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演义》 序章及第一章 狩猎的少年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序章一兽潮 即使以山继祖悠长人生的阅历来看,这一年的冬至日都显得特别寒冷。他是烈山部落里首屈一指的耆老,也是部落的族长。 烈山部落所在的地方被称作群峰之末,倚靠着南疆莽莽山系南麓,面朝广袤无垠的大荒原,即使放眼整个人族五疆,也称得上是最为偏荒的小寨之一。故老相传,部落的先人乃是千年前人族一次大规模南拓之后,自北方迁徙而来的游民。历经数代筚路蓝缕的开拓,游民们像野草一样在这莽荒之间扎下根来,历经千载艰难困苦,始勉强维持了如今的人口规模。 此刻山继祖正从部落外归来,他在莽莽山丘中行走了几天几夜,分别拜访了烈山左近的两个部落,望河和丛黎,与他们的族长耆老们进行商议,内容大抵是各部之间累榷不决的陈年旧账。这片群山生养的部落们,固然有守望相助之谊,然而相互之间也颇有些仇隙,其中最大的争端莫过于各部分界以及交叠山林的产出配给,对此谁也不能拿出一个众人咸服的章程,只好约定每年碰头更订规矩。 要说往年,此类例行会商都有族中年富力强的后辈代行其劳。此番亲身游访,却是老人兴之所至。而诸部所议,也不止山林财货等凡俗之事。几位部落中修为最为深湛的老人,还会就近年的修炼心得进行切磋印证。此外,便是谈论旬月之前,在南疆莽莽群山中部出现的巨大震动及天地异象。彼时北去数万里之遥屡发惊天巨响,群峰之末虽止受到余波影响,却仍然群峰簌簌,山石跌落如雨,草莽间鸟兽惊突。嗣后,那方天域骤积七彩云霓,顷刻间变幻莫测,盘亘数日方才消散,纵然远在万里,依然望之使人心生敬畏。 二部耆老对此说法不一,有消息灵通者,便云其时有妖王犯境,人族大能与之鏖战不休。看那惊天动地的气象,许是惊出了南疆之主落神氏族中某位名宿。然而言辞间颇有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之处,不能博信于人。诸酋寻思,妖王怎地无声无息,越境去至南疆中部?转念一想,若真有妖王犯境,也绝非我等碌碌侪辈所能匹敌。一时之间,众人吁气之余,也不由得相视哑然。 这几日,自北方席卷来一次少见的寒潮,空气一夜之间变得冰冷如刀,隐约间还可看见飘飞着细碎的冰凌子。观测气候是人族特有的一种行为,作为部落的酋长,更有责任从时节的变化中获取隐秘的信息,用来安抚和指导族人。山继祖迈着略显疲缓的步子,绕行到部落南面的落马坡上,寻了一块平整的青石坐定,双目微阖,好似养神祛乏。 坡上山风忽劲,呜呜的声响,仿佛有山间精怪如泣如诉,山继祖瘦削佝偻的身形,直如山中枯木孑立,一袭老旧麻衣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如此少时,许是觉得冷了,老人这才起身向着部落走去。 烈山部落依山而建,高达五丈的寨墙全由点苍山系特产的云母岩砌就,岩壁上生长着致密的藤蔓,看起来郁郁葱葱,而大片裸露的地方,则呈现一种暗沉的色泽,满布着密密麻麻的坑洼,这是部落千百年岁月里所经历的大小战斗的隽永记忆。 岩墙上高耸的箭楼传出高亢的呼啸,几条迅捷身影已经驰出了山门,向着山继祖迎来。一溜汉子须臾间到了跟前,尽皆一身皮袍短打,赤足袒臂,肌肤上隐现各色纹路,透着一股子剽悍气味。为首一人身形昂藏如山,气势浑凝如俦,全身上下除朴素皮袍外,另妆有几处兽骨尖牙装饰。他满脸殷切地上前搀住老人,道一声族长辛苦。余下汉子推推搡搡,争抢一般见礼,直把山继祖挤得好似风中衰草。 眼见自家儿郎如此活佻,老族长不禁又气又乐,手头一根木杖却不含糊,敲闷葫芦似的挨个打在汉子们头上,引来一通怪叫。为首汉子咧着嘴收束了众人,这才吃吃笑着与山继祖答话。 这憨直汉子名唤山鲁,乃是部落中数一数二的勇士,放眼三部,也算勇名颇具。乍见他性质朴实有如孩提,实则心思缜慎,行止有度。山继祖近年越见老迈,意兴便有些衰颓,幸有此子从旁佐助族中大小事务,方使阖部上下井然不失序。 山鲁温声问道:“继祖叔这一去便是七八日,让我等儿郎好生挂念!以后这等劳苦之事,还是让我们这些晚辈去操心吧!” 山继祖皓首轻摇,道:“无妨!无妨!为叔自入巫道,而今近一个甲子,平日习惯了出神入魄,以生魂游离天地。似这般行走如常,却是有如观览旧卷,别有杼机内蕴。近来深感残躯境况大不如前,若不再外出走走,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汉子们听了却不乐意,山鲁佯作气恼道:“叔父且莫说些丧气话!您的寿数,应当与青山相齐!” 山继祖听罢,无奈地摇摇头,便问了出游几日间族中诸事巨细,山鲁对答如流,显出分明条理,老族长颇感欣慰,面露激赏,忽然眉头一皱,道:“此番穿林过野,见飞禽兽类尽皆惶惶不落巢窠,往圣有言,这是危厄降临的征兆,为叔思来想去,部落附近能够酿成祸患的,也只有那些腥臊犬彘罢了。” 山鲁道声了然,却是并不惊异。原来日前族中丁壮出猎,便在山间发现诸多不同寻常之处,回来便报与山鲁得知,他心中有了计较,便对族中巡弋做了叮嘱,料来并无大碍。此时他心中却存着别事,犹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不知大人此去,可探听到泽哥儿的消息?”眉间隐见殷切。 山鲁口中的“泽哥儿”即山继祖独子承泽,山鲁与之年岁相近,幼时常在一处玩耍,结下深厚情谊,于同辈中最为亲近。山鲁秉性温沉,乐居安命,山承泽却志行峻逸,不类同侪。多年前一个春天,山继祖带领贩运山货的车队北去大墟市行商,山承泽尾随在后,竟自出了群峰之末,从此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见及山继祖摇头,山鲁也感失望,未免老人心生落寞,当下洒然道:“大人无需烦恼,泽哥儿虽出外有年,然而祖坛中的本命魂火始终燃烧不熄,想来并无什么危险,而今必定好端端在哪里玩耍,兴许明天,就回来您跟前了呢!山继祖闻言神色稍霁。 不一会儿过了寨门,众汉子一路上见两人说事,不敢造次,都憋着气息,这时才得了解放,呼啦啦做鸟兽散。有族人见是族长归来,皆停下手中活计与他热切地招呼,一帮孩童呜啦啦聚过来,绕着两人追逐嬉戏。烈山部落阖共三百余户人家,约莫两千族人,尽皆聚居在这据险守势的石寨之内。寨子径不里许,依山就势造了许多石屋,布置紧凑而有法度,暗合众星拱斗局面,倒是一个宜居的好所在。有宽阔石阶直通寨中高阜,那巅峰处颇有些巍峨构造,旌幡猎猎间隐约是一根插天石柱,正是部落中引为禁域的祖魂祭坛。 却说悠悠万载以前,人族立族之初,有十二古贤忖度人妖殊异,顿悟了拔擢境界,从此不以禽兽自视,嗣后又不忍睹视族民龌龊鄙陋,混迹妖丛,遂订立人道育化茫茫黔首。这人道精要,不提诸多章程约束,便在这“继往开来”四字上,说人故为人,在于追本溯源,祭祀祖灵先圣,传承接续,不绝血脉裔嗣。 是以五疆之地,但有人族聚居之处,无论部落大小强弱,悉建祖魂祭坛,把持祭祀传承之重。旦有族人新添血裔,须着族中年高德劭者以为祭主,祷告天地,通禀祖灵,授命父母则跪伏一侧,虔心存想,以接引先祖英灵眷顾。新生儿则高卧祭坛中央,或咯咯作笑,或纵声啼哭,或闭目聆听,或神光游离似有所盼,总之各呈异状,好似真有甚么存在从旁导引逗乐。与之相应,若有族人濒临大限,也须尽力返归祭坛,于庄重肃穆之中,脱却桎梏,魂归本源来处,得世间莫大清静。 山继祖神凝气肃,缓步拾级而上,不长的山路倒花却好一阵功夫,终于站到祭坛边缘,却不进入,只在一旁静伺。祭坛形制深沉简略,仅一方浑凝石砌高台,径十丈有余,隐约是极规矩的浑圆形状,居中矗立一支巍巍石柱,形状酷肖阳器,顶部横出数根乌木,上挑重重旌幡。石柱粗可三人合抱,高则耸峙入云,仰之令人气息不畅。柱身色泽深邃,遍布各色符号纹路,细详之下也难窥其义,显出十分玄奥。 然而老族长着目之处却不在此,他极目南眺,凹陷眼眶之中运起湛然神光,仿佛有割云断翳之能。骤然风势转急,虚无中仿佛有无俦气势倒卷而至,山继祖逆风独立,只看那悠悠天际,云浪翻涌之间,雷霆乍起,状如龙蛇。残眉深皱,口中喃喃自语。 “这节侯好生奇怪,冷得早些倒也罢了,却从哪里来的雷霆?” 山继祖下了祭坛许久,心中惊虑仍然横亘不去。那天地异动之远,应在万里开外,只看其余族人并无惊动,于此便当是一无所觉。他也是凭借一族酋首之气势,假借祖魂祭坛之能方可目击如此之遥。 入夜,从南方刮来了诡谲的逆风,风中夹杂着含混不明的气息。烈山部落首当其冲,所有族人整宿如寝针毡,辗转反复,偏又陷入沉睡,只于无知觉间躁动不宁。老族长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见他化作一只蛱蝶蹁跹起舞,眼见山川原野,顷刻间万物生发,披上嫣红姹紫。一转眼群山苍翠,春花谢了,夏葩竞绽。不待他饱览颜色,天地里萧瑟突起,万物摧残。到最后,天寒地冻,银装素裹,一切都藏了生机。终年之四时变幻,竟压缩在这几个呼吸之间,端的是神异莫名。 不多时,山继祖猝然惊醒,那缤纷绮丽的梦境瞬间支离破碎。待见得浑身上下腻涩不堪,却是汗出如雨,连衾被都被浸透,不禁眉头微皱。心下黯然,“果然岁月不饶人!”转念又想:“吾虽年迈,然则浸淫巫道,经年累月打熬筋骨皮膜,不曾一日荒辍,纵不能周身无漏,却哪得似这般狼狈?” 思及此处,心中异感更盛。当即凝神观照诸身魂魄,不禁悚然惊惧,如遭极大恐怖。山继祖连忙吐纳数息,只几个搬运功夫便呼出一股斑斓彩气,那彩气凝在面前氤氲不定,久久不曾消散。山继祖从旁抄起手杖,猛力一杖击在彩气之上,这才将其打得烟消云散。未待稍歇,便化作飞鹘夺门而出,几个起落掠向山顶祖魂祭坛。 此时正值夜半,烈山阖部上下一片沉寂,并无任何端倪,然而这沉寂之中却未显出平和宁定,反是透出几番诡异波动。山继祖身形如电,心念急转,隐隐然有了几分猜测。 山继祖本是群峰之末方圆千里境内一等一的巫人,所习巫法颇具精微之处。他尚在壮年时便已勘破自身诸秘,跨过修行之初的提真三境,成功接引天地元气入体。然而后来遭逢一些变故,始终不能定鼎寰宇超脱境界,这才转而攻研巫祭之术,如今也已登堂入室。 便似这般梦境,原无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再结合族人所处诡谲境地,便可断定这方天地乃是遭遇了元气动乱。他陡然忆起日间于祭坛上所见,心中不由揣测,这动乱范围恐怕极是广阔。 却说这元气动乱,乃是天地间原本化育有道的五行诸气,骤然失了法度而呈现的紊乱之象,这些元气轻则诸相搅扰,于万物不善;重则相互攻伐,嬗变成祸,彼时对于修为浅薄的常人来说,便是罕有的大灾难。 山继祖一边飞身上山,一边在心头忖道:“那瑰丽梦境,分明便是阴阳失和,五行交战之具象!” 天地间万物循道而运,轻易间不生变动,然而大道之数五十,尚有其一遁去,于是此间亦有失道之机。这元气动乱,便是失道诸象之一。究其缘起,有自然运化,先天孕育,亦有外力干扰,后天生成。其中最常见的一种,便是对天地元气有着极深领悟的强者引动而生。 而当面临元气动乱之时,也唯有修行有成之辈,方能抵御侵害。也正因为此,哪怕极为轻度的元气动乱,也非是烈山部落这些寻常人族所能轻易承受的。别看此时仿佛影响不大,倘若是耽搁久了,令暴乱的元气浸入诸身,轻则折损本元,寿命大减;重则当即便有殒命之危。 思虑及此,山继祖便已欺近祭坛,仓促间不忘顿住身形,经一个深长吐纳,拾起肃穆心境,再步至祭坛中央,于石柱之下站定。山风猎猎,如攻如伐。老人凝神闭目,整治衣冠事毕。不多时,便有一股玄异波动自体内生出,眨眼间覆盖了整个祭坛。十丈之内疾风忽歇,仿佛有无形界障将其阻隔在外。 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双目,只见他眸间氤氲自具,茫茫不辨瞳仁。山继祖身形大动,沿着祖魂祭坛边缘疾走,手舞足蹈,须发皆张,却是跳起了祭舞来。口中呼嗬作声,有时暗合音律,有时如天地伦乐,仿佛万物声息,更多时候却是含混莫名,好似呓语,状其形貌更如疯癫一般。然而一股苍凉沛然气势冲天而起,霎时间祖坛震动,隐隐然互相呼应。只见石柱上周身符文忽生光华,好似活了一般流转摇曳,遥遥看去,仿佛火焰升腾。这便是烈山人族寄存在此的本命魂火。 山下忽然起了动静,两个魁梧身影向祭坛驰来,须臾间到了跟前,却是山鲁与其弟山熊。两人皆是族中天资卓越之辈,虽不曾得窥元气堂奥,一举进阶定寰,却也将一身资质打熬得浑凝夯实。也正因如此,二人才得以快速挣脱这浑噩状况。山鲁持刀覆盾,行止威严,山熊倒拖一根庭柱也似巨棒。二人所持兵器都透着惨白色泽,隐是兽类骨骸打制而成。那刀棒却也寻常,倒是山鲁手中持着的门板一般开阔的拱形大盾颇有些奇异,只见它当面攒生尖刺,暗含一股凶戾荒蛮之气,却不知是从什么兽类身上摘下来的。 两人脚下生风,只片刻功夫便抢到祭坛边缘,甫一看见族长异状,便一声不吭分据两侧,皆放出沉凝气息,四下顾盼,担起了护法职司。 部落之内,自然无有寻常干扰,只是巫人布法之时,一心一意沟通天地祖灵,出魂入魄之间,其实凶险无比,任何一丝极细微的干扰都有可能坏了大事。有了二人从旁襄助,山继祖渐舞渐疾,直驱疯魔之境,手足动作无章,口中咏哦不定,遽然卷起阵阵诡波秘浪,又偏偏压制在祭坛圆囿之内不得宣泄。一副槁木之躯,直如风中落叶、浪里孤帆一般濒临摧残,又偏偏周身气势无俦,危而不溃,颇得羽士乘风,健儿弄潮之神韵。 好似一曲讴歌,此时渐入尾声,山继祖舞势变缓,举手投足间含搬山移岳之势,几个步法回到起势原位,浑似一根楔子钉在祭坛中央,口中不复低喃呓语,反绽出咒语连珠,旁人闻之艰涩,浑然莫名其义。他手上丝毫不慢,将那木杖高高举起,重重地杵在地上,只闻一声惊雷,那被拘禁在祭坛之内的狂涛骇浪,登时破闸而出,顷刻间席卷了整个部落。 做完这些,山继祖才渐渐恢复如常神色,只是一身气息衰微之极,身躯也自阵颤不止。两兄弟早已闪身在侧,恭身搀住双胁,扶他到祭坛一旁石阶上坐定。 山鲁心中崇敬之情激涌,忙不迭激发己身元气为老族长推拿躯体,如此好一阵子,得了元阳滋润,山继祖才稍显平复,虽仍虚乏不堪,总算再无昏厥之虞。他捉住山鲁臂膀,急切道:“这祖魂界域,可保一时无虞,但若是这动乱持续下去,又或再有增强,彼时便是我烈山生死存亡之际!” 山鲁乍闻此言,也自震骇莫名,一贯沉着的汉子,骤临此举族危亡之时,也失了主张,不禁语声带抖,“叔父,这可如何是好?” 山继祖喉间蠕动,神色忽归平淡,“届时,为叔便将这把老骨头血祭给列祖列宗,总要为烈山博得一线生机!” 山鲁山熊闻言悚然一惊,轰然拜伏族长膝下,连声劝阻。山继祖并不理会,只是调理气息。山熊性子憨直,心中急切,横声道:“若是万不得已,便让俺殒在叔父前头,归魂途上,为您引路,先祖面前,为您唱名!”山鲁也在一旁应和。 见及两兄弟耿率如此,山继祖心下甚慰,出言安抚几句。待二人情绪稍稍平复,才吩咐道,“真到了那时候,凛凛天威,非我族中寻常人众所能承受,待为叔血祭之后,这祖魂界域便可暂辟净土,大约能坚持旬月,届时你俩便向北突围,到豢羊部落求援!” 两人也知面临如此绝境,不可心存一丝侥幸,因此并不吭声,只是重重点头。计策已定,三人一时沉闷无话。 山鲁凝眉深思半晌,问道:“叔父,这元气动乱来的好生蹊跷!咱这群峰之末乃是无比荒僻之地,远近并无天奇地险,怎生得如此灾祸?” 山继祖赞道:“鲁哥儿你说得不错,群峰之末自古以来便没有元气动乱的记录,这方圆数千里之内也确然没有能使天地元气动乱的所在。”眼见两人疑虑更深,长叹一声,道:“这也正是为叔最担心的,如今看来便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有大能力者在附近交战,且是生死之战!” 但凡修行,无论种族,于元气掌控必入精微之境方堪称大能。大能交战,举手投足之间,并无赘余声势,只蕴无俦之力于指掌之间,纵有翻天覆地之能,也能很好地控制余波。似这般令天地生乱的情况,却正是面临生死鏖战,令人无暇收束气息的缘故。 山鲁常侍奉山继祖左右,朝夕请益,自有不凡见识,知晓其中利害,只是震撼难已,须臾不得作声。山熊却颇为率真,瓮声道:“既是如此,那便好办了,贼老天不好打商量,但若是有人在附近厮打,俺去劝他们罢手,至不济,也换个所在,也好与我烈山数千黎庶行个方便!” 山继祖一愣,轻笑不语,山鲁见自家兄弟憨直如此,也觉好笑,只是口中苦涩,怎么也笑不出来。 山熊只觉自己所言尚有几分道理,怎地却无人认同。心中有些气闷,便在一旁自顾寻思。一时之间,山顶没了声息,静谧之潮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这最后一块礁石。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现出鱼肚白,一直静坐调息的山继祖忽然心中一动,睁开双目回头望去,只见祭坛之上,不知何时起伫立着一个人。 只见那人面目清癯,眉锋飞跋,高颧广颡,矜傲之气浑然自具,眼角风霜微露,约莫五十上下年岁。满头乌发批垂,身着广袖重衣,腰缠秘章玉带,足蹬鎏金青铜履,卓然气质不言自明。相形之下,山继祖一袭粗布麻衣端的是鄙陋不堪。 那人眉峰紧皱,躬身埋首在坛上来回走了一遭,口中喃喃念道:“怎地到了这里,便没了踪影呢?”却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山继祖踏步上前,还未作声,那人头也不抬,当先开口,语气不急不缓,“老夫伯先,与友人在此田猎,一时失了掌控,导致这元气动乱,如今尘埃落定,少时便会散去,尔等勿虑!” 元气动乱不会嬗变成祸,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然而山继祖见他站在祭坛中央,一副残眉深深皱起。一侧的山熊见了,登时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前冲,手中骨棒带起一阵凄厉啸声向那人当头罩去,口中大骂道:“哪里来的泼才,胆敢践踏我烈山祖魂休憩之所!”山鲁只逊一个身位,持刀掣盾紧随其后,顷刻间形成合击之势。哪知山熊始一接近,手中棒子还在当头未及落下,只听得“嘭”的一声闷响,便照来路滚回,与山鲁撞作一团,一并飞出祭坛老远。 山熊摇头晃脑爬起来,仰天大吼一声,又冲上祭坛,山鲁做了肉垫,受力颇巨,一时挣扎不起。只几个呼吸间,山熊又被打回,这次却再也爬不起来,伏在地上挣扎不已,虎目暴绽,口沫横飞,手上走不过,嘴上也要占些便宜。 山继祖在一旁逡巡战机,却连两兄弟怎么被打回都没看清,从头到尾那伯先衣袂都未动上一动,此时更是背负双手,好整以暇地看过来,只一眼,山继祖便觉好似一镇山岳压下,刚刚提起的一口真劲竟也为之一泄。 “好教尔等得知,这南疆横纵数万里幅员,大小部落上千,便没有老夫不能站立的祭坛,尔等大可不必如此激愤。”伯先悠悠说道。 山熊充耳不闻,仍自伏地大骂,山里人见识浅薄,此獠也性非灵巧,一番污言秽语尽是乡间俚词,粗鄙难闻。伯先听了,饶是圣人品性,也激起了火气,冷笑一声,也不见他作势,隔空一掌击在山熊背上。山熊登时如遭雷击,身体龙虾一般蜷起,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赤红,好似升腾着极大的热力。他将牙关紧咬,齿龈渗出血丝,仍自呜噜不止,只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山鲁见得兄弟遭袭,翻身过来查看,才一接触便猛地缩手,竟被他惊人的体温烫了一记。心中骇然:“这还了得!”便要上坛拼命,才走几步,便听得山熊切齿挤出几个字:“热煞俺咧” 山鲁听了,忙折身回去,三两下除了山熊周身衣物,将他脱得赤条条,越看越像过了油的龙虾。山鲁四下张望,目之所及却哪里有水?他也不敢扔下族长和兄弟下山去寻,情急之下,便拾了一件皮裘在一旁猛打扇,只想着便能缓解一下兄弟的苦痛。 伯先见了,低笑道:“你这般做法只是害他,殊不闻煽风点火,越烧越旺么!” 山鲁急道:“那该怎地?” “你去接一釜童子尿来,三岁以下最佳,取来周身淋遍,淬他一淬。”说时一张老脸正经之极,也不知是真是假。 山鲁闻言一呆,事关兄弟性命,也不敢擅拿主意,只好转头望向山继祖:“族长” “先救熊哥儿,为叔没有事!” 一得了应允,山鲁足不沾地地朝山下奔去。 山继祖望一眼山鲁渐去的身影,缓缓站起身来,整肃衣冠,神色庄严,端的是一丝不苟,朝着伯先高声唱道:“烈山氏继祖见过大人,万望大人饶恕敝部冒犯之罪!”说着便要躬身行大礼。 伯先见了,只一摆手,带起一阵和风,山继祖便怎么也拜不下去。 “小老儿莫弄这些虚头巴脑,老夫最烦这些,这小子嘴虽臭点,脾气倒还对胃口。” 山继祖凝眉拱手,“这小子名唤山熊,倒不污了名头,活生生一头狗熊也似,老朽在此代他谢过大人青眼,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他这一回。” 伯先咧嘴一笑,不置可否。山继祖见状,心道这位大人虽然小气,却也不至于伤了山熊性命,说不得便是吃些苦头了。于是侍立在侧,随伯先步至山巅崖前。 山下亮起粼粼灯火,稀疏的夜风中传来妇人嗔骂,小儿啼哭,夹杂着犬吠唁唁,彘声哼哼,好不喧闹。两人皆目力超群,清晰可见一个昂藏汉子,怀抱一尊斗大瓦釜,飞也似地在石屋间穿梭。 伯先笑容更甚,拊掌称善,山继祖眉目低垂,视若无睹。 山继祖听闻元气之危已经冰消瓦解,紧紧提起的一颗心便放回了肚里,此时便有闲情逸致陪这神秘莫测的伯先吹风赏景。伯先舒目四望,忽然开口道:“老夫追截一样灵物,数千里不曾失了踪迹,到了此地,丈尺之间竟走脱了它!” 山继祖闻言,叹道:“以大人神鬼莫测之能,尚且无策,况且我等碌碌之辈。” “老夫也不指望尔等能找见,只是此物有灵,兴许还有几分古怪脾气,说不得你部福缘深厚,便可觅及。” 山继祖不敢答话,唯唯称是。 说话间,便见山鲁抱着瓦釜已上到了半山腰。伯先返身踏上祭坛,对山继祖道:“老夫在此看他浴溺却不雅观,你且替我看着,务要让他淋个通透,免得落些什么后患。”举足欲行,忽又想起一事,恍然道:“对了,此番田猎做得忒不利落,颇遗了些手尾,老夫估计,不出三日当有一波兽潮从此逃窜,你须好生计较。” 山继祖正自无奈,猛听得兽潮二字,心下顿时大骇。抬头看时,却哪里还有伯先身影,苦笑之余,只得向着那方空中揖手以全礼节。 东天欲曙,一轮红日半隐半露于群山之间。 北方数千里之外一处虚空中,忽然云气涌动,现出伯先凭虚御风的身姿来,观其仪态,悠悠然鲲鹏也似。如此疾行少时,他忽然闷哼一声,一个踉跄便向下栽去。电光火石之间连舒广袖,排沓出沛然劲气,这才稳住下坠的身形,鸿羽一般凝定空中。伯先脸上隐现汗渍,惊疑四顾,口中喃喃道:“适才怎地心发刀绞,如噬骨血?难道…”一念及此,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足下猛一顿空,风卷残云般望北疾飞。 晨起时分,苍凉悠远的号角声响彻烈山全寨,族人便知族长有事情要商议,部落中以勇略见闻的汉子们,不论远近,皆放下手中活计向族长石屋赶来。 屋外传来一声雷吼,却是山熊最先到了,这厮昨晚被折磨得够呛,用童子尿浇过之后,一身高热退去不少,勉强能够承受。此时见他袒露上身,只叉一条七分短裤,顶着一颗早晨刚剃的光头,浑身皮肤都是红彤彤的,便似初生太阳的色泽。他苏醒过后就在部落里四处乱窜,嘴里像吃了烙铁一样不住嘶嚎,惹得整个部落的人怒目而视。 不多时人到齐了,皆在石屋中铺的兽皮上屈膝围坐,只山熊体热难耐,不克久坐,一个人站在墙边背贴石壁蹭凉。山继祖也不管他,言简意赅地把兽潮的事与众人说了。 山鲁耷拉着脑袋挤在人丛中,族长昨晚与他两兄弟约定,既然危机已弭,未免引起骚乱,便不与族人透漏元气动乱的消息。别的不提,只一条兽潮将临的消息,就足以引起极大的恐慌。 群峰之末以南是广袤无垠的大荒原,荒原之上繁衍着众多妖族的边缘族裔,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只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奇异种族。且不提那些近似于捕风捉影的奇异种族是否存在,烈山部族祖祖辈辈都曾遭受过,来自大荒原北部边缘的妖兽的侵袭。这些妖兽通常是不耐湿热的杂生兽类,弱小而原始,大多只懂进食与交配,在妖族所有族裔之中乃是垫底的存在。大荒原虽然广阔,却不会扩张,然而妖族群落却无时无刻不在膨胀,它们不敢向南深入大荒原深处,唯一的出路便在北方。 因此,约摸以十年为周期,大荒原上的妖族群落便会以兽潮的形式爆发一次。那些实力低微,在族中无立足之地的妖兽,就会被族中王裔驱逐向北逃窜,去冲击看起来相对薄弱的人族南疆。 群峰之末是人族南疆的屏障,世居于此的山民是最悍勇的战士。只要不是大荒野深处的妖族来犯,根本无法撼动深深扎根于群山之间的山民们。 以人族百来年的自然寿命而言,在座诸位中不乏经历过数次兽潮的勇士。骤闻此消息,尽皆以为自己听岔了。 其中一位气度森严的长者乃是山鲁山熊两兄弟的长辈,唤作山虎,族人尊称一声虎爷,他回头瞪了一眼山熊,低声喝道:“小畜生学甚老鸦叫,还不噤声!”山熊嗓子燥得直冒烟,一直在旁边轻声哼哼,闻言便如被捏了脖子的小鸡儿,干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吐了吐舌头,暗呼倒霉,在心头嘀咕道:“俺老熊已如此命苦,却又哪里惹了这位大爷!” 虎爷向山继祖颔首致意,“祖哥儿,俺如果没记错,上次兽潮才过了五年有余,如今却又唱的哪一出?”其余众人尽皆称是。 山继祖看一眼山鲁,山鲁会意,向众人抱拳道:“诸位叔伯兄长,听小侄慢慢说来。昨晚夜半,有我族高人过境,将兽潮来袭的消息知会我等。”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山继祖轻咳一声,道:“我观那前辈行止高妙,气度非凡,当是落神峰来人,其言理应非虚。” “落神峰!”话音刚落,有人顿时失声,仿佛屁股上被戳了一记。 “我没有听错吧?” “真是那个落神峰!” “族长大人也不是个耍弄人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透着难以置信之意。 屋中众人无论长幼,一时都失了镇静。也无怪他们失态,落神峰对于南疆千余部落,亿万黎庶而言便是至为神圣的所在,它是南疆之主落神氏姜族的传统领地。姜族乃是人族五大王裔之一,而五大王裔则是高居所有部族之上的巨擘。 人道誓盟之初,人类向北迁徙逃亡,五大王裔以其强大实力,领袖诸部每每挫败妖族的追击。等到扎下根来,在最初的数千年间,妖族兵锋不时来犯,五大王裔率领部民浴血奋战,屡退犯境妖军。彼时王裔族中英杰辈出,前仆后继,人人效死,不仅得以守成,更是一寸一寸地将土地从妖族铁蹄之下夺来。 落神氏姜族即使在诸王之中也是令人畏服的存在,昔年人类逃亡之时,该族毅然挑起断后大任,之后更是选择了直面妖国王庭的南疆作为领地,率领数千甘愿为人族戍守门户的部族在此定居。 山继祖一言不发,只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吞云吐雾,好不自在。 山虎乃是与山继祖平辈的族中名宿,于族长之下声望最隆,心性气魄皆是上乘,此时却也不无怨怪,“既有姜族贵胄经过,你怎地不唤我等一起谒见,若是失礼恶了贵人,平白地让人小觑了我烈山。” 山鲁忙道:“那位高人来去匆匆,只在祖坛逗留少时便自遁去,小子与族长大人也是适逢其会,大是侥幸。” 此时无人再怀疑落神氏的高人曾经来过烈山了。山民心性淳厚,表现得如此殷切的缘故,也非是要攀仰南疆之主的势力,只是单纯地为没能一睹高人风采以及尽到地主之谊而遗憾。 山继祖身为族长,也是土生土长的烈山山民,毕竟对这种心态大是了然,当下与众人就防御兽潮做了布置。烈山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兽潮,应对措施早有成法。只是此次兽潮来得蹊跷,无人敢心存侥幸,是以拿出了顶格方略,以生死存亡态势视之。 不多时众人议毕,大家都是稳健的汉子,也不闲话,各去忙碌,山虎待众人都出了石屋,在内闭了木,皱巴巴的脸上忧色难掩。 “祖哥儿,俺比你小不得几岁,然而修为却不如远甚,侥幸活了这把寿数,这几天整日整日的心潮难抑,昨晚更是异梦连连,早晨醒来形体虚脱。圣人说,凡事皆可循其兆,这次兽潮,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山继祖扯山虎在一侧坐定,手上哒哒地磕着烟斗,那烟斗形制朴素,杆件是细竹炮制,烟窝色白泛黄,隐是某种兽类趾骨,便连那烟嘴,也只是曜石打磨穿孔而成。 “虎子你这却是什么话,我等老朽,不知怎地恶了先人,迟迟不来召唤,殄活了这般岁数,若还不思调养心性奉养祖灵,成天耗费神思妄自揣测,以愚顽蒙昧真我,正是不智之极!” 山虎一张老脸透着十足黢黑,被教训一通,倒也看不出红来,大抵是人老成精,火气不同以往。山继祖心知其拳拳之意,也不苛责过甚,“昨晚我曾沟通祖灵,祖灵祥和静谧,并无异状,想来此番并无破寨夷族之险。” 山虎闻言神色稍安,便问起山熊异状。原来天未亮时这厮便在屋外吵嚷,老爷子两眼惺忪,披衣出门不由分说使木杖先打一通,抽的他嗷嗷怪叫,这时才睁眼看他,但见一身彤红,也是咋舌不已,只是观他气血丰隆远超寻常,并无疾病之象,这才并不担心。 山继祖闻言,嘴角微抽,双颊翕动,赶忙猛抽几口旱烟掩饰古怪神态,口中含糊道:“看他这般生龙活虎,料也无妨。”心里却别有计较,昨晚待那伯先走后,他曾以秘法检查山熊身体,只见脉络之中一股热流如熔岩一般滚涌,所到之处气机齐动,周身血液、脉气、精髓如积薪遇火,燃烧不已,却于躯体无一丝伤损,端的是神异之极。然则以自己这点道行哪能窥其玄奥,只得啧啧称奇。 部落里小小地骚动了一阵,人人都知道有兽潮要来了。烈山从建族以来历经大小数十次兽潮,始终屹立不倒,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在最严酷的时代,曾有阖族战殁三成的惨烈历史。人们除了有些诧异,却没有害怕的情绪,便连老幼妇孺也无人惊惶,仿佛听说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人族是天地间的孤子,哪怕是最为羸弱的老叟和幼童,都学会了坦然面对所有的不幸和灾难。 山鲁点了几名惯手向南去打探,汉子们骑着高山盘羊呼啸而去,这种盘羊约一人身高,头顶磨盘圆角,躯干雄健,前胸高阜,四肢短粗,非常适应高山险恶环境,短距爆发力极强,若是爱惜得当,也可跋涉相当路程。在群峰之末这种山丘地形更是如鱼得水,乃是北边一个玄部驯养的代步走兽,价值非常珍贵,以烈山部落区区财力,也只堪堪保有不到百尾。 山熊平时大大咧咧,看起来极不靠谱,然而族人都知道这厮粗中有细,在妖熊一般蛮躯之下,有着极不相称的机敏。此时他便领着一拨汉子点视寨中各处要害,一应安排处置颇合章法,让一干丁壮心中暗服,便是族中老人见了也不由点头。若是寻常遇着这等事,向来有他叫嚷着出外刺探,今遭却因身体古怪,不得不留在族中镇守。 日中之时,山继祖沐浴过后再登祭坛,以传承秘法催发祖魂石柱,向周边几个部落示警。祖魂祭坛不只是族中祭祀传承重地,还承担着各部之间燔燧示警之职。一般来说,不同规模的部落,祖魂祭坛的示警范围远近殊异,且只能与联系紧密的部落沟通,这种联系,往往以血缘为纽带。所有部落中,唯有五大王裔的祖魂祭坛能够引动天威异能,昭彰人族领地全境。 群峰之末方圆数千里,有一大部落以扰驯盘羊闻名,唤作豢羊部族,人口数万,领地广阔,乃此地最为强盛的部落,也是烈山这种小部落所能接触到的最大势力,群峰之末共有近十个烈山这等小部落,部落之间,关系极为松散。好些彼此不接壤的部落的部民们,甚至老死不相往来。各部落之间,以远近定亲疏,互相嫁娶,构建成一张彼此联通的关系网。望河与丛黎是与烈山联系最为紧密的部落,历来姻亲不断,贸易不绝。到了山继祖这一代,烈山实力日盛,对于资源的需求有所增强,便与二部时有摩擦,所谓旧怨未平又增新恨,关系着实算不上融洽。此番山继祖亲身前往二部,便是存了化干戈为玉帛之意,不出意料,碰了一鼻子灰。 山虎也深知其中门道,便建议山继祖不与二部示警,须得让他们吃个闷亏。山继祖责道:“先圣有言,我人道诸部,无论如何龃龉,切不可背离守望相助之义,此言断不可再提!”山虎也知语谬,唯唯称是。 乌飞兔走,眨眼便是两日过去。 从烈山部落望南,下了落马坡,行不百里,便有莽莽丛林万顷,乃是部落最重要的猎场,物产丰饶,一应所获竟占族中所需六成有余。烈山历来多有仰仗。该丛林东西狭长,无人知其穷尽,状如脐带,山人于是以“子母林”名之。烈山先民传说,循此望西直走,可抵昆墟日落之山,望东不停,可达蓬莱日出之海。唯南北走向能以人力厘度,其广也近千里。 此时林中一处谷地里,但见数骑盘羊口衔白沫,奋蹄疾奔。身后紧随着一溜野狼穷追不舍。众汉子们个个挂彩,只有山鲁艺业超群,并无伤损,他早将头羊换与族人,骑着一尾年齿较幼的盘羊缀在队尾,手中骨刀不时开阖,但有凶兽迫近,也不打死,只斫个残废,让它行动不得,须臾便陷在同类群中,眨眼间被分食干净。有行在前面的射手也如法炮制,不时张弓搭箭反身疾射,眼尖手稳,专捡跑在最前的下手。 却说一行人望南来一路打探,不到两日便遭遇了狼群。遭遇之时但见群兽汹汹,争先恐后望北狂奔,好似亡命一般。众人见了,便知兽潮之事非虚,心中皆是一沉,只未料到来得如此之快。山鲁当即决定折身返寨,不想这时山坳里掀起一股北风,霎时走漏了气味儿,群兽便于仓皇逃命之时也不移凶性,猝然嗅到鲜美人味儿,哪奈得住连日饥馑,尽都发狂也似追来。众人见状亡魂皆冒,望北没命奔逃。如此一追一逃,林中扬起喧嚣,周遭狼群也都循着动静汇集过来,不多时便裹挟了浩浩荡荡一支军队也似。这般穿林过野多时,亏得盘羊耐力卓著,跑了许久只闻喘声如雷,不见蹄下稍慢,每每要被兽群追上打了包抄,便怒目低嘶向前猛冲一阵,狼群只跟在身后吃灰,引得厉嗥迭起。 距此山谷旁出数里有一座矮丘,一名青涩少年屹立其上,白面殷唇,玉质彬彬,唯眉峰如剑疾刺乌黑双鬓,一身华服锦裘,浑然英挺气度。这少年身后侍立甲士若干,当先一员猛将,身长近丈,身上甲胄黑底赤章,云纹秘脉,铁画银钩的图案里隐现婉转流光;头戴狞恶兽首覆面盔,森然不见眉目,一双手负在身后,看似风轻云淡地往那一站,却隐隐封锁住了少年身周的空间。余下甲士着甲略简,显是胁从部属,尽皆亦步亦趋,从旁护佑,好不殷勤。 少年舒目远眺,眼蕴玄光,往烈山诸人逃遁的方向望来。俄而剑眉微皱,嘴角轻抿。转身步至一驾辕车前,那车驾着四乘温吞异兽充作脚力,车身轩昂华美,云蒸霞蔚,依稀天舆模样。 少年向车中一拜,恳求道:“大人,何不救他们一救?” 车中寂静无声,良久才传来一个深沉男音,“恨水,须知天道有常,不可轻侮;天道无常,不可轻与。” 少年默然,依然抿着嘴唇。那员将俯身过来贴耳道:“公子仁义,见人陷于危难便心中大恸,然则以属下观之,那些人看似捉襟见肘,实则尚有余力,当是有惊无险。” 少年闻言眉间稍霁,也不虞他出言诓骗。车中男人微有不耐,喝道:“恨水,与吾驾车!今夜咱们必须到达洛水北岸。” 少年听了,犹自有些不放心地回望了一眼,这才举步登上车驾。 山鲁左右连劈数刀,砍翻几头近身野狼,双腿一夹羊腹,胯下盘羊吃痛,向前猛冲一阵。