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王和她的压寨夫人》 第1章 等等,先别死 老实说,庄尧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如果她能从手术台上醒过来,一定把这事当个笑话告诉别人。 n市第三人民医院。全市暴雨橙色预警。 被推进手术室直至全麻起作用为止,庄尧耳畔似乎仍能听到暴雨的噼啪声,听起来恨不得想把巴掌一样的梧桐叶子都敲成漏勺。雨声里似乎还能听到临床老大爷咿咿呀呀地哼一段黄梅戏调子,把黑暗衬得喧哗又安静。 恍惚间听见一个带着些奇怪口音的声线在她耳边,有些不耐烦地问:“哎,我说,你先别死啊,这事你到底干不干?” “……什么?”庄尧愣愣地,没反应过来。 “可算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笑,颇为爽朗,“你快死了吧?听说你怪可惜的。” 似乎因为庄尧沉默了太长时间,那个声音又问:“其实你也想活吧?” 庄尧觉得心脏突地一跳,禁不住问:“……你说什么?” “我都说了大半晌了,你若还想活,就替了我去!”那人有些不耐,竟耍起赖来,“你若不想……我反正也寻不着别人了,就你吧。” 庄尧八百年没遇着过说话这么无赖的人了,被气得反倒笑了:“总得告诉我,你是谁,做什么的。” “你这么问,是说某还骗你不成?”对方有些生气。 “那倒不是,你都说了我快死了,还怕被骗么。”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来不及了。你去了便知,不过,你这口音有些奇怪,去了先少说话,不要吓着我家阿娘和几个妹子。” “……阿娘?妹子?”庄尧一愣,“哎,你等等。” 那人却不再说话,一直模糊着的像背景一般的黄梅戏调子却渐渐清晰起来。 依旧有谁咿咿呀呀地吟唱,脑子里闹哄哄地,好像数万支烟花此起彼伏地炸开来,嘈杂中又不见人声,只有暴雨依旧,噼噼啪啪地就像敲在耳旁似的。 可能是手术结束了。庄尧想。暗黑中那一段神奇的经历还在她脑中残留,她动了动嘴唇,想把这件事说出来给别人听听,忽地听见了一句: “大王!” 一把清脆的女声撕开了耳中咿咿呀呀的吟唱,像穿透了层层云雾似的,而后周围嘈杂起来,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只有不断重复的“大王”、“醒了”之类,语气无不欣喜。 大……你妹。 这都是什么鬼。 第2章 你醒啦大王 国疆东北,地处安东郡边缘,与东胡接壤之宁远县。 县中主簿曹猛,正顶着暴雨指挥手下诸曹四处查探有无受灾人家。 宁远县与灵泉县交界处,有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以主峰为界,挨着宁远县的这一半,概因其像栽倒入地的半截战戟,便叫做半戟山;另一半侧看像只卧倒的猫儿,原本叫做猫儿山,后来占山的山匪觉得这名字太弱气,便私下改称为狮虎山,时间一长,除了官方文书上还叫猫儿山,四里都称其为狮虎山了。 本是同根同源的一片山,被一分为二之后,山上的寨子竟也各自分立了山头,且时有争斗。这一次却出了大事,本就人数不占优的狮虎山一下子战死了近百人,损失惨重,半戟山虽伤亡轻些,他们的头子却身负重伤。请了大夫来看,大夫竟倒吸一口气,摇摇头连诊费都不肯收,只说了句:“不中用了。”就走了。 半戟山上的二当家,女罗刹一般的苍莩听了,气得破口大骂:“什么东西!敢咒我大王!” 骂着骂着还是红了眼圈,一个小侍女拿着帕子不知道该不该递给她,被贴身侍候大王的罗绮拦下了,小声地道:“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入了夜,四下里渐渐安静下来,卧室内只留了苍莩和罗绮二人,也是相对无言。苍莩只盯着帐中躺着的那人,罗绮一下一下静静地擦拭着一杆银枪。枪头上有点点斑驳痕迹,已经干涸得看不出颜色了,罗绮拿着块雪白的帕子,轻轻地在上面呵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擦拭。 苍莩忽地道:“别擦了,吵。” 罗绮看了她一眼,随即垂下眉眼,道:“怎么能不擦?大王醒了要用呢。” 一句话招得苍莩眼泪刷地淌了下来,她吸了口气,连忙擦拭了去,点头道:“你说的是,管那个庸医说什么呢。” 罗绮只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夜深了,骤雨初歇,仿佛在酝酿一次更凶猛的攻势,反而将夜衬得更加静谧。 晚春里蛰虫复苏,惹得夜鸟四起,时不时地啼叫,衬得夜愈发静谧了。山势起伏处,只有薄薄一层星光,偶有一两颗星子划过山巅,描着相似的轨迹。层峦叠嶂间,山腰一闪而过的这一颗流星,也不知是不是方才从山顶跌落的那一颗,许是只有山里偷偷弥散开的雾瘴才能知晓了。 熬夜的人都知道,天快破晓时最难捱。苍莩勾着头,几乎要睡着了,忽地她跳起来,把还在擦拭的罗绮惊得坐直了身子:“怎么?” 罗绮已经擦了十几遍了,那枪头雪亮雪亮的,枪身也打磨过了,乌沉沉地泛着光泽。她顾不上把银枪立好,急忙走向苍莩。 苍莩嘴唇抖了半天指着帐子说不出话,罗绮也看出了异样——帐中人动了动,发出了略有些沉重的喘息。 “大王!”苍莩一把扯开帐子。罗绮丢下银枪,也围了过去。 “可算是醒了……” 庄尧缓缓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架子床里。床帐规规矩矩地挑起,将花草纹挤作一团,看不出是什么来。 抬手看,皓白的腕子,纤长的手指,并没有留长指甲。可手心那些薄茧让她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手,不是自己的身体!庄尧因为长年生病,皮肤带着病态的苍白,身体也很瘦弱,这手臂却颇有些精瘦,线条健美漂亮。这身体,是她做梦都不曾拥有过的健康体魄。 庄尧忽地想起了黑暗中那个陌生的声线,“你替了我去……”就是指这个? 难道说……自己这是穿越了? 正疑虑间,猛地被人扑在身上,就听那人哭道:“可算醒了,那糊涂大夫还说你没救了……我呸!” 庄尧被这一扑,一口气横在胸口险些没喘上来,还有心庆幸一把:太好了,我有胸。 一旁的罗绮连忙劝道:“苍莩,你守了一宿没合眼了,且歇歇吧。大王初醒,还是不要太过劳动了。” 庄尧一抖,一半因为大王这个奇妙的称呼,一半因为才睁眼就叫个陌生姑娘给扑了,一时有点儿懵。苍莩擦擦眼泪,抓着庄尧的手道:“师姐感觉可好?” 师姐? 那个陌生人说,你少说话,别吓着我妹子。 庄尧略微侧头,看见一个满眼泪痕的少女,于是忍住了被陌生人扑袭带来的不适,嘴角弯起一个不太成功的弧度,点了点头。 苍莩见状,眼中像被点了一盏星子,一下子活泛起来,转头喜道:“罗绮,看见了吗?师姐醒了!可叫大夫过来了?” 罗绮一直在呢,当然看到了,此时见苍莩语无伦次,也不点破她,只是含笑道:“方才吩咐人去请了。” “可不许叫之前那个庸医了。”苍莩嘱咐道。 罗绮点头:“那是自然。” 罗绮与苍莩不同,虽也高兴,却并没有乐昏了头,她总觉着大王哪里不太对劲,不知怎地神色似有些错愕。屋子里又进来许多人,罗绮也不好多过问,任由苍莩腻着大王,她悄悄地下去了。 一旁的苍莩顶着一张少女的脸,口中却说出叫她十分震惊的话来:“师姐先好好修养着,等痊愈了,可要让狮虎山那帮畜生好看!” 一句话把庄尧给惊醒了,心里像叫人狠敲了一下子似的——狮虎山?庄尧惊恐地摸了摸脸,自己没穿成个什么大妖精吧,巡完南山巡北山那种?这一摸虽然摸不出这张脸的模样,倒也能确定自己还在人类范畴,那么……她就是个占山为匪,上马砍人的山大王了? 庄尧颇有些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强买强卖的那位女士,咱们这单生意也太含糊了吧。不是说“去了便知”么,我现在仍旧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你家妹子是哪个……社会新闻上管这个叫虚假广告你知道吗? 当然没人回答庄尧,她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这一笑却坏了,不知扯动了哪根筋,身上的伤口复又疼了起来,只觉得全身无一处不痛,尤其受了伤的后脑,像被插了一根毛衣针似的,连带眼皮都一跳一跳地疼,好像头上还有外伤,身上骨头缝也发酸,似乎有些发烧的迹象。 苍莩看庄尧脸色不对,也有些慌了,忙道:“师,师姐,你身子不好就先不想操心这些……” 庄尧却无力地挥挥手,疼得直皱眉。 此刻她头脑中一片混沌,却还偶尔有些零碎的头绪,只是被这一身伤痛搅乱了,拼不成个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意识与原主那一位的意识相斥,庄尧只觉得脑子都要慢上一拍。只得拼命抠着自己的手心强制自己平复下来,整个手都微微发起抖来,额上也汗涔涔的,愣是叫她想搜刮了一点儿原主的记忆。 扑到身上哭的女孩子叫苍莩,旁边那一个看着十分伶俐,被称为罗绮的姑娘,稍年长一些,是个稳重又心细的人。其余众人都很规矩老实,皆是侍女。至少从目前来看,这些人并没有恶意。这具身体的原主叫做王幼姜,是半戟山的当家人,会战狮虎山之时受了重伤,八成是在她将死未死之时,自己穿过来了。 苍莩见她直冒冷汗,无措地叫了罗绮过来,罗绮果然稳重,道:“大王伤在头上,怕是不好思虑过重,咱们让她好好歇着吧。” 苍莩急忙点头,罗绮又吩咐人端了一碗煮得烂烂的小米粥来,对庄尧道:“大王方醒,可要用些米水?” 有吃的! 一句话成功吸引了庄尧的注意力,手术之前饮食都是严格遵医嘱的,虽说她能忍,但用到“忍”字,可见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而王幼姜从受伤到现在滴水未进,生理上也很是饥饿,方才只顾着想事情,庄尧还没察觉,如今听罗绮这么一问,饥饿的感觉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庄尧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装咳嗽,想挠了挠头发又被扯着疼,便不敢动了。罗绮没听见这尴尬的声音似的,面不改色地扶起她来,苍莩则怒视了一圈憋着笑的几个侍女,端起碗来亲自给她喂食。 小米粥喷香的味道扑来,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真实感扑面而来。 罗绮还怕她不爱吃,解释道:“这粥是用粟米煮得稀烂,放了点儿盐巴,味儿也不坏。大王现在吃不得那些不好克化的东西,先垫垫肚子吧。”说着还帮她把脸侧的头发捋开,松松挽起来。 本想说句谢谢,猛地想起王幼姜说的话,不好贸然接口,只好沉默地开吃。 虽然这年头小米磨得没有那么细,却因为煮得久十分容易入口。厨下用凉水冰过了碗,吃起来并不烫,庄尧把一整碗都吃完了,还没反应过来,罗绮就已经用帕子给她擦完了嘴。 庄尧也不得不承认,人一旦吃饱了,心情就不会太坏。 她作漫不经心状迅速扫视了一圈,架子床上吊着藕荷色的帷帐,上绣着些吉祥花草,帐子顶上还拴了块玉,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风俗。屋子算是宽敞,站了几个穿着打扮相似的侍女,其中罗绮的衣裳看着略繁复些。唯有苍莩与众女装束不同,颇为精练,质地也不坏。再看厅室内的摆设,竟十分干净雅致,唯独床尾那面墙上挂着宝剑,七节鞭等,旁边还立着一杆□□,枪头雪亮,衬得屋内有些冷肃。 庄尧打量过周围,又刚吃饱,就有些倦了。头上虽还疼痛难耐,到底抵不过困意,没多久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中途仿佛有人过来搭了把脉又走了,半睡半醒间,庄尧被灌了一碗苦药,还被服侍上了个厕所——在屋里,被一堆陌生人围着有点儿尴尬,好在是药里有安眠成分,迷糊着也应付过去了,等醒来,身上伤处该疼还是疼的,但似乎不发热了,骨头不酸了,精神也好了不少。这会儿苍莩不在,服侍的人是罗绮,给她擦了擦脸和脖子之后,又喂了她一盅炖得烂烂得老鸡汤,怕她嘴里太腻,还拿去年存的果子榨了一碗酸甜爽口的果子汁给她用。 等都收拾完了,罗绮才道:“算日子,该去探看紫光台的压寨夫人了呢。” 庄尧一愣,压寨夫人? 罗绮见她有些诧异的目光扫过来,还柔声解释道:“那位紫光台主人,总是褚氏大族出身,不能太掉以轻心了……便是不去,也要着人好生看顾才是。” 这一回,被罗绮凝视的庄尧压抑了自己的心情,面无表情地答应了下来:“我要去看她。” 笑话,听罗绮话里的意思,这压寨夫人十之八九是个被拐卖妇女啊! 一个大王,目测女,竟然绑了个压寨夫人?王幼姜在搞什么鬼! 第3章 压,压寨夫人? 暮春四月头,之前一场暴雨,叫半戟山上的花树大都谢了,碎胭脂似的铺了一地。唯后山紫光台,还残存半树未开尽的山梨花,毫不知情地舒展着枝条怒放。傍晚时分,暮霭沉沉笼在山间,把紫光台绕得如神仙居所一般,仿似只有神妃仙子才配住在这里。 西天仍余一缕残光,暮云染透了,林木幽深的山里却已十分晦暗,一两颗寒星升起,像冷冰冰的眸子。两个壮年汉子抬着肩舆,罗绮带了八个侍女,两两挑着风灯往紫光台走来。她却并不执灯,只是吩咐抬舆的壮汉:“都小心些,大王重伤初愈,且经不起颠簸。” 肩舆里坐着的,是裹着靛青色大氅肤色苍白的年轻女子。在暮色中也看不清她的年纪样貌,等邻近了紫光台,借着院落里几处灯火,才得映出她的五官轮廓来。 守在外面的小童,是山上部曲人家里抽出来的孩子,才十四岁,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位山大王,在旁边大他几岁的兄弟提醒下,连忙笨拙地行了个礼,又忍不住窥视了一眼。 都说这位大王比前一任崔老爷子更厉害几分,难免将她想成个夜叉,只是这一眼,倒吓了小童一跳——即使灯火昏暗,也无法掩饰这么一副好颜色。一双含春杏目,眼尾微微上挑,山眉纤浓有度,却未经修剪,自然地卧在眉骨之上,把眼角带出的那一缕轻浮媚态稳稳压住了,倒美得十分磊落。要是做了寻常打扮,竟像谁家的闺秀,可惜选了一身重色的衣裳,拼命裹住这通体风情。 小童一时盯傻了,被哥哥一把拉到旁边,等众人过去了,长他几岁的那哥哥才低声斥道:“仔细你的眼珠子,大王也是你能盯着的瞧么?她手下那几个姐姐能打出你屎来!” 一行人到了门口,罗绮亲去开了门,又命两个侍女去打帘子,这才搀扶着庄尧下舆,轻轻抖落她身上的细碎花瓣,收了大氅后小声地道:“大王,夫人与小郎君怕是在习字呢。” 庄尧并不应声,隔帘望着内室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小的那个,是个尚在垂髫之年的孩子,模样乖巧地握着支笔,正跽坐在案前悬腕写大字。他用的书案比成人的矮一些,座下仍加了绫锦垫子。与他的案子成角之处,是一张成人用的书案,十分宽大,上面堆满了各式文书,还有些简牍,竟是卷好束起的少,半开半卷的多。案前正有一人奋笔疾书,字体十分飘逸俊秀。一旁的孩子正写完了一页纸,颇有些羡慕地望着那人挥毫泼墨的姿态,不想那人写毕,却随手把纸折起丢给了他:“阿冉,把这个交给你曹叔叔。” 被唤作阿冉的孩子点了点头,应道:“知道了,阿娘。” 话音未落,他也看见了站在门外的一行人,颇有欣喜地对着庄尧叫道:“大王!你身子好了吗?罗绮姑姑一直不让我去打扰你。” 久未得回音,罗绮诧异地扭头看她:“大王?” 这一看,连罗绮都吓了一跳,听到那声“阿娘”的庄尧,脸上震惊之色毫不掩饰,被罗绮一叫,才像醒了魂似的,指着内室被阿冉换做“阿娘”的人道:“……就是他?” 三个字都快拐上十八个弯儿了,罗绮也是十分吃惊庄尧为何竟有如此反应,先是不假思索地回道:“您说夫人?”见她没反应,想破了头地又斟酌道,“这……奴婢不会认错,夫人到山上已是一年有余了……” 她话未说完,庄尧脸色就已经不对了,像是看了出荒诞的闹剧,眼神透着惊疑,嘴角却还勾着个十分尴尬的笑,她伸手要去搀扶,却被庄尧一手挥开。 随即,庄尧抛下这一室的侍女仆役,也不理阿冉和那位“夫人”,连大氅也没穿就推门跑出去了。侍女们一阵惊呼,罗绮倒还记得对那“夫人”仓促行了一礼,甚至来不及安慰阿冉,就急忙提起裙子追了出去。 这群人,忽地就来了,转眼之间又忽地就走了,阿冉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脸上有些难过,任由内门上的珠帘左右推搡着晃乱了视线。 室内却又响起那把清凛的声音:“还不快去。” 显然紫光台的主人早已察觉到这些人的来去,却依旧不疾不徐地吩咐着,阿冉再应了一声:“哎,这就去!”取了折好的信笺,边走边轻声嘟囔道:“大王怎么走得像逃似的……” 嘟囔完了,仍是孩子心性,也不肯好好走路,蹦蹦跳跳到门口,直到见有侍候他的人跟上来,才一手握拳,轻轻咳嗽一声,似模似样地踱着步子,极稳重地离去了。看阿冉在侍从面前又恢复了规行矩步的老实模样,案前人轻笑一声,又提起笔来。 室内渐渐静了下来,连仙鹤老松铜灯上的点点火光,都跳动得轻了些,照得他脸色半明半暗,连束发的玉冠都仿似断成两截,一半映着灯火,通透莹润,一半藏在阴影里,寒气森森。案前这人,便是紫光台主人,半戟山的压寨夫人。可无论从衣饰,身材,样貌,还是眉宇间气度来看,这都是个俊逸清贵的……男人。 “罗绮,大王怎么又烧起来了?不是已经伤愈了么!” 桃花枝铜灯上跳动着数点油火,映在怒斥罗绮的男人眼中,让他的表情更显狰狞。被如此呵斥,罗绮仍昂首不卑不亢地道:“大王是受了山风,伤病反复而已。” 那汉子冷哼一声,站了起来。他的身量高出罗绮许多,只是一条腿不大利索,重心都压在另一条腿上,不免站得有些歪斜,睨视着罗绮道:“既知晚间山风大,为何带大王去紫光台!大王醒来本应速报我等,为何竟让她去了紫光台?你们可是得了那小白脸儿的好处,着意架空我等?” “李导,你休胡说!” 门口一声断喝,兵器磕碰之声不绝于耳,众人都是一愣,忙回头望去。门口站着一队人,为首正是苍莩,她手里握着一柄春秋大刀,上还染着斑点干涸血迹,长柄尾端嘭地砸在地上。她身后数人一言不发,也纷纷震刀。李导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略有吃力地挪动身子把她让了进来。一旁他的师弟荀功全忙扶了他一把。他却迁怒般地甩开荀功全的手,自己坐了下来,怒视着苍莩坐在了他的上首。 一众侍女纷纷对苍莩行礼,口称二当家。罗绮脸上也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苍莩不再看李导,对罗绮道:“师姐现在如何?” 李导却接口道:“哼,被这丫头带去了紫光台,伤痛又发,烧得厉害呢!” 罗绮也不与他计较,对苍莩道:“请了大夫,说大王是受了风,静养无碍。另叫那大夫日夜候着了。” 苍莩松了口气,转而望向李导:“师姐说了数次,阿罗不是奴婢,你何苦为难她?再逼她,就先问过我手里的刀,还肯不肯叫你一声师兄!” 李导脸色难看之极,怒道:“你我手下皆死了十余个弟兄,此刻谁不是悲痛如焚!可这丫头偏引着幼姜师妹去紫光台!” 苍莩似被他说动了,却又不愿指责罗绮,只得绷着脸不说话。倒是罗绮忍怒,从容地道:“诸部抚恤伤亡之事,山上早有定论。且大王每十日必去紫光台,以查看山上防备有无疏漏,这是一年前就订下的规矩,今日不过如常行事而已。” 不等李导说话,苍莩拍案道:“师姐醒后,我必会请示如何向狮虎山报仇,师兄不必多说了。” 李导盯了她一会儿,终是带着荀功全走了。出得厅外,李导长叹一声:“这山上……阴盛阳衰,阴盛阳衰啊……” 荀功全慌忙四下望去,见无他人,才叹道:“哥哥别生气了,咱们大王与苍莩师妹皆是女子,偏向着女子一些也是有的。且……紫光台住着的那一位,说不定真得了大王的意呢,不然何苦囚在山上这么久?唉,咱们也不过是瞎操心罢了。” 李导听他如此说,愁容更甚,骂道:“迟早倾覆于这些妇人手中!” 荀功全却按住他,叠声叫:“哎呦我的哥哥哎……” 室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苍莩勾着头,微微垂下的手掌,极缓慢地滴着血,等罗绮注意到的时候,那血已经染红了地上一小片蒲草席子了。罗绮倒抽一口冷气,急忙过去查看,苍莩胳膊上一道寸余长的伤口正渗着血。 罗绮急了:“你究竟是跑去哪儿了?怎么受了伤不说!” 苍莩摇摇头,脸色如霜,咬着唇道:“不能叫狮虎山的人……知道师姐重伤的事。” 罗绮惊叫,又慌忙压低声音问:“你去寻他们的麻烦了?” 看着罗绮手脚麻利地给她包扎,苍莩眉头都没皱一下,冷笑一声:“呵,那帮畜生,恐怕今夜要多打几副棺材了。” 见她提起打杀之事毫不在意,罗绮手上动作一顿,叹了口气,却又不知该说她什么,千头万绪地,化作了一句:“你啊……唉,裹好了伤,歇着去吧。” 苍莩一挑眉:“阿罗,我要照看师姐。” 见她关怀大王,罗绮想起紫光台那一幕,双目满是忧愁,有些犹豫地对苍莩道:“我……有件事,你听了且不要着急。” “有关师姐的么?”苍莩腾地站了起来,她比罗绮小上好几岁,身量却高出半头,罗绮费劲地按下她:“不叫你急,你怎么偏急不可呢!抻着伤口怎么办?” “师姐怎么了?” “大王前番受伤,不是在头上么……”罗绮声音缓慢,似在斟酌,“我瞧她今日在紫光台……举止十分怪异,竟像从未见过咱们那位压寨夫人一般,对小阿冉也是淡淡的……” “阿罗,你意思是,是……师姐她伤了,伤了……脑子?”苍莩想了半天,难以置信地问道。 罗绮有些为难地皱着眉:“我却不敢这么说……许是将养几天,就好了呢。” 苍莩却斩钉截铁地道:“师姐必会好转!她一向疼爱阿冉,带过来多亲近就是,至于紫光台那个姓褚的,管他认得不认得,要我说,趁早赶下山去,他不是个什么县令么,滚去做他的官就是了。” 罗绮摇头叹道:“岂有这么容易的?那是朝廷任命的官员,且……” “阿罗,你就是操心太过,师姐捉了他来又怎样?一年有余,也不见谁来救他,师姐许他在山上处置公务,也不见他有什么作为!” “苍莩。”罗绮叫了她一声,语气有些责备,“便是大王,也从未想过与朝廷为敌,你说他在山上无所作为,可知他来任这一年,即使在山上也辑破了数起积案,他带来的主簿,功曹,也不是无能之人,再者说,他姓褚,是京兆褚氏啊!你可知……” 苍莩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遮住眉眼道:“阿罗……你可饶了我罢,又说些我听不懂的……” “罗绮姐姐,苍莩姑娘,大王身上热度稍退,似乎清醒过来了。”小侍女急匆匆地从后院赶来,罗绮与苍莩二人对视一眼,拔步便往后走。 从紫光台回来便再度倒下的山大王,终于悠悠醒转。 一部狗血电影 庄尧自紫光台逃也似的顶着晚风跑出来,罗绮等人追上的时候她已经体力不支了。罗绮将她送回房里休息,急忙去请了大夫,待得知她脉象无碍后,罗绮擦了一把额头,才惊觉自己也是跑得满头满身的汗,也是慨叹大王实在不教人省心。可看她因为高热不退而微微发抖,挣脱被子露出的一段苍白手臂,罗绮又有些心疼起来。 好在大王只昏睡了一个多时辰就醒了,算是叫罗绮与苍莩二人舒了一口气,好歹这次没有再昏上个几天几夜的。 可这一个时辰,对庄尧来说,却抵得过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梦之间,在无边热浪里,终于得知了王幼姜这短暂一生的经历。 这位山大王的身世,像看了场电影似的,一帧一帧从脑海里划过。庄尧睁着眼,望着帐子上拴着的那块破了口的凤纹玉饰,心里渐渐发苦。 刚穿过来那会儿,还以为在帐子里挂玉是这个朝代的习俗,此刻才闹明白,这跟习俗没有半点关系,这是她出生之时家中准备的。 这也不知是个什么朝代,连前朝姓甚名谁也不曾听说。此地农工商等十分不发达,虽然也有一些手工作坊,多半是大族富户的家内坊,虽已有造纸术,却仍用竹简多一些。农具,兵器等也十分粗笨。 本朝建立未久,不过二代而已,因此尚不算奢靡,百姓生活也还过得去,在城市分区为坊,在城外除了郡县所置之村镇乡里,也有自发形成之村落,坊间与乡里皆设立集市,边远之地还有以物易物的,店铺也并不流行,繁华程度远不及唐宋。 山大王姓王,名幼姜,她的父族却姓陈。陈氏虽算不上本朝的名族著姓,这几代人在宁远一地倒也是小有名气,乃至在郡府也是能挂上一号的。陈氏子孙繁盛,良田千亩桑植无数,三代以内还出过几个小官,若拿到京城比,世家大族可能瞧不上他们,可在宁远,也算是个地头蛇了。这么个大家庭,阴私之事自然是少不了的,其中就有一条流言,说王幼姜的父亲陈贺成这一支在子孙缘上有些欠缺,他几个兄弟,皆是仅有一根独苗,而到了他这里,与元配妻子王氏婚后数年只得两个女儿,几个收了房的婢妾也无所出。待到王氏与婢妾又各自生了一个女儿后,那谣传就变了调,说他只生的出丫头,生不出儿子来。 陈氏算到陈贺成这一支,读书上头不怎么样,倒爱舞刀弄棒。边远郡县,早年还遭过胡夷之乱,还有些尚武的旧习,因而陈贺成仗着会几分拳脚功夫,出了一点薄名,也养了他一副狂躁性子,且他家业又不小,还是受宠的幺子,也没人敢劝诫,便更骄纵,且极好面子。市井里一二丝儿谣言传到他耳朵里,就惹得他暴怒,回家便打了小妾一顿,不好打骂妻子,便数落王氏无能,更一天三顿地拿奴仆们撒气。好容易盼到王氏又怀了一胎,家里先后请了几个算命先生,又叫有经验的稳婆相看,许是都看出他盼子心切,一个个赌咒发誓地都说是儿子,陈贺成很是高兴,命人雕了一块质地极佳的凤纹玉佩,只待孩子生下来好应了所谓“弄璋之喜”。 哪知道孩子一落地,又是个女儿,陈贺成得了消息,连着摔了十几坛准备宴请宾客的好酒,气得把还在月子里的王氏骂了个狗血喷头。 如果这样也就罢了,谁知不久后孩子竟不见了!孩子再不得父亲的喜欢,也是母亲辛辛苦苦生下来的,王氏很着急,想使人去寻,不想却连个仆从都使唤不动,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她丈夫陈贺成对外称幼女夭折,说是已经埋了。王氏自是不信,只得叫贴身的侍女偷偷跑出去找她亲妹子小王氏,求小王氏找寻失踪了的小女儿。 彼时小王氏尚未婚配,拼着一副泼辣性子四处奔波,找到孩子的时候,孩子只剩一口气吊着了。请了无数大夫救治,都说是不中用了,恰逢有个京城来的游医路过此地,一路上救治了不少人,小王氏便找上门去苦苦哀求,那褚神医也慨叹这孩子身世凄惨,便出手施针给救活了,又将养了数月,竟渐渐好转起来。 小王氏这时才敢抱着孩子去见姐姐,哪想到王氏思虑成疾,赶在见着幼女之前就先死了,好巧不巧,恰逢陈贺成一个婢妾生了个儿子,陈家上下竟无一丝悲色。小王氏一身缟素,马车上也裹了麻布,就在陈家大门口堵着来往宾客的车马。 这下可结了仇。陈贺成出嫁的大姐自命泼辣,来给弟弟出头,先破口大骂:“我兄弟好容易得了个儿子,没叫你那短命的姐姐害得断子绝孙,你还有脸来闹!” 小王氏哪是一般人,也不与她骂,上去一通挠,只抓得陈氏满脸是血,坐在地上哭嚎,小王氏一脚把她踹翻,径直打进门去,揪出了陈贺成大骂一通,陈贺成本还有一丝愧疚,经过这一闹彻底恼了,说了一番十分难听的话,也认了是自己下令抛弃幼女,说这是他请的一位方士教的,以此作法求个儿子。 小王氏大怒,当场带着孩子离去。别说陈氏不想要这个女儿,就是要,她也不肯给了。时人常有父母早亡的孤儿交由舅家抚养的,这孩子外祖家只有小王氏这么个姨母,便由小王氏来抚养。小王氏也真是立得起来,叫了有名望的乡老来作证,逼着陈贺成封存了王氏的嫁妆留给头前三个女儿,便要亲自抚养最小的这个。 只是这孩子毕竟是陈贺成的骨肉,纵使肯叫小王氏抚养了,仍是陈氏之子,乡老虽责怪陈贺成对这孩子不好,却也不喜小王氏如此跋扈,便与陈贺成商议,同意小王氏养此女至十五,后还本家发嫁。陈贺成不大乐意把这么个丫头再接回来养,陈氏一族却还要个名声——如今尚没有科举考试,想当官都要走察举的路子,若有因为陈贺成“不慈”,让陈氏察举上头名声坏了却是要耽误子弟前程的,便撺掇陈贺成同意了。 奈何他不情不愿地同意了,小王氏还不同意呢!乡贤们说破了天,她也坚决不肯让孩子十五岁回家待嫁,并扬言若是再叫孩子入此魔窟,便要到郡府打官司问陈贺成杀子的罪去!乡老也好,陈氏也好,都怕这事闹大了不好看,也是给宁远县抹黑,便由着小王氏去了。 小王氏将孩子带回家中独自抚养,将孩子取名王幼姜,连陈氏的姓氏都抛了。陈贺成刚抱了儿子,无心去管,他家长辈兄弟更是不欲插手,又怕了小王氏这么个泼辣货,皆是睁一眼闭一眼。 虽说经历了这么多磋磨,那时王幼姜才不过一岁。原本只是一时意气,想给孩子讨个说法的小王氏,看着柔软可爱的小外甥女,也狠下心来不肯嫁人,专心养育王幼姜了。直到如今,小王氏还是一个人过。 按说这么柔软可爱的小姑娘,长成个山大王也都是机缘。 小王氏未曾婚配,更没养过孩子,又可怜王幼姜的经历——寻常孩子受了如此磋磨,怕是早就夭折了,因而对这外甥女格外宠溺。可王幼姜这身份,在外头被人歧视也是难免,小孩子正是活泼年纪,在外头被人甩几次冷脸,浇几盆冷水,怎能不难受?一头是亲姨妈兼养母宠着,一头是被人蔑视,一头似火一头似冰,王幼姜性子就暴躁起来。读书也如她父亲一般,不怎么好,倒是有一副侠义心肠与一身好力气,像是老天要补偿她幼时受的那些罪似的。 待长到五六岁上,小王氏便送她去学艺,此地尚武,对男女大防也就不是那么讲究。小王氏找的是郡府有名的一位严姓师父,文武造诣皆是不俗,人也是极和气的,门下弟子男女皆有,虽是分开来教,却也不很严格,年节里也在一处玩耍。平日里,不论男女皆是上午读书,下午练习拳脚功夫,读书上头要求得不严,像王幼姜这等人,上午都是不肯去的,宁愿在校场里射百十支箭。 只是小王氏算盘打空,这师父人虽和气,却极尊崇礼法,对王幼姜的身世与性格颇有微词。所幸这种人也是君子,即使对人有意见也不会带在脸上给人难看,也没有刻薄了王幼姜,只是相处起来有些淡淡的。且师父是男子,教男弟子还可以上手纠正,教女弟子就有几位女师父在旁看着。 练武讲究喂招,言传不如身教,不对打不能叫练,要说一般村落之中的民人习武,男女之间也不太讲究这些,可王幼姜这位师父是个有学问的,颇重礼法,自然都是请几位女师父与女弟子们喂招,对练。师父只在旁边纠正一二,也算远程控制了。照世人所想,女弟子的功夫应差男弟子许多,怎奈女师父中竟也有强手,其中有一陆氏,是个年轻妇人,师父曾夸赞其功夫不在自己之下,偏把王幼姜教出来了,后来因故与师兄打斗,反倒把师兄给揍了。王幼姜与这几位女师父也都很是亲近,故而与严翁之间的师徒关系反而淡些。 若是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来载,王幼姜回到宁远继续跟养母过日子,便是陈家不管,她兴许也能嫁出去,做个平凡人家的娘子,便有一身本事也是对丈夫或是家下奴仆发作了。偏偏在她十三岁那年,师父家中来了个老头子,年近七十,本该是含饴弄孙的岁数了,却孑然一身四处游玩。众人打听了好几天,才知道是师父的大师兄。 师父命弟子们演武之时,王幼姜最是出挑,让老头子一眼挑中了,硬要带回去收作关门弟子。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再不喜王幼姜,也不能说送人就送人,心里还犹豫着呢,王幼姜这叛逆性子被这位崔师伯说动了! 小王氏教王幼姜的时候,也不是不教礼法,只是她本身就带着气,私下里没少骂陈贺成,早就在王幼姜心里扎下了叛逆的种子,对于礼法中某些个说法颇有些不以为然。老师伯又是个自在性子,还有些崇佛信道,一辈子不曾婚娶,半个弟子也无,见王幼姜性子也洒脱,很有些个知己的意思。且他的产业半戟山也在宁远县,虽不比郡府繁华,却是天大地大,十分自在,说得王幼姜十分动心。她又不懂掩饰,把师父气个倒仰。 时人就是如此,长辈便是瞧不上你,你也得装乖听话,否则便是不敬。好在师父也是个有涵养的人,也没有故意为难就放她去了。 女弟子到十三四这个年纪,早被接回家中准备说亲了,小王氏自己还是个未嫁的老姑娘,哪能给她说得上什么好亲事,她便一直留在这里,隐隐做了个大师姐,因性子洒脱,还颇有些人望。坏就坏在这里了,她自己跟着师伯去了也就罢了,还有好些个与她交好的弟子也动了跟着走的意思。家里讲究些的自然不太好做这等事,家里穷苦的却是不怎么讲究这些,又有老师伯跟师父死缠烂打地要人,师父一狠心都准了,权当让弟子去孝敬师兄了。事情因王幼姜而起,这师徒关系便又冷了一层,王幼姜还浑然不知。 到了半戟山之后,王幼姜如鱼得水,活得很是恣意。老师伯过世前便把山上一应事务都交给了她,带来的同门也都做了大小当家。唯独二把手的苍莩来得晚,王幼姜走时她还太小,后来师父打发她与其他弟子去探望师伯,才与王幼姜亲近起来。世有白首如新,亦有倾盖如故,一干同门,唯有这个小她三岁的师妹与王幼姜最合拍,且苍莩也是个不规矩的性子,比王幼姜做得还狠,留了一封信就偷偷跑来投奔师姐了。她功夫好,对战斗有天生的直觉,王幼姜便力排众议提拔了她。 按说这山上聚集的就是这么一群恣意的人,可惜这个陌生的朝代没有一本《水浒》好让他们对照。 不过事有两面,事情也是坏在恣意上头了。 王幼姜劫持了一位压寨夫人。按说既然有女大王,有个男压寨夫人也不是什么奇事。秦汉宫掖的女主人们,谁还没几个面首?这天高皇帝远的地界,出这种事实在算不得什么。只不过庄尧误会压寨夫人该是个女的,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原本心情已经平复下来的庄尧,在得知这位压寨夫人是谁之后,没忍住伸出双手捂在脸上……王幼姜女士,你玩儿太大了啊。看他一身贵气,以为最多是个富家子弟,谁知道你二十年的记忆卡告诉我,他是从京城来宁远赴任的新任县令啊! 就好比考试的时候,答错了一道题,以为最多扣十分,成绩出来时一看,这题足有五十分。以为拐卖了个柔弱少女,结果是惹了罗汉金刚。 这位县令并不是宁远人,若说县令品极低,还不算什么的话,他的姓氏也能把人吓个半死了——京兆褚氏!关于这个姓氏,还是王幼姜从罗绮那里听来的。褚氏是本朝大族,族谱少说也有个二三百年,历经几个朝代,单三品以上的官就出了十几个,前朝毁于胡夷与内臣之手,本朝平定胡夷之将领,甚至也有褚氏的族人。 而罗绮一个山大王的侍女,知道这些事也是有些缘故的。相对苍莩这个同门师妹以武功胜任二当家,罗绮的学识足以做个山大王的参谋智囊了,奈何她身份特殊,是罪臣之女,家人或赐死或流徙,唯她躲过一劫,逃亡边地,却在宁远被捉住了,判得简单粗暴——将她充入女闾,也就是官妓坊,被王幼姜救了出来。 罗绮一家被问罪前,也是京城有些气派的门户,虽比不得豪强大族,也是颇知晓内里的门道的,褚氏名气这么大,自然故事也多,她倒是给王幼姜讲了好些。 这种诗礼望族阀阅显赫,更何况这个县令褚云驰是嫡系本支的孩子。本宗是一族之干,集了全族最好的资源,不说子孙个个都是芝兰玉树的好孩子,在优渥的坏境里熏陶着,也不会长得太坏。他的父亲位列九卿,他出京赴这边陲小城,八成是要个外放的资历,捞一点政绩,转头便能回京做他的清贵公子去。按说此地不会有谁不长眼地为难他,偏偏漏算了这么个山大王。 褚氏一族,允文允武也就罢了,还颇出了几位名医,在民间名气很大,这一点,不用罗绮说,王幼姜也曾听小王氏提起过,当初施针救活王幼姜的游医就姓褚。 时值王幼姜捡来的孩子王冉重病,高热不退,她派人四处求医,听说官道上来的这队人是姓褚的,手下就有莽撞的小子把人强行带到了山上。这本也不算太糟,若是处置得当,说县令到任头一桩就救了个孩子,传出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偏偏县令褚云驰所带的奴仆中有个叫贾六的嘴贱货,不知从哪听的八卦,褚云驰还没说什么呢,他便破口大骂:“占山为匪,怪不得陈氏也要丢弃此女。” 王幼姜脸色十分不好,马鞭都举起来准备抽人了,这小子不知死活又加了一句:“户绝人家养大的,果然是不尊礼法。” 所谓户绝,是指无子的人家。王氏姐妹本有个弟弟,却比父母死得还早。父母与姐姐又先后亡故,这一家就只剩下小王氏一个在室女,自然是户绝了。贾六说的是骂人话,狠毒之处在于,这还是事实。 王幼姜听得已是怒极,面上反而冷笑起来,女阎罗一般,也不跟个奴才计较了,直接剑指褚云驰:“听说京城大族最重礼法,家下奴仆不懂事,必是主子没有好好□□。”教人立即绑了褚云驰,还扬言道:“我王幼姜就是个户绝人家养出来的土匪,你们主子如今被我留下,就是做压寨夫人的,有本事放火烧了我的山。” 褚云驰随行也有几十个奴仆,按理说太平年间干什么人手都够用了,没想到半戟山有部曲私兵。说起来是奴仆,却也是山匪,个个凶悍,连侍女的刀,看着都能杀人。山大王随随便便拨了一百人去看守,纵是山下想营救褚云驰,也只能干瞪眼了。 只是奇怪在于,褚云驰除了最初有些惊怒之外,很快竟平复下来,还跟王幼姜谈判,说不下山也可以,只是县里细务需要他处理,须得每日放他的人上山交代公务,作为回报,他可以看护阿冉直至病愈。 王幼姜脑子不擅长拐弯,最初也只是争一口气,见他有商有量当下就点头同意了。只是没想到阿冉痊愈后,竟对褚云驰颇为依赖,缠着褚云驰教他读书,道是:“山里的先生不如这个‘阿娘’懂得多。” 继承了小王氏宠溺孩子的脾性的王幼姜,想了想就与褚云驰商量,请他兼着先生,褚云驰也同意了,一来二去,就这么过了一年。 一年后,王幼姜在与狮虎山殴斗的时候受了重伤身死,留下一个烂摊子。 一个本该有些师徒情分的师父,如今已是六七年未见,几乎形如陌路。一个本该打好关系的县令,如今被囚在山上,被折辱作“压寨夫人”。背后有强敌狮虎山,山下还有个令人愤懑的父族。如此逆境,加上个不懂人情世故,凡事恣意而行的王幼姜,简直是一盘死局。 她活着,惹下的祸事都够全山上下加上小王氏一门死上几次的了。她死了,半戟山群龙无首,李导与苍莩面和心不和,一丝儿外力助澜,就能让半戟山瓦解。也是巧了,不知她是如何拼力捉住几千年后庄尧的一缕幽魂,与她稀里糊涂地做了个交易。 庄尧知道,那人必是王幼姜,也只有她那个性子,莽撞,干脆,且惦记着她家里的阿娘和山上的姐妹。 得知一切情由,也叫人心里五味陈杂。庄尧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心道:王幼姜,多谢你给我重活一次的机会,你这一局棋我接了,盘得活不算辜负你,盘不活,估计我也没什么好下场,也是两不相欠了。 第5章 儿子的妙用 庄尧醒来这一会儿工夫,罗绮和苍莩已经跟着报信的侍女回来了。刚讨论完“大王”是不是伤着了脑子,苍莩倒没什么,罗绮心里有一缕心虚兼疑惑,一半是怕大王真是失心疯了,另一半滋味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只觉得心里没底。 苍莩没她这么敏感,差点儿又扑上去:“师姐怎么又伤着了!阿罗告诉我,说你不认得那压寨夫人了!那压寨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罗绮脸腾地红了,就知道苍莩是个没谱儿的! 庄尧一愣,再看罗绮,就什么都明白了,难怪王幼姜喜欢苍莩,这两个人都是实心儿棒槌。于是咳嗽一声,模仿着王幼姜的语气,声音却还有些软:“是了,罗绮说得没错,这几天好些事儿都模模糊糊的。我认不出他,怎么还是他的不妥了?” 罗绮不等苍莩说话,连忙解释道:“大王,奴婢见您在紫光台像是受了些惊吓……” 惊吓倒是没错,庄尧一笑,温和地安慰她道:“我知你是好意,咱们几个亲近的姐妹跟前,也别总是自称奴婢了。” 王幼姜确实说过多次,不许半戟山把罗绮看做奴婢,只是罗绮当初被判充作官奴婢,追究起来王幼姜救人也是犯了律条的,故而罗绮身份见不得光,连放良都不可能。听庄尧这么说,罗绮那一丝疑虑此刻也不见了,只觉得感动,唯唯应允。 苍莩还插嘴道:“阿罗性子就是谨慎。” 哪想庄尧随即转头对她道:“紫光台那里,你们也别称其为夫人了。” 这回苍莩傻了:“啊?不是磋磨磋磨他吗?” 庄尧轻描淡写地道:“怪没意思的。” 罗绮倒是理智,感动过了,反应也快,理智地附和道:“大王说的是。” 苍莩虽一直不太喜欢褚云驰——王幼姜积威,山上没几个喜欢他的,但一个称呼而已,苍莩心思也不在这上头,随便就应了:“反正也没什么。”又叹道:“不过,师姐因为那夫……褚什么的冷淡了阿冉,只怕他要难过了。” 没等庄尧回答,罗绮也说了句:“大王一向疼爱阿冉,不若明日许他来探望吧?也是憋坏了。” 庄尧这回也不怕认不出人了,点头答应下来。 苍莩顿时高兴了:“明日我带他练完功夫就过来,许能蹭师姐一顿早饭!” 庄尧却抓住了一个消息:“你们早间练功夫,我也过去看看。”又填了一个理由,“也不知阿冉的功夫有没有进益。” 苍莩十分乐意:“那小子天天念叨着,要耍拳法你看呢。” 庄尧一笑,没再说话。她心里想的却是,这具身体这么健康,不出去好好跑一跑,实在不划算! 庄尧的突然到来,算是给了阿冉一个惊喜。阿冉看见苍莩师父的身后还跟着个他十分熟悉的身影,立即跑了过去,站好了规规矩矩行礼,先叫了一声:“师父。”而后眼睛水汪汪地透着欣喜,看着庄尧道:“大王!” 庄尧说不上喜欢小孩子,但是被任何幼崽用这种眼神注视着,都有些让人扛不住,便本能地拿出在家抱猫的姿势,上前一步抱起他,悠了两下才放下。不过家里那只狸花脾气特别臭总是一脸不耐烦,阿冉却高兴地叫了起来:“再来一个!” 啪! 苍莩拍了他一巴掌,黑着脸道:“你这小子,别累着我师姐!” 庄尧被她这么一提醒才发现,咦,自己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竟然毫不费力。家里那只猫才十斤,当年抱着就呼哧呼哧的了。这身体,真是……太惊喜了! 阿冉挨了揍,老老实实下来打拳,动作力道不足,难得的是认真。表演完了一套拳,又拿起小弓箭开始射。这种古老的攻击方式庄尧没见过,阿冉射箭的本事也不是很好,目测十米不到的距离,十箭只中了六七。苍莩耐心地指导要领,阿冉怕在大王面前丢人,又有些紧张,连射了十次,成绩更糟了,只中了一半。 苍莩脸色就有些急,庄尧看阿冉快哭了,抢先一步蹲下摸摸他的头道:“谁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生下来就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阿冉揉了揉脸,道:“要不,大王射几箭看看吧?” 苍莩怒道:“我教得不好啊?好高骛远!” 好高骛远这个词还是阿冉教给她的,是以阿冉说起话来就也不甚怕她:“听说大王的箭法精湛,我想看看。” 这话苍莩倒也认同:“这几步距离,大王不用弓,徒手都能把箭投到靶心上。” 阿冉眼睛都亮了:“大王,投给我看看吧?” 庄尧傻了,就算王幼姜会,我也不会啊。连忙转移仇恨:“你师父也会,让她投给你看看。” 苍莩还真会,抓了一把箭,刷刷刷三支全中。 阿冉不依不饶:“大王也投一投吧?” 庄尧都要怒了,你这孩子不会是紫光台派来的奸细吧?硬着头皮接过剩下的箭,模仿着方才苍莩的动作一狠心扔了出去。 啪! 她没忍心看,听声音也知道箭掉在地上了,心说编一个身体不好的借口还来得及吧。 阿冉愣住了,半晌才叫道:“大王果然比师父还厉害!” 你说什么呢哪有这么讽刺我的!庄尧还臊着呢,不想连苍莩也一脸惊喜:“大王倒着扔,也有这准头?” 庄尧低头一看手里的箭,哭笑不得。她慌乱之中拿反了,箭尾超前扔了出去,戳在靶心上之后落地。箭尾逆飞阻力大,受环境影响更容易歪。庄尧难以置信,还是觉得自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于是重新投了两支——全中! “师姐……你教他这个也没用,他这点儿年纪,硬弓都拉不好呢。”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阿冉一本正经地说。 庄尧哦哦两声,连忙把箭扔下,自己玩儿得高兴,对于阿冉来说这就是显摆了。没想到王幼姜的本事还在!庄尧有些兴奋,这会儿也顾不上旁的了,让阿冉跟苍莩训练,自己去兵器架上随便捡个武器摆弄。 苍莩还一本正经地对阿冉道:“跟你大王学着些,拳不离手!” “持之以恒。”阿冉说。 “别插嘴!” 阿冉皱皱鼻子,扮了个鬼脸。 早饭是一起吃的,准备得较为简单,正是山笋冒头的时节,几样清淡小菜,再有一道笋汤而已。阿冉被罗绮抱到他的专座上,腿还不大够得到地面,晃荡了两下,突然又忆起褚云驰的教导,自己先觉得不好意思了,坐老实了吃饭。 庄尧也运动了一早晨,兴奋劲儿过去了,悄悄地打量着阿冉。她说不上喜欢小孩子,却对阿冉不大讨厌得起来。 阿冉是个弃儿,被丢在了山下,恰好让巡山的王幼姜给捡到了。他长得也是杏眼,有些像小女孩子,十分标致好看,从这一条上看,倒颇似王幼姜的亲生子了。兼之又十分懂事,吃饭,说话都很有规矩,还不时不时地,小松鼠一般地偷看一眼自己,随即把目光收回去,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不知道已经被发现了。 此时稻米磨得没那么精细,吃起来颇费工夫,庄尧好容易吃完了一碗,阿冉才吃了一半,被她一看,就有些不好意思,小口地啜汤,仍旧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几道青菜。一旁的苍莩立即虎下脸来:“不可挑食。” 阿冉求助似的看向庄尧,大王因为自己爱吃肉,所以一向庇护他。哪想到庄尧直接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挺好吃的,尝尝看。” 罗绮也纳闷儿,平日里大王自己都不爱吃菜蔬,这一大一小挑食的毛病碰到一起谁都说不了,今天大王竟然主动吃了青菜,还强迫阿冉也吃,只能说病一病,人的口味竟也变了。 阿冉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低下头,不情愿又不敢反抗地戳了一小块青菜,皱着脸塞到嘴里,嚼着嚼着似要哭了。庄尧也不是真心爱吃素,完全是住院期间习惯了吃搭配的营养餐。见阿冉苦着脸吃青菜,她也没忘掰一支鸡翅给他,一边回忆除了青菜,还有什么对小朋友的健康比较好。等吃完了早饭,又叫侍女剥了半碗香炒果仁来,恰是阿冉喜欢的。 看阿冉吃得高兴,庄尧随口问道:“阿冉和褚先生处的好吗?” 阿冉想了想,问:“是住在紫光台里的阿娘吗?” 听到阿娘二字,庄尧心里一窘,道:“别叫阿娘了,阿冉以后就叫他师父吧。” “师父不是苍莩师父吗?” 苍莩也一脸紧张地望着她:“师姐……” 罗绮也是一愣,庄尧才发觉自己搞了个乌龙,王幼姜在礼仪上不是很规范,自己也没经验,连忙弥补:“……那就叫先生吧。” 苍莩松了口气,抱怨道:“紫光台那个姓褚的,还嘲笑过我呢,若不是阿冉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他拐着弯儿地骂我!” 阿冉一脸不好意思,拉着她的袖子道:“我,我不告诉师父就好了……” “胡说,那个姓褚的再说我坏话,你一定要告诉我,看我不给他好看!” 庄尧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阿冉,褚先生近来都做了些什么?” 阿冉想了想道:“阿娘……嗯,先生教我识字,每日里背书,昨天让我去找曹叔叔,说是……县中庶务。还有件旧案,有个叫什么冯娘子的……” 冯娘子案是两年前的旧案,与县中大户杨氏有些纠葛,要将她问斩,下狱之时冯氏怀有身孕,前任县令便上报朝廷,许她生下孩子再处置,如今冯娘子孩子都一岁断奶了,褚云驰却迟迟压着不理此案,也是有些蹊跷。 罗绮听了也是有些诧异,褚云驰怎地忽然想起此案了? 庄尧不明就里,随口道:“这不是我们能管的。” 这却是了,相比冯娘子案,倒是半戟山的事更要紧些。罗绮却又柔声问阿冉:“那除了此案,县中庶务又是何事?” 阿冉答道:“先生说,是农田灌溉之事。” 苍莩不懂这些个,嘟囔了一句:“麻烦。” 阿冉点头:“先生准备了好有几个月了呢。” 庄尧轻轻拍拍他的手:“也快到你上课的时间了,我让人送你过去吧。” 阿冉磨磨蹭蹭地好像还有什么心事,庄尧问他怎么了,他扭捏了半天,眼圈儿有点儿泛红地说:“那我,是不是又没有阿娘了?” 庄尧一愣,问:“怎么是‘又’?” 阿冉低头道:“当时唤褚先生阿娘,就再也没……” 啊……庄尧想起来了。他最初是管自己叫阿娘的,后来为了给褚云驰添堵,才叫他改了称呼。想到这个,庄尧也是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只想着跟褚云驰修好,忘了这还有个小朋友心里别扭呢。 阿冉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那,褚先生不做我阿娘了,大王能做回我阿娘吗?” 庄尧摸了摸他的头,叹道:“好,别哭啊。”说着帮他擦了擦脸儿,阿冉得了准话,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苍莩非要送他,两人就一起出去了。 罗绮见他们都走了,终于有功夫问:“大王何意?” 庄尧想了想,说:“阿冉与褚云驰关系匪浅。” “……那又如何?” “若能以阿冉为桥梁,与褚云驰冰释前嫌,我看……也好放他下山了。” 罗绮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吃惊地道:“大,大王?您,要放他下山?” “嗯。”庄尧早有打算,故作若无其事状,“困了他一年多,该还的都还了,说来,倒是我们的不是了。万一朝廷找上门来,岂不麻烦?为防他下山愤懑,还是安抚一二的好。” 罗绮简直欣喜若狂,半戟山上下,觉得此事不妥的只有罗绮一个人,几次三番劝说大王无果,不想大王病了一病,竟然自己想通透了!忙道:“大王准备如何做?” “还看阿冉,借由阿冉,多向他传达些善意,日常衣食,山下县令的宅邸,都帮他弄好,他若不满意,再跟他道个歉就是。” 罗绮心下欢喜,连忙应了:“大王思虑周全,我这就去办。” 庄尧又问了一句:“我们山下……是不是也该看顾农田了?” 罗绮道:“老夫人所遣卢大郎,专司农事,要不,召了他来问问?” “差人去叫他吧。”庄尧忽地又想起一事,道:“自上次与狮虎山缠斗,我还未见过李导,他们可有什么动静?死了这些人,只怕都不好受吧……” 罗绮没有提起昨日李导的为难,只道:“山上此番伤亡惨重,大伙儿心里恐都有些艰难,抚慰一事,几位领兵管事自去处理了,您可遣人去问。” 庄尧一一应了,不多时几个跑腿的伶俐小兵报了抚恤事宜,庄尧问过罗绮山上可用钱帛粮米的数量,酌情又给加了二成,又怕落实不公,叫了两个会记账的侍女跟着一起去办了。 去请卢大郎的人回报说:“正是农忙之时,卢大在山下夫人处,暂且回不来。老夫人还捎回来个口信,请大王明日下山去。” 夫人就是小王氏,庄尧一愣,问:“我多久……没下山了?” 罗绮道:“好有两个月了。” 庄尧叹了口气,罗绮以为她是想念母亲,其实庄尧是愁得,穿越成领导也不容易,一堆烂摊子要处理,还得当心别被老妈看出来人家孩子被掉包了。 “告诉诸部,我身上的伤已无碍,下午来议事。”吩咐了传话跑腿的信兵,又对罗绮道,“苍莩不是个心细的,手下伤抚之事你找个可靠的人去帮一把。午饭叫她过来用,我有些事要先与她说。” 又叫人准备去探望小王氏要带的东西,一上午不知不觉也就过去了。 待到午饭的时候,苍莩看有她爱吃的鲜鱼羹,十分高兴:“这是阿罗做的吧?” 庄尧笑道:“吃饭,吃完了我有事与你说。” 苍莩的动物直觉还是很灵的,略有些苦着脸道:“师姐还是先说了吧,我怕我心里有事吃不好。” “好吧。”庄尧放下筷子,“下午议事,我提前与你通个气。” “怎么?要出战了?收拾了狮虎山那群王八羔子?” 庄尧被她丰富的粗话喷得一愣,无奈道:“不是,是与他们休战,先操持农事为要。” 苍莩当场就不干了:“怎地放过他们了?大王的血不是白流了?!” 罗绮连忙拍拍她的后背:“听大王说完……” 庄尧给了罗绮一个干得好的眼神,道:“春耕之时,再缠斗不休,我们这一年还要不要吃饭?伤亡抚恤可以多加,不叫丧失亲人者过得辛苦。但现在不许再去与他们打斗了,若是再打,只有更多伤亡,狮虎山会死人,我们也会!你想想,两山兵力相差无几,你我再勇猛,能灭了他们全山?” “那也不能就这么,这么窝囊!” 庄尧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只看得她有些发毛,还不肯服软,仍旧瞪眼。庄尧问:“这次,差点儿死了的是我,下次,或许是你,或许是李导,阿罗,甚至阿冉。我不会再容你们无休止地打下去,要复仇,也是不动一兵一卒地收拾了他们,你明白吗?别干蠢事。” 苍莩一肚子的话,都被憋了回去。最后只吭哧着说了一句:“我听话就是。” 说完端起碗筷,没滋没味地吃起鱼来。 第6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餐饭用罢,也该与诸部面见了。一旁的侍女给庄尧套上了衣裳风帽,最后还裹了氅衣,苍莩随她一起去往前厅。 众人比她们更早一步,一一肃立,足有十几个人。庄尧扫了一眼,谁来了,谁没来,一目了然。缺席的倒有几个,一是卢大,被小王氏留下了,还有其他几个监管农事的,恐也是脱不开身,一是同门师弟楚玄,一个月前被老家打发来的人叫回去了,说是老祖母病了,想看他一眼。 跟着庄尧来半戟山的同门九人,却并非都管着兵勇上的事,有五个算是教习,有男有女,轮流给兵勇和侍女们传授些功夫,与狮虎山争斗之时,他们又围在庄尧身侧保护,以防不测。不过庄尧一向冲得猛,时不时就将他们甩开了。 余下四人,其中李导和荀功全共领一支兵勇,约二百余人,多半是来投靠的乡勇,是李导亲自带出来的,也十分骁勇善战,荀功全负责配给事宜,对这些部曲兵十分尽心,他倒是个贴心的,对李导也十分恭谨。 而苍莩一人,独领三百人,比李导和荀功全两人都能干,她偏偏来得晚,还比李导等站得高,私下里难免有人不服,可是与狮虎山打了几次,就没人说小话了,苍莩是有真功夫的,还有一股子狠劲儿,狮虎山远远看了她的旗,就恨不能跑得越远越好。 这三人领的人马,就占了半戟山的一少半,另外一大半,则是王幼姜亲自带的。与这三人相比,楚玄就是个另类。 一则,他家里有钱,二则,别人都与王幼姜有些交情,唯独他是受过这位师姐的恩。如李导,荀功全,乃至苍莩,都是没什么家业的人,苍莩家里小门小户,大字不识几个,尤其她爹续娶后她在家里也不受待见,一身驴脾气又没人敢管,也算是与家里断了的,李导荀功全二人则是全家都搬来了山上,倚靠着半戟山吃饭,唯有楚玄,家门富贵,是别县大户家的幺子,若不是跟王幼姜关系好,断不会吃上山匪这碗饭的。 此外还有些老人,就是崔师伯留下来的旧人了,王幼姜对他们一向优容,在与狮虎山争斗之时,也未曾劳动这些人,倒也不全是权力过渡,多半还是怕他们伤了死了,对不起老师伯。这些人从未离开过半戟山,见王幼姜很有些手段,都颇为老实,不对山上的事多加置喙。 此时众人见她到了,都老老实实地行礼,连苍莩都站到自己的位次上,在李导前面。庄尧对这些人的来历、关系心里有数,一打眼扫下去,却也看不出什么来,个个都很规矩,只不过与她亲近的人眼神里透着些关心罢了。 众人见她打量完了半天也不说话,也有些困惑。 还是庄尧先咳嗽一声,心里给自己的“初次”发言打打气:“此一战,我们损伤也不轻。听你们报上来的,抚恤事宜都做得不错。” 苍莩本已经被庄尧做好心理工作了,听了这话,眉头也皱起来了,眼中很是不甘。李导听到伤亡二字,眼中也有悲痛,他与苍莩手下的兵,此番损伤颇重,禁不住问道:“大王,虽说已经安抚了伤亡,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他这开了个头,荀功全的接着道:“手下兄弟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么算了,也是伤心。” 话说得凄苦,庄尧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脸上还不能显出来,冷冷盯了二人一回。这二人都是从与她一道从师门出来的,也算熟悉了,庄尧目光略收了收,缓声道:“我知你们不易,除了照例抚恤,你们的人损失最重,我派人再去安抚他们的家人,你们也好生抚慰,不使人心躁动。” 她咬死了不提报复之事,李导略一皱眉,也低头称是,荀功全便也从之。随即庄尧又给众人发了些犒赏物资,又让录了亡者姓名。 有人不解,问:“录了姓名可是为了抚恤事宜?” 庄尧解释道:“不止抚恤。录下姓名,找人刻碑铭,每年祭扫。” 顿时满堂哗然,半戟山上兵勇皆是私兵部曲,是奴婢身份,庄尧不明就里随口一说,却是对死者莫大的尊重,连一直心有不甘的李导和苍莩都满意了,唯有个崔姓长者,也是为念主恩改了姓氏的崔家奴仆,心中感动却还是说道:“祭祀有国法管着,私自祭祀……怕是要给扣上淫祭的罪名吧?” 庄尧一愣,这些律法上的事,王幼姜是不太在意的,庄尧对讲究也不懂,故而有此提议,底下听这长者如是说,也都停了议论,看着庄尧。 她也是吃了一把穿越的亏,忽地想起小王氏信个佛,崔师伯也是崇佛信道,便急中生智道:“那便请人来,于山崖上寻一处造佛像。造成之后,再立碑刻铭,正可以此纪念亡者,日日香火繁盛,也能使他们安息。至于官府……” 她本来就要提及此事,正愁没个正当理由:“后山紫光台主人,正是本县长官,虽说造像不犯法,也是要有大动静的,他若插手,也怕有些麻烦。约束好手下奴仆,对褚令都客气些。” 这一番说辞,实在不算多高明,好在王幼姜一向有威望,且这话也在理,也是为了山上着想,众人唯唯,连苍莩都以为,不管褚云驰叫压寨夫人,命阿冉不再叫他娘,也是为了此事,不禁心下佩服起大师姐有此智谋了。 最后庄尧对众人道:“此后便是农时了,山上山下都好生休养,绝不许与狮虎山滋事!” 众人一听她语气重了,也是神情肃然。等人一一散了,庄尧才发觉手心都有些汗湿了。 好容易压下了半戟山一众忿忿不平的心,又悄悄地改变着山上对褚云驰的态度。庄尧筹划这些,都觉得自己头发要白了。 另一头的罗绮,心里讶异大王的转变,又要操心大王转变带来的影响。 庄尧是说一句:“好好对待紫光台的那位褚令。”就完了,跑断腿的还是罗绮这等操心细务的,怎么能改变态度,还叫人不太过疑心,是门大学问。 罗绮虽精于此道,也是折腾够呛。 不能一来就给人家换好吃的好穿的,得先让人觉得心里舒服了才行。又安排守备撤得远一些,给褚云驰充分的私人空间;对曹猛态度恭敬些,免得他每次与褚云驰会面时多说坏话;派人去给县令在山下那个空荡荡的宅邸扫洒,又置办东西…… 但凡跟褚云驰有关的,罗绮都细细打理一遍,甭管他知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有没有人告诉他,都先替他做好了,也算埋下伏笔了,回头看着院子里的大黄狗卖萌,也要能想起这是半戟山的好才行。若办事的不是罗绮,换个人来八成就直接靠给钱来打发了,那就要坏大事——用钱收买褚氏,只怕会被打脸。 罗绮忙得要命,庄尧也不得闲,约定是今日去探望小王氏。 一早匆匆登上车马下山,到小王氏的宅院时,小王氏才用完早饭,见她来得这么早还吃了一惊,拉着她问吃没吃过饭,又拉着她的手在正屋坐下。 头一句话,小王氏就十分敏锐地点出了女儿的变化:“妆扮得比往常漂亮了,怎么衣裳还是青色,黛色的,你呀,正是好年纪,就不要老是穿些浓重颜色。” 庄尧心说,果然是瞒不过做母亲的。还好小王氏脑洞没有那么大,能猜出她是穿过来的。 不过说起衣服颜色,她倒真不是多喜欢重色衣服,但是王幼姜的衣服多是这些样子,她刚穿过来,一堆事等着,也没心思先给自己做衣服。 虽说衣裳冷肃了些,倒衬得她白皙,小王氏数落了她一阵儿,还是忍不住夸了两句:“我们家的女儿,生的倒是比别人都好。” 说得庄尧都有些不好意思,忙把山上带来的东西给小王氏过目,小王氏一边看一边唠叨:“我这什么都不缺,你每次差人送来的都有富余呢。” 这话耳熟,家里有老人的,十有八九都会对子女唠叨这些个。庄尧心头一热,有些感慨起来。小王氏年纪不算太大,还不到四十岁,眉目还有些美人的影子,偏做了一身老气的打扮,想是女儿能独当一面了,她也便做了个“老太太”,替孩子守着后方。 这个女人一辈子未曾婚配,心血全花在养女身上了,偏偏这养女还不省心。庄尧暗自叹息,王幼姜出事,老人家怕是撑不住的,所幸自己穿过来了,这么一看,倒也是件好事。 她还在这伤感呢,小王氏已经看完了单子,虎着脸开始数落她了:“你前些日子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让人告诉我,叫你不要与人争斗……还有,你山上拘着的那一位,什么时候给请下来?还有,农时最忙的时候,今年与往常不同……” 当娘的都是这样,前一刻还让你感动得要命,后一秒就唠叨得人想哭。庄尧瞬间蔫了,打量着薅一把地毯上的羊毛堵了耳朵是不是能清净一会儿。好容易等小王氏说累了,卢大已经到了,由管家带着进来回话了。 小王氏叫她回来这一趟,多半还是前些日子听了些传言,想看看女儿过得好不好,又听她竟然关心农事,正好借这个由子见她一见。哪想到,卢大回话的时候,庄尧神色竟然十分认真,时不时插问两句,待到卢大说完了,又听庄尧问:“最近正是农田灌溉的时候,咱们山上山下的田都如何了?” 卢大一脸诧异,不想竟被她猜着了:“问题就出在这灌溉分水上头了!” 第7章 算盘打空了 第七章算盘打空了 半戟山与狮虎山,山头大小差不许多。其中半戟山在崔老师伯的手里已有数十载,往上数,半戟山也是百年历史了,是老师伯的祖上基业。 老师伯姓崔,此地从前朝战乱,胡夷破疆之时就是崔氏产业,当时想趁乱一并占了猫儿山也不是难事,崔氏偏偏只占了一半,为的就是此地风水好,后有高山屏障,内有大河崩腾,打起来易守难攻,又有山下大片良田,实在是个好产业。 而狮虎山在这几百年内,要么一直荒着,要么也是些流寇占据,如今葛氏兄弟也不过立了十来年,虽以垦荒的名义占了些田,位置却东一块西一块十分不便,每次殴斗也都占不着什么便宜,就因为半戟山前有险地,背靠良田,规划有秩,补给充足。王幼姜打起来不要命,也是有相信己方力量,看不起狮虎山的意思。 可现在卢大跟庄尧说,灌溉分水出了问题,庄尧十分惊诧:“我们山下良田好有两百余顷了,离水源远的田虽也有些,这么些年从未出过什么岔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大忙道:“山下好田,水田百四,旱田七十余顷,山上多是旱田和果木,倒是不怕水少。”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个皮卷子来,铺开,“这是水渠图册,往年我们这边的支渠不少,水本是管够的。可今年,这里,还有这里,几处斗门都被关了,反而开了别处的。” 水渠图一目了然,卢大所指被关了的斗门,都是只供半戟山下水田的支渠闸门,开了的别处水渠,乍一看也是邻近水田的,可纵观全图,却和狮虎山在宁远县境内的田亩水渠呈犬牙交错之势,这水如果不是故意分成这样,也太巧了些。 庄尧心中一冷,想到了些什么,又按捺着没当小王氏的面说出来,只是问:“已经不能更改了?” 卢大道:“已经颁令下来,通知乡里了,我去得晚些,刚刚得知。” 褚云驰找了曹猛主持农田灌溉事宜,这才没几天,竟然动手如此快,如此利索。 庄尧眉头皱起来,道:“我知道了。” 小王氏也过来看了看,戳了庄尧一指头:“单知道了有什么用?只怕分水的时候不好处置呢。若是寻常邻里,还能坐下商讨一二,你看看你是与谁分水?不怕再动起手来?不是我说你,可不能再动手了,你有个好歹,阿冉可怎么办?” “……我知道了。”庄尧低头,“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不许再与狮虎山私下殴斗了。” 小王氏这才放下心来,也是叹了一回:“只怕你老实了,他们也不好相与。”又问卢大,“你看,咱们仓里的粮食可支应几年?” 卢大虽不解,仍是答道:“按山上现今的人口算,二三年不成问题。” 小王氏点头,对庄尧道:“给他们多填些口粮,靠人力挑水下山,多种旱田也是能熬过去的。今年就这样吧。明年分水的时候提前打点好了就是。” 卢大也道:“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所幸大河不远。” 庄尧却深思一会儿,问:“不是我不肯忍让……只是,真没有别的法子了?我才与山上发了钱粮抚恤伤亡,如今要他们做些农活,不好吧?” 小王氏奇道:“他们本就是你半戟山的佃客,不过农闲时护卫山上而已,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怎地糊涂起来了?” 庄尧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下兵丁,明面上并不是“兵丁”,而是依附农[1]!是自己想歪了,他们操持农务也是有些事做,反而不会生乱。这才点头道:“是我糊涂了……” 只是对于小王氏的主意,她总觉得过于保守忍让,还有一点,她想到了小王氏没想到的——分水怕是有人故意为之,这个人,结合阿冉说起曹猛最近安排农田灌溉事宜,恐怕就是褚云驰!如果是褚云驰,那么明年分水仍要跟县里扛上,一味忍让并非长久之计。 想半戟山上还有条奔腾的大河,庄尧便道:“阿娘的办法是很好。不过,山上大河可否直接引水下来?” 卢大摇头道:“您有所不知,开渠引水,一则需要时日,就算现在开渠,今年也是用不上了。二来,山上大河在上游,水流湍急,极易冲毁水渠,甚至造成河灾。” 庄尧皱眉想了一会儿,道:“水就在眼前却不能用,真是气闷。” “也不是不能用,从大河引水,须有好工匠来修渠——非止挖渠,水渠走势如何,斗门开在何处,翻车怎么安放……且不说咱们山上没有造翻车的好手,便是翻车易得,水渠如何规划却不是一般工匠能做的,听闻宫里将作最好,再不济,也要去郡府看看。” 庄尧沉默了一会儿,也有些沮丧,叹道:“再难寻,也不能不去寻,干等着岂不是坐以待毙?”忽地又想起什么,问,“你方才说的翻车,可是……水车?” “是。” 庄尧道:“先做着水车吧!不能引水下山,能叫山上便于灌溉也好。” 卢大却皱眉道:“咱们山上田不多,最要紧的还是水渠的问题,山上的渠也不能随便挖了,总要有些章程……只怕也要个一年半载的。” 庄尧心下遗憾,又忘了古代的生产力水平,与现在是不能比的。便是与古代科技发达的宋明时期相比,此时生产力水平是相当有限的。可惜她没念过水利工程,只是对小时候去乡间玩耍时的水车有那么一丝半点儿的印象,恐怕也不顶什么用。 庄尧想了想,只得道:“慢慢寻着匠人吧……我回去再想想办法。水渠是必须要造的,谁也不知道明年的水怎么分,总不能坐以待毙。” 卢大也点头道:“若能将大河的水用上,自然方便。咱们也有些商贩时常去郡里,我叫他们打听打听。” 庄尧道:“也是条出路。今年便按阿娘的办法来,余下的徐徐谋划就是。” 小王氏也是高兴:“这事做成了也是好事,手指缝里漏出丝毫来,小农也高兴哩。” 得了这么个消息回山上,庄尧心情有些微妙。她有心与褚云驰交好的事,并没有告诉小王氏,是以,褚云驰黑了她半戟山一把的事情,她已经憋了一天,也没个人说。午膳是在小王氏那里用的,心里有事也不是很吃得下,这一回来,晚饭也没心情吃了,只想好好歇口气。 她歪在榻上,拿手遮着眼睛,直到罗绮进来问:“大王怎么了?” 庄尧看罗绮脸上也有疲态,没有回答她,反倒是问:“你可是累着了?” 罗绮笑道:“倒也不算什么,就是褚先生那里的事务太杂,安排起来稍费些力气。” 庄尧本来是有些怨怒的,可见罗绮这么操劳,半晌只叹了口气:“你辛苦了。” 罗绮却是心细,看出她神采也不如前,忙问:“可是山下夫人那里有什么事?” 庄尧一愣,随即笑道:“哪有的事。”又叹,“山下的事,究竟还是连着山上。” 罗绮猜了猜,问:“可是农事有什么不妥?” 问到这里了,庄尧也就不藏着了,在灯下幽幽地说:“倒是小看了褚云驰。” 罗绮心里一紧,褚云驰做了什么? 没等她问,庄尧就声音里透着疲惫地道:“……我还道是咱们对他态度恭谨些,就能与他处得好些。不想,倒被他算计了,真是……狡诈!” 庄尧虽不似王幼姜那般,爆炭脾气动不动地发作,可如今遭人暗算,纵使情知王幼姜绑架在先,也是没忍住骂了褚云驰一句。 罗绮细问了山下之事,得知褚云驰多半在农田灌溉上做了文章后,也是一叹:“京兆褚氏,果然不能小觑了。” 这是长他人志气了,罗绮说完忙心虚地看了庄尧一眼,庄尧果然一挑眉,罗绮正想弥补两句,却听庄尧问:“京兆褚氏……你先前说,他们家来头颇大,怎让子弟来宁远这种边陲之地,还带了那么不长眼的奴仆。” 罗绮见她不是生气,便松了一口气,道:“我听闻褚氏有官至尚书令,子孙得一荫职轻而易举,但世家大族放子弟外出历练的也不少,在地方上攒几年亲民的资历再还京,更是多一笔资历。许是旁的县没有出缺,不知怎么分到咱们这里了,恰好郡里府君也是姓褚的,虽不知是褚氏哪一支哪一代,想必也能照应一二。” “那为何一年过去,他竟无一丝动静?他家中如此势大,怎容他被困在我山上足有一年,不理也不问?便是京中路途不便,还有他郡里那个亲戚吧?” 罗绮一愣,她不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最开始也战战兢兢地等着官府来人问责,也曾劝过大王,没想到一年过去都没事,也就松懈了。如今让她再度警醒的,竟然是从不关心此事的大王,罗绮心下狐疑,大王一病竟然灵透了许多。 这么琢磨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分析:“若说京城路遥,便不管不问,这不大可能。山上只困了褚郎君一人,家下百十奴仆都在县衙里忙碌,另有主簿,功曹,我差人下山买办货物时,听闻县衙之内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又有其主簿曹猛,每隔几日便来山上亲自递些文书与他,有要紧事时,他也会让阿冉传信给曹猛,这都是大王默许了的。故而他若想褚氏来救他,太容易不过。可褚氏一直没有动静,连褚府君也不闻不问,怕是只有一个缘由了——褚云驰不许。” 罗绮说完,停顿了好一会儿。 庄尧先是惊讶,随即神情凝重了起来:“只怕我们有麻烦了……你觉得他为何不许?” 反常即是妖,罗绮也皱眉:“奴婢也不敢妄言……或者,世家子总有些傲气,在山上吃了亏,求援太过丢脸,总想自己处置了才好看。” “这个理由,不够看。”庄尧的声音不大,表情也很平和,罗绮却产生一种被看穿的错觉来。 庄尧见她面容僵硬,拍着她的手臂笑道:“我不是指责你,只是觉得你还有话没说,怎么一紧张,反倒又自称起奴婢来了?” 罗绮听闻庄尧如是说,倒也松下心来,老老实实道出了她的猜测:“褚令……恐怕并未将我半戟山放在眼里,他不请人帮忙,只是因为他不需要。” 庄尧叹了口气,沉声道:“山上防务,须得抓紧了。” 罗绮一惊,道:“不至于罢?大王是忧心朝廷对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与朝廷为敌啊!” 庄尧摇摇头:“不能与他交好,也要让他忌惮。” 第8章 开始收拾残局 第八章开始收拾残局 庄尧听了罗绮分析,轻叹一声:“这褚云驰,不好对付啊……” 罗绮忙问:“分渠之事,夫人可有应对之策?” 庄尧说了小王氏的主意,罗绮也是这个意思:“这样也是稳妥些,山上不宜再与狮虎山结仇了。” 庄尧一直皱着眉,又在小王氏的办法上补充了两句:“一个人从山上背水下山,路途不近,恐吃不消。在水边到农田处设若干中转之处,接力运水吧。阿罗你去安排。” 罗绮眼睛一亮,一半是为这个主意好,一半是为大王肯用心细务了,笑道:“我记下了。”又问,“修渠一事,还是要劳烦卢大郎,可要拨些银钱给他了。” 庄尧却仍旧不展眉:“我有些怕来不及。卢大说,少有人手能有这本事,除了水渠,还要造翻车,总要个一二年。一二年后,谁知道褚云驰会不会扫平了我半戟山!” 罗绮听她说的严重,也是吓了一跳,连忙抚慰道:“大王别急。”以为她又要发作,忧心地看着几案上的物件儿。不想庄尧并不似王幼姜一般,气性上来了就掀桌子,而是气了一会儿,就沉思办法去了,倒叫罗绮空落落的,不知她这第二只靴子什么时候丢下来。 庄尧并没有第二只靴子,此刻已经冷静下来了。农事,人际,山上人马,都要牢牢守住,才能跟褚云驰过招。 想了许久,终于是叹息一声:“叫苍莩来,我有事要她出去一趟。” 罗绮也是心下一紧:“大王是什么事?” “已有数年不与师父来往,也不知他老人家好不好……你叫她来商议一二。” 罗绮这才放下心来,出去还叮嘱小丫头们,不与招惹大王。到底还是不信庄尧就此平息怒火了。 苍莩这两天正不痛快。每日晨起,还能遥遥看见隔了个山头的狮虎山较场,虽雾气缭绕,看不见谁在做什么,却也够让人生气了。 殴斗这种事,自然是互有伤亡,除非是自家全胜,总有气不过的时候,更何况半戟山这次吃了大亏,偏偏师姐还不许报仇了,苍莩怎能不生气。刚把底下人训了一通,心里纾解了不少,就见罗绮过来了。 “大王从山下回来,歇了一阵儿,正叫你呢。” 苍莩一愣:“叫我何事?可是那狮虎山又作什么死了?” “他们倒是无事。”罗绮叹道:“你怎么就不能机灵一回呢?如今山上元气大伤,没事去打什么呢?” 虽在外人面前苍莩一贯维护罗绮,可私下里拌拌嘴也是常有,苍莩剑眉一竖,胡搅蛮缠地抱怨罗绮:“都是你,老撺掇着大王在山里猫着!狮虎山一贯无礼,要我说早把他们打残了,还留着过节?” 听苍莩胡扯,罗绮横了她一眼。苍莩比罗绮年轻,罗绮说话不自觉地带着点儿长辈的严厉:“说你不机灵,你还真蠢起来了。狮虎山七八百人,可我们也不过一千出头,相差也不算悬殊,想把他们吃下,哪有那么容易。且山下农事,盐铁,都要操心,你倒是去打打试试?” 苍莩脸上一红,被当面教训也有些伤脸面,嘀咕道:“就你好!” 罗绮惯会治苍莩,掐了她腰间一把,嗤笑道:“你这丫头,还跟我横?忘了你头一次来潮的时候怎么抱着我哭的了?” 苍莩上山的时候岁数还小,第一次来月事也没人教导,是哭着跑去找了罗绮的。罗绮一说这个,苍莩脸上挂不住了,边躲边臊,道:“你可真是,可真是……” “我是什么,嗯?” “女土匪!浪荡子!” 罗绮本来还不想饶她,听她说了女土匪,忽地笑开了,半戟山的二当家,骂别人是女土匪,罗绮捂着肚子哎呦了半天,倒是让苍莩躲过一劫。 罗绮带着她回来的时候,竟见庄尧在写字,端端正正一个“蠢”字,写得还不小,就是难看了些。苍莩倒是认得这个字,心里一虚,又因为刚被罗绮取笑了,便觉得像是说自己的,不由问道:“大王写这个做什么?” “啊,写着玩的。”庄尧一笑,把字揉了扔掉。地上已经三四团了,更多的,之前刚被侍女打扫出去了。 罗绮暗道一声作孽,原来她不掀桌子,改糟蹋东西了——穷苦读书人还在用竹简呢,山上虽使得起纸,却并不多,还有大半是供给紫光台那一位用的。庄尧哪里知道这些个,穿越前某宝上的毛边纸几块钱一刀,压根儿没有纸贵的概念。所幸是苍莩来了,庄尧不再写字费纸,而是与她说起正事来了。 苍莩一听是“正事”,颇有些激奋,问道:“可是狮虎山……” 罗绮倒是知道庄尧说的不是这个,不然她也不能那么轻松地去找苍莩了。果然庄尧开口说了另一件事:“你可还记得,你离了师门多久了?” 苍莩面色立即凝肃起来,想了想道:“我上山之时年十二,如今也是过了五年了。” “我昨日梦见师父,想他教导我们这些年殊为不易,才惊觉好些年没见过他老人家了。”庄尧编了个理由。 苍莩也是叹道:“我前两年路过师门而不得见,听闻他将弟子尽数遣散,关起门来过日子呢……” “什么?”庄尧瞪大眼睛,“我怎么不知道?” 苍莩也是困惑:“我求见时,师父说不想见我,问了邻里才知道,我走后他便遣散弟子,也不再传授武艺了。” 庄尧所知的王幼姜记忆里,并没有这一段,苦思片刻之后,她有些惶惑地问:“你当真没听错,是自你走后?” 苍莩有些不明所以,点头道:“是。” “……坏了。”庄尧自言自语,“是你我之罪。” 苍莩听她说得如此严重,忙问:“为何?”没得到答复,又问罗绮:“你知道么?” 罗绮脸色也有些凝重,先道:“是我疏忽了。”又试着问庄尧,“大王的意思可是说……令师父是因为您与苍莩脱离师门,一怒之下才……?” 庄尧点了点头,又不太肯定地摇了摇头:“至少也是大部分。且师门修习的拳法以刚硬见长,最费体力,师父年纪大了,体力必不如年轻时,又有我们一一离去,难免伤心自责,心灰意冷了也说不定。” 苍莩大急:“可都是我的错,我走的时候他就生气。” 庄尧一摆手:“你走那会儿比我走的时候还小呢,计较这个有什么用。”想了想道,“我本就想让你这次去看看师父,看来怕是我们要一起去了。” “好。” “不妥。” 说好的是苍莩,说不妥的是罗绮,两人便一齐望向罗绮。罗绮看着庄尧的眼睛道:“我的意思……让苍莩一人去吧。” 庄尧想了想,问:“怎么说?” “一则,此事在苍莩不在大王。虽由大王起,却是苍莩直接导致的,大王同去,倒像是胁迫了……二则,”罗绮说得有些慢,似乎在斟酌言辞,怕惹庄尧不快,“苍莩与大王所历情况不同,大王离开师门好有八年了……此番相见,怕是,怕是……” 罗绮想不出更委婉的说法,有些卡住了,还是庄尧接道:“也对。若是师父只愿原谅苍莩,不想理我,我去了岂不是要连累了苍莩。” 这话将罗绮惊了一身汗,她意思确实如此,老师父能不能见苍莩都不好说,想是不愿意见这个山大王徒弟的,且大王不去便罢,若是去了却不能办成,可不止是丢了面子,更是降低人望,会变成山上一个不稳定因素。然而庄尧自己讲出来,却把罗绮惊住了。大王往常定会自信满满,绝不可能承认这回事,更退一步说,她能自己提出来去见师父就实属非常了。罗绮有些不敢相信,悄悄盯着大王打量。 细看之下,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虽未换衣饰,却不知怎地,显得柔和沉稳了不少,一双杏目,只眼尾薄薄地擦了一点儿胭脂,让本就微微上挑的眼尾更添了几分韵致,又不显轻浮,反而精神了不少。唇色倒是没那么浓了,显得更好亲近了些。听她说话,声音也不那么如钢似铁地脆炸了,明明音色未改,语调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罗绮暗暗心惊,只道大王鬼门关转一圈有所改变,可怎地竟转变了这么多? 她在这儿走神儿,庄尧已经看向她了,她也不敢接庄尧的话,只能找个旁的理由道:“大王身子还未痊愈,经不起颠簸,且山下农事正忙,大王总要看顾一二。” 这话本就是幌子,不想庄尧却点头道:“我并无大碍了,不过农事将近,确实要问一问的。” 罗绮松了一口气。 苍莩粗枝大叶惯了,便道:“大王说什么我照做就是,我必让师父放我见他一回。” 庄尧笑了:“你拿出一半歪缠罗绮的功夫就能成了。” 苍莩一皱眉:“大王也来打趣我!” 罗绮也笑:“那我说,拿出小郎君缠你的功夫也是成的。” “嘿……那小子。”苍莩一笑,“最近他倒是老缠着那个姓褚的,除了练拳时也不来缠着我了。” 苍莩显然是不大喜欢褚云驰,不管何时提起他,语气都不大好。 庄尧也不大想提起褚云驰,又闲聊几句,叮嘱苍莩道:“你此去,叫罗绮准备些礼物带上,若是能得小住几天,孝敬孝敬老人家是最好的。师父处缺了什么短了什么,记下来,能补上的补上,不好办的回来我们再商议。” 又想起王幼姜与几位女师父关系甚好,遂又嘱咐苍莩:“几位女师父,我也有东西要带,若还在师父家中就顺手与些钱帛礼物,若不在,替我上门谢过。