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寒》 第一章 玉笙: 原谅我作出这样的决定。 南陵不日将亡,明祯生死未卜。纵使苟且偷生,也再不能如以往所愿,给你最舒适的生活,最周全的保护。时至今日,明祯唯一能为你做的,便是送走你,让你远离南陵,远离战火,远离我。 无须多言,我的心情你可想而知。但我比你所想的更加担心,因为深知你。人心如海,世事如烟,偏你心中是一片净土。但玉坚硬而易碎,不若水有百态,可以为江河细流,可以为清泉浊浪,纵使经烈日蒸腾,还可以升而为云,降而为雨。任何时候,切记,但有一线生机,便要好好地活。 南陵至今日之势,有历代积弱的原因,我不想过分自责。但我确是一个无用的皇帝。在位三年,内乱未息,外患又起。很多不愿做的事,我选择逃避。直到将生命中所有珍视的东西,都一一失去。 让我们彼此忘却。你是忘却一个对你来说相当冷酷的名字,我是忘却一种我注定要失去的幸福。 惟愿来生相逢,没有战争,不是乱世。当在瑶台月下,疏影香中,与你共和,清歌一曲。 明祯 灯下,祁烈微皱着眉,细看手中那一纸信笺。烛火憧然,将他的身躯在营帐内投作巨大剪影。 已是深夜。火盆中炭火犹炽,跳跃的火色使得这初春的寒夜都似乎热烈起来。 “字写的倒不错。”将信看完,祁烈只作一笑。那眼中却是一贯的深沉,不见一丝笑意。随即,他拿起桌上的一柄匕首,在手中观看。那匕首极薄极窄,望之剔透生光,如水如玉。握在手中,便觉一股凉意隐隐传来。火光之下,内中光华流转,竟似活的一般。 凝神片刻,祁烈抬头唤道:“辰隐。” 候在帐前的侍卫立刻推帘而入:“在。” “这两件东西的由来,你详细讲一遍。” “是。今天下午,巡防士兵发现有人想私自过江,恐是南陵细作,便将他拿下。不料竟在那人身上搜出署名为南陵国主明祯的书信一封。下面不敢怠慢,于是立刻报上来。属下已经请人鉴别过了,应是明祯亲笔无疑——明祯素以才子之名盛誉天下,他的书法,极为有名。”他微微一顿,继续道:“还有那匕首,也是从那人身上搜出。据属下看,便是传闻中南陵著名铸剑师商略所铸的名剑,玉水明沙。” 祁烈讶然:“这便是玉水明沙?” “是的。相传商略在雪山山顶铸剑七年,方得此剑。采日月之精华,集冰雪之灵性,是以此剑剔透精灵,寒气由内而发,源源不绝,舞动之时更盛,乃至形成剑气,实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宝剑。” “但玉水明沙不是南陵皇室宝物么?怎会在那人身上?难道,他是皇室中人?” “应该不是。那人只说,是明祯送他的。便这信也是写给他的。那人说他,是个戏子。” “戏子?”祁烈奇道,“明祯倒也大方。” “明祯虽为南陵国主,却是个风流才子,一向只醉心于琴棋书画,诗词曲赋。他本身极有才华,身边的文人墨客,更加不少。他又精通音律,与那些歌女、伶人时有往来,时常诗酒唱和,词曲相酬。那人说的,也未必不可信。” “他原合该做个文人。”祁烈看一眼那信,不禁一笑:“但那人与明祯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南陵已燃战火,这个时候,他却去做什么?”他想了想,道:“也罢。你把他带上来。朕倒要瞧瞧,是什么样人。” “是。”辰隐正待领命而去,却听祁烈若有所思道:“那人叫什么?” “苏玉笙。” 第二章 人被带进帐来。 祁烈命其他人退下。细细打量玉笙,见玉笙双手被反绑着,却将头转向一侧,也不看祁烈一眼。 祁烈亦不慌不忙,随手取过茶来,靠在椅中慢慢饮了,方开口道:“你们南陵的规矩,就教你这样面见皇上么?” 玉笙仍不看他,只漠然道:“你是北齐的皇帝,又不是我南陵的皇帝。” 祁烈站起身来,那营帐内烛火的光亮似陡然暗下许多。走到玉笙面前,一伸手捏住他的下颔,将他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 修眉凤目,见着便是南陵人独有的清俊秀美。祁烈看在眼里,不由兴致大起:这苏玉笙,与南陵国主明祯,究竟是什么关系? 不动声色地松开手,道:“南陵很快就属于我大齐了。天下都是朕的,你说朕是不是你的皇帝?” 现下那双凤目中因着恼怒而愈加清亮逼人:“你以为你就一定会胜么?当年曹操八十万大军,还不是败给东吴,你就一定会胜?” 祁烈忍不住发笑:“可惜今日的南陵,不是当年的东吴。东吴据八十一州,南陵才多大?不过二十八州而已。况且一面临海,三面处于大齐包围之下,已成孤岛之势。” “至少,还有长江天险。” “这个么,不劳你操心。”祁烈不屑道:“其实自古以来,就没有什么天险真能挡住强敌。所谓天险,不过是那些无能之辈贪图安逸的借口罢了。这种只迷惑得了自己的天险,有还不如没有。”他看一眼玉笙,接着道:“当年东吴还可仗水军,如今南陵却有什么?不止国小民寡,而且南陵人素来文弱,不愿打仗,更不会打仗。南陵从来就不缺文才,缺的,是武将!” 玉笙无语。半晌,方道:“你既明知南陵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为什么还要出兵攻打?” “天下本是一家,南陵自应归顺。你难道不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南陵虽国小民弱,但金陵、广陵,俱是繁华之地。你这一出兵,不知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朕已经下令各军,不得妄杀一人。明祯只要见机速降,何至生灵涂炭!好了,朕不跟你争这些——”祁烈话音一转,“朕且问你,你去南陵做什么?” 玉笙轻轻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一缕黑发自脸边散落下来,在昏黄的烛火下无声地沉寂着。他整个人也沉寂如一泓静水,似乎无论怎样,也泛不起一丝涟漪的了。 “~~是去见明祯吧?”祁烈盯着他,要看那沉寂如何被打破如风吹皱池水。 侧着光,见玉笙的睫毛颤了颤,如夜冷松针。 “不愧是南陵才子啊,这字写得当真不错。你看,你的明祯也知道南陵保不住了。他看得倒清楚。” 玉笙猛一抬头,见着那信,忽地急道:“还给我!”怎奈双手被缚,亦无计可施。半晌,方低头叹道:“不错,我是去找他。” “好。”祁烈重新坐回椅中,道:“那朕现在问你话,你要好好回答。” “你若问我南陵国事,我一概不知。” “那朕就问些你知道的。” “你要知道什么?” 祁烈微微一笑:“就从,你与明祯相识时说起吧。” 玉笙怔了一怔。良久,方才开口:“这可从何说起呢~~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我们老早就认识了~~那是三年前,我随戏班从扬州进京,然后,我便是在金陵,见到他的。第一次见到他,见到他那样的笑,像极了三月天,春江水~~那么多人里面,再没有和他一样的~~那时他还不是皇帝,我也不知道,他原来就是南陵的三皇子。” “说下去。” “~~他知道我不愿唱戏,就帮我出师。他教我读书,写字,画画,弹琴。他自己是样样都会的,我想学,他便教我。后来他做了皇帝,再没那么多功夫,但他对我,永远是那般地好~~” 玉笙说着,神色有些恍惚:“~~他是最好的人,那么善良,与世无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就像南陵,就像南陵的小桥流水,杏花烟雨,桨声灯影,十里秦淮,那般优雅迷人~~” 柔和的烛光在他眼中摇曳生姿,让祁烈有一丝的恍惚。和他所描述的一样,那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似乎美丽多姿,自己却无法了解。 他起身走到火盆边,拨了拨盆中的炭火。像要用那重新炽烈起来的火焰,消解心中莫名的怅然。 “~~那样的人,战争、权术,都该与他无关,为什么偏偏~~可怜金陵繁华胜地~~天下太平不好么,你为什么一定要攻打南陵,一定要挑起战争?” “朕统一天下,就是为了让天下再无战乱。只有实现了四海归心,天下一统,才会有真正的繁华盛世,歌舞升平。” 玉笙轻轻摇头:“你不要对我说这些,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你打仗就是不对。” 是了,你不会明白。就如同,我不明白你一样。 祁烈想了想,道:“既然这样,那朕告诉你一个法子,不用打仗。也是——指给你一条生路。” 玉笙抬起头,望着他。 “劝明祯投降。” 第三章 玉笙怔了许久,像是许久方才明白祁烈的意思。久到让祁烈觉得他已经在考虑了,才见他漠然摇头道:“你不用说了。我不会这么做。” “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降,否则也不过是无谓牺牲。累及南陵百姓,玉石俱焚,也非朕所愿。你也不愿吧。” “我是不愿见到打仗。但我也不会劝他投降。”玉笙望着他,神色坦然。“南陵的存亡,并不在我掌握之中。不论他怎么做,必有他的原因。我可以随时跟随他的一切决定,无论是战是降~~或是死。” 那样坦然的神色,以及语气中温柔的坚定,让祁烈一时间有种感觉难以言说。自己翻手便可掌握天下,可这天下,可有人对自己如此? 念及此处,便忽然烦躁起来:“你是不信南陵将亡么?他不降又能怎样?我大齐为统一天下已奋斗三世,渐已平定四方,现在就要在朕的手上实现。他明祯却在做什么?他和他弟弟六王明佑,为了一个皇位闹得不可开交,在他继位三年里,就没有消停过!这样消耗国力,怪得了别人吗?” “不是明祯要和他斗,是他要和明祯争啊。” “那他就该尽快铲除反贼,平定叛乱,他这个皇帝是做什么的?岂能欲擒不擒欲纵不纵,任其一反再反?简直荒谬!” 玉笙怅然道:“你不明白~~六王爷与他一母所生,是亲兄弟啊。他若能忍心,也不是明祯了。” 祁烈冷笑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这种不忍,除了陷自己于险境,更是拿整个国家去成全一己之私念,不止愚蠢,而且,有罪于天下!” “你知道什么?”玉笙忍不住道:“他是不是好皇帝我不管,但你没资格说他,你才有罪于天下!除了打仗你不能明白任何事情,你当然不能了解他。就像你不会明白南陵之美,不明白江南丝竹,不明白昆曲一样,你也不可能明白他,因为你不配!~~啊!” 祁烈猛地站起身,将那纸信笺投入火盆中。玉笙惊呼一声,想要扑身去救,早被祁烈一伸手紧紧钳住了颈项。 “你现在需要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朕一伸手就能拧断你的脖子!”祁烈紧紧盯着他,眼中的怒火烈可灼人。“朕不想再跟你罗嗦。一句话。你到底答不答应?” 颈中的那只手如铁钳般几可令人窒息,玉笙却不去理会,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纸信笺在炭火中迅速化为灰烬,带着明祯的字明祯的情,离他而去。 “朕可没什么耐性。数三下,你要不答应~~那留着你,也没什么用。”祁烈的声音,极尽阴沉,不给他任何的幻觉,去追忆或怀念。 “一~~二~~” 手中微一加力,几乎要将那纤弱颈项里的骨头一起,生生捏碎。见到玉笙原本白玉似的脸颊迅速泛红,直至鲜艳欲滴。 终于听到一丝挣扎着的微弱的声音:“~~你把手拿开。” 祁烈冷笑一声,松开手。玉笙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到平静下来,他对祁烈道:“能帮我把绳子解开吗?” 祁烈看了他一眼,依言替他解开手上的绳子。 玉笙轻轻揉了揉淤血的手腕。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向那案上的烛火中。火光轻轻颤动着,映得他眼中影影绰绰,一片凄然之色。 祁烈微有失神。却听缥缈似雾的声音,在昏黄的帐内一点一点地弥散开来:“~~惟愿来生相逢,没有战争,不是乱世。当在瑶台月下,疏影香中,与你共和~~清歌一曲!” 说到最后数字时,那声音陡然一凝,似有无限凄凉苦涩,却又说不出的激扬决绝。祁烈忍不住惊异地望了他,却见他忽然展颜一笑,眼中烛火辉映,竟然熠熠生光。 恍惚间,只觉香云缭绕,漫天花雨缤纷。此情此境,平生绝不曾见。这,便是那个自己所不能解的世界吗,那个南陵的世界? 这么失神间,陡见一道寒光闪动,竟是玉笙抓起那桌上的玉水明沙,反手向自己胸口刺去。 祁烈一惊之下猛然回神,多年习武打仗练就的身体反射已本能地迅速出手,将他制住。玉水明沙在离他胸口寸许处被迫停下,那奇异的剑气却在无形间任性张扬,随着剑锋所指,直没入胸。 霎时间,血染白衣。玉笙眼中含笑,轻轻地倒了下去。 第四章 似又回到金陵,又见到他。 身畔都是盛绽的梅花,花间细细地飘着雪。偶有落梅和着细雪飘下来,那迷蒙的飞絮中,便有了暗香浮动。 他便在那漫天的梅花间,温然玉立,静静望着自己,眼中有笑意荡漾如春水。只是那笑,似合着世间欢乐与哀愁,教人一见,便安心了,也便伤心了。只痴痴望着,再也动不了。一时见他肩上满是落雪,想伸手替他拂了去,才动手指,眼泪便落了下来。 他于是不笑了。只凝视着自己,半晌,叹息似地嘱了一句:“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便在那迷蒙的飞絮中,消失不见了。 玉笙急叫:“明祯!”猛睁开眼,人却是躺在床上,才知道方才,原是梦境。明祯,原也就只在梦境里么? 待要起身,便觉伤口剧痛,又似有寒气入侵,冰冷彻骨,全身上下,更没半分力气。 朦胧中似有人走近床前,烛火里居高临下的身影,分外骇人。 “醒了?有大夫来看过了。那剑上寒气太重,伤了心脉,你这辈子,怕也好不全了。”祁烈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冷峻如现实,一字一句,敲碎梦境。“放心,你死不了。你还要看着朕攻下金陵城,灭掉南陵呢。” 以后的几日,玉笙没再见到他几次。想是他命人在帐内另设了床铺,却也没怎么见他睡过。算来这几日,自己倒有大半是昏沉沉睡过来的,其他的事,也就不得而知。 这日略觉好些,便想起身出帐,谁知却被人拦下,说是军中重地,不得随意行走——怎会忘了,这是齐军,自己原是他们抓来的囚犯。 无奈之下,只得仍旧回来坐了,想着南陵现在不知怎样,北齐大军既还停留于此,想来终是无法过江吧,毕竟长江天险,不易飞渡。还有东面那一路军,又不知怎样了~~ 心中忧虑纷扰,那帐内的光线却仍自合着时辰越来越暗,不觉天色已晚。帐帘忽动,抬头看时,却是祁烈进来了。 算来自那日夜审后几天来,这么清清醒醒地和他见面,还是头一次。他脸上似有倦色,双眼却依旧精神,或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玉笙见了,心便一沉。因为那意味着,南陵不利。 他见了玉笙,似是随口道:“好些了?”不等玉笙回答,他便接着道:“也该好些了。朕的大军也差不多要过江了。” 他说得随意,玉笙听着却是心惊,不觉失声道:“你说什么?” 祁烈看他一眼:“朕是说南陵大限将至。你不是要见明祯吗,随朕一起打到金陵,就能见到他了。” 玉笙呆了半晌,方道:“我不信!” 却见祁烈也不叫人,自己走到案边将烛台点上。那烛火嗤拉一声燃烧起来,火光正映在祁烈眼中,鹰一般的沉锐,不由人不信。 帐内顿时明亮,玉笙的心中,却只有更加不安。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过江?” 祁烈看来心情不错,朝他走过来,道:“朕也不妨告诉你。知道这两天,朕的大军为什么停在江边吗?朕是在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浮桥。” “浮桥?”玉笙一怔。“你是说~~不可能!从来没有在长江上造浮桥之说。” “你不信才好。南陵人也必想不到。”祁烈一笑。依然是那种习惯的笑,嘴角微动,目色愈沉。分明是荒唐的事,但因说的人是他,便教人偏觉不可等闲视之。 玉笙想想,终究摇头:“不可能。南陵水军会容你在江上造桥么?” “朕不在江上造。等桥造好了,再移置江面。” “那怎么可能~~”玉笙欲驳又止,只盯着祁烈。因为他既这么说,就必有缘由。 果然,祁烈在他身旁坐下,不紧不慢道:“有人向朕献了一张图。上将整个长江形势,精细描绘,江上所有曲折险要,全部注明。在这一带还特别注明了江面宽窄,江水深浅。得此详图,可说南陵已尽在朕眼中了。朕只须按照图中标注此处江面宽窄,试制浮桥,再移置江面,便可轻松渡江。” 玉笙愈听愈是心惊。祁烈看着他,嘲弄似地道:“怎么样,你还认为,有所谓天险吗?” 第五章 玉笙默然良久,方艰难开口:“那图~~” 祁烈知他要说什么。“这样的图,一般人自不能有。你道那献图的人是谁?便是明祯那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六王明佑。” “他?~~怎么会!” “内乱不成,便借外力,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祁烈斜睨他一眼:“你现在相信所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了吧。” “~~那他是要你助他夺皇位?” “笑话,朕会答应他这种事?今四方已定,区区南陵,灭亡只在迟早之间。朕只容他投降,这天下,我大齐是志在必得,岂容他人染指!” 玉笙见了他那种傲然之气,心中不快,脱口便道:“就怕他也学黄盖,来个诈降——那图,只怕也是假的吧!” 祁烈望他一笑,颇为意外道:“你这是在提醒朕么?谢了。” 说完见玉笙一脸懊恼郁闷之色,忽觉心情大好,便道:“可知你那晚自杀,朕为什么要救你?” 玉笙自是不知。祁烈接着道:“朕教你去劝降明祯,你不肯。其实你原不用死,但你宁死不肯骗朕。朕见你倒直率,便救了你。” 玉笙睁大双眼,一双本该显着狡黠的凤目里满是茫然:“什么叫做我宁死不肯骗你?” “你本来大可假意答应,就能让朕放你渡江去金陵,就能见到明祯了。到时你究竟做什么,谁又管得着你——” 说着便觉玉笙神色有异。却见他低头沉默良久,终于抬头道:“你不用说我直率了。我只是根本没想到而已。不然的话,说不定,我会这么做!” 祁烈倒是始料未及。看他半晌:“你还真是~~你的思维,是否有些~~异于常人?” “如果你早说的话~~但是现在,你既已知道我只是普通百姓,能不能放我走?或者说~~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祁烈恢复常态,微微一笑道:“本来朕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但是现在,你连朕的军事机密都知道了,你要朕怎么放你走?” “军事机密?”玉笙一怔,急道:“那不是你自己说给我听的吗?” “是你先问的。” “你可以不说!” “你也可以不听。” 玉笙气极,怒道:“祁烈!” 祁烈倏地变了脸色:“苏玉笙,你在找死。” 他来得那样迅猛地怒气让玉笙立刻吓了一跳。想来自己叫了他的名讳,等于挑战他的权威,他这么狂妄的人,岂能容忍。玉笙不是不怕,却仍道:“我都死过一次了,还会怕死?大不了就让你拧断我的脖子好了!” 祁烈微一挑眉,冷笑道:“同样的手法怎么能用两次呢。这世上比死更能折磨人的法子多了,你要不要试试?” 玉笙倒吸一口冷气。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祁烈发脾气,早该明白他的可怕。方才他还坐在身边还算温和地谈话,自己怎会又惹恼了他的?几乎有些后悔。 “你以后再敢叫朕的名字~~朕不会叫你死,只会叫你后悔出生。” 相信有人能说到做到,如果这个人是祁烈的话。 但玉笙心中还是松了口气。因为他的意思至少表明——这一次,不予追究。 正在这时,帐外有人求见。祁烈又盯了玉笙一眼,方道声进来。 来人是辰隐。“皇上,浮桥已经造好,明日便可移置江面。” “好!”祁烈眼中一亮,沉声吩咐道:“传令下去,全军准备,明日渡江!” 玉笙一惊之下,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第六章 次日清晨,齐军将所造浮桥移置江面,尺寸恰恰合适。走在桥上,如履平地。 闻齐军渡江,南陵水陆两军来拒。祁烈命弓弩手排列两侧,一声鼓号,箭如飞蝗,射得来船桅折帆破。急切中战船无处停泊,只得倒桨退去。步兵从岸上赶到,齐军先锋不待列阵便冲杀过去,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南陵兵弱,怎敌此虎狼之师,一时被杀得大败。 齐军顺利渡江。 是夜,军中大宴。玉笙独坐帐中,忆及今日激战,犹自心惊。他是从没亲见过打仗的,今日随齐军一起渡江,眼见北强南弱,无法抵挡,兼之长江天险被破,等于南陵屏障已除,再不能存任何幻想。料想明祯此刻,不知该是怎样的忧虑困扰。听得帐外欢声一片,再无一人为南陵担忧,又觉凄凉。如此心事重重,至深夜仍无睡意。忽听帐前一阵大笑,转眼便近,帐帘动处,却是祁烈回来了。 有一人扶着他,却不是辰隐。瞧他那光景,想是已有醉意了。玉笙不想理他,更加不敢惹他,于是索性坐着不言不动。 不想祁烈一见了他,便皱眉道:“什么人?” 玉笙心道,不认识我最好,索性把我赶走了更好。 扶他那人便回道:“皇上,他是苏玉笙,皇上叫放在帐中的,皇上忘了?” 祁烈想了半天,也不知想起来没有,终于不耐,挥挥手叫那人退下。那人应了声,临去前拿眼瞟了玉笙一眼,那眼中,似别有深意。 玉笙正教那一眼看得心中不自在,冷不防这边祁烈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拉过来道:“不管你是谁,过来陪朕喝酒!” 他酒后劲更大,玉笙顿觉手腕奇痛无比,几乎要惊叫出声。祁烈已将一壶酒推到他面前。玉笙知他醉了,也是无法,只得忍痛道:“我不会喝酒。” 祁烈又皱了皱眉:“不会喝酒?那你会做什么?”他醉眼朦胧,盯着玉笙的脸看了半天,忽然大笑道:“朕知道了!你是苏玉笙,你是唱戏的,你会唱戏~~那你给朕唱戏吧。” 玉笙手腕虽痛,心中气恼却是更甚,索性扭过头不去理他。 “不唱?~~不唱算了。那陪朕喝酒!”祁烈一仰头自己喝下一大口,然后再次将酒递到玉笙面前。 逼人的酒气呛得玉笙头直发晕,只想推开。但见祁烈眼盯着自己,只得忍住。已知祁烈这人,清醒时尚且不可捉摸,何况现在醉了,谁敢惹他。只好接了过来,送至唇边,小心啜了一口。 哪知这酒烈得厉害,甫一入喉,便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顿时将一张脸咳得通红。 祁烈见了,竟然哈哈大笑。一手松开玉笙手腕,一手抓过酒壶来,仰头一口灌下。然后将那酒壶往桌上随手一扔,仰天歌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歌罢,人往床上一倒,就此睡去。 玉笙无奈地看看手腕,已有了两道明显淤痕。再抬头看时,却见——那帐内原设有两张床,祁烈醉了,却是睡在了玉笙床上。 帐内已是一片安静。玉笙的心中,却再不能平。眼见床上,祁烈闭着眼睡得正沉,烛火下那脸颊还泛着酒色。玉笙直直盯着,忽然间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念头在脑中涌现。 终于慢慢地,一步一步,朝床边走过去。 这短短几步路,竟不知走了多久。看见烛火将自己的影子暗暗推移,移到他的身上,脸上,从未觉得自己的影子,如此阴森恐怖。 玉水明沙紧握在手中,寒气逼人。 在他面前站定。许是酒精的作用,盯着祁烈,竟然有些眩晕。身上却是极冷,冷得发抖。玉水明沙便在自己抬起的右手中,不住颤抖,几乎把握不住。 杀了他! 杀了他,便可乱齐军,便可救南陵。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祁烈依然沉睡着。周围的世界突然如此安静,静得可怕,静得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血液在血管中汩汩流动的声音~~ 不知道多久,那手终于无力地垂下。 玉笙长吁了一口气,精疲力竭地垂下头。 终究还是不行。没杀过任何活物,何况是人? 忽听得耳边一声低笑:“不错啊,还知道行刺。” 第七章 一惊之下抬头,却见祁烈正坐起身,一脸嘲弄地看着他。脸上仍有酒色,那眼中的沉锐却一如往常。 玉笙惊道:“你没睡?” 祁烈嘲笑道:“睡了又怎样?要是你这种程度的刺杀都能成功,朕还用活到今天么!”他目光一转:“只是,怎么又下不了手了呢?” 玉笙低头微微苦笑:“我不想杀人。”便不再说话。 忽听祁烈吩咐道:“你给朕倒杯茶来。” 玉笙一怔。心知他这晚喝了不少酒,是以要茶。但却凭什么使唤自己? 祁烈却是吩咐人惯了的,半点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挥挥手不耐道:“去啊!” 偏是他那理所当然,反教人没法说不。玉笙只得向桌上去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来,却将头转向一边,看也不看。 半晌也不见祁烈来接。玉笙忍不住回头,谁知正碰上祁烈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玉笙一见之下,倒吓了一跳,脸倏地红了——原喝了一口酒,现下只怕是更红了。 祁烈却笑起来,笑得玉笙心中一阵烦乱——今晚他好像笑了很多次。又想起他到底是有些醉了,这个时候,不惹也罢。 祁烈接过茶去一口喝了,将茶盅递还过来。玉笙伸手去接,谁知祁烈竟突然翻手,握在了他的手上。 玉笙吃了一惊,急道:“做什么!”再不及想,另一只手中的玉水明沙立刻向前刺出。 但这种攻击自然对祁烈构不成任何威胁,毫不费力便可化解。他拦下那剑,随手一扔,然后索性顺势一带,轻松将玉笙带入怀中。 那茶盅早已落在地上摔碎,因为无人管它——因为有人,但已无暇管它。 玉笙咬牙道:“我刚才,真该一剑杀了你!” 祁烈冷笑:“那一剑若真刺下去,你此刻还有命在?” 低头看怀中的人儿,祁烈心道,这可就是所谓恼羞成怒了吧?却见玉笙脸颊绯红,一双凤目中,鲜明的怒气交织着朦胧酒意,潋滟得直欲流出,两片嘴唇却被咬得殷红,娇艳欲滴——祁烈一见之下,再不能捺,俯身便吻了下去。 玉笙还不及吃惊,便被那覆来的烈酒的气息压迫至眩晕。混乱中容不得细想,便一口咬下。 这一下咬得可准。浓烈的血腥味纠缠着同样浓烈的酒气,在口腔内立刻弥散开来。 可惜他实在不该忘了,激怒一头狮子是多么不明智的事情。 这一下将祁烈彻底激怒。再不迟疑,他一下将玉笙按倒,便如猛狮咬断猎物的喉管般,一口咬住玉笙的颈项,然后顺着他温润的颈项、纤细的锁骨,野火燎原般地一路灼烧,像要看到有鲜血在他莹玉般地肌肤上渗出一样。手上更不留情,三两下便将他全身衣物,尽数除去。 玉笙惊骇地叫起来,声音却是发抖:“~~你做什么?放开我!~~放开~~你疯了!你这个疯子~~祁烈!~~皇上~~放开我~~啊!~~不要~~皇上~~” 被激怒的祁烈是什么也挡不住的。不论挣扎或哀求,一概置之不理,只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给他答复。 虽然徒劳,玉笙仍是本能地拼命挣扎,那挣扎以及他身体里透出的生涩,使得他和祁烈几乎没有半分的契合。但是很不幸,他遇到的是一个完全绝对不懂得知难而退的人。祁烈便如他在战场上一样,毫不犹豫地进攻,毫不犹豫地~~进入。 “~~啊!” 玉笙惨叫一声,几乎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身体深处最敏感最柔弱的一点被残忍粗暴地触及,一时无助得只想要大叫救命。一痛之下脑中反而清醒,随即想到,这里是齐军军营,这人更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却有谁会救他? 不知为何,记起方才那人临去时看他的一眼,那样别有深意的一眼。忽然明白了那其中之意。想必在别人眼中,自己原不过,就该是这样一种存在罢了。一时悲从中来,竟是从未有过的灰心绝望。 眼前似还留着明祯的浅浅微笑,耳边也似还听得南陵的霖铃细雨,却仿佛,已是另外一个世界的遥远故事。那个世界,美丽优雅,温馨无限,却在此刻,一如火中的那纸信笺般,离他而去,化为灰烬。 第八章 再睁开眼已是次日了。帐内已无他人,初春的阳光从帐外淡淡渗入,送进惨淡的温暖。 满床狼藉,污迹宛然,似在提醒着他,昨夜,不止是噩梦一场。 即使躺着不动,也仍能感觉锦被下的身体如同被碾过一般,无一处不疼痛。玉笙呆了半晌,挣扎着起身,慢慢穿好衣服。然后,却仍是呆呆地坐着,心中一片空茫。 轻轻地伸出手,去接住那渗进帐内的阳光,却没感觉到一丝暖意。玉笙怔怔望着手上淡弱的光影,流下泪来。 也不知多久,忽然亮光一闪,帐内也似明朗起来,却是帐帘被掀开,祁烈进来了。他一见了玉笙,便笑道:“你起来了?”回身吩咐了一句,立刻便有人将脸盆手巾并清水甚至饭菜等物都送了进来。 “饿了吗?梳洗一下吃饭吧。这个时候,都该吃中饭了。”他若无其事地说着,玉笙心中,只有更加凄楚。 “怎么了?”祁烈走到面前,似见他面有泪痕,便俯下身子伸了手指似要去触他的脸。玉笙立刻一手挡开,祁烈竟然也没生气。若不是有昨夜的话,他现在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和气了。 “昨晚~~”祁烈微微一笑,低声道:“昨晚朕喝醉了,一时冲动。你也知道,军中不能带女人,日子久了,多多少少都积了些欲火。而你昨晚又那么迷人~~” 玉笙转过头去,不想再听,不忍再听。这样的羞辱,只怕比昨夜来得更甚。 祁烈依然笑着,试探着问:“你应该不会太介意,你们南陵不是盛行这些吗~~你不会是第一次吧?” 玉笙再听不下去,起身便想下床离开。祁烈见了他的反应,已明白八九分,不仅不怒,反觉心中奇怪地舒朗。忽然想起一事,出声提醒道:“小心!” 可惜仍是太迟。玉笙刚一下地,便轻呼一声,站立不住,身子向前倒去。 昨晚的祁烈,醉酒加上盛怒,哪里还曾有半点的怜香惜玉。玉笙伤的,确是重了。 祁烈立刻伸手扶住他,却被玉笙反射般一把推开——虽然无力,但那意思是明显的,那厌恶抗拒也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 于是祁烈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声音也冷硬了:“你要去哪里?” 