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苏》 楔子 李森 敌人来了, 请开门好吗? 天黑了, 请亮灯好吗? 雾浓了, 请举起火把好吗? 我迷路了, 请不要放手好吗? 好疼。 据说烟是除了麻药之外,缓解疼痛的不二之选。 怎么对于我。 我深吸一口气。 就没什么用呢。 头晕晕的。我闭着眼睛,想着蓝天白云,想着绿水青山,我努力地想让一点美好的记忆来转移自己的痛苦。可我的脑海里找不出一丝念想,思维依旧牢牢地被鲜血所浸染和控制。约莫十分钟前,我的左腿被炸断了。真是受罪,老子我参军十年的见面礼居然是截肢。 人就是奇怪。越是痛苦越是不堪的回忆怎么都忘不掉。说白了我到现在也没混出多大成绩,就是站在指挥部旁边充数打酱油的,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轰的炮弹,居然打偏了,没把指挥部那群草包打死不说,还把我炸上了天。虽说自己早有心理准备,吃皇粮得担风险。我在这摸爬滚打这几年,亏心事是没少干。但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今天竟然要扛不住了。我算是个无神论者,除了苍天,啥都不信。要不然砍个人就说一句阿弥陀佛,整个战场就要变成超度大会了。我无力地举起自己的右手,庆幸老天还给我剩了三根手指。至少自己还能竖个中指夹根烟什么的。 自认倒霉吧李森。 我心想。 反正你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可怜我的烟,如此不禁抽。还没抽几口就烧到屁股了。全身上下,就这最后一根烟还是从安德嘴巴里抠下来的。我舍不得这么快就吐掉,把气放在肺里反反复复再过个几遍,才恋恋不舍地送出去。唉,本来昨天刚弄到一包好烟,给放左腿口袋里,想留着慢慢享受的,谁知今天一起被炸掉了。嘛,算了,就当是给自己上个香,求自己的腿保佑自己别再死得太痛苦。 不过现在能有烟抽也是安德的功劳。他是个医护兵。归我管。现在这个时间,我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他了。平日里他和我同甘共苦,出生入死,好到能穿一条内裤。这小子心地也特善良,身为军队大天使真没少救人。我这条命也曾是他救下的。当初自己遭遇了那么多,心一横便想吞个枪死了算了。谁知被他撞见了。我不得不承认,他就是上天派来帮我赎罪的。今天自己又欠他一条命。说来也不知道那家伙咋样了,他把我送上伤病舱的时候我光顾着他嘴里那根烟了,后悔没跟他道个别什么的。万一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人呐,真的死到临头了才会开始忏悔。我不奢求什么,明白上了伤病舱也不等于得救了。本来我考虑做个烈士,至少名声也好听些,但老天就他妈爱和我作对。给我留个全尸也成啊,这下好,这个想法也否决了。 咳咳咳咳咳! 该死,老毛病又犯了,就我这肺,本不该抽烟的。 我摸摸索索,终于找了呼吸面罩,二话不说先带上再说。 咳咳咳。 大概是咳缺氧了,脑子咋这么晕呢。 老天你是不是不见得我说你?得,那我闭嘴。 人生在世,为的不就是这么一副皮囊,对外一张脸,对内一张脸。跟着白鸽混我也算是看的真真的。周围人的脸一个个都刷白刷白的。这边稀稀拉拉躺几个,那边惨兮兮坐一群。地上也没铺什么垫子,和着骨头渣子弹壳就这么凑合地坐着。像我这种混点小官衔的好歹多了个担架。不过说白了,无论军衔高低,最后都是要下地狱喝汤的。 飞机被气浪干扰,猛的一震,整个机舱都跟着呻吟起来。我腰间虽然有根带子系着,但一下子就被撞松了。我歪着身子,后脑勺被机底的渣滓硌得生疼。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死真的是个解脱啊。那一下狠撞让我岔了气,胸一下一下地呛着疼。每呼吸一次都有“嗡嗡嗡”的怪响。 哼,哼。 我忍不住发出声来,刚挪一下脑袋脖子又“咯”一声扭着了。人走背运的时候真的是喝凉水都塞牙。 他妈老子都快死了还要让我遭罪! 感谢我的伤残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现在还活着。活着就是造孽啊。我勉强用胳膊撑起自己上半身,向下瞄了一眼。冷汗“唰”一下就盖下来了。左腿一直在淌血,什么狗屁的止血带压根没用!后半张担架几乎都快被血染红了。 妈的! 我狠狠地骂出来。 这他妈就是白鸽给党国士官的待遇! 那么多军费批下来,给我们就弄这样的标配?白花花的银子都拿去吃喝玩乐嫖了是吧!一群吃干饭的家伙!一群软蛋!用刀抵着人肉一批批往前送,自己躲在后面和异种狼狈为奸!一群蔫菜!草包!饭桶!老子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怎么就跟着你们混了!我对你们这帮家伙心知肚明,我知道这场战争的目的是什么。 自相残杀。 用废物去消灭废物。 这是他们的原话。 美其名曰“最后一战”,这样既可名正言顺地除去心头之患,又可大幅削减军费开支。真可谓是一举两得。我算是明白了,这群人的压根不会向着同胞,良心全被狗吃了。 说来我也是个废人,干啥啥不顺。这辈子就算栽在这了。但要是清除记忆重来一次,我敢说绝对不重蹈覆辙吗? 砰! 一瞬间,飞机的后半部被炮弹豁掉,许多人还未来得及呼喊就掉了下去。一股灰黑色的气体涌进来,直接掀飞我的面罩。我呛了一大口灰尘,顿时口腔和气管里全都堵满了颗粒。我使劲地咳嗽,才弄出一点进气的孔。飞机的另外前半截还靠引擎撑着,但机舱里已经完全乱成了一团。有人踢翻了我的担架,我头冲下便滑了出去,慌乱中,我抓住了皮带,这个东西终于起了点用处!我靠腰间那仅有的带子吊着,悬在半空。没有任何防护,我全身上下早被风沙刮得没一处好肉了。 要么摔死,要么呛死。我还能有第三个选择吗?我现在简直就是蜘蛛丝上的苍蝇。我挣扎着,眼泪很适时地流出来,从额头上淌下去,流进伤口里刺得我生疼。我已经吸入了太多的废气,嗓子里呛着血,每呼吸一次都发出浑浊的坏声。 这半截飞机就像脱了线的纸鸢,想独自飞翔,却始终脱离不了地球的召唤。我眯缝着眼睛,隐约能看到几个伤兵在机舱内争抢一个降落伞,想不到为了活命,即便是断胳膊断腿也能激发出这么大的潜力。飞行员也许也早就跳伞逃跑了,哪还管你们这些伤兵。自求多福吧。我伸出手,抓住机舱残破的边缘。我曾经是多么厌世,可当真死到临头了,却又莫名地抵触。我没有直面死亡的勇气。 李森,放手吗?你要做的只是放手,下坠。等落地了,一切就解脱了。 我做了一个梦,我走在一个漆黑狭长的走道里,那里大雾弥漫,我迷路了,我期望能有一星半点的光给我指引方向。也许是幻觉,但总有一束光时不时地照在我的额头。我拼尽全力向他奔跑。当最后我终于踏进光里,却发现照亮世界的只是炮火,迎接我的不是明日的太阳,而是枪口与子弹。 “啪。”一个东西正中我的怀中,与此同时,绳子应声而断。 难以置信!绳子就这样断了?我气急败坏,至少得知道是什么害死我的。我掏出怀里的东西,结果却发现是一个橙黄色的包,上书三字: 降落伞。 我命不该绝。 我移动着僵硬的手指,用毕生最快的速度穿上它并打开。一瞬间我似乎有了翅膀,那股力量震慑人心,将我从死亡的边缘拉回高空。我意犹未尽地看头顶那亮眼的橙黄,老子我他妈还活着! 我兴奋地忍不住开口大叫,刚一张嘴又闷进一口沙。 咳咳咳咳咳! 我的肺都要被咳出来了! 不过这倒是呛醒了我,我开伞的高度太低,下落速度依旧很快,伞在风沙之下已经迅速变得残破。再加上我的肺里至少积了几吨的沙子,不是摔死也得窒息! 雾一重一重,我仿佛又回到了梦里。还是那条走道,那片迷雾,只不过光亮不再遥远了。安德站在我的身边,抓着我的手,他提着一只破油灯,火光忽明忽暗。空气湿湿的,他好像哭了。 活下去。 他一遍一遍一遍地说。 活下去,李森,你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吗? 风很大,吹灭了火。世界又是一片漆黑。 一颗炮弹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打碎了又一艘飞机。那朵绚丽的花照亮了这一方的天空,也照清了他们的嘴脸。我看见一个个全身着火的人从支离破碎的机舱里坠下去,我听见铺天盖地的哀嚎。下雨了,落下的尽是鲜血和弹壳。我强撑着渐渐变沉的眼皮,隐约看见无数的枪口正对着许多像我这样侥幸逃生的人。 有子弹嵌入我的身体,钉入我的心脏,阻断我的血脉。 活下去? 苍天,如果你真的存在,求你看看这个世界吧。 兄弟互弑,同室操戈。 如果是这样一幅光景还叫人如何活下去? 第一章 苏醒 我的灵魂, 同步到, 你冰冻的脉搏。 这个世界里到底有什么?有天有地有云有雾,却没有太阳没有星光。有漫漫长夜和熊熊烈火,却没有你和我。 意识一点点被拾起,拼凑。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还活着,只是我并不庆幸。活着的感觉何时变得如此虚无? 空气很冷,像是被冻了许久,刺痛着我的鼻腔。我还活着。 眼皮很沉,四肢很沉,心跳很沉,生命似乎曾停了一个世纪。但此刻我还活着。 嘴里有消毒水的味道。 我张开嘴,深吸一口气,让空气从喉咙灌入,使我的肺部充盈起来。我还活着。 于是我睁开眼,视野受限。左眼看见了蓝色,右眼却一片漆黑。我再次眨了眨眼,确定右眼大概是瞎了。我转了几下眼轱辘,眼眶里有一颗硬邦邦的东西。比起这些,更值得我细想的我现在他妈到底在哪里?! 冷静。冷静。 我对自己说。 我被一个等同身体大小的胶囊状物体装着。四周全是蓝光,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也反射不了内部的情况。而且从我醒来到现在,耳边一直有个声音不紧不慢地响着,像是..定时炸弹的声响。不是吧?我一下子炸了毛,像是心里憋着一团怒火随时可以爆发一样。我得逃出这个地方! 我剧烈地晃动身体,却发现全身上下似乎全被枷锁牵制着。包括我理当在那场爆炸中失去的左腿。有那么一秒钟我曾质疑那只是幻肢,但当我完美地确定右手五个手指的存在时我就否认了那个想法。 这一切很蹊跷,犹豫再三,我又攥紧了右手的拳头。 手指冰冷,像是金属。 有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错觉错觉,我安慰自己。 但凭借我巨准无比的第六感和当下已知信息,我得出一个结论: 我现在已经成了小白鼠了。 突然,眼前的蓝光全退了下去,仅剩一个透明的隔离罩。我被装在一个似乎全是镜子的地方。突然,我的右眼视力恢复了,我突然就看见镜子之后的情况。一个长着核桃脑袋的小个子男人说:“您好,不要着急,我们马上就放您出来了。”实验室博士? 我乖乖停下,等着他们慢慢将整个罩子直立起来。这期间我已经用独眼把实验室看了个遍。二十三个人,八个带枪。除了带枪那几个看上去魁梧,其余的白大褂全都是小矮人。难道这个星球上智囊团的平均身高就只能如此了吗?实验室还有一层六边形的防护罩,将我的胶囊与所有人隔离开来。 但地心引力的召唤容不得我想这么多,我只觉得身体沉重无比。我勉强睁着眼睛看着那个浓缩核桃,他走出隔离罩之外,在一旁仪器的屏幕上指指点点。 暗处走出一个黑人,身着军官制服。他背着手,走近核桃,微微俯下身子与他对话。我听不清声音,便仔细观察他们的嘴型。毕竟以前老女人把我放到乌鸦刺杀小队时,曾有一门课专门训练我们读唇语。 “田中博士,进展如何?” 田中?这个名字很耳熟啊,我曾经听见过,好像曾是前白鸽政府某派的高级科学家。不过这年头,有件白大褂,会解剖,谁都能以科学家自称。 田中转过去微微鞠躬,说:“将军,目前为止一切正常。脊椎贴合良好,大脑无明显排斥反应。她的身体很机能基本已经恢复。” 将军侧过脸看了我一眼,又收回视线:“很好,何时可以准备开舱?” “只需确认个人情绪是否稳定便可。” “嗯。我感觉她一定迫不及待了。” 我看得一清二楚。情绪稳定是吗,好吧,反正现在我急也没有用,配合你们,先出来再说。耐心。 约莫过了十分钟,一切就绪了。 “将军,森蚺准备就绪。可以下令开舱。”田中说。 “好的。”他说着走到边上的控制台,冲凹槽上插了一张卡,脱下了白手套。 田中走到另一边,同样插下一张卡,将食指放在了指纹器上。 “收到开舱申请。”一个小矮人说。 “确认。”将军一边说着,迟疑了三秒,也将食指放了上去。 带枪的其余八人似乎也算收到了命令,他们从阴影处走出来,统一上膛举枪瞄准。这我才发现,他们身披盔甲。机械人?恶心。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 可能我也是某种危险的实验品,但我打心底里厌恶这种被人威胁的感觉。于是我瞪大双眼,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加有气势。 “嘀嘀嘀”胶囊响了三声,面罩缓缓退下了。 呵呵,开门放狗了。 “噗。噗。” 略尴尬。 镣铐脱开,走出的瞬间,脚十分配合地响了两声。讲真不是我的屁,事到如今要是能憋出屁来我就感谢上苍。其余人似乎全都神色紧张。拜托我像个关在笼子里的动物被你们看着,我比你们更紧张。我捏了捏拳头,扭了扭脖子,左右走了两步。关节还算灵活。 我下了台子,走近田中,虽然隔着一层防护罩,但那头的小矮人明显神色紧张起来,田中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眼睛却依旧盯着我,说:“开门,让我进去。” “但是老师……” “博士,三思。”将军说,“这还是实验品,他们很易怒。” “放心。”田中走向入口,我跟着他,沿着防护罩的边缘,也走向入口。“她不会伤害我,我造了她。” 我停在离入口三米处,防护罩有一点反光,映出了我的轮廓。 我闭上右眼,眯着眼睛,慢慢走近。像一只猫咪好奇地靠近自己的镜像一样,畏畏缩缩。 突然,门开了,但在那一刹那,我还是看清了我的样貌。与门外那八个壮汉一模一样,我的身体里不会再流淌鲜血了。而是武力。 田中由两个机甲人护送进来,但他似乎很不耐烦,用日语咕哝着:“我讨厌拿枪的家伙。” 懂日文也是因为以前替老女人办的活,啥都得懂点。 “你们俩站在这里就好,不要再靠近了。”田中吩咐他们。他径直朝我走来,似乎对自己的实验品十分自信。但将军说的对,我是实验品,我很易怒,我很危险。 田中语气温和,开始询问我的身体状况。我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一边仔细观察着那两个家伙。我揪着他们两个放松警惕的空当,一把箍住田中的脖子,右手换成机体自带的匕首,抵着他烂秸秆般的喉咙。嗯,我知道自己太贱了。但老子想犯贱你们谁拦的住呢。 “别动!” “放下武器!”一时间整个实验室全是吆喝声。 将军松开了摁着的食指,他一脸惊疑地后退几步。有个小矮人马上跑到墙边上,我猜到他想干嘛,这些人在就在了,再多来几个我可唬不住。我说:“先生,我劝你别这么做。别以为我看不见,其实我可看得一清二楚呢。别轻举妄动,否则后果自负。”说着我加重了手中匕首的力度,不过我自有分寸,不敢伤着田中。要是动着他一根毛恐怕我的下半生和下半身都不会好过。 将军示意把罩子的隔离效果去掉。他平举着双手,示意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他一字一顿地说:“请你不要冲动。我们可以谈谈。”嗯,他们最喜欢搞这种谈判的戏码了。放在以前是屁用没有,今天我就是想问出点事情来,因此也就顺着他来好了。 “我很冷静。我只是想知道我他娘的现在在哪?你们是谁?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还有他妈的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不敢不顾其他人的动静,好在现在条件允许,我两只眼睛可以同时看着不同的方向。 “冷静,请你千万不要冲动。”他说。老子他妈也不敢轻举妄动啊。 “老子我冷静的很!”说出这话我就差点嗝屁了,讲真,怒气一上来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以前办事都是直接一刀子下去完事,谁还搞这些墨迹玩意。不过果然头一回和将军级别的人用这种语调讲话特爽,脑子都爽晕了。回想以前自己真是怂的一逼。 “好,我回答你,但是,之后你必须放开他。”他面不改色,甚至连嘴巴上的胡子都没抖一下。“一个一个来。”说着他的右手小指往下弯了一下。 巧了,我眼尖正好瞧见,我寻思着你这是话里有话啊,什么叫一个一个来。这点耐心都没有,没诚意。 我转头瞪了一眼那两个呆在里面的士兵,的确有一个挪了位子。嗯,想搞偷袭,这点我有经验。我转过头去,继续对将军说:“将军,我敬你是条汉子。咱们有话讲话,我不会对田中怎样,我只是想问清楚是由。不过我说了,小心行事,否则后果自负。”这句话也是对后面那两个玩意说的。虽然气势减弱了不少,但这逼还是得继续装,毕竟这么多人看着,到时候要丢也是丢我自己的脸。我稍微松了点力,好让田中呆的舒服些。 “第一,”他说,“这是革命军在西太平洋的军事基地,东塔。你身处这里的机甲战斗实验室。”嗯,白鸽和革命军做死对头已经许多年了,一重难。 “第二,我姓沈,名命。是东塔军事基地首席司令官。”哟,看不出你这黑老外还赶时髦,还有中文名,不过这他妈取的是什么玩意。他似乎看出了我眼中满满的嫌弃,解释说,“我是中国人,仅此而已,其他无可奉告。” 事到如今,我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后两个问题的答案。 “所以,你们把我变成了……”我和他心照不宣,没有说出这个词。 这种事情,有点常识的人都猜得到。说出来多难受呢。 我就是一个实验品,革命军的实验品,机械人。这是一种介于人和机器人之间的东西。称它作东西是因为这种实验品越界了,已经不能被归为生物了。 第二章 我问你, 什么东西有头有手却没有心呢? 人生就像坐过山车,真他娘的是跌宕起伏。前脚刚出鬼门关,后脚就进了死对头的阵营。死对头也就算了,但我现在真是被你们整得里外不是人!老子的内心何止波澜起伏,简直就是世纪海啸!我环顾四周,微微有些发怒。 “所以我劝你放下手中的武器,无论如何,你现在都已经在革命军了……”田中的皮肤还是屎黄屎黄的,也没什么事了。我没空去理会他接下来再说什么,只注意回想我在降落伞之后发生的事情,我那时眼一黑,只听见耳朵边的炮响。 哗啦。 不对,不是这种声音,我想的是炮火,但这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而且,近在耳边。 大事不妙! 我回头,一个黑影从玻璃碎渣中冲出来,挥起枪托砸中我的右脸。我身子是铁的但头可不是。我重重倒地。那家伙拿膝盖顶着我的背,二话不说直接上枪口抵住我的太阳穴。 咔嚓。 保险开了。 “去死吧,杂碎。”他的声音冷过寒冰。 这家伙来真的。我似乎瞥见枪口开始发光,我冷笑了一声,你他妈下一秒要真会开枪就好了,我感谢你八辈子祖宗。我是个失败的人,也是个失败的实验品。但事与愿违,总是事与愿违。我拿着脑袋往枪口上凑也没用,他还未开枪就有人把他给拖走了。我呆坐在原地,任凭他们派人将我带走。田中倒是圣母心肠,他拦住我们的去路,挥着双手,一连串地往外蹦日语:“住手!住手!不要带走她!我没事,我没事的!她现在只是个实验品,实验品是无罪的!实验品是无罪的!”替我求个屁情啊田中,你不装好人没人逼你,老子有今天这个下场他妈还不都是你害的。 那个突袭者也甩开两人的手,他瞪了我一眼,对将军耳语,用的还是德语。 “这种人就该处死。”他又声音洪亮地重复了一遍。 田中再三重复:“不不不!她现在只是一个处在试验阶段的实验品!柴格,每个人都会有这一阶段的你忘了吗?你也曾经是这么过来的!” “先生,我很尊敬您,”柴格说,“但这事无法原谅,我是服从命令。这个人,她刚才差点杀了你。” “将军,我很抱歉这只是一次很普通的实验事故,随时都可能会发生,”田中双手合十,不住地道歉,“此次是我疏忽大意,我会承担这次事故的所有责任,但是我保证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沈将军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说:“博士,我也希望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我会考虑不再追究她的责任,但她必须回炉重造。她不听命令,我不需要不服从命令的士兵。” “可是将军,正因为她的独一无二她才会出现这种状况。你要知道我们目前的士兵普遍存在一个很致命的……” “博士!”将军喝住他,他给田中使了个眼色,“有些话不必说……” “将军,请别带走她!”博士急切地阻拦。 将军又看了我一眼,手一挥,说:“看住她。”便把博士拉到了一边。 他们背着我,我无法知解他们的谈话内容。 房间里来了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换下小矮人们,拿着枪在实验室里围成一圈。他们身型各异,却都是同样的高大魁梧。我能够猜到那头盔之后他们的脸。一定是面无表情,冷若冰霜。这种没有灵魂的东西上了战场,只要下令,就是不折不扣的杀人机器。 我又转头看向柴格,在这么一群人之间,如果不仔细看,是完全分辨不出对象。除了他的机甲上遍布着伤痕和弹孔。 头很沉,这里气氛压抑得可怕。我来回踱步,越走越焦躁,我的烟瘾似乎犯了。 “伙计,有烟吗?”我问新来的一个兵。 没有任何回应。 “嘿?哥们?”我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 “别费工夫了。”柴格说,“他们压根听不见你说话。” “为什么?他们不跟我们一样吗?为什么你能听见?” “无可奉告。你最好老实点。”他把枪换到了左手。 谈话结束。 将军对着我说:“服从命令,这对你没亏。”说着,他撤走了一半的铁人,出门时不放心,又吩咐了柴格一句。 “他说什么了?”我问他,他面无表情的从我面前走过,大手一挥,背后上来两个人就把我架上了实验台,将我又硬生生摁回那个胶囊。 那我哪情愿啊,好不容易打娘胎里出来了,又把我塞回去,存心玩我呢?我极力反抗,柴格一声不吭拿枪指着我,田中用日语喃喃说:“这不是我造她的目的。” “什么?!你们要对我做什么?”我叫住田中,“说清楚!” “你无权知道此事。”他只是一句搪塞。 “这是人权!我有权利!”我大声抗议。要不是有两人一直摁着我,还有一把枪随时可能爆了我的头,我早就揪着他问清楚了。 “呃,事实恰恰相反,人权这种东西虚无缥缈。而且很不幸,”田中走到仪器前,“你并没有这所谓的人权。” “凭什么?!要知道在此之前你们根本无权把我抓来用作实验品!” “就凭你现在不是人了。” 田中的声音一遍遍回响在空荡荡的实验室。 我左右看了看其余那几个士兵,包括柴格在内,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反应。 “我们发现你时,你已经奄奄一息了,是个将死之人。但是我们给了你第二次生命。是我们,革命军,我们救了你。我们,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你的再生父母。” 我勒个擦累,这他妈什么狗屁逻辑!老子他妈能有今天这副鬼样子,不都是你们这群道德沦丧的家伙干的! “你们又何来权利处置我的身体!”我一瞬间怒了,一脚踢开左边的士兵,撞开柴格,又一个过肩摔,将那个士兵砸在倒地的两人身上。我本可以撞破那个对我来说形同虚设的隔离罩,但我最终没这么做。 其余的士兵全都围住隔离罩,无数的激光瞄准线打在我的头上。 田中敞着两排衣扣,露出里面肮脏的衬衫。冷笑一声,一边点头一边说:“将军说得没错,你很狡猾,很厉害,但也很易怒。我之前错了,你终究是个实验品,不是人。你绝对不是人。”语毕,他从一边的架子上取下呼吸面罩戴上。 “你是我的心血,为何就不能给我长点脸呢。”田中自言自语,“如果稍微听点命令,你也不至于落成现在这样。” 命令? 人,难道不是生来自由的吗? 为何要成为另一个人的附属品? 躯体,为何可以被随意调遣? 那这样我的灵魂又算什么? 命令,正是因为听了太多的命令,才使我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不是吗。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实验室里突然响起了一阵钢琴声,是命运交响曲。 “人呐,要学会扼住命运的喉咙啊。我很喜欢贝多芬,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他还是个疯子。” 田中一边按动屏幕上的按钮,一边轻声说: “我想,你的确需要冷静一下。” 他的眼神比机械还要冰冷。 “噗呲。” 四面八方很快喷出了白色的气体。我无处避让,后退到一个角落。我没有面罩,气体很快冲破了身体的防线,我无力的瘫软在地。大雾弥漫,时光倒流。我被塞回那个原先的胶囊,塞回那段尘封的记忆。 二十三年前,那时我七岁天下大乱。异种入侵了我所在的城市,爆炸四起,我失去了父母双亲,被安置在孤幼院。大约九岁时,孤幼院的院长把我和几个孩子交给了一群面无表情的黑衣者。他们把我带到专门训练杀手的乌鸦学院。我在那里度过了暗无天日的三年。之后我成功毕业,作为一名杀手活跃于大江南北。我的任务从来都是完成得一帆风顺,各种猎物手到擒来。因为没人会怀疑一个外形瘦弱的小女孩竟是臭名昭著的乌鸦杀手。 我听信于命令,对于猎杀的原因从不过问。一名合格的乌鸦杀手应当是铁石心肠,毫无人性的。他们只对命令与鲜血有反应。可能我从来就不是这块料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孽。我开始做噩梦。每天晚上,那些被我杀害的人的灵魂一个接一个出现,他们与我同床共枕,在我耳边咒骂,他们在我面前尖叫,哭泣,他们一遍一遍撕裂自己的伤口。 日复一日,我的精神每况愈下,经常惊醒在一滩冷汗里。我开始害怕黑夜,害怕孤独。每当日落之时,绝望就会充斥我的全身。我再也提不起刀子了,乌鸦党把我丢到精神所,就像一个小孩丢到玩腻的娃娃那样。但白鸽怎么会轻易放过我。我在那里受了整整四年的折磨,二十岁时,我恢复了基本的生活能力,于是又被派到边防军,一直干到现在。 对于我前半段那样惨不忍睹的人生,我已经不想再重演了。 我问你, 什么东西有头有手却没有心呢? …… 是人啊。 第三章 仿生 每当你看着镜像, 你可曾想过其中的人真是自己吗? “醒了?”一个小老头用手指敲敲盖在我身上的面罩,他的头就像一个核桃。“感觉好点了吗?”他问。 “定义 ‘好’这个词。”我说。我不认识眼前这个核桃,但却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记不起来,但我确定我曾经见过他。“你是谁?这里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对我做了什么?” 核桃摇摇头,把手插在裤袋里,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果然,不论再重来个几次,你还是你。”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我可以十分肯定我和他绝逼见过。 “我是田中,你的机械师。”他打开罩子,倚在一边,说:“来吧,出来看看这个世界。” 除了几个带枪的家伙,这很安全,他似乎没有在骗我。我沿着六边形的隔离罩走了一圈。隔离罩是透明的,只是缺了一整块。我能看见对面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小矮人,他们神色紧张。 犹豫再三,我终于向外迈出了一步,一旁的小矮人马上从座位上弹起来,退到了紧急按钮的边上。我没有管他,只是急切地想找一面镜子照照。我十分忐忑,因为每走一下,都像是踩在金属上。 很遗憾,我找遍了实验室,却没有看到一个可以反光的东西。于是我走向眼前那方控制台,几个钢铁大个子马上拦住了我的去路。他们身披盔甲,或者换句话说,机甲似乎就是他们的身体。我试图看清他们的脸,却看见了他们头盔反射出我的镜像。齐肩发,额头上还是有那道明显的疤,眼眶深凹,右眼装着一个仪器。脖子上有一星一点的蓝光冒出来。我下意识拿手去摸,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竟也成了金属!我惊慌失措地扫视自己的身体,金属,金属,满眼都是金属!我连连后退,冲回试验台,一拳打在正对控制台的隔离罩上。 砰! 疼! 我缩回手。连同我自己,所有人全都被我吓了一跳。但我没有停下,一下一下的敲打着眼前的这块东西。裂痕在一点点加大。有人架着我将我拖开,我不甘心又猛踹了一脚。整块罩子应声而碎。我挣脱他们,冲向控制台,摁下了按钮。 “唰!” 一瞬间,仅剩的四块罩子全都换成了反光面。 无数个我出现在镜子里。 “你他妈对我做了什么?”我盯着自己的镜像,盯着镜像里的田中。刹那间,所有关于那场战争的记忆,全都涌了进来。漫天毒雾,尸骨遍野。绝望的哀鸣盖过天边的炮响,断腿的剧痛敌不过内心的煎熬。我头痛欲裂,捂着脑袋蹲下。我明白自己成了什么。他们不是在拯救我,他们是在将我推向深渊! 突然后脑勺被人重重地推了一下。我回头,是一个大个子。 “别轻举妄动。” 我慢慢起身,转过身面向他,抓起枪口抵住自己的额头。 “开枪。”我说。 大个子加重了手中的力。 “开枪啊。” 田中一撩头发,骂了一句:“这可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要再清一次吗?先生。”柴格问田中。他们声音很轻,但我却听得见。 “差不多了。再来我怕她记忆混乱。”田中说。 我与他对视,他似乎发觉我听见了一切。他尴尬地咳嗽两声,对大个子说:“柴格,把枪拿了,现在没事。” 高个子柴格说:“小心点先生,这不是第一次了。”我可不记得我们曾经见面过。 “感觉不舒服吗森蚺?”田中问。 森蚺?据我所知,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种蛇啊,他突然提这个干什么。 见我愣着,他懊恼地一拍手,说:“瞧我这记性,忘了忘了。我说,森蚺,你感觉不舒服吗?” “你,”他指指我,“从今往后,你就叫森蚺。” “放你妈的狗屁。”我说,“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记好了,我叫李森。” 柴格皱了皱眉。 田中再次懊恼地撩头发: “哦天哪拜托你别再说这个了。”他走进我,对我耳语:“这是革命军,都恨着白鸽呢,你要是不想被群殴就最好别再提这个名字了。相信我,刚才要打你那大个子发誓这辈子要踏平白鸽呢。” “你,”我想了半天,愣是把本来想要说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救了我?”这里很危险,有些话我还是少说的好。而且这个自称田中的家伙似乎对我知根知底。 田中第三次懊恼地撩头发了,他压低声音说:“对,你当时的情况很糟糕,为了延续你的生命,我们不得已才为之。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想法,但是我总归不会害你,请你相信我,好吧?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我反问他。 “除了我还有几个元老。不过我保证,只要你闭口不谈,乖乖接受你现在叫森蚺,并是一名革命军成员这个事实,没有人会把你供出去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比我矮几乎整整一半的男人,说:“但是我该怎么相信你?”不是他太矮,我再次瞟了一眼镜像,镜像里的我身材高大,身高绝对超出两米。是我太高。 喉咙突然一阵发紧,整个人突然变得晕晕的。 “有烟吗?”我问。 “怎么?烟瘾犯了?”他问。 我摇摇头:“只是感觉人很难受,很想吐,如果我还吐得出来的话。我想拿烟压压。” 田中并没有动,只是说:“哦哦哦,别担心,应该是正常反应。去那边坐坐吧。” 他支走了除柴格在外的所有士兵。 坐了一会,我说:“头很疼。” “理应不会啊,”田中开始替我检查身体。 “这不是梦对吧?”我问他,“你是真的,不是我的臆想对吧?” “当然了。我意识清醒得很。”田中漠不经心地回答。 “那么那场大战也是真的了。”我喃喃道。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我,第四次撩头发:“森蚺,你到底哪里不舒服?照理来说,你的大脑并不排斥这个机体。有不适反应是正常的,比如烟瘾。这只是你的一种欲望,是你脑部的前额区的两个部位共同作用产生的结果。说白了,这只是一种念头,并不是你的身体真正依赖它,而是你的内心。” “我感觉很不好。是不是我的脑子也坏掉了?” “不,不,大脑并无大碍。你是我们所找到的大脑保存度最完好的一个了。”田中第五次撩头发,“话说回来,我必须要告诉你,为了有足够的能力和意志去支撑你的身体,使你的大脑不至于负荷太重,我给你装了两块芯片。” 他指指自己的脖颈,又指指我的,说:“这里,这个地方有一块芯片,辅助大脑控制机体。由于你原配的脊椎已经严重损伤,所以这块芯片也充当了低级神经中枢的作用。它载有一些自我保护机制,类似于人类的非条件反射,或者本能。例如你刚刚用手去锤这罩子,你感到疼,缩回了手,就是这个芯片在作用。看样子运行完美。” 说着他向我伸出了手,我下意识侧身一避,他笑了一下:“不不不,我可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一边又嘀咕着:“这反应是不是太灵敏了。” 他把食指在我后颈上敲了两下,说:“这里也有块芯片。它维持你的生命。你瞧你现在身体绝大部分都依赖能源维持。它是控制区,燃料由心脏运送至身体各个部分。你知道的,就像人体的心脏和血管那样。当然,燃料只是个比喻。咳咳。” “言归正传。这个芯片将你的大脑与其他部件连接起来,你现在能自如控制自己的身体,很大程度上有劳于这块芯片。” 他又接着补充:“虽然,你现在的身体有机甲保护,但你仍需谨慎,甚至要比对待原先的身体还要谨慎。于是,我也在你全身上下每个角落全都安装了人工神经元,通过触碰反馈信息,让你能在战斗中保护自己的机体。” “哦,差点忘记了。记住这一条:一定一定一定要保护好你的两块芯片。心脏少了顶多让你断个电什么的,但切断芯片就是要你小命了。”他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说,“切断前面的,失去活动能力,有意识。可是,如果切了后面这个……” 他吸了口气,神秘兮兮地说:“那你就和一堆废铁没什么两样了。” “而且无论是你的神经元链接还是芯片链接,都是结合了你自身的dna所生产的绝对独一无二的东西,全部,全部都只有一份。而且,芯片的线每一条都深入你的大脑,损坏芯片的同时必然会损坏大脑,搞不好整个脑子都会被揪出来。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有存备份。” 我知道他在唬人,但还是听得心慌慌的。这样看来这所谓的机械人他妈还不如人类呢。怎么这么脆弱啊。 “喂,老头,”我叫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把这两块芯片装在这么显眼的位置?这不是明摆着让子弹朝这打吗?” 田中举起了手,放在光秃秃的脑袋上。我以为他要第六次撩头发了。他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把手放下,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是最初的研发人员,所以我并不清楚他们的初衷。但我想,可能,也是为了仿生吧。” 第四章 世界与人 他们的身子是软的, 心却是硬的。 这个世界战火连绵不休。一切都早已分崩离析。生灵涂炭,一片荒凉。近百分之九十的人类活动全部被迫停止,唯一还开足马力工作的便是军工厂和能源开采。而所有这一切的起因就是异种入侵。没有人明确知道它们入侵地球的时间,但能肯定它们至少潜伏了近半个世纪。 在二十几前那场战争之前,绝大多数人对他们的存在毫不知情。前政府一直隐瞒着这个秘密。突然有一天,当所有的人都还在睡梦中的时候,战争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开始了。不到一个星期,重要的能源产地和交通要道几乎全被异种占领,人类社会这部巨大的机器突然在顷刻间瘫痪。人类还未开始反击,就已经输了。 原先就与异种勾结的老顽固们彻底投靠异种,他们宣称只有和平才能带来光明。他们在异种面前放下了武器,却也没有立地成佛。他们向同胞举起了屠刀。这群草包后来成立了白鸽党,他们打着“和平万岁”的旗号光明正大地反叛人类。即便如此,在最初,依旧有大批的民众被他们的谎言所迷惑。 可总会有一些人认清事实,他们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将地球拱手让人。一时间,全球各地开始出现各种组织。但其中声望,实力最大的非革命军莫属。革命军的元老团大部分是曾经的政府高层,他们愿意拾起白鸽放下的戈矛,与异种和白鸽进行斗争。 而所谓的机械生物技术也是在此段动荡不安时间内研发出来的。短短二十年,这项研究已经从最初的机械义肢发展到如今的机械人。元老团并未掌握大量兵权,当初他们仓皇逃离前政府,只带走了几个科学家,大部分的技术还是由白鸽掌握着。成立革命军后,缺乏士兵很快成为了他们的短板。情急之下,他们开始研发机械士兵这项技术,生产出来的机械士兵体形魁梧,披坚执锐。他们上阵杀敌时能以一敌十。凭借此项技术,革命军夺回了许多资源地,也迅速在世界上崭露头角,他们着实狠狠放了白鸽一回血。 奇怪的是,入侵战争之后,异种似乎再未参加过任何人类之间的战争。白鸽见异种始终按兵不动,便想擅自动手,破了革命军这道大门。于是,他们草率地发动了“最后一战”。这场战争旷日持久,其残忍程度令人震惊。可堪称继二战之后规模最大的人类战争。这是纯属人类之间的自相残杀,而异种就是一旁观战的渔翁,待双方精疲力竭之后再从中得利。不论是革命军还是白鸽,只要是人类历史上最有战斗力的人,大部分全在这场战争中丧命。这场战争没有胜负。只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因这次大战而濒临湮灭的边缘。 但异种不会无故入侵。这引来末日的祸水,是蓝血。 蓝血,并不是蓝色的血液,只是它流淌在地球的脉络里,维系着自然的运作。肉眼凝视着它,会有一种淡蓝色的光晕慢慢出现,它能迷惑任何人的双眼,蒙蔽他们的内心。 没人确切知道蓝血的构成,但清楚它埋藏于每一个存在生命的星球里。一小滴蓝血足以媲美一桶的石油甚至是黄金。而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有着数量庞大的蓝血在推动着地球上的万物生长。 从前光是几桶石油便令人们大动干戈,如今蓝血这无价之宝更是值得人类为止争得头破血流了。 而我厌恶机械人的原因也正在于此。他们,换句话说,现在是我们了,我们也依赖蓝血而活。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把过错归咎于谁。是该恨寄生于地球的异种呢?还是恨长存于基因之中的人性呢? 想来想去,白鸽的初衷似乎也不坏。毕竟不太会有人愿意亲手带去灾难和战争,疯子除外。死亡本该属于死神,而不是人,不是吗? 看看这个地方,虽然我目光所及仅限于实验室,但依旧感慨万分。革命军无论是在硬件上还是软件上都比白鸽好太多,但毕竟后者占据着大量的资源,有些地方依旧心有余而力不足。要不怎么说,革命军的基地雄伟壮观,白鸽党的宫殿富丽堂皇呢。 我头痛欲裂,回忆也仅止于此。似乎有一只开关一直装在我的脑中,只要我一回忆过去,痛苦的闸门便会大开,。 “怎么样?差不多了吗?”田中问。 “老样子。”我深吸一口气, “急着要去哪吗?” “噢……”他发觉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撩了撩头发,“嗯不瞒你说,我们得先去康复室,去帮助你更好地适应自己的身体。毕竟时间紧急。” “急着要去做什么事吗?” “没什么。”田中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冲柴格一招手,“柴格,准备准备,我们要出发去康复室了。” 咔嚓。 子弹上膛。把我从位子上揪起来。冲田中点头。准备完毕。 他把我押送出实验室,走到外面的走廊。其实这里还是蛮热闹的,虽然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但还是有不少人面带微笑。