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如雪》 签约感言 12月1日,2015年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登陆创世,收到今年来最令我高兴的消息:《铁衣如雪》正式成为了签约作品。 网络小说发展如火如荼的当下,我也看过不少的书,各大神的基本都有所涉及,尤其喜欢历史类。看书之余,对这种能通过网络写作与天南海北的读者分享自己的文字的形式羡慕不已。但由于本人实在是一个拙于讲故事的人,因此虽然一直有点小心思,却始终没敢开书。 前段时间,闲暇时翻看资治通鉴,对南北朝中期的历史产生了比较浓厚的兴趣,之所以对中期感兴趣,实在是因为前期五胡十六国时太过于杂乱,看得让人头晕眼花,而后期基本上是杨家人的列传,大隋朝彪炳千秋,光环太盛。只有中期历史杂而不乱,不失悬念与传奇。 看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萌生出了很强烈的写作**,后稍稍了解了一下,发现大神们的眼光都还没正儿八经地瞄过这块土地,汉唐盛世,宋明风流才是大神们逐鹿天下的绝佳战场。于是窃喜,打算入手:此段历史原本稍显沉闷,自侯景入梁后开始搅动这一池死水,本文以此为线,这应是个比较好的切入点。 开书到现在,虽字数不多,但承蒙编辑大大们和读者朋友的关注和厚爱,本书签约了!这是对易十四最大的鼓励和支持,我会努力地把这个故事讲好,将隋朝大一统前那段黎明的黑暗中的故事用我所看到想到的文字展现给大家。 也许是看多了古文的原因,我的遣词造句或多或少会有点生涩,同时也比较刻意地去追求句子的衔接和通畅,由此也造成写作速度比较慢,尤其是在剧情展开的前期,需要字斟句酌的地方更多,再加之现在手头上工作比较繁杂,因此每天能更新的字数可能不会太多。但每天一更3000+的一定能够保证,待剧情展开后,每天会两更5000+,如要爆发,期待每天三更。 朋友们,易十四需要你们的支持与关注,程越在期待你们的支持与关注,甩起你们点击、收藏和各种票吧,《铁衣如雪》,精彩值得期待。 谢谢大家! 第一章 梦中身 林明做了一个无比刺激的梦。 他梦见自己成了一名跨马持枪的骑士,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挺枪冲锋。略带凉意的风从耳边呼呼地掠过,翻卷起玄色的披风上下乱舞,数千青衣青甲的同袍肃穆地分散在四周,没人发出一丝声音。沉重的马蹄敲打着地面,踏出闷然如雷般的轰响,一阵紧过一阵的战鼓声在耳边回荡,鼓噪起胸腔里急速跳动的心脏。沸腾的血气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翻滚激荡,仿佛在急切地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前方是一队玄衣玄甲的铁骑,同样朝他们高速疾驰而来。近了,更近了,林明微眯着眼,已经能看到对方阵前最前出的一名骑士暗哑的黑铁兜鍪护额下那双残忍而冷酷的眼睛。他用腿紧了紧身下的马腹,高高扬起长枪,往前方敌阵中重重一挥,还没来得及呼喝一声,两股铁甲精骑的洪流就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怦然巨大的撞击声此起彼伏的响起,筋断骨折的哀嚎声不绝于耳,林明血红着眼睛扫落了几名挡在身前的敌骑,正待挥枪骤马凿阵而过,却见正对面一骑如流星般直奔自己而来,林明大吃一惊,匆忙之间来不及侧马躲避,只得弃了长枪,双手猛提缰绳,胯下坐骑“希律律”一声人立而起,与来骑结结实实地对撞在一处。 一股无可形容的沛然之力从马背上传了过来,狠狠地击打在林明的胸膛上,胸前的铁甲应声凹陷,肋间剧痛之下,他不由得眼前一黑,仰头狂喷了一口鲜血,高高地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就像狂风中一片残败的树叶。 林明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仿佛置身于一个混沌的世界,六识闭塞,神魂离散。他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脑袋,虚浮的无力感潮水般退去,似乎原本像碎片般飘散的灵魂在这扭头的一刹那重新聚合在一起,飞快地融入了身体当中,旋即,一股火辣辣的疼痛袭遍全身。他想呻吟一声,却觉得胸腹间被堵得严严实实,发不出半点声音,徒然地张了张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令他有点想作呕,却隐隐觉得有一丝振奋的快意。耳边的嘈杂声渐渐明晰起来,马嘶声、呼号声、金铁交鸣声、铁蹄践地的闷雷声萦绕在耳旁,仿佛置身在冷兵器时代混乱的战场。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又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难道此刻的我还在方才的梦里未曾醒来?但如此清晰的疼痛和生动的感知,却不像是还沉浸在梦里。他轻轻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前胸剧烈的疼痛激得他呲牙深吸了一口凉气,他惶惶然睁开双眼,薄薄的阳光从淡淡的云层间洒落下来,晃得眼睛一阵生疼,他忙又闭上眼睛,悠悠地长吐了口气,是梦是醒且先不去管它,此时的自己究竟身在哪里? 正在林明茫然无措之际,忽听得左前方闷雷滚地,由远及近。雷鸣声响处,只听得有百十人连声大呼道:“侯逆休走!”“生擒侯贼!”。林明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微微释然,听这动静,自己八成还是在睡梦中无疑,只是这梦竟如此真实,能让做梦之人萌生亦幻亦真之感,却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事。看来梦中的自己是在之前策马冲锋的时候受了重伤,却不知梦醒之后,这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觉是否还会存在。 正胡思乱想时,又听到一个粗豪的呼喝声从另一边骤然响起:“元柱小儿,休伤侯王,范桃棒在此!”话音刚落,又有几个声音齐声大吼:“休伤侯王!”,呼喊声惊惶而急切。林明正暗忖这“侯贼”或者“侯王”是哪位人物的时候,忽觉心头一动,一股激愤的情绪从脑海中勃然而生,他不由自主地霍然睁开双目,往方才叫喊声传来的地方看过去,只见身旁左前方不远处,有一名身着明光铠,身材粗短的骑士正策马狂奔,其后数十名黑铁精骑衔尾急追,右前方另有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引着十数名步兵斜刺里疾奔而来,似乎想要赶过去救援,但苦于无马,力不能及,只急得大声呼喊。前方被追的那人极力往右驰马,想要去会合援兵,身后追兵见此,顿时分作两队,左右包抄,截断了他的奔逃之路。那人去路被断,只得调转马头,往林明所在之处奔了过来。 林明感觉刚才在脑中躁动的那股情绪更加暴虐起来,身体里蓦然生出一股不受自己控制的强大力量,他破败的躯体在这股力量的引领下仿佛一瞬间便不药而愈,伤痛不翼而飞,矫健沛然而来,他猛地坐起身来,伸手抓起一杆掉落在地的长枪,力贯双臂,觑着那逃过来的人身后骑阵当中的领头之人猛地掷了过去,尖利的长枪划破空气,呼啸着电射而去。 那骑将未曾料到前方死尸堆中竟会有人暴起突袭,眼见长枪射到,全然来不及躲避,忙将坐骑死命拉起,用马遮蔽住自己的躯体,同时拧身挥刀,截击来枪。手中钢刀刚一接触长枪,一股奇大的力道顿时传到腕间,将他握刀的右腕生生震折。那骑将暗道声不好,慌忙舍了缰绳滚鞍下马,人还未及离鞍,便听噗地一声闷响,尖锐的枪尖轻而易举地撕裂了胯下健骑宽厚的胸腹,透体而出,去势不衰,直奔自己前胸扎来,在自己明光铁甲厚重的甲片上带出一溜火花。 那骑将受此一击,强壮的身体在空中翻滚了两圈,啪地一声摔落马下,一时间气息乱窜,动弹不得。身后各骑见主将受创,顾不得再截击追赶敌人,纷纷调转马头,就地组成一个巨大的圆阵,将他围在阵心。几名亲卫跳下马来,连滚带爬地拥到他身边,急声叫道:“将军,将军!” 那骑将被摇了一阵,慢慢缓过气来,他推开亲卫坐起身,低头看了看前胸,只见宽厚的明光铠的左边胸甲已被齐根切断,规整的断口在日头下反射着幽幽的白光。他深吸了口气,心中狂呼侥幸,方才若非他当机立断,枪尖不是擦着胸甲划过而是正面穿刺的话,以这般力道来看,自己毫无疑问将会被这长枪捅出个透明的窟窿来。他看了看身旁斜插在地下入土三分的枪杆和不断抽搐哀叫的坐骑,恐惧之心大起,没想到侯景的身边,居然还有这样的猛士,都说侯景麾下皆是大魏精兵,不论其余,仅此一枪之威便足见人言不虚。 林明仗着一口气掷出长枪,本想一举击杀领头的那名骑将,当他看着长枪飞出,穿透坐骑之时对方已倒身下马,便知道他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懊恼之下,心中那股愤懑之气顿时一泄如注,一股从未有过的虚弱感潮水般淹没了全身,他双腿一软,直直地倒了下去,意识恍惚之际,仿佛听到身后又传来激昂的战鼓声。 “这是什么鬼……”他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林明感觉自己又做了一个梦,不,应该说,他感觉自己回到了现实。坐在清晨六点钟的小巴上赶着去上班,是林明觉得最为伤感的一件事,深冬清晨惨淡的阳光从城西山头的林梢间洒落下来,将穿城而过的高架桥涂得一片血红,桥下是一排排低矮的银杏树,巴掌似的落叶在霜露的催促下片片飘落,俨然是一片生命的坟场。冷冽的晨风带着寒气穿过车窗沾染在脸上,让薰然欲眠的宿睡四下逃散。 但这一切都与林明无关,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坐在铁笼中偶尔能瞥一眼外面世界的囚徒,如山的文件,如渊的数据,如海的应酬,就仿佛一只只张着大嘴的巨兽,狞笑着剥离着他的精气,吞咽着他的血肉,他一次次想逃开,却一次次被现实驱赶回来,献祭出他的一切。 他靠着车窗微微眯着双眼,感受着一天中难得的怡然时刻。方才打了个小盹,居然做了个无比真实的梦,这对他来说实在是颇为罕见,梦中那策马冲锋,掷枪杀将的酣畅淋漓,令他深深迷醉,一时间不愿醒来。 小巴驶入了一个桥洞,眼前顿时一片昏暗。林明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坐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过了这个桥洞,就该下车了。不料他用力几次,都没能站起身来,似乎这身体已不属于他自己一般。正当惶然无计之时,一段陌生的记忆如洪水决堤般涌进脑海,林明只觉得两耳嗡地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过了好久,他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的身体,一个声音仿佛从世界的尽头遥远地传来:“程二,快醒醒!程二!” 第二章 身前事 林明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身处在方才两军争锋的战场。惨烈厮杀已经结束,倒伏的战旗和枕藉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广阔的平原上,甲胄兵器、粮秣鞍鞯堆积成一座座小山,三五成群的军士往来穿梭着收集战利品,失去主人的战马被驱赶着排成长长的一队,医工们四下搜寻着负伤的士兵,不时地将还没死透的人抬到板车上,远远地还能看见有几队骑兵在外围游弋警戒。 他转动了一下眼珠,将目光收了回来,缓缓坐起身子,胸前凹陷的铁甲压迫着胸腹处传来一阵剧痛,他咬着牙吸了口凉气,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一个壮汉满面忧色的脸,刚想冲他笑一笑,却看见他蓬乱的胡须上缀着些暗红的碎肉,胸中不由得一阵翻江倒海,张嘴吐出几团凝固的血块来。那壮汉见他吐血,不禁大急,捏着他的肩膀来回晃动了几下,粗声嚷道:“程二,程二,你没事吧?”嚷完,转头朝着远处大声吼道:“医工!快来个医工!” 林明的胳膊被他捏得生疼,无力地挣扎了几下,见挣不脱那壮汉紧抓的双臂,只得低声喝道:“刘疯子,还不赶紧将我放开!”那刘疯子一愣,忙松开双手,拢在身前搓了搓,憨笑道:“程二你没事吧。我就知道,你肯定死不了!”林明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幽幽道:“我是程越,程二。你是刘无敌,刘疯子。是吧?” 刘无敌瞪着双牛眼奇怪地看着他,瓮声瓮气地道:“你自然是程越,我自然是刘无敌,要不然你以为是谁?”林明没有回答,叹了口气,道:“我们当然是我们,不是别人。刘疯子,你说,一个人会不会有两个不同的自己?”刘无敌茫然不解地看着他,挠着脑袋道:“程二,你怎么了?尽问些奇怪的话。” 林明朝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接话,心底下却乱成了一团麻,五味俱陈。庄周晓梦迷蝴蝶,庄子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之后,疑惑地感叹:不知是庄周方才梦中梦见了蝴蝶,还是此刻的庄周只是蝴蝶所做的一个梦。林明只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也已经如庄周一般彻彻底底的迷惑了,如果说此身之外是梦,二十余年来的生活一点一滴历历在目,一个梦字绝对无法说服自己。如果说此身是梦,这血淋淋的战场,活生生的同袍,还有醒来之前接收的那段鲜活的记忆,无一不在向自己诠释着真实的意义。 “不是前世今生,不是梦里梦外,也许,这,就算是穿越吧。”林明在心底轻叹了一声,“既已来到了这里,林明就已经不复存在了,程越才是现实当中的自己。只是不知在这混乱无序、朝不保夕的南北朝里,自己将要面对的,又会是一个怎样未来。”毕竟南北朝的历史对他而言,除了知道几个开国皇帝和超级牛人的名字外,其余的几乎是一片空白,唯一可以依仗的,不过是这具肉身的主人依然保留下来的完整记忆和强大武力而已。 刘无敌忧心忡忡地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程越,心中生出一股浓浓的陌生感。他虽是个粗人,没有别人那么多细腻的情感,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他知道,他所认识的程越,是豁达豪迈的程越,是敏捷矫健的程越,全然不似这般怪异而虚弱。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会让一个人发生这样的变化,思来想去,觉得只能把它归结到程越所受的伤上了。 对,一定是受伤造成的,刘无敌恨恨地想道,这该死的元柱,竟敢把程二伤成这样,下次再让我碰到,一定要将他一挥两段!还有那些磨磨蹭蹭的医工,都这么老半天了,也还没见着一个人的影子。他暴躁地抬起头,往四面望了望,远远地看见一个医工模样的人往这边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不由得火冒三丈,腾地跳起身来,三两步奔了过去,一把揪住那人的前襟,径直往程越躺倒的地方拖了过来。瘦弱的医工如何抵得过这粗鲁的壮汉野蛮的拉扯,一路上只得手舞足蹈地不停挣扎,怪声怪气地叫道:“放手,你这胡奴,还不赶紧放手!” 刘无敌将医工拎起来丢到程越的身边,听他还在脸红脖子粗地大骂自己是胡奴,不禁气极而笑,将身上暗红的铁甲拍得哗哗作响,大叫道:“胡奴?睁大你的狗眼瞧瞧!你刘爷爷可是如假包换的汉家儿郎!”说罢,又咧开大嘴朝他狰狞地一笑,恶狠狠地道:“依着你刘爷爷的脾气,就冲你这般乱叫,早就该将你的脑袋瓜子拧下来,不过我兄弟现在正带着伤,你若能将他医好了,你刘爷爷就能饶你一条小命。”那医工倒也是个硬骨头,坐在地上看也不看他们俩,只顾揉着自己的胸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刘无敌见他这副不阴不阳的样子,胡子一吹,双眼一瞪又要动手。程越忙叫住他,转脸对医工温声道:“无敌是粗人,行事难免鲁莽,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在下豫州汝阴人程越,敢问医工如何称呼?” 那医工听程越这么一说,顿时满脸惊奇之色,他只道这些厮杀汉尽是孟浪跳脱、蛮横无理之徒,却不料竟也有人如此谦然知礼。正诧异间,心中不由一动,低声问道:“将军可是出自汝阴程氏?” 程越轻叹了口气,淡然道:“破落门第,族人星散,唯余孑然一身而已。” 医工敛容正色道:“原来是大族子弟,失敬失敬。在下周康,南阳人,早年曾师从徐之才,现在河南王帐前听用。” 徐之才?这个人程越是认识的,此人是当下名医,出身世医家庭,其先祖为徐熙,南朝丹阳人,人称“东海徐氏”。徐之才不仅精于医理,还通晓政治,早年间在南梁为官,曾任萧综的镇北主簿,彭城一战南梁全军覆没,萧综只身北上投魏,徐之才也辗转流落至魏国,后得魏主重用,受封昌安县侯。东魏高氏专权后,徐之才依然荣宠不衰,历任秘书监、紫金光禄大夫等,可谓官运亨通。 这医工周康,既曾是他的弟子,想必医术是不弱的,又听他说而今在侯景帐前听用,自然也算得上是侯景所亲信之人,只是这徐之才在东魏炙手可热,而他这做弟子的却离他而去,投入侯景的反叛阵营,个中缘由必然是颇为复杂的,看来这周康,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不管怎么样,单凭周康目前的身份,在侯景军中,比起自己这个没于行伍之中的籍籍无名之辈无疑是高出许多的,但看他方才对自己的态度竟颇为礼敬,想来多半是汝阴程氏这个招牌给自己带来的优势了。在这个看门第出身更甚于后世看脸看存款的时代,貌似这具肉身的原主人,算是给了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福利。 程越欠了欠身,道:“原来是周医官,失敬失敬……”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头脑一阵眩晕,上身一歪便要滑倒,忙一把扶住刘无敌的手臂稳住身子,疼得满头是汗。刘无敌担忧地看了看程越苍白的脸,转头对周康嚷道:“你这个医工好没眼力,程二都成这样了,也不见你过来瞧瞧伤势,只顾在这说些没用的废话。在河南王帐下有什么不得了的,不能给程二把伤瞧好,你刘爷爷我照揍不误。”周康无奈地撇了撇嘴,朝程越看了过去,见他也正一脸歉然地看向自己,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蹲身凑上前去,检查起他的伤势来。 程越穿的是制式的两裆铠,这是一种比较简单实用的防护装备,与后世的马甲有点相似,整个护甲只有前后两片,一片挡胸,一片挡背,肩部用带状的皮革相连,中间用布带束腰。护甲由许多较大的铁甲叶缀成鳞片,看起来防护力较强。只是此时程越左前胸的护甲已经被撞击得深深凹陷了进去,略略一动,还有暗红的血渍不时从断折的鳞片里渗透出来。 周康皱着眉头看了看程越凹陷的前胸,面色凝重地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刀来,割断了他两肩和腰上的系带,轻轻揭下他的前部护甲。一阵皮肉撕裂的剧烈疼痛猛地传来,程越不由得大叫一声,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晕厥了过去,他紧紧咬着牙关,强忍着这股从来未曾感受过的钻心疼痛,额头上青筋毕露,豆大的汗珠沿着额头滚滚而下。 刘无敌见状又急又怒,大喝道:“那姓周的,你就不能小心着点。程二伤势这般严重,怎能经得起你如此折腾。”周康却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吼叫,他面带疑惑地细细审视了一下程越的创口,又将那那半片割下的护甲提起来看了又看,轻声自语道:“这真是奇哉怪也。” 第三章 两世人 程越见他满脸疑色,心里有点诧异,低声问道:“敢问医官,在下这伤势如何?”周康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俯下身来,细细地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又蹲下身,把着他的手腕好半天没有放开,嘴里却不停地嘀咕道:“奇怪,这真是奇怪之极。” 刘无敌耐着性子在旁边看了好一阵,只见他神神叨叨地嘀咕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禁火冒三丈,他一把将周康提了起来,喝骂道:“好你个姓周的,叫你来帮程二瞧伤,你倒好,上上下下这么看了半天也没见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在那里嘀咕些乱七八糟的废话。我且问你,程二的伤势究竟如何?严重不严重,你能不能医好。” 程越见刘无敌如此鲁莽,心中一急,沉声喝道:“刘疯子,不得无礼,赶紧将周医官放开!”刘无敌牛眼一瞪,脖子一梗,气呼呼地将周康往地上一丢,闷声闷气道:“程二,我看这姓周的本领稀松平常,瞧不出什么来。你在此歇息一下,我再去拎一个医工过来。”程越见他如此关心自己,颇为感动,听他说要去拎一个医工过来,想想又觉得滑稽,瞪了他一眼,笑骂道:“休要胡说八道,周医官医术精湛,岂是其他医工能比的。周医官定是瞧出了问题,只是还没来得及施治,就被你这莽夫给打断了。” 周康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刚发生的一切,他从地上坐起来,盯着程越,面色怪异地说道:“你这伤势我确实已看出了个大概,只是细想之下,其中颇有些匪夷所思之事。”程越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的神情,心中一阵发虚,暗自镇静了一下,缓缓道:“还请医官明示。” 周康指了指那半部前甲,道:“以这铁甲的凹陷程度来看,你所受的应当是撞击,而且力道极大。以我的推测,在如此大的力道冲击之下,被撞之人定会筋断骨折,脏腑错位,其人必将骨酥如泥,气血逆流而死。”说着,他又深深看了程越一眼,道:“从我方才查验你身上的伤势来看,你虽胸前肋骨多处断裂,胸甲铁叶刺穿皮肉,但全身骨架筋脉却未见损伤,而且脉搏鼓荡沉稳有力,显然脏腑之内也几无大碍。” 刘无敌听到这里,怪叫着打断他道:“程二醒来的时候,我可亲眼见他吐了好多淤血,你说他脏腑没事,这怎么可能?”周康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道:“重创之下,难免有血气淤积在体内,如不能将其引导而出,势必阻塞全身气机,轻则四肢偻挛,重则体败身亡,如今淤血既已吐出,所余不过是皮肉之伤,全无大碍了。只是受如此沉重的撞击,却仅有如此轻浅之伤势,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程越听他只是在怀疑这伤势的轻重,不由得松了口气,暗笑自己过于担忧了,不过也怕他因此生出些别的事端来,急声道:“那以周医官看来,在下除前胸受创,肋骨断裂之外,别无其他伤势了吧?” 周康看了他一眼,道:“的确如此。这肋骨断裂虽颇为棘手,但好在你断骨处未见错位,只需安卧静养,待其痊愈即可。”刘无敌听到这里,高兴得一蹦而起,朝着周康连连作揖,嚷道:“周神医在上,受我刘无敌一礼。我刘无敌是个粗人,之前多次冒犯了周神医,周神医如要出气,只管打。就算是打死,我刘无敌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周康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刘无敌铁塔般的腰身,叹道:“世上难得忠义人啊!打你就不必了,日后可不要如此孟浪行事。战场混乱,不宜久留,你且去寻一架板车,将程家小郎带回营地疗养吧,那里有很多医官,他们自会用心料理。” 刘无敌咧开大嘴傻笑着看了看程越,正要转身去寻板车,突然听到前方不远处一阵马蹄声骤然响起,蹄声甚急,听动静似乎是径直朝着三人所在的方向奔来。刘无敌踮着脚尖朝那边望了望,抽出腰间的环首刀提在手里,转脸对程越和周康道:“程二,周神医,前面有骑兵过来了,都小心一点。”说话之间,一队骑兵已经远远地出现在三人的眼前,马上的骑士身着玄色战衣,战衣外是一色的明光铠甲,圆圆的的胸护在太阳照耀下,反射着灼目的白光,夺人心魄。虽只有区区三十来骑,但齐齐奔来之势,有如山崩河泄,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未及细看,骑队已奔到近前,程越呆呆地坐在地上,听着战栗的地面上如雷般的马蹄声,看着环首刀上闪烁的阴冷而又暴虐的寒芒,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袭上心头,头脑中顿时一片混乱。这种场景,他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准确地说,他在穿越之前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也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在他的那个世界,日复一日的单调、枯燥而机械的工作冰冻了胸腔里的每一滴热血,人们冷漠、自私、贪婪而又懦弱。英雄被世俗推入尘埃,理想被现实拖下地狱,午夜梦回之时,杏花烟雨,长河落日回归于窗前那一色迷乱的霓虹,心中的空虚便无以言表。什么是自由,什么是青春,什么是奋斗,什么是激昂,回答他的,是床头滴答的时钟和桌上翻乱的纸张。