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笑卿尽十里红妆》 第一章:吾妻绿绿,永结同心,万世欢好 沉绿总会做一个梦。 梦中的少年青衫白褂,一派素净模样,笑起来却妖娆浓烈的很。 “绿绿莫哭,本宫在这里。”他从来都只说这一句话,就好像卡机的录音机,不停地循环播放。 叫人觉得渗得慌。 她却半点也不害怕,梦醒时分竟真的就如同那人所说的一般,满眼的泪。这样的梦从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出现,一直到十五岁,夜夜不停,甚至闭眼就有少年的眉眼清晰可见。 他长得可真好看。唇红齿白,眉目似剑。 又是夜。 沉绿拉开窗帘,夜幕是不同于往日的干净,甚至天空上还挂着几颗城市里少有的星星。这样的夜晚不可辜负,只为有情人。 罢了。沉绿想,洗脸刷牙睡觉。 梦中才觅得到有情人。 头一次,沉绿没有做那个诡谲的梦。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不同的是他的衣裳。 从前的梦里他穿不加修饰的青衫,如今换了黑的,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不知名绣纹。从前他穿风流萧瑟的白褂,如今改了滚金边的深红色外衣,华丽又喜庆,像是要娶新娘子。那人的身后跟了一众仆从,男子皆是墨绿衣衫,女子一律桃红。 虽说是未加什么修饰,却也能看出料子的价值不菲。 沉绿捂住嘴偷偷笑了一笑:这样惊为天人的少年,要娶得该是何等出挑的姑娘! “那是哪家的女子?怎么在宫里乱跑!”冷不丁传来尖细的一声男音,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缩起脖子。 无人开口。先头说话的公公带着探究的眼光扫过身后的一群奴才,到底是有人捺不住性子吭了声:“回公公,这是个生面孔,宫里不曾见过。”站在最前头的华衣少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味地四处打量着。 “抬头。”他说。 沉绿没反应,不是不想理他,是依稀觉得自己在做梦,不知道他叫的是不是自己。见她没反应,少年径直走来,逗乐儿似的踢了她一脚。她终于抬起头。 “啊?” “跟着本……我走好不好?”他大抵是要说“本宫”,字吐了半道儿又忙改成“我”。 似乎是鬼使神差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就往前走。她跟在少年的身后。 “你是谁?”沉绿试探着问。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他倒反问她。 女生依稀听到他叹气的声音,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沉沉的失望,还有。几乎钻进人骨头里的欣喜……吗?沉绿莫名其妙地有些心疼。 半晌,他笑着回她:“我叫无殇。” “是这……” “罢了,不说了。”无殇笑了笑,没透露自己的身份。 只是他不说沉绿也猜得出一二。衣着能华丽至此,还领着一众仆从的人,身份必定不会低贱。 “那你呢,你叫什么?”他这样问她。 “沉绿。” 无殇的脸僵住,可紧跟着就回复了原本正常的神态。有那么一瞬间,沉绿看见他的眼睛里出现了类似“狂喜”的情绪。 他做出一副迷茫的样子皱了皱眉头问她:“沉绿是什么?” “……” 沉绿没再说话,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丝毫不顾虑屋里还有个女子,无殇侧身脱了黑衣红褂。榻上的衣服叠的整齐,像是早就放好的。他熟练地拿起来,一件一件套上。仿佛那件衣服已经在原处放了几千个几万个日子,他闭上眼都找得到。 青衫白褂。沉绿一惊,就这么直勾勾地看过去。直到无殇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沉绿入了迷,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已经变成了似笑非笑。 沉绿才反应过来,瞧着男人满脸的促狭红了脸。 无殇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她,许久后才出声。“你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年岁虽然小,但却是个美人坯子。” “你想不想当帝妃。”他这样问。 沉绿低下头沉吟了半晌,咬住下嘴唇然后抬头瞪他:“你是这样希望的吗?” 无殇一愣,旋即笑着点头。 “我瞧着你啊,长得好生像我的哪一位故人。只是脑子实在混沌,记不大清楚了。”她说道:“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说这话的时候她好像颇有些失落。 此时无殇已经穿好了衣裳,宽大的袖子从沉绿脸上滑过去。沉绿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掌湿湿润润落在自己的脸上。 “哦?”无殇抚开她由于想问题而皱在一起的眉头,含着笑问她:“你又怎知我不是那位故人呢?” 沉绿低下头,不知该怎么回。总不能说“那个人在我的梦境里你又不是鬼没法入梦所以你肯定不是”吧。于是她没有开口。 “从前也有个姑娘,她的年纪比起你也小不了多少。她同我说,这世上数我最重要,忘掉谁也不会忘掉我。”无殇垂下眼眉,好像在想些什么。明明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带出的表情却这般老成沧桑,仿佛历经风雨。 “只是待我这样真的姑娘,我却负了她。我却负了她,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说出了这样的话。最后一句声音里已经带了些许哽咽。仿佛是沉积了许久的悲伤,就在这一句话里喷薄而出。沉绿的心狠狠一痛,眼泪差点掉下来。不知是谁的想法,她的脑袋里竟然凭空钻出这样一句话来。 怎么会找不回来呢?如何会找不回来呢?我这不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了吗? …… 无殇话罢便睡下了,缩在那硕大的榻的一角。 “那我睡在哪里?”沉绿问。榻上却已经有了细细的鼾声。她只好倚在无殇的身侧。 这样的角度恰好能细细的打量他,离得近,细节也看得无比清楚。脸是阴柔的美人尖,可因着边沿像是刀剑削出来的,所以凭空多了几分阳刚之气;眉毛说不上是什么形状,算不得剑眉,眉峰却也高的很,将额头与脸划为两半,显得鼻子愈发英挺了。 睡着的少年睫毛纤长,但并不卷翘,服服帖帖地挨着下眼睑,在烛光下映出一片阴影。 她一直看,熬到夜半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小会,赶在早晨起来时已经不见了无殇的影子。她想站起身子,又因为脚被压麻倒了回去,身上掉下来了一件衣服。 是无殇昨日穿的大红色外衫。 榻上还搁着两件衣裳,一件是女人穿的,好似寻常人家的姑娘出嫁时穿的衣裳。另外一件是他昨晚上穿的青衫,折在原先的位置上。两件衣服隔得极其远。红的在最边角,青的却在榻中。仿佛生怕那身喜服沾染了青衫。 沉绿本该生气的,但不知为何,她却莫名觉得欣喜。 就该是如此。是那个女子喜欢的,其他的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有人敲门。伴着小姑娘脆生生的招呼:“帝妃。” 沉绿没敢应声,那个小姑娘却直接迎了进来。 “帝妃,您的衣裳……” 沉绿才想的起来看自己的衣着。破破烂烂,不该遮的地方遮不住,该遮的地方也遮不住。她红着脸匆忙套上榻上的衣裳。 那个姑娘又凑过来替她弄头发,沉绿忙着闪开:“哪里就这样矫情了?” 她自顾自坐在铜镜前。满头的乌发早已经长到了腰际,她笨手笨脚地扎一个马尾又楞了半晌,最后还是无可奈何的叫了丫鬟:“还是你帮我吧。” 那姑娘似乎是时常帮人挽发,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就弄好了。铜镜下的木质盒子里藏了不少首饰,她从里面挑出一支最扎眼的石榴石镀金步摇插进发髻里;不多时,她又挑挑捡捡在沉绿头上插了不少发饰。 她没素着脸蛋,那姑娘是费了一番心思替她上妆的。 眉毛长长地拉开,眼看要飞入发髻;眉心不知是用了什么,点出一支红的艳丽的梅,中间还见了星星点点黄色的蕊。唇色由外围的粉过度到唇心的艳红。 铜镜里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 “这发髻叫什么?” “双刀髻。” “当真好看。” 即使心知这不是从前的年代,沉绿也莫名想起了司马光的词。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她念出了声,听见身旁伺候的姑娘笑着赞她。 “帝妃好文采。从前也有个姑娘陪着帝君呢。” “帝妃长得真像从前帝君领回来的那人,只是可惜了那个女子,早早的就去了。” 沉绿心里一动,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泛滥起来。 “绿绿疼不疼?我替你敷药。” “绿绿莫要难过,我必定会当上帝君,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陪着你。” “绿绿莫哭,本宫在这里呢。” …… 明明是许多零碎的画面,她却感动起来。 沉绿揉揉额头问她:“那姑娘叫什么?” “不知,那女子从不在外人跟前说话。” 沉绿没再多问,任凭那个姑娘带着她去寻自己的夫君。 封妃仪式说不上盛大,甚至都算不得个仪式。 她只是同他站在望峰台上听他昭告天下:“帝妃沉绿,以国封号。” “殇。” 末了便是听台下的臣子齐声唤他们。“帝君临天下,妃母仪天下!” 站在高处这声音听到耳朵里尤其响亮,沉绿笑着扯住他的袖子陪他信步到寝宫。想起来侍女说的话,再加上脑海里不时浮出来的零碎画面让沉绿越发好奇。像是为了求证自己的记忆和莫名情感真的确有其事,她忍不住想要问他。 “我听闻,从前你也捡到过一个女子。” 无殇好像吃了一惊,可也不过是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原先的神色。“嗯。” “我还听闻。” “那个女子同我十分相像。” 无殇笑了笑,安慰似的握紧了沉绿的手:“去了的人惦念着就好,别时时刻刻挂在心里头。” 沉绿抽回手:“不,你该记得。这世上最最不能忘了她的人,就是你。”她低下头,从颈项上拽下一根红绳儿。红绳上穿了一块上好的玉,是恨不得滴出水的翠色。 “你可认得这个?”她把玉递给无殇。 无殇脸上的惊讶之色清晰可见。他把玉翻到背面轻声念玉上刻得清晰的字。 “吾妻绿绿,永结同心,万世欢好。” 第二章:为你万世画眉,只想博你一笑 这玉是沉绿打出生时就在的,来头倒与《红楼梦》里贾宝玉那块宝玉的来头颇为相似。最开始时候沉老爹是不打算管她叫沉绿的,只是瞥到了玉上的字。 吾妻绿绿,永结同心,万世欢好。 说不定是哪里来的好姻缘呢。只叫她绿,沉绿。挺俏丽的名字。 天色渐渐暗下来,沉绿端坐在榻上,顶了火红的盖头。这盖头的用料极其实诚,她除了一片红,什么也看不到。不多会,她感到有人坐在自己身边,沉默异常。 无殇不肯揭开她的盖头。 “你真是绿绿?”他问。 沉绿语塞,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了半晌她才出声:“大抵是的。” “若是说记忆,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可若是走起来,仿佛这帝宫的每一条小道我都走了千遍万遍;帝宫里的每一件饰物我都细细抚了千万次。” “我记不起桩桩件件的事情,却不时想起些同你说话的片段。我并不觉得自己多爱你,可内心深处又让我觉得你再重要不过,让我因为你的一句话哭,因为你的一个表情笑。” “我便是绿绿。”沉绿道。毫无理由的,有眼泪从眼眶中汹涌而出。她感觉到无殇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然后掀起她的盖头。他轻声叹,嘴唇落在沉绿脸颊上,一寸一寸吻掉她的眼泪。 唇齿交缠之间沉绿听见他说:“绿绿莫哭,本宫在这里。” 这是在她梦里萦绕了千百回的话,终于亲耳听他说出来。当真叫人好生欣喜。 屋内身影交错。 早晨醒来的时候无殇还在。换上了他的青衫白褂站在门口冲她笑:“绿绿,你最爱我穿这件衣裳。” “如今你回来了,我还穿给你看。” 门外下了雪,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雪已经末了无殇的脚脖。沉绿下意识地走出去握住他的手。 冰冰凉,毫无温度。 她又走进屋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白色的披风,上面绣了白色的龙纹,领子上有绒绒的狐狸毛,摸起来柔软的很。沉绿垫着脚尖替他把披风披在肩上;动作熟悉的很,仿佛做过了许多遍。她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脑海里似乎又有什么画面闪过。 同样是这样下雪的天气。早上醒来无殇站在门口冲她笑,她怕他冷,拿了披风给他披上。 “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也不知道穿紧称些。” 这披风亦是白色。 同他身上的那件衣服倒分外般配。 “你在想什么?”无殇问。 沉绿笑着系住领子跟前的绳儿:“只是隐约间想起些什么。” “仿佛从前也替你披披风。动作分毫不差,情景也分毫不差。” 无殇点点头回给沉绿:“是了,是经常的。” “我总同你说,习武之人不怕冷,你却不听,只是说‘再如何习武也是人身子,哪里能不怕冷’。” “绿绿,明日。” 沉绿用手扯扯宽的过了头的袖子:“明日怎么了?” “明日我教你练剑。” “就今日吧。”沉绿回。 本没指着他能同意,却不想他真的取了剑来。 “有何不可?”无殇说。 她拿起剑,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有模有样的用食指在刀锋上擦过去。可生活到底不比电视剧,沉绿的手指划开一道口子,疼得厉害。 “无殇,我手破了。” 不过是小小一道伤口,他倒急了眼儿,大声呵斥身旁随侍的奴才:“还不去找太医,傻站在这里做什么?”沉绿把手指伸过去给他看:“绿绿手指痛。”她鼓起嘴做出极力忍痛的样子,一副小女儿家娇憨的做派。无殇以为她当真怕痛,轻轻吹吹她的手指。“还疼不疼了?” 沉绿不老实地点头:“疼。” 到底还是没等来太医。沉绿笑着打趣儿他:“一国之君,哪有为了女子的小伤口就大发脾气的?” 无殇也学着她说话的语调,嬉皮笑脸的:“你偏不同于那些女子。” “你是不一样的,最重要的那个。” “莫说大发脾气,便是为你弃国我也甘愿。” 听他这样说沉绿楞了神。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她笑着出声儿:“我可不想被人称作红颜祸水。” 无殇不再回她,抿了抿嘴微微一笑,他抽出另一把剑在雪地里挥舞。 英姿飒爽。沉绿忽得就想起这么个词。 不远处的浅水池里结了冰,无殇的剑间在冰上划动不停。半晌他叫她:“你且来瞧瞧像不像你。”沉绿放慢了步子过去站在那池子旁。冰上赫然雕着她的样子,栩栩如生,但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她把手指挨近水池轻轻一挤,有血流出来,刚好落在本该是嘴唇的位置。 无殇揽住她的肩膀,笑着从沉绿的领子里拿出那块玉道:“我刚开始练剑时就如今天一般,为你雕了这块玉。” “绿绿,你当真不记得从前吗?”他收起笑问他。 沉绿心一痛,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笼进袖子里:“不记得。” 半晌他才苦笑着叹息:“不记得也好,不记得我伤你,我们就能从头再来。” 她裸着脚踏雪回屋:“我去梳洗了。”无殇也跟着她进来,替她换上一身红衣。沉绿端坐在镜子跟前,无殇盘腿坐在她身后替她盘发。 无殇替她挽了随云髻。用手指沾了红色颜料在沉绿的唇心点出一抹大红,又在眉心帖了火样的花黄。差使人取了螺子黛来亲自为她描眉。 不似昨日入髻的长眉,他替她化了蛾眉。用胭脂在两腮点了淡淡的粉色。他扳直沉绿的身子。“好看吗?”他问。 “好看。”沉绿笑着回。 “你从前最爱这样的艳丽妆容。我也只想为你描一世眉,不去管什么家国天下。” 沉绿听着听着就沉默下来,只是浅浅淡淡地笑。无殇站了起来赶去处理国事,沉绿转过头叫他。 “无殇,我等你回来,陪你万世。”明明是无关紧要的哄人话,他听了倒也高兴。 “好。”他拂了袖转身离开,袍底精致的绣纹随着他的脚步四处翻飞,才有了些翩翩少年的样子。走远了无殇又回过头来看她。沉绿也刚好转过头,看到他以后她勾了勾嘴角。 只她一个回眸他就满心欢喜,负了家国又何妨?无殇想,又念起她的笑来。 妖娆了整座城池。 我也愿,为你万世画眉,只想搏你一笑。 这是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三日了。 无殇待她越发好,时时都要带她在身旁。沉绿就同他道:“你不必时时刻刻陪着我的,还是国事要紧些。”他牵紧她的手:“这天下哪有什么事能比你还要要紧的?” 话毕他执起毛笔继续整理国事,沉绿生怕打扰他,便也安静下来不再多说。怕是到了后半夜,她挨不住倚在他肩头睡着了。不只是梦里还是真的,她听见无殇很轻很轻的,几乎不可闻的叹息。 “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再近一些。这样你就不会再离开。” “况且,你这一次回来,我总忍不住害怕你会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半梦半醒之间,她甚至察觉不到真的是她自己在说话,可一个一个字眼就清晰的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她说:“怎么会呢。” 老半晌,她听见无殇又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话:“是啊,怎么会呢。” “不会的。” 这是沉绿听见无殇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总会做各种光怪陆离的梦,今晚也不会例外。 梦境里的少年换了衣裳,一身的白。屋门大敞着,门外站着个身穿官服的俊美男人。同现在的情景十分相似,她看见自己躺在无殇肩上,听到门外的男子叫的时候无殇“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吵醒她。无殇甩开了袖子抱她去榻上,用手扶着她的脑袋生怕吵到她。 直到看着她睡稳无殇才去搭理那个男人。 “何事,偏要挑在这样的时候?”除了待她,无殇对其他人说话都是这样清清冷冷。虽说不是什么好习惯,可却让沉绿有了被优待的感觉。 没人会讨厌这种感觉。 那个男子冷了神色只管看天:“近日天象不稳,尤其是帝妃的本命星。” 无殇挑眉:“那又如何?” “说明她是撕裂时空来到这里的。”只撂下一句话他便甩开了走,无殇在后面遥遥地喊了一嗓子。 “这么些年了,你可还惦记她。” 走在前面的人脚步顿了顿,可还是一语不发加快了速度离开。 无殇又慢慢踱回屋里,和衣卧在沉绿身旁,把身体蜷缩成一个团然后紧紧搂住沉绿。就好像搂住了什么心爱之物。 的确心爱。 心爱的呀,愿意为她别了繁华,弃了天下,负了子民,反了国家。只要能陪她浪迹天涯闲看落花,就怎样都好。怎样都好。 沉绿醒了。 无殇闭住眼睛假装睡着,沉绿伸出食指用指肚抹掉顺着他眼角往下淌的眼泪:“怎的这好端端的倒哭了?莫不是国事不如意?” 他不说话,只是搂着她的手臂更加紧了些。她也伸出胳膊搂住他,哄小孩似的唱着听不大懂的儿歌。无殇终于放松下来。沉绿感觉到他的呼吸都轻盈起来。莫名的,她心里越发暖。 很暖很暖。 就好像……赤裸着身子站在雪地里,却有人递给你一件狐裘。这感觉大抵是在你最失望的时候给了你希望,不亚于救命稻草的作用。 她除了些片段其他丝毫不记得,却暗暗下了决心: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都只共他一个人。沉绿想,以后一定要为他生一堆胖娃娃,找个合适的人继承朝纲以后就同无殇逍遥山野。 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儿白,沉绿索性不睡了,只管看无殇的睡颜。看他不加修饰也红的浓烈的嘴唇,看他的眉目似剑,看他睫毛打在下眼睑的阴影。越看越喜欢,干脆趁着天还没亮,她把嘴唇一点一点靠近无殇。 似乎梦到了什么激烈的场面,无殇动了一下。沉绿不敢再轻举妄动,把嘴唇一路上移,最终落在他的额头上。她把脑袋收回来搁在他的胸膛,清晰地听见他心脏“噗通噗通”跳动的声音。 沉绿忽地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以后的日子里,不若陪着他吧,就如此陪着他。不论他是君临天下的严酷帝王,或者是温柔似水的男人无殇。 第三章:重遇秦瑞雪 沉绿梦见的那个男人来找了沉绿。 偷偷地、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无殇。沉绿本打算不见,免得无殇多心,可又想起梦的最后无殇说的话。 “这么多年了,你可还惦记她。” 她忍不住想见见这个能让无殇有危机感的男人。他径直走到沉绿身前,他身上的气息自信又狂妄,可眉眼间却多了些无殇没有的柔软,让她对他多了些好感。沉绿拢起袖子做出帝妃该有的高傲样子。 “你是谁?” 那个男子失笑,伸手取出沉绿的一缕秀发放在鼻尖轻嗅。动作轻浮,完全不拿她的骄傲当回事。 “绿绿,你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他瞪向沉绿,目光灼灼,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沉绿却也觉得害怕。 “受到冷落了,干脆离开两年。你存心叫他放你不下,让他觉得对你不住。可你又回来了,挑了从前一般的出场方式。” “早料到他对你旧情难忘么?” 沉绿甩甩头冷哼一声,头发从他的手心里滑出去:“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上前一步捏住沉绿的下巴:“你还和从前一般啊。”那人的口气不胜唏嘘。沉绿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这般口气,熟稔的像是在对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说话,可她偏偏,连一点关于他的片段都想不起来。他又笑了笑,接着说:“和从前一般聪明。或者说是狡诈更加合适些呢?”门外传来了人的脚步声,不多时,无殇就踏进屋里来。 “秦瑞雪。”无殇开口,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有喜怒情绪在里面。那个被叫做秦瑞雪的男人终于是松开了她的下巴。 “记住了吗?我叫秦瑞雪。”话罢了,他便走出去,丢了个意味不明的笑给沉绿。仿佛屋子里头的人有多么让他深恶痛绝,秦瑞雪一眼也没再往屋子里看。 沉绿本以为无殇会问些什么,可他到底是没问,只是牵住她的手:“陪我散散步吧。” 他带她去了她头一次回来时待的地方。那是一条很长的小路,细细窄窄。小路的尽头是一只巨大的铜鼎,大到让沉绿觉得放进去两个她都绰绰有余。那时候她就蹲在这个巨大的鼎旁边。 无殇一言不发,带着她往前走。 这路可真长。 若是这条路没有尽头,她便陪着他一同走下去,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我头一次见你时,你还是个七岁的小姑娘。只到我这里。”无殇用手比划着自己腰部的位置:“那时候你也蹲在这个鼎后面,同着秦瑞雪一起蹲着,扎了简简单单的发髻。我就想。” “想什么?”沉绿歪着脑袋问他。无殇笑了笑:“想娶你。” “于是我把你和秦瑞雪接到了我这里,你成了我最亲爱的小姑娘,秦瑞雪成了处处护着我的好兄弟。” “那时我还不是帝君呢。我母妃死了,先帝就把我过继给了太妃。她替我改了名字,叫殇。我是长子,她便处处为难我,生怕我成了帝君害她的亲生儿子。” “真是不敢回想那段日子。竹签扎进指甲里的痛楚仿佛还能感受到;竹板挤碎手指骨节的声音不论时间过去了多久也,照旧是让人那样的胆战心惊。” “她聪明一世啊,只觉得天下人都觊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我偏偏不稀罕。我告诉了她,她却犹疑着不信,为了万无一失,她竟然……她竟然……”无殇的牙齿都在“格格”打战,沉绿感觉到他的身体都在因为愤怒而发抖:“她竟然捉去了你来威胁我。” “被逼无奈,我只好步步为营,坐上了帝君的位置。我将他的儿子做成了肉饼逼她吃。” “她疯了,自己跳了鼎。身体被烧成齑粉。”说这话的时候无殇的表情是淡然的。也许并不真的完全淡然,还掺杂了些泄愤的快感。 “后来我接回了你。那时候我就想,我一世都对你好,可最后到底做了些糊涂事伤了你。”无殇苦笑:“你便走了。”他的眼睛又亮起来:“可如今你回来了。” “什么都记不得,不要紧,那我们便重新来过。” 沉绿本想问他如何伤了她,可还是住了口,轻轻应了无殇一声“好。” “那便重新来过。” 了却从前的爱和恨,重新来过,走一遍我这两年不在的恩爱情仇,走一遍从前的故事。 似乎是真的想要把从前都再走一遍,无殇去找了秦瑞雪。两个人不知鬼鬼祟祟说了些什么,回来他就带着沉绿换了寝宫。那是整个帝宫最偏僻的角落,如今修饰了一番,着实好看了许多。无殇替她在眼睛上系了白色的布条儿,挡住了沉绿的视线,叫她看不得半分东西。 仿佛走了很久,沉绿的脚下磕磕绊绊不知多少次才到了那里。无殇揭开她的眼罩。 “你可喜欢?” 大脑中似乎是有些关于这房子的图像。总不过记忆里的样子破败不堪,眼前的却修缮一新。沉绿点了点头:“喜欢。” “很好看。” 顶上挂的牌子上用毛笔写了三个字,刚劲有力却也柔柔和和。倒不是沉绿自相矛盾,而是笔锋有力,转角时却柔和。就仿佛,仿佛…… 写给心爱之人的。 沉绿心下有些惊疑,却也笑开了同无殇说话:“这名字到叫的别致,倚绿阁。是谁想的?” 无殇轻轻浅浅地笑着回她,温润如玉:“这名字是秦瑞雪想的,连带着这字也是他写上去的。” “只为了这一块牌子,他可写坏了我不少好木料。” “可如今,你喜欢便罢了,不然我得找他索赔去。” “好歹是一国之君,怎么就小气成了这样?”秦瑞雪从远处踏雪而来,声音清朗。沉绿看过去,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秦瑞雪换了新的衣裳,照旧是满身白,只是腰间挂了一块成色上好的玉,成了白色的人儿里唯一的新意。 无殇斜斜地睨他一眼:“你莫瞧绿绿也莫惦记着她,如今她不是你的了。”秦瑞雪调笑他:“帝王家还有这有这样小心眼儿的人?” 沉绿笑着看两人闹腾,心里也猜想着:两人的关系定然是极好的,不然堂堂的一国之君怎么能容秦瑞雪这般调侃他。她也陪着两个男人笑笑:“天色也晚了,不如一同用膳吧。” “好。”秦瑞雪回,微微一笑。无殇也回过头去叫仆从们准备饭菜。 这一日的饭菜明显不如前几日精致,只弄了五菜一汤。可说是五道菜,却不见一点儿荤腥油水,皆是山野常见的野菜。说来这汤,只汤面零零星星的几片菜叶;至于其他部分,不如说成水更为合适。 沉绿执起箸夹了菜吃,半晌才出声:“我们从前便是吃这些吗?” 秦瑞雪刚想回,就听见无殇先一步出了声:“太妃在的时候我们只能吃这些。”话罢了,沉绿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地吃饭。许是饭菜不好吃的原因,这一餐吃了许久。待到吃罢了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秦瑞雪搁下碗筷叫人来收拾残局,他只顾出去做些什么。秦瑞雪没说,沉绿也没问。 不知是因为什么,今日的无殇竟没有处理国事,早早的就揽沉绿睡觉。这一睡极长,直到第二日晌午沉绿才醒来。无殇还睡着,沉绿轻手轻脚地从榻上爬下来推开门。她赤着脚走出去,全身只着白色的寝装。 秦瑞雪在门口。 今日又下了雪,他落了满头满脸的雪花,再不停被体温融化。瑞雪倚着剑靠在墙头假寐,似乎是听见有人过来,他突然就睁开了眼睛。沉绿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就已经架了冰冰凉的剑。她用手指把剑挑开:“你戒心可真大。” “我一介女流,别说不会异术,便是会了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她听见秦瑞雪从鼻子窟窿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像是不屑也像是调笑。沉绿恼了,从屋子里拿出一件披风给他,又过口不过心地骂他:“冻死你!” 她关住门又跑到榻上,带了满身的寒气躺在无殇旁边。又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呼呼听见外面秦瑞雪的说话声:“我记得刚进宫时,我也是这般,夜夜抱着剑守在你门口。” 沉绿笑了笑,眼角却猝不及防的淌下两行眼泪。谁知道为什么,总之,是在潜意识里就觉得这话情深意重。不知怎么的,她脑海里又冒出一句话。明明什么都记不得,却偏偏想说这句话。 你看的再紧,终究是让无殇进来了。 来到这里的时日越发久,沉绿脑海里的片段就越多。不知是回到了从前住的地方过了从前的日子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她竟想了起来过去的所有故事。 想起被灭了满门的家,想起来同她一起逃出来的秦瑞雪,想起两个人跑到帝宫遇见无殇。 那年她才七岁,尚且是少不更事的年纪,同她一起逃了的男孩子叫秦瑞雪,是管家的儿子,年长她三岁。