其余的,你便宜行事。” 苍莩郑重应了,罗绮也斟酌着写了单子,叫人支取了东西给苍莩带上。 苍莩正待走,忽地外头传来消息:“大王!楚郎君回来啦!” 第9章 拾取师弟x1 第九章拾取师弟x1 庄尧听报“楚郎君”,一时没反应过来,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褚郎君”,看苍莩一脸喜色喊着:“楚玄回来了?” 才明白是楚不是褚。一颗心也放了下去。还没等出去,楚玄就已经进来了。 “阿姐!” 庄尧还未说话,苍莩已经上前给了他一肘子:“你还知道回来,狮虎山的畜生都要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了!” 楚玄揉揉肩头,只是笑嘻嘻地:“我可是你师兄哦。” 苍莩眉一挑,全然不买账:“我在师门可没见过你,见了我可要叫二当家!” 她这没大没小的,楚玄也不计较,还去揪她头发:“爆炭性子不知像了谁。” “像了师姐又怎么说?”苍莩瞪眼。 楚玄一笑,也与她打嘴仗:“阿姐断不是你这等泼辣人。”惹得罗绮听不下去了,扯开两人,跟着庄尧进屋坐下。 苍莩心里实诚,大事上头不糊涂,对师姐说的话一字不违,可却是个浑人,与李导都能顶上,更从不把褚令放在眼里,便是在师门,因天分故受师父看重,也不是不跟师父顶嘴的。但楚玄是个知礼的人,竟也能与苍莩闹在一起了,想来毕竟是孩子气,心里便笑了一笑。 再看楚玄,也确实是个孩子模样。王幼姜年二十,苍莩不过十七,楚玄比苍莩虽大一岁,却生了一张娃娃脸,从小也是锦衣玉食,自是一副好模样,看着讨喜,也惹人怜爱,性子也很温和,从不与人计较,正与苍莩相反。他是家中幺子,自有父母哥哥宠着,难得没有纵惯坏了,也与他外出习武有关。 不过,是人总有一二分的毛病,楚玄爱好有些古怪,小时候别人玩一副九连环,解不开就罢了,他倒好,拆得七零八碎,又自己做了一副!从此就爱弄些奇技淫巧。先头说楚玄受过王幼姜的恩,也是由此而来。 楚玄习武不为别个,他上头几个哥哥都是康健,偏他自幼常病,爹娘便把他送去学习武艺好摔打得结实一些。楚玄喜好弄些奇技淫巧,在家的时候没少糟蹋东西,拆个狗窝被狗追,改了花园引水道弄死了好些花草,还锯过亭台的承柱,险些伤了人。进了师门后虽有收敛,奈何技痒,修好了师兄院子里坏了的一副刀剑架子,哪知师兄大怒,以为他是来偷窃的,就要动手教训他,被路过的王幼姜救下来了。 当时王幼姜年岁也不大,怎奈功夫上头也是有天分,师兄制不住她,反倒被她揍了。师门不兴打女孩子,事后王幼姜被罚打扫了一个月的校场,此后倒是多了个小尾巴,也因此在师门一战成名,师弟妹们隐隐将她当作个主心骨儿,是以她上山时才能带走那么一批人。 楚玄与旁人不同,嘴上不很机灵,也不曾说什么亲近,报恩一类的话。他有三个哥哥,没有姐姐,是以也不跟王幼姜叫师姐,只叫个阿姐,除此外,也不多说什么,只在王幼姜跟着崔师伯到了半戟山的时候,默默地打包行李跟来了,害得爹娘给他一顿狠骂。 庄尧拿他与旁人相比,似楚玄这种有退路的人,还愿意跟着个山大王,比那些不跟着你就没处去的人而言更为可贵。他倒是从来不说什么,问他,他也以自己的本事不够搪塞。这也不是谦虚,他的功夫确实不济,强身健体而已,又沉湎匠事,对什么都不理不问的。 他平日里,除非年节都不回家,这次也是家里长辈病了,故而庄尧也问了一句:“府上太夫人安好?” 楚玄点头道:“都好。阿姐呢?” “我能有什么事?”庄尧笑道。罗绮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不欲说起忽生忽死的那一桩,也装作不知,又与苍莩打眼色。 苍莩看不懂她的意思,只知道她又叫自己不许多话了,也不含糊,告了辞去准备回师门拜见一事。哪想到见她走,楚玄也颠颠儿地跟着去了。庄尧还问:“苍莩要回一趟师门,你想回去么?” 楚玄一愣,沉吟两声道:“我才回来,还有些事务,待下次吧。” 庄尧奇怪他有什么事,也没多问,倒是罗绮留了个心眼儿,捉了楚玄的仆役问:“楚郎君可是有什么事?” 小仆想了想道:“除了画画图纸,打两件器物,我们郎君也没什么事儿啊?” 罗绮又问:“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不说要侍疾么。” “太夫人只是换季了不适。”小仆回道,罗绮一贯会处人,小仆倒也卖她个人情,“只是这回家里是想给他说亲的,听闻山上出了事,大王险些……我们郎君一着急,就逃回来了。” 罗绮大惊,小仆忙道:“好姐姐,莫要给大王知道了,我们郎君跟家里闹翻了,不叫说呢。” 罗绮冷静下来,点头道:“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送走了小仆,不多时,一个小丫头就跑来叫罗绮:“阿罗姐,大王唤你呢。” 庄尧正苦着脸,问:“何处有书给我找两本?” 罗绮见了鬼似的望着她:“读书?” 庄尧嗯了一声,才见罗绮的脸色,心下暗骂王幼姜不干正事儿,自己明明是个爱读书爱学习的好少年,偏偏王幼姜这辈子最不耐烦这个,只得给她圆场:“我左右无事,不知卢大何时能请到匠人,不若自己看看河工一类的书卷。” 罗绮这才将信将疑地松了一口气,道:“楚郎君刚走,您倒是早一点儿想起来这个呀,咱们山上就有藏书库的,正是他在管呢。” 这等事也就罗绮还记得,庄尧一拍额:“我明日再去寻他。” 罗绮却多了个心眼儿:“且带几个好使的丫头去吧。” 她惯知道大王去见苍莩,楚玄等人时,是不爱带侍从的,今日听了楚玄这段故事,却叫她小心了几分。庄尧实在是心思不在这上头,倒是十分高兴。 这兴头儿持续到晚间,唤了阿冉来用餐。之前存了让阿冉做半戟山与褚令之间的桥梁的心思,不想下山一趟就打空了算盘,庄尧除了郁郁,还有一丝轻松。让个小朋友做间谍,实在不厚道。处了这么些日子,不说当阿冉当儿子来看,也是亲近的晚辈的,总归是家人。这么想着又担心起来,万一褚云驰存了坏心,故意教坏阿冉怎么办? 兴奋劲儿过去了,忧心忡忡地拢着阿冉,一股脑儿给他夹了一堆菜,看得阿冉快哭了——都是他不爱吃的青菜。逼着儿子吃完菜,才忍不住问:“阿冉,你先生教你什么了?” 阿冉无辜地等着大眼睛,狠插一刀:“……阿娘听得懂?” 庄尧忍了半天,还是掐了一把他的脸蛋儿:“不说怎么知道!” 阿冉倒不介意,絮絮地背了些,果然听不懂。庄尧有心找回场子,随手扯了一块纸来,给他做了个纸风车来。阿冉毕竟是孩子心性,看着风车连吃青菜的苦恼都忘了,抱着庄尧的脖子亲了一口,拿着纸风车去门前跑了,山上庄尧门前最宽敞,也没什么乱人,也知这是小主人,由着他野。倒是庄尧擦了擦脸,被这孩子涂了半脸口水,心也是放下了,知道阿冉总是亲近她的。 晚间带他练功夫的时候,更是用心指点他。庄尧是医院病房的常客,久病成医,对复健啊,锻炼身体啊,颇有心得,她觉得好的都教给了阿冉,倒折磨得阿冉不轻,概因褚先生在书法上磨练过他的心性,又是庄尧的嘱咐,竟忍着也不叫苦。 罗绮看他吃饭筷子都拿不稳了,才跟庄尧提了一句,庄尧这才后悔自己心急了,给阿冉好好揉了揉,还怕阿冉难受,不许阿冉再回自己的小居睡,把隔壁打扫出来给他睡了。 小孩子大多不喜独睡,阿冉也是如此,可又怕被人笑他胆小,自己住时硬是撑着的,如今住到大王的寝室,四里都是熟悉的气息——他在更小的时候也是住过这里的,大王带着一堆侍女围着照顾他,还有小王氏也常过来看,这里于他来说反而更熟悉些,因而很是安心。 都是十分模糊的记忆,阿冉抓着钩子上的流苏,小小声地叫了一声:“阿娘。”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拿被子蒙住了头。 翌日,阿冉竟给庄尧做了个一模一样的纸风车送来,且比庄尧顺手撕的更精细些。罗绮有心说了句:“看这纸头也是小郎君用过的练字的字,字儿写得真不坏,且又不浪费纸张呢。” 庄尧这才问了句:“纸价几何?” 罗绮笑:“纸品作坊咱们山上就有,倒是不用去买,只是还是使竹简多些。” 庄尧也不傻,一听这话就知道纸价不便宜了,不然怎么还有人使竹简呢。便知自己先前祸害纸张了,从此更不愿意写字了,反正王幼姜的字儿也不好,她自己对书法也没太大兴趣。 说起这个,倒有一愁,去书库读书,总得记笔记吧,脑子能记多少?于是带了几个侍婢,山上会写字儿的侍女几乎没有,便又叫了个会书写的侍童。虽罗绮写得一手好字,却并不得闲。罗绮担着奴婢的名分,做的却是管家的事儿,是以得空不多,也就早晚三餐能贴身操劳,连下山去看小王氏她都不得闲陪着庄尧一起。 到了藏书库,庄尧倒吸一口冷气,也算知道了半戟山果然不是一般匪窝。崔氏藏书之丰富令人惊叹,翻看书目之时,发觉各色各类一应俱全,皆因崔氏从前朝起家,许多书毁于战火,只有这里山势险峻才没怎么受波及,大部分都保留下来了。有不少简牍帛书,纸质的卷轴因为轻便,存的更多些,分门别类地摆好。因有人定期打扫,虽有些灰土,倒没有损坏。 庄尧在挑了三本前人诗集之后才想起来自己是来找农田水利类书目的,忙把集子放下,去找自己要的书。奈何这些工具用书大多沉重,又有画图,不便轻易挪动,她带来的侍童也就派上用场了,她指了哪段哪段,小童抄了来做笔记。 连着去了三天的藏书库,大段摘抄了些有关水渠,翻车的记录,这些没有标点符号文绉绉密麻麻的字,看得她头昏脑涨,便叫人稍微支开了窗户透气。听得外头窸窸窣窣有人低声说话,她正凭窗看着远山,也没有在意。只听得有人喊了一声:“阿姐。” 第10章 附加属性技术宅 第十章附加属性技术宅 听得有人喊她,庄尧才懒懒地扭转身子过来,一旁抄书的小童行礼道:“楚郎君来了。” 庄尧也笑了,招呼他过来:“你怎么来了。” 她原本一身慵懒之意,眉眼都带着些疲倦,忽地笑起来,却仿似暮间之金乌,陡然破云绽放,看得楚玄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看有人开了库,便过来看看。且正好有部书要取。” 庄尧对他很是放心,应了一声就接着低头看书了。 手里没有本古汉语字典,许多字词的意思庄尧都靠蒙,且又没有标点,读到不解处,皱着眉咬着支笔,表情十分有趣儿。 楚玄到里面格子上找了半天,才发现他要的那部书的位置空着,回头一看,就看见那书正在庄尧手里,而她一副为难的样子,神色有些不耐。 她拿笔指着两段话,对小童道:“抄下来,回去让罗绮给我念。” “这些工程学问的书,师姐看了要做什么?” 冷不丁耳朵边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庄尧吓了一跳,原来是楚玄过来了,便说了打算修渠造翻车引大河之水的计划,见楚玄一脸惊奇,庄尧笑道:“我已着人去寻匠人了,却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若是能造成,我们山上山下用水也就容易多了,如何?” 楚玄脸上渐渐染上一丝激奋的神情,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叹道:“阿姐,我那里……罢了,阿姐还是跟我来吧!” 说罢让小童抱上纸笔,他拔步便走。庄尧一愣,却是一下子想明白了——楚玄,楚玄啊,从小就热爱当工匠,机械工事他怎能不懂?这下可有个帮手了! 到了楚玄住处,从外头看分明也是与苍莩等同门一样的小套院,一进院门却吓了一跳。里头各式工具,卯榫堆了一地,还有些看不出名堂的半成品丢在那儿,几乎没个下脚的地方,楚玄却走得驾轻就熟,几步进了正厅。 正厅本是待客的地方,也被他堆得乱七八糟,庄尧进来的时候,他正一把将桌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从后面的架子上取出了一卷纸,铺在桌子上。 庄尧一看,眼睛一亮:“这可是——” “我自己做的翻车图纸。”楚玄指道,“整体木链做得大了些,龙骨板叶的角度便不能与寻常的一样,要受力小写,木链才能经得起水流冲刷,这里,改进了拐木后,发力只要与往常一样就能将翻车踩动了,也费不了几头牛!” 庄尧仔细看了看图纸,大体上明白了楚玄的话,他改造的翻车,比一般翻车更结实,角度又灵活,不至于被急流冲毁。但是,凡翻车,其龙骨板叶必不能少,木链结构精细,山上大河湍急处怕还是不能用。 但见楚玄一脸兴奋,庄尧不好打击他,便道:“也是解了燃眉之急。” 楚玄笑起来,自己却也知道还有些缺陷,道:“只是水流湍急处怕还是不行的。” 庄尧安慰他:“总有缓流,不行的话预挖水潭减缓水速再用也可以……或者,”她突然顿住了,终于明白了哪里不对,一把抓住楚玄的胳膊道,“为何不能用水流为动力,让水车自动汲水?如此,激流之处反而动力更大了!” 现代社会仍有好些地方在用水车,也有龙骨板叶的翻车,也有像摩天轮一般的筒车,后者是不需人力畜力的,靠水流的力量就能日夜汲水。 楚玄“咦”了一声,问:“师姐是说……” 庄尧抓过笔,画了个奇丑无比的摩天轮,连“摩天轮”上的车厢都画上了。难为楚玄竟然看出了一点儿门道,颇有些兴奋:“这个这个,有点儿意思!” 他指着“车厢”问:“这又是什么?”还没等庄尧回答,自己答道,“应该是戽斗吧,不过方向有些不对,该是斜的。” 说着一把夺过庄尧手里的笔,对着“摩天轮”看了半天,到底还是换了张纸又仔仔细细地画了起来。庄尧顿时觉得自己的画太丑了,楚玄还不如直接在她那一稿上直接画呢:“为何不就着这幅图接着画?” 楚玄抬头一笑:“师姐的初稿,不可污了。” 庄尧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心想这师弟看着挺和气,这是羞辱我的美术水平吗? 一看楚玄笔下的线条好看极了,若说自己的是幼儿园简笔画,他的就是三维立体水平了,一目了然。二人就着图纸又作讨论,庄尧懂得不多,但是楚玄脑子快,又有经验,庄尧凭借印象稍微点两句,不多时,图纸就改得像模像样了。庄尧这才觉着饿了,楚玄又留她用饭,二人说到天色都暗了,还是罗绮派人来问,今日要不要与小郎君一并吃晚饭,庄尧才跟楚玄道别离去。 走之前还与楚玄约了过几日再叙,楚玄连连点头,又道:“师姐那里要是缺了什么家什,只管叫我做来。” “你既会做,以前怎么不知道孝敬孝敬我这个师姐?”庄尧眼睛笑得弯弯地打趣他,果然楚玄脸刷一下子红了,说话也磕磕巴巴起来:“阿姐以前说这是不务正业……” 庄尧一愣,倒是不记得有这么一出,忙安慰道:“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必拘着自己的心呢。况且这还不算正业,难道吟诗弄月才算正业么?” 楚玄被她说的也笑了起来。 夜里,庄尧抽了个空子给阿冉写了个详细的训练计划,要有氧无氧结合,还要保证睡眠,维生素蛋白质钙,哪一样也不能少了。小心翼翼地把一些现代的专有名词转换成不会出问题的食谱,又有罗绮粗通医理——大户人家的子女,但凡有个好师父教着,药石之事都会知道一二,庄尧准备等罗绮有空了,看过之后再照单吩咐厨下。 阿冉近日的功夫练得颇为认真,大抵是因为换了个师父的缘故,不肯在大王面前丢脸。庄尧知道小孩子的自尊心,便在早饭时很是夸了他几句。 阿冉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庄尧染上了捏小朋友脸的毛病,见他害羞又捏他的脸,阿冉忍了几天今日终于壮着胆子拧身就跑,恰好也是他去紫光台读书的时间了。惹得罗绮在身后操心:“你们几个快去跟着小郎君,别叫他跌跤。” 阿冉听见了,还回头扮鬼脸:“我是大孩子了,才不会跌跤!” 又一阵鸡飞狗跳。 庄尧摇摇头笑了,心下却还有些愁绪。阿冉日日跟着紫光台读书,那边却毫无动静,不知道那个褚云驰还憋着什么坏呢,只分水一策就如此暗藏杀机,别的呢? 她这边胡思乱想着,有人来报信,说卢大来见。 被庄尧暗自骂作“憋着坏”的褚云驰,正悠哉地凭窗看风景。 他所居之处有半面山崖,虽是条绝路,景色却很壮美。清晨,大河奔腾而去,从崖边看下去只有碎玉一般的水花,群山间泄漏出一束半束的阳光洒在远去的河面上,似铺了一江碎金。 褚云驰坐在窗边露台上,几乎半个身子悬在崖外,执一管洞箫随意吹弄两声,不意洞箫声呜咽,他又觉得没有趣味,于是又从窗上跳下来。 早饭送来的有新鲜瓜菜粟米粥,十分鲜艳好看,又有香气扑鼻的汤水。送饭的侍女照吩咐说了每样菜都是什么,这时令吃了有什么好处,褚云驰听了,察觉有几处说得不大对,也不点破,只点头道:“知道了。” 又对小侍女笑了笑,小姑娘面上一红,抱着红漆盒子退下了。 要到王冉过来的钟点了,他抽出昨日写了的两页纸,准备叫王冉明日带给曹猛。就见王冉已经过来了,踱着步子进门,先行了礼,又把他案几上枯了的花枝给身后的侍女丢了,把藏在袖子里有些皱巴巴的风车拿出来,插在笔架上。他想把折皱了的地方抚平,奈何人小手脚不够灵活,险些把纸撕了,褚云驰静静看了一会儿,一把按住他的手:“放着吧。” 北向的窗子正开着,风吹进来,褚云驰调了几下风车的方向,风车就呼呼地转了起来。 阿冉一脸惊奇地看着他,磕磕巴巴问他为何会弄这个。 褚云驰不以为意,只敲了敲他的头:“浪费纸张,只此一次。” 阿冉原本带着点儿讨好,带着点儿等着被夸的表情迅速冷了下去,低低地“哦”了一声,小心翼翼看了褚云驰一眼,又补了句:“学生知道了。” 褚云驰看他一脸失意,却又轻笑一声,摸了摸他的脑门:“心意我领了,难为你做出来这么有趣儿的东西。” 阿冉连忙再度仰起脸,说:“是大王给我做了一个,我是照着做的……” “好了,去习字。”褚云驰面无表情地打断道。 第11章 开启种田模式 第十一章开启种田模式 卢大再次上山时,还带了一些图册,有山上山下农田划分,各处地势,以及统计了的历年各种作物的收成等等,还带了个老农来。老农颇有些束手束脚的,也不敢抬头看庄尧。 庄尧示意侍女给二人搬了凳子,听卢大寒暄:“夫人还叫问小娘子好哩。” 因是小王氏的人,卢大还用王家旧日称呼,叫她小娘子。这称呼比大王好接受,庄尧也问了小王氏的状况,不想卢大说:“夫人说,夜里睡不着,担忧山上这一年的生计,特地让我带个懂农事的人来,看看能不能在山上种些旁的不甚费水,又不娇气的作物。” 但逢儿女事,南北总关心。 庄尧心头一热,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老农本来是害怕的,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却听庄尧挺和气地问他家中几人,都种些什么之类,也渐渐放开了,也说了些门道,只是带着些听不大懂的口音:“凡作物,都需灌溉,便是旱田没了水,也要折了收成的。最不费水的,怕是树木了。只是……果木总要长个一两年才能结实,种桑养蚕也要交税,是以山下不大敢多种。” 庄尧奇道:“你懂得种果木?” 卢大道:“他家是从南边儿海河郡搬过来的,懂种果木与药材,夫人才收了他做佃客。” 老农又道谢:“老夫人心善,收留我们一家,租子收的比南边儿少哩,在南边儿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南边儿不好过?”庄尧问,海河郡在安东郡西南,离京城并不远,论理不该比安东郡这等边远之地好过。 不想老农却摇头道:“是哩,乡里逃的逃,死的死。都是被封给了个王公做封地,便要交两份租子。我们运气好,在这里安了家,好有三年了。” 按说,分封的土地不可能交两份租,总赋税抽成给封地主人就是了,老农这么说,怕是地方官之类的弄鬼,这也算是常见的手段了。 庄尧叹道:“老人家可还有同乡?” “有哩,都在老夫人家下做活儿。”老农见庄尧好说话,抠了抠裤子,开始说自己的儿子,“我那小子也会点子本事,会盖房子,做农具,娘子若是要打家具做嫁妆,也行的。” 庄尧噗嗤笑了,心说我一个山大王还做什么嫁妆,压寨夫人倒是有一个,想送都送不走。倒也应下了:“我这里也有工匠,少不了要用他来搭把手。” 老农很是高兴,庄尧也不废话,让人带他去看看山上的田适合种什么,当然训兵的校场和关卡都不能让他看了去,只去了一小片田地和后头的荒山看了看。 卢大便展开了田地势图给庄尧看,山下水田旱田分布已算合理,不合再做变更。因水车还未建成,这一步的打算还需斟酌,庄尧便留下图,细看山上地势。 半戟山风水确实好,主峰挡了大部分强风,只有河道上有几处风口,山阳之处,日头也足,是以山上作物也容易成活。只是引水不易,没什么水田。因与狮虎山多殴斗,与狮虎山相连的那一段修了不少工事,埋了绊马索,依着山体修葺的土墙,每隔几十布还修建一处马面[1]用于瞭望警戒。兵丁及其家人也多住在这一侧,他们择了地势平坦之处盖了土屋居住,又就着水势修了碾硙[2],纺织作坊,铁匠炉子等,按山上的安排分批戍卫。 庄尧的住所在戍卫的中心,景致好,地势也好,若是有人攻山,想接近这里就要冲过无数守卫,难比登天。山上一共有五处校场,为训练兵勇时用,选的都是些虽平坦却不太好耕种的土地,多在山上偏高的位置。地势没那么高的平地,就用来种植。果木山上是尽有的,不过却不是谁种的,都是野地里疯长,不用去管它。 庄尧正感慨山上土地资源丰富时,老农一脸激动地回来了,手里还折了一段树枝,进来激动得倒头便跪,半天说不出话来。 庄尧十分纳闷,问陪他去的守备:“怎么回事?” 守备也有些疑惑,道:“这老人家站在后山看到主峰旁边有道山谷,就这样了。” “山谷有什么不妥么?” 守备摇摇头,老农缓过劲来,兴奋地道:“那山谷狭长幽深,有高山在侧能挡风,就不会太冷,可以试试在里头种药!” “……药?” 老农咽了咽唾沫,道:“喜阳的药材,可种在高一点的主峰西坡,低阴,潮湿处能种些喜阴的药材,菌菇。还可以种些兰草。” 卢大喜道:“主峰恰也是划归半戟山的产业,且夫人家下的佃客也有在那一片耕田的。” 庄尧却有别的思量,又问道:“与山上隔了大河,可是要绕道过去?” “是,要下山再绕过去……总有半日的路程。”卢大答道,“唔,是有些远了。” 庄尧却想,隔着河就能望见,为何不能造桥?心下记住了,并没有说,因为造桥是大工事,在现代社会都算政绩的,至少也要先与楚玄通个气看看可行性才好说出来。且还要与当地官员沟通——说到官员,还在山上押着呢。 于是道:“无妨,既是咱们的产业,总有办法。”又问老农,“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老农道:“我看山上果木也有不少,除了山梨,还有这阳桃,我们那里又叫个猕猴桃。常有富贵人家栽种赏玩,花叶都是漂亮。我看这枝子弱了些,便想带回去给我熟识的一户花农看看,许能培养培养。” 卢大便让人领他下山了,脸上仍难掩喜色,搓着手道:“若能种出药来,小娘子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又道,“只是做翻车的匠人难寻……” 庄尧正要说楚玄,就见一个守卫慌慌张张跑进来:“大王,楚当家跟一个来见褚先生的老叟打起来了!” “什么?!”庄尧站起身来,立即带人去找楚玄。楚玄并不是生事的人,具体事由守卫也不知。褚云驰在山上办公,并不是只有阿冉一个童工跑腿,山下有事都可以上山来报,一般来的是曹猛,也有些其他人,只是山路往来不便,阿冉平日里便帮褚云驰把文令转交给专门往山下跑腿的兵勇,再交给曹猛而已。这老叟是谁,守卫却说不上来。 等庄尧赶到藏书库外,正看见一老者约略六旬上下,坐在松下捧卷细看,旁边摆着案几放了茶果和一本落了灰的书,楚玄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身上还有几道脏鞋印子。见庄尧走近了,楚玄忙道:“这便是我们山上主人,”又指着老者向庄尧解释道,“这一位,是京城来的邱老先生。” 邱老先生哼了一声,斜眼看了她一眼,庄尧刚说了句:“老人家……” 老头就打断她道:“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像什么话。” 周围守卫以及楚玄脸色都难看起来,楚玄拼命使眼色怕庄尧生气,又对邱老说好话:“这水车图纸还是阿姐帮着设计的呢,若不抛头露面,岂不是见不着了?” 邱老哼哼道:“也还罢了。我在京里也见过这样的筒车,只不过那些蠢物仍需人力畜力。” 庄尧看楚玄对他恭敬,他又能看懂图纸,心下明白是个厉害人物,虽有些生气,也不好计较他方才的话了,对老头行了个长辈礼:“老翁看,这可使得?” 像刚才骂人的不是他一般,邱老先生神色肃然,对着图纸认真琢磨了一会儿才道:“你们这构造,仿佛是借助水力的吧?我看了你们这儿的大河水势凶猛,倒是有几分可行。只是引水,却需合理的沟渠。自古河工最重,挖的渠深了浅了,宽了窄了,闸口、斗门安放何处,是用石头砌还是埋下陶管,哪处河岸能挖,哪处怕会发洪涝……这都是极有讲究的。这小兄弟造筒车倒是有几分灵气的……”老人家拿起庄尧那张初稿,抖了抖胡子到底没说出太难听的话,继续道,“只是于水道上头,怕还得找人指点。” 说是要找人指点,庄尧和楚玄对视一眼,看这老者作态,都猜到他就是高手了。庄尧道:“老先生看我山上,可还好修渠么?” 邱老先生略一思索,道:“那要先看看山势,总不能把你们山上挖得乱七八糟。不过因地制宜,总有法子。” 懂河工的人,八成都被官府征辟去了,若有人肯出手,那是花多少钱都请不来的。楚玄与庄尧连忙一起给他行礼:“全托赖老师父了。” 邱老先生却是眯起了眼,弹了弹身上莫须有的灰尘,拿鼻子哼哼着对庄尧道:“我却不是平白帮你的。” 楚玄面有难色地看着庄尧,庄尧心思电转,知道这老者是来见褚云驰的,怕是要做个交易,便斟酌着道:“褚令那里,不是我拘着他不想请他下山,只是,期间诸多麻烦,还……” 哪知邱老先生一挥手,不肯接这个话:“你与郎君的纠葛我可管不得。我看你们后山这条大河,与官渠所引之水,是同一主河的两条分支吧?只可惜此河水势凶猛,又有山势曲折,引水不便,从前都白白浪费了。若你们这工事修成了,许我挖几条渠引下去,也给乡里分些水,让不易汲水的田里也能吃上水,如何?” 庄尧一听这个要求不过分,笑道:“这是利民的好事,老师父若肯出手,成了便全听老师父的。” “那我可先说好了,咱们县里可是穷啊,这修渠的石材,陶管,工匠的工钱……”邱老先生也是精明,毫无形象地趁火打劫道。 却见庄尧笑了起来,挥挥手道:“我山上出。” “小娘子果然是女中豪杰,就这么说定了!”才还骂人家不守妇道,这回又夸上了,他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恋恋不舍地看着案几上那本生灰的旧书,“哦对了,你这山上倒还有不少存书,我老头子闲了,来看看可好?” 哪想庄尧更大方,道:“老师父来往搬取不便,不如在山上给您准备个住处?” 邱老打量了一旁束手站着的楚玄一眼,问:“这小子住山上吧?” 楚玄忙道:“是。” “得了,我去跟他住就行。” 庄尧还要客气,给他配个院子,被老头一口回绝了。楚玄不得已,领着邱老先生回去,估摸着他那个院子不收拾收拾,是住不了人的。 等他们走远了,庄尧才问库里搬书的小童:“到底怎么一回事?不说是这老先生不识路,与楚玄冲撞起来了吗?” 小童撇撇嘴,道:“大王不知道,那老头才不是走错了路,我都跟他说了三遍了,紫光台在后头,可他一看这满库的书,馋得眼睛都绿了,还问谁是管事的,楚郎君就出来了,老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说他糟蹋好书,这么存放不合宜,楚郎君稍微辩驳了两句,叫他逮着踢了好几脚,楚郎君不敢还手,小的们这才去通报守卫的。” “后来呢?” “那老头见楚郎君手里拿着水利的书,便与他说了些我们听不大懂的话,而后就见着楚郎君对着他作揖了。” 庄尧摇头笑了,可怜了楚玄这个老实孩子,被个老叟揪着欺负了半天,到底还是因祸得福了。在这耽搁了许久,庄尧想着卢大还在等着,便赶回去商议农事了。 第12章 怎么什么都知道 第十二章怎么什么都知道 山上无事,庄尧身体渐次恢复,苍莩又不在,她除了折腾阿冉,也着手接着训兵了。这些兵勇,好有一半是老师伯当年留下的私属部曲,剩下的,是饥荒时候陆续投奔而来的佃客。山上拣选精壮来防卫安全,其家人便操持农务或领匠人活计。 目下工事未兴,还不到人出力的时候,只抽出些人轮流背水浇灌附近农田即可,偏远些的田地,更是雇了当地百姓人家出力。半戟山肯出钱粮,忙完自家田里活计的人家,也愿意来赚些粮米。庄尧命择其中可靠之人录下姓名住址,日后种药栽果木等也好方便。 因有大王下令约束,田间与狮虎山争水殴斗并不严重,虽然也有些摩擦,都不是什么大事。且容易出事的地段也离山较远,多是佣工在做。庄尧盯了几日,终于放下心来。 邱先生在山上住得颇为快意,人老了喜欢安静,山上景致好,一应衣食也不愁,他虽对翻车一类机械不甚精通,也能看出好赖来,楚玄忙了几日,初步改好了图纸,期间也得了他不少指点。楚玄按照图纸,找卢大买成料,木材,集合山上匠户和山下小王氏家中的匠人,邱先生不理这些,径自溜达着去紫光台了。 邱先生原本就是褚云驰从京城带来的人,擅修水利,又懂农事,还有其余几个也是邱先生举荐的人,算是依附褚氏的“宾客”,因有些大本事,颇受褚氏尊敬。究其来源,是褚云驰之母郑氏的陪嫁人口,故而褚云驰打算在宁远建些功业时,将他们一并带来了。只是来此地一年了,这几位都没派上什么用场,主人家又被扣在山上,不免有些沉不住气,终于找上门来想见见褚云驰,看他是怎么个章程。 还未至紫光台,就听见有幼童读书声,邱先生先是一愣,脚步顿了一下。褚氏子弟读书时规矩大,老头愣是是整了整衣裳才迈步进去。 紫光台正厅采光尚可,窗户都高高支起来,有一垂髫幼童正在临窗背书,一旁案几侧坐着一个男人,偶尔提醒道:“此句背得不顺,可见你并未理解,午后我再与你讲一次,回去抄二十遍。” 孩子顿了一下,称是,接着背。 邱先生显然被这父严子孝的场面唬住了,又看男人却并非一心听他背书,时而拿起笔写几行字,颇有涂改。旁边还有火漆封的信件,显然是官府文书。这才断定了自己没看花眼,眼前低眉端坐的人确是褚云驰。 早有侍女打起帘子,褚云驰抬头看了一眼,神色中有些诧异。那孩子声音也顿了一下,褚云驰道:“谁叫你停了?” 邱先生连忙进来,在背书声中躬身行礼道:“郎君安好。” 褚云驰一笑:“邱老伯怎么来了?” “当不得当不得。”邱先生连连摆手。这会儿孩子的书背完了,对着他甜甜一笑,又看向褚云驰。 褚云驰道:“王冉,见过邱先生。” 阿冉是听楚云说起过这位老者的,于是不慌不忙行了个长辈礼:“邱先生好。您可是山上请来的那位能工巧匠?”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诧异。邱先生道:“小郎君安好。我确是来修工事的。” 褚云驰抬抬下巴:“阿冉先退下吧,我有事与邱先生谈。方才最后一段,你背错了一处。” 阿冉吐吐舌头:“我回去抄二十遍。” 褚云驰横了他一眼:“去吧。” 等他走了,叫侍女给邱先生设了座,而后又叫侍女退下了,待室内再无他人了,才问道:“是才说你为山上修工事,是怎么一回事。” 邱先生捻着山羊胡道:“我本是几日前来山上见郎君,不想,咳咳,走错了他们的藏书库……” 褚云驰很是了解他,一扬眉,问道:“不是看见人家的藏书眼馋了吧。” 邱先生胡子一翘:“确是有些好书,郎君近水楼台,也可去看看。我竟还找到了前朝就已佚失的河工典著……”说到这,才发现话题被褚云驰带偏了,忙再拉回来,“倒是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小友,颇有些本事。恰逢山上有工事要修,我看是利民好事,就来搭把手。今日来,正是要跟郎君说此事。” “可是叫楚玄?” 邱先生一惊:“郎君知道?” “这山上一千零六十四兵勇,又有习武侍女二百余人。山上约六百户部曲人家,山下佃客也上百户。山下良田两百零七顷,山上也有良田近百,另有园宅,各色匠人作坊,碾硙,自垦的荒地,荒山等,皆是半戟山产业,十之七八是其已故长辈遗赠,余者皆是自垦或买卖而来。若加上其养母王氏的田产,则更多些。那个鲁莽大王座下部属二十一人,其中分管庶务者十二人,分领兵勇者不足五人,除了那个女大王,最骁勇的也是个女孩子,叫做苍莩,还有个文弱少年,叫做楚玄,好读书,喜造工事,山上所造亭台小景皆出自他手。” 邱先生半天没合上嘴,半天才道:“郎君,这,这是……” 褚云驰把写好的信封好,笑道:“以为我在山上尽闲着了?” 邱老头也是个聪明人,褚云驰对半戟山了如指掌,显然不是闲的,只怕他已经铺好了网,只差收口了。于是问:“郎君所谋之事,现已如何了?” “最迟今秋,必见分晓。”褚云驰漫不经心地道,“快些的话,就在眼前了。” 邱老先生皱起眉来,纠结了半晌,仍是起身对着褚云驰一揖:“郎君,若是想毁了半戟山,还望稍缓一刻。” 褚云驰一笑:“我知老伯年纪大了心软,我也不是要赶尽杀绝。阿冉……我会带回去,着人好好抚养,你那位小友楚玄,若有本事,也可为我所用。” 邱先生有些着急,道:“我所谓不止如此!” “嗯?”褚云驰抬眼看着他。 “郎君方才有句话确实说错了。”邱先生从怀中掏出一张摹好的图纸,铺开道,“且看这水车,若我为之修渠,引水下山则必利于民,这山上与我可是说好了呀。” 褚云驰看得懂图纸,也明白了邱先生让他暂缓的意思,便问:“这就是你那位小友所作?” 邱先生摇头道:“所以我说郎君说错了。若说小友,倒也是一位小友。最初的图纸便是她所作。” “谁?” “这山上的女主人。” 褚云驰略一皱眉,旋即又松开了眉头,轻笑一声:“有点儿意思。” “不止如此,我舍了老脸要她出钱出人引水用于乡里,她当即答应了,倒是个大气的人。如此,还省得郎君征发徭役呢。” 褚云驰渐渐收了笑容,面色看不出喜怒。许久,叹息一声:“此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那水车之事……” “请去吧。”褚云驰一副送客之态,邱先生惯知道他脾性,也不敢再多说,叹了口气,跺跺脚走了。 第13章 又出事了 第十三章又出事了 山上还不知道褚云驰与邱老先生一番对话,仍在加班加点地赶工。楚玄最是起劲,他在山上闲散多年,背后说他没本事的人实在不少,这一次却是个十分露脸的活儿,恨不得不眠不休尽早赶完。邱先生把山上允许他逛的地方都逛遍了,心里有了主意,与楚玄商议着,设计挖河渠的路线。 此时山下灌溉事宜也接近尾声了,只是官道上飞驰的一队人马的出现,让原本平静无波的田里注定不得安生。 从郡府回到宁远路途并不长,苍莩一路上飞驰而来,距半戟山地界还有二十余里之处,竟有人在路上等候了,大老远地就口唤二当家,苍莩勒马缓行,就见来人扑倒马前大哭:“二当家!苍莩姑娘……狮虎山的畜生打伤了咱们的人,还糟蹋了咱们的田!” 苍莩认得这人,上次战时也是十分骁勇,因而也受了轻伤。一听狮虎山,苍莩眉头一皱,招呼身后诸随从道:“去看看!” 他们一行十几人,马都没下就奔上小路去田里了。到了地头上,果然双方正在对峙,好有几十人了,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的,恰也是她手底下的人,登时苍莩就怒了:“谁伤的他!” 狮虎山的农人也是兵勇里抽出来的,看苍莩到了,也是有些心虚,嘴上还骂着壮胆:“不中用的东西,挨了欺负就回家叫个娘们儿来撑腰,我们大王到了还不把你们吓尿裤子!” 半戟山众人自然不能怯阵,且最骁勇善战的二当家都来了,心里也是有了底,张口回骂,场面一时乱成一团。一旁半戟山担水的车,水桶,也有不少被打碎的,狮虎山掌控的斗门处也被刨开,陶管都露出来了。两边人互相咒骂,都说是对方先动的手,又有推搡,且又都因忌惮苍莩的存在,还没大打出手。 突然间,一声尖厉的惨叫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叫的人瞪大了双眼,其余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哆嗦着手指着方才骂苍莩是“给半戟山撑腰的娘们儿”的男子,那男子头颅左眼窝处已经被箭射了个对穿,整个人哼都没哼一声就已倒地不起了。 马上,苍莩手上横着硬弓,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别人看到的是个死人,唯有她看到了一树春花般。 与狮虎山冲突再起的消息传来时,庄尧刚训完了兵勇,准备去看看楚玄的进度,听到卫兵来报,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问了三遍后,做最坏打算,将近日来所训兵勇悉数带上,她从未经历过此事,即便有王幼姜的旧例,也不是亲历过的,是以十分保守地带了弩兵。 因为之前伤亡不轻,她有空还叫作坊新制了上百木盾皮盾,作为保护远程弩兵的护卫。这次也一并带上了。冲突来得突然,也亏得她近来为防褚云驰训兵十分勤快,再有先前一战,众人现在还窝着火呢,如何不用命。 一干人到时,两山所属田地相交之处已经混乱不堪了。因是水田,众人身上皆是泥浆。 苍莩身边最得力的一名兵勇已经哭着跑过来了:“大王,大王!二当家不行了!” 出事的竟然是苍莩?! 庄尧在马上歪了一下,险些跌下来,好容易稳住身形,喝道:“胡说什么?!” 对面,狮虎山的头目葛勇和弟弟葛兰也来了,葛兰还笑道:“小娘子来爷爷裤裆底下抢食吃,撑不过去今天了吧?” 他话音未落,却见半戟山的人已经呼啦围上来,忽地数十人举着盾就将苍莩与半戟山伤兵围在身后,葛氏兄弟一愣,还未发话,自家人就下意识退了几步,这就把他们兄弟俩露在外头了。亲兵一看不好要乱,连忙又贴过来,倒惊得二人的马连连退了几步。 半戟山这边顿时一片嘲骂,庄尧却无心纠缠,情知如果不快叫狮虎山的人退了,苍莩恐怕难以获救。先前伤兵来报,说对方有弩,看不大清,约略三五弩手。 庄尧列队将伤兵围住后,一反王幼姜常态地,根本不与葛兰说话。半戟山也有弩,比起狮虎山只多不少,她一抬□□兵齐射,饶是葛氏兄弟有人护着,且趴在马背上躲过了不少□□,一轮下去也是倒了一片。 葛氏兄弟登时傻了,这小娘竟然不亲自端着枪上来迎战,却躲在护卫后头放冷箭!何其阴险! 且看这黑压压一片人马,情知半戟山精锐尽数下山了,真是好大的胆!葛氏兄弟心里咒骂,却也恨人家有豪气的资本,半戟山险要难攻,自然不怕他们使计谋夺取山上。气得就只是庄尧不按套路来,话都没说一句就把人射倒了。□□于冷兵器时代就是个强杀伤性武器,决斗的时候用了都会被人骂犯规的,半戟山却毫不吝惜地用,如此凶猛,葛氏兄弟一时惊住了。 葛兰硬气些,且退且指挥:“他们一轮弩射过,且要歇一歇,趁机攻上!” 哪知他口中“上”字未说完,第二轮□□来了。庄尧为了无缝衔接将人分作两队,弩手间隔了一臂的距离,进退方便。又有盾兵护着,庄尧道:“只管揪出他们的弩手!” 朝廷禁弩,是以两山很少拿出来用,以免惹出大祸,却也都养着些弩手。狮虎山本就家底薄,劲弩这等兵器自然比半戟山少许多,又留了许多人守山,这次就没带出来多少。 且庄尧不是王幼姜,作战手法自然不同——她穿越而来,别说打架杀人了,之前连鸡都没宰过一只,心里自然谨慎,不是个冲锋陷阵的性格。 然而无辜之人最是无心,反而打了葛氏兄弟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慌乱,原本保护当家的兵勇负伤,就得有新的顶上,原本保护弩手的,就出了疏漏。 庄尧在马上眼尖看得远,一眼就瞧见那个漏洞了,箭尖一指就射过去了,弩比箭快,庄尧都没看着自己那支箭落在哪儿了,对方几个弩手就被射倒,眼看着是丧失战斗能力了。 远程都歇了,近战怎能不受重创?狮虎山战力顿时就不能看了,是个反扑的好时候!李导也跟来了,见状立即策马过来请战,一转眼,傻了,大王呢?怎么就剩匹马了? 左右一看,她竟弃了马奔去看苍莩了!李导心下自有不爽,这等战机怎可耽误?连忙叫自己的人顶上,远远射着弓箭压过去,再欺负欺负退得不及时的步卒。 庄尧没心思理这些,只看苍莩,果然是十分严重的伤处,肩头,大腿各中一箭,大腿处汩汩地流着血,似乎伤到了动脉。 知道了是苍莩先动的手,庄尧原本还想骂她一骂,怎么这么蠢!特特嘱咐了不许与狮虎山争斗,还要上前!可看到她这伤,庄尧却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嘴唇都有些颤抖了。苍莩倒还醒着,话已经不能说了,手伸出来,做了一个动作。 庄尧一愣,握住她的手道:“苍莩,你要做什么?不要乱动了……” 苍莩费力地四处瞅了瞅,看见她掉在地上的兵器,用手指了指,又奋力指了指狮虎山人的方向。四处都是男人,当即就有她贴身的手下哽咽着吼:“二当家的说,杀了他们!” 庄尧一愣,却是急忙一挥手:“都给我闭嘴!” 苍莩是自以必死,拼着最后一口气要庄尧杀了狮虎山的人。 狮虎山被李导轰出去百十米,且战且退,李导立即派人回来请战:“请大王应允,伤了二当家的人,绝不留他命来!一举灭了狮虎山!” 荀功全也过来了,还补了一句:“大王,此是苍莩用命换来的战机,不可延误啊……” 庄尧正按着苍莩伤口,唤人去请大夫,忽地听了荀功全的一句话,似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荀功全的意思是,苍莩必死了,用此机会灭了狮虎山最划算。也不知怎么触到了庄尧的神经,她忽地怒道:“苍莩还没死呢!你住口!弩手跟上李导,再射一轮将狮虎山人逼退,而后随我撤至护田的棚屋!” 见请大夫的年轻兵勇还愣着,斥道:“还不快去!”一手压着苍莩的伤口止血,又唤人粗略包扎一下,抬着苍莩后撤。 荀功全像被晾在这儿了似的,众人各归各位各有各忙,弩手追射一轮回来了,李导也回来了,一脸的不甘。荀功全抹了一把脸,上前对李导请罪道:“我无能,说不动大王……” “罢了。”李导声音听不出喜怒,默默地缀在队尾放着狮虎山人反扑。狮虎山看对方只是撤离,并无追击之意,又活过来似的叫骂一阵才往自家山上跑。 等都散了,只留下水田里七倒八歪的秧苗,和几处斑驳的淡红色血迹,时不时有一两条泥鳅滑过,惊得稻苗扑簌簌地乱撞。 棚屋是临时建的,本为看护田地用的,并不宽敞,只有庄尧与苍莩几个进去了。 李导追击前就看了一眼苍莩,知道她的伤极重,那些血,一个壮年男子都不好救了。庄尧又放过了狮虎山,他也是条热血的汉子,不由心中不忿,闯进去问道:“何不追击?也好为苍莩师妹报仇!如今杀害师妹的仇人逍遥了可是怎么办?我半戟山脸面何存?” 庄尧看着被苍莩血水浸透的衣裳,大夫还没来,她心下正暴躁,也不顾对方是不是自己同门师兄,劈头盖脸地斥道:“苍莩还活着呢!谁家脸面能有她的命重要?!” 说完竟一甩脸回到棚内,着急地问:“不是让请最近的大夫吗?怎么还没到?!” 正是此时,一个清凛的声音有如天籁:“伤者呢?让我看看。” 第14章 欠你一次 第十四章欠你一次 大夫来了! 庄尧燃起一脸喜色,忙转身对来人道:“那就有劳……” 话没说完,脸就僵住了,来的人是褚云驰,他身后跟着是罗绮和曹猛。罗绮冲庄尧笑了笑,庄尧本来呆住的脸,被她这一笑,也恢复了自然,慢一拍地对褚云驰一礼:“褚先生有劳了。” 说着让开了位置,把无关人等挥退,只留了两个手脚麻利的给褚云驰帮忙。 李导本来还想与庄尧争辩两句,可此时哪还有人理他,只得退下。倒是他身旁的师弟荀功全安慰他道:“哥哥莫要生气,大王说的也有道理,苍莩姑娘……与我们毕竟是不一样的。” 李导眼中划过一丝不快,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庄尧只听说褚云驰懂医术,毕竟对古代医术治外科还是持保留态度的,于是站在门口转来转去,一会儿催开水,一会儿想看看褚云驰到底要怎么做。 倒是褚云驰,听她说开水烧好了没有的时候,笑了一声。庄尧以为他要说什么,竟没有下文了,开始一条一条吩咐人做事,还叫人点了炭火。 这种嘲笑完你之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的态度十分让人不快,庄尧本就着急,且作为古代医术怀疑论者,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褚云驰背对她,正在查看苍莩伤处,声音十分平静,还带着点儿笑意:“人还没死呢,我看你烧了两大锅水,是准备煮了她?早了点儿吧。” 她两次用“苍莩还没死呢”来冲那些求追击的手下发怒,忽地被人堵了,还是个山上的人质开的口,就算庄尧没有王幼姜那样脾气大,也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这年头卫生条件差,她烧开水当然是为了杀菌消毒,这是常识,竟然被取笑了,于是忍着气,指着褚云驰手里的刀道:“你这刀不用开水煮过,不怕感染了伤口么?” 褚云驰终于分了她一个眼神,竟还点头赞许道:“不错,懂得不少。” 如果不是他那个眼神带着嘲弄的话,就更有说服力了。庄尧还顾忌着他是来救治苍莩的,于是庄尧眼睁睁看着他,往刀上洒酒,然后在事先点好的火上反复烤了烤,挑开了伤处残破布料,接着用烧酒擦拭伤口,拿刀除去翻出来的坏肉,又取过另一柄一直烧着的刀,轻轻烫触伤口。 罗绮立在庄尧身侧,实在不忍看此情景,默默扭过了头。庄尧也捏住了她的手,像安慰她,也像在安慰自己道:“没事,没事的。苍莩不会有事。” 等罗绮再看时,褚云驰已经敷好了药,把伤口裹起来了。与大腿的伤处相比,肩头的伤却没什么要紧的了。苍莩除了在伤口被烫的时候□□了一两声外,一直在昏迷当中。 褚云驰又写了内服的方子交给罗绮,又嘱咐道:“用稳当的车运送,要防寒,别叫她受了风。” 外头有人端了热水进来给褚云驰洗手,褚云驰顿了顿,戏谑道:“我却说错了,你这热水,还是有用处的。” 罗绮一脸紧张,只怕她用完了人就要发作,一只手都搭上了庄尧的袖子了,却没想到庄尧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道:“不论如何,多谢褚先生。” 哪想褚云驰根本不领情:“她能不能挺过来,还得看她自己。” 说罢,径自走了。一直在外面候着的曹猛,也跟着他走了。 这时,庄尧派人请的大夫才吭哧吭哧地赶到。为求稳妥,又叫这位大夫看了看,却没叫拆伤口的绷带,只摸了摸脉,道是还很虚弱,见他也说不出旁的,便给了诊资好好送走了。 罗绮一颗心可算放下了,颇有些歉意地对庄尧道:“大王……我是怕山下的大夫太远,才去求了褚先生……” 得知苍莩还有活命的可能,庄尧正松了口气,见罗绮来请罪,又好气又好笑:“能救了苍莩,管他是谁呢?”又拍了拍她的胳膊,声音透着疲惫:“多亏你……我不许追击狮虎山,又不能及时救了苍莩的话,只怕人心要浮躁得厉害。” 她说完,却想起狮虎山被她下令射倒的那些人,撤退时并没见着尸首,不知有无死伤,可想想尸首二字,庄尧不知怎么的有些犯恶心。 她到底没有杀过人,只好安慰自己,人不是自己杀的,也许并没有人死了。这是头一次,让她觉得“大王”这个身份有些可怕。 听她说完,罗绮却松了一口气。她心里更坚定了一件事——大王变了。 只说另一人,就是那个腿有些跛的李导。山上人都知道李导的腿是怎么伤的,那也是一次殴斗之中,李导腿上受伤,大王却一直让他撑到半戟山大胜,伤处也因为错过了时机治不好了。也是为了补偿他,大王特许他与师弟荀功全带兵。李导原本号称马上第一刀的,自此山上不少人为他惋惜。 罗绮也知道这件事,所以当她听第二批回来的人说苍莩受伤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大王与她有救命之恩,到底是“主子”,可苍莩就不一样了,几乎是她半个妹妹,那么小的时候上山,大王没时间带就都交给她,自然与自己亲近,养女儿一样养大的,又是那么个直愣愣的性子,后面的事,罗绮几乎不敢想。 她提着裙子跑到紫光台,跪求褚云驰下山救苍莩一命。 曹猛恰好也在,挤眉弄眼地使眼色,褚云驰却没有拒绝,只说了一句:“凡外伤,看应急处理,迟了一步我也救不了她。” 三人纵马狂奔,正在路上撞见了撤回来的兵勇,才知道大王已经下令撤退,先救苍莩。当时罗绮腿就软了,几乎从马上跌下来。她跟着褚云驰身后,在进门前一刻正听到大王在喊:“谁家脸面能比得苍莩的命重要!” 一瞬间,罗绮的泪都要下来了。身后兵勇也有七嘴八舌,嘟囔狮虎山混账的,也有说这次放过了狮虎山的杂碎太憋气的,荀功全还在细细地劝解李导,这些罗绮都听在耳朵里,却又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她活了这二十几年,自家中遭变就四处流离漂泊,早不敢想从前的家人故旧,绷着自己举止不见丝毫错乱,唯这一刻才知道,她也是渴望家的。 是以无论这个大王,变得成熟理智了也好,和以前不一样了也好,这一刻都让人觉得温暖。 另一头,曹猛与褚云驰骑着马往回走,曹猛突然问道:“郎君,可要趁现在回县衙?” 褚云驰轻轻一笑:“不,回山上。” “……回山上?”曹猛一脸惊异,他本生的就不算好看,眉毛浅淡,只有眉头有一点黑,后面几乎看不见,颇不似个伟丈夫,做了这么个惊异的表情,着实是更难看了。 褚云驰扫了他一眼,道:“山上山下于我何异?” 曹猛想了想,也明白了几分,嘿嘿一笑:“郎君自然是有手段的。” “行了,你笑起来不如不笑。”褚云驰见他笑起来,眉眼挤在一处,也忍不住嘲弄他一句。曹猛虽是他的主簿,却是由褚氏家奴提拔起来的,故而两人也算亲近。 曹猛叫他气得眼睛一瞪,看看褚云驰那张脸,又瘪了茄子:“我说郎君,您这条舌头也忒毒了……”不过思及半戟山那个女大王被褚云驰几句话噎得够呛,他又笑了,“郎君,那个女土匪,可叫你气坏了。什么也不懂,白烧了两大锅水,烧出个大笑话……” 褚云驰却瞥了他一眼,道:“我的刀用过了,回去也要烧水煮了下次才能用。寻常人家知道这么做已算是机灵的了。你只看我用酒,便以为我对她错,却不知我用的酒不是随便谁家都能蒸出来的。” 曹猛自讨了个没趣,心里嘀咕,那你就是故意嘲弄人家过过嘴瘾了,又不敢这般直说褚云驰,怕他再变着法儿作弄自己,只换了个话题问:“咱们准备的也差不许多了,听闻那女匪不许与狮虎山生事,今日还是斗将起来了。”说着嘿嘿一笑,“郎君看,接下来是怎么个弄法儿?” 褚云驰没接话,沉默半晌才道:“邱先生来找过我。” “邱先生?那老东西……咳咳,老人家,怎么跑来烦您了?”见褚云驰神色郁郁,不禁插嘴道,“他不是看上半戟山上的小娘子了吧?都一把年纪了,也敢碰那些个泼妇。” 褚云驰横了他一眼:“才离京一年,怎么满口粗俗?” “是是,属下改。”曹猛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您不粗俗,一个脏字不带地气人。 又劝褚云驰:“郎君也不要叫那老先生糊弄了去,按照咱们的计划,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成事,也好让京里的老国公对您刮目相看!” “别提我父亲。”褚云驰一皱眉。 想起褚云驰为何离京,曹猛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又凑过来问:“那您看着,接下来的事儿还做不做?” 褚云驰拿马鞭戳了戳他:“远着点儿,你的马头都要拱到我怀里了。” 曹猛一臊,连忙远了几步,哼哼道:“却是什么小事儿都要劳动郎君,那女大王座下尽是些没分寸的女人,抛头露面操持些男儿营生,还动刀动枪,满眼粗俗!尤其今日受伤那个,最是那女大王的恶犬,见着咱没少冷鼻子冷眼的,您今日就不该救她,何必给咱们添麻烦……” 褚云驰突然勒马站住了,曹猛往前蹿了两步发觉不对,回头看着褚云驰,只见褚云驰眼里都是冷意。 “曹猛,这话你不该说。” 第15章 儿子下场换人 第十五章儿子下场换人 苍莩昏迷了一昼夜,到底是撑住了。醒来之后身体却好得很快,她本就年轻,身体底子好,外伤自然好得快,褚云驰的医术也很有几分本事,苍莩再不喜他,私下里也再没怎么嘀咕说他的坏话了。 听说庄尧为了救她被狮虎山骂了一路,占山为王本就图个痛快,至今底下人还颇有微词,苍莩得知后很有些不好意思,被庄尧拍了拍脸,开玩笑道:“要不,下次我遇着这种事,你斟酌着替我报仇了就是。” 苍莩连忙“呸呸呸”地吐口水,罗绮在旁边捂着嘴笑,也推了庄尧一把:“大王又胡说八道了。” 三个人笑成一团,若不是其中有两个是上马杀人下马训兵的女土匪,看着倒像是寻常闺蜜了。庄尧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无形中,似乎跟罗绮关系亲近了许多。不过,她对这些却并没有多上心,倒是跟两人说起了水车的事。 “楚玄日夜赶工,水车不日就能造好。不过,现在不好挖渠,怕过些日子雨季到了都冲坏了,这水车恐怕一时半会儿还用不上。” 邱先生日日去观察河水,又找久居山上的人统计河水连年涨落的多少,忙得脚不沾地。原本庄尧还觉得他狡猾,现在却是心下佩服,难怪褚令千里迢迢从京城而来还要带着他了。 罗绮道:“急不得,还是稳妥些好呢。” 苍莩也说:“我不懂这个,大王看着好就行。” 庄尧正要再打趣她,忽地外面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这么急促,又没人拦着,三人都知道是谁了。阿冉早几日就想来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庄尧见苍莩还昏迷着,就没准阿冉来探看。庄尧冲苍莩使了个眼色:来了,接好。罗绮见苍莩有些慌张,也掩口而笑。 果然,本被褚云驰教得十分有规矩的阿冉,满头大汗地跑进来,看苍莩吊着条腿绑着肩膀的样子,哇地大哭起来,还要往苍莩身上扑。曾经被苍莩扑过的庄尧有心让她也感受一下,又怕真伤着了她,忙拦住阿冉,把他塞到罗绮怀里,道:“好了,别闹着你师父了。” 罗绮抱着阿冉,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阿冉还在挣扎,苍莩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安抚他。闹腾了好一会儿,阿冉终于累了,老老实实地趴在床前,抓着苍莩的手。 有阿冉在,苍莩就挑些高兴的事儿来说,她这次去探望师父,还没来得及说呢。她刚开了个头,庄尧就有些紧张地问:“师父过得可好?” 苍莩嘿嘿一笑:“他本不欲见我,我专挑人多的时候,往门口儿一跪,他老人家看不过去,就叫我进去了。” 庄尧失笑:“你倒是个无赖!”又问她,“师父府上可还丰足?” 苍莩点点头:“一应衣食倒还丰足。子侄不在身边,倒有个长孙伺候着。对了,陆师父也还在府上。” 这倒是意外了,陆师父是女子,只教习女弟子的。庄尧便问:“是师父府上可还有女弟子?” “这我也不知道了。”苍莩心大,没怎么在意这些。 庄尧便也撂开,又问:“师父的长孙年岁多大?可有咱们能帮得上的么?” “十六七岁吧,看着倒还憨厚。” “到了年节,我们一同去看看师父吧。”庄尧道,“老人家只怕是寂寞呢。” 罗绮一直没插话,此时才提醒了一句:“是不是把楚郎君也带上?” 一句话点醒了庄尧,山上还有许多同门呢:“一同去,也好热闹。” 自从苍莩醒过来,庄尧心情也好了很多。 卢大带人垦了些新田,又去主峰山阴处查看了地势,确定了几个适宜种植药材的山谷,因为路途遥远,暂时钉在那边还没有回来,只是隔三差五地让人来报告一些进展。只是半戟山与主峰之间仍要绕道而行,庄尧记下这一条,准备等邱老先生与楚玄得空之时,与二人商议建桥之事。山上桑榆果木等也要补种,因为头两年不会有什么收成,庄尧便抬出粮帛酬劳,命众人分组耕作,哪一组栽得好,成活的树苗多,年底了还有奖励。这一号令下来,各组之间颇有争意,无不尽力。 不过,要说还有什么新闻,就是五月里,楚玄连续几日在藏书库遇上褚云驰了。 褚云驰这一年很少离开紫光台,是听邱老说藏书库有不少孤本才过来看看的。褚氏诗礼大族,藏书不少,可半戟山上的藏书库还真有他没见过的,除了地方一些俗记,还几本典籍,与京里常见的版本都不一样。都是烂熟于胸的东西,忽见有不同,也燃起了几分兴致翻看起来。就是这时,楚玄被邱老先生打发来找一卷帛书,碰上了他。 虽然知道山上有个年纪不大的当家叫楚玄,褚云驰却并没有见过。且楚玄生了一张娃娃脸显得比实际年纪更小,明眸皓齿看着就惹人喜欢。不捣鼓他那些木头块儿的时候,也是个安静腼腆的孩子,出去说他是个山匪头目,估计也没人信。 褚云驰一瞧,来了个身上还沾着木屑就跑来翻书的半大孩子,还以为是哪个毛脚的仆役,便叫住他,提醒道:“那边的童子小心些,古籍不好存放,碰坏了可惜。” 语气还算客气,毕竟不是自己的地头。 楚玄也不是个惹事的人,一见跟在褚云驰身侧的随侍,就知道他的身份了。连忙躬身一礼:“谢褚先生提醒。” 想起苍莩是他救的,还跟他道谢:“前些日子先生救了苍莩师妹一命,一直不得见先生,也未曾当面致谢。” 饶是褚云驰绷得住,脸上也有些微的惊愕,管苍莩叫师妹的,肯定不是哪个仆役小童了。 楚玄笑笑,拿了邱老先生要的书,再一礼:“我是为邱先生取书,不便耽搁,还请恕罪。” 然后就跑了。 这事儿没避着人,很快就叫庄尧知道了。 庄尧当时正拿着阿冉新写的字发愁,别说阿冉胜任不胜任得了半戟山与褚云驰沟通的重任,就是他有这个能力,庄尧对着这么点儿的小朋友也有点儿下不去手。 这个时候罗绮进来了,捂着嘴直乐:“大王,有个笑话你要不要听?” 一五一十地把褚云驰认错了楚玄的事儿告诉了庄尧。庄尧也笑了出来:“说来,藏书库倒是楚玄的‘福地’了,挨了邱老先生一顿打,又被褚先生……” 罗绮一边笑一边点头,忽地见庄尧顿住不动了,不由问:“怎么了?” “……我真是糊涂透了。”庄尧一拍掌,“邱老先生是褚令门下之人,若要让褚令不与我们为难,找他才是最合适的!” 褚云驰在山上已经一年多了,多了个住客不要紧,怕的是他再住下去就反客为主了。尽管他救了苍莩,态度却一直不温不火,也似乎没什么动作,可就是让人无法安心,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半戟山似的。 当务之急,不是他想不想下山归邸,而是半戟山要求着他下山。只要褚云驰骨头硬,想与半戟山为难,那半戟山八成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便是有千余兵勇让褚云驰顾忌,却不防还有个狮虎山。若不是今次苍莩捡回一条命来,只怕山上人心躁动,不比上次王幼姜出事轻松多少。褚云驰如此狡猾,又是一县之长官,只消利用半戟山与狮虎山之间的矛盾稍稍挑拨一二,两山就不会有什么好日子。 且若褚云驰有心,只要在两山相斗的时候偏拉一把,冲突的局面就会立即翻转。想通了这一节,庄尧只觉得心里发冷。 这算是应了一句俗语,请神容易送神难了。更何况,这位大神不是请来的,是绑架来的。庄尧一开始的打算,也是要通过阿冉这么一点儿微弱的联系,与褚云驰关系缓和一些再送他下山。只要他肯放手,半戟山也不吝惜出点儿血,权当补偿了。 但山下那一面,褚云驰那几句话,就让庄尧觉得这人恐怕不好糊弄。贪财的,给他钱粮,贪功的,拨人与他服徭役造工程。可是褚云驰除了与庄尧呛声几句外,再无沟通的意思。一个人,你不知道他要什么,就无法打动他,交手的时候,就会处于被动。这种被人拿捏在手里的感觉,实在不好。 而邱老先生,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和事老,形状吻合,大小正好。就他了! 第16章 双方“友好”会谈 第十六章双方“友好”会谈 山里连绵着下了几日的雨,隔窗望去,能看见山间腾起的蒙蒙雾气。因为还没入梅,这雨下起来颇有些冷意,粘着衣襟皮肤,浸到骨头缝儿里。 这样的天,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大爱出门,哪怕是从楚玄的住处挪动到山顶紫光台也嫌远。 “这大雨天的,还折腾我老头子。” 邱老先生一边儿嘟囔,一边儿被人搀扶着下了软轿,外头有侍童擎着伞,一路护送进了紫光台里面。 今日阿冉不在,里面只有褚云驰一个人。 邱老先生脾气再坏,见了主人家还是毕恭毕敬的。待都坐下了,褚云驰问:“老伯怎么得闲?今日这雨下的,不好受吧?” 邱老先生一哂:“这不是叫人架上来了么。” 褚云驰一皱眉:“怎么,这山上……有人胁迫你?” “怎么会,此地虽有些彪悍民风,倒都是和气人儿。”邱老先生连连摆手,“郎君,那小娘子央我来劝你下山呢。这山上风光再好,也没有县衙里方便呀。” 褚云驰得知他是为半戟山说和来的,冷笑一声:“老伯心软。他们若要我下山,怎不亲自来说。这大雨天,也值你来奔波一趟。” “嗐,也不是要我非今天来不可。是我自己想着,早早说完了,不耽误事。”邱老先生连忙解释,总不能劝还没劝,就先让褚云驰不喜了,又想为庄尧说两句好话,“都是些小娘子,柔柔弱弱的,叫他们来找你,怕是有些害羞哩。” 听到邱老先生说“柔柔弱弱的小娘子”,褚云驰纵声大笑:“老伯不必为那女匪背书了。若不是亲眼看她横刀立马带兵围我,单看她的脸,我也愿信她是个柔弱的姑娘。当初是我家下奴才有错,自有家法处置他,便是她信不过我褚某,也可告官,如此目无王法,早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一番话说得邱老先生也是无言,想想褚云驰在京中颇有令名,虽有些护短,却也不是个纵奴行凶的纨绔。这半戟山确有莽撞的地方,可也有些可惜,一时间老先生也垂头丧气起来。 褚云驰见他脸色不佳,耐着性子劝道:“老伯也不必为难,山上山下,与我何异?便是老伯不来做说客,我下山也不过抬脚之间。且他们不是有兵么?怕我什么?何苦来我这里找不痛快。” “我知道郎君受委屈了。”邱老先生思量半天叹了一声,还是得劝下去,道,“按说,您是主人家,与老国公的家事,不容我等置喙。贤父子虽小有不和,可郎君来此地,且不光是为了赌气的吧?我虽空长这些年岁,到也看得出郎君是有本事的人,宁可舍了京城繁华,舍了父祖蒙荫,为的就是在这穷乡僻壤能有所作为。这小娘子,也是个明理人,结一善缘,也是多一分助力不是?” 他又说起山大王的身世:“她一个山野女子,也确是莽撞无礼。不过……我冷眼瞧着,倒也不是什么坏人。您想必也知道,她是个被姨母养大的弃儿,只怕吃了不少亏。这穷山恶水,姑娘家不骄横些,可怎么活呢?她也曾说,这山上虽养了兵也不过千余人,怎敢与朝廷抗衡?如今怕也知道自己错了,不好意思来找你。” 褚云驰听他说起父祖,微微皱眉有些不悦,倒也没有反驳,等老人家苦口婆心地说山大王可怜了,他只得轻轻摇摇头,笑道:“罢了,能叫老伯如此费心,我还是见一见吧。她可以与我谈,带多少人都行,只一条,您不要再插手了。” 邱老先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如此,也不算辱命了。” 说罢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褚云驰道:“郎君是能容人的人,我等着看郎君风光还京。” 褚云驰笑得颇有些云淡风轻的味道:“借君吉言。” 待抬着邱老先生的仆役们走远了,褚云驰才摇头轻叹一声道:“这老伯,临了还说这么一句来点我。” 从得知褚云驰答应与山上谈和,庄尧就颇有些焦虑。 邱老先生很好心地提醒了庄尧一句:“他那个人,我是惯知道的,处事有章法,不是个胡来的人。唯独嘴巴上不大肯吃亏,你且要担待一二。” 庄尧苦笑,不胡来的人,生起气来才可怕。嘴巴上不肯吃亏,说话刻薄这一点,庄尧已经领教过了,被人家说两句而已,铁了心练一练厚脸皮功也就过去了,又不痛不痒的。王幼姜这局棋能不能盘活,多半还在褚云驰身上,委屈一点儿又算什么。 庄尧这么想着,为表重视,除了苍莩卧病,李导,楚玄等,又有几个崔氏旧人都叫来了,也算表一表态,给褚云驰个面子。褚云驰本是只身一人,恰逢曹猛火急火燎地赶来,褚云驰便道:“我要与山上的人谈事情,你一起吧。” 曹猛听褚云驰这么说,便十分惊异地问:“郎君与他们山上有何可谈的?” 他一作惊异的表情,五官都皱在一处了,颇有些滑稽。 褚云驰笑道:“他们想让我下山。” 曹猛扫视一周,发现并没有监视的人——庄尧不是王幼姜,虽然会派人盯一盯,却早把屋子里的人撤了——便道:“郎君不是说在山上山下无异吗?想让您下山,那下山就是了,还怕磋磨不了他们?” 褚云驰冷笑一声:“你以为,只是想让我下山?当然是想要我不再为难山上。” 曹猛怒道:“做梦!当初如何羞辱郎君,还想这等好事?” “大呼小叫什么。”褚云驰按住他,叹道,“他们找了邱先生做说客,我已经应下了。” 又是他!曹猛有些不喜邱老先生,却也不好再编排他,只说起正事:“我上山来,是为着先前咱们埋的线哩。如今您答应了邱先生与半戟山谈和,那这网,还收不收?” 褚云驰神情有些肃然,冷笑一声道:“那要看谈得如何了。” “便宜了他们!”曹猛怒道,口中十分不忿:“只是委屈了郎君还要听她啰嗦。就算她服软了又怎地?先前郎君受的那些委屈呢?总不能平白叫她折辱了!是,贾六那狗才辱骂人母亲在先,可又不是郎君做下的,怎地偏偏如此折辱郎君!” 褚云驰没有回答他,只是冷哼了一声起身出了紫光台,曹猛独自忿忿,见他走了,连忙跟上去。 约略是午前日头最好的时候,褚云驰踏进了半戟山会客的正厅。室内比不得外面明亮,褚云驰眼睛有一时不适,等看清的时候,邱先生已经率先起身见礼了。山大王比邱先生慢了一步,脸上似有一丝局促,虽很快闪过,还是被褚云驰捕捉到了。随后她下手诸人都起身,或敷衍或认真地行了个礼,其中有个腿脚不济的还被人搀扶了一把。略一扫视,也有六七个人了。 除了近来才认得的楚玄,其余人看装束大抵也是山上有头有脸的角色了。腿脚不好的那个,他也听说过,是除了苍莩外,几个有领兵之职的管事之一。看上去比庄尧等年纪都大,可惜排在楚玄苍莩之后。 看来今天山上的人来得很全,也是颇有重视之意,褚云驰笑了。 庄尧见他露出个高深莫测的微笑来,没来由地心里一紧。 还是邱老先生打破沉寂,对庄尧道:“小娘子,你看褚令已到,不如就此商谈一二,也好早日定下章程。” 话扔过来了,就不能不接。况且这步棋是她求来的,虽然事不是她做下的,可接受了山大王的力量,就得接受她的敌人。硬着头皮也要说,语气自然是很客气的,仍带了一点儿局促,先拿先前救苍莩的事情做引子:“褚先生救了苍莩一命,我山上甚是感激。”顿了顿,道歉的话还是有点儿说不出口,先含糊着打了个官腔,道,“先生已来宁远一年有余,如有何不便处,我山上若能帮上忙……” 话没说完,褚云驰眼光忽地瞥过来,庄尧一怔。 这是庄尧头一次正面直视褚云驰。头一次见面时,庄尧以为紫光台住的是位神妃仙子,倒也算说对了一半。若褚云驰只是低垂眉目,也不过是个相貌清俊的年轻男人,可这一双眼,目光像有实质似的,凉凉地横过来带着些压人的气魄,偏还有让人意动的风情。庄尧像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似的,才一触碰就移开了眼,静等他接话。 与庄尧的客套截然相反的是褚云驰的态度。他丝毫不接庄尧的话,只抬手示意她:“拿纸笔来。” 纸来了之后,褚云驰提笔,问:“半戟山答应邱先生官渠引水一事,本与今日无关。不过,我给你个反悔的机会。” 邱老先生一瞪眼,怕煮熟鸭子飞了,忙问:“这怎么话儿说呢?” 庄尧却说了句让他安心的话:“既然与今日商谈无关,为何我要反悔?” 褚云驰一笑:“呵,随你们。” 提笔写下契书,字字遒劲,因为是官样文书,皆用楷体,人力多少,官渠多少,虽然没有具体数目,条款却也十分清晰明了,连庄尧都看得懂。此类文书本是主簿的工作,但是曹猛没得褚云驰准许上前,生生看着褚云驰写完了,扔给庄尧道:“你与邱先生各个签字画押罢。” 邱老先生顿觉不好,褚云驰怕是要发难,于是着急道:“郎君,你二人谈妥了,什么时候签契都好说……” 褚云驰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就让他说不下去了,事先可是说好了,他不能插手,于是只能对着曹猛瞪眼。曹猛心里向着褚云驰,权当没看见,故意移开了眼,把老人家气个半死。 庄尧不知道褚云驰是什么意思,却也不妨碍她签这张契书,抬手就签了名字,又盖了山上印信。此系农事,山上几个领兵的管事虽不插手,也是知道几分,只是褚云驰这一举动到底有些让他们惊诧,私下里传着眼神,只有万事不理的楚玄有些无聊,一边玩儿着手指头一边看着屋外的风景。 庄尧的字仍旧不怎么好看,与褚云驰一对比,就像学渣遇到了学霸,曹猛撇了撇嘴,到了邱老先生手里,老头写了自己的名字,也比庄尧写得好看多了。褚云驰却未对此做什么评价,命曹猛拿出县里大印盖了,证明这契书是有官府认证的。 至此,褚云驰才显出一丝谈判的架势来。 第17章 叫谁阿娘 到了这一步,庄尧也平静下来了。倒是罗绮,有些怕褚云驰捏着半戟山绑架他这一点来做文章,借此要东要西。然而褚云驰一字未提这些,只平静地拿出一份文书来。 “宁远为宽乡,人口竟不足万户,地广人乏,为何,只怕你比我清楚。我知你山上有诸多部曲佃客,怕不全是你家下奴婢。你山上虽有良田百倾,也不能保证人人有田。我为朝廷检括苞荫民户[1]而来,若你肯放出他们为朝廷民户,我许他们三年免租赋去垦荒,你山上部曲奴婢亦可垦荒。” 此言一出,庄尧还没反应,其余人已经震惊了。既然座下有几个当家是分管兵勇的,自知兵勇从哪里来——都是半戟山产业下的部曲奴婢! 崔氏名下虽只有两三百户,可战乱,饥荒,租赋过重之时许多民户来投,才有了半戟山这千余兵勇,百顷良田,山上山下七八百户部曲佃户。不然主人家两三百户奴仆抱着山头啃,最多是个庄园,也不能称为山匪了。 二三十年前,年景不好的时候,半戟山可是下山劫过富户,敲过商队的,后来年景好了,老师伯洗手不干了,才有了庄尧垦地括产的基础。看看隔壁,没这资本的狮虎山,到现在还时不时打过往商客的主意呢。 而这一切,一旦如褚云驰所说,响应朝廷检括,别说够不够垦田种药栽果木跑商,就是狮虎山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狠狠报复。 李导野惯了,也不懂朝廷里的法令条文,便第一个不干了,怒道:“你是什么县令,开口就要动我们的人!” 褚云驰冷笑道:“你们的人?卖身契上有官府的印信么?何时何地,因何事投到山上?若朝廷以山匪论罪,你觉得他们愿意做良民,还是跟着你们做些亡命的生意?” 李导无法反驳,顿时哑了,只哼了一声对庄尧道:“大王怎么说?” 他看了一眼庄尧,心一紧,这大王怎么一副状态外的样子?跟坐在他上手的甩手掌柜楚玄一个模样。 他并不知道,庄尧也没有反驳的词了。她来自现代社会,去吃饭的时候对服务员会说你好谢谢,对自家部曲佃户的定位也就是雇佣工而已,此刻褚云驰一番话说得她没鼓掌就不错了。 听他问自己,庄尧才回过神来,默念了一句自己是山大王,可是念完了,又发现,李导这个以半戟山利益出发的土著都反驳不了,自己哪儿有本事回绝了褚云驰这个要求? 将流民收作编户齐民确是朝廷政令,但凡骨头硬一点儿,脑子灵活一点儿的地方官,也多半是能做成的。更何况以褚云驰的身份背景,还真不是半戟山吓唬得了的——除非把他当场射杀,那也就不用担心检括的问题了,只等褚氏发难就是。 而今半戟山不但不能动他,还要与他交好。只不过这件事却真不能答应,否则今日将部曲检括出去,明日狮虎山就敢上来把他们的老窝端了。 正僵持间,从未在人前出过头的罗绮开口了。 这种场合,她还是头一次插嘴,先对褚云驰行了个礼,才缓声道:“半戟山只一庄园尔,并不曾为非作歹,就是朝廷来查,多半也不能说我们是山匪。褚令又何苦难为我们呢?且如今山上这些人,都是避乱之时来投,我等也有田税上缴,并未隐匿户数,何苦断他们生路,也断我们的生路呢。” 罗绮心下知道,朝廷不大可能翻旧账,即便翻旧账,也有狮虎山做炮灰呢,便先驳了褚云驰山匪一说,又拿出理据,说检括一事并不合理。一番话让本有些恼怒她一个婢女不顾身份乱说话的李导等人,顿时脸色也好了许多,还有人凑热闹道:“说的在理。” 不想褚云驰却根本不以为意,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乱时人,如今亦应做良民,你去问问,若有足数田亩,谁愿做乱离人?” 又笑所谓论据,“半戟山的租赋是怎么回事,你真要我与你细说么?我只提醒你一句,这本是崔氏产业,从前是有过爵位的,彼时赋税的额数与如今对得上么?若真要拎出来看,你觉得,是你在理,还是我在理?” 这下,连罗绮也没什么能说的了,谁曾想,褚云驰竟知道这么多!他在山上,竟将半戟山的产业摸得一清二楚。 半戟山的账目罗绮最清楚,崔氏产业交到王幼姜这一代,早就没有了爵位下的优惠了,田亩也多了不少,但是田赋还是照旧,并未增减一分。这个褚云驰,连这些都一清二楚,确应了庄尧那句话——他不好糊弄! 庄尧此时不说话也是不行了,只能站起来对褚云驰道:“括户一事,关系我山上千余人性命,不能轻易应允。褚令……可否,”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也不知道要怎么求情,只能硬着头皮道,“可否容后再议?” 她打的是拖时间的主意,检括荫户是为了什么?田赋!说白了不过是钱。钱的话,半戟山有,说补齐赋税有些难,却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 众人也颇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与褚云驰,只怕褚云驰咬死了这一点来难为他们。 不想褚云驰大笑:“我早知你半戟山不肯为朝廷括户,便为你准备了第二条。你若愿意,我自然下山去,此前之事一笔勾销。你若不愿……就带上户籍田册去县衙与我商讨吧。” 他话才说完,厅室内静如死水,连曹猛都诧异地盯着褚云驰。 先前括户之事,曹猛还颇有得意,若能不动刀兵就能括了半戟山这些人口,也是大功绩了,且也将半戟山逼得无路可退了,纵是不括他三五百户,也要饶点儿便宜再说。 哪想到褚云驰一句话就把这事儿抹了!第二条?什么第二条?难道比第一条更狠?曹猛也有些紧张与兴奋。他盼着半戟山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过论紧张,半戟山这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他紧张。 庄尧知道,自己退不得,握了握拳暗自给自己打气,尽量装作平静地道:“褚令请讲。” 褚云驰却缓缓站起身来,他身量高出庄尧许多,俯视带来更多压迫感,脸上还带着一点儿笑容。 据说,好看的东西,似乎总要带着点儿毒,才不怕被人欺负了去似的。他这笑容说不清道不明地让人觉得有些危险,庄尧觉得寒毛都竖起来了。 就听他轻轻叫了一声:“大王?” 庄尧一个激灵,这个称呼从他口中道出,带着明显的戏弄口吻。庄尧不敢接,就听他又用那把慵懒中透着些嘲讽的口气,指着他自己问:“压寨夫人,嗯?” 厅室之内仿佛被什么凝住了一样,除了褚云驰,众人不敢说不敢动,连呼吸声都变得细微起来。 “好。”终于,褚云驰打破了沉寂,轻松无比地笑道,“你当日,是当着你手下近千人的面绑我上山的,我今日倒不会如此难为你。” 他笑了笑,“只要在这里,你跪下求我娶你就是。之前所说检括一事,我再不与你计较。” 死局! 让半戟山括户,是死,让大王跪下求饶,还不如死!何况他说的不是求饶,是求娶!便是寻常人家的未婚女子,也不会甘心受这种折辱,更何况是千余人的首领,上马提枪能连挑数人的女土匪! 罗绮听了,差点没扑过去拉住庄尧,只怕她一个冲动,跟褚云驰玉石俱焚了。 没想到比她更快的,是楚玄。 楚玄脸上冷若冰霜,满是怒意地斥问褚云驰:“你说什么!” 罗绮心一横,跨步挡在庄尧身前,俯身跪在褚云驰面前,道:“山野之人,对您曾有无礼之处,还望您海涵,不与我们计较。罗绮给您赔罪了。” 不想,一直站在褚云驰身侧的曹猛也上前一步,对庄尧冷笑道:“你这匪首好算计!若我杀了人,要我家奴才顶罪,你愿意么?” 庄尧终于把目光投向曹猛,她走过去,轻轻扶起脸色苍白的罗绮。身份是罗绮最不愿提及的事情,庄尧搂着她的肩,发觉她有轻微的颤抖。 庄尧抬眼,对曹猛道:“罗绮不是我家奴才,我也不需谁来顶罪,我做过的事,我自己来了断就是。”又对身后道,“楚玄,回去坐下。” 楚玄还梗在那儿,邱老先生一把将他拉回来,还是不放心地劝道:“过去的事,好好道个歉就算了吧。” 这话,褚云驰与庄尧都没有接。褚云驰纹风不动,只静静看着她。 庄尧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褚云驰鸦青色的衣袂,缓缓地俯身跪下去。这一刻,她觉得她仿佛能一辈子都记得这个颜色,近灰与黑,泛着柔和的光泽,每一根纤维都无言地舒展着主人雅致清贵的气质,金线绣纹每一条都狰狞地,似带着嘲笑地,与她对峙。 最终,庄尧微微闭上眼睛,轻声道:“我,王幼姜,求与褚先生结好。” 忽地听见外面一声清脆童音:“阿娘?” 庄尧猛然往门外看去,王冉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跪在褚云驰面前的庄尧。他手里的,是前日褚云驰让他写的功课,去紫光台找不到褚云驰就跑到这里来了。 很快守卫追上来要把他抱走,王冉一把丢下功课,噔噔噔地跑过来,那几张写得十分认真的大字被他踩上了好几个鞋印子,就要扑过来。 众人一时都呆住了,连被邱老先生狠狠拉着的楚玄,与怒然拍案的李导,都被闯进来的王冉吓了一跳,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对褚云驰发难。 只有一个人例外,被王冉这一声“阿娘”激得怒不可遏——曹猛曾听过王冉这么叫过褚云驰,当时就恨透了庄尧,居然让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来侮辱自家主人! 曹猛登时指着庄尧大骂:“怎么?你这女土匪还想再来羞辱我们?如此貌侵[2]心毒,鲁莽无知,还敢说与褚氏结好?呸!”狠狠一口啐在地上,正看见对面邱老先生案上还没收起来的契约文书,还嫌没骂过瘾地继续冷笑道,“字儿写得这么丑,还有脸……” “曹猛。” 曹猛骂的正在兴头上,骂的通体舒畅,这一声呵斥生生把他的话头掐断,就好像揪住了他的脖子似的,一口气憋在喉头,眼睛都红了,正待发作,却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褚云驰,他一脸疑惑地望向褚云驰。 “滚出去。” “谁?我?”曹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褚云驰,见他从未有过如此阴沉的脸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跑进来的王冉被罗绮揽在怀里,一副要哭了的样子定定地看着庄尧。 庄尧也愣住了,她还在跪着呢。这场面被阿冉看见,不知会是多大的冲击? 再看阿冉,果然懵住了,平日对他尚算和善的曹叔叔,怒骂把自己养大的阿娘——这山上风光无限的大王,还有日日教导他学问的先生,仿佛也让他不认识了似的。 这一刻,终于所有人都回魂了似的,邱老先生再也拽不住楚玄,被他冲出去揪着曹猛的脖子就往外拉,邱老先生见状,叹着气看看褚云驰,又看看楚玄和曹猛的背影,终于还是跟了出去。 他刚一出门,李导,荀功全等一同从师门出来的几个师兄师妹齐齐拔刀,上前一步与褚云驰对峙。 庄尧听见佩刀出鞘的声音,当即站起身来,回头喝到:“都坐下!” 下一刻,她就把阿冉拉到自己身边来,摸了摸他的脸。阿冉终于哇地哭了出来:“阿娘……阿娘。” 原来这一声阿娘叫的不是褚云驰。 