瞬,苏培盛直起腰来,便见谦嫔早被皇上交给她身边的贴身宫女扶着了。 苏培盛不动声色地喵了一眼皇上,就见他脸上神情虽然冷淡,但眼底却掠过一丝思虑之色。 苏培盛暗笑——他就说吧!皇上也是男人,总不会太委屈着自己,更别说还是九五之尊了,坐拥三宫六院,后宫佳丽。 宸嫔娘娘如今有了身孕,自然没法侍候。 他苏培盛可不相信皇帝会专情如此,难不成为了个宸嫔娘娘,皇上还能一直就不碰别的女人了? 怎么可能! 果然,胤禛忽然若有所思地回头,对苏培盛言简意赅地抛下一句“叫个太医,给谦嫔瞧瞧。” 苏培盛一叠声应了,见皇上脚下丝毫不犹豫,仍然是往承乾宫方向大步地去了,知道他仍然挂念着宸嫔娘娘。 苏培盛不由得心里微微一愣神——皇上只吩咐叫个太医来给谦嫔娘娘瞧瞧,却也没说怎么瞧?在哪儿瞧? 是直接把人给“瞧”到养心殿寝宫里去?还是把谦嫔送回她自己的居处,让太医去瞧伤情啊? 假如是后一种,那是很好办的,不过是皇帝对妃嫔的恩典罢了; 但若是前一种,他要操心准备的事情,可就多了,旁的不说,便是敬事房那儿,就是一堆记档的事情。 苏培盛一时之间竟有些拿捏不准皇帝的意思,皱着眉仔细琢磨了一会儿。 胤禛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了谦嫔一眼。 随即他什么都没说,大步流星地去了。 谦嫔被他这一眼看得脸红心跳,魂都要飞了,立时含羞低下了头,待得她抬起头,想要再看皇上一眼时,胤禛已经走远了。 从来没有认真注意过她的皇帝,今儿不但给她叫了太医,刚才还这么回头又看了她一眼。 皇上这是对她有意呢! 苏培盛本来还在苦思冥想着,到底怎么处理这件事,待得见了胤禛这个回头,顿时就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了。 …… 这一晚上,太医“瞧”过了谦嫔娘娘之后,苏培盛就过来胤禛面前禀报——道是谦嫔娘娘脚上伤情还是“不轻”,不可随意挪动。 苏培盛一边说,一边就偷偷觑着着皇上的脸色,脸上的笑意里隐隐带了几分暧昧。 皇上的脸也埋在一堆高高的奏折后面,看不清楚神情。 苏培盛心里想着敬事房快活了好一阵子,看来是又该忙起来了——自从吉贵人得宠,皇上已经好久没翻绿头牌了。 “不可随意挪动?”胤禛把手中正在批着的折子向桌案上一扔,问苏培盛。 苏培盛躬着身子,一脸郑重其事地道“回皇上的话,可不是!直到奴才送太医走的时候,谦嫔娘娘还直嚷嚷痛得厉害呢!奴才瞧着,若是真让谦嫔娘娘挪回去,只怕伤得更厉害……” 瞧着吧——这谦嫔娘娘就跟把刀似的,只要今晚能破开一个缺口,用不着多长时间,自然会有人前赴后继的扑上来。 胤禛头也没抬,似乎是思索了一下,淡淡地道“今晚让谦嫔留在养心殿罢。” 苏培盛立即配合地做出了一个满脸震惊的表情,随即低头嗫嚅着应了。 他当然不会禀告皇上,事实上,谦嫔已经差不多在准备侍寝了。 养伤?哪儿不能养?偏偏要到养心殿来养? 待得走到门口,却听皇帝又喝道“回来!” 苏培盛的鞋尖在门槛上堪堪擦了一下,瞬间就调转了方向。 他弓着腰,小跑到皇上龙案面前,就听胤禛带了几分不耐烦和疲惫道“朕的意思,你明白么?” 苏培盛点了点头,笑容满面,声音也压得几乎听不见,悄声道“奴才知道,承乾宫宸嫔娘娘那儿,奴才必定不让消息透出去。” 毕竟那位如今还有着身子呢,若是知道这件事,心里定然难受。 没准受不了,哭哭啼啼一场也说不定,那样的话,对肚子里的小主子肯定不好。 苏培盛见过的后宫妃嫔,什么样的没有?这越是平日里瞧着文文静静的,给逼急了,越是闹腾的厉害呢! 不怪皇上要把自己叫回来叮嘱一句——苏培盛自认为自己已经揣摩透了皇上的意思。 虽说承乾宫那位是个懂事的,也是个乖巧的。 但是再懂事,再乖巧的女人,被个男人这么独宠许久,心思也会养大。 苏培盛想到这儿,又想到平日里宸嫔娘娘对自己的处处客气,张张笑脸,不由得心中微感怅惘——若是从承乾宫的立场角度来说,他是不该帮着谦嫔推这一把的。 可是很快,这一丝怅惘,便在他心中荡然无存了。 他的主子是皇上,皇上既然今儿对谦嫔起了兴致,他是没有办法兼顾宸嫔娘娘的利益的。 他是皇上的奴才,只有服侍好了皇上,挠准了皇上的痒处,他苏培盛才能站得高高的,并且始终站得稳稳的,永远做他这体体面面,高不可攀的大总管。 苏培盛这么想着,末了,还不忘添上一句“皇上放心!” 胤禛听了他这话,先是一怔,随即就一张脸一黑,开口就骂道“蠢!” 苏培盛屁股尿流的跪下了。 多年侍候四爷的经验让他很清楚四爷骂人时候,心底的愤怒程度,永远和他所用的字数成反比。 胤禛站起身,从龙案后面绕了出来,一番话说的干净利索,直接就把事儿挑上了台面“谦嫔在养心殿侧殿待一夜,朕晚上看宸嫔,宿承乾宫。” 苏培盛顿时就傻眼了——让谦嫔娘娘留在养心殿,再去承乾宫陪宸嫔娘娘,万岁爷……您这是个什么操作啊? .。.. 第二百七十三章 安寝 苏培盛爬了起来,想着谦嫔娘娘还在侧殿里,还等着给皇上侍寝呢,顿时觉得这收场有点棘手了…… 他打发小陈子去给谦嫔娘娘知会一声。 小陈子转过身,一脸“我这怎么说”的表情,呵呵地去了。 他平日里跟着苏培盛,充分学习了师父风格委婉的语言艺术,这时候全派上用场了。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太隐晦了,谦嫔压根儿没听懂。 她就听明白了一句:皇上让她今夜留在养心殿,不必走了。 这不就是侍寝的意思么? 谦嫔红着脸就欣喜道:“嫔妾谨遵皇上旨意。” 小陈子看着谦嫔这幅扭扭捏捏的样子,就知道她误会了。 误会便误会吧,反正她迟早是要知道的。 谦嫔双颊绯红,娇羞满面的样子,倒让小陈子看得恍惚了一下,心神也激荡起来。 他甚至放肆地在心底暗暗想着——这么个美人儿被皇上冷落在这,真真是可怜了。 …… 谦嫔是在后半夜渐渐明白过来的。 开始,她还略带娇矜地坐在侧殿中,等着养心殿中的宫女们过来侍候她沐浴焚香,准备裹进锦被,送去燕禧堂,等待侍寝。 结果张望着眼睛,等来等去,最后倒是有宫人推门进来,客客气气地说要侍候谦嫔娘娘就寝。 “皇上呢?”谦嫔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那领头的宫人脸上还是恭恭敬敬的表情,就好像没听见她问什么似的,又把话给重复了一遍:“奴才们侍候谦嫔娘娘就寝。” 她这话一说完,旁边的宫女就捧着各事洗漱地器具,缓缓走出来,呈一字形排开。 谦嫔气急败坏,几乎就要发作起来——但是硬生生地忍下了。 这是养心殿,除非她吃了豹子胆,否则谁敢放肆。 怒火生生地忍了下去,眼泪却透了上来。 谦嫔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皇上真的就是纯粹的“留”自己在养心殿一晚! 这叫怎么一回事儿呢! 方才一路行来,外间的人都眼巴巴地瞧着她谦嫔进了养心殿——紫禁城中,哪儿不是耳目? 眼见着谦嫔娘娘久久未出,必定整个后宫都以为她用“在皇上面前摔倒”这一招,招惹了皇上,这一夜终于分了宸嫔娘娘的宠。 只怕是这会儿嫉妒到眼红的妃嫔们,已经纷纷在背后开骂了。 被伺候着洗浴的时候,谦嫔整个人心里地冰的就像一块石头。 迫切期待之后的失望,比从没看见希望,还要痛苦万倍。 热气一蒸腾,她借着袅袅的热气的掩盖,手指遮住脸,就无声地流下了泪来。 最后,谦嫔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多少总还是有些指望的。皇上若是真的讨厌自己,就不会把自己带回养心殿,不是么? 她还年轻,时间还长,慢慢来,皇上能让她睡在养心殿一夜,已经是那些被皇帝遗忘在脑后的妃嫔们,求也求不来的待遇和青睐了。 宸嫔吉氏当年,不也是病了整整快一年,才被皇上想起来的么? …… 承乾宫。 暖阁里,吉灵正在吃夜宵。 夜宵是三种甜粥,加上一盘定胜糕——一块一块的糕点都做成五瓣花朵形状,厚厚实实的,底部小一些,上面像花儿盛放一样张开。 定胜糕用香米制作,内里裹着一层厚实绵密的豆沙,松软清香,入口近似于松糕的口感。 整个定胜糕都透着淡淡的粉色,装在雪白的瓷盘中,中间还点缀了淡黄色的花蕊。 整个暖阁中安静无声,奴才们低眉敛手站在一旁,吉灵捧着糕点,吃得非常认真且专注,麒麟躺在主人的鞋面上,抱着自己的小枕头,眼睛眯成一条缝,快要睡着了。 胤禛坐在吉灵旁边,微笑地看着她吃。 他看她吃得香,不由得就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她脑袋——灵灵的后脑勺圆溜溜的,有点像殿门口的石麒麟的脑袋,摸着手感非常好。 被他的大手摸了一会儿,吉灵整个人就撒娇地脑袋向后一仰,直接连人带糕点一起倒进胤禛怀里了。 她赖在他身上,惬意地眯着眼,就听四爷笑着低声斥道:“越来越没个样子了!” 他抬手就把屋里的奴才都赶出去了。 等人都出去了,吉灵手里的定胜糕也吃完了。 看她的小爪子又伸向桌上的盘子,胤禛伸手就打下来了:“差不多就行了。” 他不是没听嬷嬷跟他说过——有孕之人,胃口好是自然的,但若是一味地放纵吃,到头来生产的时候,孕妇会有危险。 吉灵被他打疼了,“嗷”了一嗓子,胤禛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道:“该!” 他搂紧了她的肩膀,问她道:“晚膳用了什么” 吉灵跟条没骨头的大虫子一样,整个人仰在他怀里,细细地给他报了一遍菜名,最后又小声道:“我饭量很大,皇上不让我把夜宵吃饱,一会儿我睡着了会饿。” 胤禛哑然失笑,狠狠就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斥道:“你那是馋!不是饿。” 吉灵抬起脸,就冲着胤禛嘿嘿笑了两声。 胤禛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头顶,朗声道:“等到过几个月,孩子生出来了,咱们放开肚皮吃!这段日子……还是得克制着,灵灵,朕不想你有风险。” 他说出这句话,顿时就后悔了——灵灵怕的就是生孩子那一关,他怎么还能这样提呢? 吉灵倒是还好,若有所思地乖乖点了点头,抓住了胤禛的袖子。 胤禛哄宝宝一样地抱着她背转了身,在怀里晃了晃,这才道:“灵灵困不困?” 吉灵打了个哈欠,不由得伸手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 胤禛抬头就要喊奴才们进来侍候吉灵洗漱,却被吉灵拉住了,她把脑袋埋在他肩窝里,闷闷地道:“皇上能不能再多陪我说一会儿话?” 胤禛一怔,就知道她误会了——误会成他晚上还要回养心殿。 灵灵以为他要走了。 他拍了拍她后背,柔声道:“放心,朕本来这晚便是陪你和孩子。” 果然,灵灵眼睛一下就亮了。 胤禛哑然失笑——也不怪她以为自己要走。 自己下午已经过来了一趟,一是看看灵灵一路车马奔波回来,身子有无关系;二是也来看看这承乾宫中布置的如何。 随后他就回养心殿去忙政务了。 不怪灵灵以为他晚上这一趟过来,又只是“看看她”呢! 两个人洗漱完毕,等到上床躺下了,胤禛一伸手臂,吉灵就一头扎进他的胸膛里了。 她在他怀里,跟一只大毛毛虫一样,脑袋开心地拱来拱去。 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胤禛差点被她闹腾出火气来。 他立即箍紧了她,深深长长地吸了几口气,待得平静下来之后,他才揽着她,笑着一字字慢慢道:“朕知道你初迁到承乾宫,这么大的地儿……你原来是住惯了小院子的。” 他顿了顿道:“乖乖睡,朕陪着你。” 胤禛侧开头去,注视着承乾宫上熟悉的窗户雕花,物是人非,只有前尘旧事都隐隐浮上心头。 第二百七十四章 将错就错 这承乾宫地儿虽大,却是他胤禛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那株每年四月天里,必定洁白如雪的梨树,更充满着他的回忆——年幼时,他每每从书房课读回来,给孝懿仁皇后请安之后,便喜欢去那梨树下的一片空地玩耍。 胤禛握着吉灵的手,细细地给她讲承乾宫事,吉灵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孝懿仁皇后生前为贵妃时,也是住在这儿的。 她吃了一惊,胤禛却已经闲闲地将话题引开了去,又说了小时候不少事情,吉灵难得听四爷说这些,不由得听得津津有味,又扯着他袖子,追问了许多细节。 苏培盛在外间待命了一晌,怕的是皇上初初歇下,一会儿又或者会有什么吩咐,结果等着等着,就听见里面欢声笑语,隐隐不断。 夜里三四点钟的时候,胤禛就起床了,简单的洗漱之后,待到出了承乾宫的宫门,也没什么动静,胤禛直接回了养心殿用了早膳,便上朝去了。 …… 天亮之后额,谦嫔灰溜溜地回到了储秀宫。 她刚刚回到自己的正殿中,人还没坐稳呢,侧位的李贵人和马常在就过来献殷勤了。 两人早就听说了昨儿晚上谦嫔娘娘侍寝之事,这时候见谦嫔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想来是昨晚一夜没有好睡。 浮想联翩之后,李贵人和马常在两个人脸上都带上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谦嫔看着她们的神情,就知道她们以为自己确实给皇上侍寝了——但是她有苦难言。 没法解释! 这事儿怎么解释?总不能简单粗暴直接对她们说“其实你们想多了,皇上昨晚压根儿就没碰我”吧。 眼看着李贵人一脸跃跃欲试,就连马常在那张一向木讷的脸都泛了桃花出来。 谦嫔心头动了动,忽然就很自然地打了个哈欠,又皱着眉揉了揉腰,捶了捶肩膀,这才懒洋洋地道“本宫乏得很,一点儿精神都没有……” 她眼波流转,从李贵人和马常在脸上扫过,这才暧昧地把话说完“真是累得慌!” 累得慌…… 李贵人和马常在紧紧抿着嘴唇,尴尬地对视了一眼,立即识趣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红心跳地道“那谦嫔娘娘好生休息,婢妾们就不打扰了!” 谦嫔颔首,又笑了笑,一脸慵懒的神情,斜斜抬起手来,撑着下巴,注视着两个人走出去的背影。 既然消息已经传开,不如将错就错。 果然李贵人和马常在前脚刚刚出去,后脚高贵人,还有几个常在、答应都往储秀宫过来了。 这些人中,有的是平日里就巴结着她的,有的却是平日里见了她冷冷淡淡,连招呼都不打的。 此时看着面前一张张笑脸,谦嫔才算是第一次尝到了“得宠”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只不过是在养心殿里睡了一觉,还没得皇上什么恩宠呢,情势都变成这样了。 谦嫔更想向上爬了。 …… 待得回到自己院子中,李贵人再也忍不住从心底犯上来的酸意。 她坐在梳妆镜前,抓着一把梳子,对贴身婢女连连道“可恨!都怪懋嫔——自己不得宠还一身的晦气,昨日若不是她拉了我去问东问西,行走了另一条路,我是该在谦嫔身边的!” 是啊,她平日里便总是与谦嫔相伴而行,若是昨日懋嫔没有扯了她去,让她与谦嫔同行,必然也能碰见皇上。 皇上能对谦嫔起了意,怎么就不能对她起意呢? 退一万步说,那样至少也能在皇上面前刷刷脸,答上几句话,增加一点存在感,也是大有好处的。 李贵人的贴身婢女叫怡宝,这时候连忙宽解她“主子不必着急,这都是机缘巧合的事,说不准的!主子这回没碰上,咱们留着心眼,下一次说不准便碰上了。” 李贵人摇了摇头。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机会不是那么容易抓到的。 眼见着宸嫔地位一日日扶摇直上,待得她生下孩子之后,便是宸嫔为人再和善,难道还真的有时间,有精力来接待她一个小小贵人么? 到时候,巴结奉承的人也多,只怕承乾宫的门槛,她都踩不进去了。 李贵人换了个姿势,有些头痛的揉了揉自己眉骨。 怡宝见状,便走到李贵人身后,轻轻帮主子按摩起来,又沉吟了一瞬,才道“主子不必着急,奴才倒是觉得——眼下谦嫔娘娘能够侍寝,也是有好处的。” 李贵人半睁了眼睛,抬起头看着怡宝。 怡宝眯起了两只小小的眼睛,细声道“主子您想——倘若谦嫔娘娘真的上去了,皇上不也一样会向咱们这储秀宫过来? 主子只要哄好了主位的谦嫔娘娘,还怕没机会出现在皇上面前? 这可比一趟趟的去宸嫔娘娘那儿省时、省心,省力多了!” 李贵人半晌没说话,最后慢慢地拍了拍怡宝的手背,笑了。 是啊,她是糊涂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若是谦嫔能把皇上引到这儿来,她不是一样也有机会吗? 她摆了摆手,道“去把早膳摆上罢,我饿了。” 一大早的,听说谦嫔娘娘从养心殿回来了,她连早膳都没顾得上用,就过去正殿巴结了。 …… 钟粹宫。 “什么?谦嫔?”,裕妃刷的一下转过头来,盯着小太监问道“只怕是弄错了吧?” 那小太监低着头小声道“回主子的话,消息千真万确,绝计错不了! 人人都见着谦嫔娘娘晚上进了养心殿,直到今儿早上才出来,足足留了一夜呢!” 裕妃抬手就撑着梳妆台的边沿,寻思了半晌,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她又问道“早上呢?谦嫔出来之后,养心殿可有什么动静?” 小太监明白她问话的意思,摇摇头道“回主子的话,就是养心殿的两个小太监送了谦嫔娘娘回储秀宫,旁的赏赐……倒是一样没听说。。” 裕妃点点头,抬了抬手让那小太监下去,心道有没有赏赐,其实倒也不重要。 男人嘛……只要谦嫔哄得皇上高兴了,日后的恩赏什么的,总会来的。 想当初宸嫔还是吉常在的时候,刚刚得宠,皇上也没立刻就把她当心肝宝贝眼珠子一样的捧着,是不是? 再说了,能给皇上侍寝,可不就是这后宫里,妃嫔们得到的最厚重的赏赐了吗? () ap. 第二百七十五章 分宠 裕妃这儿都得了消息,坤宁宫中,皇后更是早早知晓了此事。 “谦嫔……”,乌拉那拉氏站起身,扶着头上的凤钗,缓缓在殿中踱了几步。 想到上一次万寿宴上,皇上注视着谦嫔的眼神,乌拉那拉氏就明白过来——她没看错,皇上是对谦嫔有意呢! 也是,宸嫔有孕,皇上总不能一直这么委屈着自己。 皇后知道——来分宸嫔宠的女人,迟早会出现。 只不过,她没想到,最后便宜了谦嫔。 也好,若是论母家,谦嫔不高不低;若是论人才,谦嫔不够聪明也不笨, 是个好掌控的。 乌拉那拉氏的嘴角微微翘起,在坤宁宫中站定了脚步,回头吩咐华容道“去,将内务府刚刚送上来的十六匹妆花纱,挑上些颜色娇艳活泼的,给储秀宫谦嫔送去;还有昨儿送来的两只海棠花镯子,成一套,也给她拿去。” 华容应了,又被皇后催着赶紧去办。 她到了库房,那看守的两个太监见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华容姐姐来了,一时争先抢后地给她开库房,又左一个姐姐,又一个姐姐地跟在旁边,被华容全部都给轰出去了。 待得找到了那对镯子,华容打开锦盒检查了一下,忽然就有些不舍得了,多美的镯子呀,娇艳又不俗气的海棠红色,晶莹剔透的玉质,触手生温。 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工艺,那镯子里镶嵌了一对海棠花,花枝曼妙,花瓣丝丝细细,精致入微。 戴在女子纤细的手腕上,一定会衬托得皮肤很白很细腻吧。 华容想着——这么好的镯子,就要给了谦嫔!委实可惜。 她趁着左右无人,忽然就将那只镯子戴在自己手腕上比划了一下——海棠花镯子的粗细正好和她的手腕契合得天衣无缝。 华容叹了口气,咬着嘴唇,依依不舍地将那对镯子从手腕上抹了下来,这才从库房里退了出来。 出乎乌拉那拉氏意料的是,第二天一早,谦嫔自个儿来坤宁宫拜见皇后娘娘了。 明面上说的是感谢皇后娘娘赏赐,要来亲自给皇后娘娘谢恩,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儿,明眼人心里都清楚。 乌拉那拉氏倚在凤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谦嫔跪在地毯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才笑吟吟地道‘’起来吧。” 谦嫔将手伸给怡宝,怡宝扶着她站了起来。 乌拉那拉氏看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难免在心里啐了一口才在养心殿睡了这么一回,整个人连架势都抖起来了。 谦嫔跟朵花儿一样地,鲜嫩地站在乌拉那拉氏面前,离得虽然不近,皇后依然闻到了她身上一阵阵馥郁的花香,甜香醉人。 就见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转,娇滴滴地又道“嫔妾承蒙皇后娘娘抬爱,赏赐嫔妾这么难得的镯子。” 谦嫔一边说着,一边便扬起手腕来给乌拉那拉氏看“皇后娘娘您瞧,嫔妾已经带上了,嫔妾时时刻刻记着皇后娘娘的恩德!” 乌拉那拉氏听了这话,倒是用帕子误了嘴,噗嗤笑了,眼角也随着她的笑意,夹出了皱纹“本宫有什么恩德不恩德的?是你自个儿的诚心,也是你自个儿的运气。” 谦嫔摸着手腕上的镯子,一脸婉顺,嘴角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皇后顿了顿,将手在凤座的扶手上轻轻拍了拍,挑着眉叮嘱道”不过,运气是一时之势,转眼即逝,能不能留得住皇上的心,就看你的造化了。” 这番话如平地覆水一般,坦坦荡荡,倒是叫谦嫔无话可说了。 乌拉那拉氏见谦嫔局促,微微一笑,转开话题,只是指着那镯子,颔首温和地笑道“谦嫔人才出众,戴什么都很好看。” 谦嫔连忙跪下来,笑着道‘’皇后娘娘谬赞,嫔妾愧不敢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嫔妾不及娘娘万分之一。”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没吭声。 她将眼光从谦嫔的手上转到她脸上,就看谦嫔一张娇嫩的鹅蛋脸,胭脂水粉眉黛一样不落下。 唇上更是嫣红嫣红的,用口脂由内向外,精心染了开去,瞧着就跟花瓣一样,煞是好看。 这宫里的女人,都跟花朵一样,虽说总是要有一朝春尽红颜老的时候。但趁着现在还风华正茂,脂浓粉艳,就得抓紧想法子让自己更能在众人中冒出尖儿来——看那御花园里的花儿,不也是颜色最娇美的,香味最芬芳的时候,才能招蜂引蝶吗? 这宫里,打扮打扮,都是能出些人才的。 乌拉那拉氏想到这儿,倒是微微出了些神。 正好华容给谦嫔送上热茶来,乌拉那拉氏瞧着华容线条柔和的侧脸,忽然眼神就闪了闪。 一个谦嫔,纵然是收入麾下,又怎么样? 总也比不过自己身边人更加能指挥自如,又放心的。 “身子可还有不适?”乌拉那拉氏喝了一口茶,冷不丁就笑吟吟地问谦嫔。 这就是隐晦地问着谦嫔那天侍寝的事儿了。 谦嫔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她进殿了这么久,皇后的焦点都没关注在这上面,怎么忽然说问就问了呢? “嫔妾身子一向总是乏倦,尤其是这冬日里,便容易提不起神来。”谦嫔答非所问地把话题绕了过去。 乌拉那拉氏只当她是小儿女害羞,一时间也没多想,便转头叮嘱华容一会儿待得谦嫔走的时候,顺便给她带一只野山参补补身子。 这时候又有裕妃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谦嫔趁着这机会,赶紧就请安告退了。 待得出了坤宁宫,她才发现自己前胸后背都是一层涔涔的冷汗。 到底自己还是没怎么说过谎,谦嫔懊丧地想着。 皇后娘娘方才才问了几句,她就有些抵挡不住了,亏得裕妃娘娘过来,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这怎么行? 在这后宫里,做起事来面不红、不跳,亦不会想太多的人才能成事。 谦嫔咬着嘴唇,狠狠地想。 裕妃过来的时候,先和皇后娘娘请了安,又抬手让谦嫔起身了,眼见着谦嫔对着自己和皇后告退,然后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娜娜地出去了。 裕妃一脸神采飞扬。 该!总算是有人来分宸嫔的宠了。 皇上若是再那样不管不顾地“独宠”下去,这后宫迟早得出乱子。 乌拉那拉氏瞧着裕妃脸上的神情,忍俊不禁,道“离着除夕,还有一阵子,本宫瞧着裕妃脸上,倒是先有着过年的喜气了。” () ap. 第二百七十六章 除夕(一) 正在这时候,宫人进来禀报,说是齐妃娘娘、熹嫔娘娘、懋嫔娘娘、高贵人都过来请安了。 乌拉那拉氏点了点头,吩咐让众人进来。 齐妃被撇在紫禁城里足足三个多月——没去成圆明园,整个人无精打采,瘦了一圈,身形一苗条下来,瞧着倒年轻了不少。 她进来了,裕妃便起身,给齐妃让了个皇后下首的尊位,齐妃也没多客气,给皇后请过安,直接就坐下来了。 乌拉那拉氏瞧了一眼裕妃脸上的神色,笑而不语。 齐妃坐下来之后,倒是冲着熹嫔不客气地打量了好几眼。 熹嫔与懋嫔是站在同一排请安,后面跟着的是李贵人——李贵人先给皇后请了安,又转身向各位娘娘行礼,待得坐下来之后,听着皇后和齐妃、裕妃说着家常,她眼神便瞧了瞧桌案上的糖果,又收了回来。 忽然便听皇后笑着命道“李贵人,想用就用些糖果罢!” 一时间,众人目光焦点都落在了李贵人身上,李贵人一下差点没被噎住——今儿是什么日子?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从来都是不曾注意到角落里的她的,今儿居然对她这般和颜悦色。 她赶紧就站起身来谢恩,乌拉那拉氏抿嘴笑着,眼神只是对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 紫禁城中,冬至的一系列大典一过,除夕近在眼前。 整个紫禁城里,年味浓得都要漫出去了。 民间俗语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但其实在清宫中,这一系列准备工作是从腊月初一就开始的。 腊月初一,雍正帝亲往乾清宫。用一只刻着赐福图案的特制毛笔,亲笔写福字贴在内廷宫中,也有一些福字赐给了王公大臣和在外的封疆大吏,这是一项无比的殊荣。 收到皇城送来的“福”字,在外的封疆大吏们往往遥望京城方向,叩首拜谢隆恩。 腊月二十左右,钦天监择吉日,布告天下,各级官府同时封印,正月再择吉日开印 腊月二十三,盛京内务府进贡的祭品被送到了坤宁宫,皇帝皇后分别祭祀灶神。 腊月二十四日,乾清宫前的丹陛上、竖起了巨大的“天灯”和“万寿灯”各一对,以及配套的缂丝灯联——这是明朝过年的旧制,也是清宫里临近除夕,最盛大的活动之一。 万寿灯极大,高度在十米以上,灯杆雕刻云龙,下端插在汉白玉石底座里,灯火明煌,有专人把守,不可熄灭,尤其夜晚,宛如星辰,煞是好看。 后宫里,各宫也都精心地布置了起来。 吉灵这儿,光是腊月二十五日这一天里,胤禛就命人从养心殿往承乾宫源源不断的送了二十盆宝石盆景。 负责送盆景的是小陈子,他小声地就对吉灵禀了宝石盆景毕竟珍贵,是由内务府工匠、“三织造”(江宁织造、苏州织造、杭州织造)联手精心打造的,宫里除了皇后娘娘的坤宁宫得摆上,别宫的,没听说哪个妃嫔娘娘,能被皇上赏赐宝石盆景的。 而且一赏就是阔气的二十盆。 吉灵看着这二十盆宝石盆景,又一次深深感受到了胤禛对她的偏爱。 所谓宝石盆景,就是用金银、珠宝、玉石、珊瑚等做成的盆景,色彩玲珑剔透,寓意吉祥。 讲得直白一些,随便一颗盆景,上去摘一片花瓣,一片叶子下来,全是珍宝啊…… 吉灵看到其中有一株镀金嵌珐琅盆红珊瑚盆景,是整枝红珊瑚做的,摆在地上,将近她腰的高度了,枝干曼妙,上面珠玉满缀,做成花朵和果子形状的。 有了这二十盆宝石盆景,承乾宫里再张灯结彩一番,夜晚走进来,简直宛如仙境了。 除夕守岁时,妃嫔们需要摆放糖果、蜜饯、果脯、鲜果子等,之前从九洲清晏赏赐的八个珠宝盒这时候便全都拿了出来,摆放着果子。 珠宝交相辉映,流光溢彩。 终于到了除夕这一天。 傍晚时分,坤宁宫虽已忙得人仰马翻,却还是按照旧例,给各宫妃嫔送来了皇后赏赐的果子糖盒——坤宁宫的十二个太监们抬着巨大的果子糖盒,嫔位以上,每宫主位两份,侧位一份。 到了承乾宫,因着宫中无侧位,只宸嫔娘娘一人居一宫,吉灵谢中宫皇后恩典之后,就见那果盒里有香荔枝干、白枣干、文水葡萄干、南枣、建莲、黄棠梨等,糖果则有蜜荷碎、长春糖、玫瑰糖、地黄粘、杏仁榛子酥等,都用红金碎纸扎着,一片喜气洋洋。 等到赏赐的人走了以后,吉灵象征性地拿了几块下来,就把果子糖盒剩下的全赏给了众人了。 眼见着奴才们高高兴兴地分着喜庆糖果,吉灵又转头吩咐七喜把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都拿出来——年底了,也该发年终奖了。 小芬子和小达子从正厅里抬出了一把椅子,侍候吉灵在院中坐下。 奴才们排成两排,整整齐齐地站在宸嫔娘娘面前。 吉灵瞧着面前这么多人,倒是有些感慨——-一年前,也是腊月里,她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四个奴才,挤在低洼矮小的耳房里。 吉灵摸着肚子,轻轻出了一口气,瞧向七喜,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发荷包了——发完了荷包,就该是赴除夕大宴的时辰了。 给奴才的荷包早就按照吉灵的吩咐,以颜色区别开太监们是深黛色,宫女们是杏色,嬷嬷们是紫红色。 她被碧雪扶着,七喜提着篮子跟在后面,到一个人面前,就从篮子里拿一个相应的荷包递给主子。 吉灵亲手把荷包递到每一个人手上。 给七喜、碧雪、小芬子、小达子、小洋子五个人的荷包,吉灵是嘱咐着七喜做了简单的流苏缀在下面的,好用来做区分。 一圈人发完,小芬子是最后一个。 他接过荷包,捧着那重量,心里就有数了。 小芬子利索地将荷包往怀里一踹,脸上还不能太表现出来,只是跪下去深深磕头道“奴才们叩谢主子恩典!谢主子赏赐!” 吉灵让他起来,看旁边人都喜气洋洋地瞧着各人自己的荷包,便向旁微微走了一步,小芬子跟了过来,就听主子温声道“小芬子,且委屈一阵子,本宫有数。” 这话说得很没头没脑,但是小芬子完全听明白了。 他眼眶一热,鼻头就有些酸。 .。.. 第二百七十七章 除夕(二) 能被主子看见的委屈,也就不算委屈了。 小芬子沉默了一瞬,闷着头没抬,低声道“能一直跟在主子身边,伺候主子,就是奴才天大的福气了!” …… 宸嫔娘娘出手大方——赏赐给奴才们的荷包里,是众人一年月钱加起来的三倍还有余。 一时间,众人皆是欢喜不尽,有人跪下给吉灵磕了八九个头,兴奋得不行,七喜一时间,叫都叫不起,挡都挡不住。 关于年底的这次发荷包,吉灵也是早就想过的:七喜、小芬子他们几个,是跟着自己从患难时候过来的,自然不能亏待了他们。 但是那些底层的杂役太监,也不能忽视——他们做的是最累最杂的活儿,还算不上这承乾宫里正式的人手,无论做得怎么样,也很难直接到主子面前讨个好。 越是这样,越不能叫这些人冷了心。 吉灵温言把几个杂役太监都鼓励了一遍,最后把几个人都成功搞哭了。 吉灵……(⊙︿⊙) 至于那几个嬷嬷,她倒是没给的太重——第一,这份赏赐与其从她手中漏出,不如让给养心殿来;第二,其他嬷嬷倒还好,只是领头的陈嬷嬷隐隐地越来越有优越于众人之感。 她若是再厚赏,无威而有恩,难免失之懦弱。 再一个后面孩子出世了,无论是水妈,还是精奇嬷嬷,都要在这承乾宫继续待下去的。 细水长流,吉灵可不想这么快便把嬷嬷们的胃口给养大了。 这一番欢天喜地之后,眼看着到了除夕大宴,妃嫔们出席的时辰,吉灵被众人簇拥着出了承乾宫的门,早有暖轿依仗等在宫门口。 七喜和碧雪扶着主子小心翼翼地坐进了轿中,将轿帘放下,这才示意起驾。 紫禁城中,处处张灯结彩,灯火炫亮如白白昼,往来的妃嫔暖轿、肩舆从宫道上行过,声声环佩叮当,暗香满路。 待得到了乾清宫,养心殿的御前太监们见是宸嫔娘娘来了,连忙上来引领暖轿停下,又有宫女上来给吉灵请安,指着路带她进乾清宫后殿去。 吉灵的位置是自皇后、裕妃、齐妃三人之后,最尊贵的位置,其后才是熹嫔等嫔位的位份。 贵人们的桌子就更在后面了。 吉灵自席位前走过,贵人们插烛也似地个个站起来,纷纷笑容满面地给宸嫔娘娘请安。 吉灵见张贵人也蹲身下去毕恭毕敬地请安,众人面前,她只能来得及伸手扶了她起来,又对生煎点了点头。 早些时候,胤禛在养心殿东暖阁的“明窗”处,净手焚香,亲自点燃“玉烛长调”烛台上的两根红烛,又将屠苏酒注入“金瓯永固”杯,此后,用“万年青”铭笔,写下三笺吉语。 这是从康熙年间就流传下来的“明窗开笔”仪式。 康熙一朝,这仪式还是断断续续。 到了胤禛登基,便年年如此。 开笔仪式过后,胤禛便至各神位前敬香行礼,养心殿御膳房总管太监送上藏有包着锭子的饺子给皇上,寓意来年吉利。 用过饺子之后,胤禛在太和殿接受王公大臣的朝贺,其后,再回到乾清宫,由皇后率妃嫔们、皇子公主们,对他行祝贺之礼。 这么一大套仪式全部行完,眼见着皇帝终于坐了下来,气氛立刻便活跃了起来,这场除夕大宴才算正式开始。 乾清宫中,地平正中南向面北设皇帝金龙大宴桌,所用餐具皆为金制;吉灵是嫔位,用的是蓝地黄云龙碗。 用什么,她倒不在乎,就是困得不行。 紫禁城里早就上了暖,乾清宫里暖意袭人,跟春天似的,更加让人想打瞌睡了——吉灵来之前,就知道今晚的除夕大宴要守岁,必然是要到夜里的。 自从穿越到雍正年间以来,除了胤禛过来陪她,其他时候,她实际上是没有什么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的。 也正因如此,她习惯了不会睡得太晚。 一巡酒走完,七喜眼看着主子坐在宴桌后,精神倦怠,渐渐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不由得和碧雪对视了一眼。 熹嫔在旁边,倒是笑着,声音不大不小地问道“宸嫔妹妹,瞧着你都快盹上了,可是觉得除夕宴无趣?” 无趣?熹嫔你这么着急当众给本宫扣帽子啊? 吉灵在心里呵呵了两声,一秒就撑起了精神。 熹嫔顿了顿,又是一脸关切地道“妹妹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若是觉得乏了倦了,倒不必强撑,跟皇上禀明了便是,皇上如此疼爱妹妹,怎会不允妹妹先回去?” 她这么一说,周围几个妃嫔的眼神都瞧了过来。 吉灵挺起腰,一脸笑容灿烂地挑眉道“怎么会?多谢熹嫔娘娘的好意,是这紫禁城里今儿布置得太漂亮了,倒教本宫看得目眩神迷,都有些眼花了!” 吉灵说完,见自己面前有一盘白荔枝果干,熹嫔面前却是没有的,便将那盘子向熹嫔面前推了推,望着她,笑嘻嘻地道“熹嫔娘娘,尝一尝罢,提提神,本宫瞧着你方才都打了好几个哈欠了!” 熹嫔一时语塞,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温婉如水的样子,笑着道“宸嫔妹妹真是细致入微。” 她伸手取了一块白荔枝果干,正要送进嘴里咀嚼,一转头便见皇上正瞧着宸嫔和自己这儿,又转头对苏培盛吩咐了几句。 熹嫔动作一僵,手上动作便停了下来,没顾得上吃果干。 吉灵坐在椅子上,刚刚被七喜扶着,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便见苏培盛已经满脸热情笑容地走了过来,弯腰低声道“奴才给宸嫔娘娘请安,娘娘,皇上让奴才送娘娘回承乾宫歇息呢!