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归途》 第一章:哥哥弟弟 1 章名目录: (一)哥哥弟弟;(二)少男少女;(三)首届新生;(四)快乐暑假;(五)成长岁月; (六)新恋旧爱;(七)实习那年;(八)爸爸妈妈;(九)从医之路;(十)血肉情深; (十一)姥爷姥姥;(十二)亲人恋人;(十三)命系一线;(十四)小刘姥姥; (十五)舅公舅舅;(十六)悲欢离合;(十七)解开心结;(十八)恩重情长; (十九)友□□业;(二十)婚爱家庭;尾声:不再孤单 —————————————————————————————————————— 第一章:哥哥弟弟(1) 春生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自己手里边。 阳光穿透摇曳的树梢照在手心的小硬币上,一闪一闪。小男孩惊喜地盯着硬币,挂在脑袋两侧的耳朵情不自禁扇动了两下。记不起多少次搜索过地面,记不起多少次想象捡钱的情景,只有这一次是真实的。要是五分钱就好了,高兴过后,春生不免有些遗憾。是啊,一分钱能干什么?肯定要用它来买食品,如何充饥几乎支配着春生所有的思维和行动。 四年前不满四岁的他成了孤儿。父母因为翻船淹死,春生被人救起。刚送到县福利院,他就被人领养,去了北坡村。 七十年代初,计划生育尚未成为国策,多数家庭都有好几个孩子。福利院也有不少弃婴孤儿。因为中国延续香火的传统,身心健全的男孩非常稀罕,一到福利院就有人争相收养。 养父养母养了三个女儿后好几年没能生育。养母是福利院院长弟弟的奶妈,因而捷足先登,领养了这个小男孩,并寄予传宗接代的厚望。 春生的好景不长,没有了无后焦虑的养母又放开了生育的闸门,领养后第二年起,连着生了三个男孩,春生成了多余的。家里穷,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常不能吃饱,接下来整天都饥肠辘辘。 春生个子比同龄人瘦小,眼睛却很大,十分快乐时会不自觉地抖动自己的耳朵。可能是遗传因素加上环境所迫,春生机灵胆大,有着很强的觅食生存能力。从村里大孩子那里学会了采野果;爬树逮住知了用湿纸包裹往火里煨上一会儿就可以吃;偶尔运气好的时候用弹弓射中麻雀,美味一顿;当然最擅长的还是上树掏鸟蛋。 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关爱他,保护他,甚至在意他,只能依靠自己。 春生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大,找不到伙伴时就一个人出动。公社甘坡岭的集市五天一次,只要天气还好他就不会错过。集市上别人扔掉的西瓜皮、烂瓜果是可以保障供应的,有时候还会有意外的收获,比方说今天。 一分钱可以买六粒小糖珠或一颗硬糖,但就这么简单、轻易地花掉春生不舍得也不甘心,毕竟这是他人生的第一笔财产。 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多,主要街道、摊点已是水泄不通。春生一个人慢慢地游荡,不急于去人群中凑热闹。他一会儿瞅瞅地面,期望好运再来;一会儿四处张望,盘算如何最有效地支配他的财富。 巨大的“英明领袖华主席”画板遮住了初夏的烈日,荫凉处有几个小贩摊。村里人称摊主为二贩子,主要贩卖一些自己加工好的方便食品:花生瓜子,甘蔗段等。比如说一根值五分钱的甘蔗,二贩子把外皮刨得白净白净,然后切成四段,中间两长段各卖五分钱,靠根部一小段两分钱,另一小段一分钱,加起来净赚八分。春生看了看几个小摊贩,心里有了主意,快步离开,朝远处的瓜摊走去。 瓜摊在集市外围的一片树荫下面,生意十分兴隆。多数瓜农卖洗子瓜,这种瓜直径约十三至十五厘米,个头虽小,瓜籽贼大。因为种植的主要目的是取籽,吃瓜很便宜,只要一分钱一个,条件是吃完瓜后要留下瓜籽。瓜农吃客各得其所,按当今流行的外交用词叫做双赢。虽然比不上西瓜,中心部位还是比较甜,更不用说酷暑解渴。 春生买了一个瓜,放在石头上。小拳头一锤,脆皮裂开,瓜成两半,一股甜香的气息扑鼻而来。他用食指深入一旋,抠出瓜瓤,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不时有瓜汁溜出男孩的口角,形成细小的溪流,经过下颌与脖子,到达光光的肚皮后很快在那里干涸。用钱买的瓜就是不一样,真好吃,与地下捡的瓜皮有天壤之别。 瓜摊多,吃瓜的更多。瓜农看得不严,也记不清谁是他的顾客,主要靠自觉。常有人不在现场破瓜,对瓜农说一会儿再送瓜籽过来。尽管有不守承诺,一去不返,或仅仅图方便将瓜籽就近扔给别的瓜摊,瓜农可能有一定程度的损失,比起在家里自己费力一个个开瓜取籽还是划算得多。 春生吃完瓜,看了一眼忙着做生意的瓜主,将瓜皮扔掉,左手托着吐出的瓜籽,右手环抱盖住左手从容离去。 春生来到一小贩摊前。摊主是一个小老头,因为生意清淡,正在打盹。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动,摊贩惊开双眼。一个双手抱拳!老头脑袋急速后缩。春生得意地笑了,老头还以为我和他动拳头。 抱拳唰地张开,里面是一小堆瓜籽。春生问道:“能换多少钱?” 小贩又是一愣,他从来都是去瓜农那里批量购买。打量着眼前这个毫无怯色的小顽童,小贩转动眼珠,盘算这笔交易,很快给出了价:“一分钱。” 成交! 春生接过小小硬币,心花怒放,耳朵呼扇了好几下。原来一分钱是可以这样转着圈地花,转着圈地变。鸡生蛋,蛋变鸡,每天挖山不止,子子孙孙......,高音喇叭里常说的一句□□语录是什么词来着?刚刚还听过,想不起来了。不过他懂那意思,就是没完没了。 小男孩又蹦又跳,再次跑向瓜摊。 吃完第二个瓜,春生手捧瓜籽走向另一个摊贩。这是一个老太婆,正包装待售的瓜子。为了公平一致,女摊贩将旧报纸裁成一叠相等的正方形。她抓一把瓜子放在方纸正中,认真计数后收回多出的瓜子,然后转动方纸,包成一长长的锥形,竖立盘中。这种夸张的高度无疑使人对其中瓜子的份量产生错觉。 仔细观察一包瓜子制作过程后,春生提出交易请求。 二贩子瞅瞅春生手里的瓜籽:“一分钱。” “两分钱。”有第一次成功的交易的经验,春生心里有了底。或许能卖两分钱,这样一只鸡生两个蛋,蛋孵鸡,鸡长大,每只鸡再生两个蛋……春生仿佛看到一分钱的小硬币在眼前不断地翻倍,堆成小山。 “这点瓜籽,太少了。”老太婆断然拒绝,粉碎了小男孩的黄粱美梦。 “不少,你数数,你五分钱一包的瓜子也就这么多。”春生清楚包装过程,骗得了别人,骗不过我。 “不能这么比,煮瓜子还要很多人工和花费,再说我做生意总不能一分不赚吧。” 春生觉得有道理,不再坚持。虽然不能资本积累,至少维持了资金链的循环。 吃进两个瓜,春生肚子都鼓起来了,嘴巴却意犹未尽。最后一个,只吃正中间那点瓤,想着想着又来到另一个瓜摊。 春生吃完第三个瓜正要离去,脚底踩上一块瓜皮,滑倒在地。男孩摔了个嘴啃泥,手里的瓜籽洒向四方,立刻消失在拥挤走动人群的脚下。他开始还试图找到几粒瓜籽,很快就失去了信心,食品链就这样残酷地打断了。回家的路上春生把肠子都悔青了,要不是贪吃最后一个瓜,下一次赶集,甚至再下一次还...... 次日早餐,小弟弟摔破一只碗,大家受罚,还没吃半饱,养母就不让添饭了。春生乘养母没注意抓了一件背心跑出家门,又开始了觅食的征途。 农村男孩在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光膀子,但小一点的孩子反倒例外,常穿背心。他们将背心塞入短裤,系上裤带后,便创造出一个储物处。几乎什么东西都可以塞进背心内,很方便,前前后后容量之大仿佛没有极限。 只要天气足够暖和,养母就不让春生上身穿衣。春生只能偷着拿背心到外面穿,回家再前脱下,悄悄放回衣柜。 他在山里走了很远都没有找到实实在在能充饥的食品,又累又饿,坐在一棵大樟树下休息。 树上传来鸟鸣,春生举首仰望。很快他发现了鸟窝,立刻变得精神抖擞。 春生刚想往上爬又犹豫了,还从来没有爬过这么大的树。饥饿和诱惑促使男孩下了决心,他沿着树干熟练轻巧地向上攀登,很快接近了目标。春生伸手掏下鸟窝,里面有四个小鸟蛋,上面还附着羽毛。他高兴地舔了舔舌头,将鸟窝连同鸟蛋往胸前背心里一塞,快速向下爬。 到了大树主干时,没有树枝,春生发现远比往上爬困难。尽管小心翼翼,还是一脚踩滑,小男孩重重地摔到地上。春生多处受伤,疼得直哭。鸟窝从撕开的背心中甩出,鸟蛋落地碎了,蛋黄蛋清缓缓流出。 不知过了多久,春生还是不敢动弹,脚腕一挪动就痛得受不了。四周静静的,肚子空空的,林风森森的,春生越来越害怕了,又开始哭泣。 肖同跃砍柴回家路上听到了大樟树下传来的哭声,放下柴担,向大树走去。 春生见有人走近,先是一阵胆怯,很快转为好奇。他的一双大眼睛仔细打量来者,这个高个壮实的年轻人,好帅、好眼熟,肯定在哪儿见过。虽然是农民穿着,他哪像农村人,如果说像,也只像电影中的农村青年。对了,没准眼熟是因为他像哪个电影中的英雄人物,可是春生想不起来哪部电影。春生还注意到他衣袖上别了一个黑袖套,看来家里有丧事。 春生的感觉没错,同跃真正成为农民的时间只有两个多月。他本是城市户口,和在县中学做老师的母亲一起住在县城。根据当时的国家政策,每户可以有一个子女高中毕业后留城,不下放农村。同跃留城待业近三年,始终未能安排工作。病残六年的母亲去世后,同跃作为了回乡知识青年回到原籍南岭村务农,这样他可以照顾身患肺结核,病情日益加重的父亲。 同跃问男孩:“你家在哪儿?” “北坡村。” 去北坡村有好几里地,同跃决定先背小男孩回家,安顿好了再去大队部给北坡村打个电话。 同跃的父亲肖福通是红军烈士的遗孤,1957年北京大学毕业后打成右pai,回乡劳动改造,安排在林场,并兼任村子小学教师。 林场座落在村头山脚下的一处矮坡上,同跃家有并排三间小屋,正中做厅堂,向后伸延出一个小厨房。 厅堂的八仙桌前,同跃为春生擦洗处理伤口。肖福通戴着口罩从厨房走来,手里端着一碗剩粥,一碟咸菜和一个红薯。他把粥送到春生面前。男孩饿极了,双手夺过粥碗,呼啦呼啦一口气喝了大半。 “别急,吃点菜,这里还有红薯。”肖福通把咸菜红薯放在八仙桌上,递给春生一双筷子。 春生松开紧贴嘴巴的大碗,抬起右臂极快地一抹,嘴角边溢出的残粥找到了新的落脚处。男孩接过筷子,有点不好意思,更有点感激。 肖福通转身离去,进入右侧卧房。他还只是中年人,已有不少白发,并且有些驼背。因患肺病,肖福通气喘吁吁,不时地咳嗽、咯痰。 填饱肚子后,春生的小腿也不那么疼了。同跃双手将他轻轻托起,抱进左侧卧室去休息。 好舒服啊!躺在同跃健壮有力的双臂和怀里,勾起了春生幼年时在父母怀抱中那种温情和安全感,他开始对这种感觉有着近似成瘾的渴求。 春生住下来养伤,如同突然掉进蜜罐子,不仅一日三餐顿顿吃饱,而且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没想到同跃哥一个大男人这么会做菜。那天春生称呼同跃叔叔,同跃立刻脸红了,让他改叫哥。 同跃哥很少说话,肖伯伯说他母亲死后一直情绪不好。在小男孩的心中同跃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帅的人,最有力气的人,最能干的人。同跃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照顾两个病人,还要出工劳动,家务、自留地全得管,有点时间还喜欢看书。即使这样同跃也没有忽略春生,找来不少小人书,旧玩具,还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使春生在这里不至于寂寞。 春生无时无刻不盼望见到同跃哥,而且只要一见他,就假装借助一小木凳移动自己的身体。这时同跃准就会双手抱起他,问他想去哪儿。春生不断增加想去目标的距离,其实他哪儿也不想去,就想蜷卧在同跃的怀里。 第三天早上春生醒来发现受伤的脚踝一点都不疼了,竟然有点失望。早饭同跃过来时,春生仍假装一拐一瘸,同跃照常抱起他去厅堂吃饭。 肖福通的肺病加重,常卧床不起。同跃上午到公社卫生院给父亲抓了些药,回家后从窗户窥视到春生在屋内蹦来蹦去,与早饭时瘸腿的样子判若两人。春生手举着半导体收音机,看来是在找更好的收听方位。同跃轻轻地放下药便出工劳动去了。 傍晚,春生扶着小木凳到林场大院最远的一堆原木玩耍,见到同跃来叫他去吃饭,又开始一拐一瘸的挪动自己。同跃忍俊不禁,这小家伙,将来可以做演员。 同跃双手托起春生,小家伙立刻舒服地眯起眼,依偎在同跃怀里。如果说同跃对春生的关怀出自喜欢小孩的天性,从这一刻起他对眼前的小男孩有了特殊的兴趣。可怜聪明的孩子,渴望和满足于一点点的关爱。同跃注视着蜷缩在怀里的小孩,不由放慢了脚步,双手轻轻摇晃,鼻腔哼着小曲。 “春生,醒醒,吃饭了!” 回到厅堂时,小家伙居然已经在同跃的怀里睡着了。春生睁开眼睛,有点难为情,从同跃身上爬下来,坐到饭桌前。 肖福通担心传染,不和他们共餐。现在每顿饭有这个小男孩陪伴,同跃孤独郁闷的心情好多了。春生爱说话,和同跃稍微熟悉一点后就在餐桌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同跃忙完家务后已经八点多钟了,这是每天开始读书的时间,今晚他满脑子都这个小男孩。春生很快就要离开,以后估计再也见不到了。北坡村有四五里路,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是太远了。同跃的心里飘过淡淡的惆怅,但转念一想,怎么会太远,他不正是一人跑到这里来掏鸟窝的吗?同跃为之一振,接着思绪转移到春生的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小男孩怕是不敢再来掏鸟窝了?刚提起来的情绪又跌落了下去。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今晚的月亮特别圆,星星特别多。一个流星划过天空,消失在天穹。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出,同跃笑了。 第一章:哥哥弟弟 2 春生还没睡,在门口拨弄半导体收音机。同跃走近:“木堆那儿有风,我们去那里乘凉。” 月光下的男孩闻言笑逐颜开,随即站起,略弯双腿,双手交叉胸前,摆好了等待同跃抱他的姿势。 同跃抱着春生来到一堆初步加工的厚木板,同跃和春生坐在正对的两块木板上。阵阵微风拂过,好凉爽。 同跃问:“你听过别人讲故事吗?” “听过,我们村许会计最会讲故事,黄胖子有时也讲。” “你都听过什么故事?” “嗯……”这个问题有点难。农村娱乐甚少,难得几次许会计为大家说书,大人们围了一大圈,春生只能在外围听到一点片段,没头没尾。不过春生记得几个常说的人名。“有关公、曹操,还有杨七郎……还有……” 同跃心想:虽然文ge这么多年,农村人还是喜欢帝王将相。 “黄胖子还讲过孙悟空。”春生睁大眼睛,有点激动。 同跃却有点失望:“这么说你听过《西游记》了?” “西游记是什么?” “写孙悟空的的书就叫作《西游记》。” “没有,没听说过。” “那你都听过孙悟空的什么故事?”同跃的情绪回升。 “什么也没听到。大人要讲故事从来不告诉我们小孩,我只黄听胖子说孙悟空打妖精,孙悟空会变,还有……” “想听孙悟空的故事吗?”同跃问,春生的头立刻点得像鸡啄米。 文ge后期《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古典名著一解禁,同跃父亲马上就把几本小说都买了。《西游记》同跃读过不止一遍,他还给邻居李老师家的几个孩子讲过,已经能讲得绘声绘色,高chao迭起,引人入胜,扣人心弦。 听同跃讲《西游记》,春生仿佛一下子从糖罐子里蹦了出来,飞上了天。这个物资精神生活都极度贫乏的孩子现在不仅能吃饱,受到关爱,还有人专门为他讲这么好听的故事,简直就像天上的神仙。 同跃一边讲,一边观察,根据男孩的表情选择何时停住。每讲完一段,春生就会马上求他再讲一点。同跃像马戏团的训兽师训练动物的条件反射,春生的要求越迫切越生动,他讲得就越精彩。 “......如来佛笑骂道,你这臊猴子,写到此一游也就罢了,还在我手心撒一泡臊尿。孙猴子大惊失色,有这等事?我绝不信!等我再去来!孙猴子说话不算数,又想跳出如来佛的手心......” 同跃没声了。春生眨巴眨巴一直紧张瞪圆的眼睛,期待接下去的故事。 同跃说:“好了,这段讲完了,该睡觉了。” “同跃哥,求求你,求求你再讲一段,就最后......”春生迫不及待地哀求,突然想起刚刚已经说过同样的话,马上改口道:“就最最后一段。” “最最后......”同跃乐了,加重了语气。“那讲完了是不是还想最最最后一段。” 春生听出了嘲讽的意味,“孙猴子说话不算数”不就是指他吗?小男孩讪讪地垂下头,眼珠却向上斜瞟同跃。 “同跃哥,明天还会给我讲孙悟空吗?好听死了。” 同跃微笑着,满足地点点头。 次日是公社的集市,同跃去买了二两肉,剁碎捏成三个肉丸,烧了一道母亲教他最拿手的一道菜红烧狮子头。 诱人的肉香味从被油炸得焦黄的狮子头飘来,春生瞪圆了眼珠,垂涎欲滴。天哪,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男孩扇动两只大耳朵,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很快吃完了自己这份,春生意犹未尽,舌头来回舔碗边的残汤。白瓷碗被男孩的舌头舔得干干净净,实在舔不出味道了,春生仍不甘心伸出舌头舔自己的嘴唇。 “好吃吗?”同跃对男孩的表现很是受用。 “好吃死了!”春生的回答带着遗憾。 同跃将自己碗里剩下的半个肉丸夹倒春生碗里。 “不......”春生客气,可‘用’字微弱得听不到。他伸出筷子假意要谦让,却更像护着碗里的半个肉丸,生怕同跃改变主意。 俗话说得好,乐极生悲。晚饭后同跃对春生说:“明天牛老师要去你们村代课,他会骑自行车把你送回家。” 春生一怔,脑袋耷拉下去。神仙日子就这么快结束了,又要回到饥寒交迫、挨打受骂的养父母家去了。白天收音机里听到过一个词“最后的晚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男孩两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同跃赶紧安慰道:“别哭,别哭。以后有时间你就到我这儿来玩,我还给你讲故事,做好吃的。想听孙悟空的故事吗,我接着给你讲。” 春生破涕为笑,使劲点头,毕竟回家是明天的事,眼下又能听到孙悟空的故事了。 不到一年,恋人出嫁,母亲去世,两个最亲近的人从同跃的生活中消失。父子俩从小感情隔阂,缺乏交流。肖福通陪伴妻子住院期间染上肺结核,因误诊耽搁了治疗。他怕传染给儿子,尽量不让同跃靠近。同跃现在每日出工务农,山里的农民打情骂俏、家长里短,他没什么兴趣,本来就内向的他更加少言寡语了。 孤独,强烈的心灵孤独笼罩着同跃。 双抢还没有开始,农活不是太忙,中午收工后有四个多小时休息得以躲避烈日,近傍晚才会出工。同跃做好饭端给父亲,自己却没什么食欲。他拿了一本书坐在中堂门前,眼睛望着书本,思绪却在漫无目的飘逸。这时候他又想起了春生,都一个星期了,怎么没有来玩,是不是已经把我忘掉了?不想听孙悟空的故事了? 相比春生,同跃感到惭愧。只有七岁的孩子,没有温饱,没有关爱,在养父母的虐待下度日。小小的男孩却能在恶劣的环境里顽强地成长,积极地寻求生存自助的方法。 同跃后悔没有留春生多住几天,脚伤彻底养好后再让他回去;后悔当时邀请春生再来玩的语气没有更热情、更具体、更真诚一些。其实北坡村并不远啊,走山路近道最多半个小时。同跃变得兴奋和焦虑,想去看望春生的冲动一旦产生就难以平静。他看了看座钟,抓起草帽戴在头上,向父亲打了声招呼便顶着烈日上路了。 春生见到我会有什么反应?吃惊、高兴、激动、还是无所谓?分别只不过一周,总不至于不认识了吧。 他兴冲冲来到北坡村却扑了个空。养母说春生不知死哪儿去了,一天到晚不着家。同跃好生失望,甚至有点怨恨,能到处乱跑也不去看看我,无情无义的小东西!可转念一想,终归是个小孩,怎可能有大人那样的思维和情感。 回家的路上无精打采,同跃多花了近一倍的时间。到了南岭村口,同跃仍不死心,顺公路极目眺望。远处的一棵大树下隐约躺着一个小人,走近点同跃确定是个男孩,不由欣喜若狂,飞奔过去。 春生在树荫下面睡的正香,同跃激动地伸出双手,想将男孩抱在怀里。刚触到春生身体时,他又忍住,怕吓着孩子。 “春生,春生,我是同跃。”同跃轻柔地摇醒春生。 “同跃哥,我刚梦到你了,我还在做梦吗?”春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接着做你的梦吧。”同跃乐,把春生托在怀里。他哼着小曲,摇晃双手,向村里走去。 小男孩舒服死了,眼皮眨了几下又闭上。 春生一直惦记着听同跃讲孙悟空的故事,回家两天后就试图来南岭村,结果迷了路。上次是同跃背他,觉得很近,没有注意大樟树前面不远有三个分岔口。春生分别试了试,但不敢走太远。他有过迷路的经历,差点回不了家。后来他向村里几个大人打听,沿公路一直走就能到南岭村,但要多花很多时间。 今天上午,春生帮养父干完活,再次踏上去同跃家的路途。公路很好走,但好像遥不可及,加上晌午的烈日,男孩好几次想打退堂鼓。春生走走停停,每逢有大树就坐下来歇一会儿,最后疲惫不堪的他在树荫下睡着了。 同跃十分殷勤地款待了这位小客人,做了一大碗鸡蛋面条让春生吃了个肚圆,继续给他讲《西游记》。离开时塞给男孩两块红薯干,带他把这段近路认熟,反复叮嘱他再来玩。 三天后春生又来了,这次下午出现了雷阵雨,同跃留他住了一宿。打这以后,春生对天气变化有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定时站到村里的有线喇叭下听天气预报。 母亲去世整整三个月,同跃还佩戴黑袖套。父亲几次暗示他摘掉,同跃固执不依。同跃理解父亲的担忧,不仅仅是母子情深,更担心他为当年母亲受伤致残悔恨自责,不能解脱。 同跃执意带黑袖套还有一个原因,不愿意与别人笑闹。他几乎每年夏天回村参加双抢劳动,小时候父亲逼他参加劳动,长大了主要为报答村里对他父亲的仁慈宽大,在一定程度上是代替有病的父亲劳动。同跃与村里农民半生半熟,社员们特别喜欢与这位害羞俊男开□□话题的玩笑。同跃现在尤其没有这种心境,只想埋头劳动。 早上同跃走进父亲房间,将一碗煎好的中药放在床头柜前。坐在床上的肖福通不停地咳嗽,费力咳出一口脓痰,吐进床边的痰盂,然后用力呼吸。 “同跃,妈都走了三个月了......” “爸,我出工去了。”同跃装憨,转身要走。 “还记得你对妈说的话吗?”父亲费力提高嗓门,有点颤抖的声音中分明含着不安、不快。 同跃止住脚步,他当然记得。 母亲宋芷瑶截瘫后经常发作尿路感染,每一次都遵医嘱大量饮水,冲刷尿路细菌,配合抗生素治疗,闯过险关。然而反复肾盂肾炎损害了肾功能,不全的肾功能不允许患者大量喝水。宋芷瑶深切地感受到儿子失恋的痛苦,忧心忡忡。再次发作急性肾盂肾炎,加上肾功不全、丈夫肺病恶化和对儿子的担忧,宋芷瑶知道自己病入膏肓,辞世日子不远。弥留之际,她望着儿子想说点什么,却没有气力。 “妈,你就安心养病吧。我已经长大,身强力壮,什么苦、什么难我都不怕。”这是同跃对妈妈说的最后一番话。 同跃自尊心强,从小到大,父亲不断成功地使用激将法。想起与妈妈最后的诀别,同跃的眼圈红了。他稍加迟疑,缓缓解开别针,转过身将退下的黑袖套放在床头柜上。 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肖福通舒了口气。他从床头的墙上取下一家三人的照片,久久地凝视。接着,他把镜框后盖打开,里面隐藏了一张少年同跃的照片。这是他和妻子最珍爱的照片,每次看到它都能勾起儿子带给他们最美好的回忆。但这张照片却触及儿子的心病,肖福通只有同跃不在的时候才忍不住要翻出来看看。他轻轻地抚摸照片,好一会儿又把镜框反过来,看到美丽可怜的爱妻不由泪水盈眶。肖福通情绪激动起来,猛然几声剧烈的咳嗽,气管被痰堵住。他两眼发直,使出全身的气力,企图咯出喉咙里的脓痰...... 正值最繁忙的双抢时节,农民中午不回家,饭在田间吃。同跃下午收工回到家后才发现歪倒在床沿,奄奄一息的父亲。邻居帮他将父亲放在林场的板车上,他一气奔了八里路到公社医院,医生检查后告诉他人已经断气了。同跃弄不清自己是怎样把父亲拖回林场的,一到家,筋疲力竭、万念俱灰的他就倒在了床上。 半夜,同跃从恶梦中惊醒,全身被汗湿透了。还是那个恶梦,那个几年前反复缠绕他的恶梦。同跃惊恐地爬下床,逃出房间。在厅堂他看见躺在地上父亲的尸体,又恐惧地退入父亲的房间。“咯嚓,”同跃踩到碎玻璃,是那个摔破的镜框。他弯腰去拾镜框,发现了地上的一张照片,那张曾经诱发他致命心病的照片。同跃霎时间脸色苍白,全身颤抖,继而剧烈恶心呕吐,天旋地转。 房顶突然开了一个天窗,一柱寒光射进屋内,把它引向遥远的天堂,那里有他日夜思念的母亲。 妈妈,儿子想你,要见你,马上就会见到你了。 不再恐惧,不再疲惫,取代而来的是对人间苦难解脱的快意和与亲人团聚的渴望。找来木凳,找来绳索,同跃飘飘然地站上凳子,将绳索挂上房梁,脖子伸进绳套。 “跃儿!” 就在同跃要将木凳踢倒的一霎那,他看到瘫痪在床的母亲发疯似地向他呼叫着扑来,残废的身躯重重地摔倒在地下。 “妈......”同跃跳下木凳,向母亲扑去,抱起妈妈。然而手臂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是幻觉?是鬼魂? 母亲啊,伟大的母亲,纵然在阴曹地府还惦记保佑你苦命的孩子。正是母亲的阴魂拯救了她的儿子。同跃神魂颠倒,跑出了屋子,跑到屋前的山坡上。 黑色茫茫,夜深宁静,为何长夜没有尽头。同跃厌恶黑暗,但更加恐惧小屋,害怕回去后又会谵妄失控。坚持,坚持下去。黎明就要到来,太阳还会升起。 太阳开始偏西,厚厚的乌云召唤来更多的同伴,誓将阳光隔阻。同跃还木头似地坐在山坡上,不敢回到令他感到恐怖绝望的房屋。他神情憔悴,嘴唇干裂,目光呆滞。 问苍天大地,我孤寂心灵何以为栖。 “同跃哥,吃点东西吧。”天使般的童音在身边响起,同跃抬起头。 春生双手托着一个鸟窝,里面有几个微黄的鸟蛋,已经剥除了蛋壳,旁边还有几颗乌黑的桑仁。 “你一天都没有吃饭,饿死了吧?这些鸟蛋都煨熟了。”我们的小天使献上了他最珍贵的财富。 同跃木呆的眼球开始转动了,干枯的眼眶也湿润了,他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抚抱春生托着鸟窝的双手...... 阴云密布,狂风呼啸,沉重的天空与昏暗的山群汇合在一起。 山坡上,同跃紧紧地搂住依偎在他身边的春生。小天使像寒冬的火炉,温暖了同跃那颗冰凉的心。 风聚集着乌云,天越来越暗,一道闪电划过,霹雳凌空而炸,惊天动地,柱大的雨点打落下来...... 春节过后,木匠刘师傅离开福建家乡,带着他的徒弟外出做工。他们逢村过镇,寻到需要做家具的人家,便寄宿下来。凭借像样的的手艺和较低的工价,一边做工一边招引新的雇主,在一个地方至少待上十天半月。 刘师傅在北坡村半月有余,打算在六婶家做完家具后去别的地方另觅新活。结婚八年,他老婆却从未有身孕,看过了中医,说是涩脉不孕。其实刘师傅常年在外做木工,也未必不是一个原因。两口子有意领养一个小男孩,但医院里的弃婴都是女的,福利院的男孩非残即傻,总不能如愿。 春生将拾到的猪粪送给养父交了差,手拎空粪筐和长勺放到屋前窗户下,养母和六婶在屋内的对话从窗户飘了出来。 “就是那个福建的木匠,现在我家做活。” “他们在我们村都快一个月了吧?” “是呀,我家做完了,他们就走,去别的地方找活。刘师傅老婆不能生育,想领个男孩,他让我问问,你家的春生能不能过继给他” “过继”养母停顿片刻后说:“总不能白给吧?” “他说给你两百块钱。” “两百块钱?太少了,养他这么大多少花销。” “那你想要多少?” “少说也得三百。” “我去问问,只是他嫌春生太大了点,怕养不亲。” 听到外面的哭泣声,同跃快步走出厅堂,一眼看到春生站在门前。因为奔跑还没有缓过气来,春生的喘息声和呜咽声交织在一起。小男孩见到了救星,哇的一声哭开了。 “别哭别哭,告诉我怎么啦。”同跃俯下身,扶住春生颤抖的双肩。 “我妈......要卖我,要把我......卖到福建去......”春生倒着气,向同跃哭诉。 同跃大惊失色:“什么?卖到福建去!” “我不去......我害怕......”春生突然止住哭声,可怜兮兮地望着同跃:“同跃哥,你买我吧,你去买我吧” “我?不......” “同跃哥,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我家成分不好,跟着我你会吃苦的。” “我不怕,我什么苦都能吃。你打我,骂我,让我干什么都行。求求你,求求你买我吧!”春生又哇哇大声哭起来。 同跃动了感情,把春生紧紧搂进怀里。 哭声变成了闷响,能量转化成全身耸动,小男孩的泪水、鼻水、口水、汗水一齐抹向同跃。 第一章:哥哥弟弟 3 自从同跃给他讲孙悟空,春生满脑子都是西游记里面的故事。好几次春生晚上做了同样一个美梦,梦里面同跃是玉皇大帝,自己是天上的神仙,不愁吃穿,逍遥快乐。春生喜欢这个美梦,于是在白日梦时不断回放并发扬光大,加入新的想象。 被同跃买回家后,春生再也不需要做白日梦了,现在每天都在实践他曾经的梦想。放开肚子吃,撒开丫子玩,睡觉前还能听到同跃讲美妙动人的故事。 村里的男人基本不干家务,更不摸锅灶。同跃却与众不同,有超人的烹调手艺。半年多来,接踵而来的厄运使得同跃的食欲和兴趣全无。现在家里有了个兴致高昂的吃客,厨师有了用武之地。同跃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东西,生怕巴结不力、招待不周,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弟弟不高兴离他而去。春生的馋相和丰富多彩的表情也给他增添了下厨的动力。 父母丧葬,加上这次儿童买卖,家里的钱基本用光了。同跃并不担心,在那些物质紧俏的年月,父母都擅长囤积食品。家里有不少积存的干货:香菇、木耳、小鱼干、墨鱼等等,前天他又在瓦缸里发现一袋花生。 “真香啊!”春生在外面玩耍回家,还没有进屋已经闻到了飘过来的花生香味。他快步跑进厅堂。 “就回来了?”同跃光着膀子,满身大汗,正在用热沙炒花生。 灶台上放有两个剥开的花生,那是同跃用来测火候,尝生熟的。春生来到灶前,五官立刻活跃起来:双眸闪亮,鼻翼抽吸,嘴角蠕动。 “你尝尝,看好了没有。” “哇!是咸的。”春生将一颗花生仁放入口中,脸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花生! “这叫湿籽花生。”那是母亲传给他的得意之作,将花生在盐水里浸泡一天,晒干后再炒,香脆的花生含有淡淡的咸味。 “好了,熟了,可以了。”春生等不急,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同跃把炒好凉却的湿籽花生放入两个大小不同的铁罐,问春生:“你要哪一罐?” 那还用说吗,大人吃大的,小人吃小的。春生还是心存侥幸地回答道:“你先挑吧。” 同跃看来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指向大一点的铁罐:“你吃这一罐。” 春生片刻也不耽搁,双手抱过铁罐,打开盖子。 “慢点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 春生频频点头,嘴巴却不听使唤。男孩上瘾了,越吃越爱吃,越吃越想吃,没几天,自己的花生罐已经见底! 忍不住,实在是忍不住,趁着同跃出工干活,春生打开了哥哥的那一罐。满满的一罐花生,好像没有动过。春生偷吃了几颗,然后盖好盖子,将花生筒倒转再小心翼翼地转正,打开盖子。一点都看不出来,春生对自己说。 几次作案后,春生意识到连自己也骗不了了。可是嘴巴馋得受不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找到了继续偷吃哥哥花生的两个理论依据。反正也瞒不住了,多吃几颗又有何异?另一个设想更大胆,同跃那么忙,肯定忘了自己那罐花生。伟大的理论指明了实践的方向,这一次春生干脆放开了肚子。 馋瘾过足了,花生只剩下不到半筒,刚刚还很自信的理由却开始动摇:万一同跃哥打开看呢?春生想了想有了主意,他将花生倒入自己那个已经吃完的空铁罐,然后拆了两个方折纸卷成一团放入筒底,再把花生倒回来,看上去和最初的量差不多。 春生将花生筒放回架子,转身要溜,忽见矮柜上放着的鸡毛掸子,不由地一个寒颤。养父就曾经随手抄起矮柜上的鸡毛掸子打过他的屁股,那钻心的痛好多天都好不了。哥哥会不会也和养父一样,随手抓到什么就用什么抽他?春生抓起鸡毛掸子,四处寻望,发现一根塑料长尺。他用尺子在自己的屁股上拍了两下,还行,可以忍受。春生把塑料尺放在矮柜上,取代鸡毛掸子,然后走进里屋想找个不太容易触及的地方安置这可恶的鸡毛掸子。 “春生,把鸡毛掸子拿来,我要用。”从厅堂传来同跃的声音,春生魂飞天外。 春生手拿鸡毛掸子,战战兢兢走出里屋。糟了!同跃哥发现了,两个花生筒已经从木架移到桌子上了。小男孩的双脚开始发抖。 在递给同跃鸡毛掸子的一瞬间,春生意识到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惊慌之下,居然忘了调个头,将鸡毛的那一头直接给了哥哥,这不是找抽吗?大难就要降临,春生惶恐地望着同跃。 同跃一点都不含糊,挥动鸡毛掸子就抽了过来。 哎哟,我的妈呀!春生全身痉挛地一跳,双手反射性地捂住屁股。然而鸡毛掸子在接近屁股的最后一刹那突然停住,只是是轻轻地一碰。 “花生吃完了?” “吃......吃完了。” 原来还要先审问。春生有着丰富的挨打经验,养父生气时抓起任何手边的东西往屁股抽,养母却很沉得住气,每次都预约好时间:“晚上再给你过八十岁!”然后该干嘛干嘛。春生曾期望养母忘掉了她的约定,然而每次这样的期望都注定落空。挨打通常因为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春生跪在养母面前,照例回答三个问题:吃完了?好吃吗?还想吃吗?然后开打。养母用的是扫帚上拔下来的细竹条,当时很疼,但伤口浅,恢复也快。 同跃继续问问题:“好吃吗?” “好......好吃。” “还想吃吗?” 春生知道要让他吃什么,不敢接话,可怜巴巴地盯着同跃手上的鸡毛掸子。 “我的那筒花生都给你,你慢慢吃吧。” 春生张大了嘴巴,完全搞不懂哥哥的意图。如果说同跃的这一句话让春生糊涂了,不清楚是真是假,是否还属于挨打的前奏,接下来同跃的举动让春生彻底晕菜。 同跃掏出一个两分硬币递给春生;“这是给你的零花钱。” “零......零花钱!”春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当然知道什么是零花钱,但不知道和他有什么关系。在北坡村只有家里比较富有的大龄孩子才可能有零用钱,而同龄的小孩最多只有每年过年从枕头底下掏出装有几分压岁钱的小红包,春生连压岁钱都从未得到过。 “拿着,明天赶集时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愿意攒着也成,以后还会给你的。”同跃含笑和蔼地对春生说,“去玩吧,早点回来,我得把屋子打扫一下。” 春生接过钱,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站在那里。同跃用鸡毛掸子掸去架子上的灰尘,转身发现春生还呆立不动。他满脸开心得意,向春生投去灿烂的笑容,好似科学家得到了最满意的实验结果。 春生终于醒过梦来,撒开脚丫子往外跑。如大难不死后的舒快,男孩一路又蹦又跳。他还觉不过瘾,又展开双臂学鸟一样飞翔。山风在耳边轻轻吹过,春生感觉真的飞了起来,像神仙驾雾般的飘然。不光没有挨打,还给花生吃,给零花钱,这日子那叫一个爽! 村里的孩子喜欢在学校外面的院子里玩方折纸,这是用俩张纸叠成的正方形纸块,用方形纸块将对方的纸块拍翻转了,就赢得了对方的纸块。 春生今天心情特好,手气更佳,接连赢了毛崽。当他拍翻了比自己的大得多的方纸块,毛崽耍赖了。这是他剩下的最后一张王牌,却这么轻易地输给春生的小方纸。他抓起已经输掉的大方纸,塞回自己的背心里。 春生怒道:“你输了,不许赖。” “这不算,是风吹翻的。” “这哪有风?是我打翻的,你给我。” 毛崽死活不给,他比春生大一岁半,个子高了一截,没把春生放在眼里。 春生的大眼珠一转,对毛崽说:“别看我的比你小,那可是牛皮纸叠成的,不信我们再比一次,保证还能赢你。” “吹牛,我才不信,我们再来一次。” 毛崽上当了,他的大方纸刚放到地上,春生就抢过塞进自己的背心。 “还给我,没有打翻就拿走,你耍赖,!”毛崽的手伸向春生。 “你才耍赖,本来就是我赢到的。” 毛崽被耍恼羞成怒,一把将春生推倒在地。春生反应极快,刚一倒地,双手抱住毛崽的小腿一拽,毛崽仰面朝天摔倒。春生拔腿就跑,毛崽爬起后紧追其后,别的小孩也都跟在后面看热闹。 春生跑到一棵大树,麻溜就爬了上去。毛崽追到树下,却不敢往上爬。 “有本事你下来!” “有本事你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你这右pai崽子,我就守在树下,看你还敢下来不。” “你说什么?”春生不知道什么是右pai,但断定毛崽是在骂他同跃哥,骂他的玉皇大帝。春生怒不可遏,掏出弹弓,对准毛崽指向他的手射去。 “哎哟!”毛崽手心中弹,立刻痛得哭了。他抬头还想冲春生骂,却见春生又拉满了弹弓的皮条,吓得飞快逃走。孩子们发出了嘲笑声。 傍晚,毛崽带着两个年轻人向同跃家走来,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绳索,另一人是毛崽的叔叔,大队民兵队长。 兄弟俩在厅堂正准备吃晚饭,春生听到动静马上到门口张看。见到气势汹汹走来的三人,春生知道闯大祸了,顿时脸色煞白,吓哭了:“同跃哥!” 闻呼叫,同跃急忙奔向春生,只见走近的毛崽指向春生:“就是这个右pai崽子,还想翻天不成,给我捆起来。” 同跃立刻将春生护在自己怀里:“你们别乱来,他的父母可是北坡村的雇农,过些天就要接他回去的。” 民兵队长对另外两个人说:“你们先在外面等着,”然后又冲着同跃说:“我们到里面去说。” 同跃让瑟瑟发抖的春生躲到里屋去,自己和民兵连长在厅堂窃窃细语片刻。随即民兵队长走出厅堂,同跃到里屋对春生说:“你别怕,我去队里认个错,马上就会回来的。”同跃一出厅堂双手就被两个年轻人用绳子反捆在背后带走,毛崽趾高气扬地紧随在后。 同跃在大队部待了不到十分钟就放回家了。原来毛崽的爹牛大毛是大队长,他去县里开会了,民兵队长被侄子逼得去为他报仇。他们装模作样松松地捆绑了同跃到大队部,打发了毛崽后就让同跃回去了。 同跃刚进家门,就见春生双手举着鸡毛掸子,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同跃哥,你打我吧。” 同跃吓坏了,急忙扶起春生:“春生,怎么了?告诉我,怎么啦?” “求求你,别把我送回去,你打我吧,以后再也不给你闯祸了。”春生呜呜地哭了。 同跃搂住春生:“别哭,别哭,不会送你回去。那是骗他们,我怕他们欺负你。” 好不容易安抚住春生,同跃让他把经过详细说一遍,对照毛崽叔叔所说,心里有了数。看到春生还不时地抽泣发抖,同跃安慰他:“别害怕,毛崽爹和我爸爸的关系很好,等他回来我带你去陪个不是。以后不要用弹弓射人,要是伤着眼睛就不得了。” “我没有射他的眼睛,我射他的手。” “可是万一射偏了呢?” 看到哥哥十分认真的样子,春生点头,接着又问:“哥,什么是右pai?” 同跃想了想,回答:“你知道‘地富反坏右’吗?里面的‘右’就是右pai。” “跟地主一样吗?” “不一样,嗯......不太一样,右pai是知识分子犯了错误。其实我爸爸打成右pai是被冤枉的。不过现在打倒‘□□’了,不会像前几年那样。再说,我公公是红军,是革命烈士,所以我们也是红军烈士的后代。” “哇,那我也是红军烈士的后代!”春生立刻脸上放光。他已经有了“老子英雄儿好汉”的逻辑概念,虽然还搞不懂这些出生和家庭成分的关系,对于红军和烈士他还是很清楚的,那可比贫下中农还要光荣。 第二天赶集,同跃挑了一担自制竹器用品扁担和竹筐去集市卖。春生极其兴奋,一会儿帮哥哥张罗生意,一会儿又去集市上乱窜。正值酷暑,中午烈日当头,春生抱来一个大洗子瓜,这对挥汗如雨、口干舌燥的同跃来说胜过及时雨。同跃力气大,用手轻轻一掰,瓜成两半。 同跃递给春生半个瓜:“你吃这半。” “我吃过了,吃饱了。”春生摇摇头。 同跃一口气将两个半瓜都吃完,真是过瘾,然后让春生将吐在瓜皮里的瓜籽送回给瓜农。 弟弟竟然用第一次得到的零花钱给自己买瓜,同跃感动得一塌糊涂。他当然不知道,春生财富的变化只不过是一个二分的硬币变成了两个一分的硬币。想起昨天随意一句话把弟弟吓得跪地乞求,现在还觉心疼,同跃决定要补偿、犒劳春生。 于是同跃又在集市上买了一两肉,晚餐搓了三个小肉丸做成红烧狮子头,自己吃一个,给春生两个肉丸。这是春生最喜欢的一道菜,同跃原本答应他逢年过节时做给他吃,没想到这么快就吃到了。春生的舌头伸得老长,将残汤舔得干干净净。 晚饭后春生变得心神不安,上一次吃狮子头的情形再现。他警觉地观察同跃,仿佛同跃的每一个言行都要带给他灾难。半夜,同跃被春生的噩梦尖叫吵醒,发现春生身体抖动,汗流浃背,喃喃梦语:“不要,不要,我不要最后的晚餐。” “醒醒,春生!”同跃将春生轻轻推醒。小男孩朦胧地睁开眼睛,翻了几次白眼,又开始辗转不安,好像返回到噩梦中。 同跃曾饱受噩梦袭扰,在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差点走上绝路,所以对春生的心理变化有着特殊的敏感和不安。他双手将春生托起,轻轻摇晃。这招果然很灵,春生依偎在同跃的怀里,呼吸转而均匀,表情变得安详。同跃却睡不着了,苦思冥想,怎样才能让春生彻底放心呢? 次日早饭后,同跃找出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穿的一件短袖海军衫给春生穿上。春生却不由地打了个激灵,几乎要哭出声:“同跃哥,别......” “不要害怕,不久就要开学了,我带你去牛老师家,问问要准备什么书本和文具,这样就可以早点开始学习,好吗?” 春生点点头,显然不像是要送他回养父母家。从牛老师家出来后,同跃马上带他去公社商店买了文具和书本,春生彻底放心了。 第一章:哥哥弟弟 4 春生开始发奋用功学习,乖得像只小绵羊。看到弟弟在田字本上聚精会神地反复书写刚刚学会的生字,同跃心潮澎湃,浮想联翩,许许多多小说和电影里的故事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是苦命孩子听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仿佛见到春生戴上了红领巾,在共青团旗帜下举手宣誓,以优异的成绩和组织的推荐成为一名光荣的工农兵大学生。同跃甚至想如果那时候还要看家庭出生就把他的户口转回到养父母家去。 多懂事的孩子呀!一定全力辅导春生,将知识和学习方法传授给他,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一种要做家长的跃跃欲试和责任感使同跃热血沸腾,夜不能寐。 春生的热乎劲只维持了三天,毕竟是小孩,贪玩。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有了好朋友——毛崽。 听说牛队长从县城开会回来了,同跃带春生去大队长家给他儿子陪不是。半路上碰到大队长带着毛崽朝林场走来,双方说明来意后大笑。原来他们也是来赔礼道歉的。 牛队长的弟弟将捆同跃到大队部一事告诉了他,气得队长把儿子叫到一起训了一顿: “打倒四人bang都半年多了,你们还想搞文化大ge命呀?” “我不是说了吗,只是做个样子,让毛崽消消气。”队长弟弟争辩道。 牛队长冲着儿子吼道:“以后你再敢叫他们‘右pai崽子’我把你嘴都打歪。肖老师是我的大恩人,文ge时天天讲阶级斗争我都从来没有叫他右pai,你这兔崽子,人都死了还不放过。” 毛崽吓得像个缩头乌龟。 一九五九年,三年饥荒开始,很快村小学只剩下三个学生,还不能保证每天来。四年级的牛大毛就是其中一个,他是肖福通最器重的学生。父亲逼他退学回家劳动,牛大毛不肯,父子争吵,老子动了手。牛大毛逃避父亲殴打,躲到肖老师家。肖福通极力劝说他父亲,最后谈妥:牛大毛每天上午上半天学并帮学校干点活,肖老师管他午饭。这是牛大毛每天唯一一顿管饱的饭。 小学六年毕业后,牛大毛是村里同龄人中文化最高,身体最强壮的小伙子。他十七岁便当上生产队长,二十岁任副大队长。次年大队长突然因病暴亡,牛大毛便接任大队长,一直坐着这把交椅。由于大队党支部肖书记年迈多病,牛大毛是整个大队实际的当家人。 牛大毛政治上年少得志也有赖恩师的指点。肖老师北京大学毕业,知识面广,见过大世面,对不断的政治运动,党的政策和当前形势都有很深刻的理解。每逢关键问题和重大决策牛大毛都要向肖老师咨询,请他把关。他还牵线把肖老师介绍给公社书记牛学旺,肖福通成了牛书记的幕后军师,经常帮他修改和书写材料,牛大毛因而得到公社书记的器重。 作为回报,牛大毛充当了肖老师的□□。大队肖书记是同跃家的远方亲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面还有公社书记撑腰,于是肖福通在历次运动尤其文ge中基本上免于□□和迫害。牛大毛每次都能以红军烈士的后代作为有效的挡箭牌,只有一次失手。那是一九七一年公社新任书记强迫五类分子集中修水库,肖老师未能幸免,也正是那一次带给同跃灾难性的后果。 春生和毛崽相互道歉后两人就成了好朋友,好得一天不见上几面春生就坐立不安,好得同跃都有点妒嫉。 春生快速减退的学习劲头,像一盆凉水浇醒了同跃浪漫的设想。他沮丧地认识到自己还不如任何一个普通的家庭。哪个家长教育孩子不是软硬兼施,可是同跃只会软招。他仅试过一次硬招,结果一败涂地。最糟糕的是春生已经注意到他的弱点。 同跃苦思冥想,突然有了个主意。他带春生到好几里路外的解放桥戏水游泳。这里每天都吸引了不少各个年龄段的男孩在这里玩耍。据说靠岸边的两个桥墩抗战时被日本人炸坏了,新修的桥墩较矮,距水面只有两米左右,上面宽大平坦。桥孔,桥墩的石壁上嵌有铁环,很容易爬到桥墩上面。孩子们从桥墩上跳入水中,然后顺水穿过桥孔,又借着桥墩造成的回流游回桥墩下游侧,再沿桥孔石壁上的大铁环逆水爬到上游侧,开始下一轮循环。 春生只在村里的池塘里学会了狗爬,从来没有去过抚河游泳,更不用说跳水。在同跃的护卫下,春生爬上桥墩。开始有些胆怯,坐在桥墩上看同跃和其他男孩跳水,很快他就跃跃欲试。同跃跳下后伸出双臂示意春生快跳,望着同跃有力的臂膀,春生有了安全感,纵身跳下。第一次的成功后,春生立刻迷恋上了,迫不及待的进入下一个循环,久久不愿上岸。 “哥,今天再带我去解放桥玩水好吗?”第二天春生就吵着要同跃再带他去。 同跃暗喜,随即提出了条件:“那么远,哪能天天去,我还得出工干活。你要是连着三天把我布置得学习任务和作业做完了,就带你去。” “你教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晚上教你也就一个来小时,上午把作业做完了就可以去玩。” 解放桥的诱惑太大了,足以调动起春生三天的学习热情。这招收到成效,同跃不禁沾沾自喜。 下午,一群小孩在学校门前玩耍。春生毛崽和另外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围住一根甘蔗,玩一种劈甘蔗游戏,其实也算得上变相的赌博。 规则是这样的:每人出一分钱买了一根甘蔗,锤子剪刀布分出先后顺序,然后将甘蔗顶端削成一个平面。被轮到的小孩用小刀背放在平面中心,压住立在地上的甘蔗,突然提起翻转小刀,在甘蔗倒地之前,削掉起始顶端一段甘蔗皮,相应段的甘蔗随后切下归该小孩所有。 这里面运气的成分不多,主要是技术和智慧的双重较量。甘蔗从上到根部越来越粗、越来越甜,削下的甘蔗皮越长,固然赢得的甘蔗就越长,但如何最大量地获得靠近根部的甘蔗,则要综合分析其他几个小孩的表现和顺序。 春生很小的时候就渴求这种游戏,无奈以前是无产阶级,手心再痒痒也只能旁观。有了零花钱后,他很快加入劈甘蔗游戏,方折纸渐渐不再被青睐。 今天春生战绩不错,最后一轮一刀到底,根部的那段归了他。四个小孩各自收起自己的几段长短不一的甘蔗散开,毛崽带着羡慕的口气问春生:“今天又要去解放桥玩水呀?” 一句话提醒了春生,他“嗯”了一声,撒腿往家跑。 同跃正在做饭,春生跑到灶台边把甘蔗段洗了,递给同跃最好的那段,“哥,你吃甘蔗。” “这段留给你自己,我吃那一段就行了。” “你吃嘛,特意给你的。” 同跃接过甘蔗,露出比甘蔗汁还要甜蜜的笑容。以前几次,春生都是把几根甘蔗段一起献上,让同跃先挑。哥哥会挑哪一段,春生闭着眼睛也知道。即便那样也把同跃乐得就差没有立刻给他追加零花钱。 看到哥哥满脸幸福如醉的表情,春生知道火候到了,提出自己预谋的问题,一个让同跃觉得莫名其妙的问题:“哥,我没做过的事情,你总不会罚我吧?” “你没做过的事罚你什么?当然不会。” “你说话算数?”春生并不放心。 同跃不是很坚定地点点头,疑惑的眼睛盯住春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春生有点心虚地说出了缘由:“我......我没有做作业,忘记了写字。” 同跃忍住笑,极力一本正经地问:“你还想不想去解放桥?” “你说了不罚我!” “我没说要罚你呀。你肚子里这么有主意,我还想奖励你呢。” “奖励什么?”春生知道哥哥在讽刺他,但他急于知道会不会影响去解放桥。 “我奖励你玩水回来后多抄一遍课文,怎样?” 第一章:哥哥弟弟 5 开学后,同跃将一有破口的旧书包缝好给春生用。以前缝缝补补的活父母都包了,同跃这方面的技术实在不怎样。春生十分不悦,但又不愿接受哥哥买新书包附带的条件。 转眼到了深秋,适逢集日,天边的太阳初上山岗,远处的抚河滚滚不息。山路上挑担、推车赶集的农民络绎不绝。 同跃挑着两捆杂木扁担,春生走在他身边,肩上也扛了一小捆扁担。兄弟俩匆匆赶路,身上冒着热气,渐渐春生落在后面了。 同跃停在路边,对赶上来的春生说:“累了吧,歇会儿。”随即解下身背的水壶递给他。 春生喝了几口水后对同跃说:“一会儿卖了扁担,别忘了给我买一个解放军书包。” “你答应了?”同跃惊喜。 “答应什么?”春生装蒜。 “嘿,我不是说你要是早上和我一同起床念书就给你买新书包?” “你起得太早了。” “你晚一点也行,我六点准时叫你。” “天一亮我就起床。”春生爱睡懒觉,岂肯屈从。 “那不行,现在天亮得越来越晚了,要想睡懒觉那就算了。” “算了就算了,”春生嘴巴噘得老高,满脸委屈,眼泪也流出来了。“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的,你才不舍得给我买新书包。” 同跃哪受得了这个,忙哄劝道:“别哭别哭,给你买还不行吗?你不愿早起就不起来好了。” 春生本来就胸有成竹,但哥哥妥协之快还是让他有点意外。他对这位大哥早已看透了,不光没有丝毫惧怕,而且还......还什么这些天总也想不明白,现在心里豁然开朗:谁说神仙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要能够让玉皇大帝也依我神仙,岂不比神仙还快活! 春生用手拭泪,嘴角却露出得意的窃笑。 兄弟俩在集市上找好了位子,放下扁担捆,春生马上就吆喝开了:“杂木扁担,便宜卖哟,杂木扁担......” 远处公社的喇叭传来了广播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全文广播人民日报社论《搞好大学招生工作是全国人民的希望》。今年的高等院校招生工作即将开始,高等学校的招生工作直接关系大学培养人才的质量,影响中、小学教育,涉及各行各业和千家万户。这是一件大事......” 同跃被传来的广播声吸引住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已经顾不得做生意。春生一人在那里张罗买卖。 “今年,高等院校的招生工作进行了重大的改革,采取自愿报名,统一考试,地市初选,学校录取,省、市、自治区批准的办法。凡是符合条件的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均可自愿报名,并根据自己的爱好和特长,选报几个学校和学科类别......” 集市上吵吵闹闹,买的、卖的、讨价的、吆喝的,各种声音在空中回荡。同跃嫌听不清,径自向广播方向走去。 “哥!”春生发现哥哥独自离开,大声叫道。 “我去公社门口听听广播。”同跃回过头,这才意识到没有和春生打声招呼。 春生聪明过人,加上同跃的辅导,学习进步飞快。村小学五个年级二十来个学生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春生常常做着小动作,耳朵还兼听几个年级的课。有一次老师问三年级的问题,没有人敢举手,春生却自信地站起来回答。牛老师对春生宠爱有加,已经和同跃商定让他跳一级。 这天牛老师外出,请邻村的王老师代课。王老师是位中年妇女,她站在讲台上,手拿几本四年级的作文本,一一念着名字们分发给同学。 “牛肚皮” 没有人应声,同学们惊愕地抬起头,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老师叫的是谁。学校里没有同学叫这个名字,就连这样的绰号也没听到过。 “牛肚皮”王老师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学生回答。王老师将后面一本作文发下后问道:“还有谁没有得到作文本?“ 和春生隔着走道的一个女生胆怯地站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牛月坡。”女生低着头,声音很小。 王老师分别向各个年级布置了课堂作业,然后开始给五年级讲语文。趁着老师书写黑板,春生跳过走道趴到牛月坡的桌子上,好奇地翻看她的作文本:“老师干吗叫你牛肚皮& “你管得着吗?”牛月坡生气地将春生推开。 王老师闻声转过身:“怎么离开自己的座位。你叫什么名字?几年级的?” “肖春生,一年级。”春生立刻坐回原位,显出很乖的样子。 “你不好好听讲还影响别人。” “我好好听讲了。” “你听了什么?” “我听到老师讲‘乳'就是‘小’的意思,比方说乳猪就是小猪。” “你耳朵还挺尖,五年级的课都听了。你能用这个‘乳’字造个句子吗?”王老师对这个聪明的小男孩有了点兴趣。 “能!”春生响亮地回答,同时昂首起立,信心十足造了一个句:“我家住的房子很小,所以叫□□。”。 王老师像触电一般哆嗦了一下,不假思索地否定了这个句子:“不好,不好,这个句子不好,再造一个。” 春生自信心受到打击,不敢轻易开口,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学校前面有一条小沟,可以叫作ru沟?” 王老师眉头皱起,又摇摇头。 “又错了?”春生满脸沮丧。 “也没说你错,只是不太合适。”王老师变得和颜悦色,鼓励春生:“你再好好想想,能不能另外造个句子? 春生抓耳挠腮、搜肠刮肚,再也想不出新的句子,后悔不该出风头。 “老师,我实在想不出来了。”春生垂头丧气,完全没了信心。“我的ru头都快想破了。” 王老师伸手掏出手绢,擦去额头渗出的汗水。 这时门外响起了自行车铃声,伴随邮递员有点激动的大嗓门:“牛老师,有挂号信。” 王老师闻声走出教室,邮递员一愣:“王老师,你怎么......” “牛老师有事,让我代一天课。” 邮递员兴奋不减:“村里有人考上大学了,这是肖同跃的录取通知书。你帮签个字。” “哇,江西医学院!真不简单。”王老师接过信,无不羡慕。“我们公社考上几个大学生?” “目前为止,就这一个。” 王老师签了字,邮递员同时还交给她其他普通邮件和报纸后告辞。王老师走回教室,一边将挂号信正反两面反复来回地看。 王老师走回讲台:“你们有谁是肖同跃一家的?” 春生站立,响亮地回答:“同跃是我哥。” “又是你?”王老师今天可领教了这位一年级的学生,“快去告诉你哥,他考上大学了!” “真的?”春生冲到讲台从老师手里抓过信,飞快跑出教室。 春生知道这个消息对哥哥来说多么重要。自从那天赶集听了中央台的广播,同跃便废寝忘食,拼了命复习。这些天同跃每天回家都问春生有没有信。春生恨不能插翅飞到哥哥身边,将这天大的喜讯告诉他。 春生跑累了,停下来使劲喘了几口气,然后用双手做成喇叭状,向着远方大声呼喊:“同跃哥.....考上大学了.....” 山鸣谷应,童声四起。 第二章:少男少女 1 打倒“四人bang”后同跃母亲曾经大胆预言:只红不专的政策不久可能会改变,又会回到张铁生交白卷时期推荐加考试结合起来选拔大学生。那时候宋芷瑶还不敢想象,他们这种地富反坏右家庭的子女有上大学的可能。仅仅一年前,同跃扫大街的资格都没有。县环卫所有两个名额,招收留城待业青年,同跃的申请被拒。形势的发展远远超过了母亲的预想,同跃陡然成了□□后第一批高考录取的大学生,成了社会的宠儿。同跃为父母没能看到这一天深深遗憾。 前面的路并不平坦,除了大学的开销,还要抚养弟弟,这就意味着周末和寒暑假必须拼命打工赚钱。同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父亲发自心坎的感激,从小历经的苛求和磨练就要派上用场了。长期压抑的希望和梦想突然被点燃,热血在奔涌,同跃感觉像一只鼓足风帆的船,急不可待要启航,去接受大风大浪的挑战。 长途班车开进南昌市区,翘首以盼的省城到了,同跃抬起左臂,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 这是妈妈最珍贵的遗物,一块华丽大方的女式瑞士手表,表盘比一般的女式手表大很多。他去县城旧货商店估价,被告知至少值一百块钱。同跃吃了定心丸,万不得已时还有母亲相助。亲爱的妈妈,无论天上人间,你永远在注视、在保佑、在祝福你的儿子。 以前同跃到过的最大城市是地区行署所在地的抚州市和上饶市,都是中学时代去参加全区和全省的田径比赛。这两个城市给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一个字“大”,很难走到城市的边缘,不像他们县城,从东头走到西头只需十分钟。 同跃下车后取了行李,走出车站,四下张望。相比之下,抚州和上饶只是平面意义上的大,眼前的省城则是立体意义上的宏大,全方位的宏大。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楼,这么多的车,这么拥挤的人群。 同跃既兴奋又紧张,频频向人打听清楚了才敢走下一步。他穿着土气,又肩挑行李,典型农民工的形象。可他一开口说话,竟是标准的普通话,加上绅士般的风度、英俊的脸庞、又带点腼腆的样子,让人的态度一下子从不耐烦变得友善和好奇。 同跃挑着行李在一公共汽车站牌前停下,仔细阅读后微微摇头。 “同志。”同跃转向走近的一位中年妇女打听。 “您有什么事?”妇女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和蔼地问道。 同跃大感意外,吃惊过后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与前几个人不同,这位妇女一开始就非常和善,主动问话而且是用普通话,虽然不太标准,参了点南昌腔调。 