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中山》 第1章 献俘 秋夜微凉,细细密密的影子在大殿的宫灯下闪动,侍女们手捧羹炙,踏着细碎的步子向主殿走去,手中的食物散出淡淡的雾气,弥漫在回廊中。 主殿中笙歌一片,坐于首位的一人正执酒畅饮,眉目中似是有一分忧虑,但又未曾流露出分毫。 “王上此次亲至曲阳行宫,大振军威,扶柳一战,赵国溃不成军,只半月便夺回东南数邑,足见王上威披四方,我中山将士骁勇盖世”,庭下一人伏身恭贺。 其余众人连忙连声附和。 庭上,中山王放下手中的酒,并未露出欣喜之色,只是示意众人起身。众人坐定后,左下首相邦司马熹向庭上微微颔首: “王上可是在忧虑此次扶柳之胜?” “正是”,中山王蹙眉“此次虽说夺回了东南几邑,但赵国频频联络各国,若当真结成联盟,日后难免会招致合围之势。倘若赵国倾兵相向,我中山勇士虽骁勇善战,但也未尝有胜算啊!” “王上且放心。赵国近两年虽不断扰我中山东南,西部也常有攻伐之事,但就其规模而言,远远称不上大国间的攻伐之战。此次夺得扶柳一战的胜利,想必赵军锐气受挫,日后定不敢再犯。”说完,司马熹颔首行礼,不再答话。 中山王一顿,望向司马熹的眼神恍惚了片刻,旋即便笑了:“仲父所言极是,寡人多虑了”。说着执起酒壶,刚要举起,像是想起了什么,将酒壶又放下,面对庭下各人,“此次战胜,理该论功行赏。” 说完看向席末的一人,略加沉吟,说道“下将仇予,夺扶柳等邑有功,便升上将,食禄加倍。如何?”。 席末那人先前一直未曾说话,待中山王话音一落,便膝行至庭中央,叩首称谢:“臣仇予叩谢吾王。” 那人脑后长发绾了一个大髻,仅用头巾系起。身上还是典型的中山武士装扮,方领左衽长衣,上饰回纹,胸前的铜泡饰发着暗光。便是中山王口中的仇予。 此人一出列,庭下便议论纷纷。盖因将的兵权本不大,群臣中许多未曾见过仇予此人,待到此时一看,才发现这男子生得异常高大。虽然中山自古为游牧民族,人民多善骑尚武,也不乏身强体壮的武士,但庭下这名叫仇予的下将却是异乎寻常的健壮。虽不知他起身的高度如何,但见他背部肌肉贲张,似是要挣裂长衣而出;两臂几乎如常人大腿粗细,从肩一路下来,腰间紧束宽带。整个人似是一只伏趴的猛虎,仿佛下一瞬间那肉里的力量便能直扑眼前、正中要害。 众人惊异的同时,司马熹却只是瞥了一眼庭下的仇予,便又问中山王道:“此番俘虏赵军诸将士又该当如何处置?” 中山王淡笑,反问,“以仲父之见,又该如何处置?” “臣以为,此番赵军被俘者,多以为必死无疑;若此时王上饶其性命,并将其编入我军行伍之中,被俘者定能感于王恩,再对其多加训练,日后必能为我中山所用。”司马熹似是早已料到有如此问话。 “甚好,”中山王顿首,望向庭下的仇予,“那这所俘者便交予你了。” “臣定不辱使命。” 待仇予退回席末,四周议论声才安静下来。 不过片刻,又有司寇上前禀告,被俘者中另有女子一名及仆役两人,见那几个人均是燕地打扮和口音,不应是赵国百姓,因此特地请王上旨意。 中山王此时心情甚是舒畅,便传此女上庭问话,待看看她究竟是何人。 ************************ 随俘虏到达曲阳行宫近一日日,褚嬴与两仆役被单独关在牢内,行宫的牢房似是许久未用,四处积满灰土,在秋夜里显得格外的凉。四周并不安静,被俘虏的人多是战败的将士,许多受了伤,身上也不甚干净,还有一些未来得及逃跑的百姓,多半是赵国先前攻下扶柳几邑之后迁去的赵国百姓。 寒冷丝丝入骨,耳畔又夹杂着伤者的□□以及听不清的叫骂,褚嬴从未曾觉得如此迷茫。自出生以来,虽贵为嫡公子,父亲身为赵国质子,往往形状较之许多庶出公子犹不如,褚嬴母女二人在燕地遭人轻侮也是常有之事。 然而每每论起赵国,父亲便能畅所欲言,开怀大笑。褚嬴绝不能忘父亲日日南望邯郸时眼中之热切与悲恸,也绝不能忘父亲常道,“为父此生已错失许多良机,只盼吾儿有一日终能得返赵国。” 赵,便是父亲及至临终也不能忘怀的故国。褚嬴便是循着这渴望一路奔逃至此。 与此同时,自前年来,王叔赵雍频频巡视中山,先后与中山战于扶柳、房子、宁葭等地,与中山攻伐之事日益增加;同时在国内改革新政,胡服骑射,军力增长,大有吞没中山,打通南北的架势。燕王虽是由赵王扶立,但一旦中山方五百里的土地归赵,燕与赵便□□相见,赵国军马便能由邯郸直插燕地,中间再无缓和的余地。燕王始终是忌惮的。 燕赵情势表面宁静,实则暗涛汹涌。褚嬴在燕地生活更加艰难。 当此之际,唯有逃奔赵国。 然而此刻,褚嬴坐在牢房口,心里几欲绝望,不知此生能否踏上赵国故土,抑不知此刻能否保住性命。 直至踏上主殿的那一刻,褚嬴的心仍是战栗不停。若是直接与中山王陈情,坦露赵王侄女身份,当此赵国与中山纷争之际,不知是会被直接杀掉,还是用于与赵国换取更大的利益。即便是中山王能将她放归赵国,作为已故赵国公子之女,除了嫁与他国联姻外别无其他意义可言。 自小于燕国宫中长大,褚嬴便只想着能远离宫廷纷争、战场厮杀,在死前若还能踏上赵国之土,便算是圆了父亲夙愿,人生也无憾了。若真让她囚于深宫后院,背负着两国所谓情谊而小心度日的话,那与在燕地的生活又有何区别。于她都是莫大的痛苦和绝望。 在主殿下站定的那一刻,褚嬴已然下定决心,决不能提质子之女之事,决不能坦露自己的身份。曲阳距赵边境已是不远,如若此次能侥幸活命,日后定能伺机逃回。 此刻褚嬴尚不知有更大的麻烦等着她。 ************************ 仇予抬头看时,便见庭下的女子盈盈向前,如一缕缥色的水从眼前滑过,再看去,只见得那背影在偌大的主殿中,似一株随风颤动的草,柔软细腻,一揉即碎。刹那间,仇予便觉得那株草好似飘到了自己的心里,一直摇曳荡漾,摇得他浑身的肉立刻僵住,不知手脚往哪里放,更不知道眼睛往哪里放,却又情难自抑盯着那纤瘦的背影。常年奔命于战场,所见多是中山国善武健壮的女子,即便是见到美貌的,却也是体态丰盈、热情奔放的。仇予常听闻吴越之地的女子温婉娴静,以往不知为何物,今日见了这燕国来的女子,倒像传闻里吴越之地的女子,似水,又似烟,拢在他的心里。 中山王见庭下女子,也颇有讶异之情,因此问道:“看你打扮似是燕国人,见你形貌却又像是吴越之人,如今你邻近赵国,既又在中山被俘,且问你究竟是何人?” 第2章 求取 中山王的话音响起,仇予似是才反应过来,急忙收回眼,两眼瞪直,只盯着案上盛酒的提梁盉,似是要将其盯穿;两手不禁在腿旁搓动,心内乱跳,一时竟未听见中山王所问的话。 “妾褚氏,先考乃赵国行商,久居燕地,先妣乃越商之女。妾生于燕地,此番便是往赵地寻亲,途经扶柳,于城中停歇。未及离城,便遇扶柳之战。”褚嬴叩首行礼,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不知说的话是否让中山王起了疑心,这一番话下来,双手已是浸出许多冷汗,她只得咬紧下唇,将身子伏得更低,静待中山王问话。 中山王盯着伏于下方的褚嬴,似是在思量她的话,片刻后终是开口道:“便随其余赵地庶民被俘者一同往牧场吧!” 褚嬴松了一口气,两手扣紧手心,忙谢王恩。历来战场上被俘的庶民,充作劳役乃是常事,往往逃跑的也不在少数,如此一来,便不难寻得机会脱身。 褚嬴话音刚刚响起之际,仇予便再也抑制不住,望向殿中央那片裙角。听得她细腻柔和的腔调,带着丝丝颤抖,仇予觉得心尖也随着她舌尖一字一句战栗,血液直往脑中冲。及至中山王吩咐完司寇,命人带下褚嬴之时,仇予才回过神,反应过来这女子似是要同其余赵地百姓一同送往牧场劳役。待褚嬴退至殿门口,仇予才得机会见到这褚氏女子的正面,便见她双眼低垂,想必是刚才受了惊吓,双唇发白,但脸上却平静无波,整个人似是一汪水,恬淡美好。 “臣斗胆求王上再赏!” 未及思索,仇予便三步并两步出至庭中。 中山王仿佛早已看穿他的心意,不慌不忙道,“寡人已授你军爵,赏你食禄,你如今还有何所求?” “臣求此女。” 话一出口,群臣又是争论纷纷。 “好色之徒!” “男女之事,人之大欲,有何不可?” “一介武夫,不知礼数!” “不过是个女子,赏了便是。” 仇予的话同样如巨石,惊得褚嬴心间一沉,再看身前那男子,肌肤黝黑,虎背熊腰,似是一座山跪坐在殿中,压得褚嬴喘不过气。她不知这人有何目的,若是仅仅是普通庶民充作仆役,留在曲阳牧场,等中山王起驾回都之后,逃跑的机会并不少。眼看有机会逃离,偏在此时被人截住。若是被此人要去…… 褚嬴不敢往下多想,只得攥紧拳头,心内暗求中山王能手下留情。 中山王抬手,示意褚嬴等人停住,群臣见此不再做声。司马熹只盯着褚嬴的的头顶,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不过是破城时虏来的女子,你若要,赏你便是。他日抗击赵军,守城攻地,还望卿能尽忠竭力,若能建得似仲父那时的功绩,到时便是再大的赏,寡人也给你!”中山王对仇予的失礼并不在意,反倒大声笑开,想必是想起相邦司马熹伐燕时,辟启封疆、列城数十的局面,甚是心满意足。 仇予连忙高声称谢。还未及仔细看上那个褚氏一眼,侍从便将她带下主殿。仇予甚是懊悔,但一想起今晚便可带那女子回营,日后也可时时陪伴左右,心中又不由欢喜起来,遂不再多话,开怀畅饮。 ************************** 马上的仇予,胸前似揣了一堆火,烘得他浑身汗流、心乱如麻;又似捧了一滩水,清凉熨帖、通体舒畅。 “坐好了。”他不敢看坐在身前的女子,两眼直瞪着前方。说完便用手将褚嬴紧拢在心口,两人共乘一骑,策马向营内飞奔而去。夜风在仇予两耳边呼啸,将仇予每一个毛孔都吹得通畅,他顾不得其他,此刻便似得到心爱之物的孩童,心里只是喜悦,只想仰天大笑。 待到营帐门口,下得马来,直至两人在地上站定,褚嬴也未曾抬头看过仇予一眼。仇予见她年纪不大,料想从燕地一路奔波,遭逢战乱继而被俘,定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将马交予营内的士兵,仇予一只手捧起褚嬴的脸,迫得她抬起头来。 褚嬴脑中只剩一片空白,此时除了紧张便别无其他情绪。面前的男子似一堵墙,将她整个人笼在营火的影里。一只手掌足有她整张脸大,手指上的茧在她颊边磨得有些疼,褚嬴只见得那胳膊上的肉在紧缚的衣袖下线条分明。早听闻中山狄族尚勇,武士剽悍善战,她生恐只一霎那只手便将她的脸捏得粉碎,只得抬眼向伸手之人望去。 仇予捧起她的脸,却不敢用力。见到一张脸小巧精致,双眼狭长,望向他时看似镇定,却难掩颤动的惊恐,眼波在营火跳跃之下似水般晃荡。仇予心绪跌宕整晚,此刻终于见到这张脸,心内好似饮尽天下甘泉,视线紧紧定在那双眼之上,再也移不开分毫。 四周士卒见仇予此行带了女子回营,且那女子甚是美貌柔弱,便纷纷大笑喝彩。仇予再也忍不住,在笑闹声中扛起褚嬴大步向主帐而去。 入得帐内,将褚嬴放在床上,仇予反倒犹豫了。 自小便是如此,凡是心爱之物,越是渴盼之深,越是爱惜之切,他便越会害怕,越会不知所措、不敢接近。适才一时冲动,如今帐内只余两人,仇予愈发窘迫,便背对褚嬴坐于床上。 褚嬴心里惊恐,却又强自镇定,只盼望此人是要她做仆役侍候左右,做些洒扫洗漱,其余的她不敢多想,便急忙膝行至床尾,两手叠放在膝上跪好。 仇予听见身后窸窣之声,眼角瞥见褚嬴跪到床尾,也不回头,两手攥紧复又松开,眼睛只盯着地上,开口问道:“你母亲是越国女子?” 褚嬴不知他为何如此问,却也恭敬答道:“先祖父乃越国商贾,先母幼时便随先祖父祖母至燕国,称得上为越国女子。” “难怪。”他待褚嬴慢条斯理地说完,便瞟了她一眼。 褚嬴不懂他话中意思,也不敢问,只等着他再问话。直等得褚嬴腰背发僵,才听到仇予问道:“你可愿意跟着我?” 话虽看似漫不经心,仇予心内却焦急万分,殊不知此时褚嬴也心中直紧。思量片刻,褚嬴便道:“能侍奉将军衣食起居,妾自是万分愿意。” 仇予不禁泄气,她定是知道他的想法,却刻意回答甘作仆役侍奉左右,必然是不愿跟着他。自己对这褚氏当真是一无所知,也不知她心里爱慕何种男子,竟脱口而出这般话,不知她在心底如何思量。 仇予心内懊悔,起身便欲出帐,走至帐口处,禁不住回头瞪了褚嬴一眼。 褚嬴本以为他将出去,向他背影望去,谁料正好撞见仇予回头瞪眼,这一眼将褚嬴吓得不轻,果真中山这些武人刚烈剽悍,喜怒无常,忙又低下头,伏地身子向着仇予。 仇予也未料这一眼将这女子吓得不清,见她伏跪在床上,整个人缩成一团,愈发显得娇小可怜。他心里最后这点恼怒便也没了,只泛起些许喜悦和无奈,便踏出帐去。 听得仇予已走远,褚嬴才敢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帐内摆设甚少,除了坐卧的床,和一两个案几外,尽是行军作战所用的弓箭、战甲等物,床上除了几床狼皮便再无其他。正待下床,她便觉得一阵心悸。 半月以来从燕地奔波逃亡,本来体力已不支,此番又接连经过两国交战、被俘以及今日这一轮番惊吓,褚嬴本一路硬撑不敢懈怠,此刻却再也坚持不住,两眼和头一阵剧痛,便失去知觉,跌下床来。 第3章 回营 相邦司马熹,辅中山国成王、誉王及至本代中山王垐,已有三朝之久。中山誉王十年,燕王哙为相国子之所蛊惑,竟信得尧舜让贤之道,将王位禅让于相国子之。 子之即位三年,即誉王十三年,齐宣王鼓动燕太子平,集结党徒甚重,并联合燕将军攻夜围王宫,攻打子之。燕将军叛太子平,集合百姓反攻太子平。燕国数月战火连绵,死者数万,民心恐惧。 当此之时,齐宣王趁乱攻进燕国,连夺数城;赵王雍疲于应付西方秦国骚扰。中山此时既无内忧,又无外患,趁得燕国内乱之时,相邦司马熹领兵出战,数月内就夺得燕国西南大大小小几十座城池,班师回朝。自此相邦司马熹为周天子嘉奖,更为中山国君尊称“仲父”,一时权倾朝野,无人能及。 此时司马熹却始终对于之前殿上所见的女子念念不忘。越回想那女子的眉目,那女子的姿态,便越觉得似曾相识。莫不是在燕国见过此女子?若是近几年见过,不会这么快就记不起。可若是在此女幼时就见过,那最可能的地方便是燕王宫。 “燕王宫……”司马熹思索许久,终是记不起这女子同燕王宫有何牵连,恰好中山王銮驾行至宫门,司马熹便将此事搁置一边,一行人随中山王浩浩荡荡返回国都灵寿。 ************************** 曲阳近郊大营内,擂鼓声操练生阵阵,褚嬴睁开双眼,尽力眨了眨。复又闭上睁开,脑中一片空白。 待看清头顶的营帐后,她才恍然发现自己早已不在扶柳的驿馆,也不在曲阳的牢房里,而是已经被中山王赏给了那个还不知道姓甚名谁的男人。她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躺在帐中的床上。床下左方新搭了一张席,席上似有人睡过,凌散铺落着换下的外袍。再看自己身上,倒裹得密不透风。 褚嬴艰难坐起身,肩上盖着的被滑落,这才觉得冷。下了床,光脚站在地上,她望见帐顶熹微的晨光,方知现在已是清晨。 帐口一阵风来,吹开了一角,登时将褚嬴冻得发抖,再看自己身上,她便是一惊。适才刚转醒,并未注意到,原来此时她仅着里衣,深衣的外袍已被脱去,这样想来,自己竟被人剥了衣服也不知! 这营中想来是没有女子的,那能进这主帐里且剥了她外袍的人也显而易见了。褚嬴顿时羞恼,心中暗道,果真是粗人,不知礼数,竟这样对待于我。待将昨日穿的外袍找到穿好,她才记起,自己本来就是赏给他的,本就没了男女大防,莫说是脱了外袍,就单凭他的力气,凭自己目前的处境,若是真做出什么事也是理所应当,她只得无奈苦笑。 昨天那人坐在床前问褚嬴是否愿意跟着他,被她一番话糊弄过去,那人也知道她懂装不懂,想必定是对她很是气恼。但若说真是气恼,为何还留她在主帐中?问她愿不愿意却又有什么用呢? 一时想不清缘由,下床这片刻褚嬴又觉得头脑有些不清醒,于是只匆匆整理了帐内摆设。帐外她是不敢去的,军营里男子众多,若个个都似昨天那将军那样凶悍,自己怕是没等看见赵国的土地便被撕成碎片了。 一时间无事可做,褚嬴便在帐下的席上跪坐好,安静等待大帐主人归来。帐口时不时有风吹进,掀起一角帐帘,吹得褚嬴头疼,但也吹得她格外清醒。帐外天光渐亮,褚嬴想起许多儿时往事,竟觉得与此时如此相像。那时还未懂事,不知忧愁烦恼。燕国内乱,太子平死于反叛的将军之手,国君子之一时既需应付太子平的党众,又须防范齐国的攻伐,然而齐国军队竟长驱直入,势如破竹,连下数城。国都内一片混乱。 那时自己便常常与公子敏躲在暗室,也不知有多少个这样的清晨,只盼着外面不知是哪一路的军队尽数经过,再打开暗门重见天日。那时还觉得新鲜有趣,如今设身处地,终于明白公子敏父亲被杀,孤身一人漂流在外,东躲西藏的心情,在暗室中等待天明,心中该是如何惶恐和委屈。幸而太子平的胞弟,即公子敏的王叔——燕昭王即位后对公子敏也算宽厚优待。 只是不知,此次公子敏助自己出逃,燕昭王是否已发现,不知公子敏是否安全无虞。在这乱世中,褚嬴终于也孑然一身,四处漂泊,若说这世上还有人曾以真心待她,能让她有一丝牵挂,便只剩公子敏了。 天光已经大亮,帐外人声渐增,从偶尔飘起的帐角中也可看到回营帐的兵将渐多,褚嬴不再多想,轻按额头,在席上跪坐端正。 ************************** 仇予掀开帐帘进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的景象:褚嬴跪坐于席上,两手放于膝上,眉头轻蹙,似是强忍着身子不适,竭力撑直脊背。身上仍旧穿着前日那件外袍,似一片叶,风一吹便会飘走,着实令人心疼。 前天夜里,仇予本是懊恼又无奈,不知如何面对那个外表柔弱心里狡黠的女子,她本来知道“跟着我”是什么意思,却避重就轻,让他心内十分挫败。第一次如此爱慕一个人,仇予竟全然不知拿她如何是好,不知是该强势占有还是该细水长流。但他并不后悔大殿上的无礼之举,想着能将心爱的女子安顿在身边,反倒庆幸,日后总有机会能了解她,若是一心一意待她,日后定能让她也爱慕上自己。 吹了一夜的风,射了一夜的箭,仇予终于想通,决定回去。 谁知进了帐内却见那个扰他心绪不宁的女子跌落在床下,不省人事。他心里大惊,赶紧把褚嬴抱上床去,小心翼翼解下她的外袍,将她裹在被中,自己则在帐口新支了一张席,将就了一夜。 谁料褚嬴这一睡便是一整天,请了军医来看,只说是疲劳惊吓,一时寒气入体,将养两日即可。仇予见她一张小脸裹在被中,面色苍白,心内除了心疼便是愧疚。 如今褚嬴终于醒来,见她跪坐在席上,似是在等自己回来,仇予忙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也一同坐在席上。 “今日你可好些了?”仇予见她面色尚可,便问道。 “回将军,昨日幸得将军照料,今日已大好,不敢再劳将军费心。” “你不必如此称呼我,”仇予道,“况且,你晕倒时已是前日,你已睡了一整日。”说完竟有些得意洋洋,好似抓住了褚嬴的把柄一般。 褚嬴果真羞红了脸,没想到自己竟睡了一整日,又想起自己被这个莽汉脱了外袍,更是一时羞愤,只得攥紧衣角,不发一言。仇予见她害羞的模样,心里却十分欢喜。他两只大手握住褚嬴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在他的腿上,轻声说道:“日后你可叫我仇予。” 褚嬴点了点头,并不答话。仇予摩挲着手心里细嫩的手腕,又轻声问:“你只说自己是褚氏,可有姓?” 褚嬴点头,心想:告诉他也无妨,赵国嬴姓的人数不胜数,单凭姓氏定然查不出我的身份。于是便答道:“姓嬴。” “嬴?”仇予顿了顿,她父亲为赵国人,姓嬴自然不奇怪。想到此,便想起那日褚嬴说的寻亲之事。 “我且问你,你去赵国寻亲寻的是何人?赵国如此之大,你可知道他家在何处?我若答应替你寻来,你可愿意留在我身边?”仇予开始还轻声细语,问到最后一句,心里竟紧张起来,褚嬴一路奔波劳顿,不正为回赵国寻亲,若真是能替她寻来亲人,她或许能安心留在自己身边。 褚嬴心中焦急,不知如何应对,她只道回赵国圆父亲的夙愿,现如今隐瞒了父亲的身份,她一时也编不出寻的究竟是何亲人,便只对仇予说道:“妾只知叔父居于赵国邯郸,其余皆不知。” 仇予听闻这话心里也焦急,不知相貌如何,更不知名字,邯郸偌大的城池,如何才能寻得褚嬴的叔父?但放她走又是万万不能的。 “你一个女子,从燕地走至中山已是不易,若是到了赵国,再遇上如这次的情境,你该如何是好?怕是还没见到赵国的影子便被人虏走了。” 褚嬴心里暗道:若不是因为你,凭我在燕国隐忍逃生这些年的本事,现在说不定我早已混出俘虏之列,不几日便能逃回赵国,偏偏你要截我下来!想到此褚嬴心内又上来一阵委屈。我便是还剩一口气,也要回邯郸去,不然怎对得起客死燕国的父亲。 仇予见褚嬴不答话,心里又是无奈。本来褚嬴便是王上赏给他的女人,自己对她做什么不可以?偏偏仇予想起她,心里又是彷徨、又是苦涩、又是欢喜、又是心疼,拿她无可奈何,简直想把整颗心都给她;而这女子却对他严加防范、戒备森严。此刻想让她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倒真是奢望了。 罢了。 仇予放下褚嬴双腕,对她道:“王上已经返回灵寿,你稍作准备,明日随我拔营往石邑去。” 听得这话,褚嬴禁不住抬起头望向仇予。原来中山王竟将仇予调往了石邑。石邑乃井陉关重地,越过关去赵国便近在咫尺,若真能从石邑逃脱,不过几日便能到邯郸了! 仇予见她终于抬起头,满眼惊诧、甚至隐约有一丝欣喜地瞪着他,顿时觉得这张小脸生动可爱。这两日还是第一次见褚嬴如此表情,仇予心里便不住地痒,终是没忍住,捧起她的下巴在她脸上大声亲了一口,大笑着出去了。 第4章 发怒 到达石邑已有五日,原来仇予在石邑城中早就置有一处宅院。宅院并不十分大,房屋斜坡顶,挑檐,同燕国的建筑样式并无太大差别,只有屋顶的瓦件不似燕国那些瓦件那样繁复华丽。 早在扶柳城中之时,褚嬴便领略过中山此地“男女无别”的风俗,到了石邑后更是大为惊奇。中山的女子穿着如男子,窄袖束腰,腰间佩刀,也同男子一般骑马游猎、宴饮作乐,街上更是不乏买卖经营的女子。 许是位处要塞,两国难免冲突,石邑许多女子更是练得几分武艺,会几分拳脚,战时也可同男子一起献策献力、保卫城池。 前日见了石邑令的夫人,更是令褚嬴艳羡不已。那夫人称作“文氏”,却丝毫不文弱,身体强健,精神饱满,身上更是散发着典型中山女子的热情奔放。 除此之外,文氏颇有识人之才,石邑城内任用选免等事宜,石邑令往往与其夫人共同商议才做决断。文氏膝下有一子一女,二人均善骑射,知军法,文氏颇为这一子一女自豪。 自打前日起,褚嬴便想着,若能向文氏学得几招武艺,以后若要逃走,起码能保得自己性命周全。似这般想法褚嬴是不敢叫仇予知晓的,那日自从被他亲了之后,她心中一直郁郁不安。一时想起仇予那与大腿一般粗的手臂和山一样的肩背,心里便觉得害怕和无奈;一时想起他一路上的小心回护,又觉得疑惑,不知仇予是否当真宠爱自己,又不知这宠爱能延续几时。 在未能完全了解仇予之前,褚嬴心里对他仍是惧怕和疏远居多,平日里若不是逼不得已,甚至甚少与仇予说话。所幸仇予这几日一直在石邑郊外屯兵之处练兵未回,宅子内除了几个仆役便剩褚嬴自己,她便想着趁这几日请教文氏学习武艺之事。 ******************** 文氏果然爽快答应,随即便召来女儿怀英,让她教褚嬴学武。 怀英一见到褚嬴,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笑道:“像你这般弱鸡似的女子,怕是连马也跨不上去吧?我若是教你射箭,你怕是连弓也拉不开!” 褚嬴心中虽有些气恼,但知道以后全得靠怀英传授自己保命之术,况且自己确实生得柔弱纤细,便向怀英郑重行礼,而后说道:“自今日起褚嬴便尊怀英为师,万望师父能传我武艺,教我立世保命之道,褚嬴感激不尽!” 怀英倒也并非骄横之人,见褚嬴行此大礼,倒先脸红了。 她扶起褚嬴,颇为兴奋道:“你若真是想学武艺,我教你便是。从小便是父亲母亲教我,我还从未教过他人!只是你我年纪相当,若称师徒,必定有尊卑上下,我万万受不得。” 褚嬴这才由衷觉得欢喜,日后除了能习得武艺,还时时能与怀英这般豪爽真挚的女子为伴,总算能不再日日担惊受怕。 ************************ 未及两日,褚嬴已能上马小跑,虽然并不十分熟练,却也像模像样。 怀英头一次做人师父,见自己的学徒如此进步也觉得兴奋不已。二人换上常服,离了石邑令宅后的马场,便准备向城外近郊去。 文氏不放心,适逢儿子将吴出城,便令怀英、褚嬴二人同将吴一道往城外去。 褚嬴自是兴奋不已,以往在燕国常常见公子、公主骑马玩乐,只暗叹自己没有机会像他们一样能策马驰骋,不然从燕国回赵这一路也不会仅靠一乘马车,慢悠慢悠,行了如此多的时日。如今终于能够亲自上马,她自是欣喜异常。 怀英一马当先,跑在褚嬴和兄长将吴前面。褚嬴尚不敢快跑,跟了怀英几步便落下来,便索性同将吴一同走在后面。 将吴似是见惯了小妹怀英如此行事,也不着急,便在后头同褚嬴说话: “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瘦弱的女子,你平日吃得下多少饭?” “你定比不上怀英,怀英长得健壮,平日里吃得也同我一般多。” “你同那仇予将军是何关系?你二人是夫妻?” “听闻你从燕国来,燕国的男子可有中山男子这般英武潇洒?” 褚嬴前一个问题还未答,后一个便接踵而至。心中暗暗感慨,看来这将吴也同怀英一样,二人脾气都毛毛躁躁,但也显得率真可爱。这样想来,仇予同他们兄妹二人比起来,就是阴晴不定了些,性格倒有些相似。 想到此,褚嬴连忙呸声,心里暗自对自己恼火:仇予怎能同他们一样?那人生得如此吓人,又时常动手动脚,上一刻还和声细语,下一刻却可能横眉瞪眼,如何能同怀英兄妹二人这般单纯善良相比? 将吴前面几问没得到褚嬴的回答,也不在意,又接着问道: “燕地的女子是否都同你一样瘦小,她们平日可会骑马?” 褚嬴听了便笑,对将吴答道:“我先祖父祖母乃是越国人,吴越的女子大都柔弱温婉,先母便是如此。燕国的女子似我这般瘦小的并不多,也并不是人人都会骑马。” 话音刚落,怀英已在前回头招呼: “兄长!你二人若是再不快些,等到城外日头便要落了!” 将吴笑应一声,快马向前赶去。褚嬴也只得跟上。 刚刚赶上怀英,褚嬴正准备说话,却瞥见城门方向一骑快马飞奔进来,马上那人伏身扬鞭,似一只跳动的黑虎,向他们三人的方向直扑过来。正是多日未归的仇予。 褚嬴的顿时面色煞白,不知该向何处躲。自己学武之事还未曾跟仇予说过,虽说不是大事,但她心中仍是没来由的紧张,不知仇予知道后会是如何反应。 偏偏将吴对仇予崇敬有加,看清马上那人是仇予将军,便向他举鞭致意,还召唤仇予向这边来。 只得片刻,马已飞奔至三人面前,仇予将缰绳猛地一拉,停在褚嬴马前。 褚嬴一时害怕,见仇予面有愠色,不敢再看他,只低着头两手抠着马鞍两边。将吴倒是浑不在意,像是没看到仇予的黑脸一般,极兴奋地向他道: “将军!” “我们三人正要出城,将军可要同行?” 仇予扫了将吴一眼,牙里挤出两个字:“不必。”双眼却是紧盯着马上的褚嬴。 “那便……” 将吴话音未落,仇予已伸手一捞,将战战兢兢的褚嬴捞到马上,一只胳膊将她紧紧裹在外袍里,大喝一声“驾”,便绝尘而去。 怀英驱马到将吴跟前,问道:“兄长,你可是哪里冒犯了将军?” 将吴心中也奇怪,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同怀英说道:“我怎会冒犯将军!” 直至那二人消失在视线中,将吴还喃喃自语道:“看来这二人果真是夫妻啊……” ********************* 到了宅前,仇予下得马来,两手将褚嬴抱在怀里便大步往屋里走去。褚嬴心里害怕,不知仇予为何发如此大的怒,现在又往屋里去,莫不是要打她?还是真要对她用强? 褚嬴越想越惊恐,不禁开始挣扎,谁料紧箍住自己的手臂越搂越紧,那大手包住她的头,顺势将她脑袋扣在颈边。她曲起膝盖想蹬,却被紧紧摁住,动弹不得,整个人只得老老实实在仇予怀里,任他抱进屋去。 进了屋里,仇予一脚将门踢上。褚嬴更是吓得一抖,急忙推他的胸口,站到地上来。 仇予抓起褚嬴的手,刚要质问她为何同那男子一起,便见她额头泛红,眉角还有一道红印,应当是适才自己将她额头按在战袍上,用力过猛压出的印子。他才升起的怒火一下便灭下去了。 仇予无奈,只得褚嬴的手放下。正要伸手给她揉额角,褚嬴却以为仇予大发雷霆,欲打她泄愤,惊得往后一躲,跪坐到地上。 褚嬴脑中过了千百种说辞,为何自己骑着马,为何出城,为何跟将吴一起。莫非……莫非他是因为我与别的男子在一起发怒? 想起仇予对将吴的语气,褚嬴越发觉得他是误会自己与其他男子有瓜葛。着急抬头辩解:“我与将吴……” “你与他如何?” 仇予居高临下,背对着屋外,褚嬴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只是同怀英讨教骑马射箭,今日同怀英出城正遇上将吴,便同行了一段。我同他并未多说话。”褚嬴两眼满是焦急和委屈。 仇予听得褚嬴学骑马,倒是不意外。本来也该清楚她同将吴不过是说上几句话,同行一段路而已,不该多担心。 但想到练兵结束,自己战袍未脱便直奔家中,就是盼望早些见她,谁知刚进城就遇见她与别的男子说说笑笑。 仇予想起那时场面,心里便是酸涩难受。 你从未对我如此笑过。 他蹲下身,一手按在褚嬴脑后,一手手掌按在她额头,轻轻揉那红印,半晌不发一言。 第5章 柔情 褚嬴脑袋被仇予揉了一通,心里便知道他怒气已经消了大半。想起刚才自己一时情急,竟然失礼到同他称“我”,也不知他是否注意到。 仇予的手掌厚实,掌上布满老茧,不用细看便知道是常年行军打仗、骑马射箭之人。掌心干燥火热,按在褚嬴的额角的红印上,温暖粗砾,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除了父亲,再没有一个男子在她受伤时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捧在手中。便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公子敏,也未曾对她做出如此亲昵之举。 想起父亲,褚嬴心里又是一阵难过。等过些时日,学会了武艺,便找机会逃回邯郸,父亲多年执念于此,也该由她来了结。 仇予见褚嬴神情恍惚,不知是勾起了哪段伤心往事,眼里竟有掩不住的凄凉。 他放下手,也在褚嬴身旁坐下。 “为何不等我回来?”若要说骑马,跟他学岂不是更好?为何非要这般偷偷摸摸。 听到问话,褚嬴才恍然回过神来,忙眨了眨眼,竭力掩饰住凄楚的神情。 “妾……” “你刚才怎样说话,以后便怎样说!”仇予听到她这恭敬的语气便气结,她倒是懂得尊卑,知道自己是俘虏来的下奴,可自己何时将她当作奴婢看待?跟她相处已有小半月,她又怎会不清楚? 褚嬴听出他似是又要发怒,顿了顿,望向他:“将军军务繁忙,只留我自己在家中,我与怀英年纪相仿,又一向仰慕中山女子能文能武的飒爽英姿,便同她讨教一二。”等你回来,莫非还要我同你学?褚嬴想起便是万万不愿意。 仇予听了顿感自责,褚嬴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自己又不能时常陪在她左右,见到投缘的同龄女子,定然希望能够亲近亲近。只是…… “日后叫怀英过来,你不必出去。” 虽说后院地方远远比不过马场大,但两人练马该是足够了。况且怎能叫褚嬴有机会同那个将吴私下谈笑! 褚嬴倒是无所谓,只是觉得后院地方小些罢了,对她练马倒是没大影响。明日同怀英说,她定然也能同意。于是便点点头,算是答应。 仇予见她如此听话,心里宽慰了许多,站起身准备脱掉战袍。想起自己身上这几日在营里操练,满身汗臭,还是决定先去沐浴。推开门,一脚刚踏出,他便停住,回过头板起脸,语气严厉嘱咐褚嬴道: “同那将吴离得远些!”说完便大步离去。 褚嬴不禁撇嘴:果然是气恼自己同别的男子走得近!不过终于松了一口气,进到堂屋里反身锁上门,换下身上的衣物。 ************************ 仇予沐浴更衣之后,已是黄昏,日头将落。 入秋已有月余,夜风渐冷,寒气里夹着霜,屋外树叶已落了大半,满地簌簌打转。 褚嬴正同几个奴婢准备饭食,仇予进屋时,满桌酒肉已然摆好。她搓搓已发僵的两手,便准备退下。 才转身,手便被握住了。 “坐下。”仇予抓住她不放,拉她在桌边一同跪坐下来。 四周奴婢见了忙退出屋里,褚嬴脸便红了,缩手往外挣。 “我方才同她们一起用过饭。” “那你不吃便是。”仍是紧握住一双小手不放。 褚嬴无奈,只得跪坐在仇予身旁,一时间两人无人说话,也无人动,只听得铜鼎里的羹汤咕嘟作响。 半晌,仇予松开双手,举起酒壶,仰起头便是一大口下肚,壶边流出的酒顺着嘴角直留到胸前。 “明日便把炭炉点上。”仇予咽下酒,似是漫不经心般对褚嬴道。 但褚嬴却懂了,原来他早看出自己两手冻僵,方才不过是给自己暖手,心中一下便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与仇予相处的几日,他虽话不多,但对她却实在称得上呵护有加。仅是从曲阳到石邑这一路,怕她再染风寒,便将车里裹得严严实实,一路上更是频频到车旁探望。虽不说话,但有时从他的眼神里不难看出喜爱和怜惜。只是当初见他时便被他阻断了回赵的机会,褚嬴心中怎能不恨?又加上仇予生得巨硕,外形粗犷,时时阴晴不定,发起怒来又着实让她心惊胆战。 此时的褚嬴尚不知,有一日她终于得以将那壮硕粗犷的男子的心一层层剖开,尝尽里面无奈、苦涩、惶恐、执着甚至小心翼翼、不知所措的滋味。 ****************** 夜里寒气逼人,仇予到褚嬴的堂屋试看一番,见她被褥不薄,本想让她进主屋同他一起,知道她定然不愿意,终是忍下了。 想起白日里说道与怀英年纪相仿之事,仇予也好奇: “你还未曾与我说过,你年纪究竟几何?” 褚嬴见他坐在屋里不走,便有些拘谨,只盯着桌边的灯,小声说道: “去年便已及笄。” 果真如他所想,正是寻常女子嫁人的年纪。 褚嬴答完,心中忽地也觉好奇。看仇予那脸和胡髭便觉得年纪较她大得多,只不知他可到而立之年,似他年纪这般大为何迟迟没有娶妻。 想着便望了仇予一眼。 那眼里满是疑惑,仇予又怎么看不出。他万万想不到褚嬴将他想得如此老,只当她是好奇他的年纪,便说道: “与你差不多,正是娶妻的年纪。” 说完自己也面红耳赤,嘴上却忍不住笑出声。 褚嬴心里惊讶,想来娶妻的年纪便是到了弱冠之年。原来他竟是这般年轻,将吴同他一般年纪,看着却生气勃勃,面貌也比他年轻许多,想不到二人竟是同样的年纪。 想到将吴,褚嬴便想起今日之事,觉得这一日过得真是一波三折,心中很是疲累,也不愿再多说话,便打算睡觉。 仇予关上门,并未走远,只站在院子当中痴痴望着褚嬴那屋。望着她对镜梳妆,望着她轻解衣衫,望着那窗上一抹摇摇晃晃的影和昏黄灯光。 夜风吹得院中落叶纷纷,仇予只觉得心中似有一团火,被那灯点燃,烧遍全身;又似有一汪水,随那影在心间晃荡,晃得他昏昏沉沉,只望着那影不住地痴笑。 而屋内的褚嬴全然不知,将灯熄灭便躺到床上。中山相比燕国,天气已算暖和,冬日到得也要晚些。或许是身体本就不大好,又或许是燕地本就苦寒,每到冬日褚嬴便要大病一场。卧病在床之时,便只有公子敏常来探望,褚嬴心中冬日里的记忆仅是枯燥无味。 如今眼见便要入冬,褚嬴心中也隐有一丝担忧,只盼今年能尽早病愈,待明年开春之时,正好学得武艺,便翻过关去,逃回赵国。 主屋床上的仇予心绪一时仍是难以平静。 自记事起便无父无母,只听得别人说许是因为养活不了,父母便弃他而去。幼时还曾埋怨伤心过,便觉得须得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父母才看得起他,才能欣欣然来寻回他。所幸他生来比别人壮许多,头脑又不慢,终得中山王的赏识,进了军营,升了官授了爵。 现在想来便觉得可笑,他生下来便是一个人,死也将是一个人,在这世上坦坦荡荡、清清白白,一人来,一人走。但如今不同,他心中有了一根线,时紧时松牵着他,心中也有了期盼的一片身影、一点灯光,仇予便觉得欢喜从心中蔓延至五脏六腑,连屋外的风也变得动听。想着褚嬴就在隔壁安睡,他便像是人就睡在他身旁一样,格外心满意足。 第6章 时局 天刚亮,褚嬴便被冻醒,此时太阳还未升起,是一日中最冷之际。昨日风大,院里的树叶落满地,只留枝桠上挂满秋霜。 褚嬴推开门,吐出的气息在嘴前凝成团团白雾。奴婢们见她起来,忙抬着炭炉进了屋。褚嬴还在诧异,她们似是专等着她醒,一大早便三三两两鱼贯而入,忙着给炉里添碳加暖。 待炭炉安置好,一个奴婢见褚嬴似是疑惑,便躬身解释道: “将军昨日吩咐,堂屋背阳,务必在夫人晨起之前收拾炭炉,切莫让夫人着凉。” “我不是夫人!”褚嬴登时满脸羞红,“我已同你们说过……” 未等她说完,奴婢们便低头退下。她本已同她们说过,自己不过是得了将军几分宠爱的奴婢罢了,其余之处同她们无甚差别,但这些奴婢似是铁了心,口口声声、一言一行都拿她当夫人待。 褚嬴心中气恼:这个莽汉,你我二人之间无媒无聘,怎能算正经夫妻!况且我也绝不会给你作夫人! 整理一番,褚嬴便准备同奴婢们一起准备饭食,还未出院,便被堵在门口。 仇予只穿一件里衣,发披在身后,身上还散着水汽,垂下的发将胸前濡湿一片。褚嬴身上不仅穿了深衣、外袍,还系着一件披风,见仇予这一番装扮,心中便觉惊异:难道他竟不怕冷么? 仇予似是丝毫不觉得冷,倒是怕身上的水汽沾到褚嬴身上,只在门口站定,同她说道:“用过饭后跟我走。”说完便侧身大步往正屋走去。褚嬴低头应了一声,却不知他是何意思。 待她跟着仇予来到后院,看到马厩时,顿时眼前一亮,心中又惊又喜。 马厩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匹赤红色的马,虽说比不过仇予那匹黑骊孔武有力,但也生得结实健壮,全身更是光洁如丝,找不出一点杂色。那红马同仇予的马站在一起,竟也不显丝毫逊色。 褚嬴第一眼便喜欢上那马,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了一番,方才回过神,心中暗叹自己方才自作多情。仇予又没说将那马送她,只是让她看了一眼罢了;但她心中却又隐隐期望真能如她所愿。 刚见那红马时褚嬴掩不住的惊喜之情,仇予早已看在眼里。他这几日就想着褚嬴体弱,自己又不能日日照料在她身边,便早准备教她骑马,强健体魄,免得让他日日担心。 如今见褚嬴真真切切的欢喜,仇予心中比得了赏赐还要兴奋。他牵过褚嬴,扶她上了马,向她咧嘴一笑: “日后这马便是你的!” 褚嬴先时还不大相信,只低着头在那马颈上来回轻抚。待仇予说完好一会儿,她终于抬起头,望着仇予在马下痴笑的脸,心中一暖,禁不住也冲他一笑,又赶紧低下头去。 她那一笑,让仇予只觉得浑身沸腾,心中似有一股火直烧到脸上。他慌得四下张望,气息也乱了,想起方才马上那人温柔巧笑的模样,身下竟也不安分起来,直想把褚嬴扛回屋里狠狠疼爱一番。 褚嬴却丝毫不知仇予那些想法,一颗心只扑在那马身上。见那马温顺老实,又颜色亮丽,褚嬴便想起女子脸上常涂的胭脂,鲜艳夺目,又温婉可人。 胭脂。 你日后便叫胭脂了。褚嬴轻拍身下的马,笑着在院中跑起来。 ****************** 饭后仇予便要往石邑令处同他商议军中之事,也顺便让怀英日后多到家中陪伴褚嬴。 直至石邑令家中,下了马,仇予仍未从褚嬴那浅笑中回过神来。副将说得没错,送礼果真能讨得女子欢心,长此以往,褚嬴便能日日展露笑颜。若她能日日这般同他说笑…… “将军!将军?” 思绪被人打断,正是要往父亲屋中去的将吴。 仇予一见到他,脸色便又要沉下。 “不知将吴以往可曾得罪过将军,若有此事,将吴在此先向将军赔礼。”将吴仍顾念着昨日之事,想来也许是自己行事不妥,才让将军气恼。 仇予并未想到将吴如此说,憋了半晌,才答道: “未曾。” 顿了顿又说道:“内人体弱不便出门,日后烦请怀英亲自到家中教导。” 而后便进屋去。将吴应下,见仇予没有再说的意思,便令人告诉怀英,自己跟着仇予进屋去。 进得屋来,同石邑令父子二人坐定,三人面色便立马严肃起来。 “赵国此次战败,失了数城。赵王大发雷霆,近日更是频频联络各国,想必是要对中山形成合围之势。齐赵间本还有中山相隔,齐王忌惮赵国,才多多暗助中山。如今赵王派赵爵往齐国共商大事,怕是已许了齐国东南数城作为袖手旁观之礼。”仇予论起军情来镇定自若,言语直切要害、精准犀利,全然不同面对褚嬴时那慌乱无措的模样。 石邑令眉头紧蹙,一手反复捋胡须,望向仇予:“房城早已被赵国占去,近来数月更是蠢蠢欲动。倘若齐王愿助中山,也还好说;倘若齐王同赵爵商议妥当,则赵国一旦攻下井陉关,便可直取国都灵寿,中山东南一带无齐国相助,必将落入赵国之手。” 将吴前月刚行过弱冠之礼,石邑令便命他共同参与政事。此刻听父亲和将军二人谈论大事,他虽不甚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但只懂得一点: “那我们便守好这井陉关,让赵军有去无回!” 石邑令笑了一声,对将吴道: “井陉关确实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但赵国此次架势甚大,倘若倾兵相向,凭中山区区千乘之国,如何守得住?” 将吴听了便急道:“那……那便等着任赵军欺凌吗?” 石邑令掸了掸外袍,半晌才说道:“如今只看燕国是否能保得中山后方无虞了。” 仇予冷笑一声,“燕国?燕国内乱之时相邦司马熹带军占地百里,如今燕王怎能不怨恨?” 想起司马熹,仇予心中便怨愤难平。誉王好大喜功,令司马熹攻打燕地、与燕国结怨也就罢了,如今王上继位后更是懦弱可欺,凡事必向“仲父”询问讨教。偏偏那司马熹同他手下一众党羽又是蝇营狗苟之辈,卖官粥爵、争权夺势,将王上迷惑得团团转。前些日子还在王上面前说赵国此次锐气受挫,定不敢再犯。简直是一派胡言!赵国此次怕是越败越勇,奋起反击,更是有可能倾全国之力举兵来攻。 仇予叹气道:“不论如何,石邑乃是井陉关重地,你我死守此处便是。其余只能待王上决断。” 石邑令面色肃然,语气郑重对仇予说道: “下官定不负将军所托!” 