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煞》 第一章 一群富家子刚到威尼斯,上了三艘贡多拉。呼拉拉一帮人隔船喧笑,往叹息桥酒店去。 在这群富家子里面,只有一个女孩子。这女孩显然是他们的中心。她很美,但不是大家通常认为那种明星式的美,而是越看越耐看那种,奇异而令人不安的美。 外国人被她这般东方小兽式的美吸引住了。许多意大利男人都忍不住认真地打量她。 她的皮肤晒成漂亮的淡棕色,头发如海藻,乱蓬蓬披垂在腰际。露出胸骨前的纹身,那是一只花生米大的花豹。但是,她孩子般的面庞却寂静没有表情,显然眼睛里看不见这些为她着迷的男人们。因为她在想章舜廷。 她想他。 她与她心里的他一番挣扎,她累垮了,被他揉碎了,就连哭的气力也没有了,她百般的不甘心,百般的猜不透他。她爱威尼斯,不过因为当年他一句戏言:“蓓蓓,将来等你长大了,带你去威尼斯结婚。” 有男性朋友轻拍她后脑勺取笑:“瘦得肋骨一根根,像难民一样。”把她骇了一跳。 这男孩子的家里,也算澳门的豪门世家,此人又是独生子,瘦瘦高高的,漂亮得像个姑娘,腼腆得也像姑娘,一开口却像脱口秀演员,一路上不断地想与她勾搭。 然而蓓蓓不喜欢这男孩。 她微微一笑,大大方方推开他。 这时,他们这群朋友中,有人朝起伏如波浪的小桥高喊:“爱的城市,我来了!” 听见“爱的城市”四字,蓓蓓呆瞪瞪地瞧着船下的绿水。 那漂亮男孩子突然凑到她耳边说:“蓓蓓,待会儿到酒店,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蓓蓓只含着笑,装作没听见,扭过脸去听一个懂意大利语的朋友同划船人说笑。 谁知这时,蓓蓓接到了家里电话。没命介催她返家。朋友们为此都很扫兴。 蓓蓓大为不好意思,毕竟好几位朋友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加入这趟旅行。 她对朋友们鞠躬道歉说:“丝裤稀(scusi)。” 朋友们纷纷安慰她说:“馕好硬泡炭砸(nonhaimportanza)。” 往后贫嘴,意大利语就都支撑不下去了。于是改用中文互相笑嘻嘻地骂了两句。 那男孩突然急切地叫声“蓓蓓”,作势就要往水里跳。 蓓蓓笑嘻嘻地说:“你倒是跳呀。”那漂亮男孩却不跳了,歪在船里懒懒看着她。 于是大家又笑成一片,起哄让他跳。然而,李蓓蓓的心思却不在这船上了。 一进家门,李蓓蓓便发现,真的很不对劲。父母双方的亲戚竟然都来了,仿佛是瘟神在开会,又好似衰神附体,每人的脖子就像鞠躬那样弯着,神色怪阴森可怖的,还都不说话。 亲戚们好像都在等着蓓蓓——这就是亲戚们还坐在这里的原因。她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蓓蓓见她自己双亲健在,松了口气——看样子没死人。 只是,她爸爸李君佑像得了神经病,他每处关节都在哆嗦,不住翻白眼,揉着心口,身子起起伏伏,长吁短叹,瞧着快死了。好容易稳住了,他这才阴沉着脸放出一句狠话:“你们,畅所欲言!” 就好像别人真不敢说话似的。 在座的亲戚,多年来抢着巴结富豪李君佑。把李君佑给娇惯的,还真拿自己当李嘉诚了。但此刻亲戚们却极尽揶揄之能事,张口闭口“穷光蛋”,仿佛他们都是先知,早已卜算出这场横祸似的。 蓓蓓这才知道,爸爸破产了。 原来真的是有晴天霹雳! 蓓蓓坐在那里,动也不想动,真想就这么死了才好呢。除了一颗凭本能还在跳动的心脏,她整个的人都静止了。 亲戚们见蓓蓓嘴角含笑,他们既诧异又愤怒,他们便将蓓蓓骂得更厉害。蓓蓓的脸上带着一点笑,可是眼睛却是死的。 但是蓓蓓还能听见亲戚们的话。她现在既不是死,也不是生,而是在地狱中。 “……章舜廷趁你爸爸最难的时候,害你爸爸,把你家整到破产……” “……要不是她李蓓蓓,章舜廷怎么会把李家往死里整?章舜廷对她念念不忘!她不要脸。分明是世交,她还管章舜廷叫叔叔。她竟然跟章舜廷发展出那种……那种关系!” “……要怪就怪她爸爸自不量力、活该倒霉,谁让她爸爸竟敢跟章舜廷作对……” 原来把爸爸害到破产的人,竟是章舜廷! 他并不是没有反复提醒过她,他自己有多坏。 因此那时她说:“哪有你这样的男人呢,天天提醒自己的女人,自己有多坏。” 他便说:“我比你大这么多,都能当你爹了。你找我,你可是亏了。” 她便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捏捏她的鼻子:“那你就更亏了。” 她托着腮说:“我愿意。是的,我愿意。我是为你生在这世上的,就算为你少活几十年,我都愿意。” 现在,她可还甘愿为他,少活几十年吗? 她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章舜廷! 可她现在沦落到这步田地,被他害到这步田地,除了拿起刀杀了他,还能做什么? 蓓蓓望着客厅犄角里,黑檀木架上的大马士革花纹刀。拿刀杀他这类玩笑话,不是没有对他说过的。 仿佛章舜廷的手此刻就放在蓓蓓脑门上,压住她,把她一直压进坟墓里去了。 也许,就像他不久前说过的,他做的一切只是为再次见她一面? 她应该再去见他一面吗? 蓓蓓死死盯着大马士革花纹刀。 自然应该是,一见面,便从他前面捅进去,后面露出尖儿来…… 仿佛魔鬼从那把刀里发出召唤,蓓蓓冷得忍不住哆嗦起来。 突然间,客厅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人害怕。 蓓蓓看见妈妈走到茶几边。舅舅们以为她要为他们续茶水,都忙欠起上身。 这时李太太却做了一件令大家震惊的事情。她跪下来,响亮地给三舅磕了一个头。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竟又嗵地给三舅磕了一个头。 两个响头磕完,李太太脸和肩贴伏在地上,闷不做声地直冲着三舅。 蓓蓓扑过去搀扶妈妈,妈妈却不肯起来。蓓蓓浑身发软,跪在妈妈身边,虽然她一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三舅妈尖声冷笑:“既然都破产了,娘儿俩一个比一个穿得好。这么贵的套裙,我都穿不起。哼……磕头装惨,是给谁看呢?” 李太太仿佛没听见三舅妈的揶揄,她只管拖着哭腔,哀求三舅:“老三,把蓓蓓放了吧。” 三舅忍不住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时三舅妈得了肺痨一样咳嗽起来。三舅拍手道:“姐,我们也没办法!我们赚点儿钱,不容易。这以后万一要是没个保障,我们这损失,谁管我们?” 蓓蓓心想:“放什么我?什么放了我?要抓我去哪儿?”她看看这位长辈,又看看那位长辈。可是他们每个人都像机器人似的直僵僵把脸转开了。 蓓蓓见妈妈起身,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站在一边。她像一个宣判了死刑,静候行刑的囚犯,只觉心惊肉跳。 李太太抹抹眼泪,从开司米毛衫的兜里,掏出一份欠款合同,手写的,约定了还款利息。李太太俯下身,在欠款人一栏,近乎是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女儿“李蓓蓓”,紧挨着丈夫“李君佑”。 原来,爸爸李君佑的企业收归政府,四辆豪车、京沪房产、法国酒庄都抵债了,这座别墅也马上要收走。资产抵清,尚余一笔数额不算高的私人借款,债主是黑社会,又混出了上层关系,属于黑社会中的精品。债主放言,要么还钱,要么砍爸爸一只手下来。今天召集家庭会议,就是想请亲戚们帮忙,看能不能凑笔钱还债——挽救爸爸的这只手。 最终这笔黑社会背景的债务,决定由三舅出手帮忙垫付。李家再逐步偿还三舅。 而此刻已板上钉钉了——欠款人除了爸爸老李,还必须写上李蓓蓓。 爸爸老李从沙发上慢吞吞站起身,晃晃悠悠过去,他讨好地朝三舅妈微笑,嘴里说着:“要不……再商量商量……” 李太太从兜里掏出印泥,不容分说拉住老李的拇指按了手印。 蓓蓓没有用李太太拉,上前按了手印。蓓蓓拇指按下的一瞬间,老李伸手挡了一下,不让女儿画押,却被李太太劈手打开了。老李怨愤而悲哀地凝视着李太太,李太太却看也不看他。 李太太将欠款合同递给蓓蓓。 蓓蓓尽管声音颤抖,忍不住要哭了,可她还是坚持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了口。她双手将合同呈给三舅,直视着三舅的眼睛说:“你不用担心。我爸死了,我会把钱还完的。” 蓓蓓并不是一个强硬的女人,然而她感到自己此刻无论如何要撑下去。她脑子里不再有那把大马士革花纹刀,甚至不再有章舜廷,她只想着要撑下去! 好比蝴蝶无论如何要破茧而出,纵是极度的痛苦也要忍耐。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旋转,周围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亲人,可她却一个人也认不出来了。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亲人们为什么都在等她,妈妈为什么要给三舅磕头,而且还连磕两次。她心里恍然大悟地说了声“哦,原来如此啊”,随着这声觉悟,她感到好像被掏空了,站都站不稳似的,心里却死一般地踏实了。 她对三舅妈和善地微笑:“我三舅事事只听你的。你放心吧,我就算卖身,也会连本带利都还给你的。” 吐出这句平日里一定会憋在心底的话,蓓蓓感到好像把原来那个懦弱的自己,像撕层皮一样撕下来扔掉了。她焕然一新地站在众人中间。 众人面面相觑。蓓蓓若无其事地将拇指的印泥擦干净。她没意识到,她按下手印的这个动作,对爸爸才是致命的一击。 她下月就满二十一岁了,那时他们必须离开这最后的栖身之所,到那时她将准备好一无所有地进入社会,和许多同龄人一样。不一样的是,她除了一无所有,还要背负一笔债务,一笔对年轻姑娘来说,庞大、沉重到乃至绝望的债务。 众人只见蓓蓓脸上淡淡的,却不知道蓓蓓此刻的心事。 蓓蓓在心里说:“章舜廷,这就是你送给我的成人礼。谢谢你!” 第二章 天擦黑,蓓蓓低着头,放轻脚步,经过那几名抽烟的地痞。 他们齐刷刷地朝她转过脸来。 蓓蓓僵着脸不往他们的方向看,幻想自己一个旱地拔葱跃上土墙,在地痞们敬仰、惊骇的目光中,脚尖点地,在墙头和屋顶飞奔,一溜烟地回家了。 她从这堆地痞中完全穿过去时,他们中的一个吹了声口哨。 流氓!她想,却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走进大顺巷的狭窄巷道。不知哪家在办丧事,花圈从尽里头密丛丛摆到了巷口,风吹过纸花,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死人在幽暗中说话。 这时,手机叮叮地响起来。蓓蓓吓得一抖,怕被地痞们注意到。 手机怎么也翻不到了。 她疾步走了一段,急出一身汗,这才摸到手机。 一条信息:“需不需要我帮你还钱?” 简直能感觉到发信人的缓缓的语气。 就算已经删掉了联系人,也能一眼认出这个电话号码。 就算烧成灰,也能一眼认出这个人。 章舜廷。 他简直就是魔鬼,每一招都算准了,他清清楚楚知道她现在的绝境。 不久前,爸爸刚接到三舅催债的电话,三舅那意思好像就怕他们家赖账不还似的。蓓蓓犹豫过找那个澳门男孩,她若是主动打电话,那男孩一定很意外,然后她要施展手段,低三下四地勾搭他。蓓蓓的富家子朋友圈里有玩外围女的,她甚至还动过这个心思,一次就能赚三千,运气好还能赚到一万。 “需不需要我帮你还钱?”这信息就像一条烧红的锁链,套住她脖子,烤得她喘不过气。 一股怨毒的火忽忽往上冲,直把她的骨头烧酥了。 曾经付出多深的情感,现在就有多大的力量在反噬她。 何必打回去臭骂他,那还真是给他脸了! 蓓蓓呆着脸删掉这条信息,没有回复。 但是她哆嗦的手里握着手机,嘴里一股血味,心慌意乱。 李蓓蓓并不知道,章舜廷此刻离她并不远。他已经来到她所在的这座塞外小城,在最豪华的酒店的总统套房里,与一群本地的头面人物,正在赌博。他们玩的是推牌九。 他面前赢的筹码已经堆得很高了。粗算下来,已有六七百万。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施展赌技,一边瞟瞟放在身边的手机,等待她的回复。 套房的另一间屋里,玩累的人都在看电视剧。屏幕上,女主角五花大绑,撕心裂肺地喊着:“放了我爸爸。我什么都答应你!” 章舜廷听到电视的声音,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可不舍得让她五花大绑地跪在自己面前,他对捆捆绑绑不感兴趣。再说,她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 他近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他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一个极丑怪的小姑娘,身体是扁平的,四肢单薄,肤色发黑,顶着颗很大的头,长得很像她爸爸。简直就在一夜之间,面团发酵起来一样,这小丫头变得丰满而白皙。 她什么时候长出那么大的一对胸? 居然还有了屁股! 要是有男人看她,她立刻就像桃子那样娇羞。而她那蟹壳状、多边形的娃娃脸也拉长了。一开始看着怪怪的,可越看越觉得漂亮,眉眼鼻子嘴巴棱角分明像个男孩,眼神中有种成年人的冷静和机智,大人那样有主意,又有股孩子的媚态。特别是她在微笑的时候,甚至有些狡黠。 是的,他忘不了她这张脸。也忘不了她离开他的时候,她抬起寒星似的眸子瞅着他那副任性的样子。 他算准了,今夜他将能再次看到这张脸。 他感到自己完全拿住她了。 桌上,他面前的筹码越摞越高。手机里,信息和电话接到过一些,却都不是她。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他伸出胳膊便猛然擎回自己的手,仿佛被香烟烫了,他怔怔的,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势的人。 章舜廷并不知道,李蓓蓓此刻正在简陋的新家里咚咚地切菜。 而这段日子,李蓓蓓正住在家里,因为她在忙着找工作。她的毕业论文早已在学校做完,就差时候一到回北京答辩、领毕业证了。 李家的新居,也就是李家蒙难后的落脚之处,却是近百年的旧宅——简直是文物古迹,门口挂一牌子就能收门票了。老李就降生在这里。李家虽说是一院房子,但房和院加在一块没有别墅的半间客厅大。蓓蓓若够努力且早逝,爸妈可凭“蓓蓓故居”卖票为生。 这是在旧城区大顺巷,一片大杂院里的一间西房。住户们纷纷自建围墙,将大院子四分五裂。 蓓蓓一家初搬进来,这里除了一盏白炽灯,没有可以称之为电器的东西。小院和屋顶这一簇那一簇地长着杂草。夜里朝外望,黑得瘆人。巷子里的路灯竟是立给弹弓爱好者的,能亮的时候就打灯泡,不能亮的时候,拿灯罩练手也不错。虽然没一盏路灯能亮,可要拆走了,弹弓爱好者们还不乐意呢。 不三不四的地痞扎堆在巷口抽烟,遇到年青姑娘经过,便直着眼盯住了看。奇怪的是,其实大顺巷里另有一条道通往大马路,且是近道,却连一个地痞也没有。然而…… 李蓓蓓有天傍晚从那里抄近道,突然冲出一个身强力壮、红光满面的小伙子,红秋衣红秋裤,解放鞋。他猛扑到蓓蓓面前,拉足弹弓对着她的眼睛。李蓓蓓吓哭了。小伙子面露得意之色,嗖地跑回巷子里藏起来了——这就是那位声名远扬的疯子,他日复一日无怨无悔地驻守在这里。他能一手轻松捏碎三颗核桃。据说被他弹弓瞄准的人,要是竟敢临危不惧,必有大难临头。 唉,为什么越是穷的地方越是人才辈出呢? 这也都不算什么吧。最让李蓓蓓难以忍受的是,巷子里那间老式公共厕所——敢情一百多年了,只有三个蹲位。用厕高峰时,一个坑上竟能蹲两人。 还有,她没有自己的床了,现在得与爸爸妈妈挤在一张小炕上。有时候,她感到自己似乎永无出头之日了。 日子昏昏的,白天倒比夜晚更深沉。夜深人静时,她躺在炕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父母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妈妈的呼噜犹如暖炉边的猫的闷哼。爸爸的呼噜是刚烈的咆哮,夹杂尖锐的口哨。突如其来的,青砖墙里传来啪的一声,仿佛老墙马上就要爆裂、倾覆了。 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与章舜廷同归于尽! 她常想:她把她最美好的、最纯真的,全都给了他,被他葬送了,而这个剩余的蓓蓓,仿佛一轮圆月变残缺了,孤零零挂在晚上。 “李蓓蓓,不要放弃。”她握紧拳头对自己说。“不是据说在忧郁的日子里,最需要镇静么?加油,李蓓蓓!只要我活一天,就要让这一天高高兴兴,日子就会美好起来的。” 第三章 在阿玛尼店里,人头攒动。挤挤挨挨的打折货架在店中列开,一簇簇几万元、几十万元的衣裙随随便便挂架上,真好似不要钱白送一样。这名小老太太,穿着极寻常普通,通身没有一样首饰,挑剔起来没完。 导购员拿了一件又一件。这老太太却没一件满意,随手往沙发上乱甩。 宝羚攥拳失笑,便要张口。李蓓蓓连忙作噤声的手势。 宝羚是小舅的独生女,正在筹备自己的婚礼。宝羚从县里来北京,是为她心爱的新郎买西服。 依宝羚看来,请伴娘竟大有讲究。首先要请漂亮的,喜筵一定要花团锦簇,伴娘这么重要的环节决不能掉链子,而且伴娘不好看,男方也会以为新娘子娘家没人;其次,伴娘不能美过新娘,否则风头压过新娘子,大家都看伴娘,不知道谁是喜筵的主角了。所以宝羚思虑盘算再三,决定找蓓蓓。 宝羚认为她自己和蓓蓓,在熟识的女孩们中最漂亮。两人棋逢对手,还算惺惺相惜。宝羚暗中角力,断定蓓蓓的漂亮不过出自那股时尚前卫的气派。可仅仅半年不见,蓓蓓通身上下的穿戴,竟寒酸如县里最普通的女孩,气焰也就没了。宝羚越发暗喜,难得找到这样平淡清秀的女伴,正好烘托出宝羚的高贵和美丽。 至于新郎西服,宝羚认为只有阿玛尼西服才配得起心上人。 “这绝对是买不起阿玛尼,来捣乱的。”宝羚凑在蓓蓓耳边笑道,嘲讽地瞟那老太。 “嘘,没准儿是开票的。”蓓蓓在宝羚耳边说。蓓蓓打量着。这小老太太虽说白发胜雪,嗓音赛乌鸦,然而有种雍容不凡的气度,皮肤保养极佳,白皙而富有弹性,身段颇优雅,一双眼睛灵活漂亮,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儿。不过,老太太此刻的行径却与优雅大相径庭。 老太正在对导购员破口大骂。整个阿玛尼店里都是老太太的骂声。 挺势利的导购们紧张地低下头,局促不安。沙发上突然站起一位瘦高英俊的男人,大概三十出头。他的脸如果化女妆,倒比漂亮的女人还好看。眉宇间却有股不低伏尘世的傲气和困倦,一脸不耐烦,但眼神中却对老太太非常宠爱。他指着老太挑选过的那整整一排货架,皱起眉头,泼皮无赖那般,对导购员说:“从这儿——到这儿,全买了。” 他那双睫毛很长、形状很好看、但是很凶恶的眼睛,似乎瞧什么都不顺眼。然而,当他望向老太太时,眼神便灵动起来,饱含着情感,这双眼睛后面仿佛有一泓深不可测的水。 “他是干什么的?”李蓓蓓忍不住想。“估计不是好人呢。” 她经过他身边时,似乎是不经意,其实是认真瞧了他一眼。他眼皮低垂地望着某一处,但是,从他那局促僵硬的肩颈、从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都能看出,他一直在关注着她。 蓓蓓走到货架那边,和宝羚谈论衣服。她听见宝羚在说话。她心里却想:“他还在看我吗?”她拨开密密麻麻的衣架,透过衣服间的间隙偷偷望过去—— 啊?他已经走了! 经过那些曾很熟悉的店面,蓓蓓异常沉默。 不是不失落的。 逛店的人中不乏时髦女郎。有人干脆穿着时装,珠光宝气,眼神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原来也是这样看别人的吗?”蓓蓓望着一位不可一世的美丽女郎,忍不住想道。 这女郎的目光扫过蓓蓓的脸,就象从一具塑料模特上面移过去似的。仿佛这儿所有的人在这位女郎眼中,都是打折货物。 “这儿全他妈是小三儿,哈哈哈。咱们女人花自己钱,谁舍得呀!”宝羚把她丰满的胸部紧紧贴在蓓蓓身上,把美丽的小头歪过来枕在蓓蓓肩膀上,嗔怪地看着蓓蓓的眼睛,好像在问:你怎么不高兴呢? “傻蛋。”蓓蓓没情绪。宝羚却依旧粘着蓓蓓,啪啪地嚼口香糖,宝羚不失时机地吐出一个粉色的大泡泡:“姐,你说对吧?” “瞎说。谁说全都是小三儿?至少还有咱俩,还有帅哥啊。”蓓蓓没精打采地说。 逛啊逛…… 姐妹俩正在范思哲店里逗留,宝羚使劲捅蓓蓓,笑道:“来了来了。” 只见男人陪着老太进来了。他懒洋洋落后半步,跟在兴冲冲的老太太身后,魂不守舍的样子。 蓓蓓用眼睛慢慢剥掉他的衣服,欣赏他那匀停的高高的身体。然而,他身上亚麻色的休闲西装,白色的高尔夫球裤,却又都是那么熨贴随便,让人忍不住忘记了他身体的存在。与他一比,周遭那些疲态百出的男人,陪着太太、女友或是秘书来购物,他们简直就是一只只移动的麻袋了。 片刻之后,发生了同样的事情。男人凭借着掷地有声的一句“这一排全买了”再次替导购小姐们解了围。 老太太一时又撒娇又是沮丧。她一屁股跌坐沙发上,带着哭腔说:“跟你逛街真是没劲。” 