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村吾民》 第一章捉奸 上午,江城在食堂吃饭,遇见来公社开会的队长来凤仪,大步流星走过去问:“叔,这几天我不在家,俺娘没啥事吧?” 来凤仪咽下一口馒头说:“她这两天没出工,我来开会见她方巾勒着头,倚着门在院子门口撒粮食唤鸡,给我说她头疼病又犯啦,给裂的一样,不能下地。” 江诚是孝子,因为牵挂多病的老娘刘大芒,下午在黑龙潭打靶射击训练有点走神。红日西沉,打靶归来,三扒两扒吃了晚饭,江城决定回家看看娘,剩下娘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看看再回公社来,睡觉就放心了。再说也让娘看看儿子扛枪的风采,让人们看看烈士的后代就是不一般。 江城迈着军人的步伐,哼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向大江庄走去。 一只只在外打野的鸡慢腾腾的回家“上宿”(方言天黑禽类进窝)时,瘸把灵又看见家歪也鸡一样钻进东邻的门洞。瘸把灵在虎视眈眈刘大芒的小院,听说江城到公社民兵集训,瘸把灵断定家歪和刘大芒就会狗吊秧子,这比谷子碾米还准。 可怜巴巴的瘸把灵翘着脚后跟,一条好腿金鸡独立,老猫一样双手扒着墙头偷窥东邻,暗骂狗日的家歪,鸡棚里没有隔夜的“曲蜷”(方言蚯蚓),一夜都不舍的让寡妇消停,咋不累死在女人肚皮上啊。 瘸把灵的红眼珠子更红了。 他睁大眼看,看不见;他支撑着耳朵听,听不见;他鼻翼翕张,公羊交尾一样翻唇呲牙仰头,也闻不到。他联想一会而,悻悻的骂:“我x他姐,屌毛脸家歪,江诚不在家,你狗cāo的日上瘾啦,一点不考虑邻居的感受,俺心里就给屌攮的一样啊。”他裤裆里的家伙,就像秋天玉米棵儿上成熟的棒子穗子,前端挣破包谷皮的束缚,豁然炸裂,宝塔般倔强的挺着,按也按不下去;硬的难受,像铁匠炉里的晶莹剔透的一截铁棍子,要浸在水里淬火冷却,女人啊,女人啊,咋就这么坑人啊。他累得眼珠子抽筋爆出来,像熟透的杨梅几乎跌落枝头,不停的眨巴眼休息瞬间。快乐是别人的啊,他灰心丧气,不看了,一条腿满负荷站着累的打颤,弯腰捶捶小腿肚子,甩着胳膊一高一低的来到了自己屋后,扶着墙东瞧西瞅。 一股子臭烘烘的气味飘来,北面一路之隔是养猪场,几排低矮的猪舍东西横着,传出朱大昌敲猪食盆唤猪的声音“捞佬(方言指猪或唤猪),捞佬,捞佬黑……”接着听到猪吞食的声音“咔,咔,咔哒……”准是有抢食的猪,朱大昌的搅食棍抡过去,嘴里骂“吃独食的家伙,不合群的杂种,我叫你不长记性。”猪几声哀鸣,嗷…… 瘸把灵觉得朱大昌不是骂猪,这明明是骂家歪——吃独食的家伙,不合群的杂种。瘸把灵鹦鹉学舌后,乐了,嘿嘿笑了两声。 东面路北是大戏台,有人纳凉拉呱,传来说笑声。瘸把灵深知光棍汉子要早早上床睡觉,那是找着受罪,只能思前想后,翻来覆去,大睁两眼盯着窗户外想入非非,简直是在烧红的鏊子上摊肉饼,熬煎人。光棍有劲没处使,小浪二鸽子猪九戒他们一群光棍,夜里都好围着庄子满处跑,拉磨驴似的溜大圈子,累极了回家倒头就睡。那法子对瘸把灵不太适用,都赖自己的腿不凑劲,试过一次,就像打折一条腿的狗,蹬着腿狼狈的撅晃着,可还是单枪匹马被远远丢在后面,只好半途而废,打道回府。 自己腿不麻利,嘴还是相当麻利的。瘸把灵正要去凑热闹侃大山,听见朱大昌敲着洋铁皮猪食桶唱起来: “头一个大老婆啊, 好吃又好喝, 正在下蛋的鸡, 也让她下了锅。 二一个二老婆啊, 实在不能说, 两口子一上床, 她争着在上面做。 弄来个三老婆, 还不如前两个, 夜里好搂男人睡, 那个龟孙可不是我! 大家说一说, 要女人做什么?” 满世界都是仇人,瘸把灵一听就来气了,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还贪心的要三个老婆,你一个老婆都养不活,自己吃的肚子像老牛,不知道疼媳妇,石棉花前两年都叫你饿死了。“要女人做什么?”这是人话吗?你是有过媳妇的人,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俺还没沾过女人气呢?俺不是白托生个男人白来人世这一遭吗?你唱凉腔,都是你死皮赖脸缠着媒人花采光——老表,遇见合适的给我说个,我不挑拣,是女的就行。要是有女人你不争得打破头,哼,别看我瘸,我就能在屋脊上走三趟。 瘸把灵正在愤愤不平,突然听到歌声渐近,公鸡一样仰头聆听,是江诚!他红眼珠子一转,就袋鼠一样一跳一蹬的急忙凑过去说:“诚侄,你可回来啦,快,我看见一个人爬墙头进去,包准是偷你家的东西,我这腿脚不行,担心对付不了,我正要喊朱大昌一起抓小偷。” 江诚挑了挑眉头,摘下步枪,拔腿就走。回头交代说:“叔,你不要喊大昌伯啦,看我一个人收拾的那小偷屁滚尿流。” “那好,万一打不过他,就放枪,轰他个狗日的,阶级敌人越来越疯狂啊,在咱江家的人‘额拉盖子’(方言额头)上晒大粪,欺负咱家没人,我咽不下气,咱江家可是烈士家属,是我那家正兄弟用年轻的命挣得啊,别说在大江庄,就是在咱这方圆四省七县,咱家是抹了壶盖——没有盖壶的,咱是响当当的光荣人家啊。”瘸把灵动情地说。 瘸把灵要一马当先,江诚转身白鹤晾翅,伸开胳膊有力的拦住:“我一个人就招呼了那小偷,不用你帮忙,你在这门口守着就行。”说着从里面关上篱笆门。 瘸把灵心想这孩子让我看门,心眼子不少,不好忽悠,他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他是怕我看见家丑张扬出去。 江诚义愤填膺的站在堂屋门口,侧耳一听,里面正“姐啊”“弟啊”……,一句句肉麻,一句句不堪入耳。毛头小伙子脸“腾”的红了,血液上涌,脑袋暴涨,他咬牙切齿,紧握钢枪。 床在颤抖,有节奏的吱扭吱扭的响着,床头撞击在墙上,“呼咚,呼咚……” 这个小偷不一般,江诚绷着嘴,太阳穴血液奔突,抓枪的手汗津津。以前装做不认识也追打过这小偷,有次要不是他爬墙快,自己那一铁锨就把他的一条腿留下啦,可是这人猪一样,记吃不记打。自己出去民兵集训,他们在家就无拘无束,鳖反潭一般毫不收敛。万一传出去,丢人!传出去我咋在社员面前抬起头?以前自己小不懂事,你们偷偷摸摸的,我做不了主,现在我就不客气啦,我爹死的早,我要维护我烈士爹的尊严,还有做为烈士后代的尊严和荣誉。娘啊娘,你们就不能忍忍吗? 既然你们不为我想想,我还照顾你们的脸面弄啥?干脆打开窗户说亮话,我是坚决反对你们的偷鸡摸狗,今天就捅破这层纸,弄不好要了他的狗命,权当练靶子。 瘸把灵翘着脚,伸着头,早都等的不耐烦,抱怨江诚不像他爹江家正有血性。等啥等?听你娘的新房?再等好戏就收场啦。 屋里的yin笑浪语,像机枪扫射,一梭子呼啸的子弹都射向江城的心脏,江诚忍无可忍,后退一步,抬起右腿一踹,破门而入。 家歪正在刘大芒肚皮上起伏的时候,门突然被踹开。家歪看见一个黑影冲过来,扭头惊恐的问:“谁?”,他不等来人回答,急忙跳下床抱起衣服,低头就跑。 黑影不答话,一个扫荡腿,家歪“哎呦”一声趴在地上,弯腰想爬出门去。黑影并不罢休,疯了一般连踢带踹。 听见柳木门叉被踹断,瘸把灵心里石头落地,顿时轻松,侧耳迷眼细听。打得好,解气,这窝囊气我憋了十几年啦,瘸把灵不由的一拳砸在墙头上助威。 家歪爬出堂屋跑出去,黑影端起枪。 刘大芒羞愧交加,听到拉枪栓的声音,颤抖着腔说:“小诚,你干脆把您娘我杀了吧,让我死在你脸前头。我们又没有做啥,我病了你叔来看看。他前脚进来,你就跟来了,你看他给我倒的这碗水还冒烟呢,大水冲了龙王庙——你咋就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啊?我寡妇熬儿容易吗?多亏你叔帮衬,你还一个劲的和你叔过不去,闹得锅里滚一样,不给为娘的留一点脸,传出去我还能呆大江庄蹲吗?”大芒砰砰捶心口窝,“来来来,儿啊,拿枪把您娘我也打了吧,好称了你的心……” 瘸把灵瞪着眼心里呐喊:“搂扳机啊,搂啊……” 江诚一听娘的哭诉,把枪慢慢放下,一迟疑,猛的甩上门,走出屋子。 刘大芒坐在床帮上,心想儿子到玄妙公社民兵集训要一星期才回来,今天咋就冒出来了?邪门。又抱怨小叔子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这天刚黑,就钻到我屋里,就只会嘴上说好饭不怕晚,好孬也挨到夜深人静,当娘的被儿子捉奸在床,这是唱的哪出戏?丢人打家伙啊。 瘸把灵意犹未尽,怪江诚是孝子,刘大芒一句话,他就忍气吞声的走了。这事要是换了我,哼!瘸把灵扫兴的走到屋后,大戏台还有人在树下乘凉,烟袋忽明忽暗鬼火一样。 “人要脸来树要皮,家歪(赵王)不是好东西。”瘸把灵哼了两句新编《老包铡赵王》的戏文。他腚里夹不住热屁,一高一低的晃着身子向大戏台走去,兴奋地去宣传家歪偷嫂。 第二章自杀 夜色里来凤仪从公社回来,路过大戏台,一听瘸把灵正添油加醋的说家歪的风流事,咳嗽一声说:“大罐,不要再听他瞎胡喷了,你跑得快,喊几个干部到办公室开紧急会议。” 瘸把灵比朱大昌讲的裤裆传有意思,朱大昌是胡侃,瘸把灵说的是真人,至于盗嫂那事的真假大家不在乎也不探究,只关注爆出的细节。大罐听得上瘾,扭着头不情愿的离开,跑着去通知大鸽子张大军江立秋三人。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来凤仪传达了会议精神,就是清思想清经济清政治清组织。 小马灯发出昏黄的光,小虫儿在光晕里起舞。 几个干部一个个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来凤仪乐观的说:“明天张明亮来蹲点,老相识了。咱们不怕,咱们没做违纪违法的事情,别说四清,就是四十清也清算不到我们头上。”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离开仓库都跺几下脚,里面的土星子都不带回家。”会计江立秋在桌子腿上磕着烟袋说。 张大军眉头叠着说:“这人怎么就赖上咱们大江庄啦,‘吃大伙’(方言,指的是一九五八年)那年他来蹲点,我看见他烦得鼻子眼里滴醋,这四清运动他又来,看来他不弄出点动静不甘心。” 贫协主席大鸽子摸着嘴头子摇晃着头:“我也不喜欢他赖在咱们村,那人光说不练,不爱做活,猪八戒犁地——光靠嘴勜。放不下干部架子,骡马架子大值钱,人架子大了不值尿泥钱。” “咱们大江庄没有烧好香,老是分给这个近视眼小白脸。癞蛤蟆趴到脚面上——不咬人,恶心人。”张大军一脸酱紫的说。 来凤仪安慰说:“他五八年蹲点,还是个毛孩子,现在五六年过去了,人是会进步的,不要抱有成见,再说这是上级领导的安排,”来凤仪把烟袋伸进烟包里,快速舀两下,大拇指隔着烟包按按烟袋窝,掏出来点着吸一口,吐出后又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咱们只要配合他,做好四清工作,把这一出小垫戏‘糊弄吧唧’(方言勉强,凑合)唱下来就行。集中精力抓生产才是咱们的压轴戏,锣鼓架子一点也不能松。长话短说,就这事传达一下,散会吧。” 张大军忿忿的说:“那人,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早晚也狗改不了吃屎!” 三年困难时期过去后,上面开始“四清”,上面搞不明白,粮食产量是红口白牙从自己嘴里讲的,报纸上白纸黑字写的,大丰收本来该为粮食吃不了而发愁,怎么会饿死人?财产一定是让当权者贪污了,一定要清算。 张明亮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进驻大江庄蹲点搞四清。首先就突击会计江立秋。 解放前江立秋是货郎兼职媒人,推着红车子,走村串巷,卖些针头线脑和泥捏的染红的老公鸡还有芦苇做的哨子,多是妇女小孩的东西,也在车把上挂几嘟噜焦黄的烟叶卖。 江立秋每到一个村庄,摇一阵子货郎鼓,就吆喝: 破铺衬,烂套子, 不能戴的破帽子…… 乡下经常唱大戏,他媳妇江王氏喜欢听戏,坐在红车子上,江立秋屎壳郎一样撅着屁股推着媳妇四面八方听戏。 江立秋客货混装,土车子推着老婆到处转,人们见面就笑眯眯问:“车子上的东西卖吗?” “那还用说。”江立秋放下车子。 那人就拉江王氏:“我买这个。” “除了这个不卖,这是展览品。再说带着抱头犊子呢,给金山银山都不卖。” 江立秋的帐口好,也会写几个字,在大江庄算有文化,最主要是贫农出身占优势。他有工作经验,做货郎时练出来的,七七八八一大堆东西,他很快就算出来,毫厘不差,记性特好,方圆的村庄赵钱孙李的赊欠,他也了然于胸,多年不忘,很有经济头脑,就唯才是用,做了会计。一入人民公社,就让他管理食堂,是大江庄的财政大臣。 人定胜天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吓得玉皇大帝都失眠了。