说是瞧着您脸色,似乎是乏了,这除夕宴出席过了也就行了,在哪儿过除夕不是过呢?一会儿又要放鞭炮,人多礼多,不小心累着娘娘了,可不好!” 吉灵听了这话倒是巴不得,尤其是那句“在哪儿过除夕不是过?” 她微有犹豫地看了一眼皇后,苏培盛眼风一闪,笑着又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宸嫔娘娘放心,皇上刚才已经和皇后说过了,娘娘如今有着身子,不必拘这些礼。” 吉灵简直要在心里给四爷鼓掌! 苏培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吉灵也就不再婆婆妈妈了,她向胤禛看了一眼,见胤禛点了点头,示意她回去。 吉灵起身,众奴才簇拥着她离了席位,待得出了乾清宫,便见宸嫔娘娘的仪仗暖轿八人,已经整整齐齐列队等候在玉阶之下。 苏培盛在前引导,众人众星捧月一般送着宸嫔娘娘给上了轿子,苏培盛亲自放下了轿帘,这才在窗户旁边躬身抬头道“奴才恭送宸嫔娘娘!还请娘娘先回宫,除夕大宴上的膳食,奴才一会儿便带人给娘娘您送过来!” 吉灵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意外,赶紧摇头道“苏公公,今儿除夕大宴,皇上身边离不了你,你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就不必顾着本宫这儿了。” 苏培盛满脸堆笑,弓着身子连声就道“娘娘真真慈心多福!奴才多谢宸嫔娘娘的体恤!不过这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的心里总是挂念着娘娘的——给娘娘送膳食,也是皇上的一片心意,娘娘就让奴才送罢!” 又是让她先回去,又要给她送膳食过来,四爷细致起来也是真细致…… 吉灵低头甜甜地偷笑了一下,再抬头时,便干干脆脆地道“好,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本宫却之不恭。” 苏培盛笑眯眯应了,随即一甩拂尘,扬长了声音道“宸嫔娘娘——起驾!” .。.. 第二百七十八章 除夕(三) 乾清宫。 酒过三巡,除夕大宴还在进行着,到了妃嫔敬酒的时候,众人按照位份一一上前来敬酒。 轮到谦嫔时,乌拉那拉氏吉就看见谦嫔今日虽然身上穿着吉服,头上却又没戴吉服冠,而是用钿子代替,一头紫红色的珠玉穗子垂下来,乌黑的鬓发燕尾,挽得也是斜斜的,歪在一边脑后,配合着发饰上摇晃不休的穗子,倒有几分汉家妆的韵味。 若论宫中女子,倒不是没有比谦嫔漂亮的,但是这份风情……乌拉那拉氏微微眯着眼,扬起下巴瞧着谦嫔:真是连同为女子的她,都有点心动呢! “值此除夕,嫔妾敬皇上、皇后娘娘一杯,祝愿皇上……”谦嫔莲步轻移,身姿动人地上前来,款款给胤禛敬酒。 众人就见皇上随手将那酒杯放在一旁,倒是盯着谦嫔,目光中有几分掠夺的意味,很直接地看了几眼。 直看得谦嫔满面娇羞,扭捏着低下头去。 妃嫔们看见这一幕,顿时酸溜溜地彼此交换着眼神。 那些之前便已惊讶于谦嫔居然能在宸嫔独宠不可撼动的时候,见缝插针侍寝于皇上的妃嫔们,此时见了胤禛如此神情。 一时间,众人再看谦嫔的眼神便带了嫉恨之意。 “这杯酒,朕赏赐谦嫔。”胤禛扬手就笑着指了指桌案上。 谦嫔顿时喜笑颜开,待得御前太监将那酒杯举过来,谦嫔跪下去接了,喜不自胜道:“嫔妾谢皇上赏赐!谢皇上赏赐!” 胤禛微微地笑了笑,又道:“起来罢,地上凉。” 这话一出,连乌拉那拉氏都有点沉不住气了。 裕妃早将酒杯放了下来,脸上带着几分醉酒的红,不客气地直勾勾瞪着谦嫔看。 齐妃皱着眉,一脸“不就去了趟圆明园,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的表情。 熹嫔也有点坐不住了。 李贵人、高贵人等人还在被贴身宫女侍候着用膳,可是都已经不知道送进嘴里的菜是什么滋味了。 小陈子立在胤禛后面,这时候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谦嫔,只觉得心口砰砰乱跳——谦嫔娘娘今日丽妆出席,比上一次在养心殿的时候还要动人了几分呢…… 待到妃嫔们这一圈酒敬完,南北果子房早就在旁边等着,这时候便送上香茶丸、西洋陈皮、公非多果来——算作宴中的清嘴。 与此同时,宫女们匆匆上前来,将帝后及众妃嫔面前的盘子拾去,又送上下一轮热膳来。 乌拉那拉氏数着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是皇上带领大家吃饺子的时候了,便转头对宫人示意。 不多时,太监们抬上了木胎描金漆的大吉宝案,桌案四周绘着葫芦万代花纹,上面放着四个珐琅佐料盘,各自装着酱小菜、南小菜、姜汁、醋等。 皇上虽然在开笔仪时已经用过饺子,但这时候在除夕大宴上与众人同欢吃饺子,自然又是另一番意义——清宫之中,将吃饺子看成是不忘祖宗、不忘发祥地的礼仪活动。 当年清太祖努尔哈赤起兵时,浴血奋战,杀伤过多,为了表示对无辜者的忏悔,努尔哈赤在登上皇位的那年元旦,表示以后子子孙孙每年除夕吃饺子,都包素馅饺子,以表示对死者的祭奠。 这时候素饺子送上来,胤禛用过之后,乌拉那拉氏便也用了一筷子,她尝着饺子素馅里的金针菇、马齿苋,蘑菇、笋丝儿等,低垂着眼帘,心中想着方才谦嫔之事,不由得动作也放缓了下来。 一到子时,鞭炮争相炸开。 待得在一片欢庆声中过了新旧年交替之时,这场除夕大宴才算落下了帷幕,皇上这一晚是该宿在皇后之处的。 胤禛很给面子的去了坤宁宫。 待得到了坤宁宫中,胤禛喝了几碗清茶,略微解了解酒意,就准备洗浴了——他也是人,除夕这么折腾了一天,虽说是万众欢腾,他也累得够呛。 乌拉那拉氏的心里倒是无波无澜——还在雍亲王府的时候,四爷就已经不怎么碰她了,难不成她到了现在,反而还指望皇上来疼爱她? 胤禛洗浴之后,换了一身厚厚的白色里衣,坤宁宫中暖意极浓,几乎都有些热了。 他一脸清心寡欲地躺了下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是他一年中难得能休息的日子,兼着官府衙门又封了笔,便是年底的公务也不多了,正是能难得看几卷佛经闲书的时候。 乌拉那拉氏这时候,就在旁边拿着干毛巾,亲自给胤禛擦着头发。 她一遍遍用力地挤压着头发里的水分,反复了几遍,胤禛倒是回头瞧了她一眼,微笑道:“这种事儿何必皇后动手?叫个奴才来伺候就是了。” 乌拉那拉氏也笑了笑,她没像平时说什么“伺候皇上是臣妾的本分”云云,说的多了,她也看出来了这种话。皇上早就对这种话听腻了。 乌拉那拉氏顺从地道:“是。” 胤禛翻动了一页手里的闲书,耳听得皇后出去了,也没放在心上,不多时,却又听见有了人进来,那人坐在他身后,拿着毛巾开始轻柔的给他擦头发,动作小心中又带着一丝胆怯。 胤禛鼻中隐隐闻到一阵幽香,他转了头去看,却见背后正是皇后的贴身宫女华容。 华容发式大胆,几乎梳成了答应才能用的发式,脸上淡淡地施了脂粉,唇上点了口脂,衬得一张脸都生动了起来。 华容知道皇帝在看她,几乎不敢抬头——她无端端地觉得自己像商品,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正摆在货架上,等待着商人判断自己的价值,决定自己能否卖出。 昨日皇后对她说这个主意的时候,她都快惶恐死了。 开始,华容是怎么都不肯的,哀求着皇后,道是只想一心一意伺候着皇后娘娘,这一辈子就不出紫禁城了,在宫中直到老死。 可是架不住乌拉那拉氏软硬兼施——乌拉那拉氏早就看出来了,那一日她让华容去找给谦嫔的赏赐:一对海棠花镯子,结果华容盯在那镯子上的眼神,依依不舍。 …… “本宫是抬举你,你也当帮帮本宫。”乌拉那拉氏最后甚至这样说,有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皇后娘娘竟然放了这样的态度出来,华容就没法子拒绝了。 可是这会儿面对着皇上的时候,她心里就开始深深的后悔了——皇上的气势太强,古语都说伴君如伴虎。 她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撩拨老虎唇边的胡子。 若是撩拨得高兴了,这只老虎说不定就要了她,若是撩拨的手段不好…… “你怎么进来伺候朕了?”终于听皇上淡淡问道。 华容一紧张,话更说不出来了,抬头就眼睁睁的盯着皇上。 胤禛将手中的书向旁边案上一抛,也不看了,看戏一样地盯着华容头上的答应发饰,又见她鬓边一只小小的粉色花珠钗——珠钗虽小,玲珑可爱,质地贵重,却不是一个奴才所能承担的。 即使这奴才是皇后的贴身宫女。 他问她:“是皇后的意思?” 华容眨着眼睛,忽然就想到皇后谆谆叮嘱她,让她说话处事,凡事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时候,多想想宸嫔。 第二百七十九章 真的疼你 华容想着宸嫔娘娘平日里的神态口吻,便大着胆子,对着面前的帝王微笑了一下,声音却还是有些发颤,道:“是奴才自个儿的意思,奴才自个儿想来……来伺候皇上。”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这话一出口,脸蛋已经烫得跟烧熟了的锅底一样,满面通红地低下头去。 胤禛抬眼扫了一眼外面,便见外间的宫女、太监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了个干干净净。 他又打量着华容,便见华容一身的旗装都是新的,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做的窄窄小小,明明是冬天,却用了夏天的料子,布料轻薄,勒在身上,只衬得腰肢细细,曲线玲珑。 胤禛淡淡道:“你主子摄六宫事,后宫妃嫔有孕不忙着照顾,这些事倒是操心的很——这份心思,连朕都没瞧出来,只怕她早就思量着了。” 华容听着皇上这话音,隐隐很是有责怪皇后之意,不由得就膝盖一软,要跪了下来。 她膝盖还没着地,胤禛一伸手,一把就将华容拽了过来。 华容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由得颤声惊叫道:“皇上!” 乌拉那拉氏在门外,听见了内里这一声娇呼,想象着房内此时旖旎的光景,心尖竟然也是一颤。 她只觉得似一把利刃忽然插进了胸口,接着便是透彻的痛楚。 乌拉那拉氏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了身子,不敢再听下去,慢慢向另一边侧殿走去。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坤宁宫中虽是歇下了,也是灯火阑珊。 母仪天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背影苦楚地佝偻着,渐渐融入了坤宁宫前殿深浓的黑影中。 “朕知道你叫华容,是什么容?”胤禛垂头,看着华容,不着不急地问道。 华容方才被皇上一拽,被他不轻不重地甩到了榻边,简直如同坐在炭火上一般——老天爷,这坤宁宫中的床榻岂是她一个奴才能坐的? 她只觉得两条腿都像被针扎着一样,勉强集中了心神,努力放柔软声音,微微侧了头,神态轻松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话,是……是‘花容月貌’的容!” 胤禛被她这句话乐笑了。 花容月貌? 华容见皇上笑了,心下略安,便听皇帝沉声道:“这两个字,是个好名字!是皇后以前还是福晋的时候,给你起的罢?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说的是杨妃盛宠。” 他顿了顿,忽然上下瞥了一眼华容,道:“这名字,倒是可惜了。” 华容再不敢说话,便见皇上利落地上了床躺下,却是闭目睡去。 她没法子,只好站起身来,轻轻挪了几步,正要熄灭殿里的宫灯,却听皇上懒洋洋地出声道:“不必熄。” 皇上没让她出去,却也没要她“侍候”。 华容紧紧的咬着嘴唇,犹豫了一瞬,她看得出——皇上对她是半点兴趣也无。 宸嫔娘娘……果然不止霸占了皇帝的人,还霸占了皇帝的心啊。 华容尴尬地握着双手,站在原地,正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便听皇帝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不耐烦道:“皇后既然让你伺候朕,这几个时辰,你便伺候守着吧。” 华容跪下了,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第二日一早,守了一夜的华容起了身,伺候胤禛起床、洗漱,又叫了外间的宫人进来。 两个坤宁宫中的宫女进来后,眼光先向床上瞥了一眼,便见床上一番凌乱,似乎是昨夜被翻红浪的光景。 帝后就寝,苏培盛是在奴才值房中守着的,这时候进来,见华容跪着给皇上穿靴子的这幅模样,先是一惊,随即眼睛转了转,溜了一圈坤宁宫人的神情,立即脑补了一下,心里就有数了。 眼见着华容笨手笨脚地套不上靴子,苏培盛满面笑容地走过去,道:“奴才伺候皇上。”,又对着华容分外客气地点了点头。 他一边伺候着胤禛穿鞋,一边就抬头,对胤禛悄声问道:“皇上,可要记档?” 胤禛瞪了他一眼,没理睬他。 于是苏培盛接下来就一直在琢磨“皇上瞪了我一眼”是什么意思。 直到胤禛大步走出坤宁宫时,他瞧着乌拉那拉氏,忽然笑了笑,落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传朕旨意,坤宁宫宫女华容,即日起封为容答应。” 众人都惊呆了,待得反映过来,刷刷地就跪了下来:“奴才恭送皇上!” 待得皇上起驾走远了,众人纷纷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又转过头来瞧着华容:‘’恭喜容答应!”,便有平日里与华容关系交好的小太监上前来,满面堆笑拱手连声贺喜道:“容答应,以后万万照拂小的则个!” 乌拉那拉氏也是大大震惊了一下。 从她原本的估计来看,这事儿能成的可能性也只有六成左右——毕竟谦嫔那么卖力地钻空子,想趁着宸嫔有身孕时分宠,到现在,也就见皇上召她侍寝了一次。 所以她原本的计划,是想着让这华容走温水煮青蛙的路线,先近身侍候着皇上一次两次,慢慢地,若是皇上瞧着顺眼,哪一次有了兴致,宠幸了她,再给个名分也不迟。 谁知道,胤禛却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就把华容封成了答应? 这也太容易了,容易得几乎让她觉得不正常。 难不成是华容昨日将皇上服侍得太快活了? 乌拉那拉氏几乎都要隐晦地往这个方向去想了,随即又转念一想——不过一个答应,高兴了便召来发泄一两回,不高兴了便弃之脑后,对帝王来说,算得了什么 后宫之中,历来如此,除了皇贵妃、贵妃、妃、嫔有定数,到了贵人、常在、答应、这几级,都是皇帝爱封谁封谁,爱封多少个封多少个。 一句话,只要皇上高兴! 所以,路漫漫其修远兮,华容这才算是踏上了第一步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华容摇身一变,成了容答应的消息,顿时在紫禁城中飞一般地传播了开去。 谦嫔气得半死,在院中将自己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全部都砸了个粉碎, 老天爷这是存心和她作对啊! 眼见着宸嫔肚子越来越大,是没法服侍皇上了,她这才刚刚见缝插针,见到些希望的曙光,半路里就杀出来一个容答应! 别小看容答应,虽然是宫女出身,可是人家有皇后娘娘撑腰,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事儿就是皇后趁着昨夜皇帝过除夕高兴,一手撮合成的! 皇后好不容易抬举了一个自己的人进去,还不可劲给她敲边鼓? 这样一来,还有她谦嫔什么事? 谦嫔越想越气,趴在梳妆台上,嚎啕大哭起来,任凭宫女怎么劝都没用。哭声倒是把李贵人和马常在都招过来了。 马常在一脸暗暗的幸灾乐祸,还不敢表现出来。 倒是李贵人沉默不语,一遍遍拍着谦嫔的后背以示安慰。 她很有点心有戚戚焉——谦嫔侍寝之后,李贵人就一直想努力一把,做第二个谦嫔的,眼下半路杀出个容答应,就是她们共同的敌人了。 齐妃宫中,齐妃淡淡尝了几筷子,就放下道:“都给本宫撤下去,本宫没胃口。” 齐妃觉得:她可不像裕妃那样蠢,认为有人出来分宸嫔的宠就是好事。 裕妃无非是觉得,有人分宠,宸嫔便不能一人独大。 可是她也不想想——每一个承宠的女人,都有可能怀上龙嗣哪! 得不得宠根本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可千万别生下个好儿子来。 待得到了内屋里,虹茶跪下,伺候着齐妃脱了鞋,准备午睡。 齐妃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晌,没睡着,忽然便恨恨地捶了一下枕头:最近吹的都是什么邪风?这些该死的小妖精,一个个从哪儿钻出来的! 该死的谦嫔,该死的容答应! …… 整个紫禁城中都知道了,就承乾宫里,宸嫔娘娘不知道。 奴才们将消息封锁得严严的,生怕影响了主子的心情。 结果第一个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却是四爷本人。 封了容答应的这一日傍晚,他刚刚过来承乾宫,就拉着吉灵进了暖阁。 把人往腿上一抱,他就给她说了,连带着上次谦嫔的事情。 四爷是直男思维,心里坦坦荡荡,竹筒倒豆子一样,一番话说出来,自以为说得很清楚,结果说完了,就看见怀里的灵灵慢慢垂下了脑袋。 然后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胤禛一下就心疼的不行。 他伸手捧着她下巴,微微用力把她头抬起来。 吉灵勉强对着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她实在笑不出来。 非但笑不出来,还觉得鼻子很酸。 她眼圈红了,嘴巴也瘪着,先是瞧了胤禛一眼,又努力将视线向上——她不想让眼泪流下来。 胤禛一看吉灵这一系列表情,他的心都快碎了。 他立即紧紧拥住她,用侧脸挨擦着她脸颊。 九五之尊的帝王,这时候却如少年郎一般紧张,立即低声道:“呆子!朕对你是什么情意?是怎样的用心?这么一年了,你还不知道深浅么?拿她们来比,不是太糟践朕的心意了么?” 他见吉灵要起身,便一把强硬地将她揽在了怀里,咬牙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吉灵一下就收住了眼泪,吸了一下鼻涕,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问道:“真的” 胤禛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摸了摸吉灵毛茸茸的脑袋,沉声道:“小呆子,朕的心里,早被你占得满满的了,哪还看得见别的女子?” 他顿了顿,道:“什么谦嫔、什么答应!朕连她们长什么样,都要想好一会儿,才说得出来,更别提亲近她们了。朕只不过是……” 他说到这儿,神色微微转了严肃,向外间看了一眼,才低声道:“不过是上一次万寿节画像之事后,朕觉出——盛宠易招怨妒,加之你现在怀着孩子,人在明处,更得事事小心。” 接下去的话,他没说,但是吉灵听懂了:所以四爷这是随手封了两个挡箭牌和背锅侠吗? 胤禛说到这儿,倒是想到乌拉那拉氏昨晚推举华容,不由得淡漠一笑,语音里带了讽刺道:“这些事儿,坤宁宫一向是上心得很,前有海答应,后有宫女,与其瞧着她折腾,朕都替她累得慌,不如一起,正好圆了她的心愿。” 他说到这儿,低下头,一伸手,轻轻地帮吉灵擦掉了已经溢在她眼角的,一滴大大的泪珠。 他在暗影里,温柔地凝视了她一瞬,忽然便俯身下去,狠狠地吻了吻她嘴唇,这才缓缓地道:“从没有一个人,能掉一滴眼泪,便让朕心神大乱成这样。小呆子,你要清楚——朕是真的疼你,也只疼你!” 他顿了顿,情不自禁地在她脖子和耳朵上缓缓亲了亲。 吉灵抬起头,乖乖地让四爷亲着。 胤禛浑身一颤,呼吸便越来越粗重,忽然扯开吉灵的手,微微侧头,半晌才眉峰一挑,恨恨地道:“小呆子,朕欠你的,都留着,后面好好还给你!” 吉灵听懂了以后,立即成了个大红脸。 第二百八十章 上元灯戏 朝廷的年节活动持续了约一个月,到了正月二十日才算陆续结束。 而正月二十一日是钦天监选的吉期,胤禛在这一天重新开印。 吉灵一度以为“开印”的意思就是皇帝从这一天才需要开始处理政事,后来就发现她的想法太天真了。 作为帝王中的工作狂,事实上,四爷在春节期间,只有除夕那天,是真的喘了口气,其他日子政事不停,下命令奏折照常送入,不因新春佳节而懈怠国事。 “封笔”对他来说,不过是个仪式罢了。 用四爷洋洋自夸的话来说,就是“朕一年之中,亲断万机,无有虚日。” 比如正月初三,胤禛就给各省文武官员发了十一道谕旨,训诫大家要做好本职工作。 正月初四,胤禛又下令各地督抚严查——朝廷赏赐给孤寡老人的银两是否真正到了老人手上,有没有被各层官吏层层盘扣? 正月初六,胤禛于养心殿召见蒙古王公——这是他守孝期满后,首次在养心殿赐宴外藩。 正月十五,见各地送上来的奏折较少,一心求治的四爷甚至下命令让所有官员就新年的国家大事,每人必须上一份奏折,畅所欲言,而且规定不准相互交流讨论抄作业,也不许跟家里人商量,必须独立完成,快速上交。 文武百官……还让不让人过个好年了! 总的来说,整个春节,只要紫禁城里有活动,都是以皇帝为中心来进行的。 庆贺新年的仪式典礼繁多,天子又有许多讲究排场,豪华隆重的典礼活动必须要主持参加,只有到了正月初八之后,胤禛的私人时间才稍微多一些。 可是这时候,王公宗室又来了…… 一个年过下来,胤禛丝毫也不得休息,简直比之平日里,还要忙碌不堪。 和忙成了陀螺的四爷相比,吉灵给在后宫的日子简直悠闲慵懒得令人发指——吃吃睡睡逗狗狗,抹抹胭脂梳梳头。 事实上,她除了大年初二那天,去养心殿,坤宁宫,和众人一起,按规矩给帝后请安,其他时候…… 大年初三,躺;大年初四,斜着躺;大年初四,横着躺…… 陈嬷嬷忍不住好说歹说地,劝宸嫔娘娘起来走动走动,于是吉灵开启了承乾宫里日日游模式——只想在自个的地盘溜达,她可没兴趣到别的妃嫔那儿串门。 结果才游了两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瑞雪就降临了紫禁城。 这是雍正四年的头一场雪,也是这个冬日里最大的一场雪了。 夜里,吉灵还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外间枝叶被雪压得不堪重负,跌下来的声音。 早上被七喜伺候着起床,抬头一看,果然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鹅毛一般的白雪无边无际地从天空中洒下,就像天宫的棉花袋子漏了个口子,被神仙们不断地往人间洒下似的。 吉灵走到窗户边,瞧了片刻,有些出神——她想到了自己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 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漫天飞雪,景阳宫前积了薄薄一层雪沫子。 自己顶着原主的壳儿,躺在病榻上,差点没被冻死,结果吃的第一口热腾腾的食物,是七喜给她拿来的烤地瓜。 那叫一个香啊! 现在地瓜……只要宸嫔娘娘说一声想吃,御膳房的小灶能给她做出个花儿来,只是再也吃不出当时那个香喷喷呢的味儿了。 七喜去催热水了,进门来一抬头,见吉灵这临窗而立,沉思往事的架势,唬得连忙上前打断道“主子,一夜的雪,台阶上早冻起来了!这窗户边上寒气最重,虽是关着窗,也得当心哪!” 吉灵被她一路唠叨着扶回来,坐下在床沿,七喜一边卷起袖子口,一边跪下,把水温试了好几遍,这才伺候着吉灵洗手,漱口,洗脸。 待到洗过脸,吉灵又从瓷罐里涂了几层保湿精华轻轻拍上脸——暖阁里上着暖,是名副其实的“暖”阁,就是空气有点太干燥了。 若是不注意保湿,对皮肤就不好了。 这时候,门帘一掀,碧雪从外面进来,身上都带着寒气,七喜连忙道“就站在那儿先缓一缓罢,可别把身上的寒气带过来,冻住了主子!” 碧雪依言站住,远远地给吉灵请了安,又问了早膳什么时候上,见七喜握着梳子给主子梳头,碧雪低声道“主子,皇后娘娘在御花园里赏梅呢!各宫的妃嫔娘娘们都陪着呢!” 吉灵转头,脱口而出道“赏梅?” 七喜正在拿着梳子给吉灵分发缝,这时候一边沾了桂花发油,一边手上动作不停道“主子,御花园里是有梅花的,红梅、绿梅、玉蝶白梅、朱砂梅……还有许多奴才都认不得的品种,都有,往日里没开花,花枝又疏小,您是没留神到。” 吉灵点了点头,让碧雪退下了。 承乾宫前殿的月台上,堆了老厚一层,棉花糖也似的白雪。 怡泉她们几个小宫女手冻得通红通红的,却嘻嘻哈哈已经开始堆雪人了。 先是照着麒麟的样子,堆了一只神气活现的小狗出来,后来又堆了一只雪狮子,一大一小,两只跟神兽似的蹲在院子门口,倒是把出来的陈嬷嬷吓了一跳,直乐得几个宫女在背后捂着嘴,吭哧吭哧地笑弯了腰。 几日一晃,到了雍正四年的元宵节。 因着过了三年之期,紫禁城中的今年的两大上元精彩活动观灯和看烟火,便分外隆重。 烟火倒也就罢了,对于吉灵一个从现代穿越来的人来说,任他“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她看烟火也是跟看着玩儿一样,远没有别的妃嫔那么惊叹。 但是观灯就不一样了。 紫禁城中夜观灯,欢欢喜喜过上元。 说是“观灯”,其实又包括两件事看静止的挂灯和活动的灯戏表演——尤其是灯戏表演,就相当热闹了,基本上妃嫔们期待的都是这个。 紫禁城里的灯戏戏目繁多,从康熙朝开始,就有《万年长春富贵灯》《太平春灯》《江山万代灯》《福禄寿灯》等等。 随着朝代更迭,戏目还在不断增加着。 宫廷之中,处处讲究,妃嫔们看灯戏要穿上应景的旗装,正月初十的时候,内务府就给各宫妃嫔们送去了上元节专用的旗装。 除了坤宁宫,最好最漂亮的衣裳自然供应到了承乾宫来——给宸嫔娘娘准备的是苏州织造局精制的三润色阔满装灯景袍一件、另有秋香绿色的缂丝八团灯笼补吉服袍一件,衣身织出灯笼纹八团,领子、袖头、接袖亦以灯笼纹作为装饰,活泼俏丽。 () ap.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上元灯戏(二) 转眼到了上元节那一日,上演的灯戏除了康熙朝传下来固定的那几出,还多了《万花向荣》《升平宝筏》两出,听着名字就知道热闹非凡。 吉灵在承乾宫里闷了许多天了,正是想出去走走,遛遛弯的时候,反正灯戏是在晚上,倒也不必着急。 她正常用过了午膳,又稳稳妥妥的睡了个午觉,直到傍晚时分才起身,有了除夕大宴饿到半夜的经验,吉灵这一次饱饱地先在承乾宫里吃了两盘小热炒,半碗米饭,两只饽饽,又痛痛快快地用了两块如意豆沙方糕,这才开始换吉服打扮。 穿了内务府送来的那身秋香绿色灯笼纹吉服后,外间裹上雍容华贵,镶着毛皮的吉服褂,七喜又捧出来深深浅浅绿色不同的四五个钿子让吉灵挑。 毕竟过年,吉灵选了个颜色最浓翠喜庆的戴上。 戴钿子比戴吉服冠轻松多了,重量至少减轻一半,不会像吉服冠那样,跟顶了个宝塔在头上似的,总觉得要得颈椎病了。 清宫里,上元节是有外藩宴的,胤禛得接待外藩,相较而言,后宫的内庭家宴反而不如除夕大宴那么隆重正式,吉灵去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妃嫔。 见宸嫔娘娘到来,从外到内,除了裕妃,还有尚未到来的乌拉那拉氏和齐妃,其他人几乎都站起来了。 谦嫔和熹嫔都笑着迎上前来,和她行了平礼,熹嫔笑着便赞吉灵今日的钿子好看,和身上的旗装两相呼应,尤其那灯笼纹,走动的时候,从侧面看袅袅娜娜,真是漂亮。 吉灵低头看了看自己肚皮,心里哈哈了一声,心道挺着个大肚子,能“袅袅娜娜”到哪儿去? 熹嫔则比较谨慎,说了几句喜庆话,又扯着前几日赏梅落雪的事情说了几句,最后笑吟吟地道“可惜宸嫔妹妹不在,大雪那一日,御花园里的梅花真是漂亮,尤其几株朱砂梅,红颜似血,听容答应说,还是从皇后娘娘坤宁宫里引出去的品种呢!” 吉灵听她说到“容答应”,不由得就抬头看了她一眼,便见熹嫔微微一笑,自转了话题,又闲闲扯了其他话来说。 吉灵不想在和她啰嗦下去,转身向自己位置上走去,一路几个贵人、常在、答应都给她深深行了万福礼。 她刚刚坐下,谦嫔就贴上来了,看桌上一只墨竹梅花茶壶,便拎了起来给吉灵亲手斟茶。 吉灵伸手扶着茶盏,表示感谢——却没送入口,宫里大宴的菜都挺好吃的,就是茶实在是难喝,有的味道很清奇,还据说都是上上品的茶叶。 吉灵尝试了几次就不想再碰了,她在宴席上,口渴的时候,一般都让七喜给她盛一些羹汤。 谦嫔倒是不以为意,身子向前侧了点,又贴近了些吉灵,抬手掩着嘴,冷眼瞧了一眼熹嫔,才道“宸嫔娘娘,莫要理睬她,容答应算个什么东西,怎么能跟您相比?” 吉灵没吭声,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翻了翻手上的戏单子,对谦嫔答非所问,笑吟吟道“今儿晚上头一出是什么戏?” 谦嫔张了张嘴才道“……应是福禄寿灯!” 眼瞧着宸嫔娘娘显然是不想再继续容答应的话题了,她只好转换了频道,又捡了些民间看灯戏的趣事来说。 她一边说,说到有趣之时,一边用帕子掩了嘴笑着,眼光流转之间,便见不少妃嫔、尤其是低位的贵人们,都向她这儿眼巴巴地看来。 看她对着宸嫔娘娘有说有笑,纷纷投来了各色酸溜溜的目光。 熹嫔倒是一人独坐着,带着几分清高,没怎么搭理旁边人,自己安安静静地独酌清茶,大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态。 裕妃淡淡瞥了熹嫔一眼,心道若不是有个弘历,谁还真把你个多少年升不上去的钮祜禄氏当回事儿啊? 又等了一会儿功夫,皇后和齐妃终于姗姗来迟。 众妃嫔见皇后驾到,纷纷起身,蹲下身子请安。 乌拉那拉氏抬手让大家都坐下后,众人抬头,就见乌拉那拉氏旁边站着个年轻女子,鹅蛋脸,温柔可亲,眉目秀丽,做答应打扮,穿了一身粉色的冬装旗装,袖口镶了小小一圈白色皮毛,头上也插了一只粉色的花簪子,侍立在乌拉那拉氏旁边。 她面对着众人,似乎有些勉强,始终不敢抬起目光来——不是新近承宠的容答应,又是谁? 李贵人顿时就转头,对马常在挤眉弄眼,却听殿外忽然唱礼太监扬长了声音,唱道“皇上驾到——!” 皇后面色一肃,便站起身来,带头迎着出去,只见胤禛一身明黄色,外面披着玄色的披风,利落地走了进来,苏培盛等人小跑着跟在后面,倒是带了一身寒气。 乌拉那拉氏示意容答应跟上,便笑吟吟地上前道“臣妾恭迎皇上,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她一边说,一边见胤禛抬手要解下披风,连忙上前道“让臣妾来吧!” 胤禛刚刚从外藩宴上下来,身上还带了几丝微微的酒气,目光在人群中寻了一圈,见众妃嫔都要蹲下身去请安,吉灵也在其中,他走了过去,一伸手就托住了她的肘部,眼光在她皮毛的领子上打了一个转,抬手便拢了拢她的领口。 他是真的有了几分酒意,握着吉灵的手不放开,吉灵一时尴尬,轻轻扶住胤禛道“皇上!”,又向苏培盛瞧了一眼,苏培盛便上前来打岔,请了皇上往主持上元宴的主位桌上去。 众人入席。 待得宴后,就到了灯戏的上演时分,帝后妃嫔遂移驾观戏。 演灯戏的地儿是在储秀宫后,御花园旁的戏楼,戏楼面阔进深各三间,与北面的正殿和东西配殿构成了独立的院落,小院内有廊环绕,下雨时行走方便,妃嫔们或坐或立,也可在看戏的时候调换座位,方便彼此之间来往讲话,十分自由。 清宫中是设有专管演戏的机构,宫中每次演出,内务府都得提前拨给白银,灯戏也不例外。 这一晚一共是九个戏目,戏班入宫演戏一般都不带行头,只带化装彩匣,免得拉拉杂杂的一堆东西,瞧着不像个样子,进宫时还要检查半天,白白浪费许多功夫。他们来时背彩匣道具,去时便带着赏银,因着在正月中,皆用红金洒纸包着,十分喜庆。 吉灵随着皇后等人到了戏台子下,早有各人座位上标注了名字,吉灵的位置是在第二排正中,基本上正好瞧着皇后娘娘后脑勺,幸好每一排之间的间距都极大。 她坐了下来,谦嫔的座位便在旁边。 那戏台子上,已经热场起来了,锣鼓喧天、笙歌悦耳。 戏台高有三尺,周围是一圈儿的绿色栏杆,正面悬绿地金字匾额,上书“升平叶庆”四字楷书。 吉灵坐下,看戏的糕点果子刚刚送上来没多久,后边就来了个养心殿的御前小太监,说是皇上的意思——怕宸嫔娘娘以前看戏少,乍然这么多场一上来,必定有看不懂的地方,让他全程给娘娘解说。 谦嫔在旁边,剥了一只南果子,听到这话倒是噗嗤笑了。 不一会儿,身着彩衣的戏子们,手持彩灯,踏着乐板子的节拍,排成队形,徐徐上场了。 果然有了个专业解说员,就是不一样。很多细节——比如戏台上方彩绘着蓝地白云吉祥图案,那是为了演天宫戏时,扮演神仙的戏子可由此乘祥云下降人间,群贤贺岁,四海升平。那太监都给吉灵解说了。 胤禛看了头一场,意思了一下,便起身离了席位,自去处理前朝的事情,众人恭送皇上走了之后,顿时松快了不少,连几个常在都拿起了瓜子、糕点吃了起来。 这可是宫里一年之中难得的热闹时候。 前面的几场是热热闹闹的神仙戏码,后面就上了几出剧情跌宕起伏,千回百转的经典剧目。 吉灵正看得有趣,忽然一转头,就见容答应不声不响地过来了,手中捧着茶盏,低声道“宸嫔娘娘,婢妾来给您敬茶!” 吉灵一脸懵,还没来得及说话,容答应却忽然低呼了一声,一脸痛楚之色,将那茶盏立即放在了一旁桌上,摊开手掌连连吹气,那茶盏却没摆放稳当,在桌案上摇了摇便晃落了下来。 前排看戏的裕妃和齐妃听见动静,而都往这儿回头看过来。 乌拉那拉氏转头来,见了这一幕,眉头一皱,便低声道“宸嫔,容答应是个胆小又老实的,知道承宠一事,未免惹得你不高兴,这才惶惶恐恐地来敬茶,宸嫔你又何苦罚她一直端着茶水,却不接过?” 张贵人在后面,倏地便站起身走过来,挡在吉灵面前,对乌拉那拉氏蹲了身子道“皇后娘娘怕是看错了。婢妾方才就在后面,瞧得最分明不过——容答应过来敬茶,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宸嫔娘娘哪里罚了?” 懋嫔在旁边,笑着就拍了拍张贵人的手臂,将她向后拉了拉,笑意满面地道“皇后娘娘仁心,容答应是坤宁宫里出来的,皇后自然更加情切关心一些。许是这容答应手嫩,才说了半句话不到,就把茶盏给摔了。” 齐妃在旁边听见“手嫩”两个字,顿时用帕子掩了嘴哈哈一笑,随即满脸戏谑地望了华容一眼,幸灾乐祸地道“容答应做奴才也是做久了的,论理当是皮糙肉厚,看来还是皇后娘娘太心疼她,没让她做过粗活,连一盏热茶都捧不住了!” .。.. 第二百八十二章 生辰和产期 吉灵一脸懵,还没来得及说话,容答应却忽然低呼了一声,一脸痛楚之色,将那茶盏立即放在了一旁桌上,摊开手掌连连吹气。 那茶盏却没摆放稳当,在桌案上摇了摇便晃落了下来。 前排看戏的裕妃和齐妃听见动静,而都往这儿回头看过来。 