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欢男爱》 chapter 01.1深柜 1.深柜 亚热带的城市每每到了三月就已经是一派绿意森然的样子了,从教学楼的窗口向外望去,咏曼中学的校园里到处都是新绿的,那经过了一场春雨润泽的红焰芭蕉披枝扶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油亮亮的,更显得那绿色的崭新。 此刻,陆成荫就趴在二楼的窗台上,透过教学楼底下的这一排芭蕉树向对面的那栋远志楼望去,在两片硕大芭蕉叶相交的空隙里,他恰好可以看到心理咨询室的情况。夏志清老师就在里面,可是还有别人,两个身着红色校服的女生大概在咨询什么,许久也不见她们离开。 陆成荫等得心焦,却也无法,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进了那间只有患上心理疾病的人才会走进去的房间,他似乎能够想到被熟人碰见之后,百般询问时自己脸上难以掩饰的窘态。 心理咨询室里终于没有了那两个红色校装,陆成荫匆匆地走出正在大扫除的教室,他进了对面的远志楼,四下观望了一番,直到发现周围没有认识自己的人以后才敲开了咨询室的门。 夏志清老师让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为他沏了一杯茶水,也不先开口,只等着陆成荫向自己敞开心扉。 然而陆成荫却不说话,他是难为情,一个劲地用手揪扯沙发扶手的边角。他的眼睛不好意思看向老师,生怕那个眼睛敏锐,且又精通心理的男老师能够一眼洞察他内心深处的难堪。 陆成荫停下揪扯沙发布的动作,将两只手都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抿着嘴唇看那方茶几上的杯子,透明的高球杯里放着一撮西湖龙井,在沸水的浸润下舒展开来,一根一根地树立着往杯底坠落,从水面到杯底,逐渐弥散开一抹淡如轻纱的绿色,是生活中的艺术感。 “说说吧,你有什么心事?”到底还是夏志清老师先开了口。 “我……我……”陆成荫的话就在嘴边,就要脱口而出了,如果夏志清老师不进行猜测的话。 可夏志清打断他说:“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陆成荫摇头后再次要脱口而出,可是老师再次的猜测又让他憋了回去,“那是不是你学习上有什么烦恼?还是爱情上的?” 夏志清看到他的头抬了一眼,似乎猜中了他的心事,可陆成荫马上又低下头去揪扯沙发扶手的边角,而后摇头。陆成荫也说不清楚,这算不算是恋爱。初中三年级的年龄,应该是情窦初开的年岁,爱上一个人这本如同你到了青春期会长痘痘,会长喉结,会长阴毛一样自然的事情,可是他不敢向老师说出口,那本来就让他千万次犹豫的话终于在老师的再三揣度下让他下咽到肚子里。只因为他陆成荫爱上的是一个男孩。 “老师,我没事了……”他说着就要起身,似乎是真的没事了。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心理咨询室,却没有勇气说出口。在这个一向传统的中国,即便有人能够理解和安慰他们,恐怕也会在心里暗暗地嘲笑,如果说嘲笑还能让他感到那些人是随声附和,是庸人生非,那么比嘲笑更可怕的是怜悯。 那种对着你摇头又叹气,再说上两句看似真心的话,就好比嗟来之食,你吃了就比当街bā光了严刑拷打还要耻辱的事情。 想到这些,陆成荫就不敢了,他把那个包裹了无数次纸的秘密打开了一半,又害怕烈日的强光灼烧了它而再次慌乱地包上,放在哪,放在柜子里,放在柜子的最底层,放在底层最角落的地方。 chapter 01.2暗恋之花 2.暗恋之花 陆成荫从咨询室出来,他低着头,有意识地往楼道的左边和右边看了一下,幸亏没有熟悉的人,他不必担心被人逼问为何来这里了。咨询室的门口正对着楼道,可他刚刚下了几步就听到在上一格楼梯上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似乎怕什么就来什么,他的心脏震动了一下子,回转过身体,看到隋禾正从楼上下来。好在他并没有问陆成荫为何刚刚从咨询室出来,想来是没有看到。 隋禾问他:“你怎么也在远志楼?” 陆成荫感觉到脸有微微地发红,好在隋禾并没有注意到,他答道:“我去初一那边找一个同学。” 