同跃看清她的面孔后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感觉,中年妇女在很多方面和自己的母亲相像。 “请问,去江西医学院应该乘哪一路车?”同跃的脸上堆满感激和虔诚的微笑。 中年妇女微微一怔,显然年轻人的礼貌和普通话使她感到意外。她仔细打量了一下挑着行李的同跃,问道:“你去医学院是……” 同跃殷勤地介绍:“我是新生,去医学院念书。” “七七级的?” “对,对,恢复高考,我被录取了。” “车站在那儿,我带你过去。”妇女指着不远处的车站牌,笑颜更加和蔼可亲。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不用麻烦。” “这也不麻烦。哪里有好几路车,你初到南昌,容易搞错。累不累,挑这么多行李。” “不累,不累,这行李不重。”同跃轻松地颠了颠扁担,表示他的话不假。 中年妇女亲自带同跃找到去医学院的车站。 “阿姨。”同跃没有注意到自己改了称呼,向要转身离开的妇女致谢。“太谢谢您了。” 妇女对这个称呼很受用,微笑道:“不用客气,努力学习,为你父母争光。” 同跃久久望着妇女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远处的人群中,眼眶有点热。除了母亲,同跃从未见到过这样美丽善良、气质高雅的女性,她唤起了同跃对母亲的追忆,无比亲切,温暖人心。 公共汽车站乘车的人涌动如潮,因为挑着行李,又反复谦让他人先上车,同跃足足放过了三四辆车才在车门关闭之前最后一个挤上了一辆车。没开一会儿,公共汽车停在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等红灯,女售票员卖完票挤回到司机身边。 趁停车之机,同跃急忙调整行李包,压缩点空间。他看到售票员挤过他行李时轻蔑和不悦的表情。 司机一手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对挤回到他身边的售票员说:“不知哪个乘客放屁这么臭。” 售票员打趣地说:“你真想知道是谁?我有办法查出来。” “你有那本事?”司机当然不信,斜了售票员一眼。 “不信,我们打赌。”售票员胸有成竹。 “赌什么?” “我要是查出是谁,中午你请我吃饭。” “查不出呢?” “我请你。” “行,一言为定。”司机也很自信。 司机话音刚落,售票员猛地转身,冲着乘客大声地说:“那位放屁的同志,请你买票!” 不远处一位中年妇女愤愤地说:“我一上车就买了票,这不,你还找了我五分钱。” “没有说你。”售票员忍住笑,转过身正好面对同跃。 同跃吓得连忙说:“我......我没有......” “没有就快补票。”售票员很凶。 “我......我是说,不是我放的。”同跃将手里紧拽的车票伸到售票员眼前。 此时司机已经笑得趴在方向盘上。 催促的喇叭声从后面的汽车发出。 “绿灯了,快开车!”售票员用手捅司机。“别忘了中午请客。” 第7章 第二章:少男少女 2 几乎所有大学都在郊区,医学院例外,座落在南昌市区。江西宾馆是当时南昌最高的大楼,也是这座英雄城市的象征,江西医学院有幸位于其不远的八一大道斜对面。 这路公共汽车站设在医学院门口,同跃一下车就被气势恢宏的校门震撼。它是江西医学院标志性的建筑,有十多米高,二十多米宽,由老省长邵式平题写的校名浑厚有力,据说是当年国内高校最大的校门。马路斜对面不远的江西宾馆,同跃不知道在照片上看见过多少回,现在实实在在地展现在眼前。同跃来回仰望,如醉如梦。 如今上大学已不稀罕,入取率达75%。年轻人可能想象不出七七级竞争之激烈,从十多年高中毕业生及部分□□初期没能上高中的老三届初中生选拔,扩大招生后录取率才4.7%。这是全国的平均数,江西省的录取率远远低于这个数字。因为报考不再需要推荐审查,哪个家长不愿花五毛钱报名费让自己的孩子去碰碰狗shi运。同跃听县高中参加判卷的数学老师披露零分考卷接近10%,有考生无奈地在试卷上写下打油诗:“小子本无才,爹娘逼我来,白卷送上去,鸭蛋滚下来。” 打倒□□bang后百废待兴,但是人们的思想观念很难一下转变过来。重新回到中央工作不久的deng小平力主恢复高考。对于这么大的政策调整,阻力和争论非常大。老百姓中传说,面对恢复高考是读书当官论的指责,deng小平反问:“读书人不当官,然道让文盲当官?”七七级的考试招生也因决策筹备的影响,时间推迟了半年,实际入学时间为1978年春节过后的二月份。 因为来不及组织全国统一考试,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考试由各省组织命题。为省时间,语文命题多投机取巧,以作文为主。大多作文题没有走出政治挂帅的俗套,比如安徽的题目是《紧跟华主席,永唱东方红》。浙江人思想比较前卫,作文题只有一个字《路》,口碑甚好。江西的语文考试只有一篇作文《难忘的时刻》,同跃真实地描写了自己参加第一天高考的激动心情。 同跃来得最早,学生很少,两天后校园突然热闹起来。七六级返校和七七级报到同时进行。两个年级的宿舍楼相邻,由于两届学生的来源大不相同,宿舍前报到的新生和返校的老生形成鲜明的对比。 七七级学生绝大多数出生于平民百姓家庭,许多人像同跃一样来自贫困县城或农村,用扁担挑着行李来上学,南昌市的同学或南昌有亲戚朋友的同学则多用自行车搬运行李。 七六级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家长多为各级官员。七六级宿舍门前轿车、吉普云集,好不风光。然而两个年级的学生在心理上的感受却相反,大有贵族学长觉得不如平民新生,矮了一头的感觉。 同跃宿舍在一楼,房间摆放六张双层床要住十个新生。第二个来寝室的同学叫常狄,其余同学在以后的几天陆续来齐。 常狄1944年出生,小学时因生病休学两年,他是全年级年龄最大的一位学生。常狄来自赣州地区,六六级高中毕业。六八年□□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常狄和所有老三届的高初中毕业生一样,成了下乡知识青年。后来他学了一门裁缝手艺,农闲时走村串镇揽活,吃百家饭。 报到那天,同跃来水房打开水。一少年快速穿过水房前的一块湿地时脚底打滑,同跃力气大,硬是在男孩倒地前一手将他托住。男孩感激地道谢后匆匆离去。这个男孩初中生模样,同跃上午就注意到他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心里还想:“谁家丢的孩子?哪位同学把小弟弟带学校来玩,到处乱窜。” 下午同跃端了一盆脏衣服去洗,正要开门,门却自开,有人推门进来。 “是你!”来人正是上午他扶起来的那个小男孩,手里还拎着一包东西,他一眼就认出了同跃。 “你哥哥也在我们寝室?”同跃脱口而问,马上就觉得太唐突、太武断。老常说过他有个儿子,没准就是这个男孩。 “我哥?"少年扬起眉头,一丝不快倾刻化成惬意。"我哥不在南昌,这是我的寝室,咱们是同学。” 同跃张着嘴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姓杜,抚州市的。”男孩对这类表情似乎已经习惯了,嘴角勾起些许得意。“喏,老常上面就是我的铺。” “我叫肖同跃,从南城县来,我们来自同一个地区。”同跃赶紧自我介绍。 杜同学愉快地说:“那我们是地区级老乡。” 同跃赞叹道:“这么小就考上大学了!” “不小了,我是应届高中毕业生。” “已经高中毕业了,不简单,真不简单。” 同跃担心杜小孩的手拿东西久了会累,把门再拉开些,示意让他先进来。同跃接着走出寝室,心里嘀咕,怎么不告诉我他的名字,只好叫他小杜了。 两栋学生宿舍楼之间是砖墙封闭的洗漱区,挨靠着两边墙壁有两排长长的自来水龙头。现在不是用水高峰时间,学生不算多。同跃走向一处相对人少的区段,邻近一女生洗好衣服,端起盆转身。两人四目相视,同时惊呼: “柳青!”“同跃!” 第8章 第二章:少男少女 3 同跃和柳青第一次对话交谈是在七年前的一个早晨,在抚河丁字石坝上面。从那一天起,河水与石坝记录了他们俩太多的回忆,目睹了少男少女的成人,见证了他们刻骨的初恋。 ……直到那个飘雨的日子,因为明天柳青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 在县中,同跃和柳青同一年级,但不同班。此前彼此从来没有说过话,但早就知道对方是谁。 同跃是全校的知名人士,不光因为他是旅美华侨语文老师宋芷瑶的儿子,更因为他的才华横溢,他的儒雅帅气。他很自然地成了同学们仰慕的偶像,更是不少情窦初开的青春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这也包括了柳青。 柳青属全年级的知名人士,因为她是班长。当时班长的实际称呼是排长,学校也学习军队的建制,设连、排、班,排相当于现在的班。同跃母亲是她的班主任,同跃当然知道柳青是谁。 柳青相貌不凡,学习优良,出生贫农,而且有主见,办事果断。她是学生干部最合适的人选,从小学四年级,也就是六八年复课闹革命后,她一直担任班长。 初中第一天,来自不同小学的新生兴奋不安地等待班主任的到来。宋老师一进门,吵闹的教室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同学都睁大了惊异的双眼,不少孩子张大嘴巴,久久合不拢。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端庄,气质高雅的女教师。 “同学们好,欢迎你们来县中念书。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的名字叫‘宋芷瑶’。”宋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听到宋老师开口讲话,大家又是一阵惊叹。从来没有亲耳听到过如此纯正的普通话,比收音机里的广播还好听。县中老师多半用当地的方言讲课。少数教师说普通话,但都带有浓重的口音,学生们称之为“土官腔”。 开学不久,在整个初中新生里面,开始了种种有关宋老师的传闻。 “宋老师是北京大学毕业的!” “她老公是□□,也是北大毕业的。” “宋老师是归国华侨,从美国来的!” “她有个儿子,也在我们年级。” “她儿子是北京出生的,是北京人。” 同跃很小的时候县中老师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北京人”,其实那个时候同跃还从来没有出过县城。 柳青第一次见到同跃是在他家后院,那天班上一个同学突然肚子疼,柳青让一个熟悉他家的同学去通知家长,然后去找宋老师。办公室扑了个空,她来到老师家。敲门没人应,她不甘心绕到后院。 同跃站在院子中央练功,几个翻滚后是一个优美的亮相动作。细小的汗珠随着少年的动作微微颤动,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生辉。柳青怦然心动,虽然已经听到过许多关于同跃的传言,亲眼目睹这位少年还是第一次。在少女的眼中,同跃更像他在表演的人物造型,而不是现实中的凡人,是一个画中少年、舞台少年。 柳青对华侨的第一印象来自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党代表洪常青化装成南洋华侨商人与南霸天周旋。从眼前的少年身上,她看到了洪常青一样的高贵帅气。这是柳青亲眼见到的第二个华侨,第一个当然是宋老师。那时她并不懂按规定同跃母子只能算侨眷,宋芷瑶虽然在美国出生,但回国时并未成年。学校领导都没搞清楚,因为全县还没有别的华侨。在这个贫穷闭塞的小县城,同学们对他们母子的好奇并不亚于改革开放初期北京街头民众尾随观看外国人。 同跃觉得热,脱掉背心,光着上身。露出白净的皮肤,印刻出背心的形状,与手臂暴露处的棕褐色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柳青同村的男孩夏天大多是光膀子,晒得黑黑的,没有穿背心的痕迹。她能根据他们的脸蛋和胸部判断出每个孩子大概的年龄。他的年龄可能比我大,至少也是同岁。少女对这一结论感到莫名的欣喜,随即又为这种想法脸红耳赤,羞得转身跑开。这时的柳青还不懂得谈情说爱,但很明白当地的婚俗,男方应该比女方大或者同龄。老百姓对年龄的计算以年为单位,不在乎月份。比方说十二月三十一日出生的人比晚一天出生者大一岁,同一年不同月份出生却被视为同龄。 同跃和宋老师不仅长相惊人的相似,言谈举止也同出一辙。很快整个年级,整个学校的师生都目睹了这位少年比他母亲更加耀眼的风采。 同跃的优秀是多方位的,功课门门第一,如果老师的题目难一点的话,他会将第二名远远地甩在后面,就像他长跑时将第二名远远地抛在后面一样。无论是酷暑收种双抢还是严冬护堤固堤劳动,他一人干活能顶俩三个同学。他是学校重大活动时的学生广播员,如果有时需要一位女同学一起播音,人们会惊叹:同样是播音员,竟然如此天差地别。然而最为轰动的是同跃的艺术天才。 那时候男女生相互不说话,上课前女生都坐在教室里,男生全在走道上。铃声响后,男生朝教室门方向拥挤,却没人愿意第一个进去,每次第一个倒霉蛋被后面的学生推进教室都会引起男生一阵哄笑。老师在课堂上惩罚捣蛋男生的一个有效办法就是拽他和一女生同桌。 这些情窦压抑的少男少女在班干会议上找到了释放的机会,不仅能够与异性相互交谈,还经常开些玩笑。 同跃是在第二个学期当上班里的学习委员。尽管父亲是□□,家庭出身不好,如此优秀的学生不给个官当当班主任也的确不够意思,更何况他的母亲还是学校老师。 年级经常召集班干开会。同跃腼腆,话不多,通常只和同班的同学说话。柳青活跃,不怯场,无论是否同班、男生还是女生都能聊上几句,唯独几次想和同跃搭腔,话到嘴边又打了退堂鼓。 有一次散会后,同跃打开教室门。没有像所有其他同学那样,开了门就径自出去,同跃回过头看,正好迎面而来的是柳青。同跃温文尔雅地微笑,非常绅士地示意柳青先走。柳青心跳如狂,脸上泛起红晕,之后好多天她都在回味同跃那撩人的笑容。遗憾的是下一次见到同跃这样的笑容却是献给另一个女生,让柳青好几天都情绪低落,饭菜不香。第三次见到同样的笑容是同跃示意让一位老师先走,柳青忽然想起宋老师也曾类似礼让年迈老师。柳青明白了,这是一种礼貌,华侨独有的礼貌。 带着好奇和仰慕,柳青仔细观察同跃的一言一行。多么的与众不同,别说当年一个小小的落后县城,就是改革开放后多年的大城市里也是少有的。他总是彬彬有礼,说话不大声,谦让女性和长者,不随地吐痰,不乱扔果皮垃圾,吃饭甚至喝汤都不出声音。有一次班干们参加县中农场劳动后一起吃西瓜,同学们瓜子连同口水四处乱吐。同跃的方式不但与众不同,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他先用小竹签将瓜子一一从西瓜瓤上剔除,然后斯文地一口一口吃,偶尔遇到没有预先除掉的瓜子,居然用手捂住嘴巴,转身背对别人轻轻地将瓜子吐在手心。 柳青已经习惯了男孩子的脏乱和酸臭,天冷后他们可能好几个星期不洗一次澡。同跃的衣着永远是干干净净,如果有机会靠近他,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皂味道从他洁净白皙的皮肤飘出。 第一次听到同跃的广播声,柳青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一次她从同跃班教室的窗户旁走过,听到里面同跃朗读报纸的声音,竟比广播强十倍,纯美不带一点杂质,沁人心脾。 同跃的帅气,同跃的才华,同跃的高雅,让柳青觉得遥不可及。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平凡穷困的小县城。柳青有一种预感,某一天他们母子会突然消失,回归属于他们的世界。一个神秘遥远的地方,也许是皇宫贵族,也许是豪门大户,也许是地球的另一侧。 第9章 第二章:少男少女 4 从小学到初中,班上纪律的好坏,主要取决于班主任能否镇得住班上调皮捣蛋的男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严厉,班主任越凶,班上的纪律就越好。柳青却发现他们的班主任宋老师竟然是个例外。 宋老师班上的学习和纪律都很好,除了她明星般的号召力,她的教学和管理方法也是独出一帜。学生们感受到他们的老师是出自内心地关心爱护他们,尤其注意尊重同学的隐私,保护他们的自尊。宋老师以鼓励为主,从不发脾气,训骂同学,也不歧视落后孩子,对最调皮和最笨的学生也总有办法找出值得表扬或激励的理由,给孩子向上向好向善的动力。 男孩子中流行一种羞辱别人的方法:称呼同学父母的名字,有时干脆用之取代那个同学的名字。久而久之,个别脸皮厚的孩子索性接受别人用他父亲的名字称呼他,甚至还自嘲。 有个学生的父亲叫李硕明,同学们叫习惯了,都快忘记了他本人的名字。一天这个男生突然呵呵傻乐,对同学们说:“我又发现一个说我爸名字的办法。”接着自我陶醉,摇头晃脑唱起了样板戏:“说明了真情话,铁梅呀......” 柳青每天上下午第一堂课都要带领全班同学唱一首革命歌曲,选什么歌曲全由她本人做主,开一个头后,全班跟着齐唱。 柳青班里成绩最差、最调皮捣蛋的男孩叫涂卫东,他喜欢作弄班干部。涂卫东打听到柳青妈妈的名字叫“珍珠”,在班长领唱时故意起哄:“咱们唱《珍珠玛米亚古都》。”涂卫东虽然不爱学习,可是捣起乱来却很善于动歪脑筋。第二天他恶作剧地修改歌词:“我们要唱《珍珠买米亚古都》。”全班哄堂大笑,尤其是男生,此时同学们都知道班长的母亲叫“珍珠”。事情还没完,第三天歌词又被他改了:“让我们唱《珍珠买米夜间煮》。”方言里的“亚古都”和“夜间煮”的发音很相似,柳青给气哭了。 涂卫东不知从哪儿学会了自制拉力爆竹,非常兴奋,要向同学们显摆。当时市面上出售一种名叫“火烟纸”的玩物,纸面布满许多小突点,里面有少许火药。小孩撕下一个小突点,用锤子一砸便发出爆炸响声。涂卫东用小刀将每一个小突点剖开,刮取里面的火药,收集后放在一小张厚纸片中。然后将一根小绳的中段来回卷曲放在火药中,包紧小纸片后,两端伸出拉绳。双手用力一拉两端的拉绳,中央卷曲段小绳与火药摩擦,引发爆炸和响声。他将一个拉力爆竹拴在教室门上,一女生推门时不幸引爆,右手被炸破一小块。宋芷瑶急忙带女孩到县医院看外科,护士为女孩消毒上药,一共花了四毛钱。 传到父母耳朵里有关儿子的“先进事迹”太多,母亲早就骂累了,父亲早就打累了。现在只要涂卫东不闯大祸,尤其没有经济损失,他们都懒得管儿子的事。涂卫东心知肚明,很能够把握分寸。他欺负同学主要是羞辱别人或让人对他畏惧,很少真的肉体伤害。这一次是个意外,最糟糕的是班主任为他垫了四毛钱。要是被他爸爸知道,非得剥了他的皮,要知道四毛钱相当于他们家两天的菜钱。 在老师办公室,涂卫东难得主动服软认错,哀求宋老师:“千万别告诉我爸爸,他会打死我的。我一定尽快还给你医药费。” “尽快?多快?什么时候还?” “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你的钱从哪儿来?” “我......”涂卫东语塞。 宋芷瑶说:“我不希望你犯新的错误来补救上一个错误。如果你有诚意要还老师这些钱,请你写一张欠条,将来你工作赚钱了再还给我,换回这张欠条。” “我不会写。” “我教你。” 宋芷瑶教涂卫东写了借条和检讨,并让他答应给那位女生当面道歉,许诺只要不再出现伤害别的同学的事件就不告诉他的家长。接着宋芷瑶又仔细地询问了拉力爆竹的制作过程。 宋芷瑶说:“这说明你并不笨,很有创作力和动手能力。将来你要是发挥出自的长处,也可以成为一个很有出息的人。老师知道你只是想炫耀自己,吓唬女生,并不是故意伤害别人。可玩爆竹是很危险的,今后千万要注意安全。” 从小学入学一直到他离开中学,宋老师是唯一夸奖和鼓励过他的老师,而且是在他犯了大错的时候,这件事让涂卫东铭记终生。 人的爱美之心是天生的,这帮初中生没有任何音乐知识,可是在一起谈论哪些歌曲好听,哪些不好听时,大家的观点惊人的一致。也许是听觉疲劳,同学们最不喜欢听的几首歌曲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柳青从来不领唱这几首歌曲,除非学校或工宣队强行要求大家唱。重庆唱□□,春节晚会选革命歌曲大概也不愿意选这几首歌,而是选一些公认比较好听的曲目,如《英雄赞歌》、《红梅赞》、《让我们荡起双桨》等以及雄壮激昂的合唱或进行曲。 同样是歌颂□□,有的歌曲同学们都很爱听,就连五音不全的坏孩子涂卫东也如痴如醉。每当高音喇叭播放合唱《□□是各族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时,他就会放慢脚步。当唱到“幸福的伽月琴在海澜江边激荡,热烈的达甫鼓在天山南北敲响,欢快的芦笛吹奏在槟榔树下,深情的马头琴回响在内蒙草原上”这几句时他更是旁若无人,止步倾听,谁要是打扰他,他会跟谁急。 宋芷瑶注意到涂卫东的这一表现,有一天特意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愿不愿意参加班上的合唱队,排练《□□是各族人民心中的红太阳》。一时间涂卫东以为听错了,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好学生或者有艺术特长的学生才有资格参加学生文艺宣传队。如果不是这个他唯一崇敬的老师,不是那首他最喜欢的歌曲,他才不屑与这些好孩子同流合污,玷污了他坏孩子的形象。 六八年复课闹革命后,音乐课取消了,但是群众性的文艺活动反而空前地繁荣,宋芷瑶深厚的音乐功底更加有了用武之处。合唱队有十男十女外加一个指挥,共二十一个学生。每个同学都非常喜欢这首歌曲,但唱歌并不是他们想象那样简单。宋老师精心指导每一位同学,给他们讲解音乐知识,如何识谱,发声运气的技巧。 每次练习宋老师都用脚踏风琴为同学们伴奏,随着排练的进展,大家渐渐掌握了男声部、女声部、高音和低音的变换组合,同学们的兴趣和热情不断高涨。音乐是如此的美妙,合唱使他们快乐、奋进,大大增强了凝聚力。 柳青担任指挥,以前她没有任何经验,宋老师尤其着重培养她,反复强调她作为全队灵魂的重要性。此时宋芷瑶已被揪出来,接受审查,交代问题。虽然她不是学校的主要□□对象,还参加正常的教学,但是重大的演出活动他们这一类人不允许参加。在这种情况下,柳青的作用非同小可。 第10章 第二章:少男少女 5 县中很久没有开过批dou会了,初二的这次□□会很大程度上是为同跃而开。县革委会刘副主任和文化局范局长要树立同跃为可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县中领导想利用这次批dou会贯彻上级的精神。省委扩大会议将在抚州召开,同跃表演的节目最有希望被选上参加全地区为大会准备的文艺演出,政治上的要求和把关不容忽视。 与文ge初期不同,这次的□□会比较文明,没有高帽子,也没有挂牌子。十来个挨斗者在主席台站成一排,隔离审查、问题严重的站中间,宋芷瑶站最边上,挨近主席台边缘。四个师生先后作了慷慨激昂的发言,每人结束照例伴随呼喊口号。其实这些发言只是铺垫,重头戏是同跃。 主持人宣布:“现在由五连三排肖同跃发言,他要控诉他的右pai父亲和资产阶级小姐母亲是怎样用腐朽的思想毒害下一代,坚决与反动父母划清界限。” 同跃走上讲台,他低着头,目不敢前视。同跃在讲坛上摊开发言稿,双手轻轻抖动,张开嘴巴,嘴唇微微抽搐。没有声音发出。整个会场的人屏住了呼吸,尴尬的寂静。 悲剧就在这一刻发生,宋老师突然晕倒,摔下主席台。她被送往县医院,因为损伤复杂、严重,第二天就转到抚州地区医院。 宋芷瑶一个多月没有来上课,柳青惦记老师。尽管因为政治上的原因不敢过于关心,她还是忍不住去了宋老师家,想看看老师是否已经出院。和第一次去老师家一样,屋里没人,她又绕到后院。和第一次一样,同跃也在院中,但是她仰慕的英武少年此时正蹲在地上哭。同跃还没有停止哭声就站了起来,继续练习演唱他要表演的节目,唱腔中夹带着因为哭泣特有的捯气声。但是仅仅一小会儿,他就开始剧烈地恶心、干呕,大概胃里面已经没有东西了。呕吐过后,同跃又绝望地蹲下哭泣。 无论如何努力,同跃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表演他的节目。距参加全区选拔汇演的日期只有十天,县里还没有挑选出满意的节目,刘副主任让学校再选一个节目替补上,到县里参加最后一轮选拔。千挑万选,多数校领导认为宋芷瑶班上的合唱水平最高,最有希望。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共同排练,宋老师与合唱队的同学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这么多天见不到宋老师,同学们的心里空落落的,对老师的的思念之情相互感染。柳青对大家说:“我们再努把力,如果被选上,就可以去抚州参加选拔比赛,可以去地区医院看望宋老师。” 渴望见到宋老师的愿望极大地鼓舞了同学们,柳青带领合唱队夜以继日拼命地排练。大伙憋足了劲,结果在演出时超水平发挥,竟然被选中去地区参加汇演。 绝大多数同学从来没有走出过本县范围,这次县里派车送他们去抚州市、去大城市,孩子们甭说有多高兴,家长也为他们自豪。参加全区演出评选,他们的合唱虽然没有最后入围,评委给的名次还是比较靠前的。演出评定后,同学们聚在一起在,刻不容缓要去地区医院看望宋老师。 一个男生说:“要不要先问问王校长?”王副校长是他们的领队,毕竟宋老师是被揪出来有问题的老师。 涂卫东说:“问个屁,管他同意不同意。我们被县里选上全亏宋老师,谁要是不去就他妈de不是人。” 同学们打听到宋老师的病房,由柳青领头,女生在前,男生随后鱼贯而入,二十一个学生一个不少围在宋老师的病床四周。每个同学一进病房都冲着病床上的宋芷瑶喊了一声“宋老师”。 "你......你们怎么来了?"宋芷瑶看见这么多远道而来的学生,惊喜万分。她的眼睛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怎么也看不够。每个学生都这么熟悉,每个学生都这么可爱,每个学生都给她留下了许许多多的记忆。 柳青向老师汇报:“我们班的合唱被县里选上,来抚州参加选拔演出。” “太棒了,祝贺你们!”宋芷瑶详细地询问他们选拔和比赛经过,同学们七嘴八舌向老师介绍,十分热烈。 时间太快了,宋芷瑶舍不得孩子们离去,抓住身边柳青的手,激动地说:“徐柳青,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来着我。” “宋老师……”柳青眼圈发红,和老师一样激动。 宋芷瑶松开柳青的手,将目光转向其他学生。她再一次仔细打量每一个孩子,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曲浩,俞晓丽......万金来,安通,涂卫东” 宋芷瑶每呼一个孩子的名字,眼眶中的泪花就闪动一下,泪花越闪越大。 “宋老师。”最后一个学生涂卫东低声答道。听到老师叫自己的名字,同学都回应一个“宋老师”。涂卫东是最后一个进入病房,缩在男生们的后面。 “老师天天盼望再见到你们,今天......"宋芷瑶哽咽得说不下去。&太高兴了......” 望着这些努力为老师争光的孩子们,宋芷瑶似有千言万语。此一别可能再无机会和他们在一起,宋芷瑶的眼眶再也含不下不断变大变满泪花。 见老师哭了,女生一个个都哭得成了泪人,男生也忍不住抽泣,涂卫东抹了两次眼泪。同学们祝愿老师早日康复,重返课堂,没有人知道他们爱戴的老师再也不能站立起来。 这一个学期是涂卫东全部学生生涯中唯一的几个月,真心实意想努力听宋老师的话,不再调皮捣乱,学习成绩也有明显的提高。新的老师来后,他的老毛病重犯,所有的进步都勾销了。初三时,同跃隔壁邻居李雅红担任班主任,她是涂卫东唯一怕过的老师。李老师的凶出了名,她骂人的话比刀子还快,敢在教室拍桌子骂学生的祖宗三代。但是在李老师眼皮底下的时间总是很有限,涂卫东有的是机会我行我素,不断地捣乱,别的同学不敢告状。 高中开了英语课,除了好学生同跃外,全校恐怕没有一个学生不在英文单词下面标注中文,帮助发音。不过教英语的孔老师从来不批评这种做法,因为她也偷偷地这么做。孔老师原本教语文,可是学校没有英语专业的老师,她被迫赶鸭子上架,去同跃家向宋老师现学现用。 孔老师很快发现她的学生肖同跃的英文水平比她高多了,不仅能和宋老师流利地用英语对话,还抱着很厚的英文书籍阅读。文ge刚开始,同跃父亲将家里大部分存书转移到农村,免遭“破四旧”的销毁。英语老师有了捷径,不需每次麻烦宋老师。私下里,她直接请教同跃。上同跃班的课如有疑问,她就点名同跃发言。 高二的一天下午,涂卫东放学回家,远远地将书包往床上一扔就跑出家门。父亲回家见到儿子床上的书包和撒落出来的物品,一本书掉到地下。 “短命鬼。”父亲骂道,心疼地从地下拾起那本已经没有了封面的英语课本。他用手指背掸去书上的尘土,一眼发现书页里钢笔写的中文字。他不懂英文,却认识标注在英文单词后面帮助发音的中文。涂卫东的语文没学好,注音用的词也单调有限: yes爷死;nice奶死;bus爸死;mouth妈死;girls哥死;mess—妹死;niece—你死;was我死;does都死。 老爸看后手一哆嗦,英语书又落到地上。晚饭时父亲询问涂卫东书中那些字是怎么回事,随即把他臭骂一顿:“兔崽子,你妈的再这么学下去,我们一家人都死光了。”此时的老子已经不敢动手揍比他还高大的儿子。 “这可是你说的。”涂卫东回敬了一句,第二天就不去上学了。 辍学后,涂卫东起初在社会上闲荡,后来烦他父母唠叨,决定外出闯荡。他先后去了地区行署所在市抚州、省城南昌,然后闯荡上海、广州。1980年回到老家,打算自己干,承包小型建筑工程。有一天他忽然想起那张借条,来县中找宋老师,结果无比遗憾地获悉今生今世再也无法赎回自己的借条。 涂卫东开始做包工头子,工程由小到大,从农村包围城市逐渐发达起来。在甘坡岭公社包工时,他来到宋老师夫妇的坟堆前,默默地发誓:“宋老师,等我发了,一定给您修一座水泥坟墓,让您在阴间过得体面些、舒畅些。” 第11章 第二章:少男少女 6 同跃母亲出院后不久,一直照顾护理她的父亲突然被公社来的两个民兵带走,年少的同跃不得不承担妈妈的护理和家务。 天朦朦亮,同跃挑着两筐衣服被单下河。 晨曦落在静静的河面,丁字石坝上空无一人。同跃放下担子,取出搓板、冼衣棒和肥皂盒。接下来该干什么?先洗床单还是衣服?先洗外衣还是内衣?他茫然没了主意。迟疑半天,同跃取出被单,又一想还是从简单开始,从筐里拿出几件衣服。就在此时,他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 同跃一惊,慌忙将一条花裤衩塞在被单下,取过一件素色衣服在河水里浸湿后放在搓板上面。他怕人看见他是外行,看见他洗女人的衣服。 同跃不会洗衣服,他只是在父亲陪母亲转院到地区医院的那段时间洗自己的衣服,大多是短裤背心,下河洗澡后随便搓几下。他是第一次使用搓衣板和洗衣棒,更没有洗过床单被单。 更多的问题来了,该涂几遍肥皂?涂正面还是反面?先用搓板还是涂完肥皂后用?需不需要用洗衣棒?什么时候用?无数次看到过妈妈洗衣服,可偏偏没有注意细节。同跃绞尽脑汁回忆妈妈洗衣服的样子,帮助甚微。 脚步声从身后走过,在附近停住,放下担子,放好搓板,取出衣服,涂肥皂,搓衣服……同跃垂下脑袋,屏住呼吸,竖耳倾听,猜测来人的每一个动作。极轻地,极慢地,同跃稍稍转头,眼角余光瞟向来者。一个激灵,他认出了来人,是妈妈班上的排长徐柳青。 脸红什么?怎么又白了?此刻同跃只有一个念头,收起衣服,跑,逃之夭夭。 四岁起,宋芷瑶教同跃学习五线谱。在同跃的大脑中,自然界的每一个声音都能够转换成一个个小蝌蚪一样的音符。与自己洗衣发出的杂音、噪音相比,少女那儿传来的简直就是洗衣交响乐。节奏、力度、转换、重复,每一步都是协调有序。同跃终于忍不住,开始偷看、模仿少女的洗衣动作。 柳青家在郊区农村,她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三个弟弟。父亲是公社农机厂厂长,母亲贤惠勤劳、严守世俗,从不让丈夫沾手家务。柳青成了母亲繁重家务最得力的帮手,除了冬季,几乎每天一大早就来丁字石坝上洗衣服。 一大早,柳青挑着全家的衣服走向河边的丁字坝,远远发现石坝上已经有一个人,心里疑惑,谁会这么早就下河洗衣服?走近石坝后她看清了那个人,不由心跳如狂。多么熟悉的身影,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也来洗衣服? 柳青在男尊女卑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男人除了一些重体力活外,从不做日常家务,她不敢相信宋老师的儿子竟然会下河洗衣服。 柳青轻轻地走到距同跃不远处放下担子,取出框里的衣服在石头上熟练自如地洗开了。 发现男孩在偷偷地学自己洗衣服,少女装得若无所知,洗得更加起劲了。柳青一会儿用洗衣板搓擦,一会儿用洗衣棒捶打,一会儿又站在水中漂洗。 一轮朝阳冉冉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河水沙滩,洒满两岸郁郁葱葱的灌木林。 柳青站在水中稍歇,湿润的双臂□□着。阳光的映照和水面的反射仿佛给少女披上了双重彩衣,脸上的汗珠闪动耀眼的光彩。汗水将单薄的衬衣紧贴在身体上,隐现出青春少女美丽的身躯。 男孩惊愕了,手中的活不由自主地停下。他痴痴地望着少女,仿佛来到童话世界。 柳青转头,目光投向同跃,男孩顿时脸红至脖子根。 “第一次下河洗衣服?”柳青送去甜蜜的微笑。 “嗯。”同跃羞涩地回答。 “你是肖同跃吧?我是九排的。” 同跃小声地说:“我知道,你是我妈班的排长徐柳青。” “你怎么下河来洗衣服?” “我......我爸突然走了,去修水库。我妈......” “你妈的伤好一些吗?”柳青去语文老师办公室问过,被告知宋老师截瘫,住院时间可能很长。她不懂截瘫这个病名,以为就是伤得重了些,需要更多的时间康复。 “她......下半身瘫痪了......” “啊......”柳青对瘫痪这个词比较熟悉,她们村里就有中风瘫痪的病人。她吃惊地走近同跃,看见被大便污染的被单。 “你别动!”柳青无法接受自己心目中的高贵王子落到如此地步,这种活他们村里最低贱的男人都不会沾手,她不由分说,夺过同跃手里的被单。不知所措的同跃,望着柳青麻利地帮他搓洗衣被,几次要来帮忙,不是让柳青挡开,就是不知如何下手。 柳青很快为同跃洗完了衣服,让同跃挑回家。 同跃无比感激地道谢。 柳青说:“我每天早上都这个时间来洗衣服,你有什么需要洗的,我帮你。” “不,不,你可以教我,以后我自己来洗。” “你快回家吧,你妈妈还要人照顾。” 同跃走后,柳青一直在想象宋老师家可能发生的事情。一阵阵揪心的疼痛后伴随而来的是美好的遐想和憧憬,终于有机会直面这位高不敢攀的英俊少年,接近美国华侨老师的神秘家庭。 第12章 第二章:少男少女 7 柳青匆匆洗完衣服,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县中去宋老师家。她刚要敲门,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哭泣声。门是半掩,柳青向里面窥视大吃一惊。屋内一片狼藉,宋老师披头散发像个疯子,坐在床边的地上,紧紧搂着同跃,母子抱头哭泣。 柳青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但不敢进去,立刻转身离开。在她的心目中,这一对母子是何等的尊贵。她不堪目睹眼前的惨象,更不能让他们难堪,心里默默地为他们流泪。 一个小时后柳青再次来到宋老师家,敲门后听到宋老师一声“请稍等”,好一阵同跃才把门打开。 这是第五次到宋老师家,但是有三次没有进屋。上次进入老师的屋内,柳青被里面的摆设深深吸引。房间虽小,却素雅大方,每一件物品都放得恰到好处。到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窗台的一个罐头瓶中还插了一束牡丹花,传来一股淡淡的清香。县城街道到处是污水猪粪,脏乱臭是这个小县城的主旋律,柳青习以为常。老师的家竟然是一个世外桃源,令人赏心悦目。 今天一进屋,没有了上一次进入老师家里那种感觉,屋里很乱,床上传来臊臭味。瘫坐在床上的宋老师还在不住地用手整理头发。三个多月不见,她敬仰的老师沦落成这个样子,柳青很难受。 她指挥同跃烧水、端水,拿来毛巾、肥皂、痱子粉等,然后熟练地为宋老师换下脏衣服,擦洗身子,抹痱子粉。 “徐柳青,你让我怎么感谢你。”宋芷瑶热泪盈眶。 “宋老师,您别在意,我家弟弟妹妹一大群,干这些活都习惯了。我每天都会过来,您就安心养病吧。” 美国的学制是小学、初中、高中各四年,宋芷瑶上了中学后才迁居北平。美国的中学并不反对学生的早恋交往,高中毕业时还有非常正式的情侣舞会。学生们为这场舞会要准备好几个月,男生租燕尾服,女生花很多钱准备舞会上的“行头”。没有恋爱的学生有点尴尬,他们必须设法找到自己的伴侣。多数美国人认为:青少年应该有过几次恋爱经历才会成熟,才能够建立稳定的家庭。然而事实并不尽人意,这些“成熟”的人们建立的家庭同样有着很高的离婚率。 宋芷瑶很早就注意到儿子对柳青的感情超越了同学和朋友的关系,也许是因为西方的教育影响,她对这一对少年的交往并没有怎么干预。反倒是他们成年后,她经常对他们施加影响,为他们注定要失败的结局早早打了预防针。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他们分手后的痛苦。 柳青的母亲没有文化,父亲虽念过几年书,并不太关心子女们的想法和愿望。渐渐地,柳青把宋芷瑶当成了自己的精神母亲,很多心里话都能和她交谈。宋老师既能像老师和长辈那样给予她敦敦教诲,又能像朋友那样坦诚布公,以心交心。 最后一次见宋老师是婚前向她告别。宋老师对她说,小说和电影中那样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存在,要珍惜他们的婚姻,珍惜已经有的生活。宋芷瑶特别叮嘱柳青要把握好机会,早早开始复习和自学高中课程,为大学的推荐和考试做好准备。 因为公公的官位,结婚后柳青很快离开南城县调到抚州市,在地区运输局做调度工作。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柳青经历了一次险些丢了性命的手术。多亏这些年来宋老师的殷殷期望和辅导,没有丢掉文化学习。在张铁生零分事件后,宋老师仍预言早晚还要搞文化考试,走又红又专的道路。因为柳青家庭出生好,根红苗正,如果学习好将来肯定有机会上大学。 柳青很有自知之明,要在这么多届的学生中竞争,把握不大,因而第一志愿填写了师范大学。因为文ge的影响,七七级考生愿意做老师的人很少,减少了竞争。师大学生的生活费政府全包,而且毕业后也不一定都做老师。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会被医学院录取。 扩大招生后,录取线降了几分,柳青的成绩有幸达到降分后的录取线。也许是时间紧,省招生办不再考虑这些考生的志愿,简单地将他们补充到各个大学的缺额。毕竟对这些替补人员来说,能上大学已是万幸,哪会挑肥拣瘦。 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柳青荣归故里,探望了父老乡亲,随后她情不自禁地来到县中。新年快到了,家家张灯结彩,户户大红对联。柳青独自走在县中校园,这里有她梦牵魂绕的回忆。一年半不见,亲爱的老师你可安好。想到又要见到同跃,她感觉到胸腔里心脏怦怦跳动。 快到宋老师家柳青停住了脚步。她知道同跃最喜欢物理,凭他的实力,不上清华北大也有可能录取别的重点大学,而且早晚会留洋美国,终究他是美国华侨的后代。既然今生没有缘分,又何必给心上人徒增烦恼。我高贵的王子,你终于找到了你的归宿,无论天涯海角,但愿你有时还能想起我,在你落难的日子里陪伴过你的县城小女子。 柳青离开校园,走向抚河,走向他们的丁字石坝。 天色灰蒙,寒风嗖嗖。柳青站在石坝上,从怀中掏出同跃的一寸照片,深深地凝望。在那个细雨飘飘的早晨,在石坝上的最后一面,他们交换了这唯一的纪念品。 柳青想起第一次与同跃在石坝洗衣服的情景,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早晨。而此时,灌木的绿叶已经凋零,花草的容姿早已不再。柳青慢慢地踏着一块块坝石,走向石坝的尽头。突然,她的眼睛一亮,在她和同跃经常坐的两块石头缝隙,还有几棵绿色的小草。在河风的吹拂下,小草欢快地扭动,欢迎归来的故人。 “徐柳青,赶快到年级办公室,杜书记让你去开会。”一个女生火急火燎地跑来,打断了柳青的回忆。 “哎,我马上就去。”柳青答道,目光却不肯离开同跃。“你妈还好吗?” “我妈......已经去世了。”同跃低下头。 “宋老师她......”柳青难过得涌出泪水。 第13章 第三章:首届新生 1 午饭后,同跃宿舍全体男生相约去逛街。宽阔的八一大道人行道上,这群年龄相差甚大、有点土气的大学新生有一共同引人注目的标记——胸前佩戴的江西医学院校徽。大家尽情享受行人不断投来的羡慕、赞叹和议论声。 此时的同跃却是心思重重,上午和柳青在水池边相遇,那惊喜、那惆怅、那思念、那伤感一齐涌上心头。两人纵有千言万语,竟没能够共叙衷肠。 走进第一百货商场,多数同学的表情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因为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商店。常狄惊喜地发现可以在商场里面租用缝纫机,非常便宜。他立刻扯好布,麻利地在案板裁剪,并让同学们商场转一圈后来这里汇合。同学们还没有离开已经有顾客好奇地观望这位带着江西医学院校徽的男士裁剪布料,等他们逛完商场回到这里时,常狄的周围已经围了一圈观众,里面还有好奇的商店营业员。 “肯定是七七级的大学生。” “当然了,是江西医学院的。” “大概是老三届的吧?” “七七级就是人才辈出。” “这么好的手艺还用得了上学吗?” “那当然还是上大学好了,他们可是靠自己的本事考上来的。” 听着围观人们的议论,常狄的脸上愈加光彩。他的脑袋有节奏的前后轻轻晃动,配合双手飞快地推动缝纫机上的衣料,动作潇洒如行云流水,“哒哒哒”的脚踏机器声像□□急速扫射。 营业员姑娘热情地说:“别着急,你租的时间还有十八分钟。这么快你肯定做完了。就算超几分钟也没有关系,不另外加钱。” 七七级有八个班,每班五十多人分成六个组。同跃这个组共九个同学,其中一人是走读生,全年级几十名走读生都是家住南昌的老三届学生。这一届学生的性别比例是七男二女,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性别的比例逐年扭转,如今的医学院校已经是男少女多。首届新生中的另一个特点是应届毕业生很少,不到百分之二十。 除俩女生和一个走读生外,同跃这组的其他六个同学住同一宿舍。第一次小组会就在他们宿舍里进行,大家随意围成一圈,依次自我介绍。 最先一位叫林宇,来自吉安地区,七二年高中毕业。他经历了知识青年、赤脚老师和公社中学代课老师。恢复高考他们中学乃至全公社只有他和他任教班上的一个应届生两人中举。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林宇吹嘘他的那位学生时,此人就敲门来访。林宇的学生考上江西工学院,地处郊区。他花了一个多小时进城来找林老师,只因不会写信,不知道书信格式和怎样写信封,向周围同学请教又怕太丢面子。这一来大家获得了日后攻击林宇的材料:教的学生信都不会写,华而不实;你这老师是怎么当的,误人子弟。 “我姓杜,”轮到小男孩,报了姓后就说得很快,并有意将他的名字拆开来介绍:“名是孔子的子和腾飞的腾。家在抚州市,应届高中毕业。” 林宇早就知道男孩名字的奥妙,故意问道:“你说太快了,再报一下,姓名全称是什么?” 一个女生替他回答,并没有感觉到这个名字有何特殊:“他说了,叫杜子腾。” “嘿嘿。”另一女生忍不住笑出了声:“肚子疼,真有意思。” 大家也都惹笑了。那次宿舍门口两人相互介绍后,同跃很快从寝室其他同学那获知男孩的名字,明白为什么杜小孩这么不情愿报出全名。 常狄笑道:“肚子疼请两位大姐姐给揉揉就不疼了。” 小男孩闹了个大红脸。其实同宿舍的男生早已对这位少年刨根问底了,走读生和两个女生非常好奇,向他发问。 “就高中毕业了,我还以为是少年班转来的。” “多大了,跳级了吧?” 杜子腾解释道:“没有没有,我五岁就上了学,小学五年,中学四年,正好十四岁。” 文ge期间,小学全部改成五年,初中高中各两年。新学年开始也一度由秋季改为春季,文ge后期又改回到秋季。虽然都是九年制,经这么改来改去,学生实际在校时间九年、九年半和十年都有。 “抚州、临川可是才子之乡。抚州、临川是一个地方吗?” 杜子腾说:“抚州市原本是临川的一部分,解放后抚州地委、行署设在这里,将临川县城关镇改为抚州市。” “王安石是抚州人,对吗?” “对,汤显祖也是我们家乡的。”王安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列宁称他为中国十一世纪伟大的改革家,汤显祖也被誉为东方莎士比亚。谈到古今名人,少年有点沾沾自喜。“中央的李井泉,饶漱石也是抚州一中毕业的,和我同一所中学呢。李井泉前几年回到我们学校视察,嚯,四五个便衣保镖左右保驾。” 下一个轮到常狄,论年龄他是老大,比杜子腾足足大了十九岁。大家最津津乐道的当然是昨天老常在第一百货商场献艺的趣闻。 同跃自我介绍很简单:“我叫肖同跃,抚州地区南城县的。” “同跃......”董顺基自言自语,“五八年生的?” “嗯。”同跃点点头。 “跃进、跃飞、跃龙、跃维、小跃,我们年级已经有好多个跃了。同跃......一同跃进,不错,这名字取得不错。”董顺基来得晚,寝室里只剩下上铺。几天前他搬东西时扭了腰,同跃见他爬上铺困难就把自己的下铺和他换了,因而一开始董顺基就对同跃有好感。 接下来发言的男生熊献民和女生田靖都是南昌人,都有大城市青年特有的自信和优越感。田靖也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只有十七岁,非常漂亮,在这届男生占绝大多数的新生中尤其亮丽夺目。 田靖介绍完轮到董顺基,他是六八届初中毕业生,中学时代卷入文化大ge命,只念过一年书。他很早就听传言要恢复高考,全凭自学中学课程考入医学院。董顺基入学前是九江八面山汽车制造厂的工会主席,兴趣广泛。基本情况讲完后他谈到自己的爱好:“我喜欢长笛,也爱田径……” 大家错愕不已,转向田靖和常狄。田靖满脸通红,常狄的表情像吞了一只苍蝇。 熊献民打趣道:“你的胃口还真重,老少皆宜,男女通吃呀!” “什么通吃?”董顺基没回过味来,“我不骗你,我还在九江市田径比赛得过名次……” 同学们笑成一团,董顺基这才注意到田靖和常狄的表情,急忙道歉。 第14章 第三章:首届新生 2 学校采取半军事化管理,晚上九点半准时熄灯,早上六点必须上操跑步。三个专职行政干部管理,分别是年级书记、主任和副主任。各级班干部都由年级领导指定,协助管理学生的生活、纪律、卫生、政治学习和课外活动等。学校还规定在校期间不准谈恋爱。 因为学生党员非常少,所有党员都担任了主要班干职务。柳青重操旧职,任五班班长。田靖是组长,熊献民任体育委员。两个月后董顺基出任新成立的学校学生会主席,一年后他作为全国学联的代表去北京参加第十九次代表大会,受到华国锋等中央领导人接见。 在隆重的开学典礼上新生们初次感受到类似部队的气氛。相邻而坐的七六级学长在穿作和队列都明显优于七七级新生,加上他们中间就有不少穿军装的学员。七六级的一个军人学生带领全年级同学唱了一首嘹亮、雄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然后齐声向新生拉歌:“七七级来一个!七七级来一个!”这让初来乍到的七七级新生猝不及防,坐在正中紧挨七六级的五班更是首当其冲。见新生沉默,久久不敢应战,老生们更加起劲了:“要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 关键时刻柳青挺身而出,领唱了一首《学习雷锋好榜样》。这首歌人人会唱,柳青有指挥经验,双手打拍子准确有力,调动起全年级同学的情绪和声音,总算没有让还沉浸在高考优越感的七七级新生丢丑。 入学前同跃将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基本都卖了,给春生留了一点零花钱后他将全部家当五十几块钱随身带到学校。同跃没有家庭经济来源,获得最高一档助学金,勉强够他一个人的全部开销,但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期望。领到第一个月的助学金后,他又将四十元钱寄回去。 牛队长主动提出帮他照看春生,吃住都包了,但同跃不愿欠太多的人情。况且队长家管钱的是他老婆,同跃担心没有给足伙食费,春生会受委屈。 从小参加体力劳动,十二岁起就打工赚钱,同跃体壮如牛,浑身是劲。他自信凭借周末和假期打工能够赚到足够的钱供养春生。 有两种活卖苦力的人也不太愿干:河岸挑沙子和挖土方,都是卖死力气、没技术,工钱很低。当然这类活很容易找,只要想干几乎从不落空。虽然同跃有多年起河、拆运竹木排的经验,这种收入颇高的活都让林业局的家属和熟人包揽了,他只好去挑沙子、挖土方。当时每周只有一天休息,从开学后第二个周开始,同跃基本上每个星期日都出去打工。 七七级的学生都很珍惜这十多年来第一次按成绩统考上大学的机会,学习特别用功,寝室熄灯后在路灯下背单词、被窝里打手电的同学大有人在。柳青本来就底气不足,学生工作又花不少时间,压力很大。 开学两个多月了,柳青还没有和同跃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虽然每天见面,有时课间还说几句话,问点课堂上的问题,都有其他同学在场。大多数课程和晚上自习都是在可以容纳200多人的梯形教室,只要在能看到同跃的座位,柳青就会走神,影响学习。几次下来后,她有意找远离同跃的位子,晚上尽量在宿舍里面自习。然而思念如江水,滔滔流不断。每到星期日可以松懈一下,柳青就会反复出现在宿舍楼前、更换教室自习,期望与同跃“偶遇”,却始终没能如愿。 一天上午头两节课都是医学物理,同跃比柳青来得晚,在距她不远的临窗位子坐下。柳青最怕物理课,一不小心就似在云里雾里,听不懂时注意力更加容易分散。她身不由己、侧过脸观察同跃——简短整齐的头发,刚劲清秀的脸庞在朝阳的斜照下熠熠生辉,那只她见过无数次的瑞士手表在手腕上闪闪发光,有力起伏的胸膛,那里面有一颗曾经因为她而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有磁场感应,同跃侧过头朝她微笑。柳青的脸红了,赶紧低下头。 一吃过晚饭柳青就去教室,今天非得把医学物理好好补习一下。 同跃与柳青同病相怜,他感觉柳青刻意回避他,常为此烦恼。前不久,同跃在课间装得很随意地问柳青晚上在哪里自习,柳青说多半在寝室,有时也去教室。从那以后同跃一改晚饭后立刻去教室的习惯,在宿舍先呆一会,透过窗户观望陆续离开宿舍去教室的同学。今天他惊喜地发现柳青的身影,立刻背上书包尾随而去。 同跃在梯形教室后面坐下,那个方位能看到柳青。一个多小时后,柳青突然背起书包离开教室,同跃赶紧收拾好自己的书包跟了出去。 “柳青。”同跃追上柳青。 柳青的身体微微一颤,转过头。 同跃问:“回宿舍吗” “今天的物理一塌糊涂,我回宿舍和田靖对对笔记。” 同跃急忙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我的笔记借给你,也许有帮助。明天晚自习还给我就行。” 柳青接过笔记本。她当然清楚,同跃在中学的笔记就条理清晰,工工整整。 同跃说:“我……我也不想看书了,我们一起回宿舍好吗?” 柳青点点头,俩人一起走出教学楼。 第15章 第三章:首届新生 3 春风吹动树影,月亮出没云中,喧闹一天的校园此时特别安静,回宿舍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碰上。 “你……去抚州后还习惯吗?”同跃小心翼翼地问。 “还好,他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比较通情达理。” “孔涛也考大学了?” “这次他没上线,又在复习,准备再考七八级。” 孔涛是柳青的丈夫,说起来也算同跃幼儿园的好朋友,不过上小学后他俩不在一个班,不再有多少交往。孔涛有两个姐姐,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儿子,父母从小把他视为心肝宝贝。 县保育院收费高,多数小孩来自领导干部家庭。同跃三岁半进保育院,每天早中两顿在保育院用餐。保育院每个长方形小饭桌坐两个小孩,同跃与孔涛是“同桌的你”。当时孔涛父亲是县农业局副局长,母亲是县人民银行的一个股长,家庭条件很好。 老师、阿姨要求小朋友:“粒粒皆辛苦,不许剩饭剩菜。”那几年同跃吃肉吃得最多,都因为孔涛不吃肥肉。孔涛怕阿姨批评,不敢剩下肥肉不吃,请同跃帮忙。 同跃最信妈妈的话,两岁时妈妈说了句“吃肉长高高”,他铭记多年。同跃肥廋都吃,但偏爱廋肉。面对孔涛请求,同跃有点为难,遂提出了条件:“要是一块肥肉搭一块廋肉,我就帮你吃。”孔涛欣然答应,两个小朋友偷偷达成了协议。不过几年保育院出来后,同跃再也不沾肥肉了。多年后在学校见到孔涛,同跃还有点过意不去,觉得在保育院占了他的便宜。 同跃说:“孔涛学习成绩不错,努把力应该没有问题。” “但愿了。” “柳青……”同跃鼓起勇气,“以后你就把我当作你的亲弟弟吧。” 柳青比同跃早一年出生,实际只大八个月。 “亲弟弟……”柳青低下头轻声嗫嚅,停住脚步。 同跃觉察到柳青止步,也停下来,紧张地转过头。 凉凉的月光映照在柳青忧郁的脸庞,增添了一丝惨淡。 风儿吹动路边的垂柳,摆动的树影把柳青的思绪牵回。柳青抬起头,两人目光相对,柳青迅速移开眼神。同跃看到柳青的眼眶内含有泪花,心一揪,感觉自己的鼻子也酸了。 “那你可要听姐姐的话哦。”柳青挪动脚步,开起玩笑来,但有点刻意,显得不自然。 同跃松了口气,殷勤允诺:“当然,让我干什么都行。” “那......英语演讲比赛我就把你的名字加上了。” “比赛?我......”同跃犹豫,他也想过报名,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才华,重温中学时代的辉煌。但同跃是个很谨慎的人,总是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他认为最重要的事情上。当下打工攒钱和学习最重要,同学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期中考试将近,只有成绩出来后他才心里有底,知道自己的水平。 见柳青又停住脚步看他,同跃想起刚才的承诺,急忙改口:“我去,我去。” 柳青笑了:“瞧你认真样子,逗你的。你要是能去当然最好,不想去也不要勉强自己。” 同跃却下了决心:“我能去。” 这是一句实话。同跃性格内向,但他从小就十分渴望赞扬,渴望荣誉。由于他从不显得张扬,人又聪明,常常在大家最期待他参与时受命于众望。结果同跃不但享受到成功的喜悦,还有大伙对他谦虚乖顺品行的赞扬,可谓一举两得。柳青是班长,这也是为她争光的事,何乐而不为。 柳青很想知道同跃为什么上医学院,他听年级杜书记私下说同跃的高考成绩上清华北大都有可能。她先告诉同跃自己怎么来到医学院,然后问同跃: “我记得你特别喜欢物理,还得了县中航空模型比赛的第一名,为什么选了医学院?” 1973年deng小平复出后全面纠正文ge中的极左现象,学校里掀起了学习文化的热潮,考试制度恢复,还组织名目繁多的知识竞赛。同跃在这段时间里出尽了风头,得了好几个竞赛第一。这段称为“you倾回潮”的时期持续到七四年初,“四人bang”极左势力借“批林批孔”运动疯狂反击,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再次被打乱。 同跃想把春生的事告诉她,但三言两语说不清,更不想告诉她上医学院的一个重要目的是想弄懂多年的心病,防止可怕的精神失常再次出现。于是他回答:“像我家这样的出身,能上大学就是进天堂了。本省几个大学我都报了,上哪个都行。再说学医也不错啊,现在社会上最吃香的不就是‘大夫’、‘车夫’和‘屠夫’嘛。” 改革开放以前,食品、日用品非常短缺,许多东西需要凭票证限制供应。但如有关系走后门,也能获得一些紧俏商品。社会上有求于医生和司机的人很多,他们很容易建立关系网,杀猪卖肉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是乎车夫、屠夫与大夫并驾齐驱成为人们最羡慕的职业。 其实同跃得知分数线后也后悔,他没想到录取线这么低。不敢冒险报考外省重点大学,经济困难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不过意外与柳青又成为同学,后悔早已变成了庆幸。 美好的时刻总是太快,尽管两人磨蹭慢步,宿舍楼就在眼前了。 “送你一个肥皂盒,这是我自己做的。”同跃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肥皂盒给柳青。 肥皂盒是用竹节锯成的,外加一个木头盒盖。那天在水池意外见到柳青,他就注意到柳青的那个肥皂盒破了,要是肥皂水漏在洗好的衣服上那就糟了,又得返工清洗。同跃到河滩找工作时设法锯了一个竹节,给自己做肥皂盒,只是没法做盒盖。他几次想把自己从老家带来的那个肥皂盒给柳青,一直没有机会,今晚终于如愿。 熄灯好一阵了,柳青还在蚊帐里面打着手电看书。但是注意力很难集中,晚上和同跃从教室回宿舍的情形总是在脑海里回放,柳青反复回忆同跃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 他一点都没变,还是她心中的那个白马王子,那么善良、深情;那么认真、诚实;那么壮实、坚毅;那么才高、英俊。在柳青的心目中同跃比上帝还要完美。 同跃说他真想去参演讲比赛,骗谁呀!今天就是报名的最后期限。柳青心里喜滋滋的,毕竟同跃是为她而去,同跃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柳青捧起同跃送给她的肥皂盒,往事浮现在眼前。 第16章 第三章:首届新生 4 乌云肆虐,秋风凄凄。少年同跃和柳青将还没有洗完的衣服放在丁字坝上比较安全的地方。雨滴打落下来,他们一起向岸边撤退。上岸后他们可以撒开腿跑,同跃见柳青跟不上,返身牵着柳青的手一同跑到岸边倒立的一只大木船底下躲雨。 同跃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苹果,又掏出手帕擦了擦后递给柳青。苹果对柳青来说是洋果,稀罕物,她们家从来不会花钱买这种外地运来的水果。看着红彤彤可爱的小苹果,柳青有点不舍,小心翼翼咬了一口还给同跃。第一口定了基调,同跃也照样咬一小口。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津津有味地啃吃小苹果,随着剩下的苹果越来越小,俩人不约而同咬得越来越少。苹果剩下一点点了,柳青只是舔了舔就传给同跃,同跃也是舔了舔又递给柳青,少女笑而不接,少男也笑了,将剩余的苹果全部塞进口中。 雨停了,风还吼。少男少女回到石坝上恢复流水作业,柳青每洗好一件衣服就扔给同跃清洗。 