将吴见父亲语气严肃,在一旁也连忙点头。 ******************** 怀英走后,褚嬴又独自一人练了许久的马。仇予迟迟未归,褚嬴想着快到入冬时节,自己行李包袱弃在扶柳城中,眼下尚没有过冬的衣物。内外院的几个奴婢仆役也是新添的,未来得及仔细安顿他们。于是褚嬴便叫了一个奴婢与她一同上街。 不消片刻,两人便到了石邑城的中街。街上人已不多,褚嬴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依着同去那奴婢的意思,在一老妇处订好了棉袍,令她明日送到仇予的宅中。 正要往回走,忽的身后冲出一群孩童,从褚嬴身边飞奔向前,口中还不住地兴奋叫嚷: “曹先生来了!” “等等我!” 褚嬴好奇这曹先生究竟是何人,便顺着孩童们的方向看去。只见驱着马车从街口缓缓驶入,才行了几步便停住。车内伸出一只手,撩起帘,露出一张堆笑的脸,胡髭斑白,鹤发童颜。孩童们一拥而上,在马车边站定。 褚嬴听不清那老者同他们说些什么,只见孩子们各自得了老人给的物件,行了礼便欢天喜地往回跑。见那老者装束鲜丽,马车也颇为气派,像是地位不低,而那群孩童多半是商贾平民人家,看情形,那老者倒是同这些平民子弟相交不浅。褚嬴愈发好奇此人身份。 那老者上了车,仆役驾起马,只片刻便到褚嬴眼前。她只看清那车上写着一个“曹”字,马车便从她身边掠过,匆匆往街尾驶去。 第7章 月事 燕王宫内殿,四周宫娥皆退去,一人正跪坐在席上,同上首的燕王议论政事。 “看来此次赵王是要一雪鄗邑之耻了,”燕王向着下首那人说道,“若赵国此次真能打下中山,中山所占燕国之地将尽数落入别国之手。” 下首跪坐那人身着蓝色锦袍,颈披狐裘,面色皙白,眉眼清秀俊俏,正是燕王之侄,故太子平的儿子,公子敏。 他待燕王说完,将手从袖中伸出,执起一旁的木棍,在沙盘中同燕王演绎如今局势。 “王上请看,此处是中山所占燕国城邑,再往西南方,便是灵寿。赵此次已然联络了秦、韩、齐、楚、魏,楚国与其他四国长期征伐,想必无暇顾及赵伐中山之事,赵王此次决心甚重,一旦攻伐之事开始,中山难有招架之力。若为中山所占之燕地同赵国起冲突,于情于理都不合。” 说完,他将木棍横放于膝前,静候燕王问话。 “赵王于寡人确有扶立之恩,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弃被占燕地于不顾。不若你择日前往邯郸,代寡人同赵王仔细商议此事。若能将长城以北所占之地收回,则燕赵便两两相安。”燕王也同公子敏所想无二。 公子敏听完便笑了,又执起木棍,在沙盘中划出一道线。 “不仅如此,”他点住沙盘中那条线,笑对燕王说道,“此长城以南诸地,臣也可让赵国尽让与王上。” 说着便划出长城南边一大片土地,登时令燕王眼前一亮。 “甚好!甚好!”燕王抚掌大笑,“寡人初见你便知你有雄辩之才,此番令你出使赵国,定能不负寡人重望!” “王上不必急,”公子敏仍旧面带一丝笑,仿若胜券在握,“中山之地民风剽悍,虽为千乘之国,战力仍不可小觑。赵伐中山之战必不是短时内所能完成,待到两者僵持不下之日,臣便前往邯郸。那时,中山兵力受制,必无暇顾及北部诸城,而赵王急于早日收服中山。想必到时,赵王只盼王上能在北方多占几城,助他一臂之力,哪还管得了王上在长城以南白得了多少城呢?” 燕王听完连声叫好,心中甚感欣慰。继位当初,便听闻赵国质子救下了故太子平的儿子。见他第一面,便知此子日后能有大才。果真,公子敏及至弱冠之年,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偏偏一张脸面如冠玉、清雅俊秀,令人难以不亲近。每每令他出使各国,都能无往而不利。多亏那赵国质子,救下了公子敏,燕国如今得此能臣,实乃大幸! 思及此,燕王忽想起一事。 “你曾说那赵嬴在城外山上失踪,最近可曾找到?” 公子敏听得此话,正欲放下木棍的手一顿。继而笑对燕王道: “未曾找到。” 燕王点头,一个女子独自在山中失踪,便很难寻得活路了。他心中不禁一阵惋惜,本看她一介孤女,又貌美温婉,想将她纳入宫中,谁知还没成行,她便失踪了。着实可惜! 公子敏见燕王大感痛心惋惜,嘴角便是不屑一笑。心中暗道:早知道你有此心。她此刻怕是早已逃回赵国了吧! 他望向窗外,心中想着那个马车上向他回首的女子,眼神清澈明亮,仿佛还是儿时围着他转的小姑娘。 你想回去,便去吧! 殿外已开始飘雪,公子敏在檐下伸手掬住一片,看那雪在掌心里化得无影无踪,望向宫外那重叠远山,终是笑了。 ******************** 石邑城中昨日降下初雪,今日早起怀英托人来报,只道近几日石邑令全家祭祖,便不能同她一道练箭。 褚嬴本颇感无趣,但自己今日腹中疼痛难忍,本就无法练箭,索性便只穿着里衣,在堂屋床上歇息。 床头几上放着仇予前些日子从曹先生处寻来的两卷《诗》。据曹先生道,此木简乃是从齐国上大夫府上流落至民间,字迹工整装饰精美,他尚存不多。 仇予前些日听褚嬴无意间提及此,他心中清楚,这边陲之地,除却石邑令家中仅限的些许书卷外再无其他可读。正巧将吴同他说了曹先生之事,仇予便往曹先生处问询。果真寻到这几卷《诗》,他便央求曹先生卖予他。 仇予是如何央求曹先生,又是怎样买到的褚嬴不知,她只知那日他怀中捧着木简回屋时是如何的小心翼翼,如珍似宝。可惜,这曹先生的齐国书简中有不少字同燕国文字相差甚远,她读起来颇感吃力。 若论曹先生,倒也是奇人一个。初见他时,褚嬴本以为他是路过石邑的王公贵族,后来竟得知,他不过是一介商贾。虽年近花甲,他仍常年奔波往返于齐赵两地。邯郸、临淄两地均有他不小的生意,从布帛漆器到粮食六畜,从冶铁到放贷,他无一不沾。寻常年间两地生意和来往商队的收入竟及得上万户的封君了。常有人不知其名,便尊称其为曹先生。 虽有千金富贵、万人崇敬,曹先生待人却极其谦和,王侯将相、士农工商、男女老少,无论何人与他均能谈笑宴宴、侃侃而谈,因此往往他甫一经过,所带货物便销售一空。 每过齐赵两地,曹先生必绕道中山。一是为生意,将齐国所产布帛锦缎在中山倾售,同时将中山所得裘皮运往邯郸;二则是为故人。曹先生只道是来石邑祭奠故人,却从未提及此故人姓甚名谁,同他又有怎样渊源,但见他每年初冬必到此地,开春才走,想来二人也是交情不浅。 屋外奴婢仆役们在院中扫雪,在褚嬴耳畔唰唰作响;屋内点着一大一小两个炭炉,清晨刚加过炭,此时燃得正旺。褚嬴趴在床上,看那木简上一个个字,不消片刻眼睛便睁不开,头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褚嬴是在仇予怀里醒来的。她一睁眼,便见自己半躺在仇予怀里,他一手托住她脊背,一手便要伸到她被里去。 褚嬴顿时清醒过来,伸手挡住仇予的手,发怒道: “你为何……” 还未说完,便见仇予满脸焦急,一手覆上褚嬴面颊,声音竟有些颤抖: “你可还好?我已差人请了医师。” “你哪里疼?身上可有受伤?” 他虽一时语无伦次,褚嬴也听得明白。只是她何时受过伤? “我未受伤,为何要请医师?” 仇予听她声音透出几分虚弱,更是担心不已。 “你好生休息,医师马上便来,你放心。” 褚嬴更加疑惑,挣扎一番便要坐起来,仇予不敢使劲,任她坐起,两臂仍将她环在怀中。刚起身,门外医师便到了,进到屋内一看,顿时与褚嬴两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那医师一进屋内,便见褥上一大滩鲜红的血,从床尾一直到床中,被子上淋淋也沾上许多。褚嬴坐起,也看到身下鲜艳夺目的一滩,顿时无地自容。睡觉时焐红的脸更烧得火热。 怪不得早晨起身时便腹痛难耐,原来竟是这原因! 看一旁仇予那样子,眼里竟满是无助跟痛苦,褚嬴心中涌出不知名的滋味。他进门便见自己倒在血泊里,怕是以为自己受了重伤罢。只是…… 褚嬴一手拽住仇予衣襟,将他拉过,在他耳边小声说: “我真无事。” 仇予还未反应过来,那医师兴许是觉得有趣,施施然说道: “夫人此次月事,色浅而量大,怕是气虚所致,并非大碍。在下留一副汤剂,按时服用即可。” 仇予见褚嬴羞红脸,又听了医师的一番话,顿时明白过来。咳嗽了一声,强装镇定道: “那便好,多谢。” 褚嬴见了又是羞恼又是可笑。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害得她在外人面前如此丢脸。不过也怨自己一时疏忽,每年冬天自己便气短体虚,月事或是提前,或是延后,难有准时。今早腹痛时本该注意到,褚嬴却昏睡过去,这才让仇予误会自己受伤,还请了医师过来。 想起那时仇予的神情,她的心似是被一只手握住、放开,又握住,又放开。仇予近两月来的悉心呵护她无法视而不见,她便是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也必存有感激之心。他知道褚嬴心中害怕他高大、嫌他粗鲁,自从那日发怒之后便再没有摆过冷脸,握她手时,一双大掌不敢用力,生怕将她捏碎,生怕伤她分毫。 褚嬴确信,他对自己是有几分真心的。她也曾想过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让他助自己回赵国。只是,每每话到嘴边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曾试探过几次,说起要回赵国寻亲。刚提及此事时,仇予听了瞬间板起面孔,眼看便要发怒,但只是片刻,又恢复常态,仿佛没听过褚嬴的话,将话头扯远。之后她又提起几次,甚至拿出父亲留予她的玉玦,告诉仇予自己凭此便能找到亲人,但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譬如冬天雪大路难走,他军务繁忙无法抽身,褚嬴一个人他又不放心等等。 不仅如此,那之后外院新添许多仆役,对褚嬴时时留意;他自己每日不管再晚,若得空必定从军中赶回,生怕她逃走。 褚嬴便知道,仇予心中极其不愿她回赵国。她心中虽然气愤,但也清楚,自己此次回赵国,多半不会再回来。 今日之事,褚嬴对仇予更是感激又愧疚。他虽阻止她回赵,但毕竟对她真心可鉴,她无法拿自己的真心给他,只能在走之前设法回报他照拂之恩。 第8章 饮酒 晨起时屋外小雪已停,只偶尔有几片落下。今日褚嬴终于能痛快活动。 那日见了医师后,两人见面仍是满脸通红,说话支吾含糊。最终还是褚嬴先同仇予说起,她往年冬天均是如此体虚,往往还会大病一场。仇予知道后,果真忘了那日尴尬情景,日日拘着她吃药静养。如今已有好几日未能摸到弓,今日见到怀英,怕是要被她笑话技艺退步了罢。 年节将至,城中家家户户洒扫祭祀,告慰先祖。街边常有男子三三两两把酒言欢、慷慨高歌,集市也多了许多女子采买祭祖所需酒肉牲畜。褚嬴近来也被这气氛感染,一早起便兴致颇高,在院中踩了一会儿的雪,便要往外去寻怀英。 仇予近几日未去军营,只在城中同石邑令等人走动,今日无人约见,便在家歇息。一开门便见院中脚印深深浅浅,踩得满院皆是。门口檐下站着一人,脸藏在披风领的狐裘中,面色白中透红,两眼盯着鞋尖,嘴里似是嘟哝些什么,一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正是褚嬴。 那纷纷白雪中嘟嘴红脸的娇俏身影,直撞进仇予心里。他快步过去,牵过褚嬴的手,笑问: “为何生气?” 褚嬴任他牵着,只低头蹭鞋,向他抱怨: “方才踩雪,鞋都湿了!” 仇予低头,果真见褚嬴鞋尖濡湿一块。 “去换了便是,反正今日无事。” “不行!我早就同怀英说好,现在去见她已是迟了。” 说罢褚嬴挣开仇予的手,便要往外跑。刚出门几步,便想起什么,在门口站定,回头向仇予灿然一笑,轻声说道: “我今日定早些回来。” 还未等仇予应声,褚嬴便轻踮脚尖,一路小跑往外头去了。 仇予站在原地,想起她方才那句话,心中似是浇了一罐蜜,半晌化不开。 ******************** 未到门口,听得一声呼喊,褚嬴便知怀英早已到了。 “你且快些,我们今日不去射箭。” 褚嬴被她拖着走,不禁疑惑:“为何不去射箭?” 怀英上了马,催促褚嬴道: “听兄长说曹先生近日新作几支曲,今日请城中乐人在家中演奏,无论男女老幼皆可前去。你我也快些去吧!” 说完便策马向前,褚嬴心中好奇,也赶紧跟上。 待到曹先生家中,果真庭前或站或坐挤满人。褚嬴和怀英贴着窗沿向里挤去,进到庭中,只见几人坐于庭中,或吹或弹或奏,琴、笙、鼓齐鸣。曲调时而欢快流畅,时而高亢激昂,时而急转直下,时而和缓缠绵。满庭人皆聚精凝神,褚嬴心中也随那曲声起起落落,跌宕回环。 一曲终了,庭下纷纷叫好,曹先生在一旁也满脸笑意。待第二首曲响起时,曹先生往庭后去,褚嬴见怀英听得认真,便未叫她,自己从人中挤开,也往后院方向去。 “先生!” 见曹先生停住脚,褚嬴忙跟过去,行了一礼。 那曹先生客气回礼,眉眼带笑,捋着白须,问她道: “夫人可是有事?” 褚嬴四下张望,见并无其他人,便放下心来。 “先生常年往返于齐赵两地,定对来往道路十分熟悉。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曹先生立马笑起来:“十分熟悉说不上,九分倒是无疑。夫人所问,我必知无不言。” 褚嬴心内紧张,但又止不住欣喜,不知这曹先生是如何从石邑往邯郸去的,若他能告诉自己,那日后回赵国便更顺利了。 “可否请教先生,石邑与邯郸两地,中间隔着井陉关峻岭高山,先生若非绕道,如何过得去?” 曹先生仍旧捋着胡须,看向褚嬴的眼神未变,说道: “井陉关虽地势险峻,但不乏山间樵夫猎户来往行动,自然是有路。老夫前些年便以当地猎户为引,将各小路修葺,此路来往运货,目前仅有老夫一家得知。” 褚嬴听完,心中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这曹先生话中意思是愿意告诉她还是不愿告诉。但仔细一想,便是曹先生此时告诉了她那路如何走,仅凭口述,她到时也找不到。于是便将此事放下不谈。 “那先生可否同我讲讲邯郸之事?先父尚有亲人在邯郸,不知邯郸城是何样貌,城多大?人可多?” “邯郸城老夫最是熟悉,不若请到亭内,我且同你慢慢道来。” 说罢,曹先生便引褚嬴到后院的亭中,又命人添了炭炉,二人依次坐下。 亭中老者嗓音苍劲有力,故事绘声绘色,褚嬴仿佛已置身于邯郸城中,见王城宫殿琼楼玉宇,见街角巷尾人声熙攘,见黄发垂髫怡然自得。 直至怀英进了后院,褚嬴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此时仍是在中山,是在石邑的亭中,面前也不是邯郸都城,只是一年过花甲的老者而已,心中不禁颇为失落。 曹先生见怀英来寻,便停下话头,同她二人行礼告别。 曹先生所述邯郸同父亲口中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如今更繁盛、更热闹。褚嬴今日听得他一番话,心中更是坚定了回邯郸这一念头,于是郑重施礼,拜谢他道: “先生今日所言,褚嬴受益匪浅。日后还望先生不吝赐教,褚嬴必不忘先生恩情!” 若真能从曹先生处寻得回赵办法,她无以为报,只能将这恩情铭记于心,没齿不忘。 “不敢,不敢!”曹先生忙回礼,送她二人出门。 路上,怀英对褚嬴二人谈话甚是好奇: “你不听曲子,去同曹先生请教何事?” 褚嬴心中发虚,若是被仇予知道她问过曹先生此事,日后她怕是连先生的面都见不到。于是她同怀英敷衍几句,便将话扯到今日那曲子上。怀英果然并未怀疑,眉飞色舞地同她说起那曲子和那奏曲的人来。 ******************** 到了家中,天色尚早,仇予不知去了何处。 褚嬴换下衣服,听闻奴婢们准备祭祖的牲畜酒肉,她便也去凑热闹。天色刚黑,仇予便回来了,手中还提着两个大壶。 他招来褚嬴,将酒放在桌上,打开盖来。顿时那酒香气扑鼻,溢满整屋。褚嬴从未闻过如此醇香浓厚的酒味,似是花香,似是果香,又似是谷香,一吸气,那香味便顺鼻而下,直至肺腑。 仇予见褚嬴耸起鼻尖猛力吸气,两眼晶亮,似是一只幼兔,稚嫩可爱,便坐到她身旁,将那酒倒在耳杯中,笑容甚是得意: “中山素来好酒,此酒便是我从石邑城中最擅酒那人处寻得的,最是甘冽醇厚。只是你怕无缘品尝了。”说罢,将那耳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褚嬴正闻得起劲,盯着那酒壶头也不抬,问道: “为何我不能喝?” 仇予将酒壶盖上,引得褚嬴望向他,满脸不满,眉头蹙成一团。 “这酒唤作‘无眠’,因其味香浓使人彻夜畅饮而得名。不仅如此,此酒最是性烈,寻常女子不过一杯便醉,三杯便能昏睡不醒。”若是褚嬴喝了此酒,怕是更要一醉不醒了。 褚嬴仍是蹙眉望着仇予,丝毫不信他说的话。平日里她与怀英也不是没饮过酒,寻常女子酒量好的不在少数,况且仇予没见过她喝酒,又怎知她酒量大小。不过是不想让她喝罢了。 仇予见她不信,无奈笑道: “真想喝便喝罢。” 说罢便在他那耳杯中倒了一点酒,推到褚嬴面前,自己就着那酒壶直接向口中倒。 褚嬴见那杯中酒仅有一点底,心中暗道仇予小瞧自己,拿起耳杯先在鼻尖嗅了嗅,香味顷刻便盈满全身。褚嬴抿着唇尝了一点,觉得酒味不重,便将杯中所剩一口吞下。 仇予见她喝完似是无甚变化,心中也好奇,褚嬴莫非真是酒量不小? 有心要试她酒量,仇予又在那耳杯中倒上半杯。褚嬴接过,喝下一口,那酒香滑过舌尖,滑过喉头,滑到腹中,滑到她四肢百骸。 “这酒比寻常果酒不知香上多少倍,况且也不像仇予说的那般烈。”褚嬴心想。于是将那酒又一口一口全喝到腹中。 仇予见她喝完便笑了,同那文弱小巧的身子比,她酒量倒是大得惊人。于是便将那酒半杯半杯给褚嬴续上,见她坐在桌前,捧着杯,安安静静地一杯杯喝完。 一直喝了五六次,仇予渐觉讶异。褚嬴的酒量怎会如此大?这“无眠”自己最多大半壶便能醉倒,方才自己喝了半壶左右,已有醉意。如今褚嬴已喝了小半壶,为何还是毫无反应? 仇予探过身去,要拿下她手中的耳杯。刚伸出手,便听“当”的一声,耳杯从褚嬴手中滑落在地。 第9章 醉酒 仇予拾起掉落在地的耳杯,低头便看见褚嬴两手撑在身体两侧,上身全靠在桌上。见手中耳杯忽的不见了,她一只手在桌上四处摸索着要寻,另一只撑在桌上,想要站起身。 仇予扭过她的脸一看,只见她两颊通红,应是早就醉了,偏偏眼神晶亮,看上去愈发的精神百倍。 褚嬴还未撑起身,便一下跌坐下来。口中还念到: “我的杯呢?耳杯呢?” 仇予扶额叹气。他早该想到,一下喝如此多酒,还是如此烈的“无眠”,她必然早早就醉了。谁能料到褚嬴醉酒后竟如此不同寻常,既不困也不晕,既不笑也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好似平常。他只当是她酒量非比寻常,若是早知道便不让她喝这么多了。 见褚嬴虽然眼神清明,实则已醉得眼花看不大清,仇予忙把耳杯塞到她手中,在她耳边哄道: “你醉了,别喝了!” 褚嬴捏了捏手中塞进的东西,确信那是她掉的耳杯,于是转过头,冲着仇予抿嘴一笑,轻声说道: “多谢!” 褚嬴这一笑却似要了仇予的命。她面色绯红,神态似醉非醉,两眼虽像平常一样望向自己,眼神却单纯澄澈,望向他时满是喜悦和感激。仇予的心在胸膛里顿时乱了节奏,忽而停住不动,忽而狂跳不止,方才饮下的半壶酒在血液里直烧。 他气息也乱了,不禁伸手将褚嬴捧杯的两手一齐握在掌心,拇指在她手背来回轻抚。 褚嬴两手捧着耳杯便往嘴边送,无奈被仇予握住。她挣扎两下,见仇予不放,便低下头,张嘴向手边凑过去。 “……没有!”待她在杯边嘬了许久没尝到酒,她才发现杯中根本便没有酒。 似是不相信般,褚嬴左手推开仇予的大掌,右手将那耳杯在眼前倒过来,等了许久,见那耳杯果真是空的,不禁蹙起眉头大失所望。 刚要放下,杯底一滴酒顺着那耳杯一侧的耳滴落下来,褚嬴不禁兴奋道: “还有酒!” 仇予望着褚嬴那娇憨迷糊的模样,心化成一滩水,提也提不起来,难得见到她如此情态,他只想多看几眼便知足了。 只是那滴酒好巧不巧偏偏落在仇予的手腕上。 “呀!” 仇予浑然不觉,但褚嬴却两眼紧盯着他手腕上那滴酒,低声叫了一句,犹豫片刻,低下头往他手上舔去。 那温热湿润的舌尖在仇予的手腕上轻轻舔过,一触即走,却似在仇予身上燃起一把火,那双唇柔软细嫩,触在他手腕上,也仿佛吻在他心上。他左手环住褚嬴的背,右手顺势包住她的脸,拇指在那柔软的唇瓣间来回摩挲,双眼直直盯着半晌挪不开视线。 褚嬴仍是醉得不清,她见仇予只盯着她半晌不动,便伸手举起耳杯,向仇予道: “可否帮我倒酒?” 说完怕他不答应,连忙赔了个笑脸,满眼期盼望向仇予。 仇予右手接过耳杯,放在桌上,只盯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褚嬴便以为仇予不愿倒酒,便撑起身伸手够向桌那边的酒壶。酒壶未盖盖,褚嬴摸不准那壶位置,伸手一够,险些将酒壶掀翻。 仇予忙扶着她坐下,拎过那酒壶,在耳杯中只倒了一点底,递给褚嬴。 褚嬴得了酒,依旧是两手捧着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地喝,喝完将耳杯放在仇予手中,也不说话,两眼讨好地望向仇予。 那乖巧神情似是在向他撒娇,求他快些倒酒。 屋里炭炉本就烧得火热,仇予此刻更是全身冒火。他放下耳杯,一手捏住褚嬴下颌,低头便吻了上去。 唇舌相触的一霎,仇予便觉此生尝过最甘甜、最柔软、最美味的食物仍不及眼前此双唇的万分之一。 褚嬴像是惊住了,垂下眼帘看向贴着她唇边的仇予。两双唇贴了半晌,褚嬴口干舌燥,动弹不得,伸出舌便想舔舔上唇。 仇予登时便像得了要领一般,将舌头伸进褚嬴的口中,勾着她的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背后那手更是用力将她后脑抱住。她嘴被仇予堵住,两手抵在仇予胸膛上使劲,却奈何力气太小根本推不动,下颌又被仇予不轻不重地捏住,想将口中那舌咬住却又合不上嘴。 无奈褚嬴只得哼哼几声,便闭眼不动。谁料仇予听得她哼声,舌头动得更是起劲。 闭眼等了好半晌,终于等到口中那舌退出去,褚嬴连忙推开仇予,拿袖口抹了几下嘴边。坐在桌旁,也不生气,便只是略带疑惑望向仇予。 仇予刚得了一顿美味,心中忐忑激动丝毫未减。见褚嬴望着他,顿时面红耳赤,背过脸去,一只手握住那酒壶壶颈来回摩擦。 待他心绪平静了些许,气息稳了稳,对着那酒壶说道: “我知你守礼,但中山毕竟与燕赵均不同。况且你我无父无母,何必拘泥那些礼法。我一直视你为妻。”你对我却总是疏远回避。 仇予借着酒兴同褚嬴说出心中所想,见她醉得不清,本不指望她回答。 “我知道。” 仇予听得身后褚嬴这句话,回过头来,心中却是不信,笑着向她道: “你如何知道?” 褚嬴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父亲先时本有机会,却优柔寡断犹疑不决;后来终于下定决心要走,身体却再也不行了。”提起父亲,褚嬴难掩语气中悲伤之情。 仇予撑着身子,在一旁只静静听她说话。 半晌,褚嬴终于整理好情绪,而后似是一下子想起什么,身子向仇予靠过来,扯住他的衣袖,低头小声说道: “你悉心待我,我心中都记得。” 仇予心中宽慰许多,一手捧住她脸颊,也低声问: “你待我又如何?” 褚嬴低头扯那衣袖上的线,一时语气竟有些悲伤: “你待我好,我无以为报,你便是要我当牛作马也行。” 仇予听完便笑,心中觉得她说这话时浑身直冒傻气。 “我怎会要你当牛作马?”我只不过求你能安心在我身边罢了。 说完“当牛作马”一句,褚嬴突然慌起来,虽一时想不清前因后果,她只觉得这句话说得错了。她万万不能给仇予当牛做马,她必须回赵国去,她还有父亲的遗愿未完成,还有故国王城邯郸未见过。她必须回去。 想着便挣扎起身,要往外走,口中不住叨念: “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 仇予只当褚嬴想回房,便站起身要扶她。 褚嬴正欲推开仇予的手,又停住,向仇予直道歉: “我……我不能给你当牛作马,你别生气,我定用别的报答你!” 仇予只得顺着她说道:“你不必当牛作马。” 你只做我的妻便足矣。从大殿里见你第一眼,我便时时刻刻将心系在你身上。你若知道我的心,便知道我何尝舍得你受苦? 仇予见褚嬴双腿站不稳,两臂瘫软,叹息一声,抱起她便向外走。褚嬴被仇予抱住,两手贴在他肩上,头依偎在他颈间,似是刚出生的懵懂幼崽,甚是乖巧地趴在仇予那坚硬厚实的胸膛之上。 发丝细软,贴在仇予的颈间。屋外雪尚未化开,天气已是转晴,天上弯月将散着柔白的光,洒在院中雪上。仇予怀中抱着褚嬴纤巧服帖的身子,心头似有万千情绪一齐涌上,将他的心揉作一团。 待到堂屋内,将褚嬴放下,仇予竟也觉得酒意上头。 褚嬴在屋里已出了一身汗,又喝了许多酒,如今身上汗也干了,只觉得嗓子干。刚一被放在床上,便要起身,仇予忙把她按住。褚嬴心中焦急,两手直拍仇予胸膛,哑着嗓子喊道: “喝水!” 仇予提起桌上水壶,里面已空了,偏偏褚嬴在他胸口拍嚷着找水。他顿了顿,也不叫奴婢过来服侍,捉住胸口的小手,向褚嬴说道: “等着!” 说完便踏出门去,连水壶也不拿。褚嬴果真在屋内安静等着,片刻仇予便回来。褚嬴见他两手空空,没拿水壶,正要发问,却被仇予低头吻住,嘴里被渡进一大口水。 水在口中还未热,便被褚嬴吞了下去,嗓子中的火顿时歇了,可惜水不多,远未能解渴。她循着那水来的方向伸着舌竭力向里够,只想将那水喝得一滴不剩。 仇予将口中的水渡给褚嬴,却没想到口中钻进了一条小舌,同他的纠缠在一处不放。他才平静下的心绪又抑止不住,头脑也迷糊起来,浑身血沸腾着冲到身下。 他轻推开褚嬴,将她抱在怀中,双唇来来回回吻她的脸、她的颈,鼻尖尽是她散落在肩上几丝头发散出的清香。 身下越来越难受,仇予几乎快克制不住。凭着残存的一丝理智,他终于将吻从褚嬴颈间移走,也不敢看她,只将她紧紧摁在怀中,喘着粗气,许久才平静下来。 待他松开褚嬴,却发现她早已阖上双眼昏睡过去。 仇予失笑,果真酒量不大,能撑这些时间已算极限。 将褚嬴在床上安顿好,仇予才回屋。倒在床上想起方才那番唇舌交融,那番轻言软语,一时气息又乱。一夜翻来覆去,直至天亮才终于睡着。 第10章 丢马 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仆役奴婢们在庭前洒扫。褚嬴额角似有一根锤,一下接一下敲,连着双眼和嗓子都钝痛不已,便再也睡不着。 闭眼揉了许久,头痛才减缓。褚嬴下床推开门,外面天气虽冷,太阳却不小。 本以为仇予又是早起去后院练功,褚嬴便等着他一同用饭。谁知等了许久不见人影,后院的仆役来报说今早将军并未去过。褚嬴这才知道仇予竟是一直没起。 “无眠”真的令仇予一夜无眠。 待到仇予醒过来时,已是接近正午。得知褚嬴身体不适正在屋内休息,也顾不得自己难受,便过去看她。 一进屋,便看见桌上摆着药汤,心中后悔昨夜让她喝那酒。见了褚嬴,他又想起昨夜之事,竟又脸红起来,半晌终于支吾出一句: “昨日叫你不要喝……你喝了便一醉不醒。” “我何时一醉不醒?”褚嬴奇怪道,“我记得清楚!” 仇予更是面红耳赤。难道她竟记得昨夜那些?莫不是她生气了?或是她不生气,那她对我岂不是…… “你可还记得你我……做的那些?”仇予着急问道。 “记得,怎会不记得!” 褚嬴想起昨夜之事,她记得分明,先是两人喝酒,再便是谈了半晌的话,然后她被仇予抱回房便睡着了。至于谈了什么…… “你要我给你当牛作马!” 一早醒来她脑中只留下“当牛作马”这四个字,原来他对自己照料有加是为了让自己当牛作马?她心中清楚不是这个原因,可一定是他昨夜说了这话,此刻才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仇予本来期望褚嬴记得昨夜那吻,谁料睡了一夜她便只记住了“当牛作马”。也罢,忘了也好,也省去他许多尴尬。遂歇息一番,而后与褚嬴同往城中的阁楼,同城中各户一起准备祭祀上帝和先祖的祭礼。 待到祭礼结束,新的一年便到了。 ********************** 清晨阳光正好,微风吹得树枝轻晃,片刻又安静下来。天气渐暖,许多树上都已冒出嫩绿的芽。 “咻” 一支箭划过空中,直插在后院另一边箭靶之上。 一旁一蓝衣女子见状,不禁拍手称赞:“甚好!你若是出箭再有力些便更好了!” 褚嬴冲她一笑,“我仅及得上怀英三分力,射箭到得如此地步我已很是知足了。” 怀英点点头,一本正经说道:“你身子弱,不能多练。况且将军心疼,我也不敢不听将军命令。” 褚嬴登时脸红了。若论从前,她本来对仇予害怕和疏离居多,别人偶尔称她将军夫人她内心便极其抗拒,只冷脸同那人解释,如此情况多了,便当那些人叫的是别人,自己全然不理会。可近来若是有人提起仇予来,她总会禁不住脸红。怀英知道后,便常常以此打趣她。 “不知那先生近日琴弹得如何?”褚嬴反问怀英。 怀英倒是毫不羞涩:“他并非什么先生,不过在曹先生手下营生而已。他琴技高超,绝非我等常人可比。” 褚嬴见怀英那得意神情,便知道她是真心崇敬那个男子。 见褚嬴无话可说,怀英便主动问起:“你可知城郊村外有一颗古槐,据传已有一千多年?” 褚嬴摇头。 “那你可知,那村人每年便在那树前春祭,而后便各自庆祝,场面极其热闹?” 褚嬴又摇头。 怀英无奈,只得同她说道:“那你肯定不知,祭礼那日,‘弹琴的先生’便要同曹先生去看那古树。” 褚嬴虽不知道,但顿时兴奋起来,问怀英道: “那你便要去见那人?” 怀英点头。“天气渐暖后曹先生一行便要回赵国,听闻那男子日后便长留在邯郸。父亲母亲定然不会同意,我不过是想见他一面罢了。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褚嬴见怀英说得伤感,忙安慰她: “我同你一起去便是。只说是你我在城郊练马,邑令和夫人不会追问。” 怀英这才喜笑颜开,忙拉过褚嬴:“我便知你最通情理!你放心,你我早些去便是,自然不会被人看见。” ********************** 这日一早,天还未亮,褚嬴便起身准备妥当,骑上马往城外去。 未到城门口,便见怀英同几人在城门不远,一同等着开门。等了片刻,天微微发亮,城门守兵缓缓打开城门,褚嬴二人这才骑马奔城外去。 怀英应是去过那古树的村,领着褚嬴一路疾走,天大亮时已到了村口。远远便看见那棵古树,枝干粗壮,树桠繁盛,虽还没到生树叶的时候,但可想见其绿叶葱葱的景象,想必这一千年倒也绝非虚传。难怪村人春祭如此热闹,连石邑城中都有人过来。 褚嬴和怀英两人在村中转了半晌,村前平地人才渐渐增多。为免拥挤,褚嬴将胭脂和怀英的马一同拴在一户人家前的树上,托那户人家照看。 怀英望着村口,见终于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入,知道曹先生来了,便同褚嬴说好:她去见那人,等祭礼结束,二人便在栓马那树前碰面。 褚嬴应下,见四周热闹,便不再管怀英,自己往四处逛看。 原来这古树甚是著名,中山人又信仰自然山川之灵,四周许多村的人家都在此处共同祭祀,又加上人多,祭礼也正是交换集市的机会。一时间树前空地人声鼎沸。 待褚嬴从人群中终于挤出路来,祭礼已近乎尾声,已有不少人离开。褚嬴在那古树旁张望,看见怀英同那男子站在角落,那男子低着头同怀英说话,怀英低头扯着衣袖未曾答。想来二人少不了有一番告别。 想着便见人群中有两人鬼鬼祟祟,四处张望,褚嬴顿时瞪直双眼,悄声跟在那两个男子身后,看他二人意欲何为。 那两人走得快,褚嬴跟了一段路便不见他们踪影。一看四周,她才发现这正是往拴马的那家去,心中担心那户人家被盗,她忙快步往那家走去。 谁知到了那人家门口,便见那两人一人望风,一人已割了拴着胭脂的粗绳,骑上了马。望风那人本想将怀英那匹马也一同偷了,如今见褚嬴过来,生怕她叫嚷,也顾不上怀英那马,跨上他自己的马便跑。偷了胭脂那人不知拿何物在马背上一戳,胭脂受惊,他猛勒缰绳,驾起胭脂也一同跑了。 褚嬴急得欲哭,看那户人家似是碰巧出门,四周也无人,犹豫了一下,跨上那偷马贼的马便去追。 前面两人驾马逃得飞快,后面褚嬴也不甘示弱。这几月来她马技已相当娴熟,与怀英较量也常常能占上风,只是她体弱,体力有时跟不上。起初褚嬴还能看得到那二人驾着马在前方跑,但毕竟她对这道路不熟,又加上追了相当一段,她体力不支,不得不放慢速度。只片刻,那两人便消失了。 褚嬴又累又气,心知追不上那两人,便打算往回走。谁料这一看才知道,方才出了村,绕过一小段山路,追了二人许久,现在停下,自己已经不知身处何方了。她心中焦急,想赶紧回去同怀英汇合,但她又不认识四周的路,只怕到时候天色已晚,找回回村的路已是不易,若要回城,怕是城门也早已关了。 在马上望了望四周情景,不远处田里正有头牛,想来此时田里该有人翻耕,褚嬴便策马过去,准备同那人问路。 ********************* 祭礼结束已经有半时辰,怀英同那男子见了面,得知他再过不到两月边走,心中正失落。到了那栓马处,只见树上拴着自己的马,不见褚嬴那匹胭脂。 怀英心中诧异,便问那户人家。那家主人也正纳闷,出门不过片刻,回来那马便不见了。他便同怀英说了此事,但见一直也没人来寻,他便想着怕是这马主人有事先走了。 怀英仔细看那栓马处,同来时没有两样,心中想着:褚嬴或许真是一时着急,没找到自己,就先回去了?可究竟有何急事竟不等她?犹豫半晌,怀英便谢过那户人家,上了马先回城了。 因为褚嬴先走之事,又在路上耽搁了些功夫,怀英回到城中时,天已转黑。到了家中,文氏便将怀英叫到正屋里。 “今日又去了何处?” 石邑令板起面孔问道。 “与褚嬴在城郊练马……” “胡说!”石邑令不及怀英说完便厉声打断,“今日城外春祭,你定是去那了罢?” 怀英一见瞒不住,便忙承认:“我与褚嬴一早便去,如今回城并不算晚。” 石邑令又要发怒,文氏在一旁忙劝住。只同怀英说道: “见你迟迟不归,早料到你去了郊外春祭。你兄长已去寻你,如今你回来便好。” “那兄长……” “放心,”文氏令怀英回房思过,“你兄长找不见你自会回来。他不似你这般没有分寸!” 怀英听了便放下心,回屋去了。 第11章 担忧 一月的天气乍暖还寒,太阳才落,四周便一下凉了下来。傍晚时起了风,浓云铺满整片天空。 夜里没有月亮,褚嬴趁着还能看清,骑着马在山间摸索着前进。石邑出了城往西,过一片林便是祭礼那村,褚嬴追那偷马贼时,依稀记得是往北走,如今石邑城便在东南方向。 下午时褚嬴同那田间的老伯问路,那老伯同她说,若要往来时的村中去怕是要走得久,加上那段路有些崎岖,想必夜里不好找。但若是从此处回城,直往东边走便可。路途虽然也不近,但好在一路尽是平地,只有一片树林,夜里看不清也能摸的对方向。 褚嬴思前想后,山间还有些雪未化,况且夜里阴天,路更是不好走,于是决定还是往东边先回城。听那老伯所说,往东边一路平坦,若是快马加鞭,应当很快便能回到城中。 谁料走了一路,也没见到那老伯说的树林,褚嬴心想多半是走错了路。天已然黑了下来,阵阵寒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天上浓云密布。四周旷野漆黑一片,除了马蹄声和风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褚嬴被那风吹得战栗,双眼瞪圆,缩着肩打量四周。她心中极害怕,捂着嘴咳嗽了一声。那声音一出口便被风吹散,隐没在黑暗里不见踪影。 “方才便该投宿在那老伯家里,等明日天亮再走。”褚嬴心中后悔。她本以为这条路很快,谁料如今走错了方向,到天黑还未能回城。若是怀英知道了定会放心不下,出来寻她。 叹口气,又往前走了几步,褚嬴见前面似是真的没有树林,才确信自己走错了方向,便调转马头,往回走。终于走到那分岔的路口,她下了马,在四周仔细查看。方才见这条路宽敞,她想着应是进城的路便选了,如今看来应是偏南边那条窄些的路才对。 终于找对方向,褚嬴正待翻身上马,谁知那马竟嘶叫着挣扎起来,一下将褚嬴撞翻在地,便往白日来的方向跑去。 褚嬴也顾不得腿上摔得疼,挣扎起身要去追那马。若是没了马,夜里又看不清路,她自己怕是要走到明日才能回城,更何况这寂静黑暗中,马蹄声是她心中仅存的一些依赖,如今连马都跑了,那便只剩她自己了。 但她哪里比得过那马的速度快,跑了两步便被甩在后头,只听见哒哒的马蹄越来越远。 褚嬴这才停下,两手揉着摔疼的小腿,心中气愤: “果然那贼人的马也不是甚好东西!” 想起今日一番事情,一早陪怀英出城,先是丢了马,再是迷了路,如今又要走着回城,褚嬴只得无奈叹气,只怪自己倒霉。而后揉着腿,一步步往前走。 待心中气愤之后,恐惧这才从四面八方袭上褚嬴心头。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洪荒,除了脚下的路,四边便是无尽黑暗。夜风一阵阵划过她耳边,带着些尖利的呼啸,夜色中仿若隐藏着无数双眼在暗中窥伺,仿若张开无数的嘴将她吞没。 恐惧从四肢一路直冲到褚嬴的头顶,她两手紧攥住腰间的刀,不敢回头,一路向前跑去。 终于跑到那片树林时,褚嬴已是出了满头的汗。她脊背倚在树上,两眼警惕地不住左右望,一颗心仍在胸中狂跳不止,两腿甚至止不住地抖。虽然并未用多少时间,但这段路于褚嬴而言却仿佛用了半辈子也不止。 “快到了……”她心中安慰自己,“过了树林便一路平坦,离石邑城也不远了。”倚在树上喘息了许久,褚嬴终于平定了心绪,继续摸索向前。 ********************** 听到马蹄声的那一刻,褚嬴已不知用何语言来形容心中激动之情。听声音应有不止一匹马,正向她这方向过来。她终于松开手中的刀,深吸几口气,待气息稳下来,使出全身力气冲着那马蹄声来的方向大喊: “救命!”“救命!” 待她喊完,那马蹄似是停住,褚嬴料想那人应是听到自己呼救,遂往那方向跑去,嘴里更大声呼喊。不过片刻便见几人驾着马来到她面前。 待看清马上那人,褚嬴心中一喜,眼泪再也抑止不住。 “将吴!” 马上的将吴愣住了。他本去寻小妹怀英,但在那村中走了一圈,听一户人家说怀英已走,便带着仆役回城。方才听到有人呼喊,过来一看,竟是褚嬴! 将吴忙下马,见褚嬴两腿发软,似是累得不轻,忙扶住她,问道: “夫人为何在此?你同怀英一同去的?为何没一起走?” 褚嬴见到将吴,心一下便落了下来,提着的一口气也终于松下。身子支撑不住,一下竟要瘫倒在地。 将吴见她那番虚弱的模样,也不多问。思量片刻,将褚嬴扶上马,将吴道了一声“失礼”,便也翻身上马,将褚嬴抱在身前,驾马回城。 褚嬴一路走来又惊又怕,更是累得四肢瘫软,此刻也说不出话,便倒在将吴怀中。半晌,她抬起手将眼泪抹净,喘了口气,同将吴说道: “马被贼人偷了,我去追,又迷路了。” 将吴听了便点点头,过了片刻又想问她什么,但想到她此刻也无甚力气回答,便又作罢。 褚嬴回想起整晚在黑夜中狂奔,仍是脊背发凉,汗毛倒竖,心中仍是后怕不已,两手不自觉抓紧将吴的衣襟紧紧不放。 快到城门口,褚嬴这才缓过神,抬起头同将吴说道: “多谢!” 将吴憨笑两声,答道: “我不过是载了夫人一程,不必道谢!” 褚嬴连连摇头,望着将吴说道: “你不知我今日……” 话音未落,城门便缓缓打开。刚开一条缝,一人便欲骑着马从城中飞奔而出,待看清不远处马上的两人,顿时定在原地。 仇予今日回到家中已是不早,听说褚嬴一早便同怀英出城练马,便在家中等她回来。等了半晌不见褚嬴回来,天色已晚,已快到关城门的时间,他便令人去城外找褚嬴。那仆役去了一趟,却说城外不见褚嬴和怀英二人身影,听那守城兵说今早城门刚开,便有一匹赤红色的马出了城去,至今也未看到那马回来。 仇予心中担忧,生怕褚嬴出事,便亲自上马出门,往石邑令家中去。谁料到了石邑令家中,一问怀英,才知道二人今日去看郊外古树,天黑方归。 怀英也是才知道褚嬴迟迟未归,急得直哭: “我见她马不见了,料想她多半是先走了。怎能料到她竟到此刻还未回来?” 仇予脸色阴沉,心中万分担忧,今夜阴天,若是她被人劫走了该如何是好?若是她迷路受伤了该如何是好?若是她遇到野兽又该如何是好?他一边害怕,一边又盼望褚嬴安然无虞,只得在心底一遍遍安慰自己。 但听怀英说不见褚嬴的马,顿时心中又有个猜测冒了出来。他越是不去想,越是不敢想,心中那个声音便越大: 她逃了。 她逃回赵国去了。 仇予两手竟有些发抖。曲阳初遇,她说要回赵国寻亲,自己那时一颗心都在她身上,无暇顾及其他;营中交谈,她心有所系眉头不展,自己便想替她寻亲,令她展露笑颜;石邑相伴,她同他娇笑打闹,他却从此不敢再提寻亲之事。 他害怕。 你心若不在我身上,我放你走,你可还会回来? 他不敢想,也不敢说出口。他戎马半生终于遇见此生挚爱之人,终于得尝所愿有“家”可回,他不敢让褚嬴走。他更是时时留意、严加防范,生怕她有机会离开自己。 如今仇予脑海中只回荡着三个字:她逃了。仇予低头静默片刻,终于一拳打在墙上。 石邑令只当他是担忧褚嬴,并不知他心里这些起起伏伏,忙召集众人,欲出城寻褚嬴。 待到城门口,开了城门,仇予本欲疾驰而出,去寻褚嬴。还未动身,便看见门外马上的将吴和褚嬴。 见到褚嬴,仇予心中便是一喜,她果真没有逃走,她之前还说要报答他,心里还是念着他的。初时喜悦一过,待他看清马上那两人情态时,心中担忧、惧怕、自责、思念,一下便化作一股火,压也压不住,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马上的褚嬴走了一路已是疲惫不堪,此时正靠在将吴怀中未曾动弹;只是心中还未从惊吓中走出,两手还攥着将吴的衣襟。 看在仇予眼里,这情形便全变了。自己惦念了一夜的褚嬴,此刻正斜斜依偎在别的男子怀中,软着肩贴在那男子的胸膛上,两手还攥住他的衣襟,仰着头,似是要与那男子亲密耳语。 仇予胸中怒火越旺,面色越沉,越是不说话。 只盯住马上的褚嬴,两眼似要冒出火来。 褚嬴见终于回到城中,也顾不得与将吴说话,休息了一路,也算恢复一些力气,连忙爬下马。将吴下了马来,见城门众人聚集,也猜到是来寻褚嬴的。便同仇予行礼,正欲说话,便被一旁文氏打断: “夫人已找到,将军可放心了。”说完忙向将吴使眼色。 将吴不解母亲是何意,听了这话倒是忙冲将军点头: “将军放心!夫人丢了马,我便将她带回来了!” 