第18章 不要欺负大王 第十八章不要欺负大王 阿冉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大哭。还护着看上去不复强势的庄尧,嘴里喃喃:“不要欺负大王。” 这话说的十分可笑,既然是“大王”,哪里会被人欺负呢。庄尧不由得笑了出来,蹲下身轻轻给他擦擦脸:“别哭啦,阿娘没有被欺负。” 想了想,示意侍女把邱老先生案上的文书拿来,指给他看:“阿冉……曹主簿说我的字难看,也确实不好看。你觉得呢?” 阿冉练字也很有些日子了,庄尧的字本就不怎么样,又不肯用心写,便是有心“帮大王说话”,也说不出这字写得好。阿冉不肯吭声,庄尧倒是笑了:“这有什么,不好就是不好。我慢慢改就是了,对不对。” 阿冉小声地嗯了一声,又觉得说大王写字不好似乎不对,有些犹豫地看着她,道:“那,请先生教你。” 这下换庄尧面上有些尴尬了,阿冉还一脸期待地看着褚云驰,褚云驰却往外走了几步,捡起他写得几张字,而后俯身过来把手按在他肩膀上,道:“你的字已有进益,日后你再写得好些,便可以教……你阿娘了。” 褚云驰吐出阿娘两个字的时候,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称呼,风水轮流转,又回到庄尧身上了,有趣的是,他与庄尧,都与这孩子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 阿冉看看庄尧,庄尧笑着点头,道:“好啦,去玩吧。” 阿冉抽抽搭搭地说:“好。” 等侍女带着他去后面玩儿了,庄尧才直起身来,虽然她还年轻,这么站起来蹲下去好几次,也是有点儿头晕,几乎有些站立不稳,罗绮扶住她,被她轻轻推开。 众人虽被她呵斥,不敢轻举妄动,却没有一个人坐下,手都还摸着刀柄。庄尧却径直望向褚云驰,方才被曹猛辱骂,庄尧反倒平静下来了。如此,也算两不相欠了。 本来对褚云驰的一腔怒气,此时也不剩什么了,只是有些疲惫地问:“褚先生,如此,我们可算两清了么?” 褚云驰脸上却没有一丝得意或满足,只是褪去了嘲弄的表情,面容十分沉静,那表情好像如果没有发生这些,彼此还能做个朋友似的。 他微微一点头,道:“此后,我与半戟山井河不犯。” 说完,再没看众人一眼,拔步便走了出去。 下了青石阶,走过树荫浓密的廊台,褚云驰轻轻呼出一口气。 在不远处,楚玄背脊挺拔地站着,他不佩刀,故而只是握紧了拳,看样子十分想揍他面前的曹猛一顿,但是也着实下不去手了——邱老先生正捉着曹猛揍呢。老人家鞋都脱了一只,正拿在手里敲曹猛的头,老头嘴里还骂呢:“我替你爹娘教教你怎么说话!” 也不知曹猛又怎么得罪了本该是来劝架的邱老先生,叫老头子按着打了好一会儿了,他也不敢还手,也不敢挣扎,只能惨叫两声,见褚云驰来了,才挣脱出来,抹了一把脸,道:“郎君。” 邱老先生扶着腰站直了,显然也累得够呛。 褚云驰道:“老伯不随我下山?” 邱老先生有些为难地道:“本是该与郎君同回县衙……只是,山上的工事还没修好,我还得盯着点儿……” 不想褚云驰并没有难为他,只是点头道:“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再来找我。” 接着又对楚玄一拱手,指着曹猛道:“他,我带走了。就此别过。” 楚玄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最终也没说什么。倒是褚云驰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一下,牵过侍童备好的马,翻身离去。 曹猛被邱老先生打得全身都疼,顾不上揉,驾着装有褚云驰山上行李的马车,跟在褚云驰后头也下山了。 跑了一路,发髻都有些散了。过了半戟山最后一处哨岗,褚云驰勒马缓行。午后日头略略有些西斜了,起了风,在这燥热夏日里,难得地让人有些舒爽。 信马由缰地走了一会儿,曹猛终于追上来了,身上皱巴巴的,脸上倒还带着笑:“郎君,可算出了一口气。” 说完却不见褚云驰有所回应,又偷瞄了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也不看自己一眼,便有些心虚地,半晌才道:“郎君,为了让她低个头,白白放过了让半戟山出血括户的机会,这可真是值得么……” 这一回褚云驰给了他一点儿反应,道:“检括之事,又不止半戟山一处,半戟山且还不是荫户最多的一处,只不过兵马强壮些罢了。这些事,我们按计划慢慢来就是。若只靠为难半戟山才能做出一分成绩,还不如就此回京。” 曹猛叹道:“郎君也是心软。”一动,牵扯到了伤处,嘟囔道,“邱老头好狠的手,也不怕闪了腰……” 褚云驰看了他一眼:“他为何对你动手?” 曹猛一愣,道:“我也没惹着他啊?那个叫楚玄的愣头小子把我揪出来之后,邱老先生不帮我不说,还指着我骂,说我和那贾六是一路货色呢。” “哦?你觉得他冤枉你了?” 曹猛一愣,觉得褚云驰这语气不太对,有些呆愣地看着褚云驰:“郎君……贾六辱骂的是人家母亲,确是不对,可我……” “你当着阿冉的面骂的,也是阿冉的养母。”褚云驰见他被邱老先生打得也挺惨了,语气便平缓下来,“你明明在帮我说话,我还让你滚出去,是不是觉得委屈了?” 曹猛缩了缩脖子,心道自家郎君竟还会读心术不成,口中却道:“不,不敢。” 褚云驰摇摇头,叹息般地道:“总觉得小孩子年幼,什么都不懂,却忘了哪个人也不是某一日突然长成的。” 曹猛一愣,若有所思起来。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郎君是说山上那孩子,还是说……” “嗯?” 曹猛连忙住口,不敢问褚云驰慨叹的,是不是他自己。偷瞄一眼褚云驰,却不想褚云驰正在看他,眼神里带着丝嘲弄:“曹猛。” “哎!” “你倒是长学问了。” 曹猛一愣,心说自己又说错什么话了?就听褚云驰笑道:“你还还知道说别人貌寝了?” 曹猛脸一红,知道他在取笑自己,便争辩道:“郎君,我是心善!长得丑也比她心如蛇蝎似的好看呀。” 褚云驰拿马鞭指了指他,大笑而去。 半戟山上就没这么轻松能过去了。 大王给一年又三个月前被绑上山的人质,跪下求饶了。李导一身怒气,问道:“就这么放他下山?!” 最烦心的永远不是敌人太强大,而是自己人不理解。庄尧揉揉眉心,缓缓落座,声音透着疲惫:“难道要现在冲出去杀了他,好引来朝廷的兵马吗?”叹了一口气,“罗绮,你与他说清楚。” 罗绮一愣,犹豫了一下:“大王,我……” “你是半戟山的管家,半戟山这些年的细务,都是你在支应,还当自己是家下奴才么?”庄尧缓声道,“别理旁人胡说什么。” 罗绮目光坚定了起来,起身对李导一礼,细细分析了半戟山为何不能与褚云驰翻脸。这些道理李导不是不懂,只是咽不下一口气罢了。只是又被罗绮客客气气地解释了一遍,李导脸色也不太好,见庄尧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只要怏怏而去。 路上李导仍有怒意,对荀功全道:“幼姜师妹此番……你也不知道劝着点儿。” 荀功全也是一脸苦笑:“大王可是听得进我说话的么?这事儿,我事先半点儿也不知道呢。如今,只怕那丫鬟也比我们尊贵些了。” 李导一怔,叹道:“她变了。” 罗绮见李导等人被劝了回去,回身找庄尧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在了,小侍女朝里面比划了一下。罗绮悄悄进去,看见后面居室里,哭累了的阿冉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抓着庄尧的袖子。而庄尧坐在床边,鞋也没脱,呆呆地盯着帐子。 罗绮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过去了,就听庄尧声音有些沙哑地问:“罗绮。我今天……是不是做对了?” 还没等罗绮回答,就抬手遮住了眼睛:“算了,想这些干什么,都过去了。” 罗绮没忍住,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又怕吵醒了阿冉,只哽咽着道:“都过去了。咱们山上还要引水,种药,今年年景好,必能丰收。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的。” 庄尧的声音闷在袖子里:“那就好……”再抬头看见罗绮哭着,她却笑了,“哭什么?我们跟褚云驰两不相欠了,下次见着他,什么都不用怕,狠狠骂他一顿出气就是了!” 罗绮悄悄退下去,吩咐人今天的事情不许让苍莩知道。她是个爆炭脾气,且还在养伤,还是不知道的好。 庄尧听着外头罗绮轻柔地吩咐众人做事,身边是阿冉细细的呼吸声,庄尧心里也渐渐安静下来,无论如何,褚云驰这一关,她算是过了。 是了,什么比两不相欠更轻松呢?庄尧觉得,这回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第19章 姜还是老的辣 第19章姜还是老的辣 褚云驰走后,梅雨便无所顾忌般地罩下来了,连续数日山上都是阴雨绵绵。山上挖渠一事也停了,卢大回来报说已经垦好了药田,苍莩养着伤不能到处蹦跶,庄尧也让忙了一季的部曲歇了几天。 山上前些日子与狮虎山争斗,伤了一个苍莩,却也算是赢了一仗。山上怎么想庄尧不好说,狮虎山短时间内是必会老实的。 庄尧也知道,自己这一战,与王幼姜风格迥异,走的是偏锋,一时半会儿狮虎山定摸不着头脑,恐不敢轻举妄动。但也不是长久之计,两山缠斗,耗的是部曲的性命! 劲弩也不能常用,一次两次好说,一直用下去,叫人捉了把柄必会惹祸。想一招鲜吃遍天,那就是置人命于不顾了,庄尧做不了这种事。是以,想叫狮虎山老实,还得训练。 庄尧好歹学过历史,知道只有精锐之师能以少打多,且少伤亡,所谓“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之类。且苍莩之事是个教训,若不是褚云驰即使赶到,苍莩定撑不到大夫来。山上顶多有几个土郎中,正经大夫都没有一个——除了已经下山的褚云驰。 这两件事,一件要与苍莩商量,她虽好冲动,训兵却还是有一套的,另一件却要找罗绮了,不如供养几个大夫在山上,间或教给兵勇们一些包扎手法。 众人都有了事做,阿冉却放了假,每日只练练字,也很懂事地不问褚先生去哪儿了,只是会独自偷偷地跑到紫光台,还以为没人发现。庄尧听说之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带他下山去探望小王氏,也许山下的新鲜玩意能让他好起来。 听说能下山,阿冉高兴得也十分有限,一路上都闷闷的。 山上的事,庄尧派人与小王氏说了,只隐去了不能说的一段,小王氏听说褚云驰没怎么难为他们就下山了,也是十分惊异,问:“怎地这么痛快?” 庄尧含糊地道:“许是因为已经赔罪了吧。” 小王氏到底精明,说了庄尧没想到的一面:“便是没有硬要你吐出些田与人口,也怕是有后手的。”又说了最近的新闻,“听说前些日子张了榜,怕是要清查田亩的。” “这么快?”庄尧惊叹,“还好,我山上的田亩他动不得。至于田赋……恐怕还是要交的。不然,等他把全县的大户都清理了,我岂能安坐。” 小王氏却戳了她一指头,道:“何止田赋?怕是也要吐出些隐户与他。” 庄尧一愣:“不是我不想给他括户,只是狮虎山虎视眈眈……” 小王氏摇头道:“你还是年轻。这种话,你与我说有什么用?阿娘教你,要诉苦,也要去找褚县令!他若收了你括出的人口,就必会保住半戟山的安全。且你自己送上门去,括多少还不是你说了算?” 庄尧苦笑:“才闹了一场……” “什么?不是说好了他才下山的么?” 庄尧也不再隐瞒,简单说了当日之事,小王氏抚着胸口叹息了好半天,眼睛都红了:“你受苦了……” 庄尧连忙安慰她:“无妨,那以后也没再为难我了。”又道,“这情景,我还是不要去找他的好……” 哪想小王氏顾不上拭泪,抓着她的手,道:“你错了,这样才更要找他!这褚令,能隐忍这一年多,是个做大事的人。他本可以胁迫你括些人口一同下山——多了没有,少了你还能不给么?但他宁要你给他赔罪!不过是争一口气罢了。这等出身的人,要的是脸面与风度,可不同宁远那些苟且人家。你规规矩矩,他反而不会拿你如何。我看,也不必去与他做什么交易,拿括户换半戟山的安全了,你只消带人去他那儿登记人口,余下的,他自然心中有数,不会再为难你。” 庄尧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忽地明白了小王氏的意思——褚云驰根本不屑算计她,也不屑算计半戟山。他不但有不屑的姿态,也有这么做的底气。小王氏一番话说得庄尧冷汗都要下来了,随即,小王氏又扔了一句话给她:“还有阿冉,他的先生,你准备再请别人么?” 庄尧一愣,小王氏就接着道:“给他人!之后就带着阿冉,大大方方地拜师去吧!” 这却是与她先前的想法刚好倒过来了,两下将要成仇敌了,因为有阿冉在却还都留有一丝情面。 庄尧张了张嘴,终于扑过去抱住了小王氏:“阿娘,阿娘怎么这样聪明!” 小王氏拍了她后背一把:“活得比你久罢了。” 回到山上后,庄尧马不停蹄地整理出近二百户人来——山上部曲没动,千余兵勇仍留在山上,那二百户里,一半是山下的佃客,一半是小王氏出的,又特地请邱老先生点了些山下用得上的匠户,各个登录了名册带下山去了。并未去找褚云驰,而是直接去县衙里登记好了,算来,半戟山与小王氏,竟然是第一批肯括户的。 县里的功曹报给曹猛之后,曹猛鞋都没穿好就捧着名册来找褚云驰了。 宁远县衙不算大,虽然褚云驰一直没在这里住,罗绮却早就叫人打理得干干净净,是以他住进来丝毫不便都没有,除了少一个小朋友陪坐,褚云驰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知道是半戟山替他看护宅邸,他心里也有些怪异,一哂也就过去了。 曹猛从前衙奔到后院,穿过小花园子,还碰坏了褚云驰书斋窗外的一株芭蕉,终于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把手里的册子一捧,喘着粗气道:“郎君,这,这是最先括出来的二百余户!” 褚云驰也是一愣:“这么快?”他还没动手催逼呢,就有二百户来投?是谁这么识时务了?怀着疑虑打开一看,半戟山。 曹猛瞄了褚云驰一眼,见他半天没说话,小心翼翼地道:“郎君说,他们这是……” 褚云驰盯着那薄薄一卷名册,心腹里也是五味陈杂,最终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不想最先的竟是她。” 曹猛犹不敢信:“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褚云驰指着名册上一个个名字与指印:“登记造册后,这些人就再不是半戟山的人了,这样的‘阴谋’,你肯去做?”说完又看了曹猛一眼,笑道,“哦,却说错了,你这脑子,倒真有可能去做。” 曹猛一脸委屈,道:“郎君就可着我挤兑了。” 把曹猛赶出去办差,褚云驰却皱眉盯着册子看起来。 虽是他说的,与半戟山的恩怨算一笔勾销了,心里也是知道对半戟山大王的那般逼迫,到底还算结了仇的。可人家转脸就把他要办的事给办了,之前听说了他的家世,来找曹猛套近乎的那几户人家,都还没动静呢! 要知道,郡里举孝廉,以褚云驰的身份是说得上话的,即便不走郡里的孝廉,哄好了褚氏,随便走个举荐的门路,也能混上个一官半职。 这些人踏破门槛儿地想讨好褚云驰,可惜头一年里褚云驰在山上,他们不得亲近。虽说也有些不体面的传言,可褚氏,他们惹不起,半戟山他们仍惹不起,总算等褚云驰下山了,一股脑儿地都来投帖求见。 然而,等褚云驰抛出去检括这条政令后,霎时间,宁远县衙就门可罗雀了。 万不曾想,第一个拿着名册来投的,竟然是半戟山。也没有找他谈什么条件,悄没声儿地就去县里登记了,而且一来就是两百余户,按五口之家算来,也是千余人。半戟山不过才七百余户,还要养着山上一千余兵勇呢。 褚云驰虽不觉得是什么阴谋,却仍有疑虑。 这疑虑,一直到阿冉带着一捆干肉条与若干礼物作为束脩,才算云开月明了。 褚云驰回县衙之后,先挑了之前积累的案子来办。宁远小地方,略荒凉些,人也少,没有什么大案,怎奈颇积累了一些旧案,还有上任,前几任县令留下的烂摊子,他也要处理一下。又有听说要整顿县里,而特地来上门击鼓的百姓,一时褚云驰也颇为忙碌。 当跑腿儿的小吏说,门口来了个孩子的时候,褚云驰还以为是来打官司的百姓。听小吏说那孩子姓王名冉,是前来求见拜师的,才忽地笑起来,衣裳也没换,就去正厅见他了。 原来这女人是打得这个主意。 褚云驰边笑边摇头,也知道庄尧是在示好,可此时他也无心算计这些,只是颇有些念着王冉。这孩子是个有灵气的,无父无母,一帮人拉拉杂杂地把他带大,竟没有长歪,褚云驰虽没说过,心里还是觉得有自己两分功劳的。他也年轻,还未曾婚娶,更没有孩子,倒是真心喜欢王冉。 当初他与半戟山那点儿旧账,还是王冉惹出来的。 王冉是个弃儿,被女大王救了之后便一直养在山上,长到四岁上一场大病差点儿死了,若没有那女大王不讲章法地绑了褚云驰来给他治病,许就没有今日的王冉了。 那会儿半戟山与狮虎山缠斗不休,与王冉亲近的苍莩也不得闲,罗绮自作主张,也是怕王冉旧病复发,就把他放在褚云驰身边了。一来二去也是养出感情来了,一年又三月,就是养条狗子,也舍不得杀了吃肉的。 王冉天资聪颖,读书识字,礼法规矩,都是褚云驰一手□□出来的——便是在京城,褚氏子侄都未曾得他如此费心。依他本意,是打算搅和了半戟山与狮虎山后,把这孩子带走的,不想计划中断,与王冉分别,倒也是让他颇有惆怅的。 于王冉,又何尝不是如此。一进门就大喊了一声“先生”,眼睛水汪汪的,声音都打颤了。 不想褚云驰见到他,却是拿起一卷手稿,在他肩上敲了几下:“喜怒不形于色,我教过你都忘了?” 王冉抹了抹眼泪,又笑了:“弟子不敢。”他这一笑,惹得褚云驰也勾了勾嘴角。 见他笑了,王冉这才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身旁的女子,老老实实地跪下叩拜,行了个标准的拜师礼,又奉茶。 褚云驰啜了一口茶,见他身旁只跟了一个女子,也有工夫关心这小弟子了:“怎么独自前来?” 他话音刚落,那女子,阿冉,带他们进来的小吏,一时间齐齐看他。褚云驰放下茶杯,还想问句怎么了,对上那女子的视线,顿时怔住了。 这哪儿是什么侍女,正是半戟山那个女大王!小吏家住的离小王氏家不远,是见过庄尧的,自然认得。刚才见是庄尧来还吓了一跳呢,这会儿见自家县令也是一副吃惊表情,便想笑不敢笑的,立在一旁憋得打颤。 褚云驰脸色十分不好——那女土匪进来也没说话,戳在那儿让人还以为是山上侍女呢。 褚云驰大族出身,不习惯没事儿盯着个女子看,自然没有认出她的脸儿来,且她今日装束,与平日那个嚣张的女大王相去甚远,一身湘妃色长裙外罩鸭卵青的半臂,并无半点刺绣,只有织进去的暗纹,远看只觉得料子好一些,并不张扬显眼,发髻也是寻常样式,又重画了眉,不意竟透出几分温婉来。 只不过她一开口,那份温婉就一扫而光了:“我听说,褚先生自幼便是神童,但凡书籍看过就忘不掉,看来是拿着记人的精神头儿填补到识字上了吧?倒也是个窍门儿。” 庄尧虽没有王幼姜那么横,毕竟也不是三从四德培养出来的“淑女”,本来褚云驰看到阿冉的时候,神情是十分柔和的,庄尧还感动了一点儿,不想人家把她完全给无视了! 她不过是因下山去见小王氏,故意打扮得柔和一些,不想被褚云驰无心刺激了,什么意思呢!好歹也是仇敌,错眼就忘了!于是一时没忍住,呛了一声。 她说这话时是笑着的,本着“我生气也要先给你添堵”的原则。不想阿冉看着庄尧,认真地补了一刀:“我若是也想又过目不忘的本事,是不是也不能记人呀?” 庄尧又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 天地良心,褚云驰真不是有意忽视她,只是一时没认出罢了,也并不是忘性大——虽和解了,也算半个仇人,要真是忘了,那得多大的心?褚云驰又不好解释说我以为你侍女,不理会她又有点儿憋气,好一会儿才想起阿冉还跪着呢,便冷着脸说:“快起来。” 山大王与县令和解之后的第一局,大王胜。 此后,阿冉倒能常常下山了,不过每次陪着他来的再不是庄尧——作为一个山大王,庄尧还是很忙的。 第20章 冯娘子案 第二十章 夏季已到了强弩之末,日头却还毒着呢。当庄尧听说了冯娘子案重审之时,便冒出一身冷汗来,这才深深感激起小王氏来。 八月里一件大事,便是褚云驰再问冯娘子案。四月里,褚云驰在分配农田灌溉之事时,抽空问了一句此案,特地让主管刑狱的功曹将冯氏母女从牢里提出来,曹猛给褚云驰回话时,一脸的不忍:“那对母女,真是受尽折磨。小女孩不足一岁,瘦弱不堪,冯氏就更不必说了……” 褚云驰倒还神色淡然,只道:“杨氏一族,迟早要还这笔债。” 冯娘子,本是海河郡五羊县人,十年前随父母流落至此,在县里挂了号,自垦耕地,算是自耕之户。 除了耕种,冯家还有个祖传的裁缝本事,无论织物,还是皮裘,经过冯家的手,断看不出缝补痕迹,浑然一体。 后冯氏两老将女儿许配给了一户姓丁的殷实人家,不想,这丁氏是靠山吃饭,倚靠着大户杨氏做了个依附农,丁家叔叔还是杨氏在乡下一个庄子的庄头。冯娘子嫁过去之后,日子倒也过得,千不该万不该,她的手艺太好,夫家拿出去显摆时,叫杨氏的管家给看中了,便有意叫冯氏一家也入了杨府,做个家内匠户。 时年匠户低贱,冯氏在海河郡就是不想做匠户才逃走的。冯娘子也与父母想的一般,家里眼瞎选错了女婿,却不能坑得一家人都做奴婢。夫家与杨氏本是一体,即刻翻了脸,随便给冯娘子捏了个不孝的罪名,拿她来逼迫冯氏就范。 不想冯老头又怒又怕,一病不起,没几日就去了。他那老妻几经奔波素来体弱,见当家人死了,没个指望,竟自缢了。只剩下个未成人的弟弟,也不会什么手艺,杨氏恼怒冯家竟敢反抗,也不要这冯娘子来做差事了,一不做二不休,撺掇前任县令将冯娘子问罪。 冯娘子之父母,明明是被杨氏逼死,却被说成了冯娘子不孝逼死父母。判决后,恰逢冯娘子有孕,前任县令虽与杨氏有些勾结,也不敢草菅人命,便以此为由,一再拖了下来。 恰逢褚云驰到任,冯娘子得以在狱中产下女儿,又有曹猛等维护,特批了从牢里将她提出来,着人看护着。环境宽松了些,冯娘子也渐渐养了回来,只是人还透着瑟缩,女儿倒十分乖巧,不哭不闹。 过堂之时,冯娘子仍紧紧抱着女儿。她父母皆亡,弟弟被杨氏把持着,不知死活,只有怀中稚子是她骨肉至亲。 陈杨何吕,这四户是县里大大有名的人家。陈氏家史最长,论钱财,田地,却不如杨氏。杨氏暴发户,下手黑,做事不余分寸,兼并了不少田亩,也收了不少佃户,其中不乏抢夺而来的。被他家欺压之人皆是敢怒不敢言,恨不得都盼着他家出事。 褚云驰留着冯娘子,就是为了找他家下手。 案情他早就知晓了,曹猛拿了冯娘子的弟弟与夫家丁氏来一审,冯家弟弟就什么都说了。丁家人一开始还敢耍横,曹猛嘿嘿一笑,把手里的户册翻得哗哗响:“你们这么护着杨家,倒好似杨家的奴仆。若是奴婢,不说别的,娶了良家女子为妻,可是不法[1]。” 冯娘子的丈夫丁二还嘴倔,道:“我们自有耕田,自然是良民!” 曹猛手里的户册可不是纸制品,一把竹简啪地砸在案上,脸色也狠戾起来:“良民?我这户册上怎地没有你家姓名?!你说,这又是为何?” 丁二说不上来,叫曹猛一吓,也老实认罪了,将杨家供了出来。 曹猛逼问丁二不过是个审讯手段,他当然知道丁家是杨氏的依附农,不在朝廷的户册上。若无冯娘子之事,褚云驰也没办法挨家挨户地查人家户口,杨氏也不会开了门叫你查,有冯娘子案作为入口,以丁家为起点,顺藤摸下去,杨家得罪的人海了去了,墙倒众人推,褚云驰借此一案,将杨氏打了个措手不及。 抄家是不能的,只广贴告示,许依附之家来县中登录。 说的名目也是春秋笔法,并不问这些人依附之罪,只说他们是“避乱之流民”,官府给他们登记造册,许括出之人口第一年免杂税,且今年不算。他们耕种的田亩,本也是自家田亩,虽说他们连人带田都归了杨氏等大户,却并没有官方文书证明的,官府便许这些“无主之地”归耕种者所有。 这样一来,真有胆子大不怕得罪杨氏的佃客出来举报,杨氏还有些强买来的土地,原主小民不服,也来县里告状。曹猛知道褚云驰要拿杨氏开刀的,便打了包票保证他们绝对不会遭到杨氏报复。 当然不会了,杨氏此刻已经焦头烂额。 冯娘子案前后,杨氏也从来没消停过,霸占良田,欺压百姓,褚云驰一通霸王拳打下来,杨氏正蒙圈的时候,来不及打点,不少案子都叫翻出来了,条条状状,判下来都够杨家全家流放了。且褚云驰根本不怕杨氏报复——杨家暴发,才出了几个官吏?顶多花钱请托在郡府混个小官职罢了,根本没有什么能力翻盘。这样的肥羊,又敢黑了心地为非作歹,褚云驰不开刀简直都对不起他爹娘给他生的这副玲珑心肝。 唯一叫人担忧的是,宁远县其余富户,会不会人人自危进而结盟对付褚云驰?昔年,前朝一郡太守奉命括户度田之时,曾引起豪强叛乱,将太守与朝廷使臣杀了,待官兵围剿,便就地散去,官兵走了复又出来作乱,让朝廷很是头疼。[2] 宁远一地虽小,朝廷的执行力在此却也不强,褚云驰若是太强硬,只怕引起反弹。曹猛心有戚戚,也曾劝过。不想褚云驰却只叫他安心。 八月底,秋风初起时,陈何吕三家前来拜会褚云驰,曹猛还有些担忧:“不是有什么阴谋吧?”奉劝褚云驰小心为上。 褚云驰却收了帖子摆好酒宴见了众人。何家与杨氏姻亲繁密,最为忧心,也是抱着试试水的心思来的,是以不止何老头来了,他家大儿子也来了。见褚云驰面色平和,先是放了一半的心。 何大郎本该替父亲问一问,抬头一看褚云驰的相貌,先愣了片刻。此般风仪,果不是宁远小地能见识得到的。要说褚云驰不开嘲讽的时候,端的是温文尔雅举止端方,单跟他站在一处,便觉得自己要被比到泥里去了。 褚云驰见他半天不说话,还和气地问道:“何郎可是有什么不解之处?” 何大郎反应过来,连忙磕磕巴巴地开口道:“失礼失礼。不知……郎君近日清查户口,度量田亩,是有何事吗?” 褚云驰一笑:“凡到任,皆需户册交割,前任县令不地道,交割得不清不楚,我不得不重新查上一查,诸君放心,却是与诸君无关的。” 听他说的客气,三家人确实松快了不少,只是心里有些发憷。往常觉得褚云驰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家世好些,哄着他玩儿,说不定还能接着褚氏的大旗捞点儿好处——这也怪不得诸人,褚云驰叫半戟山关了这许久,坊间传他软弱,也不是没有。 谁能想到他半年前从狱里提出来个人,竟是一笔帐算到秋后了呢?如此心机,如此打算,从前觉得他好欺的人,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没看到,半戟山都老老实实吐出来两百户佃客来么? 但凡没有半戟山那等兵力的,都要私下里琢磨琢磨,是不是要跟褚云驰硬抗。一旦动了刀兵,就是下下之策。三家也没有想打架的,就连性格暴烈的陈贺成,知道了杨氏出事,也是缩了脖子——他暴烈,不过是打打奴才,骂骂妻妾,在外头还是要收敛几分的。 且褚云驰也说了“与诸君无关”,想必是不会大动的。只要各家老老实实地给他做个脸,也如半戟山一般奉上些佃客,想必也会无事。 何家仍有些惴惴:“不知……郎君对杨家,是怎么个章程?”又怕褚云驰不喜,解释道,“他与我家颇有些亲戚,又是邻里之间,不知……” 褚云驰摇了摇酒盏,眼皮都没抬地道:“杨氏逼良为贱,迫使冯氏一家人卖身他门下未遂,又害得冯氏夫妇惨死,此其一。指使丁二诬陷冯氏女,蒙蔽上官,此其二。强行低价收买村民良田,以势压人,此其三。” 众人最关注的莫过于第三条,皆抬头看他,何大郎又问:“这强买良田……” 强买良田的判断依据一般都是根据价格,再者就是有人告发,这三家是怕褚云驰以此为名检括,殃及自家。 褚云驰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一笑道:“买卖之事,有契书者以契书为准,无告发之事,本县不问。”又道,“杨家,将村民良田买尽,致使百姓求生不得,怎能不告?此等祸国殃民之事,本县岂能不管?” 众人听完竟一齐舒了口气。这话说得十分明了:百姓不被逼迫得过不下去了,自然不会告发,不告发的,县令不问。褚云驰在向众人传达一个简单的讯息:杨氏是个例,他并不是要大清洗。 虽然也知道褚云驰是杀了一个下马威,却也不得不忍了。回去之后,也忍痛括出些人口来,悄悄儿地叫那些佃客以“流亡”之名投到县里登记,这三家私下里还交代了:等这褚令任期一满走人了,你们再回来! 褚云驰也知道他们这些小动作,却并不在意。这些人在你家里,自然是你说的算,如今他们括出来了,都是齐民编户,你还能不能要回去,就不是你说了算的了。 自此,褚云驰凭借冯娘子一案,括户千余。冯娘子母女无罪放出,责令杨氏送还冯家弟弟,丁二诬告,判杖刑一百,不许赎买。使其与冯氏离婚,冯氏嫁妆发还本家。又罚杨氏厚葬冯氏父母,杨氏之管家买良为贱,杖责。 杨氏侵占民田等,皆发还原主,无主者收归公田。重新度田之后,单从杨家就析出五百户佃客来,良田三百余顷。陈何吕三家忍着肉疼,主动交出了一些佃户和私田,三家加起来也与杨家被罚没的差不多,但是比着杨家,也都忍下了。实在忍不了的,看看半戟山,也就平静了。 是以,唯独半戟山交了两百户人,田亩却是没动一分的,也算得了便宜。 庄尧得知此事时,也是十分庆幸小王氏棋高一着,没被卷进去,另一面也是被褚云驰的雷霆手段震撼到了。 第21章 种地赚钱 雨季夹杂在最炎热的季节里,一转眼就过去了,风吹沉了田里的粟穗,秋季也就到了。 楚玄造的筒车已经下水了,邱老先生的渠果然耐用,砌了石头,埋了陶管,先浇了一部分山上的田,而后竟能与山下诸多田亩所用水渠相连成片,又有斗门可供开关分水,真正把大河的水取为己用了。只不过连接的水渠还没挖好,见楚玄的筒车好用,邱老先生又来找庄尧要人了。 因为出了褚云驰和曹猛那件事,邱老先生说话十分客气:“山下修渠,秋收一过就可以开始了,依小娘子看呢?” “既然答应了老先生,自然是不会变的。” 邱老先生高高兴兴地走了,庄尧才继续方才的话题,问罗绮:“阿冉读书可还用心?” 罗绮笑道:“比从前更用心了些,大概是怕先生再不要他了吧。”又递给庄尧一个风车,道,“阿冉说之前给褚先生做过一个风车,可惜不见了,就又做了一个,让我帮他收着,明日下山带上。” 庄尧也笑了:“倒是会借花献佛,他自己那个还是我给他做的呢。”说着吹了一下,风车呼啦啦地转动起来。忽地她停住了笑容——风车! 先前的筒车已经下了水,楚玄正在指挥着山上的木匠试几架不同的水车,有龙骨式的,也有旁的样式,就见庄尧带人闯了进来,眼瞅着没有下脚的地方,庄尧把随侍的人留在外面,独自迈进院子,也不理一堆匠人给她行礼,只对楚玄道:“阿玄,风车!” “什么?”楚玄一时没反应过来,隔着一堆榫卯愣愣地问。 “风车!”庄尧一把把他抓过来,将阿冉要送给褚云驰的那个纸风车塞到他手里。 楚玄一愣:“啊,给我的?那什么,我已经不玩……” “玩什么玩呀。”庄尧指着呼啦啦转着的风车道,“你看,水流不够让筒车自主运行的地方,能不能给水车安一个风车驱使它动?” “……你说给水车安风车,靠风力驱使?” “嗯!” 楚玄想了想:“这得试试!” 一直没吭声的匠人里头,有一个战战兢兢地问:“可是要做叶轮?” 庄尧还没明白什么叶轮的,楚玄却是被提醒了一下,道:“叶轮以竹木,怕是……咦?何不用麻布,油布一类?” 楚玄把庄尧和一堆匠人扔在院子里,拔步进了屋里,扯纸便画,口中还不知在叨叨些什么。庄尧有些讪讪地站了一会儿,趁楚玄不注意悄悄走了。得,这又不是她能懂的范畴了,见自己一个念头把楚玄又坑了,庄尧有些不好意思,出了院子吩咐人给楚玄手下匠人多贴补些钱粮,怕是又要被楚玄逼着赶工了。 得,还陪进去阿冉一个风车,自己做一个替了吧。 给楚玄又找了一桩差事后,庄尧自己倒是清闲了,骑着马悠悠哉哉地在山上绕。对于身体一贯不好的庄尧,满山跑马是百玩不厌的,与褚云驰之间也算了断,自然心情松快了许多,罗绮都觉得她笑得多了。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庄尧也不用谨言慎行地装老成了。 这么闲庭信步,想想心事的时候,事情又找上来了。 庄尧正诧异眼前这个黑瘦的小老头是谁呢,摘下草帽一看竟是卢大,手里捧着一株泥土包着的幼苗道:“小娘子,成了!” 庄尧一颗心放下了,这么久终于来了一个好消息。 卢大从前就是小王氏庄园里最得意的一个人,懂农事,人又精明,里外一把好手,借着主人家的恩赏家中也算富裕,难的是到现在他还肯吃苦,带着几个药农硬是把药田垦出来了。他手里捧着的就是第一批药种出来的药苗。 庄尧十分高兴,倒还保留了一丝冷静,问:“可好活么?” 卢大指着药苗道:“这莆邪[1],在中州一代种植,成活不过十之四五,中州以南的山里略好些,也不过十之七八。我们种了七批,首批就能十种六出!茁壮者也有三四成。后来摸索了些经验,差不多有半数都长得极好。不过,最后还要看收成,我粗略估算,每亩四百株的收成,刨除晾晒,阴干等损耗也能有三十斤,便是生药,按照药材便宜的时候,也能卖上近万钱,刨除去药苗的本钱,每十株二十五钱,能剩下七八千!只是种药比种田费些精神,人工得多些,不然那些佃户必不肯用心。再缴了田赋,约略也能省下五六千钱。主峰山阴处有数顷好地能种植莆邪,每年只种莆邪也有近千两的收入了。” 庄尧仔细听着,心里跟着算,忽地问道:“你说的卖价,是卖给行走的药商?” “是。莆邪用处极广,能种的地方却不多,从中州到京城,价钱可涨十倍。” “我们自己跑商路呢?” 卢大略一皱眉,道:“山上果木收成之时,夫人倒是让人跑过,只是都在本郡。近一些的邸店[2]也有我们的人驻着。若是开新的商路……” “还是看收成吧……”庄尧也不心急,“只有莆邪,并不够。若是仅只一种药,又收成不多,还是卖到药肆,或是存放在近些的邸店便好。” 卢大点头:“除了莆邪,还有些适宜的药苗在试种。莆邪熟期不长,收了之后许还能种些旁的。” “人手可还够?”庄尧想起什么似的问。 卢大连忙保证:“足够了。” 庄尧笑起来:“你放心,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也不会找人分你的功劳。只是怕你人手不足罢了,摸索门道最辛苦,不要吝惜钱粮。” 卢大羞赧一笑,道:“若有不足,会告知小娘子的。” “可惜种药的地方位置不好,近在眼前却隔着一道河,还要人翻山越岭……可是耽误时日?” 卢大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庄尧若有所思:“我来想想办法吧。” 宁远县里,正是农忙时候。秋收刚过,正要打场晒粮,褚云驰亲自带着留在山下的人马——除了主簿,功曹等官吏,还有褚家的奴仆,浩浩荡荡百十来人巡视乡里。正是九月里的毒日头,褚云驰依旧衣冠整肃,他身后众官吏、仆役也十分整齐,往地上一戳硬是叫人矮了三分气势。 百姓多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更听说这一位县令是京里来的贵公子,都招呼左邻右舍出来看。里长亲自来迎,一看褚云驰仪表气度,连行礼都更真诚两分了。 褚云驰却不拿大,亲自去见了乡老。这些人有名望,还能操纵乡论[3],是不能得罪的。乡老也是地头蛇的一种了,与当地大户人家关系都不错,原本褚云驰拿杨氏开刀是他们所不喜的,但褚云驰此举动静不大,也都忍下了,多想想他是名门褚氏子,便放下了为难他的心思。见他此番客气礼让,倒颇高看了他几分。 褚云驰也是手段狠辣,度田之后便是秋收,税还按照从前的收,但被括户出来新登记的百姓是不必交的,要交的就是原本依附之大户,其中陈杨何吕损失最多——褚云驰就盯着他们揍了,小鱼小虾都放过了。他们心中颇为不平,便私下里使坏,趁着褚云驰巡视打场晒粮的时候,指使人去告状,谁谁家奴婢本应有多少,却多收了佃客和良田! 褚云驰自然不介意他们互相检举,却也不做绝,仍旧是只处理被收纳入大户的佃客的举报,还要核实一下真实性,酌情给打个折扣,不使这些人家的生活经过他的打击一朝回到解放前。如此一来,倒也没有掀起多大风浪,让众人过了一个不太痛快,却也还能容忍的秋收。 最高兴的莫过于村民百姓了,褚云驰对括出来的人口十分优容,明年一年的杂税全免,只交粮食,布匹的租子即可,今年的更狠,都由大户给交了。是以这些人倒十分高兴。 褚云驰还折腾曹猛与诸功曹,将税目重新检查一遍,把从前一些莫须有的税目都取消了,一切跟着郡里,朝廷里的要求走。这一项就不止造福新迁出来的百姓了,寻常人家也轻快了不少。 等庄尧秋收后再下山看望小王氏的时候,就发现宁远县里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样了,说又说不出来,小王氏叹道:“雷厉风行,真是个有胆色的人。” 第22章 牙刷和牙膏 楚玄的那些水车,根据地势不同,也安置得差不多了,风动翻车最慢,却也是最让楚玄花心思的。半戟山后大河的河道上,颇有几处适宜的风口,邱老先生亲自考探过了,与楚玄仔细研究后,把风动水车的位置定下了,便动手挖渠。 挖渠倒是不需要楚玄亲自去,三不五时看一看也就是了,于是,他又被庄尧抓壮丁了。 “……造桥?”楚玄眼睛从没瞪得这么大过。 庄尧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不是让你自己去造,我会给你找帮手。” 楚玄猛地摇头,道:“不不,我不是害怕,只是……这是利百姓的大工程!我,我真能参与么?” 庄尧笑了:“师姐有好事儿能不想着你么?”又眨眨眼,“不过你要去说服邱老先生,造桥是大工事,半戟山一己之力还是有难处。若有官府出手,必事半功倍。” 楚玄却略一皱眉,道:“可是要去求那县令么?” 庄尧奇怪道:“什么叫求他?这是合作。功绩归他,好处我们也能占着。” 楚玄低着头,还是不太痛快:“那县令太刻薄。” 庄尧心说你是不知道上次他被我呛了:“你第一次见着他时,不还说他有礼有节么?”拿出哄阿冉的耐心来,“这件事他必会同意的,你理他刻薄不刻薄呢,反正也是邱老先生去说,对不对?” 说了好半天,庄尧累得半死,楚玄才闷闷地答应了,还嘱咐庄尧道:“你莫去招惹他,我看他瞧你的眼神不善。” 庄尧噗嗤笑出来,推了他一把:“你还会看这个?” 楚玄脸一红,哼哼两声去找邱老先生去了。 果如庄尧所料,邱老先生没怎么费事就答应了,还道:“我去磨上一磨,让褚令派人还京,使一把力,宫里的将作也能请一个出来!” 邱老先生磨人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县里忙得要命,连阿冉的功课都停了,邱老先生愣是揪着褚云驰说了一下午,逼得褚云驰当即答应派人回京寻造桥的工匠。 邱老先生心眼儿不少,点名了要宫里督造建筑的那些老将作,有不少都是他的旧识。可宫里的将作不是说请就请的,褚云驰都被这老头儿气笑了,道: “你当我是什么人?宫里人都能支使得动?!”一转身,抬起手来,想指着邱老说两句,又硬生生放下了,“你容我两个月!租赋钱粮与括户名册呈上之时,我会一道上书修桥之事!” 邱老先生这回高兴了,翘着花白的胡子走了,扔下褚云驰一个人生气,正是他最忙的时候,一下午就跟邱老先生磨牙了,什么都没干成。 “你怎么就放他进来了?!”褚云驰劈头盖脸骂了曹猛一顿出气。 “郎君,我是您县里主簿……”曹猛都快哭了,我不是给你看门的啊,不过是有事来报,碰巧遇上了邱老头而已,上次你还让我对他客气点儿呢! 褚云驰理都没理,一挥手:“你小心我回京不带你一起,把你留给半戟山!” 曹猛这回是真哭了:“郎君您也太狠心了吧。半戟山都是土匪啊,我上次把人一顿好骂,那婆娘还不活剥了我?” 欺负完曹猛,褚云驰心情也没舒爽多少,还得给京中长兄写信,看能不能请出一二将作,虽与邱老先生说要两月后,也怕到时候再有变故,便叫他阿兄先寻摸着。 办完这些,褚云驰心中气还没消,又提笔写了张条子让人捎到山上给阿冉,其直接后果就是,把半戟山上的阿冉小朋友也逼哭了。 因为褚云驰这段时间没空,阿冉都是在山上温书,偶然间先生捎了张条子过来,本来满心欢喜的,一看内容傻了,这交代他的功课是要写到明年的吗?结果一看,末了还注了一句:三日后下山来,查你功课。 苍莩身体已经好了,去抓阿冉练功夫的时候,却遇上阿冉一脸欲哭无泪的小表情。待她看到褚云驰捎来的条子,登时就怒了,这个祸害! 阿冉也不知道像了谁,自从上次庄尧为了哄他,说自己会好好练字之后,他就惦记上了。一边儿哭着写褚云驰留下的写不完的功课,得空了还去监督庄尧学书法。 庄尧一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般的悔恨,连着好几天见阿冉来了就躲。 药田要她不时地亲去督看,秋收后的田赋要她过目,配给的成药要发给众兵勇……还要躲着阿冉。总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庄尧正打算央楚玄手下的匠人做点儿小朋友玩儿的东西给阿冉,却让她逮着了阿冉不好好吃饭。 山上好东西是不缺的,又有小王氏不时关心阿冉,吃的上头都可着他,庄尧只管着别给阿冉喂太多成个小胖子就行了,没想到某日吃饭的时候,阿冉没吃几口,就忽地捂住了一边的脸,庄尧当即发觉不对,哄着他张开嘴一看,太熟悉了——蛀牙。时人餐后会漱口,或咀嚼杨柳纸条等洁齿,讲究一些的人家会用些草药,但那个味儿小孩子着实不喜欢。 庄尧虎着脸把伺候阿冉的人都叫来了,挨个儿地问:“吃过东西之后有没有好好漱口?是不是夜里给他吃甜的了?” 阿冉不好意思地揪着庄尧的袖子,小声儿地说:“我没事儿,我不疼。” 庄尧让楚玄送两个手巧的匠人过来,画了一样东西给他们看,是个小头的刷子。两个匠人面面相觑,庄尧道:“这个,是要入口的东西,刷干最好用不易腐坏,干净的材料。刷毛也是一样,我要用来洁齿,要有弹性,又不能刺伤了牙龈。” 一个匠人道:“刷子……多用竹木做柄。只怕入口之后,遇湿要常清洗。” 另一个年岁不大的是这匠人的弟弟,看着颇有些机灵,忽地问:“骨器如何?” “一柄刷子总用不了太久,竹木也可以。”不过这个主意也很好,庄尧一挑眉,“骨器却更好。只是穿空方便么?” 他答道:“倒是会这门手艺。” “刷毛呢?” 这回却是年长的那个斟酌着答道:“或可仿毛笔之法,用紫毫羊毫等。若是韧性不够,可掺杂些猪马的鬃毛。” 庄尧当即拍板:“按不同比例做一批来我看看,要快。”又琢磨牙线,大致画了形状,也用竹木或骨器穿孔,再勾着煮过的纱线,也可以用了。 这些小东西本就不难做,庄尧又肯出钱,经济推动科技发展,没几天就做好了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牙线钩子,五把牙刷来,刷毛以金或铜丝固定,手指滑过刷毛,韧性不一,庄尧选了一软一硬两支,道:“按这两个比例,每样儿先做……” 数了数较为亲近的人,罗绮苍莩楚玄等,还有山下小王氏,最终大手一挥,“每样五十把。”还得有替换的不是。牙线钩儿却是选了几个大小合适的,这东西可以重复用,只要换线即可,贵重些的材料也没关系,也好送人,也命去做。 又问匠人姓名,得知竟是那老药农的儿子,当初卢大见那老药农的儿子会些手艺,就推荐给楚玄了,不想楚玄还算看重他们,得了差事自是欢喜。 等牙刷做好了,庄尧就开始揪着阿冉刷牙了。刷牙是个精细活儿,小孩子本能有一些抗拒,但是总比嚼那些味道古怪的树枝草药好,没有牙膏,就沾着细盐面儿。牙膏这一块儿,庄尧还得找人慢慢开发。 做好了牙刷牙线,给楚玄送去的时候,楚玄瞪大眼睛,哭笑不得:“师姐若是要做这些小器件,找我来做就是了。” 庄尧却不肯耽误他琢磨造桥的工夫,又马不停蹄地叫那两个匠人做了铅笔,这回试的费劲些,庄尧对配方的了解仅存于理论层面——石墨加黏土,虽然石墨矿石在这个年代并没有,炭却是不缺的,石墨就是片层结构的炭而已,想来应该差不多吧。 吩咐人去做了,用木头裹了炭条,结果模样倒是有个铅笔的模样了,写在石头或者竹简上也看不出什么,却不能写在纸上! 炭的硬度大,要么一写就把纸划破了,要么掉一纸的渣渣,字迹很难附着在纸上。 庄尧苦思了半宿,忽地想通了,把炭磨得细细的不就成了么,且不磨成粉,怎么掺黏土?翌日一早,又见罗绮给她画眉,一把捉住罗绮的手,叫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眉毛画了一半也不理,夺了罗绮手里的眉黛便去找匠人。 眉黛在脸上都能着色,何况纸上!只不过黛贵而炭贱,山上只有庄尧一人使铅笔,倒是不愁用不起的。 试之,匠人们费尽心思,加胶加土好一通捣鼓,最终做出了一套笔来,庄尧一试,软硬皆有,都很好用。送来的时候罗绮也在,抿嘴笑道:“大王怎么对这个用上心了?” 庄尧一愣:“什么?” 罗绮笑道:“不是拿来画眉的么?我听阿云说,大王在纸上试了好几天呢,可是不敢在脸上试?” 庄尧背后出了一脊梁的冷汗,这可真是个美丽的误会,作为山大王,突然发明铅笔也是够有病的,眉笔就眉笔吧,回头就装作“哎呀这眉笔还能在纸上写字”就好了。 不过铅笔好歹是做出来了,还有额外收获的方便好用的眉笔,造价是比真正的铅笔贵了不少,但也值得了。庄尧拿着铅笔写了整整一页纸,终于舒爽了。阿冉再催她练书法,就把这张纸扔给他!全然没想过自己有多奢侈,为了跟小孩子抗争,竟折腾了一帮子人。 说收获倒也不是没有,楚玄以为她也迷上了这些“奇技淫巧”,三不五时地找她来说自己又想造什么了,但这就像是你喜欢高达我喜欢多拉a梦,虽然都是二次元的小伙伴,但是中间还是有一道鸿沟的。庄尧看着楚玄眼睛亮晶晶地说他自己的爱好,实在不忍心说她没什么兴趣,心下悔得跟什么似的——阿冉消停了,又被楚玄缠上了。 直到罗绮看不下去,给庄尧出了个主意,让楚玄去改造农具,才让庄尧松了一口气。 小王氏与罗绮的心思倒是一致,也对庄尧松了一口气。她只要有旁的事忙着,不去找狮虎山的麻烦,做什么都好。 只是一直以来,专业给庄尧添堵二十年的褚云驰在被她噎了一次之后,终于报回了一箭之仇。他与山上的书信往来都是与王冉的,这一次竟然给了庄尧。 庄尧拆信,看完抖了抖。罗绮在旁捏着一把汗,怕她被褚云驰气个好歹的,没想到她把信放到一边儿就溜溜达达巡山去了。等吃过晚膳,闲下来了,才又把信抽出来,漫不经心地对罗绮道:“可算有功夫了……你帮我看看他这写得什么?龙飞凤舞的草书倒是漂亮,敢不敢写得好认一点儿?” 罗绮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拿过信略略看了一遍,道:“褚令信上说,那齿刷……不合让阿冉用。”原文当然没有这么和气,是引经据典地把庄尧骂了一顿,罗绮当然不能原话照搬,只说了个意思。 见庄尧一扬眉,罗绮忙道:“也不是说不好,说是见这几日阿冉龈周红肿,又看过齿刷,说小儿齿龈娇嫩,不合再刺激了,让停几天。还给带了剔牙的药草。” 庄尧仍是不高兴:“我回信与他!” 拿起铅笔,心有灵犀地对褚云驰冷嘲热讽了一般,最后解释了一下牙刷的用途,为了证明自己是有理的,还杜撰说是从古书上看到的方法。 写完了,扔给罗绮:“着人给他送去。” 罗绮一愣,小心地问:“……可要我再誊抄一遍?” 庄尧却是笑得一脸狡黠:“不必,就这么送过去。” 罗绮叹了口气,摇摇头准备出去,却又被庄尧叫住了,干巴巴地道:“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先让阿冉停两天吧……” 罗绮捂着嘴,乐着出去了。 不想这事儿却还没完,褚云驰三日后送来了一个精小的兔型陶豆[1],还配了一把骨制小刀。庄尧吓了一跳,问罗绮:“他这是做什么!” 罗绮却叹道:“此器精美,颇具古风。” 庄尧心说我看你们用的所有东西都是古风,到底还是抽出了信来看。这一回,大概是庄尧的硬笔书法之抗议起作用了,在她眼前的是一纸行楷,用了三分之二来嘲讽庄尧写的字。 什么“颇有画地为书之韵”,什么“观之如剔肉之鱼骨,令人不忍”……庄尧差点儿没把纸撕了,得亏最后褚云驰还用三分之一解释了一下,阿冉送给他一支新牙刷,他试了一下觉得还是蛮好用的,故而改进了一下——送来的陶豆里装的是是药材炼制成膏,以缓冲齿刷摩擦骨肉之用,至于骨制小刀,是用来将药膏挖出来抹到牙齿上,方便用齿刷“浣牙”的。最后还附了药膏的方子和制法。 罗绮还能笑着说:“真是精巧,褚先生奇思妙想呢。”庄尧就只剩惊呆的份儿了——是该说不要小瞧古人的智慧呢,还是埋怨自己背不出来牙膏的配方?一个穿越来的现代人,被个古人用牙膏上了一课。 庄尧一时也忘了回信骂褚云驰,轻轻打开盖子,一股淡淡的草药清气扑面而来,挑一点儿尝了,庄尧瞬时间差点儿哭了。 罗绮吓坏了,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可是味儿太冲么?” 庄尧连连摇头,去漱了口。对罗绮道:“拿去给阿冉吧。” 罗绮去了,庄尧却以一个完全不像个山大王的少女姿势抱膝坐在床上。在口齿间仍萦绕的,是薄荷的味道。 想想也是奇妙,以前一点儿都不喜欢薄荷,味道冲,放在什么饮料里都像在吃牙膏。可是如今一丝儿薄荷牙膏的味道,差点让庄尧哭出来。 家长与老师和解之后的第二局,老师胜。 第23章 重阳将至 山上请来的大夫,除了给兵勇们教习包扎之法,又多了一样差事——照着褚云驰给的方子做牙膏。 庄尧来了兴致,折腾着搞各种各样的口味,成了之后,又被褚云驰戳开任督二脉似的,与罗绮研究着做各种花草纯露。花露,本是香料的原材料之一,罗绮也是富贵人家出身,对此懂得也不少,且比庄尧这个半路出家的更灵巧。 庄尧很快沮丧地发现她只能提供想法,往大了说,水车风车,往小了说,铅笔牙刷,都是她想要了,吩咐人去做,具体怎么做,她基本上一窍不通,最有用的地方也就是人家做出来之后,她动动嘴说,这个可以了,那个还不太对。罗绮还在一旁说:“大王奇思妙想。” 庄尧就更不乐,说奇思妙想,有个看到一根牙刷就立即把牙膏给你配出来的褚云驰,自己这点儿本事算什么奇思妙想?于是连回信跟褚云驰打机锋都懒得打了,蔫蔫地捎过去一套不同刷毛软硬度的牙刷,一套不同软硬度笔芯的铅笔,一套型号齐全的牙线——最大能给牛剔牙了,一套阿冉坚决不肯碰的口味猎奇的牙膏。不过却是一个字儿都懒得给他了,事后褚云驰试了那几盒牙膏之后,笃定她一定是存心报复。 庄尧蔫了几天,在那儿怀疑自己的人生。阿冉倒是很喜欢褚云驰的原味牙膏,清凉微甜,很不坏。就连罗绮,得了牙膏牙刷之后,也觉得口齿留香,还大胆地跟庄尧建议:“大王不若将此推而广之,也是一桩买卖。虽骨刷、牙膏的本钱高了一些,正好吊着那些爱讲究的富户,他们才是大主顾呢。” 不想庄尧哀嚎一声:“罗绮,你再这么能干,我可怎么办?” 罗绮还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苍莩善兵,楚玄善工,做买卖、管账有你,就连褚云驰都能出牙膏出来……”庄尧恨恨地道:“被你们比下去了!” 罗绮好半天才明白她在闹什么别扭,噗嗤笑了出来。庄尧瞪她一眼:“还笑!” “我的好大王。”罗绮笑得眉眼弯弯,“可若没有大王,谁会去做这些呢?” 见她还在生气,又轻轻拢着她的肩:“大王兴工事,重农耕,又肯让众人各展所长,如此,就是去做个官儿也不定比旁人差呢。你看便是朝廷肱骨重臣,哪个又亲自动手耕田织布了?论耕作,他们恐怕比不得半个农人。可他们是国之柱石,谁又要求他们什么都会了?” 庄尧发泄了一会儿,也早冷静下来了,此刻被她说的十分不好意思,道:“你就拿我胡比,我连个半戟山都管不好呢。” “大王做的很好啦。”罗绮慢悠悠地道,“总比前些年,只与狮虎山角斗,四处惹气生舒服多了。水渠挖好了,明春百姓也会念着大王的好呢。咱们的日子,只会更好。” 她是真觉得松快了不少,大王的转变,让半戟山渐渐地有了生机。 庄尧虽还沉浸在“我是没用的现代人”的情绪里,到底还是知道这条路走对了。心里也坚定起来,也许我能做的有限,但是只要坚持做下去,让身边这些人过得更好一点儿,也就足够了。 庄尧被罗绮劝慰一番之后,到底给自己找了个看得过去的存在意义。工事,农事,若放在现代,也算是地方产业项目了。如果没有人开启项目,没有持久的计划,必然不会得到良好的发展。说来自己也算是个项目策划人,虽然技术比不上工程师,耕种比不过田间有经验的老农,就连一身功夫也是继承自王幼姜本尊,但是她有把项目做下去的决心,并且肯投资,肯扶持技术人员,就是项目持续下去的基础。 想明白之后,这一晚庄尧终于睡了个好觉。然后,第二天就起晚了。 罗绮叫她起床的时候随意地问了一句:“重阳将至,大王作何打算?” 庄尧还没睡醒,脑子慢半拍地想,重阳?只记得一句诗了: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于是打了个哈欠道:“照往年一样吧。” 罗绮一笑:“如今褚令已归邸,今年怕是会更热闹些。” 庄尧一下子醒了一半,冷着脸道:“谁去凑他的热闹!” “您这又是怎么了?” 庄尧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不过是字写得难看,他取笑了我三回,我那是硬笔书法,他懂什么!心眼儿比芝麻还小!” 罗绮捂着嘴乐了一会儿,还是劝道:“头一回可是曹主簿说的,邱老爷子已经替您抽了他一回了。” 罗绮不说,庄尧都快忘了曹猛当初给过她难堪了。不过,王幼姜有句话说的很对,仆从属官归根结底依赖的还是他们的主子,庄尧也知道曹猛那么做是为褚云驰不忿,而褚云驰……这件事上倒也没什么好埋怨他的了,曹猛就是被他赶出去的。与褚云驰算是两不相欠了,到底还有什么事跟他过不去的?庄尧仔细想了想,嗯,八成还是他嘲笑自己。 想到这儿,庄尧怒道:“县里有会宴也好,祭典也好,我都不去!”又数落着褚云驰小心眼儿,装腔作势等她总结出来的缺点,发泄完了,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重阳之后不久便是师父的寿辰。今年……是六十整寿了吧?重阳怎么过事小,师父的寿辰,恐怕我与苍莩还是要去的……另有楚玄,李导,荀功全……却不能都去了。” 罗绮插嘴道:“楚郎君若得闲,倒是无妨,左右不过几日路程,略留一两个人守山便可。” “再与他们商议吧。苍莩与楚玄去的话,便留下李导荀功全等明年吧。”庄尧也没多在意这个,穿好了衣裳用早饭,这个话题就一带而过了。 时人很重视重阳节,提前就准备着米酒肉果等祭典上要用的东西,大户人家也会附庸风雅弄些会宴,会宴上略懂些学问的还会吟诗作对,更不乏丝竹管弦。 半戟山的话,也就是常例地佩茱萸,饮菊酒,至于登高,半戟山已经很高了,倒是会接小王氏等上山来。最盼望过节的,还是好奇心旺盛的小孩子了,山上部曲住得远,有孩子也跑不掉庄尧眼前来,所以提前兴奋的只有阿冉一个。 听说今年重阳又要在山上过,阿冉不干了,缠了庄尧一整天,最后以“要抽空跟着罗绮学算术”和“再也不逼大王练字”为条件,换了庄尧同意重阳当日许他下山。 如果说前一项还是培养阿冉文理科全面发展,后一项就纯粹是庄尧私心了,前一条阿冉答应得飞快,这孩子因为褚云驰的离开做过几天失学儿童,对学东西还是有一种本能的热情。可后一条,阿冉就显露出他敦厚的本性了,不大乐意大王半途而废。不过,到底还是没强过山下的诱惑,阿冉带着深深的自责被迫屈从了。 罗绮摇着头,小声儿地对庄尧道:“大王不好如此难为小郎君……” 庄尧咳嗽一声,丢下一句:“还不是山下那个谁闹的?”不等罗绮念叨,就要溜走。 罗绮知道她的小心思,无奈地道:“大王,总不能让小郎君独自下山吧?” 庄尧随口道:“便由着山下的规矩来,你于俗礼懂得也多,不用问我了。”便走了。 绑架县令事件的危机解除,带来的情绪影响也渐渐消失了,庄尧整个人有些发懒。训兵有苍莩分担,工事楚玄比她懂得多,除了时不时去药田看看,也没什么事。相反,从前最闲的楚玄,因为庄尧的到来变成了个大忙人了。 此时庄尧怕罗绮再唠叨,又去骚扰楚玄了,结果小院儿里遍寻不着,反倒遇上了气呼呼的邱老先生。 老爷子挽着袖子骂:“你个小兔崽子!藏哪儿去了?” 庄尧问了才知道,邱老先生三天两头儿地去催褚云驰,终于把褚云驰惹毛了,再去就被小吏拦在衙外了。老爷子心气儿不顺,就捉着楚玄唠叨,没想到正唠叨着呢,一个没看住,楚玄溜了,把老头一个人晾在屋子里了。这下见着庄尧了,终于不去逮楚玄了,拉着庄尧开始继续唠叨。 “你说他这人是多狡猾,我好不容易闯进了前厅,他竟从后院儿跳窗跑了!”邱老先生气的胡子一翘一翘的。 庄尧还以为他说楚玄,道:“楚玄那小子惯是个调皮的……” “哪儿是楚玄啊!”邱老先生一拍桌子,“堂堂一县之长官,竟跳窗逃走,成何体统!” 庄尧脑补了风度翩翩的褚云驰被老爷子逼得跳窗,没忍住脸上的笑意,嘴里还打着哈哈道:“褚令看来是怕老先生。” 邱老先生眼一瞪:“他是主人家,怕我做什么。” 庄尧饶有兴味地问:“怎么,褚令是老先生的……” 邱老先生叹道:“我本是郑氏宾客,因有这一样手艺,随郑氏娘子到了褚家。褚令来此地赴任之时,邀我同往,虽许我县中职位,说到底他还是主人家。” 说“宾客”,庄尧也是知道的,虽“宾客”一词用得客气,但说到底也是依附主人家过日子的,若有真本事得主人家重视,自然比奴仆好些,但到底还是个漂泊的身份,庄尧心里有些惊奇,按理说,褚云驰一瞪眼邱老先生就该老老实实了,不想邱老先生竟能在褚云驰面前横着走。 许是邱老先生看出她疑惑,干笑两声,语气有些贼兮兮地道:“小娘子你是不知道,褚令呐,对外头有手段,对身边儿的人反倒没办法。从前我也是颇敬畏他的本事,掂量了几回,才明白为什么他父亲……”老头说到这儿,顿了顿,到底还是没跟庄尧透露褚云驰家事,于是改口道,“……他是个护短儿的人,反倒怕老儿我这样蛮缠的,嘿嘿,还是年轻啊。” 他在这儿数落褚云驰,庄尧也算是明白了,这是瞧着褚云驰熟了之后不愿跟他个老人家一般见识就顺手“欺负欺负”了,老头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直伺候他东奔西走的仆役都一脸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了。不过被欺负的既然是褚云驰,庄尧还是给面子地笑了笑。 等老头说累了,恰有工地上的匠人来寻他,老头翘着胡子又精神矍铄地走了。听了大半天儿的褚云驰被逼跳窗走的笑话,庄尧心情好了不少,既找不着楚玄,也准备离去。谁想她刚踏出屋子,就有块小石子掉在眼前,庄尧立即撤了一步退回屋子——这是本能反应,进入战斗状态了。却听着屋顶上有人哈哈大笑。 “阿姐,我在这儿呢。” 第24章 秋高马肥 捉虫 庄尧又气又笑,也去爬屋顶,看楚玄叼着根草躺在屋脊上晒太阳。庄尧道:“你倒是会躲,害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楚玄吐了草,却抬起食指放在唇边,又指了指天上:“看,入秋了,云彩都厚几分。” “秋高马肥么。”庄尧随口道,忽地又想起山上畜牧,“前年弄回来的北地马,不知道养的怎么样了。” 楚玄叹息一声,道:“阿姐,只看云,不说这些了吧……好容易清净一会儿。” 庄尧拍他一把:“你还嫌弃起我来了?嗯?嗯?” 打得楚玄满屋顶打滚,还要小心别摔下去,连连告饶,庄尧打累了,与楚玄各居屋脊一方,瓦片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她便坐下看云。秋日里的云在高天上翻卷变幻,一时也让人看不腻。山下广袤的田野,多半已秋收完毕,少数还未收完的,仍有农人忙碌着。 也不知道,褚云驰跳窗逃走了,是急着去干什么呢。听小王氏之前传来的消息,褚云驰在催缴赋税,今年年景好,应该不会太难看。按说他也不必这么急的,只是冬日里农闲,最适宜征发,县里的城墙倒是早年修过的,如今还不算破败,再征发多半是为了邱老先生所说的修桥一事,但他又逼着褚云驰请宫里的将作,褚云驰不交一份好看的成绩,是不好开这个口的——除非他走家族的门路。是以,这大好时光,庄尧与楚玄能发呆晒太阳看云卷云舒,褚云驰是不能的。 一县长官,最接地气的职位了,宁远论人口,土地,都不算上县,又民风彪悍,要操心的事儿十分多,一个京城贵公子,对自己可是下了狠心了。庄尧想到这,也是一哂,两方虽然不对付,到底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算殊途同归了。 正琢磨这些,冷不丁让楚玄踢了一脚,庄尧脸一沉,佯怒道:“反了你了!” 楚玄一脸笑容:“阿姐,今年山上重阳怎么过啊?” 庄尧长叹一声:“我就是为罗绮啰嗦这个才逃出来的,你怎么也来烦我。” 楚玄一愣,随即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是逃出来的啊?倒是巧了,来,以草代酒,先干为敬。”说着于屋瓦缝隙间揪了两根茅草,递给庄尧一根,两人碰了碰茅草,楚玄又把草叼在嘴里,哼起了荒腔走板的歌儿。 庄尧想起山下跳窗逃走的褚云驰也是一乐,随手拿着茅草点了点,带着点儿幸灾乐祸地,也算遥“祭”同病相怜的褚云驰,而后把茅草随意插在头发里了。 县里催缴田赋也并未遇上什么阻碍,褚云驰一系列雷厉风行的举动,也让众人醒过味儿来了——这个县令不好惹。是以今年的赋税,因括户一事,交的虽然比较肉疼,却仍很及时。 重阳一过,粮车就能上路了,同样上路的,还有褚云驰的一份奏疏。内里提及了宁远县水利与桥梁修筑之事,请求朝廷支派将作监的人来修桥,还委婉地表达了今年水利做的很好,不需要派人来监督的意思。 这也是防着有人想插手占便宜,提前做个预防。不但在奏疏里提了,褚云驰还特地修书一封给家中长兄,让他帮忙看着点儿,别有人在朝廷里打hei枪,只是给他父亲的信,写了几次都撕了。除此之外,一应事宜都安排妥当,县衙这些人也能安安心心地过一个重阳节了。 这是头一个让众人都舒一口气的节日。曹猛十分精神,提前十来天就在准备。陈杨何吕四家,除了杨家被打击得惨重,没心思出来玩之外,其余三家均投帖邀请褚云驰与他们共宴,这事曹猛就能做主,他知道褚云驰必不会随便去那些富户处做客——亲近当地百姓也就罢了,算是爱民恤民,这些豪强大户的礼仪只怕褚云驰半只眼也看不上,只怕去了饭都吃不下,遂一一婉拒了。派人去附近的小山头划了一块地方,与这些大户相聚之地倒也不远,约了宴饮之时再叙。 这几家也不傻,邀请不来县令,去县令的宴席上喝一杯也是套了交情不是?曹猛这回笑应了,给他们蹭一杯酒倒是无妨,见着褚云驰能不能说上话,可就不好说了。 这些事都是曹猛在办,他半真半假地跟褚云驰抱怨:“我一个人既做主簿又做管家,一份俸钱得两份差使……” 褚云驰也是忙完了,正在给他父亲写第五稿的书信,心里颇有烦躁之意,看了看砚台——亡母所赐,舍不得扔,手里这支笔是从他爹书房里坑来的,正好甩过去。曹猛躲得快,没甩到脸上,到底得了一身墨痕,不由哀嚎。褚云驰看都没看他一眼,换了支笔道:“说说,分到我名下的职分田[1],给了你多少?” 曹猛搓了搓鼻子,不知足地腆着脸道:“这不是过节了嘛,一年半没见着家里人了,您也知道我那婆娘是个母老虎,不捎些钱粮回去可不成。这职分田的收成,还没来得及卖……” 褚云驰嗤笑一声:“我捎回京的东西里,除了与我兄嫂和父亲的,你们这些随我出京的人都有份。我一早便叫你去查看,你去哪里偷懒了?还敢跟我叫屈?” 曹猛嘴巴张着都忘了闭上,褚云驰笑骂:“看你张着个嘴活似案板上的鱼。还不快去看看,有什么要填补了再来回我。” 曹猛哎了一声就跑了。褚云驰却微微蹙眉,被打断的思路是再也续不上了,第五次提笔给他父亲写信,写了一半,又撕了。 重阳之日,全县秋收告罄,民人相竞庆典,不止大户人家,凡有积余者,无不携家眷登高野宴庆祝。往褚云驰府上投帖的人不少,褚云驰过目后只挑了几户回了,曹猛看过心里有数,已经知道席位怎么安排了,褚云驰还嘱咐他:“在我身边给阿冉留一座次。” 曹猛还心下奇怪,半戟山把阿冉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么放心他独自下山野宴?到了之后,却看见有不认识的别家仆役给自家送了一篓子银炭:“山上不缺这个,看您这儿能不能用上。”自家仆从还千恩万谢的。等人去了,他还问呢:“谁家的?” 仆从指着不远处一块围帐道:“曹郎,这是旁边那一家的。” 却并不是之前与曹猛打过招呼的几家,且围帐里多是女眷,影影绰绰也看不清人影,曹猛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看,猛地看见风吹过围帐一角,露出里面一干人等。上首茜红衣衫连云髻的女子,头上只别了四根白玉簪,映着十分秀丽的一张脸——正是半戟山上那个女大王! 曹猛半天说不上话来,踉跄着跑去找褚云驰:“郎,郎君!那半戟山怎么也——” “阿冉说今年要在山下过节,便都来了。”褚云驰一脸平静,是因为阿冉早就跟他打过招呼了,褚云驰也觉得如此安排甚好,节日里最容易丢孩子,别看宁远地偏,也不富裕,可好歹也是个县城,每逢年节,也偶有孩子被拐子抱走的。如今有半戟山的恶霸们在这儿戳着,不但阿冉,旁人家的孩子也能多一分安全。狐假虎威这种事情,褚云驰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然而曹猛并不知道此事,心里晦气,又不敢去惹。褚云驰倒是一派泰然,他来的时候,宴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并不需要他操心这些,只与些人谈笑饮宴。这些人的名单是曹猛择留给他看,而后他又有所增减,最后定下来的。褚云驰也没有费太多心思,这种场合在京中实在寻常,七八岁的时候对此还有些兴奋,只为能离了父母眼前,跟同龄人玩耍,如今他二十岁,对这种节日宴席早就厌倦了,更何况当地大户的水平,与他在京里结交的王孙子弟根本不可比,褚云驰分那么小指尖儿一点儿的精神,就足够应付了。 倒是这些人,毕竟年轻气盛,酒过三巡之后,就有沉不住气的了。有姓陈的兄弟两个是一起来的,陈大郎叫个陈环的,便提议作诗文助兴,褚云驰眉头一挑,没应声。倒是有人摩拳擦掌地,似乎想应战,奈何主人家没发话,也不好直说,都看着褚云驰。 褚云驰一笑,对众人道:“既然有此兴致,便作吧。” 于是唤人打扫了,抬出桌案,摆好纸笔,也不做什么命题,让众人随性挥洒。不时有人作好了,呈给褚云驰看,褚云驰一律点头微笑。可曹猛偷眼一观,褚云驰脸上挂着薄笑,眼神不知飘到哪儿去了,就知道他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倒是阿冉跑过来的时候,褚云驰拉过他低声说了些什么,阿冉似不解,问了几句,褚云驰略一皱眉,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曹猛召了个一旁服侍的侍从,问发生了何事。 侍从有些尴尬地道:“郎君让小郎君……不要学这些人,没什么本事偏还爱出来逞能。” 曹猛擦了把汗,又问:“那王家小郎君说了什么,把郎君惹笑了?” “倒也不是……是有人写了别字,叫小郎君看出来了。” 曹猛挥退了侍从,暗暗叹了口气,难怪褚云驰对举孝廉一事一点儿都不上心,这些人里头,怕是没什么出挑的人,不然还能叫个孩子挑出错儿来。 那张写了别字的纸连名字都没署,不想偏有个姓何的叫出来了:“陈兄,此文笔迹与你略相似,这……怎么有几个别字啊?可是你所作呀?” 陈环拿来一看,故意大声道:“何郎却是认错了,这确与我的字有些相似,只是力道还……”又咳嗽两声。这下除了褚云驰,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 陈环又仔细认了一认,便很是慈爱地对他弟弟二郎道:“可是你的?我看这个勾写得与我平日教你练字时一模一样呢。” 陈二郎满脸通红,矢口否认道:“不,不是我的。” 陈环便笑道:“我兄弟不认,看来是别人的了。” 姓何的却与他一唱一和道:“是了,二郎读书最是用心,夜里点灯熬油地写字儿呢。” 可二人的表情满不是那么回事,且这话说得也很哄人,里里外外一副“小孩子胡闹”的态度,几乎坐实了就是陈二郎学问不好了。又有他们别的狐朋狗友道:“是呢,大郎好文采,怎会有个不识字儿的弟弟!” 陈二郎一听,脸上更是臊得很,眼里都是恨意。 褚云驰脸色沉了下来,他不介意这帮人班门弄斧,不代表他愿意让人借着他的地盘,利用他的场子闹事——而且闹事的水平还这么低,一群男人互相说酸话,再没别的本事了。 见众人僵持,他起身拉着阿冉道:“我弟子不胜酒力,今日便到此散了。” 这话已经很客气了,也是不愿意当着阿冉的面儿闹得太难看,对小孩子身心健康不利。见众人悻悻离去,阿冉还问呢:“怎么都走了?” 这回褚云驰倒是有闲心给他解释了:“他们兄弟阋墙,想在咱们这儿闹一场……你不可学了去。” 这回阿冉低头沉思了,问了一个很简单又很难回答的问题:“那,兄弟是什么样儿的?” 褚云驰愣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阿冉是弃儿,没有兄弟姐妹。 褚云驰正为难间,庄尧派人来接阿冉了,说是小王氏想见他一见。褚云驰松了口气,派人把阿冉送还。此时也没有人与他宴饮了,他端起一杯酒,想了想又觉得没意思,放下了。附近都是那几家大户,喧哗扰攘,各种酒令缠在一起,也不知他们在喊什么。 褚云驰有些烦,也兼有些惦念京中亲友。他本是次子,不如兄长担子那么重,年少时玩乐些也不算什么,颇有几个至交好友,论及诗酒也是十分投趣,可惜他一朝出京,彼此联系也就淡了许多。唯有他兄长,不时来信问长问短,虽看着烦,倒也觉得温暖。 是以阿冉问及兄弟时,也叫他想起了大哥来,于是拎着一壶酒,晃荡着往后头走。后面是山阴,没有什么好景致,多是陡峭悬崖,不远处还有些荒坟,日头过午,看着颇有些森然。褚云驰却是不在乎这些,只扯松了衣襟,慢慢地饮酒。 忽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褚云驰一个激灵,几乎跳起来——他坐着的位置靠近崖壁,这要是谁从背后推一把,八成就没命了。他立即找了个安全的位置站好了,等看清来人,不由得脸上一黑。 那人犹不自知,还问了句:“咦,吓着你了?” 第25章 过节就要惹事 茜色衣裙连云髻,只眼尾擦了一点儿胭脂,把一双杏眼勾出了几分风流韵致,一双黛眉如山,却偏偏压住本应生出一丝轻浮之意,美得十分坦荡。 褚云驰看清来人是庄尧,脸一黑,却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她只身一人,若是寻常女儿家,他必会走避,可对着她,却想都没想就不客气地回道:“林间多野兽,还以为是只山野小狐。” 庄尧也是带了侍女,只不过没有她脚程快,她自从有了这么一副好身体,恨不得时时刻刻得瑟一下,故而不小心把小侍女落下了。而且她是穿来的,意识里没有古代男女之间的避讳。听褚云驰跟这么说她,一点儿也不生气,很是无赖地道:“不如山野小狐伶俐,只是个粗莽的山大王。” 褚云驰不意她如此直白,反倒一时被噎住了。 庄尧反倒笑了:“你这人可真奇怪,我认了自己是山匪,你倒不说话了。” 原本王幼姜绑架了褚云驰,庄尧虽不说,心里也是自认理亏,如今那一桩案子结了,人也活得舒服松快起来。褚云驰诗礼之家出身,虽有城府,也是个磊落之人,刚又见了一群酸“才子”勾心斗角,越发觉得不如山大王坦率可爱。先前彼此结仇,他能冷下心来对付,待亲口认了从此一笔勾销,反倒不好为难人家了。 京中多淑女,多好个掩口胡卢,却有哪个敢自认粗莽?别说让她们去做山大王,就连见,也都没见过山大王的。更何况,家中父母兄弟爱护,自认粗莽岂不是给家族蒙羞?也就是她这样山野之人,又无牵无挂,说起话来无所顾忌。褚云驰没来由地觉得轻松起来,再看庄尧倒有些游离方外的味道了——既不似方才散去的那些酸腐书生,勾心斗角好个没趣,又不似京中那些小娘子,遇着了便要时时提醒自己规行矩步,不可有逾礼之举。 这等人面前,你不用担心自己何时不意轻薄了人家,只要人家坦荡起来,别觉得自己被轻薄了就好。 是以褚云驰也是一笑:“你自认你的,我却未曾说。”他也算认了下风。两人确是不相熟,偶尔打打机锋也就罢了,却无那么多话说。 庄尧本也不是闲来无事来撩他,只是接走了阿冉,总要跟主人家道个谢,打听他往后山跑了,带了几个人就过来了。见了面本想直接道谢,褚云驰先说她,也难怪她呛两声。此时没了打机锋的心,也是施施然一礼:“多谢褚先生看顾阿冉。” 提起阿冉,褚云驰也是一笑,嘱咐道:“阿冉年幼,山上也需悉心教导。” 庄尧倒是听了,点了点头。 这会儿正是两个侍女爬过山来,显然累得不轻,口称大王,也对褚云驰一礼。褚云驰见了这两个侍女,脸上也端方起来,也是回礼客气。正事办完了,庄尧也不磨蹭,又把两个侍女丢在身后,轻盈盈地一个人先远去了,身姿也不能说不轻灵妙曼,只是见惯了闺秀,见着这等人物,不由得觉得有趣儿。 褚云驰一拍额头,觉得自己喝多了,也撂开不想,只看着宁远县这远山大河,肃杀秋韵,琢磨着到底写信给京中说什么。 一个庄尧,并未费褚云驰半分思量,倒是有旁人打起了她的主意来。罗绮早已带着阿冉登车,庄尧有侍女们跟着去追罗绮,却被出了一回风头的陈大郎瞧见了。 这陈大郎从褚云驰处饮了酒回来,又被亲友们一顿好夸。等将弟弟送回自己宴席上,又与众人推杯换盏吟诗作乐,这些年轻小郎饮多了,便做风流名士之姿,在外人看来却是一副颓靡不堪之态,罗绮见了生厌,只恨庄尧怎么还不回来,一面牢牢掩了窗户不叫阿冉看见,口中还说:“一起子没出息的东西,阿冉不可学了他们。” 不想阿冉点头道:“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罗绮奇道:“在先生处也看到这些人了?” 阿冉道:“先生也不许我与之亲近。” 罗绮摸摸他的头:“听先生的。” 庄尧路过这帮毫无形状的醉鬼,倒叫他们安静了片刻。庄尧是个现代魂儿犹不自知,几个侍女被罗绮□□得好,最是恶心这帮人举止轻浮放荡,便有意扯了衣袖护着庄尧快走几步。他们原本一个个歪斜在山石旁吟诗,此时看见有样貌如此明丽的小娘子路过,一时都哑了,所幸庄尧也未曾注意到,只拿他们当石头上的藓子,青一块白一块的好似个烂狗皮膏药,只盼着快些回山——到阿冉练功的时间,苍莩还在山上等着呢。 这边一群醉鬼收了侍女几个白眼儿倒活泛起来,喃喃道:“年年重阳登高,却是从未见过如此端丽的小娘子,也不知是谁家的?” “两个侍女也不差哩……”这个说话的,话未说完还打了个酒嗝儿,一股子糟烂味儿漫开。他旁边的姓何的小郎也受不住,故意挪得离这人远了些,问他好友陈环:“我观那小娘子衣饰不俗,你……” 话说一半,打眼一看陈环却坏了,陈环的眼珠子跟着那小娘子都要飞了!何郎招朋引伴地大笑:“这陈大郎的眼珠儿都丢在人家小娘子身上了!” 陈环这才反应过来,故意咳嗽两声,道:“休要胡说,误了人家小娘子清白。” 一众酒鬼哪里听他的,呼呼喝喝地闹将起来。 那边庄尧已经登上车了。半戟山的车子宽大,罗绮阿冉与庄尧三人外,两个侍女也得以进来。今日她们带了百余人,不好全带到山顶吓人,只跟着十几人在山上,其余人都在山腰处候着,故而看上去与寻常人家无异。车子刚驶出,就听见外面叫嚷,庄尧一皱眉,道:“哪来的酒鬼?” 两个侍女猜是她也没看见那帮人,故而对罗绮使了个眼色,罗绮心思灵透,顿时猜到了几分,有些怒意,却又怕说出来惹怒了庄尧,直接在山上闹起来徒惹麻烦,便忍着想回山再问。 庄尧还犹不知,搂着阿冉道:“切莫学醉鬼喝酒!” 阿冉倚着她,却忽地直起身来,板着脸道:“阿娘喝酒了。” “哎?”庄尧顾左右而言他,阿冉却非要逼着她承认自己喝酒了,庄尧一怒之下认了,也没忘了揉他的脸儿。 待回到山上,庄尧拉着阿冉去找苍莩不提,罗绮却冷着脸问两个侍女话。 两个侍女年岁也不大,是罗绮一手□□出来的,提起那些醉鬼俱是鄙夷:“居然敢盯着大王瞧,我们怕大王怒起来,便夹着大王快步走过了。” 罗绮早派人打听过附近都是谁家,心下一估量也是知道:“无非是陈杨何吕几家,你们切莫告诉大王,若是知道有陈家……大王恐怒。” 两个侍女自然知道大王与陈家的纠葛,自是应下,罗绮却心里给他们狠记上一笔。 节日里众人也是轻松,小王氏虽不大爱用山上产出那些新奇牙刷之类,也觉得女儿过得越来越像个样子,阿冉得褚云驰青眼,不定日后也能得他举荐混上个一官半职,半戟山就算过了明路了,这一大家子人就有指望了。各回各家后,也不叫忙,好好歇了个节。翌日才陆陆续续忙了起来。 庄尧惦记着前几年王幼姜弄回来的北地马,去看了一回。不曾想牧马的勤快,这些马已经繁衍了不少,有将近两百匹了,庄尧看着马儿肥壮,也升起一丝豪气来,突发奇想地想搞些骑兵。如今山上有马骑的人不多,想组建骑兵也不够,不如一边繁衍,一边采买。 只是没有更多时间让她筹谋,很快,师父的寿辰到了。 打点行装,苍莩是必得去的,罗绮要留下照顾山上,也是她身份不好出去张扬的缘故,再有楚玄,非要跟着去,庄尧自然把他算进去了,只是不知带不带阿冉。不想阿冉去褚云驰处回来,就有些闷闷不乐,问了才知道,褚云驰有事,便给他放了个假,庄尧与罗绮商量了一二,就把他带上了。 阿冉长得讨人喜欢,师父上了岁数,身边子弟们渐凋零,子女们也没几个在身边的,带上了阿冉承欢膝下,老人家说不定也会高兴。这也是第一次出远门,阿冉也是有些兴奋,苍莩倒是有点儿紧张,揪着阿冉突击,生怕他功夫差丢了师门的脸。 准备这些人的行装,就要好一阵功夫,罗绮忙里忙外脚不沾地,两天收拾齐了东西,送庄尧等人上路。 出了山门,庄尧还一再对李导等人道:“山上不能无人留守,这次辛苦你了。” 李导一哂:“说这些做什么,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他老人家了。替我跟师父带个好儿,就说我李导,在哪儿都想着他老人家呢。等明年,定携家人去拜会。” 庄尧点头:“你备下的东西我必给你带到。若是狮虎山有动静,速速遣人寻我,快马也用不了几日,若顶不住,下山寻褚令。” 李导大笑:“莫要看不起我这瘸子!” 庄尧也笑,拱了拱手:“就全托赖师兄了。” 李导回礼:“必替你守住这山!” 第26章 多了个师母 且说一行人拖着行李,足足走了四五日,赶在老师父寿辰前一日才到。 太平年岁,郡府里盘查不严,见了宁远崔氏的车马也没人拦,倒是一路上几个女子穿着骑装,骑着高头大马有些惹眼,有不少人远远看着,觉得新奇。 苍莩脸上不喜,对庄尧道:“这些人真是奇怪,连女子骑马都见不得。” 好在罗绮千般叮嘱,二人皆戴了帷帽,倒是略遮掩一二,没出什么乱子。 师父所居之宅院在万宁坊,离市井喧闹之所已经远了些,除了坊内集市,摊贩外,鲜少有人。虽少了些看热闹的,倒也显得冷清起来。 苍莩先感慨起来:“幼时只觉得这青石道且宽且深远,现在看来,与师姐两匹马儿并骑都有些磕碰了。” 庄尧却没出声,心里头有些难过,不知是王幼姜的,还是自己的。 车马划了一条长长的曲线,弯到一家门口儿,仍是两扇朱漆大门,却觉得有些窄小陈旧了,门房儿上的老叟听着声儿悠悠地来开了门,一见打头儿站的庄尧,揉揉眼,再揉揉眼,哎呦一声:“这可是,可是王小娘子来了?” 又一看庄尧身后的苍莩,笑道:“这才几日,苍莩也回来啦?” 庄尧看着这老人家,一副少林扫地僧的模样,略有些龙钟,眼睛却仍是很亮,也不禁笑了:“廖老伯,我等来给师父贺寿了。” 旧时人都还康健,多好。 王冉也早被抱下车,对着老伯一揖:“老人家安好。” “……这是?”廖老伯。 “府上徒孙,王冉。”阿冉声音清脆,咬字清晰,廖老伯连忙把他扶起来,哈哈笑道:“哎呀,我真是老了,咱们家里,是有多少年没见着小孩子了。你们师父见了必高兴。” 也不让他们在门口耽搁,将他们让进门里。楚玄跟老人家挤眉弄眼,被老伯拍了一巴掌:“白白生了一副腼腆模样!” 廖老伯打发孙子去通禀内宅里的师父,可安置行李车马的就缺人了,庄尧忙道:“我让他们到后头脚门儿候着就是,等老伯腾出人手再来安置。