这本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所以并没有引来隋禾的怀疑,或许他根本不会想到陆成荫是一个性取向与众不同的人。 陆成荫与隋禾比肩下楼,然后他们一起回教室,这个男生是前不久转来咏曼中学的,在这个人才济济,教学成果卓著的学校里,隋禾的成绩并不好。是他父母渴望他能够享受最优质的教育所以才花了很多金钱和关系让他进来的。 从远志楼回教室的一路上,大概也就五分钟的样子,可在陆成荫看来却像是眨眼之间的事情,他多么希望这一刻能比牛郎和织女两颗星的距离再长一点。 他们一路上没有说话,因为隋禾不过才来了七八天,他们之间还不熟悉。 隋禾的校装还没有赶制完成,所以他此刻仍旧穿着自己的衣服,水蓝色的锥形牛仔裤紧紧地包裹在他的腿上,上身穿着开司米的毛衣,温莎领衬衣的衣领从里层翻出来,一派学院风格。他自第一天来到咏曼中学,每天都在换衣服,陆成荫牢记住隋禾的每一件衣服,麦尔登呢套头衫,里层加棉的亚麻衬衣,翻驳领卡其色风衣,带有迪奥logo的休闲裤。小小的年纪,他竟然能够将衣服搭配得那么新潮,像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恐怕连学校的校服穿在他身上都会是青春朝气的。 陆成荫知道隋禾家里有很多钱,有着过硬的背景。那天生的公子气质,绝不是一般人能够伪装出来的。 他百变的衣服成为博人眼球的天然明珠,陆成荫从欣赏他的衣服开始,渐渐地似乎就喜欢上这个人了。 “这节课不是全校大扫除吗,你不在班里监工,估计全都在偷懒呢。”隋禾冲着陆成荫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 “别告诉我你来远志楼就是来偷懒的!”陆成荫不太敢仔细地看隋禾,只是两眼目视前方地问道。 “我哪有,我多勤奋的人啊,是班里没有了彩色粉笔,明天的美术课估计会用到,我去后勤处拿,不料老师说最近彩粉笔缺货。”隋禾说着像外国人那般耸了耸肩膀。 “新来的,表现还不错嘛。”陆成荫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别说你是为了博得人缘而刻意做样子啊,坚持下来,我会在班主任面前为你美言几句的。” 是的,陆成荫是初三一班的班长,虽然权威犹在,可是他的人缘并不太好,大概是从初一到初三,身处要职的他得罪了不少同学。这点,连才转学到咏曼的隋禾也发现了,他常常听男同学计划等到初中毕业的时候要好好地揍陆成荫一通。 有些女生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市井三八的功力,在背后骂陆成荫是贱人,说他经常在班主任那里打小报告。 回到教室,陆成荫本以为自己不在班的这一段时间同学们一定是懒懒散散,教室卫生搞得马马虎虎,可是他一进教室却发现秩序井然。大家已然按照他事先分好的值日小组在扫地,擦玻璃,绘制板报。 他在心里惊讶于同学们如此自觉的时候,突然听到后排图书角处传来焉凝的声音,“快点,赶紧把书都给我摆好了。”她那尖利而又剽悍的嗓音是她治理班级的杀手锏,屡试不爽,也因此得罪人无数。 焉凝是班里的生活委员,起初这个职位并不是她的,只因她看原来的生活委员责任感太差,她常常抢了风头,在班里吆三喝四,却因为没有那个头衔而不被尊重。在岗位轮换的时候班主任特意擢升她为生活委员,自此后成为陆成荫的得力助手。 “成荫,看看吧,是不是有皇帝不在,后宫井然的意思?”焉凝做出一副请看大屏幕的手势。 一旁的隋禾被她的比喻笑喷了,焉凝顺势捏着他的耳朵去涮墩布。 陆成荫站在讲台上,目光环顾四周,玻璃干净,桌椅整齐,灯管一尘不染。他总算暂时摆脱了那片心理阴影,只有这一刻的他才能感到自己是正常的,感到自己身为一班之长的荣誉,而不是那种隐晦的羞耻,像一个男人永远不能生育,却永远不可告人的羞耻感。 chapter 01.4焉凝 4。焉凝 焉凝是陆成荫的发小,他们的父母曾经在八十年代都是化肥厂的员工,九十年代厂子的倒闭不知道让花城市多少人丢了饭碗,让多少户家庭开始捉襟见肘地过日子。 “你知道吗,隋禾,厂子倒闭以后,我妈妈去了一家酒店给人搞卫生,熬了五年才被提升为主管,干到现在,从2001年到今天,七年的时间也还是也只能是个主管。”这些都是下了晚课后,焉凝在乘坐隋家车子的时候跟隋禾说的。 