乌拉那拉氏转头来,见了这一幕,眉头一皱,便低声道“宸嫔,容答应是个胆小又老实的,知道承宠一事,未免惹得你不高兴,这才惶惶恐恐地来敬茶,宸嫔你又何苦罚她一直端着茶水,却不接过?” 张贵人在后面,倏地便站起身走过来,挡在吉灵面前,对乌拉那拉氏蹲了身子道“皇后娘娘怕是看错了。婢妾方才就在后面,瞧得最分明不过——容答应过来敬茶,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宸嫔娘娘哪里罚了?” 懋嫔在旁边,笑着就拍了拍张贵人的手臂,将她向后拉了拉,笑意满面地道“皇后娘娘仁心,容答应是坤宁宫里出来的,皇后自然更加情切关心一些。许是这容答应手嫩,才说了半句话不到,就把茶盏给摔了。” 齐妃在旁边听见“手嫩”两个字,顿时用帕子掩了嘴哈哈一笑,随即满脸戏谑地望了华容一眼,幸灾乐祸地道“容答应做奴才也是做久了的,论理当是皮糙肉厚,看来还是皇后娘娘太心疼她,没让她做过粗活,连一盏热茶都捧不住了!” 齐妃这番话说出来,皇后乌拉那拉氏的脸上就红一阵、白一阵,顿时有些挂不住了,见众人居然纷纷站出来帮腔宸嫔,心里更是沉了沉。 吉灵这时候就不疾不徐地起身,恭恭敬敬地向乌拉那拉氏福了一福,才一脸从容地笑道“台上喧扰,皇后娘娘又坐在前面,怕是一时没瞧着仔细,误会嫔妾了。” 懋嫔笑着就道“宸嫔向来和气待人,想必不会那般。” 气氛尴尬了起来。 亏得这时候,戏台上叮叮咚咚响了起来,是一场极热闹的武戏,台上挥着旌旗,演出两军交战的场面,将众人注意力吸引了回去。 乌拉那拉氏见状,深深瞧了一眼容答应,示意她回来。 谦嫔见张贵人还站在旁边,立时站起身,笑靥如花地按住张贵人的肩膀,道“本宫却是忘了,张贵人,你与宸嫔素来交好,来,妹妹你坐!” 张贵人自然少不了客气一番,道是娘娘的位置,婢妾怎能随意乱坐云云,谦嫔硬是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了,转头自向旁边去了,又寻了李贵人说话去。 张贵人坐在吉灵旁边,两人都没说话,待得那场武戏轰轰隆隆地过去了,张贵人才慢慢地出了一口气,端起茶盏挡在嘴边,低声道“吉姐姐,你还没和她介意呢,她倒自个儿上门来挑事儿了!” 吉灵伸手拿了一块自己面前的糕点给张贵人,眼睛盯着戏台子上,没转脸,只是微微侧着脑袋向着张贵人,口中低声道“别着急,这还在外面呢,咱们回去再说。” 她自己也拿了块糕点,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耳中虽然还听得那戏台上笙歌片片,但是心思已经不在台上了。 她倒是有点想笑——皇后这事儿做的有些太小家子气了,旁的不说,便论一点皇上都已经离席了,便是想衬出她一副恃宠欺弱的跋扈样子来,又给谁看呢? …… 转眼间,正月已过,到了二月里,吉灵便要过生辰了。 原主的生日是二月十四日,吉灵心道这日子可真好记。 清宫之中,妃嫔过生辰皆有赏银,嫔位一级的赏银为三百两。但极少数被皇帝特别宠爱的妃嫔,赏赐也会随着皇上的心意而增多。 吉灵的赏银就变成了四百两。 其实这四百两,和胤禛给她的赏赐比起来,也不算什么——便是那随便几盆宝石盆景,就不止这个数字了。此外还有好些赏赐白玉索子夔福磬一件、玛瑙梅花碗一件、紫晶子母狮子一件、黑花石英雄合卺觥一件,都是吉祥长寿的寓意。 另外,早膳和午膳的时候,苏培盛亲自带人从养心殿过来,送来皇上的赏赐八道寿意菜、八道荤菜、八盒点心、还有一筐雪尖桃给她做寿桃。 外面还是天寒地冻,紫禁城里居然能吃到雪尖桃,听苏培盛说是从南方运过来,每一个都桃子都是淡淡的翠色,顶上却是白色,看起来就像雪顶一样,吃起来也特别甜。 生辰这一日,胤禛陪着她在承乾宫中用了晚膳,又是各种细语,百种温柔,自然不必多说,等到睡下了,吉灵忽然想到今儿其实过的是原主的生日,等到我自己过生日的时候,怎么也要下一碗长寿面给自己。 二月天里,草长莺飞,一转眼便渐渐到了春意盎然的三月。 吉灵的肚子,这个时候开始完全地鼓了起来,吉灵一天天看着,就觉得肚皮里好像装了个气球,不停的往里吹气一样。 她其实是不怎么显怀的体质。 在孕中期的时候,肚子也不夸张,所以她之前并没有很明显的觉得行动不便,直到这时候才体会到了大肚子的苦楚了——腰经常疼,尤其是站一会儿之后,就得立即坐下来,否则腰腹部下沉的力道会越来越重。 走起路来也感觉迈不开脚步。 吉灵知道,这是因为宝宝个头越来越大了,随着压迫,腰部出现了前倾,脊柱弯曲才会引起的疼痛,只好尽量平躺在床上不活动,反正这个时候的贵族饭桶生活,本来就不需要她操劳什么。 但是陈嬷嬷没让她躺多久,就开始催她坚持要下地走走了——这个时候正是关键时期,千万不能懒,就得多走动走动,后面发动了,才不至于吃太多的苦头,顺利的生下孩子。 吉灵回忆起穿越以前,看到人家孕妇穿的托腹带。 她在纸上画了个图样给七喜,让七喜依葫芦画瓢,也给她做一个。 结果七喜尝试做了三次,第三次才做出一个像样的成品来。 吉灵还叮嘱着她,不能做的紧——怕压迫到宝宝。 果然有了托腹带以后,她腰酸背痛的情况大有缓解,宝宝的胎动也越来越明显。 等到三月底,童太医和狄太医都开始提醒要准备生产了,虽说预期孩子是五月上旬,但是妇人生产这事,本来便是各种状况都会有的,提前一个半月来准备,是很正常的。 这件事一提上议程,承乾宫里的气氛立刻就不一样了。 胤禛那儿,将嬷嬷们提去养心殿训诫了好几回,三名嬷嬷在承乾宫昼夜伺候,还有两名姥姥——就是民间俗称的接生婆,也被送了来,昼夜守在承乾宫前殿旁边的厢房里,就怕宸嫔娘娘忽然发动,能够第一时间照顾着。 姥姥和嬷嬷们在承乾宫里守着,太医院中,胤禛亲下了旨意,让童太医和狄太医两人不必管其他杂务,只一心照料宸嫔,两人不得出宫,食宿皆在御药房下所,有专人送饭,轮流值班。 结果四爷不放心,到了四月份,又传旨太医院,命守喜御医加派四名,分两班,每班两名,昼夜轮值,每天替承乾宫诊脉早晚各一次,并及时奏报到养心殿。 他不管多忙,都会抽出时间来面见太医。 即使妃嫔有孕是大事,但皇上这般前所未有的重视,搞得内务府各司也很紧张,负责人更是比孕妇本人还要坐立不安,早早地便将一切接生用具,各色人物,全都准备妥当。 .。.. 第二百八十三章 宸嫔生了(一) 吉灵现在是住在前殿的东暖阁,生产的屋子便定在了后殿,陈嬷嬷那儿,每日带着人进去一遍遍地整理,察看,将分娩时候所需之物都准备上。 吉灵本来就害怕,结果看见她们这架势,她就更紧张了——紧张得胤禛都看出来了。他搂着她,拍着她的背,试图去安慰她“没事儿,等以后孩子出来了,不知道有多喜人呢!” 吉灵非常悲观地想道要是胎位不正,生不下来,这个时代也没什么办法,估计直接就要进棺材了。 虽然说太医和接生姥姥都说了她的胎位没问题,但是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知道事情确定是什么样? 要是真的两眼一闭一咽气,是不是就能穿越回现代了? 吉灵这样一想,心里却有些不舍了,不由得搂紧了胤禛的胳膊。 胤禛只当她害怕,又不断摸着她的脑袋,哄她。 四月底,天气越来越暖和,已经有了初夏的意思。 两个乳母也送过来了,都是千挑万选才上了名单的,身家干净,身体健康,长相气质纯良端正。 两个乳母跪下来给宸嫔娘娘磕头。 早听说这位娘娘千娇百宠,极得圣心,宫里如今竟是无人能越了过去,知道这是个好差事,紧张之外,倒也透着十分的高兴。 她们脸上有笑意,吉灵却笑不出来了——太医、嬷嬷、接生姥姥、乳母……这一拨一拨的人进进出出,把这承乾宫弄得跟进入了战时状态一样,气氛很是吓人。 为了缓解紧张,她开始每天都去小佛堂拜佛——肚子大,跪也跪不下来,就站着拜,两只手合在胸前,紧紧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祈求菩萨让她一切顺利。 胤禛看她实在是害怕,于是从四月下旬开始,他就不宿在养心殿了。 他开始尽量每晚都往承乾宫这儿来。 灵灵现在肚子实在是大,他不敢夜里跟她睡一张床,就怕一翻身一伸手,一个不小心打着了她的肚子,于是去前殿的西暖阁里睡,两边距离很近,听到点动静,立刻就能过来。 有四爷的陪伴,吉灵的心理压力果然缓解了很多。 龙威庇佑毕竟不一样,有胤禛在,就好像有了天,她心里最深处,总是觉得是踏实的。 就这样,胤禛每晚过来陪伴,几乎坚持到了四月底。 直到五月初一,这天,他在前朝商议直省学政每六年拔取生员一次的事宜,与诸部大臣一时商决不下,又有驻藏大臣制度等着设立,直到了晚上亥时三刻还在军需房,两派大臣各持己见,讨论甚是激烈,胤禛一时间眉头紧锁。 承乾宫里,吉灵用完了晚膳,左等右等,等不到胤禛,七喜倒是先劝她洗漱,待得伺候洗漱过了,养心殿那儿就打发了人来,说皇上讲了——过来是一定会过来的,只是前朝事情多,怕是要迟了。 吉灵听见这句“过来是一定会过来的”,就放心了。 还要怎么样呢?那可是雍正帝啊!这位工作狂帝王能做到这样,知足了。 七喜过来陪她说了一会儿话。 吉灵这段时间,一紧张就要拉着七喜说话,还硬逼着七喜给自己讲故事。 七喜到最后,已经把自己从出生以来所听过的,所有的故事都讲完了。她实在没话可说了,就出去问小芬子。 小芬子倒是提供了不少故事素材,但都是千奇百怪的民间故事,七喜怕有的故事把主子给吓到了,就没说,最后还是小芬子的主意——让她去给主子讲美食,一天说一道菜,这个既能放松心情,主子也感兴趣。 七喜觉得是个主意,便去问小达子。 小达子也很配合,立即细细地就把平日里主子爱吃的美食,每道菜怎么做都给七喜说了一遍。 于是“七喜小讲堂之舌尖上的紫禁城”,这一晚又准时开播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看主子渐渐低下了头,最后睡着了。 七喜轻声道“主子?” 吉灵没有回应。 七喜轻手轻脚地熄了灯,又在黑暗中给吉灵掖了掖被子,摸到主子身下被褥的时候,忽然感到一手的湿意。 七喜怔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吓得一颗心狂跳了起来,她抖着手就重新把宫灯给点亮了。 点亮的那一瞬间,她就心慌意乱的去看手掌——手上干干净净,没有血淋淋,只有一些湿润的水。 七喜立即就出去,喊了陈嬷嬷。 陈嬷嬷一看七喜的手,二话不说就披上衣服,急得连鞋子都穿倒了,两巴掌把那两个嬷嬷打醒,三个人火急火燎的就往宸嫔娘娘的东暖阁里来。 一路上,她就恨不得给老天磕个头天爷啊,这都多少人围着打转,小心看顾着了,怎么还是先破水了呢? 要知道,孕妇先破水和先见红,区别可大了去了。 先见红,还有充足的时间慢慢准备,但是先破水了,就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了。 慌慌张张一脚踏进来东暖阁,见宸嫔娘娘还在睡,陈嬷嬷快给她跪了——这心也忑大了! 也难怪,破水是不痛的。 吉灵被她们的动静给吵醒了,迷迷糊糊坐起来,还以为是胤禛回来了,她开口就问“皇上呢?” 说完,她感觉到身下湿乎乎的,掀起被子一看,一片水迹。 吉灵第一个念头是我尿床了?(⊙▽⊙) 接生姥姥这时候也小跑着赶过来了,头发倒是整整齐齐的,她们日夜待命,夜里睡觉都是不解衣的,就是怕娘娘夜里发动,果不其然。 她摸了那水迹,知道确实是羊水先破了,情况虽是不妙,脸上却半点不敢漏出来慌张——宸嫔娘娘瞧着本来就不是个胆大的,被皇帝宠得更娇了,跟个大娃娃似的。 接生姥姥立即镇定地指挥各人拿热水的拿热水,备参汤的备参汤,外间奴才值房的灯火也一间间亮了起来,是小芬子和小洋子已经奔走出去,一个去养心殿通知皇上,另一个去太医院喊太医了。 小达子本就在膳房里看着灶火,这时候得了信儿,热水立即就一桶桶装了起来。 小可子也来添乱,一边穿鞋一边往外走着,口中絮絮地道按规矩,这时候还得去坤宁宫,赶紧通知皇后娘娘。 小芬子听了,一巴掌就把他打了回来,厉声斥道“此时不可!” 远远望去,整个承乾宫里的灯火一盏盏地亮了起来,人影在回廊上奔走着,一片混乱。 “不要慌!”接生姥姥声音提高了一度,对周围的奴才斥道。 床上,吉灵躺着没敢动,生孩子是很疼的呀,她怎么就没觉得痛? 大抵是没发作吧。 这种临上刑场,迟迟不下刀的感觉,更恐怖。 七喜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麒麟本来是睡着的,在小狗笼子里被惊醒了,这时候不知道主人出了什么事,也是担心的不行,整个狗都站了起来,两只爪子趴在笼子上,紧紧盯着吉灵,还时不时地叫几声“汪——!汪汪!” 陈嬷嬷快崩溃了,一叠声地喊道“把狗抱出去!” 瞧着宸嫔娘娘这光景,人是不能往后殿挪的了,只能在这东暖阁里生了。 接生姥姥手掌轻轻抚在吉灵肚子上,微微侧头,全神贯注感受着胎儿的动静,低声道“娘娘现在感觉如何?可觉得腹痛?” 吉灵摇了摇头,道“没……”一个字刚刚吐出,忽然就觉得腹部像被一个无形大力士猛的击打了一拳,痛得她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好痛啊! 接生姥姥利索地把一块热毛巾往她嘴里一塞,沉声道“娘娘千万忍着,一会儿得有用力气的时候!” .。.. 第二百八十四章 宸嫔生了(二) 吉灵立刻点头。 接生姥姥不再说话,回头赶紧催着人把所用的器具都拿上来,又用被子把吉灵盖好,在被子里摸索着把她的里衣脱了下来。 疼痛开始一波一波的袭来,吉灵开始还听话地咬着毛巾不发出一点声音,后来就实在受不住了,哭爹喊娘地扯住七喜的手腕。 接生姥姥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她的肚子,吉灵感受着那只手在自己肚皮上很有经验地摸来摸去,就觉得自己现在很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人放在案板上。 七喜的手腕被她抓住,不一会儿就已经现出了五个手指印。 她疼得直抽气,却没把手腕抽回来一点点,任由吉灵握住,用另一只手给主子擦着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就见吉灵头上,汗下的就跟下雨一样,密密的顺着脸颊滚下来,不一会儿就把乌黑的头发全濡湿了,贴在耳边。 接生姥姥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边叮嘱着宸嫔娘娘别哭——哭会没了力气,一边就不由地叹了口气女人哪!任凭你再金尊玉贵,万千宠爱在一身,总是要过这一关的。 陈嬷嬷回头吩咐奴才道“再去瞧瞧皇上来了没!” …… 养心殿。 小芬子一溜烟地跑到了殿门口,正好和小陈子面对面地撞上了,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简直没法说话,一手拉扯着小陈子的袖子,一手就连连指着承乾宫的方向。 小陈子瞪着眼,一挑眉毛,一下就明白了“宸嫔娘娘生了?” 小芬子点头。 小陈子整个人都唬得蹦起来了,哧溜就钻了进殿里去,苏培盛正好从内殿里出来,伸手轻轻的带上门,还没转身,一只脚还踏在里面呢,小陈子就没头没脑地冲上来。 苏培盛正要呵斥,小陈子把这事儿一说,苏培盛面色一震,立即就进去了。 小芬子转来转去,在殿门口等了一瞬,便听里面有了动静。 果然不一会儿,皇上已经大步走了出来,见到他,把手一摆,也不问是什么情况,铁青着一张脸,立即就往承乾宫方向大步赶去。 苏培盛跟在后面,连声道“皇上!”,慌不迭地追了上去。 胤禛刚刚到承乾宫门口,便见宫里已经奔走乱成了一团,小洋子一手拉着一个太医,飞奔着从太医院的方向慌慌张张的赶过来,童太医和狄太医也是喘得不像样子,正好和皇上撞上,待得还要行礼,胤禛立即喝道“赶紧进去!” 童太医和狄太医两人往正厅里去了,在桌案上放下药箱,胤禛也迈了进来,陈嬷嬷正好从东暖阁里进来,一见皇上要进来,连忙拦住道“皇上!血房不祥!” 童太医在旁边,颤巍巍地拱手道“皇上,伺候的人手够多了,皇上若是进去,反而周转不开,于娘娘生产无益!皇上不必担心,便在这儿陪着宸嫔娘娘也是一样的。” 胤禛没等他说完,已经走到暖阁门口,碧雪正好端着一盆热水慌慌张张小跑出来,险些撞到胤禛身上。 胤禛低头见那盆中清水澄澈,并无血色,心里才觉得稍稍安定了下来,借着打开的门缝,便向内看去,只见几个嬷嬷、接生姥姥围着床一圈,都在教吉灵怎么用力气,吉灵倒是被挡了个严严实实,看不见人,只能听见又哭又喊。 她哭得胤禛心都揪成了一团。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沉声道“灵灵!朕在这儿,别怕!” 仿佛是得了什么定心丸一样,吉灵的哭喊声立即就小了下去,只闻见啜泣之声。 这时,太医院轮班值守的四个太医也背着药箱,一脸惶恐地全部赶了过来,见皇帝脸色骇人,几人屁滚尿流地跪下来磕头行礼,又见皇帝只是剑眉紧锁,攥着手站在暖阁门前,全神贯注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并不理睬他们。 待得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忽然就听见里面“哇!”的一声响亮的啼哭。 胤禛神色一振,猛地抬起头来,只见暖阁门忽然被推开,陈嬷嬷满头是汗地钻了出来,向上举着两只手,扑通就跪倒在地“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宸嫔娘娘生了!生的是位小公主。” 胤禛听见”生了“那两只字,只觉得浑身一松,这时才觉出手心竟是一直紧紧攥着的,前胸后背也都透了一层大汗,晚风一吹,凉飕飕的俱是寒意。 窗外明明是黑漆漆的夜幕,他却在这一刻,觉得天都亮了。 他匆匆忙忙地赶进去,就见吉灵脸色委顿地靠在枕头上。 她整个人就像跳进河里又被人捞起来一样,脸上,身上全湿了。 嘴唇是苍白的,咬了一圈牙印子,没有一点儿血色。 七喜正在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东西,一转头瞧见皇上来了,立即起身,把床前的位置让给皇上。 胤禛坐下,紧紧握着吉灵的手,又伸手揽住她脑袋,低头用自己额头抵住她,半晌才在孩子的哭声中道“灵灵,你辛苦了!” 他说来说去,竟然只说得出这一句。 吉灵笑着,虚弱地摇晃了一下胤禛的手,高兴地笑着,轻声道“快看咱们的孩子!” 胤禛这才转头看去。 接生姥姥此时已经将孩子裹好,抱了过来,跪在胤禛面前,喜笑颜开道“恭喜皇上!小公主一切平安!宸嫔娘娘生产真是快,奴才在宫中接生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位娘娘生产如此之顺的呢!可见小公主福气佑人,宸嫔娘娘更是大福大贵之人哪!” 胤禛手撑在膝盖上,听了这话,指着接生姥姥就扬声道“说得好,赏!” 接生姥姥欢天喜地地磕下头去,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才满面堆笑道“奴才谢皇上赏赐!” 众人也都齐齐磕下头去,声音响亮得要将屋顶掀翻了“恭喜皇上!恭喜宸嫔娘娘!” 胤禛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这孩子,欢喜至极地盯着她看,就见这孩子周身红通通的,哇哇地挥手蹬腿正哭得起劲,哭声响亮有力,一只小的不能再小的手紧紧地搭在胤禛的一根手指上。 或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胤禛被这只小手一扯,忽然竟觉得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热乎乎。 他把襁褓打开,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把襁褓包好,这才重新交给接生姥姥。 .。.. 第二百八十五章 小公主 接生姥姥接过来孩子,动作极麻利地重新掩好了襁褓,见宸嫔娘娘望着自己,以目示意,便抱着小公主送到宸嫔身边,跪了下来,方便她看孩子。 吉灵低头去仔细看女儿。 小公主落地是六两六的重量,算是婴儿里的标准体重——不会过于孱弱以至于抵抗力不足,也不会因为个头过大,而让母亲受一顿苦刑。 她的眉眼和父亲胤禛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然现在还只是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但已经能看出冷利流畅的线条, 从鼻子开始,似乎画了一道分界线。 这以下的部位。她长得都像吉灵了——秀气的鼻尖,小小的嘴巴,小小的下巴。 吉灵一伸手,接生姥姥立即将孩子交到了她怀里。 每个母亲刚刚分娩完,都是最虚弱的,可是每个母亲抱着孩子的手臂却又是最有力的。 吉灵抱着小公主,脸一动不动地贴在女儿脸上,感受着这一份热乎乎的温度。 小公主闭着眼睛在哭,她也眼含热泪。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被母亲身上熟悉的气味所笼罩,小公主渐渐地哭声小了下来。 吉灵把她抱在胸前,据说这样婴儿听见母亲的心跳声,和在母亲肚子里听到的心跳频率一致时,便会非常有安全感。 果然小公主在她胸口拱来拱去,不哭了。 吉灵想到刚才疼得死去活来的感觉,就觉得鼻子一酸,委屈又上来了——太惨了,她可真是搏命了。 接生姥姥居然还夸她生得快!就这样,她都觉得这场生产难熬的像一个世纪。真是很难去想象那些生孩子要生三天三夜的孕妇们,是怎么样的痛苦了。 母亲这两个字,真是太伟大了。 胤禛握着她手,半搂着她,就感觉灵灵在他怀里微微打颤,他知道她是吓怕了,低着头在她耳边哄着她。 吉灵一声没吭,抱着女儿,趴在胤禛暖洋洋的怀抱里,被他不停地抚摸着后背,感觉自己简直化成了一滩水,身上是一点力气也没了。 接生姥姥退了出去,这时候在奴才的值房里,一边打了毛巾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就发出了一句感慨“今儿这一晚,总算是有惊无险,卸下一口气了!真是神灵保佑!” 另一个姥姥姓郭。 郭姥姥就凑过来,在她身边低声嘀咕笑道“宸嫔娘娘生得这么快,简直快得不像个娘娘呢!” 在她老家,只有下地干活的农妇才会生孩子这么快呢!越是官宦人家,越是尊贵的身份,生孩子越是要受百种折腾。 接生姥姥一听郭姥姥这话,立时一张脸煞白,将那毛巾向水盆里一扔,也不管水花四处飞溅,抬手一把捂住郭姥姥的嘴,将她推到旁边墙上,就瞪着眼道“你不想活了!” 郭姥姥唔唔地摇晃着脑袋,好不容易挣扎开,才陪笑道“不过是一句说笑嘛。” 接生姥姥死死地瞪着她,恶狠狠道“贼老东西,谁跟你说笑?你凭地想死,也别拉上我!” 承乾宫我前殿里,乌拉那拉氏听见消息,这时候带着人,浩浩荡荡地从坤宁宫赶过来了。 胤禛本来是在暖阁内陪着吉灵的,听见苏培盛在外面报,便出来应付了几句。 乌拉那拉氏这一日睡得早,方才听到消息匆匆起身换衣梳头,这才赶了过来。一路上,她就忍不住感谢老天——她就怕宸嫔生下皇子。 亏得是公主! 可是待得到了承乾宫,看见皇帝从暖阁里出来,眉梢眼角都是她从没见过的欢喜之意,乌拉那拉氏吉就震动了。 从前府里不是没有过公主,可是从没见过四爷高兴成这样的。 再说句直接的话——便是当年的钮祜禄氏产下弘历、耿氏产下弘昼,四爷脸上的欢喜也不过如此了。 瞧着皇上这幅模样。 若是不知情的人,就凭皇上的喜色,定然以为宸嫔生了个小阿哥。 生公主都如此了,以后若是诞下皇子呢? “臣妾今儿歇下得早,一听见消息,就赶紧过来了,到底还是慢了一拍,宸嫔辛苦了,臣妾恭喜皇上!”乌拉那拉氏笑吟吟地福下身子道。 胤禛心情很好,瞧着乌拉那拉氏也觉得十分顺眼,他上前就把她扶起来了“皇后起身,无须多礼。” 乌拉那拉氏一脸关切地向暖阁的门看了一眼,柔声问道“皇上,宸嫔如今怎么样了?” 胤禛容光焕发地点头道“宸嫔很好,皇后无需担心。”他顿了顿,又很直接地道“夜深风露重,这儿有朕在,皇后回去吧。” 灵灵要休息呢,别聒噪了。 这就是下正式的逐客令了。 乌拉那拉氏毕竟心有不甘,大晚上的往这儿跑一趟——连孩子长啥样都没见到,但是瞅着皇上那副跟藏着宝贝一样的模样,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管孩子长什么样呢?她就是长成了天上的仙女,不也就只是个闺女么? 算不得数! …… 暖阁里,陈嬷嬷带着七喜碧雪,打了滚烫的热手巾给吉灵一遍一遍擦身子,清洗。 而接生嬷嬷去兀自擦了把汗,喝了口水又赶了回来,这时候就一边抱着小公主,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七喜拿丝绸帕子沾了碗里的热水,一点点轻轻拍在吉灵的嘴唇上——主子的嘴唇全部被咬破了,凝固着血痂在上面,还不能用力,稍微用点力气,血痂就会被掀翻。 碧雪在旁边,把一会儿要给主子换上的干净里衣,全部都暖了两遍,才敢拿过来。 胤禛坐在床头稍远处,让开地方给嬷嬷、姥姥们忙碌,他一言不发,一直凝视着吉灵,心里翻滚着几个给公主准备的名字。 吉灵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中午了,太阳透过明晃晃的窗纸耀进来。 她醒来的一瞬间,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忽然感觉到肚子没了,吉灵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猛地一睁眼,才想到了昨晚遭受的一场大罪。 碧雪听见动静,立即就进来了,见主子醒了,醒了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公主在哪。 碧雪赶紧出去喊乳母。 乳母抱着小公主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七喜是一直跟在旁边的,乳母跪下来,先把小公主交给了吉灵,然后才是磕头行礼。 .。.. 第二百八十六章 庆幸 吉灵一看到宝宝,顿时就放心了,宝宝这时候还握着小拳头,闭着眼睛,正睡得香。 她抱了一会儿女儿,乳母刚刚给孩子喂过奶,宝宝睡得嘴角都流出了口水。 吉灵轻手轻脚地给宝宝把口水擦了,宝宝整个人就像只糯米丸子一样,又香又软,吉灵手上都不敢用劲。 那乳母是既极有经验的,一看宸嫔娘娘这姿势,就知道她不会抱孩子 她跪着上前来,轻轻给宸嫔说了几句把公主贴在自己胸前,让她的头部靠在大人肩膀上,娘娘一只手护住公主脖子和头部,另一只手托住公主的屁股。 吉灵学的很快,几下就掌握了方法和关键,果然抱得宝宝舒舒服服的,她肆意地挥了几下小手,忽然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睁眼了!”吉灵惊呼起来,整个人都高兴得僵了,抱着宝宝不敢动。 小婴儿生下来之后,睁眼的时间因人而异,或快或慢,有的宝宝刚生下来就会睁眼,有的孩子则要拖延三到四天。 乳母也惊喜地道“小公主从昨儿晚上到现在都没睁眼,大概是听见娘娘的声音了。” 吉灵抱着宝宝,爱不释手,越看越觉得可爱,这可是她生下来的宝宝呀,流着她和胤禛身上的血。 宝宝也睁着黑黑的眼睛,盯着她看。 小孩子的眼睛总是特别清澈,特别透亮干净。 忽然小公主就咧开嘴笑了,她盯着吉灵,仿佛知道这是自己亲娘一样,笑得很开心。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星星,吉灵看着女儿的笑容,顿时就飘飘然了。 吉灵忽然就理解了穿越之前,朋友圈里总是有人不停的晒宝宝的照片——原来每一个做了母亲的,对自己的孩子都是百看不厌的,怎么看怎么可爱。 外间,陈嬷嬷等人听见动静,赶紧进来给宸嫔主子又一次贺喜。 昨儿宸嫔娘娘睡下后,皇上把整个承乾宫上上下下的奴才都厚赏了一遍。 陈嬷嬷当初刚过来圆明园天然图画伺候的时候,看着新封的宸嫔娘娘身娇体弱,本来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哪能知道宸嫔娘娘是个有福气的,生产这么顺利。 这份红包拿的简直是太容易了,她和几个嬷嬷都高兴到手软。 七喜一边安排人把床上用膳的小桌案拿来,一边就扶着吉灵坐起来。 吉灵刚刚坐起来,就感觉自己头晕眼花,她靠在床头闭了闭眼,心里知道这是生宝宝的缘故——女子生产,无论多顺利,难免多少都是伤元气的,越是这样,就越是要好好滋补,尽快把体力恢复才是。 膳食还没送上来,太医的药倒是先送上来了,都是滋补养元的方子,吉灵是最怕苦的,但是不迅速恢复起来,就不能好好地陪着宝宝。 她想着宝宝,就什么苦都不怕了,立即捧着碗,仰头往下喝。 沉沉的一大海碗药,吉灵喝到最后,虚得几乎连碗都捧不住,七喜伸手帮她捧着,吉灵就看见七喜手腕上一排青紫青紫的印子。 “我昨天掐的?”她怔了一下,问七喜。 七喜一脸毫不在乎,道“主子和公主母女平安,就是奴才最高兴的事儿,这点淤青算得了什么?” 药汁的苦味已经泛了上来,在口腔里弥漫开,七喜拿了蜜饯罐子来。 吉灵一连吃了三颗蜜饯,嘴里的苦味才被压住。 喝完药,午膳就送上来了。这是吉灵生完孩子后吃的第一顿饭,就看碧雪眼花缭乱地把各色膳食摆上小桌案——都是养心殿御膳房精心送来的滋补吃食,最适合产妇在月子里调养。 七喜用被子将吉灵裹得严严实实,连头都包住了,就露了脸在外面,准备喂主子吃饭。 吉灵这时候觉得手上有了点力气,便摇了摇头,道‘’我自己来。” 她握了筷子在手上,又瞥了一眼七喜手上的淤青,转头就对碧雪吩咐道“去找药膏。” 御膳房做的膳食差不多是标准月子餐了,吉灵以为会很寡淡,结果送进口中,味道还很不错。 尤其是有一道红糖红薯,红薯全部都煨得透烂,裹上红糖,一口一个,吃起来就跟小点心一样。 她把一碗全吃了才喝汤 汤一共有三品,分别是枸杞雪梨煲汤、佛手瓜猪软骨汤、山药莲子小排汤,每一样都盛在碧玉盅中,清清爽爽地端上来, 吉灵之前还想过要求一求四爷,让他同意自己母乳喂养,结果这时候低下头瞧了一眼,就尴尬地发现她真的想多了。 幸亏有乳母。 宸嫔生了公主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后宫,许多人听闻是个女儿,都有些庆幸不已。 齐妃是最松了一口气的宫里的孩子不多,仅有的几个阿哥便分外惹眼。 若论嫡——反正乌拉那拉氏生不出娃娃,剩下的都是庶子,大家谁都不必瞧不起谁。 若论长——弘时之前的几个皇子都不幸早逝,这样算来,弘时就是皇上的长子。 想到弘时,齐妃就有一股深深的危机感——弘时也不小了,皇上却迟迟未表现出对这个长子的喜欢,倒是弘历不停地蹦跶在皇上眼前,最近几年,出落得越发机灵了 她想到这儿,重重叹了口气,一个更让人沮丧的想法又冒了出来宸嫔便是如今生了个公主又如何? 又不是她后面就不能生了, 照着皇帝这迷恋的势头来看,说不准明后年,紫禁城里就要多出来一个皇子了。 到那个时候,她的弘时这更是四面楚歌了。 张贵人是下午过来看小公主的,看过之后便留下了亲手做的礼物,又逗了好一会儿小公主,这一日的辰光便打发得飞快 转眼到了第三日,便是小公主的洗三宴了。 “洗三”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仪式——婴儿出生后第三日,要举行沐浴仪式,会集亲友为婴儿祝吉,也叫“三朝洗儿”。 本来是要众人庆贺的,可是吉灵觉得新生儿那么娇弱,抵抗力也不行,那么多人聚到一起,说说笑笑,唾沫星子乱溅,肯定对宝宝不好。 再说自己如今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精神也不济,没法完全看着孩子,到时候人多手杂的,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以前她不知道,现在却能体会到母亲的心情了纵然承乾宫里奴才众多,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做娘的,都不可能完完全全放心将孩子交给别人照看。 她就跟胤禛说了——当然没说得这么直接。吉灵只说自己产后,很是疲惫,怕在皇后面前有所失礼;再一个,身体没恢复,气色不好,也不想这幅丑样子出现在众妃嫔面前。 胤禛如今对她是有求必应,一听灵灵说很“疲惫”,不但立刻就允了,还担心的不行,立刻就让苏培盛又叫了太医再来看。 不过“洗三”毕竟是满族延续久远的习俗,最后胤禛便和吉灵商议除了乳母、嬷嬷,承乾宫的奴才们撇去不算,只有他和吉灵两个人简简单单地在承乾宫里给孩子办这场洗三宴。 () ap. 第二百八十七章 洗三宴 满族的习俗众多,关于“洗三”这一天的天气,也有说法。 如果是风平浪静的好天气,孩子的一生将会平安、幸福,前程如锦。 相反,如果这一天风急雨骤,天气恶劣,就表示这孩子这一生会有几道关得闯过去,要经过一番努力拼搏,才能出人头地。 吉灵刚听嬷嬷说的时候,一时竟无语,虽然“拼搏”什么的,听起来很燃,不过她还是希望孩一生平安就好了——反正这孩子生在帝王家,投胎已经是大赢家。 她忽然就想到了苏东坡的那首《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对不对呀,宝宝?”吉灵笑着,就逗怀里的宝宝。 小公主才三天的时间,身上已经不太红了,取而代之的是像奶豆腐一样的肌肤,睫毛特别长,密密地像两把小扇子,她当然听不懂吉灵说的是什么,只是蹬着两条小胖腿,看着娘亲,又挥着小手,抓着吉灵面前的衣襟扯来扯去。 麒麟趴在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小公主看,它大概也没见过小宝宝。眼睛好奇的瞪的大大的。 它仿佛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小主人一般,昨天吉灵给它看了看公主,之后,除了乳母、嬷嬷、七喜、碧雪,其他人只要一靠近小公主,麒麟就上前来挡着了,一脸警惕地瞪着人——特别护主。 “好麒麟。”吉灵低头拍了拍麒麟的脑袋,麒麟眯着眼,嘴巴咧着,也像在笑。 暖阁里还是很闷的,因为坐月子不能见风,陈嬷嬷把窗户关得严丝合缝,简直连一只蚂蚁都爬不进来,幸好这时候还是五月的天气,没到暑意深浓的时候,否则真要把吉灵活生生给捂出来一身痱子。 午膳之后,就到了“洗三”的仪式正式开始的时候,一般来说,主持的人是“吉祥姥姥”,这个“吉祥姥姥”要么是儿女双全德高望重的老妇人,要么就是给这个孩子接生的接生婆。 接生姥姥这时候就做了“吉祥姥姥”,等到时辰一到,胤禛急急忙忙地从养心殿赶过来,七喜和碧雪抬着一只雕金的元宝形大盆吉就走进暖阁来了,盆里是早就准备好的用艾叶熬成的汤水,奴才们先给皇上请了安,吉祥姥姥绕着盆走了几圈,嘴里说了一大堆吉祥话,接着便往盆里撒进了花生、鸡蛋等,称为“添盆”。 然后就是开始洗娃娃了。 吉祥姥姥一边用姜皮和艾蒿往小公主身上象征性地擦了擦,一边就开始给她洗澡。 七喜跪在盆旁边,眼珠子都快掉到了盆里。 她紧紧抿着嘴唇,双手伸的笔直,捧着小公主的脑袋,就怕她一不小心呛到水,陈嬷嬷则是紧紧拉着小公主的手。