我手底下奴仆倒是有些,使力气的地方用他们就是。”廖老伯也只得如此安排,又领着他们进去。 庄尧跟着廖老伯,偷眼打量了这宅院。有些旧了,从前练武的小校场也有些破败,路上杂草丛生,还有些开败了的蜀葵,蔫头耷脑地竖着,更添了几分荒凉。 忍不住小声儿问了句:“老伯,宾客可是明日方至?今日怎么如此安静了。” 廖老伯看了她一眼,叹息道:“哪儿还有什么宾客?咱们府上早就不收弟子了,这一路长拳也有些没落,都说一日师,终身的父,却不知,似你们能回头望一眼,已算是有良心的了。” 庄尧一时有些心虚,又不能埋怨自己没早点儿穿来。 楚玄也是一脸唏嘘,凑过来小声儿道:“留下几个使唤人吧……这也太冷清了。” 庄尧横了他一眼:“知道自己没良心了?上次叫你来你还不来。” 楚玄脸一红:“那还不是因为……算了。” “嗯?”庄尧还待问,已经到了正房会客厅了。 王幼姜生前进这儿的次数屈指可数,最后一次,还是跟着崔师伯离去,留给师父一个倔强的背影,如今看来,只觉沧桑。 左右一看,楚玄也好,苍莩也好,都不自觉地整了整衣衫,错后两步立在庄尧左右。庄尧握了握拳,迈进去。光线不怎么明亮,只看见堂上坐着一男子并一妇人。 是师父没错了,那妇人的位子当是师母,但王幼姜在时,师父元配就已过世,他独自率三女一子鳏居并未续娶。也来不及多想这些,庄尧连忙率苍莩,楚玄及王冉行了大礼,山上一干兵勇也在门外行礼,师兄妹三人跪叩称师父,师母。 称师母时候,苍莩还愣了愣,一脸恍然的表情,庄尧暗暗记下,并未多说。待到王冉,便称师公,阿婆。头顶上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叫他们起来,庄尧与楚玄同时抬头,有些不敢信地看着师父。 原来不止声音,面容也苍老了许多,原先那个壮硕男子,五十岁时都不曾有白发,舞得起大刀,挑得翻车马,声如洪钟的师父,如今已经是个沧桑老人了! 众人起来后,见庄尧不动,也不敢随意动作,皆静悄悄地。师父却并无责备之意,也没有露出喜色,只神态淡然地问:“可日日打拳,练习桩法了?” 这是问庄尧等人了,她连忙低头道:“除伤病卧床不起,日日不曾偷懒。”苍莩楚玄亦应声称是。 师父点点头,因中意苍莩这个最幼的弟子,还对她多问了几句,听闻她受伤,还绷着脸狠狠训斥了一番,直到苍莩说了有五六遍“弟子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师父才点点头,一指王冉:“他呢?” 王冉有样学样,道:“徒孙亦不敢偷懒。” 不想师父并非问问就算,竟起身道:“去校场。” 他一起来,师母也起来了,众人连忙让开,等他们二人出去了,忙低头跟上。等到校场,看到荒草丛生,庄尧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自有人去除草打扫。 按照师门的规矩,早起先站桩,而后长拳打上十遍,二人推手,后自择兵器玩耍。考校的时候便是打一套拳,再舞兵器,楚玄一到校场,脸就白了。三个人里,只有他最偷懒。等庄尧,苍莩练完了,师父不置一词,到楚玄时,师父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忍着他划拉完了,好歹是中间没忘也没出错,师父还是没说什么,看着王冉。 王冉被褚云驰养得十分有气度,并不知道怯场,规规矩矩打了一遍拳,他还不会耍什么兵器,便射了几箭,倒也都中了。 四人都立在一旁听训,师父才点评道:“幼姜的套路自成一系,灵活多变。只是,幸好不是你教的这孩子。”声音略有些严厉,又指着苍莩,“这拳,你教得很好,只是,你若想运用得再活泛些,还要多琢磨。如你师姐一般,学她,却不能似她,皆因你们路数也不尽相同。” 又指点了苍莩几处,师母上前给苍莩摆弄了一二,庄尧这才发现,这师母竟是曾经指点过她功夫的女师父陆氏。难怪苍莩刚才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苍莩上回回来,还说奇怪,为何陆师父也在。 庄尧想了想,八成是苍莩脑子没反应过来,陆师父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苍莩竟也没想到。庄尧思及此,不由给苍莩的情商点了个根蜡。 等指点完了苍莩,只看了楚玄一眼,楚玄就连忙跪下了:“弟子,弟子……” 庄尧都不敢替他说什么,师父亲自拿了三寸宽的板子,狠抽了他后背三下,楚玄满脸通红,也不敢吭声。 师父又对阿冉道:“虽稚嫩,却看得见认真,不似楚玄,糊弄我老头子。” 阿冉眨巴眨巴眼睛,道:“谢师公夸奖。” 师父又指点了几处不利索的地方,阿冉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看得师父也微微笑了起来。 末了,阿冉看楚玄实在尴尬,忍不住帮他解释道:“楚师叔最近忙于山上水利工事,闲暇时我也见他在校场里用功,想必不是故意偷懒,请师公不要生气了。” 师父看了他一眼,摸了摸胡子问道:“那你呢?若有事忙,或是你的师父不得闲之时,你是日日用功,还是每三五日一次,把先前的功夫补上呢?” “徒孙日日随苍莩师父用功,苍莩师父不在时,阿娘教我。” 师父大笑道:“那你说,他懒怠三日再狠用功一日,便是累到吐血,就能比得上人家水滴石穿的功夫吗?你替他求情是有情谊,却也要知道,功夫到用时,可不跟你讲情面!” 阿冉一愣,连忙行礼:“谨受教。” 师父就喜欢小孩子这个调调,眯起眼睛,问:“倒是端方守礼,是谁教导你的?” 阿冉有些迷茫,想了想道:“阿娘,师父和褚先生皆教我。” “褚先生是谁?” “阿娘说,是宁远县令。”阿冉看了庄尧一眼,像确定什么似的,庄尧黑着脸点了点头。师父若有所思,也没多评论,只对庄尧叹息道:“阿冉小小年纪,说话有条有理,不卑不亢,是有个好先生。这些年,你也长进了。” 庄尧颇有些心虚,不敢应声。时隔多年,师父依旧是这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从前王幼姜觉得他刻板,总挑剔自己礼法,可如今看着阿冉,也是如此让人喜欢的。可见当初也不全是师父刻薄,王幼姜那性子,一点两点的不满累积下来,最后更是投奔了崔师伯,如今师父还肯让她进门,受她跪拜,还肯赞她功夫好,肯指点阿冉,实在不能说他不大度。 这老人已六十,精神还算不错,头发却早已花白,俨然是个寻常老人了。不止庄尧,楚玄等也是心生愧疚。 等这一套演武罢了,外头庄尧带来的人已经把校场收拾得了,依旧默默站着,师父倒是翘着胡子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倒是师母陆氏给庄尧递了个眼色,似有话说。 第27章 擦肩而过 半戟山一行人到时,已经过午,这一番折腾,就要吃晚饭了。因人不多,也没分什么男女,都一桌吃了。席间还见了留在师父处的那个孙辈,是个十分规矩的孩子,对师父师母也十分守礼,陆氏对他也颇为疼爱。 庄尧再四解释了山上师兄弟不得来,又把礼单奉上,此外,一餐饭吃得倒有些沉闷。庄尧不知师母是个什么意思,直到吃罢了饭,陆氏道:“我与幼姜好些年未见,很有些话儿要叙一叙。” 师父没说什么,点头就答应了。 被拉进师母小院儿的竟只庄尧一人,连苍莩都没得来,只得与楚玄带人去拾掇荒废了的院子了,不多时楚玄又被师父叫走与阿冉一道练功夫,苍莩便独个儿带着兵勇们埋头苦干。 进了院子,师母就捉着庄尧的手,眼圈儿有些红地道:“可好些年了,过得还好?你母亲还好?那孩子……生的可真好,是你家过继来的子侄?” 问得庄尧倒笑了,对她仍以旧称:“陆师父,我好着呢。我阿娘也好,王氏哪还有什么子侄呀,阿冉是我在山上捡来的孩子,生的像我吧?” “像。”陆氏擦一擦眼泪,“你倒是没良心,这些年也不来看你师父。” 庄尧脸一红,心说那是我没穿过来呢。不过心里也有要问的,便道:“都是我做徒儿的不好。陆师父,你与师父他……” “哎。”陆氏是个利落妇人,虽脸上一红,仍笑道,“你师父鳏居这些年,都快叫人给立牌坊了。从前他总念着礼法礼法,与我从未过界,只是人若时时守礼,一丝儿也不乱,又有个什么意思呢?这府上颓败,徒子徒孙的都散了,你师父日日地消瘦,却偏好硬撑着,还要我回去,说怕我吃苦。我便说与他,我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何以不能留下?结果这老道学,苦思了半月,就三媒六聘地来娶我了。” 陆氏等一干女师父,与庄尧的师父也曾是有同门之谊,因此处有女弟子,便请她们来帮忙,也好让女弟子们的家人放心。其中陆氏青春守寡,也没个孩子,与师父早有些情意,只是师父为人偏有些固执,不欲给儿女填一个继母,是以二人一直守礼,怎奈最后三个女儿都嫁了,只一个儿子又在郡府任了一个小官,师父守着门户,惦念着徒子徒孙的不肯离去,结果最终师门都散了,只有陆氏不肯走,师父也不知怎么就想通了。 庄尧一边儿高兴陆氏与师父终成正果,又感慨,竟不知师父竟还有过如此艰难岁月,与陆氏叹了一会儿,还是陆氏笑道:“婚嫁也罢,在郡府当差也罢,都是好事,伤感个什么。” 又对庄尧道:“不意你们还惦记着他,也不枉他念叨你们了。” 庄尧有些诧异,因与陆氏亲近,也就直说了:“师父不恨我?” 陆氏嗔了她一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那种老道学,怎么会记恨自家孩子。你看,家里大郎与三个小娘子都不在他身边儿,他不也没有一丝儿怨言?” 说的庄尧眼眶微湿,却又暗想:只怕陆师父也帮衬了不少好话。陆氏却只字未提,庄尧也只能默默记着这份好了。 然而翌日,庄尧却发觉,本该有人来拜寿的,却只陆续来了师父家的四个儿女并各自的孩子,师门弟子竟只有他们三个! 庄尧心里气闷,只与陆氏说话,也不与师父的三个女儿多寒暄,倒是陆氏多招呼她们。尽管如此,陆氏与她们彼此间也都淡淡的,谈不上有什么情分,寿宴一过,便都带着丈夫孩子走了。 师父的独子倒还尽心,与楚玄也还说得来,只是晚间也并未留饭留宿,都散了。这不是半戟山,庄尧守着规矩,并不去男子那一桌宴上掺和,留楚玄一个人周旋,不想这师弟看着腼腆,倒也应付得来,与师父几个孙子外孙聊得也不错。 庄尧私下里问陆氏,怎么都是儿女,留个宿都不肯?陆氏犹豫半天,叹道:“多半是我。”庄尧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说,几个儿女不喜老父续弦?不说古人最重孝道么?怎么也有这样的人家? 直等楚玄过来与她抱怨,才知道究竟。 楚玄原本笑着应付这一干人,此时脸上只有薄怒:“里外打听着我们山上的事,竟有问我们给师父带了多少钱帛的意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是打得这个主意么?!” 庄尧一怔,忽地问:“你说他们觊觎师父的钱财?” 楚玄冷笑道:“当我是个好糊弄的,字字句句不离金银,又问山上收成,又问修葺房舍花费几许。我们不过给师父的院子收拾一二,他们就问得这样仔细!也不觉难看!” 苍莩凑过来,还有些不明白:“不是怕咱们多花钱了?” 楚玄冷哼了一声:“若是那个意思我会听不出?只怕未分家,就已抱着别籍异财的心思了。” 苍莩于人际上并不在行,琢磨不明白就不琢磨了:“阿冉近来学律法,说别籍异财是不孝重罪,他就不怕?” 楚玄道:“只怕他住着的田宅还是师父的产业,仗着师父不与他计较罢了。” 苍莩一扬眉:“师父不计较,官府又管不得,不如我们教训教训他?” 庄尧拽了她一把:“管教也有师父呢,你消停点儿。阿玄,你看师父身边伺候的那个孙辈如何?” “倒还稳重。年纪不大,还肯留下来苦守,也是个有良心的,难怪师父待他亲近。”楚玄想了想道,“比他那个爹强了不少,席间也不多言语。” 庄尧想了想,郑重地道:“如此,我们把师父府上拾掇好了再走吧,往后,但逢年节都过来看看。” 苍莩问:“何不留下些人,也好伺候师父。” 庄尧道:“暂时留几个倒是可以,只是这次带来的都是护卫之用,不合做些细碎事务,先留下,回山再叫罗绮参详着办。” 三人商定,又在师父家里修整房屋,加固院墙,留了些人不说,还养了三五条猛犬,看着就气势十足。 师父看着有些吃惊,想说什么,又被陆氏拦下了。抽了个空,倒是把庄尧揪过来道:“我与你师徒情谊不浅,虽你被崔师兄带走,可终于未对他行个师徒之礼,既然你来,就补上吧。” 庄尧大惊,以为师父是要与她断绝关系,陆氏却对她笑:“无碍,你师父早知你要来,就准备好了。崔师兄生前风光,去后却是孤苦,有你这么个亲传弟子也不寂寞了。他为人最为不羁,从不计较这些琐碎礼法,可我们得为他想。” 庄尧这才过了礼,先拜了祖师牌位,给师父敬了谢师茶,又拜祭崔师伯的牌位。师门上一辈的都已经故去了,师父算是当家人,亲给她改了师徒谱系,也算补了一道手续。见事后师父待她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道别之日,师父只嘱咐了两件:“楚玄与阿冉,用功须持之以恒。”又指庄尧,“守好你师伯的产业,不使荒废。” 三人各自谢过师父师公,阿冉还郑重地道:“下次来时,还请师公指点。” 师父一愣,终是笑着点了点头。 回去时,经陆氏的嘱咐,庄尧与苍莩俱换了男装,并不甚惹眼。庄尧叹道:“师父却是个奇人。” 苍莩眼睛瞪得大大的,笑道:“师父就是师父,怎地是个奇人了?” 楚玄也支着耳朵听。 “师门颓败,师父却与往昔无二。”庄尧叹道,“经历变故,还能保持初心,不怨不尤,你我有谁做得到呢。” 回去路上,三人还逛了逛。郡府与县里自是不一样,庄尧等人给留守山上的罗绮买了些花色新鲜的布帛,给李导也带了些东西,因此逛了不少坊市。除了几个豪族聚居的坊里不许进出,各坊内集市上的新鲜货都买了一些,庄尧见此地果然并无山里所种之莆邪,暗自记下来,打算回去与卢大商议一二。 与满心铜臭的庄尧不一样,苍莩和楚玄逛得是无忧无虑,尤其苍莩,看着比阿冉还高兴几分。坊市里很有些首饰货铺,京中新奇样式隔了个一年半载也能传过来,簪钗之类繁复精美,饶是苍莩喜欢刀剑,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庄尧一推楚玄,悄悄儿地道:“把她看中的那几样儿都买了吧。” 楚玄一愣:“啊,嗯。” 等出了城,楚玄把簪子给了苍莩:“阿姐看你喜欢,就叫买了。” 苍莩高兴得恨不能越过马去搂一把庄尧,正待说什么,忽地见前路来了一队数十人的队伍,中有牛车,侍从皆骑马,车马制式颇有规范,只楚玄读书多些,能分辨出来这不是一般豪强人家:“看着有些怪,许是赴任的官员。” 正说着,苍莩眼尖,已经看见了前排骑马的一人,叫道:“像是褚云驰家下那个姓曹的!” 第28章 顶级技术宅 秋日里百木凋零,每有风过,总有几片抱不住枝头的叶子堕下,官道上都积了厚厚一层。褚云驰车里携了个红泥小炉,却不是取暖用的,只为烹茶。他也不叫人伺候,自己慢悠悠地啜着茶,随手翻起一卷书来,提笔注上一二行字。 车轮碾过堆积的落叶,连吱嘎之声都和缓了许多,风里头浸着一股子肃杀的气味,细品却又带着些植物枯萎的干燥味道,说不清道不明地让人有些惆怅起来。 京中贵族多好赏玩风物,春露秋霜,夏雷冬雪,无不能吟咏之物。褚云驰说不上多喜欢此种情怀,却是自从到宁远便再无一日能安心赏玩风光——在半戟山时还闲些,下得山来才知道一县长官竟能忙碌至此——于是,他此刻便颇有些怀念京里那些纨绔岁月来了。 正惆怅着,车子猛地一颠后停住了,手里半盏残茶洒了出来,泼了他满手,还污了没写完的半行字,不由郁郁,放下茶盏掀起车窗。 车外的曹猛也是老远就看见了半戟山诸人,打头的是楚玄,身后还有两个年轻男子,于是心里就是一紧,生怕他们又来把自家县令绑走了。 待走近了才看清,哪是什么年轻男子,竟是乔装的女大王和苍莩!正赶上褚云驰打开车窗,便凑过去撇嘴道:“郎君,又碰上半戟山的女匪了,我说前几日他们山上为何那般老实,原是不在家!” 如此编排了一会儿还不过瘾,又指着庄尧与苍莩道,“两个女匪竟还穿了男装,不知又要做什么坏事哩……” 褚云驰敲了敲窗框,道:“我本欲问你为何停了车,不想你竟这么多话。”曹猛这才收了声,哼唧两声,改腹诽了。也没敢说自己是看着半戟山这群人怪吓人的,才叫停了车。 褚云驰被他一唠叨,也下意识地想,这些人不在山上,倒跑到郡里来作甚。 不想对面的苍莩也纳闷儿怎么哪儿都能碰上这倒霉县令,于是先一步喊了起来:“可是宁远县里的曹猛?怎地奔来郡里啦?” 曹猛一肚子牢骚说这女土匪乱跑,竟被人家先问了“如何乱跑到郡里”,一口气没顺下去,呛得咳嗽了起来。 这时两队人马已近了,庄尧还对他道:“曹主簿小心秋凉,害了风寒可不好。” 别人不知曹猛是腹诽到一半反被人呛了,褚云驰却是猜得到,且见曹猛憋得脸色死沉又不能骂回去,也是会心一哂。 也不好放曹猛晾在那儿,他便出声道:“且请楚小郎过来说话。” 苍莩一把拉住楚玄:“可小心些。” 庄尧和楚玄俱是一愣:“怎么?” 苍莩道:“我看他不像个好人。” 这回脸色死沉的换褚云驰了,曹猛却是顾不上笑他,对着苍莩喊道:“怎么,半戟山还怕我们郎君不成。” 苍莩狠狠瞪了他一眼,楚玄却没多说什么,打马过去了。 褚云驰与他说了几句,庄尧与苍莩就在道旁等着。不多时,双方各自启程,错肩而过时,曹猛脸色十分不善地盯着苍莩,苍莩回瞪,还挑衅地一笑。到庄尧时,却与他拱了拱手,弄得他想生气又不好意思,不生气又憋得慌,不上不下地十分难受。 倒是庄尧与褚云驰的车架错过时,见褚云驰的车窗还没阖上,便对他笑着点了点头,褚云驰心情倒是不错,也微微一笑。 这是庄尧头一次见褚云驰不带嘲讽地笑,他原本束起的头发,也不知怎么蹭下来一两缕,偏不显得乱,只衬得那个笑容有些暧昧起来。然而那笑容只有这么一错身的功夫,叫人来不及多想就过去了。 苍莩犹自忿忿:“那个曹猛,真如个长舌妇人一般。”又问楚玄,“姓褚的找你做什么?” 楚玄脸色平常,道:“说是去郡里拜见长官,且叫我准备接一接京中来的将作,只怕不日就到了。” 庄尧听到“将作”二字,回过神来,问道:“这么快?” 楚玄一挠头:“还要我不可告诉邱老先生。” “怎么说?” “这就不知道了……” 庄尧一想,许是前些日子被邱老先生缠得烦了,要磨一磨这老头了,心里一哂,这褚云驰也够记仇的了。 不想褚云驰却并非此意,他虽记个仇,却也不曾亏待自己人,这么做不过是防着老先生以为“凡事求褚令,一求就成。”而后总来烦他而已。 这位将作也不是宫里正当值的,只是个告病还乡的,年纪倒不是很大,将将五十而已,也不知怎么叫褚云驰的兄长说动了,给打包送了过来。 褚云驰接着兄长的信时,算了算没几日就该到了。可他初来第一年没有去见郡守,今年总要去一次,且他在宁远颇有业绩,也要与郡守透个风免得有人不喜,便未作停留,只留了人迎这将作,正好遇上半戟山诸人,本也是应他们所请,就叫他们去接了。 庄尧觉得是好事,十分高兴,楚玄面上不显,心里也是欢喜,苍莩见他两个也是心不在焉,便提议快些回山上,她却是有些想念罗绮了。且在师父家总要守着规矩,颇不如山上自在。众人便加快脚程,比来时缩短了不少时间。唯有阿冉,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得知自己错过了褚先生,很是不乐。 待回了山上,李导等人来迎,得知师父还惦念他们,众人也是唏嘘,纷纷请命要年前再去探望,又见庄尧带了许多郡府风物与他们,也是一派和乐,唯独不见罗绮。进了山上,各自修整,才见着罗绮正给她与阿冉张罗了热水洗漱。庄尧笑问:“我可给你带了好东西呢,怎么不出来迎我?烧水有她们就行了。” 罗绮哎了一声,手里活计不停,却是没有回答她。 屋内一时静默,一个小丫头插嘴道:“大王不在山上时,李当家的好威风哩,阿罗姐想去接大王,也被他拦回来了。” 罗绮忙道:“胡说什么呢。山上防备最是要紧,你看他威风,不过是大王不在,更要上心罢了。”又对庄尧道,“李导很是尽心,大王莫要怪他。” 罗绮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从不仗着自己与大王亲近就胡搅蛮缠,庄尧正是知道这些,却有些不悦来:“我早说过你不是我山上奴婢,怎就不能出来了?” 罗绮却只笑笑,把带给她的物产分了一份子给房里的小丫头们,原本替她出头的那个还有些委屈,见罗绮对她们好,又替罗绮不值起来。 罗绮不欲纠缠这些许小事,庄尧也只寄下了,只派楚玄日日去山下盯着县衙里的消息,只等驿站传信说将作到了,就好叫人去接。 将作来得不快不慢,到了城外驿站时,宁远正下了一场冻雨。楚玄一早就带人去接了,到驿站时那将作早已经整顿好了,闲得无聊正在打拳。 将作姓裴名景,在京中颇有名气,此番来,只带了一个十五六岁的侍儿,并无家眷人等。 说来也有个缘故,这裴景至今未曾婚娶,概因他母亲早逝,父亲又是个糊涂人,给他定了个姑娘,被他大伯家的弟弟瞧上了,便有他大伯从中作梗,硬是把这姑娘说到了自己家,又撺掇他父亲再与他定旁的亲事,他父亲又唯唯诺诺不肯出头责问兄长,裴景一怒,出门自谋生路再未回过家。 后来有人与他说亲,他一想家中如此不堪,实不欲自家妻儿受那一家糊涂蛋的气,索性都推辞了。一推二推,耽搁得久了,也就无人与他说了,待年纪大了,父亲大伯都奈何不得他了,却也错过了时候,便一直孤单着了。 这裴景说是五十岁了,却是一根白发也无,生的剑眉星目,上唇留了一道胡须也是全黑的,身材更是十分精壮,看着半点儿也不像个病入膏肓必须退休的样子。楚玄在外头瞅着,看这裴景在驿站外头打了套拳,那拳架打得不比他差,也是吃惊得下巴都要摔地上了。 裴景见楚玄看自己,操着京中口音笑道:“见笑了,每日不动弹动弹就不舒坦。” 楚玄脸一红,忙以礼相揖:“老先生本事好。” 裴景哈哈一笑,声音也是洪亮,互通姓名之后,知楚玄不是褚云驰家人,便问他:“半戟山是何处?” 楚玄颇以山上为荣,便介绍了一二。裴景也不是个愣的,顺口夸了两句结果,就叫楚玄直接给拉到半戟山上了,到了地方见了邱老先生,两人虽差着不少年纪,却也算个半个朋友,在京中就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待邱老跟他说:“这山上的小娘子也是个爽利人,比京里那些抽规矩可是舒坦多了。”裴景才一脸惊诧,问道:“怎么,这山上还有小娘子?” 邱老先生拍拍他肩膀,道:“老弟莫慌,这边地民风不似京中保守,女子也是要撑起家业来的。” 裴景却是略有些苦着脸道:“我并非是瞧不起这山上女子,只是我借病乞个还乡,就是因得罪不起京中女子,你一说这山上又是女子当家,倒叫我惊了一惊。” 邱老先生奇道:“京中多淑女,都是温润守礼,能耐你何?” 裴景道:“老哥哥只道京中淑女多,却忘了,皇家女儿却也在京中!” 邱老先生想了想:“今上还不到三十,所出公主皆年幼,姐妹们又多嫁了,哪一个又能去为难你了?” “还有个没嫁的乐宁长公主呢!”裴景叹道,“她是太后之幼女,今上之幼妹,因已入了嫁龄,正在营造公主府,邱老可不晓得,那是位活祖宗!您也知道,公主府里亭台廊庑都有制式,可这一位偏要闹些花样儿,不让她满意她就动手打!所幸彼时我正督造一处楼阁,没挨上这倒霉事儿。不想前头的匠人叫她打伤了,宫里就想推我顶那个缸,我还能不跑?若不是褚公府上找上我,怕是我现在已在乡里耕田了。” 邱老先生忙安慰道:“这半戟山上的小娘子却是个好说话的,你且看我过得如何?安心便是。” 裴景却是将信将疑:“褚二郎在京中时最是个厉害人物,连他爹都奈何不得,邱老您却还曾说过他好说话呢。您又说这山上小娘子好说话,这……” 邱老一哂:“嗐,你不懂。” 第29章 骑兵 裴景装病躲避长公主,也是个聪明人,却又不是只会耍个小聪明的人。他受了褚氏的邀,便十分出力。邱老先生到底也没骗他,虽褚云驰不在,也无人怠慢他,山上庄尧非但没有难为他,还为他准备了住所,当然都是罗绮安排的,叫裴景十分熨帖。 邱老先生将自己所记录的大河水位,流经之地等一一交付裴景,庄尧也请了河岸边儿种田的农人来与裴景分说水流情况。裴景很是谨慎,把打听到的这些消息整一整,又骑着头小驴儿日日去河边看了一阵河岸的土壤,植被等。 褚云驰在郡府耽搁了不少时日,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裴景坐在驴上,逮着门房上人说话呢,那守门儿的一脸愁容,又不敢撵他走,此刻见了褚云驰几要哭出来了。 也怪不得裴景,他想查一查官方记录的历年大河汛期,究竟哪年发过大水不曾,造成什么样的损失等等。可是褚云驰不在家,谁敢开他的库?裴景便日日来问:“你家县令何时回来呀?” 把个留守的差点儿没烦死,心说这一位比邱老先生还难缠,邱老先生顶多骂两句,这一位却是日日过来,就笑呵呵地闲聊打听,什么都问,就差没把守门儿的被家里老婆罚顶碗跪了半宿的事儿都打听出来了。 褚云驰一回来,就受到了留守人员的热烈欢迎,裴景也上前行礼。褚云驰看他二人活似一对冤家,不由笑了笑,与裴景寒暄一番。 裴景上下打量了褚云驰几眼,心里也是叹息。他在京里是见过褚云驰大哥的,嫡长之子自是气度不凡,却不想在这边远之地,还藏着这么一位少年公子,单论相貌竟还胜他兄长三分,修眉凤目间隐隐透出一股锐气,不骄不躁端方有礼,倒叫人怀疑他在京里那个与父亲不合的名声到底是怎么来的了,若是自己有这么个儿子,还不得睡觉都乐醒了? 老光棍裴景心下嘀咕,面上还是客套,待取过历年河道书录,便一头扎进这桥梁督造里头去了。 无他,秋去冬来,不趁着民夫闲了,谁与你征发?若是赶上农时,就又耽搁一年!在这事上头,褚云驰与半戟山竟是一般做派了,什么都紧着裴景用,给他配齐了工匠,一应衣食住行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邱老先生有心照应楚玄,把他打发过去跟着裴景学上个一二样儿本事,也是忙得昏天黑地的。 庄尧抓不着楚玄,只能抽空叫人去跟他说一声:“年前要见师父,不好好练功夫小心挨削。” 楚玄本就忙,叫她这么吓唬还起了满嘴的火泡,庄尧也有些于心不忍,又帮不上忙。再则她也不得闲,北地那一批军马,真真是好马,拉出来一试便知,同样是跑马,能把土马甩出老远去。只是前后算来不过两百匹,许多小马驹还没长成呢,庄尧便动了心思想再买一批,只是这算是“走私”了,毕竟北地胡夷时时犯边,与朝廷关系并不好,若想买马,还得悄悄儿地做。 按说,春日里买是最好的,青黄不接的时候,牧草也没长出来呢,不想把马饿死,就得便宜卖了,赶上了这时候买马就能狠赚一笔。 只是经过一冬的折腾,马却容易瘦病,所谓便宜不一定好占。半戟山也不缺那点子钱,庄尧便找了先前买马的老崔管事,看能不能再讨个门路买上一些。 这崔管事原本是侍候崔师伯的旧仆,十分忠心,庄尧先前提议造像一事,让这老人家心里十分感动,听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也是上心:“胡马却是我家四郎贩来的,胡人居无定所,怕是不好联络。不过,那小子也有些个门路,主人家若是放心,就叫他去试试。” 庄尧一笑:“是您的儿子,必是好的。只是我这里还有些药材,布帛等物,你看到胡人那里可能卖上一卖?” 崔管事道:“胡人那头,药材却不一定值钱,他们有专门采药的药农,药材价钱比咱们这还便宜些呢。有一次四郎遇上个东胡的药农,拿半匹绫子换了好几根老参来。需知老参在中原,十万钱也不见得能买来好的。至于布帛,胡人没有蚕种更不懂剥茧,若肯给他们些绢或丝绸一类,也是稀罕物了。” 庄尧听了顿悟,生产商比不上批发商啊这是。 崔管事说的也是掏心窝子的话了,且崔管事有个会赚钱的儿子也不是什么秘密,这赚钱的买卖不自家留着,反倒告诉了她,也是感动:“不若以绢帛易药材等,回来倒卖便是。” 想了想,又觉得买卖做大了就有风险,又道,“令郎若是能担得起这买卖,还叫他做,我出本金,至于买什么,除了药材之外,余者,想买什么由他做主,且与人为他护卫,免得叫人打劫了半戟山的商队,说出去却是个笑话了。” 崔管事与庄尧说了此事,一半是感念庄尧有情有义想卖个好,一半也是这买卖有风险,他一家乃是家仆,背着山上偷偷摸摸跟胡人做买卖,成了还好,万一出了事只怕山上是不肯出头的。如今听庄尧有意抬举,虽然从自己做到替大王做,规模必然扩大,这桩生意不但没丢手,还是得了便宜的,也是惊喜万分。 至于半戟山自家种的药材,庄尧却是不担心的,莆邪一类只产于南方湿暖之地,胡夷必是不产的。如今莆邪已可折采,卢大恨不能一个人劈成两个来忙,幸而先前录了姓名的一干农人都是用惯了的熟手,且折采的功夫不难,不止成丁能做,老弱做起来也不吃力,有手巧的妇人还在家中织了细密的网,叫她男人带来,用于将采摘来的莆邪吊起来阴干。 庄尧听说之后心里一动,对卢大道:“你看,那些药农家中妇人如有伶俐者,也雇佣了来帮手如何?这样也不愁缺人手了,且雇了她们也给钱,也是给她们填一份收入。” 卢大想了想道:“倒是个好法子。” 庄尧自以出了个好主意,王幼姜一生也算悲剧,源头还是男尊女卑的缘故,彼时男子能养家糊口,所谓端谁的碗受谁的管,饶是陈氏,王氏这等富贵之家,还有残害女儿之事发生,庄尧也颇为感慨,想若是这些妇人手里多一分收入,在家里腰杆也就硬气一些。 待罗绮回来,就与她说了。 罗绮是个正经八百的古人,听她这么说了,倒也是点头:“成丁不够的时候,壮妇也是一把好手,如此也是给她们个营生。” 庄尧知道她近来颇忙,还问道:“看你最近很是忙碌,还缺人不缺?” 罗绮道:“近日来又该把地窖收拾出来了,这几日清点了东西,新收的果子,菜蔬,与一些新酿的酒也好存进窖里了。又有冰窖也收拾妥当了,旧年的冰所剩无几,留出地方来等冬日里取冰存了,咱们山上的侍女倒是做得来了,且这等事不好叫外人插手。” 庄尧一想也是,几处地窖都在附近,叫人摸清了山上路线却不是好事,便不再提,心里只惦记着,若兴工事,合适的营生还可叫些妇人来做。 这些都是将来才好盘算的了,只手头山上这点儿内务,有罗绮一个管着,山上侍女们一齐整理,粗活重活拨上些壮妇来做也就够了,庄尧眼看着插不上手,闲得发慌便开始带着苍莩训兵。 说来苍莩受伤一事,真真吓着了庄尧,抓了一帮子土医生来搞紧急治疗教育,这还是跟着中学急救课学的一招,且久病成医说的就是庄尧,很有这方面的意识,可惜现代急救知识用得上的少,还得当地土人来教,苍莩虽是个直性子,却并不傻,心里隐约知道自家师姐突然开始抓医疗是因为自己受伤的事儿,也是感动又羞愧,是以庄尧跟她商议骑兵一事时,她便十分积极。 苍莩揍人的本事是尽有的,也是奇了怪了,半戟山一干战将,有李导这样勇猛又会带兵的,也有荀功全这样略有些文才的,更是很有几个功夫高手,却无一人能有苍莩这等诡异手段。 乍一看像是个蛮干的,偏偏每次都吃不着亏儿。便是上次受伤,她也是带了十数人并一些浇田的部曲狠狠收拾了狮虎山的人,若不是对方用□□暗算了她,根本都用不着庄尧来救场。便是苍莩受伤躺在地上要死不活,葛氏兄弟也没敢上前一举灭了她的人,归根结底还是苍莩余威犹在。 而她有这个本事,却是天赏饭吃了,苍莩连字都认不大全,就是对战斗有天生的直觉。庄尧空有个王幼姜的壳子,对苍莩的本事也是十分重视的,故而骑兵之事没去问李导便先告知了苍莩。 苍莩一听骑兵,眼睛也是一亮。若她有罗绮的文化素养,定能讲出一串子道理来,不过身为个粗糙姑娘,苍莩的话就十分简单直白了:“配上马儿好,腿脚快!定能打得那群猫儿一个措手不及!” 这话倒是和庄尧的想法搭上了,两个不符合本朝文化素养的女人都有着朴素的物理观:跑得快是个优势,追求高物理性能是军队进步的重要手段——有弩就比弓强,有强弓就比弱弓强。庄尧一高兴,拍了板儿:“骑兵就由你来带吧。” 苍莩脸上一喜,却又冷静了几分:“我倒是愿意带,却不大方便哩。” 这话倒是不像苍莩的性子,庄尧奇道:“这是为何?” 苍莩贼兮兮地道:“便是只买二三百匹马,也是好一大比嚼用,只怕……旁人眼热。” 庄尧一愣,知道她说的是谁,便道:“李导那里有我去说。” 苍莩却道:“忒麻烦!等练出个模样来再给他们看,省得他见天儿的甩个黑脸。” 庄尧嚼了嚼苍莩的话,缓声道:“他何时给你甩脸了?” 苍莩一捂嘴,脸上有些惊讶,又放下手,笑道:“嗐,没有的事儿。” 庄尧见苍莩不愿意说,怕是还想维护一把这个师兄的,便不再多问。 第30章 修桥修桥 崔大郎车队直到入冬里的第一场雪后才回来。 彼时庄尧正跟阿冉对坐着,屋内燃着炭盆,香炉里袅袅地烧着香料。阿冉脸儿红扑扑地,庄尧脸色却很坏,虎着脸问:“你老实说,是不是在褚云……在你先生那里不好好吃饭?怎么这几日我见你一根儿青菜也没吃?” 阿冉连忙摇头:“没,没有,我跟先生吃的一样,不敢挑食。” 庄尧狐疑道:“之前吃蔬菜也没见你这么费事过……就是从你山下之后才开始的。你把这几日的菜色说与我听。” 阿冉一惊,硬着头皮开始数,这几天都吃了什么。庄尧越听脸色越差,终于忍不住道:“停停,这就没有一样儿是全素的!” 阿冉小声说:“饭后倒是用果子……” “蔬菜是蔬菜,果子是果子……”庄尧撑住额头,嘟囔了两句,唤了侍女来:“今后阿冉的菜色多加一道菜蔬。”至于褚云驰那边……庄尧想了个馊主意:“隔日下山,给褚令送一车菜去!” 褚云驰的县衙是建造多年的,并无地窖,冬日里新鲜菜蔬少,也算是稀罕玩意儿了,当作礼物也说得过去。 吩咐好了,庄尧看着阿冉一脸沮丧心情也是好了起来。正在这个身心舒畅的时候,崔四郎回来了。庄尧使了个眼色,把阿冉哄去找苍莩玩儿了。 因为这买卖并不敢声张,只打着采买冬货的名号回来的,崔四将许多笨重之物都留在了半戟山所置的邸店处,那处邸店庄尧早就让罗绮拾掇好了,并无他人插手,是以许多货物并未招摇地上山,崔四只携带了些精巧的小件儿带了来,除了早就说好了的药材参茸等,还有金器,玉器,与上好的皮毛。 虽是庄尧出的本金,买什么还是崔四自专,他敢下手,把从前想做却没本钱没能力做的买卖,都轮了一圈儿。虽然庄尧说与他父亲,许他见机行事,到底还是有些忐忑。 这是崔四第一次正式面见主人家,从前都是他爹来说,这次大王亲自见他,不免也有些紧张。崔老伯也算有头有脸的仆从了,因对旧主忠心而受重视,说白了就是这一家人守得住本分,所以崔四这样头脑灵活的儿子,在家里就显得有些另类了,从前是不让他往主人家跟前儿凑的,这一次能得大王的赏识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崔四整了整衣衫,给庄尧行了礼,拿出他父亲兄长平时的鹌鹑态度来,老老实实地站着。 不想这位大王却颇和气,声音里还带着笑意:“辛苦你了。” 崔四连道不敢,亲自把货单交上,罗绮接过去缓声念了。单子不长,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稀罕货,崔四忙道:“大王不知,这单子是面儿上用的,其实颇有些讲究。” 终于,庄尧开口了:“什么讲究?” “朝廷不许私自胡夷来往,虽不禁百姓间私下交易,许多东西却是要盘查的。”崔四解释道,“此番……单子上只有些皮毛与食器,一来是冬日将至,皮毛,药材等能卖个好价钱,二来,有些违禁之物,却是不敢写的。” 庄尧一挑眉:“要说这些也够赚一笔了,你还带回来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崔四一抬头,看了庄尧一眼,道:“铁矿与铁器。” 盐铁官营是朝廷最大的赚头,铁矿一出,罗绮惊得差点儿没跳起来,却看庄尧还稳得住。实不知庄尧对金属矿不是那么敏感而已,对于她来说,铁矿这种东西的重要性仅存在于地理课本,不过她也知道这是好事,盐铁官营嘛,买铁是有若干限制的,山上虽也有冶炼的作坊,多是只打些小件,再多的铁,买得起官府也不一定会卖,许多铁矿,生铁等,都是早年存下来的,崔四这一次买回来的铁矿,就抵得上山上一半的存量了,这意味着可以玩儿命地朝狮虎山甩弩机也不用心疼了。 且庄尧买了马,就要有马具,打一套马具也要费不少生铁。思及此,庄尧很是夸了他几句,又问:“马可买到了?” 崔四见大王高兴,心里松了口气,这一步算是走对了,忙答道:“马匹是活物,有些太招摇了,此次我带回来一百余匹,以拉车为名目应付过去了,余下二百匹还在边地,再跑几趟就带回来啦。也能顺便捎一些货物。不知大王,要这些马匹做甚?若是繁衍了,卖到中原可是能有五倍十倍的利咧。” 庄尧笑了,却并不说骑兵一事:“我自有用途,辛苦你再跑几趟就是。人手可还够?” 崔四忙道:“足够了。”又问庄尧打算如何处置其余的货物。 庄尧望了罗绮一眼:“皮毛你留下山上所需,除了诸位管事与同门,与邱老先生也留下些。山下给阿娘的也备下。” 罗绮多嘴了一句道:“褚先生哪里……” 庄尧一皱眉,哼哼两声道:“让阿冉去送吧。药材留下咱们用的,上好的也留一份给褚云驰当节礼了。余者……”庄尧看了一眼崔四,“你常做这买卖,必是有些主顾的,只看是不是吃得下这许多货了。” 崔四见她有担心之意,忙道:“从前的主顾都在县里,若是不够,还有郡里呢……不过郡里,恐怕要打点一二。” 庄尧却笑道:“你只管县里便是,郡里的门路不必担心。” 崔四暗自咋舌,他并不知道,庄尧回了一趟师门,顺便摸了摸市场的底,反正也要有人在郡里常驻照看师父,有些买卖做,也是顺便了。 皆交代完,崔四也是志得意满,尤其是大王识货,肯定了他的价值,这份儿满足感比他分得的钱财更让他愉悦。且这大王处置得当,若她肯一直支持下去,这买卖不愁做不大。当即下山去联络以前的主顾去了。 也是老天赏饭吃,这一天冬日里雪落得早,胡人的毛皮又暖又厚,卖得格外好,单宁远一地富庶人家就买光了,都不必去郡府拓展销路。此次崔四花了大手笔,所购货物是自己从前一人时的数十倍,却仍是暗恨自己买得少了,于是兴冲冲地又跑了一趟。不过胡夷更冷,毛皮不免贵了些,让崔四有些扼腕,仍是买了不少,很赚一笔。 因为是头一次给庄尧做事,且用着半戟山的邸店,崔四不敢克扣,见罗绮亲至邸店盘查,且算得一笔好帐,崔四直叹自己机灵,没有弄险,若是被查出来,别说买卖归了别人,自家父兄的脸也没了。不过拍拍钱袋,还是心满意足的,这一个年,必然是能过得极宽裕了。 距新年还有月余,庄尧听罗绮报账目听得十分高兴,工商就是比农业来钱快。莆邪收成不坏,在暖房里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已经可以拿去县里,郡府等处卖了,钱虽不如倒卖胡人货物多,年前也能见着利润了。山阴药田恐怕也要先歇一歇了。不过,田地还是根本,是以庄尧从不曾以崔四而轻视卢大,要知道这卢大郎管着半戟山若干人吃饭的问题,只此一条,就是个辛苦活儿了。 与此同时,传来的另一个好消息,也正是与卢大有关——修桥之事已经开始动工了,虽小有飘雪,却并不十分冷,石料等已经备齐,待桥修好了,卢大与药农,就不需再劳碌奔波,可以每天按时回家吃饭了,这样一来,能动用的药农也就多了,不必非要住在附近的农人,或者在药田里结庐而居。庄尧一高兴,调出库存的皮毛,给楚玄,裴景等送了慰问品,还三不五时地宰些羊猪送过去,连服劳役的百姓也是欢喜。 历年最闲的一个楚玄,今年是累得最狠的一个,山上提起楚玄,也渐渐有了些敬佩的声音了。匠人是贱籍,但凡有点儿资本的人家,都不许子女从事这一行。但匠人所造工事,却最是利民的,山上水车水渠修好,想着明年不必担水,自然就有人感激楚玄,如今又要修桥,莫说田地被分到河对岸的倒霉蛋,就是牧童,樵夫,也要感激一二。 征发的民人听说是修桥,也比往常高兴些,且褚令来了之后,括了田地,人均摊下来的租赋也就少了,略有些征发便也不那么抵触。 褚云驰对此事更是重视,先前农忙之时,他纵使被邱老先生逼得跳墙,也没说什么“这桥来年再修”。如今对裴景,也是十分尽心,看了设计图,定了在何处建桥,他虽于此懂得不多,却也有些自己的见解。 裴景选址是尽量挑着适合造桥的地方,褚云驰便要他选更利民之处,两人也是讨论了多次,与他打得交道多了,裴景也难免心生敬意。褚云驰办事干脆,不与你讲什么“经史”,只看实效如何,也没那么多富贵公子的臭毛病,水不能沾泥不能碰的,倒是个办实事的人。 不止裴景这么想,宁远百姓,也对这位县令颇有赞誉,觉得这边地小城,可算来了个肯管事的官儿了。 当然,这世上也少有尽善尽美之事,有人爱这桥,敬这县令,就有人对此怀恨。 第31章 又领便当了 要说山若有心,只怕也觉委屈。同是一片山脉,半戟山如此繁荣,已有数百年了,猫儿山却总也留不住人。 葛氏兄弟占山为王已有些个年头了,虽然这山不知抱怨,但说这葛氏兄弟没有些个怨气却是不能够的。 如今已是入冬,狮虎山的粮食虽然也打了不少,除开留着自家吃的,都卖了买柴买炭,冬日里总是要用的。想起这个,葛氏兄弟不由气闷。 “哥哥,咱与半戟山的田地,也差不许多,整日里也不见他们的兵丁多种地,且要喂养的人还多呢,怎就比我们过得舒坦!” 葛氏兄弟正在吃饭,入了冬,狮虎山也没个地窖,菜蔬少了,人就容易燥。 葛勇见兄弟又不安生了,放下了手里的鸡腿,不由叹了口气道:“你以为他们山上与咱们一般,都靠兵勇种地呢?他们家大业大,除了部曲兵,还有佃客呢,他们只管收租子就是,哪里用种地!” 葛兰被噎住,半晌又道:“这半戟山,从前是崔氏产业也就罢了,咱们斗不起比不上。可现在一个户绝人家养出来的小娘子竟也在咱们面前抖起威风来了!不过是靠着早死了的崔老头留下的一点子人马,还真当是自己的本事了!” 葛勇半根鸡腿不吃可惜,吃又被弟弟说得吃不下,不由放下来,劝道:“那女人再是个无能之辈,我们也不能一口吃下半戟山。崔氏的架子还没塌,总有上千人马了,咱们要是硬来,必占不着便宜。” 葛兰却不信他哥哥这一套,道:“女人当家,房倒屋塌。一个女娘,还能叫全山的人服气不成?只要她与几个当家人一死,还怕半戟山归不了咱们?开春儿那一仗,她不是叫咱打得就剩一口气了吗?” 葛勇叹道:“也是怪了,我当时还道她都死了呢。若真死了,倒是好打一打他们山上的主意……只怕她防范得严着呢。” 葛兰倒也知道,扑杀对方的首领不是件容易的事儿,皱眉道:“总能有些主意……且,他们山上很有些个小娘子,我瞧着生的都不错。哥哥也没个嫂子……” 山匪之流,说到这儿也就剩下些下流话了。正惦记人家山上的姑娘呢,突然有个短衣褂的喽啰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二位大王!方,方才逮了个老农……” 葛勇正用鸡骨头剔牙,道:“劫个老农做什么?又没几个钱。” 那喽啰连忙道:“不,不是劫他,是他在咱左山一带转悠,咱们怕他是个奸细就捉了来,一问才知,他给服徭役修桥的儿子送饭哩……” 葛兰怒道:“闲话少说!谁要听什么服徭役!” “是,大王!”葛兰是个敢生挖人心的主儿,喽啰吓得一哆嗦,立即道,“他们把桥修到咱们山脚下啦!只怕桥修好了半戟山就能打过来!” 咔吧。 含着鸡骨头的葛勇把自己的牙硌掉了一个碴儿,鸡骨头又刮破了牙龈,立即流了一嘴的血。葛兰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哥,他哥捂着嘴,一挥手,葛兰立即叫道:“把那个老农看管好了,再去叫个大夫来看看!” 好容易等葛勇缓过劲儿来了,抽着半边儿脸地看着葛兰道:“半戟山怎还有修桥的本事?!” 葛兰一想自家山上连买炭的钱都得省着花,半戟山竟有钱修桥?心里也是恨得不行,道:“他们是想把咱们狮虎山吞并了不成!大哥,再不动手,咱们怕是年都过不安生了!” 葛勇牙疼连着半拉脑袋都发木,想了半晌,道:“先问问那老农再说。” “大哥!” “别轻举妄动,要打,就叫他们翻不了身才行!” 葛兰恶狠狠地出了一口气:“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收拾了他们!” 却又有个喽啰进来,跟葛兰嘀咕了两句,葛兰先是皱眉,继而怒道:“半戟山?半戟山的人来做什么!” 葛勇不顾牙疼,捂着脸道:“阿兰,别叫那么大声……是我叫的人。” 阿冉捂着脸,瞅着一碟子干牛肉发呆。被庄尧当兔子喂了几天,看见肉本该欣喜,阿冉却只看不动。 侍女细声劝道:“小郎君,这是崔四从胡夷那边儿贩来的,怎地不爱吃?” 阿冉摇了摇头,又觉得不对,连忙点了点头。 庄尧察觉他不对头,便放下筷子道:“你又牙疼?” 阿冉一抬头,眼泪汪汪地捂着脸,拼命地摇头:“不,不疼!” 庄尧不跟他磨牙,一抬手,侍女按住他,庄尧道:“张嘴……哪颗牙?” 盘问了半天,发现阿冉并不是又生蛀牙,是他要换牙了! 庄尧噗嗤笑出来,命侍女放开他,又叫人给他重做了温软食物,道:“你要长大啦。这牛肉以后再叫崔四给你带就是。” 阿冉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吃饭。哪想庄尧回去就给褚云驰写了封信。 一般有亲戚朋友学医的,大多有个习惯,自己或者家人甚至身边的猫猫狗狗有个小毛病了都会给这学医的打电话发短信询问病情。 庄尧在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提笔问褚云驰小朋友换牙应该注意什么了。写完了才发现,哎,其实山上留的几个大夫应该也懂,只是没有褚云驰的好本事罢了。想了想还是把信撕了,这么点儿小事确实犯不上找他。 不想次日阿冉下山读书,吃饭的时候被褚云驰看出来了,反倒叫侍从给庄尧捎了个口信,说了些注意事项,还指责了庄尧一番,怎地对孩子这样不上心。庄尧听完侍从报告,气得晚饭都少吃了半碗。 “就他事多!”庄尧把简书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还把聚精会神做针线的侍女吓得一哆嗦。 邸店里的货物已经出了不少,大把的钱进账,今春命兵丁担水浇田费的那些粮米跟这一比简直九牛一毛了,庄尧心情很是不错。 要说有钱,半戟山是真有钱,莆邪一出,销路十分好,且卢大也会做买卖,精细炮制了却不肯多卖,得叫人家都知道了半戟山的药材好才行。 又有胡夷的药材也托付卢大卖,倒不是庄尧逼迫的崔四,反倒是他自己找上门来。 崔四确是个人才,他身上有他父兄的忠诚,又有个好脑子,是以做出这个决断倒也十分痛快。他主要是带着人跑商路,于销路上也有些门路,却是无暇顾及,家里兄弟又都不是这块料。若是拖着,可能就拖累了主人家的钱财,若是留下来卖完了再走,又耽搁了时间,不如找了卢大。 这本来就是半戟山的产业,因着小王氏那一层关系,卢大又是大王的心腹,崔四当机立断把买卖交给了卢大,兴许还能在大王那儿得着好处。果然,庄尧没有让他白交了这份买卖,叫他家长子跟着卢大做了个学徒,也算入了个股。崔四放心地走了,留着卢大在这儿忙活,庄尧在这儿数钱。 这些买卖,知道的人不多,庄尧也没打算宣扬出去,年底多给些犒赏就是了。这些钱,要生更多的钱才好。两百户佃客交给褚云驰了,这些人的产出总得找补回来不是。庄尧看着罗绮整理出来的账本,很是满意。 当然,若是狮虎山知道,就一定会更加不满意了。狮虎山以为修桥是半戟山干的,这是个误会,却也不算离谱。 虽然修桥是以宁远县的名义,褚云驰也已经上报朝廷,但若是真等朝廷拨钱来修,不知要何年何月了。庄尧,邱老先生,褚云驰三人,就没一个是打得这个主意,邱老先生更是默认了这个钱主要是半戟山出,徭役由褚云驰征发。 他催褚云驰的时候,能逼得褚云驰跳窗,当然有自信让庄尧不但出了修桥的钱,还能顺便在桥附近修一段引路,连上官道。 薄雪下了两场,天儿还不算太冷。 裴景打听了宁远的气候,觉得还能再干上一阵。褚云驰过问了几次,还骑马去看了几回,听裴景说:“年前桥基就差不多了。开春农忙前,这桥就能通车马。” 褚云驰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如此甚好,裴将作果然是有才能的人。” 人都喜欢亲近长得美、有本事的人,裴景对两者兼备的褚云驰也是颇有亲近之意,又听他夸赞自己,也是颇为得意,道:“必不负郎君。” 两人聊得欢畅,突然见个刑狱小吏慌慌张张地过来,想接近又有些犹豫,正对着裴景。裴景眼尖,以目示意褚云驰。褚云驰叫那小吏过来,小吏吱吱呜呜地道:“郎君,出命案了!” 褚云驰神色一凛:“怎么?” 裴景也奇怪,按说出了事要汇报也要去县衙,不可能跑到工地来堵县令。小吏也不避着裴景,道:“杜家村有户人家的儿子在此处服徭役,前些日子他爹来送饭不见回家,家里人已经找了五六天了……如今,在灵泉县猫儿山下找着了尸首,恐要他儿子去认一认。” 裴景顿时明白了,这小吏本是来寻人认尸的,恰好碰上了褚云驰,不得不报一声。 褚云驰听了,略一沉吟,道:“死因为何?” 小吏道:“仵作还没到。却是水边发现的尸首,许是溺亡。” 褚云驰嘴角勾起个冷笑:“若真是杜家村的送饭人,是怎么也不可能溺死河边的。由杜家村到此处往返,却是根本不经河流的,此案细查!” 小吏吓了个哆嗦,连忙告了个退去找那送饭人的儿子了。 第32章 多事之秋 死者确实是工地上一个叫杜方的力役的父亲,尸首在水里泡了两日,辨认都有些困难。杜方看着他爹那双布鞋,当即就跪地大哭了起来。又叫了杜方的母亲与叔父来认,样貌特征都对得上。仵作查看不多时,便有了初步结论,并非溺亡,而是殴伤致死,恰证实了褚云驰的推测。 裴景得知,打了个申请让杜方回家办理后事去了,褚云驰却详细过问了案情,得知杜老头是五日前失踪的,送饭未至就遭了不测,尸首发现地却并没有食盒一类物什。因为泡了水,便没有留下什么要紧的证据,杜方大哭求问真凶,褚云驰便命刑狱吏曹细查。 此事倒未曾给桥梁施工造成什么影响,曹猛没赶上现场,听说之后倒是把灵泉县县令狠骂了一顿:“人死在他地头上,案子却还是我们查,他屁都不放一个!” 褚云驰揉揉额角,道:“倒也不是坏事,他们插手了反而麻烦。” 曹猛嘟囔道:“我看他们是不敢,事儿出在狮虎山下,那县令胆儿跟个鸡一样,怕是不敢惹上狮虎山的麻烦。” “狮虎山确是个麻烦。”褚云驰叹道,“半戟山如今不大生事了,听闻他们还做起了生意,生活一旦安稳,半戟山也算不上什么山匪了,与寻常庄园无异。狮虎山却是一群穷寇,灵泉县的长官若是一直不管,恐怕会危害到宁远。” 曹猛傻眼了:“那怎么办?” “狮虎山若滋扰百姓,不论宁远县还是灵泉县,都需在村舍内设置警钟。”褚云驰倒是成竹在胸,“若是他们想纠结人马作乱,自有半戟山顶着。” 曹猛挠了挠头,“那山大王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娘,年初还受了重伤。郎君也说了狮虎山是穷寇,她哪里挡得住哟。” 褚云驰笑道:“你可见半戟山的兵勇有一日不训练的时候?你可知道半戟山有多少□□,多少凶兵?只看主人家是个姑娘就小觑了半戟山,有你的苦头吃。若是狮虎山也如你这般想,我倒是松快了。” 曹猛嘴角一抽,没说什么。想来褚云驰在半戟山呆了一年,又收了王冉这个弟子,确实也不是无用的。 既然褚云驰都不着急,曹猛也就放心了,又去问小吏,案子果然还没个眉目,裴景看人家儿子死了爹哭得伤心,还自掏腰包封了一份奠仪,裴景握着人家儿子的手,也是眼圈儿红红,让旁人看了还不知道是谁死了爹呢。 楚玄在旁也是惊异,悄声儿问裴景的小侍:“你们郎君,怎么这样儿啊?” 小侍也是一脸无奈:“楚郎君不知,我们主人家也是个苦命的人儿……”三言两句说了裴景家里那点儿破事儿,“虽一直未曾婚娶,却不是他有何不好,实是个厚道人,怕害了人家姑娘。自个儿过吧,又羡慕人家父慈子孝的,每逢这等时候儿,就便成这样了。” 楚玄也是叹息一声:“却是人生总是不如意啊。” 裴景已经哭完了,看楚玄在这儿跟他小侍感慨人生,冷不丁问道:“什么不如意?” 两人吓了一个哆嗦,小侍连忙遁逃。八卦主人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楚玄也够义气:“那个,感慨自身罢了。” 裴景也感慨起来了:“可叹杜大郎,子欲养亲不在,真乃人间悲苦之事。” 楚玄一个哆嗦,也想跑,被裴景拉着伤感了半天,不禁欲哭无泪,心说我爹还活着呢,听你说话怎么这么不吉利呢。逮个空子跑了,宁肯跟役夫们一处吃饭,也不愿听裴景絮叨。不过,楚玄吃上饭了就后悔了——役夫这边的饭菜,自从出了杜方父亲的事,都有县里管了,也不用自家人去送饭——当然,邱老先生出马,钱由半戟山出。 只是大锅饭,不可能整什么精细饭菜。楚玄原本是跟着裴景开小灶的,一旦跟役夫吃在一处,就要哭了。他在山上吃食上头叫罗绮等娇惯久了,偶尔吃个难吃的饭菜,人瘦得恨不得一天一个尺寸。庄尧只得命人做些点心和冷盘送过去,旁人家送饭怕出事,半戟山要是也怕,就是个笑话了。 半戟山除了抽空盯一眼修桥的工事,还有件大事。崔四将这一批买来的胡马全部集齐了。 庄尧得知此事,将自己与苍莩手下的精兵选出两百余人,亲自带到马场去训练。自打铁矿得了之后,连日铸铠甲,马具等。因为冶炼作坊在山上搬运不便,特地叫了匠人在马场铸造,只要将矿石运到马场即可,因而速度十分快,造好一批甚至都不入库清点,直接就可以拿来用。 庄尧训兵的能力还算是承袭王幼姜,且有些现代知识,加上苍莩的经验,早在马到之前就写了详细规划,期间还狠读了不少兵书,眼睛都有近视的趋势了,这年代没有眼镜,只得尽全力保护眼睛,庄尧过得十分辛苦。终于马到了,也算是可以一展拳脚了。 她所选骑兵,皆是亲信之人,其中五位做教习的师兄弟妹都来了,健壮的男兵勇选了两百人,女兵骁勇者也选了数十人。初不如意,渐渐磨合,完善规划,渐渐也有个样子了。 意外的是,某些繁琐阵型,女子竟领悟得快些,庄尧很是夸赞了一番,男兵便不服气,两相较劲,反倒长进都很快。 庄尧穿越前一大憾事就是身体不好,许多运动都不能做,如今穿成了王幼姜,身体却是十分健康的,也算梦想成真,怎么跑都高兴,也不嫌累。她都肯吃苦,且又素有积威,手下兵勇怎敢不用力? 只是庄尧起早贪晚地往马场跑,阿冉时时不得见她,有些想念。好容易抽空与她一道见了一次小王氏,庄尧吃着饭就差点儿睡着了,一个字,累。 阿冉情绪没有得到安抚,上课就好走神。褚云驰正闲着,看他看得十分严,很是敲了他几下,看他眼泪汪汪的,褚云驰也不得不开口问:“究竟为何事心神不宁?” 阿冉也算摸着了褚云驰的脾气,尤其在偷听庄尧说话的时候得知了褚先生曾经被邱老爷子逼得跳过窗之后,便对他也颇大胆起来,便一五一十地对褚云驰说了些见不着庄尧的委屈。小孩子心性,不过是庄尧答应带他骑马也没去,答应给他讲完“一个和尚一个猴子一头猪”的故事也没讲完,说出来都是琐碎的怨念,褚云驰听画外音,知道他是想念庄尧了,又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便不好撒娇,只是闹别扭。 褚云驰失笑,只得多关怀他一些,又命人打听庄尧在做什么,阿冉再这样下去就得请家长了。不想却是打听不来确切的消息!褚云驰也有些意外,虽然不信她能密谋造反,也奇怪这么个粗枝大叶的山大王能有什么秘辛。 褚云驰哄了阿冉几次,又命人给罗绮带话,庄尧不得不抽出工夫来陪他,倒是把小朋友的问题解决了,只苦了山上事务忙时,找庄尧却找不着,只能各管事分担了。知道她去训骑兵的,只有苍莩与罗绮二人,余者还道她去忙山下生意了,不然何以来了这么多钱?库里也堆满了珍奇宝物,看管仓库的都是罗绮挑的没嘴儿葫芦,却架不住一波一波的箱子往里抬,便是不知道是什么,也能猜到今年山上收成不错。 庄尧已经拟好了赏例单子,只是一时还没空分发,全等着过年给大伙儿一个惊喜,年也能过得好看些。 不过总有不知道的人等不及,庄尧跑了,罗绮还在,又是库房总管,很是被人缠着问了许多次。 罗绮对那小侍道:“库里东西,我怎能告诉你?总在山上跑不了。” 小侍笑道:“阿罗姐,咱就想长长见识,知道知道都有什么还不行?” 这小侍是李导身边人,庄尧等去郡府时,很是管了一阵子事务,怕不是他想长见识。罗绮要是闹不明白这点儿野狐禅,也就不是大家出身的罗绮了,于是冷了面孔,道:“山上一草一木,账本儿上都清清楚楚,若是你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等到年底了去问大王要账本子吧。” 小侍闹了个没脸,也不敢跟罗绮横,勾着头走了。 罗绮心下也不怎么痛快,敬着李导等人,是她的教养好,不代表她软弱可欺,什么人都能打半戟山总管事务的主意。不是她揽权,是实在交不了别人手上。半戟山几百户人家,都够得上三五个小型村落了,不是谁都有本事管得好的,辛辛苦苦守着这些家业,转手叫人祸害了?罗绮怎能不心疼。 正烦着要不要告诉大王时,小侍女跑来了:“阿罗姐,楚郎君受伤了!” 罗绮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大王不在山上,偏偏出事。忙问:“人怎么样?回来了么?” 小侍女道:“大夫看了,说他不好挪动上山,且在工地上将养几日再看。” 罗绮也是有主意,刷刷刷写了个条子,道:“叫苍莩来,亲自送去给大王看!” 第33章 雪夜遇袭 庄尧知道楚玄受伤后,也是十分震惊:“阿玄怎么样?” 苍莩还没看过楚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把报信的带来给庄尧,问明了情况才知,楚玄还不是工伤,近来他对功夫很上心,想着不能去见师父的时候再丢脸,是以经常早起摸黑打拳,也是不凑巧,不知怎么就碰上堆垛的石头松了,正巧砸中了腿。亏得裴景也有早起的习惯,发现得早。大夫看过,说是无大碍,养得好了也不会留下什么残疾,只是要将养,且不好挪动。 罗绮的条子上写得正是此事,她希望庄尧能将楚玄安置在山下妥善之处,山上天寒,不便将养,工地简陋,恐对伤处无益。她的建议是,请褚令找个地方安置了,实在不行还有县衙客舍呢。 庄尧说不上来为什么,却不大愿意叫褚云驰帮忙,她想了想,倒也有个好去处——小王氏府中,比县衙还近呢。 她不愿求褚云驰,却有人不在乎这个。 也不知怎么的,自从有了邱老先生,所有人都跟着学坏了。裴景知道楚玄是半戟山的人,也知道半戟山出钱修桥,他不能叫楚玄在自己手里出事,且这小子也有几分灵气,对自己还十分恭谨,便舍了脸去求了褚云驰。 褚云驰堂堂一个世家公子,又是一县长官,就这么被人当大夫使唤,曹猛都看不下去了,狠狠瞪了裴景几眼,裴景功力深厚,全然不理他,待褚云驰也诊出个无碍来,才松了口气。心下也觉得不好意思,先前的大夫也不算差,就是信不着,非得折腾褚云驰才安心。 气得曹猛抱怨了好几句:“当郎君是什么人!” 褚云驰笑了笑:“你怕我吃亏。” “本就吃了大亏!” “没事。来日方长,慢慢补回来就是了。”褚云驰大笑了起来,“你家主子什么时候吃过亏了?” 曹猛撇了撇嘴,倒是真没吃过亏,山上女大王还赔了几百佃客出来呢。 楚玄养了些天,庄尧用一架软舆将他抬到了小王氏的府中。小王氏家里空屋子多得是,且有不少贴心奴婢,比县衙里舒服多了。 挪动当日,裴景也是会做人,亲自送他过去,还顺便在小王氏处讨了杯茶喝。小王氏倒是不嫌弃他个粗人,上了好茶果,侍女皆行止有礼,让裴景心里颇有些想起了京中日月。 本以为养出个山大王女儿的,会是怎么个彪悍母老虎,却不想只是个温和妇人,再一细看,小王氏眉目秀丽,全然看不出年近四十,裴景心里一跳,险些生出“就是她了!”的心思来,忙低头猛饮茶水,还被呛着了。 小王氏对楚玄很是照顾,什么好吃好喝好药材都供着,闹得楚玄颇为不好意思,小王氏却说:“我那女儿,多是拖赖你们在山上照顾她,如今能照顾你,也是她的心意了。” 楚玄张了张口,想客套的话竟一时忘了怎么说。 楚玄受伤一事,只是工事上的一个小插曲,没了他,工地照样赶工,只盼着年前完成裴景的任务,也能好好歇一歇。眼看着一日日地,桥有了个基础模样,众人心里无不欣喜,再过个三五日,就好放假了。 眼瞅着也下了一场大雪,再不停工,只怕气候也不允了。裴景也不是个黑心包工头,对力役们也很和气,见下雪,天色也渐晦暗,还叫弄了些酒肉——当然是半戟山出资。老板给你掏腰包,只要不傻都会去做个好人,这一喝,就喝到了晚上都没散。 正畅饮呢,忽地有人打着火把边跑边喊:“贼人来啦!!有山匪啊!!!” 裴景腾地就站了起来,手里的杯盏一抛,整个人跳将起来,灵活得不像个五十岁的老者,他家小侍早习惯了他这性子,安抚众人道:“且莫惊慌,我家主人去看看。” 该着这贼倒霉,非要雪夜奔袭。贼人想必是没听过一个故事叫囊萤映雪[1],下雪天白日昏暗不假,夜里却是亮的!老远的,裴景连人头都能数清了。 一拧身回来,对小侍道:“报告褚令去!” 役夫们本还有些骚乱,一见裴景回来,也稳住不少。裴景生的孔武,十分能唬人,又经见的多,当机立断安排道:“把人手集中起来!将工事器械围起来,不能叫贼人得了。” 又安抚道:“我与县令早有约定,传信片刻便来,咱们只要等到褚令带人来了,贼人必退。且我看过了,他们人数不多,咱们手里粗笨家伙还有一些,老弱速速撤离,壮丁跟我来!若能打杀贼人,我定请命县令与你们颁赏!” 众人恰饮了酒,颇有些胆气,裴景又十分稳得住,贼将至,竟没几个乱的。 裴景之小侍送信到褚云驰府上时,阿冉刚刚离去,车马与小侍擦身而过。小侍没见过这小郎君,还纳闷儿了半晌。只是时间紧迫,也顾不上多想,便冲进去报告了这一情况。 褚云驰听闻后,也有一刻震惊,叫了曹猛道:“去戍官处请兵救急!” 曹猛得令,废话一句都没有就走了。 褚云驰又问:“只有工地上遇袭?” 小侍利索地把知道的情况报了,却是详情不多。 不多时几位功曹也到了,还挟裹了个役夫,也是裴景派来传话的:“有认识贼人的役夫,说是狮虎山之人。” “狮虎山?!”有功曹色变。 “惊叫什么!”褚云驰喝道,“如今情势如何?” 役夫道:“贼人不多,好有二百来人,只是有些□□,我等在石料堆后头藏着,遇着冲过来的步卒打杀了些,却也有受伤的。” 听描述,攻势并不激烈,且只有二百来人,褚云驰略略放下心来:“二百贼寇,不足为惧。只是要防着他们不止袭击此一处。” 当即点了在场的几个人,一一分派下去,多为警戒乡里。有褚云驰先前的准备,乡里多置了大钟,村落间也算鸡犬相闻,一口大钟,敲一下能响彻好几个村落[2]。既然贼人是狮虎山贼寇,全山下来也不到千人,又不是胡夷犯边,村人警戒就能起到很大作用,便是贼寇逃散,也管叫他们无处可藏。 且灵泉县县令碍着狮虎山,已经推诿了一个命案,褚云驰被庄尧称小心眼儿记仇,自然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发动村人,也是不想狮虎山贼人逃窜无踪,最后宁远白受了损失,灵泉县又不管。 众人还未离去,忽地闯进来个人,却是白天被褚云驰派去西路公干的一个何姓功曹,他是本地乡绅之家何氏子,被举荐做了功曹,常派他做一些与乡里有关的庶务,也算轻车熟路。 不想他此时却一身狼狈,道:“郎君,我回来路上见西边儿有些不太平,有几户人家说是遭了贼寇,还死了一个老妇,我过去看了,天黑看不大清,竟有上百贼人!若不是有马,险些叫他们拿了……” 褚云驰当即一怔,问道:“西边,何处?” “似乎是半戟山脚下……” “糟了!”褚云驰心思一动,竟也失态地叫出声来。何功曹还没平喘,就见他已经起身,自己扯了大氅随便披挂上,从架子上抽了一柄剑,抬脚就要走。 众人急了,纷纷问:“郎君欲往何处?” 褚云驰皱眉,简短地道:“贼人恐袭半戟山,阿冉正在路上,恐怕还未到山上,我需将他带回来!” 众人一愣,却也怕褚云驰出去了再有个闪失,连忙劝阻道:“郎君稍安,派人去接便可。且工地上还未平息,还要郎君做主。” “工地上有曹猛,戍营的人一到,贼寇必退。”褚云驰道,“我家下奴婢,不是谁都能使唤得了的。若是曹猛在,他去便可,然曹猛身兼重任,我为人师长,难道要看着孩子送死?” 众人无话说,褚云驰再不啰嗦,即刻带着京里跟来的奴婢侍从去追王冉了。 有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讲,包括县内功曹人等——庄尧此时不在山上,从阿冉处得知,她这个时间通常还没回去。心下不免埋怨庄尧:你儿子还要我去救,怎么当父母的。 褚云驰心急如焚,阿冉此去已有一阵子了,不知追不追的上,追的上了,还得带阿冉回来。至于半戟山,他是不想管也管不了,庄尧在也好,不在也好,半戟山架子在,总不会被个狮虎山端了。这也是他依赖半戟山为屏障的原因,块头够大够硬,大坚果,一时半会儿啃不动。当然,除非这个坚果,从里面烂了。 裴景处也战不多时了,曹猛带人去的时候,基本上是几百人缩在石堆后头。不是裴景怂,工地怎可能有□□,只不过打一打靠近了的不长眼的贼人罢了,倒是器械都守着呢,没有被贼人夺了用,曹猛与戍营三百余人一到,裴景长长地松了口气,也不听曹猛的安排去县衙,胆子十分大地,直接带人去找楚玄。 楚玄他在小王氏府上。 小王氏家下奴婢从望楼上看见大晚上黑黢黢地,一群衣冠不整的役夫赶来,都吓坏了。隔着门跟裴景戒备地聊了好半天,才去通报小王氏。 小王氏本已睡了,听闻是裴景来避难,也是果断,验明印信便都放进来了。府上是一套三进院落,因小王氏身份尴尬,故而择了此处僻静地方,好死不死正靠近桥梁施工之处。因为偏僻倒也有些好处,房子十分宽敞,几百役夫,一个前院就全部放下了。安顿好受伤者,其余人就在院子里戒备。 裴景虽对小王氏颇有些旖旎心思,却也忧心小王氏一个妇人害怕,便约束役夫都在前院呆着,褚云驰派来监工的兵士就守在前院与后面两进之间的门口,不许人进去搅扰了主人家生活。役夫们本有些不解,为何好好的县衙不去,非要来个女户家里。待进来了,才知道裴景是个精明人。 小王氏的宅院,四处都起了望楼,足有三层,雪天亮堂,远远就能看见贼人踪迹,裴景还上去观看,心道小王氏真是个有眼光的,房子盖得不错,只不过如果叫他来盖的话,到时还有几处可以改动。 裴景本是来避难的,不想,最后竟救了小王氏一家性命。 第34章 再见荀功全 冬日天短,因庄尧事务繁忙,阿冉回山太早了也没什么意思,一道跟褚云驰吃罢晚饭才回去。吃罢了饭就容易发困,阿冉是迷迷糊糊中,被巨大的声响吵醒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呢,就猛地被甩到车厢的内墙上。得亏庄尧舍得花钱,内壁都包上了厚木棉,外裹锦缎,这一下才没撞伤。 可那也是生疼生疼的,阿冉眼泪都要出来了。正想问怎么了,原本呆在车辕上的侍女阿云却闯进来,脸色略有些苍白却仍强作镇定地道:“小郎君,趴下!千万不要抬头,也不要往外看!” 说着搂过阿冉伏在坐垫上。阿冉能感受到阿云颤抖的手臂,这频率让他不由得也害怕起来,只是褚先生教过他,要处乱不惊,才能谋求生路。便问:“阿云,出了何事?” 阿云却是声音都在颤抖:“外,外头……有好多人!黑压压的,咱们车不知怎么坏了,我看有人举起了弓箭,只怕要对咱们不利……” “弓箭?是什么人?要打仗了吗?是胡人吗?” 这些问题,阿云哪里知道,只是拼命摇头,牢牢地趴在他身上护着他,嘴上还无意识地说着:“小郎君不要怕,没事的,没事的……” 阿冉见状,也不好再问,只觉得被阿云压得有些疼。正想动一动,忽地,砰地一声,车子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阿云吓得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这声响像一个讯号一样,外头的噪声越来越大,车子的一策被击中了不知多少次,夹杂了赶车人的惨呼,同时终于有一支箭羽刺破厚重的车壁,从华丽的锦缎间露出一个冰冷的尖头来。阿冉觉得血液都要凝固了,出事了!他费劲地伸手摸向靴子,里头有一把苍莩给他的小匕首。 突然有陌生男子的呼喝声:“这里不是装了什么好东西吧?” 说着,车厢门被啪地踹开,吱吱嘎嘎地挂在轴子上,忽上忽下地晃悠着,露出了外头一个壮汉的身影,天黑了,模样看不大清,声音却真真亮亮,极为刺耳:“怎么有个小娘子!哈哈哈哈!” 说着一把抓起了阿云的手腕,阿云连连尖叫,刺得他耳朵一疼,便抬起另一只手,给了阿云一巴掌,这一下不轻,阿云被打得尖叫顿时止住,只是手脚还在挣扎,壮汉还在哈哈大笑:“倒是个贞烈女子哩,不如跟我回去,保管生个……” 话未说话,阿云呸地啐了他一脸带血的唾沫来,壮汉暴怒,一把将她丢在地上,抬脚便要踩,却觉得大腿嫩肉忽地一凉,这股凉意渗透到了小腹,他低头看了一眼,一个矮矮的,不知什么东西,拿着一把雪亮的刀子,从他大腿划到了小腹。 这一瞬间他才忽地感受到了疼痛,血扑地喷了出来,壮汉“嗯?”了一声,阿冉还要抬手再刺,下一秒已被壮汉抓住衣襟举了起来,手里的匕首也被震掉了:“你这小杂种!敢伤你爷爷?” 便拿着阿冉往车内墙上去撞,阿云这下疯了,不顾疼痛爬起来去打那壮汉:“你这贼奴!这是半戟山车马,我家大王必会杀了你!” 阿冉已经被撞了一次,虽然车内包了木棉,仍是疼的,听到这话,壮汉却停了手,哈哈大笑起来:“我竟如此走运!随便劫了辆车就遇到了半戟山的小娘们儿!” 说着一手抓着王冉,一手去捏阿云的脖子,竟要生生将她捏死一般。 阿冉被吊着,呼吸也渐渐困难,阿云则已翻了白眼,眼看要不行了。 阿冉觉得自己要死了,忽地有些想念庄尧,那个和尚猴子猪的故事还有一小半没讲完,不知那个猴子,还能回他的花果山不能。要是自己死了,还怎么听呢。又想念起褚云驰来,师父让他背的书,还有一段没背熟呢……阿冉渐渐地连思维都费力起来,只见一道亮晃晃的白光在眼前跳动了一下。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很温和,又略带清冷的声音说: “阿冉,闭上眼睛。” 阿冉下意识地闭眼,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扑在了他的脸上,黏糊糊的,还有股腥甜味道。下一秒他就被放下来了,空气拼命地挤进嗓子里,刺得他嗓子有些毛毛的,便想咳嗽起来,然而一个咳嗽都变得奢侈起来,有人慢慢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才忽地咳嗽起来,眼泪都下来了。 另一边,阿云也咳嗽了起来。 “阿冉,阿冉。” 阿冉抬头,褚云驰的脸映在雪光下,修长的眉毛皱起来,眼睛紧紧盯着他,脸色十分不好。 阿冉“啊”了一声,褚云驰发觉他的声音十分嘶哑,不由有些心疼,没想到下一秒阿冉就一把抱住他,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 褚云驰无声地笑了起来,安抚了他两下,却是不敢多留,对阿云道:“随我下车。” 将阿冉带到自己的马上,又安排人带上阿云,将半戟山的破车弃在路上,走小道迅速离开。阿冉被褚云驰揽在怀里,只听见近在耳边的厮杀声,也不枉是山上土匪养大的小孩,一边抽泣一边还问:“先生,出事了吗?我们要去哪儿?” 褚云驰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不回半戟山吗?” 还没等回答,突然有人对褚云驰道:“郎君,他们把道占了,咱们得换一条路!” 褚云驰一愣:“换路?哪儿还有路?”一指旁侧,“这就是山了。” 阿冉费力地从褚云驰的大氅里探出个脑袋,被外面的情形吓了一跳,回话的人他认识,是褚云驰的奴仆,叫个刘二,此时身上带着血,脸上也脏兮兮的,不远处仍在喊打喊杀。 褚云驰顾不上把他塞回怀里,对刘二道:“选薄弱处,杀出去。” 刘二一脸挣扎:“只怕……不易!他们好有五六百人了!” 褚云驰一愣:“全山都出动了?”近十倍于己方[1],眼看自己人要顶不住,褚云驰只得道:“撤入山里!” 却忽然听见阿冉道:“前面有小道可以回家。” 家?褚云驰一愣:“有路通往半戟山?” 阿冉点头道:“我与阿娘看望阿婆的时候,都走那条路,不过夜里要查身份,先生到时候可以把我举起来给他们看看。” 褚云驰被这个说法逗得一笑,却是有了希望,对刘二道:“避入半戟山!” 阿冉交代了路,众人边打边撤,好在山道狭窄,对方虽然人多,却由于冲突面小使不上力,且褚云驰等人有马,脚程快,便是有弓箭,山道弯弯曲曲也不好瞄准。 不多时,待到了关卡处,却叫褚云驰大惊,望楼上挂着个人,显然已经死去了,此外并无防守。不知里面到底发生了何事,后又有狮虎山追兵,褚云驰咬一咬牙,裹着王冉先往里冲再说。里面倒不像是经过血战,只是空荡荡地没什么人。 半戟山不小,褚云驰也只对紫光台一处熟悉,亏得还有个阿云,战战兢兢地给褚云驰指点道路,别的地方也不去,一路去找罗绮。只是一路上颇为奇怪,安安静静的,部曲人家连绵的房屋处,一个亮灯的也无,待渐渐接近庄尧住处时,才听见躁动与喊声。 阿云带的路是从庄尧房舍后身绕过去的,背对他们的,正是一身盔甲,持刀的苍莩,身后士兵有男有女,却不知在与何人对峙,也并不见罗绮。虽然人不多,到底还是有些动静,正在对峙的双方一齐看了过来。 苍莩一见褚云驰,神经立刻绷紧了,道:“你也投了狮虎山不成?” 还没等褚云驰说话,阿冉就从褚云驰的大氅里钻出来,问道:“什么投了狮虎山?” 褚云驰也没明白苍莩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却看见了,正对着苍莩,手里握着一对锤的青年男子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名字了,只恍惚知道是半戟山上一个什么当家。不是他记性差,实在是这个人存在感不怎么强。 他虽不记得,阿冉却记得,惊讶地叫了一声:“荀叔叔?” 苍莩也顾不得褚云驰与阿冉为何一道来了,随即一口啐在地上:“呸!他可不是你什么叔叔,他早投了狮虎山,要杀我与你阿娘的头呢!” 至此,褚云驰全明白了。 为何狮虎山敢分出人手趁夜袭击工地,又敢来攻打半戟山,是半戟山出了内鬼!这人还不是个小人物,当日他难为庄尧的时候,这个人也在场,既然阿冉叫他荀叔叔,那么必然是山上那个叫荀功全的,他手下的人马,目测有二百来人,这些人理应属于李导…… 于是褚云驰开口了,问了苍莩一句:“李导呢?” 苍莩还没回答,荀功全却是脸色一白,怒道:“只怕已经被两位好师妹给害了吧!” 苍莩大骂:“你少血口喷人,我连着几日未曾见过李导,不信你问问这山上的人!合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底下也有苍莩的心腹以长兵墩地,以助苍莩威势。 荀功全冷笑道:“那王幼姜呢?可有证明,她没见过师兄?她没害了师兄?”见无人做声,又悲愤地道,“师兄为半戟山,断了一条腿还不够,你们竟然还要他的命!你们何以如此待他!” 又煽动群情道:“我等在山上,全为一自在,如今身为男子,却被女人约束,死都不知身葬何处!”李导座下诸人无不激动,苍莩身边虽人数多些,却有些犹豫,一来是曾经的兄弟生死相向,二来也是不明白到底是何情况。 苍莩被荀功全叫得烦,不由怒道:“师姐根本不在山上,也不可能去见李导,她为山上训骑兵,如何要难为李导!” 荀功全却是一愣,他并不知道此事,还以为庄尧是带人去处理商务了,脑子却转得快,笑道:“这可是了,她训骑兵一事,我也是知道的,李师兄对此劝阻过,你的好大王却对他打骂!莫不是为了此事,杀我师兄!” 苍莩性格憨直,根本不知道有无此事,脑子又不在这上头用功,有些迷糊,不说话了。褚云驰却叹了口气,论口才,苍莩被这个叫荀功全的甩了八条街不止,忍不住开口道:“李导的尸首可找到了?” 苍莩一愣,反应过来,冲荀功全喊道:“就是,李导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就一口咬定他死了,怎知不是你害死他的!” 褚云驰松了口气。 荀功全也有一丝尴尬,正在这时,有个传讯兵勇跑来,跟荀功全说了句什么,只见荀功全顿时露出一抹笑来。 第35章 骑兵来援 见荀功全笑得阴险,褚云驰一皱眉,感觉不太好。 如果说荀功全与狮虎山有勾结,只怕刚才追杀他的狮虎山众人已经赶上来了。 果然荀功全道:“我的援兵近在眼前,苍莩师妹,你若肯束手就擒,可不死……” 不想他话未说完,苍莩已经横刀指了过去。并没有一声口令,她的刀还未碰触到荀功全,底下人就已经打起来了。荀功全不肯与苍莩对战,缩到了后头。气得苍莩大骂:“是你爹娘养的就给我滚出来!” 荀功全只冷笑而已:“看你还能喊个几时。” 眼见着,战局混乱起来。庄尧带走了两百余人,李导手下两百人已变节投敌,护送崔四,留在郡里的,也有上百人,山上千余人,只余半数。荀功全带着李导手里的两百人,加上狮虎山五百余人,双方一时战得十分惨烈。 苍莩手下兵勇虽训练有素,却还要分神照顾庄尧宅邸的侍女人等,另有库房需要看守,打着打着连褚云驰都陷入战局,双方进入肉搏,弓箭也用不上了。苍莩占着装备优势,却因为有些女兵体力不济,也渐渐露出颓态。且苍莩一方心存犹豫,打得便不够勇猛,又事发突然,没个准备。苍莩也是红了眼,气得大骂,怎奈人心不好控制。 褚云驰见状,不得不对苍莩道:“你与他们说,我前日还见过李导。” 苍莩一惊,不知褚云驰这么说是个缓兵之计,竟信以为真:“什么时候?他可还好?若他回来,我定要打他一顿出气!” 褚云驰不过是诈一诈对方,不想苍莩当真了,只得说:“前日……午后。” 苍莩大笑,骂荀功全道:“你这贼孙!李导前日还去了县里哩!你撒谎骗得了谁!” 褚云驰也顾不得她的语气了,点头道:“你们那个李导,可是个跛脚,右手上有疤的?” 荀功全冷着脸,斩钉截铁地道:“一派胡言!” 底下人却都有些疑虑,打得都糊涂起来。只是狮虎山人不管这些,抽冷子地用力。反正半戟山人马也好,半戟山的叛徒也好,都不是自己人,谁顾他们死活。 褚云驰一计,拖延了片刻,苍莩的人却仍渐渐不支,只作退守之势。褚云驰心知曹猛得知他来找阿冉,在工地一战之后定会带人来救他,只是不知要到何时了,不知苍莩还守不守得住。如今,苍莩与他被围,四处都是狮虎山的人,褚云驰奔波了一晚上,也是疲累,怀里还有个阿冉,只咬牙坚持。 见苍莩,虽有疲态,却仍然挥刀砍杀,动作都不见慢的,也不由惊叹,虽脑子不大好,却是勇猛过人,更有耐力。这么一晃神,冷不防一把刀探过来,褚云驰一惊,闪躲不及,刀尖堪堪划过,阿冉惊叫一声。褚云驰还以为阿冉受了伤,正要低头看,却发觉胳膊又麻又痛,原来受伤的是他,阿冉看到他流血,才叫了起来。 不得不对阿冉一笑:“我没事……” 话未说完,又有人来袭击他,苍莩百忙之中还拧身帮他架了一下,语气也不好:“不会躲一躲?” 褚云驰抱着阿冉本就不灵便,再者他虽学过些武学套路,却也不擅长这种贴身打斗,方才救阿冉时,也是偷袭而已。 只是,褚云驰突然冷静下来,一直以来,他和阿冉不同于苍莩,是在被保护的中心里,此时已经有敌人接近了,难道说——他举目四顾,果然,苍莩的人已经被冲的七零八落,甚至已有侍女被狮虎山的人捉住了,那侍女正张口咬了人不放。眼瞅着就要被身后的土匪补刀,另一侍女却趁机夺了他兵器把人砍倒了。 褚云驰忙冲过去救人,不想那人却是个小头目,怀里还藏着把小刀,直直朝着褚云驰扎来,褚云驰大惊,只怕要命丧于此,谁知怀里伸出阿冉一双手,拼命抵着贼人的胳膊,褚云驰才趁机提剑抹了对方的脖子。 战到此时,褚云驰早已知道不好了,他怕是等不了曹猛来了。 于用兵上,褚云驰略懂一二,却也算不上有救治乱局的本事,只能叫苍莩把人手集中起来一致抵御。苍莩也明白这道理,勉强围起来抵御狮虎山人与荀功全等。 荀功全见苍莩已见败势,喊道:“还是降了吧!” 手下人也一起喊:“投降了吧!” 连外圈也在喊:“还不快快投降!” 荀功全得意:“你若投降,我还当你是个好师妹。” 却见苍莩脸上忽地露出一抹笑来:“我不给个狗贼当师妹!” 荀功全脸色一变,冷笑道:“那也怪不得我了,你若不降,我便要这半戟山都浸上你们的血!” “呵,倒是好大的口气,不知道你上哪儿找那么多血,算过半戟山的面积吗?” 这声音从荀功全的身后传来,因为有些远,声音飘飘悠悠的,却十分清冷。 荀功全一愣,恍然回头,只见那外圈喊投降的,哪里是他的人,黑压压的一片,有骑兵有步卒,皆穿盔甲,一时竟有些懵了。 “冲!”其中一人,身着甲胄,除了披着火红大氅外,看着与身边骑兵无二致,声音却是女人,还有些熟悉,不是半戟山大王还是谁? “大王回来了!”有眼尖的,已经喊出来了。 二百余人听命,直直往前冲。全身甲胄又有骏马□□,连马都有全副马具包裹,几个来回,外围狮虎山的人就被冲乱了。