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心宠》 第1章 楔子 乱云薄暮,急雪朔风。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蹄声踏踏,由远而近,御马之人甩鞭疾驰,似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胯|下的红鬃烈马已然口吐白沫体力难继,他的身后,凛风扬起道旁虬枝上的白雪,如盐似絮,簌簌翻落。 快了,就快到了! 骏马前蹄陡然踏空,马上一袭白狐氅的男子眼疾手快,一声低斥起手控缰,马儿扬蹄长嘶,堪堪止步在断崖前。 松动的雪块连裹着冻土纷纷坠落,翻滚着跌扑下山崖,须臾,便接连听到没入江水的声音。 “我们到了,”男子轻呵,面前泛出的雾气氤氲着俊秀的眉角,“熙儿,你怕么?” “当然不怕,”身前的女子从他的狐氅中钻出,杏目一挑,靥辅含笑,目色却是决绝,“这一路你都问了不下十遍了,可真是罗唣。” “终究……是我对你不起,”他执起女子的纤手,涩然道,“若有来生,必不负卿……” 女子嗤地笑出声来,才要说几句不依的话,发现朱唇未启,两颊已有热泪滚落。 远处杂乱的蹄音渐渐逼近,马上二人对视一眼,男子轻撩狐氅,将女子又覆到了氅下。 后面的二十余骑循着先前的马蹄印记追到断崖边,中间为首一人冷面黑裘,右手轻扬,余下众人会意,在两侧合拢围成半圈,任那崖边之人,插翅难逃。 “宋昀!”那领头之人喝道,“你已别无退路,莫做困兽之斗,若是个识相的,速将景王妃交出来,你自己少受皮肉之苦,我等也好早回去向官家交差!” 宋昀扬眉一哂,马上的身姿挺拔俊逸,丝毫不见慌乱:“霍平,我当初瞎了眼才将你这等宵小鼠辈认作至交好友。你若良心未泯,不妨问问自己,当初我待你如何,我宋家待你又如何?你自择歧路,勾连贼子,将景王生生构陷成乱臣,将宋氏忠良诬为乱党,可叹兄弟阋墙,祸及的却是千万禁军和无辜百姓的性命!如今景王已逝,你为何非要步步相逼,夺去他唯一即将诞于世上的血脉?” 霍平眉头紧锁,目光落在宋昀身前隆起的裘氅上,已然猜出其人身份,遂虚虚一拜,道:“神武侯霍平参见景王妃,臣有皇命在身,还请王妃随臣返京,若王妃肯配合,今日之事臣定当斟酌言辞,上表官家,圣上仁慈,只令去子留母,允王妃依旧居亲王府,享宗室之禄,食邑千户。” 宋昀狐氅下有了轻微的动作,却也只是一动,并未有人现身。 霍平口舌半日却是毫无收效,不由怒从心起,冷哼道:“若王妃执意不肯随臣而去,那便恕臣无礼了!” 手臂一挥,二十余发羽箭齐齐对准了崖边之人,弓张弦满,一触即发。 狐氅下的女子终于探身露出真容,唤了声:“霍侯爷!” 霍平凝目望去,旋即失声道:“顾熙……怎么是你?” 他万没料到,数日追踪,好不容易在孤山雪林中截断逃亡之人的去路,却发现对方根本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心头涌过一阵失望,那重失望继而又化作不可遏制的愤怒,灼得他血气上涌,四肢轻颤。 马上的女子见状却是粲然一笑:“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妾才与侯爷和离了半年,此刻夫君瞧向妾的眼神,如何竟这般怨毒?” “你!”霍平心念电转,突然似想通了什么,“好一招金蝉脱壳,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一路故意散播假情报诱我来此。说,真正的王妃到底藏身何处?” 宋昀缓缓道:“我劝侯爷还是收了这心思,王妃现在很好,你的人不可能找到她。” 霍平当日接到线报后,曾在御前夸下海口,承诺五日内必寻到王妃。如今中计,非但讨不到半点好处,连带往日在官家心中建起的信任也将一朝倾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必须想个办法,让面前两人招出实情。 他将双眼眯成一道利针,暗自忖了又忖,宋家已然失势,但要宋昀这副死硬骨头吐出实情,显然要经一番敲打,而今他时间紧迫,所能利用的便只剩面前这个女人了。 神色翻覆间,脸上已全然换了副面孔。 “卿卿,你我七年夫妻之情,为何事到临头你竟帮一个外人?当初你因无出而被家母逼着与我和离之时,我痛得镇日里心神散涣浑浑噩噩,后来想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总算忍了切肤之痛慢慢舍下万般情愫。自你离开之后,我这颗心时常犹如在火上油烹炙烤,食不知髓,夜不能寐,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卿卿,我恳求你再给我一次迁改的机会,只一次,我保证说服家母,让你我重修于好,如何?” 霍平言辞肯切,面带戚容,一番话说得自己已先信了几分,见顾熙垂眸不语,似是有所思量,便急忙趁热打铁,又道:“你向来心肠柔软,见不得杀伐之事,这才受人摆布做下错事,不但陷自己于危难,更是将顾氏满门推入险境。你想想,顾氏两朝元老,位列九卿,荣威无匹,若因你一人之故累及亲族,顾氏一族如何不怨怼于你?你身死之后,又有何颜面向底下的列祖列宗交代?”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老谋深算,果然不负先帝御笔亲批的榜眼之名。 顾熙闻言煞白了脸,银牙死命咬住嘴唇。 “乖,我的好熙儿,你若现在想通了,就到夫君这里来。”霍平唇边牵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在马上朝她伸出手掌。 顾熙怔怔望着那朝她抛出的诱惑,过了半刻,似是下定决心,默默翻身下马。 “不要去!”宋昀声音里尽是绝望,却又隐隐夹了丝无奈。 顾熙摇摇头,狐氅下,轻轻握了握宋昀的手。 霍平望着一步步走近的顾熙,眼中渐渐现出遮掩不住的狂喜,见她在雪地上突然绊了一跤,忙下马迎了上去。 “侯爷,小心有诈!”侍卫中陡地响起一个声音。 可惜还是迟了,只一瞬,霍平眸中狂喜之色已全然化为惊骇痛苦。 利刃穿胸。 额上冷汗瀑下,他才猛然意识到,这原本就是个连环计,一步一步诱他入毂,那两人将马驱到崖边,根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顾熙眼见手中的匕首没入霍平身体,殷红的血水沿着刀柄流进自己掌心,身上一阵颤栗,心中却是豁亮畅快。 侍卫从四面涌上前来,将她重重推摔了出去。 宋昀冲上前扶起她,顾熙喉头一阵腥甜,吐出一口鲜血,伏在宋昀怀中大笑道:“霍平,你也有今日,睁大眼看好了,这便是现世现报!若不是你自负托大,仍将我视作三岁稚童玩于股掌,也不会换得如此下场!我顾熙只恨自己当初青眼错付,不计名分委身于你,却从未换来一丝真情相待。我也曾怀过你的骨肉,可当我遭正妻毒手以致小产,悲痛辗转之际,你可曾怜过我一毫? “你纳我为妾并非出于真心,而是看中顾氏门楣,所有能成为你霍侯爷升官加爵路上垫脚石的东西,你都不会拒绝。如今你竟敢大言不惭以顾氏声望相胁于我,此刻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顾氏一门骨鲠之臣,来日便是拼得鱼死网破,也绝不会让你这等小人在庙堂之上摇头麰尾,宣威耀武!” 霍平的脸色在顾熙戛玉敲冰般的控诉中渐渐灰败下去,只觉腔内的空气似愈来愈薄,呼吸越是急促,越是喘不上气来,那柄匕首,已然深深扎入了他的肺。 “给我……把这两个叛贼绑回去!”他虚弱地下了命令,眼前一黑。 四面皆是明晃的刀光剑影,宋昀抱了顾熙挥剑格挡,慢慢退到崖边。 “熙儿,你怕么?” “怕什么,你这人甚是罗唣。” 两人相视而笑,纵身跃下山崖! 身后羽箭如骤雨般疾射而来,“嗤嗤”声不绝于耳。 “宋昀,你说来世娶我,这话可还算数?” “自然算数,你这人也真是罗唣。” “唔,不许凶我,只有我凶你的份!“ “好!” 他绽了笑,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抱紧她,直到汹涌的江水将两人分开。 第2章 相亲 碧树偎阑干,细柳垂金缕。莺燕百啭,乱花飞絮,正是一年清明时。 接连下了几场连绵春雨,天晴乍暖,京城的男女老少便迫不及待换上春装出郊踏青。一时间只见绣鞍朱鞅,宝勒香车,游人士庶浩浩荡荡地出了南安门,竞相赶赴京郊踏青胜地金水湖。 金水湖方圆数里,山黛掩映,尘波澹绿,堤岸遍植烟柳,踏堤而望,满目皆是令人看不尽,赏不厌的繁华锦绣。 此刻湖中桂棹逡巡,画舫如织。其间一只轻巧的紫帐雕花小舫内,身着浅碧罗衫的小丫鬟莺儿挑了帘子,探头朝不远处的另一艘双缆黑漆的平船望了几眼,复又将帘放下,对舱内人摇了摇头:“小姐,那边还没动静呢,想是还没完事。” 顾家长房二小姐顾霜微微叹了口气,心道宋家这高门大户,亲事相得也忒谨慎繁琐了些,眼见已近晌午,还是毫无结果。她今日得了相公恩准,携了众姐妹出游踏春,一方面又动了私心,想看看那位传说人中龙凤,才貌双全的宋家大公子宋扬的真容。果然,朱帷小轿内,帘幕轻撩,隔花远望而去,锦衣华服的公子身姿玉立,剑眉星眼,仪度翩然,与传说中竟无二致,连她一个已婚女子见了都不免春心微澜,更别提京都中万千待嫁少女了。 只可惜,今日与宋家大公子相亲的,偏偏是自己的三妹顾婉。眼看着宋将军携了宋扬先上了船,隔了一刻,二叔顾绍洺一行也登了船,其中便有头戴帷帽,身穿素色襦裙的三妹。她心中不禁替那宋家公子感到不值,今天这场相亲,没有十成,也有九成九算是黄了。 她原想着在湖上画舫待不了半个时辰,便能看到宋家人甩袖走人,谁知顾婉那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扛了半日之久,倒也令她刮目相看。难道那宋公子最终为顾婉才识折服,青眼相付?不过一想到顾婉摘下帷帽后的那张脸,她便一个寒噤生生压下这个念头。 “姐姐,在想什么呢?快来跟我们玩猜枚。我跟顾然这丫头玩得没劲,次次都是我赢。”说话的是三叔顾绍文的大女儿顾清。她的嫡亲妹妹顾然闻言立即反唇讥道:“呸,瞎说大话,谁知道你背地里使了什么诈?”说罢拢了手,将手心里的一把花生瓜子分成两份,分别握入两掌,又将攥了拳的右手推到顾清面前。 “猜,里面有没有东西?” “有。” “几粒?” “三粒。”顾清胸有成竹。 顾然脸色变了一变,强装镇定道:“几粒花生?几粒瓜子?我不信你这把又能猜中。” “两粒花生,一粒瓜子。”顾清扬扬眉,目光笃定。 顾然立时蔫了脑袋,摊开手心,正是两粒花生,一粒瓜子。 “清大仙,妹妹我认输了。” 顾清正得意,却闻旁边有人一声嗤笑,扭头看去,正是那上了船之后一直在角落里不声不吭的顾熙。 顾熙年方十四,比顾清小一岁,又比顾然大一岁。 此刻她面前的茶几上,一字排开了各色小吃:梅脯、杏干、盐鸭掌、糟鱼片,还有一小瓶自酿的梅花酒。自上了船,她便布箸移筷,一语不发,自顾自的吃喝起来。 “你笑什么?”顾清被她盯得有些心虚,脸上却挂了怒意。 “我笑清姐姐这么简单的把戏都能成功,可见然妹妹心思单纯。”顾熙脸上仍带了不轻不淡的讥笑之意。 这话一出口,便是同时得罪了两个人。顾然亦怒了,嗔道:“就你聪明,你有能耐你倒是猜猜。” “我才懒得猜。”顾熙一指顾然身后的莺儿,“她们主仆串通好了,一起阴你呢。你也是笨,数数的时候就不能把东西藏好,非得露在明面上让后头的人看到。” 顾然一凛,方才想起自己分花生瓜子的时候虽然故意拢了手遮了姐姐的视线,却是被后面的莺儿瞧了个一清二楚。 三人面上各自有些挂不住,顾清顾然毕竟是亲姐妹,平日里在家争风吃醋,出了门却是难能可贵地团结一心。顾清鼻孔里哼了一声,乜眼对顾熙道:“称呼你一声‘姐妹’,是因我们教养好,否则你这个没有顾家血统、半路横插一脚的庶出女儿也配教训我们!” “你!”顾熙被激怒,立时涨红了脸,但又想着决不能跟她们翻脸,翻脸之后必讨不到任何好处,于是竭力稳住心绪,脸色翻覆几变,终又恢复如常。 她从未觉得自己娘亲在父亲病故后改嫁有任何不是,也从不因自己是顾家二爷顾绍洺的庶出女儿而自卑。但这世间却偏偏有人自恃甚高,认同自己优越感的同时又不断踩到别人的软肋痛处。顾清与顾然,显然便是这类人。 顾霜在一旁瞧着场中变化,看到顾熙面对非议指责竟能如常应对,心中不禁暗生佩服,此刻见舱中气氛有些凝滞,便存心做起和事佬,一面笑道:“姐妹们平日里难得聚在一起,这会子又闹什么别扭呢,快都别恼了,倒辜负了这般良辰美景。”见众人脸色稍霁,又续道,“我有个主意,与其玩猜物的射覆,不若玩个文雅些的,以文字典故射覆。所覆谜底,需是这舱内之物。如何?” 顾清听了,立时拍掌附议道:“这个好,我先来!”她自忖学了多年功课,总比家中只请了一个西席,又因生父病故中间断了几年学的顾熙强上太多。她一面有意显摆自己学识,一面又有意打击顾熙,一双乌亮的眸子转了几转,将舱内诸物打量一番,便有了主意。 “听好了,我说的这个字,便是舟船的‘舟’字。顾熙妹妹,你来对。”她故意将“顾”字说的极重,又指了指顾熙。 “你这字太宽泛,需再说一字。”顾熙道。 “好,那便再加一个羹汤的‘羹’字。” 顾熙微微思索片刻,便知她用的典分别是“盐梅舟楫”与“莼羹盐豉”,所覆的是个“盐”字。她卖弄自己才学,又寻了个虽在舱内却非寻常可视的东西,其气量之小可见一斑,于是打定主意,也要存心作弄她一番。 顾清见顾熙蹙眉不语,心中大感畅快,笑道:“若是猜不出,不妨乖乖认输。现下婉姐姐在另一只船上,可没人帮得了你。” 顾熙亦报以一笑,道:“你听好了,我对的是‘无’字。” “你骂谁?”顾清柳眉倒竖,腾地站起身来,饶是她再有教养,也险些气得将面前的几案掀翻。 “你覆的是个‘盐’字,我便对个‘无’,凑成‘无盐’,自然是对的上的。我只对词语,至于其他人引申妄揣,那便是想得多了,并非我本意为之。” 顾清人如其名,长相清清淡淡,十分普通,在大家闺秀中自然不是出类拔萃,却也不是什么丑女。可她对自己长相却一向自卑,若听到有人议论自己长相,便要回家哭上半天鼻子。因此她对顾熙处处为难指责,半是因为身份优越,还有一半原因,便是嫉妒顾熙出众的外貌。 “姐姐,别生气了!”顾然反应虽然慢了半拍,却也总算想明了前因后果,急忙安慰道,“顾熙姐姐说的无盐女自然不是指的你,她说的是谁,咱们大家都心里清楚。”说罢瞄了眼众人,掩唇一笑。 顾清随即悟出她言下之意——若自己长相能值上十分,那现在正在相亲的顾婉,也就只剩一分不到了,思及此处,不由笑出声来。 顾宋两家所在的平船上,当顾婉揭开遮在脸上的帷帽露出真容,之前与之相谈甚欢的公子宋扬却一时笑不出声来。 面前这个女子恐怕连姿色平平四字都够不上,虽然五官端正,却是满面的雀斑,右脸颊上显眼位置又长了大块胎记,实在令人难以忽略。 顾婉见宋扬撤回目光,心中一时隐隐作痛。她深知自己纵然稍有几分才气,两家门楣相当,但是若旁人看到站在宋公子旁边的自己,定会发出蒹葭玉树之感叹。何况连自己都觉得宋扬无论在学识还是相貌上都十分出众,自己与他有云泥之别,若是尚存了几分自知之明,便该知道此时还是自己识趣退出的好。 于是她端起面前杯盏啜了口茶,轻声开口道:“顾婉自知容貌丑陋,公子芝兰玉树,不敢攀望。今日与公子相谈甚欢,不若我们不谈男女私情,只当是结识新友。如何?” 宋扬见顾婉虽面现失望,却一心为自己开脱,更是不知如何开口才是。之前与她相谈甚欢之际,已偷偷的从袖内取出那枚象征定下心意的玉簪攥在掌中。只待顾婉揭开帷帽,心中想着,不管她相貌如何平庸,自己都是能接受的。哪曾想到,他的心里底线还是太高了些。 他攥了那枚玉簪,只觉收起也不是,插到对方云鬓中也不是,一时只觉得似拿了个烫手的山芋,左右为难。 顾婉轻轻一笑,启唇道:“打扰公子许久,我也该告辞了。”言毕起身出了内舱。 宋扬在她身后颓然喊了句:“顾姑娘……”见顾婉并不回头,磨蹭想了一想,终究还是追了上去。 第3章 落水 顾婉闯入旁边那舱之时,见父亲正与宋将军边攀谈边点茶。 顾绍洺亲自执壶,将瓶中沸水徐徐注入面前兔毫盏中,另一手以茶筅击拂茶汤,洁白的沫饽渐渐浮于汤面,黑盏白花衬得相得益彰,顾绍洺笑着将茶盏递与宋临瑄:“宋将军,请。” “请”字话音刚落,便见顾婉推门入内。宋临瑄只望了一眼,险些将手中茶盏打翻。顾婉见失态,忙将帷帽遮下,入内跽坐一旁,低低说道:“小女顾婉,拜见宋伯伯。” 宋临瑄到底是在沙场和官场磨砺的久了,一瞬惊诧后,神色立时恢复如常。 不过他方才的举动已落入对面顾绍洺眼中。这位当朝的翰林学士在女儿出生后,便知她来日必因相貌为人轻贱,遂下定决心将女儿教成一代才女,顾婉也是争气,才识名扬京城,而与之一同远播的,还有她那奇丑的外貌。 此刻顾绍洺见了舱内两人的表情,便也将相亲结果猜了个大概,文人傲骨一时被激发出来,讪笑道:“贵公子品貌非凡,实非小女所能攀附,宋兄,看来这个亲家是结不成了。所谓‘点茶迎客,点汤送客’,眼下点汤已是来不及了,不若以茶代汤,迎来送往,如何?” 宋临瑄正尴尬不已,宋扬此时亦入了舱中,叫了声:“顾伯伯。”又瞥了眼顾婉,见她帷帽遮面,看不清面上神情。手中紧攥的那支玉簪,到底没能鼓起勇气拿出。 画舫内,顾氏众姐妹经过方才争闹,顾清与顾熙各有胜负,此刻各踞一方,谁也不去理会谁,舱内难得又复了平静。 却忽闻莺儿道:“快看快看,二老爷的船已泊了岸,宋家父子正在下船。” 众姐妹一听,立时凑到窗前查看。顾熙晚了一步,只能从众人头顶的缝隙中向外觑看。只见宋氏父子与她父亲在岸边寒暄几句,双方神色瞧着都有些黯然。宋临瑄上了轿子,宋扬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顾婉,也跟着轿子走了。顾绍洺按了按女儿的手,似说了几句安慰之言,顾婉垂首微微点了点头。细风翻卷起她素色的衣袂,如同一朵清雅的海棠,在春风一隅静静绽放。 顾熙的心狠狠抽了一抽,默默朝马上的宋扬剜了几眼。这世间男人都一样,表面道貌岸然礼义廉耻,内心却是肮脏丑陋,身边围着如花美眷,谁又能情愿做那齐宣王,甘娶无盐为妻? 她退回自己那小小一隅,气鼓鼓地塞了满嘴的糟鱼片,将身旁那个小小的青布包袱掖了又掖。 宋氏父子一路默然,宋扬在马上想着心事,未行出多远,便见斜剌里闪出一队人马。领头那匹高头大马彩鞍金络,跨马之人玉冠轻衫,俊眉修目,正与身侧几个同龄的少年狎客热热闹闹有说有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几丈开外的自己。 宋临瑄在轿内听到外面熟悉的笑嚷声,蹙眉掀帘向宋扬问道:“可是你弟弟在这附近胡闹?”宋扬不敢撒谎,弯腰说了声“是”,顿马向对面之人扬声道:“宋昀!” 宋昀蓦地听到有人唤自己名字,四顾一望,便看到马上的哥哥和他身侧那顶熟悉的帷轿,心中暗暗道了声“糟糕”,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喝马摇缰,徐徐骑到父亲轿前。 他翻身下马,轻声唤了声:“父亲。”宋临瑄也不掀帘,隔了帘子问道:“寒食清明太学休课,你不在家温书备考,成天在外晃荡嬉游,成何体统!你母亲宠得了你,我却不惯你这一身的臭毛病,回家之后不打折两根棍子,你便不知道‘家法’两个字怎么写!” 宋昀一想到父亲恶语施罚的模样,心中一个冷颤,身上立时起了一层细栗,口中却依旧嘴硬辩道:“爹,孩儿也算用功了,宋家本是武将之家,出了我这个太学生,虽只是入了内舍,却也到底是前所未有的光耀门楣之事。今日我本打算在家看书,可娘却说春光莫负,让我出来逛逛,不信,您回家尽可找娘亲问去,若是孩儿撒了一句谎,便……便……”琢磨半天,到底也没想好给自己安个什么咒罚。 宋夫人一向宠溺这个幼子,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由此也便将宋昀活脱脱养成一个无拘无羁,自由散漫的纨绔公子,今日之事即便宋临瑄回家与夫人对质,结果也必是母子连心,合力在已面前演出一场母慈子孝的感人戏码来,倒生生将自己逼成白脸,显得忒是狰狞可恶。 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臭小子越发狂妄,竟敢抬出你娘来,你若有本事今天就别回家,否则别想免了这顿打!”宋临瑄撂了句狠话,朝轿外一挥手,轿夫会意抬起轿行了出去。 宋扬同情的望了眼弟弟,见他仿若不闻,神情一贯的洒拓自如,便也牵唇微微一笑,两人错身之时,宋昀扯了扯哥哥的袖子,轻声问道:“哥,今日相亲相得如何?”宋扬摇了摇头,也不言语,跟在父亲轿后走了。 宋昀撇撇嘴,他本是豁达不拘之人,眼下父亲这通训言已然听了十七年之久,早已两耳生茧,习以为常,正想着也去湖边赁个画舫游赏,又听背后有人喊自己:“宋昀!” 他不由得有些恼火,又是何人扰了自己游兴! 待回头一望,只见身着淡烟粉的软绫衫,鹅黄罗裙的少女正朝自己奔来,腰间的环珮随着主人的跑动,到底也没压住裙幅,反而叮叮当当一路清脆作响。宋昀只觉自己眉梢唇角不知何时蓄满笑意,周围汀芷花影,千红妆靥连同喧阗语笑似都已在她身后渐次消褪匿迹,化作一帧帧虚缈的浮光掠影。 “宋昀!”顾熙跑得有些急,一时没收住,险些撞入他怀内。她按住心口兀自喘了半晌,抬头问了句令宋昀再也笑不出来的话。 “你见到平哥哥了吗?我在这里等了半日也没见他来,你若见过他,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头顶“啪”地挨了个爆栗,那人板了面孔沉声道:“一口一个平哥哥,怎么轮到我就是宋昀?叫昀哥哥!” 顾熙痛得龇牙流泪,却也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心中恨恨地将这口“恶气”咽下,只得改口道:“昀哥哥,你看到霍平哥哥了么?” “没有。”宋昀回得干脆,转身牵马朝反方向走去。 顾熙以为他知道却故意拖着不告诉自己,忙硬着头皮拦了马,柔声央求道:“好哥哥,你快告诉我吧,你与平哥哥本是最要好的朋友,又同在太学念书,他要去哪儿,你一定是知道的。” “我又不是霍平肚里的虫子,我怎么知道?”宋昀驳了一句,却见顾熙面色戚戚,险要滴出泪来,忙又补了一句,“不过,我瞧着他十有八九是在家里温书,他好学上进,聪敏勤奋,想来来日依凭自己努力,定能博个好仕途出来。” 顾熙听了他一番话,心中半喜半忧,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喜的是自己没有识错人,一个霍平抵得上十个宋昀,将来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忧的是若真如宋昀所言,那霍平将来意筹志满扬名于官场之时,自己与他的差距必将越拉越大。 不过她一向心思笃定,一旦认准了什么人什么事,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是被宋昀三言两语便说得丧失斗志,那也不用等别人鄙夷,她顾熙便第一个看不上自己。 “那……”顾熙本打算将东西托宋昀带给平哥哥,正要开口,却见他身后的几个随从在不远处一直探头探脑地望着他二人,于是改口道:“昀哥哥,跟我去那栈桥上走走可好?” 宋昀眼睛一亮,满面绽笑,回头对其中一个随从道:“阿烟,将我的马牵走,我陪熙儿说说话。这是船钱,你带他们几个玩去。” 底下仆人领了钱便立时作鸟兽散,两人并肩走上栈桥,宋昀见四野开阔,碧波澹澹,春光旖旎,身旁又有伊人作陪,只觉无限欣悦:“我给你咏一首词吧,最近新作了首《虞美人》,赶明儿让他们填上曲子,唱给你听听。” 正准备献出大作,却被身边的顾熙截了话头,“不必了,我今日是和众姐妹一起来的,他们还在那边等我,我把东西给你便走。” “什么东西?”宋昀诧异。 顾熙拿出青布小包裹,小心翼翼地交到宋昀手中,像是揣了件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喏,就是它。你过几日上了学,便将这个转交给平哥哥,好不好?”顾熙将声音尽量放柔。 “里面是何物?”宋昀只觉心中泛酸,倒要瞧瞧她送了什么。 顾熙拦手挡下:“你不能看,这是我给平哥哥的。” “嘁,”宋昀更加不忿,“霍平那家伙有什么好?不过与你有过几面之缘,你便非要倾心以待?” 他说得直白,顾熙“唰”地红了脸,却也大方承认:“对,没错,我就是喜欢。他有才识,有气度,为人又谦和。这样的人,又有谁会不喜欢?” 宋昀被噎在当下,细想了想,那三条他好像全都做不到。 顾熙道:“东西交你了,仔细帮我收好,交给平哥哥之前,可千万别碰坏了。” “过河拆桥,现下连声昀哥哥都懒得叫了!”宋昀嘟哝了句。 “宋昀宋昀宋昀!”顾熙嘻嘻笑着又叫了几句,虽然他比她大了三岁,却始终没个稳重的哥哥样子,她平日里直呼他名字也惯了。 宋昀虽板了脸,心里却甜丝丝的,一高兴,便甩开步子迈了出去,却忘了手中正拎的那个包裹。 “啪啦”一声,包裹撞向栈桥边的汉白玉阑干,里面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 顾熙闻声,小脸立时变得煞白。 “我的泥人!”她劈手夺过那包裹,蹲在地上慢慢打开,一颗心也便随着目光所视渐渐沉了下去。那里面原是一套六个的泥娃娃,嗔眉笑目,栩栩如生,连唇齿眉发与衣襦褶皱都能描摹得巨细无遗,实为精品。这泥人本是她上次见霍平的时候一起看到的,霍平随口夸了句“甚是有趣”,她便记在心里,四处搜罗了一套来,想着要给他。 顾熙抱起那个裂成碎片的泥人,只觉内心半是揪扯半是愤怒,抹着泪对宋昀道:“我看出来了,你是成心的!不帮便不帮,为何要将我好端端的心意毁了?” 宋昀摆手辩道:“我不是故意的,是真的不知道里面装着何物。你若是早告诉我是这东西,我便早留心保管了。” 现在说什么也是晚了。宋昀看了看地上的泥人,又道:“这几个还是好的,你先收起来吧。” 说罢便要帮忙收拾,顾熙立时抢过,不想让他再碰自己的宝贝。两人一争一抢之间,其中一个泥人被推了开去,骨碌碌横着团转出去,“咚”地一声掉到了栈桥下的金水湖里。 顾熙霍地站起身来,脸色已不是发白,而改成了青紫。她狠命咬了咬嘴唇,又转身趴到阑干上,怔怔地望着那处泛着微微涟漪的湖水。 宋昀见她一言不发就那么盯着,心中也是懊悔自责,道:“别看了,再看也看回不来。这摩合罗泥孩儿虽是难得之物,但你信我,我朋友多路子广,过不了几日便能再给你寻一套出来,行吗?” 再怎么补也是补不回心意了,顾熙愤愤道:“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就要我的!”说罢也不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昀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一时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又似堵得满当当的,他望着顾熙越行越远的背影,不由脱口而出:“你要的东西,我找到还给你便是了!” 顾熙只顾着气呼呼往前走,原想着不理他,先等自己消气了再说。反正他这人脸皮厚不记仇,就算再晾几天也没关系。 是故当闻见背后宋昀的叫喊时,她也依然没有回头,直到又听到“噗通”落水声。 她茫然回顾,并未看到宋昀的身影,那几个泥人依旧被遗弃在地,而同一处正对应的阑干桥下,原本平静的湖面漾起一圈圈巨大的涟漪。 “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周围有人叫嚷道。 “宋昀!”顾熙扑跑了过去。 你怎么这么傻,你不会水啊! 第4章 重生 宋氏父子刚入了南安门城楼,猝然间南面城外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之人一面挥鞭策马,一面对近旁之人疾声道:“让开,让开!”路人纷纷避让不及。 宋临瑄蹙眉下轿,原要看看究竟何人喧哗放肆,不料见到的却正是自家仆人阿烟。阿烟甩鞭下马,在城门处对宋临瑄隔空喊道:“将军,不好了,二公子他……出事了!” 宋临瑄闻言大惊,明明自己方才还在金水湖为着宋昀顽劣惫懒一事训了他几句,如今只过半日不到,二郎怎就出了事? 在阿烟一番慌慌张张,口不择言的陈述后,宋将军终于理清事情原由。原来是宋昀在自己走后又见了顾绍洺家的二小姐顾熙,两人在栈桥不知因何事发生口角,导致宋昀落了水,救起后一直昏迷不醒。几个家仆见状慌手慌脚,雇了辆马车将宋昀抬回城内,阿烟担心主子,先行策马赶回来通报。 宋临瑄心知事情严重,忙对宋扬道:“快进城请大夫来,我在此处接应二郎!” 将军府小丫鬟菊儿托着蜀锦如意纹的礼盒,一路穿廊过厅来到夫人刘氏卧房,行礼后禀道:“夫人前几日订做的头面首饰已打好了,如锦坊掌柜的刚差人送来。