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公主却好像很喜欢玩水一样,浸在温水里面,笑得咯咯咯咯,不知道多开心。 吉灵听宝宝笑得开心,自己就也笑了。 然后过了一会儿,小公主在盆里蹬腿挥手,居然几乎要游了起来。吉灵就想了起来,似乎有一种说法,说是胎儿在母体里就是在羊水中成长起来的,水质对于新生儿是很熟悉的,许多新生儿无师自通,便能游泳,这几乎是他们的一种亲水天性和本能 胤禛看着公主,满脸冷厉的线条都软化了下来,最让他开心的就是虽然陪伴小公主的时间远远不及吉灵多,但是小公主似乎很清楚他就是她的皇阿玛似的,一直盯着他笑。 “洗洗腰,一辈更比一高;左描眉,右打鬓……”,吉祥姥姥一边洗,一边口中唱着洗三歌。 她瞧着小公主笑得开心,便转头对皇上喜气洋洋地禀道“皇上!恭喜皇上,奴才听民间的说法——会笑的越早,这孩子就会越聪明,如今公主才洗三,就已经会笑了,想必将来一定是冰雪聪明!” 胤禛一笑,望着吉灵道“听见没?灵灵。” 吉灵本来是一直含笑看着女儿的,视线就没离开她,这时候听见四爷问话,便抬起头向他看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心头一片温馨。 洗完了公主,陈嬷嬷从宫女手中端来一只托盘,托盘里铺着花色红锦,下有流苏垂着,红锦正中,放着一根洗刷得干干净净,如同碧玉一般的大葱,旁边还有一柄秤锤,一只锁头,一对金银锞子。 吉祥姥姥接过大葱,掉了个头,在小公主身上轻轻敲打了三下,一边打一边严肃地道“一打聪明,二打伶俐,三打长大有福气!” 她打完了,口中不停,手上动作也不停,立即拿起秤锤,比划比划又念叨“秤锤虽小,能压千斤!” 接着她拿起锁头,比划着锁住公主手脚的动作,抑扬顿挫地道“长大口紧、手紧、脚更紧!”意思是公主长大要举止稳重端庄,出言谨慎。 最后一步,吉祥姥姥把金银锞子往公主身上一掖,两眼一瞪,口中道“左掖金,右掖银!” 虽然事前要做什么,接生姥姥已经对宸嫔娘娘禀告过了,也算是备了案,但是这时候,吉灵亲眼看见这一系列操作,还是目瞪口呆。 把金银锞子重新拿出来,吉祥姥姥就捧着刚才打公主的那颗大葱,给胤禛跪下了“请皇上,掷吉葱!” 这也是满足的老习俗了,为了将来孩子能够更加聪明,必须由孩子的父亲,亲手把大葱扔到房顶上去,“洗三”的仪式才算正式完成。 众人簇拥着皇上走出来,胤禛走到承乾宫前殿前,此时正是初夏的正午时分,日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忽然抬手一扬,便动作利落干脆地将那颗大葱扔到了承乾宫的琉璃瓦上。 众人齐齐跪下来道“恭喜皇上!恭喜公主洗三礼成!” 待得进了屋来,胤禛亲手抱着小公主,陈嬷嬷便上前来替小公主擦干了身上的水,仔仔细细地裹进襁褓中。 见众人都围在皇上与公主旁边,吉祥姥姥便走到吉灵床前来,跪下给吉灵磕了三个头,这才毕恭毕敬地道“宸嫔娘娘,按规矩,娘娘与公主一切平安,如今公主又过了洗三宴,奴才便是该走的时候了。” 吉灵听了,垂了眼,便伸手从床头将已经准备好的荷包拿出来,要赏赐给接生姥姥。 接生姥姥连连磕头,又摇手道“娘娘不必再赏赐奴才,奴才已经受了皇上的赏,哪里还能再拿娘娘的这份!” 吉灵靠在床头上,轻轻道“你拿着吧,生产那日,本宫极是害怕,亏得你教着本宫运气忍痛,指挥得当,这份赏钱是你该得的,不必推辞。” 接生姥姥连忙就道“是娘娘洪福齐天,小公主也是个孝顺的,这才一切顺当!” 吉灵笑了笑,道“也有姥姥的功劳,拿着吧。” 宸嫔执意如此,那接生姥姥不敢再推辞,便膝行上,低头双手高高举起,接过了荷包,心里到底感激,又磕了个头,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满面笑容悄声道“宸嫔娘娘,是奴才该走的时候了。” 她顿了顿,道“娘娘福气满满,他日必定儿女绕膝,若是再遇生产之事,不必畏惧——妇人这头一胎总是难熬,闯过了这一关,后面便容易许多。” 吉灵闭上眼,没说话。 还要生包子? 不! () ap. 第二百八十八章 和硕端柔公主 接生姥姥走了之后,吉灵就听四爷声音不大地在那儿训诫奴才们,交待奴才们务必细心谨慎,宸嫔娘娘虽是个心软好说话的,公主但凡被他发现少了一根毫毛,承乾宫从里到外的奴才们就都别活了。 陈嬷嬷跪在地上,压力山大——她本来当初被内务府送来的时候,是当做生养嬷嬷的。 所谓生养嬷嬷,其实职务的界定有些暧昧,很有点“什么都管,但是什么都不专业”的意思若是说伺候主子接生吧,人家有接生姥姥;若说照顾小主子,又有乳母、精奇嬷嬷、水妈…… 但是听着皇帝这话音,俨然便有什么事儿都要找她问责的意思。 陈嬷嬷心里嘀咕归嘀咕,在四爷面前话都不敢乱说一句,只是磕头如捣蒜,拿着全家姓名,祖宗十八代来赌咒发誓,保证必然照看好小主子。 这一番训诫过后,胤禛就走过来,坐在吉灵床头,还是原来熟悉的动作,一伸手就揽她整个人到怀里了。 吉灵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宝宝生出来之后,她除了身上发虚,提不起力气以外,心理上却顿时解脱了——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整个人都如释重负。 吉灵长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握住胤禛的手,依偎了一会儿,嘴角翘了起来。 她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就笑着摇晃着胤禛的手,催着问他“皇上,该给公主起个什么名字呢?” 关于孩子起名的问题,其实他们之前是讨论过的,不过那时候还不知道孩子的性别,所以一番商讨无果。 如今知道了,是个小公主——总不能一直这么“宝宝、乖乖”地叫下去。 紫禁城里,如今有两位公主,淑慎公主和和惠公主。 两位公主其实是同岁,不过淑慎公主讨巧——比和惠公主先出生了二十多天,所以做了姐姐。 清代的公主、皇子,其称谓往往多以排行代替。 排行,正式一点的说法就是“齿序”——比如称为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这样。 而公主们,在入关之后,便有两种称呼的方式一种叫做某某公主,另一种也是以排行代替,就叫几公主。 譬如说和惠公主,宫里面人除了喊她“和惠公主”,也有人称呼“二公主”的。 此外,宫里夭折的孩子不少,这些孩子,也要记入玉牒,这样就造成了一个问题同一个人,两种称呼并用,容易混乱。 所以从雍正这一朝开始,皇室子女在日常实际称呼的时候,就直接以成育者排行了。 这样排下来,吉灵的女儿就是三公主了。 吉灵感觉已经要被绕晕了…… 胤禛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这才走到桌案旁边,挥毫写下了两个字。 随后,他放下笔,满意地瞧了一眼,一伸手将纸揭起,拿到吉灵面前,就见纸上墨汁淋漓,宛然写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苏息。 “这是什么意思?”吉灵没看懂,抬头就问四爷。 这两个字都不是生僻字,不过连在一起,她就不认识了——压根儿也没听过这个词。 胤禛重新坐下来,指着纸上缓缓沉声道“《佛说四十二章经》有云出离淤泥,乃可苏息。”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又肃色道“汉书中亦说过政有仁惠,民称苏息。 朕给咱们的公主起名苏息,就是希望孩子将来长大了,懂得‘莫言草木委冬雪,会应苏息遇阳春’的道理。” 苏息……怪了,怎么觉得似曾相识。 吉灵缓缓在口中念了几遍,忽然就反应过来了——难怪这名字听着这么耳熟! 苏息,苏西。 小羊苏西,那不是小猪佩奇在动画片的同学吗? 她捂着嘴,就吭哧吭哧的笑得止不住。 四爷看她笑,便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自觉给女儿起的名字很是不错。 其实起这个名字之前,他还给小公主想过两个名字,一个是“淑哲”、另一个是“朝华”。 也是两个很不错的名字。 但想到“朝华易逝”,胤禛又不愿意了。 好吧,苏息就苏息,反正公主还有封号,吉灵想。 三公主洗三宴后,第二日,雍正帝下口谕宣旨三公主封为和硕端柔公主,记入皇家玉牒。宸嫔生育有功,另行重赏。 和硕端柔公主。 吉灵落笔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回头跟乳母怀中抱着的三公主道“端柔,看你皇阿玛赐的封号!” 满清公主的封号,不少是出嫁的时候才封的。 便是像和惠、淑慎这种,也是等到长到了八九岁才有的,和惠是因为其生父为怡亲王,胤禛自然疼爱。 像三公主这样,刚刚出生就有了封号的是极少数。 这代表着皇帝对这个女儿特别的疼爱,以及对生育公主的妃嫔的看重。 三公主伸手对着吉灵比划,乳母知道小主子的意思是要母亲抱抱,便犹犹豫豫地看向宸嫔娘娘。 吉灵今天才感觉恢复了不少,早上刚刚有了点力气,后来抱了三公主没多一会儿,就觉得身上一股暖意,一道水流顺着她的旗装蜿蜒而下——三公主欢欢喜喜地趴在娘亲身上尿了。 这奶娃娃早上饱饱的趴在乳母胸前喝了一顿,然后全部送给吉灵了。 唉!毕竟是自己生的娃娃,一点办法没有——吉灵只好被七喜、碧雪伺候着换了衣裳,落得好一阵子折腾。 这个时候的奶娃娃自然没有后世的纸尿裤,用的都是人手换洗的尿布,夹在襁褓里,有时候更换的稍微不及时,就会容易漏出来。 但是女儿要她抱,她是没法拒绝的。 吉灵伸了手就去接,乳母见宸嫔娘娘微有气喘,不由得道“娘娘还是歇歇罢?” 吉灵摇头道“无妨,把公主给本宫。” 乳母只好侧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把三公主交到了宸嫔娘娘的手上。 吉灵摸了摸苏息的脸蛋,又拉了拉她的小手,喊她“端柔。” 三公主吐了个泡泡,挥了挥小手,转过头去,没怎么搭理。 吉灵忽然就心念一动,又道“息儿!” 三公主把脸转过来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吉灵。 吉灵噗嗤就笑了,把脸埋在小包子软软糯糯的身上,半晌才道“原来你更喜欢这样叫你呀!” 她抱着女儿,就好像怀里抱着了整个世界。 新生儿都是爱睡觉的,三公主也不例外——趴在娘亲的怀抱里,闻着娘亲身上的味道,她小小的脑袋慢慢耷拉了下来。 三公主睡着了。 吉灵一扬下巴,示意乳母出去。 乳母垂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第二百八十九章 出月子 和硕端柔公主的旨意下去没多久,胤禛给承乾宫宸嫔娘娘的赏赐便搬来了,全是造办处的人亲自监送来——造办处作房甚多,来的器具便有玻璃厂、雕銮座、镀金作、珐琅作、花儿作、香袋作、眼镜作、自鸣钟作等各处作房为宸嫔娘娘精心打造的“内廷恭造之式”。 吉灵因着未出月子,只能在暖阁内谢了恩,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玩意儿,心道息儿肯定喜欢。 自鸣钟她围着看了好一会——铜镀金转花自鸣过枝雀笼钟有三尺多高,有一个西洋小孩儿拿着时辰牌,到了什么时辰,他就报什么时辰,钻来钻去的,特别好玩。 吉灵就让七喜把屋里本来有的西洋钟换出去了。 还有那个眼镜作——四爷为啥让人送眼镜来? 古时候眼镜名“叆叇”,本来这个词指的是云彩很厚的样子,形容浓云蔽日,后来就有了眼镜的意思了——眼镜是明朝时期西域胡商来中国上贡给皇帝用的,在清朝,也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算是时尚潮流的奢侈品了。 吉灵知道,四爷生活上虽然从来刻意追求豪奢,但是他的品位却很高雅,加上工作狂性格,控制欲又强,凡是他用的东西,大到圆明园的龙案、小到一只笔架,都恨不能亲自设计,只要有一点不合意就得改了又改。 吉灵看了看手里的眼镜,镜片用墨晶,镜框用象牙、玳瑁,镜腿儿是一色的素色铜,简约无装饰。她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又戴上让七喜拿来镜子照一照,镜子里的女子,身穿宫装华服,脸上却带个墨镜,形象特别滑稽。 吉灵把眼镜拿下来又看了看,忽然就明白了——四爷并不是让她用,而是放在她这承乾宫里,等到他以后过来的时候好随手取,随手用。 吉灵让七喜把东西都收好了,其中花儿作、香袋作送来的两大匣子花儿,吉灵看了一眼七喜手臂上的淤青,就各捡了一样自己最喜欢的,剩下的让七喜、碧雪带着其他小宫女,她们自己分——姑娘家,肯定喜欢这些花儿草儿的嘛 花儿作就是专司承造各色绫、绸、绢、纸、通草、米家等供宴会、配饰的花儿,做出来的东西,精美程度自然不用多说。 碧雪欢天喜地,把花儿捧在手掌心里,小心翼翼地看了半天,才收了起来——宫女要求朴素外表,平时不准涂抹胭脂和口红,不到特殊的节庆时候,平日里不给打扮,这些花儿她还得等到特殊的日子才能戴。 吉灵靠在床头,笑微微地看着碧雪把花儿收起来,乳母抱着三公主在旁边,三公主正挥着小手,势头很猛地拼命吃着奶。 本来乳母是两个人轮换的,怕是不够,但是吉灵觉得人换来换去,情况复杂,对孩子不太好,就指定了这个姓童的乳母——说只要不是奶水不够的情况,尽量都是她喂,不要轮换。 幸好童乳母的奶水很充沛,就算三公主敞开的了肚皮,拼命吃,也是足够的。 暖阁里,虽然是夏天,但是地上全部铺上了软垫,每两天一换,为的就是后面三公主学走路的时候,可以在地上爬来爬去,若是摔倒,落在软垫上也安全。 此外,暖阁里所有的家具,只要有锐角的,全部都被吉灵命令用软布包裹了起来,此外,还有一只摇车——摇车就是摇篮,不过是说法不一样了。 三公主实在是小,每次放进摇篮里面,吉林都觉得她顿时被被子给吞噬了,可是三公主有时候哭的厉害,只要一放进摇篮,摇晃一会儿,她就高兴的不得了,不但不哭了,还咧着嘴笑,不停挥着手,催着乳母把摇篮摇晃得更厉害一些,把一屋子奴才都看傻了。 吉灵就寻思着等女儿长大了,是不是要给她设计个海盗船啊? 但是她没让三公主多躺摇篮,每次都是最多半个小时就抱出来了,因为新生儿的骨骼比较软,尤其是腰椎和脊椎,再加上摇篮比较软,没有支撑,不利于骨骼发育。 这个道理,类似于越是腰不好的人,越不能睡很软的床,得有些支撑才行。 东暖阁里,基本上吉灵床头边上,一大半的面积都成了婴儿区域,还有各种小玩具也给三公主摆放在这儿,吉灵让奴才们每天拿去烧煮消毒,轮换着给三公主玩。 养心殿里。 胤禛坐在龙案后,瞧着面前的一份圆明园来帖内管领穆森奉怡亲王谕,将景山内造枪炮处的红炉并诸样家伙,两日内各挪在白虎殿。 白虎殿是紫禁城中清宫造办处作坊区域内的殿堂,这也是胤禛之前早就有的想法。 早在新春之时,他就对怡亲王传达了相关的意思清宫造办处成立于康熙二十多年,作坊不完善,各作水平参差不齐,内廷分散。 胤禛想大刀阔斧地进行一番改革。 他要收权于清宫造办处,聚集资源,尤其是“枪炮处”这种敏感作坊。 景山造枪炮处属于工部,制作地点本来是在景山,胤禛这么一吩咐调整,清宫造办处的担子就很重了——除了承担清廷的冷兵器制作以外,还承担着热兵器的制作。 胤禛沉沉合上帖子,手按在上面,复又打了开来。 还有威远将军铁炮一事,还是得把十三弟召进来,他想。 …… 不知不觉,二十多天已经过去了,吉灵也感觉自己成了一颗辣白菜——浑身都是酸味儿。 这是在月子里,嬷嬷好说歹说着不让洗头,说是一洗头,就会落下月子病。于是吉灵身上只能用滚烫的热手巾擦一擦,就算是洗过澡了…… 热毛巾能管什么用呢?最多不过是个心理安慰罢了,吉灵为了尽量保持头发整洁,到了最后,索性就在屋子里梳了条辫子——反正她也不出门,不见人了,就老老实实地坐月子。 等到出了月子那天,吉灵跟刑满出狱的人一样,高兴激动得不行。 第一件事就是被奴才们伺候着,痛痛快快洗了个头又洗了个澡,足足换了十几桶热水,撒了满满三篮子干花瓣,几乎是平日里洗澡用的六七倍的量,快把承乾宫里花瓣的库存给用完了。等到晚上胤禛过来的时候,就见她整个人笑得像朵花,闻起来也跟朵花儿似的,香喷喷的。 () ap. 第二百九十章 公主风华 她仰头看他,微笑着指了指一边——意思是三公主如今睡下了,可千万得小点声,别把小宝贝给吵醒了。 胤禛一撩袍子下摆,坐在她床头,看着吉灵,伸手摸了摸她脑袋。 一个月的月子坐下来,各种汤汤水水滋补着,除了开始几天,吉灵气色还有点萎靡之外,现在脸色已经好看得很了。 他抬手刮了刮她的脸颊,甚至以为她涂了胭脂,然后发现手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就是纯粹的皮肤白里透红。 看她养得这么好,他很欣慰地笑了,两个人靠在一起,絮絮地说了一会儿满月宴的事情。 第二天就是三公主的满月宴,初夏早上,天亮的早,一大早,承乾宫里的奴才们就都起来忙活了。 满人把洗三和满月都看得很重——满月意味着新生儿度过了第一个月的危险期,身体将会更加健壮,夭折的风险将会更加小,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这一天傍晚,吉灵刚在暖阁里把自己收拾好,妃嫔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过来了。 吉灵走了出去,乳母把三公主在襁褓中包裹得好好的,这才抱在怀中,跟在她后面。 就见前殿里,七喜和陈嬷嬷正在引领妃嫔们各自坐下,碧雪则在旁边清点东西,依云给她打着下手,两个人一个报,一个记。 按照吉灵事前说好的意思——若是有给得太贵重的礼物,等到满月宴结束了,还是得给人家送回去。 见宸嫔娘娘出来,熹嫔第一个站了起来,李贵人和高贵人都笑着过来,福了身子道“给宸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刚刚叫起,谦嫔就探头看着她身后的三公主,口中赞道“好漂亮的孩子!这将来长大了,定然是个美人儿!” 没有哪个母亲听到别人夸自己孩子不高兴的,吉灵忍不住也露出了笑容。 熹嫔这句话一说,就好像起了个头一样,顿时周边的人都一片恭维之声,不绝于耳。将三公主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简直如九天仙女下了凡尘一样。 一片马屁声中,三公主一边吃着胖嘟嘟的小手,一边在乳母怀里一脸懵,转着头茫然地瞧瞧这个娘娘,又瞧瞧那个贵人。 不一会儿,外面的唱礼太监便高声唱道“皇后驾到——!” 乌拉那拉氏亲自过来参加三公主的满月宴了。 吉灵迎接了出去,给皇后行礼请安,众人都随之行礼蹲了下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乌拉那拉氏叫起了众人,又向吉灵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见她气色很是不错,身量也依旧和生产之前一样纤细,并未像别的妃嫔那样,生了个孩子便长胖了——譬如当年的齐妃李氏。 乌拉那拉氏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还在潜邸里,李氏几乎每生一个孩子就变胖一圈,胖到最后,整个人的一张瓜子脸活生生变成了圆脸。 乌拉那拉氏看着面前宸嫔这幅容光焕发的样子,心中到底酸溜溜的,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只是微笑着道“宸嫔如今出了月子,身体恢复如何?” 吉灵斟酌着笑道“嫔妾月子刚过,还在调养着……” 她说到这儿,一抬头,顿了顿道“多谢皇后娘娘免了嫔妾前阵子的请安,娘娘照拂六宫,嫔妾感激不已!” 七喜在旁边心道哪里是皇后娘娘免了主子的请安,分明是皇上免的——又知主子在众人面前,送高帽子给皇后。 乌拉那拉氏果然一笑,道“这没什么,你怀着身子,行动本来不便,有这份恭敬的心意便可以了。” 此时宫灯初上,承乾宫本便阔深华丽,陈设精致,一点灯便照得殿内亮堂堂的,那殿外的回廊别有暗影,曲折迂回,兼着院中花木扶苏,也有御花园中都难得见到的珍稀品种,直将承乾宫装扮得如天上宫阙一般,不少妃嫔便转头,羡慕地看着。 乌拉那拉氏见众人还站在台阶上迎接自己,便领头在前进了厅堂。 满月宴上,乌拉那拉氏侧头瞧着三公主——三公主实在是可爱,冰雪玉团子一样,小小的一团。 她膝下无福,从来没有生养过,这时候不由得就牵动了几分慈母之思,伸手也想要抱抱三公主。 皇后娘娘要抱,乳母不敢不给,三公主却一脸警惕地瞪着乌拉那拉氏,然后一蹬腿,哇哇地哭了。 她刚刚喝过一顿奶,力气非常之足,哭声响亮,直冲房顶,立时皇后就尴尬了,一双手伸出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奶娘赶紧抱着三公主不停的摇晃,口中哄着她,可是三公主哭红了脸,几乎喘不过气来。 吉灵一看女儿哭成这样,怕出意外,赶紧过去,把小祖宗抱在怀里,不停地拍着她的背,颠啊颠啊,过了许久,三公主才止住了哭声。 吉灵笑着赶紧对乌拉那拉氏解释道“皇后娘娘万万别介意,孩子怕生,待得以后便好了——如今她最亲的倒是乳母,便连嫔妾有时候要抱抱,她也不乐意呢!” 熹嫔在旁边便笑着道“可不是!当年嫔妾刚刚生下弘历之时,他也跟端柔公主一个样,谁碰都不行,一碰到便哭得跟有人掐他似的,如今嫔妾想起来,还觉得历历在目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只有齐妃皮笑肉不笑的看了她一眼。 吉灵说完,就拉着三公主的小手,细声细气地笑着道“息儿,这是皇额娘。” 这句“皇额娘”一出,皇后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皇后娘娘,嫔妾瞧着,这孩子眉眼长得可真像皇上,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您说是也不是?”齐妃瞧着三公主,笑吟吟地对皇后道。 三公主仿佛听懂了齐妃娘娘说的话一般,忽然转过了粉粉嫩嫩的小脸颊,瞧着齐妃,小小的身子晃动了一下。 齐妃就看端柔公主——明明还是个襁褓中的娃娃,却有那么一瞬间,脸上竟然闪过了一副从容不迫的表情,隐隐有清贵高华之仪,确实是像透了皇上平日里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 不多时,满月宴便开始了,各种仪典之后,妃嫔们又围在一起,彼此说笑,攀扯着交情,谦嫔一嘴的吉祥话就没停过,比接生姥姥还能说。 皇后是提前走的,她一走,妃嫔们就开始聊八卦了,各种听到的京城里的大小事儿都拿出来说,吉灵让乳母把三公主报了进去,一边听一边就慢慢地把自己面前的几道糕点都用完了。 终于出了月子,如今吃的也是有滋有味了,不像之前一直清汤寡水,叫人肚子里的馋虫也要饿晕了。 () ap. 第二百九十一章 尊位 满月宴后第二日,吉灵终于可以出了暖阁,到院子里去转转。 因着三公主还小,新生儿的抵抗力毕竟弱,吉灵还是很谨慎地没带女儿去御花园,只在承乾宫里走动。 幸亏承乾宫地儿大,怎么走动都没有关系。 这个时候吉灵就很佩服四爷的远见——确实,有了孩子以后,宫室是要挑个大的,且不说那么多奴才能不能放得下的问题,只一条小孩子都是好动活泼的,等到后面学走路了,好奇心又强,一个小小的院子肯定满足不了她。 从神秘空间里拿来的物理防晒霜,吉灵早就用了个一干二净,而现在,她几乎在梦里也很难进入空间了,坐在院子里时候只能坐在树荫下,小芬子和小洋子给她抬了躺椅,又支了一把大伞。她抬头看了看那把大伞——打伞多好!物理防晒也是防晒,还不用卸妆,省事儿!她安慰自己。 小达子那儿,膳房里的热饮果子汁这时候也让小太监送了过来。 吉灵坐在伞下,感受着太阳的暖意,喝着热果汁,再吃着糕点,七喜搬了绣墩坐在她身后,用特制的刷子一点点给她的头发护理着润发油。 若不是看着周围紫禁城高高的红墙黄瓦,还有面前走来走去的宫女们,有那么一瞬间,吉灵几乎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海滩上度假的错觉。 之所以抱三公主出来,是因为新生儿是要适量晒晒太阳的,促进宝宝的新陈代谢和生长发育,增强机体抗病能力,还能使宝宝骨骼健壮结实。 总不能一直把女儿闷在屋子里。 摇车被抬了出来,放在院子里,麒麟上前去,在旁边用小爪子推着,可是摇车有些沉重。 麒麟推不动,就急着用脑袋拱,没想到摇车居然被它拱动了。 三公主被放在摇车里面,她本来就喜欢坐摇车的,麒麟一拱,她在里面就高兴得咿咿呀呀乱叫——这是在学声,据说宝宝越会说话早,将来就越聪明。 听见小主人高兴,麒麟也很激动,忍不住又叫了几声,吉灵赶紧拍拍它脑袋,示意它别叫了,怕声音对婴儿的听力造成刺激。 麒麟嗷了一声,一脸委屈地闭上了嘴。 这时候还是早上时分,属于日光没那么猛烈的时间段,即使如此,吉灵还是亲手给三公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丝巾,又把她的脸用伞遮住了——咱们可是个姑娘家呢!不能晒黑了。 大概晒了个五分钟,她就让乳母把三公主翻了个面,继续晒,这一回时间更短,大概只有三四分钟,吉灵就让抱过来了。 三公主蹬着两只小胖腿,坐在母亲身上,看吉灵拿着糕点往嘴里送,她也伸手咿咿呀呀地去要拿来吃。 怎么和我一样是个吃货啊,吉灵满脸幸福的笑容,一侧头,躲开女儿的手,心里想。 三公主没抓着糕点,正好抓着了吉灵的耳坠,就握在手里玩,吉灵抬手,刚刚把耳坠子下下来,交到三公主手里,忽然想到小儿喜欢吞咽不明物体——要是噎在气管里就完蛋了。 她赶紧又把耳坠子从女儿手中抢了回来,心里一动,就把乳母和嬷嬷们叫了过来,下了命令,让大家身上不准带简单的耳坠子,还有发饰也是——除了必要的,别的零零碎碎的,都不能带。 六月里,日头一天比一天毒辣起来,白天的辰光也渐渐长了,蚊虫开始多了起来,三公主的小床上,吉灵让用最等的细云纱做了床罩蚊帐,给女儿罩着。 生完了宝宝,终于可以尽情的碰胭脂水粉了,吉灵让七喜把之前收拾的彩妆品全部都拿了出来,虽然现在不能做美妆博主了,但是在承乾宫里画各种妆容,自娱自乐也很开心。 我肯定是太闲了……吉灵想。 六月里,是皇后乌拉那拉氏的生辰,皇后生辰,称为千秋,满宫妃嫔皆要赴宴,吉灵早就将贺礼准备好了。 这一天一大早,打着哈欠起来之后,她画了个不惹眼的淡妆,又挑了一身淡色的旗装换上,旗头上配了同色的淡杏色珠串摇云坠——清宫之中,诸多讲究规矩,到了夏天里,已经换了清爽的玉色簪子,冷色调看着也很凉快。 嫔位不能用海棠花式样,那坠子是莲花形状,连花蕊都是小小的水景做的,亮晶晶的点缀在花瓣之中,衬在乌黑的头发上面,越发显得眉目楚楚。 吉灵对着镜子照了照,很满意地出门了。 出了前殿的门,被奴才们扶着没走几步,到了院子口,宸嫔娘娘的肩舆就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吉灵上了肩舆,七喜知道主子怕晒太阳,早就安排人在上面装了舆盖,遮挡了阳光。 随着起驾声,肩舆被稳稳地抬了起来,走出了承乾宫前的宫道上,沿路的太监躬身面壁,宫女们远远见到肩舆,立即黑压压地跪了下来给宸嫔娘娘请安。 待得到坤宁宫中,座位已经铺排开了,上面的尊位是给妃嫔们的,下面的才是宗室女眷的,吉灵被宫人引着入座,就发现她的席位又变尊了,这一会几乎和妃位平起平坐了,连熹嫔都和她之间有了差距。 清宫之中,尊卑有序,样样都不能乱了礼法、乱了规矩,席位却这样排,显然是隐隐觉得她高出嫔位了。 这就有点太扎眼了——熹嫔到底还生了弘历呢,资历又比她深,皇后安排她这么大喇喇坐在熹嫔的前面……吉灵心里嘀咕了一下。 桌案前面,蹲身行礼的两个宫女对她笑得分外谄媚,又连声说了好几句,都是宸嫔娘娘有什么吩咐,立即叫奴才便是云云。 皇后还没出来,吉灵刚刚坐定,七喜伺候着把背后的妆花软垫给她垫上,又给她整理了整理被压皱的背后的衣褶。 这边还没忙活完呢,那边五六个宗室命妇已经花团锦簇地走了过来拜见这位宫里的大红人。 就见着宸嫔娘娘一身淡色,清雅宜人,和和气气地坐在那儿,头面上用的珠钗发饰虽然不多,却都一眼就能看出是极上品的质地。 被一群贵妇包围着,吉灵几乎被她们身上胭脂水粉的香气熏得头疼。 尽管有些头疼,她还是客气地应付着,忽然就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句话人生就象一棵树——树上都是猴子,往上看都是屁股,往下看都是笑脸。 又等待了好一会儿,皇后才带着和惠公主走了出来,淑慎公主跟在后面,落后半步,见宸嫔被众妃嫔和宗室命妇恭维着,乌拉那拉氏的笑容就在面上僵了一下。 和惠公主是个心大的,扶着皇后的手肘,还兀自有说有笑,淑慎公主却是在后面抬眼,悄悄地瞧了皇额娘一眼。 宴席过了一大半,几乎要将近尾声,胤禛才从养心殿过来。 听着外面禁鞭响了两声,众人知道是帝驾过来,都跟着皇后娘娘站起了身。 .。..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不急 有了个生育有功的宸嫔在中间,乌拉那拉氏对着皇上,自觉得距离更远了一些,也更隔了一层。 宗室命妇们都跪了下来,其他妃嫔都是深蹲福下身子,乌拉那拉氏在众人中高出一截,侧身屈膝,口中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毕竟是皇后的千秋,自己又来得迟,胤禛当众伸手把她扶了起来。 就看乌拉那拉氏微微垂着头,笑容也无力了三分,倒不似从前那样——什么时候都抬头挺胸地绷着一股精气神了。 他今日前朝的政事是真的忙不过来,纵然是皇后千秋,也让御前人过来对乌拉那拉氏说了——让她先开席,不必等。 然而皇后执意要等。 等到御前的太监跑了第三遍的时候,皇后才开了席。 乌拉那拉氏陪伴在胤禛身边,两人从跪着、蹲着的众人面前走过,胤禛叫起,又坐到主位后,宫人们便跪着侍上洗手的香茶水、皂角、手巾等。 胤禛一边洗,一边往下面觑了一圈,目光在吉灵和三公主身上停了停——眼睛就拔不动了。 灵灵倒还好,只看了他一眼,就赶紧把视线收敛下去了。 但三公主显然是认出父亲了,热情洋溢地向胤禛伸着胖嘟嘟的小手,伸得胤禛一颗做父亲的心都要融化了。 容答应还是伺候在皇后娘娘身边的,这时候看着,就不由得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是有个孩子好哇!如果皇后娘娘能有个孩子,即便大人再不得宠,娃儿也能邀宠。 自己也不用这么不伦不类做这个“容答应”了。 容答应把皇后面前的香茶端了下去,一旁早有宫女接过来,低声道“奴才来吧,容答应不必亲自动手。” 有那么一瞬间,容答应都有些惘然了我到底算是个主子呢,还是个奴才? 皇上风仪容止皆潇洒,她不是不动心,也不是没想过,要努力在皇上心里留下点印象,甚至让皇上对自己也有几分喜欢。 但是等她看出来皇上收了她,不过是给皇后一个敷衍罢了,她就死了一颗心。 死心,却十分难堪。 从被封答应以来,皇上又召过她一次,加上头一次被封的那夜,两次都惹得满宫妃嫔眼红不已。 可是她的位份又很低,只是个答应罢了,皇后娘娘在的时候还好;皇后娘娘不在的时候,宫里谁见了她都能给三分脸色,四分不屑,五分恨意。 简直是羊肉没吃着,还惹了一身膻! 三公主还在对着胤禛挥手,挥得所有人都看过来了。 吉灵回头瞧了乳母一眼,乳母会意,将公主微微侧了侧身,哦哦呀呀地哄着,陈嬷嬷和碧雪立即就把带来的棉布缝制的花花绿绿的小麒麟玩具拿出来给三公主看,手中还不住晃动着。 在风水学里,麒麟是吉祥神宠,主太平、长寿,祈福安佑,麒麟既可以送子,又可以佑子。 这一招果然有效,三公主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吉灵看了周围一圈妃嫔的眼神,只能埋头用膳出来赴宴,人多眼杂的,她其实并不想带三公主出来。 但是这千秋宴,若是算上宴前等待的时间,还有宴后寒暄的时间,怕是要将近两个时辰都回不了承乾宫。 她不放心把女儿留下来在承乾宫里那么久。 权衡了利弊之后,只好带上了。 外面正是艳阳天,皇后的坤宁宫里却昼夜颠倒一般,燃烧着各式烛台,把大殿内照得十分明亮,烤得人热烘烘的。 吉灵怕三公主出汗,出去一吹风,着了凉,又回头嘱咐乳母把女儿抱近来让她看看。 她怕手掌接触面多,容易有细菌,反手用手背贴了贴女儿脖子上,干干爽爽的没什么汗意,才放下心来。 乳母知道她的意思,笑着道“娘娘放心,奴才看着呢,添凉添热的,定不会委屈着三公主。” 碧雪站在旁边,也对吉灵点头——她从进来以后,和七喜一起安顿着主子坐下来,然后就没大走动,一直站在乳母旁边,时刻看着三公主了。 吉灵就想到了那句老话——养儿方知父母恩,真是一点没错!有了孩子之后,才知道做母亲的,时时刻刻系着一颗心在孩子身上。 想不操心都不行。 …… 这场从简的生辰宴,开始于中午,结束的时候却已经将近傍晚了,等到吉灵回到了承乾宫,刚刚换了一身内屋里穿的平常袍子,才对着镜子将口红擦去,就听见外面声响——皇上过来了。 胤禛会过来,她倒是不奇怪——刚才在生辰宴上,胤禛看着向他不断挥手的三公主,一脸慈父笑,她就知道四爷肯定会过来。 好了,如今加上女儿,这下宫里人要把她看成邀宠2.0版了。 她赶紧迎接了出去,刚要行礼,就被胤禛扶住了。 吉灵起身就吩咐奴才“把三公主抱来。” 三公主正在里屋里,坐在小床上玩玩具——手里抓着小麒麟,床下趴着麒麟。 那张吉灵画了图样子,早就给了造办处,让工匠做出来的婴儿床,基本上和现代婴儿床也差不多了,周围一圈打磨得亮滑如镜的围栏,将小宝宝完全的围在里面,防止宝宝乱爬——吉灵问过陈嬷嬷和乳母了新生儿会翻身,一般要到四个月之后,就算是再聪明的宝宝,最少也要三个月。 现在三公主才两个月。 这样她就不担心了——宝宝得先会翻身了,然后才能四处乱爬乱抓。 三公主在小床里面,床下还铺了厚厚一层垫子,退一万步讲,哪怕真的摔出来了,也绝对伤不到。 她这边嘱咐人把女儿抱来,四爷却发话了“不急。” 他低沉着嗓音说出这两个字,伸手一拉,就把吉灵整个人拽到自己身前了。 吉灵猝不及防,脚下没站稳,一下就扎到胤禛怀里去了——就闻到四爷身上一股酒气。 怪了,席上也没见他喝多少啊。 乳母刚刚把三公主抱出来,见着这情形,立即和七喜回身避让开去了——正好也到了该给三公主喂奶的时候了。 胤禛盯着吉灵看,摸了摸她脸,忽然就一弯腰,二话不说,把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也不管旁边还有奴才在,大步流星就进了暖阁里。 陈嬷嬷在外面听见动静,听七喜一说,又高兴又有些担心——身为奴才,服侍的主子能承帝宠,当然是好事。 但是宸嫔娘娘生下孩子才两个月——虽说月事已经来过一次,但毕竟女子生育是件大事。 能多调养、多休息总是好的。 () ap. 第二百九十三章 暖阁春初入,谁共帝王语 吉灵被胤禛抱着进了暖阁,就察觉四爷这恐怕是真的有点酒劲上头了。 也不说别的,光是这眼神,就已经看得她心跳都变快了。 胤禛抱着吉灵走到床边,看着她鬓发微松,也顾不得去捋一捋,就直接两个人一起胡乱地倒在了榻上。 即使这时候,他还是怕吉灵后脑勺撞着床头,伸手便去细心地护着她脑袋,另一只手却狠狠揽住了她的腰,又强硬地摸索到了她的衣襟扣上。 