这样看来,革命军似乎真是人们心中的救世主。 可即便如此,我仍旧笑不出来。我并未有来到梦寐以求之地的欣喜感,相反更多的是压抑。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熟悉,好像,革命军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白鸽。 两个机械人,一个机械师。这样的搭配在革命军随处可见。但我不明白为何还是有那么多人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猜也许是因为身后那个柴格,全世界的气压都被他拉低了。我来来回回审问自己好几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债还是这辈子不慎做了他的杀父仇人。 田中因为腿短,全程即使小跑依旧慢我们半拍。终于,他在目的地赶上了我们。他摁密码的时候,柴格突然指指自己的脑袋,我琢磨半天愣是没猜出啥意思。 “别动。”他低声说。我吞口吐沫,抖了一下。怎么?我刚才没干什么坏事啊?难道是他认出我来了?你大爷的现在就动手了?我靠,田中救我!我下意识躲开,他眉头一皱。 “别,动。” 他朝我的头伸手,我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缩着脖子。一会,他捏着手指移下手。 “玻璃渣。”说着,他把那块差点吓丢我魂的碎渣捏在手心,然后又面无表情面向前方。 被他这么一折腾,我突然整个人都焦躁起来,这他妈演的是哪出啊?欲擒故纵?以德服人?也许人家只是单纯的有洁癖。 “柴格,你是哪的人啊?”套个近乎吧?缓和一下气氛。 他说了个词,没听清,也许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地名。我做了一会思想斗争,决定再问一次。 “抱歉,你刚说?” 他连眼都没瞟一下:“我说,闭嘴。” 好答案,问候你的祖宗十八代。 终于,田中摁完了那个长度堪比圆周率的密码,门“唰”地一下打开了。眼前的一幕把我吓傻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机械人,全都不省人事了。前方一个又大个子正撂下最后一个可怜虫。 这他妈是哪门子的康复室,这明摆着是富士康啊! 自保模式开启,我后腿了一步,但柴格在后面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滚进去。”他说。哇,真是秒变脸的家伙,刚才你还帮我挑过玻璃渣呢,我们建立的国际友谊呢?! 田中一边念念叨叨一边跑去检查地上的倒霉蛋。 “史蒂夫你都干了些什么!!我是让你来适应机体,不是让你来造反的!” “造反?不,那我可不敢。是你自己找来的陪练太垃圾,这他妈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啊。”这个叫史蒂夫的狂徒把最后的陪练踹下去,又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喂,这谁?” 说着他下了台子,朝我一抬下巴,大步朝我走来。我攥紧拳头,做好战斗准备。 “嗨,柴格!”好吧,是我自作多情。 “队长,你看上去起色好多了。” “哼,也就是老样子。也不知老子我是托了谁的福。看什么看,新兵!”他白了我一眼,“这就是那个从天而降的家伙?” “是的队长,就是她。” 他上下扫我一眼:“女人?去他妈的狗屁。田中越来越不靠谱了,这种人他妈的也能改造?!” “请你放尊重点!”我忍不了了。女人怎么了,我低头看自己,突然发现了坚挺的双峰。搞什么?!我之前没仔细看,但是谁能跟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对新兵说话客气点。”田中蹲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说,“都说了你该收敛一点。” “我试着这么干了,但让我感觉很恶心。田中,你听没听说过一句话,骄傲使人精神奋进,谦虚使人意志虚弱。”他大声说。 田中吩咐柴格去照顾那些人,自己走过来,一撩头发:“森蚺,这是史蒂夫。史蒂夫,这是森蚺。” “啊,森蚺,老子早就想见见你了。”他一把拉着我的手,使劲握着,“见到你真的,很,开,心。”他力度很大,妄图捏碎我的手。莫名其妙的家伙,老子我招你惹你了。我不甘示弱,加倍奉还。 “为什么我要见这个家伙。”我瞪着史蒂夫,咬紧牙关,问田中。 “呃,我想你们有必要见一面,因为史蒂夫他是……” 史蒂夫结果了话茬:“……是那个救了你小命的人。” 第五章 兵不厌诈 有些事, 命中注定, 亲爱的。 你无法逃脱。 “等等,你确定吗?”我说。“有谁能跟我解释一下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你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讲话?”史蒂夫说。 “我不是傻子,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对从前的事还有记忆。”我抗议着。 “森蚺,呃,史蒂夫他,从某种程度上说,的确救了你。”田中撩开前额挂下的头发。 “什么叫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明明就是事实好吗?老子我他妈就是救了你。”我头一次见抢功抢得这么明目张胆的人。田中说,我降落伞破了之后直接砸他身上,这个重伤都不下火线的人直接被我砸进了太平间。不过好在他原本就是机械人,大不了换一副身子从头练级。 史蒂夫叉着腰,一声不吭,似乎在等待我再说些什么,我努努嘴,耸了个肩。有些事情命中注定,没必要说。 气氛略尴尬。 田中咳了两声,撩头发,说:“这个……” 他的传呼机响了,他摁下接听,又对我们说:“适应机体不需要太长时间,你们都活动活动吧。史蒂夫,带着她点。” “放心吧,怎么敢伤着你的宝贝女儿。”史蒂夫不满地嗤鼻。 “还有,”田中放下呼机,凑过去,又和他耳语了几句。 史蒂夫转回来扫我一眼,说:“就她?她能有多大本事。” “总之照做。”田中对他说完,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轻声说,“要是他下手太狠你就别上了,别跟他来硬的。” 田中一边走一边接起电话:“对,是我。史蒂夫在这,森蚺也在,刚出实验室。你待会要过来吗?管他们呢,反正都不是善茬。”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田中陌生地可怕。虽说我并不和他熟识,但他好歹是我的机械师,总归以后是要一起共事的。 史蒂夫远远站着:“发什么呆,新兵!走吧,让我看看你有几斤几两。”当然,史蒂夫也好不到哪里去。 史蒂夫和柴格一前一后押着我走向擂台。我步伐沉重,颇有种上刑场的决绝。这个台子是六边形。每个角上各有一个柱子。怎么到处都是六边形,这图形到底有什么含义呢。 “到上面来做什么?”我问。 “活动筋骨啊。”一上来就打架?你他妈说好的活动呢?这他妈是质的飞跃啊! “喂大个子,我告诉你,不管我以前和你有没有恩怨,那都过去了。总之,我是不会和你打的,你,最好别乱来。”我说。 “哼,这可由不得你。”他扭扭肩膀,“田中命令我照顾好你呢。” “老子他妈管你那么多,我可不是你的陪练。” 他没回话,冲柴格点点头,柴格摁了几个按键,台子边的六个柱子互相射出光将台子围起来。 “别废话了。不想打也可以,反正老子我也是不得已才和女人练手。”他又扫了我一眼,“不过,机械人不分男女。所以,在这里,你只是一个新兵。胆小鬼。呸。” 最后这一下倒真刺激了我的神经,当兵的可以没本事,但不能没骨气。我最讨厌被人瞧不起了。老子好歹也从这么多年的冷嘲热讽中抗过来了,不是你想撒气就能撒的。我回想着以前打架的路子,一咬牙说:“来吧,规则是什么。” 柴格站在线外,说:“规则,不打头不打胸,先碰线者输。” 碰线就输?这地方也太他妈小了,要是两秒就输了不是忒没面子! 大概是看见我犹豫的神情,他一扬下巴,说:“看在你头次来的份上我让你几分。我出一只手,你能撑十秒就算你赢。”嗬,口气挺狂啊。 但开场信号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打响了,史蒂夫的拳头应声而出。我连拳头都没握,就被一拳打翻,倒在线上。 终止声响起。“两秒。”柴格说。 “这他妈也太弱了吧?”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呸。” 真他妈丢脸。 我撑着自己站起来,每动一下就听见轻微的咯咯声。他打中了我的下颚,真是万幸我现在还有人样。 “喂,这怎么算?”我趴在柱子上问柴格。 柴格盯着我的脸看了两秒,说:“队长,你犯规了。你打了她的脸。” “噢该死,我忘记了抱歉……习惯了一顺手就……” “我说了不打头的,队长,万一出事很麻烦。”柴格说。 “是的,好,好,我保证不犯规了好吧。” 他把我扶正,“嘿,对不起。那么这局不算,再来一局。”我挣脱他,离得他远远地踱步,试图让自己的心沉淀下来。柴格依旧一脸死相,而底下那些陪练,前一秒还动弹不得,下一秒就全爬起来看了。 我再一瞟史蒂夫,他踱来踱去,很轻松的样子。 “不过,十秒钟应该也是绰绰有余了。”我说。 铃声响起。他故技重施,不过这次不是出拳而是一个虚晃,想将我推下去。我侧身,将全身重心右移。这里人这么多,他肯定会想尽办法让我难堪。他扑了个空,又转身一脚,似乎意图将我踢下台。我欠身躲开,瞅准他收脚之时,飞身一脚踹中他的胸膛。他连连后退,我想再来个连击,后退突然被人一扯,整个人被硬生生拖下了台。 “哪个手欠的?怎么这么不长眼!”我破口大骂。 “我说了不准打胸!”柴格一下子扔掉我的腿。卧槽,原来不准打胸是这个意思,我他妈还以为他是在照顾妇女。果然前面的这两坨永远不是福利,只是累赘。 “但在此之前,我肯定坚持了有十秒。” “孬种。”史蒂夫捂着胸口站起来。 “你犯规了,因此这一局也作废。”柴格说。哼哼?你他妈以为你办事公道啊,你他妈以为你自己是包青天啊。 周围的看客也开始唏嘘起来,我坐在地上,想到刚才那个场景就怒火中烧。这家伙,应该也只是个纸老虎。我蹭地一下站起来,推开人群走上擂台,说:“刚才是我疏忽。但现在,我会和你好好比试的。” 旁边的人开始骚动起来,气氛被炒热了。绝大部分人全叫着史蒂夫的名字,我们就像在监狱里玩角斗一样。 一群没见识的家伙,我想,既然你们这么看好他,那我就让他出出丑好了。 开局。这次他没有直接猛冲,而是试探着,左一步右一步将我逼向死角。他右出拳,我侧身下蹲闪到他右侧,趁他还未转身,一个扫腿将他铲翻在地。我打算就此将他踹下台,没成想他居然一把抓住我的腿将我扯倒。太没技术含量了,我心想。我担心他再有动作,倒地瞬间后翻退开一定距离。谁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十秒钟已经到了。”我提醒柴格。 柴格没有喊停,任凭比赛继续。 这时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臭娘们,还挺有两下子的。” “史蒂夫可别丢脸啊。” “别耍了史蒂夫,速战速决吧。” 我嫌恶地望着人群,革命军的人完全没我想象中的那么老实。什么乱七八糟的陪练,合着刚才一个个那副样子都是在装死。革命军改造的人都他妈是些什么玩意,可能人渣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但怎么尽让我碰上了。 “嘿史蒂夫!”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加油啊!” 我扫视人群,却一下子锁定住一个熟悉的面孔。 这不可能。我心慌意乱起来。他怎么会在这? 世界上长着这副眼鼻嘴的人千千万万,总不会这么巧正好是我认识的那一个。但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已经让我不得不相信命运。我想到刚才与田中通话的那人,又想到田中那副陌生的嘴脸。自从事故之后,我就经常深陷过去。无法克制地,我再次坠入了回忆深处。一段似乎根本不属于我的记忆。 茫茫大雾之中,一个放着《命运交响曲》的男人,怪笑着叫我扼住命运的喉咙。我试图看清他的脸,却只见到一个呼吸面罩。 亲爱的,你根本无法逃脱。 “看起来,规则似乎变了呢。”史蒂夫说。 我恍恍惚惚,还未直起身,他便已经冲过来,将我拦腰抱起,似乎想将我扔出去。我下意识一脚蹬在角落的柱子上,定住。 好小子,玩阴的!我用力一蹬,推着他后退到擂台中央。他还未继续动作就被我一脚击中膝盖,胳膊肘也被我接连击中,他吃痛放手,我抓着他的胳膊顺势滑下,站定后摸着手臂,背身一扭将他摔倒在地。他也终于出手将我掰倒,我急忙起身,却被他一脚踹在柱子上,柱子受压变了形,边线闪了闪就消失了。他卯足了劲冲我猛扑,我则是看准时机闪身,躲过他的虎爪,再往他屁股上狠狠送了一脚。 没人能抗争万有引力,史蒂夫也是。他完美地砸在人群给他空出的位置上。这回换做是我居高临下地说:“垃圾。这叫兵不厌诈。”我也没急着下台,静静等着下一秒应当会有的欢呼声和掌声。 但现实令人失望,人群中一片寂静。反而有一声咒骂在头顶炸裂。 第六章 禁闭室 脖子上的镰刀生锈了, 我笑着, 给它擦亮。 “这是谁干的!”将军拨开人群向我走来。他怒目圆瞪,额头上青筋暴裂。而我则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心情瞬间凉到极点。 我夹着尾巴,把朝天的鼻孔转向地面。 史蒂夫快别趴着了,赶紧给我起来,再不起来我就遭殃了。 他还是没动静,我觉得他是在装死。喂!以为这样就会逃脱惩罚吗? 柴格和另一个人将他从地上架起来。就是那个熟面孔。我仔细地去辨认他的脸,但认出的顿时我的心又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那个熟面孔是安德!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神佛全都问候了一遍,所有脏话全在心里过了一遍,上亿头草泥马已经把我的心踏成盆地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革命军这个地方和我八字相冲气场不合!我迟早得被这个地方克死! “还要我请你下来吗?”将军一声吼,送我一个白眼仁,“其余人全部解散,我晚些再找你们。你森蚺,跟我走。”我又跟一个犯人一样被押送回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朴素,没什么装饰。只是门正对的墙上有一个六边形图案,那是革命军的标志。这倒让我有些不习惯。 他背着手站在桌子后面,面向墙壁,说:“你知道在军营里聚众斗殴的后果吗?”我错了,这黑不溜秋的皮肤,这审问犯人的即视感,将军才是包青天啊。 “我只是在进行康复训练。”我说。 “康复训练?”包拯一下子转回来看着我,“你难道不清楚自己的实力吗?”官大一级压死人,老子我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对不起将军,你说的实在非常正确,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 “别把你在白鸽的那一套拿到这里用!”他一掌拍在桌子上,倾斜着上身凑近我,轻声说,“你现在给我听好了,这里是革命军,不是草包聚集区。我们讲命令和秩序,而不是靠你们那该死的阿谀奉承。明白了吗,你的那套法子在这里行不通,李森。” 好吧,我承认,待在白鸽的这些年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狗腿子。 “抱歉,我只是,习惯了。” “这并不是借口。”他走到我身边来,“你本可以抛弃这一切的。这全怪你自己。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把你改造吗?”我摇摇头。 “李森,我们之所以敢用你是因为我们对你知根知底,包括你内心所想的一切。你也应该记得那场战争,别再执迷不悟妄图回到过去了。事实上,你作为李森的身份已经不存在了,更确切地说,现在你,站在我面前的人,是革命军五代机械战士,森蚺。李森她已经死了。因此,我绝不允许你再与白鸽有任何瓜葛,也绝不容忍任何你在白鸽用惯的那套把戏。” 田中从门口进来,对将军耳语了几句。 “森蚺,你差点让我失去一个好战士。”包拯说,“你下手太重了。我不会因为你是初犯而放过你,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先关一个月禁闭,其他的事情之后再算账。” 一个月。谢主隆恩?谢你妈的隆恩! 将军压低声音:“还有你田中博士,我记得我说了叫你看好她别惹事。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对不起将军,我的疏忽。但有些东西不是简单靠清除记忆就能……”田中说。 清楚记忆?我开始觉得蹊跷,这里似乎是一个陷阱。 将军似乎略有不安,他看我一眼,吩咐跟班:“先把她带去禁闭室。记住森蚺,忘掉过去,服从命令。” 哼,我是不是该三跪九叩,大呼圣上万岁,草民遵旨? 白鸽的禁闭室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只有厕所没有凳子。吃喝拉撒睡全在这只容一人大小的地方。我以为革命军的禁闭室不会太差,但事实居然更可怕。它是一个改造之后的休眠舱。我被硬生生地塞进去,一股怪气让我身体麻木,动弹不得,却依旧使我大脑异常清醒。这整整一个月,我禁水禁食,因为事实根本不容许我这样做。营养液从是一根连着身体的管子输入,废物则从另一根管排出。除此之外,我与外界没有任何交流。困了就闭着眼睛睡觉,醒了就睁开眼看着满世界的蓝色。 蓝色。蓝色。蓝色。 与世隔绝,我只能感受到自己灵魂的存在。 我想弄明白我的命运到底是在何时变成这样的。对,战争之时,我从高空坠落,我失去了知觉,接着我醒在革命军的休眠舱里。我来回捋了几遍,一切似乎合情合理,却有一个人出现地不合时宜,无法解释安德。 早说他是军队的大天使,但对白鸽的忠心也是出了名的。其实我知道,最初白鸽是怕我不老实,小动作太多,才把安德安插到我队里作眼线的。我用了整整八年时间去感化这个家伙,但即便如此,想想这个人还是不会就这样加入革命军。更别说被改造成机甲人。虽然现在技术成熟了,但他不可能混过革命军的资料考核。 看他刚才那样子,好像和史蒂夫他们挺熟。这得要多长时间才能混到这种程度?他到底向着哪一边?难道白鸽都已经把手伸到革命军里了?不对不对,我相信安德本性是善良的,不然他不会拼死把我这个早已倒戈的将死之人送上伤兵舱。也许是他在最后一战中见识到白鸽的真面目了。啊,有点头疼。搞心机这种东西几年前我还玩的溜,现在,脑子早钝了。 老子以为在白鸽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谁承想到了革命军依旧继续。颇有种一个白鸽倒下来,千千万万个白鸽站起来的既视感。其实老子我能有今天,都要拜异种所赐。要不是它们那么不长眼,老子我能混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他妈倒是想弃暗投明。苍天呢?现实呢?给过我机会了吗?对人来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真的很长很长,贼他妈的长。好像以前的事现在都可以云淡风轻地提起,但在过去,却是要付出多少鲜血的代价才能放下。 现在我有了一副机械身体,回忆过去时头会痛,但心不会痛了。那些头脑中曾经刻骨铭心的绝望的存在,在钢筋铁骨的武装之下,似乎全都变成了希望。 我困了,闭眼之前,许下一个愿望吧。 希望明天醒来,天空和大海会变回蓝色。 也希望自己能忘记时间空间,忘记自己曾经存在的现实。 一觉醒来,他们关掉了致瘫气体。 时间到了? 几分钟后肢体终于缓了回来,但脑子依旧浑浑噩噩。时间过得也太他妈快了。 休眠舱外一群人闹哄哄的。混沌之中,我看见田中打开我左臂的壳子,将一个乳白色的营养液胶囊塞进去。 “待会别看。”田中说着,给自己戴上了一个黑乎乎的厚壳眼镜,接着从一旁的箱子里拿出一个鸡蛋大小的胶囊。 它通体透明,中心悬浮着一颗辨不出颜色的小球。看上去像一滴悬浮液,但实际不是。这应该就是蓝血了。边看东西不大,但发挥出的能量可不少。活了三十年,蓝血的事听了不少,今儿还是头一回见。我按捺不住性子,往那多瞟了两眼,目光就被那东西勾住了。这东西似乎有魔力,一阵蓝光悠悠地从胶囊里透出来,牵着我的心,我的呼吸,我的脉搏,一下一下地律动。它好像突然有了生命,渐渐成长变大,将我的身体包裹起来,我的眼中也只剩一片蓝。 “啪!”史蒂夫一巴掌将我打醒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倒在他怀里。原来刚才我已经失去了意识,但自己却毫无察觉。 “我……我睡了多久……”我问。 “就睡了一会。废什么话,赶快起来。”史蒂夫咒骂着,“都说了叫你别看,你他妈是聋子吗?” “我是问,我在禁闭室里待了多久?一个月……这么快就过去了?” “还没呢。”史蒂夫说,“怎么,这么快就觉得受不住了?你还得再待几星期。拜你所赐我自己也得关几天禁闭。” 田中摘下眼镜,说:“行了行了,别斗嘴了。森蚺,记住,保护好你的的能源瓶,尤其是那滴蓝血。它,记着啊,只能被装在玻璃瓶里,所以非常非常容易碎。不过还是有一些保护措施,那就是小心小心再小心。记住,千万不要让蓝血和空气接触,否则……” “否则它会把你炸得连毛都不剩。”史蒂夫说。 第七章 白胡子 我会是你的追随者, 你会是我的圣杯。 “森蚺。”田中身后一位白胡子将军说。 他的脑袋实在太抢眼。不是说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伙夫吗。做这家伙的军帽真不容易,得多头围才能把帽子撑成这样。 “是我,长官。”我给他敬了个礼。 白胡子点点头,紧紧地挤出自己的双下巴,从鼻腔里冒出一声:“嗯。” 呃,鄙人才疏学浅,见识浅薄,请问您一个嗯是什么意思? “这位是好将军。”田中说。 嗯我知道,革命军的将军嘛,都是好人。 “他姓郝。”田中看穿了我的心思,偏着头轻声说,“他有事情要宣布。” 郝将军下巴松弛的肉开始有节奏的抖动,喉咙里好像都要咳出一口痰来:“森蚺,由于任务需要,我代表革命军宣布,延后你的禁闭期限。在没有命令下达之前,你可以不用继续待在这里了。” 臣接旨!臣谢皇上恩典! “这真是……什么任务?”我极力遏制自己激动的心情。 “现在,我们已经将你指派到五百分队,今后你将在那完成服役任务。” “五百分队?那是什么?”我问。 “一个野外独立作战小队。由史蒂夫带领。”白胡子拍拍一旁人的肩膀。史蒂夫冲我一挑眉。 “有其他选择吗?”尽管答案基本已经确定,但我还是得碰碰运气。 “决定自下达之时起即刻生效。”白胡子说,“不容反对。” 五百分队,估计也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的。再加上是史蒂夫这家伙带队,多少有些不靠谱,我怎么放得下心来。 “请问服役年限是多久?”我问。 “这个,晚些时候我们会给你文件,上面会细说。”白胡子说着,转向田中,“现在,田中先生,带我们出发吧。”我看出他在转移话题。 “去哪?” “武器实验室。你得先全副武装,然后才能战斗。”田中说。 虽然白胡子挺着一个大肚子,但想不到走路节奏居然这么快。我得拼命提高自己的步速才能跟上他。行程中,我反复琢磨白胡子的命令和回答,尤其是当我问及服役年限时,我清楚听出来他在搪塞我。也许那个晚些时候会下达的文件这辈子也到不了。因为他们怎么可能让我知道服役年限是到死为止呢。不过至少,我还没有做好为地球奉献自己的觉悟。总之,既来之则安之。现在,先老实点待在这吧,等以后有机会了再逃走也不迟。 “史蒂夫?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问他。 “你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我会加入你们的队伍?谁分配的?” “这我他妈怎么知道 。总之你记住一点,虽然我本人极其非常十分不希望你加入,但既然这是上级的命令,我也只能勉强接受。不过,别希望我会给你好脸色看。”嘁,不好意思,老子我倒是懒得稀罕。 道路一直延伸,即便现在我不断地质疑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时间也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生活不会重头来过,我永远都不知道换条路自己会变成怎样。 一行人到达目的地。史蒂夫无权进入,在外等候。 武器实验室是一个给予我安全感和亲切感的地方,我很想跑过去把每一把枪都摸过来,但人在江湖,我身不由已。 白胡子的衣服和他身材相比实在是太紧了。我真的很担心它会在中途崩裂。 目的地在实验室的尽头,那地很小,白胡子好不容易才挤进去。房间中有一方平台,田中从他边上留出的一丝缝隙中钻进去,说:“森蚺,你走上去。” 我站上台子,田中操控着几个机械臂给我检查机体。 “操控芯片需要您的批准,郝将军。” 白胡子刷了卡和指纹,平台四周迅速出现一圈光晕带将我与他们隔离。又来一次实验品的待遇。 “郝将军,请您退至安全区,马上就要开始武器展示了。”郝将军背着手,往后挪了半步,动了动肩。田中拥有了操控权限,直接操纵我的芯片控制我跑动,走位,射击。 一场展示下来,我毫不觉累。 “郝将军,这是在旧五代经验之上研发的新五代机械士兵。这是第一款也是唯一一款五代女性机甲。”田中以一种走近科学的声音开始讲解,“她的装备以旧五代为基础,在此之上建立的远距离预警机制有所增强。原有配备的激光系列武器系统使用时间也大大延长,而且性能也优化至第三版。肩部装备机枪升级成散发式微型导弹,虽然数量有限,上限十发,但威力不俗。一颗弹头可以分裂成六个子弹对多个目标实施精确打击。” “她的背部及腿部装有的推射器也经过改良,允许小范围飞动。护甲能抵御一次强大的冲击,不仅延用了旧五代的护罩——盾,而且防护时间也延长了。”田中一撩头发,“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在力量强度削减不大的前提下,这款机甲有足够的灵活性。当然,这也是女性机甲优于男性机甲的地方。力量与敏捷度恰到好处,将人与机械很好的协调,或者,从某种程度上说,融合在一起。” “这也是,我称之为森蚺的原因。”田中自豪地笑起来,一脸期待地看着郝将军,可惜,将军并未有什么反应。 “呃,郝将军?”田中歪着头轻声问,“内武器及功能展示完毕。将军!” “别叫这么大声,我没睡着。”将军把帽檐往上抬了抬,“她的大脑呢?” “抱歉将军,大脑?”田中问,“她的大脑一切正常。” “据说她出来时出了一场事故,原因是你们私自违抗了元老团的命令。” “不不不,将军,我们不敢违抗命令,只是稍稍做了一些改良。”田中撩了撩头发。 “我觉得原来的士兵就很好,没有必要改良。” “将军我想您可能误解了,我们真的没有做出违反命令的事情。只是,真的只是添加了一点点的东西,或者说,实际上,我只是把她应有的那种东西归还给她。” “什么东西?”我问。 “森蚺!”田中转过头来,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这不是你该听的。” “这是我应得的权利!”看在将军肚的份上,“你必须告诉我。” “不,别为难我,我不想再来……” “我得到答案了。”白胡子突然拿出背后的录音笔,说,“田中先生,你也没有听从命令。这令我们很失望。你变得难以捉摸。” “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田中望弥对天发誓,我一心一意向着革命军,绝对没有半点不忠之心!我在这工作了这么多年,你们为何还不相信我!” “田中先生,发誓是没有用的。现在风声紧,查得严,我必须将这份证据上交,看元老团的其他成员如何裁定。不过放心,我们不会妄下言论。这只是一个取证而已。但一切都事出有因。” 田中笑了两声:“为什么不相信我。我并无恶意,这是她本该就有的东西。” “她不该拥有这些。”白胡子一字一顿地说,“事已至此,还望你好自为之。” 白胡子撤走准许,先行一步。留下独自凌乱的田中和一头雾水的我。 “你犯了什么罪?”我问他。 “不关你事。”他马上变了一副样子。 “我不该拥有什么?” “我说了不关你事!” “你这是什么态度?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就没有接受到公正的待遇!我不明白,我是一个士兵,我有权利!” 他开始挠头:“像这样的问题你还要我回答你多少遍?!从第一次我就告诉你了!你不是一个士兵!你只是一个实验品!一个失败的实验品!” 什么第一次?我记得他并未和我有过这样的对话。 “你这个两面派,笑面虎。”我冷冷地嘲笑他,“你也就是在我面前有能耐。在将军面前就蔫了。我告诉你,就算老子我是一个实验品,我也不是你的出气筒。”田中不再说话。 “喂,”我懒得去叫他名字,“关于机甲,我还有一个问题。” “……” “喂!” “……” “你为什么要给我造胸?如果只是区分性别实在没有必要,这是个累赘。” 我暗下决心,你他妈要是再不说话我就冲下来揍你。 田中冷笑了一声,说:“你懂什么,这是个武器,只有你的机械纹能打开它。” “开关在哪?” “左耳后边。关键时刻能救命。” “为什么你不把这个也告诉他?” 田中很无力,似乎刚才那一下发作已经用去了他所有的能量:“你们这群人懂什么。就算是告诉了他,不批准也不能投入实际进行大规模生产。我只能这么偷偷地干。不过,大多数武器都是这么出来的。” “这东西叫什么?” “森蚺,你给我听好了,这武器,叫做圣杯。我敢保证,全世界独一无二。记着,这不是累赘,是宝贝。相信我。”他发出一声叹息,关掉控制器。 这世界,谁都不容易。为了保护最真的自己,只能多几副嘴脸,但是田中,你何必呢。我本可以做你最忠实的追随者的。 “喂老头……” “又怎么?” “我相信你。” 他突然停下,盯着我,慢慢地说:“谢谢。但是,我,不需要,实验品的同情。” 第八章 信任 谎言, 趁虚而入, 啮噬我的根。 “为什么总叫我实验品?我有自我的意识,我有思想!我脚踏实地站在这里,我能感觉到这一切!田中,你给我听好了,我不是你的实验品,我是活生生的人!” “你想在这个军营里待下去,就老老实实地听令,这一切,你无法驳辩。” “这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这世界不会按照任何一个人所想而发展。你今天已经知道的太多了,”田中说,“走吧。” “你让我去哪?你造了我现在又让我离开?我无处可去。别想再搪塞我。” 田中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在搪塞你。我是叫你去找史蒂夫,他还要带你去训练场。” “这又是什么狗屁地方。” “你会在那里遇见你的新队员。别忘记服从命令。” “对啊,服从命令,一切都得按流程来。”我踹了一脚控制台,刚走出房间,田中又叫住我:“森蚺等等……” “又怎么?”为自己刚才那么差的态度道歉?要我赔偿那个台子? “别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什么事?我刚和你吵架那一出?” “不不不,不是,而是我现在正要告诉你。过来。”他示意我靠近。 我迟疑了一会,搞不清楚他在玩什么把戏。犹豫再三,我还是凑了过去。 “这件事只能你自己清楚:不到紧急时刻,不要随意展现你自己。你和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方面?”我尽量装得感兴趣,这模式在白鸽我得见多了,放在以前我兴许会当回事,但现在,哼哼,陪你玩玩吧。 “你的内在。” “我的内在?不就是一团机械和程序吗?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太抽象了,我理解不了。” “就是你的灵魂!你的心!你还要我说得多具体?听着,他们命令我,造出来的东西,只要机器,不要人。包括刚才那个郝将军,他也是为这事而来。” “听不懂。” “他们想要的是没有感情的士兵!”田中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像柴格那种,像这里的所有其他机械士兵那样!只听命令,没有思想。但我发现了这样的弊端,这太可怕了!于是我想做出点改变。确切的说,是必须做出改变。” “因此?” “因此我决定改变你,改变你的命运,森蚺。我想将你与其他冷冰冰的家伙区别开来。我保留了你的情感。我认为机械人不应该只是人造物,不应该只是机器和程序,他们应当,应当像你一样,也属于自然。” 我开始认真起来,他不像是在撒谎。 田中补充道:“你记得一句话,这句话是你们中国人说的,大概意思是:无情未必豪杰。说实话,看见你争辩的样子,我很欣慰,但,他们就不一定了。森蚺,你现在得学会把你最冷的那一面拿出来。不然,一旦被他们发现异样,你我都不好过。所以,我告诉你,服从命令,这为大家都好。” 他变脸速度如此之快,而且把一切都挑明得太早了。我知道自己很多疑,但我也很担这其中暗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谁知道刚才他和白胡子那一出到底是不是在演戏呢。毕竟这世道不太平,信任这种东西越是在乱世就越稀缺。我依旧得多长个心眼。我面无表情地告别田中,默默走出武器室。眼前正好有几个人在贴关于征兵的宣传广告。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百感交集。 史蒂夫正和几个人走远的人打招呼。见我出现,他不满地咕哝:“怎么这么久?将军都老早出来了。哎,你他妈和田中在里面干什么?”我觉得田中应该不止改造了我一人。 “少废话,带路。” “呸。我警告你,你现在归我管了,你再这副样子,我就让你知道这里谁是老大。” 我懒得和他再争辩。 一路无言。我们来到训练场,巨大的场地被单独分成一个个独立的空间,每个地方都设有几个大型机械臂。这里很热闹,即便有着厚重的隔音墙还是能听得见乒乒乓乓的敲打声。 “到了。”史蒂夫说着,打开一扇门,带头走了进去。里面已经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正在高速运作的机械间穿梭。身形敏捷,游刃有余。边上站着一个肩膀宽厚的人,我认出是柴格,那个不近人情只顾命令的榆木脑袋。他说话,站立,甚至连同打架的方式都是规规矩矩的,典型的机械人。 他旁边站着一个个子稍矮的士兵,虽然戴着头盔,但我依旧觉得眼熟。 不到三分钟,场上的士兵已经下到一旁休息。原本我并不是太在意,但我却检测到他高得吓人的体温。他摘掉头盔,气喘吁吁的样子,头上不住地往外冒汗。看上去他情况不怎么好啊,有这么夸张吗我心想。 史蒂夫扔给我一顶头盔。“看什么?” “坐着的那个人,他为什么体温会这么高?” “管这么多干嘛,你又不是医护兵。” “如果你不知道你可以直接告诉我,装什么?” “呸,笑话,老子我当然知道了。你要是想知道原由,就先上场试试。”他指指其中一个大锤子。 我瞟了一眼目标,问:“一言为定。说吧,做什么?躲避还是击打?” “蠢货,还想击打?”他笑了一声,“这样吧,你就从这头跑到那一头,再回来,记着往中间走,而且别被锤子打到。” 我观察了所有机械臂的运行规律,在心中计算了一个大概的行动路线。回想刚才那人的表现,我以为难度系数应该也差不多,于是便自信满满地,大踏步走进去。但一进去就后悔了。史蒂夫操控着机械臂,锤子根本都是在追着我跑。事先计算的路线压根派不上用场。被搅了几个来回之后,我连自己是怎么下来的都不知道,只觉得天旋地转。史蒂夫怪笑着,像老爷一样踱着步子过来,狠狠地嘲讽了我几句,好像他的人生除了取笑我就没有别的乐趣了。我都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生是否真的有意义。 我在冰冷的墙上靠了好长一会,才重新找回了活着的感觉。我没忘记他刚才的诺言,于是就说:“喂,说好的东西可别反悔啊。” “当然,老子我当然是说到做到的。”史蒂夫蹲下来,“不过这东西本来就要告诉你的。说吧,对哪个男小子感兴趣了?” 说这话,老子我都不分泌雌性激素了! “就那个一脸肾虚样的那个。黑头发,脸瘦瘦的。” “他啊,他叫李允泰,韩国人。我们一般习惯叫他允。” “为什么李允泰每次上去几分钟就要下来休息?还有为什么他的体温高得惊人?”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一次一个,我回答的这些你待会得上场去补回来。刚才说到哪了?哦,对,允啊,他原来在政府还没分裂的时候就参军了,那时候是个狙击兵,”史蒂夫站起来往那边望了一眼,“他是自愿者,自愿改造成机械人。他是四代机甲,很灵活,再加上他自己能力出众,要不是因为一个致命的缺陷,他几乎无敌。” “什么缺陷?” “听我说,插什么嘴!”他瞪我一眼,“四代无法快速散热。如果长时间运动,体温与芯片温度都会升高,一旦过高就会进入自保模式。如果这种情况下高温还得不到有效缓解,芯片就有个可能被烧毁。因此,四代战甲也被我们内部称作猎豹战甲。像他们这一代机甲本来是无法上战场的,全部四代基本都是次品货。在革命军服役的四代差不多也就是干些打杂的活,我认识的四代,上过战场的十有八九都阵亡了。这小子能活到今天,一是行事谨慎,二是命大。” “为什么不叫田中改造他?” “这个事情田中也无能为力,因为四代压根就不是他研发的。” “我以为他是一把手。”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不知道?也对,那些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而且一直被压着,经历过的人大多也都在那场事故中牺牲了。” “什么事故?” “革命军也曾分裂过。四代是分裂之前造的,还有前三代机甲数据,要么销毁要么带走了。革命军现在手里握着的只有五代的机甲数据。说来现在革命军的招兵计划,也只是为了恢复实力罢了。”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有些东西,看着十分诱人,是因为包裹着太多光鲜亮丽的外衣,也许当你剥开糖纸的一瞬间,才发现里面的糖心远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所期待的甜美,在时间的腐蚀之下,只剩一摊腐坏变质的垃圾。 “为何分裂?” “拜托,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知道就能知道的。况且我他妈也不是神好不好。不过也就是因为那件事,这里其他全部机械师,甚至没有人敢主动维修四代。” “既然如此,李允泰他为何还参加训练?”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我说你屁话可真够多的啊,你变成机械人了不训练不做任务,你他妈就和一堆敢耗油的破铜烂铁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处置方法就是一辈子待在休眠舱里,过那种‘与世无争’的日子。告诉你,革命军不需要吃干饭的家伙。” “可是……” “你他妈有完没完了?人家实力比你强上百倍,就算是这种缺点也不会出问题!别问了,给我闭嘴,滚去训练。” 我冲他翻个白眼,又哪招你惹你了?我说这些人的脸怎么一个个都跟天似的,变得咋这么悄无声息呢。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前刚挪了几步,背上又突然挨了一掌,我一个踉跄跌进了正在运作的机械臂之间。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被这一掌拍得荡然无存。 史蒂夫在外面大吼:“菜鸟,眼睛睁大,时刻警惕,尤其是你的背后!要知道战场上的一切都会让你措手不及!” 第九章 信任2 我想要你的命。 我的命不属于任何人。 包括我自己。 老子我当然措手不及!把你头摁近绞肉机里试试,看你逃不逃得掉!我原本对自己自信满满,但当真的有一个大锤子迎头劈来时,再好的预警机制也白瞎。我刚准备卧倒,还没趴下呢,整个人就被一锤子抡飞了。 “呸。就你现在这水平想上战场?你他妈连两分钟都撑不到。”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分辨出是史蒂夫,只有他会幸灾乐祸。 