男人好像并没注意到这句话。他微笑地挨着老太太坐下,温柔地哄道:“这儿买完了吧,咱们接着去下一家。” “不去!”老太太猛地将脸扭向一边。男人宠爱地看这白发苍苍的后脑勺,足足看了几秒钟。他微微一笑,温柔地说:“不去也行。要不,先把选定的衣服都试试?” 他说着,不由分说,温柔地搀起老太太。老太太嘟起嘴吧,晃着肩膀甩开他。男人便冲导购小姐挤挤眼睛,使个眼色。导购小姐连忙挽起老太太另一只手臂。于是一左一右,连挽带拖,他们将老太撮了去了。这小老太太几乎脚不沾地往试衣间去,嘴里还说:“你尽是向着这些娼妇。你真讨厌死了!” 这时另两位导购小姐眼疾手快地取下那一整排的衣服,抱在怀里,眉花眼笑地也往试衣间去了。 宝羚闭紧嘴巴,下死力拽着蓓蓓出了店。宝羚又是笑又是点头,四下乱看,表情娇羞,刚想说什么,却又笑倒在蓓蓓身上。笑够了,这才用小指擦着眼泪说:“我算明白了什么才是‘购物’!” “你觉他是什么人?”李蓓蓓说。 “你怎么这么激动?”宝羚老练地说。 “我哪有激动!你不也挺激动的么?你说他是什么人?” “那你觉得呢?”宝羚反问。 “你先说。” “凭什么呀,你先说!”宝羚拿小胯顶了蓓蓓一下。 “卖身葬父,一个不得已把自己的肉体出卖给老女人的男孩。”蓓蓓意味深长地微笑道。 “唉,真是一个可怜的男孩。”宝羚说。姐妹俩手挽手地甩着胳膊,踢着脚,唱起了《菊花台》。两人走三步,退两步,别提多么愉快了。 姐妹俩愉快地继续“点货”。逛到这一家,她们抬头望着店牌。奢侈品的世界真如走马灯,蓓蓓不来这里才不过一年,这次就连蓓蓓也说不出这品牌的来历了。 李蓓蓓大喇喇走进去,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展品,把这顶帽子戴在头上,对着镜子看。 宝羚刚才试了一双鞋,这时忙跑过来,伸出指头捅了捅蓓蓓的脑袋。 姐妹俩都觉得这帽子特别傻,一块哈哈大笑起来。 蓓蓓把帽子横过来戴戴,又竖过来戴戴。她用侦查的目光四下溜了溜。没有导购小姐注意她。她低声说:“没脑子的人才买这个呢。我要在这帽子里留张字条:此帽可识别弱智。” “没错,戴上显得更没脑子了。”宝羚说。她掏出手机给蓓蓓拍了一张。 蓓蓓戳宝羚的肋骨。宝羚举起手机来给蓓蓓看,自己却转开脸去笑。蓓蓓低下头默默地笑,笑得直抽。 突如其来地,两个姑娘听到身边有男人低沉的声音:“玩够了吗?” 姐妹俩失去了动作和表情,她们慌忙抬起头来,却在镜子里看到了三颗脑袋。 这三颗脑袋正好构成了一个“品”字。蓓蓓看到有一只修长的大手伸到自己头顶,把帽子摘走,戴到了构成“品”字的最高的那颗脑袋上。 这不正是那个男人么?那个能把老女人买死的“怪胎”;那个虽怒时而若笑、即嗔时而有情的“坏蛋”;那个很可能卖肉葬父的“好孩子”。 “人长得丑,不能怨帽子。”这男人面无表情地说,他伸出双臂温和地、却是不容置疑地把两名女孩分到两边。他独自对着镜子,上上下下地欣赏自己。 原来这竟然是他的帽子! 要是两边没有这两名碍事的女观众,他兴许早摆出许多令人难堪的pose了。 然而不得不承认,这顶圆边小礼帽,戴在他脑袋上,确实显得非常别致、卓尔不群。 但是,蓓蓓感到,他其实在用镜子不动声色地窥视她。蓓蓓只觉自己成了一颗糖,而他在用目光一点一点地舔她。 于是她带着一点轻视,往镜子里瞧。他们四目相投了。他的眼光凶巴巴的,似乎无声地说:有教养的女孩,不该随便动别人的东西。 她用眼睛反唇相讥道:你没资格管教我呢。 这时,由店铺深处,传来乌鸦一般的叫声:“哎呦,实在逛不动了。今天就逛到这儿好不好哇?” 只见那小老太太哭丧着脸,满是哀求和撒娇的神色,拖着脚走了过来。老太几乎一下就倒进男人的臂弯里。男人越过老太的头顶,对抱着一摞鞋盒的店员,交代了送货地址。他调整了一番自己头上的帽子,使那顶帽子看起来像旧社会的江南穷苦农民戴的毡帽。随后,他温柔地搂着老太太,出得店门,扬长而去。 “哎哎哎,你看见他后脑勺翘着那一撮毛了吗?”宝羚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骂。“出门没洗头。老娘们如狼似虎,把那男的吸得都没劲儿洗澡了。” “你站床边儿,亲眼看见了?啧啧,巴不得去给人家洗澡吧?” “嘁!”宝羚说。“哎,你知道么,听说这种男的都穿透明内裤。先让看个够,才……” “你看见了?我也要看嘛……”蓓蓓喜笑颜开地说。 “他看上你了。”宝羚说。 蓓蓓心头一动,却双手揣进牛仔裤的尾兜里,低下头坏笑:“他要是让我看透明内裤,我带你一块看。” 宝羚举起粉拳,捶了她一记。 第四章 蓓蓓在学校东操场的排球场,守着自己的摊位,在卖自己最后的一批书籍和个人杂物。她珍藏有一套日文原版浮世绘图册的《源氏物语》,刚刚忍痛贱价卖掉了。 这时听到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传来。 清一色全是美式超跑。摆摊的毕业生们,买二手货的学弟学妹们,纷纷驻足观赏。 只见操场边的林荫路上,挤满了肌肉遒劲的跑车,尽管停着不动,司机们还是狂踩油门,轰响不止,就像一群肌肉男气得浑身颤抖,古装剧里的咆哮帝般狂吼着。 正中间,也就是正好对着蓓蓓的那辆蝰蛇,车顶掀起来。副驾驶位上坐着那名漂亮的澳门男孩,开车的竟是一个陌生的漂亮姑娘。 那陌生姑娘面无表情,却也没有得意之色。澳门男孩从车里对蓓蓓说:“我带了这么多朋友,特意来给你送行,够意思吧?” 朋友圈个个都知道蓓蓓家倒霉了。 蓓蓓心知不是善茬,便脸扭向别处不说话。 那富家男孩扭脸对开车的姑娘笑道:“你看看她现在这德性,多不懂礼貌。就是她,我还曾经想为她跳过河。她非但不拦着,还撺掇我跳。你说我怎么就那么一片痴心,那么单纯呢?” 蓓蓓冷笑暗忖,几月不见,这渣人的京片子又明显见长,大概就是跟这陌生姑娘学的吧。 蓓蓓忍不住对那姑娘说:“身边总有这么一号,你也挺不容易的吧?” 那姑娘隔着墨镜,呲一声笑了。 蓓蓓便问她:“旧书、旧杂志、旧蚊帐买吗?” 姑娘下车买了蓓蓓一双旧拖鞋,也没有还价。买完拖鞋,姑娘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让那漂亮男孩下车,将旧拖鞋放他手里,命他捧着。随即她自己上了车,按按喇叭。打头的车一动,后面的车队跟着,轰鸣地开走了。 男孩正在那里发愣,蓓蓓把自己的拖鞋拿了回来,把钱攥成球扔在他脚边。 那男孩倒也不生气,手揣进裤兜里,跟蓓蓓说了声再见。蓓蓓也脆生生与他说了声再见。在众人嘲笑的目光中,他低下头去,贴着路边,溜走了。 但是,超级跑车的广告效应还是很鲜明的。蓓蓓这不起眼的小摊位,让学弟学妹们围得水泄不通。她扯着嗓子,忙得满头大汗,喜得眉花眼笑。蓓蓓美丽的脸上,露出好客的妩媚微笑,显得益发动人。二手物品迅速一售而空。 蓓蓓想一想,看来人生也就是这样,转眼便天上地下调换角色。今天她在跑车里,明天她在卖旧书。世上绝对有许多事情由不得你,但至少有一件事你是可以把握在自己手中的,那就是快乐。 办完毕业手续,李蓓蓓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一只编织袋,回家落户。 路上看到一根粗棍子,蓓蓓干脆捡起来,把编织袋挑在肩头,她感觉自己更像乞丐了。 她的名牌衣物、一块百达翡丽古董表、和五只路易威登箱子,已经在网上卖妥。一听说此事,又看见女儿这副丐帮特色的穷相,李太太一屁股跌坐地上。 “大笨蛋!”李太太边哭边斥道。“那些好东西都卖了,将来拿什么给你做嫁妆?将来再想买回来,就不是那点钱啦!” 蓓蓓默默地脱下牛仔裤,从自己缝在小裤衩上的兜子里,掏出信用卡交给李太太。漫不经心地说了卖得的钱数。 李太太破涕为笑。“卖了这么多钱呐!”李太太夸女儿。“真有出息了。真是你爸的闺女,天生会做买卖。再跟妈妈说一遍你卖了多少万?” 于是蓓蓓又大声说了一遍。再次听到钱数,李太太便像傻子似的憨笑着,完全沉浸在一种天上掉馅饼的狂喜中。傻笑着,李太太失神地又问了十遍。蓓蓓大声答了十次。 等高兴够了,李太太从钱夹里认真数出五张一元钞票,寻思寻思,又放回去两张,把三元钱交给蓓蓓,说这是赏给她的零花钱。蓓蓓讥笑道:“正需要这么大的票子,我快穷疯了。啧啧,三块钱呢!谢母后隆恩!” “快给我闭嘴。”李太太握住嘴笑不停。“你这个穷光蛋!” 穷是穷。 然而,令李蓓蓓欣慰佩服的是,妈妈李太太却在穷街陋巷书写新生。就像一粒顽强的种子,只要沾到泥土,便生长起来。从李蓓蓓记事起,妈妈便是职业阔太。搬入旧屋,李太太居然很快找到了一份超市卖肉的工作。 就在这间破屋子里,李太太那么勤快地擦拭,她把破水泥地简直擦得像镜子一样。蓓蓓在北京写论文期间,李太太居然一个人粉刷了墙壁,更换了裂缝的玻璃,刮了新腻子,在破立柜里糊了新报纸,就如同这里是李太太初做新娘的婚房似的。 蓓蓓能感到,街坊都十分喜欢李太太这位开朗热情的新邻居,就像过去那些邻居一样。 李太太那些贵重的衣物,都收进了颇有年头的大炕箱里,撒了厚厚一层樟脑。箱盖一合,便埋葬了过去。李太太换上宝石蓝的印花布长裙,肉色的有暗格的长筒丝袜和红色高跟鞋,戴珍珠色手套,当她推着自行车走进破旧的有股泔水味的巷子,经过三个蹲位的老厕所,实在是走到哪儿就把哪儿照亮了。 只是,蓓蓓时常忐忑,老李是不是还在恨她。父女两人假装挺亲热,却暗中别着劲儿,仿佛又回到了蓓蓓和章舜廷恋爱时的日子。当年她宣布与章舜廷恋爱,险些把老李气死。 破产后的老李,核心专注于陶冶情操。老李练大字,翻来覆去只写一曲《寄生草》。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灵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一日,老李用手背轻轻拍着自己的这篇大字,凝视着女儿蓓蓓说:“我无依无靠,无家可归。” 蓓蓓潸然泪下,她连忙转开脸不让老李看到,又唯恐这话被在小院里挖土的妈妈听到伤心。她飞跑去关窗。老李又说:“我跟着自己的脚往前走,走到哪儿也不知道。我失去目标了。” “看来,爸爸还是恨我。”蓓蓓难过地想。“否则,他为何说这种话?”但她没把心事表露出来。 她跺脚对老李说:“你快别说了。你没看见,我妈还在外头给你挖土呢吗?” “对对对。”老李说。 李太太在小院里挖出尺把宽的一溜儿,给老李种葱。老李在练大字之外,尤其迷上了烹饪,迹近于疯魔的地步。但只做一道菜,便是油焖大葱。这道菜肴除调味汁,只有葱白。他精心烧制完一盘葱,兴冲冲端上桌来,母女俩连看都不想看。 李蓓蓓感到爸爸这种辛酸的转变,除了破产的打击,也许与身体状况的迅速下降大有关系。搬回老屋不久后,老李膝盖的骨质增生便恶化了。虽然手术还比较成功,但走路却离不开拐棍了。以前去厕所倒脏水的活儿是老李的,现在没法倚靠他,他能自己走稳当就不错了。 因此蓓蓓决定在本地找工作照顾父母,放弃考研。 家庭会议那天,蓓蓓在借款合同画完押,三舅当众对蓓蓓说:“……之所以叫你回家呢,是因为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最好放弃考研,现在就开始工作吧。你应该认清你现在的身份——你就是穷人,你不能像以前那样坐吃山空了。你得承担责任,你要赡养父母。”亲戚们都七嘴八舌地附和三舅。李太太也跟着,厉声数落了几句女儿不懂事。 四年前蓓蓓完全可以靠家里的钱,上英国或美国最好的大学。但她自问,在读书方面一贯只凭真本事,还是能考上什么学校,她就上什么学校吧。老李教育她“做人要老实”。而这次考研,她从暑假便准备起来,觉得自己十拿九稳。 时过境迁,李太太让女儿不必参与大人的事儿,回北京去继续考研。 “当时就是给你三舅面子。”现在李太太说。“你考上研究生,他还能把你抓回来?” 然而,现在冷静想想,三舅说的也没错。蓓蓓读的是很偏门冷僻的文科专业,完全根据自己兴趣选择来着。若从谋生角度看,最好的出路也不过留校当老师。可就算把研究生读完,以她的活动能力,想留校也是难比登天,所以不如现在就开始工作养家。 李家的岁月似乎就要这么波澜不惊地流淌下去了。然而不久,这穷乏却难得的平静也被打破了。 原先爷爷去世,没有立遗嘱。老人口头上把存款给了二叔,把这幢老房留给老李。但老李富有,不稀罕这点产业,一直懒得过户。如今老李一家搬回来,二叔竟在亲友间散播谣言,话里话外暗示老李一家就此独吞老人房产,似乎他完全忘记老父亲临终的话,更忘记自己到手的存款了。 这些话终于有一天传到李太太耳朵里。李太太将二叔和两位李家的表亲,请来老宅。李太太拿出一份保证书,大意说:如果此房拆迁,补偿款由兄弟两家平分。这次不用李太太强求,老李早已按好了手印。而谈判时,老李早早出门遛弯,连看也不想看自己的亲兄弟一眼。 谁能想到,二叔竟大受伤害。认定哥哥老李在用此等方式,无情、残忍地侮辱他。他混不顾自己一身报喜鸟名牌西装,一屁股跌坐地上,双脚乱蹬,用菜刀的钢面嘣嘣地拍自己的脑门,委屈地嚎哭不止。两位善良的表亲将保证书塞进二叔的贴身口袋,哄着他,搀着他,离开了李家。 此事过后,有一天夜里,蓓蓓无意中听到妈妈对爸爸说话。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声音压得低低的。李太太说:“你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母俩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老李沉默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很留恋这人世吗?没有一天是快乐的。我是想到你和蓓蓓,才愿意坚持活下去。” 李太太哭了。老李低低地、一叠声地、哄孩子似的安慰她:“好了好了不哭了。我会没事的。” 蓓蓓这才明白,爸爸其实是并不怨恨她的。一下子,她对未来又充满希望了,因为她爱这个世界,其实这世上也有很多很多人爱她,只是有时候,她还不知道而已。 她决心,认认真真地把自己能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做好。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也要做好。她绝不稀里糊涂、凑凑合合地活着。 不论如何,她要扪心自问,是不是真的拼尽全力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到面对结局的那一天,即便别人没有给她任何回报,她的心也会获得平静和满足。而对别人来说,她所做的一切,也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没有任何价值,但它却会成为她心灵的力量源泉。 而且她相信,坚持住,埋头加油,日子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只是,有一次,她疑心在大昭寺看见章舜廷了。她正要上去烧香,却见佛像前正在磕头的中年男人正是他。她抬脚便走,一直走到庙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香。 她居然害怕起他来了! 她何必怕他? 她低头细想,大概看错人了。她擎着那束香,心事重重,慢慢走回家去。 第五章 蓓蓓一大早就被张勇从家里揪出来,她就连脸都来不及洗。头发也来不及梳,她只好胡乱在脑袋上戴了顶毛线帽。 张勇神经兮兮地问蓓蓓:“宝羚现在是不是在相亲?你知道这事不?” 芝麻粒大的事,哪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 蓓蓓忍不住打呵欠:“当然知道……困死了……宝羚的对象特棒。” 蓓蓓突然来了八卦的兴致,拉住张勇正要说说宝羚的未婚夫,还有宝羚马上要结婚的事,还有蓓蓓自己就是伴娘的事。可是,张勇紧张兮兮的脸,却因为蓓蓓这番话变得愤怒和不愉快了。 蓓蓓非常诧异,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张勇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有点手足无措地说:“行。行。待会儿见。待会儿公司见。” 说着,他便心事重重地走了。 他双手插兜,耸起肩膀夹着脑袋,迈开大步,走得很急。却险些撞在电线杆上。 蓓蓓忍不住哎呦一声。 只见张勇平地一个趔趄,险些把自己绊个跟头。 难道,张勇和宝羚……他们竟会是? 蓓蓓蹙眉发呆,拿不准自己方才有没有对张勇说错什么话。 蓓蓓已经找到工作。这家公司特别大,特别有实力。业务涉及能源开发、基础设施建设、还有房地产开发。这全都要感谢宝羚。 是宝羚介绍了这份工作。因为宝羚的大学同学张勇,就在这里做工程师。 虽然满腹狐疑,然而蓓蓓还是赶紧洗漱,上班去了。 蓓蓓所乘的破旧公交车,毅然决然地将她拉进了村。下车后,她走上一条灰尘荡漾的土路,不断躲避着经过的大卡车。路两边都是一间挨一间的五金店,修车铺,要么就是小笼包子铺、羊肉汤,还有大纸牌子写着“吃饭停车”的小旅馆。赫然出现一座大楼。然而,这是乡政府办公楼,不是蓓蓓所在的特有实力的大公司。 蓓蓓走啊走啊,终于,她停在一间银色镶蓝边的小铁皮屋前。屋外没有任何名址牌子,其实从前悬挂过一副铜质的铭牌,被偷走了。后来又从废品回收站找回来了,可再也不敢挂在外面。 铁皮屋就是蓓蓓供职的大公司。 蓓蓓掏出一大串钥匙,开了六把锁,费力地拉开卷帘门。 她拍拍手上的土。打来一盆水,开始擦拭几张办公桌的灰尘。这桌子一天不擦就落一层灰。她将水倒进水桶,开始拖地。做完这些,还不到八点四十。往常,她会舒舒服服坐进自己的工位,开始吃早点。 然而今天,她急切地等待着张勇来公司。 八点五十,蓓蓓刚把最后一口面包忙不迭咽下肚,漱口。这时,一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容光焕发、正气凛然地像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这家特有实力的大公司的门口。 李蓓蓓已经站起来了:“主任好!” 主任的头发像往日那样,被发蜡和吹风机精心打理过,假发套般高高扣在庄严的脸上。然而这张庄严的、黑红的、布满了深刻皱纹的脸,却暴露出主任过去近二十年,重工业工人的出身。主任朝李蓓蓓庄重地点点头,坐进了他自己专属的最大号的扶手椅里。他把腋下的报纸展开在桌面上。这时李蓓蓓已经把主任专享的绿茶泡好了。 主任吹着绿茶叶,悠悠地说:“那俩小子还没来?” 主任嘴里提到的“那俩小子”,就包括张勇。 蓓蓓乖巧地说:“报告主任,还没到上班时间呢嘛。” 主任不高兴地说:“我最近正在考虑,把他们两人从核心层踢出去。现在,在咱们这屋里坐着的,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也就是公司的核心层。”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圆圈,将他自己和李蓓蓓都包括进去。 实际上,公司只有四个人,包括主任在内。李蓓蓓为自己竟能跻身公司核心层,对主任诚恳地表示了感谢。 “就是说,以后,我是您的心腹啦?”蓓蓓脆生生地说。 主任腼腆地笑了,好像在夸奖道:小李哇,这个玩笑开得好,我喜欢。 “说正经的么。”主任说。“你别看咱们是个小办事处。别看咱们这么穷酸。那俩小子就是没眼光。”主任盯着李蓓蓓,片刻,傲慢地把脸甩向一边,仿佛正在朝那两名不求上进的男下属翻白眼。“咱们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办事处吗?不是!咱们上面有省公司。省公司上面还有子公司。子公司上面还有集团,总部。你看咱们这个上升空间有多大!咱们是多么庞大经济实体的分支机构!你在北京上过学。大家现在不是时兴职业规划么?你怎么规划的?” “我留在这儿工作,是为了照顾我父母。”蓓蓓老老实实地说。 主任被李蓓蓓噎得说不出话,瞬间便涨红了脸,鄙夷地上下打量李蓓蓓,似乎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把她从公司核心层踢出去。蓓蓓见主任嘴蠕了蠕,主任似乎说:“我抽死你个不求上进的东西!”主任喝了口清茶,好歹是忍住了。 “这个工作机会不容易。你可得好好珍惜。”主任用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说。“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我面试你的时候,跟你说过的话,你还没忘了吧?你再重复一遍!”他仰起头不再看蓓蓓,傲慢地望着天花板,等着李蓓蓓给他一个最满意的答复。 “我……忘了。” “咳!”主任像迎面被人打了一拳,猛地向后一挺,仿佛蓓蓓失手把一罐大粪摔碎在他鼻子底下。他面带极不满意、但是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斜视蓓蓓:“我再说一遍!我希望你短时间内爬进省公司!” “呵呵,我没这个想法。”蓓蓓憨憨地笑了笑。 主任一副过来人的气势,他一手叉腰,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气象万千地煽动道:“年轻人,会变的……会变的!” “现在就开始改变,麻雀也能飞上青天。”