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是一名冷兵器时代的军士,在矢石交攻下血战疆场,哪怕冰冷的刀锋切入自己的胸膛,他的人生也比现在更有希望。 想到这,他伸手在身边摸到了一张弓,温暖而粗糙的弓纹唤醒了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他想起三四岁的时候,在激流中担石锻力时,东山的那只白兔跳进了茅草街王小二挖好的陷阱里。他想起十一二岁的时候,在演武场骑马射箭时,西坡上的那只纸鸢牵在青衣巷张小丫胖胖的手中。他想起十七八岁的时候,大队的禁卫铁骑踏破自家的府门,满府上下在刀光、火光和血光中哀嚎四散,自己夺马奔逃后被人到处追杀的仓皇和无助。他想起祖父曾对他说,南人中有个叫陈庆之的将军,以七千白袍军,从铚县至洛阳,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凡四十七战,所向无前,自己就该做这样的英雄。但他不想做英雄,他只想没有战争,没有杀戮,府中所有人都安好无恙,自己能跟王小二和张小丫一起去逮兔子,放纸鸢。 他叹息了一声,发现自己仿佛彻底的人格分裂了,把弓放在地上时,前世的自己便会极力嘲笑着自己的懦弱,他拿起弓来,后世的自己又会尽情宣泄着自己对武力的淡漠,脑海中双方往来交战,莫衷一是。 敌骑更近了,刘无敌挡在两人的身前,已经能看到那一匹匹高头健马的马颈下挂着的血糊糊的头颅,刘无敌转过头去,看了看程越,只见他将一张弓拿了又放,放了又拿,脸上流露着阴晴不定的神色,刘无敌心急如焚,他将环首刀在手中划了个圈,指着前面奔来的骑队,沉声吼道:“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来骑奔至三人一百步开外的地方,突然齐齐勒住了马,朝他们这边望了过来,仿佛在商量着什么。刘无敌见状,往前走了两步,将刀驻在身前,喝道:“河南王麾下刘无敌在此,来将通名!” 话音刚落,只见来骑中传来一声哨响,马上骑士齐刷刷地弃刀捉枪,驱马继续往这边奔了过来。刘无敌苦笑一声,转头对周康道:“看来来人是敌非友,我得趁着他们马力没有完全展开之机前去冲杀一阵,程二伤重,还请周神医多多照看。”说罢,也不顾周康欲言又止的模样,将刀提在手里,朝着骑队冲锋的方向,大步狂奔而去。 一百来步的距离很短,马力转瞬即到,刘无敌才奔出几步,敌骑已到身前,他将环首刀横在身前,觑着疾驰而来的马队,耸身撞了进去,锋利的刀身在冲击力的帮助下,毫不费力地斩断了前面几匹坐骑的腿骨,战马一声哀嚎,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将马背上的骑士狠狠地掀了下来。 骑队队主怎么也想不到竟有人敢孤身独步闯入正疾驰冲锋的骑阵中,大惊之下,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得阵前传来几匹坐骑惨烈的哀嚎,他狂呼一声不好,急忙喝令继进的骑士四散分开,但马匹冲锋的惯性太大,一时之间岂能如意,只见阵前顿时一片人仰马翻,近十来骑被砍翻的坐骑绊倒在地,连人带马无不筋断骨折,惨呼连连。那队主眼睛顿时通红如血,他仰头悲号了一声,收拢起散开的剩余二十来骑,将翻倒的十余骑团团围住,他知道那害得他损兵折将的刘无敌,一定就在这一堆马尸当中,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给找出来,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无论死活。 第四章 涅槃生 刘无敌藏身在一匹倒毙的坐骑下,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手中的环首刀撞成了两截,双手虎口被生生震裂,鲜血横流。背上也被一匹失蹄的奔马狠狠撞了一下,估计伤到了肺腑,方才已喷了好几口血。他微微抬起头来,顺着马背看了过去,只见几个骑士正四散在周围仔细地搜索着每一具倒毙的马尸。他用衣袖擦了一下嘴角的鲜血,眼睛紧紧盯着一个落单的骑士慢慢走近,当他距自己只有一两步远的时候,刘无敌猛地跳起身来,狂吸一口气,将身下沉重的马尸提了起来,兜头朝着那名骑士砸了过去,趁那骑士惊愕躲闪之际,他猛地飞身扑了上去,一拳将那骑士打落马下,翻身上了马背,猛地一甩鞭子,朝着程越两人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没走出多远,刘无敌只听得身后一声弓弦的闷响,一只羽箭直奔他后心破空而来,他极力伏低身子,双腿死命踢夹马腹催马往前急驰,然而羽箭来势极快,箭头带着尖利的风声呼啸而至,噗地一声,深深地扎进马的后臀。胯下战马仰头一声悲鸣,往后翻倒,将刘无敌重重摔倒在地。刘无敌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口中鲜血狂喷,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依稀看到几支长枪朝自己面门直刺过来,不禁咧嘴一笑,朝着一碧如洗的天空,用尽力气狂吼道:“程二!” 程越一直沉浸在内心中两个人的争执里无法自拔,两种想法就像水来火往一般在他脑海深处拉锯不休,让他头痛如裂,浑浑噩噩。他没有感觉到铁骑的进逼,没有感觉到窒人的冲击,也没有感觉到刘无敌决绝的离开和惊心动魄的惨烈反杀,他只是感觉自己的灵魂深处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困倦,躯体渐渐变得空洞而透明起来。 正当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颗漂浮的尘埃,只待一阵风吹来便要消散于天地之际时,一个巨大的声音响彻在他的耳际,那是谁在呼喊自己,那声音是那么的不甘,那么的激愤,饱含着浓浓的遗憾和无助,仿佛冲破宇宙万物的桎梏,远远而来,贯入他空洞的脑海,震荡着他混沌的灵魂。 他蓦地睁开眼睛,灰暗的眼珠下堆起瑰丽的红云,他朝呼喊声传来的方向远远望去,只见十几个骑兵正围着马下一人挺枪攒刺,那人趴伏在地一动不动,看那身形装束依稀就是刘无敌。程越的瞳孔忽地缩成一条细线,他抬起胳膊,端平长弓,伸手从身旁地上抽出一支斜插的羽箭,一搭弓弦,流星追月,远处的骑队里顿时传来一声高亢的惨呼,一个身影像破麻袋一般从马上跌落下去。他半眯着眼,看着骑队飞速地转了个小圈,往自己所在的地方奔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又捡起一只羽箭搭在弓弦上,却发现蹲在自己身边的周康一脸惶急地朝自己拼命地摆手,翕动的嘴唇像是在焦急地朝自己说着什么,他呲着牙朝他一笑,转过头去,手指微松,又一名骑兵在远处马背上惨呼着掉落尘埃。程越第三次捡起地上的箭枝搭在弦上,骑队已快要奔到了身前,他放下弓,摸索着捡起一杆长枪拄着自己的身子正要站起,忽觉后脑处被人重重地砍了一掌,他诧异地转过脸去,只看到周康一张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的面容在瞳孔中逐渐涣散,一瞬间,无边的黑暗顿时淹没了天地。 程越把头从茂密的芦苇丛中探了出来,警惕地四处望了望,水潭边静悄悄的,只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胡乱地鸣叫着。他支着耳朵听了半晌,轻手轻脚地从水潭里爬了上来,一屁股坐在杂草丛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的衣服贴在身上,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但他已没有干净的衣服可换了,刚才在躲进水潭之前,他把自己的包袱系在马鞍上,如今这马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更令他沮丧的是,包袱里还放他这两天的干粮。 这些禁卫铁骑太难缠了,程越恨恨地想着,他从汝阴程府逃离出来已经有近十天了,他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彻底摆脱这群冷血的杀人机器,虽说他一路上也干掉了六个追杀他的人,但剩余的几骑却丝毫没有退缩,依然阴魂不散地一路跟着自己。 程越拈了根草根咬在嘴里,看着头顶上繁星密布的天空,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孤单和无助,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迷惘和惶惧。踏灭程家的是元氏的禁卫铁骑,但魏国却是高氏当权,无论是元氏还是高氏,都不是自己这么个孤身一人的破家子弟所能接触到的。“元氏,高氏!”他恨恨地将草根咬断,扔在地上,内心抑郁得像堵了一团乱麻,他厌恶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他厌恶这种将仇恨放在心上的生活,但他却注定是个复仇者。 程越烦躁地跳起身来,对着星光闪烁的夜空仰天长啸了一声,啸声在原野上安静的夜晚传得好远。啸声出口,程越顿觉不妥,正屏住呼吸听着四周的动静暗自懊恼时,突然听到左前方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程越紧握着双拳,眼睛死死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准备随时暴起,先发制人。 蒿草倒伏处,人未至,声先到,只听得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叫道:“是谁在那边大呼小叫的,扰了你刘爷爷的好梦!”程越一听这声音,浑身紧绷的力道不由得一松,低喝道:“是刘疯子吗?我是程二!”说话之间,人高的蒿草往两边分开,一个铁塔一般的人影出现在程越的眼前。借着淡淡的星光,程越看见来人直直地站在自己身前,瞪着双牛眼看着上下打量着自己,浓眉大眼,阔口虬髯,这不是刘无敌又是谁! “刘疯子!”程越欢喜地叫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啊呸,什么刘疯子,告诉你,你刘爷爷我大名叫刘无敌,你是谁!” 程越满怀狐疑地仔细看了看身前之人,确定他就是刘无敌无疑,见他如此装疯卖傻,低声骂道:“我自然知道你叫刘无敌,难道我就不能叫你刘疯子!你又在这发什么失心疯,我是程二,你不会告诉我你不认识我了吧。” 对面那人见他说得认真,挠了挠脑袋,粗声粗气地道:“我就是刘无敌,从来没有人叫过我刘疯子!管你是什么程二程三的,你刘爷爷我不认识!” 程越见他不似作伪,心下诧异,难道是自己眼花看走了眼?他定了定神,伸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朝对面看了过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了一惊,只见方才看到的刘无敌不见了踪影,一个血肉模糊的怪人突兀地挺立在眼前,这人身体上到处都是伤口,尤其是胸腹间,一个又一个几乎贯穿的创口皮肉翻卷着裸露张开,汩汩地往外喷涌着大股的鲜血,头颅像被马蹄踩踏过一般不成形状,冒着血的嘴唇不停地蠕动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程越强忍着惊惧,将头伸过去靠近他的嘴边,只听得他在不停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程二,救我!” 程越只觉得头皮一阵发炸,浑身的汗毛根根竖起,他哑着嗓子惊呼道:“你,你是谁,你是刘无敌?”那血糊糊的怪人诡异地一笑,猛地张开残破的双臂搭在他的肩上,阴森森地说道:“程二,你为什么不救我?你看着他们用枪把我钉在地上,你也不来救我。”程越脑中嗡地一声,仿佛被一柄巨锤猛然砸中脑袋,恍惚间有一白一红两条身影在脑海中盘旋搅动起来,他痛苦地抱着脑袋,嘶声喊道:“无敌,不是我不救你,是他们,是他们在我的脑袋里!” 血人重重地发出一声冷哼,手臂缓缓地往程越头顶上移了过去,程越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快要炸裂开来,正当他感觉自己的头颅快要被挤爆的时候,他仿佛听到啵啵的两声轻响,混乱的脑海里顿时一空,眼前一花,一白一红两个人影影影绰绰地悬浮在自己身前。“他们?你是说他们吗?”血人冷冷地说道:“你不是程二!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你问我是谁?!我tm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了!”程越突然爆发了起来,对着两团人影怒吼道:“老子好不容易穿越一次,却碰上你们这两个阴魂不散的家伙,都赖在老子这里玩寄生是吧?” “我告诉你,”他指着那道白色的身影道,“我知道你对现实不满,知道你做梦都想过热血沸腾的日子,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还这么不得安生!” “还有你,”他又指着那道红色的身影,咆哮道:“你家族辛辛苦苦培养出来一个将才,你知道耗费了家族多少精力?而你却懦弱自私,畏首畏尾,白白浪费这一身大好的资本!” “你们若是还有执念,还想活着,就好好呆在老子身体里,不要争来斗去,纠缠不休!如果做不到这些,老子就和你们一拍两散,你做你们的孤魂野鬼,我做我的行尸走肉,大家同归于尽,各不相欠!” 程越一口气将心中的愤懑全部发泄了出来,只觉得心头一阵舒畅,正当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时,突见身前的那个血人猛地往上一跃,血肉模糊的身体瞬间幻化成一只巨大的金翅大鹏鸟,遮天的翅膀猛地一扇,一白一红两条身影顿时化为两道星星点点的流光,冲天而起,在夜空中交织成一条斑斓的星河,照着程越的头顶倾泻下来,倏地没入他的身体,消失不见。大鹏鸟仰头一声长唳,奋翼扶摇直上九重,流星般消逝在天际。 程越只觉得一股暖洋洋的热流从头顶流动到脚底,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流淌着莫可名状的舒适,一股水乳交融、圆转如意的充实感荡漾在全身。“这感觉真好。”他轻笑了一声,慢慢陷入了沉睡。 第五章 河南王 程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仰面躺在一顶帐篷里,虽然不在床榻上,但身下却铺着厚厚的垫子,软绵绵的非常舒服。入眼处是帐篷顶端细圆的穹顶,今天天气似乎很不错,阳光穿透帐篷,将里面照得亮堂堂的,让人感觉到有点闷热。他微微仰起头来,左前胸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前胸鼓鼓囊囊地裹着许多布条,一股淡淡的中草药的香味从里面散发出来。他侧过脑袋往旁边看了看,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一个人,全身都被布条裹得严严实实,头上只留着个鼻孔出气,完全看不到脸。但那魁梧粗壮的体型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他觉得那人应该就是刘无敌。 程越用手轻轻抚着前胸坐起身来,想起身到那边去看个究竟,稍稍过大的动作牵引起前胸的疼痛让他不由得连声咳嗽起来。正在这时,帐篷的门帘被人掀开,一个身着葛布短袍的老者一步跨了进来,见程越正坐起身子,忙趋步过来,扶着他慢慢站起来,嘴里不住地念叨:“小郎君轻着点,你胸前有伤,肋骨受创,需要卧床静养,不可用力,否则不利于恢复。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便是。” 程越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正待问话,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即隐隐有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传了过来,心中警惕之心大作,不动声色地往帐篷门口看了看,门外影影绰绰的似乎有很多人在走动,他微微欠了欠身子,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在下如今身在何处?”那老者听他如此说,摇着双手急急地说道:“小郎君真是折煞老朽了,老朽贱名不足挂齿,小郎君叫我方医工就好了。这里是河南王颍川北大营,小郎君昨日战场上负了伤,周郎中亲自将小郎君送到老朽的医帐,特吩咐老朽尽心施治。” “周郎中?”程越诧异地问,“这周郎中是何人?” “小郎君不识得周郎中?”那叫方医工的老者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嚷道:“周郎中说他在战场上为小郎君瞧过伤,因伤势并无大碍,这才送到老朽的医帐之中,小郎君怎会不认得他?” “你是说,周康?”程越疑惑地问。据他所知,郎中这个称呼,在南北朝时代可不是给医生用的,郎中是分掌各司事务,职位仅次于尚书、侍郎、丞相的高级官员。之前周康曾对自己说是在河南王帐下行走,这么看来的话,他十有**是侯景的河南道行台郎中。虽说行台地位低于朝廷,但也是军政一体的政治机构,这行台郎中,自然也可以算得上是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了。 方医工有点诧异程越居然直呼周康的名字,但一时间也没有多想,满脸羡慕之色地说道:“自然就是这位周康周郎中了,他如今掌管河南王军中医药卜筮一应大事,是河南王的心腹近人。小郎君能与这等贵人相识,实在是小郎君的福气啊。” 程越笑了笑没有接话,既然身在侯景的大营,又有周康的尽心安排,这安全问题就不用自己担心了,他缓缓地放松浑身紧绷的肌肉,轻轻吐了口气,指着身旁那粽子一般的人问道:“这人是谁?伤势竟然如此严重?” 方医工笑道:“这人是与小郎君一起送来的,名字老朽倒是没问,听周郎中说是小郎君的兄弟。他背部受了钝击,震动了脏腑,手脚多处骨折,面部也有擦伤,好在他身强体健,皮糙肉厚,伤势虽重,倒也没有性命之忧。他因创面都裹了药膏,没有露出头脸来,待他金创愈合,拆去裹布,小郎君定然就能认得出来了。” 程越看着昏迷未醒的刘无敌,胸中一阵翻腾激荡,他想起那个一往无前冲入骑阵的身影,想起那一声愤懑而无奈的呼喊,眼角不知不觉中湿润起来,他仰起头来看着帐篷顶上漏下的几缕阳光,过了好一阵,问道:“刚才我在帐篷中听到附近有人大声惨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医工怔了一怔,随即笑着回答道:“这是大营的医帐,周围都是战场上负伤需要救治的伤员,小郎君方才听到的想必是伤员在金疮医为他烧灼伤口时发出的痛呼,这在医帐内都是很常见的事。” “哦,原来是这样,”程越点点头,又道:“我和我这兄弟都有金创在身,不知是否也要施以这烧灼之法?” “如果在其他人那里,自然少不得要这样处理,但在老朽这里则大可不必。”方医工面带得色地说道:“这金创止血之法,烧灼只是其一,此方法简单易行,效果颇佳,在军中广为流行,但受治之人如受炮烙,疼痛难忍,有违我医道仁慈之本,老朽不屑为之。” “莫非老医工别有神术?”程越见他一副山人另有妙法的模样,笑着问道。 “老朽行医四十余年,不敢说精于医术,但对金创一道却也颇有探究。老朽早年曾有幸得大医龚庆宣门人指点,拜读过《刘涓子鬼遗方》,数十年来按图索骥,专心于膏剂祛疮之法,所治之人,多有灵验,所以这烧灼的手段,早就弃之不用很久了。”说着,他长叹了一口气,道:“大医之道在南,而老朽却颠沛流离在北,每每想到此节,南归之心便不可遏制。如今河南王决意脱离魏国回归南朝,老朽愿为之效以死力,只是这回归之路必然异常艰险,想想都让人为之忧心不已。昨日之战,不过是与魏国的首次交战,战事已至如此惨烈,重伤之士,填塞大营,来不及施救便倒毙路边的比比皆是,身为医工,老朽看在眼中,痛彻肺腑啊。” 河南王要带着大家脱离魏国回归南朝,这件事在程越的记忆里也是存在的,他之所以会参与这场战争,就是这个信息给了他动力和理由,现如今,却还有另一个记忆告诉他,似乎历史上,有一个载入史册的事件叫“侯景之乱”。他虽然不太熟悉南北朝的历史,但对“侯景之乱”这么个打破了南北对峙僵局,间接促成中国由北而南完成大一统的重要事件,还是大概知晓一点的,对侯景这个在历史上留下了滚滚骂名的人,也是略有了解的。 侯景原本是北魏怀朔镇的镇兵,北方六镇民变后,侯景趁势而起,率部投靠尔朱荣,被尔朱荣委以重用,在镇压葛荣之乱的战争中建立大功,官升定州刺史。后北魏孝明帝为抗争灵太后专权,密诏尔朱荣入京,事情败露后被灵太后毒杀,尔朱荣拥立元子攸为帝,挥军直入洛阳,淹死了灵太后并把持了北魏大权。 永安三年,不甘做傀儡的孝庄帝元子攸在明光殿伏杀了尔朱荣,尔朱荣死后,他家族其余诸人各自为战,相继被高欢攻灭,侯景因为之前与高欢同为怀朔镇的镇兵,又有参加过六镇起义的旧谊,于是便又改换门庭,率众投降了高欢。侯景在高欢麾下备受重用,但也一直被高欢所忌,只因西北宇文泰势力强盛,因此高欢并没有限制他的实力。高欢病死后,侯景担心高欢的儿子高澄会趁机除掉自己,于是尽据河南之地反,先是投降宇文泰,后因发现宇文泰对他心怀戒备,于是又转投南朝梁武帝。为争取军中汉人的势力,侯景对外散布自己要帅众南归,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为了借取梁朝的力量,在南北对峙中独霸这河南之地。 程越看着老医工满是担忧的脸,心中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楚,这老医工是一名执着于追求医道的汉人,虽有江河阻隔,依然对南朝有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向往和亲近,但他却不得不将自己南归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自己从来都未曾谋面且遥不可及的人身上。 当他在为这个人祈求平安顺利,勇猛无敌时,他绝对不会知道,正是这个侯景,充分利用了萧衍的老迈昏庸和他儿子们的丑恶用心,亲手用战火将平静了数十年的富庶江南烧成了一堆灰烬。但自己没办法把这个说给身边的这个老人听,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存有一个念想,这是他在黑暗中得以守望光明的力量,掐灭他的念想,无异于在掐灭他的生命之火。况且,纵然他说出来,谁又会去相信呢?他默默地转过身去,看着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刘无敌,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没人会相信的,恐怕就连自己这个铁杆兄弟听了,也会觉得自己是在发重伤之呓语吧。 他甩了甩头,将脑海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驱散出去,低声对老医官道:“承蒙老医官悉心照料,我已没什么大碍了。老医官且自去忙吧,我想和我兄弟说说话。”老医官看着程越落寞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朝他微微躬了躬身,慢慢退出了医帐。 第六章 周郎中 程越慢慢走到刘无敌身边蹲下身子,盯着这个被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人,心中百感交集。此时的刘无敌,虽没了平常那般的莽撞和跳脱,也没挠着头朝自己憨憨地傻笑,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却让他倍感亲切。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程越的内心渐渐趋于平静,这个人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之前的程越除父母亲族之外最亲近的人,更是将程越从一个四处逃命的失落者带入侯景军中的引路人,如果那天没有遇到他,也许自己,已经被禁卫铁骑所杀,也许还在东躲西藏地过着暗无天日的逃亡生活。他想起那天他让自己跟他去投军的时候,拍着胸脯对自己说“走,刘爷爷带你去喝酒吃肉!”的场景,他就止不住想笑出声来。 “唔,嗯……”身边的人醒了过来,发出闷闷的声音,将程越从回忆中唤了回来。他低下头,看见刘无敌正睁着双大眼看着自己,因为整个头部和全身都被裹在布条里,他只能发出几声闷闷的哼叫,手脚也没办法施展开来,只得徒然胡乱地扭动着身体。 “不要乱动,刘疯子。”程越含着笑,伸手轻轻将他扭动挣扎的身子扶住,温声道:“你受了很多的伤,医工在用最好的方法给你治疗金创,等你的伤势好转,医工自会将你的裹布拆掉,你又可以像往常一样生龙活虎了。” 刘无敌又哼了几声,他看到刘无敌眼中流露着一股烦躁的怒意,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喃喃地继续念叨道:“刘疯子,你知不知道,我今天醒过来之后,发现一切都变了,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程二了。这里面的原因太过复杂,我实在没办法和你说起,就算说了,你也未必能理解,未必会相信。但是,刘疯子你给我记住,你刘无敌,是我程越一辈子的兄弟!以后我也许会说些奇怪的话,做些奇怪的事,但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坚信,我们是最好的兄弟。刘疯子,你知道吗?从你把我从小水潭边带回营地,对队里的人说,程二是我刘无敌的兄弟,谁要是敢欺负他,就是和我刘无敌作对时起,我就认定了你这个兄弟。” 