他的耐性,原只有那么一点,已经用尽。 玉笙扶着帐壁,强忍身上刺痛,冷冷道:“不要你管。” “是吗?”祁烈冷笑一声:“你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朕没允许,你走得了?” 玉笙望向他,惨然笑道:“就算是妓女,办完事也可以走人吧!看在皇上醉酒,一时冲动的份上,玉笙也不要钱了,还不成么?”那声音听来,竟是凄楚无限。 祁烈呆了一呆。昨晚的事,原也出于自己控制之外。或者原不过是调笑而已,但当那时的躯体真在自己怀中,一切的荒唐~~都变作了自己也未曾料到的理所当然。 片刻回神,道:“你哪里也不准去——”见了玉笙强忍痛楚的样子,语气不觉略缓:“就在这里休息。” 玉笙却不领情,漠然道:“不用了。”便强撑着要往外走。 祁烈的眉立刻皱了起来,将他一把拉过来扔回床上,道:“你给朕老老实实呆着,那儿也别想去。” 玉笙怒道:“你已经渡江了,凭什么还不放我走?” 祁烈看着他:“你在我军中多日,已深知我军虚实,当然更不能走了。” 玉笙气极,不管不顾地从床上跳下来,叫道:“让我走!” 祁烈扳过他的双肩,盯着他微微挑眉道:“天下都是朕的,你能走到哪里去?” 玉笙不禁一呆。半晌,缓缓道:“你不让我走,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那你就更应该留下,在朕的身边,你更有机会。”祁烈一松手,玉笙颓然坐倒在床上。祁烈也不管他,回身唤道:“辰隐。” 辰隐从帐外进来。祁烈看一眼玉笙,对他道:“从现在开始,这个人就交给你。朕不在的时候,你替朕看着他。他若是走了,不见了~~或是死了,都算在你头上。明白了吗?” “是,皇上。” 第九章 大军势如破竹,很快进到秦淮河边。 这些日子身在齐军中,虽然行动严格受制,但对于战事进展,却是看得清楚。有时还能在有意无意间,得到其它的消息。比如,东路军已攻下常州。南陵的国土已所剩不多了。待到金陵城破~~这天下,便再没有南陵。 明天,也许就是明天,齐军便可渡过秦淮河,直逼金陵城下。 玉笙走出营帐,意料中的是被拦住。他看一眼辰隐,淡淡道:“你不用拦,我又跑不了。” 辰隐望他片刻,静静道一声:“对不起。” 玉笙默然。不是不知道,在这里有权决定自己行止的人,只有一个。 “什么事?”便是这时,有声音传来。 这声音一入耳,玉笙便扭过头去,不看来人。那来人,不必说自是祁烈。 祁烈走到身边,看了看他,问:“这么晚了,要去哪里?”那声音沉肃中微露出不悦。 不是天晚了,你便任我出去么?玉笙心中苦笑,眼望向远处。远处,夜色将阑。 “我只想去,再看一眼~~秦淮河。” 南陵的春来得真早。而且,没有初春的夜所该有的寒意。南陵连冬天都是温柔的。而最温柔的,莫过于此刻——一轮明月,空照秦淮。 秦淮的月夜,永是这般醉人的温柔。不理会人心头的愁云惨淡,那么不管不顾地氤氲着柔情妩媚,教人依恋的柔情妩媚——这样的秦淮河,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河的对岸,便是金陵。那里,是家是国,更是,心中的天下。 无数次魂牵梦绕,此刻就在对面,伸出手去,却只触到若有若无的月光,秦淮的月光。连六朝古都的王气都被洗得黯淡。 这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秦淮河啊。 “秦淮烟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 祁烈站在一旁,怔怔地听着这歌声。玉笙的歌声。那些所谓缠绵悱恻温柔婉约,向来是不屑的,便如不屑那凝聚着六朝脂粉的金陵,优雅得迸发不出一丝豪气的金陵一般。但在此刻,这一曲清歌,没有笙箫共鸣,没有丝竹相和,清泠泠映着这十里秦淮无边烟月,那样地凄绝顽艳着,竟是比过往二十多年生命中的所有烽烟长河铁马金戈,更直入人心。 “~~江南花发水悠悠,人到秦淮解尽愁。不管风烟家万里,五更怀里啭歌喉。” 一曲终了,玉笙轻轻扬起脸来。祁烈望向他的侧脸,却见月光下,他的眼中,满是清泪。 清晨。天色微明,大军已待命河边。 秦淮河在金陵城南,水道可通城内。南陵水陆军十万,列阵城下。 齐军欲要渡河,找不到船,几万人待在河边,与南陵军隔河相峙。 祁烈遥视那一江春水,遥视对岸金陵城的雾岚迷漫,胸中升起的,只有豪情——所谓秦淮夜月,已抛诸脑后,终究战场,才是他的世界。他的世界,便是天下。 扫视三军,祁烈轻笑一声:“朕亲征南陵至此,战必胜,攻必克,还怕它区区一条河么!”言罢,忽仰天长啸。啸声穿云,三军皆动,连那久浸脂香粉泽的秦淮河水都似激荡起来。 “强渡秦淮,直取金陵!”他将座下马儿一拍,那火炭神驹仰颈长嘶一声,奋起四蹄跃入水中,截流强渡。 时值初春,河水颇寒。那火炭神驹一跃入水,激起浪花无数,却毫不畏惧,一直昂扬向前,便如一道虹光破开水浪。祁烈便驾驭着这虹光破浪而行,上凌高天,下踏波澜,宛若天神驰骋凡间。 齐军大振。骑兵立刻紧紧跟随,纵马强渡,就是步兵也纷纷上前,凫水渡河,无人退缩。一时间,马蹄声水浪声,遍地里“强渡秦淮,直取金陵”的喊杀声直震云霄,便如道道惊雷,惊破金陵的烟雨春梦。 对岸的南陵军匆忙赶来阻挡,却又如何阻挡得住?两军相交勇者胜。攻守之势分明,何况南陵军守的,是孤岛的最后一块弹丸地。气势高下,已隔天壤。 那些沐着寒水浪花的齐军将士,祁烈手下那些悍勇豪强的大齐男儿,也便汹涌如浪潮般,向着金陵,向着烟雨靡靡的六朝古都,席卷而去。 第十章 齐军渡过秦淮河,直逼金陵城下。南陵军败,被迫退回城内固守。 祁烈却并没下令即刻攻城,只命全军列栅为营,围城驻扎。 战前他曾将玉笙交付与辰隐。待前军大胜,辰隐才带玉笙随后军渡河。一路行来,但见秦淮河上,河水激荡,血流漂杵。玉笙遥望金陵城,心中又是惊惧又是惨然——从没想到,重回金陵,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闻齐军并未攻城,玉笙一时倒急于见到祁烈,要问他究竟意欲何为,何时攻城。待被辰隐带到帐前,掀帘进时,却不禁愣住。 帐内已有数人,都围聚在床前。听见有人进来,只匆匆回头瞟了一眼,便迅速将目光转了回去,似无暇顾及。虽然只是一瞬,但那张张脸上一闪而过的,分明都是焦虑。 玉笙不明所以,目光向旁一掠,心中便是一惊——却见一旁散着一件衣物,丝质缎面,上有大片被鲜血染红。那衣物本身,却是明黄的。 原来~~竟是祁烈受了伤? 床前被众人围住,看不分明。玉笙悄悄走到一旁,想将那件血衣拿起来细看。不想一见了那大片鲜血,血腥味扑面而来,便忍不住有些眩晕。好容易定下神来,勉强看向手中。从血迹上看,伤在右胸。只是伤势如何,玉笙却没经验,看不出来。流这么多血,莫非他已经死了?——不过这件单衣,确是祁烈的无疑。 想那截流强渡之时,祁烈匹马在前,多少南陵军士,明枪暗箭自是都冲着他来。稍有不妨,便中了冷箭。只是他这番受伤,除了少数亲随,其他人并不知道。 他终究,不是神。 难怪这些人如此紧张不安,应是有军医正在为他治伤。他想必也不曾料到,南陵军中,也有能伤到他的人吧。只是他这次若受伤不死,一时发怒,下令屠城~~那金陵却当如何!玉笙盯着手中血衣,胡乱想着,愈想愈是心烦意乱。 这伤竟治了足足几个时辰。待那军医终于起身,吩咐众人出去,让祁烈休息时,帐外天色都已暗下来了。 众人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玉笙站在一旁,倒有些不知所措。那军医见了,便拉住他道:“你留下来么?那你可得好生瞧着皇上。这伤最是惊动不得。若是半夜吐了血,你要赶紧叫人——明白了么?” 玉笙无奈,只得答应着。辰隐走在最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掀帘出去了。 帐内再没他人,玉笙这才有机会回头来看祁烈。却见祁烈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像是睡着,却并不安稳。呼吸的声音,也有些不畅。 玉笙站在一旁。没有点灯,帐外剩下的微弱的光线也逐渐隐没,直至完全没入黑暗之中。玉笙的眼睛,却也随着适应了这黑暗,能看清这帐内的事物,能看清——祁烈。 听见他的呼吸,渐渐平和,而自己却越来越急促,和他的,在这安静的室内,这残留着血腥味道的黑暗中,纠缠。 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无论是为了南陵,或是~~自己。 玉笙站在床边,盯住祁烈,玉水明沙藏在袖中。黑暗中确定祁烈已睡得安静。所有的战场厮杀、风云叱咤都似离他远去。他这一生中,可曾有这样一个时刻,面对危险便如婴儿般没有任何抵御的能力?~~也许,只有在他真的还是一个小小的婴儿的时候吧。 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玉笙心一横,手指握紧,便要举剑刺下去。 万没料到,就在此刻,祁烈却似受惊一般,突然睁开了眼睛。暗夜中那目光一闪,眼中全是警觉。 这一惊非同小可。玉笙还不及反应,祁烈见了他,似是微怔,忽然低喝一声:“小心!”随即伸手抓住玉笙猛地一拽,玉笙便一头倒向他怀中。 就在这时,听得身后“嗤”地一声响,竟似是帐壁撕裂的声音。玉笙不明所以,一声惊呼尚未出口,祁烈已抱住他一个翻身,从床沿翻滚下来。 帐内陡然一亮。那是从帐壁裂处射入一道剑光,霎时将暗夜划破。 剑如电光火石,直刺向玉笙方才站立的床前。若差得半分,必定从背后穿胸而透。 便是他再迟钝,也明白了:有刺客! 玉笙被祁烈搂着从床上翻落,正靠在祁烈胸前,床单被褥交缠着两人躯体,狼狈不堪。忽觉触手处一片湿热,心中不禁一惊,知是他触动了胸口,伤处流血。 那人一击不中,长剑一振,已于半空变势追击而来。 玉笙大急。帐帘处疾风忽起,一道黑影闪进。人未到,剑先至,眨眼间已与那刺客斗在一处。 辰隐! 心下未及稍定,这边祁烈忽然皱眉,一口鲜血吐在玉笙身上。 血腥味大作。玉笙只觉全身一震,脑中纷乱得竟是不知如何是好——猛然记起那军医的话——若是半夜吐了血,你要赶紧叫人~~半夜吐血~~ 再不及想,玉笙转头朝帐外急叫道:“来人!快来人啊!” 第十一章 外面巡卫早被惊动。不一时,整个齐军军营都紧张起来。不过片刻,帐外火把围拢,立时将营帐内照得亮如白昼一般。 玉笙竟是从没见过祁烈像这般面白如纸似的摇摇欲坠,连唇上都没了血色,映得胸口纱布上殷红的血渍,更加触目惊心。一时心中慌乱,只想要伸手去扶他,却被祁烈忽然抬手挡开。他紧皱着眉,那神色却不似忍痛倒像是恼怒。玉笙一怔之下,随即明白。方才自己想要行刺,他睁眼看时,想必便已经明白了。 却说那刺客见惊动众人,情知大势已去,忽然长啸一声,其声悲凉激越,穿越夜幕重重。啸声化为剑气,熔入剑中,那随之刺出的一剑,竟似洞天石扉轰然中开,洪波喷流直奔东海,剑法剑招已是多余,如飞瀑般恣肆而下的是他胸中手中剑中无所不在的悲越之气。 这样的一剑,足以令天地为之动魄。 那样迫人的悲风急雨中,偏有一现寒光冲波逆折截流直上,迅猛若疾雷破山颠风簸海。却是辰隐,如暗夜长庚,骤现出眩目光华! 风雨顿息,万象皆寂。长剑一击而中的,正是刺客心脏。 因有所念,故有所悲。其悲若此,念必执着。执着的人,是坚固的也是脆弱的,而最脆弱的,其实是自己的心而已。 鲜血喷洒,那刺客面色骤然灰败下来,仰天悲笑道:“好!好!~~今日一死,免见南陵亡国矣!”叹罢,倒地而亡。 玉笙心头剧震,张大眼睛盯着那刺客尸体,竟是再也动不了半分。 周围的忙乱似乎全然与自己无关。也是,那是齐军的事,而自己,与自己有关的该是那个刺客吧?那个南陵人。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重新平静下来的。帐内已经清理干净,帐壁已被修补好,而祁烈的伤也早被重新料理过了。唯剩下二人,和暗夜里满帐的沉寂。只是玉笙知道,祁烈并没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祁烈忽然问:“你就真那么恨朕?”那声音里听不出怒与不怒,却是有几分不忿,几分不甘。 玉笙却没回答,半晌方反问道:“皇上准备何时下令攻城?” “金陵六朝古都,朕也不想它毁在朕的手上。”祁烈顿了顿,接着说:“朕之所以没下令即刻攻城,就是给明祯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到了这个时候,他再不降,便当真是自私了。”他忽然冷笑一声,道:“现在看来倒是根本不用。他当朕那么容易死么?还是铁了心想让整个金陵城给他陪葬?” 玉笙吃了一惊,辩道:“刚才刺杀那人一定不是他派来的!他从不做这些事!” “是不是他,根本没有分别。结果只会有两种,要么南陵军降,要么齐军强攻。朕说过不想毁掉金陵城,但若明祯执意不降,朕只能下令强攻。到时候有毁坏有死伤,甚或白骨遍野,废墟一片,都怪不得朕,因为毁掉金陵城的不是朕,而是他。”他的声音在暗夜中听来,有种特别的冷酷和狠厉。 玉笙怔住半晌,方怅然道:“这个,就是你说的繁华盛世,歌舞升平么?” 说着,却不等祁烈答话,微微苦笑道:“算了。皇上睡吧。”一面随手替他掖好被角,便退了开去。 已是后半夜了。自己是再睡不着的。情知祁烈也没睡着。 上天竟是这样地捉弄人。那刺客当然是为刺杀祁烈而来,却险些一剑刺死了自己,救了自己的竟然是他——更可笑的是,他救自己的那一刻,自己存的原是杀他的心。 这算什么?自己和那刺客,算是联手吗?南陵人联手对北齐皇帝的刺杀?那刺客当是忠义之士,而自己,在这场刺杀中,自己扮演的,却又是什么角色? 唉~~南陵、南陵~~ 黑暗中,玉笙睁着双眼,心头竟是从未有过地迷惘起来。 第十二章 这一夜是注定无眠了。 第二天一早,那军医便又来照看祁烈伤势。倒亏了他体质过人,所幸并无大碍,便嘱他躺在床上静养。只是这番换药治伤,又兼再三叮嘱,祁烈早已不耐。勉强躺了半日,更是烦闷非常。待到消息传来,大将军樊进带领的东路军已临近金陵,即刻便可会合。大喜之下,更加耐不住,刚能行动,便仍旧起身出帐去了。 这整日玉笙和他同在帐中,他也不理,只当没看见。临走时却故意朝玉笙望了一眼,那是明知他心忧南陵,教他更忧心些。 待到回来已是深夜了。只见帐内孤灯如豆,玉笙独坐在灯前,眼望着烛花,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笙心内原有无数的担忧,这担忧是关于南陵的。这担忧,只有对了祁烈才能求证。但此刻一见了他,忽然都不想再问,因为知道已是枉然。只低低叹了一声,道:“你回来了。药在桌上,怕是已经凉了。”说着起身向内走了几步,背过身子并不看他。 祁烈因大军会合,金陵指日可取,心情已好。此刻见着玉笙的侧影,烛火摇曳,光芒柔柔地晕染在他身上,将忧愁哀思都溶化掉,剩下的在祁烈眼里,便只是宁静安详。这样的宁静安详出现在营帐中,出现在日日征战的军营里,很奇异地唤起人心里的感觉,一种因与战场格格不入而久违的感觉——温馨。 恍惚又回到那日秦淮月夜,耳边似又听到那歌声:秦淮烟月无新旧~~江南花发水悠悠~~ 祁烈轻轻走上前去,站在玉笙身后。终于忍不住,一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玉笙的身子颤了一颤,却没回头看他,只漠然开口道:“皇上又醉酒了?” 却不知这话听在祁烈耳中,竟是别有一番意味。那声音是冷的,但祁烈听在耳中,忆及前日种种,顿觉身上一热,几乎连呼吸都紧促起来,满心满眼里都是旖旎风光。勉强按住,在他耳畔低低一笑,道:“朕没喝酒。不过~~你就当朕醉了吧。”说着一低头,含住了玉笙的颈项。 酒不醉人,人自醉。 一切进行得出奇顺利。因为玉笙不曾反抗。以至于当祁烈察觉到床上那被他覆住的身子在微微发抖时,几乎便要在心里生出些近似于怜惜的情愫,想要拿了什么来抚慰。迷乱中一面亲吻,一面柔声道:“别怕~~就是南陵没了,你还有朕呢~~” 当真是醉了,说出来的,竟是这么一句话。 忽闻蓦地里一声金属轻响,紧接着便觉胸口处寒气袭人而来。 祁烈一惊之下骤然回神,定睛看时,却见玉水明沙已出鞘寸许,正握在玉笙手中,横在胸口。 玉笙的眼睛却并没看他,而是低低垂下,望着自己手中那寸许寒光。睫毛覆出的阴影下,满眼黯淡。 那寒光是如此刺目,多少旖旎温情也可被瞬间销熔。 祁烈稍一定神,恼怒便不可遏止地涌上:“苏玉笙,你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认为凭你那点本事能杀得了朕?” 玉笙并不抬眼,缓缓开口道:“杀不了你,我就杀了我自己。” 烛火微颤,似不禁夜寒。 祁烈盯着他许久,不说话,那眼中厉色几欲如火般喷出。却终于敛了下去,再开口时已平静如常:“把剑放下。睡吧。” 说完再不看他,转身熄了烛火,随即掀帘出帐,帐帘一起一落间,身影已是不见。 空寂的黑暗中,玉笙握剑的手无力地垂下,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心神疲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去。睡到半夜,却渐渐全身冰冷,心口剧痛起来。 原是心脉受损,不曾痊愈,连日来未能好生休息调养,反倒连遭变故,终日忧心伤神,这日又受了玉水明沙的寒气,再抵挡不住,因此将未愈的内伤引发。原不曾睡得安稳,迷迷糊糊中只觉全身发冷如坠冰河,河水冰寒刺骨,刺得心口越来越痛,竟是连神智都不清醒了。 这痛楚不知延续了多久,朦胧中似觉有人抱住了自己,寒冷渐渐远去。那双手臂内温热如斯,真如梦境一般。梦境中他只记得问:“你是明祯吗?”那人并不回答,只将他搂紧。可是他也安心了,极倦极累地,在那人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身旁空无一人。再忆昨夜,当真若梦。 玉笙坐在床上怔怔发呆,待到抬头看时才发现,祁烈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了,正立在床前,望着他若有所思。 见玉笙抬头,他随即展颜一笑:“朕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祯降了。” 第十三章 玉笙乍听这话,竟是有好一会儿未能明白。像是这些日子心里有一根弦绷得太紧太久,此时忽然断掉,立刻茫然不知所措。 若能一直茫然倒好,难在不能。稍一回神,便忽见着满眼的血,骤然洒下——那刺客倒下时说,今日一死,免见南陵亡国矣。谁想,终是让我见到了。一只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心口,模模糊糊地想,人说物极必反的,痛到极处难不成就该变成喜了么?忽而又想,若是我也不在,那一个人,可有谁陪他一起痛,若是他一个人,可不更苦。这样想着,脸上不觉竟现出一缕凄楚的笑意来。 他并不善藏情绪,也无意去藏,这诸般变化,自是尽数入了祁烈眼中。但他心中所思所想,祁烈又岂能尽知,只见他初时茫然,继而惊惶,到后来眼中却浮起一层温柔爱怜之色,掩住眼底悲哀,一丝笑意恍恍惚惚,反而更添凄楚——千回百转万种情思,祁烈自不能解,惟其不解,才会目不转睛地看呆了去。 这时,忽听帐外辰隐报说,七王爷祁璘从京城赶到,求见圣上。祁烈微一皱眉:“七皇叔?他来做什么~~让他进来吧。”目光再触到玉笙,忽然省悟一事,急忙制止道:“且慢!让他先候着——朕到前帐去见他。” “臣已经进来了。”话音起处,帐帘掀开,伴着一角青衫拂动,一个人影已步入帐内,却只踏得一步又停住,一只手便仍是停在那帘上,双眼一抬,已将这帐内种种来回端详一遍,方缓缓道:“皇上有什么,不方便见臣的么?” 他站在门口,背了光,玉笙一时未能看清,感觉便如那些从外面射入的光亮,都堪堪被他那一袭青衫压住了一般。他那一抬眼端详帐内事物时,自不会忽略了玉笙,只是那目光掠过玉笙时,既不刻意回避,却也绝不曾多停留一分,似乎并未觉出任何异常。许是错觉,玉笙却似乎听见祁烈,暗自发出了一声低叹。 他并没听错。只是他显然也并没意识到,此刻他这般衣衫不整、遍身凌乱又面色苍白、憔悴不堪地出现在皇上的帐中,皇上的床上,教人见着,有多么地不合适。 ——尤其是,在皇叔这样谨严守礼的人眼中。祁烈不能不暗自低叹。事实上,他觉得皇叔已经误会了什么,因为实在也很难不误会什么。但人家没提出异议,他自不能主动解释。何况这误会~~其实也未必全是误会。 他心中郁闷,面上也不动声色,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怕皇叔赶路累了——皇叔不在京里处理朝中事务,这么急着赶到金陵来见朕,可是有事么?” “不错。”却见七王祁璘将袍衫一振,俯身跪倒:“参见皇上。” “皇叔何必多礼。起来说话。”祁烈一面说,一面伸出右手作势去扶。祁璘直身,却不站起,道:“臣有本要奏。” 祁烈微微一怔,不知他为了什么事如此严肃郑重。去扶他的那只手也便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仍旧伸出:“那也起来奏。” 祁璘毫不理会,朗声道:“臣要参人。” 他这一抬头,玉笙已看清,这大齐的七王爷,祁烈的七皇叔,该说还很年轻。眉目之间,其实与祁烈颇有几分相似,但其神色端庄,望之容华自敛,便与祁烈的凛冽锐利,大为不同。 但此刻祁烈却又如何锐利得起来。他将手收回,有些没好气地问:“你要参谁?” “请皇上将辰隐召进来。” 祁烈暗叫一声不妙,只得将辰隐召进。祁璘却也不看,只直视祁烈:“听说皇上受了伤?” 祁烈笑了一笑,极力轻描淡写:“倒教皇叔挂心了。也没什么,小事而已~~” “利箭穿胸,血流不止,昏迷之中,又遇行刺——只是小事?那么请皇上告诉臣,要怎样才叫大事?”不等祁烈说话,他便接着道:“臣首先要参的,便是皇上身边所有护卫,尤其是辰隐——你可知罪?” 辰隐随即跪倒,却不发一言,一向默然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也不怪他。那晚若不是他,只怕刺客就要得手了。他也算护驾有功。” “不能防患于未然,让刺客有机可乘,已是失职,何论功劳?何况在这之前,皇上又是怎么受的伤?他是皇上身边最近的侍卫,他没受伤却让皇上受伤,能说无罪?他的全部职责便是保护皇上,皇上受伤之时,他却在何处、在做何事?” 他声音淡定,并不激越,但一句句道来,却颇有逼人之势。祁烈一时无言,提到辰隐当时身在何处~~不觉下意识地望了玉笙一眼。 不料却听玉笙忽然开口道:“那不能怪他。他当时是奉了命,在我身边。” 第十四章 他这话一出,顿觉周身空气陡然一凝——祁烈祁璘同时看向他,就连在旁一直事不关己般的辰隐,也抬头看了他一眼。 如果目光能够杀死人,只怕他便要死在祁烈的眼下了。纵然不能,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那样的目光,是纵使经受多少次也不会习惯的。 他说这话的动机其实自己都不甚解。不知是不忍见辰隐被苛责,还是~~故意使祁烈难堪而已。因为据他看来,这位皇叔,居然难得地令祁烈颇为顾忌。 他却不知,祁璘之与祁烈,不止有叔侄之情,实际上更有师徒之谊。七王祁璘才识过人,祁烈又自小与他亲厚,说来从识文断字到治国方略,从为人之道至为君之理,都深得这位皇叔教导。继位之后他自是对之信任倚重,而七王祁璘不止为国尽心尽力,对他也仍是爱之如慈父,训之如严师,并不依着什么明哲保身之道便无端顾忌许多。人说德者令人敬,才者令人爱,他是皇帝不必怕任何人,但对这位德才兼备又亦长亦师的皇叔,却是不能不既敬重又爱戴。 却见祁璘将目光收回,对辰隐道:“你先退下。如何处置,听候皇上发落。”然后便将目光移回祁烈身上,缓缓道:“臣还要参皇上。” 这一下玉笙可是惊讶之极。他原当这位皇叔了得,却也不料他敢如此。看七王祁璘却仍是面沉若水,不紧不慢道:“今南陵已降,这受降事宜,皇上想必已有打算了?” “正好听听皇叔的意见。” “欲使何人入城受降?” “朕既然来了,便打算亲自去。” 祁璘眉微微一动,忽然淡淡地道了句:“这次渡秦淮,取金陵,听说皇上,可是威风得很呢。” 朕就知道是为了这个!祁烈暗暗皱了皱眉。只听祁璘仍是不紧不慢,缓缓道:“身先士卒,截流强渡~~当真是好啊。不知皇上可还记得,当日皇上一意亲征,臣曾极力反对,后来臣提了一个要求,皇上也答应了。皇上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那皇上可还记得,答应臣什么?” “七叔~~” “皇上可还记得?” 祁烈无奈:“朕答应皇叔,交战时~~不可以在最前面。” 玉笙听得睁大了眼睛。居然是这么一个条件!这皇叔对祁烈的了解,当真可谓深矣。 “原来皇上记得。一国之君,失信于人,皇上说,该不该参?” 祁烈咳嗽两声。“皇叔有所不知,当时情况特殊,朕也不得已。” “臣瞧皇上乐意得很呢。所谓情况特殊,所谓迫不得已,说到底不过为着四个字,好大喜功而已。” 祁烈倏然变色。 玉笙一惊。哪个帝王能容忍臣子这样批评自己,何况祁烈这人,原非善类。玉笙心里,不觉竟为这七王爷隐隐担忧起来。 心知以祁烈的性子,对七王祁璘已是大为容忍。但这容忍之心究竟能到如何,一旦突破极限,只怕后果更加难测。 这样想着,眼光已向祁烈脸上看去,只觉他面色一沉,眼中凛冽之气立时大盛,寒霜一般迫人而来,逼得帐内气息陡然滞住。 与他对视的七王祁璘却并不退避,神色也仍是淡定。偏是他那从容淡定,教人觉纵是暴雨狂风,也催折不了。 “皇上既为九五之尊,就当自知身系天下,行动不可稍有轻率。何况当时形势,明知凶险万分,岂可随心妄动!” “事成于果决而败于犹豫。祸福未可知,退不如进。” “那是常理。为人君者便不可以常理要求。一国之君天下之主,一举一动关乎社稷安危,莫说三思而动,当四思、五思而后方可动。” 祁烈微一挑眉,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皇叔到底想说什么?” 第十五章 “臣想说皇上身先士卒强渡秦淮,已然错了,亲自入城受降,更加不可。南陵新降,民心未稳,不可轻信。皇上身上本已带伤,又发生了行刺事件,若贸然入城,万一再发生什么变故,后果难测。臣还想说皇上该记着自己不是什么神威天纵,也会受伤!只中一箭,那是幸运!不是什么真龙护体,也只有一条命!若不珍惜,只会比常人更危险!” 他一口气说来,玉笙已听得几乎呆住。半晌才记得去看祁烈,却见祁烈面色沉得可怕,眼睛紧盯着祁璘,一言不发。 玉笙心中已是极度不安,却听祁璘接着说道:“自古骄满奢逸,多少得而复失,成而复败,何况现在大业未成?皇上不每日三省,时刻谨诫,可是甘愿步其后尘吗!”他的声音本来一直淡定,到此时却近乎严厉。 祁烈仍是不言,可是那神色说明,他已然极怒。或者君王是该喜怒不形于色的,可是祁烈他根本不需要,因为他不屑。他睥睨一切,根本不屑于为任何人掩饰情绪。何况现在,他已经足够容忍,再没有克制的义务。那么现在,他明明已经极怒,却为何~~人说天威难测,眼前这人,更加难以捉摸~~他到底在想什么? 帐内的气息也紧张地凝滞着,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他平息怒火,或是,大发雷霆。 也不知多久,他那眼睑忽然微微一沉。玉笙心里没来由地便是一跳。正不知为何,耳边却听到祁烈长叹一声。 不知道他那一声长叹是何意,只是在这一叹之后,便觉这帐内的气息似乎在忽然间自由地流动起来,原先的凝滞都化作了无形。 祁璘仍旧望着他,轻叹道:“知而不言,是为不忠;不知而不言,是为不智。臣言尽于此,皇上夙慧,必能领悟。” 祁烈看了他好一会儿。因为祁璘跪着,祁烈看他时也便低了头。然后再次伸手将他扶住,叹道:“侄儿记下了。皇叔请起。” 玉笙便明白,这不可一世的皇帝,竟是低了头了。心里忽然出现个奇怪的念头:他不肯起身,莫不是就为了要让祁烈低头么? 祁璘这才起身。一面道:“有大将军樊进在此,入城受降,大可以叫他带军去,皇上不必亲身犯险。” “樊进么?”祁烈将他扶起,微一沉吟。他想要亲自入城,其实另有心思,是要去会一会那南陵国主明祯,看究竟何等样人。只是这番私心若论起来,又哪能说给七皇叔知道? 祁璘看出他沉吟,便道:“皇上若是有什么事不便交给樊将军的,不知臣可否办到,只要臣办得到,臣愿替皇上前往。” 祁烈眼前一亮:“这件事若交给皇叔,再合适不过~~但入城若有危险,朕又怎能让皇叔替朕冒险?” “这个皇上大可放心。量臣区区,不足为险。皇上这件事便交给臣去办。皇上重伤未愈,该好生修养才是呢。”祁璘说着,微微一笑,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玉笙方知他一笑之时,何等温和可亲。不禁感叹,这七王爷,如此从容淡定,又有凛然风骨,当真不能不令人叹服。 他一面想着,一面便听祁烈道:“既是这样,那就交给皇叔了。这事说来也简单。皇叔才学过人,多次为历年科考出题,这次就再当一回考官,去考一个人。” “什么人?” “明日皇叔和樊进一起入城受降,顺便~~去会一会那南陵国主,明祯。” 玉笙心头剧震,眼睛紧盯了祁烈,却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却见祁烈目光一掠,似是不经意地朝他眨了眨眼,现出几许孩子气的促狭。口中却道:“皇叔不明白么?朕的意思,就是要你去为难一下他。” 第十六章 齐军入金陵城。南陵遂亡。 待到受降归来,其他礼仪之后,祁烈单独召见了七王祁璘。自然是为了之前他交代给祁璘的那件,私事。 只是他没有想到,向来严谨的七皇叔会用了“神姿高彻,清远雅正”这样的字,来形容一个亡国之君。 祁烈不觉讶然。片刻,方问:“朕想知道,皇叔你是怎样考他的?” 祁璘答道:“臣素闻南陵国主明祯才思过人,下笔成章,千赋百诗,直疏便就。他周围那些南陵著名学士,曾夜集唱和,刻烛为诗,四韵者则刻一寸,以此为率,烛烧一寸而诗不成者罚酒。明祯却笑,‘烧一寸烛而成四韵诗,何难之有?’于是令人敲玉竹立韵,响灭则诗成——其才思若此。” 他顿了顿,接着道:“这是传闻,恐有夸张。今日得此机会,正好一试。当时春日晴好,臣见庭中有松柏、红药,共沐春风。于是效仿古人,让明祯以此为题,七步成诗。” “七步成诗?” “是。同时规定,诗中不得出现松柏、红药字样。” 