蓓蓓在心里哼唱。 这时,他们都听到有人活灵活现地模仿道:“年轻人,会变哒!变哒!哒!” 一个年轻人正站在门口,只见他狠吸一口烟,极夸张地将烟头摔在地上,伸脚蹍灭,却不成想把烟头踢远了。他连忙追过去,狠狠对烟头跺了十几脚。他大喇喇颠回来,把瘪塌得像个玩笑的公文包扔桌上,弓背踮脚地跑到主任身边,谄笑道:“主任好!您是不是刚刚把李蓓蓓也升入咱们核心层了?” 这就是张勇。 蓓蓓简直不敢相信,难道这就是一小时前,在她家门口愁眉苦脸、欲生欲死的那个情圣张勇? 主任不搭理张勇,端起杯子喝茶。然而还没喝进嘴里,杯子便让张勇抢走了。只听见主任的假牙,硬生生磕在茶杯边沿的脆声。 蓓蓓飞快地递过面巾纸。主任接过来,恼怒地擦胸口的茶水。没等主任开腔破口大骂,张勇已然续满一杯热茶,恭恭敬敬放在主任手边。 蓓蓓冲张勇使眼色,想跟他谈谈宝羚。张勇假装没看见。 在这节骨眼,临近迟到的最后一秒钟,公司第四个,也是最后一名同事终于两眼发直地狂奔进来。他一进门便将报纸卷的两根油条,认真地放到主任手边。他用拳头揉着胸口,娇喘吁吁,发出“哎呀?哎呀?”的声音。 主任好奇地抬起头来,朝他眼睛里仔细瞧了瞧。“我吃过早点了嘛。”主任说。 “您尝尝。今天炸得特别酥。特别酥。”这位男同事特别低声下气地劝主任吃油条,用手绢擦完嘴唇上的油,又擦额头的汗。然而,一看到李蓓蓓,这位男同事好像见到仇人,憎恨地转开了脸。 供奉油条的这位仁兄,名叫武树斌。他和张勇在公司附近的城中村,合租了一间平房。两个小伙子都是去年来到这办事处,都是做工程师。办事处隶属的省公司的主要业务是,中央空调系统暨绿色建筑。而这小小的、偏安于边远小城的办事处,便是服务省公司在本地的项目。 张勇和武树斌的工作,就是维护中央空调的大型设备。而李蓓蓓只是小秘书。按理说武树斌跟她之间不应发生如此激烈的矛盾。然而,现在变成这样,李蓓蓓经过深刻反思,她感到都是因为她自己涉世不深、情商低下,没能处理好关系。 蓓蓓还记得,她第一天上班,武树斌热情洋溢地向她介绍公司业务。中午,武树斌强拉她跑出去,为她介绍周边环境,指点她哪家的饭菜经济实惠、干净可口。 下班时,武树斌招呼她一起走。他不由分说把她的包抢过去,蓓蓓没有松手,一人一边抬水桶般提着她的包。可武树斌实在热情逼人,两人不由暗中争抢较劲。嘶一声,把包的提手撕裂了。 李蓓蓓抱着一种一劳永逸的态度,婉拒道:“我有男朋友了。”武树斌立刻一挥手,把撕坏的公文包扔还给她。 后来,据张勇转述,武树斌认为她是典型的洁癖型老处女。 办公室里,一共仅四个人,关系还这么复杂,真令蓓蓓头疼。 蓓蓓趁工作间隙,躲出去给宝羚打了电话,问她和张勇到底什么关系。 能是什么关系呢? 关键是,宝羚快要结婚了呀。 第六章 宝羚气呼呼:“没什么关系呀!我跟他就是老同学。怎么了?” 蓓蓓忙说:“没事。就随便问问。” 宝羚在电话里继续说:“对了,我今天下午正好要去市里,顺便看看你。我把喜糖和请柬给张勇送一份过去。” 因此,蓓蓓便等宝羚来。她听着宝羚的话,嘴上一声不响,心里可并不信服。她比宝羚的观察力来得敏锐,照她看,张勇对宝羚的情感,未必是宝羚自以为的老同学这么简单。吃够感情的苦头,蓓蓓只觉情感一事复杂诡谲,切不可简单粗暴,否则要么辜负别人,要么自取其害。 主任吃完盒饭,便出发进行半小时的例行保健散步。 蓓蓓收拾了自己和主任的桌子,便走出门外透气。灰尘扑面而来。她将手搭在额头上,四下眺望。 毫无悬念。只见土路口的大榆树上,歪歪斜斜地站着武树斌和张勇。 两人就像树上两只猴,站那么高的树上,不断地嬉戏打闹,又是拿石子打树上的鸟,又是不扶着树枝比试深蹲。两人必然已经在小馆吃饱了午饭,正在树杈上守候着散步的主任。下雨天爬不上树了,他们也会合举着一柄雨伞守在那棵树下,也不怕遭雷劈。 看呐,主任出现了!这时,张勇和武树斌真好比遇到磁石的铁珠,排成直线顺着树干溜下,滴溜溜靠近了主任。他们幸福地、紧密地将主任围住了。他们说,陪主任散步,是获得主任好感的重要环节。李蓓蓓第一天上班,他们就对她讲过这条经验。他们甚至将之叙述为一种可贵的职业素养,建议李蓓蓓也一块参加散步,他们将树上的位置都给蓓蓓留好了。 李蓓蓓则认为自己提前上班、主动起立问好,是身为秘书的基本职业素养。因为破产前,老李就对此等秘书赞不绝口。 虽然没有反驳两位男同事,但她不能认为,每天站在树杈上蹲守领导,是秘书的素养。 主任近乎是大义凛然地走在前面,左右哼哈二将亦步亦趋。三人组朝着铁皮屋移动过来,在大卡车扬起的灰尘中若隐若现,由小变大了。 蓓蓓连忙躲回办公室,麻利地把主任的茶沏好。不久三人组便回来了。 宝羚来的时候,办公室里正热闹喧腾。 看到了时髦漂亮的宝羚出现在办事处门口,蓓蓓第一反应却是扭过头去看张勇。 张勇刚才还嬉皮笑脸与武树斌斗嘴,瞬间僵直在座位上。 蓓蓓将宝羚介绍给主任和武树斌。 武树斌一见宝羚这么漂亮的姑娘,早已魂飞魄散,酥倒在地。主任也非常扭捏不自然。 宝羚恳切而甜美地朝他们微笑,点头致意。 主任哼哈了两声,远不如对下属那样从容,侃侃而谈。 宝羚这才最后走到呆坐的张勇面前:“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要结婚了。高兴吧?” 她面含微笑,把结婚请柬和喜糖,轻轻摆在张勇面前。 张勇呆滞的脸上,又出现了早晨那种愤怒和不愉快,然而只是一扫而过。 “新郎官是谁?”张勇笑着问。 宝羚笑着,翻开婚礼请柬,指着新郎的名字给张勇看。 “干什么的?”张勇的笑容越发温柔、欣喜了。 “他是马天龙的儿子。马天龙就是天龙集团的老板,你知道吧。”宝羚有点难为情地说。“他不想像他爸那样做买卖。他想当官。现在是县长助理。” 张勇皱起眉头,哑口无言了。 “他对我特好。”宝羚有点忘情地笑了笑。 张勇忧郁地皱着眉头说:“我还得到客户那儿一趟……” 宝羚打断他说:“你急什么呀?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对了,你现在有对象了吗?” 张勇脸色苍白了。他仰靠在椅背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宝羚说:“你得加把劲儿呀。听见没有?”她用一根指头捅了张勇的肩膀一下。“你已经落后了。” 张勇喃喃地说:“不行,我得走了。我再不走,就迟到了。” 武树斌从天而降到他俩之间,插嘴道:“你不是说你今天下午不去客户那儿吗?” 张勇不知哪来的火气,突然冲武树斌吼起来:“关你屁事儿!” 大家都吓了一跳。宝羚犹豫着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最近,不开心?” 张勇突然站起身来,直视着宝羚:“你还记得吗?那会儿我为什么要考本市的华凯技术学院?我是能考清华大学的!” 宝羚就是华凯技术学院毕业的。 武树斌忍无可忍地抡圆胳膊,揍了张勇一拳:“别吹了!你还能考清华……”武树斌笑得气快断了。“你还考麻省、牛津呢!你烤,烤,你烤麻绳,你烤牛筋……”他笑得都快死了。 宝羚低头不语。 这时,蓓蓓惊讶地发现宝羚哭了。 张勇一反平日里粗豪的气质,温顺地、含情脉脉地站在宝羚身边,无比温柔地、却是难过地看了她一阵,便一声不吭地跑出了办公室。 蓓蓓送宝羚出来。宝羚突然又哭:“他会不会恨我一辈子?” 蓓蓓拍拍她头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只有懦弱的人,才会一直沉浸在对别人的恨中。张勇不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倒没想到他是个深情的人。到天亮的时候,该玩的玩,该忙的忙,谁也不会关心一个深情的人夜里怎么哭。” “你又骂我。”宝羚说。 “真不是骂你。”蓓蓓说。“深情还是薄情,属于体质问题。深情的人,总得学着长大。” 蓓蓓返回办公室,发现武树斌也出发去客户那里了。只有主任在打盹。 蓓蓓轻手轻脚坐进工位,取出绘图板开始画画。蓓蓓已经征得主任同意,注册了办事处官方微博。她现在每天自学建筑热环境的知识,把学到的科学内容画成很萌的卡通图片,发布到官方微博。 起初,她并没有想到这么做。她只是想弄明白自己所在的公司究竟是干什么的。因为她是文科生,必须把工程理论转化成感性的形态,她才能理解。于是,她自学跟公司业务有关的工程知识时,随便想到什么帮助自己理解的图画,便随手画下来了。后来,她想,如果这些发到网上,能让一些不了解这行业的朋友,更好地了解公司,也许就能成为潜在客户。 主任认为她异想天开,但看了她的画却忍俊不禁,失口而笑。 画完画,蓓蓓做报表,接电话,整理准备寄到省公司的票据。奇怪的是,主任睡醒午觉之后便心事重重、郁郁寡欢,似乎瞧她不大顺眼。 钟指到五点。小小的办事处里太安静了,静得像有不祥之兆。 主任突然把蓓蓓叫过去。主任的面孔阴沉得瘆人。 主任通知她:“从今天起,你就是正式员工了。” 转为正式员工,那么工资不按照试用期发,每月能多拿五百块钱呢! 每月五百,一年就是六千! 发财啦! 主任说完便躲到了电脑屏幕后面,看电脑看得无比专心。虽然主任一眼也不看蓓蓓,然而却好像无声地对她说:“这件重要任务就交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而他用那种严肃的面孔似乎又在无声地说:“我作为主任其实是很重视这件事情的,而小李你不要用庸俗的欢庆来降低整件事情的格调。” 意气风发的蓓蓓立时矮了半截,被“正式员工”这巨大的荣誉压垮了。 蓓蓓连忙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僵瘫神态:“谢谢主任!非常感谢您对我的栽培!” “其实这是不合规定的。”主任看着电脑说。“你来了还不到两个月,至少应该干满两个月才能转正呢。上个秘书,就是你前面那一位,就是干满三个月,才转正的。” “谢谢主任!” “去吧,去吧。”主任依然看着电脑屏幕,不耐烦地挥挥手。 李蓓蓓刚要走,主任又叫住她。他把一张纸随随便便地交给她:“明天一块发到省公司。” 这是李蓓蓓的转正通知单,通知省公司给她办理工资调整和社保、档案事宜。在通知单的意见一栏,是蓓蓓所熟悉的主任特有的饱满圆润、遒劲有力的钢笔字:“该员工表现优异,破格予以提前转正。”在通知单上,办事处的公章早已盖好。 啊,主任什么时候干的这件好人好事?蓓蓓从来都没看见过。 更令蓓蓓惊异的是,在这张通知单的背面还有同事意见栏。张勇歪歪斜斜地写着,就像他每月在工资单上的签名:“这人说话直来直去。我喜欢!” 蓓蓓连忙往下面看武树斌对她的意见。 武树斌用娟秀的女人气的小字,写了密密麻麻一片,一二三列了好多点,就像他平时那么啰嗦和龟毛。大意是说:该同事认真负责,品质端正,只是有时候略显幼稚,但武树斌自己作为她的前辈,他愿意倾尽全力帮助她提高、改进。 蓓蓓噗地笑出声来,心里暖暖的。 今天,李蓓蓓和平日一样,等主任下班后,才下班。她检查了一遍用电设备,关掉所有的插座。今天的破卷帘门拉下得特别轻松,她吹着口哨,上了六道锁。 在回家的路上,她想起李太太说:“今年不比往年,咱家每个人都得完成自己的任务。谁做不到,就是给全家拖后腿!咱们谁也不能拖后腿。老李的任务是,不要摔跤。我的任务是,保证每天让你们吃上肉。蓓蓓的任务是,顺利转正,让公司给交上社保。” 蓓蓓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跑去李太太上班的大北街超市。她小跑着穿过一排排货架,往最后的生鲜区域跑,远远地,她一眼就看见了妈妈。 李太太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戴着白色的布帽子,正在给一位顾客切猪肉。 那位顾客安静地、认真地看着李太太切的肉。 李太太看到女儿,却没有说话,只管专心致志工作。等这位顾客拎着肉走了,李太太皱眉问女儿来干什么,好像不愿意女儿看到自己穿得这么难看的样子。 蓓蓓说了转正的事,害羞地抿嘴笑着,隔着冷柜将“转正通知单”递给母亲。李太太却没接过去,只是皱着眉,觑起眼来看了看,淡淡地说:“知道了。快回去给你爸做饭吧。” 人的心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大风大浪面前谈笑淡定,可是亲人的一点冷淡却会特别伤心,大概是过于在乎的缘故。 就别提李蓓蓓有多失望了!她垂头丧气,踢着一只罐头盒慢慢走了回去。 她给张勇和武树斌各买了一条烟。她觉得应该对他们表达谢意。可是从店员手里接过烟的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特庸俗,特蠢。 高二那年离家出走,她和朋友跑到巴黎,半夜,在荣军院的马路上赛跑,每扇窗都沉睡着,她俩齐齐大喊“我不想长大”。可终究还是要长大。 自然,她也没情绪,对老李说起转正的事了。 晚上十点钟,李太太才下班回来。像往日李太太值晚班一样,蓓蓓和老李已经吃过。今天,蓓蓓故意没招呼母亲。要是有可能,她这几天都不想看见李太太。 李太太握紧鬃刷,噌噌地刷衣裙上的灰尘。趁着双方不必打照面,蓓蓓阴着脸从李太太背后走过去,去加热给母亲留的饭。饭热好了,蓓蓓端上炕桌。这时她惊讶地发现桌上放着一只信封,写着“蓓蓓收”。 李太太还在小仓房里擦澡,老李在目不转睛地看电视。 蓓蓓狐疑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五张百元大钞。还有一张字条:“谢谢你,蓓蓓。”是李太太的字迹:每一笔、每一划都那么规规矩矩,唯恐行差踏错一步的样子。 李太太坐下来吃饭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老李特别兴奋。老李跑来颠去,开了啤酒,帮李太太布菜。他并没有喝一滴酒,颧骨却像两颗山楂。他嗓门洪亮地对蓓蓓说:“我今年特别幸福!”别转开眼睛,兀自傻笑了好一会儿,他又腼腆地说:“特别特别幸福!”李太太则不高兴地说:“别高兴太早。没到年底呢,李君佑,你今年任务还没完成呢,哼!” “那你的任务完成了吗?”老李问李太太。 李太太鄙夷地夹起一块晚饭吃剩的猪头肉:“那你晚上吃的什么?喏,这是树皮吗?”猪头肉在老李眼前晃了晃。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老李嘻着嘴对猪肉说。突然他的脸严肃起来,眼睛亮得吓人。他认真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女儿,好像从没看过她们似的,他笑了:“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呢?” 他一把抓住李太太的手,紧紧合在手心里。他两眼发直,有什么热切的东西在他胸膛里急剧涌动。他攥住蓓蓓的手腕,把她的细胳膊拉过自己的肩膀,要背起她走似的,仿佛她还是个三岁的小女孩。他的嘴蠕动了几下,撒开手,跑到小院里去了。 “怎么有这么个傻瓜。你看你爸这个傻瓜。”李太太笑着低下头去,用拳头擦了擦眼睛。 不久,李太太还了三舅一笔钱。虽然比起欠债总数差得远,但毕竟是开始还钱了。 第七章 随着婚期的临近,宝羚越来越不说人话了。 蓓蓓今天在朋友圈,看到宝羚发了视频。 在视频里,美艳的宝羚,优雅坐进崭新的白色路虎揽胜,她高冷地朝窗外一笑。闪闪发光的迎宾踏板,优雅地徐徐收回,仿佛娇小的宝羚感到她自己登上大车是一个美丽的、嘲讽的手势。宝羚在视频下写:“我新买的车车,太白了好丑嘢,但这不是关键。呐呐呐,为我拍视频的这名男子,英俊的也是没sei了。” 破产后,李蓓蓓与从前的富贵朋友统统断了往来。朋友圈里,但凡是不说人话的,见一个灭一个。 看完这条信息,蓓蓓将宝羚拉黑了。蓓蓓不想嫉妒别人,但她也不想装成一个善良之辈,这会让她觉得自己恶心。 做人好难啊! 虚拟与现实世界频繁交错,不断放大了人类的二元性,想不虚伪也难。蓓蓓虽然拉黑了宝羚,短时间内也不想见宝羚,却还是陪宝羚来到了省城,取订做的婚纱和伴娘装。 宝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叮嘱蓓蓓:“美女,可不要太漂亮哦!” 蓓蓓已经试过宝羚选定的极朴素的伴娘裙了。灰不喇唧,尼姑袍似的,完全是给新娘当垫脚石的架势。像小时候看管小妹妹那样,蓓蓓揪住宝羚的脸蛋使劲拽了拽:“我怎么描眉画眼都不如你好看呀,小飞猪!” “看,卡地亚。”宝羚伸出手指给李蓓蓓看。 “卡地亚,美吧?我也不是买不起镶钻的。”宝羚突然笑着提高了声音。“就是觉得不值。何必呢,它家成本才多少钱啊?k金不是纯金,也不保值!这钉儿的就行。买卡地亚就是买名牌呗。戴上去人家都知道你是名牌就完了。对吧?我这个钉儿的……”宝羚用肉嘟嘟的食指,戳着自己的戒指,双眼放光,真诚地炫耀了很久。 在前往招待所的出租车上,宝羚说要给蓓蓓发个笑话。 蓓蓓却说,先给宝羚讲个笑话。 “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肥胖的富婆说过:我新买的车车,”李蓓蓓嗲声嗲气地说。“才一百多万好丑嘢,呐呐呐,我还有一名英俊男子……” “讨厌!”宝羚恶声恶气地说,说完便见她低头急煎煎地按手机。 蓓蓓也手忙脚乱按手机,偷偷地把宝羚从黑名单里解放出来。 只听宝羚嘟哝:“哎……弄错了……”小脸唰地红透了。 蓓蓓这时看到手机里多了一条未读信息。打开一看,写着:“老婆,你永远不用害怕。因为你的身后永远都有我在呢。我爸妈会回转心意,接受你的。他们希望我娶一门更有背景的亲事,这样对我仕途有利。但他们并不了解朕是一条什么样的汉子。朕下定决心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朕。老婆,朕永远是你的港湾和你的暖炉!朕还是你的小火锅!” 原来是宝羚不小心把自己存的情书误发给姐姐了。 皇上这样爱宝羚,蓓蓓心里既温暖又高兴。可是她无意间窥见了,宝羚婚姻中竟然埋着一颗炸弹。她能看出宝羚并不想跟她谈论此事。 宝羚正望着窗外,故作若无其事地哼歌。 蓓蓓不动声色地将信息删掉了。 虽然宝羚放言家里有钱,然而她们还是入住了一家医院附近的招待所。宝羚提前预定好了,特价房,双人床,只是没有窗户。 蓓蓓暗暗佩服宝羚可真会精打细算过日子。 刚入住,蓓蓓便接到一条信息,她低头看信息,犹豫了片刻,回复了。 宝羚喜滋滋摆弄自己的婚纱,又穿上红旗袍,对着镜子,转到左边一会儿,又转到右边。她的嘴角带着恍惚而迷人的微笑。 有人敲门。 宝羚去开门。然而门外站着张勇。 宝羚正要说话,张勇却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前面,示意她噤声。 接着,他从脚边拿起一个大纸牌子,贴在胸前。 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看我写的字,别说话。” 宝羚点点头。 张勇把这页纸无声地翻过去。 宝羚看到新的一页纸写着:“我暗恋了你六年,从高三开始。” 又是下一页纸:“我没敢表白,是因为我想等自己有资格站在你面前。” 又是下一页纸:“我想等我事业有成,我就有能力为你提供一个富有诗意的未来。” 又是下一页纸:“而不是让你一想起,要和我在一起,就感觉未来是灰蒙蒙的。” 又是下一页纸:“现在看来我永远没资格了。” 又是下一页纸:“我永远没资格为你提供灿烂的幸福。” 又是下一页纸:“现在面对着你,说出这些话,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又是下一页纸:“再见了,刘宝羚。” 宝羚以为结束了。 然而,张勇又翻出下一页纸:“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美丽的。” 宝羚艰难地呼吸着,没有看张勇。 而张勇已经啪地合上了大纸夹子,转身走了。 至始至终他没有说话,在她的记忆中,他也不爱说话,是那种不说话的男性。她甚至怀疑过,他不喜欢女人。 宝羚怎么也没有料到,他的倾诉会对她产生这么强烈的影响。她看到他干练的身姿,和他羞怯的闪耀的眼睛。她心中洋溢着幸福。 这时一名客房服务员恰巧经过。服务员惊讶地看到一位美丽的女郎,眼中饱含着晶莹的泪水,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穿着红艳艳的新娘旗袍,站在门框间,就像一幅画。很久很久以后,服务员都能在心中唤起这幅画,这是服务员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新娘子。 李蓓蓓坐在床头,假装若无其事地玩手机。她大概知道门口发生的一切,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动人心魄。而她不久前回复的,就是张勇问她们住宿的地址和房号。 现在,蓓蓓收到了张勇的信息:“我感谢老天,让我在她一个人的时候看到她。这是我最大的希望。我的希望满足了。” 蓓蓓回复了一个胖子扮鬼脸。 就在这时,蓓蓓却收到母亲李太太的信息。李太太要求她立即辞掉伴娘的事情。 第八章 张勇腋下夹着大纸夹子,带着无比的满足、却又难以形容的空虚,疾行在马路上。 险些被一辆车撞了。 一名青年人跳下车。