奴婢方才来的路上看了一眼,真真是雍雅大方,贵气逼人。” 刘氏正挑着小匙往狻猊香炉里添香,闻言将手往帕子上一擦,笑吟吟道:“快拿过来给我看看。”菊儿趋奉上前,揭盖露出内中一套簇新的头面,累丝嵌珠镶白玉的分心,金嵌祥云的花心,外加金缕花钿,金玉相彰,贵而不靡,润而不俗。 “如锦坊不愧是祖辈相传的手艺,这套首饰做的甚合我意,等我儿成亲之日,我戴了出去,必不会辱没了将军府的门面。” 刘氏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菊儿在一旁应道:“夫人玉貌花颜,再加保养得宜,与其他命妇站在一处,可真是出挑的很呢。” 刘氏笑了一笑,她本将近四旬的人了,自及笄便嫁与宋家,早些年颇受了些苦,如今再怎么保养也是韶华不复,不过这话从婢女口中说出,她心里到底是有几分受用。 “对了,不知大郎今日相亲结果如何,父子俩在这一事上都是没主见的,险些被那舌灿莲花的媒婆哄骗过去,当即便要应了这门亲事。亏得我多了个心眼,素闻那女儿才学高,却是个形貌丑陋的。这女子无才便是德,何况妇容又是四德之一,万不可将就,原应提前一见真容,免得成亲日盖头一挑,便是后悔上一辈子也无人说理去。” 刘氏说着,菊儿在旁一面听着,不时点头应和,又闻刘氏道:“话说这会子总该完事了,老爷也快回府了。你去厨房催催,将晌午的饭热一下,再烫上一壶酒待着。”菊儿应声退下。 刘氏坐了一刻,心中只觉隐隐的不踏实,便想唤个人再出去探探,刚走到院中,闻得门口几人一阵喧哗,随即又见宋扬与阿烟抬了昏迷的宋昀进入院中,后头跟了一班大夫与蹙眉而行的宋将军。 刘氏见宋昀全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嘴唇发白,面色青紫,双目紧闭,显是昏厥过去,只望了一眼,便犹如挖肝掏肺,立时扑将过去嚎啕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你倒是醒醒,这是要要了为娘的命啊!” 跟在一行人身后的顾熙本耷拉着脑袋,闻言抬了头,本能地向后缩了一缩。 宋临瑄将刘氏从宋昀身上扒开,皱眉道:“夫人,二郎不过是落水受惊,闭气晕厥,现下大夫都来了,想必无甚大碍。” 刘氏忙问:“落水?二郎向来不会水,必不会自己下去,难道是被人推下去的?何人这般心狠手辣,竟敢谋害将军之子?” 顾熙又瑟缩地向后躲了一躲,心中不免嘀咕,早知宋昀亲娘是个悍妇,她或许压根不会跟来。又转念一想,好汉做事好汉当,宋昀毕竟因她落水,这口害人落难的黑锅,她背了。 宋昀出事之后,她原本也慌了神,想先找众姐妹讨个主意,可寻了半天,那画舫内已是人去船空,敢情那起子人见她沾了事便迫不及待一走了之。她心中冷哼一声,素日里在老太太面前姐妹长姐妹短的叫着好听,及遇到丁点困难,便全部躲将起来,没准现在都各自在家暗戳戳乐颠颠地等着瞧她的笑话。 刘氏又拦住大儿子询问事情经过,宋扬只含糊讲了弟弟同顾二老爷家的二小姐顾熙碰面,之后落水云云,他本就不甚清楚经过,眼下只是一笔带过。刘氏察言观色,见父子面现不豫,料知相亲之事必是黄了,又闻害二郎落水的是顾家小姐,心中一番揣度,尖声道:“那顾家小姐现在何处?二郎与她无仇无怨,她为何欺负我儿?我明白了,想必是因大郎相不中她顾家大闺女,那二小姐便猪油蒙了心,报复到我家二郎这里来了!” 顾熙一听差点跟着气厥过去,宋夫人言辞粗鄙,逻辑可笑,红口白牙,言之凿凿,立时又给她背上了一顶替族复仇的黑锅。 “妇人之见,无凭无据,莫要瞎说!”宋临瑄斥了一句,随众人将宋昀抬到卧房。大夫把脉察看一番,只说是湿毒内蕴,清窍闭塞,又给开了方子,道并无大碍,过段时间自然会转醒。宋将军少不得一番酬谢,亲自将人送出府外。 宋夫人出屋打水,见一小女站在院中望着自己,看着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便问:“你是何人?我瞧着不像是这府里的。”那丫头行礼道:“宋夫人安好。小女姓顾,单名一个‘熙’字。今日贵公子之事全由小女而起,罪不责他,望夫人明鉴。”便将今日如何与宋昀相遇,如何争吵,又如何落水一事清清楚楚讲了出来,既无隐瞒,亦是坦诚。 宋夫人一面听着她言语,一面想着此人在何处见过,待她说完抬起头看清面相,讶然道:“你是……你是那南斜街聚福楼东家周玉的女儿。”顾熙未想到在此听到生父名讳,脸上一黯,道:“正是小女。” 刘氏面现鄙色:“难怪了,我说二郎怎会识得顾家之女,原来是你。小家小户的女儿,一朝攀上高枝入了高门大户,也是满身难掩的市井铜臭之气,难登大雅之堂。” 聚福楼就在将军府后的南街上,原是京城闻名的酒楼,四年前家主周玉暴病而亡,撇下孤儿寡母。父兄族人贪恋家财打起酒楼的主意,私下订契将酒楼易主,瓜分了所得银两,轮到孀妻张氏及幼女,竟是连个铜子儿也没有便被扫地出门。张氏在娘家守孝三年,三年之后,谁也没有料到,堂堂翰林学士顾绍洺的娶亲花轿会抬到张家门口。昔日的孤儿寡母摇身一变,竟成了顾府的侧室和小姐。 顾熙出身商户市井,自幼并不像贵家小姐一般受到礼束,因而养成了烂漫不拘的性格,因两家挨得近,从小便与宋昀一处玩闹,两人也算得青梅竹马。及她入了顾府,便发现自己处处不合宜,时时受约束,垂手敛容、蔼睦谦恭的贵族小姐做派,她是如何都学不来。 顾熙见刘氏贬低自己,也并不生气,只因这一年多来此类话语她听到的实在太多。“顾熙自知身卑言微,本不配登府致歉,只因今日之事皆因小女一人之故,实不想家人为我牵怀奔劳,百般思虑之下,只得觍颜前来,请求夫人谅解。” 说罢已是泪水涟涟,盈盈欲拜,宋夫人也不相拦,只想着让她拜上几拜消消怒气。正巧宋将军送客回来,看到院中二人对话,紧忙上去扶起顾熙道:“顾二小姐不必如此,原是场误会,更何况其中也有小儿的不是。如今大夫把脉开方,告知小儿已无大碍,今日之事,便在此做一了结吧。”他见顾熙只身前来,未有丝毫胆怯,心胸坦荡,态度自如,心中便有了几分嘉许。 刘氏忙问:“老爷,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就这么算了?那顾家……” “夫人还要怎样?顾家小姐这不是亲自来道歉了么?本是场误会,不值一提,何不风轻云淡地化解开去?阿烟,备顶轿子,好生送顾二小姐回府。” 阿烟应了声是。 顾熙未料事情了结的如此顺利,赶忙抹了把泪,朝宋将军及夫人各施一礼,又道了几句愿公子安好之语云云,便随他一道下去了。 卧房床上,之前昏迷不醒的宋昀慢慢睁开了眼。 模糊光影中,入眼的先是头顶上那一簇簇的金泥小花,等视线渐渐有了焦点,才认出那是挂在床顶的绡金边帷帐上的团花图案,他微一转头,身侧是三面合围的秋山鹭鸶的枕屏,再一看身上,覆的是一套绣穿枝牡丹的锦被。对面墙上那幅干笔勾画的兰竹图,拢在案上莲花香炉的袅袅轻烟里,愈发衬得那墨色疏淡迷离,模糊而虚幻。 眼前的一切既十分陌生,又无比熟稔。 他欠起身,重重捏了捏眉心,只觉身体疲乏虚透,险些要散了架。 这滋味,倒像是临了跳入束陀江时那一刹的感觉。 他忙又摸了摸身上,并没有千疮百孔,万箭穿心。 一切倒像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这究竟是怎么了? 菊儿端了热水进屋,见他醒了,一脸的惊喜:“二公子醒了!奴婢这就去禀告老爷和夫人,莫让他二位着急!” “你等等!”宋昀讶然,急忙喊住她。若自己没有记错,眼前这个宋家女使六年前便离府嫁给一位古董商贩,出嫁之时,母亲还出了银钱凑了嫁妆。 她为何在此?她口中的老爷和夫人,又是谁? “你先莫慌着去……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再去不迟。”他必须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公子请问。”菊儿顿了脚步。 “这是……将军府?”他犹疑着问道。 菊儿瞪大双目:“自然是,二公子,您这是怎么了?”难道落了水,连脑子也跟着进水了? “今年,又是哪一年?” “咸淳二年,四月,清明。” “咸淳二年,咸淳二年……”宋昀默默重复,不对,现在明明是开德元年,新帝登基,废了存于世上十年的先帝年号,改元开德,也就是说,现在应该是婢女口中所说的九年之后。 可是为什么,一切又回到了九年之前? 宋昀蓦然缩住瞳孔:“你方才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是清明。”菊儿有些惶恐。 脑中遽然现出一丝光明,这想法初初令他难以置信,现在却又不得不信。怪不得,今日原是清明节,他的魂魄,九年之后的魂魄,在这样一个日子,竟回穿重生了! 这一切,也太过不可思议了! 第5章 受训 顾熙被小轿一路送回顾府。 暮春之时,碧空如洗,天色如一方刚出炉的汝窑天青釉,薄净澈湛,莹润柔暖。她偷偷挑帘向外张望,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任由侧侧清风从指缝间匀匀淌过。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或三五成群乘马同游,或垂幕小轿缀以柳枝杂花。街道两侧坊铺交错,彩楼欢门绣旗相招,轿子经过那家她从前常去的川饭店时,有香酥煎鱼饭的香味从里面四溢飘出。 这是她从前熟悉的生活,更是她如今渴望的生活。 她贪婪地吸了吸鼻子,肚子却瞅准时间咕咕乱叫起来,抗议她到现在还没用午饭。她也想早些回去,娘兴许已在府中等得急了,但转念一想要进那处四围高墙、幽庭闭户的院子,便又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轿子行经御街时,正遇上禁中出郊诣坟祭祀的回京车马卤簿。幡旗招展,扇筤遮道,两侧置了朱红杈子,隔开平民人流。顾熙望了眼浩荡的仪驾,列在队首的南班官衣紫绣袍,佩刀执弓,仪态轩昂,好不威风凛凛。 这是她第一次离大内金吾如此之近,心中为天家威严庄穆所震慑,一时看着有些发怔。轿边的阿烟会错了意,以为她小小年纪见了丰姿飒然的南班官暗中倾慕,便凑上前去故意压了嗓子道:“前头那位,去年正月看花灯的时候奴才在城门楼上见过的,他可不是普通宗室子弟,正是当今官家的亲子,从小生养在行宫,头几年才召入宫中,封了景王。可惜其母只是个普通宫嫔,家世单薄,还未仗着儿子享几年清福,今年初便薨了。是故景王此次出宫祭祀,有多半是为了去他母妃那里拜祭。” 阿烟说得滔滔不绝,顾熙却只听了开头,到后面便走了神。皇家内苑于她而言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穷其一生可能都无法与之产生任何牵联,这毫不关己的轶事琐闻,她也根本没有兴趣听。 轿子停在顾府门前,顾熙下轿后赏了阿烟两个银锞子,刚将众人打发走,一转身便看到自己贴身丫鬟琴玉在门口候着,神色间焦灼得如热炉上的蚂蚁,及见了自己,几步迎上来:“小祖宗,您这是去哪儿了?老爷正发好大脾气四处寻您呢。张姨娘让我在此候着,就是为了给您先提个醒,老爷已经知道宋家公子落水一事了,一会儿盘问起来,您心里可要想好如何应答。” 张姨娘,就是她生母张氏,这称呼她努力适应了一年多,可每次听到心中仍是不豫。不过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摆在前面,也便没空搭理这些细枝末节了。 顾熙一面跟着琴玉往秋水堂去,一面思量着此事定是那几个姐妹告的密,出了事非但不帮忙,还唯恐天下不乱地跑到她家告状,着实气人。 秋水堂内,张氏从丫鬟盘中接过茶盏,端至顾绍洺面前,柔声道:“老爷消消气,熙儿想必一会儿便该回来了。” “阿妩,你也坐吧。”顾绍洺道,“如今有了身孕,身子到底沉些,这些事让下人做便好了,你又何必事事亲为?” 阿妩正是张氏的闺名。 张氏含笑道:“妾哪有这般娇气矜贵?再说大夫都说了,孕时多多走动,对将来的孩子也是好的。” 顾绍洺接过茶盏,低头时见张氏托盏的柔荑莹润光洁,竟比甜白瓷的杯盏还要白皙凝脂,他抬了眸,见她对自己浅浅微笑,如朝花沐雨,碧波浅漾,不禁令他想起自己与她初遇时的光景。 她本出身商贾之家,及笄后嫁与商户店主为妻,酒楼逢年节短缺人手之际,女主人也少不得要抛头露面接应一二。聚福楼雅间内,顾绍洺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虽只浅谈过寥寥数语,又都是客主交流的场面话,却也意外发现,眼前的女子姿容端雅,娴静温婉,谈吐有度,知礼讲仪,周边是喧阗吵闹、呼索纵奢的市井烟火之所,她身在其间,却如一支出尘的素荷,既不夺人眼目,却又有令人过目难忘的清雅之韵。 顾家这辈男丁单薄,长房只得一儿两女,自己与正妻成亲十余载,膝下也只有顾婉一个女儿,为此老太太曾示意自己再纳侧室以续香火,他原本不同意,几次三番之后终于违拗不过,又想着虽是娶回家门的侧室,却必得是温顺恭婉,上敬主母正妻,下慈子女家人,而且,那人必是自己真心接纳才可。 他于是想到了她,聚福楼之事他此前亦有耳闻,不过是随众人一叹之后便抛诸脑后,从未跟她扯上关系。但如今这个想法一出,便是如开闸放水,止也止不住了。 好在发妻出身书香门第,知书尚仪,于此事并不十分推阻,老太太那边又是一门心思以他心意为准,这纳妾之事便办得顺水推舟,顺理成章,一切顺利得几乎令他难以置信。 张氏只提了一个要求,那便是携女再嫁,顾家也答应了。 然而对于这个异姓女儿,顾绍洺的态度始终不咸不淡,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顾熙随母入顾家时间也不短了,基本的家规仪范都没有学会,偏偏又是个极有主见的,每当自己佯怒训诫之时,她总有一套托词摆在那里搪塞他,还竟次次都不重样。如此不羁无束,与自己的生母品性实在相异太多。究其原因,大概是自幼被生父惯纵的吧。 思及此,他抿了抿唇,对张氏道:“阿妩,今日之事你莫要插手,我是为顾熙好,她性子燥急不稳,待人接物又没个体度,容易失了张致,眼下这事便是例子。如今既入了顾府喊我一声‘父亲’,我便有责任拘管约束。虽然她秉性已定,不能调|教地如婉儿那般知书达理文思斐然,但若仔细打磨培养,将来做个温重端方的女子也是好的。” 张氏察言观色,心知此事自己也拦不住,便只轻轻点了点头。 外头的丫鬟打了帘子,顾熙进了屋,望了眼坐在太师椅中的父亲和站在身侧的亲娘,离了老远便怯怯收了步,低低唤了声:“父亲,娘。” 本应叫姨娘,她无论如何不肯改口,时日一长,众人也便只好随了她。 顾绍洺沉声问道:“闯下这么大的祸,你人却去了哪里?你可知我跟你姨娘在家等得有多心焦?” 之前顾霜姐妹向他报信之时,口中也是含糊其辞推拖不清,他虽着急,却因不知实情而不敢贸然去宋家道歉,只能等始作俑者回家,听她道出真相后再想办法处理,可左等右盼都等不来,害得自己一颗心始终悬在半空,没有着落。 顾熙回道:“女儿……刚从宋将军府回来。” “你怎么会去那里?你一个人去的?”顾绍洺不由惊诧。 “是。宋家二公子因女儿之故落水,责有攸归,女儿当然不能弃之不顾,人救起来后女儿便一路跟去宋家,向宋将军和夫人言明经过,施礼致歉。将军跟夫人都是好人,并没有为难女儿,宋将军还让府中仆役送了女儿回来。” 一番话说完,她本以为父亲听了会松口气,甚至偷偷盼着他能夸赞自己几句,不料刚一抬头,对上的却是继父怒火腾腾的眸子:“胡闹!此事虽因你而起,损的却是我顾家颜面,按道理原该由家主备礼登门郑重致歉。你一个小小女儿家,人微言轻,面子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竟敢私自出面与长辈对话。纵然宋将军夫妇心中百般不喜,口中却又不能将你如何,旁人只会背地里笑话我顾家管束无度,教女无方!” 顾熙又哪里想过这层深意,她原本是想将责任一力揽到自己身上,不劳旁人费心,后来见宋将军并未责备自己,心中窃喜,只想着这事已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今听父亲这么一说,原是自己莽撞,擅做主张做了错事。 她登时有些后悔之前的行为,小脸白了一白,嗫嚅道:“父亲,女儿知错了,女儿只是一时欠虑,还望父亲莫要责怪。” “老爷,既然熙儿已认了错,您就谅了她这一次吧。”张氏不失时机地插话道,“熙儿这么做虽然不妥,可她毕竟年幼,见识浅薄,出事后身边没有姐妹拿主意提点一二,可不就只能靠自己思虑判断了。再说了,凡事总要看两面,您看熙儿心性善良,遇事不推脱闪避,这性子,仿佛是有几分肖似顾家的铮铮风骨呢。” 张氏说话之时虽是轻言细语,却柔外刚中,句句切中要害,顾绍洺听出弦外之音,也是暗赞她一番好心思,怒火顿时消了大半。 脸色稍霁,他道:“看在你姨娘的份儿上,今日之事我也不再深究了。不过你毕竟犯了错,该罚还是要罚,这样吧,罚你在自己房中禁足思过五日,将《女诫》抄写十遍。过些天我会为你择一名女师来府中授课,好好培养你的心性和学识。” 顾熙一听要被拘着,头便大了几分,方想逞强辩解,抬头见娘亲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便知此时不该出言顶撞,只好耷拉脑袋偃旗息鼓,低低应了声“是”,心中却是一片牢骚腹诽。 顾绍洺整理好家中之事,便遣人备轿着礼,去往将军府登门致歉。 第6章 谋策 宋昀再次从黑甜梦境中醒来之时,将军府已到了掌灯时分。从内室半支的窗棂向外望去,廊下的风灯随风轻摆,檐角铁马叮咚作响,院中那株杏树上,一树的新花绽得正好。 一切宁和得犹如梦境。 可梦中却是光影幢幢,血色凄离。 “你醒了!” 宋扬进了屋,看了眼正欲披衣下床的弟弟,笑道,“李大夫不愧为神医圣手,这才服了一剂药,眼下看你气色已是恢复了七八分,想来再仔细养上一两天也该好了。只是嘛……节后太学复课,你若想以病虚为由躲懒不去,这借口可就不好使了。” 他说完这番促狭之语,笑吟吟地叉手立在一边,等着看宋昀的反应。 孰料宋昀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未做任何申辩。 宋扬不禁微感诧异,他这个弟弟自小便是个好动贪玩的心性,人前人后身边总是呼啦啦围着一圈官宦子弟,挈狗逐獾,游猎驰骋,春来豢鹰飞鸢踏青,秋时登高饮酒作欢,如此过了几年,性子越养越野,任谁都拘拢不住。饶是天生得了一副好皮囊与聪明头脑,这么多年的奢靡生活浸淫之下,脑子早被吃喝与玩乐各挤占一半,哪还有一丝隙缝留给诗书经纶? 如今他竟放弃装病偷懒的绝佳机会,也太不像他了! 宋扬自然料想不到,眼前的宋昀,已非他上午所见的宋昀。 宋昀初次醒来之后,发现自己重生到九年前,正震惊不已之时,又见父母和哥哥进了屋。双亲鬓颜如昔,哥哥此时也是英气勃发的青年,才看了一眼,他便觉得眼角有些湿润。母亲上前揽住自己,口中不住叨念着:“儿啊,心肝儿啊,你可吓坏娘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让为娘下半辈子如何是好?”哭嚷了一通,才在哥哥的劝说下略略收了泪,却仍是抱紧他,怕他会凭空消失似的。 他被抱得不能动弹,鼻尖嗅到了母亲衣裳上熟悉的紫油迦南的熏香香气。 数年后,宋家在朝中失势,渐渐衰败之时,母亲便再也用不起这么贵重的香料了。 昔日亲人的面孔,昔日家中的陈设,甚至昔日衣料上的熏香都在提醒自己,他真的重生了。 只是不知这一世跟上一世,究竟有何不同? 他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望向宋扬:“哥,爹娘现在又在何处?” “爹刚送走了顾大学士,现在正在书房看书练字。娘傍晚去了昭庆大长公主府,今天是长公主孙儿百日宴,长公主在府中设了戏台看戏。约莫再过一刻,我便该去接娘回府了。” 宋扬是孝子,宋昀一直自愧不如。 他又默默盘算片刻,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前些天那起名动京城的巨盗案,封顺府现在查得怎样了?” “怎么突然有心思问起这事来了?”宋扬一笑,他是京城封顺府的判官,专司盗贼及推鞠之事,“暂时还未查到盗贼藏身之所,不过我们的人已在各处安排眼线岗哨,等那起贼伙一现身,即刻收网,想来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前世这一时间,京城发生盗窃案,作案团伙翻墙入室,专挑大户人家下手,京城官宦人家一时家家自危,今上震怒,下诏府尹彻查此案。 这一世相同的时间,相同的事件再次发生了。 只这一件还不够,他需要更多佐证。 他抬了头,摆出一副往日在哥哥面前涎脸赖皮的样子,道:“项睿约我明日去安国公府击鞠,哥,你同我一起去吧,我们这一朋若得了你这等高手,绝对是如虎添翼,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陆项睿乃安国公府长房嫡公子,名声一向与宋昀并驾齐驱。曾有好事者编列过一份所谓“京城十美”的纨绔公子榜,两人不负众望,年年跻身三甲。 宋扬皱眉道:“你现在正需要休息,娘定会看紧你不让你溜出家门。况且即便你能去,我也是去不了的。适逢清明节假,京城斗讼尤为繁多,别的官员能享受七日休沐,封顺府衙此刻却是诸务繁忙,离不开人手。今日我因相亲一事告假,内心已是十分不安了。” 前世今生,同样的话,宋昀听了两遍。 并没有任何不同。 这是否意味着,前世同样的结局,今世他仍要重新经受一遍?思及此处,他突然感到一阵抑止不住的寒意自心底向外翻腾涌动。 宋扬见他面色突然翻作煞白,急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勉强应了一声,摆手道,“只是有些倦了,这药吃下去乏得很,又想再睡上一会儿。哥,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去接娘吧。” “好,你好好休息,我让下人给你备着宵夜,你今日未食午饭,半夜醒来若是饿了,也好填补一下。”宋扬叮嘱一句,便出门去做安排了。 宋昀无力地躺回床上,脑中却飞快地盘算着。 不,前世与今生并非一模一样,最大的不同,便是自己保存了前世的记忆。从前之事之所以一样,不过是因为那些事都发生在自己重生之前罢了,既然老天让他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那他必然要拼劲全力阻止前世之事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脑中陡然现出一丝光明。 可是前世之事千丝万缕,环环相扣,错综复杂,有些时刻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内里实则暗流涌动,稍不注意,又会踏入另一个陷阱死结。 所以,他需要将前世发生之事捋清后整理记录下来,再琢磨应对之计。 他精神一震,忙整衣穿履,坐到桌案前准备提笔书字。 纸卷摊开,才发现那是一沓净皮生宣,书字不行,倒是作泼墨山水画的好材料。 旁边的端砚内,墨迹干涸得如一小方长久未逢甘霖的土壤,龟裂纵横,手指轻轻一抠,墨块便沿着裂纹剥离下来。 连他自己看了都不禁感叹,从前的自己到底是怎样惫懒懈怠的一个人! 书房内,宋临瑄正执笔临着《裴将军帖》。他是个武将粗人,腹中并无多少诗书,但官家本人饱览群书,博古通今,连带着要求一众近臣也要上进渴学,连武将也不例外。后来他看的书多了,渐渐迷上了颜氏书法,这篇《裴将军帖》诗文沉雄踔厉,走笔劲健飞逸,字文相彰,气势相辅,细细品阅之下,愈发觉得投合自己脾性。是故他经常一人待在书房,静夜临摹之时,总能感觉心性也随着平和不少。 今日心情尚佳,又发觉自己于书法之道参悟不少,正满心得意地写到“入阵破骄虏”的“虏”字时,书房的房门却被人“砰”地一声大力推开,他被吓了一跳,最后一撇重重划了出去,墨迹拖在纸上,格外刺眼。 “臭小子,没我的允许,谁让你进来的?”待看清来人,宋临瑄怒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宋昀急需纸笔将前世事件整理记录下来,万一一觉过后全然失忆,或者这一世的他又回来夺走这个身体,那可就不妙了。 “父亲,赵博士命学生休沐时每人写一篇策论,孩儿刚才大致有了观点,现在思如泉涌,就差提笔写字了……还望父亲借儿纸笔一用。” 宋临瑄原本对他擅闯书房极不满意,等听完他的解释,心里却突然多了一丝安慰,毕竟这孩子对读书这事还是上心的。 但他又问:“赵博士?你的诸科老师中有姓赵的?为何我竟不记得了?” 糟糕,他一着急,挚友兼老师赵明志早出场了一年。 “父亲定是听错了,是张,不是赵。”宋昀撒谎时面不改色心不跳。 “好吧,你坐在这里写,我去那边看会儿书。”宋临瑄将书案让给宋昀,自己则移到多宝阁架上去翻看兵书了。 宋昀也不犹豫,抓起笔在砚池中舔了舔墨,记下了前世要事。 咸淳二年,他重生在这一时刻。 两年后,深受今上器重的父亲一路平步青云,累官至殿前都指挥使,统掌各路禁军。 内舍生霍平考校皆优,入上舍,后除七品枢密副承旨。妻程氏,尚书左丞程显之女。 咸淳五年,昔日好友霍平处心积虑将妹妹霍曼君嫁与自己,名为妻子,实则不过是安插在宋家的一枚棋子。 同一年,顾熙嫁入霍家。 写到此处,他笔尖微微一颤,墨迹晕到了纸上。 她彼时哪里知道,自己一心倾慕的夫君霍平竟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表面道貌岸然谦谦君子,实则老奸巨猾步步为营,为了贪图高官厚禄富贵荣华,已然不择手段丧失底线。 大厦将倾,一木难支。一切的转折出现于咸淳六年。 是年三月,太子身染重疾,薨于东宫。 国不可无本,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肃、景二王夺储之战中,宋家因站在景王一队而备受以程显为首的文臣攻讦。宋程两派龃龉已久,肃王暗中收买程霍岳婿二人,又向景王身边暗插密探,将景王一举一动纳入眼中,一旦发现可乘之机,便不留情面伺机打压。 咸淳九年,景王失宠于今上,褫夺亲王封号,幽禁于府中。是年九月,父亲贬官外放,全家迁于岭南。 咸淳十年仲夏,先帝薨,肃王登基,次年改元开德。远在荒凉之地的宋昀突然接到顾熙手书,称霍平酒醉后不慎向她吐露,今上将以谋逆之罪处死景王。宋昀赶到京中之时,已是迟了一步,景王被赐死,身怀遗腹子的王妃却被两人意外救下。 两人将王妃安置,顾熙假借王妃身份放出情报,诱霍平入毂。束陀江畔悬崖之上,两人终于报了宿仇手刃霍平,却也知道,大势难回,覆巢之下,也只拼死护下一颗完卵。 宋昀望着满满一页白纸黑字,只觉有涔涔冷汗贴着脊背黏腻地向下滑落,一室沉寂中,肃杀的寒意伴着沐沐春风从轩窗外闯入书房,掀得宣纸页角哗啦啦作响,一旁的烛火在灯罩内左摇右摆,忽明忽暗。 “你写完了?”宋临瑄望了眼怔怔发呆的儿子。 “是。”宋昀搁了笔。 “本朝历来重文轻武,宋家一门武将,没出过太学出身的读书人,你哥哥也只是做了个九品的武职。为父如今也不勉强于你,将来随便挣个文官做做,也好一偿为父心愿。二郎,你可想好今后之路了?” 宋昀抬眸望向父亲,目光笃定。 “父亲,儿子既然择了这步路,即便再难再险,也必会稳稳当当地走下去,为自己,也为宋家挣一个光明似锦的前程出来!” “好!”宋将军不由击掌惊赞。 眼前的二郎仍是素日里粉面星眸的惨绿少年,只是言语神态之间,眉梢眼角少了几分风流跌宕,倒添了几分温恭蕴藉。 乍一看去,是他,却又不像他。 第7章 心事 清明休沐的最后一日,宋将军着了身寻常的家居服正在用着早饭,见夫人插金戴银,穿戴整齐地进了屋。 “一大早的,大郎怎便不见人影?”刘氏问道。 “卯时便去府衙应差了,据说上面得了线报,跟踪多日的巨盗案主嫌犯近来在城中现身,酝酿忙碌了这许久,总算要有所了结了。”宋将军答道。 “也是我苦命的儿,”刘氏嗔道,“当初挑个什么闲散官做不好,非得弄这么个差使来当,整日里持枪挥剑前巡后防的,一个月领不了几贯钱的俸禄,心思倒操着不老少。如今官员子弟便如那过江之鲫,挤破了头也要入省入部充衙内,大郎倒好,偏捡了这么一个无人问津的清锅冷灶。老爷,您也是朝堂高官天子重臣,宫中有何肥缺美差可得给大郎仔细留意着,到时候讨要过来,还不是官家点头一句话的事。” 宋临瑄撂了筷子,对着刘氏道:“你这话反复说了多次,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不是我不心疼儿子,可也得尊重他的意思,这差事是他自己选的,他也甘愿去历练,若是给他一个闲散差事整日应卯,那也必不合他的脾性,何必非要勉强?” 宋夫人眼见将军面色怏怏不悦,只好住了嘴,再不言语。 “去把二公子叫来,”宋将军对下人道,“他大哥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他倒好,日上三竿也不见人来。” “这您便错怪二郎了,”宋夫人道,“二郎一早便起了,我来的时候,见他正在院中树下温书呢。” “哦?二郎怎么突然转性了?”宋将军奇道。 一旁的阿烟插嘴道:“老爷夫人有所不知,这两日公子都是一个人关在房内温书,竟是废寝忘食的,有次将午饭端到他桌案前,公子夹起一筷子菜,原是要蘸上酱料吃,谁知差点蘸进了砚池里去。” 宋将军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大笑道:“二郎居然也会这般发奋?” 刘氏却没有笑,反而有些担心道:“老爷,您有没有觉得,二郎自从落水之后,性子就突然变了很多?” “夫人的意思是……?”宋将军听她一说,亦是有些不解。 “我前儿去长公主府听戏之时,听旁人说那金水湖里恐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如今看二郎这样子,虽不是着了魔道,却也到底有些异样……”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捕风捉影的瞎话你也信!”宋将军打断她。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城西红伽寺里的符水素来灵验,今日我打算带二郎去那里拜上一拜,哪怕是祛病消灾,保佑阖家平安也是好的。” “母亲要带我去哪里?”刘氏正说着,宋昀进了屋。 “我的儿,这才过了几日,你瞧着都瘦了。”刘氏上前摸了摸宋昀的头,又将方才带他去佛寺的话重讲了一遍。 “我不去,我又没病,明日太学复课,我还有好些书没有温呢。”宋昀一口拒绝。 连宋将军都不禁抬头多看了他两眼。 宋昀浑然未觉,在桌前坐下后问:“哥哥呢?” “走了,说是有大案子要办。你们兄弟俩啊,一个赛一个地让为娘操心。”宋夫人心疼道。 宋昀闻言若有所思:“哥哥可是去缉拿巨盗案嫌犯了?” “是,眼下除了这个,京城最近也无其他大案了。”宋夫人道。 宋昀将嘴里包子一口咽下,道:“母亲说要同孩儿去红伽寺上香,儿方才想了一下,过些日子便是母亲寿辰,原该一表孝心去佛前烧香敬拜,保佑母亲安康顺遂。” 宋夫人听他突然间改了口,一时也不作他想,只忙着迭声道好,一面吩咐着下人去备车牵马不提。 顾府碧岫居中,顾婉正与丫鬟织墨在案台上裱着字画。 春日迟迟,空气中夹了芳香的玉兰花香和啾啾的鸟鸣之声,暖阳透过轩窗上的桃花油纸洒入室中,晃得令人有些睁不开眼。织墨偷眼打量了一眼小姐,见她着了一件浅碧色折枝花的褙子,下身是素白的挑线长裙,腰肢纤细,乌发如云,不论姿容,单论气质而言,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了。 这样好的一个人儿,偏偏生了那样一张脸,且前几日又被退了婚,传出去要想再嫁,可就难了。 顾婉神情自若,一心沉浸在手中所做之事上,她将字画背面仔细抻平,手执小喷壶均匀地向上洒水,之后用棕毛刷轻轻刷平,一直刷到没有任何褶皱。 慢工出细活,越是这样细锁的事,她越是喜欢做,只因做事的时候必须凝神屏气,摒除一切杂念,如此一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可还是有人不分时机冒出来扰乱她的思绪。 院中人蹬蹬蹬一阵小跑,几步来到廊下,站在门前笑嘻嘻道:“还是姐姐这里好,妹妹多有打扰,姐姐莫怪,莫怪。”说完便轻车熟路地到书桌前坐下,摊开一卷《女诫》和一沓裁好的宣纸,还未磨墨写字,先咕咚咕咚灌了自己一杯茶。 织墨眉头皱了一皱,抢在小姐说话之前道:“好姑娘,您自己的书房不用,偏偏就爱往大姑娘这里凑热闹来。姑娘本是爱清净的,平日里被人打扰倒也罢了,这次老爷又求了书画院陈画师的大作,姑娘正帮老爷裱画呢,这可是正经细工,若因旁人之故裱坏了,到时候老爷发起火来,可别怪奴婢实话实说。” 这是在下逐客令呢。 顾熙听得明白,讪讪地将书卷收拢准备回去,却闻顾婉轻声斥道:“织墨,二姑娘来了,你不奉茶,还在那边多嘴做什么?茶都凉了,去外面换壶热水,顺便沏上二姑娘最喜欢的青凤髓来!” 织墨原是为自己小姐好,却被斥了一通,面上有些挂不住,红了脸退了下去。 顾熙有些过意不去:“姐姐,我还是改日再来吧,原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想在姐姐这里说说体己话。父亲眼下将我禁足,我哪里都去不得,还要抄这劳什子的《女诫》,想想都憋闷的慌。” 顾婉笑道:“父亲也是为你好。你莫去别的地方,我这里清净,你就在这儿抄吧。” 顾熙点了点头,便开始抄起书来。才抄了一页,便觉胳膊有些累得酸痛,她原是活泼的性子,而今能在书桌前安分地待上一刻已是不易了,一面起身揉着胳膊,一面慢慢蹭到顾婉正在裱画的案台上。 顾婉正在刷浆,瞥眼看顾熙正好奇地上下打量,便将手中的刷子递给她,笑道:“你来试试。” “可以吗?”顾熙虽然问得迟疑,手中却是将刷子接了过去,学着顾婉的样子也开始刷起来。她看得认真,学得也快,顾婉赞道:“不错,有模有样了呢。浆要从中间刷起,把控好方向和力度,刷完一遍要再均匀回刷一次,反复多次方能将内中的气泡赶出来。” 顾熙刷完后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问道:“姐姐,做完这个,便快好了吧?” “哪里,还差得远呢,”顾婉摇头道,“再覆两层宣纸,便完成了覆背这一步,后头还有许多步骤,等这幅画裱好干透,最少也要七八日之后。” “这么复杂!”顾熙吐了吐舌头,开始对这项细致活儿敬而远之起来。 “这还只是原裱,古画揭裱更为繁琐复杂,裱画如同穿衣,衣穿得得当,人便显得丰姿神俊,优雅有韵。” 原是以人为喻,说着说着,脑中竟再次莫名的浮现出那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形象,她面上一红,不由得有些恼怒自己为何仍放不下一个只见过一面且将婚事退了的人。 顾熙却未注意到她神色变化,只叹道:“姐姐懂的可真多,不像我,什么都不懂,还总是添乱。” “懂的再多又怎样?还不是镇日里拘在这一方小小的庭院中,想去的地方去不了,想见的人也见不到。”身为宦门女子,自幼熟诵《孝经》、《烈女传》,学女工,晓诗书,善辞令,可纵然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莫说命运,甚至连自己的喜好她都自己掌控不了。 人前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人后是善解人意的家中孝女,她始终小心翼翼地承托着别人的期望,每一步走的看似从容,实则如履薄冰,只因不想让任何一个长辈失望。越是如此,越发觉得疲累,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久的压力。 直到遇到宋扬,画舫内相亲被拒。 似乎就是那样一个契机,原本有些破碎的内心终于磕开一道口子,多年压抑的情感冲破理智的闸门,开始恣意泛滥。 她看着顾熙明灿的笑容,突然无比的羡慕起她来。 顾熙仍不满自己被禁足,念叨着:“是啊,算起来我也被束了三日了呢。父亲罚我五日内抄十遍《女诫》,我都想好了,每日早上抄一遍,晚上再抄一遍,一日两次,绝不多写。婉姐姐,你看今日天气多好,正适合放纸鸢呢。我还记得小时候一到春天,爹爹再忙,也总是能腾出一天的时间,从竹园里砍下竹子削成竹片,做成骨架,又在纸上描出好玩的花样来,镶上花边,系上丝带,装好长线,便带了一家人出门踏青放纸鸢。爹爹手艺巧,每次我的纸鸢总能飞得又高又远,羡煞了那些旁人呢。” 她本说的兴高采烈,说到最后,脸上光彩却逐渐黯淡了下来——那个自幼疼她爱她的爹爹,她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想放纸鸢,又有何难?”顾婉眨眨眼,拉过顾熙道,“现做的没有,不过街上总会有卖的,想来纵是手艺差些,总是能放的起来吧。” “姐姐,”顾熙惊疑道,“你的意思是?” “嘘。”顾婉食指压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第8章 解惑 红迦寺位于城西凤岭山上,青石为阶,古木参天。远眺而去,百年名刹的朱墙飞甍掩映在森森绿树之间,气魄恢弘而庄肃。 宋昀随母一路进了正殿,刘氏净手上香,拉了他一道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默诵起经文来。 殿内佛香缭绕,肃穆安谧,身旁各色善男信女焚香祭拜,神色恭谨,宋昀抬头望了一眼观音宝像,大士端坐紫金莲台,神态怡和,法相庄严,慈目低垂,似在俯看芸芸众生。 这些天来,他一直为重生之事困惑苦恼,无人倾诉,只因必无人肯信,他本不信佛,如今身处宝殿,只觉佛性禅心,法度无边,一时间脑中杂念丛生迭起,心下惶惶,不知此身何来,亦往何去,今夕何夕,明日何日,暗暗揣摩半晌,愈发心浮气躁,寻了个由头与母亲说完便退到了殿外。 正打算去后山看看,却遇到了弘安大师。因宋夫人是虔诚教徒,宋家连年向红伽寺捐出不少香火钱,故寺里的几位高僧,宋昀也都是识得的。 宋昀合十施礼:“大师近来安好?” 弘安道:“贫僧自在。贫僧观小施主眉宇未舒,似有何忧心之事,不妨说出来,看贫僧能否帮施主开解一二。” 宋昀苦笑道:“正有一事。小子闻世人常说‘佛修来世,道修今生’,佛家讲求三世因果,循环不失,若是有人凭先知之才,而行先发制人之事,强行更改他人的命格因果,这样的人,是否也配得到福报?” 弘安淡淡一笑:“阿弥陀佛,不知小施主可否有空,陪贫僧下一盘棋如何?” 宋昀不知他作何心思,但想来其如此行事必有深意,也便欣然应允了。 两人来到树下石桌的棋盘前,宋昀执黑,弘安执白并让他三子,一局终了,宋昀仍是输了。 他笑道:“棋艺不精,大师见笑了。” 弘安谦虚回道:“小施主才思敏捷,来日用功钻研棋道,能力必在贫僧之上。方才贫僧所用招式,施主可都记清了?” 宋昀道:“大师布棋精妙,小子受教。” “那好,我们再来一局。”弘安重新整布棋盘,仍让宋昀执黑先行。 几招之后,宋昀越发惊讶,弘安大师的棋路招式,竟与上局丝毫无差。他隐隐感到大师所为似颇有深意,却又一时想不甚清楚。 收定心思,既然已知对方棋路,便凝神屏气寻求破解之法,一时间,棋盘上的黑子又有了起死回生之象。 宋昀微感得意,不料几个错神后再一细看,弘安的棋路已在不觉之间发生了变化,并未恪守上局之路,而是另辟蹊径,针对他此局招式排子布阵,一时间凌厉之势重新席卷而来,只不到一刻,宋昀又被杀得铩羽而归。 宋昀面上满是惭色,方才一心只想着弘安的棋路维持不变,却并未料到,他改了棋路,对方亦会随之更改,不到最后一刻,结局实在难料。 他擦着薄汗,脑中却陡然清明起来。 “大师,我好像明白了!” 弘安一笑,依旧面带春风:“施主聪慧颖达,颇具慧根。佛经云‘一切唯心造’,境随心转,相由心生,善恶之报,皆由心而起。所谓因果相生,因缘和合,‘因’便如这棋子,‘缘’便如这棋中布局,有什么样的因缘,便会得到相应的果报。” 宋昀不由肃然起身,恭谨施礼:“我佛慈悲。” 弘安又道:“阿弥陀佛,只要心存善念,种下善因,必会结出善果。最后贫僧送施主一言:利害相生,变易不定,取舍无惑,思虑必精。”言毕,口诵佛号,迤迤然去了。 宋昀立在当下,目送弘安身影离去,仍在思忖他刚才那番话,细细琢磨之后,只觉连日压在胸中种种阴霾渐渐消散,直至明朗疏阔,眉舒目展。 他重生后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如此庆幸,如此释然。 京城内,一条并不算宽阔的沁水河横贯东西,将都城一劈为二,日色渐午,细碎的白光泛在水面,波光粼粼如同银练。 紧邻白桥的河岸旁边搭设了一道彩棚,此刻彩棚内外乌泱泱围了众多观热闹的人,顾熙个子小,在外围踮脚来回转了半天,也没从人缝里看到什么,于是拉着姐姐奋力挤上前去。顾婉一只细腕被她拽得生疼,却又不得不腾出另一只手护住帷帽,一时间不免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待挤到前头时,已是娇喘吁吁香汗贴衣。 她这才看清眼前之景。 偌大一片空地上罩着一张素布,其上杂陈了珠佩、缎匹、抹领、鞋袜、画扇、果蔬等各色物品,领头的麻衣汉子头戴方巾,将手中一面铜锣敲得“咚咚”震响,口中唱念道:“瞧一瞧,看一看,诸位看官莫要犹豫,且到这里试试手气,只要几文钱,这满地的宝贝可都是您的了!” 顾婉不解:“这是什么玩法?” 顾熙一面看着,一面偏头解释道:“这叫关扑。若你看上了某样东西,那便掷钱来扑,”说着从钱袋里摸出一枚铜钱,放在掌心,“有字的这面,便是‘字’,背面叫做‘纯’。倘若你看上那个珠花,那商贩便让你掷五枚铜钱,若其中三枚是纯,那这珠花便是你的了。若失败了,那这钱也便输了。” 顾婉恍然,掩了嘴小声问:“这……这跟赌坊中那些掷骰子押宝的有何区别?不也是公然聚赌么?为何官府竟会置之不管,放任而为?” “平日里自有人严管,不过逢上寒食、冬至等大的节气休沐,官府便不会加以管束了。如今民间此风愈烈,甚至有传言说这关扑的游戏都传到了大内禁中,连当今官家也忍不住要扑上几把呢,便有好事邀宠的内侍特特造了些两面皆纯的铜钱,不管官家如何扔掷,都能扑中。姐姐你说,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说完便呵呵娇笑起来。 顾婉也笑不可支:“若总是这样赢下去,那还玩得有何乐趣?不过说来这天下便都是官家的,想来也无人敢让他输掉什么。” 一面拉住顾熙,道:“算啦,这种投机游戏实非淑女所为,咱们还是走吧。” 顾熙又巴巴看了两眼,不忍拂逆姐姐心意,也便几步一回头地跟着退出圈子。毕竟,今日有姐姐做主,她才敢跟着偷偷溜出家门。 两人朝路口的马车走去,才走过桥边几步,顾婉忙从道中避到一旁,又拉过顾熙挡在前面,自己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顾熙奇道:“姐姐,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不想被人看到。”顾婉从身后扯了她袖子道。 她如此说,那便应是碰见相熟之人却不愿上前打招呼,可她一个深宅闺秀,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究竟碰见何人,竟要躲闪不见?何况又戴着帷帽,便是被人看到了,恐怕一时也辨认不出,突然做出如此举动,反而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了。 顾熙环顾四周,也没见到一个看着眼熟之人。 正待撤回目光时,却见一众巡城的府衙士官跨马过桥,其中一人劲装乌靴,揽弓佩箭,身姿英挺,气势勃发,远远看去,在一群人中显得尤为突出。 竟是宋扬。 如此穿着,又如此神情凝肃,显是有公差在身,只是在随众过桥之时,宋扬在马上似有意无意地向桥下的顾婉这边轻瞥一眼。 顾婉呼吸一滞,想起前几日画舫退亲之辱,心便往下一沉。 前面不远便是个三层高的酒楼,画檐雕梁,飞桥栏槛,从外面看去甚是堂皇气派,她紧走几步跨进欢门,看到正门匾额上“丰醴楼”几个大字笔酣墨饱,龙飞凤舞。 既来之,则安之,现下适逢晌午,不妨在此处用了午饭再走,如此一来,方才这接连的举动也便不会显得那么突兀了。既打定主意,顾婉收步回头对顾熙道:“听说京里的酒楼甚是奢靡,酒具碗筷皆为银器,菜色也是兼南北之长,鲜美绝伦,今日一见果然所闻非虚,咱们不妨在这儿歇歇脚,顺便一饱口福,可好?” 顾熙却怯怯向后退了一步,磨蹭道:“姐姐,要不下次再来吧,这里……酒菜贵得很呢。” 原是在意这个,顾婉笑道:“放心,出门时银钱备得足够,走吧。” 早有酒楼伙计侍立一旁,闻言一路殷勤地将两人招呼到楼上雅间,顾熙在后咬了咬牙,跺了跺脚,又叹了口气,掏出帕子遮了半边脸,这才犹犹豫豫地跟了上去。 二人坐定,伙计唱出一长串菜单,直听得顾婉晕乎乎的,遂与顾熙道:“妹妹,你来点菜吧,有什么好吃的尽管点上,不必拘着价钱。” 顾熙点点头,朝伙计吩咐:“素蒸鸭,玉灌肺,鲍螺滴酥各一份,笋厥馄饨两碗,最后再打包一份莲藕羹。” 又转头对顾婉道:“这里的玉灌肺是京城顶有名的,取真粉、芝麻、胡桃、莳萝等切末拌合成卷,蒸熟后切块,吃之前再浇上辣汁,听名儿是荤菜,不过却是实打实的素食。这鲍螺滴酥便更妙了,牛乳凝酥,添羊脂,滴蜜糖,在盘中旋挤成一圈圈的螺纹,其形沃如沸雪,吃到嘴中更是入口即化,齿颊留香。” 一旁的伙计听闻此言,不由向她多投去几眼,见她不过是个嫩生生的小姑娘,不想竟于菜品如此精通老道,心下也是暗暗惊叹。 顾婉笑回道:“听你说完,我这肚子可更饿了,看来今日真是有口福了。不过,那莲藕羹……?” “莲藕羹是给娘打包带回去的,”顾熙道,“她如今孕吐吃不下东西,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知她从前是爱喝这羹的,出门不易,便想到打包回去给她尝尝。若她问起来,我便扯谎说是娘家那边遣人送的,自然不会说漏嘴,姐姐放心吧。” 还以为这是小馋虫为自己点的,却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孝心,顾婉忙道:“没什么不放心的,便依你,若姨娘盘问起来,我自会在旁帮你描补。” 顾熙欣悦拍手:“还是姐姐最好。” 伙计下了楼,将菜单传唤到厨房。只不到一刻,菜品便一一上桌,顾婉每样夹起尝了尝,果然色味俱佳,回味无穷,待房间只余二人之时,便也放下素日里的矜持,同顾熙一道大快朵颐起来。 这顿饭直吃得两人撑肠拄腹,碗盘皆净,顾熙咽下最后一口馄饨,捂着肚子蹙眉道:“幸亏吃完了,若再吃下去肚皮都要撑破了,今日晚饭便打死我我也不肯吃一口的。” 顾婉亦应道:“我也是呢,不若现在把账结了,咱们去河边散散步消消食吧。” 顾熙点点头,将伙计唤进雅间。 “客官,一共是一两八钱银子。”伙计恭谨说道。 顾婉道好,伸手摸向腰间钱袋时,脸色却倏然变白。 第9章 恩怨 隔了帷帽,顾熙也看不到她神色变化,只见她掏钱的动作慢了下去,半晌后颤声道:“糟糕,钱袋不见了,许是刚才挤在人群中时被贼人盯上偷了去。” 顾熙亦白了白脸,对那伙计道:“不知贵处是否容许赊账?我与姐姐可写份欠条,回府之后,自会遣人将银钱送来。” 那伙计在这行当里谋了多年的生计,大大小小场子见得多了,早练出一副见人下菜碟的本事,眼下见两个小姑娘柔柔弱弱,衣着也是普普通通,身边并未随着丫鬟仆人,说是大家小姐,可谁会信呢?于是便有心刁难一番,鼻孔朝天叉了腰,语气也不似刚才那般恭谨:“实在不好意思,敝处不允赊欠,如今酒楼虽然顾客盈门,可来打秋风吃白食的亦是不少,若都像二位这般,今日赊个账,明日拖个钱,那咱们酒楼可如何做得下去,早该一早便关门大吉喽!” 话说的难听,脸上皮笑肉不笑,一副市井小人面孔。 顾熙在桌下攥紧了手,面上忍了怒气道:“我何时说要吃你家白食了?只不过今日丢了银子,事出有因,又没说不会还上。” 伙计面带嘲讽:“但凡吃霸王餐的主儿都这么说,小的我都听厌惯了,麻烦姑娘您下次还是另编个其他理由吧。” “你……”顾熙气得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 顾婉眼见场中情形一路急转直下,忙上前柔声劝道:“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原是我不小心丢了银子,我便在留在这里,等你取钱回来,还上他的便是。” 一来一回,最起码要一个时辰,何况她能回得去,不一定还能再出得来。 顾熙身上一股倔劲被激了出来,冷哼一声,朝那小二道:“你去把周承渊给我叫来。” 那小二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姑娘,您有何事,竟要找我们少当家的?我们少当家的现在正在柜上忙得……” 顾熙一拍桌案,怒道:“你去不去?你不去我便自己去找了他。姓周的吃了我家这么多年白食,我如今只吃他一顿,有何不可?” 伙计没料到原本看着任人捏扁揉圆的小姑娘此刻竟然柳眉倒竖,粉面含愠,且口中直呼少当家的名字,看样子倒像是与之颇为相熟,可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起平日里与周家往来的亲眷朋客中有这样一号人物,遂又臊眉耷眼地偷偷瞧去几眼,气势立时弱了下来。 “贵客请赐尊名,小的好去回禀少当家的。”小二怯怯问了一句。 顾熙睨他一眼:“尊名没有,你要提便说我是故人。他爱来便来,不来我便下去找他叙叙旧。” “小的这便去。”伙计慌忙退了出去。 顾婉已觉察到问题不似她想象的那么简单,见顾熙绷了面,粉拳紧握,小小的人儿却一副严阵以待的凝肃神情,仿佛她要见的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更像是世仇宿敌一般。 宿敌……刚才顾熙口中所说的酒楼少主,好像是姓周。顾婉想到此间,神色一凛,恍然大悟。 都怪自己,京城这么多家酒楼,她去哪家不好,偏偏阴差阳错进了这家! 不多时,门外便响起沓沓脚步声,接着便有人推门进了雅间。 前头引路的仍是方才传话的那个伙计,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面庞清秀,五官很淡,眼神透着谦和,看样子倒像是个未经世事的文弱书生,他身穿银灰色席地纹的直裰,袖子半卷,显是刚从柜上下来。 顾熙见了他,鼻尖无来由地微微一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这般。 周承渊进门看到她,显然吃了一惊:“小妹,你怎么来了?我只听闻下人报说楼上有故人相邀,未料到竟然是你!”仔仔细细将她上下端量一番,欣喜道,“咱们该有两三年未见了吧。长高了,丫头,从前你可是只到我这里。”说完用手比了比腰间肋下。 话里话外透着经年未见的悦色,目色坦然而温润,这样的动作表情,显然是发自真心,伪装不来。 本是一块上好的璞玉,可惜跌入泥淖生错了人家,摊上那么一对自私势利的爹娘和一群极品亲戚,这样一个执笔挥毫读书入仕的好苗子,如今却天天守着账簿拨着算盘,学那一套为了蝇头微利都能斤斤计较的生意经来。 顾熙站了起来,眸光中蕴了水汽,口气却是凉凉的:“三哥,别来无恙。我跟姐姐今日路经贵地,知三哥定是忙得脱不开身,原是不想打扰用完饭便走的,不想偏偏丢了银钱,只能请三哥出面高抬贵手,容我姐妹二人回府之后再将银钱奉上。可好?” 如果说刚才周承渊有意拉近两人之间已然疏远的关系,那么顾熙这番话是彻底退避三舍,将关系比先前拉得更远。 周承渊张了张口,只觉喉中哽得难受:“小妹,你我从何时开始这般生分起来?我知道从前之事是我爹娘做得不对,害苦了婶娘与你,今日不论你有何委屈怨怼,一并向我发作便是,就算要打要骂,我也一力受着,绝不皱眉,只求你莫要像现在这般疏远于我。” 顾熙用力吸了吸鼻子,手背一凉,才发现有泪滴到了上面。 当初周承渊父母——她的大伯与伯母与其他亲戚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将酒楼典卖易主,坐地分财,他家独独霸占了大头儿,后来见整天守着银子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遂咬牙去解库筹了些银两将酒楼赎了回来,将原先的聚福楼改名丰醴楼,之后只经营不到一年,便将欠债连本带利赚了回来,而这儿子也被他们从学堂赶回家,进行所谓的“子承父业”。 毕竟是上一辈的恩怨,与她这哥哥又有何干? 顾婉掏出帕子替妹妹掖了掖泪,顾熙心里好受了些,道:“三哥,我知道你打小便对我好,几个哥哥里属你是最疼我的,这份情妹妹现在也承在心里不能忘。三哥若是有空,赶明儿到顾府去坐一坐吧,娘也念着你呢。” 周承渊听她这般说,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见她桌上打包了一份羹汤,像是回去给婶娘喝的,便道:“如今酒楼大厨都是当初的老人,手艺口味一直没有变过,我让厨房再做几样婶娘素日爱吃的菜,你带回去,也算我这侄儿孝敬婶娘的。” 顾熙道:“算啦,我今日是偷偷溜出来的,怎可大张旗鼓的带那么多饭菜回去?况且我娘现在也……”想了一想,终把她娘有孕的话吞了回去,又续道,“柜上一定很忙,我们倒不便打扰了,这便告辞吧,以后有空我再来看你。” “这么快便要走了?”周承渊忙问道,心下有些怅怅。 恰在此时,楼下有伙计寻了进门,向他禀道:“少当家的,库房刚来了一拨米酒菜蔬果品,老爷正四处寻您过去同总管盘点对账呢。” “知道了,我这就去。”周承渊十分不愿地应了一声,对顾熙道,“看来今日是叙不了旧了,改天我定会登门拜访。” 顾熙点头道好,又说:“三哥带我们从后门走吧,我实在不愿被旁人看到。” 周承渊对“旁人”二字的含义自是心照不宣。 他亲自引路带二人下了楼。一楼皆是散客,此时虽已过了晌午,大堂里四五十副桌凳仍是座无虚席,各色说书唱曲卖花献艺的“赶趁”往来其间讨着生计,直将一个大厅弄得是人声鼎沸,喧杂不堪。顾熙皱了皱眉,心疼地望了眼堂哥,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眼神恰好迎了过来,目光一碰后,不由挠头憨憨一笑。 出了大堂,眼前便是个四方的天井庭院,沿着回廊向前走不远便是后门了。往常院中一贯安静,今日却似有人在偏房吵闹拉扯,声音断断续续传了过来,顾熙隔了院中那株梨树遥望过去,看那正在争吵的两人倒像是她的大伯母与表舅。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狗咬狗,一嘴毛。 耳中听着表舅尖着嗓子接连骂了几句“直娘贼”,顾熙只好摆出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不去看一旁愧得红透耳根子的周承渊,同顾婉默默低头快步走出后门。 周承渊送走顾熙,叹口气折回院中,去往库房的路上仍见两人互相撕扯辱骂,水平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顾熙表舅张赉本是市井混混,早年混迹赌坊被人设计欠下巨债,命途堪忧之际,被妹夫周玉收留,并替他还了赌债,又安排他在聚福楼做了后仓库管,原是想让他踏踏实实谋个差事,没想到他竟是条养不熟的中山狼,当家的周玉一死,他便伙同周玉其兄周顺来了个里应外合趁火打劫,为了区区几百贯赃款,不惜将亲妹妹赶出周家。 没过多久钱便挥霍一空,又堕落成一枚穷光蛋,后来见周顺将酒楼经营地风生水起,他不由得因妒生恨,三天两头的跑过来扰乱场子吃白食,直到周顺拿出钱来,才笑眯眯地纳下,消失一段时间,由此反复,而今周顺之妻方氏终于忍无可忍。 张赉一脸无赖相,眯着眼指责道:“当初卖这酒楼我可是背后一等一的功臣,结果才只分我恁少的仨瓜俩枣,好处全让你们得了,凭什么!上哪儿论都不是这个理儿!如今我只索你几贯银子,你便疼得锥心剜肉的,你家恁大一个家业,还缺了这区区几贯钱不成?” 方氏生了一张瘦长脸,尖下巴,颧骨凸出,薄唇紧抿,与眼前这汉子吵了半天,已被气得面带酡红:“你怎好意思说是几贯钱?光这一个月你便来了三四趟,加起来总有几十贯了。我这里是开餐馆的,又不是施粥救济的,经不起你这般折腾!” “好好好,原来你们是把我当要饭的打发呢!我就不信了,我好歹当年也算你们半个恩人,跑前跑后出谋划策的,如今竟换来这等待遇!你等着,我会将你家当年丑事散布出去,让世人见见这家人的真正嘴脸,瞧瞧以后谁还愿来你家吃饭!” 周顺一家有把柄掌在这混混手中,传出去撕破脸了终究不好,方氏压了压气,眼珠子一转,改了口气道:“不是当家的不想给你这份钱,只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看着外表光鲜,其实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如今别看这店里的顾客多,流水多,可支出去的银子却也跟流水似的,这一年光是装修店面,购置椅凳酒具,从外头聘请大厨、酒保便支出了几千贯钱,前些天算了一算,到现在账上还是亏空的哩。你说,我这整天操心劳力的,到底图个什么啊?” 说罢捂脸干嚎了几嗓子,掏出手帕抹了抹原本就不存在的眼泪。 