突然水浪把石头上的肥皂盒冲入水中,柳青惊呼:“哎呀!” 同跃二话不说,脱掉衬衣长裤,淌水下河。水不深,但河底不平,他摔倒两次才抓住了水中漂流的肥皂盒。 湿淋淋的同跃爬上石坝,被嗖嗖的凉风吹得直打哆嗦。柳青拧干一块毛巾为他擦身子,同跃害羞,急忙躲开。他抓过柳青手上的毛巾,自己随便擦了几下,赶紧穿上衬衣,又拾起长裤抬腿往裤管里插。 “唉、唉……”柳青手指同跃湿透的内裤制止他,不好意思明说。 “这……”同跃缩回腿,皱眉头,窘迫不安。 柳青举起双手蒙住眼睛,转过身体背对同跃。 同跃迟疑地走到窄窄的石坝的另一边。他先是朝岸上看,寻找有没有隐蔽的地方,琢磨着要不要跑那么远。然后四下张望确定没有别的人,刚解开内裤裤带却又不放心,回过头再看看柳青。 柳青捂住双眼一动不动,好半天终于听到皮带声,以为同跃穿好裤子才转过身来。 “啊……”她看见同跃还光着两个屁股蛋,正抬起一腿伸向手持张开的长裤。 本来就单腿不稳、紧张慌乱的男孩被少女的一声惊叫吓得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一来丢丑丢大发喽。 柳青羞得马上蒙住脸,转过身。 同跃爬起来,胡乱穿好裤子,面红耳赤喘着粗气,原地站着不动。无奈女孩也站着不动,不知僵持了多久,最后同跃只好走近柳青,发出些哼哼唧唧声音,想提示已经换好了。此时的少女却死也不肯松开紧捂脸上的双手,同跃憋足了气说:“好了。”发出的声音却小如蚊虫。 睹物思旧,蚊帐中的柳青忍不住笑了。她捧起同跃送给她的肥皂盒,先是仔细端详,然后紧紧地捂在心口,最后放在脸上来回抚蹭,轻轻地吻了又吻。 二楼隔了一半做女生宿舍,柳青的宿舍是最头上一间,出门一拐就是楼道一端的窗户。 夜深,柳青相邻的床上田靖翻了个身醒来。她坐起拿过桌上的茶缸,送到嘴边又停住。田靖起床,手拿茶缸走出门,来到楼道窗口,将茶缸里的残水倒入窗台外面的污水漏斗内。这时,她发现楼下长长的水池旁闪动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同跃沿着一排水池快速搜寻而过,不时发现空牙膏皮捡起放入衣兜,走到尽头后转入侧边的小便处。一个空牙膏皮到废品收购处可以卖一分钱。 田靖眉头一皱,转身跑回寝室,抓起一管还没用完的牙膏。她发现柳青的蚊帐里还亮着手电,把柳青也拖了出来。 柳青莫名其妙地跟随田靖到楼道窗口,田靖让她向下看。 “他在干什么?”柳青不明白。 同跃从小便池出来,又沿着另一排水池往回走,继续寻捡牙膏皮。 田靖将手里的牙膏在柳青眼前晃了一下,然后朝楼下水池扔去。 “啪”的一声脆响划破寂静的夜空,牙膏落在同跃不远的水池里。同跃吓了一跳,定神一看那物,不由惊慌失措,拔腿跑进宿舍楼。 次日上午的生物实验课上,同跃埋头看显微镜。田靖在给熊献民讲述昨天晚上的见闻,时而目光投向同跃,他们俩近来对同跃非常不满。田靖召集全组同学出去照相,让每人预交两块钱,同跃不参加。熊献民通知同跃星期天参加排球训练,同跃也推托有事。 柳青走进实验室对大家说:“大家静静,生理教研组要找些自愿者作食道、胃和十二指肠插管,取胃和十二指肠液分析,要求禁食最少四小时……” 马上就有同学打断她:“我的妈,还插到肠子里去!” “谁受得了?” “有报酬吗?” “给三块钱。”柳青回答。 “就这么点?” “还有一块蛋糕。”柳青补充道。 同学们一阵哄笑。同跃起身想提问题,发现田靖和熊献民轻蔑的目光又迟疑地坐下。柳青察言观色,心里已明白几分,赶紧结束这个话题:“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在下周六以前直接去生理教研室。” 下午只有一堂体育课,下课后同跃就一直在教室里自习。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本想夜里上厕所顺手捡几个牙膏皮,神不知鬼不觉,却被人发现。昨夜楼上扔牙膏皮的人很可能是田靖,不知她向多少人传播了他的丑闻,弄得同跃心情坏透了。参加生理教研组胃肠插管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三块钱,相当于他两个周末的工钱,太诱惑了。但同跃不想让同学们知道,直到快要课外活动,教室里的人都走空了他才溜到生理教研室。 刚到教研室,他发现柳青从里面出来。 “柳青,你怎么......”同跃吃了一惊,转念一想她可能是向老师汇报招募自愿者一事。 柳青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还给同跃:“里面夹了一封信,是春生写的。” 同跃默默接过笔记本,柳青示意他们去走道一端比较清静的地方。同跃把春生和周末打工的事都告诉了柳青。 柳青掏出三块钱递给同跃:“这是我的实验费。” “不!我不能拿你的钱,你没有工资,也不宽裕。” 当时的政策规定:职工考上大学后,如果工龄满五年原单位继续发放全额工资。柳青工龄短,无缘享受,董顺基则是带工资上大学的。 “拿着!”柳青用不可置否的口吻说,“就算我为春生做了这个实验吧。” 同跃没有再坚持,收下柳青的钱。 “你去吧,刘老师在里面。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难受,只是导管经过咽喉时候觉得恶心,忍一忍就过去了。” 第17章 第三章:首届新生 5 周六下午有一个小时的政治学习,在此之前柳青召集班干开了一个简单的碰头会。 柳青说:“大家回去布置一下,后天年级卫生检查重点是男生宿舍。钟烛华。” “哎。”钟烛华是生活委员,家住南昌。 “明天你能早点返校吗?我们俩先去各寝室走一遍。” “没问题,这周我不回家。” “英语竞赛报上去了?”柳青转向学习委员孙友。 “就两个人,我们班最落后,要不是加上肖同跃我都想打退堂鼓。” “肖同跃!”熊献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和他同一宿舍几个月,压根就没有听他念过英文。” 柳青心里说:你就等着瞧吧。 孙友说:“也许是真人不露相。” 班干们纷纷散去,柳青对身边的田靖和熊献民说:“你们俩在南昌有没有建筑行业的熟人?” “干什么?”田靖问。 “帮肖同跃暑假找个工地干活。” “你这个老乡真是财迷心窍。”田靖满脸鄙夷。 “他确实很困难。” “再困难也不至于缺两三块钱照相。” 提起照相一事,田靖的火就不打一处来。入学后各组家在南昌的同学千方百计借来照相机,带全组出去照相,还互相交流攀比。那时的照相机是高档奢侈品,极少有个人购买。田靖求人从单位上借到一架上海名牌海鸥照相机,热情组织全组同学出去照相,每人预交两块钱。闷葫芦同跃就一句话“我不喜欢照相”,不领情也劝不动。社会经验丰富的董顺基可能猜到了缘由,请同跃一起照两张全组合影,相片可以不要,算是帮大家一个忙,这才勉强有了两张全组合影照。 柳青说:“两三块钱对你们来说当然算不了什么,可你们知道对肖同跃意味着什么?” 熊献民问:“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一个星期要喝西北风。” “至于吗?”熊献民不屑,他和田靖一样反感同跃。 柳青有点动情:“他就那么点助学金,还要养活一个弟弟。其实也不是他的亲弟弟,是他收养的一个孤儿,和他一样没爹没妈。” 俩人惊呆了,面面相觑.。 政治学习通常以小组为单位在寝室里进行,但今天例外,全班集中在教室学习光明日报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因为《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同时转载了这篇文章,引起了年级杜书记的高度重视。 这篇由时任中央组织部长□□审定的文章,从理论上否定了党主席hua国锋的“两个凡是”,在全国上下引起轩然大波。deng小平有力地支持和推动了随之而来的大讨论,为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大造解放思想、破除迷信、冲破僵化模式的舆论。 柳青作了简单的开场白后目光投向后排的同跃:“肖同跃,你到前面来,读一下这篇文章。” “我……”同跃有点惊喜,感激柳青给他这个机会。这几天因为牙膏事件一直有点灰溜溜的,这是展示自己才能,改善形象的好机会。 同学们向来不重视政治学习,把它当作插科打诨的好机会,熬夜打电筒学习的同学也可以乘机打盹。今天有点例外,对于如此重大的政治话题大家都很敏感。不少师生已经注意到这篇文章,上午课堂上英语老师还为此发表了感慨:“这篇文章说了很多以前不敢说的话,没有实践检验光吹牛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了,到处莺歌燕舞,就是没有菜卖。” 同跃在班上的曝光率极低,属于可以被忽略的那一类人,除了同寝室的同学,几乎没人和他说过话。他一开口读报,全班同学震惊了,人人瞪大眼睛,竖直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 标准无误的普通话,浑厚有力的男音,没有一个磕巴,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仿佛逗号、句号都能分辨出来。 这是真人在念报纸吗?或许是在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不!比电台强,因为那是一个班上默默无闻,现今坐在大伙面前,活生生的肖同跃。 同跃读完报纸,全班同学竟鼓起掌来,董顺基冲着同跃说:“你小子屈才了,应该去中央广播学院念书,将来做主播。” 同跃回到后排座位,身边的熊献民疑惑地打量他,弄得同跃浑身不自在。 熊献民问:“你真是南城县人?怎么普通话说得这么棒?” “老家是南城县,不过我妈是北方人。”同跃有点受宠若惊,因为熊献民很少正眼瞧他。 荣耀再次向同跃走来。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同跃的总分全班第一。大家开始对他刮目相看,注意到他的帅气、才气和绅士风度。变化最大的属田靖和熊献民。自从班长告诉他们同跃的困难,他们对同跃转而理解、同情甚至敬重。本来他们都是周六吃完晚饭后回家过周末,现在从不在校吃晚饭,这样其他同学特别是同跃可以多吃一点。 医学院头两年吃大锅饭,以小组为单位,桌子上放一盆饭,不够可以去食堂再要。两盆菜,一荤一素,所谓荤只不过有几块肉片,菜不能添加。同跃饭量大吃得多,经常故意晚点去。即使荤菜剩下不多,素菜一般有富余。后来为公平起见,田靖提议大家轮流,每周一人负责平分那盆荤菜。大锅饭用去同跃绝大部分生活补贴,自己不能控制,无法节省,好处是饭菜管够。 食堂开了个小炒部,学生可以另外花钱改善伙食。因为贵,七七级学生较少光顾。当然除了同跃等几个屈指可数的学生外,其他同学至少尝试过一两次。 年级领导对学校的英语演讲比赛非常重视。七七级学生是文化考试、择优录取的,外语比不过其他年级会很丢面子。比赛过半,七五级的一个漂亮的女生以十分流利、悦耳动听的英语完成了演讲,赢得了全场师生的掌声。这让七七级学生和领导倍感压力和不安,只有同跃和柳青心里有数。 同跃母亲在美国出生,十一岁才随父母来中国。同跃刚刚学说话时母亲就采用双语教育,在家里一半时间都用英文交流,还在小学时他就能够阅读英文小说。 同跃走上演讲台,他那腼腆、拘谨的样子让人感觉有些紧张或者不自信。然而同跃一张嘴,全场顿时寂静。 asachildiamaworrier.manythingsthattroubledmewerewalk.“seethoseelmtrees.”mothersaid…… 伴随讲演结束是雷鸣般的掌声,任何在场的师生都清楚这个演讲是无人可比的。且不说他英语的流利和音色,在坐的评判英语老师也没有一个能说出如此标准的美式发音英语的。当时的学生都用短波收听美国之yin的英语900句,大概只有美国之yin的播音员能与同跃的发音媲美了。 同跃的演讲毫无异议,获得了第一名,宣布结果时五班的同学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期中考试五班成绩全年级倒数第二,同跃的获胜总算为柳青和全班都挽回了一点颜面。 林宇在医学院期间有两件很晦气的事。刚入校时年级招志愿者,每天去传达室拿邮件,分类后放到年级钉在墙上的邮箱里。他爱读报纸,尤其是《参考消息》,邮差可以先睹为快,于是报名得到这份差事。谁知第二个学期后就再也没有同学报名,他只好风吹雨打,酷暑严寒为全年级同学们拿了五年邮件。多年后每次同学聚会他都要嘱咐不要在他老婆面前提起这件事,十分惧内的他不想再给妻子增添数落他的材料。 拿邮件是纯粹的无名英雄,只有一个人领情,就是老常。常狄和他的妻子是六八年一同下放的知青,两人偷偷谈恋爱。后来他兼管大队的广播室,和女友商定广播不同的歌曲代表相应的约会暗号,提前享受了手机才能达到的联络功能。女友后来被推荐成了工农兵大学生,常狄学了裁缝手艺,赚钱支持女友。女方大学毕业后没有嫌弃他,两人结婚还有了一个儿子。老常上了医学院后,妻子却不放心,每次来信不像其他人那样写某某同志收,偏要写上常狄丈夫收。这让老常觉得难堪,于是讨好林宇,让他把自己的家信悄悄地给他。 江西的雷阵雨说来就来,气象预报常常不准。林宇另一件倒霉的事是一连几次晒衣服,晒被子都被雨淋湿了。同学们说他林宇的名字取坏了:淋雨。早上若出太阳,总有同学把脑袋探进他们宿舍问:“林宇今天晒不晒东西?”确定他没有同样的打算才放心拿衣被去晒。 第18章 第三章:首届新生 6 小朋友杜子腾这两天倒运透了。昨晚上和几个同学偷着去看电影到十二点才回来,被年级主任逮住,到办公室记下名字、训了话。早上起床哨没有把他吹醒,柳青和熊献民来寝室检查督促同学起床锻炼。熊献民毫不客气地掀开了杜子腾的蚊帐:“别睡懒觉,起来跑步。” 只穿了一条短裤衩的小朋友惊慌失措,赶紧起床,不小心把桌子上的水杯碰倒,弄湿了被单。 “衣服穿反了!”两个班干检查完其他床位正要出门,柳青发现男孩穿反了上衣。 杜子腾羞愧难当,他对这位雷厉风行的布尔什维克一直有些惧怕。昨天中午上街买了电影票回学校,剩下时间不多,他没有午睡,提前去了教室。杜子腾从书包里掏出纸叠了一个钱包,可以放些票证零钱。接下来童心大发,又顺手叠了个飞机投向空中,正好飞到走进教室的班长的额头。柳青眉头一皱:“都大学生了,还玩这个?现在全班就你一个人还没有写入团申请书,要做好孩子,争取早日入团。” 早操后全年级集合,杜书记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训话:“有些同学看电影都成瘾了,赶早场、赶夜场,晚上十二点钟还没有回学校……” 这天天气晴朗,杜子腾将早上弄湿的被单拿出去晒,然后和董顺基等人一起去上课。半路上忽然想起了林宇,他问董顺基:“今天林宇晒东西了吗?” “好像看见他晒被子。” “不行,我得回去。” “得了,都快上课了。” 小家伙很迷信,看看表还来得及,竟然跑回去把自己晒的东西又收回寝室。情急之下衬衣被门上的钉子挂开一个口子,杜子腾只得翻箱倒柜再找一件换上。赶到梯形教室时已经开课,他不敢挑位子,趁老师写黑板时跐溜一下坐到最前排的空位置上。 这是堂生物课,上到一半时杜子腾的眼皮在打架,时而瞌睡,时而挣扎着听讲。胆敢坐在第一排睡觉,老师的威严和自尊受到双重伤害。生物老师没好气地看着这个初中生模样学生。 “这位同学,抗生素的主要作用是什么?”老师指向杜子腾提问。 杜子腾懵懵懂懂地站起。当时对抗生素这一名称还很陌生,民间只知道抗菌素。本来嘛,不懂就如实说,小家伙却想蒙一下:“抗生素嘛,主要作用就是这个这个……抗生……” “抗生?”老师用锋利的眼神盯住他。 “我是说抗生育,可以用来避孕。” 同学们哄堂大笑,生物老师也没忍住笑。 熊献民大声说:“老师,他是杜子腾。” “肚子疼?”生物老师的表情急变,充满愧疚。本来上大课极少提问,除非有同学跃跃欲试想发言。 又是一阵哄笑。因为他的小孩模样,配上可口易记的名字,已是全年级的知名人士。 “带病上课,精神可嘉。”老师主动走下讲台来到杜子腾身边,看到红着脸、楚楚可怜的少年,十分和蔼地问:“小同学,要不要回去休息。” “不用,不用。”杜子腾连连摇头。再次招来一些同学的笑声。 “文ge害人呀。”老师走回讲台时摇头轻叹、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没有同情心呢?” 午饭后回到宿舍,同跃不停地打嗝,以前极少有这种情况,不知如何是好。同学们纷纷献计献策:含一大口水,分七次快速吞下,没用;掐手臂、压眼球,继续嗝;喝糖水,无效。董顺基更绝,建议同跃从杯子的外缘喝水,下唇在杯内,上唇在杯外。这可真有点难度,同跃极力向前弯下头,好不容易喝到一口水,憋得眼冒金星。他抬起头,喘一口大气,好像止住了,没过半分钟又嗝上了。 同跃担心影响同学们午休,正要离开寝室,熊献民突然对他说:“肖同跃,上周你借的两块钱什么时候还?” “借你钱!什么时候?”同跃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就是那次下午自习课,你家乡来人,急着买东西托他带回去,田靖也在场,你怎么就忘了?”熊献民不耐烦地补充了一些具体的时间、地点和场景。 同跃面红耳赤,借人钱居然忘得一干二净。的确十天前牛大毛出差来南昌,到教室找他,同跃急着在附近买了两盒核桃酥带给春生和牛队长的孩子们。同跃顺着熊献民说的细节强行回忆,越想越觉得好像有那么回事,但还是记不起借了钱。于是他反向逻辑思维,凭着这几个月相处的印象,熊献民即不缺钱花,更不会赖账别人的钱。既然他这么肯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自己错了,今后怎么见人。 “对不起,我……我忘了。”同跃伸手进裤子口袋掏钱。 熊献民狡黠地一笑:“不打嗝了吧。” 同跃顿时醒悟,他的呃逆彻底吓没了。这招太灵,可能比任何偏方和医书都管用。 英语演讲比赛后,同跃的人气如日中天,同学们纷纷向他请教英语,他的英语课堂笔记本常有几个人排队借阅。七七级同学全都沉浸在“四个现代化”和“冲向世界”的豪言壮志中,通向这一理想的必由之路就是攻克英语,这是每一个学生的共识。外语成了同学们最重视,花时间最多的一门功课。大家争分夺秒,人人携带单词本,早上厕所的茅坑上蹲着长长一排学生。每人手里不是单词本就是英语书,直蹲到双腿发麻。继“头悬梁、锥刺股”后“蹲茅坑、熏厕臭”成了七七级学子苦读书的新创举。 杜子腾心绪不佳,睡眠不足,下午的英语课也没上好。上完课大家都回到寝室,准备课外活动。熊献民中午就和同跃说好了,借他的英语笔记本。为防万一,回到寝室他就向同跃要笔记本,同跃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却被手疾眼快的杜子腾一把夺走了。 “给我!”熊献民愤怒地向杜子腾伸出手,“我中午就和肖同跃说好了。” “我上午就跟肖同跃说了。”杜子腾撒谎、耍赖。 熊献民与小朋友经常掐架,杜子腾依仗年纪小,同学们多向着他有恃无恐。同跃偏袒小朋友,没有揭穿他的谎言。 “你就让一点,祖国的花朵嘛。”董顺基也劝熊献民。 熊献民心里憋屈,思忖报复,又不好动武,只能文攻。 “怎么叫‘花朵’?董主席,咱们可是医学生了,要用科学术语,不能像老百姓那样称呼。”熊献民阴阳怪气地说,眼睛却瞟向同跃,发现他短暂不易察觉的一笑。 生物老师要求大家课前要预习,多数同学都未能遵守。昨晚自习熊献民一反常态多翻了几页,读过这一章节。 董顺基冲熊献民说:“花朵就是花朵,还有什么术语” “肖同跃知道,他生物学得最好。” 董顺基转向同跃:“肖同跃,你说花朵的科学用语是什么。这么纯洁美好的东西难道专业术语会变得肮脏下流不成。” 其他的同学也来了兴致,怂恿同跃说出来。 同跃也预习过这一章节,聪明的他一开始就识穿了熊献民肚子里的坏水,他本不愿意说。但今天他不仅偏心,中午熊献民还治好了他的呃逆,不做点补偿太不够意思。 “花……”同跃终于开了口,这一个字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大伙哗啦一下向他靠近,瞪圆了眼睛注视他,期待下文。 同跃平时话少,同学们却更喜欢听他说话,如同欣赏一种艺术。今天这个“花”字就是一个超标准的普通话,说它超标准因为“花”的后面隐约带有一个“儿”字。那是地道的北京腔,大家在电视里听过,帅呆了。 看到周围同学的反应,同跃唬得一跳,不知发生什么,脸部表情很不自然。他怯怯地望一眼围着他的同学,马上垂下脑袋。话已开头,同跃只好硬着头皮、降低声音往下说:“是植物的生殖系统。” “哈哈!”熊献民等的就是这句话,“太对了!祖国的花朵不就是祖国的生殖器吗?” “你妈的!”小朋友真的怒了,扑向熊献民,大伙赶忙劝架。 虽然俗话说事不过三,但小朋友的烦恼并没有完结。晚自习的同学有三类:第一类无论风吹雨打每天去教室,比如同跃;杜子腾属第二类从不去教室自习;第三类同学最多,有时去,有时不去。教室对小孩子来说太拘束,在宿舍看书累了可以喝口水、聊聊天、甚至到别的房间去串串门。 晚上宿舍里有四个人。常狄有点不舒服,感觉特别困,不到八点就上床睡觉,躺下时还撂下一句话“你们说话小声点,别吵我。” 老常年纪最大,大家都很尊重他,其余三个人小心翼翼,不出大声。十分钟后老常深睡,开始打呼噜,而且越来越响,惊天地泣鬼神。董顺基受不了,拧起书包上教室去了,林宇紧跟其后。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熄灯,杜子腾是一百个不愿走,几次想去捏老常的鼻子把他弄醒。又坚持了几分钟,耐不住鼾声如雷,此起彼伏,小朋友只能绝望地往腋下夹了两本书离去。熟睡的人终于顽强地将所有清醒者吵走。 第19章 第三章:首届新生 7 第一学期接近尾声,同学们迎来了酷暑和期末复习考试。同跃不再打工,约好傍晚去拿工钱。他打算冲个澡再走,董顺基四点半学生会有事,也想先洗澡。两人盯着手表,刚过四点不一小会儿,同时端起脸盆走出寝室。同跃着急,率先掀开门帘冲进澡堂。 “啊……”三个□□女生还在淋浴,见男生闯入,惊恐尖叫。最外面的柳青转过上身,与同跃对视。 “对不起。”同跃夺门而逃,与后面的董顺基撞了个满怀。 原来学校浴室坏了,在洗漱区临时用油毛毡搭了个淋浴棚,规定下午四点以前归女生、四点以后男生洗。女人洗澡费时,洗到一半时柳青担心地问:“快到点了吧?”田靖去看表:“还早呢,四点差一刻。” 同跃逃走后,田靖又去看表:“糟糕!我的表停了。” 另一个女生说:“我们赶快穿衣服。” 田靖说:“我还没洗完呢,一身的肥皂泡。” 柳青比较冷静,转瞬有了主意:“我们一起唱歌,以免男生再闯进来。” “唱什么歌?” “就唱《老房东查铺》。”这是文ge后期流行的一首歌曲,大家都很喜欢。 澡堂里响起歌声是很常见的,人在脱光衣服后,有一种解脱束缚,飘飘然的感觉。之前情不自禁的裸体高歌都是男生独唱,常常歌声突然停住,大概“歌唱家”唱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是在公共场合。 同跃红着脸跑回宿舍。他们住最头上一间寝室,打开门就是走道口通往洗漱区的大门,并能看见临时洗澡棚。 董顺基随后回到寝室,愤愤不平:“这些女生真不象话,都四点过五分了。” 星儿闪闪缀夜空 月儿弯弯挂山顶 老房东半夜三更来查铺 手儿里捧着一盏灯 手捧一盏灯 胸中的情谊千斤重 脚步迈得鹅毛轻 看战士睡得正香甜...... 澡棚里传出优美的女生合唱,董顺基听到歌声起了邪念,抄起他的长笛吹奏同样的曲子。清脆悠扬的笛声为浴女合唱伴奏,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同学纷纷打开窗户、跑出寝室,多少男生动情地遐想。 澡棚里面的几个裸女听到笛声,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当明白是给她们伴奏,羞得放小了声音,但又不敢不唱。她们慌乱擦干身子,仓皇逃离浴室。不过董顺基的笛声犹在,同学们仍然沉浸在浴女们的歌儿中,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熄灯前,董顺基将下午发生的事告诉同寝室的同学,大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肖同跃,有几个女生在里面?” “身上是不是还有肥皂泡?” “田靖是不是在里面?” “从明天起,一到四点我就冲向澡堂。” “肖同跃艳福不浅呀。” “都是谁呀?你看清楚了么?” 一向忠厚老实的同跃不老实了:“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没看见,你还冲人家说‘对不起’”董顺基毫不客气揭穿他。 “没看清。”同跃自愧难辩,底气不足,但还是将谎言进行到底。 熄灯哨响了,等待同跃的将是一个难眠之夜。他努力戒断近一个学期的“恶习”,今夜死灰复燃。 另一个失眠的人是柳青,熄灯后辗转反侧,脑海里不断浮现下午同跃闯进淋浴棚的情景。他看到自己的裸体,至少上半身看得很清楚,他会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反应?柳青已经有婚姻生活的经验,自然想象更丰富。 都什么时候了还那么绅士,不忘说道歉,是我们超时,应该我们说对不起呀。想起少年同跃光屁股的那件事,柳青不由地笑了,现在我们都看过对方的裸体,算是扯平了。转念一想,不对,自己亏了,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小屁孩,而今天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女子了。 多少次夫妻生活时候幻想过同跃的裸体,不知长大成人的同跃会是什么样子,柳青觉得浑身燥热,呼吸急促。她不仅见过,而且曾经依偎在成年同跃□□的胸膛,那么健壮,那么火热,还有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那天是同跃十八岁生日,虽是春天,却炎热如暑,初升的太阳用它的光和热为同跃的成年洗礼。同跃站在水中与石坝上的柳青一起拧干一条洗好的被单。 柳青说:“你用点力。” “好。”同跃故意使劲拧,柳青很快就支持不住,被单卷从她手里脱出。同跃得意地顺势一提,把被单抱在自己手里。 “你坏,你坏。”柳青用双手捧起河水向同跃泼去。 同跃将被单卷扔入衣筐,弯腰泼水回敬。柳青转身逃跑,脚下的石块松动,身子一斜,眼看就要摔倒。 “小心!”同跃一个箭步冲过去,双手托住柳青倒下的身躯,让她顺势倒在自己的怀里。 多么温暖有力的怀抱,柳青脸色绯红,双眼紧闭,同时感受自己和同跃急剧起伏的胸膛。接着一股股灼热的气息向她脸上袭来,向她嘴唇袭来,越来越近,越来越热,柳青心跳如狂。 “哟嗨……太阳一出照四方,我的阿妹在船舱……” 不远处传来艄公的号子,一艘渡船飞快穿出岸边,迎着朝阳,划向抚河中央。时间尚早,船上只有一对年轻男女,艄公浑身的劲使不上,化作高腔船歌。 同跃和柳青吓得松开了对方,紧张地向渡船张望。 船头的情侣,艄公的歌喉,令人陶醉。同跃和柳青同时看向对方,四目相碰,电闪火光,两个年轻人赶紧转头避开对方。 同跃穿的是一件旧衬衣,可能刚才被柳青身体用力磨蹭,衬衣口袋开线了。 “我带了针线,给你把口袋缝上。”柳青从身上掏出一小针线包。 同跃的衬衫里没穿别的,有点不好意思,迟疑地解开扣子欲脱下衬衫。 “不用脱,就这么缝吧,几针就完了。” 柳青将断线处一针针补上,最后一针穿到衬衣内面打结。柳青低下头,想咬断缝线,又突然停住。眼前是急速起伏的胸膛,健美的肌肤,还有乳晕旁隐约可见的搏动。 柳青的心震撼了,她的脸向前靠,再向前,闭上眼睛。 一片漆黑,只觉脸上紧贴火热起伏的肌肤,还有擂鼓般的心跳。 那短暂的温存、炽热的胸怀、强力的搏动,让柳青朝思暮想、难于自拔。终于她无法忍受,她要行动。那天晚饭后柳青骑父亲的自行车借故来到同跃家,与宋老师聊天磨蹭到天黑。 “同跃,你送柳青回家吧。”宋老师吩咐儿子。 一切如愿,柳青狂喜,她对推自行车的同跃说:“你带我。” 柳青坐在后面,双手搂住同跃,侧脸靠在同跃的胸背,轻轻移动寻找那个神秘的部位。 “咚、咚、咚……”耳下传来锤鼓般的声响。柳青如痴如梦,将自己丰满的胸膛压向同跃。 奇迹发生了,原来那颗跳动的心脏是可以被自己操控的,柳青的胸部压得越紧,它的跳动就越快、越有力。她轻轻松开自己的胸脯,让那颗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然后再次压向同跃,她成功了,奇迹再次被证实! 一股冲动,不可遏止的冲动,她要触摸、要捧起那颗为她跳动的心脏。柳青摸索着解开同跃的衬衣扣子,右手伸了进去…… 不到十分钟的路,骑了近一个小时。 第20章 第四章:快乐暑假 1 期终考试结束后,外地学生整装打包。多数人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离家,思亲思乡,归心似箭。也有极个别的同学暑假留在学校,同跃是其中一个,他其实无家可归。很快就要见到分别半载的弟弟,同跃兴奋难安,脑子里无时不在期盼和想象重逢的情形。同跃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够使春生快乐并感受到他的快乐,同跃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去娇宠、去溺爱、去满足春生任何要求。 考虑到春生是第一次离开农村,同跃做了尽可能详细周全的安排,使春生能够安全顺利到达南昌。他托牛大毛派人送春生到县城,还叮嘱春生不要喝稀粥、少喝水,路上三个多小时可以不用下车。另外买一包烟送给司机,请他留点神照看春生。 这天是春生有生以来最为刺激的日子,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离开甘坡岭,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县城。 毛崽叔叔送春生,给了司机一包大前门香烟。上了长途汽车,不再有熟人陪伴,春生开始感到胆怯。 同坐的是一位极肥的女乘客,她的位置靠窗,实际上占据了至少四分之三的坐位。胖女人大腿上的肉松松垮垮,仿佛可以自由流动,无论春生怎样躲避,都能及时填补两人之间的空隙,贴在他的身上。春生坐得很不舒服,极高的情绪跌落下来,看风景都没了兴趣。 祸不单行,旅程过半,班车突然停在一家医院门口,而且一等就是近俩小时。原因是有乘客突发心脏病。这不是一位普通乘客,是免费坐在副驾驶座的老头,司机的岳父。 1978年的夏季,改革开放的号角尚未吹起,大锅饭、铁饭碗是国营企业固定不变的经济模式。车夫之所以吃香,是因为他们有办法免费运载人员物品。在那低收入、物质紧俏的年代,这能节省一大笔开销,司机因此获得的酬谢和回报非常可观。班车副驾驶座是为带徒弟或公务而设,不卖票,实际上主要被司机或领导用于个人目的。 春生不敢下车,一个小时后,他想撒尿。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男孩憋不住,下了车。虽然谨遵哥哥信中教诲,春生没喝什么稀的,紧张焦虑却触动了利尿激素的分泌。他不敢让班车离开视野,想找个室外僻静处随地解决,无奈到处人来人往。后来实在尿急,他顾不了班车,转到门诊楼后的墙角卸下了包袱。 回到门诊楼前,春生惊恐地看到,班车正开出医院大门。 “等等,等等……”春生在班车后面狂追。班车拐上一条直道后加大了油门,飞速远去。男孩绝望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望着消失在远处的班车,春生恐惧到极点。怎么办呀?要是碰到坏人、碰到人贩子,我就完蛋了。农村的大人们经常用这类故事吓唬小孩,防止他们乱跑。不知人贩子会把自己卖到什么地方,再也不能去南昌玩,回不了家,见不到同跃哥,自己仅有的亲人。想到哥哥,春生又有了希望。同跃哥无所不能,如果没有接到我,一定会来找我,拼了命找我。他想起哥哥信中嘱咐,万一丢了怎么办。男孩的眼光在自己身上搜寻,落在裤子上缝的一块白布,上面写有同跃的地址和县中李老师的地址,白布里面还藏了五块钱。春生冷静下来,哥哥来信说,万一走丢了,先去找警察叔叔。春生擦干眼泪,爬起来,往回走。 “嘀嘀、嘀嘀……”急促的喇叭声在身后响起,由远而近。春生回过头,正是他乘坐的班车,喜从天降。 班车在春生附近停下,司机急急跳下车:“小孩子,你是乘这辆班车的吧?” 春生使劲点头。 “我早就在后视镜里看到你,这鬼路,好远都找不到地方掉头。” 司机大概想起了那包大前门香烟,觉得有愧,对春生特别关照。大难过后常有后福,司机让春生换了位子,坐在他身边的副驾驶座。这位置宽敞舒适,所有风景尽在眼前,与胖女人身边天差地别。小男孩的晦气一扫而光,一路还不时与司机聊天。 最后一段路是从农村向省城南昌的极佳过渡:农田、矮房、楼群、高耸烟囱、滚滚赣江、八一大桥、大厦林立、南昌市区。 班车开进南昌长途汽车站,春生坐不住了,起身四处张望。车停后还没看见哥哥,他又开始着慌。 司机没有急于离开:“你别动,让别人先下车,看见你哥告诉我。” 同跃没有来车站接春生。田靖帮同跃找到一份暑期建筑工地的工作,老板要他先去向塘搬运建筑材料,需要两三天。柳青推迟回家,留下来去车站接春生并照顾他直到同跃返回南昌。 班车误点很常见,但是误点两小时很少有。来接春生的柳青和田靖十分焦急,万一班车出事,那么小的孩子没人照看凶多吉少。柳青后悔没有设法帮春生找个便车,她在地区运输局工作一年多,认识不少司机。 春生的位置太显眼,班车一进站,柳青一眼就猜中了。她向春生挥手,用南城县方言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春生见过柳青的照片,又听到她说家乡话,眼睛一亮,对司机说:“她是叫我的名字。” 司机摇下车窗,招呼柳青过来,听她解释并看了她的学生证后才把春生交给她们。 像五八年的粮食产量,春生也坐上了火箭。早上还在从未离开过的农村泥土上,现在就来到省城。刚刚过完了长途汽车的瘾,接着目睹了南昌的高楼大厦、人群宽道。虽然班车晚点两小时,男孩精神丝毫不减。 “哇!”电车经过广场,春生对着窗外惊叫,“这里怎么这么大呀?” 柳青说:“这时八一广场,南昌市的中心。” 车开得很快,春生的眼睛忙不过来,好在到了红绿灯,车停住。 “咿!那个尖尖的房子上面还有一面大红旗。”春生的身体扭了一百多度,朝后惊呼。 田靖笑道:“那不是房子,是八一南昌起义纪念塔。” “纪念塔是干嘛用的?” “纪念我们的英雄啊,知道建军节吗?” “知道,八一建军节。” “我们解放军,那时叫红军,就是在南昌八一起义创建的。” “那红旗怎么不会动啊?” 柳青笑道:“那是石头做的,不是真红旗。” “石头还能做红旗?”春生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绿灯亮了,车开动,不断加速。 “哟!这栋楼咋那么高呀?看不到顶。”春生倒转脑袋向车窗外看,企图看到楼顶。 “这是江西宾馆,有十来层高。” 在回医学院的公共汽车上,春生一刻也不闲着,冲着窗外惊呼雀跃,多姿多彩的表情不断把柳青和田靖逗笑。 第21章 第四章:快乐暑假 2 回校后,他们先到女生宿舍稍加安顿,然后一同到同跃的寝室。田靖的自行车放在那里,准备取车告辞回家。 “喔!这是什么车?”春生看到田靖的女式自行车,惊奇地问道。 “自行车呀。” “怎么这么小的轱辘?”春生以前见到过的几乎都是二八型男式载重单车。 “这是女式车,当然是小轱辘。” “自行车还分男女?真好看。”春生摸摸车轮、摇摇车铃、转动把手,爱不释手。 田靖问:“想骑吗?” “我不会。”春生摇摇头,带点遗憾。 “我教你,女式车很好学,骑不稳时,只需伸出脚踮在地上就不会摔倒。” “你去试试。”柳青也鼓励道。“我先做饭,一会儿吃完饭,我带你上街去玩。” 吃完饭柳青带春生去八一广场,然后去广场一角的百货大楼。 “你轻点,别拽得那么紧。”柳青带点嘲讽的口气对春生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抱怨了。 春生将紧拽柳青的手放松了一点,不好意思地冲柳青笑了笑。今天是礼拜天,到处人头攒动,小男孩生怕走丢了。 走进商场,春生四处环顾,果真像毛崽描述的那样巨大无比,一望无边。突然春生又握紧牵拉柳青的手。 “哎哟!”柳青夸张地叫了一声。 “柳青姐。”这回春生没有松手,而是紧张地停步不肯向前走。 “怎么啦?” “他……他们怎么会飞呀?”春生手指远处扶手电梯上缓缓上升的人群。 “会飞?”柳青不明白,回头看春生。 “他们是神仙吗?”那些人一动不动怎么就飘上了二楼,即使他们不是神仙,也肯定有神仙在作怪。春生听过许多神鬼的故事,他喜欢哥哥《西游记》里面的神仙,有吃有喝,飞来飞去。然而村里人讲的神仙不是吃小孩的肉就是将小孩活埋,想起来就可怕。 “走,我带你去做一回神仙。”柳青听懂了,忍住笑。 “我怕……”春生不敢走。 这回轮到柳青强拽男孩的手往前走。当明白了神仙是怎么回事并体验了神仙的滋味后,春生便欲罢不能。他上下来回坐了好几趟电梯,还是没有坐够。 春生有了新发现:虽然电梯的气力巨大无比,速度却总是不变,如果走普通楼梯,在上面快跑些比电梯还快。 男孩对这一伟大的发现激动得满脸通红,马上就要和柳青比试。他要柳青乘电梯,自己走楼梯。 “我赢了!”春生站在二楼自动扶梯口迎接迟到的柳青,嘿嘿笑个不停,乐傻了。 第二天一早,柳青带春生去人民公园玩。经过一天的接触,春生对柳青完全不惧生了。两人都爱说话,算是碰到了知音。柳青不断询问他们哥俩在农村的生活情况,春生添油加醋,说得唾沫横飞。在公园划船时,春生煞有其事地四周望望,然后凑近柳青的耳朵小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哥老是偷看你的相片,看着看着就发呆。”柳青喜得搂住春生亲了他两下。 一过中午,春生就没有心思玩,要柳青带他回学校,因为同跃有可能下午就回来。春生实在是太想哥哥了,常常想得流眼泪,想得肚子疼。另外,他还惦记着骑田靖的车。 田靖昨天教春生骑车,没多大一会儿,他就不需要田靖紧跟扶车,自己能够控制停住,小男孩上了瘾,不愿意松手。田靖答应他今天傍晚前再来学校,让他练车。 下午熊献民借故骑车来学校取点东西,实际上想看看同跃的弟弟是不是顺利到达。他骑进校园,正好看见柳青和田靖带春生去操场练车。春生光着膀子,兴高采烈地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越走越快,柳青和田靖不得不小跑跟上。一进操场,春生急不可待跨上车,登启脚踏板。车轮刚转动两圈,春生没有把握住车头,自行车向一侧倾倒。田靖急忙冲过去,与此同时春生一脚踩地,控制住车身。春生冲田靖咧嘴一笑,马上重试,这下找回了感觉,很快变得轻松自如。 柳青,田靖和熊献民在操场旁树荫下的石凳上坐着聊天,观看春生。 熊献民说:“这小家伙,就骑得这么溜了。” 田靖说:“春生可聪明呢。” 春生在烈日下骑着田靖的女式自行车,来回转圈,兴奋异常,赤膊的上身挂满了汗珠。骑到他们附近时,柳青疼爱地招呼他过来:“歇会儿,喝点水。” 春生放稳车,抱起柳青递给他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喝,三个人都感受到小男孩身上冒出的热气,柳青用力给她扇扇子。 熊献民向春生伸出右手,自我介绍:“我是你哥哥的同学,我叫熊献民。” 不说春生也猜出他们是同学。这么正式的介绍,他觉得很滑稽,学着熊献民伸出小手。两人握手时春生自我介绍:“我是你同学的弟弟,我叫肖春生。”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大家逗笑了。 熊献民问春生:“第一次来南昌?” “嗯,以前县城都没去过。” “去哪儿玩了?” 小男孩神采飞扬地说:“昨天柳青姐带我去了百货商场,好大好大哟!还有电梯,站上去自动就上楼了。今天我们去了公园,我们划船,还坐飞机,好玩死了。” 田靖问:“春生,你的成绩在班上是第几名啊?” “我吗,全年级前三名。”春生狡猾地一笑。 “好棒哟,你哥都不如你。” 柳青冲着春生做鬼脸,被田靖察觉:“怎么?” 春生忍不住自己咯咯地笑了:“我们年级一共三个人。” “啊!才三个人?”田靖惊讶不已。 柳青说:“他们村小学总共才二十来人。” 熊献民见这小家伙机灵可爱,想逗逗他:“春生,我来考考你。我们俩人各问对方一个问题,谁要是答不上来就输掉五分钱。” “不行,你是大学生,我哪能比得过呀。”春生才不上当,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敢比?”熊献民显得很失望,再激将一下。 “除非……”春生拖长声音,不转头了,转动眼珠。 “除非什么?” “除非你要是输了,给我一毛钱。” “没问题!”熊献民脱口答应,毫不犹豫。 熊献民话音刚落春生就提出了问题:“有一种动物两条尾巴,能在天上飞,这是什么动物?” “啊!两条尾巴,还能飞?”熊献民沉思片刻,摇摇头。 春生冲熊献民伸出右手,田靖幸灾乐祸地催促:“给钱!” 熊献民懊恼地掏出两个五分的硬币放在春生手上,又不甘心地问道:“那你说是什么动物。” 春生的左手拿走其中一个硬币,把只剩下一个硬币的右手伸向熊献民。他像一个答不出老师问题的乖孩子,面带愧色,十分谦虚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你这臭小子,空手套白狼呀!”熊献民伸手拧春生脑袋,众人大笑。 同跃在向塘加班加点,早起晚归,要是能在黄昏前赶回南昌,柳青还可能搭车回家。她知道高考临近,孔涛在家复习做最后的冲刺,不好耽误她太多的时间。更迫切的是又要见到可爱的弟弟了,是否顺利到了南昌?千万别路上出什么差错。 同跃搬运完建筑材料一刻也没有耽误,动身赶回南昌,赶回学校。一下公共汽车他便急切地向着医学院的方向几乎小跑起来,快到学校时候却突然放慢了脚步,心情变得凝重。 八一大道在这里变成了一个大弧形,从弧形中又伸出另一条大路,使得这个三岔路口既有点像丁字也有点像丫字,从近处看更像一个大广场。交通在这里变得杂乱无章,横过马路的人不怕车,开车的司机也不让人。漂亮了小轿车不停按喇叭;高大的卡车旁若无人;江西特色的小柴油车“起宏图”也不甘落后,狂吐黑烟,噪响震天。 同跃在这条大道上不知道走过多少次,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去注意街道上涌动的人群和车辆。骚动不安的大道仿佛助长了炎热的酷暑,同跃身上渗出了汗水,心绪也变得有点烦乱。 第22章 第四章:快乐暑假 3 命运在接到入学通知书的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同跃激动亢奋,很多天都平静不下来。他把去南昌的日子定得尽可能的早,恨不能立刻启程,唯恐晚了一点点就会节外生枝。 春生比同跃考上大学还要兴高采烈,整天趾高气扬地对围着他的同学们吹嘘他万能的哥哥。人们很难见到这个小男孩独自步行了,取而代之的是双臂展开成羽翼状飞翔。在这穷困山区,孩子读完村里的小学就算完成了学业,极少数人家能供子女去公社上初中。同跃家族是全村历史上唯一出过大学生的,而且是两个,何等地光宗耀祖。只可惜肖家人丁不旺,好在又添了个肖春生,还算有了个能坐享荣耀的家庭成员。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兄弟俩的兴奋心情都渐渐平静下来。同跃必须冷静地考虑春生的安排和今后的经济来源。春生的兴奋过后开始担心,又从担心变成了恐惧。 “同跃哥。” “怎么?” 春生哭丧地问:“你走了,就我一个人怎么办呀?” “牛队长答应了,以后你就在他家里吃住,正好和毛崽作伴。” 春生显然不满意同跃的回答,因为这个安排他早就知道。 “同跃哥。” “又怎么啦?” “以后我不会做作业怎么办?” “你问牛老师,他会好好辅导你的。在家里还可以问牛队长。” “同跃哥。” “唉。” “以后想听你讲故事怎么办?” “家里有好多小人书,不认识的字查新华字典。只要努力学习,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可以读小说了。” “同跃哥。” “嗯。” “以后想你了怎么办?” 同跃心里一热,怜爱地望着春生:“我教你写信,你要想我就写信告诉我。” 春生嘟嚷道:“那有什么用,又见不到你。” “以后想吃你做的菜怎么办?” “以后想去解放桥玩怎么办?” …… 问题还源源不断,最后小男孩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以后电影都看不了了。” 打倒四人bang后许多文ge前的电影解禁,县电影院派出放映队到各个公社巡回放电影,观看的群众人山人海。为了不影响生产,公社广播站傍晚时才用有线喇叭通知全公社。距公社甘坡岭不太远的生产队会提前收工,男女老少争先恐后向公社进发看电影。 同跃带春生去公社看过三次电影,这是春生最高兴的时刻。哥俩随便抓点干粮上路,春生最多跑一里路就跑不动了,同跃就背起他一口气走完剩下的路程。 露天电影在小山坡前面的一片开阔地放映,银幕前后无论来多少人都能容得下。春生在北坡村时也随村里的人去公社看过电影,但好位置都被甘坡岭的居民占据了,近处被大人挡住,太远看不清楚,没有一次看得尽兴。 同跃带春生挤到人群中,双手伸到他的腋下轻轻一举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春生环顾四方,再也没有人能够挡住他的视野。因为同跃的双手牢牢地勾住他的双脚,春生不光可以肆意松手,还可以伸伸懒腰或随人群振臂欢呼。 高高地坐在哥哥的肩上,真是气爽神怡。春生趁换片子的时候,脑袋四处转悠,寻找熟悉的小孩。有一次他看到不远处的毛崽,战战兢兢地站在自行车的后坐,双手扶着身边的叔叔一刻也不敢放。春生双手舞动、得意地呼叫毛崽的名字,让毛崽羡慕不已。 弟弟流泪,同跃心疼,心头涌起一阵阵内疚的感觉,一时间都有了放弃上大学的念头。这些天沉浸于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的憧憬,忙于安排各种相关事宜,忽略了弟弟的思想变化和心理需求。 同跃对春生的需要和关爱不仅因为他喜欢小孩的天性,更不是简单的相依为命。春生在他最绝望最孤独的时刻来陪伴了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同时拯救了他的躯体和灵魂。 填写高考志愿时同跃犹豫再三,最后把医学院放在第一。其后的几个志愿依次为航空学院,师范学院和农学院。在接到入学通知书以前,他对能否真按成绩录取一直将信将疑。为增加机会,他填写了不同的学校不同的专业,因为对他来说只要能上大学都是换了人间。 同跃喜欢物理,尤其是航天物理,还在小学时就迷恋上飞机火箭,宇宙飞船。然而他选择了医学院,最重要的原因是同跃感觉到自己有精神问题,要为自己治病。他有过自杀的意念和行为,伴有噩梦和精神错乱。这是同跃倍感耻辱、不可告人的秘密。自杀是逃避现实的懦弱表现,上升到政治高度就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从幼儿开始同跃就在父亲的强求下刻苦磨练,吃苦耐劳,身强力壮。在他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去过医院看病。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曾以为自己会坚不可摧,没有料到关键时刻,却左右不了自己的精神和意志。 春生的到来让他摆脱了噩梦的缠绕,从此生活充满了阳光,充满了乐趣,充满了盼头。这个聪明可爱的弟弟简直就是同跃的开心果,有了他什么烦恼都可以抛在脑后。为了春生,为了这唯一的亲人,他也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决不能让春生再次没有了依靠。 好在春生是个非常阳光的男孩,总愿意从正面去思维,喜欢做美梦、想好事。于是同跃开始给他画饼充饥。 “将来毕业了,我会到县医院做医师,县城电影院天天都放电影。” “天天放电影!”春生每逢惊奇时表情特别夸张,他的反应带给同跃特别的享受。“打雷下雨也放?” “当然,电影院是在一个大屋子里面,冬天不觉冷,夏天还有电风扇,一个人一个座位,可舒服呢。到时候你就可以到县城念中学了。” 春生问:“县城中学大吗?好玩吗?” “大极了,比我们全村加在一块还大。” 春生吃惊地叫起来:“那么大!” “学校里有田径场,篮球场,还可以打乒乓球,羽毛球。夏天去抚河玩水,走十分钟就到了。” “哇,有多少学生呀?” “有一千多个学生。” “一千多!”春生两眼瞪得牛眼大,表情一惊一乍。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巨大了。 “那可不,人家半个班的人比你们全校的人还要多。” “那你做医生,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嗯......”同跃想了想回答道:“转正以后五十多块钱吧。” “五十多?!”又一天文数字,又是一惊一乍。 春生脑子里开始紧张地运算:“一分钱六颗小糖珠,一毛钱就六十个,一块钱六百个,十块钱六千个,五十块钱......五十块钱......”春生算不出来了。 同跃反复教过春生乘法口诀表和简单的逻辑心算,春生却有点偏科,更喜欢语文,不太愿意算数。 春生不甘心,换了个简单的数字:“一分钱一个洗子瓜,一毛钱就十个,一块钱一百个,十块钱一千个,五十块钱......”又磕巴了,不过很快脑筋一转,“十块钱一千个,二十块钱两千个,三十块钱三千个,四十块钱四千个,五十块钱五千个。哇!五千个洗子瓜,堆在一起有多高呀,肯定一个房子都装不下。” 同跃还在滔滔不绝地画馅饼,春生因为忙于心算,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同跃说“坐汽车去南昌”时,才把春生的注意力转移过来。同跃正在许诺让春生去南昌过暑假。 春生兴奋地问:“要坐多长时间的汽车?” “三个多小时吧。” 这么长时间,太令人神往了!春生从来没有坐过汽车,去年在公社车站送同跃去县城考试,羡慕得要命,真想耍赖和哥哥一起坐上汽车。春生经常想象神仙的日子,要能坐一回汽车,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坐车去县城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暑假却能另外再坐三个多小时的车去省城,多做三个多小时的神仙! 早晨,草绿色的新书包在春生的身上随着跑跳欢快地甩动。还没到牛队长家春生就大声叫道:“毛崽,毛崽。” “来了,来了。”毛崽应声跑出,一边将手里抓的书包往头上套,嘴里还嚼着食物。 春生兴奋地说:“我哥让我去南昌过暑假。” “美死你了。” “你去过南昌,是吧?” “去过,去年暑假我爸带我去的。” “南昌好玩吗?” “太好玩了!公园里有狮子,大象,还有飞机。晚上跟白天一样亮,百货商店里这么大,”毛崽眉飞色舞地描述,为比喻商场之大,两臂展开都弯到背后了。“从这一头都看不到那一头。” “哇!”春生的心痒痒的,这个把自己比作神仙的男孩县城都没有去过,省府南昌无疑是人间的仙境。春生开始恨时间过得太慢,盼着哥哥赶快去上学,恨不能一觉醒来就到了暑假。 定好动身的日子只有几天了,同跃的心情却越来越不安,后悔没有必要这么早动身。去了也没用,学校还没开始报到,他决定晚两天再走。主意一定,接下来就好办了,只需一个简单的借口:弟弟肯定会流露出相依不舍,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还落得个人情。 同跃哪里料到他给春生画的馅饼忒大了点,小家伙已经等不及了。他每天仔细观察、俘捉时机,春生一点表示也没有,同跃诱导暗示他也不上圈套。小孩的心思真不好琢磨,前几天还惶恐不安,不依不舍,转眼间又变得兴高采烈,亢奋异常。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同跃磨蹭地打包行李,抱着最后的期待地看看春生。弟弟却兴奋不已,帮哥哥收拾,网袋刚装好,就拎起来要走。 同跃终于放下身段,依依不舍地向弟弟明示:“春生,我……我想后天再走,你说好吗?” “不好!快走呀,你要误车了。”春生头也不回,拎着网兜走出门。 同跃冲着春生的背影愤愤地哼一声,无奈地挑起了行李包。 第23章 第四章:快乐暑假 4 远处,巨大的医学院校门清晰可见,同跃的思绪回到现实。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喜悦与失落纠缠在一起,思念与惆怅一起写在脸上。 “同跃哥……同跃哥……” 天籁般的童声从马路对面飞来,声音之响亮盖过了大道的车笛和城市的喧闹。同跃为之一振,全身像通了电,心中的烦乱顷刻消散。 不顾对面人行道上柳青焦急的呼唤,不顾急速飞奔的来往汽车,春生呼喊着向马路对面的同跃冲过来。同跃顿时也不顾一切地向春生扑去。 一辆黑色轿车眼看就要撞到春生,同跃箭步冲上,一把抱住春生,同时180度急转身。 “嘎……”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轿车从同跃身后弧形驰过,排气管喷出浓浓的烟雾。 同跃对春生瞪眼佯怒。春生傻笑,紧紧搂着同跃,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和亲热,脑袋在同跃身上来回蹭,用力蹭,撒欢地蹭,两只耳朵不停地扇动。同跃的眼里闪动着幸福的泪花,激动得一把将春生抛向天空。 柳青要赶去搭原单位地区运输局的便车,到宿舍取了行李匆匆告辞,临走时告诉春生过些天如有便车,她会带她的弟弟妹妹来南昌和春生一起玩几天。 宿舍门一开就能看见那张没人愿睡的双层床,用来堆放箱子和杂物。春生指着那张床的上面和底下堆放的一些物品一一介绍:“这桶柴油是柳青姐搞到的;煤油炉是田靖姐让我们保管,免得她带回家;香皂是献民哥给的,他姐姐厂里的新产品找人帮忙试用;手电筒是小哥哥托我保管。”小哥哥显然是指杜子腾。还有一些同学们请春生帮忙处理的米面油等食品。同学们都知道同跃自尊心强,比较爱面子,从不求人,一分钱也没有向别人借过,于是变着法子找些借口帮助他。同跃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期盼有机会能够报答他们。 来自农村贫困地区的学生都觉得学校的伙食比在家里大有改善,城市和家境比较好的学生则更多的是对大锅饭的不满和抱怨。还好学校没有严格的禁令,不少同学自己用煤油炉开点小灶,相比食堂的小炒经济实惠。 十分饥饿的同跃发现桌上已经有做好的饭菜,惊喜地叫道:“饭都做好了!” 春生夸耀地说:“今天是我做的饭。” “哇,你都会炒菜做饭了?好能干。” 春生对这夸奖很失望、很不满,极不情愿地回应:“柳青姐炒的菜。” 同跃会意地一笑。 仿佛要报复哥哥揭穿了他,春生说:“哼,我知道你们的秘密。你喜欢柳青姐,老是偷看人家的相片。” “你瞎说什么,柳青姐已经成家了。” 春生的话勾起同跃伤心的回忆。 1974年高中毕业,柳青虚岁十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前来做媒的人络绎不绝。因为她父亲是公社农机厂的厂长,毕业后通过关系把柳青招入县农机厂,成了集体单位的工人。她是家里六个子女中最有出息的,学习好,能力强,工作一年多就入了党。 柳青几乎不加考虑地拒绝了所有的提亲,然而做母亲的心里有数。她妈妈虽然没有文化,却精明强干,人情练达,在家里说一不二。两年后,母亲向女儿摊牌,宣布了三项基本原则: “我们也不是封建家庭,不反对你自己谈对象。但是男方至少要符合三个条件:第一,年龄比你大,至少是同龄;第二,家庭成分不能高于中农,地富反坏右绝不考虑;第三,必须有正式工作,哪怕是集体单位。今年你就二十了,年龄太大、不能再拖。我们不能什么都随你,如果有合适的你必须考虑父母的意见。” 说也巧,不久孔涛家就托人来提亲。 孔涛是柳青中学的同班同学,军体委员。他学习不错,为人憨厚,还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在学校他就喜欢上柳青,两人关系也一直不错,但始终不敢表露心扉。 孔涛父亲原来是县农业局局长,与柳青的父亲很熟悉。后来提拔去了抚州市,任地区农业局副局长。当母亲张罗为儿子物色媳妇时,孔涛红着脸告诉母亲自己的心思。 媒人走了,柳青没有像以往那样拒绝,但也没有说同意。她母亲胸有成竹,第二天把女儿叫过来对她说:“以后家里的衣服不用你洗了,让大妹去洗。” 柳青当晚就拿定了主意:“妈,我答应和孔涛交往。家里的衣服还是我来洗吧。” 交易就这样简单地达成了。 霏霏秋雨并无多少寒意,但是他们的世界已经下雪,两个年轻人瑟瑟颤抖。同跃和柳青最后一次相会在丁字石坝,各自手里捧着高中毕业的一寸照片,他们相约交换的纪念物。很久很久他们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终于分手的时刻竟是这样的撕心裂肺。 次日上午,同跃神使鬼差地走向柳青家。一辆吉普从他的旁边擦身而过,在柳青家门口停下,这是婆家派来的迎亲车。 同跃闪身躲到附近的一棵大树后面,双手捧着柳青的小照片,惨然举首。远处,新娘柳青表情呆滞,神不守舍。她身佩红花,被簇拥送坐上吉普车。 “哥,你又发呆了。还吃饭不,都饿死了。”春生抱怨。 “啊,吃,吃。”同跃木讷地回答。 春生端起一碗饭,伸出筷子夹了一个荷包蛋。还在沉思中的同跃机械地端起饭,夹起另一个荷包蛋。 反了!反了!哥哥的举止违反常规。春生两个眼珠像是被线牵着随着荷包蛋进入同跃的碗里,轻轻嘀咕了一声:“还在发呆!”他不好意思明说,不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哥,我用蛋白换你的蛋黄行不?” 同跃醒过神来:“不用,不用换,我不吃蛋黄。”说着将自己的蛋黄连同周围不少的蛋白剔出,夹到春生碗里。 小男孩偷着乐。 同跃昨晚在工地熬夜加班,几乎没有睡觉,晚饭还没有吃完,眼皮就开始打架。春生知道哥哥太辛苦了,自告奋勇收拾饭桌,去水池洗碗。他回到寝室时,发现同跃躺在床上睡着了,身上满是汗水。春生拉过一个木凳,放到床边,然后将同跃垂在地下的双脚抱起伸直,放在凳子上。 春生点燃一支蚊香,从同跃手里取出扇子,坐在床边,对准哥哥,双手摇动扇子。摇了一会儿,春生起身把灯关了,然后回到床边,又摇起了扇子。 渐渐地春生困了,摇扇子的频率越来越慢,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停住,进入了瞌睡状态。春生的身体慢慢前倾,突然头部因失去平衡反射性一怔,惊醒过来,双手又开始摇动扇子。 如此反复几次,春生支持不住了。他头枕左手趴在桌上,右手摇扇子,不一会儿自己也睡着了。 夜深人静,满天的星星簇拥着一轮明月。银光泻下,将窗前的树影映入屋内。地上的蚊香还在孜孜不倦地发出微弱的火光。 睡梦中的同跃翻了个身,正好硌着扇子。他伸手想把扇子挪开,却触到春生的手。 同跃坐起,揉揉眼睛,发现春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只手还抓住扇子。 同跃爬下床,掰开春生的手指,取出扇子,然后双手将他抱起。 皎洁的月光映在小男孩的脸上。 