仇予朝石邑令和文氏夫妇行礼道谢,也不说话。回过身,走到褚嬴面前,两眼直盯得她发毛。 褚嬴只得同他解释:“我确是丢了马,途中又遇好些事,多亏将吴搭救,才能回城。”说完瞟了将吴一眼。 将吴也暗叹今日巧合奇遇,竟搭救了将军夫人,将军日后对他态度或许有所改观。见褚嬴瞟他,忙冲褚嬴讨好一笑。 仇予回头看将吴,愈发觉得他那笑容刺眼,心中怒火更盛。抱起褚嬴便驾马离去。 将吴在后头同怀英说道:“你为何丢下夫人自己走了? 怀英一时也说不清,只拍着心口,不住地道:“找到便好,找到便好……” 将吴碰碰怀英,问她道:“你说,将军可会念在今日之事,日后多教我些招式?” 石邑令同夫人听了,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叹气。 第12章 占有 褚嬴坐在马上,看不清仇予面色如何,但想起之前仇予警告自己同将吴离得远些,心中知道仇予定是又发怒了。但今日毕竟不同往日,想必同他解释一番他能理解罢。 仇予一路疾驰到得家门口,未待马站稳便跳了下来。褚嬴正准备从马上爬下来,便被仇予一手搂过大腿,扛在肩上。褚嬴知道他发怒,被他扛着也不动,想着进屋后便像上次那样解释即可。 仇予扛着褚嬴,一路大步往内院主屋里去。正碰上几个奴婢收拾妥当从主屋中出来,仇予看也不看,咬着牙低声喝道: “滚!” 奴婢们从未见将军如此盛怒,急忙退下。 褚嬴这才觉得不对。今日她确是晚归,确是同别的男子同乘一骑,但彼时她已是精疲力竭,想必仇予也能看得出。他既知道自己对将吴无心,为何还发如此大的火? 褚嬴挣扎着要下来,仇予丝毫不理,一路将她扛到屋内,扔在床上,反身将门锁得严严实实。 褚嬴忙坐起身,强自镇定,便同仇予小声解释道: “今日胭脂被偷,我本骑着那偷马贼的马去追……” 仇予坐在床上,两手捏住褚嬴的肩,两眼冒着火,盯得褚嬴浑身不自在。 见他毫无反应,她便舔了舔唇,接着说道:“追了一阵便将那两人丢了,我这才发现……唔……” 褚嬴话还未说完,仇予便扑上来吻住她。褚嬴力气不敌仇予,被他堵住嘴说不出话。 半晌,他捧住她的脸,在她唇上轻吻一下,轻声说道: “别怕。” 褚嬴如何不怕?男女之事,她从小到大从未见过,也从未做过。仇予在她心中便似一头猛兽,平日这猛兽收起尖牙,同她温柔小意,她便错以为他温顺安全;如今这猛兽终于露出他本来面目,露出他强悍精壮的身体和势不可挡的力量,将她心底仅存的一丝幻想撕碎。 她毫无招架之力。 褚嬴偏过头,终于留下泪来。 她不知这泪究竟为何而流,为谁而流,或许是觉得身体疼痛难忍,或许是觉得仇予不听解释心中委屈,或许是觉得自己身世飘零任人宰割,抑或许是觉得心中升腾起对仇予的欢喜和期待被他残忍打碎。她说不出。 仇予见褚嬴侧过脸,望着窗外,双眼只一眨,泪便一滴滴顺着眼角流下。他心口便似有无数根针尖在他细细研磨,疼得无以复加。 别恨我。 他一下下吻过褚嬴脸上的泪,终是将她完完全全、由内到外地占有。 *************************** 夜已深,仇予悄声下床熄了灯,复又躺到床上。褚嬴经过今日一番折磨,累得早已支撑不住,仇予事毕将她抱在怀中,她已无力挣扎,片刻便昏睡过去。 一旁的仇予却迟迟不能入睡。 屋外夜风阵阵呼啸;屋里褚嬴方才止住喘息啜泣,此刻背对着仇予侧身睡去。仇予犹豫片刻,将头埋在她颈间,一手环住她腰身,将她搂在怀中。 别恨我。别恨我。 他闻着褚嬴发间香气,将头在她颈间来回轻蹭,缠绵而依恋。 我只想你留下罢了。 他心知今日不该想褚嬴发怒,也知道那她同那将吴毫无瓜葛。他见两人在马上依偎那一幕,也只是一时气急而已。气愤过后,心中接踵而至的是更深的恐惧。幸好今日找回褚嬴,他无法设想她若是走了自己会如何。 在褚嬴面前,他温柔呵护,只想将她捧在手中,放在心上,但他心底深处时刻战战兢兢,惶恐难安,一触即发。今日之事便是□□,将他彻底引燃。 他将一颗一触即碎的真心捧在褚嬴面前,但她似是毫无察觉。他越是想抓住,她的心便越是躲得远。 他所有的情绪终于抑制不住,在今夜爆发,他想要她完完全全待在自己身边。他心疼褚嬴疼得发抖,心疼她害怕抗拒,心疼她伤心绝望,但今夜之事,他毫不后悔。 半晌,仇予抬起头,枕在褚嬴身边,握住褚嬴的手按在她心口。 我将我的心给你,将我一切都给你。你心中可曾有我分毫之地? 褚嬴气息均匀,睡得极深,自然不知仇予心中所想。仇予心中叹气,闭上眼终于睡去。 ********************** 褚嬴一早便被热醒。身上盖得不少,出了许多汗,一睁眼,便是一堵健壮火热的胸膛。她浑身酸痛,半晌终于挣扎着坐起身。 望向窗外,褚嬴眨了几下眼,一时不知身处何方,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穿衣服,便一直呆坐着,直至身后仇予贴上来。她才回过头看他。 仇予低头吻她两颊,吻她脊背,痒得褚嬴往床头躲。他从身后抱住她,柔声问道: “还疼吗?” 褚嬴面无表情,半晌点点头。 身上当然疼,可心里更是有失落钝痛之感。 她想恨仇予强要了她,却又恨不起来。从一开始被赏给他,她便知道终会有这样一天,她早便觉得仇予蛮横粗鲁,虽是害怕,心里却一直做足了准备。 可如今真到了这一天,她又觉得心中钝痛。那个对她轻言细语眼波带笑的男子,那个虽不说话却时时将她护在身后的男子,那个强壮威猛却对她百转柔肠的男子,仿佛都在昨夜间消失了。 她心中萌生出的一些情意,一些悸动,都随着那男子的占有一一崩塌。 如今“赵国”二字便是心中仅剩的、支撑她的执念。 第13章 请求 开春天气渐暖,山中冰雪已开始化了,但距离人车能行还需一些时日。褚嬴身体逐渐恢复,气虚之症好了许多,眼见今年冬天已过,想来不再会犯大病。 赵王去年年末便起兵北伐林胡、楼烦两地,占了那些胡人数座草场,更是逼得林胡王献上良马千匹。年初时,这千匹良马已从楼烦境内直往东边而去,调往中山正北的代郡。自从代王被杀,赵国占了北边代地以来,中山一直横亘在赵国南北两地之间,乃其心腹大患,几代赵王无不欲除之而后快。 当今赵王赵雍自即位便显出不小的野心,连连征伐周边各国,又同中山摩擦不断,大有收服中山之架势。此次赵王征了胡人的马,直往代郡而去,又令赵希统领胡人和代郡两地所有兵马,时时戒备,中山北边的战事已是一触即发。 相较而言,南边一带形势稍缓。井陉关一带仍是安然无事,只是南边的鄗城一带进来不甚安宁,赵军在毗邻中山的巨鹿附近频频扰动,近日更是直入中山,进犯鄗城。所幸鄗城的邑令忠勇刚烈,率领守兵及城中百姓苦战数日,终于保得鄗城无虞。 鄗城一战过去已有两日,井陉关一带却丝毫不敢松懈。石邑乃井陉关守军驻兵重地,眼见南边又有战事要起,近日练兵便更勤。仇予近日更是早出晚归,时常见不到身影。 那日过后,仇予便将褚嬴在堂屋里一应物件全搬到了主屋,更是将堂屋封了不准褚嬴回去。褚嬴无奈,只得住在他那屋,只是仇予近日回来得晚,常常褚嬴睡后许久才到家中,不待她醒便又走了,两人一整日竟说不上一句话。 不过几日,仇予便将胭脂找回送到她面前。盖因胭脂毛色鲜艳亮丽,实属少见,那马贼在封龙城中还未及将胭脂脱手,便被守兵认出那马,将二人擒获。仇予命人将马待到她面前之时,她着实惊喜了一番。 褚嬴摸着胭脂的背,见它同往日别无两样,禁不住苦笑。不过几日未见,自己竟有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 褚嬴已从那日情绪中恢复,心中似有一角空了,又似有什么流出去,但她不愿深究,也无暇顾及。少女怀春之时,谁心中都有一场梦。儿时不知情愁,那时公子敏便是她心中的梦,那聪敏机警又隐忍的少年占据了她童年大多半的岁月。而后年纪渐长,那梦便淡了。直至遇见那个将她一把扛回营中的男子,将粗糙外面下一颗温柔火热的心给她,她仿佛又置身于梦中。 她甚至萌生过放弃回赵的想法。她独身一人无依无靠,为何不能在他身边安家得他庇佑保护呢?可那梦却始终似有一层朦胧的壳,隔着她和梦中那人。直到那晚,那人将她压在身下强势占有,百般□□,将那壳残忍戳破,她才看清里面那人青面獠牙的本来面目。 她的梦便碎了。 初识情滋味,便日日盼着心中那人长着梦中的样子,一切都活在梦里;稍有些微违背,他便将那脆弱的梦一击而碎,堕入现实。于是她失落,她茫然,她退缩,皆因一切不是梦中的模样。 此时褚嬴尚不知她心底对仇予的依赖和爱慕终有一天将她带回到仇予身边,亦不知仇予强势外表下掩饰的一颗分外敏感的心终有一日将对她敞开。 如今褚嬴别无他求,天气转暖,中山与赵国两地局势紧张,仇予对她的约束也松了许多。赵国除了是父亲的遗愿,更是她麻痹自己的避难之地。此刻她一心只想着逃离此地,回到邯郸去。 **************** 曹先生近几日已开始令商队中各人陆续整顿货品,备足车马草料,只待一月后山中冰雪化尽,便从石邑出发往邯郸去。 怀英今日难得瞒过父母,同褚嬴一同到曹先生家中拜访。 褚嬴也自是瞒过了仇予。他知道曹先生在邯郸有不小的生意,虽态度尊敬如常却时时防备褚嬴同曹先生接触。此次过来,褚嬴未带任何奴婢仆役,便是不欲仇予知道。 怀英也是,石邑令同文氏夫妇不愿她同先生手下那男子接触过密,怀英也知道那男子终究要走,但心中总是牵挂不下,今日便是悄悄溜出家中,同那人见面。 两人到时,曹先生正在屋外看着仆役修整马车。在屋内待了片刻,怀英便坐立难安,两眼时时向外瞟,寻那人的身影。曹先生心知她来此并非是同自己叙话,便叫来她心心念念那人带她出去。怀英不禁脸红,转身欢天喜地同那人出了屋去。 褚嬴见曹先生捋着胡须望着怀英两人,眼角带笑,心中一时也说不清是何滋味。 “先生既知道邑令夫妇不喜,为何还令他二人见面?”褚嬴见怀英拉着那人出了院门,便问道。 “见了又如何呢?”曹先生听了便笑,问褚嬴道,“两人之事,喜不喜只有他二人知道,无关之人不喜又有何用呢?” 褚嬴听了,思索片刻,也笑了。他二人若能结成夫妇再好不过,若是始终要分离,临别前多见几面便多一些欢喜。她终是要离开中山,她与仇予始终也是要分离。 曹先生见她笑得颇为失落,也不问缘由,只笑看着她问道: “夫人今日前来,可是要同老夫叙话,还是要挑些布帛锦缎?” 褚嬴听曹先生问话,才想起今日正事。心中犹豫该不该求他带自己回赵国,若是他不愿意,自己又如何问他翻过井陉关的捷径。 曹先生见她蹙眉咬唇犹疑不决,也不着急,只笑容满面,静待她答话。 思量许久,褚嬴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复又跪下,向曹先生行了大礼。 曹先生忙上前扶她,劝她道: “不必如此多礼,夫人有何难处只管讲便是,但凡老夫能做之事,定当尽力而为。” 褚嬴仍是伏趴在地上不起,两眼盯着膝前的地面,一字一顿答道: “求先生带我回邯郸!” 曹先生听了也不答话,只将褚嬴从地上扶起,仍是笑着同她说道: “夫人要去邯郸寻亲,将军可同意?不若将夫人所知消息告知于我,我替夫人寻,若是寻到,再派人将其送来与夫人团聚如何?” 褚嬴心知曹先生不会轻易答应,两眼盯着他,语气坚定,又重复一遍: “求先生带我回邯郸!” 曹先生这才敛了笑,同褚嬴正色道: “此去邯郸路途不近,一路颠簸夫人可能受得了?况且看如今情形,怕是将军不知道罢?” 褚嬴也不同他解释为何不让仇予知道,只背过身去,从里衣的口袋中掏出一枚火红的玉玦,两手托住,呈给曹先生。待他接过后,同他说道: “先生所见乃先父遗物。先父客死他国,褚嬴时刻不忘先父遗愿,只愿将先父遗物还归赵国,告慰先父亡魂。” 曹先生接过那玉玦一看,只见那玉玦色泽晶莹,通体通亮,却似血一般红,寻不出一点瑕疵,料想应是极罕见的珍品。再看那玉玦表面,龙纹造型庄重,做工细腻精巧。 仔细一想,赵国男子,佩此红色龙纹玉玦,除了王室绝无他人。褚嬴及笄不足两年,其父该是同赵王年纪相当。赵王在外的兄弟,客死燕国,那便是…… 曹先生慢慢将手中握着玉玦放下,偏过头仔细打量褚嬴,脸上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褚嬴知道曹先生已知道她身份,此时已下定决心,两眼坚定,心中只求他能答应。 半晌,曹先生才将玉玦还给褚嬴,也不问其他。 “夫人一路走来已是不易,若真是想回邯郸,老夫助你便是。” 褚嬴听了心中大喜,连忙便要拜谢。 曹先生止住褚嬴动作,却是一句接一句问道: “夫人可曾想过,到了邯郸之后你又待如何?是要入宫去……” 褚嬴忙摇头。 曹先生见状便笑了: “若夫人不愿别人得知身份,那如何祭奠先父亡灵?夫人可进得去祖庙和祭坛?” 褚嬴咬着唇,低头不说话。她从未想过曹先生所问之事,原先只想着同邯郸百姓一般,在祭礼上献上亲人遗物。如今想来,父亲在燕国去世后便未曾有过正经葬礼,如今又只能私下祭奠一番,褚嬴便心存愧意。 “夫人又可曾想过,邯郸不似中山,你一介女流,又何以谋生?” 褚嬴头埋得更低。 曹先生见她不答话,便心知她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些问题,心中不禁叹气。 褚嬴正思量如何谋生,忽的眼前一亮:曹先生不正是在邯郸做生意? 她两眼放光,望向曹先生,同他说道: “愿先生传授褚嬴为商之道!若能得先生收留,褚嬴愿结草以报,竭尽所能为先生效力!” 曹先生见她满脸坚定,沉思半晌,终于叹息一声: “也罢!到时你同我一起走便是。” 褚嬴这才郑重其事拜谢曹先生。适逢怀英同那男子说完话,正向院中走来,两人起身便要出去。待到门口,褚嬴突然停住,小声嘱咐曹先生: “今日之事……” 曹先生一捋下颌的白须,笑着打断褚嬴道: “夫人放心,此事除你我二人,万没有第三人得知。”将军更不会知道。 褚嬴这才点点头,同怀英一起告辞。 见她二人离去,曹先生才重重叹息一声:“但愿你他日不要后悔今日决断……” 第14章 缠绵 褚嬴已有好几日未见过仇予。听奴婢们说昨夜他更是未曾回来。 一早沐浴整理过后,褚嬴便开始准备离开之事。天气渐暖,御寒的衣物已不用带了;她平日没有多少钱财,一应东西都是仇予为她准备,如今要走,只有带着几件平日衣物罢了。 正收拾着包袱,仇予竟从外面回来了。见身后忽的冒出一大片人影,褚嬴心中一惊,怕仇予怀疑,忙把手中衣物塞进箱中,扣上箱子转过身来。 仇予并未注意她方才究竟做了什么,只在她面前站定,盯着她不说话。 褚嬴被仇予盯得心虚,以为他看到自己在收拾东西。无奈只得抬头冲他干笑一声,还未来得及解释,便听得仇予说道: “今明两日休整,我后日便拔营去房城。” 赵军攻不下鄗城,前几日便顺着槐水一路逆流而上,直奔房城。房城守兵不足,相近的鄗城刚经过一番攻伐,精力还未恢复,房城邑令送便来消息,求仇予带兵前往,务必将赵国截在房城,使其不得进入井陉关地带。 仇予接到消息当即便令全军休整,备足粮草,计算日子,后日一早便拔营前往。吩咐完,自己急忙上马奔回家中。 仇予已是几日未曾好生歇息,也未曾同褚嬴说过话了。每日回到家中她已然睡着,看她在枕边安睡,面容恬静,似藏在云间的月,又似山间轻淌的泉,他便不忍吵醒她。那晚之后,仇予便尝到了人生最美妙的滋味,可惜近来军中事务繁杂,每日只能望着褚嬴的睡颜,握住她的手入睡。 她心里定是怨恨他。 那晚床上的血迹仿佛还在仇予眼前。他不知道她不反抗是否是心已经冷了,他不知道留住她的身体之后能不能留住她的心,他只想让她脑中都是他,让她一刻都无暇考虑离开之事。 如今马上便要拔营,此去数日,仇予心中始终放不下,一时担心此间距离甚远褚嬴若是出事他不在身边,一时又担心她心中憋着一口气,趁他不在便逃跑。脑中想法纷纷杂杂,让他愈加思念褚嬴。 如今终于回到家中,见到褚嬴穿着新换的衣物,身上还散着沐浴后的清新味道,仇予心中的欲望更加强烈。 他不满足。 若是以前,能看着褚嬴的身影,能令她陪在身边,仇予便心满意足。但自从那次之后,他变得愈加不满足,他想占有她,想完完全全占据她的身和心。 褚嬴并不知道仇予心中所想。算起来这倒是仇予近几日头一次同她说话,她不知如何作答,便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却见仇予两步走到门前,将门锁起来。 褚嬴大惊失色,忙上前阻止拦住仇予的手: “现在刚早晨,你……” 她力气哪里比得过仇予,门锁两下便被锁好。仇予掐住她的腰便吻上她的唇。 说他急色也罢,说他重欲也罢,只有今明两日,他不敢耽搁片刻。 ********************* 一番折腾,褚嬴已是累得喘不过气,伸手推仇予,仇予半晌之后才用肘撑起身,两手将她脸上沾湿的发抚向脑后,轻吻她湿润的脸颊和脖颈。褚嬴累得说不出话,只得任他摆弄。 片刻后,仇予翻身下来,一手将褚嬴紧紧侧抱在怀中,另一手抹掉她背上的汗,将被子拉过来盖在两人身上。 “睡觉。” 褚嬴还未回过神来,心中止不住地埋怨仇予。一早回家便折磨她,折磨完之后竟还要她睡觉。她想着待她歇够了便起身,谁料这一番纠缠下来褚嬴已是累得不行,仇予拍着她的后背,只片刻她便睡过去了。 仇予见她睡着,才拨开她额间发丝,印了一个吻上去,搂住她也闭眼睡过去。 下午快天黑之时,褚嬴才醒过来。仇予仅穿着里衣坐在床上,将饭食拿来与她一同在正屋用了。休息片刻,他又剥了褚嬴的衣服,将她压在床上好生折磨了一顿。 半夜里,褚嬴醒来喝水,未来得及点灯,回到床上刚坐下,便看见仇予睁着一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褚嬴吓了一跳。 “方才去哪里了?”仇予坐起身问褚嬴。 褚嬴有气无力道:“……喝水。” 仇予揽过她的腰作势要吻上来。褚嬴吓得直往床下跑,连连摆手拒绝道: “别来了……” 仇予见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心情甚好,轻笑出声。此时他二人只有眼前,只有彼此,谁也没提起之前痛苦的那一晚。 两人睡了一天,此刻谁也睡不着,一坐一躺各不做声。半晌,仇予同褚嬴说道: “我后日一走,不知几日才能回来。你好生呆在家中等我。” 褚嬴嗯了一声,心道现在也走不了,若是能走我此时便走了,也省得被你这样日夜折磨。 仇予见她真心答应,心中已是放心了大半。又接着嘱咐她好几句。 褚嬴被折磨了一日,心中已是羞愤烦闷,仇予说了几句,她心中也有气,一下坐起来捂住仇予的嘴。 “我清楚了!” 她本比仇予矮得多,侧过身去捂他的嘴便要撑起身子来。谁知没撑稳,跌坐在仇予身上,大腿正抵在仇予两腿之间。 仇予笑了一声,顺势将她抱在怀中,吻着她一边脸颊和耳朵,轻声耳语: “投怀送抱?” 褚嬴心中哀嚎,来不及辩驳,又被仇予压在被子里。 ************************ 仇予在家中呆足了两日,这两日他除了用饭便是折磨褚嬴。褚嬴每日除了用饭便是被仇予折磨。两人过得昏天黑地,已分不清白天黑夜。 天快亮时才睡下,不过片刻,褚嬴又被仇予叫醒。她眯眼望着仇予,脑中还是一片混沌。 仇予见她睡眼惺忪香肩半露的模样,心中似被无数只手揉成一滩泥,两脚粘在地上拔不动步,眼里也有万分不舍。两手捧住她的脸,拇指不住地轻抚,轻声同她告别道: “我走了。” 半晌,仇予终于狠下心转过头,大步往外走,生怕再慢一点心就被她拽回去。 傍晚时分,褚嬴做了梦,那梦里有一个雪一样洁白的少年,看不清面貌,握着她的手同她同她坐在槐树下,轻笑着捻掉她发间的一朵落花。忽的那少年不见了,面前便是一匹大得骇人的狼,那狼追着她跑了一路,但她梦中竟不害怕。追了半晌那狼终于停了下来,她也停下望着它。而后她便被那狼压在下面,那狼作势要舔她,刚伸出舌头,便被一支利箭射中脖子,鲜血“噗”的一声喷了她满脸。 褚嬴一下惊醒,再也睡不着。待呼吸平静下来,她才换上衣服,正要令奴婢叫仇予一起用饭,这才反应过来,今早仇予已带着石邑驻军往房城走了。 *********************** 几日来,褚嬴每日都往曹先生家中同他商议路上之事。这日刚出了曹先生家院门走到街上,便见怀英带着褚嬴家中仆役寻来。褚嬴不愿让仆役们知道自己见过曹先生,只说去见怀英,如今见那人同怀英一同寻来,心中倍感诧异。 那仆役见了褚嬴慌忙跪在地上,同她说道: “夫人快同我回去,将军受伤了!” 第15章 受伤 得知仇予受伤,褚嬴第一反应既非担心难过也非幸灾乐祸,她心中只有惊讶。虽说行军打仗难免会受伤,但她心中始终无法将仇予同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她心中的仇予将军,高大魁梧,力大无穷,一直是刀枪不入的猛汉。但她却忘了,他也是个普通人,也会受伤。 褚嬴忽的回想起前几日梦见那头狼,呲着牙吐着舌,被利剑一下刺入喉咙,如今才不过几日,仇予便战场受伤。她心中越想越怕,只觉得脊背发凉,脚下一步也不敢停,进了门直奔仇予的屋内而去。 内院里侍候的奴婢们进进出出,手中捧着棉布和水,谁也无暇顾及褚嬴。褚嬴站在院门口,见里面一片忙碌紧张,不知为何竟不敢进去。 她两手扶着门,脑子已然放空。见这阵势,仇予该是伤得很重罢?不知他伤在了何处,是手脚四肢,还是心肝脾胃?从房城一路快马加鞭,伤口出得血可还多?若是仇予死了,房城的兵谁来带,赵国可会趁虚而入? 一瞬间褚嬴脑中闪过许多念头,但她却一个都抓不住。她站在院门,怔怔望着四周焦急的奴婢们,脚下一步也挪不开。 她对仇予的梦碎了,只盼着离开。但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心中已被系了一根绳,将她同仇予、同石邑、同在此的日日夜夜连了起来。如今她将那根绳强行扯断,那绳子反抽到她心上,抽得她生疼。 过些时日便好了。 她不断安慰自己,这个梦碎了,还有远在邯郸的那个梦。她这些时日将自己沉浸在即将重归故国的喜悦中,房城的战事和战事中的仇予早已被她抛在脑后。而此刻,她被现实重重一击。 时间似是在她身上静止,将她同所有人割裂开。她不敢去想。她怕进了屋见到一具残缺了手脚的身体,害怕见到仇予浑身是血两眼紧闭,害怕床上的人身体完好却面目全非,更害怕见到仇予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战场上的伤,谁又能料得到大小轻重? 她更不敢想,若是仇予死了,这偌大的世上便又剩下她孑然一身。若是仇予死了…… 巨大的孤独和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褚嬴僵住手脚,头脑已控制不了四肢,整个人呆愣在原地。直至一人从院中出来,撞上她肩头。 那人身量不矮,穿着同仇予平时军营中穿着颇为相似,只是花样纹饰更简单,看来面相也更年轻。待他撞到褚嬴,这才恍然发觉原来此处站了一人。 褚嬴一下被撞醒,见那人应是仇予身边副将,顾不得行礼,下意识脱口而出道: “仇予他……” 那副将打量褚嬴一番,拜了一拜,也不多礼,眉头紧锁神情甚是凝重,思量片刻同褚嬴道: “将军本不愿回来,奈何伤势实在太重,还望夫人悉心照料,令将军早日痊愈!” 说完也不待褚嬴答话,便跨步出门离开了。 褚嬴本担心仇予伤重,听了此话更是忧虑。她一路小跑至仇予房门,又在门口站住,脊背倚在门上,两手不由攥紧,只慢慢回头往屋里看。 屋里侍候奴婢人多,褚嬴只见人影来来回回在床前移动,又见一人似是医师,正跪坐在床前拆开棉布。那医师拆下棉布扔在水中,一团鲜血霎时晕开,不多时便将水染红。 褚嬴见了便是一惊,忙回过头来。半晌,终于攥着衣襟转过身来,趴在门上弹出头往里望。直至此刻她才看清躺在床上的仇予。 仇予浑身□□,只右腿和前胸上缠着棉布。腿上伤看着不重,棉布只缠了几圈;胸前此时正拆开棉布,一层层已被血浸透。那医师手中边动作边责备仇予: “将军伤势如此之重,为何在房城拖延如此多日?” “那些军医也不管你,任由你胡闹?” “这箭镞已是入肺三分,这几日又高烧不退,你这是不要命了!” 那医师话音才落,两手已将仇予胸前棉布尽数拆下,扔在水中。褚嬴这才看清仇予身上的伤。 伤口于右胸偏上,血肉翻开,此刻正往外渗血,路上包了几日未拆,外皮已有些发白。褚嬴看清那伤口,才真真切切得知仇予伤得不清,那伤口似是箭镞所致,边缘整齐,竟像是生肉在案板上被开了一刀,直看得她心惊肉条。 正看着,一只手将药敷上那伤口,疼得仇予一声闷哼,两手猛力一攥,竟将手中攥紧的衣服扯破。 那医师手下却丝毫不留情,敷上药一手摁住那伤口便将棉布缠上。口中仍是止不住数落: “房城又不是仅你一个会行军打仗,你又逞得什么能?” “再拖些时日,便让你那小夫人去给你收尸罢!” 仇予本是安静听那医师说话,此刻听他说起“夫人”,心中正疑惑褚嬴去了何处。两眼刚往门外一瞟,便逮住趴在门边的褚嬴,只见她咬着牙,两眼盯着那伤口,似是替他觉得疼。 仇予本觉得伤势不重,房城正是最要紧的时刻,奈何拖了两日,身边将士军医纷纷劝阻,加上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便由得副将将他带回来寻庄医师。他心中一则放不下房城战事,二则怕褚嬴见他受伤替他担心。 回来路上发起高烧,神志不清之时他还想过,若是褚嬴见他伤重,可否会真的担心他? 如今见褚嬴一张脸半露在门口,那神情不似作伪,他心中顿感宽慰。于是便扯着嘴角冲她一笑。 褚嬴见仇予冲她笑,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呲牙裂嘴的模样被仇予看去了,慌忙收回脑袋,背抵在门上,半晌才平静下来。 庄医师见仇予冲着门外痴笑,又见那门口地上一团娇小的人影,便心知褚嬴站在门外。他也不回身,仿佛全然不知,低头绑紧手中棉布,勒得仇予倒吸凉气。 “你那夫人怕是根本不担心你,整日不见人影,谁知去何处疯玩了!” 褚嬴听了便是脸红,又不愿承认自己确是担心,只躲在门外盯着鞋尖不出声。 仇予扯了扯庄医师衣袖,手被挥开,只得无奈作罢。所幸庄医师也未再数落褚嬴,边低头收拾边故意说道: “此伤好好将养半月,好与不好便看你造化了!” 说完便起身直出门去,看也未看门口的褚嬴一眼。 褚嬴站在门口,犹豫片刻终是进了屋。方才听庄医师所说,她才恍然惊觉她竟从未将自己当作仇予的妻子看待,如今仇予受伤,才想起这几月来他对她的照料。不论心中对仇予是何情感,褚嬴始终是感激的。如今既与他做了这短暂的夫妻,她也该尽一些为人妻者本分,也算是报答仇予罢。 仇予拍拍身侧,让褚嬴坐下,然后将她一只手抓住,放在右胸刚缠好的棉布上。褚嬴不敢用力,忙把手往回缩。 仇予见她果真担心,心中又是欢喜了几分,更是不愿松开她的手。 “我无妨,半月便能好!” 褚嬴也不答话,只点点头。才坐了片刻,仇予便面有倦意,褚嬴不愿打扰,两眼只盯着仇予胸前伤处,语气平静同仇予道: “歇息罢。”便给仇予盖好被子,起身出去了。 仇予适才换药一番折腾,此刻已是精疲力竭,也提不起精神同褚嬴说话,闭上眼一下便睡去。 ******************* 床上仇予睡睡醒醒已是整整两日。先时全靠一口气撑着,如今回了家中,又有庄医师和褚嬴照料,他心中虽惦念着房城之事,也控制不住昏然睡去。 只是这日才到傍晚,仇予便发起高烧,满头冒汗。褚嬴正待用饭,听了便忙往主屋赶去,一面还令人去请庄医师。 待庄医师到家之时,仇予又浑身冰冷,双唇惨白。褚嬴从未见过如此阵势,见他忽冷忽热,已是吓得不轻。 庄医师一到便将仇予胸前包扎棉布拆开,重新换了药。换完也同褚嬴一齐坐在床边,望着仇予叹气: “如今真是要看他造化了……唉……” 褚嬴心中清楚,仇予伤深及肺,此刻若是发脓便会直入肺腑,性命难保。只得同庄医师一同守在床边,一夜殷勤照料,未敢合眼。 待到天将亮之时,仇予终于恢复原样,身上温热如常,呼吸顺畅,总算是挺了过来。褚嬴听得庄医师说仇予无事,提了一夜的心终于放回原处,刚欲起身拜谢庄医师,谁料眼前一黑,跌回原地。 庄医师见褚嬴一夜照料,先时对她的气已是消了一半。只抬手止住褚嬴道: “不必谢!” 说完便起身离去。 褚嬴前晚本未用饭,又劳累了一夜,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在仇予身侧寻了一块床边,缩着身便睡着了。 ******************** 伤及肺腑本是极其凶险,仇予自从那日挺过来后,便有如神助,不到五日便恢复得与寻常无异。 那日夜里,仇予仿若做了一场大梦。 此次伤重,他模糊之际竟觉得有一双手温柔细心为他拭汗,有一双眼殷切哀伤盼望他醒来。原来也曾有过伤重之时,那时便全靠军医和庄医师处理,行军作战受伤乃是常事,哪有许多精力照管?他已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真真切切的褚嬴。 待他喘息着坐起身,看到身边和衣而眠满脸疲惫的褚嬴,他便从心底里笑了。 果真是你。你已不怨我了罢? 仇予自觉身体已全然恢复,又得褚嬴照顾,近日一直心情颇好。 直至今日,他偶然见到褚嬴衣箱中的一片锦缎,细细翻看后顿时沉下脸,摔上箱子便往外去寻褚嬴。 第16章 争执 仇予受伤已是五日,这几日褚嬴日夜忙着照料仇予身上伤势,连门也未出。虽说仇予恢复得快,但她谨遵庄医师教诲,丝毫不敢怠慢。 今日怀英前来探望,才令褚嬴终于得了片刻歇息。怀英心知褚嬴这几日事情繁多,也不多留,只说了片刻的话便走了。 临走时褚嬴送怀英到门口,见四下无人,小声问褚嬴说道: “不知你那心上人近日如何?”她本想问曹先生近日准备得如何,何时离开,但怕怀英怀疑,便只问怀英的心上人。若是那人准备动身,便是说明曹先生也准备要走。 怀英听她如此问,也不禁压低声音同褚嬴说道: “不到十日他便要走了……”说完低下头扣着衣袖,一时气氛有些沉重。只片刻,怀英又抬起头,语气颇为兴奋地道:“明年他或许也同先生一齐过来,明年我便还能见到他!” 褚嬴心中了然,冲怀英一笑,心中却替她怅然。 石邑令夫妇可还等得到明年?怀英年纪已是不小,近来文氏为将吴物色妻子人选之时也时不时打听一些年轻男子家世,只怕早就想把怀英嫁出去了。旁人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有怀英,一心扑在那男子身上,全然未觉父母忧虑之情。 明年?明年你怕是都已经嫁人了罢! 她心中替怀英失落,却不忍说出口,望着怀英窃喜的笑容,只愿她此时能再多欢喜一刻。 怀英还欲再说几句,便见仇予从院内直奔门口而来,两眼直盯着她两人,面色说不出的难看。怀英上次在城外丢下褚嬴,本已是愧疚万分,生怕仇予冲她发怒,那之后便时时躲着仇予。 此刻她见仇予面色不善,还以为他仍是记恨那日之事,慌忙同褚嬴告别:“你好生歇息!我先走了!”说完头也不回便跑了。 褚嬴转身,这才看到仇予过来。她一时拿不准仇予为何生气,也不敢问,只扶着仇予手臂往里走: “此处风大,你往里面去一些。” 仇予不待她扶便扯过她的手,将她拖着往内院走。褚嬴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却怕影响他伤势,一时也不敢挣扎,只口中小声喊着: “又是生得什么气?”“快放开!你好好说话……” “好好说?”仇予将褚嬴拽进主屋内才放开她的手,听她说完忽的笑着反问道。 褚嬴只觉得那笑让她毛骨悚然,似是下一刻便要被仇予生吞活剥了去。 仇予将屋内褚嬴的衣箱“彭”的一声打开,从里面抽出两卷木简摔在褚嬴面前。他指着地上东西,怒极反笑,咬紧牙根从口中挤出一句话: “我便与你好好说!你且说这是什么?” 褚嬴揉着手腕,见那不过是两卷木简,心道仇予莫名其妙,边蹲下身拾起那木简边说道: “不过是……” 话还未说完,褚嬴便意识到什么,脸色“唰”一下全白了,话也卡在嗓子中,两手竟有些颤抖。 那日曹先生送了她几尺锦缎,她本推辞说不缺衣物,曹先生便同她说王公贵族用锦缎写字的也有许多,若是不穿,也可拿来写字,总之他是用不着。这锦缎上写的字墨迹持久,带着也轻盈。她心中一动,便将那锦缎要了回来。 开始时她舍不得用,那日同曹先生打探了从石邑到邯郸一路行程后,一时心血来潮,在那锦缎上将地图画了出来,画完她心中还沾沾自喜,想着日后可将这地图随身带着,回去时也不怕走散。 褚嬴万万没料到,她本已将那锦缎卷在木简中,木简藏在衣箱底下,今日还是被仇予翻了出来。也怪她,近几日被仇予受伤之事搅乱,竟没想到仇予能翻出这东西来。 褚嬴蹲在地上,脑中慌乱,两手哆哆嗦嗦卷起地上的木简,嘴上装作不知道: “不过是木简罢了,还是你……你替我寻回来的!” 仇予听了怒气更盛,大笑一声,一手捏住褚嬴的下颌,凑到她脸前: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中是不是疯了似的要逃回赵国?是不是恨我拘着你不让你回去?是不是恨我将你摁在床上日日夜夜的要你?”最后一句竟是贴在褚嬴唇边说出来。 褚嬴双唇止不住的颤抖,她知道仇予千方百计不让她离开,她也曾伤心仇予对她用强,只是没料到今日他竟因为一副地图说出如此下流的话。褚嬴心中似被狠狠砸了一拳,脸色变了变,抬手便要一巴掌向面前这张脸打去。 仇予看也不看便将褚嬴的手抓住,盯着她半晌,见她面色发白,加上近几日劳累憔悴,终是不忍心再逼问下去。正巧门外有仆役禀报有加急军情,仇予这才放开褚嬴,往门外去了。 走到门口,仇予顿了顿,侧身同身边那仆役沉声说道: “近日好生看管,没我允许夫人不得出门!” 屋里褚嬴跌坐在地上,望着地下散落的书简和地图,只得捂着脸无奈苦笑。 *********************** 来报信的士兵见了仇予便扑通一下跪倒,语气慌乱说道: “禀将军,房城失守了!” 仇予见那士兵衣冠不整,发丝凌乱,脸上手上还有血迹,便知情况不妙。听了此话,心中顿时咯噔一声,也顾不得其他,忙站起身揪住那兵士衣襟,厉声问道: “房城如何失守?报与我听!” 原来那房城范围甚小,赵军围了几日,虽攻不下,但城中粮食已是不足,城中人人□□,有些百姓循着城墙缺漏逃了出来,正被那城外围着的赵军逮个正着。 赵军领头那将军也不杀他们,只逼问他们那城墙缺漏在何处,如何能进去城内。一番拷问,早有人受不住说了出来。赵军于是便派人潜入城中,连夜绑了那房城邑令的妻儿,将其放于阵前,威胁房城邑令打开城门。 那房城邑令是个重情之人,极为疼爱夫人和幼子,又加上仇予带过去的石邑守军此刻被赵军牵制,迟迟不能过来援救,城中士兵百姓实在支撑不过。一番纠结,终是狠下心决定打开城门。 谁料那邑令的妻子却是个性情刚烈的,得知赵军将她和幼子绑于阵前,逼着丈夫开城投敌,竟和那幼子于阵前拔剑自刎而亡。但此时为时已晚,城门已开,赵军长驱而入,未费多少力气便将房城轻松拿下。 “那房城邑令……” “回将军,邑令被赵军捉去,不知死活……” 听罢,仇予沉吟半晌,重重叹息一声,心知此次赵伐中山来势汹汹,势必是不肯善罢甘休了。于是一边吩咐那报信的士兵下去歇息,一边命人去请庄医师。 此次他必不会在战场倒下,便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同赵军厮杀到底。 ********************* 还未进门,庄医师的声音便传进屋来: “可是伤口又坏了?叫你好生歇着你不听,又叫我……诶诶” 庄医师话未说完已踏进屋内,一进门便见到仇予面色严肃,正在屋中来回踱步,忙将他拦住: “快去床上坐着,让我看看伤口如何了?” 仇予正要说话,便被庄医师伸手打断: “快去!”说完便要推着他往屋里去。 仇予无奈,只得转过身推开庄医师的手,同他说道: “医师!房城已失守了!” 庄医师闻言便是一顿,而后眼也不抬,将身上的药箱取下放在几上。若无其事同仇予说道: “果真房城离了你不行,你此刻怕是得意坏了!” 仇予不说话,只双眼望着庄医师。庄医师见他表情才知此事绝非玩笑,忙正色道: “你要去?” 仇予点头,“我必须去。” “你伤还未好完,如今……” 仇予垂着眼不说话。半晌终于听得庄先生重重叹息一声道: “罢了!你便去罢,若是受了伤,你须得及时处理,切不可同往日那般拖延。” 仇予抬起头望着庄医师,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此战赵国来势汹汹,北边代郡压着林胡数万兵马,若是南边再守不住,赵军南北汇合,中山危矣!” 庄医师一手敲着药箱,似是未听到仇予的话。 仇予无奈,又恳求了一声: “医师!” “罢了罢了……”庄医师叹口气,“我同你一道去罢!你从未让我省过心!” 仇予听他答应,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只是想起战事紧张,一时心中也轻松不下来,只得叹口气,同庄医师道谢: “那便谢过医师了。我自知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若是出事,便全赖医师救命了。” 庄医师冷哼一声,终是未再数落仇予,话头一转又问道: “此事你夫人可知道?她可劝过你了?” 仇予想起方才两人一番争执,心中便是苦涩难言。褚嬴竟真的想逃。可惜自己此时身不由己,不能亲自守在她身边,只能用强力将她关在家中。 想必她恨透了他罢! 他不知自己方才为何说出那般令人难堪的话,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变成如今疯狂又痛苦的模样,他只是心里有她罢了。为何得到她的心竟是如此之难? 他苦笑。褚嬴若是知道自己走了,怕是欢欣雀跃都来不及罢,又怎会劝自己。 庄医师见仇予满脸苦涩,便知又是因为褚嬴,遂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指着仇予说道: “看你这出息!” 说完还不解气,跺脚冷哼一声,提着药箱便走了。 第17章 暴露 邯郸城,莺啼鸟转,叶茂春深。 布坊的二楼小间内,一人双目紧缩,双唇微抿。桌上铺着一匹紫锦,在太阳下泛着银灰的光,一双素手捏住那紫锦的一角,将其来来回回细细翻看。此人正是随曹先生到邯郸的褚嬴。 到此地已经两月有余,褚嬴在燕国生活多年,对燕地女子服饰颇有研究,因此常能对衣料材质、衣物样式提出一两点不同见解。曹先生见她眼光独到,一来二去,竟将几间不小的布坊交予她,褚嬴自认无能,便只在店内整理整理货物,算算账目。 曹先生在邯郸生意不小,平日里相交的王公贵族也多,不少公子贵女常到曹记布坊中订购布帛锦缎。如今褚嬴在店中,除了同邯郸城各府打交道外,也常在奴婢们前来定货之时对她们提点一二,小到缝制丝线种类、绳结搭配,大到衣物长短、领袖样式。虽未能直接接触,但不少贵女已对褚嬴所提之见颇为赏识,近来邯郸城中有不少女子竟隐隐仿效燕国的衣装打扮。 齐国的锦缎,燕国的装扮,加在邯郸女子窈窕绰约的身姿上,一时 常言道:士农工商,为商乃是最下贱最为人不齿的行当。但当今世上战乱纷纷,能如曹先生这般,从刀戈兵刃中挤出一线生机,不仅没挤得头破血流,反而到了日进斗金、位列公侯的地步,也是大有人在。 来邯郸之前,褚嬴也曾想过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或许嫁给农夫商户,日日在家中操持劳动,或许嫁给公侯贵族,在府中整日玩闹争宠,再生下一儿半女。所有的路归根结底便是嫁人。 是了,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 只是她不愿想,她心中总是下意识的抗拒。待到了邯郸,她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如此繁华辉煌之地。城中大路车水马龙,人生熙攘;来往公侯大夫前呼后拥,仪态万方;房屋阁楼层层林立,店铺商贩比比皆是。幼时在燕国甚少出宫,来到邯郸后,褚嬴仿佛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门。曹先生指的路让她豁然开朗,只要用心用力,为商也可安身保命。 褚嬴竭力忽略掉心中伴随着那明朗产生的失落之感,一头将自己扎进每日布坊的事务中。 此刻她便坐在桌前,细细查看先前几月从齐国运回的锦缎。那锦缎本是极为珍贵的绛紫色,又在线中织了极细的蚕丝,触手清凉顺滑,光照之下还可见表面微光。但近日仅存的几匹紫锦竟在边角处长出暗色斑点,日晒水洗也不掉,眼见后日便是汝阳公主府来取货的日期,褚嬴更是愁得睡不着,一早便坐在二楼小间研究起如何去掉这斑点。 翻来覆去看了一个时辰,褚嬴实在不知这斑点是何物,只好将手中紫锦折起包好,准备出门带到曹先生府上求助。 从布坊出门往东走三个街口便是曹先生的府宅,往西沿路一直走便能走到王宫。在整个邯郸城中,这布坊位置可谓是寸土寸金。 褚嬴往东刚过一个路口,便是一间不大的客舍,这客舍有三层,顶上两层的几间屋子平时主要招待些外地来邯郸求学的学子抑或是商人,最下一层乃是用饭饮水的地方,除舍内的客人外,男女老少、贩夫走卒皆可到屋内歇脚闲聊。 因此这客舍不管客人多不多,平时总是热闹非凡。褚嬴也常爱到此处,不为别的,单从此处便可听到邯郸城内大大小小的新闻,哪家嫁娶,哪家新丧,粮价今日是涨是跌,除此之外,议论国事的也不在少数。 还未到门口,褚嬴便听到客舍里传来大惊小怪的说话声: “你们可知赵国和北边的中山已苦战了两月?” 褚嬴听到“中山”二字,心顿时紧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顿住。客舍屋内马上便有几道人声附和: “这我早知道!”“早就听说了!”“都有两月了?” 先前说话那人毫不理会,又接着问道: “你们可知我赵国十五万大军,赵王亲征,中山区区千乘之国,为何苦战两月还是攻不下一个井陉关?” 那几人忙又知趣地问道: “诶?”“为何?”“难道你知道?” 先前那人哈哈笑了两声,得意说道: “我自然知道!”说罢,果不其然听到众人催促恳求之声,而后才慢吞吞地接着说道,“那中山有一个有名的将军,那将军长得腰圆膀粗,壮硕无比,一人能顶两人大小,活似一头黑熊;而且那人凶神恶煞,青面獠牙,见人便杀,他手下那些士兵虽不似他那般强壮,但凶悍却是丝毫不输。” 褚嬴听到此处心中已经知道那人说的是谁,她抚了抚胸口平了平气,两手攥紧布包便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一般,飞快往前走。