大概是焉凝白日里对同学过于凶悍,所以晚课后她的车胎被人放了气,她气呼呼地推着车子走在路上时,一辆奥迪汽车缓缓停在她旁边。 焉凝吓了一跳,以为是坏人,刚要拔腿就跑时看到墨色的车窗摇下来,露出隋禾那张精致的脸孔,问清状况后,他邀请焉凝乘坐自家的车子回去。 “我妈在酒店当主管,我爸爸学了修车,现在他们俩的工资加起来每月可以到八千。”说到这里焉凝叹了口气,“可是花城市房价上涨的速度永远要高过他们赚钱攒钱的速度,好在老天照顾,我家总算搬离了那栋残破的小砖楼,在城北买了套60平的二手房。”她说得那么生动形象,还配以双手合十的动作。 焉凝坐在车子的后排,隋禾转过头听她诉说,他还以为这个女生说到这些心酸的往事时会哭呢,偏偏没有,想到她平时的剽悍就知道不会是多愁善感之人,倒也能解释得通了。 焉凝说着这些陈年旧事,倒像是说着别人家的故事。 她在话语里提到了陆成荫就引起了隋禾的注意,在焉凝说了一大套关于父母如何失业,如何辛苦攒钱,买房之后又如何卖力工作供她读书一类的话以后,隋禾折身返回到谈话的起点,他问道:“你说你跟陆成荫是发小,那他父母不也失业了。” “对呀,他爸爸现在在大学城一带开烧烤店,赚钱倒是不少,可惜太能烧钱了,抽烟、喝酒、嫖女,反正各种造。” “那她妈妈不管吗?” “他们离婚了,大概在成荫三四年级的时候离的,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隋禾还想多问一些的时候听到焉凝在喊:“等等,到家了到家了,都已经坐过了一块。” 小汽车停下,隋禾下车帮她把后备厢里的自行车搬下来,彼此说了拜拜。 片刻后,焉凝又说了句“等一下”,她转过头来跟隋禾说:“小公子,”话到这里,她赶紧声明自己只是随着她们这样称呼隋禾而已,并非花痴,“你不知道吧,今天有好多外班人来后门的玻璃处偷看你,说不定明天就有一堆的情书堆在你课桌上,做好心理准备哦。” 车夫首先忍俊不禁,心想我家少爷难道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吗? 在以前的学校里,隋家少爷谁人不知,那是一个随便一勾手指头就有无数花痴少女扑过来的翩翩佳公子。但越是这样众星拱月般的人物越是单着身,隋禾却是从未早恋过,拿他的话来说,自己还没有享受够这种烘云托月的感觉,一有了女人就丢失了追求者,就像明星结了婚就会有女粉丝跳楼一样恐怖。 chapter 01.5结下梁子 5.结下梁子 听焉凝说会有人给他送情书的话,隋禾心里是美滋滋的。他也想一定会有人给自己送情书的,只是早晚而已。 可次日到了班级,他并没有在自己的课桌上发现什么,把桌面上的每个课本都翻了一遍仍旧是没有,心想这不科学啊。他也来回转了若干个学校,每次都会有情书如雪片般飞来,偏偏这次来咏曼后如此沉寂,难道这里的好学生们都不食人间五谷,不懂得七情六欲吗。 隋禾有些悻悻的,他用力地靠在椅背上,椅子向后方擦了一块,他用椅子的两条后腿接地,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的样子吃他从kfc买来的黄金鸡肉卷,就着一杯花生核桃豆浆。 早读就要开始,课代表已经在讲台上安排诵读篇目,陆成荫的家里距离学校太远,所以他永远都是最后一个来班级。 他进来时的目光恰好落在后面,正好跟隋禾对视了一下子,隋禾向他招了招手。 旁边那个叫沈默金的同学立即凑过来用书本挡着跟隋禾说:“别搭理他,你才转来不知道,整个一老班的探子,别看我们都听他的,那也是畏惧班主任。他?”沈默金是轻蔑的拉长了的上扬声调,“我们早就想干他了,你看有几个男同学搭理他的。” “赶紧看书,你不是很爱学语文吗?”隋禾放下早点也摊开课文,找到那篇《岳阳楼记》。 沈默金还在呶呶不休,一种非要将陆成荫彻底孤立的心态昭然若揭,“上次有个企业的助学基金,老班给了他,根本没有在班里公选,平时陆成荫总说为同学们着想,到关键时刻还不是见钱眼开。” “我要看书了,你有完没完?”隋禾被弄得不耐烦,眉头皱了一皱,用力按压了一下盛豆浆的纸杯,一股淡红色的浆液直喷出来,落在沈默金的脸上。隋禾是刻意的,又不想刚一来就树敌,所以马上假惺惺地道了声“不好意思”。 不过沈默金已经感觉到了隋禾的不怀好意,他“哎呦”了一声,将抻过来的身体缩回到自己座位上,低声说了句“操”。 于是沈默金跟隋禾的梁子也就此结下了,初中时代,正是血气方刚的叛逆时代,或许你无意间瞪了我一眼都会招来一场群架,更何况隋禾用豆浆喷在沈默金的脸上。 