程越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觉手掌下刘无敌的双臂在轻轻抖动,他低下头,看见刘无敌的大眼里渗着亮晶晶的液体。他仰起头来,看着一只蜘蛛在帐篷顶上牵出一根五彩斑斓的光丝,狠狠眨了眨眼睛,哈哈笑道:“刘疯子,瞧不出你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还会像妇人一样多愁善怀。赶快好起来吧,你瞧瞧,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你我兄弟当横行天下,踏平乱世,用血与火的雄烈来书写我们英雄的传奇!” 帐篷外,周康站在门帘后静静地听着程越在帐内自言自语地说着漫无边际的话,呆板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方医工垂首侍立在他的身后,微眯着眼睛,仿佛就要睡过去一般。不远处传来几声尖利的哨响,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旋风般穿过营地,消失在连绵的营帐之间。 自从侯景和元柱在颍川城北面打了一场遭遇战之后,黄河以南的局势就变得越发微妙起来,东魏的高澄、西魏的宇文泰、南梁的萧衍分别从北、西、南三面往这个地方调集兵力,希望能一举剿灭或吞并侯景,而身处三股兵力漩涡中的侯景,则在宇文泰和萧衍两者之间长袖善舞,蓄势借力。当各路军马日夜兼程往侯景所在的地方开进时,程越已经在颍川北大营的医帐中度过了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 伤员的主要任务就是修养恢复,这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如果这个伤员碰巧还能和上层人士扯上了一点关系的话,那么在他养伤的时间里,必然会惬意无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尤其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能被上位者多看一眼,就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因此更加不乏趋炎附势之辈。 程越和刘无敌两人在被好事者起出有周郎中做后台的底子后,立马成了营中医工们大献殷勤的对象,除了每天都会有热情如火的医工过来硬塞各种奇药珍方之外,投壶摴蒱、饮酒作乐居然也都百无禁忌。心情舒畅之下,伤势总是好得很快,才过得**天的时间,两人身上的外伤已全部愈合,只留下几道淡淡的几不可见的疤痕,胸肋和后背的骨伤也康复的极快,只要不做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已经与正常是别无二致了。 转眼到了五月初,天气越发地炎热起来。一大早吃过早饭,医帐中罕见地没有人像往常一样过来探视,两人因伤势已经痊愈,也没有在意,百无聊赖之际,便取出平日里玩的摴蒱来掷木赌酒。摴蒱是一种博戏,汉末之后开始流行,南北朝时已风靡于世,一有开局,上至王工大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不趋之若鹜。这种博戏是用五枚木头削成的掷具为子,掷具有正反两面,一面涂黑,一面涂白,并刻有牛犊和野鸡的图案,对博时双方轮流投掷,投出五次全黑的称为“卢”,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的为“雉”,次于“卢”,其余为杂彩。 两人来回投了几轮,程越连续数次都投中了卢,心中甚是畅快,他一手把着酒壶,一手扯开衣衫,斜着眼看着对面满脸怒色却无可奈何的刘无敌,纵声长笑,道:“刘疯子,下一局你若再投出杂彩,这壶酒可就归我独占了。五木之戏,也是要技巧的,瞧你那粗手粗脚的样子,就算有再多的酒,你也是喝不上的。”刘无敌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和身扑上,就要从他手中抢夺那壶酒,程越闪身避开,两人顿时拳来脚往地扭打成一团。 正当两人打斗得正酣时,忽听到帐篷外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两人停下手扭头看了过去,只见医帐的门帘被人猛地掀开,一个青袍中年人阴沉着脸走了进来,这人程越认得,正是将他们两人从战场上送到这医帐中的河南道行台郎中周康,身后还跟着一脸哀怨之色的方老医工。 程越狠狠瞪了还想继续抢夺酒壶的刘无敌一眼,掩了掩袒露的前襟,趋步来到周康身前,欠身施了一礼,朗声道:“河南王麾下军士程越,见过周郎中。”周康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一副袒胸露乳,头发蓬乱的模样,转头对方医工喝道:“方同,我让你好生照料他们的伤势,你就是这么照料的?”刘无敌在旁边见了,一梗脖子,瞪眼嚷道:“休要怪他,摴蒱喝酒都是我们两个自己干的,与方医工无关。”周康斜了他一眼没有言声,跨步走到两人身边,将五枚掷子扫在手里,盯着程越,沉声道:“昔日晋长沙郡公陶侃有言,摴蒱是牧猪牵狗的奴才们才玩的游戏,君子处世,应当正衣冠,摄威仪,怎么能够以蓬头垢面、放浪形骸来自谓宏达呢?!今河南王南归,十万将士枕戈待旦,千万百姓翘首以盼,当此之际,正是猛士用命,建功立业之时,你们身怀勇武,如日初生,岂能将大好时光浪费在这毫无益处的摴蒱赌酒之上!” 程越听着周康对自己颇为严厉的训斥,内心中觉得很感动,这些话听起来虽说是一种训斥,但更是一个传统的士大夫对末学后劲的一种诤诤大言。在他们的心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应该是一种衡量世道的标尺,对自己如此,对他人也同样如此。程越知道,在在这个南人虚诞放荡,北人暴虐残忍的历史时段里,能坚守这种君子弘毅式道德观的人已属不可多得了。程越垂头站在周康身前静静地听着,待他说完,缓缓地一躬到地深深施了一礼,恭声道:“小子有幸得蒙郎中教诲,金玉之言必将铭刻于心,还请郎中施以严惩,以儆疏懒狂放之心人。”刘无敌听程越在自求惩罚,不情不愿地踱上前来,闷声闷气地道:“既然程二有错,那我刘无敌必定也是不对的。周郎中若要惩罚,就请重重责罚我吧,程二身娇肉嫩,经不得几板子。” 周康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刘无敌那一副满不情愿的样子,捋着胡须摇了摇头,伸手虚扶了一下程越,道:“孺子可教也。既你知错能改,我就不再多说。今日我到此,一则是看看你们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二则也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明日河南王将在此地擂鼓聚将,检校三军,两位今日务必整甲归队,不得有误。”程越两人忙躬身肃立,大声应诺。 周康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要离开。程越紧走两步跟上前去,低声道:“敢问郎中,我大军在此地扎营已有许多时日,河南王此次整军聚将,可是已有了下一步的行军计划?却不知将于谁家对阵?” 周康霍地转脸盯着他,眼中锐利的锋芒在他脸上一扫而收,许久,淡淡地说道:“行军布阵的大事,岂是我一个杂事郎中所能知晓。不过河南王近日将回师颍川城,具体方略,明日自有分说,不得妄自打探。” 程越忙拱手应道:“诺!” 第七章 投降论 三人将周康送出医帐,目送着他打马离去,四下里营帐深处此起彼伏地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号角声,想必各营军士都接到了归队的消息,正在为明天的三军检校做着准备。 程越朝老医工拱了拱手,道:“在此叨扰了这么久,多承照料,我等感激不尽,今需奉命归队,就此作别。值此乱世,兵火无情,报答之类的话,多说无益。若我等侥幸不死,日后自有相见之期。” 老医工怔怔地看着他,可能是没想到他竟然会给自己这么个卑贱的医工行礼,他呆呆地看着程越,手忙脚乱地连连摇头道:“小郎君折杀老朽了。以老朽看来,小郎君英武矫健,豁达明理,此乃英雄之相,断无短寿之理,且小郎君又得贵人眷顾,来日必会出将入相,尊崇无比。只可惜老朽身如残烛,灭在须臾,只怕有生之年也难沾郎君贵气了。” 刘无敌在旁听了,怪叫道:“哟呵,没看出来你这老儿还会相面,那你倒说说看,我刘无敌会是长寿还是短命?”程越知道他是百无聊赖之下在这无理取闹,狠狠瞪了他一样,转脸对老医工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这就走了。此番我等两人共损甲一副,马两匹,折环刀一口长枪一杆,还请在文书上做个见证,以备我等回营查验。” 方医工点了点头,走入医帐,不大一会功夫,手里拿着一纸文书和一个用布条包着的一个小包裹走了出来。他将文书递给程越,定定地看他,嘴唇蠕动了好一阵,突然朝他一躬到地,激动地说道:“小郎君,老朽想求你一件事。” 程越见状忙闪开身子,将他扶起,道:“老医工何须如此,有什么事情只管讲来,如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在下定会尽力而为,绝不推迟。” 老医工颤巍巍地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涩声道:“老朽本是南梁吴郡人,早年在建业行医。普通四年,武帝大举北伐,老朽被征调为医工,随豫章王萧综都督的各路大军一起驻扎在彭城。后来萧综弃军投敌,北伐大军损失殆尽,老朽被魏军俘获,**于贼二十余年,后辗转至河南王军中。” 程越听了心中感慨不已,这方同和徐之才两人都是北伐时彭城之战惨败后流落于魏国,但徐之才早已在魏国博取了高官厚禄,现如今已是位高权重,而这方同,却依然是一个普通的金创医,甚至连徐之才的弟子周康都可望而不可及。人之际遇如此,实在是令人喟然叹息。 正暗自感慨时,又听方同继续说道:“老朽在建业时,曾育有一子,名叫方洪。当初离开家的时候,他不过十五六岁,二十余年过去,现在也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河南王没有脱魏之前,老朽与家中偶有家书往来,知道如今他已娶妻生子,仍然在建业操持祖业。”方同一边说着,一边抖抖索索地将布包递到程越面前,“此次老朽随河南王南归,未必能活着回到建业。所以,老朽想求小郎君一件事,如果小郎君回到梁都,还请帮我找到犬子,把这个交到他手里。” 程越接过他递过来的布包,感觉里面平平整整地像是放着一卷书,心中虽有些好奇,但也没有细看,他郑重地将布包揣进怀里,道:“老医工且放心,只要我程越能生入建业,必会尽力找到令郎,亲手将东西交到他手里。”方医工咧着没牙的嘴,老泪纵横地连声道谢。 两人略略收拾了一下行李,别过方医工去找自己的队伍,两人出了医帐,直奔中军大营而去,整个营地的气氛紧张而严整,两人一路行来,到处都能看到一队队的军士正在为归建整军移帐。听着那一声声悠长的号角,看着那一面面翻卷的旌旗,程越的胸中不由得热血沸腾,刘无敌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时兴奋地发出鬼哭狼嚎般的狂吼,瞧他那急火火的样子,只恨不得能肋生双翅飞去营里,看来在卧床养病的这十几天时间里,这个狂热于策马冲杀的粗鲁汉子实在是憋得辛苦得很。 此时的侯景,是西魏任命的河南道行台,也是南梁任命的大将军、河南王、河南道行台,行台**军政,其仪可比朝廷,侯景的军队建制便仿照梁朝设置,分为中军和外军,中军为行台都督的直属军,而外军,则是辖下各州郡自行征召的地方兵。程越和刘无敌原本属于颍州刺史司马世云的州郡兵,侯景反出东魏时,司马世云第一个举全州军民投靠了侯景,因此这颍州的州郡兵就摇身一变,成了侯景的中军。 待两人回到自己所在的伍中时,营中已开始埋锅造饭,伍长李胤正领着伍中其他人在清理刀甲,见程越两人走了过来,忙扔下手中活计走了过来,和程越点头打了个招呼,在刘无敌的肩膀上重重地一拍,大声叫道:“啊哈!刘疯子,你这混账居然还没死?”刘无敌顺手一拳擂在他胸前,骂道:“你死了你刘爷爷也不会死,就凭元柱竖子那几个蹩脚的骑兵,还要不了刘爷爷这条命!”骂完,斜着眼睛扫了扫跟在李胤后面的两个人,见不是以前自己一个伍里的老相识,怔了怔,问道:“怎么?这几个是新来的?王三他们两个都死了?” “那可不,”李胤苦笑了一声,道:“这场战争打得惨啊,你也知道,我们队是冲在最前面的,王三当场就被马蹄子踩了个稀巴烂,赵癞子被人用枪捅了个通透,打扫战场的时候把他拖回来后,躺在医帐里没半天就咽了气。我算是命大,”他指了指自己的腹部笑道:“就这地方挨了一刀,幸好甲叶子穿得厚,把肠子塞回去捡了条命。”说着,他神秘兮兮地把脑袋凑到刘无敌耳边,小声道:“刘疯子,我听说你和程越这一次被大人物给看上了?”刘无敌将他的脑袋推开,啐了一声,嚷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去去去,一边歇着去。” 李胤见刘无敌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便也不再理他,转身又凑到程越的身边,挤眉弄眼地问道:“程二,你给本伍长说说看,这次遇到了个什么样的贵人?有机会给也我引荐引荐,我这人没什么别的要求,能把我升什长我就满足了。”程越见他一副贼眉鼠眼的猥琐样子,忍不住笑骂道:“要是我能引荐你升什长,那我和刘疯子还回你这破伍里来干什么?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你自己难道就不会用脑子想想?” 李胤听了,一张黑脸顿时就垮了下来,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嘀咕道:“哎,想我李胤勇力过人,满腹韬略却无处用武,只能屈身低位,沉沦下僚,做你们这些杀鸡屠狗之辈的头领,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程越哑然失笑,却没去理睬他的牢骚,指着另两个正擦拭着环刀的人问道:“这是新征来补充的兵员?”“他们?他们是降人。”李胤懒洋洋地道,“这地方早就像用耙子耙过一样了,哪还有什么兵员可征。这一次虽然打了个胜仗,却也是惨胜,我方伤亡了近八千人,好在俘虏了元柱一万余人,各军才依次补充了些。” “一万多名俘虏补充到了军中?”程越惊道,“这可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啊,万一在与魏国作战时,这一批降人突然倒戈的话,这对我方来说,将会是致命的。” “倒戈?你说他们?这些降人?”李胤仿佛看怪物一样看着程越,怪叫道:“程二,你说我是该说你聪明呢,还是该说你愚蠢呢?你去问问这些降人,他们会不会倒戈?”说罢,他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长长地吐了口气,有些落寞地说道:“程二,你不明白这些,也不奇怪,你经历过的战事实在太少,有很多事情,你还没有看到。” “降人倒不倒戈,跟经历过多少战事有关系?”程越疑惑地问道。 “当然有关系。”李胤一脚踢飞一颗小石子,看着它骨碌碌地弹向远处,缓缓说道:“你知道我曾投降过多少次?我告诉你,自从我入伍以来,已前后换了五支军队。”他自嘲地一笑,继续说道:“你一定在心里鄙夷我这样的人毫无气节,哈哈,什么是气节?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如今这南北之间的三国厮杀争斗,不义之祸比春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衍偏安江淮之南,宠溺王族,专任门阀,信用奸佞,江南虽标榜富足,但多遭横征暴敛,四民饥馁,流离失所;两魏起国五胡,残剥华夏,兽性禽行,专事残暴,宇文氏、高氏虽有调和胡汉,劝课农桑之举,也只不过是为穷兵黩武、穷奢极欲而做的表面文章而已,若为这样的势力死节,你不觉得这是很愚蠢的事吗? 但身在乱世,终究逃脱不了战争,既然逃脱不了战争,就要尽力去逃脱死亡,至于为谁而战,又何必那么较真呢?所以,明白这一切的人,是不会倒戈的,纵然败了,只要留得苟且之身,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吃饭而已,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第八章 三军集 “只要留得苟且之身,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吃饭而已。”程越面带苦笑地重复着这句李胤给他的解释,心中感慨万千,原来无论在哪里,消极者的思想动态都是如此惊人的一致:在他们眼里,生存远比价值更加现实和理直气壮,相比起抗争,他们更愿意在无能为力的借口里麻醉自己。 如果放在以前,程越也许会对这句话有着深深的认同,但现在的自己更愿意用这具承继了强大武力的躯体,在这纷纭的乱世中去收获属于自己的激情。“是的,激情。”他对自己说:“如果生存的意义只剩下了混吃等死,那么生存本身就没有了任何意义。毕竟,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他轻轻地呢喃道:“马教主说过,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马教主?这是何方神圣?”李胤满脸疑惑地看着他,说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没什么,”程越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笑了笑,说:“你既然知道孟子的‘春秋无义战’,想必也会知道孟子的‘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你又为何舍此而取彼,自甘郁郁?” 李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为何舍此而取彼,自甘郁郁!李胤不过一介凡民而已,岂敢望为豪杰之士。我看程二你豪情在胸,壮志在怀,若有一日能起文王之兴,且不要忘了我李胤,届时我能给你牵马坠蹬,于愿已足。”说完,又嘿嘿一笑道:“不过,你们现在最好赶紧去吃饭,吃完饭就去将自己的甲杖马匹备齐。如果在天黑前还没有完成,误了明天的三军检校,我相信,河南王一定会用你的脑袋来祭旗。” 第二天一大清早,当薄薄的雾气还弥散在颍州北面广阔的平原上时,两万多名步骑已经摆着整齐的方阵在肃立在巨大的空地上。整个军阵以一个阔大的方形土台为中心,分服色旗帜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层层排开,中心土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杆鲜红的“侯”字旗在风中高高飘扬,靠近土台的第一层,是四个骑兵方队,方队南北两面,是身着明光铠,手持长铁枪的行台锐骑,东西两边,是身披两当甲,腰悬环首刀的中军精兵;排在骑兵方队之外的,依次是四个步兵方队和四个弓弩方队。 程越在队伍中略略一计算,便大概了解了侯景此时的军队人数,南北朝时军队最高一级的建制单位是军,一般来说,一军人数一般来说在10002000人左右,规模大小随领军资格配置,军下分幢,每幢约200人,一幢有4队,约50人一队,队下设什和伍。今日来参加三军检校的一个方阵,就是一个军,三层十二个方阵,便是二万四千人,再加上曹司、车御、火长、收人、工匠等后勤民夫和兵员,侯景军的总人数应该在三万人左右,这其中还不包括侯景目前实际控制的州郡保留的少量地方治安武装。 侯景虽被梁武帝萧衍任命为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诸道军事,但黄河之南的广大地域,侯景实际占据的却极少。早在高欢之时,东魏曾任侯景为河南行台,镇守虎牢,高欢死后,侯景反叛,唯有颍州刺史司马世云带领全城百姓响应他的行动,并协同侯景诱捕了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广州刺史怀朔人暴显等三人,吞并了他们的军队和地盘。此后,他又秘密调派了二百人,用马车载着刀、戟等兵器趁着夜色潜入了西兖州,想偷袭该州,不料此事被西兖州刺史邢子才发觉,不动声色地先发制人,将侯景派出的二百人马全部擒获,并向西兖州以东的各个州郡都发出了警示,因此侯景在黄河之南的十三州中,其实际控制的地方,不过是颍、豫、襄、广四州之地而已, 侯景军人数虽不多,但无论是原行台直属的中军,还是地处四战之地的州郡地方整编军,都是百战之余的精锐之师,这从本次三军检校的盛大场面就可以看得出来:广阔的原野上,寥远的晴空下,号角高扬,军旗猎猎,十二个方阵兵容严整,甲杖肃然,步调一致,宛如铜墙铁壁,威武雄壮之外,洋溢着厚重的铁血之气。 程越正暗自盘算之际,忽听得一阵高亢的号角声在方阵之外响起,余音未歇,蹄若奔雷,一队百人的玄甲精兵排成两队,拥着十来骑衣甲鲜艳的人从方阵间的甬道中疾奔而来,这些玄甲精兵人马均披重甲,就像一股冰冷肃杀的滚滚铁流奔涌翻腾着卷向中央土台,转眼间,黑色的铁流便来到了台下,呼哨一声迅速分散开来,将土台团团护住。被铁骑拥着的那十来骑则径直奔上土台,刚刚勒马站定,当中一人将手一挥,台上便有发令兵将旗帜四面摇动,各个方阵中的号角同时响起,三声嘹亮而悠长的号角声过后,方阵中的军士都持械挺立,鸦雀无声。 程越端坐在马上昂首看向土台之上,从他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土台上的每一个人。最中央的那人四十来岁年纪,面容瘦削,五短身材,骑着一匹健硕的高头白马,紫色的战袍外穿着一件银晃晃的明光铠甲,猩红的披风在晨风中微微摆动。这个人就是侯景,程越暗暗想道,当日他穿越过来时,恍惚间投枪将元柱打落马下救下的那人,依稀就是眼前所见的这番模样。侯景身后的十来人,应该就是河南道行台的诸位要员,程越大多数都是第一次见,唯一认识的一个周康周郎中也来了,他站在侯景的下首最靠边的位置,呆着一张凝重的脸。 台上侯景见号角声罢众军静默,策马两步上前,大声道:“将士们!自从高欢、高澄父子专权以来,幽毙人主,清除异己,荼毒天下,人神共愤,忠义之士无一不切齿痛恨,望食其肉而寝其皮。 且高欢父子穷兵黩武,滥动刀兵,屡次强令众位将士与宇文泰死斗,以致我河南十三州内战火不熄。鲜卑贵种,血满沟渠,华夏无辜,横尸荒野,每见此景,痛彻心肺。诸位不愿与乱臣贼子为伍,不忍见父母妻儿倚门痛哭,与我侯景一起举河南之地与其划清界限,河南十三州百万生民会永远感念诸位的功绩! 今日我与诸位将士在此整军誓师,就是要向高氏逆贼展示我们的威武雄壮之师,让高氏和他的余孽在我无敌将士的气势下战栗哀嚎,来日,我们一定会挥师北进,踏破邺都,将高氏族人连根拔起,枭首分尸。” 侯景话音刚落,台下十二方阵两万余军士都以刀枪撞甲,齐声嘶吼道:“挥师北进,踏破邺都!挥师北进,踏破邺都!” 侯景暗红瘦削的脸上堆起满意的笑意,他伸手往下压了压,台下的声浪渐渐平息。“但是,将士们,”侯景继续说道:“我们虽有将士用命,士卒勇猛,毕竟兵力不足五万,和高逆的近二十万精锐大军想比,我们力量还有所不足。此前虽然我们在这里将元柱小儿统帅的三万步骑打得丢盔弃甲,全军覆没,却并没有伤及高逆的元气,而且据我们的探马来报,高逆又调派了他的司空韩轨督率了数路军队十余万人前来围堵我们,前锋已经快要抵达颍川城了。韩轨这个人想必将士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只配吃些残羹冷炙的无能之辈,但此次他们人数多出我们数倍,且我军刚经大战,元气未复,绝不可掉以轻心。” 侯景环视了台下一圈,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大家不用担忧,我早已派行台郎中丁和与南梁签订了盟约,南梁武帝已派司州刺史羊鸦仁督率兖州刺史桓和、仁州刺史湛海珍等人,带领三万人马向悬瓠方向靠近,运送粮食以接应我们,同时,我还向西北宇文泰请求了援兵,不出几日,这两方的军队一到,与我们合兵一处,定能将韩轨生擒。因此,待今日整军完毕后,我们就退入颍川城,据城抗敌,以逸待劳,静侯援军。” 说完,只见台下众军士寂静无声,晨风吹过甲杖,卷起旗帜,发出猎猎的轻响,坐骑微微摆动着耳朵,打着响鼻依稀可闻。侯景蹙了蹙眉,高声说道:“将士们,我河南十三州面南靠北,连东带西,实为天下之中心。此地如果为高逆所得,那我们的父母妻儿将尽数沦为奴隶,若为南朝所得,足可与其合兵共进中原,与高逆逐鹿河北。因此,只要诸位勠力同心,坚守颍州,待梁军到时,诸位自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或进或退,同保富贵。” “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或进或退,同保富贵!”台下各人齐齐举枪大吼道:“坚守!坚守!坚守!” 侯景看着台下一片欢腾的人群,嘴角微微抽了抽,随即面色肃然地扬了扬手,一阵低沉浑厚的号角声从土台上向四面方阵传开,稳稳地压住众人兴奋的呼喊,躁动的人群顿时回复了平静,大家都面带诧异地望向台上,不知又将有什么事情要宣布。 第九章 赏罚行 侯景望着台下齐刷刷射过来的疑惑的眼神,沉痛地说道:“在这次战斗中,我们虽然取得了胜利,但也伤亡了八千多名将士。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个巨大的损失。但这个损失不在于我们人数的减少,因为我们战后又收编了一万余名降卒,这个损失在于,我们失去了八千多名并肩作战的同袍乃至兄弟。”说着,他双手高举向天,仰面嘶声道:“八千子弟随我侯景转战南北,几经生死,矢石交攻之际无一惜身,每临战阵,莫不一往无前,死不旋踵。