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戎装年少》 第一章、月台 七月,蜂语迭唱,扑哧着这盛夏天幕埃尘喧张。 雨泣如注,仿若天穹滑落眸眼的泪珠,将这漫天尘霾,冲洗一空。 木婉轩斜欹窗棂,望着打落梧桐叶上的丝丝针雨,摇曳纤枝,零落成伤。 那条梧桐旧路,幽寂漫长,仿似深谷,锁住这七月的哀伤。 一道身影,在这漫天雨幕,悄然走来。那速度很慢,很慢。脚下的战靴,似乎每一步都在叩响落雨的悲唱,每一步都在凝滞桐叶的哀伤。唐小城抱着雨衣,在手上,任凭漫天雨剑,淋浸他的身躯。雨衣里,裹着的是,那人的退学通知。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将那滑落的泪珠掩藏。 他麻木机械般紧紧抱着手中的雨衣,一步一步,朝着那栋熟悉的营楼走去。 蓦地停住脚步,唐小城抬头看着这巍然建筑,不敢再前。 他蹲了下来,在临近后门的一隅,一个人,攥着手中的雨衣,独自流泪。 良久,没有了雨滴落下。唐小城抬头,看见了那张清丽的脸颊,被飘摇的雨水冲刷。 木婉轩站在雨中,迷彩服渐渐湿透,她撑着伞,挡在唐小城身前,为他遮住,那漫天落下的雨剑。 “回了吧。”她轻声说道,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滴滴落下。 唐小城点了点头,缓缓起身。 ****** 楼顶,卓钰盘腿坐在月台之上,望着那綦墨如虬的诡艳黑云,望着那岑寂无言的列岫青山,就那般,一动不动,安静地看着。 月台上酒瓶潦倒,流溢出晶莹的糟酿,和无端窜入其中的雨水。 他想求醉一场,却被这雨,嘈杂乱落,浸入他的心房。黑云翻涌下,那矗立在远处的巨大塔吊,对着眼前这人,遥相哀唱。 六楼的甬道,战靴叩着石阶发出“咚咚”的闷响,挣扎着湮没在凌乱的雨声之中。望着卓钰此时萧索如秋的背影,唐小城悄步来到月台之后。 他侧身跃上,雨水淋湿的迷彩没有迟滞他动作丝毫。如此这般,许久之前,他和他们,已经做过许多回了。 卓钰知道他会来,只有他们才会知道到这里,也只有他才会最终前来。没有说话,这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漫天的雨声,遮掩这里,被酒水涤荡的哀伤。 又需要说些什么?他就要离开,离开这炽热的军营,离开这热忱的梦土,离开这三年的记忆,离开这绿色的牵绊。他就要走了,褪下这挚爱的戎装,将那青春祭奠的荣耀,全然抛弃,顺着这雨水的痕迹,被风沙掩埋。如此这般,还要再说什么? 说这月台之上,曾经的契阔谈宴? 说这迷彩之下,曾经的生死与共? 而他卓钰,还配再说,这些激荡的誓言吗? 还——配吗? ****** 唐小城盘腿坐下,拧开酒瓶,“咕咚”入肠。 终是由他打破这良久的沉默,而声音,被雨水浸湿,零星飘落入那人的耳中。 “为什么,不再熬一年?” 是啊,一年。还有一年,他们就将毕业;还有一年,他们就将走向浩荡的疆场;还有一年,他们就将挂上牵萦的肩章。这二十余年牵绊,不外如是。而他最终,选择离开。 是什么,让他竟连这最后的时光,都无法留下? “熬?”卓钰惨然一笑,“小城,你也知道,这是‘熬’啊。可我怎么去熬?我拿什么去熬?一个月了,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宇哥,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天。那张脸,那个眼神,那枝烟……” 他声音悲咽,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到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却在那一瞬,陡然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哀嚎。 “唐小城,你让我——拿什么去熬?” 仿似殛雷,轰然落下。 第二章、生死 一个月了,他卓钰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煎熬。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提及。沉默,再没有曾经的欢笑言语,再没有往昔的奔逐嬉戏。一切,围绕着他,不过那些看似原谅的乜嘢。 没有人,选择忘记。 忘记他怯懦的逃跑,忘记他无助的哀求。那些投诸而来的目光,没有鄙夷,没有愆怪,是淡淡的冷漠,是遗憾的惋惜,是足以一片一片剜去心肉的冰凉剃刀,在他身畔,时刻萦绕。 你们不说原谅,也没有嘲笑。可我知道,留给我的抉择,究竟是什么。 卓钰将手中的酒瓶抛下月台,那瓶子翻滚着踉跄跌落远去,狼狈不堪。卓钰循着它,跳下月台,一步步朝着栏杆走去。直到,他的身躯,抵住那冰凌的石栏。 他转过身,面目狰狞,对着唐小城,一点一点,一颗一颗,将身前的纽扣,撕扯开来。被雨水淋湿的墨绿的常服,浸透着三年憔悴的辛酸记忆,那些凌乱散落的金色纽扣,依旧如昨,印着年少戎装的梦想与荣耀,一颗接着一颗,随着那些翩然落下的雨珠,敲击着一块块暗灰色的石板,锁叩早已湮灭的人心。 他将那身常服褪下,往那流苏滑落的天空高高抛起。里面,伤痕的躯骸,被雨水穿透,直至他暴露的经络,融进血脉。 “唐小城,你看我卓钰这张老脸,还能再熬下去吗?”