这青年人善良的眼中充满了歉意和关切,个头与张勇差不多,但极其强壮,五官俊逸而果决,他爽朗的神情似乎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和快乐,任何困难和险阻都拦不住他。 他混不顾张勇依然愤怒仇恨的目光,拉住张勇的手。张勇甩开他,正想发作。 青年人却不生气,拍拍张勇的后背,上上下下看张勇,观察是否碰伤了他。 张勇阴沉着脸说没事。青年人却俯下身帮张勇拍了拍裤子。 张勇险些跳起来揍他一顿。这时张勇才注意到人行横道依然是红灯。 就是说,刚才是他自己闯了红灯。 张勇阴郁地走到路边,却见青年人依然在原地没动,关切而歉意地望着他。他朝青年人挥了挥手。青年人灿烂地微笑了,也朝他挥了挥手,转身上了车。 张勇见到迎宾踏板随着车门的关闭,自动徐徐收回。这时张勇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辆车往前走,张勇急忙看车牌。他急切地掏出手机,翻到今早宝羚发的视频。 对上了! 这就是宝羚的新车。 开车的这位男士,想必就是宝羚的未婚夫了吧。 张勇的脚带着他往回走,顺原路折回。不远处,他便看到了。那辆白色的崭新的路虎揽胜,正停在招待所前面。接着,他看到一个熟悉的美丽的身影,从招待所的转门中跑出来,像小鸟那样轻快,飞进了路虎车里。 只是没有穿刚才那条艳丽的新娘旗袍。 张勇转身离开了。他带走的最后印象是,宝羚轻盈地跑向她的未婚夫时那微笑的幸福的脸色。 而在招待所的客房里,李蓓蓓刚才笑嘻嘻地嘲笑宝羚。 马上就结婚睡在一张床上,分别才一天嘛,男的就舍不得心肝小宝宝了,男的开两百公里追来,赶着腻歪一会儿,不会在车里就宽衣…… 宝羚娇斥一声“女流氓”便红着脸跑出去了。 可现在,李蓓蓓独自坐着,就变了一张脸。 原来是小舅妈和小舅一同来找李太太,他们态度为难,言辞婉转。他们认为,蓓蓓过去私生活混乱,蓓蓓的丑闻亲朋多有知悉,这次她若作为伴娘出场,要是被男方家知道了,难免会对女方家庭说三道四。 小舅妈刚说完以上这些,小舅便断喝一声,命令她闭上她的乌鸦嘴。小舅说以上根本不是他的想法,他对小舅妈说,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小舅咋咋呼呼,替小舅妈向李太太道歉,数次跳起来要抽小舅妈一顿。两口子这套动作的难度系数不高,可排练得相当娴熟,能打四点五分。 可随后小舅的话在情在理,让人纵有非议,也无心辩驳了—— 女方娇惯长大,掂不动针,纫不准线。男方家在省城住着价值一亿的别墅,每月仅交物业费一项便上万。小舅之所以陪嫁这么大方,就是怕自己的闺女嫁过去受欺负。原来起初,是小舅先相中了未来女婿,多方辗转搭关系,才终于促成女儿的相亲。 新郎在英国留过学,家里是省城的富豪。他回国后一心想从政,便应聘做了县长助理。婚礼本该在省城办,然而新郎已邀请县长为他们证婚,因此特改在县里办。宝羚能找到这么好的婆家,小舅两口心下自是安慰。 可小舅两口子,跟闺女怎么谈都没用。宝羚就是认准了找蓓蓓姐姐。 小舅两口子猜测,是不是邀请已经说出口,宝羚年幼脸嫩不好意思收回?所以,他们恳请蓓蓓妈直接跟蓓蓓说说。他们言下之意似乎暗示,蓓蓓这么个大人,竟然答应宝羚这种孩子气的要求,就是考虑不周。 “考虑不周”四字自然是小舅妈说出口的。而小舅与之的配套动作,自然是跳起来,作势痛打小舅妈。小舅的拳头悬在小舅妈泥丸宫上的那最后一秒钟,这场闹剧以李太太对弟弟淡淡的一句话收场了。李太太说:“蓓蓓太不懂事。都是我这做母亲的失职。” 蓓蓓生气地删掉了母亲的信息。然而,一股恶气在心中翻滚。恨不得立刻打电话,把母亲训斥一顿。“他们对我们家这么冷漠,袖手旁观,还欺负我爸,你怎么还这么听他们的话?”蓓蓓想问问李太太。“你就这么没出息?”蓓蓓真想问问李太太。她握起手机。 “我为什么要害怕他们呢?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审判我?”她怀着愤怒的诧异自问。她意识到自己握电话的手,还在微微地哆嗦着。 同时,她也冷静地意识到,宝羚这桩看似美满的婚姻危机隐隐。新娘子行差踏错一步,便可能触发地雷。宝羚的夫家就在这里,她们干吗住这么简陋的招待所呢。 哪有完美的姻缘呢? 要是蓓蓓出席婚礼,还没皮没脸充当伴娘,给婆家送去欺负宝羚的口实,左右为难的丈夫总有一天会轻视宝羚。全是因为宝羚有她这么一个劣迹在先、之后又反应迟钝的姐姐。 再说,蓓蓓讨厌仪式。有朝一日,要有哪个傻蛋还愿意娶她这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姑娘,蓓蓓肯定不举办婚礼。 于是,宝羚美滋滋地跑回来,蓓蓓劈头说:“我不参加你婚礼了。对我,你不要不好意思。” 宝羚一下愣在那儿,像被当头打了一闷棍。 “为什么呀……”宝羚几乎气恼、委屈地哭起来。 蓓蓓便给宝羚解释了一番。 “你看见我发错的信息了?”宝羚说。“你还装没看见,你真够虚伪的。” “那不正合适么。”蓓蓓冷嘲热讽地说。“他们觉得我私生活混乱,你觉得我虚伪,我就不参加你婚礼给你添乱了。” 宝羚跑到门边,展开双臂阻挡,就好像蓓蓓现在就会跑出去。“你别呀!”她红着脸说。 “我不是故意要看你发错那信息。”蓓蓓解释。“我之前就想跟你谈来着。” “你必须得来!你是我姐,这件事就得靠你。别人怎么说,我不关心。”宝羚摇着头说。“不关心!” 宝羚说得很认真,却又很孩子气。李蓓蓓十分意外。 因为宝羚从小便执拗地抱定了一种一丝不苟的人生观。宝羚说,人生是怎样严肃经营都不为过的,女人万万不能有一步闪失,因为迈过每一关都只能有一次机会,而最美好的东西会一去不复返;而婚礼是上天给女人的赐福,让女人“重生”,是完美、圆满、纯洁的人生的开始,所以婚礼是人生中最最美好的。 谁不愿意自己的人生是完美、圆满、纯洁的呢? 婚礼对宝羚来说,就是这样的神圣。宝羚觉得自己从生下来,就在等着这一天,把自己交出去,在所有自己所爱的人的见证下,带着所有最美好的情感说出:“我愿意。” 蓓蓓很早便发现了自己与妹妹的不同。她自叹不是宝羚那样一位坚固的女性。李蓓蓓一贯是爱情到哪里,人就晃荡到哪里。蓓蓓的人生晃荡到这一步,可以说是闪失叠闪失,怪招频出,未见对手真身,却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如今,宝羚已认真地用她白嫩的小手建出一方城堡,蓓蓓的前面却只有风雨飘摇、茫茫沼泽。 因此,宝羚这番坚持,比宝羚提出伴娘的邀请,还要让李蓓蓓感动。蓓蓓意识到,妹妹比她想象的还要爱她。 “你现在不要嘴硬,”蓓蓓劝宝羚。“到时候让男方知道你的这个伴娘,你的这个好姐姐,是个名誉扫地的坏女人。那会儿我看你怎么扛?你我还站在礼台上呢,看见下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的都是不好听的话。仪式还没完,人就开始散了……” “吓唬谁呢?你不用吓唬我。大不了不结婚了。”宝羚冷笑地说。 “傻蛋。伴娘就认准是我啦?” “认准你了。”宝羚真诚而急切地凝视着蓓蓓,她的鼻梁变得一溜通红了,说完,她跑过来,搂住蓓蓓晃了晃。 “刚才跟我讲得头头是道的那个人,不是你吗?”蓓蓓讥讽道。“你讲来讲去,我耳朵都听出茧了,你讲的不就是追求完美婚姻吗?完美婚姻就是不能挑战别人的观念,完美来自于对传统的遵守。” “我讲了半天,你什么都没听懂。”宝羚直直地打了蓓蓓肩头一拳。“完美婚姻首先需要坚实的爱情。要是他因为我姐姐就看不起我,那我还干嘛非要找他?再说,我是先认识你的,后认识他的。” “那他爸妈呢?”蓓蓓的心沉下去了。 “他们如果疼爱我,我当他们是亲生父母孝敬。如果……如果不疼爱我,为了他,我也爱屋及乌,竭力孝顺。”宝羚那张娇美的略带稚气的脸,突然变方了一些,凭空多出做了母亲才有的沉实气质。“你要弄明白这一点……我和他们能建立关系,就因为我们都是他的亲人。”宝羚倔强地将头别转开去。 “你还真以为他能接受你有这么个姐姐吗?小飞猪,你何来这么强的自信?” “姐,我已经告诉他啦。”宝羚羞红了脸,就像她儿时把蓓蓓的秘密转脸就告诉大人一样,那时蓓蓓便追在哇哇大哭的宝羚后面骂她叛徒。“他说这事儿不能怪你,好像很倾慕你呢。嘿嘿。他要是爱我就必须全部接受我,从过去到未来。我以后变胖了、变丑了,不管变成什么样,他都不敢不爱我。”宝羚眼睛变亮了,她突然搂住蓓蓓的脖子,在蓓蓓耳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姐姐啊姐姐,我是多么快活啊!他是多么爱我呢呀!” 说完,宝羚就放开蓓蓓,急急忙忙拨通了一个号码。她侧着头,以一种娇美的姿态把手机贴在耳朵上,面容也变得幸福甜蜜起来。 蓓蓓饶有趣味地观察妹妹,觉得妹妹现在又变了一个人。这个女人不同于驾豪车的女怪物,也不是娇憨的小妹妹,而是像糖果那么甜蜜、像萤火虫那么闪光、像温泉那么舒坦的一个小东西。 宝羚的情绪感染了蓓蓓,因此宝羚的电话刚接通便被挂断时,蓓蓓指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小飞猪,就算你丈夫抛弃你,你也要记住,我爱你,我永远爱你。”蓓蓓狞笑着说。 “滚。”宝羚说完,用后背对着蓓蓓,继续打电话。 “帅哥,干嘛呢?”宝羚霸道地调戏地说。她的双颊涨得绯红,眉头猛然蹙起来。 可是,蓓蓓觉得,要是自己不在场,宝羚一定已经对着话筒风情万种、娇声绵语了。 “噢。”宝羚结结巴巴地说。“我姐就在我身边儿呢。你不是特倾慕她吗,赶紧的,表表衷心!”说着不由分说,把电话贴到早已手足无措的蓓蓓的耳朵上。 电话里传来同样手足无措的男青年的声音:“不说啦,不说啦,见面说吧,哈哈哈……” 打完这通电话,姐妹俩一块跑去服务台。她们加了钱,兴冲冲地把原来的特价房,换了一间带窗户的大床房。刚买的啤酒和零食全都堆床上,她们拥着棉被彻夜长谈,庆祝宝羚最后的少女生涯。 明明是说好了,谁也不准睡着。两个已然微醺的姑娘,还在聊着她们共同认识人的八卦,说得越来越肆意,越来越不着调儿。但啤酒还没喝掉一半,这个喃喃说着“呵呵呵呵呵笑死老子了”,那个闭着眼睛边哭边点头,都已经说不出人话。她们头挨着头,抵着枕头,各自睡去了。 无论是在睡着的梦里,还是在醒着的梦里,她们的青春和梦想,还有她们纯真的友爱,永远都在那儿。看护她们粉蝶般的扑扇着的小小心灵,就像一眼泉水守护大地。 第九章 蓓蓓从省城回来,一下火车便打了个哆嗦。穿过塞外小城的秋风,已经悄然有点刺骨的味道。气温骤降再加上干燥,许多树木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蓓蓓坐在公交车里,摸摸自己脚踝。该穿条秋裤了。 刷手机,突然看到一条新闻:“某省某市原副市长章舜廷被开除党籍降为科员。” 新闻很短,短促得就象一束闪电。却又骤亮得使人猝不及防。 蓓蓓从心里炸了一朵烟花,亮得都来不及看它有多绚烂,只觉心头一震,又是一痛,忙扭脸望车窗外,笑出眼泪来。 良久…… 她眼望着这条新闻,只管冷笑。 “章舜廷,你给那些你一直踩在脚下的人,端茶送水倒痰盂去吧!你肯定特生气,你干脆气死算了!省了我捅你一刀。好好珍惜你现在的卑贱生活吧,这是老天眷顾你。章舜廷,这就是你应得的报应!” 蓓蓓出得火车站,直接赶去上班。然而,她离开才短短两天,没想到办事处竟已翻天覆地,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已矣乎! 用白话文简而言之,办事处马上要被裁撤了。现有的四人,包括主任,都将失业。 李蓓蓓万没想到,在小城里好容易找到一份待遇尚可、还能给她缴足社保的工作,这么快便要丢掉了。 张勇和武树斌一致认为,从省公司传来的,裁撤办事处的说法,断然不会是空穴来风。裁撤一事应该是真的。他们的分析也不无道理——就因为本市夏季凉爽,对中央空调利用不高,公司在本地一直拓展不开业务。 “那冬天呢?”主任断喝一声,让张勇和武树斌滚蛋。“真亏得你俩还是工程师呢,你们的脑袋就纯粹是用来增加身高的吗?把你俩的脑袋都伸出窗测一测。外面零下三十度。不用中央空调,那些大厦难不成天天烧炉子取暖?” 仿佛张勇和武树斌都是省公司派来的谈判专家,主任和他们吵得面红耳赤。不是辩理,而是比赛谁声音高。房顶都快炸了。 李蓓蓓跳起来,尖叫几次“有理不在声儿高”。然而,她这分明是吹响了冲锋号,三人的声音赛着,更高更欢实了。李蓓蓓把脚一跺,跑了出去。 片警在朝里张望着,他小声问蓓蓓:“死人了吗?”蓓蓓说暂时还没有呢。 片警和李蓓蓓隔门听了一会儿。片警摇头吸气:“这俩后生战斗力不行。”两人又听了一会儿,片警说:“小姑娘,别怕,乡长和书记天天这么吵。吵累了,就揪着头发互相扇大耳刮子。都离死还远着吶。”就跨上自行车离去了。 果不其然,张勇和武树斌,他们两人加一块儿也干不过主任。于是他们跳着蛇行舞,酸溜溜地扔下一句: “那拓展市场也不是我们的责任呀!” 言下之意,主任没本事。主任一手建立办事处至今,都多少年了,身为领军人物却没能打开局面。将怂怂一窝,才落到今日任人宰割的下场。 主任登时被他们噎得瞠目结舌。 张勇和武树斌异口同声冷笑一声,甩甩手,明目张胆地提前下班了。他们挑衅地互相搂着肩膀从主任面前走过,还抬手招呼李蓓蓓:“还不一块儿下班?等什么呀。等死呢?” 等这两人离开有一会儿,主任才从暴怒和屈辱中缓过神来。主任猛地一挺胸: “想让这办事处倒掉,除非我死了!” 于是第二天,大家聚在一起看主任颁布的作战计划—— 第一条,从今天起,所有员工一律着正装,男士打领带,女士穿旗袍。 第二条,每天早晨集合,点名,唱国歌、军歌,打军体拳第一套。 第三条,即便办事处遭强拆,被不明社会人士严刑拷打,被推土机辗脑壳,都坚决保证执行第一条和第二条。 第四条,牢记以上三条。 大家谁也不言语。眼瞅着主任又要借机发表煽动演说,大家避之不及,都各自走开。 每天和主任一起唱歌、打拳的,只有穿旗袍的李蓓蓓。室外温度已近零度,李蓓蓓的长袖旗袍,是李太太骂骂咧咧拿老李一件羊绒大衣改的。 两人排成队,主任喊完“一”,李蓓蓓喊“二”,点名就结束了。 这么一来,主任在那个铿锵的早晨曾作出的断言,终于实现了——办事处核心层只剩下了主任和李蓓蓓两人。 唱完两首歌,打完一套拳,主任率领着李蓓蓓继续办事处保卫战。主任亲手在墙上作了宣传栏,毛笔蘸红墨水,一条条列出办事处建立至今所有业绩。仿佛用鲜血染成,红得瘆人。 蓓蓓汗然发现,连“官方微博”有十六名关注者,都用红字写进了办事处业绩。她其实特别想提醒主任,其中至少有十二名是垃圾粉。 主任为宣传栏题写了斗大的抬头:《血染的风采》。总之完全是拼命的架势。 可是,主任无论怎样努力,也始终无法唤醒张勇和武树斌的良知与雄心。 这两人虽然勉勉强强穿了正装,也打了领带,可一人的领带常常扎在脑门上,另一人的领带常常像敬献的哈达般耷在脖子上。 中午,在小饭馆,他们吃到将近两点钟,才醉醺醺地回来。这种身体状况和风骨气节,自然是爬不上树,没法蹲在树杈上守望散步的主任了。 “完全是两个社会渣滓。”主任悄悄对蓓蓓说。 也许是长时间的陪同散步,这两个人渣对主任的脾性竟摸得一清二楚。他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总能击中要害,把主任气个半死。蓓蓓注意到,主任明面上对他们不屑一顾,可好几次趁这两人吹着口哨出去吃午饭,主任一边哆嗦一边吃降压药。 好像越是看不上,越要刺激刺激他们——好比人总是忍不住捅马蜂窝,用树枝捅老虎鼻窟窿眼儿。主任用找茬的声调大声说:“小武,帮我打杯水。” 武树斌假装没听见。 “小张,帮我打杯水。”主任又大声说道。 在桌上打盹的张勇懒洋洋地抬起头,觑着主任:“自己去呗。” 主任下班后,张勇和武树斌凑过来,一左一右围住蓓蓓,对她说:“你别觉得我们狼心狗肺。这种时候,你也不跟我们站在一队。咱们应该一起想办法,逼着主任把咱们转到省公司去。不能死守在这儿,跟他个老东西一块儿等死。” “就算能去省公司,”蓓蓓冷笑道。“也是你们两个工程师去。我又去不了,我一破文秘,人家根本不需要。我凭什么跟你们站一块欺负主任?你们不想想,主任都五十六了,这么大岁数,一个破老头,人家省公司凭什么留他?” 张勇和武树斌,两张原本痴心掏肺的脸,因而红一阵白一阵。两人对视一眼。 “那你就开始找工作吧。反正我们都开始找工作了。”张勇和武树斌说。 “我还不找工作呢。我现在不能背叛主任。”蓓蓓气定神闲地说。“什么时候这铁皮房推倒了,我才离开。” “哈呀,狼牙山五壮士!”张勇说着,将一把扫帚塞进李蓓蓓手里,摆成机枪状。 “江姐!”武树斌说着,用自己的红领带在蓓蓓脖颈上绕了一圈。两人一齐退后一步,欣喜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一号:《孤胆英雄李蓓蓓》。 “你们要走就走,但是现在这么欺负主任,挺没良心的。”蓓蓓玩金箍棒一样玩着扫帚说。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作出结论:“唯有你我能理解彼此,跟娘儿们说不清楚。”张勇吹着口哨,武树斌皱着眉头,手拉着手走了。 蓓蓓听见打从铁皮屋外面,仿佛天边传来了一句话,也不知是张勇还是武树斌: “你就等死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做人的诀窍!” 办事处穿衣镜里,那位姑娘穿着黑色桶形羊绒旗袍,握着机关枪状扫帚。李蓓蓓将自己脖子上围着的红色领带围巾,向后一甩,真有点像革命志士。 说实在的,李蓓蓓没觉得自己有多大公心。甚至都谈不上公心。她也就是持一份本分,守一份本心。有时她无比沮丧,因为她的行为都是没用的,如果他们不能让办事处变得有用起来,它本就应该被裁撤掉。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 从这天起,办事处的气氛又开始变得阴阳怪气。日子可真难过呀! 没过几天的一个上午,蓓蓓准备请假。翌日就是宝羚婚礼彩排。蓓蓓犹豫,问问好几天没搭理她的张勇,是否一块请假。 然而张勇却主动过来找她了。 他把一只精美的红信封扔在蓓蓓桌上。 “你给刘宝羚带过去吧。我不去了。”他冷冷地说。 蓓蓓见他这副冷傲孤高模样,知道安慰也没用。她打开礼金的信封,当着张勇面数了一遍。 出乎她意料,竟然整整三千。相当于张勇整整一月工资。 “你疯啦?!”蓓蓓忍住不说。“马上要裁撤。咱们都得失业。你不留点救急的钱呀?” 张勇搂住武树斌:“怕啥?我有我家的提款机。”他勾了勾武树斌的下巴。 “你跟她说这些干吗?”武树斌痛苦得像酸毛杏。“你说我倒了哪世的血霉,养活自己都不容易,还得供养你!你理解不了我,她也理解不了我,没有人能理解我。” 然而,就在这同一天,竟突然传来消息。 据说总部的大老板要来视察办事处——这可是办事处建立六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不是省公司的大老板,不是子公司的大老板,而是集团的大老板! 集团大老板! 总舵主! 皇上! “此生不见陈近南,纵是英雄也枉然!”主任接完电话,混不顾张勇和武树斌还在场,用颤抖的手吃下降压药。蓓蓓眼疾手快地把水杯递给主任。 第十章 纵观历史,办事处创立迄今,接待过的最高级别的领导,也不过是子公司下属乙级省公司的老总汪懿珉。 皇上要来视察办事处的消息,也是汪懿珉通知主任的。通知下达得极其突然。汪懿珉已经陪同皇上出发了,几小时内就到。 主任等不及自己血压平复,便豪气万丈、拿腔作势地给另外三名“难友”开动员会。 主任越说越远,动情处,竟泪湿双目。主任说,皇上来临实乃在座诸君的光宗耀祖的大事,就算仅仅留下一张同皇上的合影,各自往家里最显眼处悬挂,对自己子孙指点着说及往事,那时你们的人生将是多么完满和幸福。 “贵人踏贱地,太好了!起死回生在此一役!”主任最后的半句话,平地拔葱升了八度。 “啧啧,主任这把嗓子,不唱晋剧可惜了!”武树斌赞叹不止。 “大老板来了,主任站门口唱一出儿,咱们就起死回生啦。”张勇喜不自胜。 “唱什么呢?”武树斌兴致勃勃地追问。 “空城计。”张勇答。 “诸葛亮。哈呀,诸葛主任!”武树斌笑得扭歪了鼻子。“我是老军甲,李蓓蓓是老军乙。” “爷是司马懿……”张勇指着自己说。两人高兴地舞着手中的扫帚,对打起来。从办事处里头,打到外头的街面,越打越高兴,越跑越远,最后竟一齐不知所踪。 主任冷冷看着那两人演戏。两人一跑出去,主任便对蓓蓓狞笑道: “看见了吧?这就叫做,死狗扶不上墙。等皇上来了,大大肯定了咱们的工作,我倒看看那会儿,这两个社会渣滓能再怎么演。” “可是,我也觉得您过于乐观了。”蓓蓓一边擦玻璃,一边忍不住说。 主任伸手指着李蓓蓓骂道:“你也是没出息的东西!不是孔明施妙计,周郎安得逞才能?瑶琴三尺胜雄师,诸葛西城退敌时!哼!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哈哈哈,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蓓蓓听见主任的声儿变小了,她便停下手里活,看看他在干什么。只见咱们办事处的诸葛亮,他那么胖大的身体,竟然无比灵活地缩进小办公桌下面擦拭着,他脸憋得通红,嗤嗤喘粗气。 办事处的诸葛亮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又踩着椅子擦门框,就差把门口松树的松针挨个擦一遍了。 