面对如此武装的骑兵,狮虎山一时都懵了,被踩踏的,被刺穿的,只余一地惨叫,这时终于现身的葛勇慌忙大叫:“都给我稳住,稳住!” 这话说了跟没说似的,要是能稳住,谁愿意躺在地上是怎么的。 身后数百步卒,却是官兵打扮,上来就补刀,反抗的砍,不反抗的打残丢一边。山匪为乱,又不是两军对敌,还跟你讲礼仪的,不多时,葛勇身边只余二百来人,拥着他后退了,与戍营对峙。褚云驰细细一看,这应是戍营的官兵,那骑兵听声音是庄尧,可怎么官兵反倒跟着个女土匪跑,倒像喽啰了。 中间的夹心饼干荀功全傻眼了,他还保持着一个狰狞的劝苍莩投降的姿势,身后冷风嗖嗖,狮虎山后援队被掠平了。他一时也有些傻眼,不知该不该叫嚣了。 狮虎山余孽交给戍营后,骑兵渐渐逼过来,一群甲胄之中,只有一个女人骑着马,也没有穿盔甲,却是去报信的罗绮。 她低低对身旁一个甲士说了句什么,那甲士动了,打马上前,对着荀功全道:“荀师兄,李师兄呢?他前日还来找我喝酒,言语间对幼姜师妹并无不满,还说了年前一道去看师父呢。这事,我那里的侍人与兵勇皆知,你可能告诉我,李师兄现在何处?” 荀功全摇晃了一下身子,这是山上另一同门,与李导关系十分要好,虽不带兵,功夫却不错,一直在山上做教习。此人一开口,荀功全底下的李导系士兵就有躁动了,他们与这位教习也相熟,皆信他所言。 苍莩一时懵住了,扭头看褚云驰:“还真是巧哈,你们都是前天……” 褚云驰无语,还是阿冉解围道:“师父,你听阿娘说话。” 苍莩连忙正过脸去,就见庄尧一把摘了头盔。她奔波而来,脸上不免有些疲态,头发也毛了,眼睛却是亮的,因为天冷,嘴唇颜色更红艳了一些,同样鲜红的大氅衬得皮肤更加白皙,笑起来带着一丝冷意,像个雪夜里的艳鬼:“荀功全,你的事我一会儿再处置,先把狮虎山交给县里!” 说着拿眼角扫了一眼荀功全,就懒得搭理他了。 荀功全手下兵勇见领头的真是大王,都有些心虚起来,他就那么被晾在中间,周围是对他开始怀疑的兵勇,前方是庄尧骑着马指挥人对付狮虎山余孽,葛勇见状不好,带着不到二百人的余部跑了,跑不掉的正在被戍营的人揍。 荀功全似乎看到了死亡倒计时在他眼前晃荡,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可又能怎么办呢?苍莩,他打不过。庄尧,一身甲胄,数十个贴身护卫,他连近身都近不了,罗绮倒是个有分量的,又是个不会功夫的柔弱妹子,可惜在骑兵后面藏着呢,只能看见个头顶。 他觉得口干舌燥,眼瞅着庄尧处理完了那边要过来了。不行,一定要做点儿什么。他的眼神在四周晃荡,忽然,集中在了一个点上——正是那骑在马上,怀里还裹着了个孩子的褚云驰。 方才他与苍莩叫阵,已经靠得很近了,只要往前一点儿,就能抓到褚云驰与那孩子了。那孩子是庄尧与小王氏的命根子,褚云驰又能控制戍营,只要制服了他俩! 褚云驰此时已经疲累不堪,猛然见一个人影扑过来,从马上探过身子来捉他怀里的王冉,褚云驰下意识就去护着王冉,不想那人却一刀砍在马脖子上,马儿惊动一阵,把褚云驰与王冉双双摔到地上,褚云驰落地时为了护着王冉,原本就受伤的胳膊更是狠狠着地,此时已经痛得没有知觉了。 荀功全横刀劈来,口中还喊着:“王幼姜!放过我等,不然我杀了你儿子与这县令!” 褚云驰手里的剑早摔落了,一手受了伤,一手护着阿冉,看着荀功全走投无路急红了眼地拿刀指着他们,便用没伤的那只手松开了王冉推了一把,喊道:“跑!” 话音未落,便将他推得轱辘出去,荀功全见状不好,来不及反应,刀就朝着阿冉逼去,褚云驰抬手捉住刀背,死死往旁边掰。奈何荀功全势高,他位置低,更因受伤吃痛,与荀功全拼力很是吃亏。 阿冉滚出去之后,被苍莩手疾眼快抱住了,回头看见自家先生被人用刀指着,大声哭叫道:“先生!” 原本褚云驰倒是不怕荀功全会置他于死地的,荀功全想必是要一人质,只是阿冉若沦为人质必有危险,一旦跑出去,荀功全不一定会留阿冉性命,是以才将阿冉推出去,自己再谋生路。 哪想到,荀功全早已不能冷静了,他虽然心知不能杀死褚云驰,却见王冉跑了,褚云驰还敢跟他角力,更是心里慌乱起来。 虽然褚云驰也可拿来要挟戍营,庄尧却不一定会饶了他,人慌乱之时,越想往左,就越容易往右,他明明不想杀死褚云驰,却被褚云驰一个用力掰刀背的行为激怒了,脑子也错乱起来,想都没想抬刀就砍了下去。 苍莩怀里揽着阿冉,与褚云驰方才一般境地,无法抽身去救,刘二看主人家要被砍,连滚带爬地往这跑,拼了命地去拦那刀,却也眼看着就来不及。 还没等他到近前,只听“铮——”地一声,随即是金属刺穿血肉的声音,荀功全胸前透出一点雪亮的枪尖来,然后他手里的刀顿了一下,失去了原有的轨迹,歪了一下砸在褚云驰身旁,还弹跳了一下,溅起些沙石打到了他身上。 荀功全却被那一□□得整个人往前耸了一下,眼睛还大睁着,没有摔下来,趴在了马背上,脸把马鬃压乱了,马儿发出不安的鸣叫。 褚云驰却觉得周围宇宙都寂静了下来,那一瞬间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流动般,那把大刀在他眼前晃动的影子还挥之不去,直到眼前闯进来一个鲜红的身影,偏偏有雪在这时窸窸窣窣地下了起来,仰面朝天的角度看雪落下来,竟然十分好看,有一两枚雪片落在他唇上,有些痒痒的,他不由动了动嘴角,笑了一下。 第36章 山下纵火 褚云驰在与人殴斗过程中,簪子断了不知几节,头发早都散开了,凌乱地散在雪地上。他一只胳膊受了伤,血流下来将地上的雪都染红了一片,庄尧探身去看他,却见他在自己弯腰下来的一瞬,忽地笑了。 莹莹白雪都失了光芒。 事后就很简单了,葛勇逃了,荀功全身死,苍莩,褚云驰与阿冉俱无事,戍营捉了不少俘虏,绑成一串带走。 重新安排了守卫人手去望楼警戒,李导留下的人也被苍莩派人看管起来了,清点山上伤亡,除去那两百投敌的不算,伤者不计其数,战死者竟达百人以上,半戟山一片缟素,路闻哭声。 庄尧带着人,在荀功全住所后挖出了李导的尸首,还在夹壁里找出来一个半死不活的李导的侍从。那侍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李导是为荀功全所杀。 李导与苍莩不和是真,觉得山上待他颇为不公也是真,只是李导脾气也是暴烈,并不是个暗地里耍阴谋的人,且在庄尧等去了郡里一趟时,在山上他权充老大,很是找回了些面子[1],最近心绪倒是平稳。 荀功全却在那段时间,没少煽动,李导并不是个听从下属摆布的人,只不过耐着他是师弟,给他三分面子,不与他发火。奈何荀功全见他油盐不进,多半就起了杀心。趁夜约了李导来,伺机动手。这小侍见李导一直不回来,起了疑,被荀功全捉住之后,仓皇之间来不及杀死就事发了,是以捡回一条命。 至于荀功全为何投了狮虎山,小侍也是不知。罗绮劝慰庄尧道:“左右不过钱权二字,这些有空了再细细问吧。” 庄尧心里有些失落感,道:“究竟是为什么呢……” 罗绮看她有些不对,忙问:“大王可是受伤了?” 正说着,有人将荀功全的尸首抬进来。荀功全眼睛还未闭上,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永久地定格住了。 单看面貌,荀功全长得并不狰狞,反而有些儒雅之气,只是双目冷冰冰空洞洞地睁着,看得人心里发毛。庄尧看着他的尸体,忽地有些脏腑难受起来。罗绮不明就里,只是见庄尧神色不好,便叫人将尸首太出去了。 庄尧却仍看着荀功全的居所发呆。她脑子里充斥着些异样的情绪,混杂着许多与李导,荀功全等人的回忆。按说,王幼姜从师门带出来九人,楚玄苍莩与她亲好,余者她也没功夫照看,倒是与李导更亲近些。李导为人仗义,好拼命,脾气虽躁,与苍莩不很合得来,却也并非仇敌,只是有些摩擦罢了。 思及此,庄尧长长地叹了口气,罗绮何等精明,给她卸了软甲轻轻揉着肩:“可是想起旧事了?” 庄尧点头:“忽地想起那日苍莩说起李导,怕我把骑兵交给她,叫李导不喜。许多事我来不及追问,也没多想。若是当时能多问一句,或者与李导谈谈,也许他就不会……” 罗绮手上一顿,又轻轻揉捏起来,心里也是恻然,又打起精神安慰庄尧道:“苍莩一句话,谁能想到那么多故事?荀功全与李导亲近,不是大王与李导谈个一两次就能解决的。这次不成,怕还有下次。” “……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庄尧外头越下越大的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只不过有些事,不是想明白了心里就能过去的。我本还答应李导,年前一起去探望师父的。” 罗绮也是默默,半晌才提醒道:“大王照顾好他家小吧。” 正说着,半戟山几个守备仓皇而来,正是方才安排去望楼守备的那一批:“大王!山下东北角的宅院有火光……” 还没说完,罗绮与庄尧都大惊失色:“糟了!” 半戟山东北向只有小王氏的宅邸!且里面还住着个受伤的楚玄,就算楚玄不受伤,也不是个打斗的好手。小王氏家她二人是知道的,有些家仆奴婢,却是挡不住狮虎山那群恶人的!庄尧一摆手:“召集人手下山!” 小王氏宅邸已是火光一片了。其时宅院幽深,主人家一般住在最后一进,本是最安全的地方,却不防被人放了火,一时惊叫四起,裴景在前院都听见了动静,急忙奔去观看,只见一堆仆役拥着小王氏出来,小王氏还算镇定,边走边道:“不要计较辎重了,人都活着比什么都强!”也有受伤者,都搀扶着往前面走。 见了裴景,小王氏也不拘谨,还行了个礼,道:“后院遭人放火,裴郎君可能庇护我等一时?” 裴景本就想请缨,说些“我等竭力保护夫人周全”的话,不想小王氏并不扭捏,反而抢先问了,心里有些意外,也是一笑:“既然借用了夫人的房子,自然要帮夫人守着!” 望楼上也传递消息下来,说仍是狮虎山的贼人,比先前在工地遇见的多,却是从西边来的。裴景也有些没底,小王氏却说:“我之西向,只有半戟山。” 裴景眼睛一亮,问:“贼人可有序?” 答曰:“行事仓皇。” 裴景哈哈大笑:“想必是吃了败仗,叫半戟山打下来了,不必担心,半戟山必会追击下来,我们且为难不了多久!又有戍营兵士,我们只撑个一时半刻就好。” 众人这才不慌乱了,纷纷把裴景的话传出去,也都安稳下来。 裴景又问小王氏:“夫人家中可有何防备之物?” 小王氏叫裴景一说,也是心下大定,虽然也知裴景所说不过是安抚之辞,却也愿意信庄尧能收拾了狮虎山,若是女儿有个好歹,她恐怕也不要活了。听裴景如此问,仍打起精神来:“石头木头倒是有一些。厨下未被大火波及,可烧水!” 裴景咋舌,这女人,有点儿狠。随即支起大锅烧起水来,小王氏不缺钱,还烧了一锅油,油花儿往水上一浇,还能隔绝冷气保持水温呢,一桶一桶地往墙头上送。不多时,果有人来欲翻墙,裴景早算好了他们的方向——且望楼发挥了大作用,制高点不是白抢占的,把几个险要的墙头都预计好了,下面人还没开始爬呢,一通飘着油花的热水浇下去,有青年人嘴贱的还嚷嚷呢:“天儿冷,给你们热乎热乎!” 饶是冬天穿得厚重些,底下也是哇哇惨叫,一时接近不得。 贼人分散开攻了几处后,却是难以得手,也瞧见了望楼守备,便改了主意,只挑一处薄弱地方猛攻,守卫役夫不敌,裴景一看也是急了,请留下的几个戍卫看护好小王氏等,亲自爬上墙头去敲人脑袋了。 狮虎山此时已经急红了眼,葛氏兄弟原本以为,有了荀功全反水,定能成事。他们数学不赖,狮虎山,半戟山,原本也就差个二三百人,只要荀功全的二百人叛变过来,立即优势扭转!且半戟山有天然屏障,不是那么好攻的,荀功全倒戈后就不一样了,上山可谓如履平地!怎能不胜!剩下两个女子还能成什么气候? 可惜,不知怎么搞的,苍莩一个小姑娘,撑了那么久,还半路杀出来个县令,最后硬是拖到女大王带着戍卫营的人到了,骑兵是什么玩意儿,从来没见过! 人家身上还有铠甲,连马都有,砍人家一下,刀可能都嘣个碴儿,人家砍你一下,带着马跑起来的冲力,沾上基本人就废了。折了几百人进去,死的不说,活的还叫戍营捡了便宜,葛氏兄弟怎能甘心? 葛兰本带人在河边冲击工事,一开始还不错,等戍营来了就只有四散奔逃的份儿了,东躲西藏好容易甩脱了戍营,想跟哥哥汇合去,不想哥哥也带着人仓皇奔逃。难兄难弟一商量,就这么回去了可是要等过几天半戟山歇过来了好算账?至少抓个人质,握张牌与他们谈判才行!难怪这二人与荀功全能勾结道一处,危机时刻连想法都是一样的。 狮虎山众人就摸到了小王氏的宅子,本来是想捏个软柿子,小王氏的宅子规模不小,十分结实,就是个坞壁[2]模样,四角还有望楼,是以想了个主意,放个火,把人逼出来抓住当人质再跟半戟山谈判。 哪知怎么这么倒霉,人家家里忽然冒出来百十来号人,热油不要钱地往下泼——他们光顾着嚎了,没发现是掺了油的水。 这下可慌了,葛氏兄弟无比狼狈,只能捉了一处薄弱地方狠攻,心下都知道,要是不抓个人质就坏了大事了。 正心急如焚呢,有个小喽啰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了:“二位大王!刚才有个兄弟,逮着个人!” 葛兰心中一喜,难道小王氏害怕,跑出来了?忙问:“可是个老妇?” 他没见过小王氏,只知道是王幼姜的养母,一脑补觉得应该是个老太太,没什么战斗力,至少想不到是个拿着热水泼人的中年阿姨。 喽啰却傻乎乎地说:“什么妇人?是个男子,从县衙出跑过来的。” 葛兰一愣,骂道:“他妈的戍卫又跟来了?!没完没了了还!” 葛勇还多问了一句:“抓住了?可还有援军?” 喽啰连忙摇头:“不知是什么人,只是穿得十分整齐好看,恐怕是个官儿。” 葛兰与葛勇面面相觑,墙头上裴景老当益壮,手里拎着根棍子一推,噼里啪啦掉一地人,坞壁又厚又高,跌下去也是摔得够呛,这小王氏家恐怕也不是那么好破的,葛勇只得下了决心,道:“也行了,抓不到这小王氏,能抓个官府的狗腿子也是好的,快带过来!” 第37章 狗急跳墙 曹猛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他跟着戍营把工地夺回来了,回去一看,咦,褚云驰呢?不见了?何功曹跟他一说,跑去救半戟山的小朋友去了还没回来呢,何功曹已经急疯了,曹猛心里气得够呛,不是他不喜欢阿冉,只是阿冉再好,也不能让褚云驰涉险啊,于是又请戍营去救褚云驰,路上正遇上一群骑兵,唯一没穿铠甲的人他还认识,正是罗绮。 罗绮是被苍莩送下山报信的,山上不能少了苍莩,不是亲信又不放心,罗绮也是胆大,对山上又熟悉,竟被她偷跑出去,直奔马场。庄尧见今日有雪,都准备收队了,听说山上出事,立即带人回山,他们有马,脚程也快,虽比曹猛等人远一些,却在路上遇到了。 曹猛此时也顾不上计较,便要跟着庄尧上山,没办法,褚云驰陷进去了,必须救! 千不该万不该,何功曹多了句嘴:“贼寇袭击工事,裴先生与力役等可还安好?” 曹猛一愣,问:“他们不是回了县衙了吗?” 何功曹也一愣:“没有啊,没见人回来啊。” 庄尧的人都走出去一段了,戍营长官也是着急,道:“县令在山上莫要出事才好,诸君快快抉择了,何去何从?” 曹猛不是个打架的材料,只得一狠心道:“我去找裴景!” 他这到处找,几乎把宁远县城跑了一圈,才突然想起来,不是有个楚玄,住在小王氏家里么?这裴景,搞不好就跑到那边去了,这才打马往那边跑。 曹猛只顾着心急,万万没想到狮虎山人败退后,竟然去攻击小王氏宅邸了。他刚到外头,还没反应过来就叫人给抓了。 被绑着押到葛氏兄弟面前,曹猛人还是懵的,就看见两个粗壮汉子浑身脏兮兮的盯着他问:“叫什么名字?” 曹猛还没说话呢,就有小喽啰从他身上翻出印信来,叫道:“是个有印的!是个官儿!” 曹猛这气得,抬脚就踹,葛兰见他还敢反抗,抬脚就踢,却被葛勇拦下了:“别闹事!还指望拿他换好处呢!” 葛兰不解气,上来抬手就给了曹猛一巴掌。 曹家虽是褚氏家奴出身,也是十分有头脸的人物,且来宁远后,更是一县之主簿,虽褚云驰不时说他两句,可别说动手了,就是辱骂都是没有过的。更何况动手的是葛兰这种货色,曹猛顿时气血上涌,脸都憋得通红。 跟这两个家伙比,半戟山真是被衬托得特别讲文明懂礼貌,不说别人,半戟山实际上的大管家罗绮,见了他还会意思意思行个礼呢。曹猛心下生剥了眼前这两人的心思都有了。 葛兰还不肯罢休,让攻城手都停了,却仍围着王氏宅邸,他则围着曹猛转了两圈,让人细细搜了他的身,还摸走了他身上一点儿碎钱,和他京里的老婆给他做的一块布巾。葛兰还拿起来闻了闻,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他们不说,曹猛也猜到了,今夜作乱的只有狮虎山,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然而葛兰也没多久的得意了,曹猛被拿住不过小半个时辰,戍营与庄尧的人马就先后到了。骑兵是拖着□□来的,一轮□□踩下去,狮虎山的喽啰四下奔逃,直往墙根底下躲,好死不死墙头的役夫又浇了一桶热水下来,还带着葱花味儿。 葛兰边退边大喊:“住手!我们手上有你们的人!再动就杀了他!” 庄尧心下一沉,担忧是不是小王氏被捉了,影影绰绰也看不清,急忙叫人住手。又叫人去请戍营不要动手。戍营见狮虎山不过负隅顽抗,也看在褚令面上,卖半戟山个面子,等着半戟山说话。 庄尧往前一步,这回没摘头盔,身边还跟着俩师兄弟护卫着,叫个嗓门儿大的兵勇对葛兰喊道:“先把人带来。” 等葛兰把人亮出来,戍营的人先傻了,这哪儿是半戟山的亲戚,分明的曹猛!衣衫不整的,如果是个女人,就好叫人胡思乱想了。庄尧也傻了,小王氏呢?我娘呢?我师弟呢? 这话不敢问狮虎山,一个眼色下去,就有机灵的兵勇带人绕路去查探。 这回的戍营的长官亲自来了,道:“这是曹主簿,王……王头领,你看,且先不要动手吧?” 对庄尧的称呼真是个问题,叫大王吧,显得自己丢人,跟个小土匪似的,叫小娘子吧,他横看竖看,觉得叫不出口。 庄尧也不跟他计较这个,心里还担心小王氏与楚玄呢,便随意点头道:“君请便。” 不多时,撒出去侦查的人回来了,道是:“夫人宅院大门紧闭,往楼上影影绰绰还有些人,坞壁脚下倒还有些尸首,不像是被破门的样子。” 庄尧这才安下心来,左右一琢磨,倒也符合逻辑,若是破门了,葛氏兄弟为何不据堡自守?想必是没有攻下来。这才有心思观看葛兰与戍营谈判。 戍官一脸为难地摇头,还看着庄尧。庄尧凑过去,才发现葛兰提出的条件太有趣了,他跟戍官说,让半戟山不予追杀狮虎山人等,戍官又气又笑,心道:“你破人家园,还不许人反抗追击了?” 只是这话不好当面说,曹猛还被他们抓在手里呢。 双方僵持不下,葛兰急了,拿着把刀就要放在曹猛的脖子上了,曹猛只觉得脖子一凉,心一阵猛跳,举目四望,对面一个是不怎么熟的戍官,只打过几次交道,还有一个似乎跟自己有点儿私仇的女大王,心下只觉荒凉,死前不说儿孙绕膝,至少有个亲近的人也好过如此。 不禁想,若是褚云驰在此,就是自己死了,也能安心家人有所依,也能相信褚云驰必定是为了救他费尽全力了。 而此刻,能感受到的只有脖子上凉凉的刀。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葛兰,若想我答应你的条件,你且要回答我一件事。” 奇怪的是,这句话一出口,曹猛觉得压得他透不过气的冷意和压力骤然消失了,甚至手脚有些麻麻的热胀感,这女人什么意思? 葛兰也愣住了,却是心下狂喜,比不用死了的曹猛还高兴:“你,你问完了,必要答应我的条件才是!” 庄尧点了点头,道:“荀功全,是怎么跟你们勾结上的?” 葛兰一愣,荀功全是葛勇联系的,他并不知道,只又重新握紧了刀:“这我怎么知道!” 庄尧便不看他,只盯着葛勇:“你山上数百人,十余年基业,若只是因为这么个小问题就不要了,我也无话说。你要官府饶你,可以靠曹猛这个人质,想我半戟山放你一马,总得给我一个交代。” 葛勇咽了口吐沫,道:“你不得人心,那荀功全早看不上你们山头了。”见庄尧冷笑,又道,“还不是因为你一头独大,赚了钱也不给兄弟花,霸着兵勇作威作福,荀功全自觉有本事,不想跟你干了,他跟我约好了,到时候我与他一家一半的钱财,他做半戟山的大王,也算结下个兄弟,到时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比你个小娘……” 说到这,总算没忘了自家的狼狈样儿,把话又咽了下去。 庄尧听他说完,静静地立了一阵。以为荀功全有什么样的苦衷,竟真如罗绮所说的,钱权二字。庄尧只觉得这雪夜无比的寒冷,心下竟有些疲惫,于是打马退了几步,让骑兵让开了。对葛勇道:“放下曹猛,滚回你狮虎山去吧。” 葛勇犹不敢信,战战兢兢地带着人后撤,曹猛被拖着押尾,走出好远去才丢开他,一窝蜂地跑了,小王氏院外那些个尸首,也都弃之不理了。 庄尧看着一地死尸,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荀功全那双闭不上的眼来,不觉有些恶心,带着一阵晕眩,这感觉来得非常之快,让她几乎在马上再立不住,勉强撑了一会儿,让人叫开小王氏的大门,扑到小王氏怀里还未来及说话,就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鲜血。只听着小王氏喊着王幼姜的小名儿,声音却越来越远。 庄尧做了个长长的梦。先是梦到了穿越前的家人,还有妈妈种的大片大片的马齿牡丹,各种颜色的都有,开得特别茂盛,直愣愣地扑到眼前来,逼得她不得不一直后退。 而后就掺杂了些王幼姜的记忆,王幼姜提刀砍人,与狮虎山连年殴斗等等。死了的人一个个地冒出来,也有许多不知道姓名的,也有自己山上的,还有他们的家眷人等……庄尧明知道这是梦,却依旧醒不过来。 她脑海里有个声音,安抚她说:“这些人都不是你杀的,是王幼姜动的手,与你无关。”可还没等她松一口气,下一刻荀功全就不知从哪钻出来了,胸前透着个窟窿空洞洞地睁着双目对她说:“可我是你杀的。” 庄尧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床帐,一旁坐着的是罗绮和小王氏。罗绮慌忙站起来,吩咐人请大夫来,小王氏眼圈红红,声音带着惊喜:“如何了?可是累狠了?” 庄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摸了摸嘴唇,已经干裂了。小王氏连忙捉住她的手,道:“你是发热了,别动,等退了热就好了。” 庄尧便不动了。不知怎么,她的行动有些迟缓,脑子却还是乱哄哄的,好像根本没有睡过一般,十分劳累。大夫进来摸了脉,却是奇怪:“有些惊悸,又有些劳累而已……”其余的便看不出什么毛病了。 小王氏舒了口气,罗绮也舒了口气。只有庄尧,心里有个声音喊着,不对,我不好。却又一丝儿也不想说出来,只目光有些空滞地盯着床帐,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第38章 梦魇 褚云驰在事发当日并没有下山,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有一条胳膊折了,其他伤处也不少,且这一夜折腾,也是累得半死,阿冉受了惊吓,当时没事,事后却发起了烧来,大夫开的药方给褚云驰看过了才叫煎药,折腾完了也要后半夜了,罗绮也不叫他住到紫光台,而是在庄尧住处打扫了一间客房给他安置了。 山上警戒,许多人恐要无眠了,庄尧的住所最为安全,所有警戒以此处为重,是以放在这里最放心。 褚云驰睡着陌生的房间里,身上带着伤,又累又痛,老仆刘二守在他门外,已经迷迷糊糊地打起鼾来了,他却辗转反侧,有些难睡。一闭眼,就是荀功全提刀砍下来。猛地睁开眼,一片漆黑。 褚云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盯着床帐背经。倒不是佛经什么的,是小时候背的一段易,那时候还不懂其意思。只是作为世家大族,褚氏也是累世穷经,父一辈子一辈,经史是必学的,小时候就背,背得多了,再理解起来也容易。许是背得久了,终于沉沉睡去。 只是他有妙法催眠,半戟山这一夜却无安眠之法。 罗绮歇不了,带人检查库房,已叫狮虎山搬出去不少,可惜没能带走,散落得到处都是,罗绮叫人收拾了改日对着单子再查,只大体看了一眼,并无多少损失。也是当时庄尧回援得快,才没叫狮虎山洗劫了。 另有部曲人家死了父兄的哭灵,罗绮开库发钱,先安抚了。其中崔老伯家也死了一个儿子,是崔四的二哥。崔老伯倒是无事,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伤心非常。庄尧处的侍女,一个受了重伤,没捱过去,一个是乱战之时当场毙亡,还有阿云,也受了些伤,还被吓得够呛,甚至都不敢独自呆着。 战后的创伤,不只是身上疼,心里的阴影也久久不能散去。罗绮经过些事,倒是没那么严重,也是身心俱疲。只有苍莩,年纪小不知害怕,且精神亢奋,恨不得把狮虎山的人抓回来全杀一遍。罗绮怕她累出毛病来,与她一处战斗的褚云驰都倒下了,她一个女孩子,这么兴奋对身体不好,被罗绮硬拖着,喂了安神汤睡了。 罗绮却还等着庄尧的消息,等不住睡着了,结果被人叫起来说,庄尧在小王氏处吐血了,又匆忙去看庄尧。 山上只留下褚云驰,知道半戟山一时也顾不上他,睡了一觉之后恢复了些精神,看王冉也无碍了,便与他的家人奴婢及几个戍卫一道下山了。 一路走下去,发觉这山上人人表情肃然,很有一股战后的伤痛感,褚云驰也是心下恻然,更不想多留一秒了。这种气氛让人很不舒服,有一种小时候过灵堂的感觉。不是怕鬼神,而是死者带来生者的伤痛,那些伤痛是一种无形的力量,狠狠地揪着人心。 亲近的人去世了,为什么要哭灵?繁缛的礼节之外,还有一条是让人发泄的,哭一哭,把心里的伤痛哭出去了,比憋着要好受。 同理,庄尧一口血吐出去,大夫也说没有什么大碍了。她既没伤着脑子,也没伤着身体,眼看着罗绮也是累得撑不住了,半戟山又一片死气沉沉的,庄尧心里不舒服,也要撑着把这一关过去。这一个年,注定是过不好了。 褚云驰在山下忙着安抚百姓,役夫保护工事有功,都给发了赏钱好回家过年。狮虎山不讲究,袭击半戟山的同时,还洗劫了沿途一些百姓人家,也是死了不少人,褚云驰也得命人安抚。等见了曹猛,发觉他有些蔫蔫的,便随口问:“你怎么了?” 曹猛支支吾吾说了被庄尧给救了的事,代价是半戟山不找狮虎山的麻烦。褚云驰当即愣住了,手里的笔都掉到了地上。半天,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曹猛勾着头又说了一遍,褚云驰半天没说话,叹了口气:“罢了。” 半戟山,比他想的有情义得多。 曹猛却问道:“郎君,要不要请命朝廷围剿狮虎山?” 褚云驰一扬眉:“怎么,你是惦记着还人家一份人情?” 曹猛脸通红,道:“狮虎山为恶作乱,难道不该杀?” “你急什么?”褚云驰笑了,表情却有些冷森森的:“不止狮虎山,还有灵泉县!狮虎山盘亘这些年,他是干什么吃的!” 因此一事,褚云驰便带着曹猛去见庄尧道谢。且不止曹猛一事,虽说褚云驰为救阿冉上山,到底也是庄尧结果了荀功全,救了褚云驰一命。 因事前投了帖,庄尧抽空在正厅招待了这两人。 一场大战,倒是将宁远县衙与半戟山牢牢绑在一起了,连褚云驰的侍从,见了庄尧也不像从前般冷淡了,很是有些热络。庄尧最近十分忙累,连曹猛都吓了一跳,这个人,和当日在马上发飙的女大王是一个人吗?这瘦了好有三个尺寸吧?倒显得一双眼睛更大更亮了,还带着一种不太正常的兴奋。 褚云驰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曹猛上前道谢,还说了一句:“瞅着王……头领,瘦了不少啊。” 庄尧一笑:“并无大碍,劳烦挂念了。” 寒暄几句便没什么话说了,庄尧全身都透着疲惫感,只有眼睛看上去很精神,好像一直在绷着似的,褚云驰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没说话,曹猛不太擅长跟半戟山打交道,便坐不住了,起身道:“郎君,县中还有些事务,不如……” “你们先回去吧。” “啊?”曹猛愣住了。 “安抚村民的事还没做完,让你去看看那几家百姓如何了,下午便过去吧。”褚云驰淡淡地道。 “那不是何……”那是何功曹的事,他熟悉当地百姓,早晨就派他带人去了。还没说完就被褚云驰瞥了一眼,曹猛把话憋回去了,低头告退。 庄尧也很奇怪,褚云驰是抽什么风,要走一起走,干嘛把曹猛和一干侍从打发走了,他自己反倒留下来了? 厅内除了褚云驰与庄尧,就只剩下了罗绮与几个侍女,罗绮本来也有事务,只是县令造访不敢马虎,特地过来盯一盯。庄尧的精神头一直没恢复过来,罗绮也是看在眼里,可是什么毛病也诊断不出来,只能干着急了。此时见褚云驰留下来,罗绮顾不上身份,插了一句嘴道:“褚郎君医术了得,可能看看我家大王状况如何?” 庄尧一惊,像掩饰什么似的,扬声道:“我没事,不必了!” 说着把手往身后一藏,褚云驰却很好笑地看着她,根本没有抓过她的手号脉的意思,反而徐徐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夜不能寐?是不是吃了东西会吐?夜里惊悸,梦到一些……” “罗绮!”庄尧听他闻到第三个问题的时候就坐不住了,大声对罗绮道,“带她们出去!” 罗绮一怔,不敢走,褚云驰挥手道:“我与你家大王看病,你们出去吧。” 庄尧却道:“你也走!” 罗绮这下不犯傻了,似乎看出了些门道,匆忙带着侍女出去守着了。 庄尧冷着脸:“已经送客了,还不回去吗?” 褚云驰吊着一条手臂,坐在那儿不动,大有一副“你有本事把我扔出去”的姿态,只继续道:“你道是心病就病不死人么?” 庄尧如临大敌,全身戒备地看着他,褚云驰起身朝她走来,却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道:“你是不是夜里……总梦到被你杀了的人?” 庄尧听他这么说,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似的,嘴唇都颤抖起来,褚云驰趁机探出手,按在她额头上,皱着眉道:“尚有低热。”又抓过她的手腕摸了一会儿脉:“你……究竟有多久没好好睡过觉了?” 庄尧在他贴近的一瞬间,一把推开他,随手拽过一个茶盘扔过去,褚云驰一下子躲闪不及,被茶盘砸在了肩上,疼得闷哼一声,口中却仍逼问道:“真是暴躁,三天没睡了?还是五天?你是不想活了?” 庄尧不说话,拎起椅子便砸,褚云驰一边躲,一边冷声追问道:“你梦到的人,可是你山上那个荀功全?” 第39章 半边肩膀 庄尧夜里无法入睡,有时候,入睡还不如不睡,她整夜整夜地梦见荀功全,胸口透着一个窟窿,质问庄尧:为何杀我。你明明不是王幼姜,你凭什么杀我。 是啊,我明明不是王幼姜。可谁又愿意成为王幼姜了?王幼姜可以在阵前杀人,回头还能谈笑风生,这是她的本事,不是我的。这样的本事,我本也不想要。然而一个古怪的声音却反复地在脑子里轰响:“你不愿成为她,不还是杀了人吗?” 这些声音要把庄尧逼死似的,反复地喊。白日里还好些,一到夜里,便一声大过一声。她有口不能言,无法对罗绮苍莩等说,我杀了人,我害怕。我害怕这个杀了人的我自己。对于罗绮等人而言,她便是王幼姜,说王幼姜害怕杀人?真是笑话。 她不能哭,不能叫,不能不淡然如常。直到褚云驰开口问她:“你是不是梦到了荀功全?” 好像胸口的一块重石被掀开一丝缝隙般,有刺眼的光芒照进心里。 褚云驰见她神色动容,喘息剧烈,忙一脚踢开她手里的椅子,扶住她的后背,道:“不要着急。” 许是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庄尧觉得心头一松,时时压抑着的那股恶心和呕吐感一下子涌上来,她推开褚云驰,扶着墙开始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褚云驰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很快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你该多吃些饭的,吐出来才会好一些。” 庄尧也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着道:“……你又怎么知道。” 褚云驰失笑:“我?你这病症,不是我遇上的头一例。” “那谁是?” 褚云驰慢条斯理地抽了条手巾递给她,道:“我。” 又给她倒了一盏茶,笑道:“我如阿冉一般大时,也如此病过一次,夜夜难寐,呕吐不止……我夜不能眠之时,有个绝妙的办法,便是背经。” 褚云驰住在山上那一夜,也不成眠,便一直在背一段易经。 他约略□□岁的时候,因为生的好看,在上巳节跟家人出去玩耍时便叫拐子盯上了,将他背到偏僻巷道后,准备歇口气再带走。 褚云驰早发觉了,一直不敢妄动,只趁有人路过巷口之时,大喊了一声,惹得街坊侧目,便趁着那歹徒慌乱之时,抽出靴子里的利刃把歹徒给捅了。他捅的位置不正,没有一刀毙命,那匪徒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死,死前眼睛恨恨地盯着他手里的刀。 富贵人家的小孩子,身上带个配件也是常见,尤其□□岁上,骑射都可学了,身上有把锋利匕首防身也没什么,阿冉身上也是带着的。 这拐子也难得拐带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见褚云驰生的秀气就没什么警惕心,结果把自己的小命交代了。街坊百姓报了官,一问身份,是褚家的幼子,又是被拐带了,自然没人敢定他的罪,褚云驰的父亲也是暴怒,还差点迁怒了京畿戍卫。 只是褚云驰回去之后便病了,日夜发烧,梦见那匪徒惨死之状,便呕吐不止,急得褚公四处寻医问药,所幸亲族里有个神医回来了,道是惊悸。 不是被匪徒吓到了,是被自己杀了人这件事给吓到了。用现代的术语说,是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不过所幸是年纪小,思维单纯,好好陪伴着,度过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褚神医是个和气人,又有一丝亲戚关系在,照顾他十分上心,把事情掰开揉碎了跟他讲,告诉他这事怪不得他。 在他夜不能寐的时候,教他背经:“只挑你平日里最难懂的一段来背。”不单褚云驰背,褚神医一起跟着背,读书有安抚心情的作用,比什么药都好使。经褚神医照顾,康复了的褚云驰也对医药有了点儿兴趣,褚神医[1]抽空也教了他不少,他学医,也是跟这一段经历有关。 跟褚云驰折腾了半天,又听褚云驰说完,庄尧心情平静了许多,也不再那么抗拒了。只低着头,问:“背什么都管用么?” 褚云驰却道:“你若不杀荀功全,死的便是我。虽则我死了,不是你杀的,却有你吃不下的苦头。你以为,我死在你山上,朝廷会不追究?这也罢了,荀功全难逃一死,只怕你半戟山人都难逃一死,私下殴斗,致使百姓遭殃,你满山男女老少,上至崔氏旧仆,你王氏养母,下至王冉,苍莩,一干奴婢侍女,只怕皆要受牵连。是以,杀人虽是下下之策,却不是你的过错。且安心,狮虎山自有朝廷处置,你也不必再动手杀人了。” 顿了顿,却又放缓声音道:“然你杀了人,心中惊惧,苦痛,却也不是坏事。” 庄尧不解,抬头盯着他,像找寻什么答案。 褚云驰叹道:“族叔替我医治时曾说过,勇者无敌,然心存畏惧,才是生而为人最珍贵之处。这话我送你,你且珍惜你心里这点恐惧,它是使你与人不同之处。勇者可敬,然懂畏惧者,才可亲。” 褚云驰说的是“与人不同”,实际是说荀功全这等背信弃义枉杀无辜者,在庄尧心里却是王幼姜了。她一直觉得,自己要么变成王幼姜,要么,彻底反对王幼姜,否则便没有生存的意义。若是变成王幼姜,却实在有违本心,若是反对王幼姜,又要将半戟山诸人置于何处?褚云驰的话,却让她一下子灵醒了,如醍醐灌顶。 勇者可敬,心怀畏惧者,可亲。 庄尧微微闭上眼,无声地说了一句,再见了王幼姜,我终究是与你不同的人,我可以走在你走过的路上,只不过,是用不同于你的方式。 她闭上眼睛的一瞬,却觉被人拉了一把。 褚云驰说完一番话,见她神色有些脆弱地闭上眼睛,不知怎么想起那日,他倒在地上,天地失色,只有这个人一身朱红闯进眼里,如此鲜活。 如今便不忍看她这般模样,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拉住她道:“你最好还是哭一哭,也畅快些。” 庄尧蓦然睁开眼,什么意思?鼻尖能嗅到一点儿熏衣香料的味道,眼前是放大了的古雅暗纹,还有块不相称的布条,吊着胳膊。没看错的话,这是褚云驰的肩头。 不对,他说的是“你最好哭一哭”,这个命令的语气是什么东西,联系起眼前这个距离,庄尧一时反应不过来。随即褚云驰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庄尧就明白了,这个人的意思:借个肩膀给我哭一哭? 褚云驰察觉到庄尧有些颤抖,还想是不是得安慰一下,不想下一秒就叫人一把推出去了,还没等他说什么呢,庄尧一脚踢开屋门,破门而出,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外头一阵惊呼:“大王?大王——” 而后罗绮等冲进来看见一脸狼狈才站起来的褚云驰和屋内一片狼藉,都一脸震惊地看着褚云驰,罗绮还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褚郎君没事吧?” 褚云驰轻咳一声,道:“无妨。”然后也一脸镇定地甩袖子走了,肩膀上还吊着布条。 罗绮倒不至于以为他把大王怎么了,反而担心了好一会儿,是不是大王“又把他怎么了”,压了压心里的震惊,命人去收拾屋子了。又派人悄悄地打听大王干什么去了,得了消息说跟苍莩在校场,才放下心。 至此后,庄尧慢慢地恢复如常,吃得虽不多,也有些食欲了。一转眼,便到了新年。 光阴从不因你有何理由便停住脚步等你一等,眼瞅着到了探望师父的日子到了,楚玄的伤还没好,半戟山也没恢复过生气来,又怕师父从别处知道了心急,便请卢大携带礼物和庄尧的书信跑了一趟。 本来崔四是最好人选,怎奈他没了一个哥哥,家中有丧事,不好动身,只要退而求其次。卢大在山上遇事时,人还在山下邸店处查看货物,并未受波及。 同样没遭殃的还有命硬的邱老先生,他老人家当时正在看热闹——庄尧为骑兵打造盔甲,有许多他没见过的样式,便在铁匠炉转悠。恰好打造盔甲之处,是在山下另起了一座炉子,离马场倒是不远,就让邱老先生逃过一劫。 老头子还有些不甘心,怒道:“这帮畜生!好好的桥,叫他们折腾成什么样儿了!我若是在场,恨不得剁了他们!” 他说话的地点是小王氏的宅邸,因为楚玄在这里,老中青三位工程界精英都在这里私下聚会了,一旁的裴景听邱老先生吹牛,忍不住抠了抠耳朵,心说您老是不在场真是老天保佑,要是在场我们还得照顾你呢。 小王氏的侍女已经奉茶上来了,老头一边喝,一边嘴上叨叨过干瘾。裴景一脸无聊的表情,另一个听众则脸色十分不好地正在抠桌子。 这位听众的脚上还包着厚厚的夹板,正是楚玄,没能在半戟山危难之时帮上手,是他心中一块阴影。 第40章 梅酒之交 这一个新年,半戟山过得并不热闹,也没摆什么排场,只是自家关起门来一起吃个酒,连师门同袍带山上旧人总共不过十几人,也是不分彼此颇为热络。 经此一事,人情反倒更浓了些。庄尧的骑兵名声大噪,山下戍营都有些震惊,倒也有好心的,提醒褚云驰提防,褚云驰笑一笑,并不在意。 他已收了半戟山的请帖,邀他到山上一聚,帖子上字迹娟秀,一看就知道不是那个女大王写的。褚云驰一哂,却是丢在了一旁。到了年节,县里政务也是不少,褚云驰是不打算应邀的。应付了一天公务,忽地下起小雪来,他闲暇片刻,正可赏玩。 冬日里天黑得早,很快屋内便有些暗了。外头百姓人家也点起了灯火,隔着夜雪看,也觉得暖和。房里也燃了炭盆,衬着熏炉里烧着薄香,总有些冷寂且不近烟火。想起幼年,母亲还在时,这时节常带他们兄弟围炉做戏,或掷骰子,或玩博,也会到后园赏雪。新雪疏梅两三花,最是软人襟怀。 细细忆来,那老梅悠芳似仍在鼻尖处,连家中伎子的歌声,也在脑海里咿咿呀呀起来。唱得不过是寻常春曲,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年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 只念及此,就叫人惆怅起来。 也不知是怎么心血来潮,褚云驰揪起氅衣披上便出了门。今日正是刘二当值,在他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看他信马由缰也不多问。百姓门前多贴桃符新句[1],看着十分喜庆,也有三五贪玩的幼童,穿着新衣追跑,十分可爱。等他发觉时,刘二已经上前提醒了:“郎君,前头快要到半戟山了。” 褚云驰抬头一看,可不是么,山上隐隐灯火,将雪光都衬得温柔起来。他曾经的居所紫光台附近,桃树梨树间,还杂着一株梅树,可惜没见开过。也不知触动了他哪处情怀,褚云驰竟道:“上去看看。” 刘二不是曹猛,颇为沉默,也不会阻拦褚云驰,便由着他到山上。然而他并未带请帖,也没有事先通知,让守卫很是为难了片刻,还是报告了庄尧,才把他接进来的。 山上刚用过晚饭,庄尧还纳闷他来干嘛,心里还有点儿别扭。她与褚云驰,还是互相呛两句比较习惯,上次欠他个人情,叫庄尧心里有些惴惴,说不上是什么心绪。先前准备好了给他投帖他不来,今晚又忽地来了,还得重新做个心理准备,路上倒是背了几句时人常用的过年话准备应付一番。 结果带人一见面,过年话还没说上一句,褚云驰忽地问道:“紫光台上那株老梅,今年开花了否?” 庄尧一愣,不知他今日是怎么个画风,便侧头问罗绮,罗绮也不知道啊,打听了半天,才低低地道:“那老梅树早死了,是不会开花的。” 庄尧怔了怔,也不好这么打击褚云驰,忽地想起个地方来,便唤人牵马来:“我与褚令下山一趟。” 自从她前段时间吐血,又消瘦,罗绮也有些惯着她,什么要求都满足她,也不多唠叨,一听她大晚上要出门,虽皱了皱眉,还是给安排好了,又道:“多带些人吧。” 褚云驰也愣住了,他本来是突然有些感伤,随口问了一句,不想庄尧反应这么大,也觉得有些搅扰人家了,便道:“且不必忙……” 庄尧忽地一笑:“带你去好地方。” 也不知是她的口气太有说服力,还是今天褚云驰画风的确有问题,褚云驰拒绝的话在嘴边打了个旋,还是没说出口。春日里野蒿朱粉色,夏日里小荷尖尖,秋凉处两三点红叶着寒霜,冬日里薄雪新酒香,闲意态,细生涯,总有那么一两样情物叫人心里恬静,不忍拒绝。 庄尧并不知道他心里有些愁绪,也因彼此不够熟,并不与他说话,带着十来个侍女只在前头跑马。褚云驰的马不如她的快,倒要叫她时不时停下来等着。这一路沿着大河跑得畅快,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山谷。外头大河奔涌,暗漆漆地看不清楚波浪,只有雪瓣奋不顾身般地投进去,却一丝声响也无。 庄尧下马,朝手上呵了口气。这天确实有些冷了。 褚云驰也不多问,跟着她进山,把奔涌的大河抛到了后头。夜路不好走,又有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好一阵,才见一两处灯火。屋里人听见外头的声音,连忙出来迎。几个农人见是庄尧,连忙行礼:“小娘子怎地这会子来了?外头冷哩。” 庄尧笑道:“下雪了,听卢大说山里几株野梅开了,便想来看看。” 老农嘿嘿一笑:“小娘子就是有个雅兴。卢大哥回家过节了哩,梅树这几日开得可好了。也就是在咱们这山谷里头,窝风藏雪有股暖和气儿,听说山上的梅花都熬不过咱这冬天。” 褚云驰这才明白,为何庄尧带他过来,不由看了庄尧一眼。 老农一边引路,一边也看见了褚云驰,还问庄尧:“这位郎君,是个眼生的哩。” 庄尧笑道:“这是给咱们修新桥的褚令。” 一听是个当官的,几个农人立即局促起来,纷纷下拜,褚云驰连忙将人扶起来,打起精神说了些安抚之词,以维护他慈和的父母官形象。待老农去给他们取酒食了,褚云驰才松了口气。庄尧见状,还暗笑,他今天跟充电不足似的。 草亭四周围得密不透风,只留了一处口子,却是里头亮,外头黑,什么也看不见。 褚云驰是真的脸带倦意,庄尧看了,想了想吩咐侍女道:“叫几位药农歇息去吧,烧两个炭炉取暖,再热一壶酒。” 酒来得快,这里也没什么好酒,不过是药农自家产的,喝了暖暖身子罢了。 外头雪仍簌簌下个不停,这二人不互相嘲讽时也没什么好说的,也不对饮,个个无言,只自斟自酌。不多时,侍女回说菜肴不好弄,要等一等,庄尧便偏头道:“可有铜锅?取一个支起来,我们涮肉吃。” 这铜锅,还是庄尧看着天冷,想吃火锅,画了图纸叫匠人打造的,中间放了烧红的碳。外头烧水煮肉煮菜。罗绮手巧,还会弄些好汤头与好调料,吃过的人便学了去,只是铜锅造起来不容易,寻常人家有一口铁锅就算不错了,并没有闲钱去打铜锅这等物什。药农这边倒是有一口,却是是卢大置备的。 侍女应下了,去准备火锅。见众人退下,褚云驰放下酒杯,径直走了出去。庄尧本就是陪客的东主,此刻只叫宾客尽兴就是,也不出去凑热闹。 山谷里不如外头寒冷,方才喝了几杯酒,也暖和过来不少,刚一出亭子,却也叫寒气打了个哆嗦。一股子冰雪味道扑面而来,细细闻,却仍有一缕暗香,天上几颗朦胧星子,若不闪烁,还以为是扑簌下来的飞雪。 褚氏后园,夜里也是灯火通明,而此地只有香气,看不清花姿的情形,倒有些新鲜。因为看不清,这气味反而愈浓烈,引着褚云驰往前走。幸而有雪光映衬,不至撞到树上去。 看不见何处是花,便处处是花。褚云驰轻轻吸了一口,只觉得心脾都舒坦了,连方才饮的酒都醇厚起来,只觉得有些醺然。 “不意竟有此物。” 这气味重重叠叠地袭来,才觉得这一日的惆怅终是踏实了下来。连同儿时那些旧梦,有关母亲的回忆,都随之沉淀下来。也不知站了多久,忽地听到有人唤他:“来喝酒。” 回首一望,茅庐草亭,低矮人家,几处孤薄灯火,又有庄尧探身出来,道:“叫你也听不见?” 随即丢了个酒杯过来。 褚云驰接住,杯子竟有些温热,再试一试温度,原来是自己手冷的缘故。低头一笑,随她进去了。 原来,铜锅已经架起来了。药农这里的酱料不多,侍女却是手巧,硬是调出了不错的滋味,等肉和菜香味四溢之时,褚云驰想起来,自己今儿个没吃晚饭。庄尧倒是吃饱了来了,只是跑了一路,也是有些饿了。 仍不与褚云驰对饮,自己喝自己的,吃自己的。 褚云驰与她隔着个铜锅,蒸汽氤氲间,就听见褚云驰嘶了一声。庄尧偏头看了一眼,原来这位不近庖厨的君子叫铜锅给烫着了,便忍不住大笑起来。不等她说,早有侍女过去帮褚云驰摆弄这锅子了。 她这一笑,褚云驰半分惆怅心情也没了,哼了一声道:“我自七岁不与女子同席,今却有幸,领略淑女如此。” 得了,吃饱了这位的画风就回来了,开启嘲讽模式。庄尧本就不是淑女,笑着还嘴道:“你既然从前未领略过,怎知道淑女不是个个如我一般?” 见她一副坦荡的无赖姿态,褚云驰也没心思跟她打机锋了,只慢慢地倒酒饮了。酒不是什么好酒,还有些药气,褚云驰皱了皱眉,放下了酒杯。 他手指颀长白皙,骨节分明,握着粗陶杯子,竟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来。只可惜看他这张脸,便叫人心里远不了凡尘出不了世。 褚云驰见她看自己,以为自己吃东西沾上什么了,下意识摸了摸嘴角。 这个动作大抵是取悦了庄尧,庄尧笑道:“褚令今日不大一样。” 褚云驰挑眉:“一样不一样的,倒似你知道我一般。” 庄尧抬起腕子,拿着筷子比划,又笑着重复一遍:“你今日不大一样。” 说着,手腕上的绑绳蹭掉了[2],袖子松松地落下来,露出她一段皓白的腕子,并无半点饰物,却有一枚胭脂色的小痣。 庄尧却不理那绑绳,接着道:“往日里,总是胸有成竹,叫人不意你竟也有如此一面来。” 褚云驰一怔,也知自己失态,竟连这个女大王都看出来了。既然人家看出来了,褚云驰倒也不扭捏,摇头笑了笑。 却听庄尧轻声咋舌:“啧。” 第41章 再无狮虎山 咋舌不算雅事,尤其女子,发出这种声音,便容易叫人觉得低俗不堪。 偏偏眼前这人,一双微挑的杏眼,眼尾的胭脂已经有些晕开,与颊上红晕相映衬,倒有些妖娆意味,轻啧一声,似嗔不嗔,眼光流转,语出惊人:“生的好看真是占便宜,想刻薄你两句,都不好出口了。” 褚云驰愣了半晌,心里慢半拍地想,她这是调戏我?又看她脸上红晕,伸手去掂了掂酒壶,果然,他出去那一阵,这位女大王把酒喝得没剩多少,且这酒泡了不少利于发散的药材,酒劲儿来得迅猛,很是容易醉人。他便也不与庄尧计较了,低声道:“你醉了。” 谁料庄尧听到这一句,却猛地坐直身子,扬眉道:“谁?我又没喝几杯。” 这一下子起得太猛,头真有些晕了,庄尧不得不扶住额头。 褚云驰便认定她是醉了,笑一笑,慢慢地自酌。 酒里放了些寻常药材,味道冲了些,倒是暖身的好物,室内炭火烧得暖,褚云驰没喝几杯也觉得酒意渐浓。忽地听庄尧问道:“为何今日这般想赏梅。” 她的声音含含糊糊,说是醉了,倒不如说像是懒得开口,只嘟囔两声似的。褚云驰放箸,也不介意回答个醉鬼:“旧时年节,常与家人赏梅。” 过了半天,庄尧才“噢”了一声:“你想家。” 褚云驰一腔惆怅叫她简单地用三个字概括了,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便说:“不止如此。”感念她赠酒赠梅,又解释道:“若只是想念,我何不回去?” 庄尧托着腮,眼神却很清明:“你不回去,是有未竟之事?” “你知道?”褚云驰一笑。 庄尧一皱眉:“直说我猜错了就是。若不是有未竟之事,就是要避开家中之人了。” 褚云驰脸色一滞,庄尧看见了,笑道:“亲近之人?” 她笑得倒是无邪,还有心思打趣:“是个小姑娘!” 褚云驰本就有些酒意,叫她一激,忍不住道:“我父亲而已,也不是要避开他。你全猜错了,喝多了就去歇着,不要再胡说。” 庄尧听到父亲两个字,却愣了一下,脸色戏弄之色也退去了,竟也不多问,举起杯来,今晚头一回对褚云驰示意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慢慢地将酒喝了。 褚云驰一愣,也与她举杯,对饮了这第一杯。两人如方才一般,依旧什么都没说。 可明明什么都没说,却与方才说不出有哪里不一样了,庄尧的举动,让褚云驰忽地想起从前与三两知己饮酒,酒好酒坏都不要紧了,只是气氛舒坦,便能醉他三千盏。这念头一升起来,褚云驰也被吓了一跳似的,瞥了一眼庄尧。恰看见她腕子上那颗小痣,在眼前晃动了一二次,竟有些挪不开眼。 庄尧起身,也不唤侍女,亲自给两人满上,轻轻碰了碰他的杯,道:“各有惆怅,不计其他。” 褚云驰忽地笑了起来,心里头的疑惑全都撂开了,跟着重复一遍道:“不计其他。”随即一饮而尽。 雪不知何时停了,庄尧便摇摇晃晃地起身出去,褚云驰比她好些,唤侍女去扶她,不意被庄尧推开了,两人本有些酒意,叫外头冷风一打,也是清醒了几分,褚云驰一个寒战,整了整衣襟,发觉手里竟还拿着酒杯。再看庄尧,一只袖子绑着,一只袖子松开,比他还不羁,也忍不住一笑。 罗绮□□出来的侍女十分妥帖,已经趁着雪停了,在那梅树下的雪窝子里都点了灯盏,映衬得花影婆娑的。庄尧在雪里走不稳,没轻没重地伏在梅树上,摇落了一树的积雪,也不知跳动着的枝条是被灯火映出来的影子,还是被庄尧的动作摇动了。 褚云驰原本要拉开她,却又觉得她倒衬得起这一树的花来,心头一跳,想起方才她拿来说自己的话,生的好看,叫人想刻薄两句都出不了口。 那快要和树化为一体的人却开口了:“褚云驰。” 她说:“你若是心里有话,便当我是这老梅树,偷偷地说了吧。” 她那只绑绳松了的袖子被纸条勾住,手臂垂下来,轻轻地晃荡着,那点小痣也跟着跳动起来。 褚云驰摇摇头:“却是无话。” 褚云驰并非虚应客套,是他原本有些惆怅,如今却说与不说都无妨了。褚云驰忽地明白了,纾解襟怀的,并非坐而论道,促膝对谈,只消在你欲举杯时,有人能轻易辨识你心绪,与你同祝同悲,便能将惆怅消融了。思及此,心里有些豁然开朗的快意,不由握着杯走过去,对着庄尧一举。 她手里本是空无一物,却随即笑了,轻轻抬指一弹杯壁,这一动作,将树上残雪又带下几片来,恰落在杯中。 褚云驰一饮而尽。 转眼,年节已过。 狮虎山侵了宁远境内作乱被打了回去,原先的房舍都不敢要了,席卷了细软粮食藏入了深山,灵泉县令急得跟什么似的,也知道是惹了大麻烦,与褚云驰约见了几次,不想褚云驰根本不回应,只说正逢年节,皆忙,有事过了年去见府君时再说。 把灵泉县令气个半死,又不敢吭声,他这个县令,也是托关系求讨好上峰才混上的,原本靠着家里有点儿银钱混了个小吏,后来将前一任县令拍得舒服,便举荐了他,要说本事,也是有那么一点儿,要说家产,也是够一家人丰衣足食,却跟京城的褚氏没法比,也知道府君与褚云驰是个远亲,便心下担忧,一个年都没过好。 半戟山这个年,过得十分惨淡,庄尧厚待死伤者及其家人,毫不吝惜钱财,只是山上死了这么些人,有钱也无法热闹过年,是以连年节里山上都是一片沉寂。 褚云驰却没消停,写信上京,说了有作乱之匪,请允便宜行事。他本就有功绩,这一年田亩,户数都有大增,秋收的粮食也比往年多了,此时出了乱子,京里固然有疑问的:“怎地秋日里还好好地,突然出乱了呢?” 意指褚云驰先前是不是冒功,却立即被褚公门下诸员堵回去了:“贼寇秋冬出来趁食不是常有之事吗?” 皇帝也不过三十出头,并未有腐朽气,很是欣赏年轻人的闯劲儿,又给褚公面子,还夸了句:“果然褚氏子有能为,不想还有镇抚之才。” 且只是临时调用戍营,所需不过千人,不是什么值得讨论的大事,也就痛快地准了褚云驰的奏请。 按说,朝廷的戍营属于军事机构,县令作为行政长官,不能直接掌管军队,是要更上一级,甚至朝廷直接掌管军权的,紧急时刻可以请戍营来帮个手,主动出击满山追着贼寇打却是要郡府乃至朝廷批准的。褚云驰请“便宜行事”,就是要个临时军权。原本找郡太守也可,但是中间还碍着一个灵泉县,还是跟朝廷提前打好招呼,事后打起官司来也有备案了。 递了奏章一来一去也有月余,褚云驰拿到了个便宜行事的批准,嘴角勾出一丝冷笑来,召曹猛:“你亲自去,请戍官来县衙一叙。” 曹猛看这位的笑容不怎么温和,心里一跳,哎了一声,也不敢多话,换了身衣裳就走了。 宁远县的新桥,因为是朝廷批办的,虽然没花朝廷的钱,还是要叫朝廷命名的,当然褚云驰就能定了,也没卖弄什么文采,就平平常常地叫了个宁水桥,建桥立碑文,还给半戟山刻了一行小字,说是某年某月某某山王氏某某出了钱的,褚云驰想得长远,除了“王幼姜”,还刻了王冉的名字,王冉也算沾了富二代的便宜,啥也没干就能署名了,将来若是举孝廉,评人品,他也比别人起点高那么一点儿。 庄尧不懂这些弯弯绕,却在趁机找人做另一件事。她刚穿越过来,就曾答应给殴斗中死了的兵勇以造像为名立碑,此刻也好动手了,有些事做,也能分散一下众人的悲痛。和尚匠人都好找,选了一处好风水,半戟山便造了一处佛像,却并不建庙,是不想引外人进来。果然一有事忙,山上气氛也不那么沉闷了,哀思有所寄托,人也就渐渐好起来了。 然而半戟山的悲伤气氛还未退去,褚云驰就以迅雷之势出手了。 冬日漫长,狮虎山存的粮食虽不少,却不能全都带到深山里。半戟山跟褚云驰的关系经此一战缓和了许多,主动借道给他,官兵便大摇大摆地进发到了狮虎山营地,将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所获粮食,辎重等,县里留了一半,余者分给戍营四分之一,受了狮虎山祸害的百姓又得了剩下的四分之一做抚恤之用,县里做了好人,狮虎山却恨得牙根儿痒痒。 到了开春,青黄不接,上哪儿去弄粮食?又不能说半戟山说话不算数,人家说了不找你秋后算账,是没来算,来的是职业军队。 狮虎山忍饥挨冻,实在扛不住,便下山劫了好几伙商户,褚云驰便知道他们忍耐不住了,做了十分简单的陷阱,弄了二百来人伪装运送货物的商队,且先放出了消息去,只赌狮虎山会来劫。 葛勇也不全是有勇无谋,也怀疑突然出来这二百来人是不是陷阱,但是诱惑太大了,山上喽啰这十数年也没受过这等苦了,一致要去劫了。葛勇无奈,却留了个葛兰不许出面,亲自带了人下山去。 想想狮虎山被抓被杀好有一半人了,只余三四百人,褚云驰手握朝廷调令,动用千人轻而易举,葛勇带人一出来,褚云驰遥遥坐在一个山头的老树后头看着,笑而不语。等人出来得差不多了,褚云驰仍不叫动,直到他们开始搬运货物了,褚云驰一抬手。 一声尖哨霎时间响彻山谷,葛勇一听脑子都木了,四下里不知哪儿冒出来这么多人,原本老老实实挨抢的“商人们”也抽出了兵刃,战斗短暂迅捷,都来不及呼喝几声,就叫人全部拿住了,反抗的也砍倒了不少。至于葛兰,也叫戍卫带人顺路摸着了,一箭射中了大腿。 至此,狮虎山余孽三百六十二人,一个没跑,全部逮住了。枭首葛氏兄弟问斩,余孽中有当年逢大赦放出来的囚徒,罪加一等问斩,余者皆流徙。宁远本就是边远之地了,朝廷大笔一挥,流徙三千里,从东边流放到西边了。 这便应了庄尧与罗绮早先的一句话,褚云驰初时并未将半戟山放在眼里。否则他动用京中的关系,都不用褚家做什么,安东郡戍营点两千人就能轻松地灭了半戟山。眼睁睁看着褚云驰把狮虎山收拾完了,根本没用什么谋略,什么算计,庄尧与苍莩都有些惊呆了。 那一日赏梅弄雪却是风雅,两人薄醉各自归家后,庄尧还道褚云驰是个风雅秀士,一转眼却金戈铁马,干净利落地就将狮虎山收拾了,还颇有些不适应。不过,那一点梅酒之交,倒也不知为什么,叫庄尧不再担心褚云驰会调头对付半戟山了。 苍莩是个心大的,想不到那么深,还傻乎乎地问了句:“就这么着了?” 庄尧点了点头,也是叹了一句:“狮虎山,就这么没了……” 罗绮毕竟见过些世面,叹道:“有一刀斩断的本事,谁又跟你慢慢儿撕扯呢?” 在一旁拖着条还没好利索的腿的楚玄哼了一声。 半戟山四巨头感慨完,悠哉悠哉地围炉吃火锅去了。去年酿的冬酒正好醇厚,四人都没少喝,庄尧笑得眉眼弯弯:“这酒,怎么像饮料似的。” 罗绮也有几分微醺:“杯中物,叫个饮料也不算错。” 庄尧摇摇手指:“你不懂,饮料有个叫奶茶的,还有咖啡……”还没说完,就趴下了。 罗绮没听明白,问:“什么?” 楚玄也是不胜酒力,拍桌大笑:“你们都醉了。” 苍莩一巴掌搧在他后脑勺:“别吵,你把那块肉给我。” “我比你大,要叫师兄!” “啧,弱鸡。” “我可生气了!” …… 自此后,再无什么狮虎山,官方往来文书,仍旧是叫个猫儿山,再过一二十年,只怕没人再记得“狮虎山”三个字。 第42章 上巳逢集 这一年,宁远县虽经历了些乱事,却已除了后患,年后役夫们征发也更卖力起来,干活儿累了歇着的时候,还三五成群地吹吹牛,什么大战贼寇一整夜的事儿。 褚云驰在年后剿了狮虎山,让当地百姓都敬畏起他来。先前他被困半戟山上,隐约有些谣传说他软弱,叫半戟山的女娘制住了一类,如今狮虎山一倒,贼人都砍了,这谣言风向也变了,不知怎么就传成了褚云驰与半戟山上那个女罗刹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了。 庄尧在山上自然是没人敢跟她传这个话的,褚云驰就不然了,曹猛行走乡里,这类荤话没少听,每每回来都要大骂什么“愚民”啦,“不堪教化”啦……褚云驰问他,他支支吾吾着说一半藏一半,好像被造谣的是他自己一样。 剿灭了狮虎山,就又到了春耕之时。役夫们家中各有田地,然而眼瞅着大桥将竣工,众人又都算是“过命的交情”了,颇有几分舍不得,更有占了这桥的好处的,便分外用力,终于在春耕播种前,把桥建好了。 是日,桥两头缠彩绸,放焰火,许多男女老少出来庆祝,很是热闹,褚云驰率县内诸曹亲自驾车过桥,两岸百姓无比欢欣。翌日里彩绸撤下来也不浪费,自有百姓人家争抢了去,也是讨个吉利。 去岁邱老先生带人修渠,与山下百姓又多了一处水源,今春田里吃水就宽裕多了,只要年景不坏,比起往年来,百姓都能活得松快不少。播种后,恰逢上巳节,往年水边浣洗嬉闹,聚众饮宴,一股脑儿都搬到了新桥旁边,一是图个热闹,二来,建桥之时还顺便修了段引路,是以水边很是干净平整。 再有,新桥落成,旁边就起了零星的小茶亭。县里的市集原本在坊区里,是随县衙落成之时就在那儿了的,村内自发的乡集,多在村头巷口,晒场路边,如今宁水桥建成,来往的人流多了起来,自发成集,也是一处热闹地方了。又因上巳节,便自发约定了每月初三日逢集,卖山货的,卖果蔬的,什么都有。村人来此地卖土产,县里的裁缝,点心铺子里的师傅,药材商等也都来凑个热闹。 半戟山自然不肯放过这等热闹。 上巳节里,诸乡绅大户家都出来游春,庄尧也带人下山来,与小王氏等玩在一处。玩乐倒不是重点,她早叮嘱了卢大:“宁水桥既然热闹,我们不妨凑一凑。” 卢大便将些陈年旧货拿来卖,显是与诸商家一样,对村人不是很上心。庄尧倒是填了一句:“别只摆一些孬货。罗绮蒸的花露,调的胭脂,都可以拿出来卖。前日里不是让烧了一窑瓶子罐子么?正绘了春景,多合时宜?装了好胭脂摆出去卖吧。” 卢大颇心疼:“这些都是好货哩,要去郡府里卖的。” 庄尧却不跟他解释:“你只管摆出去。”又叫罗绮,“让阿云几个伶俐的,轮班去咱们的货摊儿前看顾一二。”又如此这般嘱咐一番。 听得罗绮直皱眉:“大王,这,都是小娘子,虽是侍女,也没有抛头露面的吧……” 庄尧一想也对,这个是她天真了,便试着道:“那叫些已婚仆妇呢?” 罗绮面色稍霁,庄尧便趁热打铁:“用障布围起来,只许女子进。” 卢大是管事,亦是家仆,知道庄尧身边侍女多是未婚姑娘,不方便露面,便毛遂自荐:“我家内人倒也懂些买卖,不如叫她挑几个人。” 这个倒是无可无不可,庄尧乐得不用事事躬亲,贴心的好帮手还是必要的,便叫卢大去想办法。又想了想,道:“切勿卖得多了,咱们没那么多货,每样儿用小一点的瓶子装,多了就不稀罕了。” 卢大一一记下,庄尧还补了一句:“以后的胭脂,不论卖出去多少,一半归山上。你拿一成的跑腿钱,还需给罗绮四成。你看可好?” 还没等卢大说话,罗绮先惶恐道:“大王,这使不得。” 庄尧按住她,依旧对卢大道:“一应胭脂膏子,点心茶果,皆是罗绮的配方,我需与她留一份养老的钱,与你说明白了,不要让我听到有人背后乱说话。” 卢大这一年在庄尧这里得了几个大买卖,又不是个不知餍足的人,自然是不会反对的:“小老儿已经得了娘子的好处啦,也就想趁着骨头还没懒,多给娘子攒些家底儿,娘子分我一成已经是多的啦,至于其他的,娘子怎么分配都是娘子的安排。” 罗绮想再说什么,都叫庄尧给镇压了。 上巳一到,民人皆至水边,佩荠菜花,兰芷等,众饮欢宴。大清早的庄尧便携众人下山,卢大的摊子已经支起来了,且不止一处,又卖去岁酿的冬酒的,叫楚玄起了名儿为“半戟冬泉”,这样春酒酿好了,就可叫个“半戟春泉”,也是省事。酒壶等烧的不多,一股脑都拿出来了,卢大为此心疼不少,想着得赶紧催窑里再制些陶罐陶壶才好。 因有庄尧插手,卢大这次所载货物中,酒水,胭脂,药材这几样山上产出都是好货,没有次的,其余寻常的倒也有不少,便显得这三样更加金贵起来,从外观——新烧的陶器,上还着彩绘——到其色香味,都叫人惊叹。 倒不是说,这宁远县上,只有半戟山的货物最好,实是庄尧占了个便宜,别的大商家也与卢大同样想法,看不起这些村民泥腿子,便随便拿些货物应付了事,也衬托得半戟山货物更稀罕了。 一县之内,能有多大?村民中也有不少人来过县里,一看这些人都拿些寻常货物出来,有见识的便跟村人显摆自己的“见识”,倒这些货物只是寻常。可半戟山所产,却是鲜少见世,因其并无商铺,只有邸店,多为大宗买卖,或往郡里销售,村民见了,十分好奇。 且庄尧叫人在胭脂花露的摊前围了帐子,只许女人进,更吊足胃口。时人男女大防在乡里远不如城里,在边地远不如京城,这边地小村落里许多大闺女小媳妇争相来看,更有男人们进不去,打发妻女进去看的。 一进去便都啧啧称奇,实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是器物精致些,且卢娘子精细,呼朋引伴叫了好些年轻媳妇来,都是小王氏家下仆妇,婚前也在小王氏跟前伺候过,样样拿的出手。 村人对富贵人家都有个崇尚心里,半戟山开了这个先河,便似打开了一扇门。这内里,用器精美,经营的虽说都是已婚妇人,却仍戴着帷帽见不得真颜,倒是语气柔和,介绍胭脂也是文绉绉慢悠悠的,用檀木的小板子抹豆大一块,给人试看。花露则只许闻香。 是以出来的人便跟没进去的人讲述,众人一听里面还有美人,便有起了贼心想往里冲的男子,然而半戟山调了二十人护卫,各着铁甲,往那一戳就叫人老实了。 县里商户看这情况,心下犹恨。县内四家大户之一的吕氏,家中也有胭脂铺子,他家家史不长,同已见衰落的杨氏一般,也是个暴发人家,早年资本积累的时候,除了自己有些田地,还靠娶了在郡府某世家大户里调胭脂的侍女做娘子,得了人家的胭脂方子才做起胭脂买卖来,因为是大户人流出来的,便自诩是高档货了,很是看不上旁人家的胭脂。 这回拿手的生意让个半路杀出来的半戟山,靠小手段占了便宜,也算结了仇了。别看他们不喜村民,瞧不起他们,可听着村民说什么“半戟山的胭脂最好”之类的话,便忍不了。于是放出话去:“村里粗妇都能使的胭脂,能有什么好?” 这话呢,相当于地图炮,打一群人,拉一群人,打的是村民一行人,拉的是县里的老主顾,有钱人家,如陈杨何吕等。这四家也颇有些姻亲,吕氏有一女恰嫁给了陈贺成,也就是王幼姜生父,做了填房,她今日也来游玩了,这事儿闹到她面前,她便嘲讽道:“让妇人抛头露面,给粗鄙村妇调胭脂,真真是自甘下贱。” 这话赢得了一番附和,有被半戟山漂亮酒瓶子和好酒挤兑了的何氏,也有她嫁给了杨氏的亲姐姐大吕氏,这一帮也算是宁远县的贵妇人了,更带着些女儿出来玩,一群所谓贵妇贵女互相赞美,顺便踩一踩半戟山,也算一项乐趣。 然而半戟山还没发脾气呢,她这话却得罪了人。谁道乡间没有富户的?有钱人都在县里?偏不是! 有一杜氏,老太太今年七十六了,夫家姓何,且与县里的何并不是一支,却是在郡里做官的何家!褚云驰之功曹何氏,便是这老太太的侄孙。 老人家在乡里也是德高望重,上了岁数便怀念少女时杜家村的田园风光,她儿子特地给她在杜家村建了别业庄园。前些日子杜家村死了的那个给役夫送饭的的老头,正是她娘家族亲,狮虎山被剿灭,许多陈年旧案也得以侦破,那杜老头正是被狮虎山害死的。 狮虎山被砍了,人心大快,褚云驰的事迹在杜家村传得最广,都说他是个好官。这杜氏老太太,也是被百姓日日念叨洗了脑的,大桥建成,还有村人扯了绸子孝敬她的,上巳节怎么也要过来看看。 杜氏虽年高,却也许久没亲自去过市集了,也被半戟山的帷帐吸引了去。几个仆妇都是卢大之妻挑选的好手,礼数上半点儿差池也无,对老太太很是和气,看她年高,又奉了茶果给她。 需知的是,半戟山的日用吃食,都是罗绮整治的,她的出身,别说陈杨何吕四姓暴发户了,就是杜氏也没这个见识,品一品,甚是熨帖。且这胭脂也是上好的,杜氏不乏底下人孝敬,一见这胭脂也喜欢上了,兼之诸妇人也很周到,便很土豪地买了一堆。 卢娘子见是个大主顾,也是机灵,给包了个好几个漂亮的大漆盒,还送了一包老太太说好的果子。奴仆们捧着都有脸面。杜氏逛街逛爽了,儿孙,奴仆们侍奉她到水边赏春,却忽地听见有人说:“尽给村妇调胭脂,下贱”等语。 便问奴仆她们在说什么,奴仆机灵,把话学了来,杜氏的脸色当即就不好了。骂道:“她们祖父还在土里刨食呢,就敢笑话起别人粗鄙了!” 第43章 温柔的掐架 杜氏原本也不喜与农妇共处一室,然而当她也被归为农妇的时候,就暴怒了,也不愧是德高望重,说话十分有技巧:“没有村人耕种,哪得衣食?如今村人便连胭脂也搽不得了?” 这话说得太狠,且还是杜老太太说的,很快就传开了,感谢赶集的各村村民,顿时演变成好几个版本,有说吕氏瞧不起村民的,有说吕氏暴发户以前总干坏事的,还有造谣吕家胭脂烂脸的,说吕氏长得丑才不想让别人搽胭脂的……庄尧听到的时候,十分震惊,这怎么上升到人身攻击的? 她还不知道自家摊子出了名。 卢大并不笨,只是思维固化了些,见势头倒向自家,当然不浪费机会。他在山里让药农种药,春季草长莺飞,竟生出些香气浓郁的野兰来,是别处没有的,派人去跟杜氏老太太送去,兼解释一二:“我们的货物皆是山上产出,自家内坊制成。今上巳佳日,又有大桥初成,特拿出来些内坊产出来与乡亲同庆的。” 又给别家下绊子:“县中商铺,必有好物产,许是今日没拿出来罢了,还望老夫人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人家为什么不拿出好东西来给你?当然是因为看不起你。这话一说,顿时有人附和,某个做过役夫的便道:“没错,他们那酒,有一股馊味儿!裴郎君请我们喝过的酒,却是没有的,可见拿出来的不是好酒!” 又有闻过“半戟冬泉”的村民附和:“还是半戟山的好哩,说是山上清泉酿的,就是不一样。且他们的都是散酒,半戟山的还有罐子哩。” 这是扯淡了,别人家也有罐子,但是装罐子的都是好酒,没拿出来而已。只不过去年褚云驰将百姓的苛捐杂税减了,大家日子好了,喝得起好酒吃得起好肉,舍得给妻女买胭脂簪环了而已。往年有口酒,谁管它馊了没。 于是渐渐从女人之间胭脂的争论,变成了城里人看不起沟里人的争论了。卢大也怕闹大了,便开了十坛酒,请大家不要吵了,今天过节,这些酒白送,喝吧。于是舆论一边倒变成了半戟山好啊半戟山真好。 当然喝酒的不止是村民,还有县里一些百姓,要知道四姓乡绅对寻常百姓也是没什么好脸色的,听人家挖出来说“吕氏的爷爷也是个种地的”这样的笑话,也是解气,是以也没跟村民争执什么城里好还是村里好的话。渐渐变成“一起喝个酒,大家都是好朋友”了。 上巳佳节,京里临水欢宴,多有丝竹助兴。褚云驰愿意有个亲民官的名声,却不见得愿意跟大家一起闹哄,于是择了一处安静场所自饮自乐,功曹们都放了假,碰上县令来敬一杯酒,也回去跟家人相聚了。只有曹猛跟在褚云驰身边,对着山下热闹横挑鼻子竖挑眼。 倒霉的是给半戟山,今年又挨着褚云驰了。因为选地址的是罗绮,她的想法与褚云驰总能碰上,倒不是看不起县里这些暴发户,主要是庄尧一出面就容易惹是非,小王氏这些年被谣言传得也很不堪,自是不愿意跟那些贵妇一处,被庄尧给请过来了。 因为楚玄来了,便请了邱老先生,裴景也不请自来,楚玄敬重他,也给他置了席位。狮虎山围小王氏家宅一事,倒叫裴景与小王氏亲近了不少。尤其裴景这个老奸巨猾的,跟楚玄打听过了小王氏目前单身,还手撕过陈贺成,裴景与常人想法不一样,他心下又是同情又是感动,这得是对养女多深情啊,母女连心什么的太让人感动了,又招惹得他差点哭出来,往后见了小王氏便有些别扭。彼此见面,必先提前整理衣饰,问了楚玄一遍又一遍:“今日我衣衫可还得体?鞋子是不是旧了?”把个楚玄要烦死了。 小王氏年纪渐长,脾气也柔和了许多,要是早年有个大她近十岁的大叔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估计她早就一巴掌抽过去了,现在只是有些不喜而已,偷偷向女儿告状:“我看那个裴郎君,像是个轻浮之人。” 小王氏说他轻浮,是有原因的。她认为,京中将作,怎么也是个体面的公务员吧,一把年纪了,怎么可能没有家小?你有妻儿还来撩我,想死吧?你这是调戏,长得帅也不行! 庄尧也不知道啊,本来对裴景印象还不错的,一听他欺负小王氏,顿时叫人把楚玄叫过来了,这种事不好当着小王氏与诸侍女的面说,便拉着楚玄到帐外,临着河水淙淙,板着脸道:“你可知道那个裴景,安得什么心?” 楚玄一愣,磕巴道:“阿姐,你,你都看出来了?” “何止我!连阿娘都看出来了!” 楚玄心里还是敬重裴景,有心帮他一把,便问:“那,那王伯母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庄尧没好气地道,“你去劝劝他,闲着无聊就把家人接来,也好管束管束他!” 楚玄苦哈哈地道:“我虽不知这裴郎君做错了什么,他却是没个能管束的人的……” 庄尧还以为他就是个天生流氓,没人管得了呢,便道:“这是什么意思,还得我们半戟山管束他不成?” 楚玄一挠头:“要是伯母愿意管束他……倒是可以请邱老先生做媒……” 庄尧气得不行,一把拍在楚玄后背上:“胡说八道什么呢?他放着京中妻儿不接,招惹我阿娘算什么东西!做媒?我阿娘还能去做妾?” 楚玄至此才反应过来,这是误会了啊,边躲边解释:“阿姐,阿姐别生气啊,裴先生未曾婚娶过啊!” 庄尧听得这句,顿时愣了一下,下意识还抽了楚玄肩膀一下子:“什么?” 楚玄叹了口气,道:“裴先生不是个坏人哪……”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庄尧顿时觉得尴尬起来,这两人说岔了,还驴唇马嘴对了半天,不由恼羞成怒:“不早说!” “是是是,都怪我。”楚玄也知道师姐尴尬了,只能道歉。 庄尧心情还未平复,也不好进去,便与楚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楚玄道:“伯母真看不上裴郎君?” 庄尧哼哼两声:“那我得问问,叫他这几日老实点儿,别没事去我阿娘那里招摇。” “行行行。” 褚云驰已经听到半戟山出了风头的事了,小仆打听回来跟曹猛一说,曹猛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又道:“可真是热闹。亏得半戟山会做事,没闹大了,不然还得咱们收拾了。哎,我看半戟山那小娘子也出来游玩,便在咱们旁边呢,邱老先生也真是的,不过来饮酒,跟裴先生一道跑人家那边儿去了。” 褚云驰勾一勾嘴角,不做评价。不多时有半戟山的仆从给送来了半戟冬酒,还有一捧香气扑鼻的兰花,褚云驰还笑道:“可别是那日的药酒。” 曹猛不知其中缘故,还问:“什么药酒?” 褚云驰却是不答了,径自开了酒坛,一股子清冽味道扑面而来,这酒果然香气浓郁。曹猛这二年为褚云驰担惊受怕,尤其年前又叫狮虎山一吓,真是太久没松快了,喝上酒就开始唠唠叨叨地,有要哭诉的架势。 褚云驰一开始还将就他,后来实在忍不了他念叨,便抽身走了。一看不远处河边正站着一对儿男女,男的是楚玄,女的看衣饰身量,像是庄尧。两人站得倒不是很近,彼此间的气氛也算坦荡,褚云驰手里还握着个酒盏,想要不要打个招呼,谢谢人家的酒。楚玄忽地抬头,似看见他了。 他便对楚玄一笑,不想楚玄头又低下去了。褚云驰被晾在那儿,颇有些尴尬。又见楚玄把手伸过去,低着头也不知说什么,庄尧便拉起他的手来。褚云驰晃了晃酒杯,不自知地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要知楚玄跟庄尧说了什么,须得还原一下当时的情形。 两人说了半天小王氏和裴景的八卦,庄尧得知裴景十分中意小王氏,也不肯松口:“得我阿娘看上他才行,不许胡闹,不许逼迫,不然我定会找他算账。” 楚玄抽了抽嘴角没敢吱声。 春日里有风,楚玄的眼睛总做细致活,颇有些脆弱,庄尧便撺掇他预防近视:“多看看远处。” 楚玄听话抬头,一阵风吹过,眼睛哗哗流泪,连忙把头低下了,压根儿没看到远处的褚云驰。 庄尧还问他:“哭什么?” 楚玄气得够呛:“见风流泪不行吗?春天就这样!哎,对了,阿姐。”伸出手去,“我一到春天就出疹子,你看像不像湿疹?” 庄尧抓着他的手看了看,细细碎碎一些白色小泡,奇怪道:“疼吗?” “不疼。” 又戳了戳:“痒吗?” “有点儿。” 庄尧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传染吗?” 楚玄气得收回手:“你这人真是!不给你看了!” 作为独生子女,没有过弟弟妹妹的庄尧看他这幅样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气一气你,不要这么小气嘛,回去叫大夫给你看看。” 两个人说了一回,便回去见小王氏了,楚玄自去安抚裴景不提。庄尧跟小王氏说了裴景的身世,小王氏也尴尬起来,庄尧十分光棍地说:“你看喜欢不喜欢,要是不喜欢我就叫他老实点儿,反正有我给你养老呢。” 小王氏被她这个流氓口气吓到了,怒道:“你说什么浑话,人家是朝廷上的人,别轻举妄动!还有你,我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以前事多,又有个狮虎山虎视眈眈的,我也不敢给你张罗,如今日子也好了,可要找些不错的年轻人与你相看相看?” 这回换庄尧尴尬了,抓起杯子一饮而尽,完了就跑:“阿娘,我喝醉了,我要去醒醒酒。” 气得小王氏拿杯子去砸她,等她跑没影儿了,小王氏却思量起来。那个裴景……竟然未曾婚娶?不由笑起来,还道这世上只有我一个呢。于是对裴景颇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第44章 流氓又来了 上巳逢集,两宗热闹本要好好闹一闹的,却不想吕氏叫杜氏闹了个没脸,连带着牵扯了与她一班的其余几家妇人,便不愿多留,一过午就嚷嚷头疼各自回去了。 陈氏有个大郎陈环,正是当初小王氏上门大闹时,家中小妾所生的那一胎。因为是家里企盼已久的头一个儿子,自是娇惯养大的。不幸的是,他母亲是个妾,他爹虽不着调,在妻妾上头还是分得很清楚的,不肯以妾为妻,在元配王氏死后三年,又续弦吕氏。 吕氏到了陈家,与众小妾一通乱斗,其中陈环生母仗着生了个儿子很是不服管,吕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寻了个错处将陈环生母给置死了。这却惹怒了陈贺成,与吕氏整日里吵吵闹闹了好几年也没消停,直到陈环十岁上,吕氏给陈贺成生了个儿子,两人才消停下来。 陈贺成年纪也大了,对家里的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吕氏只要不过分,他也不管,心里倒有几分怀念元配王氏的好来了。不过,吕氏生气也没办法作践王氏的儿女,王氏四个女儿,小王氏虽只养了王幼姜一个,却是一再插手其他三个外甥女的婚事。 也是小王氏彪悍,三个姑娘没有舅家,姨妈也是顶事的,且小王氏有半戟山为倚仗,但凡吕氏说的人家她不满意了,就要去闹,吕氏只敢跟家里妾室耍横,对待小王氏这等有名的泼妇却不得不认怂,也有些速速打发了这些赔钱女儿的心思,便对付着过了。只是小王氏这一闹,倒显得她可怜,也博得了些同情。 女儿事小,儿子却是不能容的,陈环为长子,幼时又多娇惯,连陈贺成都高看他一眼,吕氏一直拿他没办法,想折腾他吧,有陈贺成护着。陈环又知道母亲是被吕氏打死的,更是恨吕氏,表面上恭敬,暗地里没少惹事,待吕氏有子后,更是明里暗里欺负弟弟,吕氏抓不着把柄,只恨自己儿子年纪小不争气,陈二郎便夹在母兄之间,养成了个懦弱性子。 今日吕氏丢了个大脸,陈环十分快意,见吕氏要走,他也不跟着,只道:“我与县学里的伙伴还有些话要说。” 吕氏懒得管他,带着人回去了,陈环便与何郎等一起喝酒。 何郎还挤眉弄眼地道:“咱们重阳时看见一个漂亮小娘子,你可还记得?” 陈环眼睛都亮了,问道:“你见着她了?在何处?” 何郎道:“我看她奴仆众多,车马华丽,打这道上走过去了,不好跟过去探看,却想在这路上等一等的,许能碰见她回程。” 陈环大喜:“好兄弟!” 何郎噗嗤一笑:“我可没说是为你,我自己也想等哩。” 何郎家世不比他差,还生了一双风流桃花眼,也很是招女人喜爱,陈环怕他作乱,连忙掏钱,他爹对他十分好,体现在零用钱很多这一点上:“好兄弟,我请你吃酒!你不知,那美人儿真是我的心头肉,你总不好剜了我的肉去!” 何郎得了钱,也愿许他个人情,告诉了他庄尧车马的样子:“他们家的车样式古朴华美,车辕上还洒满了荠菜与兰芷,远远地就能闻着香味儿扑鼻了呢。”又装模作样道:“兄弟如手足,女人,衣服尔,你可别忘了弟弟我。” “那是自然。”陈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一边往路边顾盼,生怕美人儿来了,何郎还没走。 小王氏有罗绮苍莩陪着,庄尧放心地带阿冉去拜访褚云驰了,不想褚云驰正在打发醉鬼曹猛,不方便见,只得悻悻带阿冉回来。 