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跑在大街上时不时会踩在别人的尸体上。那些身子上有的落了五彩斑斓的法术,有的就干脆被抹了脖子,不留下半点生机。她扯着秦瑞雪的袖子哭哭啼啼地唤他:“瑞雪哥哥,绿绿怕。” 年少时的秦瑞雪眼底是超乎年纪的沉静:“绿绿莫怕,瑞雪哥哥在这里,怎么会有人伤得了你呢?” 他带沉绿去了帝宫。秦瑞雪弓起身子让沉绿踩在他的背上爬过高高的城墙,然后自己去了大门。那样的场面沉绿坐在墙头上看得心惊胆战。不过是十来岁的小小少年,捻着一个又一个法术砸在那些看守城门的人身上,执着剑砍下一个又一个人头。他的脸上已然溅上了不少血,又凝固在脸上,可他顾不得许多,红着眼睛把一个一个法术落在那些已经死了的侍卫身上,看那群肉身子的人炸开,大块的血肉飞洒四散。 末了他便大步走进城门去接沉绿。秦瑞雪把沾着血的手掌落在她的头发上,一遍一遍的抚摸,又重复了一遍不久前才说过的话。 “绿绿莫怕,瑞雪哥哥在这里,怎么会有人伤得了你呢?” 他带着她躲在那个巨大的鼎旁。沉绿吓得瑟瑟发抖:一路上秦瑞雪不知斩杀了多少人,血肉横飞。远处有身着华服的男子走过来,一步一步踩的稳健,面容中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 那个少年问她说:“你可知道我是谁?” 于是她就摇头:“不知。” 他就带她回了宫,也带了那个满身是血的小小少年。以后的事,不提也罢。 沉绿扶住额头,承接了这些记忆,也迎着记忆附带的感情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她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只有立在原地任凭眼泪流,毫无知觉。无殇已经去上朝,她下意识想秦瑞雪。学了年幼时的口气唤他。 “瑞雪哥哥瑞雪哥哥瑞雪哥哥……”不说做什么,沉绿只是撕心裂肺地喊。仿佛儿时看见的事情再次发生。看到满街的尸体,有的没了脑袋,有的被法术炸得血肉模糊。 还看见,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妹含着血流着眼泪安顿她:“绿绿只管跟着瑞雪哥哥,不要回头,不要看我们。”想到这里,她仿佛得到了救赎,又低声叫秦瑞雪。 “瑞雪哥哥,绿绿怕,你带绿绿走好不好?” 第四章:无殇的震怒、秦瑞雪的温柔 第四章:无殇的盛怒、秦瑞雪的温柔 门忽地被推开,走进来的人是无殇。 他的脸上带着扭曲的、沉绿看不懂的笑意。里面掺杂着痛恨,还有让人心颤的,曾经也叫沉绿撕心裂肺的绝望:“沉绿!” “你怎可如此待我!”他的声音都在颤,颤得让她觉得害怕,让她胆战心惊,让她心疼,让她难过得无以复加:“如今我待你这样好啊!你却还是想跟着秦瑞雪走!” 沉绿想说话,他却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面目狰狞,眼睛里淌着泪,嘴角却带着笑:“你不是我的沉绿,你不是我的沉绿啊!”他的额角都爆出青筋,身上的酒气重的让人发恶心。无殇跌跌撞撞地掐住她的脖子,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你怎么会是我的沉绿呢!你不是她啊!她死了啊,她死在我的牢笼里,她……” 我的沉绿她啊,普天之下只爱我一个人,为我生,也可以为我而死呢,她怎会心心念念着要同别的男人走了呢? 可你和她长得这样像啊,你怎么会不是她?不会的,不会的。 你就是她,我得叫你生生世世不离我。 生生世世不离我。 沉绿被扼的喘不过气来,只好用手捉住他的试图让他松一些。 “不是的无殇,不是这样的。”她没了力气,眼睛还是瞪大的,身子却软绵绵地倒下去。无殇的手松开了些许。 “哦?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意思。” 沉绿红着脸咳嗽了半晌才出声:“只是……”她闭住眼睛,脸上的痛苦神色快要将她是整个人都倒吸进去:“想起了从前我被灭门的时候。那铺天盖地的血肉四散开,我无能为力,我只能看着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看着那些陪着我,待我好的人死在我面前。他们血溅在地上,有些甚至溅在我脸上!只有秦瑞雪一个人啊!” 只有秦瑞雪一个人带着我跑,他带着我逃离那骇人的地方,带着我逃离令我恐惧的,父母沾着血污的脸。 无殇彻底松开手,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半晌,他挥挥手叫人找来秦瑞雪,又用手支着身子站起来。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似乎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秦瑞雪来的时候带了上好的金疮药。沉绿扭捏着不肯让他帮她涂。秦瑞雪轻声笑的揶揄:“赤身裸体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的,你又何必如此避讳这脖子?” “更何况。”他顿了顿,沉吟一声带着揶揄的笑意开了口:“更何况我也不过是帮你上药罢了。” 话已至此,沉绿也不好再矫情下去,只有故作凶狠地瞥了秦瑞雪一眼,然后乖乖躺在他的腿上让他涂药。冰凉的药膏涂在脖子上蔓延开,再加上他手指划过的温热的酥麻让她舒服的很,沉绿懈怠下来。她懒懒散散地出声:“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了?”秦瑞雪反问她。 沉绿压低了嗓音叫他:“瑞雪哥哥。”她的目光温柔又坚定,让他心里一震。 许多年过去了,早已成了年的秦瑞雪目光还是想当初一般叫人安心。他摸摸她枕在她腿上的脑袋:“从前的事,尤其是关于无殇的,你还是少想些好。”他又补充:“最好不要想。” 沉绿“嗯”了一声,心猛猛地沉下去,还是不可避免地想了起来。 自打那一日起,秦瑞雪与沉绿的关系越发亲近了。无殇国事忙,他便日日来瞧她,同她拉家常,同她叹过去。沉绿终于知道秦瑞雪为何对无殇毫无恭敬,为何对他深恶痛绝。 是他的国灭了他们满门,毁了他的生活,杀了他的亲人甚至。 还抢了他最深爱的女人。 怎么能不恨。 沉绿笑着听他讲桩桩件件,讲这些年他的隐忍。她听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背负了那样多,可她不得不为了自己深爱的男人要求他继续隐忍,甚至背负更多! “莫要恨,莫要恨。再歹毒也是他的父亲做的,同无殇没有半点干系。” 秦瑞雪没回她,只是摸了一把他的剑。 她也恨无殇的家族,可更多的爱淹没了这种恨。她情不自禁。情不自禁的爱他,情不自禁的想要为他开脱,情不自禁的想要他陪她万世。 情不自禁记起山盟海誓甜言蜜语。 “瑞雪哥哥,绿绿此生,共无殇生,共无殇死。” 管他今后如何,只管今朝欢愉。若是来日无殇真的死在瑞雪哥哥剑下,她便陪着无殇一同去那幽冥地府走一遭。。 秦瑞雪抱着剑出去,以后的几日里都不再找沉绿了。倒是无殇突然闲下来,有了闲情雅致抛开国事带她去游山玩水。 卖了一路关子,她还是不知道要去哪,最后停在了一处名字叫“留香居”的店门口。换了寻常百姓的衣裳,倒也真像一对璧人。 才才进去,沉绿便闻到一股浓烈的女人脂粉香气,她不由得想到了电视上的花楼。她笑着唤了无殇:“殇儿。” “这是哪儿?” “你且进里边瞧瞧。” 再走进些便有穿着艳俗的女子凑上来,热情异常:“哟,又是您,点哪个姑娘?” 无殇笑着回她:“我不是点姑娘,我是来赎身的。” “赎咏歌。” 话说罢,他扔了满满一兜银子给老鸨。那老鸨眉开眼笑地忙着去找咏歌,沉绿才有机会搭上话:“青楼女子罢了,你赎她做什么?” “随我回宫。”似乎是不愿意过多解释,无殇的口气淡淡的:“无意间看到的姑娘。” “让我好生欢喜。” 好生欢喜。 最后一句话说完了,沉绿突然愣住,一言不发,像是还没搞清楚他说这话的意思。无殇扭过头来看她,不知道作何表情作何反应。女子的脸色煞白,他没安慰,只是告诉她:“咏歌迟早会来宫里的。” “我是帝王,以后宫里也会有更多更多的女人。” “你是国母,不可失仪。” 是了,不可失仪。 她早就该清楚的知道他是帝王啊。从前的事也是教训,她怎么就记不住。若是想完完整整地拥有一个民间男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无殇不同啊,他是帝王,理当有后宫的佳丽三千,理当坐拥各色美人儿。 她该忍着。 况且她还多得了些什么那些人没有的。 是帝王昂贵的,所剩无几的真心。是爱,而非宠。自己也该满足了不是? 她眼看着那个女子穿香艳暴露的纱衣从楼上下来,在看到无殇的时候那个名唤咏歌的女子径直扑上来,就仿佛没有看到沉绿,就仿佛她的存在毫无意义。 这种感觉无比屈辱,屈辱到让她恨不得立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沉绿没有走,自虐一般,看着无殇把嘴唇落在那女子的额头上,旁若无人地吻她。 沉绿最终也没说些什么,煞白着脸色看无殇带着那个女子去往帝宫。 无殇。便是你从前的放弃,也比不上如今让我同别人分享你来的痛啊。我多恨你,可我又多爱你,我只能吞下那点恨,让爱淹没过去。 咏歌到底是被无殇带进了帝宫,分了整个帝宫最热闹的,离无殇最近的地方。 那地界儿原本是帝妃的住处,却因为沉绿迁到了倚绿阁而闲置下来,如今便赏给了咏歌,还赏了她正红色喜服,洞房花烛夜无殇替她点了满宫的红烛。 好生美,也好生奢侈。 好生刺眼,刺眼的叫人心脏都要隐隐作痛。 沉绿一夜未眠。前半夜端坐在榻上不肯安眠,后半夜带了秦瑞雪和一众奴仆去灭了满宫的烛。 第二日咏歌示威一般牵着无殇来同沉绿聊天。两个女子言语间自是针锋相对。咏歌是青楼出身,巧舌如簧,不过半晌沉绿便被驳得无话可说,她唤了门口的侍卫轰咏歌出去。看着她被略高了些的门槛绊倒,沉绿忙着上前去扶,凑在咏歌耳边轻声念叨。 “你这样耀武扬威地走过来,我以为你还能趾高气扬地走回去呢,咏歌。” 咏歌一字未回,甩开了沉绿扶她的手径直离开。沉绿也转过身子对着无殇笑出了声:“真是没规矩。” 无殇不知道她说的是接咏歌进宫的声势太浩大,还是咏歌摔在门槛上太狼狈。 她瞪着无殇,目光灼灼,半晌无言。许久,无殇才有了动静。 他转了身出门,声音遥遥地飘过来,叫人听不真切。他说:“绿绿,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沉绿听见了,就笑,笑着笑着就哭出来。 这般说来,你从前也同现在一般么,殇儿。伤起人来这样不留情呢。她轻声念叨了无殇的名字。 “殇儿。” 走远的的男子似乎听到了,脚步停顿下来,听着沉绿没反应又继续往前走,不肯转过脸看她一眼。她无端觉得难过,眼泪毫无征兆地淌下来,悲伤仿佛拔地而起,压得她喘不上来气。她叫他:“你回头我便不离你。”声嘶力竭。 生生世世不离你。 无殇的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可你怎么不回头呢,走得这样坚决。我们,玩完了。 完了吗。 但又怎么舍得呢。 她哭起来,撕心裂肺,毫无顾忌,一如幼时被灭了满门般绝望。沉绿仰起身子躺在榻上,满头青丝就散开。还有瑞雪哥哥呢。 是啊。 还有瑞雪哥哥呢。 她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去的是秦瑞雪住处的方向。到时他正倚着院里的一株梅树擦剑,落了满头的花。还未等她张口,秦瑞雪便出了声。 “无殇是帝王。” “你早该知道。” 听他这般说,沉绿就停住了脚步。一路跑来,赤裸着的脚丫冻得通红,秦瑞雪转身去抱她。两人一同坐在梅树下,沉绿把脚伸给秦瑞雪。 “瑞雪哥哥,绿绿冷。” 秦瑞雪把她的脚揽在胸前,温温热热,是让人再安心不过的温度。她终于冷静下来,靠着梅树絮絮叨叨。 “我知道他生在帝王家,身边的女子必定不会少。可是,”沉绿摸摸胸口:“这里很疼。” 秦瑞雪没再说话,只是更加紧地抱住她。 从早到晚,两人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这是再静谧不过的时光,这是最温暖不过的胸膛,让沉绿忍不住想象孩子蜷缩在母亲子宫里的、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让她一分一秒都不想离开,一分一秒都不忍忘却。 若是这般缩在瑞雪怀里也未尝不好。不触碰喧嚣,不触碰尖锐,也不用疼痛。 第五章:沉绿的迷茫 沉绿忽地就看不清自己的心。 她好像是爱无殇的,深爱,非他不嫁的那种爱。可她也放不下秦瑞雪。 说不上到底是依赖或是喜欢,可比起无殇,就是更加想要呆在他身旁,呆在温暖的、温柔地、安全的他身旁。 呆在她的瑞雪哥哥身旁。 正是冬日里最冷的时候,有刺骨的寒风吹过来,凉飕飕的,扎的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生疼。沉绿缩缩脖子,把早已暖了的脚从秦瑞雪怀里抽出来:“瑞雪哥哥,我要走了。” 闻言,秦瑞雪并没有当即说出些什么话。没有阻止,没有劝慰。他只是沉默着。沉默着蹙紧了自己好看的眉头,在眉心勾勒出了一个明显的“川”字。好半晌,他站了起来,往里走去了。 秦瑞雪并没有点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了,或者是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说“走吧”。有的只是他翻飞的衣角,还有那个男人在冷风中萧索的、甚至瞧着有些失魂落魄地背影。她缓步走到门口,站在那里愣了半晌,不知该不该走。直到秦瑞雪从屋子里拿了披风给她披在肩上。他的眼底眉间乘着浓郁的心疼和宠溺,仿佛在注视着自己的妻子:“你若当真忍得了,就呆在他身边。忍不了,便过来,瑞雪哥哥带你走。” “总之,要顺着自己的心,这样的事情,终究得自己去把握才不后悔。” 沉绿回头笑了笑,表示已经明了,看身后的男子俊美无比,倚剑之姿天下无双。 才回到倚绿阁,便收到一直尾随在后的小厮送来的纸条。 是秦瑞雪的笔迹。 我一直在原地,累了你便回来。 好。沉绿想。 不知无殇是为了什么,大半月都腻在咏歌的吟凰亭,除了上朝的半日,甚至连那吟凰亭的门都不曾出过,更不用说去倚绿阁瞧瞧她。沉绿觉得闹心极了,便遣了人告知咏歌,到了她的地界看看无殇。 半月未见,无殇倒愈发…… 沉绿不知该怎么形容,或许得说是邪气,可又叫人生不出半分害怕,反而磁石一般引得人更想亲近。咏歌差使人去沏了茶,沉绿便借着机会唤无殇。 “殇儿。” “我并不是要求你非要一心一意地对待我。”沉绿道,她特意加重了“一心一意”四个字,又补充说的不是意味太明显的话:“毕竟你是帝王家的人,雨露均沾在所难免。”是了,已不求他只共她一人,只盼雨露均沾的时刻,莫要忘了她便可。 闻言,无殇从左侧的软椅上站起来,缓缓慢慢。调笑一般,他勾起沉绿的下巴。这样轻佻的动作让沉绿觉得心一下沉到了谷底:“那么,”无殇出声,眉眼带笑:“过些日子宫里还要来些女人,你可能容忍?你可能不失仪?” 沉绿蓦地就白了脸色,无殇又坐回原位,勾着嘴角瞧着她的脸笑。不知何时,咏歌已经坐在靠近敞开的门口处的那张椅子上。粉色的襦裙在大腿处开了一条大缝儿,她从那缝里伸出雪白的一条大腿,有意无意地说话。 “无殇是一国之君,得他一朝宠幸已是万分难得,又怎能贪他的爱呢?”咏歌裸着脚离开那椅子去靠在无殇身上:“你可知,你想要的,得到的越多,失去时就越绝望?” 她把脸靠近沉绿,有浓重的脂粉香气,嘴唇猩红:“啊,我想……” “你从不知失去了所有从云端掉进深渊的感觉吧,帝妃大人。” 沉绿瞳孔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紧缩起来:“怎会不知?”回忆排山倒海般汹涌上来,惹得她一阵心悸。但很快,她就调整了自己的神色。 沉绿甩了甩宽大的袖摆,神色倨傲:“本宫是帝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不会闲得无事同你们争风吃醋,你也不必处处耍些小把戏同我过不去。”沉绿跨过门槛,又突然站定了。她回头给咏歌递过去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再如何说,本宫是帝君的妻子,你们是甚?” 话罢,她收出了另外一只脚,缓缓离开了吟凰亭。 好像当日无殇从倚绿阁里出来没回头一般,沉绿一路离开,也未曾回头,所以她无缘见到看到无殇眼底转瞬即逝的悔意。 不回头归不回头,心情可未必压制得住,耳边响起的照就是咏歌的话。 “你可知,得到的越多,失去时就越绝望?” “你从不知失去了所有从云端掉进深渊的感觉吧,帝妃大人。” 怎能不知,怎敢不知。随着回忆到来的还有止不住的恐惧和悲愤,恨不得冲上云霄的感情毫不留情的吞噬掉她的理智。沉绿想着,恍恍惚惚地蹲在了原地。她拔去发间所有的钗,无法固定的发散落下来。 这样的感情怎么压抑? 怎么能压抑。沉绿忍不住捂着脸哭:你可知我全家死在我面前的时候。你可知。 你可知从前的从前无殇放弃我的时候。 幸福的过了头,再告诉你,这些都是假的的时候。这种从云端掉进了深渊的恐惧感和失落感,怎么不知呢。 沉绿蹲在地上,狼狈地又哭又笑。来到这里不多日,已经立春了,天空也应景地下起了雨。很大的那种雨。大到……会淹没这座城池吧,甚至会淹没她盛大的、盛大的悲伤。沉绿想,终于站起身子,大红色的衣裳被雨水淋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冻得她直打哆嗦。 悲伤和绝望已经打乱了头脑,沉绿没办法再理智地思考。只好哭。 撕心裂肺。 前头不远处是殇河,河上头有一个不高的桥,大抵只是用作装饰。她颤着脚步上桥,脱去了外衫,赤身裸体。她便站在原地,直到天黑。雨照旧下着,更加大。沉绿爬上桥边上的桥栏,有风吹过来,湿透的头发随着风被刮开,她笑着跳下去。 明明是再短不过的一瞬间,她却想了无比多。 她想。 若是她从未进宫。 若是她没有选择无殇。 若是她同秦瑞雪呆在一起。 又何至于同他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不屑富贵荣华。 不要绫罗绸缎。 咦,似乎……很凉啊。 入水的瞬间并没有溅起很大的水花,声音被雨水盖住,听不大清楚,身边没有仆从,没有人知道又是谁落入水里。 由于下雨的缘故,水已经积到了齐腰深。她坐着时候水便没过了脖子。 “其实,就这样,全部都结束掉,也未必不好。” 趁一切都还没有最糟糕的时候结束掉。也未必不好。 可是,怎么还要哭呢。 干嘛要哭呢。 还是……很难过啊。 意识越发模糊。 “可是。” “无殇啊。” “我多想再等你。等你倦了她们,等你后悔。然后。” 以爱之名,共君万世。 又在做梦。 沉绿听到耳边有男人争吵的声音,有剑尖划过地面尖利的“刺啦”声。明明是分外熟悉的声音,她却偏记不起说话的人的面孔。半晌她才回想起来。 喔,是瑞雪哥哥。 诶,那谁在和他吵架呢。 那么有修养的人怎么会骂脏话,真难听。她忍不住想皱眉,忍不住想叫他安静些。既然这般想了,那便这般做吧。 “瑞雪哥哥。”沉绿叫。 她睁开眼睛,眼前的人没有半点反应,依旧把一句又一句污浊不堪的话骂出声。沉绿尝试着站起身子,居然是前所未有的轻盈感。就好像。 飘着一般。 她走开了看,自己裹在红色的衣裳里,却只有外纱,该遮的地方丝毫遮不住。更重要的是。明明自己已经走了这样一段路,可床上的自己却纹丝不动,仿佛贴在上面。 罢了。她想,再走回原来的位置服服帖帖地躺在自己的身体上。不多时,已经有了知觉。可以感受到刺眼的阳光和并不悦耳的吵闹声,她拿起手把手背放在眼睛地方然后立起腰。 见她醒来秦瑞雪忽地就扑过去,无殇也后知后觉地围上去:“还愣着干什么呢,传太医啊!” 无殇的脸上有很多伤。 是剑伤和淤青。 莫说之前如何,见到他这般沉绿开始无比心疼。她戳戳秦瑞雪腰间的肉:“瑞雪哥哥,绿绿想单独同无殇说说话。”秦瑞雪站直了身子在原地楞了许久才走出门去:“好。” 见秦瑞雪出了门,无殇才肯出声:“你又是何必。” “我本不是要负你的意思。” “宫里过些日子会来更多的女人,我总以为叫一个盛气凌人的咏歌来能让你习惯。我想叫你识大体,不同别人勾心斗角。不想叫你来日受更加多的委屈。” “你生性纯良,我也不过是想护你周全。” “我生在帝王家,即便是心在你这里,也不得不雨露均沾。” 话说得这般华丽,倒是把错全归咎于她了。沉绿忍不住想,却把手放在无殇脸上:“痛不痛。” 无殇摇摇头:“前两日还痛,今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沉绿笑着回他:“如此甚好,甚好。”仿佛累极了,她又躺下闭住眼睛歇着。无殇站在原地等了半晌又出声:“我便走了。”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越发远,终于哭出来。有眼泪从眼角溢出来,顺着脸颊一路淌下去到耳朵里。她又听见有脚步声从远到近,越发大。沉绿闭着眼睛问他:“怎么又回来了?”没有人回答。很长的一段时间,榻旁的人都静默着不肯出声。她等得不耐烦了,便松懈下神经睡觉。半梦半醒间竟听到秦瑞雪的声音。 “他百般负你,你还这样惦念他。” “当真情深极了。” 那是自然。她想。情深到愿意把他拱手相让,他高兴就好;情深到愿意听他山盟海誓,真真假假都感动;情深到愿意相信他的所有谎言件件当真。 情深到。 愿意为他背弃秦瑞雪。 明明睡着,她又忍不住要哭:“这般情深,你可当真不感动?这般情深,你还怎能负我?”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秦瑞雪守在门口,眼瞧着形形色色的美人儿端坐在望峰台下,听不远处的锣鼓喧天。沉绿便去门口问无殇:“这是什么仪式?盛大的很呢。” “宫里新进了不少女子。”秦瑞雪说道。 他没多说,沉绿心里却无比明了。唤了平日里侍候她的丫鬟进来替她绾发,插上最华丽的凤冠,换上大红色的衣裳又罩了黑色的外纱,端庄大方。轻挑蛾眉,重涂铅粉,在眼角处画出精致的凤凰图腾,嘴唇艳红。 揽镜自顾,沉绿勾起嘴角。 当真是一副好皮囊,肤若凝脂,仿佛一戳都出水。 你瞧,无殇,此番我定识得大体。你要雨露均沾便随你,你要美艳女子我便随你挑。 她召了满宫奴仆。女子便替她拎着拖尾,男子在后头排了老长,做足了架势。沉绿走向望峰台。并不远的路程,她却走了许久。台子上放着两把再华丽不过的座椅。无殇坐的那把在椅背雕了龙头,另外一把雕了整只凤凰,是空着的。无殇身旁的随侍眼尖,早早看到了沉绿,对着无殇轻声耳语。她没听清那奴才说了些什么,但也总不过是帝妃大人来了之类的。她看见无殇从座位上站起来等着她。 上了台子,沉绿同着无殇一起坐下,看台下的女子。 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姑娘,和她一般年纪。有人偷偷抬起头看她,在底下议论:“帝妃大人长得真好看。” “红颜祸水罢了,风光一时。我若进了宫,必定差不了她半分。” 听到这样的话,沉绿忍不住叫她:“你且抬起头来。”那女子闻声也无惧,把脸抬得老高。不看倒罢,一看还真吃了一惊。 那女子的脸,同她竟有九分相像…… 第六章:选秀捞来个新奴才 沉绿留下了那个女子,唤作添韵。 无殇留下了三个女子。个个儿都是难觅的佳人,不光脸蛋俊俏,也讨人欢喜的很,不过没有封号。这样的人进了宫,若是讨得了宠爱,那么就富贵荣华一世,讨不得便人人可欺,地位还不如奴才高。 “所以啊,添韵。你就这般待在我身边,也未尝不好。” “照旧是荣华富贵,还无人可欺。”沉绿道。不过三四日的时间,她已经同添韵打得火热,两人姐妹相称。 其实添韵是个极其有趣儿的女子。懂得吟诗作对,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脑袋还灵光。最重要的是,她对沉绿也忠心。 多日里都不见无殇来倚绿阁,沉绿心里明白得很,却也只是跟着添韵半认真半调侃地说:“他是叫新来的美人迷晕了头,不记得倚绿阁的所在了。”明明是句玩笑话,她说起来却显得伤心了;添韵想着安慰她,又不知怎样开口,埋头酝酿了好久才出声:“帝君到底是帝君,比不得寻常人,雨露均沾又哪里是能避免的事情呢。” 这话说得在理,她却听倦了,就苦笑着哼哼:“人人都懂这样的道理,偏生是我要这样犯傻。”沉绿把手放在心口处:“添韵,若是你将来也有了心爱的人就会知道这样的感觉。道理都懂,可就是想霸着他。” 添韵就笑着附和她:“是了是了,人心不比富贵,分享不成呢。” “罢了。”沉绿叹,换了衣裳胡乱吃了些饭菜便出门找秦瑞雪去了。倒也赶巧,她才领着添韵出了大门便碰见了秦瑞雪匆匆忙忙赶来。 他说:“绿绿,你且遣了她们出去,我有话同你说。”沉绿顾及添韵的心思,便没让她出。不过添韵伶俐,听秦瑞雪这般说话就自己出了去。她临出去秦瑞雪瞥了她几眼,眼神有些奇怪。果真,秦瑞雪便是来同沉绿说添韵的。 “前几日听人说你领来了一个同你颇为相像的女子,只以为是说笑,却不想是真的。” “嗯,是领来了一个,叫添韵,和我倒和得来。”沉绿笑着点头。 秦瑞雪眼神一凌:“你喜欢便罢了,我本想这样的女子,留下也是个祸害。” “她若有半分坏心你便告诉我。” “好。”沉绿应声:“可这话又该怎么讲?”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出门,在门口用剑尖划了朝着添韵的方向。沉绿再清楚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方夺了她的性命才好。 秦瑞雪才出门不久,添韵就进了屋子向沉绿打探:“是哪家的公子哥?生得好生俊俏呢。” 她抿抿嘴笑着回添韵:“年少时的密友罢了,哪里就好生俊俏,我可是半分也看不出来呢。” 添韵一哽,神情有了分明的变化,阴阳怪气地冲她说话:“也是了。身边这么些美人儿倾心沉绿姐姐,哪里缺这位公子一个。” 沉绿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笑过了又出门去四处逛。素颜的她也是极为好看的。尽管未施半分粉黛也是肤白胜雪,一袭白衫更衬红唇,一路走开竟引了不少人侧目。 这样的美同她穿大红色时的美不一样。 红装妖娆热烈,惊艳整座城池,怕是整个殇国也再找不出可以与她媲美的女子。 白衫时静谧。静的不像是生命体,可又格外生机。她是最独一无二的女子,妖艳又纯洁,还有谁能把截然不同的两种美融合得这般叫人心动? 无二人。 便是添韵也不行。 沉绿不知自己走了许久,一路都在想些有的没的的事情,不知不觉间竟又到了殇河。这一次有人在河里放了水,插了遍池的荷花,一片粉,当真好看。 怕是无殇为了哪个佳人儿插的吧。沉绿笑,心里越发觉得难过。 本以为日子长了会习惯的,可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她扶着桥栏用脚尖触水,等到身体习惯这冰凉的温度后便放下整条左腿。荷花好看,她就忍不住想折,觉得有了罪恶感便自我安慰: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人生尚且是如此。 遇见了对的人、对的事就珍惜,别等到错过了才想起来挽回。 正这般想着,背后有人叫她:“帝妃大人。”是咏歌的声音。她转过头去看,却发现那个同她姐妹相称的女子低眉顺眼起来。慌乱间她没扶稳,眼看就要栽下去,却有一双温热的手拉住她的手腕。 是添韵。 “没事吧?”她出声,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关切的意思,沉绿笑着回她:“无碍无碍。” 听到她这样说,添韵又返身离开了。她索性顺势坐在原地发呆。水不深,她的脚尖可以触到池底的泥,细细软软,可真舒服。沉绿挽起太过宽大的袖子,整个人都浸在水里玩泥。 这样的画面倒颇有些年少时还纯真的样子呢。 远处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声音清朗,可以猜得到:有这般声音的人长相必定不会太逊色。沉绿摇摇头继续玩泥巴,暗自笑话自己:想什么呢,可真矫情。 半晌,她没再听见那男子的声音,倒觉得背后有人隐隐约约地注视着她,眼神灼热。她便回了头看:是刚才的男子,穿藏蓝色的衣衫,看她的表情似笑非笑。 哦,准确地说,是憋着笑。 眼见那男子身后跟了一众仆从。沉绿料到他的身份势必尊贵,便在水里晃了晃脚丫,搅和浊了水也洗净了腿脚。她顺着桥栏攀过去,动作轻巧,半点不像娇生惯养的宫中女子。 “你是谁?”他问。 沉绿勾着嘴角笑,身体半倚着桥,表情慵懒:“你且猜猜?” 只见那男子收起了手中的折扇露出玩味的神色:“那……” 他话还未说完,旁边的奴才就匆匆拉着他走,他懒得挣开,便跟着走了。走了小半截路他又转过头眯着眼睛冲沉绿说话:“我会再来寻你的。” 沉绿并不讨厌这个看起来不太沉稳的男子,就也冲着他的方向挥挥手:“好啊。”她看见那个奴才又忙着拉他,嘟囔着些什么。 “诶呦我的小祖宗,那是帝妃大人,帝君可宠坏了你。”然后她听见那个男子回:“我叫青玄,不是你祖宗。” 挺搞笑,不知是无殇的什么人,不过总能为以后的日子带来些许乐趣。 是会带不少乐趣来的。沉绿想,总之她是这样期盼着的。 玩乐了半日,沉绿终于觉得有些倦了,她甩甩头一个人走回宫。 秦瑞雪竟在她的宫里坐着。咏歌在他对面,两人相谈甚欢。她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本想偷听两人在说些什么,却被秦瑞雪察觉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冲着沉绿的方向瞥了一眼便继续聊天了。沉绿自知偷听不得,只好拎了裙角进门。 进门的瞬间,她听见添韵的话:“瑞雪公子。” “公子可有心上人了?添韵正是婚嫁年龄呢。”这话说得这样露骨,秦瑞雪定是听懂了。可他却说:“宫中的青年才俊不少,不如说给帝妃大人吧,她是个开明的好主子,你且叫她替你寻寻?” 添韵住了嘴,脸色有些不对,直到看见沉绿才弯着嘴角笑了笑,十分牵强。打了个招呼她就离开了,一言不发。 她早该知道添韵喜欢秦瑞雪。可却不愿意承认。 许是这么些年霸着他惯了,就半分不想同别人分享,更不能接受他心里有人,于是她说:“添韵的婚事你莫操心,我会替她寻个好人家的。”说这话时她故作闲适,捧了一杯茶坐在秦瑞雪对面的椅子上。 “她的意思想必你也明白。