第一节课下课后,老师刚刚走出教室,同学们尚且在收拾课本还算安静的时刻,突然听到后排出有人猛力拍了下课桌,伴随着椅子向后摩擦的声音,沈默金站起身来,很拽地对着和自己平行的隋禾,说:“我要你给我道歉!”近乎咆哮的声音。 隋禾倒是不慌不忙,“我当时不是已经道过了,你没长耳朵吗?” “我要你现在当着全班的面给我道歉!”沈默金不说别的,一再强调道歉。 隋禾怎么会向他低头,站起身来,似乎随时准备开战了,“我不道又怎么样?你打我?” “你别以为我不敢……”说着的时候,沈默金的手已经攥住了椅子靠背,可他用力拉的时候却感觉被一种向后的力量掣肘住,回头一看竟是陆成荫。 “别闹事不行吗,还想不想在咏曼待下去,别忘了你的处分已经升级到了留校察看。”陆成荫那样镇定地和他讲,他从小就那样稳重,威仪自他稳重的气质里散发出来,倒不像是这样年龄应该有的。 “我不上了还不行吗!”沈默金说话的底气明显是不足的,手又用力了一下,但似乎刻意收着力气,没有从陆成荫手里夺走椅子。 陆成荫知道已经挑起了事端的沈默金不好意思当众灰溜溜地收场,可是他也不想要冒着被学校开除的危险再和人打一架。陆成荫抬起眼看了一眼对面的隋禾,“你就和他道个歉吧,总之孤掌难鸣。” 隋禾不屑地把头偏过一侧,吁了一口气。 陆成荫向他眨了眨眼皮,可以看出他很期待隋禾的妥协。 隋禾就当是卖班长一个面子,“对不起行了吧。”他的声音低低的,连脸也是向上仰着,虽然透着不甘心,但毕竟已经给了台阶,沈默金坐回原位。 围绕在一边的人群开始被陆成荫驱散,“都回座位去,就要上课了。” 人群陆续走开,陆成荫离开的时候在隋禾的后背上拍了拍,似乎是在感谢他刚刚的低头。 隋禾嘴角轻勾,一副他满不在乎的样子。 chapter 01.6共餐 6.共餐 课间操的时候,隋禾跟陆成荫挨在了一起。 伴随着广播里男声喊出的节奏,他们做操的肢体不小心触碰在一起,指尖碰指尖,触觉却是绵延到陆成荫的心上。 陆成荫冲他笑了一下,“谢谢你啊,让你给沈默金道歉真是委屈你了。”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你肯定是为大局着想,你应该是怕他被开除吧?” “对,沈默金其实学习蛮好的,只是太爱闹事了,学校已经给了他好几次机会,如果不是看在他是尖子生的份上早就被逐出校园了。”陆成荫开始做跳跃运动,节奏开始加快,他还在跟隋禾说话,“今天中午,请你吃饭怎么样,算是弥合你受伤的心灵。”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漾出了微微的笑意。 因为隋禾听沈默金说陆成荫得过助学金,又听焉凝说他父亲很能造钱,想来他家庭条件应该不是很好,于是便拒绝了。 可到了中午的时候,他还是被陆成荫拉出了教室。他们在校门口的地铁站里等车,车轨四周没有防护玻璃,列车开过的时候带着呼啸而过的凉风,隋禾赶忙拉了他一下,拉在他的胳膊上。 陆成荫心里一暖,嘴上说了句“没事”。 进了车厢内,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陆成荫偷偷地侧过脸看了一眼低着头玩手机的隋禾,马上就闪开了目光,有些人,只要一个瞬间就足以令人迷醉了。 他的眼睛晶亮如钻,覆盖着男生少有的双眼皮,眼波流转,透着风流的韵味。 “你吃过啤酒鱼吗?” “吃过的,很贵的,要点这个吗?还是不了吧。” 两个人在列车上商量吃什么,陆成荫觉得隋禾虽家境优渥,却很会为他人着想。他翻出包里的一张优惠券给隋禾看,“不要紧,有这个,半价。” 那天中午,他们在一家具有桂林风味的店铺里吃饭,一份啤酒鱼,在隋禾的鼓动下,陆成荫破例喝了点白酒,第一口酒下肚他便做出一种被辣到了的表情,他赶紧提起茶壶倒了一杯大红袍饮下。 隋禾在他对面看着他的样子呵呵地笑了两声,“多喝几次就好了,吸烟你会不会?”他一边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黄鹤楼,取出一根夹在无名指和中指之间,纪梵希的打火机亮出防风的蓝色火苗。他眯着眼睛点烟的那个动作是那么故作成熟,可是陆成荫觉得令人心旌神摇。 他打量着隋禾旁边的白瓷盘子,上面吐出来的东西都是肉与刺的混合物,没有吃干净,想来他在家里都是由保姆为他挑好了刺放入碗里,娇生惯养的他此刻却对一块鱼肉束手无策。陆成荫在心里责怪他是个笨蛋,也就从鱼身上撕下了一块肉,将那些刺全部剔除干净,然后送入隋禾的盘子里。 