一看自家这里,邱老先生,裴景与楚玄,三个醉鬼也不像个样子了。庄尧挑挑眉,招呼人将他们仨塞车里,打包了小王氏罗绮与苍莩,准备回山,那一边褚云驰收拾了曹猛一顿,也要走。 庄尧正巧把车停在褚云驰他们的车后,便过去请褚云驰先走,褚云驰倒不在乎早一会儿晚一会儿,还想礼让一番,不想曹猛突然见着阿冉又开始发疯——无他,想京里的老婆儿子了,他走时儿子和阿冉一般大,到如今也不知儿子长什么样了,一通大哭,弄得阿冉也要哭了,褚云驰心疼学生,把曹猛拉开,便示意庄尧:“你们快上车。” 庄尧见他一个世家公子,一县长官,叫自己的主簿给难住了,感激之余没忍住笑了一下。又觉得当着阿冉的面儿嘲笑他先生不太好,便扭脸上车了。 褚云驰本来看着她笑自己,还有些不喜,却见她一忽儿低下头扭过脸去,三月春光好,庄尧将一身春装穿得很有些婆娑之态,也未施妆扮,微微低头,露出雪白的一段脖颈来。褚云驰心里咯噔一下子,她斜倚梅树的模样蓦然闯进脑海里,不知怎么又想起方才她拉楚玄的手来,心下一阵不快。便拉起曹猛扔给仆役,自己也登了车。 车里有晾好的茶水,一口气灌了两杯,略平缓了些。手里一卷书简看了三行,忽地扔到了地上,倚在垫子上缓缓出了口气。 却说道旁陈环带着个小仆苦等,因庄尧所处位置偏远,等她到时,别人家早都散了,陈环坐在人家茶亭,一壶茶都喝得快成白水了,店家还不敢轰走他。陈家大公子,陈贺成的心头肉,他们家嫡子都叫他欺负了,谁敢惹他? 左等右等,陈环喝水喝多了上了好几次茅房,小仆也是辛苦,又不敢走,只问:“大郎,那小娘子会不会不来了?” 陈环骂道:“给我等着!就是天黑我也等!” 倒是没叫他等到天黑,不过日头西斜了,一行车马才慢悠悠地驶出来,车马制式大气厚重,车辕上堆着些荠花与香兰。 “来了来了!”小仆戳了戳快要睡着的陈环,“我看前面那车,便是如何郎所描述的一般模样,这香气真是浓郁!想必是那小娘子的车架,啧啧,好大的排场,也不知是谁家……” 陈环也不知道那小娘子是谁家的,只知道生的十分秀美端方,便道:“管他谁家的呢,这宁远县能越过咱们家去?也就吕氏那泼妇,能叫个村里的老太太给打了脸。” 陈杨何吕自从杨氏衰落,确实是陈氏当大哥,杜氏的势力范围在郡府,没那个见识的人,还不一定能有机会认识呢。陈环就是没机会的人之一,才敢如此说。 小仆听了竟也觉得有道理,又问:“大郎可要问了那小娘子姓名,讨了来做娘子么?” 陈环倒没想得那么远,他只觉得,与个小娘子有些风流韵事,也不枉自己是个才子。听小仆这么一说,一拍大腿:“对!这小娘子生的好,车马又华丽,想必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我若娶了这么个娘子,也能叫那老泼妇好看!” “可家里那位……能允了吗?”小仆不像陈环,敢跟吕氏对着干,他十分惧怕吕氏。 “自有我爹。”陈环却不在乎,笃定地道。 正说着,车马已经近了。一看那样式,却是古朴典雅,车辕堆满鲜花,陈环连忙从茶亭里蹿出去。 他头上还歪歪斜斜别了一束荠菜花,突然拦在了道路正中,惊得正在打盹儿的车夫一个激灵,坐在车辕上看顾的一个半老仆役也吓了一跳,看见个二流子自作风流状别着朵花儿蹦出来,面上没说心里就不喜了,什么玩意儿敢在这拦路? 陈环还犹自不知,抖一抖衣袖,行了个礼,自以为十分潇洒搭讪道:“如此春光,娘子如何行色匆匆?” 半老仆役一愣,当即虎下脸来:“大胆狂徒,何以路旁滋事!” 这老仆还真说对了,陈环确实是个狂徒,也丝毫不畏惧这老仆,还施施然一辑道:“并非路旁滋事也,是我与车内娘子曾有一面之缘,今日偶遇,便欲一见。”又拆下头上荠花,道,“若不得见,我且有一支香花,欲赠与娘子……” 庄尧今日并未喝多少酒,是以比楚玄那个三个醉鬼都清醒些,楚玄等被丢在后头车里,睡得不省人事,倒是安静。苍莩抱走了阿冉,阿冉困了要午睡,不想瞌睡还传染,苍莩也困了。 庄尧与罗绮两个人在一辆车里,卢大派人来汇报了今日的情况,罗绮还说:“口碑需经营。”庄尧心里有事,还想着小王氏和裴景,又由裴景的身世想到了褚云驰,裴景与小王氏成了也好,小王氏不喜裴景也好,褚云驰应当都不会插手。至于她如何这般肯定,她自己也有些莫名。念起这个人,庄尧总觉得心里絮絮的,有些微妙。 罗绮还在旁边问:“不知县里的局面怎么打开?得罪了些大户,也是不好……大王?” 发现庄尧在走神,罗绮嗔怪了一句,“可是饮多了?” 庄尧喃喃了一句:“褚云驰。” 罗绮吓了一跳:“大王说什么?” “啊?”庄尧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说什么了?” “你说褚……” “呸呸呸!”庄尧挥了挥手,“喝多了,舌头不好使。” 罗绮沉默了半晌,才道:“大王切莫再与褚令生事才是,毕竟是一县长官。” 庄尧见她没多想,这才松了口气,笑嘻嘻地道:“知道啦,知道啦。” 罗绮被她笑得发毛,总觉得她憋着什么坏,心想有空了得好好劝劝才行。左右也是没往别的地方上想。 忽地车停了,罗绮还问呢:“怎地停了?” 庄尧更直接,一手推开了木格车窗,看见前面的车马也停了,有个年轻人正在那辆车旁说着什么,他脑袋上还别了一朵荠花,本来生的模样还不错,不知为何簪了这花就显得十分猥琐起来,于是奇道:“前面不是褚云驰的车吗?怎么叫个男子拦住了?打官司告状的?” 罗绮见她好奇,便对车夫道:“去打听打听。” 又见庄尧掀开车窗的样子不太矜持,啪地替她把车窗关上了,庄尧还想抗议一下,见罗绮瞪着她,便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家里有个规矩严的管家真是又高兴又惆怅。 她推窗只有短短一会儿,陈环眼睛却很尖,后头那辆车里的,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吗?于是急匆匆对眼前的老仆道:“抱歉,认错了。” 老仆被他这一通莫名其妙的折腾弄得有些火气,便道:“你究竟是何人!说明白了再走!” 陈环自诩礼仪周全,又见美人儿一时跑不了,便忍耐着解释:“我乃陈氏子,名环,”他这话说得十分矜持骄傲,又指庄尧,“我要寻的小娘子正在后车,方才认错了,多有叨扰。” 老仆冷笑一声,道:“陈氏?你父陈贺成?” 陈环听一个老仆直呼他爹的名字,也有些不喜,板着脸道:“正是。” 忽地车里传出一个不高却很清晰的声音:“拦下他。” 一刹间,不用老仆动手,几个衙役一拥而上,扭住了陈环。 那声音又道:“刘二,押着他回县衙。” 老仆哎了一声,呵呵一笑:“走吧,小子。” 第45章 一个婚礼 庄尧的车夫还没接近呢,褚云驰的车便已经走了,陈环三两下就被捆了扔到了车辕上,车夫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回去告诉了主人。 庄尧和罗绮也十分震惊,庄尧还奇怪呢:“他这是……强抢民男?” 罗绮哭笑不得:“大王!想必是对方有错在先,又或者是枉法之徒呢。您要是想知道,回头叫人去衙里打听打听。” 庄尧摊手:“也没那么想知道,就是觉得这人有些怪。罢了,与我何干,咱们回去。” 罗绮也没那么好奇,一行人又慢悠悠地上路了。 陈环到了县衙先叫打了二十板子,罪名当然不是调戏县令或者试图调戏半戟山女土匪,而是“惊扰道路,阻拦官府车马。”妨碍县令办公等等。 而后也不审,往牢里一丢,狱卒连吓唬带哄骗,问他与那车上娘子什么关系,待他说出来,狱卒冷笑一声:“连人家娘子是谁都不知道,还敢说是相识?” 便去跟上司汇报了,刘二得了消息便告诉了褚云驰,褚云驰也是一愣,玩味道:“既然他与半戟山并不相识,咱们倒是不该抓他回来了。” 刘二一愣:“这个,郎君……” 褚云驰笑得十分和气:“我倒想看看,陈贺成的儿子敢滋扰她,半戟山会怎么处置。” 刘二叫他笑得一个哆嗦。 不过,褚云驰到底也没把陈环丢给半戟山,而是以滋扰之罪审了一审,刘二也是怎么吓人怎么问:上巳佳日,为祸作乱,意欲何为? 见他答不出,便暂时看管起来,然后告诉陈家,你儿子想走察举的路子做官,门儿都没有!而后上报了郡府,案底也留下了。 陈家一片鸡飞狗跳。 吕氏听说陈环没了资本胡闹,心下大快,很是幸灾乐祸的一阵,被陈贺成看在眼里,与她大吵一架,吕氏却搂着自己儿子道:“你们全家都指望我二郎出人头地呢!那个大郎已经定下来是个没出息的了,你跟我横什么?!” 陈贺成气得要命,偏偏她说的句句事实,这个县令太吓人,得罪不起,狮虎山都没了,自己一个土地主想作什么妖?忍气吞声地托关系把儿子从牢里捞出来,问明情况后,气得又揍了陈环一顿:“说什么认错了!亏得是认错了!若真是调戏良家子叫县令碰上了,你只关这几天?!” 虽恨儿子不争,也私下去打听坑了儿子一把是哪家女娘,打听来打听去,竟然没人知道。 除针对狮虎山外,半戟山一向行事低调,并不扰民,庄尧也只亲近小王氏,小王氏更是个不爱热闹的——凡是热闹的都跟她不大对付,是以见过庄尧的人并不多,更兼上巳之日宁水桥畔的游人实在不少,十里八乡的都过来了,连杜氏这种黑山老妖级别的都出来了,有个陌生小娘子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 陈氏叫褚云驰摆了一道,却又不敢记恨褚云驰,只敢恨一恨那个不知名的女子,将他家儿子的魂儿勾了去。陈氏也有些生意,陈贺成见儿子读书也没什么用了,便狠下心来叫他做个财主,多攒些钱,再早点儿结婚生子,好让孙子再想办法做官。至于小儿子……也要继续培养,只是小儿子并不是个读书的料子,便也只有花大价钱了。 他们的糟心事且不提,半戟山的生意却日渐好起来。卢大本没打算跟杜氏亲近,只是巧了,郡府里来订半戟山货物的,正是杜氏家里的仆从,一来二去便也有了来往,庄尧不在意这些事,也不打算靠着这种微薄的关系做点儿什么,只要半戟山有货,买家有钱,生意就做得。且有崔四和卢大,半戟山的家底日渐丰厚。 期间倒是生出一件趣事来,裴景怕小王氏不喜,不敢日日纠缠,只画了个图纸给小王氏,说她家宅院有几处应修缮,小王氏气得说:“你怎地将我家宅院都摸透了!” 裴景吓得连连解释:“是贼寇围攻之时想到的,并非有意呀。”又连连求饶。小王氏见他说的都是实情,也不追究了,只与庄尧道:“平日里倒也是个油滑之辈,不知怎地一逼问,就什么实话都说了。” 庄尧一听,这是有戏?便问:“阿娘可觉他真心?” 小王氏却道:“且再看看。”又叹息一声,“我这年载,嫁不嫁的也无所谓了,何必匆匆?” 庄尧便隐约透了一丝给楚玄,裴景得知极为高兴,拉着楚玄抡了几圈,又去拉邱老先生,幸亏楚玄眼疾手快给拦下来了,不然邱老先生的老骨头真不一定受得了。 小王氏说要考验考验裴景,到底也没等上多久,春耕一过,裴景便托了邱老先生做媒,正是求娶小王氏,庄尧等得到消息时,定礼都下过了。由于女方家里实在没有个媒人——楚玄年轻未婚,半戟山一个土匪窝子,更没一个合适的,邱老先生一肚子坏主意,便去求了褚云驰。 褚云驰当时那个脸色真叫好看,憋了半天才怒道:“我也是年轻未婚!” 邱老先生一拍脑袋:“啧,忘了……不过,你怎么着也是个县令,过去应付应付就是了。不然你做男方媒人,我做女方的?” 褚云驰连生气都没劲儿生了,随手一指曹猛:“去,给他找个可靠的媒人来!” 曹猛一哆嗦,生怕自己被抓包,不想邱老先生还不乐意了呢:“他不行,生的太丑。” 这回连曹猛也没劲儿生气了。 最后还是何功曹解了围,找了他叔祖母杜氏,杜氏也算是个开明妇人,且中间夹着个褚云驰,她也乐得跟褚氏攀个关系,便答应下来。 裴景是个彻头彻尾的光棍,他的产业都在京中,却是怕了那块地方,便打算年内悄悄回一次京,将财产变卖了,然后带着家产来宁远跟着小王氏过日子了。曹猛听了目瞪口呆:“京城哪里不好啦?” 裴景笑道:“宁远哪里不好啦?” 曹猛张嘴就要说,看了一眼褚云驰,想想这是他治下,又改成哼哼了:“总没有京城繁华。” 裴景也不在意:“世间繁华,某看腻啦。” 曹猛刚想说:屁,你在我家褚令面前敢说这话?却忽地想起来,这老东西是宫里将作出来的,宫里不少亭台楼宇都是他的手笔,自然敢说看腻了,于是也蔫了。 王氏一门,父母早殁,只给长女定了婚事,次女小王氏便耽搁了下来,如今与裴景成婚,小王氏也是有些感慨,还祭告了父母,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庄尧道:“唉,我这一把年纪,女儿都……” 庄尧截口道:“阿娘说什么呢?您照照镜子看看,比上巳节里见到的许多年轻姑娘都好看呢!” 这话倒也不是夸张,小王氏生的十分秀丽,与庄尧有一分相似,又不大相同。她长得更像姐姐,不言不笑时,便透着温婉,只是从小更娇惯些,有些泼辣性子,及年长,经历这许多事后,就更带着一份坚韧来。 罗绮亲自给她上了妆,并未故意遮盖年岁的痕迹,反倒自然好看。裴景来迎亲时,叫半戟山一帮女魔头拦着好一番难为,臊得老脸通红,又不好发作,直到众人难为够了,才放他与小王氏见面。 只是庄尧并不知道,她在那儿带人难为裴景,看裴景的乐子,还有人躲在一旁看她。 这一日宴请的宾客不多,来的人却不少,多半是听说褚令来捧场,许多百姓想来沾沾仙气,兼之小王氏对佃客一向优容,虽有她不少流言,却也有不少好话。 只是这些人进不了内院,都在夹道两旁看热闹,内院里都是邱老先生,曹猛等人,还有楚玄亲自去请了王幼姜在郡府的师父与陆氏,这对夫妇本是可来可不来,陆氏偏觉得小王氏与自己有两分相似——都是中年才终成正果,不过区别是她是再嫁,小王氏是初嫁,她再嫁自然没有初嫁风光,便也想来看看,这些人自然是楚玄陪着,陆氏本还打趣楚玄两句,却忽地发现楚玄有些愣神。 沿着他目光望去,正是庄尧的方向。此时刚到傍晚,灯昏影暗,庄尧身上着茜草色薄春衫,颜色在灯影里更显柔和,耳缀明珠,手臂上箍着一串明晃晃的金钏,巧笑倩兮,格外夺目。 陆氏被楚玄这神情吓了一跳,习武之人感觉敏锐,察觉有人看向这边,猛地一瞥,却与一青年对上目光。青年人修身长立,服色素雅,见她看过去,还拱手笑了笑。陆氏只得回以一笑,收回目光。 悄悄问了仆役那人是谁,仆役答道:“便是宁远令。” 正是褚云驰。陆氏纳了闷儿了,这是个什么意思?楚玄这小子犯蠢也就罢了,宁远令怎么神情颇有些暧昧呢?他是看出来了楚玄犯蠢,还是越过了楚玄盯着她家女弟子呢? 陆氏与庄尧亲近,这几日来宁远,与小王氏也颇谈得来,也是知晓了一些关于褚云驰的事情,便以他对自家女弟子有什么不满,心下给褚云驰记了一笔。 第46章 楚玄,楚玄 罗绮所备饮食比宴请所需要多三成,恰逢来凑热闹的人多,便也赠酒食,给众人沾一沾喜气。陆氏正拉着苍莩与庄尧说话:“若是早个三十年,人口不繁,只恐难有今日良缘。” 庄尧对这些知道不多,便问为何。陆氏笑道:“时有政令,命人口繁衍,年十五未嫁之女,若父母不配,则府吏为其配婚。” 庄尧大惊失色:“这么没人性?” 陆氏还来不及责怪她,苍莩也大呼小叫起来:“还专管人嫁不嫁的?当人是牲口了?真是没种的朝廷……” 陆氏急忙去捂她的嘴:“胡说什么!今日有县衙里的人来,你不怕叫人听了去?” 庄尧一脸忧色:“那那那,这,会不会……” 陆氏拍了她一把:“一来宁远偏僻,朝廷管不得,二来,如今战乱已过,三十年休养生息,人口已渐繁茂起来。不过,比起前朝来,还是早婚者多了些。” 因王幼姜所知不多,庄尧对历史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前朝灭亡后,确实经历离乱,崔氏在前朝也是大族,战乱之时躲入深山自保,收留了不少流民,才有今日之半戟山。不过说到这个,庄尧也不免八卦起来:“越往京城,受朝廷政令影响越大,那……褚令听闻也二十有余了,竟还未成婚?” 陆氏一听这个名字,忽地想起方才他与楚玄那一幕,便道:“你离着他远些!” “哎?” 陆氏虎下脸来:“他们世家子不好招惹,有个一星半点儿得罪了,人家把你收拾了你都不知道!我跟你说,郡府有一家人……” 陆氏开始吓唬徒弟,全方位警告庄尧老老实实等着褚云驰任期一到滚蛋,或者等到褚云驰家里不乐意他在这儿混了把他弄回去。总之他在任期间要老实再老实。之后又抱怨庄尧的师父赞褚云驰懂礼法:“也不知怎么的,夸个不停。” 庄尧本来是想随口八卦一下的,结果挨了一顿唠叨,觉得陆氏越来越有小王氏的风格了,只得低眉顺眼地听训。苍莩也不敢说什么,尊师重道这个观念苍莩是很知道的,很没义气地朝庄尧做了个鬼脸,跑了。 前边酒席上,楚玄等半戟山系与曹猛等县衙系不知怎么的一言不合开始拼酒,喝着喝着都大了,最后醉得不成样子,最后曹猛与楚玄两个互相搀扶着去蹲墙角了,吐完回来又倒在一起又哭又笑,搞得两系都没心情较劲了,各自拉走自家这个丢人现眼的货。 裴景这个老奸巨猾的,今日是他的好日子,偏偏不肯喝酒,气得众人指着他骂:“才成了亲就惧内!” 裴景嘿嘿一笑,全当没听着。 闹到夜里,酒席也散了,庄尧等在门口送客,她留守看顾,楚玄与苍莩要回山上去,其余人等各回各家。楚玄也是喝得高了,苍莩叫他他也不走,愣愣地站在那儿。 庄尧怕他是喝大了,便问:“夜露浓重,你要是不行就留下吧?” 楚玄一晃头,扶着门仰起脸笑了。 这虽是个醉鬼,也是个好看的醉鬼,带着一丝少年人的青涩与狂妄,对庄尧道:“不必。我与阿姐说一句话就走。” 都知道人喝醉了五感不灵,说话声音就会下意识地提高嗓门,原本已经散去的众人也都听见他在那儿嚷嚷了。庄尧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还哄着他道:“说说说,快说完了回家。” 楚玄有些不满,一皱眉道:“我知道,你一直当我是个孩子。” 庄尧无奈:“不是就一句话吗,我给你数着呢。” 楚玄便上前,去抓庄尧的手:“阿姐,我年二十,虽比你小两岁,可我对你……” 他还未说完,猛然间闪出来一个歪歪斜斜的身影,一把勾住了楚玄,嘴里还一直叫:“哎哎哎谁推我?不说回,回去了吗……嗝!”定睛一看是楚玄,又道,“你小子……是不是你小子推我?” 这是喝大了的曹猛。 他身后站着褚云驰,仿佛刚才推人的不是他似的,对庄尧道:“这二人醉了,我便带他们回去,不搅扰贵府了。” 庄尧被这一连串的醉鬼搞得头昏脑涨,下意识地点头:“好。” 说完了才反应过来,不对啊,楚玄是我们山上的,你带什么带?却低头一看,曹猛与楚玄纠缠在一起,嘴里嘟囔着什么再喝三百杯之类的……庄尧立即收回疑虑,一股脑都丢给褚云驰了:“有劳褚令。” 楚玄是在曹猛的住处醒来的。曹猛家眷并未随他到任,是以只住在县衙的客室里,有两间屋子,一床一榻,褚云驰叫人把他俩送回去之后,楚玄还好些,睡在榻上,曹猛抱着门外的大水缸不撒手,非要把水缸喝干了,仆役们无奈,就随便给他盖了个被子,以至于曹猛清早醒来后,蹭了一脸水缸上的青苔。褚云驰还算厚道,给他放了一天假,让他睡了一天。 未到午饭时,楚玄红着脸来跟褚云驰道谢了。 “昨日叨扰了。” 褚云驰神色平常:“我观郎君酒气未消,可要再休息半日?” 楚玄红着脸摆手道:“山上想必还有事务……” “如此,且慢行。” 楚玄跨出去两步,忽地又回头道:“昨日之事……多谢褚令。” 褚云驰一愣,就听楚玄又道:“我虽醉酒,却还记得些的。” 褚云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也不说话。楚玄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雪钓图轻声道:“……她心思纯粹,脾性爽直,并不懂委婉迂回之事,若我昨日说了那些话……想必再无回转余地。是以多谢褚令与曹兄解围,也请褚令只做不知。” 褚云驰静了片刻,才缓声道:“曹猛喝醉了不记事,我也并不晓得你说了什么。” 楚玄一笑:“如此,多谢。” 楚玄走后,室内静谧。墙上那幅雪钓图意境幽远,衬得盛夏时节都颇有几分寒气。褚云驰静静看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直到傍晚曹猛才醒来,蔫头耷脑地去见褚云驰。先堆一脸笑认错:“郎君,我昨日实在是糊涂,也不知怎么就喝了那么多酒……还,这个这个,还拉着人家楚郎君不放,呵呵,都是我喝酒误事……今日的公务,耽误了的我明天一定办好了。” 说完就等着挨骂。 不想褚云驰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都交给何功曹去办了,你去谢他就是。” 曹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十分欠揍地蹭过来道:“郎君,郎君你不是生气了吧?我下回不敢了!真的!我我我戒酒!” 褚云驰只淡淡地回了一句:“随你。” 曹猛一堆话都叫他给憋回去了,还想说什么呢,褚云驰已经抬脚走了。只剩下曹猛蹲在地上抓耳挠腮:“这是怎么了?走夜路撞邪了?” 由不得他慨叹,夏季一过,秋收就要开始了,县里要派人出去维护秋收秩序,晾晒谷物也要有人管理,再然后又要催缴秋赋,拜见郡守,押运粮车……这一年,褚云驰伸手看自己又黑了一层,不由咧咧嘴,若是回京,他爹看了一定很震惊。褚云驰生得肖母,皮肤尤其白皙,如今他敢肯定,自己比兄长黑了两个色号不止。 这一年的粮食比去年打得更多,一来是占了半戟山的水车与新渠的便宜,二来,他将之前狮虎山的田亩一律收缴到了宁远。他还算厚道了,只取了狮虎山霸占宁远的那一部分田,灵泉县那一部分,严格按照界限分毫不动。他不动,不代表灵泉县就敢要,那灵泉县令战战兢兢地,也不敢派人收田,就叫那地里荒着。 这种事,褚云驰就不便插手了。他写信回京,给兄长说了一下情况,依旧没有什么话跟父亲说,不过他兄长是个孝顺儿子,哥哥知道了等于爹就知道了。褚云驰也不愿计较这些,只略略说了今年租赋如何,治下如何安稳之类,又捎了一些礼物。 不想这一次回信倒是迟迟。 曹猛又给家里媳妇捎了不少宁远土产,都说半戟山的胭脂不错,春酒,冬酒味道甚好,他也捎了不少回去,又写信督促儿子好好读书。他听说半戟山想往京城贩卖药材,便动了心思想帮一把,去问褚云驰:“走官道安全,也不差这一车半车的货物,不如捎上他们,郎君看如何?” 褚云驰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死样子:“随你。” 曹猛天天被他这副模样整治得摸不着哪句真哪句假,一狠心,大不了我替你这女大王挨骂就是了,便把半戟山的商队塞进去了。哪知褚云驰看了名单,一句也没问,只对他道:“叫刘二一道回去吧。” 曹猛心说这便是过关了,颠颠儿地去通知卢大了。 第47章 春去秋来 这一年的重阳,尤其是个好天儿。 半戟山上下竟然十分安静,无他,楚玄与苍莩,带着阿冉,李导之遗孀幼子,各位师兄弟同门,一股脑儿地跑去郡府探望师父去了。 因为他们是打算从重阳一直待到师父寿辰过后,这么大的家业不能扔着,庄尧不得不留下来。人少了,也没什么好玩的,庄尧连重阳节都不愿意过了。 罗绮跑到小王氏府上帮忙了,无他——小王氏怀孕了!谁能想到裴景一个五十岁老头,竟然还有这个,咳咳,本事。小王氏年纪不小了,高龄产妇,庄尧十分担心。 好在小王氏身体素质一向很好,当年撕完陈贺成还撕了几年吕氏,作息规律饮食也搭配得不错,加上家里除了个养女没什么要操心的,自然身体不错,褚云驰看了几次也说无碍。 但是架不住裴景这个老流氓关心过度,小王氏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裴景就一天三次地找褚云驰,逼得县衙里的人见着裴景就跑。 眼看重阳节要到了,小王氏虽然也看重这个孩子,却是不爱在家里憋着,人一旦怀孕脾气就不太稳定,把个想将她关在屋里安胎的裴景暴打一顿,非要重阳登高遛弯。 裴景又怕她生气抻着,便不敢硬拦,没办法一天三遍地找庄尧哭诉,逼得庄尧差点跳墙,不得不让万能的罗绮去照看。 小王氏也偏偏吃罗绮这一套,终于消停下来了。 庄尧也算高兴,她穿越过来虽是个山大王,有罗绮看管着,到底没怎么任性胡闹过,重阳节登高这习俗,在现代已经弱化了,她兴致也不高,便趁着罗绮不在家,又没有小拖油瓶缠着,一高兴,只带了四个侍女,骑马撒欢儿去了。 自从出了狮虎山围攻之事,她身边还死了一个侍女后,她就痛定思痛,将阿云几个□□起来,正好山上也有女兵,连教习师父都是现成的。不说能让她们上马砍贼吧,也是很注意锻炼身体。阿云等练了功夫之后,也觉得胆气壮了,当年之事留下的一点儿阴影也随之而散。 她们本是小王氏买来的奴婢,也有山上旧仆人家出来的女儿,没机会见什么天地广阔,跟着庄尧疯上一阵,心里都觉得畅快起来。 重阳日一大早,庄尧见天色十分晴朗,便带人跑下山去。晒场上的粮食都收的差不多了,正可跑马。 深秋九月,碧天如洗,云层叠嶂,越发衬得碧空高远,仿似倒悬之翡翠,看得久了,恨不能插翅而上飞入九天。 庄尧想想自己病后,连去次公园都奢侈,如今能这大好天地纵马,出一身薄汗,又被飒飒秋风吹拂,只觉得神清气爽。 几个姑娘家跑得气喘吁吁,停下来看你发髻歪了,她头发毛了,不由嬉笑。 庄尧也跑够了,对众人道:“回去见罗绮都不许说出去。”几个人吐吐舌头,知道大王怕罗绮,她们也怕。 笑闹一阵,簪了路边野菊悄悄地回山。 因为怕路过小王氏门前被抓包,庄尧便绕道而行,走了宁水桥。附近矮山上许多人家支起帐子欢宴,酒菜香气阵阵。庄尧原本心情十分畅快,却忽地有些想念阿冉与苍莩他们了。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登高团圆的气氛浓郁,连罗绮都不在身边,便有些凄凉了。 正惆怅间,路上却有个小仆拦道:“可是半戟山的娘子?我家郎君有请。” 庄尧一愣,问他:“你家郎君是何人?” 小仆倒是恭敬一笑,说话也伶俐:“我家郎君正是褚令,裴先生府上忙碌,夫人托赖褚令照看半戟山一二,奈何娘子能干,并无何处可帮得上的,只得借此佳节,请娘子登高饮宴。” 一番话滴水不漏,借小王氏之名义,顺便还夸了庄尧能干,真该抄下来给陈环好好研习一番。又恰逢庄尧感慨凄凉之时,庄尧便十分痛快地应允,又请其稍候:“我家在附近也有宴席,且等我换了衣裳再来。” 正是她为了瞒过罗绮,支了个空帐子。宁远登高也就那么几处,不挨着褚云驰的帐子却也不算多远。 褚云驰收到家中回信,大哥隐隐透出一分欲他还京的意思。 褚云驰来此地近三年,把个边陲小城治理得也十分能看,才和这里的人处得亲近了些,忽而要他回去,一时竟有些踟蹰,便对着矮山下头发呆。他所居高处,正临宁水,远远见一行青春女子打马而过,笑闹之声清脆动听,和着水声十分美妙。仔细一看,竟是庄尧。 小王氏府上的事,托裴景所赐,他还是知道不少的,罗绮近日在府上忙碌,这庄尧便放了羊了。看她们恣意嬉闹,不由一笑,叫了个小仆过来:“请半戟山那位过来同坐吧。” 不多时,庄尧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过来了,只是脸上仍有些微薄红晕,头发也没怎么梳整齐。褚云驰刚想取笑她发髻不整,看了她一眼,又住了口。 头发刚梳起时,总要绷得很紧,跑松了之后,反而有种天然蓬松的质感,就是有些不规整的碎发,也显得纯真可爱。庄尧换了一身湖水绿色的衣衫,倒是很衬其肤白,有些蓬松的头发观之更有娇憨之感,褚云驰看着庄尧一脸坦荡的表情,略有些无奈。 庄尧回来得晚,褚云驰请她前来,自然要重新整治酒食,褚云驰先赞半戟山好酒:“堪比京中上好酒坊了。”又将自己的邀约合理化:“家兄来信,捎来些许家内坊薄酒,也请一试。” 说一试,却不是立即就上酒菜,还要准备一会儿。 这时代的酒,度数普遍不高,概因蒸馏提纯技术落后,高度数的好烧酒,都是秘方,也有西域边地传过来的,寻常人家酿不出来,庄尧又与褚云驰喝过酒,薄醉而已。作为一个穿越前滴酒不沾的人,庄尧如今也敢说自己酒量不错了。更何况此时水酒多有些花果气味,味道十分好,京城世家的酒,便叫她小有期待起来。 等候之时,见虽然之时临时搭了个帐子,也没有遮上天棚,却布置得十分精细,褚云驰案上还有纸墨,写着半阙秋诗。褚云驰见她看过来,大方一笑,将纸递过去:“偶得之句,不值赏玩。” 庄尧饶有兴味地接过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笔好字。褚云驰的字,她从往来书信中也是见过的,不过书信毕竟是应用文,不似这字透着一股慷慨豪迈之气。句也是好句,不繁不懈,寥寥数语秋怀尽得。 褚云驰见她看得仔细,随口问道:“可要同赋一首?” 庄尧诗倒是会不少,背出来倒是能唬人,可她已经是女大王了,完全不需要在人前表现自己,便一扬眉,坦坦荡荡地笑道:“我不会,若是有感抒怀,便去读一读此等好诗,也就够了。且半戟山上也用不着。” 褚云驰倒不是存心难为她,读书识字的人,赋不好诗的多,承认自己不会的少,且庄尧不矜持不淑女还一脸我就是没有什么文化造诣的坦荡模样,倒叫褚云驰忍不住一哂:“不错,用不上的东西,不会也是无妨。” 这话说的得庄尧的意,庄尧立即挑眉笑了起来。只是庄尧略微一撇,见这张纸下面还压着一页,字迹较褚云驰略有稚嫩,抽出来看,原来是阿冉默的书。看了一阵儿,却是嘟囔道:“比我写得好呢。” 褚云驰挑眉一笑,却没说什么,就听她“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纸末写了一行小字,支支楞楞的,显然是用庄尧特制的“铅笔”写的。阿冉一直修习书道,师从褚云驰,只有庄尧羡慕他的份儿,怎么他还偷偷用过铅笔?庄尧诧异问道:“阿冉怎地,还用这个写字?” “有何不妥?”褚云驰问,“不是你所制之木笔么?” 庄尧自己也知道,那是毛笔字太烂的缘故,于是老实承认道:“我那不是用旁的写不好么……” 哪知褚云驰不放过她:“你是说……你用木笔写得好了?” 这一句就算是揭人揭短了,庄尧怒道:“怎地,不信你也写来!” 褚云驰淡淡一笑:“写什么?” “随便!”庄尧正在气头上,四处划拉铅笔,她自然不可能随身携带,还是褚云驰抽了一支给她,口上还戏谑道:“大王先请。” 庄尧理都不理他,随便找了张纸就写。至于写什么……当然是最有把握,写得最多的,她自己的名字了。不是王幼姜,而是庄尧。 只可惜,字体繁简不一样,繁体字虽然也写过但是不如简体字顺手,因而不甚完美。褚云驰饶有兴味地看她写字,倒也称赞了一句:“这两个字倒是大气,庄者,草木旺盛也,尧,又为五帝之一。” 庄尧听着还挺顺耳,完全没发现褚云驰只是称赞这两个字选得好,根本没说她写得怎么样。褚云驰说完了,也提起笔来。 久练书法的人,腕力都很强大,控制能力也不一般,是以这支赭色笔在庄尧手里写出来是赭色,在褚云驰笔下就近黑了,且更粗深,勾画有力。他握笔的姿态也与庄尧不一样,类似于毛笔一样的握法,明明应该很吃力,却是写得流畅。 庄尧默默看完了,心情十分不好,连硬笔书法都比不过人家,这不是打脸吗!哼哼两声想说点儿什么,却听褚云驰叹道:“庄尧……” 这两个字,组成一个名字从褚云驰口中说出来,让庄尧久违地听见,再度有人唤了她的名字,忽地觉得全身被电击了似的,一动也动不了。 褚云驰犹不自知,摇头道:“确是我刻薄于你了,这笔果真不好写。”又从笔架上拿起一支中楷——也就是褚氏,名门世家讲究多,出门郊个游还带一整套的文具,饱蘸墨汁,重新写了庄尧两个字,端的是横纤竖厚,勾得也十分端丽,写完他自己也满意地一叹:“嗯……庄尧。”如此又叫了一声。 庄尧终于缓过来了,趁褚云驰不注意擦了擦眼角,拿起那张纸来细细地看。其实早就忘了自己要比什么,只看着这两个熟悉的字,就觉得感慨起来。偏生褚云驰还问道:“为何单选了这两个字?” 庄尧有些慌乱地抬眼看了他一眼,褚云驰已自问自答道:“倒像个人名儿……” 庄尧微微瞪大了眼睛,褚云驰却是一愣,问:“……怎么,叫我猜着了?莫非,庄尧是你闺中小字?” 她觉得自己应该反驳一下,然而“不是”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个名字,太久没有人叫过了,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实在是舍不得说不是。褚云驰见她不否认,便道:“也是满寄厚望的名字了。”便又念了一遍,“庄尧。” 这两个字却像是庄尧的死穴似的,叫她颇有些微妙地转脸看着褚云驰。不想褚云驰大笑起来,从她说中抽出那张纸:“我看叫你这小字,倒比叫你大王更合适。” 庄尧一时恼羞成怒:“因何这样说!” “就因我念这名字时,你面上神色更生动些。”褚云驰边笑边后退一步,还防着她动手呢,不想庄尧动也未动,有些愣愣地。 他身上淡淡的熏衣香料的味道传来,庄尧忽地有些想流泪,连忙一挥手,笑道:“是了。”低下头不愿被褚云驰看清表情,忙岔开话题道:“不说用木笔比较的吗?褚令倒会耍赖。” 褚云驰也察觉她有哪里说不上来地不对,破天荒地没有出言讽刺,很是大方地道:“那便算我输了。木笔于你也算得用之器了,阿冉还赞过几回,说他写不好。”又道,“这木笔于丹青上也有些妙用,细节描摹处,使它先扫一遍,再用清水晕染,别有一番纹理。阿冉虽写不来你那样一手字,却画得颇顺手。” 庄尧此刻刚收拾好了心情,又叫他说得目瞪口呆——褚云驰这是把她的铅笔当固体水彩用了是吗?心里升起一股嫉妒之情,谁说古人刻板来着?这种人古穿今了也能混得不错吧?而且……庄尧一皱眉:“阿冉都不同我说。” 褚云驰替阿冉说话:“阿冉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总有自己的主意。” 挺简单一句话,庄尧一愣,穿越前倒是有不少教育界人士提倡注重小孩子的人格发展,理论上说,小孩子的独立人格意识形成很早,一直把小孩子当“小孩子”是不行的,只不过这时代鲜少有人在乎这个,听褚云驰竟有此语,倒也同意,叹道:“你说的是。便是小孩子,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谁又是一天就长成大人的呢。” 听了她这话,倒叫褚云驰很是愣了一会儿,忽地想起自己也曾对曹猛说的,小孩子也不是一日里就长成大人的。也算造化了,庄尧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这番话,好像这是再实在不过的道理,褚云驰忽地大笑道:“闻君一言,当饮三杯。” 也不知道小仆是不是算计好了时间,偏巧在这时候端着酒肴进来了,温好的酒,几样小菜,还有螃蟹,掀开盖子开吃。 褚云驰的吃相居然有几分豪迈,所幸蟹爪之类都有小仆细细敲开,不然庄尧毫不怀疑他能直接拿起来啃。庄尧倒也大气,不比他斯文多少,只是不愿染脏了手,故而收敛一些。两人共饮不是头一遭了,依旧话不多,却比前次更惬意些。 温好的酒倒是十分醇厚,喝了一杯之后,庄尧就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她前些日子还说这时代的酒水像饮料一般,唯独褚云驰的酒味道醇烈,刚入口即刻充斥全身,这个酒的度数,保守估计也得有五十,庄尧是当水酒一般一饮而尽的,顿时就晕了。 心里还有些恼怒——谁说烈酒酿不出来的?!褚云驰也饮了一杯,却变色道:“换酒!” 庄尧看着褚云驰将小仆训斥了一番,才知道小仆上错酒了,这个酒不是日常饮用的,是褚云驰特地叫褚家酒坊酿造的烧酒,虽饮用亦可,却过于浓烈,他存一些,是为了防止有上次苍莩受伤那样的紧急状况。 然而庄尧已经喝了,心说也是够倒霉的,怎么一跟褚云驰喝酒就会喝多了。又看小仆一脸惶恐,便很大度地说没事,新酒倒是柔和,还有淡淡花香,褚云驰踟蹰半晌,竟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此番如何?” 原来这人也会不好意思啊。庄尧忍着头晕,还是想笑,嘴角勾起来,倒还记得答话,托着腮道:“香。” 褚云驰便笑了。庄尧见他笑得好看,便也跟着笑,笑到一半,又醒过神儿来,自己这是笑什么呢……忙又斟了一杯酒来掩饰。 与褚云驰饮酒,一次正事儿也没说过,今儿个还自己作死非要写自己的名字,褚云驰无意识中就给自己摆了一道,加上头一杯烧酒十分上头,便想着差不多也该走了,于是在案前举杯,对褚云驰道:“今日重阳,甚是尽兴……” 褚云驰闻弦知意,也是瞧见庄尧脸上有了酒意,便起身送她。 庄尧从他身前走过,刚迈了一步忽地顿住,觉得一直没机会跟他道谢,于是回头道:“狮虎山之事……多谢你。” 褚云驰一怔,很快又明白了,这一谢,必然不是谢他替半戟山除了对手,还有他放了半戟山一马的意思,心下想起自己与半戟山几年来这些纠葛,也摇头笑了:“何必说这个?我也不会忘了,你且在半戟山救过我一命。” 庄尧见他如此说,还开玩笑地笑道:“那你记得报答我。”说着信手拍了褚云驰一把便要离去。褚云驰还未来及多想她拍自己这一下有什么意味,就看庄尧一个踉跄,身子一下子朝前扑了过去。 两人一送一别,褚云驰也不知怎么就踩到了庄尧衣裙上的带子,庄尧一动,啪——虽没完全摔倒也是半伏于地,低头一看,带子在人家脚底下呢。 褚云驰自然也没经历过这种事,连忙弯腰去扶,握住庄尧手臂的一瞬,庄尧手臂上那颗朱砂色小痣还在眼前晃动了一下,仿佛从接触之处便麻了似的,这股麻痒一瞬间就窜到心里,整个手臂一线都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似的。 日头垂至帐围边上,浓稠的光芒均匀且细碎地洒在她脸侧,脸上还残留着一丝醉酒后犹不自知的笑,便让他觉得好像所有的酒意全涌上头来,他俯身过去,在庄尧的鬓发擦过他颊侧之时,略带叹息地唤了一声:“……庄尧。” 忽地帐外小仆清脆地喊了一声:“郎君!” 褚云驰一个激灵,扶好了庄尧,退开三步,沉声问:“何事?” “半戟山的车架等在外头了……” 褚云驰还未及回答,就听到庄尧有些仓皇地说:“这便告辞,多谢褚先生美酒。” 褚云驰僵硬地点了点头,便见她脚步有些飘忽地离去了,这帐中,细细嗅来,还隐隐留有她鬓间野菊的凛冽香气。 第48章 此地一为别 回山的车上,庄尧没叫侍女进来侍候,一把推开了木格窗,任由秋风伴着夕照飘洒进来。凉凉地吹了好一阵,才觉得身体里的燥热酒气止息下来。 城郊矮山,有暮归的秋鸟呼啦啦地藏入林间,一刹那整个林子都喧嚷起来,那声音轻快婉转,带着无限欣喜与快活,秋草清冽的气味,将暮光都搅得粘稠而醇厚,仿似正偷偷酝酿着一个模糊又美好的梦。 九月二十八日,庄尧接到楚玄书信,说师父染恙,与众师兄弟侍奉床前,庄尧命装了一车好药送往郡府。 十月十九日,楚玄再度传信,说师父病症见好,不日便可回还。庄尧对着抬头的幼姜阿姐四个字,愣了愣。 十月二十九日,也不知谁传了消息出去,说褚云驰即将返京述职,许多百姓都要去送,庄尧还奇怪:“不就是回去汇报一下么,如此大惊小怪做什么?总还会回来的。” 她说这话时,小王氏挺着肚子抓起一粒瓜子去丢她:“这怎么叫大惊小怪?裴景说了,他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庄尧一愣,就听小王氏又道:“你以为他那个家世,来宁远一趟就要扎了根儿?他来此地已有三年了,便是不回京任职,多半也要换一富庶之地,做个更高的官。郡里有他族亲为郡太守,为了避嫌,想必至少也要换一个郡来做。” 这都是裴景分析的,小王氏不懂,只觉得有道理,还说起了裴景:“他本也要随褚令一同回京,好搬取了辎重来,这不是叫这孩子耽搁了。”还一拍肚子。 小王氏也是心大,开始那几个月还上心,后来躁了,便不耐烦久卧,坐着也不舒服,天天念叨怀孕辛苦,念叨得裴景连“以后多生几个”的话都不敢说了,又一想自己要有孩子了,见牙不见眼地傻乐。 庄尧听她分析说褚云驰是必要走的,便是这一次不走,也总是要走的,便恍了个神儿,如此,能叫她“庄尧”的人,便再也没有了。这感觉就好像你分班,有个特别说得来的同桌,寒假一过,攒了一肚子话要说,结果班主任进来宣布:他转学了,不会再来了。 庄尧忽地站起来,道:“我出去溜溜。” 小王氏骂道:“怎么还是这么不定性,外头雪滑!” 庄尧听着小王氏渐渐远去的尾音儿,骑上马奔回了半戟山。 山上没有苍莩楚玄,也没有罗绮阿冉,一片素色显得十分孤寂。她也不找旁人,亲自写了单子:冬酒,药材,皮毛,还有半戟山她命人做的牙刷啦,各色铅笔啦……想到什么写什么,零零碎碎的好几页纸,最后又从骑兵富裕的胡马里跳出六匹好马。 写完了,庄尧松了口气,头一次开始憎恨古代社会的不便利来。要是有个电话微信也行啊,别的可以不说,就能不能隔几天叫一下我的名字,好使我不忘了我是谁。 十一月初六日,褚云驰返京。 裴景与邱老先生给褚云驰送行,衙内典签,诸曹,小吏,皆来了一串。曹猛把大面儿上的事都交割清楚了,本来褚云驰还想让他留一留,奈何他哭着嚎着就差抱大腿,说再见不着儿子,儿子都不认识爹了,褚云驰只好把他带上,搞得他整日有些亢奋。 “郎君,大公子既然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咱可不用回来了吧?可要多带些土产,在这地方儿呆上三年,嘿,真够受的……”曹猛搓着手,一脸的笑。 褚云驰横了他一眼,道:“你再啰嗦就留下吧。” 曹猛连忙捂住嘴。 褚云驰又看邱老先生:“老伯年高,可要随我还京?” 邱老先生道:“我迟些日子再回罢,总要与半戟山上的小友道个别,且再敲打他两顿才好。”又纳闷儿,“话说那小娘子怎地不来相送?十里八乡的可都来了。” 褚云驰心里一滞,脸色却如常,转而对裴景道:“裴先生京中事务,我回去后会叫人帮忙打点,且等夫人产子后再来。” 裴景一笑:“有劳郎君。看这天阴路滑,且慢行些。” 褚云驰朝众人拱了拱手,不经意状在人群中又搜寻一圈,终于失望地收回目光,翻身上马而去。 宁远在京城以东一千三百余里,此番回京便要一路西行。从宁水桥上过,转过狮虎山——如今已经叫回猫儿山了,再走过几个村子就到了灵泉县城里了。 正在一队人马将过狮虎山之时,忽地山间一声呼哨,吓得曹猛哎哟一声险些从马上摔下来,以为是狮虎山的强人又回来了,四处张望却听见一阵女子清脆的笑声。 褚云驰调转马头,见山路里奔出一队车马。 半戟山那个女大王骑着一匹通身乌黑只有四蹄雪白的胡马,身披朱红大氅,头上只插了两根长簪,一头乌发随意挽起,还有些碎发贴服于耳鬓颊间。 褚云驰摇头轻笑:“还道你如此小气,不肯来了。” 庄尧手下的兵勇已经让开,将满载箱笼的一架车赶出来。曹猛一愣,插嘴问:“这是?” 庄尧把单子给他,笑道:“都是些山上土产,不值多少。且有六匹北地骏马,也好把你们那瘦马换下来了,一路上的草料也备好了。至如养马人,京里必有好的,我就不多事了。” 曹猛见骏马十分精神,也是欣喜非常:“比我们的马好!” 褚云驰听他们絮絮地说了许多话,却一直一言不发。等到东西交割完了,队伍各自齐整起来,褚云驰忽地打马过来,道:“京城风物繁盛,不如随我一观。” 庄尧心里猛地跳了一下,却抬起头,静静地看了褚云驰一会儿。久到众人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时,她却露出一个薄且浅的笑容来,风把她原本梳得妥帖的头发吹起,轻轻抽打在脸上,她也轻声道:“京城之于郎君,一如半戟山之于我。雪日昏暗,一路珍重。” 说着转身,一夹马肚子,溅起一路细碎的雪花。 一旁的曹猛早就傻了:“郎,郎君,你方才说,京城繁华……” “走了!”褚云驰对众人喝道,随即也打马而去。 第49章 回家啦 朱颜碧树,歌酒繁盛,便是京城。 褚云驰一行,从宁远到京城,慢慢悠悠走了好有一个多月。先是一股子挟裹着温润水汽的风,而后是熟悉的乡音袅袅,小贩的叫卖声拖着长腔,听着也比北地更悠远。曹猛狠狠地吸了口气,抹了抹鼻子,便连这几步也忍不了,恨不得插对翅膀飞进自己的小院儿里去。 今日是休沐日,中书舍人褚凤驰一早也没睡个懒觉,巴巴儿地跑到驿站来等着,算日子就是今天了。待远远望见褚云驰的车马了,褚凤驰欣喜非常,带着奴仆往外迎去。到底还是褚云驰的车马快一些,大老远地看见哥哥,还没说什么呢,嘴角先弯了起来。 “你怎黑了这么多!”褚凤驰头一句便惊叹道。 褚云驰一笑:“这还是一路上养白了不少呢。” 褚凤驰便将他看了三四遍,才松了口气道:“真是怕你吃了亏,那么个偏僻地方,受苦了吧?” 褚云驰还没说什么呢,曹猛就接道:“可不是,吃穿不如意就罢了,那地方可干燥得很,二郎的箫都裂了。” 褚凤驰没去过安东郡,也是吃了一惊。他本生的正直端方,浓眉丹目,一皱眉,两道眉毛都要拧在一处了,叹道:“所幸回来了,再不叫你去那等地方了。” 褚云驰却不以为意地道:“别听曹猛胡说,宁远怎么就不好了?也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有山有水,百姓也淳朴。” 褚凤驰知道他护短,笑道:“你治下,便不好也是好的。” 褚云驰横了他一眼,不吱声了。 他回京,要先进宫面圣,与一干考课的县令去跟皇帝汇报工作,褚凤驰也不敢带他回家,只是着急见弟弟,便跑出来接他了。所幸皇帝抽了空集中见一见地方官,没叫褚云驰空等,褚凤驰依依不舍地将弟弟送到皇城外,也不走,只在外头等着。 皇城是各部各司办公之处,因是休沐日,此地一片安静。再往里走,便是宫城,前面是外朝,后面是内宫,两下里叫一道大墙隔了。皇帝便在外朝泰和殿召见诸地方官。 郡县按等级排序,上上郡最先,下下郡最后,宁远地广人稀,算是中下县,比好的差一些,比坏的好那么一点,但是他业绩好,在检括苞荫之民户一事上头做得尤其好,乡论也都是好话,又有强大背景,皇帝见他的时候,就多了一些笑影儿,很是夸奖了他一番。等全部汇报完了,遣散了诸员,还留他吃了个饭,随口拿他打趣是:“许久不见名震京城的褚二郎了,也不知你今日车马过市之时,又有几处春闺不成眠了?” 褚云驰也是受不了皇帝这副自来熟的样子,总怕他下一句话就要惦记着让自己去干活儿,听他套近乎也是一笑而已。不想皇帝叹道:“长大了倒不如小时候有趣儿了!越来越像你爹。” 今上不过大他十余岁,张口闭口就提他小时候,褚云驰不由板了脸道:“圣上说笑了,臣生的肖母。”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还跟你爹闹别扭呢?禇靖有你这么个儿子,定是欠了前世的债。”又叹道,“褚氏栋梁材,卿果不负我。宁远一个中下之县,在你手里竟打理得这么好,我再将你流落到外头去,也是可惜了。” 褚云驰叫他夸得云里雾里的,正纳闷儿呢,忽地听到外头有女子笑语盈盈,而后有内监低低劝告,女子哼了好大一声,脚步渐远了。 褚云驰皱眉,心想皇帝后宫淑女,应该没有这么不懂事的,却见皇帝表情有一丝尴尬,褚云驰心下奇怪,却依旧不动声色。不多时,内监进来说:“乐宁公主欲进来与陛下说话,听闻有外臣,又走了。” 皇帝含糊一笑:“呵呵,她呀,都是叫太后给宠坏了。” 褚云驰也不好接话,陪皇帝吃完饭,又闲话一阵才得回家。 御前奏对不是机密事,褚云驰还没到家呢,消息已经传遍了褚家所居的西池坊。西池坊住了许多世家大族,与褚家关系也算不错,少不了给禇靖道喜,也有不少听说褚云驰未曾婚娶,专等着他回来好琢磨琢磨与褚家结亲的,禇靖府上投帖竟比平日还多了一倍。 褚云驰自然不知道这些,还与褚凤驰欣赏冬景呢。西池坊离皇宫不远,以西池垂柳闻名,春日里,西池两岸十里鹅黄千丝柳,很是妙曼。只是如今柳条还光秃秃的,没什么看头。 褚凤驰一路上问东问西,都是些琐碎事情,什么那宁远的土匪可剿干净了吗?春耕分渠,修桥,可还牢固?检括出去的荫附之户,有没有什么不妥的?诸如此类。 褚云驰一一耐心答了,还有心与哥哥闲话:“你送来那位裴先生,倒是好时运,在宁远竟成了亲。” 褚凤驰沉默半晌,神色凝重道:“二郎,裴景去宁远,却不是我的面子。是……阿爹请来,让我给你送去的。” 褚云驰一怔:“父亲?” “是。”褚凤驰怕弟弟不悦,解释道,“阿爹也是怕你脾气倔,再闹什么别扭,才不叫我说的。” 褚云驰却默然,走了十几步,才扯住缰绳,道:“我知道了。” 褚凤驰也不逼迫他,只叫他一个人慢慢地想。 禇靖年过半百,熬到尚书令这个位置,已是实际上的宰相,国事反倒不如家事叫他为难。 褚云驰脑后生了反骨似的,郑氏活着的时候,从中给父子们调和,倒还不显,郑氏一去,失了母亲的褚云驰将将十七岁,又是个倔种,父子间没少磕绊。待他母孝过了,禇靖便想替他谋个职位来,不想这小儿子不知怎么昏了头,借着皇帝召他进宫陛见的机会,求了个宁远的县令去做,一过完年就跑了。 前朝世家奢靡,尚清流,最不屑做郡守,县令这等地方官,本朝虽有改善,混到高位的豪门还是愿意给子弟安排个京官儿来做。 按说褚云驰赴宁远之事禇靖不应不知,却哪想到他儿子伙同郑家舅舅一起瞒着他,跟皇帝都说好了才来通知他,气得禇靖想揍儿子一顿出气都逮不着人。那一年桃符未旧,儿子已经扬长而去了。 如今已近三年,今日恰逢休沐,禇靖不用上朝,特地把事务都推了,在家专心等儿子。他是长辈,没有出门迎接儿子的道理,却是叫家中小童出去看了七八次了。 他自己写了两行字,强压了心绪,心里暗骂小兔崽子。案上一壶酒,一把尺,是他想不好到底要先跟儿子喝酒叙话呢,还是先把三年前的一顿揍补回来。等得越久,他就越往戒尺上看,恨得手都痒痒起来了。 奴仆见褚云驰兄弟回来了,一路小跑去跟禇靖报告,禇靖手都摸着戒尺边儿了,听了消息又正襟危坐,还下意识地捋了捋胡须。 兄弟进门,褚凤驰先跟老爹打了个招呼,闪身到了一边儿去,让出了身后的弟弟。褚云驰也没耍横,规规矩矩地给禇靖行了个礼,抬头瞥了一眼他爹,只见禇靖眉头眼角皱纹又深了几分,嘴角也垂得更厉害了,鬓边华发渐多,虽梳得一丝不苟,一派庄严稳重,却也隐隐显出老态来,不由心下不忍。 就在褚云驰这一愣神的功夫,禇靖却撩起厚尺劈头盖脸地就甩过来了。 褚云驰不意他爹如此,第一下儿竟没躲过,帽子倒叫老头给打歪了,于是乎尺子接二连三地落下来,褚云驰不是个吃亏的主儿,拧身就躲。 禇靖也没使多大劲儿,毕竟是自己亲儿子。可他这一躲,就叫老头生气了,开始撵着褚云驰跑,褚云驰很不地道地将他大哥推出去,叫他大哥很是挨了几下子。 褚凤驰一边挨打,一边还得抱住他爹,硬是把老头按着坐下了,一脸为难地道:“阿爹,二郎刚回来,怎么就动手了呢?你看,他瘦了多少,黑了多少?” 褚云驰瘦倒是没瘦几分的,只是禇靖潜意识里觉得儿子出去必是受苦的,自然觉得儿子瘦了,至于黑,是真黑了不少。褚云驰本生的白皙,如今老头一看,心里也有些难过起来,仍旧板着脸道:“为父打你还敢躲?” 褚云驰正了正衣襟,也不靠近,好歹是没甩个冷脸,只是薄薄一笑道:“宁远偏僻,匪患丛生,与他们打交道久了,难免反应快一些。” 禇靖一听,可是气坏了:“你这孽障!把你爹比那山匪不成?!” 他的政敌在朝堂上都不敢这么跟他说话,顿时就要暴跳,褚凤驰也快叫弟弟气死了,忙拦着他爹,又给褚云驰使眼色。褚云驰对着他爹施施然一礼,走了。 气得禇靖拍了大儿子两巴掌,叹道:“真是个讨债鬼!” 褚凤驰还劝呢:“阿弟在外头惯是有分寸的,今日奏对,圣上都夸呢。” 禇靖哼了一声,道:“若不是还有三分本事,我早抽死他。” 褚凤驰苦哈哈地哄着老头,心里也是体会到母亲当年不易,在弟弟和父亲之间做个润滑剂真是辛苦。 待褚云驰走了,禇靖也消了气,褚凤驰还把弟弟带回来的礼单给他爹看:“阿弟还是孝顺的,事无巨细地都想到了,冬日里冷,竟还有不少胡货皮毛。还有些新鲜瓜果——阿爹可尝过那阳桃?据闻是宁远当地的山货,味道甘酸可口……” 禇靖看了一眼,叹道:“也还罢了。就是不肯好好跟我服个软儿,横鼻子竖眼的,哼。” 褚凤驰暗自咋舌,心说二郎虽长得像母亲,性格倒是和你一模一样。 褚云驰在家逃了父亲一顿打,曹猛一进家门,却见他老婆胡氏拎着根烧火的棍儿等着他呢,脸上倒是笑眯眯的,曹猛没来得及反应,就叫他娘子抽了七八棍:“我听说今儿个去面圣的是褚郎君,你怎地也回来这么晚?嗯?老娘等了你一天!你儿子见不着你饭都不肯吃!你生了几个胆子你敢回来这么晚?” 曹猛叫老婆打得满院子乱窜。按说曹家是世仆,很得褚氏青眼,家里也是使奴唤婢,胡氏并不用下厨烧火,这棍子却是她专门留着整治曹猛的,打得不疼,却叫他十分狼狈,逮着个机会一把将老婆搂住,气喘吁吁地道:“可不许打了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胡氏贴着他,儿子还在一旁拍手,顿时眼圈儿一红,推开他道:“下一回,不管你去哪儿,我可都带着儿子跟着去!你不在家,这小畜生可要翻了天去了!” 曹猛笑嘻嘻地道:“郎君都回来了,怎还会去别处?咱哪儿也不去,好好过日子。” 说着一边抓着老婆的手,一边扛起儿子,往屋里走去。 褚家宅院里,也有人问了同样的话。褚凤驰之妻袁氏,推了推丈夫道:“听说阿爹又生了好大的气,二郎此番回来,可是还要去别处任职?” 褚凤驰笑道:“阿爹怕是会把他看得牢牢地,不许他再跑了。 ” 袁氏是名门闺秀,说话也是妥帖:“一家人总不该分离。” 褚凤驰却叹道:“二弟的脾性,真不知怎么办好。娘在时还能管束一二,如今,只盼着他与阿爹少些争执才好。” 袁氏最掩口一笑:“若是有了娘子,许能叫他稳重些。” “稳重?二郎在外头,最是稳重,他可不缺这个。”褚凤驰嘴角一抽,仔细琢磨了一回袁氏的话,又品出了一丝旁的意思,便问:“阿爹有这个意思?” 袁氏掐了他一把道:“阿爹若有主意,还能不跟你说反倒跟我说不成?不过是街坊们闲话罢了。且二郎已二十三了,再不能定下来,就是我的不是了。” 褚凤驰想了一回,他长女已经七岁,长子也有两岁了,褚云驰比他小三岁,别说孩子了,连个媳妇儿的影子还没有呢。郑氏去时还没给褚云驰定下来,守孝,又外放,就这么一直耽误了,袁氏为长嫂,确实该操这个心。听袁氏说街坊闲话,褚凤驰也打起精神道:“你上上心就是,只是不要透出什么话去,我要禀了阿爹才行。” 袁氏笑道:“还用你说?欲与褚氏结亲的人还能少了么,总要挑一挑捡一捡再看。” 褚凤驰叹道:“是了。二郎也不是个省心的,若是先传出不好听的话来,他怕是要让人家没脸的。” “你日日说二郎是个有分寸的,怎地又说他不省心来。” 褚凤驰道:“他做旁的事是有分寸,只是于家事上头很有主意,连阿爹的脸面都不顾。既然与他做媒是为成美眷,就要做得妥当些。且我就这么一个弟弟,阿娘走时,最不放心的就是他,若是他不乐意,便是阿爹含糊过去了,我也是不允的。” 袁氏一一记下了,又理着单子夸了褚云驰一回:“二郎于细务上也是妥当呢,送来的北地皮毛都是极好的,你上回夸赞的冬酒也带了许多,还有些个秋果子。他们那边儿的秋梨,是咱们京里没有的呢,秋里就送了一些,这回运回来竟是用冰冻了存着的,咱们家大娘颇爱吃这口儿,若不是我怕她年纪小肠胃弱,吃多了坏肚子,她一气儿能吃两三个。还有这阳桃,咱们家中倒也养过一架赏玩,却结不出这么好的果子来。” 褚凤驰倒是点评了一句:“我听他说,多是当地山里的产出,可见他与那些山民也处得来。” 袁氏笑道:“什么山民,人家也是朝廷的百姓,不过靠山而已,用器也不比京城差多少呢。有一套骨刷,也不知是做什么的,看着十分精细。还有好大一口铜锅,二郎使人来说,明日叫人来细细说了怎么用,也是有趣。” 褚凤驰对这些也不甚上心,便虚应了几句,只头疼弟弟跟父亲的关系去了。 第50章 褚七来打个招呼 褚云驰回京之后先面圣,又歇了一日,四处投帖子,得了回信后,便先去拜访了老师,除了规规矩矩的礼物外,还附赠了一套木笔,趁着老师高兴,还骗了老头几条好墨回来。次后又去探望外家郑氏的长辈。 几个舅舅要么在朝中任职,还没下朝,要么在外任不得回来,倒是外祖母傅氏在家,还有一个姑外祖母郑氏。褚云驰去时,两个老太太都在,郑氏还拉着他的手说:“瘦了。” 傅氏也是心疼得直抹眼泪。郑氏还说:“定是奉春没照顾好你,回来我打他!” 这位郑氏,是褚云驰母亲的姑姑,丈夫死得早,便带着儿子归宗了,连儿子都是褚云驰外祖家给养大的。说来也巧,她儿子姓褚,字奉春,正是安东郡的郡太守,褚云驰的上司。 褚太守按母系的排辈,是褚云驰的表舅,但是按照父系排辈,却是他的族侄——褚云驰的曾祖父乃是褚太守高祖父的弟弟。曾祖父之母是继室,是以前头有七个庶兄,年岁差得十分大,且曾祖父子嗣也不怎么旺盛,只有祖父一个嫡子,一代一代传下来,就造成了褚云驰与褚太守的年岁和辈分十分不谐调,虽然从父族上讲褚太守是晚辈,可褚太守与褚云驰之母郑氏是表姐弟,关系也很亲密,从母族上讲两人的亲缘倒更近一些,时年虽尊崇父系,母族却也十分要紧,这便是一笔糊涂账了。 见郑氏有此问,褚云驰便笑道:“出去历练,怎么能不瘦呢?” 傅氏反倒劝郑氏:“一个郡太守,一个县里长官,平日里都忙着呢。” 褚云驰便道:“正如外祖母说的。” 郑氏又骂了两句儿子,又夸褚云驰带回来的东西好。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说起褚云驰的母亲,两个老太太抹了一回眼泪,褚云驰心里难过,还得哄老太太们,好容易等舅舅们下朝了,才算歇一口气。 二舅郑翟就是那个“跟褚云驰合伙找皇帝,给褚云驰派了个外任县令”的郑家舅舅,见褚云驰黑了一圈儿,哈哈大笑,给了他一拳:“怎么样,后悔不曾?” 褚云驰跟舅舅也不见外,抓着他的手拉开,扬眉道:“后悔没早出去。” 郑翟复又大笑,拉着他去喝酒了。席间,郑翟说出来与褚凤驰相同的操心事儿来:“你是褚氏子,自是不愁婚娶的,多少好女望着你家门楣呢。只是……你也二十三啦,有什么看好的人家不曾?我叫你舅母替你说去。” 婚嫁虽说由父母做主,他却很是了解褚云驰的性格,知道这个二外甥比他大外甥事儿多,敢跟他姐夫顶牛,是以并不贸然做主,而是问他有没有谱儿。褚云驰倒是叫他吓了一跳,呛了一口酒,很是咳了一会儿。 郑翟不知道他想什么,还打趣他:“不是有看上的了吧?” 褚云驰边咳边道:“胡说什么呢。我刚还京,看谁去?” 郑翟一把捏住他后脖子,嘿嘿一笑:“你小子,还敢说舅舅胡说?” 说罢便与褚云驰撕扯起来,很是没个正形儿,褚云驰跟他熟,也不顾忌辈分,一把扯过他的胳膊按在了桌案之上,郑翟使劲抽了两回,竟然没抽动,两个人较起劲来,竟然也忘了先前的话题来。 在舅舅家喝了不少酒,还有一圈儿亲戚故旧没见着呢,回家路上突然就叫人把车拦住了。褚云驰抹了一把脸,正要开口问,就听外头一个文绉绉听着就叫人来气的声音道:“可是家兄褚二郎的车马?” 褚云驰本来脸都板正了,忽地笑了起来,冲着外头低声喝道:“还不滚进来!” 车子一颤,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闪身进来,还行了个礼:“兄长别来无恙?” 褚云驰一个靠枕甩过去:“跟我还装模作样?” 外头的刘二看了一缩脖子,心说您在外头也是装得像模像样,可见这一位是个更厉害的。来人却轻轻巧巧地接过枕头放下,并排坐在褚云驰旁边,摇头笑道:“二哥如今的皮色,比家里的冬炭强不了多少了,啧啧。” 这话是夸张过头儿了,褚云驰虽然黑了点儿,白皙的底子却还在,并不是很显,这么说,纯属故意气他了。褚云驰却不以为意,只问:“你一个人?车马呢?今日又不休沐,这个时间,你应该还当值吧?” 来人眉毛都耷拉下来了:“二哥倒是越来越像我爹了,不过才老了三岁,怎么跟老了三十岁似的?祖母从前养的那只鹦哥儿都不比你话多。” 褚云驰终于耐心耗尽,微微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褚,令,仪。” 褚令仪哎呦一声,吓得往车厢角落一缩,一脸可怜相。 他生的细眉细眼的,看着就有些楚楚可怜,装起可怜来更是极像,小时候没少靠这招儿骗哥哥们的糖吃——倒不是褚氏吃不起糖,是怕小孩子吃多了对牙齿不好。唯独褚云驰的糖被骗的最少,当时褚云驰也小,一次两次的便上当了,第三回上,就叫褚云驰按在墙角里一顿修理,把装哭的褚令仪真的揍哭了。 事后褚云驰还道:“反正你也诬我欺负你,既然背了这个名儿,不欺负你倒显得我敷衍了!” 此君也是个欠皮子,打那以后倒跟褚云驰处得好了起来,禇靖兄弟五个,子侄少说也有十几个,虽然小辈儿们关系都不错,要说最好还得数褚云驰与他四叔褚晏家的堂弟褚令仪,而且,是褚令仪单方面的黏糊他二哥。一个腹黑傲娇,一个毒舌嘴欠,也不知是怎么处得来的。 事隔三年,褚令仪显是太久没挨揍皮子痒了,非要来撩闲。刘二在车外头听到里面一桶噼里啪啦,不多时,褚令仪半个身子都栽出来了,嘴里还喊着:“老刘!你家二郎真不是个东西啊……哎呦!” 这回整个人都被踹出来了,后背还盖了个鞋印子。刘二抽了抽嘴角,没敢吱声。褚令仪是带着自己的车马来的,他家仆役还跟着褚云驰车马后头,也有瞧着褚令仪被踹出来的,却是瞄了一眼,装作没看见了。 褚令仪在车辕上装死趴了好一会儿,直到叫寒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才缩缩脖子钻回车里去了。褚云驰正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啜着。褚令仪哼哼两声,也掏了个杯子倒上了,头发也不理,品了一口茶道:“就该叫你娶个母夜叉,好好儿地管一管!” 褚云驰知道他九月里新婚,在宁远就打点了贺礼过去,听他如此说,便笑道:“想必弟妹和气,惯得你这脾气。” 说起妻子,褚令仪倒也羞怯了那么一小下,不多时又腆着脸蹭过来了:“听我爹说,大伯是铁了心不准你再跑了啊,怎么着,他是不是打算给你娶个京里的淑女?” 褚云驰在舅舅家被问了一回,褚令仪如今又来,便一把推开他道:“别跟我说这个。” 褚令仪立即咂起嘴来:“啧啧啧啧……褚云驰,你不老实啊,旁人不知道你,弟弟我却是了解你的,怎么着,避而不谈啊?快说,你看上哪家小娘子了?嘿嘿嘿嘿……要不要跟我透个气儿,叫我娘帮你说和说和,好早点儿把你那母夜叉娶回家,我也能少挨你两回欺负了嘿嘿……” 刘二在车外头,听不见他们里面嘀咕什么,眼瞅着快到禇府了,啪唧!褚令仪又被踹出来了,恰巧车上了青石板路,要到家门儿了便放缓了速度,褚云驰一掀帘子跨出来,还在褚令仪身上踩了一脚,也不等车停稳,也不用人扶,从车上跳下去,径直进了家门,留着褚令仪哀嚎一声,嘴里还对刘二说着呢:“老刘!你家二郎真是个没良心的!” 刘二撇撇嘴:“七郎,天儿凉,您还是快些起来吧。一会儿褚公出来见着了,怕是要生气呢。” 褚令仪见刘二把他大伯都搬出来了,也不好再耍赖,拍拍灰从车上跳下来,口中还叫着“二哥等我”,衣冠不整地追进门去了。 刘二看了一眼跟着褚令仪的家人,见对方也是小有尴尬,彼此一笑,招呼人安置褚令仪的车马去了。 刚下了朝吃口热乎饭的褚凤驰,听说七郎跟着褚云驰回来了,当时眉头就跳了两跳,吩咐道:“这对儿祸星怎么又凑到一起去了?看好了他们,不许叫他们出去吃酒。” 可惜褚凤驰吩咐得晚了一步,褚令仪借了地方重新收拾了头发衣裳,就拽着褚云驰出去吃酒去了。褚凤驰这边刚吩咐完,那头儿褚云驰二人已经出门去了,褚凤驰只能庆幸,父亲被留在宫中议政,少生一段气。 褚令仪婚前好吃个花酒,三五伎子陪伴,倒不是他不正经——褚氏门风,从褚云驰祖父时,就十分端正。 其中还有段故事,褚云驰的祖父婚娶十分之晚,祖母还是个地方上不怎么出名的小族,在婚事上头与曾祖父很是闹了一场。偏偏这位祖母与祖父感情十分好,家里也没有什么婢妾,许是老天感其情深,两口子生了五个儿子,彻底打破了褚氏嫡系子孙不繁的怪圈。 是以祖父庭训,家中婢妾多了并非福事,教导儿子们内闱不可乱。其中禇靖受影响最深,郑氏去了这些年,他一字也未提过续娶,家中也无个婢妾,女眷应酬,都交给长媳袁氏。其余几个叔叔家里也很是清净,褚令仪也并不好个色,只是爱热闹而已。 他天性如此,小时候爱折腾哥哥们,也是想刷刷存在感。婚后倒是收敛不少,连家中伎子都遣散了。褚云驰随他去叔叔褚晏在外置办的别院,发现伎子们都被遣散了,还笑问:“你那些暖杯人呢?” 褚令仪哼唧两声不理他,只屏退了下人,与褚云驰对坐饮酒。 褚云驰刚喝了一杯,褚令仪便凑过来问:“现下可能对我说了吧?” 第 51 章 褚令仪生的细眉细目,若是个女子,也是别有一番韵致了,偏生作了个男儿,看着就有些过于斯文,十分容易让人产生“他很好欺负”的错觉来。冬天里日头短,此时别院里已点起了灯火,褚令仪的脸被灯火映衬,反显得有些阴气来,又侧过身来问褚云驰:“现下可能对我说了吧?” 褚云驰叫他半脸的阴影吓了一跳,挑眉道:“说什么?” 褚令仪一撇嘴:“你当我不知道啊?想要你作女婿的人家,快要把大伯父的门槛儿都踏平了,你这不咸不淡的是怎么个意思?可有意中人了?” 褚云驰担忧了半天,还以为他是有什么高深的话题要说,不成想是来八卦自己的婚事,顿时嘴角就挂起了一个不大和善的笑容,眼睛微微眯起:“你自娶妻,还操心起我的事来了?怎么,御史台呆得腻了,想做媒婆?” 褚令仪嘴角一抽,叫他噎住了,半晌才懒洋洋地道:“你若有本事,就像宫里那位裴将作一般终身不娶便是。” 褚云驰笑了一声:“这你是不知了,他在宁远已经娶妻了,再过几个月,儿女都落地了。” “……什么?”褚令仪倒是没想到这个,一脸八卦,“宁远是个什么地界儿啊?连那老头子都能……哎,你别打岔,你还没说你自己呢,你既然回了京里,便不能不婚娶。与其被大伯父盯着,不如你自己运作一二,妻非无德不可休,旁的事大伯父能由着你胡闹,这等事,你不要预先做个打算?” 褚令仪说到这,脸色也整肃起来。要说他虽比褚云驰小上一岁,做官的时间却不比褚云驰短,且天资聪颖,琢磨起事情来很是剔透,这些事却是褚云驰从未想过的。母丧过后他就动身去了宁远,直到回来京城,这个问题才一再被提醒。离京之前,对于婚娶之事,他只觉得并不是自己的事,是两个家族的决定罢了,母亲一向对他宠溺,绝不会让他吃亏,他对此事也有些懵懂,并不在意。 只是走了一趟宁远,忽地心里有了微妙的情愫,仿佛突然发现,原来这件事竟如此要紧——从此便要与一人朝夕相对,共度余生。京中淑女贵重,出门动辄帷帽罩身,提起她们来,在他心头多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子罢了。而思及这个问题,忽地叫他想起一个人来,灯火昏暗,那人倚着梅树巧笑倩兮,脑中一闪过这个情形,便叫他打了个激灵,自己差点吓了一跳。 褚云驰怔忪了一刻,才道:“运作?如何运作?我这一二年还不想娶妻,能有法子叫我爹别动这个脑筋?” 褚令仪目瞪口呆,忽地把杯盏丢开,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步:“……你,你不是说笑吧?” 褚云驰闲闲地看着他又惊又急,便支起胳膊撑着下巴却只是笑。 褚令仪复又坐下来,低声道:“我的好二哥……你莫非真是,心里有什么人了?是不能求娶之人?” 褚云驰心里也是一惊,下意识地反驳道:“你胡说什么呢?我只是,这几年从未想过……婚娶之事。总觉得,仍有未竟之事,尚未到时机似的。” 褚令仪这才舒了口气,又不免开始胡说八道:“若不是这个,你难道……有什么要避讳的毛病?尚个南风?还是先天不……”举字还没出口,就叫褚云驰一巴掌拍地上了,又免不了一阵鬼哭狼嚎,闹够了,褚令仪还不肯从地上爬起来,恹恹地道:“阿兄便是喜好男子,意中人竟也不是我!”又开始假哭,褚云驰一杯酒浇到他脸上,他才气急败坏地跳起来。 褚令仪挨了一顿,才肯老老实实地跟二哥谈:“你不想成亲,我是帮不了你的。只是伯父的心思,我倒是能猜上几分。” 褚云驰不信:“我大哥都猜不到的,你上哪儿猜。” 褚令仪却一脸奸笑:“山人自有妙计。” “哦?你又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箫氏北地世家,根基浅薄,行事却是嚣张,且向来与我褚氏不睦,但凡沾了个箫字儿的,恐怕都不得入伯父的眼。不过……只有一家例外。”褚令仪一脸八卦,“你猜猜是谁?” 随着姓氏谱学之发展,许多学士都精通谱学,褚云驰从小到大也被家里逼着背过,褚令仪倒是没有问住他——箫氏曾与陇西崔氏有些姻亲。这个陇西崔与宁远崔八竿子打不着,是本朝初立时凭军功起家的勋贵,同时也是累世穷经的经学世家。若说某氏原本是泥腿子,碰着个机会发了家,便如暴发户一般是叫世家大族瞧不起的,若某氏本就是经学士族,忽地出了个大将军,那就是允文允武旷世奇才了。是以崔氏虽与箫氏有些姻亲,禇靖贵为尚书令,却从未说过崔氏一个字的不好。 郑氏还活着的时候,与崔家的联络也未曾断过,褚云驰也是知道崔氏有个女儿比他小几岁,如今正是年岁相当。是以褚云驰脸色微滞,问了句:“可是崔氏女?” 褚令仪点头:“你既知道,我也就放心了。” 褚云驰的神色却是不好起来,皱眉道:“我阿爹对此事一向不甚看重,褚氏之阶级阀阅,皆是子弟凭才学积累,与谁家联姻俱无分别。没了陇西崔氏,箫氏还能夺了我褚氏在京中的席位不成?” 褚令仪却板着脸摇了摇头:“二哥此言差矣。并非箫氏的缘故——恩出于上,斥亦出于上!大伯还不至于自降身份去对付箫氏,能迫使他联络崔氏的,只有圣上!” 褚云驰大惊:“什么?!” 任谁,听到你顶头大boss要对付你,都不会很愉快,褚云驰心思电转,几乎想好了数十种可能——皇帝要做什么?褚氏要如何应对?自家如何能得以保全?他在宁远用不着的那大半的心窍,此时全运作起来了。 褚令仪却按住他道:“二哥离京日久,怕是还不知道,圣上已有了旁的打算了!咱们这位好圣上即位已有十数年了,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当年太后意欲重用外家,众老臣一力抗争,最终逼得太后改了主意,是以才没能致使外戚专权,为乱朝纲。可这其中,未免就没有圣上的功夫!” 褚云驰一怔,这件事他也是听说过的。今上继位之时年方十六,先帝拉着他的手托孤诸臣,褚云驰之祖父正居首位,也是他扛着太后,没叫外家染指江山。但是老头子身体不是很好,今上继位三年未过就死了,褚云驰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就常常被宣召入宫,也不知密谈些什么。 按说,如此主张抑制外戚的大臣,是很难讨好皇帝的,不想禇靖却很受今上重视,最终官至尚书。反倒是太后家族诸人,分封荣养,却少有实职。褚令仪此时说,抑制外戚之事今上也下了功夫,倒叫褚云驰眼睛微微眯起,勾起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今上不亲近外祖与舅父,反倒亲近大臣,看上去也是个贤德的样子。传出去也只说这是位贤德之君。不过,我更喜欢你这论调。” 褚令仪嗅了嗅杯中酒,发觉终是冷了,叹道:“陈年旧事,父亲与伯父提起时,也只说圣上贤德。我不过是翻阅案集,从旧事从发觉了一丝端倪——圣上对外家也算恩宠了,无论是分封爵位,儿女婚事,都是十分善待,太后打那以后也不曾生事,若说这些都是世家劝诫之功,我从前信,见了咱们这位好圣上几回,却是不大敢信了!”最终叹息一声,“圣上是有本事的人啊。” 褚云驰与皇帝接触不少,最近一次,便是御前奏对还在宫里留了顿饭的那次。因为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圣上是贤德之君”,很多事情倒不曾留意。如今褚令仪一番提醒,褚云驰细细琢磨,确实有些意思。皇帝有个自来熟的臭毛病,虽然褚云驰不太喜欢,却不得不承认,这种亲切且不拘小节的示好,很容易让人放松。人一旦放松,就会展现出更多不为人知的特质来,要么是优点,要么是弱点,对于最需要掌控属下能力和内心的帝国领导者来说,这个自来熟的技能实在是太好用了。 思及此,褚云驰点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有本事的人,必不肯受制于人。” “正是如此。” 褚云驰问:“你方才说他有什么打算?” 褚令仪一张脸在灯影里昏黄不定:“他怕是,要削藩。” 朝廷设皇族同姓藩王,却是并不出镇边地,只享封地少部分租赋而已,先帝分封弟兄之事便很有心眼儿地没多封,怕的是政权分化出乱子,直到有了自己的儿女,却是未来得及分封就死了,分封之事还是今上做的,他那些异母弟妹所得封地不过中规中矩,并未逾制——也就是说,比先帝的兄弟还寒碜,就连他亲妹妹乐宁,也不过是个县公主。这种情况下还要削藩,就很有意思了。果然,褚令仪接着道:“要削的,并非京中诸王,而是外姓有爵者。” 这消息,比削京中藩王更惊人,褚云驰眉头也是一跳:“他疯了?朝中肱股重臣,哪个没有爵位,这是嫌命长,挖坑埋自己么?” 褚令仪叹道:“却也不是,知道的人甚少,圣上也从未说起,甚至连一丝儿举动都没有。只是伯父已有所察觉——他也并未告知我,是父亲与伯父密谈之时,我偷听了一点儿。伯父说,圣上有一日与他说笑,说起闾国公家中摆设时,吓了伯父一身的汗。” “说了什么?” “他说:闾国公那对耳瓶,竟比朕宫里的还要好些。”褚令仪重重地顿了下杯子,“且不说闾国公是否逾制,我却没见过这么蠢的人!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显摆的,是乡下的土财主!按说他家也是名门大族了,怎么生得这么蠢?” 褚云驰却是嗤笑起来:“谁说世家大族就都是遵礼守法的人家了?礼法里头少说也有一半是他们编出来诓骗旁人的。你倒是吓我一跳,若是圣上贸然行动却是真蠢了。他既然有分寸,你又怕什么?” 褚令仪皱眉道:“圣上的心思大了,只怕不想再依附我等世家,振翅欲飞了!” 第52章 联姻 褚令仪话音未落,就叫褚云驰一巴掌拍在了头上:“蠢货!你难道想挟持帝王为世家傀儡不成?便是有傀儡帝王,于你我何益?于天下何益?” 褚令仪叫他拍懵了,眨眨眼:“二哥……” “你是说,父亲与叔父为此烦恼?还想与崔氏联姻?联姻了做什么?串联起来握持朝政?”褚云驰站起身来,“今上虽不如先帝有创业之功,这些年下来却颇有守成之势,朝廷威势不比前朝那个空架子,便是联络各大世家,还能造反不成!” 褚令仪一把拉住他:“二哥,你小点儿声……” 褚云驰一把甩开他道:“前朝内忧外患而亡,外患来自夷狄,内忧呢?藩王割据!门阀自立!苞荫民户,致使人口骤减!损公肥私者,不过自取灭亡!你比我更清楚,今上是有本事的人,且闾国公那老贼脑子怕是早就蘸着酱吃了,此时不想办法从中斡旋,还要帮着闾国公顽抗不成?我还倒咱们家就你脑子灵光,不想你这么蠢!一肚子经史学问都读给狗了!” 褚令仪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他不过是御史,没事参一参看不顺眼的人,一下子叫褚云驰上升到为国为民的高度,实在没法儿适应,心里还纳闷儿呢,损公肥私不是咱们世家大族一直在做的事情吗?皇帝不是也在做吗?你今儿个是叫圣贤附体了?细细一品,却从“斡旋”二字中听出些猫腻来——从中斡旋! 褚令仪揉了揉叫褚云驰拍疼的肩膀:“二哥是说……” 褚云驰一脸看蠢货的表情看着他。 褚令仪智商渐渐回笼:“二哥,你是说,褚氏也好,朝廷也好,能从圣上此举中获益?” 褚云驰这才轻叹一声,道:“凡有新令,难以施行者,何也?新令必然会触及一部分的利益。而新令不行,便能万事大吉了么?我在宁远边地,见庶民沦为荫户,屡遭盘剥。不是说朝廷势强,百姓便能过得多么好,只是,朝廷势强,我等若位居中央,还能干涉一二,若朝廷势弱,政令不出京城,地方势力强横,你能担保这些大族能善待黎庶?褚氏所能庇护者,不过门下荫户,你可甘心?你细细想来,若与圣上对上,无非两种结局,要么圣上被压制住了,要么,圣上事成……” 褚令仪没去过地方,对百姓生活知之甚少,听他说了这一番,还有些怔忪,听到最后才回个味儿来:“若真与圣上支应起来,圣上事成,咱们自然是要吃亏的。若是不成……得着好处的也不一定是咱们。世家大族又并非只有我褚氏,谁不想分一杯羹。还有些后起之勋贵,只怕更没个章法,想想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就恶心。” 褚云驰叹道:“削爵也不算坏事,褚氏若参与其中,反倒能斡旋一二,因势导利,不然褚氏不上,自然有旁人上前,到时候就晚了。” 褚令仪想了想,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肠胃都又冷又烧,随手掷了杯子:“我只忧心,世家沦落到与庶族寒门同堂……” 褚云驰却笑了:“你倒像是我爹的儿子。我一向与他不合,他总说我合该投胎寒门,脑生反骨,不配享这富贵,学这经史。我便回他:则士族何以起?非生而尊贵,非帝王之幸,不过也是寒门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不与寒庶同堂便显得高贵了么!” 褚令仪一挥手:“我忝为御史,却总说不过你。得了,少不得我还得回去劝劝我爹。” “还有我爹,你也一并代劳吧。若是我说,他肯定要拗一拗,你且不要说是我的主意。” 见褚令仪点头,褚云驰也不再说了,慢悠悠地与他喝起酒来,酒早冷了,又重新热来,两人各怀心事,倒都醉得快,便也没有回去,睡在了这别庄里。 褚云驰是休假中,褚令仪本该爬起来上班的,今儿个也任性一回,也是叫昨夜的事情闹的心里有疙瘩,索性旷工了。 他们俩在别庄睡大头觉,禇靖家中却是快要闹翻了。 褚令仪还真是个有数的,说禇靖有意于崔氏还真没猜错,郑氏一死,也没人敢管褚云驰,禇靖还不知道儿子跟侄子在别庄饮酒,彻夜未归。 今日朝会罢后,特地邀请了崔璨一处饮宴,准备显摆一下儿子给未来的亲家看一看,崔璨也知他有此意,对褚云驰衡量了一二也算满意,便答应了禇靖。不曾想褚云驰十分不靠谱地没有出现,禇靖只得把大儿子拉出来挡一挡,着人火急火燎地去找褚云驰。 崔璨还一头雾水呢,褚凤驰的闺女都满地跑了,且元配活得好好的,给我看什么?直到褚云驰与褚令仪兄弟俩衣冠不整地被带进了,崔璨才明白,老大是顶缸的。只是……眼前这哥俩儿一个帽子歪了,一个鞋只穿了一只,看着这么不像话呢,还容易让人往很不纯洁的方面联想。又见褚云驰给他行礼,还笑了一笑,才消了些气。 人生的好看,还是有好处的。褚云驰明明一副惫懒姿态,却是自得惬意,眉眼流光,叫人看了也生不起气来,反倒觉得有些不凡。若换个人,比如褚令仪,虽也生的斯文,一副软趴趴的样子却叫人想抽他。 崔璨碍于礼数,还是挨个儿问候了二人,禇靖看儿子这打扮,差点儿暴起揍人,碍着崔璨还在,便硬是忍下了,也收了显摆他的心思,把兄弟俩打发走了,又与崔璨说话。 褚二和褚七离了禇靖眼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我很困”三个字,于是又跑到褚云驰的书房里倒头继续睡。 前厅里,两个老狐狸谁也没点破今日欢宴的真实目的,然而等送走了崔璨,禇靖再也抑制不住怒气了,冲到褚云驰的院子里,把儿子加上侄子一起揪出来,劈头盖脸就打。 两人身上都有宿醉debuff,一个都没跑了,一人头上砸出个包,褚令仪立即使出装可怜技能,褚云驰却是鞋都不要了,一拧身,熟门熟路地翻墙跑了,留下褚令仪叫生气的大伯父一顿训斥,直到褚云驰整好衣冠回来才转移怒火。 褚令仪比禇靖更气,嘟囔道:“自个儿跑了,没义气。” 褚云驰却弹了弹袖子,叫人给气喘吁吁的禇靖摆了把椅子,很是规矩地给父亲赔礼:“是我不好,惹父亲生气了。” 禇靖确实累着了,一看褚云驰这样子,跟方才蓬头乱发衣冠不整的模样判若两人,分明是个芝兰玉树的好孩子,尤其被蹲墙角的褚令仪一衬托,让禇靖下意识生出了一种“我儿子果然比老四的儿子靠谱”的错觉来。可又一想他刚才在崔璨面前那副德行,又板起脸来了:“你可知,今日贵客登门所为何事?你如此胡闹,坏了大事怎么办!” 哪想他幻觉中那个芝兰玉树的褚云驰施施然打破他的幻想,很是气人地道:“阿娘生前为大哥求得好女,如今阿爹的眼神儿却是不济。” 褚令仪听得眼睛一闭,心说哎呦我的娘咧,可算知道大伯为啥恨不得一天揍你八遍了。 禇靖果然气得差点儿没蹦起来,颇有些老羞成怒:“你说什么!” 褚云驰眼睛一瞥:“阿爹是想与崔氏联姻吧?我只说与你一句话。” 说到这里,褚云驰一笑,又对禇靖一礼,却是把袖口束了起来。众人不知他何意,却见他退后两步道:“此事绝无可能!” 说完,不等禇靖反应,转身跑了,丢下了禇靖的怒骂与褚令仪的哀嚎声。 街坊邻居也有听着动静的,见褚家二公子从宅院里跑出来,稳稳跳上门口的马车扬长而去,皆是摇摇头,显然习以为常——不用说,褚二又跟他爹吵架了,这不,马车都是提前备好的,早就有准备吵完了跑。 