他叫住当头一个族人。 “这般跑法,回寨子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俺估摸着,如此直截引了兽群回去,怕族人仓促没个防备。” 那人名唤山陟,闻言颇以为然,便问山鲁该当如何,山鲁道:“待会儿你去与氓哥儿换他那头快羊,抄捷径赶回寨子报讯,我与众兄弟引开狼群,与你制造机会!” 山陟闻言一震,刚要推辞,目及山鲁坚毅面庞,也知事情紧急,便不多言,驱策向前赶去。 众人相处经年,早有相当默契,只须打个眼色便心领神会,于是掩护山陟换了坐骑,复行里许,山鲁寻了个时机,骤发一记雷吼,竟怵得身后几头野狼脚下一软,折在滚滚同类中。他勒住骑乘冲势,返身一头撞进狼群,骨刀翻飞如燕,甲盾左右支绌,一时间卷起层层血浪。其余汉子见机化整为零,也从四面望狼群掩杀。寥寥数人,竟呈现围歼之势。山陟见状,销声匿迹,疾打羊腚绝尘而去。 众人且战且走,只望两侧迂回,忽而作状脱身欲走,忽而又横冲直撞而回,不数合便将狼群切成零碎阵势。汉子们如穿花蝴蝶交相接战,堪堪不至于深陷敌阵。 如此娴熟战术,乃是烈山历代先民与兽潮争斗磨砺而成,正是化被动为主动,以少敌多之良策。 战不多时,山鲁手上已见酸涩,眼见时机成熟,便打个呼哨,众人齐齐发力,望一方突出重围,须臾间凿透狼群,合在一处。略一清点,却已折了一骑,回望汹汹狼潮,哪里还有身影。 汉子们浑身浴血,神情悲切,尽都双眼泛红,牙关紧咬,脚下却不敢稍停,故技重施,引着狼群四处兜转。中间留意搜寻,却没有寻到罹难族人任何骨殖,只找回了一串彩石链子。 过得一个时辰,密林深处忽然传来震天兽吼,林间宿鸟惊飞,便连狼群亦是一阵骚乱,众人面面相觑,俱是心惊。那惊飞的鸟群名唤铁翎鸦,性情乖戾,噪声刺耳,惯常集群啄杀猎物,寻常野兽都不放在眼里,方才狼群经过便高居巢中视若无睹,现下却尽皆惊觫离巢。 山鲁心中一沉,皱眉对众人道:“有妖兽来了,此地不宜久留!”当下领了族人望北急赶。 却说山陟心中急切,驱使坐骑驰出十里,又耗些功夫料理了吊在身后的小股狼群,便纵蹄往部落狂奔。一刻不停,好歹到了部落门前,胯下盘羊稀泥也似瘫软在地,一时间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族人见只他一人回返,皆心中一沉,待听得大队尚在后面,当即由山熊点了一队援手赶去接应,领队者也是族中勇士,名唤山奎。两个健妇提了盐水草料等物径去照料盘羊,更有手法娴熟的汉子蹲在一侧推拿摩按,把个牲畜伺候得大爷也似。倒是山陟只得了一口饮水,还得自去寻些吃食。 日暮时分,气温骤冷,数骑快羊驰入寨中,正是浑身浴血的山鲁等人,一阵短暂的骚动之后,都各自回屋里休整。那殁在狼群中的族人的妻子里外看了几通,也没见到自家男人,霎时脸色惨白,手足无措立在部落门前,山鲁耷拉着脑袋走上前,将彩石链子塞到她手中,哽咽道:“阿珖很英勇,祖灵会为他骄傲!” 女人双手握拳,彩石链子哗啦啦掉在地上。 前去接应山鲁等人的汉子们并未着急返寨,反而在落马坡布下阵势,趁着夜幕降临之前围猎先期追至的兽群。 落马坡蜿蜒萦纡,长可数里,其实并不陡峭,然而遍布嶙峋山石,便是骐骥良马到此也莫可奈何,故名落马坡。坡上生长着些蕃密草木,这时节业已干枯。寻常人兽若要徒步通过这片坡地,非得花上一番气力。舍此一途,两侧尽是悬崖峭壁,非插翅不能逾越,令人望而生畏。坡下原本草木莽臻,早已被山民伐作旷野。对于烈山的骑手来说,落马坡正是绝佳的阻击阵地。 高山盘羊最适应的地形,正是这样崎岖不平的山坡。此时天光渐暗,烈山骑手们拥在山脚,把住上坡要道,人人高擎火把,直把一方山野照的透亮,像一盏灯笼正吸引飞蛾扑来。 旷野上现出莹莹绿火,依稀可辨攘攘群兽奔突,顷刻便到五十丈外,兽性畏火,便只是逡巡不敢前进,涌起阵阵焦躁嘶鸣。烈山这边各自捺住胯下有些抖颤的盘羊,山奎发一声喊,骑手们张弓搭箭,尽情把箭雨望兽群中倾泻。 这时候即使准头最差的猎手,只要有把子气力,也能博个百发百中的名头。只见箭矢落处哀嚎遍起,周遭兽群争相避忌,待嗅到血腥之后,又龇出獠牙反扑上去啃噬。受伤的凶兽少有命中要害即刻死亡的,此时被同类反噬,也激起凶性,顿时不管不顾,咬作一团。一时间以此为中心,汹汹群兽尽皆混战了起来。 骑手们见战术奏效,都会心一笑,更加卖力地将箭镞往兽群中投射。此时兽群已乱,嗅到血腥之后都被激起凶性,便有不觉火光可畏的凶兽往骑阵扑来。数十名骑手弃了弓箭,皆取下近身兵器,排众当先而立。余下善射好手,望坡上退不多远,仍然张弓疾射。 山奎狞笑一声,疾打羊臀撞进兽群中,手中巨斧翻飞,只一合便将四兽拦腰斩断。胸中快意顿生,急扯缰绳再寻敌手,却尽都被族人瓜分干净。 此时兽群如潮,漫山遍野都望这边拥挤。山奎还欲冲阵,胯下盘羊却哪里见过如此阵仗,此时觳觫不堪,不仅不向前行,反而步步退后。山奎顿时一怒,取出一管竹筒,内盛秘制牝羊尿液若干,闻之腥臊扑鼻,洒在盘羊阳物等处,剩下一点也一股脑灌与这畜生喝了。这却是驯养出盘羊的玄部提供的催情秘方,寻常时候只用来敦促繁殖,此时用来激励斗志也勉强使得。 果然那盘羊毛色勃发,顶角耸鼻,便连眼珠也罩上一层蒙蒙血色。再经驱策,更发勃然怒吼,竟有了几分凶悍成色。山奎见状哂笑不已,“好畜生!喝点女人尿水都能振起雄风来。”再不迟疑,一头扎进涛涛兽潮之中。 其余族人也都如法炮制,一时间怒骑齐出,带起阵阵血浪。兽群如惊涛拍岸,疯狂也似扑来。 如此酣战少时,天边最后一线光亮也没了影踪,落马坡下早已堆叠着如山兽尸,血腥味浓郁得让人闻之欲呕。骑手们也不恋战,徐徐往坡上退走,红了眼的兽群衔尾直追,双方在嶙峋乱石间纵情厮杀。 盘羊到了此处,可算龙归大海,一扫龌龊面貌,仗着健股阔蹄上下翻腾,一旦抓着机会,便使一头圆角顶得凶兽骨骼俱裂,有那凶悍拔群的,竟也学了一口撕咬本事。骑手们且战且走,每每还望坡下掩杀一阵,这般进进退退也到了坡上。 此时四下一片漆黑,部落方向已传来急切号声,催促众人回寨。山奎打个呼哨,便率众人归去。到了寨中清点伤损,折了五骑好手,余下人人带伤,好几个伤势颇重,就连山奎也被撕咬出几道狰狞伤口。一时间众皆默然,一股悲愤情绪蔓延开来。 烈山部落倚在两山之间,乃方圆百里唯一北上门户。此时寨墙上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尽都严阵以待。山熊便在此处坐镇,见了山奎返寨,便与族人道:“阿奎已布下血路,定能使那些腌臜畜生心胆碎裂,另寻他路。”族人们闻言为之一震。 即便是没有智慧的野兽,也具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部民们早已总结出一个道理,血腥固然会吸引兽群,然而太多的同类死伤一处,那冲天煞气却会令寻常兽类避之不及。历来但逢兽潮,部民们都会率先围杀无数野兽,布下血路绝域,对其余兽群形成极大震慑。血路可以阻挡大部分兽潮,对于个别凶戾成性的则不起作用。而如果有化妖凶兽,则更是罔若虚设。 落马坡边燃起了冲天篝火,以便让人们在夜里辨清敌情。此时望去,只依稀可见寥寥几尾凶兽,孤魂野鬼一般逡巡游荡。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便连坡下滚滚兽潮发出的惊天嘶嚎,传到此处也几不可闻。 寨墙上一时间显得有些沉闷,山熊哪奈得这般尴尬,便扯了个年轻小伙让他唱曲,那小伙十七八岁年纪,尚是第一次面对如此阵仗,心中突兀不止,便有天籁嗓音,却哪里唱得出来。 山熊见了不怒反笑,“你这小子拐俺老熊家大闺女儿的时候唱得挺溜嘛,这时候怎么怂了,莫非也是个没卵蛋的雌儿?” 那小伙闻言脸色涨得通红,咬牙驳道:“谁没卵蛋了,唱便唱!”扯开嗓子咿咿呀呀来了一通,尽是些情情爱爱,拉拉扯扯,山熊踢他一脚,怒骂:“唱得什么玩意儿?你就是个没卵蛋的!” 那小伙吃痛之下闷哼一记,正自手足所措,便听一个清脆女声悠然唱来。 “烈烈诸山,悠悠群峦。” “耿耿有氓,鞭指即疆!” “悠悠其美,爱我儿郎。” “旦旦操戈,佑我园墙!” 那女孩上来寨墙,边走边唱。观之大约及笄芳华,眉目清秀,身量均匀,穿一身俏丽短裘,手上提着尖底水壶,俏生生站在那里,一股灵毓之气扑面。听那歌声清亮高亢,沁人心脾,好似莺歌一般,唱的却是昂扬战歌,端的是好一番动人风采。 少年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此时赶忙挺直腰板,一双灼灼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女孩,仿佛她脸上有无限光彩。 女孩一双妙目四顾,只在少年身上打了个旋儿,翩然来到山熊身旁,脆生生叫道:“阿爹!” 山熊顿时眉开眼笑,口中却责道:“丫头你怎地到这里来了?” 女孩正是山熊的三女儿,名唤山音,生就一张标志面孔,容貌冠绝全寨,周遭诸部亦有微名,人谓之烈山仙葩,浑不似其父粗糙。常有人以此打趣山熊,“老熊洞里出了一只梅花鹿。” 要说这话也是玩笑,山熊少年时可算清新俊逸,奈何娶妻之后,便如山间竹胎得了雨露滋润一般蹭蹭疯长,不几年便天翻地覆,成就现下规模,族里老人亦为此啧啧称奇,夸赞山熊的婆娘持家有方。山熊共有四名子嗣,老大老二皆已成家,山音行三,近年又得了个小儿子,尚在蹒跚学步。 山音自幼显出过人聪慧,深得族长山继祖喜爱,认为她很适合修行巫道,便时常着意教导。山继祖早年曾育有八子,五男三女,不幸夭亡其二,而后又接连战殁三子,唯幼子山承泽幸存,却远走他乡杳无音讯。虽然膝下儿孙已传数代,却并无杰出人才。随着山继祖越见年迈,众族老皆不禁心中忧虑。当见及山继祖如此青睐山熊家的闺女,族老们都有些哑然,一个可能性横在每个人心头。 莫非烈山又要出一位女族长了吗? 人道五疆之域,大小部落不知凡几,对于一族酋首的遴选,也是五花八门。有的部落奉行严格的男权统治,只能由男人出任族长;有的部落则与此截然相反,奉行古老的女权统治;余下的部落则对此没有硬性的要求,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杰出的女性也可担任族长,烈山便属此类。烈山近千年历史上曾出现过几任女族长,是以族人们对此并不排斥。 山音听到父亲责怪,拌出委屈神色,口中却是伶俐,“阿娘差奴来送些清水,免得燥热死了俺爹!” 周围汉子们听了都止不住笑,山熊一颗光头红里透着紫,虎目一瞪,怒视众人,“笑什么笑!俺老熊尚且能吃着水,你们可曾有这等福气?”伸手取过陶壶,对着嘴仰天猛灌,咕咚咕咚好不响亮。 便听一族人怪笑道:“俺家的兔崽子正在爬你家音丫头的墙头呢,哪里顾得上我这把老骨头。熊哥儿,咱们做个亲家了如何!” 山熊呸了一口,大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觑见方位,便把水壶砸在那人胸口,那人向后栽倒,情急不忘兜住水壶,坐在地上却不生气,揶揄道“俺先喝喝儿媳妇奉的水也好!”便把壶嘴望口边送。 山熊起了性子,一跺脚飞身上去便抢,那人仓促哪得饮水,就地打个滚,站起身拔足连闪,两人上蹿下跳,你追我逃,把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冲天厉嗥,众人吃惊,朝落马坡望去,只见篝火旁边现出两条巨狼,皆有寻常三倍体量,一应通体雪白,只脊背略有杂色,印着熊熊火光,显得熠熠生辉。其中一条卧在火堆旁边,另一条伏身龇牙望部落这边凝视,不一会儿,一并起身消失在坡下。 山熊神色凝重,心中大是惊疑,“不对劲!怎地会是白狼打头阵?” 原来历次兽潮,都是大荒原北界的兽王为了缓解生育过多带来的压力,将老弱病残等兽逐出族群。另遣一拨强横凶兽在后督导,驱赶着望北来冲击人族领地,只需耗掉这些老弱族类,凶兽们一般都匿在兽潮后面不会进攻。那些凶兽,大多出身兽王嫡裔,化妖者甚多。兽类之化妖,便如同人族煎熬肉身,撷出周身诸秘,凭此脱胎换骨,开发无穷异能。 烈山部落无论老幼都知道,白狼便意味着狼王族裔。人们并不是没见过白狼,只是谁也没见过打头阵的白狼。 山熊心知不妙,叫过自家闺女,刚要着她上山禀报族长。仰头却远远地望见祖魂祭坛之上,山继祖巍巍而立,便知他已有计较,心中不由稍定。 少时,落马坡下陡发冲天兽吼,闻之如群鬼夜哭。墙头上每个人都不由心中发毛,各自攥紧了手中兵器。过不多时,有兽群三三两两冲上坡来,如此绵绵不绝,顷刻间汇成涛涛兽潮,泄洪一般望寨子冲来。 “弓箭,各就各位!”山熊一声雷吼。 墙头统共五百来人,尽皆张弓搭箭,一时间带火箭矢如流星泄地,转眼扑在兽潮浪头上,群兽前锋为之一折,骤腾起团团火焰,顷刻间汇成火海,然而后阵不克稍停,赴汤蹈火,发疯也似只顾前冲。 无数野兽浑身着火,一边哀嗥一边奔突。人们见及此景,便知情况不妙,群兽如此疯狂,定是有妖类在后鞭策。当此别无他法,只顾将火箭不住倾泻。 只片刻兽潮便到寨墙边,烈山勇士们居高临下,睇见密密麻麻群兽如蚁,一时间都屏住了呼吸。兽潮遇阻,后阵又不停歇,前阵尽皆挤在墙上,一时间哀鸣迭起。任是凶残走兽,遇着高墙也是无可奈何。 这时,兽潮后方再传一声怒吼,犹如命令一般,群兽闻之惊惶不已,皆望寨墙猛扑,挤在墙下层层堆叠,不久便形成一座肉丘。 墙上当头倾下滚滚桐油,肉丘着即燃起大火来,火势蔓延快极,眨眼间升腾入云,滚滚热浪席卷,火中群兽争涌,恍如炼狱里厉鬼纠结,空气里充斥着难闻焦臭。墙上众人难耐高热,掩鼻后退,看着这般惨象,心中俱是发怵。 群兽见此毫不避葸,转眼又在别处另起肉丘。这下学了个乖,分几路齐头并进,不几下便要搭上墙头。 墙上泄油的汉子们一时间慌了神,那油缸极为笨重,移动起来颇不容易。山熊怒喝声中一冲而至,沉腰坐马,抵住油缸发力,只见他臂膀面庞上筋脉虬突,虎目暴绽,终将桐油倾泻下去。墙下又腾起几道大火,兽潮攻势为之一靡,所有人都向山熊高声喝彩。 此时桐油已尽,火攻再也难奏奇效。人们打眼一觑,见兽潮约莫还剩六成,不禁忧从中来。几处大火掩住寨墙,一时间群兽惶惶不敢稍近,只在外围不住打旋。墙头趁此空当再倾火羽,群兽奔走避忌,收效甚微,聊胜于无。 过得一阵,几处肉丘火势渐弱,兽潮复又层层压上。人们都知道,真正的血战才刚刚开始。 群兽故技重施,不多时便有数处突上墙头。善战的汉子持刀覆盾一马当先,两侧各有胁从手持丈长骨矛协助。有资格挡风口的汉子皆是打熬三秘成就斐然者,勇武超群,寻常野兽当面便如土鸡瓦狗一般。墙头上爆发激烈鏖战,勇士们挥刀不辍,将抢上来的凶兽一一斩落。群兽舍生忘死向上冲击,大多只在墙上露头便化作残骸跌落。 山熊雄踞墙头,死死盯住落马坡前,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十余条巨狼,清一色雪白皮毛。居中一狼异常强壮,身长逾丈,悠然犬坐在地,显得矜傲无比,一双利目透着无边凶戾,直直盯着这边。 山熊心中一突,直觉中那狼竟在看他。 一名持刀勇士刚刚斩落冒头凶兽,正欲喘息。墙头猛然探出一只雪白巨爪,化作残影掏他胸口,仓促之间反应不及,肚腹已被抓穿,摇晃着跌下寨去。一头灰背白狼跃上墙头,纵身疾扑,身形如电,连毙数人。一时间气焰冲天,昂首便要长嗥,不料半空里一片巨斧劈下,直中狼吻。 来人正是山奎,他一击得手,抽身便闪。那白狼被削去小半头颅,竟未即刻毙命,人立而起,前爪疾扑,带起阵阵恶风,皆击在空处。白狼已陷疯狂之境,额上仅剩的眼睛四处搜寻,然而毕竟不太利索,却哪里寻得见人影。忽然后腿一阵吃痛,又是山奎匿近狼尻,斫了它一股,白狼看也不看,扭身便抓,只听“嗤嗤”连响,听得人牙关发酸。山奎骤吃巨力,被击出老远,“哇”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污血。举斧看时,只见两道爪痕几乎穿透斧面,不禁额头现汗。方才若非格挡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白狼已在强弩之末,如此扑击已是困兽之斗,不几合便被劈碎脑袋,彻底断气。山奎汗出如雨,胸口起伏不定,心里寻思,“即便偷袭在先,也胜得如此尴尬!”不禁有些气恼。 有好几条灰背白狼混在兽群中突上了墙头,顿时造成了大量死伤。烈山的勇士们奋力还击,实力强的族人可与妖狼正面放对,实力弱的也不含糊,三四人便可组成合击阵势,也自打得有声有色。 夜空中响起翅膀扑簌的声音,“呱、呱”刺耳怪叫连绵不绝,落马坡前堆积的兽尸引来了铺天盖地的铁翎鸦群。 战场上忽然传来一声悠扬狼嗥,这声狼嗥无恚无怒,反而满蕴酣然悲凉,仿佛清风拂过旷野。大地深处传来声声震动,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似有千军万马奔腾,敲在人心头令人发慌。狼王身边的白狼开始出动了,这些狼身上的杂色几不可见,乃是更为纯血的狼王嫡裔。 山熊望着那十余道划破旷野的白色闪电,一腔热血如岩浆澎湃,只是找不到宣泄口,不住在胸膛里震荡。山熊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山鲁不知何时出现在墙头,山熊皱眉问道:“哥哥!怎地不保护族长?” 山鲁笑道:“族长说,只要寨子不破,他就没事,叫我来帮你。” 好几名强大族人围了过来,一个个显得跃跃欲试,山熊见了豪气顿生,大喝一声,“好,干死这些畜生!” 十余条白狼奔速极快,几个呼吸间便踩着兽群堆成的坡道跃上了墙头,寻常人族根本不是一合之敌,苍南的防线立马被撕开了好几条口子。 山鲁见到许多族人惨死,不禁目眦欲裂,怒吼一声冲向狼群,引了三条白狼便望一旁闪去。他惯使一张奇异甲盾,向以铜墙铁壁著称,手里骨刀却走的灵巧路数,在空旷地带迎战须不便利。三条白狼衔尾而至,在石屋巷道里堵住了他。山鲁嘴角噙着冷笑,以刀击盾,引得众狼龇牙怒目,其中一条体量较细,看起来较为生嫩,耐不住气怒,率先扑将上来,另外两条只得紧随而动。 年轻白狼一上来便是玩命打法,远在三丈开外便蹬地箭射而起,一张血口直取山鲁颈项。山鲁见状狞笑着合身扑上,去势更疾,把身后合围二狼都惊了一跳,眨眼便将厚重甲盾结结实实拍在年轻白狼额上,砸得它眼冒金星。手中骨刀毒蛇吐信一般连刺,顷刻间便在狼颈侧开了几个血窟窿。山鲁一招得手,屈身滚在一旁,另外二狼已经扑至。山鲁据盾护住要害,就地连滚,二狼连番扑击皆未奏效,反倒将地面刨出数道深沟。 此时年轻白狼躯体委顿,四肢颤抖不已,脖子上几个窟窿汨汨血涌如泉,口中嘶嘶发响,却怎么也拢不进气。一个站立不稳,倒在血泊之中只剩抽搐。另外二狼见状,便知已是无救,越发狞恶望山鲁逼迫。 一照面便料理掉冒进狼妖,山鲁心中也有些畅快,然而余下二狼俱是善战之辈,一场苦斗在所难免。心中略一计较,拔足便引二狼继续兜圈子。 住在山下石屋中的族人都已迁往山顶,祖魂祭坛一侧建有部落仓廪,此时一应老幼便躲避在那里。山下哪怕打个天翻地覆,也只是毁些屋舍罢了。族中健妇以及未满十五的男丁,皆持强弓利矢把在上山要道上,但有兽群要往上冲便死命攒射,任是妖躯如铁,也不敢轻撄其锋。几位新寡脸上泪渍尚存,此时更把一腔仇恨尽情倾泻。 此时兽潮冲击更甚,族中强者又尽被牵制,寨墙上刚刚修复的防线濒临崩溃边缘。无数凶兽扑上墙头,大多是狼族,其余皆是山野猛兽。不时有人倒下,周围兽群便一窝蜂扑上去分食。勇士们见及族人被啃噬得尸骨无存,尽觉胸胆欲裂,人人死战不退。 一名汉子不慎被扑倒在地,一条野狼欺身其上,照着脑袋猛咬。汉子把臂死命护住头脸,高声疾呼救命。适才被山熊捉了要他唱歌的少年持矛正在近旁,见及此景不禁脸色煞白,双手都有些颤抖,当下紧咬牙关,闭起眼睛照着狼腹猛戳,那野狼几下便死了,少年心中害怕兀自不停,直把狼肚戳得稀烂,屎尿腌臜泄了汉子满身。 “停手!停手!狼妖已经死了!”汉子溺在污秽之中,连声喝止。 少年睁眼看去,却原来是在墙头与山熊打趣的族叔,两家并无多少往来,连名讳也记不清晰。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气,手中骨矛又是一阵猛戳,倒腾出狼杂若干。那汉子惊叫骂道,“小子你疯了吗!” 少年剔起秀眉,眼中闪着危险的光芒,咬牙怒吼道:“音音是我的!”汉子闻言一怔,这倒是哪一出? 寨门内侧空地上,山熊也被三条白狼围住,却不似其兄潇洒快意,众狼皆是老辣之辈,攻守进退整齐划一,不几合便占了上风。可怜山熊一柄大棒被挤在狭小空间里不得开阖,十成威力只使出五成。才战片刻时光便被抓出数条血痕,其中一条中在胸口,一尺来长,深可见骨。山熊越打越憋屈,心中似有无穷怒火不得发泄,口中不住大骂,“定是那伯先老儿坑害与俺!” 便在这时,山顶传来沛然鼓声,“咚咚咚咚”如狂风暴雨,声浪瞬间席卷全寨,众人闻之皆血流加速,精神大震,转眼充满了无穷斗志,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跃动。人们知道,那是先祖的意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望向山顶,祭坛周围不知何时燃起熊熊祭火,山继祖披发赤足,手持一只战鼓于火中恣意狂舞。 鼓声忽缓,山继祖戟指向南,高唱如雷,“噫!先祖灵明,冀血食来飨!” 人人听闻此声,只觉胸臆勃发,四肢百骸涌出无穷潜力,一时间人人奋进,争先恐后要为先祖掠夺血食。战场形势乾坤倒转,墙头上兽潮为之一窒,再难越雷池一步。 山熊一身鲜血淋漓,那召唤之声好似响在血液里、骨子里,变作蠕虫没命也似往身体里钻,一股沛莫能御的渴望再也抑制不住,顿时状若疯狂,仰天大嚎:“渴死俺了!”拼着挨了一抓,探手囊住一狼脖颈,扯到嘴边便咬,生撕出一条射血大口,凑上去咕嘟咕嘟直饮。余下狼妖哪见过这等场面,竟被骇得连连倒退。那白狼死命挣扎,奈何被死死钳住,不多时就弱了气息。 山熊弃了狼尸,吐掉嘴中腥臭狼毛,一张血口显出十分狰狞,摇头晃脑仿佛醉酒一般,倒提骨棒踉踉跄跄望余下二妖行去。二妖狼奋力扑杀,奈何山熊脱胎换骨一般,才几合便撵着它们敲打,二狼吃得几记闷棍,心胆若丧,便分头遁走,山熊大步流星追上一狼,骨棒起处,只余一滩肉泥,哪里辨得狼形。另外一狼趁机走脱。 这功夫哪得尽兴,山熊便望一旁寻敌,觑见几名族人正被围攻,险象环生。也不分说,上前掠过一条妖狼,照着狼尻便扫。那妖狼骤闻恶风,腚上生凉,想也不想便望前扑,奈何还是晚了一步,整个狼尻被砸作烂肉。其余众妖见及此人气焰滔天,俱都转头合围。 那几人骤得解脱,见到山熊被围,一时大骇,赶忙上前救援。却听得山熊于战阵中发出狂笑,“兄弟们休管我,去救其他族人!”便在群妖从中把个骨棒使得猎猎作响,单枪匹马倒占了六成上风。 几位族人见了面面相觑,心中都是惊异,“这厮怎地如此生猛!”待见他确然无碍,便赶往他处作战。 却说山鲁终于斩杀了两条妖狼,来到场中看到山熊,一双眼珠瞪得老大,惊道:“竟然…突破了?”他原本便是族长之下第一高手,于提真三境打熬早已圆融有年,奈何始终捕捉不到一线灵机,踏不出那关键的一步。 群狼围攻中的山熊只觉得无比酣畅,周身真气如大河奔涌,原本窒涩阴噎之处此时都已贯通。一身气力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原本应付起来很是费力的狼妖,此时只觉与土狗无异,不仅攻击太慢,而且爪上无力。不禁兴奋得怪叫连连,手上骨棒挥舞更速,拉起一片片残影。 不多时,众狼丢下两具尸体四下逃窜,山熊也不追赶,与山鲁会合。眉目间说不出的畅快。 山鲁很为弟弟欣喜,也有些奇怪,便道出了心中疑问。山熊闻言抓耳挠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忽然想到这几天的怪热,不由瞪大眼睛,“莫非是那个叫伯先的老乌龟搞的鬼!” 山鲁嘴角一扯“这叫搞鬼?我也愿意被搞上一搞!” 山熊眉开眼笑,不无得意道:“嘿嘿,俺老熊福缘深厚。哥哥你稍待,俺先料理了这个畜生。”原来山鲁身后竟有一条白狼蹑足欺近,意图偷袭。 那狼与众妖狼相比也显瘦弱,无怪要使偷袭手段。 山熊冷笑连连,提着棒子步步迫近,山鲁不动声息挪动方位,断了它的去路。那妖狼见偷袭不成,也不敢与山熊放对,弓背仆在地上,缓步向后退缩,一口黄牙微龇,不停滴着恶涎。一人一兽只剩丈余距离,那妖狼见退无可退,横了心一般扑身上来搏命。 山熊好整以暇掣棒格打,忽觉骨棒一侧传来沛然大力,霎时间虎口便被撕裂。眼前瘦狼一阵扭曲,眨眼变作小山一般体型,一张骇人巨口照着山熊脑袋吞下。 山熊见到妖狼咽喉近在咫尺,整个人好似被施了定身法,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 山鲁本来等着看好戏,却见到如此惊怖场面,不由失声惊叫。 “变化!它是狼王!” 脚下箭步前冲,手上丝毫不慢,一张甲盾照着妖狼颈后砸去。 狼王正要咬下山熊头颅,后脑骤遭重袭,一时间金星直冒,下不得口。回过神来,山熊已经脱了桎梏,滚在一旁。不由得勃然大怒,小山般狼躯人立而起,仰天长嗥。 山鲁从后扑至,手中骨刀觑着狼腰猛刺,手感如中金铁,竟只削下一片被毛,不由心中大惊。这时间狼王已然扭身,一张利口连番猛咬,山鲁仓皇后退,脚下踉跄跌倒在地,情急之下使甲盾抵住,“当”的一声巨响震得人两耳轰鸣,不知不觉间已经汗湿重衣。 狼王发出痛嘶,嘴中现出血迹,却是在盾上崩了一颗利齿。返身一爪抽飞赶来救援的山熊,仍然紧追山鲁扑咬。山鲁只觉暴雨狂雷都在眼前,只顾没命后退,手中骨刀寻机疾刺竟被一掌拍断。狼王久攻未果,陡发一声厉哮,速度激增,追上山鲁一掌拍下。 山鲁仓促间挥盾抵挡,霎时如遭雷击,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从盾上传来,口中倒喷一口鲜血,臂膀吃力不住已然碎裂,整个人则断线风筝也似倒飞出去,跌在地上人事不省。 山熊见及哥哥受创,五内俱焚,手中骨棒呼啸着化作漫天残影将狼王圈住,一时间杀招尽出。狼王也显出三分忌惮,不再似先前横冲直撞,反以灵巧身法与山熊周旋。 不知不觉,天空中飘起了雪花。一人一狼在风雪里游走厮杀,二者尽是矫捷,来去倏忽裕如,一招一式间朴素无华,只以杀伤为要,看起来倒似祭舞一般神秘而又奔放。 山熊久攻之下击不中狼王,心一横满身压上,手上走起以伤换伤的打法。狼王游走敏捷,觑着机会一爪挠在他背上,立时爆出一朵血花。山熊内腑震荡,一口血便要喷出,强自吞回肚里,手上丝毫不慢,返身一棒便取狼王下颌。狼王避无可避,竟又扭身化作先前瘦狼,山熊凌厉杀招堪堪从它鼻尖扫过。 山熊见此,已知无可奈何,惨然一笑。狼王反扑已至,一口咬碎格挡骨棒。山熊怒目看着逐渐靠近的猩红大口,便要迎接自己的归宿。 “孽畜敢尔!” 只听当空一声雷霆怒叱,仿佛九天神衹唾弃。 狼王脑中一眩,双眼漫上一层血雾,立时陷入暴怒。竟自弃了山熊,拔足望山顶奔去。 山道上的妇女和少年早已撤走,一路上没有任何阻拦。狼王长驱直上,转眼功夫行至半山腰,速度忽然一窒,仿佛遭遇无形阻力。狼王足下不停,依然拾级而上。 不多时,山风骤起,刮在狼王身上,卷起漫天细毛。山鲁用力才削下的坚硬毛皮,竟抵不住一阵夜风吹拂。狼王欣修长吻微微皱起,好似忍受极大痛苦,足下依然不停。 再行数阶,风回雪舞,满天的乱琼碎玉,轻飘飘打在狼王身上,竟使得它吃痛不已,忍不住连连低哼,速度再次减慢。 最后一段石阶,夜空里气息凝定悠远,无风也无雪,狼王缓步行来,却好似蹈步深渊边缘。只见它身躯不住扭曲,一会儿变小,一会儿变大,好似面团一般被人任意拿捏。要知如此缩骨易形,乃是消耗巨大的神通。 好不容易上到山顶,狼王早已不复先前神骏,一身气息低迷无比。原本华丽的皮毛光泽尽失,长癞子一般坑坑洼洼。浑身上下被汗浸透,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 山继祖站在祭坛中央,平静地凝视着狼王。狼王体型高大,站在祭坛下面,眼神堪堪平齐。此时的狼王,眼中流转着慧黠的莹光,倒似有相当的智慧。这一点山继祖很清楚,似狼王这种妖兽,其智慧与人族不遑多让。 狼王稳住喘息,步上祭坛。山继祖身形忽动,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便现身在狼王跟前,手中木杖当头砸下。狼王不闪不避,瞬间被砸成碎片,消散在空中。 山继祖瞳孔一缩,那分明是一个残影,一时心念电转,“分身!原来这畜生还藏着伎俩。” 后脑勺传来恶风,狼王现身于后,人立而起,一双巨爪望下猛砸,直把祭坛上厚厚的原石地面砸出一个深坑。举爪看时,却哪里有山继祖身影。 祭坛一侧现出山继祖狼狈身形,虽然发动秘法侥幸逃脱,仍然受了震荡。这秘法名唤“巫魂之体”,乃是修行巫道的人必修的基本秘术,修成之后肉身可在顷刻间转换虚实,从而化解攻击。然而这个虚实只是相对的,并非完全将肉身变作乌有。 巫人修行的是咒术,譬如方才狼王登山之时,所遭遇的风刀雪剑,便是山继祖借助祖魂发出的威力远超寻常的咒术。奈何狼王乃是天地间入了流的妖兽。所谓入流,乃是“提真”三境修至大圆满,性命生死之户枢挣开一条缝隙,始知天地有我。此时再凭摄提而出的真髓,辨性识质,明天地方圆,知纵横来去,此境谓之“定寰”。 山继祖很早以前就已提真圆满,然而多年前外出游历,遭遇了一次小规模的元气动乱,致使本源受染,从此失了定寰之机。从那以后便弃了修行,一心钻研巫道,侍奉祖灵。 这条狼王与它的族类不同,不再只是凭借尖牙利爪战斗的寻常兽类,而是具备了一定的神通。根据它施展出的变化之法及分身幻术,便可断定至少定鼎了金、水二寰。想到这里,山继祖不禁口中发干,唯一的依仗,便是祖魂祭坛对自己的加持了。 打定主意,山继祖便在祭坛上与之游斗。山继祖的攻击对狼王能产生一定威胁,却每每被分身赚去。然而身体比之山鲁山熊犹有不如,只消被狼王实实在在击中一次便万事皆休。 是以山继祖不惜消耗,不断以虚实之体推卸狼王猛击,并伺机掩攻,逼着它连发数道分身,这样一来,加上先前在山道上的消耗,狼王也精力告罄,再也使不出神通。 如此再斗数合,山继祖又一次被捷疾如风的狼爪当胸掏中,紧要关头,不惜耗费本命元气催动魂体,堪堪避过要害,再现出身形时,胸前血染满襟,脸色迅速灰败。 狼王一爪建功,意气大振,纵身向前疾攻,山继祖使杖仓皇支拙,那木杖也不知什么材质,被狼王扑咬不下百次,竟还未断折。双方一进一退,绕着祭坛中央石柱疾走。山继祖掩逃间隙,数次望向石柱,脸上隐现犹豫不决。 此时雪势渐疾,山道上已经白茫茫一片,山下火光摇曳,杀声震天,不时传来族人绝望惨呼。没有了先祖意志的激励,他们陷入极大被动。山继祖心急如焚,眉目间现出决绝神色,心中已有了决断。 当下手中木杖抢攻一轮,狼王向后退避,山继祖趁机纵步退抵石柱,竟尔连发三掌,打在自己胸口,一口心头热血喷出,高可近丈,全洒在石柱上。那石柱染血,仿佛苏醒一般,陡发妖异红芒,柱身符文皆挣脱束缚,浮现空中,一时间莹莹生辉,灿若星斗。其中许多符文光泽暗弱,灵动不足,此时如闻号令汇作一处,蜂涌直扑狼王。 狼王浑身毛发一炸,发出一声惊惶尖啸,想也不想疾调本元,连催两枚分身。符文蜂群顷刻袭至,撞在狼躯上化作烟尘寂灭,两个分身只坚持一息时间便被击溃,但也成功消耗了少半符文。狼王伏在地上抱头蜷缩,生吃无数符文,忍不住惨嚎不断,忽然再振狼躯,身上爆发氤氲黄芒,剩下符文撞在上面纷纷湮灭。 此时再看狼王,比之先前更龌龊数倍,身上直冒焦烟,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浑身除了肚腹以下,找不出一块巴掌大的囫囵皮毛,更有多处皮开肉绽,显露森森白骨。 即使这样,狼王也没被杀死,方才它直觉硬挺不过,被迫激发黄芒挡下了大多数符文。那黄芒,却是它堪堪定鼎一半的第三寰,如今俱已功亏一篑。 它爬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焦灰,即使看起来酷似一条癞皮大狗,也掩不住浑然天成的王者风姿。眼中透着森冷怒意向山继祖行去。山继祖自吐出那口血,便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勉强靠着石柱枕起脑袋,看着狼王走进,脸上挤出一丝惨笑。 “咳咳,天要亡我烈山!” 狼王迈着优雅的步伐缓步逼近。越是困顿之时,越要保持王者本色,这是老狼王叮嘱它的为王铁律。看到这个人类脸上的绝望,也不禁现出残虐神色。此番遭受如此大的打击,若不将这个部落悉数屠尽,难消心头之恨。便从这个卑劣不堪的老头开始。 它慢慢凑到山继祖跟前,其实也在提防再有什么变故,待见到这个老头确实一副引颈就戮模样,如此近的距离,任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当下张口猛扑,定要一口咬下他的脑袋。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男声,语气不疾不徐,仿佛轻声询问一件细小的事情,然而那滔天愠怒掩抑得再好,听来也使人灵魂一颤。 “你是什么畜生,敢在此地撒野?” 序章二归人 狼王的嘴卡在山继祖脖子上,它用尽了气力想咬下去,然而双颚纹丝不动。横下心再催本元,还是纹丝不动。身后再传一声冷叱。 “冥顽不灵。” 狼王终于害怕了,转身看向背后,祭坛另一侧,大雪纷飞中矗立着一个男人。只见那人身长九尺,体态欣修,一袭白衣绝尘,满头乌发披散,肩上及地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说不出的潇洒宕逸。一张玉面微冷,眉峰连绵如山,双眸灿若星斗;鼻尖耸峙,嘴角微扬,牵出一丝微不可查的讥诮。他胸前斜跨着个褡裢,高高鼓起,将一只手轻轻托住,好似捧着什么极要紧的东西。整个人凌着风,飘飘然的,说不出是刚到,还是将行。 狼王双目如遭针刺,妖族向来以力为尊,实力即是大美,这个男人能让它这个异族也觉好看得紧,只能说明一件事,他非常强! 狼王此时心中的绝望,已经可与那一天相媲美。那一天,一个亘古凶戾的意志击溃了它的尊严,胁迫它领着族群仓皇向北。自己那一生纵横在草原上的狂野,此时便似一个笑话再次被人提起。想到羞耻,它反而不觉胆怯,心中只余愤怒,那愤怒驱策着它,化作一道闪电划过原野一般,向那个男人发起有去无回的冲锋。 男人只是笑了笑,好似看到什么让人忍俊不禁的事。这笑更刺痛了狼王的心,脚下奔得更疾,然而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根本只在原地扑腾,不由心胆若丧。 男人却不理会它,径直走到石柱下,解下大氅裹住山继祖,山继祖上半身尽被鲜血染透,此时早已昏死过去,只有一丝气息尚存。 男人鼻头有些发酸,嘴角死死抿着,泪花儿打了个转儿终于没有落下。他起身走到狼王身边,一把提住它的后颈,那手一触上来,狼王只觉一身气力连同心气一并泄了。 “来,与我共赏这盛宴。”男人缓缓说道,拖着小山般的狼王到了山道前,好似捉一只鸡一般轻巧。 山下仍是酣战不已,兽潮已经有一部分泄进了部落,人呼兽嘶不绝入耳。寨中石屋大多以茅草木材覆顶,此时好些着了火,哔哔啵啵烧的热闹。狼王艰难昂起头,男人眉目间映着火光,看不出什么情绪。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此时天边一片黑云迅速飘了了过来,离得近了,从云里传来“呱呱”群鸦乱噪。黑云罩在烈山上空不住盘旋,现出幽幽翎羽,振翅之声铺天盖地,淹没了一切声响。铁翎鸦群天河泄地一般俯冲进了部落,一时间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惊惶奔走。 