大江庄万古千秋都是种植小麦,没种过水稻,偏要变成皖北的好江南,坚信稻花香里说丰年,上面派来的稻改队,要在这里大面积试验种植水稻。负责人给来凤仪打招呼,派个火头军。 来凤仪就推荐张大军:“人家几辈子都是厨师。”负责人头摇的拨浪鼓,干脆指名道姓把江小船要过去。负责人的老婆是江立秋做的红娘,也是投桃报李,给媒人江立秋的儿子一个肥缺。 爷俩如日中天,一个拿仓库粮食印把子,一个拿勺把子,三年灾害他家没饿死人,还添丁加口。 张明亮找江立秋交出账本,食指搁在鼻梁上,推一下黑色镜框,眼光咄咄逼人:“这是一个政治运动,比三反五反还要猛烈,那时候枪毙liu青山和张子善,这一回只要清查到屁股不干净的阶级敌人,贪污霸占挪用的哪怕针头线脑都是死路一条,你不要螳螂挡车,蚍蜉撼树,侥幸做漏网之鱼,真有问题谁也救不了你,你也救不了谁,仔细考虑一下,明天给我老实交代。” 张明亮有个习惯,村子里大会小会,现在两个人也是会议啊,他总是不忘拿死去的爹做炫耀的资本:“我父亲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你要像家父那样做个英雄人物……我的多么可敬的父亲啊!” 夜里,江立秋浑身出火睡不着,想着张明亮的话,想着那一嘴白森森的牙齿。孙子都入睡,他点亮灯,端详老婆。 江王氏睁眼一吓说:“你这人不着调,啥好看的?没见过?”她托着男人肩膀,扭头要吹灯。 “让我看看。”江立秋把老婆的头扳正,不让她熄灯。 江王氏翻身闭眼,嘴里语无伦次的说:“你真邪门。我就怕你这样,当年那次半夜你就这样看我,天明把我送到马良集转手抵账,看来你又要出症。” 江立秋似乎没听见,难分难舍。 江王氏梦呓般的诉说里沉沉睡去。 江立秋觉得自己做不了英雄,他觉得牛头马面拿的铁链子在面前抖着哗啦啦的响,人家liu青山和张子善是大官,自己一个农民!王井的会计汪瘸子,一听说四清运动就喝毒药死了。他想了许多,自己几十年的岁月里,干过赔人家老婆的荒唐事,也干过自己满意的事,而自从作了会计,他就做下了刀搁在脖子上要自己命的事。回首往事,他的泪在脸上蚯蚓一样蜿蜒爬行,打湿枕头。 他听着身边熟睡的老婆均匀的呼声,心里翻江倒海。 这一次,也是因为贪吃,但是,是为了全家人的性命,如果自己不贪,也会像别的人家一样,一个接着一个的死,他早都算过了,大江庄来凤仪的娘第一个饿死后,二年接连饿死八十五个人,往外逃荒搬走十二家,饿的半死不活像玉石眼那样有后遗症的有二十八人。而自己家不光没死人,儿媳妇薛里红接连又生下五个“茶壶嘴”,在大江庄,这几年能生下孩子的没几家,能生下活孩子的更少。想到孙子,江立秋很自豪,他为自己选中的儿媳妇高兴,他没看走眼,买牛要买抓地虎,娶妻就娶大屁股,薛里红能光大江家的门庭,兴旺江家的人丁。听爹说江家五代都是单传,可是因为自己的好眼力,我江立秋改写了江家单传的历史,伟人说人多力量大,我……我死而无憾。 没有比这更满意的事情啦,江立秋一阵激动,想起儿媳妇薛里红,可是大江庄抹了壶盖——没盖壶的,哪方面都第一好,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后代。又畅想一番他曾经的锦囊妙计如意算盘,这是自己人生的杰作,给儿子找到个好媳妇。江立秋的眼角流泪,一任虫子一样蠕动,他笑了。 绿水长流,江立秋想,以后薛里红还要生,以后大江庄就是孙子的天下,人多力量大,这话到万古千秋一点都不假。 江立秋又扪心自问,人活天地间,自己可有对不起的人,想了好长时间,觉得无怨无悔,自己是个货郎,赚一点油盐钱是天经地义的,干媒人这一行,也是问心无愧,就是图吃点喝点,也没有坑蒙拐骗,要有也就是表妹周文华那一桩,李豁子给了些钱,自己却没有给他讨要,他主动给的,当然,就那一桩让自己的名声也受了影响。 江立秋想表妹其实也没吃亏,一个扫帚星,谁敢娶她?现在闺女儿子一大群,可没有一个仿他爹是豁子,挺好的一家子。 江立秋喜欢盘点货物,这次对自己的人生履历也盘点一番,江立秋感到释然,起身下床。 他端起灯端详着老婆和三孙子,老婆侧身而眠,那么安详,三孙子坛子睡着觉笑啦,准是个好梦惹的。床另一头两个孙子脸朝上睡着,那么香甜,大孙子大缸的眼子毛真长,毛刷似的,二孙子二盆睡觉磨牙,“咯吱咯吱”的响,他肚里有虫,白天以为他腚眼子夹根鞋带子,揪出来一看是条蛔虫,甩手丢给鸡,一群鸡以为是一根面条子,叨着在院子里抢夺。肚里蛔虫都盛不下了,已经嘱咐老婆子得闲找崔命贵要几颗宝塔糖,把肚里蛔虫打下来就不磨牙啦。这是世间最亲的人啊,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今夜的熬煎?就没有一点感应?为了他们能活命,自己要和他们阴阳两隔了,江立秋很失望很忧伤,江立秋轻轻的叹口气,轻轻的把灯放在床头柜上,轻轻的吹灭,轻轻的走出屋子。 一条抱养的小狗,长的才猫似的大,听到门轴“吱呀“声,摇着头迈着碎步走过来,在江立秋的脚上磨蹭撒娇,嘴里发出唧唧声,江立秋弯下腰,抓住它的前腿举起来,小狗伸舌头亲着他的脸,他多希望小狗会说话,此时和他聊聊;多么希望自己突然变作一条狗,只要在这院子里活着看着就行。他把小狗轻轻的放下,走到西间屋子的窗户下,传出儿子小船高低起伏的呼噜声,多么好听啊,老牛舐犊,孩子,我再也听不到了,江立秋的心也一高一低,一紧一驰,听的如痴如醉,眼泪滂沱,一任泪水流到嘴边,伸出舌头舔舐,吞下那苦咸的液体。“哇”一声,多清脆,多好听!这哭的不是孙子四壶,是那个胖小子五碗,唉,他还不会喊爷爷呢!床咯吱响两声,接着听到薛里红翻身的声音,接着听到小嘴凶狠裹奶的声音,江立秋暗骂一声“狼羔子”。 清早,薛里红去茅厕到尿盆,以为院子里枣树下耷拉着的是一件忘记收的衣服,可是走到近前,吓得尿盆掉在地上烂了几瓣,颤抖着声音喊:“不好啦,大缸家‘大大’(方言爹),快起来,他爷爷上吊啦!快喊崔命贵救他。” 那只小狗就在江立秋悬着的脚尖下窝着脖儿睡了。 赤脚医生崔命贵跑来,听了一会子,拿下听诊器说:“没心跳,不行了,身子都挺了。”他又死马当活马医,给江立秋按了几十下胸部,可是也无济于事,没一点起死回生的迹象。 就在江立秋命赴黄泉的夜里,在大江庄东头的破庙里,黎明时分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地主于贵仁的老婆花芙蓉生下一个男婴。 天亮接生婆周文华听到江立秋死讯时,想起于家孩子的降生,脐带绳子般缠在脖子里,她想这难道有天意安排?难道我表哥在于家投胎转世? 张明亮听说江立秋上吊,兴奋的断定江立秋是畏罪自杀,这里面有好戏看啊。张明亮对账本核查的更积极认真,挑灯夜战,很快就查出江立秋贪污粮食一千六百斤,好大的一只老鼠啊!把账本往来凤仪面前一甩,斜睨着责问:“看你用的人,你难道不知道?难道这些年没觉察蛛丝马迹?” “仓库的钥匙他拿着,我只是抓生产,我们各司其职,不过我也有错误,就是疏于监督。”来凤仪说。 “既然分工了,这上面写的土地庙里穄子一万四千九百二十五斤,谷子一万六千另一十六斤,油菜两千四百斤,花生三千二百斤,这难道是他自己藏到那里的?你不会不知道吧?这件事太大了,太严重了,在全国也不会有第二个像你们这样胆大包天的,你们竟然结党营私,私自‘密下’粮食,而且不是少数,我帮不了你,我要向公社如实反映。”张明亮痛心疾首的说。 来凤仪心事重重,在江立秋家帮助处理后事时,民兵连长小胡带着四个荷枪实弹民兵把来凤仪抓到公社。 江立秋的死也让社员义愤填膺,大放厥词。 社员们众说纷纭。 张明秀洞悉一切的说:“我哥哥查账查出大问题来,两个贪污犯,吃咱社员的肉,喝咱社员的血,我哥说江立秋私占好多粮食,来凤仪问题更大啦,带头私瞒粮食,要是判刑,最轻也要判个十年八年的,弄不好可能的要枪毙。唉,人心隔肚皮,平时可看不出来他们是这样的人。” “当干部的手脚都不干净,这次总算报应到了。”三撅腚刘海山的老婆徐巧巧,是个女光棍,喜欢擦胭脂点粉,还喜欢吸烟,点着食指,“不贪不占薛里红咋生的孩子,一年抱一窝,我才四十岁就歇窝不生啦,为啥?饿的,要不然我还得要生几个孩子,他家就是让人家都死光,光活他自家。大家伙和老少爷们,都走,让他臭,生蛆,生青头蝇,凉他的台。” 刘海山妇唱夫随,想起家里的灾难都是来凤仪一手造成的,抓走来凤仪,他觉得感冒轻了不少,瓮声瓮气的说:“我看应该把来凤仪这样。”说着把胳膊架平,手掌在下巴下平着狠狠地一拉做杀头状。 人们对来凤仪贪污不大相信,因为他娘就是大江庄第一个饿死的。可是对江立秋敢肯定是贪污吓死的,两年饥荒,他家竟然没饿死人,这也罢了,儿媳妇薛里红还扯瓜秧似的叽里咕噜往外生一串小人! 人们大骂江立秋吃黑心粮吃密心食,那可是我们的口粮啊,我们死了亲人啊。 副队长张大军,其实他不是副队长,因为他总是围着来凤仪转,人们就说他是二把手。他正在给江立秋用柜子木板拼凑棺材,插嘴说:“张明秀,你说来凤仪贪污我不信,那些粮食是和大鸽子我们几个研究之后,存放在土地庙里的,为啥咱大江庄五九年没挨饿死人,就全靠那些粮食,都说三年自然灾害,咱们大江庄可是两年自然灾害,那些粮食是咱们北地里开垦的荒地产的。咱们社员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但是张大军一听议论说江立秋是贪污粮食吓死的,揭了疮疤似的,气呼呼把斧头锯子墨斗子收起来罢工了。他想起饿死的老婆,那时候俩儿子饿跑了,半年没回家,不知道死活,老婆眯着眼断断续续说:“喝一口面水水,别让我空着肚子做饿死鬼,就一口。”张大军拿碗去办公大院找江立秋,江立秋公事公办说:“没有面,一两面都没有。”没有面怎么办呢,也不能怨江立秋啊。走回家一看金枝来了,报纸里包着一把小米递给张大军:“老大哥,烧碗米汤给嫂子喝吧……”正说着天赐在外面哭,边哭边咳嗽,两人跑出去一看,天赐嘴里是锯末,正低头伸舌头往外吐,金枝急忙拿水瓢让天赐漱口,责备他说:“憨孩子,这哪是炒面啊?” 那一把米还是没救活老婆,张大军眼睁睁看着老婆死在自己怀里。人世间最残忍的事情就是看着亲人死别,多么无助和无奈!这是活人的至哀!那钻心的痛会追随一辈子。 张大军心里怒火万丈,用斧头敲着棺材板,咬着牙说:“江立秋啊江立秋,你见死不救,要是你给一口粮食我家也不能死人啊,你太没人性啦!我罢工回家。” 巧巧想起那年在稻改队馍房里,她去串门套近乎说:“小船兄弟,你唱戏唱得真好,学谁像谁,很像我当闺女时喜欢的那个戏子。”可是巧巧的眼睛老是往篮子上瞅,满满一篮子白馒头吊在屋梁下。 小船心想她给我戴高帽子,我可知道她的花花肠子,就说:“老大嫂,你说的可是你当年的意中人,我哪里像他?” “看哪里哪里像。”巧巧的囫囵芯子蠕动着说。 “我像也是白像,哪像人家成好事。”小船是红薯秧子烤火——甜不索的脸膛子。 “只要你愿意,你别嫌我……”巧巧扭捏作态小声说。 没有不吃腥的猫,说好的给两个蒸馍,老骚只给她一个说:“你不值俩,一个馒头就不错了。” 巧巧现在心里恨,火上浇油说:“老猫枕着屋脊睡。都是一辈传一辈,爷俩都是大坏蛋。” 张明秀也起哄:“集体的粮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咱们一滴汗水摔八瓣挣的,咱们家破人亡,都好了当干部的。得让他排门跪着去谢罪,不请都不来,死啦就便宜他啦,大江庄几十口子人死在他手里。”胳膊肘子捣一下男人柳下惠,两人一前一后走了。 张明秀妒忌薛里红生出来个个是男孩,自己生的都是小闺女,弄得柳下惠常挂嘴上说“看人家薛里红,多会生!一撅腚就冒出来一个‘小小子’(方言男孩)”。自己实在没面子,觉得低人一头。 柳下惠也羡慕小船,曾经向小船取经:“怎么生儿子?说说。” 小船好为人师,一点不谦虚,嘴角翘着,蔑视着柳下惠,拍着xiong部说:“找我啊。” 想到这话,柳下惠就恼火,不服气的想:“不信,我要娶了薛里红,一样生儿子。” 两人一探讨这问题就斗嘴。有次小船竟然脸红脖子粗的说:“你注定没有做老公公的命,活该绝户,你们老辈的造孽,祸害人落的报应。” 这揭短的话铆进柳下惠脑子里,想到就恨死了江小船。 人们马戏散场一般,一窝蜂似的走光,老骚跪下磕头挽留也没人理会。 周文华一听张明秀的话,就觉得可笑,你家没有家破人亡啊,也是添丁加口啊。周文华看着老的小的哭作一团说:“犯众怒了,你只能挨着门磕头谢罪去请,人家要不来,也没法,到时我叫你豁子姑夫来给你料理这烂摊子。还有,我叫俺家向佛到城南江月妹子那里送信,这娘家哥哥死啦,她这妹妹也该来送送,哪能老是记仇呢?” 老骚挨着门给每家每户去磕头谢罪,可是一看见他去,比看见乞丐还恐慌,都及早的关上门,老骚就在门外磕头。一路磕过头,还是没人去。 江月一听李向佛说娘家哥哥死啦,急慌慌来奔丧。她突然想起哥哥的好来,特别是那三年孬光景,哥哥黑更半夜跑百十里路送几次粮食,回回都是家里要饿死人的时候,有了哥哥的粮食,自家门上没有糊白纸(死了人在门上贴白纸)。