隋禾咬住烟卷,“哎呦”了一声,受宠若惊的样子,又有点惭愧之色,赶紧用盘子接住,而后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那天,是陆成荫第一次喝酒,在自己喜欢之人的指导下,甚至他还吸了几口烟。 这些应酬的伎俩,此后或许会延伸到他未来的工作之中,而这些,在他年少的时候就已经学会,源自那个眉眼如画的大家公子。 隋禾始终在回味那天他们共餐的午后,因为饮过酒的缘故自己的脸上红扑扑的,他可以借着酒色掩盖与隋禾说话时脸庞的绯红,隋禾俯过身体来,细心地教陆成荫该如何拿着香烟,如何入肺,如何不入肺。 陆成荫吸了几口,不小心进了肺里,他一阵咳嗽。隋禾赶快为他倒茶,他的身体每向前俯一下就会有深沉的香水气息海潮一般涌过来,吸入陆成荫的鼻子里。 chapter 01.7同性隐疾 7.同性隐疾 陆成荫没有想到班主任的鼻子是那么灵敏,上课从自己身旁路过的时候闻到了他身上烟酒的气息,下课便将他叫到办公室里一通狠批。 班主任上官老师板着更年期妇女应有的面孔,对他说:“怎么不学好,喝酒?抽烟?” 陆成荫知道身上的气味已经不允许他再辩驳什么了,就从实招来。 “和谁喝酒了?”他没想到老师还会更深入地追究。 “没谁,我自己喝的。” “胡说!” 陆成荫以为老师只是咋呼自己一下,中学的老师永远都是这么狡猾。 “真的是我自己,我心情不好。” 上官老师果然相信了他的话,脸上开始露出了柔软的同情之色,“是不是你父亲又乱发脾气?” “对,他就那个样子,家里才收拾好的东西被他砸了许多……”陆成荫还想再编一些什么的时候看到上官老师脸色顿时大变,她哂笑了一下,道:“编,接着编,你当我没看见吗?你不是跟隋禾在江岸区吃啤酒鱼吗?你倒是很会为他开脱嘛!” 陆成荫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他没有想到老师从江岸区路过的时候会看到他和隋禾共餐的情景,那时候的陆成荫正好在笨拙地学吸烟。 这一刻的他像是接受庭审一样安静地听上官老师发话,“要不是看在你是块料的份上,我不会管你的。你以为隋禾是个好东西吗?他转学还不是因为他……” 陆成荫很惊讶老师说这样的话,抬眼望着她,她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马上转移了话题,“他父母那么有能力,他上不上最好的高中,考上大学与否对他不会有丝毫影响,而你呢?” 陆成荫失魂落魄地从办公室走出来,倒不是因为被上官老师批评,而是因为老师对隋禾的评价让他不能接受。 他已经观察了隋禾好多天,他虽为富家子弟,却从不向人炫耀,他从不像沈默金那样欺负弱小,他举止儒雅,从不因为他身份特殊就不搞值日,校服做好了以后他就不再穿那些招摇的名牌服饰。陆成荫不知道老师为何就说他不是个好东西。 也或许他小小年纪,尚未学会通过现象看本质。 他从办公室出来,老师还再三警告他,那句话像是符咒一样回荡在陆成荫的脑子里:不要和隋禾瞎混混! 回到教室,隋禾上前问候他,“是不是班主任闻到你身上的酒气了?”他拍了下额头,“都怪我,没有帮你做好掩饰,我有香水和口香糖的。” 陆成荫说了句没事,就找出下一堂课的课本,发现隋禾还站在课桌旁边没走。 “老师骂你了?”这一刻他的眼神里竟然透着一种怜惜。 其实,老师骂他与否都没有关系,让陆成荫疑惑的是班主任那个欲言又止的嘴型,这让他百思不解。他看着隋禾,难道这个男生真的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难道他真的有过什么不光彩的历史?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陆成荫不怎么愿意跟隋禾接触了,班主任的警告犹言在耳。再见到隋禾的时候他只是像普通同学那样跟他打声招呼。 焉凝在放学的时候,也和陆成荫提到了隋禾。 她说:“听说有人在追求那个小少爷唉。” “哦,你对他也很感兴趣吗?”陆成荫和焉凝并排骑着自行车走在马路上。 “怎么会,我感兴趣的人怎么会是他?”焉凝将车子往陆成荫这边靠近,“要感兴趣也应该是你呀,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焉凝说完就用力蹬了几下踏板,扭着身体黄鳝一样溜走了。 十五六年的时光了,她和陆成荫从小光着屁股长大,度过了天真烂漫的童年,来到风华正茂的少年时代,焉凝也没想到自己喜欢的人会是陆成荫。