狼王见了密密麻麻的鸦群,心中忽生莫名快意,若能毁了这些卑贱的人族,赔些族类也无所谓。然而过了一会儿,它便再也掩饰不住眼中惊恐,如见鬼一般忍不住颤抖起来。 原来那些鸦群,皆只朝着兽潮猛啄,人族便在眼前,也是视而不见。眼见凶兽没命奔逃,数不清的鸦群像苍蝇一样围上去争啄,几个呼吸间,群鸦退散,留下一具具磊落骨骸。 从山下腾起几个黑点,扶摇直上,飞上山顶,在男人身侧不住盘旋。那是几只个头奇伟的铁翎鸦,只不过身上并非黑羽,而是泛着青幽幽的色泽。一个个轻舒两翼,也不呱呱聒噪,还不停地把头和喙往男人身上蹭,显出十足的亲昵和讨好。 铜翎鸦!狼王双瞳一缩,这竟是几只铜翎鸦。铜翎鸦乃是铁翎鸦族群中,罕少出现的个体,是天生的王者。别看体型还不够自己塞牙缝,其实是如假包换的定寰羽妖。 敕令鸦群,令定寰妖兽俯首帖耳,这个男人究竟什么来路? 男人依然古井不波,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没关系。他略一挥手,几只铜翎鸦艾艾叫着,恋恋不舍地飞下山去。 “我不管你是受了谁的号令,竟不惜一切来冲击人族部落。奈何你侵犯了烈山,这便是结局。”手上劲力微吐,狼王四肢一蹬,转眼没了声息。 山继祖不停地做着噩梦,梦中的烈山已经沦为一片废墟,好似一张森森巨口,咀嚼着族人们的尸体,那些尸体,转眼间化为白骨和野兽粪便。先祖之柱倒下,砸塌了祭坛。数不清的暗弱魂灵在断壁残垣间飘荡,那是回不到祖灵怀抱里的游魂野鬼。看到山继祖,都哭泣着望他扑过来。 梦境破碎,山继祖争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躺在榻上,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一声低呼传来,一张明丽小脸映入眼帘,不是山音是谁。 “族长爷爷你终于醒啦!”山音雀跃道。 山继祖怀疑这也是梦境,直到山音把着他的臂摇晃起来,那触感无比真实。“我睡了多久?” “足足三天呢族长爷爷!” “狼王呢?” “狼王被杀死啦,兽潮也退了,好多好多尸体,把寨墙外面都堆满了!” 爷孙俩一问一答。听到狼王死了,山继祖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是阿鲁、阿熊杀死的吗?” “不是俺大伯和俺爹!”山音连连摇头,满头发辫不住晃荡。“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他可长得真好看!” 山继祖闻言一怔,莫非是有外族人经过,拯救了烈山?透过小窗洞,正好可以望见祖魂祭坛,祖魂之柱依然挺拔耸峙,柱顶挂了一张接天黑旛,迎风招展,显得无比苍凉。 “是谁挂的黑旛?”,在人族部落中,除了镇守北疆的皋荒氏之外,都以悬挂黑旛昭示大丧。而这黑旛,必须由族长授意才能挂上去。烈山经此大劫,死伤者甚众,张挂黑旛,令天地同悲也是应有之谊。 山音道:“是那个人挂的。” 山继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什么…啊,对了,承泽!”山音笑道,“啊!族长爷爷你怎么了!” 只见山继祖犹显苍白的皱脸上,淌下了两行浊泪。 清晨的微风带着刺骨的冷峭,群峰之末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连绵不绝下到现在,雪势不仅一点未见收敛,反而越来越强,仿佛要把这悠悠群山,莽莽丛林都给裹起来。 若在往年,烈山的猎人准会爱极了这样的大雪,它意味着只要去到山林里,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找到猎物。 这个冬天不会缺口粮,人们只是处于无尽的伤恸中。 一只山里惯见的游隼在空中逡巡,看到了宛如大地伤疤一般的部落,不停在周围盘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可寻。 部落里行人如蚁,穿梭于断壁残垣之间,一个个显得很是忙碌。每一间石屋,无论残破与否,都张挂起一张黑旛。常在人族部落周围打野食儿的游隼明白,这意味着很多的死人。 食物!游隼一双利目精光骤闪。 山承泽缓缓行走在上山的石阶上,这是一条儿时视之如畏途的陡峭山道。那时候,小小的他常歆羡住在山下的小伙伴们,至不济,哪怕是半山腰上也好。每一次玩得肚里空空,回家吃饭,都要累的两腿打颤。 有些事,过了许多年都不会变。他现在何止腿在打颤,整个心都在颤抖。每爬上一阶,就越想转身逃走。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上,许是累了,驻足回望天边,看到厚厚的云层仿佛就压在寨墙的箭楼上。假如有一根长竹竿,兴许能捎破它吧。 他看了一眼远空中的游隼,继续埋头于山道之中。 山继祖不顾山音反对,强令她为自己穿戴好一重重形容肃穆的缁衣。山熊,山鲁都在一旁,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多嘴一句。就这会儿功夫,山继祖就不禁气息紊乱,浑身伤口都一齐发作起来。 “他人呢?” 山鲁苦着脸,“还跪在外面,说什么都不肯进来。” 山继祖闷哼一声,拿了手杖抬脚就往屋外走去,几个小辈慌忙跟上。 山承泽袒着上身,低头跪在雪地里,膝下积雪都化作一滩水渍。看见老人走出来,把头埋得更深。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双鞋尖出现在他跟前。 “阿爹!”唯唯唤了一声,声如蚊讷。 “你是何人?”山继祖冷冷问道。 “我是承泽啊阿爹!”山承泽抬起头,看着老父。 “山承泽是我儿子,他离开的时候只有十四岁,你怎么会是他!” 山承泽将头叩在老人足尖,眼泪打湿了鞋面。 “我是,我是,我是您的儿子!” 老人撤足便走,山承泽用双膝跪行。 “阿爹你去哪儿?请您原谅我!” 山继祖头也不回,平静道:“我散了死去族人的魂火,现在要去给祖灵请罪。你给我看好寨子,如有差池,自己撞死在祖魂柱上!” 山承泽连声应是,把头重重叩在青石地上。 傍晚时分,外出巡逻的汉子在山林里捡回了一只巨大的游隼,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好端端地死在雪地里。那游隼扯开双翼近一丈长,族老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的。 山承泽回来了! 这个陌生的名字,让许多族人皱烂眉头都没想起是谁,只有族老们依稀还有些记忆。然而只要一说是族长家出走的小儿子,便连五岁幼童都是一副了然模样。 那个许多年前,独自离开部落的少年回来了!这个消息顿时轰动了全寨。紧接着,人人都知道了是他斩杀了狼王,展现出了过人的实力。族老们尤其兴奋,这说明了烈山部落后继有人。 至于那最后出现的诡异铁翎鸦群,谁管呢,兴许这种鸟挑食儿也说不定。 与此相比,山承泽带了一个婴孩回来的事,除了闲得发慌,整天以存亡继绝为己任的族老之外,几乎无人关心。 山熊这几天亲手收殓了许多族人尸骨,其中不乏直系血亲和至交好友,因此心情很是郁郁。除此之外,则好得不能再好,经过再三确认,他的确跨过了提真三境中的破顽之境,一身潜力如同美人儿一般剥光了呈在他眼前。如果不是整个部族都处在丧期,他铁定忍不住去向族长请教引气的秘诀。 山音却不会在乎老爹的兴奋,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儿。 “阿爹,你见过那个孩子吗?” “呃,见过吧…”山熊含糊道。 “那是男娃女娃?”少女立马来了兴趣,“也像承泽叔一样好看吗?” 山熊老脸一红,“应该…是男孩儿吧,俺没太看清那话儿。” 其实他也只在那天晚上看到山承泽身上的襁褓,压根儿连孩子一根毛都没见到。这几天,山承泽把孩子藏在族长家最里间的屋中,谁也不让见,显得非常神秘。 “兴许是有什么恶疾,见不得风呢?”山熊不由揣测,然后为这胡思乱想扇了自己两个耳刮。 山音在一旁咯咯笑,“阿爹没事你打自己干嘛!” 山熊有些气恼,“去去去!别家的姑娘都往后山捡落鸟儿,你可别太惫懒,要是嫁不出去,亏空了俺老山家大好祖业。” 山音闻言噗呲一笑,“俺家有啥祖业?俺怎么没看见。” 山熊两眼一瞪,煞有介事道:“你爹俺就是大好祖业,你太爷爷亲口说的,怎么着,不服气?” 山音边笑边跑,要不是体态轻盈胜似小鹿,准会岔过气去。 傍晚,山熊得了音讯去见山承泽,在山道上遇着山鲁,两人一并上山。山鲁背上扣着甲盾,好像王八介类也似。自那天凭借此盾连番挡下狼王猛攻之后,便把它看得比亲儿子还亲。此时那甲盾边缘还钉着一颗狼牙,正是狼王崩在上面的那一颗。山鲁私下觉得,这样反而更显威风。 此番山鲁乃是受命持族长旌节,领若干丁壮,并童男童女各八,奉三牲血食走祭附近山川。顺便照会临近二部,请于头七大祭莅临观礼。二部几乎同时遣使照会,可见群峰之末诸部风俗相似,一应处置措施大同小异。却说二部,东方丛黎一部经此兽潮受创甚重,族中善战之人骤去多半,连仓廪也被焚去几座。而西边的望河一部,却因为据河建寨,尽得地利之便,因此受损颇微。 两人径直进了里屋,山承泽与他们乃是自小亲厚的玩伴,恁不须守些冗礼。山承泽正在炕上逗着孩子,两人在门外掸去落雪,又停了稍刻,待身子温了,才走上跟前去。 这还是两人头一次见到庐山真面目。只见细软襁褓中,仿佛一朵嫩蕊初生,小脑袋上尚生长些绒毛,一张小脸丰隆饱满,粉嫩嫩的。此时见了外人,两只大眼珠扑闪扑闪的打量,毫不怯生。 山熊忍不住嚷道:“承泽哥儿,不愧是你的种啊!长得这么好看,比俺家那头山猪可强百倍!”石屋里不甚宽阔,他一出声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后半句活生生压下声量,显得滑稽无比。山承泽不禁赧颜微笑。山鲁也连称精致,掀起绒裘一角,看见那话儿,笑得更舒畅。 “这下族长大人可算逞心如意了!” 山承泽捏了捏鼻子,微惭道:“阿爹自那日醒来便上了祭坛,谁也不让靠近。” 两人闻言神色一窒,都有些心忧。几人在炕头坐了,经年未见,各有一腔子话要叙说。山鲁把这些年山承泽走后,寨子里发生的大小事,拣要紧的娓娓道来,当山承泽得知自己出走没多久,自己的两个哥哥都相继战殁之后,不禁浑身都有些颤抖,心中充满了难明的滋味。无论怎样,他都不能体会这些年里老父落寞悲怆的心境。正所谓,少年负气逐征尘,流光轻掷不相闻。他朝归去应无恙,依稀彼年彼月人。 山承泽心中悲切,山熊问起他这些年的际遇,便有些意兴索然,只道彼年望北方去,辗转到了南疆中枢落神城,机缘巧合加入了落神氏的军队,这些年便随军转战四方,去过北疆之太阴小海,东疆之蓬莱仙岛,西疆之龙脊高地,所见所闻之新奇迥异,直把两兄弟听得悠然神往。 山熊嗐的一声,满是歆羡道:“要是当年俺也随你去了,那该多好啊!”山鲁亦深有同感。 这时候那孩子从襁褓中爬出来,竟是被山鲁的盾牌吸引住了,伸着小手想要触碰,山鲁怕盾牌粗糙,伤了他娇嫩肌肤,便拿远了些。那孩子却不放弃,仍然望着爬过去。山鲁怎忍心却得过这等拳拳执意,便把盾牌转了边齿圆润的一侧与他玩耍。仍然专意听山承泽叙说。 只见那孩子得了盾牌在手,顿时眼笑眉开,小嘴凑上去便啃,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圆盾便如炊饼一般被咬去一缺。 霎时间石屋中落针可闻,三个人都扭过头,无比惊怖地盯着小孩儿。 “哥哥!”山熊受惊颇巨,不由压低了声线,“你那宝贝疙瘩不会被虫豸给蠹空了吧!”山鲁闻言嘴角一扯,这话说的,自己每日携在身侧,早已把玩得油光锃亮不提,更经时时揩拭,便非纤尘不染也差相仿佛。 山承泽将盾取在面前细细审视,眼中绽出精光,那缺口处板材致密,正是上佳品质,然而齿痕历历清晰,确凿是被生生咬下,只是…看了看不住扑簌着一双大眼睛的那孩子,不禁有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 山鲁眼见着小孩儿腮帮鼓鼓,咀嚼几下,就把那一缺吞下肚去了,心中不住滴血,然而更为孩子担忧,“承泽哥儿,孩子不会有事吧?” 山承泽将孩子提在眼前,轻轻抵开小嘴,只见几粒粟米大小乳牙,满口汨汨清涎生香,一尾嫩舌小鱼儿也似。却哪里有异物的影子。不禁眉头紧皱,神色严肃对二人道:“此事都烂在肚里,切不可外传!” 山鲁山熊皆重重点头。 山熊不禁好奇问道:“这娃子可取了名字了?不知母亲却是谁,生个娃儿牙口这般利落?”山承泽闻言神色郁郁,只道孩子单名一个羽字,平日便以少羽称呼,而孩子母亲是谁,却是略过不提。山鲁忙朝山熊递眼色,山熊不是莽撞人,知道戳中了山承泽伤心事,便偃声在一旁。 随后三人就头七大祭做了安排,计定山熊率人前往望河部落吊唁,山鲁做事稳健宜人,正适合去损失惨重的丛黎部落。至于族中祭礼,自有一应族老扶持山承泽操办。 又过得两日,两面旗帜抵达落马坡前,山奎亲率盘羊十骑下山迎迓。只见两拨人众拥在坡下,正是望河、丛黎二部派来的吊唁使团。山奎虽不如山鲁通晓诸部内事,也识得二部来人皆是族中显要。 望河部落此番来使阵仗颇大,足有五十人众,皆乘骑盘羊,个个吞吐深邃,气势非凡,显然俱是族中精锐。山奎忍不住暗暗腹诽,以望河部的实力,这莫不是把一多半家当带来了?为首一人深目玄鬓,颐颊瘦狭,正是望河族长胞弟,名唤何瑁。 与望河相比,丛黎部落来人就寒酸的多,满打满算八骑盘羊,人人面带愁容,气息不振。为首者是一名纤纤少年,面嫩得紧,山奎却不识得。 山奎向何瑁并那少年见礼,那少年诺诺还礼,口称“黎琅见过山家伯伯。”何瑁却脸色一黑,不悦道:“先前贵部族长驾临敝族,老夫出郭相迎;此番老夫不辞劳顿,率族中俊杰前来观礼,他却为何不见相迎?” 这话一出,烈山的汉子们都有些愤慨,山奎心中一怒,面容微沉,道:“好教何兄得知,敝部族长历此兽潮,深受重伤,如今尚在将养,着实不便出门迎候,还望何兄见谅。”一句话中将“何兄”二字咬的颇重,着意提点他后辈身份,于情于理,也当不得山继祖出迎。 何瑁闻言脸现微惊,关切道:“山族长受了伤,可严重吗?” 山奎道:“劳贵客挂怀,幸无性命之虞。”说着便引一干宾客上坡入寨。 此时已是日薄崦嵫,自有族老上前接候并措置客房。自始至终,那丛黎少年黎琅默默少言,引着族人唯何瑁马首是瞻。山奎这功夫已知他乃是丛黎族长家第三代,不由眉头微皱,心道这丛黎部落当真损失如此惨重,乃至于只能遣出这等不经事的少年人出来做事。 依着山里人的好客习俗,有外族宾客莅临,怎么也得排出规模盛大的篝火晚宴,奈何恰逢治丧期间,载歌载舞须不妥当,便只整治了素净饭食款待宾客。丛黎人只顾闷声食用不提,望河人却挑这挑那,颇言饭菜无味,取笑烈山待客之道。 接风宴由身为族老之首的山虎领席,此时何瑁似笑非笑向他问道:“虎叔明鉴,我望河这些粗鲁子侄在族中惯食肉糜,却不怎么受得如此清淡。听闻贵部经此兽潮,所获非少,何不将些出来以增肴色?” 山虎闻言大是不悦,心道望河的人好生无礼,治丧期间也能擅动荤腥么?奈何宾客见问,若是因为主人自己的缘故有所轻慢,没得失了待客之道。只是心中不忿,于是哈哈一笑道:“想来贵部该是有治丧期间吃肉的风俗了,倒是俺考虑不周!”不管顾何瑁脸色骤黑,望黎琅问道:“丛黎的人也要吃肉么?” 那少年忙不迭刚要摇头,见及何瑁阴恻眼色,干笑道:“既是有肉食,总胜过这些粗茶淡饭!” 山虎闻言沉凝片刻,当下遣一侄孙山果去取肉食。 不多时,便有十八员壮汉,两人一队扛着九条去皮巨狼进厅。一时间无论望河丛黎,尽皆震撼。山虎眉头紧皱,将山果唤到跟前,低声责道:“俺让你去取些陈年兽脯来,你怎地弄出这等阵仗!” 山果唯唯道:“俺正按叔公您说的办,不想奎叔拉住俺,叫俺如此这般,说是山上的意思!” 山虎当下便知是山承泽授意,心中有些气恼,暗骂道:“这个败家子儿!”然则堂子已铺开,总不能又收回去,于是起座朗声问众人道:“敝族人寡力薄,只能备下此等陋席,不知诸位贵客可还满意?” 厅中众人包括作陪的烈山族老在内,犹自惊异不已,何瑁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感叹道“烈山好大的手笔!”山虎闻言心中畅快,便不怎么觉得肉疼,豪迈拱手,“过奖了!” 当下命人架起火,几名好手当着众人,干净利落地解了狼躯,在厅下一溜排开炙烤起来。不一会儿便阵阵肉香扑鼻。厅中众人都是口涎四溢,翘首以待,一时间尽扫先前尴尬气氛。 这时厅外山顶方向传来一阵龠音,悠扬婉转,如泣如诉。厅中众人都是刚刚经历过生死危局的人,听得此乐尽皆心有戚戚,忽而席中传来低声啜泣,众人看去,却是黎琅。 黎琅骤闻龠音,心中悲切,忍不住垂下泪来,忽而觉得脸上发热,抬头却见众人都盯着他,不禁有些局促,如此一来倒忍住了哭泣。口中糯糯道:“让众位长辈见笑了,只因想起族中惨况,一时间凄怆难忍…” 众人心中了然,也无人怪他。山虎温声安慰道:“哪妨得事?阿琅性情耿介,即便落泪也是真情流露。”黎琅闻言容色微赧,总算没有那么手足无措了。 何瑁唤族人去下榻处取了果酒十数坛来,道:“贵部盛情如此,我望河也不能掠美,便奉果酒数坛,聊以助兴。然则山族长抱恙,不克列席,倘若能与贵族青年才俊把酒言欢,也是美事!” 山虎也觉不便推辞,便答应了。不多时山陟率着一干魁伟汉子来到,向众人见礼,分席落座。何瑁不住在这些人身上扫视,向山虎问道:“却不知方才何人吹龠?” 山虎心中也存疑惑,族中懂音律的人不少,然而精擅者寥寥。 有族老插口道:“定是山音那丫头!”此言一出,当下便有人点头附和。 何瑁还未开口,席中望河、丛黎二部的青年们便骚动起来。一名望河青年问道:“可是那一朵烈山仙葩?” 山虎把盏微饮,族老们也不说话。这是年轻人的话题,他们怎好插口。便有一名烈山青年笑道:“这位兄台过誉了,舍妹凡俗姿色,哪当得仙葩美名!” 望河青年眼前一亮,起身道:“原来是兄长当面,失敬失敬!” 口说失敬,身子却直直站着。烈山青年避席辞谢道:“当不得兄长称谓。”望河青年笑道:“当得!当得!来日俺娶了仙葩作妾,可不得尊你为兄长!”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轰然,望河、丛黎的人起着哄,烈山的人则尽皆愤怒,便连一众族老脸上也不好看。山音的哥哥脸上一僵,沉步下堂,问道:“还未请教大名?” 望河青年也步下堂来,一拱手先揖众长辈,次揖众同侪,意气风发道:“好教舅哥得知,俺叫何淼,乃望河族长嫡孙!” 山音哥哥冷声道:“俺叫山勃,山熊之子,向你挑战,生死勿论,可敢?”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便有族老要出言阻止,被山虎凝眉按下,略略一忖,即唤过山果,耳语一番让他去了。 何淼眼中射着精光,仍然嬉笑道:“舅哥这是何苦,打生打死须不和气!” 山勃道:“不敢也行,自掌三个嘴巴,仍当你是客。” 何淼眯起双眼,“你当真?” 山勃不耐烦道:“没事与你这狗才消遣?” “好,够胆!” 两人怒视对方,来请双方长辈应允。 何瑁佯怒道:“阿淼,怎可如此莽撞,若是伤了烈山的兄弟须不为美。”何淼傲然道:“二爷爷勿虑,俺还指着纳那仙葩入门呢。”此言一出,更为烈山人心头之火浇上一勺沸油。 山虎闭目凝眉,老神在在,浑不睬山勃。那山果气喘吁吁跑回厅中,还在门口就高声嚷道:“叔爷,山上说了,打死了事!” 厅中立时炸了锅,望河诸人皆脸色赤红,一个个咬牙切齿瞪这口出狂言的烈山少年。山果心中打着鼓,来到山虎身侧。 山虎劈头低骂道:“你这叵耐小子怎地如此不知节侯,这话也是当庭说得!” 山果屈道:“是山上让我这么说的!” 山虎七窍冒烟,“让你说你就说,没带脑子想事儿呐!” 山果闻言也是纳闷,虽则同仇敌忾,心中愤懑难忍,却断不至如此冲动。回想起上山得了指使,便热血鼓荡、足不沾地下山来,好似吃了甚么大药似的。 何瑁阴着脸色道:“贵部真是好大威风,虎叔,您倒拿个章程吧!” 山虎脸皮直抽,干笑两声道:“若是强摁下年轻人的火气,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如使他们切磋一番。未免伤两族和气,便点到为止如何?”何瑁生硬道:“客随主便。” 山勃、何淼二人得了准允,各去准备。此时狼肉已烤得外焦里嫩,山陟便操刀分解炙脯入盘,依长幼尊下秩序奉食。美食及案,人人食指大动,各自大快朵颐起来。不一会儿气氛转热,汉子们推杯换盏,左右勾兑,前一刻还剑拔弩张的三族众人,此时也频频对饮,谈笑宴宴。群峰之末的汉子,大是见惯生死之辈,此等争斗打闹,跟佐餐助兴没有分别。 酒过三巡,淼、勃二人同时返回。山勃身高体壮,颇有乃父之风,当胸披挂一架狰狞兽颌,使一杆齐眉长棍。何淼相较单薄,只在几处要害穿戴轻薄骨片,手上空空如也。席中一边饮食,一边打眼观望。 二人隔堂抱拳,山勃奋棍前指,端一个宜守宜攻架势,何淼已纵身扑上,山勃长棍连点,使其不得近身,何淼身形如电,绕山勃疾走窥求破绽。山勃心知自己速度不及人,手中棍势愈加浑厚,只图稳中求胜。 二人战不数合,何淼觑个破绽避过长棍横扫,欺身探手直取山勃颈项、腰间两处,手中惨光乍现,却是一双冷厉骨爪。山勃周身汗毛倒竖,忙耸肩缩首,使兽颌披挂护住颈项,劈棍格开腰间骨爪。骨爪自披挂上划过,“呲”的一声令人牙关一酸。山勃心中羞怒,掣棍疾扫何淼腰间,何淼并不后退,身体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避过锋芒,猱身再取山勃胁下。两人虽然风格迥异,然而实力相当,皆是破除顽胎,宝玉初现光景。一时间斗得难分难解,把满堂宾客看得频频叫好。望河、烈山的长者皆以自家儿郎为优胜,不时拈须颔首。 缠斗数十合,何淼气力不及山勃绵长,猛攻之下不禁有些急躁,山勃卖个破绽,何淼中计,不惜轮番抢攻,尽被山勃以逸待劳卸作一旁,手中棍势连变,最后化作铁索横江,疾撩何淼右侧。何淼心道糟糕,纵身飞退,仍是吃了一棍。 何淼骤吃一棍,发出一声闷哼,剧痛之下,半边身子都有些不利落。山勃虽然愤懑难平,其实性子拙朴,这一击原本可以打折何淼肩胛,心下不忍,便收了几分力。这时再见他眼中水雾隐现,却是疼痛难忍,一时怒火也消了大半。 山虎见到自家子侄得势,心中快慰,此时出言令二人止战正是时候。然而还未开口,便见何淼面容扭曲,眼中隐现莹莹幽光,身上腾起一道迷蒙水雾,将山勃笼了进去。 啪嗒,有族老跌落了手中瓦盏,失声惊呼:“定寰!” “不是定寰!”山虎残眉紧皱,咬牙道:“是图腾!” 何瑁拊掌笑道:“虎叔好眼力,正是图腾!”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图腾!竟是图腾! 原来人族诸部聚族而居,皆立坛祭祀先祖魂灵,四时奉养,飨食不绝。族人生老病死皆系于斯,久之灵明自蕴,便是山石死物亦能秉慧通神,具备诸般异能,譬如启蒙开慧,养心涤性,激昂士气等功用,倘若传祀不绝,香火鼎盛,祖魂祭坛更有破障谕迷、拓境辟域、返夺夙慧之能。这图腾,便是祭祀到了一定程度,祖灵反馈给后人的夙慧,乃是每一个部落看得比性命还珍贵的至珍之物。一般来说,要将祖魂祭祀到能诞下图腾的地步,至少需要千载光阴。群峰之末诸部立族日浅,纵是竭诚祭祀,也不知何年何月能修成正果。 图腾无形无质,以一道符纹显化在祖魂祭坛上。族中但有能与图腾呼应者,便可将其拓至己身,尽得其中玄奥。倘若此人身殒,拓印的图腾便会徐徐散去,但不会就此消失,而是隔一段时间便又显化在祭坛上,正是这种传承不绝的特性,让每一个部族都趋之若鹜,任得其一便是举族大幸。即便最次等的图腾,都能比拟定寰之能。 望河竟然得了一枚图腾,这无疑是一个震惊四野的消息。 山虎听得何瑁确认,慨道:“望河好气运!” 何瑁笑意更盛,“全赖祖灵护佑!” 一众烈山族老不禁心中发苦,族里侍奉祖灵不可谓不至诚,然而建族至今近千年,却未曾诞下过半枚图腾,果真是气运不足吗? 再想那何淼,能得与图腾呼应,并拓在己身,也是非凡之资了! 堂下此时只见一团水雾氤氲,浑然不见何瑁、山勃二人,众人俱是惊奇,如观海市蜃楼一般满目艳羡。这便是图腾的功用,竟能使破顽小儿发出只有定寰以上才能具备的神通。不多时雾气涌动,吐出一道人形,倒在地上浑身浴血,气息奄奄,正是山勃。水雾骤分,现出何淼来,双臂排空散去雾气,好不潇洒得意,冷笑一声便要结果山勃性命。何瑁喝止道:“阿淼住手,切莫伤了和气!” 何淼闻言收了骨爪,睥睨道:“看在你是俺大舅哥,今日就不杀你。”举目傲视四座,大步返回座中。山勃气怒攻心,闷哼一声晕厥过去,席上赶忙奔下两名族人,抬他下去医治。 山虎脸色无比难看,仍不得不向何瑁致谢。何瑁讥讽道:“我望河素来仁义,不比贵部轻狂。”山虎老脸一僵,作声不得,更是气结不已。 有了这么一出,席中众人各自心神走马,或觉饮食无味,或意兴更增,或神思杳杳不知所踪。山虎闷声连饮,不多时便头脑昏沉。此时月在中天,清光如水,众人散了宴席,望河的人兴高采烈而去,烈山、丛黎二部则尽皆心事重重,步履凝重。 山虎脑中哄哄然,何瑁与他告辞也不睬,径直离了厅。心上担着烦恼事,经酒气一激,更是难以释怀。便望山上去寻山承泽,心中怒潮澎湃,一路上不住念叨:“须得去说一说理,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晓一晓事。”纵是酒酣步子也不紊乱,显出深湛修为。正想着,就到了族长屋外,只见月华笼在雪地里,鉴出一张小石几,旁坐一个清索人影,正自饮自酌。不禁怒气上冲,“这叵耐小子倒是好情调!” 山承泽觉察到有人靠近,起身看去,只见一只拳头由远及近,直取自己面门,一股酒气扑鼻先至,不禁眉头微皱。想也不想,侧身躲过,这才看清原来是山虎。山虎酒意上冲,这一拳失了章法,一击不中,身形踉跄便要跌倒,山承泽探手扶住,山虎稳住身形,觑见方位劈腿便踢,山承泽身形闪动,避至山虎侧后。山虎屡击不中,不由恼甚,嚷骂道:“躲什么躲,让叔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山承泽闻言错愕不已,山虎已抱拳砸下,拳势刚猛绝伦,不得已只得躲闪,匆忙之中尤有闲暇抄走小石几上几样壶盏。 “砰”的一声巨响,碎石激飞,烟尘滚滚,却是一拳将那石几砸了个稀巴烂。经此一合,山虎已是气喘吁吁,眼中浊意渐消,酒便醒了大半。只见满地碎石,把个雅致雪景破坏得七零八落,心中怒气消了一些。睨眼瞧见山承泽立在一旁,似笑非笑,不由老脸一红。 山承泽笑道:“原来是虎叔,今夜却是有劳了!”说时盈盈下拜,执礼毕恭毕敬。 山虎也是驴脾气,犟起来阖族上下少有人敢撄其锋芒。可若遇着讲理的人,便是纵有一腔子的火也发不出来。山承泽取了个木凳,山虎大马金刀坐下,山承泽问道:“却不知虎叔为何一来便要打小侄,还说小侄不知天高地厚?” 山虎嗐了一声,将席间发生的事倒豆子也似说来,越说越急,直说得嗓门发干,打眼见山承泽不知不觉已备好水盏,心中不由稍慰,“小子倒是心细知礼”。劈手取来啜饮,一道温凉适中水线跌入口中,顿觉一股酣郁雅香爆在齿间,令人神志一清,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山承泽恭身再为山虎添上一盏,“好教虎叔得知,此乃一种仙茗,唤作乐浪岩珍,产自东海之滨乐浪部族,以滚水冲泡,汤色金黄透亮,味甘如醴,有提神涤秽之效。小侄闲来无事,见老松树梢头嫩雪喜人,便取了些下来烧水冲茗,不想正得风味。” 山虎闻言大奇,他哪知什么乐浪悲浪,仰头再灌一盏,这回知了趣,嗒了嗒滋味,直觉清香溢口,不由心神舒畅,如沐晨风,一身酒气都消了七七八八。赞道:“好东西,好东西!”饮酒之后舌头有些不利落,一时声如雷吼,震得一旁松树上落雪簌簌地落。一双虎目眼巴巴望着山承泽,山承泽微微一笑,再为山虎续上。 如此饮了四五盏,山虎躁意渐消,一股颓唐自心底升起,拉住山承泽的手道:“承泽啊,你这些年在外飘零,好不容易回来,虎叔也不是有意杵你,只是心中愤恨不平,那望河算什么鸟卵,部民尽皆褊狭小器,就这般也能降下图腾来!” 山承泽道:“虎叔且息怒,此番是小侄考虑不周,使我烈山折了脸面。阿爹命我悉心看顾寨子,这便犹如在我脸上打个巴掌,来日必定十倍讨还,让虎叔解解气!” 山虎嗐了一声,宏声赞道:“合该如此,他望河与我们烈山争小连山那片林子争了几百年,若不杀杀他们威风,还不得骑到咱们头上撒尿了。” 山承泽心中了然,小连山是烈山和望河二部的天然分界,数百年来两家一直就此山归属问题争执不休,甚至屡动干戈。烈山提议以山脊为界,定下分属,这也是通行的办法。奈何小连山西麓山势陡峭,物产寥寥,东麓则平缓向阳,所出颇丰。这样一来,望河怎么肯答应。 第二日,族中都在为大祭做着最后的准备,望河来客此番随行携了些山货特产来贸易,便在山下寻了个空当展览开来,烈山族人但有闲暇,闻讯都聚拢过去,许多人将出自家盈余财货,来与望河交换。群峰之末部民淳厚朴实,所谓贸易也只是互通有无,并无盈利之图。周遭诸部惯常以物易物,故老山民向来不知钱币为何物。山承泽居高临下,望见山下部民熙熙攘攘,入耳鼎沸人声,这一切虽近在眼前,却好似远在天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惘然之感。 山虎引着何瑁、何淼顺山道上来,不多时到了族长石屋前,何瑁高呼道:“山族长可在?” 山虎微恼道:“都与你说了,族长在祭坛上静心将养,你偏不信!”何瑁道:“不是不信虎叔,只是小侄来时,家兄交代了要事,须与贵部族长商议。”山虎心中暗哂,还能有何事,不就是老调重弹么?这才刚得志,便迫不及待要趁势压人了。 何瑁不肯退却,央着山虎去请山继祖下来。山虎正自为难,山承泽缓步走来,向山虎拱手行礼,冷眼瞧着何瑁,质问道:“有什么事,非得老父抱病与你商议?” 何瑁乍被一个面皮颇嫩的年轻人质问,心中暗怒,望山虎问道:“虎叔,这后生是谁?”山虎闻言眼角微抽,道:“这是山承泽,敝族族长幼子,与你同辈,不是什么后生。”何瑁闻言颇感讶异,心道:“山老儿年老体衰,却何时多了这么幼嫩一个儿子?”不由得有些轻视,也不答山承泽的话。 山虎心下一动,指着山承泽对何瑁道:“现下我族正由山承泽视事,你既说有要事,大可与他说知,若是不能决,也正好由他告知族长。”何瑁心道也是,便道:“如此也好。”睨向山承泽道:“前不久令尊曾莅临敝部,与家兄商议小连山划分事宜,仓促间没有决断。此番敝部族老骤生急智,想出了一个万全的法子,可以一劳永逸解决两族争端,家兄因此特遣在下来与贵部商议。” 山承泽修眉一挑,道:“有这等事?”山虎从旁点头,目光闪闪。山承泽问道:“不知贵部族老想出了什么万全的法子,竟使贵部如此迫不及待?” 何瑁笑道:“族老说,贵我两部宿怨,只因小连山划界不均引起。倘若小连山归于一家,不须划界,均与不均便无从谈起,两家宿怨正可迎刃而解!” 山承泽奇道:“这便是万全的法子?” 何瑁扬眉道:“然也,敝部上下皆以为善!” 山承泽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那不知贵部认为,小连山该归哪家所有?” 何瑁眯眼哂笑,并不搭话,身后何淼踏步向前,仰头喝道:“这还用问,自然是归我望河所有了!”一道迷蒙水汽凭空出现,化作一尾游蛇望山承泽滑去。 山虎本欲循此探一探山承泽的能耐,看他是否能担得阖族大任。此时却见何淼一上手就释出图腾异能,正是要与山承泽一个下马威,再给烈山添一个大大的笑话,一时气怒攻心,须发皆张,喝道:“竖子敢尔!” 何瑁横切一步,抵住山虎,骤发暗劲令其不得寸进,笑道:“虎叔稍安勿躁,阿淼晓得分寸。” 此时雾蛇已到山承泽身侧,循着脖子便要缠绕,山承泽忽然仰头打个喷嚏,一口浊气将那雾蛇喷得无影无踪。便见何淼满脸得色登时凝固,萎在地上抱腹抽搐。 山承泽擤了擤鼻,兀自念叨:“这大雪天儿哪来的雾啊?”见到何淼倒在地上,不由讶道:“咦,你这是怎么了?” 何瑁本来以为何淼要施展甚么厉害身法,这时却见他跪在雪地里浑身抖颤,不由得脑门一跳,直觉不好,便要上去查看。何淼支起身子,哇哇两声吐出一大滩血,何瑁大骇,忙扑上去搀扶。山虎只觉一头雾水,这倒是怎么回事,眼看山承泽好端端地,何淼倒是一副肝肠寸断模样。将两眼瞪着山承泽,只见他也一般惊疑,端的是好生邪门。不由得蹙眉问道:“这娃子不会是有甚么恶疾吧?” 何瑁闻言为之气结,却又哪得空搭话,只顾搀住了何淼,一只手在胸腹背脊处不住推拿,好一阵工夫,何淼才缓过劲来,只是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耷拉着脑袋说不出一句话来,活似一只被阉割的山羊。 山虎心中快意,面皮上不显波澜,只道:“看样子似是图腾反噬,你快将他下去静养,不然遗下祸患就难办了。”何瑁一言不发,带着何淼便走,山承泽喝道:“且慢!” 何瑁转过头来,愠道:“你有甚么事?” 山承泽正色道:“我私忖着,贵部所献之策着实便利,这样罢,小连山,我烈山要了!” 何瑁闻言一愣,深狭目中凶光微绽,切齿道:“少年人好气魄!生的一副好皮囊,却不知有否好伎俩!” 山承泽露齿一笑,轻哂道:“想看我的伎俩,你那双招子还不够亮。”何瑁连道几声好,显是气怒已极,也不纠缠,搀住何淼疾疾下山而去。 山虎面有忧色,“承泽,何至于此,一点转圜余地也无!” 山承泽慰道:“虎叔且放宽心,他望河不过跳梁丑类,济不得事。”山虎隐隐一叹,望了望祭坛方向,心道:“祖哥儿苦心孤诣维持的脆弱平和,就这般打破了。” 次日,天刚进卯,烈山部落便从黑暗之中苏醒过来,所有人,包括行动不便的老人,以及尚在襁褓的婴孩儿,都踏出家门,在自家院子里静候天边第一缕紫气。 但逢祭祀,须先持戒沐浴。山民淳厚,本来便少纷芜杂念,更无所谓持不持戒;而这沐浴,却并非盥秽涤尘,而是芟夷诸秽,沐养心神。南疆诸部皆崇火拜日,试问天地间,还有什么比每日第一缕日光,更能荡涤万祟呢? 到了辰时,人们摘下各自门前的黑旛,从寨子各处望祭坛方向走去,每个人都头束皂巾,衣着严整,神情肃穆无比。有好些爹娘怕自家的娃过于调皮,搅扰了祭礼庄严气氛,便事先结结实实地揍了娃们一顿。此时看去,果然个个哭丧着脸,冷峻沉凝许多。令人不禁敬佩莫名,先人的智慧果然深不可测。 所有人汇聚在山道前,依男女分成两列,一时间黑旛如云,猎猎汤汤。部族子民并无地位尊卑之分,然而声望却有隆寡之别。山虎辟众而出,罕见的一身粗麻重衣,与山继祖往日穿着颇有几分类似。他立于山道前,居高临下,望一望离离众氓,不由心生豪迈。 此时一杆族旛从山顶缓缓下行,不多时到了山虎面前,原来是山承泽,只见他一袭长衫如雪,满头乌发括在脑后,神情凝肃,温沉如玉。 山承泽昂首望一眼日头,高声宣道:“族长令谕,午时将至,请众同胞登山!”随之转身,当先沿阶缓步上行,山虎落后几级,引着一干族老,跟在山承泽身后,族老们并不男女分行,概因人之寿极,皆可作祖,并无阴阳之分。族老之后是赤膊丁壮若干,一起扛着奉有三牲果物等祭品的供桌,群峰之末并无五谷产出,惯常以山货代替。祭品之后便是望河、丛黎二部的观礼团,最后才是数千普通部民,男左女右并行上山。 部族但逢此类大祭,族人进禋之序有着严格的典范,稍有违拗,族老们的唾沫星子也能将其淹死。山承泽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族老们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了然的神色。再见到他作为群氓之首引领族人上山,便都心中一动。