当即江月眼泪汪汪头上顶个毛蓝方巾,一路哭着来奔丧。 第三章邻居的眼睛是雪亮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因为和嫂子东窗事发,江家歪外号“现成的”。这归功于瘸把灵的口吐莲花。 那天瘸把灵手里托着几个熟透的红得发紫的桑葚,在五六岁的江诚眼前晃着问:“小诚,谁‘黑喽’(方言夜里)搂你睡的?”自从江诚会说话,瘸把灵总是喜欢逗他,一只鸣叫的蝉,几颗花生,一根狗尾巴草,就能从那小嘴里问出大芒的事情。 “没人搂我睡。”江诚盯着桑葚,恨不得一把抢过来。 “你小小的孩,一个人睡不害怕?”瘸把灵循循善诱,“你娘不搂你,你不害怕?” 江诚手背膏一下流下的口水说:“俺娘在床那头搂着俺叔睡。” 瘸把灵泄气的皮球一样,把桑葚都摁到江诚手里,一对眼珠子要喷出火。他有气无力的说:“走吧,走吧,让我静静。” 瘸把灵想哭。 和大芒做邻居,他暗恋大芒多年,尽管大芒没有古代美女东家之子骑墙抛媚眼。特别是江家正牺牲后,他觉得他离希望进了一步。多年里大芒给了他无数的幻想和激情。他曾经多次隔墙沉醉的听大芒的说话的声音,甚至训斥孩子的声音,他都觉得是世间最美妙的,大芒的厕所在院子西南角,西邻瘸把灵常缩在墙下,侧耳听大芒解溲的声音,比高山流水还迷人,他终于忍不住,在两家之间的土墙上用棍子捅了一个小洞洞,偷窥大芒,每一次他的心脏都是乒乓球跳跃,那热气腾腾的尿水简直是血液注入他的心脏,几乎膨胀爆炸…… 当年瘸把灵对来凤仪的献殷勤很恼火,多少大闺女在你没家败的时候想跟你,你却不愿意人家。单单对这寡妇感兴趣,献血,收割庄稼,挑水劈柴,扎风箱里的毛头,被寡妇迷的神魂颠倒,走火入魔。这个竞争对手太强大。他多次盯梢后发现来凤仪不是喜欢寡嫂。他简直不是男人,真搞不明白,真还有不吃腥的猫。 排除了来凤仪,瘸把灵觉得上大芒的床仅一步之遥,确切的说就是这一堵墙,两拃,打倒墙头,就是一个院子,就是一家人。 瘸把灵迷恋大芒的一切,他求大芒帮忙给他的褂子缀个扣子,这是他第多少次故意拽下扣子,他记不清。大芒家里没人,他偷偷地闻着大芒晾晒的衣服,他没事找事,为了和大芒说句话,甚至叫大芒骂自己,他都觉得舒坦舒畅,一天里都精神百倍。他盼望大芒出事,当然是不好的事,他要挺身而出,虽然腿瘸也要一马当先。自己不会骑马,那次大芒难产,自己隔着墙听的割心,被来凤仪抢了头功。自已在等待机会效劳,可是大芒母子平平安安,等到解放,大芒更加光荣,就是李豁子和来凤仪都要让她三分,就说开会吧,会上没人敢纳鞋底,只有大芒平静的举起手把针尖在头皮上蹭蹭,然后咬着牙绷着嘴把针攮在鞋底上,扬手拽的绳子“嗤啦嗤啦”响。 自从听了小江城的话,瘸把灵想推倒墙头成一家人的希冀被浇灭了,这堵墙成了一座搬不开的长城,何况小叔子江家歪插一腿呢,真是便宜没落旁人。 瘸把灵想大芒是天宫里的嫦娥,自己是癞蛤蟆,蹦跶一万年也上不了天。 瘸把灵不死心,小孩子的话不可信,他要眼见为实。当天夜里,就站在墙头边盯着大芒院里。果然,鸡叫一遍时,一个黑影翻过墙头,在窗下学了两声猫叫,门“吱”一声开了,黑影闪进去,门又呻吟着合上。 瘸把灵瘫了,顺着墙出溜到地上,像一块发酵的面,松松的软软的。但是他的脑子没瘫,他想了许多,心想无毒不丈夫。 第二天,玄妙公社收到举报信,揭露江家歪为了霸占嫂子大芒,把哥哥害死。 武装部的人觉得这个事情很严重,要调查。问贫协主席大鸽子。 大鸽子频频摆手说:“不要问我,这事情不敢瞎说,别冤枉了人。” 武装部的人又调查群众。社员都说:“年久啦,这事情哪里记的?再说弟弟害死哥哥不大可能,一个娘肠子摘得,下不了手。” 问刘大芒:“谈谈江家正牺牲的细节和经过,江家正是秘密交通员的身份你知道不?” 大芒摇头。 又问:“你小叔子江家歪知道不?” 大芒肯定的说:“他绝对不知道,江家正的嘴紧得很。” 调查的人不罢休的说:“有人举报江家歪出卖哥哥。” 大芒心里打了个冷颤说:“不会的,他兄弟俩好得很,从小没爹没娘,亲得很。” “说是为了霸占你。” 大芒勃然大怒,脸上的瘊子紫了:“这是污蔑,是给烈士抹黑扣屎盆子,您们要主持公道,给我一个清白。”大芒嚎啕大哭。 “群众的反映我们要调查,现在坏分子和特务很猖獗,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蛋,当然也不会冤枉好人。我们要根据举报来澄清事实。” 武装部的人离开后,大芒问家歪:“你到底告密没有,你哥那次去贾庄送情报,咋就被汉奸拦截了呢?” “我能陷害我哥哥吗?我还是人吗?”江家歪瞪着眼说。 大芒咬着牙骂:“哪个千刀万剐的告俺们,还想再害死一条命。” 武装部的人没有抓走江家歪枪毙,瘸把灵绝望啦,自己真没戏啦。有天夜里瘸把灵实在忍受不了,他翻过墙,学了两声猫叫,门开了,他像一只狗钻了进去,刚一上床就心急的抱住大芒揉搓。 大芒觉得喘息的味道奇怪,用力推开他说:“急的啥?心急喝不了热糊涂,肚里攒的不行,要被你压出水来了,我下去解手。”跳下床,摸到火柴盒,划着点灯一看是瘸把灵。 “瘸把灵,咱这是本家近门,你胡治八方什么?你不想活啦,欺负我一个寡妇,快点滚出去,不然我可叫人啦。”大芒气急败坏的说。 “拉倒吧,都是一样的小叔子,人家能睡,我就睡不得,大嫂你行行好吧,恁些年我都想死你了,你可怜可怜我吧。”瘸把灵看着灯光下肥硕的大芒哀求。 “你那样子就像个扣瞎的知了猴。”大芒捂住下身,“快滚!” 瘸把灵一听,要霸王硬上弓。 “你做死,瘸把灵,我可是烈属,我现在跑出去一喊,你就没命啦,非得枪毙你,你现在滚出去,咱就当没有这事,我不给你计较,留你一条活命,往后你敢对我说三道四的,别怪我不客气,就是你浑身是嘴也讲不清的,”大芒甩过去一巴掌,走到门口拉开门,“快点滚,慢一点我就喊人啦。” “大嫂,别喊别喊,我走我走。”瘸把灵捂着脸,一拐一拐的走了,像一条咬败的狗。 门迅速关上,砸过来一句:“你娘愿意叫你x。” 江家歪患了疑心病,他的眼睛像夹子打到脖子里的老鼠的一样,总是瞪着,眼珠子凸着,咕噜咕噜转,不见眨巴眼,似乎对谁都心存戒心,似乎他一眨巴眼,就会老母鸡变鸭,就会天翻地覆,千变万化。 家歪走路猫一样无声,像走在沙子上,像猎人在搜索猎物,总是小心翼翼。幽灵一样出现在你眼前,让你吃惊。晴天他要看看紧随自己的影子在不在,夜里他时常摸摸脑袋,看看还在脖子上没有。 江诚那次端枪要轰了他,家歪觉得要支开侄子。不然早晚死在这杂种手里。 他对大芒说:“叫江诚去当兵。” “你是嫌他碍眼吧?和他记仇啦?” “你说哪里去了?我为的是将来他有个好前程。” 江家歪没有媳妇,可是有嫂子现成的,渴不着饿不着,人们私下里喊他“现成”。 瘸把灵灰了心。气愤地说:“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吃裤裆。看看刘大芒那张大嘴,倒贴钱我也不要她。这样的女人该骑木驴游大街才好。” 第四章苦涩的恋情 押走来凤仪后,听说来凤仪要蹲大牢,还有人说要枪毙的罪也够,来金和金枝吓得咬指头。 社员们聚集到来金家,也只能替凤仪惋惜,都说好心没好报。社员们也没有办法救出来队长,只能劝他们一家想开点。 金枝每次去公社送饭,那挎枪站岗的民兵小赖,金枝给他好话说一箩筐,还是连公社大门都不允许过。 金枝和衣而眠,觉得来凤仪凶多吉少,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剋夫命”,第一个丈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葬身到故黄河里;这第二个丈夫当队长,正心高的带领社员要买拖拉机柴油机,搞农业机械化,却晴天霹雳。唉!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金枝不想让丈夫做屈死鬼,决定想法子救来凤仪。 金枝想起表哥,三年灾害时期,有次他带领机关的人来大江庄救援。一个县长,光着脚丫子,揙着裤腿到膝盖,两腿插在在泥水里干活。社员一看堂堂县长都没有架子,同甘共苦,也都忍着饥饿忙抢收。 那次见到表哥后,金枝心里勾起往事。和来凤仪结婚没几天,爹被举报,搜查出一麻袋中央票,冒牌的贫农,现行反革命,被抓到县公安局。姑妈急忙找陈更新:“儿子,你想法子救救你舅舅。” “娘,这事情我不能管,有公检法负责,我要管了是犯错误,再说铁证如山,我没法子救他。” 他娘绝望的离开,边走边擦泪。 金枝对表哥爱恨交加,只是和来凤仪结合后把恨慢慢的冰雪消融了。他们都是公心啊。而爱也从最初的儿女情长磨练的只剩下血缘的亲情和眷恋。 表哥和金枝青梅竹马,渐渐的都有爱慕之心,每当金枝从学堂归来,表哥都跑来和她玩,鸟儿和鸣似地有说不完的话。 周扒皮看出端倪,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和万户侯私下里定了姻亲。他想等到金枝大了再告诉她,为了防患于未然,为了绝了外甥的念想,一天吃饭时,他说:“金枝,明个不要去上学,河南(方言故黄河以南的简称)大郭庄你婆婆过五十大寿,捎信来要你过去,可稀罕你啦。” 金枝正夹菜,愣了,手缩不回僵在半道:“大大,我啥时候有的婆婆?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不是包办婚姻吗?党就反对这一套。” “能得你给青杏一样,什么党,不要给我瞎说,你翅膀没有长硬,就想出飞?那年你十岁,万户侯来喝酒,俺哥俩喝的快活,谈得投机,万户侯见你聪明伶俐,就提出要结亲家,那边的万金有我也见过,长的‘不赖’(方言蛮好的意思),我就同意了。还有,你没听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要是说个没有坷垃头子的人家,喝西北风去?万户侯家可是腰缠万贯,和司令陈梅英是把子弟,人家有钱有势……” 没等周扒皮说完,金枝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跑到自己屋里床上趴下就哭。 舅舅的眼神,舅舅的口气,舅舅的用意,陈更新了然,这顿饭实在是窝囊噎人。这种屈辱一直没有忘记,年轮一样在躯体内生长。他再也没有进舅舅家的门,没有留爷处,爷去投八路。子承父业,陈更新加入李报国的八路军游击队,柳武出卖八路军地道出口,八路军重挫后,他劫后余生,随军转战。 金枝思念表哥。可是自己却成了爹爹趋炎附势的商品。不,是牺牲品。嫁给万金有,新婚之夜就厄运接踵而来。后来万金有自杀,爹爹把女儿又推给来凤仪。可是自己这些年和来凤仪过的什么夫妻生活啊?有名无实啊!简直就是儿时的“过家家”游戏!荒诞!这些年繁重的劳作和漫长的饥饿,把人消磨的没有七情六欲儿女情长了。 金枝想起三年灾害时候,多亏了城里公社工厂机关学校的支援,粮食没丢到地里。那河滩地被水泡的发了酵,软软的,一陷到腿弯,马车牛车进去就看不见车轮子,庄稼都是人们燕子衔泥一样抱出来的,四五岁的小孩子都参加劳动,抬着湿淋淋的紫砂壶送井水给社员们喝。 金枝和来抢收的表哥在河滩地里相遇,两人一见如故,在岁月的过滤下只有了厚重的爱,一种手足之亲爱。她看出来表哥和凤仪是一路人,尽管丈夫是两腿插在地墒沟的泥腿子,表哥是万人仰慕的县长,其实表哥也是泥腿子,没有架子。两人之间没有鸿沟,两个泥腿子是拧成一股绳的搞建设,泥腿子和泥腿子才亲,因为都粘了泥,就像脚下的这南河滩胶泥,粘在一起掰都掰不开,相互有着深沉的眷顾赞许。当表哥知道来凤仪没有入党,就热心的做来凤仪的入党介绍人,鼓励凤仪思想上要进步。 金枝不知道表哥的家在哪里,她也不想到家里打扰他,但是她知道东关的县政府,每年她和社员到城东的磷肥厂和化肥厂拉肥料,都从县政府的大门口路过,每次她都向里张望,想发现表哥的身影,二十多年的岁月在偷偷地变换容颜,就是和表哥走碰头,也许都视为路人了。 可是那年表哥带队到大江庄支援,一眼就认出她,高兴地喊“金枝妹子”,表哥对她一见如故。 金枝也不经意的打量过表哥,眼神还是那么亮,光彩照人,在表哥的眼里她看见一个叫金枝的姑娘。她不知道是现在的金枝还是过去的金枝。表哥额角高挑,留着背头,眉毛竖着,自有威仪,下巴有点青,刚刮的胡子,透着刚毅。他依然英俊。 晌午下班金枝喊表哥到家里吃饭,表哥手里握着草帽扇着说:“带着干粮呢,不能带头犯规,以后有机会亲自到你家和来队长再次深入的拉呱拉呱。” 这是英雄惜英雄,现在我去求他,表哥不会推辞的。金枝心里明朗了。 儿子天赐睡得很香,胖嘟嘟的脸,很可爱。要是自己要生出来个孩子多好啊,可是地里要有种子啊。 金枝想起和来凤仪的婚事。 当年爹爹包办婚姻,似乎女儿是丧门星,硬是推出嫁给来家。那时候是对爹有深深的怨恨。 现在想来爹是疼爱女儿的。爹怕小小的女儿受后娘虐待,就年轻不娶了。