今于此慨然捐躯,思之念之,怎不令人痛断肝肠。”说罢,披发拔剑,放声大哭。 台下众军起初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侯景,等见他披发痛哭,激愤的情绪顿时在胸中鼓荡难以自抑,他们用手中的兵器缓慢而沉重地敲打着胸前的装甲,低沉而有力地发出短促的音节:“嗬!嗬!嗬!”这声音开始不大,随着撞甲低呼的军士越来越多,逐步宏大壮阔起来,当十二方阵中二万余名士卒同时发声时,这声音就会合成了一道苍凉低郁的九天神雷,滚落在这三军肃立的原野上,箕山为之低昂,颍水为之呜咽,就连薄雾和朝阳,也仿佛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侯景披头散发地立马土台之上,十余名行台佐吏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神色肃然地看着台下。良久,低喝声慢慢沉寂下来,侯景领着台上诸人揭下了身上披着的艳色外袍,露出一身素白的衣衫,悲声齐唱道:“弃我骣骢窜岩幽,天降大雨追者休,为我外援而悬头。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阿呼呜呼奈子乎,呜呼阿呼奈子何!” 这首歌程越在汝阴家中时曾听人唱起过,歌名叫《陇上曲》,原本是北方秦陇人民为悼念抗击匈奴贵族而战死的晋都尉陈安所作,这首民歌前半截描写都尉陈安的高超武功和壮烈事迹,下半截则抒发了人们对陈安死于国事的缅怀和纪念。久而久之,人们在传唱中已渐渐忘却了原歌词所承载的本来意义,逐渐流传成了北人怀亡悼绝的慷慨悲歌。此歌因简练生动,挥洒自如,转接流畅,一气呵成而备受北人所喜爱,侯景率将佐们所唱的是这首歌的末四句,其词以流水不返喻斯人永逝,阿呼、呜呼,反覆回环,“奈子何”三叠,一唱三叹,感人尤深。 古人常说,慎终追远,激励生者的最好手段,莫过于对死者的尊重和悼念,这实在是万世不刊之论。历来下层士卒是最容易满足的,他们既已在乱世中沦为兵卒,生死之事已不能由自己做主,在战场上默默地身死魂灭,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哪里会想到贵为一方诸侯的侯景会率领行台官佐为阵亡者高歌送行,顿时一个个都激动得声泪俱下,不能自己。 一咏三叹,悲戚低回之间,侯景披发长歌道:“忠魂常在,英灵不远,愿逝去的勇士护佑着我们战无不取,攻无不克。待天下抵定之时,我侯景誓必将勇士们的名字昭告皇天后土,没身之士,厚加抚恤,功延家人,永享福泽。” 士卒们无一不慷慨流涕,须发上指,奋力挥动着手中的兵器,身嘶力竭地高声呼喊道:“河南王!万胜!河南王!万胜!” 侯景驱马在土台上走了一圈,不时朝众军弯腰致意,待台下声音渐渐停歇后,继续说道:“此次缴获甚多,除战马甲杖由军中司马统一配给之外,所有财货全部分发给大家,以慰劳众位将士奋勇杀敌之功。赏罚以军功分等,三军检校完毕后,在各营依次领取,若有贪冒克扣者,定斩不饶!” 侯景眼光扫过台下一张张兴奋的脸,忽然抬高声音道:“将士们,大家可能都听说了,这次战斗中,我军中有一位勇士,阵斩了元柱的坐骑,摧折了元柱的兵甲,虽没能一举击杀此贼,却使他心胆俱裂,锐气尽失,实为我军此战的第一有功之人!”侯景提高声音大叫道:“中军左营第三幢乙队军士程越,下马上台听赏!” 程越觉得周围人的眼光唰地一下都转到了自己身上,全身的血液都仿佛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时他意识混乱中的孤注一掷竟会让他立下了如此功勋,他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和历史上这个大名鼎鼎的枭雄人物打上照面。这也难怪,无论是穿越之前还是此身之世,他都没有碰到过这种大场面。他强忍着慌乱,手忙脚乱地下得马来,头重脚轻地出了自己的队伍。 程越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土台的台阶上,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让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见了侯景之后该如何行礼,也不知道侯景问他时该如何回话,只觉得头脑里乱糟糟的,像一团浆糊。 “管他那么多,老子就随心所欲一次,好歹刚刚你还说我是你的功臣,我就不信,这众目睽睽之下,你还能怪我礼数不周,把我脑袋瓜砍去不成。”想到这,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往前方看去,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洒落在平原上,一个个巨大的方阵里刀枪林立,铠甲铮亮,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着耀眼的银光。 程越微微眯着眼睛,一股无边的豪情从心底猛然涌出,大丈夫当拥百万雄兵纵横四海,岂能畏首畏尾匍匐于他人之下,就让这颍州原野上的二万余士卒一起见证我的雄心吧。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踏上了土台,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似乎是在检阅着自己的军队,脚下也变得不紧不慢,从容有力起来。 土台很大,程越走到侯景马前不远处站定,单膝跪地,拱手朗声道:“中军左营第三幢乙队军士程越,拜见河南王。”侯景面带异色地看着马前的这个年轻军士,眼中闪现着欣赏的神色,对程越这个人,他之前的完全不了解的,但正是这个自己从来就未曾听说的普通军士,竟在这次战斗中立下了几乎阵斩敌将的莫大功劳,而且,他还有一个不能在三军阵前公开宣讲的功劳,那就是他的那一枪不禁击伤了元柱,也救下了自己的性命,可谓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侯景将眼前这位举止沉稳的年轻人和印象中那位掷枪杀将的猛士联系在一起,他觉得此人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想到这,他微微一笑,和声道:“无须多礼,起来说话。” 程越应诺一声,起身侧立到一边,微微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侯景。近距离细看之下,只见侯景面色暗红,眉目疏秀,额头宽大,颧骨高耸,虽端坐马上,但可以看出身材不高,四肢短小。“人说侯景左脚上长有肉瘤,行走不便,也不知是真是假,程越正暗暗想着,却听得侯景说道:“程越,刚才我已向三军将士讲述了你的功绩,对此你可有异议?” 程越垂首应道:“仆身贱力微,猥居行伍,偶有微功,也是有赖河南王之威德才侥幸成事,今蒙大王夸功于三军之前,荣宠已盛,仆虽万死,难报分毫。惟愿我王旌麾所指,望风靡敌,仆愿赖大王神武,尽效此身。” 侯景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道:“看来周郎中所言不虚,你这军士不但勇力过人,且还颇富才学,实在是难能可贵。有此良才,实为我侯某人之幸,此令!”侯景大声道:“中军军卒程越摧折敌酋,居功至伟,特擢为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队主,即刻就任。另赐明光铠一副,环首刀一把,以彰其勇。” 话音刚落,程越就听得台下“嗡”地一下传来隐隐的哗然之声,看这反应,似乎自己从一个大头兵一下子升为掌管五十人的队主的确是一种难得的殊荣了,他偷眼往周康所站的地方看了过去,正好看到周康也朝他这边望了过来,四目相对,周康轻轻微笑着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程越心头一阵兴奋,迈步走上前去,早有人手捧赏赐等候在旁,他躬身接过铠甲环刀,转过身来面对台下众人,将手中之物高高举过头顶,高声道:“战不惜命,尊荣随身!河南王,万胜!”台下诸人见他如此,都用长枪顿着地面,齐声高呼道:“万胜!万胜!” 侯景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瘦削的脸上堆起满意的笑容,他原本就想着利用重赏程越来激励三军,现在这个目标已经圆满达成,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欣赏这个叫程越的年轻人了,看来这次周康还真是给自己找到了个绝佳的人才。想到周康,侯景忽然心头一动,他望着正背朝自己的程越,眼中目光闪动,说道:“程队主,兵甲名位,不足以赏大功。此时你若还有什么心愿,不妨告诉本王,本王在此一并帮你实现。” 程越转过身来,单膝跪倒在地,将手中的甲杖轻轻放在地上,拱手对侯景道:“仆受大王之恩已深,本不该再有奢求,不过大王既然有问,仆不敢不剖心以告。”程越说着,弯下身子,两手据地,继续道:“仆有一生死同袍,与仆原在同一行伍,此人忠义无双,武艺超群,仆恳求大王垂恩,允其调入仆所辖队中,与仆一道同为大王效力。” “哦,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位同袍。”侯景笑道:“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禀大王,他叫刘无敌。” “刘无敌?嗯,刘无敌。听这名字倒也霸气,就是不知此人是否能当得这无敌二字。”侯景意味深长地看了身边的一个佐吏一眼,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此事待回城后再议。”说着,侯景猛地一提缰绳,勒马在原地转了个圈,大声喝道:“众将士听令,三军检校已毕,各军即刻班师,退入颍川城!” 第十章 瘦猴子 程越看着侯景等人策马下了土台往颍川城的方向飞驰而去,心中一阵愕然,看样子自己这个队主已经算是赶着的鸭子上了架了,只是这任命虽下,接引之人却没见着一个,他连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在哪,主官是谁,队中军士情况如何都一无所知,这叫自己该如何是好?看来这侯景许下的饼子虽美,自己想要轻松地吃上,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苦笑了一声,起身收拾起兵甲,打算先回到了原来的队伍中去,他知道自己虽然对军中的事务一窍不通,但伍长李胤在这方面应该会有些经验,到时找他问一问,兴许多少能有些帮助,而且侯景也没有当场答应把刘无敌抽调到自己的队中去,对这个可交生死的患难兄弟,有些事情也要去交代几句才行。 “程队主,请留步!”程越刚要迈步走下土台,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叫道:“程队主,程队主,请留步。” 程越似乎还没熟悉自己这个新得的称呼,待来人连唤了两三声之后才醒悟了过来,忙停下脚步转身看了过去,只见一个随从打扮的年轻男子远远地朝自己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将一块铭牌一样的东西握在手里不停地挥舞,程越搜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没有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程越正在疑惑他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情的时候,那人已气喘吁吁地跑到程越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呼哧呼哧地大喘着气,可能因为跑的太过匆忙的缘故,想说话又说不上来,只将一张瘦脸憋得通红。程越见他这样子有点滑稽,笑着说道:“不要急,不要急,缓口气,慢慢说。” 来人狠狠地吸了口气,拍着胸脯咳嗽了一阵,颤声道:“我是周郎中身边的随从周义,奉我家郎君之命,特来将此物交与队主。”说着,将手中攥着的铭牌递了过去,随即一口气没顺上来,按着胸口又是一阵急喘。 程越将铭牌接过来捏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有点压手,细看之下,见此牌大约半个巴掌大小,材质特殊,非金非玉,仿佛是用一种纹理细密的木头制成,木牌两面都上了漆色,黑黝黝的光可鉴人,正面用阴文刻着一个“令”字大篆,朱砂勾勒,赤色流转,背面刻着“中军左九甲、汝阴程越”两行九个小字。 看样子这是一块类似于告身或者腰牌一类的信物,应该是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队主的身份凭证。程越见此不禁一阵腹诽,这个侯景虽然大鸣大放地许给了自己这么个头衔,却什么都没给自己交代,也什么都没给留下,得亏自己认识一个周康,他还惦记着给自己送了这个腰牌,否则自己如果就这样两手空空地跑到甲队去发号施令的话,非被人给直接轰出来不可。他将木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翻手收入腰间,朝周义拱了拱手道:“有劳阁下,回去之后还请代我多谢周郎中厚爱。” 周义连连摆摆手,道:“程队主客气了,叫我周义就行,以后在甲队中,还请程队主多多关照才是。道谢之事请恕小的不便越俎代庖,程队主日后见了周郎中,自行分说便好。” “在甲队?”程越诧异道:“你不是周郎中的亲随吗?莫非还是我甲队的军士不成?” 周义笑着摇了摇头道:“小的并非甲队的军士,小的自小向往冲锋陷阵、擒将夺旗的行军生涯,自从随侍周郎中以来,多次请求加入军中,却一直未能如愿。今日周郎中见程队主入主甲队,便应允了小的的请求,同意小的加入军中为程队主效力,还请程队主收容。” 程越看着一脸兴奋之色的周义一时无语,心中颇不是滋味,听周义的意思,他是周康特意安排在自己队中的。这是什么情况?安插亲信还是监视自己?可自己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值得让这位行台郎中如此煞费苦心。 惊疑之间,心中对周康的感激不由得淡了几分,程越笑了笑,淡淡道:“冲锋陷阵、擒将夺旗看起来固然壮烈,但那只不过是旁观者自以为是的渲染罢了,军中士卒无时无刻不在直面战争,存亡之间不过须臾而已,与壮怀激烈想比,恐惧和死亡才是他们真实的生活。你想入军,若只因一腔勇烈之气的话,我还是劝你三思而行。你在郎中身边,比去军中当个低下的厮杀汉可尊贵得多,也安全得多。”说着,瞄了眼周义瘦小的身躯,道:“而且,身处军中,想要杀人而不是被杀,就需要有强健的体魄和熟习的武艺,你这副孱弱的身板恐怕是不行的。” 周义涨红着脸,叫道:“程队主莫要小瞧了人,想我周家祖上也多有威名赫赫的无敌战将,他们无一不是出生入死、血战疆场的英雄人物,我周义虽驽钝不肖,却也不敢不承袭遗风,再振家声。小的虽身体瘦弱,难以手接酋寇,冲阵杀敌,但是小的自小精研墨家之学,精通攻城战守之术,弓弩骑射、机关之数也颇有研习,自认绝非无用之人。” 看不出来这周义竟然还是名将之后,而且还是一个专业的技术型人才,如果真是这样,那倒还真是不错,程越想了想,加之他又是周康推荐的,自己就算不满意也不便推迟,就算他有什么目的,等到了队中再想办法应对便是。于是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跟着我吧,我还要去见两个朋友,等见完后你便与我一起回队里。” 周义见程越答应了接纳自己,兴奋得蹦了起来,一迭声不停地道谢,听他说到回队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拍了拍脑袋道:“禀队主,小的刚才一激动差点忘了件要事,周郎中让队主进城之后不要直接回甲队,务必先去见他,他正午时分会在洧水边等你。” 这又是什么情况?回城后不归队先去找他,莫非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自己?这周康古古怪怪的,将自己当队主的事也给弄得神神秘秘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程越暗想道,且不去管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自己这个只能管得上五十个人的小头目,应该还轮不上大人物们来谋划算计,实在要把自己弄烦了,大不了当不成这小队主,继续回去做他的大头兵便是。 由于侯景下达了立即退入颍川城的军令,此时台下的十二个方阵正在依次整军离场,四下里一片马嘶人喊,喧闹非常,两人小心地避让着人流,慢慢往程越原来的位置走去。走出没几步,程越便远远地看见两个牵着马的人站在涌动的队列中,正焦急地四处张望着,程越定睛一看,正是刘无敌和李胤,看来他们还没随着队伍开拔,在原地等着自己。 看到两人走了过来,刘无敌将程越坐骑的缰绳扔了过去,咧着大嘴,粗声粗气地对程越道:“程二,我就知道你还会过来,李头说你做了队主就不会理我们了,我还差点揍了他一顿。”说着,腆着张毛脸兴奋地对程越道:“程二,你真的做了队主了?太好了,你能不能把我也调到你们队去,这样的话我们两人还可以跟以前一样一起上阵杀敌啊。” 程越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看来他在台上向侯景提出调刘无敌入队的事台下的人都没听到,这样也好,可以免了刘无敌的很多尴尬,只是这事侯景也没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复,此刻被刘无敌问起,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才好。 “得了吧,刘疯子。程二不过是撞了大运,做了个小小的队主而已,你以为他想调谁过去就能调谁过去了?上面还有幢主、军主压着呢,我看你还是省省吧,老老实实在本伍长手底下窝着是正经。”李胤懒洋洋地接过话来,斜着眼睛撇了眼程越,不满地说道:“程二,你小子也太不地道了,昨天本伍长问你是不是被大人物看上了,你居然还满口否认。你可别告诉我你这队主的位置是自己挣来的啊,老实交代,这回你傍上了哪位大人物?” “你一个小小的伍长休得在此出言不逊!”周义在旁边听了李胤那不阴不阳的话,心头不由得一阵火起,那可是自己的队主,岂能容他人说三道四,“程队主之职,可是河南王在三军阵前亲口所授,凭的就是队主击伤元柱,惊走敌军的莫大功勋。这些想必你在阵中也都是听见了的,队主之功人人可鉴,岂容你在此信口雌黄,任意歪曲?” “嗬!这小子是谁啊?”李胤抬了抬眼皮看了周义一眼,转脸对程越道:“程二,没曾想你收服手下人的速度倒是不慢,这么快就有人为你出头了。只不过嘛,”李胤顿了顿,语带嘲讽地道:“你们甲队如果都是些这样的小瘦猴子的话,我看你离孤家寡人也没几天了。” “你!”周义听他说自己是小瘦猴子,顿时气得满脸通红,抖着手指了他半晌,却没骂出一个字来,狂怒之下,猛地朝李胤扑了过去,大叫道:“我跟你拼了!” 李胤戏谑地看着周义张牙舞爪地向自己冲了过来,就像一只老虎看着一只冲过来的羊。程越摇了摇头,抢前两步将周义拉住,对李胤道:“李头,你好歹也是一伍之长,多少请留点口德,这周义虽身子弱了点,但精于墨家之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他是行台郎中周康周郎中亲自安排在我队中的,你又何必羞辱于他呢。” 第十一章 初筹谋 “行台郎中安排的人?”李胤看了看正在程越手中不停挣扎的周义,疑惑地抬眼看着程越。程越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李头,你有所不知,我如今虽是甲队的队主,但甲队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到目前都还一无所知,我只是隐隐觉得,我这个队主当得只怕不会那么容易。” 程越将周义放开,示意他安静下来,低声道:“大家先不要闹,听我说,据我估计,河南王此次退入颍川城实属迫不得已,韩轨的大军很快就会围城,西边宇文泰雄才大略,想来只会趁东援河南王之机鲸吞土地而不会真心联手北攻,南方的萧衍老迈昏庸,手下兵将贪婪懦弱,未必能助得上我军一臂之力,以此来看,我军后续必会有多场恶战。虽然对于士卒来说,生死不过是寻常之事,但我程越还想在这个乱世之中活出点动静来,不想在这些混乱的厮杀里悄无声息地沦为孤魂野鬼。” 李胤好像不认识似的看着程越,过了好一阵,才幽幽地说道:“想不到你程二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旦稍有一点机会你的心思就比谁都要多。不过你说得对啊,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富贵贫贱虽有天定,但乐生恶死、趋利避害之念却是人所共有。你说吧,你想怎么干,只要不是让我李某人去送死的事,我都乐意帮忙。” 刘无敌十分不满地瞪了李胤一眼,嚷道:“李头,你把程二当成什么人了,他什么时候让我们去送死过。”嚷完,又转脸对程越兴奋地问道:“程二,你想要我怎么帮忙只管说,谁要是敢拦着你,就是和我刘无敌作对,我就帮你把他的脑袋给拧下来。” 程越无奈地苦笑道:“怎么在你们两个人眼里,好像就认定我程越是要去造反一般。”他看了三人一眼,继续道:“之前是大头兵的时候,人微言轻,能做的不过是盲听盲从罢了,纵然有些什么想法,也只能徒呼奈何。如今不一样了,如今我已是中军一队之主,职务虽卑微,但辖下也足有五十人可供调遣。值此乱世,若有五十敢战之士同心用命,虽不说可纵横天下,但多少也有了些自保之力。”说到这,程越微微欠身,朝三人拱了拱手,诚恳地说道:“我希望三位能助我一臂之力。” 周义听了这一番话,心头就像擂鼓一般扑通扑通的乱跳,他仿佛觉得自己在见证一个历史性的伟大时刻,那种难以言表的新鲜感和神秘感紧紧攫住他的心,让他呼吸都有些不畅,他更没想到自己刚来到队中,就能有幸参与这种关乎团队的前途命运的重大事件,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使命感让他兴奋得浑身发颤,他难以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哑着嗓子说道:“队主,你若觉得我周义也有能略效微劳之处的话,你只管吩咐便是,哪怕是赴汤蹈火我周义也定然在所不惜!” 程越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一脸跃跃欲试的刘无敌和一脸云淡风轻的李胤,说道:“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顺利地接手甲队,并尽快将甲队完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为此,我们需要从以下这两个方面着手。”说着,他朝周义拱了拱手,道:“这第一件事,恐怕得有劳周义多费心,我想将李胤和刘无敌都调入甲队。方才在台上的时候我已经跟河南王提出来将刘无敌调入我队中,河南王并没有拒绝,只说进城之后再做商议,能不能成还未可知。这件事我想目前在军中只有周郎中能帮得上忙,你原是周郎中亲随,烦请你在郎中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让他能出面帮我们解决此事。” “这事应该没问题,”周义急急忙忙地打断程越的话,说道:“我军刚经大战,元气未复,各队各幢都在收编降卒,建制变动较大,此时调动一两个军士应该问题不大。况且周郎中好几次都在我面前提及程队主,话语之间颇多赏识之意,我想,这个忙他应该会乐意帮的。”说着,他迟疑了一阵,小声道:“实际上,周郎中是我族叔,请队主放心,这件事我必会尽力去争取。” “行台郎中是你族叔?”李胤怪叫一声道:“那我们还跟这程二一起商量什么啊,瘦猴子,要不你把我引荐给你族叔,也给我安排个队主什么的当当,省得跟这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在一起瞎折腾。” “你啊,早晚死在这张嘴上。”程越瞪了李胤一眼,伸手拍了拍就要爆发的周义,道:“你别跟他计较,他也就只能靠着损损别人来找乐子了。周郎中是你族叔,那就太好了,这件事,就劳你多费心了。”程越说完,四下看了看,见外围八个方阵的人都已经撤走,前方中军方向也隐隐有骚动传来,忙转脸对李胤说:“马上就要开拔了,我们时间不多了,刚才说了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就跟你有关系了。我知道你多经战阵,经验丰富,而且做过伍长和什长,对军中的规矩也颇为熟知,所以我希望你和无敌来到我队中之后,你能全力助我尽快掌控局面,集我们四人之力,将甲队捏成一个拳头,使之成为我们的可进可退的资本。” “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光,”李胤懒洋洋地道:“你说的这些,我会好好考虑的。不过我若到了你队上,你至少得给我弄个什长来当当,否则,我还不如就在这呆着,省得给你小子去当牛做马。” “什长算什么,只要这事能成,我这队主让你来做又有何妨?!”程越沉声道:“男儿在世,若不能自决生死,那么和蝼蚁又有什么区别。而掌控甲队,将成为我们主宰自己命运的开始,诸君且努力!” 周义满脸崇拜地看着程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刘无敌兴奋地搓着大手,咧着嘴不停地傻笑。李胤抬腿照着刘无敌的屁股上狠狠来了一脚,将他踢了个趔趄,怪叫道:“程二疯了,你刘疯子也跟着发疯!瞧瞧你那嘴,都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我告诉你刘疯子,做梦归做梦,你现在可还是我李伍长的马前卒。”