这是确定了山承泽将继任族长啊。 行不片刻,山道上响起呜呜咽咽的龠音,那是女人们吹奏出苍凉亘古的歌谣,紧接着,汉子们整齐划一地敲起随身的鼓来,其声如雷,惊天动地。这些鼓大多是皮质,也有少数瓦鼓。 天地悠悠,群山莽莽,小小的烈山便若沧海之一粟。 走在前头的人已经能望见祖魂柱下立着山继祖,只见他头戴羽冠,重衣广袖,双颊越见清减,然而双目神光灼灼,令人不敢逼视。 山承泽率先登顶,将族旛交还山继祖。族老们尽可能近地抵拢祭坛边缘,让出甬道,汉子们抬着供桌一步一步奉血食入坛,而后礼宾就位。一丛头妆彩羽,衣着暴露的男女步入祭坛,围着祖魂石柱跳起祭舞来。 此时日上中天,太阳是白色的,温沉沉无一点热力。山继祖持族旛步至石柱下,念动艰奥难明的咒语。石柱骤然腾起幽幽祭火来,好似一支火炬,祭火迅速向四周蔓延,眨眼间便将祭坛上的一切都裹挟了进去。人们在祭火中,不仅感觉不到烧灼疼痛,反而受了激励一般,舞得更加狂野。 此时不知何人领头,数千族人一发唱起歌来。 “烈烈诸山,悠悠群峦。” “耿耿有氓,鞭指即疆!” “悠悠其美,爱我儿郎。” “旦旦操戈,佑我园墙!” 所有声音汇在一处,化作涛涛浪潮直冲云霄。这首《与氓歌》,乃是烈山部落的先祖流传下来的,最为古老的歌曲,一代代传唱逾千祀,早已经化为每一个烈山人灵魂深处的印迹。每一次有族人唱起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血脉深处的长河奔流,那是源源不绝的祖宗传承。 望河、丛黎的观礼团挤在汹涌浪涛之中,听着这慷慨激越的古老歌曲,不禁一个个心旌摇动,面色发白。 这时祭坛中央传来山继祖一声大呼,其声震天,竟尔盖过了这涛涛浪潮。 “吉时已至,请亡者归天!” 歌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山道上,百十名青葱少年怀抱半身高陶瓮,一步步凝神走来。那些瓮中,盛殓着此次兽潮中牺牲族人的遗骸,这些遗骸乃是尸体经过秘制,缩去全身水分而成。那些奉瓮的少年,则是从他们的子侄中挑选的,尚未成年的孩子。这是人族五疆通行的习俗,所有族人死去,遗骸必须回归祖魂祭坛,以回报先祖生养之德。而少年奉瓮,则体现了生生不息,传祀不绝的人道理念。 少年们有男有女,可见烈山人对此并无偏重,他们捧着沉重的陶瓮,一个个牙关紧咬,步履沉沉,少年们都没有哭泣,然而好些孩子双颊泪痕犹在。 所有陶瓮都绕着祖魂石柱摆放,少年们俯身下去,揭开瓮盖。山继祖再发高呼。 “请祖灵接引!” 话音刚落,祭火忽然剧烈燃烧起来,包裹住每一个陶瓮,火舌顺着瓮口窜了进去,登时引燃了盛殓的遗骸,不一会儿,从翁口飘出无数星点,这些星点汇作一道瑰丽的银绫,绕着瓮旁侍立的少年们依依不舍。少年们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落,打在祭坛上,滚烫滚烫的。他们伸手想去抓住那些银绫,然而银绫毫不受阻,穿透他们的手掌,穿透他们的怀抱,最后百川归海一般,投入了祖魂石柱之中。 此时,祖魂石柱仿佛也在微微颤动,从石柱深处,那遥远的血脉尽头,传来了声声战鼓擂动。族人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这灵魂深处的鼓声响起,才又唱起了澎湃激昂的歌。 等到最后一丝星点都消散在虚空中,那些战殁族人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也从此化作虚无,成为了祖魂石柱的一部分。从此以后,便只存在于族人们的记忆之中,也许,会有那么一丁点幸运,能化作璀璨的夙慧,隔着时空传承给后人们。 山继祖喉头涌动,无数情绪充塞胸臆,嗓音不禁有些嘶哑。 “飨血食!” 山道边忽然人头攒动,继而传来阵阵惊呼。看不见的族人不由心下大奇,一个个翘首望着。 只见一头小山般巨狼出现在山顶,可不正是那条狼王么! 这条狼王是烈山部落所有族人的梦魇,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亲人死在此次兽潮之中。人人都以为它已经伏诛,然而此时,它却好端端现身祭祀大典上。一时之间,每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 不等发生骚乱,人群中再腾起阵阵欢呼。原来那狼王四肢脖颈皆被绳索捆缚,每一根绳头,都被两名孔武有力的汉子死死拽着。狼王不住地挣扎,口中发出呜咽的悲嘶,却又身不由己地被拖着前行。 原来那日山承泽本打算一手击毙此獠,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桩事来,于是手下留了三分力,只将它震晕,并禁锢了它一身寰气。被禁锢寰气的狼王,也就是一头壮一点的寻常白狼罢了。 这几日山承泽将它囚禁在郊外,每日以肥腴兽脯饲养。狼王也不愧是定寰妖兽,恢复能力异常出众,没过几天,一身毛发便自行生发,重绽夺目光彩。 此时捆缚狼王上祭坛来,自然不是请它来观礼。 所有族人心中都冒出一个词来,血祭! 一想到这点,族人们都沸腾了,有人兴奋地发出“嗬、嗬”欢呼,随之所有人都欢呼起来。那声浪汇向狼王,激得它浑身毛发一炸,不住支着脖子望周遭人群怒嗥。牵着脖子的两名族人,一左一右,咬牙切齿,死死拽住绳头,那神色好似要将它绞死一般。 狼王终于被拖上了祭坛,十名汉子要将它捆缚在祖魂石柱上。在命运到来之前,狼王奋力地挣扎,趾爪都深深抠进青石地面之中。骤临巨力,汉子们险些拉扯不住,山承泽漫不经心地瞪了它一眼,狼王呜咽一声,任由汉子们捆到了石柱上。 山承泽自供桌上取过一柄精致华美的骨匕,恭身行到山继祖面前,山继祖郑重接过,高举过头,示意族人。人群爆发一阵浪潮,欢呼声中,山继祖缓缓割开了狼王的脖子,登时血如井喷,激射到祖魂石柱之上。烈山人灵魂深处仿佛听到了一声雀跃,那是祖灵在欢呼。 狼王颤抖着,浑身血液不住从伤口涌出,它闭上了眼睛,忽然发出一声惊惶的嘶嗥,整个狼躯都不自然地贴上了石柱,仿佛有莫大的吸力在拉扯着它。更多地鲜血涌出,化作赤蛇一般,顺着石柱上的刻痕向上蜿蜒。 族人们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无比玄异的一切。以往也曾血祭过,然而从没有出现如此震撼的一幕。族老中有博学多识的,此时不知想到了甚么,一双枯槁大手不禁颤抖得更厉害。 狼王早已断了气,此时全身都干瘪了下去,软搭搭地瘫在石柱根部。此时石柱周身罩上一层蒙蒙清光,显得无比神圣。从石柱深处忽然传来了歌声,那歌声由辽远到近处,由模糊到清晰。每一个烈山人都支起耳朵聆听,这是先祖在唱《与氓歌》。 何瑁脸色发白,站在望河族人之中,此时不由得握紧了双拳,眼中闪现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山继祖埋首虔诚地感受着这一切,能够在大祭时得到先祖的回应,是作为一任族长最为荣耀的事。便在此时,祖魂石柱在石板上的倒影,发出夺目的光芒,山继祖大惊,抬头看去,只觉好似一轮太阳便在眼前。 这是?图腾? 序章三纷起 出烈山下了落马坡,折向西行约摸十里,大雪封山,玉尘塞途,好一派银装素裹景象。数十骑盘羊拉成长队蚁行在山中,队首一骑悬着一面族旛,上画一条蜿蜒大河,正是望河部落的标志。 骑队中段,有两骑并辔而行,合力拉着一架雪橇,橇上裹着厚厚的皮裘,隐隐现出一副口鼻,原来是驮着一个人。 何瑁与山陟约束坐骑,吊在队尾缓缓而行。祭礼过后,山中大雪骤急,望河人不愿久留,次日便要回返部落,山陟乃奉族长令命,领了数骑勇士前来相送。二人乃是平辈,原本也算少有交集,此时却尽皆缄默,气氛好不尴尬。 骑队再行里许,何瑁忽然开口道:“阿陟,咱们可算朋友么?” 山陟也不知在遐思些什么,闻言略略一惊,道:“啊!你说什么?”何瑁再问了一遍,山陟道:“算吧,只是此番着实闹得不愉快。” 何瑁笑道:“小孩子厮斗玩闹有什么打紧,你莫不是还耽搁着这事儿?”山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咧嘴只笑。何瑁察言观色,暗暗忖道:“这小子许是不知道小连山的事,想来那山承泽小儿还没有与他们言说。”当下神色更为热切,道:“咱们群峰之末这三个寨子,自来便同气连枝,便有些许龃龉,也于大义上无碍。阿陟,你说是么?” 山陟闻言颇觉中肯,恳切道:“你这话说得在理!” 何瑁笑道:“此番烈山一行,着实非虚,不仅见识了贵部子民之热忱豪迈,更有幸目睹图腾降世,可见不独我望河气运殷隆。” 山陟听他言语中颇有溢美,便觉十分舒畅,心中些许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自豪道:“那是自然,我烈山一族苦心经营这些年,合该有今日善果!” 何瑁心中暗哂,口中却叹道:“我望河的图腾诞世之时,愚兄心中也颇有几分渴慕,却没想到阿淼那孩子福缘深厚至斯,竟率先博得图腾青睐,愚兄与部落里其他的人,只能望洋兴叹了。”山陟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图腾高高在上,神明自具,向来只有它挑人的,谁能左右它的想法呢?” 何瑁打趣道:“正好比家室殷足,年轻貌美的女娃,乡邻仰慕,人人追捧。”山陟听他比喻得有趣,不由得失声大笑。何瑁又道:“愚兄观烈山才俊不少,能得图腾垂青者肯定不是一个两个,然而依吾之见,阿陟你德才俱备,超拔同侪,正是图腾之不二人选!” 这一番话听来极是顺耳,山陟闻言脸上一红,只觉他这人也亲近许多,自谦道:“瑁哥儿你过誉了,族里胜过俺的人多了去了!不提鲁哥儿、熊哥儿贤昆仲,便是奎哥儿也比俺厉害得多。” 何瑁嗤一声,显是不以为然,道:“山熊、山奎固然悍勇过人,却向来寡于智略,山鲁勇略倒是均衡,却不及阿陟你灵性!要愚兄看,此番图腾非你莫属!只是不知,那图腾有何种神通?真是羡煞愚兄了!” 山陟被何瑁一番话夸得颇有些不自在,只得一味地憨笑,摇头道:“这个俺也是不知的,当时图腾显化,便被族长大人以秘法撷取,拓印在一块玉版上。此等重宝必定要好生看管,大家都还没能来得及看上一眼。” 何瑁佯作担忧,道:“山族长不会是要把那图腾给他的小儿子用吧!我观此子性情疏傲,德才不显,料来也当不起族长重器。只恐山继祖族长爱子心切,一时擅动了私心!” 山陟较山承泽年幼些许,少时便无甚交集,是以对其秉性无从了解。只是听何瑁言语中对山继祖颇多冒犯,心中微怒,喝道:“瑁哥儿慎言,族长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何瑁心知过犹不及,当下闭口不言。此时回首已望不见落马坡,何瑁便拱手道:“阿陟你就送我到这里吧!待得明年开春,山里化了雪,你可一定要来看哥哥我!” 山陟慨然应允,勒住盘羊,与几位族人一道,目送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萦纡曲折的山道上。这冰天雪地的,也没什么好耍的,当下疾打坐骑望寨子驰去。 不多时便至午时,山陟等人安然返寨不提。却说那望河众人在雪地里步履艰难,堪堪行出百余里,此时到了一处幽谷。这谷东西走向,地势逼狭,在中间有一道岔口望北而去,乃是望河部落与北边的大部族相沟通的途径。 众人兀自埋头于谷中行进,便听岔道尽头响起得得蹄声如雷,自幽谷北口迅速接近,便听得人呼马嘶,势如疾雨。何瑁心中一跳,忖道:“什么人能在雪地里行得这么疾?” 抬头看去,却见一骑神驹疾驰而来,那神驹身高腿长,在积雪颇深的山道上,纵蹄飞奔如履平地,身后雪浪滚滚,不知还有多少人马尾随其后,只隐约现出数杆旌旛,朦朦胧胧的,辨不出图案来。那先头一骑顷刻便到跟前,骤见一队山民壅在道上,喝叱道:“闪开!” 此时望河骑队占据了整个通道,乍见一匹雄壮大马风驰电掣而至,队首的人们都慌了神,勒着辔头望一旁避忌,奈何谷道原本便极狭窄,此时又哪得有空间周转。更因无人调度,一时间你望左转,我望右转,堪堪撞作一处,转眼间当头十余骑就乱成了一锅粥。队尾的骑手们不明就里,以为遭遇了偷袭,都争抢着往前扑。 何瑁被挤在骑队中央,被身侧骑手来回冲撞,不由得怒火中烧,手中皮鞭左右疾挥,抽得几名汉子嗷嗷怪叫。 千钧一发之际,那骑士险险勒住马头,胯下神驹人立而起,发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听声音好不俊俏。那神驹兀自跑得欢快,此时被主人勒得鼻头生疼,不由得怒喷几道暗红鼻息,乍一看竟如火焰一般。 望河众人犹自惊疑不定,又有十骑赶至,将先前那骑士护在当中。只见这些骑士皆身着赤纹黑甲,头戴兽首覆面盔,背插一杆黑旗,旗面上隐约是一轮赤日,望之气度森然,令人生畏。胯下坐骑身量齐整,一般的神骏,竟也披挂着甲,令人啧啧称奇。那被护在中央的骑士,体型相较其余骑士瘦削许多,一身盔甲纹饰繁复精美,头上覆面盔形制更显狞恶,好似妖魔一般。 忽闻一声怒斥,“何人挡道!”左首一名骑士排众而出,来到望河众人跟前,居高临下,手中长鞭带起一阵恶风挥向众人,那鞭子寒光粼粼,挥舞起来铿锵作声如金铁交击,显然非是等闲。 电光火石之间,那瘦削骑士出言喝道:“辛跋,辟开道路即可,与这些山民为难作甚!”其声玲玲如振玉,竟是一个女子。 那名唤辛跋的骑士得了令,皓腕微沉,手中长鞭便如活了一般,鞭稍自一名望河人颊边掠过,回在自家头上挽了个绚烂的鞭花儿,忽尔化作一道霹雳击向面前雪地。辛跋陡发一声怒喝:“给我开!” 一道狂风忽起,卷起漫天冰渣,自望河人中间撞将过去,直把所有人都被吹得东歪西斜,一应所驮货物撒了一地。人群中央生生辟出一条宽阔通道,辛跋收回长鞭,打马缓步先行,一张狞恶假面左右顾盼,目之所及,人人争相避忌。 那瘦削骑士见道路已通,领着众骑士鱼贯通行,一经通过,尽皆疾挥马鞭,化作一道雪浪滚滚而去。 直到所有骑士消失在谷口处,望河骑队中才传出粗重的喘息声,原来适才众人慑于那辛跋骑士赫赫凶威,便连大气也不敢出一道。一名族人脸上惨白犹在,惊魂未定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吶,怎地如此凶神恶煞?” 另一名族人道:“定是哪个大部落的人马,才得这般气势!” “倒是什么部落,你们谁认得那面旗帜么?” 人群中议论纷纷,每个人都震惊于辛跋的强大实力,然而他却只是一员开路小将,便是不用脑袋想也明白其余骑士能有多强。 何瑁挤在人群中,手中皮鞭照着族人猛挥,口中喝骂不止。被打的族人们惊怒着散开,露出压在下面的雪橇来。何瑁扑身上去查看,见到并无伤损,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口中兀自骂道:“都是些不长眼的东西!” 那橇上躺着的人正是何淼,他受了图腾反噬,时而昏睡,时而清醒,须得回自家祭坛医治。他这情况也骑乘不了盘羊,只得由雪橇驮了。适才辛跋开道之时,便有好些族人不留神扑在何淼身上,险些将他压出个好歹来。 一名汉子吃了何瑁一鞭,捂着脸要找他理论,瞥眼见到雪橇,再瞅瞅自己的屁股,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将另外半边脸也恬上去,道:“瑁叔再抽俺一鞭!” 何瑁飞起一脚将他踢开,骂道:“有多远滚多远!”那汉子不以为侮,窃笑着抽身拾掇坐骑去。 此时前队传来一阵骚动,有族人失声惊呼。何瑁心头火气未消,此时更加烦躁,嚷声骂道:“慌什么慌!”便听有人慌道:“死人了!”何瑁打个激灵,忙凑过去查看。 十余名族人围了个圆,何瑁呼喝众人让开一条路来,挤将进去,只见雪地里躺了一名族人,双目直直瞪着,瞳仁里空洞无比,脸色灰败,仅双颊泛紫。若是山音在这里,想必会十分惊诧,此人正是换骨笛与她的摊主。何瑁心中一跳,俯身下去,将鼻息、脉搏一一探查,两样皆无,显是死得透了。登时拉长一张老脸,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死了!” 一名族人凑上来,道:“这是何彪,平日也并无什么恶疾啊!” 另一名族人瞪大了眼睛,惊道:“不会是刚才被吓死的吧!”话音未落,脸颊上便挨了一巴掌。何瑁叱道:“没志气的东西!我望河男儿能被活活吓死么?” 一名跃跃欲试的族人拔出佩刀,怒道:“定是刚才那些人施得手脚,咱们去干死他们!” 何瑁脸色无比难看,“就算咱们能追的上,便能打得过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先记着那面族旗,回去禀明族长,这仇不能就这么算了!”有人建议道,“看那族旗,却是什么部落?” 何瑁蹙眉道:“一轮赤日,怎地这般熟稔…” 烈山望东的一条山道上,山奎领着族人目送丛黎数人远去,两道浓眉纠在一起。适才一路行来,山奎依着山继祖授意,言语里数次暗示,只消丛黎开口,烈山愿意帮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那黎琅分明已会其意,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山奎索性不再打机锋,直截表明了意思。不想黎琅忽然神色一黯,道:“奎叔有所不知,小侄出发之前,便有望河使者去见了族长大人,只闻得族长屋中颇有争执,其详情不得而知。而后小侄便被告知,此番西来,一切唯望河马首是瞻。” 山奎闻言讶然,黎琅又道:“族里传出消息,望河来人为那何淼很是约了几门婚事,舍妹也在其中,可怜小妹今年才八岁,便要去侍奉那个浪荡子。小侄得知之后,心中愤懑不平,家父不幸殁于兽潮之中,如今尸骨未寒,小妹的婚事便被他人做了主。小侄去找族长大人理论,大人只道何淼此人前途远大,舍妹能得嫁与他殊是万幸。” 山奎已然得知黎琅老父战死的消息,此时也是心有戚戚。黎琅脸色有些苍白,哂笑道:“浑没想到那何淼得了图腾,可不是前途远大么。”山奎忖道:“幸亏祖灵佑持,我烈山也有了图腾,不然今日丛黎际遇,未始不会落到烈山头上。” 即便不用问,也知丛黎必是得了望河资助,山奎也就不再提援手的话。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两人尽皆讷讷,黎琅神色泱泱然,不多时便拜别而去。 山奎望着雪地里东去的蹄印,稀疏零落,好不萧索。 寨子里,山继祖步履轻快地穿街过巷,披散着一头枯发,显得随性安适,他手里捧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敲开每一户人家的门,笑呵呵地说:“这是我孙子,名唤少羽,我带他来见见诸位长辈亲族,顺便讨要一点边角布料!” 族人们开门见是族长,皆热忱地与他问安。群峰之末不产丝麻,绢布等物都是自北方大部落贸易回来的,殊是贵重,部民们没有谁肯浪费一丁点,寻常都只做些贴身软襟,边角余料也常做些荷包香囊等精巧物件儿,至不济还可以用作缝补。然而,倘若哪家有了小孩儿,依着习俗,必定要挨家挨户讨要些来做小儿溺垫,这种时候,是没有哪家会拒绝的,便是确然找不出碎料,也要在成衣上撕下一块来。 族长亲自登门做这等妇人之事,人们都有些意外,继而想到族长屋里连个主事的女人也无,便都释然了。大家都笑着取了碎布出来,又逗一逗小孩儿。有那年长的,便问起孩子的母亲来。 山继祖只道孩子的母亲是外族人,生少羽的时候难产死了。长者们听了,便顺势推销起自家的闺女来。山继祖耐心审慎地听着,仿佛在甄别筛选,不时流露出意动神色。 天还没亮,山承泽就裹着披风离开寨子,只说望南走一走,短则三五天,长则半月必定返回。山继祖得了少羽,哪还顾得他这个儿子,也不多问便让他去了。 午后,山珮的阿娘收拾好了碗筷,从山继祖手上接过婴儿,取笑山继祖道:“阿爷,你都快着魔了!”山继祖闻言呵呵笑着,一双浑浊的眸子里尽是光彩,然而脸色却透着些苍白。 妇人咂摸了下嘴巴,欲言又止,俄而开口道:“阿爷,你知道虎爷家的老幺吧!”山继祖一愣,道:“知道啊,阿冲嘛,怎么了?” 妇人道:“正是阿冲,俺要说的可不是他,而是他的媳妇儿…” 山继祖眉头一扬,道:“那娃子的媳妇儿怎么了?” 妇人眼珠闪着光亮,道:“也没怎么,阿爷你可知道,阿冲那媳妇儿可是虎爷的亲外孙女呢,算起来,阿冲还是他舅舅…” 山继祖一头雾水,“这事我是知道的啊,那有什么稀奇?不独你虎爷家,寨子里不知道有好几门儿呢,你没头没脑的说这…”老爷子忽然不说话了,眼含莫名意味地盯着孙媳妇,“你是说…” 妇人见山继祖已然明了,索性开了话来,“还不是阿珮那丫头,自见了阿爷你那小儿子,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整日价地茶饭不思。俺不止一回在夜里听见她梦中呓语,叫的可不正是他的名字么!” 山继祖皱眉道:“可…这俩孩子可隔着好几代呢!” 妇人道:“正是因为隔得远啊!禁忌也就相应得少,阿爷你说是么?” 山继祖沉吟颔首,“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岁数上始终差着道理哩!” 妇人嗐了一声,道:“俺瞅着小叔叔面皮嫩得,跟十五六岁差不多。” 山继祖面皮微抽,山承泽年少离家,这么些年不在膝下承欢,心底里也始终留存着他年少时候的样子,没成想这回来了,竟然丝毫不见岁月风霜,仿佛真从记忆里走出来一般。是以老爷子总是下意识忽略掉他的年纪,此时细算起来…这年岁在族里,爷爷辈儿的不在少数。 “此事容我想一想,承泽刚回来,我都还没摸透他的脾气…” 妇人欸了一声,自顾逗孩子去了。 茫茫荒原之上,越望南去,雪势越小,过了一条满布碎裂浮冰的小河,原野上的积雪变得稀薄起来,甚至压不住好些虬劲的枯草。穹宇里始终盘亘着厚重阴噎的云层,被大风一吹,变得明灭不定,偶尔撒下一缕缕珍稀的天光,将云层勾勒出动人心魄的层次。几点栗鹰孤悬在天幕下,仿佛再高一点,就会捎入云中。 天空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夹杂着冰砾子,倒比北方的天寒地冻还要冷冽许多。原野上响起哒哒惊雷,数骑飞马蹈着泥泞疾驰而过,正是于幽谷中与望河人遭遇的那些骑士。西侧山岗上另有二骑迎头驶来,眨眼间汇作一处,左侧骑士在马上拱手道:“高阳大人!望西二十里发现一个部落。”听声音正是辛跋。 女骑士话音冷厉,问道:“什么部落,有无活口?” 辛跋禀道:“不是人族,是荒原乌蛮,阖族尽殁,没有活口!” 女骑士道:“去看看!”辛跋拨转马头,在前面引路,另一骑始终默默,与其余骑士汇在一起,紧随女骑士马后。 不到盏茶功夫,骑士们就到了一处山岗前,只见嶙峋怪石间,隐约是藩篱模样。众人打马上行,视野逐渐开阔,一座荒僻山寨慢慢现出全貌来。 寨子建在参差乱石之中,想必是欲以此为凭,增强守御之能。这寨子很大,足有三个烈山的规模,约摸上千顶兽皮帐篷,此时大多已然倒塌,帐篷们错落散布,拱卫着居中一座巍峨的白石堙,石堙上矗着一截残败的石桩。众人打马穿越怪石丛林,如履平地一般,不多时便入到寨子里,只见地上烂泥淤积,泥泞中遍布各色尸骸,人形兽状不一而足,有的被啃噬得光溜溜的,还有的侥幸保存了些皮肉,这天寒地冻的,尚未来得及生腐。辛跋打马来到一具人形尸骸前,道:“大人,你看!” 只见这具尸骸齐腰以上尽被啃噬得稀烂,下半身裹着皱巴巴的兽皮,一双赤足异常阔大,糊满了泥污,然而小腿上乌黑浓密的毛发清晰可见。另外一名骑士开口道:“果然是乌蛮!” 众骑士在毡帐间穿梭,四周一片死寂,这时节便连鸣虫也无有一只。不多时便来到白石堙下,只见泥地里散布着碎裂石块。一名骑士于一块稍大的石块上,发现了半张凶蛮的面目,他冷笑一声,铁靴一蹬,将其碾为粉碎。石堙前尸骸尤多,无论人兽,皆显得尤为高壮,可以想见彼时此地厮杀之惨烈。一名骑士在石堙另一侧发现了一具异常雄奇的人形骨架,招呼众人过去查看。 女骑士跳下马来,足上铁靴踩着满地秽祟,若无其事地走到骨架前,凝神伫立了一会儿,隔着假面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忽然俯身下去,伸出戴着金属手套的手指,在那骨架脑门上轻轻弹了一记,其声清越无伦,隐隐然令人心颤。 骑士们胯下的马都骚动起来,显得有些烦乱。一名骑士沉声问道:“高阳大人,这是…” 女骑士冷然道:“蠢材,你的骨头都敲不出这般悦耳的声音!” 那骑士闻言头盔一缩,仿佛打了个寒战。女骑士翻身上马,喝道:“两人一组,四下查探,一定有什么蛛丝马迹!”众骑士轰然应诺。 片刻之后,有骑士回报,发现凌乱兽蹄足印望西南而去,其中有一枚异常硕大。女骑士前往查看,断然道:“不错,正是它,追!”骑士们得了令,风驰电掣望西南驰去。 眨眼便是三天过去,骑士们一路上昼夜兼程,跨越近万里荒原,中途发现了几处激战痕迹,而后便在前一天,足迹完全消失,也没再遇到任何部落。最后一段时间,众人全是跟着女骑士的直觉在追击。 远处地平线上,现出重重高山,仿佛无数巨兽蛰伏于斯。女骑士见状,只得不甘地停止了追击。要想在崇山峻岭间找出一头不明妖兽来,真比大海捞针还难。 连续不断的跋涉,一名骑士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高阳大人,咱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女骑士道:“自由狩猎。”众骑士闻言一怔,不由得面面相觑。大家隔着面罩互相观望,这情景好生奇特。 这时辛跋仰头望了望天空,惊道:“大人,我的鹰好像发现了什么!” 骑士们听得此言,尽皆打起了精神。辛跋仰着头,似乎在与天上的栗鹰交流,不一会儿就辨明了方向,引着众人疾驰而去。 奔行近半个时辰,骑士们来到一处山谷,老远便望见山谷上空风云搅动,显然有磅礴气息在此争斗。女骑士精神一震,催促众人快行。到了山谷上方,众人居高临下望去,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只见一头浑身满是疙瘩的四足凶兽被困在山谷中央,那凶兽身长五丈余,尖吻龇出无数利齿,四肢短粗,爪生肉蹼。此时正有一队骑士围着凶兽不住游斗,那凶兽体型虽大,腾挪闪躲俱是灵便,骑士们一时间显得捉襟见肘。 一名骑士见到有人到来,脱离战团,望众人奔驰而来,手上一杆长矛寒光凛冽,矛头直指众人。那骑士驱马近到十丈外,才发现来人一身盔甲形制与自己一模一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始终留了个小心,只遥遥喝道:“来者何人!” 辛跋怒斥道:“瞎了你的眼睛,认不得高阳大人么!” 那骑士闻言一震,赶紧打马上前来,自觉摘下面罩,露出一张方口阔脸来,看到瘦削女骑士,不由一个哆嗦,滚下马来单膝跪地,毕恭毕敬道:“卢熙甲见过高阳大人!” 女骑士悠悠问道:“何人在此狩猎?” 卢熙甲答道:“恨水公子在此!” 女骑士疑道:“恨水?叫他来见我!” 卢熙甲面有难色,望了一眼女骑士,硬着头皮道:“恨水公子受了伤,行动不便,能否请高阳大人移驾?” 辛跋喝道:“大胆!”说着举起鞭子便要抽向卢熙甲。女骑士挥手止住辛跋,道:“辛跋留下,尔等下谷去助阵,给你们一炷香功夫,斩不了此獠,就给我徒步跑到天柄要塞!”众骑士闻言,都不由打了个哆嗦,一个个啸叫着冲下山去。女骑士一指卢熙甲,冷声道:“带路!” 三人打马疾行,片刻便至山谷另一侧的高岗上,一架辕车停在这里,一个少年靠在车厢上,聚精会神地观看山谷中的酣斗。听到有人靠近,扭头看来,不由惊呼道:“啊!玉弩,你怎么来了?” 女骑士稳住按住马头,道:“我还要问堂兄你呢,你不是随伯父去天柄要塞了么?”原来这位骑士们口中尊称的高阳大人,便是唤作玉弩。 恨水道:“是这样的,愚兄本来是与家父一起的,前几天父亲忽然先行遁空离去,说天柄要塞示警,可能有极为厉害的大妖犯境,要赶去助阵。愚兄便与扈从驾车缓行,路过一个乌蛮部落,发现了这头鼍兽的踪迹。”说到这里,恨水玉面一红,“愚兄不自量力,出手想要击杀此獠,结果反被打成重伤。” 玉弩噗呲一笑,哂道:“堂兄可真是丢咱们落神峰的脸!” 恨水脸上更红,争辩道:“这头鼍兽不是一般妖兽!啊,玉弩,你的骑士真厉害!”三人闻言,望向谷中,只见众骑士们已然完全占据主动,玉弩带来的九名骑士不仅实力更胜一筹,而且精擅合战之道,很快便抢过了战局的主导权。此时一名雄壮骑士弃了战马,手持一面青铜巨盾,缓步逼向鼍兽,那鼍兽被他气机引动,丝毫不敢分心他顾,转眼间,便被在周围游走不定的骑士们撕开了几道狰狞的伤口。 鼍兽勃然大怒,猛顿四爪,激起漫天尘土,一张利口夹着腥风血雨咬向持盾骑士,那骑士不闪不避,身上涌现层层黄色光罩,奋身前冲,结结实实撞在鼍兽下颌上,身上光罩尽皆破碎。骑士仰天喷出一口血雾,气势不减反增,操起巨盾照着鼍兽吻尖猛砸。 鼋兽吃痛不已,发出刺得人耳鼓作疼的嘶叫,忽然张口吐出一蓬污臭液体,射在持盾骑士身上,将他淋了个遍。骑士仓促间挺盾护住大半身体,仍然沾染了不少。只听得呲呲作响,盔甲被污处腾起彩烟,竟是不断腐蚀。骑士陡然惨呼一声,一只手望脸上摸去。 两名骑士见状,赶忙纵马上前掩护,持盾骑士仓皇后撤,退至战圈边缘,忙不迭除下被腐蚀的兜鍪,只见一张须发浓密的悍勇面目,左眼被蚀出了一个窟窿。那骑士拔下护心镜,对着反光照了,不由得咬牙切齿,怒哼一声,弃了被腐蚀得不堪使用的巨盾,反手拔出佩刀,化作一道旋风冲入战团。 高岗上恨水不禁拊掌连声称赞,玉弩却冷哼一声,低叱道:“废物!” 恨水白了她一眼,道:“你高阳宫的骑士都是废物,那愚兄我那些扈从,岂不是都该抹脖子算了?” 玉弩歪着头,好似考虑了一下,肃然道:“那就让他们抹脖子吧!” 恨水闻言一窒,一口气便喘不上来,张嘴便要咳嗽,连忙用手捂住,扭到一边闷闷地咳了几记。若是当着这位眼光奇高的堂妹咳嗽的话,一不留神也得个废物的评价,这脸不要也罢。 待气顺了一些,恨水奇道:“被你一打岔都忘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玉弩沉默一会儿,道:“奉了落神大人的令,前来猎杀兽潮中定寰境界以上妖兽。” 恨水一指谷中的鼍兽,问道:“它是什么水平?” 玉弩看了恨水一眼,恨水只觉隔着面罩都能感受到她的鄙视。果然玉弩讥讽道:“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找什么借口!” 恨水尴尬地笑了笑,犹自道:“愚兄是真没见过这种妖兽,还请玉弩妹妹教我。” 玉弩道:“不过是头土鼍罢了,勉强超越定寰境界,应该只合了一门水元。”恨水闻言恍然,夸张地点着头,“原来是妖族中的王裔,怪不得这么厉害…” 玉弩哂道:“它是什么狗屁的王裔,不过是洛水河滩上的土霸王,勉强和古鼍一族沾点亲故。堂兄还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脸皮都快绷不住了!” 此时谷中腾起剧烈烟尘,显是战况已趋近白热化,站在坡上只能隐约看见鼍兽只鳞片爪,恨水忽然大叫道:“不好,它要遁走了!”话音刚落,烟尘散去,只见谷中现出一个无底深坑来,哪里还有鼍兽踪迹。 众骑士们人人带伤,好几个伤势颇重,兀自强撑着。玉弩冷冷望着,道:“它跑不了!”忽然踏步冲出高岗边缘,恨水惊呼一声,便见玉弩已经到了空中,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玉弩身形凝在虚空中,一时间风云汇聚,云层深处好似烧起火来,翻涌着暗红光芒。 谷中深坑里忽然传出一声厉嚎,那鼍兽现出行迹来,仰头对着空中的玉弩怒啸不止。骑士们正待蜂拥而上,便听空中传来玉弩冷叱:“闪开!” 众人闻言大骇,尽皆慌忙望四周逃窜。不待脱离谷中,一股无形威压自半空镇下,鼍兽好似背了一座大山,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空中传来一声震撼人心的怒吼,玉弩一拳遥击鼍兽,只听一声闷响,众人胸口直觉烦恶无比,尽皆抚膺相抗。 谷中腾起一蓬范围颇广的血雾,好一阵才散去,露出伏在地上的鼍兽,早已经没了气息,躯干正中一个大洞,差一点便将鼍躯断作两截。骑士们灰头土脸从四面压回,即便作战不利,这等善后工作还算得心应手。 不多时,那名独眼骑士手上捧着一枚鼍珠奔上高岗来,跪地献与玉弩,一颗头深深埋在胸前。玉弩伸手取过,举在眼前观摩了一阵,只见这枚鼋珠鸡卵大小,通体泛着幽幽玄芒,仔细辨别,还可以看到几道黄色游丝一闪即逝。 恨水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毫不掩饰眼中的艳羡。玉弩瞥了他一眼,笑道:“堂兄,想要么?” 恨水咽了口唾沫,吃吃笑道:“自然想要!” 玉弩悠悠道:“想要就好,这样我收起来就更舒坦了。”说着便把鼋珠揣进了随身的兜囊里。 恨水一张笑脸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半个时辰后,一架辕车被十余匹神骏战马拉着,自山谷望东南疾驰而去,一溜汉子徒步跟在后面没命追赶,每人身上皆扛着与自己身量等同的鼍兽尸块。 入夜,玉弩忽然将在车厢中兀自酣睡的恨水叫醒,附耳道:“堂兄,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跟着咱们!” 恨水受伤颇重,睡得迷迷糊糊,此时便如浇了一盆冷水,霎时便清醒了,低声问道:“你确定?” 玉弩微微颔首,恨水蹙眉凝思,他心中明白,以玉弩之能,说出的话便断然不会有假。思忖片刻,便对玉弩道:“那么,不如设个圈套引他出来吧!” 黎明前,辕车淌过一条小河,玉弩趁机使了个遁法匿将出去,一直在河底守了三天三夜,也不见有人或者兽跟上来,不由得疑云丛生,也怀疑是否自己太过敏感。再等下去也是无用,只得现身去追辕车。 第一章狩猎的少年 低矮的灌丛微微异动,两颗滴溜溜的小脑袋,各自顶着滑稽的草冠,自枝叶之间小心翼翼地探出来。两少年对视一眼,都被对方脏兮兮的面目逗得差点笑出声来。山猪用一只厚实的手掌掩住口鼻,低声忍笑不已。 “少羽,你拱泥地里去了吗?” 稍显瘦弱的少羽是部落族长家的娃,他乜了山猪一眼,嘴唇微动,“猪哥儿,拱地不是你的专长么?我可不敢掠美。” 山猪闻言,张着嘴巴无声大笑。少羽不睬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一处树丛中洒落的山果。彼处布设着一副对于即便稍有经验的猎人来说,也堪称拙劣的捕兽陷阱。尽管如此,两个少年也从天不亮忙活到了日上三竿才布置得当。 过了好一阵,少羽盯得两眼泛酸,满布泥污的小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他缓缓地伸出手指抠了抠脸蛋,只听得身侧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你干什么!”少羽扭头低声怒喝道。 山猪讪笑着给他看肉掌上的大团血污,“有蚊子…” 少羽无奈,轻哼道:“我好端端的在屋里练功,也不知是谁非要来捕猎。你再这样,我可回去了!” 山猪胖脸上满是鄙夷,道:“你那练的什么功,跟娘们儿似的花架子。”瞥见少羽不悦神色,话锋一转,呵呵笑道:“好了,好了,俺不动就是!今番说不得也要有所斩获,回到族里才好扬眉吐气!” 少羽最听不得别人,尤其是山猪这厮说他练的功如何如何。每经说起,便会激起一腔子的不痛快,但是又无可奈何。