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娱乐圈之苏子戏》 第1章 楔子 虽明日才至立夏,今晨的阳光却已有了些夏日的灿漫。我早早准备好采访所需的材料,携着入社不久的新人维含出了门。 比起头顶的日光,南京城的打扮更灿漫些,街角巷尾,青天白日满地红。行人的脸上布满喜色,人流齐力往一个方向涌去,他们要去码头迎接久违的故人。逆流而行的,大约只有我与维含罢。 我们亦是去见一位故人。 我在申报工作十数年,论资历论功底,今天都该排在码头的红毯上,近距离访问那些个故人。且别说是我这般资历,社里初出茅庐的小年青,现也在红毯边摩拳擦掌呢。而位居副主编的我,高薪挖掘的摄影师维含,却被遣去了码头的反向。 听起来,这像是遭了冷待。可实际上,这冷待是社里人人争抢了半个月后落在我处的。 我今日的任务是出城采访一个人,一个令大半中国魂牵梦萦,索思不停的女子。十年前她在艺术巅峰毫无征兆地息影,留下一打打疑惑后销声匿迹。连我这个消息很是灵通的记者,都不曾再听闻她一星半点的消息。 “宋姐,我左右想不明白......当年她走得利落,也宣称不再接受任何访问,怎么过了十年,倒是来主动来联系采访了?”维含背着器材,像是吃不了重,走得很是缓慢。 “这我也不明白,苏子的最后一部戏虽得圈中人交口称赞,市井百姓却不这般看,我记得当时几个小报将她骂得可凶了,搞得日日有人往她宅门口扔臭鸡蛋......” 那几家不知名的小报虽很快倒了闭,但那段时日,报纸竟可日销万份!单看销量,堪堪能在中国挤上前十了。 “那群无耻市井妇!戏归戏,人归人!再说,真占了他人夫又如何,像程先生那般人物,几个没拢上些姨太太的!”维含高举着器材怒骂,我真怕他失手摔了去。 维含口中的程先生亦早已消身匿迹,那时的对错,早无当事人公断。市井妇人的迁怒也是能理解的,毕竟对夺爱的外室,她们大多有亲历之恨。 维含的愤恨不平亦是可以理解的,据他自己说,打记事起,过他眼入他心的女子,除了母亲,便就只有苏子了。苏子盛名之时,他堪堪是位黄口小儿,却时时肖想娶她。他那位亦肖想着苏子的父亲知道后迅速嘲笑了他“爱情”: “你个鬼头,到你有对付女人能耐的时候,也只有苏子的女儿轮得上你肖想几番了。” 维含虽很不满,却觉得在理,苏子是等不到他长大的。于是他眼骨碌一转,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维含,苏子第一部戏中的爱人,就是这俩字。 “宋姐,你也是老记者了,十年前你早入了行,当年的事儿您真的一点也不清楚?”维含似猴般将器材抗在右肩上,讨好似地问我。 “我知道的,同你晓得的一般多。”我随口骗了这只猴儿,一是怕他追问起来不停歇,二是我知道的往事里,苏子对程先生的爱更凄惨,结局亦是,说了怕他更感伤怀。 “也是,他们那个圈子太高了,云里雾里的事咱普通百姓摸不着......不过,你有见过她真人吗?是不是和片里一般美?”他跳到我的左手边,把器材往左肩换了换。 他这个问题不比前面的难,却让我愣了好一会。 见过吗?苏子六年的影星岁月里,只演了三部戏,实在少得可怜......不不不,该是三部半......因此能见她的机会真真太少,但我却真见过她一次,还是只有我和她俩人时。 那年我受邀参加程先生的订婚礼,却因为社里存了些事先行退了场。出于礼貌,我从花园侧门悄悄躲了出去,拐了几圈却发现有人躲在常青树后偷看窗户里行的礼。她那般独特的外貌,我决计不会认差。 我悄悄从后边拍了拍她,一转头,果是苏子!她没影片上那般光白,却剔透的自然些。她的五官美丽与否,我无法从半裹的脸中判别,那双常伴灿漫的眸子此刻布满哀痛。我那时便想,她可以试着演演悲剧,决计不会比凤珠差。 “你这个位置,很容易被里边的人瞧见。”她正对着厅内唯一的落地窗,最是瞩目。 “我晓得,我就是想看看,他见了我会怎样......”她背对窗户转过身对我说,正巧错过了西装革履的程先生直视而来的目光,我看他眼里的意思,多半是不悦的。 “这里的记者很多,您还是快些走的好,万一上了报,于你而言,落不得好。”我不愿她看见程先生绝情的眼色,因为我早也是她影迷之一,不愿她落得心伤。 她听完许是想到什么,匆匆转身离去,头也未记得回。我亦不敢再看屋内那人的目光,掉头离去...... “美,比片子里更灵动。”忆完往事,我笑着回了维含,他却笑得比我开怀。 说说笑笑间,我们坐车到了约好的地点。空旷的草坪中立了一栋精美的欧式别墅。这原是上海人口中著名的沙发花园,当年一二八事变后,外籍地产大亨沙逊为避战乱,草草将这一大片地分割出售。这地在当时虽然不算天价,也绝不划算。 那时沙逊名声极大,谁在他这买了地,小报上登的一清二楚,苏子还莫名在这买下两大块,世人由此惊叹“戏子”的富足。 因此,这确是她合该的住处......但她不合该伫立在门口候着我们吧! 她穿了身素色旗袍,身量和当年差别不大,映在阳光下的脸庞轮廓分明,丰容盛鬋,仪态万方,实在美极......但不得不承认,她的下巴圆润了许多,不知道呆会维含给她留影时,在相片上会不会显得过丰腴。 “宋主编,还有这位......先生,你们好。”在我寻思着开口前,苏子抢先问了好,同行的还有维含着急伸出的左手。 苏子站在门槛上,离我们还有几步距离,她低头看着维含略颤抖半举着的左手,有些诧异。 维含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紧张下的失误,赶忙将器材放下,擦拭着略有汗意的右掌。 “东西我让人拿,你们先进来歇歇。”不料她很快走下台阶,双手虚牵维含的双手,引他步上台阶。这下,不止他那仍颤举的左右手,我看他的眼珠都开始不可置信地颤动了。 当年圈内人形容苏子外纯内媚,市井妇嘲讽她是披着白兔皮的骚狐狸。我不明她有意或无知,但就她刚对维含这动作,便可看出确实是个勾人的。 好在她很快撒了手,招呼了一名佣人来拿器材,才断了我此番猜疑。维含也不是真被勾了魂的,赶紧回头抢了器材扛着,连连推辞着佣人的搭手。 苏子见状不多言,只顾浅笑着进了屋,步速和姿态在暗示我们跟上。别墅内装饰温馨,中西混搭,初看新奇,看多了也无特别之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身影拐着弯,跟着上了楼。 “此处较为僻静,我们就在这聊吧。”她站在二楼某间屋子前巧言介绍,说完轻轻推开门。 她礼让我们先行入屋,若不是靠着多年记者本能的提醒,屋内的景象都快让我错乱了。 头顶的琉璃灯,墙角的各色彩灯,沙发啤酒,香槟果盘......它们齐齐掩在遮得厚实的窗帘内,漆黑中徒留琉璃彩光,这不就似个舞会现场嘛!哪算得上僻静之处? 但身为客人,访的又是这位一躲十年的电影明星,我是万万不敢显露过多不解的,生怕吓跑了她。 她等我们都进了屋,轻轻合上门,随后示意我们在沙发上坐。 沙发是特意摆过的,靠窗一排长的,长沙发的对面单拎出两只,供我们坐。这般简单的暗示下,我们很快寻好位置。 “苏......苏女士,可否方便将窗帘拉开,这样我拍起照来,景色会好些。”维含经这么一路适应,已不大紧张,能重拾自己的工作了。 “啊!实在抱歉。”苏子刚在沙发上找好位置坐定,听完倏而跳起,转身趴在椅背上伸手扯着窗帘。 “没事......没事......没事......”维含则像提完无理要求后的孩子般,摆手不停说着。我很想将他的手抓住,背着的苏子哪能看见他这番无用的声情并茂,只有我被晃晕了。 想是这间屋子的朝向不错,窗帘方一拉开,灿烂的阳光便毫不停缓地闯了进来,这“夜场的舞会”总算到了头。 在她手忙脚乱忙乎之际,我亦手忙脚乱翻出记事本,上面写满了我思索几日的问题,只为今日访问用。大概我也有些紧张,在她复坐好之时,我竟忘了早打好的腹稿,完全不知从哪开始问。 我望着时不时抖几下眉毛的苏子,她用精湛的面部表情提醒我大胆开口呢......不管那么许多了,就从最想问的先开始吧。 “其实大家最想不明白的都是,十年前您为何突然就息影了呢?” 我问完,见她的眉目垂了下来,嘴角虽仍弯着,却不是笑。身旁摆弄着脚架的维含也停了动作,其实我今个还忘了问他一问,路途略远,只是拍个简单人像,他何需背着脚架出门? “因为有些重要的人,我不得不空下手去照顾。”苏子重新抬起头,回话很是含蓄。 “难道不是为了离开程先生吗?”身旁传来一声迫不及待的问询,我和苏子同时吃了一惊。我诧异于维含的直白,要知道当年,不论程先生或苏子,都很忌讳被问及私事,维含这一问,怕是要直接吓走这位“金主”了。 “维含!”我厉声喝止,他真该专注拨弄脚架,充当什么记者! 维含嘴快,却不笨,问完后他也很是后悔,朝着苏子鞠了几躬后继续拨弄起器材。我小心观察着苏子的脸色,她的眸中仍写着诧异。 “维含......这位先生的名字很是熟悉呢......”她喃喃着接了句,许是在回忆,她的样子看起来陷入了沉思。 “是也,就是为了离开他。” 岂料她神色不动,清脆地吐出一句叹息。 维含突地停下手上动作,我想他一定如我一般惊诧,这街头巷尾猜疑了小十年的问题,这般一问就解决了? “宋主编别责备这位先生了,我知道自己藏了太多秘密,这次我主动约你们,也是愿意谈谈的......你们申报的报道最是公正,我想借你们之笔开诚布公的解释一些误会,也省得每次有熟人问我,都要把老回答重新嚼一番......” 她的脸庞衬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皆是一般云淡风轻。 在她起身为我们倒水之际,我赶忙翻了翻手上的记事本,若是能问私事,这本子上的正经问题全不算好问题了!我该从何问起?问什么? 冷汗在背后泛出,我现在倒想让维含与我掉个工作了,他对苏子的往事如数家珍,显然比我更适合做个“记者”。 “维......维含先生需要喝点香槟吗?”她欠身询问维含,也不顾着点他一直泛红不止的脸。 “既然‘维含先生’在这,我又想从头好好聊一聊,那也不劳您问了,咱们就从最开始说起吧,从当年那位维含先生说起......”我默默舒了一口气,笑着点头,这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在这之前,先请维含先生拍好所需照片吧,故事有点长,我想去换身舒适地慢慢聊。”说完她侧身在沙发上坐下。 “苏......苏苏小姐,麻烦您坐正些,朝我这边转。”维含温柔而惶恐的提了要求,我从未见他如此小心过。 “我想侧着拍,侧着拍会显得脸小些,我不想读者十年后见完我的第一句话,是嘲讽我胖了.....”她说着笑着,把身子扭得更侧了。 从我这角度侧看去,不远处坐着的女子有着尖尖的下巴,清冽的笑容泛在脸上,衬着窗外的灿漫阳光,一切恍若当年...... 1 “苏子,你这条发绳掉了颗珠子,还要吗?” 此刻我头疼欲裂,睁眼只怕见一片眩晕,哪晓得苏木说的是哪条发绳。 “你总归不能一直躺着吧,眼看上海便要到了,总得起身收拾下行李。再难受也得让我晓得哪些该打包......” 从汉堡出发不久,我便开始晕船,初时苏木这位哥哥还省得嘘寒问暖包办一切。可在我断续晕了近两个月后,他的柔情早已消磨干净,就如他对旧爱瓦塔萨一般。 我努力开了会眼,见他在床脚拎着一根绳子皱眉。一根、两根、三根......很快,我未来得及认清那绳子的模样,便又开始天旋地转了。 “你不是来过中国,那里有头饰卖吗?”我赶忙闭上眼,有气无力问着。 “我只去过广州,那儿好似有的......上海却是不知道......” “那便扔了吧,来前听说,上海可比广州繁华,肯定有的卖......”我这哥哥处起女孩子家的事来最是犹豫不决,我们此番去寻得表姑乃富贵之家,一根头绳总不会少了我吧。 “你说有便有吧。”砰的一声,我听见物事碰撞的声响,想是苏木把那所剩珠子无几的头绳随手扔了。这般行径,若是妈妈在这,肯定少不了他一番面壁思过。 “苏木......有人来接我们吗?”船明早便靠岸,我可不想下了船连个倒地的地方都寻不到。 “敏宏说是来接的,但我们这船在印度多耽搁了几日,不晓得他知不知具体靠岸时间啊......”苏木犹豫回答。 张敏宏是表姑的儿子,爹爹说我该叫他表哥,这位表哥几年前来德意志游过学,虽很快回了国,我仍依稀记着他的好。 “若是他接不到咱们,你知道表姑家住处在哪吗?”提及喜爱的表哥,我精神一抖,睁眼竟也不晕了。 苏木正蹲着收拾行李,闻言皱眉思索良久。 “父亲给的札子里有写......无碍无碍,姑父开的明星电影公司可有名了,去那就行。”苏木从小便糙得很,甚至把丢三落四的习惯无私传授于我,我看他刚一瞬受了惊的模样,猜他大概早把爹爹给的札子弄丢了。 “都收拾妥当了,我带你去甲板上透口气。”知兄莫若妹,晓妹当数兄,他看我像是要发火,忙讨好的为我穿起鞋。 不过他显然还不那么懂我,既然能找到姑父的公司,我何必多嘴斥责他,我还得留着那口气力扛眩晕呢。 我到底在船舱里呆了几天几夜,现在晕船症缓了缓,当然是很乐意出去转转的。于是我央着这怀有愧色的男子背我上甲板。 海上的黑夜满是星星的天地,头顶的星星两个月来我已看厌,但远处朦胧的点点星光,却是很新奇的。 “那是什么?”我单手搂着苏木细长的脖子,用另一只手指着。 “听说是上海滩的夜色。”苏木抠了抠我勒得过紧的手,无奈失败后找了一处台子,将我的臀重重拍在上面。 “嗷!fickdich!”我痛叫着勒紧他的脖子。 “噢!你竟说脏话!若是父亲在,保证打的你屁股真开花。”苏木好似得了乐,抠着我的手笑个不停。几番气力之下我好像又有些晕了,远处的星光晃成几片,我赶忙撒手,静静靠在苏木的背上。 “看起来上海滩离我们不远,怎么也要明早才能到?”被晕船症折磨良久,我恨不能船即刻停到码头。 “海上规矩,船早上才能上岸。”苏木缓缓解释。 “苏木,你游水游的很好不是,要不你背我游过去吧......”随着眩晕又渐渐加重,我恨不能即刻跳下海。 苏木听完弯了弯背,好让我靠得更舒适些。 “你再忍忍,寻寻天上的勺子,想想别的事,会舒服些。”苏木温声提了个方法,可他哪知道,我闭着的眼界里早已满是星星,哪会稀罕天上的。 “我想吐了......”苏木闻言一僵,随即开始不停咽起口水。他不了解我想不想看星星,也同样不了解我是不是真想吐......谁让他用星星恶心我呢? 夜风舒缓,海波微澜,背脊宽厚......我不知自己何时睡了去,醒来时星星早已轮完值,阳光伴着嘈杂的声响而来。 “正好,我也不用犹豫要不要唤醒你,顾虑你醒后会不会再晕船了。”苏木已穿好齐整的便装,坐在床边看我。 “到了吗?”我一点也不愿再听到晕船这个词,而对晕船最好的歼灭方式,就是上岸。 “到了,都准备着排队上岸呢。”苏木说着把床头的干净衣物丢给我,不是我想穿的浅色。 “我想要件素色的。”我提了提这件蓝色的裙子,它让我即刻想到大海。 “不好,你会吐脏的。”苏木把它往我手里塞了塞,他显然对数月来时不时的惊吓心有余悸。 说完他退出船舱,我无力翻箱倒柜寻出自己满意的服饰,只好将就穿着这件大海罢。只要不对着镜子,我该不会目睹到这身“大海”,也不至于因此再犯晕。 待我换好衣服出了舱,才发觉船上不是一般热闹。近两个月的航行让所有人都倍感乏累,那些个同我一起晕船的,拾掇起行李来最是起劲,不少人哼着小曲抖着腿排在楼梯口......唯有苏木见我换好衣物后,一屁股躺回床上。 “苏木,我们也排队去吧。”这船再奢华,我也不愿多呆一刻。说着我便主动去拖那几只大大的行李箱。 “别急!船已经停了,你不会再晕的。我们等等,现下外面挤得慌......” 我听完气打一处来,抬手搅乱他上了几层摩丝的头发。 他同样气打一处来,怒地坐起身子,头发冲天,好一副吃人的模样。 “苏子!” “哎!哥哥”我赶忙应了他。 他喘着气上上下下瞪了我一番,重重跳下床,夺过我脚边的行李箱往舱外去。我紧着步拎起被遗弃的最小箱子,跟上他。 “苏大夫,你们还没下船?”排在队伍末端的一位老伯诧异道。 “哎呀苏大夫,苏小姐这般不适,侬怎么不早早带她先走呦......”前面那位阿婆如是抱怨。 ...... 随即是来自各个年纪的问候。 我晕船之厉,连我哥哥都束手无策,症状之惨烈在船上是出了名的,大家多少受了我这大夫哥哥些许恩惠,甘愿让我们插个队,让苏大夫带着险些晕船致死的小妹上岸。 几番莫名其妙,我们竟穿过层层人群,脚不停歇着头几个上了岸。 可看清张敏宏倚着车对我们招手后,我却只想就地而居了—舟车劳顿,我看自己多半是要接着晕车的。 “苏子成大姑娘了。”敏宏右手从我手中接过行李,左手顺了顺我的头。 “宏哥,你怎知我们的船何时到岸?”他这般准备齐全的等候令我有些诧异,连我自个都不知何时能上岸呐。 “我嗅到你的芳香,即刻寻香而至。” 我听完脸骚不已,这位表兄密语的功力,倒随年岁渐长呢。 “哪来芳香,一身污秽的气味。”苏木不禁重地将行李置在地上,言语污秽。 “木哥,你怎能这般对姑娘说话!”苏木在德意志时,一言一行甚是规范楷模,宏表兄在德短游时日日要夸他绅士的模样。他大约很不明白,绅士苏木一到了中国,怎就出口惊人了。 “哼!你是不知......她在船上连绵吐了两个月,有时不注意落在衣物上,可都是我要洗的......”苏木用手指戳着我的脑袋,点得愈来愈重。 “宏哥,咱们是坐车回去吗?”现在我可没心情同苏木咬几个来回,停在不远处的黑物最是惧人。 