张赉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使出这招。 方氏见收效,心中窃喜,忙又趁热打铁道:“若是缺钱,我给你支个路子。你那亲妹妹天香国色,闭月羞花的,如今嫁给了顾大学士,外头人莫有不称奇的,眼下虽只是妾,将来若能诞下儿子,地位定是会抬得与正妻相当。人家顾家那真真是高门大户,随便抓把钱撒出来就够咱们这等小平民花上几年的。你说你守着这么一棵摇钱树,怎偏偏向我这穷窟里扎?我再有钱也比不上人家腰杆硬不是?” 张赉被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是这个理儿,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可又转念一想,当初正是自己害得妹妹身无分文扫地出门,如今再去相求,她会答应周济自己吗? 方氏察言观色,已知他心中所想,遂又紧接着劝道:“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备礼去顾府看她,她自然不会驳了你的面子,更何况她是你亲妹妹,从前之事已揭过不提,断没有记恨在心的道理。如今且去试上一把,总不会有坏处的。” “你说的对,”张赉嘿嘿一笑,面露喜色,“她是我妹,我这亲哥哥有了难处,她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我这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怎么登府拜见。” 方氏在他身后擦了把汗,心道终于送走了这座瘟神。 第10章 惊魂 宋昀晌午陪母亲在红伽寺用了素斋,其后又随刘氏向寺里添了香火钱,两人这才出寺下了山来。赶到城中时已是午未之交,他估摸着时辰,故意松了缰辔,信马由缰磨磨蹭蹭地跟在母亲轿后。 刘氏对他这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样子已是见怪不怪:“说吧,是不是又想着去何处玩闹厮混?” 宋昀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如今听到“厮混”二字本能地有些抵触,却到底不敢发作,只踅身望向轿内的母亲,将一早盘算好的话说了出来:“过几天便是哥哥生日,我在弓店订做了一把好弓,眼下想去看看做好了没有。” 前两日他还成天嚷嚷要送宋扬一柄击鞠用的鞠杖,说什么杖柄裹的是西域贡的头层软牛皮,上头加了江南彩绣,杖头甚至请人嵌了几颗鸽子蛋大的红宝石,先不论贵重与否,果真按着此设计做出来的鞠杖,约莫也跟宋昀本人一样,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绣花大枕头。 而今头遭听说礼物居然临阵又换成一把弓,刘氏心中呵呵一笑,这孩子果真是个心无常性喜新厌旧的,将来若成了亲,也不知会祸害哪家姑娘。 但若单论这副好皮囊,那可真真没的说。 “去吧,只别耽误晚饭,天黑了就该回家。”她嘱咐道。 宋昀点头道好,辞别母亲,策马朝反方向行了出去。一想到马上要做重生后第一件大事,心中便有些莫名的鼓噪不安。 他从沁水西街的弓店中挑好一张趁手的弓,准备驱马去寻宋扬,只偌大一座京城,他不知大哥现在何处,正踟蹰间,看到封顺府户曹参军事孟俊腆着肚子剔着牙,从对面姜家食店踱了出来。 “哟,这不是宋二公子吗?平时都是咋咋呼呼一群人,今儿怎么转了性子,一个人在外逛呢?”孟俊看到他,肥脸上的两只小眼睛一眯,先上来打了招呼。 他人倒不坏,只是嘴忒毒了些,宋昀也不计较,拱手施礼道:“孟大哥好,我有事想来寻一下哥哥,不知您可曾在何处见过他?” 孟俊敛笑,正色道:“一刻前我看到他由此街去了北面,不过他现在正执行公务,你若找到他,莫要久留打扰。” 敢情像防贼一样防他呢,生怕因他误了他们的差事,宋昀默默腹诽,嘴角勉强扯了笑:“多谢孟大哥,今日有事,改天一定请您去洵仙楼吃饭。”说罢喝马摇缰,一骑飞驰而去,只余孟俊在原地回了一个长长的“哎——”字。 宋扬正同手下在新桥北街各巷陌间巡逻稽查巨盗案嫌犯,才出了棉花胡同,便正好与特来寻他的弟弟照了面。 宋扬奇道:“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不是该陪娘去红伽寺上香吗?” 宋昀也不同他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是,不过有件奇事,我方才同娘在回来的路上,经过西坊玉林西街的时候,看到一伙人行事鬼祟,再一细看,领头那人细眉鼠眼,右脸颊横贯一道刀疤,仿佛就是官府张榜要抓捕的逃犯,所以我让娘先回去,赶紧来寻哥哥你去看看。” 宋扬听闻宋昀口述,立时意识到事情紧急,忙将手下召来,吩咐道:“走,贼众可能藏身玉林西街,咱们去那边巡检看看。”众人听命,向西街行去。 前世宋扬在缉凶时被嫌犯暗中射出的冷箭所伤,伤口离心脏只堪堪差了寸许,饶是他年轻体健,也在床上足足躺了月余才能下地。这辈子,宋昀实在不想让哥哥再踏险境,可又知以他的脾性根本不会置身事外,因记得最终的缉凶地是在玉林西街,便故意诌了方才那番话引他过去,如此一来,局势随即翻转,上一世宋扬受伤之事应该不会再次发生了。 宋昀不由松了口气,将弓柄牢握在掌中,倘若哥哥再遭不测,他绝不会作壁上观。 顾熙跟姐姐从酒楼出来之后,便坐上之前赁来的那辆马车,车夫挥鞭一赶,马车向顾府行去。 路上顾婉歉然道:“今日之事都怪我,弄丢了银子,又进错酒楼,平白生出这许多事来,害你跟着受了委屈。” 顾熙安慰她:“不怪姐姐,说来还真是有缘,京城七十二家正店,姐姐偏进了这家,让我跟三哥时隔多年又有了机会叙旧,眼下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粉嫩红润的小脸上,乌眸闪亮如似点漆,掩盖了一切烦恼愁云,只余满面的真挚单纯。顾婉只觉无限怜惜,将她揽到身前,道:“你呀,表面看着大大咧咧,实则是再细致不过的一个人儿。只是有些时候实在不必为了迁就他人而委屈自己,咱们是姐妹,就更不必如此了。” 顾熙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颔首道:“我知道了。” 马车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顾熙一个趔趄倾身向前,幸而被顾婉及时扶住,才不致从座位上跌扑下去。盛了莲藕羹的罐子在车厢内骨碌滚了几圈,还好盖子封得严实,汤水未洒,顾熙忙将罐子收入怀中。 顾婉掀了车帘问道:“发生何事?”那车夫道:“姑娘,前面好像出了乱子,小的看到人群里有穿着公服的封顺府衙官爷似在例行公事。依小的看,咱们还是换条路走吧,虽绕远了些,却不至于不太平。” 顾婉又问:“老伯,此处又是哪里?” 那老头儿回道:“此处是玉林西街。” 玉林西街与顾府只隔了三个路口,此刻若是调转车头换条路走,起码又要远上半个时辰。顾熙嘟了小嘴,抱了羹汤罐闷闷不乐地正欲下车看看,被顾婉伸手拦道:“妹妹,你待在车里不要下去,我去看看发生何事。若没什么大事,咱们便是在原地等上一刻钟也无妨。” 顾熙点了点头,看她一人下了车去。 顾婉刚走出不远,前面熙攘的人群中突然爆出一阵骚动,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站住!别跑!” 人群中遽然劈出一道空隙,当中一人捂着胸口鲜血一面狂奔而出,一面将邻近之人纷纷撞翻在地,右颊的刀疤在青筋毕露的脸上显得尤其狰狞恐怖。 一众身着公服的封顺府官兵在他身后穷追不舍,无奈人群过于密集,地上经方才踩踏推摔已是一片狼藉,混乱之中,又怕误伤百姓误损财物,竟是渐渐落于下风。 宋扬追出一刻,站定后从腰间箭筒抽出羽箭搭弓瞄准,但那匪徒奸猾,专往人多的地方钻去,瞄了一刻,终是怕误伤而放弃,却在此时听到“嗖”地一声,右斜方凌空一箭呼啸着射入那贼人后脊。 宋昀站在远处街角,正将手中长弓缓缓放下。 那亡命之徒虽身中一箭,却并未伤及要害,更坚定了逃跑之心,甫一看到路边顾熙所在的那辆马车,双目精光一闪,上前纵身抬腿将车夫踹下马去,抓过缰辔飞身上马,在马腹上狠夹一脚,马儿吃痛,立时发疯似的奔了出去。 须臾间巨变陡生,待顾婉反应过来,再也顾不上端庄仪态,追在车后高喊:“妹妹,熙儿——” 还在车上的顾熙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大力甩进车厢深处,左臂猛地撞到横梁,钻心的巨痛霎时蔓延周身,正伏在车厢内慌忙无措之时,突然透过车板缝隙,隐约看到马车外面似有人从后奋力追上,尔后生生用蛮力拖住马车后辕,迫使马速渐渐慢了下来。 顾熙从厢内摸索到那只羹汤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爬出车厢,左臂已是软软地使不上劲力,只得将全身力气蓄到右臂之上,抬起那瓷罐,照准了贼人后脑狠狠砸去。 “啪”地一声响,瓷罐正中那人后脑勺,汤汁和着鲜血立时淋漓四溅,羹香与血腥气拧成一股奇异味道,引得顾熙几欲呕吐,贼人未料此刻竟遭人暗算,愤怒拨头时,顾熙只见一双满布血丝的眸子睚眦欲裂地瞪向自己,脑中一空,便如木偶似得钉在原地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电光火石间,蓦地一只大手从侧旁揽过她的纤腰,将她整个人从车上捞到地下,紧接着便覆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熙儿,别怕。”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微哑而深沉。 顾熙在凌乱中抬了头,正正对上那双温澈的眸子,仿若暮春三月的薄淡昀光,虽不灼烈,却在这一瞬间豁然溶进了她的心。 是宋昀。 顾熙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被他救下,神思清明之后,只觉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疼痛难受,侧头看到近旁被官兵围捕在地的巨盗匪首时,小嘴一扁,终于忍不住哼哼唧唧地抽噎起来,又因折断一臂,也抬不起手来抹泪,干脆顺势扑在宋昀怀中,将一干涕泪毫无保留地蹭到他的衣上。 宋昀轻抚着她的青丝,一时间百感交集。 一世蹉跎,他终于又等到了她。 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怕死,只是怕死后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 怀中的小人儿哭得梨花带雨,连着他的心也被击得脆弱柔软,如今重活一世,他已决心护她周全,却未料到彼此竟会在这样的场合下重逢。他想起之前与弘安的那局对弈,人生如棋,世事难料,在他忖度落子,试图以一己之力更改棋局时,他也定然要承受与之相傍而生的后果。正如今日他设局救了宋扬,却根本不曾想到竟会将顾熙牵扯其中。 “对不起,熙儿……”他一遍遍道歉。 顾熙哭得脑袋有些发沉,此时听到宋昀无限自责地说着对不起,全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你救了我呀,为何却要道歉?”她泪眼汪汪地望向他。 “我来晚了……不过还好,却并不迟。”他喃喃答道,是在回应她,也是在回应上一世的顾熙。 第11章 中计 月上西楼,玉钩罗幕,暮烟轻轻袅袅。 纸上字迹初时还算娟秀工整,后来愈发潦草飞舞,顾熙一鼓作气将最后几行字抄完,将笔一搁,拿小团扇照着纸面来回挥了几次将墨风干,这才舒服地坐回椅中,刚想舒展几下筋骨,胳膊甫一抻出,便立时痛得龇牙咧嘴收了回去。 “小祖宗,您就不能乖乖坐稳了,总这般毛躁,伤几时才能痊愈?”琴玉掀帘进了屋,手中托盘上放了碗热气腾腾的羹汤,见小姐如此不小心牵引伤处,忙上前扳住她胳膊,“这臂上伤势若没养好,老爷责怪下来,奴婢可是担待不起!” 顾熙吐吐舌,朝她抱怨道,“也是倒霉,为何伤的偏不是执笔写字的右臂?如此一来《女诫》也不必抄了,岂不逍遥自在!” 琴玉掩嘴笑道:“到时老爷自有别的法子罚你,奴婢看这抄书已算是轻的了,小姐也该知足。” 顾熙左右一权衡,也觉得琴玉说的在理,微微敛了身,觑了眼桌上的汤碗:“今日又是什么?猪骨汤?羊肉汤?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十全乱炖大补汤?” 琴玉回道:“是雪凤鹿筋汤,润肺和胃,补中益气,生筋续骨的,夫人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小姐趁热喝了吧。” 顾熙起身凑到汤碗前,见那汤面上浮了层白花花的油沫子,入鼻也是一股淡淡的异味,便也料到做汤之人显是手艺不精,鹿筋未完全煮透泡开,以致掺了腥气浪费一锅好食材,心下对厨房那几个向来混吃干饭的厨子轮流腹诽一通,眼珠子骨碌一转,偏头对琴玉道:“我瞧着这汤喝下实在太油腻,好琴玉,你去姨娘那儿给我讨几颗金丝党梅过来,我喝完了好含着解腻。” 如此一来一回,怎么着也能耗上一刻钟时间,足够她把汤全部倒掉并“毁尸灭迹”了,顾熙心里小算盘拨的噼里啪啦响,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谁知琴玉闻言笑眯眯道:“奴婢就猜小姐爱吃党梅,这梅子眼下现成就有,倒不必去姨娘那儿讨呢。”说罢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个白色软帕,托在掌心打开,里面便露出几颗党梅。 “你倒是有心……”顾熙白她一眼,接了过去。 “跟在小姐身边,不得不有心,”琴玉笑回,也不理对方频频投来的眼刀,“快喝了吧,奴婢一会儿还要去素风苑给夫人和姨娘复命呢。” 顾熙问:“我娘也在素风苑?”素风苑是顾绍洺正妻关氏的居所。 琴玉应道:“在,不但姨娘在夫人那里,三房夫人和管事的也都在呢,这不老太太六十大寿快到了,夫人找了大家共商寿宴礼宾和贺仪之事,等闲是不得打扰的。” 顾家老太爷顾镇刚是两朝元老,累官至枢密使,加封龙图阁学士,太子少保,其三子均居庙堂,长房大爷顾绍华五年前携家眷离京外任,如今已转迁福州通判。因大房夫人不在京中,二房夫人关氏便负责主持府里中馈。 顾熙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琴玉想起一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奴婢刚才路过老太太院门口的时候,正巧碰到三房的清姑娘和然姑娘定省回来,似乎听她二人议论,老太太有意让姑娘你去跟着两位姑娘一同上学。” “让我同她俩上学?”顾熙诧异道,“父亲不是说待我伤好了,要给我另择女师么?”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想来老太太突然关心起小姐的念书情况,应该是之前老爷跟她有商量过了吧。”琴玉猜测道。 顾熙心里顿时觉得有些发堵,再看那碗油花花的鹿筋汤时,愈发觉得恶心,在琴玉的监视下好不容易喝了半碗,便将羹碗往桌上一顿,胡乱擦了擦嘴,摇头道:“不行,我得去问问父亲。” 秋水堂内,顾婉正帮父亲挂着前几日裱好的字画,顾绍洺心情颇佳,对大女儿的裱画手艺不住夸赞,是故看到闯进门来的顾熙,虽然眸子变得凌厉,脸上却犹挂着笑。 顾熙与父亲目光一碰,内心生出几分怯意,上前行了礼问安,才道出来意:“父亲,女儿不想跟三房的姐妹一同上学,女儿想……” “为何?”顾绍洺打断她。 她总不能直言说与那两姐妹相处不来,来日若是在一处上学,还不被那两人一起挤兑才怪,忖了一忖,方才小心翼翼道:“女儿怕功课跟不上,两位姐妹都是随府中女师学了多年的,女儿只是断断续续念过几年书,怕跟不上进度,万一一时愚笨出糗,岂不平白讨人笑话?” 顾绍洺神色缓和几分,背了手道:“我原本是想给你单请女师,但前几日跟老太太偶然聊到此事,正巧你三叔也在,便说跟着三房两个女儿一道念书便是,一则省下一份束脩,二则那女师向夫人也是个极有才学的,善论文章,人又柔明端慈,你跟着她断不会受到苛责。今日你娘也与那向夫人说了,人家愿收你这个学生,只说你懂的少学的慢,便从易到难,先从简单的开始教便是。如今人家有这个心,你一个晚辈倒拿腔拿调的做给谁看?” 一番话,将她的前路后路都给堵上了。顾熙给顾婉使了个眼风,本将她作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听她道:“妹妹莫要顾虑,向夫人我也曾见过的,人品学识自然不在话下,你学问上有不懂的,别一味拘着,尽管大胆请教便是。” 言下之意,也是站在父亲这边,劝她与三房姐妹好好读书了。 顾熙只能偃旗息鼓,耷着脑袋回了院子。 几日之后,待她的伤好的差不多,十篇《女诫》也都抄完,琴玉便帮她收拾好纸砚笔墨,将一众物品挪到清韵斋,从此便与三房两姐妹一道读书。 清韵斋位于秋水堂北面,中间隔了一片竹林,微风拂过,林鸟啼啼,清响簌簌,四围敞厅内置了几张桌案,顾熙的那张桌子靠近北面窗户,虽照不到阳光,夏日里倒是个十分清凉的所在。 向夫人果如传闻那般知书讲仪,工诗词,善鼓筝,一手丹青妙笔,为人十分谦逊有礼,对顾熙这个起步慢的学生,也是多有耐心教辅,是故顾熙上了几日学,先前心中的紧张感倒渐渐消散,反而被新鲜感所取代,对读书也开始有了兴趣。 最为难得的是,顾清和顾然两姐妹居然出乎意料的没找她什么麻烦,这令她颇有些意外。 这一日午饭后三人均早到清韵斋一刻,顾清与顾然玩着双陆,顾熙一人在旁练字,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两人聊天。 顾清道:“再过不到一个月便是老太太寿辰了,咱们做晚辈的总该奉上礼物表表孝心才是,只是送什么礼物倒有些讲究,老太太素来不喜大手大脚花钱的,能用银子买到的东西她老人家必不喜欢,所以这贺礼颇要花番心思才是。”说罢有意无意向顾熙这边投去一眼。 果然见顾熙手中笔尖一顿,耳朵支了起来。她自打来了顾府,还是头次赶上老太太寿辰,对老太太素日的脾性喜好自然没有摸透,此时听二人议论,自然关心起来。 顾然嘻嘻一笑,与顾清目光一碰,会意道:“姐姐说的是呢,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练筝曲,就盼着在老太太寿宴上能好好表现一番,博她老人家一笑。” 顾清道:“你这贺礼倒是妙,我自知琴艺不如你,也只能在绣工上下番功夫了,我给老太太的寿礼是一幅自己绣的寿字屏风。” 顾然拍掌道:“这个礼物最是有心,想来祖母必定喜欢的。” 顾熙在一旁蹙了蹙眉,发愁自己送什么才能讨老太太欢心。 顾清见了她的样子,嘴角轻轻挑了笑,隔空问她:“不知熙妹妹要送老太太什么贺礼?可想好了?” 顾熙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顾清故作讶然道:“这可如何是好?时间所剩不多了,得早作准备才是。” 顾然在旁帮她描补道:“熙姐姐不比咱们是嫡亲的孙女,又兼来府日子不多,摸不透老太太的脾气,自然不懂这中间弯弯绕绕,咱们姐妹平日虽不在一处,也偶有磕磕绊绊,可毕竟同气连枝,这会子说什么也要帮熙姐姐一把,姐姐你说是吧?” 顾清一唱一和:“妹妹说的是。我倒有个现成的主意,不知熙妹妹以为如何?” 顾熙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也看不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心底盘算一番,决定先听了再说,便道:“姐姐请讲。” 顾清道:“原也不难,老太太年岁大了,近些年一直修身养性诚心礼佛,我看妹妹的字写得很是清秀,老太太喜书簪花小楷,于此道颇有研究,妹妹不若以簪花小楷抄上一部经书,作为贺礼献给老太太,定能博她老人家欢心呢。” “可我的字……”顾熙低头望向字帖,“我的字写得不好,到时怕入不了老太太法眼。” “簪花小楷深受闺阁仕女所喜,被誉‘宛然若树,穆若清风’,其实说破天不过是花架子,最易临摹,以熙妹妹天资聪颖,摹个几日便能大有所成,如今这妙法我只告诉你,旁人想知道却也难呢。” 顾熙盘算一番,以她平日经验,这两姐妹未必存了什么好心思,但她将顾清的这个提议思前想后,也并未觉出有何不妥,难道,这两人真的转了性子,诚心帮起自己来了? 无论怎么说,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顾熙决定一试。 顾清与顾然见她埋头若有所思,不由相顾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下起了双陆。 第12章 争论 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阴来。 连绵细雨中,掌船的艄公将船慢慢泊靠到岸边,撩起粗布衣襟擦了把笠帽下的薄汗,对着船篷里的客人憨然一笑:“贵客,到岸了。” 锦衣公子从船内探出身来,撑开一柄二十四骨的黛青色油纸伞遮住雨丝,熏在衣上的沉水之香徐徐浸没于氤氲暮色水汽中。 “多谢船家,夜寒天冷,且沽壶酒暖暖身吧。”言罢递出一两多的碎银,在船家千恩万谢的感谢声中,踏岸而去。 青衿馆不甚难找,沿街西行半盏茶功夫,再转过一道巷子,幕帘小阁吊窗花竹的精致小馆便现于眼前。 真会挑地方。金浩元“金长脚”的名声不是白来的,但凡聚餐宴饮之事,经他之手委办,总会合了众人心意。 举步上楼,雅间未进,已闻其内人声笑语。 席间围坐了五人,金长脚笑意盈盈,一双眸子因喝了酒愈发精亮,说话间已举起杯盏:“今日大家难得一聚,来,这杯酒是为庆祝霍平兄公试夺魁!” 众人纷纷应和,齐齐将目光集到席间一人身上。 那人穿一身普通襕衫,面庞白净,棱廓分明,高鼻薄唇,乌发束冠,虽于席间不曾开口,周身却散出一股宠辱不惊的谦雅淡然之气。众人相望之下,只觉此人无论气度学识均乃高世之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再稍稍推人及己,便多多少少都开始自惭形秽起来。 霍平嘴角含笑,不紧不慢地举起酒杯。 “霍某平日素蒙诸位仁兄抬爱相携,心中多有感激,更兼惭愧,这杯酒原应是我敬大家才是。” 两厢客气一番,酒杯刚刚沾唇,门便被人推开,一室春机被裹挟而来的丝丝凉意侵扰,众人抬头,席间静了一霎。 “宋昀,你小子终于来了!”平时与宋昀最为要好的苏泰初最先反应过来,伸手招呼道,“来来来,迟到者自罚一杯!”说罢将手边空杯斟满,抬手递了去。 宋昀接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坐在苏泰初身旁的尹容轩揶揄道:“泰初,这便是你不对了,宋二公子岂是你我之类的庸辈,等闲自然不会随呼随到,来了便是给了大家莫大的面子。再说了,宋昀可是咱大伙儿的金主,若把他灌醉了,一会儿找谁来结账?” 宋昀望定他,眸中几番明灭,终是将怒色压了下去。 若换做上辈子的他,就算听出话音里的尖酸之气,怕也是当成了另一番褒奖,没错,他就是有钱,就是有势,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自然不会对他人的种种钦羡嫉妒挂在心上。 “抱歉,有事来晚了。”他解释一句。 所谓有事便是他弃了马车软轿,一路小舟慢慢划了过来。 他本不愿来,可又觉得一口回绝实在突兀,原先在太学中,关系亲近的学生经常在旬休之时聚会,向来爱凑热闹广交结游的他这种场合自然不会落下。 可他委实不愿看到霍平那张脸,一想到这张脸日后把持朝堂作威作福行尽肮脏龌龊之事,残害景王忠臣,扶持戾帝上位,便从心底生出无尽的厌恶反感,有时恨不能冲上去一刀子结果了他。 但他却不能那么做,非但不能,还要继续维持看似亲密的友情。 “来这边坐吧。大家为了等你,这盘中餐可没怎么动箸呢。”霍平朝宋昀微微一笑,像个大家长似的亲切自然地招呼道。 宋昀环顾一周,只看到霍平身边有一处空位,显是为他预留的,他心知自己没有推辞余地,便硬着头皮坐了过去。 淡淡的沉水之香从侧旁飘入鼻中,气味竟与他衣上所用熏香一样。沉水香料贵重,且一旦沾上衣料,历久不散。这香,不是霍平这种家世普通的太学子弟能用得起的。 宋昀微微蹙了眉,忽然联想起一事。 人已聚齐,众人品茗赏雨,吟诗作赋,推杯换盏间,席间气氛再次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有人显然已喝得醺醺然,坐在宋昀另一侧的仲茂学锤了捶胸脯,对着尹容轩说话的声音也不觉大了起来:“尹兄,你莫拿话激我,我一介贫寒学子,虽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上阵杀敌,可我有丹心碧血,忠贯白日,若论一个人有勇与否,却非是行匹夫之莽才能证明。” “说得好!”苏泰初接口道,“咱们寒窗苦读数载,不就是为了来日投国效力么?素来庙堂如战场,如今我朝虽历百年稳固繁荣气象,可外有猛虎眈眈相视,内有戚畹奸臣卧于君塌,太平之象下暗流涌动,虽无大的战事,可一场场打下的都是无硝烟的战争,若非有超绝的胆识气魄,根本做不到从容应对。” 尹容轩嗤笑一声:“又说大话,朝堂之事岂是你我能妄议的?天家圣意又怎是你我能揣度到的?一个个好高骛远,指点江山,那要将相何如?又要将二府三司置于何地?说到底,在座的诸位不过都是普通学子,当下念好书才是正理,至于其他的,说早了都是无用空话。”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霍平淡淡接道。 众人默了一默。 金元浩打了声哈哈,和着稀泥道:“诸位,莫议朝政,咱们还是继续赏雨吟诗吧。” 席间三两人出声应和,哪知苏泰初却并不领情,一味续道:“金兄当真会粉饰太平,吟诗作赋……哼,如今官家锐意进取,力图改革,进士一科已罢诗赋及帖经墨义,而改试大义策论,为的就是取天下务实谋略之士,一消往前颓唐柔靡的士大夫之风。若当今士子只知闭门吟风弄月,纵然诗文才情斐然,却是充耳不闻时政国事,那朝廷取了这样的人才又有何用?真正的圣意在此,在座的诸位又有何异议?” 金元浩辩道:“话是不错,可此处并非太学课堂,我们也并非与师长谈经论史,大家平时课业繁忙,又不在一处讲堂学习,好不容易赶上一次旬休凑成聚会,为何不能放松一下?” 话到此处,便有些责备的意思了。 苏泰初面色一沉,想到席间已接连同两人起了口角,实在不快,索性闭了嘴不再言语。 隔了一阵,仲茂学接道:“金兄之言既提到了太学师长,小弟对此有些话想说,今日诸位都不是外人,便在此大胆一叙。圣主有言,为国之基重于养士,养士之源出于太学。师者,需德谊端厚、学术闳深、经义该博者为之,行为不修自然不能使人信服,可如今窃观学中诸博士讲师,声名浅薄,寡学无术者有之;附庸权贵,足涉权门者有之;固执已见,观点不合便打压人才者亦有之。何以至此?上梁不正而下梁歪之故也!” 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朗,如敲冰戛玉,一番话说完,席间众人皆讶然抬头。 宋昀望着他,目光中饱含钦佩,这个平时瘦弱寡言的学子竟有勇气说出这样一番大胆肺腑之言,令他多少有些意外。 重生这些天以来,他无时不在想着如何将自己的课业提升上去,而要想如此,除开自身努力,亦需师从名师教导。可太学如今便如一个小社会,现任国子监祭酒孔思淼身在其位而不谋其政,一门心思只想着巴结权贵升官发财,又素来行为无检,为学官者本不得召妓私宴,但学中风传孔祭酒在外蓄养小妾,寻花问柳,惹得家中正妻几欲与之闹翻,年初他巡视太学之时,便有人注意到他衣领下的颈间多了几处挂了血丝的挠痕,想必是那位原配所为,从此“孔寻柳”的名声便从太学生中渐渐流传开来。 有这样一位“上梁”,下面的人又岂能安心做事。 “茂学之言,恕我不能苟同,”霍平此时却突然开口,“太学乃我朝官学,为师者须历严苛筛选,经术品行皆为上上者,又经吏部考核方可为之。这其中即便有人平庸无为鱼目混珠,那也只是个别之人个别之事,怎可因此打倒一片,如此言论,岂非一叶障目,以偏概全?再者,为学莫重于尊师,你我身为学子,怎可私下于师长之事肆意探讨评判?” 宋昀坐在霍平身侧,只闻他言辞渐渐犀利,握了瓷杯的右手指节因微微加力而变得愈发青白,便知他已动怒,偏头看向他时,果见他一扫平日谦和恭承,眸中已蓄上一层淡淡的锐利芒光,虽未完全显露,却已生出一股令人胆颤畏怯的气势。 