大扫除刚一结束,那两个人渣便跑回来了,就像算准了似的。 纵然有人说了许多风凉话,有人毫无信心,然而皇上没来,办事处里谁也没有主动离开。午饭时间已经过去好一阵,所有人都饥肠辘辘,苦苦地、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突如其来地,张勇说:“汪懿珉肯定带大老板吃饭去了。主任,你给汪懿珉打电话问问呗?” 可是主任不敢打电话。武树斌愤愤地说:“哪能让大老板在路上饿着呢?他们肯定吃饭去了!我不等了。我要去吃饭。” 张勇劝主任还是问问汪懿珉:“要时间还长,我们先出去,点补些吃的。大老板来了,一看咱们精神饱满,红光满面,说不准一高兴就不裁咱们了。” 然而,主任还是不敢打电话,但也没阻拦任何人去吃饭。可是没有一个人离开去吃饭。 约莫下午三点钟,省公司的一辆奔驰600突然刹在门口。省公司的总经理汪懿珉跳下来,急忙招呼他们出来。 主任和饥肠辘辘的手下们连忙在门口站成一排。张勇和武树斌这俩平日里冷嘲热讽、什么都不信的,不知是饿还是紧张,竟然哆哆嗦嗦,含胸低背。 汪懿珉不知为何,竟走过来站在了排头,就像敖广率领着虾兵蟹将。 他们都战战兢兢地偷偷往车里打量。队尾的李蓓蓓虽然尽量要表现不卑不亢,自信大方,却也忍不住睁大了好奇的眼睛,也使劲往奔驰车里窥。 汪懿珉的司机,今天居然也穿着深色西装,还打着红领带,发蜡跟车漆一样亮得吓人,还戴着白手套!这中年司机平日极尽油滑,公然以汪懿珉的心腹自居。今天,却保持一种训练有素的木然不动,双手依然规矩地放在方向盘上,嘴里常叼的牙签也消失不见,紧张的眉宇似乎在说:无论后排的大老板们谈什么、做什么,都大可不必顾忌他的存在,他优异的职业素质保证他决不会泄漏出去半点。 这时后排遮阳帘降下来,车窗随后降下。于是后排那人慢慢转过脸。他很不耐烦地打量铁皮屋的门脸,郁闷而困倦的眼睛又扫过几名员工。很显然,他极其鄙夷,这些都让他感到索然无味,甚至还有些嫌弃。而他最嫌弃的人,似乎就是队尾的李蓓蓓。 当这个男人不再把他鄙夷的视线投向他们的时候,李蓓蓓就涨红了脸。她带着一种失望和惊异的神情,直视他的侧影。这一时刻对她非常恐怖,她都没有力量掩饰。 此时,这男人的脑袋上并没有戴那顶帽子,后脑勺也并没有那撮翘起的毛了。 车窗徐徐升起来。 省公司总经理汪懿珉有点尴尬、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有点惋惜和同情地看了办事处这队人马一眼,他慌忙跳上车,坐在司机旁边。司机显然心领神会,目不斜视,一溜烟就把车开没影了。 完了! 一瞬间,办事处达成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团结和亲密无间。所有的罅隙都消失了。然而,每人心里都明白,这次真是到了分手的时候了。 办公室炉火已经渐渐熄灭,大家也懒得往里添炭。 张勇和武树斌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没有打招呼,便默默离开了。 蓓蓓只担心,该怎样跟母亲李太太解释。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工位的便签纸、水杯、台历,她轻轻拿起自己转正时张勇和武树斌送的塑料狗,他们还在底座上写着“这是李蓓蓓小朋友的狗窝”。 蓓蓓沏了一杯绿茶,端给垮在专用大转椅里的主任,问主任是否需要帮他买份盒饭回来。 主任像是听不懂了,只管呆呆地望着屋里的什物。 办公室里这些家具、办公设备,桩桩件件都是省公司淘汰下的。六年前,主任向老汪讨要了这些东西,还有很可怜的一笔经费,建立了这间不受人待见的办事处。现在,这些东西就要去往它们本该去的地方了——废品回收站。 蓓蓓决定出去买两份盒饭回来。她正要走,主任突然叫住她。 主任有点尴尬地提起,司机早前跟随汪懿珉来办事处,曾追着问武树斌“那女孩有没有男朋友”。 李蓓蓓明白,主任巴望她找司机打探打探,皇上在车里说了什么。 于是她遗憾地回绝主任:“不用指望我了。我一直没搭理他,现在想施美人计也晚了。” 主任直盯盯地注视李蓓蓓,他用眉毛和脸蛋把眼睛挤得极窄小,只在皱纹堆中露出一星眼珠子。仿佛他刚刚告知她一件秘密,事关她身家性命,而他自己因此也深陷危机、命悬一线,他默默恳求李蓓蓓可怜可怜他,与他并肩对敌,渡过难关。 “主任,您醒醒吧。”蓓蓓温柔地说。“咱们这次真的完了。我去给您买盒饭。” 第十一章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小鸟照常唱歌,李蓓蓓照常上班。 也不知为什么,不管李蓓蓓多么忧郁、多么疲倦、因为早起而憋着一肚子气,可是每天早晨一看到太阳,她心中就充满希望。她感到一切都重新开始了,而她自己正精神充沛,随时都能投入战斗。 大清早的,一走进熟悉的土路,蓓蓓便骇然看到一个人从大榆树下走过来。整个人真好像一把移动着的战斧,他所有的头发都笔直地立起来飞向一边。 蓓蓓忍不住停下脚步,让到路边,敬畏地看着这人越走越近。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人竟然是主任! 主任就这样眼睛直瞪瞪的,俨然魂飞魄散,从蓓蓓身边走了过去。蓓蓓也没敢跟主任打招呼。因为,她从主任飞向一边的后脑勺就能看出,主任正在苦苦思考着一个重大的人生问题。 蓓蓓看到厚厚的炉灰,感觉着屋里不寻常的温暖。主任的公文包还在他的大桌上敞着口。她意识到主任昨晚就没有离开,在这里熬了个通宵,就像为行将消亡的办事处守灵。 而她自己,今晚要赶去县里参加婚礼彩排。明天就是正式的婚礼。也省得请假了。但既然还没辞职,就该把工作做好。 今天炉子没灭,不必生炉子。她收拾炉灰,擦了所有的桌椅,拖地。然后便值守电话。 无聊得很,然而也没心思画图画、维护官方微博了。她修改简历时,忍不住自嘲地一笑。经此一役,她的简历只增加了一行,而且是毫无看头的一行。 可未来哪位负责面试的人,能看出这一行里,竟蕴含着这么多有甜有苦的经历,这么多感触呢? 这些都让蓓蓓心烦意乱。 好几次,她透过窗户,看到主任头顶着战斧式发型走过去了。主任看上去像一个离家出走之后,迷了路的小孩。 十二点半钟,主任还没回来。蓓蓓还是像往日,给主任买一份八块钱的盒饭。 她没胃口。于是没照惯例给自己买六块钱的全素盒饭。她从路边摊捎了一只烤红薯回来。一闻见红薯黏黏的、焦焦的、热乎乎的甜香,她心情大好。 她掰开来,一口吃下去,忍不住笑出声来。脚步噼里啪啦往回跑。 她缩在火炉边,高高兴兴啃烤红薯。因为红薯是她一人的,而特别快乐。撕下的红薯皮扔进炉膛。她欣喜地注视着火红亮地窜起来。这时,办事处的门突然推开了。主任回来了。 然而不是主任,是他。 她慌忙站起身,险些把烟囱撞歪。红薯粘在她分开的嘴唇上,粘在她门牙上。她本能地朝他举起了红薯,好像是说“我吃红薯呢”,又慌不迭地把红薯垂在身边。 她举起另一只手,竖在口鼻前略事遮挡,使劲把嘴里的红薯咽下去了。闭紧嘴巴,用舌头把牙齿舔了一遍。 而她像松鼠那样在疯狂咀嚼的时候,他却根本不理她。 至始至终,他都一眼没有看过她。他整个人,从懒洋洋的、挺不耐烦的目光,到他徐缓而有节奏的脚步,都与贪吃的她,构成了强烈的对比。他似乎是在这间寒碜的办公室里,正寻找一样最让他不耐烦的物件。而显然,蓓蓓连最让他不耐烦的物件都不如。 因此蓓蓓干脆站到墙角的阴影中,仿佛这样一来,她自己便真的消失不见了。她一直注视着他,就像啮齿类小动物都喜欢缩在暗处,警惕地观察自己的敌手。 “我去。大不了,他就拿帽子的事儿刁难呗。”她愤愤不平地想。 她等待着,一旦他把目光转过来,她便打算使劲瞪着他看。 “他要不是我老板,我才懒得理他呢。哟哟哟,瞧,他还真拿自己当皇上了!”她想。 然而,他像一名极有经验的拳手,耐心迂回着,从不与她目光相触。 她纳闷:他怎么能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优雅而闲适地踱步,竟从未碰撞到任何一件家具? 有那么一刻,她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他的眼睛终于转过来。却没有看她,而是落在她的红薯上。 他饶有趣味地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怎么把它抢走吃掉。 “红薯是我的!”她想。想着,把红薯攥得更紧了。 他猛然一怔,如梦初醒似的,转身走了。 她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开走的声音。 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红薯。有个声音在她心里说:“他走进来不会就是来抢红薯的吧?”她的脸红了。 她在炉边坐下来,啃完她的红薯。炉火将她的脸颊烤得滚烫,像发高烧,人也晕乎乎的。她把最后一块红薯皮扔进炉膛。火呲的窜上来,像邀宠的顽皮孩子,红薯皮化了灰烬。 “你该站在外面让冷风吹吹脑袋,思考清楚自己是谁!”她对自己嘲笑道。“李蓓蓓,你必须记住,没有什么比明白自己是谁更重要!”她就像提着一只大熨斗在心里熨来熨去,终于把吹皱的一池春水熨平了。 照进屋里的阳光变得越来越倾斜,窗棱的影子被驱赶得走投无路,只得爬上墙壁。赶火车的时刻到了。 蓓蓓发信息告诉主任,老板来过了,一句话没说,又走了,而她自己要去参加婚礼。 不久,收到了主任回复。由回复可见,再怎样吹冷风,再怎样思考,人生有些问题,不到时候是永远弄不明白的。 “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主任问道,后面是一个嚎啕大哭的表情。 是啊,是啊!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李蓓蓓带着这个沉重的问题,独自登上了西行的列车。她将代表全家参加宝羚的婚礼。 老李和李太太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参加了,理由是:两人往返的火车票,对现在的家境来说,是笔沉重的支出。但蓓蓓心里明白,其实是老李对这几个妻弟都很厌恶,不但自己不愿去,也不希望妻子去。李太太夹在神经兮兮的丈夫和弟弟们之间,也很为难。 火车在夜色中穿行。荒漠上混沌的黑暗,亮着的只有火车。 蓓蓓想到,兴冲冲来接站的小舅,竟发现姐姐姐夫都没来,走下火车的只有一个外甥女,小舅该有多么的失望和疑惑呀。 她该怎样对小舅解释呢?那将是多么难堪的一刻! 而其他几位舅舅,特别是三舅两口,定会对老李颇有非议,对大姐李太太也会挑理。 此外,蓓蓓身上只带了一千块钱礼金——这几乎把刚攒起的积蓄都拿出来了。 唉,舅舅们哪能想到,自己的姐姐如今穷成这样呢? 坐在蓓蓓身边的大学生们在打牌。他们看上去都是她的同龄人。仿佛这列火车,是载着他们的青春,奔向他们的希望! 而蓓蓓感到,自己虽然坐在这同一列火车里,却只是赶去见证别人的幸福,因此她非常孤独。 她好像一直都在等一个人,她已经等得心力交瘁,等得每每都想痛哭一场,可她不知道自己等的人是谁,她感到这个人只是一口虚空的气,这个人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她把脸别转到窗户那边,不让打牌的大学生们看到她在流泪。 第十二章 贺亮俦在飞往布鲁塞尔的专机上,透过舷窗,能看到两架护航的战斗机,还有雪浪般的云层。他作为陪同国家领导出行的企业家之一,在这次欧洲之行,要签一个五千万欧元的投资合同。 pony就坐在他身边。贺亮俦能看出pony还是想跟他谈谈上次那件没谈成的事儿。但贺亮俦现在不愿谈那件事。于是,贺亮俦戴上眼罩,假装睡着了。 可他无法入睡。 主要是他饿了,他想起了烤红薯的芳香。烤红薯的这股挥之不去的既甜蜜又沉重的芳香,使他无法平静,而且越来越浓烈地向黑暗中散发开来,越来越执着地勾起他的某种回忆。可究竟是什么,他却无法抓住。 他想起最初在王府精品廊里,他注意到了一个古怪的漂亮姑娘。后来,她和她那名傻不啦叽的女伴一块玩弄他的帽子,他在后面暗暗观察良久。终于,他认定她是故意的,她这么做分明就是要挑逗他。 而他说“人长得难看不要怨帽子”的时候,在镜子里,他看到她的目光变得桀骜不驯了,像个任性的小女孩。他明白了,其实她压根不知道她自己正在挑逗他。 那么他是自作多情吗? 当然不是! 这女孩的无知,还有她的幼稚,都令贺亮俦有些厌恶。 不就是那种,希望人人都宠爱她的女孩吗?而且,骄傲地以为她自己配得上别人的宠爱呢!因此,她必然常常无意识地打破人与人之间应有的界限,平白无故地便让彼此变得亲密起来了。 而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在现实中与她的差距有多大,这女孩都必然希望彼此能够水平相处。否则,为什么莫名其妙地玩一个陌生男人的帽子呢?而在她被人揭穿以后,她却又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那是做给谁看呢? 于是,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忘不了她。想起她就忍不住有点生气。 这言语刻薄的女孩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让她的眼睛和她的嘴唇深深留在他记忆中?而令他难忘的,真正令他难忘的,是她浑身上下洋溢着的、发自她身体深处的风骚。 这个自私任性、暴脾气的小妖精,她总是以一种单纯无知的放肆,莫名其妙挑战他的底线,让他屡屡感到有失尊严,心里恨得直痒痒。 而不久前,大大出乎意料,他们又相遇了——omg,omg,看来,真有命运这回事!并且还变成了这样的一种格局:他在顶端,她在底层,在公司这个系统中,他动动小指头就能决定她的命运。她唾手可得,而她那么柔弱无助,他可以占上便宜。 要不是为了这小妖精的缘故,他肯定把这不像样的办事处撤掉——这是他在动身前,原本打算解决掉的一件小事。 公司这些年发展迅速,膨胀很快,机构臃肿,很多的人浮于事。加之这半年来资金链紧张,为此,贺亮俦专门招了一位新的人力资源总监。让这人力资源总监来做坏人,裁撤一批不产生收益的部门和分支机构。这个小办事处就在第一批裁撤清单上。 然而,贺亮俦这次来该市出差,省公司的汪懿珉便借机拉他,死活要去这个距省城还有两百多公里的小城看一眼。“那儿的羊肉和土鸡特棒!”老汪使劲撺掇。 贺亮俦表示没胃口,也没多余的时间。 “哎呀!给兄弟我一个面子嘛,这办事处最好别撤。”老汪只好交底了。“就算你实在想撤,最后也去看一眼嘛。”翻来覆去说这办事处的价值,虽然越说越让人觉得这办事处该撤。 贺亮俦念及老汪跟随自己创业多年,立下汗马功劳,便勉为其难地去了。幸亏去了这趟,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发现……得知他们还有个官方微博,贺亮俦立刻去看她的工作成果。他现在知道了,她叫李蓓蓓,多么有趣可爱的名字啊! 他知道了,她今年二十二岁。 他知道了她的生日,把三百六十五天都写在一张纸上,唯独这一天在闪闪发光。 他也知道了她的家庭地址,这个陌生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他最想去看一看的名胜古迹。 而在他这趟离开北京前,他拼命挤出半天时间,让司机载着他,去她的大学母校慢慢地转了个遍,那些食堂、宿舍、还有教学楼,他想象着入校时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怎么样在这校园里一点点地长大。他想起办事处“官方微博”上那些很萌的图片,一猜就是她画的。想着,他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 “妈的,什么情况?!”pony默默注视着戴眼罩的贺亮俦,想着。 这位一贯理性老辣的小兄弟,又是假寐,又是傻笑,令pony大为不解。pony死活也想不通:“亮俦既然心情这么好,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再跟我谈谈那件事情呢?难道有什么更好的项目要防着我?” 第十三章 李蓓蓓在火车上洗漱过,一下车便去办事处上班。既然这几天主任一直没有联系,也许有了转机?然而,走进熟悉的、灰尘扑面的土路,她的心便跌落下来。她又打消了侥幸心理。她焦躁得几乎想呕吐,心想:如果办事处已经裁撤的话,可能得去省城领遣散费吧。 这么想着,越走越快。这时,她就看见了—— 办事处的铁皮屋已经推倒了。一辆卡车停在旁边,有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在废墟上忙碌。蓓蓓上去问来龙去脉。原来是收废铁的,一问三不知。 蓓蓓在凛冽的风里,张着嘴巴,发了会儿呆,便给主任打电话。 主任的声音一如之前的沮丧和疲惫,沙哑地告诉蓓蓓一个地方,让蓓蓓去领遣散费。 蓓蓓坐公交车,进了城里,往市中心去。“禽兽资本家,吃人不吐脚趾甲!”她在摇晃的公交车里骂贺亮俦。“让那老女人干死你算了!” 她来到世贸中心。当然,不是纽约的世贸中心,而是本市最高的写字楼。她上了三十七层。 “发遣散费,还特意租这么贵的地方。身为大老板,还不如小学生会算账。这一月租金等于我们办事处半年的经费了吧!”她在心里骂贺亮俦。 她敲门。听见主任说:“进来。” 看到的场景,将李蓓蓓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张勇就骑坐在三十七层的窗户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瞧着是因为没有收到遣散费,要自杀的架势。 然而,并非如此!只见此人手里捏着一块抹布,小指高高翘起,面带着甜蜜的微笑,正细细地擦拭玻璃,不时把嘴撅成喇叭凑近了哈气。 蓓蓓看见主任正端坐在那张熟悉的大办公桌后面,悠闲地品着茶叶。主任臀下依然是那把熟悉的大号圈椅。 这时,猛地看到桌下钻出一个人来,此人脸笑得像朵菊花。此人对主任谄媚道: “主任,您看——擦得行不行?” 主任看也不看:“再擦擦。” 武树斌带着受宠若惊的、幸福的大笑,又退着钻回了桌子下面。 主任异常振奋,伸手一指李蓓蓓:“赶紧来吧。进来,进来!皇上批示了,办事处保留。咱们的新办公地点,就在这儿!这也是皇上特别批示的!我们的工作,不过是取得了一点点的成绩,我们都不应该骄傲自满。”主任翻着眼睛望向天花板,冷笑地问道。“像咱们这种顶级写字楼,冬季取暖靠什么呀?” 只听张勇和武树斌,一个骑在窗户上,一个钻在桌底下,异口同声喊道:“中央空调!” 张勇高高地骑着窗户,得意地对蓓蓓说:“我们仨特意瞒着你,要给你个惊喜来着。” 主任说:“别废话!谁跟你是我们仨?赶紧干你的活。”他又对蓓蓓说:“以后脏活累活,都让这俩社会渣滓干!” “对对对。”桌子底下那个答道。“张勇是社会渣滓。” 蓓蓓连忙动手整理文件柜。听见那两个活宝,一边干活,一边互相鼓励。他们竟要把主任的“人生名言”打印刻字,贴在墙上,随时督促自己。 一周之后,办事处的各项搬迁工作总算是彻底做完了。变更证照手续、迁电话、通知客户。李蓓蓓忙得人仰马翻。 这天早晨,蓓蓓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称呼蓓蓓为“李总”。蓓蓓本能地抬起头来,在办公室里寻找这个叫“李总”的人。很快,蓓蓓反应过来,这电话就是打给她的。 电话里那名甜甜的女孩说:“我叫夏桐,我是贺总的秘书。” 蓓蓓的脑子依然是懵的。 夏桐亲切地通知蓓蓓,参加集团高管在菲律宾长滩的会议。会议主要内容,是为集团的顾问费夫人过六十五岁生日,暨集团高管年会。 一阵电流穿过李蓓蓓的心。蓓蓓连忙客气地追问,还有什么人参加。 对方回答就只有集团高管。 虚荣心是很满足的。 虚荣心是相当相当满足的! 然而,一个塞外小城的底层职员,且毫无建树,怎可能获得如此礼遇? 蓓蓓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主任一早就去拜访客户了。张勇和武树斌都在客户处做设备维护。难得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人。 在擦得雪亮的大玻璃窗前,她茫然停下脚步。这座不大的、却是繁忙的、生机勃勃的小城,尽收眼底。她的视线一直往南,看到融入山脉和天空的城市边缘。往西南越过那排防风林,就是他们办事处原在的土路。那幢简陋的铁皮屋,仿佛活灵活现就在她眼前。 那天中午,也是只有她一人,那时陪伴着她、能给她带来快乐的仅有一只红薯,贺亮俦突然闯入,他在办公室四下环顾,却一眼不看她,只作面无表情的臭德性。一阵难言的委屈和忧伤在蓓蓓心中喷涌而出。 蓓蓓想起,在风里的蒲公英,有的被吹到向阳的高坡沃土,有的被吹到阴沟里,人的命运就是这样,阳光里的就辉煌灿烂枝开叶散,而在阴沟里的连长高的机会也没有。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李蓓蓓,你要勇敢一些。不要像个懦夫一样自怨自艾。人跟人相比,虽然机遇不同,苦难不同,但应该立足已有,惜福养生,自重自强,尽力做到最好。