刚走到那客舍门口,耳边便传来一声: “我说的那将军像是叫求什么……”褚嬴攥着布包的手一紧,也顾不得仪态,迈开腿便要往前跑,却被里面那人一句话定在原地: “对了!是叫求雨!但求雨如今受了重伤,井陉关眼看也要受不住了。” “噗”的一声,褚嬴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 按说她走时仇予已是大好了,应该不会再受伤?莫不是他的旧伤复发了?石邑若是失守,仇予可有命活下来? 她脑中一时乱纷纷,所有的猜测从四面八方向她脑中涌来。她想告诉自己那人说的不是真的,又想告诉自己她心里毫不在乎仇予,可她根本克制不住心中的担忧和恐慌。 这两个月来,她好似生活在世外桃源,每日脑中充斥着布帛锦缎,账目货物,柴米油盐,每日同各色人等打交道,竭力将中山的那段日子从脑海中挤出去。她想,不管对仇予是何情感,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上月太子主持春祭,邯郸城内上至太子公主,下至庶民百姓,皆可前往社坛去祭祀。太子本是庶子,又是幼子,士大夫中反对赵王废长立幼、废嫡立庶的大有人在。太子正好借此机会拉拢民心,因此此次春祭开放了王族的社坛。这正给了褚嬴机会。 “心愿都已了了。”她看着那龙纹玉玦同其他众人祭祀先祖的物件被一起埋在土中时,心中如此对自己说道。父亲半生的执着,自己数月的奔波,也算是有了结果,日后便要开始新的人生,过新的日子。 此刻再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仇予的消息,她竟觉得恍如隔世。一时间客舍里的说话声淡去,她又觉得刚才自己听到的一切该是幻觉。 一定是幻觉。 褚嬴一下便清醒过来,忙蹲下身拾起地上的布包,轻轻怕了拍上面的灰,抱着便往前走去。 她没留意的是,她刚一起身,便有一辆马车迎面从她身边而过。 那车夫见到褚嬴经过,便慢下前面的马,回头同车中的人说道: “公子,你看那是不是……” 车中的一手撩起车帘,显然也看到褚嬴了,不待车夫说完,他便轻笑一声,答道: “是她。”顿了片刻,见褚嬴走远后,他才将车帘放下,同那车夫说道: “走罢!” 车夫连忙应声,驱着车便往西去,一直到尽头,马车进了王宫,再也不见踪影。 ************************** “你可看清楚了?” “回大人,确是龙纹红玉无疑。小人将那图样画出来了。” 一人跪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上首的司马熹说道。说完两手捧着一方棉布上前,那棉布上用墨汁画着一块玉玦,正是褚嬴春祭时埋下的那枚玉玦。 司马熹点点头,接过那棉布,放在桌上,一手按在棉布的图案上,另一手捻着下巴上的胡须,低声说道:“那她果真……” 看样子不可能是赵王的玉玦,那便是赵王的兄弟……燕国……王宫…… “甚好!”司马熹一抚掌,眉头豁然开朗,大笑着同下首那人说道: “你办得不错,你且回去将那玉玦找出来,带在身边,继续盯紧那女子,若她同公子敏有任何联络,你务必一一报于我。待时机到了,你便将那玉玦带回。” 下首那人低头应是,忙退下去了。 司马熹满心欢喜:她果真是那个燕国质子的女儿,怪不得如此眼熟,原来我曾在燕王宫中见过她! 那时只匆匆见过一面,因此司马熹只依稀记得公子敏身后有一个不大的小姑娘,生得瘦弱,也不大说话,只用手扯住公子敏的衣袖,想来那时应当是十岁光景。 再一联想起那时公子敏回身同她温言细语说话的神情,和看那小姑娘的眼神,司马熹心中一下便了然了。 他坐在桌后,越细想此事越觉得可行,口中忍不住念道: “甚好……甚好……” 第17章 逃脱 卷一 完 中山王本以为此次赵国不过是同以往一般小打小闹,谁料房城转眼间便被攻下,其后紧跟十五万大军直奔井陉关而去。赵王此次已是铁了心要一雪前耻,竟亲自上阵,带领这左中右三路大军,更是以公子章为中军,赵袑为右军,许钧为左军,声势浩大前所未有。 房城既已失守,石邑众军也不敌赵军,赵王一路北上,三日之内又取下元氏一城,十五万大军转眼已是逼近井陉关。而仇予先时去往房城时带的三万人,经过连番鏖战,已是剩了一万不到,加上元氏守兵,总共也不过一万两千多人。 赵王此次已是势在必得。 ************************** 灵寿围猎场中,中山王刚换上行猎的装扮。他今日兴致颇高,早前便一直说要围猎,近两日天气终于暖了起来,他早已迫不及待。 中山王伸着手臂,前前后后八个随行侍女忙上前将他衣物衣襟、腰带、马裤、靴子一一整理妥当。刚出营帐,便有御卫将弓箭捧上前来,另有四人跟在之后,将中山王最爱的马牵到他面前。 中山王轻笑一声,显然心情极为愉悦,不待两边人扶,便跨上马背,欲往猎场中跑去。司马熹正掀起帐帘,见中山王单枪匹马便要进林中去,忙大喊一声: “王上!” 中山王勒住马,回头看了一眼司马熹,慢慢调转马头,走到司马熹面前,脸上挂起客气的笑,问司马熹道: “仲父可是有何嘱咐?” 虽如此问,但听他语气似是早已知道司马熹叫他停住的目的。司马熹两手一拜,便抬起头同中山王说道: “林中猛兽凶不可测,虽说王上神勇,但还请王上为中山社稷着想,万万不可独身一人前去啊!”司马熹两眼满是关切焦急。 中山王早料到司马熹要说什么,因此只是点点头,仍是笑着答道: “那其余众人便有赖仲父安排了!” 说完冲司马熹身后早已准备好的那几名御卫一挥手,那几人急忙上马,跟在中山王身后,便向林中去了。 见中山王走远,司马熹帐后才出来一人,正是国都灵寿的都大夫。那人走到司马熹耳边,同他小声说道: “相邦大人,元氏今早有军情传到,您看……” “司马熹同那都大夫对视一眼,见他神情颇为凝重,便冲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先一后进到帐中。 “你且说说元氏军情如何?”司马熹刚一坐定便敲着桌案问那都大夫。 “回大人,元氏前日已被赵军攻下,此刻赵军正在城中休整,下一步便是往封龙石邑一带北上。” 司马熹敲桌的手顿住,略一蹙眉,又捋了捋胡须,问道: “赵军此次主力多少?领兵者是何人?” 下首那都大夫语气颇为震惊: “赵军此次有十五万兵马,赵王竟亲帅三军北上而来,废太子公子章也统帅中军,亲自上阵。我军三万人马不敌赵军,如今仅剩不足一万。” 司马熹听完沉吟片刻,又将手放在桌上,敲得更快了。 “想必赵王此刻心中又悔恨当日废长立幼、废嫡立庶之事,此次便是让公子章夺得军功,日后回国也好同太子抗衡!”说完便勾起嘴角,极为轻蔑地笑了一声。 都大夫见司马熹丝毫不惊讶,不禁有些诧异: “大人莫非早知道赵王亲率三军之事?” 司马熹瞥了他一眼,不屑道: “赵王野心有余,耐性不足!老夫早同他说过要取中山不在这一时半刻,他偏等不得这几年,如今连下房城、元氏两座城容易,若要吞下这整个中山……怕是要废他几分力气!” 都大夫早知司马熹同赵王有联系,却不知二人竟联系如此密切,赵王竟连何时发兵都同司马熹一同商讨。他心中暗叹一声,拿不准司马熹的意思,只得问道: “那……” 司马熹似是又想起一事,未等都大夫说话便抬手打断他:“王上可知道元氏军情?” 都大夫忙摇头答道: “今早那报信之人刚一进城便被下官带到府中,未曾见过其他人,只待大人定夺。” 司马熹听了点点头,坐到桌前:“甚好,那人也没必要留了,你便去处理了罢!顺便将那下卿李执唤过来。” 都大夫忙连声应是,退了出去。 司马熹坐在帐中思索片刻,取了木片和刀出来,在那木简上刻了一行字。刻完又看了半晌,对着那行字一笑,似是对那句话的效果确信无疑。 正巧此时下卿李执进来,司马熹忙将那木片装在木筒中交予他,同他说道: “此信即刻送往元氏赵军大营,务必亲送至赵王手上,不可有分毫差池!” 李执应是,接过那木筒一刻也不敢耽搁,忙出去送信了。 司马熹独自坐在帐中,捋着下巴上不多的白须,面色复杂,谁也不知他心中究竟作何打算。 ********************** 被关在家中已快五日了,褚嬴百无聊赖,只能在后院射射箭,仇予不准她出去,她不知外面究竟如何了,更不知曹先生何时走,她心中焦虑万分却毫无头绪。只有怀英偶尔还过来坐坐,同她说说话,而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南边的战事。 “前日元氏一城已经被赵军攻下,看来过不了几日便要攻到封龙、石邑一带了!”怀英自今早听了这消息便满面愁容,如今同褚嬴说起,语气中更是掩不住的担忧。 褚嬴却有些心虚。按说她也该担忧井陉关此时安微,也该担忧仇予此战胜败,但她心中仍是抑制不住逃出去这一念头。 此刻听得怀英如此说,她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拉着怀英的手不说话。 还好怀英并未伤神许久,便话锋一转,说起另一件事: “今日我在街上碰见曹先生了,曹先生说日前你叫他寻的一卷木简他寻到了,眼看便要走了,他托我转交给你。” 说着便叫身后跟着的仆役拿了出来,递给褚嬴。 褚嬴心中疑惑,自己怎么不记得叫曹先生替她寻过木简?但仍是接过那木简,打开扫了一眼。待看到最后那两片木简上的字,她顿时了然,忙装作无事一般将那木简卷起,同怀英道谢: “我这几日在家中无事可做,正好此书可以解闷。仇予不许我出门,你便替我谢过曹先生罢,同他说我定不辜负先生一番苦心!” 怀英连声答应,也未细想褚嬴话中的意思,反倒安慰褚嬴道: “不过是夫妻打闹罢了,将军想必是一时生气才将你关在家中。我虽不知具体缘由,但将军对你确是宠爱有加,待战事结束,将军回来,定然舍不得再关你了。” 说到最后,怀英似是想起南边中山节节败退的战况,又似是担忧石邑安危,忍不住蹙起眉头。 褚嬴也不辩解,只握住怀英的手,心中也止不住的难过。 原来方才曹先生送来的木简另有玄机。那木简前面记录的是中山各地风俗礼仪,但最末两片木简上却是新写了两行字上去: “后日辰时于家中静候夫人。” 褚嬴一看便明白过来,曹先生此番便是借着怀英告诉她,后日辰时就乃启程之时。终于到了这一刻,褚嬴心中抑制不住地激动紧张。但此刻见怀英一副天真率直的模样,也忍不住伤心。 怀英怀英,我后日便要走了,石邑的一切,中山的一切,再与我无关了。 褚嬴心中虽难过,却丝毫不敢忘记曹先生送来的消息。送走怀英,她便急忙将那木简点火烧了。而后整理一番路上所带衣物刀箭等物件,确保一切妥当之后,她便静下心来,一门心思考虑如何逃出家中。 *********************** 两日过得极快。这两日赵军已抵达封龙,路上同仇予的军队打了几场,中山武士虽说各个剽悍善战,却也敌不过赵王亲率的十五万大军,又是折损了一千多的兵将。仇予无奈,只得带领剩余部众退守封龙城内。 褚嬴对这一切丝毫不知,也没有心思关心这些。这两日她托病不出门,连怀英也不见,只装作身体虚弱,日夜在屋中休息。 奴婢们请了城中的医师来,看了许久也看不出是何病症,只是开了几副药剂要她静养。褚嬴将那药悄悄倒在院中树下,仍是躺在床上□□。 见褚嬴仍是不见好转,奴婢们焦急万分,两日只围在她身边片刻不离。 到了第三日凌晨,褚嬴突然□□不止,两手捂住小腹,面色惨白,似是疼痛难忍。奴婢们吓得不轻,想出门请医师到家中来,褚嬴咬紧牙,一手捂住腹部,另一手去拦住那奴婢,说道: “不必去,我无事……” 刚说完便两眼一闭,竟瘫软在地,不省人事。 奴婢们忙把褚嬴扶起,一人便要出去请医师,却被扶住褚嬴那奴婢喝道: “一来二去耽搁许久,夫人若是出了事如何是好?快叫人去驾马车,送夫人过去!” 褚嬴本还犹豫该不该装病晕倒,此刻听得有奴婢如此说,心已是放下一大半。 不多时她便被抱到马车上,一人扶着她在车中坐稳,另一人驾车往外匆匆赶去。不多时,马车便备好匆匆往外赶,刚过第一个路口,褚嬴便一记掌刀劈在车中那奴婢颈上。 这一下使了全力,打得褚嬴右手直疼,那奴婢一时不察,一声未出便昏了过去。驾车的仆役丝毫未察觉,又因为怕颠簸了褚嬴,马车行得并不快。褚嬴将那奴婢打晕便从后面跳下车,虽说落地之时脚扭了一下,她却不敢出声,忙忍住痛向内院围墙方向跑去。 待到了围墙边,找到她昨日夜里扔出来的小包,这才拍拍身上尘土,一瘸一拐地向曹先生家跑去。 到曹先生家中时,已是时候不早,估摸着那马车已是到了医师家中,发现自己不见了。褚嬴拿出包中衣物,便欲同曹先生说先去改装一番。 曹先生却不着急,两眼紧盯着褚嬴,似是要盯到她心里去。半晌终于开口问道: “你可是想清楚了?” 褚嬴未及思索便点点头。 曹先生又问道: “你此去邯郸,便是再无回来的余地了。你当真想清楚了?” 褚嬴低头不语。她自然是想清楚了,她为此做了多少准备,吃了多少苦头,到了此刻又怎会放弃?她不止要圆父亲的遗愿,更是要逃离那个让她痛苦、让她无助的男子。 她抬起头,毫不犹豫: “想清楚了!” 曹先生见她如此坚定,终是叹息一声,命人拿来一件男子的披风和冠帽,将褚嬴好生装扮一番,藏在商队里往城外走去。 出城路上,商队同载褚嬴的马车擦肩而过。褚嬴忙低下头,生怕被人认出。 待她终于能抬起头,不必躲躲闪闪之时,已是出城行了数里了。回头北望,只能依稀见到石邑的城墙和城中祭祀的高楼。 从此之后,中山便只是她记忆中的一粒尘埃,隐没在哒哒马蹄和滚滚车轮声中,隐没在她失落空寂的心中,悄无声息。 第18章 暴露 邯郸城,莺啼鸟转,叶茂春深。 布坊的二楼小间内,一人双目紧缩,双唇微抿。桌上铺着一匹紫锦,在太阳下泛着银灰的光,一双素手捏住那紫锦的一角,将其来来回回细细翻看。此人正是随曹先生到邯郸的褚嬴。 到此地已经两月有余,褚嬴在燕国生活多年,对燕地女子服饰颇有研究,因此常能对衣料材质、衣物样式提出一两点不同见解。曹先生见她眼光独到,一来二去,竟将几间不小的布坊交予她,褚嬴自认无能,便只在店内整理整理货物,算算账目。 曹先生在邯郸生意不小,平日里相交的王公贵族也多,不少公子贵女常到曹记布坊中订购布帛锦缎。如今褚嬴在店中,除了同邯郸城各府打交道外,也常在奴婢们前来定货之时对她们提点一二,小到缝制丝线种类、绳结搭配,大到衣物长短、领袖样式。虽未能直接接触,但不少贵女已对褚嬴所提之见颇为赏识,近来邯郸城中有不少女子竟隐隐仿效燕国的衣装打扮。 齐国的锦缎,燕国的装扮,加在邯郸女子窈窕绰约的身姿上,一时竟成了邯郸城中一道靓丽的风景。 常言道:士农工商,为商乃是最下贱最为人不齿的行当。但当今世上战乱纷纷,能如曹先生这般,从刀戈兵刃中挤出一线生机,不仅没挤得头破血流,反而到了日进斗金、位列公侯的地步,也是大有人在。 来邯郸之前,褚嬴也曾想过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或许嫁给农夫商户,日日在家中操持劳动,或许嫁给公侯贵族,在府中整日玩闹争宠,再生下一儿半女。所有的路归根结底便是嫁人。 是了,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 只是她不愿想,她心中总是下意识的抗拒。待到了邯郸,她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如此繁华辉煌之地。城中大路车水马龙,人生熙攘;来往公侯大夫前呼后拥,仪态万方;房屋阁楼层层林立,店铺商贩比比皆是。幼时在燕国甚少出宫,来到邯郸后,褚嬴仿佛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门。曹先生指的路让她豁然开朗,只要用心用力,为商也可安身保命。 褚嬴竭力忽略掉心中伴随着那明朗产生的失落之感,一头将自己扎进每日布坊的事务中。 此刻她便坐在桌前,细细查看先前几月从齐国运回的锦缎。那锦缎本是极为珍贵的绛紫色,又在线中织了极细的蚕丝,触手清凉顺滑,光照之下还可见表面微光。但近日仅存的几匹紫锦竟在边角处长出暗色斑点,日晒水洗也不掉,眼见后日便是汝阳公主府来取货的日期,褚嬴更是愁得睡不着,一早便坐在二楼小间研究起如何去掉这斑点。 翻来覆去看了一个时辰,褚嬴实在不知这斑点是何物,只好将手中紫锦折起包好,准备出门带到曹先生府上求助。 从布坊出门往东走三个街口便是曹先生的府宅,往西沿路一直走便能走到王宫。在整个邯郸城中,这布坊位置可谓是寸土寸金。 褚嬴往东刚过一个路口,便是一间不大的客舍,这客舍有三层,顶上两层的几间屋子平时主要招待些外地来邯郸求学的学子抑或是商人,最下一层乃是用饭饮水的地方,除舍内的客人外,男女老少、贩夫走卒皆可到屋内歇脚闲聊。 因此这客舍不管客人多不多,平时总是热闹非凡。褚嬴也常爱到此处,不为别的,单从此处便可听到邯郸城内大大小小的新闻,哪家嫁娶,哪家新丧,粮价今日是涨是跌,除此之外,议论国事的也不在少数。 还未到门口,褚嬴便听到客舍里传来大惊小怪的说话声: “你们可知赵国和北边的中山已苦战了两月?” 褚嬴听到“中山”二字,心顿时紧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顿住。客舍屋内马上便有几道人声附和: “这我早知道!”“早就听说了!”“都有两月了?” 先前说话那人毫不理会,又接着问道: “你们可知我赵国十五万大军,赵王亲征,中山区区千乘之国,为何苦战两月还是攻不下一个井陉关?” 那几人忙又知趣地问道: “诶?”“为何?”“难道你知道?” 先前那人哈哈笑了两声,得意说道: “我自然知道!”说罢,果不其然听到众人催促恳求之声,而后才慢吞吞地接着说道,“那中山有一个有名的将军,那将军长得腰圆膀粗,壮硕无比,一人能顶两人大小,活似一头黑熊;而且那人凶神恶煞,青面獠牙,见人便杀,他手下那些士兵虽不似他那般强壮,但凶悍却是丝毫不输。” 褚嬴听到此处心中已经知道那人说的是谁,她抚了抚胸口平了平气,两手攥紧布包便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一般,飞快往前走。刚走到那客舍门口,耳边便传来一声: “我说的那将军像是叫求什么……”褚嬴攥着布包的手一紧,也顾不得仪态,迈开腿便要往前跑,却被里面那人一句话定在原地: “对了!是叫求雨!但求雨如今受了重伤,井陉关眼看也要受不住了。” “噗”的一声,褚嬴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 按说她走时仇予已是大好了,应该不会再受伤?莫不是他的旧伤复发了?石邑若是失守,仇予可有命活下来? 她脑中一时乱纷纷,所有的猜测从四面八方向她脑中涌来。她想告诉自己那人说的不是真的,又想告诉自己她心里毫不在乎仇予,可她根本克制不住心中的担忧和恐慌。 这两个月来,她好似生活在世外桃源,每日脑中充斥着布帛锦缎,账目货物,柴米油盐,每日同各色人等打交道,竭力将中山的那段日子从脑海中挤出去。她想,不管对仇予是何情感,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上月太子主持春祭,邯郸城内上至太子公主,下至庶民百姓,皆可前往社坛去祭祀。太子本是庶子,又是幼子,士大夫中反对赵王废长立幼、废嫡立庶的大有人在。太子正好借此机会拉拢民心,因此此次春祭开放了王族的社坛。这正给了褚嬴机会。 “心愿都已了了。”她看着那龙纹玉玦同其他众人祭祀先祖的物件被一起埋在土中时,心中如此对自己说道。父亲半生的执着,自己数月的奔波,也算是有了结果,日后便要开始新的人生,过新的日子。 此刻再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仇予的消息,她竟觉得恍如隔世。一时间客舍里的说话声淡去,她又觉得刚才自己听到的一切该是幻觉。 一定是幻觉。 褚嬴一下便清醒过来,忙蹲下身拾起地上的布包,轻轻怕了拍上面的灰,抱着便往前走去。 她没留意的是,她刚一起身,便有一辆马车迎面从她身边而过。 那车夫见到褚嬴经过,便慢下前面的马,回头同车中的人说道: “公子,你看那是不是……” 车中的一手撩起车帘,显然也看到褚嬴了,不待车夫说完,他便轻笑一声,答道: “是她。”顿了片刻,见褚嬴走远后,他才将车帘放下,同那车夫说道: “走罢!” 车夫连忙应声,驱着车便往西去,一直到尽头,马车进了王宫,再也不见踪影。 ************************** “你可看清楚了?” “回大人,确是龙纹红玉无疑。小人将那图样画出来了。” 一人跪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上首的司马熹说道。说完两手捧着一方棉布上前,那棉布上用墨汁画着一块玉玦,正是褚嬴春祭时埋下的那枚玉玦。 司马熹点点头,接过那棉布,放在桌上,一手按在棉布的图案上,另一手捻着下巴上的胡须,低声说道:“那她果真……” 看样子不可能是赵王的玉玦,那便是赵王的兄弟……燕国……王宫…… “甚好!”司马熹一抚掌,眉头豁然开朗,大笑着同下首那人说道: “你办得不错,你且回去将那玉玦找出来,带在身边,继续盯紧那女子,若她同公子敏有任何联络,你务必一一报于我。待时机到了,你便将那玉玦带回。” 下首那人低头应是,忙退下去了。 司马熹满心欢喜:她果真是那个燕国质子的女儿,怪不得如此眼熟,原来我曾在燕王宫中见过她! 那时只匆匆见过一面,因此司马熹只依稀记得公子敏身后有一个不大的小姑娘,生得瘦弱,也不大说话,只用手扯住公子敏的衣袖,想来那时应当是十岁光景。 再一联想起那时公子敏回身同她温言细语说话的神情,和看那小姑娘的眼神,司马熹心中一下便了然了。 他坐在桌后,越细想此事越觉得可行,口中忍不住念道: “甚好……甚好……” 第19章 故人 褚嬴终于知道那黄斑是如何来的了。先前曹先生说那紫锦往年都是送到宫中为各宫嫔公主妃备着的,尤其是汝阳公主,对这紫锦更是十分中意,每年生辰时都要在曹记订上不少。 褚嬴本想着将这紫锦好好保存起来,谁这紫锦知久不见光竟然生了虫,好在曹先生见多识广,备了熏制的香料,既能杀虫,又能增加紫锦的香气。一大早褚嬴便领着几个仆役在后院点起香熏,见一时半刻也熏不完,褚嬴便不在外面守着,转身去了二层小间。 不多时,门口便有人踱步进来。褚嬴瞥了一眼,约莫是个男子,心道赵国不似中山,男女之间仍是有诸多不便之处,想了想还是决定到后院叫仆役过来招待。褚嬴踮着脚、低着头下了楼,一直走到那男子身边,才抬起头来。 “稍等片刻……” 话说了一半,褚嬴的脸便僵住了,两手也停在半空中,不知该接着行礼,还是该放下。 “可还认得我?”那人见她傻愣的样子,便轻轻一笑,作势要拿手敲她的头。 褚嬴眼圈顿时便红了,在异国他乡孤立无援之时,还能见到故人,而且那人还似原来那般同你说笑打闹,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还是那个扯着别人衣角的小姑娘。纵使过了许多年,她仍然记得当时公子敏的眼神,沉静专注,又透着隐隐的欣喜和安然,令她从心底觉得不再孤寂。 “呵……”又是一声轻笑。公子敏转过身去,一手食指挑起屋内挂着的几匹锦缎,装作没看到褚嬴激动的眼神。待好不容易将喉头间涌动的酸涩之感咽下,褚嬴这才走到他身边,问道: “前几日听说有燕国使团来访,想必是你罢?” 公子敏微笑着冲她点点头,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神情。而后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轻声问道: “你何时到的?” 褚嬴不好意思看他那眼神,忙偏过头去看他摸过的锦缎。只觉得自己当过一回俘虏,做过将军夫人,如今又成了小门小户的商贩,而他始终是燕王的侄子,始终是纷纷乱世中超尘脱俗的翩翩佳公子。同他相比,自己如今已是一粒尘埃,再不是当初的模样。 于是她只低声答道:“两月前。” 公子敏一蹙眉。两月前?从燕国到赵国,再怎么耽搁也要不了这么多时间,莫非是之前两国交战之时叫她碰见了…… 他来不及细想,悄声上前,在褚嬴面前站定,问道: “你可是……有何事耽搁了?” 听他如此问,褚嬴心中关于扶柳、关于石邑关于怀英、关于那个她不愿想起又时时不期而至进入她脑中的仇予的记忆似洪水般涌出来。 她静默半晌,终于说道: “在中山遇到战事,耽搁了许久。” 公子敏见褚嬴开始不出声,而后说话时又露出如此心酸的神情,更是笃定她受了委屈,或许是作了俘虏,又或许是被赏给军中的男人,她生下就有一股柔弱的美,遇上战事,只有受苦的份。 他眼神微动,慢慢踱步至床边,跪坐下来,不过片刻又恢复了温柔亲近的笑,招呼褚嬴道: “过来坐罢!同我讲讲来邯郸之后的事。” 褚嬴回过神,忙走到他身边坐下,一时头绪纷乱,也不知如何说起,只告诉他: “燕国女子服饰温婉大气,我便想将其融入赵国女子装扮中,幸得曹先生收留,得以在此度日营生。”说完又觉得公子敏未必知道曹先生,便又解释道: “曹先生乃……” “我知道。”公子敏点点头打断她,但因其语气轻松,又面容带笑,丝毫不令人觉得冒犯和气恼。随即他又说道: “日后你可有打算?” 褚嬴点点头,轻声答道: “像如今这样便好,我也算得上有一技之长,能以此安身立命。” 公子敏笑着摇摇头道:“你为何……”为何不同赵王相认?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法可笑。毕竟只是质子之女,又同赵王十几年未曾见面,赵王信不信得过还难说,即便真是信得过,他也未必会对褚嬴真心相待。赵王这个叔叔连自家的事情都拎不清,又怎能将褚嬴托付于他? 褚嬴跟着那个曹先生,虽说是干些不入流的行当,但若她真的喜欢,那也无妨。 于是他压下话头,又招呼门外候着的仆役进屋。那仆役进屋后先对着褚嬴拜了一拜,而后将手中的东西呈给公子敏。 公子敏一手接过那仆役呈上的锦盒,放在桌上,又冲褚嬴点点头,示意她打开。褚嬴也好奇锦盒中的东西,便将盒子打开来。 她本以为盒中是金玉首饰,抑或是她留在燕王宫的旧物,谁料打开后是一堆漆黑的丸子,看着倒像是丹药。 果不其然,她一打开锦盒就听公子敏说道: “你冬日体虚,总要大病一场。先前去齐国时,幸得齐王相助,寻得一味朱纱草,该草对女子体虚之症有奇效,因此我将它做成丹药,借此次来邯郸之际拿给你。” 褚嬴听他说完,先前心中压下去的那点酸涩又忍不住翻腾上来。她儿时生病时他总用忧郁却又坚定的眼神望着自己,那时浑然未觉,如今想起来,他心中应当是极其痛恨他自己寄居人下的无能。后来经燕王寻回,悉心栽培,她便知道,从那时起他就发了狠要出人头地,自己挣得一席之地。 褚嬴时常见他周旋于各国王室和卿大夫之间,回国后还要应付燕王公子们的猜忌,但他仍是光风霁月,泰然自若,全然不理会。她知道他淡然浅笑之下是一颗极其隐忍又坚定的心。 不过是儿时听说的一两句不甚清楚的传闻,他竟记了这么多年,如今他竟真的寻来了朱纱草。在稍不留神就会血肉模糊的权利倾轧中,他硬是闯出了一片天地,得以施展他的羽翼来庇护曾经无力庇护的人。 褚嬴喉头一酸,忙将锦盒盖上,吸了吸鼻子,笑看着公子敏道: “多谢……” 公子敏不知道褚嬴心中想了这么多,即便是知道了,他也会轻笑一声毫不在意。他见褚嬴扣上盒子,只同她说道: “一月一颗即可,不必多吃。” 褚嬴点点头,又听他说了许多进来出使各国的趣事,渐渐忘了其他,心情也爽朗起来。 殊不知,后院有一个仆役,躲在屏风之后将他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 石邑来来回回数次久攻不下,赵军转而南下,又向鄗城进发,鄗城先前经过一番拼死抵抗,也料不到赵军竟会沿路折返,垂死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被赵王收入囊中。 南边的军队正在休整,北边的赵希带领胡人和代郡的兵马同牛翦的车兵,共五万人在上曲阳处汇合,从北边一路南下,直向中山腹地进发。 石邑虽抵抗住了赵军的进攻,但已是元气大伤。仇予这些时日以来一直住在营中,未曾回家,也未曾打探过褚嬴的消息。他心中都憋着一口气,一方面是战事紧张,自己旧伤未好,时不时又添新伤,他必须竭力支撑,不敢懈怠,另一方面,他心中虽担心褚嬴,但城中毕竟安全,他在城外领兵同赵军激战,若真是为了褚嬴分神,那不仅褚嬴的安危不保,怕是整个石邑都要毁于一旦。 直至赵军撤去,石邑一带才算是暂时平静了下来。军中将士休整队伍,石邑令打开城门,补充城中粮草物资。 仇予安顿好一切,终于决定回家看看。 城门本来据家中有不短的距离,但仇予回家心切,手中马鞭挥舞不停,不多时便到了家中。家中没有主人,有些奴婢和仆役已逃了,未逃走的都被怀英好生管教了一番,待在家中打理事务,只待仇予回来。 仇予下了马,将那马的缰绳扔给门口的仆役,便一个跨步进了门,直奔内院而去。那仆役本想说话,但看仇予心急的样子也来不及开口,心道反正内院的人会同将军说的,遂默默地拴马去了。 外院的仆役少了一些,仇予丝毫未曾注意。一路进了内院,也没见到几个奴婢,他心中疑惑,但也没细想,见主屋门开着,便三步并两步地跑进屋里。 屋内只有两个奴婢在擦拭桌子和案几,见仇予进来了,忙俯身行礼: “将军!”“将军……”一个声音还有些哽咽。 仇予扫了一圈也没见到褚嬴,鼻子里嗯了一声,那两个奴婢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已经转身出了门。 褚嬴在家时常去的就是后院和厨房,然而转了一圈仇予仍没找到人。只在厨房见到一个准备劈柴的仆役。 “莫不是褚嬴出去了?”仇予心想,这些日子兵荒马乱,城中不少人家都难以支撑,逼不得已上街偷抢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下人也不好生管住她,待会儿必须好好训斥他们才是。 想到此处仇予也不心急了,拉过那劈柴的仆役,呵斥他道: “为何不看好夫人?” 那仆役见仇予回来,此刻又听他如此问,便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褚嬴逃走之事。于是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否认: “不关我的事将……将军!求……求将军放我一马!” 仇予见他在地上抖,心道:“我不过是说他一句怎么跟要了他命似的。” 越想越纳闷,又回到主屋,那两个奴婢本已出来,正好撞见仇予回去,又被仇予叫近屋里。 仇予在桌后随意坐下,瞥了一眼下首跪着的两个奴婢,也不说话,任那两人在地下暗中使使眼色拉拉衣袖。 半晌他终于站起身,走到那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 “说!夫人去哪儿了?” 那两人见瞒不过,终于对视一眼,一人咬咬牙,扑倒在地: “求将军饶命!夫人丢了!” 于是一人去外院叫来那日驾车的仆役,将那日褚嬴生病乘车又将奴婢打晕之事,以及之后石邑令命人城内城外四处苦寻不到之事一一说与仇予。 底下几人每说一句,仇予的脸便沉了一分。不待他们说完,仇予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几月下来带着病痛苦苦支撑,此时他只觉得胸口随着一呼一吸都在抽痛。深吸一口气,他忽的猛咳了一连串,不待下人们反应过来便“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失去意识之前,他脑中仍回荡着一个念头: 她真的逃了…… 第20章 刺杀 远在邯郸的褚嬴对石邑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战争离她太远了。此刻她满脑都是汝阳公主生辰的事情。 今年赵王不在宫中,汝阳公主生辰的一切事宜皆由王后吴娃和太子赵何操持。汝阳公主乃是废太子公子章的亲姐,是赵王所有子女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虽说是公子章的同母姐姐,但汝阳公主为人却十分识时务,自从赵王宠信吴娃,公子章太子被废之后,她便同吴娃和太子赵何亲近起来。 太子赵何自然也乐得如此,毕竟汝阳公主的先母是韩王之女,虽说韩夫人早已嫁于赵王,还去世多年,但凭韩王对女儿韩夫人的宠爱,汝阳公主在韩王面前还是能挣得几分面子的。 此次汝阳公主生辰,韩王照例派使臣来贺,虽说贺礼并不算多,但韩王毕竟是惦念着她的。又加上今日燕国使团来到邯郸,太子赵何不仅借汝阳公主生辰的机会联络各国,更是趁此大肆拉拢朝中群臣。 一直以来朝中颇多士大夫对于赵王废长立幼的行径颇有微词,又加上太子赵何资质远比不过大哥公子章,心机又深沉,朝中不少人都暗中支持公子章。此次赵王携十五万大军出征中山,眼看已是势在必得,公子章统领中军,不论在战场上表现如何,军功定然是只有多没有少的。 至于太子赵何,本就是凭着赵王对王后的宠爱所立,身边无甚能臣,尽是一些阿谀谄媚的小人,为人所不齿。汝阳公主毕竟身份如此,如若太子借此机会对她多加关照,想必公子章一党的人也能跟他关系缓和几分。 ********************* 终于把汝阳公主生辰所需的一应锦缎准备妥当,褚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曹先生今日和褚嬴一起在家中核对账目,不多时,门外有人来报,称汝阳公主的贴身奴婢求见。 曹先生叫人收拾屋子,亲自出门将人迎入屋内。那奴婢想必地位不低,浑身穿戴较普通百姓都好上许多。 进了屋曹先生忙将上座让出来,那奴婢也不坐,只在屋内向曹先生行了个礼,便开口道: “见过先生,公主后日生辰,还望先生能赏光。” 曹先生口中忙道不敢,心中却暗道:公主一向看不上他们这些商贾之人,今年为何竟要我前去。他虽心中诧异,面上却丝毫不显露,一张脸直笑得眼不见牙,连忙答应下来。 转念一想,他便知道了。城中富商不少,不会只请他一个,那便定然是为了太子的前程了。看来太子着实是着急了,一次生辰,竟不忘拉拢如此多人。 见曹先生答应,那奴婢也不再对此事多说。话锋一转,又说起另一件事。 “公主此次见了那紫锦着实是欣喜,不仅颜色亮丽,更是香气馥郁。” 曹先生笑容更甚,隐隐有一丝得意,说话却十分谦虚,活脱脱一副八面玲珑的商人模样: “能得公主赏识,老夫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不知可否向先生讨教一二,宫中贵人见公主熏制新衣,都想效仿,若是先生能将此法传入宫中……”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曹先生连声应道,“不过是几味香加上一些惯用的手法罢了,老夫到时将那布坊的仆役带去几个赠与公主便是了。” 那奴婢又一施礼:“多谢先生!我这便告辞了。”说罢盈盈然出了门去。 到了汝阳公主生辰这一天,宴飨十分热闹,宫中诸位嫔妃、各皇子,加上各国使臣在内殿依次就坐。其他人等得了殊荣受到邀请的,虽然在离内殿甚远的一处小殿,但太子特意赐了菜过来,也算是荣光一件。 曹先生刚到小殿门口,便有已奴婢前来迎接,想必是专程在此处等他。那奴婢同曹先生说道: “公主请先生往内殿去。” 曹先生忙叫布坊那几个仆役过来,跟着他一同往内殿方向去了。 *********************** 到了内殿,正式的宴飨还未开始,赵氏同族、卿大夫以及使臣等人在正殿入座。低品阶的大臣和地位更低的其余人等都在偏殿先行向公主贺寿,而后再回到小殿就座。 偏殿正上方坐着一不大的少年,面目清秀,眉眼的线条分外柔和,正是太子赵何。他笑得亲切,虽然坐着微丝不动,但殷勤地好似他恨不得一一扶起行礼的群臣。 紧挨着太子坐在稍下方的正是汝阳公主。她今日披着一件正红色的外袍,内里是紫色的深衣,裙摆似是一朵艳丽的花,在她座下盛开,身后两个宫娥跪坐着,时不时帮她铺平裙角。她两手搭在膝上,听得群臣拜贺也不说话,只微微点点头,面色说不出的冷,两眼微咪,不屑于抛出任何一个多余的眼神。 殿内宫娥、大臣、大臣的仆役,一时间来来往往人头攒动。曹先生在偏殿角落里找了个地方候着,一行人目不斜视,两眼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等了不多时,偏殿内人稍少一些,来时接应曹先生的奴婢便过来引他们上前。曹先生领着一干仆役俯跪在汝阳公主和太子的脚下。 “老夫曹氏,特献擅熏香者八名,贺公主千秋百岁!” 汝阳公主抬了抬眼,打量了下面几人一番,点了点头,终于吐出一个字: “赏。” 后面立马便有贴身的奴婢上来,端着一浅盒,盒内摆着大大小小五只金杯,精致小巧。曹先生双手接过那金杯,便要往后退下。刚退了几步,后面便有人上前来,曹先生本以为那人着急行礼,于是快退了一步。 谁料后面那人行至前头,忽的站起身,从袖中抽出一把不到两尺长的短剑,一阵风似的扑向太子。 太子身旁护卫拔剑去挡,但那人动作太快,太子虽然已往旁边躲闪,但仍是被刺中肩膀,登时红色的外袍便濡湿了一块。 殿中各人见有刺客,慌忙往外逃,殿内大臣有大声呵斥刺客的,也有向外呼喊求救的。太子毕竟年纪不大,未曾见过如此场面,一时间只往殿中各处逃,那刺客紧追不放,追到殿中央,正是曹先生带来的那几个仆役方才所在的地方,其中好几个吓软了腿,几个人一时间磕磕绊绊没跑得出去。 不多时殿内呼啦啦进了一群护卫,将殿中央团团围住,那刺客见人多,已知道此行可能会落败,顾不得后面追上来的刀剑,又加上被殿中央几人绊了一脚,那刺客心一横,只往前一扑,将那短剑猛力掷出去,一下扎在太子的小腿上。周围护卫见他扑倒,遂围上前去将其乱刀扎死。 被那刺客压在身下的仆役早就吓得两眼一闭昏过去了。余下几人有的跑出去了,有的哆哆嗦嗦拎着衣角往墙边爬。 汝阳公主被殿中惊慌失措的人群撞得摔倒在地,她那深衣长袍跑起来一步便要绊倒,她来不及跑,便只坐到了墙边,由四五个护卫将她护在里面。所幸刺客目的不在汝阳公主,看也未看她一眼。 见刺客已死,正殿内赶过来的大夫使臣等人才慌忙进殿探望太子,太子本来身体就不甚强壮,刚才为了保命一直提着胆,如今那刺客死了才觉出身上伤口剧痛,瘫倒在地上呼天喊地的叫起来。大臣们表面上都难掩愤慨之情,也有不少心中暗地里幸灾乐祸。 不论心中如何想法,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将太子抬到内间,又连忙命太医上去探查。太医只道太子身上两处伤口虽深,但伤势不重,只好生静养即可。 太子登时发火,只觉得肩上定是伤到骨头了,那太医还欺瞒于他,于是在里间将那太医好一顿骂。太医似是见惯了这等场面,只在一旁小心赔不是。 汝阳公主在偏殿外间被几个奴婢围住,半天才将衣物整理妥当,她面色不改,看不出丝毫慌乱。听见太子在里间大呼小叫的声音,她眉头一蹙,抬手挥退身旁围着的人,走到殿中央那刺客身旁。那刺客已经被翻了过来,露出一张毫无特色的脸,两个护卫本来要将那刺客拖出去,见公主过来,便退到一边等候。 汝阳公主居高临下盯着那刺客半晌,终于将手微微一抬,候着的两个护卫一看,忙上前将人拖走。 正巧此时内间传来太子尖利的叫声,似是在上药包扎。汝阳公主脸色沉了一下,又马上恢复,双唇轻启,轻吐出两个字: “蠢货!” 也不知是在说那刺客还是在里面哀嚎的太子。 殿内此时仍旧混乱不堪,她不愿多呆,正准备转身,忽的瞥见地上有一物压在那昏了的仆役身下。 她仔细一看,心中不由微微吃惊,遂命人将那物件拿来呈到她面前。 第21章 暴露 一个奴婢跪在地上,将手中的物件用白布擦净,双手捧到汝阳公主面前。 汝阳盯着那白布上的龙纹玉玦,心中愈发疑惑。她伸手拨了拨那玉,确实是真品无疑,但她素来谨慎,只不动声色地命人将那玉收好。又沉吟片刻,将今日曹先生带来的那八个布坊的熏香的仆役押下去好生看管,随即转身往外安抚那些受惊的使臣。 刚走几步,她似想起什么,脚步不停,只偏过头低声吩咐身旁的贴身奴婢: “去将叔祖请来。”说罢又恢复了平日冷若冰霜的神情。 ************************ “叔祖可看清了?”汝阳公主坐在桌旁问道。 桌对面坐着的老者身量不高,看着不过五十岁上下,正是赵王的叔叔公子成。 公子成将手中的玉玦放在桌上,点点头,极为肯定的说道: “老夫确信无疑!此玉玦同王上的那块极为相似,纹饰却略有不同,乃是肃侯在位时为诸皇子打造的,必是赵怀的无疑。” 汝阳公主盯着那玉玦,心中仍是疑惑不解:既然是叔父赵怀的玉玦,那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这玉玦同曹先生带来的那几个人又有何联系?虽然从不记得这位叔父的模样,但她依稀知道他是在燕国当了质子。难不成是叔父回邯郸了? “那……叔父现在在何处?”汝阳公主问道。 公子成眼神飘向窗外,似是在回忆,半晌,他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 “若老夫没记错,赵怀与其妻前几年在燕国相继病故,膝下只留一女,已于去年冬在蓟郊失踪。” 汝阳公主心中更是一团乱麻搅在一起,既然叔父赵怀已经病故了,那为何他的玉玦没有随其下葬?难道是被盗墓者盗走了?抑或是生前将玉佩赏给什么人了?可究竟是何人,如此珍贵的玉玦都能让他赏出去呢? 汝阳公主正蹙眉想着心事,又听见公子成接着说道: “燕国派人在蓟郊寻了一月,毫无结果。” 汝阳公主不知道公子成为何说这些毫不相关的事情,她丝毫不关心那个未曾谋面的堂妹,她更关心的是燕国是否有人潜入宫中,那人借着玉玦究竟想传达什么信息。 公子成见她不以为是的样子,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汝阳公主听到这话,初始还有些诧异,再一细细品味,她顿时明白其中的深意。 “叔祖是说那个孤女没死?” 公子成点点头,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说道: “看这玉玦表面润泽鲜亮,定是每日细心把玩并且时常带在身上的。