他吻到她小巧的下巴,呼吸正越来越粗重,外间三公主的哭声却隐隐地传了来,胤禛手上动作便滞了一滞,微有犹豫,摸了摸吉灵的脸颊,方才眼神里那种灼热便退了些下去,现出来一点清明。 两个人都倒在榻上,脸对着脸看着对方。 吉灵抬头凝视着他,忽然就伸手抱住了胤禛的脖子。 她一搂住他的脖子,肌肤相触,胤禛心里就像星火燎原一样,立时就燃遍了全身,刚才的热情卷土重来,甚至更猛烈。 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利落地一翻身,将她手从自己脖子上牵了下来,又向上压住了她另一只手,不由分说的吻已经铺天盖地地落了下去。 …… 吉灵都始终睁着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胤禛虽是迷醉在情爱之中,眉宇间却还是极英气的,尤其皱眉时,便透着一股凛冽的气势,不怒自威。 吉灵脑海中却如电影回放一般,不停地闪过一路走来,一幕一幕的画面从一开始的侍寝,到后来他主动来景阳宫西侧院看她——偏偏他想看她还不直说,进了懋嫔的正殿,才让她过来面见。 再后来,他就让她搬到东侧院了,奴才也给添了,膳房也有了,贵人也封了。 再往后,她帝宠愈浓,后宫无人不知,在养心殿受伤的那一次,胤禛也是这样抱着自己,往后殿赶。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脸上,也会闪过那样的紧张与失措。 吉灵微笑着翘起嘴角,正好胤禛咬了她耳朵根一口,她肩膀一缩,就伸手去摸索着他的手。 他很快回应了她。 两人十指紧紧相扣,滚烫的手掌心印在一起,纠缠进吉灵在枕上铺开的长发里。 她任着男人的汗滴落在自己眼睫上,也只是压抑地眨了眨眼。 …… 胤禛攻城略地之后许久,两个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胤禛倒没立刻喊奴才送水进来伺候 吉灵埋着脸在胤禛怀中,任凭他的臂弯箍着自己,只觉得一颗心踏实到了极处。 四爷一番酣畅之后,心情极好,一点点辗转着吻在灵灵的发线鬓角。 吉灵仰着脸让他细细碎碎地吻了,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依偎在暖阁中,看着窗外的月光一点点从雕花窗格上斜了下来,最后落在临床的桌案上。 胤禛进来得突然,奴才们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方才只来得及在暖阁一角点了一盏宫灯,朦朦胧胧的晕黄色透出来,是一段极安逸静好的时光。 桌上还放着一只白玉螃蟹,剔透晶莹的玉质,胤禛一抬眼便瞧见了——那还是在圆明园里过万寿节前,当时他看见了觉得有趣,更觉得灵灵一定会喜欢,便让人和小佛堂一起送过来的。 他赏赐给她的器物,她都很珍惜。 他心里暖暖地握住她的手,感受着胸膛上的重量,不由得更加紧了紧臂膀——灵灵总是这样,全心全意信赖着他,惹人疼得很。 陪了她好一会儿,看她脸上的红晕全都褪去了,胤禛才扬声命奴才进来。 待得送热水洗浴过后,两个人换了清爽的里衣,乳母就把三公主抱来了。 三公主正处于长得飞快的时期,已经完全退去了新生儿时期的红通通,变得玉雪可爱。 她一只手撑在乳母脖子上,另一只手含在嘴里,像只小螃蟹一样吐泡泡,结果一看到胤禛,她泡泡也不吐了,就眯着眼笑,伸手向自己皇阿玛。 胤禛把这香香的小小的一团接过来,抱在怀里,只用手臂托着,手上也不敢用劲。 三公主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父亲——她现在连发声都不多,急了只会嗯嗯的叫,更别提说话了。胤禛却觉得看着女儿黑玛瑙一样的眼睛,多少声“皇阿玛”都包含在里面了。 他回头看了吉灵一眼,吉灵坐在床边上,眼里含着笑意。 胤禛又低头——怀里女儿也在冲他咧着嘴。 一大一小两个宝贝,都在对着他笑呢! 这个承乾宫,就是个标标准准的温柔乡,走进来,他就沉溺得很难拔脚再走出去 胤禛抱了三公主好一阵子,天伦之情,令人动容。 最后,他还是硬了硬心肠,准备再去养心殿批折子了。 吉灵站起身,从奴才手里接过外袍,就要伺候他披上。 乳母上前来接过三公主,三公主的两条藕节一样的小胖腿却蹬在胤禛手臂上,用了吃奶的力气抗拒着乳母。 她这是还要皇阿玛抱抱她。 胤禛笑得不行,低头又狠狠亲了亲女儿的头顶,就觉得一股奶香奶香的味道。 “好好抱走吧。”他不看三公主,把眼神转开去,吩咐乳母。 乳母一叠声地应着,手臂微微用了力,架在三公主腋下,总算把小人儿给捧走了。 结果三公主小嘴两边向下一瘪,冒出了个鼻涕泡泡,然后嘴一咧,小声哭了起来。 这么小的娃娃,偏偏哭的声音都压抑着——感觉好委屈,比哇哇大哭还招人心疼。 胤禛这女儿绝对是得了母亲的真传…… 那乳母进退两难,只好望着宸嫔娘娘。 吉灵伸手道“息儿,来!” 乳母过去将三公主给了她。 吉灵把小包子抱着,亲了又亲,拍了又拍,麒麟也跑过来,摇着尾巴站在床下,抬头一歪脑袋,安慰地盯着小主人,好不容易三公主止住了哭声,两只小胖脚踩在麒麟毛茸茸的背上,麒麟微微拱着背,一动不动地让三公主踩着。 胤禛这时候已经被伺候着穿好了外袍,收拾妥当,又摸了摸三公主毛绒绒的小脑袋。 人都走出去了,他忽然又回转了身子,回来弯下腰,猝不及防地当着满屋子奴才的面,亲了亲吉灵的嘴角,哈哈一笑,才转身出去了。 他走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麒麟的尾巴尖,麒麟疼得“嗷呜——!”,就从嗓子里闷哼了一声,整个狗都颤了一下。 但是因为小主人的脚丫子还踩在它背上,麒麟硬是坚持着没动。 等到粗心的四爷走了以后,吉灵才觉出腰酸背痛来,感觉快折断了。 () ap. 第二百九十四章 翻身 温存的时候没觉的,四爷如今越发能折腾了——照着这个势头,不会又很快怀上小宝宝吧? 吉灵摸着肚子,想起来生三公主的疼痛,就有些心有余悸了。 吉灵抱着三公主,摸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看她天天的长大,自然很高兴。 可心里有时候难免又会掠过一次怅惘,想着可别长那么快啊,这个时候是最可爱的时候,真让人留恋。 …… 承乾宫里,最近有个带着满满幸福感的难题出现了库房又不够用了。 本来吉灵还让奴才们尽量调整码放的角度和方法,后来就发现,是真的一点法子都没了——且不说胤禛给她的赏赐就一直没断过。 现在又多了三公主,双倍的宝贝,双倍的份量,简直是什么好东西都往承乾宫这儿送——小婴儿用的东西,稀奇古怪,各种都有。 有的赏赐,陈嬷嬷看到的时候也哭笑不得——那都是小孩儿长到四五岁时候才能用上的,皇上也太心急的了,这时候就给女儿揽过来了。 有一次,吉灵带着三公主在院子里晒太阳,正好碰上养心殿的人过来送赏赐,给宸嫔娘娘请安问好之后,她就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太监和小芬子、小洋子,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一个送,一个接,一个运。 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他们直接把东西往库房里搬——都已经默契成这样了,说明赏赐送来的次数太多。 像极了穿越以前,她和负责她家小区的快递小哥交流的样子。 吉灵于是只好画图纸,给造办处,让人重新打造库房架子。 这一次做的架子中间分隔层很多,做得非常密集,可以节约很多有效空间出来。 同时,她让库房里通道尽可能减少,即使有通道,也要减小宽度,所有物品按照类别,登记在册。 旁边还有毛笔画的简易的图样,要查找什么,按图索样,进行有序的台账管理。 库房的问题算是勉强给解决了,最后还能留下一个角落,预计还能再放两张货架进去。 这事儿除了承乾宫里的奴才,旁的人吉灵谁也没说,连张贵人也没说——这种甜蜜的负担,说起来就很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思了,不是戳人心吗? 过了十来日,三公主的摇车又送来了两辆,原来是因为胤禛觉得现在三公主用的摇车有点太大了,尺寸不匹配,于是命令造办处重新精心做了两张送过来。 吉灵心道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嘛!小婴儿长得是最快的,一天一天,就跟吹气球一样,现在瞧着两辆小摇车是尺寸正好了,没准儿后面就嫌小了。 而且摇车越大,小越难翻出去,保护作用就越强……毕竟小婴儿随时都想越狱。 三公主倒是无所谓大摇车还是小摇车,准确地说,她早就转移了对摇车的热爱。 三公主现在的兴趣点是麒麟——她非常喜欢和麒麟玩,经常抱着麒麟的尾巴不撒手。 麒麟以前是最讨厌别人碰它尾巴的,现在对着小主人,却是任劳任怨,一点脾气都没有,比导盲犬还温顺。 被三公主揪着尾巴的时候,它常常一脸哀怨的趴下来——吉灵看它的表情很像一个“囧”字,就索性用毛笔给麒麟描了两只向下耷拉的八字眉,又用果汁给它染了两腮帮子的可爱腮红。 最后还让小达子做豌豆糕的时候,顺便用豌豆粉捏了一盘鹅黄色的小鸭子进来。 豌豆小鸭子被小达子捏得栩栩如生,还用粉红色的玫瑰花汁染红了小鸭子的嘴和脚。 吉灵把小鸭子放在麒麟头顶一只,又放在三公主头顶一只。 三公主笑得眯眯眼,贴着麒麟不撒手。 麒麟表情哀怨极了。 吉灵真可惜这个时候没有手机啊,不然拍张照,真可爱。 胤禛过来承乾宫的时候,看见化着妆的麒麟,还难得地怔了一下,半天没过神来。 等他反应过来这是出自谁的手笔以后,转头去看那始作俑者,就见吉灵搂着三公主,一边还在吃豌豆粉小鸭子糕,一边捂着肚子,倒在床上,哈哈哈哈快笑岔了气。 他抬手就去捏了捏她脸,也不知道灵灵这满脑子的精怪主意都是打哪儿来的? 吉灵以为四爷要挠自己痒痒,笑得在床上缩成一团,胤禛把她扯过来,抱在腿上,看她跟个傻子似的笑个不停。 他就被她逗笑了——前朝政事的疲惫也在笑声中一扫而光。 苏培盛在外间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就不由得对宸嫔娘娘的佩服又上了一层楼。 胤禛抬手去捏她,结果捏着捏着,嘻嘻哈哈,就变成亲亲宝贝了。 本来他也只是想纯粹温柔地亲亲她,结果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没克制住。 后来,七喜和碧雪就快手快脚地去嘱咐准备热水了…… 缠绵之后,吉灵有气无力地瘫在胤禛怀里,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最后是四爷抱着她,低笑着,亲自给她擦洗的。 吉灵简直想把脸埋在地下。 四爷这是要把之前欠的,全部都一口气讨回来的阵势啊! 日子一天天安逸温馨的过着,承乾宫里,兀自在这儿岁月静好。 到了七月份的时候,日头就很毒了,吉灵再也不带女儿出去晒太阳了。 前院里,小达子和从前在景阳宫东侧院的时候一个样,兼负起了花匠的责任。 小芬子有时候看着小达子在日头下汗流浃背,晒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就觉得小达子真是想不开——都是有品级的太监了,何必还这样亲力亲为? 放着手下的杂役不知道指挥,把任务分开去,四个人同时做,不比他现在这样有效率的多? 若是宫里凡事都这样亲自上阵,那还要品级做什么?直接做个普通太监就好了呀。 再说了,皇上给你品级是干什么的?可不是让你供着的! 品级就是让你去管下面人的。 这些该让杂役太监们做的事情,你却去插手,杂役太监们只会觉得你不信任他们的能力,久而久之,他们干起活来就更没热情了。 再一个你凡事都亲力亲为,自己累得半死不说,还没人领情。 这样灰头土脸,瞧着也不像个八品侍监的样子,在手下人面前也就没了威信,以后等到你想指挥人的时候,也指挥不动了。 何苦? 达子到底还是老实啊,小芬子想。 陈嬷嬷总在念叨“三翻六坐九爬”,意思是奶娃娃三个月会翻身,六个月会坐九个月时就会爬了。 可是吉灵一直没看到三公主能独自翻身,她心里难免有些着急。 这一天,趁着三公主睡着的时候,她就把陈嬷嬷找来问这件事。 陈嬷嬷倒是也想着这个问题。 自从三公主出世以后,宸嫔娘娘只要一有点什么想法,就会找她来问这些育儿的问题。 娘娘和气,说话中肯,脑筋清楚,也不摆主子架子。 陈嬷嬷倒是也越来越敢面对着宸嫔娘娘,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了。 这时候宸嫔娘娘既然问她,陈嬷嬷想了想,就大胆地道“回宸嫔娘娘的话,奴才是觉着,也许是公主平日里被抱的太多,没什么机会活动活动筋骨?” () ap. 第二百九十五章 有其母必有其女 陈嬷嬷说这话,也是个疑问句的语气。 倒是吉灵听了陈嬷嬷这话,就抓着很认真地问她“什么叫活动活动筋骨?怎么活动?” 陈嬷嬷被噎了一下,斟酌着道“回娘娘的话——就像民间那样,找些娃娃心爱的小玩具摆在她眼前,等娃娃伸手过来的时候,就拿远些,再拿远一些,这样娃娃自然会跟着挣扎身体,翻身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吉灵听了,半晌没说话,心道这说不准还真是个法子。 可是心爱的玩具……什么才是三公主的心头好呢? 现在三公主整天最离不开的就是麒麟了,倒是可以让麒麟试一试。 但是很快,吉灵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麒麟一看到三公主,就立刻安静地趴下了,如果不是因为隔着婴儿床,它肯定和三公主躺在一起了。 而三公主,似乎也明白麒麟一直守护着自己,对这只御犬充满了信任。 她早就习惯了麒麟或走或卧,所以并不会跟着麒麟的走动而有所反应。 所以麒麟对她是形成不了视觉刺激的。 吉灵只好让七喜和碧雪拿了各种小玩具逗着三公主。 三公主黑溜溜的眼珠盯着玩具看,一脸很淡定的表情——那些玩具她倒也是喜欢的,只不过没喜欢到要伸手来抢的地步。 哼,人家好歹也是个小公主呢! 吉灵坐在旁边,皱眉看着,一边看,一边就有点焦虑了。 她一焦虑,就拿起了一罐装到瓷罐子里的唇釉,对着枕头旁边常年摆着的小铜雕花镜,下意识地用小刷子往嘴唇上涂唇釉。 她穿越前也是这样的,任何时候,只要感到工作有压力或者焦虑了,就会拿起口红来涂一涂,也就能缓解了。 所有的彩妆品里,吉灵买的最多的就是口红——各种品牌、各种色号都有,水光的,润泽的,半哑光的,哑光的,各种质地一应俱全。 她不光家里有一大堆口红,办公室抽屉里还专门放了一只化妆包,里面是一小堆口红。 光是透明的口红收纳盒,她就已经买了七八只了,而且全部都是最大号的那种。 买的多了,就连家旁边商场的某品牌专柜柜姐都和她熟了,直接把她偷偷拉进了该品牌自己的化妆师学习交流谈论群里…… 三公主本来是仰面向上,看着七喜、碧雪,眼光在几个人中间轮流来回打转,忽然看着自己亲娘在旁边往嘴唇上美美滴涂东西,她一下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 吉灵看着三公主好奇的神情,下意识地一怔,心头忽然就动了动——莫非息儿和她一样,也是个热爱美妆的? 她试着就把手里的口红罐子对着三公主扬了扬,又让七喜从桌案上拿了一罐花瓣腮红。 这也是她很喜欢的一个品牌。 腮红做成花瓣形状,粉压得很实,不容易飞粉,取一片花瓣,用专业腮红刷取色,就能晕染出很好的效果。 虽然价格贵,但若是除以使用时间,实际上还是很划算的。 这种花瓣腮红放在这个时空也不扎眼——装在瓷罐子里,看起来就像一罐干花瓣,根本没人想得到是腮红。 她以前周末出去做妆娘的时候,就会带上几片花瓣腮红一个色系拿一片,粉色一片,杏色一片,再加一个血色提气色的。 几个色系无敌了。 一起装在干干净净的彩妆分装小盒子里,方便携带又轻松。 吉灵试着拿起来一片花瓣腮红,对着三公主扬了扬手,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三公主的眼睛居然真的立刻就亮了,嘴里还呀呀地叫着,挥舞着一只小胖手就想来抓。 吉灵在女儿眼里,看见了从前任何玩具都不能让她燃起的光芒…… 莫非真的跟我一样?! 吉灵嘀咕了一下,抓了抓头,拿着花瓣腮红的手故意往后退了一点。 三公主一着急,居然迫不及待地跟着往前挣扎了一下,圆嘟嘟的小身子跟着转了起来。 七喜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这时候立时喜道“主子,这法子看着能行!” 她话音刚落,吉灵就在三公主屁股上轻轻地托了一把,就见三公主伸着手,身体往旁边晃了晃,忽然失去了平衡,终于咕嘟一声,跟个小乌龟一样,翻在了被子上。 第一次完成了翻身动作的三公主一脸糊涂,还有点害怕——她还不习惯用这样的视角去探索她身边的世界,更被刚才的动作吓了一跳。 吉灵开心得不行——做母亲的就是这样,看见孩子每一点成长都很兴奋。 她捂着嘴,吭哧吭哧的笑了一会儿,看着三公主眼里的神色渐渐灵活起来,知道她习惯了翻身,便又将那片花瓣腮红向前送了送。 这一回,三公主伸着胖嘟嘟的小手,没要人托屁股,自己咕噜就漂亮地翻了个身。 七喜和碧雪在旁边,都忍不住笑起来,陈嬷嬷也笑了——法子是她出的,她也没想到会实行的这么顺利。 连着翻了两次身的三公主,似乎找到了乐趣,忽然呀呀地叫着,又翻了第三次身。 吉灵怕她头晕,赶紧就握住她的小手,一脸慈母笑地看着她,柔声道“息儿,咱们今天就翻到这,明天再翻啊?乖!” 她说完,就把那片花瓣作为鼓励和奖赏,递给三公主了。 三公主接过花瓣,先是想放到嘴里啃一啃,吉灵早就预料到女儿这个动作,伸出手捂着女儿的嘴巴。 被阻止之后,三公主拿着腮红花瓣,傻乎乎的举起来看了一会儿,忽然就把花瓣往自己脸颊上一贴,又做了几下摩擦的动作。 吉灵这简直是无师自通…… 她捂着脸,伸手把花瓣取了回来,又用帕子仔仔细细地帮三公主擦了擦脸颊。 第二天,胤禛过来的时候,吉灵就给他讲三公主会翻身了。 胤禛听了,也很高兴,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边说一边往暖阁里去,就见三公主正趴在婴儿床上,从床边栏杆的缝隙里,伸出手去抓着麒麟的尾巴。 胤禛见她不再是从前仰面朝天的姿势,而是趴着,就瞪了瞪眼睛,正好麒麟尾巴一甩,三公主为了抓紧,立即就咕咚翻了个身,到婴儿床的另一边去了。 胤禛不由得哈哈一笑,对吉灵道“朕的女儿,果然冰雪聪明!” 吉灵微笑着抬头看三公主和胤禛——四爷一伸手,已经把三公主抱了起来。 三公主的小胖手紧紧的搂着胤禛的脖子,满嘴都在吐口水泡泡。 胤禛也丝毫不嫌弃,接过了吉灵递过来的手巾帕子,就给三公主一点一点仔细的擦了。 四爷的父爱,好像还从来没有散发得这么浓烈呢! 到底幼女堪怜啊。 () ap. 第二百九十六章 梨花院落溶溶月 逗弄完了女儿,胤禛就拉着吉灵的手往外来——吉灵看他似乎是有事要讲的样子,便吩咐着乳母好好地照看着三公主,这才跟着胤禛走了出来。 虽然是夏日里,但承乾宫的院子里,因着奴才们早就用艾草熏了香,便是有虫蚁,也赶得七七八八了。 院中九转回廊下,悬了落梅如雪图案的宫灯,下面垂着银色的穗子,正应了承乾宫中梨花树的景,此时宫灯朦朦胧胧地亮着,晚风微微吹过。 吉灵跟着胤禛走到这儿,眼见着四爷一撩衣袍下摆,坐了下来,她也跟着坐了下来。 胤禛倒是抬头望了望那盏梨花灯一瞬,才把大意给她说了一通。 原来四爷是觉得如今看着三公主一日日长大起来,吉灵搬来承乾宫里也有了一段时日,一切都开始走上正轨。 这承乾宫里按例,也要设八品侍监两名,其中一名是掌事的首领太监,算是整个承乾宫太监的头儿。 另外宫女也要有掌事宫女。 掌事宫女好办——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必然是七喜无疑了。 事实上,七喜一直以来担任的角色,也正是这个。 只是太监这头…… 胤禛瞧着吉灵“灵灵,你可有什么意见,或是人选?” 吉灵一听这话,就知道四爷还是很疼自己的——毕竟这是雍正年间,而不是现代,他能尊重她的想法——至少摆了这个姿势出来,对于帝王来说,已经是难得了。 不然这种事情,他直接从养心殿拨个人来就行了。 “我听皇上的。”吉灵道。 她这么温温软软地一说,四爷就眯着眼笑了。 吉灵也笑了。 相处的越久,她越知道——就是四爷这种强势又喜欢控制,兼着强迫症的性子,一定要顺着毛摸。 她这么一顺着他,他有了主控感,反而就能把决定权送到她手上了。 是朕“让”你决定的。 胤禛握着她的两只小爪子,瞧着她,声音温柔如一池春水“朕来问你,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他顿了顿,道“毕竟这首领太监以后是放在你宫里,也是替你做事、替息儿做事的。指派个合你心意的,以后若无差错,便一直做下去就是了。” 吉灵听胤禛说到“息儿”,心头一动,抬头向四爷望了一眼,心里笑道四爷也跟着自己,学会这么喊了。 四爷这番话说的有道理,吉灵也是这么想的——掌事太监可是个好饭碗。 虽说胤禛如果真从养心殿拨过来一个人,能入了他的眼,必然也可靠,但是没有这一路一起走过来的风风雨雨,她和这个新的首领太监主仆之间……到底还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契合与观察。 没必要去整这些。 她身边又不是没人了。 “小芬子。”吉灵轻声却果断地道“皇上,我觉得小芬子可以——做事灵活圆转,性子却足够缜密,凡事也有分寸。” 更是她从景阳宫带出来的人。 胤禛倒是脸上一点没有现出惊讶之色。 吉灵瞧着胤禛脸色,就知道他也是考虑过小芬子的。 这就更好办了。 “把人喊过来吧。”胤禛转头对旁边奴才缓声道。 小芬子听说皇上喊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三分预感,这时候小步快跑了过来,从容不迫地在皇上和主子面前擦擦地打千儿,跪下请安——说是从容不迫,其实心里还是慌的,只不过勉力稳着罢了。 他抬头,不由得就向自家主子看了一眼。 吉灵立即就对他鼓励地微笑了一下,又示意他稳住些。 小芬子咽了口唾沫,本来还好,被自家主子这个不明所以的笑容弄得更慌了。 就听皇上开始说做首领太监的事。 小芬子也不抖了,整个人都傻了——他知道有主子陪在身边,皇上还喊他过来,定然不是坏事。 但没想到竟然开口就是一个首领太监,跟天上掉馅饼似的,还是还是个无敌的大馅饼,“砰”地砸在他身上。 天,整个承乾宫的首领太监! 胤禛瞧着他。 有清一代,从立朝之初,就严格限制了宦官的身份地位。 与明朝宦官权势熏天,气焰嚣张,可以随意欺压,辱骂,构陷大臣,甚至废存君主相比,满清的宦官是真正的奴才。 康熙爷曾经说过“太监最为下贱,虫蚁一般之人。” 这种言语上的刻意贬抑,也是满清帝王看着明朝权宦祸国乱政的结局,吸取了教训,始终对宦官保持戒备心的结果。 为了防止宦官结党营私,内外交结,从康熙朝开始,便越发重视对宦官势力的限制不许擅出皇城,不许招引外人,不许交接外官,内官,不许大肆置买田产,把持官府。 待到胤禛自个儿登了基,关注点都不在这上面了,他最忌讳的是宦官与阿哥的交往——九龙夺嫡的惨烈,给许多人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雍正元年,胤禛将总管内务府定成了三品衙门。 雍正四年,新年伊始,他又对有官职的太监实行加衔制——比如规定敬事房正四品大总管为宫殿监督领侍衔、规定七品首领为执守侍衔、规定八品首领为侍监衔。更分正从。 这一系列举措,明升暗降,都是为了限制太监的权利,无限膨胀。 但是一宫的掌事太监还是不容小觑的。 妃嫔宫中,无论有无侧位,一律分配八品侍监两名,普通太监十二名。 这两名八品侍监有正从之分,也就是说——正职的只有一名,实际的权利只在一人之手, 这个人就是这一宫的掌事太监。 另一人只可牵制,不可定夺。 吉灵瞧着小芬子,示意他快点谢恩。 小芬子这时候终于麻利了起来,扑通通三个响头磕下去“奴才定然恪尽职守,伺候好宸嫔娘娘,领好一宫事,为娘娘分忧,为公主尽责,谢皇上隆恩!谢皇上隆恩!”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连气都不带喘的,胤禛倒是笑了——他瞧了一眼吉灵。 这傻子,以为刚才对着小芬子使眼色,他察觉不到吗? 灵灵对自己身边这些一直跟着的奴才,倒是护着得很,也知道是个好差事,想给他端稳了。 胤禛伸了手搭在吉灵肩膀上,把她向自己怀里揽了揽,沉吟了一下,才看着小芬子,不扬不抑地道“先做一阵子,后面瞧着情形,再做确定。” 小芬子心里清楚这话是皇上解释给宸嫔娘娘听的。 否则他能拼得过养心殿御前的那些人精? 若不是宸嫔主子抬举他,皇上只怕根本想不到他这个人选。 说到底,还是觉得他不够深稳。 小芬子抿着嘴唇深深磕头下去“奴才谨遵皇上旨意!” .。.. 第二百九十七章 指点 第二日是个艳阳天,小芬子眯着眼,背着手,分开两脚站在承乾宫前的台阶上。 现在除了主子,承乾宫的奴才里,再没人敢叫他“小芬子”了,只有少数人还喊他“芬子”, 几个普通的杂役太监更是一口一个“芬公公”。 虽然皇上后来的说法很暧昧,让他先“做着试试”。 但小芬子很清楚,只要他能表现好了,加上宸嫔娘娘在旁边给皇上敲边鼓,吹吹风,这“试着”“试着”,首领太监的位置便八九不离十了。 小芬子肚子里没墨水,但道理还是明白的——他侍候主子的时候,常常听到皇上说一句“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 任何事情只要全力以赴地去做,即使一时没有达到目的,也离目标不会远了。 承乾宫里的人事情况,从芬子上任这一天起,就有些气氛紧张了。 事实上,奴才们也都清楚皇上那天的意思,就是让宸嫔娘娘好好顺一顺承乾宫里的人手——有用的人,尽快提上来。 没用的人——换到无关紧要的差事上去。 再没用的,就卷包裹赶出去,不必养在承乾宫。 有用则留,无用则去。 大家都看出来了若不是怕宸嫔娘娘心软,皇上其实是一直蠢蠢欲动——想大刀阔斧地把承乾宫的人事来个大换血。 有了危机感的奴才们纷纷惶恐不安起来,争着要抱紧娘娘的大腿——在宸嫔娘娘这儿当差,端的是整个紫禁城里最好的差事不过了。 绝不要被赶出去! 感受到了风吹草动的依云,怡泉,惊恐不安地去找“芬公公”。 其实怡泉自从来了宸嫔娘娘身边后,是一直对小芬子频繁示好的。 开始小达子还懵然不觉得,结果看了不少次怡泉给小芬子又是送吃的,又是洗衣裳,又是帮忙整理,又是各种找话题和小芬子说话,每次还打扮得清清爽爽,跟朵花儿似的。 倒是小芬子,始终对怡泉淡淡的,也没给过人家姑娘几个笑脸。 他越是这样,怡泉越是跟飞蛾扑火一样,不停地往这儿来。 小达子再迟钝,渐渐地也察觉出个中意思了——他顺着这条线一想,再看一看小芬子对着碧雪的神情,前后串起来,就全部都恍然大悟了。 怡泉再过来的时候,小达子就总变得很忙,声称膳房有事,也不在奴才值房里了,而真的躲到了膳房里。 他一片片地清洗着碧绿的菜叶,一刀刀跺着案板上的包子馅、饺子馅、心里却有些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怅惘。 他摇了摇头,试图甩掉心中这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怅惘,却也只是徒劳。 …… 怡泉和依云愁眉苦脸地去求救以后,被小芬子指点了几句,两个宫女都开始往宸嫔娘娘面前跑了。 尤其是依云,以前是最怕在主子面前回话的,总爱躲在七喜和碧雪后面。 甚至于在主子去圆明园的时候,把她留在景阳宫东侧院里,她竟然还有几分松了一口气的庆幸。 这种关头,她终于意识到了在上级面前汇报,交流,沟通的重要性。 芬公公说在紫禁城里当差,哪怕没有什么事,也要想出点事来,制造点话题,多往主子面前去转转啊。 主子不多看看你的脸,怎么会记得你? 主子不记得你,她有任务,有重要差事的时候,怎么会想到你? 你接不到任务,怎么展现你的能力、你的脑子? 你不表现,主子提人的时候怎么会想到你? 小芬子一番话把依云和怡泉说得都无言以为对。 小芬子最后倒是看了一眼怡泉,眼中微微含了笑意,心道你到是把平日里在我身上用的功夫和心思花一半到主子那儿,这时候也就不至于担心成这样了。 …… 在吉灵看来依云是个很沉默寡言,本分老实,一直埋头做事的姑娘,很有点小达子的风格。 在依云来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吉灵才渐渐对这个姑娘有了点模糊的印象,但每每想到的时候,总还觉得她是个“新”人。 这天,吉灵梳妆过后,坐在正厅里用早膳。 待得奴才们侍候完她用膳,把膳桌收下去的时候,依云就满脸含着笑上来了。 她说话倒是有些紧张,结结巴巴的,但还是把话给说清楚了。 她手里捧着几件衣裳——是给麒麟做的。 挤不到主子面前去讨好人,只能从讨好主子的狗下手,打开局面了。 “奴才瞧着,麒麟穿的衣裳上面,常常有小装饰和小珠片,奴才想着——主子您之前对嬷嬷,乳母她们说过,凡是身上有零碎配饰物件的,一律都应摘除,以免被公主误食。” 依云顿了顿,又道“奴才看三公主甚是喜爱麒麟,时常担心麒麟身上的珠片,这才做了这几件小衣裳,奴才手艺不好,是对三公主的一片心意,还请主子不要嫌弃。” 她低头,伸手把衣裳献上,吉灵接了过来,在膝盖上展开一看,原来都是光滑一色的衣料,从头到尾没一点缀着的装饰物,只在领口有一处盘云扣固定。 那扣子也没珠头,纯粹用线堆起来,缝死了七八层,是断然扯不下来了。 依云就见主子拿着小狗衣裳,还对着光,挺认真的看了一会,和颜悦色地让她把剩下的几件衣裳都留下了。 依云在心里喘了一口气,心道应当早些去请教小芬子的,不怪人家能当上首领太监。 依云刚刚退下去,怡泉就轻手轻脚地上来汇报了,声音还没敢大,怕给七喜和碧雪两个大宫女听见——只说自己学了一手新式的发髻,梳出来特别漂亮,问能不能给主子试试? 吉灵心道梳头?这么拼命表现,还挑了梳头这一项,看来和依云不一样。 依云只求能留下来,留在承乾宫。 怡泉这是想进暖阁了。 本来暖阁里只有七喜、碧雪和陈嬷嬷,乳母是能进来贴身伺候的。 但是自从三公主出生,伺候小主子也要人手。 尤其三公主哇哇大哭一闹腾,几个人围着小祖宗直打转——暖阁里的人手,有时候就显得紧张了。 进了暖阁,至少也是二等宫女,三公主如今还和娘亲在一起,后面再长大些,皇上过来时,风月情浓,三公主总不好一直在小床上,迟早都是得搬出去的。 搬出去就会另居一阁,自成一统,如今能挤到公主旁边去侍候,未必不是一条好出路。 .。..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上任三把火 人都想上进,这本也无可厚非。 但这么多人同时间一起冒出头来,还有圆明园里就分配来的那两个小宫女,也如惊弓之鸟一般,天天小心翼翼地瞧着宸嫔娘娘脸色。 连吉灵有时候看着,都替她们觉得不容易。 七月里一过,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依云被调进了暖阁里,做了一等宫女。 也没什么明确的差事,就是跟在掌事宫女七喜和大宫女碧雪后面,打着下手,收拾着琐事。 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人羡慕不已了。 怡泉和那两个新宫女,还是在老位置待着,做二等宫女。 两个新宫女都挺高兴的,只有怡泉一知道消息,就立即去找小芬子了。 小芬子做了首领太监之后,值房便是独享一间了,这会儿怡泉过来,便见两个杂役小太监在房里,一个弯腰给他沏着茶,另一个正在给他捏着肩膀,小芬子抱着手臂在胸前,正在闭目养神。 见怡泉过来了,那两个杂役小太监立即识趣地起身出去了。 小芬子略有点尴尬,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空地,听怡泉从头到尾把事情说了一通,他就火了。 教怡泉去在主子面前献献好,无非是想能在承乾宫里留下来,有个一席之地,保住一份差事。 这不就是怡泉原先来找他指点的初衷吗? 怎么着——她现在还要一步登天,想进里屋去做一等宫女,跟在七喜和碧雪两个大宫女身后,贴身侍候主子和三公主? 也不想想人家跟着主子熬了多久,她才来多久? 这么大的胃口,难怪主子瞧不上她。 人心不足蛇吞象,活该! 再退一万步说,她不会有样学样吗? 看看如今承乾宫里能够上位的都是什么样的人——譬如小达子,是不善言辞,甚至有些木讷,可他从景阳宫东侧院,到圆明园,再到现在的承乾宫,稳稳地霸着膳房负责人的位置,还因此得了个八品侍监,有谁把他的屁股挤下去了? 再想想,当初万岁爷驻跸圆明园,主子从景阳宫东侧院出发的时候,小达子带了多少膳房里的用具——就怕主子口味刚刚过去,不习惯。 一饭一蔬,尚能仔细如此,全力以赴。 光凭这一点,这就不是个真笨的。 倒是怡泉……呵呵,你想抖机灵,也得看看有没有足够的机灵来抖。 他劈头盖脸把怡泉训了一通,心里懊丧得很原是该提醒怡泉一句的,让她不要卖弄小聪明,哪里知道这小丫头心思这么大? 真正的聪明人,即使卖弄聪明,也是没关系的。 怕的就是怡泉这种“小聪明”——高不成,低不就,不但误事,最后还会把自个儿给坑了。 怡泉被他劈头盖脸说了一顿,开始还不服气,不断地辩解几句,后来终于老实了。 再被小芬子凶了几句,她眼圈一红,眼泪终于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小芬子一看她哭,顿时就闭嘴了——他最怕人哭,尤其是见到女人哭。 小芬子叹了口气,从怀里掏了帕子,递给怡泉,粗声粗气道“唉,别哭了!” 怡泉扯过帕子,就狠狠掷在地上,没接。 按照两人如今的差距,她一个二等宫女,是万万不敢对首领太监这样的,只是因着之前两人的微妙,这动作里便带上了些暧昧的意思。 小芬子弯腰,亲手捡起帕子,倒是笑了笑——看着这帕子,小芬子就想到当初自己帕子脏了,还是怡泉拿去帮自己洗的呢。 他那时候还没看出来怡泉的意思,只当人家初来乍到,要抱大腿。 后来才渐渐醒过神。 醒过神了又怎么样?他也只能装糊涂。 也就是那个时候,小达子做了八品侍监还没多久,更加衬得他落寞,亏得有个怡泉时不时地来献好,多少聊算一些安慰。 “别哭了,我口气重了。”他想到这些,就低声哄着怡泉,声音也放柔了。 怡泉哭势是止住了一些,可眼泪还是扑簌扑簌地往下落,一会儿含着眼泪往地上看,一会儿又往天上瞧,就是不睬他。 小芬子很尴尬——他初任首领太监,难免众人注意,这么个二等宫女站在他值房门口,哭哭啼啼,梨花带雨的,别人看在眼中,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儿呢! “叫你别哭了!”,他加重了口气。 怡泉被他一吓,果然憋住了眼泪,小芬子看她脸上不像样,刚才那块帕子又被她扔在了地上,他只好重新伸手到袖里去摸索——还真被他找出来了一块干净的帕子。 “擦擦干净,赶紧回去。”,他把帕子递给怡泉,毫不留恋地道。 膳房里,碧雪刚刚走了出来,想到主子早上吩咐的事儿,还有几件要跟小芬子补充的。 她往小芬子这儿来,怡泉正好被一丛花枝挡着,待到碧雪走到前面了,才看见怡泉站在小芬子面前。 