祁烈道:“想来,他没有令皇叔失望。” 祁璘双眉一扬:“不错。七步未到,其诗已成。” “哦?” “皇上请看。” 祁烈将他呈上的纸卷展开,见纸上墨迹新干,笔致俊逸,转折处温润中隐见清劲之气,正是出自明祯之手。 上书绝句一首: 翠甲将军树,朱衣相国花。 春风何必斗,皆是为君家。 题名《将相和》。是将松柏、红药喻作战国时赵将廉颇与赵相蔺相如,取其意。 祁烈凝视良久,抬头道:“皇叔,你替朕拟旨:封明祯为南陵王,令其即刻赴京。” [《齐书·武帝本纪》载:齐灭南陵之战。齐军分进合击,其中两路水军,一路由大将军樊进统领,经扬州入长江,从南面逆水而上;主力由帝亲率,沿长江东下,直取金陵。时南陵国主明祯,为其弟六王明佑所叛,献南陵机密之长江军事图于齐,致使齐军在长江下游成功架通浮桥,越过天险,随即强渡秦淮,一举围困金陵。明祯奉表请降,帝准,六朝古都遂得以保全。齐七王祁璘与大将军樊进入城受降。明祯封南陵王,史称南陵后主。齐于是统一南北,同年,改年号兴元。] 次日清晨,祁烈登高远眺,遥望东方初明,知道那远山之上,将有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那光芒将刺穿浮云白日,洒遍万里河山,照得云霞漫天山河似彩,照着浩浩长江横流天际——知道那是自己心中最爱。但不知一直以来令自己为之澎湃为之激荡的,是那光芒下如画的江山,还是那光芒本身的纵横挥洒? 只是,若只有这些,人生亦似乎并不完满。或者,正因有了风雨中的温情,激荡后的安定,生命才如此值得期待。 不觉欣然微笑。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乾坤由我而断,又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 ——一切皆在掌中。 (卷一·完) 第十七章 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 时值黄昏时分,夕阳西斜,春日的阳光淡淡洒下,映得那金阶玉瓦一片流光溢彩之色,原本富丽堂皇的宫苑更加令人目眩神迷了。 窗外是一片余晖斜映下的花海,玉笙独坐在窗前,膝上横放着一张琴。琴身古朴,一端镌刻着两个古雅的篆字:环珮。窗外百花争妍,他也不看,一双眼只盯着那琴,那琴上的字,呆呆地只是出神。 这一两个月里他这样出神的时候倒比清醒着还要多,整日便如梦游一般。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一路带到京城,带进皇宫的。他住在这个名为飞香苑的院落里,终日恍恍惚惚,连日子也记不清楚,只知道初来时,苑中的那些花都还没开呢。 他不知道祁烈怎么会把他带进宫来,也不想问。祁烈做任何事,似乎是没必要向他解释。事实上在他进宫之后就再没见到过祁烈,因为他一次也没来过。也许他根本已经忘了,毕竟在这后宫里,等着见他的人很多。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只有飞香苑中的太监宫女,还有太医,来来去去徒劳地设法治他那根本就没办法治好的伤,调养他那看来也不见得能怎么好的身体。而他却越发虚弱了。 他们不知道,他整天昏昏沉沉,夜里却很难入睡。只要一睡着,就会陷入同一个梦中。阴森浓重的黑暗~~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是万年不化的寒冰和永无救赎的彻骨阴冷~~ 这梦境重复地出现,重复到他在梦中都对自己说,这是梦,我一定要醒过来,醒过来就没事了。可是那梦境便凝固了,将他冻结如一具冰川里的化石。 会觉得冷,是被寒气伤过心脉的结果。那么,这重复出现的黑暗又意味着什么,是对倾毁世界的绝望,还是前路未知的迷惘? 每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都会感到惊讶。他以为自己不会再醒。然而即使他能够像现在一般地醒来,那也不过是在等死。他会像许多的女人一样,终老深宫。他这样想着,便难免觉得可笑。于是便含着笑,开始凄凉而甜蜜地回味起一个千回百转仍觉意犹未尽的名字。 明祯。也许我这一生,注定用一种甜蜜而凄凉的心境想起你。 就这么含着笑,手指抚过琴弦,发出轻柔的颤音。也不是没有安慰。玉笙也没想到,在这深宫之内,唯一带给他安慰的人,竟会是那个七王爷。 那一日也是黄昏时候,玉笙第一次从殿内走出,穿过回廊,走在苑中小径上,漫无目的。那庭苑在这大齐皇宫里算是别样的精巧雅致,苑中遍植百花,开时花香四溢,整个后宫中的香气都似从此苑飞出,是以苑名“飞香”。 行到尽处是一方广池,另一岸便是别的宫殿了。玉笙沿着池边绕池而行,转过一座假山,忽而见到池边极大的一株梅树。北地春晚梅花才著,疏枝横斜处那一树的梅花映着清池碧水脉脉斜晖,修洁洒落秀外莹中,飘飘然真好似神仙中人,一时竟把玉笙看得痴了。半晌却忽然悲从中来,胸中酸楚情难自抑,不禁启唇轻声唱道:“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 声如微风振箫,幽鸣欲泣,一曲既终,那一树的梅花似都屏息敛神,不忍惊扰。就在这宁静之中,池面上忽然清晰地传来一声轻叹,倒把玉笙吓了一跳。 就是这样再一次见到了七王祁璘。他还记得七王爷是怎样从池角的亭中走出,微笑着邀他到亭中共叙。他对七王爷原存着敬重之心,如今又见他举止淡雅态度温和,对自己亦没有半点轻视之意,相谈之下才知他于国事之外,对书画琴棋竟然十分醉心,更难得的是颇通晓音律——回想祁烈从他身上学到的,简直不知是什么——竟觉十分投机。直至入夜宫人来寻玉笙,临别之时,七王爷更说来日要亲到飞香苑中寻访。 第二天傍晚他竟真的来了,还带来了这张琴。他对玉笙笑道:“这不是第一次见面,送你见面礼,不会笑话吧?这琴是张古琴,玉笙你精通音律,环珮之名必定也听说过。传闻这琴本为南陵后主明祯所有,后来不知怎么流落到民间,也是机缘巧合,倒被我有幸无意中得到了,今日送你正好~~玉笙,你怎么了?”他惊讶地问。他听见眼泪跌落在琴弦上,发出细碎悲鸣。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这环珮的主人曾经怎样亲手教我弹琴,他抬头低头间的微笑怎样随着这琴声溶入弦中音里,从此挥散不去。他不知道明祯曾将这琴送给我,是我在战乱中遗失了它,让它流落红尘如同我自己。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玉笙抬起头,含泪笑道:“我只是高兴。这礼物太贵重了。多谢七王爷。” 当晚他们在苑中抚琴相谈,直至夜月当空。七王爷也来了兴致,愿为玉笙弹琴伴奏。玉笙便踏着月色和着琴声,且歌且舞。 “一曲笙歌,歌尽桃花春风,清韵如霜。 弄影起舞,舞低杨柳残月,憔悴星光。 为君沉醉又何妨,但求天涯两相望。 若教人问地久天长,地有多久,天有多长~~“ 此后七王爷便常来看他。他那令人信任的双眸以及似曾相识的微笑,使得玉笙不自禁地把许多平素绝不愿对人启齿的事向他倾诉,甚至是~~关于明祯。而他总是含笑倾听,温言抚慰,以长者的宽容,朋友的关切,给了玉笙在这寂寞深宫里唯一的温暖。 这样想着,稍觉安慰。玉笙便托了琴放在几上,起身出了宫殿,仍旧穿过回廊沿了那小路走去。不一时又行到池边,假山后面那一株梅树还在,却已经过了花期,空余老枝了。玉笙心中怅然,不知不觉又绕池行到那一角的亭中。亭内空空的没人,七王爷并不在。玉笙便独自向那石凳上坐了,眼望着水面出了一回神。 也不知多久,眼看着天色将暗,他起身欲走,谁知刚一站起,便忽觉眼前一片晕眩。要说头晕倒也不是没有过,只是这次却有些不同。以往晕虽晕,心思是清明的,不像这时竟是有些神智模糊的样子,也不知道伸手扶那石桌一下,只身上一软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十八章 这晕是晕得奇,醒却醒得更奇了。醒来时固然不是在那亭中,却也不在飞香苑或是任何一处自己认得的地方。他是躺在一片草丛里,那草生得甚是杂乱,刺得人身上极不舒服。天已经黑了。 玉笙好不容易才从那杂草中爬起来,仍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若他是江湖中人有些阅历,就该想到那是中过迷香的后果。借着月光打量周围,见只有那宫殿式的房屋显示这还是在皇宫之内,而四处杂草丛生,显是许久没有打理过了,月光下一片荒凉冷落之象,全没有半分皇宫的富丽堂皇,整个院落就似乎是皇宫内被废弃的一角。四面一个人影也无,一丝灯光也没,耳边只有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阴森森地如藏鬼魅。夜不知是几更了。 玉笙扶了墙壁一路走去,半个人影也没见到。这院子犹如荒郊野外一般,加上又是深更半夜,着实吓人。偏生玉笙此时头晕乏力,实在想不了许多。模糊中忽然听见几声嘤嘤的哭声,不禁喜道:有人。可那哭声极细微,一时又听不清从哪里传来,又没有半星灯火。玉笙扶墙站了片刻,忽然又听见两声喵喵的声音,似是猫叫,却是清晰可辨,于是试着循那声音而去。 到一间房前,门窗紧闭,果然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哭声。玉笙走到门前,轻敲两下,那哭声突然止住,却再没了声响。再敲两下,仍然毫无动静。玉笙再没了力气,整个人往门上便是一靠。谁知那门关得严实却不曾上锁,给他这一靠立刻砰地一声大开,干净利落地将他摔了进去。 玉笙重重摔在地上,身上痛是痛,脑子倒清醒了些。他爬起身来坐在地上,一面喘息一面打量周围。那屋子空荡荡的,就只看见一张床,也是空的。他眼睛看了一圈,才看见屋里原来有人——不止,还有一只猫,也不可忽视。墙角里缩着一个小孩儿,缩得极小极小,手臂紧紧抱着膝盖不住发抖,一双张得过大的眸子里满是惊恐。他前面一只白猫偏又极大,眼瞪着玉笙一声怪叫,身子倏然弓起,颈毛直竖,遍身杀气地挡在小孩面前,竟是一副护驾的气势。 难不成是我这个样子吓到了他们?玉笙想了想,忍着痛勉强朝那一人一猫笑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的这儿~~所以~~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他总还不至于问“你们是谁”。没想到那小孩仍是眼盯着玉笙一副吓傻了的样子,倒是那猫给了他反应。那白猫“喵呜”一声忽然蹿起,直向玉笙扑来。 玉笙大吃一惊,想要伸手去挡,谁知那猫大虽大,却极敏捷,轻盈一跃便窜进了他怀里。 玉笙吓得闭上眼扭过头去。再睁开时,却见到一对极温柔的琥珀色的眼睛——那猫安安静静踡在他怀里,歪着脑袋眼睁得圆圆的望着他,挺好奇的样子,望着望着就发出低柔的“喵呜”声,还用那对毛茸茸的猫耳朵往他手心里蹭,蹭得玉笙奇痒无比。玉笙心想,方才凶成那样的,一忽而又温顺成这样了,可真是个怪物。心中却也欢喜,便用一只手臂抱了它,另一只手在它背上小心地抚摸几下。见月光从开着的门前照进来,映得那一身雪白的毛皮镀银一般,煞是好看,更加喜爱。那猫闭了闭眼,把头枕了玉笙的手臂,竟是一副打算呼呼大睡的样子。 玉笙抬头见那孩子仍是呆呆地缩在墙角,便抱着那猫起身走到那孩子面前。近了更发现那孩子瘦得怕人,一张小脸给月光映得全无血色,下巴尖尖的,更衬着一双眼睛分外大,眼中尚有泪光滢滢——着实教人可怜。玉笙不觉俯下身子,带着笑柔声问:“刚才是你在哭吗?你哭什么?” 哪知这小孩更是怪物,先是呆呆地,忽然莫名其妙叫了一声:“娘!”便哇地大哭起来。倒把玉笙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怀中的白猫听见哭声,早睁开眼一跃而起,眨眼便跳到了小孩身边。 玉笙正不知所措,门外忽然有人喝道:“什么人夜闯禁宫?”玉笙一惊之下回头,那先前死寂的院落里忽然脚步声四动,不知多少侍卫正纷涌过来,霎时将殿围住。为首一人长刀一指玉笙,喝道:“此人擅闯禁宫,拿下!” 夜是深了,殿内依然灯火通明,不曾安歇。到底是皇宫内苑的,此刻殿上这么一碗茶呈上来,那盛茶的碗,那托茶的盘,那端茶的人,那奉茶的姿势——便无一不衬托出他帝王之家的气派。 这么气派的一碗茶呈上来,却无人去接。那座上的人微合了双眼,一动不动,似在闭目养神。旁立的见了,便无声地示意那奉茶的宫女将茶放在几上,再挥挥手无声地示意她退下。然后方对着那座上的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太后?茶凉了,奴婢给您换了热的。” 那座上的人,便是这当今天下最尊宠的女人,大齐的太后了。只听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也没睁开眼,半晌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一声叹息只让人觉得,这当今天下最尊宠的女人,此刻竟似有无尽的烦忧。 只不过,当她一声叹息过后,缓缓睁开她的双眼,再悠悠然地,不紧不慢地伸出她戴着甲套,而愈显得修长细致的手去,接住别人急忙小心奉上她手中的茶——你就会发现,她的烦恼也是悠闲的。 这一两个月来,她便是这般悠闲地烦恼着。而这世上能令她这样当今天下最尊宠的女人忧心烦恼的事情,没有别的,就只有她那个皇帝儿子罢了。 心目中这个儿子自幼便是优秀得无话可说的。便在整个皇室宗族中,也是最最出色的人选,继位传承并无异议,掌权执政更加不用她费心。这样的儿子本就只该是也一直是她的骄傲,她的保障以及依靠,而不该是烦恼。 于是自己也就一直悠闲着,直到——他亲征南陵得胜归来。倒不是为了这个,这个她自然也是高兴的,但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她的儿子得胜是应该的事情。让她意外的是另外一件事——他归来之时,竟然带回一名男子,留在后宫里。 原只是一件好笑的事。她既然能到这个位置,就不是一般的母亲,她很懂得对自己的儿子尤其是一个做皇帝的儿子应该有怎样的宽容。但是,南陵,这个名字带给她的刺激胜过了这件事本身。她还记得先帝,她的丈夫去了一趟南陵,带回来一个南陵女子,那个妖媚得不像话的女人险些夺走了她的一切。所以现在,她本能地厌恶而敏感。 南陵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而那个叫苏玉笙的男人,又不知是怎样地狐媚惑人?! 毕竟是在宫廷争斗中过来的人,手段是有的。她不动声色,立刻命人查了那苏玉笙的来历。竟是个南陵戏子——她于是更加鄙夷,心中不屑,这么一个人,如何配让自己儿子看中?一面又隐隐不安,当年那个女人,也是一般地卑贱。 然而又似乎不必不安。他被留在后宫,却没面见圣颜,更谈不上受宠。战后事宜繁多,皇上忙来想是索性将他忘了。这个儿子本来自己也是有些捉摸不透的。如此一来她可就烦恼了,那个苏玉笙到底该拿他怎么办呢,她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呢?否则老这么着,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她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却想到一个人——七王爷。这是家事,不足为外人道,七王祁璘是祁烈的叔叔,也只有他的话祁烈还愿意听,而且七王爷是最知书识礼的,这种事不问他问谁?于是她请了祁璘来,闲话一番,彼此都明白。七王爷的意思是,皇上的事,无伤大雅就不必过问,否则违了他的性子,反而弄巧成拙。她是聪明人,立刻便通透了。 所以这次有人来报,那个苏玉笙不知怎么,不好好在自己的地方呆着,竟然闯到禁宫去了。后宫之事向来是由她执掌的,于是直接就报来听她如何处置。她思之再三,下令说那是皇上的人,交给皇上自己去办,如此了结。 她接过茶来,眼也不抬。旁边的女官却是不解,悄声问道:“太后,奴婢不明白。擅闯禁宫原是死罪,太后本可趁机除了那人,现在不是白白放过?想来皇上也不会拿他怎样。” “我就是有心放过。”太后微一抬眼,嘴角牵起一丝冷淡的笑意。“七王爷说的对。一个南陵的戏子,算什么?咱们皇上年轻,好些个风流韵事,也是有的。这些事情哪朝哪代没有?不过就是个新鲜罢了。所以是个戏子才更加没什么,那做戏子的可不就该这么着?你要不拿他当回事也就过去了,你要真拿他当回事,说不定怎么惹恼了皇上,他使起性子还不偏跟你逆着来。又或者他原没当一回事,你一闹起来倒逼得他认真了。倒不如索性将这人情做与他,他也不是那不懂分寸的人——皇上的性子哀家还不清楚!” 太后微微一笑,优雅而端庄,几不可见她从双眼中透出的两道冷光:“若是那人真的~~哀家当年对付得了那个女人,如今还对付不了他?到时第一个不放过他的,就是哀家。”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十九章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去那里~~因为,根本不是我自己去的。” 来看他的仍只有七王爷,听他细诉的也只有七王爷。玉笙忍不住问:“那小孩是谁?为什么被关在在禁宫里?那里为什么是禁宫?——好可怜了的!” 七王爷沉吟片刻,道,“告诉你也无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孩子名叫祁熙,说起来,还是个小王爷。” “小王爷?”玉笙奇道,“他是~~” “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先帝死时他才三岁,现在也不过七岁。他的母亲~~曾是先帝的宠妃,在后宫也曾经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多少人羡慕多少人忌恨。但也只是三年而已。先帝一死,她也~~” 玉笙怔怔地:“于是她的孩子,就被关进禁宫了?她的孩子才三岁,又有什么错了?又何必这样对他?” “若不是因为小,他怕是活不到现在。他的母亲生前专宠三年,死后终究却是再也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太后当年贵为皇后,却还比不上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他顿了一顿,道,“这些事情,你不明白也好。” 玉笙听了,半晌不说话,只觉得阴冷。这皇宫更加陌生——原本,就不是自己的地方。于是又想起明祯的温暖,更加绝望:“我会死在这里吗,再也见不到他吗?——七王爷,你帮帮我!我想见他,哪怕只是见他一面!” 七王爷叹道:“他是罪臣,被软禁着,任何人也不能随便见的,何况是你?你要见他,除非皇上允许。” “皇上会听您的,七王爷!” 七王爷望着他,怜惜地道:“皇上不会答应——傻孩子,皇上喜欢你呢。” 水气蒸腾,将人的视线都模糊了,只剩殷红的花瓣漂浮,氤氲着隐约的香~~ 香汤沐浴,是每夜被送进皇上寝宫的人必做的准备。虽然没说是侍寝,可这准备是不能不做的,谁猜得透咱们皇上的心思呢。不同的是沐浴过后,仍旧将他穿戴整齐了,才送到皇上跟前去。 玉笙任由人摆弄着,人偶一般。神思恍惚,水面漂浮着七王爷那句话。 皇上喜欢你呢。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也许我可以~~ 虽然这有些可笑而不可思议。 可是宁愿相信。因为绝望,因为一线生机。 只要能够再见他一面,我什么都可以。如果此生都无缘再见,这样漫无目的地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所以,真的什么都可以~~ 于是便有了今夜。 对自己说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在踏进宫门的一刻,还是忍不住开始发抖。不可遏止地想起在营中的那夜,初经人事的那晚。烈酒的气息和血的腥味。命运一般地不可违逆,越抗争伤痛越深。天,但愿他没有喝酒,但愿他没有醉。虽然其实也是一样。 正自紧张,已经到了内殿。门在身后关上,声音让玉笙心中猛地一跳,抬头看时,却见——殿内明烛高照,祁烈坐在案前埋头看着什么,认真得很。 进宫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玉笙心中稍稍安定。随即却更加不安了。来时一意决绝,竟没想过要如何开口。站在一边,远远见祁烈一面看一面提笔写些什么,一直忙自己的,也不来理他。没有其他人,好一会儿殿内便这么悄没声息地安静着,唯有他心神不宁。刚沐浴过的肌肤润泽生香,湿发半干,从肩头披散下来,站着站着便有些清清凉凉的冷。 祁烈忽一抬头,像是才发现他似的,道:“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一句话没说完,又已经埋头忙他的去了。 玉笙怔了一怔,只得走上前几步。离得近了,见祁烈微蹙着眉神色专注,盯着手中明黄的折子时而思索时而提笔疾书,烛火映照下他专注的思索的样子使得玉笙强烈地被提醒——他此刻真像是一个皇帝。虽然他一直就是。于是更觉开不了口。刚站了一会,祁烈抬头看他一眼,有点不耐烦道:“你站这干什么?自己找点事做——墨干了,给朕研上。茶凉了,换热的来。还有,你换个地方站站行不行?你挡着朕的光了!” 玉笙有些不知所措,几乎是本能地退到一边,见祁烈一双眼还盯着自己,只得走上前来照他说的做了,将茶沏上,拿了砚台低头磨墨。这些事也不知做过多少回的,这时却像生生地被刺着一般,左右都不是。 怎会如此?如果,他像当日在营中那样~~走过来~~抱住他~~在耳边低笑~~你就当朕醉了~~那我就什么都能说出口了!可是现在~~怎会如此? 终于听见祁烈漫不经心地问:“听说,你有事求见?” 倏然清醒。“是!” “什么事?” 玉笙抬头,眼见祁烈依旧漫不经心,却也顾不得了。 “他在京城,是不是?” 祁烈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自己手边的折子上。 玉笙眼中泪光一闪:“我要见他~~皇上,我要见他!” 祁烈连眼也没抬,答道:“他谁也不能见。朕没赐死他已经算不错了。” “不!你不可以~~皇上,求你!让我见他一次,哪怕只是一次!” 祁烈依旧盯着自己手中的折子,微微冷笑一声:“你死了这份心吧。” 空气骤然凝结。玉笙再开口时,声音是已经强压下来的平静:“你要怎样才能让我见他?你要什么?” 祁烈忽然失笑:“你有什么?” 是的,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可以交换的条件。但是,如果~~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 祁烈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玉笙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我只有我自己~~只要你答应,我~~我什么都愿意!” 祁烈这才抬头正视他,眼中烛影变幻难以捉摸,偏偏道:“你的意思,朕不明白。可否说得清楚些?” 那烛火怎会如此幽暗不定?照得我眼前昏昏沉沉~~ 混沌中有一线微光刺进来。皇上喜欢你呢~~ 是不是,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 玉笙定一定神,低声道:“当日,在营中~~如果,你还想要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得到。”一句话说完,几欲晕倒。 不料祁烈那边,半晌没有回音。忍不住抬头,却见他一双眼审视地盯着自己,终于挑一挑眉,似笑非笑道:“哦?你的意思是~~?” “~~是。” 祁烈站起身来,走到近前,随意地伸了手抚弄玉笙颈边的一缕黑发。玉笙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那发还是半湿的,带着微凉。 “沐浴过了?” “~~是。” 他手一松,那发便从指间滑了下去。他转身回去,仍旧坐回椅中。 “提起当日在营中,你的表现朕真是一点也不满意。如果你还是那样,或者再拿剑出来指着朕,那可就教人头痛了——朕不是自找麻烦么?” “我不会!” 他笑了,随意往椅中一靠:“这可难说。” “那你说,你要怎样?” 他依旧懒懒地靠在椅中,双眼斜斜一睨,目光便从玉笙脸上,自颈自胸,轻轻巧巧地滑了下去。 几乎还能感受到他肌肤的莹润,肩背的削瘦,腰身的纤盈。那一夜,竟不够细品。 脸上笑意更深:“那就要看你,拿什么来说服朕了。是你提出这样的要求,总得让朕看到你的诚意。”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二十章 天下求人的,都是如此么? 衣带解开,手却是木然的。耦合色的衣衫随着手指从肩头滑落下去,裸露出肩背,一寸一寸展开在夜色寒凉中,随即被黑发覆盖,却仍是掩不住那冷,由外而内地侵入。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抬头,发丝便在前胸羞赧地垂落着,丝丝缕缕,在摇曳的烛火下,怯弱而无助。 不敢抬头。仍是知道他过来了。几乎站立不住。知道他要做什么。闭上眼便似乎闻到酒的气息,血的气息,还有祁烈的~~ 谁知,却只听见一声冷笑。 “苏玉笙,你太看重你自己了!” 猛然惊醒,抬头,正撞进他的眸子里,看见他目色阴沉得可怕:“你凭什么认为这样朕就会答应你?凭什么认为朕会对你有兴趣?你太自以为是了!那一次——朕不过是醉了,再不然也是因为军中没有女人,等一回宫,朕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哼,你的身体比起女人来差远了,朕才没有兴趣再碰!你死了这份心吧,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到他!” 玉笙脸色煞白,褪到手臂间的衣衫不自觉收紧,哑着嗓子问:“你~~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答应我,是不是?” 他忽然平静,挑衅似的一扬眉:“没错。” 不,错了,错了! 七王爷,你错了!他怎会喜欢我?他不过是喜欢羞辱我罢了! 玉笙踉跄着后退,步步都几乎跌倒。他仍觉不够,欺上前来,不为扶他,却肆意嘲弄:“朕给你一句忠告:下次提出同样的条件时,最好让自己诱惑些。像你这样冷冰冰的,朕很难有兴趣。” 玉笙转身跑了出去。 没有人拦他,也没有路是认识的。他就在这样深夜的皇宫里一直跑一直跑,只想要离他越远越好。 最好是累到死去! 终于精疲力竭。倒在地上再起不来。 ——你太看重你自己了! 孤注一掷,满盘皆输。自取其辱! 根本是彻头彻尾的一场错误! 回宫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玉笙。 原是满心打算带他回宫之后要如何如何的,等到真回了宫,一时竟又不知到底该拿他怎样了。好在也不必急于一时。知道他总在那里,迟早是自己的。只要自己还想要的话。 不管怎样,先教人把他那受过伤的身子调养好再说。战后事务繁忙,倒也没特别想起他。直到今天,有人传话说他求见。 竟然是为了这么一件事。他竟然对朕说朕可以得到他,只要让他见明祯。 ——他怎么说得出口! 他根本就是朕的,不需要任何条件!不管朕要不要他! 听见就生气,狠狠地报复了他。 享受了报复的快感,却全没想到这报复的由来是为着,自己的心有多么黯淡。 到第二天飞香苑有人来报,说他一直没回去。 这才省悟,想到他原是有病在身的,一直就没见好——是心脉受损!自己还那样气他! 面上不动声色,只命了所有人去找。 到底找着了。梧桐树下的他一动不动,双眼紧闭面无血色,竟不知是昏是睡,是生是死。 这一次,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再醒。 紧紧纠缠无法挣脱的梦境,百般无奈仍是越陷越深的寒冷,另一个世界也是如这般绝望么? 终于能睁开眼睛,是因为身体一阵猛烈的晃动。然后看见床边,俯身注视着他,手抓着他的肩膀正用力把他摇醒的,是祁烈。他睁开眼望着祁烈似乎是焦虑地注视的眼神,仍是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半晌只喃喃几不可闻地念了一声:“冷!” 若有若无的声音,可是他听见了,自语般不解的话语,然而他听懂了。他很快地将玉笙抱起来搂在怀中,一只手拉过了床上所有的被子将他紧紧裹住。 玉笙在他怀中,渐渐苏醒一般。然后便开始不自在——他搂得太紧了。也无力挣扎,只得随他,微微探了头张望,却不知是什么地方。 “是朕的寝宫。”祁烈用手触了触他的脸颊,只觉触手冰凉,不禁皱了皱眉。顺手拂了拂他额旁的乱发,问:“怎么,做梦了?” “~~嗯。” “经常做噩梦吗?” “以前不是的。最近常常,几乎是每天~~都是同样的梦,总是冷~~” “难怪你这身体总也不见好。”祁烈若有所思道。 不一时有人呈上药来。玉笙这些日子,东西吃的不多,药却喝的不少,原是不当什么,不知为何此刻却忽然任起性来,也不去接。祁烈伸手接了过来,道:“好好喝药,病才能好。”玉笙见了那黑糊糊的一碗,忍不住皱眉扭开头去。祁烈便哄道:“乖乖地听话,别惹朕生气。”看着他一口口喝下去了才算满意,又接过茶来送到他口边。玉笙急急忙忙去喝那茶,入口但觉甜香非常,却又与任何茶不同,不禁问他:“这是什么茶?” 祁烈告诉他:“这茶没有名字,是拿蜂蜜和新鲜橙粒兑的。” 玉笙再看,果见茶中浮着许多橙粒,玲珑可爱,不由喜道:“这样好茶,怎能没有名字?”一时心中一动,道:“这橙粒晶莹剔透,好像泪珠儿一般,又是红的,这茶该叫做‘胭脂泪’。” 祁烈听了不由好笑,在他头上轻敲一下道:“你净瞎想些什么呢?” 玉笙端起那茶一口喝了,道:“还要。”祁烈接过杯去扔回盘中,看也不看道:“喝那么多干什么?喝多了‘泪’,就该哭了。” 回头又对他说:“朕倒觉得,做这梦也是因为身体弱的缘故,寒气是伤过心脉,但若能好好调养,身体好些,就不怕冷了,也不会老做这梦了。” “~~是~~吗?” 