他用食指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字字见血,“还——能——吗?” 是啊,还能吗? “我看着宇哥,躲在墙角,看着他,一个人,和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那些刀,那些刀就那么直直地捅进去……唐小城,我就那么看着啊!看着啊!” 卓钰仿佛在用尽最后的生命嘶吼,他生怕自己的声音,被那风雨湮没,被那岁月抹杀。他的罪孽,他的生命,他的一切,都被那风雨,一一抹杀。他,怕! “我跑了!这身皮!唐小城,我跑了!” 他知道他跑了。谁,又不知道呢? 在歹徒明晃的砍刀面前,他卓钰,一名曾在军旗下宣誓的军人,仓皇逃窜。而他战友,沉默不语,迎刀而上。他卑懦地躲在墙角,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倒在淋漓血泊之中…… 没有人知道自己在那一刻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在生与死的面前,每个人,都是懦夫,都是英雄。谁都没有权利,指责谁的生死。而那些直面死亡的战士,我们予以尊敬。 可是,他曾在军旗下宣誓。 而现在,他抛弃了那份荣耀,放弃了那份尊严。他逃入无尽黑暗的森林,用卑微者的姿态,渴求苟活。于是,他永坠黑暗。 可这黑暗,又算得了什么。他无惧黑暗,因为这世界本就黑暗。即便他是戍卫光明的战士,他亦是拥有拥抱黑暗的权利。 可他无法忍受,那背叛的抛弃。 在那黯然凋零的生命面前,他用什么,兑现当初生死与共的诺言。 就是那如泰山仰止的死亡,轰轰烈烈,问心无愧,却似一把利剑,穿透了他砰然跳动的心脏,一瞬之间,将他杀死。 卓钰蹲下,抱头恸哭。 第三章、背叛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哈哈,我知道,我卓钰,就是一个懦夫,懦夫……”他低声喃喃,将眼中的泪,衔入嘴角。将那份苦涩的悲恸,一点一点,掩埋入心。 他好想借着这场滂沱大雨,将那一切罪孽与愧疚,全都冲走。然而这一切,早已浸入魂魄,又怎会如此轻易流走。你挣扎着想要摆脱,却发现倒头来只会越陷越深。这本就是无休止的哀默,是灵魂束缚的悲唱,如同梦魇,萦绕着他,折磨着他,直到他窒息死亡,直到他再次怯懦地狼狈逃窜。 逃离许诺的守护,逃离理想的追逐,逃离生命的挚爱……这橄榄绿色的军装! 唐小城起身,从月台高高跃下。他迈着颤微的双脚,想要走上前去安慰他,安慰那个早已心死的少年。哪怕仅仅只是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前,也会为他挡去些许飘摇的风雨,为他预留一片宁静的港湾。 可他,过不去。 他们在一起三年,摸爬滚打的三年;他们在一起三年,生死与共的三年!而他,放弃了誓言。 唐小城不怪卓钰的怯懦,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若换做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没有恨,但也没有原谅。你即使卑微地苟活,也该拉着你的兄弟,残喘在哪怕愧疚终身的自责中。而你离开,放弃,尔后活着,便如同死去。 这生死的界限,如此这般,泾渭分明。 你活在地狱,他死后天堂。 可是,我们明明誓言,将我的后背,交予你的承诺。我挡住了前方的利刃,身后,却刺来了冰冷的刀刃。 背叛?抑或者其他? 唐小城伫立原地,仿佛那战靴如重千钧,再难迈开,哪怕一步之遥,如同天堑。 卓钰豁然起身,面对着踯躅难进的唐小城,将那脸上的笑容,扭曲得狰狞可怖。 “唐小城,我告诉你,我卓钰就他妈是一个懦夫,懦夫。懦——夫——” 他在雨中嘶吼,仿似洪水猛兽,任凭那冰凉的雨水,钻入他此刻干涸的内心。这滔天罪孽,他该拿什么忏悔。所做的一切,似乎早已成为他人玩笑的谈资。 他转身,对着这恰若悬崖的高楼万丈,凄凉四顾。这颠倒在淅沥雨水中的景物,苍白如狗。而他,不过是那画影中最为悲默的小丑。 “唐小城,我卓钰这辈子,问心无愧!”他张开双臂,低声喃喃,享受着这剑雨针林的洗礼,“我知道必死,即使我选择了苟活,也没有后悔……” 只有遗憾,没有后悔。我既已必死,当不再缱绻人间的画卷。 可我忘不了,忘不了他临死前的眸眼,忘不了,那血泊中的容颜。 他安静地看着我,这个逃逸的叛徒。眼神安详,带着一丝解脱与宽恕。他没有怪我,甚至欣喜我的苟活。唐小城,你可知道,他没有怪我。可他为什么,没有怪我? “为什么——” 这姽婳苍穹,岑寂无言。那声凄厉哀嚎,却似贯彻云层,抵住那天穹之上,俯瞰人间的瞳。 我怎能怪你,我的兄弟。 那血泊汩汩中,陆少宇平静安详地枕着卓钰的大腿,万千彷徨,而有所托。在这嘈杂喧闹之中,他抽搐着身躯,轻声唤了一句:“有烟吗?” “有!有!”卓钰慌忙掏出兜中的烟,用那沾满鲜血的颤微双手,点燃那枝最后氤氲雾霭的长烟,送进他的嘴唇。 他猛力一吸,将生命最后的力量,呛在淋漓鲜血的残肺。“咳!咳!”那烟落下,伴着那声声咳血,每一次,都在燃烧着他为数不多的韶华。他笑了,那唇角的血,殷红如花,无端绚烂。 “真好!” 生命最后的谢幕,有这战友相伴,真好! 他偏耷着头,对卓钰说道:“钰,电话!” 卓钰哭泣着掏出兜中的电话,“说,你说!” “1,153——0974——2,2851!” 每个数字,都牵绊着他内心最为柔弱的伤痛,带着那被长刀贯透的胸膛,跌宕,起伏。 他想起了那小桥流水的红砖碧瓦,想起了那枯林古道的落英缤纷,想起母亲的微笑,想起家人的团聚。