怡泉听见动静,身子一颤,却没回头,往小芬子身后躲了躲,低着头。 碧雪就看见小芬子手上抓着一块手帕,一脸的狼狈。 怡泉则低着头,看得见鼻尖红红的,是刚刚哭过一场的样子。 她这会儿终于抬起头来,楚楚可怜地向碧雪看了一眼,又向小芬子身后缩了一点。 碧雪微微一皱眉。 “芬子,主子找你。”她收回注视着怡泉的眼光,只当没看见,淡淡地对小芬子道。 小芬子立即应了,就要抬腿走,却被怡泉扯住了袖子轻轻嗔道“你把帕子还给我!” 小芬子一怔,心道这本来就是我的帕子,怎么又成了还给你了?只是情形尴尬,他来不及多想,便将帕子摔到了怡泉手上,走了。 碧雪却听怡泉对小芬子说话,连“芬公公”三个字都没加,直接就是“你”,“我”。 她跟在小芬子身后,走了几步,不由得又回头深深看了怡泉一眼。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眼见着进入了盛夏,承乾宫里,一切井井有条——小芬子新官上任三把火,每把火都烧的很是地方。 跟吉灵汇报请示过之后,他先是把侍候三公主的人手分成了三拨,轮流值班,按守卫又分成了内外两层。 能接近三公主的人,什么点,伺候公主做什么事,都有专人记录在册,公主无论是喝奶还是睡觉,三班中的负责人都必须在侧。 此外,进进出出的宫人,都和养心殿里的规矩一样,要两两成双,严禁单独走动。 这规矩刚开始下来的时候,很多人还不习惯——毕竟宸嫔娘娘心软,手也软,承乾宫里的日子一直快活了好一阵子。 这道理就和由俭入奢饮,由奢入俭难,一样。 从规矩严格,到放松闲散,是很容易的,但是重新带上紧箍咒就难了。 小芬子可不管那么多——作为一宫的首领太监,立规矩,树威信便是他当务之急。 胤禛过来的时候瞧了几次,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吉灵看的出来——四爷对她选人的眼光还是满意的。 待到七八月交界的时候,养心殿里就下来旨意了——皇上今年的圆明园驻跸又要开始了,让在随侍名单上的各宫妃嫔都赶紧地,收拾准备起来了。 () ap. 第二百九十九章 再赴圆明园 这一次准备陪胤禛驻跸圆明园——吉灵因着有去年的经验,打点起来就从容多了。 从容归从容,东西还是少不了——虽说圆明园里什么都有,便是没有,宸嫔娘娘一声吩咐下去,内务府还能不忙着立刻送来? 但如今是做母亲的人了,要考虑的就更多了只要能让女儿一路上舒舒服服的,带多少行李,物资,拉拉杂杂的,她都不嫌麻烦。 于是收拾到最后,给三公主准备的行李足足是吉灵自己的三倍。 吉灵果然女人做了妈妈以后,就容易忽视自己啊…… 三公主当然不明白什么叫“驻跸”,也不明白屋里的奴才们在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忙着什么。 她只是每天吃完了睡,睡完了玩,玩完了吃! 如此周而循环,搞到最后,麒麟的生物钟几乎都跟她一致了。 它看小主人睡觉了,也就跟着眯起眼睛趴下来。 三公主一醒,一翻身有个响动,麒麟比谁冲的都快,扑到婴儿床旁边就陪三公主玩。 如果不是有一道婴儿床的围栏隔着,麒麟和三公主肯定搂在一起睡了。 吉灵有时候看着女儿,都羡慕她小屁孩什么都不用操心——含着金钥匙的人生赢家,欢乐童年。 再赴圆明园的前一天,吉灵刚刚午睡起来,鬓发还乱着,睡眼惺忪的,就看见胤禛已经站在三公主的婴儿床前,弯腰轻轻作声,逗弄着女儿。 她笑着揉了揉眼睛,一边坐直了身体,掀被子下床来,一边口中道“屋里几个奴才,皇上来了也不通传一声。” 胤禛负手转头,笑着道“是朕不许她们弄出动静,扰了你午睡。” 午后的阳光极好,透过窗格子打在他脸上,将他的头脸都勾勒了一层金黄色的晕边。 吉灵看着,倒是怅然了一下,忽然觉得脚上一暖,是说话间,七喜已经跪在地上,侍候着她穿了鞋子。 吉灵站起身来,碧雪便拿着外袍替她拢上了。 她走到胤禛身边,福下身子请安,一句话没说完,胤禛就把她扶起来了,拉着她的手走到婴儿床旁边。 吉灵也带着微笑,侧头瞧了瞧三公主。 三公主对皇阿玛今日穿的龙袍十分感兴趣——皇帝的龙袍属于吉服范畴,比朝服、衮服等礼服略次一等,平时较多穿着。 因着今日上朝时有外藩来见,胤禛一身的明黄色上绣着龙衮,另有吉服带,挂朝珠。 他一弯腰看女儿,三公主就盯着他的朝珠目不转睛。 朝珠碰撞婴儿床围栏之时,叮当作声——婴儿三个月之时,正是对外界的听觉刺激最感兴趣的时候。 她伸手就去抓胤禛的朝珠。 胤禛一抬腰,朝珠就从三公面前滑过了。 然后他就拿着朝珠逗女儿了。 父女两个,玩着这个小游戏,居然还津津有味地玩了老半天。 朝珠放过我……! 吉灵最后,让七喜在梳妆台上抓了一大串珍珠串,拎着给三公主看,才算把朝珠给替了下来。 那珍珠串颜色莹白,温润生光,已经是顶顶好的质地了,不过还不算是最上品的。 清宫之中,等级森严,妃嫔佩戴的珠宝首饰,皆有一级一级的限制比如可以显示等级地位的东珠,就是只有皇后和太后两个人才能佩戴的。 满清皇室对于黄色和白色有偏爱,后宫妃嫔之中,白色是比较贵重,高级别的颜色。 白色的珍珠饰物更是如此。 胤禛在旁边瞧着女儿伸手一遍遍在半空中挥着——想努力抓住那串白色珍珠,忽然就心念一动,想着给女儿做一件珍珠小龙袍,他却没立即说出来。 说出来了,灵灵怕是又要推让了——她这性子,收敛小心是好事,不过三公主是他的天之骄女,绝不能委屈了。 足足逗弄了三公主好一会儿功夫,两个乳母过来蹲身子,说到了时辰,要给三公主抱出去喂奶了,胤禛才亲手把女儿给抱起来。 他一抱起来,就笑了——三公主吃的香,睡得好,长的极快,转眼间已经沉甸甸的像头小猪。 他还记得她刚刚生下来的时候,热乎乎肉嘟嘟的一小团,掂在手上都不敢用劲,没想到一眨眼就长大了这么多。 胤禛想到这儿,才猛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对于以前的孩子,在襁褓中时,虽也欢喜,却是从没有像观察三公主这样用心仔细的。 “仔细照顾着公主!”胤禛把三公主交到乳母手上,又命令了一句,乳母连声答应着 碧雪在旁边,给吉灵和皇上屈了膝,就跟着乳母出去看着喂奶了。 七喜也跟着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又把暖阁的门轻轻带上。 胤禛在暖阁中走了几步,到窗下的椅子上坐下,吉灵过去给他沏茶。 胤禛微笑着压着她的手背,没让她忙活“怎么跟朕客气起来了?都是奴才做的活,你抢着什么呢。” 他不让吉灵忙,吉灵就听话地撒了手,见胤禛眼神示意,便也跟着在窗下另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胤禛微微仰起头,揉了揉因为批阅奏折时间过长,而酸痛的颈椎,吉灵看他够不着,便拿了自己用的白玉小锤子给他。 胤禛微微摇头,伸手推开了,又拍了拍自己大腿。 吉灵刚挪过去,他就揽着她的腰顺势一搂,把她整个人抱到腿上了“灵灵,去了圆明园想住在哪?可想好了没?” 吉灵一脸懵这还需要想吗?不就是天然图画吗? 难不成今年大家的住所又要重新安排调整一次? “我还能自己选的呀?我可以吗?”她抱住四爷的脖子,就问他。 看她一脸呆呆又茫然的样子,胤禛就笑了。 他伸手捏了捏吉灵的脸颊——这个呆子!总是看不清自己在宫中盛宠的局面,说出来的话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哪儿有半分得宠的架势? “当然可以。”他言简意赅地道,随即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道“你看中哪儿,直说就是了,朕无有不允。” 他们坐在窗下,阳光打进来,照得吉灵脸上肌肤的纹理毛孔,纤毫毕现,胤禛就看出来她敷了薄薄一层胭脂水粉。 怪不得瞧着脸上白里透红呢。 他抬手就用大拇指擦了擦她的脸。 吉灵以为四爷是嫌她粉上的厚了,抬手就下意识的捂住了脸。 却听胤禛道“让朕瞧瞧你的气色,瞧瞧你生产了这么久,有没有调养回来。” 吉灵眨了眨眼,刚放下手,耍赖一样向四爷身上一歪,就听他低声笑起来。 .。.. 第三百章 忙里偷闲 吉灵抱着胤禛的胳膊说了好一会儿闲话,又道自己是住着天然图画住惯了的,一时间倒也没有别的什么居所想换,胤禛听她如此说,便由着她了。 吉灵心里又挂念着三公主,准备出去再看一眼,这才一猫腰,从胤禛腿上蹭着滑了下来。 结果胤禛伸手一捞,又把她给抓了回来,箍在怀里——有了三公主以后,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反而不如以前多了,他过来看吉灵也是用着他自己中午这一点休息的时光。 上午接待外藩,已经把时间耽搁了,下午再到晚上,就得都忙碌在养心殿,没空过来瞧瞧她们母女了。 胤禛想到这儿,就用下巴蹭了蹭吉灵的头顶,又像摸着只小宠物一样,一遍遍顺着她的后背,心中就怀念起了从前的时光。 吉灵乖乖地倚靠在四爷胸膛里——她本来就是午睡时分,生物钟到了这个时候,人就提不起精神来,这时候被四爷抱着坐在窗下,碎金一般的日光透过树荫和窗纸洒进来,慢慢地就又有些睁不开眼了。 胤禛和她问话时候还好——她总是要提起精神回答他,可他这么不说话,只是一遍一遍爱怜地拍着她的背,简直就是温柔的催眠。 胤禛就看怀里人的脑袋一点一点往下垂,最后她自己顿了一下,又赶紧抬起头来。 他忍俊不禁,三公主是个小宝贝,灵灵更是他养的大宝贝。 他抬了手环抱住吉灵,将脸埋在她肩窝里,贴了贴她的脸颊,才低声道“若是倦了,你再睡一会儿。” 吉灵搂住他的脖子,反手也抱住他,对四爷小声撒娇道“要抱……” 胤禛向来对她的撒娇抵不住,这时候他一转头,闷声低笑了一下,果然腰上一用力,稳稳地把吉灵拦腰打横抱了起。 待得走到床前,眼看着怀里心爱的女人,胤禛倒是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不想走了。 但是想到前朝还有一堆事情在等着,他紧了紧眉头,还是放下了吉灵。 他亲了亲她额头,看着她密密的睫毛盖下来,分外可怜可爱。 他想起了从前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坤宁宫中,天寒地冻,吉灵没衣裳御寒,只能把多件旗装套在一起,穿得跟个水桶一样。 还有年妃在养心殿中御前露刃那一次,也是吉灵奋不顾身,挡了上来。 他伸手进她衣袖里,轻轻摸着她手臂上的伤痕——那伤痕已经淡了许多。 吉灵正在睡意朦胧中,被胤禛一触摸肌肤,误以为他动了情欲,便睁了眼,带了点害羞地看他。 胤禛本来没想,被她的眼神一看,倒是心有点荡漾。 他收了收心神,拉过夏日的薄被盖住她,亲手将床帐垂了下来,站起身出了暖阁,喊来奴才守着,这才一脸疲惫地往养心殿方向去了。 苏培盛看着皇上眼下的青色,心中就暗暗叹了一口气皇上把自己逼得紧——批折子,会见大臣,连轴转个不停。 也就这么点休息的时光,都用来承乾宫看宸嫔娘娘和三公主了。 雍正四年,八月初二,雍正帝二次驻跸圆明园。 肩舆抬着宸嫔到了换马车的点,浩浩荡荡的马车仪仗便离开了紫禁城,一路向圆明园驶去。 三四个月的小宝宝,骨头还是软的,骨骼也正在发育中,吉灵怕颠簸太厉害,导致脱位和发育异常,一路都用手架着三公主腋下, 三公主两条小胖腿蹬在吉灵的腿上,马车的帘子只要一被风吹开,她睁着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向外一看,见着了她从来没见过的京郊风景,就会发出表示惊讶的一声“嗯?” 帘子被吹动一次,她就发声一次,而且节奏还特别准,每一声都踩在马车车轱辘转动的吱吱声上。 吉灵开始还忍着笑,后来就憋的不行了,哈哈笑了出来,肚子都笑酸了,但她还是坚持保持着用手支撑着女儿的姿势。 乳母和七喜在旁边看着,就过来替宸嫔娘娘换了一会儿,让她也能歇歇手臂。 陈嬷嬷在马车里坐得稍微远了一点,见状微微撇了撇嘴,心道大可不必如此,宫里带大的娃娃多了,也没听说谁坐马车就得一直保持这种站着的姿势,再往前面说了,便是太宗皇帝的时候,听说还有一点点大的小娃娃,就被绑在胸前,跟着浴血奋战呢。 但是宸嫔娘娘心细,何况做母亲的,自然对亲儿爱若珍宝,她何苦去多这个嘴? 马车走了许久,依旧是去年的那条路,沿途戒备森严,速度也比去年更加慢了,终于在将近中午时分,到达了圆明园的正宫门。 一路轻车熟路的换了肩舆,被被内务府安排的圆明园中奴才接应着,引着宸嫔娘娘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往天然图画走去,途中越过谦嫔的肩舆时,那一列顿时便往到膀避让了开去, 让宸嫔娘娘先行。 路线还是和以前一样,打西边擦过勤政亲贤殿,从如意桥上去,经过牡丹台,再到天然图画。 如意桥因为距离短,所以是一个坡度挺大的拱形桥。 肩舆走到上面,景色和视野顿时开阔了——吉灵就发现,才告别了圆明园小半年的时间,似乎这里景色又变得更加精致了,绿荫也更加浓密。 隐隐地往东边看去,还见着一大片水面,波光粼粼。 那水景的面积极大,她问了问圆明园中的引路奴才,那老太监便恭恭敬敬地回禀宸嫔娘娘,道是那儿是“福海”。 圆明园历经清朝五代帝王在位期间,不断修葺完善,这倒也不奇怪。 吉灵凝神想了想,心道我上次来的时候,福海有了吗? 但是还没等她想过来,怀里女儿就开始咿咿呀呀的叫了。 和一切喜欢去公园玩的小朋友一样,三公主兴奋极了,也高兴极了虽然她还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但是放眼望去,红红绿绿的,可比闷在暖阁里有意思多了。 出门之前,吉灵是让人给她做了个防晒小帽子的,这时候她一激动,手舞足蹈的,小帽子就翻到了后面。 吉灵笑着,顺手重新帮女儿把帽子带好,又亲了亲她的脸颊,指着经过的一丛花道“花——!” 三公主憋着小胖脸,脸涨的通红,似乎是费了好大的劲,最后吐出了一个泡泡“嗯——!” 乳母和七喜在旁边听着,都笑了起来。 她只会发“嗯”和“呀”的声音。 前面引路的圆明园奴才听着娘娘和公主的动静,便立即示意抬着肩舆的太监放慢一些脚步,好让宸嫔娘娘饱览这圆明园中的盛景。 .。.. 第三百零一章 珍珠小龙袍 待得到了天然图画门口,吉灵老远地就见小芬子正站在众人之中,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杂役太监们,将贴着封条的行李从内务府的车上一箱箱地卸下来,两人一组,搬着箱子抬进去。 一抬头,远远见了主子的肩舆过来,小芬子利落地就打千儿请安,又道行李虽是搬运来了,只是物件多杂,一时里面还在收拾,怕是插不进脚,请主子和三公主先去侧厅宽坐一会儿,待得这边忙好了,立即就请主子过来。 吉灵被七喜和碧雪拥着,迈进了天然图画的大门院中花木打理的井井有条,回廊静谧,一切和自己走之时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唯一不同之处就是走的时候是已经是深秋,院中花木凋零,毫无生机;这时候满眼望去,却是郁郁葱葱,花香四溢。 乳母和嬷嬷抱着三公主,跟在吉灵后面踏了进来。 从进门开始,三公主就一直好奇的东张西望,待得一行人进了侧厅最好的一间厢房,房里已经放上了花朵熏香,另有一只精致的三鼎冰桶放在角落,上面蒙了一层细云纱,冷气袅袅的从桶内飘出来。 都是小芬子吩咐人做的准备安排。 厢房里静得一丝声音也无。 七喜上前先将随身带着的软垫向椅子上铺上,这才扶着主子小心地坐了下来。 吉灵坐了一路的马车,人早就坐得腰酸背痛了,这时候摆了摆手,把三公主交还给乳母手中,自己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遥遥地能听见外面各宫运送行李的骡车,从圆明园小道上嚓嚓走过的声音。 待得中午时分,圆明园里给各处都送了午膳来。 这一回因着带了三公主,为了照顾好女儿,吉灵几乎把整个承乾宫的奴才都带了来——人力绰绰有余。 单是膳房,才进来没大一会儿工夫,就已经烧水的烧水,备菜的备菜,领米、面、茶果,一项项井井有条地开展起来。 或许是因为到了新地方,三公主的精神明显比在紫禁城里还要健旺,坐了一路的马车,到这儿也没闲着,闹腾了好一会儿,终于老实下来,被乳母喂了一会儿奶。 大抵是吃饱了犯困,三公主吃着吃着就吃睡着了,嘴角淌了乳母一衣襟的**。 乳母把她抱在怀里,托着她的小脑袋,就这么让小主子打横睡了一会儿,待到七喜在里面配合着小芬子的指挥,把公主的婴儿床什么的全部都搬进去了,收拾好了,就来请主子进去。 吉灵带着乳母,起身走了进去,只见正厅里收拾的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她走进里屋里,她的床铺和婴儿床都已经铺好了。 乳母把三公主放下在婴儿床,三公主还在呼呼大睡,不一会儿,碧雪把麒麟也送了进来,一打开小狗笼子,麒麟立即就冲着三公主的小床跑了过去。 待得看清楚小主人正在酣睡之后,麒麟嗷地一声闭上了嘴,在三公主床尾外的地上趴了下来,眼睛盯着三公主,尾巴时不时地摆着,偶尔有小飞虫飞过,麒麟立即伸了爪子去拍打。 一娃一狗都睡得很香,吉灵松了一口气,就觉得一路颠簸过来,身上的衣服被汗湿的黏糊糊的了。 正是夏天里,方才在外面走动着不觉得,这会儿静下来就有汗味儿了。 她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路上流了点汗,又不停地被三公主在脖颈肩窝里蹭来蹭去,这会儿脸上妆容已经开始花了。 她做着手势就吩咐七喜去准备热水,侍候着洗了个澡。 怕吵醒了三公主睡觉,主仆几人跟做贼似的,进进出出,蹑手蹑脚。 待到洗完了之后,吉灵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薄旗装,七喜给她重新梳了头,配上了一头翠绿色的簪子再加上一对明月珰。 吉灵对着镜子照了照,这才觉得神清气爽,心情好了许多。 圆明园里送来的午膳还装在保温的食盒里,摆在正厅的桌子上。 七喜估计着主子大抵是不会碰的。 果然吉灵这会儿肚子饿了,就开始问小达子膳房里准备的怎么样了——提都没提圆明园送来的膳食。 小芬子准备的是一碟春华宝盘银钟盖装着的冰糖炖燕窝糕、一品酒炖肉炖豆腐、一品老米五谷丰登水膳、一品小虾米炒菠菜,用的碗具极其精美,菜式确是很接地气的。 洗了个澡,把吉灵的胃口彻底给洗开了。 她痛痛快快提起筷子,吃了一顿,小达子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稳定在线。 尤其是那道肉炖豆腐,薄酒渗透进了肉质里,鲜嫩可口,豆腐裹了面粉在油锅里炸了一圈,提上来蘸着甜酱,很是可口。 菠菜瞧着平平无奇,送进口中才发觉——原来是用虾米酱泡过了,香味十足,五谷丰登水膳就是纯粹的杂粮风味。 最后,她捧起了那碗看上去跟冰糕一样的冰糖炖燕窝糕。 正如其名,燕窝糕就是用燕窝做的小甜点,里面加上了雪梨、椰丝、玉米碎,菊花花瓣,外面用糯米皮裹起来,吃的时候一口一个,动作要快,否则面皮就破了。 送进口中,吃起来香香甜甜的。 这是安顿下来的第一天,小芬子心细如发,将里里外外打点得十分妥帖,也有那见他年轻,难免不服的精奇嬷嬷。 小芬子并不多言,只是面无表情,雷厉风行地将事情吩咐下去了,心中却暗暗将那几人记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九洲清晏的赏赐被苏培盛亲自带人送过来了,待得他走了之后,吉灵就看见赏赐的是三件公主的小袍子、六只小手镯。 一件是石青色的海水纹公主袍,一件是藕色的苏绣百蝶公主服,上面绣满了展翅欲飞的蝴蝶,袍子下摆是一圈小小的兰花。 最后一件就很是奢华了,是一件珍珠小龙袍——满地云金龙妆花绸的料子上,满缀着织金碎线。 领子托前后都绣着一条龙,左右领子处还有一条龙,袖子相连的地方绣着两条龙,裙摆下是八宝立水的图案。 龙是四爪,不是用丝线绣成,而是用珍珠一点点串成,单是一条龙,就要花费许多珍珠,更不要说有好几条龙了。 吉灵拎在手里试了一下,果然很重。 她伸手摸了摸珍珠袍,如此精细的工艺,如此费事的绣活……这并不是胤禛临时起兴才赏赐的。 只怕是刚刚生下三公主那会儿,内务府就已经准备了。 前面两件公主袍,再等上几个月,三公主的身量差不多就能穿了。 最后这件珍珠袍,估计要等三公主长到两三岁,才能撑得起来。 所以四爷这是迫不及待盼着女儿快点长大? .。.. 第三百零二章 同居 吉灵还在屋里点着九州清晏赏赐的东西呢,外面的天就不知不觉阴了下来。 这是到了圆明园后的第一个整日,照着规矩,是得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这一回再次驻跸圆明园,乌拉那拉氏倒也没折腾,直接就选择了住在坦坦荡荡,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安排。 倒不知道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乌拉那拉氏自己坚持。 待得吩咐七喜把赏赐之物都收拾好了,吉灵怕天热又晕妆,便抓了一只装在瓷罐子里的蜜粉饼,带上丝绸剪碎后的绒面做成的粉扑,两样一起装在一只小荷包里,交给七喜。 她在里屋里准备,天然图画外间,侍候着宸嫔娘娘的肩舆已经等着了。 这会儿雨势不大不小,几个侍舆太监身上都蒙了一层细细的水雾汽。 怡泉举着一把大伞,旁边是两个同样的二等宫女,大家都等着主子出来,好伺候娘娘上肩舆,不能让娘娘淋到一滴雨。 那伞颇为沉重,怡泉举了一会儿,就觉得手臂有点酸痛,使不上劲了。 两个二等宫女手中一人抱着雨布,一人抱着雨垫,没人空得出手来帮她。 远远地,终于看见宸嫔娘娘从正厅里出来了,碧雪也拿了一把泼墨山水的油纸伞撑在娘娘头顶,一手扶着宸嫔娘娘的手肘,另一手将她罩得严严实实。 待得到了肩舆前,怡泉正要上前去举伞给主子遮雨,碧雪就像没看见她一样,径直越过她面前,扶着宸嫔娘娘坐上了肩舆,又将伞撑过了娘娘头顶。 眼见着肩舆起了驾,怡泉只好举着伞跟在了队伍后面。 偏偏雨越下越大,她一个心急,脚下赶得快了些,正踩在一块长着青苔的卵石上,脚底一滑,便向前摔了下来,“扑通”跪在碎石的棱角上,顿时疼的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在队伍最末尾,无人顾到她,倒是前面的小芬子回了头,见状便挥手示意侍舆太监走快些。 他站在一旁,冒着雨走到仪仗之后,弯腰捡起那把伞,又扶起了怡泉,见她膝盖上沾上了水,隐隐透出些血迹来,便果断地道“不用跟着主子去请安了,回去收拾一下,抓紧上些药。” 怡泉向宸嫔娘娘的背影望了一眼,面上现出犹豫之色,口中道“可是……” 小芬子将那把伞举到她头顶,给她撑着,皱眉问道“还能走么?” 怡泉一瘸一拐向旁边迈了一步,点了点头。 小芬子将伞交到她手里,道“这事儿我同主子说一声,你去小达子那儿,来的时候他带了四五瓶药酒,都在他那儿。” 怡泉极少见到他一口气同自己琐琐碎碎地说这么多话,不由得一只手撑住膝盖,抬头咬着嘴唇,带了笑,对小芬子看了一眼。 小芬子已经回转身,大步追上了主子身边。 这场雨来的实在不是时候,本还指望着能收收雨势,谁知却越下越大,待得到了坦坦荡荡,吉灵的衣裳边角也湿了。 她被奴才们簇拥着走了进去,便见张贵人、李贵人、高贵人、马常在、还有懋嫔、熹嫔和谦嫔都已经到了。 众人估计都是走到半道上淋了雨,裙摆衣角都水迹斑斑,各有狼狈。 张贵人正在用一块干净帕子擦着脸颊,看见吉灵进来了,她刚刚想起身,谦嫔却已经抢在她前面,冲着吉灵迎了过去,口中亲热地道“宸嫔姐姐,外面雨下的真大,可没湿着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一块干布递了上来。 张贵人便默默地坐了下来。 吉灵摇了摇头,道“不妨事,多谢。”,她这边正说着,那儿宫人却已经引她去座位上坐了 自从升了嫔位又生了三公主以后,张贵人往她这儿跑的就不如以前多了。 吉灵坐下来,忍不住就回头去看生煎。 正好生煎也抬头看着她,吉灵对她笑了笑。 张贵人先是抿着嘴,默默地眨了眨眼,随即终于也对她翘起嘴角,笑了。 等到皇后乌拉那拉氏终于出来,裕妃也前脚后脚地赶到了。 众人之中,就差着齐妃没过来了。 乌拉那拉氏自然不会等她,待得说了几句闲话之后,齐妃才姗姗来迟。 她初次驻跸都没能参加成,这一次却在随侍名单里,倒是让很多人未曾意料到 四下里便有说齐妃去找了皇上,好一番撒娇撒痴的,又有说是皇后娘娘敲了边鼓,最后皇上烦不胜烦,才袖子一挥,允了。 一段时间没见,齐妃又长胖了一圈,脸色倒是更不好了,一坐下来就喘息了半天,直道嫔妾来迟了,请皇后娘娘恕罪云云。 皇后倒是耐心等她喘完了,才道无妨,结果齐妃没说上几句,就又重新开始喘了。 喘着喘着,就开始诉苦——说是她住的宫苑离水边太近,湿气重,导致她的咳喘又严重了,问皇后娘娘能不能帮她调换个地儿住。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嗓子里“嘶嘶”地直响,还有气声。 听着是挺严重的。 乌拉那拉氏面上关切地听着,心里恨不得把她狠狠骂一通——是哭哭啼啼求着本宫,非要跟着过来,结果又折腾这么多幺蛾子出来! 再说了,每个人的居处,都是她这个皇后亲手安排的,也给皇上看过了,觉得没问题才宣布下去,齐妃这么换来换去的折腾,她又得为这事儿去找皇上汇报一次。 除了有关宸嫔的,皇上向来是对这种琐碎之事没什么耐心的。 吉灵也在边上琢磨——这圆明园构造的风水本来就大有讲究,围着后湖的九个建筑点就代表九洲太平,海晏河清,本来就都是临水而立的建筑,其实换哪个都是一样。 难道齐妃在出发之前,不知道圆明园是以水景取胜吗? 除非齐妃愿意和常在、答应们住到一起,到圆明园的西北角上去——那儿倒是地多水少,只是皇上也从来不愿意去那儿。 太远了。 结果齐妃吭哧吭哧说了半天,乌拉那拉氏才终于听出味儿来——她是在拐弯抹角的暗示自己她看中了懋嫔的居处。 乌拉那拉氏就向懋嫔看过去。 懋嫔立即起身,蹲下身子笑着道“只要齐妃娘娘不嫌弃,嫔妾住哪儿都是无妨的,嫔妾愿意搬出宫苑,立即为齐妃娘娘腾地方。” 乌拉那拉氏叹了一口气,抿了一口茶,才懒洋洋地看向齐妃,慢吞吞道“齐妃,迁动宫苑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甚是麻烦,你可要想好了。” 齐妃扶着胸口,咳喘了几声,有气无力道“谢皇后娘娘的恩典!臣妾也是这么想着——宫苑既定,迁来迁去的难免麻烦,不如臣妾直接和懋嫔住一宫便是了,都是从前潜邸里的老姐妹,伴着说说闲话也是好的。若是因着臣妾的缘故,让懋嫔搬来搬去,臣妾心里也过意不去!” 裕妃和齐妃坐在一处。 齐妃这话一出口,裕妃就看了她一眼。 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齐妃咳嗽了半天,为了是这么个意思! 她就说呢齐妃也不是能拐弯抹角的人,怎么今儿就这么沉得住气,一步步的把话题引过来? 敢情两个人早就私下里商量好了! 懋嫔没吭声,只是一脸婉顺地看着皇后娘娘,是默认的神情。 这一个妃位,一个嫔位,两下里凑在一处,且不说奴才人手安不安置下的问题,便是紫禁城里,这样做的也不多。 这么一来,自从皇上登基便是一宫主位的懋嫔,就成了别人的侧位了。 “懋嫔不委屈?”乌拉那拉氏转头看着懋嫔,似笑非笑地道。 懋嫔还没说话,齐妃又在那大声咳嗽了,这一回咳得更加厉害了,身后的宫女虹茶便一直帮她拍胸抹背的。 乌拉那拉氏看她跟个痨病鬼似的,没掩得住脸上的嫌弃,往旁边挪了挪。 .。.. 第三百零三章 旧情 这一趟请安下来,众人各怀心思。 到最后,齐妃这事儿总算是定下来了,她也不咳了。 出了坦坦荡荡的门,吉灵便见地上已经水迹横流,天地间飘荡着薄薄一层水雾,雨势虽是比刚才减小了一些,但仍是不好走。 小芬子早就在方才她请安的时候,就出去张罗了仪仗,把肩舆换成了轿子,这会儿他亲手撑着一把油纸伞,躬着腰,恭恭敬敬地等候在轿子门前。 见吉灵出来,小芬子一手撑着伞倾斜过来,一手就撩起了轿帘,还不忘问一句“主子,这会儿雨不小,要不要等一会儿再走?” 吉灵牵挂着女儿,摇了摇头道“本来也不远,早些回去罢!” 小芬子不再多说,利落的答应了,抬手就挡着轿子顶,眼看着主子坐进了轿子,他刚要放下轿帘,却听主子道“且慢!” 吉灵刚才一抬头,看见张贵人出来了。 麦冬手中打着一把旧的油纸伞,伞骨折了一根,瞧着像是和坦坦荡荡中的宫人借的。 张贵人不得宠,宫里的奴才大多都见菜下碟,虽然知道张贵人和宸嫔娘娘之前要好,但是眼见着宸嫔生下公主,地位越来越高,张贵人和她差距越来越大;更何况宸嫔娘娘身边又有几个嫔位围着,张贵人更难以和她终成一路,不免怠慢起来。 张贵人住的地方离九洲清晏和坦坦荡荡都很远,因此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时,出门便早于大部分人,天色又是在半路上才阴下来的,她没带伞,自然措手不及。 “生煎!”,吉灵出声喊道。 张贵人脚步一滞,一转头,看见吉灵在轿子里,却犹豫了一下,才走了过来。 她的犹豫,虽然只是一瞬间,还是被吉灵看出来了。 吉灵心里就有些难过。 小芬子还在给吉灵撑着伞,伞面倾斜,那雨水便如一珠串一样的滴落下来。 隔着雨水,张贵人就蹲了身子“婢妾给宸嫔娘娘请安!” 她一句话没说完,吉灵就把她扯起来了。 她盯着张贵人,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怎么不叫我吉姐姐了?也不来找我了?” 张贵人眨了眨眼,抿着嘴唇,低声道“吉姐姐。” 吉灵直接把她人拉到天然图画去了。 到了内屋里坐下,碧雪就张罗去吩咐膳房煮红糖姜汤,给主子和张贵人驱驱寒,又拿了干手巾来给张贵人,让她擦着鬓边被淋湿的头发。 张贵人方才在外面没觉出冷来,这会儿到了内屋里就打了个哆嗦。 吉灵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女儿,看见三公主躺在婴儿床上玩着麒麟的尾巴——麒麟站在旁边,乖乖地把尾巴从婴儿床的栏杆塞进来给三公主玩,一转头瞧见娘亲回来了,抬头就对她“嗯嗯!”地挥了一下手。 吉灵伸手进去,给了她一根手指头。 三公主的小手,热乎乎、肉嘟嘟的,很认真地抓住她一根手指握了握,才放开。 看过女儿,吉灵就放心了,定定心心地走回来,却见红糖姜汤已经熬好送了上来,姜汤祛风散寒,活血暖胃,淋雨之后赶紧喝上一碗,最是适合不过。 原来是膳房里,小达子见主子出门后下了雨,便早就吩咐人熬了起来。 吉灵坐下来,捧起姜汤碗,咕嘟嘟喝了几口,才看见张贵人没好意思捧起碗——见她喝了,她才跟着喝。 什么时候都拘谨成这样了? 张贵人几缕头发都贴到脸上了,拿着干手巾跟绣花一样擦来擦去,吉灵见她动作不得法,便站起身来,从张贵人手上接过干毛巾,蒙着她脑袋就一顿搓揉,口中絮絮道“要这样擦,才干得快。” 她一边擦,一边在心里捂着脸——自从做了母亲之后,不知为何,做事讲话都很有些慈母风范了…… 张贵人本来想说话的,被吉灵上来就是一顿擦,顿时脑海中的话全忘了。 等到吉灵终于放手了,张贵人就转头向屋里望了望。 里屋里,小芬子按照吉灵的意思,做了个分隔——三公主的婴儿床在一边,和宸嫔主子的桌案放在一起——反正主子一年练不了几次字,最多便是画画,就算画画,也是偶有兴趣而为之。 这张桌子大部分时候,都是皇上过来时,在上面改折子。 分隔的另一边,才是主子的床铺和梳妆台。 尤其是梳妆台,是主子除了床以外,最爱流连的地方,必须和床放近了。 其实小芬子本来是建议让内务府造办处的人来依图画样,再配上几样家具和小东西,设计成一片真正独立的空间,但主子嫌麻烦,就没让弄。 两个空间不独立开也有好处——主子若要过去看着三公主,也很方便。 再一个两处留个拐角联通在一起,三公主那儿有什么动静,主子都能听见。 张贵人擦干了头发,本来想去看三公主的,又怕自己一身的湿气,带过去对小婴儿不好,便坐在吉灵的梳妆台旁没过去。 谁知道吉灵已经叮嘱着碧雪,去找了一件雪色的旗装来了。 这时候,碧雪把旗装捧过来,吉灵接了过来,就道“生煎,快换上,你那湿衣服不能穿。” 张贵人抿紧了嘴唇——吉姐姐对她,其实一直都没变过。 吉灵把手里的衣服抖开,给张贵人看“咱们身量差不多,我能穿,你肯定没问题,这是最好的流银绸,你别看现在瞧着普通,等到在灯火下的时候就会泛流彩光,这上面的花枝由疏到密,越往下花儿越多,你穿回去,晚上注意瞧瞧,有意思得很!” 她说得高兴,顺嘴一句话就溜出来了“这是新的,还是皇上刚刚赏赐的,我一次还没来得及穿过呢!” 吉灵这话一说出来,就有点后悔了。 后宫里,低位妃嫔的日子不好过,不得宠的低位妃嫔日子就更难过了。 她这话,听着就跟在秀优越感一样。 吉灵闭上嘴,挥手示意让碧雪将窗户都关好了,这才推着张贵人,绕到后面去将衣裳换了。 换衣服的时候,她就看见张贵人肩背上的肌肤白腻如玉,不由得伸手指去戳了戳,张贵人一个激灵,被她挠的发痒,笑着躲开了,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嘻戏了一阵子,张贵人忽然便抱住了吉灵的胳膊不说话了。 吉灵低头看她,看她一张脸上,黑黑的杏仁眼瞧着自己,越发像个小妹妹一样可怜可爱,便伸手捋了捋她头发,捏捏她脸蛋道“怎么了?” 张贵人脸上的笑容忽然便消失了,她低头了一瞬,忽然又抬起头来,抿着嘴瞧着吉灵,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轻声道“吉姐姐,我心里很难过。” 吉灵看她脸色沉重,不由得心里微微往下一坠,也收敛了笑容,拍了拍她手背,示意她先别出声,她拉着生煎走出来,让宫女们都出去,关上了门。 待到里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的时候,吉灵拉着张贵人到床边坐下,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张贵人摇了摇头,低声道“其实也不是新近发生的事情,只是我一直没敢和吉姐姐说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慢慢抱住了吉灵的腰,最后终于像一个大娃娃一样,把脸侧在了吉灵的腿上,微微地颤抖着。 吉灵伸出手臂,揽着她,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生煎一时不说,她也并不催她。 拍了许久,张贵人终于翻身坐了起来,抱住吉灵的胳膊,附在吉灵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吉灵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转头看着张贵人。 张贵人脸涨得通红,但是眼里的神色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想都不能想,除非生煎你不要命了。”吉灵盯着张贵人,一字一字道。 () ap. 第三百零四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 张贵人抬起头来,脸上红潮退了一些,眼神却仍然如喝醉了酒一般,如同一个做着春秋大梦的痴人。 