宋昀不由全身一凛,有些东西,如人之心性,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平日如何遮掩,獠牙依然会在不经意之时显露出来。 仲茂学却丝毫不露怯势,坦然迎上霍平的目光,侃侃而道:“圣人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时至今日太学中积弊累累,学风日下,讲师与弟子拉帮结派,矫弄成绩,甚至出入王卿贵族之门,为将来的声望前途拼赚资本。身为人师而不正其言行,怎能不受旁人指摘?” 仲茂学说罢,霍平眸中怒火陡盛,手中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 宋昀抢在他说话之前,急忙阻道:“茂学,慎言!” 两人望向宋昀,本来想说的话被他从中打断,思绪再三转过,疾言从舌尖滚了几滚,却均觉时机已过,只能咽了回去。 众人皆以为一向好脾气的霍平会被激怒,是因为他身为优等太学生,自然是将尊师重道奉为圭臬,闻不得旁人诋毁他的师长,以致一时不悦怒言相向。 而个中真正原因,只有宋昀知晓。 真正激怒霍平的,并非什么师者礼教,而是那句“出入王卿贵族之门”。时下太学生为了给来日官场铺路,常常暗地里奔走公门,霍平家世普通,族中并无显贵官人可以襄助。日后他从殿试脱颖而出,年纪轻轻便入了二府中的枢密院,更是深受宰相程显赏识,将之招为东床快婿,一时成为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从此趋炎附势之人险将霍家门槛踏平。 彼时霍平一干好友均将他当做依靠个人努力而平步青云的正面榜样,却不料此人工于心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早在许久之前,便以塾师之务结识程家小姐,暗中出入往来于宰府上下。 而那个许久之前,恐怕就是现在了。无论他身上的沉香之气,亦或他听闻旁人之言的激烈反应,都足可以证明。 有时一句话,一个动作,足以暴露一个人的本质。 夜已向晚,众人今日聚会终因意见不合不欢而散,霍平自知失态,主动付了酒饭钱,一席人打道回府,各奔东西。 宋昀待众人走后,才慢悠悠踱出门去,他今日乘舟而来,未有马车小轿,却也不急,只待行到沁水河边再找个船家将自己载回去。 刚出了巷子,路过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装饰一般,门前并未有多少车马行客,两盏栀子灯在风雨中飘摇摆动,拢出一小片荧黄的光亮。 身后一阵喧闹,犬吠声、呵斥声、纷沓脚步声混成一片,有人从他身后跑过,喘息沉重,身形狼狈,刚越过他不远,便一个趔趄被路边碎石绊倒在地,后头的三五壮汉一拥而上,将他围在垓心,开始拳打脚踢。 那人在踢打中抱住头不住闷哼,自始至终却未开口求饶。宋昀几步过去,将那伙人揪住,从旁劝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便要出人命了!” 有汉子朝那人身上啐了一口,摆手示意众人停手,对那人恨恨道:“穷酸货,再也别让我在此处见到你,若再来招惹不该招惹的人,见一次打一次!” 众人又踢了两脚,才稍稍觉得有解了气,骂骂咧咧地回了酒楼。 宋昀将那人从地上扶起,替他掸了掸身上尘土:“阁下可还好?可要报官?” 那人轻轻摇了摇头,动了动喉咙,半天开口道:“我没事,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宋昀心道惭愧,自己不过是路见不平之事从旁喊了一句,并未帮上太大的忙,他见那人面上满是血迹,道:“可伤到哪里?用不用找个大夫看看?” “不用,咳……”那人说罢,竟吐了口鲜血。 宋昀忙掏出巾帕替他揩拭,顺便将他面上血污灰渍一并擦净。待那人露出真容,他望着那张前世熟悉的面孔,讶然失声道: “你是……明志……赵明志!” 第13章 拜师 翌日一早,顾绍洺用完早饭,府上仆人便将一份拜帖递了上来。 顾绍洺展帖细阅,见烫金红底的帖子上楷书写着“顾公绍洺学士大雅:常闻先生高才博学,殚见洽闻,雅人深致,不胜钦慕……”云云,一番骈四俪六的华言丽藻将仰慕之情书得淋漓尽致,其后又言“如蒙先生不弃,愿归习于门下……”方知这是一份拜师帖,再看底下落款,却是宋将军家二公子宋昀。 顾绍洺微觉诧异,他因顾婉相亲一事对宋家两位公子略做了解,知道宋扬是个上进渴学的正直青年,可又同时听闻那二公子是京城闻名的纨绔子弟,素来行事散漫不羁。如今怎会突然想起要拜他为师?他将那帖子前前后后看了几遍,险些以为自己接错了拜帖。 他自然不情愿收这么个不学无术之才做自己学生,本想一口回绝,却又想到前两日正是这孩子救了自己女儿,无论如何,还是应该给个机会,待细细考察再说,于是让下人传话,过几日他休沐时要亲自见见宋昀。 几日之后的傍晚,宋昀如约而至。一身墨色素软缎长袍,衬得面色清朗,淡雅悠然,见礼时也是大方有度,不卑不亢,顾绍洺观他形貌气质,心中微微有了些许好印象。 可究竟其人内在如何,却是要仔细考校一番。 客主叙话选在槿岚苑敞轩之中,四围绿木荫蔽,熏香袅袅,暮风徐至,花香醉人。 顾绍洺命人取来他素日珍藏的龙团凤饼,宋昀见连那茶饼外包的一层绵纸都是镂金错银的图案,便知此茶必是价值不菲的御赐之品,如今竟用来款待他,实在是抬举了些。 顾绍洺介绍道:“前人《北苑茶录》中云‘茶味主甘味,惟北苑凤凰山连属诸焙所产者味佳’,这便是龙焙茶,今日得兴与宋二公子同品。”说罢取过小钵细锤,宋昀知他欲为何事,忙道:“这点茶的细末功夫,还是让晚辈来吧。” 顾绍洺微微一笑,道:“好,你来做。”见宋昀用小锤将茶饼在钵里捣碎,尔后磙碾,筛末,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张弛优雅,四周不闻人语,只闻一旁的茶瓶里的水渐渐发出沸响。 “宋二公子于点茶之艺如此熟稔,想必是个中斗茶的高手了。这套超绝手艺,当日定是费心练了许久的吧。”顾绍洺不动声色地问道。 宋昀当日学点茶确是为了与旁人拼斗茶技,他于读书之事不甚上心,这些杂学倒都是样样不落。听话听音,此刻他自然听出了顾绍洺弦外之音。 “顾公在此,晚辈哪里敢放肆托大。”他应道,“晚辈学这茶事,非为逞强好胜与人一较高下,相反,晚辈一直觉得精通茶道之人,定是心思澄澈,心怀简洁之人。” “哦?愿闻其详。”顾绍洺抬头,轩眉一挑。 “茶道通禅道,茶有甘苦浓淡,人有悲欢冷暖,茶可涤浊绪,消执念,品茶之时,亦是修身宁性之时。是故若为斗茶而学点茶,实是本末倒置,难悟其中关窍。” “说的好,难得年轻人有如此体悟。”顾绍洺不由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 宋昀将茶末用小匙挑进鹧鸪碗中,待水沸后,沿碗沿缓缓注入,将茶点好之后,奉至顾绍洺面前。顾绍洺含笑接过,一壁用杯盖撇着浮沫,漫声道:“宋公子身在太学,周围皆是讲师大儒,为何舍近求远,要来拜我为师?同是天下学问,难道从我口中所授,与他人所授,还会有何不同?” 话虽然说得漫不经心,却句句犀利,若答得不好,不免真成了沽名钓誉附庸风雅之辈。 宋昀斟酌言辞,恭谨回道:“荀子曰‘学莫便乎近其人’,若得良师辅导相助,必是为学的一条捷径。晚辈不才,久慕顾公学识威名,高山仰止,惟愿亲之近之。” 顾绍洺面现和色,又道:“我与宋将军本无私交,对宋公子为人也不甚清楚,但耳边尝有传闻,宋公子似乎无意将心思放在学业之上,不知认我为师,可是一时兴起,还是思虑而后谋?” 果然提到他先前的劣迹。 宋昀并不打算欺瞒,坦然道:“顾公所闻传言不假,晚辈初时确实年少轻狂,挥霍恣意,才疏学浅又目下无尘,直到经历诸事之后,才发觉从前的自己实在是一事无成百不堪,窃幸悔悟尚早,现下只想改过自新,端正克己,故而谨盼名师指点教诲。” 顾绍洺笑道:“好,君子不傲、不隐、不瞽,难得年轻人如此坦荡自如,你这个学生,我收了!” 宋昀喜出望外,离席撩袍施礼,顾绍洺待他拜完,起身将他扶起托住,算是认下了这个学生。自此宋昀每逢课下或旬休之时,时常往来顾府虚心求教。 宋昀这日傍晚来时,不巧顾绍洺出府赴宴,底下仆人对这位宋将军家二公子均不敢怠慢,宋昀在书房内吃了盏茶,静候片刻后终觉如此干候着索然无趣,便信步行了出去。 春风透过轻云穿过树篱,斜斜地送入荷池曲桥上的水榭之中,顾熙抬手用案上的青瓷镇纸压了压宣纸,复又借着最后一点暮光,耐着性子临摹起那篇《郡中即事》。 写到‘熙熙春日至’之时,停下笔对比了帖上和纸上的字迹,越看越觉得笔下的字歪七扭八有如春蚓秋蛇,与字帖上昳丽字体相差甚远,更别提什么传说中的“宛然若树,穆若清风”的韵味了。眼见着老太太的寿辰一日日临近,而她的字不进反退,心中愈发焦躁,一气之下把手中紫毫笔扔到了水塘中。 忽闻头顶有人轻笑,那张临摹的纸被人伸手捻了起来:“都说字如其人,若是以这手烂字而揣摩其人,那必定是个形貌绝丑的。” 顾熙一把抢夺回来,扁嘴嗔道:“你不去向我爹求学问道,跑来这里揶揄我做什么?俗话说勤能补拙,等着瞧,总有一日我必能练出一手好字。再过一月不到便是老太太寿辰,我要手抄佛经当做寿礼送给她老人家。” 宋云闻言有些哭笑不得:“我没听错?你想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练好簪花小楷?” “有什么问题?”顾熙支着脑袋问。 “你若潜心书练,终有一日必能小成,但这一日怎么也要七八年之后了。这才是问题所在。” 顾熙倒吸一口凉气:“七八年?” “当然。”宋昀回道,“想必你也听说过,拳谚有‘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之说,书法大致也是这个道理。大字易练,小字才真的难书。练大字靠的是臂力,练小字凭的却是腕力,通常学习书法要由隶书起始,再是篆、楷、行,最后才是小楷。你这般本末倒置不知规矩地乱练一气,便如幼婴未学爬行先妄学走路,能练好才怪!”言罢,用笔杆敲了她脑袋一下。 “原来如此……”顾熙被敲得恍然大悟,“我说顾清和顾然怎会如此好心,哼,原来真的是她们的诡计,说不定两人正躲在暗处看我笑话呢!来日我若真的献上一手烂字书就的佛经,且不论老太太作何态度,父亲和娘便先将我臭骂一通!” 总算想通此节,可这个法子行不得了,再重新准备礼物怕也有些赶不上时间了,顾熙又陷入另一个难题。 “不必纠结,做你力所能及之事。礼物不在贵重,重在心意。”宋昀提醒她。 是了,做她能做的!一味求教于旁人,才容易失了本心,静下心来,想想自己能做什么,擅长做什么,才是更重要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几天来心中的各种疑虑被眼前之人接连解开,顾熙歪着头开始重新审视起他来,“昀哥哥,我发现你还是很有智慧的嘛,从前竟是小看你了。” 宋昀睇她一眼,含笑道:“本才子的智慧多了去了,一般不在人前显露,哪是你这个小丫头能懂的?” 顾熙本是赞扬几句,没想到此人厚颜至此,竟一路顺杆爬了上去,不行,必须要压一压他的气势。 “嘁,你当我话本子看得少呢,”她反驳道,“才子都是琴棋诗词无一不通,温柔多情貌比潘安的,作为你青梅竹马从小到大的玩伴,你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我还不知道?也就有些小聪明罢了,离才子还差得远呢,在我心中,真正称得上才子的如何也得是霍平哥哥那样的容貌人品。” 原本浮在脸上的笑意,在听到“霍平”两字的时候倏然冻结。四合暮色中,皎皎新月寒芒如刃,裹挟了透骨的寒意,笔直而狠厉地砸向了他。 “昀哥哥,你怎么了?我……我说错话了?”顾熙见他脸色有变,有些后悔自己方才那番快言快语。他大概,是生自己的气了吧。 宋昀望着她,眼前豆蔻年华的少女纤手托腮,嫩生生的脸上脂粉未施,乌发绾作双髻,鬓中仅插了一排晶莹润亮的珍珠小发簪,星眸波光中,再没有了前世的果毅坚忍,只余一派孩子气的娇憨纯真。 这就是个孩子呵,他既期许她快快长大,又不希望她经历前世那般痛苦的成长蜕变。 “顾熙,”他发觉自己声音中不觉间带了嘶哑,“我没事,只是突然想念一个人了。” 骗人,看他的样子分明是气她拿他和霍平做对比,却偏不承认。总归是自己出言有失,顾熙待说几句软话缓和气氛,底下的家仆却冒了出来,对宋昀禀道:“公子,老爷已回府上,请您移步书房稍待。” 宋昀道好,正要离去,突然想起一事,问顾熙道:“听说丰醴楼少当家是你堂哥?我如今有事找他,可否报你的名字?” “当然可以,渊哥哥从前最疼我了。” “如此便好。”宋昀含糊应了一句。 第14章 劝和 时正晌午,丰醴楼内客来客往,语声喧阗。 赵林儿一身粗布襦裙,头上简单地挽了个髻子,发间斜插一根翠玉发簪,拦胸抱着把琵琶,在人来人往的客流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周遭酒桌客人呼索点单,紫衣方巾的小二楼上楼下迎来送往,脚不沾地,上菜的伙计臂上摆排着一溜儿菜碗,见缝插针地往来其间,口中高喊:“上菜喽,客官这是您点的菜,哎哎,前面那姑娘麻烦让让,你挡着路了!” 赵林儿慌忙向一旁避了避,却仍是被疾行而过的伙计略微蹭了一下,那臂上碗里的汤汁子便有几滴飞溅而出落到她衣襟上,豆大的油渍沾到月白袄上,颇为显目。 诸事不顺,来了半天一个铜板都没赚到。先前那家酒楼好歹多的是文人雅士,有些出手大方的一次的赏钱都够她半月花销了,可惜自她那堂哥去那里扯闹几次过后,店家便也将她赶了出来。她听闻京城丰醴楼顾客盈门生意甚好,便兜转来了此处赶场,可毕竟人生地不熟,管事的只让平时相熟的那些人去二楼雅间弹唱,像她这种一没混得脸熟二没银子打点的都被挡在楼下大堂揽活儿。大堂散桌吃饭的都是普通市井百姓,她既不似其他赶趁的能没脸没皮插科打诨,又不屑同那些穿红戴绿的卖笑歌女争风吃醋,磨蹭了半日,愣是一个生意都没接到。 泪水在眼眶蓄了半日,最后被她抽抽鼻子忍了回去,一咬牙一跺脚,趁着管事的没在盯着的空档,扭身从楼梯转角上了楼。不管结果如何,总要碰碰运气。 “哎哎哎,谁让你上来的!去楼下待着,楼上也是你这种人能来的地方?”二楼总管见她脸生,没好气地连轰带赶,赵林儿被他推搡一把,险些一个趔趄从楼梯间摔下去。 幸好旁边有人及时稳稳地扶住了她。 “小心!” 赵林儿抬头看去,见是个面庞匀净,笑容温暖的年轻人,若不是衣袖半卷,手上又拎了本账簿,几乎要将他认作是书院里的学生。 却听一旁的总管恭敬唤他:“少当家的。” 正是周承渊。 “出了何事?”他问。 “没什么,”总管忙道,“一时没盯住,让不该上来的人上了楼,小的怕扰了客人雅兴,正要请这位姑娘下去。” 赵林儿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生怕他也要把她赶下楼去,可观他面色斯文柔和,倒不像是粗俗之人。 周承渊对着她端量了几眼,目光最终停在她嘴角的黑痣上:“姑娘可是姓赵?” “公子认得我?”赵林儿一脸茫然。 “姑娘莫要误会,我并非认得你,”周承渊解释道,“只是方才有个雅间的客人指名要请赵姑娘过去弹唱,我正要去楼下找姑娘,可巧在这里碰上了。请随我来吧。” 她脑中仍是恍恍惚惚,却见周承渊已走了出去,便也只好一路碎步跟了上去,见他在雅间门前停了下来,笑着向她比了一个“请”字的手势,赵林儿怔茫望了他两眼,才想起抬手敲门,听到里面有人说了“请进”,便抱了琵琶推门而入。 席间两人相向而坐,其中一人是位长相俊雅的年轻公子,正斟酒浅酌,另一人背对了门口,看不到长相,但背影看去似乎有些说不上的熟稔。 “姑娘请坐。”那公子道。 赵林儿微微屈膝行礼,抱着琵琶到两人中间的席位跽坐下来,问道:“不知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那公子沉吟道:“姑娘想必弹得一手好琵琶,那便弹唱一首范文正公所做的《苏幕遮》吧。” 赵林儿心下微奇,旁人都是让弹唱的助兴寻欢作乐,这人倒好,非但没有风花雪月,还让她唱如此伤感黯怅的思乡之词。 还有他对面那人,打从她进门起,便跟个哑巴似的未出一语。 赵林儿清清嗓子,正待调弦,忍不住偷偷向那“哑巴”望去一眼,这一看不打紧,惊得险些摔了琵琶。 “哥哥……”她霍地站起身来,刹那间想明了前因后果,柳眉一挑,怒道,“你跟踪我?我一早便跟你说过,让你断了接我回家的心思,无论我过得好与坏,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休要再来烦扰我了!” 又转头对那公子道:“请恕小女无礼,这悲春伤秋之词,公子还是另找他人唱吧!”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赵明志轻叹一声,似是自嘲道:“昀弟,多谢你费心为我兄妹安排见面,不过……这结果实在也是在意料之中,倒负了你一番好意。” 宋昀一笑,并未理他,却对赵林儿道:“姑娘留步。” 赵林儿心下有气,却不好对陌生人发作,只好收步回头:“公子还有何事?” 宋昀从怀中摸出一枚银锭,按在桌上:“区区赏钱,还盼芳心转圜。” 这银锭足够她几个月的开销了。赵林儿看了一眼,嘴角渐渐勾起一丝不屑:“公子看错人了,并非所有人都贪慕虚荣,也并非所有事都能用银钱解决。” “再加上这个,如何?”宋昀说罢,又往桌上加了一枚十两重的金锭。 赵林儿倒抽一口气,她孤身在外漂泊,吃糠咽菜操心劳力,一年所得恐怕都挣不够这些银两,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需要!”脚下步子却是迟了一迟。 宋昀见状笑道:“你自然需要。”敛了敛衣襟袍摆,给自己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上下打量着她,“请恕在下唐突,姑娘这手指上的薄茧应是积年拨弦所致,可不知凭这个行当能攒下多少积蓄?姑娘正值玉貌花颜,衣着却也似乎太朴素了些,如今你身上这身布料在京城早已不再流行,还有,你通身最值钱的恐怕便是头上那枚玉簪了,不过款式实在老旧了些,不似近年之物,倒像是从长辈那里传下来的。” 赵林儿默默听着旁人对她品头论足,袖下手指渐渐拢成拳头,眼眶愈发通红,显是在极力忍耐。 宋昀却似浑然不觉,步步紧逼道:“姑娘久在市井,遍尝冷暖心酸,难道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也不懂么?衣食足而知荣辱,姑娘目前这种境况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日子过得绳床瓦灶,捉襟见肘,却又在这里端持所谓的傲骨气节,岂不是太过糊涂了些!” 赵明志见宋昀连出驳斥之语,一番话说得赵林儿粉面红涨,全身轻颤,忍不住出言阻道:“昀弟,不要说了……让她走吧!”说罢低头灌了口酒,握拳簌簌咳了起来。 眼角却瞥见一身襦裙的女子重又归位跽坐,面色不知何时恢复宁和,将那两枚金银锭纳入怀中,对宋昀笑道:“公子说得在理,人在屋檐下,谁会跟钱过不去?先前是小女子不识趣,还望宽宥则个。” 宋昀呷了一口酒,亦是含笑道:“好说,好说,姑娘是明理之人,一点即通。” “不知公子是否还要听刚才那曲子?” “不必了,”宋昀道,“姑娘在这里给我们布菜斟酒便可,曲子么,改日再听。” “好。”赵林儿应得简落大方,酥手执壶为二人斟酒,一面听着席间谈话。 “大哥身上的伤可好些了?”宋昀开口问道。 “好多了,”赵明志应道,“幸好只是一些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又蒙你荐了名医过来诊脉开方,几副汤药喝下去,现下已经康复如初了。昀弟,算起来我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宋昀忙道:“你是我大哥,再向我言谢岂不生分了些?这些酸话以后休要再提!” “好!以后绝不提了,我先自罚一杯!”说罢哈哈一笑,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一旁的赵林儿微蹙着眉向他横睇一眼,却并不向空杯里添酒,只用筷子夹了几样菜到他面前的碗碟中,做出这番举动时,脸上故意挂着不耐,赵志明却能体味出她那如寒冰的面孔下隐藏的一簇微微的暖意,心下非但不气恼,反而涌过一阵小小的感动,但他素来不善掩饰,又怕这激动之绪过于外露,便忙低头装作若无其事般叨了几筷子菜。 宋昀暗中察言观色,心道这步棋算是走对了,兄妹间往日隔开的那道冰河,也一如春风渡暖,不觉间似有消融的迹象。他将小二唤入雅间,要了壶龙井,以茶代酒,待林儿斟茶后,又问赵明志:“大哥日后有何打算?” 前世赵明志入太学是一年之后的事,宋昀曾偶尔在两人攀谈中听他提到自己有个老家的堂妹,似乎已嫁给他人做妾,日子过得不甚顺遂,兄妹间也少有往来,每每提及于此,总会见他目中黯淡,像是满怀郁郁心事。 如今再看,前世赵明志之所以愁郁,大概是因为最终兄妹仍未交心,赵林儿一心不想回乡,以致赌气嫁给他人才会这般。 今生此时二人之间虽仍有嫌隙,却不再剑拔弩张,和缓的苗头已然呈现,至于最终冰释前嫌相扶相携,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赵明志心中亦有所感,回道:“我本孑然一人,寄身他乡,过了这么多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余生再无高谋远志,得过且过罢了。” “大哥所言,恕小弟不敢苟同,”宋昀劝道,“圣人有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君子立于世,自当有所图谋志取,难道大哥只想安贫乐道,继续做着那个可有可无的书院监书库一职?” “若依你看,为兄还能做些什么?” 宋昀将话题引至此处,方徐徐道,“尝闻大哥有博学之才,何不身入太学,一展抱负?” “昀弟抬举我了。”赵明志回道,“我只是寻常一介布衣,才学浅陋,哪里敢觊觎与太学中的诸位鸿儒平起平坐,岂不无端被人贻笑大方?” “大哥莫要自谦,”宋昀道,“为太学师者,无非看重考量学识、资历、德行三方面。本朝太学博士历来非进士不取,你有功名傍身,又在家乡书院授业多年,学识与资历自然不在话下,至于德行,更是秉节持重,方正不阿。如此人才,乃是师者的上上人选。” 赵明志闻言有些动容,如今太学为天下官家学府,能入太学当博士或直讲是诸多有识之士的夙愿,他也并非完全没有考虑过,可之前一来觉得自己根基资历尚浅,二来当初为寻亲人只能找份清闲的零工。如今妹妹既已安好,是时候考虑下一步的打算了。 宋昀的一番剖析之言,说的有理有据,其间虽有勉励之意,却也到底增加了他的信心。 “好,承蒙昀弟看得起,大哥我愿意一试。”赵明志道。 宋昀见赵明志在自己说服之下笃定心意,心下自然十分的欢喜,倘若赵明志此番能顺利成为太学博士,他身边自此必将又多了一名良师相辅。 本朝太学中官职遴选之法大致有三。似祭酒、司业这样的从四六品要职,通常由素持威望的九卿或御史举荐,官家考察后着吏部迁任;再者如学正、录、谕等末职,有时亦会从德行端良的上舍生中筛选擢拔;而身为传经授道的太学博士,则是由学士院出试五道经义题,实打实地考校真才实学,最终择绩优者任用。 因赵明志比上一世早一年准备入太学,宋昀担心节外生枝,又主动道:“小弟素与学士院翰林学士有些私交,来日可投递拜帖替大哥引荐一番,若蒙举荐,想必也能得些便利。” 这本是宋昀想到的双保险之计,让他提前在考官心中留下印象,将来判成绩时也好有所优势。 谁知赵明志却一口回绝,话中带了凛然之气:“不必,昀弟的好意为兄心领了。可如此偏颇行事未免有失公允,关于考校博士一事,赵某还是向学士院投牒自请吧。” 宋昀被他说得一时有些尴尬,待静下心来却又实为佩服。无论环境几番变易更替,无论周遭之人的态度是褒是贬,是讽是抬,只要始终保持内心澄定安稳,那便是坚不可摧的强者风范。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第15章 闹事 礼部将太学博士考校定在六月初,算来还有近两个月的充裕时间,赵明志辞了书院的监书库一职,专心闭门研读经义备考,唯独对那个在外闯荡的妹妹有些放心不下,宋昀为让他安心备考,少不得说些安抚宽慰的话,又私底下托丰醴楼少当家的周承渊多加照拂,周承渊自然十分应承,一干事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不在话下。 是日宋昀在顾府书房与恩师正探讨经义学问,便见底下有仆人跑来书房外候着,一脸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直到顾绍洺发问,方斟酌着应道:“老爷,有个自称是您大舅子的人此刻在府外求见,奴才瞧着脸生,问他要名帖却说没有,也不敢擅自做主放人进来,只好来请您示下。” 顾绍洺闻言不禁有些疑惑,他妻子关氏是有个出任知青林州的胞兄,每年趁回京述职之际亦会来顾府探望亲人,因而顾府上下一干人都是识得他的。如今竟有个陌生人特特跑来自称他的大舅子,任他如何思索,也猜不出这位仁兄是哪号人物,刚准备一口回绝,猛然想起妾侍张氏家中似乎也有个胞兄,只是为人极为桀骜混账,常年混迹赌坊酒肆,且多年前因酒楼典卖之事已将兄妹情分断尽,张氏曾怒发毒誓再不与之往来。不知今日来的,可是传说中的这位? 一念及此,倒颇有些踌躇起来,若按情理论来那人总归是亲戚,却不便就这么平白打发了,原应见见再说,于是便着人将那人引入府中偏厅候着,自己回去换了衣服随后便到。 宋昀心知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辞,同那仆人一道出了府,刚跨出府门,见门前石狮子旁斜靠一人,嘴里嚼着杨木,一只手上拎了几样不知哪个小食店买的吃食,随意乱裹之下,一汪油渍便从那牛皮纸里洇了出来。那人模样长得还算周正,却是佝背拢袖,一双眼睛四下乱扫,落在旁人眼里便有了几分兔头獐脑贼眉鼠目的意味,此刻他那双眸子堪堪与宋昀对上,还道是府上的哪位公子,忙将嘴里牙签一吐,随手抻了抻宽衣大袖上的褶子,一溜烟奔上前去,未等底下人开口,先堆笑道:“呵,想来这位便是我大外甥了,啧啧,这模样气度,当真人中龙凤,不愧是咱高门大户里出来的贵公子。”见宋昀只睇着他并不接话,便又拉拢道,“你不认得我是自然的,我这舅舅平日里甚少到府上来,以后咱亲戚间多多走动,可不就一回生二回熟了。” 话里话外透着浓浓的攀附之意,三言两语间俨然把自己不当外人,宋昀也不戳穿他,身旁那下人却早已暗地里笑破了肚皮,上前道:“这位公子只是府上贵客,您且随小的来,老爷在厅里候着您呢。” 张赉的马屁登时穿了帮,脸上不由得臊得慌,也幸亏他脸皮厚,只装作若无其事般讪笑道:“原来如此,那快带我去见见妹夫去。” 一时撇下这个新认的“大外甥”,经由下人引导入府穿廊,一路去了偏厅。 顾绍洺未候多时,便见一个年纪三十开外身量微胖的人跟在仆人身后进了厅,那人显是没穿惯袍子,进门时忘了撩袍摆以致差点摔了一跟头,顾绍洺暗暗摇头,只叹张氏那么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竟摊上这么一个不成气候的哥哥。 客主坐定叙话,张赉见顾绍洺神色从容,举止优雅,一派读书人的儒雅风度,不似工于心计的奸猾之人,心中登时窃喜,暗忖今日讨钱一事算有了八成希望,一面吃茶一面琢磨该如何开口,正看到墙上挂着一副《墨竹图》,浓墨苍拔,笔致严谨有力,上书“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的题跋,张赉端着茶杯凑到画前,口中念出声“斗残玉……呃……行穿竹”,七个字念错了俩,一时露了怯,连忙住口灰溜溜归座,这才道:“说来惭愧,自从舍妹嫁到顾府之后,我这个当哥哥的竟是头次来府拜见。咱这种小门小户的小家雀儿自知粗鄙俗陋,从来不敢攀望高门,哪成想有天祖坟上冒了青烟,竟也一朝跃上高枝成了凤凰。老话儿说的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别提一母同胞扯筋连骨的亲兄妹,如今瞧着你们夫妻和美,母慈子孝的,看来我那妹妹真是嫁对了人家,我这做哥哥的也甚觉脸上有光呢。” 顾绍洺默默饮着茶,听他放完厥词,只淡淡道:“自然,我既娶了阿妩,必定不会让她再遭排挤遗弃,早些年遇人不淑所受的苦,之后都会慢慢补偿回来。” 这是在拐着弯儿骂他,张赉再蠢也听得出来,心里念着今日来意只能生生受着,一面干笑道:“有妹夫这句话,我这当哥哥的也能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了。