而如果妄意攀附,必遭不幸!利用他对我的情意攀附是不对的。” 主任、张勇和武树斌要是知道了,会怎样看低她呢?他们会背地里嘲讽她,揶揄她。他们会把她看成那种最不要脸的女人。 不过,她不怕任何人把她看成不要脸的女人。她不在乎。 她知道自己是谁。用不着别人来说三道四。 她是谁? 她就是惜福养生的李蓓蓓。 她按秘书夏桐留的电话拨回去,请夏桐转告贺总:“我去不了。感谢贺总给我这个机会。” 听出那个乖巧温柔的秘书很为难,蓓蓓又说:“您就这样跟贺总说吧,他就明白了。” 挂掉电话,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摊长手脚,歪在新换的皮转椅里,舒舒服服地滑溜下去。 第十四章 蓓蓓从皮转椅里,滑溜到了地毯上。她懒洋洋地爬回座位。 挑了一支快节奏的歌,放出来听。摇头晃脑地听,她正怪声怪气跟唱呢,主任便回来了。 不久,张勇和武树斌也回来了。办事处里热热闹闹。蓓蓓问大家中午是否订盒饭。 一直在沉思的主任,突然开口了:“今天我请大家吃个饭。” 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只管跟着主任走。 他们从豪华的写字楼里出来,穿过地下通道,过了立交桥,走进一座旧小区。在一家小饭馆停下来,显然主任已经挑好了地方。只见招牌用儿童字歪斜写着“吱吱吱酒家”。 “为什么是吱吱吱?”蓓蓓问。张勇答因为进去吃饭的都是老鼠。主任瞪了张勇一眼。主任说,他家自酿的土酒特香,人一喝,香得忍不住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凉菜上齐,主任举起杯来。大家连忙起立。 主任示意大家坐下。突然,主任悲从中来,狠狠捶了一下饭桌。 满桌凉菜都猛然一蹦。 大家都吓了一跳。主任镇定片刻,依然是满脸肃穆,方才开口道:“没想到咱们这么小的办事处,竟然有人被邀请参加集团高管年会。连省公司汪懿珉都没机会!” 主任将酒杯举到李蓓蓓眼前,说道:“贺总亲自给我打电话了,哎呀,给我紧张的!小李,你只管去,不要管其他人胡说八道,是金子总有闪光的一天。等完了你发达了,可别忘了办事处这几个弟兄呀!” 他使劲地拍蓓蓓的肩膀。每拍一下,蓓蓓便矮一下,拍得真是很疼。 张勇和武树斌开始还难以置信,惊讶地张圆嘴巴,目光复杂地对视了许多次。很快他们便善良地笑着,一起举杯祝贺蓓蓓。 “就是,别管别人怎么看。”他俩抢着说。“你心里正,不怕别人说。” 不等蓓蓓喝,他们都一干而尽。 蓓蓓刚把酒杯放到唇边,张勇劈手把酒杯抢去,武树斌又从张勇手里抢过去,一口替她喝干了。这两个活宝,学着主任的样子,一人一边地使劲拍她的肩膀,叮嘱她少喝点。 全部都跟她原想的不一样。 蓓蓓很感动,心里酸酸的想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险些脱口而出:“其实我真的很想做一个攀龙附凤的小贱人!” 那三个人极度兴奋地热烈讨论着,接连碰杯,酒花乱溅,似乎已经忘记她的存在了。 满桌都是“吱吱吱”的喝酒声。好烈的土酒啊! 突如其来的,武树斌转过红脸,酒气熏天地吼道:“李蓓蓓,他们要是灌你酒,千万别不好意思推,小心喝倒了被他们占便宜。” 张勇说:“就是,就是。李蓓蓓,到时候你这么干。你要杯白开水放手边,他们要你喝,你喝进嘴别咽下去,趁他们不注意你,假装喝水吐进去……” 武树斌立刻指着他,忍着笑,大喝道:“爷说你上回,怎么没完没了要白开水呢?” 张勇便扭捏着,屁股好像爬了蚂蚁,嘿然说:“爷感冒了么。” 主任蹙眉沉思地说:“讲个挺严肃的事儿。有个大叔男扮女装,骗了许多网友。警察逮住他。警察问,你最担心的是什么?大叔愁苦道,最怕跟男人亲嘴,男人嘴臭,特恶心。警察问,那你怎么办?大叔一边扭腰一边娇滴滴地答,每次约会时,我就叫一杯白开水,说我感冒了。” 主任说罢,饶有趣味地凝视张勇。 武树斌强忍着笑,兴致勃勃追问:“如果男网友使强,硬要跟大叔做那事儿,大叔怎么说?” 主任伸手一指张勇,正色说:“那还不简单,就说来月事了么。” 张勇好奇地说:“咦,真的吗?男人喝了白开水就能来月事?我倒要试试。” 满座皆笑。张勇茫然地瞪着大家,不明白大家笑什么。大家笑得趴在饭桌上。 武树斌红着脸继续追问:“那要是……”他看了看蓓蓓,把要说的咽回去了。 主任显然明白武树斌的疑惑。主任正色道:“那就说犯痔疮了么。” 李蓓蓓笑得握住脸,要往外跑。张勇一脸茫然地一把揪住她:“你们到底笑什么呢?快跟爷说说,急死爷了!” 热菜一盆盆上来。三人的讨论越发热烈,声音也越来越高。在希腊难民的问题上,陷入了激烈的争论,几乎要互相揪着脖领子打起来。 一壶老酒见了底。 等着上收局的羊肉汆面。主任笑道:“爷在这个公司……” 主任说到这里,却立刻停了口,大红的脸尴尬地转向蓓蓓,特别认真地说:“小李,不好意思啊,说粗口了。我,在这个公司干了九年了,从来没有人请我去北京。”说完他用一双疲惫的满是皱纹的眼睛凝视李蓓蓓,良久,他叹了口气。武树斌和张勇都低头不语。 主任抓住蓓蓓的肩头摇了摇:“闺女,珍惜这个机会。要努力!” 互相搀扶着回到办事处,三名男士很快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一时鼾声震天。 蓓蓓缩在工位里,尽量不发出声音。她整理自己的思绪,对自己此刻心中的情丝挑逗非常不安。她想无论如何做点什么,对得起这次邀请。她坐下来,开始写一份对公司业务的建议书。 或许因为喝了酒,缠绕心中的情丝越发如焚,像烧红的钢丝在五脏六腑穿来穿去。她无意间瞥见镜子里反映自己的脸,吓得一呆。只见自己媚眼如丝,双唇虽未搽口红,却竟是娇艳的桃红色,仿佛一丛火花扑啦啦从心底燃上来。 她拧住自己滚烫的脸蛋,玩命地拧。又扇了自己俩嘴巴,让自己冷静下来,好集中注意力。 建议书是关于,女员工如何在这家以工程技术男性文化主导的公司,建立职业树、成长发展,而不会象她自己刚来时那样迷茫无助。都是这段日子她作为一个文科女孩,在工科领域自学和思考的结果。 很多地方,她自己也觉得写得很幼稚。 可也想不出更好的表达了。 看得改无可改。心里却有个声音提醒她,这么做是不对的,是一种僭越行为,像在职场投机。按她的级别,这建议应该发给省公司人力资源部,而不应发给集团大老板。 可她还是以一种完成任务的心态,发给那位女秘书夏桐,请转贺总。 写“贺总”二字时,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又把三位依然扯鼻鼾大睡的同事唤醒,给他们沏好了酽茶,蓓蓓就下班了。 第十五章 身为穷光蛋,她得到了机会重返长滩这处人间天堂,蓓蓓感到这里的任何一个细节都比家里好得多。天地造就的奢华、安逸、舒适无处不见,让她的心里充满躁动不安。 飞机和船渡上的旅程,也加强了即将性感暴露地晒大太阳、和吃吃喝喝的期待。 不过,在公司的包机上,李蓓蓓并没有看见贺亮俦。 入住酒店后,公司安排两人一间。蓓蓓背着旅行包走进分配的房间,意外地看见一张床上已经有一只rimowa的鲜红色行李箱。 蓓蓓将自己的帆布旅行包扔在另外一张床上。 在飞机上,除了蓓蓓之外,所有的男男女女都认识彼此。而在这群人之中,最如火如荼的风景,莫过于贺亮俦的三位女秘书。 给蓓蓓打电话的夏桐,是贺亮俦的大秘书。端庄秀丽的夏桐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岁,兼有小女人的温柔,和女强人的精明干练。 夏桐看到蓓蓓,赶着迎上来,温柔地称呼她“李总”。等一行人全都上了飞机,夏桐对蓓蓓的称呼就变成了“李蓓蓓”。之后到了渡船上,夏桐开始居高临下地叫她“小李”,并且时不常地把蓓蓓当小秘书使唤。 敢情离伟大的祖国越远,蓓蓓的身份便越见低微。 这还得谢天谢地。因为夏桐是一路上,唯一与蓓蓓说过话的人。 还有两位女秘书,一位妖冶放浪,另一位乖巧可爱,但两位都对李蓓蓓视而不见。 在同行的一群人之中,还有两位可视为珍惜动物的女性职员,她们都是在总部供职。如果蓓蓓判断没错,她们都是像她一样单独受邀的底层职员。 以上就是在这次长滩之行的全部女性。 三位精彩漂亮各有千秋的女秘书,是天地钟灵毓秀的紧密小团体。 而那两位精明能干的总部女职员,因为对身份的彼此认同,在旅途中变成了一对孪生儿,她俩在飞机上去厕所都要结伴,一个在门里面,另一个在门外面警惕地把守。 于是,无论在哪里,在干什么,虽然总是在一群人中间,蓓蓓始终是孤身一人。 但她也乐得自在。 于是现在,五星级度假酒店的客房里,只有蓓蓓一人。 蓓蓓在自己的床头闷坐,却不知对床的姑娘是谁。良久,也不见那姑娘回房间。 蓓蓓嘀咕:“这趟千里迢迢召我参会,不是让我来做茶水丫头吧?我都做了一路的茶水丫头了。” “小李子?嗻!”她掐着公鸭嗓,对镜子打了个千儿。 她换沙滩装。脱掉棉袜,露出十根细瘦苍白的、搽了蔻丹的脚趾。这血似的蔻丹,可绝不仅仅是为沙滩礁岩,才搽来着。 她不禁在心里嘿然一笑:“痴女,痴女!神经病!哪门子的人家对我的情意呢?” 她扭扭嘴,准备把仅带来的一套洋裙,挂到柜子里散散味儿。套裙散发出强烈的樟脑味。这还是李太太翻腾大炕箱,挑出最瘦的一套,是纪梵希赫本款的黑裙。 这裙子确实有些过于隆重。可毕竟并无必要为这次短短的会议,特意置办一身套装。 然而,蓓蓓一拉开衣柜的门,便惊呆了。 不可能不惊呆。因为蓓蓓几乎恍惚地感到这根本不是酒店的衣柜呢! 衣柜里所有的衣架都被占用了。挂满了衣服。 真是挂得满满当当啊! 挂了这么多衣裙,都快要把横梁坠弯了。 那位还未曾谋面的同屋女伴,居然带了这么多套的衣裤、裙装赴长滩开会,实在令蓓蓓大开眼界。 “就连一只衣架都不给我留,真是欺负人。”蓓蓓嘟哝。她抓抓后脑勺,想了想,实在没必要生这份闲气。 她把赫本款的黑裙,卷巴卷巴,塞进了放鞋的格子里。 俄而,蓓蓓短衣襟、小打扮,斜跨一只拳头大的小背包,慢悠悠晃出房间。 她去酒店的私家海滩,挑了一张椅子,躺在沙上。 太阳晒得人轻盈、饱满。天地间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浴室。她舒服得想一辈子躺在这儿。 “你怎么去哪儿都是一个人?”有女人挑衅地问道。蓓蓓睁开眼睛,先看见一只雪白的肚脐眼。这肚脐眼柔软地起伏着,仿佛刚才说话的是这肚脐眼。 蓓蓓往上看,隔着白嫩的胸脯和陡然斜溜的肩膀,见到一张极美艳的脸。 原来是贺亮俦的二秘书柔铮。柔铮穿着一身无肩带的蛇皮纹比基尼,泳裤是丁字裤,恨不得把能露的都露出来了,整个人好像牛奶泼出来的。她头上却严严实实裹了丝绸头巾,在下巴打个结,仿佛刚刚被人打破了脑袋,从医院包扎回来。 柔铮是名校毕业,在大学时曾获过全国健美操冠军。初进公司,柔铮原本做企划,谁知不到月余,便转去给贺亮俦做秘书。 蓓蓓怎么也没想到,如此骄傲妖媚的女孩,竟会主动来跟自己说话。 蓓蓓忍不住提醒柔铮说:“你会晒黑的。” “怎么黑,也不如你黑呀。”柔铮针锋相对地说,做了一个极为女性化的扭腰动作,她无力地举着两只纤手,翘着滚圆的屁股,在旁边的椅子款款落座。 只见又长又白的一条肉,平放在躺椅上,真是肉什么横陈呐。 真长见识! 可是,柔铮说的也不无道理。塞外强烈的紫外线,在这一年里让蓓蓓乌黑锃亮,就算蓓蓓穿着休闲的沙滩装,也摆脱不了一股风尘仆仆的苦相。 蓓蓓连忙岔开话题,问柔铮明天的行程安排。柔铮却笑道:“你认识贺总多长时间了?” “不太长。”蓓蓓回答。 柔铮立刻追问在哪里认识的。蓓蓓回答在村里的铁皮屋。 柔铮猛然坐直了,厉声问:“贺总……贺总他去村里的铁皮屋干吗?” 简直就像在捉奸一样。 蓓蓓意识到自己耍嘴皮子,耍得太随意了。她连忙解释清楚。 柔铮听完解释,用一对扫描仪似的眼睛上上下下将蓓蓓打量个够。 注意到蓓蓓染红的趾甲,柔铮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下,这才懒懒地倒回躺椅。 “他看上你是不可能的嘢。”柔铮真心诚意地说。“你连一米七都不到。不行。和他不匹配。你的脑袋么……哎呀,也不行。只有脑子最灵光的女人,才跟他匹配。我跟贺总是一个大学的,他是我学长。我一进公司,他就看中我了,直接调我为他做助手,重点培养我。你文科生吧?什么学校的?” 蓓蓓说了自己的学校。 柔铮猛地弹坐起来,竖起双手捂着嘴,嗤儿地笑出声来。仿佛无声嘲笑道:这种学校你也好意思拿它当大学?柔铮娇笑颤抖,俯伏是笑,后仰是喘,白嫩的身子呈波浪状扭来扭去。 “要死还是怎么的?”蓓蓓暗想。 等笑够了,柔铮便将李蓓蓓彻底遗忘了。她开始在面粉般的沙滩上,摆出各种体操热身动作。把自己拉长了,又揉扁,折来挝去,她完全陶醉在自己的美之中。随即,柔铮竟做出了一个令蓓蓓极其叹赏的高难度动作。 柔铮挺胸翘臀站直了,慢慢将一条腿向上竖起来,她把腿举过自己的头顶,直到脚底板完全对着天空。 好长的腿! 蓓蓓觉得,要是让自己手里这样高举着一条腿站立,那只可能是举一只假肢。 蓓蓓真心佩服柔铮。 但是,蓓蓓也觉得,柔铮的造型可谓惊世骇俗——一位修长白皙的大美人,淑女风范十足地头裹名贵丝巾,脖子往下却几乎全部光着,在大庭广众之下单脚站立劈叉! 柔铮就这样劈开了自己,手举火炬似的,在头顶上高高举着自己的一只脚,她欣喜若狂地朝一个方向一动不动地凝视。柔铮的眼神中,充满了情思热烈的期许。 李蓓蓓躺在椅子里,朝那方向望去。 李蓓蓓在心里“哎呀”低叫了一声。 只见贺亮俦朝这里走来。 第十六章 贺亮俦绕过一棵椰子树,朝这里越走越近。 柔铮单脚站立劈叉的姿势越发优美了。白嫩的大长腿笔直地冲着天。 李蓓蓓暗想:“怪不得这女人要孔雀开屏呢。”她闭上眼睛,躺平了,只假装没看见。 只听见贺亮俦说:“嚯,够白的呀!” 然后柔铮娇滴滴地说:“讨厌!人家猜中你在幻想些什么了。” 贺亮俦说:“你猜不中。不过,你可以再举高一点。” 柔铮带着劈叉的深呼吸说:“哼!我知道,你让我再往高举,你想趁机看什么。你刚到长滩,就已经看见什么都腻歪了呗。长滩这地方,真没品味,闹哄哄也真是没意思,这满沙滩躺的人都特俗。我知道,你在这儿呆得肯定特烦,特无聊吧?我也是呢。呀,我真想找个人,一块去个清净雅致的去处呢。” 贺亮俦说:“可你尽是这么举着腿,哪儿也去不了呀。” 柔铮笑道:“讨厌死了,你脑子里全是坏东西。” 贺亮俦说:“瞎说。我脑子里现在被一个漂亮女人的美丽的眼睛占据了。” 柔铮紧张得呼吸都乱了,过了片刻,她嗓音尖细发颤地说:“讨厌……讨厌……” 蓓蓓正听得高兴,只觉有只大手没死活地推她肩膀。 “起来吧。别偷听了。”贺亮俦说。 蓓蓓依旧假装睡觉,甚至还翻了个身。 然而,贺亮俦不依不饶,扳住她肩膀,坚决地将她扳回来,他继续摇晃她:“喂,那个黑不溜秋的,别装了。赶紧起来吧。” “你才黑不溜秋呢。”蓓蓓心想。“你们全家都黑不溜秋。”她呆着脸坐起来。 贺亮俦一双发光的眼睛,盯在她脸上。 他的一只手还搁在她肩膀上,似乎恋恋不舍,仿佛在抚摸她。他的呼吸也变得沉重了。 而蓓蓓赌气将脸扭开,远离了他,她的侧脸有种异样肃杀的美丽。可她的身体却一动不动,并未躲开他,似乎在默默纵容他。他渐渐浮出一种温柔的神情。 她感到自己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心里一震,气焰也就下去了。仿佛在怔怔听他说话。 然而,停了片刻,似乎是他意识到了什么,他那只手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李蓓蓓和贺亮俦都听到一声尖叫,他们一块朝声音转过头去。 只见白光一闪,柔铮劈着叉,直挺挺地摔倒在沙子上。 柔铮抽筋了。 蓓蓓一只手按住柔铮抽筋的小腿,另一手扳住柔铮的脚趾,使足了劲,拉长这根筋。 柔铮疼得将娇美的脸抽成一团,可她竟还顾忌着贺亮俦,担心被他看见自己丑的一面,不愿让蓓蓓使劲。 柔铮将包头的丝巾抹下来,蒙住脸,凄惨地哭泣。 她们忙碌成一锅粥的时候,贺亮俦已经走了。 他离去得还真是潇洒果断! 柔铮这才“嗷”地嚎出声来,她发疯般左右乱扭,骂了许多粗话。 “这无情无义的色棍。”蓓蓓在心里痛骂贺亮俦,下死力掰柔铮的筋。“如果不是为了他,柔铮这傻蛋也不用这么玩命地劈叉。所有的爱情,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走向心死的路。越是无情无义,越是常胜将军。谁动心,谁就成傻蛋。” “我不要你扶。”柔铮一旦能站起来,便冷冷地对蓓蓓说。“你走开!” 蓓蓓继续躺倒晒太阳,心想:“你倒想让他扶,可惜他也不来扶你呀。”蓓蓓用余光注意到,柔铮一瘸一拐走了。 下午要开会。蓓蓓吃过自助餐,便回房间换好隆重的赫本款黑裙。 在蓓蓓对面的床上,鲜红色的rimowa行李箱都没挪动过地方。那位讨厌的室友依然没有露面。 蓓蓓寻思着那位室友,对镜子看,说了声“糟糕”。 镜子里的李蓓蓓,不像参加高管行政会,倒像是出席晚宴。 镜子里活脱脱是一位朴实而高贵的美丽公主。朴实是因为她没有化妆,只不过刚才掬起清水洗过脸,浑身也无一样饰物。 尽管这位公主有点风尘仆仆,有点不拘小节,扑鼻的樟脑味,但公主还是公主。 第十七章 蓓蓓作为集团高管年会中,备受忽视的小人物,最出风头的日子当然是今天了。她那精灵而别致的容貌,再加上复古的黑纱裙,使她犹如角形花瓶里伸出的花束,站在身边那一群职业女人当中,显得特别的引人注目。 仿佛她们都是特意来为她服务的。 不仅如此。在蓓蓓顾盼自若的眼光里,有某种聪明独立的意味,她的美丽中也带出一点粗野不羁。这使得女人们看到她的第一眼,都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蓓蓓正要随其他人走进会场,夏桐一伸手拦住了她。 夏桐好看地笑笑:“我们就坐在这儿。” 我们,显然包括蓓蓓在内。 很快,蓓蓓注意到,“我们”就是全部女性。 三名女秘书和另外两名女同事都坐在会议厅外面。 夏桐耐心而温柔地低声解释道:“我们没资格进去的。” 蓓蓓已经红了脸,默默退到一边,防止挡住老总们的路。 这时贺亮俦走进会议厅,他一边走一边跟人谈话,没有注意到她。 女秘书们忙着准备茶水、咖啡和小吃点心。蓓蓓便过去帮忙。好在她没有帮倒忙。 夏桐把准备茶的工作交给蓓蓓,这样秘书们就可以腾出手,一起进去送杯子、点心了。 只有柔铮热情地跑过来,与蓓蓓打招呼,就跟她们是老朋友似的。柔铮伸长鼻子嗅了嗅,猛地皱眉跳到一边:“什么味儿?” “卫生球。”蓓蓓答道。 “啧啧,出土文物嘢!”柔铮捏着蓓蓓的衣领,给大家看。“啊呀呀,今天跟你在一块得呆一下午呢,我们都别活了!”柔铮说完,竟然一口气打了十几个喷嚏。 蓓蓓竖起手机,把柔铮的丑态拍了下来。当即就治好了柔铮的急性鼻炎。 真是,要劈叉就劈叉,要打喷嚏就打喷嚏,不知蓓蓓倒了哪世的血霉,结交这么一位同事!要是柔铮的恶性鼻炎再发作,蓓蓓就打算把她的丑态直接发到“办事处官方微博”。 那两名总部的女强人显然对把自己和女秘书安排在一起很不满意,她们谁也不理,只顾埋头在手机上面。偶尔两人交头接耳一番,低低地分享笑声。 会议室里传来男人们的声音。哄堂大笑的声音。蓓蓓发现自己忍不住在捕捉贺亮俦的声音。 她捕捉到以后,便调动脑神经,放大这音频,同时把其他声音统统过滤掉了。 突然只剩他一个人说话了。这声音像潮水拍打岸边一样,在她耳边荡漾不已。 她目光迷离,嘴角痴痴地微笑了。仿佛对着手里倒出的茶水卖弄风情。 她听到他一个人讲了很长时间。突然传来哄堂大笑。说话的人一下变多了,七嘴八舌的,似乎男人们都很快活。 蓓蓓的手猛地一抖,溅出的茶水烫到了手指。 她的脸烧得发烫。她的心似乎被一只手重重捏了一下,跳得发痛。她偷眼看身边这些女人。然而她真正害怕的,其实却是她自己。 她问自己:“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你就是个黑不溜秋的兼职女秘书,来自偏远地区,穿着过时的裙子,樟脑味熏死一片人。只能在外面,给人家沏茶。你想想贺亮俦是谁?你有哪一点受到他的看重吗?你就连给这样一个卓越的男人端茶送水的资格都没有。敲敲你自己的脑袋,难道就像主任说的,你的脑袋就是为了增加身高用的吗?他对你都下过什么结论?第一句是人长得丑。第二句是骗李总来当茶水丫头。第三句是黑不溜秋。你还在这儿发春?你干脆别活了!最好最好是找个借口,比如说自己重病缠身,明天,最好是今晚就回去。回去安心反省,惜福养生。淡泊名利,宁静致远。以后不管谁再给你一个茶水丫头的机会,也千万别来丢人现眼了。” 然而,简直就躲不开他。 他的声音仿佛也在遥遥控制着三名漂亮的女秘书。贺亮俦的茶是夏桐专门负责的,都不允许蓓蓓沾手。他只喝六安瓜片,是夏桐亲自装在随身的包里背过来的。 三名女秘书低声谈论的话题,绕来绕去,总离不开他。她们在谈论他的传奇事迹,他的娱闻轶事,他的高端异能。她们又凑近了,以更低的声音谈论在他身上发生的种种灵异事件。 她们话里话外,充满了名校毕业生的优越感。蓓蓓能听出来,她们崇拜一个人主要是因为感到此人远比别人聪明。 蓓蓓只盼着会议马上结束,然后便请假,收拾行李回家。 会议厅的门忽然打开,打断了蓓蓓的胡思乱想。从会议厅出来的是贺亮俦的助理。这位总裁助理是个精明强干的年轻男人,一声介地狂催,让姑娘们赶紧进会议厅。 六名女职员慌忙执行他的命令。蓓蓓脚下慢了一点,高跟鞋在凳子腿上绊掉了,她只好停下来穿鞋。总裁助理见此近乎狂躁起来,催促得更厌烦,他就差把腰里的古奇皮带拉下来,劈头盖脸地狂抽。 蓓蓓来不及蹬好鞋,一瘸一拐跟着姑娘们的队伍,往里走。 女奴拍卖也不过如此吧。 