山猪却不管他,只是嗡嗡地说着话,“俺这几天磨俺二哥来着,他跟俺说,这地儿是离寨子最近的能捕到猎物的所在。俺观察过几天,这附近的确有一头赤麂活动的迹象。” 少羽点了点头,“这陷阱没问题吧?可别出岔子走脱了猎物!” 山猪嘴角微撇,一脸自傲地道:“你就放心吧,俺爹亲传的陷阱,准没差!俺爹可是烈山第一勇士!” 少羽睇了一眼满脸臭屁的山猪,小声咕哝道:“也不知谁是族里被自家老子打得最多的主儿…” 山猪看起来蠢笨,其实深得其父真传,不仅身手机敏,听力自也不差。他听得清楚,却只好佯作未闻,装模作样地审视着丛林,一张花脸上看不出什么,然而红通通的粗脖却出卖了他的底细。他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部落的方向,有些没底气地道:“少羽你可得替俺保密,要是俺爹知道了俺偷偷出来打猎…” 少羽见他如此窘迫,窃笑不已。二人如此消磨时光,没过多久,便到了日头酷烈的午后,山猪身躯胖大,哪经得起这般炎热,一时间满头现汗,周身滑腻难忍,性子也有些不耐起来。 “早知道就带一壶水在身边。” 偷眼看去,却瞄见少羽满脸怡然自得,嘴里衔着一颗青翠欲滴的嫩草根。山猪暗骂一声,也扭动胖躯,就近摸了一颗看起来肥美之极的草塞进嘴里,奋力一嚼,一股苦涩难忍的汁液在口齿之间爆绽开来。 “呀呀呸!这是什么东西!” 见他如此躁动,少羽心头火起,抡起一拳捣在他壮实的肩上。山猪吃痛之下,嘴里犹自倒吸着气,“比苦胆还难吃,少羽你也受得了!” 少羽自嘴里拔出草根,观之完好无损,连齿痕也没有一枚。原来只是放在嘴里并未咀嚼。他张大嘴巴,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这是苦津草,其味清苦,能生津液,最适消暑解热。放在嘴里就好,谁让你真要吃草来着。” 山猪满口苦涩,只觉清涎倒淌,又被少羽刺得愤懑不已,正要发作,却见少羽急切地向他递眼色。 “猎物上钩了!”少羽声如蚊讷地道。 山猪一听,登时来了精神,也顾不得口中尴尬,伏低身躯定睛望去。只见布设陷阱的树丛深处枝叶连连晃动,不多时,一副峥嵘头角便露了出来。少年们对视一眼,皆惊喜不已。 “好家伙!这么大个!”山猪一开口,涎水便顺着嘴角滴了下来。少羽偏头躲过迎面飞来的唾沫星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缓缓将别在腰后的骨刀取在面前。那骨刀长三尺,短茎阔刃,手工痕迹极为明显,看起来略为粗糙。 树丛中,一头高壮的老年赤麂警惕地现出行迹来,只见它身长近丈,浑身赤红,头上长角如老树虬枝横生,看起来威风凛凛。赤麂小心翼翼地四下顾盼,时而昂首眺望,时而低头凝视。四蹄夺夺,不动声色地向诱饵靠近。 两个少年看得心中好似有一只爪子在挠,亢奋得连身躯都有些微微颤抖。山猪只觉眼前有无数皮革兽骨在飞舞,晃得他眼花缭乱。他忽然想起一事,捏着嗓子道:“坏了!” 少羽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山猪道:“咱们谁也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大一家伙,陷阱的配重可能…” 话音未落,便听得树丛中响起“呼”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赤麂惊惶的嘶鸣。只见不远处一截粗壮的树桩直直坠落在地,相应的,那赤麂后腿上落了一个绳套,冷不防将它掀了个底朝天。两个少年想也不想,急忙从灌丛中弹起身来,箭一般朝着猎物奔去。 山猪手持一柄阔大厚重的骨刀,哇呀呀怪叫着,脚力一振,便将少羽甩在身后。少羽眼见及此,不由得暗生气馁,心里越发生出怨怪来。 那赤麂一条后腿被倒吊着,仅凭两条前蹄支撑着身躯,犹自奋力挣扎不已,激起漫天尘土。一看到有人靠近,便陡发一声怒嘶,腰身一扭,另一条灵便的后腿闪电一般蹬了出去。 山猪刚刚冲至,还未站稳脚跟,便被赤麂后腿袭至面门,怪叫一声,急忙掣刀横挡。只听得“当”的一声震耳巨响,山猪应声倒飞而出,直直地朝着身后的少羽砸去。少羽见状,奋力将其托住,然而来势之极,已然超出他这小身板的能力范围。两人撞在一起,一并滚出老远。 “奶奶的!”山猪勃然大怒,翻身爬将起来,甩了甩被震得酸麻不已的臂膀,又纵身冲了上去。少羽被山猪胖躯压了个结结实实,一口气还未缓过来,只听一声怪叫,山猪又被打得倒飞而回。少羽连忙就地一滚,躲过压顶之灾。山猪跌了个狗啃泥,捂着胸口道:“少羽!贼厮厉害,一起上!” 少羽点头,两人一左一右夹击赤麂,那赤麂即便身陷囹圄,也自威风不减,运蹄如风之下,迫得两人难以近身。如此鏖战少时,山猪又拼着挨了一蹄,才将手中骨刀砍在了赤麂腰际软肋上。骨刀锋锐,入肉颇深,那赤麂吃痛之下,勃然一怒,头角猛地一顶,将山猪甩飞出去,两只前蹄向泥里一钻,借力急扭腰部,硬生生地将树桩向上拖了一截。 这一来,赤麂便得以四蹄着地,发疯也似地朝山猪撞去。山猪刚刚站稳脚跟,见状连连后退,那赤麂利角几乎顶到他喉间。“咚”的一声闷响,树桩上行到了极限,抵在了粗壮的枝桠间,赤麂只顾冲撞,猝不及防之下后腿一挫,整个身子便跌坐在地。山猪险而又险地逃出身来,犹自惊魂未定。 那赤麂忽然浑身皮毛一炸,痛嘶着蹦了起来,一双后蹄看也不看,便向身后猛蹬。少羽灵巧之极地躲过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击,迅速向一侧遁去。原来他趁赤麂追击山猪之际,蹑至其后偷袭得手,骨刀深深扎进了赤麂腹内。 赤麂这一怒不要紧,然而后蹄一离地,浑身便失了着落。那沉重的树桩呼啸着急坠而下。赤麂吃不住力,惊叫着被倒拖而回,前蹄在地面犁出两道触目惊心的沟壑。 “好少羽!”山猪喝一声彩,攥着骨刀冲上来趁胜追击。那赤麂骤遭重创,伤处血如泉涌,浑身气力都随之渐渐流逝,此消彼长之下,便逐渐落入了下风,不多时又被开了几条大口子。少羽的骨刀还插在赤麂肚腹之上,他没了趁手兵刃,却也不能上前肉搏助阵,只好在一旁观战。 那赤麂被山猪杀得落花流水,发出阵阵不甘的怒嘶。山猪越斗越勇,意气风发之下连连怪叫,酷肖其父风姿。如此少时,少羽观战久了,有些不耐,正要催促山猪速速了结。岂料树桩忽然直直倒栽下来,原来是那插在肚腹上的骨刀,不时摩擦捆在后腿上的绳套,一来一去便将其割断。 赤麂骤脱束缚,四蹄轻捷无比,将猝不及防的山猪顶上半空,却扭身径直去撞少羽。在它心里,山猪砍它许久,也不及少羽冷不防刺那一刀可恨。 变生肘腋,少羽反应也自迅捷,扭身便向后逃去。奈何双腿怎跑得过四蹄,不出十丈,便要被赤麂追上。少羽奋力奔逃,脊后凉意渐生,显然是有利器抵近,想也不用想,也知道是赤麂的利角。山猪被顶在半空,遥望见此情此景,不由得急得纵声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嗖嗖嗖”连响,数点寒芒自树丛深处射出,准确无误地命中赤麂脖颈要害。赤麂闷哼一声,四蹄一委扑倒在地,哀哀地嘶鸣几声便没了声息。 危机顿消,少羽浑然未觉,犹自没命也似奔逃,“砰”的一声,迎头撞在一个松软之物上。仰头看去,却是一堵肉墙,触手温热,却是一尾盘羊。 “少羽,这般急切作甚?”盘羊背上,一名嘴角微生胡须的雄壮骑士揶揄道。 “啊?岷哥儿…”少羽被撞得晕头转向,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那骑士身后尚有数名骑士,人群骤分,一道雪白的靓影排众而出,却是一名容貌清丽的少女,她双目忽闪,打量着满身狼狈的少羽。 “少羽,怎地跑这里玩耍来了?” 少羽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答话,山猪连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瘸一拐地奔上前来,迎头见到众人,登时气焰全消,低声糯糯地唤道。 “阿姐…你怎么在这?”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二章 族长家事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故老相传,烈山部落的先人乃是千年前人族一次大规模南征之后,自北方迁徙而来的游民。历经数代筚路蓝缕的开拓,游民们像野草一样在这莽荒之间扎下根来,历经千载艰难困苦,始勉强维持了如今的人口规模。烈山部落阖共三百余户人家,约莫两千族人,尽皆聚居在这据险守势的石寨之内。寨子径不里许,依山就势造了许多石屋,布置紧凑而有法度,暗合众星拱斗局面,倒是一个宜居的好所在。有宽阔石阶直通寨中高地,族长石屋便建在半山腰上,暗隐云霭之间。若是顺着山道登顶,便可以到达部落之中最为重要的所在,祖魂祭坛。 山猪的姐姐名唤山音音,乃是烈山首屈一指的美人,远近部族人称“烈山仙葩”,向来为少年儿郎们所仰慕。二人之父名唤山熊,是族里屈指可数的勇武之士。山音音还未过及笄之年,山熊家的门槛就快被求亲的人家给踏烂了,不止族中青年们趋之若鹜,附近的部落也常有人往来求访。山熊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家女儿如此受追捧,忧的是山音音谁也看不上,最后被惹得恼了,竟放言说不嫁人了。 这一天清晨,少羽伏在族长石屋前的空地上,手里攥着烧制的炭笔,一丝不苟地在光洁的青石板上写写画画。高高的屋檐下,山继祖靠坐墙边,沐浴在和煦的初日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叶。他时而慈蔼地望向孙儿,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时发出呵呵的轻笑。日头渐高,炎气渐盛,老人面目被晒得微微发红,忍不住低声咳嗽了起来。 “阿爷!”少羽轻唤一声,忙取了一盅水蹲身递给老人。山继祖轻拍了一下少羽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惊慌,又饮了一口清水滋润喉咙。 “扶阿爷起来。” 数年前,大荒原北界爆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兽潮,群峰之末首当其冲。烈山部族危如累卵之际,其时身为族长的山继祖与妖王死战,身受重伤,不仅修为尽废,连体力也比不得寻常族人。这几年每况日下,幸可含饴弄孙,也乐得逍遥自在。 少羽搀着山继祖走到青石板前,老人眼力不济,只有深深躬起脊背才能勉强看清石板上写的什么。然而即便能看得清,他也认不得。 群峰之末是人族最为荒僻的所在,世居于此的山民连人族通行的文字都不怎么识得,寻常时候,只以简单的符号来沟通交流。然而即便认不得,也不影响老人看得仔仔细细。 被祖父检查功课,少羽显得有些局促,“阿爷,爹爹为什么非要我学这…这…叫什么来着…” “鸟篆。”山继祖道。 少羽吐了吐舌头,山继祖溺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阿爷一介草莽,只可为小族酋首。你爹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一定要多向他学学!” 少羽仰起头,道:“可是我听族里的叔伯说爹爹少时不逊…阿爷您可是对他极为不满的呢,我若是学了爹爹,阿爷难道不会生气吗?” 山继祖眉头一皱,轻哼道:“不满归不满,这是两码事!” 少羽还待说些什么,一眼瞥见山道上一个白点缓缓上行,好似一叶孤舟,拨开稀薄的晨雾。那人看似走得很慢,转眼却到了石屋前。只见他一袭白衣绝尘,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宕逸之气。只是面目青涩,看起来堪堪弱冠之龄。然而眉峰连绵如山,双眸灿若星斗,无一不昭显着与少年人迥异的雍容气度。 “爹爹!”少羽脆生生地唤了一声。这人便是烈山如今的族长,山继祖的幼子承泽。 山承泽“唔”了一声,立在屋前细心地掸去身上的尘土,然而白衣胜雪,莫说灰垢,便连尘芥都看不到一粒。他躬起背,踏着小碎步走到山祭祖跟前站定,一丝不苟地行了礼。 “阿爹,今日身子可曾爽利了些?” 山继祖并不睬他,慢条斯理地磕起烟斗来。山承泽越发恭谨,俯首道:“阳春已至,孩儿这几天搜检了附近山林,并未发现有厉害的妖物,族人们正可安心进山谋生。” 山继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山承泽又耐心地说了一会儿山里的见闻,见到老父神色恹恹,昏昏欲睡,便告了礼。少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气息,暗暗地在一旁吐着舌头。岂料山承泽一转身便将他捉住,双眉一剔,责问道:“为父在山下听你熊叔说起,我家少羽长本事了。” 少羽脸一红,立知他所指何事,不禁心虚地缩着脖子。山承泽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语气仍旧严厉,话锋却是一转,“若是有本事做得利索倒也罢了,被一头畜生撵得抱头鼠窜却是为何?平白的丢了为父和你阿爷的脸。” 少羽被训得不敢搭话,只好唯唯称是。一旁假寐的山继祖却不乐意了,将手里的曜石烟斗磕得“哒哒”作响,“我家少羽自然是极了得的,想来也是熊哥儿家的兔崽子不争气,连累了我家少羽。”他顿了顿,又转而抨击起山承泽来,“若是你这崽子晓事,在族里娶几个好姑娘,与少羽添几个兄弟,他也不至于被欺负得这么惨!” 山承泽唯唯不敢答话。 “阿爷…”少羽低声唤道,山继祖虽是为自己开脱,他却不怎么听得惯这等贬低玩伴之词。这一来便激起了平日的窝囊气,也不知哪里生出的豪勇,竟愤声嘀咕道:“若非爹爹你逼我练那些全无用处的把式…” 山承泽耳力极好,闻言不由眉峰倒竖,然而怒气方起即收,用指节轻敲着少羽的小脑袋,悠悠地道:“心存不忿也好,这样才不会失了上进之心!” 少羽听得头脑发胀,只听山承泽又道:“然而功课却不可有丝毫偏废,否则为父自有手段惩你。唔…这字倒写得有模有样,有些灵气在里面。” “鸟篆乃是古贤传书,自有大道深义在内。羽儿你不仅要细心临摹,还须用心领悟,经年累月,所得自然不菲。”山承泽煞有介事地点评着石板上的篆书,不时露出赞许之色,少羽虽则不如何在意,心里也是飘飘然的。待山承泽去后,少羽又陪着山继祖说了一会儿话。这时候日近正午,山道上传来窸窣声响,却是一个妇人徐徐上得山来。 那妇人约莫四十年岁,体态丰盈,容止庄端。臂弯里挎着个竹篮,用几张宽阔树叶盖着,依稀冒着腾腾的热气。 “阿爷!”妇人到了山继祖跟前,盈盈一拜。山继祖笑呵呵地受了礼。妇人又向少羽见礼,口称“羽弟。”少羽有模有样地还礼,脆生生地唤了声“嫂嫂安好。”一副眼珠却直勾勾地盯着她臂弯里的竹篮。 原来这妇人却是山继祖的孙媳妇。山继祖年岁近百,乃是族中罕见的寿星。他膝下子辈日见凋零,如今唯有幼子承泽孑余。山继祖望了望妇人身后,微有些诧异地问道:“为何不见阿珮前来?” 族长家没有女人持家,日常生计艰难,这妇人便自告奋勇往来操持。阿珮乃是她的女儿,往常都随她一并上山来侍奉曾祖,数年不曾一辍。如今忽然不见前来,山继祖也是纳闷得紧。 妇人听了老人发问,有些紧张地朝着石屋里望了望,犹豫了片刻,才道:“回阿爷的话,阿珮她已经许了人家了…” 山继祖闻言一愣,一张嘴干张着,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如何,“这就许了人家了…也好,也好…” 妇人神情有些幽怨,故意提高了些声音,“不许人家又待怎地,开了春阿珮可就是桃李年华了,实打实的老姑娘…” 山继祖脸色有些阴沉,干笑着道:“许了人家就好,改日让孩子们都上山来,老头子我有仪呈给他们。” 妇人盈盈拜谢,便取下竹篮为两人布置午膳。少羽腹中饥火早已旺盛之极,也不管是什么菜色,只顾大快朵颐起来。山继祖似乎心情不佳,只进食少许便搁下了骨箸。 “小叔叔他不用膳么?”妇人几番犹豫,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山继祖脸色阴沉,道:“不用管他,任他去餐风服露!” 妇人悠悠地叹了口气,转头看见少羽吃得满嘴流油,不由得容色稍霁,结结实实地为少年添了几箸菜肴。 黄昏时候,少羽在石屋后怏怏地练着拳脚,只见他艰难地摆弄出一个个古怪的功架,然后随着一种晦涩的韵律运动起来。这套功架出自山承泽给的一卷无名帛书,上面记载着一套在他看来很无趣的一套修行法门。法门的核心便是九个没头没脑的功架。除此之外,每个功架都有着相应的吐纳行气之法相配套。 这九套功架初学时周身筋骨关节俱被开发,如群蚁噬体,疼痒难耐,然而日久功深,便不觉有异,反而舒畅无比。少羽天资聪慧,学起来其实不甚困难,依着图谱上的古怪图形,每天掌握一个,很快便都练习熟稔了。然而这些功架却没有什么即时的功效,既不能让他在与小伙伴斗战争胜时大出风头,更不能开发出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异能。 石屋前,山猪手里提溜着一个臃肿的皮囊,步履轻快地奔上山来。他直接闯到屋后,见少羽在练功,便静静地侍在一旁候着。 少羽心中对这些古里古怪的架势极为不耐,然而父命如山,不敢有丝毫违逆。是以尽管山猪在一旁挤眉弄眼,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板一眼地完成所有套路。 “啧啧!”山猪见他收功已毕,摇头晃脑地道:“俺应该带只皮鼓来的!” 少羽擦拭着满头的大汗,诧异地问道:“好端端的带皮鼓做什么?” “当然是为你伴奏啊!这舞蹈可真好看!”山猪一脸坏笑着道。 “你找打!”少羽本来面皮就薄,哪经得起这般激法,嗷的一声吼便纵了上去,想要将山猪扑在身下。 “想打架?”山猪笑得更灿烂了,身形微微一闪,便避开了少羽的扑击。少羽身手也是敏捷,还未落地便变招袭向山猪腰际。山猪哈哈大笑着将皮囊往前一送,堪堪抵住少羽袭来的拳脚,另一只手却诡异地绕到少羽背后,捉稳了一把将其掀了出去。少羽返身再攻,两人缠斗起来。山猪身高体阔,气力雄浑,好整以暇地见招拆招,连双足都未挪上一挪。少羽绕了好几个圈子,却无法攻破他的防御,时间一长,弄得灰头土脸不说,气息也变得不畅起来。 “不打了!”少羽又被扔了出去,一屁股跌在泥地里,索性罢手不战。 山猪仰着眉,一手叉腰向他邀战,“来啊少羽,坐在地上干嘛!要不要哥哥我扶你?” 少羽埋头喘气,心中更是愤懑不已。山猪继续揶揄道:“你不会哭鼻子吧!好了,好了,哥哥我认输便罢,放心,俺不会宣扬出去的!” 少羽气恼地扬起头,正想反唇相讥,却一眼望见山猪脸上微微有些青肿,不由得双目一亮,“猪哥儿,又挨揍了?” 山猪扯了扯嘴角,捡起地上的皮囊,“不说这个,俺给你送战利品来了!” 少羽好不容易捉住了他的痛脚,怎可就此善罢甘休,“疼不疼啊猪哥儿,要不要我给你揉揉?啧啧,揍得可真狠,不愧是亲生的!” 山猪瞪了少羽一回,却无法辩驳,恨恨地扯开皮囊,露出一堆皮革兽骨,还有半副弯弯曲曲的兽角,“俺爹揍归揍,这赤麂皮倒是硝得一点不差,他说,“好歹是拿命搏来的,不能糟蹋了”,你瞅瞅,可以做几双靴子,若是裁剪得当,剩下的还能做一个箭囊呢!”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三章 古怪的摊主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这一天天朗气清,烈山附近的望河丛黎二部赶来了货郎,在寨子里布下了集市。 望河人居于河畔,所携货物除常见的兽皮兽骨外,更有颇多水产,大多是腌制得当的鱼干,若是拿来做成鲜美鱼脍,正是烈山人一年也难得吃到几回的美味珍馐。除此外还有望河妇女用鱼骨贝壳制作的精美饰物,透着浓浓的河滨野趣,深得烈山女人喜爱。丛黎人因为上次兽潮受损颇巨,不仅货郎没有几个,携带的货物也显得可怜巴巴的。 山猪的姐姐名唤山音音,乃是烈山首屈一指的美人,人称“烈山仙葩”,向来为少年儿郎们所仰慕。二人之父名唤山熊,是族里数一数二的勇士。山音音还未过及笄之年,山熊家的门槛就快被求亲的人家给踏烂了,不止族中青年们趋之若鹜,附近的部落也常有人往来求访。山熊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家女儿如此受追捧,忧的是山音音谁也看不上,最后被惹得着恼,竟放言说不嫁人了。 山音音小辫子上扎着几枚刚刚摘下的辛夷骨朵儿,那骨朵儿烛焰一般形状,毛茸茸的好不可爱。她兴致盎然地穿梭于攘攘人群中,身后紧跟着唤作山岷的青年。只见他怀中抱着一大捆硝好的皮裘,一张脸被埋了大半,依稀只见眉眼,腰上统共挂了十好几样各色兽骨物品,几柄短刀,数个矛头,还有一串不知数的骨哨,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山岷打小便对山音音倾心不已,十多年来但有空暇便缀在她屁股后面,鞍前马后,任凭驱策。 山音音好似一尾游鱼一般只顾望摊位上乱窜,哪顾得上身后额头见汗的少年。待见到多数摊位上只是些寻常山货,要么就是各色咸腥鱼脯,殊不趁少女心意。怏怏地选了几片成色上佳的鱼干,问好了价,便唤山岷上前,取了一张兽皮换讫。 那摊主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脸上带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瞅了瞅山音音的做派,不由笑道:“姑娘生得好生俏丽,不妨看看俺婆娘做得挂饰耍件儿,没准便有逞心如意的,俺可多饶你几样儿。” 山音音一听眉眼带笑,顺着黝黑汉子指引看去,果然旁边地上摊着一张兽皮,上面展着各色饰品,多是骨质钗钏篦子等物,也有骨笛、竹龠、瓦埙等常见乐器,算不上精美绝伦,细微处倒可见出匠人十足用心。山音音打眼便被一串曜石珠串吸引住了,那珠串颗粒大小均匀,质地莹润清幽,一见之下大是欢喜。 山岷在身后默不作声,暗暗比划自己有些纤细的腕膊,不由得心旌摇动。 一旦选到了称心的货品,少女看什么东西都有三分顺眼,不多时便又挑出十几样来,把那黝黑汉子乐的合不拢嘴。双方爽快地估价换罢,汉子又依言饶了几样物件。山岷手上的东西顷刻间置换一新,什么钗钏骨篦、珍贝铃铛,骨木乐器等琳琅满目。他用一张柔软兽皮一并裹了,两只眸子眼巴巴盯着那串曜石珠串。 眼看着山音音将珠串在手心攥一会儿,许是怕丢了,又贴身藏进了心口的兜里。山岷咕嘟一声咽下一口唾沫。 这时两人堪堪穿过集市,摊位越见稀疏。山音音兴致不减,凑到一个年纪有些大的瘦削汉子摊前,这摊位孤零零,悬吊吊的。只一打眼,登时吓得惊叫出声。山岷忙抢进去看,原来这摊位上不是别的,却是各色风干脏器,皱巴巴、黑黢黢的一大堆,乍见之下着实渗人。 “音音走吧,这些巫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 拉了几下拉不动,只见山音音一双明眸定在摊位上,山岷顺着看去,却是一支骨笛隐在脏器之间。不由失笑道:“你已换了好几支笛子了,就没个够么!” 山音音却置若罔闻,蹲身下去捡起骨笛细细把玩。那摊主原本双目微翕兀自养神,此时睁开来,露出阴惨惨的眼珠。看到山音音,双颊立马浮现一个难看的笑,“小姑娘看上了这笛子?” 山音音打眼看他,竟被吓了一跳,点头道:“是啊,不知作价几何?”那摊主点了点头,行事也是爽利,一指山岷腰间,道:“便是它吧。” 山音音顺着看去,原来山岷腰间还挂着一根骨矛,制作笛子可比打磨骨矛费事多了,只觉得十分实惠,心中有些不忍,便骤发慷慨饶了半扇鱼干。摊主也不推拒,伸出一只枯爪指向摊前,道:“看这玩意儿可还趁意?” 山音音强忍指尖咸腻触感,拨开几样脏器,便见一只黑黢黢的拨浪鼓躺在那里。心下好奇,拿起来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失手掉在地上,咚咚滚了几滚,原来那鼓两面各刻画着一枚白森森的骷髅,其画功极为精湛,显得活灵活现。 山音音叫道:“不趁意!不趁意!” 摊主嘿嘿笑道:“你手上的笛子也是一般,便趁意了么?” 山音音闻言忙取出笛子来看,果然在一头发现隐约刻痕,细辨之下也是一枚骷髅,只是这骷髅小巧精致,不仅不觉可怕,反而有些喜人。山音音忙不迭摇头,说什么不去碰那拨浪鼓,扭头逃也似走了。 山岷没有马上跟上去,却将那拨浪鼓捡起来,脸色有些苍白,问道:“这鼓看着真吓人…它与那笛子是一对的么?” 摊主点头道:“你觉得是一对,便是一对。” 山岷咬了咬唇,道:“那我要了,换给我吧!” 摊主眯起了双目,把脸皱成一个扭曲形状,阴恻恻地说道:“这鼓可有些邪门,你若换了它,你便是它的奴仆了!” 山岷有些神驰目眩,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毅然地将拨浪鼓攥在手里,“你且说如何换法!” 摊主却莫名地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拿去吧,刚刚那位姑娘已经付足了价钱。” 山岷闻言一愣,有些纳闷山音音何时付了价钱,见摊主不似与他开玩笑,便怔怔地拿着拨浪鼓走了。 集市深处,少羽无奈地跟着山猪逛遍了每一个摊位。好不容易到了尽头,小小的身板已然疲累之极,其辛苦甚于鏖战数个时辰。山猪喜欢凑热闹,少羽却不怎么受得了这般喧嚣。 “还有一家!”山猪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神采奕奕地蹦到这孤零零的摊位前,所见尽是腌臜之物,不由得一脸厌恶,“啊呀!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走罢!走罢!”山猪头也不回,唤少羽离开。少羽本来不耐之极,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正要随之离开,眼角扫到了那盘膝而坐的摊主,便再也挪不开眼珠。 那摊主昏昏欲睡,忽然受惊一般跳了起来,如临大敌似的看着少羽。山猪向前走了几步,察觉少羽没有跟上来。反身却见他一老一少两人正像斗鸡一般互相瞪视着。 “怎么了?” 少羽目不转睛地盯着摊主,对山猪置若罔闻。那摊主一副瞳仁几乎缩成针眼,毫不示弱地回瞪着少羽。山猪又出声催问,少羽还是没有搭理他。那摊主忽然开口,难听的声音几乎将山猪吓了一跳。 “你瞪我做什么?” 少羽晃了晃脑袋,终于回了神,“你又瞪我做什么!” 摊主恻恻地笑道:“老爹我有娈童之癖!” 少羽却听不懂其中的猥亵意味,皱眉咕哝道:“古里古怪…” 山猪听得一头雾水,这摊主让他感觉极不舒适。连忙扒拉着少羽,好歹拉着他走了。那摊主呆呆地等两人走远,也使劲地晃了晃脑袋,喃喃自语道:“古里古怪!古里古怪!” 他忽然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望了望天空,只见晴空朗朗,不见一丝阴翳。 “走也走也!此地不宜久留!”摊主语无伦次地嘀咕着,仓皇地收拾起摊位来。 少羽被山猪拽着胳膊走出老远,兀自有些魂不守舍。山猪回头见状,关切地问道:“少羽,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少羽茫然地摇着头,山猪又问道:“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少羽眉头微皱,犹豫片刻,才道:“猪哥儿你知道我阿爷早年是族里的祭司吧?” 山猪有些摸不着头脑,点着头道:“知道啊!老族长可是远近有名的巫人,俺姐还跟着他老人家修习巫术呢!” 少羽道:“阿爷传了我一门粗浅的望气功夫,这功夫其实鸡肋得很,寻常时候全然无用,我几乎都要忘记了。” 山猪怔怔地望着他,少羽有些失魂落魄地道:“这门功夫可以观望死气…换言之,可推断寻常活物生死。我适才望那摊主气息,周身死气萦结,分明是死人之象!” 山猪闻言不禁心上发毛,连脸上的横肉都有些微微颤抖。 !章节内容结束 第四章 葬礼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乌飞兔走,日月如梭,转眼就到了隆冬时节。 苍劲的北风越过连绵的南疆莽莽大山,终于吹到了群峰之末这偏狭的地域,带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降雪。受了寒气刺激,山继祖的病情每况日下,整夜整夜地咳个不停,让子孙二人始终揪着心。 这一天是冬至日,天地间一阳来复。天还没亮,少羽就被山承泽撵到后山练功。 山承泽在石屋外的寒风中伫立了许久,才听到屋内传出极低的呼唤声。刚要举步,他忽然有些胆怯,犹豫了一下才走向屋内。 山继祖躺在榻上,一夜的折磨使得他看起来枯槁之极。见到儿子来到身边,不禁有些恍惚。 “承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时的模样!” 山承泽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头,山继祖又道:“为父在你十五岁那年出走以后,就明白了一件事。”他艰难地咳了几声,才目光灼灼地盯着山承泽说道:“我的小儿子,生来便不属于群峰之末这小山小水!” “阿爹…”山承泽声音有些哽咽。 山继祖僵硬地挥了挥手,“咱爷俩就不说些妇人之言了,为父知你数年前突然回来定是有些情由,恐怕…便与少羽那孩子有关吧?” 山承泽默然不语。山继祖见他如此,摇头道:“你不说也罢,少年人的事,老头子本就不该管得太多。为父就要去见先祖了,只有两桩事放心不下。” “阿爹尽管吩咐。”山承泽涩声道。 山继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便是烈山的子民。” “孩儿答应阿爹,定然照看好部落。” “撒谎!”山继祖见他答应得如此利落,反而破口大骂,“群山知晓鸟兽的想法,为父自然就知晓你的想法!” “阿爹…”仿佛是因为被父亲毫不留情地戳破谎言,山承泽脸上有些作难。山继祖见他如此,不由得露出失望神色,“为父虽不知你心里担着什么心事,却知你不会在族里久留,观你战战兢兢之态,恐怕便是等为父去后…” 不待他说完,山承泽忽然自榻缘滚落,用力跪在坚硬的石板上,将头埋进老人胸前放声痛哭起来。山继祖深陷的眼窝也有些氤氲,“答应为父,你离开之时,须得好生安顿部族!” 山承泽不住地点着头。 “这是其一,为父不能逞心如意。希望第二桩事,你不要让为父失望!” “阿爹你说!”山承泽瓮声说道。 山继祖喉头不停滚动,连喘息都有些艰涩,他摇了摇头,忽然挺身坐起,将山承泽都吓了一跳。 “时辰已到,扶为父起身。” “阿爹你要去哪里?” “还能去哪,当然是去见列祖列宗!” 将近辰时,少羽正在后山的雪地里端着功架,迎着朝阳张合着嘴巴,仿佛要将阳光吞进肚里一般,看起来滑稽得很。这是那无名帛书传授的功架所要求的做法,少羽对此腹诽过很多次。 一阵慌乱之感忽然自心头掠过,少羽身躯微震,便自全神贯注的功境中脱了出来。他用力地抚着胸口,却怎么也按捺不住汹涌而至的烦躁之意。 山岗上忽然刮过一阵刺骨寒风,少羽望着纷飞的枯叶,怔怔地失神,“阿爷曾说,见兆而知机。” “阿爷…阿爷!”少年心中咯噔一声响,拔腿向寨子的方向跑去。 寨子里,部民们诧异地望着祖魂祭坛上缓缓升起的黑旛,面面相觑之后都变了脸色,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互相呼唤着向山道赶去。 在人族部落中,除了崇尚水德的北人之外,都以悬挂黑旛昭示大丧。烈山部落上一次悬挂黑旛,还是因为数年前的兽潮之劫,近三成族人于此役战殁。如今族里没有大规模的死伤,唯一的因由便只有一个。 族长归天。 没过多久,几乎所有的族人都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山继祖不仅是称职的族长,还是受人敬仰的长者。当这样一位德隆望尊的老人辞世之时,每个人都忍不住心生悲切之意。 五疆之地,但凡有人族聚居之处,无论部落大小强弱,都要建造祖魂祭坛,把持祭祀传承之重。其最主要的功能之一,便是“迎来送往”。 迎来生者,送往生者。 祭坛之上,山继祖紧闭双目,披发端坐在祖魂石柱下。感知到祭坛旁族人越积越多,即便心静如水,也不禁生出一丝不舍之意。 山承泽垂首侍立在侧,眼角泪痕隐现,脸上尽是化不开的悲怆之意。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甩手挥退搀扶着他的子侄,颤巍巍地爬上祭坛,走到山继祖身后。还未开口,便听山继祖道:“阿虎,为兄先走一步了。” 这老者名唤山虎,与山继祖一辈,自幼年起便成了至交好友,一路相互扶持到了如今的年岁。 山虎面庞发紫,几番犹豫,终于还是没有走到山继祖身前。只将手中的木杖重重地跺在地上。 “祖哥儿,先祖面前莫要忘了与我引荐,小弟随后就到!”说罢头也不回地下了祭坛。 听了山虎之言,山继祖的背影不禁微微颤抖起来。此时日上中天,太阳是白色的,温沉沉无一点热力。山继祖扭头向自己的儿子淡然一笑,山承泽死死抿着双唇,脸上毫无血色。他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吉时已至,请亡者归天” 话音刚落,巍峨的祖魂石柱忽然腾起幽幽祭火来,远远望去好似一支火炬。祭火迅速向四周蔓延,眨眼间便将祭坛上的一切,包括山承泽都裹挟了进去。 原来这祭火乃是无数部民的魂火汇在一处点燃的无形无质之火,本身并无丝毫热力,不会灼烧实物。祭火是祖魂祭坛的核心,几乎所有传承祭祀的过程,都需要以祭火为媒介。除此之外,祭火还有鉴别之能,但有血嗣立于祭火之中,便会觉得欢欣鼓舞,阖身上下无一处不通泰。而没有血缘的人置身其中,便如沐浴火海一般,不仅躯体痛苦难当,连灵魂都要遭受灼烧。 祭火一起,熙熙攘攘的族人们都不禁闭起了声息。一个清越的女声忽然唱起了歌来。 “烈烈诸山,悠悠群峦。” “耿耿有氓,鞭指即疆!” “悠悠其美,爱我儿郎。” “旦旦操戈,佑我园墙!” 山承泽望了一眼引吭高歌的山音音,也随之轻声唱了起来。紧接着,所有的族人都加入其中,磅礴的声浪顿时直冲云霄。这首《与氓歌》,乃是烈山部落的先祖流传下来的最为古老的歌曲,一代代传唱逾千载,早已经化为每一个烈山人灵魂深处的印迹。每一次有族人唱起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血脉深处的长河奔流,那是源源不绝的祖宗传承。 “请祖灵接引!”山承泽的嗓子变得嘶哑起来。 祖魂石柱仿佛也在微微颤动,从石柱深处,那遥远的血脉尽头,传来了声声战鼓擂动。祭火忽然剧烈燃烧起来,仿佛一条冲天的火龙,升到极高处时猛地急坠而下,一下子将山继祖包裹在内。老人的身形开始变得虚幻起来,他长身而起,足蹈烈火,向着族人们挥着臂膀。祭火熊熊燃烧,老人全身从衣袂处开始化为无数星点,这些星点逐渐汇作一道瑰丽的银绫。 这银绫轻轻拂过山承泽,拂过近处的亲族们,每拂过一个人,山继祖的脸上便增添一份安然。族人们伸手想去抓住那些银绫,然而银绫毫不受阻,穿透他们的手掌,穿透他们的怀抱,最后百川归海一般投入了祖魂石柱之中。