说起来我那妹妹真是命苦啊,本来小日子也是过得衣食无缺,好端端滋润润的,谁能料到那妹夫却是个短命鬼,凭他半辈子操劳忙碌挣恁多钱,临了两腿一蹬撇下孤儿寡母,去地底下自做他的逍遥快活鬼了。要说这人啊,就是各有各命,命若穷,掘着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这银子永远也挣不够,若没那享福的本钱,赚再多还不是白搭!” 说着说着,故意将话题引到了钱上。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心善者不一定长寿,但行恶者必不会索得善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周当家的即便英年早逝,仍因结善缘,来世必降大善大福之家,至于其他人,就不好说了。”顾绍洺短短几句话,轻飘飘地将话题岔开,又拐了个弯继续骂他。 张赉暗骂读书人狡诈,只好暂时撇开这个话题,一面捡些无关紧要的话唠着,一面慢慢琢磨着该如何重提旧茬。 顾熙随三房两姐妹在清韵斋听完向夫人今日的授课,也不着急回去,反而从包里掏出一本《玄怪录》,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顾清与顾然不免好奇她如何不似往常那般着急临摹那簪花小楷的佛经,便凑到她眼前问:“妹妹做什么呢?老太太寿辰眼见着要到了,这表孝心的机会,可不能偷懒白白浪费呀。” 顾熙抬头嘻嘻一笑:“自然,姐姐那次同我说完之后,我便日日练字,昼夜不辍,一双眼睛都快在灯下熬坏了呢,我娘都说没见我这么用功过,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用簪花小楷抄的书我昨儿夜里终于抄完了,心下总算舒坦了,今日也才得了闲呢。” “这么快便抄完了?”顾清顾然相对一望,均是满面的狐疑。 “是呀,我还能诓骗姐姐不成。东西在我这儿呢,这便拿给你们瞧瞧。”说罢从一摞书下面抽出一沓纸,果见上面写满了字,不过却是歪歪扭扭春蚓秋蛇的。 顾清昧着心道:“写得甚是不错。”略微扫了一眼,隐隐觉得其上的字不像什么佛经,便拾起来凑到眼前,讶然道:“这……这是什么?” “姐姐竟不识这个?”顾熙道,“这是市面上新出的话本子,如今在闺阁中可流行了呢,书店一再刊印却是供不应求,一时间弄的是洛阳纸贵,我也是好不容易托人弄来一本,人家听我说只借几天才勉强允借于我,我便寻思着干脆把书抄下来,一来练了书法,二来又有了书看,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可巧了,我记得老太太寿辰再过不久便是然妹妹的生日,本来发愁送些什么,这不眼下现成的便是吗?礼轻情意重,这本厚厚的心意,还望妹妹收下呢。” 顾清与顾然闻言早已是气不打一处来,眼见那顾熙眸光灿灿,巧舌如簧,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竟也将计就计,不声不响地又给回敬了回来,偏偏态度又是恭谨谦卑,让人挑不出毛病。今日之事若当众撕破脸皮倒显得她们姐妹俩的不是了,一时间两人被噎得死死的,心里跟吞了只苍蝇般难受。 顾熙在那两个姐妹的灼灼目光中心满意足地收拾起东西打道回府,心中一时畅快,不觉间连脚步也变得轻快,待回到母亲院中时,正与匆匆行出院门的张氏照了面,忙上前问道:“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张氏见是女儿,张张嘴本欲说什么,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沉默,柔声道:“熙儿,回屋做功课去,若有不明的便去找你婉姐姐问去,我去前院找你爹爹有事。” 顾熙甚少见一贯沉稳的母亲神色如此不定,也不便追问,便“哎”了一声应了下来,自己回了屋做了功课,待几页纸写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索性收了东西,自己也去了前院。 才刚进了角门,远远听到似有人在近处争执吵闹,忙循声跑去,却见娘亲一改平日柔和温慈,面带愠色地怒斥着一个男子,待她顺着娘亲目光望去,发现那男子不是别人,可不就是前些日子在丰醴楼看到的舅舅? 只听张氏道:“当初你是如何昧着良心干下坏事,害得我们娘俩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只差变成街头饿殍,如今倒好,眼看着我们日子稍微过得称心了些,便琢磨着重新打起我们的算盘来了,天下哪有这般坐享其成不劳而获的道理!我早已同你恩断义绝,你在我眼中不过一介生人陌路,以后休要踏进顾府半步,也休难从顾家讨一个铜板回去!” 张赉涨得满面通红,却不得不低声下气道:“妹妹,原先算我的不是,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如何还要翻那陈年老账?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如今你哥哥我落魄潦倒,不也是连带你这做妹妹的脸上无光?难道真要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我流落街头沦为乞丐?若真是这般,那咱们兄妹间的情分也着实太浅了些。” 张氏怒道:“莫说咱们情分浅,我同你丝毫情分也无!即便若有,那也是恨其不强,怒其不争!该说的话我都说净了,你走吧。连叔,还不快送客!” 一旁的顾府管家连福上前一步,以手做引,道:“夫人发话了,您自个儿请吧。” 张赉后退几步,手上点着对面一众人,恨声道:“好,好,你们一个个的看着道貌岸然,其实最是人面兽心,还什么诗礼世家,我呸,读书人便是如此好善乐施给人做榜样的!等着,你们今日赶爷走,爷哪天不定还要再杀回来,爷这些年在道上不是白混的,没那么容易赶得走的!” 说罢,在连福和一众家丁的拉扯中,骂骂咧咧地被拖下去了。 顾绍洺扶住气得发抖的张氏,安慰道:“阿妩,莫要同这种小人生气,你还怀着孩子,气坏了身子不好,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咱们将来的孩儿着想,我陪你回去歇歇吧。”一面说着软话,扶着她去了。 顾熙少女好奇心重,往门口跟着跑了几步,看到张赉被人拖拽着衣服往门口撵去,口中仍高声骂着脏话,一路上引来众多仆人侧目,连路过的顾清与顾然亦被吸引了过去。 顾清从丫鬟口中得知撒泼的正是顾熙的亲表舅,遂唇角勾笑投去轻蔑的一瞥,心念一转,故意提高声音对顾然道:“哎呀,这人是谁啊?竟来咱们府上闹腾!妹妹,你听到了吗?他还说不能便这么完了,看来以后说不准还要来的。只他平日里来也便算了,可千万别等到四月二十老太太过寿那天来啊,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咱们的脸可丢不起!” 正与家丁拉扯的张赉听了个一字不落,尤其听到最后一句时,身形明显顿了一顿。 顾熙怒火中烧,直想冲上去扇顾清两个大耳刮子! 第16章 契约 时迫孟夏,天气日渐暖和起来,秋水堂廊下那几簇海棠花次第凋零,院中树上的青青嫩杏却已悄悄著上枝头。长日漫漫,被午后困意席卷的顾熙总爱望着清韵斋窗外的竹林清影发呆,一面用手托着脑袋连打呵欠。 顾府上下因老太太寿辰的临近而愈发忙碌,一派喜气之中,众人似乎已全然遗忘了那个前不久来府上闹过事的混混张赉。 顾熙却没忘,她更知道前几日因了顾清一番暗示挑拨,四月二十老太太寿辰那日张赉是必定要来闹的,且那日宾来客往,登府送贺仪的几乎全是公侯将相朝堂高官,即便那张赉被挡门外不得入府,凭他身上那股子油滑无赖劲儿,撒泼打滚的作妖折腾可是拿手强项,顾府若不能立时拿出银子封了口,还不得成了别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只如此一来难免顺了小人心意,他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凭那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势,还真真是不好对付。 她将顾虑同父亲和娘讲了,顾绍洺沉思半晌,最后只道:“便是皇帝家也有三门穷亲戚,那张赉有手有脚,去哪里是他的自由,总不能强行缚住不让他行动。到母亲过寿那日,多在府外加派巡保的人手,见他靠近,将他远远轰走便是。”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终究不是长久的万全之策,一时管用,却不能次次管用,这狗皮膏药一旦沾身,还真不易脱手。 顾熙打算想个永绝后患的法子,小脑袋瓜绞尽脑汁地琢磨了几日,终于想出一个似乎可行的主意。 这天晚上,宋昀从顾绍洺书房中出来时已过戌时三刻,一天从早到晚的功课学下来已累得疲乏不堪,正准备打道回府,刚穿过一扇角门,蓦地从墙后冒出一个黑乎乎的小人影,几步走到他跟前拽住他衣角:“昀哥哥,先别走,人家找你有事。” 甜甜糯糯声音里携了近乎央求的讨好语气,且又呼他“哥哥”,若非有事相求,才不会这般温顺。 宋昀顿了顿身形,伸出两根手指不动声色地将衣角抽了回去。 “姑娘,”他抬头望了眼隐在云后的一弯上弦月,正色凛然道,“男女授受不亲,这光天化日的你便同我拉拉扯扯,传出去污了我清白公子爷的名节可如何是好?” “宋昀!”顾熙原形毕露,愤而跺脚,隔了一忽却又低声下气地续道,“我知道你仍记挂着前几日的仇呢,是我原不该说你……” “说我什么?”宋昀故意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将她清湛无痕的眸光收进眼底。 “说你不是才子……如今过了这么多日你竟还同我置气,可真是小心眼了些。” 这丫头,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生气的真正原因所在。在她心中,他只是与她青梅竹马无话不谈的邻家兄长宋昀,却不是那个令她芳心触动情窦初开的翩翩才子霍平。即便他每日出现在她面前与她谈笑玩闹,也及不上只见过几面的霍才子一个轻瞥而过的眼神和一个温雅侧首的微笑。 多年后的顾熙在真正尝尽甘苦之后终于认清心意,却已是物换星移,浮生蹉跎,而他前世的放手与退怯,更是纵容自己将心中对她生出的懵懂情愫早早压抑埋藏。如今重活一世,他不愿重蹈覆辙,定要让她看到自己的一番剖白真心。 是该好好调|教一番了。他认定的丫头,这一世不允许被任何人抢走。 他朝顾熙走近几步,欺得她连连后退,后头空间本就不大,退到最后不得不紧紧抵到墙上,宋昀索性伸出一臂单手撑墙,将她拘在身前一方小角落里。 离得近了,他青色锦衣上的瑞草云鹤清晰地印在她眼中,幽浮其上的脉脉盈香渐渐侵没了她的衣袂,整张面孔因逆了光瞧不清神情,唯有那双眸子,如朗星,似点漆,要将暗影下的她吞噬。 不知为何,顾熙只觉腔子里的心跳似快了一拍,又好似漏了一拍,最后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如何,思绪沉浮飘忽不定之际,却又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当日玉林西街惊魂过后的那一刹对视。 是了,那种感觉既令人心安,却又如片羽撩心,苏苏痒痒的,轻轻麻麻的。 宋昀垂头睇她一眼,懒懒道:“没良心的丫头,我此前刚拼力救下你,岂料你扭过脸来便将这份恩情抛于脑后,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顾熙怯怯收眸,低声道:“我……我错了。昀哥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宋昀道:“我气量小,说不生气自然是假的,为了补偿我,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唔,还没想好,改天想好了会告诉你。” 顾熙乖巧地点点头:“嗯,我记下了。” “好,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宋昀经过此番趁火打劫,终于满意地松开手臂,问:“找我何事?” 顾熙道:“其实我要找的人是宋扬哥哥。我知道他是封顺府衙的官员,眼下正有一事求他帮忙,需要昀哥哥你从中间带话。” “哦?你找他做什么?”宋昀有些诧异。 顾熙将他表舅入府闹事一事简做陈述,又道:“京城诸民尽归封顺府管辖,倘若扬哥哥能以官爷的身份去压一压我那表舅,他必是忌惮的,若他还不听非要闹事,那便将他投到牢中才算。” 宋昀哑然失笑道:“亏你想的出来!正因我大哥是封顺府官员,才更不能以官压民。王者以民为天,连天子都要尊重子民,你舅舅人品再坏也是百姓其一,既未触犯王法,怎可出言恐吓警告?弄不好被你那无赖舅舅一纸诉状告到府衙,且有我哥哥吃不了兜着走的份儿。” 顾熙急道:“他分明是个坏人,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为何不把他抓起来,为何他竟有脸来反告?” 宋昀耐着性子答道:“丫头,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天下事不是非黑即白断的干干净净的,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伸张正义,看在另外的人眼里,便可能是草菅人命乱杀无辜。” 顾熙又问:“那怎么办?那便由着他来往无阻,生事扯闹?” 宋昀道:“自然不是,既然要治他,必须要光明正大,以阳谋来对付阴谋。任何时候,总要记住邪不胜正。” 顾熙问:“何为阳谋?” 宋昀缓缓道:“所谓阳谋,便是找出真凭实据。当年聚福楼易主之时你尚且年幼,约摸着你娘亲也不会向你吐露多少背后的实情。我只是大约知道那契约是有问题的,你娘为亲兄背叛,却狠不下心将他告到官府,这才养虎为患,生生将他放纵在外多年。如今我们大可以从这方面下手,你有办法拿到契约么?” 顾熙思忖着道:“契约……若是有,也只会锁在我大伯家里保管,他是当时典卖酒楼之人,手中定留有一份契纸。对了,可以找三哥要来!”她眼睛一亮。 “不错,等我们看过契约之后再筹划下一步打算。这样,你今夜回去写封信给你堂哥,我这几日抽空去趟酒楼找他商议。” “好!”顾熙高兴应了下来。 第二日便将写好的信交与宋昀,宋昀隔日趁下学后去见了周承渊,当面将信交给他,又将张赉之事略讲了讲,才道:“我并非要插手你们两家家事,更不会旧账重翻,只想找些当年的证据,帮熙儿将那人吓走便罢。” 周承渊垂首忖了片刻,似下定决心道:“好,当年之事有一半是因我父母之故,原对不起婶娘母女,一直愧疚在心,若这次果真能帮到他们,我愿意担下这份责任。”言毕去了后院,不出片刻回来,将一封套了函套的信偷偷塞到他袖底,向他无言又郑重地点了点头,宋昀会意,便也颔首一笑,叉手告辞。 翌日到了顾府,将那信递与顾熙,顾熙从函套中抽出一页薄纸,定睛一看,正是当初典卖契约,上面写着: 京人周顺,今将聚福楼出卖与冯炎彬,评议价格叁仟贯,银钱当日交领足讫,其酒楼未卖以前不曾与外人交易,今恐无信,特立此契为凭。 建和十六年七月初六周顺 保人张赉 张赉是大字不识的文盲,不会签名,便在名字后面画押按了手印。 宋昀问:“你瞧出什么异常来了?” 顾熙一面读着契约上的字,摇头道:“还没有……”待又看了几遍,目光停在那落款日期上,恍然道:“这上面时间不对,我爹爹是七月初九那日去世的,他们竟在我爹爹去世前已立契便将酒楼卖了,爹爹彼时还未咽气,他们就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 说完站起身恨恨地拍了桌案,宋昀忙将她手中契约夺了过来,生怕她一怒之下撕个粉碎,又徐徐道:“你莫生气,事情已过去那么久了,原该放下才是。我们现在是在想对付你那舅舅的法子,这立契时间是你大伯与那买家定下的,倒不好追究他的责任。不过这契书本身,倒可以做做文章……” 顾熙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忙凑上前去问道:“昀哥哥,你有主意了?” 第13章 旧友 赵明志是太学博士,前世与宋昀意气相投,倾盖如故,一直保持亦师亦友的关系,两人时常煮茶论道,畅谈至夜阑而不自知。不过若按前世时间推算,两人结识却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如今赵明志自然不识得他,萍水他乡被一个陌生人喊出名字,实在是件怪异之事。 眼前这个年轻人眉目俊逸,气质温和洒拓,叫出他名字那一刹,眸中分明是久别重逢的惊喜之色。年轻人玄青色杭绸暗云纹锦袍的袖口沾染了斑斑血迹,那是他方才吐血时无意中溅上去的,那人却似浑不在意,一双眸子上下打量着他,满面关切。 “请恕在下眼拙,足下是……?”赵明志撑在地上的身子微微绷紧,暗生警惕。 宋昀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暗道一声糟糕,前世两人是在太学中以师生身份相识,而非眼下这种狼狈情形下偶遇,他只知赵明志原不是京中人士,却甚少过问他的出身来历。君子不问出身,眼下他倒实在想回到过去问完他的出身再回来作答。 来不及了,只能现扯个谎:“足下与我的一位朋友长得颇为相似,方才险些认错,至于名字……我也是听刚才那伙人说的。” 赵明志刚被一通胖揍,脑子尚且有些发懵,宋昀的话他听了进去,却一时反应不大过来,正琢磨着,又听他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赵兄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吧。” 他确实被打得很重,尤其双腿站立不稳,便也不虚与推辞对方好意,爽直答道:“赵某居于城东的宜遂坊青花巷。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宋昀笑道:“大名不敢当,敝姓宋,单名一个昀字。” “有劳宋公子,救命之恩不敢相忘,来日必有重谢!”赵明志出言诚挚。 “赵兄不必如此客气。”宋昀实在怀念两人拊掌笑谈,酣畅饮茗的美好时光,可惜今生初见,只能彼此恪守规矩以礼相待。 他搀起赵明志,扶着他一瘸一拐到路边树下坐下,自己则去车马店雇了辆马车,一路将他送回城东。 路上宋昀忍不住问道:“赵兄与何人结怨,竟被毒打至斯?” 赵明志叹道:“唉,世事无常,一言难尽……”他与宋昀仅有一面之缘,却觉此人有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心中感激,便将他当做至交好友吐露心肠。 赵明志原是洛阳人士,双亲早亡,被叔父收于家中寄养。他幼时聪慧绝伦,三岁断文识字,七岁下笔千言,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三甲第七十六名,后被编到家乡当地县衙做了主簿。 原本也算是每月按时领俸的美差,可惜他这人身上一股读书人的浩然正气,看不惯官场中的肮脏龌龊,蝇营狗苟,彼时连一个小小县衙都是各方势力拉帮结派,互为犄角,他这个茅坑里的臭硬石头看不惯旁人,自然也不受旁人待见,没个三五年,便被众人使计挤出了公堂。 官场失意,却不灰心,只因志不在此。没过多久,正逢家乡白寒书院落成,他便进书院当了讲师,从此找到人生中真正乐趣所在。 可惜天不遂人愿,两年之后,叔父家中又遭变故。他家原本有一子一女,堂弟才中举人不久,正是前程似锦的时候,不想一朝染上肺疾,家中为筹钱给他治病已是倾尽积蓄,连赵明志自己每月微薄的束脩钱也都填了进去,却到底也没挽回一条人命。 堂弟去世后,叔父家中已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不久之后,路经当地的一名游商偶然见到堂叔家小女,觊觎其年轻貌美,又闻他家中遭变潦倒败落,便即刻觅了个媒婆去赵家投了拜帖,许以五十两银子、二十匹彩绸的聘礼,欲迎娶赵家女儿。 叔父以游商奸猾,且不愿卖女求荣为由力拒了这门不靠谱的婚事,岂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妻子张氏向来重儿轻女,悭吝薄情,平日里连做顿面条都是一锅里下了两份面,筋道细白面的盛给儿子,粗磨黑面的盛给女儿。如今儿子没了,更是将女儿视作白吃家食、早晚要泼出去的那盆水,眼下这么划算的买卖找上门来,却被自己那一根筋的死汉子给一口拒了,教她如何咽的了这口气!于是赶忙将那媒婆请了回来,暗地里做主应了这门婚事。 有知情的邻居见状不忍,将消息递给赵家女儿,那女儿闻讯连夜奔逃离家出走,翌日叔父得知实情后勃然大怒,将妻子怒扫出家门,自己则急火攻心卧病不起。 弥留之际,叔父仍惦记流离在外的女儿,留下遗言让赵明志将女儿找寻回来,不然自己在地下亦难安心,赵明志允诺,将叔父安葬之后,从此踏上了寻亲之路。 他从一二个打工回乡的人那里得知,自己堂妹可能身在京城,于是收拾包裹细软带着为数不多的家当只身赴京,一面寻了个书院监书库的闲差,一面仔细打听堂妹下落。 他的堂妹从小心思活络,能弹会唱,一个小女子若想在偌大的京城谋生,怕是只有酒楼赶趁这一行当做起来才能得心应手了。于是他空闲时间几乎寻遍了京城七十二家正店,更兼数百家小的脚店食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方才那家店里找到了自己亲人。 可他堂妹此刻早见惯世情冷暖,心灰意冷之际,见到久逢后泪流满面又大笑失态的堂哥,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反而颇为厌恶,仿佛透过他就能看到自己当初那个悭吝无情的母亲,一时在众人面前矢口否认两人关系。赵明志极力劝说,心绪激动难抑,周遭人见那小女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只把他当做疯子,遂叫来一群酒保将他逐了出去。 但他不死心,隔三差五的便要来看一次,有时看到妹妹被酒客调戏便会上前大闹一场,书生面薄,只会大声申斥,哪里能拨动旁人的一根手指,结果自然只有挨打受伤的份。 便如今日这般。 马车颠簸地行在路上,夜市街道两旁仍有商家尚未歇业,门前彩棚上灯笼随风扑摆,细雨微风卷过遮帘,灯光映入厢中,宋昀偏头看着这个比他大了十岁的老师,衣着单薄,发丝微乱,颊边还有几处红肿未褪,但眉宇英挺,目中隐透刚毅,明明历经沧桑饱尝冷暖,但他话中并无酸涩厌世之绪,多的却是一份坚守忍毅之心,让宋昀从心底又多生出几分欢喜钦佩。 马车在青花巷口停下,赵明志费力地下了车,宋昀原想将他扶回家中,却被对方婉拒:“今日蒙多宋公子施救帮助,原应留贵客到家中一叙,只因屋舍浅窄逼仄,怕唐突了贵客,还请见谅。宋公子可否将贵宅家址告知赵某,赵某来日定当过府致谢。” 宋昀自然知晓赵明志的心思,他一人在京中艰难谋生,糊口已是不易,避身之所定然更是简陋,七尺男儿的自尊心让他宁愿怠慢客人也不愿将自己潦倒失意一面示人,故宋昀想通此节,同样不想将自己是将军之子的身份告诉他,自然是怕他因自觉身份悬殊而疏远自己。 心中忖度片刻,开口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赵兄别再同我客气了。今日有缘,我与赵兄一见如故,在此有个不情之请,若蒙兄不弃,小弟可否唤赵兄一声大哥?” 赵明志先是一愣,随即便觉眼角有些酸涩湿润,好在巷口光线昏暗,倒辨不出他神色变化。他敛了敛心绪,重重点头道:“好,赵某今年二十有七,应该虚长贤弟几岁。” 宋昀笑道:“大哥正好比我大上一旬。”又问,“不知大哥的堂妹年方几何?身形相貌如何?大哥这两日且在家中仔细养着伤,我朋友多,可以帮大哥探听留意着堂妹的消息。” 赵明志心中甚是感动,忙将堂妹的情况如实告知,原来那女孩名唤赵林儿,年方十六,身形瘦削,柳眉杏目,右嘴角边有颗黑痣,靠在酒楼给客人弹曲讨生,宋昀一一记在心中,不知为何,脑中却突然浮现出顾熙那雀跃欢笑的身影,便笑着暗自摇摇头,心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该那般如花灿烂吧,只是这姑娘背负太多怨恨,看惯太多冷暖,便是有心也笑不出来了。 宋昀辞别赵明志,回到家中,将阿烟唤了过来,吩咐一番之后,阿烟便领命退了出去。 宋将军晚时在书房中阅着兵书,宋昀敲门进了屋。宋临瑄道:“最近功课学的如何?我听你娘说这次月试你经义成绩一般,策论却被判了第七名,可见还是有些进步的。” 宋昀答道:“儿今后定会更加勤勉。只是先前贪玩落下的功课实在太多,一时怕难以追上其他同窗,所以想请父亲出面给儿子择一良师,每日太学下课,儿子再去良师府上讨教课业。不知父亲以为如何?” 宋临瑄有些喜出望外,连声道:“好好好,你若这样想,我哪有不成全的道理?说吧,想拜何人为师?你这厢说完,明日我便将拜师帖投出去,想来这满朝文臣大儒,无论何人,总是会卖你爹爹这几分薄面的。” 宋昀眯了眯眼,眸中闪着笑意:“儿子想拜的良师,便是翰林学士顾绍洺,顾大学士。” 第15章 劝和 时正晌午,丰醴楼内客来客往,语声喧阗。 赵林儿一身粗布襦裙,头上简单地挽了个髻子,发间斜插一根翠玉发簪,拦胸抱着把琵琶,在人来人往的客流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周遭酒桌客人呼索点单,紫衣方巾的小二楼上楼下迎来送往,脚不沾地,上菜的伙计臂上摆排着一溜儿菜碗,见缝插针地往来其间,口中高喊:“上菜喽,客官这是您点的菜,哎哎,前面那姑娘麻烦让让,你挡着路了!” 赵林儿慌忙向一旁避了避,却仍是被疾行而过的伙计略微蹭了一下,那臂上碗里的汤汁子便有几滴飞溅而出落到她衣襟上,豆大的油渍沾到月白袄上,颇为显目。 诸事不顺,来了半天一个铜板都没赚到。先前那家酒楼好歹多的是文人雅士,有些出手大方的一次的赏钱都够她半月花销了,可惜自她那堂哥去那里扯闹几次过后,店家便也将她赶了出来。她听闻京城丰醴楼顾客盈门生意甚好,便兜转来了此处赶场,可毕竟人生地不熟,管事的只让平时相熟的那些人去二楼雅间弹唱,像她这种一没混得脸熟二没银子打点的都被挡在楼下大堂揽活儿。大堂散桌吃饭的都是普通市井百姓,她既不似其他赶趁的能没脸没皮插科打诨,又不屑同那些穿红戴绿的卖笑歌女争风吃醋,磨蹭了半日,愣是一个生意都没接到。 泪水在眼眶蓄了半日,最后被她抽抽鼻子忍了回去,一咬牙一跺脚,趁着管事的没在盯着的空档,扭身从楼梯转角上了楼。不管结果如何,总要碰碰运气。 “哎哎哎,谁让你上来的!去楼下待着,楼上也是你这种人能来的地方?”二楼总管见她脸生,没好气地连轰带赶,赵林儿被他推搡一把,险些一个趔趄从楼梯间摔下去。 幸好旁边有人及时稳稳地扶住了她。 “小心!” 赵林儿抬头看去,见是个面庞匀净,笑容温暖的年轻人,若不是衣袖半卷,手上又拎了本账簿,几乎要将他认作是书院里的学生。 却听一旁的总管恭敬唤他:“少当家的。” 正是周承渊。 “出了何事?”他问。 “没什么,”总管忙道,“一时没盯住,让不该上来的人上了楼,小的怕扰了客人雅兴,正要请这位姑娘下去。” 赵林儿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生怕他也要把她赶下楼去,可观他面色斯文柔和,倒不像是粗俗之人。 周承渊对着她端量了几眼,目光最终停在她嘴角的黑痣上:“姑娘可是姓赵?” “公子认得我?”赵林儿一脸茫然。 “姑娘莫要误会,我并非认得你,”周承渊解释道,“只是方才有个雅间的客人指名要请赵姑娘过去弹唱,我正要去楼下找姑娘,可巧在这里碰上了。请随我来吧。” 她脑中仍是恍恍惚惚,却见周承渊已走了出去,便也只好一路碎步跟了上去,见他在雅间门前停了下来,笑着向她比了一个“请”字的手势,赵林儿怔茫望了他两眼,才想起抬手敲门,听到里面有人说了“请进”,便抱了琵琶推门而入。 席间两人相向而坐,其中一人是位长相俊雅的年轻公子,正斟酒浅酌,另一人背对了门口,看不到长相,但背影看去似乎有些说不上的熟稔。 “姑娘请坐。”那公子道。 赵林儿微微屈膝行礼,抱着琵琶到两人中间的席位跽坐下来,问道:“不知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那公子沉吟道:“姑娘想必弹得一手好琵琶,那便弹唱一首范文正公所做的《苏幕遮》吧。” 