祁烈低头看着他,难得地微微一笑道:“是啊。” 玉笙一头青丝散在他胸口,只露出一张脸来。窗外月色皎然,月光下看祁烈的脸,白日里沉厉的脸庞这时却是温润的,平素里锋锐的神色这会儿竟是柔和的,教人看了不觉也就安下心来,只觉温暖舒适。玉笙望着望着,没来由便想,祁烈的五官实在生的极好。冷不防听见耳边一声轻笑,回神便见祁烈一挑眉道:“看什么呢,爱上朕了?” “~~才不是。”玉笙倒吓了一跳,慌忙低头。猛然间醒悟过来,暗暗懊恼果然生病了就这般没骨气么,他不过对自己稍稍好些,就将之前的羞辱忘得一干二净。存心想要记住不忘,偏偏身上懒洋洋的不愿再想,于是索性在他怀里闭上眼,不再说话。 祁烈便问:“怎么了?才刚醒来呢,又睡了?”微微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的样子。 玉笙不知为何便有些想笑。想来这笑藏不住,连想笑的心思都是藏不住的,听见祁烈道:“睡着了?做梦了?想来不是什么恶梦——笑什么呢!” 玉笙忽然想起一事,睁开眼道:“皇上,我能求你一件事吗?是~~另外一件事。” 祁烈皱一皱眉:“你的事还真多。说吧。” “是关于小熙。我想见见他。他是皇上的弟弟,是吗?” “小熙?~~谁告诉你的?” “是七王爷。” “朕就知道!” “当真好可怜了的!他才七岁,还是个小孩子呢,父母都没有了,原该皇上你好好照顾他,你可是他的哥哥呀。可怜我玉笙,连半个亲人也没有,但凡有孀母弱弟,也不致如此孤苦无依!” “那你想怎样?就算让你见了他,你又能怎样?” “我要陪他——让他来和我一起住吧,正好我也是一个人。那个禁宫阴森森的,把他一个小孩子关在里面,多残忍!” “~~苏玉笙,你可真会异想天开!别说这不可能,就算朕答应了,你以为太后会肯?” “那,我可以去求太后。” “胡闹!你简直是——算了算了,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皇上!” “朕不跟你说了。夜也深了,朕要睡了。你睡了整天,朕可没睡。” “皇上~~” “哎呀,你烦不烦?!” 祁烈拥着他和衣卧倒在床上。玉笙再要说时,见身边祁烈已经闭上眼不再理他。只得独自出了回神,慢慢儿地也闭上眼睛。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醒来倒是怔了半晌,不知身在何处。回想起来,才发觉锦帐低垂,身旁却是空的,人早不知去了哪里。再想才记起来,做皇帝是有个早朝这回事的。待到推枕起身,伸手撩开帐帘,顿觉阳光刺眼——原来早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这一觉倒是难得的睡得安稳。 回去之后,想起求祁烈的事他也不答应,不由闷闷不乐。祁烈也并不每天都有空来看他,偶尔得空来了,见他终日恹恹,吃药也不见起色,也是无法可想了,一来二去竟只得应允,让小熙住了进来陪他。 从此这飞香苑就不再那么冷清了。不止玉笙在,小熙也在了。七王爷有时来,祁烈更有时来。还有辰隐。自从出了上次的事后,祁烈便命辰隐跟着玉笙随身护卫,虽然他的护卫更像是监视,但对玉笙来说,辰隐毕竟也算是曾经相识。虽然他很快发现,这并不表示他就好相处。 小熙自三岁就被关在禁宫,四年来几乎是与世隔绝,如今心智都不健全,见人就怕。玉笙越加怜惜。他也因此独愿和玉笙亲近,时时跟着。还有他的猫是绝不能离的,玉笙也是才知道,他的猫居然名唤玉儿——虽然确是玉雪可爱,但究竟令自己不满。 而祁烈何止是不满。回想起来都不知道自己那么费劲说通太后是为了什么。玉笙教小熙叫他“皇帝哥哥”那是没错,可是看见那副神色惊恐目光呆滞的表情他就生气。而小熙见了他只会更加惊恐或呆滞,会更加紧紧地依了玉笙,抓住玉笙的衣服躲在他身后,眼睛睁得惊人的大,然后发抖。所有的人都教他害怕,这个哥哥尤其更甚。 简直就是个白痴。祁烈狠狠地想。还有他养的那只猫,一见到祁烈就立刻警觉充满敌意,颈毛竖起一副准备攻击或者防范攻击的样子,着实可恶。更可恶的是还时常大模大样地盘踞在玉笙怀里,然后懒洋洋地抬起那对猫眼瞟一下自己——那眼神,怎么看都觉得是挑衅。 近来祁烈常爱忽发奇想。飞香苑被他改名作了“漱玉阁”这就不算,不知是真为了玉笙的身体好又或是他自己心血来潮,他居然让辰隐教玉笙练武功。 按说玉笙的身体也是该练练才不至太弱,只是一番折腾下来,倒把做师傅的辰隐累得够呛。末了祁烈只得作罢。 玉笙倒是对辰隐的本事佩服得很,又见他常常不言不笑,独坐在院中紫藤花荫下,一派沉静淡漠,越显得与众不同。一袭普通的侍卫服装,穿在他身上就好似全然一新,说不出的清爽利落。祁烈命他做玉笙的侍卫,玉笙便是他的主子,可是莫说玉笙,即便在祁烈面前,他也只是泰然领命,从无诚惶诚恐之形。 玉笙和他聊天,才听他说自己原是京城街头流浪孤儿中的一个,皇上命人将他们收养,教他们武功,为自己所用。那时祁烈甚至还不曾继位。他手下像他这般的人,或明或暗,尚不知有多少。 “原来是皇上收养你,怪不得你对他那样忠心。不过他收养你们,也只是为了利用吧,你有这样的本事,就甘心被人利用?” 辰隐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桌旁,手中倒着刚沏好的香茶,答道:“人生在世,不过就是给人利用,偶尔利用别人。每个人都是如此,有什么不对?” 玉笙不解道:“给人利用?利用别人?~~这样活着,不是很可悲吗?” 可是他说:“一个人若是连被人利用的价值都没有,才叫可悲呢。” 玉笙想想,有点沮丧:“照你这么说,那我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岂不可悲?” 辰隐抬眼看一看他,道:“在我看来,你是没什么用。不过也许皇上觉得你有用,就像宫里那些女人一样。” “~~我是男人。” “我知道。可是皇上有把你当男人吗?” “~~辰隐,你说话一定要这么直接吗?” 辰隐看着他,耐心解释道:“不直接的话,我怕你不明白。因为你不仅没用,而且太笨。” “~~辰隐,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总不说话。你不说话的时候,果然要可爱得多。”玉笙说完,转身即走,再不想理他。 身后,听见他懒懒地道:“也许吧。不过,我要那么可爱做什么呢?” 玉笙回房,想着刚才的话,心中郁闷,向床上躺了,也不知多久才朦胧睡去。却全没料到睡梦中会惹恼了另一个走进房间来的人。 时值中午,春睡正重,四周一片安静。祁烈走进房间,便看见床上玉笙向外侧卧着,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旁边踡着一团白色的物事——赫然便是那只白猫,缩在玉笙怀里睡得正香。 祁烈一见便是火起。偏偏周围又是安静,无可发泄。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想想更恼。于是陡然间脑海里升起一个恶意的念头。 几步走过去,伸出两根手指一下便将那该死的猫钳住。可怜的猫儿从美梦中惊醒,连弄清楚状况都来不及就被扔了出去。 玉笙也被惊醒。一样弄不清状况,睁开眼便看见祁烈站在床边低头狠狠盯着他,一脸凶神恶煞。不禁大吃一惊。 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已经被他制住。 开始并没明白他要干什么。到身上衣衫被一把扯开,才猛然觉醒,更加大吃一惊。可惜为时已晚。 想起刚才的话,又急又恼,唯一能控制的只剩下声音:“你~~你干什么?!你宫里那么多女人,你要~~你去找她们,你放开我!” 祁烈冷笑:“朕不想要别人。朕就要你。” 与冷酷声音相反的是他激烈的动作。玉笙几乎绝望得要放弃抵抗。 就在这时~~ “喵!!”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凄厉得快要不像是猫叫了。 祁烈回头看时,一团白光迎面扑来~~ “嚓!!” 一切突然安静。 白光降落在地上。祁烈盯着它,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护主心切的白猫毫不留情地用它的利爪在九五之尊万岁天子的龙颜上划下了十字。 然后它飘然落地,瞪视着祁烈全身戒备。一人一猫就这样对峙着。 玉笙怔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祁烈更加恼怒。回头一眼瞪过去,却见玉笙坐在床上,更加不可抑制地朝他笑起来。 忽然间有所醒悟,长叹一声:“算了算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朕笑呢~~”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二十二章 祁烈独自坐在案前生气。几天过去,脸上的爪印是见好了,心里的烦闷却是一点没消。心烦脾气就大,那些跟着伺候的人也就忐忐忑忑战战兢兢,想笑又不敢笑~~ 可恶!祁烈怒从中来,在心里把那只肇事的猫撕碎了千百次,当然~~也把那个肇事的人~~撕碎了千百次~~ 朕一定要~~一定要~~ “皇上可是为了漱玉阁的那位主子烦恼?” 整天跟着皇上的人,干的就是揣摩皇上心思的差事。祁烈横了那人一眼,道:“多事。” “是,奴才多事!不过奴才受皇上恩典,又是看着皇上长大的,不能为皇上分忧,却见皇上这样苦着自己,实在是不忍心呀~~奴才倒有一个法子~~不知行不行~~” 祁烈不由不看那人一眼,见是身边一个老太监,便无可无不可地问:“什么法子?” 那人凑上前来,极隐秘似地低声说:“奴才知道一个方子~~” “方子?什么方子?” “这方子对身体是绝无害的~~服了却能令人~~兴奋~~” 看着那人说时既隐秘又暧昧的样子,便是祁烈生在皇宫于背后那些荒淫之道不知也能听懂他说的是什么了。忍不住再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朕不需要。” “皇上当然不需要了!不过~~”老太监微微一笑:“若是玉主子~~” 祁烈心中猛然一动。 玉笙?! 这才重新去看那老太监,却见他适可而止地收了口,却望着祁烈微微点头,笑得一脸莫测高深。 “朕问你~~你说的这方子,服了当真~~会怎样?” 那老太监望着他,承诺似地低声道:“欲火焚身!” 祁烈一听之下立刻心跳加速,几乎连呼吸都不能自如了。 他果然是不需要的~~ “那~~你替朕去办吧。” “是!”老太监摆出一个“保证让皇上满意”的笑容,转身去了。 刚走到门口,祁烈却叫:“回来!” 大约心里也觉得,这事不那么正派。只是把人叫回来,沉吟半晌,最终出口却是:“量轻一些。” 老太监心领神会:“是,皇上放心。” 拿到了药去找玉笙,心怀鬼胎,玉笙自是不知,依旧懵懂。 到底是皇上,再不正派的事也得有个正派的做法。祁烈命人端过碗来,直接道:“把这个喝了。” 玉笙看也不看,接过来便送到嘴边。祁烈倒忍不住了,说:“叫你喝你就喝,你也不问这是什么?” 玉笙停下抬头,莫明其妙看了他一眼。他在这宫里,每日喝药可比吃饭要多,加上他那性子也是断不会想到要去疑心什么的。只是经祁烈这么一说,细看碗里不像寻常药,倒像是茶,随口便问:“这是什么?” 祁烈又懊恼又无奈,道:“算了算了,别喝了!”一把夺过碗来扔到一边,心里倒像是陡然轻松。又不禁暗自生气,生自己的气,朕这是在干什么呢,怎会想到要做这种事?要得到一个人,可以用强,但岂可行骗!于是转而对玉笙道:“朕还有事,一会再来看你。你累了就休息吧。” 他走之后,玉笙拿了一本《文选》在房中翻看,读到江淹别赋“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不觉心中怆然,想到人间悲者莫过“生离死别”四字,一时叹息一时出神,果真是黯然消魂了。待到回神时也只得长叹一声,一面伸手随手取过桌边的茶来。恍恍惚惚,喝到嘴里才发觉已是凉的。正要放下,却觉那茶里似乎隐隐透着一缕甜香,是不曾尝过的。不禁又喝了一口,随手放在一旁,也不以为意。再看几页便觉困了,于是合上书躺下。 到入夜时祁烈果然来了。听说玉笙已经睡下,到床前看时,却见他似乎睡得极不安稳。祁烈只当他又做恶梦,便俯身唤道:“玉笙!玉笙!怎么了?” 不料玉笙却并未睡着,睁开了眼睛茫然四顾,喃喃不清地道:“我~~我不知道~~我生病了,快要死了~~” 祁烈吃了一惊,急忙举烛照时,却见玉笙眼望着他,神色迷离双颊潮红,真真竟是一副人面桃花模样。祁烈心中一动,莫非,他喝了那药?!一念及此,心中有喜有忧不及细想,却是一股狂热再也按捺不下去。 不是朕要他喝。天意如此,可怪不得朕。 一面犹自不信,故意不动声色,只道:“既是病了,朕去召御医来给你看看。”于是作势要走。 转身时只觉右手上一紧,却是被玉笙伸手拉住了。回头见玉笙睫毛不住颤动,显得又是急切又是羞窘,却连眼睛也不敢看他,只是咬住了嘴唇,似乎痛苦难忍。 他哪里知道,那些忠心的奴才为了怕不能令皇上满足,并没像他吩咐的那样“量轻一些”。可怜玉笙年少初成,人事不知,又哪里受得了这样催情的药性? 祁烈盯着玉笙拉住他的手,心道,朕是否可以把这,当作邀请。 十七岁少年的身体。纯净,青涩,懵懂。 ——却被情欲灼烧的身体! 是投入烈火中的冰川,是绽放在雪地里的春梅,是云霞相映的娇艳,是日月交汇的绝美! 情潮翻涌欲火焚烧的似乎不止一个~~ 他用洁白的牙齿咬住了情欲的呻吟,我不允许; 他用低垂的眼睫掩饰了心底的渴望,我不允许; 他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不要,我不允许,哪怕我知道他只是言不由衷; 他用颤抖的双手推拒我的胸膛,我不允许,哪怕我知道他是身不由己; 他哭泣,我不允许,因为我只想要他笑; 他求我,我不允许,因为我根本已经无法停止。 如果我已经为他沉醉,他就应该和我一样沉醉。 如果我已经为他疯狂,他就必须和我一起疯狂!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玉笙醒来,回想起昨夜,几乎不敢相信。幸好,他已经不在。 整整一夜,他对他肆意摆弄,而他却~~毫不反抗,而且,根本不想要反抗! 他这是怎么了,便如着魔一般!只记得最后那一刻,当他万念俱灰,终于无助地伸手,抱住他的那一刻,只觉得他是这风雨飘摇的世界上,唯一靠得住的东西。 忽然想起七王爷说过的话。他说,傻孩子,皇上喜欢你。 是的是的,七王爷没有说错。他若不是喜欢他,怎会给他这样的夜晚。 想想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祁烈那样的人,冷酷至此凌厉至此,竟然也会忍不住对一个人动心,会为之沉醉为之疯狂。而这个人,竟然就是自己! 玉笙想着想着,忍不住将全身埋进被子里,偷偷地笑了起来。 是的是的,他现在明白了,其实他早该明白。他没有想到,不过是因为特别难以置信而已。他在战场上遇见他,他把他带进皇宫;他自杀,他不让他死,他行刺,他没有追究~~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那么以后,以后呢?他一定会对自己很好吧,自己求他什么,只要开口他就一定会答应,因为他喜欢呀。 至于现在,现在~~玉笙想着想着,不觉红了脸。今晚,不用说他一定还会来,一定还会~~ 整整一天,他胡思乱想,到近夜时简直坐立不安了,时时屏住呼吸听走廊上是否传来了脚步声。恍惚间脑中忽然闪过一丝荒谬至极的错觉,就好像——等待晚归的夫君一般。 然而祁烈没有来。 一连三天,他都没有来。 便是在之前,这也是少有的。更不用说,在经历了那样难忘的夜晚之后。 到第三天的晚上,玉笙已经从焦灼转为纷乱了,脑子里也多了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想他是不是病了,而且病得很急很严重,突然之间就卧床不起了?不然就是伤了,啊对了,上次打仗他是受过伤的,难道是旧伤发作了?受伤~~玉笙猛然一惊,莫非、莫非他又遇上了行刺?!莫非、莫非~~ 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玉笙一惊之下,忽然跑出门去,站在院中,茫然四顾。几个太监宫女立在廊下,和往常一样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初夏的凉风吹过,院中的花儿沐浴着月光,若无其事地在夜风中摇曳。他回头,殿前是他亲手为他题下的字,漱玉阁。 月色自明,百花自开,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了。 世界如此安静。玉笙心里忽然一阵恐慌。为什么,没有谁注意到~~他死了? 他就那样站在夏夜花香弥漫的月光中,忽然感到了,孤独。 这时,院角的紫藤花架下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怎么,这么快就失宠了?” 玉笙抬眼望去,见辰隐坐在石桌旁远远打量着他,懒懒地说:“也对。宫里漂亮的人那么多,何况,我并不觉得你长得有多好看。” 玉笙只觉心中一腔恼恨,都发泄出来,冲他喊道:“我长得好不好看有什么相干?!他~~”他突然顿住,早已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还说什么呢?说不定,那个人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传报的声音忽然一声声响起: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他来了。 玉笙心中一酸,几乎立刻便要落下泪来。 是的,他没事。 他一面想着,一面朝屋里走去,走进房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息情绪。直到听见祁烈的脚步声,听见他走进房间,听见他叫:“玉笙?”他才转过身来,轻声应道:“皇上。” 这个时候,他确定自己已经平静,十分平静。 祁烈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搜寻什么。然后笑了,若无其事地随口道:“你在干什么?” 玉笙摇摇头。然后,试探着问:“你呢?” “什么?” “我是说~~你这几天,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吗?”祁烈笑起来,很爽朗的样子。“朕新纳了一位妃子,是大将军樊进的妹妹,将门之女。朕应付婚典喜宴百官庆贺,忙得不得了~~” “你是说~~纳妃?” “是啊!朕本来可以早些来看你,可是朕没想到,朕的这个新贵妃竟然这么缠人!呵呵~~” 玉笙盯着他,好容易才明白过来。原来,原来!他不是病了不是伤了,他只是忙,忙着陪一个女人风流快活!他没有死,他只是醉生梦死! 但,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在和他经过了那样的夜晚以后,转身就若无其事地上别人的床做同样的事,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回来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跟他交待,好像这根本不算什么?! 难道说,难道说~~ 玉笙忽然猛醒。是了,是了!他是皇上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这样的夜晚对他来说,也许根本就不是特别的,根本就不是难忘的!这样的夜晚对他来说,是不值得记取的,不值得怀念的,因为他早就拥有太多了!而自己,自己才是个白痴! “~~玉笙你怎么了?~~你真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你?” 他又用那种眼光看着他了,那种搜寻的眼光,像是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什么。他想找到什么呢? 玉笙转过脸去,冷淡地说:“我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可要恭喜皇上了。就是攻进金陵城的那位樊进将军吗?~~我累了,皇上请回吧。”说完转过身去,再不看他。 祁烈笑道:“你让我回哪儿去?” “皇上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祁烈走上来,从背后搂住他,低头咬住了他一侧的耳垂,在他耳畔道:“朕哪儿也不去。朕今晚要你。” 玉笙忽然满心愤恨。这个人,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他侧头避开,冷冷一笑道:“是吗?可我不想要你。” 他语气里显而易见的轻蔑立刻激怒了祁烈。他的动作一僵,随即放开了手,阴沉地道:“你说什么?” 玉笙转过身直视着他:“我说,请你出去。” 祁烈盯着他看了许久,怒极反笑:“苏玉笙,你的胆子,当真是越来越大了~~很好。你凭什么让朕出去?别忘了,这皇宫是朕的,天下是朕的,你,也是朕的!” “那是你以为。” “那么你以为呢?” “你以为你征服天下,就能征服每一个人吗?一个人他不属于你,你就永远也得不到。”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祁烈冷笑。“心~~你想对朕说,你的心属于一个人——明祯。有什么关系?朕也对你说——朕不稀罕!不过朕倒是有些怀疑,你的心当真那样忠于他,任何时候?那么他呢,他若是知道他的玉笙在朕身下叫成那个样子,他还会要你吗?” “你!”玉笙又羞又怒。在他心中对明祯的感情是纯净的,无瑕的,现在这纯净无瑕受到了玷污,这甚至比玷污他自己更加不能容忍。 “我不许你提他!你根本不配!你们这些卑劣的北方蛮夷~~” “可惜你和你的明祯就在蛮夷的统治之下了。”祁烈冷笑一声,再不理他,却吩咐道:“来人。去把朕宫里的东西都搬过来,从今天起,朕要在这漱玉阁住下了。朕倒想看看,朕要进来,什么人敢让朕出去。”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二十四章 “西凉偏远苦寒,历来统治薄弱,时有流寇作乱,朝廷也是鞭长莫及~~皇上,皇上?在想什么?”书房里,七王祁璘正论着国事,偶见祁烈失神,似乎听在耳里却并未听进心里,不由出言提醒。 祁烈有些歉然:“没什么。七皇叔,你接着说。” 七王爷看着他,缓缓摇头,微笑道:“不。臣看皇上,像是有心事呢。” 祁烈苦笑。这些日子住在漱玉阁,明明是从未有过的亲近,却竟是感觉从未有过的遥远。每日下了朝回到那里,玉笙从不与他多说一句话,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直将他视若无物一般。祁烈有时恼了,心想你不理就不理,谁又偏要去理你?可是这样想了,心里只会更加烦恼。这烦恼会让他忍不住莫名其妙就冲他发了脾气,冲任何人发了脾气,会忍不住按住他掐住他,直至狠狠地要了他,甚至故意将他弄痛故意将他弄伤,回头连自己看了都不忍。可是,忍不住,只为了即使在按住他掐住他的时候,在强迫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在他最伤最痛的时候,他的眼睛,玉笙的眼睛依然会穿过了他,望向遥远的别处。 那是什么地方呢?他似乎在遥望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如同他在花间抚琴时,指尖那飘溢的花香,如同他在月下凝思时,眼中那幽幽的月光? 是的,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那个世界,叫做南陵。 他的世界,也许还有一个人能够明白。而那个人,不是自己。 这样想着想着,恍恍惚惚嘴里就说出一句话:“七皇叔,你什么都教朕,那你告诉朕~~怎样得到一个人的心?” 七王爷毫不意外地微微一笑:“原来如此。臣祝贺皇上找到这样一个人。” “祝贺?” “不错。在这世上,有一个人可想,可念,可牵,可扰,是一件幸事。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未必找得到,皇上找到了,不值得祝贺吗?” 祁烈默然良久,问:“可是,如果他要找的人,并不是你呢?” “若果真如此,那他就永远只是一个可想、可念、可牵、可扰的人。但,”七王爷话音一转,“皇上又怎么知道,他要找的人,就不是你呢?” 祁烈一震,抬头见七王爷正望着自己,点头微笑。 “兵法有三十六计,这只有一计。要得到一个人的心,要看清一个人的心,要让他自己也看清自己的心——那只有一计。以心换心。” “以心换心?” “不错。要看到他的真心,就要先拿出自己的真心,否则你藏我藏,藏得太深,他不明白,你也不明白,才会他以为,你也以为,他要找的人,不是你。”七王爷又是一笑。“这只有一计,却是必成。因为——他原是那样至真至纯的人。” 祁烈一怔,随即只觉心头一阵喜悦欣慰之情。是的,他明白,七皇叔他一直就明白,他知道是谁。他明白他,理解他,并且愿意帮助他。忽然之间,更添了亲近之感,忍不住问道:“七皇叔,你时至今日仍是孤身一人,难道还没有找到,你要找的人吗?” 七王祁璘脸上笑容微微一滞,半晌才道:“我要找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祁烈走进漱玉阁,脑中不断提醒自己的,便是“以心换心”四字。一路有人跪拜接驾,走进房中,却见玉笙自顾自地在桌前提笔写字,看也不来看他。 怠慢圣驾,就凭这个朕就能判你死罪。祁烈心中有气,也不发作,走过去到他身旁,似是随口道:“在写什么,这么入神?” 他才到旁边,便见玉笙把笔一搁,将桌上正写的字揉作了一团。祁烈更恼,想你写的什么东西不让朕看,见不得人么?!勉强忍住,又见旁边堆着一叠纸是写完的,最上面一张写着一首新词,望去是:“烛影摇红,画屏点翠,夜长更漏篆香微。孤灯不眠人欲静,疏雨梧桐寒声碎。岁月无声,苍天有泪,人间别久愈成悲~~” 人间别久愈成悲。祁烈只看得这一句便再看不下去,恨不能将这纸团了直扔到他脸上,好教他说说看是怎么样人间别久愈成悲。却终于没再追究,只开口淡淡道:“写得久了,不累么?喝药了没有?” 玉笙不答。旁边立刻有人回话:“回皇上,主子今天都没有喝药。”祁烈也不说什么,只吩咐道:“把药煎好拿来,伺候你们主子喝。” 旁人立刻应着退下了。玉笙仍是不说话。祁烈反复想着应该如何开口,踌躇良久,方道:“正好到了夏猎时节,过几日朕要去围场,你左右无事,就带你去吧。”说完心中却又忐忑,接着道:“你还没有去过木兰围场吧。那里不止有各种猎物,奇禽异兽,而且有山有水,花草树木遍地~~苏玉笙,你到底有没有听朕说话!” 只见玉笙毫不理会他在一旁说话,竟然拿起笔接着在纸上写起字来。听了这声呵斥,他手中的笔微微一停,却并不抬头看他一眼,冷淡到不能再冷淡地说:“你说怎样就怎样。” 祁烈再也忍无可忍!他是已经打算要好好对他的,他已经打算要对他感之以恩示之以宠,可是现在,现在是他让他忍无可忍! “皇上,玉主子的药煎好了~~啊!皇上!” 一片惊呼声中,药碗被摔成碎片。滚烫的药汁淋在手上,祁烈也不觉痛,只觉得心头有一片火焰在灼烧,逼得他不得不狠狠发泄。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二十五章 看来在这漱玉阁里,朕是没有办法心平气和。那么,夏猎更加非去不可。 这一日天气晴好,御林军随同天子出猎。祁烈果然带了玉笙同去。一路上玉笙仍是不说不笑,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到了木兰围场,火炭神驹牵来,玉笙怔道:“我不会骑马。”祁烈一笑:“朕教你。”于是抱他上马,自己翻身坐在身后,策马前行。 乘着众人都在后面,祁烈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抱住玉笙,在他耳边低声道:“好不容易出来,宫里的事,暂且都忘了,好不好?”这几句话说得声音甚是低柔,玉笙听了,忍不住回头看他,却见他侧头看着自己,眼中又是期待又是不安。玉笙心中一软,说道:“原本~~也没有什么。”祁烈听了,知他不再计较,心中一畅,纵声长笑策马如飞,转眼将众人远远抛下。 火炭神驹载着二人在林间穿行。玉笙从未骑过马,不由害怕,却也新鲜,好在有祁烈,倒也不用如何担心。祁烈便教他怎样抓住缰绳,怎样用力怎样掌控。忽然远远见林中有一只鹿,祁烈道:“朕教你射箭!”于是抽出箭来,弓开满月,瞄准了那只鹿。那鹿犹自不知,低着头姿态安详优雅。眼见便要射中,玉笙忽然伸手抓住他握弓的手,央求道:“放了它吧。”祁烈一怔之间,手中的箭已经飞射出去,却自是失了准头,射向那鹿身边草丛中。那鹿一惊之下立刻闪身不见,草丛中却一阵扑腾,原来是埋伏着一只野兔,恰被射中。 祁烈大笑着策马飞驰过去,也不稍停,俯身一探便将那只灰兔从草丛中提了上来,提到玉笙面前笑道:“这算你的!” 玉笙也觉惊讶,道:“今日才知什么叫做有心栽花无心插柳。” 祁烈笑道:“不然。这个叫做有心射鹿无心射兔!”二人大笑起来。 二人说说笑笑,也无心打猎,竟然再没射到什么东西。到红日西坠,玉笙不舍道:“该回去了吧?”不想祁烈道:“回去干什么?朕从来也没这么丢脸过,居然什么都没射中!朕不回去了,让他们找啊找啊,找不到朕,到明天就不会有人记得问朕射到什么东西了!对,就是这样!哈哈~~”他一时得意,孩子气地大笑起来。 玉笙听了只觉好笑,但他更不想回去,何况有祁烈在,也不用担心什么。于是二人在湖边停下,下马寻柴生火,据祁烈说是要烤肉吃。玉笙从没在野外宿营过,倒也新鲜,见祁烈似乎甚是熟练,不由好奇。原来祁烈自幼便经常在外,无论打猎征战时,这些都经历得多了。 “你是皇上,这些事不都有别人帮你做吗?” “有些事要自己做才有味道。比如说,一会朕教你烤肉吃。好了,去把你那只兔子提来吧。” “可是~~整只的兔子,怎么吃啊?” 祁烈冲他眨眨眼:“你不是一向随身带刀,防着朕吗?拿出来先借朕用用。” 