老人忽然有些诧异,银绫是他魂魄的具象,他可以借此感知每一个亲近的族人,然而最让他挂念的那个小人儿却不在此列。 少羽何在?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人丛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喊,一个小小的身影疯狂地向着祭坛奔来。族人们自发地分出一条甬道,少羽丝毫不受阻碍地到了祭坛之前。 山继祖脸上露出了和煦如春日的笑容,整个身体都开始融进星光里。一见少羽,山承泽忽然变了脸色,厉声喝道:“快拦住他!”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原地。 他的声音眨眼就淹没在磅礴的声浪中。少羽泪流满面地扑向祭坛,那代表着亡者意志的银绫欢呼着扑向他。少羽张开双臂,想要将其抱住。那银绫透体而过,少羽只觉脑中巨震,一阵眩晕之感潮水一般涌了上来。恍惚之际,他听到了山继祖在他耳畔的低语。 “少羽吾孙,无论何时,所遇何事,切记镇定从容!”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五章 殊途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昏厥的少羽立马被兄嫂接回了家,第二天便苏醒了过来。醒来之后第一反应便是往祭坛跑去,却被山猪并几个玩伴死死拦住。原来是山承泽下了命令,未免他悲怆过度导致不测,已经禁止他这段时间再上祭坛。 少羽心中凄切,整日茶饭不思,闷闷不乐。如此七日之后,山承泽才自清冷的祭坛上走了下来。人们惊异地发现,原本一副少年模样的他,一头乌黑青丝竟然变成了灰白的颜色。 少羽张着小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山承泽形容憔悴,冲他恬然一笑。 “这才是为父该有的样子。” 他拜谢了闻讯赶来慰问的亲族,拉着少羽顺山道缓步上行。走了一段距离,山下的石屋与族人开始变得渺远起来。 “为父在比你稍大一点的时候,极为向往外面的世界,整日里魂不守舍,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这片天空。”山承泽悠悠说道。 “十五岁那年,为父悄悄跟着北上的商旅,走出了群峰之末,辗转到了咱们南疆的中枢落神城,机缘巧合之下加入了落神氏的军队,后来便随之转战四方。” “羽儿,这外面的世界,远比为父平日描述的更精彩。那时候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几乎走遍了人族领所有土地。仅南疆之广阔便可达数万里方圆,更遑论其余四疆。为父也不与你说太多…”他低头看了一眼虽然年幼却已及胸高的少年,意味深长地道。 “若是机缘到了,你自然会去到这无比宽广的世界中。” 少羽勉强笑了笑,低声道:“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我只想在寨子里跟阿爷和爹爹你在一起…”想到山继祖,失落之情便怎么也挡不住,“如今阿爷也去了…” 见他如此孺慕,山承泽不禁心底一颤,温声安慰道:“阿爷他只是回到了本来的地方,咱们这些后辈应该高兴才是,切不可哭哭啼啼的,让族人们瞧不起。” 少羽抬起头,两眼闪着莹莹泪光,一抹坚毅之色逐渐浮现,终于还是没有哭出来。他抿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山道虽长,却也终有尽头。两人很快便到了石屋前,望着紧闭的门扉,都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后整整半个月,少羽谢绝了所有玩伴的邀约,呆呆地坐在山继祖时常晒太阳的石凳上,时而泫然欲泣,时而破涕为笑。 山承泽为老父守了三月的孝,到了第二年开春除服。听说他要除服,生了一场大病的山虎不顾儿孙劝阻,毅然爬上山来,责问山承泽为何孝期如此之短。叔侄俩在屋内交锋,整个过程中山承泽都垂首无言,山虎则扯着嗓子将他骂了一个下午。 少羽心怀忐忑地在石屋前练着字,呆呆地看着虎爷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吃力地下山而去。少年的心里对这样的情形有些了然,然而更多的却是稀里糊涂。 又过了几天,傍晚时分,山音音踩着轻灵的步点上了半山腰,到了族长石屋前。这时节,少羽正好在屋后练着拳脚,屋里便只山承泽一人。少女在门前踌躇了许久,一双黛眉时而萦结,时而舒张。过了好一阵子,屋内忽然传出了山承泽的声音。 “音音,是你么?” 山音音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时间心中小鹿乱撞。她平日也算英姿飒爽,此时终于拿出了豪勇,一跺脚推门入内。 “承泽叔,这珠子好看么?”少女将曜石珠串递到山承泽面前。 “好看!”山承泽埋头在一卷泛黄的帛书里,匆匆抬头瞥了一眼。 山音音闻言大喜,“那奴与你戴上!”不由分说地捉住山承泽一只手腕,笨手笨脚的,好歹是将绳结系紧了。自始至终,山承泽都始终沉浸在帛书中。 山音音双颊泛着红,细声道:“承泽叔,族长爷爷还在时与奴说过一件事…” “什么事啊?”一听跟山继祖有关,山承泽稍微提起了兴趣。 少女的玉颈也变得通红,一双手极不自在地搅在一块,声音细小得和蚊子似的。 “他老人家说,族长家不能缺女人…奴与你做个媳妇儿怎么样…” “啊?”山承泽卷起帛书,诧异地道:“音音,你刚才说什么?” 山音音一双手捏着皮袄的一角,咬着嘴唇,“我说,奴与你做个媳妇儿怎么样!” 山承泽闻言略一思忖,展颜笑道:“好啊!音音你这么漂亮,我可求之不得,等少羽再大几岁,便与你们说合!” 山音音啊地一声,瞪大了眼睛,一抹水气迅速笼罩上来,她忽然一跺脚,叫道:“山承泽,奴喜欢的是你!”不等山承泽反应过来,便向屋外跑去。 “音音!”山承泽急忙叫住她,少女闻声立马转过身来。 山承泽将一个小巧的布包递到她身前。 “这是你族长爷爷给你的。” 山音音有些诧异,然而脸上脖子上仍然火烧一般灼热,劈手抢过布包夺门而去。 人族诸部聚族而居,立坛祭祀先祖魂灵,四时奉养,飨食不绝。族人生老病死皆系于斯,久之灵明自蕴,即便山石死物亦能秉慧通神,具备诸般异能,譬如启蒙开慧,养心涤性,激昂士气等功用,倘若传祀不绝,香火鼎盛,祖魂祭坛更有破障谕迷、拓境辟域、返夺夙慧之能。 人道最重传承,而传承的核心乃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图腾。图腾是祭祀先祖到了一定程度,祭坛渐生灵种,经天长日久,显化为图腾。此物乃是祖灵反馈给后人的夙慧,可遇不可求的至珍之物。一般来说,要将祖魂祭祀到能诞下图腾的地步,至少需要千载光阴。群峰之末诸部立族日浅,原本不可能产生图腾。然而数年前爆发的一场规模空前的兽潮,却改变了这一状况。此役之后,望河、烈山相继出现图腾,唯有丛黎部族因为伤了元气,导致祭坛凋敝,不能孕育灵种。 图腾无形无质,以一道符纹显化在祖魂祭坛上。族中但有能与图腾呼应者,便可将其拓至己身,尽得其中玄奥。倘若此人身殒,拓印的图腾便会徐徐散去,但不会就此消失,而是隔一段时间便又显化在祭坛上,正是这种传承不绝的特性,让每一个部族都趋之若鹜,任得其一便是举族大幸。即便最次等的图腾,都能比拟定寰之能。 烈山的图腾是盛开在无数族人尸骨上的悲壮之花,来得极为不易。自数年前诞生起,因为意义过于沉重,谁也不敢轻言传承,便被山继祖暂时收了起来。 第二天,一名身形矫健的汉子到了石屋前求见山承泽。这汉子名唤山陟,乃是烈山有数的勇士,不仅天资出众,而且实力强盛,于部落更建有累累功勋,在青壮一辈中的威望颇高。 即便这样一个昂藏的汉子,站在看起来很是儒雅的山承泽面前,也显得有些局促。山承泽将他的窘迫看在眼里,也不等他开口便笑道:“阿陟,我知道你此来的目的。” “泽哥儿…”山陟微微吃惊。 山承泽示意他安坐,这才缓缓说道:“家父在时,便与为兄提起过。咱们这一辈中就属阿陟你志向高远,进取心强。” 山陟深吸了一口气,坐得更挺拔了一些。山承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阿陟你不止一次提出过,想要那枚图腾,是也不是?” 山陟双目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沉沉地点了点头。 山承泽道:“那可要让阿陟你失望了,那枚图腾,家父已经做了妥当的安排。” 此话一出,山陟双瞳陡然一缩,连鼻息都变得粗重起来。 “泽哥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山承泽摆了摆手,笑道:“阿陟稍安勿躁,且听为兄细说。”眼见山陟一身气息逐渐变得浮躁,不禁失笑着为他斟了一盏凉茶。 “咱们烈山乃是边僻小族,自来修行艰难,绝大部分族人都陷在辨玉、破顽、引气这所谓的“提真三境”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唯有那天资卓著之辈,才可跳出桎梏,进阶定寰之境。似你熊哥儿鲁哥儿昆仲二人,便属资材运势俱佳之辈。” 山陟痛饮了一口凉茶,清凉水线跌入腹中,这才情绪稍定。听了山承泽所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族里修行之艰,他是有着切身的体会。不说远的,这一辈的青壮乃是族老们公认的强盛一代,超越了以往任何侪辈,却也只有山熊及其兄长山鲁二人成功进阶定寰。 山承泽敏锐地捕捉到了山陟眼底微不可查的艳羡,顺势说道:“对于熊哥儿鲁哥儿二人,阿陟你可是满心艳羡?” 山陟脸色微红,索性点了点头,大声道:“自然艳羡!” 山承泽笑着摇头道:“族人皆云此二人乃烈山骄子,可是以为兄看来,我烈山人杰地灵,深得祖魂庇佑,骄子又何止区区两人?” 山陟诧异地望着山承泽,只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试问你山陟无论心性天资,又或毅力苦功,哪一样稍逊于人?他二人可称骄子,你山陟便是废子吗?” 山陟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可是…” “可是什么?山熊山鲁二人能凭一己之力突破桎梏,你山陟却为何需要凭借图腾逞能?” 山陟被说得面皮发烫,深深地埋着头,向山承泽拱手告罪。 山承泽见他如此,也不为己甚,语气为之一缓,语重心长地道:“况且你之心性刚强,贴合锋金之德。那图腾却是水德具化。你若贸然用之,短期内实力或可暴增,然而水泄金气,好比以弱主驭强宾,于长远的修行极为不利!为兄一番话,非是巧言赚你。修行一途,道阻且长。你须常怀精进之心,一步一个脚印,切不可妄生贪得之念,自毁大好根基!” 山陟心中本有懊丧之意,再听得如此苦口婆心之言,便陡然生出一股不服气来,心道:“若是熊哥儿鲁哥儿,还有本事教训于我。”当下冷冷地说道:“泽哥儿如何教我?” 山承泽闻言一愣,怔神良久,才哑然失笑,“为兄如何教你?你要为兄如何教你?” 山陟眼神逐渐变得锋锐起来,一身气势陡然拔高。山承泽对几而坐,与之相隔仅数尺之遥。感觉到劲风割面,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 山道上,少羽怔怔地埋头走着,迎面一人踉跄下行,来势颇疾,随身带起一阵乱风。少羽耳听得声息,眼见面前有人,急忙望一侧躲闪,那人身形不稳,也向一侧偏折,二人正正地撞在了一起。那人身高体阔,登时将少羽撞翻在地,依然不管不顾,向山下赶去。 少羽吃痛之下,看清了那人面目。 “陟叔你撞我作甚?” 那人已走出十余阶,闻声猛地转过身来,只见他嘴角挂着血丝,一脸阴沉地望向少羽。少羽吃了一惊,心中惧意陡生,怯生生地问道。 “陟叔你怎么了?” 山陟忽然冷笑一声,道:“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便宜了自家宝贝儿子!” 少羽听得稀里糊涂,忽然眼前一花,一双硕大的手爪便到了脑门前,骇得他亡魂皆冒,失声叫道:“陟叔你疯了吗?” 那手爪应声停在额前寸许,山陟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朝山下奔去。少羽心中狂跳不止,方才只刹那功夫,便好似骤临无数冷刀冰剑似的。 好不容易回到石屋中,少羽径直入内,只见山承泽坐在木榻一侧怔怔地发呆,面前的木几上摆着两个空空的茶盏。少羽将山道上发生的事一一说了,山承泽听罢眉头微皱,但也没有说什么。 少羽爬上木榻与之对坐。父子俩相顾无言,都各自想着心事。少羽心中烦闷,将面前的茶盏斟满了便要饮用。刚刚送到唇边,一只有力的大手便搭在了手腕上。 “为父平日如何教你的,怎可如此不顾清洁?” 少羽吐了吐舌头,飞快地搁下茶盏,然而嘴里干渴难耐,索性抢过陶壶咕嘟咕嘟灌了起来。山承泽见状忍俊不禁,顿时将屋内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饮罢了水,少羽身心为之一松。两人平静地对视,忽然同时开口。 “我有事要跟你说…” 两人都是一呆,而后尽都失笑。 “爹爹你说吧!”少羽两只手在木几下死死地握成拳头。 山承泽双目微闪,星光一般的双眸瞬也不瞬地盯着少年,仿佛要将他看透似的,直看得少羽心底几乎生出了逃走的冲动,才开口说道。 “为父要出一趟远门。”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六章 缘起萍逢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第二天天还没亮,山承泽就动身出发,快要下到山道尽头时,他忽然生出了一丝感应,回头向石屋看去。晓寒雾重,寻常人的目力只看得透三五丈。他仰头凝视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寨北去。 少羽独自伫立在石屋前的木栅栏前,双目微微有些红肿,显然睡得并不踏实。他静静地等候到启明星开始在晨宇中闪耀,才出门去进行每天的功课。 南疆之人崇火,而太阳为火之极致,是以域内许多修行法门都与太阳息息相关。比如那卷无名帛书,书上说,“天地混同,气为之本。诸气之首,当为重离。重离运化,以二至分。二至之精,由子及午。”大意是说,这门功法所接引的天地气,为太阳之气,而每年冬至到夏至这段时间,则是太阳之气最为精纯适用的时候。正因为此,山承泽要求少羽每日在日出之前沐浴心神,静待天地间第一缕阳光照射,以接引太阳之气入体,并按照吐纳行气法搬运周流。 刚刚接触修炼的时候,少羽与其他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即便不练功时,也在心里胡乱地揣摩。然而问题很快就出现了。 少羽对于天地气的感应非常敏锐,引气入体的过程无比顺畅。然而这些“温润和煦”的太阳之气一旦入体,便如泥牛入海一般,杳无踪迹。他一鼓作气修炼了几个月,仍然不得其法,便去向山承泽请教,山承泽细细观摩了他的修炼过程,并反复查看了他的身体,只道:“这是水磨工夫,不必急于求成。” 彼时少羽有些气馁,山承泽便勉励道:“这世间的修士,资质迥异,无有类同。有的人炼体迅速,很短时间便能有成,然而后继无力,于修行一途走不长远。而有的人则起步艰难,经年累月耗在提真功夫上,于境界进境殊是缓慢,然而厚积薄发,定有一鸣惊人之日!” 少羽听了这番话,虽仍然有些疑虑,但也只好定下心来引气炼体。修行最初的三重境界,辨玉、破顽、引气,是熬形炼体,提萃诸真的功境,合称“提真三境”,此三境并无先后顺序,乃是修行一途最为基础的功夫,哪怕修士已达到更高境界,也不可一日荒辍。概因人之一身,好比秘藏宝库,区区提真三境,几个寒暑,又怎能将一身精髓尽数提出?是以但凡修士,越是达到高境界,越是注重返炼诸身。只有那天资确然耗尽之人,才会于此三境再无获益,彼时若再虚耗时光于此,殊是不智。 足足过了三年,少羽才感觉到体内有了一丝若存若无的气息于四肢百骸中游走不定。他对照着帛书上的描述,细细体味这微不可查的感觉,再三确证它果然是真气,不由得一阵唏嘘,心道可算是有些进境了。 然而引气入体只是一切之发端,剩下的便是无休无止的积累和打熬。越是在这条路上走不到头的人,其禀赋越是优异。 太阳每天都会升起,并不因为阴晴雷雨而改变,是以少羽每天都风雨不辍地出寨子去练功。除了将练功地点由后山改到了落马坡前,一切都与过去没有任何区别。 若是有,也只不过是更加孤单而已。 这一天,为了给枯燥的修行增添些乐趣,少羽随身带了一张短弓把玩。他先对着枯木桩开了近百弓,直到双臂都有些微微发酸。然而一看不远处的箭靶,只见所中者寥寥可数,不由得一阵气馁。他的射术之差,在族里同辈之中也算薄有微名。 射术不堪造就,少羽索性练习起功架来。经年累月的重复,使得他对这些古拙怪异的动作有了一些独特的理解,举手投足之间也有了些灵动神韵。山承泽曾道,这些功架虽然简单,但是奥妙着实无穷,不同的修炼者,资材迥异,悟性不同,习练之后所展现的韵味也大相径庭。 辰时一过,阳光射在身上渐生烧灼之感,此时太阳之气已失初生之纯粹,于炼体之境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少羽收了功架,又凝神静峙少刻,只觉四肢百骸热流奔涌,舒泰无比,忍不住一声**。待一切停当,便背好短弓望寨子走去,然而甫一转身,抬起的步子就僵在了那里,怎么也迈不下去。 只见身后不远的山石旁,分明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猝然的遭遇让少羽头皮发炸,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想也不想,矫捷地斜向一插,就势一个翻滚便到了一截枯木桩后面,背上的短弓不知何时已然取在手中并扣上了箭镞,微微颤抖着指向那两个活物。尽管对自己的箭术已经有了深刻体会,但是此时也别无他物可以倚仗。平稳了一下紊乱的气息,少羽这才看清了两个不速之客。 那是两个人族,高者是一个狼狈的老人,身上穿着残破不堪灰白长袍,脚下绑着一双破旧的草鞋,手里则拄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拾来的木棍。此时正吃力地斜倚在石头上,浑身透着刚刚走过千山万水的疲倦,浓密而花白的须发不掩清癯的脸庞,而隐藏在蓬松的眉毛下的却是一双深邃而湛然的眼睛。老人脚边杵着一个裹在厚厚皮裘之中的小不点,眉目间甚为清秀,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女孩儿,身高不满三尺,勉强够到老人腰间。她有着一头细细编织的小辫子,乌黑的发丝间隐约闪着璀璨的光芒,好像满头都缀满了珍宝。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则扑闪扑闪地看着少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 少羽紧紧地抿着嘴唇,脸色有些发白。小小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迸发出一股股充满兴奋和力量的血液。他满是诧异和警觉,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了一番,老人看起来平平无奇,倒是小女孩儿身上笼罩着一股难言的气息,让他有些无法揣度。 对于少羽的剧烈反应,老人并无任何表示,只是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下指向自己的短弓,率先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语气平和缓慢,口音沙哑浑浊,透着一种奇异的韵味。 “收起你的利箭吧!遍数五疆之内,都没有人这样对待弱不禁风的老人和小孩儿!”他用皱巴巴鼻子在空气中使劲地抽动了一下,似乎在捕捉什么气味,而后嘟囔道:“即使是这片群山中最粗鲁的姜族人,也不会这样傲慢无礼。” 少羽蹙眉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老人好整以暇地打理了一下身上破烂的布条,三两下就收拾出一派仙风道骨来,让少羽很是惊疑不定。只听他摇头晃脑地道:“老朽古辛子,自中土而来,乃是黄道神宫的一名祭酒。” 山承泽曾言,祭酒乃是人族专司传道育人的学者。少羽闻言,吃惊之余又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自枯木后走出来,端端正正地朝老人行了一个揖手礼,老人先是有些错愕,随之笑眯眯地受了,看起来很是受用少羽的谦恭。 古辛子欣慰道:“看来黄道神宫之名,于此等荒蛮地域亦有流传,不枉我辈兢兢业业传道育人!”说罢爽朗地大笑起来。 少羽沉默了一下,问道:“请问黄道神宫是什么地方?” 古辛子仿佛吞了一颗苍蝇,笑声戛然而止,吹着胡须问道:“你既不知黄道神宫,那又为何向我行礼?” 少羽腼腆笑道:“是爹爹教我的,说遇到人族的祭酒要执弟子礼。” 古辛子脸上现出恍然神色,赞道:“令尊倒是一个有智慧的人,难得南疆竟有这等尊师重道的人物,他叫什么名字?” 少羽犹疑片刻,答道:“山承泽。” “山承泽?”古辛子微微蹙眉,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倒是未曾耳闻,少年人你又叫什么?” “我叫少羽!” 便在这时,“咕咕”一声轻响自近旁传来,少羽循声望向那小女孩儿,却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好似一直没移开过目光。这是一个精致中透着野性的丫头,比部落里任何一个这样年纪的小女孩都长得好看。她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待在一旁,一双璀璨的大眼睛闪烁着难以言明的异芒。 古辛子问道:“少羽,你可带了些吃食?” 少羽闻言,忙不迭从随身的皮囊中翻出一些肉干,递给了古辛子,古辛子似乎并不饿,把肉干全部给了小女孩儿。只见她沉静如水的小脸终于绽开了一朵明丽的花儿,一把抢过食物,径去一旁吃了起来。 古辛子倚着山石闭目假寐,少羽也不顾他,凑到小女孩身侧,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小女孩聚精会神地吃着肉干,并不理会他,她吞咽的速度很快,仿佛饿了一个月似的。 少羽忍不住开口道:“你慢点吃,可别噎着了!”说罢又取出随身的水袋,递给小女孩。小女孩劈手夺过,拔下塞子咕咚咕咚胡灌一通,水袋很快就瘪了下去。 少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抬起头乜了他一眼,少羽脸上一红,歉然道:“你先吃,我不打扰你…” 这时传来了古辛子的声音,“少年人,不如来与我这个糟老头说说话吧!” 少羽依言走到古辛子跟前,古辛子道:“她叫灵儿,生于龙脊高地鹿水畔。” 少羽啊了一声,赞道:“这名儿真好听!” 古辛子没有接话,而是向南极目远眺,他指着地平线上最遥远的一线群山问少羽,“少年人,你可知那是何处?” 少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答道:“爹爹与我说过,那是断界山脉。” 古辛子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知离这里有多远?” 少羽想了想,摇头道:“我只知道很远,具体多远却不得而知。” 古辛子笑了起来,道:“在老朽眼里,那群山不过近在咫尺,乃是天地间最近的所在!” 少羽闻言愕然,不明白这老人如何这样说。古辛子显然对少年的惊讶很满意,他慢条斯理地捋了一会儿胡须,才又问道“我族自北上立足以来,苟且数千载,好几次险些被进犯的妖族灭了个干净,你可知是为什么?” 见到少羽把个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古辛子笑得更畅快了,他指着地平线上的巍巍山峦,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语气铿锵如金铁交击,“只因为那道门户尽在敌手!” “门户?”少羽越发地摸不着头脑了。 “不错!断界山脉山如其名,乃是隔断两界的天堑!” 少羽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了,忍不住寻思道:“不就是因为高吗?” 古辛子语气忽然变得无比悠远,“断界山脉危乎高哉,将南北隔绝开来。妖庭诸王裔强则强矣,却大多不耐山脉以北的苦寒。彼时我族仓促北上,无暇旁顾,导致险要尽在他人之手。妖族军队时而北上,对我族杀伐劫掠。我族累受天堑之苦,只能任人宰割。” “直到数千年前,我族自十二古贤之后,又同时出现了七位不世圣者,圣者心忧苍生,决定舍命一搏,联合冲击妖族祖庭,并差一点就撼动了诸王裔的根基。虽然最终未竟全功,却也夺下了断界山脉,将战线推到了妖庭北境,豁免我族任人鱼肉之苦。” 少羽平日便听山承泽讲了不少奇闻轶事,此时再听此老一番讲述,不由得悠然神往,热血澎湃。人道乃是天地间的孤子,即便是最为偏僻的部落中最为羸弱的老叟和幼童,都须学会坦然面对所有的不幸和灾难,并随时准备献身于存亡继绝的使命之中。 见少羽面上神光激涌,古辛子微含赞许之意地点了点头,“少年人既然明白了断界山脉的重要性,便不难知晓老朽为何说彼处近在咫尺。” 少羽侧头想了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我辈确然应当谨存居安思危之心,切不可对天堑形成依赖。多谢老翁教诲!” 古辛子见少羽已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再多说什么,话锋一转道:“老朽观你炼体之法圆融如意,显然已经初窥门径,不知你习练这套功架多少时日了?” 少羽答道:“整整三年呢。 古辛子眉头微皱,道:“三年?这进速确实有些缓慢。可曾请教过你家长辈?” 少羽点头应是,便把山承泽勉励他的那一番话照着说了,古辛子听罢微微颔首,赞许道:“倒不算误人子弟。”他犹豫了一番,道:“老朽今日受你一饭之恩,合该做些报答。” 少羽摇头道:“些许干粮算得什么,爹爹说,施恩莫望报!” 古辛子笑道:“这样罢,老朽授你一套剑术,如何?” 少羽挠了挠头,赧然道:“实不相瞒,我家长辈不许我修炼其他功法…” 古辛子哦了一声,脸上一副了然神色,道:“这倒无妨,老朽这套剑术只是技击之道,不涉及修为根本,大可放心习练,你家长辈也不会责怪与你!” 少羽闻言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那好吧,我学就是了,只是如果爹爹不高兴的话,我把它忘了,你可别怨我…” 古辛子闻言忍俊不已,只觉这少年着实有趣。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七章 谪凤九歌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古辛子当下也不拖延,随手拾了一根枯枝在手,权当佩剑,道:“老朽这剑术乃是新近草创,骨架已就,然而细节之处尚需补完,具体威能…目前尚不得知。” 少羽闻言嘴角一扯,心道:“这不是拿我做试验吗?”只是已然答应了人家,此时反悔殊无趣味。 古辛子双足微分,与肩同宽,道:“此剑名唤“谪凤九歌”,合共九势,少年人,瞧好了。”说罢左手广袖轻挥,一道透明影人凭空出现在他对面,少羽吃惊之下,不由自主捂住了嘴巴,只见那影人须发容貌、袍服打扮与古辛子一般无二,便连手中执的枯枝也一模一样,便似对镜而视一般。 目及少羽震撼神色,古辛子轻笑道:“不过是水元幻形,小道而已,少年人,别分心!” 话音刚落,那影人突然发难,挺身疾刺古辛子前胸,古辛子左足轻蹬地面,化作一羽惊鸿闪退。 “敛翼式!” 影人不等剑招用老,挽剑上撩其裆,古辛子挥剑下劈,正中来剑尖端,身形陡然偏折,仿佛随风飘荡一般,掠向影人左侧。 “燕翔式!” 影人回剑斜削,古辛子也出一样剑势,两剑缠在一处,霎时间砰砰交击数下。 “合鸣式!” 此时两人相隔近在咫尺,影人左手倏出,抓中古辛子脖颈,古辛子下颌一沉,锁住影人手爪,使其不得躲避,右腿携无俦巨力踢在影人肚腹,影人骤逢重击,翻滚出一段距离,身形显得明灭不定。古辛子并不追击,气定神闲地对少羽道。 “衔芝式!” 影人翻身跃起,抢上一通猛攻,古辛子妙招频出,游刃有余,不仅将影人剑招尽数化解,且每每以瑰奇剑势悍然反击,端的是精妙绝伦,把少羽看得是目眩神驰。 而后古辛子更将余下剑势一一使来,分别是“冲天式”、“扑地式”、“栖梧式”、“鸣珮式”、“殒身式”。这九势剑招攻守兼备,身法邈邈,寓凛凛杀机于宕逸绝尘之中,正是一套极为上乘的剑术。尤其是最后一招“殒身势”,一旦使来,其人跃然居于九天之上,携决绝之意纵情扑杀,虽九死而无悔。那影人便是被这一势由上自下击中脑门,裂为碎片湮灭不见。 少羽看得心中鼓荡不已,也有一些明悟,此剑术分明便是模仿禽鸟动作推演而成,一招一式,尽得羽踪鸿迹之奥,不由忖道:“这套剑术名唤谪凤九歌,难不成真是模仿的凤鸟么?” 此时古辛子收剑抚须,问道:“可看清了?” 少羽重重点头。古辛子便将枯枝交于他,随手再幻一个影人,道:“练来看看!” 少羽看那影人,却是与自己一般模样,心中不由有些好奇,还有些紧张,一失神间,那影人已经刺了过来,少羽见状大骇,适才从旁观战,只道影人笨拙不堪,每每被古辛子玩弄于鼓掌之间。此时轮到自己上阵,才发现自己的想法何等可笑,这影人的剑术,分明也是极为高妙的绝杀之技。 影人剑尖已抵胸口,少羽仓促之间也顾不得使什么精妙剑招,屈身滚在一旁,那影人弓步再刺,已然击中少羽小腿。一阵剧痛传来,少羽瞳孔猛缩,“这幻形竟然真有攻击力!” 古辛子见他身形狼狈,不由得掩面叹息,喝道:“留神!这影人虽然杀不了你,但是苦头是少不了的!” 少羽先机一失,处处受制,面临影人疾风骤雨一般的进攻,只得以零碎剑招格挡,不一会儿便又挨了几剑,疼得他冷汗直冒。心中苦道:“若是真人,我岂不是死上好几回了?”这一走神,又被刺中一剑,这一剑正中后心,身上虽不见伤,然而那疼痛却不遑多让,直把少羽疼得抱胸伏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那影人并不抢攻,收剑峙立一旁。古辛子神色严峻,一语不发。少羽忍痛少时,起身再战,这一回却是循到了章法,堪堪使出三势,便被影人刺中要害。不知何时,那唤作灵儿的小女孩儿吃光了肉干,也凑过来观看少羽练剑,一双大眼睛明波流转,小脸上时而现出跃跃欲试之色。 日头过了南天,又渐渐西沉。少羽不断被影人击败,又不断挺身尝试,屡战屡败之余,九势剑招渐渐娴熟不提,于避免要害被伤也颇有了一些心得,如此一来,一场比斗下来存活得也久了些。 直到日薄西山的光景,少羽终于使出殒身势,与影人拼了个玉石俱焚。影人散去,他则再也支持不住,瘫倒在地上,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便连呼吸也须得极为轻缓。 古辛子见他已然掌握了全部剑势,叮嘱道:“你虽已学全剑势,仍须时时砥砺,勤加练习。这套剑术能否于你手中绽出光彩,老朽拭目以待。” 少羽唯唯应是,古辛子也是利落人,当下拉了灵儿便走。 少羽挣扎着站起来,道:“这么晚了你们往哪里去?不如到我家歇一晚吧!” 古辛子洒然笑道:“谢过你的美意了,只是老朽答应了一位故人,不再踏进南疆半步,这便告辞。” 少羽不知道怎么劝说,问道:“不能走南疆,那你们可怎么返回中土呢?” 古辛子道:“少年人勿虑,老朽自有妙计。”说罢也不纠缠,拉着灵儿往落马坡下行去。 少羽呆立原地,目送二人去了,心中有些怅然,忖道:“所谓萍水相逢,便是如此吧…” 此时天色渐晚,少羽也不逗留,收拾起一应物什便要返寨,一步踏出,便被什么硬物咯着了脚。少羽俯身去看,却见尘土中半掩着一块寰形器物,心中一跳,“这老翁掉东西了!” 拨弄出来,掸去灰尘一看,却是一面古怪的青铜镜子。少羽估摸着他们还没走远,拔足往坡下追去,可是一直追到了落马坡底,也不见二人人影,心中不由奇怪,怎地走得如此迅速! 此时别无他法,少羽怏怏返寨,寻思着来日有缘见到,再还他就是了。 九天之上,古辛子拉着灵儿御风望东疾行,原来这老儿却有如此高蹈天外的手段,只是不想太过惊世骇俗,这才避过少羽。这样一来,少羽又怎么追得上。此时便听古辛子促狭道:“落神老儿不许老朽踏入南疆一步,如今他的子裔却习了我的招数,来日看他一张老脸,想必十分有趣!” 灵儿被他挟在腋下,看神色似乎一点也不以凭虚御风吃惊,只是双目扑闪地盯着古辛子,不明白他在偷乐些什么,她忽然掩嘴窃笑起来,声如振玉,十分悦耳。 古辛子奇道:“小丫头你笑什么?” 灵儿伸出两根手指头,小脑袋晃悠悠地,学足了古辛子的派头。 “其一,我笑你逢人便忽悠。” 古辛子面色一正,慨然道:“这岂能叫忽悠,老朽身为人族祭酒,本来就有教育万民的职责。这等茁壮少年不好生激励一番令其振作,老朽自己都过意不去。还有其二呢?” 小女孩那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光彩,盯得古辛子有些不自在。 “你那煞费苦心骗来的镜子呢?” 古辛子足下一个踉跄,竟在云团上跌了个跟头。 少羽去山珮家报了个安,晚饭也不吃,便回到了自己家。他将里外屋的油灯尽数点上,看起来好像一家三口俱在,心中稍觉温暖。每到夜里,少羽便抵不住潮水一般的思念,山继祖正好于他最快乐的时光去世,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这印迹既暖又冷,暖的是阿爷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爱,冷的却是对生离死别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少羽在空旷的石屋内发了一会儿呆,便自怀里掏出那面铜镜查看,明晃晃的油灯下,只见是一块巴掌大的寰形铜镜,背钮一面满布繁复纹路,细细辨别,好似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俱在其中,端的是森罗万象。可供鉴照的那一面却居中凹陷,少羽奇道:“这样怎生照人,照出来的莫不是丑八怪么?”整个镜身铜绿丛生,散发着盎然古意,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 少羽翻来覆去看不出端倪,不一会儿便失了兴趣。群峰之末金铁之物极为罕见,这一面铜镜,不论有用无用,其价值便自不菲。少羽想了想,找了块布帛裹了,贴身放在心口。