我四脚朝天,浑身剧痛,但令人心寒的是,除此之外我还要忍受史蒂夫的嘲讽和其他人诧异的眼神。虽然距离事故刚过去几秒,但这几秒钟简直比躺上几年还煎熬。 终于,有位天使来到我身边。他慢慢放平我的身子,拿扫描器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我很想看清他的脸,但隔着厚厚的面罩,我只看见一双眼睛,我认出了他那熟悉的眼神和独一无二的蓝色眼眸。 “安德?”我下意识问。 他听见我的话,但似乎并不准备回答我。“放心,你没事的。”即使他只说了一句话,即使他在极力改变自己的声音,我还是认出来了。是他,安德,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的。也许时间被重置了,我所经历的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我一直活在过去,活在我昏睡的那段时间里。 “安德……”他看上去近在咫尺,却又似乎遥不可及。我抬起手想要摸摸他的脸,想要触及过去,但他扭却头避开。 他转头对史蒂夫说:“史蒂夫,你这次太过火了。还好森蚺没事,但万一出了事你会很麻烦。” 史蒂夫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这些事我自有分寸。” “我想我很有必要把你今天的行为上报到安全监管中心。” 史蒂夫越过安德朝我这望了一眼:“她不没事嘛。没这个必要了。哎森蚺,赶快回来继续训练。”想到他上次那副死乞白赖的嘴脸,我便觉得恶心。对,很抱歉,老子我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我眼一闭腿一蹬,也赖那不起来。 他急着要上来扶我,却被安德一把拦住,他说:“史蒂夫,我认为你非常有必要改变你现在的态度。指挥中心派我来不光是给你添人手的。万一出了事,你我都担不起。” “中心,中心,我呸!亚伯,别他妈成天把中心挂在嘴边。我知道你是他们派下来的,我也清楚他们在打什么算盘,要打小报告啊,随你的遍!我告诉你,老子为钱办事,你算个渣渣,还他妈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亚伯?不是安德?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他针锋相对:“哦,是吗?那我也要提醒你,别忘了当初是谁保的你,想想你之前这种态度的下场!你倒说的好听,给钱卖命,也不看看钱从哪里来!想摆大爷架子就走人,没人拦你。革命军不伺候你这种难办的家伙。” “呸!你他妈知道什么狗叫得最大声吗?”史蒂夫戳着安德的胸甲,“看门狗!亚伯!看门狗!”现场火药味浓得几乎下一秒就会爆炸。我本想起来劝架,但想想矛盾似乎也不完全因我而起,于是就心安理得地躺着。后来索性不听不看。最终,我又坐了一次担架,到田中的实验室报道去了。途中,我暗自祈祷希望以后的日子不会天天如此。 这之后,我再想找那个神似安德的亚伯,但都无果而终。不是找不到,而是他似乎一直在躲着我。 恢复身体后,我成天在训练场混日子,但第一次见到的几个人却再也没有看见过,包括史蒂夫,这个家伙以前经常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现在居然连个人影都见不着,真是稀奇。 几周后,我接到通知,有任务下来了。 我到集合点等他们,没有其他成员,只见史蒂夫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吹冷风。讲真第一眼我还真没认出来他。我认人全靠感觉,多日不见,他身上的戾气少了许多,像一只被驯服的家犬。 “嘿史蒂夫。其他人呢?” “我也想问你。” 我耸耸肩:“我怎么知道,我己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见到他们的人影了。大概都偷懒去了。” “别废话,任务下来了,赶快去把他们找到。” “说的轻巧。东塔基地这么大,这么多人!再说我又一个都不认识!我他妈上哪找去?” “这我管不着,我去准备东西,你去找那三个家伙。就上次你见过的,柴格,亚伯,允。记住,正午十二点前在十一号停机坪集合。解散。”解散?解散个屁啊!反正散来散去还是我一个人!想不到命运如此曲折离奇,和我惹上事的都是今后要共事的队员。他刚走出几步又退回来,说:“找允的时候多留个心眼。” 时间紧急,我急着出发。柴格和亚伯还蛮有辨识度的。我问了些人,一个规规矩矩,行动范围固定在几个地方。另一个总在田中身边晃荡。两个人一会就找着了。之后,我吩咐了他们几句,又出发去找李允泰。但那个家伙是真他妈难找,你说东塔讲来也就这么点大,这家伙能躲哪去?再说他不老老实实待着等命令,一天到晚瞎浪什么?好在离十二点只剩几分钟时,我终于在一个仓库外面搜到了他的信号。我记得这地方我来回好几次了,怎么就没注意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李允泰,你在这里和哪个小娘们鬼混呢!我火急火燎地走进去,仓库不大东西倒堆得挺满当的。只是,却没看到一个人。 不可能啊?又确认一眼情报网络,奇怪,刚才还在的信号,再多看了两眼,却突然就在我眼前这样消失了!事有蹊跷! 突然我的后背重重挨了一掌,我一骨碌爬起来,去又被那人一拳打倒。他把我抵在墙角,一把枪直接顶我脑门上:“你们想对我做什么?” 李,李允泰?我他妈费了多大劲才找到你!你怎么成这副样子了?!他翻着白眼,面目狰狞,全然没有之前肾虚的韩国欧巴模样。 我尝试着掰开他的手指,但他竟力大无穷。 “允,李允泰!我是森蚺啊!”我用脚踢着他,“你发什么羊癫疯!” “胡说,你们想杀我对不对?我知道你们也想把我变成那种怪物!什么基因改造,全是狗屁,骗人!看我现在就杀了你!”他真的准备扣下扳机。 “啪!” 完了完了,我又中弹了!头上一定豁出个大窟窿!没想到老子居然出师未捷身先死,还他妈死在这种地方! 等等,那把枪……似乎没子弹。 我一下子从他手中脱开,一脚将他踹倒在柜子上。他完全失了神智,像个野人一般哇哇大叫着冲上来和我扭打在一起。我吃他不消,被他抢空扼住了脖子。与此同时,门外冲进一人一把拉开他,二话不说便压住他的肩膀。 来人是柴格。他摁着允的肩膀使劲摇晃着,冲着他耳朵大喊:“李!允!泰!你给我醒醒!我是柴格!李!允!泰!” 允反抗得厉害,动作越来越大,我上前锢住他手臂,却仍旧制服不了。他推开我和柴格,叽里呱啦说些听不懂的韩文,此时,亚伯也冲进来,他从背后抱住允的肩膀,大吼:“允!我是亚伯!没有人会把你变成怪物的!允!没有人会伤害你!” “你们这些骗子!我不要,求你了……”允的眼睛里渗出眼泪,声音一点点变弱,他的呼喊渐渐变成了抽泣。我稍微松了口气,以为事情大概会就此告一段落。但他猛地爆发出一声巨吼,撇开所有人,抢过柴格的配枪,对准自己的头。 “不!”亚伯跟着站起夺枪。 “砰!” 史蒂夫及时赶到,推开允的手。子弹擦着亚伯的脑门,嗖一下打在墙上。他二话不说,夺下允的枪,又一拳直冲脑门。 因为允的意外,我们又放假了,我好歹作为第一见证人,有责任守在监控病房外。 “喂,森蚺,你还好吧?”史蒂夫问。 “嗯,还行。李允泰他怎么样了?”我问。 “醒了。他又回来了。你没受伤吧?早知就不让你去找他了。” “没什么事,真的。柴格和……亚伯,怎么样?还有任务呢?怎么样了?” “他俩没事,都习惯了。还有,任务取消了。他们派赤狐队去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他说完便准备离开。 刚走出几步,他又停下,转回头说:“森蚺,别太在意,这不是你的错。他……总这样,老毛病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瞟了一眼对面的亚伯,他一直站在监控室的窗子前盯着允。尽管百叶窗落着,他应该也看不见什么。有些话我该去问清楚。 “我在这休息就好。” “嗯,随你便吧,”他望亚伯那望了一眼,“不用去管那个家伙,他也总这样。有事情我再通知你。”我无法从刚才的事件中缓过来。我记得史蒂夫曾说,允是自愿参加身体改造的,可为何我从他呓语中听到的内容和这完全不一样呢? “关于李允泰,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低头盯着老旧的地板。 “这不关你的事。”我听出他在逃避。 “你上次告诉我的一切不全是真的,对吧?” “记好了,我从不说假话。” “但为何他会说出那样的话?” “事实就是如此,他是自愿的,没有任何人逼迫。” “可是人在梦中是不会说谎的。” “你确定他真的是在做梦吗?”史蒂夫撂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我不明白。如果连在睡梦中呓语的人都在撒谎,那这世界还有什么能赋予信任?他们就准备将我困在这一辈子,却不告诉我任何事实吗?我在一边的反光上瞥见自己的身影,如果不是因为蓝血,我又怎么会为这样一群与我毫无瓜葛的人而拼命? 第十章 我记得你曾说, 你愿意为我而死。 我看向亚伯,试图能从他嘴里套出一点话。 “嘿,”我走近他,“还好吗?” “不好。” “别担心,他会好起来的。” “不,不会。” “嗯,我也不是被自愿改造的。我懂他的痛苦。” “别试图从我嘴里套话。” 他不想和我交谈,我只得悻悻闭嘴。站这里特尴尬,但如果直接走开又显得目的太明显。我斟酌了一会,仍旧决定和他一起站在那扇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窗子之前。 半晌,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扭头看他,只一眼,因为他实在长得和安德太像。我小心翼翼,转头瞥了一眼,但这一眼又勾起了我的回忆。就是那种眼神,焦虑,担忧,无奈。我知道很多人会有那样的瞳孔,那样的神情,但谁会有那样相似的灵魂?事已至此,我想再确认一下。 我咳嗽了几声,小声问道:“你是安德吗?”说出来我就后悔了。这句话真是蠢爆了。他没有回答我,当然也不可能回答。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要隐瞒自己的过去,他又怎会轻易示人?我一时无话。我拼命又在安慰自己,想劝自己放弃这个念头。对啊,世界上长着类似面孔的人千千万,不一定就是他。 但在未准确答复之前,我不会死心。 “安德……”我对着窗子咕哝一声,他没有任何反应。 “咳,安德。”我提高了音量,可仍旧没有回音。 “安德!” “你他妈到底在喊什么?” “你不是安德?” “当然不是。都过去三周了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吗?” “不是……我,呃……只是,只是觉得你和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很像。”我有些失望,怕他误解,又补充道,“仅仅是某方面,大部分不像。” “是吗?最好不像,因为我现在不想和你扯上任何关系。” 他没再说什么,但我肯定现在这个人绝对不是安德,至少不是以前的安德。即便他们有着相似的皮囊,可一个是肉心,另一个是机心,是个不懂人情,硬邦邦,冷冰冰的机器。 虽然内心早已做好了准备,但我依旧无法接受事实。我心有不甘,但好歹得到了答复,还是马上离开了。不是也好,这样我就能彻底远离那个不堪的过去了。 以前总有人告诉我,只要你还活着就别想过一天舒心日子。我以为那是指白鸽,至少在革命军,这个宣称存在人类爱与希望的地方不会如此。但事实依旧残酷。东塔让我感受不到丝毫的归属感。想来,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再能让我在寄以希望了。都这副光景了,我似乎该劝说地球和我一起放弃未来,坐以待毙。 但我生性胆小,在白鸽的“熏陶”之下更是变得贪生怕死。我不敢死,纵然我了无牵挂,死亡依旧令我胆寒。我曾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每一次的煎熬过后,终究是那份宁愿苟活的答案。 嗯,个人观点,好死不如赖活着。 短暂的几天休息之后,又有任务下达了。任务地点与上次并无两样,似乎我们和前脚刚走的赤狐队去的是同一个地方。说起来,走的赤狐队即便未凯旋,也不会杳无音信。我有些心慌,不会做是任务时全军覆没了吧? 史蒂夫命令我们在老地点集合。但当最终只有五个人走出基地大门的时候我的内心在用十万分贝在咆哮!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去哪里了?就算我望文生义,这实际意义差的也太他妈远了吧?谁能告诉我五百分队为什么只有五个人?如此大气磅礴的队名竟然只有五个人!好歹也是革命军的,你寒不寒酸呐!我本来就被赤狐队的事搞得心慌慌,但转念一想有五百个人陪着我去死也好。但现在,别他妈说五百个,五十个都没有,只有五个,五个啊! 我凑近柴格,想一探究竟,便问:“嘿,柴格,为什么只有五个人?怎么说,一个小队好歹也该有六七八九十个人吧?” “这与任务无关,我不予回答。” 碰壁。我转向史蒂夫:“跟我讲讲这个队伍,你知道,就是由来,成员构成什么的。我有权利。” 他瞟了我一眼,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接着就没有下文了。 我垂头丧气,心灰意冷,排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看了眼剩下的俩。允,算了,见识到他那副样子后,我就失去和他对话的欲望了。至于“安德”嘛,嗯,我还是决定私下里称亚伯为“安德”。我想通了,只要我还多活一天,我就得多个寄托,好歹他俩长得也像,凑合着用,只要能撑到我死的那天就成。 “森蚺,你在磨叽什么?还在那种奇怪的问题上费脑筋?我告诉你,许多问题你以后自然而然就会明白。”史蒂夫说,“现在,他妈的赶快给我滚过来!” 停机坪上有许多战斗机与运输机。平台人员均全副武装,往来频繁而不失秩序。基地外围是一圈巨大的力场,将致命毒雾隔绝在基地之外。尽管如此,我依旧监测到这里的毒雾浓度远高于预警值。我们戴着头盔,勉强能保证空气质量。史蒂夫领着我们走向一架陈旧的四翼运输机,边上站着一个小个子女人。应该是驾驶员。 好吧,勉强加她一个,算六个。 她其实也不矮,一米七左右,身材瘦弱。说她矮是相对我们而言。她的制服是旧款,前政府用的。名字还印在胸口。朱莉。边上别一枚王牌飞行员勋章。这勋章对飞行员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看得出来她很珍惜,擦得亮闪闪的。我们走近她,一股焚香的味道慢慢从她身上透出来。盔甲自备智能筛选,不漏过每一个气味信息。 她眼很尖,发觉我在观察她,便说:“嘿你,菜鸟,就是你。看什么嘛。别用你那超恶心的眼睛看着我。”我得转移视线。 史蒂夫走过去,冲她打招呼:“嗨朱莉。又没有助手。还是想一个人单打独斗?” 她耸耸肩:“嗯,习惯了嘛。” “这味,咳,又拜佛了?” “老规矩,不能忘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喽。话说回来,” 她指着我,“这就是那个家伙啊?” “对。” “啊,真是冤家路窄吼?” “别管她了。走吧,事情蛮急的。” 朱莉领着我们走入四翼的货舱,让我们依次站到固定器上。她放下架子,亲自帮每人的保险杠扣好。到我时,她努力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我一番,最后将视线定格在我的圣杯上。 “搞笑吼,这也太扯了吧?都是机甲了还做胸,田中这老家伙,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他了。”她冲着我一扬下巴,“叫什么?” “森蚺。”我白了她一眼,扭头不去看她,这年头,居然还被一个女的调戏。 “呵居然还挺有脾气嘛。”朱莉做了个鬼脸,又走到前头开始给每个人检查固定器。 “看你挺能耐的嘛,应该知道保险怎么开吧。”没等我回答,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临走时吩咐一句:“史蒂夫,看好你的人吼,这架四翼是我从旧物科那里借来的,如果中途出了事我可有你好受的。” “遵命,机长。”史蒂夫点点头。 “咳,是王牌飞行员。”朱莉纠正他。天哪,真是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你他妈做个与世无争的小女子不行吗? 四翼平稳起飞,没有颠簸,即使在出力场的瞬间也完全不受影响。我承认这种驾驶技术的确一流,难怪这女人语气这么讨人厌,恃才傲物啊。 “我简单讲一下这次的任务。”史蒂夫说,“任务地点,新月岛。任务内容,定位前几个小队成员失联时的最终位置。” 新月岛是环太平洋资源区的一个重要蓝血富集地。自蓝血能源曝光以来,这地方一直是双方争夺资源的主战点之一。此岛已知实行开采任务缺口共十七个,东塔基地只占较低产的几个。 不久前,东塔派小队暗中切入敌军内部,与大部队里应外合,一举夺下几个高产点。但白鸽并未奋力抵抗,甚至有些还未打完就撤兵了。更蹊跷的是,他们竟转而大举进攻原先东塔驻守的低产缺口。这一切看似是因为白鸽走投无路。但这之后,白鸽不仅派了机械人,守住低产口,居然还将许多异兽砸在那。这就令人费解了。异兽是异种培育出来放在战斗中使用的实验品。平时异种一直不掺和人类之间的争夺,但这次居然亲自派兵,这之中一定暗藏原因。也许这些缺口是把守重要缺口的关卡,或是通往异种老家的地下通道。东塔之前的确派出多支小分队前往调查,但均有去无回。 史蒂夫加重语气:“上级命令,尽量避开争斗。一定要全员回归,我们只是确定位置,无论如何不能再栽在那了。” 四翼在极地的高度飞行,几分钟之后,毒雾浓度才渐渐下降。由于几百年来的过度开采和肆意污染,地球变得乌烟瘴气。空中两百米一下基本全是雾区。在开采点,各类基地及人类聚居区,毒雾浓度更是高得爆表。除了交通运输,工业开采和战争,基本上无人在外晃荡。早些年间,联合政府还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星际移民行动,将地球上所谓的“精英”及富人们送往月球和火星。剩余的人类大多搬迁至沿海地带,内陆基本上已成无人区。加之长年战乱不断,民不聊生,连续多年人口增长率为负值。地球,终于变得横尸遍野,满目疮痍。 本来,愚蠢的人们还指望着移民外星的人类能够派遣飞船回来接人,或者运送物资,支援地球。但现在,两个星球全与地球断了联系。没人能说出各中原因,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地球上的人全都成为了弃民。如果事情继续恶化,大概我们就是末代地球人了。终于,地球,这个蓝色的星球,即将被抽空全身的血液,成为一个永远隔绝于世的荒地。 我歪着脑袋,看着后方的天空,许多肉眼可见的颗粒物在空中翻滚着。我努力回忆儿时画册上的蓝天白云,点点繁星,我清楚得记得老师在一遍一遍告诫我们要爱自己的家园。但时过境迁,一切都是如此虚无缥缈,遥不可及。我们在几十年的时间里用完了一辈子的东西。人类,终将会用自己的双手毁了自己。 我记得你曾说, 你愿意为我而死。 人类, 我的儿。 第十一章 战场 滴答, 滴答, 时间一直下坠。 舱内气氛略沉重。估计他们的心思也与我相差无几。这年头,能多过一天就多过一天,没人愿意天天去战场上打打杀杀的。再加上我们即将要对抗的敌人是白鸽,是革命军的死对头,是我们的同胞。是那个教我末世生存法则却逼着我上战场的地方。内心沉重也正常。现在看来,我似乎早已改头换面,金盆洗手,但我真有足够的勇气去斩断束缚着我的过去吗? 改造之后,我就经常陷入回忆。我吊在货舱内,与之前吊在降落伞上的景象如出一辙。无法抗拒地,我再一次跌入那个时间点。四周空无一人,耳边是鬼怪的怪笑,而脚底则是万丈深渊。恐惧再一次占据了我的内心,我的四肢变得沉重无比。 “啊呀,伙计们,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正在靠近。” 朱莉说。 “这回又是什么?”史蒂夫说。 “大概是空中异兽。千万小心吼,他们移动速度很快。” “别担心,我们没问题的。”史蒂夫回话。 “哦,不是说你们啦,是叫你们保护好这架四翼,别给我自作多情吼。” 约莫几分钟后,后方雾中隐约透出一两声异响。紧接着,机顶上也传来怪声,雨点般,密密麻麻,像是不断有石头砸在机顶。 “时刻警惕!”史蒂夫说,“射击准备。” 我枪还没拿起来,声音就突然小了下去,靠,到底来不来啊! “咚!” 飞机整个往下一沉,有东西落在机顶!我们将枪口对准机顶。 “叼!杂种!”朱莉破口大骂,“皮痒爆了是吧?也不睁大眼睛看看,老娘开的飞机都敢动!”但下一秒,机顶就传来了世界上最恶心的声音,像是有无数只猫在顶上磨爪子。我倒吸一口气,如果我会起鸡皮疙瘩,现在外面已经下暴雪了。 朱莉骂骂咧咧:“我顶啊!还来?信不信我真动手啊。” 刚说完,四翼便在空中翻了个滚,我像是扔在洗衣机里的杂物,与舱壁亲密接触。顿时整个人晕头转向。 怪声骤然停止。史蒂夫大骂:“朱莉这是运输机!不是你那支战斗机!里面还有人呢你能不能悠着点!” 朱莉没理会他,只顾着飞机边上的怪声,她自顾自骂道:“你系未死噶?(你是不是找死啊)叼你啊!(艹你的)吵住晒。(吵什么吵)”方言?真是稀奇。若我没记错,这东西好像已经消失了几个多世纪。 史蒂夫迅速收枪,两手抓住肩上的保险,一脸无可奈何,说:“各位,抓紧保险,这老娘们要发疯了。”史蒂夫这个老外居然也听得懂? “追猎者进入战斗模式,各位注意脚下。” 话音刚落,脚一松,肩膀一沉,我吓得死死抠住保险杠。自从坠落事件之后,我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吓毫无抵抗力。我抖抖索索往身下一瞥,底下的固定器退掉了。舱底中部平整地裂开一条缝。两边舱底向外延展,直至与侧边的舱壁合成为一对机翼。我错了,这不是传统四翼,这是改造之后的六翼! 舱底大开,迷雾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我们完全混入灰雾之中。我能搜到同行飞船的信号,也能透过通讯器听到队员沉重的呼吸声,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看不清。若没有任何设备,我就是一个患有灾后重大创伤压力症的瞎子。被挂在机底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朱莉在前方开火,偶尔能看见一星半点儿火光。她说:“有几个漏网之鱼,交给你们了啊。”其余几人迅速掏枪瞄准。我试着抬手,沉甸甸的。罢了,让他们打好了,反正我想动也动不了。 除了朱莉,允在后方也打得十分起劲。他寻找目标,瞄准,锁定,开火。一击一杀。但他除了一个头盔,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眼部装备都没有。我勒个擦累,这他妈是什么技能?还能再离谱一点吗?他那俩眼睛难道都是十点零的吗?!这什么狗屁的异兽飞得那么快,老子我他妈连个屁都没闻到就全被你干掉了! 可允的出击并未将异兽压下来。越到后半程,嘈杂声越多。除了外星物种叽叽喳喳的乱叫,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枪炮声。我这才意识到是目的地到了。 “砰!” 柴格也开火了。接着是史蒂夫,然后是安德。再次声明,亚伯那狗屁名字实在是太难听了,不仔细听他妈还以为是鸭脖,说的我都饿了。还是叫安德靠谱。 他们都开枪了,我还继续藏着掖着也怪不好意思的,毕竟也是有实力的人。我好不容易捕捉到几个目标,刚准备抬枪,载机突然侧身,将我要攻击的势头又硬生生塞了回去。我还没调整好,朱莉又来了一次闪避。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我们身边垂直落下。我瞬间没了心情。哎朱莉我问候你家老母啊,你他妈还记不记得我们在上面! “三十秒后投放!”朱莉大喊。话音刚落,就有东西砸在了机头上,飞机尾部弹得老高。 “顶!投放!投放!”朱莉喊道。 我惊魂未定,允就已经悄无声息地隐秘在灰雾里。史蒂夫吼了一声:“跳!”之后便消失了。柴格一声不吭拍下了保险。安德冲我大吼:“别愣着!快跳!”也解开了保险。 不!我望着深不可测的灰雾,牢牢地抓着保险杠。我爱我的保险杠!为什么要将我与它分离!那种存在巨大生命危险的跳机,想要我再来一次?没门! 朱莉在那头急得大喊:“顶!你这个痴线!(白痴)还等什么?跳啊!”紧接着又是一次翻转。我欲哭无泪,我心里清楚自己是怂到家了,丢脸都丢到外星了。李森,你好好想想,跳机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眼一闭腿一蹬就完事了。我犹豫再三,心一横,抬手使劲往保险上一拍。 “咔!” 没有动静。 不敢相信,我几乎绝望了。老子我真他妈那么衰?我又使劲摁了几下,操蛋,卡住了! “朱莉,保险卡住了!” “call lao ye?!(岂有此理)旧物科!今次扑街啦!(这次闯大祸了)借出的都是些什么玩意!”方言博大精深,这话倒真是骂出了我的心声,等我这次任务完成回去,我一定把旧物科那地方给炸了。不对,炸一次不够,得炸三次才能表达我的愤怒。 朱莉大叫:“我无法打开你的保险!砸它,把它砸开啊!”我抡起枪,用枪托狠砸了几下,仍无动静。我急着开起激光刀刃,刚要落刀,一个黑影“嗖”冲过来一口咬住我右手手腕。这东西浑身灰黑色,外皮肤上布满了疙瘩,这样一丢在空中还真认不出来。它的双眼透出幽幽的蓝光,嘴巴大得惊人,嘴里却没有一颗牙齿。倒是爪子又尖又长,一看就渗得慌,这要是被挠上一道,那口子得多大啊。幸好它只是用爪子钳住我,还没抓。我下意识甩了几下,它索性把尾巴也缠了上来。我的刀刃在右手,正好被卡在进攻死角,切不到它。我急得直接上手掰它的嘴。谁知它舌头居然带刺,一个劲地狠命扎我。我勒个擦累,老子他妈第一次出任务,还没上场呢,就被这个畜生给搅合了!我气不过,一下子恼了。老子我有个底线,在地球人面前丢脸可以,但绝不能把脸丢到异种面前!何况这家伙还不是异种,充其量也就是个实验品!丑陋的玩意。想折腾老子,还他妈轮不到你。我直接出两根手指,朝它的眼珠子猛扎下去。它疼得松口,我趁机收手,左手钳住它脖子,换右手一刀切下,直接削掉它半个身子。我甩掉它的残骸,喘息间,果断往保险上一切。 “唰。” 我也终于坠入混沌之中。 迷雾一重一重,仿佛是个时光隧道。我抬头,头顶上没有爆炸的运输机,却有许多异兽从我身边快速掠过,它们集中攻击一架载机,将它拉入深渊。风嗖嗖地从身边灌,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下落得太快。喘息间,我灵光一闪,调整姿势,打开缓冲器,冲上耸了三次,速度才终于降下来。 面罩提示撞击警告,我准备着陆,此时又有一个黑影冲到我的脚下,我躲闪不及砸在它身上。软绵绵的。 我爬起来一看,原来我正中一只异兽,这玩意生了八条腿,一个宽鼻子,身形庞大,不好对付,幸好给我砸死了,脑浆四溅的。我庆幸自己每次从天而降,底下都会有什么东西给我备着当软垫,使我不至于丧命。这应该也算是一项特殊技能吧? 不过这异种的体液沾在我的脚上,有一种轻微的烧灼感。我跌跌撞撞往前刚跑几步,脚上就像有千万只小虫在啃咬一样难受。我踢翻几块土,把脚埋进去狠狠蹭了几下,感觉好多了。 史蒂夫他们下落的时间比我早得多,恐怕早已拉出我一大段距离,我必须尽快赶上他们。我端着枪,往炮声轻的地方前进。同时不断地刷新情报网络,试图接收到他们的信号。但这里的信号一直不通,似乎有什么东西挡在我跟前。我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紧接着便有一丝恶臭从头盔的缝隙中钻进来。我一边干呕,一边识相地掉头,玩命地往回跑。好歹以前在白鸽也没白干,我明白这种气味代表着什么。 前面有绝对绝对惹不得的东西。这玩意,离得越远越好。 第十二章 妥协太多次, 是时候战斗了。 可一切都已太迟。危险警报大作。脚下的大地开始颤动,我当即回头狂奔,但那畜生还是跟了过来。我急得四处乱窜,大概将巨兽引到人堆中了,身后很快传来了交火的声音。畜生发出了令人头疼的嘶吼。那声音就跟拉防空警报一样,嗡嗡地叫了很长时间。我趁此机会又往前疯跑了好一段距离,才想停下歇会。我回头瞅了一眼,后边没啥动静,我就放心大胆地喘了几口气。结果那玩意贼不识相,偏偏这时候它倒追来了。我只好一边闪避一边开火,但子弹打在它背上压根没用。它壳那么厚,这东西就跟痒痒挠,玩儿似的。到此为止吧,给这家伙做了够长时间的马杀鸡,它该爽够了,我子弹打得也快差不多了。我放弃抵抗,闷头逃命。 逃了一段距离,通讯器终于有点反应了。我急忙大喊:“快来救我!我这边有一个大块头!我快扛不住了!” 通讯器那头只是嗡嗡几声,得,也不知道他们听不听得清我的求救。指望他们马上来救我不太现实,我也不能再这样跑下去了。破罐破摔吧。既然这家伙认定老子,那老子我他妈也认定你了。我停了下来,等着它追进那一刻,闪至它一侧,对着腹部猛开几枪。它的腹部较软,子弹一下就嵌进了皮肉。它抬起脚往地上重重一踩,甩着大鼻子就朝我冲来。我本想趴下,但无奈下一秒还是被拍飞,枪也找不着了。它又做出抬脚的样子,我马上滚到一旁,换出匕首。待它的腿刚一落地,便狠狠一刀扎进它的脚脖子。刚没扎几下又被甩飞了。我不敢多躺一会,赶紧起身。本想再来一回合,但自己两手空空,仅剩的一把匕首还插在那上面。不行啊,这玩意尽吞装备。我退开几米,打开肩炮轰过去,只打在一些不痛不痒的地方。我瞄准它的脑袋,准备再开一炮,谁知我被身边突然蹿出一个黑影,将我踹出去老远。 “艹!哪个不长眼……”话音未落,我就被人提溜起来。 “是我。”我的脑后方响起柴格的声音。原来是他,我松了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下去,任由他把我拖进一个大坑。弹坑里还有另外三个人,允,安德,和一个生人。远处又出现一个人影,就是刚刚踹我的那个。我忿忿不平,马上打开肩炮,柴格摁住我,说:“别,是队长。” 史蒂夫跳进弹坑,他左前臂被抓开一大块,右手拿着一把匕首,灰头土脸,样子十分狼狈。 嗬,这么惨,遭报应了吧,谁他妈叫你刚才踢我。 他刚一坐下,安德就赶紧起身前去给他检查机体。我环顾四周,柴格的枪烂了,允趴在坑洞边缘对着灰雾开枪。 史蒂夫靠在壁沿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警惕地看他一眼,却没成想眼神居然不经意对上了。他阴沉着脸,将匕首丢到沙地上。那是我的匕首。我顿了两秒,犹豫着是先去捡好呢还是先听他的抱怨。照理说,接下去该是他的狂风骤雨了。 “森蚺!我x你妈!你他妈刚才跑哪去了?我们找你半天!他妈的!我们差点把自己给搭进去你知道吗?!”果然。 哎算了算了,虽然他动作粗鲁了点,但好歹也是救了我一命。我就让他骂一下好了。我讪讪爬过去,捡回匕首,低垂着眼,一声不吭。 “你他妈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去惹这么一个难缠的家伙?你他妈是不是找死啊!”哎卧槽,这他妈还有完没完了?骂一句不够还得骂第二句吗? “不是我找死,再说我可以解决它的……”我尝试着辩解。 “你他娘的到底算哪根葱?没枪还敢到处乱跑。装备也到处扔,你那装备都是一次性的吗?” “不是我扔,是那玩意……”我本想让他闭嘴。 “让你出任务是叫你帮忙!不是他妈的帮倒忙!” “够了,我明白……”我的耐心很有限。 “不准顶嘴!明白你个头啊明白!你知不知道老子我……” “我艹!闭嘴!”我火了,随手抓起一把沙子就扬他脸上。他张着嘴半天没出声,似乎一切都难以置信。但下一秒,他就从那头扑过来将我死死摁在坑底。 “你再说一遍?”他说。我很确信他听到了那句话,至于他又要求我讲一遍,大概就不纯粹是为了听清。再不识相点我就得自讨苦吃了。话说回来,其他人应该上来劝架了吧?再这样下去要出人命了!我用膝盖勉强撑着,还用手掌去顶开他的下巴。 终于,其他人冲上来试图拉开史蒂夫,但他推开他们,一拳头砸在离我脑袋仅几厘米的地方。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说:“记住,这里我最大。别想骑在我头上,贱人。” 嘿这我就不乐意了,老子我他妈招你惹你了!我说句话都不成?我吃你家粮用你家水了?晒你家太阳抢你家地皮了?这该死的面子,我气不过,往他身上又猛踹了一脚。他还想回击,却被柴格和安德死死擒住。我也被那个陌生人拉着。这下子应该再打不起来了。呼,幸好他们及时出手,不然第四次世界大战又要爆发了。 “呸。老子下次再找你算账。”他打开面罩,往边上啐了口痰,又盖回去。柴格在一边牙咬得咯咯响。允一直专注于外面的世界,至始至终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 缓了约几分钟,等我们都冷静下来,史蒂夫才开口,说:“情况有变,我们中埋伏了。” 沉默。 原来那些密集的攻击是必然,他们早知道我们要来。 “什么情况?”我问。 “他们全是有备而来的。”陌生人说,“我们收到情报,东塔基地起飞的三十五架运载机,二十二架坠毁了。另外十三架失联。所有士兵几乎被分散到新月岛的各个角落,我们没有办法集中对抗敌人了。” 呃,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是谁?”我问。 “柯西。”他伸出手,“隶属东塔第六集团军第三编队。已经驻守新月岛两年。”哦不,柯西,你得改名字,否则我注定会失去你,就像当初我失去高数君那样。 “本来我们小队是来接应在东部降落的大部队的,但我们也中了埋伏。请问你是哪位?” “森蚺。”我和他握了握手,“对你的遭遇感到很抱歉。” “你好,森蚺。都这时候了,就别说那些客套话了。” “我们迫降的时候也辨不清方向,大概是因为附近有很强大磁场干扰。幸好那时候碰见了柯西,才把我们暂时安顿到这。”史蒂夫转向柯西,“柯西,你对这地方比较熟,请给我们大致画一下缺口方位吧。” 柯西用匕首在地上划了几道横,做了些标记弄成一个简易地图,说:“我们现在的位置非常尴尬,属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种类型。离我们最近的……也就只有两号和五号缺口。” “我们的任务地点是八号。”史蒂夫说。 “好吧。我看看。”柯西又画了几条线,咬着嘴思忖了一会,说,“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 “别卖关子了,好的先。” “嗯,好消息是两号和五号均联通八号。” “就这样?”我问,“那坏的呢?” “坏消息是两号由我们把守,但开矿车经二八通道至少也得两个小时。不过这也不确定,我这是靠上一次那个赤狐队和我们最后联络的耗时。不过五八通道只需半小时,但有白鸽和异种的重兵把守。” “不能从上面走吗?”我问。 “走上面?这你就别想了。形势严峻啊。这鬼地方再加上敌军这攻势,能撑个十来分钟就已经不错了。” “史蒂夫。”允终于开口了,“看他们的进攻方向,大概是冲着两号来的。” “那你们不是很危险?”我对柯西说。 “没事,我们放在两号的兵力也不弱。而且他们不敢从五号调兵,那地他们不敢离人。要派兵也只能从其他地方来,绕远路,没那么快,我们暂时安全。” 史蒂夫托着腮沉思一会,说:“这样,我们分两队走。允,你走五号,无论如何要进五八通道,然后想方设法堵住他们的地下路线。事成之后到二号这端来与我们会合。” 允点点头。 “我们几个从二号走。”史蒂夫对着安德说,“奥尔良,分三分之二蓝血给允,我们在二号会有补给。”安德点头行动。等等,为什么又唤安德作奥尔良?再等等,允他妈只有一个人? “再次强调此次任务,确定失踪士兵最后出现的地点,查清他们的去向。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不要硬拼,我不希望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出事。明白了吗?” “喂,等等,史蒂夫,五号可全是敌军你就让这位兄弟一个人去?”柯西问。 “柯西,我是他们的队长,我自有分寸。你放心,我绝不可能让他去送死。现在,”史蒂夫说,“事不宜迟,柯西,请马上带我们出发。”我埋头专心整顿装备,正准备出发,忽然发现允的信号已经从我的情报网络上消失了。我抬头找他时,眼前除了灰雾什么也没有。我再转回去,发现史蒂夫他们也不见了踪影。我有点懵了。 大地又开始颤动,此地不宜久留。我辨不清方向,仅凭感觉往前跑了一段距离,警报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响声。 耳机里传来史蒂夫的声音:“搞什么?谁的?快把那该死的警报给我关了。” 我来不及答复,便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恶臭。我的前方正等着一只庞然大物。这下好,又有事情做了。 合着我是吸巨兽体质啊,不弄死个一只两只的就没完是不是?我也不急着找柴格他们了,索性先把这个给解决了。好歹老子我现在也是机械人,放开胆子上吧。 第十三章 缺口 孩子, 我很抱歉, 但我恐怕这回得轮到你开枪了。 我凭空放了几枪,想激怒它,好家伙这畜生很给我面子,果真上钩了。它使劲跺了两下蹄子就往勾头前冲。我收枪,侧身一滚,拔出匕首迎面而上,“嚓”利刃一切,顺带割走了几个它的脚趾头。趁它未转身,我赶紧爬起来冲它腹部又是一阵乱划,专挑软的地方下手。它张着血盆大口扭头朝我咬来,我躲闪不及,左臂又被它一口叼住了。我急得猛刺它的脑袋,它没松口,咬着我就开始甩头。我暂时抓不到它的把柄,就这么被叼着晃了几个来回。柴格适时的出现,往畜生身上开枪。他那枪劲可是真大,畜生挨了几枪就受不了了。它松了口。我来了机会,一手抓着匕首,另一手扒着它的眼皮子,把我自己给顶上去。我趁乱爬到它的脖子上,右边匕首深插入筋肉固定,左手开着激光刃就是一阵猛切。什么异种异兽的,畜生就是畜生,终归干不过人类,别搞得那么人心惶惶。没几下,它的脖子就被我割得差不多了,就剩一丝皮连着了。我怕它没死透,又对着脑袋轰了几枪。 呃,这可不算鞭尸啊。 柴格走过来把我揪回去,说:“跟紧点,下次再掉队就没这么好命了。” 我捂着伤臂跟着他跑了几分钟,终于在情报网络上看见了缺口的标记。在灰雾中也的确能辨认出远处有一个半圆形的矮小壁垒。圆顶最高处大概离地也就两米高。这就是两号入口。边上居然连一个岗哨也没有。 “他们在里面,”柴格说,“史蒂夫和奥尔良。” 嗯没错,我就看着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还特意注意一下他的口型。的确是奥尔良。之前史蒂夫也用了这个叫法只是我没敢问。我翻着白眼,神神叨叨,飞快地做了一个加减乘除四则运算乱七八糟的排除法,确定那个人应该就是安德。 但以防出现像允那种看不见的战友,我还是随口问了一句:“谁是奥尔良?” “就是安德。”柴格头也不回地钻进缺口的入口。 我们下到缺口内,才发现这里的确是别有洞天。这之下是一个很大的洞室,刚刚我们进来那个小门说难听点也就是个破通风口。脚下的楼梯看上去都酥酥的,随时要散架的样子。原先开采用的矿车也全都被弃置一旁。这里面乱七八糟,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士兵,他们手上拿着应急用的蛋白块,个个都是满脸苦逼,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这他妈简直就是一狗窝。不对,狗窝都比这干净。这里面酸臭酸臭,味儿一股一股往鼻子里冲,仿佛这刚堆了一屋子没洗的臭袜子。我就不慎闻了一口,那后劲,比刚那异兽的还大。我戴着头盔也捂不了鼻子,直接做出嫌恶的样子也太尴尬,便拿手指堵着进气的缝,好歹撑到了里面的房间。 里面空气清新多了,我赶忙吐掉肺里的污浊之气。一士兵见我们进来,马上跑到我们跟前,说:“五……呃……长官,你们也是五百分队的吧?请跟我来,他们在里面等你们。”语毕便转身,带我们往更深处前进。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袁……袁天杰,长官。”他说。我不知道他是累了还是紧张,说话总是打结巴。我偷瞄了一眼他的脸,尽管脏兮兮,但看得出底料还是细皮嫩肉的。 “新兵?”我问。 “是的,长官。”他走向一扇大门。门边歪七倒八地靠着几个人。新兵一挥手,边上几个立刻起身帮我们打开大门。 “到这里多久了?” “到下星期就满三个月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人呐,一旦经受了摧残就容易显老,但他看上去至多也就二十出头。刚好和我加入边防军时的年龄差不多。都是如花一般的年纪啊。和平年代的我们都应该是耍酷扮靓,谈情说爱的小年青。整天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只是偶尔会因为零花钱少,功课落下,或是对象劈腿而烦恼。哪轮得着我们去冲锋陷阵。只是多亏了这连年不断的战争。老子我把自己最美的年华,全都奉献给了白鸽这种没良心的家伙,到头来也没落一个好下场。真羡慕袁天杰,他这种情况也算是好的了,到底是还没像我那样失心疯。不过那些所谓的决策者若脑子还不清醒,仍旧瞎摆那些酸儒论调,这仗还得打。到那时候,估计下到八月大的婴孩,上到八十的老太太,都得上阵杀敌。 又是一道大门,又是一滩烂泥,又是一挥手开门的流程。这样一遍遍地穿过了三扇门,眼前的门还是没开完。我留意了开门的人,和带路的差不多,都是乳臭未干的新兵蛋子。 合着这是新兵营啊。老兵去哪了? “刚入伍就被派到这也真是够惨的。”我该适当地施以同情和肯定,“不过,这些人怎么这么听你的话?你刚来就能有这样的影响力可不得了啊,说不定很快就能叫你的上头给你升个官什么的。” “我也没办法,长官。他们全都在这不到半个月,除了柯西上尉和你们,这里就剩我最大了。” 开门的碰上了个不配合的把手,他把背上的枪往后一甩,也跑过去跟着那帮稚气未脱的家伙一起旋。 “开什么玩笑你的头呢?”我追问。 “都死了,长官。”门打开了,他气喘吁吁,转过头来盯着我,“他们都死了。” 我哑口无言,完全没意识到事态发展得如此严重。 在袁天杰的带领下我们走过第四扇门,终于在门的那一头与史蒂夫碰面了。他们已经全副武装。 “呸,为什么这么慢。”史蒂夫抱怨。我打包票这家伙上辈子肯定是个怨妇,要不哪来这么多牢骚好发。 柯西让他旁边的新兵把蓝血储备给我们带上,说:“这里是我们敢走的最远的地方。” “别这么夸张。”史蒂夫说。 “是真的,许多东塔派来的机械人从这道门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后来我们也试图派兵去找,但可惜,全都是有去无回。” 现场一片寂静。史蒂夫干咳了两声,说:“危言耸听。哎,我们还没出任务呢,可别诅咒我们。” “你不得不信,但这是真的,长官。”袁说,“三个月前和我一起来的战友全在里面,还有一周前刚派来的搜查小队,他们也是紧急迫降在这附近,最后从这里进去的。到现在依然是杳无音讯。你不得不承认,这地方很可怕。” “什么小队?赤狐?”史蒂夫问。 “这我不清楚,长官。但我记得他们胸甲上是有只红色的狐狸。”袁说。 “那没错了,就是他们,他们就是走这条路的。” “据他们通讯,这里面应该还有个驻兵点。”柯西补充道。 “离这里多远?” “不清楚。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络时说的地方。从出发到通讯大概过去一个半小时。” “他们最后说了什么?” “呃,大概就是说些‘哦我的老天,这里一片狼藉’之类的话。” “好,我明白了。走吧,出发了。别这么垂头丧气的,给我拿出点精神。来伙计们,开门吧。” “准备。”柯西一声令下,原本稀稀拉拉坐着的士兵“唰”一下全站了起来,把挂在胸前的护目镜带上,再端枪对门。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仪式”有点惊呆。柴和安德上去旋开门把,我也端枪对着门,一切准备就绪。史蒂夫点点头,“噗”地一声,门打开了。 充满魅惑的蓝光一下子占据了整个走道。史蒂夫他们依次走了进去。 柯西叮嘱道:“小心蓝光。” 我最后走,转回头去用手指指,示意他我们戴着头盔。他摇头,说:“不,这头盔没什么用。相信我,这东西会把你们也变成它的人。” 如果说世界上能有什么会让人心甘情愿地为之献出生命,那么毋庸置疑,这头衔非蓝血莫属。 从来没有人敢毫无防备地直视蓝血的光芒。因此也从未有人真正弄清它的本体。它不同一般的物质,无特定形状。时而圆润,时而弯曲。它像一丝蠕虫悄悄潜进你的鼻孔,钻入你的耳膜,侵占你的血管,吸附在你的心肺之中。它如一针强心剂,几乎能随时随地将人从濒死边缘救回。但它也是一剂毒药。是剧毒。你对它欲罢不能,而又无能为力。如果必须给它下个定义,那只能说蓝血是一个披着天使外衣的恶魔,它会同时说服你的身体与灵魂,让你死心塌地,俯首称臣,永生永世做它的奴仆。 第十四章 矿道 小白兔乖乖, 快快进来, 快快进来, 快快进来。 我们推了两辆矿车进去,它在蓝血环境下可以自动前进。 “祝你们好运。”柯西说。我还未礼貌回话,他便“嘭”地一声将门关上。我有些不安,像是被人切断了后路。我们也都仅有一面之缘,还没到足够信任的地步。我想知道若我们遇险撤回求救,这门还会不会打开。 矿车只有两辆,史蒂夫把我和柴格安排在一辆。虽然和谁同车我都不情愿,但我得顾全大局,任务优先,个人恩怨什么的就先放置一边。好歹这家伙没史蒂夫既那么啰嗦,也没安德那么尴尬。 矿道不算宽,但两车并行也依旧绰绰有余。岩缝中透出的蓝光从脚底一直蔓延至头顶,再连绵不断向前延伸。我们无需打灯,仅靠蓝光就能前进。在蓝光环境中,你无法相信你的双眼,蓝光非常容易致幻,也许在你看来前方是一条笔直的大道,但实际上却可能是一个悬崖。简直就和我这半辈子一模一样。不,在这种情况下,也可以算是一辈子了。我这一辈子,都活在这种类似的欺骗与假象之中。 蓝血这东西特娇贵。之所以娇是因为它仅存在特定的岩层中,只要周边环境发生一点改变,蓝光就完全透不出来。而缺口就是能开采蓝血的地方。但也仅限于方圆一千米之内。光这些缺口范围内的蓝血就够人们开采个十年二十年了。而缺口之间的岩层是隔断层,一般缺口之间互相有通道连接,在此之上大多会设立开采部或者驻兵点。因此严格来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才是真正的缺口,刚才那些狗窝一样的地方,只是替换成驻兵点的开采部而已。 而蓝血之所以贵,则是因为它储量少,但使用范围却极广。市场上永远供不应求。细想来蓝血真是一种很怪异的存在。无时无刻正在使用着的能源,却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它的构成。仅是从异种那里习得了技术,便能畅通无阻地使用。当然这其中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每隔五分钟,我们便记录一次路线,看似笔直的通道其实早就拐了几个弯了,期间一切顺利,并无不妥。只是耳边一直有蜂鸣声。过了半小时,四周的环境依旧如此,并无大的变化。但这正是最不妥的地方。之前举例所说的方圆一千米,这样的缺口已经算是富矿区了。而依据矿车的行进速度,我们绝无可能依旧在蓝血区内。照理来说应当处于缺口之间的隔断层。但我眼前除了蓝蓝蓝,仍旧还是蓝蓝蓝。我怀疑我们是否被蓝血迷了心窍之后走进了岔路,但一条正常的蓝血通道是不会有岔路的。除了途中有几个奇怪的凹陷,其余并无怪异。 站久了,我觉得有些枯燥,便侧过头,扭扭肩膀,耸耸脖子。但一转头,却察觉了一丝异样。安德这家伙保持这个姿势似乎有好一会了。 直觉告诉我出事了。我轻唤他一声:“安德?”没人应。我一手摁着矿车的沿,一边向他挥手。依旧无任何动静。 “啊……史蒂夫?”我叫道,“安德好像出问题了,他掉进去了!史蒂夫?!” 我这也才发现,原来他也早已深陷幻境而无法自拔。我急忙再看回柴格,他也掉进去了。眼睛瞪得很大,有一丝蓝光从他眼眶周围渗进去,慢慢盖住他的眼白。 “我的老天……你们都给我醒醒!”我使劲晃着他,但柴格就这么神情僵硬地看着我。虽然平常他也这副模样,但终归是少了点东西。我再看向另一辆车,不知何时他们全都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我,安德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但这一点不让人觉得温暖,反而让我感觉渗得慌。矿车越开越快,快得有点失常。我极力嘶吼,想让他们醒悟,想让一切停止。但无奈他们的灵魂早被抽离,仅剩的也只是一副被蛀空的躯壳而已。耳边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后面的矿道不断崩塌,前方的路不知何时竟成了万丈深渊。我无法后退,无法逃脱。黑暗中,一只血红色的巨眼正在慢慢打开。它就是我的未来,我的宿命。我根本无法抗拒。待它完全睁开的那一刻,我也将彻底坠入地狱。脑海中那阵阵的回响,根本就是死亡的召唤。 我捂住耳朵,紧闭双眼。我不想死。 “森蚺!醒醒!森蚺!” 不知何时我竟睡着了。迷糊中,我睁开眼,眼前依旧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啊!”我叫出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来人一拳打在我头上。 “住嘴,吵死了。”他骂道。 我重新聚焦,才发现刚才那只大眼,不过是史蒂夫这大脸上的五官之一。 “你刚刚被迷了心窍,懂不懂?!”他骂骂咧咧的。我惊魂未定,又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检查了他的脸,确认无误后才明白自己依旧还活着。 活在现实。 “起来吧别睡了,你拖的时间已经够长了。”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所以,刚才那一切只是梦?”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以为你们几个都被蓝血迷住了……” “迷你个头,我们早就出了蓝血区了。” “倒是你,刚进去一会就被迷住了。我们弄了半天才把你给拖出来。尽给我们添麻烦。”史蒂夫嗤了一声。 我懒得去细想,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钝钝的,怎么都动不起来。四周一片漆黑,似乎我们已经进入了深渊底部。 柴格转过身来,抖抖肩,肩上打着一盏灯朝我晃了晃。 “欢迎回来。”他说。 我十分诧异,不,与其说是这个,不如说是惊吓!柴格这家伙,这么好态度太可怕了!我很有可能还在梦里。 “这里是哪?”我不安地问,“难道我还在梦里?” “你紧张什么?这会儿很安全。别总这么神神叨叨的。”史蒂夫十分不屑,“这里是隔离层,傻x。” 我起身观察此地环境,这有一个岔口和一扇严重变形的阀门。周边的墙上有两个十分明显的标记,分别代表“禁止通行”和“留下”。痕迹很新,像是允做的。而且门这边的扳手已经被破坏了,似乎是被人强行损坏的。 我上前查看,问史蒂夫:“这什么情况?为什么不往这边出发?”我指着那条空道。 “那条是往驻兵点去的。这边才是通往八号的路。”史蒂夫往门的位置一指,“两号的人也压根都不懂。那驻兵点根本不是在两八通道上,难怪他们八号一直等不到人。” 我使劲推了推门把,无动静。 “别瞎费劲了,我们早就试过了。” “怎么会这样?谁干的?” “肯定是允这家伙。” “为什么你敢确定?” “看那个标记,应该时他做的。还有这锁头,一看就是人为弄坏的。再加上我在把手上扫描到他的机械纹,这一切,十有八九都是他干的。”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想让我们过去?这门烂成这样,他是怎么办到的?” “天晓得!”史蒂夫声调开始渐渐高起来,“这家伙有能耐了!长本事了!敢抢功了!我说他堵掉这里是什么意思?我们他妈好歹是一个团队!” “不是你给他分配的任务吗?”我问。 “我他妈是这样吩咐的吗?!我说的是堵住五号的路口!不是八号!五号和八号难道分不清吗?这家伙就是明知故犯!他妈的!”史蒂夫往地上啐了口痰,继续说,“要铁塔也在这,老子管他这么多,直接先一炮轰过去再说!” “史蒂夫,事出有因。”安德突然说,“也许他不是为了抢功,而是为了挡住什么东西。” “挡?挡什么?亚伯?你倒是说说啊。” “白鸽啊。”安德说。 “对,”这时候我该帮个腔,“他很可能是为了保护我们才这么做的。毕竟这个门如果不阻断,白鸽很有可能通过八号而往此派兵!我们得先试着联络他,别妄下论断。” “哼,你什么时候又和亚伯串通一气了?”史蒂夫翻了个白眼,“通讯你也别试了,这上面有个隔离墙,通讯不通。我们得等到波段的缝隙才能把信号发出去。但就算联络,这他妈有个屁用啊!” “他一定是老毛病又犯了。”安德一脸焦急地喃喃。 “什么毛病?”我追问。 “散热啊!靠!”史蒂夫也听见了,狠踹了门一脚,大声骂道,“这个傻x!他明知道自己如果体温过高就会休眠,还他妈给我乱来!要是万一被抓去,我他妈还怎么向上面交差?!老子他妈都说了这次谁都不许出事情!这下倒好!先来个你,再来个他!” 大概是隔离墙的频率波动,露出了点缝隙,通讯器有了反应,我马上调出之前行进的纪录查看。但刚看出一丝端倪,就又被他的骂声给打断。我勒个擦,你这家伙是有够吵的。你骂允归骂允,他妈的关我屁事啊,不带这样连坐的啊。我的心头也憋着一股无名火。待火烧旺了,再来点火药,我就要炸了。 “这下倒好了,他妈的任务,任务没完成,人,人也没带回来!他妈的!呸!” “你吵死了!”我大声抗议,“烦不烦呐!” 史蒂夫停下来,一脸刚吃完屎的样子。我记得这副神情,和他刚才在外边揍我之前的表情一模一样。我站起来,充满防备地后退几步,继续说,“你他妈吵死了!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在这瞎逼逼有个屁用啊!不如想点实际的!” 他冷笑了一下,说:“哼。你最好马上给我实际的信息。否则我保证,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十五章 一步, 两步, 三步。 走入我的陷阱吧。 “老子我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我一抬下巴。 “说。”看出来他正努力压制自己的怒火。 我调出情报网络上的实时地图,发给每个人,说:“这是我的记录仪测绘出的路线图。你们好好看看。”你就给我安静点吧啊史蒂夫!你他妈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整天扯着个破公鸭嗓瞎嚷嚷,你他妈更年期啊。 史蒂夫倒是一反常态,仔细看了一会,才开口:“哼。总算搞出点有用的东西。这次就先放过你。”废话。老子我他妈之所以敢这么喊,就因为我一定掌握着有效信息。 “奇怪,这弯道怎么这么多?”安德说,“隔离层还好说。但在我印象中,蓝血道是不会有这么多的弯曲的。” “反正对于后半段我是没什么记忆了。”我说,“不过,难道你们没觉得,这东西更像是某物的轮廓?” “有道理。回想一下,为何白鸽和异种要费如此大的功夫去抢一个产量并不高的缺口?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走投无路了吗?我看未必。”史蒂夫瞪着眼睛皱着眉,“咣”一掌拍在洞壁上,咧了下嘴,说,“这个,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嗬,真相没猜出多少,逼到装的挺像。这掌拍的,手疼不疼啊?自虐了吧? “是什么?”安德问。 我瞥了他一眼。安德啊,你再接着问呢就太直接了。你应该闭嘴鼓掌,让史蒂夫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成就感。毕竟这么长时间过去,人家终于推理出了丁点东西,咱们应该捧场才是。一看就不老道,你是怎么在白鸽混那么久的?哦对,你叫亚伯,不是我在白鸽的安德。 “对!没错!被你这么一说,其他的一切都说得通了!不愧是史蒂夫,果真是火眼金睛,思维敏捷。”我狠狠地拍他马屁。这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我算是摸清他的门道了。要想从他嘴里要到答案,就得把这家伙伺候爽了再提问,而且要问得低级,没水平,让他有足够的自信来回答你。兴许他一开心,又多说了几句。所以,马屁这东西,得拍的是时候。这样既增进感情,又推进任务进度,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前几次,是我生疏了,没拍对,下次一定注意。 “不过,在下不才。他们到底想得到什么?呃,难道是异种的星际飞船?或是某种大型历史遗迹?”我皱着眉头。 “傻x。”史蒂夫十分不屑,“你能不能靠点谱?虽然目前还不确定这是什么,但十有八九和异种有关。这条信息非常重要。你们谁还能连上两号的情报网络?” “很微弱,”我举手,“不过应该可以传输信息。” “好,事不宜迟,马上把地图发给他们,记得把大致情况也告诉他们。”史蒂夫一指另一条深不可测的通道,“我们走这边,兴许还能发现其他痕迹。对了,别忘记告诉两号我们的去向。看来我们也必须去那个驻兵点看看了。” 听到这话,我浑身一颤,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似乎正在犯下一个错。 我回头看向那扇门,有允的使用痕迹,但样子倒不像是为了阻止我们而造成的。 这条路通往驻兵点? 我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词。 殊途同归。 这条路,果真是允为了抢功而堵上的吗? 如果说,失踪一周的赤狐队走的也是这条路的话…… “森蚺!” ……我勒个擦老子我刚要想到些什么!又被这个家伙给打断了!万一是关键信息呢?万一这关乎到我们的生死呢?万一这关乎到全人类的存亡呢?史蒂夫我跟你说你这种人就是罪魁祸首!总有一天你会死在自己这种烂成渣的性格上面。 “干什么?” “别拖拖拉拉的,我们已经耗了太多时间,快跟上!” 步行十几分钟后,我们似乎走出了信号隔离区。允的位置突然出现在我的情报网络上。我跟他们报告了这一情况,往前跑一段路后,终于发现了允。 他处于休眠,身上尽是刮痕。但唯一让人安心的是,他后颈的神经依旧闪着蓝光。这证明他的生命体征很强。我与他本不熟,又想起上次他那副中邪的模样,便不敢轻易近身。不过,安德果真将大天使的名号贯彻到底,推开我上前查看。允体温正常,看似是因为低能而进入休眠。但我却不明白,之前他带走了足够多的能量瓶,为何仅过去几小时,他就能量不足?附近也没有任何更换下的空瓶。我本想等他醒来再问个究竟,但史蒂夫却将我支开,命我前去探路。 又是我!探来探去的,不就一条路到底吗?他妈的有什么路好探的?史蒂夫拧着眉头,啧了一声。似乎是做给我看的。罢了,我也别再自讨没趣,还是听令走远一些好。 走了几步,我仍忍不住回头。虽然史蒂夫的嘴巴臭得很,但看得出他十分担心允的安危。现在倒好,他们四个大团圆了,我成了多余的了。我渴望融入他们,成为小队真正的一份子。但谈何容易?我抬起自己的左臂看了一眼。那个地方,曾纹着一只白鸽和一圈橄榄枝。现如今,那个纹身连同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一起消失了。但那种身份的差距,早已刻进了我的内心。我想不通,有什么事情需要让我回避的。就算讨厌我,好歹现在出任务,凭什么对我还这么提防?我如此努力地尝试,可他们似乎从未想要敞开心扉接纳我。大概是我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或许于他们而言,我只是一个叫作森蚺的士兵。我压根就不该来到这。 我想起了那场梦。我的未来是一片漆黑,倒也不是不可能。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苦苦守着? 走了一段距离,地上凭空多出个空胶囊瓶。是四代及以上机械人通用的蓝血瓶型号。 这东西不会胡乱出现。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果不其然,又发现了第二个。任何凑巧发生在这种地方都是诡异,就像童话里引诱猎物走入陷阱的诱饵。 我试图通知史蒂夫他们,但很奇怪,通讯又断了。我是该独自一人深入,还是回去报告?尽管最终我们都要走入那个地方。 深思熟虑之后,我决定原路返回。差不多得了。毕竟史蒂夫只是让我来探路,又没让我破案。我干嘛要这么掏心掏肺给他办事?再者,就算我有点本事,也还没大到能独自应付突发状况的地步。更何况我还是头一回来这里。好歹也捡到两个空瓶,不算白来,能交代就成。 刚回头走了几分钟,我就碰上他们了。史蒂夫和柴格正扛着允往前走。 “你怎么往回走了?”史蒂夫见着我就问。 我倒也想问你呢。 “哦,我发现了两个蓝血瓶,想回来先告诉你们。” 他很不耐烦:“就这个?”怎么,嫌少啊? 安德走上前仔细地看了一会,说:“是之前给允的那几个” “他可是拿了三分之二的量。”史蒂夫说。 “前面可能还有,只是我没继续。”什么三分之二,其实也就四五个吧? “……别……”允突然说。 别?你刚才说什么? “别管他。”史蒂夫说。 喂,别断章取义。 “我们先继续走,之前拖得太久了,必须加快进度。” “……停下。”没走几步,允又说。 我说老哥,都关键时刻了,你能不能别总几个字几个字往外冒,难道你语言中枢缺根筋吗? “怎么了?”安德问允。现在他又不说话了,只是呼哧呼哧喘气。我蹲下来看他,期盼和他来个眼神交流。欧巴,睁眼,吭声,说话啊!你知道史蒂夫的急脾气!他只会逼着我们往前。要是前面真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我们不就全搭进去了吗? “继续前进。”史蒂夫下令。 “但允不是叫我们停下吗?”我说。 “你听谁的?到底谁是队长?我还是他?”史蒂夫瞪了我一眼。 我无法说出个中原因,但我预感,若再走下去,正中某人下怀。 半小时后,我们来到一个岔路口。这回共有三条道。右手边紧挨着的两条,全被下落的石块堵得严严实实的,另一边则是漆黑一片的通道。这边的墙上也刻着停止前进的字样。 “一定是允炸的。”史蒂夫看了一会就说。我觉得这家伙就是一庸人,其实肚里没货但就喜欢装模作样。 “何以见得?”我问。 他自顾自说:“大概是他炸了这之后想再折回两八那边。这两个空瓶就是最好的证明。估计他想堵掉这,手雷用完了,只能用蓝血瓶。这也可以解释余下那些蓝血瓶的去向。只是,为何他能从五号通道到这里?” “那你怎么解释两八通道那里的记号?” “他原本也想毁掉那里,但武器都已用尽,他只能毁掉阀门。” “这太奇怪了史蒂夫。”安德突然问,“为什么他会炸掉两条道?” 我走上前,一边的断层较新,看上去炸的时候动静也大,许多石块滚到另一边,迷惑了视线。 “什么情况?森蚺?” “看样子允只炸断了一边,另一边不是他干的。” 安德继续说:“既然不是他又会是谁?还有这期间,允一直说……” “……停止前进。”他接过话。 史蒂夫没继续说话,只是将肩上的允放下。我这才发现,允受的伤远比我想象的要重。 沉默良久,史蒂夫突然说:“你们,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们看着他。 “如果任务要求你付出生命,你会去完成吗?” 第十六章 生存还是死亡? 这是一个问题。 “解释这句话。”我说。 “先回答我。”史蒂夫语气坚决。 还不太迟,事情仍有挽回的余地。 我据理力争:“可是,可是总部命令无论如何不能再少一个人!” 他打断我:“但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们了。” “这条路,的确是允堵的,但另一条不是。包括之前的两八通道的阀门,也不是他。就是说,允只是按照命令,堵掉了其中一条。”史蒂夫来回走了几步,说,“记得我们来的时候,柯西说什么吗?” 不行史蒂夫,性命攸关,这是原则性问题,你别把话题扯远。 安德回答:“他说……我们遭遇了埋伏?敌军对我们的一举一动全都了如指掌。” “对,那么我们今天的任务,肯定也被他们提前知晓了。” “所以……” “所以我们原定的路早就被敌军破坏了。我们现在走的这条道路,是白鸽事先给我们铺好的。换句话说,我们正一步一步走进他们设下的陷阱。” 咳咳!我差点气绝身亡!史蒂夫,我一口老血吐你头盔上!我勒个擦!老子我他妈就知道!这次来完全就是步人后尘!史蒂夫这不要命的家伙!跟着你肯定有去无回!都要完蛋了还想七想八,先想想怎么靠剩下的能量回去吧! 虽然目的地近在眼前,但我是一步都不想往那踏了。去你妈的任务,去你妈的革命军。想让我再死一次?告诉你,老子我不干了。你找死你自己去。接下来我便一直在盘算怎样安全地逃离史蒂夫的视线,对于他的分析我一句都没听见。直到他叫我。 “森蚺!”被发现了? “发什么呆?”他瞪我一眼,我尴尬地转移视线,得找个合适的时机。逃兵就逃兵,我可管不了这么多。大难临头,性命第一。 “你打头。”他走回去架起允。哎怎的?撤退了是吗? 我故作镇静,二话不说,拿起枪便大踏步往回走。 “喂!森蚺!你干嘛?”史蒂夫叫住我。 我迟疑了两秒,回头看他。 他头往后一甩,斩钉截铁地说:“走这边。” 于是我们最终还是到了驻兵点的阀门之前。 除了耳边沙沙的声响,我未发现任何人生还的迹象。我们来得太迟,多半也只是替人收尸。 柴格转了几下扳手,吃力地拉开门。里面一片狼藉,似乎发生过一场恶斗。我们仔细搜索这驻兵点,它是临时开挖,并没有两号那么复杂,只是一个大房间加几个小房间。而且现在空无一人,早就已遭废弃。我循着耳边的异响,在一个小房间里找到信号源。这是一个战地信号发射器。而且与周围其他东西不同,这东西依旧能够使用。 我想发送信号,却不敢轻易启动。我来回刷新情报网络,但这上空有很强的隔离墙。虽说这类似脉冲,有空隙,但我的发射器还未精确到如此地步。我拿捏不定主意,思考再三,还是将情况报告给宇宙第一聪明的队长。 “不能动它。”他下令。 “不是要报告位置吗?我看这里就是赤狐队失踪的地方。” “这之中有古怪。”夏洛克·福尔摩斯·史蒂夫如是说,“这房间一看就知道曾发生过爆炸。这爆炸几乎波及到所有的东西。但唯独这个发射器完好无损。况且是在如此显眼的一个位置。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东西是后来人摆在这的。” “目的是什么?” “这一目了然了嘛。只要我们启动它,它就会自动发射信号报告敌军,有猎物上钩了。” “什……什么?” “人家这是放长线钓大鱼。用之前的猎物作饵,一个一个把我们骗进笼子里。”他眯起眼睛,“只不过他们到底想钓什么,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逃命的念头又从我脑海里蹦出来了。 “队长,有发现。”柴格打断我们。 拜托有什么发现能比命重要? 柴格把我们带回最大的房间,地上到处是矿车,东倒西歪的,还有许多倒扣着。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爪痕和弹坑。问题是这些矿车又厚又沉,别说倒扣,一般人根本抬不动。 柴格说:“这下面有东西。” 史蒂夫用手指敲敲矿车,听了一会,点点头,让安德和柴格走到矿车旁,他端枪准备。 史蒂夫三思啊,万一是炸弹呢?! “一,二,三,起!” 两人“喝”一下抬开矿车。我原以为底下会是异种残骸或者是某种见光即燃的炸弹。没想到却是…… 一个蜷缩着的机甲人! 我的手指就搭在扳机上,吓得差点抖出一颗子弹来。 他的脖筋还闪着光,证明还有得救。我们将他放平,让安德去照看他的身体。其余人帮忙把剩余矿车都打开。加上第一个一共拖出六个人。两个四代,四个五代。遗憾的是,一个五代已经归天。他的脸早已凹陷下去,干的发黑,后颈的能源线已经看不到生命的颜色了。 史蒂夫的神情忽然肃穆起来。 “赤狐队。”他蹲在那具尸体身边说,“这是老鬼,赤狐队的队长。我认识他。上星期交接任务的时候他还……没想到今天是以这种方式见面。” “世事无常。”允突然说话了。允欧巴,语言功能恢复了? 话音刚落,一个获救的士兵一边嚷着一边就坐起来了。 “他们要来了!” 老兄你应该昏了挺长时间的,怎么这么快速度就醒了?和允刚才的反应不一样啊。 柴格摁住他的肩膀,说:“冷静伙计,冷静。”但那人的嚷嚷声完全盖过了柴格的声音。又学到一条,冷静这个词和不许动的效果差不多。都是属于那种说了等于放屁的话。 史蒂夫走过来,一把抓过那人的双臂,说:“我们是革命军东塔基地五百分队。我是队长史蒂夫。你现在很安全。你现在很安全。” 那人在反复确认之后才终于转为小声念叨。谢天谢地,他要是再这样继续喊下去,敌军得全被他招来。不过余下的几个伤兵倒全被他喊醒了。 “我们需要了解你们的情况,我会问你问题,请你一样一样回答,明白了吗?”史蒂夫抓着那人使劲甩了几下,“你叫什么?” “呃……” “你的名字!” “托……托马斯”妥妥马斯?这年头,老外的名字取得越来越奇怪了,合着还是复姓啊? “隶属队伍?” “革命军,东塔,赤狐。” “好,下一个问题,关于你们的任务,你还记得多少?” “我……我记得一场爆炸……” “很好,还有呢?” “傀儡。” “傀儡?” “他们快来了,我们来不及了。”这家伙脑子被撞坏了吧?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们听得一头雾水,这哇哇乱叫的伤兵和那一声不吭的允的表达能力有的一拼,都是半天憋不出个屁来。好在折腾半天,终于有个明白人醒过来了。 “我是蒋磊,赤狐副队,我们是来调查前几队失联的原因。我记得很多。” “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原定从八号进入,谁知空降遭袭,不得已从两号缺口进入。除了通讯与情报网络被干扰,其余一切正常。据两号士兵所说,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原以为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八号,谁知,这里只是一个临时驻兵点。我们早就偏离了原来的目的地。当时这上空有脉冲间隙,我们趁此发送了地点坐标,但很快又处于屏蔽状态。信号刚发完不久,便来了一群非常奇怪的人。” “奇怪?” “对,不仅奇怪,而且可怕。你听说过傀儡吗?” 第十七章 傀儡 你是谁? 你为何而活? “傀儡?难道是残兵改造的机械人?” “对,没错,就是那种。但他们的信号全是革命军的。我们放松警惕,让托马斯去询问他们情况。但他们对我们不理不睬,只是搬运士兵尸体。”他指着狗洞通风口,继续说,“从那个门搬出去,再回来。我们全在这,但他们就当我们不存在。我们本想跟着他们从上面那个门走,但很快又闯进来一群人,二话不说便朝我们射击。他们人不多,却个个都很强。无论是被什么打中,他们绝不倒下。就,就好像,根本没有感觉一般。我敢断言,这一定是白鸽的傀儡。” “那你们是又如何逃过一劫的。” “是队长。”他叹口气,移开我胸上的视线,说,“法姆斯队长让我们躲到矿车底,再引爆了炸弹。我们不敢出去,也不知在下面呆了多久。直到遇见你们……” “从你们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星期。而且我必须要告诉你,你们的队长已经……”史蒂夫说。 “我知道。虽然傀儡还会回来,但我……”蒋磊说。 “什么!傀儡还会回来?”我打断他,“你怎么知道?” “我都说了,”史蒂夫很不耐烦地回答我,“如果敌军目的达成,完全可以把他们全带走。但他们没这么做,是因为敌军要将他们做诱饵!因为他们的目的既不是两号,也不是五号,而是为了人!” 地球上最不缺的资源,就是人了。 多亏了那些荒淫无道的上级领导,白鸽的势头一年不如一年。再加上这几年革命军迅速崛起,无形中拉走了许多民间支持。白鸽占据着大规模的缺口与资源,最忌讳的就是缺人。要想快速高效地扩充军队,最经济的做法就是造傀儡。 虽说造傀儡需要花费一定的人力物力,但比起雇佣士兵,这种办法是最划算的。养一个人类士兵,不仅得喂饱他,付军饷,给暖床,还得训练身体素质,调整心理状态,保障人生安全。万一不幸上战场死了,还得交家属抚恤金,分得少了又惹麻烦。如果一直活着还得供,队服难看了不舒服了要嚷嚷,食堂肉少了盐多了还得嚷嚷。没假期要嚷,嫌假期时间还要嚷。得建娱乐设施,心理咨询室,医务室。稍有差池还给你来个游行示威什么的。每天睁眼闭眼得管一大群人的吃喝拉撒住,还得时不时听他们发牢骚。一旦军心不定再给你玩个猜猜谁是叛徒的游戏。整天那二十四小时,掰着手指脚趾数都不够花。 但傀儡就不一样了,傀儡兵多半都是保存良好的新鲜尸体改造的。洗掉残兵记忆、覆写程序、稍加修理,三步搞定。除了命令和目标,他们对外界的感知几乎为零。更别说痛感。就是脖子断了,只要神经连着,还能端着枪在那打。建造傀儡的技术成熟之后,仅需一条流水线即可生产。要是一个傀儡倒下了,别扔,只要不是大伤口,修修仍可以用。总之,他们就是相当于人民币玩家一般存在着的。虽受广大普通玩家的排斥,但系统依旧批量生产。在现世,大不了也就多点舆论的刺激,道德的谴责。 不过就我这小身板,可经不起这样一群人的扫荡,我得离开这。 我一抬眼,发现那家伙居然看回来了。看什么看?!臭不要脸! “咳!咳!” 好在他还算识趣,立马收回视线,转而问史蒂夫,说:“你们是第一次来这吗?” “对。” “以前一直没来过这岛?” “没有。怎么了?” “这就怪了,我记得那天我见过你们队里的人。” “这不可能,我们一个月前刚组建。这一个星期我们没有出过任务,这一点我敢保证。” “我不可能记错。”他瞟了我一眼,“我记得这图案。你们队里一直就你们几个?”他指了指我们胸前的纹章。合着他刚才是在观察这个啊,抱歉啊小伙子,是我多虑了。 “机械人就我们五个。你很有可能是认错了。” “不可能。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记得这个纹章。这锚的图案同样印在一个傀儡身上!” “队伍标志相像的情况的确存在,你一定是看错了。”史蒂夫干笑了两声。 “我保证我绝对没有看错。这个锚真的就印在一个傀儡身上。而且更古怪的是,他又不算是傀儡,他有意识,他似乎还活着。”什么乱七八糟的。 史蒂夫沉默了。 “有没有存在这种可能……”蒋磊自顾自说道,“你们之中,出了个叛徒。” 大家面面相觑。那瞬间我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怀疑了一遍,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 有梦游症。难道我的潜意识里依旧是个恶人吗?他刚才一直在看我,莫非是怀疑我?虽然可能我长得贼眉鼠眼,不对您胃口,但您好歹别以貌取人啊。我想要变好,我的心是向着革命军的。我在忏悔!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在忏悔了!虽然我胆小,我贪生怕死,但我已经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 我偷瞄了史蒂夫一眼,他脸色很差,我赶紧收回视线,低垂着眼。至少有意识的状态下我没干恶事。反正我已经找好了十几个借口,如果真会怀疑到我,我就只能靠这个开脱了。我肌肉紧绷,脑门出汗,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我很害怕,好像下一秒我就要掏出枪朝所有人扫射,然后再畏罪自杀了。 “柴格。”史蒂夫和他来了个眼神交流。不可能啊,柴格那么老实,怎么可能是叛徒。要真说叛徒,除了我那就是允了。那人行踪可疑,天知道他一个人时都干了些什么。天知道那些地道到底是不是他毁的。如果他想要瞒住我们,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我独自去找他时还差点被干掉!看他在睡梦中那种杀伤力,叛徒很有可能就是他! 柴格点点头。 “又是他。”史蒂夫冷笑一声,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一眼都没看我和允,看来叛徒另有其人。 “史蒂夫,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撤离。”允说。 史蒂夫说:“不,你们走。我要留在这里杀了那个叛徒。”这种情况下你搞什么复仇大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懂不懂! 我拍着巴掌说:“古人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这么死心眼,你忘记了,总部可命令我们不能少人呢!” “那是你老祖宗的话。我不信。我向来有仇必报。”报你个大头鬼啊!死在这种地方,也不觉得掉档次。 “行,我走。”我随手一拉蒋磊,“咱们快走,能少死一个是一个。”但他一动不动。 “我腿断了,走不了。”他说,“而且知道队长牺牲后,我就没打算走。我留下。这无关性命,无关复仇,关乎尊严。” “尊严你个屁啊!命都没了要尊严他妈有个屁用!”我吼出来。 允突然起身上膛,说:“太迟了,他们来了。”能站了!来人你就有劲了? 安德扶住允,坚定地说:“不能放任不管。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胜算。”去你的,我看你是放心不下允吧!我看向托马斯,这家伙是目前最有可能跟我一块走的。 “队长待我不薄。这次也是他救了我。”托马斯开始还神情犹豫,但他还是一咬牙说,“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他变成傀儡。你说得对,命很重要,但我选择留下来。” 柴格紧接着说:“我始终服从队长的命令。” 史蒂夫说:“我不强求你们留下来。但有一点你们得清楚,他们既然让我们来,就没打算让我们走。这里到两号只有一条通道,回去至少也要两小时。即便你现在撤离,敌军也会很快赶上。最后的下场,不言而喻。在这里,我们还有几分胜算。” 呸呸呸,什么被赶上,晦不晦气啊!你自个找死,也别咒我啊! 其余几个伤兵就算了,要我带我也没这打算。但是卧槽,现场这阵势一边倒!我很无奈,但我依旧选择退避。 我给他们竖了个大拇指,说:“好,你们勇敢,你们有骨气,你们兄弟情深。我与你们非亲非故,也和那叛徒没仇,我才不会为了什么狗屁的义气而留下来。我告诉你,我有办法逃得走。等我回去,我会告诉他们事实。他们一定会大加赞赏你们的。你们是勇士,烈士!是一群视生命如粪土的疯子!白痴!总之,我不会去送死!道不同,大不了不相与谋!”有些事情就该挑明,总这么藏着掖着,迟早也把命也搭上。我转头开始收拾东西。 他们没有什么表情,史蒂夫也只是叹了口气,拍拍其他人的肩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们来讨论战术。”他说。 我愣住了,他的反应出乎我所料。我以为他会暴跳如雷,会大发雷霆。我放慢了收拾的速度,等着他说下一句话,但他就此打住,连句讽刺都没有。他们围在一起,根本没人在意我是否留下,甚至没有人想费口舌劝我。我似乎真的就是一个多余的家伙。反正无论是白鸽还是革命军,我永远都是可有可无的透明。 我站直,转身,迈脚,准备离开的瞬间我才深深地感受到价值观不同而带来的巨大差异。这应当也就是白鸽与革命军之间的差距了。我处在一个转变的临界点。我的内心焦躁不安,我不确定这一脚是否该踏下。如果不留,从今往后我就再无融入他们的机会。我顾影自怜,苟且偷生,委曲求全,事实上我就是这样才熬过来的。而革命军,从上至下都贯穿着一股力,一种革命军独有的精气神。他们要士兵,要傻子,要那种为家为国为地球都敢舍身赴死的人。他们所有人身上都透着一股烈性,作为人类的尊严在他们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呈现。 只是再无时间让我审问自己。现在我必须做出抉择。 “抱歉各位……”我说不出口。 请让我留下。请让我加入你们。请让我同你们一起并肩作战。 这大概是我一辈子做出的最傻的决定,但这也是我第一次在直面死亡时能毫无畏惧。我承认我的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不过,那股只属于革命军的勇士之流也正慢慢注入我的身体。 希望革命军友谊能够阻止死亡的侵袭吧。 “抱歉各位……”我说,“大家伙挤挤,柴格,蒋磊,你俩过去点,给我留个空。” 第十八章 八年生死, 不思量, 自难忘。 肠断千里, 人鬼两茫茫。 弹药不足,若是硬拼,我们实在没什么胜算。时间有限,史蒂夫仅用三言两语便分配了各自的任务。这家伙虽然平时话多,但关键时刻还是蛮靠谱的。即便他复仇心切,他也不愿意把全队性命就这样搭上。 我们安排六个人钻回矿车下,其余四人埋伏于大门外。矿车与大门能屏蔽部分信号,普通傀儡不会察觉异样,只需等他们进来时再一并打。同时我们也尽量将战场回复原样,并把老鬼的尸体拖到驻兵点之外的通道内。他活着时遭受的罪已经够多了,死了就好好清静吧。 史蒂夫问蒋磊:“事情结束后加入我们怎么样?” 