玉笙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去一面从袖中抽出玉水明沙来,一面过去拿马上囊中射获的野兔。不料那野兔尚未死透,在他手中忽然奋力一挣,一口咬向玉笙手背。玉笙吃了一惊,急忙抽手。便在这时,忽觉手腕一紧,跟着向上一翻便即前刺,手中玉水明沙向前一送,堪堪在半空中正中了那野兔。那兔子猛地一搐,落在地上就此不动。 玉笙松了口气。却原来是祁烈,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腕前刺。祁烈一时兴起,笑道:“就教你这一招。”当下接过玉水明沙来,示范给他看,又握着他的手示范几次,教他怎样握剑,怎样翻转怎样前刺,怎样快速怎样有力。然后玉笙自己拿了剑练习几次,渐渐有模有样。他刺了几剑,发觉原来练武也有畅快之处,正练得投入,一剑刺出去,才发觉自己昏了头,竟然准准刺向祁烈。玉笙吓了一跳,而祁烈像也昏了头,竟没躲闪。可是力已发出收之不及,玉笙大惊之下只得将身一转剑刺向旁,可是如此一来他失了重心,人重重向前摔去,砰地一声摔进祁烈怀里。 玉笙惊魂未定,半晌才定睛看一看祁烈,有些庆幸地笑了一笑。却见祁烈低头直直盯着自己,眼中发亮。玉笙不解,却觉紧张,回望着他的眼睛,一眼不眨。然后便觉他的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中映出燃烧的篝火,还有火焰中自己的影子。而自己被他盯住的脸似乎越来越烫,呼吸也越来越乱。 怎么办怎么办?玉笙努力睁大眼睛,仍是头晕目眩似乎再也看不清什么。只是感觉到了他的气息,他的嘴唇几乎快要贴上自己的~~ 啊!莫非他要~~ 有一瞬间,立刻想要推开他,想要立刻推开他——虽然只是一瞬间。 然后,他忽然皱了皱眉,若有所思道:“焦了。” 玉笙怔了半晌,却没明白,喃喃道:“什么焦了?” 祁烈没说话,转过脸望向地上的火堆。玉笙随着他的视线,忍不住惊叫一声,跳了开去。 果然是焦了。那只野兔正落在火堆旁,引着了火,这时已经烧成一块黑炭了。 祁烈大笑着将它从火中救出来,接过玉水明沙将兔肉剖开。一股浓郁的香味立刻散开,盖过了烧焦的味道。 祁烈笑道:“幸好还能吃!过来,朕教你烤。”说着在火堆旁坐下,玉笙过去坐在他旁边。祁烈将兔肉切好穿在树枝上,再递给玉笙。 天色已经暗下来,篝火越发明亮。油脂滴进火里发出咝咝的声音,香味越来越浓郁地弥漫开来。玉笙尝了这烤熟的兔肉,果然十分鲜美,何况是自己亲手烤的,更别有一番滋味。 “怎么样,好吃吗?朕没骗你吧!”祁烈笑着取下马背上的水囊来,扔给玉笙。玉笙也确是口渴,接过来仰头一口便喝下去,立刻被呛得半死。 “~~是酒啊!” 祁烈大笑:“朕又没说它是水!有肉无酒怎么行?” 玉笙呛得不住咳嗽,祁烈伸手替他拍背,待他缓过气来,止不住又笑:“说起来,朕还从没见你这么爽快过呢!喝酒就该这样!你再试试,慢慢喝,朕保证你呛两次就会了!” 玉笙半信半疑,接过酒囊却不敢再试。祁烈忽然兴起,道:“朕教你划拳吧!”当下将旧日在军营中同那班粗豪武将划拳比酒的本事教了些玉笙。这些别说玉笙从前不会,便是连想也不曾想过。然则到底年轻,哪有不贪玩的,一来二去便觉倒也有趣。笑笑闹闹,到后来究竟是睡去的还是醉倒的,竟也不知道了。 夏夜繁星满天,湖面凉风习习。篝火明亮,愈衬出了山林清新。 第二天玉笙醒来,睁开眼左右一看,便见祁烈一双眼望着自己。原来他习惯了每日早朝,早已醒了。见玉笙醒来,他眨眨眼笑道:“睡得好么?” 玉笙不明所以,怔怔地坐起身来,才发觉原来这一夜,自己便是头枕着祁烈胸口。只是昨夜是几时睡的,怎样睡的,却是茫不可记了,不由有些发呆。 祁烈也坐起身来,伸手将他拉向怀中,笑道:“发什么呆呢?头痛么?” 玉笙想了想,说:“还好。” “那~~别的地方,痛么?” “什~~么?” 祁烈见他一脸迷惘,着实可爱,存心想要逗他一逗,便低声暧昧地道:“怎么,你不记得了?昨夜,你实在太热情了~~玉笙,朕从来不知道你这么~~” 边说边看着玉笙的脸,看见他从茫然到惊诧到羞窘,到后来双颊似火低下头去再也不敢抬起来,知道他是当了真,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玉笙,你还真是~~你有没有跟人做过自己都没感觉的?早知道朕就~~哈哈~~” “可是~~我身上是又酸又痛~~” “你昨天第一次骑马射箭,才会这样,若是常骑就不会了。”祁烈笑完,看看天色,站起来拉他道:“起来,咱们该走了。”说着,忽然转头朝林中喝道:“出来吧!” 玉笙吃了一惊。却见林中远远地闪出一个人影来,修长挺拔,不是辰隐是谁?只不知他是何时在那儿的,祁烈又何以知道? 祁烈说道:“走吧。”随即将玉笙抱上马去。玉笙在马上回头,望了望湖边那早已熄灭的火堆,忽然生出几许留恋。终于也说道:“走吧。”那火炭神驹便载着二人,循来时路而去。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二十六章 三人回到木兰围场的行宫。齐原是北方游牧民族,这行宫搭建帐篷,倒同军营别无二致,保留了先祖入则为民、出则为兵的风貌。只是四周风景优美,正值夏季,草木繁茂,山水交映,别是动人。山后有清泉涌动,泉水极是清洌,玉笙见了,忍不住道:“我想洗澡。” 祁烈一笑:“很好。你洗吧,朕瞧着。” 玉笙脸上一红,再不说什么。原来那泉水一路从山顶流下,虽然清澈却也寒凉,虽说是夏天,然则玉笙身子弱,定然禁受不住的。 玉笙到帐中不一时,便有人过来要伺候沐浴,说已备好了温水,也是取自山上清泉。祁烈道:“你去吧。若是累了,就睡一下,睡好了朕带你出去。这京都胜地,你还没有逛过吧?” 玉笙喜道:“我不累。我也不要人伺候。等我洗完就能出去,一会儿就好。” 祁烈笑道:“是吗?那你快些,不然,朕可要进去了。” 谁知,等玉笙再睁开眼睛时,却见祁烈披衣坐在床前,桌上烛火摇曳,天早已黑了。原来昨日白天骑射,夜间醉酒,实是累了,自己所以不觉,全凭一股新鲜兴致。等到全身在温水中一浸,说不出的舒适,精神松弛,睡意袭来,立刻便睡了过去,直到现在。 玉笙“啊”地轻呼一声,立刻坐起身来,口中道:“对不起,我睡着了~~”话未说完,却被祁烈双手一按,又倒回床上。 这么一来他才发现——薄被下自己的身体,竟然是全裸的。 想来他去洗澡,祁烈久等不来,进去看时却发现他睡着了,而且睡得香甜,唤之不醒,便将他抱了出来,放在床上。 玉笙想到,不觉脸红。祁烈盯着他的眼睛,渐渐俯下身来,忽然低声笑道:“你让朕等你,你却睡着了,让朕等了这么久。你怎么赔朕?”他双眼逼视着玉笙,一面说一面逼近,待到说完,胸膛已几乎贴上他的。 玉笙紧张得不得了,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却又发觉身下有些异样。那床上铺的,承接他身体的,竟然不是什么床单,而是极大的一张兽皮。 那种粗砺的温柔拂在他光裸的肌肤上,稍稍一动便是一片酥麻,如同情人的手在撩拨。那撩拨让他情不自禁,难捺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祁烈似乎怔了一下,已经灼热的双眸更加幽深起来。同时灼热的还有他的身体。他紧贴的胸膛炙得玉笙发烫,逼视的双眼几欲燃烧,声音低不可闻,近乎沙哑:“你可知道,朕等你醒来,等得有多心焦!”说完一伸手,扯落了覆在玉笙身上的薄被。 他披在身上的衣物已经散开,隐约可见胸膛,腰身,小腹~~玉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却猛然听见头顶他命令的声音:“替朕解开。” 玉笙吃了一惊,抬眼时看到他命令的眼神,竟然不敢违逆,只得颤抖着伸出手去。等到衣衫褪下,祁烈胸口那一道伤痕便映入眼底。那是上次渡秦淮、取金陵时留下的,便是那一次,他救过自己。伤口已经痊愈,留下的痕迹却依旧狰狞,衬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竟然有种奇异的性感,图腾一般。 这伤痕,自己早已见过多次。然后便又想起这些日子在漱玉阁中,他和自己发生的那些近乎凌虐的性事,忍不住心生恐惧,闭上眼不敢再看,只是发抖。 半晌却不见有什么动静。玉笙不安地睁开眼,却见头顶上方,祁烈盯着他微微皱眉。那神色他是见过的,在哪里见过呢~~正胡思乱想,祁烈忽然欺下身来,眼睛几乎要碰上他的,低声问:“你这么怕朕?”说完不等他回答,却吻住了他的嘴唇。 没有烈酒的气息,没有血的腥味,却依然带着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狂炙。只是,这个一向只信奉掠夺的男人,此刻像是带了些存心的挑逗,要逼他不得不回应自己一般。 等到他终于放开他,玉笙用力睁了睁眼,感觉像是昏死过去一次。那么长时间,竟是没有换过气的样子,不昏死才怪。只是那气息却再调不均匀,反而因了他的动作,只有更乱。 他伸手拂开玉笙散乱的黑发,胸口被剑气所伤的那一处伤痕便清晰可见。他低下头,在玉笙心口淡红的伤痕上深深一吻,声音低沉地说:“今夜,朕要你再不怕朕。朕要你,只是想朕。” 天色微明时,玉笙醒来。看看身旁,祁烈仍在熟睡。他昨天白天本就睡了好几个时辰,于是现在便醒得早了。 昨夜,他对他肆意撩拨,尽情挑逗。也许并不如何温柔,但他确实是在控制自己,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直到失控。 玉笙侧身细细端详着祁烈的脸,不觉微笑起来。还是第一次,在他睡着的时候这么看着他呢。他的五官固然生得极是英气,而此刻熟睡的样子,竟然宛如婴儿般安甜。 玉笙含着笑,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眉,他的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手指忽然停住,怔怔地,停在了他的眉间。 若是,此刻,躺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他。若是这眉这眼,是那一个人的,是他的眉他的眼,在自己指下流连,那,该有多好。 朦胧曙色中,玉笙怔怔地抚着祁烈的眉眼,怔怔地,流下泪来。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祁烈带了玉笙和辰隐,也不带御林军,三人直接往京城去。他有心要带玉笙四处逛逛,索性径自回京。入城之后三人一路行来,祁烈英武玉笙秀美,便辰隐也是清劲不凡,不知引来多少惊羡目光。 这里京城风物与南方大不相同,玉笙见所未见自然好奇新鲜,就算祁烈也是少有机会接近的。下午寻了一家酒楼吃饭,那伙计一看三人不凡,忙殷勤领到楼上雅间去。祁烈在前,玉笙跟着仍是四处乱看。经过一间雅间时,听见里面一阵笑声,笑声中一个声音叹道:“花满楼这次可是花了大价钱啦!”另一个声音道:“那也值!人家曲江秋是什么人~~” 玉笙听得“曲江秋”三个字,微微一怔,不由停下脚步。透过门帘向内望去,见里面一桌大约四五个人,模样看不清,声音却听得清楚:“~~人家曲江秋是什么人?那过去可是南陵一等一的戏子,那叫做五月榴花照眼明,是顶红的!我有个舅舅做生意到过南陵,对方请他听戏——须知南陵便流行这个。听的就是那曲江秋,不知是一曲叫做什么香,可把他的魂都给勾掉了!据说寻常人根本听不到的!像这样南陵的戏子,又是顶红的,我们这里何曾见过!” “什么香?有这么好?只是兄弟逛逛花满楼还行,听什么戏,那可不会!” “你当今晚还有谁真是听戏去的?花满楼买他又真是为买他唱戏?那妓院卖的是戏吗!别管他唱的是什么,只要是听了那娇滴滴的声音儿,见了那怯生生的模样儿,怕不把你的骨头都酥掉啦!所谓戏子,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呵呵呵~~” “而且那曲江秋听说性子倒是清静,是没教人碰过的。只是现如今可也由不得他了。花满楼这样花大力下来,不就为让人见见他那招人怜的小样儿,好舍得出价钱买了他!谁出的价高,这美人儿今晚可就是他的了!到时候凭你搂着~~怎么心肝宝贝地疼呢~~” “哦?呵呵~~那曲江秋,模样儿生得怎样,果然美么?” “那还用说!我虽没见过,可也听说了,一个曲江秋,还有个苏玉笙,并称‘南陵双璧’,你想想都是什么模样儿?可惜那苏玉笙听说是早不唱了,不然一并带了来,让那南陵双璧,同台同唱,再服侍左右,那可不得让人魂销骨蚀,欲仙欲死么!哈哈~~” “当年曹操八十万大军攻打东吴,人说只须扁舟一叶,送大乔小乔与曹操,大军自退。我说当日南陵只须把这双璧献上,何至于亡国?咱们皇上也不打了,一样魂销骨蚀,欲仙欲~~哈哈,哈哈!” “秦兄果然高见!不过,这话可不能乱说!哈哈,喝酒,喝酒!今晚一定要去啊!” “当然,当然!同去,同去!” 玉笙听着,冷不防有人过来在他肩上一拍。一惊之下回头,见是辰隐。“怎么不走了,发什么呆?” 玉笙勉强一笑:“没有。”便随他走了开去。 二人坐定,辰隐立在身后。祁烈觉出玉笙似乎心神不属,问他怎么,他先是摇头说没事,忽然央求道:“皇上,我们明天再回去,行吗?” 祁烈笑道:“怎么,宫外好玩,不想回去了?” “这京城的夜景,必定也是极好的,我们不如晚上出去逛逛,明天再回去,好不好?” 祁烈难得见他有兴致,倒也高兴:“既是这样,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休息,想来你也累了,先睡一觉,晚上再出去。” 当下唤过小二来,小二说楼上便有房间,立刻给三人安排了三间上房。 哪知到了晚上,玉笙却怎么也叫不起来,迷迷糊糊的,说是困了,只想睡觉。祁烈也是无法,只得作罢。 祁烈离开房间,玉笙立刻睁开眼睛。等到听见隔壁房间里平静下来,渐渐再无声息,显是祁烈也睡下了,玉笙才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束好发,悄悄儿溜出门去。然后到楼下,打听了所谓花满楼的所在。 那花满楼在京城原并非什么首屈一指的青楼妓院,只因这次有个曲江秋登台献艺,大肆宣传,倒闹得满城皆知了。北齐原不好男风,更不好什么昆曲,只因平了南陵,那南陵的种种温柔旖旎,纸醉金迷,都传了过来,将些个一辈子只知悍勇豪强、不曾见识过销金窟温柔乡的北人,尽数迷倒。戏文听不懂,便单看那唱戏的人,一时间男风之盛,尤过南陵。若是从前南陵的戏子,便成为争夺的对象,不是委身于人,便是风尘沦落了。是以曲江秋一出,立刻满城风雨。 玉笙找到花满楼时,那里已经是门庭若市,四面灯花环绕,厅内笑语喧哗,便如佳节一般。玉笙进去,却没看到曲江秋,想来还未登台。等了一会,便开始有人起哄,说时辰已到,怎么还不见人影,是不是花满楼为了成名放出空话,那曲江秋何等样人,能轻易买到?那老鸨出面解释一通,说是装容精致,难免费时,请各位再耐心等候片刻。回头有个小厮跑过来耳语一番,那老鸨却是一脸又气又急。玉笙看在眼里,情知有异,悄悄跟了那老鸨到楼上。到处是人,也没谁留意他。 他到楼上,见老鸨匆匆进了一个房间,远远听见喝斥声、怒骂声传来,玉笙走近些,听到其间夹杂着隐隐哭声,那声音是曲江秋无疑。玉笙更不多想,推门进去,叫道:“秋官!” 屋里的人齐齐一愣,便是曲江秋也止住了哭声,待到看清楚来人,一愣之后,叫了一声:“玉笙!”更加大哭起来。 玉笙过去抱住他,也落下泪来,哽咽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秋官紧紧抓住他,便如遇见亲人一般,却只是摇头哭泣,再不答话。玉笙也知,战争之时南陵戏子必然多方流落,无依无靠身如飘萍,被卖进妓院娼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当年与他并称双璧,那是别人评的,其实二人并无深交,然而此时此刻此地,国破家亡后于异乡重逢,不由得陡生知己至亲之感。 那老鸨这时问道:“你是谁?你要是他的朋友,正好劝劝他。他在我这里,我哪一样待他不好?我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住,为了什么?不就为着今夜!他不迟不早,偏偏这个时候给我拿剪子寻死!他要死怎不早死,偏挑这个时候?外面多少客人等着,他这是要砸了我花满楼的招牌!” 玉笙才见秋官躺在床上,披头散发,半边身子全是血迹,凄惨万状,哪里还见昔日的明艳照人。心里已然明白,这妓院准备多日,就为了今夜能将他卖个好价钱,登台之后,便是他破身之时了。秋官的性子自己不是不知道,如何受得了这般污辱。他心中恻然,对那老鸨道:“你这样逼他,他不寻死又能如何?现在他伤成这样,唱不了了,你赶紧叫大夫来给他治伤吧!” 那老鸨怒道:“哪有这样的事!我买他花了多少钱,养他又花了多少钱?就说这场戏,这新编的曲子,新配的好词,专做的戏服,专门从南陵请来的乐师,那又花了多少钱?他说不唱就不唱了?没这个道理!” “可他现在伤了,你就让别人替他的场,不行么?” “你说的倒轻巧!你可知道,他的名声是叫做‘南陵双璧’?外面哪一个人,不是冲这四个字来的?他们哪一个是好惹的?要知道没了这四个字,那还不得砸了我的花满楼么!要是随便找个什么人就能替得了他,我还用花这功夫、下这本钱?哼,今日他就是死,也得给我死在台上!想砸我花满楼的招牌,也不打听打听我金银花是什么人!” 玉笙看看秋官惨状,也是又急又气:“他都伤成这样了,你让他怎么上台怎么唱戏?若不是你逼他太甚,他又何至于寻死?他真死在台上了,怕也让你遂不了愿、赚不了钱吧!” 那老鸨也似有所忌,思虑片刻,决然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只这一刻,无论如何,非唱不可。” 秋官掩面只是哭,再不说话。玉笙沉默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冷冷道:“好。我替他唱。”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二十八章 “春风到人间花开透, 幽香四溢百花满月楼。 秀丽百花相伴丝丝柳, 无穷春光实难求。 春光过后会再回头, 知心爱伴世间最难求。 你莫要等花落心酸透, 要趁春花开锦绣。 莫要等,莫要等, 莫要等飘雪时候~~” 又闻丝竹声,又见羽衣舞。乐声悠扬,水袖蹁跹,一切的一切,恍然若梦。 有多久不再登台了。这一次,终于又启丹唇,又发皓齿,又扬清音,又洒舞袖。冰齿映轻唇,皓腕凝霜雪。星目流波眼如丝,清泉流石声幽咽。 昔日南陵双璧,秋官明丽而玉笙清绝。偏生戏之一道,台下愈清则台上愈媚,韵生骨里方能秀出天然。 是一场代演,然而到了台上,戏中人便成为自己。是一曲新词,然而宛转出喉,曲中字便发为心声。 这,便是戏子。 是啊,无穷春光,无穷春光,便是在那样的无穷春光里,遇见那一个人。那一个人,他的脸上,永远有笑意荡漾如春水。 只是,春光过后会再回头,知心爱伴却往何处去求?春花能得几时锦绣,怕只怕等未等求未求,又到了飘雪时候。 台下的目光,惊艳的或贪婪的,赞叹的或邪恶的,都不知道了。他忘记了眼前的一切,因为他想起了从前的一切。因为那一切,他从不曾遗忘。 一曲终结,玉笙依旧沉浸在回忆里,直到配乐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才悠悠转醒。又是一场梦而已。这只是戏,只是一场代演,已经结束。 玉笙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似乎因为有了梦,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不能再教他动心了。谢过场正要离去,忽然台下有人叫道:“接下来,就该叫价了吧。” 玉笙猛然一惊。是的,他几乎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人来又是为了什么。这戏只不过是序曲,真正要上演的是在戏后。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玉笙急忙想要下场,却被那上台来的老鸨一把扯住了衣袖:“公子且慢。这在座的各位,都是慕公子之名而来,愿与公子结个红尘知己,晨昏相伴,至于区区钱财,又算得了什么?这就开始吧!” 再一回视,那舞台四角早已站了四个彪形大汉,模样绝非善类。玉笙又惊又怒,低声对她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代演,好替你圆了场。再说,我也不是他。” 那老鸨冷冷一笑,也低声回道:“你不是曲江秋,你是苏玉笙,所以一样。你只管说出来,好让人知道今日南陵双璧齐会于此,不但不会轻易放过你,只怕连里面的秋官,也不会放过。” 她双眼微微一眯,眼中精芒立现,玉笙何人,哪里会是这妓院老鸨的对手。却是又气又急,挥袖便要挣开。偏生她抓得倒紧,“嗤啦”一声,衣袖竟被生生扯下一片来,半截霜雪般的手臂立时裸露在外。 当真是有声有色。台下顿时一片抽气声。玉笙抱住那裸露的半截手臂,站在台上不知所措。却不知这样无助的神色教人见了,更生占有之心,当下便有人报出价来。台下争来争去,乱成一片,玉笙也无从顾及,只觉头晕目眩,眼前盯着自己的净是些淫邪、玩弄的眼光,惊惶得几欲昏倒。 那些声音稍稍安静下来,听得那老鸨喜鹊一般地叫道:“那么今晚拔得头筹的,就是咱们樊将军了。恭喜樊将军,果然是所向无敌,神威无双。” 玉笙茫然望去,见到此刻目光的中心,一个男人靠在椅中微微仰首极是轻佻地看着他,然而身形魁伟举止粗犷,便装穿在身上仍是有如甲胄一般,带出沙场的气息。竟然便是攻打南陵时另一路军的主将,大将军樊进。 是的,他们都是征服者,所以居高临下,所以为所欲为。玉笙蓦然生出一股悲凉,这凉意瞬间直透心底,陡然间心口一阵剧痛——那是他受伤后已然脆弱至极的心脉,今生无法愈合的伤口。他按住胸口,呼吸急促,站立不住几乎跌倒。 忽觉腰上一紧,勉强定睛看时,却是那粗犷而又轻佻的男子不知何时欺到台前,伸臂将他拦腰抱住,一只手更直接向他身下拂去,口中笑道:“别让本将军失望。南陵双璧,不只是唱戏的功夫最佳吧?” 玉笙只觉脑中“轰”地一响,鲜血上涌,胸口几乎要爆裂开来。便是祁烈也不曾,在万千人前这样当众羞辱自己! 来不及想,他右手一扬,但见寒光出鞘,袖中的玉水明沙便随即挥了过去。虽不曾伤到樊进,倒是令他始料未及。他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有意思,有意思!秋江曲水,秋江曲水~~本将军今日倒要好好尝一尝,你是怎么样一个秋江曲水!”笑音未落,他伸手一扯,竟将玉笙的衣襟扯下大片来。 这个男人,就算此刻在台上当众强暴自己,怕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罕事吧!是自己发痴,无端卷入这场闹剧,还是说~~命该如此?! 玉笙心中悲凉,凉至极处,陡生激越之心,万千悲凉化作一念,在他再次将手伸向自己时,玉水明沙掌中一紧,便是一剑刺了过去。只是这一剑中,完全无意识地,自然而然地,便带上了他唯一知道的招式,唯一会使的一招。 然而这一招他使得毕竟不力,何况樊进久经沙场,绝非泛泛之辈。他脸上带着玩味而又不屑的笑意,一出手便将玉笙手腕制住。然而当他看清玉笙身形手法,却不禁一愣:“这一招不是剑法,明明是皇家小擒拿手的招式,你却从何处学来?”再看一眼玉水明沙,立刻变了脸色,“啊,你不是曲江秋,你是~~” 他神色陡变,松开玉笙的手,退后两步盯着他狠狠看了一眼,忽然转身,什么话也没说,竟然急急走了。 其他人都愕然相顾。那老鸨急叫道:“樊将军!樊将军!”樊进却头也不回,带着手下径直出了妓院。这时有个小厮跑过来跟那老鸨说了什么,老鸨将信将疑,说:“好,我就随你上去看看。” 玉笙只觉全身几欲虚脱,便如劫后余生一般。那老鸨上楼一趟,匆匆下来,却是满面喜色,对玉笙喜道:“恭喜,恭喜!楼上那位爷当真阔绰,而且我虽瞧不分明,也看出他必定生得好相貌,好气度,你可真真是遇见贵人了!”说着便要来拉玉笙的手,“快这就随我去吧!”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若真是在劫难逃,不如索性应了这劫,好过站在这里,受众人羞辱。玉笙勉强撑住,将手一挣,冷冷道:“我自己会走。” 沿台阶一步一步行到楼上,再到门前,玉笙依旧将玉水明沙紧紧攥在袖中,心中只想,到不得已时,拼死而已,好过受辱。他在门前站住,心跳得厉害,竟不敢进。那老鸨叩了两下房门,笑吟吟道:“快进去吧,好生伺候,别让爷等急了!”说着将门一推,竟将玉笙一把推了进去。 急忙回身时,门已经关上。玉笙又急又怕,好容易转过身看向房中,却立刻惊喜得几乎叫起来。 纱幔轻垂,虽然不甚分明,但那轻纱后的二人,一人长身玉立,正是辰隐,而坐在桌前的青年公子,不是祁烈却又是谁? 玉笙叫了一声“皇上!”两步奔过去,却在那纱幔面前,停下步子。 让他不觉停下的,是祁烈。祁烈坐在纱幔那端,恍若不闻,恍若不见,丝毫不动声色。就好像,他完全是个不相干的人,根本与他无关。 然后,隔着纱幔,他看见祁烈端起桌上的一杯酒,送到唇边。这杯酒,他喝得极慢极慢,玉笙从未见他这么慢过,慢到让他的心,心里刚升起的惊喜,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沉下去,才想到:他怎么会在这里? 再迟钝也想到了。他是跟着他来的。刚才的戏,他定是看到了。那么,那一场“戏”,他必定也看到了。樊进那样羞辱他,他竟不曾援手。他是~~生气了么? 是的,他可以生气的,毕竟,是自己欺瞒了他。可是,为什么要瞒他?在自己心里,多么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出现在这种地方。多么不愿让他知道,自己同这种地方,竟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玉笙站在帘外望着祁烈,不过是薄薄一层轻纱,竟觉不敢掀起。 不知道多久,才听见祁烈缓缓道:“你进来吧。”声音不见一丝起伏,玉笙听在耳里,却忍不住一惊,随即稍稍松了口气,掀开纱幔进去。 他走到祁烈跟前,轻轻叫了一声“皇上”,竟然再说不出什么。祁烈放下酒杯,缓缓道:“你说啊,朕听着呢。” 玉笙心头一松,随即将自己是如何听人说起秋官,如何到花满楼,如何看到秋官惨状,因而如何代演,都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想要向他解释,然而越说心中越是不安。祁烈侧身而坐,神色他看不清楚,但自始至终,祁烈出奇安定,始终近乎温柔地听他诉说,唇边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只是,不曾看他一眼。 他为什么,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呢,好让我看清,他到底在想什么?玉笙望着他,心中急切而不安。 他终于转过脸来。玉笙屏住呼吸,见他转过脸来,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脸上,近乎温柔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人家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看来,你倒是有情有义的很了?”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二十九章 永远无法忘记。永远无法忘记听到这句话时,自己的震惊,绝望。 像是再一次回到梦魇,无边黑暗无尽阴冷,潮水般扑面而来,霎时间将自己淹没。深不见底,再无救赎。 有多久没做这样的梦了,怎么会再一次,深陷其中? 这只是梦。我要醒过来。 终于有一只手将自己推醒。玉笙睁眼,朦胧见到床前有个人影,立刻本能地念了一声:“皇上?” 那人直起身,却不答话。再看来时,却是辰隐。 是啊,不会是他。他不会再来了。回宫数月,他再没有来过。 这一次,是真的失宠了。玉笙想着,忽然有点好笑。辰隐真是一语成偈啊。 他披衣起身,走到殿外。明月清辉,花香依旧,这苑中,是不分四时的。只是,一阵风过,他禁不住微微一颤。几个月过去,似乎,快到秋天了吧。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宫中大宴,在凤凰台设下酒宴,摆下戏台,宴请宫中嫔妃和各亲王人等,赏月听戏。宫中闲来无事,戏曲早已传开,只是平时召戏班进宫颇为不易,今日由太后亲自作主,请的又自是最好的,自然人人捧场,即使听不懂也拿出个欣喜赞叹的模样来。 唯有祁烈一言不发闷闷不乐,瞧那心思似乎也没在戏台上。太后看在眼里,微笑道:“皇儿不高兴么?是这戏不好?是了,想来这些凡品,也看不进皇儿眼里。这些陪着的人,想来也不合皇儿的意。来人,”身旁服侍的小太监立刻躬身上前,太后道,“今天是中秋佳节,也不必忌讳什么,哀家特许了,去把漱玉阁的那位主子叫来,让他陪皇上吧。” 祁烈一怔,立刻道:“叫他干什么?朕不要他。” 太后一笑,道:“皇儿不必有什么顾忌,这里也都不是外人。今天是中秋佳节,月团圆人团圆,哀家不能看着皇儿不开心哪。”于是吩咐那人道,“快去吧。” 祁烈还想说什么,却不知为何终于没再开口。看着那小太监手提灯笼匆匆去了,心底忽然生出些期盼,想数月的僵局,也许今日打开了也说不定。一时又想,等他来了,朕该怎样对他,该不该就此原谅了他。或者,他若有心认错,朕就饶了他这一回罢,只是他若不肯悔改,朕却又该如何~~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不觉,眼睛早往那来路上瞟了十七八回。 那灯笼一闪一闪,终于回来,祁烈只觉心一下提上来。却在看清的瞬间,狠狠跌落下去——那小太监是一人回来的,身后并没跟着玉笙。 他,竟然没有来! 只听那小太监回话说玉主子睡下不来了。祁烈再也忍耐不住,发怒道:“算了算了!早说不用,他不想见朕,朕也不想见他,叫他来做什么?!” “这话奇了。”太后正色道,“若是没叫他也就罢了,既然叫了岂有不来之理?堂堂大齐国君,还叫不动他一个唱戏的?传了出去,也叫人笑话!”她转头对那小太监道,“你去跟他说,皇上叫人,他就是睡下了,也起来伺候着,明白了吗?” 