这个近在咫尺的男孩本该会消失在视野的盲区里,可焉凝还是将他发现了。 初中毕业迫在眉睫,焉凝从小学习舞蹈,她知道高中以后的自己肯定会去市里的艺术学校,而绝不是继续留在咏曼中学。那她就会与陆成荫分开了,十几年的时光她可以什么都不说,就那样像个看山人一样守护着陆成荫这块发光的金子。可是她不在咏曼的这些年,焉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或许陆成荫会恋爱,可他明明是自己先看上的人,焉凝说什么都不会甘心的。 她本不是矜持的女生,她知道有些事一旦失去就不再拥有,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生。 焉凝不允许自己给自己留下莫大的遗憾。 她这就算是真情告白了吧,这句话她犹豫了很久很久,明明是不怕被拒的,可仍是斟酌了许久。 她宁愿自己被拒,也不愿意就看着机会从自己身边溜走。 陆成荫听了焉凝的话,有些瞠目结舌,对于爱情他根本没有想过,即便是想过,那也绝不会是一个女生。 他心中有那样一片隐疾,就不会考虑男女爱情,或许今生都不会了。 可是他要如何拒绝这个女生。 陆成荫思考的空档就忘记了蹬车子,车子几乎倒在地上,他这才意识到,于是蹬了几下,飞快往家的方向驶去。 橘红色的路灯光被浓稠的夜色包围着,微弱的光明渴望普照人间,可是它永远冲不破黑暗的笼罩。 chapter 02.1火焰与海水 1.火焰与海水 南国的早上清新异常,每天起床后一出门就能享受沉淀掉污浊的新鲜空气。然而,一进校园,陆成荫就觉得倍感压抑,这种压力无非是来自焉凝。她昨晚突然冒出的那句话像是一种强有力的提醒,陆成荫越是不去考虑她就越是在心底承认自己的另类。 陆成荫照例是最后一个来到班级,在同学们的早读声中走进教室,眼神不自觉地落在焉凝的座位上。她不在,陆成荫就草草地环顾了一下教室,焉凝正在收拾角落里的最后一点垃圾,他们的目光有须臾的碰撞,但也仅仅是一个极快的瞬间,陆成荫就低下了脑袋,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昨晚睡觉之前,陆成荫并没有想好要如何跟焉凝解释,他绝不能告诉焉凝自己的性取向和别人不同,即便他们之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熟悉得像是知己一样。 2008年左右,这群生长在校园象牙塔里的男生女生,或许根本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奇闻异事,同性之间岂会不相斥反相吸? 这不外乎山峰倾倒,河水倒流一样的事情。 所以陆成荫绝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唯有自己跟自己倾诉。 昨晚,他端来一盆洗脚水,放在写字台旁边,一边洗脚一边在台灯下书写日记。 他用蘸水钢笔在日记本中记下这样一段话: 我无法推断出这种情结到底是源自于哪一年的哪一天,这或许是一种从娘胎里就携带而来的特殊元素。稚嫩幼年时收集的无数张绘着电影男明星的明信片,一沓又一沓;青春正好时,趴在教学楼的天台上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窥某一个笑如夏花般灿烂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在我走过的每一个阶段,仿佛都会留下这种情结带给我的特殊回忆,它们深深地镌刻在心灵的某个角落,诠释着这种微妙且隐忧的感情。 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接受焉凝,可是和她在一起时,我内心没有水滴坠落溶洞的空灵回声,也没有石子击入湖面的千层波纹,那是一种止水般的沉静,而这种沉静没有伪装和隐忍,不属于爱情。唯有那个叫隋禾的,算起来他是让我痴狂的第二个少年,和我之前所追慕的人一样,眉眼如画,体格清奇。我隐忍地疯狂着,每一次都是如此,骨子里沉静和炽烈分庭抗礼的矛盾如同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似的相互扼杀又相互滋长…… 写到这里,他突然停下钢笔,尚未完全干透的蓝色墨迹散发着微微的墨水香气。 