同跃久久地凝视怀里的弟弟,双手轻轻摇动,小声唱起朝鲜电影《金姬和银姬的命运》里的插曲《爸爸的祝福》: 睡吧睡吧小宝贝,可爱的小宝贝 树儿静静夜低垂,宝贝轻轻睡 白头山上有颗星,熠熠放光辉 她在默默守护着你,伴你梦里飞 飞吧飞吧小宝贝,可爱的小宝贝 月色褪去太阳归,照你高高飞 ...... 睡梦中的春生嘴角流出一汪口水,腮帮微微一动,伴随一个吞咽动作。 第24章 第四章:快乐暑假 5 同跃来南昌后从未好好玩过,难得有一个整天休闲、无忧无虑的日子。兄弟俩一大早就出发,计划上午去儿童公园,下午去动物园。 儿童公园门口的告示牌上写明:“七岁以下儿童可以免费携带成人一名”。 同跃念完这段告示后忍俊不禁,伸手掏钱买票,毕竟春生今年一月就满了八岁。春生却拽住同跃的手,径直走进大门。看门的工作人员,略略打量一下小男孩的个头,没有提出疑问。 春生对儿童公园兴趣不大,没多大工夫,就嚷嚷着要同跃带他去百货大楼。 “你想买什么?” “不想买什么,我想去那里玩电梯。” 前天晚上柳青带他去了百货大楼,春生大开眼界。最吸引他的是商场里面的扶手电梯,不花一分钱,不用自己费力,自动上楼下楼。春生没有过够瘾,但是碍于刚认识柳青,不好提出太多的要求。 这部全省唯一的商场内自动扶梯启用还不到三个月,同跃是第一次乘自动扶梯,像乡巴佬一样的好奇。兄弟俩乘着扶手电梯,在几层楼之间上下来回窜,相互追逐,好不开心。 春生问同跃:“敢不敢和我比赛?” “比什么?” “我们爬楼梯,看谁爬得快。” 同跃轻视地说:“想和我比上楼?我让你先爬,到了一半我才开始。” “才不用你让,我们同时开始。” 同跃对小兄弟的自信颇有领教,很大程度上也是他鼓励、培养和纵容的结果。春生争强好胜,喜欢卖弄小聪明,一旦发现自己的某种优势就要和同跃比试。如何让弟弟赢得心安理得,不留明显让他的痕迹,对同跃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一不小心很可能真的栽了,落入弟弟的圈套。读懂小男孩的心思,看穿他的小把戏实在是一件莫大的乐趣。 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的方面的确不如春生,比如爬树掏鸟窝,又比如打弹弓、劈甘蔗。一次,春生把同跃拽到镜子前,哥俩比赛谁更能扇动挂在脑袋两侧的耳朵。同跃的这一功能彻底退化,还给了祖先。小男孩旗开得胜,喜不自胜,不停地摆动两只小耳朵。正因为这个比赛同跃注意到小男孩在非常快乐时情不自禁扇动两只耳朵。这个发现太重要了,犹如在春生的“乳tou”上打开一扇“乳窗”,同跃可以窥视里面“乳脑袋”这一最令人神往的情感活动。成功地影响和操控小男孩的情绪变化是一件无比开心的事情,其最高境界就是通过不动声色地取悦弟弟,博得他扇一扇两只“乳耳朵”。 “你真有这能耐?”弟弟志在必得的口气让同跃吃惊。 “我走楼梯,你坐电梯,看谁先上楼。”不等同跃答应,春生就踏上楼梯的第一个台阶,快速向上一层楼奔跑。 见春生已经起跑,同跃慌忙踏上电梯,站稳后开始观察比较。这个钟点逛商场的人很少,除了春生外,走楼梯的人都比电梯慢。接近一半时,超前一米多的春生回头瞟了同跃一眼,那眼神愈发显得胜劵在握。就在这一刹那,同跃受到春生的启发,电梯速度不变,可人是活的。突然的领悟使同跃兴奋得像个小孩,完全忘记了应该让着弟弟。他飞快地一步跨两个台阶,一眨眼就出了电梯,站到楼梯口迎接落后得春生。 还剩一两个台阶,春生又忍不住去看同跃。根据他的估算,哥哥最少落后三四个台阶,所以转头的角度更大了些。 “你输了!”同跃的声音却出现在前方、在上方。 小孩子完全没有思想准备,顿时目瞪口呆,表情接着发生变化:不信、不解、失望、沮丧、愤怒、委屈。泪水在春生的眼眶中转动,呼之欲出。 见弟弟如此挫伤,同跃追悔莫及,恨不能狠狠抽自己两个耳光。同跃快速转动脑筋,他要补偿弟弟,一刻也等不及。 同跃问:“想看电影吗?” “想!”春生的情绪果然转晴,精神头儿来了,“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春生瞪圆大眼,“这大白天怎么看?” “你跟我来。” 同跃带春生到附近的一家电影院,一问电影刚开始,他马上买了两张票,拉着春生的手检票进入放映厅。 一下子进入暗室,眼睛适应不过来,除了屏幕什么也看不清。春生是第一次进电影院,既新鲜又有点紧张。他紧紧抓住同跃的手,眼睛贪婪地往屏幕看。一个工作人员打手电筒走过来,查看了他们的票后帮忙找到座位。 眼睛稍适应后春生四周张看,惊奇地发现电影院竟这么大,大白天捂得像晚上一样。同跃弯腰手牵春生来到他们的座位,两人坐下前都本能地在座位上摸了一把。春生惊叫:“谁的皮包丢在这里!” “小声点。”同跃也有同感,他以前去过县城电影院,里面放的是长木椅,感觉不一样。仔细四周摸了一圈后同跃明白了。“不是皮包,是皮沙发,快坐下吧。” 春生一听乐坏了,一个小跳跃,跌坐在皮椅上,又蹦起来再坐下。 “坐着别动,挡住后面的人了。”同跃伸手按住春生。 后面的人并没有被春生挡住,倒是被这个小土帽的言行和折腾给逗笑了。 下午从动物园出来,门口卖冰棒的妇女热情地向春生兜售:“细伢子,吃冰棍,绿豆冰棍,好多绿豆哟。” 春生放慢脚步,舔舔舌头,抬头瞟一眼同跃后又垂下头。 同跃知道春生非常喜欢吃绿豆冰棍。中午吃冰棍时,春生一小口一小口品尝,津津有味,同跃见状把自己那根冰棍前端的绿豆部分让小男孩咬掉。 大概弟弟不好意思再要,同跃主动提议:“我们再买一根冰棍。” “哥,咱还是省点钱吧。”春生扑闪着大眼睛,十分懂事的模样。 一股温馨的涟漪在同跃的身体里轻轻荡漾。好宝贝,真乖,同跃情不自禁俯下身想亲一下乖宝宝的脸蛋。 春生继续说:“咱们只买一根,我们俩一起吃。” 结果无需猜测,同跃只咬了一小口非绿豆部分,以示兄弟俩有福同享,剩下的小男孩独揽无余。春生几次假意让同跃再咬一口,同跃客气未从。男孩更加吃得坦坦荡荡、问心无愧,那表情仿佛在说:mao主席都说不要那样温良恭俭让,你不吃赖谁? 第25章 第四章:快乐暑假 6 这一天真快活,和春生在一起总能感到无尽的活力,再文静的人也会被他鼓动起来。春生的五官四肢都活跃地发挥它们的功能,稍有机会就滔滔不绝地向同跃讲述村里的事,小学的事。 跑了一天,傍晚回学校的路上同跃都觉得有点累,小家伙仍然亢奋不减。只要春生稍有表示,同跃会毫不犹疑背他回去。 “累了吧?”同跃问道。 “不累。”男孩精神十足。 过了一会,同跃又问:“走不动了吧?” “没问题。”弟弟活力不减。 同跃好失望,换在以前,哪用得着暗示。有本事你就一直自己走,别求我。 春生虽嘴硬,脚步越来越慢,胸也挺不直了。 “我来背你吧。”话到嘴边,同跃生生吞回去了。小小的自尊心在作怪,不能太一厢情愿,上赶着巴结他。话虽压下去了,失落却涌上了上来。半年不见,弟弟长大了点,生分了。 看见学校大门,春生突然弯下身子去揉小腿肚子:“哎哟!哎哟!” “怎么了?” “小腿抽筋了。哎哟,哎哟,疼死了!”春生瘸着腿走了两步停下,这回没有弯下身去揉小腿肚子,而是准备好上身的姿势。 “今天走得太多了,来,我背你回去。”皇恩从天而降,同跃喜得像要提前过年,完全忽视了小男孩为暗示他摆好的身体姿势。他殷切地蹲下身子,双手熟练地伸向背后作环抱状,以便春生趴到背上后托护男孩的大腿起身。 姿势做足了,很优美,背上却空空的,小家伙不领情。 “背回去?”春生把重音放在“背”字上,多么失望的表情,好像做梦吃狮子头刚放到嘴边就醒了。 同跃讪讪地站起身,疑惑地望着春生。 “不用你背,我再试试。”弟弟不满地噘了噘嘴,艰难地挪动步子,不断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 同跃饶有兴致地望着一拐一瘸、不时发出痛苦□□的春生,像是导演欣赏自己得意的作品。不过他很快又耐不住,几步向前赶上春生。 春生闻声停下脚步,稍稍曲背曲腿,手置胸前,预备好姿势。同跃双臂将春生托起,抱在自己的怀里。 蜷缩着的小男孩舒服得眯缝双眼,嘴角露出美滋滋的坏笑,耳朵呼扇了两下。 晚饭后,春生在宿舍里拨弄收音机,有一个台在播京剧“智取威虎山”。这两年收音机里已经很少播样板戏了,有种旧戏重温的亲切感。春生大声地附和扬子荣的唱段,不仅走调八千里,而且唱腔中的高音着实把他的破锣嗓子卡住了。当唱到“美好的日子万年长”时,春生的脖子青筋怒放,使出吃奶的力气,杀猪般地嚎叫。 “你这是在杀鸡呢还是在唱戏?” 春生一听火冒三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一首歌都不会唱,最多不过哼哼那首老掉牙的朝鲜曲子。 “我杀鸡?我就是杀鸡也比哑巴强啊,有本事你杀一次鸡给我听听。” 没事时春生还要使个性子,耍个赖,这个老实巴交的大哥胆敢主动招惹我。可惜呀这个铁定要占便宜的弟弟通常是刚振奋起精神,昂扬起斗志,哥哥就成缩头乌龟。这不,同跃果然不敢吱声了,满脸悔过认错的表情,没劲!春生半眯着眼睛,得意地摇晃着胜利者的脑袋,润了好几次嗓子准备再嚎。可惜他听不懂过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腔,只有等收音机里的人唱了几声后才能跟上。 “塑风吹......”同跃在准确的时间,发出了准确洪亮的唱声。春生吓了一大跳,凳子一斜,差点掉到地下,多亏一手及时扶住了床沿。同跃忍不住笑了,继续往下唱。当唱倒“峡谷震荡”时又加上了表演动作,尤其是风吹开门,望飞雪的动作神态就像在有布景的舞台上一样。 春生眼睛瞪得快要把眼珠挤出来。这是第一次听到同跃哥这么正经地歌唱,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听人唱京剧,第一次听到这么响亮好听的歌喉。 是他!怪不得第一次见他时那么面熟。春生突然想起来了,那是两年前县京剧团来公社演出样板戏,他和北坡村一大帮人走了几里路来看戏。春生和几个同龄的小孩钻来钻去,跑到了舞台后面,看见同跃在化妆,一个中年男子在他身边不停地叮嘱着什么。开演后正是同跃演参谋长,他唱“势把反动派一扫光“的声音,表情和动作和眼前的同跃哥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春生的心里乐开了花,刚才有关杀鸡的的争论早忘到九霄云外。他是个乐观的孩子,遇事情总往好的方面,有利自己的方面去想。同跃是全公社唯一一个考取大学的考生,这让春生扬眉吐气,同学们尽是羡慕的眼神,再也没有人敢说他是右pai崽子了。现在又发现同跃就是当年县京剧团演少剑波的演员,春生恨不能急令现在就开学,向同学们炫耀这一伟大的发现。春生对同跃的崇拜瞬时倍增,玉皇大帝又加上顶天立地的英雄。不过这个超自信的男孩丝毫也不怀疑,同跃哥以后更得依着自己,让着自己,哪有大英雄和小孩子计较呢? 晚饭时熊献民和家里人谈起了春生,讲他昨天输掉五分钱的经过,引起全家人大笑。十岁的弟弟和同龄的侄女也在坐,他们只是从文学作品中接触到农村,从来没有亲自与农民或者农村小孩打过交道。听说有这么一个聪明可爱的农村小孩,两人好奇得不行,求熊献民带他们去医学院见见这个男孩。 熊献民说:“光见面不行,我要分派你们一个任务,暑假里常去陪陪春生,带他玩。”两个孩子正求之不得,满口答应。 晚饭后,熊献民带两个孩子来到医学院,快到学生宿舍时,远远听到那里传来的样板戏唱声“誓把反动派一扫光”。走近一些,熊献民听出是同跃的声音,大吃一惊。第一个学期,这个寡言少语的同学已经给了他太多的惊奇。三个人跑步来到宿舍,迫不及待地趴在窗户上向里面观望。寝室里,同跃正背对窗户,为他唯一的小观众作精彩的表演。春生看见了窗户外的熊献民,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嘴巴前,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第26章 第五章:成长岁月 1 同跃自幼绝大部分时间和母亲一起生活在县城,只有周末和节假日才见到父亲,全家团圆。妈妈无微不至的关爱和教诲深入骨髓,宋芷瑶的一言一行都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幼儿时代是同跃一家最幸福美满的几年,夫妻俩对这个体格和智力都超出同龄孩子的儿子宠爱有加。虽然国家正经历三年经济困难,但是他们家从未受到饥饿的威胁,因为他们的的生活水平比普通家庭要高出好多。当时县城绝大多数家庭是单职工,女人没有工作。工人的工资每月三十块钱左右,干部多一些,通常需要养活五六口人。同跃家只有三个人,收入七十多元。肖福通没有工资,国家给的生活均贴只有宋芷瑶收入的一半。但是他身强力壮,多才多艺,在农村砍柴种菜,还能自己制作很多竹器木器日用品,为家里节省了大笔开销。 两岁的同跃已经有了逻辑推理能力。一个周末的饭桌上,宋芷瑶给儿子碗里夹肉:“好乖乖,多吃点肉,长高高。” 儿子便不停地挑肉吃,肖福通见状说;“你不能尽吃肉,也要吃点青菜。” “不好不好,青菜不好。”小同跃连连摇头。 “怎么不好?” “吃青菜长矮矮。” 同跃长大一些后,父母在如何教育儿子的问题上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宋芷瑶和肖福通不同的家庭背景、童年经历以及东西方文化的差别是他们分歧的根源。他们意见不同,难以调和,直至家庭濒临破裂。 同跃从小立志做讨大人喜爱的好孩子、乖孩子。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对母亲的爱和对父亲的怕。他感觉到在父母的争吵中总是妈妈受委屈,如果听爸爸的话,满足他的要求,父母就不会吵架。然而更深层的源由归于他对家庭出身的困惑。 同跃很小时就注意到,凡是喜欢他的大人谈到他的家庭出身时候总爱提及他的祖父。“他公公是红军。”“同跃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在那个根据家庭出身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年代,还有什么家庭成分比这样的出身更红、更响亮?那些不喜欢他或者不喜欢他父母的大人却要强调他是右pai的儿子。长大一点后他才明白“右pai”属于“地富反坏右”,属于阶级敌人。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两个截然不同的出身同时适用于他,但他渴望大人喜欢他,努力做让人夸奖、赞扬的好孩子。 同跃六岁上实验小学,他的班是五年制。实验小学由南城县第一小学改名而来,所谓实验是要在学校试行小学五年制,每年招收两个五年制班级,其余的班级仍然六年制。文ge复课闹革命后取消了六年制,全部混合成五年制。 第一堂课是语文,班主任卢老师讲解课文后带领全班同学一遍遍朗读。在掺杂不均的童音中,卢老师辨出了一个男孩的声音,一口优美标准的普通话。不像其他小孩扯起嗓子以示努力,这个男孩的声调虽不高,却像支撑大厦的钢梁,将全班的集体朗读凝聚在一起。老师的目光在一个个男孩的脸上扫过,很快定位在倒数第二排的肖同跃。第一堂课同跃就让卢老师深信不疑他是一个出类拔萃儿童。小男孩不光朗读出色和漂亮可爱,他的坐姿挺直端正,他的神情专注认真,他的穿着素雅合身,向人展示一个非凡的家庭背景。作为实验小学五年制的实验班,多数学生家境相对优越,这个小男孩无疑为她的班级锦上添花。 “李方建。”卢老师开始单练。“你读一遍课文。” 小男孩被点名后坐立不安,对着还看不懂的课文,凭着脑中的记忆读道:“爷爷……爷爷……” 卢老师打断他:“站起来读。以后同学们有问题要举手,被老师点名要起立。” 李方建站立,继续结结巴巴地朗读:“爷爷……爷爷七岁去讨……去逃反。”后面的句子全忘了。 李方建坐下后,卢老师继续点名,这次是个女孩:“邱柏丽,你读一遍。” 邱柏丽站立,发出很自信很流利的声音:“爷爷七岁去讨饭,爸爸七岁去逃……去讨……”女孩开始窘、开始乱,情急之下念出:“也去讨饭……” 卢老师差点笑了。后面又点了两个学生,相比而言,邱柏丽表现最佳。 “肖同跃!”卢老师的眼神充满兴奋和期待,仿佛要证实她的一个神秘猜想。 “爷爷七岁去讨饭,爸爸七岁去逃荒,今年我也七岁了,高高兴兴把学上。” 同跃的朗读一字不漏,普通话标准无双。读完后卢老师仍陶醉其中,竟忘了让他坐下。也许她以为自己在听电台播音,当时能买得起收音机的家庭寥寥无几,但是高中物理老师会教同学自制最简单的矿石收音机。 南方人说普通话时有几个音很难发准,很多播音员都做不到。从此班上领操、领歌,开会发言,同跃都是首当人选。卢老师很快又发现同跃是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同跃讲礼貌,爱劳动,成绩第一,跑步最快。 卢老师每日见到同跃时都会眉开眼笑。她让同跃当了班长,加入少先队后又成了中队长。当小同跃第一次带着红领巾和两条杠的袖章回家时,宋芷瑶激动地把儿子搂在怀里。 音乐课上,同跃再次展现他无比的才华:小小男孩,已经会弹琴识谱,并有很专业的发音技巧。 宋芷瑶出身于书香门第,她的母亲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宋芷瑶在美国三岁开始学钢琴,五岁就获奖并上了波士顿的报纸。同跃没有条件学习钢琴,但家里买了一个脚踏风琴。在同跃朦胧的记忆里,他是在妈妈的琴声中来到这个世界,从他记事起就受到母亲音乐素养的熏陶。 第27章 第五章:成长岁月 2 入学第二年,一年级的同学就要迎来盼望已久的第一个六一儿童节,迎来朝思梦想的第一个营火晚会。 “妈妈,妈妈!”同跃还没有进门就兴奋地叫了起来。 宋芷瑶打开门,欣喜地迎回蹦蹦跳跳的儿子。 “妈,卢老师让我在营火晚会上表演独唱。” “太好了!卢老师让你唱哪一首歌?” “你猜猜。” “是不是《让我们荡起双桨》” “妈妈猜对了!”同跃欢快地搂住母亲。 宋芷瑶高兴过后开始犯难,她太想去观看儿子的独唱表演,但这么简单的事她却不敢去做。 实验小学的田径赛不久前在县中田径场举行,这是全县唯一的一个像样的田径场。为了观看儿子的200米赛跑,宋芷瑶与数学老师调课,把语文课换到下午。她兴冲冲奔向田径场,当她能看清场上师生面孔时,脚步慢下、停住。整个田径场上竟没有一个家长观看! 也许是因为多数家庭都有好几个孩子,终日忙于基本生活的家长对子女在学校的活动不太重视,学校也不会邀请家长观看学生的表演和比赛。这与宋芷瑶的童年又是截然不同,她在美国上学时每一次表演或学校的重要活动家长都会参加,给孩子精神鼓励。 宋芷瑶不止一次听到丈夫的告诫,在单位做人不能张扬。由于独特的家庭和个人背景,她在全县教育界早就赫赫有名。宋芷瑶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十分沮丧地离开田径场。 午饭时宋芷瑶对儿子说:“如果和电影里那样,一个小孩领唱,很多孩子一起合唱,演出效果会好得多。” 同跃忠实地做了妈妈的传声筒,卢老师听到这个建议后不以为然。一颗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粥,要是一锅老鼠屎这粥会成什么样?她才不愿意她最为骄傲的宠儿,最感自豪的节目受到影响。 那天罗副校长到语文教研组问卢老师:“昨天你们教室唱《让我们荡起双桨》的男孩是谁呀?唱得太棒了。” “他叫肖同跃。” “肖同跃……”罗校长思索这个名字。 “就是县中那个华侨老师的儿子。” “是宋老师的儿子,她可是北大毕业的,难怪……” “他妈妈在县中教语文和音乐两门课。”卢老师说着又想起同跃传的话,“对了,宋老师还建议这首歌应该合唱,其他的同学哪有这个能力,准演砸了。” 每年县教育局组织小学优秀节目汇报演出,每个学校出两个节目,但实验小学例外。因为是县里的重点学校,他们要选三个节目,而且要求低年级有一个节目。罗校长主管这项工作,压力很大,因为在领导和同行看来实验小学比其他学校强是理所当然的。 第二天,罗校长和卢老师一起到县中找到宋芷瑶。他们先询问听取宋老师的意见,如何将这个表演改成合唱,由同跃领唱。接着罗校长试探请求宋芷瑶指导帮助,这正中下怀,宋老师欣然答应。作为指导老师,她不仅可以堂而皇之地现场观看儿子的表演,而且还用脚踏风琴为他们伴奏。 六一傍晚,同跃刚吃完饭就迫不及待地抱了一根粗大的木柴去了学校。小学操场上已经架好了一堆柴火,老师要求同学们每人从家里带一根木柴,来校后扔进柴火堆。 演出非常成功。一方面宋芷瑶的精心指教,终于让这些五音不全的一年级小孩能唱得整齐嘹亮。更重要的是同跃的演出太出色了,犹如众星捧月,两次领唱与合唱形成绝佳的对比将演唱推向了gao潮。这个节目参加了全县小学汇演并获表彰。 冬去新岁又一度,1966年的春天迈着焦躁步伐快步走来。每年宋芷瑶给儿子的生日礼物都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为了奖励同跃在学校的优异表现,她要给儿子一个大大的惊喜。 宋芷瑶问儿子:“想不想去南昌玩?” 同跃立刻露出兴奋的表情:“当然想啊,什么时候能去?” “一放暑假就带你去,作为今年的生日礼物好吗?” 大出母亲意料,儿子默不作声。 “怎么啦?这不是你最想要的?” “不是。” “那你最想要什么?” 同跃望着母亲,拿不准自己的要求是否合理、合适,好一会才说:“我想要一个妹妹,弟弟也行。” 宋芷瑶一阵心酸,她早就注意到儿子感觉孤独。别的家庭一般都有三四个孩子,有的还更多。由于同跃的普通话说得好听,学校的老师和邻居都称他是“北京人”或“小北京”。他特别喜欢邻居家的小孩,别看自己才七、八岁,哄抱邻居的小婴儿有模有样,人们又打趣地叫他“北京阿姨”。 夫妻俩本来计划在同跃五岁左右时再生一个孩子,由于在同跃教育问题上的争议,这个计划被搁置了。 宋芷瑶决意要满足儿子的愿望,丈夫却认为现在时机不合适,再等等看。肖福通每天都在关注形势和国家的政治动向,几个月前姚文yuan在上海《文汇报》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引起极大震动,各地报纸纷纷转载,唯独《人民日报》不予转载。他敏锐地觉察到党内斗争升级,更大的政治运动可能到来,很快他的预测就被证实了。 中央《五一六通知》宣告了文化da革命的开始,大辩论、大字报,破四旧、立四新,红卫兵运动,造反有理顷刻间席卷全国各地。 最高兴的莫过于小学生,学校停课闹革命,每天都那么热闹,那么多新鲜好奇的事情发生。虽然不上课,起初学生还每天去学校。有些高年级的同学也学习红卫兵建立起战斗队,为扩大人数在操场上招募低年级学生。一个组织者对人群说:“参加我们战斗队,带你们去南昌串联。”同跃和其他许多小朋友都站到了报名的队列。另外一个战斗队的人见状也允诺:“要是参加我们战斗队,带你们去北京串联。”结果同跃和他的二年级同学们又换到这个报名队列。 同跃成为战斗队员后一次活动都没有参加就听到老师宣布:“从明天起你们可以不要来学校了,在家里闹革命。”学生们再次回到学校是一年半以后。 第28章 第五章:成长岁月 3 宋芷瑶的同事李雅红只有中专学历,非常敬重宋芷瑶,经常向她讨教。后来两家成了邻居,互相帮助,亲如一家。李雅红夫妇收入都不高,一家七口人,经济上很拮据。肖福通经常送给他们家一些自己种的蔬菜和砍的木柴,宋芷瑶还教李雅红裁剪缝制孩子们的衣服,家里的缝纫机让她随便用。李老师性格泼辣,言辞锋利。在学校谁要是和宋芷瑶过不去她会毫不客气,撕破脸皮。仗着她出身好,还是□□员,校长面前也敢顶撞,同事们更惹不起她。 李雅红有四个孩子,丈夫蔡元兵是县京剧团的主要演员。他们头一胎是双胞胎,俩男孩分别取名叫双双和对对。两年后又生了个小子,名字叫众众。又隔了两年他们得了个闺女,夫妻俩如获至宝,决定打住、不再要孩子,于是给女儿取名满满。他们家还有一个成员,大人小孩都叫她“媛姑”。她是李雅红的表姑,自己没有孩子,丈夫没有熬过三年困难时期。1961年李雅红在孩子出生前到老家把孤零零的媛姑请来,从此她成了家中不可分割的一员。 媛姑待他们的孩子像自己的亲骨肉一样,里里外外家务事几乎全包了。两个五岁的双胞胎非常淘气,老三很安静,但父母不喜欢他。众众从小就迟笨,智力发育很差,除了媛姑全家人都讨厌他。 满满出生后媛姑就忙不过来了,文ge初期的李雅红夫妇都特别忙,经常晚上也要去参加运动,顾不上家务。偏偏此时媛姑的视力突然急剧下降,医生也查不出个所以然,说可能是太累了,眼底动脉痉挛。实在没有办法,蔡元兵白天把三个男孩带到剧团去。双胞胎很不安分,一不小心就惹出祸来。蔡元兵老得去盯住他们,影响排练,还招来领导的批评。 就在这时,学校通知李雅红,终于分给他们两间住房,在同跃家隔壁。他们一家一直住在京剧团分给的一间房子,那其实是一间储藏室,正中开着两扇大门。家里人口不断增加,夫妻俩年年向双方单位写报告要求解决住房。 同跃立刻成了邻居家三个小男孩的头,给他们讲故事、弹琴唱歌,一起看《小朋友》杂志、听收音机、分享自己的玩具。不光三个男孩消停了,不满一岁的满满也喜欢同跃。不知小同跃有什么魔法,只要他一抱,满满就不哭不闹。 蔡元兵还是经常带他的三个儿子去剧团,不过增加了同跃这个孩子王。现在他不再担心了,只需上班时带他们来,下班后带回去,因为同跃是个很会照看孩子的孩子。 每天只要从蔡元兵二楼办公室的窗户向外观看,街道上如火如荼的文ge运动场面就够孩子们兴奋好一阵。□□、游街的,戴高帽子、挂牌子的,唱歌跳舞的,满街都是人。他们最喜欢的项目是撒传单,任何一个人站在高处将一叠四折纸张一撒,立刻招来大批的人追逐。抢到传单后,大人们认真阅读,孩子们却收藏起来,纸张是他们玩耍的材料。几个孩子看到空中飘散的传单,羡慕得要命。无奈他们没有传单,用纸叠了几只飞机投向窗外大街,但是没人感兴趣。 后来他们玩耍时同跃闻到油墨味,顺着味道传来的方向发现了一台油印机,同跃对三个小孩说:“我们也可以印传单!” 双双对对一刻也等不及,怂恿同跃:“快印,快印,我们也撒传单玩。” 同跃小心翼翼地推动滚轮,打开一看果然一张纸上印上了一行行黑字,几个孩子喜出望外,欢呼雀跃。同跃虽然认识一些字,也顾不得看了,那年代在孩子们的眼里只要油印出来的都是传单。在双胞胎的协助下,同跃很快印了好几十张,两次对折后分成三叠。 四个孩子又来到窗户前,玻璃窗一开双双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手上的一叠纸抛了出去。犹如苍蝇闻到臭肉,立刻招来许多人争抢。对对接着把他那一份扔出窗外,最后是同跃。看到那么多的大人哄抢,孩子们乐得手舞足蹈,就连迟钝少语的众众也快乐地拍动自己的小手。 大人们抢到同跃他们的传单后打开看,各个表情异样,看来这份传单深奥莫测,隐含重要的信息或秘密。其实这是一份道具清单,为宣传革命现代样板戏县京剧团决定排演现代京剧《沙家浜》。 蔡元兵演郭建光,而且是a角,这段时间将全部身心都投入进去了。几个月的辛勤工作终于大功告成,下午第一次彩排非常成功。演职人员回办公室时,远远地听到蔡元兵的办公室里传出一童声高昂地清唱《沙家浜》中郭建光的的选段“□□党中央指引方向”。 大家走近从窗户向里面窥看,同跃正在为三个忠实的小观众表演。他不但吐字和音调惊人的准确,表演动作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唱到最后一句“遮不住红太阳万丈光芒”时,同跃右手一卷,然后双手展开亮相,那表情和动作简直能和蔡元兵的表演媲美。大家禁不住鼓起掌来,蔡元兵兴奋地推门进去,后面跟着他的同事。同跃吐吐舌头,腼腆地冲着大家笑。 同跃早就喜欢上了《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和《红灯记》几个与战争有关的现代京剧样板戏,收音机里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他自己能识谱、弹琴,并从新华书店买了几本样板戏的唱段词谱练习,加上母亲的指导,几个样板戏的主要唱段都唱的相当准确熟练,只是遗憾没有机会观看这些样板戏的演出。 县京剧团排练《沙家浜》让同跃饱尝眼福,他尤其迷恋上郭建光那种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同跃领着三个小朋友每天偷看排练,然后自己组织三个小观众模仿表演。 蔡元兵对这个八岁男孩的艺术才华惊讶不已,决意要收同跃为徒。他本人是学徒卖艺出生,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才取得现在的成绩和地位。他观察和试探过自己的两个双胞胎儿子,结论是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天赋。 第29章 第五章:成长岁月 4 文ge最初两年为中学生提供了疯狂,却为小学生提供了乐园。不需要上学,天天撒开了玩,到处都有热闹可看。即使两派武斗都招来大量人群的围观。只有听到枪声的那几天,家长才让小孩躲在家里或逃往农村。 二十年后同跃在美国留学时接待了两位传教士,一个中年男士和一位年轻姑娘。他们向同跃展示了一幅美丽的画卷:花园中,男女老少和几只温顺的老虎狮子戏耍同乐。如果人们都信他们的宗教,将来世界大同,大家都会生活在图画中那样的人间乐园。 同跃脱口说道:“你们描绘的未来很像共产主义。” 男传教士大为不悦,在他看来,无神论的共产主义和他们信奉的上帝是水火不容。女孩十分好奇地问:“何以见得?” 同跃略加思忖后说:“共产主义也告诉我们,将来会没有阶级,没有剥削,全世界都变成了人间天堂。另外一个共同之处是:可惜太遥远了,我们谁都见不到。” 男传教士脸色更加阴沉,女孩却会意地笑了。 此时的同跃第一次认真地思考什么是人间乐园,他想起了文ge停课那段时间他们的职工宿舍大院。小女孩玩过家家、扔沙包;大一点的女孩玩跳绳、跳房子;更大的女孩跳皮筋、踢毽子。小男孩推铁环、抽陀螺;大一点的男孩冲冲杀杀,或赌酒瓶盖玻璃珠;更大的男孩劈甘蔗甚至赌现金。家属大院住了三十几户,几乎家家的家门都是敞开的,任邻居家孩子们自由穿梭进出,每天大院里都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天笑语。 著名导演冯小刚说:“对民族来说是悲剧,具体到一个少年,不上课、不考试整天疯玩,那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如今的孩子物质生活极其丰富,但精神上可能还不如那个年代的孩子快乐。 不上学的这段时间同跃还有一项极其热爱的活动:向师傅蔡元兵学习京剧知识和演唱技巧。他勤学苦练,有了飞跃性的进步。 阳光灿烂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1968年,中央通知各地学校复课闹革命。 孩子们的心都玩野了,很难收回来,就连同跃这样爱学习的学生也盼望学校出现反动标语,故意磨蹭,尽可能晚点去学校。 有点像如今美国的恐怖分子威胁,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一大片学校停课。那时学校发现反标是最严重的政治事件,最激烈的阶级斗争。学校立刻被封锁,停课,校园里的学生不允许出去,还没有进入学校的孩子却意外获得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同跃和他的同学们跳过了三年级成为四年级的学生。班主任还是卢老师,但同跃的班长被撸了。文ge让中国进入了极其重视家庭出身的时期,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滚蛋。卢老师太喜欢同跃了,还是努力为他争取到学习委员,理由是老子虽反动,爷爷却是英雄。根据当时的逻辑推理,同跃的父亲虽反动,却也是条好汉。 文ge期间群众性的革命文艺空前繁荣。最低层次、最普及的是“忠字舞”,中小学学生人人都会跳。高一点水平的是起源于红卫兵时的各种文艺宣传队,是当时群众文艺演出的主力军。更高一点档次的表演要属样板戏,需要相当水平才能唱好,更不用说相应的动作。 县革委会为隆重庆祝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组织了中小学学生汇演革命文艺节目。卢老师在一年级就领教了同跃的艺术才能,还是没有想到十一岁的男孩竟能把样板戏演唱到出神入化的水平。她向校方力荐,学校预演后就毫无疑问,同跃被选上参加全县汇演。 宋芷瑶特意为儿子裁剪,做了一套合身的新四军军服,蔡元兵从剧团借来皮带、抢套等道具并亲自拉京胡为小徒弟伴奏。演出的成功是空前的,不仅因为同跃出色的唱腔和演技,这个稚嫩漂亮的小男孩高昂夸张地表演郭建光那样高大的英雄形象,使观众耳目一新。表演结束迎来经久不息的掌声,同跃向观众鞠躬致谢。羞涩的笑容、淡淡地酒窝楚楚动人,着实让人疼爱不已。然而同跃的心里是遗憾的,深深的遗憾,因为妈妈没能来看他表演。 从此《沙家浜》中郭建光的唱段“□□党中央指引方向”成了同跃的保留节目,每逢重大演出学校就要将它推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中学。 同跃初二那年省委决定在抚州召开省委扩大会议,各地、市、县的党委书记都要列席。筹备和迎接这次大会的召开便成了抚州地区领导最重要的任务,其中一项就是安排一场群众文艺演出,从各地、各行各业挑选优秀节目。县革委会分管文化教育的刘副主任主抓这项工作 县中周校长亲自找同跃谈话:“县革委会刘主任要亲自现场指导,你必须全力以赴,做好充分准备。这次一定要被选上,为我们学校争光。如果最终被地区选中,那不光是学校、也为全县人民争得荣誉。” “嗯,我一定好好排练。” 校长问:“你......你写了入团申请书吗?” “写了。” “好好表现,我会让你们年级团支部重点培养。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 “谢谢周校长。”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周校长,”同跃眼里露出乞求的目光。 “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妈能去看演出吗?” “你妈?”周校长面露难色,因为宋芷瑶现在属于审查对象。 “我的音乐知识、演唱技能很多都是我妈教的,服装也是她亲自缝制的。如果我妈能在台下以观众的视角观看评判,找出需要改进的地方,对我今后的演出会有极大的帮助。” “嗯,我们会认真考虑,要相信组织。你好好表现,给学校领导好印象,对解决你母亲的问题也会有帮助。” 文ge头两年受冲击的主要是地富反坏右、当权派和学术权威,接下来的“清理阶级队伍”和“斗、批、改”等诸多大运动中的小运动则涉及到大批普通职工,宋芷瑶就是在江西的“三查”运动中被揪出来。她的问题比较多:父亲出身资本家,母亲出身旧官僚;有海外关系,祖父祖母和叔叔都在美国;自己在美帝受资产阶级教育十一年;纠缠最多的是要她交代为什么嫁给右pai。 晚饭桌上,从南昌出差回来的蔡元兵告诉妻子,他在省里听说国家有政策优待华侨,他们的海外关系和出身不能作为□□的理由。他的师傅,南昌市京剧团副团长李国泉就是华侨,因此免受冲击。 “啪”的一声,李雅红将吃了一半的饭碗重重地撂在桌上:“我现在就去找周校长。” 李老师急匆匆来到校长家,也不顾他们家还在吃饭,机关枪似的向周校长宣讲从丈夫哪里听到的华侨政策,包括她本人的理解。 “明天问,明天一早我就给教育局打电话,保证落实党的政策。”周校长不想惹这位风风火火的革命群众,急忙答应,尽快打发她走。宋芷瑶是他唯一见过的华侨,他也搞不清还有什么专门的政策。 隔离审查才三天的宋芷瑶恢复了工作,仍担任班主任。但她还属于被揪、有问题的职工,□□会时要去陪斗。虽然没有失去自由,但很多活动不让参加,因而还没有看过儿子的正式演出。 第30章 第五章:成长岁月 5 这次学校特别重视,特意向县京剧团借了一块布景。在剧场同跃一有机会就向台下县中师生那一片座位查看,他是多么希望见到母亲的踪影,他知道妈妈一直渴望能看一场自己的表演。 剧幕徐徐拉开,京胡拉响了前奏,同跃走步、亮相,目光却瞟向县中的座位。 仍然没有妈妈的身影! “听对岸,响数枪......”同跃开唱,掩饰不住伤感的眼神和空洞的表情。 一工作人员打着手电来到县中那片座位,后面紧跟一中年妇女。工作人员用电筒向一空位置闪动两下,向中年妇女示意后离开。 是妈妈!同跃怦然心跳。 宋芷瑶没有走进座位,而是挨着墙壁站立,眼睛盯住舞台,她一秒钟也不舍得浪费掉。 同跃全身的神经仿佛都被点燃了,突然高亢地唱出后面的歌词“声震芦荡......”接着是铿锵有力的舞蹈动作,尤其那个双脚尖点地的造型,整个人就像被弹了起来。这一忧一亢的表演正好歪打正着,符合剧情,犹如导演故意这样安排以烘托情绪对比。 同跃今天的表演达到了他的最高水平,演出还没有结束前排就坐的刘副主任就对陪同观看的文化局范局长说:“这个节目要了。” 全部演出结束后刘副主任、范局长和有关单位的领导座谈。刘副主任突然想起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他问身边的范局长:“那个演《沙家浜》的小孩家庭出身好吗?” 范局长也不清楚,马上把周校长叫到身边:“你们学校演郭建光的男孩家庭出身怎么样?” “这个......”周校长心里一沉,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他父母是干什么的?”范局长有点不耐烦。 “他母亲是我们县中的老师,是华侨,家庭出身比较复杂。他的父亲是......是□□,在农村劳动改造。” “怎么搞的?”范局长不满地瞪了校长一眼,好像一幅完美的图画被周校长溅上一滴墨水。 周校长赶紧补充道:“不过他公公是红军,是革命烈士。” 听说是红军烈士的后代,范局长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他表现怎样?” “肖同跃同学的表现非常好,德智体全面发展。” “我是指政治表现。” “他积极参加各项政治活动,要求进步,写了入团申请书。” 刘副主任插话:“这还不够,他应该旗帜鲜明地与他父母划清界限,成为可教育好子女的典型。” 学校安排了□□大会,校领导找宋芷瑶谈话,说明了范局长的意图和学校的安排。宋芷瑶为此诚惶诚恐,寝食不安。她太了解这个智力超群,心身早熟的儿子外柔内刚的倔强性格。且不说自己没有选择,为了儿子的前途,她也愿意忍受任何屈辱。她反复开导劝说儿子,说明这样做不光有利于他的进步,对父母也是有利无害。同跃始终默默无语,最多勉强点点头。 每逢重大的事件就需要填表,同跃最怕填表,最怕填写家庭成分和家庭成员父亲一栏。进县保育院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份表格,母亲为他填写了“下中农”,这是土改时南岭村给肖家划的成分。入小学后,开始也是填“下中农”,但卢老师太喜欢这个男孩,让他改成“革命烈士”。□□复课闹革命后,阶级斗争抓得紧,下中农都不让填了,只许填“右pai”。 1968年夏天,北京三万多名工人组成“首都工人mao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北京各大专院校,接管学校的领导权。这一举措受到mao主席、党中央的肯定并向全国各地推广直至□□后期。 工宣dui进驻南城县中后却无所事事,于是对审查学生的政审表格有特殊兴趣,仿佛找到用武之地。张师傅对同跃交上来的参加地区演出的政审表看了好几遍,觉得家庭成分这一栏有问题。为此他调阅了同跃母亲的档案并询问了宋芷瑶有关他们夫妇和家庭的情况,最后叫来同跃让他改写: “右pai不属于家庭成分,以后不要再填右pai。” “那填什么?”同跃心里一喜。“我可以填‘下中农’吗?我们老家划的成分是‘下中农’。” “那不行,你爸爸是右pai,是阶级敌ren,怎么可以填写贫下中农呢?” 同跃充满希望的神情立刻变得阴郁。 张师傅说:“我审查了你爸爸的历史,他先从江西游窜到天津,然后到北京,大学毕业后又游窜到新疆再游回江西。你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游遍了大半个中国。以后你的家庭成分就填写‘游民’。” 同跃带政审表格回家,意外发现父亲来了。肖福通这天匆匆赶来县城,就是要和妻子商量如何对付这次□□会。同跃将家庭成分一事告诉父亲后,肖福通拍案而起:“胡闹,家庭成分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变来变去吗?以后你干脆填‘孙悟空’好了。” “就是填游民也比右pai强。”同跃这些年憋着一肚子对父亲的怨气不敢吐露,现在终于憋不住了,开始顶撞父亲。 “你懂什么叫□□?” “怎么不懂,右pai就是fan党分子。” “你看我什么时候反过党?□□基本上都是知识分子,很多人都是被冤枉的,历史迟早会给他们一个公道。” “知识分子有什么了不起?知识越多越反动,书读得越多越蠢。”同跃不甘示弱,引用领袖的话与父亲抗衡。 “你不要以为你能够断章取义地背几段mao主席语录就掌握了真理。mao主席还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我看你们工宣队的张师傅就是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人,对党的一些基本政策一窍不通。” “不许你攻击工人阶级。工宣dui是mao主席派来的,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 父亲并没有被高帽子吓倒,不屑地说:“刘师傅一个人就能代表整个工人阶级吗?再说,‘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工宣队也是一种人群,也可能存在优秀的、一般的和一些没水平、没能力的人。” 父子俩唇枪舌战,引经据典,各不相让。 同跃对父亲的感情十分复杂,怕、敬、恨、爱、怨都有。他一直不理解,文ge中母亲被揪出来、被挨斗,右pai分子的父亲却很逍遥。同跃想当然地认为妈妈是受爸爸的牵连。 肖福通不太关心同跃的学习,但是打他记事起就强求他吃苦耐劳,参加各种各样的劳动和体格锻炼,仿佛永不满足他的表现。同跃不怕苦、不怕累,但却怕脏、怕臭,父亲偏偏要他在农村干挑粪、施肥一类的劳动。 不过父亲让干的其他一些事情同跃还是很喜欢的。他五岁开始练跑步,这给他日后带来很多的荣耀,后来还去参加过全省中学生田径比赛。父亲还教他捕鱼、小手工,制作竹木器,带他去解放桥游泳、跳水。 同跃敬重父亲主要因为父亲对母亲的关爱,他注意到父母除了如何教育自己的问题上有很大分歧,两人的感情非常好。一次次的政治运动,尤其被揪出来后,妈妈常常显得迷惘不安、不知所措。这时候父亲成了妈妈的主心骨,冷静地给她分析形势和动向,告诉母亲应该如何应对。 每年暑假全家都在农村度过,同跃在这段时间要承受最繁重的体力劳动。去年夏天肖福通却让同跃留在城里,还给十二岁的儿子找了一份能赚钱的活干:去浮桥附近的河滩“起河”,把上游运来的木筏竹筏拆开,起运上岸。肖福通林场的竹木材主要运往这个岸口,认识这里的搬运工头。 第一次尝到劳动的报酬,同跃精神抖擞、非常兴奋。家里到工地有好几里路,于是他就顺便练习长跑。同跃知道,爸爸让他留在城里的主要原因是陪伴妈妈。母亲受审查,要经常开会、交代问题和思想汇报,暑假不能像往年那样去农村度过。这件事让同跃对父亲敬佩和感激。 第31章 第五章:成长岁月 6 长大后的同跃才对父亲的目的有了深刻的理解,肖福通不仅从体能、技能上培养他生存的能力,还刻意让他接触和熟悉民俗民风。 十岁那年,肖福通让同跃代表家里去参加大队肖书记儿子的婚宴。同跃忐忑不安,问父亲有什么规矩需要遵守。肖福通告诉儿子八仙桌背对厅堂大门那一方是下坐,他只能坐那儿。其他的让同跃自己观察思考,只要随大流,大家干嘛你也干嘛就不会出错。 山里人穷,平时根本见不到肉,大家都期望在酒席上得到补偿。办宴席的人家当然不愿意多花钱,但又要面子,不希望大家背地里骂他们家抠门,没有吃饱吃好。为解决这一矛盾有两招特别管用:一是上菜要快,让客人们短时间内就填饱肚子甚至吃伤了胃;另一招是第一道菜安排大块肥肉。 同跃小心翼翼,观察大人们的举止,别人坐下后他也在八仙桌的下方坐下。第一道菜很快端了上来,他一看就觉得恶心。肥肉切得又薄又大,每块摊开都能盖住大半个碗。肥肉一侧附带猪皮,猪皮外面附带猪毛。 “来来来,咱们开始。”上座的老者率先伸出筷子夹了最上面一块肥肉,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 “来来来......”其他的人附和,争先恐后伸筷子,夹肥肉。 别人干嘛你也干嘛,父亲的教诲牢记在心。现在别人都吃肥肉,同跃再不情愿也不敢不夹。他闭住眼睛把肥肉块塞进自己嘴巴,比咽□□还难,极力控制不要恶心呕吐。 又端来来两道菜,同跃松了一口气。任何菜都比大肥肉好,起码还有大小或多少的选择,不喜欢可以少夹点、夹小块。 “来来来......”上座老者又启动第二轮。出乎同跃的预料,他的筷子仍然伸向大肥肉。所有的大人无一例外追随老者,最后是小同跃,欲哭无泪、绝望地将筷子伸向大肥肉。他暗暗发誓:以后就是打烂我的屁股也不去吃酒席。 后来同跃观察到,不是所有的大人都随上座老者,自己太傻了,原来也可以选择不吃或者夹与众不同的菜。 同跃对父亲最大的怨恨还是右pai这顶帽子,入团、评先进、当班干等等都受到影响,无论自己多么努力,结果也被打折扣,事倍功半。要是父亲当年没犯错误打成右pai,自己就是贫下中农,就是红军烈士的后代,那会是何等不同的人生。 与父亲争吵后,同跃顿觉文思泉涌,一气呵成写完了几天来母子俩反复商讨未能完成的□□会发言稿,明天必须交给学校审查。同跃不傻,虽然将矛头指向右pai父亲,他还是尽可能避重就轻,一些争吵中他认为很反动的言论并没有写进去。 宋芷瑶在修改儿子的发言稿时还是陷入了深深的不安,犹豫半天后对儿子说:“同跃,你信得过妈妈吗?” “当然信得过。” 母亲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政治运动太复杂,妈妈都搞不太清楚。你还小,将来长大了,妈妈会告诉你一切。现在只希望你能相信妈妈,相信......妈妈当年对你爸爸的选择。” 批dou会前,宋芷瑶天天失眠,茶饭不思。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不知道最终的不祥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感。 同跃站到批dou会的讲台上却不开口,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出现了,宋芷瑶不由转过头想暗示、催促儿子。看到儿子嘴角抽搐,痛苦难言的表情,已经心力憔悴、虚弱不堪的宋芷瑶垮了,身子一歪,滚下了主席台。 “妈妈!”同跃哭喊着冲向母亲。 宋芷瑶腰椎骨折,压迫脊髓,下身截瘫,大小便失禁。 牛大毛队长为恩师开绿灯,让肖福通去县里长期照顾病妻;邻居李老师一家尤其是媛姑也倾力相助。 媛姑没有文化但性格开朗,搬进县中职工宿舍大院没几天就和所有的邻居混熟了,每户的家长里短她都清楚。大家说媛姑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人间的事她全知。 媛姑特别喜欢同跃,要家里几个孩子事事以同跃做榜样。隔不了几天媛姑就会在大院里用发卡给同跃掏耳朵,□□□□的,好舒服。他们家的几个孩子最喜欢跟同跃一起玩,这一来帮了媛姑大忙,她得以有时间做其他的家务。 文ge停学在家的孩子们整天变着花样玩耍,打扑克钻桌子是其中一项。因为扑克牌里面的画像属于“帝王将相”,是封资修的东西,文ge初期破四旧时大量扑克牌被烧毁,厂家也停止了生产。孩子们手上的扑克牌非常紧俏,逼急了就用硬纸片自制。 大院里最边远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公用厕所,只有大便时才去那儿。因为尿可以换钱,家家都备有尿桶存尿,每天早上居民小巷里都能听到肩挑尿桶的菜农大声吆喝:“换尿哟。” 孩子们又有了新招,打牌输掉的人跑去敲厕所门,必须足够响大家都听得到。这段时间正值媛姑眼疾最厉害的时候,有时几近失明。从她家到厕所有四十多米,路不平,石头多,媛姑拄拐杖摸索着走需要十来分钟。这天媛姑小心翼翼去公用厕所,一个输牌去敲厕所门的小孩从她身边飞跑而过,撞掉了她的拐杖。媛姑吓了一跳,蹲下身,在地面摸索寻找拐杖。 “媛姑,你去哪儿?”同跃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捡起拐杖交给她。 “我去上厕所。” “我牵你去吧。” 以后的几天里几乎每次媛姑拄拐棍出家门或从厕所出来同跃都会上前去牵她带路。这件事让媛姑终身不忘,多少年后还提起夸奖同跃。 宋芷瑶出院后卧床在家,她更加关爱和呵护儿子;父亲一改长期对儿子的严厉苛求,挑毛拣刺,家务都尽量不让儿子做,更不用说护理。同跃却变得寡言少语,本来就有点内向的他紧紧地关闭自己的心扉。 暑假快结束时,李老师父亲去世,携全家回老家奔丧。屋漏偏逢连夜雨,甘坡岭新任公社党委书记异想天开,要集中全公社的五类分子修建新水库。牛队长百般求情未果,公社直接派出两个民兵来县中将同跃父亲押解去工地。 因为母亲的伤残,年少的同跃产生了深深的负疚感。他常常在夜晚做同样的噩梦,然后惊醒,全身颤抖、恶心呕吐。白天只要一提起《沙家浜》或相关的剧情和人物也会出现噩梦惊醒后的那些反应。父亲突然被带走,儿子不得不担负截瘫母亲的生活护理,做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做成年男人都不愿染指的事情,宋芷瑶的精神崩溃了。母亲精神和行为失控进一步加重了同跃的心理障碍。 在丁字石坝上与柳青相遇后,女孩每天至少早晚两次来给宋老师清洗身体,每天清晨和同跃一起到抚河石坝上洗衣被。在同跃心理最脆弱的这些天少女的相助和陪伴给了他最大的安慰。 一周后邻居李老师一家奔丧回来,媛姑和柳青轮流护理宋芷瑶,再后来同跃父亲也有机会来县城照顾病妻。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尽量不让同跃去干那些通常只有女性才干的家务活,同跃却死活坚持下河为母亲洗衣被。宋芷瑶通过训练,大小便相对规律了,卫生状况大为改观,善解儿意的母亲仍会想方设法找些东西让同跃早上下河去洗。 同跃的心理障碍逐步得到改善,但是波动很大。主要的诱因有两个:一是母亲的健康恶化,二是与京剧演唱有关的话题或尝试,尤其不能提及《沙家浜》。 由于住院期间导尿,长期卧床和尿失禁,宋芷瑶经常发作尿路感染。严重时细菌侵入肾脏,导致急性肾盂肾炎,腰痛高热,痛苦不堪。母亲的病痛牵动同跃的神经,噩梦频繁袭扰,每次做的梦内容相似,必有他的妈妈和《沙家浜》的剧情。 同跃渴望重返舞台,但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师傅帮助他转向《智取威虎山》的唱段,柳青不断给他鼓励。她发现同跃在心情好的时候就能正常发挥,于是千方百计抓最佳住时机敦促同跃排练,增强了他的信心。升高中后,同跃终于再次登上舞台,少剑波的“誓把反动派一扫光”取代《沙家浜》中的“mao主席党中央指引方向”成了他演出的代表节目。 高中毕业后,同跃留城待业,白天在河滩打工,晚上到县京剧团做业余演员。剧团团长很欣赏同跃的演唱才华,私下对他说团里一个勤杂工不久要退休,他要帮忙把同跃招进剧团。这份工作诱惑力太大,同跃勤学苦练,除了《沙家浜》,几乎每个角色都很熟练,随时可以替补上场。 1976年同跃随剧团到甘坡岭公社巡回演出,演少剑波的a、b角两个演员到街上喝酒,同时食物中毒,团长和蔡元兵商量让同跃替补救场。正是这场演出,春生在台前台后都见到了这为日后成为他哥哥的英俊演员。 勤杂工退休后,同跃并没有得到这个位置。县领导直接插手这个名额,相比之下团长的官太小。小小的县城工作机会很少,像京剧团这种事业单位多少人垂涎三尺。排在事业单位后面的是国营企业,即便最次的集体单位,留城待业青年的家长也得削减脑袋,到处求人托关系。 进县京剧团的梦想破灭,同跃心灰意冷,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和希望。更大的灾难接踵而来,柳青成家,父母双亡。妈妈的去世对同跃的打击最大,很长时间内他对京剧没有了兴趣,甚至刻意回避。玩命的高考复习,第一学期紧张的学习和打工,同跃完全没有心思放在娱乐和爱好上。暑假春生来南昌,同跃心情极佳,可爱的小宝贝重新唤起他旧日的激情。 第32章 第六章:新恋旧爱 1 江西医学院分成南院和北院,七六级进入临床课程后从南院搬入北院。由于七七级高考推迟了半年,南院两个年级七七级和七八级入学时间其实只相差半年。 北院内有一个美丽的月亮湖,湖畔绿树花草、红墙白桥,好一派仙境般的江南园林景观。 第二个学期开学不久学校组织同学清除湖底淤泥,并设定每日工作量:男生每人十六筐,女生每人十筐,完成一筐发给一个小竹签。 柳青和田靖共抬一筐,另外两个女生抬一筐,成双成对结伴劳动。第四趟走了一半,只有柳青一人还能坚持。 田靖不顾平日少女的矜持,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另外两个搭档女生随即坐在田靖身边,其中一个哀怨道:“天哪,还有十七趟!” 田靖说:“受不了,实在受不了。明天我要找人帮忙,雇个民工。” 柳青说:“不行,年级领导知道了不好。” “只要完成定额,管得着吗?” 弯弯的湖面上沸腾着几百名学生,柳青早上一到工地就从人群中辨认出同跃。无数次见过他劳动的样子,那身姿太熟悉了。柳青一直追踪同跃,估算此时他的定额至少过半。她心中有了个主意,对同伴们说: “要不要找男生来帮我们。” 田靖不信:“他们自己都阿弥陀佛,谁会来帮咱们?” 三天劳动期间年级给每位同学每天补贴两毛钱菜票,可以在食堂小灶卖些荤菜加餐。柳青说:“我们用年级发的菜票去换五个签,愿意吗?” 田靖说:“有这等美事,要是有人干,我愿再加两毛钱。” “我也愿意。”另外两个女生也赶紧附和。 柳青很快找到同跃,他光着脚丫,一人肩挑两个空竹筐来到几个女生跟前。 “不用,不用,”听了女生们的交换条件,同跃连声拒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竹签:“这些都给你们。” 第一反应过后,心里却在后悔,同跃太希望能得到那些菜票补助,毕竟是年级为学生体能消耗而额外发给大家补充能量的。同跃上大学以前从来没有为吃穿犯过愁,吃肉只挑瘦的。现在很少有肉吃,尤其周日重体力劳动回来后,馋得受不了。别说肥肉,就是猪油他也能当水喝。他需要养活一个弟弟,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好几次,同跃被同学从小炒部端来的炒菜肉香馋得受不了,想给自己破一次例,打打牙祭,最后还是忍住了。年级发的菜票只能用去小炒,这样就别无选择,吃得也就心安理得。 田靖抓过竹签一数:“我的妈,都十二个签了!” 同跃说:“我来的比较早。” 柳青说:“要不我们接力换手,就在这条路碰头。” “没问题。”同跃二话不说,一人挑起女生的两个泥筐就走。 几个女生看傻了,同跃哪里是在挑泥劳动,两筐将四个女生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淤泥在他的肩上变成了没有重量的道具,那轻松快捷的步伐好像沙和尚挑担腾云驾雾。接下来每一趟碰头的地点都比上一趟更靠近起点,五个人早早地完成了定额收工。 女生们很高兴,要同跃接受她们的条件,明天再一起干。同跃假心假意地推辞,然后顺水推舟、装得很勉强地接受了年级给他们四个女生发的菜票补贴。 大家早就翘首以待的日子终于来了。入学后的第一次会餐安排在元旦前一天下午,之后是除夕的新年文艺晚会。当时的生活水平很低,多数同学家境贫酸,难有大鱼大肉的美餐。每个星期天早上总有一个老太太手提一篮包子在学生宿舍楼下用南昌话叫卖:“包子哦,热咯!”然而舍得花一毛钱买肉包子的同学却寥寥无几。 与平时吃饭一样以小组为单位,一组一桌,所不同的是同学必须自己提供容器。下午课外活动后,南院两个年级的近千名学生从宿舍蜂拥而出,浩浩荡荡奔向食堂。绝大部分同学手里都拿了一个脸盆,因为脸盆的色彩图案各异,学生队伍变成了一条五彩缤纷的长龙。 2007年底是毕业后整整二十五年。在圣诞节那一周,北美江西医学院七七级同学及家属一百多人在加勒比海的巨型油轮上举行了第一次聚会。当年他们怀揣空空的行囊,带着一股背井离乡的苍凉,远飞地球另一面,去异国他乡打拼。几度风霜几度春秋,历尽艰辛痴心不变,终于工作稳定,事业有成,先后都步入中产阶级,有些同学已是富人。不少同学功成名就,成了名医、知名教授、系主任、研究所所长、杂志主编,包括著名的纽约大学医学院一个很大的临床科室主任。他们当中多人与江医母校保持联系,合作科研,有些人还在母校兼任了院系领导职务。 七七级得天独厚,不仅汇集了中学十多届优秀学生,文ge十多年的人才断档又给他们创造了无限的机遇。国内多数同学都成了学术带头人,多人当上医学院和附属医院的院长、副院长。2005年医学院并入南昌大学,后来南昌大学的党委书记就是江西医学院的七七级毕业生。 北美同学聚会后,建立了自己的网站、电子邮件群,每周都发布《周末轻松》专栏。国内的同学也不断加入,共同筹备毕业三十年聚会。聚会前夕有一同学在网上发了一个段子: 月亮在灰色蒙蒙的雾霾外穿行,女儿坐在高高的塔楼阳台,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那时候...... 天是蓝的, 水是绿的, 結婚是先談恋爱的 照相是要穿衣服的, 庄稼是長在地裡的, 奶粉是可以喂孩子的, 理发店是只管头頂的, 孩子是只允许有一个妈妈的, ...... 此时在哈佛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的杜子腾对当年看电影深夜回校被逮住一事还耿耿于怀,年级书记那浓重的四川口音仿佛就在耳边。他阅读此段子后立即跟进,发表感慨: 那时候,“赶早场,赶夜场”是要被年级书记严厉批判的。 其他同学也纷纷加入: 那时候,生活委员是要掀开蚊帐检查男生内部卫生的。 那时候,每天早上是要到厕所“伦敦”背单词的。 那时候,男生、女生是共用一个澡堂的。 还有一个同学写道: 那时候,节日会餐是要同学们自备洗脚盆去分菜的。 其实,那时候大家全部的兴奋点都在即将上桌的红烧全鱼、梅菜扣肉、辣子鸡丁等美味菜肴上面。口水早已泛滥,只恨带得盆子太小,没有人在意是脸盆还是脚盆,盆子是不是洗了或洗干净了。 第二个学期同跃大出风头。他的成绩保持全班第一。在学校田径比赛同跃一举夺得3000米和一万米两项长跑冠军,为七七级总分第一立下汗马功劳。然而最为耀眼、终生难忘的时刻是在全校新年文艺晚会。 同跃终于有机会实现多年的夙愿,他要在晚会上表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选段“打虎上山”。这是样板戏中同跃最喜欢、也是最难的一段,他曾刻苦排练,尤其高中毕业后随师傅在县京剧团的几年中有了长足的进步。由于一个偶然事件,让晚会的热烈几近疯狂,同跃也像注射了鸡血一样亢奋异常,超水平发挥。 第33章 第六章:新恋旧爱 2 三个年级都预先将最拿手的一个节目上报,学校选定同跃的表演放在最后压轴。师傅蔡元兵亲自来南昌指导帮助同跃。师傅的师傅李国泉是南昌市京剧团的团长,蔡元兵从市京剧团借来了服装道具和布景,并请来了剧团的音响师。 