他回答:“我十分感激你们今日所做的一切。只是一日为赤狐,终身都是赤狐。” “好吧,随你自己。总之大家今日肯搭上性命与敌一战……”史蒂夫耸耸肩,环顾四周,“我们就已经是兄弟了。” 我十分确信他说这话时并没看我,他似乎在刻意回避我。 允说:“各位,九人逼近,无警报,可能全是傀儡。” 我们回归原位埋伏着。在矿车底一切声音似乎都被放大了千百倍。在整齐的脚步声中,我能依稀辨认出一个独特的节奏。只是在矿车下无法发出信号通知队友。复生以来首次面临大敌,我却丝毫不感到紧张。即便紧张我的机心也不会扑棱扑棱地跳。要说这应该也是人与机器唯一的区别。人会情绪失控,而机器却不会。我凝神屏息,静待着属于我的那一个。 “咣”。我的矿车也被掀开了。我被从地上一把拖起来扛在肩上。六个矿车全被打开了,就等史蒂夫一声令下。 突然,那个特殊的傀儡朝我走过来。我十分心虚,生怕被认出来。本来新旧五代就没什么大区别,一个普通傀儡应该不会如此聪明。这家伙只是按程序办事,可能只是要过来给我打个印章什么的。我悄悄眯起眼,由于角度所限,没看见脸,却看见他胸甲上赫然印着一只锚。难道是那个有意识的叛徒?不行,再这样下去瞒不住了。我当机立断,打开激光刃朝他挥去。与此同时,史蒂夫一声令下,所有人应声而动,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那傀儡灵活异常,巧妙躲开我的攻击,我划了个空,胡乱一刀割在抬我那人的脑袋上。我从他肩上跳开,再补了一刀。 第一滴血。 那人没有再攻击,从门口撤了出去。 柴格与史蒂夫冲出来一人撞翻两个。一个体型同样魁梧的傀儡一记重拳打飞了史蒂夫,同时也在柴格的头盔上留下一个凹印。蒋磊开枪打穿一个傀儡的腹甲。但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抓着蒋磊的胳膊就将他甩了出去。托马斯挣脱傀儡的束缚,冲上去接住了被扔飞的蒋磊,反手用枪对着同一家伙,往脖子上狠狠打了几枪。 我和安德举枪射击揍柴格的那两个。他们顶着子弹也只是后退了几步。都十几枪了身上就留了几个坑。趁我们换弹间隙,他们马上换回机枪朝我们扫射。我拉着安德撤到一旁的矿车后。趁他们的火力正被吸引,允冲到门前,往门后扔了一个炸弹。本应当在不久之后有一阵地动山摇,接着我们堵住这些傀儡集中火力解决掉。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艹!哑弹!” 我勒个擦!傀儡今天可真是撞大运啊! 允没有多余的炸弹,只得冲回来帮着我们先解决麻烦。 “用蓝血瓶代替!”我喊。 “没有剩下的,全都用上了!”安德回应我。 日,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批还没打完,又要来一波。这回我们真是成了瓮中之鳖。 我跳出矿车,想去帮其他人杀几个。可惜又闯进来一群人,领头就是刚才撤退的那个家伙。他们一进门就直接开枪扫射,全然不分敌我。领头的狂徒打完一梭子子弹,便直接上前用枪托砸翻了几个赤狐。换弹间隙,他已经从我面前消失了,随即我的后背上就挨了一刀。 “咳啊!”会心一击! 有那么几秒我浑身麻木,头脑混沌。未待神智恢复我便急着挥刀向后乱切。狂徒躲开,又撞进另一群人中。我们的子弹都用的差不多了,便放开四肢肉搏。安德左闪右避,一刀切下一傀儡的胳膊,但他硬是操着断臂砸在安德头上。史蒂夫前去解救,将刀插进傀儡的后颈,用劲一划使他身首异处。柴格擒住狂徒,想把他搅翻。但狂徒在倒地的瞬间又伸出双腿将柴格钳住。 地面开始震动,大概敌军又派了增援。史蒂夫喊:“找掩护!”便拉着安德后撤。允拖过蒋磊,将他甩到矿车下,自己也隐了身。我冲到狂徒身边,正准备挥刀切下,那人举枪一弹打穿了我的右腕。我捂着右手,不管疼痛,发起狠来砸在那人的喉咙上。但他的双腿依旧不松开。 柴格大吼:“森蚺趴下。”便一脚把我踹开。顶头的门“砰”一下被撞开,接着便是一阵子弹的狂扫。我紧靠着矿车,抓着一个傀儡的尸体挡着,但还是中了几枪。可怜的托马斯慢了一步,被打成了筛子。狂徒也成了目标,他来不及躲闪,竟将柴格做挡箭牌。柴格闷声叫了一下,便再无动静。狂徒大喊:“我是暴龙!我是暴龙!停止射击!停止射击!”傻x,你他妈到底在白鸽混了多久?难道还不懂他们的作风?管你是敌是友,先开枪再说。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敌方持续打到四周再无声响,才关了火。仅剩枪口还意犹未尽地冒着白烟。狂徒咳了几声,站了起来。 这边几发子弹跟着史蒂夫的怒吼射了出来。 “叛徒!”史蒂夫打中了狂徒的身子,狂徒中弹倒下。我趁机丢掉尸体闪回矿车之后。敌方马上又开始扫射。此时,托马斯突然发出几声呻吟。安德像是中了邪般顶着炮火往前冲,扑到托马斯身边。 “安德!”我下意识喊出来。 子弹铺天盖地。 身中数弹后,暴龙依旧能够起身。安德已经奄奄一息。暴龙一脚踩在他脑袋上,接着我看见的画面,坚定我这辈子都要杀掉这个杂碎的心。 那个叛徒,那个畜生,折断了安德的腿骨。又将他的手反着扭到背后,像拎着一只弱鸡般将他揪起来。他叫嚣挑衅:“史蒂夫!”又一手插进安德的胸膛。“砰”一把捏碎了他的心脏。 有火花从他的胸膛里冒出来。火花蔓延,似乎包裹住我的脸。我被火焰烘烤着。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八年了。 撇开性别,我和安德是八年的生死兄弟。我们没有父母,没有子女,没有伴侣。我从没想过,除了血肉至亲,这世界上还有谁待我的态度能和安德一样。我这一辈子都活在死亡边缘。我视生命为一切。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东西需要我拿命去换,除了安德,再无二选。 他冲锋之时我就认定了。他中弹之时我就认定了。不管他叫亚伯还是奥尔良,我认定,他就是我的安德。我失去理智,蹭得站起身,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把他带回来。但我不明白为何有人偏要在这时阻止我。他压住我,使劲将我塞进矿车之下。 接触黑暗之时,我的视觉恢复了。透过矿车的缝隙,我看见安德的手无力垂下,一个护着蓝血滴的玻璃球悄悄坠落,在地上炸裂,开花。 bomb! 我的心也随之裂成碎片。 如果我还有心的话。 第十九章 血痂 你可还记得这个世界的法则? 黎明抑或是幻想, 终究, 敌不过那一块血痂。 驻兵地坍塌了。 矿车被无数石块砸得变了形。 在车底,所有声音都成了巨响。它们刺破我的耳膜,直击我的心脏。我哭号,我大喊,我声嘶力竭,我极力挣扎,但矿车纹丝不动。 我紧紧蜷缩着。蜷缩在这方小小的矿车之下。像一个垂死的胎儿,蜷缩在母亲阴冷的子宫里。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我脸颊边流下,后来便结成一块厚厚的血痂。我受了无数次的伤,大大小小,伤口遍布全身。好了破,破了好。如此往复。血痂一片片脱落,伤口却从未愈合。 不知过了多久。压在身上许久的负担终被抬开。有人抓着我的脑袋,像助产士托住胎儿的头,将我再一次带到人世。我本该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可惜我的喉咙里堵着痰,只有浑浊的坏声。 我想看清他的脸,但他逆着光,后背的白光如天使身后的羽翼。 安德? 是你吗? 我们在废墟之下掩埋了整整三天,东塔才派人将我们救出来。 史蒂夫、允、蒋磊和另一个赤狐成员弗迪全都死里逃生。他们还挖出了托马斯,但就算是田中的妙手也早已无力回春。除此之外,还带回两具傀儡尸体。 有好几日,我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仿佛我的灵魂被永远埋在了那个地方。我一遍一遍一遍确认现场救援的情况,他们也总是一遍一遍一遍告诉我那个一模一样的答案。没有安德。 我知道这四个字等同于宣告死亡。 田中修复了机甲,却修复不了我的心。我的脑袋里始终盘旋着一个念头,安德死了。安德死了。那是第一次,我如此真切感受到自己与过去的联系被彻底斩断的痛苦。 我恨透了史蒂夫。如果不是他为了在死人面前逞能,为了什么狗屁义气要留下来,安德也就不会留下来。全队都不会留下来。我在训练场撞见他训练新兵,像个没事人般,一下子怒火中烧。我知道威胁他本人没用,便迁怒于他的新兵。他那怂样简直和我当初一样。我厌恶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也厌恶史蒂夫那副故作镇静的嘴脸。我走过去,二话不说,一脚将新兵踹进横冲直撞的铁锤之间。要怪也只怪你倒霉,谁叫你碰见老子我。 “时刻警惕新兵!战场上的一切都会让你措手不及!”我瞥了眼史蒂夫,提高音量,“鬼知道谁会在背后踹你一脚。” 我走到控制器旁边,将锤子运行的速度提升。 “停下!停下!”史蒂夫怒气冲冲地朝我跑来。 新兵在锤子间哭爹喊娘,我差一点就心软了。我咬紧牙关,没有松手。 “停下!我命令你停下!他是无辜的!”我明白自己的后果。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朝他大吼:“无辜?安德……亚伯也是无辜的!是你硬生生将他推上战场的!” “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 我料到他会这般回答,一下扯断开关,扔向他,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这是你的决定!他是在为你的鲁莽埋单!我们所有人全都在为你的过错而负责!照你说,谁都是无辜的!那你他妈怎么还活着?你他妈就该去死!去你妈的狗屁义气!要不是你往亚伯身后踹了一脚,他不会死!” 锤子失去控制,我也失去控制。我像一只疯狗,冲向他,拉着他闯进锤子之间。早有人将不省人事的新兵拖了出去,这地方现在空得很,足够我弄死他了。 史蒂夫抓着我的胳膊大吼:“你以为我不难过,你以为我不自责吗?我宁愿替他们死!” “那你怎么不去死!”我掏出枪,对着他,“你他妈就是一个孬种!懦夫!”他没有躲闪,抓着枪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说:“开枪啊!”我气急败坏,我知道他不怕死,所以我不会让他死得这么容易。我转了个向,将枪口对准他的手臂,扣下扳机。突然,有个人窜出来夺下了我的枪,子弹打偏,我挥拳想打,他擒住我的手腕,往我脸上猛扇了一巴掌。 “艹!”我朝他怒吼,又是一巴掌。我失去理智,要和他拼命。对方也很直接,再狠狠扇了几个巴掌。 这倒让我冷静下来了。我歪着脑袋,斜眼看着乱成一团的训练场。半晌,我才重拾理智,抬眼看着他。是那个面无表情的允。 “森蚺,”他说,“他已经付出代价了。” 付出代价的明明是安德,是我! 也许因为脸上的疼或是心中的委屈,我想哭。正常情况下我应该流泪。但我哭不出来。我憋得慌,胸中堵着一口气没地撒。流泪很简单,但我就是哭不出来。我的脑子真的出问题了。 我挣脱他,拨开人群走出去。允赶上我,说:“森蚺,我很抱歉。我明白你很愤怒,很悲伤,但发泄怒气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十分痛恨这种千篇一律的说辞:“所以呢?什么能解决?我要把一切都藏着掖着吗?像你一样,做个面无表情的机器人吗?我办不到!我讨厌你,我讨厌东塔!”闯的祸已经够大了。我加快脚步离开,我害怕下一秒允也会变成我攻击的对象。 “森蚺!”允叫住我,“诶嘻……我说了,史蒂夫已经付出代价了!对他来说,他们死了比他自己死还要痛苦。现在谁都不好受,希望你能理解……” “理解?理解有个屁用?它能让时光倒流吗?它能救人性命拯救世界吗?理解,那他妈是圣人做的!”我歇斯底里地大吼,“为什么偏偏要我理解?!我有什么能耐让你们觉得我能够独自承担这一切?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胆小懦弱无助的女人!我本不该上战场的!我做不到向你们那样宽容大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死去却无动于衷!你们没心没肺,我办不到!我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坚强!” 我只是一个女人,你只是一个男人,我们本应当织布耕田。而战争,却将我们变成一模一样的士兵,一样的手持利刃,一样的薄情寡义。 允突然一手将我摁住,另一手飞快出刀,狠狠插在我脑袋旁的墙壁上,冷冷地说:“看见了吗?我完全可以杀了你。我也有情绪,但我不发作是因为我一旦发怒就有人会死。你也一样。我不管你内心如何抗拒这一切,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现实了!我不会把你当成一个女人来对待。因为你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你是机械人,你必须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你必须控制自己,因为你很危险。我向来就事论事。诶嘻,听着,你刚才的行为差点杀了史蒂夫,你必须为此负责。记住,暴力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好,那你说,什么能解决问题。”我反问他,他没回答,我笑了一下,继续说,“军队用暴力解决问题。因此我们才被制造出来。你以为人类已经进化到多高级的境地?成百上千万年过去了,我们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 我们保持着这个姿势,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再说话。 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我们谁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呼出的气息喷到面罩上,结成白雾。这是第二次我和他如此近距离接触,第一次是他狰狞的面貌,第二次是他略发急促的呼吸。我意识到,在这个钢筋铁骨之下,包裹的是如此脆弱不堪的人性。 我问你,你可还记得这个世界的法则?上帝给予生命,死神收割灵魂。我们不是上帝,也不是死神,却窃取了主宰生死的能力。 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 我们都只是人,普普通通的人。 有血有肉的人。 第二十章 泪干。 还乡。 不诉离殇? 许久,终于有人打断我们的对视。 “呃……抱歉,很抱歉打扰你们。” 我转头看,是个白大褂,人类,面生。 来得正好,我也乏了。我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呃……真的很抱歉打扰你们。田中博士,他说……”这个小年轻脸涨得通红。拜托,脑子里都装了什么。再说,要真发生点事,就允这小身板?开玩笑。 “诶嘻,你是谁?”允问。 “呃……我是约瑟夫。” “别紧张年轻人。”我瞪着眼睛说,“你说田中怎么了?” “是博士,”约瑟夫咽了口唾沫,“他说所有人都还有救……” 这话点到了我的心坎。我推开允,冲过去揪住他领子:“你再重复一遍!” “田…咳咳…博士说被带走的士兵都还有救……” “听见了吗?”我转头问,允点头,我又转回去再次确认,“若情况有误我就砍了你!” “我保证情况属实,长官。” 我一掌拍他肩膀上:“等什么!快他妈的带路!” 我们一路狂奔至实验室,手术台正上放着两具焦黑的尸体。由于驻兵点爆炸,他们的机体已严重变形。我们躲在矿车底下才逃过一劫,然而其他人……我不敢再想下去,能留个全尸都已是谢天谢地。 “田中,解释!”我横冲直撞走到田中面前,扳住他的肩膀。 “喔,放松大姑娘!别这么紧张,好说好说,”他扭着肩膀,说,“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了,看样子你恢复得还不……” “艹每次他妈都这句话开头!”我打断他,“赶紧给我解释!‘他们还有救’是什么意思?” “唉森蚺,你知道有些时候你真该管管自己这脾气……” “别他妈废话!” “好吧好吧,我只是……我很抱歉亚伯和柴格没能从上次任务中回来,亚伯是个很善良的孩子他从不伤害任何人,柴格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战士,他们……”他面无一丝歉意。 “你再他妈瞎逼逼我就毁了你这个实验室。” “打住!”他举手投降,边向尸体走去边咕哝,“得先走个程序。哎?史蒂夫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别管他!赶快说!”我一掌拍在台子上。 “再这样下去要出事的!”田中嚷嚷,“好吧,你们先告诉我他们的死亡细节。我们一边说一边等他。” “给我他妈忘记那个混蛋!”听他名字我就来气。 “行行行!我不说他!是什么导致他们进入假死状态!”田中吼了出来,“我设计了假死程序。事实上,从三代开始每代机甲都有一个很重要的假死程序,这算是自保的一部分。记得吗,我之前告诉过你芯片是最主要的控制器,只要没有损害任意一片,多半都有救。” “亚伯机心被损毁了。”允突然说。 “什么?机心?这就棘手了。虽说只是一个供能系统……唉,别这么紧张。只是因为心脏周围连着许多管子和神经,一时半会修不好。柴格情况如何?” “他中了十几枪。” “中弹,好说。”他摆摆手,嘀咕道,“只是麻烦的是亚伯,他可是我的得意门生。再说了我在心脏周围布上了厚厚的甲胄。他们是怎么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压根没有任何必要。” “是他干的。”允说,“恐吓而已。” “难道是……” “别提那个名字。”允抢着说,“他不配。” “唉你们,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田中叹口气,张口又止。卧槽你们说话都一个样!大喘气呐。是不是说话吊人胃口特别有意思,讲个话弄半天你他妈累不累啊。 “有什么好忌讳的?那个杀人凶手。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你们都认识他?”我问。 “有些事你不必知道。”允答。 “又是这句话,又他妈是这句话!”我打翻了台上的东西。我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个怨妇,“什么叫做我不必知道!我加入了这个队伍!这些事我就必须知道!我有权利!” 田中看我一眼,摇摇头。 允答:“我说不,你就妄想从我这多问一个字。”语毕,他又戴上那张冷冰冰的人皮面具。 “别吵!这里是实验室!我说了算!有没有点规矩和样子!你们到底还拿不拿我当回事?我还没问完呢!还有赤狐……咳!”田中咳了口痰,没找着垃圾桶,低着头嚼了两会,咽了下去,“咳……的死亡细节没说。”卧槽真够恶心的。我往边上挪了两步,尽量不站他正对面。 “多数中弹。亚伯拆掉了托马斯的蓝血瓶作炸弹,我们才得救的。”我看向允,继续说,“但那畜生在我面前折磨他。我要知道他是谁,我要亲手干掉他,让他血债血偿。” 田中点点头:“会有你报仇的机会。约瑟夫,你先去准备东西,可千万别落个一件!” 语毕,约瑟夫跑出门,田中则又忙活开了。他调出相关数据,并拿出一块废旧的芯片。革命军的底子,上面直接安着另一小芯片。 “我检查了这两个傀儡的芯片,发现了这个。白鸽洗不掉我写在芯片上的程序,但为了使用,便重写了一个植入芯片覆盖我的程序。他们不处理芯片信号源,而是利用原有芯片的基本行动程序。而且……”他把我们引过去,将傀儡打开的后脑给我们看,里面就一团浆糊,但能依稀辨认出脑子上缺了一块。 “看见了吗?我从未在脑部做过改动,但这一块却缺失了。这一定是白鸽动的手脚。这样一来,傀儡不会有任何情绪或是思维,甚至连感觉都没有。他们真正地成为了一个机器人,只依据命令行动。而命令全载在这一块芯片上。戴上头盔之后,他们与革命军士兵并无两样。信号源是我们的,外形也是我们的。但他们却能做到六亲不认,所向无敌。” 头上的筋跳了一下,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不知为何,我十分质疑他刚说的那番话。 “你说这话有何目的?”我一挑眉。 “我这是为了告诉你怎么打!说真的我也通知了史蒂夫,为什么他还不来?”我二话不说又揪住他的领子,他抖了两下,说,“不要费劲阻碍他们行动了,直接打芯片。还有以后能不能别总动手动脚的,衣服都皱了……” “砰砰砰!”门响三声。 什么年代了还敲门,不知道这门刷脸吗?这家伙是生人吧。我看向情报网络,上面显示信号的确源自革命军,但下属不是东塔,而是瓦尔基里。俄区最大的革命军基地,瓦尔基里。 田中絮絮念叨着跑去确认:“啊,一定是约瑟夫,总算来了,这小子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门打开,一个比柴格还要高壮的机械人站在门前。他没带头盔,只带着一个十分古老的防毒面罩。整个人的比例看上去十分古怪,头显得特小。我估摸这家伙就是看着猛,智商肯定不怎么高。 “您好田中望弥博士,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请问您最近过得如何?”他的声音从面罩下透出来,低沉稳重。 我嘀咕:“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可真会挑时候。” “铁塔?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田中一脸惊喜。 对方捧着他的手握了又握:“早就想来见您了。但一直很忙。此次来是上级任务,却没想到来的正巧。”现在寒暄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又见面了。”一旁的允说。 “你好吗?李云泰。五年了。”他说着和允拥抱了一下。嚯,就允这身板,我都担心他被捏碎。 “是啊,五年了!真是意外。”允提高了音量。 “你是谁?”我刷存在感,“来这所为何事?” “你好,我是铁塔,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这大舌头,我现在十分确定他 老家就是俄区。俄区就是之前的俄罗斯。只不过现在遍地联盟,只剩地区,不剩国家。 “我是来这叫人的。”铁塔说,“刚才史蒂夫驾驶一架战鹰强行起飞。他要去送死了。” 第二十一章 利刃, 终将斩断, 微不足道的信仰。 史蒂夫这家伙蛮横无理,这根本就是自讨苦吃。我这家伙没啥优点,就是心肠该硬的时候绝对够硬。不用说,史蒂夫肯定是去白鸽那里送死了。既然如此,这个铁塔肯定是来搬救兵的。事先声明,管你们是去救谁的,要搭我命的事我不会再干第二件了。 “诶嘻!托你的福。”允瞪了我一眼。 允欧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骂脏话。 田中还在等约瑟夫,其余几人一路狂奔至停机坪,远远看见朱莉和上次救回的那几个士兵忙上忙下。同样没有副手。 本与弗迪冲我们打了招呼,朱莉却对我视而不见。她径直走过,身上又是一阵焚香的气息。“激将法奏效了呢。”她突然说。 我回应她:“我没有激他。” “是,您那是情绪的宣泄。总之这不是正中你下怀吗?”她两下摘掉工作手套,往边上一摔,“自以为是的傻瓜,他这是去送死!” “难道你们是准备跟着走吗?”我问,“你们请示过上级了吗?” “你可以不来。我是听说东塔不和您的意,哼,那你大可以烂开(滚开)。”她直起身看着我,“这次行动,完全自愿,没人逼迫你。” 舱门打开,除了我所有人都上了飞机。轰鸣声渐响。吵死了,这家伙真他妈口无遮拦,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思的?总之,要命。我巴不得你们这一群人就这样走掉,然后再也别回来 。我承认我自私,总之这群人最好能马上从我眼前消失。我甚至懊恼自己为何不死在那个矿洞之下。这样我就彻彻底底的清静了。 六翼驶入轨道。速度很缓,似乎有意给我留出犹豫时间。史蒂夫是去救安德,他们也一样。虽然大部分人一起共事的家伙都冷血,但好歹我还有安德。他们真能安然无恙地把安德带回来吗?我忐忑不安,不由自主跟着飞机走了几步,却撞见了允空洞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关上舱门。我的心凉了半截。对他们来说,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正好吧? 我正失神,突然被一掌拍醒。 “森蚺!你愣着干什么!”田中哇哇大叫,“为什么不上飞机?” “他们不缺人手。”我回答。 “哎呀这不是缺不缺人手的问题。拿个装备的功夫他们就急着走了?”田中也没顾我,跺一脚,拎着箱子追赶六翼,“朱莉!朱莉!等等我!” “什么?”朱莉怕伤着他,放慢了速度,“老家伙你来干什么?” “开门!开门!”田中护着自己飘着几根毛的脑袋。 允拉开门,田中二话不说将几个箱子一个个甩上去,又手忙脚乱地往上爬。他换下了白大褂,身上出行服紧紧地包裹着他,越发显得瘦弱。整个人又细又干,就像根枯枝,似乎随时可能被六翼搅出的气流折断。他看上去似乎十分苍老。他几岁了?话说到现在我都还未问过他的年龄。我父母若是仍旧在世,应该也是这副样子吧? 我记得父亲也是个小个子男人,但他却能撑起家中的一片天。母亲很漂亮,总扎着一根马尾。小时候我总是犯难为何母亲会嫁给父亲。现在回想,却不禁哑然失笑。有家就已是奢望。 无数个孤身一人的夜里,我想过另一种走向的未来。若是父母没死,我就不会成为战争遗孤被带入孤幼院,我就不会栽在自己人手里。我会有弟弟妹妹,我会跟着家人一起移民,管它火星还是月球。可有时,就有一条线绑着你,埋在你的脚下,你走不远。像一只被拴在断头台边的狗,从生至死,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只能嗜血而生。 也许是因违背家人而走上不归路,无论我如何祈祷,父母从未出现在我的梦里。好像那个曾经有家的事实,也是假的,是臆想。 我再也站不住,跑过去托住田中的屁股,待他上去后,自己也跟着往上爬。没人在意我是否加入,他们只关心田中和那几个兴许能救命的箱子。 “约瑟夫!”田中又伸出脑袋冲下面的助手大呼。 约瑟夫也试图往上爬,朱莉说:“够了老头,我们这是去找死,又不是去旅游!别给我惹得一身蚁(麻烦)。”喂大姐,我看最麻烦的人是你吧?难伺候的祖宗。 田中张口呆愣了一会,冲底下一摆手:“算了约瑟夫,你留守这里。” 约瑟夫顺从地退到一边,说了句话,我没听清,随口应了声:“放心吧。”他高举着一只手,目送我们离开。他的右手小指上缺了一节。 舱门缓缓关上,叹了一口气,靠在一边。我往驾驶室瞥了一眼,里边的门框上悬挂着一只香囊。正前头居然还供着一尊佛。真是长见识了。这都几世纪了还这么封建迷信?革命军也真够宽容大度,能在战机上光明正大供佛。有趣。 脑袋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佛曰:为何不必? 是因,是果,是必然。 呵呵。我恭敬地收回视线,保持沉默。也许那尊佛是某种新式武器,这年头还是不要胡思乱想的好。我四下瞟了一圈,开始打量眼前的铁塔。 “你看我作甚?”他问。 我没回答,别过头,他呼了一口气:“想问史蒂夫?” 今天真他妈邪门。铁塔这家伙居然还会读心术,虽然我的确很好奇,但不能和他再交谈下去了。 “安静点。”允突然说。 “嗯哼?这有何说不得?我大致了解他去送死的起因是你。他的行为真让我吃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铁塔收起一只腿,“我没想过五百分队会再次组建起来,但既然她又重生了,作为老队员,我有必要告诉你。” “你不是来出任务的吗?怎么突然和我们一起?不怕上头找你麻烦?”允打断他。若是这家伙会察言观色他就该闭嘴,但他不以为然,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 他缓缓开口:“言归正传,老五百的时候,也是史蒂夫做的队长。以前他是一个十分冷静沉着的人,要不是因为……你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狂躁症是病,得治。 “因为那个叛徒?”我问。 “你知道他?” “上次任务就是和他碰面了。”允再一次插话,“铁塔,别再说了,有些事情外人还是少知道的好。” 这还分内外?我是外人你们他妈是什么?内人?搞笑。我咳嗽两声,翻了个大白眼。 “李允泰,你在怕什么?为何要藏着那些事不说?”铁塔摊着手,“我能察觉到你们之间的矛盾,有矛盾就应当解决。一个团队最忌讳互相猜疑。难道你希望五年前的事重演吗?” 允波澜不惊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你们以为演电视剧呢?豪门恩怨血海深仇啊?我这人真没啥优点,人生哲理还是参悟了不少。之前做白鸽,没少结梁子。但我深谙一个道理,没有什么事是一颗子弹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颗,再不行一梭子。 耳边隐约又响起了枪声和史蒂夫的怒吼。他站在废墟上,仇敌前,脸上写满了痛苦与绝望。白天他目中无人,霸道专横。夜晚,他是否也会怅然若失,独自落泪? 他声嘶力竭:“……我宁可替他们去死!” 是的,如允所说,他付出代价了,他已经付出代价了。 曾有人说,这世上有四样东西需要男人用一生去守护:脚下的土地,家里的父母,怀里的女人,身边的兄弟。这世道,我们做机械人的,只能守住最后的兄弟不被夺走。 只是我想不通,为何会有轮到女人举起利刃的时候。 浑浑噩噩飞了许久,我才突然意识到这帮人就是一群无头苍蝇,完全没有计划,只会嗡嗡乱飞。军队里为何等级分明?纪律当然是一点,但人的素质差异更为重要。要说将为何是将,兵为何只是兵,差距就在这里。将与兵的关系就如脑袋和四肢。将高瞻远瞩,搞智取,比如我。兵只依据命令行事,多半有勇无谋,比如飞机上的其他人。我十分懊恼,上了草包船,想下也下不了。怪我一时冲动,这回多半又是刀架在脖子上办事,要掉脑袋。 六翼跟着战鹰的信号一路向西,直至新月岛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 我看了一眼佛像。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第二十二章 嘘。 孩子, 不要说话。 因为我正要缝上你的嘴巴。 “我搜到了一艘舰船的信号。但我不能再靠近了。”朱莉又喃喃道,“唔(不)按套路出牌啊!白鸽停在这里作咩(什么)?” 田中跑进驾驶舱:“朱莉,尽量悬停在这一块区域内。我用屏蔽器暂时屏蔽信号,但东西沉,我带不走,只得放在飞机上,而且相隔距离还不能太远。” “怎么老东西?你还想跟他们一块下去?”朱莉瞥了他一眼,“你要是出事了我可担待不起啊。”田中刚还看你一手好几个箱子往前飞奔呢,怎么一会就不行了。 “放心,我会先去探路。”允站起来。 另两个赤狐也跟着加入。 “加我一个吧。”我抢在铁塔之前说。 “可以,那就这样吧。”田中边开始收拾东西,边说,“这东西能量消耗大,撑不了多长时间,你们得速战速决。哦不,是我们。” 朱莉也没拦他,任凭他跟着我们一起下到空降舱。我对空降一直心怀恐惧,不过在田中面前还是得做样子。好在我们成功降到指定位置,并无意外发生。 “田中,跟紧我们,别惹麻烦。”我叮嘱他。 他不以为然,耸了耸肩,说:“如果我不来,危险的就是你们了。对,全部关掉情报网络,不然这屏蔽器起不了作用。” 我们关闭网络,沿着甲板的一侧前行,一路上畅通无阻,没有守卫。到指定入口后,允冲我们做了个手势便闪进去了。两秒钟后他说:“安全。” 我跟着走进去,瞬间就震惊了。房间里空无一人,允站在一扇小门旁边,里面胡乱塞满了白鸽的士兵。我心说,允你这他妈也太快了,是闪电侠还是快银呢。允咳嗽一声,耸耸肩,示意这一切并非他所为。 田中也走进来,瞪着一双老眼,喃喃道:“一定是史蒂夫。” 本十分感叹:“我看史蒂夫八成是被逼疯了。” “白鸽这回可得下血本了。”弗迪扁着嘴,摇摇头。 “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枪。”允一招手,“继续前进。” 前进途中,田中说:“我搜不到其他的革命军信号,白鸽的也很少,而且全都集中在下层船舱。另外那里还有好几个高频点。” “那是什么?你能解决吗?”我问。 “拜托我只是个机械师,这东西超越我的专业知识了。”他回答。 到了岔口后,我们兵分两路。赤狐搜下两层,我与允搜下三层。史蒂夫生死未卜,前方危险未知。我们本想让田中留守在此,但他十分执拗,咬定要跟着我们。唉,老头,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额外地倔强。 沿着楼梯往下,四处都是弹孔和弹壳。我们放慢脚步,临近拐角时听见交谈声,便转为匍匐前进。 “该死的,这么大一个人都会被放进来,你们是怎么搞的?!好在没出大事。你们几个给我继续守着这里,不准再出差错!明白吗?否则你们的下场也和他们一样。”语毕,他便转身离开,刚走几步,他又停下,说,“他不可能一人前往,一定还有援兵。记住,不要放过任何一个。” 见他朝此逼近,我们急忙隐蔽,他边走边说:“马上增派人手到9号仓库。天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一批。还有甲板上,换人了吗?什么都要我吩咐你们他妈是不是想吃苦头啊!” 允给我使了个眼色,从暗处走出来,猫着腰跟着他。那人察觉异样,想要转头,允瞬间加速,右手出刀割下了他的脑袋,左手则正好接住。干净利落,全程几乎未弄出一丝声响。 我暗自庆幸没有与允这样的人为敌。要真把他惹火了,我有十个脑袋都不够他割的。 那人体格庞大,分量十足,即便是尸体,单手也难以处理。允看了看手上的脑袋,又看了看我。我的内心十分抗拒。你杀人不眨眼我可不是,要我拎头?这多恶心啊?他二话不说将头飞了过来,腾出手去收拾尸体。我虽也算“见多识广”,但仍旧无法克服心理障碍。老天爷爷,扔过来的是头,是头啊!我害怕了,迟疑了,自动防御机制莫名其妙地打开了。我一缩脖子,向后一退,头直接落在地上,一直滚到了拐角之外。 允听见异响,转过头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西吧……” 等我想再补救,一切都已太迟了。神经紧绷的守卫见到这头立马炸开了锅。我们的位置暴露,他们端枪朝我们射击。允扛着那具躯壳作挡箭牌,顶着子弹冲了上去。我拼命喘气,将田中紧紧摁在墙上。与其说是保护他,倒不如说是我自己心里发怵,站不稳了。我狠狠地骂了一声,他妈的,怂的一逼! 允瞅准空隙摸掉了离他最近的两个。另一个看穿了他的出手顺序,企图攻击他,允迅速躲在尸体之后。虽然避开了子弹,但也吸引了所有的火力。 “森蚺!”他唤我。 “上啊!你在等什么?!”田中大声质问我。 我难道要告诉你我害怕吗?托您的福我才有了第二次生命,体型大了不少但胆子依旧没变。我已经死过一次,难道还要再像上次那样义无反顾吗? “去啊!”田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手上的动作由推搡变成了捶打。 “我顶不住了!”允大吼。 这话如一根针般刺进了我的心。记忆中,我是第一次听到允求救。所向无敌的他也会有败下阵来的时候。他应当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可依旧选择扛着。我苦笑一声,他如此,自己又何必担惊受怕?我不再是一个人,我是一架机器。是个实验品。实验品无权害怕,实验品不值得拥有生命。我打了个激灵,好似灵魂深处的笼子终被打开,内心深处的猛兽即将夺门而出。 我松开田中,掏出枪,挺胸抬头走出去,抬手两枪干掉了两个。另一个人的枪口马上转向。我躬身前行,闪至他身后,扣住他的脖子,反手一枪爆了身后一人的脑袋。这边手上再使劲一扭,“咔擦”拧断了那人的脖子。 通道回归宁静。 “安全。”我说。 我的声音撞在通道里,冷冰冰的,十分刺耳。 多久了,到底是有多久了?潜藏多年的恶魔终于要再一次占据我的身体了。 田中冲到门前,简单检查之后便开始鼓捣他的仪器。 所有人讯号联通,此刻我才发觉耳机那头已经乱作一团。 “森蚺!允?这里是六翼,发生什么事了?” “田中还好吗?” “允,我是本。那里怎么了?” 允看了我一眼,想了会答道:“各位放心,只是意外。无人伤亡。史蒂夫下落如何?” 本回应说:“跟丢了。不过暂时没事,只是你们有麻烦了。” 允沉默了。 “就你们弄出那动静,整个舰船上的人,只要不聋都听得见。”朱莉说。 “……你们那边很吵。”允说。 “当然,大半个舰船的人都在往你们那里赶。不过你们那也很闹,一直有滋滋滋的声音。” “可能是干扰。我这并无任何杂音。话说回来,本,你们……”允看了我一眼,“弹药带足了吗?” “哦伙计,拜托你别这样。这是忠告,你们还是赶紧撤吧。小心自身难保。” “博士,还需多久?”允问田中。 “呃……好是好了,只是我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开门。”田中回答。 “别那么多顾虑,开门。”我说。 “你急什么!里面有五个自动炮塔,还有一个高频点。”田中似乎一直对我心存芥蒂。 “那就关掉它!”我说。 “说得轻巧!”田中一下子进入癫狂状态,“我都说了我只是个机械师!我不是工程师!我不是神!” 允无视我们这的情况,自顾自对本说:“炮塔和高频点我们会搞定,但上面的事……” “拜托哥们别这样,我们很难做人的。” “八分钟。”允说。 “你这是求人的语气吗?”本抱怨道。 “别忘了你还欠我们一条命。若不是我们你们怎么会有今天。”允的语气十分坚定。 “呃……败给你了。不过欠归欠,这次不算,给你五分钟好吧?不能再多了,五分钟之后我们就撤了。” “好。” “嗯,那么甲板上见,我们会尽力帮你们拖着,祝你们好运。” 第二十三章 前面就是地狱, 你决定, 走还是留。 田中终于摁下了开门键。门蹭得一下打开,仓库里的一切一览无余。正中央十分突兀地放着傀儡机架。允冲进去切断自动炮塔的连线。 而我一眼便锁定的安德的位置。 白鸽从来不会毫无防备。 其中有诈。 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我日思夜想的安德就在面前。偌大的仓库中,他是如此孤独,弱小。他低垂着脑袋,就像被一根隐形的绳子吊着。我忽然想到了八年前我与他的第一次相见。 我思索多时,决心自杀。跑遍军营,却找不到一颗树,只在废弃的营地里找到一根旗杆。因为战事,旗杆早已弯曲,锈迹斑斑,而悬挂的白旗也仅剩几块破条子。 绳子很牢,十头猪都扯不坏。我找块石块垫脚,将绳子打了个死结,把头伸进绳子里。日已西斜,将我的影子拖得很长。那时正是饭点,不会有人跑出来偷闲。我挂在那,真像一块风干的腊肉,浑身都是腐臭味。 旗杆上的铁锈落到了我的脖颈上,落到我的衣领里。很刺痒。 喉头涌上一口痰。 我的鞋子也掉了。 风微凉。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我。 田中抓了我一把。 “森蚺!停下!” 我的喉头涌上一口痰。我把他推回去,头也不回地说:“别自找麻烦。” 我迈开大步,从未如此急切。 滋滋……通讯似乎受到了干扰。 我索性关掉通讯。一心一意朝着安德奔去。 但我仍旧听到允极力地大吼:“停下森蚺!” 我未看见面前有任何东西,却似乎被无形的防护罩重重弹开。我急速腾空,身上的枪炮全被震开,满世界地乱射子弹。金黄的火花之后,我的视野中只剩黑暗。我意图强撑着自己爬起来,可全身却疲软无力。满脑子全是刺耳的警报。 “哦……混蛋……”黑暗中,田中似乎咬牙骂了一句。 “怎么了?田中!允!发生了什么!”我狠狠拍了几下头盔,“灯爆了吗?我怎么什么也看不到。” “西吧!森蚺!这次行动全被你毁了。”允狠狠骂道。 “怎么了?允,把灯打开,这一团漆黑。”我说。 “森蚺,你先呆着别动!”允命令道,“我叫你别动!田中,田中!你感觉还好吗?” “田中怎么了?” 允一句话将我堵回去:“西吧!你给我闭嘴!”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下肢了……”田中气息虚弱,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你们他妈在说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西吧!本!你们还在吗?西吧!