只是我不想,瑞雪哥哥,我不想把你给别人。瑞雪哥哥只许有绿绿一个人,好不好?”沉绿问,放下手中的茶杯扯秦瑞雪的袖子——恍惚记得,她从前任性叫秦瑞雪做难办的事情的时候就扯他袖子。 秦瑞雪转过了眼看她,沉绿便把眼睛眨巴着,努力挤出点眼泪来:“瑞雪哥哥……”她是聪明的,知道秦瑞雪重情,就拿这个处处制着他。沉默了半晌后,她看见秦瑞雪的眼神渐渐温柔下来。 “好。” 又过了小半月,终于见了无殇。 他特地来寻沉绿,一进门就只管抱住她。风尘仆仆地赶来,衣衫上还带着门外的凉意。沉绿莫名地就想到他搂着咏歌的样子——是否也如这般,专门做出全心全意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暗笑自己想象力丰富。沉绿不动声色地推开无殇,眼看着他的神色阴郁下来。她拢了拢无殇的衣领笑着出声:“外头好生冷,你可冻着了?” 无殇就势捂住她的手:“是冷的,可一见你心就暖了,身上的凉算不得事。”不知是怎么了,他今日说起话嘴里像抹了蜜一般甜,沉绿直觉有事,便先开了口。 “怎的就选了今日来?”她用手指勾住无殇的腰封,笑起来花枝乱颤。半推半就的,无殇被她拉到榻上。两人只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直到沉绿挑开他的衣衫,无殇才有了动静。她的指尖在他的胸膛划过,带着几乎察觉不到的痛感。沉绿把手落在他心脏的位置:“无殇,你若敢负我。” 她做了抠挖的动作:“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 沉绿是认真的,他却只当是玩笑,于是一边倾身而上,一边调笑着回她:“好,便是捏碎我的心也随你。” 满室旖旎。 无殇是帝君,要早起上朝,沉绿便随着他早早起来,替他穿衣,绾发。不像是君王家,倒像是寻常百姓的妻子替自己的丈夫更衣。这样小的事情,沉绿居然莫名的觉着暖心窝。他出门的时候,她送他送到门口,看着他上轿,又把头伸出来看沉绿,目光灼灼。 沉绿冲着他挥手:“等你回来替我画眉。”无殇又把头缩回去,笑得像个孩子。 直到他走远,她才倚着墙倒下去。并非是身体上累,只是心里对无殇无比失望。不为别的,即是昨夜梦中呓语,他念叨着别的女人的名字。她还只当他是想她了才来看她,如今想来却并非如此呢。 第七章:沉绿调笑青玄、青玄告白沉绿 正这般想着,不远处竟传开了男子的说话声,好生熟悉。沉绿没有精力去想是谁,依旧坐在原地呆楞着。过了不多时,她看到眼前有一双白鞋。 再往上看,白衣白褂,脸也白。是那个名唤青玄的男子。此时的他躬下腰,笑靥如花。青玄的笑同无殇的和秦瑞雪的笑都不一样。无殇阴冷,秦瑞雪淡漠,唯独青玄,笑起来两颊有酒窝,纯真得紧。这般想着,沉绿就被青玄的笑迷了眼,浑浑噩噩得出声:“你怎么在这里?” 青玄直起身子:“哥哥的地盘就是我的地盘,他的皇宫就是我的皇宫,所以我想去哪就去哪,在这里也不意外。”他眯起眼睛:“更何况,我是特地来寻你的。” “寻我作甚?”沉绿问。 “作甚?非要有理由吗。”因为想你了,所以来找你,因为喜欢你,所以来找你。这就是理由啊。 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偏沉绿听了觉得再真心不过,于是更加喜欢这个看似单纯的大男孩。她正想着,青玄伸出了手:“你可愿同我去殇河逛逛?”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刚好被包住,暖暖的。沉绿勾唇一笑:“有何不可?” 青玄就笑开:“我头一次见你你就在那里。我还从未见过宫里像你这样的女子,不拘小节。” “当时只想着,这女子当真有趣,回去又想千方百计寻你。” 说着说着,青玄的脸色中竟带了羞涩和遗憾:“允公公告诉我,你是帝妃大人,可惹我生气了,赏他一顿好打。” 沉绿是聪明人,这言语间她也听出些许:怕是青玄喜欢她。仿佛为了替他宽心,也仿佛是讽刺自己,她苦笑着开口:“算什么帝妃大人,虚名罢了,还不如穷苦人家的一个烧饼来的宝贵。” 青玄就沉默了,摸索着拉住她的手。沉绿挣扎了两下没有抽回手,就由他握着。她是犹豫着的——她觉得自己爱无殇,可对秦瑞雪又舍不得,对青玄更是无法抗拒。就算明知道这样不对,可她想了想无殇的“雨露均沾”,便心安理得的同青玄走在一起,听他讲暧昧不明的情话。 青玄是无比细心的男人。 大抵是料到她走路太久会脚痛,于是早早就嘱咐了身后的公公抬了轿子来等着。待到回去的时候,他便扶着她上轿。沉绿蛮不好意思,便问:“那你呢?” 青玄不想让她多心,就放了格外轻松语调说话:“我就在你旁边走着,送你回宫。”话毕,他真的就走在轿子旁边,不时转脸看一眼旁边的轿子。 沉绿觉得他好玩,忽地就起了逗弄的心思。她掀起轿侧的绸帘,青玄的脸就在跟前。沉绿再把头往出伸伸,离他越发近,甚至看得到少年脸上细小的汗毛。她便问他:“你多大了?” 沉绿说话时有温热的气息喷在青轩脸上,他倏的就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出声:“十……十六岁……” 沉绿忍不住唏嘘:“唔,你也不过大了我一岁嘛,” “你可有妻室了?”沉绿问,脸上带了浓重的八卦之情。 “还没有。”青玄瞪她的眼光古怪。 “那你可有心仪之人了?”她存心想叫他难堪。原本是忌惮着的,知道他喜欢自己,问出来又害怕他真的说了出来,两边难过。可又转念一想:心仪又如何?自己已是当今圣上的妻,想必他是不敢说的。 “是有了,那姑娘还近在咫尺呢。”青玄回,反而将了她一军。她只好假装闲适的向四周看,就仿佛在寻他心仪的姑娘:“哦?这一道上哪里有姑娘。” “沉绿姑娘可莫装傻,姑娘明知我说的是你。”青玄闭住眼心一横,干脆说了出来。听了这话沉绿忍不住惊慌,又刚好到了倚绿阁门口,她便唤轿夫放她下去,忙忙地跑,听见那男子在身后浅笑,带了揶揄的意思。 沉绿忍不住心跳:他不会当这是欲擒故纵了吧?真的误会了可就完了!多羞人呢!她才意识到不妥,一路跑着进门。刚到门口脑袋就碰上一个坚硬的胸膛,沉绿忍不住庆幸自己没绾发,不然纷繁的头饰遭这么一碰会划伤头的。 “你这样着急,是去做什么了?” 她抬头,是无殇。已经快晌午,想必他是上早朝匆匆赶来的。沉绿忽然就有了羞愧感:无殇这样挂念她,她却同别的男子牵手。她摇摇头,努力屏蔽掉这样让自己愧疚的想法扯着嘴角笑着回他:“只是碰到了有趣的人,同他逛逛罢了。估摸着时辰,我想你也快回来了,便匆匆跑回来了。” 沉绿用指尖撩起无殇的发尖:“你且说说,除了你,谁还值得我这样着急?” 这是好话,无殇听了也受用,便打横抱起她打算去吃饭。 “皇兄。”是青玄的喊声。无殇回了头,便笑:“是青玄,你在这里作甚?” 无殇把沉绿放下去,她便现在他身后。青玄用嘴呶了呶他的身后:“本是去殇河游玩,却碰到了这般有趣的女子,便同她走了一遭。” 看着无殇疑惑,青玄又补上一句:“这女子可是皇兄的妻?” 无殇笑着,眉眼都舒展开:“是了,这是帝妃,也是我从前同你讲过的沉绿。” 青玄继续假装无知得同无殇聊天,一派天真模样:“瞧,这殇国的佳人儿全在皇兄怀中,弟弟倒是眼红了。”他岔开话题:“说起来,哥哥政务繁忙,好久不曾同我吃过饭;今日巧了,弟弟免不得要在哥哥跟前寻些山珍海味来吃。” “那是自然。”无殇吩咐人布了菜。一大桌子佳肴,却只有三个人吃。无殇、青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青玄不时把目光投在沉绿脸上,倒叫她闹了个大红脸,尴尬非常。她想离席又自知失礼,于是便同无殇商量:“前些日子我寻了个同我要好的女子来,不如叫她和我们一起吃?” 得了无殇应允的沉绿一路小跑去添韵住的屋里。她不知在做些什么,看沉绿来了忙把手中的东西塞在枕下。 添韵把沉绿拉到自己的榻上坐着,手还按着自己的枕头。沉绿心下有些疑惑,便装出玩闹的样子伸手过去。添韵连忙拉她,作出一副害羞模样出声:“不过是妹妹的一些私物罢了,叫姐姐看了不妥。” “帝君同他弟弟吃饭,你与我一同去。”沉绿道,收回了手,也大抵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是个小人儿的样子。许是用来诅咒的。她想,打算晚一些差使人去瞧瞧诅咒谁。 “好。”添韵拉着她的手径直往前走,随手带住了门。她似乎有些慌乱,同沉绿一起走着,还不住回头看。 很快便到了沉绿屋里。她带着添韵落座,吩咐人多拿一副碗筷来。席间添韵频频抬头看青玄,不知在想着什么。青玄忍不住出了声道:“这姑娘同帝妃大人长得好生像,莫不是孪生姐妹?” “不……”沉绿才打算回他却又被添韵接过了话茬。 “不知这样说是否失礼了。帝妃大人唤我添韵,我们虽不是亲姐妹,但情同手足却是真的。”话毕,她抿嘴笑得可人,又冲着沉绿赔不是:“我这般说,可是逾越了姐姐?添韵不敢同姐姐比肩,还请姐姐不要重罚。” 这话说得妙,就仿佛从前重罚了她一般。沉绿笑到:“妹妹怎么这样说话?我几时罚过你?也是妹妹多心了。” 一餐就在两个女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度过。临走时,青玄问了她的名字:“你叫什么?” “添韵,方才在饭桌上说过的,大人可是忘记了?” 青玄没再回,带着奴才同无殇告了别就匆匆离开了,满脸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倒是无殇,笑了半晌道:“添韵,添韵。这名字好!” 沉绿心里寻思着要找秦瑞雪来叫他帮忙查查添韵,便使唤人草草收拾了桌子;无殇国事繁忙,也离开了。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添韵和沉绿,安静得很。不多时,沉绿对着添韵说话:“我乏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正说着,她就上了榻。添韵本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是没开口直接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沉绿便在榻上直愣愣地躺着,瞪大了眼睛看着门外,嘴里发出着与她现在状况明显不协调的轻微鼾声。果然,不出半柱香的功夫门外就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听到她的鼾声后,那脚步又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消失不见了。沉绿估摸着那人已经不大能听清这里的声音了,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出了门。害怕弄出大的声响,她脱掉了鞋袜赤着脚走。 才出去,她刚巧就看到添韵进了她自己的屋子,进去之前还四处探着头仿佛在看周围有没有人在窥视她。沉绿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但又不能完全确定,就离开了。 若是想去秦瑞雪的住处,殇河是必经之地。偏在殇河边的桥上遇到了青玄——半大的少年嘴里叼着一根草倚在桥拦上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出一片阴影,吊儿郎当的,说不上来那表情是哭还是笑。 沉绿本就因为添韵的事情而没什么好心性,又碰上青玄。她走到少年身旁踢他的小腿一脚:“呦呵,这大晌午的,你怎么不去搂个美娇娘睡着反而在殇河逍遥自在?” 她小声嘟囔:“怕是迷上添韵那只小狐狸了吧。” 青玄站直了了身子做出一副心疼的样子拍他方才被踢到的白色的袍:“我才才换了的金贵衣裳,你怎么就这样不惜财?” 话说罢了,他叹口气,终于正了脸色道:“用膳那会我就觉得不对劲,回去专门问了国师,他道’帝妃大人恶星将至,想必是有天道之人想要加害于她’。这话说的明了,还等着你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沉绿。” 剩下的那半句青玄没有说出口,是怕她难过。 沉绿明明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又苦笑着不出声,只拉着他的袖子往前走。半晌才说:“你同我来吧。” 第八章:沉绿伤心,秦瑞雪准备动手 “若不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我就是不能说服自己,就是不能让自己下这个手。”前几日还姐妹相称,这几日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害她。这无厘头的事情沉绿想不出理由,也懒得想,便在心底自嘲。 到底是自己的命衰又心软,才总是被人负。 明明是挺长的一段路,心里装着事情,她倒觉得跟着就来了。 似乎是早就知道她要来,秦瑞雪已经等在了门口。看见她身边多了一个男子,他并没有多问,自顾自的就开了口:“那女子的蛊娃上有你的生辰八字。” “你原是命里富贵极了,一般人也伤你不得。可那女子,不是人。留下她是个祸害。你下不得手,就无需你动手,我自然会替你斩杀她。” 青玄已然听愣了,傻乎乎地问:“不是人是什么?” 秦瑞雪没有回,只是看着沉绿,目光灼灼。她终于出了声,声音很轻,又好像在抖动:“你明明知道她倾心于你,与我又情同姐妹。” 他就笑,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语气说话:“她倾心于我与我何干?我只能当她是一厢情愿罢了。至于你同她情同姐妹,若是真的有那么好的感情又何必要处心积虑的害你不得好死?” 秦瑞雪说了大白话,言语里的意思明了极了,她只好表态:“随你吧!替她留条生路。” “好。”秦瑞雪回。沉默了半晌他又出声:“我早就知道这事情。” “那一日你说的话她听到了,便来找我。我不知为何,明明同她见了极少的几次她就说欢喜我,可她确实说‘我当真欢喜你。帝妃注定是别人的妻子,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他抿抿嘴,说剩下的话的时候异常艰难:“我便同她说,即便以后是你共我白头,我看着你时念着的人也是她,唯有她。” “说来也怨我。” “不然她又怎么会对你起了杀心。” 她直觉难过,喉头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跟着就要涌出来,那么一股腥甜气。沉绿想去问问添韵,却被青玄一把拉住:“不可鲁莽。”她挣扎了半晌挣不开,便咧了嘴要哭:“你弄疼我了……”秦瑞雪看了心疼,要带她进屋。沉绿还是挣,他便打横抱起她:“乖。” 瑞雪哥哥的怀抱向来暖,沉绿安心地缩在里面叨叨出声:“我本还以为与她情同姐妹是真的,还高兴了好一阵子,却不想她这般小心眼儿。” 青玄看秦瑞雪的眼神快要冒出火星来,于是对秦瑞雪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帝君的女人你也碰得?” 秦瑞雪抱着沉绿转身,仿佛是去向倚绿阁的方向。青玄还站在原地,秦瑞雪擦着他的肩膀走过去。他听见身后传来那个白衣男人的声音,清清冷冷的。 “碰得如何,碰不得又如何?” 是秦瑞雪送她回去的。进屋的时候,添韵正端坐在沉绿的榻上。见她回来,添韵站起身子扫了一眼,秦瑞雪又同沉绿说话:“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可吃饭了?也不打发奴才来通报一声,叫人好生担心。” 沉绿侧了身子回她:“没什么。”秦瑞雪小声安顿她:“你先歇息着,我同添韵说几句话,得空了就教你些小术法,用来防身也是好的。” 话毕,他又叫添韵:“你同我来。” 秦瑞雪带添韵去了倚绿阁院中的小亭子。他起身一跃坐在高处,留添韵在下面不明所以。瑞雪从宽大的袖筒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琉璃酒壶,精致极了。添韵就低垂了眼眉出声:“瑞雪哥哥,你这可是要借酒浇愁了?” 听到这样的称呼,秦瑞雪浑身一震,抬眼看添韵的装束。她也穿了一席白裙,头发上插了羊脂玉做的上好簪子,大抵是沉绿赏的。这装扮多么显眼,粗看细看都是沉绿的样子。再加上那张同沉绿无比相似的脸蛋,若不是与沉绿太过熟识,恐怕他都要认错。 “添韵……”他刚要出声,添韵倾身凑到他身前。“卿可知借酒浇愁愁更愁?” 秦瑞雪索性不再说话,揭开琉璃酒壶的壶盖凑到嘴唇边大大地饮下一口,又顺势揽过站在他身前的添韵的腰。 添韵一惊,但仍是任由他搂住自己。秦瑞雪把嘴唇凑上去吻她,嘴里的酒也顺流到了她的口中,那样辛辣的味道。他推开添韵,添韵却又凑上来。看他散落眉间的青丝,吻他的嘴唇难舍难分。 终于,她走开了。擦干净嘴角的酒渍,添韵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消散。 秦瑞雪问她:“你可知道,这酒名字叫什么?” 添韵摇头,说到:“添韵不知。” 他便轻笑两声告诉她:“此酒名叫清心。” 添韵看到他的眼珠不再是纯粹的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让人醉心的青色,浅浅的,轻轻的,同他的人一般,清清冷冷。 “本宫的清心,是世上最好的药。” “不管你爱一个人多彻底,饮下清心,你都不能再对他生出哪怕半点爱意。” “就算你们朝夕相处也不行。” 添韵已经蹲下身子不断用手指挖嗓子眼,试图让清心被自己吐出来,挖到流了满脸的泪。 喝下清心身体上是极痛的,添韵红了眼,几乎不能自已地尖叫出声音。秦瑞雪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勾着嘴角笑。大抵是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痛意才算过去。添韵慢慢直起身子,秦瑞雪看到她脖颈侧面冒出的老鼠图腾暗暗嘘了一口气。 宽大的袖摆甩开,他转身要走,她却扯住他的袖子:“你……当真……” “当真。”他回,语气里没有一丝起伏,好像平日里的殇河,不见一丝波澜,不见一丝破绽:“即便你同她再像,终究不是她,不比她。” “再者,我同你在一起,看着你是念的人也是她,你又是何必。” “再过半个时辰,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你都不能再喜欢我。” “这样的结果于我,是解脱;于你,更是解脱。” 添韵终于松开他的袖子,眼睛红红。 这酒可真毒。 不然,放弃了千万次也能千万次再爱上。 千帆过尽应犹在,只是那感情,再也不复往昔。秦瑞雪,你当真如此容不下我! 可最终,秦瑞雪还是走了,没回头也没留恋。 果真,第二日秦瑞雪便来寻了沉绿,同她细细说道昨夜里添韵的事情。说完了,沉绿也释然了许多。 心爱的男子为了自己视作姐妹的女子而出口出手伤害自己,便是她沉绿,也做不到半点不恨。 这番话说完,秦瑞雪少有地露出了难以启齿的神色。好半晌,他才伸手褪下身上的白衫。沉绿隐约能看到男人高高的突出的锁骨。 当真是好看极了。 沉绿当即就羞红了脸蛋,问到:“瑞雪哥哥,你这是做什么?”秦瑞雪便笑,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口光洁的白牙。他伸出温热的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面,说话时候声音温温软软:“绿绿乖,瑞雪哥哥变戏法给你瞧,你可莫要偷看。” “还有,等会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叫。” “好。”沉绿回。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她的困意都弥漫了上来,却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手臂蔓延。沉绿正按捺不住好奇心打算睁开眼睛,又听到秦瑞雪讲话。 他道:“睁眼吧,莫惊讶,莫要问,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个中缘由。”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狐狸。皮毛是清清冷冷的水色,看了就叫人心生寒意。她瞪大了眼睛想叫,又想起秦瑞雪说的话,到底没叫。她收敛了惊讶的神色同那只狐狸讲话:“这是哪里来的狗儿?倒生的俊俏。” 话毕,她听到秦瑞雪轻笑出声。 “这哪里是狗?明明是灵狐。” “这亦是秦瑞雪。”说这句话时,他特意压低了声音,于是这样的气氛就带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沉绿是知道的。在他的尾巴从她的手臂上轻轻抚过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七八分——这样的年代有些什么动物修炼成妖精总不见得是怪事。于是沉绿怯怯地说道:“瑞雪哥哥变成这幅模样做什么,我是不碍事的,可你也不怕被胆小的人看见,要说闹鬼了。” 毕竟有妖的问题虽然稀松平常,但也不是能公开说动摇民心的。 她听见秦瑞雪叹了一口气:“你不怕便好。”他又化作了人身,赤裸地将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沉绿转过头拿衣裳披在秦瑞雪身上,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秦瑞雪自己穿好衣服,指尖在空气中凭空那么一划,眼前就多出了一副卷轴。卷轴上的形式同她还在现代时候看到的连环画像极了。 沉绿打开卷轴。 是一幅画。画上的女子一席红衫,单单露出了雪白的肩膀和大腿,香艳极了。再看脸,那画中人同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一不同的是那头白发,郁郁葱葱直披到大腿。 再翻下一页,还是同一个人,只是她的怀里多了一个不知名的男子,穿着宫服。她的嘴落在男子的脖颈上,眸色赤红,嗜血一般让人心悸。 再转眼又是一只猫咪,通体白,只是额头有一缕红的热烈的毛。 当真是好看极了。 她隐隐约约觉得这些画这些场景熟悉极了,仿佛和自己有些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自己又什么都琢磨不透。 沉绿晃了晃头,心想:探究这些事情做什么?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诚如秦瑞雪所说,时候到了就是不探究也自然会知道这个中缘由,哪里用得到现在费心费力费神呢。 秦瑞雪闷闷地笑,仿佛知道了她在想些什么,就说道:“你同从前可大大不一样了,绿绿。” “诶?”沉绿回。 “你从前可没有这样好的心性,肯顺应天命,肯等时光。”话罢了,他又有些感叹,摸着沉绿的头:“绿绿到底是长大了,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想法,不用瑞雪哥哥宠了呢。” 沉绿沉默着没有反驳。大概是觉得太过徒劳。 这话像是欣慰也像是感伤,她不愿意纠结这样伤脑筋的问题。 转眼间就到了八月十五,月亮格外圆。午夜时分,无殇遣人往倚绿阁送了不少精致的糕点。不多时,无殇也来了。他穿了绿色的袍来寻她。 她便打趣他:“你今个穿了这样绿的袍子来,怎么也不配个绿冠?” 无殇不明白她在调侃什么,只好挠着一头乌丝陪她逗乐:“你若觉得好看,我回去就差遣好工匠替我制一顶出来。” 听闻此言,沉绿捂着嘴巴“吃吃”地笑,笑了好久才眯着笑弯的眼角跟无殇说话:“罢了,罢了,绿帽子可不好看。”她勾起无殇的腰带领着他坐在亭子下的石头椅子上面,自己再坐在他的腿上。 沉绿差使人去屋里拿来了上好的酒。 那是她特地托人从全城最热闹的花街里寻来的,叫做:“销魂。”酒色殷红,沉绿含着一口酒凑到无殇跟前。他能闻到沉绿身上的幽香和她口里的酒香。仿佛被勾了魂一般,无殇把嘴唇靠向她的嘴唇,吸吮她唇角溢出来的酒。 恍惚间,他觉得这眼前的女子不像是沉绿,隐约透露出一些妖冶的气息。无殇觉得这气息有点瘆人,但有无比迷恋。几乎是出于下意识,他喊出一个陌生又好熟悉的名字:“深夜,深夜……” 一声连着一声,深情又缠绵。 沉绿也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回他:“诶,我在呢。” 她一应声他反而惊醒了,搡开沉绿,无殇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漫无目的地跑,慌张又迷茫。他仿佛是在追什么,可自己却不知道,只是觉得,此时此刻不找,那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再也找不到了。 沉绿跟在他的身后,着了魔一样看着无殇跑。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瞳孔一阵红色一阵黑色。她在后面舔舔舌头喊:“无殇,无殇,无殇……” 听到她叫,无殇停住了脚步,像是被施了定身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沉绿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 “无殇,你可爱我?” 他什么也没说。沉绿把嘴巴凑到他的耳朵根吹气:“那么。” “把你给我好不好?” “把你的整个人,你的全部,都献给我。” 第九章:爱和永生的交换 沉绿的瞳孔变成了彻底的红色,妖艳又热烈,惑人心神。无殇还楞在原地,脸上满满都是惊恐的神色。她笑着把嘴唇挨上无殇的脖颈,把变尖的獠牙一寸一寸,一寸一寸陷入无殇的脖颈。 大概是很疼的。无殇扯着嗓子尖利地吼,就像被囚禁的许久的困兽,凄凉的要命。 沉绿的眼睛越发红了。躲在树后的秦瑞雪终于走了出来,然后同她说:“绿绿,留下他的命吧。” 留下他的命吧。纵然他背叛了你。 可今天你杀了他,日后势必是要后悔的。 她瞧着秦瑞雪,用那样悲凉凄婉的眼神,但还是松开了牙齿,冲着他笑,笑的样子同年少时一般。她的指甲插入无殇的胸口,再拔出来的时候染了满手的血。 沉绿舔舔指尖的血,那动作和一只真正的猫咪并无二致。紧接着,她吻了无殇。 她的唇瓣带了浓重的血腥味。 沉绿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让自己的血在无殇的嘴里蔓延。 无殇醒了。沉绿捧着他的脸,从他的额头摸到他的下巴终于出声。 “无殇,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 无殇什么都没说。她就接着说话。 “爱不爱我都无关紧要,我给你永生,我给你生生世世无比尊贵的帝君之位。然后,作为交换,你生生世世不可负我。” 你若负了我…… 负了我又如何?! 沉绿转身,眸子的颜色已经逐渐由红转黑,尖利的獠牙也逐渐缩了回去。她好像费尽了全身的力气,只能跌跌撞撞地走,痴痴傻傻地哭,淌了满脸的眼泪。 终于,她跌坐在地上,然后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秦瑞雪一步一步靠近她,抱起她,走向倚绿阁。 无殇也走了。 长夜漫漫。沉绿躺在宽大的床上,秦瑞雪坐在一侧。她仿佛做了什么可怕的梦,额头上细细密密都是汗珠。秦瑞雪拿着手帕替她擦汗,她却像受了惊一样翻来覆去地滚动。他索性站起身子,朝她身上不知施了什么法术,沉绿才才安静下来,睡着的气息也均匀了。秦瑞雪嘘了一口气,又坐回原处。 可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沉绿的呼吸又变得紊乱起来。 终于!她坐起了身子,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气喘吁吁。沉绿一把抓住坐在一侧的秦瑞雪的手,力道大的都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瑞雪哥哥,你不能负我。” 她摇摇晃晃得从床上下来,一路走,一路哼不知名的歌。秦瑞雪跟在她的身后。 她去了殇河,慢慢爬上桥拦,用脚尖垫着站在上面。半晌,沉绿笑出了声,又轻轻呜咽着。秦瑞雪分辨不出这是在哭还是在笑,于是就叫她。 “绿绿。” 沉绿回过头,用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才开口:“瑞雪哥哥,你不能负我。” “连同着无殇,你们谁都不能负我。” “若是负了我。”她痴痴一笑,整个五官都是扭曲的:“我会杀了你们。”说这句话的时候,天上莫名的起了大风,卷着沙子树叶吹向秦瑞雪。 已经过了许久。 自秦瑞雪离开以后倚绿阁就一直安静的不像话。无殇不肯来看她,秦瑞雪不知跑到哪一个犄角旮旯处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至于添韵……不提也罢。就好像着了魔,可着整个帝宫到处跑,连日来也见不到她的人影。 沉绿也一直没有出门。有两个月了。 她终于肯出门。 盛夏的季节,本该充斥着奴才的院子却一个人也不见,不知去哪里纳凉了。 沉绿的脸色苍白得不像话,整日缩在屋子里的她眼睛被阳光刺得无法直接睁开。树上虫子鸣叫的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沉绿拢了拢胸前散开的衣衫走向殇河。 她赤着脚。 粗略的看一看她仿佛并没有什么变化,可又好像有。 在哪里呢……大概是变得凌厉的眼神和像猫咪一样从容又慵懒的姿态。远远的,沉绿看见奴才们都聚在一起,不知讨论着些什么。她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他们的闲言碎语还没有消失。 讨论的话都是关于她的事情。喔,还关于那个被无殇从青楼里接来的咏歌。 “帝君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进倚绿阁了,倒是那个听说从青楼里接来的女子颇招帝君喜欢。” “那吟凰宫居然让一个青楼女子住着,可真真玷污了我们帝宫的贵气。” “谁说不是呢,母凭子贵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 沉绿听了这句话“呵呵”一笑,插了句嘴:“哦,母凭子贵呢。” 