剧幕打开,展现出森林雪原布景,伴随喇叭播出了紧张、激昂的前奏。大家立刻有一种预感:这场业余文艺晚会将以专业水平的演出画上句号。 “打虎上山”的过门特别长,同学们对此既熟悉又有久违了的感觉,好几次唱声呼之欲出却没出来,增添了大家焦灼期待的心情。终于从台后传出同跃高亢的唱腔“穿林海跨雪原”,观众们顿时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台上。随着超高音“气冲宵汉”同跃挥动马鞭,催马舞蹈奔入舞台,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同跃本来就长得有点像杨子荣演员童祥苓,加上化妆和高水平的表演,不禁让人联想起电影《智取威虎山》,产生了十分逼真的效果。 杨子荣的挥鞭骑马舞远比江南style要潇洒、精彩,只可惜当年还没有互联网,不然最先流行的可能就是老杨style了。 掌声太大,音响师不断将喇叭音量调高。直到同跃将马鞭快速旋转后极酷地一甩,喇叭里传出清脆高亮的甩鞭声,大家才安静下来,得以专心观看同跃的演唱。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 迎来□□换人间 唱完这段全场又响起了掌声,不少同学以为结束了。同跃新一轮的甩鞭骑马舞蹈动作使大家又安静下来。他接着往下唱: 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 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威虎山。 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 待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捣匪巢定叫它地覆天翻! 演出极其成功,师生们掌声经久不息,同跃将师傅蔡元兵和音响师请上台致谢。 掌声没有停,而且更加热烈,同学们要求再来一段。这在预料之中,有丰富演唱经验的蔡元兵已经和徒弟商定做了准备。报幕员走到台前宣布:“肖同跃再为大家演唱一首《今日痛饮庆功酒》”。 工作人员在台上放了一个小矮凳做道具。同跃脚踏矮凳,手举酒碗,亮相、开唱: 今日痛饮庆功酒 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 甘洒热血写春秋 这段唱词很短,但同跃唱得豪情万丈,赢得又一阵狂热的掌声,音乐被完全掩盖。同学们始料不及,唱完四句并没有结束。同跃的一阵狂笑将晚会的掌声和噪音盖过,杨子荣右手持碗,左手掀开羊皮大衣的超酷造型将全场气氛再次引入□□。 正当同学们准备结束这振奋难忘的晚会,主持人神采飞扬地走上舞台宣布,好戏还在后头。 “我十分荣幸地告诉大家,我国著名的京剧艺术家、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扮演者、上海京剧团童祥苓老师今晚也来参加了我们的晚会。陪同他来的是南昌市京剧团李国泉团长,现在请二位老师上台与大家见面。”童祥苓的出现立刻让全场的气氛达到鼎沸。 当天中午,蔡元兵兴冲冲跑到医学院叫走同跃就是要带他去市京剧团见童祥苓。《智取威虎山》是当年最受欢迎的一部样板戏,拍成电影后创下的播放纪录多年都没能打破。童祥苓自然成了同跃最崇拜和高不可攀的偶像,亲眼见到这位大师让同跃激动得热泪盈眶。 童祥苓原籍江西南昌市,与李国泉相识多年,是老朋友。这位名扬全国的艺术家曾亲自指导南昌市京剧团排练《智取威虎山》。这次来老家探亲访友,听李团长说起同跃的故事,非常有兴趣。 童祥苓兴致勃勃地和同跃他们谈起当年是怎样被jiang青选中;mao主席接见他们一起合影,还建议将“打虎上山”的唱词“迎来春天换人间”改成“迎来□□换人间”;拍完《智取威虎山》电影后jiang青过河拆桥再次将他打入冷宫。童祥苓最敬爱的四姐童芷苓早在解放前已是红透上海滩的头牌坤旦,文ge中惨遭迫害。他因给四姐说了句公道话得罪了zhang春桥,文ge中写了八十多份检查,还被迫上台发言批判四姐。这些经历引起同跃强烈的共鸣,更加增添了对这位大师的敬仰和亲近感。 同跃试探着邀请童祥苓晚上去指导他的演出,童祥苓竟欣然答应,让同跃受宠若惊。晚会演出过半,童祥苓、李国泉等人悄悄地来到晚会,坐到预先为他们准备的第一排空位,观众没人觉察。 舞台上,李团长说了几句拜年话后就将话筒让给身边的童祥苓。童祥苓告诉大家“打虎上山”这一段的确很难,他拍这段电影时下午两点进摄影棚,到夜里十二点才出来,前后录了十八遍,人都累瘫了。童祥苓赞赏同跃勇气和演技,最后幽默地说:“要是你们学校放人,我就把肖同跃带走,收留门下为徒。” 两人说完话后一起离开舞台。这时台下有学生高喊:“童老师给我们来一段。”别的同学随即响应,要求呼喊声此起彼伏。童祥苓向台下观众连连作揖求饶:“不行、不行,我已经好久不唱了。”说着加快了步伐向台下逃离。 七六级的一个高大的解放军学员突然站起,高声呼道:“童老师......” 七六级的学生最先反应过来,齐声跟进:“来一个。” 七七、七八级的学生也注意到这个军人就是开学典礼时七六级的拉歌领队,于是在他第二次领叫“童老师”时全体齐声呼应:“来一个。” 军人领队见全体观众都调动起来了,加大了嗓门往下拉: 领:一二......众:快快!(伴以掌声) 领:一二三......众:快快快!(伴以掌声) 领:一二三四五......众:我们等得好辛苦! 领:一二三四五六七......众:我们等得好着急! 领:童老师,快快唱......众:不要让人太失望! 一千好几百年轻人齐声呐喊,可谓地动山摇。童祥苓被震住了,刚刚迈下舞台第一个台阶的脚停住。紧跟他后面的李团长将他拽上舞台,在他耳根窃窃私语。同学们见有戏,更加起劲地进入新一轮拉歌呼喊。 两人到后台与音响师等人商量片刻后童祥苓回到舞台。他对大家说:“我的妈呀,心脏病都吓出来了!”引起台下一片欢笑。 装着满脸无可奈何的表情,童祥苓说:“我只好给大家现丑了。刚才你们肖同跃演了扬子荣怎样上威虎山,我就接着演杨子荣进山洞。李团长也派了活,帮我演土匪、演座山雕。”同学们一片掌声。 童祥苓退出,去后台换装。不一会儿,卸了装的同跃搬了一个木椅放到舞台一侧,并顺手拿走他唱《今日痛饮庆功酒》时用的小矮凳,木椅便成了台上唯一的道具。同跃走后李团长就进入舞台,站到木椅旁边。他没有特别服装,只是将自己穿的外衣脱下披在肩上。 阴森森的音乐声响起,李团长大声吆喝:“三爷有令带溜子”。 接着李团长和台后的几个人一齐高喊:“带溜子喽”。 伴随激昂快捷的锣鼓音乐声,已经换上扬子荣戏装的童祥苓快速走上舞台,走步亮相,铿锵有力。全场的气氛沸腾了,响起雷鸣般掌声。这可是真龙天子!他的眼神、表情和动作丝毫不减当年,唱声铿锵有力,和电影中的扬子荣一模一样。 虽然是只身把龙潭虎穴闯 千百万阶级弟兄 犹如在身旁 任凭那座山雕凶焰万丈 为人民战恶魔 我志壮力强 童祥苓精彩的表演将大家带回那革命躁动与激情燃烧的岁月。这一代人生长在文艺极度贫乏的年代里,正是扬子荣、样板戏这些少有的娱乐节目伴随他们成长。其实这个唱段不太有名,大家印象不深,重点在看童祥苓的表情动作。但后面座山雕与扬子荣对暗号的土匪黑话则是那个年代青少年最喜欢,最娱乐的一段,几乎人人背得滚瓜烂熟。 李团长:“天王盖地虎,” 童祥苓:“宝塔镇河妖。” 李团长:“莫哈莫哈,” 童祥苓:“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李团长:“脸红什么?” 童祥苓:“精神焕发。” 李团长:“怎么又黄啦?” 童祥苓:“呵呵、呵呵,防冷涂的蜡。” 李团长曾经演过座山雕,尽管没有服装,他配合童祥苓在椅子上面上窜下跳、甩衣服瞪眼睛,演得活灵活现。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医学院的校园里时常可以听到男生们大声吆喝: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脸红什么?怎么又黄啦?” 第34章 第六章:新恋旧爱 3 元旦这天早上,柳青起得很晚,田靖也起得很晚,两个好朋友晚上都没有睡好。宿舍里只剩下她们俩,都没有去吃早饭的愿望,而是聊起了昨晚的演出,聊起了同跃。 田靖问:“你和肖同跃很熟悉吧?” 柳青心理“咯噔”一下,这一天终于来了!就像当年她和同跃分手那一天,尽管早在预料之中。凭着相恋的人特有的敏感,她懂得田靖的心思。无论有多么充分、多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那份隐痛和无奈都是清晰和具体的。 学校明文规定学生在校期间不许谈恋爱,但同学中半公开的恋情已经悄然萌动。只要不太出格,年级领导就睁一只眼闭一眼。到毕业分配时,年级还照顾了一些恋爱同学的要求,把他们分到同一地区。大学五年只有极个别的同学因爱情婚姻问题受到处分。 “我们在中学就认识,同一个年级。”柳青回答道。 “他在中学肯定也是非常优秀。” “嗯。”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样?” 柳青想了想反问道:“你觉得呢?” “嗯......非常聪明、多才多艺,有涵养,心地善良。不过很难接近,不爱说话,人很老实。” “他家庭非常不幸,父母双亡,对他影响很大。” 田靖顺水推舟向柳青提出更多与同跃有关的问题。 同跃是柳青心中完美无瑕的爱情神话,又是现实中每日相处、有血有肉的同窗。她相信如果和孔涛离婚,同跃一定会接纳她,旧梦重温。她对同跃重情重义深信不移,但在这份情义中爱情占据多大的比例,自己并无十分把握。柳青坚信她无法带给同跃完美幸福的家庭。 如果早两年打倒“四人bang”,如果孔涛家没有来提亲,如果......每征服一个“如果”她感觉和同跃的心就连得更近。就算只是一个美丽的梦想,也希望和它相伴永远。 现在又要多一个“如果”,一个无法征服的“如果”,一个将使她和同跃永远隔开的“如果”。 田靖和同跃是再般配不过了,帅哥俊妹,才郎淑女。田靖父母都是省建设银行的国家干部,她父亲还是副处级官员,膝下只有这样一个独生女儿。同跃的言谈举止从来都受到长辈们的喜爱,更不用说他的才华和为人。女儿许配给这样的郎君不仅仅谋到一位乘龙快婿,还可说白捡了一个儿子。 柳青不愿意与田靖谈有关同跃的话题,尽量简短地应付,不过最后还是给好友提出忠告:“他可能不太浪漫,却很实在;可能没多少惊喜,却能长久。不知你们大城市的女孩会不会喜欢?” “我就随便问问。”田靖的脸红了。 大学第二年,医学生还是学习基础课。因为期中考试,同跃有两个周末没去打工。田靖父母介绍他去省建工地做小工,工钱较高,同跃的经济状况明显改善,有更多的时间用于学习。 一周七天只有星期天不要早起上操,学校食堂这一天不提供早餐,于是同学们有充分的理由睡懒觉。同跃例外,他从小就习惯了早起。刚过六点他就背起书包,悄悄地离开宿舍,来到教学主楼三层的大教室。 与梯形教室相比,这个教室要小一些,讲台在大门的对侧,而且安装了多个吊扇。不像梯形教室只有椅子,没有桌子,这里有长桌长椅,书本文具可以摊开来放。另一个好处是座位背对教室门,同学进出时干扰会小一些。 平时自习,这个教室最受欢迎,难有空位。但现在里面空无一人,同跃在第二排一个靠走道的位置坐下。他取出教科书和笔记本后将书包放入抽屉,开始复习。 一个小时后,同跃听到开门声,又有人来。同跃充耳不闻,继续学习。 “肖同跃,你好用功啊。” 是田靖的声音!同跃霍地站起,转过身,田靖已经走到身边。 同跃问:“你今天没有回家?” “还敢回家,下周考试,我是一塌糊涂。正好,我有些问题请教你。” “不客气,不客气,我也不一定会,我们一起讨论。”同跃连忙说,并挪开身体,让田靖进入坐到他旁边的位置。 教室里只有他们俩,不需要耳语小声。田靖的问题很多,同跃殷勤地为她解释,专心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发生在两人之间的躯体互动。好几次当田靖挨着他太近时,同跃下意识地往外移动自己的屁股。 “不对,这答案有问题!”田靖突然惊呼。这一次同跃身体不是仅仅感受到两人挨得太近,而是漂亮女孩的身体猛烈地向他撞击。为应付这一紧急突发事态,同跃的躯体根本没有请示大脑就急速外移,臀部移出长椅边缘过半,身体失去平衡,差点摔了。 “哈哈哈哈......”田靖开心大笑,高兴得像渔翁钓到了大鱼。 同跃尴尬地站起,一手扶住长椅的靠背。田靖乘同跃起身让开了通道,快速离开座位,跑到讲台抓了一支粉笔回来。田靖用白色的粉笔在桌子上画了一条分界线。 “对不起了,亲爱的高雅绅士、正人君子、孔老二的孝子贤孙,从此咱门授受不亲,不许过界。” 同跃被这种中学时代的把戏逗笑了,脸颊很红,心里很甜。 在新生小组会上第一次见到美貌少女田靖时,同跃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悸动了几下。不过此后每当他想重温这种感觉,脑海里立刻就有一个声音叫他不要痴人做梦。随着他对同学们的家庭背景有更多的了解后,这个声音就更加强烈。男生若隐若现地向田靖示好随时可见,同跃知道熊献民努力过但并没有赢得女孩的芳心。熊献民的父亲是卫生厅副厅长,名副其实的高干,可见田靖的心气很高,自己这个乡巴佬无疑是癞□□想吃天鹅肉。 随着几次成功的抛头露面、显现才华,同跃觉得自己的底气明显增强,大脑里那个劝阻的声音变弱了。他敏感地觉察到这个学期田靖常主动、单独向他请教功课、讨论学习。莫非田靖对我有意思?可是如何证明这不是自作多情? 同跃知道自己的弱点,骂自己窝囊废,他没有勇气去证实自己的感觉。他和柳青感情的发展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记不起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爱上她。和田靖显然不可能期待同样的轨迹,主动追求是男孩的义务。可是该怎样主动呢? 那个年代,浪漫求爱只是电影里西方国家的专利,与现实格格不入。同跃敢想的只有传统、经典办法。他试着给田靖写情书,写了一半就撕掉。柳青和田靖是好友,万一是一厢情愿,信很可能落到柳青手里。有一次同跃吃了豹子胆,买了两张电影票,还没进校门就泄了气,晚上去电影院门口把票退了。 除非有绝对的把握,同跃不敢跨出主动的第一步。害羞、爱面子固然是重要的原因,更大的障碍是柳青,同跃太在意柳青对他的看法。如果田靖并没有这个意思,柳青会不会觉得他看上田靖的漂亮和家境,死乞白赖追求她。 同跃的爱情观比较传统和理想化,崇尚纯情和专一。他相信柳青是真心爱他的,他将来会和柳青一样结婚成家,但心中那个专一的位置会永远留给柳青。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是一个春夏秋冬。虽然女孩的表露越来越明显,同跃仍然一筹莫展,没敢走出实质性的一步。 第35章 第六章:新恋旧爱 4 第三年开始临床课程,七七级学生从南院搬到北院。南昌是全国四大火炉之一,六月中旬酷热就光临。洗漱区有一个专为夏天使用的简易淋浴棚,紧靠一排水池,男女各一边,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冲凉水澡。 周五下午从医院见习回到宿舍,同跃撂下白大衣和听诊器,抓起书包就要离开。杜子腾说:“只有一节自习就课外活动,别用功了,教室里那么热,陪我一起洗衣服。” 同跃略想了想就从了,卸下书包。他正好有衣服要洗,再说杜子腾是与他关系最好的同学。杜小孩喜欢热闹有伴,常邀同跃一起去洗衣服,同跃尽量满足他。 两人端着脸盆、搓板走出房门。他们寝室在一楼远离洗漱区的一头,需要穿过长长的走廊。没走两步同跃看到走廊的尽头田靖手端脸盆从楼道口进入走廊,立刻转弯出门去了洗漱区。同跃顿时又感觉到左胸悸动不安的心跳,不由放慢了脚步,紧急调动亿万大脑细胞投入工作。 一出走道的门,同跃紧张地环顾洗漱区。此时多数同学还在上课或自习,洗漱区只有两三个同学,没有田靖!显然她在淋浴棚。同跃热血上涌,加大步伐。他超越略领先他的杜子腾,率先选择挨着女生淋浴棚的水龙头,杜子腾随即站到他的身旁。淋浴棚的薄木板不隔音,声音很容易穿进穿入。第一学期误闯女生浴棚的记忆犹新,为了避嫌,同跃从不在女生浴棚相邻的水池洗簌,除非没有别的位置,但现在他顾不了这些了。 两人边洗衣服边聊天,同跃很快把话题转到天气:“南昌这鬼天气,才六月份就这么热。” “教室里没有电扇,你天天去那儿自习,简直活受罪。” “我带了折扇。” “你那破折扇管屁用。”杜子腾哼了一声。“还是在寝室学习吧,可以打赤膊,再不行去冲个凉水澡。” “我在寝室看不好书。” “习惯就会成自然。听天气预报,明后天温度升到三十八。” “欸......”同跃假装想出个好主意,兴奋地转头对杜子腾说:“我知道一个凉快地方,有空调。” “空调!做梦吧?除了电影院哪儿有空调。我倒是想去,可马上就期终考试。去年我热得受不了去看了两场电影,结果考砸了。” “不是电影院,我说的是省图书馆。阅览室很安静又有空调,图书馆还提供存包处。后天是礼拜天,我想在那儿待一整天,想不想和我一块去?” “哎哟,你有病呀!”杜子腾皱起眉头。“去省图书馆得走十多二十分钟,还没到我就热晕了。” 同跃当然知道杜小孩不会去,他教室都不愿去,怎么可能去省图书馆关一整天。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话是送给薄木板里面浴女。 星期天早晨,省图书馆八点一开门同跃就直奔阅览室。他找了一个既能观察到入门处又比较隐蔽的位置坐下,拿出书本,心不在焉的翻看,眼睛老往入门处瞟。半个小时后,田靖美丽的身影出现在阅览室门口,同跃的心脏快跳出他的嗓门。他飞快地低下头,再也不敢抬起。 表怎么坏了?只有秒针在动,分针、时针像粘住了,纹丝不动。同跃焦虑的目光盯着手腕上的瑞士手表,九点过五分,这是他计划起身的时间。期盼这一刻到来,又害怕这一刻到来,同跃的脑子乱成一团。时间到了,同跃还坐着没动。是不是太早了,有刚来一小时就要去方便的吗?可是如果早上喝稀的,或者开馆之前已经有好久没方便了……同跃又磨蹭了两三分钟才离开座位。 “田……田靖,没有想,你也来了。”同跃经过田靖的座位,轻声发出惊呼,很假、很做作,预先排练过多次的台词也说得不利落。 小伙子,别叹气,莫自卑,亲爱的的姑娘还不如你。 “肖同跃,是您……是你,也……这里来看书?” 图书馆平时开到晚上九点,但周末下午六点关门,同跃和田靖约好去饭馆吃馄饨。饭后,夜幕已经降临,他们并肩走在大街的人行道。虽然表现不尽人意,一切尚在预料和掌控之中,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同跃又紧张起来。为了壮胆,同跃反复背诵□□同志在《矛盾论》中的一句话:捉住了这个主要矛盾,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现在主要矛盾已经解决,还有什么过不了的难关? 两人走得慢,同跃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和田靖说些什么。有人要超越他们,机会来了!同跃夸张地让路,身体靠向田靖,一只手很自然地,很不自然地甩出去。就在触碰到姑娘手的一刹那,同跃的手做了逃兵,缩了回来。该死没用的手啊,同跃恨不能剁掉它。再给你一次机会,就一次!这是最后的斗争,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同跃没有等到下一次机会,机会却找上门来。田靖照葫芦画瓢,学着同跃躲让快步路人,两个年轻的人手终于牵在一起。同跃记不起是不是他先拉住田靖的手,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手没有再次当逃兵。 恋爱的日子过的很快,他们成了四年级的学生,这是最后一年在校念书,接下去是一年的医院实习。 田靖父亲官升正处并分到一套新房,她要同跃帮忙搬家。同跃一听慌了神:“你父母知道我们的事吗?”姑娘甜蜜的一笑,摇头作答。 当田靖把同跃介绍给她母亲时,同跃一眼就认出了她:“阿姨,我们见过面,您还记得吗?” 田靖母亲疑惑地望着同跃,显然记不起来了。同跃赶紧提示:“那年我刚到南昌,在汽车站门前向您问路,您还亲自带我去公共汽车站。”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小伙子就是你呀!” “对,正是我。”同跃很激动。 “一晃就是三四年。这么巧,你和田靖在一个组。” “原来是你!我妈那天回家还提起过你。”田靖也想起来了,不过当时她对母亲的赞叹不以为然。七七级近一半人挑着行李来上学,所有的人都说普通话,那有什么稀奇。 “真不好意思,你们学习那么紧张,还来帮我们搬家。”田靖母亲诚恳地说,又转向女儿说:“你这孩子,叫你不要麻烦同学,就是不听。” 田靖欢快地说:“肖同跃非要来帮忙,我也没办法。妈,你放心吧,他是大力士,一人顶仨。” “这是应该的,你们帮我找到省建的工作,可帮了大忙,太感谢你们了。”同跃有点愧疚,田靖向他提出此事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设法退缩。同跃不怕体力活,但害怕见女友的父母。 “这算什么工作。”田靖母亲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太可......太辛苦了。又要念书,又要打工。” “就这样人家的成绩还在班上第一。”田靖抓住机会在母亲面前夸奖同跃。 同跃忙谦虚道:“我不算什么,我们年级成绩特别好的学生都在别的班。” 单位司机带着另外三个年轻人来帮忙,他们大概猜中了同跃和田靖的关系,对他客气友好。同跃果然像田靖说的那样一人顶仨,大家都争着夸奖他。田靖母亲心疼同跃,不时给他递水、递毛巾,劝他休息、小心别闪着腰。同跃甚感温暖,总让他联想到自己的母亲,愈发出奇地卖力。原来预计需要一天,结果中午就基本搬完了。 田靖父亲有公务中午才回家,招待大家到餐馆吃饭。同跃觉得田靖更像她父亲,但也遗传了她母亲的优点。 席间同跃的言谈举止,礼貌食相再度引起惊叹。司机说:“田靖,你的同学真不简单,干活没得挑,普通话没得比,还这么礼貌。一看就知道有良好的家庭教育。” “那是。”田靖又逮住机会。“他父母可是北大毕业的,他妈妈在美国出生长大,是华侨。” 同跃被夸得脸红,心里却很高兴。他已经明白了田靖的用意,是想让他和她的父母彼此产生良好的印象,甚至惊喜。对同跃来说,这个目的显然达到了,他对田靖父母的印象非常好,尤其是她的母亲。当年同跃初到省城,热心帮助他的田靖母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这次搬家,他们有了更多的接触,大大强化了同跃当年的感觉。 第36章 第六章:新恋旧爱 5 次日是星期一,天气很热。下午第一堂课后全是自习,田靖悄悄地对同跃说:“咱们去省图书馆。” 两人顶着烈日,到达目的地时就像刚从火炉里出来。不过苦去甘来,馆内丝丝凉意很快浸透了他们滚烫的身体。 省图书馆不仅是避暑天堂,还曾经为他们充当了月下老人。虽然同跃觉得昨天帮田靖搬家表现不错,还是迫切期待与田靖独处,亲耳听听她父母的对自己的看法。他几次暗示这方面得话题,田靖却装蒜、回避。 晚饭时两人到街上餐馆小吃一顿,同跃壮起胆问:“昨天,你妈……你妈没说什么?” 看着同跃紧张、期盼的眼神,田靖很满足。她没有马上回答,故作思考状后才说:“我妈说你很不错,要我多跟你接触,向你学习。” “真的!你妈真的这么说了?”同跃松了口气,满心欢喜。 “瞧把你美的。” “那你告诉你妈我们的事了?” “没有。”田靖卖起关子来。“我说学校有规定,不许谈恋爱。” “啊……” 男孩好失望,女孩好开心。 回图书馆路上突然天气骤变,暴雨浇灭地面酷暑,狂风吹来阵阵寒意。见四周无处栖身,同跃将田靖护在墙根。他飞快地解开所有衬衣扣子,拽出塞入裤子内的下摆,双手抓住下摆两角,掀起衬衣,翻过脑袋,遮住田靖。在这个小小的人工避风港内,女孩很感动、很温馨、很甜蜜。两个年轻的躯体从来没有挨得这么近,最亲热的动作也只是在没人时偷偷拉拉手。 十根纤细柔软的手指同时触到同跃的腰际,男孩发达的横纹肌顿时痉挛如石。女孩的手掌在手指探定的位置,轻轻压下、松开、再压下,感受男孩机体的微妙变化。 同跃的大脑细胞紧张地解析从腰部传来的一串串生物电讯号,根据那双玉手压力、移动和方向的变化,揣摩另一个大脑的活动。最高司令部最终发出指示:向前,向前。同跃大起大伏的胸脯贴向少女,触到那对饱满弹性的乳峰。田靖迷茫失声,紧紧抱住男孩。女孩仰起了脸,男孩俯下头,向上向下向前,向着他们的初吻。 次日上午最后两堂课是血液病的实验课,同跃右边的位置没人。那是田靖的座位,她昨天淋雨后感冒了。 两节课连在一起,同学们可以比较自由地掌握时间。老师宣布了实验课的内容和要求,围着几排试验台转了一圈就走了。他还会时不时地回到实验室,回答同学们的问题。 柳青坐在同跃的前排,她发现显微镜不好使,请相邻的同学帮忙调试,不尽人意。同跃见状说:“徐柳青,你用田靖的显微镜吧。” 柳青换了位置,课近一半,她离开实验室。柳青右边座位的杜子腾很快也起身离开,不小心碰到实验台上柳青的书包。随着书包落地,里面的纸笔书本散落出来。同跃闻声赶紧蹲下来,收拾从书包掉出来的东西。一张已经填好的年度学籍表格映入眼帘,在婚姻状况一栏中,同跃吃惊地看到两个字“离异”。 年级要求同学每年填写一次学籍表,以掌握同学们家庭情况的变化,尤其经济状况的变动,调整助学金的数额。 同跃的大脑一片空白,毛手毛脚的杜小孩协助同跃,将所有掉出来的东西塞入书包。同跃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两眼呆呆地对着显微镜目镜,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里面染成不同颜色的血液细胞变成了杂乱无章的万花筒。柳青回到实验室,杜子腾向她解释道歉,同跃全然没有反应。 下课铃一响,柳青第一个离开教室。同跃慌忙收拾好书包,追了出去。 “徐柳青、徐柳青。” 柳青停下,转身问赶上来的同跃:“你有什么急事吗?” “也不急,只是.......” “回头再说吧。”柳青打断同跃,抬起手腕瞟了一眼手表。“杜书记要我一下课立刻去见他。” 不等同跃再开口,柳青快步离开。 同跃想问个究竟的冲动慢慢冷却,但是接下来柳青和田靖两个女孩的影像在脑海中交替出现,紧紧缠绕着他的思维。直到晚上熄灯躺在蚊帐里,同跃还瞪着双眼,解不开纠结,找不到头绪。 如果此事发生在他和田靖第一次牵手、确定恋爱关系以前,同跃一定会欣喜若狂。无论柳青有没有顾虑,他也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永远不分离。如果此事发生在上周,发生在去田靖家以前,发生在昨晚热烈的初吻之前,同跃会理性地向田靖说声对不起,心平气和地向田靖解释一切,告别他们的恋情。 可是现在没有如果,只有严酷的现实,同跃必须在两个心爱的女孩之间选择一个。 母亲宋芷瑶是同跃最敬爱的女人,这不仅仅因为母子之情。在和妈妈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儿子每天都在有意无意地将母亲和周围的妇女进行比较。同跃的一言一行无不打上母爱的烙印,母亲关心,母亲的教育,母亲的言谈举止塑造了今天的同跃。他以为再难见到像妈妈那样优秀的女性。 然而在茫茫人海中同跃遇到田靖的母亲,一个不时让他联想到自己妈妈的女人,一个很可能真要被他称为“妈妈”的女人。前天在田靖家同跃再次感受到这位女性温柔善良和高雅的气质,感受到母爱般的温馨。从田靖家回到学校,同跃一直沉浸在对幸福未来的憧憬中。 与田靖恋爱一年,同跃已经非常喜欢这位单纯漂亮的姑娘,当初纯情专一的恋爱观开始动摇。刚刚进入八十年代,人们对待恋爱婚姻还是比较保守。亲吻意味着恋爱关系实质性的进展,恋人尤其男孩是要为此负责任的。亲吻了姑娘,马上又抛弃她,在很多人眼里无异于流氓行为。你有多少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样看,而同跃很在乎别人的看法。 可是柳青在同跃心目中的位置仍然牢不可破,如今他们之间的障碍已经解除,同跃怎能再度失去心爱的姑娘。危难时刻的相助,共同成长的经历,美丽初恋的温情,还有铭刻了他们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的石坝。今生今世你是我永远的牵挂,无人可以替代。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个原因,他与田靖的恋爱进展很慢,肌肤亲热不多。 终于冷静一点后,同跃思考柳青为什么离婚,有多少人知道,为什么不把离婚的事告诉他,显然这不是一天两天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因为她结过婚?这可以理解,柳青在郊区农村长大,深受世俗的影响,离婚的女人身价大跌,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才会考虑。可是我们都是新时代的大学生了,柳青会不了解我吗?会不了解我的父母、我的家庭与众不同吗?再说我已经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了,我的婚姻我做主。 田靖!同跃想到田靖,再明白不过了,柳青是因为田靖才不告诉我。柳青和田靖是好友,一定对我们的恋爱了如指掌。她会用自己和田靖比较,比较......可怜的姑娘,人的感情是无法这么简单地比较的,同跃的心里涌起对柳青的怜爱、惋惜和感激。 第37章 第六章:新恋旧爱 6 同跃突然想起另一件事,田靖说过柳青阑尾炎术后并发肠粘连,上大学前不久又做了肠粘连松解术,可能是田靖在洗澡时发现手术刀痕后问起缘由。医学院第一年在澡堂看到柳青的裸体,只看清上身,要是眼神往下瞟或许能看到手术刀疤是什么样子。同跃模糊记得,柳青只是转过上身,往下看也未必看到……想起这些细节,同跃又感觉兴奋燥热。 高一暑假的一天,县煤站进了一批劣质煤,只要三厘钱一斤。县城和郊区的居民男女老少齐动员前往抢购,在煤站排成了长龙。同跃家主要烧柴,但柳青家人多,烧煤为主。柳青家除了母亲和两个最小的孩子,全都加入抢购队伍,同跃也去帮忙,他们花了三个多小时买回两板车煤。柳青出发前就觉肚子有点痛,逐渐加重。同跃帮他们拖回煤车,立刻回家拿止痛药。宋芷瑶懂点医,家里备了些常用药。 一进家门同跃喊道:“妈,柳青肚子疼,吃什么药啊?” 截瘫的母亲推动轮椅从厨房出来:“给她服两片颠茄,在第二个抽屉。” 同跃找药时,宋芷瑶问:“哪个部位痛?” “开始是肚皮眼附近,回家时又变成右下腹疼。” “等等,”宋芷瑶警觉起来,“你把《赤脚医生手册》给我看看。” 这本医书名副其实,说得难听是万精油,说得好听是临床医学百科全书。书的内容简单易懂,包罗万象,非常适合赤脚医生。 同跃从书架上取出这本手册递给母亲,宋芷瑶阅读有关章节后说:“别吃药。像是阑尾炎,可能要开刀。” 询问任何一个受过正规训练的医生“转移性右下腹痛”是什么病,答案肯定是阑尾炎。内脏神经对疼痛定位不准,起初疼痛感觉并不是右下腹阑尾所在的位置,而是肚脐周围或者上腹部。当炎症发展,波及阑尾外的腹膜,腹疼加重并转移至右下腹。如果医生检查阑尾区有很局限的压痛点,无需任何其它检查,诊断准确率几乎百分之百。 因为及时去医院,柳青的手术很顺利,没有任何并发症。之后同跃从来没有听柳青说过肚子疼,怎么会肠粘连呢? 经历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后,同跃决定暂时不去向柳青打探她离婚之事。期末了,她有很多学生工作,还要抓紧时间复习考试。这是一个很合理的借口,同跃也担心一旦与柳青谈及此事,他做最终决定的余地就很有限,何不多一些时间思考,暑假进一步了解情况。 同跃计划放假后去抚州一次,拜望地区林业局局长牛学旺,联络感情。将来如果能分到地区医院工作,远胜过县医院,牛局长的帮忙必不可少。他想牛局长也愿意帮这个忙,除了和父亲的关系,医生里面多一个铁杆亲信对他和他的家人会有诸多方便。现在同跃又给自己增加了一项任务:去地区医院查看柳青的病历,搞清对她肠粘连手术的疑虑。 同跃清楚医院的病历只有本院医务人员可以查看。他去附属医院的病案室门口侦察了几次,发现只要穿上白大褂就可以自由进出。各地来的进修医生很多,白大褂的式样各不相同,工作人员无法辨别。抚州地区医院的管理想必比附属医院更松。 暑假同跃去抚州拜见了牛局长,果然不出他所料,牛局长很热情,给他打了保票。牛学旺和地区人事局和卫生局的头头关系都不错,只要同跃分回抚州地区,留在地区医院应该没有问题。毕竟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过五年制的正规医学生毕业,医院会非常欢迎他们。前几届的工农兵学员都是三年制,这对医学专业来说确实太短了。 牛学旺还极力鼓动同跃争取留在附属医院,这让同跃有点意外。后来他细细一想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医学院附属医院代表全省最高医疗水平,抚州距南昌又很近,牛局长可能更希望省级医院有他认识的医生。 离开牛局长家,同跃去了抚州地区医院病案室。他穿了一件白大褂,尾随两名医生顺利进入病案室。因为做贼心虚,同跃进门低头走过入口处工作人员的办公桌后,加快步子向里屋走去。 “那位医生。”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紧接着同跃的手臂被后面的人捅了一下。同跃转过身,捅他的人头朝入口处办公桌的方向摆了一下:“叫你呢。” 同跃转过身,向办公桌走去,身上出了冷汗。他本想万一被发现自己不是本院医生,就如实告诉医学生身份,为了学习查看一些感兴趣的病例,最多不让查阅。此刻他的思维却特别复杂,如果他们非要深究,这种解释难圆其说。一旦告到医学院,被年级领导、被柳青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同跃甚至想夺门而逃,一跑了之。但同时他否定了这一冲动,要是被门卫保安抓住,没准会送派出所。 坐在办公桌后的中年妇女冲同跃抱怨:“你回去告诉王主任,光是进修医师签字不行,必须有本院上级医生。不然我们无法入档,到时找不到病历别又怪我们。” “哎、哎、”同跃不住地点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进修医师频繁轮换,难怪时常认错人。 中年妇女见这位年轻英俊的医生老实谦逊,和颜问道:“从哪儿来的?” “南城县,甘坡岭公社。” “这么年轻就做医生,是卫校毕业的?” “对、対。” “你真精明。其实男孩上中专,卫校是最好的选择。我们那一届,班上只有三个男生,一个做了医生,另外两个做了技术员。可是女生一刀切,全部做护士,无论家里有什么来头。” 同跃好奇地问:“你也做过护士?” “做了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换了工作。”成家后的护士最讨厌上夜班,有一定年资的护士常想方设法换动工作,甚至改行。 同跃怕说下去露了马脚,灵机一动:“老师,我想查一个病例,忘了记下病历号......” 听人称老师,妇女高兴得站了起来,笑容可掬:“记得名字吗?” “记得,叫徐柳青。双人徐,柳树的柳,青山绿水的青。” 病案室妇女超热情,给同跃介绍如何按照姓名拼音检索,并亲自帮他找到这份病历。 住院病历第一页习惯称为病历首页,是一张由医生填写的固定表格。看到诊断一栏的病名,同跃大惊失色,根本不是肠粘连、肠梗阻。他哆嗦着双手,一页页翻看病历,然后就呆愣在那里。 同跃的心宛如天空漂浮的一根羽毛,找不到着落点。飘啊飘啊,不知道飘了多久,羽毛终于缓缓下坠、再下坠,落在同跃心灵的天平上,落在天平的田靖一侧,天平发生微微的偏斜。 第38章 第七章:实习那年 1 四年理论学习结束,最后一年是临床实习。七七级学生奔赴全省各地医院,同跃他们小组分在与湖南相邻的一个县医院,他和杜子腾先轮转内科。 同跃期待兴奋的心情中掺有一些不安,在学校理论考试成绩无论多好都是纸上谈兵,是骡子是马现在要拉出来溜溜了。同跃担心像他这种高材生如果实际工作能力一般,会被人扣上“高分低能”的帽子。其实他是多虑了,中国的医生等级太多:见习医生、实习医生、住院医生、主治医生、副主任医生、主任医生、科主任......要想独当一面,充分展现自己的临床技能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 县医院没有高干病房,但是内科有一个两张床的病房专供县领导使用。专用病房现住着县委组织部秦部长,同跃是经管实习医生。初进临床,同跃特别勤快,老往病房跑,观察病情,解答病人和家属的问题。秦部长对他印象甚好,还关心他的个人问题。 这天从急诊转来一个脑中风病人,老资格的县委郑副书记。因为年纪较大,本届领导班子调整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提升机会。副书记费了大力气到地委活动、托关系,不料内线传来的消息是让他从主要领导位置退下,转任政协副主席的闲职。副书记在意外的打击下突发中风、偏瘫失语。 内科主任亲自检查、指导处理病人,指示经管医生密切观察。同跃来得最频繁,他感觉家属在床边的谈话内容不妥,把他们叫到外面嘱咐道:“病人虽然失语,但可能听力未受损,还能听懂你们的话,小心不要再给他不良刺激。” 病人妻子问:“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他恢复快一些?” 同跃因为自己的问题看过很多精神心理方面的书,于是建议道:“你么可以说些安慰的话,比如请秦部长帮助,交谈时透露这个方案被否了,地委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 秦部长虽然与郑副书记关系不太好,还是帮了这个忙。这招果然很灵,第二天病人就部分恢复了说话功能,偏瘫也有改善。 谁知病人妻子太急切,过了两天又让儿子伪造任命书念给病人听。副书记闻自己如愿提升为县长,兴奋地坐了起来,开怀大笑。结果乐极生悲,病人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呜呼哀哉。 副书记妻子嚎啕大哭后指责同跃的建议导致她丈夫死亡,同跃恐惧万分,实习不到一个月就出了事,万一弄出个医疗事故,能不能毕业都是问题。幸亏秦部长说了公道话:“不能怪肖医生,他没有让你们伪造文件。是你们不遵医嘱,擅自加大了剂量。” 这个病例给同跃一个深刻的教训,与病人或家属谈话需要慎重,考虑周全,留有余地,特别要强调最坏的可能性。 脑中风也称脑卒中或脑血管意外,其根本原因是脑血管有病,诱因是次要的,避免不了,只是早晚的事。中风包括脑梗死和脑溢血,两种情况可发生在同一病人。脑梗死的病人血栓堵塞血管使脑细胞缺血坏死,脑溢血顾名思义就是脑血管破裂出血。中风多来势凶猛,尤其脑溢血,急诊死亡可达三分之一。医院只能对症,不能治本,有经验的医生接诊这类病人都会丑话说在前,住进医院后病情仍然可能随时恶化。 很多人一提中风就会想到偏瘫,嘴巴歪斜、流口水。其实根据损伤部位不同,什么症状都可能出现。神经系统支配或参与机体的所有活动,一旦出现病变,临床表现千奇百怪。 没有人不憎恶疼痛,但有几个人想过如果没有痛觉保护人体会出现怎样的后果。在医学院上神经内科时,老师介绍过一个很恐怖的病例,一个痛觉丧失的小女孩吧自己的舌头咬得稀巴烂。 同跃在附属医院见习时候还看到过一种奇特的病症:有一中年男子,步行时越走越快,而且无法止步。可怜的患者,没有人帮助时需特别小心。他在病房走道不敢直行,而是成锯齿状斜行,撞到墙壁时才能够在双手帮助下停步,然后转过身斜向对面墙壁起步。 不像同跃早就立志做外科医师,杜子腾一直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干什么。他一会儿想回抚州做医生,一会儿又觉得只要能留在南昌干什么都行,后来班上有几个同学着手复习考研究生,他也一门心思准备考研。临床专业研究生都要求两年以上的临床工作经验,只能报考基础医学研究生,将来做研究和教学,但肯定会在大城市。 既然将来不做医生,临床实习就不重要了,能混就混,复习考试需要大量的时间。杜子腾庆幸没有在南昌的附属医院实习,县医院肯定要求不是那么严,其实并不然。 实习医师最烦写大病历,它要求涵盖病人身体所有系统既往历史和体格检查,无论与现在的疾病有否关联。偷懒的办法是将那些无关的系统都视为正常,用千遍一律的套话书写。反正实习医师的大病历主要是为学习,实际工作时医护人员只看住院医生的病历。 上午查完房后是病例讨论,带教曹医生翻看手上实习生写的大病历,口里还轻轻念到:“神经系统检查:提睾反射存在,跟腱反射不亢进......”他的目光扫向杜子腾: “杜子腾,你的提睾反射是怎样检查的?” “用棉棍在病人大腿内侧轻轻一划......”杜子腾回答,根本不用过脑子,这么简单的反射他背得滚瓜烂熟。 “然后呢?” “然后阴nang的提睾肌反射性收缩,睾wan......”杜子腾的话戛然而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时他猛然想起这个病人是女性。 几年后杜子腾考上北京协和医院研究生,毕业后在北医三院工作,他无不感慨地说:“当年县医院对实习医生教学远比协和、北医要重视,要认真。” 医院对实习医生的管理确实很严格,教学抓得很紧。有一天曹医生发现一个年轻病人的心脏有特殊体征,让同跃尽量将各个科室轮转的同学都找来一起听诊讨论。大家先后将听诊器放在患者的左胸前心脏的位置听诊,然后各自发表意见。 学了四年多,见习、实习,听诊过无数次心脏,要说什么都听不出来,面子上过不去。把大家都招来肯定是疑难少见病,说错了反而没关系。都是学生嘛,经验少,再说这么多人排队每人时间很有限。于是听完后一个个实习生开始瞎猜: “好像有点杂音。” “我也听到收缩期杂音。” “听到奔马律,会不会是心衰?” “心动过速。” “可能心律不齐。” “.......” 同跃最后一个听诊,还算比较诚实:“听不清楚,声音太小。”这个结果对一个实习医师来说本来是很完美的,可他还想碰碰运气:“会不会是心包积液?” 病人抿着嘴乐,他不是第一次看实习生出洋相。所有学生的诊断都错了,这在曹医生的预料之中,他颇为得意地对同跃说:“你再听听病人的右胸。” 听诊器刚刚接触患者右前胸,同跃就惊呼;“是右位心!” 这个患者是全内脏反位,一种罕见的先天畸形,胸腔和腹腔内的器官左右完全颠倒,即所谓的“镜中人”。病人的心脏长在右边,在左胸正常心脏位置听诊当然声音很弱,或者听不清楚。通过这个病例,同学们懂得了全面检查病人的重要性。 第39章 第七章:实习那年 2 杜子腾入学时看组里每一男生都得仰视,四年后身高一米七六,除了同跃比他略高外,看其他同学都变成了俯视。 同跃和杜子腾成了好朋友,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两人有一些相似的家庭背景,由此产生了共鸣,彼此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 杜子腾排行老八,家有五个姐姐两个哥哥。他母亲怀他的时候,找领导请求堕胎,领导没有批准,劝她说:“mao主席都说人多力量大,你打胎成了杀一条命,搞得不好杀两条命。”多年后杜子腾移民美国,每当听到攻击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就讲述自己的例子,并开玩笑:“那时候美帝是我们的头号敌人,打仗时把你们拼光了,我们还剩好几个亿。” 1937年七七事变,全面抗战爆发,杜子腾父亲刚刚高中毕业,也就是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他一腔热血,保家卫国,投笔从戎,参加江西省保安司令部。中gong地下党员余致浚与他一同入伍,两人关系很好。他们先在政训处学习、军训,结业后杜子腾父亲分到保安团任中尉连指导员,余致浚去了督练处,后任处长蒋经guo的秘书。 两年后杜子腾父亲离开了军队,考入银行,一直在银行工作。这段经历带给他的罪名是“国民党残渣余孽,反动军官”。杜子腾的两个舅舅在台湾,海外关系成了另一个沉重的枷锁。全家因此一直受牵连,尤其文ge期间。两个文ge前毕业的姐姐也因政审影响没能上大学。 七七级恢复高考,家里最小的三个孩子同时考上。下放农村的哥哥上了大专,下放农场的姐姐进了卫校。这招来杜子腾母亲单位领导的妒嫉,在政审材料中无中生有,说他台湾的舅舅有现行特务活动。招生办不得不做调查,杜子腾父母心惊胆战,到处送礼求人。他母亲到教育局副局长家求情,见他家吃完饭还没有收拾,二话不说摞起饭碗去厨房洗。多少次泪水还没有擦干,一见到需要求情的人,他母亲立刻笑得桃花盛开。 杜子腾贪玩,学习成绩波动很大。入学两个月后他父亲才在信中告诉他高考政审之事,殷殷期望儿子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杜子腾常用父亲这封信激励自己,每次阅读后眼睛水水的,接下来好几天好努力。 实习几周后的一个周六下班时间,曹医生对同跃和杜子腾说:“下周去中湾乡医院巡回医疗一个星期,周一早上十点在急诊室门口坐医院救护车下去。” 杜子腾好奇地问:“乡医院?乡医院是什么医院?” “就是原来公社医院。中湾是公社改乡的试点,过一两年全国、全省都会铺开。” 接待他们的是乡医院小王,他卫校毕业后在乡医院内科做医生,到县医院进修过,与曹医生非常熟。 小王说:“你们来得正好,今天开先进乡民表彰大会,我也借到乡里帮忙。中午会议加餐,我们都去乡食堂吃饭。” 曹医生岳父家就在中湾乡,他让小王安排两个实习医生的住宿,自己先去岳父家后再过来。 小王将同跃和杜子腾安排在医院宿舍后带他们去乡政府。他为人热情,非常羡慕这两个文ge后的第一批本科医学生,对杜子腾这么年轻就快医学院毕业惊叹不已。三人一路聊天,非常投机。 表彰大会会场已经坐了很多人,大家叽叽喳喳在聊天。小王让同跃他们俩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自己到主席台去帮忙。 主席台的一个乡干部站起来大声说:“兔子们,虾米们,猪尾巴,不要酱瓜,咸菜快坏了。” 坐在后面的同跃和杜子腾听得一头雾水,杜子腾说:“这是不是中午的菜谱呀?咸菜酱瓜坏了就别吃扔掉,干嘛还在大会上宣布?” 这时大家都停止交谈,会场安静下来。那位干部接着说:“咸菜请香肠酱瓜。” 同跃小声说:“可能咸菜酱瓜是当地的特色菜。” 那位乡干部坐下后,主席台正中就坐、派头最大的一位干部站起身对大家说:“不要酱瓜。” “怎么没完没了,不要就别吃了。”杜子腾抱怨。 大派头的干部接着说:“我,捡个gou屎给你们舔舔。” 本来就不耐烦地杜子腾蓦地站起:“不就是一顿饭吗,犯不着侮辱人,老子不吃了。”说完扬长而去,同跃想拦住他没来得及。 在主席台忙活的小王注意到杜子腾的愤然离去,放下手里的暖瓶,走到同跃旁边坐下:“他怎么啦?” “他听到台上那位干部骂人,有点不高兴。” “骂人?没有啊,我一直听着呢。” “他说让我们吃gou屎。” 小王愈加糊涂:“这不可能,谭乡长不会骂人。” 同跃说:“前面那位干部说兔子虾米、酱瓜咸菜,我们以为是中午的菜肴。后面那位......是谭乡长吧?就不太像话,他说不要酱瓜,要我们捡gou屎吃。” 小王明白了,一手捂住嘴巴,冲出会场后门。同跃不知发生了什么,赶紧跟出去。只见小王在墙根下笑得前仰后合,最后瘫坐在地上的一块大石头上,不住地喘气。 总算缓过气来,小王解释道:“我们这个乡都是早先湖南移民的后代,说湖南话。开始说话的人是乡长助理,他说‘兔子们,虾米们,猪尾巴,不要酱瓜,咸菜快坏了’,普通话的意思是:‘同志们,乡民们,注意吧,不要讲话,现在开会了’。” “噢......”同跃回过味来,毕竟□□、刘少奇都是湖南人,电影广播里好像听过他们说的湖南话。他一边点头一边猜测:“那‘咸菜请香肠酱瓜’应该是‘现在请乡长讲话’,对不?” “正是。” 受到鼓舞,同跃继续往下猜:“乡长说‘不要酱瓜’就是‘不要讲话’。可是......‘狗屎’是什么意思呢?”他琢磨不出来。那时候影视作品不多,领袖们的口音不像后来那样家喻户晓。 小王说:“湖南话‘gou屎’就是‘故事’。” “那‘我捡个gou屎给你们舔舔’意思是......‘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听’。”同跃恍然大悟。 “太对了!” 同跃禁不住大笑,自己听英语广播都没问题,想不到中国话还需要翻译。他赶紧跑回宿舍找到杜子腾。听了同跃的一番解释,他也乐坏了,两人又兴冲冲赶回会场。 会议很短,马上就要聚餐。小王见他们回到会场,迎上来打招呼。 乡长助理宣布会议结束,让大家去食堂就餐,还额外补充一句:“今天的饭狗吃了,大家都是大王八。” 杜子腾闻言脸色又变,同跃的目光转向小王。小王马上翻译道:“他是说:‘今天的饭够吃了,大家都吃大碗吧’。” 第40章 第七章:实习那年 3 同跃上大学的五年,春生的写作水平突飞猛进。起初他不会写信,需要牛老师或牛队长帮助。他自己能写的除了“我好想你”外,无法用语言表达他的切切思情。想念哥哥是春生写作最大的动力,同跃也一直指导春生,分析他来信里面用词造句不当等错误。渐渐地同跃觉得自己写作水平快不如春生了。每当春生有重要需求时,他在信里首先深情回顾兄弟往事,接着热切盼望假期快到、憧憬描绘美好未来,最后婉转提出要求。同跃读信泪水汪汪,恨不能下顿饭都不吃了,省出钱来满足弟弟的要求。 暑假到了,但同跃一年实习期间没有假期。正当他翘首盼望日夜思念的弟弟来他实习的地方过暑假时,收到春生的来信。这一封信春生没有任何要求,反而提出要给与、要奉献。已经在公社中学念初一的弟弟决定去打工,晚一到两周前来与哥哥团聚。 甘坡岭就那么点大,有什么活可干?除了挖土方就是搬石头,又累又脏且收入很低。春生本来就比较廋小,从未干过重体力活,能承受吗。最令人担心的是安全,同跃实在放心不下。信中的小黑字变成一只只小毛虫,爬向同跃的身体,爬进他的大脑,弄得他整天心神不宁。同跃后悔不该向春生吹嘘自己十二岁就去打工,可是和春生在一起什么话匣子都能被他撬开,同跃和所有人说的话加起来恐怕也没有和春生说的话多。那时候我已经身强力壮,远远超过同龄人。你逞什么能,就算争强好胜也别挑自己的弱项。 同跃只好写信,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劝说春生不要去打工,吓唬他会中暑,会累趴下,一不小心铁镐会把脚指头砍断。他反复强调自己很快毕业赚大钱,春生打工没有必要,允诺下学期多给他些钱。 春生打工的动机有很多,这些年哥哥拼命打工供养他,这个暑假如不干点活,为兄弟同甘共苦的历史添上一笔自己勤工俭学的事迹,以后就没机会了。毛崽不久前买了一把多用小刀,春生羡慕极了。最近他在公社百货商店看到一种更好的,八种用途,大小刀片、小叉子、小剪刀、小调羹、指甲剪、改锥等等应有尽有。营业员还用这把刀做成各种造型,让春生流连忘返。可是价格太贵,要九毛九分钱。他想过向哥哥写封长信煽情,然后提出要求。最终还是感觉不好意思,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出理由说明这是生活和学习的必需品。当然打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春生渴望感受哥哥的疼爱。他要晒得黑黑的,背上大片地脱皮,最好弄点小伤。想象哥哥心疼不已的样子,吃点苦也值了。 第一天挖土方,春生只赚到两毛钱,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再也动弹不得。他哪受过这种苦,本想按土方计算工钱,干不动就少挖一点土。可是太少面子上难看,工头嘲笑他明天是不是只想挣一毛钱。饥累交迫,一点都动不了,春生只好吃后悔药当晚餐。哥哥给你梯子还不往下爬,非要逞能,现在骑虎难下,自讨苦吃。 就在此时,春生收到同跃拍来的电报:“脚扭伤,速来”。 下午杜子腾特地去车站接来春生。同跃告诉春生只是脚腕崴了一下,过两天就会好,他也就放心了。虽然看到同跃一拐一瘸有点心疼,但春生内心深处感到庆幸,哥哥伤得正是时候,免除了他难熬的苦役。半年不见,着实想念哥哥,同时对自己幸灾乐祸有点愧疚。春生特别殷勤,打饭递水、主动搀扶,同跃感动得一塌糊涂。 昨天挖土方劳筋累骨还没有缓过来,加上今天坐车旅途奔波,晚饭后不久春生就倒床呼呼大睡了。几个小时后他被急促的开门声吵醒。十来个人的宿舍只见杜子腾一人,他匆匆从抽屉里抓了一包饼干又要离去。 “肚子哥,”春生叫住他,“怎么人都走光了?我哥呢?” “有一家爆竹厂爆炸,送来好多病人,大家都去急诊帮忙了。” 杜子腾不让春生叫他“小哥哥”,春生依了;但是要春生叫他“杜大哥”,春生不从,还给他取了个专有绰号“肚子哥”。爆竹厂爆炸?春生的好奇心上来了,顿时睡意全无,尾随杜子腾去了急诊室。 中国人喜欢放爆竹,婚丧喜事、节日庆典少不了放鞭炮,烘托气氛。农村改革开放后,各种迷信和乡俗得以恢复甚至发扬光大和创新,爆竹的销量逐年增加。老板开爆竹厂利润丰厚,于是大量的农村小型爆竹厂应运而生,主要雇佣农村的年轻女孩。因为安全措施差,爆炸事件常有发生。 十几个严重烧伤的女孩突然涌进小小的县医院急诊,又在周六下班后,医护人员奇缺。救死扶伤义不容辞,所有的实习医生都来参加抢救。 大面积烧伤的治疗非常棘手,头两天创面水肿、大量□□渗出,患者很可能脱水休克致死。接下来要面对细菌感染和败血症,很多细菌抗药,对抗生素不敏感,最头痛的是绿脓杆菌。至于清创换药、康复植皮等,更是大量而漫长的工作。所有这些需要非常先进的医疗条件和设备,只有省级以上的医院才具备。可是这些农民怎么可能有经济实力去省城。这些不幸的农村女孩子,即使最终痊愈,脸上和身上的疤痕也可能使她们破相和功能障碍,心灵和肉体的创伤将陪伴终生。 在混乱不堪的急诊室春生一眼就认出了同跃,他一手拿着一叠化验单,另一手接过护士交给他的几管血样,转身离去。春生本来非常担忧哥哥的脚伤,没料到他的动作非常敏捷。同跃进入走道,春生急忙跟过去。眼前的哥哥疾步如飞,竞走运动员也不过如此,尤其上楼时,一步跨两个台阶,转眼就消失了。春生再傻这时也能明白,哥哥的脚扭伤有诈,真是良苦用心。 第二天一大早,同跃又去病房,春生额外关切地送瘸腿的同跃走出宿舍:“很疼吧?我搀着你。” “没事,今天好多了,你回去吧。” “那你什么时候完呀。” “我不在外科,今天事不多,十点左右就会回来。”春生止步,目送同跃一拐一瘸向病房走去。 如果真的扭伤脚腕,疼痛的程度和瘸腿的程度是一致的,均匀的。然而装病就不一样,很难把握装瘸的幅度。仔细观察同跃的步姿,春生发现哥哥一会儿瘸得重一点,一会儿轻一点。想起自己小时候玩的那套把戏,春生冷哼一声:“就你这水平,还嫩了点。” 果然十点刚过,同跃就完事了。春生在半道上远远看见同跃从病房方向走来,大声呼道:“哥。” 同跃惊了一跳,马上改变走路的姿势。 春生跑近后同跃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担心你的脚,过来看看。疼好点吗?” 一股温情油然而生,看到春生牵挂揪心的样子,同跃感动得伸出双手,差点把弟弟搂在怀里。最后他还是忍住了,只用右手在春生的背上慈爱地拍了拍。 “没事,好多了。” “我看你怎么瘸得更厉害了,先别走,坐下歇会儿。”春生硬将同跃拉到附近的石墩上坐下。 同跃脸上又有了新的不安,仅仅装瘸还不够,还要不断调整瘸腿的程度,使症状合理地越来越轻,真够难为他。 搀扶哥哥坐下后,春生更加关切地问:“不会落下病根吧,以后腿伤老是发作。” 同跃欣慰地端详弟弟,那神情分明在说:又大了半岁,这孩子懂事多了,会心疼人了。 “你放心,这点伤好了就好了,以后不会有事。”同跃安慰道。 “可是......”春生突然转了个话题:“你还记得我们班的蒋双疤吗?” 春生有个同学因为癫痫发作摔伤了脸部,留下两处伤疤,因此得名。 同跃稍稍想了想,记起来了:“哦,你是说那个犯癫痫的男孩?” “是羊角风。” “一回事,羊角风是民间的说法。” “可是蒋双疤的病为什么常犯,人好好的,一会儿就抽起风来。” “嗨!”同跃大声叹道,“牛头不对马嘴,他的病和我完全两回事。癫痫......哦,也就是羊角风,是因为大脑中......” 同跃正要给春生讲解癫痫的病因病理、发病机制,春生不客气地打断他:“我怎么觉得你就像得了羊角风?” 直到此时同跃才悟出弟弟不怀好意。“我......怎么会......” “怎么不会?”春生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声音提高了八度:“你的脚就是在抽风,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又拐又瘸。” 同跃难掩懊悔的表情,嘴巴还在极力辩解:“我......我其实......真的扭了一下,当然......” “你就编吧!昨晚我就去了急诊室,您的步子哪吒风火轮都赶不上。” 同跃瞒不住,只能好言相抚:“我,我担心你挖土伤了脚......” “你怎么知道我就会砍断脚趾头,我就那么笨吗?” 同跃越发低声下气了:“你不就是想赚点钱,我赔给你还不成吗,一天算四毛,我给你三块钱。” 春生却得理不饶人,从石墩上跳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向同跃吼道:“我要靠自己的力气挣钱,用辛勤的汗水换得劳动果实,这样不劳而获我用得心安理得吗?” 与弟弟争吵,同跃就别指望占上风,他无奈地说:“你非要打工就让你打好了。” “你......”春生突然没词了。让我打工?肯定是要我暑假提前回去打工。一想到那天挖土方的惨状,春生的心里暗叫后悔,该死的为什么不就坡下驴,见好就收。老天爷,能不能将时光倒转,只要倒回去一分钟。我不要三块钱,只要一块钱买多功能小刀就心满意足了。不,一块钱我都不要。好哥哥,就当我不知道你的脚崴了是假的,就当我一句话都没说还不成。可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的水,怎么收得回来。 同跃小声试探着问:“我们年底前后就毕业了,过年前有一段时间没事干,要不我带你去起河,就是以前我一直打工干的活。扛木头竹子可有趣呢,没有挖土累,工钱反而更高。” 和哥哥一起干活?春生的脑子活泛起来。那他还不事事都照顾着我,要是累了乏了,天天都能感受到哥哥的心疼。再说,吃喝拉撒什么都不用管了。想到挖土方那天回来躺到床上,肚子都饿扁了也不愿动弹,如果有哥哥在......嘿嘿,春生的心里那叫一个美,差点笑出声来。 “那么冷的天还去打工,都快过年了还要干活......”春生得了便宜,这会儿又卖起乖来,极力装成一副哭丧的表情,就差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 虽然春生很不情愿,毕竟妥协了。同跃又找到了理由,要给予物质奖励以表彰弟弟委曲求全、顺从听话。 同跃说:“一会儿我带你去商店,给你买一把多用折叠小刀,上面有大小刀片、小叉子、小剪刀、小调羹、指甲剪、改锥等八种功能,你一定会喜欢。” 好似蜜糖水灌进了春生的血管,里里外外都甜透了,皮肤都能挤出糖水来。