本!”允大喊,“本!你们快来,田中中弹了!” “中弹?”我心中一惊,没表现出来。我试图起身,但除了嘴唇,哪里都动不了。 我拼命眨眼转眼珠子:“为什么我动不了?允!你还在吗?” “我叫你闭嘴!”允恶狠狠地说,“哼,你可真他妈走运,居然还没给电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赶紧开灯!我眼前一片漆黑!”我使劲大叫。 “西吧!你他妈还没听懂是吗?你被电了,你这个傻x!你瞎了!” 开什么玩笑,我瞎了?老子我本来就只剩一只眼了,现在全瞎了? “这不可能!我怎么能瞎了呢!开灯,我叫你开灯!”我的情绪有些失控。 “闭嘴!”允大吼,他喘了几口粗气,“博士,别睡!看着我!”黑暗中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在此之后是一声巨响“什么狗屁仪器!你就什么止血工具都没带吗?” “我怎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田中气若游丝,“森蚺怎么样?” 现在这种时候还管我?装什么圣母?田中你就喜欢演戏。 “你管她干什么?你受的伤更重!” “森蚺……”田中突然唤我。 我急忙应声:“老头我在。我很抱歉,我没想过会这样……我只是想快点把他们救出来……” “我明白,你别急。”田中慢慢地说,“你刚刚接触了高压,现在处于自我保护状态。别担心,几分钟之后你就会复明并可以自由活动。” “好,我明白了。田中,你还在吗?”我问。我讨厌黑暗,黑暗中又、有太多未知,太多不安的因素被黑暗所隐蔽了。 地板开始震动,与此同时,我的右眼也渐渐透过光来。 不过,只有右眼,原配的左眼看来保不住了。 逐渐地,我也能看清倒在一滩血泊中的田中了。 我找回了知觉,但眼前的这一刻却让我怀疑现实,让我束手无策。 本刚到便说:“弗迪还在上面扛着。我们必须马上把先生送回飞机上。” “那又怎样?机上也没有医生。”我说。 本看了我一眼:“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想得出比这更好的方法吗?” 我说:“可是该怎么做?我们不能随意动他!” 允反问道:“所以?把他丢在这让白鸽来?” “这倒也不坏。”我下意识地说,“他们有办法救他。” 允狠狠推了我一把:“滚开!我看你是被电傻了,说什么狗屁不通的话。” “这才不是狗屁。听着,如果我们带不走他,白鸽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你怎么敢确定。” “怎么不敢?田中是机械师,白鸽最缺这类人了。我在白鸽待了……”我撅着嘴停下,硬生生把那几个字吞下去,“我在白鸽这破地方呆不下去了。总之,我现在要去把安德救出来。” “森蚺!”允叫住我,“去你妈的。” 我歪了歪嘴,扯出一张极其难看的笑脸。 拜托,我像是那种会逃避责任的人吗?求你们有点危机意识好吧?这拖得已经够久了。我无视他的话语,走近机架边,关掉高压,找来一辆推车把我面熟的几个全都卸下来,再堆上去。完了一辆还堆不下,于是我又推了一辆,从剩下人里挑了几个军衔高的,受伤少的。这叫择优选取,在死尸跟前也通用。我对着剩下的那些尸体拜了拜,各位兄弟啊,不是我不肯带你们。只是你说把你们卸下来了也不一定带得出去,带出去了也不一定修得好。再说了万一途中我不小心把自己给搭进去了,那多不值。我挑的这些以后修好了还能攀个关系啥的。 总而言之,各位爷,保佑我们这次一定要顺利出去,所有人平安无事,要不然我可就麻烦了。我在心里面给你们烧香了。 “嘿,那边的,过来搭把手。”我说,“快点,时间不多了。” 本看看我,叹了口气,走来推走一辆车,边扭头对允说:“真够无情的。允,原谅我这是最后一次与你们合作。” 我沉默不语,走上前使劲推开本,在他惊异的目光下,我打开推车下面的钢板,小心翼翼地把田中放进去。 “允!这里是六翼。田中怎样?” “很不好。不过我们推了两辆推车,上不了楼梯。你得到下面来接应我们。”允说。 “好,我想办法给你们开道。你们自己确保安全。” 我们打算原路返回,可刚一出门就被成批的子弹给压回来。本顶着火力把我们带出去,我猫着腰,靠推车作掩护打殿后。偶尔用匕首解决几个漏网之鱼。尽管他们来势汹汹,但田中被铁皮车护得好好的,弗迪也从上面赶下来帮我们。我们几个也就肆无忌惮了,放各个开膀子,劈荆斩棘。 有几个家伙被砍断了四肢,还没断气。我想着朝敌人脖子上再补一刀,手腕便被一弹打穿。来者不善,我无法回击,只得缩在推车后面,捂着伤口,硬起头皮往前走。不久后,四周的炮火忽然没先前那般猛烈了,取而代之的是远处一声声“轰轰”的巨响。 弗迪也空了弹夹,他摔掉枪与我一起蹲在车后。我往前瞄了几眼,刚打我那人胸甲前有个锚,明晃地刺眼。而且这进攻模式与上次在驻兵点如出一辙。我断定这人就是他们口中的叛徒,耻辱,白眼狼。是在我面前扭断安德气息的杀人凶手。 霎时间,我的心中燃气一阵怒火。妈的,安德没死也就算了,现在还敢来挡道?我拍着推车站起来,恰巧一个黑影突然从后方窜出来将他扑倒在地。卧槽抢人头啊!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 “快走!”他抬起头冲我们一声吼。 是史蒂夫!你这不是找揍吗! 他头盔凹陷,手臂扭曲。境况简直惨爆了。叛徒脱身,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另一手竟妄图抬枪。 “快走!”弗迪拉了我一把,推着车从旁边绕过去。 撤退途中堵满了人。允面无表情地干掉挡路者,本和弗迪闷头推车,我在最后捡几把死人掉的枪,往垂死之人身上再补几枪。反正都要死了,索性再死透一点吧。就你们以前造那孽,死那么痛快也算便宜你们了。 “嘭!” 通道左侧被轰开一个大洞,气浪掀翻了面前所有直立的人,像有一台无形的收割机削过般“唰”砍到一批。我们紧紧地擒住推车才不至于一起被掀翻。 余波还未散尽,我们便抓紧从洞口往上撤离。允也被震得神志不清。我随手把他从地上揪起来。嗬,你就看着瘦,实际可沉了。别扭扭,我扛着你不乐意了还是咋地?老子我这叫不计前嫌。懂不懂。 叛徒和史蒂夫始终扭打在一起,虽然史蒂夫处于被压制的状态,但他也在想方设法为我们争取时间。 “嗖!” 飞弹擦着我的头盔,在我还未反应之时,它已经一炮轰开了叛徒。史蒂夫抖抖索索站起来,手里还抓着一截断臂。我朝着弹药飞来的方向看去,炮手身材魁梧,身后飞机的强光,好似救世主的光环。铁塔!他娘的你终于来了。我们走投无路弹尽粮绝你终于来了。 “我知道你又会磨磨唧唧的。”防毒面具下的声音低沉有力。 第二十四章 一场自导自演的哑剧, 你是心不在焉的观众, 我是自作多情的小丑。 “各位,转口这里出去。朱莉等在外面。”铁塔扛着一门巨炮堵在走道上,其他人都畏畏缩缩,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推着车从他们开出一条缓坡上去,救驾的飞机正好停在我们面前。 在朱莉的帮助下,我们安顿完田中,再架好伤兵,接着依次进入机舱。 六翼起飞腾空。我看准时机,在铁塔脚跟缩进舱内的一瞬间关上门。舰艇上,破口处依旧有源源不断的士兵冲出来。朱莉说:“史蒂夫队长,让你的战鹰为我们开条道吧。” “砰!” 朱莉开炮炸碎了战鹰。冲击波扫毁了甲板上所有的突起物。战鹰残骸冒出的浓烟与火焰交织在一起,牢牢堵住出口,将一堆堆的士兵吞噬。 我惊魂未定,看着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心中的大石头终于稍稍放下。突然,一个残缺不全的人影直直穿火而来。他追着我们跑到船舷上,冲着我们大吼,全身都透着揪人心肺的蓝光。 吼声仿佛是号令,数十架追击机从舰艇后方飞出跟上。 朱莉冷笑一声,说:“女士们,系好你们的安全带。” 她轻松调转机身与炮口,躲开攻击,同时干掉几架追击机,接着说:“正式向大家介绍,王牌战机六翼。在天上,她会罩着你们的。” 今日一战,我才真正体会到人机合一这个词。朱莉巧妙躲过攻击,成功击破并彻底瓦解敌机的进攻阵势,不愧是王牌。我读书少,内心除了卧槽卧槽卧槽就没有别的感叹词了。 甩掉跟屁虫后,朱莉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开口:“现在,谁来告诉我田中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这只是一个意外。”我抢先说。 “对,意外,”允若无其事地接话,“你只是不小心打中他而已。” “是你干的?”史蒂夫咳出一口老血,“你他妈找死吗?” “我们都找死。本来这次行动就是临时起意,违抗命令强行起飞还顺带加个田中,现在他又受了伤,随便给我们安一个绑架甚至谋杀的罪名,我们后半辈子就有的受了。”朱莉说。 所有人都沉默了。 半晌,朱莉突然开口:“众乐乐不如独乐乐,是吧?” 我十分擅长审时度势,这一看是要叫我背黑锅的节奏。田中的确是我打的没错,可我没想着推卸责任啊。光是企图谋杀高级科学家这一条罪名就够我死几回的了。我又是新兵,在此孤立无援。他们几个要是串通好编个谎,在将军面前统一口径,我就彻底说不清了。别最后和在白鸽一样,发配到边疆,又过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 好歹本和弗迪还不一定会掺和进来,我急忙承认自己错误:“对不起,是我疏忽大意一时心急。我看着柴格、安德,还有赤狐队的兄弟们被挂在那我就一刻钟都等不了了。” 允看了我一眼:“狡辩。你是压根没有羞耻心。” 我死瞪着眼睛:“你这话是……怎么说话呢!我好歹也和你们一起出生入死了两回!你们就这样待我?” “你打中了他居然还想开脱?” “我没有开脱。”我扯着嗓子高声控诉自己的清白,“换做你们,在当时,与其争论责任,还不如想办法多救几个人。” “所以你提出把他交给白鸽?”本突然开口,“无意冒犯,我只是很不爽你那时候说的话。”我艹nm啊,防不胜防呐!你没事瞎捅我一刀干啥!我跟你无怨无仇,特么说白了全是为了你们的兄弟啊!嘿你这白眼狼,没心没肺的家伙。 “别看着我。”本转过头去。 “森蚺,”史蒂夫的眼中射出一道寒光,“给我们讲讲你的过去吧,或是……你到底向着谁。” 那一刻我突然真正意识到人心的险恶。我以为自己够老道了,没想到这些人一个个比我还狠。即便是为了他们上刀山下火海,挡着他们活命了依旧会反身一脚踹自己。这他妈与白鸽的作风有差别吗? 暴脾气又上来了,理不清就说,说不通就骂,骂不通就嚎:“你们说得对,说的太对了。中国有成语叫什么,沆瀣一气臭味相投他妈的懂不懂啊你们这一群死老外!口口声声说不知道我的过去?他妈的,难道你们对这里所有人都知根知底吗?只因为我是新兵,只因为那他妈该死的意外,你们就打算出卖我?可笑。”我把安全带弹开,蹭得站起来,扯掉头盔,指着额头上那道巨型的疤,“不想看到我的脸?是这个东西恶心到你们了吗?你们不是想知道我的过去吗,要不要我跟你们说说这道疤的来历啊!这道疤就是你们这群好死不死的男人干的!” “森蚺你这是疯了吗?坐下!”朱莉骂道,“我他妈叫你坐下!” “你无权命令我,你不是我的长官。”我恶狠狠地说,接着又指着史蒂夫,“还有你,你也不是我的队长。至少在我看来,你不配。” 根本没人想和我对骂。我吁吁喘了会气,尴尬地站着。我知道,我就知道,他们之中从没有一个人真正地把我当一回事。也许我刚刚的申辩在他们听来不过是一只疯狗的狂吠罢了。我悻悻地走到一个角落,坐得离他们远远的。我看着担架上那副流血不止身躯,那个我所谓的救命恩人,就这样被我丢在一边。我抓着头盔, 它反射出了我的容貌,瘦削,枯黄,像一具死尸,连同我的灵魂一样,变得麻木而朽烂。我带上头盔,把头压得低低,在心中默念,田中,别怪我。谁叫老头不开眼,让你给了我一个铁做的心。 朱莉早就联系了基地的医护人员。飞机落地,舱门打开,成批的机械人在前控制住我们,医护人员紧随其后,将田中抬走。 某人的衣角正好沾到了他血,很快,血在白布上慢慢晕开。 他死了吧? 若他仍活着,神智健全那到好,顶多去上头那嚼嚼舌根。若他没挺过来,那我就下辈子再报答他的恩情。 可他若是从此成了一个废人,半死不活的,那样最麻烦了。我是不是还得意思意思,送他一程。 士兵将我们一个个从飞机上押下来,带到审讯室。 黑将军背对六边形标志站着,脸色自然,声音平静:“作为一名士兵,最重要的是什么?”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无人回答。 “史蒂夫,”将军走近他,“你回答我。”他身上痞气越来越重,颇有几分黑老大的样子。 史蒂夫声音洪亮地回答:“服从命令,将军。” 黑老大抖了下鼻子,接着又走到朱莉身边,得到的也是一样的答案。 我摩挲着手中的头盔。看样子下一个是我。问题的正确答案倒是毋庸置疑。只是若我不想受罚,得在他靠足够近时马上出手,他的半张脸也肯定废了。朱莉的六翼还在停机坪上。若是我这样冲出去也不是没有胜算。最好劫持个人物,黑老大是个很不错的人选。现在我比他高,力气也足,要制服他完全不是问题。只要…… “你呢?森蚺?”不知不觉他已经走近了我。 我这人什么都不缺,就缺胆。 我深吸一口气,闭眼,小声回答:“服从命令。” “原来你知道,我以为你又忘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完,后退一步,开始有模有样地训斥起来,“既然都知道要服从命令,为何还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事!这里是正儿八经的军队!不是小打小闹的童子军!我会纠察一切。是谁提出此事的?” “是我。”史蒂夫马上回答,“是我鲁莽,我的错,将军。” 黑老大上上下下打量了身负重伤的史蒂夫,说:“被揍得不轻。谁开的飞机?” “我,将军。”朱莉举手。 “战鹰也是你开的?” “是我将军。”史蒂夫再次接话。 “哼,看来你惹得事还不少。不过,前面那些事我都可以理解,但最后一个问题必须老实交代,不准有一丝一毫地造假。”黑老大板着脸,一字一顿地说,“田中,是如何受伤的?” 第二十五章 知人知面, 难知心。 此言一出,与其等其他人添油加醋地倒苦水,不如自己老实交代。 我低声说:“这只是一个意外。”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解释。 “终于轮到你了,森蚺,”将军直勾勾盯着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在隐瞒些什么。” 我逃离他的目光,说:“将军,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相信我。我……” “意外,意外,我今天已经听了足够多的意外了!难道这世界上发生的意外还不够多么?!谁来为意外买单?你以为一句意外,就能推走所有的责任吗?”青天白日大老爷!卧槽你他妈是犯了歇斯底里症吗?你应该听我解释这场意外发生的原因啊! “我看过田中的伤口了。”他接着说,“只一眼,我就能认出来那个弹孔是你配枪的规格。从弹道判断,他是正面中弹的。你觉得这种情况能用意外解释吗?” 他不停地来回踱步,说:“现在,你要如何向我说明这一切?嗯?意外?” 他靠近我,耳语了一句:“我一直盯着你呢,我知道你被白鸽喂大的肚子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在那一刻我先前对革命军抱有的所有好感全部烟消云散。任何堵在喉咙口的话都硬生生被呛了回去。脑袋嗡的一声,我的耳朵开始轰鸣,外界的任何声音全都听不清。这么多日来,我以为生活变了,我以为他们接纳我了,我以为我已经改头换面脱胎换骨了。 可是,似乎这一切从来都未断掉。那条系着过去的链条一直锁着我。从前的记忆,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我奈何不了它,它便一直尾随我,恐吓我,折磨我。它在别人耳边说话,迷惑他们的心,教唆他们一起联合起来,将我拒之门外。 所有人全部领罚了,那个所谓的将军也认定了我是执意要伤害田中的元凶。我连后续的解释都懒得去做了。当所有人都质疑我的时候,怎么反抗都没有意义了。我所要做的只是自暴自弃,要杀要剐随他们便。死了也好,死了我就再也不用看你们的脸色,再也不用装蠢,再也不用背负白鸽走狗的骂名了。 可最后,他们还是给我减刑了。我对此无感,反正从今往后我还是一样作为一个白鸽而活着。 他们把我关在铁屋子里。将军偶尔来过一次,隔着一道脆弱不堪的铁窗,他问我:“想通了吗?” 我都不知道我该想什么。我本打算沉默,但对方是将军,怎能冷落他。我头也没抬应了句:“嗯。” “看来你也不是无药可救。”他说,“别太自责,事情经过我了解了,你还没大错特错。”我盯着他的鞋尖,以此好让我的头低下,让我看上去稍微有些悔意。 “知道我们为何给你减刑吗?”他说,“其实就凭你犯的错,剥夺你的机体都不为过。” 抱歉,老子我不想知道,谁会良心发现来替我说情。 “是李允泰。”没等我回答,他便说,“虽然他拜托我不要告诉你,但我认为你有必要知道。好歹你们也是一队的,以后仍要合作。其实你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冥顽不化。” 他见我毫无反应,又追问了一句:“表个态,难道你不想说声谢谢吗?” “对谁?”我问。 将军迟疑了一下,说:“对……对李允泰,我会帮你传达谢意。” “嗯。” “森蚺,向施予帮助的人道谢是基本礼节。” 我在心里暗念,老子又没有强求,不需要你们的同情。 “田中怎样了?”我岔开话题。 “森蚺,你到底在逃避什么?李允泰救了你!”他大声质问道。 “好吧谢谢谢谢。”我真他妈搞不懂为何他会像个怨妇一样没事找事喋喋不休一刻不停冲我抱怨。“我感谢他,也感谢你,感谢田中,感谢组织,感谢上帝,感谢你们所有人,感谢你们全家。” “森蚺!”他使劲摇了摇铁窗的杆子,“别再执迷不悟了!从你来这的第一天我就说过,忘记你那些狗屁的白鸽套路,在革命军不管用!如果你以后还是这么不分轻重,我有办法让你回到那个鬼地方。记住,是你求我们让你进来,不是我们求你!”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背着手,大步离开。 管你白鸽还是革命军,最后不都要下地狱。我只祈求待我死时,恶魔会接纳我污浊不堪的灵魂。 关了几天,我又被请到休眠舱里,加上之前欠下的日子,一共睡了快一个月。放出来后,我便一直独来独往。偶尔见到过几次安德,这家伙倒好,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总是和允形影不离,像个绿头苍蝇粘着一坨大粪嗡嗡嗡地转。他脸上幸福的微笑真是令人作呕。 我也去看过几次田中,只是在重兵把守之下,每次我都无功而返。我站在离病房十米开外的地方,连他头上的毛都看不到。只能默默看着进出的医护人员。 一连好几天,我总是在出入人员中发现田中的小助手约瑟夫。他个子小而挺拔,五官端正,面向偏善,似乎是挺人畜无害的。我萌生了求他的念头,希望他是个好说话的家伙。为了刷存在感,我确保每天都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终于有一日,他不再是匆匆从我身旁走过,而是一边靠近一边怒目圆瞪。他久久都未开口,猜人家可能天性含蓄,我该起个头不是吗? 我伸出右手,说:“嗨,约瑟夫,我是森蚺,我们见过。” “你到底想干嘛?”这小子态度很差,再怎么说我到这的时间比你长,也算你前辈了。 我悻悻收回手,说:“只是想过来看看田中怎样了。你,能带我去看看他吗?呃,我很抱歉之前发生的事,但就一眼。” “别想了,没门。”他直接打断我。 “呃?什么?可能是我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 “我说了别想!那不可能。我不会让你去看他的。” “为什么?” 他冷笑了一下:“哼,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你是瞎子还是傻子?是你把他弄成今天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还有脸在这里晃荡,鬼知道你想对他做什么!” “嘿!说话放尊重点!我本意不坏,那只是一个意……” “意外!”他抢了我的话茬,“我才不管呢。总之,你食言了。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话了。马上离开这里,否则我就要叫警卫了。” “什么食言?我想我没有对你做出过任何承诺。” “哼。离开!现在!马上!”他伸出右手,无名指上也缺了一个指节。 也许是那天启程时,螺旋桨的声音太大了。有时候,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很抱歉。”我连忙说,“对不起,请别叫警卫好吗?我,当时我只是听不清,只是随便一应。” “人要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句话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不管你是否有心,你在答应时就已经背上了责任。但现在你却想要卸掉它,我告诉你,休想。这件事没完,不过现在,请你赶紧滚蛋吧,森蚺。”他死死瞪着我,头也不回地大叫一声,“警卫!警卫!” 警卫闻声而动,抄起家伙朝我跑来。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赶快往后撤。 约瑟夫站在原地,脸上挂着邪邪的微笑。他对着我,用右手竖了根中指。那个断口的创面很新,应是刚断不久。 他对着我比了个口型,没出声。 可我看懂了。 “f**k u!” 这小子远没有他看上去那样单纯。 第二十六章 朱莉特辑 我折下一支枯萎的蒲公英。 把它扔进河里。 关于约瑟夫,我只能说,他可能是个好徒弟,好机械师,却不是一个好的谈判对象。 天色已晚。我路过东区仓库,察觉到一丝异常。仓库门开着一条缝,刚好能挤过一个人,最里面的一个机位上开着灯。都这个点了,照理说是不会有人还在外闲逛的。加班?我从缝中往里瞟了几眼,没看见一个人影。这太古怪了。 我推开门进去,走近机位,机位空着,只见一地的清洁工具和一只空着的保温瓶。还有一阵焚香的气息。 这是六翼的位置。 我往外头走去,走了没几步,踢着一个空酒瓶。 嗯?我把它捡起来闻了闻,酒味特浓,却依旧盖不过焚香。 喝酒烧香,被上头发现还得了? 我像一只追踪气味的猎犬,嗅着那股味道一路捡瓶子,一直跟到仓库外的停机坪。转角处,孤零零停着一架六翼。我朝驾驶室探头看了看,空着,没人,那尊佛也不在。 “咣当!”一个瓶子从上头扔下来。 我抬头,一个醉醺醺的家伙坐在机顶。 “喂,你在上面干嘛?”我问。 “要你管!”是朱莉,她口气很大。 “我来查岗的。倒是你……”我回答。 “你来干什么?”她打断我。 “我说了我来查岗。看看你,居然在军营里喝酒,你不怕被发现呐。” “切,这个点了,除了你,谁还会出来。” “我说,你喝也就算了,这弄一地的,是要钓谁啊?” “谁?有缘人咯!”她一口饮尽手中的酒,随手一扔。酒瓶顺着边轱辘轱辘滑下来。 “唉!”她突然重重地叹口气,“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 “算了,来了即是客,就别走了。你也算半个有缘人吧。” “你醉了。” “嗯,我醉了。”她很诚实,躺倒在机顶,咕囔了一句,“我倒希望我会醉。” “这可真奇怪,你一个烧香拜佛的人居然会喝酒。有够胆大的,被罚怎么办?” “被罚就被罚,老娘我天不怕地不怕。人嘛,就是要一辈子都敢斗。俗话说得好呐,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嗝!”她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嗝,换只手枕着自己的头,另一手指着天空,“其乐无穷!” 我找个角落把瓶子都藏起来,三下两下也爬上机顶:“说吧,因为什么?” “什么什么?”她的身边摆着那尊佛,上头还盖着一块布。呵,看来还挺忌讳。 “为什么喝酒。” “要你管呐,老娘我喝得不是酒,是愁呐。” “借酒浇愁,愁更愁。”我摇头晃脑说了一通,见她没反应,扭头看了一眼,她正捧着一本小册子,这黑灯瞎火的,看个屁书,脸都贴上去了,“这大晚上了,喝酒就喝酒,看什么书?装逼呐。” “呸,你才装逼呢。这是我的日记。”她一把将书放在胸口,“也是我的诗集哦。” 她又长长叹了口气,开始喃喃自语。 好歹我也算半个女人,猜得到她这是怎么了。 “失恋了?”我问。 她突然不咕哝了。侧着身背朝我,“这我怎么清楚。你自己去问他,话是他先提的。不就是个男人嘛。这个地球没了谁是都是圆的,难道没个男人老娘还不活了?老娘我从不磨磨唧唧的。” 那么对象十有八九也不会错了。 “因为谁啊?” “谁?史蒂夫那个傻子呗!” 果然。搞什么机械人与人类的恋爱啊?那家伙都不分泌雄性激素了还去祸害人家? “他不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早在他变成机械人之前我就认识他了。其余的什么也不想说了。” “为什么?” “我都说了我不想提了。这个家伙,说什么要保护我,不想置我于危险之中,都他妈是废话。我送他三个字。”她伸出三个指头,说,“放他娘的狗屁。”这六字了。 “你醉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管他呢,醉了也就醉了。我无所谓,从小就没喝过酒。今天正好趁着酒醉,把烦心事都说出来。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想当个诗人。但是我爸是飞行员,我妈是,还有我哥也是。于是顺理成章的,我也该去报名参军。我是爱国,但我更爱诗。诗是没有国界的。我恨这个战争,恨这个世界,我要杀了异种,杀掉所有企图毁灭这个世界的人。然后我再好好写诗,找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写好多好多诗。” “理想很伟大。”我附和道。 “闭嘴,我不需要你的认同。我能告诉你就已经是你的福气了。我给你念一段……”她翻开册子,吸了一口气。 “我折下一支枯萎的蒲公英。 把它扔进河里。 天上没有星星。 长夜已至。” 语毕她打了个嗝,似乎代表着一个句点,一切到此打住。 其实我没听懂。但她自认为有意境就好。 “你烧香是为了什么?” “你怎么这么烦人。”她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只是好奇,毕竟军营里迷信的人不多。” “呸,你那才叫迷信呢。我这叫做信仰。我记得我爸曾跟我说‘咩事我都唔会摆系心里面,佢地根本都影响唔到我嘅心情...因为我有信仰。’我们不是教徒,只是为了心里有个依托。这佛原来是我爸供着,后来他出事就轮到我妈,再后来是我哥。现在他们都走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你说什么傻话。” “你想到哪去了?该轮到我来供佛了!傻!”她白了我一眼,又仰望苍穹,“唉,这世界,你说,这世界,给人感觉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么感觉一眨眼就成了这样呢?” “……有些事真的……一眨眼。”我转过头看着她,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朱莉。” “嗯?” “你一直一个人工作吗?” “对呐。” “你不觉得孤单嘛?” “我向来单打独斗呐,有什么好孤单的。” “是是是,我明白你厉害。什么都能独自完成。只是,人总要有个伴啊,我是说,你可以找个助手。” “去你的,我不需要。” 死心眼的女人。 半晌,她开口说道:“好吧,我会考虑一下。” 我诧异地扭头看她,她的双眼真的又大又明,她的瞳孔中装着毫无边际的黑暗,黑暗中有无数个宇宙,辽阔的宇宙里漂着千千万万个星球,每个星球上又活着千千万万个朋友。 “喂森蚺。” “嗯?” “我警告你,你若是敢把今晚我说的话告诉任何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呃好,我不说了。” “把手给我。” “干嘛?” “给我就是了!” 我把手递给她,她掰出一根小指来,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你很幼稚哎。”我无奈地说。 “……变……”她突然哽咽了,把眼睛闭了起来。 “朱莉?大姐头?我错了,你继续拉,这不幼稚,姐?” 她使劲吸了个鼻子,一滴泪从她脸上滑落:“……嗯?没什么,刚刚睡着了。” 谁信。脸上眼泪都还没擦干。 她扭头追问:“你刚刚说什么,我很幼稚?” “没没,你做梦呢。”我搪塞过去。 她突然坐起身子甩甩头发:“老娘就一句话,拉不拉?” “拉!拉!拉!”我连着点了三下头。 “咳咳,重来啊,跟我一起念!”她把我的头掰正,“一二三走。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什么口号。”邪教仪式啊?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念完,她笑了,轻轻的,接着开始啜泣。 天上没有星星。 长夜已至。 第二十七章 上帝松开右手, 放出了那只蝴蝶。 整整一个月,我没有出任务,全待在训练室内。只偶尔听见几句他人的交谈,说的都是些十分丧气的话。官方统计了近几个月来的伤亡报告,还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事情。虽然上级已经极力把此事给压下来,但多少还是走漏了风声。 综合多方消息,大概可以整合出一条完整的话:上回新月岛任务的两号缺口,领头的柯西带着整缺口的官兵全员叛军。 这信息的确让叫心寒。据说柯西策划叛军已久,趁着上次任务彻底赢得了白鸽的信任。 白鸽清楚派来的机械人都是精英,便串通两号,里应外合。异种负责捣乱,柯西负责引诱,白鸽负责收割人头。遇到疑点一律闭口不谈。若不是因为多次的失败,谁又会真的怀疑这个重要关卡的所有将士居然会全部倒戈呢? 我是看见过几个模样清秀的新兵被带回来,其中就有上次交谈过的袁天杰。他瘦了整整一圈。据说柯西在有消息时就已经畏罪自杀了,这次带回来的都只是些小喽喽。 问及倒戈的动机,所有人只字未提,个个都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没别的想法,我只是想去看看袁天杰,直觉告诉我柯西不会是个叛徒,这其中一定有他们的难言之隐。 这管得很严,我说了这个月来最多的话也没能见到他一面。不过哨兵倒是告诉我不久后他们就会被秘密枪毙。所有人的转移和枪决工作全在夜间进行。我找到刑场,在一个废旧的厂区后面,头顶的灯光昏暗不堪,厂区里乱糟糟,堆满了垃圾和机架。 守门的拦住我,不让我进。 我说:“我能问出话来。” “别瞎扯淡了,趁还没人发现,赶紧滚吧。” “呸。让我进去。我警告你,别他妈在我面前屌。” “长官说了……” “去你妈的。这事情很重要,你还年轻,要是惹了事,担得起吗?” 我闷头往前走,他索性狠狠推了我一把。 “你叫什么?”他没开口,我想了想说,“行,不说也罢,你知道我是谁就行。我是森蚺,结束之后告诉你长官,你们都完蛋了。”说罢,我扭头便走。 我的步速很快,让他看出我的决绝。他沉不住气了,还是叫住我,说:“站住,等着,我进去通知。”没过多久,他出来叫我进去。 我被带到一个黑瘦的高个面前,他背着手,眼窝很深,两颊凹陷,一看就是干久了这行。 “有话快说,别耽误了我办事。”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和袁天杰谈话。” “不是挺能耐的吗。送行?”他斜眯着眼看我,“这里不行那一套,要来惹事就给我滚。” “长官,恕我直言,这事若是耽误了今后连你也不好过。”管你他妈到底是谁,老子今天和你们玩的就是心跳。 他把眼珠子转正,摸了摸手指。沉思几秒后,他一抬下巴:“一分钟。” 对面的新兵全部蒙着眼睛,绑着胳膊,靠着一个空机架跪成一排。 我马上跑过去,找到袁天杰,在他身边跪下。 他眼罩未摘,听见有人靠近,往后缩了缩。 “是我,森蚺。”我说着要去摘他的眼罩,刚碰着脸他便小声地叫了出来。 “别碰,疼。”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无力垂下手,心里酸地一阵一阵,竟说不出话来。我揪着一颗心,半晌才说:“你何苦呢,说出来就好了。” “原来你和他们一样。”他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还年轻……” “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 “天杰,你没必要为了他们……” “走投无路了……”天杰无力干笑了一声。 “我求求你,你说啊。说出来他们就不会杀了你!” “我不是为活着而活的。”他的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微笑。 “时间到了。”守卫催促道。 “马上就要解脱了。”他喃喃道。 “再等等。”我转头又对天杰说,“天杰,想想柯西,想想你们的弟兄,我知道你们都有难言之隐,但你们不该死!”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感到他明显犹豫了。 “臭娘们,快给我滚!”守卫过来拖开我,“小心我连你也一起毙了。” “森蚺!”他叫住我。我推开他们,摘下头盔,靠过去,他干裂的嘴唇慢慢在我脸上挪着,最后停在我的耳边。 “你被骗了。”他在我耳边叹了口气,一股酸腐的气息喷到我脸上,接着一口咬住了我的耳朵。 我没有躲开,任凭他的牙齿在我耳廓上使劲磨搓着。他的牙齿太久没有打磨,一个个都从牙龈上浮起来,早已钝了。守卫发觉不对,试图将我们分开,最后迫使他硬生生从我耳上咬下一块肉来。血顺着脸颊上流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叼着一块肉,满嘴是血,中了邪一般仰天大笑。他使劲扭着手,把反捆着的胳膊高举到头顶,两手往外撑开,像白鸽张开的翅膀,像一只蝴蝶。十只手指全都没了第一指节。 他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边上的人也开始鬼哭狼嚎起来。 我呆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子弹打爆他的脑袋,血和脑浆糊了我一脸。 耳边又响起了几声枪响,片刻之后一切恢复宁静。 我又惹事了。 走了一趟程序后,我十分识相,主动申请休眠半年。我的脑袋很乱,里面一直是袁天杰死前的模样,还有那句话。虽然我还想知道此事后续如何,但我太累了,现在我需要好好睡一觉。 申请很快就批下来了,我们排队进入休眠库。虽然参加休眠的人很多,但有很大一部分的人是被强制休眠的。要么就是和我一样的孤兵,要么就是老几代机甲,无法服役也不能去死,这是折中后的最人道的方法。现场很安静,没有一个人抱怨,仿佛所有人都已经承认自己是一部任凭他们摆布的机器。 有人曾说墓地是世界上最公平的地方。休眠舱也如此。无论军衔高低年龄大小,容身之所一律只一个等同身体大小的胶囊舱。在那之中,所有的能源瓶都会被撤走。所有人以最低消耗的方式,靠着两根管子活着。就像生命最初来源的子宫,只不过其中并未孕育着生命,而是存放着卑贱低下的铁人。 普通人会羡慕机甲人的高大威猛,刀枪不入。血气方刚的少年挤破脑袋都想成为科学怪人手下的实验品。他们佩章,纹身,狂热地崇拜这一伙身手矫健,体格壮硕的冷面杀手,却不知我们也只是众多寄生虫的一种而已。殊途同归。我们只会杀人,可甚至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何而动手。我反复琢磨着袁天杰的那句话,革命军就像是养着无数机械人的狗圈,等着我们一个个摇尾求食以获得那些可怜巴巴的奖赏。 我是个恋旧的人,即便往事全都不堪回首却依旧令我难以释怀。我常常想起自己在白鸽的日子,多次的对比让我发现一个悲哀的事实。到革命军,我的命运并未改变什么。我同样处于底层,只是他们抢夺地盘的炮灰。唯一不同的是,我无法再像离开白鸽那样离开革命军,无论如何,我被他们锁死了,我再也逃不掉了。他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却同样扼着我的脖颈。我自私愚蠢,我不信什么道义,我没有子嗣,我没必要为了那遥不可及无法预见的未来而付出我的生命。我为何要为了存在我仇敌与痛苦的地球去送上自己的命?我不是救世主,我救不了你们,我甚至无法拯救我自己! 休眠库,更像一个巨大的停尸间。四处有一股酸咸的味道。 躺进舱内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自己年少时的伙伴。那时我们被救下之后,便理所应当地加入白鸽。那时候他们还是叫做联合政府。见过他们无数次的作恶之后,他决心出逃。原本我们商定好一同逃跑,但那晚天空下起了罕见的大雨,窗外雷电交加。 我不记得当初自己为何留下,也不记得所有的对话。但我明白选择留下就是选择决裂。可在这样一场雨中,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又能做出怎样大义凛然的决定? 我的脉搏在一秒秒放慢,精力在一点点流失。就在这么一个仅有铁皮包裹的地方,我竟要闭上眼,将自己的命交给它。 “外面能有什么?除了大雨,闪电?!”我朝他大吼,“可是这里至少有个庇护所!再等一个晚上,等明天不下雨了我们再走!” “这样我们谁都逃不掉!”他指着墙壁,“这个地方,不是庇护所,是地狱!”他一把抓过我的胳膊,拖着我往外走。 “不!”我推开他,他跌入雨中,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缩回屋檐下,说,“你都淋湿了,快进来!” “李森!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没说话,只是低垂着眼,他带着满身的泥水朝我冲过来,抓着我往外跑。 “我怕死!”我哭嚎着退缩,“我怕死……” “李森,你看着我。”他捧着我的脸,“谁都怕死,但这地方会让你生不如死的。我求求你,你必须跟着我走,相信我。” 我从小便喜欢他,但几年的喜欢,脆弱不堪,被这场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甩掉他的手,死死抠住门檐。我咬着牙,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趁我还没叫人,你快逃吧。”雨打进来,我也浑身湿透。 他死死咬着嘴唇,我不知道他脸上流下的是雨水还是泪水。雷劈下来,他大喊了一声。 “孬种!” 他转身,奔进风雨之中。即便他的身躯十分瘦小,他依旧步伐坚定地向前。虽然在我看来,他的未来,不过是一团漆黑可怖的混沌。 人生之中,总有些事会一辈子都记得。二十年来,我一直对此时耿耿于怀。它存在于我内心最深的恐惧里,因为那晚,是我一脚踏入深渊的日子,从此万劫不复。 第二十八章 我很害怕, 害怕太阳被黑夜吞噬, 害怕大地从脚下消失, 害怕你变了。 没有梦境的夜是漫长的。 我醒在另一个世界,像初生的胎儿缩在母亲阴冷的子宫。 也许是因为孤单了太久,此刻我竟十分期待见到他们。 眼前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田中?”我试探着问,“是你吗?” “森蚺,欢迎回来。”此人语气中全然没有田中的味道。我眯着眼努力聚焦。哼,原来也只是某个未老先衰的家伙。 “田中呢?” 他似乎从我口中听出了失望的语气,但神色未改,道:“我姓孔,名林,字山泽。你晓得以后我就是你的机械师。” 孔林?听说过革命军有个孔家三兄弟。三人名字分别是木、林、森,这家人命里是蛮缺木的。 “你他妈来这干嘛?我问你田中呢?他才是我的机械师。”我大声质问他。 “你晓得嘛……” “孔林,你他妈的快告诉我田中怎么了!” “一时也说不清。不过你要晓得,现在首要任务是去二号集合点。” 我环顾四周,大批的休眠者都醒来了,还有一部分士兵正连人带舱一起被运出去。 我指着那些人,问道:“去你妈的。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森蚺,你要晓得,你是被强制唤醒的。实际上……”他看了一眼数据台,往上努力提了提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片,说“你只睡了……一百零九天十七个小时,零五分二十八秒,不过后面那些可以省去。” 