赵林儿心下微奇,旁人都是让弹唱的助兴寻欢作乐,这人倒好,非但没有风花雪月,还让她唱如此伤感黯怅的思乡之词。 还有他对面那人,打从她进门起,便跟个哑巴似的未出一语。 赵林儿清清嗓子,正待调弦,忍不住偷偷向那“哑巴”望去一眼,这一看不打紧,惊得险些摔了琵琶。 “哥哥……”她霍地站起身来,刹那间想明了前因后果,柳眉一挑,怒道,“你跟踪我?我一早便跟你说过,让你断了接我回家的心思,无论我过得好与坏,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休要再来烦扰我了!” 又转头对那公子道:“请恕小女无礼,这悲春伤秋之词,公子还是另找他人唱吧!”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赵明志轻叹一声,似是自嘲道:“昀弟,多谢你费心为我兄妹安排见面,不过……这结果实在也是在意料之中,倒负了你一番好意。” 宋昀一笑,并未理他,却对赵林儿道:“姑娘留步。” 赵林儿心下有气,却不好对陌生人发作,只好收步回头:“公子还有何事?” 宋昀从怀中摸出一枚银锭,按在桌上:“区区赏钱,还盼芳心转圜。” 这银锭足够她几个月的开销了。赵林儿看了一眼,嘴角渐渐勾起一丝不屑:“公子看错人了,并非所有人都贪慕虚荣,也并非所有事都能用银钱解决。” “再加上这个,如何?”宋昀说罢,又往桌上加了一枚十两重的金锭。 赵林儿倒抽一口气,她孤身在外漂泊,吃糠咽菜操心劳力,一年所得恐怕都挣不够这些银两,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需要!”脚下步子却是迟了一迟。 宋昀见状笑道:“你自然需要。”敛了敛衣襟袍摆,给自己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上下打量着她,“请恕在下唐突,姑娘这手指上的薄茧应是积年拨弦所致,可不知凭这个行当能攒下多少积蓄?姑娘正值玉貌花颜,衣着却也似乎太朴素了些,如今你身上这身布料在京城早已不再流行,还有,你通身最值钱的恐怕便是头上那枚玉簪了,不过款式实在老旧了些,不似近年之物,倒像是从长辈那里传下来的。” 赵林儿默默听着旁人对她品头论足,袖下手指渐渐拢成拳头,眼眶愈发通红,显是在极力忍耐。 宋昀却似浑然不觉,步步紧逼道:“姑娘久在市井,遍尝冷暖心酸,难道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也不懂么?衣食足而知荣辱,姑娘目前这种境况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日子过得绳床瓦灶,捉襟见肘,却又在这里端持所谓的傲骨气节,岂不是太过糊涂了些!” 赵明志见宋昀连出驳斥之语,一番话说得赵林儿粉面红涨,全身轻颤,忍不住出言阻道:“昀弟,不要说了……让她走吧!”说罢低头灌了口酒,握拳簌簌咳了起来。 眼角却瞥见一身襦裙的女子重又归位跽坐,面色不知何时恢复宁和,将那两枚金银锭纳入怀中,对宋昀笑道:“公子说得在理,人在屋檐下,谁会跟钱过不去?先前是小女子不识趣,还望宽宥则个。” 宋昀呷了一口酒,亦是含笑道:“好说,好说,姑娘是明理之人,一点即通。” “不知公子是否还要听刚才那曲子?” “不必了,”宋昀道,“姑娘在这里给我们布菜斟酒便可,曲子么,改日再听。” “好。”赵林儿应得简落大方,酥手执壶为二人斟酒,一面听着席间谈话。 “大哥身上的伤可好些了?”宋昀开口问道。 “好多了,”赵明志应道,“幸好只是一些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又蒙你荐了名医过来诊脉开方,几副汤药喝下去,现下已经康复如初了。昀弟,算起来我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宋昀忙道:“你是我大哥,再向我言谢岂不生分了些?这些酸话以后休要再提!” “好!以后绝不提了,我先自罚一杯!”说罢哈哈一笑,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一旁的赵林儿微蹙着眉向他横睇一眼,却并不向空杯里添酒,只用筷子夹了几样菜到他面前的碗碟中,做出这番举动时,脸上故意挂着不耐,赵志明却能体味出她那如寒冰的面孔下隐藏的一簇微微的暖意,心下非但不气恼,反而涌过一阵小小的感动,但他素来不善掩饰,又怕这激动之绪过于外露,便忙低头装作若无其事般叨了几筷子菜。 宋昀暗中察言观色,心道这步棋算是走对了,兄妹间往日隔开的那道冰河,也一如春风渡暖,不觉间似有消融的迹象。他将小二唤入雅间,要了壶龙井,以茶代酒,待林儿斟茶后,又问赵明志:“大哥日后有何打算?” 前世赵明志入太学是一年之后的事,宋昀曾偶尔在两人攀谈中听他提到自己有个老家的堂妹,似乎已嫁给他人做妾,日子过得不甚顺遂,兄妹间也少有往来,每每提及于此,总会见他目中黯淡,像是满怀郁郁心事。 如今再看,前世赵明志之所以愁郁,大概是因为最终兄妹仍未交心,赵林儿一心不想回乡,以致赌气嫁给他人才会这般。 今生此时二人之间虽仍有嫌隙,却不再剑拔弩张,和缓的苗头已然呈现,至于最终冰释前嫌相扶相携,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赵明志心中亦有所感,回道:“我本孑然一人,寄身他乡,过了这么多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余生再无高谋远志,得过且过罢了。” “大哥所言,恕小弟不敢苟同,”宋昀劝道,“圣人有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君子立于世,自当有所图谋志取,难道大哥只想安贫乐道,继续做着那个可有可无的书院监书库一职?” “若依你看,为兄还能做些什么?” 宋昀将话题引至此处,方徐徐道,“尝闻大哥有博学之才,何不身入太学,一展抱负?” “昀弟抬举我了。”赵明志回道,“我只是寻常一介布衣,才学浅陋,哪里敢觊觎与太学中的诸位鸿儒平起平坐,岂不无端被人贻笑大方?” “大哥莫要自谦,”宋昀道,“为太学师者,无非看重考量学识、资历、德行三方面。本朝太学博士历来非进士不取,你有功名傍身,又在家乡书院授业多年,学识与资历自然不在话下,至于德行,更是秉节持重,方正不阿。如此人才,乃是师者的上上人选。” 赵明志闻言有些动容,如今太学为天下官家学府,能入太学当博士或直讲是诸多有识之士的夙愿,他也并非完全没有考虑过,可之前一来觉得自己根基资历尚浅,二来当初为寻亲人只能找份清闲的零工。如今妹妹既已安好,是时候考虑下一步的打算了。 宋昀的一番剖析之言,说的有理有据,其间虽有勉励之意,却也到底增加了他的信心。 “好,承蒙昀弟看得起,大哥我愿意一试。”赵明志道。 宋昀见赵明志在自己说服之下笃定心意,心下自然十分的欢喜,倘若赵明志此番能顺利成为太学博士,他身边自此必将又多了一名良师相辅。 本朝太学中官职遴选之法大致有三。似祭酒、司业这样的从四六品要职,通常由素持威望的九卿或御史举荐,官家考察后着吏部迁任;再者如学正、录、谕等末职,有时亦会从德行端良的上舍生中筛选擢拔;而身为传经授道的太学博士,则是由学士院出试五道经义题,实打实地考校真才实学,最终择绩优者任用。 因赵明志比上一世早一年准备入太学,宋昀担心节外生枝,又主动道:“小弟素与学士院翰林学士有些私交,来日可投递拜帖替大哥引荐一番,若蒙举荐,想必也能得些便利。” 这本是宋昀想到的双保险之计,让他提前在考官心中留下印象,将来判成绩时也好有所优势。 谁知赵明志却一口回绝,话中带了凛然之气:“不必,昀弟的好意为兄心领了。可如此偏颇行事未免有失公允,关于考校博士一事,赵某还是向学士院投牒自请吧。” 宋昀被他说得一时有些尴尬,待静下心来却又实为佩服。无论环境几番变易更替,无论周遭之人的态度是褒是贬,是讽是抬,只要始终保持内心澄定安稳,那便是坚不可摧的强者风范。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第16章 闹事 礼部将太学博士考校定在六月初,算来还有近两个月的充裕时间,赵明志辞了书院的监书库一职,专心闭门研读经义备考,唯独对那个在外闯荡的妹妹有些放心不下,宋昀为让他安心备考,少不得说些安抚宽慰的话,又私底下托丰醴楼少当家的周承渊多加照拂,周承渊自然十分应承,一干事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不在话下。 是日宋昀在顾府书房与恩师正探讨经义学问,便见底下有仆人跑来书房外候着,一脸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直到顾绍洺发问,方斟酌着应道:“老爷,有个自称是您大舅子的人此刻在府外求见,奴才瞧着脸生,问他要名帖却说没有,也不敢擅自做主放人进来,只好来请您示下。” 顾绍洺闻言不禁有些疑惑,他妻子关氏是有个出任知青林州的胞兄,每年趁回京述职之际亦会来顾府探望亲人,因而顾府上下一干人都是识得他的。如今竟有个陌生人特特跑来自称他的大舅子,任他如何思索,也猜不出这位仁兄是哪号人物,刚准备一口回绝,猛然想起妾侍张氏家中似乎也有个胞兄,只是为人极为桀骜混账,常年混迹赌坊酒肆,且多年前因酒楼典卖之事已将兄妹情分断尽,张氏曾怒发毒誓再不与之往来。不知今日来的,可是传说中的这位? 一念及此,倒颇有些踌躇起来,若按情理论来那人总归是亲戚,却不便就这么平白打发了,原应见见再说,于是便着人将那人引入府中偏厅候着,自己回去换了衣服随后便到。 宋昀心知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辞,同那仆人一道出了府,刚跨出府门,见门前石狮子旁斜靠一人,嘴里嚼着杨木,一只手上拎了几样不知哪个小食店买的吃食,随意乱裹之下,一汪油渍便从那牛皮纸里洇了出来。那人模样长得还算周正,却是佝背拢袖,一双眼睛四下乱扫,落在旁人眼里便有了几分兔头獐脑贼眉鼠目的意味,此刻他那双眸子堪堪与宋昀对上,还道是府上的哪位公子,忙将嘴里牙签一吐,随手抻了抻宽衣大袖上的褶子,一溜烟奔上前去,未等底下人开口,先堆笑道:“呵,想来这位便是我大外甥了,啧啧,这模样气度,当真人中龙凤,不愧是咱高门大户里出来的贵公子。”见宋昀只睇着他并不接话,便又拉拢道,“你不认得我是自然的,我这舅舅平日里甚少到府上来,以后咱亲戚间多多走动,可不就一回生二回熟了。” 话里话外透着浓浓的攀附之意,三言两语间俨然把自己不当外人,宋昀也不戳穿他,身旁那下人却早已暗地里笑破了肚皮,上前道:“这位公子只是府上贵客,您且随小的来,老爷在厅里候着您呢。” 张赉的马屁登时穿了帮,脸上不由得臊得慌,也幸亏他脸皮厚,只装作若无其事般讪笑道:“原来如此,那快带我去见见妹夫去。” 一时撇下这个新认的“大外甥”,经由下人引导入府穿廊,一路去了偏厅。 顾绍洺未候多时,便见一个年纪三十开外身量微胖的人跟在仆人身后进了厅,那人显是没穿惯袍子,进门时忘了撩袍摆以致差点摔了一跟头,顾绍洺暗暗摇头,只叹张氏那么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竟摊上这么一个不成气候的哥哥。 客主坐定叙话,张赉见顾绍洺神色从容,举止优雅,一派读书人的儒雅风度,不似工于心计的奸猾之人,心中登时窃喜,暗忖今日讨钱一事算有了八成希望,一面吃茶一面琢磨该如何开口,正看到墙上挂着一副《墨竹图》,浓墨苍拔,笔致严谨有力,上书“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的题跋,张赉端着茶杯凑到画前,口中念出声“斗残玉……呃……行穿竹”,七个字念错了俩,一时露了怯,连忙住口灰溜溜归座,这才道:“说来惭愧,自从舍妹嫁到顾府之后,我这个当哥哥的竟是头次来府拜见。咱这种小门小户的小家雀儿自知粗鄙俗陋,从来不敢攀望高门,哪成想有天祖坟上冒了青烟,竟也一朝跃上高枝成了凤凰。老话儿说的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别提一母同胞扯筋连骨的亲兄妹,如今瞧着你们夫妻和美,母慈子孝的,看来我那妹妹真是嫁对了人家,我这做哥哥的也甚觉脸上有光呢。” 顾绍洺默默饮着茶,听他放完厥词,只淡淡道:“自然,我既娶了阿妩,必定不会让她再遭排挤遗弃,早些年遇人不淑所受的苦,之后都会慢慢补偿回来。” 这是在拐着弯儿骂他,张赉再蠢也听得出来,心里念着今日来意只能生生受着,一面干笑道:“有妹夫这句话,我这当哥哥的也能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了。说起来我那妹妹真是命苦啊,本来小日子也是过得衣食无缺,好端端滋润润的,谁能料到那妹夫却是个短命鬼,凭他半辈子操劳忙碌挣恁多钱,临了两腿一蹬撇下孤儿寡母,去地底下自做他的逍遥快活鬼了。要说这人啊,就是各有各命,命若穷,掘着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这银子永远也挣不够,若没那享福的本钱,赚再多还不是白搭!” 说着说着,故意将话题引到了钱上。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心善者不一定长寿,但行恶者必不会索得善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周当家的即便英年早逝,仍因结善缘,来世必降大善大福之家,至于其他人,就不好说了。”顾绍洺短短几句话,轻飘飘地将话题岔开,又拐了个弯继续骂他。 张赉暗骂读书人狡诈,只好暂时撇开这个话题,一面捡些无关紧要的话唠着,一面慢慢琢磨着该如何重提旧茬。 顾熙随三房两姐妹在清韵斋听完向夫人今日的授课,也不着急回去,反而从包里掏出一本《玄怪录》,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顾清与顾然不免好奇她如何不似往常那般着急临摹那簪花小楷的佛经,便凑到她眼前问:“妹妹做什么呢?老太太寿辰眼见着要到了,这表孝心的机会,可不能偷懒白白浪费呀。” 顾熙抬头嘻嘻一笑:“自然,姐姐那次同我说完之后,我便日日练字,昼夜不辍,一双眼睛都快在灯下熬坏了呢,我娘都说没见我这么用功过,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用簪花小楷抄的书我昨儿夜里终于抄完了,心下总算舒坦了,今日也才得了闲呢。” “这么快便抄完了?”顾清顾然相对一望,均是满面的狐疑。 “是呀,我还能诓骗姐姐不成。东西在我这儿呢,这便拿给你们瞧瞧。”说罢从一摞书下面抽出一沓纸,果见上面写满了字,不过却是歪歪扭扭春蚓秋蛇的。 顾清昧着心道:“写得甚是不错。”略微扫了一眼,隐隐觉得其上的字不像什么佛经,便拾起来凑到眼前,讶然道:“这……这是什么?” “姐姐竟不识这个?”顾熙道,“这是市面上新出的话本子,如今在闺阁中可流行了呢,书店一再刊印却是供不应求,一时间弄的是洛阳纸贵,我也是好不容易托人弄来一本,人家听我说只借几天才勉强允借于我,我便寻思着干脆把书抄下来,一来练了书法,二来又有了书看,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可巧了,我记得老太太寿辰再过不久便是然妹妹的生日,本来发愁送些什么,这不眼下现成的便是吗?礼轻情意重,这本厚厚的心意,还望妹妹收下呢。” 顾清与顾然闻言早已是气不打一处来,眼见那顾熙眸光灿灿,巧舌如簧,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竟也将计就计,不声不响地又给回敬了回来,偏偏态度又是恭谨谦卑,让人挑不出毛病。今日之事若当众撕破脸皮倒显得她们姐妹俩的不是了,一时间两人被噎得死死的,心里跟吞了只苍蝇般难受。 顾熙在那两个姐妹的灼灼目光中心满意足地收拾起东西打道回府,心中一时畅快,不觉间连脚步也变得轻快,待回到母亲院中时,正与匆匆行出院门的张氏照了面,忙上前问道:“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张氏见是女儿,张张嘴本欲说什么,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沉默,柔声道:“熙儿,回屋做功课去,若有不明的便去找你婉姐姐问去,我去前院找你爹爹有事。” 顾熙甚少见一贯沉稳的母亲神色如此不定,也不便追问,便“哎”了一声应了下来,自己回了屋做了功课,待几页纸写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索性收了东西,自己也去了前院。 才刚进了角门,远远听到似有人在近处争执吵闹,忙循声跑去,却见娘亲一改平日柔和温慈,面带愠色地怒斥着一个男子,待她顺着娘亲目光望去,发现那男子不是别人,可不就是前些日子在丰醴楼看到的舅舅? 只听张氏道:“当初你是如何昧着良心干下坏事,害得我们娘俩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只差变成街头饿殍,如今倒好,眼看着我们日子稍微过得称心了些,便琢磨着重新打起我们的算盘来了,天下哪有这般坐享其成不劳而获的道理!我早已同你恩断义绝,你在我眼中不过一介生人陌路,以后休要踏进顾府半步,也休难从顾家讨一个铜板回去!” 张赉涨得满面通红,却不得不低声下气道:“妹妹,原先算我的不是,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如何还要翻那陈年老账?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如今你哥哥我落魄潦倒,不也是连带你这做妹妹的脸上无光?难道真要眼睁睁地看着哥哥我流落街头沦为乞丐?若真是这般,那咱们兄妹间的情分也着实太浅了些。” 张氏怒道:“莫说咱们情分浅,我同你丝毫情分也无!即便若有,那也是恨其不强,怒其不争!该说的话我都说净了,你走吧。连叔,还不快送客!” 一旁的顾府管家连福上前一步,以手做引,道:“夫人发话了,您自个儿请吧。” 张赉后退几步,手上点着对面一众人,恨声道:“好,好,你们一个个的看着道貌岸然,其实最是人面兽心,还什么诗礼世家,我呸,读书人便是如此好善乐施给人做榜样的!等着,你们今日赶爷走,爷哪天不定还要再杀回来,爷这些年在道上不是白混的,没那么容易赶得走的!” 说罢,在连福和一众家丁的拉扯中,骂骂咧咧地被拖下去了。 顾绍洺扶住气得发抖的张氏,安慰道:“阿妩,莫要同这种小人生气,你还怀着孩子,气坏了身子不好,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咱们将来的孩儿着想,我陪你回去歇歇吧。”一面说着软话,扶着她去了。 顾熙少女好奇心重,往门口跟着跑了几步,看到张赉被人拖拽着衣服往门口撵去,口中仍高声骂着脏话,一路上引来众多仆人侧目,连路过的顾清与顾然亦被吸引了过去。 顾清从丫鬟口中得知撒泼的正是顾熙的亲表舅,遂唇角勾笑投去轻蔑的一瞥,心念一转,故意提高声音对顾然道:“哎呀,这人是谁啊?竟来咱们府上闹腾!妹妹,你听到了吗?他还说不能便这么完了,看来以后说不准还要来的。只他平日里来也便算了,可千万别等到四月二十老太太过寿那天来啊,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咱们的脸可丢不起!” 正与家丁拉扯的张赉听了个一字不落,尤其听到最后一句时,身形明显顿了一顿。 顾熙怒火中烧,直想冲上去扇顾清两个大耳刮子! 第17章 契约 时迫孟夏,天气日渐暖和起来,秋水堂廊下那几簇海棠花次第凋零,院中树上的青青嫩杏却已悄悄著上枝头。长日漫漫,被午后困意席卷的顾熙总爱望着清韵斋窗外的竹林清影发呆,一面用手托着脑袋连打呵欠。 顾府上下因老太太寿辰的临近而愈发忙碌,一派喜气之中,众人似乎已全然遗忘了那个前不久来府上闹过事的混混张赉。 顾熙却没忘,她更知道前几日因了顾清一番暗示挑拨,四月二十老太太寿辰那日张赉是必定要来闹的,且那日宾来客往,登府送贺仪的几乎全是公侯将相朝堂高官,即便那张赉被挡门外不得入府,凭他身上那股子油滑无赖劲儿,撒泼打滚的作妖折腾可是拿手强项,顾府若不能立时拿出银子封了口,还不得成了别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只如此一来难免顺了小人心意,他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凭那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势,还真真是不好对付。 她将顾虑同父亲和娘讲了,顾绍洺沉思半晌,最后只道:“便是皇帝家也有三门穷亲戚,那张赉有手有脚,去哪里是他的自由,总不能强行缚住不让他行动。到母亲过寿那日,多在府外加派巡保的人手,见他靠近,将他远远轰走便是。”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终究不是长久的万全之策,一时管用,却不能次次管用,这狗皮膏药一旦沾身,还真不易脱手。 顾熙打算想个永绝后患的法子,小脑袋瓜绞尽脑汁地琢磨了几日,终于想出一个似乎可行的主意。 这天晚上,宋昀从顾绍洺书房中出来时已过戌时三刻,一天从早到晚的功课学下来已累得疲乏不堪,正准备打道回府,刚穿过一扇角门,蓦地从墙后冒出一个黑乎乎的小人影,几步走到他跟前拽住他衣角:“昀哥哥,先别走,人家找你有事。” 甜甜糯糯声音里携了近乎央求的讨好语气,且又呼他“哥哥”,若非有事相求,才不会这般温顺。 宋昀顿了顿身形,伸出两根手指不动声色地将衣角抽了回去。 “姑娘,”他抬头望了眼隐在云后的一弯上弦月,正色凛然道,“男女授受不亲,这光天化日的你便同我拉拉扯扯,传出去污了我清白公子爷的名节可如何是好?” “宋昀!”顾熙原形毕露,愤而跺脚,隔了一忽却又低声下气地续道,“我知道你仍记挂着前几日的仇呢,是我原不该说你……” “说我什么?”宋昀故意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将她清湛无痕的眸光收进眼底。 “说你不是才子……如今过了这么多日你竟还同我置气,可真是小心眼了些。” 这丫头,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生气的真正原因所在。在她心中,他只是与她青梅竹马无话不谈的邻家兄长宋昀,却不是那个令她芳心触动情窦初开的翩翩才子霍平。即便他每日出现在她面前与她谈笑玩闹,也及不上只见过几面的霍才子一个轻瞥而过的眼神和一个温雅侧首的微笑。 多年后的顾熙在真正尝尽甘苦之后终于认清心意,却已是物换星移,浮生蹉跎,而他前世的放手与退怯,更是纵容自己将心中对她生出的懵懂情愫早早压抑埋藏。如今重活一世,他不愿重蹈覆辙,定要让她看到自己的一番剖白真心。 是该好好调|教一番了。他认定的丫头,这一世不允许被任何人抢走。 他朝顾熙走近几步,欺得她连连后退,后头空间本就不大,退到最后不得不紧紧抵到墙上,宋昀索性伸出一臂单手撑墙,将她拘在身前一方小角落里。 离得近了,他青色锦衣上的瑞草云鹤清晰地印在她眼中,幽浮其上的脉脉盈香渐渐侵没了她的衣袂,整张面孔因逆了光瞧不清神情,唯有那双眸子,如朗星,似点漆,要将暗影下的她吞噬。 不知为何,顾熙只觉腔子里的心跳似快了一拍,又好似漏了一拍,最后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如何,思绪沉浮飘忽不定之际,却又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当日玉林西街惊魂过后的那一刹对视。 是了,那种感觉既令人心安,却又如片羽撩心,苏苏痒痒的,轻轻麻麻的。 宋昀垂头睇她一眼,懒懒道:“没良心的丫头,我此前刚拼力救下你,岂料你扭过脸来便将这份恩情抛于脑后,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顾熙怯怯收眸,低声道:“我……我错了。昀哥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宋昀道:“我气量小,说不生气自然是假的,为了补偿我,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唔,还没想好,改天想好了会告诉你。” 顾熙乖巧地点点头:“嗯,我记下了。” “好,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宋昀经过此番趁火打劫,终于满意地松开手臂,问:“找我何事?” 顾熙道:“其实我要找的人是宋扬哥哥。我知道他是封顺府衙的官员,眼下正有一事求他帮忙,需要昀哥哥你从中间带话。” “哦?你找他做什么?”宋昀有些诧异。 顾熙将他表舅入府闹事一事简做陈述,又道:“京城诸民尽归封顺府管辖,倘若扬哥哥能以官爷的身份去压一压我那表舅,他必是忌惮的,若他还不听非要闹事,那便将他投到牢中才算。” 宋昀哑然失笑道:“亏你想的出来!正因我大哥是封顺府官员,才更不能以官压民。王者以民为天,连天子都要尊重子民,你舅舅人品再坏也是百姓其一,既未触犯王法,怎可出言恐吓警告?弄不好被你那无赖舅舅一纸诉状告到府衙,且有我哥哥吃不了兜着走的份儿。” 顾熙急道:“他分明是个坏人,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为何不把他抓起来,为何他竟有脸来反告?” 宋昀耐着性子答道:“丫头,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天下事不是非黑即白断的干干净净的,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伸张正义,看在另外的人眼里,便可能是草菅人命乱杀无辜。” 顾熙又问:“那怎么办?那便由着他来往无阻,生事扯闹?” 宋昀道:“自然不是,既然要治他,必须要光明正大,以阳谋来对付阴谋。任何时候,总要记住邪不胜正。” 顾熙问:“何为阳谋?” 宋昀缓缓道:“所谓阳谋,便是找出真凭实据。当年聚福楼易主之时你尚且年幼,约摸着你娘亲也不会向你吐露多少背后的实情。我只是大约知道那契约是有问题的,你娘为亲兄背叛,却狠不下心将他告到官府,这才养虎为患,生生将他放纵在外多年。如今我们大可以从这方面下手,你有办法拿到契约么?” 顾熙思忖着道:“契约……若是有,也只会锁在我大伯家里保管,他是当时典卖酒楼之人,手中定留有一份契纸。对了,可以找三哥要来!”她眼睛一亮。 “不错,等我们看过契约之后再筹划下一步打算。这样,你今夜回去写封信给你堂哥,我这几日抽空去趟酒楼找他商议。” “好!”顾熙高兴应了下来。 第二日便将写好的信交与宋昀,宋昀隔日趁下学后去见了周承渊,当面将信交给他,又将张赉之事略讲了讲,才道:“我并非要插手你们两家家事,更不会旧账重翻,只想找些当年的证据,帮熙儿将那人吓走便罢。” 周承渊垂首忖了片刻,似下定决心道:“好,当年之事有一半是因我父母之故,原对不起婶娘母女,一直愧疚在心,若这次果真能帮到他们,我愿意担下这份责任。”言毕去了后院,不出片刻回来,将一封套了函套的信偷偷塞到他袖底,向他无言又郑重地点了点头,宋昀会意,便也颔首一笑,叉手告辞。 翌日到了顾府,将那信递与顾熙,顾熙从函套中抽出一页薄纸,定睛一看,正是当初典卖契约,上面写着: 京人周顺,今将聚福楼出卖与冯炎彬,评议价格叁仟贯,银钱当日交领足讫,其酒楼未卖以前不曾与外人交易,今恐无信,特立此契为凭。 建和十六年七月初六周顺 保人张赉 张赉是大字不识的文盲,不会签名,便在名字后面画押按了手印。 宋昀问:“你瞧出什么异常来了?” 顾熙一面读着契约上的字,摇头道:“还没有……”待又看了几遍,目光停在那落款日期上,恍然道:“这上面时间不对,我爹爹是七月初九那日去世的,他们竟在我爹爹去世前已立契便将酒楼卖了,爹爹彼时还未咽气,他们就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 说完站起身恨恨地拍了桌案,宋昀忙将她手中契约夺了过来,生怕她一怒之下撕个粉碎,又徐徐道:“你莫生气,事情已过去那么久了,原该放下才是。