门前的黄狗,还该在太阳下慵懒地沉睡,屋檐的云雀,似乎早已高飞天穹的寥廓。鲈鱼正肥,莼菜当鲜。而我,还能,看得见吗? “通了,宇哥,电话!”他慌忙递过电话,那些许颤微的声音,如厉鬼哭泣的哀嚎。 “咋嘞,小宇?咋嘞?” 电话那头,反复传来焦急的询问。他有些怕,将手机握在手中,沉默良久,低声唤了一句,“妈!” 电话那头,还是焦急的询问,而他已挂了电话,安详地闭上了眼! 孩儿不孝,不能进奉膝前…… 第四章、没有谁,再会陪你颠倒 他偏着头,小声对卓钰说道:“睡会儿,钰!” 四周喧闹,湮没了这陌生的宁静。 再闭眼,已成永诀。 “啊——”这声长啸,哀嚎凄厉,撕心裂肺。 他惶遽卑微的一生,滑稽哀默的残喘,被这雨水冲刷,洗不净的凌乱铅华,尽是可笑。 这苍莽萧索的落雨之下,他就如小丑一般,傍着这天地佐酒,让他的醉容,丑态毕露。 唐小城就那样看着卓钰,看着他声嘶力竭的哀嚎,看着他恸哭彷徨的悲鸣。天地苍茫,他何去何从? ****** 木婉轩站在幽邃的走廊,湿漉的发梢还滴答着晶莹的雨珠。 她将呼吸屏住,沉默,生怕搅了那雨放肆舞动。 天边殛雷闪过,似要殁尽这尘世的罪孽。万般肃杀间,萧条寂然,却不知,那人的心,早已诛灭。 曾经年少戎装的欢笑,在她眼前一一掠过。那时她靠着唐小城的肩,看他们,放肆歌笑。 而今,在这片雨中,只剩下,那无端恣肆的泪水。 ****** 卓钰背上行囊,除了几件被岁月抹去痕迹的衣裳,再无其他。他一步步走来,四周悄然,听不见半点声音。 唐小城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循着他的脚步,走得那般艰难。 退学通知单被卓钰装在包中,这似乎是唐小城和这所学校留给他最后的礼物了。这三年的翩跹,舞到最后,余下的,不会再有任何醉人的回忆。即使有,也是他怜乞渴求那一丝原宥的枯眼。 他们大义凛然地对着这卑微的懦夫指点评骘,用纤弱的臂膀高举着正义的声张。可他们,谁又是真正的英雄,谁又会决然地赴死。 他冷眼忍受着这来自外界的嘲讽,那些无端的嘲弄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些无谓的玩笑。他唯一忍受不了的,还是他心中对自己的问诘。 是的,他从不后悔当初的抉择,从不退避他人的鄙夷。心中拥有的苦痛,只不过是看透了的遗憾。 他多么渴望在转瞬回头的那刻,那个叫唐小城的男人,能看着他,说出“原谅”二字。可他笑了笑,不再去想这妄自的奢求。 是啊,谁能摒开世俗的桎梏,谁敢看透看生死的选择。他们的怨忿与伤恸,尽数加诸我孱弱的身躯。我想即使离开,也终逃不过那些漫言笑谈的口诛笔伐。 于是他卓钰,四顾苍茫,只身迎战这天地寥廓。他的背后,不再会有,属于背叛者的兄弟。从此天涯,都将只有我孤身一人,擎着手中的剑,漠然前行。 唐小城将伞递给卓钰,想要前去抱住他孱弱的身躯。却被卓钰惨淡一笑,拂了回来。他拍了拍唐小城的肩膀,脸上微咽的酒窝,惨白一片。 他转身,缓步离开。在雨中,白衣胜雪,那般寂寞。 也许这样,便是他最好的归宿罢。 唐小城愣愣地站在原地,枯寂的内心,滴落殷红的心血。 他忙乱潦倒的一月,送走了两个曾经誓诺生死的兄弟。一个扶枢抬棺,埋入黄土;一个递去伞布,送入雨幕。 那哽咽在喉间的泪水,苦涩回肠;那埋抑胸腔的苦痛,刺入心房。 你走后,对着这天地,可要安好。没有谁,再会陪你颠倒…… 第五章、病倒 营楼二层转角那间屋中,曹锟看着那蹉跎而去的背影,久久凝视。 这是他的兵啊,他一手将其带起来的兵。他堂而皇之地接受了陆少宇用生命换来的荣耀的余荫,却在另一个学生最需要他的时候,漠然站立一旁,冷眼观望。 他那么年轻,却不得不独自面对恐怕这一生都难以承受的压力与苦痛。其他人都可以不管,而我,能够不管吗? 他叫了我三年教导员,我却没能给他一次宽宥的慰藉…… 那眸眼深邃处,分明可见,一滴泪痕的氤氲。 ****** 卓钰走那天的夜里,唐小城病倒。 似乎早已难以支撑那心中的憔悴与伤恸,于是只有将自己孱弱的躯骸,交予那所谓的病痛,让它们尽情折磨个痛快。 仝越慌忙找教导员批了张病假单子,搀扶着唐小城,蹒跚脚步,来到校外那间略显冷清的门诊部。 他安静地坐在病床一侧。医生只是简单地开了一些退烧的药液便溜回了急诊室。几个年轻的护士也显得有些困倦,渐渐趴在值班室的桌上,陷入沉睡。于是只剩下仝越一人,在这间病房,陪护着躺在病床之上的唐小城。 夜阑珊,虫鸣凄唱,仝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睡意。满脑子里,都是卓钰离去的背影。 陆少宇走的那天,他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卓钰的脸上。他怒目而视,却没再对他说出哪怕半个字的话语。即便今日,他依旧将自己蜷缩在那阴冷的寝室,没有挪开半步,直到他说,他走了,也没有开启那缄默依旧的嘴唇。 在那一拳落下的时刻,仝越便告诉自己,该逝去的情谊,不再挽回。他对自己说,从那天开始,他所认识的卓钰,便已经死去,化成寂寞的烟尘,落满他的心间。 他心中滴血,愆罪自己的绝情。却哀怒地怨着卓钰,怨着他和盘托出的事实。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当时不在现场?为什么,为什么要讲出那句,你仓皇逃窜?逃兵啊,卓钰。这一辈子,在你的脸上,就黥上了逃兵的字眼,到你生命消弭的那刻,也无法抹去。 