春生的耳朵不易察觉地扇动了两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这个功能也逐渐退化,同跃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个动作。 第41章 第七章:实习那年 4 “提睾反射”丢丑后,杜子腾不敢掉以轻心,但代价是少了时间读书备考。他报考了北京的中国医科院肿瘤研究所,从考场出来他就感觉到考砸了,心情沮丧。没想到研究所来信告诉他,他被列为替补名单。 居然还有希望,不能放弃,人生能有几回搏?杜子腾废寝忘食给导师写了一封充满感□□彩的长信,发誓将自己的毕生献给肿瘤药物的研究。将信投入信箱后,已是深夜,忽想起还有病历和很多病程纪录没有写。 这时他们已经轮转到外科,杜子腾抱了经管的一摞病历到医师办公室奋笔疾书。难得有今晚这样清闲,年轻的值班护士坐到杜子腾对面,想同他聊天:“你叫什么名字?” “杜子腾。”杜子腾随口应道,还是埋头书写。 不一会儿,护士端来一杯开水还有两颗药片:“你把药吃了吧。” “我吃药干嘛?”杜子腾愕然,抬起头。 “可能是肠痉挛,服两片颠茄就不疼了。” 杜子腾回过神来,自己先笑了:“我不是肚子疼。不对、不对,我是杜子......我是说我的名字是......”见姑娘越听越糊涂的表情,他干脆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名字递给小护士:“诺,这就是我的名字。” “杜子腾,嘿嘿。”护士念着名字,欢快地笑了。 杜子腾端详对面的姑娘,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仔细地观察一位姑娘。那护士身材苗条、楚楚动人,笑容灿烂,温柔迷人。 杜子腾问:“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史,大家都叫我小史。” “那名字呢?” “你叫我小史不就行了。” 杜子腾觉得自己将全名告诉了姑娘,应该平等。更何况小护士的音容笑貌已经在男孩的心里荡起了秋千,他坚持要女孩说出她的名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后不许称呼我的全名。” “不让叫全名?我保证。”居然有人像他一样不愿意别人称呼全名,杜子腾兴致更高了。 姑娘也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 杜子腾记不清当面和背地里多少次抱怨望子成龙的父亲给他取的名字。看到护士在纸上写的姓名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名字感到庆幸,甚至对父亲还有点感激。幸福和满足都是相对的,与姑娘相比,自己的的名字原来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糟。 女孩的名字很普通,只是和她姓不宜搭配。小史的名字叫“珍香”。 十八岁的哥哥和十八岁的妹妹坠入了情网,干柴烈火熊熊燃烧,终于有一天两人不能自制,偷食了禁果。 一个多月后史珍香突发下腹绞痛,诊断不明收外科观察,同跃是她的实习医生。外科主任亲自关照,特意问了她有没有男朋友,小史坚决否认。主任当即做出结论:“宫外孕可以除外。” 开完医嘱和化验单,同跃来到医师办公室写病历,发现呆坐的杜子腾脸色蜡白。 “怎么,你也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 杜子腾艰难地摇摇头,此刻他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万一是宫外孕可能大出血,有生命危险。说吧,小史的名誉不保,自己马上面临毕业分配,学校要是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性快活后,亿万精子争先恐后、奋勇前进,游入子宫,钻入输卵管。一般只有一个冠军与卵子结合,宣告新生命的开始。受精卵一边成指数分裂,一边迁徙寻找栖身之处,一周后来到子宫内膜安居。炎症、损伤、发育不全等诸多原因可导致输卵管狭窄,早期胚胎被扣留在狭小的输卵管内,称为宫外孕。胚胎顽强生长,终有一天愤怒地将牢笼撑破,引起腹痛大出血。因为知识不足、经验缺乏、或责任心不够,宫外孕误诊常有发生, 同跃坚持要送杜子腾去宿舍躺一会儿。路上杜子腾将自己的秘密和恐惧告诉了好朋友。作为局外人同跃很冷静,他悄悄地开了一张化验单并亲自到化验室让他们补做尿的妊娠试验,结果是阴性。同跃将这张化验单放在所有化验单的中间,贴在病历里面。这样不显眼,如果上级医师看见也会认为这个实习医生想得比较周到。 观察三个小时后,倾向阑尾炎的诊断,主任亲自主刀做了阑尾切除术。因为阑尾腔里有一颗结石导致痉挛绞痛,临床表现不像一般急性阑尾炎那样典型。 杜子腾随他的上级医生下乡巡回医疗一周,临走让同跃注意他的信件,如是他报考单位来的立即拆开,必要时电话通知他或亲自去乡医院给他送信。给导师去信两个多月了,他还是不甘心。 杜子腾走后第三天同跃果然收到导师的回信。他急拆信阅读,看得出导师作了不少努力最后还是没有调剂出名额招收杜子腾。但是他对杜子腾给他写的信很感动,鼓励他明年再报考,一定优先考虑他。最后对杜子腾发誓30岁以前不考虑个人问题表示钦佩,还劝他不要将爱情和事业相对立。 同跃暗骂:“这小子不地道,孩子都快整出来了还说不考虑个人问题。” 杜子腾和史珍香的甜蜜爱情没有继续,俩人仅仅玩了一下男女欢愉游戏,他们大吵一架后分手了。小史出院前翻看自己的病历发现了那张化验单,首先想到杜子腾,更怕别的人知道。杜子腾怎么解释也没用,小史的医学知识有限,对宫外孕的危险性认识不足,加上又是事后诸葛亮。 将近一年的临床实习快要结束了,大家最关心的是毕业分配。如今的大学生肯定要羡慕死了,那时上大学一分钱不用交,多数学生还有助学金,毕业后的工作国家也包了。不过分到农村或基层小医院做医生与省城附属医院工作可有天壤之别。 董顺基因为学生会工作的需要留在南昌实习。杜子腾给他写信询问毕业分配动静,很快收到回信。杜子腾拆开信阅读:“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医院回来,吃惊地发现年级已经在宿舍中厅张贴了毕业分配方案。我急切找到自己的名字,一个惨不忍睹的结局映在眼前:我被分配到南城共校做校医……” 杜子腾惊叫:“不好了,毕业方案已经公布了!” 宿舍里所有的同学都围上来争阅董顺基的信,同跃很快看出了端倪:“你往下看,那是人家夜里做的一个梦。这不,还出了一身冷汗。” “啊……”杜子腾张大了嘴巴。粗心的孩子! 知道柳青离婚后,同跃回过县城两次,没有听到任何有关柳青婚姻的传言。毫无疑问,柳青为成全他和田靖有意封锁消息。相比之下,他在知道柳青离异后却决定放弃她,同跃在感情和良心上受到折磨。他们班分成两半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实习,将近一年没看到柳青,时间却带不走思念和牵挂。 同跃和田靖雨中销魂的热吻后,恋情并没有朝着应有的方向发展。为了使同学们多一年工龄,确保大家能够在1982年底前毕业,学校压缩学习进程,因而实习计划很紧。实习期间同跃整天泡在病房里,已经好几次缩短或取消了和田靖的约会。同跃学习努力,符合他的个性,也是临床实习的要求。田靖并不因此而挑剔,但她还是对同跃缺乏激情、三心二意和心思重重流露不满和疑问,甚至含蓄地问起他和柳青以前的事。 同跃当然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要解开这个疙瘩,最好和田靖认真谈一次,告诉田靖他和柳青两人经历过的事情。但是怎样谈,谈到什么程度,同跃心里没有底。毕竟田靖在非常优越的环境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学校,不知这个单纯的女孩能有多大的心胸理解他和柳青的感情。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绝不会告诉田靖他知道柳青已经离婚,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同跃最在意柳青会怎么看他,在知道她离异后竟然没有毅然回到她的身边。最后同跃还是采取了消极态度,打算机会合适时再试探着与田靖谈论这个话题。 第42章 第七章:实习那年 5 实习结束回到学校第二天田靖就向同跃转达了她父母的邀请,毕业考试和分配结束后去他家吃饭。同跃明白这是被他父母正式接纳,关系就算定下了,心里且喜且虑。他心里想着柳青,说出的话却是担心分配结果,担心不能留校、留在南昌。田靖对此并不在乎,如果成家,凭借她父母的关系,把同跃调入南昌应该没有问题,虽然不一定能去最好的医院。再说她丝毫不怀疑两年后同跃有把握考上临床研究生杀回南昌。 返校后紧接着毕业考试,只考内科和外科。考完内科大家紧绷的神经松了一半,熄灯后同跃寝室的同学都不想睡觉,天南海北神侃。 随着解放思想、改革开放和对外交流,人们的传统观念不断受到冲击。年轻的大学生由于思维活跃和叛逆心理,受到的影响更大。大学低年级和新生中开始挑战传统的帅哥定义,一些女生不再亲睐贾宝玉一类的俊男,而是崇尚年级大很多的“老男人”,长头发、蓄胡须、面容粗犷。绝大多数七七级学生不是直接来自学校,有不少社会阅历。他们比较成熟,常常不为之所动,对年轻人新潮的评论多带有嘲讽和批评。 今晚的首要话题是“奶油小生”。当红演员唐国强因为白净俊秀,又爱吃奶油,陈冲喊他“奶油小生”。此一新词很快流传开,并被年轻人引伸为缺乏阳刚之气。 杜子腾说:“我们寝室若要评选奶油小生,非肖同跃莫属。” 同跃知道杜子腾是在借题发泄对他的不满。下午杜子腾和熊献民又呛起来,虽然是开玩笑,同跃担心他们弄假成真。同跃劝了偏架,但这回不是偏心杜小孩。一方面他与杜子腾的关系更为密切,另一方面,现在发育成熟,人高马大的杜小孩咄咄逼人,他肯定认为单挑熊献民已不在话下。 熊献民说:“长得帅不一定就是奶油小生。” “你看他一根胡子也没长,分明就是雄性激素缺乏。”杜子腾得寸进尺。 同跃本来不想和他一般见识,但这话太伤男人的自尊,雄性激素低下那不成了太监了吗?。他是每天寝室里最早起床的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这本是他养成的卫生好习惯,现在倒成了被攻击的把柄。以己之长去比他人之短大概是人的共性,此时杜子腾在同跃脑海中的形象是当年那个在澡堂里看见的刚刚开始发育的小孩。这小不点,你懂什么是雄性激素,你懂雄性激素从哪儿产生吗? “我的雄性激素缺乏有种咱门比比看谁的睾wan更大。”同跃一恼之下脱口而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而且立刻意识到捅了马蜂窝。 同跃话少,因而精贵,更易引起关注。同跃脸皮薄,但是脾气好,不失态,大家喜欢开他的玩笑。同跃太正经,从不说脏话,今天竟然破天荒说了这么一句话,同学们群起起哄,说什么的都有。 林宇说:“肖同跃,你别以为你大几岁那玩意儿就一定更大。” 熊献民说:“就是,不比不知道,我给你们做裁判,保证公平。” 董顺基说:“肖同跃,哪有你这么斯文的人,跟人吵架还用医学术语。那叫比卵蛋。” 同跃将被子往上拉蒙住头,已经发烫的脸立刻提出抗议。他退下被子,重新露出脑袋,笑自己多此一举。这黑灯瞎火,又在蚊帐里面,谁看你。现在最明智的对策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坚决闭口不作任何回应。 这时同跃想起了一个很具体、很专业的问题,从临床医学角度来说应该怎么比?同跃成为泌尿外科医生几年后才得以解决,这是后话。(此段因为含有不少男性生殖器官名称,发表受限制,尽管并不涉及具体人物的□□官和性行为。事实上很多泌尿外科专科医生都不懂科学和实用的检查测量方法)。 同跃的策略见效,逗趣的目标没有反应,大伙逐渐没了兴趣,转而议论怎样给亭子取名。年级号召每人捐三块钱给母校修一个亭子作为毕业纪念,并且有奖征集亭子名字。 杜子腾建议:“就犬三元亭’,至少从三个方面我们七七级都是元……” 林宇笑着打断他:“你小子也太露骨了,让你捐三元钱,你就取名‘三元亭’?” 董顺基提名“杜鹃亭”,他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志在必得。杜鹃花也叫映山红,是江西省的省花,坚强、质朴、美丽、繁华。杜鹃花也是革命的花,它陪伴少年英雄潘冬子成长,是工农红军兴旺和胜利的象征。董顺基足足花了十多分钟从各个角度阐述他的理由。 “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掩盖影射我们领导的企图。”同跃说了今晚的第二句话,大家又来了兴致。 “我影射领导?”董顺基有点恼火,全宿舍的同学都知道如果有人和领导过不去,这位学生会主席肯定是最后一个。 同跃说:“所谓杜鹃亭,说白了不就是杜书记让我们捐的亭……” 笑翻了全寝室。 后来名字征选结果以“报春亭”得票最多。 七七级的半军事化管理善始善终。在准备毕业考试这段时间里,为保证同学们的健康体质,年级要求每天每个人最少跑2000米,以班为单位,班干组织、监督、点名。 五班决定每天下午从篮球场出发,绕教学大楼跑四圈。同学们把大衣脱了,堆成几个小山,开始跑步。柳青协助熊献民点名,看同学来的差不多了也加入跑步行列。 同跃转第二圈时见田靖正反向迎面跑来。 “怎么了?” 田靖气喘吁吁地说:“不好,班长哮喘发了。她的药在大衣口袋,想跑回来取药又崴了脚,我来帮她拿大衣。” 田靖刚说完同跃就飞快向前跑。 柳青坐在树丛中的石凳上,呼吸有点急促。同跃跑过来,从衣兜里掏出一瓶哮喘喷雾剂递给柳青。柳青愣住了,怎么这么快?怎么是同跃?她疑惑地看了看喷雾剂,不是她常备的那瓶。一股热流腾地升起,直达眼眶。她赶紧掩饰自己的反应,抓过喷雾剂,抬头张嘴向喉头喷了几下。柳青的呼吸立刻得到改善。 “你脚怎样?”同跃关切地弯下腰,想去检查柳青的脚。 柳青推开他:“没事。你快去跑吧,田靖马上会过来。” 同跃稍迟疑,见无大碍,便跑开了。转了又一圈时看见田靖已经扶着柳青离开。 次日下午趁全班跑步的时间,同跃拿了一个拐杖来到女生宿舍。他很紧张,怕人看见,怕田靖看见。敲开门后见只有柳青一人,同跃过速的心跳才慢下来。 柳青心儿一颤,嘴里却说:“你拿拐杖来干嘛?” 同跃关切地说:“听田靖说你脚崴得很厉害。” “不用了,难看死了。” “怕什么难看,我们都是学医的,又不是小姑娘。你那崴的脚要是再伤着了,十天半月都好不了。”同跃又掏出一个小药盒:“我给你买了一个小包装的,可以放在内衣口袋。” 牵肠挂肚,那是心对心的呼唤,不在乎时间,不在乎地点,不在乎距离,不在乎是否亲热缠绵。 柳青努力控制内心的激动,接过药瓶:“我现在定期服药预防,很少发作,即使犯了症状也不重。” “还是要谨防万一。” “快去跑步吧,以后别到女生宿舍来。” 柳青从门缝里一直望着同跃的身影消失,眼眶噙满了泪水。 第43章 第七章:实习那年 6 当年父母为她提亲,后来答应和孔涛交往,柳青从来没有对同跃说过,但告诉了同跃母亲。有两次她和孔涛在县城的街道上遇见同跃,同跃伤痛的眼神像锥子一样刺入她的胸膛。 两人照例早上到石坝洗衣服,只是彼此的话都比以前少,但都来得比以前早。 秋天来了,酷暑依然。这天同跃来得比以往更早,发现柳青已到。两人都没再说话,洗完衣服也没有急着回家。 初升的骄阳毫不留情地熔化所有的云彩。四条光裸的小腿并排浸泡在清凉的河水中,一群群小鱼苗儿欢快自由地在他们的小腿之间来回游动。过了好一阵,柳青告诉同跃他们婚礼的日子,同跃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柳青问同跃:“齐素霞有消息吗?” 同跃没有接话,头向下垂。 齐素霞和他们同一年级,化学老师的女儿,也住在同跃家大院里。她不知怎么搞的,爱上了县城一个有点名气的小混混。父母气极,轮流守着她不让出门。几天前一不留神,女儿跑了,肯定是和那个小混混私奔了。 柳青非常羡慕齐素霞。如果同跃带她私奔,远走高飞,哪怕去深山老林过野人生活,她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但话一出口柳青就感到后悔,不该给同跃更多的伤痛。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同跃抛弃所有一切也不会离开他母亲。 果然听到同跃小声说:“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柳青情不自禁呜咽起来。 她想控制住情绪,极力压抑啜泣,喉头里却传来另一种声音。这是一种高调的哨声,随呼吸的频率而来,开始只出现在呼气的末期,渐渐声音变响,持续时间变长。柳青意识到支气管哮喘发作了。 哮喘急性发作时,小支气管痉挛、管道缩小引起呼吸困难。主要是呼气受阻,严重时呼气吸气都受影响,并可能出现呼吸衰竭。 柳青感觉到胸闷气喘、呼吸困难。她随手伸进裤子口袋去掏药瓶,不在!她慌张起来,双手全身乱摸找药。 同跃紧张地问:“怎么了?” “不好,昨晚我把药给二狗用,忘了放回口袋。” 同跃知道柳青和他弟弟都有哮喘病,随身常备解痉药物,喷雾吸入后,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医生说如果症状严重不及时处理会有生命危险。 “你躺着,千万别动,我去取药。”同跃拔腿飞奔离去。 柳青哪里躺得下,因为躺平身体会加重呼吸困难,她只能强迫端坐呼吸。不断加剧的哮喘让她感到恐惧,同跃跑得再快,来得及吗?他能找到药瓶吗?死神在向她召唤,原来生命是这样的脆弱。 同跃拼命狂奔。他有许多次在长跑时拼尽吃奶的力气最后冲刺,每次都觉得力不从心。现在身体内全部的肾上腺激素都释放了,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风驰电掣。如果此时计算他的速度,简直要冲刺长跑世界纪录。 跑回石坝,同跃看到柳青面色发青、昏迷捯气。他吓坏了,跪在她身旁,哆嗦地掰开她的嘴巴,将药物喷入。柳青没有反应。 “柳青,柳青。”同跃急哭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摇晃柳青的脑袋,挤压柳青的胸部,又向她嘴巴里、鼻孔里喷药。柳青的鼻翼扇动了几下,呼吸变快,越来越顺畅,脸色也开始变红。 同跃大出一口气,精疲力竭倒在柳青身边。 万物寂静,地球仿佛停止了转动。 不知过了多久,柳青的小手指微微动换,摸索着勾住紧紧相挨的同跃的小手指,生命的信息传递给另一个年轻的躯体。一个又一个的手指相互勾在一起,最后两只手十指相交,紧紧握住。 大地又恢复了生机。 毕业方案已定,考试完了就公布。文ge形成的后门风此时达到了鼎盛,省、市和学校各级领导纷纷介入学生分配,门路的大小成了决定了分配去向的主要因素。年级极力保住一些留校名额给成绩优秀的同学和班干部,但这个底线不断地被突破、修改。 晚上柳青一拐一瘸地走向年级办公室,她没有用同跃给她买的拐杖,将它藏在床底下。杜书记已经私下告诉柳青,她留校没有问题,但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同跃留附属医院的愿望可能落空。他的总成绩班上第一,但在全年级未进入前十名。 她的担心被证实,杜书记说:“其实最初的方案肖同跃是留附属医院的,可后门越来越厉害,省里的头头都插手我们学院的毕业分配。一班保住一个班干是年级的最后底线了。” 柳青要求将留校名额给同跃,自己回县医院工作。这样做年级就能够拍板决定,但杜书记警告她:“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回县里有可能今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留附属医院必定成为专家教授、学术带头人。尤其你们七七级,机会难得,说千载难逢有点过,至少也是十载难逢。” “杜书记,谢谢你能理解和成全我们。我已经反复想过了,我愿意。也非常感谢年级领导这些年对我的栽培和关怀,尊重我的隐私。” 外科考试一完,年级就公布了毕业分配方案,同跃惊喜地发现自己被分到附属医院。他不知道柳青为他做出的牺牲,自己并没有把握,觉得去抚州地区医院的可能性大。柳青分在南城县医院,同跃已经事先知道。柳青给他的解释是她的父亲身体不太好,另外孔涛三年师范大专毕业后想从政,毕业后分到南丰县委当了一个小官。回县医院工作既能照顾父母,又离孔涛不远,因为南城和南丰两个县相邻。后一个理由是谎言,除非他们复婚了。当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同跃知道孔涛非常喜欢柳青。 柳青没能留校,并不使人意外,除了担任班干外,她在南昌没有后门关系。绝大多数最抢手的分配去向都是暗箱操作,别人有什么来头无从知晓。主要班干除班长外还有团支部书记、年级和学校学生会的干部,更不用说在党支部有职务的同学。这么少的学生干部留校,只有年级领导知道谁是幸运儿。 同跃下一个关注的名字自然是田靖,但也只是证实一下。田靖有内部消息,已经告诉了同跃。她父亲托关系使她毕业留校在教务处搞行政。 人在心情极佳时,容易从正面去思考问题,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同跃此时更加坚信即使当初他选择柳青,柳青也会拒绝他;更加坚信柳青是诚心诚意希望他和田靖幸福美满。不要辜负柳青的一片心意,放下包袱,善待田靖,好好去爱这个女孩。 同跃去买了两张电影票,约好了田靖。现在分配留南昌已不是问题,同跃想晚上田靖会重提甚至敲定去她家正式面见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他预谋今天晚上要大胆主动,设想到具体步骤时不禁脸红心跳。 电影散场后两人漫步在幽静的大道。是时候了,田靖该告诉我什么时候去她家。我该怎么称呼他父母?是不是从此就称呼他们“爸爸、妈妈”? 田靖突然问:“你也有哮喘病?” 同跃猝不及防,结巴地回答:“我……我没……” “下午跑步怎么来得那么晚?” “我……” “你和班长不是普通的老乡关系吧?” “我们……”虽然同跃有一定的思想准备,田靖一连串直接的问题还是让他感到手足无措。显然现在很难避重就轻,相机行事了。 田靖早就注意到同跃和柳青的关系特别,彼此的关心和默契远远超越了老乡和同学的关系。那天班长突发哮喘,她跑去找柳青的大衣,一眼就发现它在衣服堆的最上面。由于心急,她抓起大衣飞快往回跑,结果目睹了同跃和班长两个人温情的一幕。次日下午跑步她也迟到并无意间看到同跃手拿拐杖匆匆向宿舍方向走。起初田靖以为班长托同跃买拐杖,傍晚时还试探地建议班长去买一个拐杖,她却吱吱唔唔说不需要。其实田靖已经发现班长藏在床底下的拐杖,肯定是同跃送的,第二天拐杖上面又多盖了一些杂物。 同跃不得不将她和柳青的过去告诉了田靖。 “那时候我没有能力带给她幸福,现在更不会去破坏她的幸福,只是……”这是同跃早就想好的谎言,虽然说这话时他能面不改色却做不到心不跳、心不虚。柳青已经离婚,不存在破坏家庭幸福。 田靖不客气地打断同跃:“只是在你的心中没有哪个女孩能代替她的位置。” “不是的……对不起……”同跃自己也不清楚是在否认还是默认。 上门拜见田靖父母的计划被无限期地搁置,从此两人的关系进入困难时期。 第44章 第八章:爸爸妈妈 1 毕业仪式一结束,同跃立刻赶回老家,他要在春节前完成两件事情:一是带春生去河滩打工,二是去父母的新坟祭奠。 河滩靠近县城,距他们公社有二十多里路,必须坐汽车去。许多去县城或城郊打工的青年有一个免费乘车的办法。马路经过公社甘坡岭时突然急转弯,两边还有民宅小店,因此所有的来往车辆都不得不减慢速度。快到县城时汽车经过一座浮桥,桥上车速非常慢。他们早上从甘坡岭趴货车,到浮桥再爬下来,傍晚收工则反其道行之。 虽然同跃和春生的个头相差很大,起河这种活的特殊性正好纠正了这种差异。从水边将竹木运上岸,全是走上坡路,春生在前,抵消了不少两人的高矮差距。毛竹和原木都有粗细两头,毛竹一般两人扛一根,春生扛细小的那头。原木需要四个人用扁担和缆绳一起挑,此时兄弟俩挑小头,同跃尽量将缆绳重心偏向自己,减轻春生肩上的重量。 春生在甘坡岭中学寄宿,同跃也住到他们宿舍。这里原来是一个大仓库,里面有近百张双人床,因为放寒假,留宿的学生寥寥无几。 今天是兄弟俩一起打工的最后一天。早上同跃照例天不亮就起床,准备好带到工地的两个饭盒和一壶水,饭是昨天晚餐做的。然后他去街上买来油条豆浆做早餐,还有一个给春生中午加餐的三鲜包,弟弟特别喜欢吃,但平时是不会舍得买的。 时间不早,同跃推醒春生:“起床了。” 朦胧中的春生不耐烦地将同跃的手推开,接着睡。春生从来没有过这样干活,一周下来确实累得不轻。同跃不忍,又让他睡了一会儿。 看看手表,不能再等了,同跃又去推春生:“快起来,不然会迟到,要扣工钱。” 听到要扣工钱春生倏地一下坐起来,眼睛还没睁开。 小财迷!同跃乐,将一件毛衣套在春生头上。 早晨兄弟俩分别背着书包和水壶到马路急转弯处,已经有几个年轻人在路旁准备免费趴乘过往货车。 春生问:“今天就能拿到钱?” “嗯,吴会计答应了,收了工就去领。” “哥,我自己赚的钱真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同跃笑着点点头,春生兴奋地掰起手指头盘算起钱来。 一辆货车开过来,远远就能听到从车里飘出来的男女歌声。货箱里坐着几个文工团的小青年,身边有许多道具。春生和同跃几乎同时双手抓住货箱后沿。 春生松开一手伸向车上小青年:“哥们,拉把手。” 车上几个男青年不但不帮忙,还伸出手要掰开他们抓住车沿的手。 “你们干什么!”同跃手疾眼快,腾出一手挡住他们保护春生,自己另一只手却被两个文工团青年用力掰开,摔下公路。 春生立刻跳下车,去扶摔倒在地的哥哥,耳边传来车上的几个小青年幸灾乐祸的笑声。 “王八蛋,看老子怎样收拾你们!”春生转而追着汽车狂叫,像只咆哮的家犬,要誓死捍卫自己的主人。 “臭小子,有本事上来呀。” “快跑快跑,我给你拉把手。” “龟孙子,再快一点,我给你饼干吃。” 车上的小青年群起奚落春生。汽车过了急转弯便加快了速度,春生追不上,气得捶胸顿足、咬碎钢牙。 同跃已从地上爬起来,查看手掌,右手外侧擦伤渗血。他让春生打开水壶浇点水冲干净伤口。 “哥,疼吗?”春生俯下身,殷勤地给同跃吹拂伤口。真是个爱憎分明的孩子,刚刚还咬牙切齿,转眼间就变得心疼不已。 同跃顿感受伤的手被吹得酥麻酥麻、凉爽凉爽,爽到了心坎、酥遍了全身。 主啊!请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同跃祈求不要有汽车开过来,晚点开来。对那几个文艺小青年的愤恨此时变成了感激。 可惜汽车开过来了,而且是两辆。 同跃不情愿地对弟弟说;“没事,车来了。” 春生拽住同跃的胳膊:“我们坐后面那辆。” 兄弟俩爬上后面的货车,还帮忙把别的人拉上车。他们称这种货车为“苏联小驾驶”,车头比较小,明显比其它的汽车跑得快。果然他们这辆车一路不断超越别的车辆。春生不安地探出脑袋,盯住前方。突然间他呼吸急促起来,因为前面正是那辆载有文工团小青年的车。春生乘的车很快也超越了他们。 车一上浮桥便开得很慢,春生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催促往下爬的同跃:“哥,你快点!” 同跃刚爬下车春生就向他伸出手:“把书包给我。” 同跃疑惑地摘下书包递给春生,他抓住书包转身就跑,至桥头将书包里的两个饭盒和一个包子掏出放在路边,自己背的水壶也放在一边,然后手拿空书包向桥下跑去。 不一会儿,春生背着鼓鼓的书包,双手各握一团泥巴飞快跑上来。同跃立刻明白了,转身望向公路。载着文工团青年的汽车正驶上浮桥,里面传出欢歌笑语。 敢伤害同跃哥,我的玉皇大帝,这个问题很严重,比掘了祖坟还严重。春生冲上浮桥,追上那辆车:“王八蛋,你爷爷来了!” “啪!”泥巴团击中一个正在唱歌的青年的脸上。青年捂面大叫“哎哟!” 另一个青年认出了春生:“是刚才那小......”话没有说完,一个泥巴团正好投在他的嘴巴上。 同跃开怀大笑。 这么近距离的目标,春生想砸谁就砸谁,想砸哪个部位就砸哪个部位。车上的文工团员们唯一能做是双手捂脸,任由春生边骂边砸。 同跃笑着跑上桥:“够了、够了,春生,够了。” 春生这才住手,转向同跃,兴奋得满脸放红光。他得意忘形地说:“哥,看谁敢动你一根指头。” 同跃伸出手臂将这个大言不惭的保护神亲热地搂在腋下往回走。 同跃很少上坟,每次时间也很短,主要是为父母的坟堆添些土。同跃为自己的不孝寻找种种借口和理由,其实心里明白这是一种逃避反应。在医学院图书馆,同跃读过很多精神病方面的书籍,他为母亲的伤残和父母的死亡抱有深深的内疚乃至负罪感。 肖福通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那些迷信的乡俗,宋芷瑶是外来人也不懂这些。受父母影响,加上没有前辈老人的监督,同跃对乡规乡俗也很淡漠。他去上坟悼念父母,时间和形式上都是随心所欲,从不烧纸钱,只是采些妈妈最喜欢的杜鹃花放在墓碑前。 一年前涂卫东到医学院找到同跃,吓了他一跳,同跃几乎要拔腿而逃。 在整个中学期间,同跃和涂卫东只打过一次交道,说过一次话。两个人都在南城县中赫赫有名,只不过同跃是最乖的学生,涂卫东是最淘的男孩。他们之间本来不太可能有交集点,但有一天涂卫东被他低年级的喽啰叫去欺负柳青的弟弟大狗,被同跃撞上了。看到大狗投来求救的目光,同跃知道躲不过。 同跃冲涂卫东不断说软话求情,双手却像铁钳一样握住他的手腕。旁人看不出,但涂卫东显然感觉到同跃只要用力随时可能捏碎他的骨头。 涂卫东凶恶的目光让同跃心虚手颤。他从小劳动,又学京剧练功,一对一涂卫东当然不是对手。但他知道涂卫东有一帮弟兄,要是事后算账,自己在劫难逃。再说打架斗殴对这个好学生、乖孩子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何以面对母亲和学校师生。 同跃极力躲避涂卫东的目光,告诉他大狗是徐柳青的弟弟,哀求他放过大狗。 从那以后同跃一见涂卫东就躲得远远的,或者绕道而行。十多年后两个人第二次面对面都很尴尬,同跃显得口齿笨拙,不知如何接待这位不速之客。涂卫东毕竟久经社会历练,很快镇静下来,向同跃说明了来意和缘由,他要出资为同跃父母修一座水泥坟墓。 同跃起初不敢相信,随着涂卫东侃侃而谈,开始对这位昔日的坏孩子刮目相看。他明白了当年没有遭受涂卫东报复的真正原因,因为他是宋老师儿子。如果涂卫东真要报复他,无论怎样绕道回避也是徒劳的。同跃一直梦寐以求父母能够有水泥坟墓,不怕风吹雨淋,不需要添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涂卫东为他完成这个心愿,感激之情难以表达。同跃对父母的负疚心理得到莫大的慰藉。 新坟在清明节前就修好了,同跃那时候正临床实习,不能回乡祭典。以前同跃上坟都是独自一人,今天是第一次带春生来为父母扫墓。 冬天无花可采,同跃在县城买了一束鲜花,打算和以前一样很快离去。春生却非要为亡人烧纸钱,还自编悼词,爸爸妈妈叫得比亲爹娘还亲,并且一本正经地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同跃心里暖烘烘的,正是有了春生,他的心绪平静多了,不再迫切离去。他久久凝望墓碑上面父母的照片,又一次看见爸爸妈妈的微笑,眼圈红了。他懂得妈妈最大的愿望是儿子平安幸福,爸爸最大的愿望是儿子坚强有出息。 “妈妈、爸爸,”同跃默默地说:“原谅儿子的不孝,但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心愿。” 第45章 第八章:爸爸妈妈 2 1934年肖福通的父亲被征壮丁,离家时还不知道妻子已有身孕。丈夫从军后,肖福通的母亲投靠他的外公,几个月后儿子出生了。 肖福通的外婆已故,外公是一个乡村教书先生。虽然家教甚严,唯一的儿子脑瓜始终不能开窍,无论斥责棒打就是念不进书,终于弃文从农。女儿回到娘家,一下增加两张嘴巴吃饭。肖福通母亲身体不好,家事农活出不了多少力。舅舅和舅妈极不愿意姐姐母子投靠娘家,刁难他们、给颜色看,但在老人的干预下有所收敛。 外祖父对肖福通的管教近乎于残酷,三岁开始识字、背三字经;一把戒尺在手,稍不满意就要遭受皮肉之苦。五岁开始干活,捡柴拾粪,从此早晚念书,白天劳动,从来不许像同龄孩子那样玩耍嬉闹。好在外祖父有点积蓄,吃饭不限管饱。肖福通在舅舅夫妇的歧视和外公的棍棒下,带着对他们不断强烈的仇恨健壮地成长起来。 肖福通14岁时外公病故,倔强的男孩不堪舅舅舅妈的羞辱和驱赶,背起病弱的母亲回到原籍南岭村。年少的肖福通吃苦耐劳,聪明能干,不仅干农活是好手,打渔打猎,编织制作竹木小器具拿到集市上也能卖点钱贴补家用。他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家庭。1949年清明节前夕,肖福通想起了打记事起就怨恨的外公,忽然明白了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自己在外公的戒尺和棍棒的催逼下早熟成人,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老人家走后,孤儿寡母能够自食其力、生存度日。清明节肖福通借了一辆独轮车推着母亲到外祖父的坟墓前为老人磕头、烧纸钱、祭奠亡故老人。 同跃祖父当兵后的第一场战斗中就被红军俘虏,抓获他的红军排长耿致勤不仅和他是老乡,而且两年前和他一样被红军俘虏。同跃祖父参加了红军,从此两人形影不离,转战南北。耿致勤是文盲,而同跃祖父读过几年私塾,两人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平津战役时耿致勤是解放军的团长,同跃祖父任团政委。但在解放天津的战斗中,同跃祖父不幸亡命疆场。 耿致勤率部队打过长江,南下至江西时,一纸军令将他调往天津。赴任前耿致勤回了一趟老家,将同跃祖父战死的噩耗带到肖家。同跃祖母携儿苦熬十五载,盼夫归来,望眼欲穿。全国解放在即,她却受到这致命一击,撒手人寰。 耿致勤将肖福通带到部队所在的天津,先后由部队和政府教育抚养。少年肖福通从此受到革命英雄主义的感染,立志要建设好父亲用鲜血换来的江山。他努力学习,积极向上,先后入团,入党,高中毕业后又被保送北京大学北美文学系,任班长和党总支委员。 与班长相比,宋芷瑶的童年如花似蜜。如果说美国是儿童的天堂,那么她就是天堂里面的佼佼者。出众的遗传基因,优越的生活条件,良好的家庭和学校教育让她幸福地度过了人生最初的阶段。1947年11岁的她离开出生地美国波士顿,随父母到北平定居。这里是她祖先的家园,正在酝酿并很快就要经历天翻地覆的变化。 肖福通很快注意到这位美丽的姑娘与别的女生不同:单纯善良、开朗诚实,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从不做作,而且多才多艺。凭借手里的特权,他查阅了宋芷瑶的档案。她父亲的出身是资本家,母亲出身于旧官僚家庭,结论很明显:剥削阶级家庭。然而像许多建国初期的革命者一样,肖福通仇视剥削阶级,却喜欢他们家的闺女。 1954年的五一劳动节正好在星期六,一个难得的双休日,加上五四青年节很快来临,团支部组织全班同学去北海公园划船。排队等船时,一个中年妇女突然奔过来,对宋芷瑶说:“您是小宋同志吧,还记得我吗?” 宋芷瑶也认出了这位妇女:“大婶,是您啊,孩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早就出院了。”妇女指着远处玩耍的孩子们,“你瞧,他爸爸正带他们玩翘翘板呢。” 不远处一个女生催宋芷瑶上船,她赶紧和中年妇女告辞:“再见大婶,祝你们节日快乐。” “唉,唉......”中年妇女显然还有话说,朝宋芷瑶奔跑的方向追了两步。 男生还在排队等待,肖福通一直在注意她们的谈话,他热情上前答腔:“我是她的同学,您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达。” 原来一个月前中年妇女带她的小儿子上□□玩,回家时路过东单,儿子突然昏迷不醒。在这一天前男孩在工地脚手架玩耍摔破了脑袋,母亲带他到医务所,发现头皮肿了个包,表面轻微擦伤。医务所给涂了点红药水,告诉家长没事。 孩子突然神志不清,母亲吓哭了,不知所措。此时正值星期六傍晚,宋芷瑶周末回家,下了公共汽车后不久见到了这一幕。宋芷瑶的父亲在协和医院工作,家里有很多医书,她也因此懂得不少医学知识,知道头部受伤不能掉以轻心。她立刻让母亲抱起小孩,带他们到协和医院急诊室。因为宋芷瑶对医院极为熟悉,很快就和急诊大夫说明了情况,安排检查治疗。临走时她将家里的电话号码留给孩子母亲,嘱咐她如需要帮助可以打电话。 经检查确诊是“硬脑膜外血肿”,大夫急诊开颅手术。因为抢救及时,患儿术后恢复很好,痊愈出院。 在头部外伤中,硬脑膜外血肿最容易被忽视而引起致命的后果。头皮损伤,无论多么可怕的血肿或裂口,都能比较快地愈合。因为头皮血流非常丰富,不仅组织容易修复,而且抵抗力强,不易感染。颅内脑组织损伤或出血,病人立刻就有意识障碍,不太会被忽略。硬脑膜外血肿往往当时没有症状,当出血到一定程度,压迫脑组织或血管才出现症状。从受伤到出现症状可以是几个小时,几天或更长时间。如果合并有脑组织轻度损伤,比如脑震荡,患者可以先昏迷,苏醒一段时间后因硬脑膜外血肿而再次昏迷。 肖福通把宋芷瑶的名字和所在班级告诉了中年妇女,很快学校收到了表扬信并转给系里。肖福通已经动员和鼓励宋芷瑶写了入团申请书,这一次好人好事对她入团应该很有帮助。他与团支书商量后,团支部写了一篇报道,准备投到学报,表扬宋芷瑶助人为乐且不留姓名,甘做无名英雄。 肖福通找宋芷瑶谈话,并把感谢信和报道稿件给她看。宋芷瑶看完后却不屑地笑了:“这点事就称英雄,也太容易了。我理解的英雄应该是像方书记那样的人。”系党总支书记方兴华在朝鲜战场上立过功,宋芷瑶对他很崇敬。 肖福通说:“现在是和平年代,你做了好事不留姓名,表现了很高的政治觉悟。” “可是我不光留了姓,还告诉她我家的电话号码。” 肖福通很吃惊,这篇稿子重点表扬“无名英雄”,这样一来再投给学报就不合适了。他想起了宋芷瑶的档案,当时看到她家里居然有私人电话,还愤愤不平地想:“多少劳动人民饭都吃不饱,剥削阶级家庭却有专用电话。” 遗憾之余,他对宋芷瑶的诚实感到钦佩。那位妇女的表扬信中并没有提到她给电话号码,还特意强调询问姓名地址时宋芷瑶没有告诉她。当时宋芷瑶给患儿母亲电话号码时只告诉她自己姓宋,让她打电话时称“小宋”。 这位妇女和她的丈夫从来没有用过电话,不知道家里有电话的是什么大人物,他们单位领导的家里都没有电话。再说表达感谢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组织知道,如果打电话小宋肯定不会告诉她的单位。在公园偶遇姑娘,并得到宋芷瑶的姓名和单位,了却了他们的心愿。 宋芷瑶看到班长有些不安,大概是为稿件为难,进一步解释说:“当时小孩急需帮助,而我是最能够帮助他的人,没有别的选择,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做的。” “谢谢你的坦诚,团支部其实很想借着这件事情对你进行表扬,有利于发展你早日入团。” 宋芷瑶有点困惑:“可是......我申请加入团组织是因为政治信仰啊,难道不申请入团就.....比方说民主人士,九三学社的成员,在这种情况下我想也不会袖手旁观。” 这不是第一次肖福通感到宋芷瑶的思维与众不同。许多同学为了入团入党,极力迎合他的看法,肖福通的自我感觉有点飘飘然,俨然代表党、代表组织,成了真假对错的判官。他想了想说:“你的话不算错,但是□□和共青团是革命的先进组织,光有信仰还不够,团员还应该是各方面表现优秀的同志,年轻人的表率。” 宋芷瑶觉得肖福通的话很有道理,于是谦虚地说:“班长,我的思想觉悟不够高,希望以后你多多帮助。” 听了女生的话,肖福通的心里鲜花盛开。 第46章 第八章:爸爸妈妈 3 肖福通以其他男生没有的优势不断增进与宋芷瑶的接触和交流。在政治上他帮助宋芷瑶加入了共青团,鼓励她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尤其发挥她的艺术才华。宋芷瑶的英语水平老师都无法媲美,向她请教外语是再好不过的接近她的理由。他们还有很多可以互相学习的地方,肖福通精通中国文学、尤其古典文学,宋芷瑶非常熟悉西方文学和文化。既然他们的专业是学习和研究北美文学,肖福通很想了解美帝这个头号敌人的社会和文化,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彼此的思想交流有助于肖福通更全面地了解了中国和西方在历史、文化、社会和经济等诸多方面的差异,同一个问题站在不同的视角观察可能得到不同的结果。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简单地判断是非黑白,而是从更广阔的视野、更深入的思考去理解政治和社会。 这位气质高雅的女生不仅貌美聪颖,在她身上还体现了东西方道德和文明的完美结合。肖福通深深陷入了爱河,宋芷瑶在他脑海中占据的时空不断增加。 方书记也是肖福通崇拜的偶像,他的少年在延安度过,解放战争时他是北京大学学生中的地下党成员,北平和平解放后方兴华参加了解放军。朝鲜战争爆发,方兴华赴朝参战并立了功。 共同的红色家庭背景,对东西方文学和社会全面的了解,以及对政治理论深刻的思考使方兴华和肖福通成了莫逆之交。两人经常在一起交流思想和观点,方书记认为随着新中国社会主义事业的不断推进,我党更加需要有知识、有思想、有理论的高级干部,这也正是肖福通为之努力的方向。 年少气盛、雄心勃勃的肖福通不仅努力学习政治理论,还写了几篇文章,向杂志和报纸投稿。当然每次投稿前他都要征求良师益友方书记的意见,请他修改。 学校严禁学生谈恋爱,作为班级的主要领导,肖福通不敢有任何越界举动。但是恋人传达的信息,女生不可能不懂,他十分沮丧几年的努力并没有赢得姑娘的心。班上和他一样向宋芷瑶表达超友谊愿望的男生大有人在,虽然肖福通和宋芷瑶相处的时间最多,他却没有获得女孩情有独钟的回应。 在宋芷瑶的追求者中,系党总支书方兴华是最露骨、最放肆的一位。他新婚不久的妻子也赴朝参战,但长眠在异国他乡。 方书记是宋芷瑶崇敬的英雄,书记的单独谈话和关怀曾让她受宠若惊。当书记不断明目张胆地向她示爱,并企图违反她的意愿做肢体接触时,宋芷瑶开始回避并多次婉转拒绝。方兴华不甘罢休,宋芷瑶苦于不能摆脱他的纠缠。 1957年4月中共中央下发《关于□□运动的指示》,提出这次□□运动的内容是:反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中央号召群众加强党外人士对□□员特别是党员领导干部的批评、监督,进一步密切党同群众的联系。 宋芷瑶响应党的号召,对方书记的行为提出了批评。肖福通读了宋芷瑶的批评材料后大惊失色,没有料到方书记竟然是他的情敌。他找宋芷瑶谈话,女孩的描述远比婉转的批评意见具体和可恨,方书记高大的形象在他心里坍塌。 美女未得手,反而踹了他一脚,方兴华恼羞成怒。天随他愿,报复机会很快到来,在紧随而来的反右运动中方兴华决意将宋芷瑶打成右派。 支部会议上肖福通据理力争,为宋芷瑶抱不平。他还向校党委写了报告,详细介绍了事情原委。 肖福通这样做是有底气的,他本人根红苗正就不用说,校党委办公室的副主任崔世力是他父亲那个团的参谋长,与他父亲是生死战友,当年正是因为崔世力的极力举荐他才被保送入学。崔主任告诉肖福通,绝大多数校领导都支持理解他,正在做方书记的工作。 宋芷瑶害怕极了,她的生活一直非常安逸,从来没有经受过大风大浪。更糟糕的是此时她无法向亲人诉说内心的恐惧,还得极力装成一切正常。父亲不久前离开北京,去苏联进行为期四个月的考察访问。母亲的一个剧本被人指责反党反社会主义,她正在接受组织审查,天天写交代和思想汇报。因为工作单位电影学院在海淀区,距离家里很远,妈妈常常晚上回不来,再三叮嘱宋芷瑶要照看好年幼的弟弟。 毕业分配结果公布,肖福通留校任教,宋芷瑶仍然悬而未决。肖福通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心爱的姑娘求婚,既然已经毕业,他们不再受恋爱婚姻的限制。 相处几年,宋芷瑶早就明白肖福通的心思。她对班长也颇有好感,但并没有超越同窗好友的情分。在这场政治灾难中,肖福通拍案而起,为她鸣冤叫屈,成了她最主要的精神支柱。班上其他追求她的男生此时都开始回避疏远她,宋芷瑶不禁扪心自问,还有比班长更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孩吗?答案是否定的。 肖福通急于和宋芷瑶结婚不光为了更有力地保护她,也为保护自己。凭借对政治形势的观察,他对宋芷瑶免于打成右派没有绝对胜算。万一她被划成右派,和一个右派分子结婚就有严重的政治立场问题。宋芷瑶也明白肖福通和她结合是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他们的未来都有赖于丈夫的政治前途。两人在学校对宋芷瑶的最终结论出来以前匆匆地领了结婚证。 方兴华获悉他们结婚的消息后勃然大怒,他原以为肖福通只不过年轻气盛,有正义感,念两人几年的交情,没有和他撕破脸。在他的眼皮底下,自己最信任的学生违反学校规定谈恋爱,而且夺走了他喜欢的女孩。方兴华咽不下这口气,他发誓情愿牺牲一生的幸福也要将肖福通这个情敌置于死地。方兴华马上拨通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人日后成为他的妻子。 方兴华的父亲担任一位中央首长的秘书多年,作为回报,三年前调任中央组织部工作,而且有望再次获得提升。方兴华丧妻后,首长办公室的人牵线,将首长的女儿介绍给他。 两人接触几次后方兴华没有找到感觉,但是看得出来,首长女儿很满意。他顶住父亲的压力,托媒人传话,要结束彼此的交往,首长女儿却直接找他出来谈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漂亮?”首长女儿开门见山,一针见血,说话的口气像一位领导在挽救犯了错误的同志。 那还用问吗,方兴华当然不敢明说。 “不是……我只是……现在还不想……” “你知道要漂亮是什么思想?”首长女儿严厉地打断他。 “什么思想?” “这是资产阶级思想!你是我党教育部门的政治工作者,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思想呢?” 真他妈的不可理喻,方兴华暗暗骂道,就算不计较容貌也无法忍受这么傲慢低俗的女人。 方兴华有丰富的政治运动经验,少年时就目睹了父亲参加延安□□。这几年他与肖福通的思想交流中,涉及很多深刻的政治理论,普通人不容易理解。方兴华稍加断章取义、排列组合、歪曲分析就整出了致命的材料。党委决定对肖福通进行审查,从他宿舍搜出来的日记、文稿、读书笔记等为方兴华罗列他的罪名提供了铁证。他唯一担心的是肖福通父亲可能保留的人脉,必须快刀斩乱麻,一棍子打死。为了复仇,也为了自己的前程,方兴华决定选择政治联姻。 首长的介入一锤定音,肖福通被打成极右,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立刻启程前往去新疆劳改。宋芷瑶则不可思议地幸免,被分配到丈夫所在的劳改农场中学任教。肖福通设想过各种结果,唯独没有想到他本人被划成右派,而且是极右。他爱美人,但更爱江山。打成极右无疑在政治上宣判了他的死刑,肖福通极其愤怒、烦躁和绝望。 第47章 第八章:爸爸妈妈 4 宋芷瑶没有与母亲告辞,而是编了个谎言让保姆转告,她不想让深陷政治漩涡的母亲独自承受这一打击。到新疆后宋芷瑶计算好父亲回国的时间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估摸这封信到达北京时父亲已经回国了。 劳改队长的儿子是宋芷瑶班上的学生,他额外开恩允许肖福通每个周六回家与妻子团聚。劳改队与宋芷瑶家很近,都在管制区内,不用担心他逃跑。 几周后宋芷瑶收到父亲的来信,他怒斥女儿,勒令她立刻与右派丈夫离婚,并要帮她调离新疆,除非不再认他为父。肖福通阅读岳父的信后气急败坏,不征求妻子的同意,当即以夫妻两人名义回复,针锋相对,不屑与他们一刀两断。 宋芷瑶只能默默地流泪,她理解丈夫的委屈和暴躁。为了她肖福通不仅牺牲了一生的前途,还有做人的基本尊严。她目睹了农场难以置信的恶劣环境,即使像肖福通这样身强力壮、从小吃苦耐劳的年轻人也无法承受。她心已定,与夫相厮守,用尽这一生。 耿致勤从崔世力那里获悉肖福通的遭遇后,不顾病残,专程从天津来到北京。这位朝鲜战场上的二级英雄、二等残废军人胸前挂满了历次战役获得的勋章,在妻子的搀扶下来到北大党委办公室。崔世力陪同校领导接待这位英雄,耿致勤愤怒地用拐杖杵着地面:“你......你们不能这样迫害一个红军烈士的后代,肖福通的父亲是在平津战役牺牲的,为这块土地的解放洒血捐躯......” 英雄的话没有说完就气晕过去了,急送解放军总医院。崔世力义愤填膺,直接去闯四野三号首长、现任空军司令刘亚楼的办公室。 刘亚楼亲手部署和指挥了解放天津的战役,创造了二十九小时结束攻坚战的奇迹。耿致勤团打主攻,为快速解放天津立下汗马功劳。他们团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政委牺牲,参谋长重伤。战斗一结束刘亚楼就提拔耿致勤为副师长。 崔世力相信刘亚楼对解放天津牺牲的官兵有着特殊的感情,加上他和耿致勤又同样参加了朝鲜战争。 刘亚楼一手创建的人民空军,虽然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却在朝鲜战场上初战告捷。志愿军空军击落美机,夺回大片制空权。 一次,□□对刘亚楼说:“亚楼同志,你们空军没有完全执行主席的命令哟!” 刘亚楼一愣,在场的将帅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总理继续说:“主席对空军参战,归纳起来说了三句话,空军在战斗中成长壮大;初次打仗,采取稳当的办法为好;一鸣则已,不必惊人。对前面的两个指示,空军如实遵照执行了,只是后一句话,怎么变成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周总理的风趣笑语引出了满堂喝彩。 刘亚楼上将和上甘岭战役最高指挥官秦基伟中将一同来医院看望耿致勤。刘亚楼双手紧握英雄的手,向他转达了林总和罗政委两位元帅的关心和慰问,并保证要过问肖政委儿子的事。 北大经过重新审议,肖福通被改成普右,回原籍劳动,国家每月发生活补贴,宋芷瑶调到同一县城的中学任教。 妻子体贴入微,父亲战友鼎力相助,时间的流逝,还有故乡的泥土渐渐抚平了肖福通受伤的心灵。回乡后不久他就振作起来,以高昂的精神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去。 在丈夫的默许下,怀孕八个多月的宋芷瑶给父母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详细地介绍了她和肖福通结合的前因后果,希望得到父母的谅解。同时她表达了对母亲审查结果的担忧,倾诉对父母和弟弟的思念并报告一个新的生命就要诞生。谁也不会想到,这份厚信塞进邮筒入口后并没有落进筒内,几个调皮的小男孩伸手进去将卡在那里的信抽出,这些信纸很快变成了他们玩耍写字的材料。实际上那种老式圆形邮筒入口处经常有信卡住,从外面还看不出来,只有伸入手指才能触到。往往是后一封塞入的信自然地将前一封信推入邮筒,自己却卡在那里。 在一个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早晨,他们的儿子降临人世。和许多同龄人一样,1958年,这个在中国近代史上有着特殊意义的年份,给他们儿子的名字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巨大的喜悦冲刷掉父母没有回信带给的难过和忧虑。上大学不久,宋芷瑶就发现肖福通对富人和剥削阶级家庭的的敌视,有关她的父母和家庭是两个人刻意回避的话题,她那块贵重的瑞士手表也有意无意地尽量戴在手臂的高处,隐藏在衣袖里面。宋芷瑶想过父母可能没有收到这封信,但这次丈夫虽然极不乐意,还是没有阻止她给父母写信,得到这一次机会,她觉得满足和心安。从此她要全心全意热爱体贴自己的丈夫,营造温馨的小家庭,抚育儿子成长。 甜蜜的天伦之乐维持了四年多,夫妻产生了隔膜,矛盾起始于如何教育这个儿子。 宋芷瑶的童年在美国度过,她的父母也是很小就移民美国,即使离开多年,其影响也是根深蒂固的。美国的小学和幼儿园并不强调文化学习,更重视启发孩子们的兴趣,培养基本的社会道德,在体育娱乐中增进体格。老师和家长对孩子都是百般呵护,一点点进步和成绩就大加鼓励和赞扬。指责斥骂小孩是不能接受的,体罚则是禁忌,一经发现做父母的权力都会被剥夺。 2000年,杜子腾十岁的女儿转学来美国。由于英语不好,起初学习十分吃力,成绩上不去。有一天女儿的语文测验意外得到a+,全家人高兴坏了,母亲在单位与同事聊天时变着法子将话题引到女儿的成绩上来。两天后杜子腾的妻子不再夸耀这件事了,因为她得知女儿班上最好的成绩是a+++。美国老师为了鼓励孩子真是良苦用心。 肖福通的童年截然相反,在苦难、责骂和棍棒下成长,正是这种磨难成就了他在极度艰苦环境下生活、生存的能力。他在中国的最高学府学习并研究西方文化,思想并不僵化,很大程度上正是妻子身上那些与众不同的举止和习惯深深地吸引了他。说实话他一点也不反感妻子对儿子的影响和教育,文明有礼、爱卫生,说话顾及旁人,不乱吐痰等等有什么不好,即使在中国也是无可非议的。问题在于严酷的现实,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自己是右派,妻子成份不好而且受过美帝的教育,什么可怕的情况都可能出现。如果将来儿子必须生活在基层、在农村甚至一生将从事体力劳动,仅仅有这些优良的品行能帮助他生存吗?不!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但无助,还可能添麻烦,有人会将这些与脱离劳动人民相联系、与小资产阶级习气划上等号。 第一次夫妻矛盾的原因是肖福通要求四岁的同跃赤脚。为节省鞋子当时邻居家几乎所有的男孩都光脚丫,只有上学、去别人家做客或冬天才穿鞋子。他们家不缺钱买鞋,但肖福通希望从小培养儿子吃苦耐劳的精神,至少不比别的孩子差。去年肖福通就向宋芷瑶建议让儿子和别的孩子一样,赤脚出去玩耍。宋芷瑶心痛儿子,极不乐意,推说孩子太小,以后再说。 1963年的春天仿佛提前到来,暖风拂面,草绿花芳,蜂飞蝶舞,鸟歌雀跃,大地一片生机。去年老百姓终于走出了饥荒,填饱了肚子的儿童欢快地追逐嬉闹。肖福通发现一堆玩耍的男孩当中唯有自己的儿子脚穿鞋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再次向妻子提及此事。 “同跃都六岁了,不能太娇生惯养。别的孩子都光着脚丫,得让他也练习赤脚了。” “什么六岁?孩子实际年龄才四岁!”宋芷瑶不以为然。 中美两国的文化差异又体现在对年龄的计算和认同。美国判断年龄准确到日,确切地说以生日为准,同跃的生日还有一个月,所以现在是四岁。中国习惯按年计算,又加上虚岁,于是肖福通说的年龄竟比宋芷瑶的要大两岁。在赤脚的问题上两人各持己见,谁都没能说服对方。 肖福通转而直接对儿子做工作,他问同跃:“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要当解放军。”儿子响亮地回答,这是那个年代小男孩的标准答案。 “解放军勇敢不?” “解放军最勇敢。” “解放军怕痛不?” “不怕。” “你要想当解放军是不是也应该勇敢不怕疼。” “是。”儿子很容易地进入了肖福通的圈套。 “你看,别的小孩都光脚丫不穿鞋,劳动人民经常赤脚干活,你也应该和他们一样。开始会有点疼,不舒服,要像解放军叔叔一样勇敢、不怕疼。” 其实同跃见到别的小伙伴光脚丫到处跑很是羡慕,只是妈妈不让,现经爸爸鼓动便跃跃欲试。 肖福通身先士卒,自己先脱了鞋光脚再让儿子赤脚。他领着同跃先在屋里走,然后走到外面相对平坦的地面,最后过渡到比较粗糙的地面直到儿子疼得呲牙咧嘴。回林场前肖福通还给儿子布置任务,每天练习赤脚。 两天后宋芷瑶给同跃洗脚时候发现儿子双脚一粘水就反射性地往回缩,仔细检查粉嫩的脚底有好几处小裂口。妈妈心疼不已,让同跃别再光脚,等伤口完全长好了再说。 第48章 第八章:爸爸妈妈 5 周六下午肖福通到县城度周末,一回家就查问儿子是否每日赤脚。第一次见肖福通这样严厉的面孔,同跃吓得不敢回答,更增加肖福通的疑虑。 “是不是怕疼了?” 宋芷瑶对同跃教育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诚实,本来他还想说是妈妈不让,对于爸爸这个问题却不敢否认,脑袋耷拉下来。 “你不是要像解放军一样勇敢不怕疼吗?怎么说话不算数了?” 见儿子委屈的泪水快要涌出来,肖福通气不打一处来:“没出息,男孩不能轻易掉眼泪。” 宋芷瑶听不下去了,从厨房出来:“你怎么这样对待一个四岁的小孩,是我不让他光脚的。” “为什么?” “他的脚割破了,好多口子。” “多大的口子?出血了吗?哪个孩子开始的时候不会有点伤痛。”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声音越来越高。此后的一年里类似的争吵不断,每次都是肖福通占了上风,因为他能说善辩,宋芷瑶又很有涵养、不愿意邻居和儿子听到他们吵架。 肖福通对同跃的要求不断增多,比如早上六点必须起床,起床后去学校田径场跑步,将每天需要烧火做饭的煤块、柴火搬到炉灶前等等。宋芷瑶觉得这些对五岁的小孩太苛刻了,又拗不过丈夫,只能他走后消极对待。肖福通却很认真,周末必定仔细询问儿子,若不满意便斥责同跃,导致夫妻新的争吵。 又是一个春天,这个周末全家在南岭村相聚。一年前有关儿子年龄的分歧和争论再现,肖福通说孩子七岁了,要带他一起上山砍柴。宋芷瑶说儿子不到六岁,极不乐意,却也无奈。 第一次进山,同跃开始时很新鲜、很兴奋。走了20多分钟,累得受不了,肖福通却不让休息。接着又来了新的问题,同跃想撒尿,四处观望始终没有发现厕所或小便处。终于憋不住了同跃才告诉肖福通:“爸爸,我想上厕所。” “大山里有什么厕所,你是要拉屎还是撒尿?” “撒尿。” “这里没有人,你就随便撒。” 见儿子不动,老子以身作则,自己冲着一棵树撒了一泡尿。 儿子还是不动,肖福通有点火了:“怎么还不撒?” “老师说了不能随地大小便。”不仅保育院老师这样要求,妈妈也这样教育他。 “这是农村,没那些讲究,快撒!” “不!”儿子的倔劲上来了。 “有尿不撒,想憋死自己呀?你撒不撒?” “不撒!” 肖福通火冒三丈,左手抓住同跃的胳膊,右手在同跃屁股上煽了两下:“撒不撒?” 同跃的邻居小伙伴人人都挨过父母打屁股,还经常在一起交流挨打经验。同跃是第一次体验挨打的滋味,原来也不过如此。董存瑞、黄继光的英雄形象似乎浮现在眼前,这位立志长大要当解放军的小男孩壮志凌云,更加响亮地回答:“就不撒!” 肖福通怒不可遏,有力的双手拎小鸡一样抓起同跃,按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地抽打儿子的屁股,吼叫到:“你撒不撒?” 