至于内容,反倒没人关心了,禇靖与他二儿子闹别扭不是日常么,也就没人把这话传到崔璨耳朵里,便是传了,也不过哈哈一笑,道:“褚二当真疏狂放达。” 留下的褚令仪就没这好运气了,他大伯将他爹请过来,加上尚在京的五叔褚霆,三方会谈□□大会开始了,被批评对象:褚云驰,目前缺席,由其同党褚令仪代听。 褚令仪身为御史,本身就是个话唠,但是三个老男人加在一起也是很让他吃不消,主要因为面对的都是长辈,只能听,不能对吵。褚七心里早就把褚云驰骂成狗了,可在禇靖发怒说:“竖子不堪重任!”的时候,还得苦兮兮地给褚云驰说好话。 “大伯……二哥他不是故意同你作对。”褚令仪一五一十地将褚云驰的分析说与禇靖听了,禇靖一开始还骂呢,不知何时就渐渐地沉默起来。 五叔褚霆为人寡言,此时却突然开口道:“我听闻了一件事,正是有关陛下。” 第53章 争吵 褚家的长辈也不是白给的。禇靖与褚晏商讨过与崔氏联姻之事,也并非完全是褚令仪猜测的那样,要与其他大族联手对抗皇权。禇靖有自己的多方面考虑,朝中暗流丛生,并非褚令仪想的那么简单。但是褚云驰的看法,却叫他们都沉默了。 褚霆说出了他前段时间听到的消息来:“陛下暗中将各地所举荐官员,召入大殿考课,更与其中数人相谈甚欢。且……被召去考校者,大族少些,小族与寒门多些[1]。” 他并未多说一字,禇靖就立即明白了,捻了捻胡子,叹道:“陛下哄人的本事是尽有的。士族推举之官员背景错综复杂,微寒之人最好操控,陛下这是有了自己的主意了。” 褚令仪插了句嘴:“陛下早就是个有主意的人。” 被他爹褚晏横了一眼,立即缩起来了。 禇靖却点头称赞:“七郎所言不差。” 褚晏却指着褚七道:“这小子机灵是有些,只怕拿大主意的还是二郎。二郎所言之事,也是我等在朝中日久,反倒疏忽了。专权之名……可不好担,是要命的!” 禇靖却怒道:“他懂个屁!”说着站起来唤人:“把那兔崽子给我抓回来!” 底下的仆从却是一脸为难,褚云驰并不好找。禇靖一拍桌子:“去问大郎!大郎必是知道的!就说他如今二十有余,冠礼却未行,便要与他取个字来行冠礼!” 这个理由十分正当,褚凤驰果然对弟弟了如指掌,亲自带人去抓了。 褚云驰此时正在吟月楼跟个年轻男子说话,褚云驰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都有些错愕:“崔郎此言当真?” 崔钟亭一咧嘴:“你离京之时,那位公主年纪尚幼,还没出什么乱子,如今呐……入了她府里做长史,也不知我是倒了什么霉。” 褚云驰一哂:“你叔公崔璨,也不曾替你谋划一二?” 崔钟亭轻笑:“我父祖去的早,自然是要靠自己的。” 褚云驰拍拍他的肩,还想说什么,褚凤驰已经带人杀到了,那个崔郎只来得及对褚云驰说上一句:“望你早日摆脱我家叔公。” 褚凤驰出去之后还问呢:“他叔公是谁?” “崔璨。” 褚凤驰当即明白“摆脱崔璨”是什么意思了,沉下脸来道:“二郎,你怎能与人乱说这些。” 褚云驰却笑:“钟亭言行,我是信得过的。” 褚凤驰心里还有事,便不再追问,拉着弟弟回家了。 到家一看,三巨头还没走呢,禇靖指着褚云驰大骂道:“你这逆子还知道回来?” 褚云驰却不接话,先给叔叔们见了礼,才对禇靖一笑:“我还以为兄长是奉父亲的命叫我回来的呢,既然阿爹不愿见我,我就先退下了。” 气得禇靖拿杯子就要甩过去,叫褚晏给拦下了。褚令仪蔫头巴脑的,褚云驰一看,心里也有些明白了,想必是该说的都说了,不知道自家长辈是怎么想的。 禇靖也不跟他废话,上来便道:“你与七郎说的那些,都是什么胡话!” 褚云驰与他两位叔叔对了个眼风,见这二位神色虽凝肃却也并没有什么怒意,褚霆还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便心里有数了,对他爹一笑:“不是胡话,是好话。与崔氏联姻事小,阿爹心里怎么想的,才是关键。” 禇靖却虎着脸:“你道我褚氏是弄权之臣?天子妄为则苍生祸,即便圣上雷霆之怒,我等身为士大夫,岂可安坐?” 褚云驰道:“当今何曾妄为?削爵而已,如何就是妄为?” “你!”禇靖像看着个怪物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削爵,削的是谁的爵?士大夫者与君共治天下,岂可因君王一言而废之?则何人督视君王言行,何人齐家治国?难道要靠那些卑微竖子?经学读不懂几句,尽出些祸国殃民的计策来!前朝阉党与内臣小人为祸乱国,他们的尸骨怕是还没烂透呢!” “布衣黎庶亦有能人,圣人亦有起自寒微者。这姑且不论,”褚云驰据理力争,“只说削爵一事,何尝不是防着乱国之祸?前朝覆灭虽有阉党内臣诸多小人为乱,又何尝没有士族奢靡之功?阿爹想来,十数年前,吃穿用度与今日比如何?天下之土地便是年年开垦,也总跟不上挥霍。爵位只增不减,京中日渐奢靡,则百姓何处?阿爹可知,边地粮米多少钱一斛?府中一日花费,够多少百姓吃用?不削爵,则阿爹能劝得街坊四邻俭省?” 褚七都吓傻了,二哥这是跟大伯父讲大道理呢?这些话与兄弟们说一说就算了,大伯父身居宰相,叫儿子上了一课,还不得气死? 禇靖原本只是想教训一下儿子思想不正确,想法太天真,实际上对他能有这样的看法还是欣慰的,不想儿子跟他犯犟,他火气腾地就窜上来了:“狡辩!政治清明则国家富庶,与削爵何干,与我等俭省何干?” 褚霆看他在这脸红脖子粗地发火,连忙拦住:“如此罢了,如此罢了,二郎,大哥,你们父子都少说两句……”又对褚云驰道,“二郎,你为苍生计确是没错,只是……现下不是说这些大道理的时候,还有正事要谈啊。” 说着深深地看了褚云驰一眼:你画风不对啊小子,说的好像你不是世家大族的一员似的,那么义正言辞也没见你甘愿去当个平头百姓布衣黎庶,呆在宁远一辈子不回来。且说你在宁远那点子事儿,没了家里能做成吗? 褚云驰也是缓了口气,看着褚霆的目光,也是叹了口气,咳嗽了两声解释道:“也并非全是为百姓,侄儿也是褚氏子,总不能不为家族考虑。没有褚氏,何以有侄儿今日。”心说这还不是我爹气的吗?明明是他先讲大道理的,讲不过我就发火,看见他多没品了吧。 他这一番话倒是叫褚霆放了心,给了他一个“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单纯”的眼神。褚云驰坦然受之,笑道:“陛下年轻且身体健旺,年载还长呢。削爵之事,只要他有心,便是一日做不成,还能一世都做不成?如今只听了个风声,就开始寻求联盟,只怕圣上也会寒心吧?” 禇靖哪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叫褚霆顺了半天毛已经缓过来了,对褚云驰道:“且也没你想的那么糟。我寻崔璨,一则你在宁远已经耽误了三年,如今回来,情理上也该……咳,这本该是你娘与你说的,只是……” 提起郑氏,褚云驰与禇靖都有些伤感,很是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禇靖才接着道:“你也知道,削爵并非一日便能功成的。既如此,我又会蠢到先联络人手将靶子竖起来给圣上看?不过是朝中动荡,以防不测罢了。只是,削爵一事也不如你想的单纯!朝中有爵位的人若是少了,圣上怎会动这个心思?还不是爵位太多给闹的?圣上继位大封了许多人,如今这些人家正得意,忽地削爵,你道他们会不会安分?” 褚云驰也道:“初听闻此事,我也以为今上是犯浑了——” 禇靖狠狠瞪了他一眼:“谨言!” 褚云驰不以为意,继续道:“却不想是闾国公犯浑。他如此行事,今上已算是好涵养了。” 禇靖仍旧不开脸:“谁家又没有一两样珍宝。” 褚云驰冷笑一声:“谁家又蠢到在皇帝面前显摆了?” 禇靖咳嗽两声,他自然也看不上闾国公这个脑残,却仍道:“圣上应宽宏。” “我见圣上也没什么行动吧?不过是见着我的时候,多问了两句括户之事,对此颇有些痛心。” 禇靖若有所思,没再多说什么。 褚云驰反倒问了句:“阿爹,闾国公之事,只怕知道的人也不少吧?崔璨是怎么个意思?” 禇靖虎着脸,也不回答他,只是沉声道:“你管这些做什么!我与你叔叔们说话,你没事就回去歇着吧。” 说罢就要赶人了,弄得褚云驰莫名其妙的。 倒是褚霆在他与褚七走后,也问了一声:“崔璨是个什么态度?” 禇靖叹息一声:“他……唉,只能说,若有一日圣上决心削爵,他只怕是绝不会赞同的。若是当真就此结了亲家,日后怕要难堪。” 如若政治理想不同,儿女联姻不但无法阻拦他们的脚步,反而会两相尴尬。禇靖此言一出,已经代表了褚氏,对削爵一事并不是那么的反对。 禇靖是一国冢宰,岂会没有长远的打算,只抠着自家一点儿利益不放?禇靖虽是受时代限制,胸中也没有什么民主自由的想法,但统治阶级捞狠了,国家必然要完蛋,这个简单道理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且如褚云驰所言,皇帝有心去做,且一定要做成,那么一路拦着,不如帮扶他一把,还能从中动一动手脚,引导事情不要失控。 士族之权柄,皇帝是一定要分的,前朝分给了阉党内臣,致使大乱,如今宫闱内对近侍仍十分严苛。今上虽不至于昏庸得去启用些小人,但只要是用了旁的人家,自家得不着好处不说,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呢,尚书令大人得挑起担子来才行。 褚霆褚晏亦都是明白人,褚氏的基调就这么定下来了,也不必急着表态,只在皇帝需要的时候,悄悄儿地扶一把就行。 禇靖等人是这么打算的,怎奈计划不如变化来得快,翌日一早,宫中便传出消息来,圣上召褚云驰进宫。 第54章 公主 按说将近年根儿了,宫中准备年节祭典也很忙碌,皇帝竟还是抽空叫了一群人来吃饭。 褚云驰举目一扫,多是些不认识的人,昨日他爹最后还是好心地告诉了他褚霆带来的消息,这些人,恐怕有不少是皇帝中意的新臣,也有一些旁的世家子弟,混在一处饮宴。褚云驰心里明白,表面上还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像旁的世家子一般,对那些新臣嗤之以鼻,也不主动与他们说话,只是一笑而已。倒叫皇帝看在眼里,还夸了他两句。 吃完饭喝点酒,正是微醺的时候,众人已经画好了圈子,世家一处玩,恨不得远离旁人十万八千里,也有来拉褚云驰的,褚云驰不想凑热闹,装作不胜酒力缩个角落里迷迷糊糊地装醉,也有来巴结褚氏的,弄个什么诗赋来请褚云驰“指点”,褚云驰一律“醉”着混过去了。 倒是皇帝今天跟好话不要钱似的,没口子地夸褚云驰治理地方有功,如何如何括户之类,说的寒士们不胜向往,世家子们云里雾里。 宴罢,皇帝也是坏,看出来褚云驰装醉还硬是将他留下来了,褚云驰又不好立时蹦起来说自己是装的。与他一同留下的还有几个不认识的青年人,灯昏影暗之时,皇帝却笑道:“总有不法之人,肆意苞荫民户,更有甚者,强占土地欺压百姓。前朝如此,不意本朝亦是如此!所属地方官员与三长,竟皆是无能!唯有褚郎有能为,才叫朕心里颇有些宽慰。” 褚云驰一愣,这话可是奇怪了,别的地方不如宁远,并非地方官无能,宁远也是巧了,一来没有什么太跋扈的豪强世族,难度不是很大,二来半戟山也有些震慑作用,三来,褚云驰为此也没少做铺垫!更是靠着褚氏的大旗才如此顺畅。这些事皇帝不说都知道,至少最后一条他是知道的,前些天还当面夸过他:“寻常地方小官奈何不得他们,还是褚氏子贤能。” 什么是寻常地方官,没有背景呗! 此时皇帝这么说,褚云驰一个激灵,忽地明白了。皇帝实在是鸡贼,在这儿煽动这帮热血青年,还用他做典型(都是年轻人),到时候这帮人冲锋陷阵,真得罪人了也不是皇帝在得罪人。 也就是说……皇帝也已经开始铺路了?从括户开始削弱士族,再一步步巩固皇权。褚云驰按下心里的波澜,仍旧一副温和谦逊的模样,与众人应付了一阵,回家便去找他爹了。 禇靖正在前面府衙坐镇办公,儿子挟裹一身酒气闯进来的时候还有属官在,脸色顿时就青了。褚云驰一时忘形,想起自己在宁远时,也是讨厌曹猛突然闯进来的,便胡乱给他爹请了个安就走了。老头子更生气了,你有正事进来就进来呗,你这不是存心捣乱吗? 又一想,怕是宫里有事?属官在他不好说?倒也压下怒气,抽空抓住儿子问。 褚云驰难得没跟他爹磨牙,一五一十地说了,禇靖反倒很是平静,笑道:“我还当是圣上今日便要大肆削爵呢,他有分寸,一步一步来,不是更好?证明他不是个……”昏君。 后面俩字父子之间意会便可了。 褚云驰叹道:“这倒是。你知道圣上心思清楚,到时候别当他是好糊弄的就行了。” “你怎么与为父说话呢!”禇靖一瞪眼,褚云驰趁着他没发作,就先跑了。 他前日打着给儿子行冠礼的旗号把人抓回来,也是半真半假,不久后便广邀亲朋,给儿子补了个冠礼——没办法,儿子当年跑得快没赶上——取字闻鹤。他大儿子字观鸾,也算配套出品了,老头子还有一点儿私心: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以劝诫自家把持稳重。 此后没安稳几日,今上竟在朝堂之上发难了。此事本与褚氏无关,还是那个倒霉的闾国公,他有个远侄霸占良田被查出来了,御史参了他一本。这个事儿褚令仪事先并不知道,那个参人的御史跟他不熟,只是禇靖脑子转得快,怎么听怎么觉得这是皇帝的授意,这一本,话里话外都在说闾国公门风不好,忝为国公。 本来么,这个事儿搬到朝堂上来就有点儿小题大做了,闾国公又有不少姻亲朋友,不少出来帮他回嘴的,皇帝却是死活不松口。禇靖打定了主意不掺和,谁成想,崔璨都掺和进来了。 崔璨与闾国公也小有交情,虽然也嫌弃他,还是帮着说了两句话:“闾国公之子侄霸占田地,并非闾国公之过错也,其子侄自有父母,闾国公怎知其详?” 这一下不知怎么戳中了皇帝,皇帝怒道:“满朝文武,皆为闾国公开脱,可还有人记得此案本是霸占民田?小民没了田宅便是没了生计,在尔等眼中,闾国公受一两句言语上的委屈,竟比小民全家性命更要紧了?” 崔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闾国公也害怕了,这才连忙出列请罪。皇帝却又把禇靖拉下马:“尚书令都未曾开言,诸卿便这么急着跳出来了?可见未曾心系百姓!” 这一下子,禇靖不出来也不行了,不得不道:“正如圣上所言,当先审霸占民田一案。” 皇帝满意了,其他人看着禇靖的眼神就不太满意了,尤其崔璨,那叫一个意味深长。皇帝不说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呢,原来你这老狐狸最是鸡贼啊。 禇靖最后还叫皇帝留下来了,这叫一个心累。好在皇帝并不曾蹦起来说什么“削爵”,只是哀叹半晌,道:“朝中诸人日日纷纷攘攘,只为一己私利,毫不顾忌小民。” 禇靖也叹了口气,实话实说:“确是诸君错了。” “所以尚书令是由褚公来做。”皇帝意味深长地一笑,旋即语间惆怅,“朕所愿,不过是国富民强,盛世安稳罢了,奈何路途总是不易。” 禇靖眼皮一跳,波澜不惊地道:“圣上已经做得很好了,凡事不可冒进。” 皇帝忽地笑了,“褚公不必担心,朕心里有数。” 一个“不可冒进”,听着是劝谏,实际上一大一小两个狐狸已经成交了。皇帝想找一个和他一心,不会算计他的帮手,禇靖想要一个平稳的过度,不要政局动荡。双方达成共识,相视一笑,皇帝心情大好,道:“时候也不早了,留下与朕用膳可好?” 禇靖也不能说不行,我要回家吃,且皇帝肯定还要与他说话。这时候,他才真心实意地感受到他儿子提到的那一句:与其抗争,不如参与进去,争取能把握个方向,好掌控一二。 要说这个儿子,比褚凤驰那个老实头要精明得多,若有日后,只怕褚家还要靠他承担。且皇帝也十分看好他,过个十数年,只怕又是一代冢宰重臣。他游历过地方,便懂得多,不会被小人蒙蔽,又对中枢了如指掌,连皇帝的心思都能猜个几分,褚老爹不禁替儿子骄傲起来,这孩子浑是浑了点儿,却毕竟是褚氏的栋梁,这回,绝对要给他谋个好官职,有个高一点儿的起点! 想到这里,禇靖心情也松快不少,乐颠颠地跟着皇帝吃饭去了,宫里的点心做的不坏,听说是箫氏进的厨子,褚氏与箫氏不合,想吃他们家的点心,还真得进宫才能吃着。褚云驰小时候就爱吃那一口,郑氏还逼着他给儿子打包过点心,如今斯人已逝,想起小儿子,禇靖心肠倒更柔软了几分。 唯有一事不算好,禇靖在朝堂上没出声,下朝之后还被留饭,崔璨等人心里便对他有些嘀咕起来,且禇靖与崔氏结亲的心思也淡了,崔璨便将女儿定给了箫氏第三子,这又与褚氏结了一层仇。 褚云驰倒是没有一丝不快,连崔郎打趣他都只是一笑置之。 只不过,很快他就要笑不出来了。禇靖被皇帝几次留宴宫中,褚云驰都要以为皇帝想马上削爵了,不成想,禇靖却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 褚云驰当时并不在,他与褚七,崔郎,三个人正在吟月楼吃酒。此地景致倒是风雅——水畔小亭,正临西池,外头下着薄雪,无声地落入池中。亭外三两株梅树才吐芳蕊,香气浅淡。 只可惜崔郎正在大吐苦水败坏景致:“已经是第六遭了……啧啧,你是不晓得有多难堪。” 褚七眼冒精光:“快说快说!这次的倒霉鬼儿是谁?” 崔郎摇头苦笑:“这一回,她的爪子伸到世家的地盘儿了都。顺阳冯氏一个小郎,许是久不来京城,一头撞上乐宁公主车驾,想必那小子也是在乡里横行惯了,公主卫队押送他去见官,竟敢反抗。这不,叫公主带回府去了,啧啧,也不知要受什么羞辱呢。” 褚七一撇嘴:“这还不如送到衙里挨一顿打呢。也不知道,他现在悔不悔?” 崔郎一笑:“瞧他细皮嫩肉的,有的苦吃了。” 褚云驰却皱眉问道:“顺阳冯,如今还有些什么人?” “地方官吏而已,京中已经没什么势力了,前朝便已渐凋敝,只维持个空架子罢了,门前的阀阅怕是都要朽了。” 三人便一齐摇头叹气:“子孙不肖。” 褚七更是拍着崔郎的肩道:“苦了你了,你在公主府中供职,就不怕她对你下手?” 崔郎脸一黑:“你可别咒我,小心明儿个上街便叫你碰上她。” 褚七吓得一缩脖子:“要我说,最该小心的是二哥才是。” 褚云驰皱眉道:“与我何干?” 褚七嘿嘿一笑:“伯父最近急着择选淑女配你,那一位正巧是云英未嫁,你就不怕?” 褚云驰横了他一眼:“再胡说,不怕我将你别院那些旧事告知弟妹?” 褚七立即瘪了:“你真是……口上吃不得一点儿亏。”又对崔郎挤眉弄眼:“你可知,我二哥为何无意婚事?” 崔郎半醉,眯着眼半开玩笑地道:“闻鹤是风流人物,怕是不想伤了满城春闺的心意吧?” 褚七却笑道:“那确实可惜了满城春意……他呀,心里怕是藏了什么人了。” 崔郎也来了精神,连声问:“谁?谁?” 褚云驰平静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对褚七道:“你这张臭嘴,真是熏坏了亭外的梅花。” 崔郎当即拍案笑起来:“知闻鹤爱梅,心里不是住了棵梅树吧?” 褚七打了个酒嗝:“只怕是,嗝,住了个……梅娘。” 看二人醉成一团,褚云驰却自顾自地浅酌起来,唯有落雪簌簌。 是日,禇靖回到家中,带来了一个消息,竟是褚七一语成谶。皇帝几次三番召禇靖说话,抛开国事外,还有一事——皇帝很隐晦地跟禇靖递了个话儿,乐宁公主在宫中偷眼瞧见过两次褚云驰,颇为中意,反正你儿子跟崔氏的婚事也是泡汤了,不如……咱们两家儿凑合一下? 禇靖眼皮一抖,就要答应——若是做驸马,那褚云驰的官场起点就不用他来想办法了,皇帝自有主意。然而,禇靖忽地想起他儿子是个犟种,要是真闹起来,君臣脸上都不好看,便含糊了没给个准话,打算回来做一做儿子的思想工作。 褚云驰不在家,大儿子褚凤驰听了倒是有些担忧:“公主乃今上之幼妹,性子骄横,二弟也不是个好脾气的……” 正说着,褚云驰回来了。 第55章 琐事 又到过年的时候了。 这一个年过得十分畅快,小王氏派人上山将庄尧,阿冉与苍莩等人全都接来了,小王氏的大宅里热闹非常,人人都面带喜色。邱老先生治水有一套,今年的收成仍是不错,半戟山还有各项买卖,更是赚了不少。 褚云驰走后没几日,苍莩等人就回来了,日子又如常地运转起来,唯有阿冉不乐——他没能见着先生最后一面。何功曹受褚云驰所托,找稳妥人来教阿冉,阿冉仍是郁郁。 好在年节将至,热闹起来,日子就过得轻快些。阿冉如此,庄尧也是如此。 裴景对京中情形知道得更多些,闲谈时透露不少,又有罗绮科普,庄尧才知道自己对褚氏的了解是多么地肤浅。印象中的世家大族无非是有钱有势有官做。 然而一个家族能世代为官,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她不知道,中国古代曾有过一个历史时期,出现过严格意义上的门阀政治,世家的权利甚至能够与皇权并驾。虽短,却也是真实存在过的。而后的世家大族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里都占据着重要的地位,皇权看起来美,实际上受制颇多,这样的世家,历朝历代都是有一些的。 而还有一点,连庄尧都知道的——这种家庭里,十分讲究门当户对。庄尧从前看电视看小说看到“门当户对”的时候,也曾嗤之以鼻过,也曾若有所思过,显然,这种世俗的选择有它不人道的地方,也有它合理的地方,而如今,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庄尧觉得心里堵得慌。 叹口气,这真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啊,戏文里富家小姐跟穷秀才,高富帅跟烟花女,能he的基本都是扯淡,文人的意淫而已。前者是有了科举制后,穷酸文人想吊个白富美少奋斗三十年,后者多是元代九儒十丐时期,文人境地凄惨,与伎子在身世上的共鸣罢了。 索性不想。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敦促匠人们开发农具啦,打点商队去更远的地方啦,与罗绮研究一下美容美妆,跟苍莩比划比划拳脚,实在闲得无聊,可去后山跑跑马,顺便看看山中野味。庄尧也是有兴致,阳桃开花甚美,可巧庄尧是个吃货,其余人重赏花藤,她偏看着人家能结果,结了果子一看,还认识!这阳桃,就是猕猴桃嘛!一直找花农培养了,颇有些浪费,便分出来一部分,另挑好地栽了几架,找果农照看,结了果子来食用。 猕猴桃果然名不虚传,倒是引来几只野猴。苍莩也喜欢那个味道,庄尧便与罗绮凑着头笑话她:“猴子见了你,只怕也要口称大王。” 苍莩怒道:“若我是猴子王,师姐就是大猴子王。” 庄尧瞪眼:……什么逻辑! 曹猛与半戟山还有些书信往来,倒不是他多待见半戟山,实在是褚云驰的许多事务都是他来打理,庄尧在褚云驰走前,送了不少土产,其中有很多颇受欢迎,譬如阳桃,她便送了两种,一种是普通的观赏植物,这季节还看不出什么来,也不是很好看,另一种就是培育了两年的猕猴桃了,味道十分好,软了也容易入口,吃起来没有嘎吱嘎吱的声音,颇显得文雅,于是老少咸宜广受好评,曹猛代褚云驰写信致谢,庄尧也笑了起来。忽地觉得,好像自己也挺厉害的,虽然是在吃货这方面。 曹猛与半戟山的关系一直有些疙疙瘩瘩,庄尧看他夸得很真诚,到底还是封了些年货送给他了。本就是随着商队临年根儿再跑一趟的,也没少装,曹猛不傻,看了就应该知道并不是给他一个人的,主要还是感谢褚云驰这几年的照顾。 然而,就连曹猛都与半戟山有书信往来,褚云驰却是半点音信都没有,好像这个人挟风裹雪消失于茫茫雪原一般,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庄尧无心思量这些,只专心地种田发家。穿越一把,不求闻达于诸侯,至少也得过得松快自在,一句话——要有钱! 反正一个姑娘,想做官不可能,抱着21世纪的婚恋观在这个时代找男朋友也不现实,那么就只剩下追逐财富这一条出路了,庄尧义不容辞地投身建设半戟山了。 一旦开始种田,才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经营的乐趣,光是看着一串串的数字就够兴奋了,俨然一个财迷。莆邪一类的药材收入,去胡地倒卖的收入,加上基本的农作物产出,酒水胭脂一类的都只能算是零花钱,半戟山富得流油,人手便也不是很够了,褚云驰走后,庄尧也不知道下一任官员是个什么样的,便不能将山上的部曲都解散了去种地经商,总要留个后手,那人手不够时,就只能从山下招人。 庄尧也有那么一点儿私心,基本上能用妇人的活计,就尽量招些妇人,罗绮倒是有些不满:“只怕她们嘴长,出去乱说。” 庄尧却是笑道:“你道是招了男人来就嘴紧了?便是平日里闷不吭声的,给他半斤酒,一分能叫他说成十分,你信不信?” 罗绮这才不吭声了。最终招来的都是些贫苦人家的妇人,其中有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张氏,丈夫死了不足一年,按说应闭门守制,家中儿女还要戴孝三年,可穷人家讲究不起这些个礼法,张氏早早就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出来做活儿了。 半戟山的活计也简单,分拣药材打包,舂米,在邸店简单地打理货物,基本上都是流水作业,没有什么太强的技巧性,是个人都能做。然而,其时阶级分明,百姓人家对上层社会的羡慕,体现在了模仿上。虽说也有人口称王侯将相宁有种,实际上穷人之间互踩更常见一些。我比你家多十升谷子,说话就比你硬气,这是个十分简单的道理。 倒也有不少人见张氏穿得破旧,又是个寡妇,便欺负欺负她。管事的也见惯了这等事,只要不过分就罢了。只是罗绮忧心她们不懂事怕作乱,时不时看顾一二,正撞见张氏挨欺负——也就瞎子看不出来了,她闷不吭声地做活,眼前需要分拣的药材都堆得比她女儿还高了,按说并没有这么分任务的,罗绮问了管事,才知道旁人总有下个绊子的,把不好分拣或是做不完的丢给她。 罗绮便问:“她就都忍了?” 管事一哂:“凡是不过分的,不忍还怎么着?倒是也有欺负过头儿了的,她也争过几回。” 罗绮听到这里,也觉得这个妇人有点儿意思,并非事事隐忍,便派人叫她过来了。 张氏不敢抬头,盯着罗绮的鞋子,十分拘谨。罗绮倒是柔声问道:“你面前的活计总比旁人多些,我见你手脚也不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氏听她语气温和,便大着胆子答道:“回小娘子的话,奴不止一人,还带了个孽障丫头。她干得少,我便多做些也无妨的,总不能叫主人家出了工钱吃了亏。” 罗绮不意她如此答话,倒是一怔,放她回去了。又叮嘱管事:“她不曾抱怨,又老实肯干,是个心中有数的人,你看顾着些,不要叫人欺负了她去。” 管事的仆妇自然答应下来,张氏的日子这才好过了些。 罗绮将此事回禀了庄尧,庄尧正凭窗观雪,听说了之后也是愣了片刻,才道:“叫人对她好些,总不能反倒叫好人吃了亏。” 罗绮道:“已经嘱咐过了。” “管事的怕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罗绮叹道:“不过是图她们安稳些,少生事。” “……安稳?”庄尧摇头笑了笑,“我们要这安稳做什么?来的都是一样的人,应当尽量待她们公平些,有不服的,非要高人一等,欺负老实人的,轰走了就是!有人作乱,怎地偏偏是老实人背锅?” 这种事罗绮也是见惯了,见庄尧不喜,先应下了,又道:“管事也是怕麻烦……” 庄尧叹道:“我们麻烦一点儿,不过几个钱,若是纵容作乱的人,有时候对于好人来讲,就是灭顶之灾。” 见罗绮不吭声了,庄尧想了想,又道:“日后还有别的活计,怕是用得着这样的妇人。你叫人好好盯着她们,还是往常的办法,张氏这种老实肯干的,录下名氏来。” 罗绮笑道:“大王又有什么主意了?” 庄尧也笑了:“半戟山的产业越来越大,还愁没有事情做?”又问,“崔四这一趟怎么这么久?” “听说他这一趟跑得远。” “年都没过上,真是赚红眼了吧。”庄尧一笑,伸手出去接雪。罗绮只在旁边看着,也不阻拦。 按说这个时节,天气应该很是寒冷了,庄尧却穿得也不是很厚,还开着窗户接雪,罗绮早该拦着了。如今这般,却是有个缘故的,庄尧穿越前是个南方妹纸,包邮但是没有暖气,冬天开空调吹暖风又费电又干燥,穿过来之后,成了山大王,至少在半戟山上说一不二,便想了个主意来:要供暖! 第 56 章 供暖这件事,说难也不难。想搞一套暖气设施是不太可能了。暖气管道深埋地下,还要用金属来制作。这个时代,冶金不发达,开采矿藏也不容易,时常闹出人命来,且就算有足够的钢铁,锻造管子也是个麻烦事,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庄尧便想了个简单的办法。 小时候去北方旅游,民族村啦,农家乐啦,都有个供暖神器叫做火炕。且财大气粗的地方还有地龙——比如紫禁城。还有神器进化版——火墙。 不过这些小工程都需要仔细研究,中间有不少窍门儿,楚玄加上邱老先生,都没有这个经验,庄尧又是个半吊子,只能说出一星半点儿的原理:“灶与炕的内部相通,有烟道,好像还有挡板,不需要供热的时候能挡住……” 连邱老先生都直抓胡子:“这,怕是不易。”忽地又想起什么来,“我听说,胡人似乎用过此类灶舍,娘子何不问问山上与胡地行商的商人?” 庄尧一愣,古代人民真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火炕竟然也是个历史悠久的东西了[1]?随即叫来崔四等人,他们知道得也不清楚,倒是有人知道——喂养胡马的马夫!他们可是正经八百的胡人,操着生硬的口音跟邱老先生沟通了半天,邱老先生又研究了许久,与楚玄一起做些改进。胡人的火灶与庄尧所知的现代火炕还是有差别的,但是既然基本原理知道了,又有胡人提供的资料,过程也没有那么艰难了。 火炕还好说,火墙与地龙就更麻烦一些了,主要还是选材。庄尧的意思是,烧砖!只是砖窑的产出不高,效率也比不上现代社会的砖厂,亏得半戟山有钱,填了不少进去,起了几架砖窑。邱老先生是赞同的——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反正不花他的钱,还准他随便搞,当然是高兴了,且砖瓦结构更结实耐用,一劳永逸。 虽然房子是砖瓦构造,主要结构比如大梁,还是木头,地龙容易着火,还是不要了。火墙倒是勉强可以,楚玄与邱老先生便想尽办法搞了起来,试验了几个月,终于是成功了,虽然性能还是不太稳定,但是也算上手了,先砌别的房屋,最后修到庄尧的主要居室,工艺已经很熟练了,这房子又大又暖和,故而庄尧能十分奢侈地凭窗赏雪。 她还琢磨着,中学学过的水泥合成是怎么做的来着?就记得个主要成分是硅酸盐了,好像还有氧化钙,也就是生石灰,具体的配比啊,化学式啊,基本都不记得了。就算记得,给邱老先生看也是跟鬼画符一个效果。 不过……和水泥这个过程倒是很常见,一堆灰色的粉末,加水,掺上沙子……但是他们的配比到底是多少,庄尧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叹了半天气,在纸上记下来,留着火炕火墙盖完了,再召集那几位科研工作者研究吧。 崔四一行人,没睡上火炕就又离开了宁远。按照原计划,年前他们是必能回来的。不料,恰逢胡地大风雪,躲避了不少时日,还差点儿连人带马的折进去,十分惊险。 亏得半戟山派出来的人多,物资也丰厚,大雪嚎嚎地撑了好些天,才遇见一队牧民搭救了他们。虽说胡汉一直战乱不休,这些年才消停些,寻常百姓之间却还算和气,牧民也是善心,还给了他们不少冻伤的药油,崔四为人也是圆滑,好话说了一车,赠送礼物答谢,还跟人家做了一笔小买卖,买了人家一些牛羊,双方关系更亲近一些。 牧民们从西边儿迁过来,还有一车西域货,本就是用来倒卖的,崔四对西域也只是听说而已,见物什不很精致,便也觉平常。他是不知道,牧民本就没什么钱,自然买不起好货。不过有一样东西倒是很吸引崔四,看着像植物,白团团的,摸着柔软,絮絮得像花儿似的,开得老大一坨。这花儿倒是可供簪佩,小女孩儿戴着,想必可爱,便一气儿朝人家买了一堆。 那老牧民听说他当花儿买的,还拿着往他头上比了比,笑了老半天。 崔四给自家闺女留了一两朵,剩下的夹杂在其他货物中,一股脑都给庄尧带去了。 庄尧老远地看见一坨白花花的,觉得眼熟,便叫人拿过来看。口中还与崔四说笑:“下次与你多配些物资多带些人,穷家富路嘛,别再遇险了……” 待看到那“花儿”,可是傻了,这,这不是棉花吗? 崔四见她看住了,还笑道:“簪佩起来,也是憨态可掬。” 庄尧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是说,当它是朵簪戴的花?” 崔四一脸莫名:“大王的意思是……” 庄尧哭笑不得,心里却很是高兴,寻常百姓多穿麻布,有钱人家穿丝帛,冬天有夹衣,也就是厚一点的布衣,再冷的话,就是穿皮毛了,吊个丝绸的里子,棉袄?没有这种东西! 虽然枕芯儿有用木棉塞的,但是木棉并不能纺线做衣裳,也不能絮进衣服里。是以见到棉花,庄尧觉得不能更亲切了,急忙撕开棉桃抠种子,还叫种子的尖儿扎了一把,罗绮都看呆了:“大王,您这是做什么呢?” 崔四也愣了,这位大王,是疯了? 庄尧却道:“愣着干什么!里面有种子,剥出来,我们山上也要种!” 所幸崔四买的棉桃不少,剥出一大盘的种子来,有饱满的,有瘪的,挑了些好的叫人收起来。庄尧又对罗绮道:“着人用棉花纺线织布。” 崔四也回家,把闺女的棉桃撕了剥种子,闺女嗷嗷哭,崔四拿出别的首饰来,才哄乐了女儿。心里还纳闷儿呢,大王真真奇思妙想。 这边罗绮的人已经织好布了,巴掌大一小块儿,罗绮纳闷儿地问:“这也没什么啊?” 她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这布匹十分寻常,比麻布细腻柔软一些,可是远不及丝绸。庄尧倒是饶有兴味,点头道:“对,就是这个手感。真怀念……” 又对罗绮笑道:“棉花种出来织布,可比丝绸易得多了,也省钱。” 罗绮哭笑不得:“咱们山上又不缺这些。” “总有人缺啊。”庄尧一笑,“且这东西透气好,又保温,絮在夹衣里面,比皮裘轻便多了。山上这么多人,总不是人人都穿得起皮裘。” 罗绮也惊奇了:“大王倒是有办法。” 庄尧抿嘴笑得十分含蓄:“这可不是我的办法。” 罗绮再问,她就什么都不说了。 很快,三月里又到农忙时节了,宁水桥方便了两岸的农户,也方便了卢大的商客,半戟山的春冬二泉卖得极好,连带其他货物也压了旁人家一头,又有郡府里庄尧的师父一家,陆氏心思也不笨,跟着入了股,照应着郡府里的生意,再有何氏老太君,也帮衬了不少,何功曹又受了褚云驰的托付,对半戟山也是不薄。 小王氏被宁远的贵妇人圈儿嘲笑了许多年,如今可算是云开见日了,丈夫是京里有名的将作——别看将作一职在京里不值什么,也就是个给皇家干活儿的工匠,在地方上却很能唬人。且裴景生的端方威猛,保养得又好,比所谓宁远四大富户的老爷们看上去卖相更好,又有手艺能赚钱,也是佳婿了。 再有半戟山可倚靠,更是没人敢小瞧。何老太君都与小王氏颇有些交情,乡里对这位小王氏多是羡慕崇敬——北地还有旧闻,从前夷狄部落里,有圣女,贤女一说,多指品行良好,一直没嫁人的姑娘。还有个传闻,说某部落首领娶了部落里一个六十岁的大贤女,生了一堆儿孙,后整个部落所向披靡,十分强盛,还是美谈呢。 小王氏如今更金贵,最多再有一个月孩子就降生了,竟还闲不住,到处溜达。许多人都劝着,尤其裴景,生怕老婆有个什么,急得头发都白了两根。唯有庄尧纵着——小王氏是高龄产妇,加上裴景一个高龄精子提供者,必须保证身体健康营养足,是以少量运动有益无害,只不过饮食上张罗得十分周全,变着花样儿地给她做吃的。 因为她怀着孕,上巳节连庄尧都没去凑热闹,只在小王氏府上说话,却是叫某个人空自等了许久。 第 57 章 陈家听闻褚云驰走后,可谓是弹冠相庆。说死了不可能举荐陈环做官的,是褚云驰,他走了,换个不起眼的县令来,还不是陈家说什么是什么? 郡府就不要想了,肯定去不了,县里做个官吏还是没问题的,就算褚云驰上报了,只要宁远地方一处打点好了,朝廷还能空得出手来管?于是陈贺成积极地为儿子跑官。只是听说新任县令的任命还没下来,不过最好一直不来,那就更方便行事了。 也就是陈贺成的继妻吕氏不太高兴,却也奈何不得陈环——陈环年岁大了,都快要娶亲了,她撕不动了。 陈环也知道,家中正在给他谋划婚事,怎奈他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再也没出现过,便很是心不在焉,对什么吕氏何氏家的女儿很是不屑。 尤其吕氏还想将侄女配给他,想着姑姪一起拿捏他?真是做梦!陈环指着吕氏院子里那棵老桑树骂了一下午,把个吕氏气得冒火,却也拿他无法。 终于上巳之日到了,陈环又带人跑去蹲点儿守着他的意中人小娘子了,他的损友何郎也来了,与他一起等,左等右等,一天都没见着那小娘子的影儿。陈环心中不乐,回家又拿下人出气,吕氏还冷嘲热讽:“怕是人家根本看不上你!” 陈贺成也在,陈环不好当着他爹的面儿顶撞继母,闷不吭声地走了。 此后更是日日祈祷,听说半戟山附近造的大佛很是灵验,还跑过去参拜,叫半戟山人当作蟊贼给轰出来了,还揍了几棍子。陈贺成一听更是生气:“谁让你去招惹那山上的混账!” 陈环是知道他爹跟半戟山女大王有些怨气的,也很是瞧不上那个“未曾谋面”的山大王姐姐,便道:“还怕他们不成!” 说完也不理陈贺成,带着人出去厮混了。 许是神佛有灵,他整日在外头胡闹,竟真叫他碰上了! 事出有因,陈环有个仆从,跟他家下的伎子叫个桃枝的,颇有些暧昧关系,想着讨好这伎子,便时不时地买些个胭脂水粉给她。这一日不是他跟着陈环,便跑出去买半戟山的胭脂。卢大在县里开了铺子,生意一向不错,让吕家很是眼热,这仆从虽知自家主母是吕氏,却也不在乎,只管去买半戟山的货。 陈环正带着人闲逛,就看见自家的小仆进了一个铺子,嘴里还骂呢:“好小子,不好好在府里做活,跑出来鬼混?” 左右闲着无聊,便跟过去看看。也是他赶巧,平日里半戟山下来办事的是罗绮,偏小王氏快临盆了,罗绮走不开,庄尧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替她去邸店和各处铺子看看,罗绮已经做熟了,庄尧按照安排看看就得了,卢大打理的铺子也没什么差错,巡视过后登车回小王氏的宅邸,可巧帷帽被风吹起,露出小半张脸来,陈环一眼瞧见了,就是她! 平日里庄尧是不戴帷帽的,逢节日里出游,也不往人前凑热闹,不戴帷帽也无妨。但闹市人多,庄尧也得低调一把,况且平日里罗绮来也是戴的,她也就入乡随俗了。 陈环看了,心里一下子亮堂了——不是我找不到她,她戴着帷帽,不好认啊!这次决不能叫她跑了。 不过上次挨过褚云驰的揍,他也算长了记性,不敢冒然搭讪,不远不近地缀着,跟着人家的车马。好死不死的,庄尧并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她还带着个楚玄,也是在小王氏府里帮不上忙的,更要紧的是,裴景实在太烦人了,逮着人就叨叨,不好跟女孩子磨叽,主要磨叽对象就是楚玄加上邱老先生。 邱老先生倚老卖老还能抽他两棍子,楚玄是小辈儿就得乖乖听着。这不,听说庄尧要出门,楚玄赶忙跟上,先逃过一劫。铺子里的事情他也不懂,就在街上随便逛一逛,还收获了不少让他哭笑不得的赞扬——宁远靠东靠北,颇有些彪悍民风,尤其是已婚妇人,见着楚玄生的好看,都捂着嘴乐,还跟旁人打趣。饶是楚玄,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挑了个僻静地方等庄尧去了。 等庄尧的车架走了,他便骑马跟着,也没走出多久,就发觉了不对。怎么有一行三五人,一直缀在车后呢? 也是陈环不懂跟踪的技巧,他主仆几人骑马小跑,比楚玄更像跟班儿,明显得连楚玄都看出来了。陈家大公子,也不少抛头露面,楚玄随便扯个小贩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听说是陈家的人,楚玄嘴角就勾起了一丝冷笑来。这畜生家里与半戟山有宿仇,如今又跟踪我们,绝对是没安好心,小爷今儿个非收拾了他不可。 眼看着庄尧的车从一条僻静巷子拐弯上了大道,陈环急忙想跟上,斜着插过来几匹马,马上还带着甲,这撞上去绝对要倒霉,陈环连忙勒住缰绳,小仆惯会看颜色,替陈环质问道:“何人拦住我家主人!” 楚玄长得就不像坏人,还拱了拱手:“这位兄台可是陈氏大郎?” 陈环不意外有人知道他是谁,点头道:“正是。我此番有急事,还请让开。” “尊驾不如先说说,陈郎为何跟踪方才那队车马?” 陈环心里一虚,心道莫非是她家人?可不能说是为了查人家的地址,面上便极力掩住:“我与那车中小娘子是旧识,见她孤身行事便护送一二,与你何干?” 楚玄忽地笑了,话却不是冲着他说的:“动手!” 楚玄带的人多啊,足有十几人,他前头领着三个人堵住去路,剩下的人后面包抄,楚玄与陈环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待包围圈完成,立即动手。 有人将陈环一把从马上扯了下来,几个仆役也被制住,之后就是噼里啪啦一顿胖揍,把他们都打懵了,一个个哭爹喊娘的。楚玄还对陈家仆从道:“回去告诉陈贺成,再打我半戟山的主意,小心性命!” 居然都明着派儿子跟踪了,是嫌命长吗? 楚玄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真以为陈环是陈家向半戟山挑衅的一个信号,为了庄尧的安全,便给了陈环一个教训。陈环叫人揍得皮青脸肿,身上无一处不痛,还云里雾里呢,我勾搭个小娘子,碍着半戟山什么事儿了? 回家一看这也瞒不住,仆役们将前因后果一说,陈贺成反反复复叫他们说了三五遍,饶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珠子一样看待的大儿子,看中了个小娘子,竟是半戟山上那个自己多年前抛弃的女儿?! 这事儿没瞒着人,吕氏很快就知道了,尖声笑道:“可真是个孽种,竟肖想起亲姐姐来了!不知廉耻!” 陈贺成一巴掌甩过去,头一遭把妻子给打了。吕氏吓傻了,捂着脸连哭都忘了,陈贺成一脸狠戾:“住口!此事不许传扬出去!否则你就给我滚回吕家!” 喝住了吕氏,心里却也发了狠,厉声问陈环:“先前不知道那女子是谁,如今一想,怕不是蓄意报复我陈氏,才故意勾引于你?” 陈环没见过他爹发这么大的火儿,听他爹现在如此没有下限地猜想,也是怂了——总不能真承认自己是个那啥,变态吧?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倒是吕氏说了句公道话:“哼,也没听说那小娘子如何勾引他了,我看就是他的主意。” 陈环猛给他爹磕头:“我不知道她是……她是……我,我若是知道,必不会如此啊——” 继妻与庶子不合,陈贺成左看妻子,心下就有火。右看长子,也觉得没出息。一甩袖子:“都是前世的冤孽!” 打发走了两人,想想小王氏几次大闹陈家,半戟山也曾狠狠打过吕氏的脸,如今还将他的宝贝儿子给揍了,这些个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气得陈贺成一宿都没睡好。想自己风光了这些年,儿女双全,家财万贯,唯一的污点也就是半戟山那个孽障了,却也一直彼此相安无事,怎么忽地叫个弃养的女儿使阴招给害了他的心肝宝贝大儿子呢! 一定是那小贱人故意使坏,想败坏他陈氏的名声! 不得不说,陈贺成脑洞略大,且毫无底线。这么琢磨了一宿,几乎就当这是事实了,陈贺成心下含恨,决心要收拾收拾半戟山出出气。可半戟山有兵有马,来硬的恐怕不成。唯一一个死敌狮虎山,现如今山头都荒了。 陈贺成早饭都没吃,叫来府里的幕僚来商议——说是幕僚,不过是早以前某任县令手下的小吏,跟陈贺成臭味相投便入了他家做个宾客。别说,他在县里混得久,颇懂一些阴私之事,还真有些馊主意,他对陈贺成道:“半戟山是山匪,咱们想治它,还得走官道!” 第 58 章 楚玄本打算回去就告诉庄尧,哪想到一进小王氏府邸,就察觉有些不对,所有人严阵以待,小王氏居所里有婆子进进出出,却是一丝不乱,一问,原来是小王氏要生了! 庄尧和楚玄顿时都紧张上了,这俩人谁也没经历过这种事,庄尧想进产房看看,叫罗绮给轰出来了,楚玄更惨,叫急得团团转的裴景给逮住了!裴景这个老话唠,今天功力更上一层,里里外外就一句话:“不会有事儿吧?” 反反复复念叨了不知几百遍,他心里焦急坐不住,却又不敢乱走,怕给忙着接生的稳婆与下人们添乱。从中午一直到掌灯时分,室内传出婴儿的哭声,罗绮才一脸疲惫地出来:“都放心吧,母子平安。” 裴景还问:“我能进去看看娘子吗?” 罗绮也是累狠了,连个笑脸都没给:“夫人睡了!” 裴景还死皮白赖地道:“我就在门口看一眼……”见罗绮也没力气拦着他,便蹑手蹑脚地钻进去,说是在门口看一眼,到底还是凑过去看了看,还摸了摸小王氏的脉,看着不像有事,才去看孩子。 听罗绮说母子均安,就知道自己生了个儿子,可仔细一瞧,不对啊!这是俩孩子啊!抓住稳婆问道:“怎么是俩孩子?” 稳婆看了看他,耐着性子道:“是双生,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娘子。” 裴景当时就傻了,一年前的他还是个五十岁的老光棍,现如今他就儿女双全了?裴景高兴得嗷一嗓子,连小王氏都给吵醒了,哑着嗓子骂道:“吵什么,滚出去。” 裴景连声道:“哎哎我这就滚。” 滚到门口又想起了,扒着门问:“你觉得身子如何,要不要大夫进来把一把脉?” 小王氏又困又累,听他嗡嗡,简直要烦死了:“快滚!” 裴景听小王氏中气十足,高兴地滚了。 龙凤胎,听起来特别美好,实际上对产妇来说是很危险的事情,双生儿的孕产风险是寻常的数十倍,庄尧听说之后,立即揪着大夫挨个儿问——裴景恨不得把十里八乡的妇科大夫都找来了,都说小王氏无碍之后,才松了一口气。难怪生了这么久,这么艰难,不止是高龄产妇的缘故,主要因为这是双胞胎。 确认了小王氏的平安,众人都松了口气,四处打发人报喜,重新安排府里事务,罗绮打着精神都处理妥当,就已经是深夜了。 小王氏家里房子也多,这些人就都住下了,翌日一早去看小王氏的时候,小王氏才睡醒,裴景比她们到的都早,简直拿他媳妇当大熊猫了,围得严严实实的,比俩小宝宝还金贵。奶娘早就找好了一个,却不像是双胞胎,裴景想还怕不够喂,小王氏却不急,打算自己上阵,裴景想阻拦,又害怕小王氏生气,束手束脚的样子叫众人看了很是可乐。 小王氏看了一回儿女,却叹道:“唉,他俩长得也是够小的。” 裴景以为她嫌弃,忙道:“我看挺好。” 小王氏噗嗤笑出来,把孩子给他抱着,却对庄尧道:“你不知道,你叫那畜生丢弃之时,我将你捡回来,可是比这还瘦弱呢……亏着没叫姐姐看见,只怕心疼死了。” 说得众人鼻子一酸,小王氏揽过庄尧的肩头轻轻拍着,彼此倒是十分温馨。 楚玄一直没逮着机会跟庄尧说事儿,只好告诉了罗绮,罗绮一听是陈家的人,当时脸色就变了,楚玄还问呢:“怎么了?” 罗绮咬一咬牙,道:“他早就打上咱们大王的主意了!就算你今日不收拾了他,咱们迟早也要跟他撞上。那混账东西,前年重阳时遇着,就似对大王有非分之想!” 楚玄神色复杂起来,嘟囔道:“真是下手轻了!”又问,“可要与阿姐说了?” 罗绮想了想,道:“缓些说吧。大王前年一病后,虽温和了不少,陈氏事却非同小可,只怕大王震怒,再做出些莽撞事。我们且暗下防着些,你与何功曹相熟,县里也好好打点。” 楚玄点头应下。 裴景兴奋头过去了,才忽地想起来自己要给京中亲朋写信炫耀一下。今日邱老先生也来了,他在京中也是儿女成群,偏偏安不下心四处溜达,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回京呢。因此听说裴景老弟有儿女了,来道贺是来道贺,却被他这个不冷静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道:“骤喜伤身,你小心着些。” 裴景口中答应着,整个人还是乐颠颠的不太正常,邱老先生还问:“可同京里说了吗?哦,对了,褚氏待你也不错,可也要说一声才是。” 裴景满口应下,给京里一封封地发信。 京里的褚家,此时却已乱了。 褚凤驰拦着他爹:“爹!爹!你别动怒……” 禇靖老当益壮,隔着褚凤驰还对小儿子拳打脚踢。 褚云驰站在安全范围外跟他爹对峙:“爹与圣上做的好买卖!乐宁公主恶名在外,阿爹可是一丝一毫也不知?” 禇靖对于乐宁公主的了解,仅限于她脾气骄纵些,听闻宫中匠人也被她打伤。可小女孩儿家,又是太后掌珠,有些气性也是难免。只是这事情太巧,褚云驰前脚听说了她的劣迹,后脚一个天雷劈下来要与她配对,当场就翻脸了,禇靖纯属躺枪。 虽说禇靖没说死,可想拒绝也要有个合适的理由,越是这种“你家小孩人品差,没结婚就包养小白脸霸占良家少男”的理由越不能明面儿说,说了就是打脸了,皇帝也是要面子的。还有一条,今上十分看重褚云驰,才舍得将幼妹下嫁,只怕冒然拒绝了,会让今上不痛快,禇靖本想跟儿子好好谈谈,上来先叫儿子气够呛,只顾生气了。 宫里,乐宁正陪着吴太后说话呢,吴太后年纪大了,越发喜欢看女儿撒娇。乐宁跟母兄撒娇很是有一套,哄得老太后开心,搬了不少珍宝给她。从小到大,举凡她看中的东西,没有拿不来的,今日也是,皇帝心情不错,陪太后一起吃饭,就说到了乐宁嫁人的事情。 老太太疼女儿,便问:“乐宁的婚事,你问的如何了?” 皇帝一笑:“褚公有些意动,只是他家二郎与他不甚对付,他便没说死了。” 吴太后皱眉:“这……父子不合,这样的人家当真使得?” 乐宁一噘嘴:“我又不是嫁给他爹!” 吴太后语重心长地道:“你懂什么?为人子要孝顺。” 皇帝忙解释道:“母后多虑了,他们父子只是两相别扭罢了。” 吴太后便放了一半的心,又问:“我尚未见过褚二,为人当真不错?” 皇帝一笑:“为人自是端方。” 乐宁插嘴道:“生的也俊!比他哥哥长得好多了。” 太后摸摸她的头:“也不单看长相。总要看人品才学才是。” 乐宁道:“人品高洁的,只跟别人高洁去了,对妻儿冷淡,有什么意思?” 太后皱眉:“你这孩子,都哪儿听来的这些浑话。” 皇帝打圆场道:“褚二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的。”又吓唬乐宁,“若事成,你需得与人家好好过日子,不许胡闹!若是褚郎委屈了要离婚,我定不饶你。” 乐宁一笑:“你这么宝贝他呀?说得我更喜欢他了呢。不如在宫中设宴,广邀士子,叫母后也好好看看他。” 此乃宫中旧俗,年节赐宴诸臣,如褚云驰这般与乐宁公主年纪般配的男儿,又有品阶的,只能是贵胄子弟,阀阅之族。 褚云驰的官位不显,又是清流们不看好的务实之地方官,却仍无人敢轻视与他。无非有两宗:一来,他是褚氏子,二来,他圣眷颇浓,升擢指日可待。乐宁公主择驸马一事,京中颇有些风闻,剑指褚氏之子。 一听闻宫中赐宴,最紧张的竟是褚凤驰。本与儿子关系略有缓和的禇靖,因乐宁公主事,两下里又置上气了。 褚云驰与外人交往,也不乏些玲珑本事,偏偏对他爹,半分心也不肯用。他父子俩置气也就算了,怕的是褚云驰在宫里闹起来,就不只是好看不好看了。褚凤驰有心拦着弟弟,却又未受邀,且他的职位要紧,有一堆事务要忙,只能叫来褚令仪帮忙圆个场子。 褚令仪眼睛一转,笑嘻嘻地答应了:“大哥便是不说,我还能不照看二哥了?我与二哥什么交情,自然是帮着他的。” 褚凤驰本放了一半的心,忽地又吊了起来,上下打量褚令仪,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似也不靠谱,便语重心长嘱咐道:“你可不能由着他胡闹!” 褚令仪一笑:“是,是。” 待他俩同往宫中时,褚七自己有车不坐,又爬了褚云驰的车驾。褚云驰正有些恹恹,扫了他一眼道:“怎么先过来了?” “听闻,今日赐宴是吴太后的意思,二哥可知道么?” 褚云驰冷笑了一声:“只怕是别有他意。” 褚七凑过来,挑了挑眉,道:“恐怕萧家人也在,要不,咱们想点儿法子闹一闹?” 第59章 鸡飞狗跳 京城依前朝旧都所建,又并未完全重叠。旧都宫苑多毁于战火,故本朝依旧址重建之时一改奢靡之风,楼宇恢弘大气,又广植花木,外朝与内宫间结结实实一堵大墙,也不知锁了多少幽怨。 只是这宫墙,能困住宫妃仕女,却困不住太后的心头肉。 乐宁有自己的公主府,可建起来后并不时时住着,反倒常在宫里陪伴吴太后。若是这宴席设在公主府,只怕褚云驰真敢甩脸不去。也算是皇帝想给妹子做个脸,就将宴席摆在宫里了。且一道来的还有别家儿郎,非止褚云驰一个,还请了许多旁人家的孩子打掩护。 乐宁也是乐意,她正是花朵儿一般的年纪,对什么都好奇,这年头的皇家女儿,有些个风流韵事简直太寻常了。前朝有位长公主出家在皇家寺院,寒门士子想走推举的路子走不通,也有求到她门下的。说是念佛茹素,却建了好大的殿宇,藏了无数的珍宝,往来之士,皆是显达。是以对于天家公主来说,交往年轻男子也算平常。 虽本朝于礼法上头颇有些看重,却到底约束不了天家贵胄,只要在外人面前撑起来副温良样子,内里的事儿谁又会多问?不说乐宁,便是她的姐姐们,婚后与驸马不合者,即便驸马家世不显,也未见离婚,只是广养面首罢了。 然褚氏并非一般人家,是以皇帝还叮嘱过乐宁,要好好过日子,一来是他颇看重褚云驰的本事,二来,褚氏也不好惹。秦王敢说自己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士大夫之怒,却能叫秦王瞬间老实道歉。这时代还算封建社会早期,豪强世家不止是道德楷模累世经史,还有部曲兵,有大庄园,不是君使臣以礼,而是君不得不使臣以礼,过分作死人家就不伺候了。且刑不上大夫,什么捉着大臣当场廷仗,那是蒙元的君臣主奴模式给后世带来的文化逆转。以褚氏的功绩,皇帝也不想乐宁给他搞什么岔子出来。 不过,能有什么岔子呢? 皇帝正满意地看着为他拟召的褚凤驰,也是端端正正一表人才十分靠谱的样子,且禇靖为他劳心劳力,是他十分得用的冢宰重臣,褚云驰更是合他的心意,如能结此良缘就堪称完美了。 不想他正得意呢,忽见内侍急急赶来,帽子都跑歪了,低声道:“圣上,后边儿宴席上,褚相家二郎将箫御史打了!” “什么?!”皇帝十分震怒,褚云驰……打御史? 一边的褚凤驰差点把字写坏了,这是怎么闹的,褚云驰在外面也算个世家楷模了,特别能装门面,虽褚氏与箫氏有些旧怨,但说褚云驰把做御史的给打了,也是个大新闻了。 皇帝这边还没闹明白呢:“哪个箫御史?” 这也怪不得皇帝,对这些年轻一辈的世家子,他能记个大概就不错了。褚氏子虽多,但能称为褚相的只有一个禇靖,帝国也再无第二个相位,所以内侍一说禇相家二郎,那必然就是褚云驰了。箫氏子弟众多,又出了些侯爵,从父亲论却容易闹不明白的,便叫了官职。只是,御史台那么多御史,皇帝一时也没想起来这是谁。 褚凤驰却心下一跳,姓箫?不会……这么巧吧?难道是海宁侯家那一位?前几日禇靖还因为崔氏与他家结亲而有些郁郁呢。 那内侍已经答了:“就是方定了崔氏小娘子的箫家三郎,他父亲正是海宁郡侯。” ……真是他!褚凤驰一脸无奈,还不好叫皇帝瞧出来。皇帝却已经叫他了:“卿随我同去看看!” 皇帝着急啊,他也听过一两丝风声,禇靖曾有意为儿子求娶崔氏女,之前一段时间还跟崔璨打得火热,崔氏名门淑女,比乐宁的口碑好多了,皇帝急着跟禇靖说亲,也是钻空子占便宜的心思,只是如今……褚云驰不会是心里还想着崔氏女吧?乐宁要知道了还不得闹起来?得赶紧去看看。叫上褚凤驰也是为了按着褚云驰,别真说出什么非崔氏女不娶的话来。 边走还边问内侍:“究竟是何情由?” 内侍特特提起“方定了崔氏小娘子的箫家三郎”,也是知道箫氏与褚氏新近又结仇了,崔氏本意属褚氏,后来却定了箫氏,这也算是个大八卦了,内侍嘴上没留神就说出来了。酒席上闹起来,本与崔氏无关,褚云驰也没想要利用这点儿矛盾——他压根儿没觉得这是个矛盾,崔氏不嫁给他,放礼花庆祝还来不及呢。 要说原因,褚云驰与褚令仪二人,从小就跟箫氏结过仇。还是褚令仪个倒霉孩子,他有两样好本事,一是装可怜,一是欠抽。如此格格不入的两种技能,他能无做到cd切换。 他俩小时候一起随郑氏赴宴,与小孩子一起玩耍的时候,就惹上过箫三。箫三这个孩子也是特别,从小体弱多病,父母看他跟看眼珠子似的,惯得厉害。他看中了褚云驰身上一块美玉,就伸手去扯。结果没站稳,差点儿跌了一跤,褚云驰还不知道他要干啥,见他比自己年幼,便弯腰去扶他,正叫他把美玉攥在了手上不松开了。 褚云驰当时就怒了,还是他的好搭档褚令仪眼疾手快,猛跑几步一提膝顶倒了箫三,然后一屁股坐地上开始哭。 他撞人的时候要多可恨有多可恨,哭的时候却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褚云驰脑子也是快,头一次给自家弟弟这个欠抽的技能点了个赞,然后装好哥哥开始劝架。 因为一处玩儿的都是小孩子,若是看见人拿手打拿脚踹还好说,却很难精准地描述出褚七提膝撞人这一招,大部分的证词都是“褚七和箫三玩闹,撞在了一处”。 这就没个是非黑白了,不过是一起玩,磕碰着了。箫三的母亲虽生气也不能说什么,郑氏更是护短,问都没问箫三,只把着褚七看有没有伤着——褚七的母亲怀孕不能来,是她带褚七来的,自然不能叫褚七出事,且褚七一向得长辈喜欢,郑氏拿他当自己小儿子看,口中连道:“我儿可叫人伤着了不曾?” 褚云驰在旁边一脸黑线,心说亲妈哎,您这可是恶人先告状了。她先说了,箫三的母亲再这么说就像是赌气取闹了。而且从哭的惨烈状况来看,确实褚七技高一筹,不是一味干嚎,抹一抹眼泪,还知道装可怜,口中还说:“不要怪箫家哥哥了。” 满屋子的人都被他哭得心碎了,此事当然不了了之。至于那块美玉,宴席散时,褚七特地找褚云驰借来,握在手里朝箫三晃悠,把箫三气坏了,又叫他撞得有些怕,不敢再过去。也是这件事奠定了褚云驰与褚七深厚的友谊,这事儿褚云驰不是没有馊主意治箫三,但褚云驰比箫三大上几岁,无论采取什么行动都不好看,唯独与他年岁相当的褚七出手最合适。 后来因为两家长辈的缘故,他俩也没什么机会跟箫三和解。且箫三这个人吧……在上层社会圈内,也是个奇异的存在。要说他的相貌,才学,都是不错的,可就是没什么朋友。 他从小叫父母惯着长大,自然是要月亮不给星星,从小听着无数赞扬长大的,以为自己除了宫里的太子——现在是今上了,没人能比得上,但世家子哪个又比他差了呢?长短之间,不过你在这处胜我三分,我在那处赢你两筹,非要排个一二三来,就是闲的找抽了。 偏偏箫三从小没学会跟人礼让,凡事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自然没人肯买这个账。虽然不是所有人都像褚七一样嘴贱,私底下的酸话也说了不少。渐渐地,箫三的性格就有些古怪,他感觉到了众人的排挤,又不能明白问题出在哪儿,要是再有个会说“他们排挤你是因为嫉妒你”的家长,这孩子准好不了。 排挤是有可能出于嫉妒,但他有什么好嫉妒的呢?谁家门前无阀阅?谁又生的比你丑,学问比你差了?像褚云驰这种相貌比一般人高两个指标的,都没像你这么嘚瑟,你到底是嘚瑟啥?长此以往,箫三但凡听到些不对味儿的话,就易怒,暴躁。这种性格俗称玻璃心。 今日酒宴之上,众人言笑晏晏。这些人彼此没有不认识的,都是京城里混了这么多年的。唯独褚云驰有些不一样,是在地方上混过的,且各家的年礼里多少都有一份宁远货,不算多贵重,却十分新奇有趣。 还有与褚云驰师出同门的,在老师那儿见识过木笔,还央褚云驰给弄几根来玩玩。一说这些,众人话题也就有了,单是宁远乡下的新鲜事就够讲一阵子的了。皇帝还有事没处理完,且这是让太后与公主相看未来驸马的,皇帝也没急着出席,这些人便先饮过一轮了。 饮第二轮的时候,换了一批新酿的御酒,新酒味薄,便有人叫换酒。叫换酒的这位是个嗜酒客,对这一行十分有研究,他家的酒,皇帝每年都会蹭个几坛子走。宫中内侍也不愿惹他,又怕有人仍喜饮新酒,便多备了许多酒盏来,任众人自取。褚云驰先拿起一杯酒来,一嗅却是新酒,便又放下,换了一杯。 他放下的那一杯,不知怎地就被人挪到了箫三的面前。别人也有拿错放错的,偏偏碰上了箫三,恰巧他又看见了那酒被褚云驰拿过又放下了——褚云驰今天出够了风头,不想看他就没啥好看的了。 是以箫三十分恼怒,拍案道:“谁将这残酒与我!” 他身边伺候的小内侍也是不懂事,见状不好便带着笑安抚:“箫御史莫怪,这酒并非残酒哩,褚郎君方才只是看了一看。” 这一安抚反倒叫箫三更生气了,什么意思啊?他挑过的酒来给我?你还帮他说话?听说他要当驸马了,你们就这么巴结他?越想越气,玻璃心发作,抬手就将那内侍推倒在地。内侍也是倒霉,倒地的时候正碰在柱子上,将额角都磕红了,肿起一个好大的包,若不是有帽子,只怕要蹭出血来。 第 60 章 箫三把人家内侍给推柱子上了,还不消气,一抬手又把褚云驰用过的杯子给扔了。还不够爽,正准备说点儿什么,就见褚云驰道:“无故责打内侍,箫御史可是当这宫里是萧家了不曾?”又命人去扶那内侍。 箫三正在气头上,又叫褚云驰给训斥了,怎肯服气,便道:“你是何意将用过的酒盏给我?!” 褚云驰简直不想搭理他,他与褚令仪是打算借此机会闹一闹,最好闹得太后烦死他了,不准备把女儿嫁给他。 只是要闹自然要闹个大的,不可能抠心思在一个酒杯上做文章,你知道那酒杯会到谁手里?且新酒被换是临时事发,谁能算计这个来,还不累死。大家都在选酒,也有人拿了旁人不愿饮的去,并没有什么介意的。这边一吵起来,众人都看过来了,难免有嘀咕箫三小题大做的,都抱着三分看热闹的心围观起来。 褚云驰不想说话,箫三怒气冲冲,正僵持着,冒出来一个十分欠揍的声音,还带着笑意:“可说是呢,萧郎,我阿兄用过的酒盏就放在那儿,怎么就特特叫你拿了呢?谁也没逼着你要吧?” 箫三脾性本就骄横,哪受得了褚令仪这般说话,且褚令仪直指他用了褚云驰用过的杯子,也赶上他玻璃心又多疑,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崔氏。 崔氏女儿本是要嫁入褚氏的,不知怎么临时换给了他,这种事最容易传出些坊间八卦来,箫三本就心有不喜,又听褚令仪这么说,便隐隐觉得他是暗指自己娶了褚云驰不肯娶的崔氏来,心中更是恼怒,想说褚令仪两句,又知道他惯是个无赖,小时候就没少吃过他的亏,且此事是因褚云驰而起,不如欺负欺负褚云驰这个“正人君子”。 恰巧褚云驰身上也有一桩八卦——据闻,他是乐宁公主驸马的热门人选,那位公主,啧啧。 箫三思及此,便对褚云驰冷笑道:“说什么任职地方素有功业,此番还京不过也是要借着女人的裙带往上爬罢了!” 此言一出,四野寂静。褚云驰得圣眷,一半是因为家世,一半是真靠自己在宁远的建树,说白了,在皇帝眼里,褚云驰与这里这些少年公子是不同的,聊天的时候褚云驰能聊民情世情,于国于民皆有良策,不是个只知道卖弄经史学问的理论家,他有实践经验,这在皇帝看来是十分宝贵的,这一分看重,也不是不叫人嫉妒,只是,箫三说他是因为女人的关系才得圣宠……还真叫众人心里有些微妙。 大概有一种“哦~原来他总考第一是因为老师给他漏题了”的感觉,虽然也知道八成是造谣,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微妙的爽快的。而且,他与乐宁公主之事,是真有些暧昧风传。不论如何,皇帝喜欢他,也是有这方面原因吧? 有这种考虑的人,也是不少,于是齐齐不出声了,看褚云驰如何应对。有些个与褚云驰关系好的,也不敢贸然开口,但凡沾上了公主,总有些不方便说的。 箫三还横鼻子竖眼地,觉得褚云驰没话说了。褚令仪是个牙尖嘴利的,褚云驰看来跟他大哥一样是个老实头。正得意呢,眼前一花,也不知什么东西砸了过来。 众人就见箫三“啊”地一声,捂脸叫了起来。再扭头一看,褚云驰手里的杯子已经不见了,想必就是砸在箫三脸上的那玩意儿了,且酒水溅在眼睛里,估计要难受一会儿了。 褚云驰踏过案几,一脚就把还在捂脸的箫三踹倒了,箫三连个反应都没有,旁边的人都傻了,一时也忘了拦着褚云驰。 箫三叫褚云驰踹得惨叫一声,捂着胸口倒下,褚云驰本想再踹两脚,看他一点儿反抗意识都没有,顿时有些扫兴,居高临下地道:“我在宁远时,女子多有习武骑射者,争斗起来,全然不输男子。若是叫她们碰上了,只怕连打你都懒得打吧。” 箫三刚嘲笑完褚云驰靠女人上位,被扣上这么个帽子简直要气炸了,抓着摔落的帽子,揉了揉眼睛爬起来就要揍褚云驰,一帮子人这会儿才想起来劝架,却见褚云驰已经收手了,唯有箫三还在努力挣扎,挣扎过程中,还伤了几个拉架的,众人也是恼怒,拦着你还不是怕你叫褚二给打得太难看? 有内侍跑去禀告皇帝,与褚云驰关系好的,便围着褚云驰闲话,以缓解尴尬的气氛,褚云驰倒也和气,提及宁远的女子,有咋舌的:“彼处民风当真如此彪悍?” 褚云驰笑道:“骑射本也算君子六艺,有何不可?” 又说了些边地风物,引得众人大为称奇,褚云驰却有些乏味了,各地有各地的风情,有什么好吃惊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终于等到皇帝来了。 皇帝先看着的是褚云驰,还是那副服饰整肃,礼数周全的样子,正与身边人笑谈。再看箫三,帽子也歪了,头发也掉出来了,脸红脖子粗的。两下相比,就对箫三有些不喜。褚凤驰见状,也放下心来,很好,弟弟没受伤,看来平日跟爹在家里对练还是有好处的。 皇帝脸色不是很好,又问事情经过。 一个内侍老老实实把经过讲了一遍:箫三拿错了杯子发怒打内侍,褚云驰斥责,箫三又出言侮辱,褚云驰就把箫三给撂倒了。 箫三还是家里那个老毛病,叫爹妈惯得,内侍一说完,众人还没补充呢,他就大哭三声:“我受这等小人欺侮,还望圣上明断!”褚云驰倒是一字未辩。 皇帝便问:“褚卿有何话说?” 褚云驰这才行礼道:“臣不知道他在胡说什么。我还未曾婚娶,何谓凭借女子裙带?箫御史此言,是叫我未来的妻子一辈子都背着这个恶名吗?” 皇帝一愣,心里简直要把箫三恨死了——乐宁不嫁还好,若真下嫁了,箫三这话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她,于是忙安抚褚云驰道:“闻鹤的才干,朕是知道的……” 褚云驰却道:“殴伤箫御史一事,臣认了,如何裁判,自有圣上公断。”说罢一礼,也不多说话了。 余下的扯皮,褚云驰也不听,只与褚令仪在一旁等着散场。按照褚云驰的意思,是想当即甩袖子走人的,但是他还有事要求一求皇帝,便不得不给个面子等这事儿说完了。 褚令仪摇头笑道:“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咱们还没怎么着呢,箫三就撞上来了。可惜事出突然,不如你我计划的周详。” 褚云驰却不介意:“无妨。此事一出,就算为了避一避风闻,圣上也要把那事缓一缓。我跟箫三动起手来,只怕还要闹一闹。” 褚令仪颇有些遗憾:“可惜了。本来圣上高看你,此番回京定会重用,出了这件事,只怕不好安排。” “出了这件事反倒好安排。”褚云驰叹了口气,“我大哥死板些,你主意多,也帮衬着他一些。家中有你们,我也放心。” 褚云驰这几句话,皆是托付之辞,叫褚令仪一惊:“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宫里却是闹开了,太后本要相看驸马,还没轮到她母女出场呢,就听说打起来了,起因还是萧三胡说八道! 靠女人裙带往上爬,这话就差明摆着贴到乐宁脸上了,乐宁公主脸色十分不好,也不说话,也不跟母亲撒娇了,只沉着脸坐着。 太后也十分生气,倒还沉得住气,等皇帝来了便问:“听闻,褚家二郎把人给打了?” 皇帝也是叹气:“也是箫三不长眼,说了些难听的话来。” 这时乐宁公主出声了:“凭他是个什么东西!褚云驰不要了的崔氏女,他不是也捡了去?” 皇帝一听这也不像话啊,虎着脸道:“休要胡说,崔氏与褚氏并无婚约。” 乐宁重重地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皇帝又对太后解释了一番,把褚云驰的回答也说了一遍,太后才缓声道:“这褚二知道敬重妻子,倒是个好的。” 乐宁也不知犯了什么犟,道:“他明知要做驸马,还这么说,怕不是不想娶我?” 皇帝脸一黑:“你多虑了,这事还得他父亲做主……” 乐宁怒道:“他一向与禇靖不合,又说了这种话,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乐宁是敏感的,她从褚云驰的话里,听出了拒绝的意味,心里有些恼怒和忧虑,又不知怎么表达,便发起怒来。 皇帝虽然宠爱这个幼妹,到底还是个皇帝,当即沉下脸来:“我看你如此胡闹,若真配了闻鹤倒是要给我结仇去的!” 太后见儿女闹起别扭来,手心手背都是肉,连忙劝解:“都少说两句……” 乐宁哪里是个肯妥协的,甩袖子跑了。 皇帝一个人生气,对追着她的宫人道:“随她去!还反了天了!” 太后心疼女儿,也怕她出事,忙道:“就去两个人吧,远远跟着些。” 皇帝一瞪眼:“都是母亲惯着她!” 太后却抹起眼泪来:“你要我如何?我吴氏如今连朝堂上站班的都没几个了,就这么一个女儿,还不许我疼了?你大了,不需要阿娘了,我便疼一个需要我疼的,还不许了?” 皇帝当年确实干过荣养外戚不予实权的事情,一听吴太后又说起这个,便有些头疼,只好随着她去了。 第 61 章 春季里十分晴好,崔四带回来的棉种经过催发已经种下去了,只有小小一片田。毕竟庄尧也不敢肯定这东西能不能种出来,若是能种出来自然是造福一方,若是种不出来,也不能耽误了太多好田。且这东西种在山上就行了,庄尧还让阿冉试着种了几颗,给他圈出来一小块自留地,插上篱笆,还挂了个牌儿。 地里种着些阿冉喜欢吃的小菜,旁边搭起一个狗窝,还养了两只小狗崽。庄尧始终坚持亲近大自然和小动物对小朋友有好处,罗绮也拦不住她,再加上阿冉确实孩子心性,高兴得不得了。 买回来的胡马里,庄尧也挑了匹温顺的给阿冉,这样一来骑射也可以学起来,省得他无聊,天天对着褚云驰留下来的字迹难受。文化课老师不在了,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何功曹找来的先生也不可能有褚云驰那般的学问见识,只好在文化课以外的生活中找点儿乐子了。 按照罗绮的意思,阿冉是要什么都学一些的,将来若能在县里,或是郡中任职,那也算出人头地了,半戟山也能与他相互扶持,就算是稳当下来了。庄尧倒是没想过这么多,只觉得小朋友应该过得快乐健康,只要不是做坏事,他自己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好了。 不过,最近这孩子的兴趣有点儿怪,也是他憋坏了,半戟山上数他最小,也没什么同龄的小朋友,小王氏儿女出世,阿冉乐得够呛,见天缠着要去看。论理这俩只会哭的熊孩子还比他长一辈呢,他却是新鲜极了,能跟人家咿咿呀呀聊半天。 小王氏也不知是怎么当娘的,完全撒手。倒是裴景在时,得期期艾艾地在旁边盯着,一边盯着一边心酸:我儿子闺女跟你玩儿的时间比我还长呢。便心有不甘,不多时,侍女来回小王氏,裴景,阿冉,俩熊孩子,四个人玩儿起来了。只听见房里一阵阵笑声,不一会儿,又有哭声,就听裴景手足无措地问:“怎么又哭了?” 阿冉还安慰他:“没事,不是你吓的。” 小王氏听他们学了一回,忍不住笑了半天,又打发乳母去照顾,裴景又来问小王氏怎么哄孩子,小王氏努力回想王幼姜小时候的事情,跟他说了一些,加上裴景四处打听,比自己做工事还用心些。时日久了也摸出些门道,孩子见了他也不哭闹了,还能哼唧两声,裴景一高兴,又抓着楚玄,把这事翻来覆去说了三天。 楚玄也是命苦,邱老先生爱耍赖,没事就欺负欺负他,裴景又是个话唠,一聊起儿女来就是加倍的话唠,逼得楚玄在山上躲了半个来月,偏偏庄尧还来骚扰他:“最早搭起来的那个水车,听说上水有些吃力,你有空就去看看?” 楚玄答应一声,认命地去了。 最早那一架筒式水车,正好在半戟山西侧,与狮虎山交界不远。从前为了防着狮虎山,派了不少兵勇把守,如今只剩下日常维护水车的人,和放哨的哨兵了。 这里设一处瞭台,也是因为地势好,在此处能看见半个狮虎山,还有一部分灵泉县的官道。半戟山洗手不干之前,还利用此处瞭望便利,打劫过一些商队。现在倒是有了新的功能,可以保护自家的商队。 庄尧可能是电影电视看多了,还鼓动半戟山承担保护运输的工作,倒不是职业的镖局,主要是自家商队行走之时,若有顺路的,也给捎带一段,这部分收入,有时候是钱,有时候就是货物了,庄尧分文不取,都给负责保护商队的半戟山兵勇了,为首的自然是几个功夫不错的同门师兄弟,因为是半戟山的商队,还真没有不长眼的劫匪敢打主意。 每次商队回来的时候,都是赚得盆满钵满,见了自家瞭哨就是到家了,崔四和他底下的伙计,也会拿出些东西来,或吃食或酒水,跟自家人乐呵乐呵,是以瞭哨见了他们也是高兴。 楚玄正在查看水车,发觉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几块戽斗需要调一调角度而已。就听见刚从瞭台下来的哨兵对同伴道:“怎么这回崔四哥的人怎么少了些?” 同伴倒不以为意道:“也不是回回都去胡地,十次里倒有六次是边内行商,这回也不是去胡地,哪里用得上那么许多人。” 先说话的哨兵却道:“人少些,也是有车有马,怎么今日车马也不见了?是从别处进山了?” 正说着,看见了楚玄,连忙行礼。 楚玄也是闲的,就多问了一句:“你们方才说什么呢?” 两个瞭哨道:“这回崔四哥回山,好生奇怪……” 正说着,有几个兵勇眼尖,已经喊起来了:“怎么瞧着像是受伤了呢?” 楚玄探头一看,确实有几人互相搀扶着,走路不太利索。这些人还打着半戟山的旗,却多是些乡里的商户,其中竟然并无崔四! 楚玄也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遇上强人了?” 崔四此行带了一个子侄叫崔河的正在其中,见着楚玄就跪地哭道:“楚当家!我叔父被扣在灵泉县了!还有咱们山上的几个好手,全都叫他们抓起来了……” 楚玄十分震惊,也不敢托大,急忙把这些人送回山上,又叫人禀告大王去。 庄尧正跟阿冉看苗圃里的小芽呢,忽然听闻这个消息,也是吓了一跳,急忙赶过去问是怎么回事。 崔河脸上泪痕还没干呢,一见庄尧,眼泪刷地又下来了:“大王,大王……咱们的人马,叫灵泉县捉去了,说是,说是咱们勾结胡人,要定一个叛国通敌的大罪!” 这话,他一直憋着,见着庄尧才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庄尧大惊:“不是说春季里没什么生意,少去胡地,这一次不也只是在边内么?” 看崔河一脸为难,庄尧一皱眉:“……难道还是去与胡人交易了?”若真如此,岂不是被逮个正着?然而半戟山的产业,庄尧又不能不管,赚钱的时候当个宝,出事的时候扔出去,这种事情不地道。 庄尧叹道:“不拘花多少钱,一定要想办法把人弄出来!” 崔河却连连摇头:“倒是没有与胡人交易,只是……” “只是什么?” “这一趟本来只是向边地一些村里的牧子们收了些皮货,恰好瞧见有个捕鹅人拉着一车鹅与几袋子水鸭绒来卖……” 崔河擦擦泪,细细说来。 这一趟货,本不是要走大买卖,崔四不过是想带一带侄子,以后这样的买卖就叫崔河单独跑。且春季正是农忙时节,不是做买卖的好时机,也不用太辛苦。 这一边的东胡,半数农耕,半数游猎,这时节牛羊饿了一冬刚放出来啃草,河水开化了,也可以捕鹅钓鱼,能交易的东西并不多。唯独捕鹅是个稀罕事,崔四从前买了胡人捕来的鹅与水鸭子供山上吃用,没想到山大王反倒对鸭鹅的绒毛有兴趣起来,叫人洗干净了塞到夹衣里,又轻薄又暖和,鸭头脑两边鲜亮的羽毛,还叫罗绮拆了织锦,据说京里富贵人家也少有这样的材料[1]。崔四还与人打过招呼,说要收一些来,这东西不值什么,口头上说过之后,开了春崔四自己都忘了。 这一趟生意本来只是为了收皮货,还有一件珍贵东西,是从西路的商人手里弄了一批棉花种子,西域边远,与散布不成气候的东胡比起来,又是战事吃紧的地方[2],能弄来一袋子,也是花了大价钱的——这东西本身不值钱,值钱的是这一路的辛苦。崔四亲自出马,也有一半原因在这里。除此之外,就是路上遇见的那个卖水鸭子毛的人了。也算是与崔四相识的一个胡商,做些小买卖的,崔四见是相熟,便顺手留下了些鸭鹅与绒毛。 不想,惹祸的正是这胡商所卖之物。崔四等刚一进灵泉县,就叫官兵给拿下了。 灵泉县拿了胡商是为人证,又理出棉花种子与皮货来——皮货是常见的胡货,棉花种子没人认得,便统统充作与胡人勾结的罪证了。 崔四还纳闷儿呢,别说半戟山跟宁远县衙关系不错了,就是当年他自己跑商的时候,也没遭过这样的难为,路上还给官兵塞了钱,想问问是怎么回事,那官兵却是冷着脸不收。到了地方,连灵泉令都没见着,就与护送商队的兵勇一起被关起来了,上来先拍了十来板子,身材财物也被收走了,那几车货也不知给推到哪儿去了。 除了崔四手下的伙计和半戟山上的兵勇,这一队人里还有些并非半戟山的商人,货物也被扣下了,人倒是没有拘起来。当时崔四看着不好,便把崔河塞到那群老乡里充个数,崔河便逃出来了。 这些人得半戟山庇护,又有崔河在,便使钱想问问为何崔四等人会被抓,叫官兵一通棒子给轰出来了,为首的小吏骂道:“他们沟通胡人,通敌卖国,怎么,你们也与他们是一伙的?这么急着来求情了?也不知,你们受不受得起这罪名!” 崔河等人哪敢再逗留,急忙跑回宁远来报信。 庄尧听完崔河的转述,脸色十分不好,还没说什么呢,楚玄就急忙拦到:“阿姐不可莽撞,崔四与几位师兄还在灵泉令手里,若是攻打灵泉县,必陷他们于险地。” 庄尧心知他担忧自己一时冲动打到灵泉县去,于是一笑:“我知道,我何时冲动过了?你放心,就是你叫人抓了,我也不能打劫官府。” 楚玄松了口气,又觉得心里头不太对味儿。 不想按下了大王,那头又蹦出来个苍莩,本来没人通知她,她正在练一批新进的骑兵,练累了正瞧见报信的人,便也好奇地跟过去了。崔河在里头说事,她没赶上,就在外头听见楚玄说了一句攻打灵泉县,当即闯了进来。 一看苍莩,楚玄顿时觉得头大起来。 “师姐,怎么回事?” 庄尧也有些头皮发麻,这阎王来了,得看住了。简要跟她说了,苍莩果然怒了:“真是笑话!姓褚的在时,他灵泉令带人来巴结多少次?如今褚云驰走了,他也作起威风来了!” 楚玄听得皱眉,这话不错,灵泉令对褚云驰是有些害怕的,当初狮虎山被除,省出些好地来,灵泉县都不敢收,还是褚云驰走后,才偷偷捡起来种。只是……提起褚云驰,楚玄心里还是有些微妙。 与狮虎山那一战,楚玄恰好在养伤,半点儿忙也没帮上,故而一直心里不大顺气,反倒是褚云驰,经此一事与半戟山关系骤然好了不少。若当初是我……楚玄想了想,没敢接着往下想了,到底还是有自知之明,一来他的功夫实在是平常,也没有带兵的本事,二来,没有褚云驰被困山上,戍营的人八成也不会那么积极。只是这件事,到底是楚玄心里的一根刺,苍莩说起来,就让他有些郁郁。 庄尧听到苍莩提及褚云驰,也恍惚了一刻,旋即拍了拍她的肩膀:“先想办法救人再说。” 楚玄道“我不如去问问何功曹,看他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庄尧点头,又问崔河:“我派人与你一道,即刻动身去寻与你们交易的那几个牧子来,只骑马,几日可还?” 崔河道:“快些的话,两日就能回来了。” 这些人散了,庄尧又叫来罗绮,问重点问题来了:“我已经派人去请那与我们交易的牧人了,可灵泉县手里有胡商做人证,怎么办?” 罗绮听了前因后果也是皱眉:“恐怕牧子来了也没什么大用。只是……崔河也说了,现今不是跑买卖的好时候,那胡商怎么来得这么巧?” 此问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是了,怎么这么巧……”庄尧喃喃道,与罗绮双目相对,彼此都有些了然。