一时间左右无事,心中遐思不断。 “没准明日那老翁发现丢了铜镜,便自己找回来了呢…” “若是他不来寻,又该怎地?” “他说自己是什么神宫的祭酒,难不成还要我寻上门去么?这天地之大,我该哪里去找那什么神宫?” “爹爹常说,外面的世界异彩纷呈,无奇不有,无所不包,我倒是向往得紧…” 这样想着想着,少羽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这一晚他做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梦,梦里他处在一个混沌不清的世界里,失去了视力,什么也看不清。他发足狂奔,直累得筋疲力尽,天边忽然出现了一座突兀的孤山,那山笼罩在一股灰败的气息之中,阴惨惨地令人心生惧意。 此后接连几天,少羽都做着这个怪梦,不由得心中疑云顿起。他也曾尝试在梦中靠近那座孤山,奈何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它面前。 这一天,山猪兴冲冲地上山来,他的半边脸肿得老高,说话也有些囫囵,“俺听俺阿爹说,族里要去小连山狩猎,俺也要跟去,被俺阿爹给揍了一顿。” 少羽闻言微愣,奇道:“你莫不是想揍回来?” 山猪一窒,道:“俺想偷偷跟着去狩猎,你去不去!”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八章 出猎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小连山位于烈山与望河之间,是二部的天然分界,乃是发自北方的一条山脉的余脉,于群峰之末境内迤逦近千里,其主峰巍峨耸峙,高可数千丈,峰上积雪终年不化,人迹罕至。山中植草丰茂,古木众多,入得林中郁郁不见日月,乃是众多生灵繁衍生息之乐土。 数百年来两家一直就此山归属问题争执不休,甚至屡动干戈。烈山提议以山脊为界,定下分属,这也是通行的办法。奈何小连山西麓山势陡峭,物产寥寥,东麓则平缓向阳,所出颇丰。这样一来,望河怎么肯答应。 烈山人惯常于山脉雪线以下狩猎,这段区域山势舒缓,气候宜人,山珍果木繁盛,因此栖居于此的兽类尤多,其中便有一种异颌猪,肉质鲜美,乃是做肉脯的上等材料。此猪体型巨大,形貌丑陋,且性情暴躁,时常攻击进山的猎户,历年来积下累累血债,烈山、望河二部皆深受其害。先人们早已总结出,异颌猪繁殖能力极强,长势迅疾,三五年便可成熟,倘若几个年头不梳理林子,那些猪群炸了窝,便会成群结队下山来觅食,对外出营生的部民来说,是极大的威胁。舍此以外,异颌猪还是少数几种可以扰驯为家畜的兽类,且一旦驯化成功,其脾性也会大为改观。 第二天凌晨,天刚蒙蒙亮,山熊与山陟领着二十名精悍族人,乘着盘羊向西驰去。把守寨门的两名族人此时倦意正浓,又见天光渐明,估摸着有好些族人要趁早进山做些营生,便只把寨门微微闭着,并不加锁。约摸半个时辰后,四道影子蹑手蹑脚摸进羊圈,不一会儿牵出两头盘羊来,四蹄裹上软皮,嘴上皆戴了竹罩子噤声,悄无声息拉出寨门去。一旦出了寨,四人分乘妥当,风驰电掣也望西去。 少羽与山猪共乘一骑,另外两名少年是一对孪生子,哥哥山跃,弟弟山举,四人常在一处玩耍,调皮捣蛋的事儿也没少做,被山猪引以为至交好友。山举善于追踪行迹,便载着哥哥于前引路,四人循着猎队的足迹,于正午时分抵达小连山山脚下。烈山人于此建有一个哨站,为进山的族人们提供便利,而在狩猎时节,更有两名年迈族人驻守在此。 入山的主道便在哨站旁,山熊等人于不久前刚刚入山,少年们怕惊动了驻守的族人,小心翼翼地绕过哨站,寻见一条崎岖的小路,一头扎进山林之中。 林中巨木参天,山路萦纡曲折,少年们原本打算折上主道,继续跟着猎队,奈何一入密林,除足下小路外,入眼尽是莽莽臻臻,莫说不知主道在哪里,便是知道,也没可能即刻折上去。几人对视一眼,皆闪动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少年们自小便在部落周遭的林子里转悠,也算自得其乐,直到有一天,一群十六七岁的青年讥嘲众小,言道毕竟是青腚娃子,只能在妇人家采野物的林子里混,少年们尽皆怒目,山猪作为孩子王,更是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于是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总有一天,要像一个真正的猎人一样,进男人该进的山里狩猎。 山猪此番乃是怀揣抱负而来,是以一应准备甚为齐全,骨刀木盾,强弓利矢,不一而足,更在腰上挂了一卷粗麻绳索,大有无猎获,不还家之态势。孪生兄弟大抵也是如此,唯少羽轻装简行,除了背上一张短弓并一壶羽箭,便只在腰间插了一柄狭窄骨刀。他本来想找一柄短剑的,奈何兽骨生脆,若是磨制成剑器,恐怕轻易便会折断。 在林子里穿梭了个把时辰,少年们寻了片空地略作休憩,几人席地而坐,就着清水啃食肉干。山猪瞥见少羽腰间插着的狭刀,忍不住笑道:“少羽,你随身揣根牙签做什么?” 少羽闻言小脸一红,争辩道:“什么牙签,这是我的兵器!” 山猪嘿嘿直笑,掣出一柄厚背阔刀,呼呼带风舞几下,得意道:“这才是兵器!”山跃、山举也在一旁直笑,他们惯用的兵器虽不及山猪这般沉重法,但也是常见形制。 少羽努了努嘴,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少时众人休憩妥当,便继续望山中疾赶。 却说山熊等人循着主道,一路上不克稍歇,望预定狩猎地点疾驰。异颌猪的栖息地是固定的几个所在,分别是几处山谷里的洼地,地势舒缓的茂密丛林,以及乱石遍布的山岗。烈山人早已摸清了这种野兽的生活习性,熟知它们于什么时辰会出现在什么地点。 约摸日暮时分,猎队便摸到了一处小山谷里的洼地,这片洼地方圆十余里,水草丰茂,有着绵延宽阔的滩涂及沙地,正是异颌猪最为钟爱的觅食地点。众人小心翼翼摸到水洼边,只于滩涂上看到若干足印,却并未发现一头异颌猪。 山熊低骂一声,“晦气!”余下众人都有些失望,显然山上的猪群今日正好没到这个洼地来觅食。此时天色已晚,山中夜行颇为艰难,且多有不可预料的危险因素。是以众人在远离滩涂的一片隐蔽乱石中扎下营地来,期冀能够碰上明早下山饮水的猪群。 却说少羽等人复循小径行一二时辰,便完全失去了方向,山举的寻迹之能,于此满目青山叠翠,遍地兽踪禽迹的所在,并无多大效用。少年们也不恼,索性放开来四下寻猎,忙活了一下午,堪堪猎获了莎鸡并松鼠几只。虽然战果寥寥,几人心里却满满充塞着亢奋。到了傍晚,少年们扎下营帐来,燃起一堆篝火,将猎物烤来分食,只觉美味绝伦。随后就着山风月色,一直闲侃到三更天,才沉沉睡去。 半夜,正值山跃当班,栓在一侧树上的盘羊忽然躁动不止,正自困乏不已的山跃陡然惊醒,支起耳朵谛听,树林里传来悉索异动,山跃赶忙晃醒三人,一并举了火把入林查看,照见一条细鳞大蛇盘在枯叶堆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山跃嗐了一声,道:“还以为是什么山精鬼怪,原来是条活绳子!” 少羽也有些紧张,道:“想必是觑着火源,寻过来取暖的。” 山猪比个手势,恶狠狠地道:“耽搁俺们好睡,合该烤了它!”见到无人响应,也觉无趣得紧,便用木棍把蛇挑了,扔得远远的。众人回帐睡去,山举替下哥哥值夜。将近寅时时分,少羽啊地一声惊醒,把垂头假寐的山举吓了个激灵,山举问道:“少羽,你怎么了?” 少羽晃了晃脑袋,微微笑道:“没事,做了个噩梦而已。” 山举闻言不禁莞尔,几人中以少羽最幼,又逢初次露宿,睡不踏实也是常理,于是安慰了几句,眼见少羽脸色好了许多,复叮嘱几句便去睡了。少羽打着哈欠困坐于火堆旁,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挑拨着干柴,将恹恹的火苗提拔旺盛了,才不觉晨起清寒。篝火哔啵地烧着,火光印在少羽面上,显出明暗的光影,一张稚气分明的小脸,依稀是寥落神色。 第二日,少年们丝毫不以露宿为累,一个个神采奕奕,活脱脱几头小牛也似。昨日所获不多,大家心里都卯着劲儿,便一个一个山头下细检索,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午后遭遇了一头行动迟缓的大虎。 骤逢此等凶兽,少年们皆是吓了一大跳,不想那大虎扭头便跑,少年们相视一眼,拔足便追。那大虎个头十足,远胜少年们寻常所见,一身毛色更是鲜艳夺目,据此足以断定这是一头妖兽。山举眼尖,发现地上淋淋血迹,不由喜上眉梢,叫道:“原来是头病虎!” 几人足下生风,山跃善射,一边疾奔一边张弓搭箭,待众人追上那虎时,已然喂了三支翎羽在它臀上。山猪竖起大拇指,一双贼眼却瞧着少羽,揶揄道:“瞧瞧人家这准头,少羽你真是白瞎了那双纤纤细手!” 但凡这种时候,少羽便佯作没有听见,脚下不停,眨眼间把住那大虎一方去路。此时合围之势已成,那大虎困在中央,却不思突围,只顾瑟瑟不止,端的是毫无猛兽风范,仿佛骇破了胆似的。少羽觑见它身上多处见伤,好几处现出森森白骨,然而除却山跃射中的三支箭外,皆不似人为。心念电转,想必是与其它猛兽争斗,才落得这般下场。审其体型气魄,想必当初也是威风凛凛,能将它伤成这样,可见其敌手不同寻常。 山猪与其父一般是个急性儿,顶了一张木盾冲撞上去。那大虎境况虽惨,却不至于束手待毙,此时被惹出真怒,厉啸着扑向山猪。只是一身实力此时发挥不到三成,攻速缓慢,力量虚乏,轮番猛击打得山猪龇牙咧嘴,仅此而已。 山跃控弓居于外围,不时放出冷箭,山举则与少羽打个眼色,各从侧后方偷袭大虎软肋。山举双手持刀,逼近大虎臀后,斫出一条血槽,那大虎吃痛之下,居然不望山举反扑,反而折身去捉少羽。原来少羽在另一侧,使了个“谪凤九歌”的散碎剑势,将一柄狭刀刺入它肋间,深可半尺。 大虎惨叫不已,返身一掌抽中少羽胸口,少羽翻飞在地,双颊升起一抹不自然的酡红,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淤血。这才稍减胸中烦闷。 那大虎已是强弩之末,乍出全力报复少羽,顾此失彼之下,被其余少年轮番掩攻,一时间摇摇欲坠。山猪目及少羽受创,惊怒交加,巨力陡发,一刀砍断大虎一只前足,大虎悲嘶一声,扑倒在地,再也挣扎不起来,须臾便被乱刀穿刺,抽搐几下便毙了命。 山猪扔下刀盾,抢到少羽身前,急呼道:“少羽,没事吧!” 少羽捂着胸口,脸色发白,兀自笑道:“没事,就跟挠痒痒一般!” 山猪见他谈笑自若,浑不似伤重神色,登时松了一口气。几人经此鏖战,俱已疲累,山猪兴冲冲地去收拾了虎皮,大家返身寻了盘羊,另外找了一块僻静处休整。 却说山熊等人次日清晨没等到下山饮水的猪群,便继续望高处搜寻,终于在异颌猪惯常磨皮的乱石岗上,找到了为数众多的一个猪群。经过一番围杀,人人俱有斩获,仓促之间,还有族人用绳套捉住几只幼猪。 山熊心怀畅快,怀里钳住一头小猪,那小猪挣扎嘶叫不止,却无论如何挣不开山熊的臂膀。一个族人笑盈盈走过,打趣道:“熊哥儿,抱儿子呢!” 山熊闻言轻踢他一脚,啐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那族人也是浑人,没脸没皮道:“狗牙胜在利索!” 众人打闹一阵,山熊望一眼近在咫尺的山脊,提议翻上去看一看,众人此行不虚,心下皆是轻松,便都慨然应允。此时各自的盘羊上都捆了猎物,勇士们只得步行。 顺着山岗爬上十余里,山熊忽然止步,众人兀自愕然,山熊阴沉着一张脸,看向一条斜向蜿蜒而出的岔道,只见那山路上无数凌乱蹄印清晰可辨,显然有一拨猎队于不久前从此经过。山熊问道:“最近可有别的兄弟山上来打猎?” 山陟凝眉摇头,沉声道:“熊哥儿,恐怕是望河的人!” 一名族人心细如发,道:“根据蹄印判断,人数当在三十上下,约莫走了半日时光!” 其余族人尽皆面有怒色,不少人愤声道:“望河人欺人太甚,手都伸到咱们烈山的碗里来了!” 山熊眼露凶光,切齿道:“俺不与他们找麻烦,他们倒好,欺上门来了!”探手去解驮在坐骑背上的猎物。山陟见了,急道:“熊哥儿,你干什么?” 山熊冷笑道:“当然是去干望河的狗崽子们!你们去不去?” “可是这些猎物怎么办?” 山熊朗声道:“宰了那些小贼,再回来取不迟!” 众人哄然叫好,皆解下各自的猎物,返身骑上盘羊,跟在山熊后面,循着足迹追击。 转眼便至日暮时分,山道上蹄印仍在,然而始终不见望河猎队的影踪,那擅长辨迹的族人两眼闪着厉芒,道:“快了,只隔着半个时辰远近!”山熊神情亢奋,引着众人衔尾直追。复前进数里,从旁再现一条岔路,一名族人止住众人,指着岔路道:“咱们这样从尾巴上追上去,万一被打个埋伏,须不便利!不如循此道,神不知鬼不觉绕到前面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众人尽皆称善,山熊嘿嘿一笑,赞道:“好计策!”当下引着猎队拐上岔道。 却说少羽四人休整了一整天,此时新鲜劲儿过去了,在山中转久了心中不禁发慌,便只想寻着长辈们的猎队,一起返回部落去。然而四目所及越见荒僻,少年们心中惴惴不已,山猪胆气最盛,豪声道:“怕什么,俺们可是连老虎都打过了!” 山跃打个哈哈,道:“是啊,族里又几人能打死过老虎?还是那么大一头,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猛兽!” 山猪拍着胸膛,道:“此番回去须得使全寨子的人都知道,俺们可不是小屁孩儿了!” 少羽、山举闻言窃笑不已。山跃忽然啊地一声惊叫,喝道:“有动静!”众人打个激零,瞥眼只见路旁草丛簌簌连动,一道黑影电射而出,循小径望上奔走。 山猪两眼放光,催促盘羊追赶,口中嚯嚯喊道:“捉住它!” 山跃山举两兄弟衔尾跟上,山跃于奔驰之际,抄了猎弓在手,觑着那黑影,嗖地一箭,射进了草丛里。他轻敲一下山举的脑袋,怨道:“骑稳些!” 山猪偏头对少羽道:“少羽你有伤在身,等会儿俺跳下去截住那畜生,你自个儿把好盘羊!”此时身后山跃再开一弓,那箭矢堪堪贴着山猪耳畔呼啸而过,山猪不由得惊出一声冷汗,扯着嗓子骂道:“你倒是瞅准了啊!”便听前方传来一声痛嘶,却是真的命中了。 山猪略略一呆,眼见那头走兽速度骤降,不由得精神大振,大呼小叫着跳下羊背去,就地几个翻滚便卸去冲势,身法大是矫捷,他翻身爬起,如出闸猛兽扑向那头受伤走兽。离得近了才看清,那走兽原来是一只双耳细长,皮色斑斓的山猫,那一箭中在后股上,疼得它一蹦一蹦地,眨眼便被山猪追上。 山猪奋力前冲,劈手夺住山猫修长的尾巴,脚下登时刹进泥土里。那山猫尾巴被擒住,摔了个狗啃泥,却不愧以迅捷见长,四爪甫一着地便折身猛扑山猪。山猪仓促之下扬起左臂,使骨质护臂抵住山猫利口,右手探出抄其肚腹,一个屈身猛掼,将那畜生砸在地上。山猪血性勃发,翻身坐于其上,拳头直如雨点一般打在山猫脸上,初时还能听见嗷嗷厉啸,不多时只闻哼哼惨嘶,再过一会儿,便杳无声息了。山猪站起身来,那山猫躺在地上,一颗头颅被打得面目全非,红的白的溢了一地。 余下少年俱是呆愣,山举张口结舌道:“猪…猪哥儿,太生猛了!” 山猪睥睨一笑,鼻孔朝天道:“过奖了!”自腰后拔出短匕,蹲身去剐那山猫皮。 便在这时,密林高处忽然传出一声凄厉悲鸣,听来不似兽类,紧接着又是几声惨呼。少年们循声望去,遥遥地只见火光一闪即逝,不由得脸色发白。少羽急道:“山猪,走!” 山猪舍不得剐了一半的山猫皮,正自犹豫,少羽猛鞭盘羊疾驰而过,探手捉住山猪颈后衣领,猛一发力,便将他提上羊背来,仓促之间哪顾得前后,山猪正好与他相向而坐,一张胖脸惊惶不定地看着他。 “少羽,你怎地这般大力?” 少羽没好气地道:“是你太轻了吧!”山猪闻言气结。 此时四下一片漆黑,那惨呼声起处再无动静,少年们强忍心悸,觑着方位疾赶。那地儿乍看很近,其实尚在另一个山头,片刻之间哪得赶至。 再行少时,山林里忽然现出粼粼火光来,继而惊叫声,喊杀声,惨呼声,兵器交击声缠夹一处。少羽奇道:“怎么打起来了?” 山猪背向坐着,耳旁只闻呼呼风声,急道:“什么打起来了!” 少羽不睬他,全神贯注操控盘羊,忽然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警兆,想也不想,一扯缰绳让盘羊偏离了原路。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磅礴的黑影自草丛里窜出,呼啸着掠过少羽,撞向了山跃、山举两兄弟。 少羽忙勒缰绳,盘羊又冲出一段距离。他与山猪回望身后,只见黑漆漆的山道上,孤吊吊的两盏红灯笼闪烁不定,继而传来山跃、山举两兄弟绝望而短促的惨叫。蹄声得得,盘羊自黑暗中惊惶冲出,羊背上哪里还有两兄弟的身影。 山猪目眦欲裂,一个翻身滚下地去,刀盾俱已取在手中,朝着红灯笼箭射而去。一股腥风忽然扑在脸上,山猪止住脚步,那两盏红灯笼近在咫尺,这时才看清,原来是一头无比丑陋的异颌猪妖,高肩阔口,面目狰狞,使一双红通通的大眼,死死地盯着山猪。那猪妖猛开大口,森森利齿间一只断足隐约可见。山猪只觉浑身上下一片冰凉,四肢百骸提不起一丝力气。 千钧一发之际,山猪只觉脑后衣领一紧,身形不由自主飞退,那猪妖仓皇扑咬,只咬下山猪一只靴子。 少羽将山猪横放在身前,勒转羊头,疯狂地挥鞭,从那猪妖一侧窜出。那猪妖盛怒之下,扭身挣断数根碗口粗细大树,化作一道闪电向着两人疾追。 山头上烈山望河二部之人已然战作一团,望河猎队的领头何淼虽非定寰中人,却身负族里唯一一枚图腾,一身实力堪堪可与定寰媲美。他在人群中寻着山熊,一扑上来便狠招迭出,口里兀自骂道:“卑鄙无耻的烈山人!定是尔等害了我的几名族人!” !章节内容结束 第九章 混战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原来山熊等人沿岔道行不多时,迎面驰来数骑望河人,乍见烈山等人,为首一人劈头便问道:“尔等可见过我望河的族人?” 山熊狞笑道:“正在满山寻你们,不想送上门来了!”当下也不分说,招呼族人上前围杀。那领头的望河人见了,咬牙切齿道:“果然是烈山杂种,害了兄弟们!”觑见山熊等人势大,不敢轻易交锋,拨转羊头便望来路脱走,一边没命奔逃,一边把个骨哨吹得呜呜直响。 追不多时,迎面又赶来一拨望河人,正是何淼引着大部队来援。那望河小队见了,急呼道:“淼哥儿,烈山人要赶尽杀绝!”双方再不言语,撞在一起便厮杀起来。 山熊原本积怒已久,厉声道:“不错!爷爷今日正要害了你这二十多条性命!”山熊人如其名,生就一副昂藏之躯,膀大腰圆,虎背熊腰,此时躯干一抖,皮肤上眨眼间满布血色,浑身气息为之一振。 何淼看得眼皮直跳,心道:“这却是什么古怪?”手上毫不示弱,招出一道水气笼向山熊,二人战作一团。望河人较烈山人只多出几骑,双方实力相当,在山林中捉对厮杀,斗得难分难解。 山熊山鲁昆仲二人在定寰门外滞留经年,突破也是最近的事,连寻常族人也不得而知。何淼自也不知底细,与山熊甫一交手,不由得心中大骇,山熊本就天生勇力,定寰之下凶威赫赫,倘若倚仗图腾之能,当能稳胜一线。然而此时这厮岂止是悍勇,简直如洪荒猛兽一般,浑身蒸腾着无匹热力,何淼连驱数道水气,皆被蒸发一空。 山熊手拈一根青幽幽长棒,舞得呼呼生风,挽出一串棍花向何淼罩去,何淼仗着身法腾挪闪躲,每每于毫厘之间险险避过。这样一来,山熊占尽主动,越斗越豪,口中连连怪叫,把个何淼撵得东窜西跳。何淼叫苦不迭,不停窥探着山熊的破绽,然而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轻易与之接招为好,只是这样一来,一身绵密狠辣的近身技巧皆使不出来。如此斗不数合,山熊意气更甚,连连抢攻之下,破了何淼身法,一棍抽在他腰间。何淼仓促之间以骨爪架住,须臾便被击成齑粉。何淼大惊失色,忙不迭扭曲身躯,险险避过要害,然而气息狼狈,显然也不好受。 “定寰!”何淼脸色无比难看。 山熊哈哈一笑,道:“不错,孙子倒是有眼力!” 何淼心念电转,自己仰仗图腾,可以比拟定寰威能,然而真要与正牌定寰修士放对,须臾便要被打回原形。此番不能力敌,不如与之周旋,再伺机反击。 心中已有计较,当下引着山熊专往密林深处游斗,山熊浑不在意,手里一根长棍所向披靡,所过之处,草木为之摧折。战不多时,山熊便已觑出蹊跷,心道这厮分明是逗着俺耍!怒哼一记,折身去寻其余望河人,干脆利落连斩数人。 何淼看得是目眦欲裂,不想这大狗熊狡狠如斯。有心与之针锋相对,也拿烈山人出气。转念一想,此番带出来的族人皆是自家心腹,殊为难得,若是折损多了,便不是一口恶气能解决的事。心中已有退意,于是打个呼哨,招呼望河众人撤出战团,望山脊处逃遁。烈山众人缀在身后穷追不舍。 却说盘羊驮着少羽、山猪二人,于密林里惶然奔走,身后猪妖奋蹄直追,不大工夫便翻山越岭,连跨几座山头。 山猪横身搁在羊脊上,一起一伏,颠得肚腹里翻滚不已。一身热血冷凝不少,眼见情况危急,也不由慌了神,急道:“少羽,怎么办?” 少羽脸色发白,连番剧烈动作,牵扯出胸口瘀伤,只觉患处犹如针刺一般,疼痛难耐,不一会儿便额头现汗。听见山猪发问,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逃吧,希望能遇到熊叔他们!” 山猪忽然惊叫一声,“对了!”胖躯连扭,自兜里掏出一只骨哨来,凑在嘴上呜呜吹响。一时间哨声悠扬,回荡在群山之间。 身后猪妖陡然发力,望前猛冲一阵,一张大口扑咬不止,险些儿咬在盘羊腚上。少羽只觉脊后恶风不断,不由得弓背缩首。那猪妖身高体阔,四肢短粗,然而身形如电,奔行速度着实骇人。少羽匆匆回首看它,正好与那一对血红的大眼对上,霎时间一股凶戾气息冲撞而出,少羽心肝儿一颤,连连猛鞭盘羊,将猪妖甩出一截距离。忽闻耳畔呼呼风响,少羽忙不迭俯身避过,只见几根利矢一般粗细的猪鬃疾射而过,钉在一侧小树上,夺夺连响,碗口粗细的树干竟被穿透。 山猪怪叫一声,“娘咧!”身子不由自主缩成一团。便在此时,盘羊忽然一蹄踩空,猛地一个趔趄,险险没有栽倒在地。少羽双足插在足蹬里,身子只一晃荡便即稳住,劈手去摁被颠得飞起的山猪,已是晚了一步,那厮自羊背一侧滚落,惊叫着跌下地去,眨眼间便被抛在后面。 少羽夺目看去,那猪妖竟对跌落的山猪视若无睹,从他身上越过,仍向少羽直追。少羽心下稍安,叫道:“猪哥儿,去叫熊叔救我!”手上皮鞭连挥,引着猪妖只顾逃窜。 山猪滚在地上,只觉一股剧痛自胁间传来,想来是摔断了几根肋骨,眼瞅着那猪妖对自己浑然不睬,心下惊诧不已。挣扎着爬将起来,目及满眼荒芜,却不知哪里去寻大人们,一时间左右为难,索性把心一横,仍自忍疼望少羽逃走的方向追去。 盘羊背上少了一个胖子,身形利落不少,奈何体力消耗甚巨,此时疲累不堪,速度不增反减。那猪妖吭哧吭哧喘着大气,撵得少羽无暇他顾,心中嘀咕不已,“莫非这厮喜欢吃盘羊么?”转眼便推翻了这个想法,山跃、山举两兄弟命丧此獠口中,他们的盘羊却得以逃脱,血淋淋的事实证明,猪妖更喜欢吃人。想到这里,少羽脑中不由跳出一个奇异的念头,“难不成我少羽,竟是这畜生中意的口味儿?” 背后恶风遽传,又有猪鬃隔空射至,这一次角度更为刁钻,直直朝着少羽背心,即便人能避过,盘羊也要遭殃。少羽不得已扭身连挥狭刀,劈落来袭猪鬃,那猪鬃坚逾金铁,来势迅疾,直震得少羽虎口生疼。手上狭刀已然崩口数处。 “要是有一柄铜剑就好了!”少羽如是忖道,心中不由得怨怪起姜蛮来,带回来那么多青铜剑器,却连一柄也不与他。 如此一追一逃,数个时辰眨眼便过,一人二兽穿林过野,皆累得几欲虚脱,少羽虽则不用下地奔走,也被颠得屁股开花,浑身散了架一般酸疼不已,胸口患处尤甚,一呼一吸也显得艰难无比。 少羽被猪妖追得气闷不已,暗道:“这厮发了什么疯!怎地对我穷追不舍,倒似有不共戴天仇恨似的!”他回望一眼,那猪妖分明疲惫已极,若是寻常兽类,只怕早已脱走。然而甫一触及那双赤光灼灼的妖瞳,少羽心中雪亮,这厮是认定自己了。心中再无侥幸,自顾将息畜力,期盼着能够坚持到来人援救。 山猪追不多时便完全失去了方向,心中急切不已,便望山中树林稀疏处奔走,口中呜呜鸣哨,直吹得头晕眼花。忽然远处林中传来嘈杂声响,山猪大喜过望,疾奔过去,遥遥望见几骑疾驰而来,看服色却是望河人。 当先的望河骑手瞅见山猪,骤吃一惊,继而见他孑然一人,不由大喜,冲上来挥刀便劈,山猪大骂一声,屈身滚在一侧,那望河人见一招未奏效,疾拨羊头再取山猪。另外几名望河骑手已然赶至,其中一名汉子嚷道:“磨蹭什么,速速结果了这小杂种!”几人一并围杀山猪。 山猪深陷敌阵,小小少年哪里是这么多壮年勇士的敌手,须臾间便挨了几刀,伤处深可见骨。手上挥盾连挡,堪堪护住要害,于战圈中翻滚不已。 林中蹄声得得,又有骑手赶至,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山猪听见有熟稔的声息,忙不迭大呼救命,便闻一声惊呼,“山猪,你怎么在这!”一名烈山猛士抢上来,三两下劈散众人,救下山猪。山猪绝境逢生,一双小眼扑簌簌落下泪来,茫然问道:“陟叔,怎地和望河人打起来了?” 来人正是山陟,此时哪得功夫理会山猪,将其护至战圈外围,径去与望河人厮杀。山猪急切不已,连呼山陟也不答应,林中忽然传来一声雷吼,山猪眼前一亮,高声连唤:“阿爹,俺在这儿!俺在这儿!”山熊冲杀过来,劈头骂道:“小兔崽子,你在这里作甚!” 山猪急道:“阿爹,快救少羽!” 山熊闻言一震,虎目一厉,问道:“少羽那崽子也来了?快说怎么回事!” 山猪气喘吁吁将来龙去脉说个停当,山熊急的怪叫不已,恨声骂山猪道:“都是你这小畜生,回去看俺不打断你的腿!” 山猪眼泪哗哗,只顾哽咽道“阿爹,你快去救少羽吧!” 山熊瞥见幼子遍体鳞伤,心下隐痛,兀自怒目道:“慌什么,先杀退这些望河杂碎再说!” !章节内容结束 第十章 获救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却说那猪妖好生顽固,纵然追不上少羽骑乘的盘羊,也始终不离三丈开外,把个少羽撵得满山乱窜,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少羽尝试过连拐数道急弯,没成想不仅没有摆脱猪妖,还险些儿被它斜插一记剪去路径,心里对这厮的狡黠又有了新的认识。 少羽所乘盘羊早已不堪负累,口衔泡沫,鼻淌清涕,恹恹地奔跑着,鞭与不鞭,都只凭着一股求生的欲望在支持。少羽看它这模样,心知此番即便能逃得性命,只怕也是废了。 此时猪妖再生一股耐力,竟然将双方距离缩短一大截,一副尖吻抵在少羽脊后。少羽背心发凉,觑见一处茂密丛林便折将进去,意图通过逼狭地势甩开猪妖。 此时已近傍晚时分,甫一入林,一股阴寒浓郁的潮气便扑面而来,层层翠盖遮天蔽日,四下里晦暗不明,少羽躬身敛形,护住头脸,不时有树枝拍打在背上,抽得他生疼不已。那猪妖体型阔大,于密林中奔行甚为不便,一路上横冲直撞,硬生生犁出一条路来。这样一来,便被少羽逃出几丈距离去。 猪妖气怒已极,瞅见前方开阔,陡然一震脊上鬃鬣,催发数道利矢电射而出。少羽侧耳听见呼呼风响,只得扭身挥刀连斩,勉强解决所有猪鬃,已累得手臂都抬不起来。折身前看,一道老藤当胸横至,少羽避之不及,撞个满怀,胯下一空,盘羊兀自向前奔去。少羽如中巨锤,滚下地来。 那猪妖大喜过望,连连奋蹄,扑上来便照少羽猛咬,少羽贴地连滚,一张腥臭巨口只在眼前,端的是凶险无比。那猪妖连番扑咬不中少羽,倒是拱了一嘴的泥土。它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吐出咸腥异物若干,少羽一眼觑见其中人类残肢,只觉肚腹翻涌,几欲作呕。四肢异力陡生,少羽翻身爬起,那猪妖吐尽异物,只觉舒畅不少,再将一张狰狞巨口扑杀少羽。少羽手持狭刀,心下一片空明,“谪凤九歌”的身法剑式一一浮现眼前。手中狭刀前搭,身形却似随风荡漾一般,折向一侧,正是“燕翔式”。 猪妖扑了个空,眨巴眨巴眼睛,犹自难以置信。足下却不稍停,折身去捉少羽。少羽初窥身法堂奥,是以并不力敌,只纵身腾挪,身形连闪,绕着猪妖疾走,那猪妖被逗得团团转,却连一根毛也捉不住。气怒之下,张开巨口陡发一声长嚎,其声惨烈无伦,少羽忍不住掩住耳朵,只道这世上恐怕没有更难听的声音了。忽觉脚下一沉,一道“敛翼式”便被中断,少羽仓皇低头看去,只见以那猪妖为中心,方圆五丈之内地面坚岩硬土竟然变作泥沼,自己的一双足深陷其中,转眼间便要没膝。 “又是一门神通!”少羽嘴里发苦,心道这猪妖果真厉害,除了攒射鬃鬣之外,尚有此等玄异法术。 那猪妖脚踏泥沼,缓步逼向少羽,好似织网捕猎的蜘蛛,少羽便是那陷在网中的可怜虫豸,心中不由得生出十分绝望,双足仍自强挣不已,却是徒劳无功。那猪妖不疾不徐,许是施展神通之时有什么禁忌,一双凶目锁住少羽,那戏谑的眼神,充满了嘲弄的意味。 少羽毕竟年幼,此时心中恐惧难抑,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泪来,一边哽咽一边高呼救命,只是这荒郊野岭,又哪里来的援手?那猪妖越逼越近,少羽浑身已然凉透,忽觉脚下吃住力道,竟自不再下陷,低头看去,不由惊愕不已,只见足下方寸之地,不知何时呈现干裂之状,倒似被烘烤过似的。脚踏实地之感自足底传来,少羽大喜过望,忙不迭猛蹬实处,身形提纵而起,一双泥足拔葱一般脱困而出,干土簌簌跌落。那猪妖见状大骇,也不顾维持神通,飞身上来扑咬,泥沼转眼不见。 少羽这一纵便是三丈高,猪妖瞬息扑至,少羽足尖险而又险于猪妖鼻上一点,再提纵几丈,此时身在半空,正合九天奥义,一股决绝荡然之意充塞胸臆。 “殒身式!” 少羽大喝一声,化作一道坠星击向猪妖头颅,一柄狭刀正中猪妖右眼,直插没柄。那猪妖吃疼惨嘶不已,猛地甩头,少羽死死握住刀柄,只听啪嗒一声,狭刀吃不住力,齐柄而断,少羽被甩落下来,不想落脚之处竟是斜坡,甫一落地,便顺着坡势跐溜下去。 那猪妖满头淋漓鲜血,竟尔不要命一般也跳下斜坡,翻滚着朝少羽追去。少羽屈身抱头,皮球一般滚落,一时间天旋地转,只听得耳畔簌簌声响,不时有枝条抽在身上,疼得他连连闷哼不止。 好不容易跌落坡底,少羽挣扎着坐起来,尚未来得及庆幸劫后余生,一眼便望见半坡上飞速下落的大肉球,不由得哀嚎一声,“有完没完!”啐一口带血唾沫,一瘸一拐地继续逃亡。 这坡底却是一处深渊,少羽向前并不多时,便到了一处断崖边,向下一望,只见山岩峙傲,云气氤氲,深不可测。此时前有天堑,后有凶妖,端的是进退不能,插翅难逃。 那猪妖滚落之时,一路撞断无数草木,下得地来,竟尔半晌挣扎不起,少羽远远觑着它,沿着崖缘搜索出路。此时上方忽然传来悠远人声,初时少羽以为自己听岔了,待得辨出有人在高呼“少羽”,不由得大喜过望,抬头果然望见对面山上有数道火光,当下连声高呼:“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声音在空谷里回荡不绝,继而便闻山上有人惊呼:“找着了!在下面!快寻路下去!” 此时那猪妖忽然弹起来,一步步逼向崖前。少羽心急如焚,只道如此这般还是死了,着实不甘心。 数骑盘羊自山坡上滑溜下来,有族人已经发现了猪妖的行迹,口里嗬嗬叫着,想要吸引它的注意力。奈何那猪妖认准了少羽,于旁边一切皆不管不顾。少羽沿着崖边疾走,不多时便被逼到边缘,那猪妖已近三丈之内,一个纵身便能将少羽扑在地上。 数只绳套凌空飞至,准确地套在猪妖头上,几名烈山勇士乘着盘羊死力拽住,那猪妖挣扎着望少羽龇牙咧嘴,少羽望着近在咫尺的猪妖,一张小脸毫无血色。 坡下传来山熊的大吼,“一群脓包,看俺的!” 那猪妖嘴里套了几根绳索,吃力之下勒得死死的,直将它嘴角豁裂一条大口子。山熊滚下盘羊来,劈手抢过一条绳头,背在背上向后拉扯。那猪妖作势前扑,然而身形却是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四蹄死死钉在山岩上,拉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深槽来。它忽然奋蹄前冲,烈山汉子们死力抵住,触不及防之下,一个个人仰羊翻,山熊险险被拉个趔趄,探手抱住一块凸起的巨岩,额头上青筋暴绽,一双虎目里隐现血丝,负在肩上的绳索已然深深勒进肉里。 那猪妖再难前进一寸,犹自不甘心地死命挣扎,忽然脊背一震,最后一根猪鬃疾射而出,电光火石之间,少羽闪避不及,被当胸射中,一股无匹巨力透体而入,直将他撞得滚出数丈,差点滚落崖去。 远远地传来山猪撕心裂肺的悲鸣,继而无尽的黑暗一拥而上,少羽无力地闭上了双目。 ………………………………………………………………………………………………………… 一直到凌晨的时候,少羽才悠悠醒来,身下铺着温暖的兽皮,眼前是低矮的皮帐。山猪的惊呼声自一侧传来。 “啊!少羽你终于醒了!” 少羽艰难地扭过头去,即便如此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生疼。只见山猪一张胖脸肿得不似人样,原本一双眯缝眼,此时更难辨别。少羽忍不住噗呲一声,不小心又扯到了脖子上的伤,龇牙咧嘴地,笑得比哭还难听。 山猪忙道:“你别乱动啊!若再有个好歹,俺爹可不只是轻轻揍我一顿能罢休的!” 少羽问道:“这是在哪里?” 山猪道:“咱们还在山上呢,一个精通医术的族叔说你的骨头断了好几处,刚刚接好不能乱动,所以只能就地扎营了。”他嘴角肿得老高,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少羽听来颇为费劲。 “俺爹带人去追那头畜生去了,大家都说,从来没见过这般狡狠的妖兽。” 少羽忽然想起最后那一根猪鬃来,吓得他小脸一白,忙不迭撩开衾被查看,只见上身赤条条的,除了几处淤青及破皮,哪里有什么贯通伤口。 山猪见状,知晓他在担忧什么,自兜里掏出一个布包来,递给少羽,笑道:“多亏了这玩意儿,不然你可就被那一下子扎个透心凉了!” 少羽将布包拿在手上,便知是那面古怪的镜子,心中不由得一热,只觉侥幸无比。继而啊地惊叫一声,忙唤山猪打开布包验看,心道若是有了伤损,来日怎好还与它的主人。 山猪把镜子凑在少羽面前,里外细细验看,那铜镜浑然一体,别说伤损,便连米粒大小坑洼也没有一处,少羽见了啧啧称奇。山猪奇道:“少羽,这是什么宝贝,这般稀奇古怪!” 少羽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宝贝不宝贝更不清楚,不过挺结实倒是真的!” “承泽叔送给你的?能不能帮俺也弄一块?俺也这般贴在心口,说不得来日也能救俺一条小命!”山猪满目艳羡地道。 少羽心念一动,没有道出真实情形来,只是微微点着头,山猪当他应允了,喜得一张肿脸抽痛不已。 此时帐外传来嘈杂人声,想来是出去追击猪妖的族人回来了,只听得山熊骂道:“让那畜生跑了!跟那厮一比,俺倒蠢得像头猪!” 有族人哈哈大笑,山熊继而道:“来日定要想个法子,捕杀了此獠,否则俺们的族人寝食难安!” 帐里二人听得脚步渐近,山熊一颗满脸横肉的脑袋探进帐来,不由得眉开眼笑道:“少羽,醒了?” !章节内容结束 第十一章 婚礼疑云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一个月以来,已经有五起族人外出遇袭的事件发生了,一时间烈山上下人心惶惶。族老们商议过后,决定组成二十人的巡逻小队,以应对不时出现在寨子附近的猪妖。 望河与烈山已经完全切断了联系,二部的边缘地带如今已成禁区,不时有各自的小队于此伏杀对方的部民。对于二族的交恶,烈山部落上下蔓延着一种愤慨的情绪,在这愤慨之下,则是微弱的潜流,不是很明显,然而真实存在。 