那小太监即刻转身又去。一时气氛凝滞,众人见了皇上太后发怒,谁也不敢说话。 这样的气氛下,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好像是等了很久,才等到那小太监回来,报道:“玉主子到了。” 一时众人都是一振,眼光齐齐看去,要看那夺魁戏界于前、又得宠天子于后的“南陵双璧”之一,究竟是何等样一个风流尤物。 小太监往旁一让,玉笙便现出身来。只见他一袭素衫一头乌发,头微垂眉低敛,模样虽看不清楚,然而月光下那沉静淡漠是肯定的,哪有半分想象中勾魂摄魄的神采?一见之下,那后妃中倒有大半人想,他怎及我国色天香。而那些皇亲国戚多早有得了南陵戏子,金屋藏娇的,便忍不住在心下两相比较,想他怎及我那某某,看来传闻未免有过,而南陵人的眼光也未免有失精准,只我大齐皇帝怎又偏偏看中了他?瞧他那既不娇亦不媚的样儿,想来在床上的功夫也好不到哪里去。 倒是太后吃了一惊。她见玉笙跪下行礼,依旧垂着头,不说一句话,也不看任何人,不由微微冷哼一声:“好大的架子!”随即慢条斯理道,“听说苏公子当年在南陵,那叫做五月榴花照眼明,是顶红的。如今南陵没了,你这副派头,倒没跟着变。”她顿了一顿,轻轻叹道,“皇上的人,哀家是叫不动了。该怎么处置,还是交给皇上罢。” 祁烈看也不看玉笙一眼,答道:“既然他惹了母后不开心,那该怎么处置,自然是母后说了算。何况,”他眼光掠过,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玉笙,微微冷笑,“究竟他是谁的人,连朕也不知道。” 太后听了这话,心中已然有数,笑道:“我有什么不开心的?要我说,他是扫了大家的兴。这满座的人,都是什么身份的,竟都等他一个了。依我看,他该给这座上的人,一个一个地奉酒赔罪才是。” 静静地,听见祁烈的声音:“母后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罢。”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三十章 十五月圆,十五月圆。月自圆它自己的,哪管你人圆不圆。这样的月,又有什么可赏的? 地上有冰凉的秋意,头顶是冰凉的月光。玉笙不记得在这样冰凉的地上、冰凉的月光里,多少次跪下再站起,站起又跪下,一次又一次,将盘举起将酒奉上,低头赔罪。他始终低着头不说话,也没人愿意在皇上面前故意为难他,显得自己小气。然而那些在座的人,有几个将他看在眼里,那看在眼里的,只怕便是嫉恨了。昔日总说皇上宠他,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甚至不肯护着他。因而周围所有那些看向他的目光,不是轻佻不屑,便是幸灾乐祸了。 玉笙不知,或者想来是麻木了,根本也不去在意。只是不知多少次,又一次跪下时,一双手却伸过来扶住了他,随即听到一个声音温和地传来:“快起来。”他有些惊讶,终于抬头,正对上一双关切的眼。是七王爷。 忽然心中酸涩,眼泪险些夺眶而出。脆弱的时候,只要哪怕一点点的关怀就能让我感动到无以复加。可惜,他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到了最后,玉笙的酒奉到祁烈面前,在他面前跪下,将盘举过头顶。忽然想起一句话,叫做举案齐眉,有些好笑。是啊,举案齐眉,我从来都是跪在他面前,将盘举过头顶的那个人,不管他对我是好是坏,是暴虐是温柔,是苛刻是纵容,从不曾平等。 他是真的不知道。他看也不看,说:“你先敬太后。” 玉笙奉了酒,在太后面前跪下。太后笑道:“哪有这个道理?自然是先敬皇上。” 再到他面前,他依然不接,他说:“我大齐以孝为先,理当先敬母后。” 玉笙终于抬起头。只是想要看一眼,看一眼眼前的他,以为那么熟悉的,熟悉到了解彼此身体每一处最隐秘的地方,怎会突然感觉陌生到,好像根本不曾认识过?! 刚触到他的眼,却忽然不敢去看。万一,万一他的眼,和那些人都是一样的呢?万一让他看到,他对他根本就是不屑的,怎么样都无所谓的,或者根本是消遣取乐的,怎么办。 忽然间心灰意懒。算了,不看也罢。玉笙轻轻闭了闭眼,转开头去。却意外发现了人群中两道关切爱怜的目光,是七王爷。他对他极温和地笑了一笑,望着他微微点头,神色似安抚似鼓励。玉笙心中一暖,脸上不自觉地也浮起了笑意。 这一笑的余韵还未落下,只觉手中举起的托盘陡然一轻。回头却见,那杯酒已到了祁烈手中。 还未明白过来,便觉脸上骤然一凉。玉笙惊呼一声,身子本能地一偏,几乎倒地——他的眼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他的手向外只一挥,杯中的酒便干净利落地,泼在了他的脸上! 冰凉的酒液在他脸颊上恣肆,寒意霎时直透心底。然后变成灼烧,让他忍不住发抖。他竟决绝至此! 然后,那酒液无声地滑落下来,在他玉似的脸颊上,在这中秋的月色里,无声地凄清冷漠。 太后缓缓开口,发话道:“哀家那杯也就罢了,只皇上这杯酒洒了,却是不行。想来你别的什么不会做,有一样却是会的。今天是中秋,大家聚在这儿又是为听戏。你就在这给大家唱上一曲,当是给皇上赔罪吧。皇儿,这样可好?” 他不发一言,等于默认。天地都一片死寂,他的沉默是如此刺耳。 玉笙只觉心中秋意瑟瑟。是要我时时刻刻也别忘了,自己原是那最卑贱的人么?要我知道在你面前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俯首感恩,因为你给的一切,都是恩赐?! 为什么,曾经肌肤相亲的人,会转眼就恨不能将你踩在脚下,践踏成尘。还是说那所谓的肌肤相亲,原本就是另一种践踏。 晚风吹过,扬起黑发如昨。玉笙抬头望向夜空,明月高悬,是无情的眼,无声俯瞰众生。 我愿意为你歌唱。只是,我希望是在花香四溢的明媚春光里。如果是冬日,就要有最灿烂的阳光。如果没有阳光,至少要有你温暖的眼。 玉笙低下头来,忽然对自己一笑。什么都不必说了。如果你懂,就不会让我站在秋风中。 “~~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都付诸与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终是散了。玉笙回到漱玉阁,却没进去,独自绕那方水池行走,直到池角的亭中。池面银光点点,水风吹来,带着凉意。 再一次抬头仰望苍穹。渐渐地,那一轮无声无情的月亮渐渐模糊,依稀幻化成一张温柔笑颜。玉笙望着夜空那一轮孤月,终于潸然泪下。 明祯,明祯。我为什么总在脆弱的时候,想起你。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三十一章 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几更了。整个漱玉阁静悄悄的,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死寂。玉笙走进了才发现,殿前的台阶上跪满了人,漱玉阁中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跪在这里,一动也不敢动。 这些人见了他,立刻一副如蒙大赦的表情,却又战战兢兢地望向殿内,不敢说话也不敢站起。 什么人能有这样大的威力,还用说么。只是,他还来做什么,难道说今晚还不够快意? 也罢,该来的,就一起来吧。玉笙心下冷笑一声,深吸一口气,迈进殿内。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对自己冷笑。 他进了殿,什么也不看,径直朝内走去。果然,烛火昏黄的幽暗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还知道回来?” 玉笙识相地站住。 “去哪里了?”听见他问,不答,只是站着,什么也不看。 已经昏暗的烛火似乎是骤然熄灭,是他站在了身前,阴影霎时将自己笼罩。玉笙目中一眩,忽然想起了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敌人的军营,冷酷的侵略者,沉沦的故国,以及被囚困的自己。 一切回到原点,一切都没有变。怎么会变?可笑自己,不过因为些不小心落下的微笑,不经意施舍的温柔,一次猎场之行,一夜山林之游,甚至是几口烈酒,几场欢爱——就忘了,忘了就算是自己忘了,他也依然是、永远是那个胜券在握的掠夺者,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阶下之囚。 “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方才当着朕的面,就敢和七王爷眉来眼去——你当朕是瞎子?当其他人都是瞎子?你可记清了,你是朕的人,今后不管在哪里,给朕检点些罢!” 玉笙紧紧咬一咬嘴唇,一言不发,朝内走去。 却被他喝止:“站住!朕没叫你走。”他在身后,声音冷酷地说,“自己把衣服脱了。然后,替朕宽衣。今晚,朕要你侍寝。” 玉笙猛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心中不知是羞是愤,是悲是痛,半晌才说出来一句:“你还嫌今晚羞辱得我不够么?” “那也是你自找的!朕原本可以对你很好,很好很好,好到胜过任何人~~是你不要。你为什么不要?你宁愿去跟那些不相干的人好,什么七王爷,什么小熙,甚至是那个戏子~~是了,还有明祯。你说,在你心里,究竟把朕放在什么位置?” 玉笙听得忽然想笑。方才恨不能将你踩在脚下践踏成尘的人,居然问在你心里,他是什么位置。皇上,你不是可笑的人,怎会问这种可笑的话? 这样想着,当真笑了出来。然后,对着他微微挑眉,一字一句道:“皇上何等尊贵,玉笙怎么高攀得起——在玉笙心里,哪里配有皇上的位置?” 看着他脸色骤变,陡然间竟觉快意无比。凭什么只有我受辱?既然是你要自取其辱! 至真至纯。然而受着伤,怎能不学伤人。 肩背上骤然剧痛,是被他的双手抓住,狠狠摔向墙壁。不过,也是在意料之中。玉笙痛得皱紧了眉,听见他激怒的声音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不可遏制地爆发:“你以为你心里有没有朕,朕会在乎?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朕从南陵的战场上捡回的一件玩物罢了!朕有天下江山万民社稷,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要什么样的人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谁有空去管你?朕不过是恨你,恨你竟敢骗朕,在朕花了全部的心思来对你好的时候你竟然骗朕,深更半夜偷跑到妓院那样肮脏下作的地方去,在一帮嫖客面前搔首弄姿惺惺作态,唱些个淫词艳曲卖弄风情~~” 玉笙只觉他的声音震在自己脑中嗡嗡作响,心脏像疯了一样剧烈地跳动几乎透不过气来,伸了手想要推开他,却不能够,只换来双肩上更加用力的紧握,他的十指几乎要穿透了自己的肩胛。 “~~你要说你是去救自己的朋友,是吗?你是什么英雄侠士,学人家去救人于风尘?你要救什么人不能跟朕说?什么人朕救不了,要你这么殷勤跑去卖身?是了,你要说你不是卖身,你只是卖唱。那朕问你,那是什么地方,都是些什么人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朕来告诉你,那里是妓院,满座的都是嫖客,那接客的,都是娼妓!你说你跟娼妓有什么分别?你站在台上,台下的人看着你,他们的心思不是在听你唱什么戏,是在想怎么样撕碎了你的衣服将你压在身下,他们是在用眼睛强暴你你知不知道!~~” 够了,够了!玉笙突然间直欲放声大哭一场,开了口,却只是气若游丝般哽咽而嘶哑的一声:“让我走!” 然而他不放过他,他完全不理不顾,一伸手紧紧钳住他的脖子,恨不能一把拧碎:“朕看你唱得那么投入那么痴迷,你是不知道,还是你根本就喜欢那样?喜欢卖是不是?喜欢卖怎么不卖给朕!居然要半夜偷跑出去找男人!可笑朕还想着要顾惜你,原来你根本就天生淫贱!就是喜欢被男人上!既然这样,朕今天就让你狠狠满足一回!朕要你再也~~” 声音突然停止。祁烈睁大了双眼,盯着玉笙毫无生气的脸庞,已经没有血色的唇和不再稍动的眼睑。手一松,他的身子便顺着墙壁轻轻滑倒了下去,如同一片凋零的花瓣。 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所有的激怒悄然退去,心中陡然说不出的恐惧。许久许久,终于慢慢俯下身,伸手探向他的心口。却在片刻之后,抽回手猛然后退,仓惶得几乎跌倒。 他死了!他死了! 我杀死了他! 整个大殿似有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朝他强压过来,声浪震得他直想要狂呼大叫,却只是睁大了双眼,惊恐地盯着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即使是大军压境,一国之君也从未如此时般惊惶失措。 那曾受过重创的心口,触手处只剩下了凄凉的静默,已经不再跳动。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三十二章 辰隐从房间出来,见到祁烈仍旧呆坐在殿上,一动不动。天色已经微明了。整整一夜,他就这么呆呆地坐着,身边的忙乱,他似乎全然不知,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孤寂地坐着,雕塑一般。 辰隐走到他面前。他涣散的目光终于开始聚集,但似乎用了很久,才聚集到辰隐脸上。等到他开口说话,又似乎用了很久,像是沉默了许多许多年后,连发出一丝细微而低哑的声音都如此艰难。他说:“他死了?” 辰隐看着他那样茫然的神色,不由得想,若不是那个时候自己冲进殿来,他会不会一直就这样茫然不知所措,什么也不做地看着他死去? 他答道:“不。他醒了。” 听到这句话,他突然垂下头去,将脸埋在掌中。许久许久,从他那江山执掌乾坤独断的双手间,传来一声极其沉重而又深长的呼吸。像是有一整夜一整年一辈子,他都没有呼吸过。 若是他真的死了,这突然失措的皇帝会不会就这样一直坐在这里,一动不动,一直到老? 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望向前方,神色却依旧茫然,茫然地喃喃自语:“我一定是疯了!我是疯了~~才会那样对他~~” 他望向辰隐,那眼神却穿过了他,不知望向何处。他开始用低沉的回忆的声音说一些话,却不一定是对辰隐说,也许只是对他自己。他说:“你知道吗,他——瞧不起朕。是的,从一开始朕就知道了。他和朕,根本不是同一种人。南陵,南陵~~朕没有去过南陵,第一次去,就是毁了它。然而,朕可以毁了它,却改变不了它。因为朕根本就不了解它。如果朕了解,是不是,朕就不会毁了它。如果南陵,就像他一样~~他说,小桥流水,杏花烟雨,桨声灯影,十里秦淮~~江南花发水悠悠~~朕也很想去看啊,很想,他陪朕去看~~只是,不能了~~” 他喃喃地诉说着,声音低沉而落寞。辰隐望着他的眼睛,只觉这一国之君的眼里有一些什么,是过去激扬勇决的戎马生涯中,从不曾见过的。 “~~朕带他回来,可是却不知道怎样待他。朕甚至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在他面前,朕是那么狂躁,那么不知所谓。朕没有办法让他快乐。只有一次~~是的,只有一次。那天晚上,我们都很快乐。可是到了第二天,朕却不敢再见他。因为~~你能想得到吗,朕居然给他用了春药。” 辰隐挑眉,表示惊讶,但是没有说话。他一直就是很好的旁观者,旁听者。 祁烈微微苦笑:“虽然到最后不是朕给他服下的,但朕到底骗了他,到底起了这样的念头,这样卑污的念头~~于是到了第二天,朕不敢再见他,朕没有办法面对他,连那一夜的快乐,都像是偷来的。那三天里,正好是朕纳樊进的妹妹樊妃的日子,可是朕时时刻刻,心神不宁~~后来朕终于还是来了,朕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心虚,只盼他能给朕一句肯定的话语,甚至只是一个微笑,一个眼神——朕就什么也不要了!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请你出去,我不要你。他说,你们这些卑劣的北方蛮夷!江山又怎么样?他根本瞧不起朕。” 他沉重地垂下头去,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过了很久,才微微抬头,接着说下去:“那一夜是一场梦,朕不敢记取。朕只盼有一天,他能清醒着,接受朕。朕带他去木兰围场,带他骑马狩猎,带他游山林,逛京城。那篝火旁的一夜,朕永生难忘。可是到最后~~却变成这样。是朕亲手把一切变成这样。你知道朕对他说什么?朕说,你就是天生淫贱,就是喜欢被男人上!朕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真是疯了!难怪,难怪他会瞧不起朕!朕以为,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可是朕没想到——朕会这么在意。” 他再一次垂下头去,将脸埋在双手间,长久地沉默着。辰隐望着他,只觉这向来意气风发的君王,此刻竟是有着说不出的挫败和无力。 “皇上~~”辰隐道,“要进去看看他吗?” 他像是受惊一样突然抬起头来,然后,却再次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叹息,说:“有太医看着他就好~~你,也替朕照顾他吧。” 他站起身来,看看渐亮的天色,喃喃道:“朕该去早朝了。”身子却没有动,只是眼望着房间的方向,久久地伫立着,竟似痴了一般。 玉笙醒来时正是天明。微微睁眼,便看到床前那些忙乱的人。只是,没有他。其实也不期望什么的,怎么会又一次感觉到,心灰意冷。然后闭上眼,极累极倦地,沉沉睡去。 竟然就昏睡了整天。这其间,有太医不住给他把脉,煎好了汤药给他服下去,性命算是保住了,他却总是昏昏沉沉,不见清醒。 再醒来已是晚上。睁开眼时,恍如隔世,竟像是当真死过一次,全身虚脱一般。却也不想见任何人,便将众人都遣散了,自己却挣扎着起身,走到殿外。 秋夜寒凉,他穿得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全不理会,仍是一步一步,走向百花深处。然后,在丛中站定,抬头望向夜空。秋月玲珑,夜空越加深邃。玉笙抬头静静望着,一动不动。鲜花簇拥,青丝如瀑,偶有风过,便微扬在这朗朗月光下,幽幽花香中。 不知道多久,他轻叹一声,终于垂下头来。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站立不住,便要跌倒。 一双手臂及时地扶住了他。玉笙心头一松,几乎本能地向那怀中靠去。却在触目的瞬间,陡然僵住——那双手臂的衣袖上绣着腾飞的蟠龙,便在月光下也显出鲜明的金色。 察觉到他陡然僵直的身体,祁烈竟不敢拥他入怀,只扶他站稳,便讪讪地松开手,有些语无伦次道:“朕左右无事,就过来看看~~你还好么?外面天凉,还出来干什么?穿得也少~~快进去吧。” 玉笙低低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祁烈也不知再说些什么,一时气氛倒是尴尬。这样过了片刻,玉笙淡淡道:“皇上若没事,玉笙就先回去了。”声音极度疲惫,说完便转身,也不去看他。 看着他缓缓走去,身子在秋风中单薄得摇摇欲坠,几次伸出手去想要搀扶,却终是不敢。他的周身有一种冷漠,使他望而却步。微微苦笑。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畏首畏尾。 玉笙强撑着走进房间,再也支撑不住地靠在墙壁上,按住胸口喘息不停。许久才顺着墙壁,挣扎着到床上躺下。他心脉本就脆弱,这一次发作,窒息之余心脏竟至停止跳动,若非抢救还算及时,只怕当真不会再醒过来。 他躺在床上合上双眼,又是疲倦又是虚弱,朦胧睡去,却再不得安稳,再度陷入噩梦中。仿佛是在阴冷的寒潭里,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被浸透,冰凉刺骨。那种窒息的感觉又来了,他想要挣扎,却动不了半分,只能一直沉下去,沉下去,却总也见不到底~~ 直到那双手终于出现。是曾在梦中见过的那双手,曾带他远离寒冷的温暖怀抱。他在梦中叹息一声,安然地向那怀中靠去,却在触目的瞬间惊醒——那双手臂的衣袖上绣着腾飞的蟠龙,显出明亮的金色。 ~~是梦,还是醒?玉笙茫然望着眼前的他,他摇晃自己双肩的手臂,还有他眼里毫不掩饰的专注和焦灼,忽然迷惑了。试着开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嘴唇微动:“~~皇上?” 他怔了一下,突然将他紧紧搂进怀里,紧紧抱住,抱得那样紧那样紧,恨不能揉碎了他的身体融入自己的骨头血液。寒意瞬间消融,紧贴的胸口,他感受到了他狂放而有力的心跳。 是梦,还是醒?玉笙困倦地合上双眼,靠向他的肩头,安然睡去。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三十三章 睁开眼时,入眼满是温暖的金黄色。金色的锦帐低垂,将外面带着秋意的世界隔绝,金色的丝绒和织锦,像阳光下宁静海面的轻柔波澜一般,拥吻着他的面颊和颈项。玉笙转了一下眼珠,舒服得几乎想要一动不动再次睡去,却忍不住一愣:“皇上?” 身旁睁着一双眼一眼不眨看着他的,可不正是祁烈。好像是极少在早晨醒来时见到他的,玉笙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时却也想不起来。却见他冲自己一笑,道:“醒了?睡得好么?”说着一收手臂,玉笙才发现,他的手臂原是揽在自己腰上的。 玉笙怔怔地还来不及细想,听见帘外有个声音小心翼翼道:“皇上~~时辰已经过了,大臣们都在殿上候着。” 祁烈微微皱眉:“不是说了让七皇叔代朕么?怎么,七皇叔不在?” “七王爷来是来了,但他说不可越权。他说这于礼于法不合,不能服众。他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不朝。他说天子无私事,不可因为一时~~就置国事于不顾。” 祁烈轻哼一声,道:“你记得倒好。他还说什么?”他一边说一边坐起身来,伸手便要去撩开帐帘。 “~~七王爷还说,若皇上再不出现,他就只好亲自来迎接了。” 祁烈本已起身,听了这话,伸出去要掀帐帘的手立刻收了回来,竟然往床上重重一躺,再也不起来:“他要来就来,爱等就等,朕偏不出去!哼,敢威胁朕?” 玉笙才明白过来,不由恍然道:“你没去早朝?”想来此刻外面已是红日高起了,这皇上素日也算勤勉,今天忽然连早朝也不去,难不成,是为了~~无端想到戏文里唱的那些个春宵苦短,辜负香衾,不觉脸上一红,催道:“你快去吧。” 祁烈侧过身来,用肘支起半身,望着他似笑非笑道:“连你也催朕?”他的眼睛盯着他,气息就在他的耳边,玉笙心中一乱,再说不出什么。帘外那颤巍巍的声音却好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竟然求道:“玉主子,求您让皇上去吧。” 我?玉笙心中讶然,求我有什么用?祁烈却看着他,露出些带着玩味的笑意,道:“听见没有?是你不让朕去呢。” 玉笙分辩道:“关我什么事?我没有不让你去。” 祁烈越加俯下身来,低声笑道:“那好。你亲朕一下,朕就去。” 玉笙啼笑皆非。这个人,脑子里净想些什么?想要索性不理他,帘外那声音却又催了:“皇上~~”他也不管,一双眼只盯着玉笙。 外面定是红日已高三丈透了~~文武百官都在殿上等着~~七王爷说不定一会儿真要来的~~他却还在这里~~玉笙心中想着,竟然有些动摇,不禁试探着,向祁烈眼中望去。却意外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专注,有期盼,竟然还有一些些,莫名的,紧张。 他竟然在紧张!意识到这一点,玉笙突然间直想要放声大笑。他的羞怯,他的犹豫,都在此刻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在这鼓舞下,他终于扬起脸去,用嘴唇在他的唇边,轻轻擦了一下。 然后、然后就不知道了。好像是在他将离未离的那一瞬,他的吻骤如海浪一般疯狂地席卷而下,就像是长久的隐忍的爆发。于是他有些明白了,他的试探也鼓舞了他。 所有的焦灼与犹豫,不安与怀疑,都在深长狂烈的一吻中交换。他们交换了彼此的顾虑,才发现彼此的顾虑原来竟是一样。 过了很久很久,玉笙才能平息下来细想这发生的一切。他已经走了,却似乎还有交织的气息留在帐内,耳边还听见他说:“等朕回来。” 他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一时凝思一时傻笑。然后翻身,把自己埋进温软的丝绒和织锦间,安安稳稳地,再度睡去。 从此他真真正正,日日来这漱玉阁住下,如家一般。有时候他读书看折,会要玉笙在旁陪着。玉笙若是倦了犯困,他便埋怨他不认真,若是强打起精神,他又埋怨他盯着自己,害自己不能集中精神。有时候他也会陪玉笙读书写字,但总是看着看着,眼睛便不在那纸上了。他甚至也曾缠着玉笙教他弹琴,但总是弹着弹着,手便不在那琴弦上了。更多的时候,他会揽着玉笙靠在床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就像现在这样。 他用手一下一下抚着玉笙缎子似的黑发,说道:“玉笙,朕一直也没问你,你是怎么会流落到戏班的?你的家人呢?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生在普通人家。” 玉笙依在他怀中,微微一笑,道:“那依皇上看,玉笙该是生在什么样的人家呢?” 祁烈想了想,笑说:“书香门第,家教甚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家闺秀一般,是么?” “原来皇上是这么想的啊~~玉笙的确不生在普通人家。” “那你爹是什么人?” “这个,怕是连我娘自己都不知道吧。” “嗯?” “玉笙生在扬州,我娘是扬州胭脂楼的妓女。” 他说完,见祁烈怔住再不说话,不由得一笑:“很意外吗?” 祁烈再开口时,声音却没察觉地轻柔了许多:“~~那后来,你又是怎么到的戏班?” “后来么~~有一户人家买了她去。等她走了,妓院的人就把我卖给戏班了。” “她走了?没有带着你?” “若是让人家知道她生了我,还肯要她么?”他见祁烈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不觉又笑,“怎么,破灭了?这世上,原只有一个人不嫌弃我。”那笑容里,却隐隐有些遥远疏淡而终不可掩饰的凄然。 “朕只是在想,你是怎么生成这样的?”祁烈凝视着他,直看进他精致凤目里的清绝双眸。“让朕好好看看你~~”他的手指抚过玉笙的脸颊,出神半晌,喃喃道,“你娘当年,一定很美吧?~~哼,那样狠心的女人,就算生得再美又如何!” 玉笙恍惚地摇摇头,说:“不记得了~~那一年我五岁,就没再见过她。” 祁烈忍不住在怀中将他揽紧,问:“你恨她吗?” 玉笙怅然道:“我不怪她~~她走的时候,还抱着我哭了呢~~” 祁烈轻叹一声,心中满是止不住的怜惜:“可怜的玉笙~~这么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从小到大,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从今往后,朕一定一定,要好好待你~~” 他用脸颊轻轻蹭着玉笙的头发,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你的名字呢,又是怎么来的?” 玉笙答道:“我娘姓苏,我随她姓。小时候,她唤我玉儿。这名字,是后来明祯给我起的。” “不要提他——玉儿?玉儿~~”他有些新鲜地笑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就忍不住一遍一遍,在口中轻声地重复起来。 这遥远的呼唤在耳边一遍一遍,轻柔地回响,玉笙含着笑,轻轻闭上眼睛。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 第三十四章 “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辰隐丢下这么一句,转身飘然而去。 自从那日在祁烈处学得一招半式后,玉笙对学武的兴趣空前高涨,这些天来便一直缠着辰隐教他武功。祁烈倒是支持得很。要说玉笙从小学戏,唱念坐打也都学过一段,骨骼柔韧倒是真的。可惜真练起武来~~只能说台上台下,戏里戏外,那是大不一样了。是以进展奇慢,几个月下来,一套小擒拿手连样子还没画会,更别说融会贯通了。辰隐练武本是奇材,如今被迫收了这么一个不成气候的徒弟,不郁闷也怪了。 玉笙倒是不以为意,高高兴兴跟上来,笑道:“你又不曾给我什么秘笈,也没传我一甲子的功力,就这么一招一式地学,我不嫌慢你倒嫌我笨?” 辰隐哼了一声,没好气道:“秘笈没有,等我死时,不知道有没有一甲子的功力传你。”说着已走到苑中花荫下,照旧往那汉白玉石的条凳上一躺,墨一般的长发顷刻垂下来,险些曳了满地。 玉笙一把捞起来,将那黑发捧在手里,在他身旁蹲下笑道:“我看是没什么指望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自古红颜多薄命,你呀~~” 辰隐看他一眼,闭上眼睛不作理会。头顶上方花瓣飘下来,有一片恰巧落在他的眉心,殷红一点,煞是好看。 玉笙看得呆了,忍不住伸出手去向他眉间。辰隐眼也没睁,翻掌将他手腕精准扣住,问:“干什么?” 玉笙笑道:“师父,我发现了~~你真真真是个大美人啊!” 辰隐眼一睁眉一拧,低声道:“你看见没?” “什么?” “我这一身的鸡皮疙瘩。” “哪有啊?”