尽管那些穷人都腌臜爹,说爹是周扒皮,怕娶了媳妇吃粮食穿衣服,不如和寡妇相好划算。 从大郭庄跑回周寨娘家自己依然是地主婆,比犯人脸上烙铁烙的记号还结实。没人想娶地主婆,有人想娶可是没有胆量,想占便宜的倒不少。爹说咱要找个贫下中农做靠山,这样你就不受欺负,就能抬头做人。爹一辈子总是挖空心思找靠山,可是他的靠山都是冰山,一见太阳就消融了。 金枝难忘刚入洞房那夜。 来凤仪沉着的低头说:“咱们不是自由结婚,强扭的瓜不甜,不会幸福的,你回娘家吧,不要再回来,就说我这人不好。” “你是嫌弃我是地主婆吗?”金枝惊讶的眼睛更大了。 “不是的。” “那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我不喜欢你。”来凤仪心里在滴血,我不是男人啊,我没用啊,这样会害你一辈子的,我喜欢你,我太欢喜你啦,我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寸土寸金的女人,我不忍心害你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我良心时刻要受到谴责的。柳武陈梅英你们两个大魔头啊,我恨死你们,我恨…… “那你干嘛把我娶到你家来?你这不是成心害我吗?” “我是俺爹逼的。” “我也是。” “那我们干脆散伙吧,各走各的。” “我一个闺女,你说的容易,你就不想想我以后的活路?” “我会误你的青春,伤害你的心,好男人多得是。” “啥青春?能作为一个正常人活下去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一夜长谈。结果一个往外撵,一个赖着不走。 爹似乎有预感,把女儿推出去安顿好了。结婚回门不久,爹事发,很快草草枪毙。金枝觉得天塌地陷,世上唯一一个亲人也没了。 金枝难忘埋葬爹的屈辱。 枪毙那天,金枝推着红车子去等着收尸。她没有喊来凤仪同去,这是丢人的事情。 来金劝阻来凤仪:“金枝出门去了,这事情你装不知道,可别去,你是干部,影响不好,粘到身上,想甩也甩不掉,不好升官。” “他以前不是您的好朋友好兄弟吗?现在是您的亲家……” 来金揪一下下巴胡子说:“这要看啥时候……” 来凤仪没有犹豫的追过去,远远看见金枝踉踉跄跄的推着独轮车,狼狈的前行,她就像一根楔子,慢慢的被无形的大锤一下下砸进地平线下面。来凤仪奔过去,抢过车把,自己挂上车襻推着。 金枝惊讶的跟着。 他们走过蒋李庄大桥,西行经过大郭庄,走了七八里地来到一片荒凉的河滩。那里人山人海,人们都在兴奋的指指点点,议论咒骂地主反革命。 几声枪响,金枝看见爹的脑袋就像熟透的新鲜的西瓜,刀子刚一插皮,就喀喀嚓嚓四分五裂,身子摇晃两下仆倒,溅起一片尘土。她发疯一般跑过去,分开众人,想把咕咕流出的血堵住,想再给爹说句话,哪怕一句,哪怕一个字,哪怕让爹爹看上一眼。 反绑的爹爹倒下了,瞪着眼,肥大的躯干在扭动,脚在蹬地,沙土被踹出几道深深的坑。她跌跌撞撞的来到爹的尸体边跪下,流下的血被黄沙吱吱的贪婪吮吸。 “大大,我的大大啊……” 来凤仪低声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他和她把爹手臂上缠绕的绳子解开,把插在背上的木牌拿掉。翻过爹的身躯,金枝一看爹脑门上血在汩汩流着,拿手去堵那热乎乎的鲜血,爹就活了。 围观的人在往横七竖八的死人身上抛土块吐唾液。 来凤仪和金枝弯曲着身子护住,那些人掩不住兴奋,骂骂咧咧的看着他们说三到四。 有几个人还折下柳条抽打尸体,被来凤仪和金枝默默的领教了。 爹比前几年枪毙的万户侯和陈梅英好些,总算留下了囫囵尸首。 似乎一场大戏散场,人们退潮般兴高采烈的离开,有人唱起了凯旋的歌曲。 金枝开始嚎啕大哭,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来凤仪垂首而立。 来凤仪和金枝把爹抬到红车子上,路过大郭庄,有些孩子还喊叫,周金枝地主婆,地主婆周金枝……这是他们身边的一脸嘲讽的大人教唆孩子喊的。 有几个大点的挎书包的孩子,拍着巴掌唱: “周扒皮,坏东西, 他娘十六他十七, 半夜头伸鸡窝里, 撅着屁股学鸡啼。 来到周寨家里,冷冷清清,没有人来安慰和吊唁。倒是一些哈哈大笑的声音抛向庭院,夹杂着一些议论: “周扒皮这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当年听到风声卖地没划成地主,没想到屁股没擦干净,到底还是没有躲过一劫,嘿嘿,老天有眼啊。” “他外甥是县长都不救他,八成是当年那个放牛郎表哥没娶到金枝忌恨在心,她是个扫帚星,妨的公鸡不下蛋,妨的母鸡不打鸣,你看过门才三天就把爹妨死……” “你看那个大江庄的男人,比金枝要大不少……” “起码大十岁,怪不得敢喝万金有的剩饭,原来是个老光棍,急啦……” 金枝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干什么。 来凤仪鼓励她打起精神,把老人送进南北坑里。 没有人来帮忙,来凤仪找到村干部派人挖墓穴,没人愿意去。 来凤仪回到大江庄,叫来张大军大鸽子二鸽子大浪兄弟李豁子于贵人爷俩十几个社员来到金枝林地挖墓穴。 来凤仪披麻戴孝,为周扒皮摔了老盆,这是儿子的分内事女婿也干了。 棺材下葬,一抔黄土埋葬了周扒皮。金枝瘫在坟头旁。 金枝举目无亲,觉得来凤仪有情义重情义,自己要当牛做马,哪怕给他做一辈子丫鬟仆女也要跟定他。和他一个锅里摸勺子,时间久了总会有感情的。两人一个床上睡觉,就是鸡蛋暖上二十一天还出小鸡呢,这个人,不是石头,有血有肉,不憨不傻,我暖二十一月,哪怕二十一年,我不相信他铁石心肠。 来凤仪也不再劝说金枝离开,这个小女子能到哪里去呢? 两人过起了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日子。客客气气的,哥哥和妹妹称呼着。 人们都说四省七县再也找不到第二对这样的和睦夫妻。男人把金枝作为教育自己妻子的教材:“看人家金枝多贤惠,哥哥的叫着,你们都是母夜叉。”女人把来凤仪作为规劝丈夫的榜样:“看人家来凤仪多好,和金枝没有红过脸,更不舍得打老婆,当初我真是瞎了狗眼。” 来金咳嗽的声音从堂屋里传来,金枝急忙起床,下定决心找表哥救来凤仪,他是个好人。 第六章救夫 金枝点亮了油灯,端祥着沉睡的儿子天赐,小家伙六岁了,你看睡得多香啊,金枝不由的在孩子脸上亲了一下,还是不过瘾,又亲了一下。生活的风风雨雨孩子是不知道的,人生的悲欢离合都是煎熬着大人,要是每一个世间人夜里都能睡得香甜的如孩子,那该多好啊!让灯亮着吧,天下的孩子总是怕黑,金枝轻轻的关了门。 一脚踏出屋门,无边黑暗洪水一样汹涌袭来,金枝寸步难行,索性站住,一会儿,眼里出现了院里树和堂屋朦胧轮廓,金枝看了看夜空“三星”的位置,估计也就是三更天,走到公公的堂屋前,她听到来金咳嗽了一声,她知道公公也没睡着。 “大大,您听着东屋天赐的动静,我去城里找人。”隔着窗户棂子金枝小声对公公说。 “现在多黑,你路上不害怕?等天亮再去吧?” “我找人家办事,还是早点去好,走到城里天就大亮,好早点等着。” “那你手里别忘了拿根棍,打狗。”来金想你爹周扒皮出事陈县长都六亲不认,你去不知道咋样,表哥,一表三千里啊。这媳妇也是病急乱投医。掉在河里的人,身边的树叶也要抓一下的。 金枝要抄小路去城里。她躺在床上时就计算好路线,她不想向西到镇上再往南拐,她要走近路,直接从向南的生产路,走孟庄姜庄贾庄大徐庄,这样夹把溜斜的穿过去,到故黄大桥北端,入了通往县城的大路,往正南三十里就到了。 下弦的月牙儿升到东南角,在云里颠簸穿梭,金枝知道,当月牙儿正南时天就要亮了,当太阳树梢子高时,月牙儿被追赶到西天,这就是天上的日月同辉吧。 走过堤湾,爬上黄河大堤,金枝心里有些紧张。“远处怕水,近处怕鬼”——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水横眼前,是深是浅不知道,怎么过?让人犯愁;近处的知道那里传说“紧”,有小鬼出没,路过时就提心吊胆,头发直立,雪拥蓝关,踌躇不前。 大堤南侧路东面,立着几十个墓碑,上面有名有姓,团长李报国,江家正,张明亮的爹张忠孝,唱大鼓的秃禅的爹老瞎子的,都是烈士,解放后都安葬在他们战斗过的地方。路西面有一个山丘一样的坟头,说是万人坑,埋着国党的兵,都是遭那次日寇围歼从故黄河打捞的尸体,墓碑极大,是国党立的,解放后要推倒,颇费力气,只好做罢。不过用处也不小,在早春和冬天,没有高棵子庄稼,劳作的女社员多在墓碑和坟墓之间解溲,换月经纸,颇方便。路东面没人敢如此,那是对烈士的亵渎,要犯众怒的。 村里那没生成的死婴,也都扔到大堤上,成了乱坟岗子。因为人们相信死孩子要丢到高处,不能丢到低洼的地方,那意味着“填不满的坑”,再生下来的还是活不成,接着填坑,所以扔死孩子都找老实可靠的人,并不是人人胜任,尽管不是光荣的差事。有人半夜起来解手,常听到大堤河滩有喊杀声枪炮声,还有小孩哇哇的哭声,连阴天时河里蛙鸣一样。 张大军的爹在“天帝”(方言太阳)正南时在河滩看见一个脚穿马靴,手端钢枪,留着仁丹胡子,头戴老铁壳帽子的鬼子在自己眼前站着,鞋子跑掉来不及捡,回家不久就死了;于大谦有一次夜里推红车子到县城,走啊走,推啊推,到天亮一看,围着万人坑转了一夜,说是遇到鬼打墙;也有人看见大上午一个一身黄军装血头血脸的从高粱地里走出来,站在前面,那人就“魔道”(方言指变成疯子)啦;也有人走在路上,突然从两边的高粱地里玉米地里向他哗啦哗啦的撒土,他就觉的伸到路上的那长长的高粱叶子和玉米叶子从千手观音都变成绿色的舌头,似乎要把他卷进去吃掉,他“娘哎”一声,撒腿跑回家,病了半年;张明秀说他哥哥骑自行车走夜路回贾庄,有一只白兔子在车圈里跳跃着钻来钻去,像马戏里表演的狗钻罗圈,说那兔子是鬼变的,就一个劲的狂蹬,车链子都蹬断了。二鸽子看秋,夜晚猫头鹰似地转悠,有次困极了坐在地上靠着树睡着了,一觉醒来,一摸自己的头顶被斩草除根,真是雪上加霜。那些被铲除的顶上,再也没有长出毛,秃顶打蜡一般明晃晃的放光。玄妙剃头的毛德光研究半天,对那手艺也吃不透,自叹弗如。都说是鬼剃头。 河滩大堤以南的怪事多得很,人们下地劳动都结伴而行,没有人敢独自下地。而且人们知道鬼都是在“天帝”正南和夜里出来。大人小孩都会唱: 天帝落, 鬼下坡, 逮着大人蒸馒头, 抓住小孩捏窝窝。 大堤上开满紫色桐花槐花的树林里,“光光秃秃,割麦耩豆……”,布谷鸟不辞辛劳,一遍又一遍,布谷鸟难道是农人的灵魂?多像凤仪啊,总是想着土地和粮食。 这黄河大堤,凤仪当队长后,带领社员栽上了梧桐洋槐桑树榆树恋子树桃树杏树。凤仪多有兴劲啊,他给社员说:“十年树木,十年之后,这些树都能成材,给孩子们盖学校,给年轻人盖新瓦房娶媳妇。”那树多旺盛啊,梧桐叶子比荷叶还大,喇叭状紫色的梧桐花一串串挂满枝头;榆树的榆钱子一簇簇绿的可爱,亲亲秘密挤在一串,社员们都捋着做榆钱窝窝;流苏似的洋槐花白白的,像一挂挂银角子在风里摇曳,芳香四溢,蜜蜂盘旋,孩子伸着舌头舔花蕊,甜丝丝的;杨树的叶子哗啦啦的响,像大江庄的旗帜猎猎翻飞;桑葚把孩子们的小嘴染得血红。 特别是夏天,烈日当头,社员们把孩子放在树下,休息时跑来喂奶,人们在树下小憩,说说家常话,骚情话,人与人进了,亲了。可是到了大炼钢铁,这些树被砍伐的一片狼藉,几乎遭灭顶之灾,苍龙成了秃龙。来凤仪曾夜里偷偷的来到大堤上,抚摸着没有头颅的树桩,跪下大哭。他给金枝说:“我还要栽,这是大江庄的画屏。”想到这里,金枝一声叹息:这个人呀,就是痴心不改。 金枝急急南行,金枝走到小套子那块地时,停下来,西望,忽明忽暗里看不见娘的坟头,白天里娘的坟头在麦地里露出圆圆的坟尖,象一个大蘑菇,像一把撑开的黄油纸伞,坟上的草矗立着,似乎是娘的化身,在注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老乡亲。金枝对着婆婆的坟头,双手合十,默默的说:“娘,娘唻,保佑咱一家子平平安安吧。” 脚下的路实在不好走,河滩都是胶泥淤地,粘性大,却是大江庄的粮仓。水是紧沙慢淤,黄河被大堤羁绊,水势慢下来,在大堤前淤积成东西绵延的平原,养育一代代的人。 这种地太硬,太粘,咬人。在犁地时,如果干旱,掀起的那坷垃像坯块,像门扇,像墓碑,要花费许多汗水进行耕耘磙碾砸碎。一旦风调雨顺,庄稼旺盛,结籽厚重。雨后的河滩地,特别是连阴天后,走在里面,就像有孩子抱着腿举步维艰,那泥巴在鞋底下越堆积越高,好像踩高跷行走,好像脚上带了镣铐,你不堪重负,抬起腿用力一甩,那块泥巴掉啦,猛然一轻松,又感到不对劲,一看鞋子也带走啦,只好拎着鞋子做赤脚大仙。 金枝走在路上两条深深地车辙中间,那两道车辙蜿蜒曲折向南延伸,路过的牛车只有沿着车辙才能顺利前行,“前面有车,后面有辙”,是哪一年留下来的这第一道车辙?