宏哥不语,笑着指了指那团黑物,有些炫耀的架势。 “敏宏,你还是找辆人力车罢,当心这人把你的车吐脏了......”苏木话虽不好听,却实实说到了点子上。 “极是,极是,我这就去找一辆。”宏哥呆愣会,即刻意识到适时调整“待客之道”,也不先放下手拎的行李,转身跑了。 我却不知道他这极是,赞同的是哪个点。 “人力车?”我不解地望着苏木,我从来回过中国,德意志也没有这个事物,见它之前,我好歹该有些心理准备,省得成了刘姥姥进大观园。 “就是找个脚快的人来背你。” “啊!苏木!不可,若是这样,还不如你来背呢!”我见苏木着实一副正经模样,不疑有他,即是如此,当然是嫡亲哥哥亲自效劳的好,怎方便让一个生人...... 爹爹曾形容我生气的模样,两眼瞪得铜铃般大,嘴抿着将肉肉的下巴挤出来,很是滑稽。因此我此番训斥未落,苏木便捂着肚子笑岔了气,我倒真希望他就这般岔过气去! “呆子!若靠背的,不被你重的压倒?” 我听完更是气愤不已,中医上有个词叫水土不服,我想苏木现在便是大大的水土不服了,柏林女孩口中的俏绅士,到了上海便嘴污着未净过! 既如此,我也不强装淑女就是!脚下这尖头鞋横过去,定叫他痛地住了嘴! “苏子,苏子,坐这个可好?”在我转了转脚踝热身之际,后方传来宏哥的叫喊。 他后头跟了位衣衫陈旧,头顶破帽的老先生,再后头随了个推车模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物什?”我略有些吃惊。 “这是人力车,你在后头坐,人在前头跑,大好风光皆围绕。”我仔细打量了那货车模样的物什,它上头确实按了一层垫子......罢了罢了,就委屈当回货物吧,总比那黑汽车舒适。 “敏宏,怎只有一辆车?你再去叫一辆来。”苏木仗着年长几岁,一刻不停的给宏哥安排差事。宏哥听完,先是有些不解,很快又作恍然大悟状。 “极是,极是,我再去叫两辆!”话未落,先朝着汽车跑去。 “你不用同船上的伙伴道道别吗?”苏木一刻未停歇,又命令起我来。 我看了看他会意的方向,同层船舱的熟人们终于轮到上了岸,正朝我们这走来。晕船俩月,苏木虽尽力照顾周到,却免不了男女不便之处......这些太太们对我亦照拂颇多。 我爹爹常说,为人君子,恩不能忘。我虽是个女子,却时常用君子的要求规范自己,显得更有教养。因此我毫不犹豫地走向他们。 众人都是急着回家的,我同他们寒暄几句后,便匆匆道了别。哪知一回头,苏木和宏哥都不见人影,连那气派的黑汽车也一同丢了去! 呀!哪是它丢了去,是我丢了去! 2 我登时又慌又气,跺着脚不知如何是好,按理他们是决计不会丢下我的,不会是撞上什么横祸吧!这要我去哪里寻? 我脑里满是卓别林电影中的惊险镜头,在我回忆到《计程车上的私奔》中片段时,一对人力车从远处并驾而来......车上正是那俩位该在“历险”中的人。 “你们怎能抛下我!”他们俩嬉笑交谈着,决计不是什么死里逃生,摆明是刻意抛下我的。 宏哥从未见过我生气,面露愧色,唯有那位水土不服的,学我瞪眼的模样裂嘴笑。 “傻子!我们只是去寻人力车罢了,哪有抛下你......” “骗子!寻车去的话,哪有不留个口信的,还有原先停那的汽车也被你寻没了?” 我只感觉受了骗,自小苏荷就很喜欢捉弄我玩,苏木虽在妈妈注目下从不逗我,心底定是很想加入的。 “当然是开着车去寻车的......口信?不是留了先前那位车夫等你吗?”苏木摇头晃脑地寻着他口中那位车夫,终于在一个旮旯瞅见了。宏哥三两步上去,将他拎过来。 “你怎么躲着呢?”宏哥颇带些怒气问道。 “我......我......身上脏......”他红着耳朵嘟囔了几个字,便没了下文。 宏哥听完却是了然一笑,那丁点怒气也笑没了。他不多解释,招呼着仍怔愣的苏木与我,一人分配上一辆车。 “你们俩可得好好留神看看这大上海,夏日的这个时候,日头还不辣,街上最是热闹......”三辆车跑得很近,宏哥微提声音,我便能听清楚。 我打小听爹爹的中国故事长大,他说,柏林比不上中国,街上稀稀拉拉几尾人,那哪能称作街? 故事里还有那卖泥人的张先生,卖饼的武先生,做糖葫芦的某先生......大概柏林的水族馆啊动物园叠在一起,都不如中国一条街有趣。 “不过也不能慢悠悠地逛,父亲母亲都还在家候着你们呢。”宏哥方挑起我的兴,末了一句便捏了它。可我倒不在意,随着我们的车渐渐行入街头,叫卖声已然传来。 “新鲜的瓜果哩,又大又甜......” “鸡蛋要伐,鸡蛋......” “鸡毛菜小白菜,卷心菜黄芽菜呦......” ...... 我本想仔细瞧瞧这些叫卖的先生们,可这热闹拥挤的街市布满男男女女,我很难辨出先生们的位置,遗憾他们只得做趟背景乐了。 上海的建筑很有趣,带了些柏林建筑的味,又有些不一样......它们排得更密,挨得更近,恰似街上来往的路人...... 说起来,我真是从未见过这么许多人,一街又一街,先生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叫卖都不带重样的。 不过这番热闹也不见得全是利处,楼接楼人挤人的,硬生生将这马路压窄了。再者马路不算整洁,布满奇奇怪怪的物事。人力车绕啊绕,蹦啊蹦的,令我泛起晕船的感觉。 在我的肚腹又预备发作之时,拉车的先生七弯八拐,进了一些人烟较少的小路,我顿时舒了口气。 仍不能舒口气的是宏哥,自他主动揽了介绍地标的活起,便注定不好停歇。 姑父给爹爹的信里常抱怨宏哥脑袋差不会念书,我以为定是姑父自谦过了。我这柏林大学刚毕业的嫡亲哥哥,定不能如宏哥般认出追车的狗是哪家的......这得是多好的记力! “这里便到华山路了,家就在前面,那栋,就那栋......呀,徐太太家的狗怎跑出来啦......”宏哥介绍了一路,这已是他识得的第十三只狗了。 他若知我默默在数,大约会遗憾行程太“短”,不能尽兴彰显实力,因为家已在眼前。 眼前是一栋奶白色小楼,同前边路过的大楼相比,最是普通不过。我还未下车,便看见草坪上站着的表姑姑父了,他们同几年前来德的模样无甚差别。 “小的......就,就......想问问......小姐是......是洋人吗?” 宏哥正同三位车夫结着账,先前躲着我的那位车夫耳根终于褪去红色,可惜话仍讲不顺,断续断续。 我听完不禁觉着好笑,宏哥亦是。他笑着将铜钱塞进他手里,调侃道: “哟,侬怎不问她是不是仙女呀......”大家听完都笑了,这位车夫先生的耳朵又红了。 只有一个人未展笑颜,苏木沉着脸揽了我进去,我隐约知道他为何不悦。 我爹爹生于江浙中医世家,奈何医者不自医,未满十岁便丧父丧母。亲友虽多,唯有舅舅何咏昌主动收留他,舅父靠生意赚了些钱后,便送我爹爹去德国进修些西医之术。 哪知这位留洋生被我妈妈缠上,从此故国辽远,安心在柏林安了家。好在爹爹医术精湛,开的中医馆在柏林享有名誉,不然岂不是白费了舅公一番心血。 因着父母亲不同种的缘故,苏木与我自然同常人不一。苏木更像母亲,发色在光下泛着棕色。我则偏向爹爹,不细看许以为是个纯正东方人呢。 苏木受苦于西方的长相,听闻他几年前在广州,逢人便被骂洋鬼子,好不憋屈。 说回此刻站在我眼前的表姑,便是我那舅公的娇娇女,爹爹的乖小妹,自小享尽爱宠。 “瞧我的乖囡囡,怎这般玉减香销。”表姑焦急地上前捧住我的手,心疼极了。 我娇娇唤了她一声,虽鲜少见面有些陌生,听完她的关怀心头还是暖暖的。 “苏木,船为何晚了这多日才到?”姑父示意佣人提过行李,笑嘻嘻地问着苏木。常说人到中年易发福,这句话用在姑父身上一点不差,他比半年前邮寄过来的照片上更魁梧些,脸成方圆。 “船行到孟买时出了些问题,停下来检修了一些时日,便耽搁了。”不知苏木何时将包内带给姑父母的礼物扒了出来,他边答边巧笑着将爹爹精心挑选的打簧表递给姑父。 “这是父亲走遍柏林大大小小各牌表铺,给您选的。” 我听完苏木的话直想笑,鲜少来柏林的姑父定不知道,柏林大大小小排的上名的表铺,都堆在药馆隔壁那条街。 “同仁这也过客气了,你们辛苦跑这大老远,还得惦记着这个......”姑父嘴上责备着爹爹,手却不动声色着接过那块表,在阳光下摩挲细看。 而在此时,苏木又淡淡地将一套整装香水递给表姑,表姑接手自是喜不胜收,笑着搂了搂我俩。 “呀!这还是块汉密尔敦的!这款式新奇,我都未曾见过。”姑父的惊呼打断了表姑于我们缠绵的亲昵。记得爹爹带我去理查表店时,啥也不看,点名要款最新的,拿完就走。想来行程才过俩月,这德意志的新款在中国该是寻不到的,未曾见过才正常呢。 “姑父好眼力!这是汉密尔敦表厂刚下线的新款,父亲凭着关系,硬是在它发售前便拿下一只,诺大的上海滩,现下可找不出第二只......” 苏木这句话落下,在场的人都笑了,我也笑了。我中学时有位好友,情窦初开时,被苏木待人的甜言蜜语迷得非君不嫁,我却是径直反对。 苏木这样的男子,能将西贝货形容得像皇帝御赐得来的真品一般高档,你实在难知他嘴上甜言,待你却是真或假。 当然那位女子很快同我翻了脸,然而她这举动真是赔了大了,没了我,她哪来千奇百怪的机缘得见苏木? “哎!净顾着说笑了,日头热辣,快进屋!快进屋!”姑父利索地将表往袋里一收,领着我们入了门。 这栋小楼虽外观普通,但姑父到底算个艺术家,不可能让住处平庸了去。这屋内,自然有份好景致,不但画字铺满四周,盆栽也随处可见,让人不禁心感静谧。 我随眼浏览,很快瞥见沙发前站着的一位陌生人,他身姿瘦长,脸颊削尖,两眉浓密,却耷拉着一双......鸡似般的眼珠,眼白很多,眼珠抵在眼眶下方。整个人好看不好看说不上来,莫名熟悉之感倒是有的。 “啊,我得给你们介绍,张影,来来......”姑父朝这位男子招了招手,他急匆匆迈着碎步走到我们跟前。 “这是惜之,就是杭州的那位表哥......”姑父指着这位张影介绍,他前后不一的称呼,让我一时糊了去。 “表哥,您好。”因我摸不清他的名字,便不能像宏哥那般确凿的称呼他。 “这是小妹,生活在德意志,今年考上了大学,借着暑期回国看望我们。”姑父虽是向着他介绍我,眼神却同水似的一直关切着这位新表哥。 “这位是大弟,他刚从柏林大学医学院毕业,这次回国是为实践实践医术的......”见苏木迟迟不打招呼,姑父抢先介绍了他,新表哥边听边点头。 “我晓得,这都是表舅的孩子......” 这世上称我爹爹表舅的可不多,就我所知,也就表姑这一家还能攀这份关系......呀!我想起这位新表哥的来历了! 宏哥是表姑的第一个孩子,可不是姑父的头一个。姑父初到上海,就恋上位小清倌,甚至火速娶回家,很快得了个儿子。 混迹十里洋场,姑父这种能耐人难免被能耐人看上,我的舅公咏昌先生便很是欣赏他,处着处着还肖想将囡囡嫁给他。我这姑父本就识势,表姑又是自小当大家闺秀养大的,怎能不可人? 那位小清倌琢磨清姑父的意思后,也不难为他,只说进门可以,但自己必须是正房。她这话虽不难为人,但我舅公怎可让打小含嘴里的囡囡做二房? 僵持之下,姑父得了个主意,说是要一家两处,让小清倌带着孩子仍住杭州,自己和表姑在杭完婚后回上海定居,谁也不碍着谁......这样一来,我姑父把皮货大王女婿这名头,凭他那大臀,坐实了。 不过姑父为人仗义重情,从他与爹爹的信件中不难看出,他对杭州那家还很是愧疚的,特别是当时年幼的长子......而我这新表哥,想来就是那位长子了。 可说好一家两处的,那家的为何到这家来了? 3 “大表哥在杭州不是有一番事业吗?怎有空来上海转一圈?”苏木同新表哥握了握手,道出我也正琢磨的疑惑。 “嗨哟,什么事业不事业,他那警员的工作也算事业?俸禄是四等最低的,怎么养家糊口呢?”见新表哥迟疑着干笑,他这亲父赶忙插上嘴。 “姑父的事业大了,你大表哥也是个机灵好学的......爽性让他来这十里洋场,专学我这电影的手艺,可大有出息多......”姑父滔滔不绝解释着,边说边欣慰地注视大表哥。 他若不是这般专注看着长子,定不会错过表姑微微色变的脸,幼子郁郁不欢的眼。 “玉儿呢?怎么不见玉儿,我还给她带了礼物呢。”我不愿姑父再说些让表姑与宏哥黯然的话,便插嘴追问表妹敏玉的下落。这会正值暑期,她该不用去学校的。 “哎,玉儿得信起便数着日子等,哪晓得你们船耽搁了许久,她急着去南京参加学生联合会,实在等不及,前天刚走呢......”表姑面带惋惜解释着,我听完失落的很,这原是我唯一可腻在一起的玩伴呢。 “苏子莫郁郁,玉儿说她事了,一定赶最近那趟火车回来!”姑姑拍着我的手补充,我听完甜笑着点点头,只能这般□□了。 “瞧你们,拽住他们就说不停了,赶紧该吃饭了......”宏哥在路上时便想下车买些零嘴吃,不用他催饭,我也知道他是最饿的那位。 “是了是了,快快快,来尝尝最地道的上海菜......” 姑父拥着我们在圆桌前坐下,晕船已久,这满桌花花绿绿也很难让我产生胃口。我夹了一块茄子浅尝......竟然是甜的! 这上海菜的处女秀,在胃口不开的我身上遭了败,但苏木却狼吞虎咽完全失了风度。为了我俩的比对不过于鲜明,我只能捧着杯牛奶舔啊舔,又一粒粒夹着米,显得手头正忙。 “苏子,饭菜不合口吗?”表姑察觉到我的反常,再次将手温温地叠在我手上。 可我听完,倒先想起一类趣事:妈妈时常责备爹爹在家事上的粗心,总忘了家里的现钱藏哪。爹爹蒙难,总是一面背着手搜寻,一面念:“论心细,犹太人是远远不及我们大清人的......” 妈妈和苏木听着总会闷哼不屑,唯有我晓得爹爹说的是大实话。犹太人粗心到不知钱落何处,他们亦粗心到未觉谁藏了钱。 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同爹爹都是心细的大清人。 但今个,我不再觉大清人心最细了,我双手这般忙碌,表姑这民国人也瞧得出隐情? “不是的......”我急忙解释,却在满桌期待的目光中续不上话。虽怪我胃口不开,但这甜菜也确实...... “表姑,您过虑了......苏子连晕了两个月船,胃口肯定是不开的。”苏木嘴巧,替我续上了缘由。 “呀!你怎不早说,王嫂,你赶紧新煮一碗甜米粥来......”表姑听完满脸心疼,站起来吆喝着。可她这番安排差点将我吓惨,我大声补充: “不用甜的!白的米就可以。” “好好好......”王嫂在那头回话,也不知是应了谁的菜单。 “你好歹也是医学院的高材生,怎么妹妹晕船这点小病都束手无策?”姑父看着继续狼吞虎咽的苏木,很是不满。 “试了,什么法子都试了,在孟买还专门下船寻了各种药,不见效就算了,吐得更收不住......”我见苏木放下筷子,拿方巾擦了擦嘴,面色窘迫着解释。 “那仍是你的不是!说明你医术未精......这回你来,主要也是为实践医术的,想好去处没?” 姑父是位大男子,最看不惯男人无法照拂家小。苏木这一番解释,原想道出自己忙碌的作为,在姑父那,好像只坐实了无用的名头。 不过姑父这一问,着实上我心坎。苏木虽仗着游学的借口回来,路上却一直打着别的小算盘。 他上大学前到过一次广州,对中国声色犬马的各色玩乐惦记不已,他悄悄给我显摆过此行计划——玩遍上海滩,看些小病患......按这谋划,他铁定不着急找实践的去处。 “暂时未想好,虽然我打小受中医熏陶,可大学学得却是西医技法,父亲提倡中西贯通,我也不愿荒废任何一方......上海可有中西医结合的好去处?”苏木将自身“困境”娓娓道来,听得姑父忽而点头,忽又挤眉。 这位姑父常年对电影艺术如痴如醉,苏木摸准他不如自己了解行情——爹爹国内的同僚常写信抱怨国内中西医对抗之尖锐,哪谈得上什么融合? 姑父这问题虽过我心坎,却没填上我心坎处的谋算。谁让苏木三番五次拒绝带我同玩上海,我怎能容他独自逍遥!这下好了,他这般借口,姑父定拿他没办法...... “也是......那我们再看看,不急不急......”姑父示意苏木继续吃菜,望着苏木又开始狼吞虎咽,我郁闷着又干一口奶。 “苏子......奶不能这般喝,你等等,粥就快来了......”表姑瞧我空杯见底,又皱眉给我续上一杯,前后灌下约莫五杯,我确实喝多了。 “对了,姑父的电影公司,业绩尚好吧。”为了以绝后患,防止姑父将话头转回旧话上,我奸诈的哥哥抛出了赞美式的疑问。连远在柏林的我们都听闻,姑父首创的武侠片掀起全中国武侠之风,这般热潮,业绩怎可能不好? 我闷脸候着姑父发出爽朗的笑声,而后将苏木的工作忘得一干二净。 岂料等了数秒,姑父的神色愈来愈寡淡......苏木随之轻轻置下筷子。 “不大好喏......”姑父落寞地扔下这句后,满桌人的神色都成了寡淡。苏木这个罪魁祸首舔了舔唇,将手藏于桌下。 “我们在柏林都有听闻,您的武侠片拍极好呢......”我见苏木用手抠着裤管不知所措,很是可怜,忙为他接下炮弹话头。 姑父听完先是嘴角一弯,但也很快瘪了下去。 “《火烧红莲寺》前些年是极好的,但现在单上海四十几家公司都有在拍武侠片,且越拍越烂......这条路定是走不通了,我看也就快被上头毙了......”姑父叹完抓起手边奶杯饮了口,杯子撤去时徒留一道白胡子,和他这感伤的模样很是相称。 “怕什么,您有那么好的才能,总会乌云散日头上的......”苏木缓了缓精神开口,虽不知姑父公司到底什么情况,直指着窗外好阳光宽慰。 “哈哈哈,你这小洋人话说的不错......”姑父听完果然大乐,提着杯子邀请苏木干一下,可我见苏木眉间不悦。小洋人和洋鬼子,在不大精通汉语辨意的我们听来,差别不大。 “这武侠片行不通了自然有别的道可循,父亲既能掀起武侠片潮流,定也能掀起下一波别的。”这大表哥眼珠不大,胜在小巧转得快,从速接话称赞姑父一番。这么一来,姑父笑得更是欢唱,牛奶都不够干了。 “你们这话说的有准头,我呐,早想好新道道了......” “去年美利坚新弄出了个电影界的奖项,叫什么......奥斯卡。这个奖的得主费尔班克先生趁机来中国宣传,我有幸和他聊了聊,才知道国外都沸沸扬扬弄什么有声电影呢......” 姑父不容我们插嘴,同课上老师般自顾自开始念叨,边说边点起香烟,在碗里一弹一弹点着烟灰。 “所以我们琢磨,必须得开搞有声片,不能失了这新时代的先机!”他奋力一拍桌子,震得碗筷噼里啪啦响。 姑父说的有声片,我亦有听闻,虽没看过,却有了不好的印象。德意志,大不列颠,法兰西......大多电影人都在报纸上批判它,连我最喜爱的影星卓别林,也很不看好这新事物。因此姑父虽劲头十足,我却仍认为公司会继续不大好...... “您定能抢到先机的。”苏木的马屁总能接上姑父每句话,自打他小时候被妈妈强拉着排演话剧后,便彻底对表演艺术失了兴趣。若不是字面上意思好懂,我赌他完全不晓得有声电影是何意。 我很不齿他的马屁行为,可一直很受用的姑父为何也沉了脸? “哎,这个先机难得啊......且不提技术方面,光这钱......就很是头疼。” 姑父苦恼地倾诉着,我听完是很不信的,一部电影的钱,电影公司怎会拿不出?况且他每年都得拍上好几十部吧。 “姑父欠了很多债吗?”我只能这般假设。但环视四周华贵的装潢和表姑颈间的新款项链后,我意识到刚吐出的假设过了头。 “呸呸呸,胡说!姑父我不吃烟不赌博,洁身自好,哪来债务!”砰的一声,桌子震荡,他怒斥。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垂着眼不敢再说。表姑见状瞪了姑父一眼,抚背安慰我。 我不敢瞧姑父神色,只听他一声叹息,而后接过王嫂手中新煮的粥,置于我面前,大概算是表达歉意。 “若是无声片,五部十部的钱都不算什么......可这有声片,设备器材等等都需更新,往好了估计,也得十万出头......” 我不晓得十万元在上海是什么概念,只得面露询问地望着姑父,姑父作为一代导演,不能看不懂我显意的表达吧。 “在上海......平常人家月入三十,算是不错了......”他摆出三根指。 苏家孩子自小都在爹爹店里帮过忙算过账,为挣些零花。惯会算账的我过了几遍脑:月入三十的话,一年入账三百多元......十万对三百,这部电影确算是巨资了。 “可惜我和哥哥身上没带什么钱......”我和苏木都爱收集各类邮票,存不下钱。我亦因此理解喜爱之物在眼前,荷包却空无一子的难过,姑父想必也是如此。 “哈哈哈,你的心意姑父知晓了,放心,姑父自会想办法......”见姑父笑得开怀,苏木投来鄙夷的眼色。我才意识到,方才自己也成了讨人厌的马屁精。 “好了好了,饭前不聊钱,苏子,快喝点粥,该饿坏了吧......”表姑见丈夫笑了,倍感欣慰,愈发温柔地将粥往我手边送了送。 我屏住鼻息舀一小口,就怕有窜天的甜味催人吐......不意这粥极好喝,还带些香香的糯味...... 吃过饭,我应表姑的建议准备上楼小睡会。不料透过二楼房间的窗户,看见姑父带着俩表兄同苏木,面露紧张,匆匆理着衣裳出了门...... 4 我惊觉不妙,先不论他们撇下我出行这事,苏木作为我初来此地唯一的依靠,怎能不说一声便抛下我! 于是我也不顾淑女不淑女,趴在窗头朝外吼,因为焦急,最惯用的德语冒了上来。 “你们去哪?” 能听懂这话的,也只有苏木了。他正手忙脚乱结着领带,听到声响后吃惊地抬头望向我。 “出去见人。”他配合地用德语回话。 “等等我!”趁着苏木一脸迷茫,我蹭蹭地跑下楼。好在方才我一直为换哪套睡衣犹豫不决,否则可不能这般整装待发赶出去。 冲出大门时,苏木仍保持着掐领带的姿势,如我预想那般愣在原处。其他人也是愣的,他们愣在听不懂我们说了什么。 “带我一起去吧。”我不晓得他们去哪,只管望着姑父哀求。 “不成!我们是去谈生意的!”姑父摇头摆手,生怕稍稍迟疑就拖上我这条尾巴。 于是我只能憋着嘴,走到苏木跟前,边帮他打理领带边用德语抱怨: “我在这熟悉的只有你一个......你都走了,我害怕......” 我父母的跨种婚姻,始于妈妈的狂轰滥炸。坐拥成功事例的她传授了些应对男人的妙招——若男人认为自己是女人唯一的依靠,莫名的责任感会侵占他的心尖。 作为妈妈养大的孩子,苏木显然按着妈妈的预想行事。他斟酌一会后,抬头对姑父说: “要不带上她吧,建云叔叔一直念叨她呢......她长得也行,带出去算给我们长长脸......”苏木论了很大串情由,却一条比一条失理。 姑父眼珠滚滚着打量紧紧依偎的我们,末了无奈叹了口气,点了头。 我见状即刻撇开苏木的手,火速奔进屋子,留下一句交代: “我去拿包!” 一路上,姑父一直催着司机开快些,我挤在苏木大腿上忏悔:他们本就赶时间,拿个包而已,我还偏偏耽误他们许久...... “说是去见投资方,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苏木悄声问着身旁的宏哥。 我听完瞥了他一眼,哪有出门了还不知去见谁的?小心他遇上个丑八怪,白白将摩丝打得这般厚! 离得近,苏木当然将我的表情一览无余。他面容可善的看着宏哥,底下却狂掐我的屁股! “有好几位,说起来......元序你见过的,在广州的时候。”宏哥给苏木出了个猜人游戏,愣得他渐渐松了手里的力道。 “元序?” “你这也能忘?你们那时候打茶围,还为一个小倌抢起......呜呜......”苏木听了会,急用掐过我屁股的那只手堵住宏哥的嘴。怪只怪他记性不好,再怎么着急堵,前座姑父厉色射来,我还是听懂了。 “苏木,回去你那份邮票归我了......”我仍旧斜着眼,用德语娇声道。他这次若还敢掐我,我便等不到回柏林再告状了。 “那人不是叫程井然吗!”苏木漠视我的话,大声斥责我的宏哥,他的宏弟。 “呀!是呀,几年前他还没取字号呢......”敏宏全然不介意表兄恶劣的语气,恍然大悟道。 他不介意,我却很介意苏木的刻意忽视,于是我摸到他的肚子,掐住一块肉后,左右辗转回旋。 “嘶......我记着他很喜爱电影艺术,又是个大地主,你们交情这般好,还要苦苦求着他投资?”苏木边问,边用那只沾了敏宏唾沫的手,桎梏住我下作的指。 “他倒是很乐意投,可是没条件啊......前些年的二五减租还没喘过气,六月土地法新一出,生生抠了他那大地主爹爹几块肉。他自己吧,上月和美利坚合作搞了个中航,你晓得花了多少钱不?天杀的,百万还不止,媳妇本都进去了!” 我听完率先嘶了口气,姑父缺得那十万,算钱吗...... “那你们今天还找他谈什么?”苏木倒不为数字所动,他正为前后因果寻思着。 “嘿,他投不起,不代表他那些叔叔伯伯哥哥弟弟投不起......他这回是做引见人的,本来约的是明晚,谁知他舅舅养在乡下的相好提前生了,急着赶回去看新儿子呢......” 我听完长叹一声,这十多万都不用金主施舍,光他边上的银主铜主都能担待住。可苏木的神情,看似已明了,却不大舒畅呢...... 在姑父三五不时的催促下,车子很快停在一栋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前,可姑父哪有耐心等我细细观看,一下下赶羊似的把我们往楼里催。 尽管气氛如此紧张,我仍不慌不忙着徜徉在精致的中式装潢中。也不知一连上了几楼,等我晃过神来,正对厅室的门都请开了。 室内坐了几个人,正轻声交谈,直面门口向的是位长袍老伯,胡子续得比爹爹还浓密。他旁边的男子约莫和姑父一般大,看着像是中年发福的年纪。背着的那位看不清,徒留腰杆笔直。 “井二爷,程五爷,元序,久等啦!”姑父热情的开口招呼,我亦赶紧备上满脸笑容。 这一来,背着的男子自然要转过身来打招呼。尽管日后我常望着程井然的脸,痴痴夸他帅气,但我向上帝发誓,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只觉他很是奇异。 我身边的中国人,除了爹爹外,皆洋气地打着摩丝,将头梳的一丝不苟。张扬的如苏木,乖巧的如敏宏,不太入眼的......如新表哥,他们都是这般打扮。 只有他不一样,没上一缕摩丝,短短的额发任它垂着,还有些交错凌乱......不过我不大好意思继续打量,因为他也正打量我。 “张叔,不急,您慢慢来。”额发男子和姑父打了个招呼,随后拍了拍宏哥的肩膀。 “你是......苏木?”温尔的笑容在看清我哥哥的那刻分崩离析。 “好久不见,程井然。”苏木却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弯着嘴角伸出手......左手? 这位程井然没有吃惊太久,他同样伸出了左手,但眼却没落在与苏木交握的手上,而是漏过他的脑袋,打量着站在苏木背后的我。 “这位是......”他看着我发了问,目光灼灼,害得我羞着别过眼。 “我的小妹,第一次来中国。”我低头盯着他俩紧紧相连的左手,不知所措。 “嫡亲的?” “当然。” 我的余光仍留意着这位程井然,他听完眉一挑,有些诧异。 “和你不大像,长得很是东方呢。”他笑着评述。 自小爹爹亲自教导我中文,多年习下来,中文交流于我并无大碍。但在特定语境的理解及中文书写的方面,爹爹却无能为力,常常他拐个弯骂人,我都听成夸奖。爹爹无奈,将此归于为习语环境当负的责任。 我当时以为爹爹纯是推卸责任,此刻倒过去想想他的话,甚觉有理。我才到中国半日,却能听出这程井然虽在评点我,实则暗讽苏木不像东方人,借以戳到他的痛处——洋鬼子。 但我并不因为他损我哥哥的面子而讨厌他,他的模样很对我的胃口,作为一位坦诚的“东方人”,我的心转告我的脑袋:“主人对他很有好感。” “呵,那只怪你眼神不好,连个拉人力车的都一眼看出,她是个洋鬼子。” 苏木果然有些生气,他悄然扯开左手,用它轻捏我的下巴,展示着东方人少有的深邃五官。一想到他的手刚触过程井然,我忍不住脸红心跳。 “站的久了,我们坐下聊。”程井然大方地笑了笑,将此处冲突搁置。 主人发了话,客人当是乐从。一步一坐间,我脑里却满是他寥寥数句话......比照他与苏木的一来一回,苏木的明讽显然输他的暗嘲一大节,哥哥大概正怪爹爹教导不力呢。 “郑先生与周先生呢?”刚一落座,程井然便开始忙着布茶,手上动作不停,嘴上闲谈不落。 “这几日暑热,正秋身体欠佳,我便让剑云亲自去接他来。”姑父坐在程井然手边,见状帮他摆好小茶杯。当中几个一一刻着春夏秋冬四字,再另配上四杯兰荷菊梅,很是精致。 “郑先生定是为新剧本忙坏了吧......有声片的先机虽要夺,也不是拿命抢的......” 我听这程井然一本正经的“推测”,实觉好笑。上海这日头狠辣,暑热是人人皆易染上的,他怎能拉扯到为新剧本受累的罪上? 我这头揣度他的医盲程度,那面的姑父却不住猛点头,那方圆脸可见都快甩尖了。 “可不就是元序想的这般,前几日天一公司也开始筹拍有声片了,剧本投资皆已完善,正秋听了怎能不急的上火?”我见姑父的眉头一紧一皱,那揪心劲演得十足逼真。 “哦?那郑先生的剧本写的怎样了?”场上也不是全都围着他俩看双簧的,胡子爷适时插了句问。 “大体已写的差不多了。”这问没难到姑父,他自信满满着即刻答上。 我和其他人一道,转过头等胡子爷回话。他却只摸着胡子,脑袋微打着圈,久久不开口。 “那便还是未完成。”等得急了,发福爷不耐地补了话。胡子爷听完这句,倒是很利索的补上:“是了,是了” 我即刻转过头看姑父的神色。 我自小观摩妈妈指导话剧课,她常说喜怒哀乐有很多种,比如笑着哭,哭着笑,笑着气......她最喜爱的学生安妮可以将这些都演的很好。但现在我看来,安妮也远不如姑父的来得生动,笑着哭就该是他现在这表情。 想到这,我忍不住要被姑父逗笑。但现下是万不合时宜笑的,因此我只能紧抿嘴,竭力拉长脸清洗表情。却不料本该专心煮茶的程井然,正一边摩挲着手里的打簧表,一边戏谑盯着我。 我撞见后心倏地猛跳,不知是因为他的神情,还是他手上那块表。那与半日前,苏木对姑父吹嘘的那块刚下线,上海滩独一无二的,正巧同款。 “我手头也有一个很新鲜的剧本,早拿给郑先生改了......改完必定不差,五爷二爷,您们信不信元序的眼光?” 程井然开口问着两位长者,眼珠却未离我这。 我再次觉着此人很不一般,他既能边煮茶边推测,又能边盯我边问两位长者,且都能将话扯得不太搭上句。对了,他还能买到德意志的新款表! “这......元序挑得必是好的......可这有声片,业内人多不看好啊......” 听胡子爷开了口,我赶紧转看向发福爷,等他续上这温吞先生未完的话。可我不得不承认,自始起,我的余光便一直属于程井然。此刻,我当然不会漏下他盯着我,嘴角弯出愈大的弧度...... 难不成,他同样在留意我? 5 “是了,明星的无声片一直拍的很好,坚持正道方才对。联华刚上映的《故都春梦》反响很是好,你们若再执迷歧途,小心被人赶超了去......” 话果然是发福爷接上的,我却很不喜他说话的方式,显得有些看低姑父。 姑父脸色亦不好看,生生摆上笑着气的表情,却得万般忍住。若是在家,他早该拍碎一桌碗筷了。 “五爷说的也在理,但这有声片,不止我们明星公司看好,国外的很多公司也瞩目着......像美利坚的好莱坞,都抢着这先机呢。” 我觉着姑父这句话虽平和,语气却带了厉色。身为在场人中汉语造诣最浅的,我都能似有似无察觉到,其他人怎可能没意会到? 果然,胡子爷听完不捋胡子了,发福爷不假笑了,宏哥不连连点头了,新表哥不继续挺直腰板了,苏木不玩我的裙边了......程井然也不打理煮开的茶了。 “哈哈,张先生到底是业内人,看的着实远......元序啊,你晓得我老来得子,现下都还没见上我那宝贝疙瘩,真真坐不住了,你看......”胡子爷看着程井然,我倒没想到多出个儿子的是他,这般年纪......确实算得上老来得子。 “二舅您快去吧,确实耽搁您了。”程井然站起来朝胡子爷作了一揖,话毕又递上一块玉佩。 “这是我早给小弟备的礼,驱邪避灾,您从速给他戴上。” “哈哈哈,你这大哥哥,卖弄这些作甚?罢了罢了,好歹一片心意,我先替小儿谢过......” 我听胡子爷言辞略有责备,语气却全是喜色,这算是......骂着笑吧? “二爷,坐我的车走,我正好想去看看小侄儿,沾沾喜气......”这个坏发福真无礼,别人正交谈呢,怎能随便插话! 这般推搡寒暄几下,俩人前后步迈出屋子,徒留姑父在屋内懊恼。 “错了错了,方才没克制住......剑云在这便好了,定能谈妥......” “蚀川怎么念叨我呢......”姑父自责刚落,门口便传来清朗的笑声。我回头一看,嗨,他何时换了一副圆黑眼镜! “苏子!你何时到的?” 剑云叔也是一眼便瞧见了我,笑上眉梢。其实于我而言,剑云叔远比姑父熟稔。 姑父虽是姻亲,除去几年前来德一次,我从未见过他。剑云叔不一样,他喜好热闹玩耍,又与爹爹臭味相投,光在我的记忆中,便来柏林呆过好多次。人好相与,最是投机,因此见到他,我极是欢喜。 “今早刚上的码头。”我即刻甜甜答到。 “你们怎来得如此慢!”姑父拍着桌子问,不同于我们相逢的喜色,他浑身满是怒气。 “怪我......怪我起身时乏力,耽搁了好一会......”有别于姑父浑厚的嗓音,这句话回的很是有气无力。 我看了看说话的这人,身板瘦长,搭着副金丝镜,像位好好先生......此外,无一印象。 “张叔莫责怪他们,这本不是你们的错。今个我同五叔二舅刚碰面,就瞧出他们婉拒的意思......我让你们赶紧来,是想看看还有可谈的机会没,谈不拢本是意料中事......” 程井然这位主人好声安抚,姑父看了他一眼,生生咽下话头,只叹出一口浊气。我是真料不到他年纪轻轻,竟能扼住大脾气的姑父?听闻我这姑父脾气一来,老丈人何舅公都只能气地跺拐杖呢。 受了句责备,原同我嬉笑的剑云叔估摸到前因后果,同样板起脸,携那位好好先生坐下。 这下可没人再敢多嘴了,众人静坐着,看程井然布茶。茶水是早烧好了,可惜先前剑拔弩张,轮不上它的戏份。 程井然用茶水漱了漱春夏秋冬这些个杯子,缓缓将废水倒一旁,准备上“正菜”。可水壶倾倒到关键时,他堪堪收了手,皱着眉打量着眼前的小杯子。 他左右细看一会,随后将杯子按着春夏秋冬重新摆好序......这也就罢了,为何那兰荷菊梅不但也要排好,还要一一对着春夏秋冬几个季节,且相互间距丈量一致? 我内心不断催促他快些快些,刚刚这场戏火花迸溅,灼得我嗓门渴得慌。他好似应了我心头所想,摆好杯子后便麻利地沏上茶。 可茶道工序都完成后,他又将手伸到桌下,提上一瓶白白的东西......倒进茶杯? “这是做什么?”我哪还有心思顾及气氛,他这不明液体吓了我一跳! 我这突兀的质问同样吓了他一跳,他提着那瓶东西,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奶......奶啊。” “茶叶里为什么要加奶?”他的回答完全不能使我好受些,加了奶怎么能喝! “加奶好喝啊......”缓了几秒,他缓过这阵愣意,手上不停,继续着灌奶工作。 看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我只得从其他人那里寻求认同。