赵怀不可能将此玉赏人,若说是有人偷的,那为何不卖掉偏偏要带到宫内来呢?” 汝阳公主这才回过味来,若果真是这个孤女潜进宫内或派人进宫,那她究竟有何目的?思来想去,她觉得这女子无论如何都是个隐患,而且自己对这隐患的底细还一无所知。 此次田不礼那个蠢材趁着赵王和公子章都不在,派了个不入流的刺客刺杀太子。借着此次追查刺客主使的机会正好将邯郸城内好好搜查一番。曹先生和他带来那八个人更是着重审问的对象。 汝阳公主冲公子成点点头,语气极为坚定: “谢叔祖指点,我必定将那女子找出来!” 公子成轻笑了一声,算是赞同了汝阳公主的想法,而后便告辞离去,只剩汝阳公主一人坐在房中,陷入沉思。 ***************************** 殿上,汝阳公主端坐在桌后,正低着头在画着什么。殿下一排仆役跪倒在地,瑟瑟缩缩不敢抬头。 殿内一片寂静,一时间只听得到浅浅的呼吸声。一直到下首跪着的仆役两腿都麻了的时候,终于听见顶上“啪”的一声将笔放下。 一个护卫打扮的人候在桌后,汝阳公主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眼皮也不抬地吩咐道: “照这个查!” 那人连忙应是,上前捧过汝阳公主画的那张图,一路小跑着退出殿外。 汝阳公主今日身上穿着暗红的曳地长裙,未着外袍,相比昨日生辰宴上的装扮,显得更慵懒随意。她走到跪着的那排仆役跟前,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慢慢踱步而过,又从最后一个面前走到第一个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趟。 跪着的人万分紧张,不知道公主今日叫他们来是什么原因,有的还没从昨天的刺杀中缓过神来,两臂仍在止不住地斗。终于,鞋尖停在了一人的眼前。 “抬起头来。” 跪着那人连忙抬起头,想从公主的脸上瞧出一些端倪。然而公主冷着脸,只轻轻扫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带着霜,顺着他的脊背直往头上钻。他心中更恐惧,连忙垂下眼。 “你可见过这东西?”说着一个奴婢从汝阳公主身后捧着一块玉玦,走到那人面前。 那人只瞥了一眼,又慌忙摇头。 汝阳公主只盯着他,似是不相信他说的话。那人额角冷汗直往下流,又低下头想了想,战战兢兢地说道: “回……回……公主,仆……仆确实没见过……” 汝阳公主“噗嗤”一声乐了,那仆役更加紧张,两手攥紧衣袖,忽的他想起什么,抬头大声喊道: “仆见过这玉!是……是王上的玉!” 汝阳公主早已冷下脸,见那人说见过这玉,便用鞋尖挑起他的下巴,意味深长地问道: “你见过?” 那仆役不敢点头,口中连忙应是。汝阳公主见他脸上不住地往下淌汗,鞋尖都被沾湿,不禁皱起眉头,一脚踩在他头上,将那人的脸踩在地上,狠声说道: “说谎!” 那人见公主突然变脸,已是吓得不轻,待到公主手一挥,两个护卫上前将他拖走的时候,那人更是吓得险些失禁。 “公主……公主!仆不敢说谎!” 公主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他的大叫大嚷。直到那人被拖出殿外,外头传来“嗷”的一声,便再无声响。 汝阳公主对着底下已经被吓傻的一群人,厉声说道: “若是不说实话,你们便一起下地作伴去罢!” 底下几人忙不迭的应是,谁也不敢再有所隐瞒,只求公主放过他们。汝阳公主走到第三人面前,那人低着头,眼睛滴溜溜地转,不知心里在琢磨些什么。 “你可见过这玉玦?” 那人抬头,只见汝阳公主墨色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他,仿佛已经把他从上到下的穿透,狠狠钉在地上。他咽了一口唾沫,狠狠心,伏在公主的脚前,定声说道: “回公主,此乃仆掉落在此处的玉玦!” 汝阳公主瞳孔一缩,随即双眼往两边示意一番,两侧护卫奴婢忙将剩下六个人带出去,殿内只留下汝阳公主、她贴身的奴婢和地上跪着的那人。 汝阳公主快步走到上首坐下,命底下那仆役上前,将来龙去脉一一老实交代。 那仆役正是司马熹派来邯郸、潜在褚嬴身边的探子。他本在布坊里顶着个仆役的假身份,也学了些许手艺,但他没想到曹先生竟然要将他们一干人等献给公主,他本想装病,结果被褚嬴看出了蹊跷,为了不引起疑心,他无奈只得随曹先生一起进宫。 如今看公主这残暴的架势,自然是隐瞒不过去了,何必为了此事丢了性命呢?那探子于是便将这玉玦的来历一一说明,其中隐去了司马熹派遣之事,只说他那人在祭礼上看到此玉玦非同寻常,一时起了贪心,就将其挖了出来;再一细看,这玉玦应是赵王巡游时戴的那一块,于是不敢私藏,想借此机会献到宫中。 汝阳公主见他眼神闪烁的样子便知道他说的不全是实话。什么献到宫中,根本就是扯谎。好在她想听的内容都听到了。 她勾起嘴角轻蔑一笑,说道: “很好,吓一吓你们就说实话了。” 那探子还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便见公主身后的奴婢将他带了出去。一出门便看到先前那个被“杀”了的仆役好端端躺在地上,一手掩着胸口道: “我真以为公主是要杀我!可吓死我了!” 瞬间他便明白了,原来公主是用这最胆小的一人来诈他们。他心中暗自后悔刚才冒失了,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办法,只得暗叹一口气,随另外几人出去了。 第22章 入宫 自从那人曹先生被汝阳公主派来的人盘问之后,他便觉得事情不妙。公主为何会知道他见过这玉?上次进宫没有带褚嬴同去,难道是那几个仆役露出了马脚?可那玉玦明明在祭礼上已经埋了,莫非是有人一直盯着他们? 曹先生越想越不对劲,忙带着人赶到布坊,想让褚嬴先离开避避风头。谁料他走到布坊一看,上上下下两层楼都没有褚嬴的身影,新来的奴婢同曹先生说,方才宫中派人来传话,只说今年衣料甚合公主心意,将褚嬴带到宫中受赏去了。 曹先生听了这话,才知道此时已经是无力回天了,汝阳公主若是想承认褚嬴的身份还好,但她一向心思深沉,若是她不想承认,此次进宫褚嬴怕是凶多吉少了。 褚嬴已经进宫,如今他再着急也没有办法,只能带着一干人回了家,在家中等候消息。 褚嬴并没听说太子遇刺一事。一大早宫里就来了人,称公主要她进宫受赏,她自认为自己没什么功劳让公主如此劳师动众的来请她,但传信的那人语气诚恳,她也不好推拒,只得随那人进了宫。 马车载着她一路往西,进了宫门褚嬴便下了车,同先头引路的奴婢一同步行到汝阳公主的朝华殿中去。褚嬴虽不敢明目张胆的四处张望,眼角却是在不停的偷偷打量。 殿内两边各站着八个素色衣裙的奴婢,垂着头,极其恭顺的样子,殿内陈设虽然不多,但样样皆是精雕细琢,庄重典雅。相比燕王宫的华丽明亮,朝华殿明显要肃穆得多,实在跟“朝华”的名字丝毫搭不上边。看这朝华殿内的布置便可知道自己这位堂姐不是一个好相与之人,只怕今天不仅仅是受赏这么简单。 那引路的人将她带到正殿内便退下去了,只留褚嬴自己跪着。她不敢多看,两眼飞快的瞟了瞟四周,又低下头,心中正思量如何应对。 不多时,她便听见内殿传来一阵脚步声,先前给她引路那人将帘子撩开,汝阳公主便从里面出来了。 汝阳公主挥退身后跟着的一行奴婢,自己坐到上座上,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坐过来些吧,不必如此拘谨。” 褚嬴听汝阳公主如此说,又见她笑容和煦,心中的戒备放下一些,但始终摸不清楚汝阳公主今天叫她来究竟有何深意。 汝阳公主见褚嬴膝行向前,神情颇为小心翼翼,更是眉眼弯弯,笑得天真爽朗,顿时又让褚嬴心中觉得亲切了几分。 “此次生辰所用的布料皆出自曹先生的布坊,我听闻打理这些事宜的是名女子,便想着叫进宫来看看。” 褚嬴不知如何答话,又听见汝阳公主说道: “听我那奴婢说近来邯郸女子似乎是有新的衣装样式,也是出自你之手?” 褚嬴不敢戴这高帽,连忙说道: “这实在不是妾的功劳,皆因妾曾见过燕国女子衣着打扮,觉得甚是洒脱飘逸,于是想着将燕国的特色融到赵国来,也更能显示出赵国女子的风貌。” 褚嬴平平稳稳的答完,心中还在想着如果汝阳公主好奇她何时何地见过燕国女子,她该如何作答。所幸公主并未继续追问,只是掩着嘴笑了一声,叫后面宫人拿出一枚造型古朴简单的金钗,赏给了褚嬴。褚嬴接过赏,连忙谢恩。而后汝阳公主好似不经意般提起似的问道: “我还未曾问你的父母姓氏呢。” 褚嬴此时心已放下了一大半,于是答道: “妾嬴姓褚氏,父母俱亡……” 汝阳公主眼神一暗,想起昨日宫中探子所说的“母越国褚氏”,心中更加确定了褚嬴在隐瞒自己的身份。她心中虽然如此想,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出来,仍旧笑嘻嘻地同褚嬴打断褚嬴: “我看你眉目清秀,娴静端庄,同寻常商户的女子大不相同,不若你这几日留在宫中与我相伴,我派人去同曹先生说一声便是了。” 褚嬴心知王宫乃是非之地,也心知多留一刻便多一分犯错的机会。但她见汝阳公主盯着她,嘴上虽挂着笑,两眼却透出刻骨的寒意,于是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汝阳公主身后一人立即上前引她向殿外走,同她絮絮叨叨说些宫中的礼仪规矩,褚嬴口中唯唯诺诺,实际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事情不简单啊! 她心中止不住的哀叹,却也实在无可奈何,于是只得打定主意决定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再找机会出宫罢。 *********************** “蠢货!” 司马熹在桌上狠狠一拍,惊得底下禀报的人两肩一抖,不敢继续再说。 “他将那玉丢了也就罢了,还将那女子的身份透出去了!贪生怕死的蠢东西!” 司马熹气得头发直竖,下巴上的胡须快飞上天。这些日子他本想试探试探褚嬴和公子敏的关系深浅,若真如他所想的那样,便可直接捉了褚嬴来威胁公子敏了。虽说燕王励精图治,雄才大略是不假,但各国之间彼此往来全是靠公子敏来回斡旋,况且燕王对于公子敏又信赖有加,如果能有公子敏三寸不烂之舌相助,他得到的便不仅仅是中山北边十五座城的封地了。 谁知全盘计划竟都被这个蠢东西给乱了,不怪司马熹听闻消息如此气愤,半晌才平静下来。 下卿李执在身后劝道: “大人消消气,不必为了一个贱奴伤神。” 司马熹冷哼一声,起身在屋内走了几步,见那报信的人还在,便不耐烦地呵斥道: “滚出去!” 那人听了倒觉得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下去了。 褚嬴现在待在赵国王宫里,毫无下手机会,好好的一笔意外之财——甚至是意外之城——被搞丢了,司马熹心中甚是烦闷,想了半晌还是没有十全十美的补救办法,于是只得撇下这事不谈。 “战事如何了?” “回大人,主将仇予旧伤复发,我军已是难以再支撑,但赵王尚不知道仇予重病未愈,赵军此次也是元气大伤,如今剩了约有十一万人,只在休整;北边的车骑已于上曲阳汇合完毕,目前正往华阳城进发,华阳守将姜虹率五万兵马严阵以待,短时内赵国领兵的牛翦和赵希怕是得不到好处。” 李执听司马熹问到战事,立马将南边北边的情况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司马熹点点头。北边倒是无甚大碍,想来姜虹能够抵挡得住,由着他们打便是了,顶多也就几座城池罢了。但南边却不简单,赵王此次虽说是带着大军亲自上阵,但他显然低估了中山数万将士的抵抗之力,如此下去只会弄得两败俱伤,他在赵王和中山王那里也是讨不到丝毫好处。 正如此想着,李执递出一个木筒,正是司马熹平日和赵王传信所用。司马熹接过,里面放得却不是木片,而是一块素白的织锦,密密麻麻写了许多。赵王在上面言辞颇多抱怨,最后还用承诺的爵位和安平一带的大块封地威胁他。 司马熹无奈捏了捏眉心,赵王要是早知现在如此困难,当初就不该鲁莽冒进。此事还得靠自己从中联络一二才行。 若想从中谋得利益,而又两边俱不得罪,也只有司马熹能想得出这样的办法。不多时,他坐到桌前,提起笔,也在织锦上挥挥洒洒写了一番,写完后甚是满意,自顾自地笑起来。 李执在一旁没心没肺地跟着笑。被司马熹一瞪,立刻讪讪地住了嘴。 “将这信回给赵王。”说着司马熹便将那织锦装进木筒里,扣上盖子,又冲李执说道,“另发一封信给上将仇予,只说褚嬴现在在国都灵寿;将褚嬴身上的玉玦原样画上,也同那信一起发过去。” 司马熹嘴角带起一丝志在必得的轻笑,自言自语道: “我不信仇予看了此信不来追问褚嬴的下落!” 说罢更是觉得此计甚妙,忍不住抚掌大笑。一旁的李执略一转眼,心中也明白了几分,忙称赞道: “大人此计甚妙!此计甚妙!” 第23章 揭穿 开始几天,汝阳公主日日来看望褚嬴,同她闲聊,话题无非是些宫内宫外的趣事逸闻,渐渐地,褚嬴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第四日早晨,褚嬴便想告辞回家。虽然汝阳公主是对她好,但她实在是消受不起,况且她放心不下布坊的生意,来之前也未同曹先生知会一声。她本来以为不用多说便能出宫去,谁知道这几日在她身边照料的奴婢却一口回绝: “公主未曾吩咐您离开,若是妾放您走了,回头公主又要怪罪了!” 褚嬴又央求她,但那奴婢仍是毫不松口。褚嬴见她百般阻拦,便知道事情已经不妙了。 “那便求您带我去面见公主罢!我实在放心不下布坊的生意?可否请您行个方便?” 那奴婢答应一声,然后出去寻公主了。褚嬴在房中焦急万分,不知道汝阳公主到底作何打算,她一面对自己关怀备至,一面又将自己软禁在宫中,其中到底有何用意? 正在纠结的时候,那奴婢进来了,只同褚嬴说:“公主近日事务繁忙,恐怕是不能见您了。您就安心歇在此处罢,公主绝不会亏待您的!” 褚嬴看院门口两个侍卫持着剑相对而立,样子高大威严,她心知硬闯是闯不出去了,只有再想办法了。 谁知这一等又是五日。 这总共十日期间,司马熹借仇予北上国都之际,迅速地将南边对抗赵国的主将换成了自己的侄孙——上将司马宇。司马宇排兵布阵的本事没有,伸伸拳脚打打架倒是在行,正是因为斗殴打死了人,才被司马熹一力保入军中。这人平日里只领着几千不多的兵在灵寿一带闲晃,哪有机会真正上战场。 此次司马宇暂代了仇予的职,到了军中只随随便便打了几架,倒令士兵们对他的本事佩服不已,轻松地收服了一众官兵将领。司马熹早已与赵王说好,而且临行前还仔细嘱咐了司马宇一番。石邑一旦开战,司马宇只管随意排兵布阵,赵军也不用拼命,两方你追我打,你打我挨,不过是演一场戏罢了。 司马宇将石邑让给赵王,然后如此一路往北,赵国佯胜,中山佯败。而后再报于中山王,中山王必定求助于司马熹。此时司马熹再一力主和,奉王命同赵王和谈。只同中山王说赵王气势汹汹,本要八城,自己将其降为四城;而赵王经此“和谈”,不必费力便能拿下石邑,还将其他三座城也收入囊中,必定又对司马熹刮目相看。 果真,中山王本已十分忧心北边的丹丘、华阳两座城,听说南边又一路败退,忙急召司马熹进宫。 那传令的宫人给司马熹打了一个眼色,司马熹立刻明白了中山王的想法。进了内殿,一番痛哭流涕表忠心,惹得中山王险些也跟着掉泪。而后,果真允了司马熹前去讲和。 赵王和司马熹两人商议已定,各自满载而归。中山王颇为感动,还另赏司马熹黄金五百两。 既已商谈妥当,赵王没有再逗留的必要,一方面,国中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年纪尚小,恐怕难以应付如此多的国事;另一方面,此次北伐中山确实比预料的要艰难,此时确实需要休养生息,况且此刻回国已经算是得胜而归了。 于是赵王命公子章带领五万人马守在井陉关一带,四座城中各派守将守住,便带领一班人马浩浩荡荡地回了邯郸。 一路上万民称颂,前呼后拥,又加上听闻太子在邯郸几月内国中事务井井有条,赵王十分欣慰得意。待到了寝殿内,王后吴娃亲自在殿内等候,赵王心中更是万分欣喜。 王后吴娃同赵王见了礼,彼此互相诉了一番思念之情。赵王想起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忍不住对太子大加赞赏: “吾儿甚是聪慧勤勉,若将赵国交予他,寡人也可放心了!” 话刚说完,王后吴娃竟然掩面哭起来。赵王见她突然伤心痛苦,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得拉过她的手轻拍道: “有何委屈说来于寡人听听?可是跟吾儿有甚么关联?” 吴娃哭了半晌才止住眼泪,声音仍是哽咽不止,同赵王说道: “王上有所不知,太子前些时日在殿上遇刺了!” 赵王一惊,连忙问道:“为何不报予我知道?伤势如何了?” 吴娃鼻子又是一抽,一手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然后答道: “所幸那刺客刺得不深,太子肩上、腿上各中一剑,此时已经是大好了。太子忧心前方战局,唯恐受伤之事让王上战场分心,于是命朝中各人隐而不报。” 赵王心中顿时又心疼起太子成熟坚韧、懂事识体。又听见吴娃带着哭腔说道: “臣妾听闻王上问起太子,实在是情难自已,扰了王上的心情,还望王上恕罪!”说罢便跪倒在赵王脚下。见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赵王哪里还舍得怪罪,忙将她扶起来,安抚她道: “你且放宽心,寡人定会将那背后之人找出来!”吴娃这才抽抽答答止住了哭泣。 同吴娃说过话,赵王便来到太子的宸华殿中。早有吴娃派来的奴婢报信,太子本来腿上已经大好,跑跳都毫无问题,偏偏此时在后院花园中扶着一个奴婢颤颤悠悠的来回踱步。 赵王进了花园便看到如此一番景象,怎么不心疼难过?又想起那刺杀太子之人,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了才解恨。 太子见赵王回宫,慌忙下拜,赵王忙将他扶住,又一路随他进了内室,嘱咐他务必要好好休息。太子撑起一个苍白的笑,而后答道: “多谢父王体恤,还望父王能早日觅得幕后指使之人,重振王威!” 赵王点头,心知他所说的意思,堂堂太子竟然在宫中遇刺,不仅是对太子,更是对王威的藐视。于是对那指使之人又痛恨了几分。 太子眼波一转,又同赵王说道: “儿还有一事要回禀父王。儿前些时日已找回了堂姐,现已将她接到宫中汝阳公主处。” 赵王蹙眉沉吟:堂姐?太子为何不称公主郡主而称堂姐?又为何要说“找回”? 太子见赵王一时没想起,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便是王叔赵怀留下的孤女。” 赵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竟是公子怀的女儿。早前就听说王弟公子怀夫妻二人在燕国相继病逝,又留有一女。之后朝中事务繁多,又忙着筹划攻打中山,竟将王弟留下的孤女给忘了。多亏太子此次提醒,如若不然,他该是如何愧对于王弟! 赵王赞许地看了太子一眼,问了褚嬴在宫中的住处,也不前去探望,径直回了寝殿,叫人着手准备册封公主一事。 ******************** 褚嬴跪在朝华殿中央,仰首望着端坐着的汝阳公主。今日是公主十几日以来第一次有空召见她,她一定要请公主放她出宫。 褚嬴望着汝阳公主,摆出最为诚恳的神情和姿态,对公主说道: “妾在宫中叨扰许久,心中甚是惶恐……” 还未说完,汝阳公主便开始冷笑起来,褚嬴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只得战战兢兢地停下。汝阳公主用袖子掩住嘴,越笑越大声,仿佛听了什么极其可笑的笑话。 褚嬴等她停下,正要再说话,就见汝阳公主站起身,一边朝她走过来,一边轻声说道: “褚嬴……你还要欺瞒于我吗?” 褚嬴心咯噔一跳,心中已经慌了一分,定了定神正要继续辩解,汝阳公主已经走过来挑起她的下巴。 “你本该是赵氏嬴姓,赵国遣于燕国质子赵怀之女,父母病逝后一路隐姓埋名,来了邯郸,接近王公贵族,甚至将手伸到了宫中……” 汝阳公主拇指狠狠扣住褚嬴的下巴,厉声喝道: “你有何目的!” 褚嬴被她捏得生疼,此时再狡辩已是没有用了。她本来不带任何目的,只是为了心安罢了,但她知道汝阳公主如此问,便已是怀疑她的动机。 事情败露,她此时已不再紧张,只费力摇摇头,同汝阳公主说道: “我没有任何目的,只求父亲能死得其所,魂归故里罢了。” 汝阳公主将她的下巴一甩,摔得褚嬴歪向一边。 “没有目的?呵……你若是大张旗鼓地回国,将你父亲安置了,我倒是能信你三分;可你一路隐姓埋名孤身一人逃回邯郸,就在与王宫一墙之隔的地方安顿下来,你同我说你没有目的?” 汝阳公主背过身,往上首走过去,口中得意一笑: “呵……褚嬴,我不管你有何目的,用何手段。你要隐瞒你的身份,我偏要将它公之于众,不知如此一来,你心血毁于一旦,是否会恨我呢?” 汝阳公主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已是十分欢快,又掩着嘴笑了起来。 忽的门口有侍卫进来禀报: “禀公主,殿外有燕国使臣求见!” 第24章 封赏 公子敏在朝华殿外等候多时,终于等到汝阳公主遣人来带他进去。 才一进了正殿,他就被汝阳公主叫到跟前,紧挨着她跪坐在下方的垫子上。引他进来那个奴婢得了汝阳公主的眼神吩咐,转过身将殿内守着的一干人等统统带了出去。 汝阳公主暗自整了整袖子和裙角,摆出最端庄的姿势,问公子敏道: “你为何来了?” 公子敏本来听说褚嬴被汝阳带到宫中,宣称是要“赏赐”。但七八日都过去了,布坊都换了新的掌柜,公子敏才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他略一思索便知道汝阳也许发现了什么,但她又拿不准,只能将褚嬴扣在宫中暗暗观察。 他二话不说便叫身边的仆役楚平给宫中递了名帖,只说求见赵王,进了宫却直奔汝阳的朝华殿而来。虽然于理不合,但为了褚嬴他毫不在意,况且汝阳心中怕是也愿意的。 公子敏装作看不出汝阳公主略显窘迫的样子,只微微一拜回答道: “今日同赵王商议国事,顺道过来了。”丝毫不提褚嬴在宫中的事情。 汝阳点了点头,刚才盘问褚嬴被打断的气恼顿时一扫而空,心中想到:“他还是念着我几分的。” 公子敏见她眼神放缓,眉头舒展,便知道她此时心绪晴好。他也不多说其他,只同汝阳东拉西扯,从燕赵国事说到礼乐诗书。汝阳不过片刻便将后院的褚嬴完全抛到脑后,一颗心只随着公子敏一言一语一颦一笑而动。 “来时见到宫中好些人穿着打扮肖似燕国女子,一时间我还以为回到了燕国呢!”公子敏拢了拢外袍,半是刻意半是随意地说道。 汝阳公主注意到他的动作,心中正想着要不要叫人将四周窗子关一关,便随口答道: “是燕国来的女子改造的样式……”说完顿了一下,又觉得无甚大碍,便要接着往下说。 “哦?燕国来的?公主可否说与我听听,说不定我还听说过呢?”这话问得有些不合时宜,汝阳公主皱了皱眉,转念一想,反正褚嬴的身份迟早都是要公之于众的,她说她自小在宫中长大,说不定还真见过公子敏,不妨明明白白说出来罢了。 “正是。”汝阳轻笑了一声,似是极为高兴,“那个女子正是我王叔赵怀之女,不久前回到了邯郸。” 公子敏配合地惊叹一声:“竟是她!她不是死了么?” 汝阳嘴角不易察觉地掉下一分,然后望着公子敏问道: “怎么?公子果真听说过她?” 那声音里充满紧张惊疑,又有一丝隐隐的期待,期待他说“未曾”两个字,公子敏怎会听不出来。他大大方方地点点头,冲汝阳说道: “我不止听过,我还见过,也真是巧了!”说罢还冲公主咧嘴一笑,似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汝阳公主脸上维持着适宜得体的笑,心中却早已沉了下去,正欲追问,又听公子敏说道: “原来燕国内乱之时幸得公子怀相救,在其家中躲避数日,因此与这女子有了数面之缘。说起来,她也算是我的恩人了。先前听闻她失踪,许久不归,还以为她已死了,谁能料到在这里遇见她呢!” 公子敏轻轻飘飘地甩下这句话,顿时令汝阳松了口气,虽然心中仍有怀疑,但看到公子敏的神情她已经先相信了七分。 公子敏笑笑。他在宫墙之内见得多了,女人的嫉妒心最是可怕。更何况汝阳心思极重,手段阴毒,若是叫她知道了自己对褚嬴的心思,怕是不过明日宫中就会多一具无名女尸。他说褚嬴是自己的恩人,那汝阳不论信与不信,总会先顾虑几分,不会轻易将褚嬴怎样。 察言观色,掌控人心,是他最擅长的事。 汝阳也轻叹:“是么!竟如此巧合!”说完又从眼角偷偷打量公子敏的神情,见他又是诧异又是惊喜地随声附和,神情丝毫不似作伪,便暗自压下了心中的疑虑。 正待说话,便听见殿外传来楚平的禀报声: “公子,赵王派人来引您过去。” 公子敏向汝阳一看,不用他开口,汝阳便站起身冲他微微弯腰行了一礼,说道: “国事要紧,恕我不能远送。” 公子敏两手虚扶了一下,又冲汝阳笑着点了点头,便随楚平一同往外去了。 ***************** 赵王虽说此次攻打中山收获颇丰,但这远不够满足他的勃勃野心。而要达成他的野心,又必须有四周诸国相助。一番商谈下来,赵王果真如先前所想的那样,对燕国此次主动相助感激万分。中山一直是几代赵王的一块心病,只要能早日将中山从七国之间抹去,莫说是北边几座城池,即便是几十座赵王也是舍得的。 公子敏心中暗暗嘲笑赵王急功近利。不过也正是他如此的性格,才让燕国白捡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赵王又对公子敏连连称赞一番,这才令他退下。他刚转过赵王寝殿的一角,便听到殿内传来的说话声: “毕竟是赵国公子之女、王上的亲侄女,不若封为‘晋阳’公主,正与汝阳公主同辈而论。” 赵王的声音答道:“甚好!叫汝阳将那女子带过来罢!” 公子敏脚步一顿,本来要出宫,此时脚下忙转了个弯,便往东边的石亭中走去。 不多时,汝阳公主便带着褚嬴来了赵王的寝殿中,两人一前一后进去觐见赵王。褚嬴猜到赵王多半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但她一时拿不准赵王对她、甚至是她父亲是何态度,因此到了殿内只恭恭敬敬行了礼,也不多说话。 太子早已将褚嬴的那块玉玦献给赵王,只道是这玉玦遗失了,被他偶然寻回,又顺势找出了褚嬴的所在。赵王此刻见褚嬴柔柔弱弱温婉沉静的样子,更是像极了自己文质彬彬的幼弟,虽然两人分隔多年,但终究是亲生兄弟,骨血相连。此刻亲眼见到王弟遗孤,想起王弟客死他乡,赵王忍不住悲从中来,红了眼圈。 他连忙命褚嬴起身,问了褚嬴的年纪大小,正好比汝阳小上一岁,在同辈女子中正排行第二,于是他更加欣喜,令身后的侍从宣读了册封旨意。 “你二人一个汝阳公主,一个晋阳公主,长女孟嬴,次女仲嬴。往后更要多多亲近才是。”说罢赵王开怀大笑,对此甚是满意。 褚嬴慌忙推辞道:“我本在燕国遇险,幸而得人相救回到邯郸,并非是为了求得王上赏赐,还望王上不必如此,只求能赏我荆钗布衣,一席安身之地即可。” 赵王见褚嬴惶恐万分,只觉得褚嬴没有见过大世面,想来在燕国过得也不好,心中便越发怜惜她。眼下王弟既已去世,他不能不管褚嬴的死活让她一个人流落宫外。 心中如此想着,赵王便板起脸来,佯怒道: “既然封赏你,你受着便是,为何要连连推拒?难道一个公主你还不满意吗?” 褚嬴不知赵王性情如何,此刻听见他这样说,便真以为赵王发怒了,她咬咬牙,只得低下头谢恩。赵王这才喜笑颜开,命人将褚嬴带出殿外,暂时仍旧住在汝阳公主的朝华殿中,待她的宫殿准备好后再搬出来不迟。 汝阳公主留在殿内同赵王说话,他们说些什么褚嬴不得而知,她也毫不在意。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便又被封在这层层叠叠的宫墙之中,要同阴晴不定的汝阳公主日夜为伴,日夜盼着赵王大发慈悲将她嫁给个像样的人家。 她跟在引路的奴婢身后,望着四周巍峨庄严的宫殿,恍惚中竟然觉得自己仍然身在燕国,仍然是那个日夜盼着回到故国、安稳定居的小姑娘,仍然是那个在一众公子王孙、公主妃嫔中艰难生存的质子的女儿。 只是这宫中再也没有一个公子敏可以帮她逃走。 褚嬴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只能再另想办法了。 刚往东转过一个拐角,前面便有一人向她们走来,正是公子敏的随身仆役楚平。楚平先同那带路的奴婢行了礼,只说公子敏方才在汝阳公主的殿门口掉落了玉坠,还望她能同去寻找一番。 那奴婢犹豫了一下,口中还未答应,楚平便着急说道: “这边四处已经寻遍了,只剩朝华殿的门口了,公子急着要那玉坠,还望你快些与我去罢!” 那奴婢回头看了褚嬴一眼,似是想带褚嬴一起过去。楚平更加着急,就差上前扯她的袖子了: “她又不是不认路,你快些与我去罢!”说罢便往前一路小跑。褚嬴见他着急,就同前头那奴婢说道: “你快去罢!我认得路!”那奴婢向褚嬴行了一礼,便跟着楚平一路往朝华殿去了。 没人跟着,褚嬴自己慢慢往回走,脑中一边还想着如何应对的办法。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石亭,忽的听到身旁的树后有人低声说道: “随我来!” 褚嬴见树后一片衣角飘过,四处望了望,见只有自己一个人,便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往那树后走去。 第25章 嫉妒 褚嬴满心好奇地转过那颗树,却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没有人。正在纳闷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的时候,忽的听见斜后面的假山后有人轻咳了一声。 褚嬴走过去,只见一人披着月白色的外袍,正背对着她,发带正在随着风一荡一荡。听见褚嬴过来,那人转过身,对她一笑,正是公子敏。 褚嬴四处望了望,这才压低声音说道: “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宫中耳目众多,这样私下会面如若被人撞见了实在是解释不清。 公子敏点了点头,事关褚嬴的安危,确实是要紧的事。 “赵王封你作公主?” 褚嬴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忙点了点头,而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公子敏见她叹气,便知道她并不愿意留在宫中,今年她已经十七了,汝阳公主出嫁之后不久就该轮到她了。 他想抓住褚嬴的手,却终究是忍住了,只装作不经意地将外袍拢了拢,然后问道: “你……可要我帮你出宫?” 褚嬴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掺杂着无法言说的感动,哽在喉头,说不出来,咽不下去。她知道公子敏若是答应送她出宫,那他一定办得到,只是不知道要牺牲怎样的代价,又要耗费他多少心血和筹谋。 她想出宫,可是对他却无法说出口。她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仇予对她好,她感激动容,就算他对她做出那样的事她也没太多记恨,更何况是他。半晌,褚嬴才缓缓说道: “不必了,当初离开燕国之事已经令你如此为难,更何况这是赵国,不是那个你能控于股掌之间的燕王宫。” 她顿了顿,又缓缓说道:“我已成年了,终究是要靠自己,不可能事事都仰仗于你的。” 公子敏听了这话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褚嬴已经成年了,已经长大了。他一直拿她当成时时刻刻需要呵护的孩子,当成那个面对别人的欺辱怯懦地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 如今这个小姑娘已经十七岁了,她要靠她自己,再不需要他的庇护了。当初从燕国放她走时不就已经早知道会如此了,为何此时听到她这么说,心里又觉得一片酸楚? 他想认认真真跟褚嬴说,他能办得到,可以跟他走,话到嘴边只变成轻轻一笑,仿佛轻松至极、毫不在意地说道: “好。”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有事,可捎信到驿馆。” 这便是说明驿馆有他的人了。褚嬴点点头,刚想说话,便听到假山前面有脚步声。公子敏显然也听到了,他冲褚嬴点点头,褚嬴会意,便悄无声息的出了假山,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往朝华殿走去。 公子敏在假山后等了半晌,等到楚平从朝华殿回来,他才施施然从山后出来,离了宫。 *********************** “公主……” “嗯?”汝阳慵懒地靠在床头,手中正在把玩一个白玉雕的小象,半晌才缓缓抬起眼望着床下跪着的奴婢灵朱。灵朱以为她不相信,忙不迭地说道: “妾绝无半点虚言!今日所说的话,同褚嬴和公子敏二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全都是妾亲耳听到的!” 汝阳公主“嗯”了一声,由着灵朱跪在地上,手中仍在来来回回摆弄那玉象,像是根本没听到灵朱的话。 灵朱停了片刻,正要再说话,忽的听见“啪”的一声,那玉象便被汝阳从床头甩起手摔在地上,顿时碎成一片白末,有好几块还蹦到了灵朱的身上。她吓了一跳,顿时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汝阳公主坐直身子,面色说不出的难看,双眼望着灵朱,口中却是对着门口的人说话: “把她拉出去。” 灵朱这才意识到汝阳公主不是不在意她所说的事,而是已经震怒到了极点。可叹她本以为偷听到了天大的秘密,能得到公主的赏赐,又怎能料到汝阳公主最在意脸面,又怎么会让她知道这些之后还活在世上呢? 汝阳公主坐在床上,双手紧紧攥住身下的被子,十根手指毫无血色。 她从小到大受的是最正统的王室教导,相貌姿态、礼仪作风,她没有一样不出众。她一直觉得只有如自己这般高贵沉稳的女子才配站在公子敏身边,她迟迟不嫁,等了他三年,公子敏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心意。当时听公子敏说褚嬴是他的恩人,自己还曾想过为褚嬴讨个封号,将她送到封地上安居。谁知道他居然骗她! 什么“有过数面之缘”,什么“算是恩人”! 原来褚嬴从燕国回来竟是他一力促成的。如今又要帮她出宫?真是可笑!汝阳对公子敏这样的人最为了解,不用亲眼所见,她便能想象出公子敏同褚嬴说话的神情。像他这样又虚又实、时真时假的为人,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心中的人是谁,用脚都能猜到了。 她忽的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两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到肩上。原来都是因为这样一个她用手都能捏死的女子! 燕敏啊燕敏,你既然要帮她出宫,我便遂了你的心意! ********************** 晋阳公主封号已定,赵王便命人在邯郸郊外加紧修葺陵墓,一边又派人去燕国讨要了赵怀生前之物。赵怀既已在燕国入殓下葬,赵王便不再擅动,于是只将他生前之物迎回邯郸,放在他的陵墓中。 中山和赵国早已休战,去燕国的一行人浩浩荡荡而行,不到一个月便回到了邯郸。之后便是准备祭祀之事。一方面是由于赵王心有不忍,不能加封了褚嬴却将自己的兄弟独留在他国;另一方面,也是褚嬴主动提起,算是让父亲魂归故土,真真正正了结了她的心愿。 王室祭祀庄重肃穆,哀而不伤,务必要处处展现王族众人的气魄和威严。褚嬴虽然觉得颇为拘束和压抑,但她却知道她必须鼓起勇气面对。现在她已经冠上了晋阳公主的头衔,以后在这王宫中还有更多的束缚将她死死捆住。 三日祭祀一过,褚嬴便要从汝阳公主的寝殿搬往她的凝华殿。汝阳公主对她早已不是最初的和善可亲的态度,也不是那日怒目相向的神情,每次褚嬴同她行礼都被她视而不见,平日更是不同褚嬴说一句话,简直像是根本没有褚嬴这个人一般。 只是偶尔时候,褚嬴会发现汝阳公主悄无声息的站在她身后,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她,整个人仿佛鬼魅一般幽幽出现。那眼神,那情景,只要褚嬴一想起就会背后发凉。 她不知道的是,汝阳公主怀着怎样的嫉妒愤恨和怎样的得意快感,将她的样貌、她的来历、她的一切一切一声不响又添油加醋地送往了几百里之外的大梁王宫。 凝华殿中诸人大多是从朝华殿中过来的,对褚嬴这个从天而降的公主没有什么好感,只有赵王赏赐的几个奴婢还算认真的服侍在侧。 赵王已将赵怀生前的玉玦同其他物件一齐放进了他的陵墓中,褚嬴直至那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被这玉玦揭穿了身份,这样看来是有人一早便注意到她,还特意将这玉玦挖了出来了。可究竟是谁,她也一时想不清。 正想着,便走到了朝华殿的门前,却见大门紧闭,门口有侍卫守在左右。赵王前些时日命汝阳按照她朝服的制式也为褚嬴裁制几套,褚嬴不敢麻烦汝阳公主,只说自己到朝华殿中来取。谁料此时竟然被挡在门外。 等了半晌也不见汝阳下令开门,身后跟着的那奴婢阴阳怪气的说道: “汝阳公主怕是正在跟太子商议正事,没有时间理会别的闲人。” 褚嬴也不在意,转过身绕到南边的门去,又有殿中的奴婢守在门口。褚嬴同她说了一番,她也拿不准该不该放褚嬴进去。 褚嬴也不恼,想来也许是谈论大事,不想外人知道罢了,正想着要回去了,就听见身后那人同守门的奴婢说道: “绛朱,你就带她进去罢!不然日后还得再来一回,也省得你麻烦。” 绛朱这才点点头,带褚嬴往里走。那绛朱的胆子甚小,两人捡小路一路走来,她还在嘱咐褚嬴: “您待会儿拿了东西赶紧从别的门走罢!可不能叫公主知道我放您进来!” “公主在和太子商谈正事,您万万不可出声打扰。” “拿了东西就快些走罢!就在您原先的房内。” 褚嬴连声应是,便进了屋。绛朱担心公主怪罪,四周望了望见暂时无人过来,便一溜烟的跑回了门口。 褚嬴拿了朝服,也挑了小路往另一个小门走,刚到花园的墙根,便听到墙内传来男子高声说话的声音: “王姐!” 褚嬴听出来这正是太子的声音。没想到他两人不在正殿里,而坐在花园内。褚嬴不想知道这所谓的“正事”是什么,只捧着朝服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走了两步,听见里面有一女声低低说了句什么,而后便是太子不耐烦的声音: “你还是念着你的亲弟,不愿杀他!” 猝不及防地听到这王宫秘辛,褚嬴心中碰碰乱跳,心中只想快些离开此地,谁知身子却不听使唤。贴着墙快走了几步,手一抖,包着朝服的衣盒便掉落在地,“砰”的一声,让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褚嬴来不及思索,抱起衣盒就往外跑,刚跑出花园几步,就发现汝阳公主带着一列侍卫已堵在了她前面。 褚嬴此时再无可奈何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汝阳盯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冲她一笑,缓缓说道: “甚好……这可是你自找的。” 说罢竟不顾褚嬴,带着众侍卫转身离去了。 第26章 许婚 此次出使赵国的目的已经达到,公子敏近几日在驿馆中收拾行李,准备返回燕国。临行前当然免不了一番辞别宴席。他一边叫驿馆中的仆役备好马车和路上的干粮,一边叫了楚平随他一同往宫中去。 说来也怪,近几日他进宫碰见汝阳公主时,都可以明显看出她有些不对劲。以往汝阳见到他时,脸上都是挂着最矜持的笑,眼神中隐隐带着一丝期待,但近几日见到她时,他总觉得她笑得十分诡异,两眼冒着精光,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得意。 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到了宫中,公子敏带着楚平便往正殿走去,路过朝华殿门口时,里面正有一人两手捧着一个锦盒往外走。楚平眼睛尖,看到那盒子便觉得似曾眼熟,不由得落后了一步。 公子敏回头叫他,一转身,瞥见了那个奴婢捧着的锦盒,他眼神一沉,认出那正是自己初到邯郸给褚嬴盛药丸的锦盒,于是连忙快步上前叫住那人。 那个奴婢想来是在汝阳公主身边服侍了许久,认得公子敏,因此一见是他就连忙将盒子放在地上,躬身行礼。 公子敏望了一眼那个锦盒,怎么看都像是自己给褚嬴的那个,于是他问道: “这是什么盒子?盒中可有什么东西?” 那奴婢想着反正是要仍的,也就将盒子打开给公子敏看了。他一看,里面果真有许多黑色的药丸,还有一股朱纱草的淡淡的腥味。他微微点点头,又问道: “这盒子是从何而来?现在要送到哪儿去?” 