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前方缓缓移动的队列,道:“还不赶紧整理衣甲,跟上队伍,一会要是被军司马的人看到你这熊样,一刀把你给咔嚓了,我看你还能到哪去傻乐去。”说完,也不理程越周义两人,自顾自地去整他伍中剩下的三个人去了。 “队主,这李胤也太目中无人了,这样的人,我们要将他调到队中来吗?”周义看李胤那副做派一百个不顺眼,忍不住对程越牢骚道。 “你不要小瞧了这个人,”程越微眯着眼睛看着李胤渐渐远去的背影,回答道:“这是一个谜一样的人,但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他虽说话尖酸刻薄,行事乖张疏懒,但那绝对只是他用来混迹行伍的表象。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刻意隐藏自己。子曰:‘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也许可以用这个给他的行为做些解释。” “这是懦夫的做法,”周义嚷道:“夫子也说过:‘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这才是忠义之士应该要坚守的品行。队主,我担心的是,他如果真是以这种心态来行事的话,届时你以一腔热忱待他,他未必会以一颗真心来助你啊。” 程越发现他越来越喜欢这个积极上进、心直口快的年轻人了,他原来还以为周康将他塞到自己这里来,是出于一些不可明说的目的,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安排可能还真是出于周康对自己的信任了,只是周康凭什么相信他这里就是一个适合他族侄的成长之所呢?心中虽有疑惑,但既已知无害于己,程越也就没再多想。 他看了周义一眼,见他正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轻笑了一声,道:“李胤会不会真心助我,这并不是我所要担心的问题,有一句俗语,叫做打铁还得自身硬,我们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顺利接收甲队,为自己搭建一个好的平台。有了这个平台,就不愁他不帮我们,退一步来说,就算到时李胤不能真心帮我们,我们还可以去找王胤、刘胤、赵胤,何愁事情不成。” “难怪族叔会对队主青眼有加,队主果然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周义一脸崇拜地看着程越,说道:“好一个打铁还得自身硬,生动形象,却不知这是哪里的俗语,我竟没有听过。” “这是我在家的时候偶尔听到一个老家人说的,你自然没有听过。”程越笑了笑,问道:“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和周郎中秉承的都是宏大方正的儒家之学,却不知当今天下三家,儒门以谁为正统?据我所知,自晋室南迁之后,北人便称南人为岛夷,而南人则称北人为索虏,南北正统之争纷纷芸芸,莫衷一是。” 周义惊疑地看了程越一眼,见他说话之间满是微笑的脸上看不到其他的表情,心中一时揣摩不透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迟疑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道:“儒门之中,对南北之争也各执一词,并无定论。不知队主此问是何用意?” 第十二章 洧水殇 程越见他如此,心中了然,古人极少会在别人面前公然表露自己的政治立场,尤其是当这个人还是自己的现任顶头上司时,自己这样问他,难免不会让他产生不安和疑虑。他摆了摆手,笑道:“也许我这样问得不太妥当,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你方才所说的‘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这句话中的这个‘国’你指的是哪里?从你跟周郎中随着河南王南归来看,你所谓的国,应该指的是南朝,而不会是北方吧?” “何以为国?何以为家?到现在我也是茫然无绪。北方自然是不用说了,其域虽居天下之中,然而不论是名义上的元氏,还是窃权擅政的高氏、宇文氏无一不是五胡之后,虽魏孝文皇帝仰慕中华文化,迁洛都,改汉姓,鼓励胡汉通婚,重用士族门第,参照南朝典章,制定官制朝仪,然终究胡汉各殊,收效有限,自孝文皇帝崩后,南北交攻,天下骚然不复安宁,汉民之苦,有甚于前,以此观之,终究不能将其视为父母之邦。” 周义长长吐了口气,望着三军开拔时踏起的股股烟尘,涩声说道:“再看看南边,萧梁承宋齐之后,掌国已二十余年,期间民生凋敝,赋敛丛生,大族残虐,僧侣横行,自两晋衣冠南渡以来,泱泱国运,到此已荡然无存。族叔曾对我说,刘宋之时有个叫周朗的曾恨道:‘人都说胡人之害难以逃避,但谁又知道我所受之害,有甚于胡人呢?假使胡人得灭,那么中原之地就算有英雄之士,也必不会奉土地率人民以归国家。’周朗虽是宋人,但当今之南梁,其政局之败坏程度,超过刘宋之时太多了。” “既然南边也不是理想的立身之地,那你们又为何决意跟着河南王南归呢?”程越有点不解地问道。 周义苦笑了一声,叹道:“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我周家世居汝南,浸成大族。自晋室南迁后,族人多散于江表,侨居建业,数代以下,渐为故乡。大通初年,魏北海王元颢降于南梁,梁主令陈庆之将军帅军送元颢北入洛阳,家父与陈将军素来交好,于是慨然举家随军北上,因此得以重入故地,招募流散。可惜陈将军孤军深入,后继无援,仅凭三千百战之余的白袍军士与尔朱荣百万之众相拒于中北城,家父当时正在汝南故地收附旧族,闻讯星夜整军相援,兵到阳城,便听闻陈将军被尔朱荣击溃于嵩高水,三千南军精锐全军覆没。家父自知将弱兵寡,难抗强敌,于是毅然决定率众东归,后被尔朱荣追破于颍水之阴,周氏族人死伤过半,余者皆被掳掠殆尽,沦为奴隶,家父苦心,就此尽丧于北方。” “陈庆之将军?可是昔日洛阳歌谣‘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中所唱的那位白袍将军?”程越讶然问道。 “正是这位白袍将军,”周义看了程越一眼,有点奇怪他颇为怪异的反应,“陈将军辗转回到南国,对我周氏族人多有照顾,算得上是梁朝武将中不可多得的忠义之人。”说到这,周义自失地一笑,道:“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族叔对我说,丁和丁郎中到南朝奉表献地的时候,带来了建康周氏族人的书函,书为建业周家长者所留,书中追思了家父北上的功绩,希望族叔能借机重返建业,认祖归宗。族叔与我得书后悲喜交加,故此决意随河南王回归南朝。”周义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乱世之人如草芥,家族之庇如巢穴,家国天下不可为,苟且此生犹可作,南朝虽非乐土,但亲族故老倚门相待之恩岂敢相负!” 程越看着周义一脸黯然的表情,心中感慨万千,都说乱世之人如草芥,但对于周义这种以儒家学问立身于世的人来说,混乱的归属感和无处安放的理想信念对他们造成的困惑和伤害比**的存灭更加深刻,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独善其身,应该就是他们能聊以自慰的唯一方式了。他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眼前的这个忧伤的年轻人,只得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他一起陷入沉默。 天已经接近正午了,初夏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上,晒得人一层一层地冒着细汗,薄薄的云从远处的天边慢慢堆积起来,风软软地吹着,带来一阵阵泥土的腥气,看来会有一场雨要下了,程越心中暗暗想道。他四面看了看,土台下的十二个方阵都已经陆续撤离出了校场,从这里去往颍川城的路上尘土飞扬,旌旗猎猎,低沉的号角声不绝于耳。 “我们也赶紧进城吧,”程越翻身上了坐骑,用鞭子指着前方对周义说道:“马上就到正午了,你不是说周郎中在洧水边等我吗?我得早点赶过去,免得误了时辰。”说着想了想,又从腰间摸出那面令牌,扬手丢给周义,道:“你就不用跟着我了,拿着我的令牌,先到队上去了解一下情况。传我命令,队上所有人午食之后就地修整,不得妄动,一切等我回来后再作区处。” 周义双手接过令牌,大声应诺,驱马追赶着队伍去了。程越勒马在原地站了好一阵,看着最后一支队伍都进了城门,这才慢悠悠地策马往颍川城的方向走去。 颍川城又称长社城,是颍州州治所在地,也是颍川郡郡治所在地。颍川历史悠久,相传曾是夏王朝的都城,自秦王嬴政以颍水设郡之后,历称大郡,尤其是东汉定都洛阳后,颍川的地位更加突出,到魏晋之时,颍川已与汝南、南阳并称中州三郡,是各代除京师外的文化和政治的中心。 然而,此刻所见的颍川城早已不复两汉魏晋时的繁华富庶,自晋室南迁后,北方五胡十六国交相攻伐,颍川地处中原腹地,多经战乱,生民凋残,城垣破败,全然不复昔日中州名郡的风采。程越骑着马站在城门口,望着这座饱经战火的小小城池不由得唏嘘不已,想当年,这座城池里聚居着各朝各代引领风骚的鼎鼎之士,吕不韦、韩非子、张良、晁错、荀彧、徐庶、司马徽、郭嘉等等,数不胜数,现如今,这些闪烁的群星均已黯然淡去,粗鄙的士卒、麻木的百姓和饥羸的城鸦社鼠取代了钟氏、庾氏、方氏、陈氏等钟鸣鼎食之家,战乱带来的生灵涂炭,于此可见一斑。 程越抬头看了看城门上“颍川城”三个斑驳的大字,叹了口气,拨转马头沿着城根下的小道往北边走去,周康约了他在洧水边见面,这洧水是颍水的一条支流,此水不入颍川城,只沿着城北蜿蜒向东南流去。说起这洧水,那可算得上是源远流长,它是中国最古老的河流之一,此河源起登封阳城山,相传黄帝曾在此河的源头一带建立部落,号为有熊氏,当时,这条河还没有名字,黄帝的一名部下建议在有熊氏的“有”前加三点水来命名此河,于是便将此河定名为洧水。 程越沿着城墙走了没多远,杂树掩映之下,一条宽约十丈左右的河流横亘在眼前,阳光照耀之下,河面波光粼粼,如星如珠,平坦的河岸边花木繁密,绿草如茵。程越下了坐骑,往前又走了几步,只见一个青衣青袍的人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的河堤上,一匹枣红色的坐骑散放在河边的草甸里。程越手搭凉棚往那边瞧了瞧,看那人背影,依稀是周康的模样,他忙往前疾走了几步来到那人身后,正待开口相问,便听到那人淡淡地说道:“是程队主吧?你来了,老夫在此等候多时了。” 程越一听声音,知道此人正是周康周郎中,忙拱了拱手,恭声道:“有劳郎中久侯,卑下惭愧无地。方才众军入城前,卑下在原队中与几位旧识交代了一些事情,是故耽搁了时间,还请郎中治卑下不敬之罪。” “无妨,无妨。老夫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周康转过身来,笑着对程越说道:“老夫今日是聊发幽思,所以早早地便一个人来到洧水边。”说着,他指了指头顶上的太阳,道:“此时日头尚斜,未至正午,你未曾失时,大可不必懊恼。”程越闻言朝他欠了欠身,道:“卑下多谢郎中体谅。” 周康没再看他,转过身去面对着滔滔的流水,沉默了半晌,突然低声吟哦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一段吟罢,悠悠说道:“程队主,你既出身汝阴大族,想必也是一位饱学之士,可曾读过这段诗句?” 程越拱手答道:“郎中方才所诵之诗,出自《诗经》之《溱洧》篇,诗中讲的是一众男女在洧水河边采兰观水,相聚欢会的场景。” “是啊,这是一首描写男女之间爱情的诗,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老夫突然会和你说起这个吧?”周康感慨道:“洧水两岸自黄帝以来,历周秦两汉,素来人丁兴旺,文治昌明,数百年风流蕴籍之下才有了这《溱洧》流传。却不料魏晋以后,神州陆沉,此等文明鼎盛之区一夜之间尽成了腥膻狼藉之所,今日老夫尚有幸临此一观,只怕过不得几日,这少艾之慕,明媚之景,只能存于诗文之中了。” 第十三章 得与失 “洧水之哀,哀及一处,南朝之哀,哀及一国。”周康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如今北面高澄、宇文泰虎视眈眈,南面萧家父子贪暴怯懦,我实在是担心有朝一日,那淮水乃至江水会成为下一条洧水河啊。”周康说着,长叹了一口气,道:“此次南归,我心中甚是不安,途中之艰辛自不待言,若能生入建康,也不知所得赠者,是美人之芍药,还是虎狼之刀枪啊。” 程越见周康说得恓惶,心下不忍,只得硬着头皮安慰道:“郎中且勿烦忧,诗中有言:‘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可见此行南去未必会如你所忧。” “你这安慰倒也应景得很。”周康转头笑道:“你放心吧,我虽不习攻守,但久处军中,也是见惯了生死的人了,方才之言不过是久闲之下的牢骚而已,无需当真。”说完,突然问道:“我让周义给你送的令牌可曾收到?” 程越一愕,旋即拱手道:“周义已将令牌送交于我,郎中提携之恩,程某感铭五内,粉身难报。只是程某由一介白身遽登队主之位,军中规矩知之甚少,还请郎中能稍加开导,不吝赐教。” 周康看着他点了点头,道:“你初任职务,没有急着去宣示权威,而能耐下性子来这里听我唠叨,年轻人有此心性,也属难得。队主之职,在军中虽仍为下级武官,但毕竟已是五十人之长,自就任之日起,你的一令一行便已关乎军国大计。军无小事,制有成规,为了让你能更快地熟知军中规制,能更好地掌控当下局面,我便将河南王军中的一些职事人情简要说与你知晓,你务必仔细听好,认真揣摩。” “你在军中的时间也不短了,有些情况想必你都已经知晓,诸如军中名号无非中外两类,军种设置无非马步弓骑,军下编制无非幢队什伍,这些我就不再赘言了,我就先给你说说河南王军中的职官人事吧。” “你也知道,河南王除王爵之外,另兼都督河南、河北诸军事、河南道行台,军政一体,总制一方,其职官设置略依南朝,杂糅北方,加之时临攻战,因此自成一例。综而论之,河南王军中职官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为中军督官,此类职官中,中军大都督王显贵统帅中军前后左右四营,中军都督侯子鉴副之,中兵参军柳昕为其谋主,其下为中军各军、幢、队、什、伍,如你的第九幢甲队,便在中军左营辖下; 第二类为亲信职官,河南王军中历来以归顺依附之人为仪同三司,以礼敬爱重之人为左右厢公,以勇力超群之人为库真都督。仪同三司为外军领军,统帅各部降兵,此职在军中最为多见,任职久者,如于子悦、范桃棒、郭元建、支伯仁等人,新归附者,如司马世云、高元成、李密、暴显等人。左右厢公为勋职,非河南王的心腹之人不可得任,主要职责为警肃左右,以备非常,其人主要有王僧贵、苏单于等。库真都督为河南王贴身卫士,职位虽低而势力极大,有生杀予夺之权,如非不得已,不可招惹。 第三类为行台佐官,由于战事频仍,行台堪称虚设,因此此类官职大多有名而无实。唯有行台郎中还算得上是应事之官,属常设官职,除我之外,另有行台郎中丁和,此人长于口辩,现主行台对外一应事宜。” “另有一人你务必记住,”周康面色凝重地说道:“此人为行台左丞王伟。他虽任行台佐官,但实际上是河南王的智囊,河南王对他几乎言听计从,视为心腹谋臣。此人虽是文弱书生,但心坚如铁,计狡如狐,立身全无善恶,处事睚眦必报,切记日后万万不可冲撞此人。” “此外,河南王治军甚严,军中如有犯禁者,惩罚往往极为严苛,断足枭首,剐心剥皮不乏其例,”周康闷声说着,面色沉郁得像要滴出水来:“河南王平日里喜欢微服巡营,遇事多当场处置,你到队中后,务必严格管束士卒,切不可视军法为儿戏,糊里糊涂地丢失性命。” “谨受教!”程越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子,朝周康深深施了一礼,道:“郎中所言之事,对卑下来说字字金玉。卑下原本对河南王知之甚少,对军中之事更是两目如盲,今蒙郎中指引,卑下有如拨云见日,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卑下即日就将掌领甲队,然此刻心中却并无喜悦之意,只觉得其中千头万绪,无从措手,恳请郎中教我。” “子曰:‘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你能有如此表现也并非坏事。甲队虽小,却正如你所言,千头万绪难以措手,你想要弄清楚状况,就要先知道你这甲队队主之职因何而来。” 甲队队主因何而来?自己这职务不是因击伤元柱,惊走北军而受的奖赏吗?程越暗暗想到,怎么听这周郎中的意思,莫不成其中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隐情不成。他按捺下心头的疑惑,恭声道:“请郎中明示。” “你是不是心中存有疑惑,觉得自己这队主之位来得甚是明白?我告诉你,你能拿下这个职务还真不是你所想的那般简单,原本以你的勇武和功绩,河南王是想将你召为库真都督,贴身随侍的。”周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方才我也与你说了,库真都督权势极大,在军中除河南王外,几乎可一言断人生死,与这中军小小的队主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库真都督?”程越惊道:“我只不过是击伤敌将而已,些许微功,还不足以入河南王之法眼吧?” “击伤敌将自然不能,但你若是在危急关头掷枪伤人、惊退敌军并救下河南王的性命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周康神色怪异地看着程越,道:“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对这事一无所知。河南王当日在帐内亲口所言,想必不会有假。” 掷枪伤人,惊退敌军,还救下了河南王一命?程越不可置信地想道。此事竟然是河南王亲口所言,难道真的是自己所为?那为何自己对此却没有一点印象?正苦苦思索之时,忽然,一段并不太清晰的记忆猛地跃入脑海,他依稀记得自己策马冲锋时被敌军的战马冲撞在地,意识模糊之间,听得有人大叫侯贼、侯逆之类的话,后来他拼尽全身力气朝敌将投出了一枪之后就脱力昏迷了,如今看来,那所谓的侯贼或侯逆,应该就是河南王侯景了,自己投出的那一枪,不仅击伤了元柱,还救下了侯景。想到这,程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哑着嗓子道:“仔细想想,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已记不太清楚了。既然如此,为何后来我又未能成为库真都督呢?” “这也难怪,”周康看着他,点了点头,道:“我在战场上见到你的时候帮你验过伤势,你当时受到过猛烈的撞击,虽肌肉骨骼未遭大创,但却神虚气浮,举止异常,想必是头部受了震荡所致,头部受创之人其记忆多半受损,你记不清楚以前的事,倒也正常。”说完,他转头朝不远处颍川城的方向看了看,沉声道:“至于你未能成为库真都督,与你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有关。” “战场上的所作所为?我记得醒来之后,便一直与郎中在一起,却不知还有何事做得不妥?” “你还记得当时我们一起遇到的那一队骑兵吧?” “骑兵?郎中说的是后来与刘无敌厮杀的那一队敌骑?” “正是那队骑兵,不过却不是什么敌骑,那是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队主范桃枝所率的骑兵。” “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程越惊叫道:“那岂不是正是我所领的这一队?” “正是这个甲队,”周康苦笑道:“当时范桃枝率领甲队在清理战场,见到我们三人后以为是敌军,于是率队进逼,却不料被你和刘无敌两人杀伤了将近一半。战场之上,杀伤同袍,这是军中的大罪,河南王得报之后本欲治你与刘无敌之罪,后念及你俩勇武难得,才最终决定刘无敌将功抵过,仍以白身回于原队,而你则由库真都督降为甲队队主。” “不对!”程越皱着眉头道:“我记得当时在与骑队厮杀之前,刘无敌曾三番五次向对方表明了身份,但骑将置若罔闻,执意逼迫,这才引得双方冲突,导致事态失控。因此,就算我与刘无敌有杀伤同袍之实,但那也是对方先行挑衅,令我两人敌我难分所致。”说着,他朝周康单膝跪倒,拱手道:“当时郎中也与我等同在一处,还请郎中能仗义执言,还我等一个公道,卑下并非是嫌队主之轻而望库直都督之重,卑下只是为刘无敌无辜白身而抱屈。” 周康俯身将程越扶起,叹了口气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在河南王帐前说过了,奈何我一个行台郎中,终归人微言轻。范桃枝一口咬定是你与刘无敌突袭在先,骑队在迫于无奈之下仓促应对才导致损兵折将,军中将校多信任其所言,我纵然说得再多,也于事无补了。” “军中将校宁愿相信一个队主,也不愿听取郎中之言?”程越奇道。 “十余人众口一词,言之凿凿啊。”周康苦笑道:“更何况,范桃枝乃仪同三司范桃棒的胞弟,有一个实权在握的领军大将为他说的缘由做后盾,众将又岂会将我这小小的行台郎中之言放在心上。” 第十四章 倾心言 原来如此!程越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原来自己的这个队主之位,是因为捅到了范氏兄弟这个马蜂窝,被折了功勋才落下的,真不知道这是自己的不幸还是自己的幸运。方才周康所说的帐中之议,自己虽没亲见,但想想都觉得令人不寒而栗,一帮人像谈论蝼蚁一样决定着他人的生死富贵,这种自己的命运被人捏在手里任意揉弄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程越苦笑着甩了甩头,将这些恼人的想法暂时放在一边,郁郁地说道:“那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我接下的这个甲队,其实就是一个危险的马蜂窝?” 周康看了看他郁闷的神色,轻笑道:“也许形势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不过对你而言,甲队的情况目前来说确实是比较棘手的,这个棘手主要在两个方面,其一是人,其二是事。” 他顿了顿,见程越满脸探寻之色地看着自己,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先说人的方面,甲队自上次大战之后,五十人损失了一大半,后来又被你和刘无敌杀伤了十余人,现在队中能战之士除去原队主范桃枝之外,仅余一十八人,而且战后甲队因各种原因一直未能补充兵员。这余下的十八人跟随范桃枝的时间比较长,与他或多或少有着各种牵扯,你年级尚轻,在军中资历又比较浅,这些百战之余的粗莽军汉能否认同你这个以一战之功简拔而来的新队主,还很难说。况且,”周康说着,看了程越一眼,继续道:“范桃枝正是与他们一起控告你与刘无敌,说战后的那场冲突,是由你们事先挑衅而引起的。” “十八人的队,河南王还真是看得起我程某。”程越闷声闷气地说道:“人的问题已经够头疼的了,不知这第二个方面,事的问题又是如何棘手?” 周康笑着摇了摇头,道:“说是事的问题,其实无非还是人的问题。甲队归你掌管后,原队主范桃枝便任了库真都督,这对你而来,也许并非是一个好消息。库真都督虽不涉兵权,但河南王出营入帐时都会将他们带在身边,军中之事,其影响力也不容忽视。” 程越静静地听着周康的话,半晌没有回答,他望着洧水河面上鳞鳞的波光,用马鞭轻轻敲打着左手,良久,悠悠说道:“多谢郎中的提点,但我想河南王威震北方,军纪严明,治下有道,纵有区区小人之心,也终究违不过堂堂之法。人心如铁,官法如炉,我既身为中军队主,只要立身公正,严申法令,就不惧那些各怀心事的人能翻得了天去。至于库真都督,”程越微眯着眼睛,冷笑了一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周康看着程越冷峻而硬朗的侧脸轮廓,缓缓说道:“‘立身公正,严申法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说得好!我周康欣赏你说的这些话,也欣赏你的见解和胆略,但我想提醒你的是,斗争时一定要注意策略,不可蛮干。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伐谋之事我自认浅薄,料想程队主自有成竹在胸,也就不再多言。伐交之事,或许我还能给你一些建议。” 程越淡淡地看了周康一眼,道:“请郎中示下。” 周康听他口气之间似乎颇含冷漠,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道:“方才想必你已经知晓,原甲队队主范桃枝是范桃棒的胞弟,而范桃棒则是河南王的仪同三司,独领一军,位高权重,但范桃棒终为外军统领、归附之人,其地位与中军诸统帅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而且范氏兄弟在军中素来跋扈,一直不为中军之人所喜。当年范桃棒未经中军都督侯子鉴应允,仗着河南王对他的信任直接将胞弟范桃枝安排至中军担任队主,中军都督侯子鉴因此对范桃棒多有微词,而你的主官正是中军都督侯子鉴,因此,如能利用好你的中军身份,应对起范氏兄弟来也就不会那么势单力孤了。” 程越定定地看着周康,突然笑道:“恕卑下冒昧,敢问郎中,我们这算不算是交浅言深呢?” 周康听他这么说,也没有生气,只是朝他笑了笑,道:“交浅言深?是啊,算是交浅言深吧。