那一群人纷纷转过身来看她。 她的装束极其不妥。满宫的人,奴才或主子皆是一席红装,偏她,白衫裹身,领子大的裸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脯,不穿鞋。 于是就有人大着胆子问她:“你是何人?这样的装束也敢在帝宫里撒野。” 沉绿就笑笑不说话,半晌才走上前去,将手指压在说话的那个奴才的嘴唇上,附在她耳边轻轻吹气:“好不巧。” “我便是你们口中住在倚绿阁的那个可怜人。” “你这般说话,本宫可真不爱听。”说着,沉绿把指甲划在她的脸上,深深的一道伤口:“难得奴才中有你这样出色的脸蛋,说话怎么这样难听呢。” 话罢,她舔舔指尖的血准备离开,那个奴才还待在原地一副震惊的模样,半晌才捂着脸跌坐在地上。 她要去望峰台。 那里有她最深爱的男人为抢了她男人的女人大设宴席。也或许,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无殇拿她的话当耳边风。负了她,还要别的女人有她的孩子。可真心狠。 无殇,你可真心狠。 路上经过了那条放着巨大的鼎的小路。沉绿走过去,张开双臂抱住那只鼎炉。那只鼎有多大呢…… 大概再有两个她张开双臂也抱不住。这感觉就好像她永远也抱不住无殇的心。哪怕她再用心,哪怕她再用力。 都不行。 沉绿想起来第一次见他。 她脏兮兮的同秦瑞雪躲在鼎后面,无殇拉出她。 “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 于是他带她回宫了。 还有她从现代回到她身边的时候。 “抬头。” “啊?” “跟我回宫。”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想哭,但又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从她妖化以后,就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沉绿站起身子。 望峰台已经近在眼前。 无殇还没有发现她。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替她万世画眉的男人穿着大红色绣着金龙的华丽衣裳,正搂着别的女人笑得酣畅淋漓。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吧。 沉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步一步,走向望峰台。无殇同侍卫打过了招呼,唯独不准她进去。于是守在那里的侍卫冲她走了过来。前面的人举着剑,什么也不说,也不敢伤她。沉绿就笑,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快要被剑伤到。她不闪不避,就一直走过去。剑间插在她的肩窝。 不知伤口有多深,总之流出的血多的瘆人。 无殇才看到她,看到她的伤。他慌了手脚要过来,却被咏歌扯住袖子角。他到底是没过来。 你不过来,我万水千山都要寻你去。沉绿想,就像感觉不到肩膀上的疼痛一样,一步一步走过去。没有人再拦她。血从肩窝一路淌下来,染红了她身上的白色衣裳,直到脚趾都留下了那种瑰丽妖娆的颜色。 无殇终于撤开了他的手向沉绿冲过来。他以为她是他手心里的玩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感情没有心。哪怕给予了再多伤害,都只要一点点甜头,都会再回来。 可是不行了。 无殇想抱她,沉绿向后闪开。他又凑过来,她再闪开。 终于,他再一次来时,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匕首抵住他的喉咙。无殇不敢再迈步子。见状,咏歌也冲了下来挡在无殇的身前。沉绿挥了辉袖摆,咏歌便向后倒去。守在周围的侍卫接住了她,又扶着她回了望峰台。无殇向后看去,沉绿又进一步抵住他的喉咙。终于,她开了口。 “无殇,你可是忘了我上次说的话?” “无殇,你要我还是要她?” 沉绿站在那里,有风吹起她的衣服,露出一截大腿。她没有挽发,也没有画眉,素素雅雅的美让人心疼。 她的一头青丝多好看。 多么好看。 “只许要一个。” 无殇皱着眉头。每当有麻烦或是难以抉择的时候他都会皱眉。如今,一个青楼女子,都敌得过我吗,无殇! 又是和从前一样。 在这样诡异的气氛底下,沉绿竟然笑了。抬起头浅浅淡淡得笑。纵使麻木如无殇,也看出了她深黑色瞳孔里装的绝望和悲凉。于是她说。 “你莫要开口。我懂了,无殇。”她转身要走,可无殇到底开了口。 那一瞬间,就那一瞬间,沉绿承认,她对无殇是抱着期盼的。盼他能说些与她所想不同的话,说些挽留她的话。可到底…… “对不起。” 无殇抬起头:“对不起,绿绿,咏歌肚子里有我的孩子。”沉绿就问:“你只为了她的孩子吗?”她说“她的”的时候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声明着什么。终于,无殇吭了声回给她:“是。” “如此甚好。” 如此甚好。只为了孩子,甚好。 “那我便走了。”沉绿道,肩膀的血还没止住,她的嘴唇白得发青。无殇没拦。大概他只以为,她要回倚绿阁了。 但她说:“我走了。”而不是“我回去了。” 沉绿拖着沾血的白裙一步一步离开。整个望峰台都极其安静。到了方才伤她的侍卫跟前,她夺了那个楞到至今的男人的剑。 “无殇。”她冲着准备回座位的无殇遥遥地喊了一嗓子:“如今这样负我,你可不要悔。”无殇回过了头。沉绿把剑插在自己面前的地上,不知冲自己施了什么法术,手心里漫布着白色的光圈。她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无殇。如今这样负我,你可不要悔。”无殇没说话。 半晌,她又自嘲一样勾起嘴角:“你当然不会悔。反正你向来都弃我如同敝履,想来,再多这一次也是无妨的。”沉绿终于落下手心在自己的小腹上。不过一瞬的功夫,血从她的下体涌出来,直从露出的大腿流淌下来。 无殇已经看愣了,一路冲下来,张皇失措地凑到她身前,发冠也掉了下来。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失态的样子。沉绿笑了笑,伸手替他挽发:“无殇,你只要她的孩子。” “那我们的,就不要了吧。” 沉绿转了身跌跌撞撞地要走,却又腿一软倒下来。无殇赶忙抱住她,一路跑向吟凰亭。他冲着旁边的侍卫喊破了音:“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找太医!”侍卫忙忙跑开了,她也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她正躺在吟凰亭的床上。无殇也像是累极了,没有换衣服,头发也乱乱的躺在她一旁。沉绿亲手轻脚地下床。身上的衣服有人帮她换过,动一动胳膊肩窝的伤口就疼的厉害。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撇了撇嘴巴,最终是哭不出来。 绝望就那么突然袭击过来让她无法招架。沉绿蹲在地上扯着嗓子哭喊,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身体里面的所有情绪都寄托在这吼声里发泄出来。无殇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从她的身后搂住她,用下巴蹭她乌黑的发。 “绿绿,我们再要一个孩子。”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又装着极力压抑的愧疚意味。沉绿转过头,看无殇满眼的泪笑笑。 “你哭什么?没了孩子的是我,被负了的人是我,受伤的人是我,承受着那万钧痛意的人也是我,你有什么好哭的?”沉绿摸摸他的头:“你没什么好哭的。没了我,你还有你的家国天下,你还有你的佳丽万千,你还有你的子孙满堂。” “我不过是万千佳丽中的笑话一个。你没了我,照是这殇国的帝君,凭什么想要非我不可?” 沉绿伸手擦拭掉他脸上的眼泪,一寸一寸地吻过他的脸。十七岁的少年下巴上生了细细密密的胡须,好生扎人。她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向门外。 “无殇,我好爱你,这爱从不变。” “你却弃我两次。我再也不能爱你。再也不能。” 沉绿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无殇。我们。” “就此别过。” “那孩子本是我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可你到底不要他,不要你的儿子。” 算了吧。算了吧。 第十章:沉绿的真实身份 她走出了门才发现秦瑞雪在门口,那把看起来锋利极了的剑被他拿在右手里面,仿佛随时都打算着冲进屋子杀一个昏天黑地。见沉绿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秦瑞雪忙忙上前去扶。就这样走了十来步,秦瑞雪和沉绿两人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绿绿,你不能走!”那样大而凄厉的一声,仿佛要刺破苍穹。本该君临天下的帝王如今淌了满脸的泪,再不见半分高傲的样子。 “你是我殇国的帝妃,也是我无殇的妻子。”他缓缓走到她跟前,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我不许你走。” 沉绿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应对他的话,就僵硬着面孔说道:“若是我非要走呢?” 你不准走。你若走了,这殇国的妃位该让谁来坐?你若走了,我无殇的妻子又该谁来当?我是帝王啊!你怎可负我!更何况,于别人我是宠,而我却将那点昂贵的真心和爱都给了你啊! 给你的这样多,这样好,你还为什么要走呢? 无殇使了个眼色,周围的侍卫就围了过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圈。见状,秦瑞雪要拔剑,却被沉绿按住了手。圈逐渐缩小,愈来愈小,最后,有人强带着她回了倚绿阁。离开时,沉绿恍惚看见了许久未见的添韵冲她笑了笑,旋即又不见了人影。她到底也没有理会。 她被安置在一个建在倚绿阁里但她从未进去过的华丽厢房里。明明是室内,却布满奇石,甚至有一个几乎霸占了整个厢房一半的温泉,还冒着热气。她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细细密密滴下去。那一滴滴血好像是要在空气里爆开,变成一堆血沫,落在石头上,落在温水中,一路蔓延下去,直到庭院门口。沉绿缓缓升起自己的左手,那些血沫就开出了花。 艳丽的大红色,茎叶绿色的表皮下也流淌着不知名的红色液体。从花心里弥漫出的浓烈香味让人感觉太过呛鼻。这花只开到庭院门口,沉绿走过去,用手在空气中探着。本该什么都摸不到的,可她却明显的感觉到有什么阻挡着她的手。 “是结界啊。”沉绿出声,指甲逐渐尖利起来,眸色越发的红。她从手心里升起一团蓝色的光圈准备打破结界,但终于还是收回了手。莫名其妙的笑意从她的脸上升腾起来,她的右手食指做出拉的动作,果真,从结界外拉出一个一席黑衣的女人。那个女人用黑色的面纱遮住了整张脸,连眼睛也不露出来。沉绿却偏偏知道她是谁。 “添韵。”她道:“你怎么就成了这般?” 添韵就笑,笑声让人战栗,让人恐惧,让人快要窒息。“那你呢,怎么也变成了这幅人不人妖不妖的鬼样子?” “用你的血种下这么些愚美人,你在笑你自己的蠢吗,沉绿。” 沉绿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手伸到添韵的脖颈上摸她的老鼠样图腾,然后用尖利的爪牙,把那一整块皮都剥了下来。这样狠厉的行为没给添韵身上留下哪怕半点伤口。不过是一瞬间,她的伤口就好了。被剥掉皮的地方重新生出一个老鼠的样子,隐约透出着黑色的诡谲光芒。 “好重的邪气。”沉绿说道:“妖怪就该有妖怪的样子,偏混迹在秦瑞雪的眼下,你是嫌命太长了吗?添韵。” “彼此彼此。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添韵这样回她,眼底眉间都带着耀武扬威的笑。 沉绿远远得看见无殇领着一众仆从来了倚绿阁,便眯着眼睛嘘了口气:“我们不同。我是妖精,而你,是妖怪。”她笑了笑,轻轻戳了戳结界,就把添韵弹了出去。——到底是添韵自己无能,自己设了结界圈禁别的妖精,却被别人用自己的结界把自己玩的团团转。 无殇进来了,他的眼圈还红着。 他拿了上好的金创药来。沉绿便问他:“你不替我上药吗?” 无殇吞吐着,什么也没说,于是沉绿就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罢了,你去吧。” 留下了我,却还是不停负我。无殇,你又是何必。她叹口气,眸色恢复了原来纯粹的黑。 她的满头青丝,从发顶的旋那里,一点一点的白下去,然后,就见不到一根黑色的头发了。无殇好像察觉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睛里装着情真意切的心疼和悲切,嘴唇也蠕动着,可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离开了。 这一夜,无殇没在。沉绿知道他在咏歌的吟凰宫里,许是在同咏歌缠绵,许是像民间真正的父亲那样,凑在妻子的肚皮上听孩子的声音,感受孩子的每一个动作。 第二天早上,他来了。带着无比丰盛的早饭。沉绿刚起来,跪坐在铜镜跟前。无殇从她的身后抱住她,替她系住衣裳上的绳子,吻她的脖颈。无殇取出螺子黛替她描眉。 中午他没来。 晚上他也没来。 日子就这样过了千万年。他再也没碰过她,也不敢碰她。 这千万年来,无殇日日都来替她画眉。有时候画长到鬓角的不知名眉毛,有时候画别有风韵的蛾眉。偶尔的时光,他会替她上妆。涂一抹绛唇或是在她眉间贴上精致的花黄。 这千万年的时光里,咏歌死了,她的儿子死了,添韵不知踪影,秦瑞雪躲在深山老林里,偶尔在月色极美的晚上还看她。结界很强,但对她的妖力来说简直不堪一提,可她还是不踏出倚绿阁的门,从来都不。 什么都在变迁。 无殇又有过无数个女人,有过无数个儿子女儿,再一个一个老死。 听说青玄也没死,那个笑起来好看的少年。是借了秦瑞雪的光。 唯独沉绿与无殇。 岁月的流逝没在两个人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哪怕沉绿的头发是白色,但她的肌肤照样同从前一般,肤如凝脂,美到让人窒息。 沉绿再也不怕无殇有别的女人。她们终究会死,会永永远远的,从无殇的世界里离开,无声无息的。哪怕有些女人知道她的存在,出于嫉妒会更加想要霸占无殇,甚至不叫他替她画眉,但他们都死了。 沉绿会杀掉她们。 时光让她对无殇的爱越来越深,也让她的心肠越来越硬。 有人推开了门。 先是一个细细小小的缝隙,然后被整个推开,伴随着“吱吱呀呀”的门与地面的摩擦声音。外面的风顺着门缝灌进来,凉嗖嗖的。 华丽的宫袍随风荡开,露出半截藕荷似的光洁小腿。沉绿缓缓收回已经浸入池中的左脚微微躬身:“帝君。”无殇没叫她起来,她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沉绿的领子大大的敞开,露出清秀的锁骨和嫩白的半个胸脯。满头的白发铺散开,有一缕好巧不巧的落在锁骨边上,无殇看到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生了一颗朱砂痣,红的耀眼。 他把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活像个小老头。 “你怎么不起身?” 沉绿就恭恭敬敬地回他:“回帝君,帝君没叫臣妾起身,臣妾不敢起身。”她说话的语气乖巧顺从,和宫里新进的想要讨他欢心而小心翼翼的女子如出一辙。 无殇一噎,脸上带出的不悦越来越明显。沉绿忙忙后退一步跪在温泉边的石头上,发出骨头与石头碰撞的沉闷声音。 她什么话也没说。 无殇把身后的仆从打发出去,揉了揉太阳穴同她说话:“你还没玩够么,绿绿?” 沉绿站起身子跑到他跟前。无殇的身前有一块被水打湿的石头,她刚好就滑倒在那块石头跟前。他倒是眼疾手快,右手一扯便将沉绿扯进了自己怀中。沉绿“咯咯”得笑,像条鱼一样,滑溜溜的就从无殇的怀里面挣扎出来。她用手指勾着无殇的腰带,一步一步领着他到自己的床上去。她的指甲染了色,最让人惊讶的是上面居然画了一只白色的猫,精致极了。无殇就问:“你这手怎么成了这样?” 沉绿把空着的那只手拿到无殇面前晃荡:“好看吗?”她抿着嘴笑意盈盈。无殇沉默了半天,大概是觉得一代国君问女子的指甲这种小事不妥。终于,他还是说了:“好……好看。”他继续跟着沉绿走。 到床边了。她松开勾着他腰带的手指,他就顺势跌坐在床上。沉绿欺身上去,把嘴唇落在无殇的额头上,细细密密,一寸一寸地吻他。从额头到脸颊,从下巴到脖颈。沉绿松开他的腰封,衣裳的领子就完全散开了。她去吻无殇的锁骨,用舌尖萦绕着那块不合群的骨头。无殇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他伸出手搂住沉绿,把双臂的重量全部压在她的身上。她索性就趴下身子。沉绿的身高比无殇低了许多,这样的姿势趴着,她的耳朵刚好贴着无殇的胸脯。 他的心跳的真快啊,“扑通扑通”的,一声连着一声。 情迷意乱中,无殇不知又在念叨谁的名字:“深夜……深夜……”沉绿就回:“诶,我在呢。”他终于没躲开,只是剥掉沉绿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 满室旖旎。 大半夜的,沉绿依稀感觉无殇起了身——尽管他放轻了手脚。她僵直着身子,靠除视觉以外的一切感官感受无殇的一举一动。直到无殇穿好鞋子,出了门,她才爬下床,找了一件衣裳裹住自己裸露的身躯。 无殇已经走远了。沉绿在门口刚好看见他踏上步辇向着吟凰宫的方向去了。她不禁有些唏嘘:不知这吟凰宫如今住的是什么人。 她又有些高兴。这千万年来,这是他头一次晚上来,头一次碰她。沉绿知道无殇害怕什么。他怕他情迷意乱时候喊的“深夜”,他怕给她一些甜头后面会再伤害她。那今天这一次,算不算我们重新再来? 沉绿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支笛子。不知是什么用料,那颜色比玉还通透了不少,上面刻着秦瑞雪的名字。吹出来的笛声总是很动听,但是也寂寞的让人想哭。每次吹笛子的时候,沉绿都觉得,她摸到了秦瑞雪的灵魂。那个无比清高的,无比骄傲的,但是也无比寂寞的灵魂。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沉绿去推开窗户。外面不知传出了什么动静,紧跟着就有一只狐狸从打开的窗户里窜出来。那只狐狸的毛皮是清清冷冷的水色,看着也让人觉得寂寞。 是秦瑞雪。 沉绿也褪下身上仅有的一件红色衣衫,钻进了挂着纱帘的床上。先是尾巴从纱帘里探出来,然后是身子,最后是头。 第十一章:沉绿的变化、秦瑞雪的宠溺 常人想必是从未在这世上见过这样的猫咪的。且不说通体雪白没有杂毛,恐怕是毛色里能夹杂着大红色毛发的都未必能见到,更何况是不偏不倚在额头处的火焰形状。 她终于出来了。 领着秦瑞雪用爪子把门挠开一条不算大的缝然后钻出去,沉绿先秦瑞雪一步跳上屋顶,秦瑞雪紧随其后。门被风刮得“砰”一声关住,屋内红烛尽灭。 沉绿缩在屋顶上问他:“瑞雪哥哥,这么些日子你也不肯来看我,是要和无殇一般负心吗?”这是句玩笑话,她本没指望他能认真回答,可秦瑞雪倒端正了脸色一字一句地回她:“有朝一日我若负你,便生生世世不得好死。”沉绿用爪子搬弄屋顶上的瓦片戏谑道:“怎么个不得好死法?是术法反噬还是闭关走火入魔?”秦瑞雪的狐狸脸皱成一团,有种与众不同的可爱。他斜斜睨了她一眼,转开了话题:“去哪里?” “吟凰亭。 无殇并不在那里。但沉绿闻到了他前不久来过的气息——也许是来安顿下他的新女人吧。她带着秦瑞雪悄没声儿地从打开的窗户里钻了进去趴在那个女子床前。 是一张极其平庸的脸,说是丑也不为过。沉绿起了玩弄的心思,便化为人身把脸凑到秦瑞雪跟前,做出一副天真的样子问他:“瑞雪哥哥,绿绿同这个女人,哪个好看些?”秦瑞雪没理她。她又故意眨巴眨巴眼睛蓄一点眼泪,可怜兮兮的同秦瑞雪说话:“她比绿绿长得好看呢,瑞雪哥哥。” 沉绿把自己的脸靠近那个女人,把自己的白发凑到她跟前同她的脑袋蹭一蹭,好像两只亲昵的猫咪互相抚弄。 她醒了。 大半夜见到一个白发女人抱着一只狐狸惊慌失措到尖叫是必然的,更何况是这妖孽横行的年代,可她张开嘴眼泪都憋了出来也没喊出声。沉绿摸一摸怀中秦瑞雪的狐狸脑袋笑着说:“是个哑巴,瑞雪哥哥,好可怜。” 闻言,秦瑞雪从她怀里跳出来也变了人身子。那个女人更害怕了,“呜呜”地叫着坐起身子缩到拐角。他拔出随身携带的剑直指那个女人的小腹,却被沉绿拦住。反倒是沉绿自己,使了蛮力掐着她的脖子直扯到床下来。她提着那个女人的脖子,看她的脚使劲地蹬,看她的脸色逐渐变红,变青,然后脚也不再动。沉绿松开手,那个女子就像面条一样软绵绵的倒在地上。她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颇有些唏嘘地同秦瑞雪道:“这么些年了。” 是啊,这么些年了。 秦瑞雪叫沉绿先出去,自己在屋子里不知捣鼓些什么,等出来时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他给了她一小块骨头:沉绿认得,那是人的一小块头骨,那么硬的地方,难为秦瑞雪花时间帮她弄来了。 沉绿带无殇回了倚绿阁,替他寻了一件衣裳就放他离开了。她则安安心心地睡下,只等第二日的热闹事。 她再起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一如过去的千万年,她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光着脚出门,阳光把她的眼睛刺得生疼。倚绿阁门口还是没有人:难怪的事情,宫里都传倚绿阁里囚禁着妖妃,触怒了是会杀人的。 她想着夜里的事情,便朝着殇河走过去。那里聚了几个奴才,都穿着白色的衣裳。不知道是真的难过还是假的难过,总之是耷拉着嘴角脸上一副悲伤的表情。沉绿一步一步走过去,问他们:“今儿个是怎么了?大家放着喜庆的衣裳不穿,怎么换上了这么一身死人白?” 宫里向来不缺不长脑子的人,到底还是有人站出来说她:“哪里来的下贱女子,竟然连这点规矩也不懂得?”那个奴才扑上来想扯沉绿的衣裳:“你不知道吟凰亭的娘娘去了吗?” 沉绿一怔,然后“咯咯”笑了:“本宫怎么就不知道宫里多了能称作‘娘娘’的大人物?” “莫不是本宫太久不出门,就有些自不量力的人想要取本宫而代之了,嗯?”那声“嗯”被她拉的悠长,尾音微微上翘,有些俏皮的意思,可动作上却丝毫不含糊。 沉绿抓住她的手,把牙齿挨在那人的脖子上。她清晰地感觉到唇齿之间的人打了个冷战。沉绿把右手从太过宽大的袖筒里伸出来,尖利的指甲穿过那个人的衣服和皮肤。 这大概是很疼的。 她发现那个人的脸已经白了下去,就把她从桥拦处搡了下去。“扑通”一声,水面上就泛起一片瑰丽的红色,妖艳极了,好看极了。这是最让人心醉的颜色,沉绿的右手里还握着那个奴才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有着活人的味道。她摸了摸自己本该是心脏的位置,也在跳。 真好。 她把殇河附近的奴才全部带回了倚绿阁。 沉绿找个一个看起来手巧的姑娘替她挽发,上妆,发间插着她的愚美人,还散发出带着血腥的浓烈香味。 沉绿走出门,太阳已经升到了天空的正中。这是晌午了,可是无殇没有来替她画眉。大抵是在处理关于吟凰亭小主暴毙的事情——这还用处理吗,不用想都是她沉绿。这大的没边没际的帝宫里,还有谁会,还有谁有这样大的胆子如此杀人。 除了她沉绿,无二人。 沉绿这么想着,新来的奴才里有人通报:“帝妃大人,是帝君的贴身侍从。”她眯了眯眼睛,叫人请无殇的“贴身侍从”上前来。其实不过是个半大的公公,见到她的时候腿都在抖。沉绿笑了笑,试图安抚他。可这笑倒让那个公公更加拘谨,膝盖一弯就跪在地上,说话的口气诚惶诚恐:“帝妃大人,奴才知错了!” 虽说这帝妃住在帝宫最偏僻的角落,虽说这帝妃并不是十分得宠,但她的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笙歌想。沉绿又出了声,脸上带着一丝玩味:“何错之有?” 笙歌出了满脑门子汗,不知该怎么回,只好一个劲地磕头:“奴才……奴才不该让帝妃笑,奴才有错,奴才知罪,奴才改!” 沉绿怕是头一次见了这样呆萌的人。那些心机深的可以杀了了事,嘴巴毒的可以拔掉舌头,偏这样的傻蛋倒让人不好应付。她拔下头上的愚美人:“帝君叫你来恐怕不是让你冲我认错的,你不说说是为何而来?” “哦还有,”沉绿补充:“你这奴才倒有趣,叫什么?” “奴才笙歌,帝君说这杀人之事蹊跷,更何况小主还被人掀开了头骨,恐怕是妖怪所为。”笙歌道,微微松了一口气。 “诶?是妖怪,不是妖精吗?”沉绿把手指点在自己的嘴唇上。笙歌连忙改口:“是妖精,是妖精……” 这千万年来,她再也没能肆无忌惮笑的像个小姑娘,可这一次,她却因为这个胆小的奴才笑的花枝乱颤。沉绿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笙歌跟前。 “把你的左手伸出来。” 笙歌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他的手苍白得可怕,青色的血管高高地暴起,病态的有些诡异。沉绿摸了摸他的血管,将手中的愚美人顺着血管的流向扎进去。他一惊,想要抽回自己的左手,却被她拦住。 “别动。”沉绿说道,连她自己也惊讶她所用的温柔口气。那株愚美人吸到笙歌身上的血就像获得了什么巨大的养分,茎叶里的血更加快速地流着,在根部突起一个包,仿佛随时都要冲破皮肤飞溅出血花。终于,那个包越变越小,直至整个花都从血管里钻进去。 沉绿叫他站起来。紧接着,沉绿的左手血管就突然爆开,刚好溅了笙歌满脸的血。她突然觉得累,就冲着他笑笑:“你走吧。就同无殇说,本宫什么也没有说。”笙歌走了。她他在背后看到笙歌在擦脸上的血,就多叫了他一声。 “那个血。”她踌躇了半晌:“那个血,不脏的。”沉绿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要证明她所说的话,她舔了舔自己的左手。又坐了回去。 无殇晚上会来的。 他会来兴师问罪,嫌她杀了他的女人。可这些事情都没有关系,都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换得了他来看她。这样就好。 他来了。 又换上那身价值与他身份相比太过廉价的青衫白褂,倒也是极好看的。沉绿想。无殇的身后一个奴才也没带,孑然一身来到倚绿阁,神色疲惫,像是落魄的少年无路可走。 他的身上有带着颓败气息的美丽。 无殇刚进门,沉绿就匆匆迎上去,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上。无殇随手掐掉一枝她屋子里随处可见的愚美人。她本想带他去床上替他揉揉肩膀,一寸一寸吻他生长着细细密密扎人胡茬的脸;可无殇粗暴地抱起她放在那面巨大的铜镜跟前。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张口。沉绿挣扎着想起身,他又加大了手上的力气让她动弹不得。 “别动,绿绿,这千万年不曾细细看你,今日我要记住你的脸,你的每一块皮肤。”无殇说话的嗓音沙哑,同经历了万般沧桑的人一般。沉绿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便乖巧地坐着,听他接下来可能会说出的话。可无殇说过这一句话之后便沉默了,他闭住眼睛。浓密的睫毛挨在下眼睑,沉绿看着铜镜里他的样子,睫毛打下的阴影让他棱角分明的脸变的温柔起来。无殇伸出手,沉绿连忙也闭住眼睛。紧跟着,她的脸就感到了无殇手指的温度。 他的指腹干燥而柔软,温度灼热得要把沉绿的生命都燃烧起来。无殇伸手摸她的一头白发,又忽的睁开眼睛,将沉绿的头发穿插在指缝间,一遍一遍捋过。他在沉绿的头上挽了一个发髻,剩下的发丝互相穿插,也不知他是哪里学来的这好手艺,沉绿依稀记得,这发髻叫做双刀髻。无殇把手探到前头拾起那枝愚美人,小心翼翼地别到她发间。 他把手掌覆盖在她的眼睛上,沉绿能感觉到她的眼睫毛在无殇的手心窸窸窣窣地扫过。这样的动作持续了很久,她实在猜不透无殇这样做的意思是什么,只好拿出自己常想的话安慰自己。 着什么急,时候到了自然一切都会揭晓。 终于,无殇有了动作。他伸开蜷缩着的腿,让沉绿坐在上面吻她的头发,一字一顿地说:“绿绿,我多想念你的黑发。”她的身体紧绷了一下:无殇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疲惫和内疚,或者说,对现状无能为力的气恼。他把嘴唇落在沉绿的锁骨上,用嘴巴脱下她的衣裳,抱着她去床上。 今日今夜,沉绿在无殇的身下婉转承欢。 天蒙蒙亮的时候,无殇起来了。沉绿也跟着起来,打发奴才去帝君的寝宫里取来他的朝服发冠。她笑着替他穿上用金丝线绣着龙纹的衣裳,带上白玉发冠,暗自厌恶由这衣裳这身份带给她他的疏离感。 沉绿送他出门的时候,无殇捏了捏她清瘦的骨节分明的手,然后他转身离开,回了一次头。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欲望袭上沉绿的心头。她想起以前说的话。 你回头我便不离你。 生生世世不离你。 如今你回头了,无殇。 他今晚一定会来。沉绿想。 可无殇到底没来。不光如此,第二日,第三日,他都没来。 第十二章:无殇驾崩,青玄即位 因为他死了。 这消息是从笙歌那里听来的。他还为她留了一封信,写在他最爱的那身青衫的衣角。 他说:绿绿,来日方长,你还是我的妻。 无殇向来不会说甜言蜜语,这句大概是他能张口的最美的情话。真好。沉绿想。笙歌说,帝君是被弑杀的,可他好像自己心里知道一般,早早就摒退了所有仆从,待在自己的寝宫。 “那么我呢?”沉绿问。 笙歌笑了笑,面容扭曲的像一只猴子:“殇国易主,帝妃自有帝妃的去处。新王是我们帝君的弟弟。” “唤作青玄。” 青玄。沉绿想。弑兄上位,这千万年来,他的心也变硬了。这么想着,她倒想再见他一面,再见一面说喜欢她的少年。她又问笙歌:“那么你呢?” “以后就跟着我吧。我替你种了愚美人,此后我不死,你也必定平安无虞。” 门开了。 进来的人是青玄,身后随着秦瑞雪。她叫笙歌在门外侯着,同青玄念叨:“你一点没变,我却白了满头的发,真叫人妒忌。话说回来,你杀他作甚?” 青玄就笑,躬下身子用手泼弄她屋里的温泉水:“你就这样肯定是我?”沉绿看着他的眼睛,半晌,秦瑞雪代他回:“就是他。”青玄就好像没长大,分分钟就红了脸,窘迫地同秦瑞雪说话:“你偏要揭穿我做什么!”他瞪了青玄一眼,意味深长地出了门。 青玄终于说到了正事。 “绿绿,你还是帝妃。如今你的夫君是我。等了这么久,我终于能为你点一屋红烛。”沉绿什么也不说,笑着看他。 “我哥哥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他不能给的忠诚,我也能给你。” 忠诚。沉绿想,点了点头,笑靥如花:“好。” 青玄没让她搬住处,只是当天就替她准备了喜服,像寻常百姓成亲似的,拜堂,大摆宴席宴百官。他在望峰台喝得醉醺醺,沉绿在点满了红烛的倚绿阁等他。 回来的时候青玄脸蛋红通通的,坐在沉绿的旁边她都能嗅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他磕磕巴巴地出声:“绿绿,真好,真好。”他揭开她盖头的手抖得不像话,眼睛里亮的就好像装了满天的星星。 青玄待她温柔极了,与无殇的粗暴截然不同。可承欢一夜,第二日他就走了。 她起床时身边的男人早就不知所踪,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不消三个月我就回来,风风光光的替你举行封妃仪式,要比从前的盛大,要比从前的人爱你。 守在门外的秦瑞雪似乎察觉了什么动静,推开门走了进来。 青玄是带着数十万军马出征西国,打那些蛮子。 秦瑞雪说,无殇死有余辜。他是吃过苦,可归根结底还是个废柴皇帝,西国进犯,殇国疲弊,只差一点,举国都要为他无殇陪葬。可西国提出,听说殇国的帝妃妖娆美丽,若是肯献出帝妃,便收回兵力,从此再不进犯殇国。 无殇同意了。 无殇同意了。 沉绿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自认为真心爱她的男人给她的两晚温存,不过是要叫她心软,叫她心甘情愿的,为了他的帝王之位献身。怎么这么多次,负她都能毫不犹豫。沉绿笑了笑,倚在床上,秦瑞雪却分明看到了她眼底眉间的悲伤。 他是当真该死。 该死极了 青玄好长一段日子都没在宫里头,关于沉绿的传闻也越来越多。不外乎是她克死了先帝如今又勾引帝君,大抵是嫉妒心作怪。秦瑞雪天天都来看她,偶尔告诉她宫里的奴才讨论她的话题;不过更多的时候,沉绿都会象征性地发发脾气撒撒娇,做出一副难过的样子,于是秦瑞雪就吹笛子给她听。 用原本属于他的那支笛子,吹他的寂寞,吹他的感伤。 总是有前方战士骑着快马传来捷报,说是又打了一场胜仗,再要十天就能把那些觊觎殇国土地的西国蛮子打走。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月。 第三个月突然就了无音信了。既没有负伤的将士回来搬救兵,也没有意气风发的青玄回殇的身影。沉绿的心里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秦瑞雪也有七天没来了,打发奴才告诉她是有些急事要处理。 直到青玄离开了整整三个月零十五天。 有人来了殇国。笙歌如今在沉绿的宫里办事,他告诉她帝君仿佛出了些什么事情,竟然让西国的人跑来耀武扬威,嚷嚷着要见帝妃。朝中大臣也犯了神经,说要斩首妖妃。 笙歌说这话聪明,准是朝堂上那个西国的人要见她,朝中大臣为了帝君要笙歌来叫她。笙歌又怕她的脾气只要做出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沉绿斜斜地睨了他一眼:“笙歌,你下次说话直溜些,不然我就把你送到国师那里去。” 国师是秦瑞雪,万年冰块,这三个月以来除了是对着帝妃笑,对别的人都是冷冰冰的。笙歌想着,要是送到这样的人身边分分钟得冻死,于是他忙忙跪下:“诶呦帝妃大人,奴才可再也不敢了。” “听说是最后一战,西国出了个妖怪掳走了咱们帝君,还要从前的条件,不然就不放了。帝君心疼您,死活不从,西国只好自己派使者来要人。” 沉绿笑了笑,叫笙歌回避一下,自己梳洗打扮。她不在意朝臣的看法,衣着照样不得体,穿着大红色的袍子罩着黑纱,极尽奢华之事。她倒未挽发,一头白发散散地披开,美极了。 她一个奴才也没带,自己就去了金銮殿。龙座上一个人都没有,群臣却都恭恭敬敬地跪着。中间留出的位置站着一个穿黑衣的人,不辨男女,大概是笙歌所说的西国来的人吧。见她上了那高台,站在龙座旁边,那个人出了声。 “许久不见了,姐姐可还安好?” 沉绿看到秦瑞雪也跪在那群臣之中,不只是谁带头出声,剩下的人就跟着齐齐大喊,就好像真的对这新帝君无比衷心似的。 “望帝妃大人挂念我殇国帝君性命,肯为我殇国的江山受些委屈。” 她冷眼看着下面一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扯出一个笑,红唇勾勒的形状让人胆战心惊,他们又低下了头。秦瑞雪投上来一个探究的目光,张了张嘴想要问她作何打算。沉绿清了清嗓子,再没看底下的人一眼,只对着那个黑衣人说话:“我同你去就是了。” 当即她就差遣了奴才牵来马,叫笙歌拿来了那支刻着秦瑞雪名字的笛子。沉绿率先出了城门,黑衣人紧随其后。她红色的衣裳向后飘飞,留给秦瑞雪一个孤独又凄凉的背影。 无殇实在不是个优秀的帝君。宫里的奢华几乎都是从老百姓的身上“俭省”换来的。殇国最热闹的街上,一般人家还能穿上个还算是完整的浆洗干净的粗布衣裳,差一点的,补丁都补不起衣服上的洞。 黑衣人同沉绿搭话:“你可看见了你们殇国的可怜相?换个君王也未必不是好事。” 沉绿笑了笑,回她:“这不是已经换了吗?” 那黑衣人再说话的口气有些不屑:“你们殇国的皇室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沉绿没再说话,赶着马一路狂奔,踢起的土全都飞溅在紧随其后黑衣人身上。这段路并不算长,考虑到马的体力她们走走停停,只用了两日。两个人再也没说一句话。 第三日的清晨到的西国。这是一座不雄伟的城,不及殇国帝宫的一半大:也难怪了,毕竟只是个附属国家,哪能指望气势恢宏。进城门之前,沉绿叫住了走在她前面的黑衣人:“添韵。” “把你那一身黑脱下来,看得我心烦。” 那个人脱下外面的一层黑衫,摘掉了扣在头上的黑纱转头,那张与沉绿极其相似的脸暴露在空气里,她笑了笑:“姐姐倒还记得我,许久不见了呢。” 沉绿附和着她感叹:“是,的确是许久不见了。” 守门的人打开城门,看见添韵匆匆行了个礼退了下去。一向心眼儿多的添韵这次居然没拐弯抹角,直接带她去见了西国的王。说是王,却没在宫里待着,反而缩在地牢里等她。青玄也在。 原本养尊处优的少年被关在老鼠肆虐的地方,吃难以下咽的干硬的白馍馍,被用铁环高高地吊起来,手腕的地方勒出一道正在淌血的恐怖痕迹。沉绿放冷了声调呵斥他:“你就如此对待这殇国的帝王?你不怕此番放虎归山后会灭了你这群西蛮子。” 那个男人挥了挥手,就有人泼了青玄一身冷水。他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那西国的王站起身去捏住青玄的下巴:“你真当你来了我就放他走?我西国是不大,可人不傻。”青玄抬起头狠狠啐了那人一口。可他也不恼,松开了捏着青玄下巴的手擦掉脸上的口水。 “不过话说回来,殇国的帝妃果真名不虚传,这一头白发恐怕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此美貌也胜出添韵不少。” 沉绿抬起了手,看见青玄的眼睛熬得通红,宽慰似的冲他笑了笑。“你不怕我一不小心就灭了你西国吗?”那个男人明显一怔,随即就笑起来:“猫儿似的美人说起这话一点威胁都没有的。”添韵的手放在背后不知在偷偷做些什么,沉绿从怀中掏出那支笛子吹不知名的曲子。眼看着添韵的身后冒出黑色的尾巴,脸也一会人样一会妖样的。她不知施了什么法术,沉绿吹的曲子不再婉转。终于,添韵变作了一只老鼠,花样繁复的衣裳轻飘飘地落下去,只见地上多了一只老鼠“吱吱”地叫着满地爬。 沉绿笑了笑,踩住地上老鼠的尾巴:“你当真以为瑞雪哥哥给你的清心真的只是让你清心吗?” “你一日活着,就一日都逃不过我沉绿的手。可你偏同我作对,自取灭亡。” 西国所谓的王好像受了惊吓,尖叫都叫不出来。瘫倒在地上又忙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出跑,嘴里不停喊着“护驾护驾人呢人呢!” 沉绿撇了撇嘴,满脸的不屑:“大王可真是会用人啊,居然都不瞧瞧是什么货色。” 她把左手升起来,愚美人就从她脚边细细密密地长出来,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延伸到那个男人的脚下,然后直直的长上去,揭开了他的头骨。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这里的愚美人似乎与她在倚绿阁里种的不同。这里的香味更浓重些,颜色更加艳丽些,艳丽的让人心生惧意。沉绿过去解开青玄手腕上的铁链。 他黑了,也瘦了,身上的衣裳破烂不堪。看到此情此景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是恐惧的神色,青玄看着沉绿,目光灼灼:“为什么?” 沉绿沉默了一小会,随即扬起脸冲他笑:“这愚美人本就是人血喂养的杀人利器,这里的人越多,花就越兴奋。” “愚美人最喜欢这样人多的地方了。” 青玄用沾着血的手摸她的脸:“我问你为什么来。” 为什么来。 为什么来。 因为喜欢你,所以来。因为你的命是我的,不能让你死在别人的手上,所以我来了。沉绿实话实说,青玄伸出手抱住她。耳边隐约能传来外面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第十三章:要江山,弃美人 血腥味越来越重。 愚美人穿过添韵的老鼠身子,盛开好大的花,浓烈的掺杂着鲜血味道的愚美人漂亮极了。添韵大抵是料到自己逃不出去了,于是她就没再逃。反倒是沉绿优哉游哉地摘下那支花,轻轻拍了拍青玄的手背:“走吧。” “夫君。” 走吧,夫君。 青玄就那么呆愣着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他大概是极欣喜的。这么千万年来,见到她的日子都屈指可数,鼓起勇气表白心迹也不见她很在乎。可如今,如今她叫他了一声“夫君”啊!于青玄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认可那么简单了,更是爱啊!不再是他单方面的,沉绿她,也在回应啊。 半晌,沉绿看见他污浊的脸上滑下来两行眼泪。青玄伸出手拭掉眼泪,“扑哧”笑了。他低了地身子,拦腰抱她出去:“我好生欣喜”。 出了这地牢,满眼都是人类鲜血遍布的尸体和开得浓艳热烈的愚美人,血腥的味道刺激着人的鼻翼让人想吐。沉绿把头蹭在青玄的肩窝上。 “来之前我就想啊。”她徐徐开了口,目光温柔又恬淡。 “你若是能平安的回来,我便陪你君临天下。你若是回不来,那我便是穷泉碧落也要寻你去。”说着,她的眼皮耷拉下来,跟着就睡了下去。整整两天两夜没睡,还要用血供养愚美人,饶是妖精,怕也受不得这样的累。她的马儿拴在城门跟前。青玄抱着她骑着马,一路飞奔。 一天一夜,在西国和殇国的交界处,秦瑞雪在那里。除了身下骑着的马,他还牵着一匹,看起来脚程是极好的。沉绿醒了,骑着秦瑞雪牵的马,红色的衣衫飞扬。 他们是在第三日回去的。由于同秦瑞雪离得近,青玄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战争让他身上多长了些肌肉,还是瘦,却健壮多了。他洗了把脸,泡在倚绿阁的温泉里眯眯眼睛同沉绿说话:“绿绿,这三个月我日日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还不等沉绿回答,他就又自问自答:“想了。” 沉绿干脆不说话,听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心里莫名洋溢起莫名其妙的暖意,久违了。这一夜里,青玄没碰沉绿,只是搂着她,吻她头发上的香味,感受她呼吸时的气息。它让青玄感觉,他是真真切切的拥有沉绿。早晨赶去上朝的时候,沉绿还没有醒,青玄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离开。 才处理了迫在眉睫的事情,朝中的臣子就开始出这样那样的毛病。 他们要求斩首妖妃。非要讲她是红颜祸水,迟早会危及殇国的江山。青玄什么也没说,心里却打定了主意。 也正因为他什么也没说,大臣都以为他默认了。 他的确是默认了。 当夜回到倚绿阁的时候,沉绿正在做女红。看到他回来,沉绿抬头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活计。像是知道了今日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她张口问他:“青玄。江山与我,你要哪个?” 青玄就笑笑,摸她的头:“你胡说什么呢。” 沉绿抬起头,重复一遍方才的问题:“青玄。江山与我,你要哪个?” 他楞下来,一句话也没说。青玄没看见沉绿眼睛里的光暗下去。沉绿抓住他的一只手放在她的小腹上。 本该平坦的小腹微微凸起,她笑着同他说:“三个多月了,从你走之前。”青玄像是惊了一下,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抱起她上床睡觉。 你到底,同无殇是一路人,青玄。沉绿想:都是负我,只是一个伤心,一个伤心又伤身。 她不是不知道。从一开始杀了无殇开始,他真心想要的就不是她,至于西国所说的话,不过是给他拿走江山的契机罢了。青玄是喜欢她的,不过那是千万年前的事情了。 千万年的时光,哪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没有。 沉绿转过身,搂住青玄的腰出声:“我是当真喜欢你,喜欢千万年前的你,喜欢喜欢我的你。” 青玄大概是醒着的。他不安分地扭了扭自己的身子,沉绿把手伸过去摸了摸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可这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不需多久,甚至只是明天,他就会抛弃她,抛弃她肚子里的孩子。 也许青玄之前对沉绿说想要她做他的妻是真的,可这句话实现的前提是他坐稳了皇位。既然如此,为皇位舍弃她倒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想着这些,沉绿一夜未眠。 青玄也没睡。 他在心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最后都是舍弃她。既然如此。 青玄搂住沉绿的肩膀,轻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这样的你也算是死得其所吧。”天已经蒙蒙亮,他起身,沉绿也醒来了。不是他的动静大,是她一直就没有睡着过。 青玄拿起衣裳,沉绿也坐起身子。两人各自沉默着。终于,沉绿接过他手中的衣服,仰着脸对他笑靥如花:“我伺候你穿吧,这是妻子的本分。”只这一次,就这一次。从今以后,你再也找不到谁能这样待你好,你再也不会拥有能为你放弃自己的人。 我以司妖之身诅咒你,此生,爱不得,求不得。 青玄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身子一颤。莫名的内疚感袭卷上来,逼得他想要落下男儿泪。他猛的转身,两手捏住沉绿的肩膀。 她可真瘦啊。 记得从前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有这样瘦,而是珠圆玉润的,有些活人的样子。可如今,她的肩膀摸起来里面的骨头好像都要刺破皮生长出来,脸上的神色也没有无忧无虑的样子,带了看破尘世的绝望,和目空一切的蔑视。 她拂开他的手:“你捏痛我了。”青玄才注意到他用了多么大的力气,好像要把沉绿的骨头捏成齑粉。 有一瞬间,青玄觉得自己动摇了。他不想杀了她,他不想用她的命换自己安安稳稳的皇位。可旋即,他就甩开了这样的想法,笑自己天真。 若是坐稳了江山,要什么样的美人儿得不到,有什么爱情换不来呢!又何必。 何必非要沉绿不可。何必非要千百年前喜欢过的,别人用过的沉绿呢! 在意那么多作甚,想要什么就去拿,何必要瞻前又顾后,反而一事无成。 他自己穿好衣裳,一句话也没说。宽大的袖摆甩开,脚步坚定。 青玄是安排好了的。若是叫他亲自说出口,亲自动手,肯定做不到。可他知道宫里的那些大臣,知道那些老狐狸看见他没有作何反应就会私下里结果掉她。事后他也正好借着这个幌子,把这些自作聪明的毒瘤从朝堂上割掉。 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他坐在朝堂上,心里清楚已经有人去了倚绿阁。 那是他御用的兵士,都是些好手。 沉绿坐在屋子里换衣裳,画最美最浓艳的妆,绛唇,花黄,蛾眉。在眼角用笔细细勾勒出凤凰图腾,美的。 触目惊心。 她心里清楚,这倚绿阁外头已经被一圈一圈地包围住了。她也清楚,若是她想活着,这群肉体凡胎的人类还比不上添韵的结界结实。可她就是不想再活着。 她这一生,太苦。被辜负都成了习以为常的事情,如今再多一次,倒也不过是再心伤一次罢了。 无碍。 无碍。 妆毕了,她裸着脚走出门。地有些凉,她却蓦地觉得安心了许多。 此时的青玄也坐不住了。约莫着她大概已经被处理掉了,便打发了仆从,一个人缓步走向了倚绿阁。 这路太长了。长的好像永远也走不完,永远都到不了她身边。青玄觉得心里一阵恐慌,他像是醒悟了什么,加快了脚步冲向倚绿阁。 没事的。没事的。她不会死的,她并不是人啊,只靠兵士怎么能杀得了她!只要找到她,送到秦瑞雪那里,就好了。他这样想,脚步越发快了。倚绿阁已经近在眼前。 遥遥的,他看见有个女子从屋子里走出来。 她穿着多么华丽的衣裳啊!大红的颜色好像她种下的愚美人,裙摆在她身后长长的拖着。外面一层黑色的纱质外衫显得她越发雍容华贵了,可也沉闷极了。青玄直觉不好,他的嗓子里怄着一口气,她的心跳的厉害。 沉绿也看见了他。 她拉开嘴角笑了笑,在手心升起一抹红色的光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那光圈甚至包裹住了她的整个人。这场面太过壮观了,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敢再前进哪怕一步。 等了许久,那光终于慢慢消散了。直至完全消失,青玄才动了动僵硬的脖子。那里没有人了。没有沉绿了。剩下的只是一身华丽的衣裳,金色的凤冠,还有。 愚美人。 愚美人开了遍地,像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 她的一生,终结于此。 负不负的,打从现在起,了无牵挂。如此甚好。 甚好。 只是她啊,白白辜负了那个,总是爱穿白色衣裳的男人,那个,拿着刀剑守护她的,空前绝后的温柔男子。沉绿的身体已然消失不见了,她的意识却还在。 那种感觉并不让人安心。她好像随着风就能飘走了,灵魂都是四散的。沉绿勾唇一笑,彻底放松了自己。 也罢了。 第十四章:沉绿的记忆:沉绿和无殇定过娃娃亲 若是不算上她在现代的那几年,沉绿最开心的,怕就是她还是沉家大小姐的时候了。 父亲在殇国的主城坐着城主的位置,不是什么大官也并没有什么实权。只是凭着城主的身份,让别人给了她万千的宠。似乎从小到大,她并未受过什么委屈,大到贵族的家里孩子,小到这城主府的奴才丫鬟,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捧着她。也许不是真心的,有的是借着她去和城主大人拉上点什么关系,有的是想傍着个好主子,一生无忧。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一个小小姑娘的眼里,这都是了不得的宠爱。 只除了一个人。 那是管家的儿子,叫秦瑞雪。打她记事儿起,他就在她身边,一直都在。小着的时候是玩伴,稍微长大了些便是陪读。 他不惯她。父亲平日里忙的人影都难得见到,母亲躺在祖祠里,她说不了话,身体也是冰冷的。于是只剩下秦瑞雪了。她惹怒了教书先生的时候,他罚她不许吃晚饭;她闹脾气不肯背书的时候,秦瑞雪便打她的手板。 可出乎意料的,待她最为严苛的秦瑞雪居然是她最喜欢的那个人。 同龄的朋友她总嫌他们虚伪。哪怕是沉绿故意捉弄,他们也笑嘻嘻的甘之若饴。 假,太假了。 唯有秦瑞雪。严的时候的确严,可温柔的时候也温柔的不像话。他足够真实。 五岁的时候她爱看鱼,乘着黄昏蹲在水池边上。 一尾尾的都是锦鲤,那样艳丽的红色,煞是好看。沉绿回过头叫秦瑞雪:“瑞雪哥哥,绿绿晚上想吃鱼。”八岁的秦瑞雪点点头:“那你蹲在这看鱼,莫要乱跑,我去和小厨房的说一声。”话罢他便离开了,只剩下沉绿一个人。她百无聊赖地蹲着数鱼,将头向前探了探,重心已然是不稳了。她连忙用手拄住了地,按了满指缝的泥巴。可毕竟是水边的泥,滑溜极了,再加上模糊间感觉背后有人推了自己一把,沉绿手一滑,脑袋就扎进了池子里。她忙着扑腾,忙着呼救,满心想的都是秦瑞雪。 “不怕不怕,瑞雪哥哥马上就回来了,瑞雪哥哥会救我。” “这池子的水这样冷,回头让瑞雪哥哥找人填了它。” …… 可她甚至失去了扑腾的力气,秦瑞雪都没来。直到她逐渐失去了意识,手脚渐渐停下了动作,才依稀看见秦瑞雪穿着白衣的身影渐渐走过来,越发近。沉绿卯足了劲喊一声,声音里甚至带着哭腔:“瑞雪哥哥!”眼看着秦瑞雪的脚步由徐变急,再变成大跨着步子跑起来,她才彻底放弃了扑腾。 既然瑞雪哥哥来了,那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他会从池子里捞出自己,他会请来御医诊治。 他会救她。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沉绿的屋里跪着一帮战战兢兢的奴才,她的榻前伏着秦瑞雪。少年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发着潮。沉绿坐起来,用肉乎乎的手指戳戳秦瑞雪的胳膊:“瑞雪哥哥,绿绿醒了,你又生病了吗?”她的声音带着小孩子的奶声奶气,听着叫人感觉甜甜腻腻的。秦瑞雪眯着眼睛抬起头。 他的脖颈发疼,衣裳也潮着,却是在听见沉绿声音后的第一时间对着她笑开:“我没事,倒是绿绿好了吗?”八岁的男孩子脸上挂着笑,眼睛里却布满血丝,沉绿看得一阵心疼。她登时就坐起来,踩上榻边的鞋子然后拉起秦瑞雪。将近一天一夜的休整,她恢复了个七七八八,生龙活虎的。倒是秦瑞雪,被她拉着站起来的时候难以察觉的晃了晃身子。 “上哪去?”他这样问,嗓音粗哑,难听极了。沉绿一惊,使劲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稍微蹲下些身子。秦瑞雪顺从的低下来,心里隐约明白了她想要干什么。他忍不住想笑,眼看着小丫头伸出肉乎乎的手有模有样地探上他的额头,仿佛被吓着了似的轻“呀”一声,又飞快的缩回手探上自己的额头。 她颇有些肯定的点点头:“上你那个屋去,你换身衣裳,我去找人请御医来。”沉绿的脸上还长着些婴儿肥,此时带着一副担忧着急的表情,眉啊、眼啊的,都皱成一团,好笑极了。走了半晌,她看起来有些犹豫,又道:“瑞雪哥哥,你……你是不是一直守着我?连身衣裳也没有换?” 秦瑞雪不禁哑然失笑,他敛了敛眉,回她:“是啊,我最疼绿绿了,眼瞧着你一直睡着,我怎么还有心去换衣裳呢。” 沉绿仿佛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紧张,末了他还发现了一丝羞涩之色。她道:“那瑞雪哥哥穿着湿的衣裳,又一直守着我,难得绿绿好了,此时你怕是也逃不过风寒之症了。”女生瞧着忧心,快到他门口了,又凑在他耳边小声补充:“我去年染了风寒,御医开的那药可苦了。不过瑞雪哥哥不要怕,一会御医开了药,我帮你喝!” …… 秦瑞雪眯了眯眼,一阵眩晕直冲脑门而来。他竭力忍住此时的难受,伸出右手食指蜷起来,叩给沉绿一个爆栗:“笨!”他的声音虽然粗哑,却神奇的带着温柔的、能够安抚人心的神奇力量。沉绿安下了心来,摸摸头上被敲过爆栗的地方一阵傻笑,略微有些疑惑秦瑞雪说她傻。 “你替我把药吃了,那我还要怎么治病?”他说,并没有逞强着说自己没病,扶着门框进了门:“你先去使唤奴才请御医来,我换身衣裳。”沉绿笑嘻嘻地领命出了门,贴着纸糊的窗户调侃他:“瞧瑞雪哥哥,换个衣裳还要避着绿绿,此番把绿绿当成了外人不是?” 也正是因为隔着窗户,她无缘看见秦瑞雪蓦然发红的脸庞和耳根,还有羞涩勾起的嘴角。 没多一会沉绿就回来了,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一只白瓷兰花小碗,盛着满满一碗乌漆抹黑的液体,看着都叫人失了胃口。她腾不出手来开门,伸出脚沿着门沿踢开。这一踢可了不得,看见的东西得叫她长上满满一眼的针眼儿了。秦瑞雪的衣裳换了一半,领子边搭在肩膀下方,露出上臂和肩膀。男生的一头乌发堪堪遮住了后背琵琶骨的那一片方寸之地,白白叫沉绿看了一番好春光。 他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沉绿在同龄人里就算高的了,秦瑞雪却比她高了一个半头还不止,难以想象的是明明不过八岁的孩子啊,居然也有结实的肌肉。 听见门响,秦瑞雪下意识的回过头,顺带着半边身子都侧了过来。看见来人是沉绿,忙迅速的双手扯上领子又飞快的蹿到榻上,全然不见平日里的一丝稳重之色。他羞红了脸,沉绿却没羞没臊地笑了:“瑞雪哥哥的身材真好。” 她端着托盘,颤颤巍巍地搁在他边上,取了个小银匙,舀上一口药送进他嘴边,“啊——”她这样示意他。秦瑞雪顺从的张开嘴咽下去,少有的一丝药残留在舌头上,顺着味蕾蔓延出一阵苦涩。他就被沉绿喂着喝完了整碗药。他颇有些尴尬的安顿沉绿:“以后可莫要这样进男人的屋子,若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就即刻转过眼去,不能说‘身材真好’这样的话,有失体统。” 沉绿有些难过,可旋即就恢复了过来。她撇撇嘴轻哼一声:“我只看了瑞雪哥哥,并不打算看别人。再说了,这世上还有谁的身材能这样好,配得上我夸他一句‘身材真好’呢?除了你,再也没有别人了呀。” “况且,”说到这里,沉绿好像害羞了,她低下头,两个手的食指绞在一块,从秦瑞雪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耳侧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绯红。突然,她又抬起了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况且,瑞雪哥哥以后要娶绿绿的不是?看也是迟早的事情,你只当我提早预支了便罢了!”她努力放大自己的声音,试图掩盖自己心里的紧张和羞涩。秦瑞雪浑身一震,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他近乎有些激动的伸出自己的手拉住沉绿的:“你说这话,可当真?” 沉绿昂起头:“你别看我是个女子,可我贵为城主之女,好歹也算得上是公主了,说话自然是一言九鼎的,怎么回骗人呢?” 秦瑞雪弯了弯眼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如此甚好,以后你的名字便要冠上我的姓了,就叫秦沉氏!”沉绿又撇撇嘴:“可真难听。” 秦瑞雪从未想过不过五岁的姑娘,怎么可以这样言之凿凿地说“我要嫁给你”,他也不知道小小的沉绿究竟喜欢他什么。 其实不外乎是陪伴,宠溺,真实,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美色。 对,没错,就是美色。 沉绿从未见过能长成秦瑞雪这般好看的男人,用“惊为天人”四个字形容也丝毫不为过。明明是个小小少年,却爱穿白衣,也所幸,他的身材撑得起来。他的乌发已经及腰,用一只玉冠固定在头上。他的眉眼都是淡淡的,轻轻冷冷,并不像大多数男人,长着太过茂盛的眉毛,看着都叫人生厌。尤其是那么一双丹凤眼,轻轻地瞄上一下,媚眼如丝,简直要勾走了人的三魂方可。身材更是没的说,在某一日,沉绿偷偷去找了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提亲”,说要嫁给秦瑞雪。 “为什么呢?”父亲这样问她。 “他长得好看、对我好、人又温柔……”她一个一个地数着他的优点:“最重要的是,我一想他和别人在一起,他的心里有人比我还要重要,我就闹心的不得了!” “等等,你说……温柔?!那孩子总是木这一张脸,对他爹都冷冷淡淡的,你跟我讲温柔?!”沉父一脸见了鬼的模样张大着嘴。沉绿很早熟,她不屑地飞给自家老爹一个眼神让他慢慢体会。 “罢了,随你去吧。”沉父叹一口气,妥协了。 第十五章:沉绿与秦瑞雪的家仇 如果可以的话沉绿宁可自己从未提过自己想要嫁与秦瑞雪的事。这样他的家人,他们所在意的人,都不会死。他们不会被屠了满门,生活亦不会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这是一场无妄之灾,始于爱,终于爱。 那是典元十三年。这一年,沉绿七岁,秦瑞雪整十岁。城主的女儿招亲,意料之内的,热闹极了。几乎全城的适龄男子都来了,他们身着盛装,都准备好了礼物——毕竟敢于迎娶城主家小公主的人,不会是鼠辈。不过比赛的内容叫人咋舌。 