她反握住吉灵的手,极轻声地道“姐姐,我知道我是痴心妄想,我也知道他心里只有我姐姐,即使姐姐现在已经嫁人、怀孕、生子,他还是忘不了姐姐!” 吉灵微微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张贵人怅惘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吉姐姐,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已经有很多年了——他父亲是我家的老相识,我祖母和我母亲的病,都是他爹找大夫看顾着的,我、姐姐,和狄太医,我们打小时候便熟悉得很,只是后来谁也没料到,渐渐长大,他竟会和姐姐生了情意……” 张贵人低下头,握紧了双手,低低道“我父亲向来是粗枝大叶的,对这件事却心细如发,第一个发现了不对劲。记得有一次,狄太医和姐姐在回廊上说了几句话,被我父亲瞧见了,他脸色铁青地找了姐姐去书房几次,每次都关闭着门,一说便是半个时辰。 我偷偷躲在窗下听他们说话,每次都能隐隐听见姐姐哭得很伤心……有一次被父亲发现,父亲冲我发了老大的火气,还罚了我跪在院子里一天,一天都不许吃饭。 唉,祖母卧病在床,没人能救我,母亲心疼我,让婢女偷偷拿糕点给我,怕我饿坏了身子,结果父亲大发雷霆,把母亲也狠狠教训了一通,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傍晚时分,还下了雪,我冷的很,一直在打颤……”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打颤,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吉灵伸了手握住张贵人的手,轻轻帮她搓揉着。 张贵人低声道“再后来,就是各家女儿得参加选秀的时候了,我和姐姐同样参选,姐姐却使了心眼,第一轮便落了选——知女莫若父,我姐姐的品貌,便是再出错,也不至于第一轮便落了选。 我父亲一心想着姐姐进宫上进,好让他攀龙附凤,自然知道她这般自毁前程,是为了小狄太医。 父亲气不打一处来,声称只当自己没这个女儿——可是姐姐的相貌,见过的人都无不称赞,选秀之后,上门提亲的人不断,我父亲很快便振作精神,给姐姐寻了门贵亲。 吉灵听着,只觉得中间隐隐断了一环,便低声问道“你姐姐选秀落选之后,便一直在家等着,直到这门亲事嫁了过去?” 张贵人语气凝滞了一下,慢慢道“姐姐日日在家哭泣,茶饭不思,人也一天天消瘦了下来,托着不愿意嫁人。 狄太医来上门求亲了两次,每次都被父亲拒之门外,我父亲一心想攀一门贵亲,更恨他情挑了我姐姐,诱得这么一个乖女儿连选秀都自断前程……父亲对狄太医冷嘲热讽,极尽折辱之辞,我实在瞧不过去,也跪下帮着求了一次,我父亲暴跳如雷,声言他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再失去一个也无妨。 我见父亲话都说了这份上,不敢再多言,紧接着我便入了宫,狄太医感念我为姐姐这事帮过他,再加上小时候一起玩闹的情分,如今在宫中自然对我不一样。” 张贵人说到这儿,瞧着吉灵,轻声道“姐姐,你还是贵人的时候,我就对狄太医说过了,吉姐姐对我很好,要他一定好好护着吉姐姐周全,他应当对你,分外尽心罢?” 吉灵点了点头,就看张贵人每次说到“狄太医”三个字,都眼神迷蒙,眉间眼角含着温柔笑意,那样子和一个怀春少女没什么区别——自己以前居然从来没有看出来。 真是太迟钝了。 她握住张贵人的肩膀,低声道“你从前没对我说这些事,我也不知道前因后果,如今都捋顺了,但是你却千万不能再这么幻想了。” 吉灵顿了顿,道“你清醒一点!” 张贵人苦笑了一声,轻声道“吉姐姐,我何尝不想清醒一点,以前,当我发现他盯着姐姐的眼神越来越温柔,说话也越来越轻声的时候,我就很想清醒了。” 她痛苦地往吉灵怀里钻了钻,吉灵伸手揽住她,就听张贵人闷在自己肩头,低声道“狄太医对你也很好吧,吉姐姐?” 吉灵点了点头“狄太医确实很好,尽职尽责。” 张贵人苦笑着道“医者父母心,他就是这样的人,让人不敬重也难——我父亲是个糊涂的。” 吉灵拿起枕头边的帕子,帮张贵人擦了擦眼泪,又想了想,这下全想明白了,低声道“怪不得皇上万寿节,我瞧着你的贺礼丝毫不用心思,平日里的大宴,也从来不用心打扮打扮。” 张贵人慢慢道“皇上?我在这紫禁城里,唯一的温暖是姐姐你,唯一的盼望是能见到狄太医,除此以外,别无他想。” 吉灵动作极慢地抚摸着张贵人的头发,半晌出了一口气,低低道“生煎,你心里这么多曲折,他可知道你的心意么?” 张贵人摇了摇头。 吉灵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幸好!赶紧把这份心思收起来吧!从今儿起,从现在起,不可再想——你是入了宫的人,若是还存着这份心思,便如临渊而行,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张贵人低着头,半晌没说话。 忽然三公主睡醒了,咿咿呀呀地传来了动静,吉灵松开搂着张贵人的手,拍了拍她的背,道“我去看看息儿。” 她走了几步,又顿下了脚步,回头对张贵人道“你也来看看。” 她是故意想让生煎分散分散注意力的。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和自己的小世界里,最后就容易钻牛角尖,越陷越深。 三公主在婴儿床上开始练翻身了,一个接一个地翻,卖力且认真地练习着这个动作,快乐非常。 她睁着两只溜圆的眼睛,瞧着张贵人,很是好奇。 张贵人看着看着,就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抱抱三公主,忽然犹豫了一下,又收回了手,对吉灵道“我不会抱孩子。” 她这么说着,三公主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张贵人,对着她笑了。 “息儿喜欢你。”吉灵道。 张贵人还没说话,却听外间小洋子跪在殿前报着,道是狄太医来给宸嫔娘娘请平安脉了。 吉灵眉毛一挑,转头看向生煎,果然见张贵人脸上的血色,一下就褪了个干净。 () ap. 第三百零五章 涉险 吉灵拍了拍张贵人的手背,走了出去。 她出来以后,狄太医便被奴才引了进来——给宸嫔娘娘请安行礼之后,狄太医叠了叠袖口,这才坐下,随即有条不紊地打开药箱,拿出脉枕,又摊开脉布,垫在桌上。 那脉枕,脉布皆是月白色暗团圆寿字纹铁线纱,内衬浅蓝色暗花绫,絮薄丝棉。 吉灵看着觉得眼熟,想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张贵人身上用的荷包,里衣,帕子,无一不用的同样的圆寿字纹。 她两下里联想起来,这才隐隐察觉张贵人的用情程度,不由更加暗暗心惊了。 狄安诊脉罢了,刚刚收起脉枕,却见宸嫔娘娘瞧着自己,神色与往常比起来,别有不同。 他微微一怔,就会错意了,便安慰道“娘娘放心,脉象有力,气血和畅,娘娘产后调养的极好——想来也是进补得宜,心情畅快的缘故。待得臣一会儿再给娘娘开几服固元养气、补血安神的方子,娘娘酌情服用便是了。” 吉灵点了点头,忽然便笑着道“狄太医,你从第一次给本宫问诊,到现在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真是辛苦你了。” 狄太医惶恐地赶紧起身,拱手道“宸嫔娘娘言重了——为娘娘请脉,是臣的本分。” 吉灵虚扶了一下,转头对七喜道“把皇上前阵子赏赐的夜明香粉拿两盒来。” 七喜答应了,转身便去了,不多时便将两盒装在锦盒里的,包装极其精致的香粉送了来。 吉灵指了指锦盒,对狄安微笑道“这是宫里最上等的香粉,擦在脸上,轻薄细腻,宛若无物,却能修饰妆容,想必尊夫人定然会喜欢——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狄安受宠若惊,立即跪下,先谢了恩,才尴尬地笑着道“谢宸嫔娘娘的赏赐!娘娘一番好意,臣感激非常,只是……臣家中尚无妻室。” 吉灵抬手轻轻一拍脑门,顺着他的话头就笑道“本宫瞧着你如今在太医院供职,早晚进出,皆有规律,还当家中有位贤良的夫人呢!” 狄安眼神中黯了一下,低声道“臣只想着尽心供职太医院,为皇上,为娘娘效命,其他并不作想。” 吉灵点头应了一声,转头就对七喜自然地吩咐道“本宫差点忘了,这些胭脂水粉,想必张贵人也喜欢,你一会儿记得送些去给她。” 七喜反应极快,立即应道“是,主子。” 狄安听她提到张贵人,不由得便抬头看了吉灵一眼。 吉灵拿起一盒香粉,送到鼻下闻了闻,才悠悠道“提到张贵人……唉,狄太医,你也知道,本宫一直与张贵人交好,她进宫这么久了,倒是一直没个动静。” 狄安听出话音来,知道吉灵说的是张贵人怀孕,又知吉灵与张贵人关系极亲近,便坦率地道“张贵人倒是从未与臣提过想有孕之事。” 他顿了顿,又立即道“宸嫔娘娘也是为着张贵人好,娘娘放心,臣回去开几服方子,下次定然劝一劝张贵人。” 待得狄太医跪安走后,吉灵眼见着他出了天然图画的殿门,这才转身快步走进了暖阁,便见张贵人站在门口,手撑在旁边的花案上,脸上一片灰白,几乎是万念俱灰的样子。 吉灵把奴才支出去了,这才握着生煎的肩膀,带她到床边坐下,静静道“这下都听见了吧?” 张贵人低垂着头。 吉灵抬手揽住张贵人,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一边给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才悄声道“我刚才试着问他给你开方子助孕,他一口答应了,不见半分犹豫——若是这个男人真对你有丁点儿情意,哪能答应的这么痛快、脸上毫无波澜?” 张贵人埋头在吉灵怀里,她伸手紧紧抱住吉灵的腰,半天才哽咽道“吉姐姐!” 吉灵拍着她的后背,沉默了很久,终于缓声道“生煎,我不想你涉险。” …… 忙忙碌碌的照料着三公主,天然图画中的日子便过得极快,一转眼已经到了八月下旬。 这天傍晚时分,睡了一天的三公主在婴儿床里待不住了。 她不住地爬来爬去,又抬起前胸,挥舞着两只小胖手,示意她要出去转转。 麒麟也在屋子里有点闷,到处转来转去,很有点蠢蠢欲动想拆家的架势。 吉灵只好带着女儿出去转转 三公主一出去,架势可大的很——一溜排的乳母、嬷嬷、宫女、太监全都跟了出来。 虽然是傍晚,外面的阳光仍然很灼热,吉灵想给三公主把小帽子戴上,三公主便一直摇晃着脑袋,拒绝着。 她是一点儿都不嫌太阳晒的。 抱着三公主出来以后,吉灵也没走远,就在天然图画前的沿湖小道转了转,三公主看着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水面,高兴极了,露出了笑容——但是笑不出声。 她这个时候唯一发的最多的声音就是“嗯”。 同一个“嗯”,抑扬顿挫,或长或短,吉灵用心听了不少次,就能辨别出她的意思。 长音是表示她要抱抱,一般出现在她高兴、撒娇的时候。 短音则表示“不”和不开心的意思。 吉灵亲手抱着她在湖边颠来颠去,走动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转身想回去,三公主就发出了嗯嗯的短促声,小嘴也向两边瘪了下去,眼睛里渗出了水光——眼见着就要哭了。 吉灵只好赶紧又转了身回来。 一走到湖边,三公主就舞着小胖手高兴地笑了起来。 沾了三公主的光——麒麟也被带出来溜达了。 碧雪扬手将它心爱的玩具向空中一抛扔,麒麟立即就兴奋地跳了起来,准确的用嘴巴接住了。 它跟碧雪玩得乐此不疲,最后碧雪不扔了,它就开始围着吉灵和三公主直打转,撒欢儿跑着,尾巴上的毛被湖风吹成了一朵小花。 胤禛从九洲清晏的后殿门走出来时,正是夕阳西下时。 水面的夏风临着湖面吹过来,湖边绿影婆娑。 还隔了一段不远的距离呢,他就看见天然图画那边,热热闹闹的,一群奴才围成堆儿,隐隐能看见吉灵站在其中,手中抱着三公主。 麒麟小小的身子跳来跳去,甩着尾巴,开心地绕着她们跑。 欢声笑语被湖风送了过来。 胤禛停下了脚步,面上含笑,背手在身后,眯着眼睛看了这幅场景一会儿。 苏培盛躬身上来,正想侍候他起驾,就被皇上一抬手止住了。 胤禛一转身又回了九洲清晏。 苏培盛回头看了一眼天然图画门前,一时间没弄明白——皇上不是想去瞧瞧宸嫔娘娘和三公主吗……怎么又回去了? 胤禛心情很好地回了龙案前,重新又批起了折子。 灵灵笑得这么无拘无束。 反正晚上他也是打算去天然图画看看她们母女的,就让灵灵再消磨一会儿傍这欢乐时光吧。 .。.. 第三百零六章 保甲 有了这点时间差,九洲清晏这儿就打发人去了宸嫔娘娘那儿禀报,也好让天然图画做个准备,到了晚上,胤禛心情很好地一路大步走过去,连明轿都没用。 一进天然图画,就看见吉灵已经在院子中福着身子迎着了,和傍晚时候那一身旗装不一样,她换了一件屋里穿的衣裳,清爽的浅湖蓝色,只有领口和袖口镶了月白色的织金海水纹边,质料更轻盈,款式更轻松。 她这是在自己面前也越来越不拘了。 他走过吉灵身边,伸手把她拉起来,看她脸上有点红红的,像是晒的,便道“夏日里傍晚太阳也是毒的,以后迟点再出去。” 吉灵一抬头,脱口而出“皇上怎么知道?” 胤禛瞥了她一眼,没回答她这话,也没急着进屋,握着她的手就一起在天然图画中的秋千上坐了下来。 吉灵喜欢秋千,以前景阳宫东侧院有、现在天然图画和承乾宫也都有,天然图画的秋千用料没有承乾宫好,就是简简单单的扶手上下系好了,加一块黄桐木做的板,黄桐木板子上面铺了冰席,一格一格的,能坐在上面也不会嫌热。扶手的样式做得天然浪漫,绿油油的藤叶顺着扶手一路裹下来,每隔一掌之地还会有一片装饰的花朵。 吉灵被胤禛拉着坐下来的时候,听着秋千吱呀作响,不由得就向上看了一眼,心里嘀咕了一句这秋千能不能承担得住两个成年人的重量啊。 万岁爷和主子不进去,天然图画里的奴才们也就都绕在院子里伺候。 不多时,茶案已经搬了来,茶具、糕点、果子、冰桶也都送了过来,果子是两盘青脆脆的玉皇李,上面还挂着枝叶,凝着水珠子,胤禛放松地靠在秋千上,手臂伸展开,随意地搭着秋千背沿。 吉灵刚刚在屋里看着嬷嬷给三公主洗澡,自己也搭了把手,难免出了点汗,这时候怕身上有汗味,便离胤禛坐得稍远了一些。 胤禛看她在银盆里洗了手,拿着个钝钝的小勺在认认真真给自己削去玉皇李的果皮,晚上光线自然不比白昼,院里只有宫灯,这会儿奴才们还在一盏一盏地上,吉灵眼睛都快盯到果子上去了。 他拍了拍身边,道“过来。” 吉灵向他身边挪了挪,胤禛看她动作不利索,直接一伸手把她揽了过来。 他把她抱进怀里,就这么在秋千上懒洋洋地坐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月上树梢,耳边听着水鸟拍着翅膀,扑簌簌击打后湖水面的声音。 七喜跪在旁边,不一会儿已经削了小一盘青脆李,怕扰了主子和皇上说话,她把果子献上,就匆匆退到旁边远一些的地方,敛着手等待伺候的吩咐。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月空,想着他自己的心思。 四爷不吭声,吉灵跟着做哑巴,只是悄悄地把那一盘青脆李都吃完了——怕扰了胤禛,她咀嚼的时候都没敢太出声。 吃完了之后,她就回头看七喜,示意七喜再上来继续削果子。 其实这青脆李根本不用削皮的,洗干净了以后,再用盐水泡一泡,直接丢一个到嘴里,咯嘣脆。 她都是这样吃的——科学研究不是说营养大部分都藏在果皮里吗?连皮吃,营养还更丰富呢。 但是四爷讲究,她早就发现了,类似这种果子,御前伺候的人都是把皮精细地去了之后才给皇上的。 她在这儿吃得香,胤禛抬手就摸了摸她脑袋,吉灵以为他要和她说话了,放下果子等着,结果就看四爷眼光沉沉的,还是在想他自己的心事。 如今已经是雍正四年的夏天了,他登基之时,推行的保甲制已经进入了另一层局面——事实上,从雍正元年的八月到雍正四年的夏天,各地巡抚一直不断上折子,向他汇报着保甲与社仓的情况。 也就是今天,他正式公布了保甲条例,要求各省从今开始,全面正式实行保甲制度。 这不是一件小事——历来普及一项制度都需要时间,更何况是保甲这样弭盗护民的大事。 战线这才从雍正元年一直拖到了雍正四年。 这中间的时间,他一边推行着保甲,一边大规模实行改土归流,将八旗驻扎于重要的城市、军事要塞以及各通达要途。 广大的地区,则靠绿营来维护,划地设点,扼制道路。 戒急戒躁——胤禛提醒着自己。 不可急迫生事,三年能成功,不为缓也。 他手握着秋千把手,在这儿兀自想着心思,吉灵也没亏待了自己,已经把一盘玉皇李吃完了,开始把小爪子伸向了糕点。 然后她的手冷不防被胤禛按住了。 他伸手轻轻拍了她后脖几下,斥道“糕点都凉了,还吃?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照料着自己!” 他这话一说,斜着眼向七喜看了一眼,七喜立即就跪下了。 幸好胤禛没再说下去。 他只是眯着眼看看吉灵,心道灵灵就是这点好——要是换了其他妃嫔,从他前脚进了宫苑来,后脚就会想法子,找话题说个没完。 譬如他刚才那么想了一会儿自己心思,换作别人肯定坐不住了。 “看看息儿去。”他一拍膝盖站起身来。 吉灵倒是坐了半天,有点懒懒的不想动了。 七喜过来准备扶她,胤禛也伸了手给她。 吉灵把手给四爷,结果他用力一拉,力气过了,吉灵站起来的势头有点猛,一时间没刹住脚,就向前冲了冲,扎进了胤禛怀里。 胤禛低笑一声,扶住她的腰,在她腰上捏了一把,两个人这才进了里屋去。 一进暖阁,胤禛就看见三公主趴在婴儿床上,手里抱着一个彩色的绸布制小狗,头上还戴着一个粉色的帽子,帽子上缝了两只猫咪耳朵。 吉灵赶紧就过来,把三公主头上的帽子拿掉了——那是她画了图样子,让七喜做的一个干发帽,其实三公主这时候脑袋上头发还不多,稀稀疏疏的小黄毛,还不怎么黑。 洗过头,用大块的布巾擦一擦,很快就干了。但是三公主似乎特别喜欢这只猫咪耳朵帽子,吉灵就给她做了好几只,轮流带着了,还有兔子耳朵、小狗耳朵的。 反正小孩子活泼顽皮,在床上难免磕磕碰碰的,脑袋上护着个帽子也是好事。 .。.. 第三百零七章 没规矩 她动作虽然快,胤禛却已经一眼看见了,抬手就道“朕瞧瞧。” 吉灵只好把她的设计作品——三公主的帽子给他。 胤禛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闷声笑了——这帽子瞧着到倒还有些古灵精怪的巧心思。 他顺手就把三公主抱起来,亲自给她戴上,又伸手捏了捏那耳朵,三公主一甩耳朵,吉灵在旁边就笑了出声。 胤禛抱着女儿在怀里逗弄了好一会儿,便想起来道“前阵子送来的公主袍,瞧着息儿再过一两个月,也就能穿了。” 吉灵给三公主掖了掖领口,这才道“皇上给息儿赏赐的好东西可多了,我都专门辟了一个小库房,就放她的东西,这会儿都堆了十几只箱子了,孩子这时候长得快,一月一个样,等到后面,都给息儿打扮起来。” 胤禛点了点头,瞅瞅她,又瞧了瞧三公主,忽然就冒出来一句“息儿笑起来颇是像你。” 吉灵心道我的宝宝,自然像我。 她这么想着,便抬头冲着胤禛甜甜一笑。 胤禛捏了捏她脸颊,又抬头瞧了乳母一眼,乳母就过来伸手接过了三公主,小心翼翼地弯腰重新把三公主向婴儿床上放去。 吉灵看胤禛领子上已经有汗迹了,便道“皇上,要不要早些用膳,用完了擦洗一下,换身衣裳,这领口都湿透了。” 胤禛目不转睛看着乳母怀中的三公主,见乳母已经把她轻柔地放在床上了,这才收回了目光,应了一声。 他答应了,这边吉灵就吩咐奴才去上膳桌,晚膳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除了十六道热菜、四道凉菜、四品羹汤以外,还有一道锅子。 吉灵旁的菜都没看一眼,就专盯着锅子了。 热气腾腾的锅子端上来,上面飘着一层红汤,旁边配着丸子、年糕、菌菇、蔬菜、豆腐果。 吉灵早就想吃锅子了——孕期里不能吃,坐月子不让吃,她好久没这口福了。 七喜提着筷子给她涮年糕片。 眼看着软软糯糯的年糕在红汤里滚一圈就变软了,出来蘸上一口浓浓的甜酱,再配上奶饽饽酱,送进口里,有点像韩式料理的芝士年糕,超级好吃。 用完了膳,两个人洗浴过了,替换上了干爽的衣裳,胤禛穿了一身浅色的袍子,加上洗完澡,人难免惫懒一些,身上的一股威仪卸下来一些,整个人看起来也文气多了。 他坐在桌案后面看奏报,吉灵让奴才搬了个绣墩,坐在三公主旁边陪着女儿。 七喜本来手里拿着干的帕巾在给吉灵擦头发,这时候也跟着过来,一手梳子、一手润发油地伺候着。 胤禛看了一会儿,一抬头,看吉灵在灯下的模样,忽然就想到了傍晚时候看到的她和三公主站在天然图画前的样子。 他来了兴致,道“灵灵,明日下午,朕让人接你来九洲清晏,有件事情,你定然喜欢!” 吉灵本来一只手伸进婴儿床的围栏,拉着三公主的小手,另一只手撑在绣墩上,微微闭目养神,享受着七喜给她梳头呢,这时候就一睁眼,瞧着四爷“啊?” 胤禛是真的有了兴致,放下笔给她说——原来是后日下午有宫廷画师过来画像,让她也抱着三公主过来画一幅单人像。 末了,他就叮嘱她衣着的颜色不妨浓重些,这样入画才好看。 吉灵听他说,就感觉最近怕是朝堂上一定诸事顺利,不然四爷这种工作狂,怎么可能有闲情逸致,想到画画这样的事儿呢? 她在这边自己琢磨着,七喜看着发油上得差不多了,依云已经拿了个新制的成人干发帽,用熨斗压得滚烫滚烫的,放在托盘里递进来,七喜拿了,稍微抖着手吹散了一会儿热气,就往吉灵头上罩着。 这也是吉灵想出来的法子,就当做一次简易的倒膜护理了。 这个干发帽和三公主那只,是母女款,都是粉色的猫咪耳朵。 本来吉灵想照着穿越之前特别流行的一种款式,做出兔子耳朵干发帽的,再在里面装上两根抽绳,一拽一拉,两只耳朵就会分别垂下来,弹起来,特别好玩,后来觉得技术难度有点高,于是作罢。 胤禛看着有趣,过了扯了扯她的猫咪耳朵。 皇上一扯主子的耳朵,七喜和依云在旁边就把东西放下来,退出去了,还把暖哥门给带上了。 “我还有这种帽子,让奴才们做了好多个,干起头发来最快了——皇上要不要试试?” 吉灵抬头看胤禛就在身前,于是一伸手,撒娇一样地把他的腰抱住了,脸贴在他胸前,抬头问他。 又一伸手去摸了摸胤禛的辫子,果然还有点凉凉的湿意。 “这样要受凉的。”她摸着他背后衣襟道,说完就笑嘻嘻地顺手拍了拍胤禛腰下一下,心里想到了一句老虎屁股摸不得。 胤禛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没规矩。” 吉灵向后躲闪了一下脑袋,就拉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胤禛的手指,忽然就没头没脑地道“息儿现在握住我的手,也是这样。” 她这么一说,胤禛就低头看,就见吉灵握住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吉灵勾着他的手指,很认真地嘀咕道“息儿现在手小,握住我一根手指都勉强,以后长大了一些,等到学走路的时候,差不多就能握两根了。再往后,再长大些,便是三根、四根……” 她在这儿自顾自数着,胤禛起初听得好笑,后来便听吉灵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再长大些,也许一眨眼就到了嫁人的时候,我便握不到息儿的小手了。” 胤禛看她脸上的留恋,又想着宫里如今的和惠、淑慎两个公主,心里掠过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抬手摸了摸吉灵头发,吉灵却已经抬头对着他眨眼一笑。 胤禛的手指顺着她下巴的弧线滑了下来,将她下巴轻轻抬了抬,这才道“你放心。” 他就说了这三个字,就没往下说了,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三公主。 三公主的睡相和吉灵一模一样——一个人躺在小床上,仰面朝天,两只藕节一样的小胖手惬意又放松地伸开,麒麟趴在婴儿床床头,守卫着三公主。 暖阁里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说话。 在这一片安静中,忽然就听见三公主打呼噜了。 吉灵心里一紧,立即就放开胤禛的腰,起身过去看女儿,心里道这么小的奶娃娃居然打呼噜,可别是受了风寒,扁桃体发炎了。 .。.. 第三百零八章 心无城府 她走到近前,才发现打呼噜的是麒麟。 吉灵瞬间哭笑不得——麒麟现在整天守着三公主,也不像以前一样撒欢会在院子里跟着碧雪和小芬子他们四处乱窜了。 三公主生下来四个月了,它也肉眼可见地长胖了一圈。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麒麟的脑袋,麒麟四只小爪子刨了刨——大抵在梦里的时候,它还在跑着呢。 这时候被吉灵一拍醒,它就一脸懵地睁开了眼,第一件事先是抬头去看了三公主,见小主人睡得四仰八叉,它才把脑袋放心地扭了回来,又温顺地望着吉灵,低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吉灵看着屋角的冰桶——麒麟白天里只有热得不行的时候,才会去贴着冰桶凉快一会儿,其他大部分时候都会守着三公主寸步不离。 “好乖乖。”吉灵说着,她拍了拍麒麟的脑袋。 胤禛怕她在地上着了凉气,过来搂住了她的腰,带她起来,走到床边坐下。 夏天里,夏虫打着鸣儿,暑气侵窗,自然不如冬日那般留恋被窝。 两个人剪烛灯下,闲闲说了一会儿话,胤禛就又提到了那位宫廷画师。 吉灵这才知道,原来后天将要给她画像的,就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那位,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宫廷画师——郎世宁。 “他很有名的!”她几乎下意识就要把这句话对着胤禛脱口而出, 幸好这话到了嗓子眼,又被她猛地咽了下去。 她抱着胤禛的胳膊,听胤禛给她讲这洋人画像的有趣之事,这才知道原来连圆明园里有的楼阁的设计,郎世宁也是参与的,可见四爷对他的信任。 两个人还在说着,案上的淡淡熏香一缕缕飘散着,床帐轻纱微微摆动,见胤禛说得有些口干,吉灵便起身亲手去给他倒了茶水来。 胤禛接过茶盏,放在一旁,却没松开握着吉灵的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听着女儿在隔间后面呼呼大睡着,此时便是不说一字,也是十分完满的温馨。 吉灵放松地倚在胤禛怀里,捉着他的袖口,在灯下看着那上面花纹流转,正攥在手里玩着,忽然便听胤禛温声道“从前你大胆,喊了朕的名讳几次,现在朕却是许久没听你喊过了。” 吉灵微微一撇嘴,笑着道“明明是皇上不让我喊了,怎么还怪我?” 胤禛也笑了,忽然手上一用力,把她提了起来,吉灵猝不及防被他抱在了腿上,胤禛轻轻亲了亲她额头,又拉着她的手在自己手掌里颠了颠,这才含笑低声道“再喊朕一声,让朕听听。” 本来这两个字喊着也不难,但是他这么刻意要她喊,吉灵就很不好意思了。 她被他像个大娃娃一样抱在身上,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吉灵感觉自己尴尬症都要犯了! 她一垂脑袋,抱着他胳膊就扭来扭去,是跟他耍赖讨饶的意思。 饶没讨来,倒是把胤禛的火气给惹出来了。 他抓着她两只手,狠狠亲了亲她嘴角,看她不肯喊,就伸手到她腰上,狠狠捏了一把。 吉灵哈哈笑了出来,整个人身子一跳,往前一倒,胤禛正侧抱着她,没把握好平衡。 吉灵整个人动作太大,又趴在他身上,就带得胤禛向后一冲,倒了下去。 床上都铺着夏天里的薄软垫,摔下去自然不疼,吉灵趴在四爷身上,看着四爷——他也又笑又皱眉地看着自己。 胤禛手臂一用劲,利落地一翻身,两个人就颠倒了。 …… 夜里大概三四点钟的时候,四爷就起床了,看吉灵动弹了一下,他回身按住她,低声道“朕有人伺候,你再睡一会儿,不必起来。” 吉灵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还是道“没事,我侍候皇上。” 她一边说,一边就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胤禛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是不舍得自己走,所以才想撑着起来,再多说一会儿话。 他抬手了扶她头发,吉灵顿时就像没骨头一样,倒在他怀里。 胤禛轻声道“乖啊,朕今儿早上事情多,到中午以后都不得空,傍晚朕让人接你来九州清晏画像。” 他说完了,见吉灵半天没反应,轻轻拍了拍她脸颊“灵灵?” 吉灵已经坐在床边上,就着这个姿势,又倚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睡得很香,口水都流了出来。 胤禛略略弯腰,把她整个人打横抱起,重新放回到床铺上,又给她掖了夏日的薄被,拉着她的手给她塞进被子里,这才喊奴才进来伺候。 忽然就听吉灵迷迷糊糊地问他“画画我要不要穿吉服啊?” 胤禛一怔,心道灵灵没睡着啊? 他正想回答她,却见吉灵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又喃喃自语道“其实我是想穿吉服的,上次皇上赏赐我的兔子钿子,特别精致,我想戴着……和息儿一起入画……” 她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胤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灵灵刚才说的是梦话。 胤禛忽然就坐了下来,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吉灵的脑袋,又揪了揪她的小耳朵,无声叹了一口气,心中道这个小傻子,被他宠得要心机没心机,要城府没城府,喜怒哀乐全写在一张脸上,心里整天记挂着的,也无非是吃什么、喝什么、胭脂水粉、爱美的这种小事儿。 别看如今当了娘,其实细细算来,她小脑袋瓜里还是一笔糊涂账。 唯一的好处就是性情平和,遇事总算还沉得住气。 可是在这后宫之中,光沉得住气是没用的。 胤禛抬起头,眼光冷冷地望着远处,夜色如墨,他又想到了万寿节画像的事情——万幸,灵灵从景阳宫西侧院寒微时,带出的来的这几个奴才,倒都还是忠心堪用的。 上午的辰光过得很快,吉灵催着七喜把玉兔钿子找出来——她最喜欢那只钿子,上面全是小兔子,都是淡紫色的玉石雕琢。 七喜帮着她把长发梳好了,先带上雪灰色的勒子,防止在额头的肌肤上压下划痕,然后才把钿子给她戴上。 耳坠子也有配套的一对小兔子耳坠。 吉灵灵机一动,就想给三公主再戴上粉色的兔耳朵帽子,一起抱过去画像,最后想想……还是不要太放飞了。 毕竟她能画像,估计在妃嫔里,没几个人被皇上接去享受这待遇。 于是她老老实实给三公主穿上了迷你版的公主服——公主服这时候肯定有点大,拖在三公主身上,她小胖手一挥,就跟唱戏的水袖一样,超级好笑。 三公主一脸不乐意……呸!(????v??v????) 不过公主服颜色是深紫色,正好和她身上的旗装颜色一致,配成标准母女装。 反正四爷不是说“颜色浓重些,入画才好看”吗? .。.. 第三百零九章 九洲清晏画像 严格遵守四爷审美意趣打扮好了的吉灵母女,在傍晚时候,就听见外面九洲清晏的人前来接宸嫔娘娘和三公主过去了。 吉灵对着镜子又补了点口红。 三公主毕竟是小娃娃,吉灵不敢往她脸上涂任何化妆品,就连额头点个红点都没舍得,倒是三公主看着母亲化妆,看得眼睛都不眨,认真极了。 吉灵今天画的是个泪眼妆,在下眼睑用糯米汁贴了一点点闪亮的小珠子,整个妆面连腮红都没打,眼妆重点放在下眼影的晕染上——眼皮上除了眼窝的阴影,其他什么也没上,只是认真梳理出眉毛的毛流感。 为了中和泪眼妆带来的娇弱感,吉灵还把眉峰画的微微向上挑了一点,加深了和瞳孔的呼应。 末了,看吉灵把口红放下,要收起来,三公主在乳母怀中就着急了,挥舞着手,“嗯嗯”地叫着,伸手拼命想要那盒口红。 给我抹抹! 吉灵拿着旁边的绸布玩具搪塞她,塞到三公主怀里。 三公主吐了个口水,小胖手一打,就把绸布玩具推到地上了。 吉灵又好气又好笑“哟!你个小胖丫头,脾气还不小啊!” 三公主的玩具一落下来,麒麟就窜上前来叼了起来——它以为小主人是在和它玩游戏呢,兴奋极了。 依云在旁边,摸了摸麒麟的背,让麒麟把玩具给她,麒麟一甩头,不肯理睬她。 结果碧雪过来,拍了拍麒麟的头,麒麟立即就把玩具老老实实交出来了。 “玩具掉地了,让清洗的人用皂角好好洗两遍,再放在开水里煮,煮过之后才能再拿进来给公主玩。”吉灵叮嘱。 碧雪麻利地笑道“是,主子。” 她将玩具交给依云,低声道“主子的吩咐,都听清了吧?” 依云屈膝对宸嫔娘娘道“主子放心,奴才知道。”说着便抱着那只玩具出去了。 三公主闷闷不乐地躺在乳母怀里,毛茸茸的小脑袋侧着,眼睛还是盯着那盒口红看。 “走罢。”吉灵扶着梳妆台的边沿站了起来,外面九洲清晏的人还在等着,总不好让御前人久等。 一群人前呼后拥,簇拥着宸嫔娘娘走了出来,吉灵见打头的人是小陈子,就笑了。 小陈子也上前来,给吉灵利落地打千儿请安“奴才养心殿小陈子,给宸嫔娘娘请安,宸嫔娘娘万福金安!” 吉灵朗声道“起来。” 待得小陈子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躬身低下头道“娘娘,奴才这阵子一直在九洲清晏跑着,好一阵子没给宸嫔娘娘您请安了。” 吉灵笑着道“这是好事,你人伶俐,御前的事儿更得好好加把劲。” 小陈子虽然跟着苏培盛,混成了个小油条,但毕竟年轻,听了宸嫔娘娘这话,还是掩饰不住地眼睛一亮,胸膛也挺了起来。 他压着肩舆的扶手,待吉灵上前来坐稳了,又见乳母已经跟了上来,走到了宸嫔娘娘的肩舆旁边,才一抬手,指挥额道“宸嫔娘娘——起驾!” 肩舆被抬起。 吉灵一开始坐肩舆的时候,是很有点轻微恐高症的。但是坐多了,就发现渐渐也习惯了——习惯了用这样的视角去看紫禁城、去看圆明园,去看众生百态。 人就是这样,什么事儿都逃不了“习惯”两个字。 路上,小陈子就给吉灵轻声说了——原来那洋人画师,除了给皇上、皇后娘娘画了人像画,吉灵和三公主就算是第三、第四位被画的了。 上了如意桥,过了牡丹台,远远地却看见熹嫔从对面过来,瞧着那方向,似乎是从九洲清晏出来。 见到了吉灵,熹嫔抬手就示意肩舆往道旁礼让。 正好吉灵也吩咐停一下,小路上让熹嫔的肩舆先过。 结果两下里都避让开了。 熹嫔和她客气寒暄了几句,执意要让吉灵先过去,吉灵看她如此,也就不再坚持——再坚持就难看了。 她命肩舆先行。 待得到了九洲清晏前,还没上近去,几个小太监已经迎接了过来,吉灵人还在肩舆上呢,小太监们都跪了下来,给宸嫔娘娘请安。 苏培盛从前殿出了来,见着这情形一眯眼,拂尘一甩,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请安,又道是皇上已经在里面等着娘娘了,还请宸嫔娘娘赶紧进去。 吉灵一边被七喜扶着,从肩舆上下来,一边回头看了一眼乳母。 乳母会意,赶紧抱着三公主上前来。 七喜还在吉灵身后,给她轻轻拉了拉后面衣裳压出来的褶子,吉灵按住她的手道“后面的褶子,不妨事,反正一会儿画像的时候也瞧不见。” 一行人簇拥着吉灵上了九洲清晏前殿的台阶。 