那奴婢也是一股脑地都答了:“回公子,今日宫外有名曹氏贵商,遣人送了这锦盒给晋阳公主,汝阳公主将这盒子截下,回了殿内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将这锦盒摔在地上,因此公主身边的姐姐叫我将它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公子敏联想起近几天汝阳见到他时那诡异的笑容,和今日她对这锦盒没来由的怒火,想必他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她本来嫉妒心就强,这样一知半解地反而会让她生出许多猜测,不管是哪一种猜测,定然对褚嬴都百害而无一利。 公子敏一向淡然的脸上此刻也控制不住冒出了汗,他叫楚平将处理那锦盒的事,自己转过身急急忙忙向正殿跑去。 送别燕国使团的宴席还未开始,公子敏便叫宫人传信给赵王,说有要事和赵王单独商谈。不多时,那宫人便出来回复公子敏,因为王后此刻在寝殿中和赵王说话,因此赵王叫他留到宴席之上再谈。 他心往下沉了沉。此事不便在众人面前谈论,赵王既然不肯见他,他如果硬闯,事情便会闹得更大,那时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此时只能在外头等待赵王,若是实在不行…… 他想道:那就顾不得什么礼法了,便当众说出来罢! 一众使臣在殿内坐定,等了片刻,赵王便出来了,神情却不轻松,拧着眉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事情。 等他终于在殿上首坐好,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开始同众人说笑。好容易等到两国都将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讲完,公子敏见赵王已经忘了自己方才跟他说的“要事”,于是狠了狠心,走到殿中央跪在地上,高声说道: “臣仍有一事相求!” 赵王愣了一下,便叫他不必多礼,起身回话。公子敏抬起头,定声说道: “臣燕敏斗胆求王上将公主下嫁与臣!” 赵王听完更愣,半晌才开口说道: “不知你求取的是哪位公主?” 公子敏轻轻一笑,答道:“自然是前些时日才认回的晋阳公主仲嬴。” 他本以为褚嬴毕竟不是赵王亲生女儿,而且在宫中地位也无足轻重,自己恳求一番赵王始终会答应的,如此一来便可带褚嬴出宫, 谁料赵王却叹了口气,眉头复又拧上,同他说道: “先不论你如此轻率提起嫁娶大事,便是你要求取的晋阳公主,是万万不能嫁给你的。” 公子敏不解,只听见赵王饮了一口酒,又说道: “寡人已将她许给魏王了。” 公子敏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汝阳真是走的一步好棋!魏王好色虽说不是人尽皆知,但王室中人都有所耳闻,他不会无缘无故求取一个未曾谋面的他国公主,想必这些时日汝阳不少派人去魏王耳边鼓吹,魏王难免动心。 赵国一直颇为畏惧魏国,此次赵王带着一番铺天盖地的声势去攻打中山,却只在南北两边割让了几座城就回来了,一方面确实是由于中山抵抗强烈,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魏王在西边虎视眈眈,太子难以一己之力应对,这才匆匆赶了回来。 只是没想到他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既然有魏王求取在先,赵王不管是出于利益还是迫于情势都不会将褚嬴嫁给他,而如此一来,汝阳便可以毫不费力的将褚嬴送走,同时还断了他和褚嬴之间的情意。 公子敏不知道褚嬴是否已经知道了此事,他衡量一番,终于不再勉强,低头应是,当作方才什么也没说一般退回到席上。 待到公子敏给褚嬴捎信之时,褚嬴已亲耳从赵王处听说了这一消息。赵王满面忧愁同她说起此事,言语中尽是愧对王弟之情,又有担忧魏国恃强凌弱的焦虑。与其说是向她陈情诉苦,倒不如说是劝她早早地收拾心情高高兴兴的嫁过去。 到了此时褚嬴还能说什么呢?王宫中的女子生来便是拿来换取利益和和平的筹码,谈不上重要,关键时刻却十分有效。才回到邯郸几个月,她便又要嫁到大梁的皇宫中,服侍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王上,得了宠生下公子公主,不得宠便在凄宮冷殿中度过余生。只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罢了。 褚嬴望着赵王,慢慢地笑了起来: “好,我嫁!” ************************ 在灵寿养伤已经有好几月了,仇予暗地里仍在不停寻找褚嬴的踪迹。按说之前听家中的奴婢和怀英的说法,褚嬴和曹先生走得近,况且又是自己逃走的,多半应该是回了赵国了。可是那日那人不仅知道褚嬴的样貌特征,还见过褚嬴贴身带着的玉玦。 他本来以为那个男子是对褚嬴做了什么不轨之事才见到了玉玦,谁知道那人被他一吓竟晕过去了。看来是个胆子小的,而且说的事情条理分明,看样子不像是假话。 这么说褚嬴真是往灵寿这边走了? 他想不通褚嬴为何会来灵寿,但也不愿意放弃一丝希望。正好此次接着王上召他到国都养伤,他也能好生查访一番。 可是一个多月以来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他甚至找到了当时在扶柳跟褚嬴一起被俘虏的两个燕国人,那两人也说并未见过褚嬴。 正在失望之际,又听闻中山连连战败,又割让了南边的石邑、鄗城、封龙、元氏四座城池。他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化作了愤怒,执意要去番吾将司马宇换下。他知道若是经过详尽的筹谋,以中山之力是能够与赵国一战的,他只恨不得立刻跨上马冲锋陷阵,将赵军赶回井陉关外。 谁知一连几天求见王上都被司马熹挡了回来。他想出城,谁料守城的士兵都认得他,因为得了相邦大人的吩咐都不敢放他出城。 他终于明白过来,司马熹是要将自己软禁在城中了。 难道司马熹为了一个不堪大用的侄孙值得如此对他么?他就不曾考虑中山的战局吗? 仇予胸中一股怒火便窜了上来,司马熹徇私枉法欺上瞒下,自己无法亲自上战场领兵打仗,而褚嬴的线索追了一个月又断了,他满腔的苦闷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中山王今日照例是“身体欠佳”,由相邦司马熹主持一应事务。他刚从宫中回来,走到路口,本想买些酒回家喝上几壶,但一想到庄医师唠叨责备的样子他便有些头疼,于是脚步一转,往另一边的酒馆走去。 下了朝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官员到此处来喝酒,仇予刚坐下,便有几个年轻的武将向他行礼,邀请他与他们同桌。 一桌人都是年轻气盛的男子,一边闲谈一边喝酒吃肉,一来二去竟然喝了近二十壶的酒。仇予则是有心事,一个人坐在边上也不说话,只自顾自的将酒杯一杯杯地倒满,然后一口灌下。 “我听说一件趣事儿,你们可要听听?”仇予对面的那个武将已经喝得面红耳赤,语气中已经有不小的醉意。 仇予斜了他一眼。这些人喝醉了酒无非就是说些女子的下流话罢了,谁见过他们正经说过趣事? 他又把酒满上,又听见那人说道: “听说赵国找回了一个公主!就叫……叫金阳还是晋阳的,你们说有趣不有趣?” 仇予持酒杯的手一顿,又将杯子放在桌上,望着对面那人。 旁边那几人丝毫未察觉,有人不屑道: “这算……算什么趣事?” 对面那人又接着说道: “当然是趣事!那个公主刚被找回来,又要嫁到魏国去了!” 旁边人又“切”了一声。 对面那人便着急了: “我长姐嫁到燕国去了,亲耳听说的!她还说那个公主原本是赵国质子在燕国生的女儿,今年春天才跑回赵国的!” 仇予的手不禁握紧了酒杯。 今年春天回赵国……燕国出生…… 对面那人见其他几人有了几分兴趣,又得意的说道: “你们想,那公主从燕国回赵国定要路过中山的,而且据说还是从井陉关一带走的。这便是最有趣之处,我还听说了,那个公主在中山被当成战俘虏走了……” 仇予听到此处,心中已是什么都明白了,只是一切消息来得太突然,又太猛烈,他一时竟完全无法接受。 对面那人嘿嘿笑了一声,神情甚是猥琐。仇予腾的一声站起,将手中的酒全泼在那人脸上,然后将酒杯狠命的摔在地下,而后仓皇往外跑去。 一路上他不敢停下脚步,耳畔只有风声烈烈作响。到了家中,他二话不说,直奔主屋,一头栽倒在床上。 庄医师急急忙忙进屋来,还以为仇予又犯病了,谁知看了一眼,发现他只是喝醉了而已。庄医师忍不住又要数落他,正在这时,仇予又忽的一下坐起,两眼发直的望着门外。 庄医师一见这神情便知道不对劲。见惯了他一副为情所痴的样子,庄医师凑上跟前问道: “你……可是听说了褚嬴的消息了?” 仇予转过脸望着他,忽的哈哈大笑了几声,眼中却湿漉漉一片。 他何止听说了褚嬴的消息。 他听说赵国寻回了公主;他听说晋阳公主先父在燕国为质子;他听说晋阳公主曾在中山被俘,在人手中为奴为婢;他听说晋阳公主翻过井陉关,逃回赵国。 他还听说,晋阳公主要嫁与魏王为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她一路逃回去,最后竟是要嫁给魏王;原来他对她的一片心都被她狠狠抛在脑后。 “可笑啊可笑……可笑啊可笑” 第27章 疫病 卷二完 褚嬴在屋里坐了整整一天了,王后吴娃带着各宫里的嫔妃轮番的来教导她礼仪气度,教她怎么讨魏王欢心,怎么能不失了赵国的颜面。 褚嬴心不在焉地听着,连敷衍都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在一旁点头。王后见她知趣,心里很是满意,毕竟褚嬴是汝阳公主以太子的名义私底下献给魏王的,魏王本来就一直对公子章颇有成见,此次太子所作所为更是让魏王对他大加赞赏。太子有了魏王的助力,日后铲除公子章就更加方便了。 褚嬴知道自己的出嫁对太子最为有利,况且那天偷听到了他和汝阳公主的谈话,想必他们也不愿意她再留在赵国王宫中,正好能将她嫁出去,一了百了。 本以为能看作家的邯郸城现在却成了困住她的牢笼,赵王、太子、汝阳公主,个个都是她的至亲,却又个个都利用她轻视她。这没什么,王室之中本来就没什么亲情可言,况且自己本来也没把赵王宫当作归宿。 只是嫁人,她是没有想过的。 上一次嫁人就在半年多前,当时她心中还在埋怨嫁得那样不明不白的,如今嫁到魏国去,嫁妆、滕妾、文书、仪仗一应俱全,可她反倒变得茫然无措了。 她想过逃跑,但逃跑又谈何容易。在燕国的时候还有公子敏可以助她一臂之力,可是在邯郸,她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曹先生虽然地位不凡,可也称不上神通广大,始终还是不能把手伸到宫中的事情里来。 她叹了口气,只能再见机行事,另外寻找出宫的办法了。实在不行,她还可以…… 褚嬴赶紧摇了摇头,只因为想到的方式过于危险,她下意识地不愿再深想。 殊不知,她最后正是用这最惊险的方式逃出生天。 *********************** 比送嫁的队伍先离开邯郸的,是赵国的军队。休整了几个月,浩浩荡荡的大军又奔赴中山境内,上次司马熹献出的四座城此刻便成了赵国的根据地,铁骑、战车、持戈而立的战士,如同一柄剑直插中山的国都灵寿。 司马熹早已知道此次必败,赵王不是小孩子,用几块糖几句好话就能哄好,四座城根本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如果要跟赵王合作,不给他实实在在的好处是办不到的。 前一次战败,中山王已经是十分懊恼,此次赵国再次来犯,中山王更是急得团团转。上将军仇予好不容易见到了王上,主动请命。中山王自然是信得过他,司马熹却表现得颇为怀疑。 “你的伤还未好,就不要逞强了罢!况且战局已经如此,你我都无力回天,如果能同赵王好好商谈,倒是有希望能保住国都灵寿,也能保住中山。” 一番委曲求全的论调激得仇予当场就立下军令状。司马熹倒是像模像样的阻挡了一番,但仇予自从那日听说褚嬴的消息之后就已经生无可恋了,他把一切的愤怒、怨怼都转到了赵国的头上,战死沙场正是他求而不得的事。 中山王也是年轻气盛,仇予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也令他热血沸腾,胸中燃起了跟赵国抗争的决心。 司马熹自然乐见其成。如果仇予能胜,无非就是将赵国的军队再拖延一些日子罢了,如果仇予败了,那便真好可以借此机会除掉他,在赵王那里又算是是奇功一件了。 再顽强的抵抗也抗不过十数万大军一而再再而三地攻击和侵略。中山咨王九年春末,番吾失守,中山军队连连败退,北边赵国代郡的兵马长驱直入,又有燕王趁火打劫,不到一个月,国都灵寿攻破,中山王逃往曲阳。 期间各地有中山军队奋起反抗,杀了守城的赵国将领,夺回了被占领的城池,但终究还是被镇压下去了。齐、楚、魏、韩此时正跟西边的秦国闹得不可开交,赵国就是趁着这样一个“相对安全”的机会,联手燕国在北边放心大胆地侵吞中山的土地。 中山王面对司马熹失望的目光和满朝武将颇多的怨言,不愿承认自己是一时冲动,只好在司马熹的撺掇之下将仇予推出来当替罪羊。 仇予虽然战败,但却是给赵王带来了不小的苦恼。杀了仇予,不仅仅是因为他立下的军令状,也算是向赵国示好求和的机会。 谁料到赵王丝毫不领情,仇予虽死,但赵国的军队却是一刻也不停地直奔曲阳的行宫。中山王腹背受敌,北边的太行山区虽然未被占领,但过去的路已经被赵国和燕国切断。中山王无奈,只得狼狈逃奔齐国,求齐王收留。 此时正是咨王九年初夏。 *************** 顿留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因为疫病,送嫁的队伍在此已经耽搁了半月。周围的村庄先是牲畜牛羊病死,紧接着就有人陆陆续续地染病。这疫病来得凶猛,染上之后不出五日就上吐下泻脱水而亡,也正是因此,这些村庄里的人很快就悉数病死,疫病倒是没有传到城里来。 城门关了半个月,出去探听消息的士兵都完完整整的回来了,四周村庄有不少的尸首要及时料理,关在城里的众人逃的逃、跑的跑,也都不愿待在这个地方。 褚嬴和滕妾、奴婢一行车马出了城,一路避开山野村庄,往西南魏国都城而去。滕妾里有一个叫季嬴的,是赵王远亲赵必的女儿,模样出众,为人却甚是泼辣嚣张。 出城的头一天,这个季嬴就一直闷闷不乐,看起来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第一天夜里,季嬴不见了踪影,不到一个时辰,季嬴身边伺候的五六个奴婢也一个一个不见了踪影,直至一个时辰之后才回来,褚嬴放心不下过去问了几句,结果季嬴一见她过去转头就跑,那几个奴婢也都是闭口不言,褚嬴好说歹说撬开了最小的一个奴婢的嘴,听了之后却是惊得她一身冷汗。 她们腹泻了。 疫病才过去不久,她们又集体腹泻了…… 褚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浑身的汗毛直竖,她慌慌忙忙跑回马车就想把身上的衣服全都换下来烧掉。 但转念一想,一个大胆而冒险的想法便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她坐在马车里,脑子里飞快的将事情过了一遍,不得不说,这个办法希望很大。 第二天,车队耽搁了许久才出发,只因为褚嬴肠胃不适,没走半个时辰,车队又被褚嬴和季嬴叫停了下来。这一回,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对了,一个滕妾指着她们战战兢兢地说道: “她们……她们都染了疫病了!” 本来车队就一路小心翼翼,人心惶恐,此刻有人明明白白地说出了他们心中的想法,他们顿时就像炸了锅似的,一个个拼了命地躲开褚嬴她们。但他们也不敢走远,魏王还在王宫里等着晋阳公主,他们拿不准该如何是好。 褚嬴本来是装病,不敢离季嬴她们太近,只在马车边上安静地站着。季嬴却像疯了一样地不管不顾地冲到人群里,人群惊叫着被冲散,季嬴哈哈大笑: “反正我是要死的,死之前也不能便宜了你们!不若就跟我一起死吧!哈哈……” 送嫁的队伍里有人提议不管她们直接回赵国,有人又说季嬴已经疯癫了,这些人怕是也要被她染上疫病了。 一旁的褚嬴默默地叫过领头的使臣,那人不敢靠近,她无奈只得冲着人群里大声说道: “今日我既然染上了疫病,想必你们也没有去魏国的必要了。我已是将死之人,实在不忍再拖累你们,我愿自己了结性命,你等回到邯郸,只管禀明王上,王上必定不会怪罪于你们。” 那些人见褚嬴如此通情达理,跟季嬴疯癫的样子比起来更显得深明大义,心中倒是对褚嬴多了几分敬佩和同情,还有的奴婢抽抽搭搭地哭出声。 那个使臣在对面吞吞吐吐,半晌才地问道:“不知……不知公主……公主,要如何……如何……” 褚嬴冲他惨然一笑,行了一礼,然后说道: “这便不劳众位费心了……只是我死后不能留下全尸,还望众位能将我随身之物带回邯郸,让我不至于沦落成孤魂野鬼……” 那个使臣连声答应了,而后褚嬴便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一步一步的往树丛里走去,不见了身影。 众人等了一会儿,就见树丛里冒起烟来,不过片刻,就有熊熊大火燃了起来。好在树丛并不大,后面又尽是石头,烧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熄灭了。 火熄灭之后,众人又在路上等了许久,见没有了动静,这才小心地上前查看。满地都是烧焦的树干和黑灰,地上还有些发烫,黑灰里有东西闪闪发亮。众人拿木棍挑开,这才发现是褚嬴身上带着的金银首饰,被火烧得有些发黑了,还有几块碎了的玉散落在四周。 那个使臣上去将那几件东西用布一层层包了起来,放在怀中。季嬴和她的奴婢腹泻了一夜,早就脱力昏倒在地,众人也不管她们,跟着领队的一起,一路直奔邯郸而去。 待人走远了,褚嬴这才把身上的树枝烂叶扒拉下来,从石头后面爬了出来。那石头被火烤得有些发烫,褚嬴躲在后面,手被烫红了一块;方才跑得慢了一步,头发被火烧焦了一截。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黑灰,回头望了望躺在地下的季嬴,终究还是狠狠心,撒开腿往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 第28章 知情 石邑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这场雨过了以后,天气便要渐渐热起来了。农人们在田间忙碌,水牛在溪边喝水,细细的雨随着柳条在风里摇来摆去。一大早城门进进出出的人就络绎不绝,守城的小士兵打了一个呵欠,被对面当班的狠狠瞪了一眼,又赶紧挺直了身板注视着城门口。 街上看起来跟以前一样:卖青菜的老伯仍然挑着担子坐在街口,也不吆喝,等着人主动上前来问;街尾的巷子里酒肆的旗仍旧撑得高过屋顶,“无眠”的香味儿一路飘到巷口;曹先生的旧宅门口仍旧有小孩子在追逐打闹,有几个看着似乎比春天长高了一截。 可是又有一些不一样:巡逻的士兵多了起来,穿着赵国军队的战袍,手里握着兵器,在街上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城门口有些发乌,想来应该是被火熏过;街边不少门口都坐着家中的女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眼神空洞而麻木。 褚嬴站在街头,脸掩在蓑帽的宽沿下,看不清神色。过了半晌她终于抬起头,走向身前的院门,抬起手轻轻叩了一下。 不过片刻,一个脑袋从门内探了出来。 “你是何人?” “敢问……此处可是胡邑令……” “不是!此处是赵国的韩大人!”那人飞快地答了一句就要把门关上。 “那……”褚嬴赶紧伸出手撑住门,“可否劳烦您告诉我,原来这里的胡邑令一家都去了何处吗?” 门里那人把门稍稍拉开一个缝,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从头到脚地细细打量了褚嬴一遍,而后答道: “你去城北铁匠那片去问罢!” 褚嬴向他道了谢,那人点了点头就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穿过主街一路向北,是城中铁匠居住的地方,石邑的铁匠手艺不凡,又加上附近驻扎了不少的军队,因此打铁的生意常年都是热火朝天地进行。不管严冬酷暑,不管战事和平静,铁匠们的锤子从未停下过。这里仿佛是被隔绝开的一片世界。 石邑令的名字城中人人都听说过,褚嬴本以为一问路大家都会知道,谁知一说起胡邑令和文氏,人们各个都是一副欲言又止、讳莫如深的样子。褚嬴心中不禁感到纳闷,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想到石邑前段时间和赵国军队的惨烈战争,褚嬴心中便升腾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也有路人不知道什么姓胡的邑令和文氏夫人,褚嬴便想起了怀英,她那副活泼开朗的性格难得有人会不记得。果真那人给她指了去到怀英住处的路。 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时,她还又惊又疑,等到自己亲眼看见的时候,就只剩下“惊”了。 推开院门,里面是不大的几间房,同周围铁匠们的住处相比已经是好了许多。院子里没人,褚嬴坐在院里的井边,看了看屋外的树,耳畔是铁匠铮铮的打铁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从她的心底里冒了出来。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木棍一下一下哒哒的敲着地上的青石,伴随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在褚嬴的耳边响起。 “是哪位……” 那人见到褚嬴回过身,抬起头上的蓑帽,先是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而后便哈哈地笑了起来,也顾不上跟褚嬴见礼,就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跑: “怀英!你看这是谁来了?!怀英……” 褚嬴望着将吴的背影,也想像他那样重逢故人、欢欣鼓舞,可她刚挤了一个笑脸出来,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不一会儿,屋里就有一个女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兄长,你腿还没好,就不要走动了,不管是谁来了不我都不能让你出去……” 将吴被扶着走到了门口,赶紧把怀英拉到前面说道:“你看!” 怀英打量了一眼那斑驳的蓑衣,而后抬起头,见到了蓑帽底下那张苍白而又熟悉的脸。 她先是“啊”了一声,冲上前去将褚嬴的帽子摘了,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而后这才拉着褚嬴进了屋,又惊又喜地问道: “你怎么回来了?你何时回来了?” “我……”褚嬴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怀英打断了。 “你……你不是走了吗?还回来干什么?”怀英慌慌张张背过身去,转眼间就变了语气,声音仿佛有些微微颤抖。 褚嬴上前拉住她的袖子,被她一把甩开,又拿背冲着褚嬴。褚嬴看看将吴,将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正想上前去拉过怀英,就见她拿袖子抹了一下眼睛,而后带着哭腔说道: “你是来取笑我兄妹二人的吗?你在赵国待得可舒服?抢了别人的城池,掳走别人的百姓……你们……” 将吴上前拉住怀英,低声劝道:“别说了……” 褚嬴这才想起来什么,忙问将吴道:“邑令大人……和文夫人……可还好?” 将吴眼神一暗,没有说话。怀英转过身来,满面泪痕,冲褚嬴哀声说道: “他们战死了!都战死了……死在赵国人的手下……” 褚嬴最不愿意相信的猜测此刻成了真,她除了悲伤竟还有一丝的不真实之感。这样一座城,这样一家人,就在半年之前文氏还嘱咐她要帮忙稳稳怀英的性子,让她不要成天到处疯跑,就在几个月之前,石邑令还领着众人在城中的阁楼上行春祭大礼,和众人谈笑风生。那时候的石邑只是个静谧安详的小镇,人人有酒而足,策马射箭,生活快意而奔放。 如今的石邑表面上看来跟原来是没有什么两样。可谁能知道有多少户人家里没了儿子丈夫,又多少孩子没了父亲呢?站在院子里,她仿佛还能见到石邑令和文夫人在庭前争论政事的场景。她有的不仅仅是物是人非的悲哀,更是恍如隔世的陌生。 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又怎么会相信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少年此时已经瘸了一条腿,和妹妹两人在此处艰难度日呢? 褚嬴顿了顿,向怀英伸出了手臂,怀英哭了一声,终究还是扑到她的怀里,泣不成声。 将吴在一旁静默了片刻,回身进屋端了壶水出来,又背过身在坐榻上擦了擦,放下拐杖艰难地坐下身。 怀英止住哭声,又抽搭了一会,这才松开褚嬴,两手在眼睛上擦了两下,低着头说道: “我本来也不该怪你……” 褚嬴同她一起坐在榻上,瞟了一眼将吴的腿,而后问道: “那……你们如今如何谋生?” 怀英还没答,将吴就笑了一声,说道: “我同隔壁的铁匠学了打铁,总能供我们两人了……我本也没想着独活,父亲母亲都战死了,男子战死沙场乃是天经地义顶天立地的事情,就像……” 怀英等了将吴一眼,他顿了一下,而后说道: “但还有怀英始终是我最放不下的,父亲母亲去世之前将她托付给我,我若是自己痛快了,将她自己留在这世上可如何是好呢?” 褚嬴低头不说话,将吴又笑了一声,说道:“总之是有活路的!虽说被姓韩的赶了出来,但好歹还有一处栖身之地,也不算坏……” 褚嬴点点头。怀英拉住她的手急急问道: “你先前去哪里了?果真是回了赵国吗?”怀英见她点点头,又说道,“你可知道我们那时候找你找得多辛苦?将军……将军都将城内城外翻遍了……” 褚嬴挤出一个惨白的笑脸。她知道,她早知道会是这样。走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可如今若是再问她可曾后悔? 她不知道。没走的话自己也许会每天在战火和恐惧中度过,可她也许不会错过…… 怀英叹了一口气,而后又问道: “你如今为何又回来了?” 褚嬴笑笑,半晌才说道:“一言难尽……” 将吴在一旁接话:“你可是来找将军的?”怀英瞪了他一眼,他不理,又接着说道:“你走不久将军就上了战场,期间回来过一次才知道你不在了……” 怀英忍不住说了一句:“什么不在了!”将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憨笑了一下不出声了。 怀英握住褚嬴的手,吞吞吐吐,犹豫了半晌,终于说道: “你也不必太伤心,你身子不好……” 褚嬴望着她,等着她的下一句。怀英心一横,而后说道: “将军虽然已死,但中山仍有许多将领,还有各地的百姓们,都会竭力保住中山。你……节哀罢……” 褚嬴眨了眨眼,而后冲怀英笑了一下,问道:“你可否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怀英见她的样子就着急起来,偏偏将吴在一边恨恨地说道: “王上真是瞎了眼!竟然听信司马熹的谗言,以为把将军杀了就能同赵王和解,将军真是死得冤!” 褚嬴攥了攥拳头,而后站起身,两眼望着将吴,沉声问道: “在哪里?” 将吴愣了一下。褚嬴又问道: “在哪里?” 怀英赶紧拉住她,急得跺脚:“你要如何去!你不能去!” 将吴这才反应过来,说道: “……灵……灵寿。” 褚嬴回过身握了握怀英的手,怀英见她两眼坚定,终于是慢慢松开了扯住她衣服的手,而后轻声说道: “你若想回来,便可来此处找我。石邑这里不会再有战事了……” 褚嬴点点头,带上蓑帽,顿了顿,又向将吴和怀英二人行了一个礼,而后转身出了院门。 第29章 寻人 晋阳公主才找回来没几个月就嫁到魏国,还没到大梁的王宫里又染上疫病死了。赵国的使臣到了大梁,刚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还来不及赔礼就被赶出了宫去。魏王深深地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明里虽然不说,暗地里却给太子施了不小的压。太子也拿不准主意,毕竟是汝阳公主和他背着赵王暗中联络的魏王,魏王此时丢了美人,一众随行的滕妾也没了着落,要是发起火来,可不仅仅是太子自己遭殃。 魏王倒还不至于为了几个女子发兵,但他深觉王威受辱,明里暗里也绝不会让赵国好过。这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赵王如果知道把褚嬴嫁到魏国是太子和汝阳公主暗中撮合的结果,那他一定会追查原因,这样一查,他们密谋杀了公子章的事情岂不是就败露了? 那时候恐怕父王对公子章就不仅仅是愧疚,废太子的事很有可能再一次发生。 太子想到这就十分后悔,早知道就直接将褚嬴暗中处理了就好,为何还要千里迢迢地送到魏王哪里去呢! 王后吴娃听太子抱怨完,两眼转了转,叫四周的奴婢统统退下,而后同太子低声说道: “总之魏王是要一个公主过去的,汝阳公主和晋阳公主又有什么区别?况且汝阳的样貌气度相比那个晋阳公主更胜一筹。此时正是攻打中山最末也是最重要的阶端,眼见大胜在即,王上不能再为此事分神了!” 太子愣了一下,“可汝阳毕竟是……” “毕竟什么?她不过只是韩王的外孙女,已经是隔着几层的关系,不论是当务之急还是长远之计,魏王都比韩王威胁更大。” 太子抿着嘴想了想,没说话。 王后吴娃又笑着说道:“上次汝阳为何要阻止你杀了赵章?晋阳公主偷听到你们的话本来该死,却被汝阳一力保下性命,坚持送到魏国大梁,路上又这么巧的得疫病死了。你……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吗?” 太子细细思索了一遍来龙去脉,顿时大惊失色。 “母后是说……汝阳……汝阳她是赵章的人……” 吴娃坐直身子,边缓缓抚摸手上的玉戒边说道:“我不知道她是否是赵章的人,但毕竟是赵章的亲姐姐,如何能信得过?” 太子越想越不对劲,额上冒起了冷汗,想起上回刺杀时汝阳镇定自若的神情,难不成她是早就料到会有此事?那她为何竟然不告诉自己? 吴娃见太子的样子便知道他之前是真心地相信了汝阳,否则此刻不会是一副又怀疑又后怕的神情。她笑了一声,说道: “你是日后要做王的人,要时时刻刻将他人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而不是依仗情感和信任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在别人的手上……” 太子“腾”的一声站起身,跪在吴娃的脚边,哀求她道: “如今……如今可如何是好?” 吴娃把太子扶起来坐好,而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赵章不是一直担忧他那姐姐的婚事吗?如今有了着落,他难道还不欢喜?” 太子两眼一亮,慌慌忙忙谢过了母后吴娃,而后回了殿中拟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派人即刻送往灵寿。不过几日,这封信就到了公子章手上,果不其然,公子章十分欣喜,当即送信向赵王请愿,求赵王考虑汝阳公主的婚事。赵王满口答应下来,又即刻给魏王传书,晋阳公主换成汝阳公主,即刻送往魏国,赵、魏众人都皆大欢喜。 ******************** 褚嬴有生以来第一次来灵寿,她没想到灵寿依山傍水,清秀典雅,同她印象中的中山粗犷奔放的城邑有不小的区别。一路艰辛跋涉自不必说,此刻终于到了灵寿,她倒茫然无措起来。路上也听说了不少的传闻,上将军仇予一夫当关,一战连杀几百人;赵国连拔十城,仇予死战不敌,国都失守;朝中众人一力主和,将主将仇予负荆披发押赴灵寿,斩于赵军阵前;再然后,赵王毫不领情,一封书信发往阵前,大军一路而下杀至曲阳,中山王奔逃齐国。 仇予……真的死了。她有些迷茫,又有些怀疑。一路走来,她知道中山的百姓心中是有无尽的怨愤和抵抗的,年轻的男子恨不能各个冲上战场同赵军厮杀个你死我活。这样的民情激愤,这样的大敌当前,主将被杀,难道就没人有过反对?没人有过异议? 仇予呢?他也没有过抵抗,一路老老实实被押往灵寿,一声不吭地被人砍下了头,抛在阵前? 她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不知该找谁解答。 太阳落得越来越晚,夜里时间越来越短,灵寿城中红墙碧瓦,宫殿林立,街头来来往往人数众多,一时也分不清哪些是赵国人,哪些是中山灵寿的人。 褚嬴转过街角,绕过一间酒肆,来到一座有些寂寞的院子,院门上悬着的“将军府”三个字已经积满了灰尘,风一吹在空中飘飘散散地落下。她抬起手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里面便出来一个不大的孩子。 “你找谁?”那孩子打开半扇大门,立在门口问她。 “我……我找仇予将军……”褚嬴望着他,犹豫了半晌才说道,“他……” “他死了!你不知道吗?”那孩子清脆地打断她,然后有些同情的说道:“你找不到他了……” 褚嬴低下头,轻轻点了点,而后说道:“……我知道……” 那孩子见她难过,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挠了挠头,对她说道:“你还是回家去罢!我也要进去了,外面晒的药还没收,师父要叫我了!” 褚嬴顿了顿,抬起头问他:“你师父……可是姓庄?” 那孩子“咦”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师父竟如此有名?” 褚嬴往前跨了一步,说道:“我认得你师父,他也认得我!你可否带我去见他?” 那孩子歪着头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反身锁上门,领着褚嬴往里走。 院子里晒着各式各样的草药,弥漫着一股带着苦涩的清新味道。 庄医师坐在药房内,正将插在竹篮里晒干的草一棵棵拿出研磨,磨碎后收到木盒中,听见那孩子在屋外一连串儿地叫“师父”,头也不抬地说道: “屋外的药都收了吗?一天尽是玩……” 那孩子推开门,喊了一声“师父”,而后说道:“有位女子来寻您!” 庄医师抬起头,看见他身后瘦弱的身影,慢慢放下手中的药,而后冲着那个孩子说道:“去将外面的药收了,再把为师这竹篮里的草都磨好。” 那孩子看篮子里装了满满一篮的草,顿时哀嚎了一声,飞快地跑出去收拾了。 庄医师看了褚嬴一眼,而后背着手一路往正屋里走去,褚嬴默默跟在他身后,到了屋里,她刚想问庄医师关于仇予的事,就被他怒喝一声: “你还有何颜面回来?” 褚嬴低着头不说话,默默等待庄医师发泄怒火。庄医师喘了口气,而后又恨恨地问道: “你可知道那时战事何等激烈?你可知道他日日厮杀夜不能寐日不能眠?你可知道他即便自己撑不住了也要回来见你一面?你呢?你逃了!你不仅逃了,你还作了公主,在邯郸享尽荣华富贵……” 褚嬴低声辩解:“我没有荣华富贵……” “你还嫁人了!”庄医师提高声音,“如今怎么又回来了?都已经国破家亡了,你还回来见他?他早已死了!死了!”庄医师说完气得满面通红,抚着胸口径自坐在榻上。 褚嬴望着他,轻声问道:“他……真的死了吗?” 庄医师看也不看她,没有好气地答道:“早就死了!尸首全无!” 褚嬴上前一步跪在他面前,恳切地望向他,又问道:“先生可否告诉我,仇予真的死了吗?” 庄医师不理她,哼了一声出了门去。褚嬴跪在地上,低头想着他方才的话。她知道仇予对自己的真心。在她从将吴口中听到仇予死了的那一刻,她就骤然明白过来,自己对他也早已付出了一颗真心。 只是她心中始终有一根刺,她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他的心,总是想着他伤我一分,我必要回敬他一分。每当受到委屈她便下意识地用武器伪装起自己的脆弱,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褚嬴跪在地上,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至夜深。庄医师披着外袍出来,见她仍跪在屋里,于是愤愤进了屋将门一摔: “你这是做什么?可是要以长跪不起威胁我?” 褚嬴回过头,眼里没有哀伤没有痛苦也没有得意,只有一片坚定。庄医师盯着她,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 “罢了!你往北走,到了太行山区,自有人会问你,你直说便是。” 褚嬴点了点头,艰难地站起身,也不顾休息,便要往外走。庄医生叫住她,无奈说道: “今夜便歇在此处罢!明日骑马去。” 褚嬴回身深深行了一个礼。 她早知道仇予没有那么容易死。 第30章 重逢 连山不是一座山,而是由大大小小几十座山攒聚而成的。连山的主峰名曰天扶山,皆因这座山的一边山壁倾斜,悬崖空悬,仿佛要倒向一边,而山峰挺拔高耸,正像是天上直伸下一只手将它扶住,让它得以屹立不倒。 过了连山再往北,便是鸿上平原,河水从一大片草场中蜿蜒而过,土地肥沃丰美。鸿上平原后面又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山峰,层峦叠嶂,险峻巍峨。 这里除了原有的中山百姓之外,近几个月来还多了许多败退的中山士兵。这些士兵并不是一盘散沙、溃不成军的退散,而是隐隐地以几人为首,一批批撤入了连山中的墨泉城。墨泉城不大,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在城中能将山下形势一览无余。墨泉不同于中山的其他城邑,此处依山傍水,自给自足,不需也难以与外界往来,山后的大片草场正是放牧的绝佳之处,除了每年中山王派人来收取赋税、赏赐年礼之外,再没有人能进得了山。 墨泉没有邑令,反倒是有个城主,城中百姓还保有许多狄族的生活习性。赵王也知道此处难攻易守,况且攻下之后好处也不多,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便抛开连山不管,此处的墨泉城因而也成了中山退守的最后一丝希望。 褚嬴此时正骑在马上,在山口徘徊。她知道身前便是连山,只是她却对连山之中崎岖、艰险的山路一无所知。山中岔路极多,稍一走错便是悬崖峭壁。 褚嬴运气还好,兴许是有匹老马带路,虽然山路难走,但好歹没有遇到巨石、悬崖一类的阻碍。走了不过半个时辰,山路渐渐宽了起来,远远的就看见有一道木栅栏横在路上,四周站着、坐着十几人,模样打扮像是军中士兵。 那些人一见路口有人驾着马过来,立马站起身,纷纷戒备万分,待到那马走近了,那些人定睛一看,才发现马上坐着的是个娇小的女子。褚嬴下到地上,牵着马向他们走过去,站在栅栏外的两人齐声喝道: “你是何人?” 褚嬴先问起仇予的事情: “敢问……仇予将军可是在此处?” 那两人对视一眼,一个人“铮”的一声拔出剑,问道: “你是何人?谁派你来的?快说!” 另外一人抬手止住了他,冲他使了个眼色,那人才愤愤地将剑□□剑鞘。 褚嬴想起庄医师的叫她只管照实说的话,于是低声答道:“我是他的夫人……” 先前拔剑那人笑了一声,根本不信:“将军何时有过夫人,你是到此来骗人来了罢!” 另一个人瞪了他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冲褚嬴点了点头,而后叫人打开栅栏,一人牵过褚嬴的马,另一人拿布蒙上褚嬴的眼睛,推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褚嬴蒙着双眼,脚下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前走,转过几个弯上过几个坡,绕来绕去早已记不清了。感觉大约走了有三四里路,推着她的那人终于停了下来。而后扯下了她眼上的布。 褚嬴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高耸庄严的城门,城墙比寻常城邑的似乎还要高出一两丈,城上来来回回巡逻的士兵俯瞰着她,仿佛在俯瞰一只不知名的蝼蚁。 跟随她的几个人冲城墙上打了一个手势,过了片刻,城门缓缓地开了,身后一人上前跟开门的士兵耳语了几句,便将褚嬴交给城内的人,退出城带着那些人下山去了。 褚嬴被带着慢慢往里走,城内的建筑极其朴实简单,全都是依着山势而建,有的在近乎垂直的坡上开出平地和院落,远远望着似是悬在半空中,十分惊心动魄。 前面一个士兵领着她一直往里走,绕过半山腰一排林立的“危楼”,终于来到了一座极其高大的院落。想来这便是城主的住处,看来这个墨泉城的城主颇有威望,住处与寻常人家大有区别,而且此院落处在城中制高点,一眼便能见到城中各处的房屋和山下的风景。 进了院,褚嬴被那人带到阁楼上,叫她稍事等候,说仇予将军马上便到。阁楼四周装着帘子,此刻都挂在柱子上,站在此处正好能见到山下风景。