那含怒而来的一拳,伤着的,又何止是你。 而今他悄然离开,在那淅沥的雨中,一个人,孑然一身,对着这戎装挥手,却道不出一句怀念。 仝越静静地端详着唐小城瘦削的脸颊,棱角分明的眉宇似乎在诉说那一段清醇芬芳的年少戎装。他有些害怕,怕睡去之后醒来,这世界又有了变化。 偌大一个急诊室,只余下他一个人心跳的声音。 这夜岑寂,如此瘆人。 “咳!咳!”唐小城轻咳两声,从模糊中醒来,“怎么,还睡不着吗?”他指了指旁边的空床,轻声问道。 “没事,还不困。”仝越浅浅一笑,却掩盖不住话中的苦涩。 唐小城或许知道为何,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此刻的语言,惨白无力。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说人去楼空的宿舍?说亡走相离的战友?还是说那些味同嚼蜡的琐屑? 呵,原来到了现在,他们,只能独自一人,去回味那段干瘪苦涩的过去。就连偎依着他人,说说心中的回忆,也成了一种奢望。两人目光刹那相接之后,各自撇开,似乎此刻,谁都不愿再见,各自眼中的哀伤。 “睡吧,好好休息!”良久,仝越缓缓启唇,对唐小城说道。 漫长的夜,只会勾起他无端的思忆。很多事情,在一瞬间,涌上心头。他蓦地想起蒋捷“江阔云低,断雁西风”的词句,伤感更浓。少年听雨之时,他们还是稚嫩的少年,一起诉说着,各自年少的梦想。而今未老,却蓦然升起一种半生潦倒的蹉跎,仿若青灯伴老的枯僧,对着阒无人迹的佛堂,敲响那落满尘垢的木鱼。 可他在佛前,只剩下凝噎的哭泣。因为他忘不了那扇窗户之间,雨中那人,萧索寂寞的背影。 你或许是在等我罢,若不然,又何必走得如此缓慢。 可我倔强,想要坚持那份所谓的正义。就连送你的勇气,都不敢在心中萌蘖。 恨我吗?在你彷徨无助,环顾四周,渴求一个原谅的眼神之时,我没有走来。于是你的世界,尽是鄙夷,尽是唾弃。 这川山河,你孑然一身,扛去那轰然落下的殛雷,却不是你自己的选择。没有人为你流泪,没有人送你拥抱。你本不再需要,自然不会去索求那些虚假可笑的原谅。你独自过了奈河,而我们,尽是看客。 或许多年以后,我们相遇,便只会如陌生人般擦肩而过,是否早已忘记,还是装作不再认识。其实,早就已经,无所谓了。 若你还记得,也许会问我,当初,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刻,为何要吝惜那最为简单的言辞?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仝越就那般静静地坐在那里,怀想着那张被他逼走的面庞,和那颗被他剜空的心房。 静谧的夜,此刻,苦涩萦绕。 第六章、侩子手 第二天的时候,正值周末,木婉轩提着点心前来,显然又是彻夜难眠的节奏。她担心仝越无法照顾好唐小城,心中惴惴,便急忙赶了过来。 “怎么样了?”她焦急问道,那么大的雨,没有半点遮拦,就这么近乎赤裸的在雨中待了将近两个小时。谁,又扛得住呢? 仝越微蹙眉宇,望向还在沉睡的唐小城,说道:“不怎么乐观,高烧一直退不下去。” 木婉轩抿抿嘴唇,看向那张憔悴的面庞,心中不忍,却寻不着半点法子。她坐在床前,对仝越笑笑,“你回去休息一下吧,这么一晚上,多半没睡好。” 仝越没有推脱,点点头,静掩门扉,折身返校。 门栓的吱呀声似乎惊扰到了浅睡的唐小城,他睁开双眼,竟有些许血丝缠绕这那枯竭的眼瞳。 他冲木婉轩笑了笑,艰难地想要支起自己的身体,却发现手脚虚软,全然没了气力。只得无奈自哂,在木婉轩的按捺下,乖巧地躺下。 “都这样了,还起来干嘛?”她心中急切,朝着唐小城不满说道。 唐小城忽然间有种苍老的感觉,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之上,看着这些白色的床铺,白色的壁墙,上面异常瘆人的色彩,好像掩盖这死亡的阴影。 “婉轩,他还是走了!”他无奈叹息,似乎想要去阻止什么,却发现自己渺若蜉蝣,连半点漪沦,也无法漾起。 木婉轩点点头,看着唐小城,轻声说道:“你没有做错什么,小城,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是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结局,能让所有人,都安然接受呢?没有,那些流言蜚语,肆意乱窜,只会让身陷其中的人,愈发痛苦挣扎。倒不如这般,离开之后,一个人天涯,哪管他流言喧嚣。 “可我终究还是没有对他说出原谅的话啊,婉轩,你知道他当时是多么希望我说出那句话吗?我就那样看着他的背影,什么都没有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刽子手,不折不扣的杀人犯?我……”唐小城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木婉轩的手指,抵住了嘴唇。 “你没有错,小城,不要再想那么多。作为一个军人,有些时候,他必须要为自己的过错承担后果。这是他的命,没有选择。” “可我……” “好了,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就好好休息,争取早些回去。营里的阅兵还得靠着你呢。”木婉轩像照顾小孩一样,将唐小城身上盖着的白色被褥拉到他的脖颈,哄着他,安静躺下,“我去接杯热水,你好好躺着,不要乱动哦!” 