不料我转了一圈,大家全都面带讶异地看着我......竟连苏木也是! “你不觉得奇怪?”我低声用德语问苏木,他自坐上椅子后便未开口过,真怕他木得太久不会说话了。 “不奇怪......这叫奶茶,在广州他做给我喝过,很不错......”苏木这话说完,我断定他是木傻了。就算好喝,你同他不是宿敌吗?这摆在眼前的奚落机会,怎可放过! 一来一回间,程井然已将乳色茶置于每个人面前,唯有我那份,清澈见底。 “说起来,你也很奇怪呢......”程井然端着杯子,直直看我。我突然生了种惹错人的悔意。 “苏老先生好歹是中医大家,怎给小妹取了这么个名字,苏子苏子......真像个戏子名,你若是哪天想演戏了,都省得另取艺名了。” 程井然话音未落,四周便响起各色嬉笑声,而我那傻不拉几的哥哥苏木,笑得最畅快! 众叛亲离,我体内的羞怒全蹦到脸上,憋红了脸颊,闷不出一个字。众人见状不再笑我,转而聊聊其他。 剑云叔方一听完经过,便忍不住倒过来责怪姑父。 “不是早同你说了,我们的意见是:有声电影可自领一军,另走一路;无声电影仍可分道扬镳,独立存在。谁都不碍谁,你这么回应便得了,怎么到头来应的同看不起无声片一般......” 姑父听他这般说,怒气全无,如孩子般连连点头称是。 他这怒气是消了,我却还未消!也不知这程井然是多爱拿人小辫子,到现在还偷偷打量我戏笑。 “咳咳......罢了罢了,还能怎样......元序这剧本我先改着,万一资金足了,便首先用上。”我听见咳嗽声,才再次注意起这位好好先生,他长得很有学问。 大概是我的注目过于肆意,好好先生即刻意识到我正打量他,转过头来对我笑。 “你便是老苏家的小囡囡?”好好先生咳了几下后,停下来问我。 “是,我叫苏子,名取自《本草纲目》”我亮声答道。 早在苏木出生前,爹爹便想好从医书中按药材给孩子命名,说是能显渊博。 但按苏荷的说法,当时爹爹日日被妈妈捉着翻古籍,为了快些应付好去钓鱼,灵机一动想出这么个糊弄妈妈的法子。他很清楚苏字打头的药材名有几个,又清楚妈妈至多能生几个孩子,借药材取名怎会不够用?节约些还能用到孙子辈呢。 当然内情归内情,我仍觉得我的名字很有内涵。这灵光一闪的自我介绍,全是说给偷瞄我的那人听的。 “哎,这么来我也得说说我的名......我姓郑字正秋,你不若喊我秋叔叔,如何?” 他温和的笑,让我忆起些许事。我虽从未见过他这人,却是常见他的名,他大约身体不好,因此常写信询问爹爹医事,信件落款处的名字我确实见得熟了。 “秋叔,我这回来,爹爹要我给您带了些药剂,就放车上,您待会别忘了带走。” 在我回应前,苏木抢了招呼。临出门时,爹爹恳切的交待了苏木许多关于这位秋叔叔的情况。 秋叔听完忙道了谢,在我再次准备甜甜叫唤他之时,一直饮着奶的程井然插了嘴。 “苏木,听闻你这次回国是为了实践医术的,可有找好单位?” 他殷切的关怀刚落,我见身边苏木的唇紧抿了几分。 正所谓皇上不急太监急,苏木没摆上演技前,姑父便开始将他的困处一一道来,他大约想着今个虽捞不到钱,多解决一件烦忧也算收获。 “这不难......我的家庭医生丁公,他开了家中西药房,端得是中西结合的名头,就在......四马路上,我很乐意为你们引见。” 程井然热诚地推荐,姑父听完很是开怀,这上岸头天就将他大侄子的烦忧解决,远在德意志的苏老哥定满意。 我笑望着苏木咬着下唇的木脸,亦很开怀。谁让方才别人笑你妹妹时,你没这号觉悟? “那就劳烦元序引见一番了,这侄子侄女刚到上海,还没好好歇息,今天的事也到头了,我想赶紧带他们回去歇息......” 今日多少算解决了一些事务,姑父告辞的脸色也没那般难看了。 “当然,你们快些回去吧。”程井然礼貌地站起,做出欢送的姿态,并一路送我们至茶楼门口。 不论真心与否,我们一一礼貌道了别,约下次再会。 “等等......”在我们即将上车之际,程井然莫名叫住我们。 “今日一行,我想张叔定苦于收获。我思索良久......我看苏妹妹很符合剧本里主角的形象,若她能来演,我便想法子给新戏投钱。” 6 他说完这话,即刻转身入了茶楼,徒留两辆车前怔愣的我们。 回去的路上,云叔秋叔受邀同去姑父家吃饭,两车并行,姑父自然选择上云叔的车。 这样一来,我们一车小辈本该肆意欢腾,可惜程井然最后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齐齐陷于思索。 “你说元序他是什么意思?”宏哥是程井然的好友,按理该最是了解他,现下却成了最迷糊的那位。 “你不是说程井然穷的都要娶不起媳妇了?”我问宏哥。什么个意思暂且排不上考虑,这句话是真是假辨了再论。 宏哥听完,嫌弃地睨了我眼,却不说话。 “程井然没钱,不代表他老程家没钱吧......听人说他家光是地契,就得费几间屋子垒呢。”我点点头,觉着苏木这话有些理。 “呸呸,你们先把人叫对了!怎么能直呼其名?得叫人的字,元序,记得伐?”宏哥气急败坏的给了我俩一人一栗子,我看他怒气不假,赶忙先点了头。 关于中国人有名有字这点,我也知道一些。当然,这一些单指我的爹爹。他好似也是有名的,可为了守某些规矩,总用字称呼自己,于是我妈妈一直以为他就叫同仁。 临了等到婚礼,妈妈听他自己念出另一个名字后吓一跳。姨妈直以为她受了男人骗,不然怎会连丈夫的名字都不清楚...... 一番鸡飞狗跳后,爹爹终是让在场犹太人弄懂了为何他有两个名字。懂归懂,妈妈才懒得再费力记一个呢。这般日子一久,除了爹爹自己,我家竟再无人知晓他的原名。 因此我一贯觉着爹爹是可怜的,我不愿程井然也这般可怜。若哪一天,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名叫程井然......还不算凄惨吗? “这程井......先生,为何有那么多地契。”我是真没记住他的字,在宏哥的怒视下,只得折中称呼他。 “这程家,定居广州,可是南方出了名的大地主。”前排默不作声的新表哥回了我。 “这广东,福建两省的富庶地,不论户主名记的是谁,不论转几个弯弯,实质上都是程家的......就连这江浙,他们也拢了不少地......真是好诶,坐着抽抽烟喝喝酒,银子跟不要命似的来......” 我边听边晃脑思索,我不清楚这些个省在哪,到底有多大。爹爹说苏木前些年去到的广东,堪堪有半个德意志大小。这样比来,他确实是个极大极大的地主! “那他呢,他不在广州同家人一起,来上海做什么?”老程家再怎么有钱,说的也是他爹爹,可我不关心他爹爹。 这算是我同新表哥搭上的第一句话,因此我话语尤为温婉,岂料他却答不上了。 “出来长长见识,花花钱呗。”大概宏哥不忍我这娇声无人应,回了我的问。 “广州很穷吗?” 在我们柏林,只有乡下来的,才会自称长长见识。我料想中国也差不远,便转问去过广州的苏木。 “不!广州不穷。只是论着新式玩意,上海的事物在全中国,也是独一份的......想他元序几年前初到上海,长袍马褂叼个水烟,哈哈哈哈真是土到渣了。” “是了是了,他还不打摩丝,还往茶里倒奶!”因深有同感,我即速接上宏哥关于土到渣的评语。 长长见识这个缘由,我大意明白了。 “他出来光花钱,不工作吗?”可他若是一个只吃喝玩乐的男子,我想还是不继续喜欢了。 “花钱就是工作啊......”宏哥笑谈。 这样一说,我和苏木都愣了。工作是为了挣钱,花钱怎么同挣钱一样呢? “他啊,专天南地北花钱投资。今个中意上海的茶楼,买!明个觉得东三省那个厂不错,买!隔几天瞧瞧客船赚钱,买!钱花不完,就去弄弄新事物,省得被我们嘲笑......喏,譬如和美国佬一起玩个中航......” 我数不清宏哥共举了多少天,程井然又在哪天买了些什么,只粗略感觉他确实买了很多东西。 “他买那么多,玩得过来吗?”宏哥这语气,让我觉着这些个厂啊机啊,就是几件玩具。 不料宏哥听完哈哈哈大笑,抬手掐着我的脸蛋揉啊揉。 “买完请个当手先生,同他爹一样,坐着抽抽烟喝喝酒,银子都跟不要命似的来。”上句没接成,这句,新表哥总算接上我的话了。 我还想再问问,他有女伴没有。在柏林,抢人男伴相当可耻,会被一些小报点名批评。可这张敏宏玩着我的脸不放,我吐不出半个字。 见他折腾良久未玩够,苏木终于念在同胞情谊,帮忙擒住他的手,望着我红通通的脸蛋笑骂够了够了...... 就这般够着,我们的车也够着家了。 因这番嬉闹,我最后这问题没问成,渐渐又忘了此事。后来我想,若这天宏哥让我把话问完,我便不会有接下来六年之久的喜与涩。 车到姑父家时,天空恰好落起了阵雨。表姑念叨这夏日的雨来地猛去得快,着手准备着茶点,预备雨停后大家坐在草坪上吃茶聊天。 柏林雨多,却是绵绵,因此见雨真很快停歇,日头伴着彩虹出来时,我喜不自禁冲向草坪,转了几个圈后畅然倒下。 “哈哈哈,苏子当真还是个孩子!”云叔尾随其后,也不知是笑赞还是嘲弄。 表姑见我这般开怀,很是开心,她赶忙让佣人端出预备好的茶点,一一摆在草地上。地上摆了几张躺椅,大家择位坐下,嬉笑言谈。 “正秋,元序给你剧本,写的是什么?” 姑父虽然言谈带笑,眉头却一直微皱,想来还在为资金一事烦忧。坐下没几句,又扯回这事上来。 “咳咳......剧情倒不曲折,胜在故事清丽,大概很能受青年人欢迎。”作为在场的青年人,我听完秋叔这话,突然很是好奇。 “大概就是一位清纯的女学生,与一位斯文渊博男学长的青春之恋......”说着说着,秋叔倒先不好意思起来,耳廓渐红。 “哈哈哈,确实是清丽美好的故事,于我们也很是怀恋呢。”姑父听完先是诧异,很快又怅然若失的夸赞。 “可这情节......会不会太单一了?”云叔却未笑,爹爹说他在姑父公司主管发行,看法总是偏向如何多挣钱。 可姑父听完嘴角未松,不感一丝烦恼。 “情节是简单些,但剑云不管拍片,有些情况你是不大懂......这有声片,我们是第一次做,也无法从其他公司偷学经验,所以剧情越简单,操作越明了,越是好。” 姑父说一句顿一句,直顿得云叔微点了头。 “还有就是,咱们明星这几年的片,虽很受欢迎,却缺少深度,太世俗!那些知识分子,大多是不看的。现今我们还拍不出让他们侧目的深度,却可以有让他们侧目的内容啊!学妹学长的,不要太契合他们生活呦......” 这段话姑父说得急了,顿句不太顺畅,可云叔的脑袋却点得更猛了。 不只是他,连我这个外行,都要被姑父两句话骗了去。你说方才对着那五爷二爷,他怎做不到如此态度相劝呢? “好好好,你说的都好,可是有一点你没考虑好。这钱......从哪来?” 这三人前头这番临场讨论,精辟地我快鼓起掌。但直到这句话毕,我急速在心里划去临场二字。 只因话语未完,三人皆似有似无向我看来,你说这齐整的眼神,划一的方向,能不能是临场? “我刚看苏子奔到草地上的场景,就同看见当年爱慕过的女生飞舞一般......” “苏子这模样顶好,上镜定很好看......” “你妈妈不是导话剧吗?我去柏林时还看你客串过,苏太太说从小将你带身边熏陶,演得着实不错......” “苏子国语也说的标准,配音不是困难......” ....... 我这刚意会到他们的一些意图,秋叔、姑父、云叔便从各个角度分析。一句句先堵下我不合适,不好看,演不好的理由。夸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这剧是天生为我作的...... “各位叔叔伯伯莫说了,苏子耳根软。父亲让她陪我来,一是依照惯例,让她上大学前寻一趟根;二是让她肆意玩玩,开学回去后能专注课业。演戏是大事,万万不能让她捣了乱。” 都说长兄如父,父亲不在,苏木这兄长发话,在座几位听了也就即刻收了嘴,继续皱起眉头。 “也是,苏子是来玩的,还得回去上学呢。我们再想想法子,也许元序那句只是顽笑话呢......”姑父说完招了招手,领着幕僚进屋想法子。 苏木这时想起来,父亲嘱托给秋叔的药还忘在车上,得赶忙去取。因他不认得司机,宏哥便陪与他同去。 这样一来二去,草坪上只剩我与新表哥了。新表哥打那三位叔伯一齐看向我起,便也一直瞥着我,就是不说话。 “确实像个清纯的女学生......” “你说什么?”我听新表哥嘟嘟囔囔,很是好奇他的下半句话。 “元序今天也奇怪了,怎会说出那样的话?” 新表哥的这句话吐字腔圆,他虽不明说,但我晓得他在说程井然最后的留言。 “他怎么奇怪了?”我有些激动。 “他才不会拿人要挟钱呢......除非,很是看重某人。”听完这句,我脸不禁有些烫了,不论新表哥话里是看重还是看中,于我而言,都是个极好的词! “难不成他很想我演,才这般要挟?” 我瞪大眼睛等着新表哥回话,他却不慌不忙扫视起我的脸,眯着小眼珠说: “想来是了。” 7 都说男人最懂男人,新表哥人又老实敦厚,定不会诓我。我的心咚咚雀跃欢庆,原来雨后的天更蓝,草更绿,阵雨真是个好东西。 程井然不但从我进门第一眼就看我,还钦点我演新戏,若对我无意,一面之交,何需如此?既然他是这般想的,我也一定要合他的意! 这样决定后,我急等着苏木回来,知会并恳请他同意我的谋划。可是左等右等,都没见人进门,他不就拿个东西,耽搁这般久! 为了不让自己空焦虑,我只能蹲在门口草地上一根根拔着草。但当拔到第三十根,苏木还未出现时,感觉就相当不好了。我懊恼的左右手齐上,怒拔两把,全力抛向空中。 好在这些草屑纷纷下落之时,苏木和宏哥终于从门外拐了进来。 很不幸,他们同时目睹了我浑身长草的模样。我在他们的哄堂大笑中羞愧地背过身,不料未被赶走的新表哥亦在后方盯着我,又被抓个正着。 前有狼后有虎,我一把扯过苏木,急速将他往门外拐。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我不顾他从嬉笑到惊吓的叫唤,将他顺到一尾墙角处方停下。 “你这是怎么了?”苏木拍着我肩上头上的草,诧异道。 “我想演姑父的新戏!”为防隔墙有耳,我选用德语与他商议。苏木听完,皱眉盯着黏在他身上的我,抚在头顶的大掌重重拍下。 “nicht!”他毫不犹豫就否决了我的决意,这一点也不意外。 “我想演,你知道我很喜欢演戏的,妈妈每次排话剧都会带上我,我也算个老演员了......”我用手指挑着黏在苏木衣服上的草屑,祈求着。 “你演的都是大树,石头......草啊的......”苏木点了点他衣服上未挑净的草屑,不屑地瘪嘴。 “我想演,我很想演戏,哥哥。” 我自知演戏的要求在哪方面都站不住理,我未拍过片,我要回德上学,我哥哥不喜我抛头露面......于是我只能逮着“想演”这个点,不住哀求。 苏木却不为所动,他用仍罩在我头顶的大掌全方位扭动我的脸,细细打量许久后叹息。 “哎,耳根子软......先发份电报问问父亲吧。” 他看起来难以决断,于是将得罪人的活推给爹爹,毕竟爹爹较他更厌恶戏子。我却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脑里早写满了对策。 “我们现在就去!晚了这角色可就没了!” 我所担忧的并非无理,姑父开电影公司,掌控的演员能少吗?他们进去商议都好一会了,没准待会便择好人选了。 苏木见状,只得先领我回家,询问哪里可以打电报。果如我料,我们进去寻姑父时,他们已商讨到最后环节。 “那就燕芝吧,燕芝也很不错,国语也说得好......” 我不晓得这燕芝是谁,却绝不能让她抢了先。 “姑父,我想演。”爹爹写药方对策时我常伴左右,他常念叨,这写东西的技巧,在于开头便点出关键,我猜说要紧话时,亦该如此。 姑父三人闻言很是讶异,两两相望不知如何回话。 “你想明白了?”秋叔不多嘴,直逼要点。 “我是想明白了,但还需发份电报请示父母。”三人听完莞尔一笑,点头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惜之!你过来,赶紧带表妹上去写封信,而后速速发给舅父舅母。”新表哥听完吩咐也不嫌烦,急热切地拥我上楼,我心中却还有个疑问。 “那位程先生说话算数吗?他不会匡你们吧?” 我实想问程先生那句是不是玩笑话,若我自作多情会错意,多羞惭。姑父听完却以为我为他们的资金烦忧呢。 “哈哈哈,你多想了。放眼上海滩,连个卖菜的都很守信用,说好买一斤,只会多不会少......元序这般身家,怎可能说话不作数!”我点头听完后很是心安,忙上楼润笔写信。 “苏妹,你这信可别写的太长......”新表哥给我预备好纸币后嘱咐着。 “用德语可以吗?”长不长我可控制,但这语言我确实无法,一来我不善于写中文,二来我预想中的收件人亦看不懂中文。 “好,德文更好,字符比中文简单,简少就便宜......”新表哥应得毫不犹豫,那笑跟捡了钱似的。 我可没空管那么许多,提笔飞速写着。末了在另一张纸上注明收件地址,收工! “这地址......同先前我替父亲打给表舅的,不一样啊。”新表哥收过我递过的信件,不解道。 “原先地址的电报机出了错,这个地址能接收快些。” “哦哦。”新表哥听完猛点头,他自知对寄回家的东西,没人比主人清楚了。 “这个电报发出去,几时能收到回音?” “若那边回的快,明后日便可到。你放心,我就守在等回件。”新表哥说完掉头便跑,听他说愿意为等信守在那,我简直要感激涕零。托上帝保佑,我的几位哥哥为人都不错。 事已办完,我不愿独自呆在楼上,便踱步下楼去寻大伙。 “苏子,我电过元序了,他笑说,钱已经垒好,就等你这位大角儿去取了。”姑父见到我下了楼,第一时间通报好消息,大伙听完无一不是笑的,除去苏木笑得有些不置可否罢了。 我更是欢畅,取钱......看来很快又能再见程井然了。 姑父的欢畅只有片刻,他一感慨到我的父亲,便如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还连问他是否需要追加一份保证书,担保我吃好拍乐不受委屈。我连连摆手说不必,这都是些无用功。 言谈间晚饭已备好,我匆匆吃完饭,在表姑的嘱托下早早上楼沐浴休息。而姑父及两位叔叔,接着商讨其他角色人选。 ***************** 第二日我还睡着,就被连连敲门声闹醒。 “苏妹苏妹!柏林来信了!”新表哥欢快吼着,催促我开房门。 “给我吧。”我还未来得及下床,同在门外的苏木好似从新表哥手上接过了信。 “怎么说的?都是些德文,我看不懂。”新表哥声线抖动,很是紧张。 我听他这么问,也忐忑地坐在床上不动,细听苏木的回答。 “答应了。” 我还未来得及从苏木的话中辨出喜乐,门便被砰的打开,苏木竟径直走了进来! “这是闺房!你出去!” “苏子!想不到你还有如此心计!”苏木的话与我的责怪同时蹦出,他怒气更盛,生生压过我的抱怨。 “你竟然将信电给妈妈,而不是父亲。”我不安地望着他的神情,竟不知他这句是称赞还是气急败坏。 在我们家,父亲保守的观念同妈妈开放的心态冲突极大。妈妈喜爱表演,自然会将上镜当做好机遇。父亲则不同,他一直不满我在舞台上蹦跶,直道苏家世代书香门第,怎能让子孙抛头露面?尽管我只是演一棵不动的树,一块蜷缩的石头罢。 类似这样的争议,我家时有发生,每次他们有了分歧,早有准备的妈妈,最后总能劝父亲不情不愿地点头。前提是——早有准备,若父亲先抓了异处,会即刻凭着医者本能斩草除根。 因此,我昨日特地让新表兄将电报发往妈妈学校,而不是家附近的电报站。 “哥哥别气,我是真心实意想演的,不是为了玩乐。”苏木比我更晓得家里的潜规则,他见我这般玩弄,定是怒火中烧。 “你是个学生,你还要上学的,晓得不?”他见我这般模样,尝试着收住气,温和地劝我。 “妈妈说了,可以先办一年休学实践,你知道现在很流行这个。”我自然不会漏下此等大事,早在电报中就主动问及。 “行!你们一个两个!一踏上中国土地,全不听我话了!” 苏木见我不听劝,摔了电报气急败坏。我见状一把抱住他的腰,不停说着好话,心里却很鄙夷他的控诉,难道我在德意志就很听他的话? 妈妈教过,男人是很好哄的,这是她与爹爹中西差异大战数年总结的经验。苏木作为一个妈妈养大的男人,合该符合推论。 我将我俩的兄妹谊从小回溯了一遍,方讲到十岁那年我听他话,在妈妈的话剧上演了一块不受控制,满台疯滚的石头那事,他的手便已轻抚起我的发顶。 气消了。 “哎......那你就好好演,但接下来在中国的事儿,得听哥哥的,晓得不?”苏木温柔地蹲下身子与我平齐,要我做保证。 我当然是即刻点头的,就算他不说,我在中国遇上事,定然离不开亲哥哥呀。 “往后都听哥哥的。”我甜甜道,不想听的话,再抱几遍腰,哄哄便是了。苏木很是满意地拍拍我的头,示意我换好衣服下楼吃饭。 只是回头看来,今晨的诺言,我们无一人守住。虽都在中国,我遇上事却很难再找到他,哥哥的照料名存实亡。而我呢,我也没听他难得几句劝慰,直至越陷越深,不但无法自拔,别人也拔不出。 8 我是全家最后一个下楼吃早饭的,慢吞吞着动作也不见人来催。 待我下楼看见厅里忙碌的景象后,自然不觉得奇怪了,因为本就无人坐在餐桌前吃早餐。 姑父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声音洪亮,大意在通知什么人做准备;表姑拉着苏木翻译电报,时不时还要指着几个德语字符讨教,宏哥趴在他们坐得沙发上后面蹭课听;新表哥最是正经,端着杯牛奶翻阅报纸。 他们听见我下楼的声响,纷纷回头望过来。姑父最是兴奋,他匆匆挂下电话,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苏子,姑父定将你培养成红遍全国的电影明星!” 我回以微笑,喜悦冲击下,任谁都会不冷静地打些口头包票。 “囡囡起啦,起了我们就用早饭吧。”表姑撒下手中的电报,预备走来拥住我。我瞧苏木悄悄松了口气,新表哥心急地将杯中剩余的牛奶一干而净。 女主人发了话,大伙纷纷站起,围坐到餐桌边上。桌上摆得都是很传统的中国早餐,有粥,有咸菜鸭蛋,有圆鼓鼓的白面包,还有黄澄澄的细长条......我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却直觉很好吃。 “来苏子,吃根油条......” “还有这是包子,你喜欢什么馅的?” 今晨的姑父空前热情,他甚至换了个坐特意挨着我,手把手践行昨日关于好好照顾我的承诺。 “什么馅?”我不大明白馅是什么意思。 “有肉馅,有萝卜丝馅,还有红糖馅......”他依次指了指盘子的白面包,我仍是不太懂这些馅的区别,却很明白该怎么选。 “不要红糖!不要甜的!” 姑父被我的大声果决吓了一跳,愣完后火速给我塞了个白面包,道是梅干菜馅。这白面包不像柏林卖的干瘪,很是可爱,我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满嘴香甜...... “姑父,梅干菜是甜的吗?”虽然这个白面包味道很不错,可好像仍是甜的?回想起昨日的甜茄子,我不确定上海与柏林对甜的界定是不是同一个。 姑父被问得迷糊了,他即刻翘起屁股眺望我的白面包。而在他辨清楚之前,去厨房做料理的表姑回来了。 “哎呦!这个是红糖包子!苏子啊,千万别让你姑父给你干事,他可真是什么都不懂......”表姑匆忙从我手中夺过咬了一口的白面包,嗔怒责怪姑父。姑父没还嘴也没摆脸色,笑嘻嘻退回位置。 我心中不免泛上一阵忧愁,连白面包都挑错,姑父好好关照我的保证,看来只能听听罢了。不过还有件事,事关姑父,令我心怀。 “姑父,我们今日要去程井然那取钱吗?”我一切的紧赶慢赶,都是为了此刻早些到来罢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元序那样的,不会带现钱,庄票过会就差人送来。”姑父一副你怎这般天真的表情。 我懵着回不上话,明明说好取钱的......我对中文的误解,真这般大吗? “对了苏子,今日不若让你表哥带你们去看电影吧,一可消磨时间,二来你趁机看看人家是怎么演的。”姑父今晨很是兴奋,他丝毫瞧不出我的情绪变化,不甘寂静的一句接一句。 我对这个安排也算满意,没拍过片,怎么也得先看几部,了解下中国电影景况吧。 “好极,最近有什么好片吗?” “故都春梦!可好看了......”宏哥倒不等他业内父亲吐出意见,急跳出来推荐。可他话未说完,又急速缩回脖子,垂头剥起咸鸭蛋,不继续介绍了。 我同样不敢追问下去,只因姑父的脸色变得同昨日饭桌上一般难看。他盯着宏哥,那眼神凶狠,好似要将宏哥塞回表姑肚里。 “你去看了。”姑父的语气不是发问,纯粹给儿子下了判决书。 “听......听说的。”宏哥低头搅着碗里的粥,咸鸭蛋黄与白粥快速融合一起,呈现一种污秽的颜色。 “哼”姑父也不继续责骂,叼个包子,甩着袖子气上了楼。 “我们还去看吗?”苏木正叼着我吃剩的那个甜包子,等姑父上楼后低声问宏哥。 “去......为何不去!”宏哥大勺舀着黄粥,声音嘟囔不清。 “那我们去看什么?”我追问,刚看姑父的神色,对那部故都春梦很是厌恶,我们大概得换一部片。 宏哥抹了抹唇边黄痕,大声说: “就去看故都春梦,我早想看了!”念到故都春梦几字时,他刻意消了声,只有唇形动。 可敏宏仍低估了他父亲的领悟力,话落不一会,楼上传来砰砰物体破碎声,多半是姑父怒砸的。 “姑父为什么这般生气?”我看出了他的怒气,却不知缘由。苏木听完,首先白了我眼。 “昨日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在听?这电影是别的公司拍的。” 我恍然大悟,自己儿子拼命夸着敌司的作品,是值得抑郁的。 “不仅如此,联华现在风头可盛了,虽这个月才组建联合公司,但片拍的好,还捧红名角凤珠。天一也不错,本来影圈是父亲的明星独霸,现在可是三足鼎立了。”宏哥这么解释,我领会了一些。可我仍不能理解,为何他能用如此欢快的语调介绍父亲公司的衰落,他确是姑父的爱子? “你们快些吃,我吃好了,咱们吃好就走。”宏哥抹干净嘴巴后,不厚道着催促。 “你们去吧,我便不去了,想在家里看些书。”新表哥同时抹干净嘴巴,却道出截然不同的决意。鲜朗对比,不怪姑父更看重新表哥些。 我同样很期待看片,在柏林,我也算影院的常客。于是草草扫完早饭,逼迫着未吃饱的苏木出了门。 今日我们乘着车出门,不是人力车,是昨日黑乎乎的那辆。它穿梭过马路,在一家新光大剧院前停下,接着被宏哥速速打发走。 “我先去买票,看完电影,咱们还能去舞厅玩玩。”说完他三并两步,先行一步。我和苏木按着嘱托,在原地等他。 对无事可干的人而言,原地等,就是四处瞧瞧风景,瞧瞧人流,瞧瞧不远处小贩们争吵,瞧瞧路过的小伙......这不,马路对面就有位帅小伙,我又恰好认识。 “那个是不是程井然!”我掐了掐同美人玩眼色的苏木,指着对街处直挺挺站着那人,他正同几位年长的男子交谈。 “是......吧。” 程井然今日穿了身正经西装,搭了顶西式帽子,拄着不列颠拐,很是入潮。站在他身边的人,年长居多,还有个别外国老头。唯有一位看起来年轻,因站在人行道台阶下,显得矮了一截。 “我们方便打扰他吗?”我动作声响极大的问着苏木,希望那边先注意上我们。 “不方便,不乐意。”苏木企图拽着我的衣服往影院里躲。 马路不挤,又不似柏林那般宽阔,我矫揉着将挣扎幅度演大些......果然!余光瞟见程井然正看向我们。 “别躲了!他看见了。”不但看见了,还已起身朝我们走来。他欠身礼让街中穿行的菜贩,用拐杖将菜饭尾篮里“逃逸”的大白菜顶回去,而后加快步伐到我们跟前。 “你好啊,大海小姐。” “你好啊,洋先生。” 他张嘴的两句寒暄,极快让我们陷入不悦。大海小姐?他竟没记住我的名字吗? “你好,不列颠先生。”苏木回了招呼,我可开不了口唤他名字,人记不住你,你却连人字号都记清楚,多丢人。 “你们来看电影?” “恩”我淡淡回着。 “我和几个大户谈生意,话聊得差不多了,你们看完后,我们一起寻一处闹闹吧。” 他指了指对街站着的一伙人,他们也正礼貌着对我们挥手招呼。 “极好,那我们在哪儿碰头。”我本想抢先应下邀约,就怕苏木跟“仇家”耍脾气,岂料他应起约来毫不犹豫。也是,他怎么同玩乐结仇呢? “我在附近消磨下时间,等你们看完。”他这般回答,我内心的喜悦羞涩忍不住蹦到脸上,愿意耐心等你的男士...... 一约一定间,宏哥也买好票回来了。他听闻我们的约定,满口应着好极好极,又同程井然说了电影散场时间,然后领着我们入了场。 “我们晚上去哪玩?”影片已勾不起我的兴致,一想到晚上的玩乐,内心难以平静。 “该不会又请我们去喝汁儿吧?”苏木神秘接到,我却真没听过这个玩乐。 宏哥不回话,只是微微笑啊笑啊,嘴巴渐渐扯到裂开......些许污秽的味道。 9 影院同柏林一样,封闭且昏暗。我们径直路过许多个摆满板凳的放映厅。 因板凳摆得鳞次栉比毫不齐整,厅里看上去拥挤不堪。有些厅只有冷清板凳,有些厅已坐满人,凳上挤着孩子、女人、学生......或打扮齐整,或衣衫略旧,由于座次身高不一,高高低低更显凌乱。 我很怕宏哥突然带我们拐进这些厅子,环境差不提,若前方坐了个高大个,还料想看什么片? 好在宏哥七歪八拐后,领我们进了一个宽阔的厅子。齐整排列的简易沙发椅,配上圆木小桌子,上面还放了些茶点。 “随意挑位置坐吧,这是院里最好的厅了。”宏哥仿佛主人般立在厅门口,请我们进去。苏木极少看电影,不知如何选座次,示意我去挑个好的。 我选了中间排的中间位置,视角倒是其次,毕竟这厅里统共也没几个座次。正中那几个位置,圆桌略大些,零嘴亦叠得最高。 我们坐定后,又陆续来了几位先生小姐,大约都认得宏哥,互相来往招呼几下后,方选位坐下。我对他们的人情往来毫无兴致,倒是拨弄盘里零嘴,挑几个吃着更有趣。 “你很喜欢吃苏州糖果?”宏哥见我从盘里挑了好几颗同款糖果,皆是一款乳白的糖。虽很黏牙,奶香却极厚重,嚼着嚼着便渐渐上了瘾。 “这种白白的,很好吃!”我料想宏哥不是个爱吃糖的,也许并没机会尝过这美味,便从手里扣出一颗省给他。 “我不喜糖,这叫奶糖,刚刚上市的新品,很受小孩子喜欢......我倒觉得还是花旗橘子好吃些。”他在果盘中翻了翻,捧出个圆润的橘子,放在手中转啊转。苏木坐我另一侧,正一道听他解说,见状急速掠过我,抢了他手中那橘子。 “苏木你干嘛!你自己盘里也有。”宏哥反应不及,只得空手怒骂。 “哪有你挑得好吃。”苏木嬉笑着躲躲,我亦见证了宏哥在篮里翻捡的过程,感觉这最后的“优胜橘”定不同其他。不过我是无妨,不抢我这奶糖吃便好。 在宏哥预备扑身过来报复之际,头顶的灯灭了,后方传来卡兹卡兹的滚带声,电影开始了。 顺着卷轴出现的黑字首先映入眼,中国字我认不全,大概在介绍演员和导演名字。很快,屏幕中映出位黑白女子:尖尖脸,狐狸眼,眉弯弯,妆浓艳......除去着装迥异,柏林的马路边也常站着这类女子。 看不大懂字幕,我却猜到这是位妓子。不对,是位歌妓,她在台上唱歌呢。 静静的厅里除了卷带声,无他声响。当这位女妓狐媚万千状,勾引一位看起来很有权势的男子时,我不禁咽了口水。诱人!真真诱人!连我这个女子,都要被勾了去。 却不想下一秒,手中被塞入冰冰凉的事物。我受惊松了手,这东西便直直坠到地上。借着银幕溢出的白光,我打量着这物什......啊,原是一瓣橘子。 “我以为你渴了,给你递上一瓣,你松什么手啊......”耳边传来苏木的不满抱怨,念着念着,又将一大瓣橘子塞我手里。 我想对体贴的哥哥回以一笑,但料想到这昏暗里,他该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作罢。 待我再看屏幕时,这对男女情意绵绵,竟已看对眼!我见歌妓眉眼羞涩,模样娇美,耐不住扔了瓣橘子入嘴......还真是甜到心坎了。 之后白幕上出现了更多的人,衣衫褴褛的小二,溜着鸟笼的长袍男子,穿着军装的老光头......这歌妓顺势与权势男子厮守同住,却越变越坏,不但带坏权势男的女儿,还将一位很年轻的女子骗给老光头。 不料这老光头想非礼姑娘时,竟被她用飞刀刺死了!这光头大概是权势男的上司,他一死,权势男定要遭殃,于是连夜飞檐走壁逃走了。他回乡下寻到原配妻子,歌女却不再常伴左右,她去了哪? 影片最后定格在崇山崎路,我却很遗憾没能再见歌女。 “歌女去哪了?她不同爱人在一起了?”灯一亮,我便耐不住追问宏哥。 “她早跟别人跑了,朱家杰最后同发妻和好了。” “她为何要跑?她不爱他吗?”宏哥看得透彻,我猜他定晓得缘由。 “爱?一个外室小妾,只是看中他钱势罢了,怎能和不离不弃的发妻比?” “你怎知道不爱?她许是暂避风头去了,还会回来找他的。”这部电影才两个小时长,剧终时权势男逃回乡下方几月罢,宏哥怎知道若电影继续拍下去,一年、两年、三年......她终会回来找他呢。 “小妹你就是天真!这世道,哪能相信戏子嘴边情爱?哪人得势,哪条路好走,她们自然可以抛弃一切......不只是我,这世间男人,都不会相信这类人口中的情爱,只有发妻才会真心待你。” 宏哥断续上了一堂发妻小妾差异课,我虽愈发觉得他有理,却难相信歌女给的是一滩虚情假意。 “你也这么想?”我转问苏木,兴许只是东西文化差异罢,他应该不同于宏哥。 “当然!戏子无情,发妻白头,燕燕只是爱朱家杰钱势罢了,只有你才会做天真幻想。”苏木的表情演绎很到位,他谈及戏子时满脸不屑,说到发妻时眉目又急变欣慰。 “不过演燕燕这角,真不错......”苏木朝宏哥挤眉弄眼称赞。 “那是!这演燕燕的凤珠,现在可是名角了!”宏哥瞪大眼挑眉回应,双手同时竖起大拇指。他说罢搂过苏木,避到远处窃窃私语着,说一句停下来奸笑几声,越发亢奋。 我独自走在前头,回忆剧里的情节。待被四周嘈杂声惊醒,已行近影院门口,就快通向人声马路了。 程井然立在门口,用拐杖一下下点地望向我。他身后停着黑黢发光的汽车,像等了许久接我归家的,某位权势男。 “元序!”许多厅的影片也正放完,涌出门口的人流有些多。为了不让我们淹没在人海,宏哥高高挥着手示意,程井然亦拎起拐杖挥了挥。 “我们去哪?”苏木第一次主动对“仇家”开口。 “北京路新开的胜利舞厅,听说不错。”苏木和宏哥听完后即刻皱眉不悦,这样一来,程井然倒被他们的表情搞得不解了。 “难道这家舞厅很差?”程老板这反问让我很鄙夷,他们这表情哪是这意思,分明是在嫌弃舞厅! “不不不,就是听着很新鲜,走吧......”宏哥摆手否认,火速向前迈几步催我们上车。程井然听了解释后了然,示意我们上车出发。 同行除去司机有四人,后排定要挤下三位。男女授受不亲,我便被众人推举坐到前排,视界宽广,风景独好。 “电影好看吗?”坐在我后方的程井然关切。 “不错不错,我总算晓得,为何父亲拍得片被越骂越惨了......”从后视镜里看去,坐中间的宏哥很是幸灾乐祸,乐自家公司的祸。 “你那么喜欢电影,没去看?” “你父亲拍不好,你这般雀跃干嘛?” 一左一右的苏木和程井然同时发问,且问得不是同一人,愣地宏哥不知理会哪条。这两个问题我虽关心程度不同,却也都很想了解。 “元序只爱电影拍摄现场,不爱看成片。” “若中国所有的好电影都是你父亲在拍,他又常常在家琢磨剧情给你听,你就再无电影节目可娱乐消遣了。” 宏哥先转向左边解说,随后又对右侧解释,好不忙碌。左右听完齐齐恩了声,算是清楚明白,但我却还恩不出声。 “电影拍摄现场有什么可看的?”我转过去,第一眼便撞见程井然搭在我椅背上的手,那修长的手指随着节拍点啊点。 “电影怎么剪辑,全靠人心导向,你最后见的都是导演想让你看得东西。拍摄现场就真实多了,扮情侣的许会恶语相向,演敌人的许好到同看一本书......我只爱看真实。” “可电影不是拍现实中演员的生活,而是戏里角色的故事啊?”程井然的话令我很不解,演员演员,你不看他们演的角色,只顾他们现实中的样子,怎么叫看演戏呢? “是吗......大概他们演得戏中角,我没一个想看吧。”他认真思索了会我的话才回。 “嘿呦,我们程先生啊,最不信戏里的桥段,什么良家女,富家子,相亲爱,杀人仇......不过这歌妓,你也不喜欢?”宏哥戏谑着这般问他时,我赶紧别过头,眼盯着两侧行道树被风吹得摇曳,心亦摇曳不宁。不知为靠在椅背上的手,还是为他将出声的回答。 可路过了一棵又一棵摇曳的树,我终未听到他的声音。只晓得宏哥同苏木,在一片静谧中,突然笑得前俯后仰。 下车的时候,我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着,苏木同宏哥的心神早被舞厅正门的热闹绚丽吸引,哪还愿多看我一眼。唯有程井然,像有些厌倦这惯来的场所,凝神注意到我的不悦。 “新剧里你是演位女学生吧?若是你这位女学生,我倒愿意去影院献张票。” 10 我听完的第一瞬,心是腌了蜜的。不过很快,合着他频频出口的甜言蜜语,并着他常来声色场合的推论,心内就不是光只是甜味了。 苏木哄女孩子时的细腻不比程井然,却算是莺莺燕燕不断,他就不止对一只莺燕说过这类话,程井然定也不会只对我如此。 于是我没有回话,应着身后汽车的鸣笛催促,转进舞厅。 乐器交糅,暗光微透。不同于我在上海到过的任何地方,这儿见不到长袍马褂,衣衫褴褛,西洋乐配着西装领结,活生生另一个柏林。身边男男女女接踵而过,因厅内美人极多,竟无一位男士对我侧目相看。 苏木同宏哥早在舞台栅栏边的餐桌上落了座,我径直朝他们走去,在一朵桌花前坐下。不想程井然跟得这般紧,同时在一盏小台灯前坐下,就在我左侧。红色的桌布从他那头绵延至我这端,我们共用着一盏灯,一朵花,一块布。 “今日人不多。”我对面的宏哥左顾右盼着,可千万别是在数人头。还有,这场内人来人往,还算不多? “你看台上乐队,人比规例少了许多,萨克斯手缺两空,大提琴手干脆消失......估计奏来奏去就那几首乐,人呆得住才怪......”我左侧人指着台上熙熙攘攘的乐队,做着精准的推测。 呵,果然是位老行家。 “不管那么许多了,我们跳舞去!你看那位小姐,还孤零零站着呢......”宏哥一把抓走苏木,朝一位女子走去。 那位女子看着年纪小,扎着辫子穿着旗袍,纤细的身子缩在屋子与舞台的拐角处,目光悠悠望着舞台......看不清五官,姿态却同方才电影里的燕燕相类。 我看着两位哥哥走向她温声邀请,女孩听罢惊得像小鹿,连连摆头说了些什么。宏哥听完也不恼,恍然大悟的模样,转身向另一群女子走去。 “想跳舞吗?”四人座只剩我俩,程井然把玩桌布许久后询问。 舞我是不想跳的,若两个人临得那般近,我怕会做些出洋相的事。他这样坐在我身边也不大好,我倒宁愿他如苏木离我远远地,哪怕像宏哥般找个女子跳曲舞也好,方便我偷看他...... “不了,我不会跳。” “你可以找苏木跳,他跳得很好。”我诚挚回话,怕果断的拒绝被视成对他的不屑,我又慌忙接了句蠢话。 台灯旁程井然的脸,初有些惊诧,西洋人不会西洋舞......但或许我拒绝的意味太明显,他大意猜到这是个托词,也就不再问了,点了杯酒浅浅唆着。 我羞于盯看左侧,于是半倚在右边栏杆上,看苏木跳舞。他的舞一直跳很好,也许与小时候演多了摇曳的大树有关。 台上一曲接一曲,左边的酒杯点地声一下接一下。苏木傍了位美人,却未过三曲便撤了手,朝我这处的舞台边缘走来。 “无趣,奏来奏去都是这首曲......”苏木翘身从桌上偷了杯酒,干完后瘫在栏杆上叹气。 “有美人相伴还在乎曲子?”如果我有美男相伴,才不在乎这些旁物呢。不过话说回来,程井然坐我身旁,我却巴不得舞厅喧闹些,人潮涌动些。 “这些曲子映衬不好,清丽不暧昧,不利于勾引那些妹妹......”我倒未料到,苏木把妹还如此在乎情调。 “你会什么乐器吗?大提琴?萨克斯?”程井然总算出了声,不似对着苏木,像是在问我。 我直觉该像被邀跳舞时一般拒绝,却不妨苏木热情。 “会!她都会!妈妈差点将她培育成音乐全才。” “那我们去充个人数,也好让大家尽情跳会舞。”程井然火速站起,给我让开一条路道。苏木很是配合他,从身后将我往前推。 今日若不与他有些纠葛,大约事情一件接一件不会完。不过弹奏总比跳舞好,他弹他的,我奏我的,不相接触。于是我们绕过那位姑娘站得转角,她见我们来了,竟默默低头退到远处。 今日台上确实缺了许多乐手,原为他们排得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空着。 “今夜人不齐,你们也挺吃力,我和这位小姐会些乐器,能不能一同来助个兴?”程井然走到最后头的鼓手前问询。 “程......程先生?可以的可以的......”这位胖鼓手不料我们是来充乐手,很不知所措。不过他不必慌乱,一位管事打扮的人已紧着碎步过来了。 “程先生想演奏?今个乐手们都被召去张市长的宴会了,声乐不全,真是慢待您了......” “无碍的,我与这位小姐正巧不会跳舞,奏奏乐比较容易打发时间。”程井然眯笑看来,搞得我有些忐忑,他这话是不是还有别的深意? “那真是我们的荣幸了,您随意您随意......” 这位管事弯腰示意我们随意作为,可于他自己却做不到随意。挪凳子,搬乐器,上乐谱......还在程井然的要求下急跑下台寻了个新滤嘴。哦,他安排自己吹萨克斯,将大提琴置于我腿上。 管事这大动作一来二去,把厅里闲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许是他们见乐手增多,有了劲头,纷纷走上台预备起舞。 程井然让我选曲子,我随手翻看乐谱,很多首甚至连曲名都认不全。不过好在曲谱是全世界都一样的,我寻到一首熟悉的暧昧乐章,点了点它。 旁边的管事到现在还未走,见我选好了,赶忙一个个告知其他乐手。程井然要了张沾水的帕子擦了滤嘴,又换几张浅色帕子干抹几遍。管事通知完后谄笑着站到乐台后头,不碍我们的眼。 我演奏的大提琴不是开场便有,耳旁萨克斯起先吹起,随着乐调转过几个弯,台下的人们配着节奏缓缓摇摆。程井然的演奏,不算嘴艺拔尖,却透着难得的淡定从容,好似不论吹好吹坏,观众都会捧场赞扬他。 我却不如他自信,乐器虽会很多,却无一精通。这只怪我妈妈,身为小学声乐老师,她在乐器上求全不求精,能在学生前秀一番便好。这样一来,她传授我的乐技精不起来是一定,掌握的乐种也只能是递减的。 乐谱到了第一节末,我才轮上拉几下,乐份便用完了。戏份少的可怜,我只能呆呆坐着,欣赏舞池内的曼妙舞姿。这群人中有一位,深深让我挪不开眼。 一者不同于其他男女配着对跳,她正同一位女士蹦着。二者几个小时前,我还在屏幕上见过她——那位燕燕的扮演者。 她穿着花色旗袍,远看去很清爽,并无艳妆浓抹。与她共舞的女士长得不如她惊艳,身材却也是一等一好的。她们双手大开,举在胸前相对转圈,脚步随着节拍左右挪动......这热身舞毫无难度。 不过她们确实只能跳这般简单的舞,那位燕燕的双眼,完全未落在舞姿舞伴上。 循着她头微偏的角度望去,恰是在场唯一一对男男舞伴,这之中身量瘦长的那位,也正往燕燕的方向探看。 身在略高处的我能摒除其他舞者干扰,为他们眼睛注视的方向各描一条延长线......恰好并成同一条直线。 他们既各自有意,为何不一起跳个舞? 身旁的萨克斯声骤然响得刺耳,我惊愕转头,原本正对前方的萨克斯,不知何时夹置于我与程井然之间。 他正提着它,鼓气朝我耳侧吹奏,同时脚尖猛点放置乐谱的架子,我这才惊醒......已轮到大提琴伴奏了! 这一反应过来,我已漏了一小节演奏,惊恐之下愈发慌乱。手忙脑乱下,大提琴的第一声低鸣有些刺耳。好在鼓与萨克斯的声音为我做了些掩盖,舞者们的心思大多也不在背景乐上。 但我好像还是吓走了燕燕。 她拉着小女伴渐渐退出舞池,倚在远处一张台子上聊天。接着,在我第二节乐份收尾时,那对男舞伴也退了出去。他们正环着厅子与熟人一一打招呼,唯独跳过同他舞眉弄眼的燕燕。 “你在看凤珠?”身边飘来一声低问。程井然乐份极重的萨克斯伴奏终得片刻小歇,大概演奏过久,他的声音哑哑,像刚醒时的初啼。 他唤得是那位燕燕现实中的名字。 “恩,奇怪喏,她在同女子跳舞。”程井然听完却毫不觉奇怪,他正想回句话,不料萨克斯的段落又已轮到,只得从速接着吹。 我再回头打量时,两位男子也已绕场寒暄完一圈,回到最初的位置了,他们同凤珠离得不远。 但这个不远的距离只是暂时,大概聊得无趣了,凤珠带着女伴向门外走去。厅门宽绰,令我看清她们往不同方向撤去,女士向左,凤珠向右。 很快我又得领悟,那对男伴在凤珠们走后,也从门口离去,胖的向左,瘦的向右。 在我翘首凝神观望时,一曲终结,乐声渐退。 “上一节没跟上,这节便索性全错过了?” 程井然暗含责备地拨了拨我的琴弦,我才意识到自己完全错过了尾段演奏。 “啊......抱歉,我以为自己还在妈妈的话剧里,演一棵随意走神的树呢......”其实何止是随意发呆,是不发呆便无法消磨时间,我早习惯在众多观众眼前游离舞台。 “或许是大提琴伴奏的分量太少了......”他归结的理由我亦认同,少到我可以随意走神。 他说完拎过旁边空位上闲置的萨克斯,两相对比,将他用过的那只递给我。 “不是什么乐器都会吗,我乐份太重,帮忙分担点吧。”说完将萨克斯往我处推了推。 我却简直手足无措,这沾过他口水的萨克斯,他是忘了擦拭还是......你说,我到底该不该接? 11 心劝告我,不要擦;脑告诫我,暧昧地含上他用过的滤嘴,这行为太浪荡,就似燕燕叼过权势男的烟,这是歌妓的姿态。 萨克斯不轻,犹豫不决之余,我还得忧心他提得累了,一个劲催促自己快下决意...... “苏子,我们该回家了。”幸而苏木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消弭了这纠葛决断。 “是挺晚了,我们得早些回去。”这话我对着程井然说,他举了这般久,总不能晾着他就随苏木起身走吧。 “恩,这种地方不该呆太久。”他亦站起身来,将两柄萨克斯置于座位上。 “我去叫敏宏。”苏木站在这往台下望了望,很快逮到敏宏的身影,先行一步。 苏木跑得极快,我跟不上他步子,只能和程井然留在原处。他倒是光站着,毫无打算先行一步。 “苏子,没人来舞厅,是为和同性跳舞的......”他目光悠悠望向厅门口,我大约晓得他在评述谁,却又好似不止这个意思。 两相无言间,苏木已逮着宏哥,在门口挥手示意我们下去。我匆匆走在前面,除了不解他话的迷惘外,还有清晰的喜悦。不论如何,他是记得我的名字的。 回去的车上,无人主动开口。我是因为无话可说,除我外的三位先生,大概是在生闷气。 宏哥的不满最明显,他一会抱怨司机刹车猛,一会嫌苏木凑得太近......毕竟不到九点就被打断玩乐撵回家,确实扫兴。男人最不喜欢被打断,不是吗? “中西药房那边我打过招呼了,明日就会有人带你过去。”程井然这话虽未明指对哪位说,但谁都知道是苏木。 “明日?你疯了!”不止苏木恐慌,连我都惊地向后排扭过身子。看到的第一幕情景,便是中间位的宏哥,被挤向右侧的苏木硬生生压在下面。 “恩。”程井然微微往右侧车门向挪了挪,淡然应下。 “fickdich!停车!我要下车!” 司机透过后视镜,瞥着面朝车窗咆哮的苏木,不置可否的程井然。等了数秒后缓缓停了车,他当然不必挽留一位老板都不开口挽留的人。 苏木骂着只有我听得懂的脏话,大力推开车门,砰又甩回,还不忘附赠一脚踹。虽我深觉程井然不置可否的淡然模样很有魅力,但在苏木工作这件事上,他确实过于着急了。 这么一闹,车上更无人说话了。吵吵嚷嚷的宏哥也专注盯着窗外夜景,不一会,本处于后排中间的他,脸都快黏上车窗了。什么夜景这般好看? “到了。”司机缓缓将车停在半坡的一栋别墅前,我辨认了许久,才意识到表姑家了。虽心有不舍,我还是选择了急速逃离。 站在较高的半坡上,我一眼瞧见正从坡底向上爬的苏木。这家伙运势怎这般好!我还以为他下车的地方该是一处荒郊野岭呢,竟离家这般近......真真走运啊。 姑父姑母摸不准我们归家的时间,便遣了王姨在楼下候着,自己先回屋歇息了。 当王姨抱怨了半句:“不早了,老爷太太都睡了,你们也赶紧......”后,宏哥被压制的怒意不知怎么又回了炉,嘴上骂骂咧咧,双脚重重跺着楼梯回了房。 在看到坡底的苏木前,我原想搬张躺椅于家门口,候着从荒山野岭辛苦归来的哥哥。但现下,我知会了王姨后,径直回了房。睡衣还未挑好,程井然的话还没琢磨明白,哪有时间为爬坡的苏木耽搁! 可惜事情虽满,我淋完浴瞥见床的那刻,除了助跑后扑上去趴着,竟已无他想。连日日坚持的记事作业,都忘却天边。 大清早被鸟鸣声吵醒时,我抱着怨念睁了眼。才准备怒瞪窗边不知好歹的鸟,就察觉窗外的烈日升入□□,墙上的挂钟指到十......再上面点。 如果我现在的意识算已清醒的话,这才是我到表姑家的第二日吧?竟已暴露了自己是个懒丫头! 鸟不多瞪,我匆乱掀起薄被蹭上鞋,动作剧烈到吓跑了鸟儿。为保颜面,下楼时我一边装清醒地瞪大眼,一边假说: “哎呀,真是的,为一本书着了迷,竟看得忘了时间了......”话未落,看见客厅沙发上熟人已坐齐,还多出一张陌生脸。 “我记得你房里就一本《朝花夕拾》,你认得全字?”昨日看电影时,我追问宏哥屏幕上的字不停,这让他对我的中文水平有了深刻了解。 “挑着看呗。”其实我连那本书的书名都认不全,好在宏哥主动献上发音。 “你该让敏宏给你买本字典查着看。”多出的那人笑着给了建议,因为不知如何称呼他,我只能笑着回了礼。 “念祖,当然该由你给新姐姐买字典。”宏哥翘着二郎腿,为了本字典和人不依不挠。 “行!那就我买,送完木哥的路上就买。”他说罢起了身,我本以为他要迫不及待去买字典,不料竟是催促苏木出门的。苏木憋着嘴,在姑父姑母殷切的注目下,蔫着脑袋走远。 “苏木去干嘛?”经过昨日影厅里与宏哥的文化交流,我已不再对新环境陌生害怕,自然也不再想粘着苏木。 “昨日元序说——明天有人带你去医馆,喏,这就是那位带路人......那你猜猜苏木是去哪?” 噢,难怪苏木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我只得深深佩服程井然的诚信。 “那,这位带路人又是谁?”既然他说了要送我字典,赠礼者是谁都不晓得,太说不过去。 “他叫盛毓度,是元序的好友。比你小两岁,因为暑期正闲,很爱为元序跑各种腿......你可以叫他念祖。”宏哥对这位弟弟的情况作了简短介绍,他起先介绍的名字太复杂,我压根没记住。 是以我当然不是“可以”叫他念祖,而是只可叫他念祖。 “所以苏木今日起就要开始工作了?”这会我回过神来,不大开怀,我该如何度过无聊的一日? “是啊,夏季病患多,他可能还得晚些才能回家呢......” “很晚?那我怎么办,岂不是要无聊坏?”我不敢想象一天到晚,再见不到苏木的情景。但我提这无聊二字,为的是希望宏哥看我可怜,带我去找程井然玩。 “无聊?你也没时间无聊了,今日起就去片场观摩,学学电影是怎么拍的,人家是怎么演的。”也不知我上句怎么得罪了姑父,他不悦地将报纸扔在沙发上,独自上了楼。不过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自己亦有职务在身。 “你做好准备,一谈到拍电影,父亲严格的可怕。”宏哥说完这句把我拉到餐桌边。 饭菜在前,相顾无言。 因为预先得了姑父的警示,我不敢出去撒野,也不敢上楼补眠,安静地坐上沙发上拎着今日报纸。 我原就很不爱看报,眼下密密麻麻的复杂中文更令我两眼昏花,这样可挨不到那位念祖回来了,我急需一册字典。 “今日的报纸有什么新鲜事吗?您看了这般久......”我数着王嫂擦完桌,扫完地,弹完沙发......第三次走到我附近时,距第一回已过了一个小时十五分。 王嫂为人很是和蔼,她甚至深深理解我的懒床行径。对这样的好长辈,我自然不需要粉饰谎言。可在我准备开口责难中文字难懂时,姑父正巧下到楼梯上。从姑父对宏哥成绩的不满上看,他多半是喜欢文化人的,所以...... “看了犹太人哈同的报道。”我水平再弱,还是能看懂些的,毕竟自己算半个犹太人,就像自己的名字,怎么着也该认到。 “怎么上海也有犹太人?”我实在怕姑父深究,万一学爹爹般接着问:“哦,那这篇报道写了什么?”我可真答不上,当然得识趣地找话规避。 “哼,上海犹太人多了去,最奸的商人便是这哈同和沙逊......” 