玉笙抽回手来,双手捧起他的长发,接住好多片落花,笑吟吟在他耳边问道:“辰隐,你老实跟我说,你生得这样好看,有没有人喜欢你?肯定有的,是不是?有没有?你说嘛!” 辰隐瞟了无限八卦的玉笙一眼,平心静气道:“你还不如直接问我,有没有被人上过。” 玉笙险些被呛倒,忍不住举头哀号:“老天老天,拜托你能不能不要顶着张风华绝代的脸说这种打击死人的话~~”一面低头又继续八卦道,“你不说的话那我只好猜了。一般般的人哪能配得上你,况且我也不认识,全部排除。那么剩下的~~小熙?太小。七王爷?有可能。不过更有可能的就是~~皇上!” 他一语惊人,连辰隐都忍不住睁开眼看向他,再重新闭上时,神色里颇带了几分玩味。 玉笙尚且不知死活继续大发议论道:“对,就是他。你说过你跟了他多少年了?这么多年他把你放在身边‘贴身’护卫那是什么意思啊?以他的人品色性把这么一个大美人放在身边他敢说他没有非分之想~~” 身后气压骤降,一声暴喝响起:“苏玉笙!” 换作以前玉笙肯定就当场石化掉任人为所欲为了,拜这几个月练武所赐他的应变能力着实灵敏不少,所以只在短暂的石化后就迅速作出了反应——跑! 他的灵敏祁烈倒是始料未及,一怔之下已失了先机。不过后发先至也是常事,所以玉笙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任凭身后九五之尊一声声催命般的断喝“你敢跑!你给朕站住!”他只是没命地一路狂奔,在当朝天子一路狂追下践踏无数树木花草猫飞狗跳,终于被逼至漱玉阁最边缘的池塘边。玉笙早已在心中认定,这皇帝禽兽不如,更可怕的是还被他撞见我正对人揭穿他的禽兽不如,被他拿住我哪里还有命在?于是此刻想也不想,飞身便一头扎进水中。 身后祁烈大吃一惊,急忙伸手却没能拉住这自杀的人只拉住自杀的人一片衣角,除了造成我们的玉笙落水时春光乍泄之外没有起到其他实质性的效果。于是大惊失色的皇帝也只好随后跳下水~~去救人。 玉笙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祁烈在一边替他揉着肩膀。 “还累吗?” “嗯。” “还疼吗?” “嗯。” “好点没?” “不好!”玉笙回头怒道,“都是你!不会游泳你跳下去做什么?把你捞上来累得我半死!” “朕是急的呀!朕怕你淹死!”祁烈一面陪笑,一面暗自叹气。哎!其实朕的头~~也好痛~~ “我会淹死?”玉笙不屑地哼一声,“我五岁就在秦淮河里洗澡!你没见我入水的姿势都那么标准吗?” “玉笙你~~在秦淮河里~~洗澡?”祁烈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下手立刻变得色情起来。 玉笙白他一眼,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好一会儿,祁烈见他没声,便问道:“在想什么呢?” 玉笙闭着眼,答道:“在想你和你最贴身的侍卫美人有怎么样的一段。” 祁烈顿时哭笑不得:“你还真当我是~~辰隐好不好看,跟我又有什么相干?”他俯下身去,在玉笙耳边暧昧道,“还是说,你吃醋了?”见玉笙不理会,更贴近些,低声笑道,“乖玉儿~~” 玉笙只觉毛骨悚然,一片鸡皮疙瘩瞬间从耳后蔓延开去,本能向旁一闪,躲开祁烈。练过擒拿手后,反擒拿的功夫倒是增强不少,欺着祁烈落水之后头昏眼花反应不及,一个翻身下地干净利落无懈可击,脱离控制后更是冷静理智鞋也不穿衣衫不整赤着脚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方才好整以暇回头瞟了祁烈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一口气跑到花荫下,果然辰隐还倚在那里。玉笙远远便叫:“师父师父!”上去将辰隐一把搂住,笑道,“明天教我练剑,好么?好么?” 辰隐还不及说什么,看看他身后,什么话都止住了。玉笙回头,一只魔爪迎面扑来,怨念无比,别说他就练了几个月,怕就再练几十年也是躲不开。祁烈一把拎住他衣领,狞笑道:“练剑?再跑朕就不许你练武!”一面拖了他回去修理。玉笙犹自大叫:“辰隐!辰隐!”可惜见义勇为积德行善这种事情他那个师父根本就没兴趣。 依旧懒懒地躺下,辰隐睁开双眼,仰面盯着上方锦簇的花叶,眼眶慢慢用力,直到发痛。阳光照射下,那些嫣红的,姹紫的颜色逐渐混沌,污浊,直至腐烂。他开始想吐,然后突然闭上眼睛,立刻沉入眼前的黑暗之中。 ~~潮湿阴暗的洞穴内,四处挂满了动物的毛皮,内脏扔得到处都是,充满了浓烈的腥臊味。火堆上横七竖八地吊着剥皮的动物尸体,在炙烤下发出肉欲的恶香,伴随的是充斥在火光中的邪恶嘴脸和淫糜笑声。浑身赤裸的少年被扔在地上,像一具被剥皮的动物尸体。没有任何捆绑,因为他已经不再有力气反抗了。寒冷、疼痛,被强行分开的双腿,喘息、亢奋,仿佛是永无休止的蹂躏,刺鼻的刺目的血~~都在渐渐远去,也许下一刻他的身体就要被榨干。睁大双眼无意识地望着洞顶,发觉眼睛混沌了,眼里那些潮湿的阴暗里,开出了许许多多红的,紫的花朵。 “殿下!这里有一个汉人孩子!” 是谁,是谁的声音? 是谁的马蹄声,如此响亮? 是谁的脚步声,这样匆忙? 是谁,在说他从未到过的故乡的母语? 下一刻,一件锦袍覆在了他的身上。他努力聚集眼神,依稀看见了一张年少英气的面孔。那面孔的主人穿着纯金色战甲,宛如一片璀璨流光。 那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摇头。他是奴隶,没有名字。 那人又问:“你的父母呢?” 少年又摇头。 于是那人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回中原。” 少年动了动嘴唇,声音干涸地问:“中原,是哪里?” 那人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一笑。那笑容里,有着属于孩童的天真以及王者的骄傲。 他说:“是你的家。” 少年忽然泪流满面。 ——你是一颗隐没着的星辰,总有一天会发光。我送你一个名字~~辰隐。 倏然睁开双眼。熟悉的凉风从脸庞掠过,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花香。指关节传来微微的刺痛,但是没有大碍。抬眼望向头顶,金色的夕阳下,那些花儿正开得姹紫嫣红。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三十五章 时光就在这样的温情旖旎、耳鬓厮磨间悄然逝去。直到——若是没有那一天,有些事情会不会就此沉睡心底,最终化作记忆。 可惜这世上的事情,尚未发生的无法预知,已经发生的又不可更改。或者,刻进心底的名字纵使无声无息,也是一粒冰封的种子,不生不灭,只等春风吹过,便成燎原之火。 这一天是正月十五,这一夜是元宵之夜。 这是齐统一南北后的第一个新年,宫中的喜庆自然更加地非寻常可比,必得美酒笙歌彻夜欢庆,方配得起这太平盛世歌舞升平。 玉笙坐在祁烈身边,低着头如坐针毡,心中暗暗自悔。像是为了补偿他上次中秋赏月之事,今日元宵夜宴,祁烈特意把玉笙强拉了来,坐在自己身侧。玉笙不好拂了他的意,谁知这一来便是后悔不迭。祁烈也不知是何居心,整场晚宴在皇亲贵戚和后宫妃嫔们面前,他竟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对玉笙~~前所未有地“好”起来。 他会整晚都拿了旁若无人的目光看着他,只看着他,那目光恨不能柔软似春水,看得玉笙毛骨悚然。他会在人前拿了一百年不曾有过的温柔语气对他说话,那声音仿佛是在窖中陈得忘了年份的女儿红,醉得玉笙遍身发麻。他会轻怜痛惜地埋怨他太瘦身子太弱,然后拼命往他盘中布菜,专拣他不吃的东西,什么八爪鱼,什么九尾参。他还会万般宠溺地对着玉笙微笑,柔情似水地替他抚平本来一丝也没乱的头发,替他拭去脸颊、嘴角根本不存在的饭粒和汤汁,然后趁他不备,冷不防在他腰上狠掐一把,或是偷偷在桌下踩他的脚。还要在玉笙惊呼出声时,若无其事地询问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再不就俯到他耳边低声说些绝不是做皇帝该知晓的低级下流不堪入耳的笑话,等玉笙撑不住笑了,再柔声责备他国宴大典,不该失态。 小熙本来跟着玉笙,早被他赶到七皇叔那边去了。整个晚上他虚情假意故作亲密惺惺作态装腔作势,费尽心思要让玉笙在众人面前享受他“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美妙滋味。这滋味便是,吃不得喝不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这皇帝~~当真刻薄得紧。玉笙低头盯着自己面前一碟子的鱼肉荤腥发愁,被他这番“宠爱”折磨得又是羞又是恼,却又无可奈何,只盼晚宴尽早结束脱离苦海。 哪知他皇上还不觉尽兴,吃到一半说是醉了,倚在身上非要玉笙送他回去。玉笙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扶着颠三倒四站没站相的皇帝离席,禁不住太后还冷着脸道声:好生伺候。一行人走到半路,他又突然清醒,不肯回漱玉阁,强拉着玉笙陪他去游湖。 玉笙也不知他是真醉假醉,左右也是无法挣脱,只得随了他去。一时天上纷纷扬扬,竟下起雪来。玉笙打了个寒颤,呵口气搓搓手,手冻得冰凉。祁烈便回头命取过一件斗篷来,将玉笙牢牢裹住了,又握了他的手在自己手里,二人跌跌撞撞牵牵绊绊,冒雪往湖边去。 到得湖边一看,玉笙不禁失笑。原来天气寒冷,湖上早已结冰了,湖边虽备得有游船,却又如何游得动?祁烈甚是懊恼,恨不得即刻命人凿开冰层供他游玩,总算没有昏愦至极劳民伤财。却不愿败兴而归,仍拉了玉笙上船去,命其他人在湖边等候。好在地处皇宫内苑,倒也不必兴师动众。 上得船来,那画舫内早已布置停当。灯火通明,便是外檐也挂上了元宵佳节的宫灯,衬上朱漆雕花,分外好看。船内门窗桌椅设施一应俱全,地上铺满长绒地毯,四角燃着四只香炉,冬天夹层中添满细炭,心香一脉,屋内竟温暖如春——才进得门来,祁烈便返身抱住玉笙。 玉笙将他一推,只道:“我饿。” 祁烈怔了一怔,诧异道:“不是才从宴席上下来?” 玉笙白他一眼,心说你还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吃。 祁烈便有些讪讪,笑道:“那你再吃些。”拉了他的手坐到桌前,那桌上早备好了几样精致点心宵夜,有桂花糖藕,香芋芝麻卷,玫瑰松子饼,蜂蜜核桃仁,雪绵凤梨酥,都是玉笙平素爱吃的。中间一个白瓷碗浸在温水之中,揭开盖时香气盈盈,却是一碗酒酿汤圆。 玉笙先拿手拈一片桂花糖藕吃了,赞不绝口。这边祁烈已拿汤匙替他盛了一对汤圆,盛在小碗里递过去。玉笙尝了一个,是五仁馅的,另一个咬了一口,却尝不出来,端在手里只是猜。祁烈便接过去一口吃了,摇头道:“明日找御膳房问一问——又有什么可问的?吃都吃了。” 玉笙吃东西有个怪癖,往往单挑一样,不及其余。吃饭时第一筷尝了某道菜觉得不错,便整顿饭只顾吃那一道菜了。为此祁烈曾大伤脑筋,少不得每样都替他夹一点。今日第一口尝了桂花糖藕,便又故技重施,无暇他顾,专心将一碟子糖藕吃得干干净净,还意犹未尽地坐在那里舔起手指头来。 偶一抬头,却见对面祁烈正望着自己,似笑非笑若有所思,甚是古怪。玉笙也不理他,继续舔自己手指。忽然眼前一暗,抬头看时,却是祁烈走到了跟前,低头望着他,目不转睛。忽然蹲下身来,拿起玉笙的手,将那指尖噙在口里。 玉笙只觉指尖一阵酥麻,霎时流遍全身,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推道:“你别闹,我好痒。” 祁烈却不理会,反将那十根手指都在唇边,细细地亲吻了一遍。 玉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僵在椅上动弹不得。想要说,这里并没旁人,你又做给谁看?见了他的神色,却是说不出来。他此刻目光闪烁,神色犹豫,似乎有什么心事不决,和方才宴席上大不相同。不由得轻声问:“你怎么了?” 祁烈并不做声,只将那手指反反复复,亲吻好几遍,方才说道:“朕想要问你一句话。” 玉笙见他犹豫再三,似乎有极为难之事,这情形却是从不曾见。忽然心中不忍,只道:“你问。” 却是半晌无声。祁烈紧握着玉笙双手,踌躇良久,忽然说:“朕想要听你弹琴。你弹给朕听,好么?” 玉笙笑道:“这有何难?等回去之后,你爱听多久我便弹多久好了。” 祁烈却道:“我就是现在想听。”说着回头向窗外,吩咐岸边的人去漱玉阁将玉笙的琴取来。他回过头,却仍是闷闷不乐,终于无可无不可地道:“糖藕好吃吗?” 玉笙不解,点头答道:“好吃。” 祁烈也不说什么。半晌又问:“~~汤圆呢?” 玉笙便又点头:“~~好吃。一个是五仁的,还有一个,不知是什么馅。” 祁烈皱了皱眉,突然烦躁起来:“朕不是要听你说这些!”抬头见玉笙一脸茫然,他自己忽而又笑了,轻轻叹道:“算了~~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给朕听。” 说着舒了口气,长叹一声,就顺着玉笙的双腿在地毯上坐下,将头枕在玉笙膝上。仍旧握着玉笙的手枕在头下,轻轻蹭了蹭,喃喃自语道:“朕早想好了一百种法子,要来对付你,偏偏此刻对着你,便是一个也想不起来~~唉,自从见到你,心里倒似片刻也不得安宁,当真是自寻烦恼~~”他口中嘟嘟囔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第三十六章 玉笙思来想去,不解其意,自己倒怔了半晌。忽而想到,他定是醉了,不然,怎会如此反常?平日里也不见他有什么踌躇烦恼之事。这么一想,心思顿和。再低头看时,见他闭着的眼睛上,睫毛一动也不动,双眉长而舒展,嘴角边线条柔和,竟是少见的宁静安详,枕在玉笙膝上似乎甚是温暖依赖,忽然心中怜惜之意大起。 不经意抬头,恍惚见窗外雪下得紧,纷纷扬扬正落在结冰的湖面上。画舫内烛影摇红,一时间不觉心神摇曳。雪夜孤灯,江船渔火,围炉并坐,相倚相携~~明明是不一样的含义,却似乎在这一刻与眼前的一幕重叠了,丝丝缕缕犹如梦境一般。在这寒冷的北国的冬日里,竟找到了某种极遥远却又似曾相识的情愫。 也不知道多久,手被祁烈枕得发麻了,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轻轻一碰,便惊扰了这久违的甜美而又易碎的梦境——一时只愿天地久长,时光有幸,都停在这一刻吧。 玉笙静静坐着,不觉睡眼凝涩,渐渐朦胧起来,眼看便要合眼睡去。不防祁烈忽然张开眼睛,双眉紧蹙一跃而起,口中喝了一声:“辰隐!”足尖发力,竟将玉笙身后东南角上那只香炉一脚踢得飞出舱外去。 就在这一刻之间,舱内已是变故四起。船底一声裂响,脚下甲板竟齐齐从中断裂掀开,舱内桌椅烛台,全部倒地,烛火燎着地毯帷幔,瞬间烧成一片。而那裂缝处破冰声响,竟有两道剑光突起,直扑二人而来! 玉笙早被祁烈拉起护在身侧,却是眼皮凝重四肢乏力,不禁心惊。原来那香炉中混得有迷烟,无色无味且含量极微,只有靠近时才能发挥效用,是以祁烈初时不曾察觉。好在他向来神思清明,又对药性敏感,是以方才靠近,吸入少许便即警觉。 这迷烟效力范围虽小,发作起来却是极快。玉笙靠在祁烈身上,眼见剑光刺来,却已是手足如缚动弹不得。他却不知祁烈吸入少许,也是行动滞怠。 双剑一左一右,分向二人刺来。危在旦夕之间,祁烈只得将玉笙推向身后,同时足尖在甲板上一点,猱身而上至船顶,在船顶借力翻身双掌向下,直拍向两名刺客头顶。这正是皇家擒拿手中的一招“君临天下”。 这一招直拍二人头盖骨,攻敌所必救。二人果然回身,却是一击不中随即变招,双剑直扑祁烈。突然脚下寒水喷涌,船身剧烈摇晃,将二人攻势也阻住。原来那船板和船下冰层早已裂开,只因船身颇大没有即刻沉没。方才船内着火倒坍,祁烈又分别在船板和船顶上借力,那船身再承受不住,竟就此四分五裂。是以冰下寒水一涌而入,冰上却是火势凶猛。 玉笙惊呼一声,身子已陷入冰水之中。祁烈将他拉起来,紧紧搂住他腰,却也是浑身湿冷,精疲力竭。然而敌势只阻得片刻,两名刺客便又追击而至。 却也只须缓得这片刻,双剑再刺来时,便觉一股极大的外力,将剑身吸住,竟而运行不得。再看时,原来另有一把剑,横在双剑之上,那剑身似有吸力,竟是持剑之人,以内力注入剑身,粘住双剑。 却是辰隐。 三人甫一交手,便知对方均武功极深。此时三人内力交锋,若谁独自撒手,必为剑上劲力反噬。那二人对视一眼,显是极有默契,两人一齐将剑下撩,直至滑到剑尖,变成三尖对峙。然后靠内一人向外一弹,运力恰到好处,竟将另一人剑尖上所受劲力接了过来,使另一剑脱离了吸力。 情知另一人一得自由,必挺剑去刺祁烈,余下这人便只愿多缠住辰隐一刻。一面暗运内力绵延不断,将双剑牢牢吸住,要使辰隐脱身不得,一面缓缓发声道:“阁下可是‘北斗七曜’之一?那可久仰得很了。” 原来早在祁烈尚未继位、尚未统一南北之时,便有手下武士中青年杰出者七人,称为“北斗七曜”,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天衡、辰隐、瑶光,按年龄大小为序,各身怀绝技。七曜不隶属朝廷,只听从祁烈一人密令,行事甚为隐秘。后来祁烈即位,又陆续办下大案,七曜之名方动于天下。那人见辰隐功力如此,便猜是七曜之一,心想若是其他六人也在此地,那便绝计应对不了。他可不知这七人中只有辰隐跟随祁烈身边,其余六人各有公干,均不在此地。 辰隐也不答话,握剑的右手上劲力突然回撤,那人只觉双剑上的两股力道奔涌而去,都扑向对方,不由吃了一惊。他知对方这一收功,两股内力反扑而去,那可不是自寻死路么?莫非他为了脱身去救皇帝,竟连自身也不顾了? 惊疑只一瞬间,却觉胸口猛然剧痛,竟是辰隐左手一掌击在他胸前。那一掌击中,掌力如飞瀑直下,翻涌不绝,竟将他的五脏六腑,尽数击碎,口中血涌不止。铮的一声,双剑终于弹开。 原来辰隐右手卸力的一瞬间,却将剑上的两股劲力运用自身引向左手,利用对方一刻间惊疑不备,借力打力打到对方身上,是以这一掌之力,任何人承受不住。但他这样做兵行险招,实冒了极大风险,自身也受伤不轻。此中时机力道若有分毫差池,又或对方早有防备,那么被剑上双重劲力打中,此刻五脏尽碎血涌不止的,便是他自己。 他脱得身来去救祁烈,却早是变故又起。方才那另一名刺客一得自由,便挺剑去刺祁烈。祁烈一手揽着玉笙,侧身微避,另一只手随即向前,五指微曲状若龙头,翻转拿捏扣住对方手腕。正是他曾教过玉笙的一招“只手遮天”。 这套皇家擒拿手原是北齐先祖所创,因皇帝甚少携带兵刃,故创下这套徒手搏斗的擒拿手,一共七十二式,开阖之间无不是皇家气度。后经数代完善发展,一向只传皇室子弟,也有功臣名将,偶得传授一招半式,便视为莫大殊荣。祁烈那日教给玉笙的,便是稍加改良后利用短剑防身的这一招。 这皇家擒拿手不仅仅是身份的象征,本身也极其精妙,讲究的是快、准、狠。祁烈自幼研习,早已纯熟,这一抓下去当令敌人手腕立断。但他先中迷烟,方才已耗尽气力,这一抓之下令对方长剑脱手,自己却是力尽,再抓握不住。那刺客又极坚韧,竟不顾臂上被他五指抓出五道血痕,弃剑成掌攻势不断,直向他胸口拍来。 这一掌祁烈却是再无可避。 心中许多念头,来不及细想,忽然身旁白光一闪,竟是玉笙右手迎去,接下了这一掌。 祁烈大吃一惊,想叫“不可”,已是不及。 第三十七章 只听得一阵连续的咔嚓之声,刺客那一条手臂竟然骨骼径裂,鲜血骤然涌出,将整条手臂浸得鲜红。那手掌之中,赫然插着一支短剑,几乎直没入柄——不是玉水明沙是什么? 原来玉笙初时身中迷烟头晕目眩,被冷水一浸倒清醒了些。方才见祁烈使那一招,却提醒了他,因此在那一掌袭来时,使出玉水明沙奋力一击。也是那刺客毫无防备,竟被他一击即中。 玉水明沙锋利绝伦且带着无形剑气,刺入掌心时气随力张,竟将那刺客整条手臂骨骼筋肉全部贯穿,一时血流如注。但玉笙毕竟功力尚浅,刺客一掌之力虽有大半被剑阻滞,打到他身上的些许仍是承受不住,一时右手虎口迸裂鲜血淋漓,身子向后坠去,早落入水中,直坠冰窟之下。 玉笙坠入冰河之中,顿觉周身奇寒彻骨,四肢犹如冰冻一般动弹不得。脑中一片昏沉,隐约想到,这情景我常常在梦中梦见,想不到今日却要应验在此了。这么一想,顿觉全身疲累,再无力挣扎,任身体下沉,不知沉向了哪里。 恍惚间觉腰上衣带牵扯,身边水流激荡,玉笙吃了一惊,聚起心力伸手摸索而去。果然手上一紧,急切间被另一只手牢牢握住,昏暗中朦胧看见一抹衣袖,却是明黄——不是祁烈却又是谁? 原来他受那一掌落水之时,祁烈的手正揽住他腰,却是精疲力竭拉他不住,又不肯放手,因此竟也被带下水来,那手仍是抓住他衣带不放。玉笙一时又喜又悲,忽而好笑,心想这人真是傻子,明明自己不会水,偏偏总要跳下去救人。 眼见祁烈沉向湖底,玉笙只得振奋精神,将方才灰心自弃之心都抛在一边。他知溺水之人对施救者往往越缠越紧,反而不得施展,是以摸索着绕到背面,抱住祁烈腰背,奋力向上游去。 他本来水性绝佳,但此时水温极低寒冷无比,他又先中迷烟四肢无力,一只手被祁烈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却是鲜血淋漓半臂麻木。是以费了极大功夫才接近水面,伸手一探,心下顿时冰凉——那手未离开水面,却是触上坚冰。原来湖面结冰,冰下湖水仍然流动,方才他沉入湖底,随水流漂移,上方却已不是沉船落水之处,不知流向何方了。 玉笙急忙一只手沿冰层摸索,盼能找到出口。但黑暗中看不分明,也不知是靠近出口,还是离得更远了。好在冰层并不规则,有些地方与水面中间微有缝隙,却容他稍稍喘了口气。又俯过头去,度了些气在祁烈口中。 时间愈长,身体便越来越冰冷僵硬,却仍是找不到出口。玉笙心中绝望,禁不住拿额头向冰上撞去,撞得几下,已是受伤流血也不自知,头顶冰层仍是纹丝不动。那坚冰竟像是沉重的一道铁门,将二人锁在了湖底。 玉笙已是力尽。手脚茫无知觉,脑中混沌,不知何为。终于想道,我今日,终究还是要死在这里。一时恍惚,想要对祁烈说,你今后不会水,不要再下水救人啦!却苦于无法开口。忽而想到,自己固然是要死了,他却也活不了。心中一片凄凉,不觉流下泪来。可是身在水中,谁也看不见。 他本是强撑到现在,此刻心神涣散,再也无力支撑。眼中流泪,抱着祁烈,二人一起沉向湖底。 突然头顶上方水流翻涌,一声巨大的破冰声响,似有光亮照了下来。玉笙勉强睁眼望去,可不是冰层已被破开,上面照下来的光亮? 玉笙大喜之下,似睡梦中惊醒,竟从绝境逢生处聚起一股气力,抱紧祁烈,拼尽全力向上游去,终于浮出水面。 他头一出水面,随即大口呼吸,才终于尝到了死而复生,重见天日的滋味。 睁眼看时,却是辰隐。原来他二人遇刺落水之际,早有内卫赶来湖边,有会水的即刻下湖寻找,又有御林军闻讯赶来,分散在湖边、湖面四处搜索,早将这皇宫内苑闹得天翻地覆。却是玉笙方才以头撞冰之时,被湖面搜寻的人发现,辰隐便立刻一掌击碎坚冰,救了二人出来。其实一切只是一刻之间的事,二人在水底却好似鬼门关走了一遭。 两名刺客一死一伤,已被拿住。二人被救上岸来,祁烈吐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清醒,玉笙披头散发面容苍白,右手和额前流了许多血,左手仍旧握在祁烈手里。二人都是浑身湿透冻得发抖,脸颊眉间尽是冰晶闪烁,却不禁相拥而笑顾不得许多,均觉这番死里逃生,此刻再没有什么,比和对方都活着更重要。 祁烈命将那名活着的刺客押入天牢等候审讯,二人便要回宫救治。蓦地里忽然听得有一个声音嘶哑着道:“玉水明沙,已忘了么?” 玉笙一惊之下回头,见说话之人正是那名右臂被他所伤的刺客。才猛然想起,短剑尚留在他手掌之中。这剑自然决不能丢,但方才刺他那是情急所致,现在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再从他手掌中拔出来了。 祁烈微一示意,押解那名刺客的侍卫即刻按住那刺客右臂,将他掌中之剑拔了出来。那刺客惨叫一声,鲜血四溅。随即有人上前替他缠住伤口,以免流血过多而死,无法审讯。然而无论如何,那人的这条臂膀却是废了,别说不能再使剑,就是肢体是否保得住,也未可知。 玉笙心中恻然,转过身去不敢再看。却听见那刺客忍住剧痛,冷冷道:“忘了玉水明沙,也忘了赠它的人吧?!” 第三十八章 那声音不响,听在玉笙耳中却好似一道惊雷。一时伫足转身,却只是盯住那刺客,半点也发不出声音。 侍卫早将短剑拭净呈给玉笙,一面呵斥刺客休得胡言乱语。刺客却道:“我想要和这剑的主人~~单独说一句话。” 玉笙心神激荡,右手怔怔接过剑来,情不自禁便要过去。左手上却是一紧,祁烈低声道:“别去!”他落水之后身体虚弱,声音甚是暗哑。玉笙此刻心中纷乱,竟似不闻,挣开手径自去了。 众侍卫见祁烈并无阻拦之意,刺客又已手足被缚,料来无事,便将那刺客推倒在雪地上,随即散开,守在一旁。 玉笙一步步走过去,身子因为寒冷止不住发抖,心中又是急切又是恐惧。似乎每走出一步,便清楚地感觉离什么越来越远,终至不可回头。然而每走出一步,就更清楚地听见某种宿命在召唤。耳边隐约听见方才祁烈对他说:别去。夜空中雪依然重重叠叠地坠落下来,地上堆起了脚印。 他走到刺客身边,站定,问:“你是谁?” 那刺客躺在雪地上,顷刻将雪地染出一片暗红。他不回答,却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玉笙问:“什么事?” “你手中拿的,可是玉水明沙?” 玉笙低头看了一眼。剑上还带着未拭干的血迹,是他的血。“是。” “好。”刺客说道,声音虚弱却清晰,“我想请你,把它抵在我的胸口~~心脏的位置,轻轻一刺~~就好了。” 玉笙微微一惊,抬起眼来:“你要我杀了你?” 见刺客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神情却十分安定。玉笙缓缓摇头道:“我不杀你。我从不杀人。不过,我可以去求他们~~不伤害你。” 他想刺客定是怕再受酷刑折磨,是以情愿一死。他刺杀皇帝,此等大罪,自己只怕救不了他,但无论如何,已决意要去求祁烈不对他用刑。他伤了这人,心下甚是过意不去,至于这人险些要了自己性命,也全不去想。 那刺客微微摇了摇头,说:“不用~~”他似乎神色逐渐涣散下去,声音越来越低,“不用了~~你只要,将剑对准我的心口,这样刺下去~~刺下去~~这样~~” 雪不断地落下来,在他的脸颊上盘旋,栖息。他的脸上慢慢绽开了一抹奇异的微笑,如同默念着最隐秘的魔咒般,喃喃道:“~~这样,我便可以去见~~国主了。” 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玉笙却仿佛被这魔咒摄住了一般,怔怔道:“什么?你说~~谁?” 那人并不答话,只是静静望着玉笙,已失神的眼里竟然流露出类似怜悯的神色。然后他目光缓缓下移,停在了玉笙手中的玉水明沙上。 而他藏满暗示的眼神就像溅在宣纸上的墨般,在玉笙懵懂的思绪里浸润开去——那一片黑色的阴影越来越清晰,直至他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上。 那是一个名字。一个会令他悲令他喜,令他牵心令他动容的名字。不必去想起,从不曾忘记。 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从胸臆间直烧上来,眼泪夺眶而出。玉笙不自觉地伸手紧紧抓住那刺客,只想要大声质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喉间却突然酸楚不能言语,半晌才问出一句话:“~~他怎么了?”却是泣不成声。 刺客发出微微的叹息:“可怜的孩子,你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呢~~”他眼望着雪地上方迷蒙的夜空,低低地,仿佛叙述又仿佛自语:“~~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他还在这世上,甚至是在这北齐的京城里,和你仰望着同一片天空,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你从不去想,只是这样骗自己罢了~~而你想不到的是,他从没到过这京城,而是在赴京的途中,就被秘密送往了另外一个去处——那便是西凉。 “你知道西凉是什么地方吗?你当然不知道~~西凉是北齐最最偏远之处,那里终年酷寒冰雪不散,荒芜贫瘠人烟稀少。那里有的只是被流放的罪犯,烧杀劫掠的强盗,以及为皇室所不容的敌对势力。更有生活在西北的射曳族部落,日日觊觎时时掠夺,意图由此边境南下中原。即便如此,朝廷的军队因为补给不便,也只能远远驻扎防御。那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蛮荒之所。” 他用一种淡漠疏离的语调叙述着这一切,不去理会玉笙脸上变幻的表情。“这就是他将要去的地方,将要被流放的地方——然而一切才刚刚开始~~或者也可以说,即将要结束了。因为去往西凉之后,他便再也没了音讯。是永远地没有了音讯——护送的卫队回来复命说,‘道遇贼寇,不知所踪’。” “道遇贼寇,不知所踪~~”玉笙喃喃地重复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缓缓地转动眼睛盯住玉笙,眼中温柔怜悯的神色竟教玉笙被寒意摄住动弹不得。他语声轻柔,说出的话语却犹如冬季最冷的寒风凛冽:“意思就是说,他再也找不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就是说,你的情人,北齐的皇帝,祁烈——也许是为了他的江山,又或者是为了你——终于成功地,无声无息地,除掉了他。” 第三十九章 有一刻仿佛寒夜凝住,狂风骤然止息。是我的幻觉么?玉笙模模糊糊地想,也许这声音根本不存在,就好像风声似乎也消失了。他无意识地摇头,喃喃道:“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身体却止不住发抖,竟至于骨骼都交错作响起来。 那刺客闻言忽然失笑,嘴角边血沫随之涌出,笑声却犹自不停,双眼圆睁,神情似颠似狂,说不出的可怖。片刻他脸上笑容骤然凝固,整个人竟一跃而起,像是突然变作了一只厉鬼,朝玉笙直扑过来,直惊得玉笙毛骨悚然! 血重重地溅在脸上——玉笙本能抬手,那刺客手足被缚,竟是奋力一跃,直直将胸口撞向了他手中玉水明沙的剑锋。 