会议厅的门在她们身后关上。 满屋子的男人扭过脸来看她们。没有一张脸是善意的。仿佛不欢迎她们闯进来,呼吸他们好不容易吐满一屋的香烟味道。 在坐满的大会议桌的一角,扔着几把附加的椅子。那几把摆放得歪歪扭扭的椅子,都是一副特别不招待见的样子,显然就是留给她们的了。总裁助理板着面孔示意她们坐那儿,随即,他像士兵那样一溜烟跑回座位。 蓓蓓一坐下来,便急切地在男人们中寻找贺亮俦。 贺亮俦并没有坐在主席位,而是跟他的伙伴们混坐在一起。如果不仔细看,都分辨不出他。他正在跟左右愉快地聊天,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姑娘们已经进来了。因此,蓓蓓可以放肆地盯着他看。 贺亮俦轻轻咳嗽了一声。 会场顿时安静下来。 贺亮俦微笑地对他的伙伴们,也就是那些高管们说道:“我在这行干了有将近十年了,从来没想到这行竟然这么有意思,有个人改变了我。” 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手势。 总裁助理一按遥控,一大半灯光都熄灭了。总裁助理立刻开始放幻灯片。 这时,大屏幕显示出一副又一幅讲解行业工程技术的初级概念的图,每个零件都画成了丑怪滑稽的小人儿,把工程技术的运行原理活活画成了一幕幕的宫廷剧。 老总们都在笑。红鼻头的财务总监平日总是一本正经,这时故作恍然大悟地小声说:“原来卡诺循环是这样的啊……” 负责研发的高级副总裁略带不满地嘟哝:“不完全是这样的……”他试图对财务总监解释一些技术细节。财务总监却只是微笑地敷衍着他。而且他的话很快就被一阵突发的哄堂大笑吞没了。 有人一边笑得直抖,一边举起手机拍摄。 贺亮俦继续煞有介事地讲,还不失时机地冷峻点评道:“……皇太后、贵妃、答应、小太监,够狠毒呀!只可惜,这画里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皇上……” 蓓蓓坐在幽暗中,谁也看不见她。 蓓蓓开始还红着脸傻笑,这时她用双手扪着脸,仿佛害怕贺亮俦走过来当众质问她,为什么画里没有皇上。她垂着眼皮,不敢再往大屏幕看上一眼了。 幻灯全部放完了。大家还在笑个不停,议论纷纷。 贺亮俦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灯哗地亮了。会议厅里,立时鸦雀无声。他依次看了自己的三个女秘书,又看了另外两位女同事,他的目光却飞快地略过李蓓蓓,好像没看到她。 他提高声音,对姑娘们说:“你们有机会来参加这个会议,完全是得益于她。” 说完这话,他便伸手一指。 满屋的人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集中在李蓓蓓身上。 蓓蓓觉得自己好像被灯光冻住,无法遁形。她把头端端正正朝着前面,微微挺起黑纱裙的美丽胸脯,她眼睛里什么也瞧不见了,心里吃吃傻笑不停,几乎想钻桌子下面狂笑。 不,她简直想现在就跪在地上大哭一场。 贺亮俦兀自从西装内袋拿出一份叠好的纸,晃了晃,板着脸对所有人说:“李蓓蓓这份建议对咱们公司女职员的发展,提出了很多有意思的建议。” 听上去不大对劲。 不像是好话。 蓓蓓从他说“有意思”这三字的语气里,听出了一股怪异的讽刺和揶揄。 第十八章 李蓓蓓挺起的胸脯塌了下来,心情也恢复了平静。 只是,她能感觉到,大家都还在看着她。 柔铮干脆把挺直的腰身向前一斜,从坐成一排的女职员中探出来,紧紧抿着嘴唇,像受惊的猫一样盯视着她。 只有贺亮俦,至始至终没有朝她看过一眼。 有一阵,蓓蓓恍惚了,走神了,会场中只余众多的形体,贺亮俦霸道的声音略有回声,嗡嗡作响。这声音把会议桌托起来,悬浮在半空中,仿佛这一屋子人是在云中开会。 贺亮俦发言结束,便懒懒地把李蓓蓓的建议书,递给了负责人力资源的高级副总裁。 对方早已做好准备,立刻站起身来,伸长双手,如获至宝地接过去。并郑重地收进了贴身的衬衫口袋,这才长出一口气,拍自己的心肝一样轻轻拍了拍。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有几人簇拥着贺亮俦,追着他谈一些事情,一阵风地去了。 蓓蓓也站起身来,兀自惦记着自己幼稚的建议书。她惴惴不安,不知道那位喜欢在老板面前演戏表忠心的人力资源总监,会拿它怎么办。 高管们三五成群地散去,自然是没有一人与李蓓蓓说话。在他们眼里,她依然是透明的,不过是一个小把戏,要么就是老板的小秘密。 蓓蓓感到自己似乎比会议之前,更加孤立。 到此,蓓蓓就明白了,所谓“公司女职员的发展”,并未引起管理层的重视。甚至,在这个公司,根本不存在“女职员的发展”。 而那两位亟待发展的总部女强人,竟然默契地拉住彼此的手,她们不看任何人,下巴都死长死长的冲着天,以异样快乐、异样轻蔑、异样优雅的背影,轻盈地离开了会场。 蓓蓓真想对她们说:“我无意与跟你们竞争。” 竞争。 该死的竞争。 都本是娇滴滴的弱女子,一进职场,便都争得不像人样了。如果本就是强人也罢了,干脆直拳勾拳,赢的站台上,输的擦擦嘴边血继续来,就像男子汉那样。否则,头发扎进裤腰带里,眼珠往上插,一吐一口血,何必呢? 如果世上只有努力,而没有竞争,该有多好! 三位女秘书却显然更有职业素养,当机立断就改变了对李蓓蓓的看法。她们先是围上来,抢着称呼她“李总”。随即,她们立即就要关注她主持的“官方微博”。最可爱、也最傲慢的女秘书珠珠,跳到蓓蓓面前,把自己糖果色的记事簿举到蓓蓓眼皮底下,很嗲地拜托“李总”给她画一幅卡通头像。 画完后,姑娘们一致认为,画像比珠珠本人还要可爱。 “李总,讨厌死了啦。”珠珠异常可爱地发起了脾气。“你怎么可以变出一个比我还可爱的我自己嘛!” “因为我是巫婆嘢。”蓓蓓学着珠珠的口气,将眼睛忽闪忽闪。 “你好肉麻嘢!”柔铮摔了蓓蓓一把。 直到傍晚前,大伙都在沙滩上打排球,女孩子的尖叫声和老男人的浪笑声不断。蓓蓓远远躺着晒日光浴,玩手游。她暗自觉得,照这样玩下去,混到会议结束再回去,也不错。 太阳红艳艳地缓缓下坠。蓓蓓知道,贺亮俦就在这座岛上,和她在同一座岛上,她感到了一种蛰痛的刺激的幸福。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同谁在一起,但这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因为有了他的存在,这座岛变得不一样了。将来,回头再看,再过许多许多年,那时她成了一个老婆婆,在她的记忆力,大概这座岛也会占有不一样的地位。 她揣摩自己年老后的样子。年轻人的幻想,和老年人的记忆一样,都是异常清晰的。 她想起过去搂紧男孩子的腰,不戴头盔,坐在飞驰的摩托车上,尽力把脖子向后仰,风从下巴向发梢流过去。她微微仰起下巴,傍晚的海风异样的温存眷恋。 两位女强人则一言不发地潜入了海底,一直都没有浮上来。 晚宴才是这次高管会议的重点,也是核心。提前半小时,高管们便聚集在宴会厅,如临大敌。人们都在小声议论着,议论着还未出场的晚宴主角。 无论高管们,还是姑娘们,人人都着装隆重。 相比之下,蓓蓓觉得自己这身赫本款黑裙,反倒十分朴素,毫不引人瞩目。好在樟脑味也散得差不多了。蓓蓓对高管们正在殷殷期待的晚宴主角并不感兴趣,她奇怪的是,自己几次回屋换装,竟一次也没有碰到同屋的女孩。 难道,这女孩不是蓓蓓见过的姑娘们中的一位,而是另有其人? 蓓蓓正胡思乱想着,便听见周围乱起来。大家都纷纷转头望着宴会厅的入口,一股脑向那边涌过去。 “来了,来了!”有人在蓓蓓身边兴奋地交头接耳。 宴会厅门口陡然出现了一群人。总裁助理满脸堆笑,张开双臂,弓背塌腰地半退着,在那群人前面引路。 那群人的中心是贺亮俦。 贺亮俦亲热地、愉快地挽着一位女士,一边说笑,一边走进来。 “啊?”蓓蓓在心里大喊。“怎么是她?” 第十九章 蓓蓓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与贺亮俦一起走进宴会厅的,就是阿玛尼和一系列奢侈品专卖店里,见到的那位乌鸦般的小老太太。 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费老太太。她娘家姓费,夫家姓唐。 费小姐原是豪门闺秀,私奔后以第三者身份上了位,嫁入唐家。 唐家也是豪门,名头大得老百姓都不敢在公共场合大声议论,唐先生比费小姐年长三十余岁。唐先生死后,费小姐更是风云际会。这位女性的身份一变再变,从费小姐到了唐太太,又从唐太太变为费老太,美人儿日渐干瘪,权势竟然越来越大。 五年前,费老太收了一个干儿子。顺便提一句,费老太嫁给唐先生时,唐先生已经失去生育能力,而费老太操行甚严,因此她并无子嗣。费老太在五年前认下的干儿子,就是贺亮俦。 而这一时点,也就是原本作风稳健的贺氏企业,急剧扩张的转折点。 这就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财富故事。 集团的高管们蜂拥而上,极尽巴结。就在不久以前,这些男人还人五人六的,此刻则完全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伙计——一个个都是满脸堆笑,动作轻盈,举止轻佻。与这些男性高管相比,六名女职员简直就是添头白送的,简直就是包装盒里泡沫塑料,连货都不算了。 就算傻子也能看出,费老太太才是真正的主人,才是公司真正的老板。 这样重量级的女人,自然是不会独自赴自己六十五岁的生日宴会,她身边总少不了狂蜂浪蝶。与她同来的,还有几位中老年男人,显然也都是权势煊赫的精彩人物。 老男人们挨个上台致词,忘情地抒发对费老太的赞美。能看出,费老太在他们的回忆中霸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主持人介绍他们,果然,每位老男人的名头都大得怕人。 蓓蓓惊讶地发现,柔铮始终一脸崇拜地凝视着费老太。蓓蓓心下暗忖,没想到,柔铮这样心高气傲、尖酸刻薄的美人儿,竟还有她真心佩服的女人。 贺亮俦一直陪在费老太身边,他嘻着嘴,把老太太哄得乐个不停。他最后一个上台致词,没一句正经话,老太太笑得杯中酒洒了一地。 随后的自由餐会时间,贺亮俦径直朝李蓓蓓走过来。蓓蓓正在闷头大吃海鲜。 她已经多久没有吃过海鲜了! 作为一名来打酱油的小人物,她决定这次一定要把海鲜和水果吃到顶住才行。 不能白来长滩一趟。 得吃够本儿! 彼时,李蓓蓓已经吃撑,必须微微后仰,胃部距桌沿至少有一尺的光景。 贺亮俦走到蓓蓓身边,劈手将她正往嘴边送的第五十只蚝夺下去,扔在桌上。她不禁一呆,只觉有一只男人的手在她大臂上有力地扶了一把。他在她耳边飞快地说了句什么,她并没有听懂。接着她便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迷迷瞪瞪跟着他走。 他抓住她的上臂,像牵着一个小孩,拉着她径直穿过宴会厅。 而蓓蓓一路上都看不清楚他,吃撑的紧张感令她焦虑,只模糊感到他们经过的人,闻到空中漂浮的菜肴的香味。 他突然停下脚。她抬起头,终于看清楚他。他是那么英俊,让她惊得呆在了原地。 他伸手过来,用两根指头在她嘴角重重揩了一下。 “以后记住了,”他认真地说。“小姑娘吃饭要让嘴唇保持干净。” 他抓住她的胳膊,继续带着她走。而她很乖地跟着他。 他就这样将她引到费老太身边。蓓蓓听见,贺亮俦用很隆重的方式,向费老太介绍她。 “这是改变我的人。”贺亮俦指着李蓓蓓,对费老太说。 主宾席上,权势煊赫的老男人们,都朝蓓蓓望过来。 蓓蓓的胃部顿时揪痛不已。 费老太透过玳瑁眼镜,挑剔地瞪了蓓蓓足足有十秒钟,老太太翻着眼珠想了想,问道:“学什么的?” 蓓蓓答道:“训诂学。” 费老太眼珠子立刻就晃了十好几下,仿佛被这三字打懵了。 作为费老太后援团的老男人们,纷纷交头接耳,露出疑惑的神色。 费老太沉下脸,沉思地说:“这是个没用的东西。根本没有这门学问。”老太太执拗地死盯着半空中,仿佛那里高高地飘着她的敌人。 贺亮俦连忙圆场:“费妈妈,训诂,训诂,寻古人训姑娘,弘扬中华文化嘛!” 老太太缓缓点头,非常优雅地,语重心长地说:“中华文化,好极了,好极了,那是好极了。”说到最后一字,老太太拿起蓓蓓的小手,轻柔地拍了拍。 老男人们也纷纷面露宠溺的微笑:“好极了。那是好极了。” 费老太慈爱地挽住蓓蓓的胳膊,似乎向在座表明,蓓蓓已然成为她最心爱的小人儿。贺亮俦忙俯身凑近老太太耳边,问是不是现在就照相。 费老太蹙眉左看右看,嫌大厅太没情调,要去海滩照。老太太挽起蓓蓓就往外走。 老男人们嬉笑着紧跟在后面。费老太回身说笑,抬手在一名老男人肩头摔了一拳,这么一来便放开了蓓蓓。费老太自顾自往前走。 如果蓓蓓紧撵一步,还是可以继续充当费老太的拐杖和宠儿。 可费老太没有回身招呼她,说明费老太并不真的喜欢她,只是表演给别人看而已。此刻表演已经结束,费老太通过这种忽视,明确表示不需要她了。 当然,她可以再追上去巴结费老太,重新争取机会。贵人总归是喜欢被别人反复巴结的。 然而,蓓蓓站在原地没动,就像潮水中的石头,眼看周围的人从她身边涌了过去。 她从后面瞧着, 只见公司的男高管和女职员们,笑着跟在老人们的后面。有人飞奔出去,赶在前面去海滩清场。 蓓蓓将双手交叠在身背后,低下头去,微微一笑。 也并不是不失落的。 然而,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知道什么事自己做不来。 贺亮俦凑在夏桐耳边说悄悄话,他声音虽极低,但蓓蓓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完了,忘扎领带了。”他眉头紧皱,极为懊恼。 就连老男人们都郑重其事地打着领带。费老太毕竟是出身高贵的女人,高贵在于细节,礼仪排场种种细节都不能失了体面。 贺亮俦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黑色正装皮鞋,雪白的法式衬衫,唯独领口敞着,缺点东西,尤其鲜明地突显他的疏忽大意。配上他英俊的容貌,若是明星也许可以称得上潇洒纨绔,但作为商业人士便尤其失礼。 总裁助理一把扯下自己的杰尼亚领带,交给贺亮俦。 夏桐急忙踮起脚尖,给贺亮俦系领带。她竟怎么也系不好。 贺亮俦一下打开夏桐的手,觑着夏桐说:“废物。” 柔铮似笑非笑地斥道:“这个节骨眼,你乱发什么脾气?”她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领带,挂在自己粉白的颈上,几下打好温莎结,她摘下来垫起脚尖。贺亮俦连忙弯腰,将脖子往她怀里递送。 蓓蓓怔怔的。只觉柔铮高挑健美的身材,与贺亮俦高大的身体,颇为相得益彰。 柔铮气恼似的拧着薄薄的嘴角,她将领带套在贺亮俦脖子上,抽紧了。她的胳膊好像有点没劲似的哆嗦着,颤巍巍地翻好他衬衫领。 整理好,端详了端详,她才往他眼睛里瞧了瞧,抿嘴一笑:“行了,走吧。” 他一直意味深长地微笑,注视着她。这时他便很乖地、很听话地走了。 蓓蓓但觉一股醋意从心底往上翻,胃里的生蚝造反,一时乱了方寸,恨不得用指甲挠柔铮的脸。 转眼间,宴会厅里便只剩蓓蓓一人。 她发了一阵呆。 等她慢慢走到海滩,他们已经合影结束了。三五成群的散开,在海滩上意犹未尽地聊天。贺亮俦和老男人们陪着费老太,正沿着海滩走远。 蓓蓓把手遮在额头上,凝视着他们沿着海面和天空行成的线,越去越远。 “你是不是想跟着他们去?瞧,心都跟着去了。”柔铮在她身后笑道。 蓓蓓假装并未听见,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踏着沙走开了。 她的脸上有种异样动人的温柔,长发被海风托起来,与她裙摆的黑纱同样飘动着,她浑然不觉。仿佛她的心随着她的目光,飞去了很远的地方。 蓓蓓回想这一天,贺亮俦一次又一次地对她搞突然袭击,每次都让她丑态百出。她委实猜不透他的意图。她疑心,他是要诱得她投怀送抱。她手脚冰凉,微微打寒战,心里却火热。怒火抽搐着她的全身,紧一阵,又缓一阵。海浪也是紧一阵,又缓一阵。 她知道她这样痛苦和屈辱,原因不过只有一个:无非是对他动了心。 筋疲力尽回客房休息。蓓蓓一推开门,便看见了那位神秘的同屋。蓓蓓只觉一万个不自在,仿佛有一万只摄像头盯着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被异常挑剔地品评。原来,她的同屋竟是柔铮。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所有参会者自由活动了一天。据说老板起不来床,要休息。于是大伙痛痛快快玩了一天海上项目。 蓓蓓和柔铮都去玩了。 蓓蓓总算与男性高管们发生了几句对话。诸如: ——慢点! ——小心! ——等等我们! ——别往石头上爬! 这也算是本次蓓蓓历险记的一次显著进步。 晚上吃自助餐时,人人都累得没情绪说话。一个个拖着酸乏的身体,只想早点爬回客房睡觉。 蓓蓓和柔铮刚洗完澡,便歪在床头聊天。柔铮突然说:“小妮子够厉害的呀。没看出来。装这么正经。” 蓓蓓大概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装傻微笑,不由想起昨天抽柔铮屁股那一下。 柔铮似笑非笑说:“说实话,我前脚走,你就走了吧?我回来,你还没回来。老实招供,你找谁去了?” “你找谁去了?”蓓蓓坏笑道。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不语。这时柔铮的电话催命介响。 夏桐通知:全体马上下去,到舞厅,举办包场舞会。 柔铮立刻跳起来,把七件比基尼轮番试个遍,问蓓蓓哪件好看。蓓蓓认真端详,指着带点点的。 蓓蓓为柔铮建议完着装,便从包里摸出没看完的侦探小说,爬回床上。 柔铮大骇:“有没有搞错啊!你在搞什么?” “我不去了。我要累死了。”蓓蓓答道,把小说打开来立在眼前。 柔铮最后还是没穿那件带点点的,而是穿了豹纹的比基尼,那块名贵的丝巾没扎在头上,而是围在腰间。她拉着蓓蓓问好不好看。 蓓蓓从小说后面竖起拇指。 柔铮便俏灵灵地走了。 总算安静了。 蓓蓓还没读完一页纸,房门便咚咚地响。她懒懒地下床去开门。 来的竟是夏桐。夏桐说:“李总,您怎么不下去?大家都在等您呢。” 蓓蓓正解释,便听见走廊里有人跑过来。 柔铮一现身,便一把搂住了夏桐,却探过头对蓓蓓说:“都怪你。都怪你。搞得我们不能跳舞。他正等你呢!” 柔铮俯到夏桐耳边,一手遮着嘴,眉开眼笑,叽叽地对夏桐说了一大通。眼见夏桐脸红了。夏桐推开柔铮,正色道:“别跟我说这乱七八糟的事儿。我不想听。” 夏桐说完便甩手走了。柔铮瞧着夏桐的背影,低声对蓓蓓说:“嘁,假正经。” 柔铮走进来,将门在身后关好,便推着李蓓蓓去换衣服。 蓓蓓早已面红耳赤,后悔刚才应该跟柔铮说清楚自己昨夜去哪了。如今跳进墨水里洗不清。又疑惑柔铮嘴里的“他”是谁。头脑中一片大乱。嘴里只管说“我不去”。 蓓蓓见镜子前的自己,已经换好了裙子。 柔铮说:“嚯,也挺骚的。” 蓓蓓对柔铮所言十分不悦。因为这话出自柔铮,越发令她不悦。然而夏桐也来请,柔铮也来请,再不去就似乎是给脸不要脸。蓓蓓不理解舞会为什么非要让她去。难道是女性太少,不够捉对跳舞? 蓓蓓和柔铮一起走进舞厅时,果然,大家都在等她们。 音乐奏响得非常非常寥落,人们散在边上,围成一个大圈,就像摆在主菜周围作点缀的西兰花。唯独不见主菜。 蓓蓓看见贺亮俦隔着舞池,直直地看着她。 人力资源总监在头顶上拍着手,大笑:“来了,来了!女孩们都齐了!” 总监踮着脚尖,踩着舞步朝她们小跑着过来。他朝柔铮伸出手。 这时菲律宾乐队也来了精神。音乐大起。总监轻轻搂住柔铮。柔铮弯起她的左手,把它搭在他的肩头。两人充满激情,四目相对,猛然一挺肩膀,头齐刷刷甩向一侧。随着一个滑步,进了舞池。 其他人也纷纷捉对,滑进舞池,虽然大部分人不会跳探戈,但也随着节奏,跳起了北京平四。余下没有舞伴的,要么男男配对,要么跳起了广场舞。 在变幻的旋转的灯光中,柔铮和总监像一对螃蟹,如入无人之境,在人群中横着穿来穿去。 真心说,柔铮跳得是非常非常专业。蓓蓓看得有些发呆。 蓓蓓也会一点拉丁舞。她脚尖轻轻点地,驿动的心蠢蠢欲动。 她看见贺亮俦高高的身材穿过跳舞的人,沿直线向她走过来。 贺亮俦非常有礼貌地要求蓓蓓赏光,跟他跳一场。 蓓蓓心想:“又来了。又来了。骗李总的人又来了。” 她彬彬有礼地拒绝了他。 他一言不发地沿着原路走了回去。走得很快,险些与飞舞中的柔铮和总监撞在一块。 李蓓蓓松了口气,以为事情到此结束。 然而,贺亮俦站在遥遥的对面,隔着舞池,继续直视着她。他的目光好奇,不解,失望,抑郁。 简直就像那种性格极不好的坏孩子,默默站在墙角,用忧郁的眼神操纵大人,实现其买糖豆的愿望。 探戈一曲终止。满脸红光、满头大汗的总监朝乐队打了个榧子,喊着:“华尔兹!华尔兹!”大舞厅里响彻了蓝色多瑙河。 踏着平稳的节奏,所有人总算都能正常地跳舞了。一对对的舞伴在舞池中旋转。柔铮的丝巾完全飘动起来,白皙修长的大腿颤巍巍地发着光,显然就是给贺亮俦看的。 贺亮俦直勾勾地看着李蓓蓓。 这时技术总监来请李蓓蓓跳舞。蓓蓓用余光看见贺亮俦那高大挺拔的身姿再次笔直地穿过舞池,朝她走过来。 蓓蓓心想:“真要了亲命了!”她随口跟技术总监说了句笑话,作为道别,便急急忙忙从舞厅里跑了出去。 离开热火喧天的舞场,海风一吹,蓓蓓低下头看自己。海风温柔地鼓起白色的、托着许多硕大的蓝色枫叶的长裙子,她莞尔一笑。