唐小城心中一缓,看着木婉轩折出门外的背影,才发现自己对她早已产生了何等的依恋。他暗自庆幸,有这样的一些人,在自己最为伤心绝望的时候,时刻陪在自己身边。 “怎么了?”木婉轩接水回来,看见愣神的唐小城,轻声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曾经的一些事,有些伤感罢了。” “不要去想那么多,该过去的,迟早会过去的。”她将水递给唐小城,“小心些,还有点烫。”说着又把水杯拿回来,吹了吹,再递给唐小城。 接过水杯,凑着轻轻抿了两口,唐小城突然停下,对视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神色肃穆,缓缓说道:“婉轩,答应我,无论怎样,永远不要离开我。” “不会的,永远都不会。”她冲着唐小城点头,再没说其他的话语,一切都懂,自然无须多言。 她突然又冲着唐小城展颜一笑,那笑容灿烂,似乎想要抹去那些萦绕房间的阴霾,“小城,你可答应过我,要骑车带着我在校园里逛的,可得快些好起来。” “嗯,到时候我俩在前面骑车,后面有一群纠察跟着,肯定上校园网头条。”唐小城似乎幻想着那天,他载着木婉轩,在校园阳光洒落的叶隙,呼啸驰过。她的笑容,映着渌水池畔的碧波,荡起浅浅豰皱。那该是,多么美好的回忆。 “到时候教导员一定给咱俩一人一个处分。”木婉轩接口说道。 “无所谓啦!”唐小城嘴角浮现一抹微笑,似乎联想到了曹教那始终紧板着的阎罗脸,对木婉轩轻微耸了耸肩,“再不疯,我们可就真的老啦。” “哈哈。”木婉轩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对唐小城说道,“哦,对了,明天我不能出来陪护了。” “嗯?怎么了?” “我爸爸从北京过来了,他说要过来看我。”木婉轩想起父亲昨夜打来的电话,语气生硬,似乎生意上的事有些不大顺心。她只能看在明天,能不能带父亲在西安多转转,帮他排解一下心中的抑郁。 “没事,有仝越在,你放心就是。” “仝越才不靠谱呢,那次你输液,不是等着血都回到输液管里凝固了,他都没反应过来吗?” “就那一次,其他时候似乎还是挺好的。”唐小城看着木婉轩埋汰的神情,咧嘴一笑,无比欢快。 第七章、没有可是 唐小城回到学校是在第三天以后,感觉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像极了彻夜酗酒之后的形容惨淡,好在病情稍微好了一些,只需再静养几日就可以痊愈。 婉轩还没有回来,听侯筱清说是请了好几天的探亲假,现在还在西安市里,陪着她爸妈。 “她妈妈也来了?”唐小城有些惊讶地问道。 “嗯,婉轩电话那头听着挺开心的,昨天才去了华山呢。”侯筱清满是欣羡,恨不得自己也飞到校外,到巉岩峤岳的华山之巅呼吸那自由清新的空气。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你不是有她电话吗?打过去问下不就得了。唐小城,轩轩是你女朋友诶,你怎么这么失败,连电话都不敢打?”侯筱清叉着腰,在那里数落起唐小城。 唐小城尴尬笑了笑,手不自觉地挠着后脑勺,就像邻家男孩,腼腆羞涩。 “好啦好啦,不要影响本姑娘写作业了。想你媳妇儿就自己问去,别天天把我当成红娘。”侯筱清下了驱逐令,然后不再看唐小城,兀自埋头,在那里啃起了那些繁琐眩晕的数字。 “爸呢?”木婉轩从宾馆的床榻起来,来到爸妈住的房间。此时午后斜阳正好,很久都没有这么奢侈地睡过这样懒觉的木婉轩,感觉无比惬意。 “出去谈些生意,公司跟这边有个大合同,需要他亲自过来商谈一下,其他人也不大放心。” “还没谈完吗?”李雨薇意兴索然,取过茶几上的白水,简单抿了一口,接着问道。 “还差一些,不过应该没什么大事吧。”含糊其辞的回答,范淑珍显然没有告诉女儿实情。 来西安谈生意当然算不上什么借口,却是有一笔生意,但并不需要,木清源亲自前来。既然他屈尊纡贵,那生意上的事肯定早已谈好。木清源专门到西安走这么一遭,只是想找那个叫唐小城的男生谈一谈。 唐小城这个名字是木清源无意中翻看女儿日记本时发现的,在那册纸簿之上,木清源知道了许多木婉轩没有告诉他们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她跟唐小城之间的恋情。 那本日记范淑珍自然也是瞧过的,没有什么太大的犹豫,当木清源将调查所得的唐小城的信息全部摆在她面前时,范淑珍很坚决地站在丈夫那边。 那个叫唐小城的男生,不是他们中意的人选。 自然不是看不起唐小城,但是贵庶寒阀之间的隔阂与差距却是很难让他们将女儿交到那个男人手中。身份殊异,没有过多交集的可能,再加上怀疑唐小城别有用心,怕他觊觎木家的资产而蓄意接近自己的女儿,所以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 既然不厌不喜,那就干脆分开算了。爱情这东西,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有时候果断的分手,对年少无知的两人其实都好。 “轩轩,明年就直接出国吧,我跟你爸都商量好了,去一趟澳大利亚,留学回来之后就直接接手公司的业务,你爸毕竟年纪大了,有些地方你最好尽早上手。” 学校以及国外两地的关系木清源早已打点完毕,军校四年也算是圆了女儿从军的梦想,再后来的生活,也就不能再由着她了。 “妈,我待在这儿挺好的,暂时还不想到公司去。” “待在这里干什么,浪费时间又没有好处,一个姑娘家,本来就不该待在部队这种地方。” “这不叫浪费时间,这是在为国家奉献……” “国家不缺你这一号人。”范淑珍稍稍有些恼了,“不管怎么,明年七月,你就给我乖乖回来去澳大利亚。” “可是……” “没有可是!”不容置喙的命令,木婉轩无奈耷拉着脑袋,没有反驳,柔顺乖巧却心不在焉陪在母亲身边。 第八章、一辆车 下午体能训练的时候,曹锟突然叫住了唐小城,说是有位领导在机关楼那边,要找他过去帮点儿忙。 唐小城疑惑不已,因为他全然不认识曹教口中的那位领导,但还是赶忙将常服换回来,整理好衣饰,朝着作训楼那边赶去。 机关楼门口,一辆黑色宾利慕尚停靠一侧,车旁站着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目光睿智,似有沉思。 唐小城见那人看向自己,莫名有些慌张。难道这就是曹教所说的领导?他略有迟疑,但还是朝着那人迎了上去。 “首长好!我是十八营的唐小城。”他开门见山,自报名姓,一切大方磊落,没有半点迟滞。 木清源盯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英姿勃发,很有朝气。他随即一笑,对唐小城说道:“我不是什么领导,不过正好找你有点事儿。”他指了指身旁那辆唐小城并不认识的豪华轿车,示意他上车。 唐小城眉宇微蹙,没敢向前。 “已经跟你们领导说过了,找你有些私事,不会太久。”他语音一顿,接着说道,“我想你该还不知道,我就是木婉轩的父亲吧?” 唐小城愣在原地,有些措手不及。 从大一下学期的时候他开始追求木婉轩,那时学校追求她的男生还有很多,各自才华横溢,但都被她一一婉拒。唐小城能够最终博得木婉轩的青睐,不算意外,但也绝非预料之中。 陆少宇那时调侃他,经常说什么白菜与猪的故事。甚至就连唐小城自己,都有种似真似幻的感觉。但在这戎装青涩的校园,他们确实已经,相恋相知,两年已久。 这是唐小城第一次与木婉轩的家人见面。他只知道她的家在北京,是家中独女,再其他,就十分模糊。因为木婉轩很少跟他提及家里的情况,而他自然也不好过多追问。他原以为自己会在毕业之后才跟她的家人见面,那时他一定是一袭西装,挽着木婉轩的手,甜蜜地跟她和她的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而现在,当这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唐小城似乎有种惶窘不安的恐惧,从他心中,蔓延至全身,逐渐锁住他的躯骸,让他动弹不得。 他强自稳住心神,对着那人微笑,然后说了句,“伯父好!” 木清源也笑了笑,继续指了指车,再次邀请唐小城上车。 唐小城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先上。木清源一愣,旋即优雅转身,打开车门。唐小城随着他,钻进车中。 “要喝点儿什么吗?”木清源对唐小城说道。 “哦,不用了。伯父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唐小城低声询问道。 “先不急。”木清源摆了摆手,对驾驶座的司机吩咐道,“老李,随便在学校周围转一转就行。” 车缓缓启动,很稳,让人感到一种安惬,一种舒适。 车中有些沉默,但木清源并没有马上开口,唐小城亦然,于是这沉默继续,逐渐变为凝重。 车驶出校门,开得很慢。 第九章、聪明人 木清源轻咳一声,随即说道:“我想其实你已经猜到我这次来的目的,你是个聪明人,不是吗?” 唐小城没有开口,继续着他的沉默。但他的身体,却在那里不自主地轻微颤抖。从他看见这辆车的那刻,他似乎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因为这样的情景,他曾有幸见过。 见他没有说话,木清源笑笑,接着说道:“很抱歉来之前我调查过你。我承认,作为一名军校大学生,你很优秀,非常优秀。学校任何大型的比武,你从不会跌出前三,甚至可以说,你几乎都是第一。”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是在婉轩的日记本里知道你名字的,可能你会觉得,作为父亲,窥探女儿的日记是种不好的行为,我不能说是无意中看见的,但我庆幸,在她毕业之前,我至少知道我的女儿,正在经历人生中的第一场恋爱。她曾经答应过我,不会在大学谈恋爱。她食言了,不是吗?” 就像是简单的叙叙家常,木清源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这辆豪华的轿车隔绝了外界一切喧闹,因而唐小城每一个字,都听的十分清楚,没有遗漏。也正因如此,他才愈发恐惧,因为他已经确定,那个人究竟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我很势利。”木清源话音一转,偏离了刚才的话题,“我想每个商人都该是这样。婉轩是我唯一的女儿,她注定了要成为大商集团的接#班人。让她来军校,那是因为她喜欢。年轻总是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理想追求,作为父亲,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在这段最美好的时光里留下什么遗憾。但你的出现,显然已经不在原本的计划之中。我不喜欢意外的因素,我想你也不喜欢。