还是庄尧开口问了崔河:“如今你细想那捕鹅人,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崔河吸了吸鼻子,仔细琢磨了片刻道:“胡人来边地也是常有的,那胡商且也只算半个胡人,已娶了个汉人女子,平日里也只做些倒卖生意,捕鹅这样的本事倒也不至于丢手,只是又苦又累,如今也是少做了。还是听说叔叔想买,特特儿地又亲自去捕鹅。” 这下都不用罗绮与庄尧联想了,连苍莩都明白了:“不过是寻常买卖关系罢了,崔四哥一句话,竟能叫他如此上心?” 接下来的话,谁都不用多说了,这胡人如此反常,只怕是受人指使。庄尧想到这,再也坐不住:“派人去查那胡人底细,近来与谁交往!” 自有人领命而去。 只是知道了这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还是楚玄道:“两下里都办着,还是我先去县里问问看吧。” 庄尧叹了口气:“也好,派出去的差事多了,你看谁与你同去的好?” 楚玄却皱起眉道:“阿姐怎么就不信我自己能办好?” 庄尧失笑:“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啊,我就是怕你一个人没意思。” 楚玄这才哼哼唧唧道:“那我走啦。” 庄尧也无心留他,与罗绮又细细问了崔河些问题,却再无新的思路,便也叫崔河回去歇息了。 第 62 章 半戟山这边想好了办法,就迅速行动起来。 何功曹与半戟山的关系本是从褚云驰这里论的,但他的叔祖母杜氏,与半戟山处得也不错,是以他平日对半戟山帮衬不少,也得了半戟山不少好处,听闻半戟山有难,还是被灵泉县下的黑手,便也有些愤然,说的话跟苍莩也差不多:“褚令在时,他百般老实,如今褚令还京,他倒欲称起大王来了!” 楚玄忙问:“他们定的是通敌叛国的罪名,这怎么办?” 何功曹嘿嘿一笑:“这是大罪,岂是他说是便是的?便是定下了,也要发往京里问罪。”又低声对楚玄道,“你们那批货里,没什么不得了的把柄吧?” 楚玄想了想道:“皮货是从边地牧子手里收来的,我阿姐已经派人去请了。再有些水鸭子毛,却是从个早就入了边的胡民买过来的……在就是些托西边儿的人带回来的种子。” 如此这般细细一说,何功曹也不傻,当即道:“你们这是叫人算计了!” 楚玄一脸苦笑道:“也是猜着了。” 何功曹也叹道:“可惜没能早些防着了。”又安慰道,“皮货却是无妨,只怕那宁远县想拿人,也是要在那胡商身上做文章,此事需趁早。还是你早早去一趟灵泉县,与那县令说上一说。宁远县中自褚令走后诸事繁多,我实在走不开,只遣一老仆为你引荐,你备着钱帛,看能不能说动那灵泉令。” 楚玄也觉得唯有如此了,带着那老仆又去找了卢大,一路上套好了说辞,护卫人等只带了三五人,轻车简从地便往灵泉县与那县令说话。 到得灵泉县,有那老仆引荐,果然得见灵泉令,灵泉令与那老仆还寒暄了几句,便遣走了他。 灵泉令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生的不算粗鄙却也是其貌不扬。都是做县官,官和官也是不大一样。灵泉令显然就没有褚云驰那么大的排场,并没有几个差役,连县中吏曹也算不得齐全,只一个主簿并一个自家老仆跟在身后,连宅子都比宁远小了不少。 楚玄也没带几个人来,毕竟崔四等人还扣在他们手里,把人家得罪了,只怕是不好。好在这灵泉令也是颇为和气,一种底层气质扑面而来。就连他背后的主簿,都比他有气派几分。楚玄冷眼看了那主簿一眼,总觉得他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的不大舒服。不过只有一瞬,楚玄也没多想,只与灵泉令寒暄了几句,便道明了来意。 灵泉令只是呵呵笑,握着楚玄的手道:“不过是有人报官,我身为一县长官,总不能放任不是?我看公子也是个体面人,若是体面生意,说清了来龙去脉,自然是会放人的。” 楚玄一听这话似乎有戏,心里也是一松,忙笑道:“皮货等,都是边地牧子出采买来的,那牧子还在路上,只怕他太慢耽误了事,我才先过来了。至于其余胡货一类,亦是在边内采买的,此事见着的人也是有的,我们山上也有人可以作证。” 一番话也是滴水不漏的,又有宁远县里那位老仆说和,灵泉令点了点头:“也罢。” 回头望了他县中主簿一眼:“既是个误会,也不必过堂了。” 主簿却咳嗽一声,道:“几位稍安,还容我们郎君思量一二。” 灵泉令便也点头:“正是。” 楚玄还纳闷儿呢,这不都说好了吗,还思量什么?也不好阻拦,便同意了。 也不知灵泉令与他那主簿说了些什么,这一等,直等了一个下午,直到晚饭时,灵泉令留他们吃饭,也没出来见他们,只派人说:“还在商议,且再等等。” “我见他也不是个难缠的,怎么要商议这么久?不是说,来龙去脉弄清楚了便无碍了么?”楚玄一脸纳闷儿地问卢大。 卢大脸色却是不大好,皱眉道:“恐怕有些不对劲。这灵泉令看着和气,说的话却都是些场面话,叫人摸不着实在的东西。” 又压低了声音道:“你可见他总回头看那主簿不曾?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楚玄一听他说那主簿,也是警醒了起来:“卢先生这么说……我倒也觉得。他们见了钱帛便眼前一亮,如今却又不肯放人,是不是嫌我们给的少了?” 卢大却也没底了:“这……有些贪得无厌了吧?” 正说着,听见许多脚步声,二人忙住了口。 楚玄一抬头,却是十分震惊——来者皆是些壮仆,差役打扮,手里拎着棍棒铁链,二话不说就扑了进来。这客室窗子小,逃跑是来不及了,且卢大也不会什么功夫,楚玄本事也不算好,没挣扎几下就叫人锁住了。这回楚玄总算知道了他们商议那么久是为着什么了,怕就是召集了人手把他们一举扣下呢,不由心中生恨,却又无可奈何,与卢大对视一眼,不甘心地一道被拉扯着走了。 宁远与灵泉挨着,如今狮虎山又没了,路途并不算远。半戟山这边等到了一宿也没个消息回来,庄尧有些燥,在厅内转来转去:“楚玄又不是独身去的,怎么不打发人回来送信?” 罗绮却紧拢眉头:“大王,我总有些担心……既然背后之人能勾结胡商,那灵泉令会不会也被他买通了呢?” 庄尧转圈的脚步就这么一下子停了:“你是说——”说到这,她却说不下去,细细琢磨了一刻,才缓声道,“若真如此,我们先前也太大意了。只是……我半戟山到底能与什么人结了仇?” “左右不过是哪家商户吧?” 庄尧却摇了摇头:“哪家商户能买得通县令?就算他们出得起钱,就不怕我们出价高过他们?若你猜的不错,只怕背后的人,是与那灵泉令有些瓜葛的!” 这两人胡乱猜着,也不敢与苍莩说,哪想翌日一早,苍莩打听了楚玄没回来,还是一身披挂地过来了:“楚玄怎么还不回来?我去接他!” 庄尧本也没个主意,叫她这么一闹,便一狠心道:“你且住!我亲自去。” “那我跟阿姐一道!” 庄尧也头疼,对罗绮使了个眼色,罗绮急忙去隔间带来了阿冉,把苍莩给缠住了。 罗绮便趁机对庄尧道:“大王,总是以和为贵。” 庄尧勉强一笑,心道,若真是罗绮猜的那样,只怕是和气不了了。 到得灵泉县,正撞见急得团团转的何家老仆。 这老仆也算是有脸面的人物,可自从把楚玄引荐过去,就再未见他们出来,再想见灵泉令,人家铁门一关,差役板着脸不搭理他了。 可把这老头气坏了,心道我连郡里的大官儿都见过,你们这些差役倒横起来了?可他也没有办法,叫人将了一军,后头半戟山再追究起来,他就里外都没脸了。 正煎熬着呢,半戟山来人了。 庄尧倒也没打算埋怨这老仆,只听他说明了情况,便叫人去叫门。 老仆见庄尧身后只跟了几个布衣兵勇,忙道:“娘子带的人不多,只怕他们有鬼祟……可要万事小心哪。” 庄尧一笑,答了句:“知道了。我是怕人太多了,他们不敢开门。” 老仆不吱声了,心道,你现在口气大,真遇着事儿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庄尧头一回进县衙,不想竟是灵泉县的。规规矩矩地投了帖,里头没多久便开门了,呼啦啦一下子出来数十差役,可仔细一瞧,前头穿了一色制服却只有十几二十人,后头虽也是些壮汉,却多是仆从模样。 庄尧看在眼里,嘴角笑了笑。 灵泉令矮胖的身子塞在条案后头,板着脸做出一副威严姿态,问道:“你可是半戟山王氏?” “正是。”庄尧也不扭捏,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道,“郎君审问我山上商旅,我派人来与郎君交涉,久不见归来,是以亲自来赔罪了。” 灵泉令不意她竟如此好说话,姿态越发抖了起来:“交涉?!哼,是来交涉,还是来贿赂本县?实话告诉你,人,我扣下了另审!你们山上一向作恶多端,如今又私通外敌,这等大罪你还想交涉?” 庄尧倒还是好脾气地道:“通敌大罪,恐怕不是郎君一言便能定了的,郎君总要审一审吧?我山上也有人证,证实他们确实不曾通敌,郎君一审便知。至于贿赂……”庄尧一笑,“贿赂又从何说起呢?楚玄贿赂了郎君什么?赃物何在?” 灵泉令虽说扣下了楚玄,钱帛却也收了起来。见庄尧是个女子,便以其不懂律法,糊弄道:“赃物自然罚没了。实话说与你吧,你们山上行事不端,虽不曾在我灵泉县惹事,却早已激起民愤,如今你写下一纸契书,与本县约定再不染指商务,并将山下邸店充公,此事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那请问,罚没的赃物是在县中的公库里还是郎君的私库里呢?” 庄尧一句话把他问得脸色一白,她便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实话告诉郎君,若郎君愿意好好审一审,我半戟山贿赂一事,便也认下了不提。若郎君非要逼迫……恐怕这通敌的大案到了郡府,郎君也不好看吧。” 这话说的并不是灵泉县出了卖国贼不好看,而是说,这一桩栽赃陷害,到了郡府恐怕有翻案的可能。灵泉令想不到这女人竟不好糊弄,头上便冒了一丝儿汗,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一旁陪着的主簿。 那主簿挤眉弄眼地摇头,灵泉令便脸色一沉,道:“我看,要不好看的是你!来人!” 一声令下,门口晃进来个差役。庄尧回头看了一眼,笑了。 灵泉令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下令道:“把这目无王法的刁民捆了!” 庄尧却道:“郎君,我劝你一句,放了半戟山的人,我回去,此事不再追究,如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惑。”庄尧叫了一声。 答应的竟然是门口那个“差役”!灵泉令这下傻了。 李惑道:“已经围住了,并不曾惊扰女眷与孩童。” 庄尧一扬下巴,对灵泉令道:“你现在知道了?” 李惑之后,更有不少人,身着铁甲闯进这间不怎么大的厅室之内,灵泉令身边几个差役都傻了眼,都站着不动了,也不知去保护县令和主簿,叫铁甲们将二人围住了。 “我们山上的人呢?!”山上铁甲不乏匪气,其中一个拎起主簿的领子摇了摇。 主簿被揪起了,话都说不出来,直拿手指灵泉令。 灵泉令吓得跌坐在地上:“这这,有话好好说!” 庄尧笑了:“好好说,你便当我好糊弄了。” “小娘子也该是知礼的人,我放人就是……”灵泉令一边擦汗一边道,“商旅都都都关在牢里,我派人去放了……” 庄尧点了点头:“劳烦你了。” 她这次没端着□□进来,只在腰间插了一柄短刀,嵌着不少宝石。她将这把刀慢慢地抽出来,与刀柄一道摆在灵泉令面前的案上。 若不抽开,这刀也是个可以拿来贿赂的宝贝了,可刀一出鞘,便透出浓厚的杀气与威胁意味来。灵泉令连汗都不敢抹了,手脚发抖,嘴唇也发抖:“小娘子,女,女英雄……” 庄尧轻声道:“我有个弟弟。” “哦,哦……令弟可好?”灵泉令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他昨天被你扣下了。” 灵泉令眼泪都要下来了。他本来只是受人之托,想趁着新任的宁远令还没来,给半戟山一个下马威,顺便捞一点好处,哪想惹了这么个阎王,心中对这个出了馊主意的自家主簿又气又恨:“陈主簿!你把人关在何处?” 陈主簿快叫人晃出胆汁起来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在……在后院客室……” 还没说完,庄尧已经两步走过来,连拉带扯地把这陈主簿出去了。 按说,即使勤加练习,女子的体力也有限制,但眼看着庄尧把个中年大叔轻而易举地拽出去,灵泉令也是傻了,直觉得是天降的罗刹,哪想到庄尧是气急了,一股爆发力而已,一出门就有壮丁接手,一路挟裹着主簿往后面去了。 等甲叶之声渐渐远去了,灵泉令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来人!!!” 也不知从哪里哆哆嗦嗦滚出来两个差役,受惊吓的程度不亚于他。灵泉令没好气地道:“还不快去找戍营求救!咱们县衙都叫人给抄了!” 哆哆嗦嗦地解下自己的印符,交给其中一人:“想个法子从偏门里出去,小心些,务必多带些人回来!” 仆从答应一声,赶忙跑了。 庄尧押着陈主簿把楚玄与卢大二人救了出来。 楚玄一个风流倜傥的小伙子,跟霜打的白菜似的,见了庄尧一脸愧疚:“阿姐,我……” 庄尧却松了一口气,拍了他一把:“你没事就好,都怪我,只给你带了那么几个人。” 一句话堵得楚玄请罪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庄尧又看卢大也不曾受伤,安抚了两句。 身边一个甲士跟庄尧说了两句什么,庄尧对楚玄道:“此处有我,你先带卢大出去。” 说罢,便叫人把楚玄扶起来,又架着刚被拍醒的卢大,他俩走路还走不大利索呢,分两匹马出来,将两人送走了。 庄尧迈步来到前后衙交界的院子里,笑着问那被两个兵勇架住的灵泉令道:“敢问,您要往何处去?” 因为已经派人去求救了,灵泉令也壮着胆子道:“你的人我也放了,你若还不放开我,不怕朝廷追究吗?” 庄尧一挑眉:“郎君与半戟山素无恩怨,为何如此为难?” 灵泉令见陈主簿还在她身边被绑着,便哼了一声,道:“小娘子,你是匪,我怎么也是个官,你派人与胡人勾结,我已有确凿证据……” 庄尧不耐烦地道:“你当我什么都不懂?半戟山做的是正经生意,护着商旅平安,从不曾通敌卖国。当年匪徒劫掠商旅的时候,不见郎君过问半句,怎么如今倒管起来了?” 灵泉令被噎住,却仍不肯开口,别过脸去不说话。 两下便陷入了僵局。 第 63 章 灵泉令派出去的那个仆役,走到侧门一看,影影绰绰有些人把守,便也顾及自己性命,一直缩在墙内侧等着,直到听到有人招呼着他们都散了,才蹑手蹑脚地,摸了一匹老马往外跑,直跑了老远去,才松了口气。 这仆役一路走官道,往西而去。安东郡设五处戍营,最近的一处在东边儿的宁远境内,也就是当年褚云驰调用过的那一处。这老仆却是不敢去,怕路上再遇上半戟山的人,只得舍近求远,往西边走。 跑着跑着,也是累了,便找棵树荫,歇息片刻,正待上马赶路,却听见由远及近地一阵车马声。他抬头一瞧,官道上一路人马风尘仆仆,好有三四百人,几十辆车,像是一大家子迁徙,后面几辆车,似乎还跟有女眷。仔细一瞅那打头骑马的,却是个当官的模样,官服制式不是个主簿也是个功曹,人生的却是极丑。 这老仆役正逢惊吓,魂儿都丢了一半,此时见着个做官的,跟见了亲爹娘似的,当即扑上去拦住人道:“这位郎君,可否救我灵泉县一命……” 丑主簿一愣,问道:“老丈有何事?且慢慢说。” 许是他态度和气,又操着一把京城口音,便叫老仆松下心来,一点点将事情说了,末了还哭得凄惨:“我家县令,如今不知死活,还在那女贼手里哩!如今派我前去寻戍营救急,我单人老马,不知何时能请到救兵,不知郎君能否搭我一程,送我去那戍营之地?” 丑主簿听他说完,也是皱眉,沉吟了片刻,道:“还需问过我家郎君。” 说罢转身靠近车驾处低低说了一句,得到答复后,丑主簿回来,问:“可有印信?” 老仆给他看过了,他便点点头:“后头有空车,老人家先去歇一歇吧,我们带着许多人马,先去灵泉县看一看,若是我家郎君也处置不得,必载你去宁远之戍营求救,可好?” 老头一听,觉得主意不错,又有些担心:“这样快是快些,那女贼人多势众,个个儿金戈铁马,咱们这些人……” 丑主簿一笑,那张脸更丑了:“无妨,我家部曲,也是训练有素的。” 老头一听放心了,有部曲私兵啊,真不知道是什么人家。便多问了一句:“敢问郎君,可是赴任?” 丑主簿一笑:“正是,我家郎君新赴宁远令。” 老头点了点头:“宁远匪患丛生,郎君小心。” 又寒暄了几句,便放心去后面车里歇着了,马也有人牵过照看。 丑主簿又到车驾近前,低声问道:“郎君,这下怎么办?” 车里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无奈叹息:“罢了。还能怎么办?收拾烂摊子去。” 丑主簿一脸纠结,还是应了一声:“是。” 车马移动起来,朝着灵泉县衙的方向驶去。 此刻灵泉县衙包围的半戟山兵丁早已撤除,内里只剩下庄尧与几个贴身侍从,正与灵泉令对坐着。 庄尧也不喝茶,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坐着。灵泉令心里发毛,只觉得这女罗刹要吃人,口中还硬撑着:“小娘子,人我也放了,还请离去吧……” 庄尧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想错了。他们走了,换我留下来。你既说他们身上有官司,他们又都是我家下人,自然是我来背,有什么要审问的,便请吧。” 灵泉令愣了半晌,才咂摸出这女人的意思来。完了就吓了一跳,什么?!她是赖在这儿不走了?!到底是有多晦气啊我接了这单生意,恨恨地瞪一眼主簿,主簿旋即低下了头。 灵泉令只得咳嗽一声:“既是家下奴婢的错处……想必也与小娘子无关。” 庄尧却是一笑:“不,都是我指使他们做的。” 这个灵泉令,她早就打听过了,一个吏户爬上来的,靠抱着前任的大腿上了位,没什么野心,使坏也是有限,若不是崔老师伯不在了,他恐怕都不敢打半戟山的注意。此事必有背后之人推手。 所以,这桩案子若一直悬着恐生后患。通敌大罪,如果他或者他背后的人有心往郡里使劲,半戟山岂不是危险了?倒不如逼着他把这案子立即结了,同时,再往郡里寻人提前打点好了,别叫他们串通一气,真叫崔四背了黑锅就不好办了。 半戟山怕的倒不是灵泉令,而是他背后那个面目模糊的势力。在暗处的敌人,总不如在明处的敌人好对付。是以庄尧也憋出来个馊主意,她不走了! 灵泉令也是愣住了:“这,你……” 庄尧心里主意已定,道:“郎君既要断案,总不能叫犯人走失了。” 庄尧缓缓站起身来,灵泉令吓得一个哆嗦:“你,你要做什么!” 庄尧却是冷笑一声:“你便扣押我就是,而后慢慢判来。” 灵泉令眨眨眼,像没听懂似的。 庄尧道:“案子还没结呢,走吧,关押犯人的地方在何处?” 灵泉令又问了几遍,才明白了这女人是真打算留下来。烫手山芋!她背后那一堆一堆的甲士,她要留下,县衙里还怎么过日子了? 却又不敢触怒她,只得浑浑噩噩带着她,一行人一道去往关押犯人之所。 说是关押,也没人敢押,只有一个不长眼的小衙役,拿着绳索也不知该不该凑近了把庄尧套上。 庄尧倒是大大方方地伸手叫他套。 这衙役看了看跟着庄尧的那几个侍从,见他们没有动作,才凑上前去。 小衙役看着眼前这姑娘,心里真不敢信她是个女魔头,还暗叹她生的漂亮,也不很用劲儿,轻轻搭上绳索,没勒太紧,带着她往前走,还没迈步呢,就见一行人马尘土飞扬地跑了过来。 灵泉令吓得直往门里钻:“这,小娘子,你又待怎地?” 没别的,灵泉令认定这是庄尧的“救兵”来了。 庄尧也纳闷儿呢,楚玄与崔四等都被送回山上了,她已经嘱咐过自己的计划,让罗绮约束苍莩,就算没拦住,现在这时间也不够她杀过来。 那行人马,为首的一个远远看见了,还没等庄尧看清是谁,就大喊道:“都住手!” 衙役手上还搭着绳头呢,叫这人一吓唬,顿时撒了手。一人一马扬起的沙尘足有半尺,庄尧眯起眼睛,一看,吓了一跳,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见她竟被绑着,也是一愣:“你怎么叫人绑起来了?” 庄尧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我……说来话长。曹主簿,可是褚令还有未竟之事,派你回来处理?” 曹猛哼哼两声:“一会儿你便知道了。”又对灵泉令一抱拳,“郎君可好?我于路上接到你家老仆求助,说灵泉县衙有难,如今……这可是解决了?” 灵泉令愣了半晌,一开始以为是女土匪的救兵来了,尤其听了他们的对话,心说完喽,让人看着自己把女土匪绑了,这是要没命喽。又一听来人的话,什么老仆叫他们逮着了……当即跪地痛哭:“我并无冒犯之意啊……还望这位侠士饶命……” 曹猛一脸无奈去扶他:“我乃宁远县中主簿,是来营救灵泉县的,郎君莫要惊慌。”又瞪了庄尧一眼,这人吓成这样,一定是你干的吧? 庄尧回了他一眼,道:“我从未见过如此不经事的……县令。” 曹猛咳嗽两声:“你见过的县令,恐怕也就……”褚令一个吧。 庄尧还被绑着呢,被迫“背着手”一副悠然自得地看着热闹,心里也有一丝庆幸,知道这老家伙会想办法求援,想不到来的是曹猛,运气已经算好到极点了。 曹猛把灵泉令扶起来好生安抚,灵泉令这才缓过神来,抓着曹猛问:“你可当真是来救我的?” “正是。” 灵泉令忽地哀嚎一声,吓得曹猛一个哆嗦,心说这老头不是被吓疯了吧? 灵泉令却一把抱住曹猛,大哭道:“快救救我啊……我糟了强人洗劫!他们,他们将我县衙……呜呜呜呜……” 灵泉令说一半,说不下去了。 曹猛连忙拍着他的后背安抚,心说这可是我老婆的待遇了,你快撒手。灵泉令也听不到他的内心诉求,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曹猛总算歇口气,道:“我家郎君也来了,现在车里。这半戟山,说来也算我们宁远地头的事情,你与他说,正相宜。” 灵泉令连连道好,正巧后续车驾已经缓缓驶至,刚一停稳,从后头一辆车上就下来个老头,灵泉令一看,正是自己那老仆。 头前的车里也下来了一个人,身着官服与灵泉令一个制式,只不过稍微新一些,偏偏穿在他身上,就能叫人看出云泥之别来。出来后也不需人搀扶,轻轻就从车辕上跳下来,动作干净利索,要是遇上个龟毛的,还能看出一丝清雅味道来。 灵泉令只顾着看自己那老仆,没注意到车里下来的这人,这人却是先笑了,对着门口的方向道:“一别数日,大王倒多了些别致的爱好。” 曹猛一愣,才想起来庄尧还叫人绑着呢,难怪一直背着手好整以暇地看戏,原来是被迫的。连忙擦一擦头上被惊吓出来的汗,跑过去给庄尧松绑。 却听到褚云驰一声轻笑:“曹猛,不必管她,这是逞英雄,要一人做事一人当呢。” 第 64 章 庄尧从听到褚云驰说“我家郎君也来了”的时候,就忽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向官道。 褚云驰从车上下来,一眼就瞧见她吃惊的模样,也不知怎么搞得,头发依旧毛毛的,高高地束起,一身骑装立在那里,领子也不知怎地支楞起来,衬得脸更小了些,眼睛倒是亮晶晶的,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姿态不怎么优雅地负手站着,身上松松地绑着绳子。 明明绑着,却仍是一副闲散的姿态,好像那绳子是她自己跟自己玩儿弄上去的一般。 本来褚云驰心里对灵泉令是有些恼怒的,看她这副神情,胸中气恼一扫而光,倒觉得灵泉令准是倒了大霉,没忍住,又出口刻薄了她两句。 庄尧也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绑着呢,只是绑得太松了,一直没太在意,叫他这么一说,才气恼起来,看着曹猛尴尬着要不要帮自己松绑,便自己一使劲儿,挣脱开了半边儿的绳子。怎奈绑得再松,还是绑了,另一半就挣脱不开了。 褚云驰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曹猛这下更尴尬了,也不知自己该不该上手帮忙,这时半戟山的侍从终于不当布景板了,上前将庄尧身上绳子解开了。 灵泉令刚跟他家老仆汇合,还问呢:“如何这般快就回来了?” 老仆道:“宁远令从京城而来,正巧路过。” 灵泉令纳闷儿:“怎么最近流行从京城派任地方官来么?前头那一位褚令就是京城世家,这一位,看这架势……” 正琢磨呢,已经听到那头叫上了,我叫你大王你叫我褚令……褚令!灵泉令一把捞住老仆的手:“他是宁远褚令?” “是宁远令啊,至于姓不姓褚……” 灵泉令眼前一黑:“……他怎么回来了!” “郎君!郎君……”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余下的功夫,就是两位县令磨牙了。方才褚云驰与庄尧初见,便听她说了些简单是由,心下也有了底——他当然是知道,庄尧这个水平是不可能通敌叛国的,此中必有猫腻。 庄尧虽未说出她与罗绮的猜测,褚云驰怎能猜不到?一听说牧子也没请来,胡商也没细审,便对庄尧道:“我心中有数了,你们且在外等着。” 说完又觉得两人间又少了些什么似的,挑眉道,“老老实实去树荫里呆着,别给我再添乱。” 庄尧一愣,没等发作什么,褚云驰已经转身走了。一旁侍从已经凑过来了:“大王,日头也渐浓了,晌午正是热的时候,大王别在日头底下站着了,何不去树荫里歇一歇?” 庄尧听到树荫二字,才缓过神来,含糊应了一声,过去了。 灵泉县内,褚云驰态度十分和气:“这案子既是我辖内出的事,牧子,胡商,也并非灵泉县人,又有半戟山主人闯入贵地,实属不该。既然郎君已替我缉拿,便由我带回去处置,你看如何?” 灵泉令还有些犹豫,斟酌着道:“这……按说应有褚令来审,只是……兹事体大,涉及国事……只怕褚令年轻,这个,褚令乃青年俊彦,此案中涉胡人,边民,与这小娘子……” 褚云驰一挑眉,打断道:“郎君多虑了,此事可大可小。如今人证尚未齐全,只凭一个入了我国土的旧年胡商,如何能定罪?此案依我看十分好办,若此案不涉通敌叛国,则我一县便可判得。若涉及国事……”褚云驰微微勾起嘴角,“不是还有郡府么?我便移交郡府,也不会耽误了大事。” 那灵泉令听他提及郡府,脸色倏地变了,半天才干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如此,灵泉令也没话说了,半戟山本就是宁远管辖范围内的,人家要带走,灵泉县完全没有理由反对,又听褚云驰抬出郡府来,这就有些压人了。且他多次想巴结褚云驰而不得,这一回,正好叫他欠自己个人情也好。 思及此,忙又道:“既然褚令归任,我也就不代劳了,这案子还有些卷宗,都移交褚令吧。” 便叫主簿去取。 等主簿走了,灵泉令看看四下再无多余之人,便低声对褚云驰道:“在下有一事欲告知褚令。” 褚云驰一笑:“愿闻其详。” 褚云驰这个人,笑起来是很能骗人的,灵泉令心下都松弛起来,便也觉得他是个和气人,更乐意掏心窝子说话了:“褚令想,为何半戟山通商之事我灵泉能有所耳闻呢?” 褚云驰一愣:“我并不知。” 灵泉令再度压低声音道:“只能告知褚令一事——我的主簿,姓陈。” 言尽于此,褚云驰眯了眯眼睛,举杯微微啜了一口,道:“好茶。” 灵泉令哈哈大笑:“自比不得京里。” 褚云驰却道:“郎君过谦了。他日若至我宁远,可愿尝一尝舍中粗茶?” 灵泉令语带欣喜地道:“自然,自然!” 说话间,卷宗已经到了,文书移交完毕,庄尧这回倒是没有被绑着,跟着车驾走了一阵,拐出灵泉县衙可见范围,便有人牵了她的马来,还附带了一顶帷帽。 庄尧本不喜戴帷帽,又不好拂了人家好意,便勉强戴上,就听那侍从道:“娘子缓行,这便去回郎君。”庄尧才知道,原来这帷帽是褚云驰给的,在帷帽里翻了翻眼睛,又笑了起来。 笑到一半却笑不出来了,忽地想起件事来。帷帽本就是女子穿戴,长能及身,方才也见车队中似有女眷,心里便猛地一滞——褚云驰,是回京城成亲了?是了,他这个年纪在古代绝对算大龄未婚男青年了,如今这是婚后又带着妻子赴任? 一瞬间,所有的欣喜都被这个念头冲垮了,庄尧忽地觉得春风有些凉意,竟有些刺骨。马儿似乎被她勒得十分不适,也不安地晃了晃头,庄尧一个没注意,身子一斜,后面赶上来一人,侧面扶过她一把,道:“才四月,你可是中暑了?” 庄尧听到褚云驰的声音,才定了定神。她这一刻,倒是无比感谢这顶帷帽,若不是有厚重的黑纱罩住头脸,此刻的神情一定会叫他看破。那样,只怕是太难堪了。 褚云驰还在她身旁关切询问:“今日日头倒是烈得很,你莫不是跑得累了?后面还有空车,你去歇一歇也好。” 庄尧握了握缰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故作轻松地道:“我没事。” “……倒是听你声音有些发抖。”褚云驰皱眉道,“手拿来,我看看。” 越是这时候,庄尧的反应越是不慢,急忙道:“帷帽厚重,不太方便……”又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哎,你车上还带着帷帽?难不成是你自己用的?褚令还有这嗜好?” 褚云驰与庄尧互相呛声惯了,倒真没觉察出异常来,随口答道:“曹猛这一回,可是携家带口地来了,这帷帽是他家娘子的,怎么,你的头生的与人不同?戴不惯?”又催促她,“让我看看你脉相如何。” 庄尧呼啦一把,将帷帽扯下,这一带,头发都被她扯乱了几缕。 褚云驰本还在唠叨,见她把帷帽摘了,不由愣住了。褚云驰忽地叹了口气道:“当真好久不见了。” 当真好久不见,不然,怎能不知她眼中何时有了如此明亮,星子一般的光芒。 庄尧也是一愣,车队缓缓从他们身侧驶过,庄尧手里还握着属于别人的帷帽,眼睛忽地有些发湿,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她一抬手将帷帽丢到褚云驰怀里去:“我头生的大,戴不了这帷帽,我看你就正好,你拿去戴吧!” 说罢一笑,打马就跑了。褚云驰看了看手里帷帽,听见庄尧边走边笑,便也勾起个笑来,又摇头道:“真是……不识好人心。” 不知为什么,庄尧就是止不住想笑。这时候怎么能叫褚云驰搭一把自己的脉呢,岂不是立刻就知道了,自己心跳得有多快?至于这其中情由,这一刻通通都不必想了,只要知道,现在自己很高兴,便足够了。庄尧不想叫人看见自己笑得这么二,便打马跑到了前面。她的马快,旁人追不上,曹猛还问呢:“郎君,嫌犯跑了,追吗?” 褚云驰把手里的帷帽丢给他,哼了一声道:“追什么追!” 说罢下了马,自己钻进车里睡觉去了。 不识好歹,也不知我跑了多远,有多累。好容易想一起骑一会儿马说说话吧,自己先跑了!跑吧,我睡觉了。 褚云驰啪地一声,把车窗合上,车内光线当即暗淡下来,他便盖了一条薄毯打盹儿。 外头车辙声声,间或有些野鸟被惊起,发出阵阵啼声,把春风都扯碎了。褚云驰轻轻松了口气,总算是回来了。京中纷扰,片刻不得顺心。 忽地,窗外不解风情的敲击声打断了思绪,褚云驰刚把窗子支起一条缝隙,就见一只手将车窗抬起,露出庄尧半张明丽的脸来:“睡啦?” 再好看的人,这个出场姿势也够出人意料的。 褚云驰冷不丁叫她吓了一跳,还退了退,又惹得庄尧笑了起来。 褚云驰叹口气道:“真后悔管你半戟山那桩破案。” 庄尧却还是掩不住眼里的笑意:“现在后悔也晚了。不过,多谢你。” 褚云驰又气又笑:“现在知道谢我了?” 庄尧不答他,还问:“京城不好吗?怎么回来了?” 褚云驰一怔,却没有回答。打量了她一会儿,看她的笑容随着车马晃动也更鲜活了似的,没忍住问了句:“你到底笑什么呢?” 庄尧摸了摸脸,还问呢:“我笑了?” “嗯。” 庄尧下巴一抬:“不告诉你。” 褚云驰微微眯起眼来:“哦?是吗?”略略叹了口气,轻轻吐出一个名字来,“也不知你得意什么呢,庄尧?” 听到这两个字,她跟被电了一下似的,蓦地愣住了,随即,褚云驰就听见啪地一声,车里恢复了昏暗。 庄尧在外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这一回,却换车里的褚云驰放声大笑了起来。 调戏完山大王的褚令,心情十分爽快地盖着毯子睡着了。 路途漫漫,此时却可安心了。 第 65 章 车行缓慢,至狮虎山一带,曹猛觉得山风有些寒意,便四下张望了一番。这一望倒好,正瞧着山上有一队人杀气腾腾地闯下来,吓得曹猛一个哆嗦,定睛一瞧,却是虚惊一场。山上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半戟山的二当家苍莩。 苍莩背着大刀,十分好认,看到他们这队人,也是一愣,眼睛微微眯起来道:“啧,怎么好似见到一位故人?生得像他那般丑的,我还没见过第二个呢,一定错不了。” 于是招呼下属:“停!拦住那路车驾!” 众人听令,打马过去的时候,却瞧见了自家人马也混在队中,最前头一个丑主簿正是曹猛,不远处骑着马的正是他们大王。 苍莩一脸惊异:“师姐!” 她这一来,三队人马混成一处,队伍越来越长越来越肿。苍莩不肯独自回山,一路跟着褚云驰的车马进了县城,大老远的就有百姓知晓了,于是又加上了夹道围观的百姓。 褚云驰也从车里出来了,他这一路睡得十分香甜,现在精神也不错,便骑马而行。这一路上,有不少年轻妇人与少女,正值春花烂漫时,也不拘什么花儿,都往褚云驰的车马上扔,扔得褚云驰十分后悔从车里出来了。 他在京里也不是没受过这种待遇,只是京城淑女更矜持些,宁远民风彪悍,瞧,这就有个扔果子的,家里估计过得不错,还有窖藏的果子呢,就是砸在身上略疼。 褚云驰被扔着到了县衙,不得不再换一身衣服了。 半戟山的人叫围观群众夹着,也不得不一路跟到了县衙,等群众散了,天也黑了。 也是褚云驰回来得匆忙,何功曹不知道他要回来,听围观群众讲了,才匆匆过来,一脸的歉意:“也未曾扫洒……” 褚云驰却不以为意,他这次回来带的人比上次更多些,并不缺干活儿的,褚家的奴仆素质很高,没多一会儿已经收拾出会客的前厅了。褚云驰听说庄尧等也被群众堵得一直回不去,顺便就邀她与何功曹一起吃了顿饭。 也是巧了,有几个牧子本是半戟山备下,去灵泉县作人证,好证明这一趟的皮货与胡人无关的。他们恰好赶了几头羊来,听说要做饭,刚好宰了吃肉。曹猛又出去张罗食材,还没完全散去的群众都十分热情,菜蔬堆了一车。 正好,一行人赶路也是又累又饿了。曹猛担了半个管家,与刘二一道招待众人,眼看着有官有匪的,便没有那些个避讳了,男女不同席啦,士庶不同席啦……统统都放下了。 因为大家都饿了,曹猛便掏出半戟山送的铜锅来,冲洗干净,一堆人涮火锅。这个最快,且吃得也爽快。 苍莩因为有她家师姐在,倒是很给褚云驰面子,也没有嘲笑曹猛,何功曹与半戟山的关系也是不错,此刻没什么外人,一时说说笑笑的。 因为有两个姑娘在,别看她们是山大王和二大王,不同性别的迷之魅力还是很强大的,几个男人说话硬是克制了几分,连曹猛这种荤段子爱好者都老实了不少。 一直到入了夜,半戟山派了人手过去,堵在门口接他们大王回家。褚云驰也饮得微醺,正借此散了宴席。回头一看庄尧,已经醉倒了。按说她的酒量也不错,可今日像是特别高兴,也不知饮了多少。这副模样若是强拉上车,恐怕也要着凉。 褚云驰只得道:“你家大王与苍莩姑娘皆饮了酒,山路崎岖,恐不便行走,不如我着人护送她去王氏夫人府中过夜,明日再回山上。” 因是罗绮差来的人,对褚云驰观感也还不错,便回山上报信去了。 曹猛正问:“郎君可要我去送这一趟?” 那边却惹了麻烦。庄尧酒品还不错,可苍莩喝多就不好弄了,几个人也拉不住她。平日里罗绮对她管束得严些,除了节日祭典都不许她多喝,偏巧今天喝多了,抱着柱子不撒手。 除了曹猛之妻胡氏带了几个侍女,褚家的侍从皆是男子,也不敢去拉苍莩,众人无奈,褚云驰只得道:“先收拾客室出来吧。” 曹猛颇有些怕苍莩,绕着她过来道:“郎君,明日可要修整起来,安顿咱们的人马么?” 这次褚云驰带的人多,有他兄长送的不少匠人,还有家中豢养的部曲私兵,这些人却是县衙里住不下的。 褚云驰道:“不急,他们的住处要安排妥当,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明日一早,随我去见一见裴将作,若要动工,还得有他相帮,也顺便看看他那一对儿女。你早些回去,你娘子怕是已经等急了。” 曹猛听到褚云驰提起胡氏,也是醒了一半儿的酒:“……郎君!可有地方给我洗一把脸?” 这下惨了……如果就这样回去了,胡氏不抽死他才怪了。 四月里落的雨,每一滴都弥足珍贵。 曹猛一早是叫胡氏揪着耳朵扯起来的,无他,这一日胡氏也要去的,家里有了女眷,与人走动就像多了副手脚一般,更方便起来。胡氏搭乘京里女眷惯用的青顶牛车,外头遮了油布,仍旧听得见雨水淅沥沥地敲打声。天色一直暗沉沉的,只有东边有一丝清朗。 小王氏府里起得也早,昨天褚云驰派人投了帖,裴景还有些惊讶,本应他择日上门拜访的,褚云驰不声不响地就来了,褚家奴仆也是会说话:“裴先生与夫人喜得双生,怎能不过来看一看,反而劳动了您与夫人呢。” 倒叫裴景受宠若惊起来,一大早就扫洒收拾过,在门口等着。 褚云驰下了车,小仆跟着后面,要在他氅衣外罩上油衣雨笠,褚云驰闻着油衣上的味道皱了皱眉,挥退了小仆,径直走了过去。 与裴景寒暄几句,便笑:“老来得子,裴公越发精神了。” 裴景也哈哈大笑:“自然,自然。倒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 又引着他去看两个熊孩子。 褚云驰貌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昨日府上大娘与苍莩姑娘在我处饮宴,本欲送二位过来歇息,奈何皆饮得太过,不便挪动,便安置在客舍将就了一晚。” 裴景初时还未反应过来,他与小王氏只得一个女儿,还是个吃奶的婴儿呢,怎么就与苍莩……等想明白了说的是谁,裴景的耳朵刷地就竖起来了,脸上的傻爹笑容了也不见了,迅速切换了警戒模式。 都是京里混过的,一个青年男子留宿两个姑娘,怎么看都有些蹊跷。虽则褚云驰名声在外,并不是个乱来的人,却也更叫裴景奇怪了。按说褚云驰这种人,最不可能去沾这种有损他名声的事,裴景偷瞄了他几眼,却怎么也看不出端倪来,只得与他寒暄:“实在是叨扰府上了。” 说话间也看到了小王氏的一双儿女,这时辰尚早,都还睡着呢。两个小东西只有一丁点儿大,还看不出丑俊,裴景看到孩子就切回了一脸的傻爹模式,褚云驰见他有话唠的架势,急急抓了曹猛顶缸,自己悄悄溜出去了。 好在孩子太小,裴景也忧心曹猛一个糙汉吓坏了孩子,没说多久就请他们去客室坐了,把这一片天地留给了后宅女眷们。胡氏也是生养过孩子的,倒是对双生儿十分喜爱,与小王氏有不少话题。小王氏刚出月,也是憋坏了,见着新面孔也是欢喜。 胡氏初到宁远,本还带着些京中习气,只觉宁远有些偏僻,便不自知地对着当地土著带着那么一丝半毫地瞧不上。怎料,到了小王氏家中,倒吓了一跳。前面几进房子倒不出奇,末进正房院中半架猕猴桃,半遮半掩地吐着新绿,修剪得十分怡人。庭中所植花木,无不精心侍弄,既不是暴发户式的堆砌名品花木,也不过于雕琢,这处的花,那处的树,亭台楼宇,无一不是精心构建而成,心中不由暗叹,此间主人是个雅客。 这一点上,倒是她抬举小王氏了,这间宅子在裴景手里动过多次,基本上是他使出了毕生的本事——他京里的宅子都没有这般好,一来京中里坊都有些不能说的规矩,不好太招眼,也怕犯了贵胄的忌讳,二来,分给他的宅子地方有限,哪像小王氏家里,让她闺女给她划个小山头当别墅都没问题,裴景也算有了施展的余地。 胡氏在京里生活,见识确实有些,却没见过裴景的手笔——以她的身份,是进不去宫里的。是以一见小王氏的宅院,便叫她那半分小瞧的心思去了。待见了小王氏屋内陈设,也是惊异不小,不说都是珍宝,却有不少是她也没见过的。要知道,半戟山的商队这几年很是活跃,各处奇珍异宝也是搜罗了一些,除开山上用的,很多都送到了小王氏这里。 这么一番打量,胡氏对小王氏更客气了,原本随着丈夫来这穷乡僻壤,心里不是不委屈的,又舍不下他,不得不跟着来了,这一下子,心里的不快倒是去了不少。小王氏刚做母亲,脾气好了不少,原本的爽利性子还在,倒也与胡氏投契。 正说着,小王氏的侍女过来说:“山上的罗姑娘到了。” 小王氏素来喜欢罗绮,便对胡氏道:“我还要带你见个伶俐人儿。” 哪想侍女脸色有些尴尬,在小王氏耳边嘀咕了几句,小王氏脸色也凝重了起来,有些歉意地对胡氏笑道:“还请娘子少坐,我去去就来。” 说罢,便起身出去了。 第 66 章 这是极少见的事情,将客人留下了,主人反倒出去了。 小王氏拿“换身衣裳”打了个褶子,匆忙地赶往前厅,原来是褚云驰派人来与她说,要商议陈家的事。 小王氏跟陈贺成结了仇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听到陈家两个字脸就沉下来了。 裴景见她脸色不好,连忙过去扶了一把。 厅内除了裴景,还有刚到的罗绮。罗绮没去后宅与她说话,正是留在这儿了。曹猛跟半戟山这一挂人熟了之后,也不再自矜身份,见了小王氏还行了个见长辈的礼,就连褚云驰也颌首示意,简洁地道:“半戟山前几日被卷入灵泉县的一桩案子,灵泉令知会我,是陈家作祟。” 小王氏眼睛微微闭了闭,到底年纪大了,尚算冷静地道:“可是怎么一回事?” 这回说话的是罗绮了,她慢条斯理地将整件事掰扯了一遍,最后总结了一句:“原本以为是有商户不满山上,暗地里下绊子买通了胡商与灵泉县,不想是陈氏所为。” “这不对。”小王氏十分毒辣地指出来,“陈贺成是个什么东西,我最是知道。说句拿大的话,早些年也是我闹得狠了,那孩子又在山上领着私兵,他多半是嫌丢脸,都刻意闭着的。如今竟先出手,其中必有个缘由。” 这话是实情,除去小王氏的姐姐死的那回,她还有好几个外甥女,嫁一个闹一次,陈贺成到底估计脸面,吕氏战斗力又比不上她,加上小王氏深居简出,双方交集并不多。按照陈家的一贯行事风格,老死不相往来是最好的。 裴景觉得夫人说得对:“要说宁远县也不算小,若两方都刻意避而不见,想冲突也难呀。” 这么一说,罗绮微微地皱起了眉来,像是想到了什么。褚云驰眼尖,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罗绮犹豫半天,一咬牙,把楚玄揍了陈环的事情说了出来。 褚云驰一听,也想起来了。他当年还捉放过陈环呢,不过当时看着陈环不知道是庄尧的身份,他也没刻意点明。陈家这种身份,他还是不放在眼里的,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没想到竟还能翻出新故事来! 小王氏一听什么陈家大郎,差点摔了侍女新奉上的一盏茶,手气得直哆嗦,骂道:“一窝的畜生!” 裴景连连拍着她的手安慰:“别急,别急。” 曹猛素来觉得小王氏稳重端庄,没想到能气成这样,也在一旁劝慰道:“这事自有官府处理,夫人不要这么……” 他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儿。 倒是他说了官府两字提醒了小王氏,叹了口气道:“此事,不可叫她知道了。” 众人俱是一愣。 “陈家的小畜生无礼在先,陈贺成谋算半戟山在后,她若知道,怕是第一个就要带人踏平了陈家。”小王氏面有疲色,“我倒不是怕陈家倒霉,只是,那毕竟是她生父,若真叫她打杀了,一顶忤逆的罪名扣下来,可怎么办?女儿家生下来,头顶上的天就比男人低三分。我与陈家吵了这些年,自是不怕他们,可她……总是要嫁人的。” 小王氏说着,眼圈儿一红:“总算盼着她不胡闹了,我不能叫外人毁了她的前程。” 褚云驰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沉默了。 曹猛道:“夫人是要将此事掩下了?” “此事不同以往……”小王氏咬牙道,“世道不公,明明是他家里出了个肖想亲姐姐的小畜生,可传出去,被戳脊梁骨的是我女儿!” 褚云驰一直没说话,此时才道:“夫人既有顾虑,此事我来办吧。陈家在宁远也有些年头了,总有些不法事,只是慢慢查起来费些时间。” 小王氏一愣,这却是个意外之喜。她本以为褚云驰只是来捎个话,告诉她给半戟山下绊子的是谁罢了。不想他竟有帮手的意思。 半戟山与褚云驰的恩怨是了了,可也没好到让他出手整治旁人吧?小王氏虽是个急躁的性格,却也不是没心眼儿的,便试探道:“这太过劳烦郎君了吧……” 褚云驰一笑:“出身本地的官吏,素来根基深厚,官职虽小实权却是极大的,上头长官总要换任,多奈何不得他们,朝廷对此也是头疼,也是时候该清一清了。灵泉县素来不管事,狮虎山盘亘这么多年他不管,不知道哪儿来个胡商,就叫他们跳出来了。此事蹊跷,我非止是为半戟山,也是为百姓。” 本地出身的官根基深厚,这年头没有科举,全靠举孝廉,这种没有评审标准的考核最容易出问题,到最后出来的官吏全是地方大族的子弟,子弟当了官,又能促进家族兴旺,从此利益循环。 空降的长官,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一来是不了解情况,二来是外放官员的考核是要看乡论的,操控乡论的正是这些豪强大族,长官一人势单力薄,多半受制于这些大族。陈家虽不算强横,可陈主簿也能控制个没什么背景的灵泉令了。这也是当年褚云驰为何一定要带着曹猛来的原因了。 褚云驰哄人有一套,皇帝都能糊弄过去,一番为国为民的大道理,说得小王氏也信了。 只不过罗绮有个担忧的地方:“大王对此事颇为重视,只怕查那胡商的人回来了,她总要问的。” 小王氏下巴一扬:“她就是爱瞎管!多大的人了总是四处跑马,我与杜氏夫人正商议着给她相看人家呢,这样吧,把她关在我这里,我看着她。” “可……山上有些事务总离不了大王,且,在您这儿住久了只怕会疑心。”罗绮有些为难,她是不信小王氏能关住庄尧的,笑话,她家大王手下的侍女个个能骑马,小王氏府上都是老弱仆从,一不留神人就跑了。 小王氏总拿自家女儿当小孩,叫罗绮劝了一劝倒也反应过来了,一时有些愁:“是了,她那身手,跑了我都追不上……” 褚云驰道:“可能叫人将探查胡商的人手截住?” 罗绮道:“去的是大王的亲卫,我怕是截不了。若能将大王支开几日,等人回山了许能叫他瞒住一些,只要不让大王知道与陈家有关就好。” 曹猛道:“这好办呀,关在夫人这里,不如关在县里!县里有差役看守,总是跑不了的。” 小王氏一皱眉,罗绮也看着他,曹猛头一缩,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小王氏却想了想,道:“也不是不行。” 众人侧目。 小王氏咬咬牙:“寻常事我都不大管她,可这一回不能由着她了。”抬眼望着褚云驰,“还劳烦郎君寻个由头,将她关上几日,等山上这些事处置好了,我自去与她说。” 说罢竟对褚云驰施了一礼。 褚云驰一惊,连忙扶她,这回只得答应下来了。也陷入了烦恼之中。 不多时,曹猛接了胡氏,一道回去了。胡氏被晾了半天,虽不明就里,倒也还沉得住气,小王氏倒是有些歉意,又与她约了改日拜访。 回去的路上,曹猛颇有些惴惴,他的馊主意竟说动了小王氏,却是他也没想到的。原本这话说了,也是半开玩笑。他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半戟山扣了褚云驰那么久,便一时嘴快出了这么个主意。 褚云驰脸色颇有些古怪,曹猛一直提心吊胆怕褚云驰骂他自作主张。不想褚云驰一路也未曾叫他。 褚云驰却另有事忙。 原本他是要送庄尧与苍莩两人回去的,只不过他一早出门时,那二人还没起来。这回接了小王氏的麻烦差事,也叫他有些烦恼起来。 昨日见面时,她是带着欢喜的,这欢喜如一团火种,将他心里的欢喜也点着了。如今却像浇了一瓢冷水,心里有些堵得慌。 褚云驰揉了揉眉心,有些发愁。 要怎么对着那么一张带笑的面孔说,得把你关起来? 想了半天,也难理个主意出来,于是敲了敲门板,对刘二道:“带人快马回去,守好门。” 第 67 章 庄尧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室内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香,脑子本来还是混沌的,冷不丁一缕香气抽进来,不似山上居所常燃的香料,也不是小王氏宅内的味道,便叫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这间屋子不大,摆设也不算十分精致,倒还干净整洁,香炉里袅袅燃着香。庄尧叫罗绮熏陶这么久,对好东西的鉴别能力多少还是涨了那么一点儿,这屋子里燃的香味道虽不甚浓稠粘腻,却也不觉得寡薄,初时觉得清冷,十分醒脑,嗅惯了却又有些润,似有人在屋里浇了一瓢春雨。 不过她此刻也没什么赏玩的心思,只是愣愣地打量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睡在别处了! 昨天饮了褚云驰从京中带回来的私酿,也不知怎么就都喝多了。众人都是累了一天,尤其庄尧,累倒是在其次,这几天事态几变,也实在被折腾的不轻,好容易才松快下来。加之褚氏家内坊的酒又不是平日喝惯了的,香醇浓厚,后劲又大,她也是醉得实实在在。苍莩年纪还小,本就不怎么能喝酒,比庄尧倒下的还快呢。 庄尧揉了揉额角,记忆也就到这儿了,再后来就断片儿了,不过从醒来的感觉来说,这一宿睡得还不错,头不怎么疼,身上也没有什么不适的,就是仍有些晕乎乎的,口渴得厉害。一边起身找水,一边琢磨这到底是哪儿。 只是她怎么想都没想到会是在褚云驰府上。她想的与裴景一样,褚云驰那样的家世,用苍莩的话说就是臭讲究,礼法规矩一大堆,敢留她过夜? 正待起身,却见个陌生侍女一挑帘子进来了。 这侍女衣饰很是不同,半戟山也好,小王氏家中也好,都没有这样衣着打扮的姑娘。一开口也是温温柔柔的:“娘子安好,可要洗漱用饭?” 庄尧简直要以为自己又穿了一回,忙问:“这是哪?” 侍女一笑:“是县衙后宅,褚郎君府上。” “什么?”庄尧难以置信地眨眨眼。 侍女答得也算妥帖:“昨夜欢宴,娘子与另一位小娘子皆是醉了,不便挪动,便暂且请您二位歇下了。娘子所带近卫也住在院外,可要替娘子去唤来?” 庄尧消化了好半天,才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简单洗漱过了,便问:“苍莩呢?” 那侍女便引着她去隔壁房中见苍莩。苍莩还睡着没醒,整个人都睡横过来了,头发也都睡乱了,室内颇有些狼藉,只怕她昨夜不止是“醉了”,可能还耍酒疯了。 庄尧有些头疼,推了推苍莩:“快起来。” 苍莩一巴掌甩过来,哼哼两声翻了个身,半点儿要醒的意思都没有。 庄尧无奈,只得对侍女道:“褚令在何处?我先去跟他道谢。” 侍女为难道:“奴是侍候曹郎与胡娘子的,不知褚令在何处。” 庄尧一愣,也没多说什么,只托她照看苍莩一二。 等出去一看,她家兵勇都十分靠谱,正站在院中等着她呢。 见庄尧出来,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近卫头子李惑问道:“大王,可要回去?” “等谢过主人家。且苍莩还没醒。” 一提苍莩,连李惑的嘴角都抽了抽。 “怎么?” “没……”李惑挠挠头,“二当家昨夜闹了一宿不肯走。” 庄尧也跟着嘴角一抽,不用多说也明白了。带着人往外走,正碰上骑马回来的刘二。这是个认识的,正要问他褚云驰在哪儿,刘二已经拦下了她。 “娘子不忙走,郎君还未回来,特地嘱咐了我等要将娘子留住,说是有话要与娘子说。” 庄尧笑了:“我正要谢他收留,他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刘二却只答:“这个,怕是只有郎君知道了。”又引着庄尧去书房等候。 这处院落在前衙后边,离褚云驰居所不远,光景好又宽敞,褚云驰便将书房置于此处。 窗下栽了许多花草,虽这些日子疏于打理,却兀自生长得十分旺盛,透过支起来的窗子,还能看见屋内的一副画。 刘二引着她进去后,也退下了。 她却不坐,反倒凑近了去看那幅画。并非楚玄当日见过的雪钓图,却是一树小梅,从亭台一角露出三两条枝桠来。篆书落款,庄尧分辨半天还是放弃了。 旁边的案几十分干净,显然是有人收拾过了。 案上一卷简书上,还有几行未完的字。想必是往来文书,字体倒是规矩的隶书,庄尧也不好多看,只去玩了玩一旁摆着的一尊悬胆瓶。瓶里插了两枝叫不上名字的果子,红彤彤地缀在枝头,颗颗饱满,鲜红欲滴,庄尧一个没忍住,伸手摸了一把,啪,也不知是不是熟透了,就掉了一颗下来。 这可糟了,没想到这小果子这么不结实,竟然就这么掉了?好歹也是人家插瓶的摆设,庄尧正尴尬间,就听外面刘二应了句:“郎君回来了。” 庄尧心头一急,有种做坏事被逮住的感觉,又不知道把那小果子怎么办,是扔角落里还是带走?情急之下,听着脚步声走近,也不知道是她是叫哪路神仙摸了头,飞速捉了那小果子就塞嘴里了。 脚步声停了。 庄尧侧头去看,脸上的表情还没调整好,就看见同样愣住了的褚云驰。 褚云驰指了指那花瓶,问道:“你吃的是它?” 庄尧下意识想否认,一口气吸进来,却忽地觉得喉咙热辣辣地疼,随即就不停地咳嗽起来,吓得外头守着的李惑与刘二都进来瞧了瞧。 庄尧接过褚云驰递过来的水,一边喝,一边对李惑摆手叫他出去。 ……太丢人了。 等两人坐下之后,褚云驰握着拳咳了一声,半天才问:“……这个,不能吃。摆着看看罢了。你若中意,我可送你两株。” 庄尧喉咙的灼痛感还未全消,指着褚云驰半天说不出话来。 褚云驰看着她随意束起的头发,被辣的长眉都拧了起来,不知怎地,嘴角就忍不住要翘,好歹忍住了,听庄尧哑着嗓子道:“多谢你昨夜收留我与苍莩,叨扰你了。” 褚云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暂时不能回去。” 庄尧一愣,想说什么,却又因伤了喉咙,一时间又气又急,不停地咳嗽了起来。好巧不巧,苍莩正是这时候过来的,她向来也不拘礼数,门口刘二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她就闯进来了。 “什么不能回去?”苍莩一脸莫名。 她问了,庄尧就不用急着说话了。 褚云驰微微低着头,并不看她:“你带人劫了灵泉县,差点儿惊动了戍营,我不能就这么放你回去。” 庄尧一愣,一时没说出话来,倒是苍莩先急了:“你跟灵泉县那个老杂毛是一伙的?” 气氛突然有些微妙起来,庄尧愣了一愣,此刻已经反应过来了。是了,人家本来也没有义务帮你解围,可能是自己哪里理会错了意思,不知不觉把褚云驰当作自己人了。 于是庄尧拉住了苍莩,摇了摇头道:“别难为褚令。” 她对褚云驰一笑:“虽这桩案子半戟山是冤枉的,到底还是我闯了灵泉县。褚令秉公就是。” 褚云驰看着她,表情虽是笑着,语气却十分恭谨守礼,听得他不自觉地皱起眉来,却又说不出什么,只说了句:“刘二会为你安排住处。”便起身离去。 苍莩还不依不饶:“褚云驰!你可是因为阿姐以前关过你,如今要报复回来?” 褚云驰听了顿住,却叹了口气。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刘二素来不爱多话,所谓关押,也没有下狱,不过是县衙公用的客室收拾出一间来,什么都齐全。苍莩气得直骂:“前日还一道喝酒,怎么翻脸就不认人!” 直到罗绮来了把她劝走。 罗绮过来,除了将阿云送来照顾庄尧,其实还是观察庄尧的情绪的。 “大王且放宽心,褚令总不会将你关太久,不过是在人前做做样子,给灵泉令一个交代。” 庄尧却有些奇怪地道:“你今日有些不对。” 罗绮一惊,面上却不敢带出来:“大王说的我不懂。” “你平日里说起褚云驰,从不会这么笃定。”庄尧皱着眉,“他对你说了?不会关太久?” 罗绮松了口气,随口扯了个谎道:“褚令与夫人说了,请大王在这里住一阵。还交代了大王若有山上事务,我可以随时过来,或者派人送人。” 庄尧也松了口气,却又笑了:“这倒像是苍莩说的了。” “什么?” “他这是报复我嘛!之前他在山上,不就是曹猛给他送信?有时候还带着阿冉。” 罗绮也不知怎么接,只岔开了话题道:“大王不是相中了一块田产?谈得差不多了呢,待买下了,大王想做什么用?” 庄尧听到这个,倒也来了精神,比划道:“有大用!我从小就想有个庄园,反正也是闲着,回头我把图纸画出来吧。” 罗绮与她说了半天,总算应付过去了。 这件事并没有告诉太多人,半戟山上知道的也只有罗绮。不明真相的楚玄倒是很心急,不由暗骂了褚云驰几回。 第 68 章 山上的阿冉一早听说他家先生回来了,整个人跟拴不住的狗子一样,恨不得立即扑到山下去,为此缠着罗绮念叨了好几天,他也长大了不少,缠起人来叫罗绮也有些扛不住。 庄尧不知罗绮跟褚云驰合伙蒙她,还叫罗绮不要告诉阿冉,只说她也在山下先生那里“小住”,阿冉听了便也要住过去。且他的理由还十分正当:“我一向与阿娘同住(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添我一张铺席就是了,想必先生不会那么小气。” 话传到褚云驰耳中,他也只有笑笑,便叫人临着庄尧所居的客室,另整理出一间房给阿冉临时居住。 不过,失学儿童王冉的问题解决了,褚云驰却还忙得很。 县令这套前衙后宅的院子虽不算小了,却仍住不下褚云驰带回来的这许多人——这一次回来,他连着各色匠人,仆役,都带了不少,足以独立撑起一支门户了。他并没有这么多房子,本打算趁着天气日渐和暖,叫他们先在野地搭些茅屋窝棚一类凑合,赶在冬日前造好房子就是,不想半戟山与小王氏皆让出了不少房舍来,总算免去顶风冒雨之苦。 新宅的选址倒是不难,从前有个杨氏,早搬了个人走楼空,除去他们家强买强占的荫田被收了,他们自家的田产也还没都卖出去。 无他,这么大的家业,不是那么容易一口吃下的。杨氏才走了没二年,房子都卖出去了,田产却还有不少没脱手的。杨氏的案子是褚云驰亲审的,自然知道端底,就打了他家田产的主意,反正他有钱,买过来作为私产也是容易。 正叫曹猛看好了一块地,谁想曹猛带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怎么?” “郎君相中的那块田,早叫人买了去了。” “什么人买的?” “半戟山。” 褚云驰一惊,半戟山是谁,竟和他想到一处去了?褚云驰翻看曹猛抄回来的杨氏田产出卖条目,果然有一些卖给了半戟山。 杨氏田产十分广袤,除良田外,还有湿地水沼,甚至外围还有一片密林。这林子的位置十分好,尽头便是一道横亘在汉胡之间的山脉,既挡住了胡人,又挡住了风雪,这种土地,一般朝廷是不许个人占了的,奈何宁远这偏僻地方,朝廷也是鞭长莫及,褚云驰毕竟是褚氏人才,往日不打算常驻此地也就罢了,如今有了别的打算,自然不能让这地方落入旁人手里。不过买了的是半戟山……褚云驰又犹豫起来。 再细看,半戟山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除了这片密林,还买了一大片下等田,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田亩。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褚云驰只是好奇,下等田都是赔钱的买卖,半戟山要用这片地做什么? 正思量间,他撒出去查陈主簿的人回来了,于是只得把杨氏田产的事暂且抛开了。 一查之下,这个陈主簿,是陈贺成的一个堂兄弟,两家一个是官宦,一个是宁远大户,走动得也颇近。其中两家不法之事都不少,褚云驰记了几笔,到底哪条能用还定不下了,便都列出来了。 这次倒还有个意外收获,撒出去的人竟查出了陈氏与杨家的一点牵连来!陈家趁着杨氏当初急着变卖田产,于是狠敲了一笔。 褚云驰看着列出来的条条目目,扫到其中一行,很快就有了主意:“这位主簿的举荐之人,是以其孝事父母才举其做官的,这一条倒是有趣了——他父亲过世次年,守孝期间竟将嫡母送回村中草舍里住着了?” 曹猛凑过来一看,眉毛皱在了一处:“可他嫡母过世许久了。” 褚云驰笑了:“房子和邻居总还在。从根儿上掰折了,再辅以其他证据,便是到了郡里都没人敢给他说情。” 若是寻常人,还会思量思量,这么办了会不会得罪了举荐之人,褚云驰却是全然没放在眼里。 办完了这一桩,褚云驰又嘱咐曹猛:“与半戟山罗氏知会一声,去查探胡商底细的人手一回来,立即报我,只要能审出与陈家有关,下手就容易多了。” 曹猛应了一声,便去寻罗绮了。 可这一次,却出了个大岔子。 那胡商是个捕鹅人,家人早叫陈家派人给拿下了,本以为坑了半戟山一次就能将家人赎回来,不想陈主簿也是倒霉,正巧碰上褚云驰回来。这胡商既是陈主簿捉来做证人的,见此事行不通,便对他没那么上心。这捕鹅人到底还有几分水边儿打猎的身手,竟逃了出来。 半戟山的人去他家中寻他,却见他家半片屋子都叫人烧透了,里头空无一人,也是十分沮丧。不想也是巧,捕鹅人赶回家中,正撞上了! 这队人中有护送过商旅的,正巧认得这捕鹅人,欣喜若狂地将他抓住了。 这捕鹅人见自己跑不掉了,跪地嚎哭,说自己愿意帮半戟山洗清冤屈,只求他们能救出家人了。这捕鹅人有一妻两子,都在陈家手里呢。 半戟山人也是热血,便替庄尧答应道:“我家大王定会护你家人平安。” 庄尧还不知道自己被“保证”了,罗绮带来了杨氏的田产分布图,好大一卷子。 因有这些事分心,庄尧也过得松快些。罗绮细细地解释着每一片地都是什么情况,她就时不时应两声,又指着卷子上的一处标记问道:“这有波浪纹,是湖还是湿地?我记得没有湖吧?” 罗绮也没去实地考察过,便道:“听说是片水沼,也不知道成没成湖。” 庄尧道:“这个还是要看看才好,这卷地图画得太粗鲁了些,楚玄若有闲,叫他替我去看一看,每一处的地形是什么样,若能画下来最好?” 罗绮应道:“好。不过,恐怕得几日功夫。” 庄尧戳着那一卷纸:“我左右无事,这几日先想想如何处置这块地。” “大王预先没有谋划过?” “倒是有个想法。”庄尧认真地提笔勾勒,“此处低洼,多水沼,可挖池养鱼,上头还能放些鸭子。矮丘亦可种植些果树……余下的,还要再想想。” 罗绮道:“只怕我们山上没那么多人手。” 庄尧笑道:“我知道,我也没打算要山上的人下来经营此处。只消卢大带上些人,按时雇佣农人即可。我知许多农人田亩不够,还有些老弱不擅耕田,看看鸭子和鱼却总是行的。” 基本上就是现代农场的生产方式,资本集中,雇佣劳动力。罗绮虽不懂,却是一点就透:“这是个好主意。” 庄尧颇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声也没再说话。罗绮心道她许是憋闷坏了,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希望调查胡商的人快些回来,好叫她少受点儿罪。也省的她憋不住了,再把宁远县衙闹上一场。 愁完了庄尧,罗绮还得愁楚玄。楚玄原本对褚云驰的印象,因一次醉酒掰回来不少,听说他扣下了大王,又开始看他不顺眼了。 罗绮去找了楚玄,告知了庄尧交代他的事,心中便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真相。说了呢,自己也能多一个帮手,可又怕知道的人太多了,不小心叫庄尧看出端倪来。最后还是含糊地嘱咐了一句:“楚郎君若是见着大王派去探查胡商的人手,且先带回山上来再处置吧。” 楚玄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似乎也没怀疑什么。再有,罗绮也觉得不能那么巧,那队人能恰巧叫楚玄遇上。 第 69 章 令庄尧颇有些意外的是,平日里素来没个空闲的罗绮,连着两三日都下山陪她说些琐事。 暮春时节,从南方运回来的新茶卢大还没来得及分装摆卖,庄尧与罗绮已经煮上了。 煮茶一道,罗绮是个行家,什么样的火候,什么样的器皿,都十分讲究,庄尧倒也不全是个伸手党,将褚云驰院子里一树桃花折了一枝插了瓶,还有些细碎的花瓣洒在天青色葵口摆盘里头,浅浅地汪了半盘水,也是素雅。 这两个女人在一处,也不弄针线,也不谈诗赋,只就着好茶说家常,罗绮便说起来幼时陪祖母去乡下庄园里散心的事情来。 罗绮的身世,庄尧知道的只是泛泛,倒是头一回听她主动提起。 许多年过去,罗绮提起旧时生活,倒也算是平和,手指揉弄着几朵乍开的桃花:“我母亲去的早,继室虽慈和,也有自己的子女,还是阿婆将我带大。所幸家中出事时,阿婆已经去了,不至受那折磨。我在京中亦无什么牵念,唯独惦记庄子上那一片桃林,阿婆喜欢赏桃花,我那时小,只惦记着吃桃子。” 说罢自己也笑了起来。 庄尧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想了半天,才干巴巴地道:“杨氏的产田,正要建个庄园,果木也是少不了的,种些桃树可好?” 罗绮噗嗤一笑:“桃树之类,咱们山上也是有的。不过庄园……杨氏那片下等田,不适宜种植,倒可以垫起来盖房子,也不算亏。” “还有得赚呀。”庄尧一笑,掰着指头算,“这块地,是上等田的一半价钱。除了盖房子,这块地我还有大用场,是要动一动的。” 罗绮向来觉得庄园产业不过是副业,是个填头,半戟山不缺钱,也没太放在心上。 庄尧也不是很在意,倒是提起另一件来:“庄园是小事,要紧的是那一批棉花……”她不会纺织,还得靠罗绮。 罗绮却笑道:“我这里,正有个好手弄这些。” “谁?” 罗绮卖了个关子:“说来这人,离大王倒是住得近。” “褚云驰?他会这个?”庄尧随口问道。 倒是罗绮顿了一顿,不知道怎么接了。好半天才解释道:“是曹主簿家那位胡娘子。” 听了这话,庄尧才啊了一声,觉得自己有点儿失态了。 她跟褚云驰只隔着两道院子,竟从未再见。庄尧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微妙,然而褚云驰关她的理由也算正当,她这个人,对亲近的人也不多计较,也不曾责怪过褚云驰,只是——这点儿微妙的感觉叫她有些没底。竟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把这个人划到了十分亲近的范畴里了。 这种略有些失控的感情,说不好,却也没那么遭,只是有些不自在罢了。 再抬头看窗外的天,不知几时变得乌沉沉的,叫谁打翻了砚台一般,连风也大了起来。 罗绮不明就里,接着道:“胡娘子是个能干的,不如咱们请她来帮忙。” 庄尧这才说:“你若与她相熟,你便去说,若是不方便,就叫我阿娘去。” 罗绮道:“那日在王夫人府上,没能说上话,若是夫人去,就最好不过了。听说夫人说,那是个爽利人,又懂许多京中的新式绣法,倒是叫人想见一见呢。” 庄尧也是安心地放手给她做:“这些我不懂,你去弄就是。” 又细细看了罗绮一眼,打趣道:“你今天是来瞧我的,还是想找那胡娘子的?” 罗绮吃吃笑起来:“各有一半。” 庄尧顿时佯怒,手边插瓶用的桃枝上剪了不少多余的枝桠来,她捡起来就拿去丢罗绮,罗绮边躲边笑:“大王可饶了我,还不许人说实话了么……” 正笑闹间,窗外一道闪电打下来,不久后又传来雷声,暴雨顷刻而至,二人也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吓了一跳,又觉不过是打雷,对着彼此笑个不停。 这时节的雨,临窗赏玩还算有趣,可对那些正在外头忙活的人来说,就是个麻烦了。 楚玄应了庄尧,今日便下田里丈量土地去了。因为要到田间地头上去,路十分不好走,车自然是进不去的,马也不堪折磨,便叫人牵了头耐性好的驴子来,慢悠悠地晃,他的马自有人收拾好了,安排到里坊的马厩里去。 此处离宁远县城很近,官面儿上叫个顺德里,这边的住民却都只唤村名,叫杨家庄,听名字便知道,此地人多姓杨,这里的里长也姓杨,与搬走了的杨氏有着十分遥远的亲戚关系,属于犯罪也牵连不到那种,杨氏走的时候,留下了个同姓杨的老仆,就与里长挨着住,杨氏田庄的发卖,都是由这老仆处置,里长也帮着张罗一二。 如今大部分地产都卖出去了,两下里也是轻松不少,又见来巡视的是位年轻公子,更是放下一颗心来。先头来的半戟山的管事颇为精明,很是难缠,没少叫他们犯愁。 杨家老仆很是客气地将楚玄请了过去,连驴子都是他给找的。谁想到溜达了一大半骤雨忽至,荒郊野地也没个躲雨的去处,很快田埂就叫雨水冲得十分泥泞,连驴子都不乐意走了。几个跟着楚玄来的随侍更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泥里蹚,弄得十分狼狈,楚玄活这么大,从未遭过这个罪,又湿又脏的,还挺冷。 侍从远远地瞅见个亭子,便对楚玄道:“郎君不若去那亭子里躲一躲?” 楚玄对地势颇为敏感,点了点头,又问杨家那老管事:“前面那处,也是契书上划定了的田产吧?” “啊……这个……”老管事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是哩。” 楚玄心下奇怪,急着赶路便也没多问,不想,去亭子这一歇,倒惹出一桩麻烦来。 陈杨何吕四姓人家,放在郡府里不过是尘土,在这边远之地,却颇有些势头,自从杨氏叫褚云驰给端了,剩下几家虽说老实了不少,也不过是在面上功夫,其中吕氏在四家里看着最弱,连生意都叫半戟山挤对得不行,放在乡下却也是敢欺男霸女的人家。 吕氏现在当家的是吕弘,他妹子正是陈贺成的续弦吕氏。这四姓人家联姻颇为繁密,可虽说是亲戚,自打杨家走后,余下这几户,说不想瓜分一下杨氏遗留下来的产业那也是假的。陈家相对势大,又有做官的族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逼迫杨氏低价卖了许多好田来。 吕弘听他妹子说了这事,便对陈贺成颇有些不满,陈贺成也不想撕破脸皮,便出主意:有一大片下等田,虽不怎么适宜种植,却是十分广阔,叫吕弘去与杨氏交涉一番,胁迫着杨家卖了就是。 奈何吕弘心狠,压的价太低,一来二去地扯皮,惹恼了杨氏,无论如何都不肯卖了,偏巧赶上半戟山想买,就便宜了半戟山。当时恰逢狮虎山闹事,又不是适宜的季节,这块地便一直荒着没动。 吕弘胆子却十分大,加上没占着便宜的这口气咽不下去,便偷偷霸占了些。直到近日半戟山要动这块地,吕弘才有些着急起来。 吕弘有一个妾,正是姓杨,却不是杨家的女儿,她爹只是杨家一个管事。因生得妩媚,叫吕弘看上了,与杨家说了说,便纳了。杨氏的爹以前便打理杨家的产业,杨氏从小便知道不少事情。 得知吕弘苦恼,杨氏便大着胆子出主意:“这地种不得什么,人家也不见得稀罕,不如咱们随便插几根苗儿,再围起来,若他们不依,就支使佃客去闹。他们有几个人?总还要人种地的,总不能挨个把佃客都给治死了。” 吕弘一听,觉得很有道理,这个妾不愧是混过基层的,懂得多,于是立即叫人去办了。 楚玄来到的这块地,正是被吕弘圈了的那一块。这片地本该荒着的,可如今一看,竟稀稀拉拉地种了不少秧苗,田里还有几个农人冒着雨在拾掇庄稼,田边几个破旧的篓子里不知装着些什么,散发着不堪的臭味。 见楚玄一行人过来,陆续有人他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挑着粪篓子浇田的一个壮汉见他二人来了,连忙放下篓子,脸上带着些敌意地看着他。 杨管事不等楚玄过问,竟先走过去对他说了几句话。楚玄因被那篓子熏得要死,离得远了些,没能听清,却忽见那大汉暴起,一把将杨管事推倒在地上,怒吼道:“我这庄稼都种下了!你们这些天杀的是要逼死我!” 杨管事年纪也不小了,被推在地上半天都没起来,那大汉还不解气,抬脚要踢。楚玄也顾不上臭,连忙催马上前阻拦:“快住手!” 说着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那大汉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竟暴怒,跨过杨管事,冲上来要夺楚玄的佩剑,口中还道:“你今日便杀了我!反正也不给我们一条活路!” 楚玄到底是练过,总不至于叫个农人给打了,可要命的是,那汉子竟也不顾自己死活,楚玄总不能杀了他。又有田里其他耕作的农人,远远地都跑过来了。 再回头看杨管事,已经远远地躲开了。 第 70 章 楚玄被一个壮汉拉扯着立在雨里,人也好,雨也好,都是想躲躲不得。 这头土驴也不耐拉扯,有些焦躁起来。驴将脚下的泥踩得稀巴烂,溅了楚玄一身泥点子。他这会儿也顾不上一旁看热闹的杨管事,控着这头跟他不怎么熟的驴子,眼见着三五个庄稼人陆续赶过来,心里也焦急起来。 楚玄并不是独自来的,跟着他的人一看有变故,都抽了刀要逼上来。 这些侍从自然是忠心,只是他们一抽刀,却叫这些农人都惊怒起来,一个身材短小的男人干脆跑过了来,边跑还边喊:“杀人啦!!!!!!” 他手里还扛着一柄锄头,跑过来不去敲楚玄,反倒绕了背后去砸那驴腿。 楚玄不想伤人,刚喝住了侍从:“把刀收了!”他整个人就摔在了泥里。 杨管事见状也觉得不好,他本来还看着热闹觉得有趣儿,不想这些人是有弄死楚玄等人的心,再这么下去,只怕他老命也难保,心下不由惊慌,急忙跑去叫人——吕弘是个没分寸的浑人,他只想保住自己偷占的田,招来占田的佃户都是走投无路活不下去的,事先叫杨管事与他们说了,这田与山匪有关,敢来的不收租银。杨管事方才与壮汉嘀咕的,正是说半戟山来收回田产了。 只是吕弘到底低估了这些人,或者说他本也不在意——他不过是挑起事端,好叫两方争斗起来,他坐收个渔利——不想这些人被逼得狠了,没了田,饿死是死,逼急了杀人是死,于是就将锄头指向了楚玄。 杨管事刚跑了两步,那矮个子却是眼尖,喊道:“逮住他!” 便有个壮硕的汉子去追了,他本人却是抡起锄头逼近摔在泥里的楚玄。这下楚玄的侍从再顾不上楚玄的嘱咐,拔刀来救。 眼看也要来不及了,楚玄竟十分难看地滚开了,堪堪叫那锄头落了空。 楚玄擦了擦脸,还有心思开玩笑:“这躲得不好看,师父看了怕是要嫌弃我。” 说着迎上那矮个子男人,三五招就将他拿住了。 这人一看就是农人当中的主心骨,其余几人见状,皆不与侍从打斗了,只退着,焦急地看着他。 一开始与楚玄冲突的汉子还道:“你欺人太甚!快放了他!” 楚玄不为所动:“这是半戟山的田产,是谁让你们种的?又是谁挑拨你们闹事?” 这会儿追杨管事的壮汉也回来了,见矮个子被楚玄拿住,气得狠踹了杨管事一脚,道:“放了我们哥哥,不然我把这老头儿打出屎来!” 这回吓坏了杨管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清了事实,两方人都傻了。 这些农人终于知道,吕弘将地白借给他们种,是打得这个主意,一时间都扑上去揍杨管事了。楚玄虽觉得坏事的是吕弘,却也不愿拦着他们打杨管事这么条狗腿,只示意侍从看着点儿不要真打坏了。 那矮个子这回也没了脾气,脸上颇有些几分尴尬与恼怒——被人当枪使了,还叫山匪抓住了。他倒也是条汉子,道:“都是我的主意,我听闻你们山匪也是讲些义气,放了我这些弟兄。” 楚玄却松手放了他:“我可以将你们都放了,只是这些地产,你们不能再种了。” 楚玄的声音不大,却叫所有农人都住了手,矮个子听了前半句还露出个欣喜的笑容,听了后半句,这笑容也不知该不该收回去,半晌,竟扑通跪下了! “这位郎君,你一看便是个善心人!”他一边磕头一边说,“我们几家兄弟,早年卖了田地给杨家做佃农[1],他们一家子跑了,却叫我们没吃没喝啦!我家里还有个病得要死的婆娘,这几位,谁又没个要照顾的爹娘?你不让我们种地,是要逼我们去死啊……” 他的额头砰砰地磕在泥里,又叫雨水浇得花了一脸,十分狼狈。 楚玄自小也是衣食无忧,半戟山虽不算桃源乡,倒也没有被逼成这样的人,是以心中恻然,便道:“这地,真不能给你们种。” 此言一出,那矮个子磕头的动作也愣住了,一脸呆滞地望着他。 楚玄心中不忍,道:“这块是不是好田,恐怕要做他用。你若肯出力气,我们山上总有雇人的活计,别的我不敢许诺,一家吃饱倒是不难。” 那矮个子半晌没反应,楚玄还以为他不愿,正准备再劝诱两句,不想他却从泥里蹦起来,一脸狂喜地道:“郎君当真?!” 楚玄舒了一口气,也笑了:“当真。” 说罢解下腰间一块佩玉,递给他:“我叫楚玄,你去半戟山找我就是。” 矮个子忙道:“我姓郎,行九,这几个都是村中与我一道长大的兄弟。”一一介绍了,开头冲撞了楚玄的壮汉瓮声瓮气地道:“咱们可是要到山上当土匪?” 郎九道:“胡说什么!是做活哩!” 几个人听说能养活一家吃饱饭,都要给楚玄跪下,楚玄手忙脚乱地把他们拉起来,连道:“不要跪在雨里。” 郎九便拦住众人:“郎君说得对,病了做不得活哩。” 楚玄不是这个意思,却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便叫侍从录下他们名姓,准备回山再安排。 杨管事叫人揍得鼻子下挂了两道血,楚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日后山上必会派人来重新丈量土地,叫你家主子准备好了。” “主子”两个字说得很重,杨管事知道,这个主子不再是杨家,而是吕氏了。 楚玄一身泥水,也没驴可骑了,只得与侍从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顺德里去牵他们的马。 眼瞅着天色有些暗了,才到得县中,楚玄本是急着回山上换身衣服再好好洗个澡的,都拐进回山上的小路了,又突然叫人打马往县衙去。 他总觉得这件事要与庄尧说一声。或者说,他总觉得他该见庄尧一面。 这一日,罗绮也叫雨天耽搁了,过了晌,天快黑了雨才停。罗绮见庄尧心情不错,心里的愧疚也松快了些。正待跟庄尧请辞,忽见日常替她联络山下事务的一个侍从站在门外,脸色有些焦急。 罗绮便朝他使了个眼色,不想却叫庄尧看见了:“怎么?可是山上有事?” 罗绮笑道:“纵是有事也还有我呢。” 庄尧心里隐隐觉得奇怪,却也素来信任罗绮,还笑道:“山上没有我倒是无妨,没有你就不成了。” 罗绮不知怎么接话,低头道:“那我去了。” 庄尧便起身送她,心里还有些不舍,只觉得山下日子过得无趣。两人不曾话别,忽地听得院外有车马声,有人喝道:“拦住他们!” “快快!” 声音十分嘈杂 庄尧不明就里,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县衙门口还敢伤人不成?快敲门求助!” 庄尧立即听出来了,这是楚玄! 罗绮也是一惊,退后两步,低声问那侍从:“怎么回事?” 侍从的话却叫她大惊失色:“咱们山上的人把胡商带回来了,却不想在离开邸店的路上遇见了楚郎君!” 罗绮想不到,楚玄怎么会在县里?他丈量完土地回山上,怎么也不可能经过邸店!邸店是在去往县衙的路上! 庄尧虽在软禁中,却是门也不走,径自翻墙跳出去了。罗绮终于慌了,叫道:“外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快去跟上大王!” 等众人出去,却只见了庄尧一个背影,她夺了楚玄的马,身后还跟着她那一队被派出去查胡商的亲卫。 “怎么回事?”罗绮对着楚玄问道。 楚玄还是一身泥的模样,急道:“我本有事要与阿姐说,不想正碰上他们带了胡商回来,他们还不知大王在县衙里,我瞧着事情急,便带他们过来了,不想路上杀出一些人来,竟打伤了我们的人,挟裹着胡商走了!” 罗绮一听就怔住了,从他们手中抢了胡商的能是谁? 她急忙问道:“当时邸店可还有旁人?” 替她跑腿的侍从道:“还有几户别家的商旅,都是借咱们的地方歇歇脚的。”说着列举了几个姓名。 罗绮听了两个就打断道:“是陈家的商户!” 楚玄还不明白:“哪个陈家?” 罗绮无法跟他解释,心中又悔又急,不想竟能这么巧叫楚玄碰上了。又怕庄尧与陈家撞上了出事,于是再不顾身份,去找褚云驰。 楚玄还问:“你去往何处?” 罗绮也不回头,只道:“楚郎快去追上大王,别叫她与陈氏起了冲突!” 楚玄从未见她这么急过,于是借了侍从一匹马,急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