我很见不得姑父鄙夷我们犹太人的嘴脸,本想出言反驳,可一想到他随时可至的坏脾气......算了,今个就当自己是“一整个”中国人吧。 “不早了,我们这就出发片场......你还有什么要带?”姑父的问询略有深意,回想起昨日某人为个包耽误他行程的事,我哪还敢再上楼一趟?赶忙甩着头,笑嘻嘻揽着他的胳膊出门。 姑父见我这狗腿的模样,很是开怀,上车也不盯着司机责难了,一个劲给我说着电影片场的情况。 “现在厂里在拍的戏,是姑父在导。当然,因这段时间在忙有声片,我叫了秋叔的小弟正国帮我看着。哦,这部戏暂定叫《银星幸运》,是你秋叔在改的一部大制作的前传......”姑父兴致一上来,从选角到片场花絮,丁点事都不放过。特别他一说选角的艰辛严苛,我的心便被重物压了几斤。 我这角被选的,没要求试戏,没有挨批评......半顿野餐就敲定了,我真的适合演吗? “姑父,您有没有想过......我也许演不好。您看你说的燕芝,天赋那般好,受了多部戏的雕琢才......”我这忧愁还没发完,姑父便直摇起头,边道不会不会。 “您如此相信我?” “你和燕芝不一样,燕芝内敛,虽天赋极佳,刚开始拍总撒不开脸皮。你不一样,你活泼,天性解放的彻底,当然上手快。” 我本是一个自信的人,况且姑父都主动这般说了,砸了也不怪我。但他夸我上手快,万一我是笨拙的...... “还有。”当我回顾自己是否笨拙时,才发现姑父这话未说完,这些有钱有势的,说话好像都喜欢只抛半句。 “还有当初推荐燕芝的,也是元序......你看燕芝现在可是电影圈最红的角了,说明元序的眼光极好,他指定你来,定然不差的......” 姑父说这话时,眼神极尽温柔。他多半看出我的忧虑,故而用此话安慰我。可他不晓得,我这本来已担了几斤重的心,在他话语刚启时便被千斤拽落谷底。 这享受钦点待遇的,原不止我一个。 12 姑父见我不再开口,大概以为我受了压力闷闷不乐,干脆不再说话。 片场在郊区,偌大的荒地上落了几间厂房,旁边停了些颜色亮丽的汽车,显尽屋内神秘富有。若我不是提前知晓此行去处,大概会以为此地乃黑帮集结处。 厂房的门很阔气,足有三四辆车宽。厂门大开,车缓缓驶入时,我竟有种仗着姑父充大佬的傲气。停在门外的车,能驶入门内的车,一看便不是一个地位。 这个电影厂嘈杂的不是一星半点,奇的是,周遭的人高谈阔论,完全不在意情景中正演戏的演员。这正在拍戏啊!怎能各说各话?若这些人落到妈妈手里,早被炮轰得嘴朝地了。 我随姑父走到摄影机前,才了解什么叫也算一物降一物。片中正录制着的演员们,表情精准到位,讲得台词却奇奇怪怪,我听那哭着的女子问男人: “侬早餐吃了什么?” “朱记拌面!今个葱花有点少,害我到隔壁烧饼摊偷了一把。” ...... 我感慨自己先前的不自信该是多虑,这哪有话剧认真严肃的气氛?拍电影原来如此随意!如此好应付! “张导,侬总算来呀。”后方传来一声哝言哝语,我瞅了眼同姑父打招呼的佳丽,竟瞧出些表姑的影子——皆是温婉贤淑的上等模样,不过她多了些柔弱罢。 “哎呦,燕芝啊,侬不是不大舒服吗?怎么不回去歇歇?”姑父这“批假”绝无半点假意杂糅其中,他是真的心疼她。 “总不能耽搁大家嘛,我已经好很多呐。” “诶,这部戏不急的,侬慢慢来.....对对,先给侬介绍这位女士,我的侄女苏子,将要出演我们的第一部有声片,这不特意在开拍前,让她来同你学习学习。” 姑父的语气照旧温和,却一句句将这燕芝的脸念白了,她这模样,简直似爹爹爱怜不已的林黛玉。不过,我对她是爱怜不起来的。 “你好” “侬好” 我们互相打了招呼,女人间的感觉大概很能产生共鸣,我俩不见得互相有好感,象征性招呼后便各忙各去。 “喏,他们在拍默片,虽同有声片有蛮大差异,但神色表情还是相类的。你就先在这学着,不明白可以问问燕芝,她这种红角,指导人的机会可不常有......” 姑父对我嘱咐良多后,才放心在角落一处空地上为我摆上板凳,以便坐着观察片场。临走时指了指我头顶悬着的财神爷: “这位爷的香火,你们今天怎么少供了一根!”他这一吼,半个片场霎时静谧,数个工作人员战战兢兢小跑过来,手上捧了一根香。 “小姐,侬的凳子借我踩踩。”一位年轻技师不多话,敏捷地踩上小板凳,给财神爷补上一根香,随后屁颠屁颠随着姑父走远。 我见这沾满板凳的俩白脚印,黏糊牢固......是怎么也坐不下去的。于是又从附近重新搬一只,思量许久后仍坐回财神爷尊下。姑父让我坐这,许是将我作财神爷供着呢,我怎能拂他的意。 我这方一坐下,才晓得财神爷果然是财神爷,处的位置正好能将片场一览无余。我甚至能看到燕芝身旁的一些男职员,个个眼含倾慕贪恋着她的神色,还真是位万人迷。 片场的人事虽然新鲜,样式来回却就那么些个,这些演员职工又常说我听不懂的上海话......遂到第五日观摩时,我已耐不住将俩凳子挪到墙沿,背倚在墙上,脚摊放在被踩过的椅子上,时而昏睡。 这样的状态持续半个月后,我已对电影拍摄了无好感,也对在上海的生活了无期待。 我的身边确实每日都在增加新鲜的人事:敏玉回来了,同时介绍了严仁美做我好友;念祖除了字典外,额外每日给我带许多中国特有的艺术品;夜夜跟着表姑逛遍了大上海的商场......这些体味在我心中转了几圈后潜溢出去,懒着不走的,只有再未出现的程井然罢了。 “你的好友程先生生意很忙吧,听说他投得中航很是费钱,运营还好吗?我有位好友想邮些东西到美利坚......” 这日念祖又给我送来一本中国风景画,作为程井然的好友,他定该知道朋友行踪。我编出个虚无的邮寄朋友,刻意将疑问绕得与自己无关来套话。 “哦,中航的事儿我真不知道,他去东三省看生意了......这样吧,等他回来我问问。”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朋友急电来问的......” “你知道东北在哪吗?”念祖没有正面回复我,他前些日子送了我副中国地图挂在房里,我嫌难看,卷起来送给敏玉了。他这算是借机考我吗? “在东北吧......”那地图被我瞟了眼后就卷铺子走了,我哪晓得什么东三省?不过他暗暗提示了东北,那就是东北喽。 “你果真有好好研究地图,东三省在中国最北,大陆最南端是广州,上海差不多落于中间处......陆路慢于水路,你说他要多久才回?”我不料他考完地理,竟接着上算术。 我们船过广州时,曾靠岸短暂停留。那次离港后用了小十日才至上海,照念祖的陆路估速......上帝啊,已久的我算不出。 “哎,那真是要很久......我赶紧知会朋友一声。”我叹息完起身,假意上楼写信,念祖眼含赞许目送我。可怜我编了这般久,还是未得程井然归期。 就这么一日日同不再新鲜的人事耗着,暑期很快恋恋而去。我每日在餐桌上同宏哥抢糖包子,玩着报纸目送敏玉出门,随姑父去片场打瞌睡,再路过四马路将苏木捎回家...... 渐渐地,凉到心头的秋风刮过夜上海。姑父说新戏会在这年中秋的后一日开拍,而今个,就是万家团聚的中秋节了。 我在柏林也过中秋,但餐桌上可没有月饼之类小吃,也不会跳出螃蟹这类可怕的物什。柏林老苏家的中秋一年比一年过得寡淡,只因这节日,对离家岁长的爹爹过分折磨。 今年的中秋是我未曾见过的热闹,不但吃食摆满草地,张家的各路亲朋也很乐意饭后来串个门。除此之外,我的几位新朋友也很主动赶来,为我明日的首演鼓劲。 “你今日该早些歇息,不要继续同我们喝花酒了。”仁美捧着只剩半壶的桂花酒,诱骗我这“竞酒对手”离场。 “好啊严仁美,为了这一小口酒,你赶我走?”我愤怒外不免奇怪,这人今晚滴酒不沾,抢什么劲! “她可不是忽悠你,你真该早点睡。”念祖边说边接过仁美手中酒壶,将剩下的一倒而尽。不就一壶新酿桂花酒罢了,怎么搞得我众叛亲离似的? “你们也该早睡了,明个可不是周末。”身为一位挂名学生族,我很清楚上学日的杀伤力。 “明天还是中秋假!” “明天开始我不上学了......” 他们俩的反应显然不如我所料,念祖像捡了宝,仁美似丢了魂。 “怎么?马家人又不同意你上学了?”敏玉同念祖一齐惊呼。这仁美虽与玉儿一般大,确是结了婚的。夫家是苏州少爷马冠良,马家坐拥钱庄当铺,家境殷实,同严家家世算也般配。可这仁美同马冠良,却是极不般配的。 马家少爷从小金汤玉食养大,同这上海滩很多富家子一样,平日爱赌马,爱上一品香旅社打弹子,爱一切花钱的玩乐。噢,只有一样爱好是不花钱的——玩他的娇妻仁美。 这样的男人,不只在受高等教育的仁美面前,就连幼学未毕业的姑父都是瞧不上的。 “不是的......我......我有孕了......” 她这话惊得我提起手边酒杯,准备先一干为敬。哪知杯中物一滴不剩,壶中酒又正好全落入念祖口中。 “这样便好,我早同你说过读书不要紧,女人能依靠的是夫家。有孩子便好,从此你也有了依靠......”在场欢喜地唯有燕芝。我得先申明,她决计不是我想邀请的家宴好友,纯是姑父自作多情。 “这......这你就不读书了?”失去校友同桌的敏玉神色悲情。 “也许生完孩子,我还会回来的......”这话多半是仁美安抚敏玉用的,连我个洋人都不觉生完孩子重获自由是容易事。 她这决意宣告完,大伙都不知如何反应。酒已喝完,月饼饱腹,唯一躲避尴尬的应景行为是仰头赏月。我看那皓月当空,越看越寂寥,少有人怀了孩子后举桌不乐吧?终归还是马少爷太不争气,若是程井然...... 于是这中秋夜,就在这般迷迷糊糊的情景下散了场。敏玉半夜爬到我的床上大哭一场,搞得我的睡眠一波三折。一二折全因敏玉,第三折全怪她父亲。 墙上挂钟方指到四点,姑父便亲自来叫门了。他声音洪亮,完全无初醒时沙哑低沉,也不知昨夜到底睡没睡。敏玉同我一起睡,自然也被吵醒,她一醒来便又放声大哭。 “还让不让人睡!干嘛那么早叫我们!”带着哭腔的怒吼。 “玉儿?你怎在姐姐房里?不管了,苏子,快起床!晚了晚了!”姑父隔着门急语,敲门声愈发急促。 “急什么急!安静安静,我好不容易睡着的!”敏玉的鼻涕挤在床单上,起床气大的可怕。 “怎么同爸爸说话的!那你也给我起来!早起上学晓得不?”敲门声变捶门声,我原想偷眯一会,无奈在他们父女的双重吵闹下,神识未起身已动。 “上什么学!没有仁美上什么学!滚啊!”敏玉最后两字一下将我炸醒,并同时点燃了门外的火药,大战打响。 “敏玉,今日你不用上学的。” 我饿着肚子,泛着神识,乖乖坐在姑父身边。 天初亮的大战将整个张家震醒,我自认为最后对敏玉的安慰很在理,实际却没起丁点作用。歇着擤鼻涕的她听完,又开始嚎啕不止...... 我只顾忆着那情形,不料车子突然开始抖动,云障四起,又如被雷公包围,嘭嘭嘭......有什么东西生生要炸开玻璃!上帝啊!我是要去见您了吗? 13 我从未感受过被炸弹轰击的滋味,也未曾体味过鞭炮齐鸣。姑父在我的尖叫声中无奈扶额叹息,这才大清早,家里的女人们已轮番将他折腾坏。 “这是鞭炮,开影礼用的......”司机见姑父一脸憔悴不语,吼着声音为我解释。我闻言恍然盯向窗外,外头萦绕着乌蒙蒙的白烟,不见其他,我的心亦被白雾蒙得迷茫。 在姑父再三摆手中,我不情愿地下了车。方吸气便被一片刺鼻硝石味呛得难受,不远处白雾散去的长桌上摆满了水果点心,并着几种头颅。我看那巨大的猪首羊首一阵眩晕,险些晕死过去,将自己的头一并献上。 姑父不顾我脸色,往我手里塞了三根香,而后扯我到红毯子上跪着,嘴里念叨不停......就着这般动作,我随他东南西北各处拜了个遍。岂料他这活动未完,一群光头又披着黄衣在长桌前转着唱着。 这样的架势从天空泛青持续到了烈日当空,姑父熟稔地指挥着,毫不像位具有现代艺术气息的电影导演。 “好了好了,开工!”目送完那群黄衣光头,姑父终于转身宣布。四周职工们喜笑颜开,跑跳着各奔各处。 “苏子,你先去化个妆。”姑父让我跟一位小姑去楼上。 这里的楼梯由陈旧的木头搭制,踩上去嘎吱嘎吱低鸣,它们受疼,我受怕。二楼的木地板比楼梯上的新许多,阳光打在上面反出鲜亮的颜色。窗台边摆了许多只相邻相对的梳妆桌,正有几个女孩子化着妆。她们见我上来,纷纷歇下手中活计,或用余光,或从镜子里打量我。 这大概是些边角角色,她们的演技应当不大出彩,否则我怎能一眼发现这些偷窥。 “苏小姐,侬跟我来。”小姑见我愣在原处,在略前方向我招招手。她将我带到那张最大最新式的桌前,轻按我的肩扶我坐正,而后拾掇起各类用具。 我从这面大寸的镜子前打量自己,皮肤白皙,衣冠整洁。镜子两侧镶着两排绿壳的小灯,照的梳妆镜里的我愈发耀眼。 “苏小姐侬皮肤真白,可以省下不少白/粉......”小姑掂量下我的脸,我很庆幸自己生活在阳光不这般火辣的柏林,若是生在上海,该晒得同大表哥不差。 “五官也很鲜明呢,看来油彩也是省得......”她捏着我的脸,简单给我修画了眉毛,继而给我的脸上涂涂抹抹一阵......再睁眼,镜子里换上个活生生的戏子。油彩与白/粉衬得脸颊艳丽可怕,我再不会嘲笑柏林站街的女孩了。 “这上的是不是有些......太足了?”这小姑一脸沾沾自喜,我生怕她喜过了头未细看。 “不会呢,正好!你上到屏幕里,妆可不明显了,现在得使劲上色。”说完她拢了拢我的发,便走去帮其他人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不适应,决意掉头离开。下楼时,方踩下最后一块咯吱咯吱的木头,抬头就撞见捧着俩本子的阿罗。 阿罗是组里新晋的副导演,晋升主要因为他是北方人,说一口能指导有声片发音的标准国语。他年岁同苏木差不多,为人做事很有耐心,我早前就与他混熟,现下被他很利落地拖到安静处。 “我先同你说说今天的戏吧。”我们一人握一份脚本,相对而坐。今日要演的内容我早预备好了,可他自愿多指导些,我当然很乐意。 “今日的戏主要是你一人份的,我就着重儿说说动作细节......你演的女学生雨茹随同学出去探春玩乐,这里要表现的活泼清丽,嘴角含笑满是欣喜......不料你沉迷景色走丢了,这时候眼神要迷茫,再闪现后怕慌乱......”阿罗从一颦一笑谈起,甚至让我试了试咧嘴笑的模样。 “不要横着嘴巴裂开笑,这样镜头里会显得脸很宽。你这样,竖着嘴裂开笑,或是干脆不裂开,就抿着嘴......对对,笑容再大些......”机子还未架上,我已感触到电影与话剧的不同,话剧要求自然奔放,电影却先爱幅度大同角度美。 这么练了几轮,姑父派人来叫时,我们才勉强试完一段戏!这可怎么办?接下去的几段该怎么演! 待我忐忑进到拍摄现场,一切人事都已准备就绪。各人站在各自的岗位上低语,器材同燕芝演戏时不大一样,多了许多种类。它们齐齐对着摆好的花草布景,我心咕咚咚加速,突然不大乐意转进那团花丛中。 “这些花草有些假。”趁姑父还未转过头来寻我,我低声对阿罗抱怨。 “我们已经尽力了,因电影要刻录声音,不方便去外景,声音太嘈杂......也不是这般假吧?你走近些看看,好多都是今早扒来的新鲜货呢。”阿罗总很谦逊,他提任何意见前都会先自责三分。 “苏子,过来,我们先走一遍。”姑父看一切准备就绪,先招揽几位配角在花丛中站定,而后四处搜寻我的身影。 我乖觉走过去,脑里不停翻滚着刚学会的笑,刚背下的词。确实如阿罗所言,布景不全是假,走到近处,能清晰地闻见花草清香。 “我再说一次!不同于以前的默片,有声片拍摄期间不许发出丁点杂音,违者一次扣一分钱!”姑父站在一张小板凳上,扯着嗓门宣告。话语方落,全场已无半点声响。 “都听清楚没?”姑父对大家的“漠视”有些不满,又持续几秒鸦雀无声后,他才方想到什么。 “哎,你们现在可以说话!” “晓得喽!” 姑父终于等来了令他满意的应答,这也是我为后几个月再不曾听到的壮志鸣啼。 “现在机器先不开,让她们先演一遍。”姑父示意摄影人员先不要掀开机器帘幕,让我们按照剧本过一遍场。 我身边聚集着上妆时碰见过的姑娘,她们听完姑父的指示后飞速挽上我的胳膊,提着我蹦跳在花丛中,嘴边嬉笑,歌唱不停......唯有我这位主角手足无措紧闭着嘴,边角角色演技不大好?我推翻先前愚蠢的揣测,她们这反应,定是些技巧娴熟的老演员。 “苏子,笑!” “苏子,唱!” “苏子,顺拐啦......哎顺拐你不懂吗?” ...... 姑父从一颦一笑一蹦一跳入手指导,随着他嗓门越扯越大,我似乎回到儿时第一次演大树时的噩梦。待姑娘们提着我兜了几圈回来,我的苦笑声根本收不住。 “苏子,你莫紧张嘛,还有这么多姐妹陪你演呢......”姑父在我的跑跳中郁猝地抽完一根烟,人也冷静了几分。 “我......”砰砰弹动的心跳,微抖的双唇......我当然更晓得自己在紧张,可紧张不是挨饿,吃点东西就即刻解决,我哪晓得如何治它? “好了好了,你别说话了,这嗓音抖得......”姑父气着用烟头点点我,随后背过身去又续上一支。搀着我胳膊的姑娘见状,默默撒开手。 四周工作人员见老板气恼的模样,纷纷蹲坐在地上,也不交谈,就着姿势摇头晃脑。唯有一个人站得高高,他原地转圈思索了会后,跨过几个人走向我。 “苏子,莫怕莫怕。”秋叔原想拍拍我的脑袋,见那一头整洁的发饰后下不去手,转而抚着我的肩膀。 “紧张太正常不过,你呢别想压制它,任它在你身上跳来跳去,它蹦跶累了就好了......”秋叔的劝慰说着很生动,可怎样才能放它出来跳? “你不用劝慰自己莫紧张,就在心里念......好紧张好紧张试试。”他看我眉头皱着不动,又续上了个实用的方法。 这个法子实施起来倒容易,可我一开始这般默念,心跳更是砰咚响到颤破耳膜。 