可是陆成荫没有合上笔记本,而是一把将刚刚写好的一页日记撕掉,彻底撕碎,弄得自己满手的蓝色。 记事本,上了锁的日记本又如何,似乎还不可靠。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被彻底锁住,有时候连自己的嘴巴都无法控制住,他曾听过一句话:有嘴的地方就没有秘密。 这样的日记他不知道写了多少,每次写完就撕掉,再将碎屑放入抽水马桶里,按一下按钮,哐啷一声,水从马桶的四壁坠落下来,将他的秘密消解,随即流入最肮脏的下水管。 这样的秘密实在不配在任何一个可以见到光的地方存放,所以说马桶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chapter 02.2约定 2.约定 陆成荫没有想好该如何答复焉凝,尽管他们已经十分熟稔,拒绝了,或许他们也不会崩得四分五裂,不可弥合。可是陆成荫还是选择了沉默,毕竟当时焉凝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跟他说“我爱你”之类的话,那他就装傻充愣好了。 陆成荫不去揭开这层纱,他就不必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焉凝的质问,比如他自己内心的羞耻感和自卑感。 焉凝课间似乎是有意从陆成荫身旁路过,一遍又一遍的,渴望陆成荫喊住她的心意一览无余。 陆成荫低着头写数学作业,偏偏眼角的余光还会闪动着焉凝的身影。 “这道题怎么做!”焉凝终于按捺不住了,她在陆成荫桌子边停下来,把课本往上面一放,非常蛮横无理的样子。 “哪个哪个?”陆成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细心地为焉凝解答。他有注意到焉凝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脸上逡巡着,显然是寻找他脸上的那点不自然,可是这点不自然陆成荫生生地没有显露出来。 若是被焉凝看出他有不好意思的样子,既可以被焉凝误认为他同样对她有好感而羞于开口,也可以被当做是想要拒绝却找不到合适的,让彼此不很难堪的言辞。 然而,焉凝的试探还没有结束,课上就有小纸条从靠窗的那一排蜿蜒传递过来,陆成荫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无关痛痒的几个字:今晚我妈妈做了炖排骨,去我家吃饭吧。 陆成荫侧脸往那边看了一下,轻轻摇头,可焉凝也狠狠地摇了一下头,意思是说必须要去。 咏曼中学的晚自习,走读生可以自愿选择是否去上。 为了吃上焉凝妈妈做的炖排骨,他们特意放弃了一个晚自习。 焉凝建议骑车,可陆成荫却说地铁速度快。 二人各怀心事,焉凝想借着骑车的间隙和他谈谈感情,而陆成荫选择乘地铁恰恰是在逃避这个,几分钟的速度就到站,下班期间又是高峰期,列车里无论如何都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 但几次争执,最终还是选择骑车,焉凝从小就是那么霸道的女孩,似乎长着三寸不烂之舌,陆成荫无论如何也争不过她。 “成荫……”焉凝的话在口中绕了三圈,“你喜欢过别人吗?” “你是说爱情那种吗?” 焉凝点头。 “没有,从来都没有,我们这个年龄还是大人眼中的小屁孩,懂什么情情爱爱?” 陆成荫完全没想到,拒绝竟是这样水到渠成,他不用再为如何回拒好友焉凝而苦恼不堪了,焉凝的羞于启齿反而将她自己置于被动地位,而给陆成荫留下了巧妙拒绝的契机。 可是听了陆成荫的话后,焉凝并没有表现出面如死灰的样子,相反还有点点喜悦,“那你觉得什么时候才是恋爱的最佳年纪?” “起码也得大学以后吧……”陆成荫只是随口回答。 “那这期间你会喜欢别人吗?” “当然不会,这是学习的关键阶段。”陆成荫回答得相当干脆。 这也让焉凝很是满意,“那一言为定,我可记住了,你也要记住自己说过在这期间不会喜欢别人的话。”这种情形,似乎是她焉凝就此将几年之后的陆成荫事先预定了。 陆成荫呵呵一笑,自己虽然得以回拒了焉凝,可是绕来绕去,他还是被绕进去了,无意间就上了焉凝的话套。 不过,陆成荫知道,纵然世界千变万化,或许将来的一切都会与最初的设想相背离,但他不恋爱这一事断不会让焉凝失望的。 chapter 02.3青梅记忆 3.