说白了公主就是大爷,看得顺眼的才最好,内容就是哄沉绿高兴,他们的任务就是使尽浑身解数,换公主的青眼有加。 沉绿爱看美人儿,而那来招亲的人里,美人自是不少。威猛的,秀气的,高冷的,幽默的,甚至还有个头牌——得幸亏那是个清倌,不然他连这城主府的门都踏不进来。那头牌的姿容是极好的,尖脸,长眼,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子动人心魄的媚气,可人瞧着偏不觉得娘,反倒很有男人味,仿佛他生来就该如此,这般容颜只他能驾驭得住。哪怕是秦瑞雪那样空前绝后的美男子,在他的美艳下都要自惭形秽。 这话倒并不说是秦瑞雪赶不上他,只是两个人的风韵差别太大。一个清冷,一个娇艳。若说秦瑞雪是一捧清冽的泉水,那那个小倌便是芳香四溢的花茶;若说秦瑞雪是清冷孤高的雪莲花,那他便是妖异艳丽的曼陀罗。 都美极了。 到了最后,瞧得上眼的竟只有这两个人。当然,留下这小倌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最后招的人,还是秦瑞雪。但坦言,这小倌的确有站到最后的资格。沉绿抬了抬眼,眼底的惊艳之色乍现。她从高处走下来,摘掉脸上的面纱。那小倌足有十六岁,高了她不是一星半点。眼看着沉绿走下来,那个小倌低了低身子,冲着她笑。她看呆了,手指禁不住覆上他的眉眼:“瑞雪哥哥你瞧,这位哥哥生的真好看。” 谁也没留意车水马龙里穿过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和华丽轿子里坐着的人。 好半晌,沉绿才抽回了自己的手,圆圆的一张脸上满是遗憾:“只可惜别人再美,也赶不上我的瑞雪哥哥。” 小倌才发现,原本站在他一边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沉绿的旁边,眉眼带笑。没有人能博取他一丝关注,那个男人的眼光全都落在沉绿的身上。那个小倌敛了敛眉眼里的失落,竭力扯出一抹笑:“那公主,可否让我叫一次你的名字?” 沉绿一惊,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秦瑞雪。他并没有什么表示,可沉绿从那小倌的眼睛里收获了浓重的愧疚之意,和更多更深沉的,爱。 “沉绿。” “绿绿。”小倌的声音好听极了,悠远的,让人回味无穷。沉绿听见他几乎微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能如此叫你一声,往生此生,死也无憾了。” “还有。”小倌带着歉意的目光投向她:“往生还有个不情之请。” 饶是沉绿,在这一刻也禁不住有些动容。这小倌,她的记忆力分明没有一丝他存在的痕迹,可刚一见面,他眼底的爱意就要将她淹没了,如今又摆出这样卑微的姿态。清倌头牌,他大可以坐在榻上,自有垂涎他美色的男人女人扑上去,可偏偏,在沉绿面前他的高傲就跌落在了尘土里。 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 沉绿点点头:“你说。” “只是两年前惊鸿一瞥,往生就对公主念念不忘,只盼着有生之年,公主能记住我的名字,公主能记住,有这么一个人,他最爱你,任是谁也比不上。” 话罢,那个人便走了。他的袍那样华丽,边角随着风荡起来,衣角绣着的蝴蝶几乎要飞起来,迷乱了沉绿的眼。好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可沉绿站在背后,只觉得他的背影凄凉萧索。几乎是下意识地,沉绿喊出了声:“往生!” 那个人回了头。沉绿冲着他微微一笑:“我会记住你的。” 他很快又转了回去。往生走路的姿态还是一样的潇洒,沉绿却发现了他肩膀异常的抖动。是激动还是难过居多,沉绿无意探究。她只是觉得该这样做,于是就这样做。她偏了偏头,看向站在她身侧的秦瑞雪。她小声叫他:“瑞雪哥哥。”秦瑞雪低下头,递给她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没有人看到远处马车里的女子脸上带着难以言状的嫉恨,以及深深陷进手心的指甲。更没有人看见,坐在她身边的那个男子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猎物,有意思。 他这样想。 当日的招亲,也算是定亲了。只是不成想,不过三天,宫里就来了人。浩浩荡荡的一群,并非善类。他们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兵士,带着刀剑,带着枪戟,层层包围了城主府。又有着一行人从正门进来,居然是个女子带队,瞧着也不过和沉绿差不多年纪的模样,却是满脸的狠辣之色。她从东厢房一直走到最西边,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但最后,她并未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她从士兵的手中抽出一根火把,直扔向西边最后一件厢房。烈火在风的吹动下熊熊燃烧,很快就卷向了东侧的。 沉父阴着脸站着,身旁跟着秦瑞雪的父亲。家中的男眷女眷都站在院子里,唯独除了被秦瑞雪偷偷领开的沉绿。她缩在墙角问秦瑞雪:“瑞雪哥哥,这是怎么了?”秦瑞雪并没有回答。倒正是她自己父亲的问话,给了她答案。 “公主驾临寒舍,也不必奉上这样大的一份礼吧?” 那个站在最前头的女子冷哼一声:“本公主是领了皇上的命令,以叛国之罪灭你满门的!” 沉父脸色微变,但并没有说什么,和身边的秦父用眼神交流了几个来回,终于。秦父向着院墙挥挥手,四面墙,甚至各处屋顶上都冒出了人头。沉绿看着,不禁心下一惊。 如此一动,哪怕不是叛国,也要硬被说成叛国了。 那所谓领了皇上命的公主也是一挥手,朗声下令:“给我看清楚了再杀,这姓沉的一家子,一个也不能落下,尤其是他家的小女儿,能提着她人头来得兵士,本公主重重有赏!还有,若是见了有十来岁长相俊美的少年,就不要动,都给我捆好了押回来!”沉绿神色有些怪异地投向秦瑞雪。她自然听出了那位公主要找的人就是秦瑞雪。 此时的她满心恐慌。哪怕她只有七岁,哪怕她尚且不懂什么叫做死亡,可眼前的阵仗还是让她吃了一惊。也正因为如此,她害怕。贴着秦瑞雪的小小身子在发抖,秦瑞雪感觉到了。他亦无能为力。 他不能自己站出去,这样就辜负了沉绿。他亦不能交出沉绿,如此便是辜负了沉家所有人,更是辜负了他自己的心。秦瑞雪紧紧地咬住牙,拼命的克制着自己冲出去的欲望,同时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抱住沉绿。 刀剑无眼,哪怕墙头上的暗卫杀得不亦乐乎,可从一开始就暴露在众将士面前的家人奴才,无疑成了最好的靶子。他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剑砍下右臂,血流如注。他感到怀里的沉绿情绪已经接近崩溃边缘,便费力地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搂在怀里,紧紧的,紧紧的。秦瑞雪却眼也不眨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眼看着一刀一剑落在他视作家人的人身上,眼看着他们将目光投向这个角落,费力地安顿:“绿绿只管跟着瑞雪哥哥跑,不要回头,不要看我们……”他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眼看着自己深爱的人被夺走生命。 可他无可奈何。当下他最要紧的,是要护着沉绿,是要护着这个未来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他的手背有热热的液体滑下来,他才心里一震。 那是沉绿的眼泪。是啊,他要护着她。 最要紧的就是护着她了。 这无止尽的杀戮不知持续了有多久。 久到秦瑞雪看着人死在自己的面前都无动于衷,久到沉绿的哭泣止歇了只剩下偶尔的打嗝声音。两边都死伤不少。最后吃亏的,还是所谓的公主那边。她带得人固然不少,却也不见得能比藏在这城主府的暗卫多上个万儿八千的,更何况,她的兵,根本赶不上城主府的暗卫。 随着“飕飕”两声冷兵器划过空气的凌厉声音,她身边仅剩的两个兵士倒下了。那个公主方才觉得害怕,尖叫着逃窜,想要跑出城主府。秦瑞雪终于动了。他缓缓放开揽着沉绿的胳膊,附在沉绿的耳边看她哭得通红的眼睛:“绿绿,你要真开眼睛看清楚,瑞雪哥哥要给你报仇了!”话说罢,他走了出去。 男子的眼光里充斥着浓重的杀气,眼里的血丝显得更加可怖。他拾起地上死去兵士用过的剑,一步一步走向那位公主。他轻声的念了个诀,前一秒还在跑的公主这一刻已经定在了原地。 他的眼光那样狠厉。可旋即,他转了身看向沉绿,声音温柔:“绿绿,你要看好了,这是我们共同的,仇人。”话罢,随着一声暴喝,手起刀落,公主的脑袋“骨碌碌”滚到沉绿的脚边。她并没有理会,只是将目光投向秦瑞雪。 第十六章:猎物? 她看见前方秦瑞雪的脸上带着笑,眉眼间尽是温润。这温润自然是对她,尽管秦瑞雪极力遮掩,沉绿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地、沉沉的悲伤,近乎要吞噬掉他整个人。 或者说是悲愤也丝毫不为过。 浓重的心疼和恐惧拔地而起,沉绿忍不住喘了两口气,迈着僵硬的步伐向他跑过去。秦瑞雪也如梦初醒般,忙牵起她的手朝着大门的方向夺路而逃。脚边不时会踩到人尚且温软的尸体,更叫人害怕。她几乎不能控制自己,跳着脚哭号,秦瑞雪的袖子都险些被她扯破:“瑞雪哥哥,绿绿怕。” 秦瑞雪停下脚步,耐心的蹲下身子。她甚至难以想象,不过是个十岁的少年在经历了这样大的巨变的时候怎么能、怎么可以做出这样一幅沉静老成的模样。他伸出尚且沾染着鲜血的手指拭掉她眼角的泪水:“绿绿莫怕,瑞雪哥哥在这里,怎么会有人伤得了你呢?” 他准备带沉绿去帝宫。 对两个孩子,这是最好的去处,更何况还是从沉家逃出来的。民间熟识他们的人颇多,若是被认出来恐怕也难逃一死。还不如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报仇。 这家仇。全家上下加上暗卫共九百七十二人,三百奴仆无一幸存,五百暗卫纷纷殉城,剩下的一百七十二口本家,只活下了秦瑞雪和沉绿二人。而这帝宫,说到底损失的也不过是个愚蠢的公主罢了。 这偌大的帝宫啊,染了沉家一家的血。真脏。这仇,迟早要报。 他带着沉绿一路前往帝宫。 那宫门多么华丽,大红大紫的颜色,守城的人足有二十。秦瑞雪松开拉着沉绿的手,从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叫她踩着他的后背爬过高高的宫墙。他小声安顿她:“绿绿只消在这里等着瑞雪哥哥,马上我进来便接你下去。” 话罢,他转身离开。他的手中执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剑,剑尖上已经落上了数不清的法术。 此剑一击,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秦瑞雪大步走上城门,不等侍卫反应过来便直接刺死了七人。 一击必杀。 他念下一个又一个法术落在剩下十三人身上,剑尖一指。只见所过之处再不见人,剩下的是一块又一块的烂肉。人的器官和血液在空气中飞洒,溅在他的衣服上,他的头上他的脸上。 好狼狈的模样。 末了,他走进城门。到了宫墙边上,他张开自己的双臂叫沉绿:“跳下来!”她应声跳下,刚好落在秦瑞雪的怀里。她在发抖。 秦瑞雪化身杀神的模样太可怕了,叫她心悸,可又莫名安心。终于,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秦瑞雪将沾着血的手掌落在女孩的头发上一遍一遍抚摸。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其实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他不知是想向自己确认什么还是向沉绿起誓:“绿绿莫怕,瑞雪哥哥在这里,怎么会有人伤得了你呢?” 他们一路往前走。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是一群,不在少数。秦瑞雪收敛着自己身上的杀气带着沉绿躲在眼前一只巨大的鼎后面,沉绿吓得瑟瑟发抖。远处有个身着华服的男子走过来,似乎是闻见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沉绿清晰的看见他皱了皱眉头,然后伸手挥退了身后的仆从,独自走向他们藏身的炉鼎。 那个少年的脚步稳健,一步一步走过来。当他看见沉绿的时候眼睛明显一亮,惊喜和惊讶飞快的在他的眼底一闪而过,可很快就被他收敛了下来。他轻咳一声,声调深深沉沉:“你可知道我是谁?” 她摇摇头:“不知。” 那个少年就笑了,上前一步拉住她。同一瞬间,秦瑞雪飞快地拉住她的另外一只手换到前头把沉绿挡在身后,满脸的警惕神色。他的年龄瞧着和那个少年差不多大,只是那个人更高些罢了。那人置若罔闻,笑的更加灿烂了。他微微俯下身子越过了秦瑞雪,直视着沉绿:“你跟我回宫可好?”眼瞧着沉绿没反应,他悠悠叹了口气,又补充:“带上你的这位好‘哥哥’。”他特意在“哥哥”的发音上加重了语气,可沉绿没留意,秦瑞雪也没留意。他注意到眼前的姑娘朝着秦瑞雪发出求助的目光。他的后背顿时一僵,并没有回头看秦瑞雪如何表示。 反正不多会,沉绿点了点头,眼底尽是英勇就义时的坚定。他不禁哑然失笑,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眼前女生的头发,终于在看见她头上血渍的时候叹了口气,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听见她说:“好,我们跟你走。” 他带沉绿和秦瑞雪回了自己的东宫。 身为帝君长子,他的身份何等尊贵,住的地方也奢华至极。他遣人去取两件干净的新衣裳,又打发了沉绿和秦瑞雪去沐浴。 “好好洗一洗吧。这宫里最多的就是血腥味,可最容不下的,亦是血腥味。” “还有,你们住的地方我自会安顿,不必担心。” 秦瑞雪点点头。他自然听出了他话里有话,却也不想在意。一天一夜里紧绷的神经让他濒临奔溃边缘,若是没有沉绿,他能不能熬到现在都未可知。他现在要的,就是一盆浴汤能叫他泡着,完了能有一张舒适的榻叫他休息会。 这是最要紧的。 “你叫什么?”临出门前秦瑞雪这样问他。 “无殇”他这样回。得到了无殇的答案,秦瑞雪跟着奴才出了门。沉绿已经在洗了。恐怕她吓得够呛。秦瑞雪这样想着,没看见背后门里无殇嘴角勾起的饶有兴味地笑意。 猎人还没有还是打猎,猎物就自己送上门来了。有趣,有趣。 无殇这样想,遣人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尤其是沉绿要住的那个屋,他布置得格外用心,甚至早早的就为她添置了满满一柜子的好看衣裳,刚好符合她的身量。末了,他在沉绿的枕头上印下一吻。 着动作落在了来人的眼里,可那人却显得极为恭敬,一句话都没有说,而是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着,直到无殇出了门他才轻叫出声:“殿下,查出来了。” 无殇微微一点头,引着那人去了自己的内阁。 “这是沉家的小小姐。” “长公主今日……”那人看起来颇为犹豫。无殇皱了皱眉头,不耐烦的出了声:“你说。” “长公主今日说是领了君命,去屠了沉氏满门。”说到这,那个传话人的瞳孔也是猛地一收缩:“至于和她在一起的人,是管家的儿子,如今和沉小姐有了婚约。” 无殇的脸色一变,不知是为了婚约还是为她被屠了满门而悲哀。他问道:“长公主如今在何处?” “去了。”那人这样回:“若不是有着那位秦公子相护,恐怕沉小姐活不到现在。当时长公主下了死令,若是能取沉小姐人头的兵士,重重有赏。” 无殇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些许,轻声地说话:“去的好啊,长公主,去的好啊。” 不知为何,在听到沉家被屠了满门的时候他居然是一阵心疼。心疼沉绿小小年纪受了这样大的苦,受了这样大的打击。可听到长公主下令的时候,他怒火中烧,直到听闻长公主去了,才心下一定。 其实他与长公主的关系是颇好的,不然也不会在巡城的时候顺便带着她一起溜达溜达。只是这一溜达,出了事。长公主瞧上了秦瑞雪,他瞧上了沉绿。她贵为公主妒火烧心,便要灭了沉绿满门,而他刚好捡了她的便宜,收获了沉绿。 说到底,她被灭了门,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过所幸,她一无所知,这个秘密也将永远保留。 他的思想多么缜密,只是他独独忘了一点。秦瑞雪和沉绿两个人,他们都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长公主说的话。就算猜不到他身上,也知道是这帝宫里的人捣鬼。 难免恨屋及乌,并不委屈他的恨上他。 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饶是他有怎样的聪明才智,也违抗不得。 传话的人才走,沉绿就率先回来了。她径直走进无殇的屋子:“我要住在哪一间房子里面?”她这样问。无殇呆愣了,看着粉嫩嫩的小姑娘揉着眼睛,似是有些困了的模样,娇憨可爱。他晃晃头,站起身子走到沉绿面前。 她身上换了新的衣裳,头发上也没有血腥味,现在身上弥漫着不知为何的香气。无殇牵起沉绿的手,出了门,一步一步走向为她准备的屋子。他的手掌包裹住沉绿肉乎乎的小手。沉绿不自在的缩了缩,但他的用力很大,沉绿并没有挣开,就只好被他捏着手,顺着他走向自己的屋子。 饶是知道东宫富丽堂皇,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她吃了一惊。无殇替她挑选了偏殿;说是偏殿,其实一点也不偏,大小是赶不上他自己的屋子的,可屋内的装饰无一不是精心准备,甚至连要穿的衣裳,也按照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放好了。 第十七章:无殇和秦瑞雪的第一次 这一觉沉绿睡的极其沉。 她怕是累极了,甚至没有听到秦瑞雪洗澡后走到她门口的、略显沉重的脚步。 门口的男子已然洗掉了满身的戾气和血腥味,靠着她的门槛儿嘴唇紧闭。他眯了眯眼。他的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口,只是无端觉得累。不仅仅是来自身体的,还有心里的。秦瑞雪换上了一身白衣,手里提着一把支在地上尚且能到他胸口的长剑,萧索的立着。 可他也觉得安心。 这个他无论如何也要守护住的,这个他疼爱了整整七年的小姑娘,总算是没事了。她安好,他便安好。 想到这里,秦瑞雪微微笑了,周身弥漫着“生人勿近”的气质也消散了许多。他的嘴角还未彻底放下来,前方便传来了无殇的声音。他颇有些疑惑的看向无殇。 “这样晚了,你怎么不回去睡着?好端端的竟然守在沉绿的门口做什么?”秦瑞雪听见他这样问,可他并没有回答,只是飞快的耷拉下嘴角,一丝表情也无。半晌,他又听见无殇充斥着调侃却又略带警告的补充:“莫非你是觉得我东宫防守不够牢靠?放心吧,没有什么此刻是敢来我东宫拿人的。只是你,虽说与沉绿订了婚,但这样彻夜守在她的门口也不好吧。” “有何不好?”秦瑞雪听见自己这样问他,声音发冷语调淡淡的:“家中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若我也不能守着她,她会怕。” 无殇哑口无言。 话罢,秦瑞雪便低下了头。他的右脚跘在左脚前面,努力寻了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然后闭上眼睛小憩。那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依旧没有动,只是就那么定定的、定定的站着,然后叹了口气。许久,他才向秦瑞雪瞥了一眼,终于放轻脚步离开了。 他未曾看到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秦瑞雪蓦然睁开的眼睛。 对于这个人,他是有戒心的。明明有着无比尊贵的身份,却偏要接他们两个被屠尽了满门的人回宫。这倒也罢了,不如说这事过去之后,他就对这深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戒心满满。 唯独这个人,他却觉得不得不小心对待。明明素不相识,可他对沉绿,未免太过热心了些。热心的让人……发怵。 沉绿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晌午了。阳光从纸糊的窗格里照进来,她翻了个身才醒过来。身边的景致如此陌生——华丽了许多,柜子里的衣裳也尽是自己不曾穿过的花色,台子上的摆饰不再是她收集的金色小香炉,而是换成了看着就很昂贵的大花瓶。屋里燃着不知名的香,蔓延进她的鼻子。味道极好闻,她却不喜欢。 平日里姨娘和姐姐都爱燃香,所以她从不进他们的屋子。 还是什么味道都不要有,清清爽爽是最好的了。 她这么想着,一惊:如此说来,这屋子并不是城主府里的了,而且这屋子,亦不是阿爹替她准备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吸了一口气,昨日的画面一张一张钻进她的脑袋里。 血。鲜艳的,铺天盖地的血。杀戮,每个人都持着武器,他们的弓箭不分敌友得射在人的身上,他们的剑刺过人的肩膀,人的脖颈,人身上的每一寸血肉。法术,色彩斑斓的法术落在人身上,炸出一大块一大块的肉溅在空中。还有亲人……他们呕着血的绝望的脸,他们使出最后的力气告诉她让她逃走。 害怕。沉绿害怕了。她毕竟只有七岁,在怎样成熟也承受不住这样让一个成年人都崩溃的东西。她清晰的听见脑子里“嗡”的一声轰鸣,仿佛有一根弦崩断了。沉绿的眼泪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汹涌而出,她声嘶力竭地朝着门外哭喊:“秦瑞雪!瑞雪哥哥!你快来救绿绿,绿绿怕……”她坐起身子蜷缩起腿,将自己的脑袋埋在膝盖间“呜呜”地哭:“瑞雪哥哥快来救绿绿……” 蓦地,门发出一声巨响。一个白色的人影飞快的窜出来出现在沉绿身边。 正是秦瑞雪。经过一晚的休整,他已经恢复了身体。只是精神上的疲倦,难说。此时他的支柱便只有沉绿了,唯有她撑着他吃饭,撑着他走动,撑着他活着。 他甚至比沉绿还要难。她大可以放下所有的担子依靠秦瑞雪,他会护好她。可秦瑞雪不行,他无所依傍,唯有自己,孑然一身。 只能他来撑住她的全部,她用自己的安好撑住秦瑞雪的精神,甚至生命。 他在榻边坐下来,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揽住沉绿的肩膀,用剩下的那只手替她拭掉眼角的泪然后再落在她的头顶抚摸她因为睡觉而散乱的发:“绿绿莫哭了,瑞雪哥哥在这呢,瑞雪哥哥就在这。”他语气温柔地安慰她,半是发誓地开口:“只要绿绿希望瑞雪哥哥在,瑞雪哥哥就永远都不会离开。” 他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许久,沉绿才慢慢止住了哭声开始抽噎,时不时打个嗝。她的眼圈通红,边打嗝边揽住秦瑞雪的劲腰:“绿绿不怕,只要瑞雪哥哥在,绿绿就不怕。” “只要瑞雪哥哥在,绿绿就什么都不怕。无所畏惧。” 秦瑞雪微微抬起头,看见门外站着亦是匆匆赶来的无殇。他穿着深紫色的长袍,看不出身形,下摆露出一双金丝缎底青龙靴。唯有脸上担忧与焦急交织的模样,他看的在清楚不过。无殇的紫色衣裳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额头上布满细汗。秦瑞雪将自己的目光直直对上无殇的,眼底没有一丝色彩。 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这样冷淡的眼神里究竟藏着多么深重的仇恨以及……厌恶和怀疑。 无殇倒是并未察觉。他冲着秦瑞雪微微点了点头,敷衍似的,没说一句话。秦瑞雪倒是暗笑一声:眼睛里的防备这样明显,你也应当知道我对你有多防备。说到底,沉绿是我的妻,早晚是。 那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径直走向沉绿,站在她的另一侧。哪怕中间还隔着一个人,秦瑞雪也闻到了他身上太过浓郁的、让人作呕的熏香味。无殇亦是坐下,并未有什么大动作,亦是微微低下头轻轻嗅了嗅沉绿的头发,满脸的赞叹:“好香。” 沉绿单纯,忽略了这近乎调情的动作,反而认真的会给他:“公子谬赞了,不过是生来带有的体味,不值一提。”无殇脸上的赞叹之色更加明显,他柔声道:“你莫要怕了,这东宫里有我护着你,没有人敢进来伤害你的,还那么多护卫,不用怕。”趁着说话,他将手指划在沉绿的棉被上。隔着厚厚的布料,他都能感受到她纤细的身躯在微微颤抖,让人心疼。 可秦瑞雪不比沉绿。他到底大几岁,明白这男人的动作的意味。他沉下脸,更加用力的揽住沉绿的肩膀让她倒向他的那一侧。 无殇并没有黑脸。他只是轻轻笑了一声,眨眼间长长地睫毛覆盖住他的下眼睑,好看极了。他站起身子,弯腰,使自己的高度刚好与她相同。沉绿从自己的角度可以看见男子精致的锁骨,紫衣衬得他的皮肤无比白皙。他柔声说道:“小绿绿,我们去用膳可好?” 沉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它很不给面子的叫了一声,沉绿红着脸答应了。 自始至终,无殇没有一句话提起来秦瑞雪,只当这个人完全不存在。这样一来,秦瑞雪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跳梁小丑。她站起身,一手扶着秦瑞 着秦瑞雪:“瑞雪哥哥,走吧。” 他一笑,点点头将她抱下来,伸出自己的右手拉住她的:“走吧。” 这时要吃的已是午膳了。 桌上不见什么清粥之类的,尽是油腻之物。沉绿站在桌边看着这一盘盘菜。 八宝鱼,芦笋猪脚,玉枝汤,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可此时,她只觉得发恶心。各种各样飘着油浸着肉的菜让她又想起来家中庭院里宫门口四散纷飞的人的血肉。 真恐怖啊。 她干呕了两声,紧紧攥住秦瑞雪的手里已经出了一层汗,让他也觉得手心发潮。眼瞧着她的脸色越发难看,秦瑞雪终于犹豫着开了口,只是脸上的神色还是别扭无比:“绿绿前两日里受了那样多的刺激,她吃不下这些油腻的。”提起了这个,他自己也忍不住一阵恶心,早已空空如也的胃在翻江倒海,原本就白皙的脸色越发苍白了。他强忍住自己的难受补充:“这样小的姑娘,眼瞧着那些死人的血肉在自己的面前横飞,她吓到了。” 说这话对他来说是极其艰难的,尤其是用这样平淡的口吻。 他的沉绿,他从小拿着心肝儿疼到大宠到大的沉绿如今,没了父亲,没了姨娘,没了兄弟姐妹。 没了家。 而这一切,都是拜他的帝宫所赐。是他的家拿子虚乌有的罪名,夺走了他们的家。 无殇终于变了脸色。 第十八章:无殇的改变 上 :无殇丧母 “你说这话……”无殇吭声,他的口气极其冲,但看到沉绿越发糟糕的脸色还是住了口,半晌才慢条斯理的补充上一句,却不是对着秦瑞雪,亦不是沉绿,而是服侍的奴才。他的口气并不好,带着高高在上的骄傲:“去把这桌子撤了,做些清淡的。”话罢了,他柔声转向沉绿:“你要吃些什么?我吩咐小厨房做给你。” 沉绿怯怯得看了秦瑞雪一眼,轻轻咬了咬嘴唇,回给他:“什么都好,沉绿不挑食的。” 秦瑞雪照样一言不发,只是更加用力地牵住沉绿的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十来岁的少年眉心拧成一个“川”字,脸上满是阴郁之色。他太清楚无殇对沉绿过分的殷勤是为了什么。 生活在这深宫里的男子八面玲珑心,早熟极了,对男女之情更是敏感得很。所以……喜欢沉绿,是明显的。无需特意探究,秦瑞雪心里就清楚得很。 奴才领了命出去,其他人也在无殇的示意下退了下去。此时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沉绿、无殇、秦瑞雪三人,气氛是说不出来的剑拔弩张,饶是沉绿这般迟钝的感受能力也察觉到了。两个男子对视一眼,皆是冷哼一声,又各自转回头去。她摸摸肚皮,努力的想着该如何调节下这两个人的针锋相对。 沉绿轻咳一声,笑着扯扯秦瑞雪的袖子。她粉雕玉琢的巴掌大的小脸儿仰起来,眼睛里水当当的,男生忍不住微微低下身子。他把耳朵凑在她的嘴边:“嗯?”秦瑞雪发出一个语气词来表示自己的疑问。 沉绿伸出自己一条短小的手臂揽住他,又用另外一只手附在他耳边,自己通过他耳廓和手中间的缝隙说话:“瑞雪哥哥同这个漂亮哥哥怎么瞧着不太好?”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微转:“这是我们的容身之所。” “亦是报这家仇的唯一机会和渠道。”沉绿笑了笑,属于小女孩的清凉声音因为故意放低而微微有些沙哑,再加上她说出如此狠厉的话而变得低沉可怖:“瑞雪哥哥要学会隐忍,还要学会隐藏。”听了这话秦瑞雪不禁浑身一震,有些不可置信的微微放松了牵着女生的手。可很快他就调整了自己的状态。秦瑞雪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像是为了遮掩什么伸出自己空闲的手刮了刮沉绿的鼻尖。 “好。”他这样回,然后收回了自己的手,慢慢直起了身子。 他从未想过沉绿会有这样的一面。 从小到大,她都像是个稚嫩的小姑娘,调皮,爱闹,时不时的就要惹出些什么样的乱子出来。她一直都被他护在怀抱里。他从未想过她会长大。至少……不会长大得这样快。快得让他始料不及,觉得惊惧和恐慌,还有……心疼。 无妄之灾逼着一个尚未接触过外界的姑娘长大,这是多么残忍又恐怖的事情。他觉得心疼极了。 御膳房的动作很快,不多时就又上了满满一桌子。无殇没有动作,沉绿就也局促的站在原地,两只手的食指不安的搅在一起。秦瑞雪也沉默的站着,说不出的尴尬。最后还是沉绿发出了声音:“还是……上桌用膳吧,沉绿好饿。”她的肚子也很配合的“咕噜”一声,打破了僵局。两个男子都忍不住破了功,忍不住笑了起来。