小男孩的英雄气概顷刻被打掉。同跃疼得哇哇大哭,抖动着声音回答:“我撒。” 在肖福通的淫威下,同跃掏出小jj撒尿。由于身体还在因哭泣和委屈剧烈抖动,尿线忽近忽远,忽高忽低,像条扭秧歌的彩带在空中舞动。 听到外面有动静,宋芷瑶猜想父子俩砍柴回家了,赶紧迎出门去。看见儿子精疲力尽的样子,宋芷瑶心疼地抓过一小竹椅,让他坐下休息。同跃的确累坏了,妈妈的椅子还没有放稳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哎哟!”同跃一接触椅子,身体立刻触了电似的弹了起来,双手捂住屁股,极力忍着没敢哭出声。 “跃儿,怎么了?”宋芷瑶揽过儿子,扒下他的裤子,看到片状和条状交错的伤痕。她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愤怒地冲着丈夫,用气得发抖的声音责问:“这……这是你干的?为什么?” 同跃的父母从相识到成家这么多年,对彼此极为不同的童年经历是非常了解的,甚至充满了好奇。在过去一年的争吵中,他们无法说服对方,但也能够理解为什么他们对自己孩子的教育这么大的分歧。毕竟都在北大受过高等教育,宋芷瑶尤其知书达礼,每次都能冷静下来做出些妥协,不使矛盾恶化。 这次不同了,体罚孩子是宋芷瑶决不能容忍,决不许逾越的底线。然而在肖福通看来,打儿子的屁股是早晚的事,是教育孩子必不可少的手段,用不着大惊小怪。 两口子大吵了一架,妻子情绪第一次失去了控制,咬牙切齿地对丈夫说:“我是绝对不会和一个野蛮虐待、殴打自己孩子的人生活在一起的。”她拉着儿子,午饭都没有吃就离开了丈夫,离开了南岭村。 好几个星期同跃的父母都没有见面、没有联系,宋芷瑶越来越不安,无时不在焦虑如何解开这个死结。离婚是她不愿意考虑的,夫妻俩感情并不坏,更不用说丈夫为了自己牺牲了一切。妥协也不可能,她的出身和文化背景以及对儿子的深爱决定了她不会从这条底线上退让。剩下的选择只有分居,这在美国并不罕见,她的同学中就有这种情况,但显然不符合中国的现实情况。 按年龄同跃明年才上小学,但这项规定并不严格。考虑到儿子智力超群,宋芷瑶决定让他早一年上学。目前的夫妻冷战状况不是长久之计,儿子上学以前无论如何也要解决。于是她给丈夫写了一封信,希望能心平气和地谈一次,寻求解决矛盾的办法。 他们谈了很久,双方都很理智,没有吵架,但是动了感情。肖福通对妻子说:“我也愿意同跃能像你的童年一样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可我们的现实情况是运动一个接一个,反右后是人民公社、大跃进,国家经济困难刚过就开始了四清,去年毛主席又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知道在新疆农场劳改期间,短短的两个多月就有三个同伴倒下了,年轻的生命长眠在荒凉的异乡。毛主席说过有利的情况可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如果我弱不禁风在新疆就倒下,还会有今天吗?同跃的未来不知道要经历多少风风雨雨,温室里的花朵怎能经受狂风暴雨的肆虐,然道你愿我们的儿子在人生的第一道坎坷就迈不过去吗?” 宋芷瑶被深深地打动了,她知道自己无法驳倒这些观点,而且不得不承认由于长期的政治工作经验和对形势的持续关注,丈夫判断是非常深刻、非常有远见的。透过丈夫的执著,她看到一种崇高,一种精神,一种忘我的奉献精神。为爱情,丈夫牺牲了理想、前途和事业。现在又因为对儿子的爱和责任,为了儿子的前途和人生,丈夫执意将白脸唱到底,不惜牺牲父子感情。 “我什么都可以依从你,只求你答应我……”宋芷瑶哽咽了,哀求丈夫:“以后别再打孩子了,我实在无法接受。你的手那么重,万一……” 夫妻俩达成了妥协,宋芷瑶答应配合丈夫对儿子的管教,无论多么苛求;肖福通承诺不打孩子,当然这种承诺不能让同跃知道,他要保持对儿子的威慑力。 肖福通经常给耿致勤和崔世力写信,虽然相隔的时间逐渐拉长。耿致勤右手战伤,握不稳笔,妻子又是文盲,他一般不会写信。耿致勤的近况都是由崔世力来信转告,他每年正月都会去天津看望老战友,给耿致勤拜年,平时也偶而给他家打电话。 1964年夏天肖福通获悉耿致勤病故,悲痛不已,长时间地发呆。肖福通从来没有见过亲生父亲,耿致勤在他心中的位置就像父亲一样。耿叔叔将他带到天津,一起共同生活了一年,直到他赴朝参战。几年后再次见面时,这位身强如牛的军人遍体鳞伤,成了二级残废。在北大念书时肖福通每个寒暑假都去天津陪伴耿致勤。文革开始,肖福通怕他的右派身份牵连崔世力,告诉他以后如无特殊情况就不再给他写信,彼此的联系也就终止了。 第49章 第九章:从医之路 1 手术科室中,普通外科对医生需求量最大,因而比较容易进。同跃原以为自己肯定被分在普外,但出乎意料,医学院附属八一医院泌尿外科侯志江主任点名要了同跃。 医学生在三、四年级学习临床医学,涉及人体所有的器官和相应的专科。同学们习惯将内外妇儿视为大科,是重点要求学习的内容,其他专科则视为小科。多数小科都不计分数,成绩只有及格和不及格两档,最不受重视的当属口腔科。口腔科并不小,但因口腔牙医的特殊性,它不属于医学系。口腔科医生都是从口腔学院或口腔专业毕业的。医学系学生只要求从消化系统的角度对口腔常见疾病有大概的了解。 很多在小科工作的老师对这个"小"字非常不满,担任附属医院院长的眼科专家陈彼得在讲课时训斥同学:“什么叫小科,我们医院没有大科小科,只有专科。每一科都是同样重要,事关人民的生命健康。” 是啊,谁没生过病?生过病的人都清楚,患哪一科的病都不好受,管你大科小科。谁愿意瞎眼睛、聋耳朵,鼻子堵了晚上还睡不好觉。如果重庆渣宰洞的特务发明人工急性牙髓炎,那种剧痛恐怕能使江姐变成浦志高。但训斥归训斥,同学们关心的是分数,谁让你的专科不计分数呢。 临床见习是配合各专科的授课内容,组织学生到医院去,对相关科室的诊疗常规和常见病人有个初步的感性认识。这种见习常常是一大群学生在病房或门诊走马观花,要求也不严格。 那天上午的口腔科见习,同学们去露个面就先后溜走了。既然是最不受重视的科室,带教医生也有自知之明,学生爱来不来,睁只眼闭只眼,自己也落得个清闲。话虽然这么说,看到唯一没有离去的好学生肖同跃,老师非常高兴,细心热情地给他讲解。 下午的泌尿外科见习由侯主任亲自带教,他也是外科学的授课老师之一,泌尿外科这一部分全由他讲授。这种见习没有人掉以轻心,没有人迟到、早退或缺席,同学们唯恐漏掉老师透露的考试内容或重点。倒是侯主任提前五分钟结束了见习,因为急诊室求助,一个非常棘手的病人需要主任亲临指导。 和中小学一样,没有哪个学生不喜欢提前几分钟下课,那种拖堂的老师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同学们都着急回学校课外活动,转瞬间大家便一哄而散。只有同跃好奇地跟在侯主任后面去急诊室。 患者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手淫时将一个粗大的螺帽套在阴茎上没有及时退下,结果静脉回流受阻,远端的阴茎龟头肿大。肿胀的组织进一步压迫静脉,加剧肿胀,这类现象在医学上称为“恶性循环”。由于男孩害羞不敢告人,送到泌尿外科急诊时已耽误了很长的时间,无法排尿,相当危险。如果不及时处理,一方面会导致急性肾功能衰竭和尿毒症;另一方面局部肿胀压力大到一定程度会压迫动脉,致使阴茎不可逆的缺血坏死。 青春期的男孩是性欲、性能力最旺盛的时期。由于人类的社会性,尤其中国人相对保守的性观念,私下里手淫几乎是孩子们唯一发泄的途径。敏感、兴奋、冲动、好奇、探索,各种各样的原因使得许许多多青少年不知怎样折腾他们的无法安分的□□官才能够释放强烈压抑的性能量。千奇百怪的办法和物品被用于这一目的,对绝大多数人而言,结果仅仅是一个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或是多年后被遗忘的成长经历。个别情况下引起了泌尿生殖系统的损害,这些个别情况汇总到泌尿外科便又成了比较常见的疾病。除了阴茎、阴囊和睾丸的损伤,另一个很常见的后果是尿道膀胱异物。患者将各种物体探入尿道,一不小心滑向深处或进入膀胱,导致损伤、感染、结石和排尿困难。 看急诊的泌尿外科黄医生已经暂时解决了这个少年的第一个危害,他用大号注射器穿刺下腹部,从极度胀大的膀胱里抽出好几百毫升尿液,暂时缓解了泌尿系统的压力和对肾脏的威胁。真正棘手的是处理那个金属螺帽,黄医生先找了副主任许医生,没有商量出好办法。侯主任检查病人后同样头痛,他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病例。情况紧急,不容过多的讨论,必须马上除掉那颗螺帽。当时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麻醉后,切开高度肿胀的阴茎皮肤,挤压放液减轻肿胀,然后将螺帽固定在台虎钳上用骨科的电动钢锯分别从两处锯断螺帽。 在医生办公室,侯主任亲自和家属谈话:“要锯断两处这么厚的螺帽,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而且每锯一下都会严重损伤已经高度肿胀的阴茎。所以就算保住了,也难免出现疤痕纤维化、畸形、尿道狭窄等并发症。有很大的可能,除去螺帽后阴茎已经缺血坏死,或术后因损伤感染不得不作阴茎切除……” 孩子的父母泪流满面,央求侯主任千方百计把根留住。 同跃一直紧随侯主任,这时想起了上午的口腔科的见习。病人家属离开后,他对侯主任说:“侯主任,我上午到口腔科见习,看见他们用……” 同跃的话猛然提醒了侯主任,他立刻冲向电话机,抓起话筒,拨通口腔科:“我是泌尿外科侯志江,陈主任在吗?副主任也行,越快越好。” 一位口腔科副主任接了电话,侯主任简单介绍病情后问他牙钻能不能钻开金属螺帽,回答是肯定的,多厚都没有问题。 “插上硬膜外麻醉导管后立刻推病人到口腔科门诊,你亲自陪病人去。”侯主任对许副主任发出指示,然后仔细打量身边这位给他提示的见习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肖同跃。” “肖同跃……同跃……五八年生的?” “对对,您说对了。” “我家老二也是五八年生的。” 口腔科副主任用牙钻精确,快速地去除了螺帽,几乎没有添加任何损伤。少年保住了阴茎,没有留下后遗症,出院时家长千恩万谢。肖同跃的名字也因此刻在了侯主任的脑海中,判外科考卷时同跃出色的答题再次加深了他的印象。在分配到外科的七七级毕业生名单中看到肖同跃的名字,侯主任根本不考虑几个领导和同事托情介绍的人选,非要肖同跃不可。 知识面广一些肯定不会是坏事,如果是一个医生,有时还能起到救命保根的作用。医学院要求学生学点口腔科知识,但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不可能料想到口腔科技术能运用到泌尿外科。 侯主任经常告诫全科医师:外科医师不是手术匠,如果没有全面的医学知识和临床技能,决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但是大家对主任的这席话不以为然,没有哪个外科医生不把提高自己的手术技能放在第一位。手术做不好,其它方面再优秀也不会受人尊重。 无论在内行还是外行的眼里,手术技能是评价一个外科医生最重要的标准。手术做得好坏一方面有赖于个人的天赋,另一方面取决于经验。手术经验光靠勤奋努力远远不够,还需要手术机会和上级的指导,动手动脑,熟能生巧。 外科主任通常是手术技能的权威,同时又有权决定全科医生的手术机会。一旦出现手术差错,主任的意见很可能决定一个外科医生的前途和命运。因此,外科主任很容易树立绝对的威信。这就决定了外科主任比其它科室的主任更牛气、更傲气、更武断。 侯志江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外科主任,医生护士都怕他。黄医生是有四年工作经验的住院医师,很不招主任待见,然而侯主任喜欢的人咋看咋顺眼。同跃初参加工作,热情很高,一些重要的化验检查等不及,亲自跑去化验室查结果。主任表扬道:“好,年轻人就该这样,主动勤快。” 几天后黄医生也有了类似的机会,要在主任眼前表现一下,没想到侯主任接过他亲自从化验室取来的结果后训了他一顿:“守着现代化的工具不用,设电话干吗?年轻人,时间是宝贵的。”黄医生心里很憋屈,他清楚记得几个月前主任见到他打电话询问检查结果时斥责他:“这么重要的检查都不亲自跑一趟,就那么惜力?” 第50章 第九章:从医之路 2 因为是全省的名医,院长甚至卫生厅的领导对侯主任都客气有加。南昌市委邹副书记患慢性前列腺炎久治不愈,他闻侯主任大名,想住院请侯主任彻底检查、正规治疗一段时间。为此,卫生厅熊厅长让秘书拿着他的亲笔字条去医院安排副书记住院一事。秘书没找到院长,直接到泌尿外科见侯主任。 秘书说明了来意后问:“你们科有没有单人病房,最好带有卫生间。” “我们都是大病房,只有一间三个人的小病房,更谈不上卫生间。”侯主任按耐住不悦,尽量和蔼地解释。虽然很少交往,侯主任认识这位傲气的秘书,并不想得罪他。再说厅长的字条上写明了院长和他的名字。 秘书说:“那就请你们挪一下病人,腾出这间小病房。” “我的病人都是需要手术的,有人等了好几个月都住不上院。” 秘书却不屑地说:“你就别绕弯子了,我在卫生口这么多年,医院那点事还不清楚。你们每天都有病人出院,用不着两天就能腾出小病房。” 侯主任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快:“慢性前列腺炎不需要手术,我可以在门诊给他治。一个非手术病人占据三张床位,这不太妥吧。” “他不是一般病人,他是市委副书记。”秘书手握尚方宝剑,岂肯罢休。他再次把纸条递向侯主任:“你再仔细看看,熊厅长给你的亲笔字条。这就是指示,这就是命令,你必须执行。” 侯主任的脾气爆发了,他将字条往桌上一甩,厉声说道:“我没有床,如果非要住院,那就请你的副书记睡在这张字条上!” 同跃常抽空陪侯主任看门诊,帮忙写处方、开化验单和分诊病人,更重要的是向主任学习诊疗知识和处理棘手问题的技巧。今天第一个病人同跃很熟,患有慢性前列腺炎,已经来过两次。他的化验没有大问题,主观的症状却非常多,每次都花掉主任几倍于其他病人的宝贵时间,解释病人反复提出的同样或类似的疑虑和问题。 看完门诊回病房的路上同跃问起这个病人,侯主任说;“你看吧,还会来,不就花一毛钱挂号费嘛。”那时候还没有专家门诊这一说。 同跃问:“慢性前列腺炎应该怎样处理?” 侯主任反问:“你说呢?” 同跃没有临床经验,只能背书本:“慢性前列腺炎少数是细菌性的,可以用抗生素;无菌性前列腺炎主要是对症治疗,还可以辅助用热水坐浴、前列腺按摩。” “如果无效呢?” “无效.....&同跃回忆读过的医书,没有哪本书写得这么细。“如果是细菌性的,可以换抗生素,或者做细菌培养,选择敏感抗生素。对了,我还看到有报道前列腺注射或尿道灌注药物治疗慢性前列腺炎。” “瞎折腾!这些介入治疗本身就可能引起损伤和急性炎症。有几个人真的培养出细菌,有时还可能是污染引起的假阳性。就算找到细菌,非得长期用抗生素吗?”侯主任又问道:“如果不治呢?” 同跃被问住了。虽然医学书厚得吓人,恨不能两个人才抬得动一本书,从来没有看到哪本书上写慢性前列腺炎不治疗会怎样。心脏病不治会死人,糖尿病不治会昏迷,慢性前列腺炎不治疗会有严重后果吗? 见同跃答不上来,主任自己开口了:“不治疗有可能活得更好。我干泌尿外科几十年,还没有看到一篇研究论文证明慢性前列腺炎久治不愈会导致严重并发症、会致死致残致癌。去年南昌市委副书记要住院治疗他的慢性前列腺炎,我的床位多紧呀,都是等着开刀的,怎么可能为他腾出单间病房。后来段院长把他安排到高干病房。我去会诊时看见探望他的人都排成了队,表情庄重、遗体告别似的,至于吗?这几年他北京、上海,名医、祖传看了无数,西药、中药就没断过,越治症状越重,还不到五十岁性欲也没了。” 侯主任让市委副书记睡在厅长的字条上,这件事已经在医护人员中传为佳话,同跃早就听说了,但他并不知道后来的治疗经过。 “你怎么办?”同跃急切地问。 “我对他说:‘明天就出院,家里的药都扔掉,前列腺炎的病历都烧掉,该干嘛干嘛、越忙越好,一个星期最少一次房事。我们共产党人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吗,那么点痛苦不适就受不了了?不要理它,出了事我给你抵命。别把前列腺那点小玩意当回事,它一不管吃二不保暖,不用它思维,不靠它走路,有它没它你照样活。’” “后来怎样?”其实主任也给今天的那个病人类似的劝告,只是讲得没有这么生动。 “看来我的话还真管用,他果然出院了。& “那当然。”同跃赶紧恭维。“你是我们省最有名的泌尿外科专家。” “两个月后再次找我非要请我吃饭。他年纪不大,当然还想努把力往上升。那段时间会议多、确实忙,他告诉我后来忙得都忘了还有前列腺炎那档子事。妙就妙在这样一来,他对女人的兴趣反倒回来了。” 同跃问:“那以后遇到慢性前列腺炎是不是最好不治了?” “这要因人而异,原则上少用药尤其避免长期用药。慢性前列腺炎的化验检查结果通常与临床症状不成比例,一方面这些检查手段对该病的诊断有多大的价值还成问题,另一方面病人的症状是不是由此引起更难肯定。哪个人身上不会有点这样或那样的慢性炎症?鼻炎、胃炎、咽炎、皮炎、喉炎……哪一种慢性炎症对人体的直接危害都比前列腺炎要大,可偏偏就是慢性前列腺炎的病人要死要活的。" 同跃说:"生殖系统对人们过于神秘,更容易引起担心。" "不错,这其实是一种心理暗示,病人过度关注,使一些微小的不适高度放大,甚至制造出很多精神症状。我们应该让病人懂得这种疾病并不会直接危害全身健康,但你也看到了,谈何容易。” 同跃觉得受益匪浅,这些知识在书本上是学不到的,对心理暗示在临床上的意义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大学第四年,学校请来一位催眠大师介绍催眠暗示疗法,并要当场在同学身上演示。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五年制医学生,人人高举科学技术和现代化的大旗,对气功、催眠是不是科学,能否治疗疾病高度怀疑。同跃坚信自己无法被暗示,你可以让我闭眼,难道还能暗示我睡着? “催眠疗法只适应比较容易接受暗示的患者。”催眠大师很坦率地告诉大大家。 周围窃窃私语声增多,带有嘲讽的味道。同跃心想:还没开始呢,就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不过多数人都能不同程度地接受催眠师的暗示,现在我就给大家做一个小小的测试。”大师的话锋一转,同学们兴奋起来,都想看个究竟。 “治疗成功的关键在于认真执行催眠师的每一个指令,不要有杂念。现在请大家都伸出双臂,手心向上,闭上双眼。请用心体会火红的太阳照在你的前额,热热的;你的右手托着一本厚厚的《内科学》,很沉很沉;你的左手托着棉花糖,很轻很轻。” 催眠大师重复了好几次同样的指令:“火红的太阳照在你的前额,热热的;你的右手托着一本厚厚的《内科学》,很沉很沉;你的左手托着棉花糖,很轻很轻。” 大约两分钟后大师让大家睁开眼睛,同跃立刻环顾四周,被所见到的情景震惊了:几乎所有的同学左手的位置都比右手高,包括他自己,尽管双手托着的是同样重量的空气。 接下去几次和主任上门诊,同跃都盼望那个慢性前列腺炎的病人再来,看看侯主任怎么处理这类反复纠缠的病人,有没有什么高招。 第51章 第九章:从医之路 3 两周后同跃果真如愿,那个病人又来了。他还是喋喋不休向侯主任重复同样的问题,主任从抽屉里取出一盘磁带:“你所有问题的答案我都录在这里面,回去好好听听,以后要是没有新的问题就别花钱浪费时间来看门诊了。” 显然出乎病人预料,他迟疑半天接过磁带:“那好吧,谢谢侯主任。”此后同跃再没有见到过这个病人来看门诊。 那天最后一个病人是位28岁的年轻人,身材魁梧,他结婚两年多想要孩子没成功。这时候计划生育已经抓得很严,年前必须申请到生育指标第二年才允许怀孕。他们如果还怀不上,年底又得第三次去计生办申请明年的指标,夫妻的隐私不得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令人难堪。 侯主任问:“你一个月有几次性生活?” “大概一次吧,最多两次。” “为什么那么少?”侯主任皱眉。 “我看过中医,说我肾虚。” “一个月经周期就那么一两天容易怀孕,你才同房一次,赶上的机会非常的低。再说长时间不同房,精子的质量也会下降。” “可是我肾虚,必须节制房事。” 侯主任问:“你刚刚上二楼是一口气上来的吗?会觉得乏力喘不过气来吗。” “我爬五楼都没问题。” “然道你和老婆同房比上五楼还费力?” “这……"病人被问傻了,半天反应不过来。“这不一样,我是肾虚。” “咋虚了?” “每次房事后都觉得头晕眼花、腰酸乏力。” “你的肾管不了那么多地方,是心理问题,你越不过性生活就越会觉得虚。年纪轻轻的,身强力壮,哪有什么肾虚。” “医生,我是真的虚。” “你不虚。” “我虚。” 侯主任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执拗的病人,急了:“你再虚,总比杨白劳强吧。” 病人目瞪口呆,不知该怎么应答。杨白劳是中国文学作品中最具典型代表的旧社会弱男子,苦大仇深、食不果腹。这么虚弱不堪的男人都能够胜任房事,生出个白毛女。同跃没忍住,笑出了声,心想中西医理论诌在一起常常驴唇不对马嘴。 这个病人走后,同跃发表感慨:“中医理论太玄乎了,我们泌尿外科尤其如此,只要涉及男人生殖系统,都是肾虚阳虚。” 侯主任没有直接回应这个话题,而是问同跃:“你值班碰到输尿管结石绞痛的病人怎样处理?” “打杜冷丁或吗啡,外加阿托品解痉。” “如果吗啡都止不住疼呢?” “那……那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同跃想了想,没想出高招。 侯主任得意的说:“下次你碰到肾绞痛告诉我,让你见识见识针灸的神效。” “针灸真能治肾绞痛?”同跃很意外,没想到针灸有这么好的效果,更没想到一个外科主任还懂针灸。 “比吗啡效果还好,而且没有副作用。”侯主任把话题拉回到中医。“你们学过中医吗?” “学过,还是一门大课,要考试计分,课时与妇产科、儿科差不多。” “你说中医理论是怎样形成的?” “嗯....&同跃思考片刻答道:“我想古代中国人主要是利用自然界的一些现象来对比描述疾病变化过程,比如冷热、表里、虚实、阴阳五行等等。” 侯主任高谈阔论:“最初应该是这样,后来不断地丰富,比如加进了许多哲学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是用社会科学的方法去解释自然科学现象。因为有了理论,前人的经验得以保存和借鉴,这在科学技术不发达的古代的确为治疗疾病提供了最有价值的手段。现代医学发展得很快,我们对人体和疾病的认识日新月异,学习西医的人很难接受古老的中医理论。中医不是迷信,确有很多有效的治疗方法,比如说针灸。但是否真的像经络穴位图那样精确值得磋商。《黄帝内经》就记载了经络穴位,武侠小说里面的点穴愈加说得神乎其神。我用针灸治疗肾绞痛十多年,最初必须找到肾俞穴位,后来发现周围很大的范围内,任何一点效果都不错,如果下腹部再加一针效果更好。” 同跃说:“一只小小的耳朵上面穴位密密麻麻,几乎和全身所有部位有关。不知道古人根据什么确定这些穴位?” 侯主任答道:“我们无法知道古人究竟是凭借经验还是想象推测,已经有不少学者采用现代科技、电生理方法研究经络穴位,结果没能证明它们的存在。我倒觉得局部神经□□反应来解释针灸治疗肾绞痛的机理更为合理。” 同跃叹了口气说:“中医太有赖于个人的经验,比如名医、祖传秘方什么的。什么病都能治,却不知道准确的疗效,缓解或治愈的概率。” “从科学角度来判断一种疗效,你必须清楚有多少比例是自然缓解,多少比例是‘安慰剂效应’。” 同跃不解,问道:“什么是安慰剂效应?” “一个西药的开发需要很多年的时间,最后一个阶段是临床试验,必须有三组对照:服真药,服假药和不服药。假药的外观和真药一样,这种假药就是‘安慰剂’。医生和病人都不知道哪些试验者服假药,哪些服真药,这叫“双盲”试验。几乎所有的临床试验都表明服假药比不服药效果好。” 同跃饶有兴趣,说:“那就是说假药也可能使病情改善。” “确实如此,而且不服药的一组通常也有部分人病情自行改善。其实我们人人都是华佗,多数情况下,自身体内的抗病修复能力是战胜疾病的主要因素,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介入药物甚至迷信,功劳便都归功于它们了。” 同跃感到增长了见识,又问道:“中成药也要做对照吗?现在很多广告声称祖传秘方治疗癌症或其它疑难绝症,我的一个中学同学患肝癌,买中草药用麻袋装。他的消化功能根本承受不了,很可能加速了他的死亡。” “这个现象很普遍。中药的管理比较松,中成药上市也很容易,不需像西药那样临床对照。为吸引病人,有些中成药说明书不光有中医辨证,也列出相应的西医病名,比如肾结石、肾盂肾炎等。这时候的肾是指西医的肾,不再是刚刚小伙子那个虚无缥缈的肾了。制药厂如急功近利,只开发中成药或生产专利过期的西药,中国药业在世界上将难有一席之地。” 侯主任当年的话不幸而言中。2015年11月,美国辉瑞制药公司宣布花1600亿美元收购总部在爱尔兰的艾尔建制药公司。换算成人民币,金额之巨达一万多亿,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财力、何等的规模!然而gdp已经达到全球第二的中国仍然没有开发出一个在世界上广泛使用、具有重要商业意义的原创新药。 研发一个新药需要很多年的大量投资,然而一旦成功上市,药厂便可在专利保护期内以垄断价格谋取巨额利润。药厂的投入主要是开发阶段,实际生产成本极低,只要临床常规使用,即使大部分利润用于推销、回扣,药厂也能赚得盆满钵溢。进口专利药物几乎都是惊人的天价,为这些药物买单,为这些药厂创造利润最多的国家大概就是中国。在国际原创专利药品市场上,中国基本上是空白,只有进口的份。 中国有惊人的数量,2000年以前上市的中成药就多达三十多万种,有点薄利多销的架势。相比之下,西方药厂一个畅销药物就可以在专利有效期内养活一万多职工,如果他们白拿钱,除去办公、研究、开发等开销,这个数量最少翻一倍。 中国在医疗方面的投入远远低于西方国家。但是解放后,除了西医无法根治的疾病外,中国在常见病的防治中取得了巨大的成效,接近世界先进水平。比如传染病的防治,许多妇幼疾病,新生儿死亡率,常见的外科手术等等,中国医学的进步远远超过了国家经济发展相应水平。这些成就主要是因为医务人员的低收入和高付出,也是他们有效地采用和推广现代医学技术的结果。 老百姓中仍然十分普遍的观点是:面对癌症等西医尚无有效治愈办法的疑难绝症,就应该求助民间秘方、偏方,至少应该与西医结合。这很容易理解,毕竟我们比洋人多了一种与疾病作斗争的手段。结果如何呢?2014年11月3日新华网转载了健康报的一组数据:我国全部癌症五年生存率是30.9%,美国全部癌症的五年生存率约为70%。这是不是提示因为大量使用这些民间秘方、偏方,耽误了病人,使中国治疗疑难绝症的水平远远低于世界先进水平,低于国家经济发展相应的水平。是利是弊显而易见,如果家属将这部分钱用于积极的西医治疗包括支持治疗,患者的生活质量和寿命都可能得到很大的改善。 著名作家王海鸰在她自传体小说《大校的女儿》中提及韩琳母亲患肺癌,“妹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有广告说有种膏药能治肺癌,五百元一贴,两贴见效,不假思索就将一千元钱寄了过去。”在中国有几个人没有类似的经历?就算亲人中没有得癌症的,朋友、同事、熟人中这类例子比比皆是。病急乱投医。为亲人治病,多少个家庭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现在广告中大量的特效药和祖传秘方早就适应了市场经济的需要,极大地方便了病人的使用,所针对的西医病名更有助家属理解,尽管他们祖先&发明&这些药物时对这些西医病名一无所知。不过无数的人像韩琳妹妹那样一掷千金,人财两空不以为然,而且还因对亲人慷慨尽力感到心安无悔。 2015年屠呦呦因为中药研究发现抗疟疾药物青蒿素而获得诺贝尔奖,这也说明中医的精髓需要现代科学来阐明。现在疟疾的诊断治疗简单明了,再也不需要辨证论治、喝一堆关系不大的植物汤药。 第52章 第九章:从医之路 4 下班前回病房转一圈、碰碰头是外科医师的习惯,侯主任也不例外。不过他离开病房后并不回家,而是要在办公室待到很晚。同跃很钦佩主任的敬业精神,不过有一天护士长道出其中奥秘:主任是因为怕老婆才晚回家。 侯主任的妻子是普外科老护士长,现在担任护理部副主任,大家都叫她杨老师。 “这不可能。”同跃不信:“那天杨老师正在和几个护士高谈阔论,见到主任走过来立刻变得毕恭毕敬,大声不敢出,像新媳妇见到婆婆似的。” “这你就不懂了。杨老师在外面给足了主任面子,一进家门他们的角色就立刻对调了。” 大家越是惧怕主任就越喜欢背地里议论他,老一点的职工都知道侯主任怕老婆,看来总有一物降一物。在医院享受人上人的滋味当然比回家面对人上人滋味好多了。据说他们结婚后杨老师给老公作了明确的分工:“以后大事情归你管,小事归我管。” “别呀,”老公哪敢委屈了爱妻,“你那么能干,应该多管点。” “男人嘛,应该胸怀大志。” “那……哪些事情属于小事?” “与家庭有关的事都是小事,诸如柴米油盐、该买什么、该去哪儿。以后发的工资都交给我,统一管理。” “什么是大事呢?” “当然是跟国家有关的事情。比如解放台湾、阶级斗争、实现共产主义…….这些大事都由你来操心。” “啊!” “怎么?”妻子瞪了丈夫一眼:“还嫌不够大?” “够大,够大。谢谢娘子的器重。” 为抢在全省开展第一例肾移植手术,侯主任请来了北京协和医院泌尿外科主任臧邵钟。他们俩从小学一年级就同学直到高中毕业,也难得俩人同班读书长达十多年,又都选择了学医,臧主任还时不时地叫侯主任小时候的绰号“小猴子”。不过臧邵钟有幸考入代表国内最高水平八年制的协和医科大学。 由于这层关系,侯主任和科里几个医生先后到协和医院进修一年,去年许副主任去进修重点学习肾移植。 手术非常成功,晚上侯主任在江西宾馆设宴庆功,感谢臧主任。 “今天是我们科值得庆贺的日子,我们成功地完成了我省第一例肾移植手术。”侯主任转向身边的臧主任:“特别感谢北京协和医院泌尿科臧主任亲临指导。” “老同学了,还客气什么。” “臧主任从美国回来不久,他在哈佛医学院肾移植之父穆雷教授的实验室工作学习了一年。” 臧主任说:“是宋院长帮我联系的。我们老院长宋思彥与穆雷在四十年代就一起研究肾脏移植,并合作出版了《肾脏病学》和《肾移植与排异》,前几年又合作再版,在国际上影响很大。” 因为对肾移植的特殊贡献,穆雷教授于1990年获得诺贝尔医学奖。 侯主任问:“宋院长有多大年纪?去年全国移植学术会他给大会作专题报告,看上去和我们的年纪差不多。” “别逗了,我们俩刚上大学的时候宋院长就已经是哈佛医学院教授,世界知名。”臧主任接着说:“他比我们大了近十岁,不过在老一辈医学泰斗中,他可能是最年轻的。” “你们医院内外科配合得真好,肾移植术后病人都转到肾内科治疗。” “是啊,多亏宋院长,他是我国肾内科和抗排斥治疗最权威的专家。外科医生都有这毛病,只重视手术,其实术后用药更为重要。” 许副主任插话:“我进修时听说,宋院长在锅炉房待了好几年。” 臧主任说:“文革时他在医院锅炉房劳动改造五年,直到总理亲自点名恢复院长职位。也真佩服老头子的认真劲,勤奋好学,他烧锅炉的水平超过了八级工。这不,前不久医院锅炉房故障解决不了还去请教他。 侯主任听罢大笑。 服务员开始上菜,侯主任对副主任说:“许医生,你和小肖不许喝酒,万一值班医师要帮忙。其他人可以敞开喝。我先敬臧主任一杯。” 侯主任和普外科主任是邻居,同一幢楼又同一单元,侯主任家住三层,普外科主任住四层。几年前普外科主任酒席后回家,少数了一层楼。他推门进入侯主任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呼叫自己老婆的名字:“打盆热水来.....”话没说完便倒在侯主任的沙发上呼呼大睡。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天下。此事很快就成为一个经典笑料在医院传开了,更成为女人控制丈夫过量贪杯酣酒的依据。她们说还好是错进同事家,要不然“夜入民宅,非偷即抢”,非送局子不可。 从那以后泌尿外科每逢有饭局,杨老师都名正言顺要参加,并严控侯主任的饮酒量,粉碎任何人灌醉他丈夫的企图。今天她因为一个特殊的术后危重病人要加强护理,临时被普外科主任叫去病房坐镇。机会难得,侯主任又心情特好,大家心照不宣地锁定了目标。 侯主任久经沙场,尽量把握好少喝白酒,以啤酒为主。耐不住大家花言巧语、百般说辞,有时还要代臧主任挡酒,宴席过半后舌头开始打卷。 泌尿外科护士长是全外科系统最年轻、最漂亮的护士长,因侯主任倾力推荐而得以提拔。她见时机已到,压垮骆驼只需最后一根稻草。 “主任,我敬你一杯。”满脸红晕,百般娇媚的护士长手举一杯白酒来到侯主任身边。一个医生赶忙将主任的酒杯里倒满了白酒。 “不行,不行,今……今天喝太多了。” “多什么?都是啤酒。今天杨老师不在,就痛快一次,总不能不给我们女士一个面子吧?”护士长笑盈盈的,柔声柔语地说,话刚完莲花指一翘,将手中白酒一饮而尽。 面对美女敬酒和同事们的起哄,侯主任知道今天在劫难逃:“没……没问题,我先去方便一下,回……回来跟你们喝。” 侯主任成功逃离,十分钟后还没有回来。 同跃担心地问:“主任咋还没有回来,不会有问题吧?” 副主任对同跃说:“你去洗手间看看。” 同跃推门进入宽大的洗手间,见侯主任安然无恙,仍站在小便池旁,便放心走出洗手间。等了几分钟后还没看到侯主任出来,同跃觉得不对头,都十多分钟了,哪有这么长的尿。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会不会是急性尿储留?前列腺肥大的病人喝酒后腺体充血肿大,常常导致后尿道严重堵塞,排不出尿。侯主任快六十了,可能性很大,难怪杨老师盯得这么紧。当着北京客人和下属,主任肯定不好意思,不得不痛苦挣扎。细细分析后,同跃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这种情况下病人再努力也是徒劳,必须插尿管,导尿。 不少泌尿外科医生有个习惯:观看尿道梗阻的病人撒尿。几十万的尿流动力学仪器检查出的结果不一定比有经验的医生亲自看一眼更准。尿道梗阻最常见的原因是老年前列腺肥大,病人很难启动排尿,排尿时尿线细小或中断。严重时他们不得不拼命用力,甚至头顶墙壁,痛苦不堪。因为反复使劲排尿,增加腹压,可以诱发小肠疝气和□□痔疮。前列腺切除术后准备出院时,医生常让病人憋一泡尿,一同去厕所。病人术前遭受长期折磨,一旦解除梗阻,舒畅的排泄感觉简直赛过性高潮。看到病人的尿线粗大奔涌,听到尿流冲击尿池哗哗作响,主刀医生的心情赛过发奖金。如果私下收了家属的钱财,一直悬着的心就此落下了。 同跃决定窥视侯主任撒尿。他站到主任左手相邻的小便池,一边缓慢进入排尿程序,一边斜眼低视。主任的小便池既无尿线也无排尿声,先前的猜测毋庸置疑同跃能够想象出主任痛苦的样子。 “侯主任,没事吧?”同跃不好直说,但这事也不能一直拖下去。 “没……事,就……就是啤酒喝多了点。” 与同跃预料完全相反,主任的声音充满愉悦与陶醉,他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主任的脸上。侯主任半眯着眼,微微摇晃脑袋,分明是在享受排尿解除膀胱压力时酣畅淋漓的痛快。 这一来,同跃变得茫然不知所措。小便完,同跃去洗手。侯主任右手是一排洗手池,同跃很自然地选择合适的距离,与主任隔了两个洗手池。正要打开水龙头时,他发现紧挨主任的那个水池龙头还在流水,不知哪个马大哈没有关好就走了,真是不必要的浪费。同跃上前把那个水龙头拧紧。流水声刚停,就听到侯主任长长的一声叹息:“总……算撒完了,从……从来没撒过这么多的尿。” 同跃用手臂紧紧捂住嘴巴才没有笑出声来。 侯主任转过身,一边拉上裤子的拉链一边对正在洗手的同跃说:“小肖,听……说你英语很棒。” “还凑合。” “告……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卫生部很快要主办出国人员考试,是……是世界卫生组织给钱。” 第53章 第九章:从医之路 5 为加速人才交流,利用国际资金,卫生部高效率地组织了全国出国人员英语考试。因为没有限制工作年限,以考试成绩划线,同跃有幸脱颖而出以高分入选,他将获得世界卫生组织资助一年。侯主任请协和医院臧主任推荐,同跃联系到美国穆雷教授实验室做研究,该实验室隶属哈佛医学院附属麻省总医院。该医院有数万职工,是麻州除政府以外雇员最多的机构,其医教研综合实力在全美,乃至全世界排名第一。 同跃做梦都没有想到医学院毕业才一年半就获得了出国研究的机会,让所有的同学和同事们羡慕。 时间的漂移并没有解开同跃和田靖的心结,俩人都试图跨过这一坎,但是都清楚不太成功。因为找到自己热爱的事业,两个人都忘我地投入工作,而且都抓住了历史带给他们的机遇。那个年代对于搞行政的人来说大学文凭太吃香了,田靖参加工作后很快就当上科长,一年后提拔为副处长。 因为需要办理各种繁杂手续,时间很紧,同跃只有两天的时间回家乡与亲朋好友告别。 同跃和柳青很少通信,倒是从春生那里知道柳青一些消息。他们俩时有见面,不是春生去县城就是柳青去乡里看望春生。毕业后就没有见到过柳青,殷殷思情,何曾淡忘。 下了班车同跃直奔县医院妇产科,护士告诉他柳青这两天休假。紧接着他去柳青父母家,她母亲说柳青去抚州了。回抚州?柳青早就没有了抚州的家,至今还让她的亲人帮她隐瞒。同跃写信告诉过柳青自己回家乡的日程,显然柳青有意躲避他。 柳青当然没有去抚州,而是独自来到丁字石坝。她记不清到底来过多少次,石坝是她记忆的乐园、思念的乐园、幻想的乐园。回想与同跃在这里共同度过的时光,一点一滴,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的甜美。 感觉的记忆从大脑提出、打开,再一次流回到柳青的肌肤。同跃十八岁那天,她清晰地感觉到同跃嘴唇投射过来的热量,同跃的呼吸传到自己嘴唇的压力。只差一点,就一点点,要不是那可恶的艄公号子。咳,自己当时为什么就不能主动一点呢。 太阳高照,抚河水清波碧。不知在丁字石坝上坐了多久,见与不见,都有太多的理由,为什么只有两种选择?难道只有两种选择吗?同跃的班车该到了,他肯定会去医院、去父母家找我。他会来石坝吗?他还记得我们的石坝吗? 丁字石坝上,柳青不停地看表,估算同跃此时的方位。突然她的心像小鹿乱撞,怦怦直跳。怎么不可以有第三种选择?我就等在石坝,见与不见,让他来决定。手表的指针好像越走越快,柳青越来越焦虑不安。终究,柳青还是身不由己,走下了石坝,走进岸边树林。 远处,同跃正默默走上拦水石坝。他果真来了!甜蜜而又苦涩的泪花顿时盈满柳青的眼眶,她想奔过去、扑过去,抓住就要逝去的幸福,找回属于他们的从前。 可是她没有动,就这样看着同跃,已经足矣。 可是她不放弃,只要守护住他们的石坝,她就拥有精神的家园。只要守护住春生,她就拥有连接同跃的纽带。这,就是柳青为什么回家乡,去县医院工作的真正原因。 因为没能见到柳青,同跃心情非常不好。闷闷地离开县城,他乘班车去甘坡岭,去见他唯一的亲人。 同跃常常有些自相矛盾的念头,但立即会找一些自己愿意接受的理由自圆其说。 此刻因为没有见到柳青,同跃非常失望,但隐隐地又感到一种解脱,免去面对柳青多少能缓解心里的愧疚。 毕业分配结果公布后,同跃为从此与柳青人各一方而苦闷,转念一想又觉宽慰,他想这样更容易处理与田靖的关系。 同跃不止一次设想从其它途径获悉柳青离婚的消息,这样他就有了台阶可下,与柳青重归旧情。但同时又害怕这种情况出现,更不愿主动努力去创造这种结局。给自己的解释是不愿伤害田靖,如果分手最好由田靖提出。 在文革期间在那些最不幸的日子里,邻居李老师一家、牛大毛、牛学旺等人给他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家庭巨大的帮助,同跃铭刻在心里。他很想有机会报答他们,很想花时间去看望他们,表达自己的心愿。但每次他都把日程安排得很紧,控制与他们见面的时间,并为此找些理由诸如自己忙呀,别打扰他们等等。 同跃满十八岁不久,母亲把他当作一个成年人做了很正式的交谈。宋芷瑶尊重同跃的意愿,没有告诉他有关自己父母和家庭背景,但是详详细细讲述了她和同跃父亲的故事。 1980年同跃先后收到牛大毛转给他的两封信,一是北大为他父亲平反的决定,另一封是崔世力的信。读了崔世力的信后同跃十分激动,犹如找到久别的亲人。他充满感情地写了一封长信,介绍他们家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近况。崔世力在第二封信中试探着问他是否需要他帮助查找他母亲那头的亲人,同跃立刻回信表示他没有这个愿望。最初渴望见到崔爷爷,渴望与他通信交流的热情急速减退。现在他只是在过年时给崔世力发个明信片拜年。 1943年8月,二战名将巴顿将军去医院看望受伤士兵,先后两次掌掴住院战士。这两名战士毫发未伤,只是残酷的战争导致他们精神障碍。巴顿认为他们胆小怕死,命令部下对这类士兵严加管教。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责成巴顿道歉,但企图阻止媒体曝光未果。巴顿被迫靠边站近一年后才重返战场。 这种精神障碍在医学上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表现为重大灾难和恐惧后出现强烈的心理痛苦和生理反应,简单地说就是受到严重精神刺激后出现的反常。此病最严重的后果是自杀,据统计,美国士兵从阿富汗战场回来后,由于“创伤后应激障碍”而自杀的人数远比死在战场的还要多。精神障碍与躯体的器质性病变不同,受内外很多因素影响,表现也五花八门。这种应激障碍可以在受刺激后近期内发作,也可以在很多年后发作;可以持续影响患者,也可反复波动。 同跃在医学院图书馆看过不少精神障碍方面的书籍,知道自己的精神问题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母亲的伤残以及不久后那次几乎与母亲生离死别带给少年同跃巨大的心理创伤。这种心理障碍的主要表现之一是患者长期或持续性地回避与创伤经历有关的事件或情境。 然而书本里的内容和实际应用还是有不少距离。就像书本上找不到螺帽套住阴茎该如何治疗,找不到慢性前列腺不治会有什么后果,同跃自学获得的知识也是相对有限的。 同跃想念母亲,但不愿意上坟;他害怕孤单,想得到崔爷爷的关爱,但又怕他再提寻亲。同跃理解这都属于回避反应,并原谅自己的行为。但他不知道其他一些矛盾的想法和行为也和他的心理障碍有关,这些人物或场景与他受到的精神创伤的关系不那么直接,他的回避反应是下意识的。 第54章 第九章:从医之路 6 在原公社书记、现任地区林业局局长牛学旺的大力举荐下,牛大毛在几年前提拔为公社副主任,现在是副乡长。春生因此得以进甘坡岭小学念书,小学高年级的学生可以申请寄宿,春生离开毛崽家开始住校生活。 公社中学刚刚改称乡中学,除名称改变,一切照旧。莫大的学生宿舍里有零星几个学生,春生考试还没有回来。 “同跃哥来了?”毛崽回宿舍,向坐在春生铺位上的同跃打招呼。春生小学跳过一级,此后一直和毛崽同一班。 “毛崽,就考完了?” “才开始不久,我胡乱答了几道题就交了卷。考不考都一样。”毛崽卸下书包扔到床上,他和春生同睡一张双层床,他睡上铺。 “真的不想上学?”春生信中说过毛崽打算去学开车,不念高中。 “不上了,我脑瓜太笨。还是春生有出息,考上县高中了。” “学开车也不错,现在运输这行发展很快。”同跃安慰道。 “唉,同跃哥,”毛崽带着羡慕和好奇的神情问:“你去美国是坐飞机吧?” 同跃笑了:“那当然。” “要坐多久呀?” “需要转一次机,总共二十多个小时。” “太过瘾了,什么时候我要是能坐上飞机就好了。” “你将来搞运输,赚大钱,想飞哪儿就飞哪儿。” “还不知猴年马月。”毛崽从床上抓了一条三角泳裤准备离去。“晚上你们上我家吃饭,牛局长正好来我们乡检查工作,他也会来。” “牛局长也来了!”同跃又惊又喜,还以为这次见不到牛学旺。“太好了,一定去。” 同跃知道牛局长这几天在南城县,本想明天上午一到县城就去县委招待所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他。这一来不仅能见到牛学旺,也省了他专程拜访的时间。同跃明天还有不少事情,至少应该去拜见涂卫东,中午约好在师傅蔡元兵家吃饭,下午就要赶回南昌。 毛崽走后同跃的情绪又低落了,他轻轻叹口气,莫名的惆怅和孤独感袭上心来。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自从有了一个欢快活泼的弟弟好像就没有过这种感觉。然而此一去越洋过海,此一别三年五载。 同跃打算去美国后考托福,攻读博士学位,有可能好几年内不会回国。当时中美生活水平差别甚大,留学生不舍得花掉美元回国探亲。 春生考试完回到宿舍,发现哥哥正坐在他的床上。他背着书包蹑手蹑脚地走到床的另一侧,从同跃身后用一小草在他的脸上轻轻地一划,同跃痒得哆嗦了一下。春生忍着笑,又在同跃另一侧脸上划一下。同跃以为是蚊子,着实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春生忍不住出了声,同跃反手将咯咯笑个不停的春生按倒在床上。 春生坐在床中间,找到同跃的书包,双手一挤:“怎么这么瘪,没给我带好吃的?” 同跃笑了:“你要鼓的,下次我给你带一书包爆米花来。” “抠门。”春生发现枕头边的点心盒,高兴地扑过去:“嘿,核桃酥!” 同跃漫不经心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支带有电子时钟的笔,假装要写点什么。春生眼尖,发现这支笔不同寻常,立刻伸手抢了过去:“哇!这么高级,这支笔还带有手表呀。” 春生观察同跃表情,同跃故意躲开春生的视线。 春生半耍赖半试探地问:“哥,能不能借给我用用?” 同跃没忍住,笑了。 “莫非……莫非是奖励我考取了县高中?” 同跃伸手夺笔:“你不想要就算了。” “我要,我要。”春生欢天喜地,紧紧将笔护在怀里。 同跃又从书包里掏出装笔的小盒子递给春生,春生小心翼翼地收好。 春生提议:“走,我带你去解放桥玩水。” “你行吗?明天还要考试。” “小菜一碟。再说了,你一出国,还不知啥时候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不就是一年嘛。” “要是你考上托福呢?” “我……”同跃噎住了,他本想去美国待过一段时间后再告诉春生,谁知弟弟心知肚明。 快到解放桥时迎面碰见毛崽,身上还湿漉漉的,手里拿着湿透泳裤。 “三寸。”春生老远就冲毛崽喊。 毛崽迎上:“同跃哥,你们也来了。” 同跃说:“好久没来过这了。” 春生说:“就回去呀,再玩一会儿嘛。” “我妈让我回家帮忙。你们晚上早点过来。” 毛崽刚走几步,春生又叫住他:“三寸,今晚你回家睡,我睡你的铺。” “没问题。” 兄弟俩先后爬上桥墩,已经有不少男孩在玩跳水。 春生先活动他的胳膊腿,同跃愣愣地注视弟弟。黝黑的皮肤沐浴在下午的阳光里,虽然春生个子比较瘦小,但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同跃想起第一次带春生来这里,恐惧的小身体蜷缩在他的怀里,眼前的这个躯体怀里已经放不下了。那些欢快的日子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脑海里掠过。春生在一月月地长大,他们分别从来没有超过半年。弟弟什么都在变,唯独对他的依恋与任性没有变。下一次,下一次重逢不再是几个月了,是好几年,今天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兄弟俩来这里戏水?那时弟弟和他一样都是成年人,也许还有了女朋友。糟了,一旦春生有了女友,兄弟情谊也许就无足轻重了。同跃非常后悔,当初春生称呼他叔叔,自己居然不好意思。如果那时接受了,他就有了资格一辈子去牵挂、去关心春生。非得去考托福、去念博士吗?同跃有些茫然。 活动开了的春生小跑两步至桥墩边缘,纵身跃起,像燕子一样展翅飞翔。同跃的心脏漏了一跳,仿佛弟弟就要离他而去,飞向无尽的天边。 春生没有飞走,而是在空中做了一个优美的弧形转体,然后直线插入水中。 春生从水面露出头后催促哥哥快跳。同跃的技能没有长进,还是直立跳入水中。两人马上进入下一轮循环,同跃忘掉了一切,快活得像个小孩。 离开解放桥,春生说要带同跃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同跃不在乎带他去什么地方,只盼时间过得慢一点。和弟弟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觉心情愉快。 同跃跟着春生走进山间小路,春生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学校的趣闻。 同跃问:“你为啥叫毛崽‘三寸’,又给人家取绰号了?” 春生几声坏笑后说:“去年夏天,我们班同学下河洗澡,后来大家比jj大小,毛崽的最大。” 同跃笑了:“吃饱了撑着。” “蒋双疤要去拿尺子给他量,我说不用量,准有三寸长,以后大家都叫他‘三寸’了。” 同跃笑骂:“你们这帮缺德鬼。” “你知道我们化学老师吗?” “是去年新分来的女老师,姓杜对不对?你说过她开始几节课一上讲台就脸红。” “对,就是她。杜老师是我们学校最年轻、最漂亮的女老师,教我们班的老师中就她一人说普通话。前天她给我们补习,要找人帮她抬黑板,毛崽个子最高,当然点他。杜老师一时记不起毛崽的名字,于是说:‘三寸同学,请帮我搬一下黑板。’我们班上的男生全都笑喷了。” 同跃被春生逗得大笑。 说着笑着,同跃忽然停住脚步。 眼前这棵大樟树好熟悉,同跃仔细观察起来。繁茂的树叶像一把巨型天伞,将烈日隔阻。树荫下飘过的微风带着丝丝凉意,清爽怡人。七年前和春生在这里相遇,如果没有这棵大树,如果没有春生,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同跃突然觉得惭愧,这么些年从来没有想起来看看这棵恩树。因为有了你我度过了那段最绝望的日子,因为有了你我再享天伦之乐。人是需要感恩的,我又用什么感谢你?别了亲爱的大樟树,别了故乡,你们还会保佑漂泊远方的孩子吗同跃的眼睛湿润了。虽然村里已没有别的近亲,毕竟这是我的根。不正是祖先种植了这棵樟树,我才有今天的福运。山里人淳朴善良,从未为难自己一家。牛队长更是千方百计保护父亲,后来又照看春生。同跃想到了春生,他还记得这棵大树吗?毕竟他还小,那时才七岁......唉,春生呢 同跃他侧头看春生,春生不在!同跃四下寻望,却发现春生已经爬上了大树。 “春生小心!”同跃跑到树下。 春生爬得并不高,像变魔术一样怀里已经揣着一个鸟窝向下爬,同跃双手托住他下了树。 春生将鸟窝递给同跃,里面有十多个鸟蛋,也不知道什么特异功能的鸟能下这么多的蛋。 “运气不错,给你的送行的礼物。” 同跃没有接,呆愣地望着春生。弟弟真的长大了,懂事了。此一别何日返故乡?他日再见时,春生会不会成了陌生人。莫名的恐惧袭上同跃的心头。 见哥哥异样表情,春生说:“向毛主席保证,以后我再也不爬树……”话没说完,两颗硕大的泪珠涌出眼眶。 同跃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捧起弟弟的脸,为他把眼泪擦干。 第55章 第十章:血肉情深 1 县医院分给柳青平房一居室,春生进县城念高中每个周末都会去她那儿犒劳自己的嘴巴,打一打牙祭,今天也不例外。在县城的街道上他意外看见三年多不见的孔涛。春生曾问过柳青怎么好久没见姐夫,柳青只是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他工作忙。 “姐夫、姐夫。”春生兴奋地冲街道对面的孔涛奔去。 “是春生啊,长这么高了。”孔涛认出了跑过来的春生,表情很不自在,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孩。 “姐……”春生注意到孔涛身边的女孩,声音戛然而止。 “这是我的女朋友魏艳虹。”孔涛的表情很快恢复了正常。 “女朋友?”春生有点尴尬。 “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和柳青已经离婚好几年了。” 魏艳虹向春生友好地点点头,春生连忙陪笑。 孔涛问:“来县城有事?” “我在县中上学。” “考上了县高中了?” “嗯。”春生得意地点点头。 “有出息,祝贺你。你哥怎样?听说在省里当外科医生了。” “我哥出国了,前几个月去了美国。” “就出国了!自己联系出去的?” “是公派,卫生部全国考试选上的,全省就他一个人。”春生的语气带着自豪和炫耀。 “了不起,了不起。肖同跃是我们县中最优秀的学生,只要有机会,没人比得过他。写信时代我问你哥好。” 春生一到柳青宿舍就从书包掏出一封信给她:“我哥的信。” 柳青急切地取出信阅读。 估计柳青快看完了春生说:“我刚才看到姐……看到孔涛哥了。” 柳青诧异:“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告诉我你们早就离婚了。” 柳青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要保密,为什么不告诉我哥?” “你知道,你哥有女朋友。田靖很适合他。” “可是如果我哥知道你已经是单身,他可能会选择你。他每次来信都问起你,想着你” 柳青的脸色夹杂着欣慰与凄凉,她沉思片刻后说:“你哥和我是不会幸福的。” “就因为你结过婚?我哥才不是封建思想。” “不光是这个,以后再跟你说吧。” “我现在都长大了,高中生了。你告诉我吧,我能理解。” 柳青沉思良久,对春生说:“好,我都告诉你,不过有些事情我还不想让你哥知道,你得答应为我保密。” “我保证。” 柳青对同跃再了解不过了,他喜欢小孩,小孩子也喜欢同跃,邻居李老师的孩子和自己的弟妹都喜欢和同跃玩。 高一暑假的一天,柳青在院子里晒尿布,老四小妹,老五二狗两个幼童在院子里玩耍,她父亲躺坐在厅堂门口的竹椅上,翘着二郎腿看《参考消息》。 “同跃哥,同跃哥。”两个幼童见同跃进来,立刻欢快地迎了上去。同跃从衣兜里掏出两颗硬糖,一人一颗分给他们。 肖福通在山上砍了很多木柴,送了些给李老师和柳青家。同跃来她家取板车去拉木柴。那年头很多商品都要计划供应,烧饭的柴火也凭票供应。柳青家在郊区农村,不是城市户口,没有柴票。他们家平时烧煤,但请客、过年过节时需要木柴。烧柴火旺,而且很容易调节火候。 柳青说:“你上次送来的还够我们用好一阵。” “这次的撑排工比较熟,我爸多运了一些柴过来。” 两岁的二狗伸开双臂冲同跃说:“举高高,举高高。”同跃抱起二狗,右手掌托住他的双脚,单手将人举起,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二狗伸直双手平衡,表情即紧张又兴奋。 从厅堂内传出婴儿三狗的哭声,柳青赶紧跑进去将三狗抱出厅堂,不停地哄他,然而哭声不止。 “让我试试。”同跃放下二狗,接过柳青抱着的婴孩。三狗不但在同跃舒适的摇晃中停止了哭声,还在他的挑逗下咧开嘴笑了。 柳青一脸妒嫉地说:“我知道你长大了要做什么。” “做什么?” “做幼儿园的阿姨。” “阿姨就阿姨。参考消息上说外国就有男阿姨。”同跃并不觉得受到贬低,更加欢快地摇晃、逗弄怀里的三狗。 “那是幼教老师。” “那我就做幼教老师。” 柳青妈一手拿水杯,另一手握着几粒不同颜色的药片走出厅堂,来到柳青爸身边。她将托着药片的手伸到柳青爸嘴边,眼睛却冲着柳青说:“三狗可能饿了,去看看厨房的米糊好了没有。” 柳青爸用狐疑的眼神看着老伴漫不经心伸过来的手:“这药没搞错吧?” 趁丈夫开口说话,柳青妈一把将药片填入他的口中:“你就凑合着吃吧,没看我正忙着。” 丈夫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柳青妈又趁机将水杯往他口中一倒。丈夫被动地吞了一大口,差点呛了,赶紧用手扶着水杯。 柳青和同跃看到这一情景,对视而笑。 柳青父亲是个彻底的甩手掌柜,家里的事情一点都不过问。因为妻子不识字,有时不得不麻烦丈夫。后来柳青上学,渐渐不再劳驾丈夫,连小孩的名字都是她们母女俩商定。 二狗很小的时候也有了哮喘的毛病,症状重的时候用柳青的药水喷两下就可以缓解。有一天柳青的祖父小腿摔伤了,柳青爸妈俩口子带老人去县医院看病,顺便带上三岁的二狗。柳青妈把简单的任务交给丈夫,让他带二狗去看内科门诊,自己推老人去外科。 女医生问过病史,用听诊器听了听二狗的胸部,然后对柳青爸说:“做个常规化验。”她取出一张化验单,翻到门诊小病历本的封面找名字,上面是空白的。 “你孩子叫什么名字” “二狗。”柳青爸脱口而出。 “二狗!?”女医生不悦地瞪了孩子父亲一眼。 柳青爸反应过来,却一时想不起二狗的学名,臊得满脸通红:“我……我去问问孩子他妈。”说完夺门而去。 “这爹当的!”女医生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结婚不到一个月,凭着孔涛父母的关系,柳青调到地区运输局。大学这几年同跃、春生往返南昌和县城大多是乘柳青找的免费便车。 嫁给孔涛是柳青所能期待的最好结局。他长相一般,但对柳青非常好,又是父母唯一的男孩,备受重视和宠爱。柳青料理家务、工作能力和人际关系都很出色,婆婆对这个媳妇比较满意。婚后两个多月柳青有喜,一家人无比欢喜。 可是大家高兴得太早了,柳青怀孕三十三周突然大出血,来势凶猛。送到地区医院时柳青已经失血过多休克,医院诊断是前置胎盘。 正常胎盘位置在子宫体,与子宫同步增大。如果胎盘前置,附着在子宫下段甚至子宫内口,胎盘不能相应伸展,引起错位分离导致出血。这是晚期妊娠最严重的并发症之一。 为保孕妇性命,医生不得不做子宫摘除。不仅胎儿没有保住,也断了今后怀孕生育的可能。 婆婆时常叹息,无法掩饰极度的失望。孔涛强压心中的失落,劝说柳青好好养病,大不了以后抱养一个孩子。 恢复高考,柳青考入医学院,孔涛却落榜。不过他没有放弃,半年后的七八级全国统考中勉强上了大专分数线,录取江西师范学院抚州分院。 柳青几次试探孔涛,希望彼此好聚好散。孔涛起初坚决不同意,但是上大学后他的态度逐步有了变化,两人终于在柳青医学院第三年结束的时候办理了离婚手续。 第56章 第十章:血肉情深 2 1985年秋天气候反常,延绵数日雷阵雨使学校的田径运动会推迟了一个星期。素来无忧无虑、活蹦乱跳的春生不知怎地近来对天气敏感起来,常感头晕脚轻,烦躁无力。上周末柳青发现春生脸色不太好,给了他几粒感冒药,劝他如果还不舒服就到医院找她,不要参加运动会比赛了。 参赛那天早晨老天有眼,云开雾散、秋高气爽,春生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他参加200米赛跑,跑过一半时突觉心慌气短,勉强挣扎几步,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县医院急诊室传出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无尿、水肿,高血压、心律失常、血钾和尿素氮不断增高。