青梅记忆 那一天的炖排骨非常之香,里面放了豆角、土豆和宽粉,另外还有四个清淡的小炒。 焉凝和妈妈坐在一排,对面就是陆成荫,他的盘子里是焉凝妈妈为他夹的最好的排骨肉,焉凝看着他吃得狼吞虎咽的。 没有妈妈的孩子怕是难得吃上这样一顿美味的晚餐。 焉凝看着陆成荫把嘴塞得满满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汪泪水,她竭力控制着,没有流出来,却像魔镜一样,将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变了形。 焉凝似乎又看到了多年之前,自己和陆成荫在那个化肥厂家属院里的场景。 有一次,焉凝无意间听妈妈和爸爸说到陆成荫,他们说这个男孩子瘦得跟个猴子似的,都是从小没有母亲,跟着父亲瞎凑合闹的,然后就抱过来焉凝问她:“你说有妈妈好不好,我家娃娃是不是像块宝。” 那时候不过才是十来岁的样子,焉凝等到父母都去上班的时候,就打电话,那时候的她已经学会了打电话,打到陆家去。 陆成荫比焉凝可要听话多了,他知道大人不在,小孩不能够随便接电话的道理,任由电话铃铃铃地响着。 没办法,焉凝就跑到陆家敲门,陆成荫一开门就迎来重重的一拳头,打在他的头上。 “混蛋,你怎么不接电话,我要让你来我家吃好吃的,我妈妈做了梅菜扣肉,你想不想吃?” 焉凝容不得陆成荫说话就拉着他一路下楼,因为她知道成荫是个听话的孩子,他从不愿意吃别人家的东西。 午饭刚刚完毕,梅菜扣肉的气味还没有从厨房里消去,可是剩下的已经被母亲束之高阁,就放在碗柜最上面的那一格里。 焉凝气得恨恨的样子,搬来小板凳,笨拙地踩上去,可由于个头小的缘故,借助凳子还是无法够到那盘梅菜扣肉。 “再给我一个凳子。”焉凝从小就有女汉子的风范,他指着厨房角落的一个板凳,像慈禧太后那样对陆成荫发号施令。 她将两个板凳摞在一起,踏上去,即将够到的那一刹那,觉得脚底下地动山摇恍如地震,她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同那盘扣肉都洒在她新买的连衣裙上。 陆成荫率先自责,“都是我不好,我就不该嘴馋。” “没事没事的,快尝尝。”焉凝拿起一块扣肉就塞进陆成荫的口中,“好吃吗,多吃点。”接着又是一块。 “我告诉你,以后有我焉凝吃的,就不会少了你陆成荫的。”她言之凿凿,仿佛发誓一样。 焉凝愿意对陆成荫好,因为成荫哥哥从来不欺负人。 焉凝记得她从小就像个假小子一样,比较禁得起招惹,所以大批的男孩子都喜欢揪住她的小辫子开玩笑。 她常常在楼底下和小伙伴们撕扯起来,一个女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和男孩抗衡的,她往往是嘴上功夫厉害,可一旦被人揪住了两根麻花辫就地现了原形。 陆成荫总是会在楼上写作业的时候听见她哭号的声音,放下笔,他匆匆下楼,就看到邻居家小孩得意的脸孔。 焉凝觉得那时候的陆成荫就显露出一副很成大器的样子,他永远都是一副临危不乱的神情,就连训斥别人都是那样不慌不忙,他指责那群欺负焉凝的小朋友说:“你们放开她,不放开她我就不客气了,如果你们明天不想被我记在违纪本的话就放开她。”那时候,陆成荫是少先队员,每天早上拿个本子在校门口值周,同学们对他简直闻风丧胆。 此时的焉凝就坐在陆成荫对面,她用筷子一点一点地捏着饭粒送入口中,眼睛却一刻也不停地瞟着他看,趁着母亲去厨房里盛菜的空挡,她就“啃”了一声,陆成荫和她四目相对,尴尬地躲开了。 焉凝却美滋滋地笑着,“成荫哥,我想起了咱们小时候。” 正说着的时候,焉凝的母亲已经端着菜上来了,她接下了女儿的话茬跟陆成荫说道:“你们俩可真是青梅竹马,你虽然比我们焉凝大不了多少,可是总像个大哥哥一样关照她。” 陆成荫微微笑着,算是应和,“阿姨人也不错,没少给我做好吃的。”他也就不自觉地想到了那次的梅菜扣肉事件,然后出奇一致地将刚刚焉凝在心里想的往事说出来,引得三个人笑了一阵子。 事实上,陆成荫已经吃得有了七分饱腹感,偏偏焉凝不让他放下碗筷,就抢过来他的碗去到厨房里又盛了一碗白米饭,接着就有喷香的排骨、清脆的竹笋和凉拌的海带丝一股脑地送进他的碗里。 陆成荫来不及推辞,却看了焉凝一眼,她那种贤惠得像是小媳妇的样子让他恍如到了十几年后。 那时候,他也该成家立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