帝王居处,殿宇极其深阔,高梁飞檐,吉灵虽然也来过不少次,一进门还是顿时觉得一股凉气森森,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向七喜身上挤了挤。 苏培盛在旁边就笑着道“这是大殿里,地儿大,放的冰桶足,娘娘要是觉着凉,奴才让他们撤掉几个。”他说着,一挥手,立即就有小太监上前来,提走了两个冰桶下去。 吉灵走到暖阁门口,两边的宫人见苏培盛引着宸嫔娘娘过来了,立即打起帘子蹲身请安。 吉灵抬手示意宫人们起身,一眼瞧见了四爷还埋首在御案后,便上前蹲下身子请安“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乳母跟在她身后跪了下来,拉着三公主的小手给她皇阿玛行礼。 胤禛抬起头来,见是吉灵母女来了,紧皱着的眉头立即松开了。 他放下笔,站起身从桌案后绕了过来,亲手弯腰将吉灵扶了起来,道“才这么一会儿,没想到小陈子动作倒挺麻利。” 吉灵笑着就勾着他的手指,轻声跟他撒娇道“他都等了我好一会儿了,我要不是出门前动作拖拉了,还能更快呢!” 她画的水晶泪眼妆,眼光流盼之间,眼下莹光微闪。 胤禛看得目不转睛,半晌才抬头,又看了看吉灵头上的玉兔钿子,又略略向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她这一身,笑着道“你这样妆扮,甚好。” 他说着,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放过,又把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一口,然后就把吉灵软软的手一直握在自己手掌里没放开过。 旁边奴才们早都把脑袋快埋到胸膛里了。 胤禛一扬下巴,对苏培盛吩咐道“让郎世宁进来。” 不多时,苏培盛果然便引了一个画师打扮的洋人进来,吉灵便见这位历史上很有名的清廷洋人画师高鼻深目,眉眼慈善,神色间一团温和喜气。 见着皇上了,郎世宁立即自然地打袖子跪下,流利而恭敬道“臣郎世宁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雍正继位后,传教士皆被轻视,唯有在宫廷服务的教士受到特殊礼遇,吉灵听郎世宁这一番请安说得字正腔圆,一句话毫无停顿,自然流畅,最后还带了一点儿京城口音——光从这一点就能听出来,这位大名鼎鼎的宫廷画师,说这句话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 区别只不过是从前对着康熙爷说,现在对着雍正帝说。 .。.. 第三百一十章 吃醋 郎世宁起身后,才眼前一亮,见雍正帝身边站着位宫装丽人,娘娘打扮,一身深紫色旗装,身材纤秀,头戴灰紫色满钿,钿上珠玉满头,富贵逼人。 她身后,又跟着乳母打扮的中年婢仆,怀中抱着个绫罗满身的奶娃娃。 郎世宁知道这多半便是宫里都在说的——十分受皇上宠爱的宸嫔娘娘和三公主了。 听闻这位宸嫔娘娘,原先也只是个病入膏肓的常在,并不曾得宠,连皇帝的眼都没入,最后却不知怎么的,越走越顺,一路势不可挡,如今更是独宠。 他琢磨着,就又跪下道“臣郎世宁,给宸嫔酿酿请安,给三公主请安。” 他对于“娘娘”两个字的发音很是吃力,发成了“酿酿”。 吉灵立即微笑道“郎先生快请起,不必多礼。” 郎世宁听她语音柔和,说话间颇为温文有礼,不由得抬头望去,正巧见皇帝也转头,瞧着宸嫔娘娘,眉目含笑,侧脸一片温柔,完全不似平日在帝王宝座上时的冷峻决断,便知宫里所言不虚——这位宸嫔娘娘……的确是皇上放在心尖上的宝贝。 吉灵说完,向苏培盛看了一眼,苏培盛会意,上前来就笑吟吟地道“朗大人。” 他伸手,要把郎世宁搀扶起来。 郎世宁见苏总管来扶,便用手撑地,站了起来,苏培盛躬身离他近,便被郎世宁身上的香味熏了一下,鼻子中一痒,差点在御前失仪,打出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来。 他扭过头,强自忍住了,心中暗暗道这洋人们就是喜欢熏得一身古怪香味! 清宫之中,画像的流程十分复杂皇上先下达谕旨,画师起稿,稿样递交呈给皇上之后,根据皇上的意见,画师再正式确定画像的布局、风格。 然后才是正式画画。 这一步完成之后,画师会立即将画呈现给皇上。 康熙朝还好,到了四爷登基后,绝大部分画师很难一次性通过——皆因雍正爷眼光极高,艺术造诣也很深,常常会提出各种一针见血的修改意见。 于是,画师小则局部修改,大则返工重画,一直到皇上满意了,最后才是贴落或摆放。 郎世宁就是属于那么很少数的,一般返工一次就能让皇上满意的画家。 这会儿,见他准备动笔了,立时便有两个小太监上前来,为他抬了画架子,坐凳,笔彩纸卷一应俱全。 吉灵旁边,也有四个小太监合力抬了张紫檀屏式束腰山水椅子来给宸嫔娘娘坐下,紫檀木木质极沉重,那四个小太监放下之时,都微微气喘。 郎世宁却指着靠近窗下一处地儿,对苏培盛笑着道“若是放在那边,便是最好了。” 苏培盛心里骂道你早说啊,又一挥袖子示意那几个小太监,按照郎士宁的吩咐把椅子的位置调整一下。 吉灵走到紫檀椅子前,坐了下来,伸手给乳母,道“把公主给我”。 乳母立即上前,小心翼翼的把三公主交到了宸嫔娘娘手上。 吉灵抱过三公主,调整了一下她的姿势,让她坐在自己膝上,三公主一边吃着自己的小胖手,一边满面惊诧又好奇地盯着郎世宁看——看他的头发和胡子。 和她身边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郎世宁见三公主是个漂亮的奶娃娃,玉雪可爱,两只大眼睛就像水晶黑葡萄一样,他不由得也对她笑了一下。 他一笑起来,眉毛就夸张地挑了一下,深黄色的胡子也抖动了。 “嗯!”三公主小嘴两边往下一扯,颤抖了两下,顿时就哭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挥着手就往吉灵怀里钻。 害怕!害怕这个大黄胡子! “息儿怎么了?”胤禛站了起来,走过来瞧着。 吉灵不住地拍打着女儿的后背,心里大概猜到了缘由,只是怕郎世宁尴尬,便笑着道“小孩子家家的,哭哭笑笑都是常事。”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三公主的小手,挡住她的视线,把她往自己怀里又搂了搂。 “朕来。”胤禛言简意赅地说着,便伸手把三公主抱了起来。 三公主认得皇阿玛,两只小胖手抱住胤禛的脖子,“嗯嗯!”地又叫了两声,贴着父亲的脸,把眼泪和鼻涕泡泡都糊在了胤禛的脸上。 吉灵忍笑忍得肚子疼,就站起来,伸手道“我给息儿擦擦。” 三公主果然很给皇阿玛面子,胤禛才抱了她一会儿,她就不哭了。 宫里不是没有孩子,但少有跟胤禛这么亲的,胤禛被三公主抱着女儿,眉梢眼角皆是喜悦。 三公主紧紧搂着胤禛的脖子,然后“吧唧!”很响亮地亲了父亲侧脸一口。 吉灵瞪大了眼,立即就吃醋了“息儿连我都没亲过呢!” 胤禛一抬头,站在龙案前哈哈大笑起来,满脸得意之色。 苏培盛在旁边,心里简直要给三公主跪了宸嫔娘娘这福气好哇,生个这么会撒娇的公主——一母一女,更是把皇上的心抓得牢牢的。 啧啧,怎么就不是个阿哥呢? 郎世宁看着眼前这场面,忽然心中一动,便在心里已经勾勒出了一幅图像的草稿。 待得宸嫔娘娘坐下之后,将三公主抱在膝盖上,他看着眼前的宫装母女两,不多时便已经将草图画了出来。 西洋画法在做人物画时,可以先勾勒,后填充。这样做也有个好处——可以在第一时间就知道皇上对构图满意不满意,免得白费功夫,画了半天之后,又被作废。 郎世宁解开画夹子,将画质从画架上取了下来,顺手就递给了旁边侍候着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一路快走到皇帝身前,捧了去给苏培盛,苏培盛接过喵了一眼,便双手递给皇上。 胤禛向画纸上一瞧,只见郎世宁勾勒了吉灵母女的影子,母亲含笑坐在椅子上,一手托着女儿的头,一手抱着女儿的背。 三公主则认真地凝视着母亲的侧脸,一张小脸上欢欢喜喜的,伸着小胖手,小脑袋微微向上抬起,似乎是要去亲亲母亲,神态可爱可怜。 胤禛瞧着就笑了,伸手道“灵灵,你过来。” 吉灵走了过来,胤禛将这草图显示给她看,吉灵也笑了,叹了口气,可怜兮兮道“息儿没亲过我,能在这画像上被亲亲也是好的。” 胤禛闻言又哈哈一笑,面上皆是得意,伸手将这画稿交还给苏培盛,道“甚好,就按这样画像作来!” 苏培盛满脸堆笑,一叠声应了,双手接过了画像转身向郎世宁走过去。 吉灵正看着,忽然便腰上被胤禛拍了一下,便听四爷凑到自己耳边,呼吸微重,声音低不可闻地暧昧道“息儿不亲你,朕今晚替她便是了。” 吉灵立刻瞪了一眼四爷,呸!这还在九州清晏之中,人家画师都还在旁边呢! 胤禛哈哈一笑,神色如常地坐了下来,又翻起了折子——他是打算两件事齐头并进,又看着吉灵母女画像,又不能浪费了时间,还得批折子。 吉灵就没他脸皮这么厚,心理素质这么稳了。 她花了很大功夫才让脸上没红起来,坐下在椅子上,重新抱着三公主,就听郎世宁吃力地道“宸嫔酿酿,请把您的脖子向右边转一点。” 酿酿…… 吉灵依言做了,便见九州清晏的雕花窗内,傍晚金色的余晖正投进来。 这是雍正四年的八月底,夏秋之交,正是古人说的“秋乱”之时——天气形势混乱,时凉时热。 圆明园中,却一切分明、清爽,尘埃落定。 .。.. 第三百一十一章 情人眼里出西施 此时光照最为柔和,吉灵抱着三公主坐好后,郎世宁沉思片刻,很快便提起了画笔。 吉灵就听胤禛在自己背后,改折子的空隙时,闲闲地对苏培盛吩咐道“让司库再挑选几个包衣下秀气些的孩子,跟着郎世宁学画,所有画画人等理应平素严加训饬,在内廷谨慎当差。” 苏培盛笑着应道“皇上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他刚抬腿要出去,胤禛冷不丁又出声道“再另挑伶俐的小苏拉几名,跟着郎世宁学制颜料。” 苏培盛一一应了。 郎世宁下笔极稳,似胸有成竹一般,饶是如此,三公主毕竟年幼,一会儿就不耐烦了,躺在母亲的腿上,开始拽她衣服上的淡紫色珠宝扣子——吉灵旗装上的扣子也是小兔子形状,盘云纽扣,用玉水石点缀着每只小兔子的眼睛,活灵活现,可爱极了。 吉灵怕三公主把纽扣拽下来,吃进嘴里,造成窒息的危险,只好紧紧抓着她两只小手。 苏培盛从郎世宁身边走过,向那画纸上看了一眼,面露欣赏之色。 吉灵其实本来对画像这事儿兴趣还好,不过是配合着胤禛的心血来潮罢了。 但是看到苏培盛的眼神,她就越发好奇了,倒想看看自己和女儿入画以后,是什么模样?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胤禛将批完的一捧折子向御案旁边的桌上,不轻不重地一顿,立时便有小太监上前来收走了。 他向郎世宁瞟了一眼。 幸好郎世宁动作算快的,大约也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他便向宸嫔娘娘行礼,示意可以起身了。 宫廷内画画,一般若是有指定之处张挂,则要事前由这一宫的首领太监,把需要贴画的某个地方的尺寸安排小太监量好,再把量出来的尺寸交给指定的画师,让宫廷画师采用相应规格的宣纸或绢纸。 像宸嫔娘娘和三公主这种现场画画的人物画,则是要由相关的工匠把需要画画的地方量好尺寸,糊裱好画材,然后再让画师直接在上面画。 比如朗世宁此时面前的画板,就是九州清晏的奴才们事先已经准备好了的,这时候取下来,就是一张现成的,尺寸刚好的画像,方便或装裱,或作画屏。 九州清晏之中,光线终于昏暗了下来,宫人们点起巨大的西洋式玻璃八仙灯两盏,照得殿里顿时明亮如同白昼。 小太监双手捧着画纸,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将画纸递给皇上。 吉灵看着胤禛。 胤禛垂眼审视着面前的画纸,一张脸上先是冷冷的没什么波动,过了一瞬,就嘴角微微向上一翘,笑了起来。 郎世宁一看皇上脸上的笑容,黄胡子一抖,一张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下来。 他虽是内廷画师,又是洋人,兼着在前朝便为康熙爷作画,种种身份加起来,虽是多少得到了些旁人未有的优待,却也亲眼目睹了了清宫中的规矩极严。 不可谓不时时刻刻要谨言慎行。 就拿眼前的在圆明园供职画画来说——此处作为皇家禁地,戒备森严,打从他被人从紫禁城接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就受到了严格细致的检查。 此后,在九州清晏之中,无论走到哪儿,他都必须听从引导太监的吩咐,按清宫之中的规矩,以脚尖着地,足跟缓缓落地,以求不发出声响。 郎世宁还记得很清楚,在他刚刚来九州清晏的第一天,就看见了一个叫景田的御前太监,由于一时调皮,坐在九州清晏前殿外面的围栏上,被拖出去打了四十大板,直打了个皮开肉绽。 那板子打在皮肉之上,“啪啪”作响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荡。 与康熙爷比起来,郎世宁不得不承认——这位当朝天子,行事果断、雷厉风行,性情也更冷戾些,更严厉些。 所以他看到万岁爷居然对着宸嫔娘娘露出那样温柔的笑意时,才会吃惊如斯。 至于不守规矩导致的责罚,其他就更有一大堆了——诸如荷花池的水位比规定的低了一寸,院落之中某处的花木太少太稀疏,点灯的时间晚于规定等等,相关的宫人们都会受到惩罚。 谨慎,务必再谨慎,在中国皇帝面前。 郎世宁这样告诫自己。 此时,他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等待着皇上对自己的评语。 胤禛注视着面前的画卷,叩了叩桌面,道“不错,比前几日交上来的五福堂泥金字通景画有了长进,还有上一次的隔扇画,一共十二扇,上面的窗户档子略稀疏了,也要改进。” 他瞧了一眼郎世宁,缓缓道“你是越来越能体察朕的心意了。” 郎世宁一俯身,诚惶诚恐地道“感谢皇上!这都是皇上的……指点得当。” 吉灵坐在胤禛对面,根本看不到那画纸上画的如何。 她心道还不错,到底是怎么样的不错?好歹我才是这画中人,四爷您也让我瞅瞅啊。 让我康康! 胤禛却又将那张画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才放桌上拍了拍,总结出两个字“甚好。” 连得了两句评价的郎世宁跪下了,恭恭敬敬的道“皇上不嫌弃臣的画艺,实乃臣的福气。” 这话本来没什么,但是吉灵看着他黄胡子一抖一抖,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就很有些喜感。 胤禛扬手向吉灵道“灵灵,来瞧瞧!” 吉灵正中下怀,把三公主交给了乳母,就走了过去。 只见灯下画纸之上,一个宫装年轻女子身穿吉服,满头珠翠环绕,神态安定自若,怀中的三公主看不见正脸,一只藕节一般的小手,伸向母亲。 郎世宁的笔法中西合璧——中国皇帝不喜欢传统欧洲人物肖像画中,体现人物面部立体感的阴影画法,认为那样会导致人物脸上“黑了一团,甚为不雅”。 所以郎世宁给她画的鼻梁和侧脸处一点阴影,淡淡带过,笔画大多是细密的短线,似素描。但是衣褶的处理,又是标准中国工笔画的笔触。 很难说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风格。 画中女子眉眼似神仙中人,清丽出尘,活脱脱一个绝色佳人。 吉灵看着都自惭形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道我要是能长成这样,我走路都要横着走! 这狡猾的郎世宁是直接给她整了个十级美颜滤镜,来拍胤禛的马屁啊! 她老老实实对着胤禛笑了“把我画漂亮了。” 胤禛却没认可她的说法,他看了吉灵一眼,便转头对郎世宁道“朕倒是觉得,此画尚未完全画出宸嫔之美。” 吉灵很想捂脸……可能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胤禛顿了顿,又温声道“不过慈母之态,倒是展露无遗。” 画纸之上,吉灵注视着怀中的三公主,目光中是像水一样的温柔,都要溢出来了。 郎世宁在下面擦汗“宸嫔酿酿不必妄自菲薄。” 他发音虽然不准,词汇量却不小,运用也是准确得当,吉灵又听他和胤禛对话了几句,不由得就对这位洋人画师刮目相看——难怪这郎世宁能历经康雍乾三朝,最后还能得善终。 光从这认真学习他国语言,并且能够熟练运用来看,就能看出这是个细致并且相当有毅力的人。 () ap. 第三百一十二章 亲亲 晚上,吉灵直接被留在九州清晏了,连翻绿头牌这道程序都给省了。 洗浴过后,她擦干了头发,坐在帝寑里,手里拿着这张《宸嫔半身吉服像》看着。画像左下方有一行竖排小字郎世宁谨绘,雍正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郎世宁画得好,这副《宸嫔半身吉服像》直接被胤禛留了下来,说要再仔细看看,最后做成画屏。 最后,待得郎世宁走的时候,胤禛还赏赐了他两张桐木大画桌,各色画坊颜料三十六份,另有十二份“大画”的稿本,以供他揣摩。 她还在灯下看着呢,胤禛已经走到内殿中,一边理着袖口,一边问她“朕让人接你过来九州清晏,这一傍晚的辰光,总算没有白费罢?” 吉灵眯着眼笑着点头。 胤禛看着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又有点想笑,又有点内疚,伸手摸了摸她脑袋“朕倒不知原来你如此喜欢画像,你从前也没和朕说过,若是高兴——朕以后常常令人给你画像便是了。” 吉灵心道我们那儿画像,可没这么复杂,只要掏出手机,随你用原相机还是美颜相机,爱怎么拍怎么拍。 胤禛顿了顿,点头道“这宫里的西洋画师不多,朕不喜宫里太多传教士,郎世宁算是极出挑的一个,又是前朝便用着的,更难得的是人物,走兽,花鸟、山水,无所不涉,无所不精,否则朕也不会让他在内廷中带习画徒。” 他看吉灵仰着一张脸,听得入神,便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前,拢着她一对小爪子,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看了半天,才笑着问道“朕说画的好,你怎么就那么谦虚呢?” 吉灵知道四爷说的是自己讲的那句“把我画漂亮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的嘻嘻一笑,一本正经地跟他耍赖道“皇上要是不喜欢我谦虚,我以后就不谦虚了。” 胤禛哼了一声,拉着她的手,在自己掌心里捏了捏,道“这话说的,还是孩子气。” 吉灵抱着四爷胳膊,跟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胤禛把她从自己身旁边揪下来,拖到身前,抬头深深地盯着她道“你谦虚是好事,不过不用妄自菲薄。” 他想到郎世宁今儿说宸嫔娘娘“妄自菲薄”,心道这洋人还真说对了。 他瞧着吉灵,道“今儿这事倒没什么,只不过以后——若是朕抬举你的时候,你可别傻乎乎地自个儿蹦哒下来,知道么?” 他摸着她的脑袋,心道以后有心要把她推上去的时候,可就多了。 若是今儿不叮嘱这么一句,保不准这小傻子到时候就得推辞。 吉灵扯着胤禛袖子,看他神色严肃,就不敢再嬉皮笑脸了。 她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胤禛拍拍自己腿,让吉灵坐到自己怀里,抱住了她,轻声道“有个故事,叫黄公好谦,灵灵你听过么?” 吉灵摇了摇头,小声小气道“没听过。” 她抬手就抱住了四爷的脖子,缩进他怀里。 胤禛低笑了一声,低头温柔地亲了亲她脸颊,才慢慢道“从前,齐国有个黄公,为人很谦虚。他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黄公常常谦虚地在人前说自己女儿是丑八怪,以至于到后来,大家都信以为真,两个女儿到了适婚的年龄,却无人求娶。 黄公无奈,这时候卫国有一个老而无妻的男人,娶走了其中一个女儿,惊喜的发现新婚妻子是倾城之姿,于是四处对别人说黄公喜欢谦虚,故意贬低自己的女儿。青年们听后争着娶走了另一个女儿,发现新娘子果然国色天香。” 吉灵听得瞠目结舌,不由地对胤禛道“这个爹……这个爹可不是把女儿给坑惨了吗?” 胤禛将她向怀里抱了抱,道“故事故事,自然有言过其实,你只需记着一点谦虚是好事,但是过分谦虚就不是了——凡事过犹不及。” 他抬手捏了捏吉灵的脸颊,眼里却没了笑意,只是沉声道“灵灵,你性子软,朕如此宠着你,宫里上上下下对你自然都是笑脸,许多事情你一时便看不出来。但须知一味的谦让,可要不得。朕既然将息儿放在你身边养,这些道理迟早也是要说给你听的。” 吉灵看他神色严肃,便慢慢坐直了身体,点头轻声道“我都记住了。” 胤禛点了点头,才低声道“该表现,就落落大方地表现,该得的要得,该说的要说,所谓谦虚——可不是将本该自己得到的那一份利益拱手让人,‘争’与‘不争’,不过是看你遇到的是君子还是小人罢了。” 他说着,触动心事,想到前朝旧事,不由得眯起眼,沉默了半晌,才微微冷哼了一声。 吉灵咽了一口唾沫,没吭声。 好一会儿,胤禛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拔了出来,他止住了话头,抬手捏了捏灵灵的脸颊,温柔道“慢慢来,你这傻子——别着急,朕教你,也教息儿。” 他抱着她,看她乖乖地坐在自己腿上,全心全意依赖着自己,心道朕这是养了两个公主啊…… “朕知道你好,这宫里,再没人像灵灵这样,能对朕一颗真心敞开,和朕心贴着心。”他埋头在她肩窝里,忽然就低声道。 吉灵听了很感动。 她这边还在感动呢,那边胤禛却泰然自若地说着话,一边就缓缓把她推倒在明黄色的龙床之上。 他眼眸深处,燃烧着两簇小火苗,伸手去摸索她领口的衣扣,一边摸索一边慢悠悠地道“朕身为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记得朕今儿画像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吉灵四爷你画风转得也太快了吧! 她笑着往后面的绸缎被子里缩。 明黄色的被子丝滑如水,吉灵藏进去的瞬间,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尾小鱼儿。 偏偏鱼尾巴被四爷不客气地拉了出来。 他俯身压住她的肩膀,眉眼一拧,就低声调笑着问她道“嗯?” 吉灵在床上蜷成了一只可怜兮兮的小虾米。 瞧着四爷是不会放过她了,吉灵只好抬手捂着脸道“皇上说……要代替息儿亲亲我。” 啧啧……她说完,就被自己地肉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胤禛却埋首在她肩窝里,笑了起来。 笑了半天,他终于抬起脸,一本正经地瞧着吉灵——他最喜欢看灵灵脸红时候的样子,实在是可怜可爱。 胤禛一手撑在她脑袋后面,另一手压住她的手,先是轻柔地亲了亲她的嘴角,随后动作便渐渐强横了起来。 () ap. 第三百一十三章 呲牙咧嘴 被四爷吃干抹净的一晚过去,吉灵一直昏昏沉沉睡到了中午才起床。 九洲清晏里帘幕低垂,阻挡了中午的一部分阳光。 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她还以为是大早上呢。 七喜和碧雪进来伺候,看着主子脖子上的红痕,自然也知道是什么,只能装作没看见,把视线转过去。 她们两和九州清晏里的宫女一起伺候吉灵洗漱,用膳。光是伺候宸嫔娘娘洗脸的宫女,就从寝殿里一直排到了外面去。 胤禛不在九州清晏里——他天还没亮就去了勤政亲贤殿,听苏培盛说下午还要去军需房开紧急会议,今天一天不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 吉灵听七喜这么一汇报,模模糊糊想到夜里的时候——她都睡得不知道几点,胤禛利落抖擞地起床了。 结果她揉着眼睛,刚一抬头,腰就酸的不行,都怪四爷太能折腾。 胤禛把她给按住了,还很心疼的帮她揉了一会儿。 他揉着,她就在他怀里又睡过去了,最后好像额头上被他临走的时候亲了一口,她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就已经是大中午了。 就这样,她还觉得体力没有完全恢复呢! 再对比对比四爷的精力,吉灵就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简直差了十几个段位的距离。 果然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就算有再强的自律精神和自我管理意识,没有身体,工作狂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啊。 皇上既然不在,九州清晏中,凡是有头有脸的奴才都来伺候(巴结)宸嫔娘娘了。 吉灵洗过脸之后,先去看了女儿。 三公主也有豪华套房,此时,刚刚被乳母喂过,四仰八叉,睡得非常香甜,吉灵轻手轻脚退出来,总算没把小祖宗吵醒。 她一个人在九州清宴中,被奴才们伺候着,享用了一顿超级豪单人早午膳之后,便坐上又软又大的肩舆,苏培盛又送上了一锦盒子的丝绸玩具,都是皇上赏赐给三公主的礼物。 吉灵舒舒服服地带着三公主,母女两个优哉游哉地回了天然图画。 九州清晏和天然图画之间的距离确实不远,就这么几步路,她都想自己下来,沿着后湖边的小道散步回去算了——正好中午吃撑了,权当消消食。 结果想到胤禛的话,吉灵又硬生生忍住了。 该有的威仪,该有的排场还是不能少。 宫里的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然怎么会有“先敬罗衣后敬人”的说法呢? 过了几天,吉灵就发现一件怪事三公主总喜欢把嘴唇掀起来,露出一排上牙齿,瞧着就跟个小呲牙一样。 吉灵觉得女孩子这样,自然很是不文雅,也不美观。 可是三公主年纪还太小,就连皇阿玛都不会叫,跟她说这个,她哪里能听得懂? 还是陈嬷嬷有经验,看着三公主那傻样儿,陈嬷嬷皱着眉头就道“小娃娃这时候最喜欢有样学样,三公主这样,定然是瞧见什么人了,跟着学。” 吉灵目光在屋里侍候的奴才们身上一打转——哪有人会做这种表情? 七喜在旁边听了陈嬷嬷的话,灵机一动,忽然就怀疑到了麒麟身上——毕竟麒麟整天围着三公主打转,若是小狗喜欢呲牙咧嘴,三公主肯定会看在眼中,跟着学。 她把这个推断一说,吉灵和陈嬷嬷都觉得有道理。 结果一群人观察了麒麟半天,也没发现它有什么龇牙的动作。 麒麟是条特别通人性的小狗,看见这么多人都仔细地观察着它,它也就意识到了什么。 最后它也不愿意围着三公主的小床了,怕被人嫌弃,还委屈巴巴的趴在墙角,碧雪给它送吃的,它也不碰。 到了晚上,吉灵就听见它一抽一抽的哭泣——狗狗也是会流泪,会伤心的。 吉灵吓了一跳,她穿越之前是听养狗的朋友说过,狗狗发出类似哭泣的声音,不一定是哭,也有可能是哮喘——如果情况严重,又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的话,可能会危及生命。 她立即就披上衣裳,穿了鞋,下床去了,七喜是值夜的,听见动静就进来了,给主子点亮了宫灯捧过来,就看见麒麟把两只前爪交叠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深深的埋在爪子里,旁边吃的喝的一口都没动。 这小狗是真的伤心了。 吉灵心疼了,把它抱起来,搂在怀里搓弄了好半天,又凑在它耳边给它赔了罪“麒麟乖乖,我们不该冤枉你的,别生气了,好好吃饭,当时咱们在养心殿时候,你不是最听我的话吗?你叫麒麟,我叫吉灵,我们本来就有缘分,对不对?” 麒麟大大的黑眼睛湿漉漉的,泛着水光,那小可怜的样儿,别提多让人揪心了。 它听见最后一句话,就眨了眨眼睛,抬头望了吉灵一眼。 吉灵赶紧讨好地冲着它笑了笑,又亲了亲它的头顶。 麒麟终于从吉灵膝盖上跳了下来,小步慢慢跑到墙角里,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开始喝水,也开始吃东西了。 吉灵放心了,抬手拍了拍它的小狗头——这真是一条非常聪明、敏感,有高度自尊心的小狗狗。 又过了几天,三公主还是莫名其妙地,总是动不动呲牙咧嘴,挤眉弄眼。 瞧着跟孙猴子似的。 吉灵看了又觉得好笑,又头疼的不行,进行了地毯式排查——再找不出来,她都要担心女儿是不是得了小儿抽动症了。 所幸罪魁祸首最后终于被发现了。 问题就出在胤禛赏赐给三公主的那一箱子玩具上——那里面有一只粉色的小狗。 本来小狗是咧嘴笑的样子,结果真不知道造办处设计的工匠是怎么想的——把小狗的一排牙齿全部都惟妙惟肖的用杏色绸布缝了出来,做成了咧嘴笑并龇牙的造型。 宫廷中给皇子皇女们设计的玩具,除了颜色鲜艳,图案吉祥以外,造型的别出心裁也很重要。 三公主挺喜欢这只粉色的小狗,但是她的玩具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哪个都不松手,最后就拉拉杂杂地滚满了半张婴儿床。 于是这只小狗就被埋在里面,一直没被发现。 吉灵简直一口老血闷在胸里,差点没喷出来——你这丫头,让为娘一顿好找! 她催着就让人拿了剪刀来,一剪子下去,冷酷无情地就把小狗的牙全剪了,又气呼呼地还给了婴儿床上的三公主。 果然三公主第二天就不呲牙了,神态也恢复了正常。 吉灵……你要不要模仿能力这么强? () ap. 第三百一十四章 重阳节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为了彻底杜绝正在飞速成长的三公主又学到什么怪表情,吉灵下令,让奴才们把公主婴儿床上的玩具全部都拿走,统统收进一只锦盒。 锦盒就放在她床头,每天只能限量拿出一只玩具给三公主玩,第二天收走,再换另一只。 拿出的那一只玩具,表情也被吉灵仔细审查过了。 三公主看着一床光秃秃,自然不高兴——她本来坐拥一床江山,现在只有一个玩具了,这心理落差太大了。 她攥着小拳头,一张脸涨的通红,瘪着小嘴哭了。 麒麟看小主人哭了,很着急。 它甩着尾巴围着小床跑来跑去,最后站住脚,踮起后腿,费劲把自己毛茸茸的尾巴从婴儿床的围栏空隙里塞进来,又把尾巴晃得像一朵花儿似的——小主人是最喜欢玩它的尾巴的。 可是三公主这一回没理睬麒麟,只是抬手不断地抹着眼泪,又一挥手,狠狠的把手里的玩具给推到地下去了。 吉灵走过去,亲手把玩具捡起来,交给碧雪,就看三公主一脸气愤和委屈。 嘿,你这小胖丫头! 吉灵哭笑不得,抬手吩咐碧雪把玩具拿出去给水妈洗,又从锦盒里另找了一只玩具。 三公主挺喜欢粉色的,吉灵特意翻出来一只粉色的小兔子给她,巴掌大小,栩栩如生,玲珑可爱,三公主不要的话,她都想自己留着了——放在梳妆台上,做个摆设也好看啊,或者挂在帐子里,做个挂件,旁边再配点鲜花,水晶珠子什么的。 三公主抓着粉色小兔子在手上,小脸气的一鼓一鼓的,还不忘盯着小兔子看。 小兔子太可爱了,她轻轻拉了拉小兔子的耳朵,多少犹豫了一下,最后一瘪小嘴,还是从婴儿床围栏里扔了出去——正好砸在麒麟耳朵上。 麒麟刚才晃着屁屁,卖力地摇了半天尾巴,这时候晃累了,才趴下,突然躺着也中枪。 它“嗷!”地就嚎了一嗓子。 三公主拍拍两只小手,一挺身在床上坐了起来——她四个月之前都不能坐的,现在除了翻身以外,又学会了坐。 她蹬着两只胖脚丫,黑眼珠滴溜溜的转,望着额娘手中的锦盒,扬起下巴,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情,瞧着那样子,倒有些像她皇阿玛。 要么就全给我,要么我一个都不要,谁稀罕! 吉灵看着,双手抱在胸前,微微一侧头,心道这孩子的性子,到底是像谁呢? …… 九月头一过,转眼就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 清宫之中,四季饮食都有季节性清明节有嫩黄嫩黄的芸豆糕,豌豆黄,艾窝窝;立夏有清清爽爽,沁人心脾的绿豆粥,小豆粥;夏至有晶莹剔透的水晶鸡、杏仁豆腐、飘着水生花木香的荷叶粥…… 到了重阳节,花糕就成了主角。 苏东坡说“尘世难逢开口笑,年少,菊花须插满头归”——重阳节的主要活动就是登高,赏菊,饮菊花酒,品花糕。 圆明园中也不例外。 早在前三四天,圆明园内务府就安排着将上品的几十盆菊花送到了天然图画来,有墨菊、红衣绿裳、雪珠红梅、十丈垂帘、独立寒秋,西湖柳月、大白球、金钱桔等等。 天然图画不比承乾宫,地儿毕竟小一些,这些菊花一放,院子中就满溢着的全是菊花香味了。 麒麟在花下窜来窜去,浑身都是花香味儿,还蹭了一脑袋的花粉。 九州清晏以及皇后的坦坦荡荡、正宫门以内,自然更加隆重,圆明园内务府差不多准备了一万盆菊花,从出入贤良门开始,便分列万菊,灿然眩眼,到了晚上,又点上了菊花灯,热闹简直如同上元节。 于是从重阳节往后的几天,吉灵都在吃花糕。 花糕和重阳糕指的就是一种东西,只不过叫法不一样——米面蒸糕,点缀着栗子,甜枣等,还有揉碎了的菊花瓣,加上蜂蜜,一起揉在面里。 宫廷糕点自然精致讲究,外面还要装点精细,插花贴金。 吉灵喜欢菊花瓣加上蜂蜜,还有米面的味道,有一种冰冰凉凉,沁人心脾的清爽口感。 但是上面配上百果,口感就混乱了——对她而言,是画蛇添足。 她跟小达子细细一说,小达子心领神会,钻进膳房里,就给她捧出了纯粹的蜂蜜菊花重阳糕。 花糕的劲头还没过去,四爷恩准她母家进圆明园来看她和三公主了,还派了专人专车去接,一路护送。 吉灵心道,这就是住在圆明园的好处,规矩终究比紫禁城中松快不少。 想想,若是换了在紫禁城,光是申请入宫觐见的吉日,就要等流程走好多天,更别提还要等到三节两寿、四时八节这类的大日子才能放人进来了。 不怪后面的清朝皇帝都喜欢住圆明园。 吉夫人被接进来圆明园,也知道能得这般特殊待遇,自然是因为女儿得宠,但究竟是怎么个得宠法子,她一个妇道人家也说不清楚。 就是眼见着自家老头子被放到下面去锻炼了一段时间,回来以后,皇恩浩荡,一道圣旨下来就成了朝廷三品大员。 这都是沾了女儿的光。 其实打心底来说,沾不沾光的,倒还在其次,最重要是女儿在宫里日子要过好,别被人骑到头上去欺负。 往前面说,便是从前听闻最得宠的年妃,最后的结局,不也…… 可见得宠不得宠的,只不过是泡沫幻影,算不得真。 真正牢靠的就是生下个一子半女,有了皇上血脉才行。 所以当宫里报出喜报来,说宸嫔娘娘生了个小公主,母女平安,她激动的在家里的佛堂连拜了几天。 一乘小舆慢慢地走过如意桥,圆明园里的湖光水色把吉夫人眼都看花了,小芬子是奉命去迎接,又在前面领路的,这时候见状,便抬手示意那几个侍轿的太监再走慢些。 待得到了天然图画门前,七喜和碧雪早就在那笑脸盈盈地等着了。 待得见夫人下轿来,两个大宫女分花拂柳地,上前来搀扶她。 吉夫人刚刚踏进门槛,还来不及看周围什么样呢,就远远地看见一位宫装打扮的娘娘,满头珠环翠绕,怀里抱着个奶娃娃,正站在正殿门口,笑着向她走过来。 她一抬动脚步,周围一群奴才立即前呼后拥的跟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