姑父见秋叔退回场外,觉得该有些不同了。便让我们继续蹦跳,因耳边不断敲着小鼓,我蹦跳的节律不禁被小鼓左右。砰咚,左右......砰咚,左右......砰咚,左右...... 待我转完一圈回来时,不小心将身侧一朵盛开的小花碰掉,可惜未来及见它落地,人又被左右边角扯远了。我殷切地想见见它的模样,不由加快脚步,岂料这一快,造成我今日遗憾。 在我看清那朵小花时,已经近的离它收不住脚,一个砰咚下去,它就成了一坨花泥,还是未被踩匀的那种。我的心是痛惜的,但心内的想法没扼住我莫名的笑意。 “那朵花好可怜。”我笑着对右边的姑娘说道,不料这位专注演着笑的姑娘听完,转过头来惊诧地瞪我。 “卡!”她眼未瞪到最大,又被右侧姑父的声音惊到。 我停下脚步,望着头上吊着东西的杆子渐渐挪走......它是什么时候来的? “好了,第一幕总算完成了。”完成?我看姑父淡笑着又掏出一支烟,它同时揭示了空气中莫名出现的刺鼻烟味。 “苏子刚刚的表情就很自然,很好嘛!”姑父食指夹烟,点着我夸奖。我些许了然地看了眼身后被踩扁的花,它竟献身帮我度过难关! 它就义于民国十九年是日午饭前,对于它的英勇行为,我先是感激不已......可是很快地,大概在这顿简易午饭后,我开始转而埋怨它。若不是它的相助,我大概能长久困在第一幕,演技不达标——姑父会在损失最小时换了我。而不至于第四幕第五幕,我持续坠入深渊后,携着全组痛哭流涕。 14 “第四幕:雨茹在郊游时走丢,不料孤身遇上强盗......” 今日外面飘了些秋雨,敏玉的秋游因此作了罢,苏木假借气候不适躲了班,宏哥照旧无事闲在家里。众生享乐,唯有我早早要来片场,偏阿罗报幕的将拍内容,如秋雨和众生一般让人心寒。 这是我上班的第七日,状态比第一天好许多。或许是那日我踩得花冤魂不散,才到下午机子便不大对了。姑父找了几位洋人赶过来折腾一番,正常许多后开始第二幕拍摄,不意洋人前脚刚走,机子又坏了......接下来便是这般周而复始的折腾。 好在花的残骸未清,姑父趴着将它小心移到手帕上,火急火燎放到高台上烧香膜拜......这一折腾后,机子竟不再坏了!爹爹常背着我们暗骂姑父迷信,我本难评判这个词好或不好,现在却巴不得自己也能成个资深迷信,这比魔术神奇多了! 这样到了第七天,我们终于拍到了第四幕,亦是我的第一幕独角戏。 阿罗现还在机位后给我隔空说戏,他好似提到了可怖之类的词......关于可怖,我不需表演,环顾空荡无人的四周,那些直愣愣盯着我的黑箱摄影机,已够可怖。前面几幕戏仗着人多,我尚未觉被它们“盯上”,现在人都散了,这些怪物是不是会随时扑上来? “苏子?你在听吗?”阿罗注意到我的失神,关切道。 “阿罗你别说话!现在就开拍吧,你看她这神情,不就是可怖的。抓紧抓紧!”我听机器旁有人催促,四周启动声响,这些黑箱怪物纷纷出来觅食了! “很好,很好......”我身处光源中心,黑箱怪物立在光与暗的边缘。更有甚者,爬到我的头顶,不论我如何挪动,他们都能急速摆正“血盆大口”盯着我......我该往哪跑?是不是该躲进丛草里? “苏子!苏子!台词!”有人用很严厉的声音喝道,声音从怪物后面的昏暗中炸响,像是指挥进攻的号角。 “卡!卡!卡!” “苏子!苏子你在干什么!”四周突得亮了许多,我见姑父卷着本条子怒冲冲走向我。 “你在干嘛!你愣着干嘛!词呢!”他边吼边展开本子,唰唰翻了几页,指着我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语句质问。 “我......不能动......” “什么?”我颤着音的解释不像假,姑父听完诧异不解。 “你站着地方的......灯......能不关吗?”如果能清楚看见那侧昏暗的人事,我定能好受些。 “不能!你这边要补光,我那边必须暗些......”姑父仍维持那番诧异神色,他大概未料到拍摄都近一周了,我却还能出岔子。 “你先休息下......”姑父搂着我走到熟悉的角落坐下,头上的财神爷一如既往眯眼笑着,那些黑箱怪物亦是这般讥笑...... 嗅着环绕四周的香火味,这味道初时不好闻,品习惯了竟有别样的静心功效。上海人说是信佛,倘若西方上帝在异国不便插手人间事务,这些东方的佛能不能看在东西方神灵友谊份上,分我一片庇佑? 我深深吸气,用国语祈求万佛,用德语叮嘱上帝为我求个情......这么几圈请安下来,兴许是神灵们效能高,心底慌乱渐渐被香火味吞没。我再睁眼打量那些黑箱怪时,竟觉它们是不是被佛打小了几个尺寸,不那般壮硕可怕了。 “苏子,来......你再试试,我将这边灯稍稍调亮些。”姑父将我领回原处,我见机位后的黑暗确实不那般灰暗,泛了些黄光。 “刚刚那段惊惧你演得很好,可惜没同匪徒对上词,我们就从那段词开始。”秋叔不知何时亦走到我身侧,言毕给我温习了一遍台词。 大约怕我紧张,再次开拍前,演匪徒的马伯伯躲在花丛后可劲对我咧嘴笑。他的脸黑圆,戴着破洞的草帽,泛黄的牙齿错位置在花朵上,很是滑稽。我没忍住,亦对着他敞嘴大笑......后来想想我俩这般场景,剧名可改为女学生与山匪的旷世恋曲。 多方庇佑下,再次开拍时的状况好了许多。我心里默数着三二一,在恰当时嚼出台词。但我这一个字一个字地嚼,把我自己都念别扭了。 “卡!苏子,刚刚这词不自然,太僵了,再来一次!” 我刚重起一个头,便又自知不妙,这次是嚼着念得更快......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故事,我不愿再同你们说,因为故事跨越时间虽长,却都是乏味的重复。台词僵,笑容僵,动作僵......我这场僵病持续到冬雨到来,以致姑父提前遣人买胶片,以致片场人人同我一样不愿上班。好在后来他们同样不愿提起这出糗事,搞得全中国都误以为我初演戏便是天赋异禀。 * 又挨到一日下班,姑父叹息着宣布明日的拍摄内容—第四幕。 我坐在车上,温习着谋划多日的逃逸。我大概是真演不好了,哪有人用一幕戏折腾大伙数日,搞得马伯蹲着的花都换了两轮......趁现在给姑父带得损失不大,我还是找个借口同他说罢演,转身直接回德算了。想不到我看低燕芝多时,竟连她身边演小丫头的都不如。 “张叔,我去找敏宏还书,您捎我一程吧。”我见右后侧车门被拉开,一位戴眼镜的儒士蹭到我身边。 “你和你大哥交代过没?”前座的姑父转过身问他。 “当然。”应完他摘下眼镜,小心叠起。 这位便是这出戏的男主角维含,可惜他虽为主角,十多天来没能上成一次镜,戏份都被我耽搁给匪徒马伯了。这戏外,他也是秋叔的小弟,比我大上几岁的郑正国。 “苏子,我拳头撸了这么几日,你倒给我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呗。”正国笑着打趣,一下便把前头的何司机逗乐了,看来连何伯都晓得我的糗事了。 这话他俩觉得趣味,我俩可不觉得。按照姑父的性子,撞上我这样的愣头青怎能憋住骂?可他这几日来真硬生生忍住,只可怜手头的烟遭了灭族之灾。此刻他烟抽完了,没了发泄对象,怎会同正国言笑? 我俩的沉默深深冻住车内气流,下车后还将冷意带上餐桌,冻得一桌人闭嘴不言。我随便嚼了几口,跑去外面草坪上坐着,等着向未归家的苏木告知我的决意。 “还是不开怀?”恰似回时车上,正国暗溜溜在我右侧草上坐下。 “恩。” “演戏的事?”他眺望远方夕阳,看似无意却直戳我的痛处。 “我演不好......” “你只是还未习惯。”他的安慰同几日来所有人说的一样,屁也没见的苏木也说我未习惯,可他压根都没见过我演戏! “不是的,我不适合演戏,再给我多少时日,我也演不好......”我实在厌倦了所有人用习惯二字抚慰我,并劝慰他们自己。天晓得我能否习惯?什么时候才能习惯? 正国已出演过好几部戏,我想他看懂了我略带决意的态度,默默看我示意继续说。 “我想和姑父说......我不演了,我要回柏林......戏才拍了三幕,再找人也不晚。” “你叫他什么?”正国低头思索良久,却问出句毫不相关的话。 “姑父......” “哦,我晓得了。”他像是第一次知晓这事,带着讥讽的恍然大悟。 “因为是姑父,所以早上可以迟半小时到场,演砸的时候可以尽情显露委屈,而后干坐着歇息......想演便演想走就走?处境艰难就为自己择好退路?如不是倚靠姑父,只是位陌生张导,你还敢如此随性吗?” 正国说这段话的时候,甚至没有抬头看我。可不就是有姑父的照顾,我才会决意参演吗?怎么说的我该为这些“照料”感到羞耻似的。 “张导从不允许迟到请假,包括他自己;演员表现不好,他想训就训,训完继续拍......为了让你适应,他违背往日原则,只望你舒坦......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可怜他,忍耐着继续拍。我让你可怜他,尽早喊停吧,我想他此时定也是懊悔选了你的,碍于情面不说罢了......” 正国注视着晚霞说了这番话,他大概觉得我面目可憎,乃至不愿多看一眼。我听完这番冷硬的指责后不禁眼泪打转,许是委屈,又或是羞耻。 “对不起,我对不起姑父......” “别唤姑父!请当他作明星的张石川导演!”正国不待我忏悔完,直面向我打断话。我不知他之前如何看我,现在他的眼里,真真满是嫌恶。 “我......我不是不想演,我怕......我站在摄像机前,就控制不了自己,僵的......什么都是僵的。”我被他凶得克制不住泪水,眼眶中的东西连连涌出,下巴亦控制不住颤抖,吐字不清。 “哎......”他见我痛哭流涕,怒意全消,唯有无奈。 “机子有什么好怕的呢?” “它......它身后黑暗,看不见东西,就像它自己在动......它一直盯着我。”脑中泛上黑箱可怖的样子,我哭得更凶了。正国却不同,他定住我微抖不停的下巴,哭笑不得乐着: “真还是个孩子,想象这般丰富生动。你觉得机子像鬼一般盯着你是吧?得,我有法子捉鬼。” 15 正国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而后不置一词往屋内走去。不会真准备捉一只鬼拎给我吧? 我用脚尖戳着草地思索,不料正国很快携着骂骂咧咧的宏哥,抬着个大物什从房里出来。 “郑正国!借去的书不还,竟还要再借我的珍藏!喂喂慢点慢点,台阶台阶......嗷......” 正国抬着东西走在前头,不顾宏哥的脚被台阶和物什夹成饼,絮絮叨叨念着: “你这机子长久放着做摆设,今日正好带它出来晒晒太阳。”我闻言扭过头去审视落日余晖,晒太阳?若要求放得宽容些,太阳也还算有吧。 “累死我了......你要抬出这个干嘛?”他俩缓缓将东西在草坪上放下,这个立在地上的事物显然是台摄像机,同片场上用的相类,只不过更大更旧些。 “我们要预演下对手戏。”正国嘴上回话,指尖飞快地调着机子的仪态。 “太好了!你终于轮上出场啦?”宏哥蹦过去击打正国的双肩庆贺。事实上,连阿罗的报幕里都未提到正国戏份,根本谈不上出场。 “你打够了就进屋吧。”正国一把擒住肩上大掌,宏哥听完这声号令,戏谑的眼珠在我们间轮番滚动,而后奸笑着进了屋。 “行喽,你们继续......哎呦累的我......” “你现在看这个机子,可怖吗?”正国未打算目送好友离去,宏哥前脚刚走,他便示意我直入正题。 这台旧机子由深色实木组构,多数金属部件甚至生了锈色,可见真上了年纪。年老失修,身量庞大......还算不可怖? 我对正国不断琢着头。 “你站着别动,我给你拍几张照。”他一副想当然的姿态,吩咐完我后自己钻进机子后头,仅露两只长脚在外面——他有两只腿,机子有六只腿......好一只八角爪鱼怪! 看着我一阵哆嗦。 “现在往左边去一点......再走去右边......”我挪着小碎步左右平行挪动,这只八爪鱼的脑袋同样亦步亦趋。 “哈哈哈,行姿还真是好僵......”正国吆喝完几个动作,将头从机子里伸出来,手搭在机顶上大笑。我本以为这几日在片场,他该看够我僵硬的姿态,不料此男竟还未满足。 “你过来,你过来拍我,我学学你的样子。”我撇着嘴,只想离这八脚怪远些。他见我犹豫不前,几步上前一把揽过我,将我脑袋暗诱到黑箱里。 八爪怪肚里的情景同我以为的大不同,不见粗糙的表皮,没有古怪的臭气......像小时候钻过的山洞,静谧清冷,回荡着自己的呼吸声。 它肚子的尽头有个圆孔洞,从洞里看出去,外头正国僵着身子左右横步,一举一动如卓别林那般滑稽。 “哈哈,我学得像不像......”他这一开口倒提醒我,他哪是在学卓别林?分明是...... “我是不是该去演喜剧,不定能成为卓别林那样的大师。”我脑袋直线后退,钻出机子后询问这位半专业人士的意见。 “演僵尸吗?”他正经地给我提了个出路,我不晓得这是个什么角色,单单听起来就很不一般! “极好。”我连连点头称道,忽而又有些羞愧,自己几刻钟前方是想罢演吧?怎么即刻又热忱于开辟新戏路了。 “咱们再换个位置,我来拍。”正国未理会我的赞扬,急冲冲又走了来,我想他真是很爱摄像工作。于是我乖顺地站回原处,与八爪怪直直干瞪眼。 我不免想象它会将我拍成什么模样......是短是长?是胖是瘦?它能否将我的姣好完整刻录下来? 我这般臆想着,随之摆出各类姿态。有时左右挪几步,也不担心自己的美好被漏了,因为它时时随我动,刻刻为我拍录呢。 “怎样,还怕吗?你若是还怕,就想想是我站在这,是你哥哥站在这,是你思念的人站在这......”正国畅想着,倒叫我想起位好几日没惦念的人。若是他站在那......有些心慌可怖了。 “你别难过呀,我是不是让你想起父母了?”正国面带愧色,手忙脚乱摆着手。父母?是哦,我好些日子未接到他们的电报了,上次说早给我们汇了钱......不对,钱呢?钱呢! “苏木!”我的眼逮到了位惯犯,他正慢悠悠抛着帽子踏进草坪。 “啊?”他嚼着东西含糊应道,我在他有准备前扑上去,一凑近便撞见满眼新事物:新皮鞋,新领带,新帽子...... “苏木!寄来的钱呢!钱呢!”我揪住他的领带不撒手,在他火速将帽子藏于身后时一把夺过。这些日子我兴致不高,他定是猜我无心过问俗世,全部私吞了去! “我下周便发月钱!”知妹莫过兄,苏木甚至不再编借口,直接摊上还款日期。 “多少?” “二十银元......” “多少?” “嗯,大约够买这个......”他指了指脚上发亮的深棕皮鞋,我的呼吸即刻重了几斤。 “一双鞋的钱就想打发我?”有我这宝贝囡囡在,爹爹出手总是阔绰,寄过来的钱不可能只值一双鞋,苏木休想只还二十! “其他我都用完了......真的!赌球、牌九、夜会都很费钱......别勒我,别勒......三个月!我未来三个月月钱全给你!”苏木被折腾的无法,又摆出惯用的那副诚恳模样。 “好了好了,撒手撒手......我先替他还你。”我见正国过来劝架,且好言相劝外加利益善诱的,就先放过乞丐苏木罢。 “咳咳......兄弟谢啦,钱今年还你。” 苏木赊完口头账捡回帽子,从速赏我颗大栗子后落荒而逃。我发誓,他再不会有机会从爹爹那蹭零花了。 话虽这般说,我当然不至于厚着脸皮接过正国递得钱,而苏木那三月之诺,我宽慰自己不必介怀,他兴许还不齐呢。谁料他岂是还不齐,压根是还不起。 * 隔天再次预备好站在摄影机前,我通身灵活许多,甚至有心情同马伯说说笑笑了。 开拍前阿罗已懒得报幕,旁人也懒得去规整七零八落的花木,谁晓得这条能不能过呢? 但启唇念完第一句词后,我晓得一切开始不同了。在场众人同样察觉到这点,四周纷纷响起一阵抽气声。 然而姑父仍即速喊了“卡”,我听后不免颓然,看来无论过程几多变幻,走向的仍是同一个悲惨结局...... “灯光师,补光!” “化妆师,加粉!” “三儿,那丛花歪了!” ...... 不料姑父竟未骂我!只顾打了鸡血似的各处吆喝。我激动着寻了眼不远处的正国,他任小姑火急火燎着扒脸抹粉,闭着一只眼上妆,睁着另一只看我笑。 就着这个态势,接下来的戏竟顺的不能再顺。 * “第四幕:强盗企图打劫雨茹,恰巧路过的青年学生维含见状,奋不顾身相助......” “第五幕:维含拽着雨茹狂奔逃离,藏匿于草丛树下......” 随着阿罗的报幕工作愈发顺畅,我亦习惯了拍电影这工作。得空能时不时为自己补个妆,帮三儿插插花,替正国想些浪漫的救美姿势......但中国人常说事不过三,是不是我与摄影机的仇亦要结满三次后,才算彻底清账。 我将这不安的推测说给正国听,他一面拔草一面道荒谬。可惜我的推论向来饱满,预感也往往很准。 按着剧情,我和维含躲在一棵树下,天空落着暴雨,巨型灌木丛后有提刀追赶的匪徒,他正在我们不远处溜达找寻...... 我紧屏呼吸盯看机子之际,却见它的后面冒出一个头......见鬼了!他不是在中国东北方吗? 这束惊异过后,心内又急急涌上慌乱。我现下戏算连顺了,但距燕芝的一颦一笑满堂喝彩,演技差距甚大。谁愿被心上人撞见演技不精?且若是演给程井然看,我想我这辈子都炼不到满意的“演技精湛”。 “卡!”姑父厉声又起。 我早想对姑父卡戏的频率提出意见,现下却只怨怪自己为何将此事拖着。姑父要批评我了?在程井然第一次见我演戏的当口? 恰看那头,程井然亦默契地直起身子,抬头看向我。那眼里,莫名有着警员逮到藏匿小偷时的得意,尽管我确实可疑地窝在一丛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