他又指了指那些人,说:“你晓得的,我们需要人手才这么做的。你算运气的,看那些士兵,基地现在供不了这么多人,你晓得嘛,他们都得处理掉。”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他妈说什么啊,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 “首先,你晓得,我个人非常讨厌脏话。从开始到现在你已经说了四句,你晓得的。但因为我们以后要一起共事,因此我需要你控制一下,别总是这样……” 我没了耐心,道:“姓孔的,你给我闭嘴。刚一醒来耳边就没吵吵嚷嚷的,你烦不烦呐!” 我一把推开他,走出舱门,眼前却一黑。我伸直手臂,压低身子,抠着一个墙眼蹲下来。我喘着粗气,眼皮像是压了秤砣一般沉重。我不记得休眠之后的副作用有这么强烈。 “森蚺,你晓得你是被强制唤醒的,副作用很大,你需要调理……” “给我闭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还是硬撑着自己站起来,虽不知道田中在哪,但要知道在这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我耳朵尖,临走时还听见他嘀咕一声:“唉,什么烂脾气,难怪田中要推掉她。” 我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觉得空落落的。刚刚想找田中的念头也一下子打消了。去他妈的集结点。我呆呆在门口站了许久。好一会后才调出联网数据库,却发现所有信号全部中断。我下意识抬头,诧异地发现我所站的走道破败不堪,全然无了之前的样子。就像是有人用手把它揉皱之后再展开一般。 我随便揪住一个人,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他奇怪地看我一眼,拍掉我的手:“抱歉我现在很忙。”接着便走开了。 之后我又抓了几个,每人都只寥寥数语敷衍了事。突然我在人群中看见个熟脸,立马朝他招了招手。见他嘴里嘀咕了一句,装作没听见走开了。我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背后突然有个声音响起:“森蚺!好久不见。” 我转回去,是笑得一脸灿烂的安德。在这么多愁眉苦脸的人之中,身边能有个笑得如此阳光的人可真是幸运,要不怎么叫他大天使呢。 “好……久不见。”不知为何,我竟然有点羞怯,他如此直接主动,不太像他本人的作风。 “嗯,是,好久不见,将近四个月没见了吧?”他伸出手,笑着,“还没有亲自来谢谢你。” 去他的,我不管了,看见你的笑什么烦恼都能忘记了。 我握住了他的手,机械,冷冰冰的。此刻,是我同这个安德第一次握手,但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自杀失败后,我恢复了理智。 无论如何要找他道个谢。 到他的营帐跟前,我才发觉自己没带谢礼。我在帐门前思索了一番,老子本来也没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的。没什么好扭捏的。我掀开帘子。 看见了他。 多年后我依旧记得这个场景。就像梦中的场景。就像一幅画。 他静静地坐着,身上着一件洗旧的军服。 他抬头,对上了我的眼,迟疑了两秒,取下口罩,接着露出了他的标志性笑容。 他站起身来迎接我,我摘下口罩,局促地搓着手。 “长官,你身体好些了吗?”他温柔地看着我。 “别……我不是……”我有些语无伦次。呆呆地盯着他的脸。 “怎么了?” “没什么。咳咳!”我用大声地咳嗽来掩饰尴尬。 我一手堵着嘴巴,另一手伸出,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能先握个手表示感谢。” “不用这么见外的。”他笑着伸出手,刚要握住,我却不争气地往后缩了缩。他停在那里,我尴尬地收回手,使劲在衣服上擦了两下:“不好意思,手心有汗。” 我觉得自己的回答真是蠢爆了,我擦了又擦,还是鼓起勇气握了上去。我的手冰凉,他的手很暖。他一直握着,似乎融化了我身体的坚冰。 他是外裔中国人,眼睛和发丝都是栗色的。不同于其他外裔,他的五官很舒服。我端详许久,这才发现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松。 他笑着,笑得很好看。 我仓皇逃出他的营帐,一路狂奔。 我跑到操练场,没带口罩,一口气跑了几圈。 我的肺因为吸入过多颗粒而变疼。 但我却松了口气,这样才能掩饰我涨红的双颊和胸腔里那颗不安的心。 眼前的这个人,同是棕发棕眼。偌大世界,会有两张相似的脸,但绝不会有两个相似的灵魂。我现在十分确定,他是安德。也许他有何难言之隐,暂时不能与我相认。 “谢什么。”我说。 “谢你上次肯来救我。”他说。 “啊那次,大家都是战友嘛,不用谢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知道田中在哪吗?” “真巧,我正要去呢,刚刚还看见约瑟夫的。结果他自己先走了。” 原来那个熟脸是约瑟夫。 “这样……田中他还好吗?” “先生?他挺好的,”他说吗“你……想见他?” “可以吗?” “这有什么的。当然可以。” “可我听说,他不再是……”我咽了口唾沫,“我们的机械师不是换成孔林了吗?” “你说孔老二啊。”他说,“别在意。这些都是上级指示。先生是身体原因所限,他现在已经做不了机械师了。来吧,跟我走,我带你去见见他。”他说完便走,脚步很轻快。我犹豫了一会,追上他。 他带着我走向田中曾经的实验室。这条路我走了无数遍,可此刻的心境完全不同。通道斑斑驳驳,许多地方都有损坏了。有些地方还常有碎片脱落。地上都是灰,看样子并没有多少人走这条路。 “抱歉,”他说,“这有点乱。对了,你知道那件事吗?” “什么事?” “力场崩塌。算了,你肯定还不知道。” “力场……崩塌?!” “嗯,简单和你提一下吧。大概两个月前,力场突然崩溃。接着聚集在东塔四周大量的毒雾压垮了基地的许多地方,我们花了几周时间才重建力场。那真是个灾难,现在这样的状况已经很不错了。” “怎么会这样……是能源供应出问题了吗?” “倒不是能源供应。是地球,地球出问题了。” 他突然站定,指着一扇熟悉的六边形门说:“到了。” 门似乎尘封了许久。 我等待了一会,门没有自动打开。 “事先声明。”安德突然开口,“先生去过北美的自由鸟了。他的外貌有些变化,你做好心理准备。” 第二十九章 “现在我终于明白你当时的肺腑之言了, 独醒于众人间的你是那么痛苦, 你多想解开被禁锢着的羁绊, 可他们却充耳不闻, 对你视若不见, 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静静站着。但门上的感应装置却未发出任何反应,我察觉了一丝异样。 “怎么了?”他问。 “这门为什么不开?” “这……抱歉,忘记告诉你了,这东西不再是自动的了。”安德走过来,拉开门,“现在纯手动。” 在我有些难以理解之时,安德已经先一步迈进去。 “先生,我来了。” 实验室里只点着一盏灯,桌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光头,背对着我们。约瑟夫捧着文件从暗处走出来,瞥了我们一眼,低头继续看他的报表。 “咯吱。”那个椅子响了一声。 椅子之后是熟悉却又苍老的声音:“怎么才来啊。”语毕,他连着椅子一同转了过来。 是田中,只是看到我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凝滞了。 “看看,谁也来了。”他坐在椅子上,从暗处移出来。话语间似乎有枯枝断裂。 我看清了他的全貌,倒吸一口凉气,刚迈出的脚直直定在地上。 他的上半身越发瘦弱,而下半身,却是个轮椅。 像一只怪物。 我有些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 “你的腿去哪了……”我颤抖着发问。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指着身下的轮椅,说:“这就是我的腿啊。” “我很抱歉……”我喃喃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我真的很抱歉……” “没什么好内疚的。话说回来,我现在应该也算你们之中的一员了吧。”他说着张开双臂,四处“走”动,嘴咧得大大的,一挑眉,说,“这也是大脑控制,行动自如。” “不!这一点都不好!”我攥紧了拳头,“自由鸟那群家伙。妈的!” “森蚺,”安德一把抓住我,咬着牙小声说,“你冷静点。” 我反问他:“我怎么冷静的下来?自由鸟那群人想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一定想借此机会……” “别生自由鸟的气了,是我。” 约瑟夫从阴暗处走出来,“我们只是借用了自由鸟的器材,要说改造,还是我亲自操刀的。” “呸!妈的!混蛋!”我一拳将他打飞,刚要再下手,田中大声阻止道:“够了!” 安德拉住我,我仍意犹未尽,约瑟夫擦着血,试着从地上爬起来。 “这一拳算轻的!”我大叫。 “混蛋的人是你森蚺!若不是因你,先生难道需要改造吗?是你毁了他的生活!你毁了他的未来!”约瑟夫叫嚣着,“现在你打了先生还不够,又要来打我吗?!既然如此,那你就打啊,打啊!” “你……你别逼我!”我大声吼着,奋力推开安德,再次冲上去。 “森蚺!住手!” 万幸,田中的呵斥及时响起。 我的拳头在离他太阳穴仅剩两厘米的地方停下了。再迟一秒,这家伙的脑袋就不保了。约瑟夫意犹未尽,以一种极其变态的眼神瞪着我。他的右脸已经被我削得血肉模糊。 “别再这么鲁莽了!难道你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吗?!” 安德冲上前将约瑟夫从我手中解救出来。出去叫来医护人员。我完全呆滞,我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在几秒钟内愤怒到极值的。我似乎无法控制自己。我多希望自己能忘记上一秒发生的事,但一切却如魔咒般挥之不去。 田中目送着他们抬走约瑟夫,重重叹了口气,想跟上他们。别留我一个人,我想着,大声叫了出来:“田中!别走!别留我一人。” 他转了过来,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神情。他慢慢“走”进我,抬起右手,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我偏着头,保持着这个姿势。 脸上应该留着一个巴掌印。我有些心酸,不是疼,是田中瘦了许多,连手都不那么有劲了。 他歇斯底里地吼着:“我拜托你,我求求你,森蚺我求求你了!别再做蠢事了!你犯下的错已经够多了!难道还要一错再错吗!” 我的心已经脆弱地开始流泪,可脸上却干干的。 “对不起……” “对不起?这能改变过去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无法控制自己……” “你走吧。” “可我……” 田中忽然瞪着我,说:“因为你的鲁莽,那颗该死的子弹打中了我!向左一公分,我还能保住自己的双腿,向右一公分,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但是他妈的命运有时就是这么爱捉弄人,它打在了我的脊椎上。感谢你,让我以这么一种恶心的方式活了下来。对,让机械成为我另一半的身体,真的很恶心。” 恶心?半人半机械的方式,你终于觉得恶心了? “也许现在听还为时不晚, 他们根本不会在乎你, 你对他们的爱却未曾改变, 接着最后一点希望也一去不复返。” “实验品无罪,可你早就不是了。现在你可以走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与你撇清关系,我再也不会是你的机械师了。” 我欲哭无泪,干笑了两声。实际上我也不清楚那是笑还是胸腔的呜咽。 他“走”出实验室,留下了一句话。 “有你的地方尽是灾难。” 我开始觉得恍惚,似乎天快要塌了。我被自己的双腿牵引着,不知将走向何处。 我的耳朵里,我的大脑里,我的心里,全都盘旋着那句话,“有你的地方尽是灾难。” 这伤透了我的心。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走入了一片黑暗。周围没有一丝光,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深渊地狱也不会接纳我吧? “嘿!找死啊!”一个人突然拉住了我。 我一下子醒悟过来,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原来我已不知不觉走出了基地。也许是在停机坪上,总之四处一片漆黑,只看得见不远处大门的光亮。 “喂!你失魂啦!醒醒啊,我在和你讲话!”我低头去找声源,发现是一个身着黑衣的瘦小女子。 “哎,森蚺,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言语中带着很冲的火药味。 是朱莉。 我看着她,嘴唇张了又张,却抖不出一个字。我握紧拳头,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直立,我才能撑下去。 “森蚺!”她敲敲我的头盔,拉着我往回走。 她抓得很紧,似乎害怕下一秒我就会逃走。 我不会逃走的,朱莉。我这样想,我只想一直跟着你们。 “哎哟你这个大个子啊,要是真发起神经来我该怎么办?”她抱怨着。我看着她的背影和远处的光,视线越来越模糊。难道我哭了吗?是泪水糊住了眼睛?为何我的脸颊上感受不到泪滴的存在?为何我的心依旧那般干涩。 头很晕,我强撑着自己往前走,可脚却不听使唤而越来越乱。我咬着唇,攥紧拳头,努力保持清醒。我不想成为她的麻烦,我不想成为麻烦。 远方飘来一支歌,无星的夜下,似有似无。 “星夜下, 空荡荡的大厅里挂着你的画像, 无名墙上挂着没有边框的头像, 他们看着这世界无法忘记, 就像你曾经遇到的陌生人, 衣衫褴褛面带嘲讽的人, 血红的玫瑰银色的刺, 破碎在结拜的雪地上。 现在我终于明白你当时的肺腑之言了。” 我想我真的明白了。 地是在转的。 朱莉是大声叫的。 抓紧我,朱莉,抓紧我,求你不要放手。 就算我成了麻烦,也请你们不要丢下我,好吗? 求求你。 第三十章 即便是再渺小的存在, 也请别再践踏我, 别再把我推向角落, 别再寻找藏在嘲笑背后的我。 往事如碎片。 若不是异种,我会有个幸福的孩提时光。我有充足的体力和用不尽的光阴。我从未担心亲人离去或是世界末日。我只害怕黑夜的来临和衣橱里未知的怪物。 异种入侵前一天,我看见了一只鸟。外貌与书本中那些早已灭绝的鸟极其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我的母亲不相信我的话。我看见了两次,但她认为我只是如大叫着“狼来了”的孩子一般寻求存在感。我没有辩解。我知道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一定会有第三次。 我架起了记录仪,等了整整一夜。 它没来。 次日清晨,母亲一反常态,微笑着叫我起床,似乎宣告着昨晚那场赌局的胜利。 她给我盛了一碗米粥,然后拖着自行车出了门。 我没喝粥,走到窗边望着母亲远去的身影。视线上移,空中掠过一只黑影。 是鸟! 一只,两只,三只…… 远方开始响起机器的轰鸣声。 地动山摇。 我钻入餐桌底下,靠着那碗米粥活了两天。 那是第一次,我多希望自己是在撒谎。我的双眼干涩,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我忘了自己陷入回忆之中,但我没忘自己的双眼都被换成了机械。我应当再也不会哭了。 我睁开双眼,不一样的实验室,不一样的人。 眼前有一男一女在争吵。 女人说:“孔老二,这是你的错啊,你必须负责任。” 男人辩解道:“我抗议!怎么能算我的错!要知道我只是依据命令把她唤醒而已!” “对,但你的命令是把她派到集结点去,而不是让她在基地里四处乱逛啊!” “我抗议!命令我说了!但她要走我怎么拦得住?要知道她瞪我那个表情。我还年轻,我可不想死于非命。” “孔老二!你他妈还有没有点男人的样子啊!胆小鬼!再推卸责任信不信我扁你吼!” “我抗议!我抗议!这是军营!你不能用暴力解决问题。”男人说着后退几步。 有孔老二在的地方耳边就没个清静。我猛地抬手一拍,他俩这才闭嘴,把脸转过来。 “你醒了啊!”女人朝我走过来。 “喂朱莉你小心点,要知道她也有暴力倾向!”孔老二退到门口。 “瞧你那怂样!快点给我把台子降下来!” 孔老二极不情愿地挪到控制台边。 朱莉直接走进来,一边叹气一边摇头:“真是烦死了。哎,森蚺呐,感觉好些没?” 我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看来还晕着呢,你真是,说倒就倒啊,好歹考虑一下我好吗?你那么重!我把你拖回来费了多大劲吼你知道吗!” “对不起。”我扭过头没去看她。 “哟,怎么了今天?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她靠在我身边,摸着下巴,“说说看?到底是什么让我们的钢铁老娘们这么萎靡不振啊?” 一旁的孔林急忙接话:“呃这个我来告诉你吧。要知道一般是在休眠之后的缓冲期会发生此类情况。多数原因是大脑延时反应,有眩晕感是正常的。还有一种可能是情绪起伏过大……” “这些我都知道!”朱莉不耐烦地回嘴,“你他妈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抗议……怎么又是这句话……”孔林小声嘀咕。 朱莉直接一句话将他噎回去:“先治治你那个聪明绝顶的脑袋再来说话吧孔老二!” “你!”孔老二倏地一下涨红了脸,他摸着自己的秃顶脑袋,边往外走边说,“有事叫我。” 待他出了门,朱莉噗呲一笑,用大拇指向后一挑,说:“你猜他几岁?” 还没等我回答,她自己补充说:“他才二十八!噗哈哈哈哈哈哈!” “你也好不到哪去。”我打断她。几个月没见,她又瘦了,两颊深陷,大辫子失去光泽,他妈甚至连胸都变小了。 “喂,不带你这样扫兴的。”朱莉啧了一下,又拍拍我,“说吧,别自己憋着了。到底因为什么。” “什么什么……” “不准装傻!我跟你说,要不是因为我抬头看你一眼,你现在指不定在哪呢!搞不好早就没命了。而且死得异常窝囊,感谢我吧。”朱莉换了个姿势,“你知道力场崩塌的事情吗?知道?这就对了,我们重建了力场之后,无论是范围还是强度都大不如前。你刚才那几步都快到力场边缘了,再迟一会就真的要说拜拜了。” “怎么会……有这么夸张吗?” “我说的可是大实话。那些个寄生虫,不知好歹变本加厉!你知道吗,东塔这地方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到太阳了。”朱莉瞥一眼手表,说,“谁也不知道原因。我们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现在是上午十点零八分,照理来说现在应当是太阳当空照的。” “但现在却……一片漆黑?” “没错!”她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笑着说,“反正……东塔这地方已经接近一片混乱了。其他什么我也管不了。不过森蚺,这才算是真正的世界末日呐。” “那你怎么还笑的出来?” “我不笑,难道哭嘛?唉哟,我可不像你,整天一副苦瓜脸。反正我这辈子是注定都要待在这个鬼地方了,不像那些达官贵人还有机会移民去外星。笑不笑,终究都是死路一条嘛。何必为难自己呢。嗯?你说是吧?” “移民?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吗?难道又开始了?” “嗯呐!以前是技术不成熟,这几年,革命军和白鸽把钱全都砸这上面了,再不出点成绩还了得!你知道吗,你睡的那几个月,已经有好几批人被送走了。” “他们都去哪?” “月球的有,火星的也有。不过大部分还是去火星。我的手怎么越看越老啊。”她看着自己的手,装作十分不经意的样子,“哎,你刚才到底经历什么了?” 我没回答。 “让我猜猜,是田中吧?” “嗯。” “哎哟别这么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她使劲拍了我一掌,“地球上所有人都在遭罪,也没见谁和你一样厌世的。我要是跟你这样,指不定得死多少次了。” “可是我哭不出来。那些东西堵在胸口,憋得慌。” 她伸出手抚了几下我的胸口,问道:“好些了吗?” “没用,我又不是人。” 她深吸一口气,说:“森蚺,谁都有卡脖子的时候。我明白你很难受,可我帮不上你什么,有些东西是只能靠自己想开的。不然,我去弄个几瓶酒,给你也喝喝?”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第一次发觉原来一个人的眼睛也可以这么清亮。 “怎么?盯着我干嘛?” “没什么,只是你的眼睛好亮。” “是吗?其实你的也很亮啦。” “呵呵,只是机械的反光而已。”我苦笑。 我们沉默了一会,彼此似乎有些尴尬。 朱莉突然说:“对了,嗯……我仔细思考了你上次的建议。找个伴的确很重要。所以呢,我现在有个助手,叫金,各方面都挺好的,唯一不足的就是八字和我相克。” “喂,什么年代了还迷信。” “对呐,说的也是。凑合着用吧。毕竟我也不是那么挑剔的人。” 又是一阵沉默。 “森蚺。”她突然抓着我的肩膀,“听着,我们彼此时间都不多了,但我想告诉你,不要因为别人的言语而断了自己的生路。千万不要。” 我怔怔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此时她已经走到了门口。“二号那边需要我。”她整了整衣领,笑着挑了个眉,“毕竟我是王牌嘛。拜!” 谈话之后,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似乎全身系统都被重置。那个被黑暗笼罩的地方,再也锁不住我了。 第三十一章 黑夜从伤口渗入, 我陷入一片沼泽, 你知道我本不属于它。 短暂休整之后,我打算去二号看看。 巧合的是,我在路上碰见了朱莉的助手。,正拿着几个零件从二号出来。他是个同样眼睛明亮,笑容温暖的汉子。乱七八糟的八字相克,都是狗屁。我觉得他和朱莉再搭不过了。 我比原定的集合时间晚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场地包工头对我十分不满。但因体格差距悬殊,再加上朱莉兴许事前打过招呼,他也不好发作,只是简单讽刺了几句,让我拿着东西上去修顶棚。 我抬眼看了看。修个屁。二号仓库整个就是一危房,修不修都差不多了。 顶棚内部铺着几圈踏板。底下有许多梯架,看上去松松垮垮的,也不知牢不牢靠。维修工人清一色全是四代机甲,除了我。 右眼皮跳个不停。我小心翼翼爬到工作地点,那地方正好是一个大窟窿眼,黑夜就是从这里渗进来,渗入我的眼。若是在以前,这地方一定是观日出的好位置。我叹了口气。我害怕没有太阳的日子。在此之前,我的日子已经将近一片黑暗了,现在倒好,唯一能带给我光明的东西也要被夺走了。 脚底忽然一震,差点没把我抖下去。我骂了声,往边上看,原来是旁边一个家伙太不走心,下梯子的时候动作太大。拜托,这种环境怎么能让人安心工作。 我咬咬牙,不敢往脚上使劲,左手用力将自己撑在台子上,另一只手勉强能开机工作。 这东西修的是蛮慢的。过了半个小时,才补了一点。我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凑近继续工作。这时底下突然有人嚷嚷起来。 “我受够了!”一个大个子把手里的铁块随便一扔,“我受够这里了!” 包工头走过去说:“嘿嘿,嘿,士兵,大个子,说你呢,怎么了,你想干什么?” “我说,老子他妈我受够了!”他的抗议似乎并未引起太多人关注。 包工头很耐心地说:“把这些东西捡起来,放到那边。然后我给你五分钟休息时间。” “不,我拒绝。你他妈是聋子吗?我刚刚说了三遍,我不想再重复一遍了!”大个子狠狠瞪着眼珠。 包工头脸色很难看,但他还是强忍着不发作:“哼,你刚刚说什么?我警告你,立马收回刚才的话,别太嚣张了士兵。这里是老子的地盘,不管你是谁,一律全都归我管。你听见了吗?不准,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我说了不!”说着,那人一脚又踹开了自己扔下的那堆铁。一时间,所有的人全都停下手中的活看着他。 “西巴,又来了。”我边上一人厌烦地念叨着。 “怎么了?”我问。那人虽然戴着头盔,却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事情,几乎每天都会上演个几十遍。”他说着,一边直勾勾盯着我, “女人?森蚺?” “你知道我?” “真是,我是允。”他摘掉自己的头盔,继续说,“你辨识度太高,基地里就你一个女机械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不想像个奴隶主一样用鞭子挥你们,该死的机械人。” “你说什么?”那个人瞪大了双眼。 拜托骚年,别再挑事了。还有包工头啊,他不想干你就放过他吧,偏要这样逆着毛捋吗?你可别忘了现在你边上可都是机械人啊。 “我说,你这个该死的机械人!你的程序难道没教你该怎么好好服从命令吗?” “嗯,我的程序告诉我该如何打仗,而不是在这里做这种狗屁的搬砖!”他指着废铁堆,说,“我的精力都快被你们耗尽了。我是要干大事的人,而不是在这里,和一堆废铜烂铁呆在一起!” 我的右眼皮开始狂跳起来。 “做大事?哈哈哈哈!”包工头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做大事,别他妈做梦了士兵!那些根本不可能,想做大事?你他妈连自己的死活都决定不了!” 大个子一脸窘样,他四处环顾了一下,才终于吼出一句话:“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哼,我还以为是个血性汉子,原来也只是个外强中干的傻帽。 “哈,可以啊,那么证明啊!证明啊!你他妈到底有多少能耐啊!”包工头步步紧逼。大个子只顾着后退,很快便被包工头逼到了一边。 “胆小鬼。”包工头露出胜利的微笑。 “西巴!”允低头看着下面,狠狠骂了一声 “怎么了?” “森蚺,马上到我这里来!快!”允说。 “为什么?” “别废话了赶紧过来!”他伸出一只手。 “铿!”一声悠扬的声音从底部传来。大个子撞倒了梯架的基底,牵动了一整片连着的梯架,包括我这块。很快,大部分的梯架均如多米诺骨牌一般,一块一块倾倒。 我奋力一跳,允果然没令我失望,他一把抓住我伸出的手,让我不至于和其他可怜虫一样摔在地上。 “没事吧?”允问。 我感激地看着他,说:“谢谢,没事。” 只是其他人真不好过了。将近一大半的人全摔在地上。就算是钢筋铁骨,也经不起这么一摔。底下一片人全在哭爹喊娘。梯架的事还没完,最末端的梯架又撞上了堆得满满当当的废铁。废铁本来就散乱,被这么一撞,所有东西全塌了下去,往边上停着的几架飞机倒去。两架飞机被撞得滚出一段距离,直至撞到第三架才停了下来。不到一分钟,整个仓库又是一片狼藉。真是场灾难。 “那家伙真是做了大事了。”允感叹道。 那几架从维修轨上脱下来的飞机其实并无大碍,但被这么一撞又前功尽弃了。 “有人受伤吗?”底下有人大声问道,“各小队赶快清点人数。” 四周陆续有人回应。 机械人是没什么问题。我的视线移到维修轨那里,金正惊慌失措地朝那边跑去。 等等。我的心突然慌乱地跳起来。朱莉是说她要来二号修飞机……我二话未说,立刻从允这边的梯架下去。 “喂,森蚺,你怎么了?”允问。 “只是……确认一下。”我声音抖得不像样子。 如果我没记错,那个家伙……应该就是朱莉的助手没错。 金站在维修轨之外,懊恼地双手抱头。 我快步往飞机走去,每进一寸,我的心就乱一分,我的脚步不自觉快了起来。 金将我拦住,说:“你要干什么,那里面很危险。” “让我进去。” “不行,太危险了!那根钢轨随时会断!”他指着第三架飞机的修理轨。 “有人在里面!”我尖叫着。他被我吼愣了,松开手。我推开他,手脚并用爬进去,完全乱了阵脚。 “朱莉!”我大喊,“朱莉!” “怎么回事?”包工头问。 边上一人回应:“刚刚好像有个女飞行员被叫来帮忙……不知道出来没有……” 陆续有人跟着我爬进来,帮忙寻找。 “朱莉!”我叫着,跑到六翼边上,往机舱里探头。没见人,却只看见那尊佛碎在了驾驶室里。 ……结局似乎已定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 我索性摘掉头盔,脸贴着地,仔细在机底寻找她。也许下一秒,她就会从某个角落跳出来,然后笑着骂我白痴。 我的手在机底无助地摸索着,忽然触到一滩黑色的液体。黏糊糊的,像机油,像血。 像这暗黑无光的世界。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人徒手掀开了飞机。然后找到了躺在机底的那个人。 她微张着嘴,睁着眼睛,手里还抓着一只扳手,身子还温热着。似乎前一刻还在叫人帮她拿零件。但那双眼睛早已黯淡无光。那个曾经在这副躯壳里停留过的灵魂,顷刻间灰飞烟灭。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像其他所有的尸体一样,变得僵硬,腐烂,最后化为尘土。她怀里揣着的那个梦,也将永远停滞在她的内心深处。 她死时穿着唯一的那套飞行服,被洗得发白发皱的衣服。她的胸前仍挂着王牌飞行员的勋章。她生前最喜欢这块佩章,弄上一点灰尘她都会大呼小叫跟人拼命。只是现在,这荣耀连同她胸前缝的名字:朱莉,一同被鲜血浸透了。 我跪了下来,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的脸。 除此之外,我已无泪可流,无话可说。 第三十二章 “就让过往逝去, 我不能接受你的拥抱, 也找不到安慰的话语, 我不能回应你的爱意, 也不能抚慰你的灵魂。” 隐瞒死亡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痛。 不知为何,允竟请求上级把这件事压下来,当然一同前去的还有惹事的包工头和大个子。 事已至此,所有补救都已太迟。除了把包工头和大个子狠狠胖揍一顿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朱莉走得很简单。他们甚至没有给她举行一个像样的葬礼。黑白将军守在她的尸首前,各自念了几句悼词,就如黑白无常一般惺惺作态。 列席者除了将军们,只有我、允、金以及罪魁祸首。 朱莉的遗体被包裹在一个白色的布袋里。悼词结束后,六翼会将她带出力场之外,投入那片死气沉沉的大海。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就像最开始一般悄无声息。 允嘱咐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末了又补充一句,尤其是史蒂夫。也许我是被愤怒和悲痛冲昏了头脑。 “他有权知道这一切,你知道他们俩之前是什么关系吗?”我说。 “你能保证告诉他之后他还能继续作战吗?”允反问我。他嘴唇干裂得出血。我没有回答。他继续说:“史蒂夫,他,只是看上去这样。若他知道这一切,他会失去理智,这会影响到全队,及我们的任务。到时候我们就彻底变成一盘散沙,毫无还手之力。”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要我们来承受这个痛苦!” “总有些人该知道。”黑将军拍拍我的肩膀,说,“那些人不会害怕未来,不会逃避。” 等将军走远之后,允问我:“森蚺,你相信宿命吗?” 我犹豫了一会,点点头。 他说:“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无法解释。把它们归为命运会好理解一些。这么说,隐瞒痛苦,上天选中你来承受。” 整理朱莉遗物时,我找到了一小捆焚香。后来允也交给我一本带血的小册子。是从朱莉的怀里找到的。那是她视为珍宝的诗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偷偷摸到出事的仓库。血迹被清理了,但依稀能在地上看出印子,看得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我悄悄点开三炷香,插在维修轨上。我跪在地上,脱下头盔,掏出朱莉的诗集。原本朴素泛黄的封面沾上了一大块血渍,过得久了变成了褐色,像一朵枯萎的花。前几页纸都被血浸透了,粘在一起。我翻到第六页,上面记着一段歌词,我小声念出第一句话: “我们在此地,翱翔于天际。绘夜空以晨旭。 你和我,交相辉映,如两团烈火,燃烧在彼时彼地。” 焚香的火光忽隐忽闪,我将她的诗集放在地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那股味道钻进我的鼻腔,轻轻舒缓我悬着的神经。许久,我睁开眼。焚香的香灰在那页纸上烫出了一个洞。我小心将那页纸撕下,一角放于焚香的微火之上,火苗从底端开始长大,接着吞没了整张纸。纸烧得很快,只落下一地的灰。 我记下她写的每一句歌词每一首诗。从今往后,每读完一首,我就烧掉一张纸。直至烧掉整本诗集。 那一个平静的夜过去后,我的心又不安分地砰砰狂跳了。 史蒂夫和柴格刚从外面回来。落地不到三小时后又被告知新任务。柴格倒是一贯的少言寡语,史蒂夫则是不满地大声嚷嚷。铁塔这次没跟我们一起,他本来就是散兵,现在跟着另一队人往北边走了。我们则是东进。 我很害怕,出奇地害怕。我心里发怵,甚至不敢看史蒂夫一眼。我怕他会看穿我眼中的秘密,我害怕他会揭开伤疤下的真相。 我发觉自己的情绪又有点不对劲了。我试图想些其他的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六翼换了新的驾驶员,姓邱名长江,人如其名,一个根正苗红的爱国青年。他带着一个副手姓黄名河。我十分怀疑上头是故意把这两货排在一起的。这样他们对话的时候就会出现“长江长江,我是黄河。”这样的情况。 长江黄河在朱莉出事那天也在现场,我们和他们商量好,对朱莉只字不提。 史蒂夫从一开始便神情奇怪,不过他倒也没有多问。 只是飞机离地的瞬间,他突然发问:“朱莉去哪了?” 我下意识接了一句:“你怎么发现的?” 允狠狠瞪了我一眼,差点就露馅了。好在史蒂夫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只是自顾自念叨着:“她开飞机的习惯不是这样的。这个人开得太保守了。”刚出力场时,飞机开始剧烈地晃动,我突然很希望六翼能就这样直直坠落,让我直接葬身大海,与朱莉一同长眠。 一瞬间,我的脑袋里撑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崩溃的地球,枯竭的蓝血,曾经共事的两位战友,田中和朱莉,都已不同的方式先后离我而去。我看着与我同处一个机舱的战友们,不知道我还能同他们走多远。心很乱,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它像有血有肉一样在胸腔内狂跳。如果可以重置,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我不是那么独一无二,如果我够冷血无情,我就不用承受这巨大的痛苦,像有无数只虫子啮噬我内心般的痛苦。 四周的雾浓得抹不开。像一团水泥一般压在胸口。所有的东西全都凝固在一块,有一团熊熊烈火正在烘烤着它。火势渐渐蔓延,烧到了我的身上,我浑身都燃起了火,像天边那一轮明晃晃的太阳。 “你怎么了?”安德察觉我的不对,摁住我的肩。 我举起手,站起身:“我……我不知道!” “森蚺!”允一下子抓住我的手,将手反扣在我背后。 “你发什么疯!”史蒂夫吼道。 我使劲挣扎,我必须脱出这牢笼。安德箍住我,我动不了上身,便使劲把脚踢的很高。柴格也起身冲过来摁住我的双腿。史蒂夫固定着我的头。他们禁锢着我,似乎我体内有一个恶魔,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来。 “怎么了?”黄河问。 “没事。”史蒂夫回答。 “放开我!”我大吼着,使劲摇着头,“别想平息我的怒火!” “妨碍任务的家伙一律没有好下场!”史蒂夫见我动静越来越大,一下子拿枪抵住我的头。 “有本事你开枪呀!”我激他,“打死我,你就永远不知道她去哪了!” “什么她?” “还能有哪个她?朱莉,你心心念念的朱莉!” “森蚺!”允似乎发火了,一掌打在我的脖子上,这一下倒让我安静下来了。我想哭,可我哭不出来。眉头皱了又皱,一滴泪也没有。 “允,她说什么?”史蒂夫问。 “没什么。”允想搪塞过去。 “我听见她说朱莉。我早就想问,朱莉去哪了?为什么这次六翼不是她开的?”他追问。 “她出任务了。”允瞥一眼我,说。 “别对我撒谎,允。”史蒂夫说,“我能看出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史蒂夫。”允说。 史蒂夫张了张嘴,犹豫再三,开口道:“如果不是此时,那还有什么时候?允,我是队长,朱莉是我的队员。撇开之前的事不管,我依旧有权知道她的行踪。” “史蒂夫,相信我,就听我这一次。你现在不该知道这件事。”允说,“请你听我这一次。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 史蒂夫跌坐回位置上,允的暗示十分明显,所有人应该都已经猜到了。突然,一阵口哨声响起,是一首歌的前奏。调子很轻柔,像锤子在果壳上敲了一个小口,像剪子在黑布上开了一个洞,像有人搬开了堵住溪流的石头,像一股白光终于在天边泛起。 是史蒂夫吹的。过了会允也加进来,柴格和安德也跟着吹起来。 调子很短,只是他们吹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在告慰地上的亡灵。 我想到了册子上的那首歌。 “我的怀抱会是你的避难所, 在今夜结束之前, 快回到我身边。 散发出的银色月光, 会消逝到地面下吧。 如今还残留着你的香气, 梦境般的回忆, 也将烟消云散。” 我坐正,听他们吹完最后一个音。 “这是什么歌。”黄河问。 “安魂曲。”史蒂夫说。 “没想到这么管用。”安德道。 史蒂夫忽然沉默了,脸上显现出一个很悲伤的表情。很快他恢复了原状,但依旧被我捕捉到了。他对着我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森蚺,如果你以后还发疯,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我们以前出任务时都会吹这个,在你这个麻烦鬼还没出现的时候,我们还拿这个做过暗号。” “喂森蚺,你想学这首曲子吗?我可以教你。是五百分队的成员就一定得会。” “其实咱们队以前有很多有趣的事情。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再告诉你。” 史蒂夫的话异常地多。柴格说了一个冷笑话,他笑得最大声。一会他走到驾驶室里看窗外的灰雾,不满地抱怨,又和长江黄河套近乎。一会他又走回来,命令我在这次任务时必须学会那首歌。他看上去听上去都还是平常的那个史蒂夫,那个自大强势的家伙。他一刻不停,一刻不停地说,直到他开始咳嗽,他仍旧一边咳一边笑一边捂着胸口,说:“咳得肺都疼了。”但那是心的位置。我们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他,不敢插话。因为似乎只要有片刻的空隙,那猜测便会长驱直入,挤进他的大脑,侵占他的心,让他崩溃。 “史蒂夫。”我叫他。 “怎么了?”他笑着。 “你不是伞,别硬撑着。”我说。 他四处看了看队友们,笑了笑,低下头。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我似乎都快忘了这个地球。 突然,史蒂夫把头抬起来,直视我的双眼,说:“现在,你加入我们了。” 这是第一次,我对这世界稍微有点喜欢。 “我曾知你生名, 也曾忆你音容, 你的爱与魅力, 过往与现在汇聚, 世界激荡于内心, 我们曾奏响的歌, 永不停息。” 第三十三章 枕边是白色的恶魔, 床尾是黑色的天使。 仁慈的父啊, 这里是被诅咒的地方。 自从人类的卫星一颗不剩地全被打落,所有靠定位过活的机器基本都成了瞎子,更何况是百慕大那种任何人类仪器基本就没有用过的地方。而我们此次之行,就是要在百慕大这个蓝血高能区找到一处重要的开采点。 等等,没开玩笑吧?