没谁知道,沿着走就是了,于是车辙越来越深,要想改弦易辙,必将寸步难行。 金枝听老人说“夜路要走在两条车辙中间,这是人路,安全,车辙外是鬼路,不能和鬼走一条路,遇见鬼危险。”可是在人路,不要说夜里就是白天也有人滑到车辙沟里,崴了脚,肿痛的不能参加劳动,就是找崔命贵去捋脚,也得十天半月能好利索。金枝更加小心的前进。 夜里的庄稼和树花散发着幽香,蕴含着甜意。金枝贪婪的深呼吸。 她白天看到队里的小麦今年长势好得很,叶子乌黑,麦穗子粗长,麦芒青青,麦芒尖挑着晶莹的阳光。“花大姐”(方言七星瓢虫)披着一袭黑点点缀的红氅,在麦穗上巡游,专吃腻虫。在扬花灌浆的时候,白嫩的麦花挂在麦穗上摇晃,让人忍不住伸开手掌充盈一腔爱意的抚摸,像抚摸自己孩子的头,绿色醉人,绿色活人,还好,一直是晴天,这样的天气最容易灌浆供粮食,小麦一定颗粒饱满。 金枝想小满就到了,南面的河里传来蛤蟆稀稀落落的叫声,背上长的疙疙瘩瘩的癞蛤蟆叫的短促,那种背上有绿色条纹相间的“绿豆香好蛤蟆”(方言青蛙)叫的悠长婉转。它们在从冬眠中苏醒,宣告新生,劫后余生,严寒没有奈何到它们。“蛤蟆打哇哇,四十天吃面疙瘩”,新麦子磨得面快吃上啦。“芒种忙,乱打场”,一到芒种,就该割麦啦,老天爷这回总算睁眼了,怜存百姓啦。 淡淡的河水的腥味从南飘来。白天在地里劳动,看到河边的柳树在热烈的吐着柳绵,轻盈雪白,到处飞扬,绒球挑在麦芒的芒尖上抖动,在地下雪球似的滚动,捡起来捧在手里像一片云虚幻,落在水里的随波逐流,悠悠而逝。春天真美。 金枝忽然又心情沉重起来,凤仪说“剜到篮子里才是菜,别再学前两年,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那也都是提镰割麦时,老天爷开始祸害人。有一年是下的冰雹,有鸡蛋大的有拳头大的,乞里哗啦从天上往下扔,北地里的春棉花被砸的没了叶子就一个独杆杆站着,梨树也砸的给深秋的光景,光秃秃的几乎没了叶子。麦子被砸成一塌糊涂的乱草,地上都是散落的麦粒。割的时候要一绺一绺的捋好再下镰刀,一下子收割二十多天,还没割完,地里就长满青青的麦苗。接着后两年,麦子熟时,没下冰雹,饥饿的人眼里有了希望的光,可是天河决口子一样,一天两天,一气下了半月,麦子在水里泡着,先割堤湾的,接着割河滩的,光着脚在地里跋涉,每个人都觉得是在割自己的肉,麦穗子上的麦粒生芽子啦,老天爷还是不睁眼,淅淅沥沥的下,堆积的麦堆不能打场,不能晒,等晴了天,打下来的麦子都霉啦,发黑,每一粒都驮着小尾巴,像一堆小蝌蚪的尸体。发霉的粮食面吃起来又苦又粘牙,难以下咽。(笔者按:后来大江庄好多人死于食道癌,肠癌,胃癌,和这三年的霉变粮食关系极大)。 布谷鸟在叫:“加快脚步,加快脚步…… 布谷鸟,夜的精灵,在给人壮胆似地。金枝想大喊:“大鬼小鬼们,你们都出来吧,我不怕!” 走到张福兰林,金枝拐向西南通到姜庄贾庄大徐庄斜路,夜色漫漫,如海,村庄犹如漂泊在无边大海的巨船,一切都沉寂安息了,也好像一个巨大的坟包,裹藏着芸芸众生的躯体,偶尔有驴子荡气回肠无拘无束气势磅礴的叫声冲破,迸出,“呃啊,呃啊……”倔强的驴子啊。 夜色如幕,夜色亲切,让心灵安息,让肉ti放松。金枝想人要是都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好啊。夜里不睡觉却还在奔波劳作的人,夜里两眼争着望着窗户盼天亮的人,夜里对着微弱的灯光哭泣的人,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不幸的人。 金枝快要到黄河大桥时,心里骤然紧张,河水滚滚东流,听老人讲“每每前”(方言古时候)这里水宽得狠,过河去县城要搭乘小船,那时候大晴天河对面有头牛都看不见,一个水泡泡都有麦秸垛大,现在有条狗都能看清。那种白浪滔天的景象只有在汛期才出现。 解放后,在极短的几年里,政府陆续在东西奔流的一百多里的河道上修建四座多孔石拱桥,从此没有了樯倾楫摧船翻人亡的悲伤。 这座桥也有金枝的汗水,一夜之间,整个玄妙镇的社员挑灯夜战,那时还没有平板车,用荆条筐抬土,筑起一道长两千米,宽十米,高四五米的拦河大坝,尽管是严冬,可是女社员有好多穿单衣,男社员有好多光着脊梁,干得多热火啊,不久就建成这座石拱桥,一直通向西北的山东单县,是省级道路。 金枝多盼望有人结伴而行,因为这座桥是鬼经常出没的地方。听说有个女鬼变成漂亮的女子,专站在桥头勾引男人,那着迷的男人就跟着女子下了路,钻到桥头的桥洞里,只是那男人再也没有回到桥上来。一年夏天有个卖完豆腐的老汉到桥下水边洗脸,放下扁担挑子的时候,秤砣一下滚到水里,在水面漂浮晃荡,那人笑着说:“狗日的,想害我,我就是不捞你。”秤砣就咕咚掉下去啦,那人知道,自己一伸手,就被水鬼拉进黄河里。每年夏天这里要淹死好几个洗澡的孩子,可是每年夏天还是有好多孩子来洗澡。当人们把死去的孩子打捞出来,发现孩子身上有一片片的紫痕,都说是鬼扭的。 这条河曾经漂浮着国党的军帽,密密麻麻,好像夏天的荷叶,这条河曾有许多人被陈梅英五花大绑坠块石头抛在里面,这条河南岸有许多人被陈梅英活埋在沙土里。 桥南头东侧有好大一片空地,杂草丛生,这是砀山的菜市口,解放后专用来枪毙犯人的。 金枝扶着柳树停下,这里是爹断命的地方,每次路过这里揪心的疼,总是幻想爹庞大的身躯从那草棵子里扇着草帽子走出。 第一次在这里开刀是陈梅英和他老婆,还有万户侯等三十六人横尸这里。几万人来观看,一阵枪响后,那些人脑壳掀掉半拉,有的开始抽搐,就像割脖子的鸡,一会就不动弹,有的旋转着倒下,有的还要站立好久,眼珠子瞪得像鸡蛋,几乎跌落,人在成为死人时也表情不一。 陈梅英趴下抽搐。观看的人们人们发疯,急不可待涌来,用脚跺,用砖头砸,用口水吐。有个老汉分开人群,看着陈梅英还没断气,立即用镰刀划开陈梅英和他老婆的裤子,用亮闪闪的发出耀眼白光的镰刀割下陈梅英硕大的阳物,把它用镰刀把子投着深深地塞进在他老婆的那个经常出没的地方。 人们认出是赵堤口卖茶水的赵大亮的三叔,因为他的儿子写抗日标语被抓住,夜里刚写好“你一点水,我一点水,煮的日本翻打滚,你一点面,我一点面,包着鬼子吃狗蛋”被抓,他一家九口被陈梅英灭门,男的被活剥,老少女的被一群真日本和“假日本”(方言指汉奸)先奸后杀或者先杀后奸。老汉疼疯啦。这次报仇雪恨后,老汉回到家就吃了几个柿子,喝了半斤老白干,自杀死了。人们不解恨,把陈梅英两口子衣服扒干净,用绳子吊在河边的柳树上,幸好是冬天,那尸体变黑风干,像枯藤上的丝瓜一样飘荡。自此之后,所有犯人都在这里处决。 金枝扭头后看,多希望有汽车的灯光,白天她见有卡车经常路过,拉着货物,送到县火车站,夜晚在羊舍也看见汽车甲壳虫般在桥上蠕行。没有一点灯光,金枝觉得失望无助。想起去年秋天,她和社员拉着十几辆平板车到火车站送梨,那时是多么高兴和有劲头,一样的路,现在不一样的心情。 往前努力看路,尽管漫漫,但是金枝给自己打气:“眼只往前看,直杠杠的走路,哪有鬼?是人心里有鬼,自己吓自己,人要斗过自己,世间就没得什么害怕的。”金枝,这个地主的女儿,曾经不事稼穑,不问世事的女子,在生活的锤炼下,也锻成一块钢,磨练成一个哲人。 前面下个村庄叫李凹,再往南走是王集,她生活过的地方,那时是万户侯的地盘。金枝想起王集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医生,有祖传秘方,专给人接骨。那次万金有的腿被社员“阶级斗争”断了,就是夜里背来求老医生打石膏接上的。 那老头很健谈:“这是粉碎性骨折,以后要小心,如果再断了,不要说我家的秘方,就是华佗也治不好的,唉,冤冤相报何时了。” 万金有咬着牙,圆睁着眼望着布满落落蛛网(方言蜘蛛)的房子顶,一言不发。网上有许多蚊子和苍蝇的残骸。 “回去可别说在我这里贴的膏药打的石膏,我不想让你传名,像你这样的人我偷偷治好三十多啦,山东单县的,河南省商丘的,江苏徐州的,我不能见死不救,那是人啊,要死,也要他们死的有尊严,不能缺胳膊少腿,人就是人,不是猪狗。虽说悬壶济世普救众生,可是看看这世道,人心变了,都有了狼性。现在正调查我,有人报告给上级说我给陈梅英看过病,我才不管啥思想主义,治病救人是我的思想,脱离痛苦是我的主意。” 金枝走过静悄悄的王集,景物轮廓渐渐分明。路边人家的鸡窝里一声鸡啼,那么响亮饱满,一呼百应,村里所有的公鸡都开始接力,翅膀把黑暗扇的稀薄。金枝觉得来凤仪就像个不知道“压蛋”(方言公鸡和母鸡交尾)公鸡。 来到前面赵堤口,赵堤口是个大庄子,庄子北面有条大堤,其实并不是人们自己修的堤,陆地在这里下沉,方寸之间地面落差有十几米,悬崖像刀切豆腐,齐刷刷的立着,鬼斧神工。 金枝走到县城北关桥头,太阳才从东边慢慢升起,万物复活,雀儿鸣,树儿摇,鱼儿跳,人儿叫,有阳光照耀着真好。 金枝站在县政府大门口,第一个骑着自行车来的正是表哥。她迎面走过去喊一声“哥”。 陈更新跳下车子,吃惊地说:“妹子,你咋在这里?” “有事来找你帮忙。” “啥事?走到我办公室里说去。”他觉得金枝徒步五十里夜路赶来可不是小事情。 两人来到办公室,陈更新让金枝坐在桌子对面。金枝打量了一下,屋子里很干净,北面墙上的几个中外老头,他们运筹帷幄之中,不管你在哪里,他们的目光总是在注视你。 金枝把来凤仪被抓的经过说了一边。 “我马上亲自去,你放心好了,书记老马和我是战友,再说,来凤仪又没犯法。走吧,跟我回家,让你嫂子给你做饭。” 金枝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人也轻松,喘了口气说“以后,以后有机会亲自到你家和嫂子好好拉呱拉呱。”她发现表哥立在桌子上的褂子袖子岔着,县长穿烂衣服上班,她寻思那表嫂也勤快不到哪里去。 表哥一听学自己的口气,笑了:“给小时候一样皮。” “我先回去了。”金枝看着表哥说。 “你咋回去?” “走回去。” “这样吧,我交代一下工作,咱俩一起回去吧。” 县政府大院里的自行车越来越多。 金枝坐在自行车上,来到北关桥头,陈更新说:“快十点了,你下来吃早饭。” “快赶路吧,到家再吃,我不饿。” “那怎么行?到家还要一个多小时,中午饭都赶不上。” 陈更新走到店门口,要了一碗羊肉啥汤,拿来几个散发香味的热烧饼,对金枝说:“快坐下吃吧。” 好多年没有喝过啥汤啦,金枝想着,小时候跟着爹爹到县城里,爹爹总是给她买一碗解馋,后来在东关神甫学堂念书时喝过多次,现在又尝到啥汤,离那时十几年啦,这是表哥买的,可是那人一次都没有给买过,别说啥汤,就是这城里的包子油条烧饼多年来也不知道啥味的。小天赐每次听说那人到城里去,总是拽着那人衣服角缠着要买回个烧饼吃,可是那人嘴上答应,却连烧饼上的一个芝麻粒也没带回来。 社员们有时也说“来队长,到城里给俺们弄碗啥汤喝喝,别老啃咱那硬馍馍啦。”那人总是说“等咱大江庄富了,我把这城里的啥汤店都全包了,让咱社员男女老少都喝个够。现在是创业,条件不允许,那钱咱多买些肥料,多收粮食,咱再忍受几年。”社员们笑着说“你真抠。”金枝听到家歪低声说:“给他爹一样,没错种。” 想着想着,金枝越嚼越慢,再也吃不下去啦。 表哥说:“金枝,你只吃一个,怎么不吃了?” “饱了。”金枝笑笑,把剩下的烧饼折一下放到褂子口袋里。心想给那三个人吃吧。 第八章赵堤口的茶 陈更新推着车子,和金枝一起走上陡峭的赵堤口大堤。 金枝西看,路西口三间低矮的土屋,上面苫着麦秸,门朝东,对着大路,屋子前面有五棵柿树,树身子有两搂粗,叶子乌黑,柿子才青圆疙瘩。等到深秋,叶子红艳艳,火一样扎眼,秋风一吹,柿叶飘零,只有柿子挂在枝头,黄橙橙的,红彤彤的,像万千灯笼。瘸子赵大亮从年轻就在这里卖茶为业,四十年的岁月,他送走无数南来北往的客,不知不觉里他过了花甲之年,也成了鬓发斑白的人。说是卖茶,其实是卖白开水,但是方圆几百里的人都说是喝茶,谁都没见过茶叶。 也许老辈子是喝茶的吧,后代们不说喝白开水,也许是缅怀祖宗端着茶碗悠闲的日子。 也许是说白开水太淡,一说喝茶,让人觉得有温情,有如归之感。 看来不是厌恶茶,那可是奢侈品,可是每个到赵大亮这儿喝茶的人都有喝“茶”的心情。 金枝跳上车子,给表哥讲起卖茶的老头的家长里短。 那赵老头把大碗往门前凳起的青石板一溜儿摆开,上面有一个个玻璃片盖着,来人一坐下,它就拎个紫色的茶壶,坐在一边,随喊随加,加过水之后,总是说一句:“喝吧,正好。”有的客人不信,小口慢慢的一试,真的正好,不凉不烫,温度正可口。后来这方圆几个县传开歇后语,赵堤口的茶——正好。 这赵堤口有七八十米的长坡,尽管如此,坡度还是大,有的人看一眼,越看越勇,在两个手掌心里吐口唾沫,攥紧车把,腰如弯弓,壁虎似的脚如生钉,一鼓作气,爬上大堤,气喘如牛。有的人一看,眼里流露怯意,拉到一半,就埂着脖子僵立,脸发红,脖子上血管凸起,还是寸步难行,只好求助别人。 