做什么事都该是成竹在胸,然后再去具体操作……简单说,我希望你,离开婉轩!” 前面一连串冗长的铺垫,到最后,还是汇成这般犀利的几个字眼。唐小城只觉得这车中空气浑浊不堪,难再支撑他继续呼吸。仿佛回到从前,被桎梏上黑暗枷锁的时刻,而他,无力挣脱。 “有些时候,你们年轻人总会在想,爱情可以解决一切,可以超越一切而存在。这很可笑,不是吗?有句话其实我是比较赞同的——‘门当户对’。两个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最终走在一起,也会因为种种不合而分开,与其那样,不如早些做出果断的选择。” “你家里的情况我大概知道一些,单亲,有个妹妹,条件一般……我想这些并不足以成为你和我女儿走在一起的凭仗。大商集团的市场估值不算高,但好歹也有四十个亿左右,而我木家,拥有其中百分之五十的股权。我不认为你在未来的几年中能够成长到那样的高度,我只能说,你不该去奢求和我女儿在一起的机会。” 木清源很平静,没有在意唐小城此刻呆滞的神情。而车缓缓停下,在那栋大楼门口,一切如初。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我希望你离开她。”言尽于此,那便无需再言。 老李下车,为唐小城打开车门。 一缕阳光,斜照进来,刺痛了车中阴暗角落的唐小城,那双埋入黑暗的眼瞳。他麻木般走下,立在原地,看着那驶去的豪车,想要哭,却早已无泪。 第十章、三年前 思绪,转瞬颠转,仿佛回到三年前,那笑靥盛开的七月,那灯火辉煌的昨天。 那是来军校报名的前一夜,成都的天空,还飘着淅沥的小雨。 吃过晚饭,唐小城简单把家务一整,跟母亲说了声,便带着伞出了门。 这时雨不算大,淅淅沥沥点落在道路中间,显得有些寂寥。 唐小城到的时候,奶茶店里就只有秋一个人。她坐在靠墙角的位置上,马尾辫,白色t恤加牛仔裤,留着额发,一个人坐在那儿,托着下巴望着天花板上米黄色的吊灯坠饰,有些出神。她突然偏过头,把发丝往耳廓后面一捋,看见推门而入的唐小城,抿嘴笑了笑。 唐小城到前台点了一杯椰果奶茶,来到秋的对面,坐了下来。 “这么早?”他尴尬笑笑,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嗯!”秋点点头,“听说你明天就走?” “西安,没多远,就是报名时间有点儿早。” “确实比较早,毕竟是军校嘛!”秋捧着奶茶说道,有些心不在焉,“家里准备送我到国外读书,听说是去英国诺丁汉,好像有些远。”秋声音很小,看着唐小城,似乎在期待他说些什么。 “嗯……过年回来吗?” “也许吧!”秋低着头说道。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一直到秋起身准备离开。 “我得走了,在外面太晚我爸妈会不放心的。” “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还下着雨呢?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秋摇了摇头,拿过那把靠墙的淡蓝色雨伞,朝门口走去。她背对着唐小城,走得很慢,使劲咬着嘴唇,眼眶有些湿润,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推门,关门,离去,消失在雨打梧桐的夜里。 一直到秋撑伞的背影消失在雨夜之中,唐小城都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追出去。只是眼神中流露着一种哀伤和悲恸,给寂静的雨夜陡然添加了一丝凄凉的泪珠。 他靠在椅子上,安静地坐着,将自己,陷入沉默…… 那个漫步在午后林荫碎撒的阳光之下的少年,那个撑着伞走在白堤幽巷的江南烟雨之中的女子,那些本不该说出去的话,那段有些朦胧的感情,那滴落不下的眼泪……就这样像划过天际的鸿雁,不留下半点飞过的痕迹。这似乎是青春本该走过的路,但对于那些充满爱与幻想的人来讲,未免太过心碎与伤感。 有些话当时没有说出口,那也许就是一辈子都再也无法开口的了。 第二天晚上,唐小城从成都火车北站出发,踏上了前往西安的路途。拥剑出关,单骑北上。 他没有告诉秋的是,几个月前,她的父亲,找他谈了许久。一如今日情景,历历在目。 时光轮转的三年之后,历史竟如此荒诞地重演。唐小城只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命运玩弄的小丑,一个人,站在峥莽寥廓的荒野之中,任凭怪戾的秃鹫,啄食他的灵魂。 第十一章、晚霞再美,也是黄昏 天边的彤云压得很低,悄悄染红了远处低垂的天幕。抬头朝着西边太阳落下的地方望去,若没有群山列岫的遮挡,怕是可以瞧见天地间相交的地平线了。昏黄的斜辉投射在这个僻远的乡镇上,红砖白墙,杂乱喧嚣,给人一种低沉的压抑和静谧。 已经过了饭点,唐小城独自一人,屈身坐在楼顶月台之上,任凭萧条的日光凌乱地洒落在他那被浅绿色常服包裹起来的憔悴躯壳上,神色黯然,几欲断肠。 他坐在这里,远眺四周。枝叶斜挂的老槐,交织错落的砖楼和颠簸摇曳的垂柳,都尽收眼底。他的手中,是陆少宇留下的旧醅。他一个人,自饮自酌,却像是将杯杯鸩毒,灌入肠中。 “咳——咳——”唐小城偻着腰,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干咳着,扯得胸腔和喉管一阵辛辣难受。