她在沙滩上踱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酒店去。 远处烛光点点,有人在享受海滩上的烛光晚餐。 她看到白制服的酒店侍者,排成一队,托着菜肴,迤逦穿过沙滩。 她伸出双臂,低低哼着曲子,在沙滩上舞了个圈。 贺亮俦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只听啪的一声。 他在她脚后跟炸了一颗鞭炮。 蓓蓓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挥舞着手臂,拔腿就跑。 谁知贺亮俦追在她后面炸。他追了她一路,她尖叫了一路,直到他手里的鞭炮炸完了。 蓓蓓惊魂未卜,查看裙边和脚后跟。 贺亮俦面无表情地迈开大步,径自走了。 蓓蓓抬起头来,看到公司的整个高管层都在不远处,围成半月形,像看大猩猩演出一样,嘻着嘴看她。 蓓蓓气炸了。 她阴着脸直接回了房间。她的高跟鞋已经在沙滩上跑丢了,她决定不要了。 柔铮回屋时,手里拎着蓓蓓的高跟鞋。柔铮啪地把鞋扔在蓓蓓床边。 蓓蓓装睡。 “他炸你……不炸我哟……”柔铮阴阳怪气地说。“我知道你没睡着嘢。” 蓓蓓气得又想跳起来抽她。 半夜,柔铮再次摸黑溜出房间。蓓蓓听着。柔铮很快就回来了。 第二天,大伙集合。听说贺亮俦一早就回北京了。其他人留下来,继续未完的游程。 第二十二章 因为塞外小城下雪的缘故,蓓蓓的飞机延误了。蓓蓓一下飞机,便看到飘飘扬扬的小雪。 让长滩的温暖和阳光娇惯坏的身体,不由得机灵灵一个哆嗦。 小城仿佛一只灰蒙蒙焖锅。 蓓蓓就这样回到了小城。每日同往常一样,接电话、打字、打扫卫生,研读与行业相关的技术书籍,继续画很萌的工程原理图,维护“办事处官方微博”。 微博新增加了关注者,但并不是贺亮俦的三位美丽的女秘书。 毕竟还算经见过破产风浪的人,比基尼、高管会议、碧海蓝天,说过去也就过去了。 蓓蓓感到,摸着良心,尽到最大努力,总会发现天无绝人之路。 主任和武树斌、张勇收到长滩特产后,又憋着等待了一段时间,才大惊小怪起来。 他们先是私下里偷偷捉对议论。把种种可能性猜测个遍,议论到无话可说,便各自默默观察李蓓蓓。最后,他们终于公开谈论起来。 没想到蓓蓓这次破格出游,除了拿回几枚贝壳,竟然一无所得。 他们轮流试探蓓蓓,蓓蓓却嘴巴紧得像蚌。无论他们问什么,用什么语气问,蓓蓓只管笑嘻嘻地说笑话,正经事只字不提。 主任摆酒,手把羊。席间蓓蓓依然只字不提,这次四人都醉了。 什么叫醉了呢? 四人不分男女,都以“爷”自称,说话都是爷长爷短。 蓓蓓指着自己说:“你们都不懂爷。爷有过一样宝物,你们想都想不出来,是一种吃的。” 三人指着她,齐口斥道:“甭给爷吹牛!今天不说清楚,把这杯全给爷喝了。” 蓓蓓说:“在天上——飞!”她连挥了三次手,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要说的话,她只好说了句。“长滩算个屁。” 那三人大喜,互相碰杯:“长滩算个屁。” 四人从吱吱吱酒家出来,走入寒冷的夜色中。张勇和武树斌依然在唱歌。主任微笑地看着地面,不住摇头,嘴里嘟嘟哝哝说着脏话。 蓓蓓突然想起了一张脸。于是她急忙转动脖子,在左右到处寻找。她心发烧,头眩晕。 它不在她以为的地方,那里只有雪。雪正在掩没她刚才的足迹。只有她才踏过的足迹仍清晰可见。她踉跄再转过身来,就连那新足迹也开始被掩盖了。雪下得很急。 雪时大时小,一直下到腊月二十二。主任做主,没有到小年便放假了。 办事处的四人欢欢喜喜互相拜了早年,互道年后再见,便开始放假。 然而,蓓蓓每天呆家里,倒比在单位没着没落、心浮气躁。 这是破产后在老房过的第一个年,爸爸和蓓蓓都没心情。这个年是妈妈一个人的年。 进入腊月,李太太精打细算,伸胳膊撸袖子地准备上了。羊肉剁馅和胡萝卜剁碎,都团成铅球大小,像煤球般一溜溜地排在小院里,统统冻硬,准备过年用来包饺子。 只可惜全家没人爱吃羊肉胡萝卜馅,只是这种馅最省钱——羊肉是三舅收的礼,他家懒得拾掇,便统统让三舅的司机拉过来,送给姐姐家。 随后,李太太守着油锅,把好长时间不用的香奈儿墨镜戴上了,就怕油星崩进眼睛里。她用最便宜的瓜子油,炸了整整一麻袋馓子。家里每天都要摆一盘,准备吃到夏天。 神通广大的李太太,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只澡盆大小的铝锅。她炖了这么大的一锅酱牛肉——自然,牛肉也是三舅家不要的。 李太太牌酱牛肉像拿中药水泡过又晒干,落口又苦又柴,除李太太自己吃得津津有味,老李和蓓蓓都敬而远之。 这以后,李太太不知托什么强悍朋友,拿粗铁丝拧了一柄肉叉,好大的肉叉!李太太举着肉叉,烧烤出二十块半截砖般的烧猪肉——几乎看不见瘦肉,只见红澄澄的猪皮和蜡白色的肥膘肉。 这大肉,老李血脂高根本不敢吃,蓓蓓要保持身材根本不敢吃。只有李太太吃得津津有味,白油抹着红腐乳,一顿饭就能吃半块。 酱牛肉和烧猪肉下肚,李太太感觉正气凛然,浑身上下有了使不完的干劲。 年根,李太太一个人,把家具统统拖出屋去,用最便宜的白灰,把老屋重新粉刷一新。蓓蓓把家里的水泥地,和小院的砖地,统统拖洗了四趟。李太太却追在后面,痛心疾首地斥责女儿偷懒,恨不能亲手抠起每块砖头擦洗一遍。 买不起烟花,李太太干脆在小院里搭了一座小旺火。 除夕这天,太阳还没有落山,老李一家人早早围着炕桌,准备吃年夜饭。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淡淡的湿灰的味道,桌上是羊肉胡萝卜馅饺子,胡萝卜羊肉馅饺子,炸馓子,酱牛肉,烧猪肉。李太太放声痛哭。李太太哭着说:“就是因为你们都不吃,这些菜才这么难吃!” 老李讪讪地放下“油焖大葱盖饭”,李蓓蓓讪讪地放下蛋炒饭。 幸亏这时电话响了。原来是三舅给姐姐拜年。李太太虽然泪痕犹在,眼睛却亮起来,微笑着,言语也温柔了。 三舅在电话里拜完年,提醒李太太剩余的债务必要想办法继续还他。 李太太依然把话筒紧贴在耳朵上,陪着笑,后背渐渐地弯下去,低低地连声称是。 放下电话,李太太沉默了。 蓓蓓连忙主动夹起一只难吃的饺子:“等我赚上钱,全还给他。” “别吹牛!”李太太哭道。 “三舅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你永远都要记着三舅的恩情。”老李语重心长地对蓓蓓说。 “别放空炮!”李太太哭道。“这儿用不着你歌功颂德!” 一家人默哀似的坐在幽暗的逼仄的小屋,就像爷爷的尸体还停在这张炕上。 片刻,老李突然福灵心至:“咱们今天不看春晚了。咱们办个自己的联欢会。” 老李蹦下炕,撅着屁股翻了半日,翻出一把好久不玩的二胡,竟然还找到了一只蓓蓓小时候的玩具电子琴。拉出一声苦音,老李皱眉咂嘴,又忙着找松香擦弦。 折腾半天,终于拉出了万马奔腾。老李后仰着头,半开半闭着眼睛,脸因为兴奋紧张而完全抽歪了,咆哮着,唱出一只草原牧歌。老李边唱边听窗外零星的炮仗,竟忆起过去创业时的豪情。青春、梦想和希望澎湃于胸。此刻却胜负已定、人近暮年,不觉黯然伤怀。老李整个人和二胡好像化为一个整体,随着曲声,将熄的烛火般颤动着,他随即拉奏一曲《二泉映月》。 默默听完曲子,李太太沉思地说:“那年过年,还没有生她(蓓蓓),咱们在工厂。花了六百块钱买这把琴,为你乱花钱咱俩还吵了一架。那会儿工人的饭都是我做,我蒸馒头、腌菜、炒大锅菜。更早的时候,咱俩还一块推着小车上街卖早点,做槽子糕卖。现在想想,真是美呀!美得就像一场梦。有钱的时候,你整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我不想看见你,只管在我眼前晃。”说罢她潸然泪下,提议老李再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和《三套车》。 李蓓蓓在父亲的歌声琴艺中,回忆起了一些自己根本没有经历过的事情:风花雪月的爱情,骏马英雄,璀璨灯光下的舞台,月光下翩翩起舞如痴如醉的神仙和妖魔,世人慕誉,荣华和成就。听众侧耳倾听,老李从容而歌,声音异常跌宕起伏,异样的沧桑,十分揪心。 老李夫妇老泪纵横。蓓蓓泪如雨下,忍不住搬过玩具电子琴,给老李伴奏。木窗外面,李太太没有贴牢的对联,已然被朔风掀开一角,在风中摆荡,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李太太挂的红灯笼也在风中摇摆。零星的鞭炮,每响一声,绛红色的天空,便骤亮一次。 过去的荣华如同一串五光十色的梦闪亮在天空,一眨眼便回复寂静和幽暗。被风吹落的雪花,斜斜地在绛红色的光晕中飘过干枯的枝桠。厚积墙头的白雪,忧愁地望着夜空中的星星。李家的旺火还没点起来,小院中央架好的炭块和木柴还在默默等待燃烧的时刻。 李蓓蓓奏起一曲《小星星》,清脆温柔地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老李慌忙合奏。他紧张地从炕边半站起来,盯着女儿的小电子琴,扭着屁股,调整自己的节奏。终于合拍,老李放下二胡,跳起霹雳舞。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冲李太太挤眉弄眼。李太太皱眉尖叫:“可以了!你们爷俩行了!”但老李显然没完,朝女儿作了一个决绝威严的手势。蓓蓓不忍扫父亲的兴,连忙越奏越快。老李表演太空步,过电,交叉腿。 李太太尖叫:“我不爱看你老牛抽筋!开电视,我要看春晚!” 老李只管急喊着:“快些!再快些!” 蓓蓓紧张得抽歪了脸,她手下奏得更急促,暴风骤雨一般,嘴里胡乱唱:“小星星大星星小星星大星星……” 李太太拖着哭腔尖叫:“你们爷俩疯了!都从我眼前消失……马上消失!” 老李的五官开始凄苦地抽搐。他蜷起动过手术的腿,单腿旋转,伸长下巴,像反刍的牛一样咀嚼着。蓓蓓已经完全跟不上他的舞步了,她的手指已经开始抽筋了。她慌忙举起小琴,咣咣地往桌沿砸,扣上节拍。 “哞——哞——哞……把我滴悲伤留给自己,你滴美丽让你带走呕呕呕……”老李纵情用颤音唱道,仰起脸,撒癔症似的飞快地晃着脑袋。忽然,老李栽倒了,眼珠子往上一插,直挺挺死了过去。 “啥玩意儿啊!”李太太捶打炕沿,大笑道。 “她笑了。”老李躺在地上,指着李太太。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中噙着泪珠微笑着。 “笑了。呵呵呵呵呵。”蓓蓓说。 李太太高兴了,大家就都高兴了。这个年就算过完了。 虽然菜很难吃,依然酒足饭饱。点起旺火,整个小院都红通通的。一家三口,这么多年第一次围聚一炕,听着春晚和别人家的爆竹声,打扑克牌。竟然玩了一通宵,笑声不断。老李贴了一头的纸条。 天蒙蒙亮,旺火烧得只剩下一堆白灰。是年初一了。蓓蓓打着呵欠,煮羊肉胡萝卜馅的饺子。热气扑到她脸上,她突然落泪了。她如此真切地感到:生活的快乐和幸福,并不取决于物质丰足,或者在跟亲友的争强中压人一头,而是感到被人爱,有归宿。 她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往桌上放。老李噘着嘴对李太太说:“最不爱吃羊肉胡萝卜。”李太太撒娇地捣了他一拳。全家人都笑了。 第二十三章 冤家路窄,就是说你在最背运的时候,偏偏迎面遇到最不想见到的人。 蓓蓓从工商局回到办事处,一走进办公室的门,便感到自己不是站在写字楼的地毯上,而是在一个陷阱里,并且正在飞速地往下掉落。她的双腿不能动弹了。 她赫然看见章舜廷坐在办事处里。 没错,就是章舜廷。 章舜廷傲然踞坐,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走进来了。省公司老总汪懿珉陪在他身边。 主任、张勇和武树斌都围在周围,哆哆嗦嗦不敢坐。 还有一位来客,蓓蓓虽不认识,却看着非常眼熟。这是一位人才出众的年轻女人,素颜,气质不俗,好像整间办公室都在此女气场的笼罩之下。 蓓蓓板着脸,走进办公室。 蓓蓓感到以他为核心,熊熊燃烧着一团可怕的东西,发出刺目的、令人战栗的光,不断辐射着可怕的热量。 她带着一脸阴森森的傲气,无声地、稳健地走过去。 现在,她能够看清楚自己脚下的地毯了,但在她的双脚和地毯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水。她向前迈步,落脚处出现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她每迈出一步,便踩出一片涟漪。墙壁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倾斜了,却又快速重新直立,天花板缓缓旋转起来。她已经走到自己的工位,坐下来,用双手撑住发木的脸颊。她的脸凉得可怕。她调动全身的力量不让自己垮掉。 她做到了。 自然了,没有人浪费时间介绍李蓓蓓这样的小角色。于是她很识相地躲到了电脑屏幕后面,假装在录入文件。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了。 然而她的手依然颤抖着,她低头看着该录入的文件,却用颤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输入这三个字:章舜廷章舜廷章舜廷。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来这里做什么?! 蓓蓓虽然躲在电脑屏幕后面,却能清晰地听见章舜廷拿腔作势地说着。章舜廷说,集团正式开始裁人,从总部开始裁起。 如此看,莫非柔铮说的,公司快要倒了,竟不是空穴来风啰。 可章舜廷怎么也在这公司?! 这时,主任小心试探着谄笑道:“总部裁人,跟我们一个小小的办事处有什么关系呀?” 蓓蓓从电脑屏幕后,探出半只大眼睛来偷看。 与章舜廷同来的那美人儿,极瘦的身体,苍白的窄脸。肉色的皮裤恍如第二层皮肤,让肉的每一次紧缩和舒展,都发出意味深长的冷光。肉色皮衣是非常罕见的哥特骑士护甲款式,越发衬得人高贵冷傲像女王。 蓓蓓突然认出这女子了——这不就是本市电视台的主播谷雪么。 蓓蓓瞅瞅章舜廷那张傲慢的脸,又瞅瞅女主播那张冷傲的脸,突然,蓓蓓躲到电脑屏幕后扮了个鬼脸。 他居然还带个女人,跑来向她李蓓蓓示威。一个男人还能做到更让人看不起吗? 蓓蓓在心里嘲笑了一阵,待嘲笑从脸上平复了,才又伸出头来偷看。 女主播伸出白皙骨感的手来,中指上的美丽的大钻石戒指猛地闪了一下,她摆动着消瘦的、但线条优美的手臂,就像她主持新年晚会调动观众的情绪的动作一样,只是那张霸道的娇美脸庞上,表情没那么热烈,而是冷冰冰的。 “先把这两个裁了吧。”女主播说。“你看这俩站都站不直,多影响公司形象。” 女主播手臂所指的,是张勇和武树斌。 张勇和武树斌一直缩着身子,这时他们缩得更小了。张勇委屈地低下头。武树斌涨红了脸,扭曲得像只倭瓜,讪笑着,嘴巴颤抖了几下,似乎想跟女主播调笑几句,但终于没张开口。 省公司老总汪懿珉指着这俩,嘻笑着说:“你们地,死啦死啦地。” 汪懿珉也真够不容易的! 汪懿珉也是六十岁的人了,还要给一个陌生小女子说笑话,忒不容易! 汪懿珉为女主播捧场,也为这俩人圆场。汪懿珉想着开个玩笑,把场面混过去,他知道女主播对章舜廷影响甚大,不希望这两个倒霉蛋真的被她一句话就裁掉了。 汪懿珉对张勇和武树斌说:“你们俩,明儿起就代表公司开始站军姿。办事处门口一站,哈哈,哼哈二将!”说完嘻着嘴看女主播。 主任不失时机地飞快点头:“哼哈二将!哼哈二将!” 女主播没有理睬汪懿珉,只顾温柔地看着章舜廷,语气也异样的温柔。章舜廷望着她的眼睛立刻变得非常灵活,含情脉脉。他们说话的时候,始终四目相对,似乎在宣告他们之间有特殊的关系,甚至都有点当众炫耀了。 女主播仿佛在主持晚间访谈节目,清脆而温柔地说:“你这次把我叫到这么个棉签儿头大的地方,专门看这几个菜牛,你什么意思?” 章舜廷歪着嘴,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串老男人特有的笑声,笑得很邪恶:“怎么是棉签儿大呢,怎么也是卫生巾大嘛。” 主任忙飞快地点头说:“卫生巾!卫生巾!” 武树斌和张勇互相看,捂着嘴唧唧唧地笑个不停。 省老总汪懿珉恨铁不成钢地伸手一指,这俩立刻不笑了,并且站得笔直。 女主播立时收起笑容,美丽的脸恢复了面无表情。似乎办公室里这些人根本不存在。她一指远处的电脑显示器,她那花费不菲修饰过、涂着金色珠光蔻丹的指头,像只金头的矛,于是人们都朝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个女的是干什么的?怎么一直鬼鬼祟祟的。”女主播恨恨地说。 第二十四章 什么叫做“猪队友”? 李蓓蓓今天彻底领悟了。 武树斌立刻冲蓓蓓使眼色,皱着眉头做手势,暗示她赶紧给老板们倒茶水。 张勇假装不高兴地低声训斥蓓蓓:“怎么这么死相呢?”他又笑嘻嘻地对汪懿珉说:“李蓓蓓是我们这儿,最有能力、最害怕见生人的员工。” “我经常批评李蓓蓓。”武树斌对汪懿珉说。“我每天都帮助她。” 汪懿珉说:“啊,我想起来了!上次贺总来视察,你就是穿棉袍子的那个女的!” 汪懿珉意味深长地凝视章舜廷,希望章舜廷清楚地听见了“贺总来视察”几字,明白这个小办事处对贺总的重要性,不要难为他们。 “对,我就是那个女的。穿大棉袍子那个。”蓓蓓干脆地说。 棉袍子就是主任要求穿旗袍,妈妈用爸爸的羊绒大衣改出来的旗袍。 蓓蓓给他们添热水,她一眼也不看他,盯着冒热气的水流,就像考试时盯着一道自己不会做的大题,担心自己的手又颤抖起来。 她感到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的手看,特别是那位女主播。 女主播挑衅地把一条美丽的长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细细的靴跟长得惊人,足够把一个人的心捅穿,她尖尖的靴尖就蹭在蓓蓓的二十块钱牛仔裤上。 突然,那个熟悉的深沉的声音说:“你长高了。李蓓蓓,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这完全是穿高跟鞋的缘故好吗,她从十四岁以后就没再长高过了好吗。 然而,蓓蓓还是一抖,身不由己抬起头来。 这是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凝视着猎物一般地专注,只是衰老了,他眼神里含着盈盈笑意,这笑意把他和她未谋面的这些年都融在其中了,而似乎在笑什么她看不到也预见不到、以她的年纪也理解不到的东西。 蓓蓓迅速低下头。可眼泪却不由她控制地掉下来了。她用一只手遮住脸,可是,不仅控制不住眼泪,连胸脯剧烈起伏带来的窒息般的抽噎也抑制不住。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尖锐地骂着自己,叫她赶紧恢复平静。 女主播一脸若无其事,仅仅出于单纯的好奇似的:“你们认识啊?” 章舜廷平静地说:“是啊,我们是老朋友了。” 听起来好像说,是啊,我们两人之间可是有不少不可告人的龌龊事儿呢。 蓓蓓抬起头来,虽然没有直起身子,眼睛却冷冷地扭向他:“章舜廷,你老了。” 一丝失控的无声冷笑,在李蓓蓓唇边,刀刻似的。 他疑惑了一瞬,压低的浓眉下眼睛变亮了,流露出恨意和傲慢,随即那张依然英俊的脸上出现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薄薄的嘴唇的一角微微弯了弯,嘲讽的眼神变得越发玩世不恭了。 女主播说:“你真是什么阿猫阿狗的朋友都有啊。” 女主播娇美的脸上露出故作的不耐烦,唰地起身走了。也许高跟靴的缘故,她出奇的高,人显得出奇的瘦,如同一柄剑出了鞘。好像没有路了,她从蓓蓓和章舜廷之间硬梆梆地穿过去。 她皮裤包裹的膝盖,闪着寒光,几乎击到蓓蓓的太阳穴。 蓓蓓但凡是闪开得慢一点点,肯定被她撞飞了。 不仅仅是被撞飞。 兴许早已暴尸街头了。 他们三人眉毛眼睛官司打得不亦乐乎时,其他人一直面面相觑。 女主播一走,汪懿珉如释重负,终于找到机会了,忙不迭地说:“章总,我去送送她啊!”说完追出门去。 主任和那俩也如梦初醒,异口同声:“我们也送送!”说完互相推搡着,溜边走了。 办公室里静得只听见电脑风扇嗡嗡闷响。 章舜廷一伸手,想将摇晃的李蓓蓓抱进怀里。 可蓓蓓像小青蛙一样跳远了。她站立不稳,几乎扑倒在地。 章舜廷冷笑:“你现在还敢对我说,‘我们李家不缺你这点钱’吗?” 蓓蓓慢慢站稳了,气得哆嗦起来。 章舜廷的脸突然拉长,面无血色,恶狠狠地说:“看你跟那几个男的眉来眼去,瞅你笑得那贱相!” 那几个男的自然就是张勇和武树斌。 蓓蓓失口而笑,随即脸臊得滚烫。他鄙夷的表情和话语都太恶毒了,要是不与他辩解一番,她就不是人了。于是她脱口而出:“我就不能有个朋友吗?” 他阴沉着脸,气哼哼地脚步沉重地走来走去,显然不愿意理她了,而且看不起她。他走到门边,从里面把门反锁了。 “你要干什么?”她大声惊叫道。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呢?你不是喜欢大声叫,床吗?喊啊。呻,吟声再大,别人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