上去大堤的人,总要喝碗水慰劳刚才拼命的身子,特别是那些半道里就车拉人倒退时,赵大亮赵老头总是急忙瘸着腿跑过去,遇到十分笨重的车子,赵老头一边推车,一边用砖头在车轮子下打眼,歇歇喘喘,几次后才挣扎上来,那人过意不去,就拿钱给赵老头,赵老头脖子一拧说;“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收起来,快收起来。”推搡一番,赵老头就是不要钱,那人就花二分钱买一碗茶喝,补救人情。 有人嘴还没沾着碗沿,就说:“大哥,您的茶真甜,放糖啦。”两口子一听喜得合不上嘴。 有个后生说:“大爷,茶恁热,您是用干柴火烧的吧。” 老婆子看看那人,就骂一句:“媳妇个逼,您家用湿柴火烧?”那人一听骂他媳妇的“逼”,心里一热,眼里一发呆,更高兴啦。 要下堤的人,一想前面还有十里地的脚程,也停下来喝一碗水,给自己加油打气,再说有下岗子就有上岗子,每前上堤爬岗子,这老头都搭过手,就把车子路边一停,喊道:“老哥,来碗茶。” 陈更新插话说这就是古道热肠。 这些行人,并不是牛饮,热天,坐下来,洗把脸,洗去风尘和汗渍,然后围在青石板周围,有的叫赵大亮拿两个“变蛋”,接过来,托在手心里,往上轻轻一抛,“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糊在变蛋外边的一层生石灰和碎麦草面子混合物的硬壳脱落,露出鸡蛋,路人一边剥皮,露出晶莹的琥珀样的蛋清蛋黄,一边讲着道听途说,自然不乏夸张的语言动作表情。冷天,人们喝茶暖身子,有人也要二两烧酒,脖子一扬,倒进口里,九曲回肠流进肚里,爽快的吐一口气,肉ti的心理的路程磨难和怨气一扫而光。小憩的路人,望着茂盛的柿树,火红的柿叶,惹人的柿子,拉呱着奇闻异事。 赵大亮总是给过往的客人说;“出门在外,拉车出苦力,千万不能喝凉水凉茶,激坏了五脏六肺,不光要有好脚板,还要有一副好肠胃。” 老婆子爱端出“轰”好的柿子,不失时机地说:“您看这柿子多好,吃几个吧,多压饿呗,赶路有劲。不贵,一分钱一个。” 刚采摘的柿子,虽然熟了,涩的不能吃,而且硬梆梆的给个铁蛋子似的,也吃不动。只有和苹果放在囤里焐十几天之后,才变软,变芳香,揭开蒂,一口喝个精光,只剩下一张邹巴巴的皮囊,就像喝了一口蜜,甘甜爽口,口内生津。 老婆子话不落音,赵大亮就会说:“千万记住,吃了柿子可不能喝酒,相克,每前穷人有想不开的事,过不去的坎,就吃柿子喝烧酒,内脏都烧烂了,死了完事。笑,笑啥?这是真的,不信,你看这一滴白酒滴在柿子上硬的给石头一样。我二大爷疯疯癫癫就是这样死的,那次他看罢陈梅英被政府枪毙后,觉得报了仇,回来就吃柿子喝酒死啦,去那间和一大家子人团圆去了。”自然又讲述一遍陈梅英的恶事。 老婆子指着他说:“你又倒陈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真‘徐’(方言,指老是重复),你讲多少遍啦,吃徐庄徐二的屎啦,别吓着人家。” “忘不了,忘不了就想说,人都有想不开的时候,人活世上难啊。”赵大亮叹息说。 “大爷,你这样一说,你的柿子咋卖出去?你的酒谁还敢喝?”一个年轻人插话。 “我可不挣昧心钱,害人如害己呀。” 金枝觉得赵老头很善良,老婆子很和蔼。 金枝叹口气说可是去年秋天,赵老头变啦。 陈更新奇怪的问:“咋就变了一个人?” 也是拉平板车到火车站交梨,金枝再见赵老头时,明显的他变了一个人。金枝见碗沿子不干净,有手指头的痕迹。 “喝吧,正好。”撂下的话没变。接着赵老头蹲在门口掏烟袋边喊,“大孙女,干啥去啦,给外面的的人搬个板凳坐下。谁要吃柿子自己打去,竹竿在门口搠着。” 自然没人吃那没有轰过的柿子 锅屋里烟雾弥漫,白烟象一幅白绫挂在门口,窜升飘摇。从烟雾里也挤出小女孩的声音:“爷爷,我烧水呢,锅里响啦,快开了。”接着是几声咳嗽。 “行啦,差不多就行,真是个死心眼。” 金枝和众人一听,心想这个老头真变怪啦。 走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手里拎着两只三条腿的板凳,脸是花的,一道子白,一刀子黑,抹得像画眉郎。金枝拉着她的黑黑的小手问:“你奶奶呢?” “饿死了,俺大大也饿死了,俺妈妈走了,把小弟弟也带走了。”小女孩像背台词一样一口气说完家里的事。 金枝想这孩子大概被问过成百上千次,一股脑儿把答案都回答了。金枝想起婆婆,眼里一热,泪滚下来,听到的几个人都叹气低头。 刚才还很轻松的陈更新,听到这里感到心里很难受,那是一场人民漫长的苦难啊。 金枝还在娓娓诉说。 后来听在那里喝茶的人讲;“赵老头的开水,还是正好,只是喝起来不像开水,倒像半滚子的温水。” 还有人说:“老赵年纪不大,眼也花啦,耳也聋啦,喊他帮忙推一把车子,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啦,倒是他孙女蛮勤快,风车子一样跑过去。” 还听说赵老头卖的水和柿子钱,都上缴到生产队里。 陈更新听完金枝的叙述,沉默一会子说,这是一刀切的恶果啊,再也不能蛮干冒进了。搞的社员的积极性丧失殆尽,这严重的影响生产。 第九章媒人的故事 埋葬了江立秋,可是他的故事没有随他埋进泥土,因为他死了,倒把那些故事也从过去的岁月长河里搅动浮出来,人们打捞起尘封的锈迹斑斑的往事,算对他的一生的缅怀和总结,权当盖棺定论。 江立秋是媒人世家。 每个村庄都有津津乐道的人物,没有人为小民立传,他们的事依然在流传。江立秋骗人——不拣主,这是大江庄的歇后语。 江立秋六亲不认。他姥娘家在周寨镇,他的表妹周文华说下一个当兵的,还没过门,男的死了,表妹成了望门寡。算卦的说她是扫帚星,得要穿七条白裙子,妨死七个男人,直到第八个男人才能过到白头。 传出去后,附近的人家没谁愿意做前面的牺牲品,即使是老光棍都想做第八个。她二十八岁了,一直在家耗着,没人敢娶,表妹也较上了劲,宣传出去,不嫁人啦,在娘家“熬姑子”,就是俗家尼姑。几个嫂子都担心,小姑子赖在娘家不出嫁,将来吃喝都是哥哥包圆,白白养着她,一个驴粪蛋子不屙,还不如养个老草鸡下蛋。几个嫂子都烦她这老闺女种,因为上头有婆婆镇喝着,没有发作。风水轮流转,过去婆婆厉害,因为官府撑腰,弘扬孝道,小辈不孝顺忤逆老人,立马披枷戴锁,所以儿媳妇看见婆婆就像老鼠见猫。 江立秋的妗子就急啦,我要死了这孩子可就受苦了。还是找个人家嫁出去吧。江立秋来给妗子拜年,妗子就告诉他留意。 江立秋一拍大腿说:“现成的,俺庄李玄德当兵回来啦,人是一表人才,他说我走南闯北见的好人家多,托我给他上上心。” “您他奶的个臭脚,你可别瞎说,哄我玩。” “妗子,我要哄你,我是狗。” 妗子冷笑:“媒人的嘴,都死蛤蟆说的尿流,要是一表人才,不早都说好了,还能等到现在?” “他有个‘彩坏’(方言身体残疾或者物体有缺点)——瞎嘴头子。” “当兵的都这样,你表妹说的那个当兵的,嘴就不干净,说话骂骂唧唧,就瞎嘴头子。别的还有啥缺点?” “没有,就个嘴瞎。” “嘴瞎不要紧,去说吧,别再叫你表妹吃嫂嫂们的白眼珠子。” 周文华过了门,当夜二人十分缱绻,她感到做新媳妇比姑子舒服多啦,差点一念之差成千古恨。 第二天一看新郎官老是低头捂着嘴,她奇怪。吃饭时候一看李玄德是个豁子,两个大门牙露在外边,像大脚指盖,十分恶心。她冲到江立秋家,大哭老天:“你吃里扒外,他给你多少银元你这样坑我一辈子。”捞起“碓窑子”(方言石臼)里的碓头,撒腿跑到锅屋,扔出锅拍子,举起碓头,把锅给他砸了,指着江立秋鼻子当场宣布,“我和你江立秋断路,永不是亲戚。” 江王氏把小船拽到身后护着说:“你这表姑娘疯了,你爹做的好事!” 江立秋去妗子家走亲戚,妗子就点着他额头骂他:“坏良心的,你不拣主,谁都坑,不吃粮食。” 江立秋讪笑:“妗子,你可别冤枉我,我可挑明了的,给你说嘴瞎。唉,媒人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李玄德也把我打一顿,到现在肩膀都不能挂车襻,耽误的货郎生意都不能做,他说我向着表妹周文华,给他说个媳妇是扫帚星,说他要是在五十岁之前死了,饶不了我,弄不好要我抵命。” 其实李玄德第二天在周文华砸罢锅就找到江立秋家说:“大哥,你表妹真不孬,给你,陪你的锅钱。” 江立秋接过来一把银元说:“哪能用恁多?够买七八个锅。”心想表妹只一个,有几个表妹多好,抱怨教书匠舅舅死的早,太早。 “文华要再来砸锅就紧她砸,我先赔上,你别生气,我活了三十岁,见的世面不少,就你一个人够朋友。” 李玄德替人当兵,一次次的积攒了些钱财,有次开小差逃跑,被追兵一枪扫过嘴头子,成了豁子,心想: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往后洗手不干替死鬼这事。回来顺手抢了一个大户人家,弄了点银元,激流勇退,想说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你咋不明说是个豁子嘴?要是个豁子我说啥也不能愿意,你没少图人家的东西。”妗子不解气。 江立秋狡辩:“豁子嘴不就是嘴瞎?一样。” “你给我‘白话’(方言狡辩),你小奶奶,往后不要进姥娘家的门,我也不稀罕你的仨核桃俩枣。”扬手把礼物顺手扔到门外,举起拐杖劈头就打。 几个儿媳妇赶忙拦住。笑嘻嘻的拉着江立秋:“到俺屋里说话去,呆会给你做饭吃。”小声骂,“这嘎故老妈子,看着闺女象鲜花,看着儿子是臭狗屎。” 那时定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有了孩子以后,周文华也忘记了自己发的誓“不和江立秋是亲戚”。他觉得李豁子样样都不错,种地好,口才好,关键是对自己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千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人的命,前生定,周文华和江立秋和好了。 江立秋还讨厌说王八。 江立秋在十里外的马良集有个疤瘌眼战友,两个人都是被国党抓了壮丁,几个月后两人寻几会结伴逃回来,也算患难之交。多年没见面,一天马良集交流会,江立秋推着车子去凑热闹,二人遇上,说了一阵话,战友把他拽到家喝两壶,江立秋看他忙来忙去,就问:“弟妹呢?” 战友难为情的嘿嘿干笑:“在丈母娘家住着呢,三十多年也不登门。” “敢情你还凉着呢,快点找个,要不黄瓜菜可就凉啦。” “老哥,你要给我上心,俺这儿的媒人都他妈的死绝了,前些年,媒人多的能踢烂门槛,俺挑拣,俺如今不挑拣了,只要是个女的都行,媒人都绝个底的不来了,早知道你是跑媒的,我还能光棍到现在?” 战友好酒好肉款待,江立秋吃的热乎,喝的晕乎,酒壮媒人胆,一拍xiong部:“这事我包了,我要在马良集传传名,显显我的能耐,不给你说成我以后爬着走。” “哥哥,兄弟的一辈子大事就交给你啦,我的亲哥哥唻。”战友动情了,泪眼迷离,逮猪似的俩手紧紧抓住江立秋的手脖子,顿着不放,江立秋抽都抽不回。 江立秋揉着肚子摇摇晃晃走出屋子,费力的弯腰曲腿捞起车把又放下,看看车把上的几嘟噜烟叶已经卖了半月,还没有卖出去。打着嗝说:“这烟叶你看多好,焦黄,吸着喷香,你不来一把?” 战友不吸烟,坚信“三年不吸烟,省头大老犍”,尽管十几年不抽烟,却也没见他院子槐树上栓头牛,别说母牛,就是牛粪牛毛也没有。他一看江立秋那眼神,就赔笑:“正要买呢,巧得很,来一把。” “这么好的东西,你多拿些,不要钱,给你绝对便宜,你干脆‘包圆’(方言货物全买下)吧。”江立秋往战友怀里塞。 “不‘自自’(方言用称称重量)多重啦?”战友奇怪的问。 “自啥?手一掂也有十斤多,就算十斤好了。”江立秋喝了酒,说话爽气了。 战友心想:“这还真叫我‘估堆’(方言全买了,全要了),烧锅当引火毛我不舍得,这真要学吸烟了,够我吸二年。”战友手一托,觉得“可模定星”(方言勉强够,刚刚够)有六斤——这家伙还是没喝醉啊。 他送回屋里,拿钱给江立秋。 江立秋瞟一眼票子说:“这大盐疙瘩不称点?真货,齁咸齁咸的,俺村里老行家家歪淋的,”说着抄起一把托在手掌里,冰糖似的颗粒从手缝里漏下,“你看,多白,雪花似的。” “好,那就来二斤。” “多称几斤,反正搁不‘瞎’(方言发霉,变质)。” “这倒是实话,好吧。” “这红头绳也扯二尺。”说完拿着木尺子,折着绳子麻利的量起来。 战友急忙说:“我……我暂时用不着这红头绳。” “有我在,明个媳妇娶来就用上了,往后女人的针头线脑你要提前操办,预备着。” 战友一听大喜:“来三……不,五尺好了!” “就这些吧,不要找你钱啦,下次我还给你便宜。”江立秋推着车子摇着鼓离开,为自己的经商之道高兴,哼起拉魂腔小调: 大道上来了我陈世铎啦, 赶会我赶了三天多, 想起来东庄唱的那台戏啦…… 战友看着手里一蛋子红头绳,立马拉下脸说:“骗吃骗喝骗钱,哼,走着瞧!