此时正是日落之时,太阳西斜,天边晚霞连着远处连绵的群山,映在褚嬴辨不清神色的脸上,渐渐黯淡下去。 太阳将要落下之时,终于有人踏着阁楼的台阶一步步往上走来,褚嬴的心随着那脚步一步步地激荡。她不知道过了这么久,仇予是否还会怪自己,她不知道仇予心中对她是否还有爱意,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一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到了墨泉城找他是为了什么。 她根本没有想过要跟仇予再续前缘。如今再次孑然一身,漂泊世上,她没有选择回燕国公子敏的身边,而是选择回了石邑,进而来了墨泉城。 她只是想要让自己安心。她不断告诉自己,即便是跟仇予缘尽于此也毫无遗憾了,她只要确认仇予没死就好了。 直到此刻听到那一步一步的脚步声,她的心终于安定下来,眼眶不知不觉地便湿润了。那脚步声在她身后站定,她满心欢喜地回过头,望向身后,却只见到一个身材高挑、丰满有致的女子,挑着眉不屑地望着她。 褚嬴的脸便一下子冷了下来。 ********************* “你是何人?”那个女子坐在阁楼的石桌上,翘着腿,一手敲着石桌,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是仇予将军的故人。”褚嬴沉默半晌终于说道。 “哦?”那女子将她上下打量一遍,而后颇有兴味地问道,“你从何而来,是怎样认识的将军?你说是故人,可有什么证据?” 褚嬴见她的样子心中便觉得不安。本来那士兵要去找仇予,为何领来了这个女子?如今她这样问,是不是就表示她同仇予的关系不一般? 褚嬴的脸白了白,答道: “……我从邯郸来,去年秋天在扶柳遇见的将军。” 那女子“嗯”了一声,站起身,绕着褚嬴走了几圈,边走还边问道: “你既然从邯郸来?为何又去过扶柳?我没记错的话,去年秋天中山正跟赵国在扶柳有战事,你为何偏偏在扶柳遇见他?你二人若只是简单的关系,你为何此时又不辞辛苦来找他?若是……亲近的关系,”她顿了顿,“那你为何会离开他去邯郸?” 这其中的缘故又怎能是一句话说得清?褚嬴听了此话,心中已经是一片了然,她只冲那女子惨然一笑,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见褚嬴悲恸的模样似乎颇为高兴,她回过身,边往楼下走边吩咐底下的人道: “将她关起来好好审问,说不定她就是赵国派来的探子,切不可掉以轻心!” “是!”底下守着的士兵齐声应道,不待褚嬴反抗便架起她一路往外走去。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山洞,洞内是一条幽深的走道,走道两旁又开有许多洞,都拿木栅栏封住。那两个士兵将褚嬴架到一处洞内,“啪”的一声关上了栅栏,锁了起来。 褚嬴这时才是真正的无奈绝望了。虽然此时可以确定仇予是真的活着,她应该心安了,但一想起方才那个女子盛气凌人的语气,以及她逼问自己的嫉妒愤怒的神情,她心中又忍不住涌出一阵阵酸楚。 或许仇予根本就没听到她的消息罢,又或许他听到了自己的消息,故意叫那个女子来打发自己。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还活着,自己这一路的奔波、一路的担忧就算是有了着落。 这样便好。 她蹲在地上,抱着双膝,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眼泪却顺着脸颊落下,片刻就被山洞中的风吹干。 洞口的士兵还未走,见她可怜的样子也不忍再审问她,于是便顺着栅栏的缝里塞进了几把稻草: “山中夜里冷……” 褚嬴回过头冲他点点头致谢,那人叹了一口气便拽着同伴出去了。 天黑之后,山洞中昏暗无光,四周的洞里关了不少犯人,叫嚷和鼾声在山壁间回档,稻草里时不时冒出一两个虫子,爬到褚嬴的身上,惊得她头皮发麻。她不敢再睡在上面,于是只蜷缩着身体靠坐在墙边,睁着眼久久不能入睡,夜里果真凉风阵阵,吹得褚嬴头发疼,好不容易到了天亮之际,关押她的洞穴里微微透进一丝晨光,她这才放心地合上眼,睡了片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在听到洞口有声音时她便醒过来了,洞口朝着东边,正好将人影在洞中的走道里拉长。褚嬴看见地上那几道高大的身影,心中更是忐忑不安。看样子应该不是昨天那两个人,他们应当是那个女子另排出的罢?那应当是不会同情自己的了。 褚嬴心中一片凄凉。不管是仇予还是那女子,只要认定自己是赵国的探子,那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说不清的了。 不多时,走道中的人影向里慢慢走来,褚嬴偏过头一看,见到是昨日说去给她叫仇予的那个士兵,她瑟缩了一下,这人必定也是跟那个女子一伙的,不知道他现在又带了什么人过来,想必是来审问她的罢。 那士兵开了门,却退到身后,而后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躬身闪进山洞内。褚嬴抬眼,便见到那个本该死了的仇予完完整整站在她面前。她嘴角刚刚翘起,又注意到仇予皱着眉,眼神平静地打量着她,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她心里“咯噔”了一声,嘴角渐渐放下。 仇予仍是盯着她不说话,褚嬴被他的眼神刺得心中一痛,抱着膝盖往后瑟缩了一下。 半晌,她终于听到一声轻叹,而后身上被披上一件宽大的外袍。她抬起头,见到仇予无奈而又疼惜的眼神,再也忍不住,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第31章 郑姬 仇予本来不愿意住在城主姬回的家中,无奈郑姬和城主极力挽留,他这才勉强住下来。不得不说,墨泉城在地形地势上的确占有极大的优势,后面的鸿上草原正是储备战马的绝佳场所。如今虽然国都灵寿被赵军攻破,中山王逃奔齐国,但中山还没有沦陷,灵寿北方还有大片的土地,还有成千上万的中山将士,时刻准备着同赵军抗争,时刻准备着为中山复国。 这里便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只是,住在城主郑回的家中有许多不便,郑姬便是其中之一。仇予不知道自己也有令人爱慕之时,自从住在城主家中开始,郑姬便整日围着他转,对他的心意更是明明白白表露无遗,郑回隐隐有默许的意思,毕竟在他看来仇予作为将军的气度和能力都非常人所能比,将侄女郑姬嫁给仇予再合适不过了。 仇予因此被逼得躲进了军营。上万人的军队都驻扎在天扶山背后的一块草场里,此处距离山上的墨泉城不远,借着山峰和树木天然形成的屏障,不须再做掩藏,是修养生息的绝佳地点。 现在只盼望赵国在中山境内渐渐撤去大军、驻守的兵力分散减弱之时,便是他领兵南下之时。 郑姬一连送了几封信催促仇予回城,仇予实在躲不过,这才回来,一进了城主府的门,便有一个士兵回报说抓到了邯郸来的赵国探子,仇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心中还疑惑赵国的探子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然后问了那个士兵一句: “人审过了吗?” 那个人摇了摇头,跟在仇予身后往里走,边走边说道:“那人是个女子,还自称是将军夫人,来了之后便被郑姬关到了牢中,关了一夜,还没人去审过。” 仇予顿了顿:“我夫人……”他惊了一下,连忙往府中的地牢跑去,那个士兵跟在后头大叫着喊他: “将军……将军!不在地牢,在外面的山洞里……” 仇予脚下一转,一阵风似的飞奔出门外,留下那个士兵和院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 等到了牢里,看到那个蜷缩在墙边的身影的时候,他才终于在恍惚认定,褚嬴来墨泉城了。 一直到现在,他仍然有些不敢相信,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褚嬴,这说不定只是一个跟她相似的女子罢了。 褚嬴坐在床边,看仇予背对着她坐在桌旁,她刚刚激动的心情逐渐冷了下来。这样看来,仇予果真是跟那个女子发生了什么,不然他也不会住在此处,也不会救自己出来之后又一言不发,不敢跟自己对视。 “他难道是觉得有愧与我么?”褚嬴笑了笑,心中想道,“他又有何愧疚呢?毕竟是我先抛下他,此时又有何资格期盼他对我一心一意呢?他终究是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 半晌,仇予终于开口说话了,“晋阳公主……可是赵国派来的探子?” 褚嬴心中被狠狠刺了一下,白着脸对着仇予的背影说道: “……晋阳公主已经死了……” 仇予“哦?”了一声,褚嬴又接着说道,“她得了疫病死了……” 仇予听得半知半解,转过头望了她一眼,她双眼无神,失魂落魄地瘫坐在着地上,也不看仇予,嘴里喃喃地说道: “她死了……” 仇予不忍看她的样子,又背过身冷着声音问道: “晋阳公主不是嫁到魏国大梁去了?如何会染上疫病?” 褚嬴“呵”的笑了一声,“送嫁的队伍途径顿留,晋阳公主和一个滕妾便染上了疫病,晋阳公主自焚而亡……这些,你没听过?” 仇予心中一惊,他确实没听说过,再前后一联想,他顿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又听见背后褚嬴又低声喃喃问道: “那人……是谁?”本来只是普通的一句话,可褚嬴说出口的时候竟不知不觉带着愤怒的意味。 仇予回过头望着她质问的眼神,难得地叹了口气,而后说道: “司马熹要以我死向赵王求和,但中山如此多的将士怎能同意?郑姬的兄长跟我身形相似,再加上披头散发,没人看得出来……” 仇予顿了顿,不再往下说,褚嬴却明白了。 原来如此…… 这世间最大的莫过于生养之恩,救命之恩。原来是恩人的妹妹,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私心,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他留郑姬在身边都没有错。 褚嬴惨笑了一声,站起身,向仇予行了一礼,说道: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打扰了,还请将军放心,我绝不会将此地的消息透露半点出去。” 说完就转身往外跑。 “褚嬴!” 身后一声大喊,褚嬴定住脚步,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本已想到的结果,本已做好了完万全的准备,本已在心中筑起了铜墙铁壁,如今仇予真真切切地说出来,竟然让她的心里瞬间崩溃。她丝毫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绪,任由泪水淌了满脸,也不愿让仇予看见她此刻失控的模样。 仇予本想问她,既然马上要走,那她千里迢迢来找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谁知走到褚嬴前面,却见到她满脸的泪水,还咬着牙不愿哭出声。 他叹了一口气,捧起她的脸,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粗粝的拇指轻轻抚掉她眼角的泪水,轻声问道: “以后你还要走吗?” 褚嬴瞪了他一眼,没说话,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腰,仇予嘿嘿一笑,将她狠狠揉在怀里。他知道,她的心此刻真真正正属于自己了。 “明日搬出去罢!我们两人单独住。” 褚嬴在他胸口里闷声“嗯”了一声,眼泪掉得更加厉害,心中却一下子欢快起来了。 **************** 郑回听说仇予的夫人来了墨泉城,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又听说郑姬把人关在山洞的牢里,还被仇予救了出来,顿时又气又急。 他虽然希望侄女郑姬嫁给仇予,但也没让她如此胡闹。本来之前仇予说他曾有一个夫人,他和郑姬都以为是死了,谁知如今那夫人竟然寻来了,仇予竟然从未跟他们提起过她活着! 不多时,仇予就领着褚嬴前来拜访城主,郑回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别看仇予平时面色冷若冰霜,可此刻竟然难得露出了笑,两眼望着那个褚氏,眼神中的情意更是浓得化不开。整个人仿佛是一头被降服了的猛兽,乖乖地在主人脚边打转。 郑回叹口气,如今只有为郑姬另行物色人选了。虽然如此,他却没同意仇予带着褚嬴搬到军营中的想法,军中虽然也有一些女子,但毕竟都是少数,始终都有些不便,况且看这个褚氏的身板,不像是受得住军中艰苦的样子。他劝了仇予一番,仇予虽然态度客气,但言辞之间坚决要走,褚嬴看着郑回的神色,扯了扯仇予的衣角,一手捂着肚子,低声说道: “再留几日罢!我这几日身上不方便……” 仇予想起她在那冰冷的山洞里关了一晚,此刻又听她说“身上不方便”,顿时心疼不已,赶紧同姬回说了一声: “那便再叨扰城主几日了!” 郑回只看见褚嬴跟仇予说了一句话,就将他说服了,觉得又无奈又好笑,只得冲仇予点点头,然后便看见他抱起褚嬴往屋外大步走去。 “唉……‘情’之一字,最是害人……”郑回望着门外,幽幽地叹了口气,为郑姬的处境隐隐担忧起来。 仇予小心翼翼地将褚嬴放在床上,忙拉起被子要把她盖起来。褚嬴挡住他的手,红着脸说道: “我没有身上不方便……反正你我不急在这一时,何必让城主难堪呢?” 仇予这才放下心来,但仍担心她受凉,让她在屋里休息,一面自己出门采买各类东西,一面叫人在鸿上草原的军营里给褚嬴另备住处。 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走她了。 ****************** 夜里,不用郑回为褚嬴安排房间,仇予便把褚嬴带到他的屋里,自觉地爬上了她的床。 床尾一盏小灯点着,褚嬴红着脸要下去吹灭,刚一起身就被仇予压着躺在床上,二话不说的就被剥了衣服。仇予在灯下静静地望着她的身子,眼中得而复失的喜悦和惶恐满得都要溢出来。 褚嬴被看得不好意思,推了他一下,小声说道:“吹灯……” 仇予翻身下床,“呼”的一声吹了灯,不一会儿一具火热的身体便贴在了褚嬴的身上。褚嬴的唇被他堵住,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软,竟然一下就被他得了手。 仇予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尝过这滋味,咬着牙开始了动作。褚嬴想起在嫁给魏王之前邯郸宫中的傅母和后宫嫔妃交给她的那些话,虽然心中不好意思,但仍然抬起腿盘上了仇予的腰,随着他的动作迎合起来。 仇予却是大大吃了一惊,他全然没有料到褚嬴竟然如此主动,腰上架着两条柔软的腿,他脑子里的“嘭”弦一下就断了。 褚嬴只觉得仇予忽的激灵一下,身子抖了抖就不动了。她推推仇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竟然……”时间才这么短! 仇予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顿时羞愤得黑了脸,气得牙都发痒。他在褚嬴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而后把她的腿压在头顶,不一会儿,屋里便传出褚嬴的惊叫求饶还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整夜整夜都未曾停歇。 屋外,郑姬站在门口,听着里面女子的喘息哭叫声和男子说话低笑声,一行眼泪顺着面颊滚滚滴落。 第32章 苏醒 清晨,仇予推开门,“嘭”的一声门口什么东西被撞倒,散落了一地。不用猜便知道是谁放在门口的了。 他蹲下身将散落的东西一一捡起,仔细看了看,都是各式各样滋补的药材,红参、鹿茸、何首乌、当归,甚至还有一节虎鞭。他脸黑了一下,伸手便要扔出去,想了想还是将它在篮子里放好,拿进屋来。 褚嬴在床上还没醒,手臂和肋骨已经包扎好,只慢慢静养便是了,可她脸色灰白地躺着,虽然喂了药下去,可依然没有醒来。仇予几乎没怎么睡,一直守在她身旁,在她耳边说话: “以前我从未讲过我心中所想。我不知如何同你讲。我怕你走,怕你恨我,更怕你心中没有我。” “褚嬴……我那时便想告诉你,我放你走,天高海阔,你去寻你的亲,我不再管你。若你有一天还愿回来,我便在中山等你。” “褚嬴……快醒来罢!” ******************* 褚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有人不停地在她耳边说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却又懵懵懂懂。 梦里的人是仇予吗?样子和声音都跟仇予一模一样。可又不像是仇予,他从未对自己说过这么多的话,也从未这样明明白白地说出过这么多令人面红心跳的告白。 她觉得胸口和右手臂在隐隐作痛,这痛一下一下地刺着她脑中的神经。她睁开眼,模糊间见到床头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她试着翻了翻身,却发现肋下剧痛,而右手臂完全不听使唤。 那个高大的身影凑到她耳边,语气带着微微的颤抖: “你醒了?要做什么?” 褚嬴眯着眼,带着哭腔小声地说道:“疼……” 紧接着那高大的身影离开了她眼前,一双大手握住她完好的左手,慌乱地说道: “你别睡!我去叫医师过来……” 褚嬴在心中“嗯”了一声,然后控制不住地缓缓合上眼,她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手拉着她一直往梦里去,一直往梦里去…… **************** 再次醒来的时候,褚嬴是被浑身的汗捂醒的。她不知道她睡了整整五天,也不知道这五天里她一度气息微弱,险些丧命。 最后还是仇予决定走一步险招。先用红参帮她吊住一口气,而后让医师给她施针,刺激周身大穴,当天夜里褚嬴就咳嗽不止,而后气息竟慢慢平静下来,面色渐渐恢复正常,身上也开始出汗。 这便算是平安无事了。 仇予守在她身边,一步也不敢走,此刻更是直接趴在床边睡过去了。然而褚嬴用了许多滋补的药,身上盖得严严实实,又有仇予在身边,现在早就捂得浑身是汗了。 稍微动一动,便能感觉肋下和右臂尖锐的痛感,她轻轻□□了一声,便见到仇予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望着她。 他先是愣了片刻,而后又伸手覆在褚嬴的额头上,褚嬴抓住他的手腕,哑着嗓子小声说道: “太热了……” 仇予这才反应过来褚嬴真的醒过来了,赶紧去桌上倒了一杯水送到褚嬴的嘴边,扶她坐起来,看着她一口气全都喝下去,这才欣喜地笑了。 “好些了吗?” 褚嬴动了动右手臂,虽然疼痛丝毫没有减轻,但知觉却恢复了不少,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仇予将她散落的头发别在脑后,把她轻轻放下,又往下拉了拉被子,然后抓起她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轻声说道: “再休养几日你同我去营中住罢!日后再不会发生这次的事了……” 褚嬴又“嗯”了一声,便听见仇予一字一顿地说道: “日后再不会了……” 她望着仇予,只觉得他的眼神竟显得分外的孤独和可怜,她身上受的痛都十倍百倍地加诸在他的心上,见他憔悴的样子便知道他这些日子是如何的担惊受怕,又是如何的后悔愤怒。 褚嬴握住他的手答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仇予愣了愣,将她的手放在被子里,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回过头说了一声: “我……去叫医师过来……” 褚嬴假装没看到仇予羞红的脸和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一声,答道: “好。” ************ 等到褚嬴可以自由活动的时候,仇予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她下了山。马车在山间行路不方便,于是褚嬴跟仇予同乘一骑,慢悠悠地往鸿上草原走去。 墨泉城到扎营的地方并不远,一行人散步似的走也仅花了半日。下了山沿着河一直往上游走,一片开阔的草原便展现在褚嬴的面前。 此时正值夏季,是草木茂盛繁密的时节,放眼望去满目鲜绿的草原,被郁郁葱葱的群山环绕其中,令褚嬴一时忘记了身上的伤,差点在马上手舞足蹈起来。幸亏有仇予接住她,否则她又要再坠一次马了。 不远处坐落着大大小小一片营帐,外面有栅栏围住,正是仇予和一干将士扎营之地。远远望过去,天边还有一些零星的帐子,想来应当是当地的牧民。 军营里有一些女士兵,多半是家破人亡之后来投靠仇予的,战场上同男子一般上阵杀敌不在话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女子了。营中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精力无处释放,常常逗弄营中的女兵,平日里见了面也要轻薄几句。不过他们也只敢在言语上占占便宜,毕竟女兵们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仇予又管得严,他们也就是嘴上过过瘾罢了。 今日刚过了晌午,营中便来了一个女子,听说是仇予亲自带回来的,营中众人都吵着要去看看。副将齐诸生将那些带头起哄的挨个骂了一遍,这才跑到将军的主帐一探究竟。 仇予先前同他说要在主帐旁边新支一顶帐子,其中还要准备些女子常用的物件,又命他将营中女兵均迁到主帐背后。 “莫不是将军终于想开了?先前那个夫人失踪了之后,将军一度郁郁寡欢,不知道此次带回来的又是哪家的女子?”齐诸生进了主帐,拜见了仇予,双眼偷偷四处打量,可惜只瞧见帘子后一抹瘦弱的影子。 仇予敲了敲桌子,问道:“先前让你准备的可准备好了?” 齐诸生正色道:“回将军,新帐子搭好了,那些女兵也都迁过来了,保证夫人没有不便之处。” 仇予脸红了一下,将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说道: “多谢!今日我会亲自同他们解释此事。” 齐诸生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了,出去之前还回过头偷偷瞟了一眼,可惜连夫人的一片衣角都没见到。 出了门,便见到方才才被训过的士兵一群群围在主帐周围,各个探头探脑的,齐诸生骂了一句,被大家嬉笑着敷衍过去了。其实他心中也十分好奇这个女子究竟是何人,此时顾不得假正经,悄悄地躲在人群后头也往里看。 不多时便见到仇予扶着一个女子掀开帘子出来了。先前褚嬴进来时披着披风,又没人知情,所以见到她的人寥寥无几;如今军中谁人不知将军带来了一个女子,各个都削尖了脑袋要见识见识这女子的姿色。 众人只见到那女子低垂着头,还不及仇予的肩高,瘦削柔弱,身上的衣裙随着她的步伐像水一般荡漾开来。仇予低下头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而后那女子便抬起头来冲他抿嘴一笑。 众人顿时眼睛都看直了。每日见的都是些战场里摔摔打打的汉子,能见到的女子除了军中那些便是放牧的牧民,他们哪里见过这样柔弱温婉的美人? 有一个年纪小的一下子气血上头,一道鲜血便顺着鼻子涌出来,顿时就被周围几人好一顿嘲笑。 只有齐诸生恍然大悟,竟然还是原来那个夫人! 褚嬴往人群那边看去,众人顿时开始起哄,一个个争着上前瞧她几眼。仇予听见喧闹的声音,回过头一看,顿时气得冒烟,一群人饿狼似的盯着他的女人,他怎么受得了? 他狠狠瞪了一眼那个带头起哄的,随即抱起褚嬴就进了旁边的小帐子。那个士兵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扯着旁边几个人溜之大吉了。众人见仇予似乎是真的发怒了,赶紧一窝蜂似的跑了,一个个却没走远,三三两两地躲在别的帐子后面偷偷往外看。过了半晌只见仇予自己出来,这才都散了。 不过当日下午,他们便知道了这是将军去年便明媒正娶回来的夫人,并且是迫不得已才会待在军营中。虽然将军说到“明媒正娶”时神色颇为可疑,但看样子不应有假,众人便一个个纷纷歇了调侃的心情。 白日里在山中猎来了几头鹿,晚上众人便在营中的空地将那几头鹿烤着吃了。齐诸生神神秘秘地端过一碗鹿血给仇予,一个劲儿地冲他使眼色。仇予不用他说也明白,一端起碗脸就悄悄红了,幸亏映着火光,众人瞧不出来。他仰起头便将那碗鹿血一饮而尽,冲众人说道: “尽早散了罢!”而后便大踏步地往褚嬴的帐子走去。 众人连声应是,待仇予走得远了这才哈哈笑成一团,想起仇予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各个都觉得新鲜有趣。 年纪长一些的先散了,留下年纪小的收拾残局,白日那个流鼻血的小士兵也在其中。他望着褚嬴的帐子,就见到一抹纤瘦的身影被一个高大的影子捏住下巴,两人的脑袋凑在一起,片刻后,那道娇小的影子似是被脱了衣服,紧接着灯就灭了。 他叹了口气,意犹未尽地回过神,觉得鼻子底下湿漉漉的,伸手摸了一把,这才发现一行鼻血又淌了出来。 第32章 重伤 山中的清晨的确很冷。褚嬴半截肩膀露在外面,一大早便被冻醒了。她往被子里缩了缩,钻到了仇予的怀里。仇予身上还带着些微的汗味,胸膛火热滚烫,不一会儿便烤得她的手脚都暖了起来,于是又合上眼昏昏沉沉地睡去。 仇予却睡不着了,他伸出手将褚嬴的肩头严严实实地盖好,望着她安静的睡颜和颤动的睫毛,忽然想将什么国仇家恨、什么天下重任都抛在脑后,就跟她找一处山野村庄,盖上一两件茅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生上几个孩子,日子如此这般过去便好。 可他不能。 他坐起身,叹了口气。中山最后一丝希望就在鸿上草原的将士和墨泉城的百姓身上,他不愿放弃,也不能放弃。 ******************* 褚嬴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仇予已经不在了,被子里还残留着温热的气息,她恍惚间仍觉得自己是在石邑的将军府里,一觉睡到天亮。 刚起身穿戴妥当,院子里便响起吵嚷声。 “这都何时了?怎么还没起?墨泉城可不是养闲人的地方!” 褚嬴推开门走出去,便见到郑姬和院门口的士兵吵了起来。那士兵是仇予昨日随身带着的侍卫,年纪不大,脑子整个就是一根筋,说什么都不让郑姬进门。 “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夫人!” “你是哪里来的,敢对我大呼小叫?”郑姬正为仇予换了院中的守卫而恼火,此时又见到褚嬴睡眼惺忪满面红润的样子,想起昨天夜里听到的声音,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嘴里冲着那个侍卫说话,眼睛却往褚嬴身上瞟: “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仗着有将军的几分宠爱就跟我耀武扬威,在我眼里连猪狗都不如!”说着便要往里走。 那侍卫一手横在她面前:“你骂我也罢,就是不能进去!” “让她进来罢!”褚嬴定了定神,冲那侍卫说道。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将军吩咐……” “没看到她都起了吗?还说什么打扰?”郑姬一把推开愣神的小侍卫,进了院子,那小侍卫见褚嬴点点头,这才放心地坐在门口守着。 “你找我何事?” 褚嬴让郑姬坐在上座,郑姬仿佛没听见似的在内屋外屋来来回回踱步。往常她是不敢进这个院子的,更别提进屋了。此时终于进了内屋,她颇有些新奇,待看到床上男子的里衣时,她的脸“腾”一下便红了,慌慌张张说道: “不是大事,不过是想送你匹马罢了。你……可有胆骑?”说罢便不屑地望着褚嬴。 褚嬴能看出郑姬对仇予的一片痴情,她也知道仇予对她无意,但毕竟有救命之恩,若郑姬真的要她怎样,她也只有甘愿受着了。 尽管知道郑姬极有可能不怀好意,褚嬴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我去便是了。” 郑姬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说道:“那便在府门口见。”而后便转身出去了。 ********************* 从半山腰的城主府下了山,再往山另一面走,便是一个不小的马场。城主府大部分的马都养在此处。 褚嬴跟着郑姬一路来到此处,终于见到郑姬所说的那匹马,确实是一匹好马,毛色黑亮,两眼炯炯有神,马背上装着全新的马鞍。褚嬴看郑姬的神情便知道此事一定有蹊跷,但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那马,却什么都没发现,她心中打鼓,却还是翻身上了马。 郑姬本以为褚嬴不过是个手软腿细的娇弱女子,没想到她上马动作还很利落。郑姬转念一想:反正等会也有机会,此时便放过她罢。于是就冷哼一声往城外跑去,褚嬴跟在后面,觉得身下的马还算温顺,渐渐对马放下心来。心想着只要出城时留神防着些便可以了。 不多时便出了城门,郑姬在前策马跑得飞快,褚嬴不认路,不得不紧紧跟着她。不多时,两人便跨过一条小溪进了一片树林。 郑姬知道这片树林里蛇最多,她也知道褚嬴骑的那匹马平日虽温顺无比,却极为怕蛇。她见过那马发疯的样子。 褚嬴跟着郑姬越走越往里,她越来越觉得这树林极为阴森,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伺。她勒住马,皱着眉说道: “此处已经没有路了,不若换个地方……” 话还未说完,她骑着的马便开始摇头晃脑,边踏着前蹄,边喷着气,褚嬴两手用尽全力才把它稳住,正在疑惑是怎么回事,那马却疯了似的窜到空中,全身甩动,登时上蹿下跳地发起疯来。 褚嬴使出全身的力气勒紧缰绳,丝毫没有用,她伏低身子想抱住马,下一刻就被甩下马背,重重摔在地上。紧接着那马便踩住她右手手臂,甚至还用蹄上钉的铁掌狠狠碾了一下,蹬得她肩往后一送,紧接着右边手臂便没了知觉。 褚嬴眼前一黑,最后见到的便是郑姬坐在马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 仇予才离开一天,褚嬴又出意外了。接二连三的出事,他的耐性已经到了极致。 军营中有人来送信的时候他先是狠狠吃了一惊,紧接着无可遏制的怒气便直冲头顶。他连夜策马回了墨泉城城主府中,进了门直奔郑回的院子。 郑回正坐在屋内愁眉不展,听见外面侍卫连声叫将军,赶忙起身迎出去,刚打开门,就一头撞在了仇予的身上。 仇予进了门,也不行礼,强压着怒火瞪着郑回,脸色黑得像是一块铁。 郑回自知自己侄女理亏,已经想了一晚的解释,刚要说出口,便听到仇予沉声说道: “城主和郑姬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们若是想要这条命,那便拿去,我仇予绝无怨言!” 郑回讪笑了一声,连连摆手道:“挟恩图报之事姬回绝对不会做,还请将军放……” “要杀要剐便冲我来……”仇予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雷霆之怒。 郑回叹了口气,说道:“我自知有管教不严之罪,也不求将军原谅,只是内侄女尚年幼,我即刻起令她搬到城西的宅院单住,不知如此……将军可还满意?” 仇予倏地站起身,答道:“不必了!明日我便带内人下山,不敢再留在此处!”最后一句“不敢”两个字说得极重,又让姬回红了脸。 “夫人……现在伤得不轻,”郑回斟酌了语气,小心翼翼地说道,“一路下山恐怕对伤势不利。将军放心,我绝不会让内侄女出现在城主府!” 仇予冷笑一声,断然拒绝:“我自有办法带内人下山,内人伤势如何不敢劳您费心!” “我走!”郑姬站在门口,眼中含着泪,神色却极为平静地望着仇予。 “你昨日说要去派人去石邑接人,我去!”她抬起袖口擦了按了按眼睛,又红着眼眶笑问道:“我离开府里,离开墨泉城,你可满意了?” 郑回在后面冲郑姬挤眉弄眼,可惜她全然不见,两眼只望着仇予,见仇予沉着声说了一句“多谢”便出了门去,她的眼泪这才断了线似的掉下来。 郑回连连叹气,数落郑姬:“叫你同他赔礼,你怎么倒使起性子来了?这次闯的祸还不够大吗?” 郑姬坐到郑回身旁,脸埋在膝盖上,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后怕,眼泪片刻就沾湿了裙摆。 她没想过要那个褚嬴死。她恨褚嬴占据了仇予的心,又恨他们在自己的眼前恩恩爱爱,每次一想到褚嬴便有一把刀狠狠地剜着她的心尖。她以为她能将褚嬴所受到痛苦转化成她的喜悦,但她没想过后果,没想过承受几乎害死人命的罪责和仇予滔天的怒火。 她小时候也摔下过马,甚至摔得比褚嬴更严重,不过躺了一个多月便全好了。她怎么能想到褚嬴这样不禁摔。方才医师说她断了一根肋骨,肩膀脱臼,右手上臂也断了,所幸没有伤及内脏。只是褚嬴身体弱,从灵寿一路奔波已是体力透支,又加上在山洞中吹了一夜的冷风,此刻摔下了马,仿佛一个引子,身上各种病症齐齐爆发出来。 此刻褚嬴还昏迷着没有醒过来,说不定还摔坏了脑子。郑姬刚开始听了已经是吓得傻了,此时想起褚嬴灰败的脸没有丝毫血色,完完全全就是一副死人的模样,她浑身顿时就僵住了。 也许褚嬴真的被她害死了。 这个想法一出来便在她的脑中疯狂的扎根发芽,她得走了,她不能呆在这儿了。 郑姬止住了哭声,慌忙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郑回赶紧叫住她:“去哪儿?” 郑姬头也不回地道:“我要走……现在便走……” 郑回知道这个侄女此次受了不小的惊吓,已经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她一向主意大,若是不让她走说不得还会出事,不如便随她去罢。 ”唉……“他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没再追出门去。 第33章 苏醒 清晨,仇予推开门,“嘭”的一声门口什么东西被撞倒,散落了一地。不用猜便知道是谁放在门口的了。 他蹲下身将散落的东西一一捡起,仔细看了看,都是各式各样滋补的药材,红参、鹿茸、何首乌、当归,甚至还有一节虎鞭。他脸黑了一下,伸手便要扔出去,想了想还是将它在篮子里放好,拿进屋来。 褚嬴在床上还没醒,手臂和肋骨已经包扎好,只慢慢静养便是了,可她脸色灰白地躺着,虽然喂了药下去,可依然没有醒来。仇予几乎没怎么睡,一直守在她身旁,在她耳边说话: “以前我从未讲过我心中所想。我不知如何同你讲。我怕你走,怕你恨我,更怕你心中没有我。” “褚嬴……我那时便想告诉你,我放你走,天高海阔,你去寻你的亲,我不再管你。若你有一天还愿回来,我便在中山等你。” “褚嬴……快醒来罢!” ******************* 褚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有人不停地在她耳边说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却又懵懵懂懂。 梦里的人是仇予吗?样子和声音都跟仇予一模一样。可又不像是仇予,他从未对自己说过这么多的话,也从未这样明明白白地说出过这么多令人面红心跳的告白。 她觉得胸口和右手臂在隐隐作痛,这痛一下一下地刺着她脑中的神经。她睁开眼,模糊间见到床头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她试着翻了翻身,却发现肋下剧痛,而右手臂完全不听使唤。 那个高大的身影凑到她耳边,语气带着微微的颤抖: “你醒了?要做什么?” 褚嬴眯着眼,带着哭腔小声地说道:“疼……” 紧接着那高大的身影离开了她眼前,一双大手握住她完好的左手,慌乱地说道: “你别睡!我去叫医师过来……” 褚嬴在心中“嗯”了一声,然后控制不住地缓缓合上眼,她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手拉着她一直往梦里去,一直往梦里去…… **************** 再次醒来的时候,褚嬴是被浑身的汗捂醒的。她不知道她睡了整整五天,也不知道这五天里她一度气息微弱,险些丧命。 最后还是仇予决定走一步险招。先用红参帮她吊住一口气,而后让医师给她施针,刺激周身大穴,当天夜里褚嬴就咳嗽不止,而后气息竟慢慢平静下来,面色渐渐恢复正常,身上也开始出汗。 这便算是平安无事了。 仇予守在她身边,一步也不敢走,此刻更是直接趴在床边睡过去了。然而褚嬴用了许多滋补的药,身上盖得严严实实,又有仇予在身边,现在早就捂得浑身是汗了。 稍微动一动,便能感觉肋下和右臂尖锐的痛感,她轻轻□□了一声,便见到仇予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望着她。 他先是愣了片刻,而后又伸手覆在褚嬴的额头上,褚嬴抓住他的手腕,哑着嗓子小声说道: “太热了……” 仇予这才反应过来褚嬴真的醒过来了,赶紧去桌上倒了一杯水送到褚嬴的嘴边,扶她坐起来,看着她一口气全都喝下去,这才欣喜地笑了。 “好些了吗?” 褚嬴动了动右手臂,虽然疼痛丝毫没有减轻,但知觉却恢复了不少,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仇予将她散落的头发别在脑后,把她轻轻放下,又往下拉了拉被子,然后抓起她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轻声说道: “再休养几日你同我去营中住罢!日后再不会发生这次的事了……” 褚嬴又“嗯”了一声,便听见仇予一字一顿地说道: “日后再不会了……” 她望着仇予,只觉得他的眼神竟显得分外的孤独和可怜,她身上受的痛都十倍百倍地加诸在他的心上,见他憔悴的样子便知道他这些日子是如何的担惊受怕,又是如何的后悔愤怒。 褚嬴握住他的手答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仇予愣了愣,将她的手放在被子里,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回过头说了一声: “我……去叫医师过来……” 褚嬴假装没看到仇予羞红的脸和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一声,答道: “好。” ************ 等到褚嬴可以自由活动的时候,仇予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她下了山。马车在山间行路不方便,于是褚嬴跟仇予同乘一骑,慢悠悠地往鸿上草原走去。 墨泉城到扎营的地方并不远,一行人散步似的走也仅花了半日。下了山沿着河一直往上游走,一片开阔的草原便展现在褚嬴的面前。 此时正值夏季,是草木茂盛繁密的时节,放眼望去满目鲜绿的草原,被郁郁葱葱的群山环绕其中,令褚嬴一时忘记了身上的伤,差点在马上手舞足蹈起来。幸亏有仇予接住她,否则她又要再坠一次马了。 不远处坐落着大大小小一片营帐,外面有栅栏围住,正是仇予和一干将士扎营之地。远远望过去,天边还有一些零星的帐子,想来应当是当地的牧民。 军营里有一些女士兵,多半是家破人亡之后来投靠仇予的,战场上同男子一般上阵杀敌不在话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女子了。营中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精力无处释放,常常逗弄营中的女兵,平日里见了面也要轻薄几句。不过他们也只敢在言语上占占便宜,毕竟女兵们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仇予又管得严,他们也就是嘴上过过瘾罢了。 今日刚过了晌午,营中便来了一个女子,听说是仇予亲自带回来的,营中众人都吵着要去看看。副将齐诸生将那些带头起哄的挨个骂了一遍,这才跑到将军的主帐一探究竟。 仇予先前同他说要在主帐旁边新支一顶帐子,其中还要准备些女子常用的物件,又命他将营中女兵均迁到主帐背后。 “莫不是将军终于想开了?先前那个夫人失踪了之后,将军一度郁郁寡欢,不知道此次带回来的又是哪家的女子?”齐诸生进了主帐,拜见了仇予,双眼偷偷四处打量,可惜只瞧见帘子后一抹瘦弱的影子。 仇予敲了敲桌子,问道:“先前让你准备的可准备好了?” 齐诸生正色道:“回将军,新帐子搭好了,那些女兵也都迁过来了,保证夫人没有不便之处。” 