就派我们一个队来,基地的心可真是够大的。反正这一趟基本就是有去无回了,就别往这边押太多人了是吧? 几个月前的环境极速恶化并不是没由来的。在此之前,蓝血的储量和开采均维持在一个相对平衡的水平。革命军安插的眼线传回消息说,异种与白鸽在地底有了大规模活动。因为平衡突然间被打破,大量蓝血偏离原先的储存点,并导致了一系列灾难。气候及环境急剧变化。仅存的物种也灭绝殆尽。革命军万年不倒的力场也在此时突然崩塌。在以前,我会破口大骂,它们这种作法迟早遭天谴。但现在,上天似乎也自身难保了。除了我们,还有谁会阻止他们? 顺便一提长江黄河的加入。由于朱莉的牺牲,五百分队亟需新飞行员消息发出去后,底下居然没有一星半点儿回应。原本做朱莉助手的金,也没多久就退出了。好在长江与黄河终于揭榜了。 “为了全人类的幸福。”他俩如是说。 怎么同样都是青年,我就没他们那种觉悟呢。 临近高能区边界,我们全都下到外舱。百慕大真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在几乎所有地方全都乌烟瘴气的时候,这地还是晴空万里,空气清新。海水虽说不上清澈,但至少也还保留着一些曾经的痕迹。 这是地球上为数不多的净土,但却有人要将这仅存的美一同毁掉。 长江黄河驾驶六翼,毫无顾忌,索性不看仪表盘,直接肉眼观察。但我发现他们其实绕了很久的圈子。终于,长江开口了:“同志们,对不起,我找不到着陆点。” 话音刚落,飞机明显抖动了一下。 “终于有干扰了!”黄河欣喜地说。 “我再往里开一点。” “有干扰还开?不怕坠机啊!” “一般来说,干扰越严重,离目的地也就越近。别担心,我会撑住的。” 但很快,飞机便像喝醉了酒般左摇右晃起来。只可怜我们五个,挂在外舱,像五条老腊肉一般。不知为何,脚下的舱门突然开了,露出一条缝。在这种情况下撤掉脚底固定器简直就是杀人! “朱莉,怎么回事!”史蒂夫大叫。 史蒂夫,开飞机的人是长江黄河,不是朱莉。 那边没有回应,我也无暇顾及了。允突然打开保险,落在舱底。他试了试那个缝,示意我们可以下来。于是他脚踩着两边,伸着手让我们跳下去。 安德率先掉入允的怀里。我趁着后荡的惯性,解开保险,顺着舱沿滑下去。然后史蒂夫和柴格也跳了下来。 飞机正巧稳在一个较低的高度,安德正准备往下跳,飞机却突然猛地上升,他来不及抓住任何东西就落了下去。 “安德!”我伸头想去看,突然发现飞机正好移到一个礁石边。 “唰!”舱底倏地大开,我们个个措手不及,分别以四种优美的姿势下落。我的脸几乎是贴着礁石壁下去的!接着,肩膀“蹦”地蹭到一块石头上,我被撞得改变了下落轨迹。余光隐约瞥见柴格撞在一个凸起的石头上。在空中翻转了n个三百六十度之后一头栽进水中。紧接着我也跟着落水了。 我沉得极快,好在这一块水不深,我一下子便沉到底了。水底有一些硌人的东西,能见度也不高。我打开加速器,冲回水面。刚出水,六翼从我头顶上飞过,再坠入水中,溅我一脸水花。幸好没有爆炸。 史蒂夫踩着一辆巡逻车搜索我们。这家伙手真快,下去还顺了一个车子。我游回岸边,他停在教师边上,打开面罩询问我的情况。 我好的很,如实报告之后他便派我继续去搜寻其他人。正好此时安德托着允,乘着一片水花过来了。允的缓冲发射器坏了,不过好在人身并无大碍。 “快!”安德见到我便远远喊道,“柴格在前面三四百米的地方,好像有麻烦了。” 我一头扎回水里。水里阻力很大,我推进了好一会,才终于看见柴格的身影。他似乎躺在水底,而且并没有在动。 驶近后我才发觉大事不妙。他的头盔居然被砸破了,水灌满了内部,就跟养鱼一般。虽然他的呼吸器已经打开,但他已经深陷昏迷之中。我试着拉他上浮,他却纹丝不动。我下潜四处查看,发现他的脚正被一大块石头压着。 我尝试移开他脚上的巨石,无果。你说同样是坠机,怎么有些人就没啥事,有些人就总是出意外呢。柴格上辈子肯定造了不少孽。 一秒钟左右的思想斗争之后,我毅然决然打开呼吸器,摘下头盔,和他对换了一下。颈环自动调节到他的尺寸,“咔”一声切合,水一下子就排空了。终于,他开始呛水。 不久之后安德也过来了,看见我这样子很是着急。我示意他先解决柴格的当务之急。二人合力之后依旧徒劳,我思前想后,果断打开肩炮。恰好此时柴格也有点恢复了神智,大概是正好望见我开炮对着他,又或是他看我大无畏地把头盔给他而感动,总之,他抖了一下。 这一抖加上那一炮,柴格的脚终于从石头之下解救出来。我和安德一人一边,扛着柴格上浮前进。 临近礁石,我们惊喜地发现长江黄河均安然无恙,旁边还多了一架极其老旧的军用艇。 我们爬上礁石,史蒂夫他们结果柴格,将他暂时安置一边。我呼了一口气,摘下破头盔,此时,所有人都盯着我看。 怎么?难道是湿头发贴着头皮显得太丑?还是我额头上的疤吓到你们了? “森蚺你头盔怎么了?”史蒂夫问。 “没什么。柴格的头盔破了,我给换一个而已。”说完我挺起了胸膛,好歹这回没给自己的祖先丢脸。也算是还上辈子欠他的。 长江走到皮艇那边,翻出几个木浆来。“只能帮你们到这了。”他说。 卧槽,什么叫做一夜回到解放前,这他妈都是什么年代的东西了? “从哪找来的?” “要说哪儿啊,这不到处都是嘛。要知道这可是百慕大,不会缺东西用。” “你们和我们一起走吗?”我问。 “不,我和黄河在这里等待支援。” “对,咱可不像你们经得起折腾。” “你们要怎么求救?”史蒂夫问。 “这你们甭担心了,咱自有办法。” 好些时间过去了,柴格的神智应该也恢复地差不多了,但依旧一声不吭,让人很难判断他到底是醒着还是装睡。过了一会,他终于坐起来,神色异常地看了我一眼。 史蒂夫把巡逻车留给了长江,接着我们便依次上船了。 我们与他们告别,抛开军队中那套生硬的礼节。像多年的老友,我们互相拥抱,最后微笑着离开,似乎要去的地方将没有战争,没有死亡。时间似乎也回到了那一天清晨,母亲挥着手和我告别。可这一去,竟成了永别。 只是我永远无法知晓,当船沉入水的那一刻,我们是否也已经走入无法回头的境地了。不过我的内心又开始慌乱起来。不是因为害怕死亡的到来。 第三十四章 或许, 生命起源于海洋, 将会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所有人都说, 我们来自于水, 但当真正面对她时, 我们却因畏惧而退缩。 果然,最安全最可靠的方式也永远是最累的方式。人力的确不如机械,即便我们就是机械。我们划了好一会儿,回头还是能望见长江与黄河。一旦过多依赖了科技,当它们全部失灵时,我们几乎寸步难行。好在当所有人的设备全都罢工之时,我这神奇的电子眼还能兢兢业业坚守岗位。全队基本就靠他辨别方向,只不过不是正确的使用方法。而是看哪里干扰越大,哪里离源头就越近。我们划了好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到天都开始阴沉。此时,船开始颠簸,周围刮起了大风。我们使劲划桨,试图避开这莫名其妙的天气,但无奈人不敌自然,我们仍然被海水托着前行。向一大团慢慢积聚的灰色行进。天空中的云层厚到发灰,越积越多,乌云之中开始有亮光闪烁。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副奇异的景象。海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在中心急剧汇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海水泛着奇怪的颜色,涌动着的浪花,一下一下描绘着地球的律动。一切从静止到运动,从死气沉沉到轰轰烈烈。风起浪涌,海潮一股又一股地带着我们往中心移动。耳边雷鸣不绝,似乎像炮声,又像是恶龙的怒吼。这天空的低吟与百慕大的绝望,在一道裂天的闪电之下,合成一体,成了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如一把抵住喉咙的尖刀,逼我们前进。 不断有闪电劈进海水中,每一下都炸开一朵闪银色的花。不知何时,一股龙卷风顺势而成,卷起风浪,卷起海水,从漩涡的正中心钻下去。远处天与水在这一刻完全融为一体,褪成深灰色而完全辨别不出方向。好像此刻我们竟成了空中的行者,在涌动的云中漂浮。从云层中形成的龙卷风,仿佛多年前看到的那个外星母舰伸出的管子。它深深插入地心,似乎正将病毒从这诡异的管子输入至地球的心脏,以实施其万恶的阴谋。 闪电一次又一次从龙卷风的正中劈下,撞击海面之后,在水上画出一道道深深的筋络。再一次,我们再一次感受到暮年地球强有力的搏击。即使身披钢铁,目睹这场面的我也早已经手脚发软。我们个个都凝神屏息,神情肃穆,似乎正等待一扇天地之间巨门的开启。 皮艇突然猛烈地震颤,允没坐稳便一头栽了出去。我离他最近,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他,但力道之大使两个人也无法招架,我们从船头滑倒了船尾。慌忙中,我腾出一手扒住皮艇的边沿,将彼此稳在一个固定的位置。无奈,漩涡将我们急速引向它的中心,一股强大的力道撕扯着他,似乎决心要我们分离。终于!我的手也被抓住了,是安德,安德之后是史蒂夫,史蒂夫之后是柴格。我们用钢筋铁骨筑成一道铁篱,与这一切抗争着。如此强壮,却也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我戴着一顶烂头盔,短短几秒,就已经喝了不少水。我咳嗽着,手臂简直快要脱臼。 “森蚺,放手吧。”允说。他的语气很平静,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 我的心沉了一下。 四周的声响很大,我假装没听见,试着放开另一只手支撑的手,两手一起出力拉他。但刚一松手,整个人就滑了出去,幸好安德在后面猛地一拉,才使我不至于落水。这么一掉,允也带进了水里。我没来得及换气,上半身也跟着浸在水中。我呛了口水,有几秒钟眼前一片漆黑。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允在挣脱我的手。我另一只手在水里摸了半天也没能摸着他。我只能用几根手指死死抠着他。 “我不准!”我张着嘴大喊,可惜声音全被轰隆的巨响给吞没了。 你这家伙,不准给我放弃! 半晌过去,呼吸器才再一次打开。 甩力越来越大,我的上半身已经浸入水中,幸好我的腿还一直被人拉着,不然估计不多时屁股也要掉进去了。得亏柴格在那头作为体重担当,使船还不至于倾覆。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若继续僵持着,到最后恐怕就是全军覆没了。 一切都在急速旋转着。海水被搅起了一片气泡,直接透过头盔的破洞,狠狠打在我的脸上,如同石子般疼痛。我调整呼吸,努力眨着眼睛适应。但头被黑水包围着什么也看不清。我极力去感受允的存在,只要他还在,就不算太糟。 海水被搅得浑浊不堪,风丝毫没有减弱。我听不见船上人在喊什么,但却清楚听见了允的声音。 “放手。” 冷冰冰的,像一把刀刺进心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了。那是我第一次与允对视,他的眼睛黑的发亮,里面尽是水。 刹那间,我的手空了。 不要!我扑棱着就要往水里钻。我伸出双手四处摸索。我直着嗓子想喊,但什么都喊不出来,猛地张开了嘴,却只呛了一大口苦咸的液体。 我被他们拖回皮艇上,只隐约看见三个人影和一个深不可测的洞口。我在心里大声咒骂着,我恨死这片海,它吞了允,很快要把我们其他人也全部吞掉。 “允!不……允!” “亚伯!救她!” “救她?我们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怎么救她!” 脑袋昏昏沉沉的,似乎进了水。 有人在混乱中握紧了我的手,将铁链般的东西锁在我身上, 心脏突突地狂跳。我觉得自己仿佛正躺在下落的陨石上,巨大的引力将我死死压在石头上。我没有胃,却因翻搅而感觉到它的存在。我感到恶习,像有一口闷血堵在喉咙口却吐不出来。我的脸上尽是天空的泪水,我的体温或许会因心碎而变得冰凉。 拜托,请让我们活过来。 我想到了那幅曾在世界各地大肆宣传的机械人海报。两男一女,不同肤色。他们面朝一轮红日,手抱头盔,挺直脊背。阳光洒在他们金属的身躯上,耀眼而明亮。曾经,我以为,那会是未来的模样。 机械人很强大,我们身披甲胄,在枪林弹雨中穿梭也能毫发无损。但我们却也脆弱地不堪一击,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颗脆弱的头颅和脆弱的心。 天地之大,为何容不下我们小小的人? 我闭上双眼,却看到了往事。逝去的一切如影卷胶带飞快地放过。 拉拉扯扯,内心如抽丝,如剥茧。断断续续,若军队最后的号角,若大漠永恒的沙。会疼,会痛,会刻骨铭心,却不会致命。 一生中最令人害怕和厌烦的大概就属这它们了。 我曾以为,回忆会沉入水底,变成永远的沉骸。可没想到终有一天,它们能够浮出水面,像枯叶,像浮尘。也许它们本身并没有重量,是我们将这一切赋予给它们。最初,它们会变得十分沉重,沉重到无法支撑它们的存在。记忆只能默默沉在海底,静待上千年或是万年的孤寂,待到当初无法割舍的一切统统成了泡沫,待到回忆的内里成了枯叶。海潮暗涌,终有一日你将发现,曾经封存的所有,总会在某个时刻变得无足轻重。 悲哀,但是恭喜。 一切就像是火化了释迦牟尼之后, 火葬炉里留下的几颗舍利子。 后世或许会将它们视为无上珍宝, 而于你, 那不过是折磨了自己一辈子的肾结石。 第三十五章 满天的星光, 落进我的眼。 世界之隙, 有我和你。 你说你是启明星。 但你终究不过只是个背影,黑糊糊的,像一块闷在心口的污渍。始终在那个距离,不远不近。 耳边有个女人嘤嘤的哭声,搅得我内心莫名慌乱。我摆摆脑袋,试图赶走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够了,我知道你很惨,我在心里默念,但我们大家谁都不容易。你好歹让我多昏一会儿,逃离一下这残酷的现实。讲真经历这么多事之后,我是一点动力都没有了。不如赖在这装死算了。不过那个声音实在恼人,连觉都不让我睡好。我动了动手指,摸到了一块湿黏的地面。 嚯!我刚一睁眼,差点就瞎了!头顶就是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我一手捂着脸,一边眯缝着眼睛往外看。不对,这不像是太阳,似乎只是一个洞口,外面的光从中照进来,似乎还有点颜色。我往四周看看,其他地方均一片漆黑,就我这一束光正中脑门。这场面倒还真有点玄乎,似乎神通降世一般。 本来我浑身酸痛,基本是一点动弹的心思都没有了,但为了避光,我还是往边上挪了挪,结果撞着个人。我摸索着,把他的头掰过来一看,是史蒂夫。还好,这家伙四肢健全,身上也没有大伤,似乎只是暂时晕厥罢了。 费了半天劲,我才终于晃晃悠悠爬起来,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站着。我试着左右走了几步,又接着发现了柴格和安德。他们均无大碍,应该也过一会就醒了。我扳了扳手指,四个人。对啊,还有允。目前就我一个人能动,我沿着洞壁摸索。 此地似乎是一个天然洞穴,但洞壁并不是岩石,而是某种黏质结块之后形成的,上面还附着一层湿湿黏黏的东西,摸上去感觉冰凉,却取不下来。不用凑近,便有一股隐隐的腥臭散发出来,吸到鼻子里却会产生一种烧灼感,我打开呼吸器,四处走了一圈,没什么大发现。除了洞穴的一侧还开着个大口子,里面嵌着一扇奇怪形状的大门,像是某种舰艇的尾部。门虚掩着,我探头往缝里一瞧,一片漆黑,没有生命体迹象。我走回醒时的位置,侧着脸观察洞口。洞口之上似乎有一层东西,再往上隔着的像是海水。我的千里眼已经罢工,无法分析,但凭直觉也知道那玩意是某种类型的力场。既然有力场,一定有人。恶心材质构造的洞穴,力场,还有这可疑的舰艇,虽然我思维混乱,但一切都告诉我们,十有八九已经到目的地了。我内心激动不已,什么叫阴差阳错,什么叫命中注定,这他妈就是啊! 我赶紧把他们全部叫醒,告诉他们我的发现。其史蒂夫和柴格倒是挺快就恢复神智了,他们皮糙肉厚我也不用担心。只是我的安德,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毕竟允的失散我负着很大的责任。然而,尽管如此,我们也没空用来黯然神伤了。现在因犹豫而逝去一秒钟,在将来可能会致命! 我领着他们走向大门,却迟迟仍未进入。仔细一看,这大屁股的质地和造型仿佛都是异种专有。而且这大屁股几乎与周围的洞壁融合一体,一定有好些年头了。我说以前没见过寄生虫驻地,敢情在这里啊。藏百慕大还是真没人发现的了。我回忆曾经看到的百慕大传闻,时间大都也在异种到来前后。算时间,那些家伙来了也有一两百年了,这一刻,我内心的感慨颇多。人类,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失去了多少?我想到死在机底下的朱莉,想到下半身截肢的田中,还有我没能握紧的允。我多期望时光的沙漏能够倒流,可惜没有。鼻子一酸,那种要流泪的欲望又涌了上来,我使劲眨了眨眼,多期望能有一滴泪来湿润我干涸的双眼,可惜没有。 若是可以,我今天就想把异种赶尽杀绝。但仅凭一己之力,我又能做些什么?想到那些所谓的高层和精英,想到一艘艘撤离地球的移民舰艇,我不禁哑然失笑。我们,到底是在为什么拼命? 我回头看着他们,看着安德,史蒂夫,柴格,看着身后那一片蔚蓝色的光。我想到飞机上他说的那句话:现在,你加入我们了。我为什么而活着?是为了他们!这他妈就是我现在还撑着的希望啊!我抬起了一只脚,但迟迟没有迈进去。若是我们今日踏足了这里,应该也就是一去不复返了。史蒂夫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了一句话:“别怕。” 史蒂夫领着我们走,刚一进门,我的脸便被这之中的气体灼得有些疼。但这疼痛却带给我异样的喜悦,这似乎敲动了我死气沉沉的细胞,告诉我自己,我还活着。 大概走了半小时,我们似乎才到达舰艇的中部,舰艇的两边向外伸出了无数条管子,像是废弃的采矿口。 我们加快了脚步,没过多久走到了舰艇的头,应该就是所谓的驾驶室了。顶部是一个巨大的穹顶,穹顶之下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圆盘,我们四个伸手都围不起来。除此之外,四周没有一星半点人类概念中的仪器。猎奇的外星科技。我戳了戳圆盘,软而有弹性,像是果冻一样的物质,只是没有其他任何反应。也许是某种基因锁吧?舰桥正前方也是一层黑糊糊的东西,我凑近了仔细看也看不清这之后是什么。 似乎就这样了,光看这一切,这里似乎早已经被人遗弃。 “史蒂夫,怎么办?”我问。 “再搜搜看,”他和安德蹲在圆盘之前,头也不回地说,“外面力场这么强,没理由被遗弃的。要支撑力场就要有足够的能源,这地方某处一定有东西。” “史蒂夫,你不觉得这东西很眼熟吗?”安德戳了戳“果冻”。 “眼熟?我从没看过这些东西。不过经你这么一说的确……”他陷入了沉思。 我在白鸽曾经听一个偷偷研究异种的家伙说过,异种舰艇的标配似乎并不是这样。只是当时我没有认真听,和其他人一样,把他当作疯子,拖到垃圾堆里杀掉了。 不过,我回忆着儿时的景象,天空中飞过几只大鸟,接着又游来了一只鲸。有东西从鲸四周的粗管子下来,长得就是一个巨大的螺狮,屁股翘得很高,会飞,大得能直接罩住几个人,据说里面全是锯齿。 “那东西就在我脑海里,可惜我就是想不起来。”安德皱着眉头。 “这玩意长得好像鲸鱼。”我顺口一说。 “等等,就是那个!”安德兴奋地站起来。 “什……什么?”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他两眼放光,朝我走来,使劲摇着我的肩膀。 “呃……鲸鱼?” “对!对!就是他!”他激动地大叫起来,有些语无伦次,脸上露出少见的欣喜之情,“鲸!这是鲸!异种的母舰,鲸!这样一来统统都说得通了!” “力场……”史蒂夫喃喃道。 “洞壁的材质!空气中的味道!”安德抢过史蒂夫的话茬,兴奋地蹲在圆盘边上,一边鼓捣一边大声分析,“这一切都说得通了!他们绝不可能将母舰空置,而且,既然这是母舰,大小绝对不止这一点!这底下,肯定有东西!”我有些发愣,前一秒还因允的离开而意志消沉的安德,为何在一瞬间能如此亢奋? 我耸耸肩,说道:“但问题是……我们怎么才能下去,那玩意应该是基因锁,而且这里连个屁都没有。” 可话音刚落,便传来了一阵宛转悠扬的声音。 “噗~~~~~~~~”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恶臭。 操谁他妈放屁! 第三十六章 我伫立, 我祈祷。 我伫立, 我祈祷。 突然,整个地面开始剧烈地震颤!这个屁他妈也太大了吧?这动静像是地底一只蠢蠢欲动的庞然巨兽。 “愣着干嘛!”安德使劲将我一推,史蒂夫顺势抱住我,接着把另外两个人也扒在身边,命令我们抓住圆盘。 我刚想说话,他只厉声命令道:“闭嘴!什么也别管,只管抱住这个圆盘!抱紧了!” 我乖乖抱着,圆盘滑腻的手感实在让我腹中一阵恶心。 突然,舰桥的整个地板全部开始倾斜。似乎有一个巨大的轮轴正带动着它旋转。我死死抠住那坨软黏黏的东西,倾斜幅度越来越大,我强忍着嫌恶,手中的力度又加了一分。整个地板擦着正前方的大屏幕向下翻转。我偏头去看,才发现整个屏幕实则大得出奇,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像一个诡异而巨大的瞳孔,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很快,地心引力便开始召唤我,我趴在上面,有圆盘顶着,但下面的柴格就惨了。这玩意巨滑巨难抠,再加上他的吨位,他坚持不住松了手,顺着板子滑下去,一下子撞在大屏幕上。幸好材质软,他没受伤。边上也没有缝能够让他掉下去。 但很快,我们也自身难保了,板子已经几近垂直,我从圆盘上端摔下来,滚着撞到屏幕上,史蒂夫和安德倒是十分顺畅地沿着坡早早地滑了下来。地板依旧在旋转,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东西背后有什么。板子几近垂直,我们滑至底面,我向史蒂夫抱怨:“你到底碰了些什么?!” “不是我干的。”史蒂夫耸耸肩,“可能是他们发觉我们的踪迹了。” 果然,随着圆板的继续旋转,我能察觉到板子之后守着一大群人,而且来者不善。 我们全副武装,不过好在这个驾驶室是一个球形,除非板子转到180度,否则不会有任何缝隙。 “待会大家把防护罩全都打开。”史蒂夫说,“我们必须做好准备,除了柴格,我们全是五代,有防护罩,我们站成三角,让史蒂夫站在中间。” “我没关系的。”柴格把枪拿出来,说。 史蒂夫指指他身后,示意他站在三人之中。柴格默不作声地走进来,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大个子有些可怜。我说:“没事的柴格,放心,我们能顶得住。” 柴格重重呼出一口气,道:“我不怕死。”大概从来都是他保护别人,而从未有人想过要保护他。 “我知道。”我说,“但我们不能再少了你。” “放轻松,伙计,”史蒂夫拍拍他的肩膀,投以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板子接近一百八十度了,史蒂夫调了一个炸弹放在地上,让它朝前开去。 “现在开防护罩吗?”我问。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史蒂夫答。 与此同时,板子完全转平,一个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场景出现了。 在异种母舰的身子里,守着一群荷枪实弹的白鸽。 看到无数根黑洞洞的枪管,我肠子都快悔青了。既然下一秒就有可能命丧黄泉,我应该违抗命令开启防护罩,怪我太乖!我的头发丝因为害怕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早死晚死都是死,我们索性和他僵持着,但过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一枚射出的子弹。 史蒂夫轻声说道:“听我倒数,三,二,一,开防护罩!” “bomb!” 炸弹卷起一阵巨浪,我们开着防护罩死扛才不至于被冲散。烟雾弥漫,史蒂夫大喊一声:“跑!” 卫兵的列阵被我们冲散,走道的一边也被炸豁了一个大口子。史蒂夫带着我们从炸开的口子中抄小路进入。 防护罩的威力弱了许多,身后的士兵见我们一路跑出驾驶室便争先恐后的开枪。子弹从四面八方飞来,我们四个简直就是活靶子! “隐蔽!”史蒂夫大喊一声,拉着我们往一旁的仪器后方跑去。我们的样貌实在狼狈,面对白鸽猛烈的攻击,我们毫无还手时机。 火力丝毫没有减弱,我手上握着枪,找时机射击。突然,柴格从后方冲过出来,二话不说,一把揽过我们三人。他轻轻颤抖了几下,等我再抬头看他,他的脸都青了。 “真要命。”柴格支吾了一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额头上冒出了根根青筋。我看着揪心,抓过他的肩膀,手执枪从他胳膊下伸过去,对准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伙狠狠射击。柴格索性整个人倒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头猪一样死沉死沉,“亚伯!”我唤安德,“他太重了快过来帮忙!” “md!这些家伙炸弹还没吃饱是吗!”史蒂夫愤怒地一挥手,道,“我们撤后面去,想玩硬的,老子就陪你们玩到底!” 我和安德将把柴格转移到了一边,安德检查了他的后背,说道:“果然,中了七枪。” “哇,大个子,你疼的话就嚎两嗓子,别憋着!” 柴格喘了两声粗气,摇了摇头。 “走!” 又一枚炸弹在我们身后响起。我打头阵,安德架着雷奥,史蒂夫断后。我们四个在浓烟中前进,不知道下一秒出现的会是什么。我的内心已经打了无数次退堂鼓了,每一冒出这种想法就忍不住想抽自己一大嘴巴子。李森你还有没有点人性,你逃走了他们怎么办?!我一边骂着自己贪生怕死,一边脚底生风般前进着收割人头。 我扫倒了一批又一批挡道狗,耳边除了枪炮声什么也没有。直至转过一个弯道,我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我一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 我咽了口唾沫,退到转角口,偏着头大声吼了一句:“史蒂夫?” “亚伯!柴格!” 无人应答。 “该死!”李森啊李森!三十岁了你他妈还是这么怕死!一个人逃出来有个屁用!我沿着来时的路跑了一段距离,什么痕迹也没有。我扇了自己一巴掌,却打倒了头盔上。我憋着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跪在地上仰天一声大吼。 很快便迎来了数发子弹。 我反击不及,赶紧起身回头继续赶路。 我的好战友们,我刚刚开始喜欢你们,你们就全都离我而去了。我虽然讨厌史蒂夫对我发号施令,可没有他,我此刻束手无策,像一只无头苍蝇,别说找到任务开采点,他妈就连逃出去都是问题! 贪生怕死。这个词放在以前,丝毫不会影响我的内心。反正也是事实,无可驳辩。但现在,一想到这四个字我是又羞又恼,好像至今为止为洗刷自己清白做得所有努力,全在一瞬间化为乌有。恐惧死亡乃人之常情,我相信史蒂夫,柴格,安德他们都有,只不过在我身上表现得比较明显而已。 苍天,大地,天王老子,圣母玛利亚,谁都行。请转告我生死未卜的战友们,快点出现来救救我!呸,算了,还是转告他们大义灭亲吧。李森啊李森,你说你,以前怂就算了,现在都叫森蚺了还怂成这副样子。我他妈还以为你会脱胎换骨,原来仍是个怂包! 我再干掉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前进。纠结了很久,决定还是先寻找队友,放弃狗屁的任务。结果在通道里绕了半天还是没能把自己绕出去。艹,这下好了,队员,目标,一个都没找着。反正这样我也交不了差,干脆叫人把我打死算了。我绝不反抗,好吧?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做什么事都是一个失败者。失败的杀手,失败的精神病,失败的自杀,失败的改造。你知道吗李森?你的人生就是一个荒谬的笑话!从生至死都被人指指点点,跳黄河自杀也要背着个叛党叛国,畏罪自杀的名头。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几个转角,反正没有了千里眼,这里的通道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天知道这条路我走了几次。此刻我也不期望什么了,全靠直觉。我浑浑噩噩走过转角,又看见一个人的身影。嗯,定时刷怪。我远远站定,抬枪瞄准,但准心始终对不准他。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枪械校准失灵,或是同营战士之间的自我保护机制。我将枪换成刀,看他的反应。 他将枪丢在地上,一言不发,慢慢朝我走进,走路的姿势十分熟悉。又近了几米,他身上显现出了几个清晰可见的弹孔。柴格?! 第三十七章 把心事憋在心底, 憋久了就会烂掉。 成一堆烂泥, 或是高浓度的肥料。 再悄悄播下一颗种子, 要么生, 要么死。 “柴格!”我激动的大喊,“没想到你还活……” 下一秒我便飞了出去。 在此之前,他怒目圆瞪,挥动着拳头,急速奔过来,狠狠将我打飞。 柴格阴沉着脸走进我。我试图向后爬开,但他弯腰一把揪住我的脖子,“咣”一下将我敲在墙上。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又想耍什么花招?叛徒!” 叛徒? 他见我没有回答,又摁着我的脑袋冲墙上撞。我可不是任他折磨的人偶。我伸手顺着他的胳膊摸下去,使劲将他的头往后推,他不耐烦地甩开我的手,又猛烈撞击了几次,再将我重重丢到一边。我清楚地听到后脑勺方向传来碎裂的声音。 他索性直接扑上来,一边大吼一边掐着我的脖子:“你想干嘛?你到底是谁?” 这句话他妈该是我问吧?! “去你妈的!是你动手在先!”我使劲掰开他的手指,“放开我!” 他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谁?!” 我被呛得喘不过气,再不从他我就要挂了! “我是森蚺,我是森蚺。”尼玛这他妈是要内讧的节奏么? “你不是森蚺,你他妈到底是谁?”他又猛烈地将我的头撞在地上。我被震得眼冒金星。他一脚踩住我的肩,一边蹲下来,一手将我的头盔脱掉,捏住我的脸。 白眼狼,老子之前救了你的命,你现在却要置我于死地。 “我知道你现在叫森蚺” 他撩起我前额的刘海,冷冷地说,“而且我也认得这条疤。”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导致我现在处境的可能,大概是上辈子结了仇家。 “如果是因为,因为刚才我不小心把你们,落下的话,我,对不起,真的,最不起,我并非有意要害你们。”我支支吾吾地说。他眉头越皱越紧,眼睛里喷出的火焰似乎都快把我烧焦。但他没有动手,似乎是在逼我明白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过。 “你是白鸽,对吧。”他的声音像冷过坚冰的寒箭,一刀射中的我的喉咙。我只觉得害怕,一时间哆哆嗦嗦什么都说不出。他见我沉默,加大了手中的力度,我被他勒得竟咳出一口血来。 “不不,我是革命军,我不是白鸽,我不是叛徒。”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将刀举在我的右眼之上。 “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我几乎快崩溃了,“我曾经是白鸽,可我现在不是!我绝对没有出卖你们!” “哼,”他冷笑一声,“你还记得十年前,在塔洛斯边境,发生了什么吗?” 我真想对他喊,十年前的事情我他妈怎么可能还记得! “十年前,十年前……”我喃喃道,为了保命我就按他说的做吧。我顺从地在脑海中搜索自己的记忆。是的我记得,塔洛斯边境是我出院后最先被分配的地方。就是在那里我度过了人生中生不如死的五年,遇到了安德。 “该死的!”他将我像垃圾一般丢在地上。这是我生平第二次被人当作一个废物。第一次也是在塔洛斯,第二次便是被我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他一脚踩在我的身子上,我想到自己之前用头盔就他,便感到一阵反胃。 “该死的!”他索性掏出枪。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我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几点。今天撞上这个疯子,一定是我命有此劫。我颤抖着闭上双眼,要开枪你就痛快的来吧,空有我这满满一腔的报国热血。 人生之中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清楚知道自己随时会死,但死亡却又迟迟不来。我闭着眼睛,没听见枪声,却听见了“嘤嘤”的哭声。我迟疑了一下,睁开眼,柴格早就移开了枪,他垂着手臂,无力走开,他没哭,那哭声会是谁的? 是我又出现幻觉了吗? 他情绪十分低落,全身都提不起力,似乎刚才那一下把他全身的力都用完了。 “对不起。”我说,好像此刻所有的话都是徒劳。 “你脸上的这道疤,我记得。”他说,“就是带着这个刀疤的女人,害死了我的妻儿。” 我浑身再次如有电流般通过,颤抖了一番。他的语调,绝望到来自最深的地狱。 有些事我的确记不清了,因为我已经犯下了太多的错。我承认有许多无辜的人直接或间接死在我的手下。有些是误杀,有些是军令难为,有些是为了那张可笑的面子。 他扔掉枪,捂着脸,靠着墙慢慢滑下来,他哭了。我的嘴唇也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今天我经历了太多事,而最让我震惊的竟是这一幕。我无法想象柴格这样的人会哭。在我心中 ,他与一个机器人并无两样。可是我遗忘了他的本质。他原本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有些手足无措,吃力地爬起来,想安慰他,却犹豫了一会。我想到一个童话故事。错的是我,我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背。 他却又一次将我推开,他揪着我的头发,让我面朝西跪下。 哪个童话故事?当然是《农夫与蛇》,只不过现在他是农夫,我是那条蛇,曾经咬了他的蛇。现在我奄奄一息,即将冻僵,他当然不会放过我。 “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我试了千万种方法在脑海里杀死那个婊子。可是都比不上亲手干掉她来的痛快。我找了她很长时间,我发誓我亲手杀掉她,我发誓。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他附在我的耳边,用哽咽的声音说,“我要用你的血去祭奠我的妻儿。” 我记得无数次暴乱。起初只是用飞车强行驱散民众,到后来便是机枪扫射。死的人掉入雾区,没死的回去休养生息一番。我逼迫自己拼命去回忆那些血淋淋的往事,不是为了忏悔,只是为了弄清,我到底是因何而死。 至于忏悔,那是我不敢想象的奢望。 大概是十年前,那是夜晚。失眠的我听见外面有女人的尖叫和咒骂声。我对此很敏感,便出去查看情况,原来是他们扣住了一辆想出城的车,里面是一家三口。他们没有通行证,却傻到想要在深夜摸出城。男人火气很大,急着动了手。附近有好事者也开始躁动起来,但介于守城的白鸽全副武装,没人敢轻举妄动。长官下令把这一家人全都揪出来,长官威胁那男人,再不从命他就杀了他的妻儿,那男人居然一下子就服软了。我原以为事情会到此为止。但附近的民众又开始躁动起来。 长官怒了,他想要杀鸡儆猴。 他在我们之中扫视了一遍,说:“谁想要这个机会?”没人应声。他看了我几眼,将枪递到了我手上。他让我在所有人面前开枪把那对母女打死。 女孩大约只有三四岁,十分安静,被母亲抱在怀里一声不吭,大概是生病了。母亲跪下来,语无伦次地求饶。男人也开始大声求放过他的妻儿,他自己随我们处置。 我问长官,为何要杀死妻儿,她们是无辜的,要杀就杀那个男人。 “你懂什么?”他看了我一眼,“我会给他们随便安一个私藏蓝血的罪名,你不会有事。” “我办不到。”我抬不起拿枪的那只手,“我不能杀她们。” 长官显得有点不耐烦,他把手叉在腰上,强忍着怒气说:“这是一次晋升的好机会,我答应过你。” 我闭上眼,柴格一脚将我踹翻在异种母舰的通道内,他想弄死我。 “瞄准。”长官命令道。我从未对妇孺下过手。我没有抬手。 女人嘤嘤地哭了起来,小孩子却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来。男人大叫着要冲上来,被其他几个士兵摁住动弹不得。 “我不能。”我被柴格打到眼前一片漆黑,脑袋中只有女人的哭声。 “瞄准。”长官再次下令。 我想转身对背后的那个禽兽开枪。也许如果当时我就打死他,我的命运不会落到今天这种下场。我冷汗直冒,我心慌气短,从前杀掉的鬼魂在我身边怪笑着,我不想照做的,直到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住了我的腰,我抖了一下,不受控制地抬起枪。 “我罪有应得!”我喊出来,“我记起来了,我全都记起来了!我罪该万死,但我也遭到报应了!我什么都没了,我失去了所有的的东西,我什么都没了。我和你一样。” “我和你不一样!”他再一拳打来,我没有躲开。 我们是一样的。她们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只能在屠夫的刀口下哀鸣。我是任人使唤的走狗,稍有差池,带刺的鞭子便会嵌入我的皮肉。 “你杀了我的妻子,你杀了我的女儿,你已经毁了我的未来,现在你又想杀了我们所有人!你休想!”于是迎头又是一拳。 “我错了。” 我杀了很多很多人,多到我的双手已经麻木,多到我也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未来。 “我来还债。” “开枪。”长官下令。 我不能,我下不了手。冷汗湿透了浑身,我的双眼也早已被汗水糊住,或者是泪。 “开枪。”冰冷的命令如一把刀从耳膜刺进我的心脏。 “她们是无辜的……” “我的字典里没有无辜这两个字。任何事情都有因有果。如果她们没有干任何坏事,此时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我们也不会站在这里。开枪。” 女人哭得喉咙都哑了,我咽口水咽到喉咙发干。枪移到了后脑。 “李森,不要让我难堪。我再说一次,开枪。否则先死的会是你。” 全世界都安静了,我清楚地听到枪保险打开的声音。他不想丢脸,我也不想死。 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动手吧。” 只要轻轻弯一下手指,我就能送这两个可怜的人离开这个罪恶的世界。 “砰!” 我开枪了吗? 母亲抱着孩子连连后退,从高高的平台边缘摔了下去。两个无助的羔羊终究成了死尸。 我想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我想自甘堕落成一个魔鬼,但似乎我生来就不是这块料。在噩梦般的四年结束之后,我再一次拾起了屠刀。 “柴格,我来还债,请你杀了我。” 他的头盔上结满了雾气。我看不清他的脸正如我看不清他的心。或者,他的心早就在那一夜碎成虚无。 直觉告诉我,从第一天起,他的枪口就一直指着我。 我静静地等着,不再哭喊和辩解,无论做何努力,有些事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 他突然将头盔扔到我脚边,气喘着说:“滚。” 是我的错觉吗? 我不声不响拿过头盔,却照见了自己那张丑陋不堪的脸,照见额头上的疤。是的,我遭到报应了。 他哭了。我假装不知道,戴上头盔,狠狠吸了吸鼻子,往通道深处走去。 她们坠楼之后,长官心满意足地对我说:“我从不食言。现在你加入我们了。”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我依旧背负着无数冤魂,我始终未逃离地狱。现在,我要去还债了。 关于那道疤,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因为对女人来说,那是件痛苦而难以启齿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