到时候我用这红头绳吊起来你,剥皮。” 江立秋真的忠于职守,给战友张罗了好几个,可是都吹了。他给女方家说:“战友二十多岁。” 人家咋看都不像,疑惑说:“从二十多岁过来了二十多年吧?笨眼看离四十的谱不远。那人还疤瘌眼,一绺子头发耷拉下来,遮住眼皮了。” “人长的老成,俺俩在一块当兵好几年,我知道,人好着呢,没听说‘大女婿,吃馒头,小女婿,吃拳头’。疤瘌眼?我没看出来,在眼皮上怕啥?我没有闺女,要有,还轮着你?” 人家只是不信,有跟着相亲的娘们开玩笑说:“他那么好,那你没有闺女,把你老婆说给他吧”。 可是战友每次给江立秋都是好酒好肉照样吃喝,还给中央票,说是辛苦费,买卖不成仁义在吗。弄的江立秋肚里的馋虫长的又肥又大,隔三差五闹意见,要到马良集吃香的喝辣的。老马识途似的不知不觉总是转悠到战友家,战友一挽留,他就挪不动脚。他大包大揽,每次都喷的牙口硬的不得了,战友也眉开眼笑,给江立秋戴高帽子,似乎媳妇快要谈婚论嫁了。 一晃大半年过去了,江立秋想车到山前必有路,机会有的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媳妇江王氏奇怪:“没吃啥好东西,这些日子你咋就光蹭蹭长膘呢,你看这裤裆都炸线了,褂子勒叉崩线了,正穿的衣服都不合身了。” “我就是这样的人,喝凉水都发胖。” “以前喝凉水没见你胖啊,真是的,邪门。” 又半年过去了。这天酒足饭饱,疤瘌眼欲言又止,最后吞吞吐吐说:“哥哥,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恁些年的积蓄都叫你吃光了,咋的?你不信?”疤瘌眼从枕头下拿出来一卷黄麻纸,扔到江立秋面前。 江立秋看了一遍流水账,乖乖,这钱得买两头牛!当时就懵了,张嘴干咳几声,似乎把吃的想吐却吐不出来了。 “江货郎,不是我不够义气,你看我吃的啥,”说着抖着手把咸菜黑窝头从小锅屋里端出来,“我掏鼻疙疤当饭吃,省吃俭用十年攒下来的点子钱,你一年就给我干光了,我早些年要给媒人吃一顿这样的饭,我的儿子也快成人了,你糊弄我一年多,前两天那玄妙卖豆腐花自芳的小妮,你说给你村那个打铁的,你专忽悠我,你看着办吧。”说着就哞哞的牛哭。 “你眼皮上有疤瘌不说,双方也要差不离,那孩子能当你闺女了,我……” “你都这样说了,还有我啥戏看?我不管,你看着办。给人家说妥十几对,你就没有打我的牌,心边上没有我,兔子急了还咬人……”战友伸手把额头的头发往上梳理,露出左眼皮上皱皱巴巴的大疤瘌,瘆人。 江立秋推着红车子晃到家里时孩子老婆都睡了,他躺在床上一点也不想睡。他盼望快点打仗,打吧,一打仗寡妇就多了。 几天里江立秋唉声叹气,老婆江王氏一问,他直摇头,苦笑。 一天他给老婆说:“马良集唱大戏,你不听戏去?” “你这是睡醒了,以前我自己一出去听戏,你就骂我去找‘伢狗’(方言公狗)‘吊秧子’不正经,你不怕我跟唱戏的人跑了?要去我自己去,你推着我让人笑话,小船都大了,你还不放心我?” “不中,我还是推着你一起去,我烦的慌,咱俩散散心。”心想就像咱卖给王井的那只羊,三天后还跑到咱家来,我又卖给咱大江庄的杨老三,发个小财。笑着说,“往后你想跑跑吧,就怕你不跑。” “我不去,要不你带着孩子去,让小船到外面看看。” “他不知跑到谁家玩去了,他又听不懂戏。”拉拉扯扯,把小脚老婆抱到车上,推起车子就走。 一路上江立秋给老婆江王氏说不完的话,逗的老婆笑得直说肚子痛。 “昨个夜里也说肚子痛,是不是有毛病?” “去你的吧,也没见你这样的,急得吃灯草灰似的,刚成亲那阵子也没这样,馋鬼。” “两回吧?” “整整四回,还掀不下来呢,哪来的邪劲?想哪家媳妇了吧?看你这两天,魂丢一样,是不是想找二房,别发愁,我不恋你家的肥锅台,我给你腾地方。” “记住我对你的好,往后可别恨死我。” “恨你一辈子,恨到骨头里。” 路边桃花烂漫,杨柳青青,鸟声相和。 说说笑笑到了马良集,听不见敲鼓,听不见打锣,也没看见人山人海。老婆问:“哪里有唱大戏的?死净人啦,没一点动静。” “看来是瞎传的,走,问个熟人去。”推着红车子不大会来到疤瘌眼篱笆院前。 江王氏奇怪:“没听说你马良集有啥熟人。” “我的熟人最多,我是干啥的?媒人加货郎,不认识蒋委员长没人说,不认识我江立秋人家说他白活了。” “死不要脸,狠着往自己屌脸膛子搽粉,腚沟子里也抹上了。” 江立秋在屋里和疤瘌眼嘀咕一阵子,出来把老婆带进屋里,坐下。江立秋回头说:“俺俩出去,一会就回来。”说罢掉头离开。 江立秋从马良集回来再也不出去说媒啦,洗手啦。在家种地,和小船相依为命。十三岁的小船多次问娘到那去了,江立秋就说跟唱戏的跑了,小船不相信。问一百遍,都这样回答。小船就信了,也恨起娘来了。老百姓也懂得覆车之鉴,听大戏怪好,可是老婆跟戏子跑了,这点就不大好。孩子也拴不住女人的心,刘海山的娘就是被戏子拐跑的,那些喜欢听戏的媳妇都被男人关在家里,怕被戏子拐跑了老婆。 新麦子还没有熟,青黄不接之时。来金家里揭不开锅,叫来凤仪去单县给舅舅吴今朝借些粮食。 来凤仪不去,告诉爹:“富贵能借银千两,贫穷难佘米半升。舅舅嫌贫爱富,借不到粮食的。” 来金的老婆说:“你咋这样说你舅舅?这顶门的亲戚,啥穷富?老头子咱俩去。” 来金借来于大谦一匹马,赶着马车御驾亲征,儿子老说舅舅一毛不拔,来金合计着,就不信借不来一马车小麦,最起码也要给几百斤秫秫,谷子也行。 来凤仪看着爹的架势笑了,还用马车,拿个褡裢得了。 果然大舅子一毛不拔,打发叫花子一般,来金气的没要那十斤八斤的粮食,把给大舅子讲“政策和主义”的事也咽肚里了。回来马渴了,人也歇歇脚喝口水,就在马良集路边敲门讨水,出来的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来金看了一眼,面熟,又偷看一眼,这不是江立秋的老婆吗?一点不错,一看家里就她一个人,大胆的问:“你咋呆在这里,不是说你跟唱戏的走了。” 女的这才抬头看来人模样,叫一声“来金大叔。”一边哭一边骂江立秋“吃杆草泡驴粪长的,不是人。”一边诉说经过。 “大叔,天底下可有这样的媒人?把自家的老婆抵账转给人家,他不吃人粮食,是牲口!”末了问,“俺小船啥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杀千刀的又娶了没有?奥,算他有良心,没给俺小船找后娘,我那孩子,我想死他了。” 来金回来就把这事告诉了小船,小船就给江立秋闹,揍他的心都有,要是能揍过他。过了几年解放了,小船十六七,成大人了,去找来金问清楚疤瘌眼的家,小船推着红车子把他娘要回来了。 夜里,江立秋没地方睡,厚着脸皮爬上床。老婆把他骂得睁不开眼:“你这个混蛋,你咋喜欢戴绿帽子,我又回来,让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再卖我二茬,你反正喜欢做王八,卖吧,卖了钱你吃香的喝辣的,我也无所谓啦,谁想x就x吧……”把江立秋骂了还不解恨,又抓又咬,要说久别胜新婚,谬谈,不尽然。 饭前不得罪伙夫,睡前不得罪媳妇。江立秋洗耳恭听,笑脸相陪。 几年后,两人睡觉时闲扯,江立秋亲热后把老婆哄高兴,才敢吞吞吐吐开玩笑地问:“疤瘌眼的工夫啥样?” 老婆咬牙咯嘣嘣:“比你能干多了,我都不想回来了。” “看出来了,当初我常偷去看你,开始你成天还哭滴滴,我的心刀剜一样,不久,你就笑了,天不黑就吃了饭,早早的关了门。女人就是狗,谁x跟谁走,鸟样,随便搁在一个笼子里都行。” “你放屁,我有啥法,是你把我还帐的,那账本子我看了,黄纸黑字,你口口声声喝凉水都上膘,有种往后你喝给我看看。当时我跑回来疤瘌眼也饶不了你,他的杀猪刀都磨好专招呼你的,要不是我想小船我都上吊了,你不该瞒着我。” “没法子,挑明了给你说,怕你也不答应。”江立秋泄气说。 “老乖乖,我还巴不得,你觉得你是薛平桂,合世上数你最窝囊,找不出第二个,你活着干啥?丢人现世的,还有脸活着,抜根眼子毛毛吊死算啦。” 江王氏给儿子小船说:“要饭都别说媒,专骗吃溜喝,不是正经人干的。因为‘啃吃嘴’(方言贪吃),把老婆赔给人家,天下哪有你爹他这样的媒人?忒丢人,落得世人捣脊梁骨。” 媒人是乡村的幽默大师。 第十章走出黑屋 马烈沉默着,不时打量来凤仪,狠吸一口烟,点燃导火索似的快速像嘴巴漫延,轻松地缓缓吐出,面前升起了蘑菇云,直到吸得几乎烧到嘴巴,又猛吸两口把烟杂子吐在地上,伸腿把它踩在脚尖下,来回搓悠几下,烟头子齑粉。 马烈恨死来凤仪,那些粮食当时要交到县里去,我马烈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不仅我儿子饿不死,而且我官运亨通。 “老实交代,把问题说清楚,你无法无天,当时人死的控制不住,你不仅mán报粮食,而且私藏粮食,数量巨大,现在总算东窗事发了。” “事实就是这样,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看着你长的面善,一点都不老实,给我耍马虎眼,每次开会都给我哭穷,原来你是个‘叶里藏’。小赖,把他关到黑屋里,叫他认真反思反省,还有什么没交代的。记住,谁给他送饭都不允许,饿他个狗日的,叫他偿偿挨饿的滋味。” 来凤仪被关到公社大院西南角的子宫般的小黑屋,紧邻厕所,这是阶级敌人专用的。长三米宽三米,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铁门,稍微一动它,就发出“哐哐”的声音。屋子封闭的好,苍蝇飞不进去,蚊子和骚味钻不出来,坏人就像丢垃圾一样丢在里面,里面没有床,地下有一片麦秸,里面有一群粉红的扁扁的长着许多脚的潮虫在穿梭爬行,繁衍生息。这是狗都懒得做窝的地方。 他在黑屋里快两天了,好像被遗忘一样。谁会记得丢过的垃圾?没人给说一句话,没人给送一个馒头,没人给送一碗水。 来凤仪陷进无边黑暗,他能做什么呢?听天由命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自己也不是没有被关押过,被爹关过,为的是舔碗;被汉奸鬼子关过,三次,为的是钱财。这次看来是五进宫,自嘲说:“我是个老油条啦。以前有娘和爹救,这一次上纲上线,看来没有希望,这是政治问题,自己就等死吧。” 来凤仪忽然很想念娘,难忘那年被“喂砂糖”的事。那天,红日西沉,只露出半个脸,下班,走着走着,娘钻到棒子地里解手,等她从地里出来,前面的人已经翻过大堤,看不见人了。夜幕降临,娘心里慌,摇着小脚磕磕绊绊往前赶。 金枝到家,一等二等婆婆老是没进家,就急忙跑回去。公公这两天腿肿的杠子粗,婆婆说换换班,让他在家看护天赐,自己出工。 金枝跑的汗流浃背,边跑边喊:“娘,娘,你在哪里?”当她跑上大堤被眼前一幕惊呆啦,婆婆对她的喊叫充耳不闻,只顾往自己嘴里一把一把的吃土,边塞边说:“吃砂糖”。 金枝拉着娘的手说:“娘,你咋啦你咋啦?”她拽着娘下堤往北走。 娘断断续续说:“那一群小孩都光着腚,浑身没有布丝,用手抓着土垃给我吃砂糖,都争着往我嘴里填。” 金枝把婆婆嘴里土清洗一下,飞跑找崔命贵。 崔命贵小跑着过来,在如豆的灯光下,用手按了按婆婆的肚子,硬硬的里面好像一堆砖头胡子,又按小腿肚子,坑坑胶泥似的没有起来。 崔命贵给刚到家的来凤仪说:“全身浮肿,便秘,说胡话神经错乱,腿也裂了,你看都流黄水了,也就是三五天,准备后事吧。” 娘死了,埋在河滩的路西里。 后来又有几个人遭遇光腚孩给“填砂糖”,都是饿的神经错乱啊。 娘走了四年啦。 来凤仪躺在麦秸上,睁着眼,想起小时候娘教给的儿歌: “呱打板(bai), 唱刘海, 刘海有个花布袋, 谁缝的? 娘缝的。 娘的脚丫臭哄的”。 只唱一遍,来凤仪的鼻子就酸啦,两只眼一热,两行泪潮虫一样沿着脸爬下。来凤仪低唤了声“娘唻”,一声低唤却涌聚天崩地裂五内俱焚的力量。 马烈看到陈更新一脚踏进,很诧异也很高兴,站起来说:“哪阵香风把你吹来啦,以前请你来听报告会,你都推三阻四的,今天招呼不打就亲自登门。” “我来三堂会审,怎么?不欢迎。”说着递过去一支烟。 “审哪个?” “还有谁?来凤仪。你们公社很能干吗,刚一开始四清,就在全县率先挖出一只大老鼠。” 马烈一听,乖乖,谁敢邀功请赏?没经过我同意就捅给县里,真他妈目中无人,用点烟的功夫,把手下人迅速过了一遍,包括食堂伙夫老陈扫大院和厕所的老孟。没有头绪,看来卧底隐藏很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老陈,你简直是千里眼,还没等我汇报你就知道啦,消息太灵通啦。准备要押到县里审他呢,这可是个重犯。” 民兵打开黑屋门,屋里瞬间涌满光明,喜欢昏暗的粉红的多脚潮虫,像败退的装甲车,惊慌失措的往麦秸杆子里乱钻。 来凤仪走出屋子,阳光明媚,他用右手打着眼罩,说句:“天帝总算正南啦。” 