仇予脸红了一下,将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说道: “多谢!今日我会亲自同他们解释此事。” 齐诸生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了,出去之前还回过头偷偷瞟了一眼,可惜连夫人的一片衣角都没见到。 出了门,便见到方才才被训过的士兵一群群围在主帐周围,各个探头探脑的,齐诸生骂了一句,被大家嬉笑着敷衍过去了。其实他心中也十分好奇这个女子究竟是何人,此时顾不得假正经,悄悄地躲在人群后头也往里看。 不多时便见到仇予扶着一个女子掀开帘子出来了。先前褚嬴进来时披着披风,又没人知情,所以见到她的人寥寥无几;如今军中谁人不知将军带来了一个女子,各个都削尖了脑袋要见识见识这女子的姿色。 众人只见到那女子低垂着头,还不及仇予的肩高,瘦削柔弱,身上的衣裙随着她的步伐像水一般荡漾开来。仇予低下头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而后那女子便抬起头来冲他抿嘴一笑。 众人顿时眼睛都看直了。每日见的都是些战场里摔摔打打的汉子,能见到的女子除了军中那些便是放牧的牧民,他们哪里见过这样柔弱温婉的美人? 有一个年纪小的一下子气血上头,一道鲜血便顺着鼻子涌出来,顿时就被周围几人好一顿嘲笑。 只有齐诸生恍然大悟,竟然还是原来那个夫人! 褚嬴往人群那边看去,众人顿时开始起哄,一个个争着上前瞧她几眼。仇予听见喧闹的声音,回过头一看,顿时气得冒烟,一群人饿狼似的盯着他的女人,他怎么受得了? 他狠狠瞪了一眼那个带头起哄的,随即抱起褚嬴就进了旁边的小帐子。那个士兵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扯着旁边几个人溜之大吉了。众人见仇予似乎是真的发怒了,赶紧一窝蜂似的跑了,一个个却没走远,三三两两地躲在别的帐子后面偷偷往外看。过了半晌只见仇予自己出来,这才都散了。 不过当日下午,他们便知道了这是将军去年便明媒正娶回来的夫人,并且是迫不得已才会待在军营中。虽然将军说到“明媒正娶”时神色颇为可疑,但看样子不应有假,众人便一个个纷纷歇了调侃的心情。 白日里在山中猎来了几头鹿,晚上众人便在营中的空地将那几头鹿烤着吃了。齐诸生神神秘秘地端过一碗鹿血给仇予,一个劲儿地冲他使眼色。仇予不用他说也明白,一端起碗脸就悄悄红了,幸亏映着火光,众人瞧不出来。他仰起头便将那碗鹿血一饮而尽,冲众人说道: “尽早散了罢!”而后便大踏步地往褚嬴的帐子走去。 众人连声应是,待仇予走得远了这才哈哈笑成一团,想起仇予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各个都觉得新鲜有趣。 年纪长一些的先散了,留下年纪小的收拾残局,白日那个流鼻血的小士兵也在其中。他望着褚嬴的帐子,就见到一抹纤瘦的身影被一个高大的影子捏住下巴,两人的脑袋凑在一起,片刻后,那道娇小的影子似是被脱了衣服,紧接着灯就灭了。 他叹了口气,意犹未尽地回过神,觉得鼻子底下湿漉漉的,伸手摸了一把,这才发现一行鼻血又淌了出来。 第34章 纠葛 虽然处在群山环绕之中,仇予的消息却丝毫不闭塞。这几个月里赵国果真撤去了中山的大部分兵力,一方面是以为中山再无还生之地,另一方面,王后吴娃病逝,赵王大恸,此时也无心战事。 墨泉城主郑回已经联络好了华阳守将姜虹,华阳虽被赵国占去,姜虹却并未被杀,公子章怜惜姜虹的才能,仍留他作华阳守将,只不过手下的兵大多换成了赵军而已。另一方面,灵寿北边诸城同郑回暗中也都有联络,这一带地势复杂,赵王暂时无暇顾及,他们只待有人领头,便能挥兵南下,夺回国都。 山中的将士们从夏天一直休养到秋天,每日练兵,丝毫不敢懈怠,他们像是蛰伏在山林间静候时机的猛兽,只待猎物松懈之时便扑上去咬断它们的脖子。 郑姬出去近三个月,了无音讯。郑回在家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正要派人到石邑去找,没想到郑姬却一声不响的回来了。她本来是满心愧疚地逃出墨泉城,等出了城却不敢去石邑,只在墨泉城边躲躲藏藏打听消息,过了一个多月,她终于打听到褚嬴已经平安无事地跟仇予一同到军营中了,这才放下心往石邑去。 郑回派去跟着郑姬的人早已到了石邑,等郑姬一过来,一行人便出发,走走停停又一个多月才到达墨泉,正好赶上城中的秋祭。 褚嬴一大早因为穿不穿披风的问题跟仇予发了一通火,此刻还没消气,仇予忍住笑意,也不顾她的反对,把披风往她身上一系,这才带着她进了城。 到了城主府,褚嬴便直奔仇予原来那个院子,刚进了院门,就有一个身影从屋内飞奔出来扑到她身上: “褚嬴!” “怀英!” 怀英拉着褚嬴来来回回地看了几遍,确信她完好无损,又见到她身后的仇予,这才高兴地说道: “将军没死!你也恢复好了!” 褚嬴点点头,拉着她进了堂屋,仇予去见将吴,只留下她们俩在屋内。怀英偷偷在褚嬴耳边问道: “我听说你坠马了!真的是她干的吗?” 褚嬴叹了口气:“我这不都好了吗?那日的事情的确跟她有关系,但她兄长毕竟是仇予的救命恩人……” “我就知道那女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怀英想起郑姬就火冒三丈,“她……她勾引我兄长!” 褚嬴吃了一惊,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怀英冷哼一声答道:“我兄长不知为何被她迷住了,那个郑姬不仅知道此事,还日日往我兄长身边凑,真是恬不知耻!真是……哼” 怀英气得说不出话。她一见那个郑姬就感觉不对劲儿,开始本来她对他们两人都态度冷淡,谁知得知将吴对她有意之后,她反而对将吴分外热情起来。可怜将吴每日被她迷得不知道姓甚名谁,怀英只有在一旁干生气。如今听说郑姬害得褚嬴坠了马,她更是对郑姬又讨厌了几分。 褚嬴也吃了一惊,郑姬为了仇予做得出害人的事,怎么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到了将吴身上? 等到见到郑姬和将吴的时候,她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将吴一双眼睛总是围着郑姬转,而郑姬也同将吴说说笑笑,反倒不理一旁的仇予。连褚嬴都觉得有些蹊跷,即便是对仇予已经没有情意了,但起码的礼节还应当遵守,郑姬却像根本没有仇予这个人似的,理也不理,看也不看,只顾着跟将吴说说笑笑。 将吴虽然瘸了一条腿,但其余各方面都甚和郑回的心意,况且毕竟跟郑姬情投意合,郑回也算是终于放下了心。因此秋祭之后的宴席准备的格外丰盛,众人兴致也格外的高。 屋内待得久了,褚嬴有些头晕,便出来走走,才出了院门,便看到郑姬一个人坐在下坡的台阶上。 褚嬴想了想,也走到她身边坐在台阶上,郑姬正在发呆,过了好半晌才注意到旁边有人。她一见是褚嬴,连忙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情: “你来做什么?” “我……想问问你同将吴的事情。” 郑姬呆愣了一瞬间,赶紧背过身去,满不在乎地答道: “我同他还能有什么事?如你所见,我跟他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褚嬴没出声。 郑姬怕褚嬴不相信,急急辩解道: “我看将吴就比你那个将军好得多,将吴才不会整天冷着脸闷声不说话……同他一起我很是高兴。” 褚嬴“嗯”了一声,又听见郑姬轻声说道:“他比将军好上许多……” 褚嬴心中暗叹一口气,真是一个可恨又可怜的人,如今只愿她说的是真心话,只愿她能跟将吴真正情投意合,别再被仇予牵绊余生了。 她起身便往回走,又听见郑姬喃喃地说道:“我有了将吴的孩子了……” 她吓得脚下一滑,险些栽下台阶。 “你说什么?!这才三个多月……你……” 郑姬回过头一脸平静地望着她道:“我上月月事没来,昨日问了医师,虽然不能十分确定,但多半是真的……” 褚嬴还没从这惊天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就听见郑姬低低地说道: “你可以放心了……” 褚嬴顿时明白她说的意思,心中不是滋味起来。她其实不必如此…… 郑姬站起身,望着远处连绵的山,笑着说道:“我对不住你,也不能弥补你什么,你从此可以放心了罢!” 说罢便顺着台阶一路小跑不见了踪影。褚嬴的心跟着她哒哒的脚步一颤一颤,生怕她出个好歹。 只是可怜了将吴……唉! *************** 饭后男人们在正屋饮酒,褚嬴和怀英出了门到山坡上散步,她试探了一番,怀英果真不知道孩子的事。她不知郑姬是怎么打算的,也不敢轻易跟怀英说,生怕她一个激动伤了孩子,还毁了兄妹之间的情意。 郑姬没出来,却也没呆在屋里,她坐在屋外的石凳上,两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仇予便和将吴一同进了院来。将吴见到郑姬坐在屋外,眼前一亮,慢慢走到她身边也坐下来。 仇予向她点了点头,往屋里去找褚嬴。郑姬忽的一下回过神,两眼含情脉脉地望着将吴,柔声问道: “喝了多少酒?” 将吴闻闻自己身上,屁股往旁边挪了一些,答道:“听你的话,没喝多少……可是有酒味熏到你了?” “没有……你要少喝些,不然对你的腿不好。”说着两手便按在将吴的腿上给他轻轻按摩。 将吴的脸“蹭”的一下红了,想抓住郑姬的手,但一想到将军还在屋里,便生生忍住了。 仇予找了一圈没见到褚嬴,也不愿打扰他们两人,于是冲将吴点点头便出门了。郑姬笑着给将吴捶着腿,两眼却向仇予偷偷瞄去,见到仇予毫无反应地转身离去,她的眼一下便暗了下来,两手也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 将吴心霎时冷了下来。 他不傻,这几天郑姬的反应他都看在眼里。以往怀英总说他迟钝,可当他全心地爱慕一个人时,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触动他的神经,她的每一个眼神他都能读出其中独特的意味。 所以仅仅是方才的一个眼神,他便确定了,郑姬的心里其实是爱慕着仇予的。那他又算什么呢?他们两人度过的一个个缠绵的夜晚又算什么呢?她难道只是为了做给仇予看?可是将军眼里根本没有她,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施舍给她…… 他苦笑了一声,按住郑姬的手,起身出去了,只留下郑姬在石凳上低着头发呆。 ***************** “将吴……将吴!我有话问你!” 褚嬴躲在院墙外面,小声地喊将吴。屋里仇予正在和郑回说话,丝毫没有注意到院里和院外的动静。 将吴犹豫了片刻,出了院门,跟着褚嬴转到一处没人的地方,这才听到褚嬴低声问道: “你和郑姬……你们何时成亲?” 将吴抬起头,两眼恍惚地笑了笑,答道:“我问过城主,明年开春便成亲……只要她愿意嫁……” 褚嬴着急地道:“明年可来不及!” 将吴皱了皱眉:“这是为何?何事来不及?” 看来郑姬是不打算将此事告诉将吴了,看她今日那副满不在乎还一路小跑的样子,褚嬴真心害怕孩子会出问题。郑姬还有心结未解,若是真做出什么事,到时将吴该有多痛苦? 她正色道:“你切记要保护好郑姬,不要让她跑动,不要让她着凉……” “褚嬴!”仇予站在院门口,阴着一张脸喊褚嬴过去。 她定了定神,丝毫不理会仇予的大呼小叫,又接着说道: “不要让她吃凉性的饮食。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尽早成亲!最好再找个医师……给她……好生看看……” 将吴满心疑惑,还想好好问问什么意思,褚嬴便被仇予拖着走了,最后一句话还是挣扎着说出来的。 将吴仔细想了想,应当是郑姬身体有什么不妥,透露给了褚嬴,他得赶紧将此事告诉郑回。于是便一瘸一拐地往里去了。 第35章 喜讯 仇予虽然知道将吴和褚嬴彼此都无意,可看到两人神神秘秘地说话他还是忍不住心中翻涌的醋意。 他一路拖着褚嬴上了马,不停地催促她赶紧回去。褚嬴见他生气生得毫无由头,动作又粗暴,心中莫名地也起了一股怒气。 她“哼”的一声,挥起鞭子便一路策马飞奔,仇予紧紧跟在她身后,不多时便到了营中。褚嬴跳下马,眼前花了一下才站稳,仇予从后面扶住她,她哼地一声甩开仇予的手,一边拉扯披风的结一边往里走。 仇予从后面拉住她,将她的手从领口上拽下来,沉声说道:“太阳已经落山了,进了帐子再脱!” 褚嬴心中更生气了,心中暗道他怎么今日就跟着一个披风杠上了?她瞪着仇予说道: “我出汗了,热得很!现在就要脱!” 仇予使劲儿按住她的手,半抱住她的肩将她带进帐子里,而后才松开她说道: “里面暖和,你要脱便脱罢!” 褚嬴被他气得直掉眼泪,一手将披风狠狠摔在地上,掀开帘子便往里间的床边走去。 仇予愣了愣神,没想到褚嬴竟然莫名其妙哭起来了。他顿时手足无措,慌忙地将地上的披风捡起来挂好,而后也进了里间。 褚嬴一个人背对着他哭得厉害,他颇有些无奈,只得轻声问道: “你今日同将吴都说了些什么?” 褚嬴断断续续答道:“关……关你……何事?你不……不要……管……管我们之间……间的事!” 仇予听了这话心中便像有一坛醋炸开了,他抓起褚嬴的手,狠狠地说道: “他就快要成亲了,你不要再跟他纠缠不清!” 褚嬴“腾”的一下站起身,仰着头满脸泪水地瞪着他: “我跟他纠缠不清?你……你……” 褚嬴气得眼前发黑,一口气哽在胸口没喘上来,身子一软便昏了过去。 ******************* 褚嬴并没有昏多久便醒了过来。帐子外间一道声音正在狠狠地数落仇予。 “你看看她手上的淤青,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她听不见仇予答话,不一会儿那道声音又说道: “她近来身体如何你竟然毫无察觉?” “我……”仇予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 “懂不懂何为节制!节制!” “我没有……”仇予颇感委屈,他真没对褚嬴怎么样。 “还没有?都哭成这样你也忍心?你也下得去手?” 褚嬴在里面轻笑了一声,仇予被教训得说不出话,她心情大好。看来仇予身边的医师脾气一个比一个大。那医师紧接着说道: “你们竟然还骑马回来?要不要命了?若是出事了谁来负责?” 褚嬴想了想,没注意自己身体有什么异样,最多是有些气虚罢了,难不成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病,怎么还到了要命的程度? 她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正想问那医师几句,就见他将药包放在桌上,甩下一句“你好自为之”,而后便拎着药箱出去了。 褚嬴跑了两步就要追出去,却被仇予在身后轻轻抱住,她转过身,见仇予望着她,满眼都是愧疚和疼惜,仿佛怀里抱着的是这世上最珍贵不过的宝物。 她脸红了一下,想起自己还在跟他生气,于是赶紧板起脸,挣扎着要仇予放开她。谁知道仇予根本不敢用力,怀中刚一动便顺势放开了她,而后又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床上,生怕将她哪里碰碎。他扶着褚嬴背靠在他胸膛上,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是我不对……你别再气了,身体要紧。以后你不要四处走动了,也不要吃生冷的饮食,医师开了药给你补气血,你好生将身体养好……” 褚嬴本来还打算刺他两句发泄发泄心中的怨气,谁知道越听这话越不对。想起白天跟将吴说过同样的话,她愣了愣,回过头望着仇予: “你的意思……难道是……” 仇予两手轻轻抚上褚嬴的小腹,脸深深埋在她的颈间。过了半晌褚嬴感觉自己肩头有些湿润,这才听到他带着一丝叹息、一丝惶恐和一丝难掩的喜悦一声声低低唤道: “褚嬴……” “褚嬴……” 褚嬴终于反应过来,也觉得不可思议。白日里才听郑姬说她有了孩子,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上个月月事极少,她还以为是着了凉,如今看来竟然是这个原因! 她回过头靠在仇予的头上,也一声声轻轻答应道: “嗯,我在……” “嗯,我在……” *********************** 褚嬴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仇予真是恨不得每日都将她捧在手心里,站着怕她累着,躺着怕她闷着,吃饭怕她噎着,喝水怕她呛着。天扶山里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褚嬴的肚子已经鼓得很明显了。 仇予放心不下,托郑回在墨泉城中置办了一处宅子,将褚嬴送了进去,又亲自选了十几个奴婢、仆役还有医师,不仅如此,他每隔一日便要回来呆一晚,同她说说话,摸摸她渐渐突出的肚子,见到她一切安然无恙,这才能放下心来。 郑回之前得知郑姬怀胎,震怒一时,最终还是没忍心责备她,而是狠狠教训了将吴一顿。将吴虽然烦恼郑姬的心不在他身上,但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高兴地傻了眼,心甘情愿地认了罚。两人很快便完了婚,将吴不能再骑马打仗,便日夜陪着郑姬在城主府中休养。 与此同时,中山的士兵们陆陆续续地开始往山外迁,北方数城以华阳为首皆同仇予和郑回联络妥当,此时便是出兵之时。 一万过的兵马并不算多,但联合起各个城邑的守军,却能在赵国毫无防备之时给它一记重创。两个月下来中山的士兵们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拿下灵寿北边数十座城邑,公子章一面派兵北上,一面急急忙忙向邯郸的赵王发信求救,赵王因王后病逝悲痛欲绝,已卧床半月,朝中事务皆由太子和相国肥义代理。 冬季一旦开始,赵国将士北上便是艰难无比,又加上太子一番说辞,肥义便决定不再出兵,转而修书三封,连连发往燕国都城蓟,求燕王出手相救。 燕王果真出手,但没想到中山将士如此勇猛,首战竟节节败退,燕国折损了多达三成的兵力。燕王这下可仔细斟酌了一番,若是为了几座城池损了燕国的元气,倒真是得不偿失。 中山和燕国的战事逐渐平息下来;公子章没有赵王的命令不敢妄动赵国的兵力,于是中山境内一度呈现着三国之间诡异的平静。也或许是由于冬季物资粮草运输困难,几国都不愿再劳民伤财,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到了第二年的开春。 褚嬴此时肚子已经大得出奇,身上、四肢却没什么肉,她整个人就像是在身子里突兀地塞了个大球,站都站不稳。郑姬半个月之前产下了一个男婴,虽说不足月,但长得很结实,眉眼之间同将吴十分相似,城主府上上下下欢庆了一番,而后送郑姬母子到了将吴新置办的宅子中单住。 仇予已经回来一个月了,近来天气回暖,他准备带着亲随再次出发。只是可惜赶不上褚嬴的生产了。 他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和肚子上浮起的小手小脚来来回回游戏几个回合。每到此时褚嬴便觉得他浑身都冒着傻气,但仇予能呆在家中的时间不多,她也实在不忍心打搅他犯傻。 待到出发那天,仇予更是在褚嬴的肚子上趴了许久,冲肚子里的孩子说了许久的话,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到了战场之上,便再没有时间顾及这些儿女情长了。中山兵力本就微弱,只是凭着一股血气和勇猛出其不意地获得奇功,像如今这般各方都准备充足之后再开战的情况对于中山极其不利。 国都灵寿还未攻下,北方的华阳再度失守,燕王也看出中山的后劲不足,一个冬天在中山边境上蠢蠢欲动,如今终于放出了大军,没费多少时日便将中山军队又逼退到滋水以西,跟燕军隔水相望。 而此时传来的一个消息更是令中山的战况雪上加霜:中山王在齐国病死。 中山王没有了,国都也早已沦陷了,如今中山的将士只能龟缩在滋水西到太行山的中间,许多人都萌生了退意,纷纷劝阻仇予退守太行,安居一方。仇予不甘心,中山的血脉怎能如此轻易地葬送,他想要放手一搏。 燕国来势尤其凶猛,几番较量之下,中山始终处于下峰。 距离褚嬴生产还有一个月时,仇予被燕国俘虏。燕军倒也不杀他,只是将他作为筹码,希望能同墨泉城城主郑回谈判一番。 褚嬴知道这一消息的时候正在家中准备孩子的衣物。 怀英一阵风似的进了屋,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说完后才猛然想起不该告诉褚嬴,万一褚嬴有个好歹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她讪讪笑了一声,赶忙说道:“将军目前没有性命之忧……燕王专程派了公子敏来和谈,听说那个公子敏宅心仁厚,在各国间都颇有美名……” 褚嬴“腾”的一下站起来,肚子坠得她直往前倒,怀英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半晌她终于听见褚嬴说了一句: “公子敏在哪里……” 怀英想了想,她也知道得不甚清楚:“应当是在灵寿,同赵国的公子章一起……” 褚嬴点点头,冲怀英笑了一下,安慰她道: “多谢你告诉我……你放心,我没事。” 怀英见她神色正常,这才放心下来,跟她说起家中侄子的事,褚嬴同她说说笑笑,毫无异样。谁知第三天怀英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褚嬴不见了。 城主府里,郑回也已经出发前往灵寿。怀英逮住守门的侍卫气急败坏地骂道:“若是褚嬴出个好歹,我就回来找你们的城主算账!” 那个侍卫心中好笑,口中却连连应是。怀英一边出门,一边还在自责,她不知不觉竟又害了褚嬴一次……唉! 第36章 产子 郑回刚一进入灵寿城,公子敏就得了消息,当天夜里便来到了驿馆中。 “墨泉城地势险要,又位居天扶山上,本与世无争,城主何必要掺入这乱局中呢?”公子敏在炭炉旁坐下,边伸着手烤火边问道。 郑回微微一笑:“王上虽死,中山的血脉还未断。中山一日未亡,我等便一日不能退却。” 公子敏笑了笑,缩回手解开身上的披风,一边将其铺平叠好,一边缓缓说道: “司马熹位高权重,在朝中党羽颇多,你可知赵王为何没有杀了他?” 郑回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顿了顿,答道: “不过是尊他年长,又有三朝相邦之位,做给世人看罢了!” “呵……”公子敏轻笑一声,“司马熹确实是有几分本事,可还不至于让赵王将他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他抬起头望着郑回:“你知道除了蓝诸一带,赵王还许给司马熹多少封地吗?你知道灭掉中山之后,司马熹便能得到世袭的爵位吗?” 郑回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公子敏又放低声音问道: “敢问城主,你可知道为何中山南方数十座城池不战而降?你可知道井陉关为何失守?你可知道……司马熹跟赵王暗中往来了多少年?” 郑回一惊,若是真如他所说,司马熹不惜卖了中山来换取他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利益,那他便是彻头彻尾的卖国贼了,枉费·中山王如此信任他…… 他皱着眉问道:“你如何得知这些事?” 公子敏笑了笑,说道:“他跟燕王、赵王都是同样的说辞,我早就见识过了,不过他夺了燕国这么多城,在燕王这儿是讨不到什么好处了,只能转头投靠赵王。呵……只有中山王还被他蒙在鼓里。” 郑回顿时义愤填膺,在心中将司马熹千刀万剐了无数遍,又听见公子敏说道: “朝中大半势力由司马熹掌控,底下的官员贪赃枉法、卖官粥爵……这样的中山,城主还有必要为之拼命吗?” 郑回知道公子敏是来劝他退回墨泉城,但是…… “有没有必要就不劳公子费心了!我毕竟不是领兵之人,我说的话底下的人也不会听。” 公子敏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多说,行了一礼便要告辞。 “公子且慢……”郑回在身后叫住他,“有一人跟我一同前来,想必你想见一见。” ****************** 内室里的炭炉燃得很旺,公子敏独自坐在旁边静静地烤着火。 不多时,门口响起“吱呀”的一声,而后一只素白的手撩起了内室的帘子,公子敏望过去,便见到一张被冻得发红的小脸从帘子后面露出来。他脸上的表情霎时僵住了,两眼又惊又喜地望着门口。 “你……你没死?!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褚嬴冲他笑了一下,伸出手搓了搓发红的脸,而后解下披风放在一旁。 公子敏这下更是惊愕说不出话:“你……这是……” 褚嬴走到炭炉旁,托着肚子艰难地往下坐,公子敏赶忙上前,扶住她慢慢地在地上坐定。 褚嬴两眼望着公子敏,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真的只是要和谈吗?你……真的不会杀了仇予吗?” 公子敏苦笑了一声,答道: “你不打算同我说说你怎样逃出来……又何时嫁了人吗?” 褚嬴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肚子,轻声答道: “燕敏,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公子敏楞了一下,随即便恍然大悟,心中又惊又气,恨不得立刻回去按住仇予的脖子问个究竟。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可是真心的?如若不是……” “是!”褚嬴打断他,“我刚从燕国逃出来时便遇见他了……那时开始便是真心的……” 她看到公子敏的脸色随着她的话一点点黯淡下去,狠狠心问道: “你真的不会杀了他?” “呵……我不会,”公子敏苦笑,“但赵王会。” 褚嬴猛地抬起双眼,惊恐地望着他。 “仇予本来早就该被赵军杀死,如今活生生的出现,赵王怎能不气?我不会杀他,反而会好好待他,要他给中山残存的部众送出消息,命他们退回太行山。将他放走之后,我再向赵王传信,那时赵王必定会派人杀了他。” 公子敏顿了顿,又说道:“到时候,中山没了主将,燕国便可毫不费力地拿下滋水西边的土地,而剩下的人即便闹起来,受扰的也是赵国。况且余下的人本就没有多大的本事……” 褚嬴晃了晃,喃喃道:“你无论如何都要他死吗……” 公子敏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像是被人狠狠踩了一脚,难言的酸楚和痛苦从心口渐渐蔓延开来。 “是!他无论如何都要死。” 褚嬴手忙脚乱地爬到公子敏的身旁,语不成调地哀求他道: “放他走吧,我可以留下来!反正中山兵力所剩无几,你们在战场上一决高下便是,为何非要在这时候杀了他?” “你放过他罢……燕敏哥哥……” 褚嬴扯着他的袖子,眼里的泪在眼眶打转。公子敏望着她的模样,心中一阵阵的钝痛。半晌他终于叹了一口气道: “我要你留下来做什么……罢了,我答应你便是。” 褚嬴知道,她方才卑鄙地利用了公子敏对她的情意;她还知道,这利用成功了。 公子敏徐徐地吐了口气,扶起褚嬴,谁知道她却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她捂着肚子,喘着粗气,狠狠掐住公子敏的手臂:“要……要生了……” 一番忙乱之后,褚嬴终于被安顿在房里,来时随行的几个接生妇全都进了屋,阵痛刚刚开始,她还能忍受。 过了半个时辰,屋里的褚嬴突然大声叫喊起来,公子敏在屋外听得浑身战栗,心中莫名对仇予怒火更盛。 “叫人把仇予带来。”他冷笑着吩咐身旁跟着的楚平。 “是。”楚平应了一声,往地牢中去了。 ************************ 仇予手脚捆着铁链,背上的衣服已经碎成几块,腿上一道新添的刀伤还未结痂,此时正往外渗血。四周四个人各自拉住铁链的一端往反方向扯,紧紧缚住他的手脚。 他跪在地上,两眼狠狠瞪着上首的公子敏。公子敏越看他的脸越觉得可恶,这么多年来褚嬴从未交出她的心,谁知道现在竟然爱上了这样一个人。 他走到仇予身边,俯下身说道: “你还是不愿交出兵符,也不愿退兵吗?” 仇予冷笑一声,偏过头去不理睬他。 公子敏忽的笑了,直起身子问道: “你可听见什么声音了?” 仇予竖起耳朵,只听见外面隐约有一个女子在哭叫,他回过头瞪着公子敏,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公子敏缓缓踱步到窗边,将两扇窗都推开了,又回过头问道: “现在可听清了?” 那女子的叫喊声清晰地传入仇予的耳中,一声声尖利的叫声听起来极为痛苦。仇予听了片刻,脸色渐渐变了,他猛地站起身扑向公子敏,捆住他的四个人被拽得一趔趄,赶紧拉紧手中的铁链,将仇予摔倒在地。 “禽兽!你对她做什么了!”仇予在地上猛烈地挣扎,铁链撞在地上“铛铛”乱响。 公子敏观察着他的神情,满意地点点头,笑着答道: “你说……我会对她做什么?” 仇予目眦尽裂,双眼瞪得血红,两手死命地攥住铁链,冲他喊道: “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窗外的声音戛然而止,褚嬴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只留下一连串的呜咽。仇予一拳砸在地上,手上顿时冒出血来。 公子敏冲后面四人点点头,他们便连拖带拽地将仇予带了出去。公子敏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心中却并没有轻松分毫。 ***************** 不知道公子敏是如何同公子章商议的,仇予在燕国驿馆的牢中关了三日便被放了。刚一松开铁链,他便一把揪住公子敏的衣领,沉声问道: “褚嬴在哪儿?” 四周的侍卫慌忙过来拉住仇予,公子敏挥了挥手,那些人便松了手,退到后面。 “她就在那日的驿馆里,想必你还记得路……” 仇予一把将公子敏甩在地上跑了出去,到了门口,随手扯过一匹马,往城北的驿馆一路飞驰而去。 褚嬴半坐在床上,身上围着被子,炭炉烤得屋里暖烘烘的,她眯上眼准备睡过去,忽然屋外一阵吵嚷,随即一个身影便闪进了屋里。 褚嬴坐直身子往外望,就见到仇予掀开内屋的帘子走了进来,虽然受了些伤,但整个人依然完好无损。 她冲他笑了笑,伸手招呼他过来。 仇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坐到她旁边,两手覆上她的脸颊,轻声问道: “你可还好?” 褚嬴点了点头。仇予又伸手摸向她的肚子: “那孩子……孩子呢!” 他惊叫一声掀开被子,果然看见褚嬴鼓着的肚子不见了,小腹空空荡荡一片平坦。 褚嬴听见旁边的奴婢的偷笑声,脸“刷”的一下便红了,她冲那个奴婢挥挥手,而后扯过仇予,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待会见到孩子,你心中可要做好准备!” 仇予心中又重复了一遍褚嬴刚才的话,这才恍然大悟,回想起上次听见的叫嚷声,原来是这个原因。他心中又恨公子敏欺骗他,又对即将见到的孩子倍感期待和紧张。他忍不住抓住褚嬴的手,两眼紧紧盯着门外。 片刻之后,门帘掀开,一个奴婢怀中抱着一个小布包进了屋。仇予赶紧迎上去,那个奴婢却不交给他,一直抱到了床上,放在褚嬴身边。 仇予刚想坐下,便听到那个奴婢和褚嬴齐齐笑了一声,而后说道:“先别慌!” 第37章 表白 不一会儿,门口便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帘子一掀,又有一个小布包被抱到了床上,跟先前那个并排放在一起,先前睡着的那个顿时便被吵醒了,两个开始此起彼伏、震天动地的哭嚎。 仇予带着从未有过的狂喜和感激深深地望了褚嬴一眼,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露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小脑袋,闭着眼张着嘴,哭得撕心裂肺,再仔细一看,两个都是男孩。 仇予一手一个,拉住他们的小手和小脚看来看去,新生儿细嫩的肌肤和纤小的四肢在他看来都无比新奇,一想到他们身体中流淌着自己的血,一想到他们会从如今一团只会吃喝拉撒的肉团长成像他一样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便觉得感慨万千。 两个孩子哭闹了一阵又睡过去了。仇予用手比了比,一个两尺多一点,一个不足两尺,没生产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褚嬴个子小,才显得肚子格外得大,没想到竟然是因为有两个! 他想起那夜褚嬴痛苦尖利的哀嚎,心中十分后怕,她本来身子就弱,一口气生下两个孩子必定受了极大的苦。他把褚嬴的手握在手心,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褚嬴回握了他一下,便抽出手,把那个个头小一些的抱起来,递给仇予道: “这个个子小,但先出来。” 仇予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托起布包裹着的婴儿,贴在胸前。虽然眉眼还没长开,但他越看越觉得跟自己相似,鼻子、嘴甚至连耳朵的形状都跟他一模一样。 褚嬴靠坐在床头不一会儿眼睛就睁不开了,仇予将这一大两小盖好被子,又挨个吻了吻,坐在床边望着他们出神。 在这最最艰难之际,在这最最凛冽的寒冬中,新生的生命无疑给他带来了一丝曙光。他必须要守护他的妻儿,必须要守护手下的战士以及他们背后的父母妻儿。最后一战,他必须拼尽全力。 ****************** 褚嬴不能见风,马车一路前行,七八日才到达营中。车一停下,仇予便从里面抱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着厚厚的裘皮,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 进了帐子,层层打开,才露出包裹里面的褚嬴。公子敏为何会放了仇予,又为何会对仇予心生嫉恨,褚嬴在路上都老老实实跟仇予交待了。用她牺牲色相换来的机会苟活下来,仇予显然觉得非常屈辱,一路上也不跟褚嬴说话,褚嬴又牺牲色相讨好了他一回,这才让他面色好看了一些。 但褚嬴知道他心中仍然是生气的,只是没有发作出来而已。此刻坐在床上,褚嬴将两个儿子喂好奶哄睡着,便丢下他们凑到仇予身边。 她将仇予面前的书简抽走,脸贴在他的手臂上,轻声问道: “你还在生气么?” 仇予夺过她手中的书简,背过身去不理她。 “仇予……” “仇予!” 褚嬴在背后踹了他一脚,生气道:“你这一坛醋也吃得够久的了?我也是为了救你,还要我怎样?” 仇予回身捉住她的脚放在被子下盖好,低着头,半晌才说道: “我不是因为这个……你就快生产了,还到处乱跑,顶着这么大的肚子,若是出了事,我纵使活下来了,又能好过吗?” 褚嬴本来还蒙在被子里不说话,听了这一番款款深情的话,顿时又觉得无比心酸。仇予本没有家,也没有亲人,终于在茫茫尘世中找到一人能陪伴他左右,甚至还有了血脉骨肉,若是因为她的一时起意让仇予将这些统统失去,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 她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孤独,是抬头仰望星空、发现这苍穹大地之间竟没有一丝可让自己牵挂的寂寞和惶恐。 “我知道,”褚嬴从被子中坐起身,两手揪着被子,轻叹了一声,缓缓说道: “在回来之前,我所有的岁月都活在梦中。如今我终于知道人生不是梦,我知道这世间万事不尽如意,知道这现实残忍得鲜血淋漓,我也知道你在这风口浪尖劈波斩浪,身死不悔。” “我不懂什么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只是做不到眼睁睁看你死。” “你的心一半是中山,一半是我,可我的心全都是你。” “我不劝你苟且偷生,你若要战,我便等你得胜归来,你若身死,我便随你同去。我不过是想在这世上求得一席安身之地,同我所爱之人共度余生,如若不能……” 褚嬴抬起头笑了笑,望着仇予:“我也没什么畏惧……” 仇予回望她,在她的眼里看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柔情。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有一个人懂他的艰辛和执着,懂他的孤独和深情。他将褚嬴仅紧紧搂在怀中,轻声叹道: “此战过后,我若还活着,便带你走……” 褚嬴点点头,“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 又到新年,一场大雪不期而至。燕军长途跋涉粮草不足,只得靠赵国源源不断地供给;不久前赵王病愈,派军往灵寿进发,一南一北,已对中山形成了合围之势。 赵国本来粮草就不甚充足,又加上需要支援给燕国的军队,一众将士们也有些吃不消。赵王不愿再等一个春天,卯足尽头要将哽在喉头的这根刺早早拔去。这场仗打得异常艰难。 褚嬴不在前线,所以她没能见识厮杀的惨烈,但每隔几日营中便会送回一批残肢断腿、血肉模糊的伤兵,刚开始褚嬴看了好一阵都会心惊肉跳,如今甚至可以在嚎叫□□声和断臂残腿中淡定自若了。 怀英从墨泉城跟了过来,还带着她的嫂子郑姬。如今中山兵力微弱,但凡有些本事的都毫不犹豫的抄起武器上了战场。 郑姬的孩子刚断奶,便被留在家中,褚嬴对她此举十分佩服,换做是她自己,根本无法想象跟刚生下几个月的儿子分离的情景。郑姬如此毅然决然,倒是也让怀英对她刮目相看,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尊重。 只是上前线一事有多少私心,就只有郑姬自己知道了。 中山军队已经从灵寿北边渐渐退到了靠近太行山一带。仇予扎营的地方距平城往东五里,北边各地连连失守。燕地本就常年风雪,燕国将士倒是对冬季的气候习以为常,因此中山近一个月以来受创不断。 平城往北再无任何军事要塞,任何军队都可不费吹灰之力将这一片土地收入囊中。赵王年前扶立了咨王的侄子登上中山王位,实则以幼帝为傀儡,早就控制了中山大部分的势力。幸而他懂得“归息士民”之理,中山被占各地赋税减半,百姓士民休养生息。 对这些百姓而言,中山亡国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能存活下来已是大幸,此刻对赵王也只有感恩戴德的份。 近来又有传闻赵王已经拟定废黜幼帝、改设中山为郡的诏书,平城一旦被攻破,中山便彻底亡国了。 天时、地利、人和,中山只占一样,而且这“人和”的数目还远不及燕赵的十分之一。中山此时已是无力回天了。 ************** 赵军攻城已有两日,城中笼罩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氛。每个人都知道等在前方的是死伤是战败,即便是平城一时守得住,中山也再不可能回来了。 中山要亡了。 但没有人后退,他们也无路可退。他们不可能再像寻常百姓那样有饱腹之食安身之所、活下去即可,抵抗一旦开始,他们便带着中山的烙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要么胜,要么死,再无第三个选择。 军中将士折损严重,纵然有不少妇女和孩童自愿加入,人员数目仍旧在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地减少,每日都有几十甚至几百的将士伤亡。 褚嬴有时会想,这般惨烈的战争到底是不是值得的。中山的土地虽说归了赵国,好歹百姓是保留了下来。像如今这样打下去,连妇女和孩子都保不住,对中山的血脉流传又有什么意义呢? 今日郑姬受了伤,正躺在褚嬴的屋里,手上刚刚包扎好,衣襟上被血染了一大片,此刻正泡在水里。褚嬴在厨房给她煎药,坐在炉子旁一点一点地添着火。 仇予进了屋,把外袍一扔,这才注意到床上还躺着一个人。他点点头,算是见过了郑姬。 郑姬把头偏过去不理他,完全对他视而不见。仇予笑了一声,问道: “褚嬴呢?” 郑姬不说话。片刻之后她又回过头,见仇予皱着眉望着她,脸红了一下,赶紧背过身去,飞快地答了一句:“不知道。” 仇予抬起腿便要往外走,走了几步便见到门边盆里泡着的衣服。盆里的水已经被染得鲜红似血,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郑姬一只手臂包着白布,已经被血染了一大片。 只要上了战场,没有一个人不拼命,为了中山,也为了活着。仇予冲郑姬点点头,说道: “你多保重,好好养伤!”说完便出门去了。 郑姬坐在屋里,抚着阵阵剧痛的手臂,心中想道:当初褚嬴受伤,他那样震怒,如今……他终归还是有些在意我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