炎灼的热浪扑面袭来,裹挟着弥散在四周的酒气,枯冢似的眼眶里,泪水不停地打转。 雁背夕阳之下,耸立在不远处工地上的巨大塔吊,缓缓地转动着它笨拙的身躯,给人一种莫名的宁静和怪戾的嘲讽。 哒哒的皮鞋声从甬道传来,像是空山深谷里的禅音,很默契地没有打扰到这份原有的宁静。仝越从里面走出,望见了高台之上,背影萧条的唐小城。 “我猜你就该在这里……”仝越翻身上台,却发现那张英俊脸颊,不同往日,黯淡异常。 “怎么了?”他低声询问道。 没有搭理仝越的问话,似乎也不愿再理会这落日山丘的苍凉,唐小城将最后的杯酒啄尽,仰身躺在月台之上,望着半壁殷红的天空发呆。 或许是片刻,或许是很久。他偏过头,对着此时也躺在月台之上沉默不语的仝越,轻声问道:“阿越,漂亮吗?” 仝越望了望眼前沉醉的彤云,“漂亮!” “可惜啊,晚霞再美,也是黄昏!” 没有再去等待仝越的声音,唐小城起身,兀自跳下月台。酒空而人未醉,意尽而心已决,他拎着空酒瓶,走得异常坚定,似乎从他起身跃下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而他,将为此,义无反顾。 木婉轩总觉得唐小城这几天特别怪异,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是在刻意躲着自己,若即若离,让人心烦。 太阳有些毒,照的人心里发慌。没练多久,暗灰色的体能训练服上被汗渍浸湿的痕迹就开始变得明显。木婉轩坐在石阶之上,托着脸腮,和其她四个女生一起,看着东阵地操场之上正在为国庆阅兵而艰苦训练的男生们,双眼开始迷离。 “不对!节奏,控制节奏。慢!再慢下来!”唐小城站在方阵之外,大汗淋漓,对着方阵里的战友大声喊道。 这次国庆阅兵是他们大学四年中的第二次阅兵,也是最后一次。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想要在自己青春将尽的末梢给这所学校留下些什么,但是却发现曾经熟悉的动作已然变得僵硬无比。似乎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躁动,被这荼毒的烈日灼烤一番之后,就只剩下最终凌乱不堪的脚步,喝着夏日的蝉鸣,一点点消失在盛夏漫长的时光之中。 第十二章、不能拒绝 “好,休息一下,待会儿再来一动。还是强调,节奏一定要掌握好,不要乱,千万不要乱。”唐小城仿佛脱力一般,在说完这些话之后,便异常憔悴地跟着人群,来到自己的凳子旁边,拧开水壶,猛灌几口之后,在那里擦拭着从嘴角溢出的水渍。 何雨凯坐在唐小城旁边,侧过脸,对着他露出一个丑陋笑颜:“小城,感觉现在大家都很烦躁,完全没有将精力集中起来,这训练,甚至还不如大一时候的水平。” 唐小城点点头,“嗯,凯子,我现在也急得很,要是下次预演再是倒数,老曹非得活剥了你我不可。” “其实都知道,就是那几件事儿一直压在大家心里,整的现在成了这样。要是不出老卓那档子事儿,没准上次预演,我们就可以拿到前三的名次。”何雨凯摇了摇头,似乎有种颇为伤感的无可奈何。 唐小城没有接话,自己在那里抿了几小口水,不愿再去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情。 东阵地的操场对面,一行三人朝着唐小城他们休息的区域走了过来。没有列队,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慵散。 走在最前面的那人,身形颀长,但并不瘦弱。他双手抄兜,颇有种玩世不恭的放làng形骸,但步伐稳健有力,自信张扬,没有所谓白衣卿相的病态自怜,给人一种异样的气魄豪放之感。 走近了看,会发现他的脸生的很是俊俏,或者说靓丽,婉约如女子般美丽。然而在那身迷彩的裹衬下,却显现出一番儒将潇洒的风采。可即便这样秀丽的皮囊,也难以掩盖他身上略带嚣张的自信。他自然有资格拥有这份睥睨的自信,因为他叫蓝玉。 唐小城和蓝玉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大一下学期七十五公斤级散打决赛擂台之上。那时他俩都是木婉轩的追求者,更准确来讲,蓝玉之所以来到这所军校,正是因为木婉轩。他们是两小无猜的亲密玩伴,而他,独恋她十年。他们从小认识,比邻而居,世家通好,在木清源的眼中,蓝玉,正是他真正心仪的佳婿人选。 蓝玉很优秀,他拥有足以藐觑几乎所有人的实力,他是真正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那类人。上位者,肉食者,决策者。只是木婉轩并不喜欢他,这或许是一种视觉上的审美疲劳,又或者说在木婉轩眼中,蓝玉仅仅是一个位同于哥哥的存在。至少,不会是相携白首的选择。即便她知道他苦恋十年,依旧没有改变。 唐小城在那次散打决赛上击败了蓝玉,然后以摧枯拉朽之势,相继斩获包括四百米障碍、五公里越野等重大比武的冠军,从此名声鹊起,成为了校园里真正的风云人物。当然,与此相伴的,还有他与木婉轩之间的爱恋。而蓝玉,独自一人,骄傲地品尝着那属于失败者的孤独。 可他是蓝玉,承认失败绝不等同于失去挑战的自信。他依旧强大,依旧骄傲,依旧带着几分狂荡不羁的洒脱蔑视这世间一切的存在。 因而他走来,当着十八营所有人的面,当着唐小城和木婉轩的面,用他特立独行的步伐,拖沓着属于他的骄傲,再次递上失败者的战书。 而唐小城,不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