医生给春生的诊断是急性肾功能衰竭,原因不明。 柳青决定尽快转省城治疗,好在附属医院普外科工作的熊献民家里有电话,帮助联系好住院。入院后很快作了血液透析配合大剂量肾上腺皮质激素治疗,春生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医院的诊断是:急进性肾炎,由此并发了高血压、心肌病、心律失常和急性肾功能衰竭。 急进性肾炎是一种少见肾脏疾病,可在数日至数月内肾功能急剧恶化,没有有效地治愈办法。春生的情况更加糟糕,并发的心脏传导系统病变随时可能出现致命的心律失常。 心脏各个部分如果按所占重量的比例来排列依次为:心肌、心血管、心包膜、心内膜和心脏传到系统。但是按重要性来排列占重量不到万分之一的传导系统无疑是第一位。 传导系统对体内钾的浓度非常敏感,过高过低都能导致严重心律失常。 急进性肾炎导致的肾衰和高血压都可以直接或间接地损害心脏细胞,如果涉及传导系统结果可能是致命的。原因很简单:无论用什么药物、无论多么频繁地血液透析都无法完全替代肾脏细胞持续、稳定和精确地调节血钾浓度的功能。 由于文革极左思潮的影响,同跃进入中学时的课程与文革前大不相同,共有六门课:政治、军体、工业、农业、语文和数学。地理和历史被取消了,高中时学校增加了英语和卫生。 同跃对军体课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幅核战争中自救图解:原子弹爆炸时,一个成年男子背对百米开外的蘑菇云从容卧倒,脸埋在双臂中。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人民面前,苏修美帝的□□也不过是纸老虎。 物理是工业课中的主要内容。因为反对崇洋媚外,禁止使用外国人名,“牛顿第一定律”改称为“力学第一定律”。工业老师不习惯这种改变,“牛顿”的名字不时滑出口腔,后来在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被同学贴了大字报。 化学是农业课中的主要内容,“化学元素周期表”是最基本的知识。有一天农业老师在讲台上放了一个装有半杯水的烧杯,他将一小块金属钾放入烧杯,顿时杯中水面上跳动着紫色的火焰,只可惜美丽欢快的火苗转瞬即逝。 收到柳青寄来的特快专递,里面有春生详细的病史和检查结果,同跃感觉毛孔悚然。心电图可怕的波形让他想起多年前农业老师在课堂上表演的那个钾燃烧实验,这个该死的“钾”现在聚集在春生体内,无法从肾脏排除,随时可能燃尽弟弟那青春年少的生命。 春生喜欢热闹,同跃则是害怕孤独。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但是同跃只有这一个亲人。纵然远隔千山万水,只要有了这份牵挂相伴,心里就踏实多了,不会感觉太孤单。 因为有了思念和牵挂,相逢时才会那样的美好。每次兄弟分别不久,同跃就开始憧憬、想像和筹划下次见面。首先盼的是弟弟的小脑瓜在自己身上反复撒欢地磨蹭,像一只小狗见到主人回家,欢快无比。接下来还有更多的期盼:同跃喜欢春生像倍受父母溺爱的孩子在自己身边撒娇任性;喜欢春生像小弟弟占得大哥哥的便宜后的洋洋得意,他千方百计让春生感觉到他的小计谋得逞;同跃更喜欢春生像知心朋友一样滔滔不绝叙述他的生活趣事,他的思想,他的愿望。这个孩子性格真是外向,喜怒哀乐一点也不隐藏。最让同跃感觉刺激开心的事莫过于成功地驾驭小男孩的情绪变化,比如先激怒小兄弟,然后立刻使他转怒不怒,甚至转怒为喜。但这需要精心设计,他可不舍得真的使弟弟生气。 受母亲的影响,同跃太看重十八这个数字。考完托福后他就开始打工,计划在春生十八岁以前回国探亲一次。在当时的留学生看来,出国三年就花钱回国探亲太奢侈了。但是三年对同跃来说太漫长了,以前兄弟俩分别从来没有超过半年。同跃害怕春生长大,多少年来一直都怕。每次与春生重聚,他都能感受到春生的成长和成熟,说不清是喜还是忧。所幸无论在外人的眼里,春生是多么自立、有主见,有多强的生存能力,但在同跃的身边他好像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让我在你成年之前,让我在失去做家长的法律资格之前,再宠溺你一回,再享受一次天伦之乐。不管学习多苦、打工多累,一想到这一天的到来,同跃立刻精神振奋、充满幸福。 无论如何同跃也想不到,分别才一年多一点,兄弟俩又要见面。然而等待他的是痛苦绝望,是生死离别。 同跃是肾脏移植之父穆雷教授的博士生,在世界顶级肾移植研究实验室学习,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春生病情的紧迫性和危险性。 摆在同跃面前只有两种选择:放弃或肾移植。血透只是权宜之策,经济上的原因和春生心脏问题注定他拖不了多久。肾移植的关键是肾源,春生不可能短期内获得配型良好的尸体肾脏。同跃无法接受失去日夜牵挂的弟弟、他仅有的亲人,他决定立刻回国,献出自己的一个肾脏给春生。时间就是生命,因为春生的心脏问题会随着病程不断加重,以至失去手术的承受能力或者发生致命的心律失常。 1972年初尼克松访华启动了中美之间科学技术的交流,就在同一年恢复北京协和医院院长职位不久的宋思彥与协和的另一位医学泰斗林巧稚一同率领中华医学会代表团出访美国和加拿大。在波士顿宋思彥见到了当年的老搭档穆雷教授。 同跃知道他的导师和宋思彥的合作非常密切,他向导师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和决定,恳求穆雷教授给宋院长写一封信,帮助安排在协和医院做肾移植手术。回到南昌同跃又请侯主任给协和医院的臧主任写了一封信。 同跃还有一重要关系,杜子腾去年考入协和医院泌尿外科研究生。几乎所有的教学医院都明确要求临床研究生入学时必须工作满两年,协和医院恐怕是最牛的医院,不要求三年四年临床工作经验才怪呢,工作繁忙的同学们理所当然地不去浪费时间查阅协和的招生简章。同跃有意报考1985年的协和医院研究生,前年臧主任来江西帮忙开展肾移植手术时特意向他打听招不招研究生,臧主任回答不光招研究生,还告诉他协和医院不要求临床工作经历。同跃又惊又喜,只是后来参加出国人员考试才没有报考研究生,但他将这一信息告诉了在抚州地区医院普外科工作的杜子腾。 协和医院排队住院是何等的困难,但有了这三层关系同跃吃了定心丸,他一刻都没耽搁,带着春生飞往北京。 第57章 第十章:血肉情深 3 出了首都机场,同跃带春生直奔协和医院。他找到臧主任,他们谈了很久。因为两人都在穆雷教授实验室做过研究,有了更多的话题。最后臧主任叹息地说:“要是能用环孢素就好了,我们医院刚刚进口这种药物。太贵了,自费没人用得起,公费目前只有部级以上的高干才让使用。” 环孢素是抗免疫排斥的王牌药,国外也不过才使用了一两年,同跃当然不敢问津。他省吃俭用还兼打工才存下一万多美元,按当时的汇率兑换只有人民币四万多一点,减去已经用去的医疗费和各种花销他担心住院押金都不够。 告辞时,臧主任的两项举措让同跃特别感动。他先电话传呼叫来总住院医师,让他安排术前检查和住院事项并给肾内科联系春生的门诊和血液透析。病房排班、手术、出入院等都由总住院医师具体掌控,大权在握。随后他给宋院长秘书打电话,让她尽快安排院长接见同跃。 第一次接触宋思彥这个名字是在手抄本小说《归来》中,里面提及几个著名的科学家和医学家。小说后来改名为《第二次握手》,曾经轰动全国、感动了整整一个时代的中国人,包括总书记胡耀邦。 谈情说爱属于资产阶级,爱情小说在文革中当然成了禁忌。1973年暑假邻居李老师借来一本手抄本《归来》,给同跃母亲打发时光。让同跃十分吃惊,妈妈对这本书喜爱到痴迷的程度,竟然亲手抄写这本书。同跃马上参与进来,和妈妈轮换抄写。因为时间紧迫,母亲字迹比较潦草,唯独“宋思彥”三个字工工整整。 第二天下午同跃提前十五分钟来到院长办公室,等候接见。很快就要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医学巨匠,同跃显得忐忑不安。 秘书准时招呼同跃进院长办公室,宋思彥还在埋头阅读手中的文件,只是略瞥了一下来人:“您请坐。” 稍后,宋思彥抬起头:“你是穆雷大夫的研究生?” “是,我是。这是穆雷教授给您的信。”同跃立刻起身,双手谦恭地递上穆雷教授的信函, 接过信函的刹那,宋思彥一怔,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这张脸太熟悉了,这姿势、这神态,还有年轻人左手腕上的那块女式瑞士手表。难道…… “瑶瑶!”宋思彥心里呼唤女儿的名字。爱女的音容笑貌没有随时间淡去,深深的思念却在岁月里聚增。 女儿考入北京大学,日后只有周末回家团聚,夫妻双双陪女儿去商场购买生活用品。女儿看上了这块高档瑞士手表,妻子不同意,觉得太奢侈。女儿娇嗔祈求的目光投向父亲,在这个眼神下,宋思彥会满足女儿的任何要求。宋思彥说服妻子,当即买下手表,女儿喜笑颜开。 我的女儿,这些年你在新疆历经了怎样的苦难?我的女儿,你还活在人世间吗?你还在怨恨从小宠爱你的父亲吗? 她还活着,女儿一定还活着。他曾经委托新疆的官员帮他查找女儿,得到的答复是女儿女婿都已经去世,但没有查到具体死因和时间。他们并没有提及这个外孙,说明这个查询结果未必可靠。宋思彥悲喜交加,年轻人带给他巨大的希望,很快就能解开他心中的谜团。 亲爱的女儿,请回到我们身边,给爸爸一次机会。父母的爱将抚平你的伤痛,弥补你的委屈。我们会守在你的身边,为你驱走阴冷,为你照亮黑暗。 宋思彥用微微颤抖的手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阅读。 同跃递上信后,惴惴不安地坐下,并没有留意老院长的情绪变化。 “你……你是新……”宋思彥看完信,抬头再次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那张与女儿极其相似的脸庞,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想问“你是新疆医学院毕业的?”话到嘴边觉得不妥,改问道:“你是重新恢复高考后上的大学?” “对,我是七七级考上的。”对于回答这类问题,七七级大学生从来乐此不彼,充满自豪。 “哪个医学院毕业的?” “江西医学院。” 江西!怎么会报考江西。新疆与江西可谓天各一方,江西医学院又不是全国重点院校,宋思彥大感意外。 “你这个弟弟好像不是亲兄弟?” “不是,是我收养的弟弟。” “你的意思是:你父母收养的?” “我买我弟弟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了,我只有这一个亲人。” 宋思彥心里咯噔一下,女儿真的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刚刚升起的希望这么快就被击碎了。宋思彥一时间觉得自己搞错了,是对女儿的思念导致的幻觉。他再次仔细端详同跃,端详他手腕上的手表。 片刻后宋思彥问道:“你这个弟弟是买来的?” 昨天臧主任被同跃的故事深深打动,今天见院长前他就想好了再度打悲情牌。同跃简短但有点动情地叙述了收买弟弟的经过。 “你上大学期间怎么办?你们没有生活来源呀。” “我拿全额助学金,假期和周末出去打点工。我弟弟特别懂事,从不乱花钱。他也去打过工,从小学起就住校,自己种菜,开销很少。” “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器官的相容性可能会不理想。” “我们做了配血,都是o型,也做过淋巴细胞毒试验,其它就听天由命了。” “不考虑等等尸体肾源?” “等不了。我弟弟有心律失常,对血钾波动越来越敏感,往后拖可能失去手术治疗的机会。” “后天早上泌尿外科大查房,我会和臧主任说,让他重点讨论一下你们的情况,如果有时间我也会参加。” “太谢谢您了。”老院长这么重视让同跃非常激动。 “你……你能考上穆雷大夫的研究生,外语一定很好?”宋思彥进一步试探着问。 “我的托福考了六百多分,口语也没有问题。我母亲小时候在美国长大,父母都是北大外语系毕业的,对我帮助不小。” “你父母都是江西人?” “我父亲是江西人,我妈妈……”同跃有些尴尬,他不知道母亲准确的祖籍。“是……北方人。” “他们一直在江西工作?” “我父亲五七年毕业时打成右派,他们先去新疆待了几个月。后来北大领导觉得处罚太重,又将他们分到老家劳动改造。” 新疆!年轻人的话重新证实了他的最初判断。宋思彥继续探问:“我也有个孩子五七年北大外语系毕业,没准都认识。你父母叫什么名字?” “我……”同跃迟疑,在他内心深处,极其害怕面对妈妈的亲人,多少年来他一直回避任何有关母亲身世和家族的信息。但现在他一时想不出拒绝回答宋院长问题的理由,况且救春生的性命压倒一切,没有别的选择。“我父亲叫肖福通,母亲叫宋芷瑶。” 真真切切地听到女儿的名字,宋思彥像被猛击了一下。一切都再清楚不过,眼前的年轻人就是自己的亲外孙,老人陷入了深深的伤感。 同跃清楚这次会面时间是秘书想办法调整挤出来的,赶紧起身告辞:“宋院长,真对不起,耽误您这么长的时间。” 老人木讷地点点头。 同跃走了好一会儿,宋思彥才回到现实中。他打开抽屉,找到一本相册打开,里面珍藏女儿从小到大的照片。 一滴眼泪跌落下来,又一滴…… 第58章 第十章:血肉情深 4 手术前一天早晨,发药的护士对春生说:“今天就待在病房,不准随便走动,有好多术前准备。” “要做什么准备?” “多着呢!要备皮、打针、抽血、做皮试,下午做血透,晚上还要灌肠......” 同跃来病房后,春生就这些似懂非懂的名词问个不停。 为了不让春生起疑心,同跃总是尽量不和他讨论有关治疗,或者避免关键性的议题,有意把话题转到一般性问题。其实同跃的担心是多余的,春生对他是百分之百地信赖,说什么都相信。春生丝毫不怀疑哥哥为治他的病会比自己得病还要上心,他只不过是对明天的手术以及术前术后要经历的一大堆事情好奇或者害怕。 “你说只换一个肾,哪儿来的肾脏啊?” “好多种途径呢,你别管了,医院会安排的。” “左边还是右边?刀口有多长?要缝多少针?” “可能十多针吧。外科医生从来都不会去数有多少针,因为这并不重要,缝得密一点,针就多一点呗。” “早上护士说要备皮,那是干什么?疼吗?” “不疼,一点都不疼。就是把刀口周围的毛发刮掉。” 春生以为自己的刀口在腰部,他撩起上衣,露出一侧腰部:“我这里皮肤光光的,汗毛也要刮吗?看都看不清。” “你的刀口不在腰上,在右下腹。”同跃随手在春生右下腹比划了一下。 “啊?安在肚子里呀!” “准确的说在肚子下面,在髂窝,那里接血管比较容易。” 肚子下方!太可怕了。春生不懂什么是髂窝,但肚子下方是什么部位只需顾名思义。少年皱眉头、眨眼睛,表情怪怪的,想问又不好意思。好一阵春生伸出一指头指向两腿根:“下……下面的毛也要刮掉吗?” “嗯。”同跃点点头。 接下的问题是春生最担心的:“那谁......谁刮呀?” “可能是护士吧。” “女的?我不要!”噩耗传来,春生顿时惊呼。 八十年代初,中国社会对性的思想禁锢只是在大城市有明显松动,贫困山区依然是男女授受不亲。要是有同学知道护士给他在那个地方刮毛,还让不让人活了。 同跃说:“也不一定,在我们医院护士都请实习医生帮忙。” “那你去给我说好,要不是男的,我就坚决不刮。” “不同医院的规矩可能不同,哪能由着你的性子。” “不!不!不!坚决不要护士!要不我就不做手术了。”春生耍赖。 “别说小孩子话,还从来没听说因为不愿备皮而停手术的。” “哥,求求你,你去找找他们,让实习医生帮忙,求求你,求求你了......”弟弟软硬兼施。 “说也没用,这么大的医院制度是非常严格的。” 春生纠缠同跃从来不曾失手,管他是否乐意,他有的是办法让哥哥就范。现在是关系到自己声败名裂的危机时刻,岂能善甘罢休。他使出了撒手锏:“哥,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求你了。要是明天手术出现麻醉意外、心血管意外、大出血、损伤重要......” “你胡说些什么!”同跃打断他。 按说大夫找病人家属谈话都应该在医师办公室,实际只有重大疑难手术才这么做,由主刀上级医师亲自和家属谈话。因为谈话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对于常规中小手术经管下级医师通常只是走个形式,在走道护士台匆匆让家属签个字。 春生好动,常在走道走来走去,反复听到小大夫像念经一样对不同的家属重复这些手术风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弟弟的话让同跃心酸欲泣,他并不担心明天的手术,他担心的是手术后抗排斥治疗。 1969年瑞士诺华制药公司的前身山德士公司的科研人员从一种真菌中提炼出环孢素,经过十多年的开发、临床试验,终于在1983年上市正式临床使用。环孢素开启了器官移植的新纪元,使肾移植的一年存活率从4050%上升到近90%。 这种国外才用了两年的昂贵新药在当时的国内有钱也未必能用上,只有个别大医院少量进口。按同跃的经济条件,别说环孢素,其他稍贵一点的药物也无力承受。加上春生心脏传导系统特殊的问题,哪怕轻度的排斥反应,影响肾功能导致血钾增高,都可能置他于死地。 同跃悲伤而又明确的认识到,只要他移植给春生的肾脏没能存活,就宣告了弟弟的死刑。春生生存一年的概率低于40%,他无法想象没有春生的日子。 同跃去找护士说情了,此刻的他会努力满足春生提出的任何要求。他本想找杜子腾帮忙,转念一想放弃了。杜子腾第一年主要上理论课,和病房护士不是太熟,第二年全在临床但是这三个月轮转到高干外宾病房去了。 同跃找到负责为春生备皮的护士,一个新毕业的年轻女孩,说明了来意。护士对同跃的请求有点动心,转向身边一个同事投去求助的眼神。那个护士同事警告她:“护士长肯定不让!” “怎么回事?”护士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年轻新护士吓得朝同跃连连摇头。 阴囊的皮肤软乎乎的,皱褶太多,备皮需要一定的训练和技巧。让没有经验的实习医师代劳,常常要么刮不干净,要么刮得皮肤损伤出血。 在县医院实习时,护士让实习医师把备皮的活都包了。像同跃这种喜欢外科的人还比较认真,尤其对自己管的病人,毕竟又可以参加手术了,不想干外科的同学就极不情愿帮护士备皮。 有一次护士让林宇去给二十床备皮,那是田靖管的病人。谁让他和女生搭伴,让护士派了差。心情坏,态度也好不了,林宇进了病房,远远地指着坐在二十床的老农民说:“你过来!” “你叫我?”老农不能确定是不是指他。 “就是你,快点。”林宇更加不耐烦,提高了嗓门。 老农颤颤巍巍跟到治疗室。 “躺那。” 老农赶紧躺到治疗床上。 “把裤子退下。” 老汉哆哆嗦嗦解开裤带,退下肥大的免裆裤。 林宇看老人那么老实态度温和了些,备皮时安慰道:“这么大年纪了还紧张什么,一会儿就好了。” “哦,好,好。” 备完皮老农边穿裤子边感叹:“大医院就是卫生,我孙子做手术连我也要收拾干净......” 哐当一声,林宇手里的碗盘掉到地下,剃刀、镊子、刷子、纱布撒了一地。林宇蹲下身,发抖的双手拾起散落之物,慌乱之下,手指被剃刀拉了一道口子。林宇哪敢声张,悄悄给自己消毒包扎伤口。他马上去把老汉孙子找来,这次态度极好,认真负责。林宇生怕老农有意无意说出此事,接下去一个多星期战战兢兢,直到病人出院。 县医院在老农眼里是大医院,和大城市的医院相比又成了小医院。很多小医院没有条件为病人配备专用病号服。经管医生天天查房,不会搞错,别的人就难说了。 实习医师渐渐变得聪明了,只要不是他管的病人就躲着责任护士,或者假装忙着写病历,装憨就是不去,护士只好自己去备皮。 知道无法面对春生,同跃选择了三十六计,溜为上计。他对自己这位小兄弟的德性了如指掌,也就敢折腾我,看你对护士有多大的能耐。 春生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同跃回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床上床下、病房内外来回窜,直到看见那个年轻护士冲他走来。 不出同跃所料,春生顺从地随着护士来到治疗室。小护士的头朝治疗床稍稍一斜示意春生:“躺下。” 春生乖乖地躺到治疗床上,眼睛盯着门口,期望最后一刻同跃来救驾。 小护士关好门,将嵌在门上的玻璃窗用小窗帘遮住。春生最后一丝希望断了,一脸任人宰割的无奈。 “现在给你备皮,”护士来到床前,边说边撩起春生的上衣,又解开他的裤带。“抬起屁股。” 护士将蘸有肥皂水的小软刷在毛发处反复涂抹,春生的担心成了事实。少年唯一能做的就是要维持心中的恐惧,极力不去体验皮肤传来的感觉。他回忆养父用鸡毛掸子用力抽他屁股,回忆从大樟树掏鸟窝摔下后脚腕钻心的疼痛,回忆听到养母要把他卖给福建木匠..... “咯,咯.....”敲门声响起。 同跃哥来了,春生心头一喜,但几乎就在同时,转喜为恼。我已经失身,现在来有什么用,还不如不来。他本来还有一点啊q精神,反正就是护士和我两个人,只要死不承认护士为我备皮,无人对证。 第59章 第十章:血肉情深 5 备皮护士放下碗盘、小刷,走到门前撩开门上的小玻璃帘子往外看,然后开门。护士长走进,身后跟进五个护校女生。 春生惊恐万状,随即紧闭双眼,等待世界末日到来。 护士长问道:“刚才那个就是他的家属?” “嗯。”护士点点头。 “我们医院不允许请实习大夫帮忙备皮。” “知道了,我没有同意。” 护校女学生在治疗床前围成半圈,护士长开始示教、指导新护士。小护士诚惶诚恐,小心翼翼;护士长言传身教,精益求精。 “阴茎阴囊交界处容易遗漏。要将阴茎翻向腹部,略加牵引伸展使皮肤绷紧。喏,就是这样,你来体会体会。” “阴囊皮肤薄,皱褶多,最容易损伤。可以轻轻握住睾丸,稍稍施加压力,使皱褶皮肤平滑后再刮。角度方向要一致,速度要均匀。” 这是一片布满神经触觉小体的肌肤,它将反复不断的触捏摩擦转化成一串串动作电位传向青春年少的大脑。神经电位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少年在那里设置的防御,进而得以勾结另外一些大脑神经细胞。这群背信弃义的大脑传出神经元竟然违背主人的意志,将男孩最忌讳的指令送达遥远的血管平滑肌群。 少年感觉到令他极其难堪的情况发生了,绝望地用手臂捂住自己的脸。 只听到小护士失声地轻叫:“勃起了!” 护士长将小护士叫到一边,小声训斥:“不准这么说!让病人更加难为情。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只要病人不提出反对,可以继续,但最好不要说话,更不能大惊小怪。” 春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脑海里出现的影像是几个妇人在窃窃私语,继而流言四起,满城皆知。他以为全世界只有他一人会出这样的丑。 春生回到病房后还没有见到同跃,心里憋屈难耐,牙根咬得咯嘣响。十来分钟后,同跃终于来了,凶神恶煞的弟弟立刻向他咆哮,那架势恨不能要把哥哥生吞掉。 “你……!”春生青筋暴起,声音颤抖,吐着粗气。“你死到什么鬼地方去了,这么久?” “小声点!”还好春生是住三人小病房,他的病床在最里面。中间床位是今天入院的新病人,出去做检查了,靠门那床的病人也不在。“刚才来你不在,我想可能是护士带你去备......去做术前准备了。” “在这之前呢,那么长时间!” “我去求他们了,护士不同意。”同跃一脸无辜、无奈。 “真没用,这点事都办不成。”春生仍然咬牙切齿。 “医院有规定,我有什么办法。”同跃心里没好气,因而有点幸灾乐祸。冲我发什么火,你不是信誓旦旦,只要护士备皮就不做手术。说话不算数,有本事就别去呀!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告诉我?”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怎么没有用,至少我可以做好准备。” “你能做什么准备?”同跃喃喃地说,自己的脸却突然红了。 因为心里有鬼。 “怎么不能准备,心理准备,思想准备!” “别少见多怪,在医院里,大家都一样,算不得什么。” “什么算不得什么”春生怒气难消,“世上哪有你这么笨的人,这种事不私下里说,还让护士长知道。” “你怎么知道护士长知道?” 本来想把一肚子的火发泄到哥哥身上,现在却给噎了回来。这回轮到弟弟脸红了,再给他十个胆子,也没有勇气说出刚才发生的事情。 “听说的。”春生愤愤地回答。 “听谁说的?” “哼!”春生气得顿足,转过身体背对同跃。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同跃心里有鬼,因为他遇到了和春生同样的问题,明天要手术,今天需备皮。不像春生懵懵懂懂,以为只有他一人会出现这样的窘状,同跃每一步细节清清楚楚。年轻护士为小伙子刮阴毛,发生春生那样的情况很常见。这几天同跃只要一想起即将要经历的这个过程,下面就不争气地兴奋起来,热血顷刻填满了那里所有的血窦。他是个脸皮薄、极害羞的年轻人,偏偏这一类人最容易出丑,在劫难逃。 同跃做肾切除,切口从腰部达腹部。外科护理规定,涉及腹部的手术需要将□□毛发刮干净。他明白协和医院的护理出奇地严格和规范,绝不会马虎。 医护人员都知道同跃捐肾手术不让春生知道,术前准备根据这一原则与他商量而定。下午安顿好春生血液透析,他和护士约好三点备皮。上午春生怪他没预先告诉他,从而有所准备,同跃回应“你能做什么准备?”时突然脸红,因为他不光心里有鬼,而且口是心非。同跃不但有心理准备、思想准备,还有行动计划,他才不愿意发生春生那样的难看。 同跃提前五分钟与护士确认计划不变,然后躲进洗手间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手淫。他利用不应期逃过这一劫。男性不应期是指性高潮后一定时间内,阴茎不能被外界刺激而兴奋。 今天弟弟大发雷霆时,同跃冒出一个念头,早知道还不如将这个办法告诉他。但他马上否定了这种可能性,这么隐私的事情怎么好意思传经送宝。再说,春生这个年龄,未必就有不应期,或者不应期太短。 同跃比春生大将近十二岁,但是从性功能角度来说是老了十二岁。男子过了青春期,性能力随着年龄一直在走下坡路。 2012年五月,江医七七级隆重纪念毕业三十周年。这次聚会准备十分充分,绝大多数同学都参加了。第一天是全年级活动,第二天分班活动,柳青采纳杜子腾的建议,带领全班同学去了庐山西海国际温泉度假村。 安顿好后,男生就三三两两来到温泉池中。这些终日忙碌的医务工作者难得如此放松,聊着天,喝着饮料,舒服极了。不过很快大家就发现了美中不足,一个个皮肤松松垮垮、皱皱巴巴。想起三十年前风华正茂的学生生活,大家感慨万千。 董顺基说:“岁月不饶人啊,皮肤的变化就是最好的见证。” “还有性功能的变化。”杜子腾接过话。 林宇笑道:“祖国的花朵,三句不离你的专业。” “还花朵呢,都快不中用了。想想进医学院时,我刚刚开始发育,肖同跃也不到二十。你知道十几岁的少年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日立。” “日立”林宇马上琢磨出这个词的含义。“我入学时已经二十多了。” 杜子腾说:“二十多也不赖,那叫奔腾。” 大杜子腾的侃侃而谈吸引了所有男生,大家的注意力向他这儿集中。 常狄说:“那时我可已经过了三十。” “男人三十明显感觉到变化,不过还行,只是微软。”大家一阵哄笑。杜子腾接着说:“到四五十岁就急转直下,我们多数同学现在都处于这个阶段,与当年的日立整个一反义词,猜猜是什么。” 没人猜出,都期待杜子腾给出答案。 “这还不明白,松下。”又是一阵笑。 董顺基说:“你们就松下了,我和常狄都六十多,那还不彻底完蛋了。” “那可不,你们俩恐怕只剩下联想了。” 同跃笑骂:“听他胡说八道,男人到□□十岁还可能有性功能。” 更衣室里面,女生群起咒骂杜子腾,出这种馊主意,让她们不得不暴露青春不再的肌肤。 女生姗姗来迟,终于露面。听到男同学欢声笑语,田靖问:“你们笑什么?” 杜子腾说:“我们在谈论电器。”他指着同跃说:“我们俩,松下,”又指向董顺基和常狄“他们是联想。你们喜欢什么?” 林宇插话说:“那肯定是日立。”男生大笑。 “讨厌!”当问清原委后,女生一个个娇羞如三十年前的少女。 第60章 第十章:血肉情深 6 同跃的性教育是从河滩打工时开始,民工们津津乐道有关性的话题与当时文学作品中的性禁忌形成强烈对比。很多词汇以前也从大人或大孩子言谈中听过,不过体内雄性激素水品太低,没有激发出兴趣。同跃营养好,比周围的绝大多数男孩早一年发育。伴随着对成人谈话,那些下流词汇含义的想象和思考,把手伸进裤裆里面抚摸的冲动不断增多。 青春发育后体内男性荷尔蒙大量分泌,夜里或早上醒来裤衩里总是鼓鼓的。终于有一天早上醒来,同跃的手发现了一种快乐无比的动作,身体在战栗中升入了云端。他染上了手淫的“恶习”,不可自制。 有关手淫的评价以1982年吴阶平的译著《性医学》为分水岭,此前全部是负面的,这本国际上最权威的性学专著明确否定了手淫有害论。贬义恶名“手淫”也逐渐被人用褒义美词“自慰”所代替。其实这只不过是观念上的返朴归真,古人也说是“手指头告了消乏”。现在官员腐败时喜欢找情人,甚至去嫖娼,如果推广、培养和奖励他们这种自娱自乐的习惯,或许有助减少这类腐败现象。 同跃上大学前后的科普文章关于手淫的危害到了危言耸听的地步:性功能障碍、不育、前列腺炎、精亏肾虚等等,更有上升到精神萎靡、道德堕落的政治高度。有人专门论述精液中锌元素的大量丢失的巨大危害,因为打着科学的旗号,其说服力大大提高。 北京协和医院泌尿外科著名教授刘国振是我国男性学创始人,八十年代初他将男性学介绍引入中国,并编写了我国第一本男性学专著《男性学基础》。男性学是根据英文翻译而来,后来不少国内学者逐渐用男科学取代原来的名称,“男科”这个名字更贴近临床。 刘国振获得美国科研基金,与臧主任合作研究男性避孕药物棉酚。杜子腾负责设计的调查表格,获得两位教授的认可,但被美方驳回,仅仅因为一点不足。所有资料需要输入计算机,杜子腾配给平均每周性生活频率只有一位数字框,不符合西方标准。 导师学生都惊呆了,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中国已经婚育的男人每周频率达到二位数。青春期男孩出现两位数也许不会耸人听闻,但长期如此也是极少有的。可是这批实验者都是至少两个孩子的父亲,还能保持每周两位数,那就是天方夜谭。事实上几年的研究中,没有一个实验者超过每周四次,半位数都不到。 这帮洋人,都该像《红楼梦》中的贾瑞那样精绝气亡。可他们丢失那么多的锌,还一个个精神抖擞,身体倍儿棒,很多人冬天穿短袖。老布什九十大寿空中跳伞作乐,花花公子创始人休·海夫纳与上千女人同过床,八十六岁时又娶新欢。气煞人也! 也许是太喜欢小孩了,同跃的恐惧集中在对将来生育能力的担忧。手淫其它的危害虽然也可怕,毕竟还没有在他的身上出现。有无生育能力,自己无法判断。科普文章都这么叙述:青春期由于激素的作用,女孩开始来月经,男孩出现梦遗。同跃不是这样,首次性高潮好几年后才发生第一次梦遗。难怪自己发育比别人早,肯定是手淫恶习提前诱发了青春期。其实很多男孩和同跃一样,梦遗并不是他们首次性高潮的体验,更不是他们青春期到来的标志。受这些科普文章的误导,成为医学生后,同跃仍然相信他与众不同的发育过程肯定是不正常,违反自然规律,结果必定损害生殖系统,导致不育。 医学院第二个学期,在一个暴雨肆虐的夜晚,生物实验室只有同跃一个人。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机会,他悄悄地手淫取了精液标本。将玻片放在显微镜下,同跃几次深呼吸还是不敢睁开眼睛。一个电闪炸雷,同跃惊开了两眼,视野里面亿万小蝌蚪在欢快地游荡,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同跃禁欲最长的纪录是六个月,发生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期末那次他在澡堂超近距离看到几个女同学活生生的裸体,尤其柳青转过上身,还有田靖身上那迷人的香皂泡沫。同跃夜里终于没有忍住,又开始用手指头告了消乏。 多年后的门诊,病人咨询同跃禁欲对健康的影响,他回想起自己那半年禁欲期间的健康状况,结论是无益无弊。其实生殖系统对一个体的健康而言是最不重要的器官。纵欲也罢、禁欲也罢,留着也可、切掉也行,照样能够健康长寿,远不像民间医学和中国文学中渲染的那么神秘可怕。人类□□官的重大意义在于它的社会性,由其衍生的家庭婚姻、伦理道德、社会经济、历史文化……,无所不及。 春生十四岁生日,同跃觉得不能再拖延了。做为家长,他有责任向弟弟进行青春期性教育,使他免于自己经历过的苦恼和恐惧。同跃哼哼哈哈,吱吱呀呀,怎么也找不到切入点。上门诊时病人问起有关性的问题,他会滔滔不绝地解释。可是主动去询问别人的性行为,当面打探对方的隐私,何以开口。 好不容易诱导春生谈起他的生理卫生课,春生说:“没劲,这血液一会儿跑到左心,一会儿又跑到右边,谁搞得清楚。” “那其它系统呢?比如消化系统、运动系统、生殖系统、神经系统,老师都讲了吗?” “有的讲了,有的没讲。” 话题引向深入,同跃有些紧张“你……你们都是发育长身体的年龄,有关的青春期卫生总得讲吧?” “没讲,那有什么好讲的。老师说了,这一部分自学。” “自学?”同跃更加不安,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学校老师不进行性教育,这担子不就都推给家长了吗。“你自学了吗?看懂了吗?” “随便看了看,似懂非懂。”春生有点不耐烦,起身要离开。 “我......如果你想......”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同跃变得结结巴巴:“我......我可以帮......帮助你。” 春生嫌恶地白了他一眼,尖声问道:“你想帮我做什么?” “没......没什么......”同跃脸红语塞,自讨没趣。 次日同跃带着郁闷的心情去参加侯主任的门诊,头一个病人是一家健康杂志的副主编,替儿子来看病。 “我儿子今年十五岁,最近老是遗精。” 侯主任不假思索地说:“遗精不是病,让你儿子多手淫几次就不遗精了。” 同跃心头一动,他是第一次听说可以用手淫来治病。侯主任说完草草在病历上写下四个字:遗精。(阿拉伯字母,表示处理意见的符号):指导。门诊病人太多,简单的病情必须以极快的速度处理完,节约出时间对付比较复杂的病例。 主任合上病历,示意叫下一个。副主编急了,赶紧自我介绍,叙说缘由。他是一个坚定的手淫有害论者,在他的杂志上还发表了有关大论。发现儿子手淫后将他暴打一顿,还防贼似的天天监视。副主编滔滔不绝地向侯主任叙述他文章里的那些歪门邪理,侯主任没了耐心,眉头皱起打断他:“你也是过来人,你在他这个年龄不手淫吗?” 副主编顿时脸红猪肝色,这是他最感耻辱、无颜面对的秘密,竟然被医生轻易挑明。 “你现在不是很好吗?儿子都生了。有几个正常的男孩不手淫,青春期不手淫的男孩反倒可能不正常,需要看医生。” 副主编的脑子哪里一下子转得过来,还喃喃地说:“就算对身体没有大害,手淫时幻想那些下流的东西也是极不健康的。” 侯主任嘲讽道:“我说这位同志,你和你老婆性生活时想什么?不想与性有关的东西,难道想董存瑞炸碉堡,想非洲大饥荒?” “那,那我该咋办?”副主编大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理屈词穷。 “瞎操心,别管你儿子的事了,顺其自然。再好吃的东西,有几个人会把自己的胃撑破了?” 同跃如释重负,不负责任、顺其自然其实也是家长的一种选择。神秘好奇、恐惧焦虑、偷偷探索或许是青春期孩子应有的成长经历。自己的父母亲就从来没有进行过性教育,不也活得好好的。 且慢,同跃早已遗忘的记忆库中突然蹦出了一件往事。十四岁的一个早晨,父亲坐到床边,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同跃醒了,却故作半醒状应了一声。父亲开始低声细语、絮絮叨叨。同跃偷看了父亲一眼,好生奇怪,向来在他面前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父亲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吐词都不清楚。他隐隐听到父亲说早上醒了就起床,不能玩弄自己的小便,搞得不好会影响身体、影响一辈子...... 犹如五雷轰顶、天塌地陷,同跃吓出了一身冷汗。然道自己最肮脏的秘密被发现了?这真是奇耻大辱,今后如何见人。他羞得恨不能挖个洞钻入地下,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同跃在被窝里一动不动,装死装睡,好在父亲独白时间不长就离去。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以致同跃几乎觉得那不过是一次梦游幻觉。 现在同跃突然明白了,肯定是妈妈逼爸爸对他进行性教育,父亲很不情愿的敷衍后就去向母亲交差了。 第61章 第十章:血肉情深 7 备皮回到病房后春生一直气不顺,干什么都别扭。同跃苦口婆心,百般哄劝。下午血透完回到病房,春生又躺在床上生闷气。 “春生,春生,”同跃一手拿着脸盆,里面放有毛巾肥皂和干净的病号衣,一手轻轻推躺在床上背对他的春生。“再不去洗,人就多了,没位子。” 春生厌烦地伸出一手,甩开同跃的手:“我就不去!” “那怎么行,不洗干净,刀口会发炎的。” 春生腾的一下坐起,冲同跃吼道:“就让它发炎,让它烂掉!” “你小声点!” 护士长路过病房,听到里面的动静,探头向里张望。 春生顿时哆嗦了一下,眼皮下垂,头往脖子里缩。 同跃捕捉到春生的瞬息变化,立刻转过头,看到护士长离去的背影。他略加思索悟出些端倪,随即也走出了病房。 两分钟后同跃回到病房,对春生说:“护士长说肚子一定要洗干净,她让你抹两遍肥皂。” 奇迹出现了,春生不可思议地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一声不吭,端起脸盆,乖乖地走出病房。 同跃发现了春生的软肋,只要打着护士长的旗号,春生立马变得像小学一年级的新生一样听话。和狼来了的故事不同,放羊娃第三次喊“狼来了”就不灵了,没有人相信。而护士长对春生的威慑力,无论多少次效果都不会减弱。 术前那个晚上护士常规给病人安眠镇静药,帮助克服他们因为害怕手术而失眠。春生一肚子的无名火在哥哥身上得到了宣泄,折腾够了也折腾累了,最该他恐惧的手术却忘到爪哇国去了。春生安眠药也没有用就呼呼大睡,次日醒来精神抖擞地进了手术室。 臧主任先为同跃施行肾摘除手术,切口选择左侧腰部。肾脏的位置很深,先后需要切开皮肤、皮下脂肪、三层腰部肌肉,然后剪开肾筋膜,鲜红的肾脏才能暴露出来。接下来最为关键,小心分离出肾脏的动脉、静脉和输尿管,分别用血管钳将它们夹住、切断,肾脏便被摘除。 在肾动脉夹闭后,存留在肾脏里面的血液失去氧气来源,红色的肾脏很快变成暗紫色。切下的肾脏放在弯盘里面转移给另外一组医生。他们在无菌台上松开血管钳,找到肾脏动脉的断段,插入导管,将低温肾细胞保护液缓缓灌注进去。清亮的保护液经过肾组织后从肾静脉断段流出来,肾脏的颜色又从暗紫色渐渐变成了苍白色。低温下的肾细胞新陈代谢极低,可以在无血液供应的情况下保存十多个小时不受大的影响。当然如果条件允许,还是应该尽快移植。 切下同跃的肾脏后,臧主任下了手术台,由助手去缝合关闭伤口。他去隔壁手术室,担任春生手术的主刀。 臧主任一进入春生的手术室就对麻醉师说:“老谢,可以麻醉了。”接着更换手套和手术衣。 同跃的手术是在硬膜外麻醉下进行的,只是支配相应的手术区域的脊神经根被麻药封闭,手术中他是清醒的。春生的手术选择全麻,因为他常发作心律失常,一旦出现危机情况,全麻下便于控制呼吸、进行抢救。 两个助手已经换好了手术衣站在手术台旁。春生瞪着双眼,眼球不停地转动,既好奇又害怕。 因为是院长重视的病人,麻醉科谢主任亲自上阵,招来几个学生观看,谢主任不时给他们讲解。 “现在开始诱导麻醉,我让病人从一数到十,他会一声比一声更弱,最后失去意识……”谢主任往静脉输液小滴壶中注入诱导麻醉剂后拍拍春生的头说:“闭上眼睛,开始数数。” “一、二、三……” 谢主任万万没有想到,不像他刚刚对同学们所说的“一声比一声更弱”,春生将“一”说得很轻,然后一声比一声更响亮。不知道少年是担心麻醉效果还是有意挑战麻醉师的理论。 臧主任打趣地说:“老谢啊,没用错药吧?” 学生们也用怀疑、不信任的目光投向他们的老师。 在手术帽缘和口罩上缘之间的长长裂隙中,大家看见谢主任紧锁眉头,双眼狠狠地瞪着眼皮下面这个不安分的男孩。 春生数到“六”时,明显力不从心,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慢,数完“九”后就没声了。 “这小家伙!”谢主任恨得牙痒痒的,冲着已经没有意识的春生说“有本事你再牛呀。” 臧主任乐了:“老谢,看来你们麻醉教科书需要改改了。” 春生的切口在右侧髂窝,这个位置比较浅,不需要切断肌肉。更重要的是这部位便于术后观察:肾脏的触诊、体积变化的估计和活组织检查等均比较方便。一旦出现并发症,再手术亦较容易。 臧主任分离出需要连接的动静脉,助手将托着肾脏的弯盘传到臧主任的手边。臧主任从弯盘里取出同跃身上切下的肾脏,放入髂窝,熟练地将移植肾的动静脉与春生的动静脉吻合相接。 “开放静脉。”臧主任发出指令。 第一助手松开夹住静脉的血管钳,供肾静脉与春生的静脉随即开通。 “开放动脉。” 助手松开夹住动脉的血管钳,春生的血液涌进哥哥给他的肾脏,苍白的器官顿时变得鲜红。 这一顺序不能搞反。动脉压力超过静脉压力很多倍,血液进入毛细血管后,犹如海警船高压水枪射出的水,压力立刻释放。如果先开放动脉,进入移植肾的血液不能及时从静脉流出,肾内各部位压力急剧增高,导致肾组织损害和出血。 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注视着、期待着。 因为受到机体的温暖和血液的灌溉,刚刚还没有生机,松软枯瘪的供肾输尿管仿佛不再甘心寂寞,要与同伴动脉静脉争宠。它开始缓缓地扭动细软的身姿,鼓起干瘪的管腔。一股略带浑浊的液体从它的断段流出,伴随着清凉透明的液体,一滴接一滴,涓涓流淌。 这是代表生命的源泉。 两个助手同时欢呼:“有尿了!” 同跃手术的第一助手是张锐强主治医师,他是我国南极考察队的随队医生,不久前从南极回来。 1984年11月19日,中国第一支南极考察队从上海乘“向阳红10号”出发,赴南极洲和南太平洋进行综合性科学考察。考察队以极大的工作热忱,在短短的时间内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南极考察站——长城站。中国成为第十八个在南极洲建立科学考察站的国家。 本来肾切除这类中型手术应该由张大夫主刀,因为同跃托了关系,张大夫降为助手。作为同行,同跃明白这种情况下,降格的医生心里多少感觉不舒服。 手术一结束,同跃十分过意不去地说:“张大夫,谢谢您,实在对不起......” “咱们都是泌尿外科医师,不用见外。”张大夫立刻理解了同跃的不安,爽快地说。不光如此,张大夫还坐在手术台旁与他聊天,问了些他美国学习的情况,然后告诉他一个惊天喜讯:宋院长已经为春生购买了王牌抗排斥药物环孢素a,以后春生所有的药物老院长都包了。 “宋院长......”同跃感动得流出了热泪。 同跃不知道这是宋思彥和臧主任、张大夫商量后精心安排的。为了不让春生疑心,他提出每天去看望春生包括术后当天。告诉同跃使用环孢素不仅能让他安心,也会使他感动、激动,从而转移注意力减少术后的疼痛。这一招很灵,同跃整天沉浸在对宋思彥大恩大德的感激兴奋之中,常常忘记了刀口的疼痛。 张大夫还几次到隔壁手术室了解春生手术进展并告诉同跃,直到移植肾脏有尿了才让手术室护士将他推回病房。同跃没想到春生的手术这么快、这么成功,佩服臧主任不愧为全国一流的泌尿外科专家。 第62章 第十一章:姥爷姥姥 1 因为是老院长特殊关照的病人,手术后护士长安排同跃在大病房最安静的那个角落,拉上大布帘就是一个小小的个人空间。 手术两天后同跃坐在床上看书,见宋院长掀布帘进来急忙起身。 “哎哟”他忘了手术刀口,疼得眉头紧锁,双手护住左腰不敢动弹。 “别动,别动!”宋思彥快步奔到床边,搀扶同跃坐回病床。老院长像妈妈看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为同跃调整靠在腰背的枕头,盖好被单,然后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伸手为同跃捏了捏被角。 巨大的温暖注入同跃的血液,传遍身体每一寸肌肤。他无比感激地向宋院长道谢,同时又为自己不择手段的煽情做法深深惭愧不安。 手术前宋院长又安排了一次与同跃面谈,不仅讨论了手术细节,还十分关心地问起他的生活和经历。虽然同跃性格内向、不喜言谈,但为了弟弟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知多少次在心里排练过如何最大限度地打动臧主任、打动老院长,把春生描绘成天下最可怜、最可爱、最懂事的孩子。 给老院长讲的故事虽然都源于事实,但可卑的是自己添油加醋、尽力夸张,加上多年播音和舞台表演的经验,需要时可以动情动容。同跃甚至觉得老院长被他煽得泪水汪汪。 第一次见面前,宋思彥在同跃心目中的形象是医学神坛上的圣人。他看过许多宋思彥的论文专著,听过太多有关他的事迹。 宋思彥在全世界率先开展肾移植排斥反应的研究;他有关“一侧肾结核对侧肾积水”的研究使许多过去认为无法挽救的肾结核患者得以治愈,并在国内外医疗实践中得到了证实。六十年代,受周总理的委托,他曾先后十一次为五位国家元首进行治疗。他曾担任中央好几位高级领导人的医疗小组组长。 让同跃始料不及,这位享誉中外的医学圣人、尊贵的协和医院院长竟是如此慈善的老人,居然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 手术那天张大夫告诉他宋院长负责春生以后所有医疗费用,包括昂贵的环孢素。昨天早上住院部催欠款老头悄悄对他说,宋院长给他垫付了十万元医疗费, 春生获得无比优越的医疗条件,感激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与此同时,同跃为自己玩弄眼前这个慈眉善目老人的感情极度愧疚。 宋思彥掏出一张卡片递给同跃:“明天我要出国访问。这是我儿子的地址和电话,他也在波士顿。我老伴正在他那儿探亲,他们都会去机场接你。” 同跃诚惶诚恐:“不用,不用,太麻烦你们了。” “唉,你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都想见见你。” 同跃觉得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哽咽得快说不出话来:“您……您才是春生的救命恩人!您为春生安排手术,为他花了那么多钱……让他用上环孢素……” “傻孩子,你们组织配型并不太理想,没有环孢素,医院怎么敢下决心做这手术。” “可……可那是您一辈子辛辛苦苦的积蓄呀!” 宋院长也动了情,他问同跃:“你和春生有血缘关系吗?” “没有。”同跃摇摇头。 “你们不是也成了亲人吗?我也可以把春生当做亲人呀!我只是出了点钱,出了点力。你给春生却是无价的,是生命啊!好孩子,以后千万别惦记钱的事。你孤身在外,只剩下一个肾脏,一定要保重好身体。” 同跃那颗不安的心被老人的肺腑之言暖化了,他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在大人面前炫耀:“宋院长,您放心,我身体棒极了。五岁时我就和爸爸上山砍柴,从来不生病。” “五岁就去砍柴!?”宋思彥心疼得声音都在颤抖。同跃的话让他想起宝贝女儿宋芷瑶难忘的五岁生日。 那是1941年的夏天,宋思彥夫妇在波士顿设家宴庆祝女儿生日,还邀请了钱学森、林巧稚和张丽珠三位宾客参加。 在麻省理工学院工作的钱学森和宋思彥是多年的好友,两人都是波士顿华人学者的活跃分子。 林巧稚和宋思彥的父亲宋柄麟是协和医学院的同班同学,两年前哈佛医学院毕业班的宋思彥作为交换生来协和医院学习半年并在妇产科轮转。一年前林巧稚升任妇产科主任,成为协和医院第一位中国籍主任。因为新中国成立和朝鲜战争,哈佛医学院与协和医学院的学生短期互换交流计划于1951年停止。经宋思彥和哈佛医学院的共同努力,1985年两院恢复了这项互换交流计划。 1940年林巧稚被聘为“美国自然科学荣誉委员会委员”,此次来波士顿短期访问交流,和宋思彥同在哈弗医学院附属麻省总医院,这次家宴也是为她饯行。 张丽珠来波士顿不久,她从上海国立暨南大学毕业后,来美国攻读医学博士。 宋思彥的妻子谭溪招呼客人们在餐桌就坐。宋芷瑶从自己房间拿出一张地方报纸向钱学森显摆:“钱伯伯,这是我的照片,我在钢琴比赛得奖了。” 钱学森接过报纸,看到上面宋芷瑶弹钢琴的照片,亲热地把她搂在怀里:“瑶瑶真了不起,好棒哟。” 林巧稚和张丽珠也传阅报纸,夸赞宋芷瑶。小女孩依偎在钱学森的怀里,高兴得甩动两只小辫子。 谭溪对女儿说:“别光顾表现自己,告诉钱伯伯,今天犯了什么错误。” 钱学森装得很吃惊的样子:“哎哟,瑶瑶也会犯错误?” “我在幼儿园拿错了别的小朋友的水壶。” 母亲责怪说:“小小年纪,整天稀里糊涂的。” 宋思彥突然插进,问女儿:“瑶瑶,第七个小矮人叫什么名字?” “糊涂蛋。”宋芷瑶响亮回答。白雪公主的故事太熟悉了,女儿以为爸爸要给她机会表现自己。 大人们全都笑了。 宋芷瑶不知大家笑什么,左右张望。忽明白过来,撒娇地扑到爸爸的怀里:“我不干,我不干,你说我是糊涂蛋。” 宋思彥宠爱地将女儿儿抱在自己大腿上:“我没有说啊,是你自己说的。” 谭溪说:“这么大了还要抱,快下来。” 宋思彥欲将女儿抱下去,可她不愿意,还要赖在父亲身上。 宋思彥哄道:“乖乖,今天妈妈做了鱼,你要多吃点鱼。” 小女孩娇滴滴地问:“为什么要多吃鱼呀?” “吃鱼能使你更聪明。” 林巧稚羡慕地说:“想不到麻省总医院最年轻的医师这么宠爱孩子。” 谭溪嗔怪道:“宠得都没边了。” 饭后客人们坐在客厅喝茶聊天。宋芷瑶又扑到爸爸怀里撒娇:“爸爸,下午带我去公园玩。” “好啊,不过你得先写写字,学习学习。” 女儿不悦:“为什么非要学习嘛?” “学习能使你更聪明呀。” 宋芷瑶眼球一转,欢快地说:“那就不用学了。” 宋思彥好奇地问:“为什么不用学?” “因为我今天吃了好多的鱼。” 对比女儿和外孙,幸福和苦难的童年,宋思彥因自己没能为外孙的成长出过一点力而感到揪心的难过。想到再也不能见到女儿的音容笑貌,老人忽然感到泪珠涌落出来,急忙站起转过身,抹了一把眼泪。 “我该走了。”宋思彥没有回头,竟掀帘离去。 同跃急忙起身相送,又被疼痛制止住,双手护着腰部,缓缓向前走了几步。 宋思彥的背影离开病房,消失在走道拐角处。 第63章 第十一章:姥爷姥姥 2 111年前,同跃的外曾外祖父,年仅十岁的幼童谭耀芳,告别广东香山的父母乡亲。小男孩第一次离家便远赴天涯,横跨太平洋,惊涛三万两千浬奔向一个神秘未知的世界。与他同行的还有清朝政府护送官员和另外二十九个十至十四岁的男孩,都是由朝廷訪选的各省聪颖幼童。 中国留学生之父容闳1854年耶鲁大学毕业,他毕生最大的努力和宏愿在他毕业后十八年得以实现。清朝洋务派大员曾国藩、李鸿章接受容闳的建议,力奏皇上:“选拔聪颖子弟到海外留学,努力钻研。此乃中华创始之举,古今未有之事。十五年后回华之日,各幼童不过三十,年方力强,正可及时报效,实现皇上逐步自强的夙愿”。 按照“幼童留学”计划,1872年~1875年的四年间,朝廷每年选送三十名十二岁左右的少年赴美国留学。 中国幼童引起美国民众极大的好奇,第一批留□□童到达美国时,《纽约时报》报道:“昨天到达的三十位中国留学生都非常年轻,他们都是优秀的有才智的淑女和绅士......”显然记者对这些穿着奇装异服、拖着长辫子的孩子们的性别不是太清楚。 谭耀芳和他的同伴们来到海边,看到上海码头簇簇勻排、光亮四射的“自来火灯”,不禁童心荡漾,心旷神怡。领队官员告诉他们这些“自来火灯”是烧煤气的。 轮船起航不久,欢闹的孩子们突然安静下来,大伙默默地站在船舷。不再有大小船舶簇拥相伴,上海港变得越来越小,祖国的海岸线渐渐远去,从视线里消失。再见了,故乡的土、故乡的云。孤独的海轮驶向无边无际的大洋,年幼的孩子们带着朝廷的重托,带着亲人的期待,踏上颠簸起伏的航程,开启了他们动荡坎坷的人生。 浩瀚的苍穹渐渐变得灰暗,乌云在聚集。风大了,浪高了,船航第一天就遇到大风雨,巨浪翻滚,舱面不能行走,幼童晕船呕吐,夜深难眠。谭耀芳和其他几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哭闹着要妈妈,要回家。 清晨,朦胧中的谭耀芳被同伴们叫醒,孩子们全都涌向甲板。风平、浪静,一轮红日从太平洋水面冉冉升起,将海天连在一起。海鸥贴近海面快乐地飞翔,一条巨大的鲸鱼跃出水面。谁也没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色,孩子们欢呼雀跃,风暴晕船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 随行官员对这批花巨资培养的未来国家栋梁非常重视,每天有严格的作息时间,大量的学习和教育任务。 小孩的适应性到底比大人强得多。十天过后,每遇风暴,孩子们嬉戏自得,无比欢快。他们开始盼望大雨风浪,因为护送他们的官员依然晕如醉汉,自然免除孩子们的训诫和功课。 三十天的航行终于结束,他们到达太平洋彼岸旧金山。紧接着留□□童乘火车横穿美国到达康涅狄格州。 这批幼童抵达目的地时,媒体不再出洋相,搞错他们的性别。留□□童全都居住在康州和麻州,两个州的居民们对他们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加上前两批幼童出色的表现,美国家庭争相报名做中国孩子的监护人,让他们在自己家里寄宿。 获准收留中国幼童的家庭,都是有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家庭,比如医生、律师、小业主等。谭耀芳寄宿在卡琳顿夫妇家,他们膝下无子,特喜欢中国孩子,已经收留了三个前两批到达的中国幼童。当清朝留学事务局的官员将谭耀芳带到卡琳顿家,卡琳顿太太看到年龄这么小的孩子,疼爱无比,一把抱住谭耀芳,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谭耀芳的脸成了红苹果,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被人亲过,在场的人大笑。 寄宿卡琳顿家的第一批幼童谭耀勋抱怨道:“卡琳顿太太,我们都是你的孩子,这样不公平,我们要平等对待。”卡琳顿太太求之不得,立刻在其他三个幼童的脸上各亲了一下。谭耀芳听不懂英语,但看到他们笑嘻嘻地用手抚摸自己被亲得痒痒的脸蛋,心里的忐忑不安全没了,立刻有了家的感觉。 当晚卡琳顿夫妇举行家宴欢迎谭耀芳,还邀请了邻居,大作家馬克吐溫一家。饭后,卡琳顿先生弹琴伴奏,大家围在钢琴旁,齐声唱起了当时最流行的歌曲《很久以前》,英文名字是《longlongago》。 请你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 很久以前,很久以前 请你给我唱那动人的歌曲 很久以前,很久以前 …… 这是谭耀芳学会的第一首英文歌曲,还不懂词意时他已经会唱了。在他的一生中,每当响起这首歌,那段最美好的时光就浮现在眼前。这首歌后来陪伴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邻居馬克吐溫十分喜爱这位留长辫子的聪明小男孩,一开始就感觉到谭耀芳有语言天赋,鼓励谭耀芳将来和他一样从事文学创作。不出大作家所望,谭耀芳以全班第一的成绩完成了一年的英文预科班。他把试卷里短文给馬克吐溫看,大作家赞不绝口。 文章是这么写的:我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我的名字叫tabbygray,我的家在乡村,离这里有二十里地,我的眼睛黑褐相加,我的皮毛柔软如丝,我喝的是满满一碟牛奶,在每个白天和黒夜里。你的朋友谭耀芳。 这几年是馬克吐溫多产的时期,作家的成就极大地激励了幼童的学习热情,来美国两年后谭耀芳就一知半解地阅读了大作家那年出版的名作《汤姆索亚历险记》。男孩对这本书爱不释手,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不懂的地方就问馬克吐溫。他惊喜地发现书中很多故事都是馬克吐溫童年的经历,渴望以后也和大作家一样写小说,当作家。 清朝政府急需工科和军事人才,只有很少的学生学文科,而且指定法律专业。经过六年多的努力学习谭耀芳于1880年底收到康州名校耶鲁大学提前决定的录取通知。美国各名牌大学为网罗人才,提前敲定少数优秀学生。谭耀芳决心攻读法律同时,在文学殿堂里也显身手。正当他踌躇满志,期待和准备开学时,朝廷终止幼童留美计划。1881年中国政府召回所有留美学生,谭耀芳还没有踏进大学校门就被责令回国。 朝廷中有关留学幼童洋化忘祖的传言和指责日益增多。1880年留学事务局发现谭耀勋和容揆两个留学幼童剪掉辫子,一惯反对派员留学的事务局局长吴嘉善大怒,决定终止他们的学习,遣送回国。这一事件敲响了留学计划的丧钟。 设在麻州的中国留学事务局本应代表祖国的温暖和关怀,本应是年幼的小留学生的家,但事实上它成了孩子们最讨厌的地方。只有副局长容闳理解他们,极力维护他们,其他官员除了训斥就是挑毛拣刺。容闳努力说服事务局官员,默许幼童们在日常生活中卷起长辫、穿西式服装。长辫子在运动场上极其碍事,少数胆大的学生剪掉辫子,只是去留学事务局时才戴上头套假辫。 容闳在日记里写道:“幼童们离开故乡来到美国,终日饱吸自由空气,他们平时心灵上受到的沉重压力一旦排空飞去,言论思想便都与旧教育规范不和,当孩子们脱去长袍厚靴,穿上运动装,当他们学会划船、溜冰、跳舞、唱歌、野营,日甚一日地爱上异国文化习俗,他们已经身不由己,踩到了危险的禁区边界。” 卡琳顿夫妇率家里其他三个幼童到火车站送别谭耀勋,八年相处,他们已经把谭耀勋当作自己的亲儿子。卡琳顿太太含着泪搂住谭耀勋,亲他的脸颊,嘱咐他一到中国就给她们寄信、寄照片。其他送行的人无不挥泪动容。 因为名字的巧合,又都来自广东香山,很多人都以为谭耀勋和谭耀芳是亲兄弟。比他大三岁的谭耀勋真的像亲哥哥一样关心谭耀芳,渐渐地他们自己都觉得是一对亲兄弟。 送走谭耀勋的第二天深夜,卧室窗户响起低声急促的敲击声,谭耀芳从梦中吵醒,惊喜地发现敲窗户的人竟然是谭耀勋。两位被遣返的留学生决定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在火车中途停车时成功逃离,日夜兼程往回跑,躲进了卡琳顿家不远树林中。 谭耀芳立刻为他们找来食物、水和御寒的衣服,然后悄悄地敲开卡琳顿夫妇卧室的门。卡琳顿夫妇大喜,连夜把谭耀勋和容揆安置到他们的好友家,第二天就请来律师,正式宣布他们与中国留学事务局脱离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