散开在周围的侍卫惊觉变故,手中剑立时出鞘齐齐上前一步。却眼见那刺客复又倒向雪地,不再动弹。玉笙手握着剑跪在雪地中,血溅了一身。 他已死了。 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听见他死前在玉笙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而他那诡谲、怨毒的语气,玉笙永不能忘记。他说:“我也不相信,你从不杀人。” 那仿佛一个来自地狱的厉鬼的诅咒。 “玉笙!”身后祁烈已奔上前来,一手握住他的肩膀,连声问道:“玉笙你没事吧?你受伤了没有?发生什么事?玉笙~~你怎么了?” 他急切地想要将玉笙的肩膀扳过来,却发现那身子僵硬孤寂犹如墓碑一般,散发出来的某种冰冷气息制止了他的动作。他心里有了隐隐不安,只得倾身唤道:“玉笙?” 然而他却不知,当他急切的声音响在耳畔,当他的手握住他的肩膀,一切的恐惧、伤痛和悲愤突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是他!造成这一切所有的原因,全部的责任,归根结底都是身后的这一个人。玉笙双眼直直盯着面前渐被雪花覆盖的尸体,缓缓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他声音呆滞冷漠,双手在袖中瑟瑟发抖,却不是因为冷。 祁烈不解何意,甚至有些不确定玉笙是否是在问他。只得答道:“你说什么?我们回去再说好吗,这里太冷,小心冻着。来,玉笙,快起来。” 他伸手去扶,却不妨听见玉笙又问道:“是你杀了他?是你吗?”他双眼依旧空茫望向前方,声音却是冷冽入骨。 祁烈不由一愣,只当他指的是面前躺在雪地里的刺客。只当他因失手杀了人,受到刺激,心中惊恐自责,方才失魂落魄语无伦次。立刻心生怜惜,柔声安慰道:“对,是我。不关玉儿的事。这人是乱臣贼子,死了也没什么可惜。我们回宫去,好不好?”说着便要伸手去扶。 万没料到他这一句话没说完,陡见暗夜里银光一闪,狠狠从眼前划过。竟是玉笙抓住玉水明沙一剑刺来。 祁烈虽无防备,身体却本能反应急向后撤,伸出去的左臂往前一挡。那一剑刺得毫无章法,似乎纯为发泄,虽没刺中他,一刹间剑气却将他左臂衣袖划下大片来,蓦然坠地。 周围侍卫更料不到这等变故,大吃一惊。急向前时,却被祁烈抬手止住。祁烈见玉笙已是站起身来面向自己,却是面带仇恨满目凶光,握剑的手兀自颤抖不已。强压下惊讶和恼怒,沉声喝道:“玉笙!你疯了么!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玉笙盯着他,喃喃道:“我知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祁烈听了这话,更是心惊,暗想莫非是那刺客对他使了什么妖术?再看玉笙一头黑发仍是湿漉漉的,发间、眉间、脸颊结着一层绒雪好似冰霜,不禁想起前一刻他还拼命相救自己,一时倒不觉如何恼怒,反觉担忧痛惜。于是缓下声来,故作平静道:“不要胡说。朕知道你累了。立刻跟朕回宫去。走吧。” 玉笙却将剑指向他,手止不住发抖,耳边反反复复只是响起那一句诅咒:我不相信,你从不杀人! 是的,早在一年之前,自己便是动过杀心的!为什么,为什么竟下不了手?!若当时便一剑将他杀了,又怎么会有今天的结果?南陵怎么会亡?他、他又怎么会~~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他仇恨地盯着眼前这个人,只后悔没能早些将他杀死。“你已得了南陵,你已经让他国破家亡,你还不满意吗?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你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你才甘心?!” 祁烈呆了呆,渐渐有些了然,声音也冷了下来。“原来是他。朕没杀他。朕后来命人找过他多次,都没有找到。之所以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胡思乱想。” 玉笙原本或还存了些侥幸,现在听他亲口如此承认,才认定明祯果真已是被他所害。一时间更是急痛攻心,悲不能抑。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种人~~你这种~~”他满眼是泪,颤抖着声音,竟找不出一句话足以表达对眼前这人的仇恨。狂乱间心里只是喊:让他去死吧!为什么我不早些杀了他!莫名的仇恨撞击着他的内心,这仇恨来的如此猛烈,以致于他来不及细想,对祁烈的仇恨其实有一半来自于对他自己。 怎么能不恨自己呢?那刺客的尸体还在雪中,另外一人也已经死去,但他们倒下时流的血,都是热的吧?而他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呢?在南陵覆亡的时候,在明祯被流放的时候,在他被害死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他在北齐的皇宫里,和他的敌人、他的仇人、害死了明祯的凶手,风流快活寻欢作乐,他在男人的身下婉转*吟承欢献媚,甚至不是没有过快乐~~他早将所谓国仇家恨忘得干干净净,甚至也曾在某个时刻将明祯抛至脑后了吧~~ 他怎能如此恬不知耻?! 在他十七年的生命中从未意识到的家国观念,他的羞耻心、罪恶感、是非观在这一刻突然觉醒,逼得他无处可逃。而站在他面前的这一个人,便是造成他痛苦的根源,以及可以容纳他仇恨的唯一去处。 他之所以这样痛恨他,不过是痛恨他令自己这样不堪。他有多想杀了他,就有多想杀了他自己! “我是疯了才会相信你!你这个骗子!你从一开始就骗了我,你对我说他就在这里,你对我说你不会害他~~可是你都做了什么?将他流放、将他杀死这就是你答应过我的话吗?!你真卑鄙!你真卑鄙!” “我卑鄙?”祁烈终于忍不住辩道,“我明知道你喜欢他,我从没想过要拿他来要挟你,我所想的,不过是怎样对你好让你接受~~至于朕为什么要将他送往西凉,朕不过是,不过是~~” 祁烈一狠心,厉声道:“不过想让他离你远些,越远越好!” 第四十章 玉笙却再也听不进他半句话,只将剑指向他狠狠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我只后悔当初没能杀了你!我真后悔~~你这卑劣的蛮夷,卑鄙无耻、昏君、变态、疯子~~”痛苦和仇恨汹涌而来,血液冲到他的耳旁突突作响,令他的脑中轰鸣如沸。他嘶哑着嗓子,已不在乎说些什么,只想要狠狠地刺伤他,仿佛刺伤他便能得到如同刺伤自己一样的安慰。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你才该死!你才该死!” 蓦地里“啪”地一声,是祁烈一记耳光摔在了玉笙脸上,力道之大,竟打得玉笙站立不住,倒在雪地中。 祁烈终于发怒:“是朕杀了他,又怎样?你是什么人,也敢来骂朕?”他生在帝王家,一辈子怕从没被人骂过一句,此刻不由不怒。“朕就是杀了他,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你又能怎样?凭你也想给他报仇么?不管他身在何处、葬在何处,今生今世你注定和他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轮回转世也不能再见一面,这就是天意,你能违抗吗?!” 玉笙听了这话,陡然间胸口如受重击。祁烈发泄完了,也并无任何畅快之意,只觉说不出的疲倦。 那雪下个不住,周围的人群肃然静立,却是连半点声息也无,唯有北风在夜空中呼啸盘旋。忽然说不出的疲倦。竟有如此寒冷的时刻~~人心该有多么贪恋,生命中那一点微薄的慰藉。 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祁烈按了按情绪,沉声道:“不要再说了。立刻跟朕回宫去。”言下之意,竟是将之前种种大逆不道的言行,都揭过不提了。 却听见玉笙清清楚楚地说:“我不相信。我偏要去找他。” 祁烈猛地一呆:“你说什么?” 玉笙深吸了一口气,将跳乱的心强按下来。“我要去西凉。我要去找他。不论他活着,或是死了。他若活着,我要跟他在一起。若是死了~~我也要跟他在一处。不管有多远、有多难,就算是一步一步地挪,我也要去到他身边,就算是天意,也不能阻止我!” 他抬头看了一眼祁烈,“我要去西凉~~你要不就让我走,要不然~~”他面沉如水,声音里也不见丝毫波澜,“要不然,就杀了我吧。” 祁烈惊得半晌无言。待到回过神来,怒不可遏:“你以为你到得了西凉吗?~~不,朕不会让你去的,你想都别想!” 玉笙望着祁烈,渐已平静下来。刚才的沸热尽数散去,周身竟觉彻骨冰凉。心中一冷,便觉神思清明,好多本来懵懂的事陡然间被透彻无比地看穿。 他一根一根地亲吻他的手指。他在他的膝前依偎如婴儿。他兴奋焦虑烦恼犹疑得如同任何一个坠入热恋中的男子。是的,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爱他。 为什么呢?究竟是为什么,他一定要杀了明祯?他当然知道,那样温润的男子,在位时尚且不能威胁到他,现如今更不能。 他不过是要让那个名字从他的心里,连根拔去。 “皇上啊~~”玉笙从雪地中站起来,缓缓抬头,望向雪花飞舞的夜空,忽然微微地笑了。“你不必问,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也不必猜,我现在就回答你吧。” 一切的纯真纯洁黯然消退。此刻的他只想做一柄出鞘的剑,让恨意擦亮剑尖。 什么样的话能刺伤到他呢?只有狠狠地刺伤他,才能得到和刺伤自己同样的安慰啊。 他抬眼望向祁烈,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爱你。从前不爱,现在不爱,将来也不会爱你——” 他微微一笑,平静悠然中含着淡淡轻蔑和厌倦:“永远都不会。” 刚才还在湖面燃烧的船已经彻底沉入湖底,火焰熄灭。夜空里只听见寒风穿过黑暗呼啸而至的声音,带来更加肆虐的雪——在这北国的冬日,在这寒冷的雪夜,仿佛宣告结束又仿佛预示着来临。 (卷二·完) 终于写完了~~这一段写的很不好,不过目前我似乎也没办法写得更好了。希望下一卷里,我能够稍微进步一些些,以及,勤奋一些些~~ 感谢现在还在看我的《玉笙寒》的朋友们——如果还有人在看的话——感谢你们,以及,佩服你们~~若是我遇到这样懒得要死的作者,恐怕早就一脚踢开了吧~~呵呵。 谢谢你们。祝大家新年快乐!~o(n_n)o~ 第四十一章 兴元二年春。 新年的喜庆还未过去,气候也未见回暖。玉笙睁开眼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见身上红绫缎被紧裹,头顶流苏锦帐低垂,屋内陈设精雅明艳,却不像是漱玉阁——想到这里,顿觉心头仿佛针尖一刺,一片混沌中倏然清醒。 这当然不可能是皇宫。玉笙凝了凝神,元宵之夜渐渐回到心头,风鸣雪嘶犹在耳畔。心中微动,不自觉地抬手触一触左边脸颊,就好像至今仍隐隐作痛一般。 他下手可真不容情。想来是真的动了怒。玉笙疲倦地合一合眼,那一日自己说了什么、做过什么,已是茫然不清,也不愿再想。反正,是今生今世再无瓜葛。那么,这一个人……也不必再想了吧。 想要起身,才觉全身无力。只记得那一夜,自己孤身一人从宫墙中走出来,浑身湿冷血迹斑斑,北风刺骨遍体生寒,连衣衫都单薄,孤伶伶走上街头,一路花灯如昼鱼龙乱舞,却似毫不知闻,终于支撑不住,昏晕了过去。 掀开被子下得床来,未及站稳便眼前一暗,几乎跌倒。伸手去扶时,将桌上的什么东西绊到了地下,哗啦一声散开,再看时却是一包药材。 玉笙磕磕绊绊,走到门口,拉开房门踏出脚去。时值二月,他身上只穿着单衣,寒气迎面扑来,不觉打了个冷颤。看见屋外情形,却怔住了——这个地方,我似乎来过。 他当然来过。数月之前,他曾在这里登台唱戏,并且因此受尽羞辱。这里便是花满楼,他所在的正是二楼的雕花长廊,方才他住的正是楼上的一间厢房。向下望去,楼下厅内只有几个仆人在洒扫庭除,烟花生意做的是夜间,到得天黑才开始热闹,眼下却是清净。 玉笙却想起那一夜的喧嚣场面来。为了那一夜,祁烈暴怒得几乎将他勒死。呵……其实,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自己原本,就生在这种地方,自己的父母,便是这地方交易的两种人。就连自己,又有多少机会成为这其中卑贱者之一。说到底,戏子也是差不多的吧。 玉笙不禁微微一笑,说不出是苦涩还是落寞。他那样身份尊贵的人,永远不会懂得……卑微这种情感。 正呆呆出神,忽然听见不远处一连串大笑声,似乎近在身后。玉笙兀自回不了神,只本能回头望去,却见二楼长廊上正走过来一个年轻公子。 说他走实在牵强,因为他几乎是挂在身旁的两个小倌身上。那公子身量修长,衣饰华贵,却是站没站相,左歪右倒缠住两个小倌,恨不能软成一条无骨虫。瞧他眉目,似是天生桃花入眼嘴角含春,惯作撩人之态,除了好色外再看不出别的。一路走一路左右偷香,逗弄得两个小倌娇笑不已,依依呀呀推来搡去,他只哈哈大笑旁若无人。实在是要多纨绔有多纨绔。 这笑声委实是……下流,极其下流!如果玉笙此刻神智清楚,那么他一定能得出这个正确的结论,然后有多远走多远。可惜我们知道,玉笙他喜欢发呆,而此刻他正在发呆。 所以当这一行人走到身边的时候,只穿一身素白单衣立在雕栏旁边的绝代佳人苏玉笙并没有一丝警觉,而是迷迷懵懵地望向他。 眉似朝雾未散,眼若迷梦初觉。 于是很自然地被调戏了一把。那公子走过身旁的时候,抬眼看见了玉笙,立刻一伸手过去捉住了他的下颔,想是为了看得清楚些。然后只见他星眸半掩唇角微扬,赞了声:“模样不错。” 玉笙吃了一惊,还不及反应,那公子已松开手挪到他腰上拂了一圈,又赞一声:“身段也好。”而后却手一松,没头没脑地仰天长叹道:“可惜!可惜!”说完却又是一串大笑,扬长而去。 那两个小倌也好奇地回头看玉笙,跟着嬉闹不止。待到玉笙回过神来,这便宜已经被他占了去,绝无讨还之理。想来这登徒子定是将他也当作了花满楼里的人,才如此肆无忌惮。 玉笙正自又羞又恼,猛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呀!你起来了?”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昔年曾与他并称“南陵双璧”的另一人,曲江秋。 当日玉笙正是为了替他才在这里登台唱戏,惹出后来一场风波。却不知那日之后,他过得如何。 曲江秋上前来拉住玉笙就往回走,口中怨道:“你不要命了,在这里冻着?你昏了这一会子才醒,就起来做什么?快回去躺着吧。” 他将玉笙推回房去,反手关了门,催他上床躺着去。又问:“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叫人做去。我正要去煎药。” 玉笙不禁笑道:“哪里就冻死了呢。又不是死人,能总躺着?我躺了多久了?我怎会在这里?” “你不是死人,可也只剩了半条命啦。你来我这的时候,发高烧说胡话,神志不清,头也破了,可吓死我啦!幸好那郎中,还算有本事。你来的时候是正月十六,现下是二月初二,已有半个月了。” 玉笙握住他手,问:“秋官,是你救我?” 曲江秋微一迟疑,摇头道:“不是我。有人见你倒在路边,便将你送到我这里,命我照顾。这人……你可愿见他一面?” 玉笙奇道:“是谁?我自然要去谢他。也要谢你。” “那好,”曲江秋道,“我去打听打听,他什么时候有空来,便带你去见他。现下我先去煎药。”他收拾起药材,关好门出去了。 待得煎好药回来,便告诉玉笙:“我问过了,明晚他来,我带你去。” 当夜二人拥在被子里,曲江秋说起那日玉笙走后他在花满楼的近况,悲不自胜。玉笙说起元宵之夜发生的事,想到明祯失踪生死未卜,泪下如雨。二人都怨身世飘零,不禁相拥而泣。 第二天曲江秋出去煎药,嘱咐玉笙不要出门。玉笙独自坐在屋里,想起此去西凉,实在路途遥远前途莫测,能不能找到明祯,又不得而知,不觉又是泪下。正惶惑无主间,听得门外传来歌声,声音娇软如莺啼,细听唱的是:“……我爱他身体轻盈,楚腰腻细,行行一派笙歌沸……纱帐轻飘兰麝,峨眉惯把箫吹。雪白玉体透房帷,禁不住魄荡魂飞……” 玉笙不意听见这淫词艳曲,怔了一怔,禁不住脸上羞红。按说在青楼妓院,听见些个淫词艳曲也不算什么,但此时还是白天,别说恩客,就是小倌们也多是闭门不出自顾自睡觉,这是唱给谁听来着?难不成是花满楼在排练新曲? 曲罢突然听见一人大笑起来,一面拍手叫好,一面“亲亲”、“宝宝”地乱叫。玉笙似觉这笑声有些耳熟,寻思半晌突然想到,可不就是昨日轻薄他的那纨绔公子么!立时心中着恼,暗想这人可真是个轻浮浪子、无耻之徒。 想是那公子爱听,歌声又莺莺呖呖地唱起来:“美冤家,一心好折*庭花。寻常只在门前里走,又被开路先锋把住了他。放在户中难禁受,转丝缰,勒回马,亲得胜,弄的我身上麻……” 那词淫乱一句胜似一句,玉笙待要不听,偏生院中本来安静,自己又原是唱曲的,那唱词一句句听得格外清楚。更有甚者,因想起那公子昨日对自己所为,倒觉此刻唱曲子也像是他有意挑逗一般,平白又受了一番轻薄。 更兼那公子不住口地跟着嬉笑怒骂,淫声浪语不绝于耳。玉笙自在房中着恼,想要打开门去与他理论,又实在找不到理由。他又不曾点名,自己若是对号入座,倒要教他笑话了。只得捂住耳朵,一个人坐在屋里生闷气。 不多时曲江秋回来了,说:“先准备准备,回头带你去见恩人。”等玉笙服过药,他便开箱取出一件天青色新做的春衫来,给玉笙换上了,他自己也换上一件秋香色的。又替玉笙绾了发,插上玉簪。因说玉笙大病初愈,面色不好,唇也苍白,要替他上些胭脂,才显慎重。玉笙虽不乐意,却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由他去。 花了些时候收拾停当,他仔细端详半晌,方笑道:“这下可好了。真真是美人胚子。”玉笙道:“你是说你自己呢。”曲江秋莞尔一笑。 说话间天色也暗下来了,花满楼开始宾客盈门。话说当日借着南陵双璧的名头大肆宣传之后,花满楼在京城的名气大为提升,如今也是生意兴隆了。曲江秋领了玉笙穿过长廊来到南面尽头的一间雅室,突然拉起他手软语央求道:“救你的人就在这里。他也是早就想见你的,今日才盼到机会。好玉儿,你好歹留个情面,顺着他些儿。” 玉笙不解其意,进得门来却不好再问,少不得低着头盈盈一拜,道一声:“见过恩公。”抬头看时,却呆住了。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竟是当日在花满楼当众羞辱过玉笙的,大将军樊进。 第四十二章 原来当日在花满楼,樊进因一招皇家擒拿手,和天下利器玉水明沙,认出玉笙身份。他作为出征的东路军主将,曾与祁烈会师金陵,玉笙的事他不可能不知。既是祁烈的人,碰了岂非找死。他也想到祁烈可能就在附近,于是匆忙掉头就走,所幸此事之后祁烈并不曾提起。 数日后他放下心来,却又不甘,返回花满楼大发雷霆。老板岂敢再欺瞒,便交出了曲江秋,被他趁机霸占。秋官吃了他许多苦头,不得不从了。从此掷下重金,供他一人狎玩。按说便该满足了,可是得不到的总是好的,他欲念不止,倒愈发念起玉笙来。 直到元宵大闹之后,得知玉笙被赶出宫去,他才喜上心头,命人暗中跟随。等到玉笙在街头晕倒,他仍是不敢公然接进将军府,怕引起祁烈猜忌。于是命人悄悄将玉笙送到秋官处照看,等他醒来好一偿所愿。这一等就是半个月,真教他好不心焦! 玉笙见了是他,扭头就走。秋官拉住他手,低声央道:“好玉儿,好歹是他救了你。你也不理别的,只坐下敬他一杯酒,好么?” 玉笙对樊进却极为厌恶,只是不允,道:“你怎不早告诉我?知道是他,我便不来了。” 秋官反复央求,急得几乎掉下泪来。玉笙最是心软,见他如此,只得放软了口气:“好啦,你别哭。我听你便是。不过,敬完这杯,我仍是要走的。” 秋官便拉了他到桌前,行礼坐下。玉笙原不肯坐在樊进身旁,秋官推他,一想左右也不过是一杯酒,又能怎样,便坐下了。秋官自去坐在另一边。 却说樊进自从二人进来,便靠在那花梨木的太师椅上,拿眼反反复复只打量玉笙。愈看愈是觉得,皇上看中他,果然有些道理。其实昔日南陵双璧,秋官明艳而玉笙清绝,樊进是个粗人,若教他看来,单以色相论,只怕秋官还要更胜一些。但既是皇上用的必然最好,这么一想,便觉玉笙那冷冷清清的样子,比起秋官婉转娇柔来,又别有一番味道。 当然,最好莫过于此刻二人侍奉左右,白雪红玫之美,任他尽享齐人之福。如此一想,不觉淫心大动,暗自盘算今夜好歹令玉笙也从了他,教二人玉体横陈,任他作践。 他心中那般龌龊的念头,玉笙岂能知晓。只因答应了秋官,便执酒站起身来,向樊进道:“这杯酒,玉笙敬将军,为谢将军之恩。”说完抬手一饮而尽,却正眼也不去看他,脸上仍是冷冷淡淡。 不料樊进却毫不计较,反而呵呵一笑道:“举手之劳,安敢言谢?苏公子这般多礼,倒是令在下惭愧了。”说完站起身来,端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 他这般礼数周全,玉笙倒是颇感意外。须知玉笙这人最不会记仇,见他态度恭敬言语客气,便缓和了脸色。再一想又是救了性命的恩人,反觉自己方才,好生无理。不禁深深一拜,低声道:“救命之恩,永不敢忘。” 樊进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而后抬手示意,“请坐。”他眉目粗犷,身形极是魁伟,加之久经沙场,举手投足间颇具气度。玉笙原想一杯之后便一走了之,此刻倒不好再使性子,便坐了下来。 秋官在旁笑道:“好啦!从前都是误会,现在这样才好。”说着将酒壶送到玉笙手边来,将他轻轻一推。玉笙知其意,微一迟疑,还是起身替樊进斟上酒。 要说做戏子的,陪酒原是再寻常不过的功课。玉笙虽然久已不唱,规矩仍是懂的。樊进却又一笑,道:“怎敢劳烦公子?我来我来。”接过壶执意要替玉笙斟上。玉笙忙说:“不敢。” 樊进又道:“今日难得高兴,不如多叫些人,热闹热闹。”说着击两下手掌,唤道,“来啊!”声音未落,厢房里间的帘子已然被掀开,人影起伏喧声四动,竟依次走出一连十个俊俏美貌的少年来。 玉笙吃了一惊,隐隐觉得不安,却又说不上来。只见那十个少年都是施脂抹粉,笑语殷勤,便与花满楼那些小倌一般无异。手里有抱着琵琶的,有捏着玉箫的,也有拈着花的,上来之后毫无拘谨羞涩之意,个个亲亲热热与樊进打个招呼,便大大方方地围坐在桌旁,彼此调笑无忌。那圆桌原本只坐着玉笙等三人,甚是冷清,现在倒嫌稍挤,加上莺声燕语、嬉笑打闹,果然立刻便“热闹”起来。 玉笙坐立不安,想要起身告退,樊进又殷勤劝酒。玉笙量浅,连连推说:“不能再饮。”樊进闻言,拿筷子敲一敲桌沿,高声道:“如此喝酒,太过无趣,便是本将军也没兴致。不如行个酒令如何?” 众相公轰然叫好,纷纷提议,有说猜拳,有说联句,议论不止。玉笙心中烦恼,起身告樊进说:“原不会酒,请容告退。”樊进尚不置可否,左右已推玉笙坐下,笑道:“今日一醉方休,谁也不许说走,否则罚酒三杯。” 更有人送上酒来,便要抓玉笙灌。反是樊进解了围,说:“酒令才开始,先前不算。”有相公嗔道:“大将军好偏心,见了人家生得美貌,便只向着他啦!”一时众人跟着嗔怨不休,倒逼得樊进替玉笙喝了这三杯方罢。 如此一来更加走不得了。这局面真教玉笙手足无措。接下来闹“醉飞花”,命秋官双手蒙上樊进眼睛,樊进拿筷子敲碗作鼓声,声停之时花传到谁手,谁便饮酒一杯。一连两次都恰到玉笙手上,玉笙连饮两杯,已觉头晕,到第三次停在手上,只得说:“实在不能喝了。” 众人不依,玉笙只得拿眼去望樊进。谁知早有相公叫道:“这回可不许大将军偏心啦!大将军若想代酒,便是一杯罚十杯!”众人都称是。 玉笙正没奈何,突然有相公娇声笑道:“公子若实在不想喝,那便照着规矩,一件衣服抵一杯酒。想来大将军面前,公子定是乐意的了,是不是?”众相公大笑揶揄,竟有人来撕扯玉笙衣服。 勾栏瓦肆内确有这种规矩,行令时不能喝酒,便脱去一件衣服,抵一杯酒。只不过这种举动多半不过为了增添情趣,或故弄风骚吸引恩客。玉笙无法,只得勉强喝了。片刻便觉头晕目眩,站立不住。 却不知樊进一直在看他。见他双颊渐渐泛上酒色,目中波光潋滟醉态撩人,愈发按捺不住。于是接下来的酒令便成了,花飞到谁处,谁便要献大将军一吻。 这次也不知何故,鼓连敲几轮,那花儿总是飞不开,传得极慢。于是停在谁处,那相公便笑盈盈走上前去,跨坐在樊进腿上,勾住樊进脖子,送大将军缠绵一吻。樊大将军也不客气地照单全收,跟送上来的美人厮混一番,弄得美人衣衫尽褪娇喘连连,自己也是欲火更炽——眼睛却仍是盯着玉笙。 一连数次,终于有相公禁不住叫道:“哎呀,这般变着法子地折磨人,何苦来呢?不如谁中了花红,今晚便是他陪我们樊大将军春宵一度,洞房花烛,别人也不许抢,爽爽快快的岂不好?” 一言既出,那些相公里惊叫声嬉笑声四起,更有人推樊进道:“好不好嘛?” 樊进扫了众人一眼,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掷,挑了一抹唇角,笑道:“就依你们。” ——这一轮,终于传到玉笙手里。 第四十三章 玉笙已是有些神志不清。旁边不知是谁,巧笑着推了他一把,道:“公子运气好得很呢!还不快去?”玉笙茫然站起身来,却是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晕倒。 腰身陡然一紧,已是落入一个怀抱之中。玉笙皱了皱眉,奋力想要推开,奈何纹丝不动。于是睁大双眼,想要看清这人是谁。恍惚间听得一个声音俯在耳边说:“现下我也拗不过他们,只作作样子,你不必害怕。” 玉笙恍惚间分不清真假,身上也是无力,便不再挣扎。不料下一刻便觉腰上一松,胸前一阵凉意,竟是腰带、前襟已经被人解了开来。 玉笙吃了一惊,猛然清醒,将眼前这人狠命一推,向后撞去。也是樊进失神,给他挣脱了开去。然而跌跌撞撞,摔倒在地上,却是头晕目眩,耳边嗡嗡作响,想要爬起来再不能够。身上却像冷似的,止不住发抖。 能喝酒的人,酒后发热,不能喝的人,却是发冷。樊进眼盯着玉笙,步步逼近,感觉到他身子颤抖,不禁桀然笑道:“原来你冷么?本将军这里,却是热得很呢!”一言未毕,手下径直一拽,竟将玉笙的下衣撕开大半来。 再没有装下去的必要。也……没有这个耐性了。 暴露在视线下的双腿,笔直幽润不可方物。樊进倒抽了一口气,几乎窒息。 这样的双腿分开来时,该是怎样的风情?! 禁不住口干舌燥,喃喃道:“你这贱人,怪不得连皇帝都要上你……”说着一伸手扯脱了自己外衣,口中道:“你乖乖地听话,本将军或者还疼一疼你。如若不依,少不得便要下重手了。你要不信,问一问你那朋友秋官。” 玉笙回头隐约看见秋官,不由得脱口叫道:“秋官……你为何害我?” 秋官怔了一怔,眼中流下泪来。忽然奔过去跪在樊进脚下,抱住樊进腿哭道:“将军,您饶了他吧!将军要他侍候,原是他的福气,他既不识抬举,便赶了他走吧!秋官愿意侍候将军……将军要什么,秋官便做什么……只求将军饶了玉儿吧!” 他说了这几句话,又是羞惭又是委屈,泪落不止。他并无意要害玉笙,只因樊进威逼,又骗他说“只要见一见玉笙,并无他意”,他犹豫再三,才不得不领了玉笙来见他。他自己原本性子清净,被樊进强占了去,百般玩弄,其中苦楚,又有谁知? 樊进俯视着他:“本将军命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心甘情愿么?” 秋官忍着泪道:“是。” 樊进哈哈大笑,显是得意之极。随即伸手撩起衣摆,命令道:“含下去!” 秋官微微咬了咬嘴唇,眼中泪落得更快,却并没敢迟疑,便跪在地上伸手替樊进宽了下衣,果然将他下体含入口中。 被周围那些个相公们围观了去,他倒并不放在心上。樊进有这种怪癖,喜欢在人前宣告占有,比此刻更为羞耻的事,他不是没有做过。只是玉笙……在玉笙面前如此,才真教他无地自容。想到这里,泪珠儿更是止不住往下掉。 绝色容颜,带雨梨花,流着眼泪服从,加上众人围观,樊进很快沉溺在灭顶的快感里,忍不住按住秋官的头颈,在那丝滑的口中狠命抽*了数十下。 如此活色生香的场面,看得那些俊俏小倌们早已是心荡神驰,何况方才有些已是被樊进逗弄得欲火半解不解。于是有的倚上来软软攀住樊进,更有的褪下衣衫相互戏玩。一时间这厢房内低吟尖叫、惊喘娇笑声不绝于耳,伴随着纠缠扭曲的耀眼胴*,竟是十足一幅淫乱鬼蜮般的画面。 玉笙见秋官如此,便惊得几乎昏晕过去。这种事他便想都不曾想过。须知祁烈性子高傲得紧,却绝非恃强凌弱辱人为乐之辈,纵有在性事上用了强,也多半为恼他不屑一顾,但肯稍事屈就,便是连痛惜还来不及了,又怎会故意凌虐,甚或在人前玩物般羞辱取乐以资炫耀? 更兼那十名少年淫乱不堪的场面,玉笙惊惶无措,只觉耳边轰鸣声愈来愈响,几乎头痛欲裂。 樊进按住秋官头颈狠命抽*了数十下,忽然抓住头发将他一把推开,笑骂道:“慢发骚,等老子哪天玩腻了,定将你赏给下人,叫众人都尝尝这南陵一等一的婊*,是个什么货色!” 秋官重重摔倒在一旁,满脸是泪干呕不止。 樊进两步走到玉笙面前,俯身一把撕开他的领口。玉笙身上的衣服已不能敝体,大半身子都裸露了出来。惊惶绝望之下,无意识地喊道:“你杀了我吧!” 樊进愣了一愣,继而冷笑道:“我听说婊*是外表越冷,内里越热。你这般装模作样,片刻之后必是那干柴烈火,一等一的荡*!” 话音未落,手上已将玉笙双腿分开。手顺势而上,直探入腿根部,但觉触手柔嫩,忍不住狠狠掐了一把。 玉笙倏然流出泪来,脑中混乱不清,再想不到别的,脱口而出喊了一声:“皇上!” 这一声出口,慢说他自己呆住,就是樊进也吃了一惊。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忍不住心生恼恨,猛然抓起玉笙头发,骂道:“你这贱人,还想拿皇上来唬我?皇上玩腻了你,早不要啦!你伺候皇上那些功夫,趁早都拿出来伺候了本将军吧!”说着折起玉笙双腿,挺身便要刺入。 玉笙那一声之后,便即呆住,张开嘴再发不出声音。耳边似又听得风鸣雪嘶,一个声音怒道:“你给朕滚!滚得越远越好!朕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见到你!” 突然间心如死灰。闭上眼,眼泪汹涌而下。 就连意料当中,接下来撕裂般的疼痛,也似乎无关紧要了。 却听见窗外朗然一声大笑:“这屋里好热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