说实话,你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在我的预料之中,你能这样问我,我并不怪罪你的无礼,也理解你此时的想法。你一定在好奇,我一个堂堂的行台郎中,为何会在这为你一个小小的中军队主解说这么多军中的规矩,其中甚至还牵涉到一些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你一定在警惕,我对你所说的这些,是不是在利用你以达到我的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我说的没错吧?” 程越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坦然的周康,却没有回答他的话,淡淡地说道:“周郎中对我实有知遇之恩,程某自知命贱职轻无以为报,程某历来不喜猜度人心,郎中但有所命,只管直说便是,程某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我周康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一个人么?”周康仰面看着头顶上渐渐堆积起来的云层,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老夫自记事起便流落于河南之地与奴隶为伍,可谓遍尝世间艰辛,十余岁时有幸得遇名师,随他修习医术,这才得以重见天日,心中所持之念,无非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而已。然世事无常,为不负家族之重望,我只得毁家绝亲,违师背友,一意随河南王南归建业,所谋所划,无非在此,至于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之事,与我而言直如鹓鶵之于腐肉,实不屑为之。” 原来,这周康与周义本为同族弟兄,只因南北阻隔,故此际遇各有不同。周康一家自晋室南渡后便流落汝南,世为鲜卑贵族所凌,不复大族之风,身份卑贱,比于奴隶。只是相比其他族人更加幸运的是,年少的周康偶然地被途径河南的徐之才遇到,或许是怜惜他的身世遭遇,徐之才最终收他为弟子,并将他带到魏国。 徐之才高超的医术让周康如获至宝,同时,徐之才在魏国崇高的声望和地位也给周康带来了难得的安稳生活,周康原本会在徐之才的细心调教下学有所成,或在师傅的推荐下厕身庙堂,或一心向医博得个名动天下。然而,十几年前,周义的父亲随陈庆之北上联络旧族,临行前曾传书予他,希望与他一起复兴汝南周氏。但当时北魏烽烟四起,邮驿阻塞,等他收到书信时,周义一家连同原汝南的周氏旧人已被尔朱荣击溃,全军覆没,侥幸生还之人也尽数沦为奴隶。周康览信后愧恨交加,族人的冀望与遗憾、苦难和屈辱火一般地在心头燃烧,于是他决意全力搜寻族兄的后人,并设法收抚流散,将他们带回南方,认祖归宗。 但势单力孤的他想凭一己之力挽族人出水火之中,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因此,他一面深入河南诸州郡寻访旧族,一面殚精竭虑苦思对策,静候良机,这一寻一等,就是一十八年,这漫长的时间几乎耗尽了他一生之中的大好年华。 这十余年间,北方的魏国发生了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从尔朱荣被杀,到高欢崛起,从迁都邺城到魏国两分,周康一次次盼梁师北来,却一次次归于失望,其后也就渐渐息了这份奢望,转而一心谋划自行南归。年初,河南各州都开始风传勃海献武王高欢去世,其长子高澄继任的消息,随后,便又有传闻称司徒、河南大将军侯景据河南之地反叛,投降了宇文泰。随后,周康得到可靠消息,侯景确实反了,但并非降于宇文泰,而是归附了南朝萧梁,并在河南打出了南归的旗帜。周康得信后兴奋不已,经再三权衡,最终决定离开徐之才,带领着历年来招抚的数名亲族,毅然决然地投入了侯景的麾下。 程越听周康这么一说,不禁想起当日战场上他曾对自己说过他早年曾师从徐之才的事来,再联想起上午周义对自己说过的悲壮身世,心中对周康的这番心思便信了个**分,在这个家族大于天的时代,一个历经千辛万苦矢志归家的理由足以让人让人觉得顺理成章。 “那么,周郎中是否在每任命一个队主的时候,都会将这些话说与他们听,然后再不动声色地安插进你的一个周氏族人呢?”程越淡淡地说道。他虽相信了周康所说的南归的理由,但对他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将周义安排在自己身边之事仍然心怀不满。 “你以为我这么个小小的杂事郎中会有权过问中军队主的任免之事?”周康看了程越一眼,道:“你这里着实是个例外,我是你与范桃枝争斗的见证者,卷入其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至于说周义,与其说是我将他安插在你甲队之中,倒不如说是我特意将他托付与你程队主更确切些。” 第十五章 气运说 周康说着,叹了口气,幽幽道:“义儿是我周家英烈之后,自小陷于胡奴,我找到他时,他因饱受摧残,奄奄一息,后虽经我悉心调理,性命虽无大碍,却终究落下了一副孱弱的身子骨。因身体条件所限,他不得不弃武从文,所幸天怜我族兄,义儿天资聪颖,所学无所不精,尤擅机关之道、攻守之法,总算是不曾辱没了他的勇烈家风。” “时值乱世,我虽能救得了他的身体,却一直苦于无法安放他一心报仇雪恨、光宗耀祖的雄心,直到那天在战场上遇到你。”周康转头看着程越,略带些激动的神色,坦然道:“我之所以未经你同意就将义儿安排到你的甲队,是不想你因为他瘦弱的身体而忽视他,你要相信,一个像义儿一样精于技艺的人,虽然他不能替你冲锋陷阵,但只要运用得宜,虽千军万马也莫能与之敌。” 作为一个穿越者,程越自然无须周康提醒便会明白技术对战局的影响会有多大,只是不知道这周义精通的机关之术究竟都有些什么内容,如果他能掌握些热兵器的制作和使用,那自己可就赚大了。虽然程越知道火药用于军事是在唐代以后的事了,但墨家对技术的追求和掌握在历史上无疑是最为登峰造极的,谁又能肯定在唐代之前就没有对火药的使用方法藏之于史籍之外呢?只不过,听说墨家传承至战国之后就日渐衰微,尤其在西汉独尊儒术后,墨家更是近于消亡,却不知这周义所承之墨家,其含金量还会有多少。 正胡思乱想之间,突然听到周康似乎在呼唤自己,程越猛地惊醒过来,只见周康正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忙定了定神,笑道:“郎中为了周家,真可谓是殚精竭虑,其实我自从见了周义之后,便已充分感觉到了郎中的良苦用心。只是卑下有一事不明,还请郎中解惑。” 周康笑了笑,道:“程队主但说无妨。” “郎中既然是为周义的前程考虑,为什么不将他直接推荐给河南王?凭河南王的知人善任,许给周义一个适当的官职想必也是件简单不过的事。再不济,郎中也大可在中军中为他谋一份差使,无论如何,也总比将他安排在我一个小小的队主之下要好得太多了。请恕卑下冒犯,郎中何苦行此舍本逐末之举呢?” 周康仰着头看着天空中追逐的云朵,愣愣地没有回答,半晌悠悠地吐了口气,道:“人世间的祸福富贵,皆如同这天上的浮云,天静风轻时如山如海的一团,一遇气骤风狂,便免不了土崩瓦解,零落成絮的命运,唯有那些顺乎天时的云气,纵然起初不过是一缕水汽,也终究会扶摇于九天之上,在举九万里鲲翼的狂飙中,遮天蔽日,无边无际。河南王虽拥兵数万,然其人终究是羯虏胡种,残忍好杀,鹰视狼顾,我在军中日久,越发感知其唯利是图,反复无常之本性。他之所以号称南归,不过是因其不容于两魏,无法再立足河南而借势于南梁而已,以天下大势观之,河南王不过是一丧家之犬,又何足道哉。” “而你则不同,你出身大族,文武兼资,又沉毅俊雅,胸怀大志,虽士不满五十,身仅为队主,但前途实不可限量。自五胡乱华以来,国家分裂日久,干戈四起,天下骚然,民心思安,如望云霓,四方英杰无一不想顺天应人,止戈息武,再造乾坤,一匡天下。以我观之,这天下之逐,当有你程越一席之地,为周义计,又何必舍一奋蹄之良骥,而依一冢中之枯骨呢?” 程越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康在自己面前口若悬河地侃侃而谈,将自己夸得几乎成了命世之英雄,苍生之共主,心中不由得又惭又愧,忙腆着脸截下他的话头,道:“郎中之誉太过了,卑下何德何能敢称良骥?既郎中不弃卑下浅薄,卑下一定好生照看周义,郎中只管放心。” 周康见他表情,便知道他不相信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也未做过多解释,只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程队主了。如改日程队主到了建业,不妨寻访寻访一个叫王虚的道人,如能与之一晤,想必会受益良多的。” “王虚?”程越皱着眉头念叨道:“这是何许人?” “此人是一个游方的道人,程队主想必未曾听闻过他的名字,其祖上有个叫王谧的,是一个精通术数的商人。宋武帝刘裕自小家贫,曾欠里中刁逵三万钱,许久也未能归还,刁逵催讨得很急,想要抓捕他去见官。王谧知道后,星夜造访刁逵并秘密替刘裕还清了欠债,刘裕因此得免。后来刘裕击败桓玄,手握晋室大权后,便将王谧任命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极尽尊宠。其一脉后人皆以术数为家学,累世以知人闻名。” 程越心下腹诽不已,古人自吕不韦“奇货可居”以来,就迷上了这种“指点迷途君子,说破落拓英雄”的所谓“鉴人”的学问,在营造这种学问的神圣性的同时,还将它的神秘性演绎得淋漓尽致。但不管怎么说,这周康毕竟还是为了自己好,因此程越也只得点头含含糊糊地应承了下来。 两人正说话间,只见一骑远远地从城墙那边奔了过来,不一会来到河滩上,来骑在周康身前滚鞍下马,朝他施了一礼,大声道:“禀郎中,我军游骑在洧水上游发现敌军前锋,距颍川城三十里。奉河南王令,请郎中速速回城商讨守备之事。” 周康微微眯了眯眼睛,朝远处望了一眼,道:“韩轨的军马来得好快!”说完朝那报信的军士挥了挥手,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说我马上就到。”那军士一躬身退了下去,翻身上了坐骑,打马往城里奔了回去。 “程队主,敌军就要围城了,你也赶紧归队吧。该说的我都与你说了,至于如何整编好甲队,想必程队主自有成竹在胸,我就不再聒噪了。这次韩轨有备而来,一番恶战是在所难免了。”周康一跃上了马背,扬鞭指了指不远处低矮的城墙,怅然叹息道:“不知这小小的颍川城头,又会是多少军士的喋血之所。”说罢,也不等程越,打马径直往城中去了。 程越目送着周康消失在城墙脚下,自己却没有急着回城,他扯过一根草茎咬在嘴里,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上几朵漂浮的白云陷入了沉思,他从周康那里接受了太多的信息,如今需要自己花时间好好理上一理才行。甲队是他目前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的唯一倚仗,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只是对这个刚刚面临主官更替的甲队来说,如何收服余下的十八个人的人心才是当前亟待解决的关键问题。不知道先自己一步到队里了解情况的周义怎么样了,不过,可以想见的是,那些在战场上见惯生死的粗莽汉子,是绝不会对瘦得像猴子一样的周义稍假辞色的,哪怕他拿着队主的令牌,或者背后有一个行台郎中的叔叔撑腰。 御下之道无非是赏罚而已,但目前自己尚且两手空空,这个赏字诀如何运用,倒是颇需要费一番思量。至于罚,用起来就方便许多,对付粗莽的军汉最有效的方式,无非是简单粗暴而已。伟人说过,枪杆子里出政权,他就不相信,这一群手下败将,还能在自己手底下翻得了天去。 想到这,程越将草茎吐在地上,牵过坐骑来,左足在马镫上轻轻一点,腾身上了马背,两腿狠狠一夹,胯下坐骑仰头一声长鸣,随即泼风般朝城门额方向急驰而去。 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时,程越便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循声望了过去,只见一队披甲持剑的军士正在驱赶着一群老弱妇孺出城,军士们冷漠的呵斥声和被驱赶者恓惶的哭喊声在城门交杂回荡。 程越勒了勒缰绳,从鱼贯而出的人群中缓缓走过,看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百姓仓皇凄然的模样,程越的心头仿佛压着一块石头般沉重滞闷,上苍将最富创造的能力赋予了人类,同时也将最富破坏的能力赋予了人类,战乱对每一个人而言,都是一头狰狞而恐怖的怪兽,只是,有的人在费尽心力地躲避它,“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不惜为此四处流离,逆来顺受;但有的人却在饲养它,也有的人在试图驾驭它,饲养它的人献祭别人的血肉,以图自己的野望,但一着不慎,免不了会落一个反噬己身的下场;而纵观上下古今,那些真正能驾驭它的人,无一不是命世之豪杰,天下之共主。 能除天下之大害者,可得天下之大利,徒怀悲悯哀怜之心终究无补于事,程越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道,既然自己获得了第二次人生,那就努力去成为一个能驾驭它的人吧! 第十六章 君如何 正想到这里,突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城门洞里传了过来,程越一磕马腹走上前去,只见前面不远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暗红的鲜血从身下汩汩而出,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扑在她身上哀哀地嘶声痛哭,旁边一个瘦弱的年轻人被几个粗壮的军汉死死地按在地上,在那闷声闷气地挣扎个不停,几个正出城的人缩头缩脑地往这边看了看,却被围在四周的军士粗暴地用鞭子抽回了队列中,程越心头一沉,翻身下了马背,大步走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程越指着地下,朝身边一个军士沉声问道。 那军士斜着睛瞟了程越一眼,见他也是一副普通士卒装扮,冲他翻了个白眼,嗤嗤冷笑了几声,恶声恶气地道:“滚一边去,别妨碍我们办事。” 程越心头火起,抬手一巴掌将那军士打了个趔趄,喝道:“混账东西!” 那军士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淡然的程越,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瞪着双血红的眼睛,缓缓地从腰间抽出长刀,扭曲着脸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好!我赵放今天总算是长了见识了!小子,我会慢慢地一片一片地把你的皮肉活剐下来,再留着你的头用来做尿壶。” 程越斜斜地靠在战马旁边,右手轻轻地敲击着系在马鞍上的那副新得的明光铠和环首刀,云淡风轻地看着暴怒的赵放和他的几个同伙朝自己慢慢逼了过来,懒洋洋的道:“你们确定要动手?” 赵放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呲着大黄牙狰狞地一笑,道:“现在怕了?想起后悔了?晚了!小子,下辈子记得不要招惹你赵爷爷!” 程阙淡淡一笑,右手微微一用劲,只听“呛啷”一声清鸣,环首刀脱鞘而出,迎着阳光划出两道绚丽的光影:“既然如此,程某人不介意给你们留点教训。” “队主!程队主!”程越正待动手,猛然听到有人在高声呼喊,他诧异地循声看了过去,只见原本被几个军士按在地上的那人狼狈地一咕噜坐起身来,灰头土脸地朝自己不停地挥着手。 “周义?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程越皱着眉头问道。 “这都是拜他们几个所赐。”周义从地上爬起来,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指着一旁的几个军士恨恨地说道。 程越把脸往下一沉,道:“你先过来再说。” 周义讪讪地端起胳膊揉了揉,呲牙咧嘴地往程越这边走了过来,刚走到赵放身边时,却见他阴恻恻地一笑,伸出大手便往周义的脖子上抓去。 程越眉头一挑,清喝一声,左臂一抬,甩手将手中的马鞭掷了出去,马鞭如流星般破空飞出,狠狠地撞在赵放的手臂上,只听得“喀拉”一声轻响,赵放顿时发出一声惊天的惨号,当啷一声丢下手中的长刀,抱着手臂滚倒在地上。 周义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三两步奔到程越身边,一脸后怕地看了看在地上翻滚哀嚎的赵放一眼,低声对程越说道:“队主,此人当街杀了那名老妇人,如此禽兽不如之人,不如一刀杀了干脆。” 程越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往另几个围过来的军士看了过去。 那几个军士见程越突然暴起伤人,手法之精妙非一般人能做到,气势不由得为之一阻,那居中之人偏头看了看犹在惨呼的赵放,见他只是抱着手臂呼痛,并无其他状况,料想只是被撞折了臂骨,并无大碍,心头略微松了一松,扬声朝程越叫道:“我等是颍川郡辖下的郡兵,奉命在此疏散城中百姓,你们无故重伤我士卒,难道就不怕军法无情吗?” “好一个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周义闻言大怒,高声喝骂道:“就你们这帮草菅人命的禽兽,残杀妇孺在先,侮辱中军在后,居然还有脸在这里说什么军法无情?你既然知道军法无情,那我今日就拿你祭一祭这军法之威。” “中军?”那人心往下一沉,不由得暗暗在心中叫了声苦。虽然大家都是马前卒,但中军的势力和跋扈,远不是小小的州郡兵能与之抗衡的,而且,刚刚他似乎还听到那个瘦猴子一样的人称呼那个年轻人为队主,难道他会是中军某队的队主?想到自己竟参与殴打了一个中军军士,自己的同伴竟对一个中军队主出言不逊,他的后脊骨就不由得一阵阵发寒:他们想要弄死自己,真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他恨恨地看了看犹自在呻吟不止的赵放,又斜着眼看了看身边暗暗后退的其他同伴,一股悲凉的心绪涌上心头,看来今天是犯了哪方的煞星了,竟然好死不死地做了这出头的椽子。 他深深地躬了躬身子,谄媚地道:“原来两位是中军的小将军,小的真是白长了这副眼珠子,方才的误会,都是赵放这混账东西怂恿的我们,否则就是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冒犯两位贵人啊。”说着,抹了把眼泪,哀声道:“两位小将军如果一定要取了小的贱命才能解气,小的也无话可说,只是可怜我家中六十岁的老母和三岁的幼儿从此便无人照料了。” 周义本是个心软的人,听他说得这么卑微哀婉,恻隐之心已然大起,本不欲再和他计较自己的事情,但听到他说起家中六十岁的老母幼儿,不由得又火冒三丈,他跳起身来,指着倒在血泊中的老妇人和身边那哭得身嘶力竭的小女孩,悲愤地喝道:“就你知道家中有老母亲子在,你自己看看,这个老妇人又有何辜,要遭此无故横死;这个女娃又有何辜,要遭此人伦惨剧?都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们的良心,难道除了在门户之中,其余的都被狗给吃了?!” “这不关小的的事啊,人是那赵放给杀的。”那军士忙辩解道:“再说,我们也是有命在身,迫不得已啊,上差严令我等驱逐无用的老幼妇孺出城,有抗命者格杀勿论。这老妇人多次从人群中潜逃回城,就算我等不杀她,别的军士一样会杀了她的。” 周义听了,愤怒地踢了脚地面上的尘土,恨恨地道:“这是哪门子混账严令,这分明就是草菅人命!河南…”程越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对那军士道:“好了,这里的事我知道了,你们冒犯了周义,给他陪个不是就好了。既然有命在身,就都散了去忙你们的差使吧。只是对这些老弱妇孺别太粗暴了,她们身子弱,禁不起你们几鞭子。” “不能就这么算了!”周义大声吼道:“要想了事也行,你们必须得做到两件事,否则我跟你们没完。”说着,恶狠狠地看着那一脸紧张的军士,道:“第一,把杀害这名老妇人的凶手留下;第二,和你们的人说,不得再驱人出城,已经驱逐的,都带回来,这兵荒马乱的,你把她们都驱逐到野外,这不是让她们去送死吗?” “这…”那军士为难地看了看程越,道:“不是小的不愿意做,实在是小的做不得这个主啊。” 程越朝他摆了摆手,道:“就按我说的,你去忙你的吧。”那军士飞快地“哎”了一声,忙不迭地跑了开去。 “你要干什么?!”周义一脸愤怒地朝程越吼道。 “我要干什么?我还想问你要干什么呢!我的周大将军,周大刺史,哦,不,我的周大行台,周大王。”程越盯着他,冷冷地说道:“你是不是现在很想杀一个小喽啰立威,然后高举义旗,吊民伐罪,先诛颍川,再灭河南啊!” 周义怔怔地看着程越,良久,突然掩面痛哭道:“为什么?为什么!” 程越轻轻抚了抚战马面门上柔软的鬃毛,淡淡地道:“因为这是乱世。因为这里要面临一场战争。更是因为,这些老弱妇孺,是守城的累赘。” “她们不是累赘,她们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她们是国家的根本!难得而易失者,唯民心而已,难道河南王竟甘心弃之如敝履?” “河南王需要的不是民心,而是胜利。只有胜利,他才有资格在这盘偌大的棋局里有立足之地。” 周义痛苦地揉了揉脑袋,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努力将眼光从抽泣的小女孩身上移到程越的脸上,良久,用干瘪的声音问道:“以后,你也会这样吗?” “我吗?我要胜利,也要民心。” “能兼顾吗?如果非要取舍呢?” 程越长长地吐了口气,悠悠道:“兼顾?谁知道呢,如果能兼顾自然最好。如若不然,玉石俱焚也未尝不可。否则,空留此无用之身,身死魂灭之后,又交与何人来评说呢?” 周义仰头看着层云堆积下漏过来的缕缕阳光,忽然间纵声长笑,笑罢,恭恭敬敬地整了整衣衫,拱手朝程越朗声道:“若君有此心,义必生死追随,永不相负!” 第十七章 南北墨 程越面色古怪地看了看一本正经的周义一眼,不再说话,他转过脸去,只见几名郡兵已然畏畏缩缩地站在旁边,赵放也被搀扶着与他们站在一起,这个可怜的郡卒总算是看清了眼前的局面,把依然痛得发颤的身子虾米一样地躬着,只是那扫把眉下的三角眼中却不时地闪过怨恨和不甘的凶光。 程越扫了几人一眼,朝他们扬了扬手道:“行了,别在那站着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们也该回营帐去了。” ”慢着!”周义大喝一声,指着颤颤巍巍的赵放,冷冷地道:“赵军士,你应该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吧。” 程越见周义似乎对赵放杀害那名老妇人之事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心中颇有点不悦,他看了周义一眼,正待出声,却听得周义继续道:“程队主的马鞭在打狗的时候掉了,你就没想着帮他捡过来?” 赵放听得这话,猛地将头抬起来,怨毒地瞪了周义一眼,见他一脸挑衅的表情看着自己,心中压抑的暴虐刚要喷薄而出,眼睛的余光正好扫到在一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环首刀的程越,只得恨恨地咬了咬牙,挣开搀着自己的两个同伴,捂着手臂蹒跚地朝马鞭掉落的位置走了过去。 周义带着快意的表情看着赵放艰难地蹲身去捡掉落在地的马鞭,只见他右手紧紧捂着骨折的左臂,两手使不上力,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捡起马鞭,痛得满头是汗。周义心中有点不忍,他烦躁地跺了跺脚,冲着几名郡卒气急败坏地大叫道:“滚吧,都滚,快滚!” 程越见此,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理睬他们,自顾自地往老妇人倒毙的地方走了过去。 被程越他们两人这么一闹,几个郡兵都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但老妇人横死城门,对大家造成的影响力无疑是巨大的,虽然没有军士驱赶,但人们依然是一个接着一个鱼贯出城,只是多了些大胆一点的,经过旁边时会投过几个复杂而同情的眼神。 伏在老妇人身上的小女孩已经哭得发不出声音,她把一张小脸深深地埋在老妇人的胸膛上,两只细弱的小手紧紧地抓着老妇人身上破烂的衣衫,只有单薄瘦削的肩头不时地耸动时,还可以知道她仍然在抽噎。程越怜惜地抚了抚她乱糟糟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 小女孩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挨近身边的这个陌生人,见他穿着一身与其他军士一般无二的两裆甲衣,顿时惊恐得如见鬼魅,小小的身子不停地往老妇人已经冰冷的怀中躲去,慌乱的挣扎中,她的小手一下子按到老妇人身下尚未凝固的血泊里,她抖抖索索地抬起手来,看了看自己浸满鲜血的手掌,蓦地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号,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她怎么了?”周义急急地凑过身子,他一边将一条马鞭塞到程越手中,一边就要去抱起那小女孩。 “倒没有什么别的大碍,只是她刚刚失去亲人,伤心过度,又突受惊吓,一时气机不畅,晕过去了。” “赵放这个没有人性的东西!”周义心痛地看着小女孩血淋淋的小手,忍不住高声骂道。 “他自然是该死,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想想该如何处理你揽下来的这档子事吧。”程越指着老妇人和小女孩道:“这老人终究还是要入土为安的,还有这个小女孩,她是哪里人,她还有没有其他的亲人,我们都一概不知,我们将要如何安置她?让她跟着我们肯定是不行的,你我在军中都没有家眷,也不认识什么有家眷的人。” “也许我能找族叔帮忙。”周义闷闷地道。 “依我看,让周郎中收留一个小女孩,恐怕也不见得比我们方便多少,况且经此一事,她对军士的戒惧之心异常强烈,就算能留在军中,对她一个小小的稚子来说,想必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队主说得极是。”周义低着头想了一阵,突然像下定某种决心一般,对程越道:“卑下倒是知道有个法子既可以帮这老人入殓,也能妥善地收留和照顾这个小女孩。只是,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行。” “还有这么两全其美的好法子?”程越见周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得催促道:“什么法子?不妨说出来听听,能不能行总得试一试才能知道。” 周义迟疑了一阵,慢慢说道:“卑下师从墨家一脉十余年,如今勉强能算得上是一名墨家子弟。方才卑下入城时,见城门处画有我墨家特殊的剑形徽记,这颍川城中想必会有我墨家子弟活动,若能将此间之事托付给墨家子弟,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了。” “这里有墨家子弟?你是说,颍川城里有墨家组织的存在?”程越大吃一惊,道:“墨家学派不是从汉末的时候就消亡了吗?以前听你说你精通墨家之学,我还以为你只是熟读墨家典籍而已,没想到你的学问居然是墨家学派一脉相承而来?” “墨家学派一直存在,从来就未曾真正地消亡过。”周义轻声道:“西汉武帝时,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我墨家学说只不过是在官学之上被打压,自那时起便由显学转为隐学而已。这数百年来,我墨家学派始终董道不豫、薪火不绝,一直保持着严密的组织,并完整地传承到了现在。” “也就是说,墨家学派自汉以来,就一直游离于庙堂之外,自我放逐于江湖之中了?儒学虽历为正统难以撼动,但兵家、道家等学说同样影响深远,就连来自异域的佛家之学,也在大江南北如火如荼,墨家却为何甘愿如此隐忍不发?” “子墨子初创墨学,其根源本就在于不满儒学礼乐之繁琐,用度之奢靡。因此,凡我墨家子弟,无一不以裘褐为衣,以草鞋为履,日夜不休,以生活清苦为立身之阶。时时所念者,不过是天下苍生之苦,兼爱非攻之义。至于是身处庙堂还是江湖,是万人齐诵还是口口相传,都不过是些无谓的虚名之争罢了。” “倒是我肤浅了。”程越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神秘兮兮地问道:“墨家是不是每代都有巨子?你们这一代的巨子是谁你知道吗?” “墨家的确每一代都有巨子,当下我墨家有两位巨子。” “两位巨子?怎么会有两位巨子呢?” 周义叹了口气,道:“自晋八王之乱以来,我墨家学派就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各大阵营之间的相互争斗,晋元帝定都建康后,墨家便从此分为南北两派: 南墨以江陵为中心,也号为楚墨。南墨学派继承了‘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的传统,此派中人信奉‘士为知己者死’的信条,大多任侠行义,游走四方。他们推崇技击,精于搏杀,以他们独有的献身精神,在刀光剑影的杀伐当中,实践着墨家的煌煌大旨。 北墨以齐鲁为宗,此墨旨在以辩难之术游历各国,广传‘兼爱’、‘非攻’学说,他们崇尚却不迷信武力,雄辩却更看重实效。由于此派中人平和儒雅、坚忍高洁,行事暗合先贤大道,时人多将其奉为墨学正统。北魏孝武帝永熙年间,北墨学派中有人推演出天命归于西北,其时宇文泰正于长安崛起,北墨中一部分士子认为宇文泰当应此数,于是离开齐鲁西入长安,并挟‘义利’之说创立了新的北墨游仕学派,他们认为,要想实现‘非攻’,其根本方法便是天下一统,而宇文泰所创之制度,与游仕学派所奉之学说大抵相合。 北墨虽花开两枝,然游仕学派并未公然宣称脱离北墨而独立,因此时人说墨,依然只有南北两派。南、北两墨又因其地域、传承不同而各置巨子。” “那你呢?你是属于南墨还是北墨?”程越饶有兴趣地问道。无论是他的前世还是今生,都不曾知道墨家在南北朝时,居然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秘事。 “卑下有幸,曾得北墨齐鲁学派中的贤士屈尊教诲,因此,可算得上是北墨中人。” “那北墨现任巨子是谁你知道吗?” “卑下曾听恩师提起过,我派巨子名讳为上青下离。” “青离?怎么听起来像是一个女子的名字?”程越奇怪地问道。 “正如队主所言,我派现任巨子确为女巨子。” “你们墨家还真是唯才是举,异于凡俗啊。”程越不由得感慨道。 “队主所言极是,墨家子弟遍布天下,却能推举出一名女巨子统帅群伦,这正是我墨家崇尚贤能的绝佳例证。据卑下恩师说,这位青离巨子才思缜密、智冠天下,自执掌北墨以来,不仅使得齐鲁学派一举执天下墨学之牛耳,更以其大智慧,维系了齐鲁、游仕一本同源的亲密关系,使得北墨两枝始终同气连枝,未至于分道扬镳。” 第十八章 营中训 “如此看来,你们的那位青离巨子还真是一位风华绝代、才智超群的女中豪杰啊。”程越赞赏道。 “卑下代巨子谢过队主赞誉。”周义拱手施了一礼,恭声道。 “你我之间,不需如此拘谨。”程越笑着朝他摆了摆手,道:“既然颍川城中有你墨家子弟,那此事就好办多了。时辰不早了,你且速速联系你的同门,只待他们一接手,我等便可放心赶回大营了。” “这个。。”周义迟疑了一阵,朝程越深深一躬,低声道:“卑下有话要禀明队主,并请队主治罪。” “治罪?这话从何说起?”程越诧异地问道。 “卑下既以身事队主,且誓言生死不负,凡事便不应对队主隐瞒,但颍川城有墨家士子之事,卑下却有所犹疑,未能及时剖心以告,理当治罪,此为其一。” “原来是这个啊,”程越感叹道:“你的迟疑并无过错,且不论你最终并未对我隐瞒,纵然你未能告知我墨家之事,我也完全能理解你的所作所为。墨家隐于世间如此之久,虽有着庞大而严密的组织体系,外人所知者却几无一二,想必是有其不愿宣之于世的道理。何况我并非墨门中人,又是一介粗莽武夫,你原本就不需对我如此坦诚相告。” “卑下惶恐。”周义深深地躬下腰,诚恳地道:“队主何必如此谦抑,队主年轻有为,志向远大,他日若得风云之力,必将奋翼万里、纵横天下,又岂是粗莽武夫所能望项背的。卑下相信,若巨子得知队主之名,也必会引为英雄,赞叹不已的。” 程越听罢,哈哈大笑道:“你家巨子对我如何评说且先不论,你所说的这个罪一本不应为罪,你不妨说说其他的。” 周义歉然一笑,道:“墨家传信之法为我派独创,实为不传之秘,请恕卑下不便在此施展。况且,”周义说着,扭头仔细打量了四下一番,接着道:“我墨家士子从未见过队主,此刻传信,恐怕门中弟子也不便上前引接,故此卑下不得不请队主回避,此罪二也。” 程越一愣,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在此妨碍你们传信了,我就先回营中去吧。”说着,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来,笑着问道:“对了,此前我让你带着令牌先行到甲队了解情况,不知现在队上情况如何。” “哎呀!”周义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懊恼地道:“被这里的事情一搅扰,卑下差点将这等重要事情给忘了。”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枚令牌,单膝跪倒在程越面前,双手将令牌举过头顶,垂首道:“卑下无能,未能完成队主交下的任务,请队主重加责罚。” “未能完成?你是没找到甲队,还是去了甲队但那些军士不接受队主号令?你又怎么在城门处与那些郡兵们起了冲突?你且将事情原委给我细细道来。”程越皱了皱眉头,沉声问道。 周义一张瘦脸顿时涨得通红,他颤颤巍巍地将另一条腿也屈膝跪在地上,伏低身子说道:“卑下从队主处领命后,随即持令牌前往大营探寻甲队状况,后在队中遇到了一个名叫陈健的军士,他自称是甲队中的一名什长。卑下向其出示了队主令牌,要求他召集队中其他士卒以传达队主令谕,他却以队主未至,令牌真伪难辨为由,将卑下拒之于帐外。卑下无奈,只好回马向队主复命,又因不敢打搅队主与郎中的言谈,只得在城门处守候,因此碰到了赵放等人驱逐百姓并杀害老妇人之事,卑下一时气愤与其理论,结果就被他们按倒在地,若非队主及时赶到,卑下只怕将会遭受更多羞辱。” “你起来吧,这事怪不到你头上,我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难。”程越俯身扶起周义,接过他手中的令牌,捏在手里看了看,冷哼了一声道:“只是他们的手段未免显得拙劣了些,什么叫令牌难辨真伪?如若令牌为真,自当见令如见主将亲临;如若令牌为伪造,大可以军法处置持令之人。他却以不知真伪推托不纳,徒然做此小儿之态,真是可笑。” “队主打算如何处置?”周义偷眼瞧了瞧程越,见他一副不喜不怒的神色,一时摸不准这年轻的队主心中打的什么主意,忐忑地问道。 “是疮疤总要挤一挤才好,”程越随手将令牌收入怀中,淡淡地说道:“此事你就不要管了,我自会赶回营中亲自料理。你留在此地联系你的墨家同门,待他们接手后,你便即刻整装归队。韩轨已在三十里之外,早则今晚,迟则明天,颍川城必有战事,你务必注意切不可误了战机,违了军纪。” “谨受命!”周义肃然而立,拱手大声应诺。 程越点了点头,翻身上了马背,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浓密的云层在头顶上堆成了一座座连绵的山峰,阳光被铅云吞噬,风却渐渐肆虐起来,扯得城楼上的旗帜呼啦直响。看来一场雷雨就要来了,程越暗暗想着,一甩马鞭向营中飞驰而去。 侯景治军以整肃著称,大战将近时军纪尤其严厉,程越入得城来,只见城内各军甲杖鲜明,动静有度,一队一队的军士押送着民夫,将滚石檑木金汁弓弩等一应守城战具络绎不绝地运上城墙,整个颍川城都笼罩在一股紧张的气氛之中。 原本队主上任,理应先去拜会军主和幢主,然而此刻兵临城下,大战在即,时间紧迫,甲队却还处于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艰难境地,事急从权,程越衡量再三,决定还是先回队中去整军备战,待辖下人心底定之后,再去一一拜谒也不迟。 由于城中老弱妇孺都已被驱逐出城,稍有壮力者也尽数被迫在城墙上充当守备,城中的房屋便被大军全部征用充作了军营。中军地位虽没有佐吏及亲随那般超然,但其所在营地的位置也相当不赖,远离城墙的一溜民房,便是中军左营的驻扎之所。程越一路辨认旗色,径直朝他所领的第九幢甲队的方位走了过去。 来到一间小杂货铺前,程越勒马站定,抬眼望了望,只见铺前的门檐上一面小旗迎风招展,上面依稀写着“中军左营九甲”的字样,铺子门前既无警戒,也无宿卫,立了片刻,只听得铺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的喧闹哄笑之声。 程越跳下马来,将坐骑栓到门前的木桩上,沉着脸往铺内走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一个细弱的声音道:“杨黑子,你说什长他们出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啊?” “意外?他们是去找范队主,啊,不,是去找范都督了,能出什么意外?你个老小子,是不是还在担心之前的那个拿着令牌的瘦猴子来找麻烦?”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瞧你那副脓包样,我告诉你,莫说就一个麻杆样的瘦猴子,就算是那个便宜队主来了,也管不到我们头上来。” “可我觉得,我们既然有了新队主,还是要守点军中的规矩为好,”先前那人又迟疑地说道:“我也知道范都督跟他有些纠葛,但毕竟我们都只是一个低贱的军卒,他们神仙要打架,我们得想办法别跟着遭殃才是啊。” “我说苏老五,你这胆小怕事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啊。”那粗豪的声音又鄙夷地道:“神仙打架?他也配?他的底细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一个小小的军士,靠撞大运吓了吓元柱,就当自己有多大能耐了?你别看河南王在土台上当着三军的面任命了他为队主,下了土台,河南王记不记得起这回事还另说呢。范都督,那可是仪同三司范将军的胞弟,这两相对比,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该向着谁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看那新队主也不是个善茬。你们还记得吗,当时在战场上,他一人一弓,杀伤了我们那么多的人。我觉得苏老五说得对,我们还是不要去趟这趟浑水的好。”铺中另一个声音说道。 “放屁!”那粗豪的声音恼羞成怒地大叫道:“一个二十冒头的小竖子而已,能有多大本事?要不是当日你杨爷爷我身上有伤,我一枪就能把他戳出个窟窿眼来。” “是吗?”程越听到这里,胸中的怒气勃然而发,他大步跨进了铺子,冷冷地说道。 “谁!”程越话音刚落,便听到那粗豪的声音一声大吼,随即一阵劲风朝自己扑面而来。 “放肆!”程越断喝一声,将腰间环首刀连鞘往前一磕,只听“当”的一声,一柄长枪被环刀撞飞,斜斜地掉落在地上,程越身形不停,带鞘环刀往前一拍,一个壮硕的身子应声而倒,横跌在屋中的长几上,滚了几圈扑倒在地,顿时昏死过去,一动不动。 程越慢慢地收回手中的环刀,冷冷地扫了屋中几人一眼,伸手掏出令牌,朗声道:“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队主程越在此,你等还不上前见礼!” 第十九章 惩凶顽 屋中几人见杨黑子突遭攻击,顿时大惊,纷纷鼓噪着抽出随身兵器便要上前围攻这不速之客,待听到对方自称甲队队主,不由得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趁着这个当口,程越才得以看清了屋中的情形,只见屋子正中俯身躺着一个彪形大汉,显然是刚刚被自己环刀撞飞的杨黑子,其余五六个身着两当铠的军士分据屋中各个角落,看阵势颇得攻击之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做出反应并占据有利地势,这几人的临战经验还是颇为丰富的。 程越看了看几人犹疑的脸色,冷笑道:“怎么?几位这是想要持兵攻击上官,聚众谋反吗?” 几人听程越这般说法,吓得脸色苍白,互相看了一眼,忙不迭将手中兵器扔在地上,单膝跪倒在地,道:“卑下不知队主亲临,多有冒犯,还请队主治罪。” 程越却不答话,端着胳膊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们,半晌,问道:“你们当中可有什长、伍长,起来回话。”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直起身子,拱手道:“卑下苏老五,现充伍长一职,见过队主。” 这人便是苏老五?程越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从刚才门外所听的来看,这苏老五虽态度暧昧,立场骑墙,但却不似那杨黑子那般妄图倚靠范桃枝与自己作对。想到这,他缓了缓语气,问道:“虽说我甲队人不足员,但十余军卒还是有的,为何此处就你们几个?其余人呢?你们的什长现在何处?” 苏老五迟疑了一阵,微微扭头看了看跪在周围的同伴,心中暗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回道:“禀队主,陈健陈什长带着其余十二人现正在库真都督范桃枝范都督处侯令,陈什长命我等六人在此迎候队主。” “这真是奇谭怪论,”程越冷冷地说道:“我程某人从军时日虽不长,但对河南王军中章纪也还略知一二,库真都督乃河南王帐前亲卫,与我中军历来互不统属,陈健既身为我中军左营甲队什长,整军之令已下,岂有不在军中约束士卒,反到库真都督处候命的道理?”说完,朝苏老五喝道:“苏伍长听令,你即刻前往陈什长处传我队主号令,命陈什长速速将队中军士带回,不得有误。你告诉他,我在此以一个时辰为限,若一个时辰后有一人未归,便以行军失期之罪严加处罚,以正军纪!” 苏老五偷偷抬起头来,看了看程越那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脸,咽了口唾沫,正想开口推脱,却见他两道刀锋一般凌厉的眼神朝自己扫了过来,他连忙把头低下,只觉得后背沁出了几颗冰冷的汗珠,他哑着声音应诺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起了身,脚不点地地往外奔了出去。 程越看着苏老五匆匆奔出铺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心中也暗暗舒了口气,他转过脸去,温声对几个还跪在地上的军士道:“你们几个都起来吧,军纪不肃,也怪不到你们头上,大家都在一个帐中为河南王效力,抛去官职不论,都是同袍,不必如此拘谨。” 当中一人起身朝程越拜了一拜,恭声道:“卑下沈知机自知罪责深重,伏请队主责罚。”另外几个见他如此,也忙将身子往下伏了伏,齐声叫道:“卑下伏请队主责罚。” 程越唔地应了一声,说道:“本队主说怪不到你们头上,自然就怪不到你们头上,责罚不责罚的,就不要再提了,都起来吧。”说着,他踱到沈知机面前,弓身将他扶了起来,笑道:“本队主初来乍到,好多事情还得请各位同袍多多帮衬才是。” 沈知机见程越亲自来扶自己,忙挣扎着站起身来,一张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卑下贱躯,岂敢劳队主大驾。” 程越无奈地摇了摇头,指着身边两人道:“好了,既然我等已在此处驻扎,门前警戒宿卫便不可缺失,你们两人且先到门前巡视,以备非常。”又指了指另外几人道:“日昳早过,晡时已至,你们几个且去埋锅造饭,备齐我全队饭食。”说完,拍了拍沈知机的肩头,笑道:“沈军士,你我去看看杨黑子的伤势如何,顺便陪我说说话。”几人忙应了下来,各按吩咐照办不提。 沈知机跟着程越来到杨黑子身边,俯身将他翻过来细细一瞧,只见他呼吸微弱,面如金纸,心中不禁大惊,想不到这程队主年纪虽轻,手底下的功夫却如此了得,他就用那带鞘的环刀一撞一拍,将让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伤成了这副模样,看样子军中传言说他曾一枪击伤了元柱的事,也不一定是无稽之谈。想到这,沈知机越发恭谨地朝程越躬了躬身,道:“禀队主,杨黑子只不过是受了重击,一时气逆攻心,晕过去罢了,除此并无大碍。” “如此就好,”程越淡淡地说道:“这杨黑子对本队主如此不敬,本队主也不得不对其小惩大诫一番。” 沈知机忙接口道:“这杨黑子咎由自取,队主对他也是极为仁慈了。” “仁慈?本队主可不是什么仁慈之人。”程越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知机,道:“在我程某人眼里,唯有军法和情义而已。若遇不可赦之人,当持军法,摧之如秋风扫荡枯叶;若遇同甘苦之人,当持情义,待之如春晖照拂芳华。沈军士以为如何?” “队主雄烈,卑下不敢妄自揣度。”沈知机哆嗦着嘴唇涩声道,粗糙的额头上悄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记得有首小曲唱得好啊,”程越瞥了他一眼,慢慢诵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敢问队主,这是哪里的曲子?听来竟如此别致?”沈知机惊奇地问道。 程越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道:“看来,沈军士对这音律曲调之学也颇有造诣啊。” “造诣实在不敢当,”沈知机讪讪道:“卑下只是闲暇时颇好收集些南朝声律而已。程队主方才吟诵的这首曲子,与南梁‘永明体’倒有八分相似,但却较之更为严整有度,不知队主是从何处学来?” “看来沈军士果然是此中大才。”程越笑道:“此曲是我在家乡时,一名老家人所授,程某愚钝,体会不了其中的声韵格律,只是觉得读来让人心胸畅快而已。” 沈知机面带狐疑地看了看程越,他能感觉得到程越说的并非实情,但却不敢刨根究底地问,只得闷闷地收起心中的疑惑,闭口不言。 正在两人沉默之际,一声重重的呻吟声从地上响起,杨黑子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睁开一双怪眼四下看了看,见屋中只有两个人站在一旁,其中一个他认得,正是自己同队中的军士沈知机,另一个年轻的军士似乎在哪见过,但却认不得叫什么名字,他揉了揉脑袋,粗声粗气地问道:“沈呆子,怎么就你在这里?其他的人呢?还有,方才偷袭我的那人抓到了没有?” “杨黑子不得无礼!”沈知机见他一醒过来便在那口无遮拦地胡言乱语,急忙喝止道。 “嚯,没看出来你沈呆子竟也长能耐了,敢对你杨爷爷大呼小叫的,还不快快告诉你杨爷爷,那偷袭我的混蛋哪去了?”杨黑子怪叫一声,截下沈知机的话头,骂道:“算了,瞧你那一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的窝囊相,问了只怕也是白问。”说着,他一指程越,叫道:“那边那小子,你来告诉杨爷爷,这是怎么回事?” 沈知机听了杨黑子的话,不禁气得火冒三丈,暗道,好你个杨黑子,我好心好意想提醒你不要冲撞了队主,你倒好,仗着自己有点蛮力,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羞辱了我一通,既然如此,我干脆就来个隔岸观火,看你如何收场。想到这,他朝程越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地往旁边一站,不再理会杨黑子。 程越见杨黑子指着自己问话,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淡然道:“你说的那个将你击晕的人,就是在下。怎么,看你的样子,似乎很不服气啊。” 杨黑子狰狞一笑,叫道:“原来是你这小竖子!方才你趁杨爷爷不备,偷袭得手,你杨爷爷心中不服!有种再来跟杨爷爷过几招。” 沈知机听杨黑子一口一个杨爷爷,语言粗俗鄙陋之极,忍不住喝止道:“杨黑子不可无礼!这位是河南王今日在演武台上亲封的甲队队主。程队主未治你冲撞之罪,已是宽宏大度,你岂能恃力而狂,屡次冒犯,还不速速给程队主请罪。” “杨爷爷只知道范队主,不认识什么程队主。”杨黑子阴阴一笑,在地上一撑跳起身来,双手箕张,朝程越扑了过去,喝道:“小竖子,快来领受杨爷爷的手段!” “跳梁小丑,不自量力!”程越冷哼一声,双手如电般出,扣住迎面袭来的手腕一带,杨黑子硕大的身躯顿时往前冲出,程越脚下就势一扫,只听一声惨呼,杨黑子双膝重重地磕在地上。 “本队主见你有些许蛮力,本还存着些惜才之心,但你竟敏顽不灵、凶性不改,公然以下犯上,岂可饶你!你且先在跪着吧,等军士聚齐,本队主自会按军法严加处置!” 第二十章 赫然怒 杨黑子只觉两膝剧痛难忍,挣扎了几下却怎么也站不起身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他咬牙切齿地嘶声叫道:“小子,你等着,范都督不会放过你的!” “真是聒噪!”程越大怒之下,腰间刀鞘一甩,啪地一声重重地抽打在杨黑子的嘴上,杨黑子惨呼一声,张口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惊恐地看着程越,不敢再大声叫骂,只在那含混不清地哼个不停。 “你都听到了吧,此獠实在是愚不可及。”程越铁青着脸对沈知机道:“近卫与我中军同为河南王之肱骨,两者向来同仇敌忾,关系亲密,他一个小小的卑贱军士,居然敢从中挑拨,造谣生事,当真是自嫌命长。” “杨黑子的确罪该万死。”沈知机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小心翼翼地道:“卑下还请队主暂息雷霆之怒,万不可因这粗野莽夫的不赦之语而失了全队军士仰求队主的一颗慈爱之心啊。” 真是只圆滑的老狐狸,不就是想说让我不要对这杨黑子赶尽杀绝,免得激起其他军士的对抗情绪吗?程越瞄了沈知机一眼,看着他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心中暗道:本来还想逼着这老狐狸表个态,但从他刚才所说的话来看,他还是在左右摇摆,犹豫不决。看来要想稳住这个开局,还是得要靠自己一个人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程某人并非冷血无情之人,只是军中军法大如天,若有法而不遵,犯法而不纠,又将如何约束麾下军士?”程越沉声道:“方才我进来时,将坐骑栓在门前的马栓上,你去帮我把它牵到马厩好生照料,不用在这里陪我了。” 沈知机听得这话,面色一白,抖抖索索地朝程越拱手施了一礼,低声道:“既如此,卑下就告退了。” 程越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转脸厌恶地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不住呜咽的杨黑子,慢慢踱到窗边,往外看去:此时天色渐晚,风已经停了,但乌黑如墨的云层依然不断地在头顶上堆积,乍一看去,就好似一座黑黝黝的大山横压在城墙之上。