我们现在是在想对付你那舅舅的法子,这立契时间是你大伯与那买家定下的,倒不好追究他的责任。不过这契书本身,倒可以做做文章……” 顾熙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忙凑上前去问道:“昀哥哥,你有主意了?” 第18章 恐吓 宋昀指了指那契约,道:“田宅典卖的文契一向由朝廷统一印制,各州下发专卖,业主、钱主及牙保立契,经核验无误,买主缴纳契税之后,官府会在契约上加盖官印,称为红契。你看,现在这契约上是不是少了什么?” 顾熙看过去几眼,恍然道:“上面没有官印!” 宋昀笑道:“不错,这种契约便是草契,也叫白契,没有割税,按道理官府可以究责的。” 顾熙忙追问道:“如何追究?” “那要看官府怎么判了,”宋昀摩挲着那页纸,“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像那种弄虚作假、狂诈作保的,重责八十大杖、严行决配的也不是没有。” 顾熙想了想舅舅被杖刑八十后皮开肉绽气息奄奄的样子,皱了皱眉,迟疑开口道:“果真……要罚的这么重?” 宋昀看她表情凝肃,虽口口声声说要惩治坏蛋,听闻惩罚之后又改成满满的于心不忍,不觉有些好笑,安慰道:“放心吧,我已经想好对策了,既能让他记住教训远离顾家,又不会真的要了他的命。你那无赖舅舅再坏,你娘都不说什么,我一个外人当然不会管太多。” 顾熙仰着脑袋一本正经回道:“昀哥哥不是外人。” 宋昀乍一听惊喜不已,这丫头何时竟开了窍,要拿他当一家人了?却听她接着道:“我爹是你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自然不是外人了。” 宋昀:“……”他其实是想叫声岳父来着…… 到了四月二十这日,天公作美,白日里碧空万里,风轻云净。顾府上下张灯结彩、炮竹礼乐齐鸣,宾客从一早开始便陆陆续续赶来给老太太拜寿。 顾熙早早起床净面,上身挑了件桃花纹锦琵琶襟上衣,下配藕荷色合欢花长裙,鬓边别了一排细珍珠的发簪,难得显得气质稳重优雅。顾婉路上碰见她时,拉过手上下打量,掩嘴笑道:“妹妹这身打扮甚好,眼见得愈发长成大姑娘了,平日里合该多做些这种装扮才是。” 顾熙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姐姐不知我扮上这身多拘得紧,大气都不敢出,连走路的步子也不敢稍迈大些呢。” 顾婉道:“老太太见了必是喜欢,咱们这便去锦安堂拜寿吧。”说完挽过她的胳膊一道去了。 到了院里,还未进门,已闻其间有人声笑语,原是各房女眷都到了。顾婉的母亲关氏是主母,正同来拜寿的京中命妇们寒暄问礼,见了二姐妹,含笑催促道:“快去给老太太拜寿,三房的姐妹都到了一会子了。” 顾婉忙拉了顾熙到老太太跟前磕头拜寿。老太太今日穿了件丁香色仙鹤纹的刻丝褙子,脑后银丝梳得一丝不苟,别了根金镶碧玉的长寿簪,额带上珠翠熠熠,衬得整个人端庄慈祥又神采焕发。她扶起问安的两姐妹,一叠声道:“好好,看着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小辈呀,我这个土埋半截的老太太也仿佛跟着年轻了一回。” 顾熙拉过老太太的手,娇声说道:“老太太您这说的什么话,您本来就是越活越年轻,孙女看您今日的精神比以往矍铄有加,老太太您快说实话,是不是平日里背着我们大家,偷偷吃了什么返老还童的药啦?” 一番话惹得老太太哈哈大笑,就着手将胳膊上的十八子菩提手钏褪到顾熙腕上,笑眯眯道:“你这孩子的脾性甚合我意,这手钏是我浴佛节的时候请红伽寺大师开光求来的,保佑平安,祛病消灾,原不值什么钱,也算祖母的一份心意。” 顾熙忙道:“如此贵重之物,孙女哪儿敢接?” 关氏早在一旁看到这情景,此刻上前劝道:“快接下吧,别辜负了老太太一番心意。” 顾熙原也不是扭捏之人,便爽脆地收了下来,又给祖母磕了一头。 三房两姐妹在一旁看在眼里,心中翻江倒海地不是滋味,明明她们是嫡亲的孙女,现在愣是让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庶女抢了风头。顾清不好当着老太太的面与顾熙呛起来,只默默翻了个白眼,酸溜溜道:“熙妹妹今日这装扮清雅大方,不失贵气,倒衬得旁边的人黯然失色了。” 顾熙身边正站着顾婉,打扮一如平日素雅清淡。顾清这话,矛头指向谁自然不言而喻。 这人真够讨厌,连老太太寿辰的大喜日子也能没茬找茬拈酸吃醋。顾婉一向守礼稳重,并不答话。顾熙看了看顾清的通身打扮,笑道:“清姐姐今日才叫艳压群芳,跟姐姐一比,我们都黯然失色呢。” 众人不由都向顾清看去。顾清上身穿了大红色芙蓉花的褙子,下身墨绿绣金海棠花鸾尾长裙,头上簪了明黄的赤金镶珠凤簪,当真是插金戴银,花团锦簇。她前些日子刚及笄,已到了相亲择婿的年纪,三房的夫人马氏向来是个眼光毒辣精明的,普通世家子弟全都瞧不上,非要从那些个皇亲国戚的子辈里挑,可是依着顾清的样貌,便是她能看上人家,人家兴许还瞧不上她。今日来拜寿的女眷中,倒不乏家世显赫的诰命夫人,马氏一早就着人给顾清特特置了这身衣服,原是要她从一众女孩中脱颖而出,却不料落在众人眼中,衣不衬人,甚是艳俗扎眼,那大红的褙子也显得肤色暗黄了几分,完全没了素日的那丝灵动之气。 顾清并未注意顾熙语中带讽,听她这般作答,甚是得意,拉着顾然去院前的花圃里赏花了。 后院的女眷在敞轩落座叙话,前院的男宾此刻也在顾绍洺的引导下进了前厅。宋昀作为顾绍洺弟子,今日也备了厚礼而来,寒暄落座之后,悄悄将阿烟唤了过去:“你去外头看看那边的事办得如何了。”阿烟应了声是,转身退了出去。 张赉今日一身布衣旧衫,日上三竿时揣着手晃晃悠悠出了门,他倒是不急,只要踏着吉时的钟点混进顾家,在大院里那么撒泼打滚一折腾,就不信那妹夫真能拉下脸一文钱不给。 馊主意倒是打得好,只可惜顾府门槛没摸到,半路便被人拦了下来。 对面是一行四五个官差,腰间跨刀,手执长索,为首那个拦住张赉后上下打量一番,双目精光毕现,直盯着张赉:“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统统报上来!” 张赉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一哆嗦,饶是他一个赌场混混,最怕的还是官爷,抖着声音答道:“小民姓张名赉,家住东郊的甜水井胡同。” 那官爷道:“那便没错了,”朝后面一干人招呼道,“抓人!” 后头官差一拥而上,张赉见状吓破了胆,连忙后退几步,跪下去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官老爷,小民不知犯了何等罪过,还请官老爷明示啊!” 那官爷又摆了摆手让众人停手,凑到张赉身前半蹲下来,从袖筒中掏出一张公文,在他面前展开,按了他肩膀道:“瞧瞧,爷没冤枉你,这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你小子自己看!”说罢将那公文扔到他脸上。 张赉把纸捡了起来,无奈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只好鼓着勇气问道:“小民不识字,还请官爷给小民说说究竟犯了何事。” 那官爷阴阴一笑:“这个嘛……你前些年曾给人作保,典卖了聚福楼,是也不是?” 张赉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事,只垂头答道:“是。小民的确曾替人作保,那卖酒楼的是我家亲戚,买主是个南方来京的商人。” “这便是了,”那官爷道,“田宅契约一律需到官府备案登记,投印契税。你们当初这么一大笔买卖却未曾到官府备案,自然也从未起割税钱。缴税手续的期限是两个月,逾期拖延不交的,杖刑伺候。我帮你算上一算,这几年税钱连本带利该缴五百贯,等你凑够这笔钱,再挨上四十大杖,这笔官司才算清了。” 张赉一听要出这什么多钱,已是叫苦连连,到后面听说缴了税钱还要挨板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不过他毕竟在道上混的久了,惊吓后连忙逼自己定下神来,脑子转了几转,恍然觉得哪里不对。 “官爷恕罪,小民虽然愚钝,但小民知道那契税原应由买家缴纳,官爷是不是搞错了,小民只是个从中作保小小的保人,并不是那财大气粗的买主啊!” 那官爷听完横起一刀架到他脖子上,直吓得张赉险些尿了裤子:“放屁,爷爷我还不知道你几斤几两?当初那商人经营几年不见起色,早就收拾包袱南下回乡了。出了京城这些事都不归我封顺府衙管,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做买卖的逃了,你这个作保的不还在吗?他欠的五百贯税钱,你来还!” 太阳毒辣,张赉的脊背已吓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真希望自己立时晕了过去,醒来发现这是一场梦,奈何身体太过硬朗,死活晕不过去。当初周顺拉着他作保人的时候,他见着有利可图,向买卖双方各敲了一笔银子,之后家中变故,妹妹也未狠心追责,他便道这事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仍旧浑浑噩噩不知悔改地过着日子。那曾料到时至今日,报应不爽,纵然无人报官无人申诉,官府照样也能找上门来同他索要税银! 要让他交出五十贯钱已是十分艰难,更别提这天文般的数字——五百贯了。就算他能凑够这个数,也要挨上一顿板子。 娘的,世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艰难了! 左右都是一死,倒不如拼上一拼,没准还能博上一线生机。此时张赉心念电转,早就忘了顾家一事,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逃脱。 官差将伏在地上的张赉拎了起来,押着他往府衙去。一众人经过沁水河白桥上时,张赉趁人不备,横起手肘撞开两旁押解的官差,一个扭身,噗通跳到了沁水河中。 他自诩水性极好,不多时已游出了相当远,后面即使有追兵,也很难追的上来。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总是感觉跳下桥之后,身后并没有官差跟着跳下去追他。 那官爷在桥上望着奋力划水远去的张赉,冷笑一声:“算这小子走运,谅他以后再不敢回京城。走吧,咱们爷们回去也能向宋参军交差了。” 宋扬经过京城巨盗一案,已升为封顺府参军,一众人说说笑笑地回了府衙找他讨酒喝。 顾府前院的厅里,宋昀听到阿烟的陈述,笑着从袖中拿出一张早就写好的小纸条,道:“把这张纸传给顾二小姐。” 锦安堂后的敞轩中,顾熙从琴玉手上悄悄接过纸条,展开见上面写着两行字: “事毕。夸我。” 顾熙噗嗤一笑,连忙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描画一通,复将纸条递给琴玉,让她原路交回。 宋昀一看,气都快笑岔了。 顾绍洺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虔之有何乐事?” 虔之是宋昀表字,师尊这会儿冷不丁冒了出来,宋昀心虚之下将纸条一不小心抖到地上。顾绍洺不紧不慢地替他捡起。细看之下,眉头却是拧了起来。 第19章 风波 宋昀的一颗心随着顾绍洺的神色变化,也渐渐提到了嗓子眼里。 顾绍洺盯了一会儿,却是展眉,指着那纸条问道:“此为何意?” 见他有此一问,宋昀终于把心重新放回肚子里,悄悄舒了口气,暗自庆幸顾熙心肝玲珑。那纸条上并没有写字,却是描了几笔极为生涩简略的画——一抔泥土、一颗种籽,生人乍一看去自然不知她暗指何意,宋昀却是一看便了然于心的。 他便当着恩师的面堂堂正正撒了个谎:“学生正与同窗好友玩画图猜诗的游戏,这张图虽然提示信息不多,学生倒也猜了出来。” 顾绍洺又打量了那画几眼,笑道:“让我猜猜,可是那句‘化作春泥更护花’?” 宋昀赶忙做谦虚受教状:“恩师高明。” 顾绍洺将纸条递还给他,道:“虔之在此不必拘谨,就当在自家一样自在。前头还有客人,为师就先失陪了。”说罢按了按他的肩,又寒暄几句,便去了别处。 宋昀在他身后擦了几把冷汗,长长呼出一口气,敢对着恩师撒谎,这份胆魄连他自己都叹服惊讶,这也从侧面说明他如今的撒谎技术已达炉火纯青的臻境。他又将那揉起的纸条展开,视线再次落在纸上,唇角渐渐浮起了笑。 这意思再直白不过了——你(泥)、才子(菜籽)。连起来就是“你是才子”。 好嘛,终于夸他一回了,真不容易。 宋昀收起纸条,宝贝一样的纳入怀中。 既然被佳人夸做才子,必然不能只耍耍嘴皮子动动小聪明,归结到底,还是要凭真才实学,不过宋昀如今有了动力和助力,在太学的课业成绩自然一路突飞猛进。 然在五月之初,太学之中却突然搅动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每月月末太学按例举行考试,称为“私试”,孟月试经义,仲月试论,季月试策。每月的私试成绩结合平日的行艺表现,积累达到一定程度,则可进行升舍考试。太学辟雍外舍生有两千余人,然最终升为最高一等上舍生的只有区区两百人。每两年举行“上舍试”,虽在全国范围的受关注程度不及三年一次的秋闱,但在众学子眼中,依然是削尖了脑袋拼了老命也要升进去,不为别的,只因一旦考取成了上舍生,便可在科举之年跳过解试一环,直接进入礼部省试。 今年年底便是两年一次的“上舍试”,是故现在每月的私试成绩就成了获取上舍生考试的敲门砖,众学子都是不敢大意懈怠的。成绩发放之时,优秀者微微得意,暗暗松口气表示再接再厉,成绩平平甚至中下者通常紧蹙眉头,心道以后更得悬梁刺股、圆木警枕了。 宋昀考得不错,成绩和行艺皆为优秀。可他的好友仲茂学却没有那么幸运,因为他的行艺竟被评了下等。 在这个节骨眼被评了如此糟糕的成绩,对于一向认真求学的仲茂学而言,不啻于一个严重的打击,何况此时离上舍试日期临近,每一个不利的评判,都可能左右最终的考试资格。 仲茂学尚在打击中没有缓过神来,他的好友苏泰初却不干了,愤愤地为好友鸣着不平:“茂学向来礼待师长,爱护同学,平日里对自己的言行更是要求严格,从不与人争辩吵闹,从不无故旷课嬉戏。这样一个尊师重教的好学生,为什么行艺竟得了下等?这是谁给评的?还有没有天理了!” 苏泰初是一根筋的火爆脾气,一点就炸,最好替人打抱不平,因而一看到仲茂学的成绩,首先开始满课堂嚷嚷起来。 仲茂学回了神,一把拉住他:“泰初,这里不是大声喧哗的地方。大家虽是同窗,但保不齐隔墙有耳,此事还是等课下再讨论吧。” 苏泰初听了仲茂学一番话,隐隐觉得他话中暗有所指,便点头应了他。 及至晚饭时,二人同案而食,苏泰初又提起此事,道:“茂学,你是不是之前得罪过师长,以致行艺给你评了下等?” 仲茂学蹙了蹙眉,话语中似含了一丝隐忍谨慎:“未必是师长评的,你别忘了,学录同样可以考评我们的行艺。” 太学录一职多由成绩优秀的上舍生或内舍生担任,职在施行学规,处分不守规矩的生徒,如此一来,自然也担起了考校行艺的工作。这种工作极像是老师的耳目与左膀右臂,行端品正之人做来自然不偏不倚、堂堂正正,若其中出了一两个居心不良之徒,这手中一点小小的权利便成了挟私报复、恣意弹压的利刃。 仲茂学一句话,倒是点醒了苏泰初,他摸着下巴沉思片刻,恍然道:“你平时素来谨言慎行,情绪极少外露,难道是在青衿馆那次……?” 仲茂学沉着脸看了看他,半晌,点了点头,道:“除了那次,我想不出在别的场合下失言,被人攥住把柄。” 前不久一行几人在青衿馆,苏泰初与尹容轩,仲茂学与霍平都因言语不和而发生争执,仲茂学酒量不佳,几杯酒之后更是将矛头对准太学师长同窗,一通炮轰,虽然第二天大家都似忘了昨夜之事,却不料那夜的谈话仍是为今日埋下了祸根。 苏泰初道:“那出卖好友,公报私仇的人,应该就在这几人之中。”顿了一顿,又道,“可是尹容轩那小子?” 仲茂学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表示与他的想法一致。这个结论不难得出,首先,虽然当晚与仲茂学起直接争执之人虽是霍平,但霍平人品才貌在学生中风评极佳,根本不似会在暗中做手脚的人,其次,尹容轩虽成绩平平却能当上太学录,靠的不是旁人,正是他那举贤不避亲的舅舅——国子监祭酒、人称“孔寻柳”的孔思淼。仲茂学那日的炮轰之言,恐怕早就被尹容轩记了下来,背地里一字不落的打了小报告交上去。 想通此节,仲茂学除了黯然叹气别无它选,苏泰初的古道热肠在这时却被激了出来。翌日,他拉着仲茂学下课后截了尹容轩去路,要求尹容轩坦白此事是否是他所为,尹容轩自然在当场便矢口否认,苏泰初气性大,最看不惯偷鸡摸狗又没本担当的人,一时气不过,指着尹容轩的鼻子问候了他祖宗几句,又撂下“你小子做这等毁人前途的缺德事”、“我最烦敢做不敢当的软蛋”、“哪天给你颜色瞧瞧”的狠话,在仲茂学的拉扯拖拽之下,方才忍着怒气走了。 苏泰初此举本意其实不过是吓唬尹容轩几句,毕竟他一个太学生除了耍嘴皮子摇笔杆子,别的方面一无长处,更没有背后的一帮势力。可他没有,尹容轩却有,而且尹容轩一道继承了家族还施彼身、睚眦必报的优良传统,并加以发扬光大。是以几天后,下学后的仲苏二人便在校外被一众黑衣人围困在犄角旮旯,罩上麻袋一通海量的拳打脚踢,附带买一赠一的危言恐吓。 两人挨了胖揍,身上虽然受伤,脑子却是清明,何况这事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背后主使是谁。苏泰初愤愤不平,只等着明日上课之时向上投诉,把事情捅得越大越好,就不信到那时孔寻柳依旧找到借口护短。 但两人万万没料到,第二天孔寻柳来太学考察督课,在讲堂中当众点名仲苏二人,直言其品行不端、课业不勤,尤其在外期间寻衅滋事,参与斗殴,浑身上下的伤痕便是最直接证据,原是抱着扶危持颠、挽救不良青年于水火的心态,但鉴于两人此前种种“劣迹”实在不堪教化,痛惜之下,只能“无奈”地给出降舍处分。 这番言论甫一出口,底下众学子一片哗然,仲苏二人更是惊懵在原地,好半天反应不过来。两人勤勤勉勉寒窗数载,眼看着即将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哪曾想到一夜之间竟打回原形重新成了外舍生,数年苦读化作泡影,这番锥心的滋味除了自己,又能有几人会懂? 仲茂学羞愤难抑,不仅为了自己,更是替平白无辜被牵扯进来的苏泰初心痛。太学有此颠倒黑白、逢迎巴结、做绝坏事的一干学官,自己似乎永无出头之日,一时血气冲脑,看准了桌案边角一头撞了过去,幸而被身边的同学及时发觉拉住,才未酿成血光之灾。 孔寻柳吓得从桌案前跳了起来,其身手之矫捷灵活,一看便是久经官场历练,慌慌张张走的时候,不忘回头交代一句:“快把人抬回学斋静养,这些天别去上课了。” 他原以为此事毕竟由自己出面,虽赢的不甚光彩,却到底弹压下来,可千算万算,漏算一样东西——读书人的铮铮傲骨。原也不怪他,这样东西他本来就没有。 太学之中,苏泰初联络了一干早已对孔寻柳心存不满的学子,准备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伏阙上书。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干脆迎难而上,越过国子监,直接伏跪在朝堂外,上万言书,令请愿之言直达天听。 苏泰初振臂一呼,立时数百学子响应,众人摩拳擦掌、鼓噪振奋之际,宋昀却寻了过来,对苏泰初道:“杀鸡焉用牛刀,如此大动干戈,实在是太瞧得起他了。” 苏泰初闻言,面现讶然:“虔之可有良策?” 第20章 陷阱 上一世,宋昀从没将心思放在学业上,因而也未陷过派系之争,但他对此事依然有个模糊的印象。当时一部分太学生群情激奋下,连夜写下了洋洋洒洒的万字请愿书,其中将孔寻柳孔老兄骂成了徇私枉法、结党营私的“权奸”,请求今上勿听谗言,不留奸佞。请愿书拟好之后,只待第二日旬休时齐聚宣德门外,以笔为刃,以言为戟,一场手撕祭酒的大戏即将开锣。 怎奈计划愈是理想,现实愈是残酷。当时太学生中出了叛徒,或者可能根本就是孔祭酒的耳目,混进内部是为了打探消息。翌日清晨,待参与集会的学生整饬衣冠,雄赳赳气昂昂迈出学校大门奔赴前线时,发现门口虽与平常无异,却多了一群人——门卫。 门卫每人手执白纸,凡出校门之人,需将姓名与离校原因填上,待填完之后,这些人又会笑眯眯警告几句:“今日之事若是失败,依此名单,来日要整阁下必是一整一个准。轻者降舍处分,重者赶出学校废除功名。就算今日阁下有种迈出大门,也未必真能去得了宣德门外。此事既非国事,又非大义,未等你们的言论递到陛下手中,皇宫禁军已将你们全数打发了。你不如再掂量掂量,与其拿一时意气去搏一世功名,到底值还是不值。道理撂在这儿,自己掂量着办吧!” 孔思淼不愧为混迹官场的老手,平时看着一副好说话的样子,真到了撕破脸的这一步,立马二话不说耍起浑来,一套官场上的路子用在毫无社会经验的学生这里简直是如鱼得水。孔祭酒此刻倚在太师椅中,隔着二楼的窗户往下看去,众学生由此前的斗志昂扬慢慢变得满面红涨,继而垂头丧气。不到一个时辰,便是大功告成。 初出茅庐的学生,如何干的过官场老油条,失败只是早晚的事。宋昀正因为预知了这种结果,才急忙赶来相劝。 宋昀沉声道:“孔祭酒混迹官场三十余年,背后不是没有靠山,手腕也甚是老辣,如果强行与他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使道义站在我们一方,最终结局也难以预料。” 他如此说已经算客气的,并未打击苏泰初,上一世学子阵营完败。 苏泰初愤然道:“难道就让这老狐狸继续肆无忌惮的逍遥下去?太学风气被他带的乌烟瘴气,以后这帮人进了官场,不敢想象朝堂会是什么样子。” 他说的不无道理,霍平今后之路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宋昀道:“我方才说,杀鸡焉用牛刀,对付孔寻柳这等人,无需严阵以待、大动干戈。这次的事情虽是危机,同样也是重整格局的机遇。平时抓不到他的把柄,这次他主动把脖子伸过来,那就别怪我们伸手打脸了。他不喜光明正大,那我们便用他的招式原路奉还,奉陪到底。” 苏泰初听得有些发懵,愣了半晌,道:“你是说,我们也玩阴的?” 宋昀点点头:“正是。是人都有弱点,而这位的死穴,更好认。” 苏泰初一琢磨,恍然道:“哦,你是说……”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一招方可称得上兵不血刃。这个回合斗下来,就不信不将他搞得身败名裂。” ** 孔大人的日子这几天过得有些滋润,只因他岳母犯了时疾,妻子吴氏匆忙赶回老家照应,留他一人独在府中,甚至自在。吴氏哪里都好,偏偏性子刚烈要强,处处都想压丈夫一头。孔思淼的岳丈是户部左侍郎,当年正是他看中了这个有些腼腆老实的门生,觉得此人性格和善易处,是个做女婿的好材料,便把女儿嫁给了他。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吴氏自然逃脱不掉,但她成亲后一直看不惯丈夫的软弱脾性,处处掐尖要强,而孔思淼在妻子强压之下几乎大气都不敢出,就这么胆战心惊地过着日子。 孔思淼这人脾性虽弱,才情倒是有上几分,善做文章,尤其写的一手好字,久而久之也便在文官的圈子里渐渐冒出了头。无奈枪打出头鸟,遭人嫉妒,几次险些丢了官,后来有一日终于开了窍,在原则和利益之间果断站到利益阵营,牢牢抱住上司大腿不松,再加上岳丈一家的帮助,一路爬到了今日的位子。 如今身居四品要员,底下一众官员也开始逢迎巴结,孔思淼白天接受别人夸赞,晚上回家却要看母老虎的脸色,久而久之心里自然觉得十分别扭,况且发妻人老珠黄,脾气越发乖戾,这些年他从未敢纳过小妾。可如今情势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有了纳妾寻欢的资本,家中那个黄脸婆,又能算什么! 于是经人介绍之下,孔思淼大着胆子准备纳妾。吴氏听闻之后,带着一干人冲到女方家中,当众搅黄了这门亲事,并放言若孔思淼再敢纳妾,立时打断他的腿。 孔思淼怒极,却又无处发泄,只因岳丈家实在是开罪不起。不过他也不打算这么算了,纳妾不让,还可以去逛烟花巷子,老鸨和娼妓的笑脸再如何谄媚,总比那冷冰冰的面孔好上太多。 孔大人便养成一个习惯,旬休之时,爱换上便装,流连于京中的烟花场所。时间一久,这个坊那个院的头牌姓甚名谁,他都能如数家珍的罗列出来,因而也便有了“孔寻柳”的这个响亮称号。 今日孔思淼照例换了常服去了经常逛的那家妙如坊,扔给老鸨两锭金子,熟门熟路地寻到花魁菲汝的房间。薄衫水裙的美人正候在房间,为他宽了外袍,斟上好茶,点上安神香。美人坐于琴旁素手抚琴,琴声铮然,袅袅幽香萦绕室间,孔思淼只觉身心俱宁,说不出的惬意安稳。 这新晋的头牌菲汝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女伎,孔思淼还记得初在妙如坊见她之时,高台之上,美人纤腰轻摆,将一曲白纻舞跳的是妖冶勾魂,孔思淼的眼光立时便牢牢黏在她身上,拔都拔不下来。舞毕,众看客纷纷掷钱愿与佳人同欢,老鸨眉开眼笑地表示公平竞价,价高者得。菲汝的身价随着看客的高嚷声一路水涨船高,到最后只剩下孔思淼与另一位不愿露面的神秘公子。又竞过几轮,价格逐渐令人咋舌,孔思淼怒火中烧之际,那位公子竟又适时放弃了。那人带家仆离去之时,孔思淼只看到半张丰神如玉的侧脸和半角玄色衣袍。原来是个纨绔子弟,可又仿佛在哪里见过。 最终得见佳人,自然是心痒难搔,但菲汝一直对他若即若离,说不上多亲近,也谈不上多冷淡,总是欲拒还迎,勾得孔思淼更是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每日只求得能上门多坐一刻。 此时菲汝一曲奏毕,孔思淼来到佳人身前,覆上她的滑若无骨的纤手:“美人儿,你可想死我了,我这三魂七魄都要被你全勾走了,今晚我便宿在此处陪你,如何?” 菲汝以袖掩面,不动声色得抽回了手,咯咯娇笑道:“屋舍浅窄,哪能留得下您这尊大佛?再说了,小女子卖艺不卖身,还请大人自重。” 孔思淼此前已被拒多次,仍不死心道:“你要什么,爷都给你!” 闻言,菲汝哀哀叹了口气:“大人知道的,一入烟花地,一世都不干不净,菲汝别无所求,只想有人能替我脱了贱籍,愿为奴为婢,以身相报。” 孔思淼挠了挠头,语气中带了一丝犹疑:“这个……千金难买佳人笑,我当然愿将美人儿纳入怀中,只是我家那位母老虎着实难对付得很,如今时机尚未成熟,待我再去磨上一磨,时间一长,事情想必会有转机。你放心,我必不会亏待了你。” 菲汝听后报以浅浅一笑:“大人说话算话,如若办成此事,菲汝愿当牛做马,报答大人。” 孔思淼欺身上前,将她抱到榻上压在身下,双手开始不老实地在她腰间摸来摸去,摸到衣带之后又一把扯了开去,菲汝神色略惊,忙抵手推拒,奈何力气太小,一番动作落在孔思淼眼中,更增加了欲望。 两人正在拉扯之际,房门蓦地里被人大力一脚踹开,孔思淼慌乱之中抬头,正对上妻子吴氏愤怒的目光。 家仆把门,吴氏二话不说,进门便直奔床榻,一把扯过衣衫不整的菲汝,两大耳光呼呼扇了过去,直打得美人脸颊高高肿起。吴氏依旧不觉得解气,一面脱了鞋往她身上抽,一面破口骂道:“贱人!骚货!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老娘我弄死你就跟踩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 菲汝挨了打骂,却不甚躲避,亦是不哭不闹,似乎对对面这个疯婆子已举手投降。吴氏仍嫌不解气,揪住她的衣领就要往桌角磕。衣衫本是松散,吴氏刚抓到手中,“刺啦”一声,衣领上的布料便被扯掉一块,露出细白脖颈和半截光滑细嫩的肩头。 吴氏打眼看去,目光所及,不由讶异地张大了嘴,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半日,突然冲到孔思淼面前,一鞋底抽到他脸上。 “你个死货!万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种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