到办公室,他看陈更新在场,心想:“他怎么亲自来啦,看来事情不小啊。” 马烈紧盯着来凤仪说:“我让你老实交代问题,你遮遮掩掩,今天陈县长亲自过问,你还敢装聋作哑?” “我要先吃饭,吃了饭再说。”来凤仪嘴唇干裂,看着墙上几个和蔼可亲的有胡子的和没有胡子的老头子说。 “吃饭?不交代清楚别想吃饭。”马烈气冲冲的说。 “老马,给他饭吃,咱们当年打仗还优待俘虏呢,那可是杀害咱们战友的敌人。何况这是一个社员。” 马烈不情愿的对一个民兵说:“问一下管伙的老陈,看看食堂还有剩的窝窝头子不。” 马烈看到民兵手里捧着黑得发亮的窝窝头里有一汪汪辣椒油,眉头拧了一下,心里抱怨老陈糊涂蛋,乱巴结人,以后得要换掉他。 来凤仪吃完窝头,用巴掌抹了抹嘴说:“真香,一吃就知道是大江庄的红芋干子面做的,唉,可惜了。” “来凤仪,你太嚣张啊,敢拐弯抹角辱骂党的干部,你想造反。”马烈食指敲着桌子说。 陈更新看着来凤仪说:“来凤仪,你实事求是把你隐瞒粮食的动机和事件经过汇报一下,来龙去脉讲清楚,我和老马根据你的交代好处理,决不会冤枉你。” 来凤仪没有想就滔滔不绝的把事情和盘托出。 “那些穄子是我带领大江庄的群众,用几年时间改造大江庄北面的盐碱地收的,专门预备在孬光景救济群众的,其他的粮食是我拾的地收的,周寨镇的庞新楼和大江庄挨着,他们的社员说种多种少一个样,反正进入共主义了,没有粮食,国家给,少种一点地。扔了一百亩,我们的群众看不下去,就把那地种了庄稼,周围的村庄有扔三十亩的,二十亩的,十亩八亩的补丁地都让我们拾过来种了,收的粮食老仓库放不下,就临时放到土地庙里……” “那年饿死人为啥不上交给国家?有没有集体观念?”马烈打断说。 “我上报多少缴了多少,得给社员留些吃的,总不能让社员鱼鹰一样扎上囫囵芯子吧?那年社员就是靠土地庙里的粮食没有饿死人,可惜粮食太少,不然后二年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隐瞒私分几万斤粮食还嫌少,再多就要你的命,你没有组织观念集体思想,为啥不把土地庙里的粮食向上级报告?” “我认为没有必要,那粮食是荒地里出的,是社员用汗水换来的,只有大江庄的人吃才合天理,况且上级的收购任务我也完成了。” “江立秋是怎么死的?你们坐地分赃,你想杀人灭口,你觉得他死啦就是无头帐,没法子调查啦,人死帐不烂,你来凤仪跳到黄河洗不清。” “马书记,你不能信口开河说我贪赃,我要是多吃多贪公家的,我娘能在大江庄第一个饿死?你这话不仅侮辱我,也侮辱了我九泉之下的母亲,你是干部,你不要血口喷人,只要查出证据,或者大江庄有一个四指高的小孩说我来凤仪偷吃偷占一两粮食,按党纪国法处理我,我没有怨言,你不要给我乱扣屎盆子。” “陈书记,你看,给他一点颜色就想开染坊,他来凤仪的嘴有多硬,态度多恶劣,铁嘴铜牙钢舌头,不送到县公安局修理修理能行吗?” “老马,我听了来队长的话,认为他做的不错。贫穷能是社会主义吗?要是越穷越好,人民还有积极性吗?饿死人就更危险,共主义就不能实现,老马这些理论你比我懂。” “没事我得赶紧回去,快割麦子了,许多农具要操办,打麦场还要抓紧按场。” “急什么,等陈书记把话说完。”马烈慌神,心想这天大的事,陈书记一句话烟消云散,还会审呢?这是隔靴搔痒,连痒也没搔。半路杀出程咬金,煮熟的鸭子飞了,处理的太不让人满意,你老陈的心长在“旮旯肢”(方言腋窝)里啦,偏心,完全偏袒来凤仪。不行,得提醒他一下,“陈书记,那些土地的事……” 陈更新觉得要给马烈点面子,“拾的那些地要处理好所有权,免得以后闹矛盾,马书记过问一下,把地界牌立好,把字据写好存档,确定后按照实际亩数纳入征购粮地亩之数。” “我说的那些荒地,可不是小数目,也是国家的资产。”马烈追问。 “老马,荒地我看眼下就归大江庄集体所有吧,等到时机成熟,再征购,咱们也不能打击群众的积极性,听来队长说那是社员利用几年农闲时间改造的土地,先让他们尝到点甜头,咱们也不能与民争利。” “这样不好吧,要是这样,以后黄河两岸的河滩荒地都被社员开垦怎么办?这是打着集体的幌子,实际走的是资本主义的私有制路线。”马烈看着陈更新的脸说。 “没那么严重,老马,现在粮食短缺紧张,国家也号召以粮为纲,只要能增加粮食总量,肉烂在锅里,还是咱们人民群众吃,我认为不犯法,总比闲置起来把人饿死好,长的荒草遍地还不如长庄稼,只要集体耕种,为社员谋利益,不能算为私有。而且目前应该鼓励社员多种地,种好地。” 春风化雨,天高云淡。 这一枪又没有打响,张明亮的梦想碎了,他打听出来陈更新和来凤仪有亲戚关系,朝歌里有人好做官啊,兜头一桶凉水,凉了半截,豪气冲天变得灰头土脸。 第十二章人造梯田 上级号召农业学大寨。张明亮摩拳擦掌相时而动,召开大江庄社员大会。宣布学山西大寨,以粮为纲,咱们要造梯田。 瘸把灵说:“广播里说大寨是山连山,山山不断,咱们这里一马平川,连个小山包都没有,咋学大寨?” “那还不好办?咱们大江庄的人都搬家,搬到山西去住,不就有梯田种啦。”朱大昌说。 “馊主意,我不同意。”瘸把灵拍拍那瘸腿抗议,“我想陈校长和大浪也不答应的。好好的平地,偏要弄的高高低低,不是故意难为俺们吗?” 张明亮不理会瘸把灵,神秘的说:“咱们有办法梯田里种庄稼,地方还不小呢。” “我知道啦,学习愚公移山,把徐州的山拉到咱们这里,不就可以了吗?”那时候李苦禅十三四岁,觉得古人移走山,咱们搬来山。 社员都笑。 李豁子扯他肩膀:“大人说话,哪有你小孩插嘴的?一边子捏尿泥去。” “大家想不起来?现成的,”张明亮得意的说,“黄河大堤,古代劳动人民已经为我们筑好了一座山,你看古代人民的智慧多高啊。家父当年就把砒霜掺在豆腐里,一下子放倒三十多个(过去曾是八个,十五个,二十多个)日本鬼子(其实是汉奸),这就是魄力,英雄壮举……” 来凤仪感到张明亮在说废话,又要夸夸其谈他死去的爹——他的政治资本。没等到张明亮用“我的多么可敬的父亲啊”结尾就打断说:“大炼钢铁时树都砍个差不多,才植树没几年,又要毁掉,如果要想开荒,我看黄河边的荒地可以,何必在大堤上鼓捣,那大堤是古迹不说,更是防洪的。” “我们要政治挂帅。”张明亮不满的看一眼来凤仪。 对于张明亮的办法,不少社员议论纷纷,都说不妥。 他们敬畏黄河大堤,这条大堤东西横亘,绵延不绝,似乎在给故黄河奔腾咆哮的水头赛跑,正是因为它的忠诚的千百年的庇护,北面的临河许多村庄和生灵安然无恙,一代代的人安居乐业,生生不息,繁衍不止。它是沿河百姓的心中的长城,有了这个坚固的屏障,美丽的画屏,他们自由自在的在着广袤的热土上放歌、耕耘﹑做爱。 千百年来,一代代人他们无数次的翻过大堤,像攀爬一个漫长的山坡,他们甘愿负重奋力攀登,可是他们不敢有愚公移山的念头,他们知道水火无情,所过之处生灵涂炭。一辈辈的人多出好多蛮力,小时候来凤仪一次言志说:“我长大要把这条陡峭的路铲平,南面和北面挖开畅通,多省力气。” 溺爱他的爷爷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点着他额头说:“敢刨上面一掀土,我扒你的皮。哪里多出力气了?上坡是累点,可是下坡呢?下坡不就轻松了吗?老天爷不会亏待人。” 来凤仪渐渐长大,对黄河大堤充满迷惑:它有多长?源头在哪里?他问过年纪最大的老人,他们都摇头,都只说远的没有边际。 晨曦初露,他和张大军打马一路西行,两个少年一直走到太阳落山,远望大堤依然蜿蜒曲折埋没在暮色里。 来凤仪悠悠的说:“看来大堤和故黄河一样长。” 比他年长几岁的张大军说:“一样长。” 老人对黄河心有余悸,在玄妙西面的小寨,有人太岁头上动土,取土烧窑,那一段黄河大堤成了杨柳细腰,黄河水暴涨,黄河大堤以南都是泽国,成了看不见边际的海,在一个夜晚,万家酣睡,小寨那段大堤决口,水势汹涌,把小寨那个一千口子人的庄子冲刷的无影无踪,堤下最深处三十多米,小寨消失了,人们称那里为黑龙潭,烟波浩渺,如今是民兵打靶的好地方。黑龙潭的水成了复兴河的源头,东流经过大江庄入江苏微山湖。 河流是大地之魂,是哺育万物的乳汁,它带来的灾难,都是人的咎由自取,愚昧无知,自私自利。当一幅地形图展现在你面前,你看那每一条河流,矫健挺拔的力量,你看它的支流,纵横交错,宛若织网,多像一棵千年万年的人参,焕发生机。 大禹的后代,大禹的基因,黄河大堤锁住苍龙。来凤仪已经在故黄河建一座泵站,地头修好水渠,当雨水少时,黄河水被抽上来,顺着水渠流到庄稼地里,整个河滩有一半可以浇灌。他计划在几年时间里在北地和堤湾建造两座泵站,把水渠延伸到每一方土地。 张明亮对议论纷纷的社员说:“这是政治,要搞,必须的。”张明亮想已经输给你来凤仪两局,这一局一定要赢。“你没见外地的,都真的拉石头堆山造梯田,政治你不懂。这个想法我给马书记汇报过了,他说很好,并且在玄妙公社推广,凡是村子里有黄河大堤的都这样搞。咱们要第一个行动,别让别的村占了先。” “形式主义,生搬硬套,劳民伤财……” “来队长,你要跟着形势走,不能闭门造车。上面的政策还会错?”张明亮看了会场一下,“李向佛,你马上在办公室后墙用石灰水刷标语,字写的大大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第二天社员像一群羊都爬上黄河大堤,砍树,刨草根,挑粪,翻土,整平,围堰,几天下来,黄河大堤被扒成梯田,东西看就像一条条跑道延伸,上下看就像登山的阶梯,一层一层的,真是高路入云端。 秃禅说:“多像五线谱,人在上面就是音符蹦跶着。” 来凤仪气呼呼说:“我看是离谱,既然搞了就多种红薯好活,高岗子上,缺水,红薯耐干旱。” 张明亮红着脸说:“不行,越是难办到的咱们能做到,才能突出咱们的成绩。不种红薯,种玉米高粱谷子棉花,要五谷丰登。”张明亮斩钉截铁,“庄稼越高越能现出我们人定胜天的决心。” 第一年雨水少,有点雨水,都渗到下面去流跑啦。张明亮动员社员挑水浇灌,李向佛给张明亮说去找陈校长发动学生抗旱。 陈登科带领小学生端着脸盆尿盆尿罐子也跟着大人抗旱。一路子社员来来往往,陈登科挑水不方便,提水端水也不方便,一动脚,水就往外豁,不是地不平,是他那瘸腿。他不能闲着,给学生讲革命故事鼓劲。讲起八路军动员老百姓扛着木棍子行军,鬼子用望远镜一看部队浩荡,从早上到傍晚才过完部队,吓得鬼子不敢扫荡。其实是绕着黄河大堤兜圈子,部队不见首尾。 路子太远,担几趟水之后就累的喘气,社员抱怨张明亮都是馊主意。 到了秋天,谷子穗子还没狗尾巴草的大;高粱长的像谷子那样矮小,一颗高粱结几个颗粒;玉米穗子给小孩子的小jiji一样大,剥开皮,没有粒,就一个白色的光光的轴;棉花长的像绿豆棵子,棉桃子都没长成。 张明亮怕来凤仪看笑话,就叫社员都收割干净,直接给牲口当草料。颗粒无收,种子都搭进去。 第二年张明亮心想老天爷不能老是旱吧,还种去年的作物,结果旱得更厉害,苗子都没出齐,好像衣衫褴褛的叫花子,露着肚皮,大煞风景。 第三年张明亮种红薯,谁知道雨水大,梯田没有啦,几场大雨下来,給木匠的刨子一样把梯田来回刨几次,抹平成斜坡啦。黄河大堤一下子矮了许多,冲刷下的泥土把下面大田地里的庄稼被淤泥埋了不少。 张大军对来凤仪说:“不能跟着张明亮跑,根本办不成事,他只会瞎指挥,对种庄稼他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他是想急着升官。” 张明亮听柳下惠说社员意见很大,他们说再要搞,就叫他张明亮自己搞吧。他仰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老天爷专和我过不去。辛苦三年,没干出名堂和政绩。这个梯田还是放弃吧。” 来凤仪已经不干涉张明亮,黄河大提的梯田随他怎么种植去,那人是头碰南墙不转弯,满脑子教条主义,功利思想,没法沟通。只要不在大田地里瞎胡搞,随他的便。 张明亮不再兴风作浪,老老实实继续在大江庄蹲点两年,来凤仪的工作顺利起来。 人们不喜见张明亮。每当张明亮从村子走过,大江庄的孩子就在后面扯着嗓子一唱一和的喊: “张狗长,张狗短, 张狗戴个驴盖眼, 你一棍,我一棍, 打的张狗屙驴粪。” 江立秋的孙子们声音最响亮。 张明亮有时架着洋烟走过去,孩子们也不放过他,远远地在他屁股后面叫: “吸洋烟, 放洋屁, 洋鬼子听见不愿意。” 张明亮装听不见,心里骂“这些小王八羔子,早晚我得收拾你们一顿。” 一个堂堂的公社蹲点干部屡战屡败,屈居队长来凤仪之下,他很不甘心,心里焦虑,穿衣下床,看着门外渐渐猛烈的雨水,他有气无力的哼着: 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 待那时秋风起 日渐凋零…… 唱完,一拳砸在桌子上。“问苍茫大地,我张明亮啥时候功成名就啊?我比姜子牙还触霉头,靠山山倒,靠河河干,天不助我啊。”张明亮悲愤填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