秦瑞雪并不明显,他面瘫,只是嘴角微微勾起,倒是贵为东宫之主的男子“哈哈哈哈”地笑,毫无形象可言。沉绿被这两个人闹了个大红脸,低下头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无殇忙止住笑,拼命压抑下自己高高翘起的嘴角,他伸手摸了摸沉绿的脑袋:“那便坐下用膳吧,用膳吧。” 这回气氛已经好了许多,秦瑞雪执起箸替她布菜,无殇替她乘了一碗汤。 如果不算上无殇和秦瑞雪在沉绿看来莫名其妙的交锋,这是一顿愉快的午膳。 日子仿佛就是这样过去的。整整一年——三个人都黏在一起。沉绿八岁,秦瑞雪和无殇十一了。一年的相处下来,秦瑞雪发现无殇的心思并不坏。身为储君,比起其他的皇子他甚至显得有些缺心眼儿。别的皇子惦记着储君之位,待他总是面前一套背后一套,脚下可没少给他使绊子。毕竟都是小孩子,手法并不精明,就连沉绿也能抓住一丝端倪然后查出全部,偏偏无殇蠢,人明明白白提了出来他还替那人辩驳。 许久以后,数不清过了多少年,秦瑞雪和沉绿都还记着此时温润如玉的少年无殇。如果没有那件事。 如果没有那件事。 仿佛是一个冬日的早晨了,一年多以来秦瑞雪都守在沉绿的门前。那一日正赶上秦瑞雪的十一岁生辰,沉绿替他准备了一只笛子,玉质,清清冷冷的水色,冰冰凉凉的。瞧着就让人觉得寂寞。 可沉绿觉得这件物什就该送给秦瑞雪。它好像就是为了那个白衣男子而生,与他的灵魂最为贴近。 不出所料,秦瑞雪很喜欢。 他端坐在沉绿的榻边接过那支装在玉质铺着红色缎子的盒子里的笛子。手指碰到笛子的时候秦瑞雪的身子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了一下,凉丝丝的感觉透过他的指尖都要渗透到骨子里面。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对这支笛子产生了排斥与畏惧之心。可另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又迅速袭上他的心头。就仿佛……找到了归家,他的灵魂都忍不住与它亲近起来。 而他排斥的理由也很简单。 这支笛子给人的感觉太强大了,也太寂寞。 高处不胜寒。 他只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存了畏惧之心。 “瑞雪哥哥?” 直到沉绿疑惑的叫了他一声之后秦瑞雪才回过神。不知是为什么,他的白袍上甚至沾染着已经冰凉的汗液。他打了个哆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他,他无端觉得恐慌,并且……期待。他不由自主的就开了口:“绿绿,待我满了十五岁,咱们便成亲可好?”他这样问。 “我盼着我们成亲千百万年了,绿绿,我不负你,我定不负你,”他试探着又问了一遍:“我们成亲,可好?” 沉绿惊在他说的“成亲”二字里,并没有注意到他后一句的“千百万年”。甚至连秦瑞雪自己都震惊在了自己所说的话里面——许久,他才听到沉绿小声的、带着羞涩意味地低下头,应了他一声“好”。 门开了。 进来的人是秦瑞雪 他披着大红色的斗篷,领子上裹着雪白的狐裘,手里拥着一只手炉。红色和白色,妖冶与纯洁交织刺激着沉绿的视觉。再加上平时意气风发的少年突然变的阴郁萎靡得神色让沉绿直觉有事。 “怎么了?”她这样问,有些担心。秦瑞雪的神色照旧是淡淡的,沉绿却知道此时他的担心,一点也不比自己的担心少。 不问还好,这一问,两人皆看到无殇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眼底的惊恐和难过不言而喻。他说话时甚至带着哭腔,就是那么一瞬间,他的手炉落在地上,“当”的一声脆响,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沉绿和秦瑞雪才发现他的手炉早已燃尽了。她上前一步伸出自己的手努力包裹住无殇的手,再一次问他:“怎么了?” 秦瑞雪亦是站起来,又躬下身子捡掉落在地上的手炉。意料之内的冰冷,燃尽的煤灰从炉口掉出来。他随意寻了个小台子将炉子放在上头,眼看着无殇的脸色呆滞。“……”无殇的声音颤抖:“我母后……母后她……没了!”说最后的“没了”时他提高了声调,脸上突然漫起一丝诡异的红色。他发出类似小兽呜咽的“呜呜”声,反手握紧了沉绿的手。久违的温热从他的手心钻进五脏六腑,他的眼睛终于落下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我再也没有母后了……” “我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成。听宫人说,她去的极惨,是被人下了毒,气孔流血。” “我却碍着东宫之主的身份要记得‘血房不详’,甚至不能看她一眼……” 这话罢了,沉绿和秦瑞雪都呆了。他们可以理解无殇此时的绝望和无奈。这都是他们曾经感受过的,甚至还要浓烈一千倍一万倍。许久,他们听见无殇哽咽着出声:“我多希望我不是这该死的储君……若不是我,母后不会去的……而我也不会连看都不能看她一眼……” “我根本不想要这储君之位啊……” 听闻此言,沉绿和秦瑞雪默契地对视一眼:“莫非是因为你是储君,才有人对你母后下手?”沉绿这样问。 无殇“嗯”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子颤抖的越发厉害,犹如筛糠一般,他问:“你是说……” 沉绿和秦瑞雪皆是点头:“陈太妃。” 只有她的儿子年龄适当,文武双全,头脑也聪明。若是不说为人太阴翳,之论才能,他是和无殇最有一拼的。而最看不惯无殇的,便是他,最看不上他母亲的,便是陈太妃了。 第十九章:无殇的改变:搬出东宫,惨遭羞辱 中 无殇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然而倒霉的事情总会聚集在一起,只等着把人的一切都崩溃瓦解。 宫门开了。 太监尖细的嗓音还在院子里回荡,无殇险些跌倒。 朕念及帝妃之子无殇尚且年幼,无人照料。陈太妃贤良淑德,堪担监君之位。 这话若说成大白话,便是要将他过继给陈太妃。沉绿笑了笑,半是嘲讽地冷哼一声,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陈太妃贤良淑德?堪担监君之位?如今的帝君真是瞎了眼啊。” 她的口气亦是尖利起来:“瞧,真心待他好的亲兄弟他觉得要夺他的权,处心积虑想毁了他儿子的人他却将她送往自己儿子身边。秦瑞雪亦是感叹:“虎毒尚且不食子,可这帝君恐怕,早就有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寻不着借口便只好,让陈太妃亲自动手了。无殇的身子又是一颤。 门再次开了。 进来的是个女人,瞧着二十来岁的模样,长着一长美艳的脸。她的嘴唇涂的猩红,喝了血一般。她的穿着极尽奢华之事,大红大绿,美则美之,可更叫人觉得俗气。她不像宫里的精致女人,倒像是花街柳巷里的鸨妈妈的头牌。 直到无殇行了礼,沉绿和秦瑞雪才知道原来这,便是陈太妃了。哪怕心里装着再多的恨意,再多的不满,三个人也是憋着没有吭声,任由奴才带着那个艳俗的女人入座。猩红的嘴唇微微张开,她伸出手想要拉起无殇:“姐姐去的早,此后,你只当我是你的母妃吧。” 无殇低低的回了一句“好”,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想那女子笑的喜地欢天,拉着他的手更加亲热了:“无殇,你且抬起头,叫母妃好好瞧瞧。”她的手指落在无殇的脸上,一寸一寸的抚过去。她说话的语气里带着让人浑身发冷的阴森气:“瞧你的眉毛,你的眼睛,同你的母妃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话说到这里,她甚至假惺惺地流下了两滴眼泪,却加重了自己手指上的力度。尖利的指甲划过他的脸,留下一道渗着血的痕迹。 并不深,却也知道那个女人,是要下狠手的。 “你过来。”她挥挥手叫住沉绿。女生的手被秦瑞雪牢牢拉住,因此她没动弹半分。陈太妃笑起来,朝着沉绿伸出自己的一只手:“你且过来,我又不会吃了你,好端端的,你怕什么?” 她冲着秦瑞雪点点头,后者松开了她的手。沉绿依顺地跪在她面前。 “抬起头。” 沉绿依言抬起头,女人冰凉而尖锐的护甲在她的脸上形成一种诡异的感受,沉绿不禁打了个哆嗦。并不明显,可无殇就在她身边,男子忍不住伸手扶了她一下。 “真好看的脸啊……”那个女人感叹,眼神里装着两份怀念,两份艳羡,两份妒忌,还有四分欲毁之而后快的毒辣。沉绿还是没什么反应,无殇却眼神一凌,伸出长臂护在她的面前。他一字一顿的朗声说道:“母妃若是有什么事情,直冲着无殇来就好,莫要同一个半大丫头过不去。” 她笑眯眯的点点头:“是了。”话罢,她便起身离开了。无殇和沉绿还跪着,他们听见陈太妃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她回过头,手里似是无意地玩弄护甲,语气却异常认真:“如今你被帝君过继给了我,我便要对你负起作为一个母妃的责任。东宫离得这样远,我实在是不好来回跑。不若你搬出去吧,吟凰亭西边还有一宫,小归小些,却精致的很,离我也近,这样才好将你照顾周到不是?”她特意加重了“照顾”二字,然后领着一众奴才出了门。 无殇像是累极了,原本跪得笔直的身子蓦地瘫软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他颤着声音小声呜咽:“绿绿,瑞雪,我没有母亲了……我连容身之所……也没有了……”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想要从这么一片黑暗中寻找到哪怕一星半点的光明。 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了。 不多会,已经有陈太妃的人来打包他们的东西。说话的语气瞧着恭敬,却暗含嘲讽。尤其是领头的公公,尤其阴阳怪气:“哟,太子爷您可得快点,今时可不比往日了,这东宫,您也住不下去了。” 无殇并未说话,只是沉默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向那个太监:“你说什么?” 那个太监不过一笑,又殷殷解释:“这帝妃没了,您就连个靠山也没了,同我们这些奴才耍横,您怕是耍不起了。” 无殇冷哼一声:“不过是个阉人罢了,男女不分,雌雄莫辨的。” 太监终于变了脸色,伸手就是一巴掌。无殇愕然,却听见他道:“太子爷倒是个完整的男人,身份还尊贵,可如今怎样?照样不是被咱家搓圆捏扁不敢反抗?” 无殇还没反应过来,呆呆愣愣的站着,眼底却是一片烧红。秦瑞雪上前一步,冷哼:“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那太监一惊。这分明是个小孩子,看向他的眼神却带着无尽的威压,让他忍不住后退半步。他却觉得丢人,硬是梗起脖子顶撞秦瑞雪:“你是聋了还是怎么的?咱家讲话那样清楚,你却听不清。”秦瑞雪的脸越发冷了,那股彻骨的寒意让太监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个字,他已经没声儿了。 因为秦瑞雪的剑尖此时已然触到了他的脖颈。 他一昂头,声音微微颤抖:“你干什么!咱家可是太妃娘娘的人,你敢对咱家动手!”秦瑞雪抿抿嘴,没说话,手上却加重了力道。那个太监终于崩不住了,尖细的一声叫喊他带来的人都转过来了头。 他蓝色的官袍已然湿了,裤裆处隐隐透出一丝尿骚味。秦瑞雪冷哼一声,收回了剑:“主子到底是主子,再尊贵的奴才也该清楚惹怒了主子会是什么后果,千万别跟上个自认为好的主子就四处狂吠,丧家犬一般,白白惹了人笑话。” 周围的宫女太监已经崩不住笑。这个太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微微渗出些血。若是秦瑞雪的刀剑再深入一点点,他留下的就不是血了,是命啊!他颇有些恼羞成怒,对着周围的奴才发脾气:“看什么看!赶快收拾东西搬过去,小心晚了时辰太妃娘娘治你们的罪!”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皆是一缩脖子,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那个太监也不闹腾了,捂着自己的伤口灰溜溜得开始看着奴才干活。 无殇像是才醒悟过来。他哑着嗓子冲秦瑞雪道了句谢,再也没说什么。沉绿却察觉到了他身上发生的一些微妙变化。 戾气。多了一丝戾气。 他们走到了那个所谓吟凰亭西侧的宫阁。说白了不过一栋破屋,让人难以想象这样的屋子竟然会在宫里出现。更糟糕的是这屋子,连个名号都没有。 这是巨大的羞辱啊! 无殇自生下来起,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他只觉得喘不上气,母亲的脸和陈太妃的脸在他眼前交错。 “无殇,你要给母妃报仇啊!” “无殇,打今日起,我便是你的母妃了。” …… 他坐下来,榻上很硬,他却半点感觉不到似的呆愣着。沉绿和秦瑞雪一言不发。 没有人比他们更加了解这种丧亲之痛,只是盼着他,盼着受到了无数打击的无殇撑下去。 “要报仇吗?”许久,沉绿问道,声音轻轻的,分量却极重。无殇轻轻摇了摇头:“我们拿什么报仇?如今的生活也要依附她,那太监的话说的并没有错,没了母妃,我没什么可以和她斗的。” “更何况,我对帝君这个位置并不很感兴趣,甚至是厌恶。我只盼着能安安心心的活下去,然后……”他的目光投向沉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收了回来:“然后这便是最最紧要的事情了。” 沉绿叹了口气,心里难受极了。说不上是心疼,还是愤愤不平,总之就是……替无殇难过。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这一天折腾下来,大家都很累。却不想,陈太妃又来了。 这个阴魂不散的丑八怪。沉绿暗骂,就连秦瑞雪也紧紧皱着眉头,明显能看出他的情绪不好。陈太妃眉眼带笑,无殇麻木的跪下来行了礼,陈太妃却一直没叫他站起来。好半晌,他才听见女人的声音:“我听闻今天你宫里出了个奴才,伤了我的领事太监。” 秦瑞雪一惊,仿佛料到了些什么,右手一直搭在剑柄上,想要走出去。身旁的沉绿却伸手拦住他,轻轻摇了摇头。 “无殇,虽然你是我的儿子,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也不好偏袒,你若是能把那个人交出来让我处置,那便万事大吉,若是不能……” “不能!”无殇抬起头,还没等她说完就反驳。 陈太妃的脸色由晴转阴,她半眯着眼睛:“那既然奴才不肯站出来,就只好罚主子了。” 秦瑞雪要站出来,却再一次被沉绿拉住了。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躬下身子:“陈太妃摆明了是想给无殇个下马威,不是这件事,也会是别的事,就算不说你,也会扯上其他人。你只要在这里带着便好。”秦瑞雪点点头,又听见沉绿道:“我只知身边会法术的人只有你,陈太妃盯上了我和无殇,你不能暴露。若真有什么事,我们就要把命放在你的身上了,瑞雪哥哥。” 秦瑞雪浑身一震。 第二十章:无殇的改变:无止境的羞辱、沉绿被 秦瑞雪从未想过年仅八岁的沉绿怎么会想这么多,只是无端心疼。他是被逼着长大的,那她又何尝不是呢?若说年龄,她更小一些,还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姑娘啊! 他安定下来,和沉绿一起将目光投向无殇。少年跪在地上,神色淡淡的回给陈太妃:“宫规自然不可违,母妃要罚,无殇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陈太妃淡淡一笑,唤来身旁的人。正是那个太监。“好一个没有推脱的道理。母妃掌管六宫,你别嫌母妃心狠了才好。”她冷哼,叫住那个太监:“顺子,去拿竹签来。” 竹签! 三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惊。沉绿向前走了一步,秦瑞雪也握住了腰间的剑。无殇向后推了推手,又轻轻摇头,示意他们停下动作。他们的动作并不明显,陈太妃没有发现,而是端着茶杯怡然自得的轻抿着,嘴角含笑。 被称作顺子的太监的动作快,跟着就拿来了竹签,胳膊上甚至挂着一条夹板。竹签和夹板的表面已经失了本来的颜色,而是被一层棕褐色的、类似铁锈的颜色包裹住。是血。这样看来,陈太妃是经常惩罚人的了。 顺子已经站在了无殇的面前,转头看着陈太妃。女人皱了皱眉头,似乎是不喜欢他的无动于衷。的确,她这样做,就是要他心甘情愿的求饶,放弃继承权,她要看他狼狈,她要看一生都与她争夺男人的女人的儿子惨叫,服软,比他的儿子差。 她又问了一遍:“你当真不交出来?” 无殇没吭声。陈太妃挑了挑眉毛,冲着太监开了口:“那就动手吧。” 竹签很粗,前方被削的尖锐。先是右手的小指,顺子叫来了两个侍卫按住无殇,然后将尖锐的一头扎进他的小指指甲缝里面。起先并不深,只是微微放了进去。旋即,顺子持起一把银制的小榔头,将他的手指直立,竖着的敲弄竹签的钝处。竹签一点一点陷入无殇的指甲里面,整个指甲都翻开了,指甲盖上牵连着肉丝。血没止境的往下流。无殇像是不觉得痛一般,就连闷哼一声都没有。他只是淡漠的几乎凉薄的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手指。 然后是无名指,中指。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脸色由于失血过多而发白。 出乎意料的,太监没动他的食指和大拇指。这才是两处最痛的地方啊。他将自己的目标转向了无殇的左手,依旧是方才的顺序,小指,无名指,食指。无殇觉得有些头晕了。 这样的场景,即便是亲手将活人炸成肉块的秦瑞雪都看不下去了。他即将崩溃,重重的将手按在剑柄上。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子,哭了。沉绿偷偷将自己的手按在秦瑞雪的手上:“你此时不该出去,他已然受了这样多的哭,你再出去,白白浪费了他的心思。更何况。”她补充,从她紧咬的嘴唇上就可以看出来此时她的内心根本不像她说出的话一般平静:“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会懂得取舍。” 秦瑞雪明白。无殇是真的不想做帝君的。哪怕一开始心知肚明她害死了自己的母妃,他都没想着要报仇。只是陈太妃如今这么一闹,怕是……他再也难忍了。 无殇眯了眯自己的眼睛,身子有些摇晃。他微微转了转头,看见了秦瑞雪眼睛里的泪和沉绿紧紧咬住的嘴唇。他一笑,摇了摇头,示意二人不要冲动。他感觉自己的指甲缝里有一次进入了什么东西,两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都被扎进了什么东西,然后被外来的力量狠狠一敲击,四根竹签同时进入了指甲。这样的痛和其余六根手指的同比起来,前面的简直不值一提。他忍不住低吼一声,整个人的头都低了下去。 他晕倒了。 沉绿忍不住出声:“太妃这是何必,无殇本也没有要争夺帝位的心思。” 那个女人眯了眯眼睛,探究的目光投向沉绿,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哼了一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顺子随手舀出一瓢凉水浇上无殇的头。 男子狠狠地打了个激灵,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你还是不交出来?” 无殇依旧不说话。陈太妃看向顺子,点了点头。顺子咧嘴笑了,取下胳膊上挂着的夹板抽松绳子,然后将无殇已经鲜血淋漓的手指一根一根塞进夹板的缝隙之间。陈太妃又是一点头,顺子猛猛地抽住绳子。无殇惨叫一声,哪怕是沉绿和秦瑞雪离得并不近,他们也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无殇又晕了过去。 顺子再次舀上了水,却无意之中对上了秦瑞雪冷的瘆人的嗜杀目光。他一哆嗦,转眼看向陈太妃。那个女人此时心满意足地靠着贵妃椅眯住了。似乎是察觉了顺子的目光,她睁开眼,慵懒又满足的开了口:“今天就到这里吧。”听了这话,除了晕倒的无殇其余二人皆是一惊:今日一次就已经这样惨,若是要继续,恐怕无殇的命,也难保了。 她施施然站起身子,出了门,一言未发。 无殇的伤好的极快。从那日之后,倒真的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陈太妃没再来过。只是在太医最后来了一趟,说是无殇已然好利索了的当晚,陈太妃又来了。带着与上次一般的刑具。 一样的惩罚。这一次她甚至不想再为自己找什么借口,就是那么直接了当的掀掉他的指甲,夹碎他的骨头。 这样持续了有半年。无殇的手已经僵直,很多地方布满了细细密密地伤口。秦瑞雪问无殇:“为什么不让我站出去?” 他的回答淡淡的,答案却与沉绿一样:“陈太妃摆明了是想给我个下马威,不是这件事,也会是别的事,就算不说你,也会扯上其他人。你只要在这里带着便好。”秦瑞雪点点头,又听见他道:“我只知身边会法术的人只有你,陈太妃盯上了我和沉绿,你不能暴露。若真有什么事,我们就要把命放在你的身上了,我的好兄弟。” 秦瑞雪浑身一震。他轻声问无殇:“还是不打算争吗?” 无殇摇了摇头:“那是个牢笼,我不屑要它。” 事情并不会就此完结。 无殇的骨头太硬了。整整半年,她用了各种各样的刑,无所不用其极。怎样疼怎样来,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那已经超越了人类可以接受的范畴。可无殇一直没服软。他一直都忍着痛,偶尔呻吟,却从不求饶。他像是无坚不摧,他不畏惧一切。 可万事总有例外。陈太妃很聪明,她抓走了沉绿。明目张胆的。 大抵是清楚,有秦瑞雪护着,暗地里想要抓到她根本不可能。于是她也就根本没再暗地花费任何人力物力,而是直接叫走了她。秦瑞雪想拦,却被沉绿拒绝了。 沉绿的心里太清楚,若是这样明目张胆地叫走她,那就没人敢护。毕竟他们孤立无援。无殇紧抿着嘴唇,还是不说话。 沉绿被叫走了,然后再也没回来。又是两个月,整整两个月。她被锁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面,呼吸的空气里都带着让人发恶心的腥臭味。不过此时的她已经麻木了。 两个月的折磨,她甚至不成人形。 如果不是渴到了极点,甚至没有水可供她喝。即使是有,也是掺杂着泥土和动物粪便的、甚至是发黑的抽水。吃的更不用说,被人踩在地上稀烂的馍馍,发黑。 惩罚她的方法不如说成惨无人道很合适些。不过是个八岁的女孩子,被脱光了衣服高高的挂起来,稚嫩的身体裸露在外。这还不算是糟糕的事情。陈太妃找来了五大三粗的汉子来看着她。这是一种来自精神上的羞辱。 她的身上密密麻麻尽是鞭痕,红色的肉从伤口里翻出来,绳子勒进去。有事伤口上会被涂辣椒,盐。可更多的时候是蜂蜜,会引来一大堆蚂蚁在她身上啃噬。这样的痛,已然比无殇多了千万倍。 从西域找来的大蟒蛇匍匐在沉绿的脚边,尽管知道这东西无毒,却还是要怵着会不会在某一瞬间突然咬上这么一口。活着的、尚且蠕动的蜈蚣被塞进她的耳朵里面。 当无殇找到地牢捞出沉绿的时候,她身上已经没了一块完好的地方,甚至丧失了听力。 他是趁着半夜来的,并没有人发现。他脱下身上的长衫包裹住她的身躯,跳上了墙头。秦瑞雪在门口接应,他们飞快的替沉绿处理好了伤口。饶是两个大男人也吃惊。 这样多的伤口,一层落着一层,有的地方的肉已经开始腐烂了,流出黄色的脓水。可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她醒来看到无殇和秦瑞雪的时候还能笑着开口:“瑞雪哥哥和无殇不要担心,绿绿没事。” 绿绿没事。 无殇和秦瑞雪听着这话,一个比一个觉得刺心。伤成了这样,还能逞强说自己没事来安慰别人! 待到哄着沉绿睡下了,秦瑞雪和无殇双双出了门。他能清晰的看见无殇埋藏在眼底数不尽的心疼愧疚还有……爱意。他拔出腰间自己的剑放在膝盖上,滔天杀意拔地而起。他问他:“还忍吗?” 无殇摇了摇头:“不忍。” 秦瑞雪又问:“还抢吗?” 无殇犹豫了一下,瞥了一眼榻上遍体鳞伤的沉绿,然后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抢。” 此时的陈太妃还睡在自己的吟凰亭里,等着将沉绿的伤口暴露在无殇面前,等着他服软,等着他求饶,等着他放弃帝君之位。她丝毫没有想到她引以为傲的筹码已然被人救了回去,并且谋划了许久的事情竟然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 吟凰亭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发现危险正在一步一步靠近。一旦狭路相逢,这些假的宁静美好都将不复存在。 第二十一章:无殇弑父 无殇想要夺回帝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说得上是艰难。 陈太妃得宠,二皇子懂得笼络人心做起事来更是手段强硬。比起无殇,显然他更适合当一个帝王。无殇缺乏野心,优柔寡断,安于现状更是不必说。 可他不得不。 幸好。 幸好还有秦瑞雪。秦瑞雪的身份,他和沉绿都知道。关于秦瑞雪十一岁生辰收到的一支笛子,那成了一个契机。一个让他得到自己的记忆和真实身份的契机。只是沉绿,她甚至根本就说不清楚,这支笛子是打哪来的,又偏偏只能,也只想让她送给秦瑞雪。 秦瑞雪不是人。 他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个活物,全天下第一只狐神。 他是半妖。 世人皆道妖怪最是无情,可秦瑞雪却不同。他长着一个热的人类的心,同时也拥有着狐神的能力。他非人,非妖,亦非神。这天下本无谁能奈何得了他,他却偏生困在了“情”字里。 大抵谁也想不出,强大如秦瑞雪,居然会是个多情种子。 他心爱的女子下凡历劫,他便封了自己的法力陪她一起。其实本不用这样的,只是昔年这司命天君曾与那人结下过梁子,便少不了要在她的命里添点儿堵。 他要护着她。他说什么都要护着她。 此时的沉绿正卧在榻上。身上的伤口重极了,动一下就是撕心裂肺的痛,有了些许时日的伤口更是挠心的痒。她竭力忍着痛,听屋外两个人的动静。可其实她是听不到的。接连两个月的折磨,蜈蚣在她的耳朵里横行肆虐,能活着已是大幸,失去听力倒显得无关紧要了。只是如此,她也能猜到屋外的两个人有多么担心多么的……心疼。 此刻无殇和秦瑞雪却也没闲着。 是夜,清冷的让人忍不住想打哆嗦。伴随着“嘎吱”一声门响,秦瑞雪随着无殇出来门。 他已经不是俊逸的白衣翩翩少年模样,而是化作了狐身。大抵看到的人都会惊异。是了,有谁见过长成这般模样的狐狸呢?雪狐纯白的毛色已是少见,可他却是一袭水色毛皮,泛着清冷之气。偏生是这样单调有寂寞的颜色,又让人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 太美了。 半张人脸半张狐脸。说半点不吓人是假的,任是谁看了这幅场景都会吃惊害怕,但肯定没有谁能够理直气壮的真心说,不好看。他的一半人脸隐匿在毛发里,露出狭长的眼睛,只勾走了人的三魂七魄方甘心。他蜷着身子钻进无殇的衣领里面,而无殇的手里却紧紧握着一只笛子。 外头极黑。仿佛是为了配合无殇与秦瑞雪的行动,一颗星星也瞧不见,凭空叫人觉得瘆得慌。一人一狐游走在宫里的小径上,离吟凰亭越发近了。 无殇这人虽说优柔寡断了些,但却并不傻。此刻要去吟凰亭杀得并非是陈太妃,要的也不是她那阴翳儿子的命。而是帝君。 是的,帝君。 无殇不会手下留情或者下不去手。陈太妃对他的所作所为想必帝君有所耳闻,却始终一言不发不置一词。就连当初他的母亲去世,即便疑点颇多,也不见他彻查。更何况陈太妃之心宫人皆知,若是没了帝君的默许,她又怎么有胆子动储君的一根毫毛呢? 他的父亲不心疼他,甚至落井下石。无殇心寒了。 至于秦瑞雪那便更不用说了。屠家之仇一条已经足够他杀死帝君一千次一万次,更何况,他还放任着陈太妃伤了沉绿。 怎么可以。 所以他要死。所以沉绿受的伤,他要在这个所谓的帝君身上统统讨回来。 至于为什么动的是帝君,原因也是显而易见的。如今明摆着帝君更偏二皇子,此刻杀了陈太妃,难保帝君不会彻查,或者干脆装个糊涂心疼二皇子,顺便交了皇位给他。若是杀了二皇子,无殇尚且无根基,陈太妃更是不会放过他,以后的日子恐怕要更加难过了,而皇位,自然也是会顺到三皇子手心了。 白白便宜了别人的事,不做。 可若死的人是帝君,情况就大大不一样了。陈太妃与二皇子耀武扬威不过是靠着帝君恩宠,若是没了帝君,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不见得能掀得起什么大浪来。而帝君死的匆忙,未曾留下圣旨,即位之人不必说也会是早就定为储君的无殇。帝位到手,要杀了陈太妃和她的宝贝儿子,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了。 到了。 夜空漆黑如墨,看守着吟凰亭的侍卫也不过两人罢了。无殇的动作快,两记手刀劈上去,还不见人反应过来就软塌塌倒了下去。他“好心”扶了扶,生怕两人倒在地上弄出什么声响来。秦瑞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人身,就着他的动作朝两人太阳穴插入两根三棱针。 这两个侍卫怕是无殇没下重手,也活不下去了。 秦瑞雪抿抿嘴,冲着无殇微微点头,两人双双进了吟凰亭。吟凰亭虽大,可说白了也不过是个寝宫,找个人自然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秦瑞雪在前头布下一个小法术迷惑住已经快睡着的奴才丫鬟,无殇跟在后头扎进一根又一根三棱针。一个活口也不留。下手的确是毒辣了些,只是更为妥当。秦瑞雪稳重,自然是默许了的。 说是默许也并不恰当,不如说是他示意无殇这样做的。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讨论。 “吟凰亭的丫鬟奴才还留吗?”无殇这样问。 秦瑞雪微微蹙起眉头:“你自己看就好。只是也许打在绿绿身上的鞭子,可能就是他们中的某个人递的;害绿绿失去了听力的蜈蚣,也说不准是他们中的哪一个抓来的甚至塞进去的。”他并没有正面要求无殇怎样做,这话却也给无殇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 说白了就是见一个杀一个,都得死。 等无殇处理掉了丫鬟奴才的时候,秦瑞雪已经站在帝君和陈太妃的榻前了。 白衣少年看着那样高高在上,他冷血无情又强大,仅有的温柔都贡献给了沉绿。他好像天生的强者,身上无意间散发的气势让无殇都甚至忍不住想要臣服。 无殇缓缓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勉强称得上是自己父亲的男人。他在睡梦中原本坚硬的五官软化下来,毒辣的嘴巴紧紧抿着没突然冒出些莫名其妙的难听话,沾满鲜血的手缩在被窝里看不到。陈太妃卧在他的怀里,竟然让无殇有一种母亲又回来了的错觉。不过他飞快的清醒了过来,摇了摇自己的头,同秦瑞雪对视一眼。 秦瑞雪的神色淡淡的,一言不发也没有点头示意动手。他把目光投向帝君,期间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才埋下头,从发间拔下一根头发。 说来奇怪,本该是乌黑的头发却在他拔下的一瞬间变成了银白色,发出耀眼的金属光芒。他看向无殇,似乎在暗示些什么。无殇接过秦瑞雪手中的头发,两手使劲,头发就在他的只见绷紧了。他将绷紧的头发缓缓靠近帝君的脖子。头发在接触到帝君脖子的时候明显发出“嗡”的一声,霎时血就冒了出来,又飞快的被吸收。每每血吸尽了,头发便自发深入男人的脖颈一寸。这样一来二去的,竟然没有哪怕一滴血沾在被子上或其他的什么地方。 知道帝君的脑袋被完完整整的割下来。伤口处不见一丝血色,反而像浸泡了许久一般是白色的。 有点恶心。 无殇的脸色已经苍白,再怎么恨,到底也是自己的父亲,如今在睡梦中被自己杀死,总有些于心不忍。陈太妃没醒,嘴里咕哝了一声又沉沉睡下。秦瑞雪见状轻笑一声,偏头看向无殇。向来冷清的眸子里竟然装了些许柔情,无殇一愣。他听见秦瑞雪问自己:“后悔了?” 本该是疑问句,他说出来却有些肯定的意思。无殇在他的目光下无处遁形,他强忍住心头的恶心偏了偏脑袋问他:“怎么处理?” 秦瑞雪摇摇头,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拉住帝君的墨发,将男人的脑袋拎在手中然后叫无殇:“走吧。” 无殇刚想问一句那陈太妃和二皇子呢,可不等他问出口秦瑞雪就径直出了门,他只好讪讪收了口。却不想才一出门,秦瑞雪就好像意料到了他要问的问题一般轻声同他说话。 “那两个人你不必担心,明日起来恐怕只是看着无头尸就会吓得够呛。你回去休息,准备好明日登基。”话罢了,秦瑞雪展开眉头。过了一会又意犹未尽的补充:“明天,才是真正报仇的好日子。” 无殇点头称是,压下了心中依旧泛滥的混乱心绪,先秦瑞雪一步回了那没有名字的寝宫。他清楚剩下的事情,秦瑞雪会处理好的。 此时秦瑞雪正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深沉。手里的脑袋还挺重,他难得心情愉悦地吹了声口哨,念了个口诀飞上城楼。他找了一条粗绳将男人的头发绑住,直直垂下城楼。 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之后,秦瑞雪拍拍自己的衣裳,打道回府了。 第二十二章:无殇的报复 上 第二日的事情着实闹的够大。 天还未亮在无殇的住处就能听见吟凰亭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又过了不多时,整个帝宫就热闹起来,熙熙攘攘的尽是人的脚步声和虚伪做作的哭声。无殇颇为惬意地晃了晃头,穿好衣裳便怡然自得的上沉绿屋里逛了一圈。秦瑞雪还是守在沉绿的门口,倚着剑,眼底眉间都带着满满的温柔。他撇撇嘴,出来就叫上秦瑞雪。 “怎么办?”他问,蹙了蹙眉头。外头实在吵得厉害,吟凰亭更是闹腾的不得了,估计不多时就要找过来。是一场硬仗。 倒是秦瑞雪,他显得轻松了许多。显然杀了帝君的事情让他心情大好。他轻轻拍拍自己因为倚在墙角而沾染在身上的灰然后回答无殇:“不必着急,那毒妇迟早要来,我这边去掳了她儿子来。你只管登基便是。” 无殇想了想,终究是一点头退了出去:“万事小心。”他这样安顿,然后他看见秦瑞雪挥了挥手。陪了少年许多年的剑发出粲然的金属光芒,今日必将再次沾染鲜血! 门响了。 无殇浑身一颤,转头看过去。来人并不是想象中那个此时应当吓得狼狈却又小人得志的陈太妃,而是朝中的一位大臣,叫陈宇墨。无殇长在深宫里,母亲为了避嫌也从未提过这个人,所以直至今日,他才知道这人是母亲的哥哥,亦是他的舅舅。除去了关系不谈,他是听过也极其敬重这位老臣的。他刚正不阿,不趋炎附势。不见他在朝中拉帮结派,一直都是洁身自好的。他也有能力,年纪轻轻便是护国大将军,如今更是手握全国大半兵权。也正因为如此,与他交好的皆是大臣,联合起来能掀了朝廷的大人物。 那人瞧着已到了不惑之年,下巴处的胡须恰到好处,既不显得粗犷也不觉得女气。这人的五官精致极了,四十的脸上皱纹难寻,面色如玉。若不是知道了这样的关系,无殇差点以为他是位翩翩少年郎。 投果盈车,看杀卫玠。 好一个舅舅!无殇暗自感叹。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他来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悠扬笛声。秦瑞雪穿着白袍缓缓走出,脸上难得的带了一丝笑意。无殇暗自摆摆手,示意他去。秦瑞雪的眼神立马凌厉起来。笛声未停,他施施然出了院子。无殇瞧见了自家舅舅眼里的疑惑,主动出声。 “舅舅。”他唤他。 陈宇墨将目光投向无殇。四十岁的人了,金戈铁马征战半生,身上的气势不可谓不强。他就那么一点一点给无殇施压。不一会,他的眼神就变为了感叹:这从尸体堆里和鲜血里洗出来的气势无殇竟然不怕,可见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卖了个关子,故意问无殇:“你可知,这帝君还是二皇子做最为合适?” 无殇一惊。自家舅舅帮得不是自己,居然是想替沉家那位说话吗?他想着要不要说出母亲的死因,以此说服他。可无意中他却看到了陈宇墨眼睛里的玩味与试探。他当下放下心来,重重的呼出一口气然后看向陈宇墨:“舅舅与我见面甚少,怎么就知道我不合适?” 好小子!陈宇墨感叹,看向他的眼光里多了一抹欣赏。懂得看人眼色,任何时候都保持冷静。这样的人不成大事,那怎样的人成大事? 门有一次响了。不远处传来太监尖利的嗓音:“陈太妃驾到——” 无殇抿了抿嘴,打算上前去。不过一瞬,他就已经眉眼带笑。到了陈宇墨黑了脸,躲进了屋子里面。临进去时,他小声安顿无殇:“切莫轻举妄动,谁也不知道这陈太妃有没有骗来帝君的圣旨,你要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再下手。” 他点头称是,又听见陈宇墨说:“自家侄子,舅舅不帮你还能护着外人去?” 无殇一笑,自顾转过了脸去,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回答:“舅舅放心。”我赌不起啊。这一场输了,我便输了为我母亲报仇的机会,输了一直以来护着我的兄弟的命,输了自己的命甚至,输了自己爱的那个姑娘。他暗自抿嘴,此时才察觉到自己的心思。此次若是不死,他便要娶了沉绿来。 陈太妃已经走近了。还不见无殇请安便冷哼一声。她的气势不减,只是整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对劲,眼睛也是肿的。无殇闪了闪身,回到屋里坐在椅子上把玩着一只吊坠。眼看着陈太妃的脸色越来越差甚至有些沉不住气了无殇才笑眯眯的开口,眼底满是玩味:“母妃今日怎么想起来到这里了?又小又破的地方,儿臣恐怕委屈了母妃的金贵身子。” 陈太妃的脸立马黑了,泼妇似的就扑了上来:“你杀了自己的父亲啊!逆子,如今还想着要他的帝位,我偏不让你如愿,我偏不让你如愿!”她的手掐上无殇的脖子,表情扭曲极了。想来地狱的牛头马面也不过丑陋如斯罢了。无殇一直不动,任由女人掐着自己,他却像个事外人似的靠着椅背,神色慵懒。 诚然,疯狂的陈太妃是下了狠手的,可这样的狠手对无殇却半点作用也无。只是她叫骂中的一句话让无殇不得不在意。 “你可别以为帝君驾崩了你就能顺风顺水的登基。本宫手上是有圣旨的,再者说,若是本宫杀了你呢?”她撕心裂肺的大笑,说起话来嗓子都死哑的。无殇皱了皱眉头。这女人显然是有些神志不清了,看来真的被在自己身边躺了一夜的无头尸吓得不轻啊。“若是本宫杀了你,那就连圣旨都用不到,我的二皇子便是最大的!”女人的尖叫让他反感,指甲划在脖子上带来轻微的抽痛,无殇感觉自己剩余不多的耐心正在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终于,他一把抓住女人的手,用力捏住然后狠狠甩开。如果撇去她的哭号不谈,那么陈太妃腕骨碎裂的声音简直明显之极! 无殇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站起来,满头的墨发无风自动。他的眼睛里沾染了血丝,杀气不断的在屋子里蔓延。他就那么站着,犹如一位真正的帝王睥睨自己的臣子。此时的少年再也不复温润,而是缓缓蹲下身子,眼底眉间尽是冷冽。他犹如阿修罗一般,浑身的戾气压迫的躲起来的陈宇墨都是一窒,感到一丝畏惧。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抓起女人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玩弄。恍然间陈太妃竟错觉这人根本不是无殇。 怎么会呢!无殇一向逆来顺受,懦弱极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和动作呢!她吓呆了,甚至再也叫不出声来,想呼救的话就卡在嗓子眼里,可偏偏一句话也冒不出来。 无殇仔细看着女人的手指。葱白一般保养的细嫩,指尖上的蔻丹妖异极了。他勾起嘴唇微微一笑,抓起女人的小拇指朝着手背的方向狠狠一掰,一个指节居然就那么凭空脱离了手指,顿时血流如注。无殇没有停手,而是抓住第二个指节,再是一掰,又一截,然后第三个指节……女人的一根手指分成三截躺在地上。她不知是怎么了,居然连叫都叫不出来,眼睛瞪得简直要吐出来,满满的都是恐惧。他眯了眯眼睛,收回自己的手,狠狠一个耳光扇上去,陈太妃的脸上登时就多了一个五指印。鲜红的,如血。 无殇反而笑了,他将自己的脑袋缓缓凑向女人的,眼看她的表情越来越惊恐,终于满意的点点头。他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唤陈太妃:“母妃,你瞧儿臣将你伺候的好不好?” 陈宇墨已经看呆了,他从屏风后面走出,也是一阵心惊。他从未想过自家妹妹口里柔软的小男孩竟然能如此狠辣,他不由得叫住了无殇:“无殇!停手吧!” 无殇转过头,又是一笑。陈宇墨却看见他眼底的凄厉和怨恨,仅剩不多的挣扎在他的这句话下消失殆尽。他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慵懒的姿态像一只猫,可晶亮的眼神却又像是一直蛰伏许久的猛虎,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就扑出来,血肉不留的吞下这个让他失望至极的世界。无殇很认真地叫住陈宇墨:“舅舅,你快来看看我的母妃,你的妹妹是怎么死的,你快来看看你的侄子我,是怎么被陈太妃照顾的周全的。”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展示给陈宇墨。他有一瞬间的吃惊,旋即便是说不出的心疼与愤怒。复杂的表情在这个铁血的男人脸上呈现。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居然会是被陈太妃害死的,毕竟帝君的解释只是得了肺痨,医治不及时。他更不知道自己的亲侄子遭受到的是怎样非人的折磨。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骨节高高突起,一道又一道粉色的伤疤布在手上。他的手甚至都是扭曲的! 他没再说话,只是随着无殇蹲下来。 第二十三章:无殇的报复 下 无殇再次看向陈太妃。那个女人似乎是麻木了,眼泪一个劲得淌。他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母妃,你疼不疼?”血从陈太妃的嘴里流出来,掉出来的还有一颗牙齿。女人原本算得上漂亮的脸此时肿的不成样子,看着都令人作呕。 这一巴掌抽上去,无殇收获的是女人仇视的目光。许久没再吭声的陈太妃终于开了口,恶毒的话随着血从她污浊的嘴里倾泻而出:“不过是个贱人的儿子,等我的二皇子坐上了帝位,本宫让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末了她又冷笑:“你很疼沉绿那个小贱蹄子是吗?到时候本宫就当着你的面把她给你的弟弟,反正那样漂亮的一张小脸儿,你弟弟他也是喜欢得紧呢,只是不知道她还能活几天了?” 无殇怒极反笑,阴测测的无端让陈宇墨联想起笑面虎这个词。他道:“你真当我的绿绿还被你锁在那地牢里吗?你就那么有自信你的儿子能当帝君?母妃真是自大了些,简直是自负了。” 听闻此言,愣得人换成了陈太妃。她那张已经很扭曲的脸变得更加丑陋,无殇抓住她的另外一只手,小指三截。然后是无名指,中指,食指,皆是三截。她脸话都说不出来了。正常人受了这样的痛大概会晕死过去,她却没有。不知无殇用了什么法子,她始终清醒着,却难得能动一下,甚至是说话都费力。 大拇指是不同的。两个骨节,他一手抓住一只大拇指,手上的动作是毒辣的,他的声音却温柔的要命:“母妃,你还记得吗?儿臣受的痛,今日你也要与儿臣分担,对吗?”无殇发力,两根大拇指应声而落,陈太妃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身子止不住的抽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殇站了起来,又坐回椅子上,冷眼看着女人的两只手光秃秃的只剩下手掌。半晌,他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起身从一个藤筐里抓出个什么东西。也许陈宇墨并不清楚他拿这个要做什么,可陈太妃确实清楚的。 她清楚极了。 毕竟。毕竟是她拿着这个东西塞进了沉绿的耳朵里面。是两条蜈蚣,生龙活虎的蜈蚣在无殇手上蠕动,毛绒绒的脚攀附在他的手指上,肉乎乎的身躯不断蹭着少年的手。陈宇墨看着也是一阵心惊。他并没有立刻将这两条蜈蚣塞进女人的耳朵里,而是又蹲在她面前拿着蜈蚣把玩着。 她明白那种难受。毕竟沉绿已经足够坚强,当初塞了这个进去的时候却痛苦的恨不得立马死去,耳朵里的血也多得吓人,她还记得沉绿浑身不停地抽搐和毫不间断的晕厥和苏醒。可,此时的情景更令她发毛。 蜈蚣就在她的面前,甚至脚都能在她的皮肤上滑过。那种发痒的感觉让陈太妃头皮发麻。无殇的动作始终很慢,就是要让她看清蜈蚣的每一次律动,看清蜈蚣是怎样一寸一寸,一寸一寸的从她的脸上爬进耳朵里面。 痛。 这是此时陈太妃唯一的感觉。蜈蚣在她的耳道里爬动,穿破耳膜的一瞬间她痛得几乎要失去意识,可又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一般,她甚至连晕厥都不能,只能直面也只能承受这种痛。 这只是开始。 对一个爱儿子的母亲来说,这只是开始。 清亮的笛声再次响起,无殇勾唇一笑。不远处能看见一个血红色的身影,身后跟着一个吹着笛子的男人。血红色随着笛声舞动,不时跌倒在地上,又飞快的爬起来。 近了。越发近了。 无殇开始期待陈太妃的表情。 他开始期待一向冷冰冰的少年秦瑞雪会下怎样的手。 很期待。 终于能看清了。那个人华丽的衣裳早已经被血打湿,毫无痛感一般闭着眼睛,没有表情只顾着舞动。仿佛失去了手臂和耳朵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是的,失去了双臂和耳朵。 陈太妃的好儿子,手臂被连根斩下,耳朵被削掉,鼻子也是。这般狼狈,毫无人样。 陈宇墨有半晌的无语,然后抑制不住的躬下身子开始干呕。纵使他在战场上金戈铁马,见识过各种不同的死法,见过各种刑法折磨人,可他唯独没见过能像无殇和秦瑞雪这么狠的。 他看着两个笑着的人不知该说什么,一白一紫,白的俊逸冰冷,紫的妖异魅惑,风格完全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的姿态都是高高在上的,睥睨众生的模样冷血无情又强大。他不禁心存畏惧。 随着秦瑞雪的回来,开始有人端着案板拿着菜刀和各种配菜走进来。秦瑞雪放下笛子,无殇也离开那个女人。两个人一起不知道进到了哪里,不一会再出来时,秦瑞雪的怀中多了一个满身伤痕的女孩子。一切仿佛已经准备就绪,一个奴才模样男人抬起头问无殇:“动手吗?”无殇眯起眼睛,笑了:“做吧,做的好吃一些。我的‘母妃’是贵人,吃惯了山珍海味,你不许委屈了她。” 话罢了,无殇亲自起身,将陈太妃扶上他经常坐的椅子。说话间温柔周到,是个好儿子该对母亲有的模样:“母妃,你要好好看着,儿臣准备这道菜步步为营,很幸苦的,母妃要尝的哦。”只是“母亲”的脸色就不敢恭维了。听了这么半天话,她总算明白了无殇要做什么,脸上久违的带了服软的表情。无殇一愣,即刻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瞧,都是一个母妃的儿子,我怎么就不记得我受了苦时候母亲对谁服过软?”服软。他暗自冷笑,所有的苦都是她施加的,即使不是也总是要来火上浇油的,哪里来的委屈一说?眼看着陈太妃的情绪濒临奔溃,无殇又很好心地将嘴巴贴上她的耳朵安慰她:“不痛的,你的小儿子不痛的,很快就会好了。这么久了,想必母妃也是饿了的。” 那个奴才模样的男人已经动了手。菜刀飞快的划过二皇子金贵的肋骨处,然后向无殇解释:“排骨肉削出来做肉饼是格外香的。”无殇笑着点头,眼神里埋着深重的戾气。 他转身进了屋,有人准备好了龙袍伺候他换上。无殇叫住陈宇墨:“走吧,舅舅。” 换了一身衣裳,无殇的气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戾气从他的身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威严,以及曾经从二皇子身上看到的阴翳。只是他的阴翳更为柔和,只是叫人畏惧,打骨头里发寒,而非像二皇子带着猥琐的、令人情不自禁厌恶的。 陈宇墨应声出去。 仅仅是这么一上午,他的情绪经过太多起伏,此时不知道该同无殇说些什么,于是就什么都不说,一路沉默着。直到无殇坐上那个象征着权利的座位,他才麻木的跟着诸臣道一声:“帝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也怕了。 想扶持着无殇上位他并不是没有私心的。手握那样多的兵马,不想自己称王那就见鬼了。可见识了无殇的行事后他突然开始后悔自己有过篡国的想法。他不敢想象他的手段放在他的身上该有多么狠。 至少不会轻的。因为无殇信任他,所以他若是让无殇失望了,遭遇的会是更为沉重的打击。 所以当场,他交出一枚小巧的兵符,跪下亲求还乡。 无殇大抵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并未做过多的纠缠与挽留,只是沉默的送走他,赏了些足够让他不发愁晚年的资产。 待无殇闲下来已经是傍晚了。 他没叫仆从跟随,而是独自一人在前往那小破房子的路上漫步。他不断问自己,下这样重的手对吗? 对吗?对吗?没有人回答他。最亲爱的母妃死于非命,最后的亲人陈宇墨辞官回乡,没有人回答他。一个人也没有。人前的威严阴翳统统褪去,他此时也不过是个不到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罢了,如今只剩下遍布伤口的心和沉绿,以及秦瑞雪。他呆呆的走着,到了那个巨大的鼎跟前。 那个鼎有多么大呢……再来上三个他也环不住的,他勉勉强强环的住这个天下,却环不住这一只鼎。他又想起来初次在这里遇见沉绿。 那时的她还是很狼狈,浑身是血,还被屠了满门。唯一幸运的事情就是她没有伤。至少在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完完整整的小姑娘,可现在,她只能躺着,听不见别人说话了。 陈太妃说的没有错。沉绿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他突然开始后悔将沉绿和无殇带进宫里,将两个纯白无暇的人带进他注定沾染鲜血的怪圈里面。那是他的世界啊,不是她们的。 他忍不住想哭。 傍晚很安静,空无一人,喜爱热闹的宫人不知都去了哪里。也罢,赶上这样的日子,大家大概都在忙。天逐渐黑了下来,他还呆在鼎旁。 远处突然就闹腾起来,有人的脚步声和叫骂声。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终于看见了来人。是陈太妃。 这一天的折磨下来她已经失了人样,头发蓬乱着,她的手里夹着一个糕饼。无殇突然就意识到了这个是什么东西。 第二十四章:沉绿欲嫁无殇? 这是用她自己儿子的肉做成的饼子,他亲自吩咐下去的。如今看着这副样子,很明显的,陈太妃疯了。她还穿着早上的衣裳,现在却脏乱不堪,上面沾染着鲜血和肉糜。她的两只手都没有手指,光秃秃的,狼狈的样子却让人生不出心疼,只剩下满满的害怕和恶心。晚上有风,女人迎着风就这么冲了过来。即使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他也看见了女人的表情有多么的……悲伤。 无殇并不知道女人这是要干什么。他发现她是赤裸着脚跑着的,直跑到了鼎旁。无殇不打算拦她,只是沉默的站着,看她踩着一级一级的台阶跳入鼎中,然后火光冲天而起。 太亮了。 天已经黑透了,衣袍在火里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人肉被火炙烤而发出的香味。无殇闭住眼睛,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袭来。他疲软的倒坐在地上,闭住眼睛眼前浮现的就是陈太妃被他揪下手指的模样。他不觉得愧疚,只因为这是陈太妃应得的。他只是很累了。要处理的事情全部都处理掉了,他想要保护沉绿,如今沉绿回来了;他想要杀了陈太妃,如今陈太妃死了;他想要替沉绿和秦瑞雪报仇,现如今帝君也死了,大仇得报。 目标全部完成以后整个人只剩下被抽空的疲累感。 他又无比迷惘。无殇的确是不适合当帝君的,他不懂的顾全大局,心狠恐怕也只是一时罢了,对于那些未曾伤害过他或者他在意的人的人,他永远也下不了手。这些都可以学,都可以慢慢改变。只是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永远不能改变的一点——他并不喜欢当帝君。他并不喜欢全天下人都喜欢的位子,这是个束缚,这是个牢笼,把他圈禁起来,从此他想要的都必须因为这个位置而排在第二位。 这是作为一个帝君,他要付出的代价。 他不愿付出,可他不得不。 周边很快就又安静了下来,充斥着耳朵的就是“呼呼”的风声,还有火势越发大的噼里啪啦声,就连属于陈太妃的、原本微弱的脚步声也消失殆尽。 无殇慢慢的躺下来,头在沾到冰凉而坚硬的地的时候猛地一缩,终于有放了下去,他觉得自己睡的沉了。 直到许久后,有脚步声再次响起。那脚步声是一个人的,不杂乱,鞋子踩在地面上发出“嘎吱”的声音无端地让无殇感觉很安心。他微微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还是一片黑暗,只有天空中少有的几颗星星证实了他已经醒来。脚步声变大了,无殇双手撑地,微微坐了起来。大概是身体僵直了许久的原因,这一个动作使得他骨节喀吧喀吧得响。 面前有一个白色的人。 黑暗里这一抹白色显得明显极了,甚至让无殇觉得刺眼。他从下朝上看去。先是一双白底金兰小靴,然后是一袭白袍,毫无装饰,唯独腰间一条浅蓝色硬质腰带,挂着一块翠绿的玉牌,缀着同色的流苏玉珠。那人的脸,无殇看了整整一年,再熟悉不过。此情此景下看到依旧觉得惊艳。 人怎么可以长得这样好看呢?他将妖异与纯洁结合于一身,狭长的一双眸子仿佛要勾了人的三魂七魄。他的脸永远带着病态的苍白,嘴唇却一直艳红而丰润。也许不熟的人会以为这人是个病美人儿,温润如玉的,然而并不是。只有见识过的人才知道他有多么狠厉,待人接物除了自己在意的那一部分其他的是怎样被他视为草芥。即便无殇已经坐上了帝君这样尊贵的位子,他也不得不庆幸,这个人,这个男人没有站在他的对立面。而且很幸运的,他们是友,和他在一个阵营。 他敢肯定,若是秦瑞雪不帮他更或者是站在陈太妃那里,那么哪怕再有十个一百个无殇,都抵不过。 可也仅有这个冰山一般的人,他靠得住,如今也只有他,能够放心大胆的靠了。今天看来,不知是不是夜凉如水的缘故,他觉得秦瑞雪更冷了。 他听见秦瑞雪的嗓音在这夜里回荡,清晰非常:“绿绿大安了。” 无殇的心里一块大石猛地落下。接踵而至的是几乎让他癫狂的好消息:“她说,”秦瑞雪的脸色复杂,眼底有融不化的寒冰。其实一直都有,只是今日看来,更加厚了。更加厚了。 “她说,要你娶她。”秦瑞雪说出来这话,神色淡淡的,可无殇看到了从他手心里渗出的血。无殇笑了,微眯着眼睛,整个人忽然变的玩世不恭起来,吊儿郎当的站起身子,他回给秦瑞雪:“我无殇是要娶她,可你呢?我抢了你心爱的女子,你又怎么容得下我?” 秦瑞雪的手指逐渐松开。 他提前来找了无殇,就是想听到他说“我不娶”,他并不想沉绿当面告诉他这个消息,然后笃定的答应她:“我娶。”秦瑞雪浑身如脱力了一般,握成拳头的手逐渐松开。前所未有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侵袭了他,他只好麻木的回答无殇:“绿绿高兴便好了。她心所向,即是我心所向,她要决心爱你跟随你,我也必当跟随你。” 无殇一愣,缓步走开了。他打算去沉绿的身边,亲耳证实这个消息。这个夜里应该伤神的人,是秦瑞雪了。 无殇的大婚安排的很快。到底是当了帝君,不可一日无妃。不过三日,帝宫已经是满宫的红。吟凰亭被他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收拾了一番,更加好看了。不……不如说是收拾的更合沉绿的心意了。 这三日,他一日也不曾见过沉绿。 成亲的三日前,新郎官见不到新娘子的。于是只剩下秦瑞雪守着,貌似欣喜的沉绿。 说是貌似欣喜也不贴切,她只是……欣喜又忧愁。她欣喜无殇要娶她,她忧愁秦瑞雪可能会因此离她而去。秦瑞雪对她的心思,她一直都清楚极了。并非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凌驾于亲情至上的,可以豁出生命的保护,怎么可能只是对一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不可能的。 这几日里她已经搬进了吟凰亭,秦瑞雪照旧守在她的门外,夜夜如此。沉绿突然感觉很不安。 大半夜的,她偷偷裹了衣裳跑出来找秦瑞雪,毫不意外的看见他倚在门框上。几乎是下一秒,她的脖子上就架了一把剑,冰凉而锋利的触感激的她浑身一哆嗦,眼泪无需酝酿,很快就倾泻而出。秦瑞雪手忙脚乱地收起剑,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柔和,拉起沉绿焦急的看看她的脖子。 “绿绿,瑞雪哥哥是不是弄痛你了?”他这样问,清冷的声线多了一丝丝温度。沉绿哭着摇头。 她并不是怕,也并不是觉得疼,更不是剑在某一刻伤到了她。都没有,这些都没有。有的只是深重的愧疚。 她的瑞雪哥哥啊,原来是这样费心的护着她,原来是这样,夜夜倚在她的门边,时时刻刻绷紧神经甚至不能睡个好觉。可偏偏是这样的秦瑞雪,带她最好的秦瑞雪,她负了他。 沉绿伸出自己的手推开秦瑞雪的,站的离他远了一些。她清晰的感觉到少年的身体在那一刻猛地僵直,似乎是不可置信,然后又整个人崩塌了一般松懈下来。她开口,轻声叫他:“瑞雪哥哥。” 这一声让秦瑞雪清醒了过来,他几乎是从嗓子眼里面费力的挤出来一句“嗯,我在。” 然后沉绿低下头,不知在犹豫什么,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问他:“瑞雪哥哥是不是生气了,要说出来。如果瑞雪哥哥生气了要走……那就打绿绿手板吧,绿绿不怕的,瑞雪哥哥不要生气,好不好?”说最后的“好不好”三个字的时候,女生的头忽然抬了起来。秦瑞雪借着身高优势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几乎下一面就要跌落的眼泪,甚至还有浓重的却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在意和……温柔。秦瑞雪诧异而欣慰地“嗯”了一声,又缓缓躬下身子,伸出右手食指拭掉沉绿的眼泪,声线温柔:“绿绿别担心了,瑞雪哥哥不会生气的,更何况是绿绿的气,瑞雪哥哥一辈子都不会生。至于说要离开,绿绿在哪,哥哥就在哪,不会离开。若是没了瑞雪哥哥,谁来保护绿绿呢?” 沉绿懵懂的点头,又问他:“那瑞雪哥哥,你会生无殇的气吗?你会杀了他吗?” 秦瑞雪浑身一震,沉吟了半晌以后才回答她:“我会生气,可我不会杀了他。因为是绿绿喜欢的,所以我不会去伤害。如果绿绿决定要守护,那我就陪你一起守护。” “卿心所向,即是我心所向。”秦瑞雪伸出自己的小指拉住沉绿的:“来,我们打勾勾。” 沉绿终于破涕为笑,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和秦瑞雪的牢牢扣住:“那么,一言为定,瑞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