这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啊,程越感慨道,只不过此刻压城的黑云,应该不仅仅有那天地自然下凝固的水汽,还会有刀枪如林、虎视眈眈的虎狼之师吧,想必敌军的将领此刻正在某一处营帐里,盯着这座破败的城池,商量着如何才能一鼓而下。 也不知道颍川城能守得住几日,凭着程越疏浅的记忆,历史上侯景并未在颍川城留下什么载入史册的守城战绩,反倒是西魏名将王思政曾坚守颍川对抗高澄亲征,留下过一段可歌可泣的辉煌往事。由此来看,这颍川城的易主,想必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了。 程越苦笑着甩了甩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出脑海,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居然还在想这些不咸不淡的事,操心颍川城的陷落与否对自己来说并无多大意义,无论这座城池是姓侯,姓高,姓萧或者是姓宇文,当前的自己也只有依靠侯景这棵大树才能有枝繁叶茂的可能。毕竟,在侯景这里,他是一个队主,至少有了那么一点点立身的本钱,而到了别的地方,不过是一个有点勇力的炮灰罢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个队主实际上远没有他方才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气盛神足,叫苏老五去带陈健以及其他的十一名军士回营,这是自己行下的一步险棋:如果那十二名军士能听命按时返回,那么自己在这一局中就有了胜算的可能;如果他们抗命不遵,自己不仅将彻底丧失对这个小队的掌控,也将沦为三军中的第一笑话。 程越是在豪赌,但他相信自己也并不是一个毫无依据的赌徒,他自然也有自己的底牌,这张底牌就是侯景定下的那些严苛而酷烈的军纪军法。只要范氏兄弟在军中还不能一手遮天,那他们必然会知道挑战军纪军法权威的可怕后果,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支持那十二名军士公然违抗主将的命令。 想到这,程越暗暗舒了口气,正准备道后院去看看哺食准备得如何,却见一个十余人的小队远远地朝这边走了过来,定睛一看,跟在队伍最左边的,依稀是之前被自己派出去的苏老五。 “他们回来了!”程越心头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从腰间解下环首刀握在手里,慢慢走到门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陈健带着十二名军士从远处走了过来,他闷闷地走在队伍的前面,对他来说,今天实在是一个让人倍感窝囊和郁闷的日子,上午河南王在检较三军时,当场宣布了甲队队主由程越担任的事,这让他和范桃枝都有点措手不及。虽然早就知道程越会担任这甲队的队主,但河南王如此高调的任命,其中是否蕴含着某种玄机,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检校完毕回营地后,自己本打算和队中其余的军士商量着如何给新队主一个下马威,却不曾想一个瘦猴子一样的人带着一块队主的令牌,就轻而易举地瓦解了他预想中的攻守同盟,居然有五六名军士不赞同他直接与上官对抗,对此他又是恼怒又是心慌,便以不知令牌真伪为由,把那瘦猴子拒之门外。 事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心安,考虑了半晌,决定留下杨黑子镇住那五名首鼠两端的军卒,自己带着其余的人到范桃枝处去商量应对之策。谁料原本极力怂恿他们与新队主作对的范桃枝,这一次竟然始终含糊其辞,一面暗示自己不要妥协,一面又责备自己不该公然违抗军纪,直弄得自己前后失据,无所适从。 正当他不知所措之际,苏老五带来了新队主的严令,命他们一个时辰内返回营帐,否则将以行军失期之罪进行处罚,军中的规矩他是懂的:“失期,法当斩”。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从明面上来说,丝毫没有与上官对抗的可能,上官有的是方法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尽是些没用的混账话!”陈健想到当时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苏老五从范桃枝的帐中出来时范桃枝对他说的那句话:“你不要怕他,我和范仪同都是看好你的。”,不禁破口骂出声来。他悻悻地想,事到如今,自己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大不了想法子把那新队主架起来,甲队就还是自己说了算。 “什长,我们到了,你看是不是要先给队主通报一下。”苏老五见陈健一路上心不在焉的样子,出声提醒道。 “嗯,到了?”陈健定了定神往前一看,只见一间插着甲队帐旗的杂货铺前,两名衣甲整齐的军卒正临门而站,表情复杂地看向自己,那两人自己认得,正是甲队中的两名军士。 “他们这是干什么?谁让他们站在门口的?杨黑子呢?”陈健心头一跳,黑着脸问道。 “这应该是队主安排的警戒,”苏老五答道:“杨黑子因与队主起了冲突,被队主击倒了,卑下出来得早,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被他击倒了?”陈健一惊,眼前浮现出当日那一人一弓,射人如草的情景,不由得迟疑了一阵,扬声叫道:“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什长陈健,带队中十二名军士归帐!” 程越瞥了瞥两颊肿胀却猛然一脸兴奋之色的杨黑子,淡淡一笑,高声道:“进来说话。” 陈健转身对身后军士低声道:“大家都不可乱说乱动,一切有我。”说完,领着十余名军士鱼贯走进屋去。 众人到了屋中,只见一个普通军士装扮的年轻男子站在屋子正中,正含笑望着大家,年轻男子的脚边,跪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满脸血污,瞪着双怨毒的牛眼,犹在那口齿不清地大声嘶吼。 苏老五身子一颤,抢前一步单膝跪地,拱手道:“麾下苏老五缴队主令,陈什长与其余十一名军士奉命按期回帐,请队主检校。” “苏军士辛苦,且到一旁修整。”程越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温声道。 “敢问队主,屋中跪着的那人可是杨黑子?”陈健见苏老五还要行礼,不耐烦地抢问道。 “不错,此人正是杨黑子。”程越看了陈健一眼,沉声道。 “卑下敢问队主,这杨黑子不知犯了何罪,竟遭如此毒手。”陈健抗声道。 “哼哼,不知犯了何罪?”程越冷哼道:“这杨黑子出言不逊,蔑视上官,更兼丧心病狂,持兵危及主将。如此大逆不道之徒,按军法理应当场诛杀,本队主念其粗莽无知,有心宽宥,故此小惩大诫,以明法纪。” 陈健见他如此强硬,心中也有些慌乱,他素知杨黑子其人向来恃力欺人,嚣张跋扈,程越所说,当无虚言,只得拱手道:“禀队主,杨黑子乃前队主,现河南王近卫库真都督范桃枝范都督心腹爱将,勇力过人,战功卓著,今突遭此重罚,恐有不妥。” “你不说范都督还好,说起范都督,这杨黑子更增了一条十恶不赦之大罪。”程越冷笑道:“这杨黑子在本队主面前公然狐假虎威,企图假借近卫之名,为其抗命枉法张目。”程越顿了顿,森然道:“如果说咆哮营帐,冲撞上官还只是违了我军中章纪的话,这挑拨主将,离间署曹已是对河南王威严的蔑视!往轻里说,这叫狂悖,往重里说呢,这就叫谋逆!本队主纵然有心仁慈,也不敢亵渎法纪,姑息养奸!” 说着,程越“锵”地一声抽出环刀,手腕一沉,将杨黑子的左耳齐根斩断。杨黑子发出一声惊天的惨呼,头一歪,痛晕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双雄会 程越将环刀收了回来,在自己的衣袖上蹭了蹭,缓缓插回刀鞘,冷冷地道:“就这点能耐也敢犯上作乱,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按律,其罪虽枭首示众犹嫌太轻,本队主姑且饶其不死,免得污了我这匣中的三尺青锋!” 众军士见程越举手投足间就将杨黑子整治得如此之惨,顿时一片大哗,但慑于他轻描淡写却丝毫不拖泥带水的酷烈手段,都没敢轻举妄动,只将一双双眼睛巴巴地看向陈什长,看他准备如何应对。 程越淡淡地扫视了骚动的众人一眼,高声喝道:“整队不肃,肆意喧哗,看来这甲队是把军中还有军纪两字忘得一干净了吧。苏军士!你且将军中禁令背与诸位同袍们听听。” “啊?。。”苏老五正心惊胆战地站在一旁看着事态的发展,突然听到程越令他背诵军纪,不禁一怔,半晌回过神来,嗫嚅了几下,颤声诵道:“。。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程越等苏老五背诵完毕,朝他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这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自淮阴侯韩信以来,便一直在军中口耳相传,被历代兵家所推崇,河南王亦将其视为驻军军法之根本,胆敢犯此军纪者,皆被施以剥皮、挫骨、油炸、石椎之刑。” 说完,朝陈健狰狞一笑,道:“营中之法,苏军士所诵一字不漏,我就不在此多说了,我等既然身为军士,冲锋陷阵便是家常便饭,所以这行军之法,我也来给你们说说。步战令,想必诸位都是知道的,曹魏以来,行伍战阵之中无不将其视为圭臬:‘伍中有不进者,伍长杀之;伍长有不进者,什长杀之;什长有不进者,都伯杀之。督战部曲,将拔刃在后,察违令不进者斩之。’这些军中章纪,陈什长想必都还记得吧!” 陈健站在队伍的前面,看着程越在他面前宣示着他的赫赫之威,他虽然知道这不过是程越在利用军法以树立他的队主权威,但他明白,自从被迫领命回帐的那一刻,他在这一局中便已失去了先机。先机一失,步步被动,此时此刻,他只能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苏老五和程越所背诵的那些军法律条,他自然是了然于胸的,但其中“慢军”、“构军”和“谤军”几条,听来似乎是专门针对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而设,让他不由得汗流浃背。 他也不是个愚笨鲁莽之人,从程越的言行举止中,他清楚地看到了程越在警告他什么:营中之法严苛无比,犯此已是死罪,若要一心与其做对,自然难逃酷刑横死。就算是有人能让其免除这违令之刑,行军作战当中,生死也尽数握在他程越这队主手里。想到这,陈健心中的无奈和恐惧油然而生,他在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猛地一躬身,单膝跪倒在地,俯首道:“卑下自知罪孽深重,请队主重重责罚!” “陈什长快快请起!”程越见陈健俯身请罪,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忙跨前一步将他扶起来,叹息道:“陈什长无需如此,你的良苦用心,本队主感同身受,这事说起来,本队主也有不可推脱之责。” 程越拉着他的手,环顾了众人一圈,诚恳地说道:“前事种种,到此都一笔勾销,既往不咎。本队主虽初来乍到,但各位的心事本队主也都心知肚明,我程某人历来信奉以和为贵,讲求以诚待人,照我说,无论是范队主也好,程队主也罢,处战乱不歇之世,为百战余生之躯,唯有上下一心,精诚团结方能存身不灭,克敌立功。如若主将与军士相互猜忌,势同水火,那么曝尸沙场不过是朝夕而已。舍有用之身,为他人做嫁,于公于私,又有何益?此中道理,想必各位也都明白得很,本队主在此就不再多言了。” 陈健听了这话,心中百感交集,他抬头看了看程越满是真情流露的脸,低声道:“队主胸怀如海,卑下无地自容。”说罢,转身朝众军士大声道:“众军士见礼!” 十余名军士单膝点地,拱手为礼,齐声道:“见过队主!” “好好好,诸位都快起来吧。”程越哈哈大笑道:“各位待我为主将上官,我必待各位如手足兄弟,凡我队中将士,不掩功,不昧赏,进退一体,休戚与共!古语有云: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甲队虽人不足员,但只要我们同心同德,莫说是钱财美女,封妻荫子,就算要屠城灭国,纵横天下,又有何不可?!” 一众军士再次拱手下拜,高声道:“卑下等谨遵队主谕令,刀山火海,誓死相随!” 沈知机怀着复杂的心情站在门外,屋中军士们拜见新队主的齐声高喊让他的心神有点恍惚,此刻的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么大的错误:好好的一个让自己可以成为队主心腹的机会,却被自己那一时间的犹豫给断送了,他不禁苦笑了一声,心中犹自懊悔不已。站了好一阵,直到屋中安静了之后,他理了理衣甲,跨步走进门去。只见程越居中坐在屋中长几旁铺着的一张宽大的坐席上,陈什长侧身侍坐在他身旁,两人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见有人进来,程越抬起头来,往门口看了看,见是沈知机躬身站在门口,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问道:“是沈军士吗?我的坐骑可安顿好了?” 沈知机拱手施了一礼,道:“禀队主,门外有一骑,称是河南王近卫,在外请见队主,说是为传令而来。卑下已将队主的坐骑备下,队主随时可用。” “河南王近卫?”程越心中一突,看了身边陈健一眼,见他也是一副错愕的表情,旋即释然。虽说都是河南王近卫,但想来必定不会是范桃枝,一则他不可能在此时独身来到甲队;二则,纵然他此刻前来,也绝不可能留在屋外等候。想到这,程越站起身来,朝沈知机道:“你随本队主前去接令。” 两人走出屋来,只见一个全身披甲的魁梧武夫牵马站在门外,来人黑衣黑甲,连头上都覆着黑色的鬼面,看不清面容。程越前趋两步,拱手道:“卑下程越,见过将军。” “你便是新任的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队主程越?”来人在门外等了好一阵,心中颇有点不耐,见有人搭话,冷淡地问道。 “正是卑下。”程越说着,摸出自己的队主令牌,举在手里,道:“不知将军召见卑下有何吩咐。” “程队主不必多礼,某是河南王帐下行走,当不得队主将军的称呼。”来人见程越举止恭敬,语气缓了缓,说道:“某奉河南王令,请程队主前往中军大帐走一趟。” 中军大帐?那不是河南王和他的高级属官们议事的地方吗?侯景怎么会让自己到那里去呢?程越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迟疑了一阵,拱手问道:“敢问将军,可知河南王召卑下有何要事?” “某只是奉命而行,所为何事,程队主到了那里自然便会知晓。”来人有点不耐烦地说道:“程队主这便与某一并前去吧。” 这么急?自己刚刚粗粗地收服了队中的军士,本还想趁热打铁巩固巩固感情,没曾想连席子都还没坐热,就又莫名其妙地被叫到中军大帐去了。程越无奈地应道:“劳将军久侯,卑下这就出发。”说着,朝沈知机招了招手,道:“我到中军大帐去去便来,你协助陈什长照顾好队中军士,如有一个叫周义的人前来投帐,你便帮他安排一下食宿。” 沈知机疑惑地应诺了下来,躬身道:“队主且放心,卑下都记下了。” 程越转头朝屋中看了看,见陈健正靠着门槛朝这边看过来,便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翻身上了马背,对那近卫道:“有劳将军带路。” 来人也不与他客气,马鞭一甩,一马当先往城中驰去。程越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乌云四合,劲风又起,暴雨雷电仿佛已高悬在头顶之上。 两人默默地往前驰了一阵,不多时,来到一顶巨大的营帐前,那近卫勒马站住,转身对程越道:“此处便是河南王中军大帐,程队主请下马,随某入帐。” 程越惊异地看着眼前这座巨大的毡帐,心中嘀咕道,这侯景还真不愧为羯人胡种,在颍川这样的中州城邑中,他一不选州府官衙,二不挑高门大宅,居然劳心劳力地盖下这么一大顶毡帐做自己的中军大帐,真是一点都不负他那羯胡做派。 两人将马拴在大帐旁的马桩上,那近卫迈步向前,撩开帐帘,程越往里一看,只见帘内另有一个小小的毡室,毡室一侧被一道厚厚的门帘遮着,两名同样具甲鬼面的近卫分据门帘两边把守,想必是那是通往大帐的的门户。 毡室内一个彪形大汉正背身垂首跪坐在一张小几旁,程越看着那人背影,只觉极为熟悉,他一步跨进毡室,轻声唤道:“刘无敌?刘疯子,是你吗?” 第二十二章 中军帐 那壮汉霍地转过身来,惊喜地叫道:“程二,你是程二?!” 程越一步跨过去,照着刘无敌的肩头狠狠地一拍,笑道:“当然是我了,刘疯子,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刘无敌站起身来,呲牙咧嘴地揉着肩膀,憨憨地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啊,是河南王差人唤我来的,来了有一阵子了。程二,你怎么也来了?莫非你也是被他们叫来的?”刘无敌指了指引着程越进来的那个近卫一眼,疑惑地问道:“这就奇怪了,河南王把我们俩叫到这里来,这是要干什么呢?” 程越微微眯了眯眼,道:“我想起来了,今日在较场领受河南王赏赐时,河南王曾问我有何心愿,我便提出了将你调入我队中的请求,河南王当时说此事回城后再议。如今将你我两人都唤到大帐来,或许与此事有关。” “这河南王也真是,这种一句话便可解决的小事,也要弄得如此兴师动众。”刘无敌不满地嘀咕道。 “刘疯子,慎言!”程越瞪了他一眼,心中感慨道,自己原本也以为这不过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听了周康在洧水河边对他所说的话之后,他终于想明白了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在解侯景被元柱追杀之危时,仪同三司范桃棒出力最多,但最终救护之功却归于程越,他胞弟范桃枝心中不忿,于是帅甲队挑衅并试图击杀程越、刘无敌。不料范桃枝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不仅甲队军士被程、刘两人杀伤甚众,过程也被行台郎中周康尽数看在眼里。于是中军借周康的供词控告范桃棒利用胞弟插手中军事务,扰乱中军法纪,双方顿时闹得不可开交。侯景权衡之下,将范桃枝拔为库真都督,将程越升为甲队队主,以调和中军与仪同双方的对立关系。 按说此事到此本该尘埃落定,然程越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出了将刘无敌调到自己麾下的请求。这一小小的请求顿时成了双方新一轮颜面之争的导火索:若刘无敌可动则中军胜,毕竟能否调动本就属中军内务;若刘无敌不可动则仪同胜,因为这就表明,范仪同依然在中军事务上插了一手。想到这,程越心中不禁生出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和无力感,为何自己一个小小的毫不过份的要求,竟会牵连出这么些烦人的事来呢。 “刘疯子,对不住了,把你也扯了进来。”程越对刘无敌歉然道。 刘无敌怪眼一瞪,满不高兴地说道:“程二,你说什么胡话呢。咱们兄弟二人在一起陷阵杀敌难道不好吗?就算你不说,我自己也会去找队主、幢主让他们把我调到你那里去。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你要把甲队。。” “对了,李胤怎么样?”程越忙打断他的话,问道。 刘无敌生生地将话咽了回去,不满地看了程越一眼,道:“他还能怎么样,照样的满嘴胡说八道。临出来时,我问李胤知不知道为什么河南王会唤我过来,李胤跟我说是你把我给卖了,气得我狠狠地擂了他三拳,估计这会他还躺在那吐血呢!” 看来这李胤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程越暗暗想道。正在此时,只见毡室内侧那面厚实的门帘突然往两边分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一进毡室,也不看程、刘二人,直接走到那带路的近卫身边,轻声问道:“河南王传唤的那两人带到了没有?” 那近卫忙拱手欠身一礼,到:“禀厢公,程越、刘无敌两人已经带到,室中候着的这两位便是。”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转过身来,用一双眼睛将程、刘二人上下细细地看了几遍,微微一笑,道:“两位辛苦,某奉河南王令,请两位入帐。” 程越拱手作礼,恭谨地道:“有劳阁下!” “程队主无需拘礼。”中年男子笑道:“我乃河南王帐下厢公苏单于,今日一见程队主,果然英武过人。” “苏厢公过誉了,程某愧不敢当。”程越忙躬身答道。这厢公可是身份尊贵,据周郎中所言,身为厢公者,都是侯景所礼敬看重之人,绝不可怠慢。 苏单于朝程越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一旁满脸别扭模样的刘无敌,含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刘军士了,还真是位爽快直率之人。”说着,指了指大帐,道:“两位跟我进去吧,不要让河南王久候,两位随身所带兵刃需解下放在大帐外,待晋见完毕后,自行取回即可。” 程、刘二人依言解下腰间换刀,交到两位侍卫手中,亦步亦趋地跟在苏单于身后进了中军大帐。 帐中极为宽大,约摸有四十来人分成两列跪坐在大帐两侧,左侧一列,皆为大袖宽袍,笼冠漆带,一副文士大夫的打扮,而右侧一列,则都是身披明光,头戴兜鍪的赳赳武将。大帐正中有两人一站一坐,坐着那人垂着头似乎正在瞌睡,站着那人,身材粗短,内着战甲,外披锦袍,看样子,应该就是河南王侯景。 苏单于领着两人在帐中站定,拱手朗声道:“老奴奉河南王令,将程越、刘无敌两人带到。” “苏公劳苦,且入座歇息吧。”一个略带尖利的声音道。 “诺。”苏单于躬身应下,低声对两人道:“速拜见河南王,不得失礼。” 程越和刘无敌跨步向前,单膝点地,俯身拜道:“卑下程越、刘无敌,奉河南王令,特来晋见。” “好!本王的典韦来了。”侯景哈哈大笑,道:“当日你那一掷之威,本王至今想来,依然为之惊叹。你且抬起头来,让本王好好看看。” “卑下微末之功,不敢劳河南王挂齿。”程越俯身一拜,依言抬起头来,双眼微垂,朝侯景恭敬地回道。 “程队主不必过谦,”侯景叹息了一声,道:“你那一击不仅惊退了元柱,还解了本王一难,区区一个队主着实委屈你了。” “这都有赖侯王洪福齐天,范仪同舍身护主,三军将士戮力用命。卑下不过恰逢其便,不敢贪此泼天之功。” “你呀,哈哈。。”侯景见他谦恭有礼,应对得体,心中大为高兴,笑道:“当日在较场,本王曾答应你回帐后商讨你所请之事,本王绝不食言,今日传你和刘无敌过来,正是为了此事。”说完,环顾了帐下一圈,道:“中军左营第九幢甲队队主程越,向本王请求将军士刘无敌调入其麾下,对此,在座诸位以为如何?” 话音一落,只听得帐中“嗡”地一声顿时像炸开了锅,一帮不明底细的文臣武将听了不由得个个面面相觑,惊诧莫名。河南王帐下什么时候改了规矩了?一个小小的队主征调一名卑贱无名的军士这样的事,如今也需要拿到中军大帐来商议了吗?亏得自己好奇了半天也不知河南王叫来那两人所为何事,难不成,就为了这个? “下官行台右丞田迁,有话要说。”帐中正闹哄哄之际,只见大帐左侧一个高瘦的老者快步走到帐中,朝河南王躬身道:“下官以为,队主征调军士一事,不应在中军大帐商议,还请大行台明鉴。” “哦?那田右丞以为,此事该当如何?”侯景阴阴一笑,不置可否地问道。 “下官以为,”田迁抬头看了侯景一眼,却意外地发现原本在侯景身边垂首而睡的中军大都督王显贵突然睁开眼睛看了自己一眼,心中顿时一跳,他沉吟了一下,道:“下官以为,此事为中军内部之事,若两人同在一幢,幢主首肯即可,若两人同在一军,军主首肯即可,若两人不在一军,中军侯子鉴侯都督首肯即可。此事实为小事,一言可决,无需升帐集思众益。” “唔,田右丞言之有理。”侯景点了点头,道:“今日帐中并无幢主、军主,侯都督,你既为中军都督,依田右丞所言,你以为此事如何?” “末将以为,此事还是议一议的好。”侯子鉴霍地站起身来,拱手道:“侯王明鉴,此事不议,末将只怕有人会以为我中军军士只会残杀同袍、争赏冒功,以为我中军主将只会姑息养奸,践踏军纪!” “哼哼!”侯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转脸朝座中另一人道:“范仪同,照这田右丞所言,此事为中军内部之事,只需中军首肯即可,你以为如何?” “末将也以为,此事还是议一议为好。”范桃棒缓缓从座上站起来,朝侯景一躬身,道:“这程越、刘无敌两人挑衅杀伤同袍,末将那不成器的弟弟和其余军士都亲眼所见,此事已有定论。河南王秉持惜才之心,特加赦免,末将敬而服之。然此两人如同在一队,势必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来日若故伎重演,末将担心会有辱侯王当日怀仁之意。” 田迁目瞪口呆地看着侯、范两人针锋相对,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滚而下,他蠕动了几下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突然,一道强烈的白光在帐中一闪而逝,巨大的霹雳在头上炸响,随即一阵铺天盖地般的闷响笼在帐顶之上,田迁大惊之下,往后倒退了好几步,立足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这场五月的雷雨,总算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