族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与望河通婚才迁来烈山的,大多是妇女,也有一些男人,约摸占了部落人口的一成。这群人对于目前的二族关系非常忧虑,然而敏感的身份却使得他们不能畅所欲言。 族老们则在担心另一个问题,望河与烈山二部通商互市由来已久,双方于产出一道,早已形成互补,如今商路忽然断掉,许多望河的特产,便都无法得到了。有那靠着贸易营生的族人,甘冒奇险跑到二部的边界上去做生意,却连人带货尽皆遭了殃。 就在族老们头疼如何改善这种局面的时候,望河忽然来人奉帖,邀请烈山一干耆老名宿,参加望河第一勇士何淼的婚礼,言语中颇显罢兵止戈之意。这一下子,族老们都愣住了。 山承泽接任族长后便做了甩手掌柜,从未正经理过事,如今干脆行踪杳杳。山虎那时骤失挚友,心中凄切,染了一场风寒,就在子孙们皆以为他挺不过去的时候,竟然奇迹般捱到了第二年开春,然后便越发硬朗,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烈山的话事人。有一次他饮醉了酒,当着所有族老的面痛哭流涕,破口大骂承泽竖子不肖。族老们心中酸楚,皆以山虎为义。不过族中一干大小事,皆有山鲁山熊两兄弟一力操办,也不至于劳动耆老。此番望河来人传讯,族老们惊愕之余其实颇为意动,皆认定这是一个握手言和的好机会。只是族中兵事,仍需问过山鲁山熊二人,这也是山承泽外出时交代过的。 山鲁山熊两兄弟如今是烈山的两颗新星,向来为族人称道。族老们都明白,性烈如火的山熊是断然不会与望河妥协的,此事须得让为人审慎的山鲁拿主意方可。于是使人去唤了山鲁来。 山鲁与其弟容貌相仿,只是不似那般雄壮,反而显出一些矫捷,眉目间神光时露,让人不敢生出轻慢之心。他受到召唤便即刻赶来,待族老们表明心意,沉思片刻道:“此番望河为那何淼操办如此高规格的婚礼,着实令人费解。” 一名族老道:“有什么费解的,想来也不过是趁此机会,在他望河族里确认何淼继承者的身份罢了!”何淼原本便是望河族长嫡孙,这样说来也合情合理。 众人皆点头称是,山虎一直留意着山鲁的神色,见他欲言又止,轻咳一声,问道:“阿鲁你有什么想法?” 山鲁沉吟道:“只怕这婚宴,不是那么好吃的!”众族老闻言不由侧耳。山鲁哂笑一声,“俺私下里听说,那何淼前几年遭了图腾反噬,卧床好几年,此番伤愈以后,丛黎便嫁了好几个女儿到他门上,这般殷勤做派,不提也罢。只是以往几次嫁娶,也未似这般大张旗鼓啊?” 山虎残眉连耸,道:“老朽孤陋寡闻,曾听小辈言道,此番丛黎嫁过去的女子,乃是族长亲孙女,向来备受宠爱。”有族老颔首道:“确然如此!” 山鲁蹙眉道:“关节便在此处,只怕那望河丛黎二部,已然结成联盟了,此番示好是假,示威是真!” 一名族老闻言不禁眉头紧皱,他家里有好几名望河的亲族,向来对二部关系颇为上心,“那依你之见,这婚礼,我烈山便去不得了么!” 山鲁摇头笑道:“您老息怒,小侄也是盼着二部罢兵,世代友好!此番望河既然相请,俺们自然是要去的,否则岂不是显得我烈山小气么!” 众族老尽皆点头,此事便如此议定。族中大事向来只须族老们拿个主意,至于具体事务,自有那些年轻力盛的青年人去操持。 此后又三日,忽有一名丛黎人风尘仆仆赶到烈山寨前,高声喊道:“黎琅有要事告知虎爷!” 山虎听了子侄禀报,眉头紧皱,猜不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黎琅乃是丛黎部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为人忠厚好义,早年曾受烈山微末恩惠,向来与烈山交好,却不知此番贸然来访是为了何事。一时间也猜不透其来意,山虎忙使人唤黎琅入寨。 黎琅见到山虎,纳头便拜,伏地泣道:“黎琅素受烈山重恩,更仰慕虎爷节义,如今烈山有难,黎琅不敢不前来告知!” 山虎心中一跳,扶起黎琅,问道:“此话何意?” 黎琅恳切道:“此番望河何淼要迎娶的丛黎女子,便是舍妹殊己,前日,殊己忽然找到我,哭诉其不幸际遇。她说,嫁给别人作妾倒也罢了,没成想婚礼也要办成葬礼!” 山虎闻言一惊,黎琅续道:“小侄当时也是一般悚然,忙问殊己此话何意。殊己便将望河来人与敝族族长密议之言一一道来!” 山虎双目一瞪,急道:“密议何事?快快讲来!” 黎琅埋下头来,道:“殊己言道,望河人曾与敝族族长密议,将于婚礼之日,布下天罗地网,将烈山前去观礼的耆老与勇士悉数诛绝!” 山虎勃然大怒,一掌将面前几案击成粉碎,喝道:“好胆!竟敢谋我烈山!” ………………………………………………………………………………………………………… 入夏以来连日阴沉,少羽只觉得身上都快发霉了。 十日前,少羽在后山林子里习练剑术,蓦然望见左近的树林上方腾起一蓬宿鸟,心中警兆忽现,少年想也不想,拔足便望寨子奔去,气喘吁吁跑到寨门前,回头恰好瞥见那猪妖一双赤目隐在不远处的灌丛里。 经此一吓,少羽再也不敢轻易踏出寨子去了,每日里只在自家屋前屋后转悠,着实憋闷得紧。族里派出的巡逻小队一日不曾懈怠,却怎么也寻不到那猪妖的踪迹,只有不时出现的各色野兽残肢,无言地昭示着它的存在。 少羽倚在自家窗前,支起颐颊望见阴郁的天空,嘟囔道:“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族里好些叔伯全都不见了。想找个人带我出门去透气儿都不行…” 门前是一丛青苍的翠竹,乃是十年前承泽为了山继祖夏日乘凉,特意从后山移植回来的。如今斯人已去,翠竹倒是长势喜人。少羽把眸光定在竹间,愣愣地出神,那竹影慢慢涣散,好似吸了水发泡一般膨胀,看起来像极了山猪那个胖子。 “嘣”的一声,少羽脑门上挨了一记,吃惊之下,低呼出声。定睛看去,果然是山猪,这厮不知何时竟潜到了窗前。 “少羽,老实交代,想哪家的姑娘了?”山猪猥琐地笑着。 少羽揉着脑门,没好气地道:“你才想女人了呢!” 山猪闻言慨然道:“这话倒不错,你老哥我就是想女人了!” 少羽一张嘴巴张着,山猪看得有趣,哈哈笑道:“俺爹已经为俺约了一门婚事,你猜猜是哪家的姑娘?” 少羽眼珠一亮,叫道:“此话当真?” 山猪撇嘴道:“骗你作甚!” 少羽歪着头,认真地思考片刻,道:“我猜是傥叔家的阿恬!” 山猪摇摇头。 “那是祚叔家的阿欢?” “也不是…” “难不成是旻叔家的阿彩?” 山猪把头摇的跟泼浪鼓似的,忽然叫道:“好少羽,你这都猜的是些什么人!怎么一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丫头?” 少羽斜眼睨着山猪,道:“我这可是依着你的身板猜的…” 山猪额头现汗,呸了一口,道:“你才喜欢长得粗壮的!” 少羽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山猪满目憧憬,咧嘴道:“俺喜欢俺姐那样儿的!” 少羽闻言一愣,道:“你快说,熊叔给你约的哪一家的女儿,我好上门去取笑她!” 山猪一把攮住少羽,少羽避之不及,被他夹在胁下,动弹不得,山猪道:“以你这心思就不能告诉你,再说了,俺爹也没说是哪家的,怎么问他也不说!” 少羽偷偷笑着,这才是正理。同族里为了避免小孩子们见了面尴尬,大人们即便互相约了婚姻,也不会提前告诉孩子们。 二人打闹一阵,山猪道:“俺爹和鲁大伯带人去回浪川参加什么婚礼了,好些人都跟着去了,咱们不如出寨子玩去吧!” 少羽一听,煞是意动,然而只要一想到那渗人的赤目,便不由得打个寒颤,忙不迭摇头推拒。山猪连番央求,少羽熬不过他,只好应允了。 此时正值初夏时节,山林里一派生机盎然景象,满目青山叠翠,扑鼻馥郁花香。山猪虽则贪耍,也不是糊涂人,是以只带着少羽于寨子附近嬉戏。少羽久居樊笼,一旦得脱,上蹿下跳好不快活。二人玩不多时,只觉口中干渴,便望一处山泉行去。那山泉隐在寨子左近一座石堙之下,四周俱被灌丛荆棘遮掩,山猪拔出随身佩刀,披斩出一条甬道来,与少羽侧身蹑将进去。 一股细水自石堙下渗出,于低洼处汇成一汪冷泉,山猪满身枝叶并汗渍夹杂,好不难受,忙掏水饮了几口,径去下游清洁身体。少羽也俯身下来,那澄澈泉水照见自己眉目,少年心性发作,竟有些出神。 出神半晌,便探手去掏水喝。忽见潭面水波荡漾,少羽讶然,俯身以耳贴地,只听得地里传来雷声隆隆。 山猪嘴里哼着小调,惬意地擦拭着臂膀,忽然一只小手伸上来掩住他口鼻,便听少羽在耳畔低声道:“有人!” !章节内容结束 第十二章 谋寨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山猪猝然被少羽捂住口鼻,一惊之下正要挣脱,继而听得少羽耳语,忙凝神静听,灌丛左近果然传来窸窣声响。山猪被少羽轻捏一记,回头看去,少羽使个眼色,山猪会意,二人蹑至石堙下部,山猪蹲身举起少羽,将他递上高处。 少羽纵身跳上一块凸起的岩石,俯身下来将山猪也拉了上去,二人手脚并用向上攀爬,于石堙顶部寻到一块凹陷处,蹲进去伏身探首,一并隐在一片阴影之中。此地视野开阔,四周一应景物尽在眼底。 二人小心翼翼四下窥探,山猪忽然双目一凝,忙打手势示意少羽看去。少羽伸长脖子俯视下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只见石堙另一侧下方人头攘攘,略一估算,约莫百人上下。所有人无不骑乘,胯下盘羊尽皆衔环裹蹄,静悄悄地不出一点儿声息。 二人四目相对,皆于对方眼中看到惊骇莫名之色。少羽微微张口,嗓音干涩,声如蚊讷。 “望河,丛黎!” 山猪沉沉点头,即便迟钝如他,也知大事不妙。此时下方忽然传来人声,只听得一个大喇喇的声音道:“瑁叔,什么时候动手?” 另一个稍显尖细的声音低声骂道:“阿牟,闭上你那张破锣嗓子!” 先前那人哦了一声,好似被人掐住了脖子。尖细声音道:“小兔崽子们稍安勿躁,等黎琅那小儿来报讯,骗出山鲁那厮,便是烈山覆灭之时!”顿了一顿,又听他嗓音忽缓,满含讨好之意,“真午大人,我望河早已探知,烈山上下除山鲁山熊两兄弟外,并无可虞之人,那山熊带着全族精锐,如今被钳在回浪川。族里便只山鲁一人镇守,想那山鲁不过是凭借图腾之功,才跻身定寰境界的无能之辈,大人即便只用一只手,也能拿他!” 另一个矜傲的声音嗤了一声,哂道:“尔等三部不过荒僻之地,部民尽皆井底之蛙,区区一寰便被敬若神明,着实令人笑掉大牙,便是二三寰,在吾面前,也不过土鸡瓦狗而已!” 尖细声音忙不迭赞道:“真午大人自然不是我等山野草民可比!” 矜傲声音轻哼道:“只要你望河依约向我家公子称臣,年年进贡,岁岁纳帑,我丘真午便替你望河出手又如何。” 尖细声音谄笑道:“能攀上春旻公子的高枝,望河求之不得!” 此时忽然有人低声叫道:“黎琅那小子果然来了!” 在石堙顶上刚好可以望见落马坡,此时只见一骑盘羊飞驰而来,径望烈山门前赶去。少羽山猪二人收回目光,面面相觑,皆不由得嘴里发苦,山猪急道:“怎么办!”一开口便已觉不妥,急忙捂住嘴巴,原来是受惊之下忘了控制住嗓音。然而已经晚了,便听下方一声沉喝:“谁!” 少羽见状大急,一把捉住山猪将他扔下地去,山猪滚落在水潭里,受积水一托,没有摔出伤来,便听少羽大叫道:“快去报讯!” 山猪仓促之间,叫道:“少羽小心!”,当下也不犹豫,拔足便望寨子跑去。 少羽忽闻脑后呼呼风响,脊后汗毛为之尽竖,想也不想望旁一滚,自石堙顶部跌落下来。眨眼间那用来掩藏行迹的山石“砰”的一声碎裂开来,一个身着异服,无比雄壮的男人现身堙上,阴沉着脸四下张望,只见一个小巧灵活的身影自乱石堆里窜出,纵身跃进灌丛中,不见了踪影。男人眉间隐现怒气,叱道:“给我追!” 骑手群中簇拥中一个深目玄鬓,颐颊瘦狭的老者,便是旁人唤作“瑁叔”的何瑁,此人乃是望河族长胞弟,为人狡狠,向以部族智囊自居,在三部之间也算薄有凶名。此时听了男人吩咐,点齐数人循着方位去追少羽。另有三骑盘羊缀着山猪穷追不舍,不时射出冷箭,山猪被撵得怪叫连连,上蹿下跳着望寨子飞奔而去。 却说黎琅疾挥皮鞭,此时已赶至烈山寨前,气喘吁吁高声叫道:“开门!开门!” 寨墙上早已发现有人接近,探出一个脑袋来,警觉道:“黎琅,你又来作甚!” 黎琅见是相熟之人,忙道:“回浪川是陷阱,望河人请了豢羊氏来助阵,烈山人都被困住了!” 那烈山勇士闻言大惊,失声道:“什么!此言当真!”忙唤人打开寨门,接黎琅入寨。黎琅足不沾地,径去见山鲁。 少时,数骑盘羊自寨内疾驰而出,山鲁面沉如水,与黎琅并辔而行。众人行不多时,忽听得有人高声急呼。斜刺里奔出一个血人,没几步便仆到在地。山鲁双瞳一刺,忙欺身上前查看,一见之下不由得须发皆张。 “山猪儿,你怎么搞成这样!” 山猪浑身浴血,气息奄奄道:“大伯,望河使诈,速速回寨!” 山鲁脑中轰的一声,耳畔忽然传来蹄声如雷,百余骑望河丛黎骑手自林中杀奔而出。山鲁脸色骤白,抱起山猪跃上盘羊,侧头切齿道:“好你个黎琅,竟敢赚我烈山!” 黎琅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一张脸殊无血色,口中支吾道:“我…我不知道啊!” 山鲁哪得功夫理会他,赶紧招呼族人返寨。二部前锋掩杀已至,双方骤一接触,着即分开。烈山勇士人数不多,调起头来也很便利,扔下几具尸体望寨门前逃窜。寨墙上留守人数寥寥,此时已然发现了这边的变故,不时射下稀疏箭矢,掩护族人回寨。 山鲁缀在队尾,有两名敌手从旁取他,山鲁避过数刀,大喝一声,“接着!”手上陡然发力,将山猪扔给奔在稍前一点的族中勇士。径直返身,刷刷两刀砍倒二骑,潮水一般的敌骑顷刻掩至,山鲁如激浪中一叶孤帆逆流而上,手中长刀青光迭起,簌簌斩落人头无算。 何瑁隐在骑队之后,目及山鲁悍勇无匹,不由得惊出一身汗来,忙拱手央求道:“真午大人,您快出手吧!” 身侧那名向少羽出手的男人正是丘真午,闻言冷笑一声,道:“慌什么,待我取他人头!”身形一闪,已然不见踪迹。 山鲁于敌阵中杀得畅快,忽然眉心一痛,抬头看去,只见一名异服男人于十丈开外对他一笑,山鲁心下一沉,警兆忽生,忙不迭挥刀架在眼前。“铮”的一声颤鸣,丘真午于一侧现出身形来,舔着嘴唇道:“好刀!我丘真午要了!”说时探手抓向山鲁手中长刀。 山鲁勃然大怒,挥刀直刺,丘真午不闪不避,化掌为拳,击在刀尖上,“砰”地一声闷响,一道劲风激荡而出,将周遭数骑震翻在地。山鲁吐出一口鲜血,胯下盘羊连连后退,四蹄震颤不已。山鲁大喝一声,飞身跃起,一刀直劈丘真午面门。丘真午合掌抵住,山鲁一抽之下,纹丝未动,心下大骇。 丘真午嘴角噙一丝冷笑,讥嘲道:“不自量力!”一掌拿住长刀,一掌直击山鲁胸前。山鲁忙自身侧取出一张赤红的小盾护住,被击得倒飞而出。丘真午一掌击在盾上,只觉掌心火辣辣地生疼,把眼一看,只见满掌通红,好似被烤过一般。 山鲁纵身上来抢攻,丘真午按下腹中疑虑,切齿道:“你烈山有何能耐,竟有如此神兵利器!”反手也掣出一柄青幽幽短刀来,显然已对山鲁极为忌惮,再不敢凭借肉掌与之相抗。 山鲁实力远逊丘真午,只能凭借兵器之利,堪堪与之缠斗。双方呯呯斗得难分难解,丘真午急切之下拿他不下,只觉颜面俱失,一时间恼怒不已,手中短刀忽然变作通红,一道火线疾射而出,直取山鲁面门,山鲁大吃一惊,使盾抵住,胸前衣襟已然着火,忙不迭将其扑灭,这功夫一只肉掌已在面前,触不及防之下,当胸挨了一记,沛然巨力贯体而入,山鲁倒飞而出,撞在寨门前。 此时余下烈山骑手早已避入寨去,只余山鲁一人断后。寨墙上咻咻射下一蓬箭雨,丘真午抽身飞退,山鲁趁机窜进寨去,族人“哐当”闭上大门。 丘真午怒哼一声,身形连连闪退。何瑁恭身上前,微恼道:“真午大人勿恼,若非走漏了消息,此时已然尽诛烈山丁壮!” 丘真午满脸阴鸷,恨声道:“使人传话,让烈山大开寨门,交出神兵还有山鲁的脑袋,如若不然,破寨之后芟夷全族!” 何瑁闻言悚然一惊,足下生风匆匆而去。 却说少羽被两个骑手衔尾追着,一时间慌不择路,捡了一条小径飞奔而去。对付寻常追兵,往地势崎岖处逃走能奏奇效,倘若对盘羊也施此法,倒是嫌死得不够快。 身后二骑连连喝骂,不时射来利矢,少羽连连闪避,只得于树林蕃密之处逃遁。甫一入林,便使出飘忽诡谲身法,将两个骑手耍的团团转。那二人气怒已极,打个眼色,便分从两侧夹击少羽。少羽被逼得连连后退,不一会儿便被钳在一处山岩前,进退无路。 那二骑缓缓进逼,口中讥嘲不已。少羽心急如焚,四下找寻出路,一双眼睛陡然圆睁,失声叫道:“娘咧!” 一道黑影自二骑身后腾起,二骑脊后生凉,蓦然警觉,一并回首看去,只见一张遮天巨口当头罩下,二骑连人带羊,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便被吞下。 少羽惊得亡魂皆冒,趁着猪妖饕餮的空当,手脚并用脱出角落来。 !章节内容结束 第十三章 棋子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回浪川乃是望河部落以东百里处的一片河滩,湍流经此萦绕,化作粼粼微波,水中生得碧草千倾,景色宜人,正是望河人最喜爱的游憩所在。 然而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氛,将这美景破坏得一干二净。 此前山熊得了山虎嘱托,尽率族中精锐前来参加婚宴。百余骑盘羊到了地头,见望河丛黎二部多有族人在此,男女老幼咸集,分明一派喜庆气象,不由得心中稍安。待与望河主事人等碰过面后,望河老族长何恕便引着山熊,说是去见一名贵客。何恕乃是山继祖一辈的老人,在三部之间也算年高德劭。 山熊心中疑惑,与何恕行至一处华丽行帐,那行帐前立着一杆族旛,旛面上绘着一副威风凛凛的盘曲兽角,山熊只觉眼熟,一时之间却叫不出名儿来。帐外峙立两列气息悠长的异服汉子,激得山熊眼皮直跳。 一行人入得帐中,山熊四下张望,只见人影绰绰,尽是好手,不由得心中一抑。何恕把住他的手,笑意融融道:“阿熊,叔与你引荐!”二人行至主座前,便见虎皮交椅里半躺一人,身着华袍,白面微须,此时兀自自斟自饮,一张脸上尽是百无聊赖神色。 何恕紧走几步,趋到跟前拱手道:“春旻公子,烈山的山熊来了!” 那青年唔了一声,一张脸抬也不抬。何恕干笑一声,拉住山熊介绍道:“这是豢羊部落的春旻公子,阿熊快去拜见!” 山熊闻言一怔,“豢羊丘氏?”他终于想起了那面族旛为何会这般面熟,上面绘的可不就是盘羊的羊角么。盘羊乃是群峰之末最为得力的脚兽,躯干雄健,四肢短粗,非常适应高山险恶环境,短距爆发力极强,若是爱惜得当,也可跋涉相当路程。在群峰之末这种山丘地形更是如鱼得水,其价值非常珍贵,以烈山部落区区财力,也只堪堪保有不到百尾。而驯养出这种优良脚兽的部落,正是群峰之末以北的大部落,豢羊丘氏。 何恕见他愣愣地出神,急使了几个眼色。山熊回过神来,抱拳微微一礼。这豢羊部落便是群峰之末最大的部落,人口数万众,实力强盛无匹。 春旻公子抬起头来,睨了山熊一眼,山熊心中一跳,只觉一股凝重气息迎面罩来,骇然忖道:“这小白脸好生厉害!” 春旻公子慢吞吞地道:“你便是山熊,烈山人?” 山熊道:“正是!” 春旻公子拊掌道:“很好,我很喜欢,你这就归顺于我吧!” 山熊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眼看向春旻。身旁何恕忙不迭拉他手臂,低声唤道:“难得春旻公子赏识,你还不跪下谢恩!” 山熊登时勃然大怒,气血上涌,劈手将何恕甩个趔趄,踏步向前,指着春旻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出此狂言!” 春旻神色如常,对戳在面前的手指视而不见,慢条斯理道:“来人,与我拿下!” 帐中人影晃动,纵出十余好手,一并擒拿山熊,山熊冷笑连连,一双肉掌连劈数人,夺门而去。帐外人头攒动,山熊一眼望去,只见烈山族人窝在一处,正被无数弓箭指着,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山陟望见山熊出来,急道:“熊哥儿,事急了!” 山熊怒步前行,那些弓箭手并不阻他,让出一条甬道。山熊与族人站在一处,一双虎目泛着凶光,四下逡巡。 春旻公子踱出帐来,何恕恭身侍在一侧,望山熊喊道:“阿熊,春旻公子有意整合三部,望河有幸能得公子垂青,特邀尔等前来,共商会盟大事。” 山熊破口大骂:“何恕老贼!你望河甘做奴仆,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么!” 何恕脸色微沉,兀自劝道:“阿熊何苦意气用事!” 山熊呸的一声,叱道:“不必多言,要我烈山俯首,有死而已!” 烈山勇士人人激愤,轰然道:“有死而已!” 何恕老脸一红,还欲再言。春旻公子打个哈欠,道:“且把他们晾着,先举行婚礼吧!” 何恕欲言又止,最后只得道一声是,拱手告退去了。不多时,望河丛黎二部的人们就忙碌了起来,男人们开始杀猪宰羊,备置三牲,女人们有的捧着陶瓮到河边汲水,有的则将各色花草点缀上一顶顶花帐。这些平凡的部民们并不太关心这些争斗,只是好些人路过被羁押的烈山人时,仍禁不住露出不忍之色。 黎琅一身盛装,随在族人之中,他双眉紧蹙,遥遥望一眼山熊等人,扔下手中的活计窜进了一顶花帐。帐中一应装饰分明便是少女深闺,明镜鉴红烛,罗帐掩妆台。黎琅甫一入帐,一股兰麝馥郁馨香扑鼻而至,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一时间微微失神。 几个丛黎女人围着妆台前一道倩影侍弄着,黎琅走到跟前,一个丛黎少女啊地惊叫一声,“琅哥儿,你快出去!”推着黎琅便往外赶。 黎琅急唤道:“殊己,哥哥有话与你说!” 那倩影头上满插着各色发饰,像一个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闻言微微侧头,激起一阵叮铃铃振玉琼音。 “你们先出去,把住门儿!” 一个妇人忍不住剜了黎琅一眼,莫名道:“阿琅,今时不同往日,你好自为之!”说罢赶着一干女人迈出花帐去。 黎琅抿着嘴唇,望一眼帐门前那妇人影影绰绰的身形,自嘲一笑。此时透过铜镜,刚好可以看到殊己的面容,黎琅定定地瞧着,不由得丢了魂。 殊己婉转的声音传来,“琅哥哥,我好看么?” 黎琅喉头涌动,道:“好看!殊己你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殊己巧笑一声,啐道:“你才见过几个女人,便说这等大话?” 黎琅上前一把扶住殊己削肩,微微用力,想使她转过身来,哪知殊己挣了一挣,悠悠道:“琅哥哥,就这样吧,镜子里的我,也是我呢。” 黎琅忽然啊地一声,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了,急道:“豢羊部的人怎么来了!烈山这下可糟了!” 殊己叹道:“我也被蒙在鼓里呢,看来此番望河对烈山是志在必得了!” 黎琅有些焦躁地来回踱着步,问道:“那该怎么办呢?总不能看着熊叔他们被杀了吧!” 殊己沉思片刻,忽然问道:“琅哥哥,你当真要淌这趟浑水么?” 黎琅决然道:“他日烈山待我以仁,我黎琅当还之以义!” 殊己微微点头,道:“既是如此,你何不赶去烈山搬救兵来,若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定能将这些人解救出去!” 黎琅道:“我也这有此打算,只是族长那里,尚需殊己你替我遮掩!” 殊己道:“事不宜迟,你快去吧!族长问起,我会替你圆说!” 黎琅嗯了一声,道:“那么…我就去了!” 殊己不说话,黎琅返身望帐外行去。殊己忽然唤一声“琅哥哥!”黎琅急忙回过头来,殊己幽幽地道:“答应我,不要逞强,报完讯后,走得越远越好!” 黎琅一愣,眼圈便有些红了,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返身快步出帐。 良久,殊己才从镜中的光影中回过神来,她轻唤几声,帐外那妇人走到跟前,殊己轻叹一声,道:“去知会黎重那匹夫,黎琅已经去了…” 那妇人皱眉叱道:“殊己,族长尊讳也是你能叫的?” “啪”的一声,殊己反手一巴掌打在妇人颊上,这一巴掌下手极重,那妇人吃力不住,撞翻了一侧几案,一枚纤细的掌印着即浮现出来,妇人抚着脸颊,气怒已极,尖叫道:“你敢…” “再敢啰嗦,就剜了你的舌头!”殊己冷厉地打断她。 那妇人闻言打个寒战,生生将后半句话吞回肚里,只是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兀自恨恨地盯着殊己的背影。 却说黎琅出得帐来,心忧山熊等人莽撞,不等带人来援便发难突围,又怎么敌得过豢羊氏的精卒,须得使其安心方可。于是佯作漫不经心,踱到烈山众人处,觑个空当对山熊低声道:“熊叔勿虑,小侄这便去搬救兵!” 山熊双目微闪,向他轻轻点头。 午时将至,烈山寨里响起了悠扬的号角声,明确地传达出烈山人不屈的意志。 何瑁一双深目泛着冷光,向丘真午拱手道:“真午大人,您看…” 丘真午怒哼一声,手中皮鞭重重抽向胯下盘羊。一人一骑绝尘而出,眨眼便至烈山寨门前。寨墙上响起惊呼,仓皇射下一丛丛羽箭。丘真午大袖连挥,鼓荡出沛然劲气,将羽箭尽数击飞,陡然大喝一声,身形自盘羊背上腾起,直取烈山墙头。那胯下盘羊哀鸣一声,化作漫天血尘。 数名勇士持矛搠至,丘真午吐气开声,连发数掌,将长矛尽数折断,勇士们四下仆倒,身形扭曲,眼看是不活了。丘真午拂袖一扫,将眼前血雾散去,一片青铜巨斧倏然攻至,直取他面门。丘真午眼前一亮,赞道:“又是一柄好兵器!”轻飘飘一指弹击在斧面上,那持斧的烈山勇士只觉胸腹一阵鼓荡,哇地一声喷出一道血箭。 “猖狂!”左近一声怒喝,山鲁合身攻至,与丘真午战在一处。二人跃下寨墙来,一路毁塌垣墙无算。 丘真午一招一式凌厉无匹,山鲁小心翼翼与之周旋,不敢稍稍分神。丘真午见状,问道:“你的族人们呢,藏在哪里了?” 山鲁不理会他,全神贯注拆着招。丘真午右手挥刀直取,左手于腰间弹出数道刺耳劲气,山鲁大惊失色,扭身便躲,只听噗噗几声,腰间皮裘已被穿透,幸而未受伤。丘真午一击不中,攻势再疾,口中兀自调笑道:“小心了,你若死了,我非得夷你全族不可!” 山鲁强按下胸臆里上冲的气血,手中长刀有条不紊抢攻一阵,丘真午被迫得连连后退,山鲁大喝一声,“着!”丘真午足下突出一根石锥,刺在他胯间,若非闪避及时,后果不堪设想。即便如此脚下也是一阵踉跄,被山鲁抓住机会,在他胸前划开一条口子。 丘真午吃此一亏,忍不住怒啸连连,疾拍数掌,山鲁匆匆以盾支绌,奈何雄浑真气透体而入,绞得他胸中激荡,连喷几道血雾。丘真午得势不饶人,一腿将山鲁踹飞出去,撞塌一堵石墙。 “竟敢伤我!”丘真午捋开胸前衣襟,只见胸膛上一道寸许长血线,勉强可算破皮,然而山鲁一道真气却由此透入体内,震得他气血翻涌。 山鲁倒在石砾中,灰头土脸地挣扎不止。丘真午狞笑一声,挥刀便取山鲁脖颈。便在这时,只听得从旁传来一声低问,“你要去哪里?”那声音婉转迷茫,仿佛凝情探问。 丘真午脑中一旋,步子便有些不稳,急忙扭头看去,只见石屋上不知何时立了一个黑衣女子,手持一支白森森骨笛,一张脸隐在晦涩不明气息中,怎么也看不真切。 !章节内容结束 第十四章 背叛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丘真午晃了晃脑袋,霎时恢复了清明,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巫魂!” 黑衣女子偏着头,好似不解地问道:“你在说我么?” 丘真午脑中又是一旋,仓皇猛咬舌尖,这功夫已是惊出一身冷汗。大喝一声,跃上石屋,手中短刀卷起漫天清光罩向那女子。 黑衣女子幻起道道残影,丘真午扑了个空,扭头见那女子现身在另一间石屋顶上,柔荑轻舒,向他遥遥招手。 “到我这里来!”她轻笑一声,声如银铃。 丘真午还未动作,只觉体内气息一荡,胸前浅伤忽然暴绽开来,一道血箭喷射而出。丘真午见状大骇,怒喝一声,“鬼祟!”忙不迭提气压住伤势,心中已是忌惮万分。 黑衣女子见他如此,微嗔道:“不与你玩了!”化为一道黑烟没了踪迹。丘真午浓眉紧皱,一双利目四下扫视,却怎么也找不见她的踪迹,手中短刀不由握得更紧。身侧传来一声大喝,山鲁持刀掼至,丘真午侧身避过,山鲁掩攻不止,二人顷刻间连拆数招,丘真午一副心神依然紧紧提防着那神秘莫测的女子。 二人斗不数合,丘真午心中警兆忽现,疾偏头闪避,一只骨笛悄无声息刺了个空。黑衣女子于他身后现出身形来,见一击不中,悠悠一叹,又散作漫天烟尘。丘真午未被骨笛刺中,倒被那一声轻叹激得心中一郁,不由得暗呼邪门。 如此厮杀良久,山鲁死死缠住丘真午,黑衣女子不时现身突施偷袭,端的是险象环生,丘真午不知不觉间已汗透重衣,心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当下不再管那女子,一味强攻山鲁。 山鲁非是丘真午正面之敌,不几合便被击翻在地,亏得那黑衣女子及时现身,将丘真午牵制住,才逃脱一劫。丘真午意气一振,大笑连连,正所谓攻敌所必救,他信手迫退那女子,手中刀仍取山鲁。 黑衣女子显然十分着意山鲁,此时顾不得隐匿行藏,扑身上来掩攻丘真午。丘真午拿住了个中关节,哂道:“不过如此!”反扔下黑衣女子不顾,全力攻杀山鲁。山鲁疲于抵抗,眨眼间连中数刀,手足被割开几道口子。 黑衣女子惊呼一声,“大伯!”挥手幻出漫天石雨,打得丘真午连连闪避,为山鲁挣得喘息之机。丘真午一身狼狈,冷厉道:“原来图腾在你这娘皮身上!”陡发一道火线,直射女子面门。 山鲁惊呼:“音音小心!” 那黑衣女子竟是山音,施放石雨显然消耗巨大,此时她一身气息不稳,哪里避得开这道火线。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自斜刺里窜出,猛地将山音扑倒,那人惨呼一声,背上仍被火线燎中,忙不迭就地一滚,扑灭火势。 “阿岷,你来作甚!”山音看清来人,急道。 山岷并不搭话,后退半步,不让山音看见自己背上一片焦黑。 层出不迭的变故让丘真午恼火不已,他已下定决心要速战速决,当下顿足闪身,仍自取向山鲁。山鲁缓得一口气,堪堪持盾与之相抗。山岷掣出一柄骨刀,纵身去削丘真午脖颈,丘真午恼他已极,信手一掌蕴含锋锐劲气,便要取其性命。 便在此时,笛声忽起,其声喑喑咽咽,丘真午体内真气一窒,这一掌便散了真气,山岷一刀猛削,势如破竹,登时断其四指。丘真午痛嘶连连,掣起一腿将山岷踢出老远。山岷滚落在地,自怀里掉出一面拨浪鼓来,咚咚响了两声,山岷喷出一道血箭,昏厥过去,那血箭恰好扑在鼓上。 骤闻鼓声,丘真午只觉心中烦乱不已,便连断指处也不能让他觉得疼痛。此番怪事连连,每每惊心动魄,远非常理之能及。似烈山这等偏远小部,不仅定寰好手迭出,便连上等兵器也不止一柄,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思及此处便有脱身之意,当下拔足便走,岂料一反身,山鲁不知何时已欺近身后,一柄长刀陡然掼进他肋间。丘真午闷哼一声,一掌击飞山鲁,只觉腰间一阵虚乏,低头看去,血流汨汨,顺着大腿染了一地。丘真午眼前一花,跪坐在地,兀自有些不信,口中喃喃道:“我丘真午堂堂定寰圆满,怎会折在这里?” 山音闪身其后,一手呈爪状取其天灵盖。丘真午脑中一黑,仆地气绝。 何瑁率众于寨外等候得久,不由得心急如焚,按理说丘真午一入寨中,不说无人能挡,也该早早取了寨门,怎地这么久了无声无息。 寨墙上忽然传来一阵欢呼,何瑁眼皮一跳,便见山奎遥遥向他一指,劈手扔过来圆滚滚一个物件。何瑁探手拿在手里,定睛看去,不是丘真午的头颅又是何物?惊得他亡魂皆冒,失手跌在地上。 烈山勇士们哄笑连连,山奎高呼道:“何瑁匹夫,还不快滚!” 何瑁脸色连变,恨声道:“尔等竟杀了豢羊丘氏的大人!就等着被灭族吧!”说罢忍着腥臭,捡起头颅,拨转羊头率队绝尘离去。 回浪川,一骑飞至,滚鞍落地,足下生风奔进华帐里。不多时,何恕与一半百老者缓步踱出,走到烈山众人前,何恕厉声呼道:“烈山的寨子已被攻克,尔等还不投降!” 烈山众人闻言,尽皆惊骇莫名,山熊怒道:“莫听那老狗胡言乱语,俺们的寨子好好的!” 那半百老者讥嘲道:“老夫黎重,忝为丛黎族长,好教尔等得知,黎琅奉命骗开你烈山寨门,我丛黎望河二部精锐早已伺在一旁,以你烈山那点留守丁壮,能济得什么事?” 山熊闻言如遭晴天霹雳,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仰天厉啸连声,骂道:“黎琅小儿,俺誓要把你千刀万剐!” 何恕进逼道:“还不速速缴械,阿熊你莫要自误!” 山熊怒气冲霄,虎目赤红,厉道:“老狗!何不纳上头来!”一个纵身欺近何恕,何恕惊慌失措,一把捉住黎重,扔在山熊怀里。山熊管他是谁,劈手拿住,使劲一拧,黎重惨呼一声,一颗头颅被生生摘下,颈中热血喷射而出,染了山熊满身。 周遭人群惊叫迭起,人人争相避走,顿时乱作一团。何恕被几名族中勇士掩在身后,兀自高声叫道:“山陟,还不拿下此獠,非要让烈山万劫不复么!” 烈山众人被困在中央,此时奋力向外冲突,四周尽是持矛猛士,不时有族人惨叫着被刺透躯干。山陟双目紧闭,现出挣扎神色,何恕高声再呼,山陟双目陡睁,一个箭步欺近山熊身后,手中利刃已然贯体而入。 山熊腰后吃痛,扭身捉住山陟,恨声问道:“为什么!” 山陟双目游离,不敢与之逼视,山熊连声质问,山陟恼羞成怒,拔出刀来,再猛刺几处,切齿道:“不为什么!我也是为了烈山!” 山熊两手捉住山陟一撕,却没有了力气,脚下一软,栽在他怀里,口中汨汨鼓着鲜血,似乎说着什么,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山陟。 何恕见状,急忙高声唤道:“山熊已死,尔等还要顽抗么!” 山陟被山熊抱得死死的,他不敢低头去看山熊双目,振着嗓子道:“兄弟们,咱们得为族人们考虑考虑!” 一个族人啐了他一脸口水,山陟埋头忍受,另一个族人劈手一个巴掌,打得他站立不稳,仆在地上,其余族人上前摘下挂在山陟身上的山熊,见他兀自圆睁双目,仿佛鲜活一般,一群男人拥在一处,呜呜痛哭。 山陟坐在地上,怔怔地出神,何恕上来扶起他,笑盈盈道:“唾面之辱算得什么,来日你做了烈山族长,自有风光之时!” 山陟挣脱手臂,道:“族长不族长的我不管,烈山的图腾必须交于我!”。何恕双目微闪,温声细语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来,与叔入帐去,叔为你引荐豢羊部的贵人!” 此时已近黄昏,金色的阳光洒在潋滟的水波上,将无垠碧草尽皆染作富丽堂皇。婚礼即将开始,有丛黎人伏在黎重尸身上隐隐啜泣,而盛装的望河男女则视若无睹,走到花帐前,载歌载舞起来,似乎人人都在欢歌,望河盛世的到来。 入夜时分,烈山寨墙上灯火通明,近倍的丁壮来回巡视。半山腰上,众族老正争吵不休。 山鲁此时已卸去兽甲,气息奄奄地倚在一张交椅里,侧耳听得众族老们各执一词,指斥不休,仿佛无数只鸟雀争鸣,不由得心中烦闷,劈手取过一盏酒,仰头便饮。一只素手从旁按住,山鲁叹一口气,放下酒盏。目及少女愁容,出言宽慰道:“音音勿虑,你阿爹他定然无恙!” 山音恹恹一笑,并不言语。 山道上,山猪满身裹着白布,足不沾地地望半山赶去。他昏睡了一个下午,这功夫才苏醒。甫一醒来便问少羽何在,旁人连连摇头。山猪心道不好,疾奔上山来打探。 山猪浑身是伤,此时更有多处崩裂,兀自浑然未觉。一阵夜风拂过,山猪埋头上行,一股脑撞在一人怀里。仰头看去,只见一袭白衣胜雪,满头皓发披肩,山猪一张口张得老大,失声叫道。 “承…承泽叔!” !章节内容结束 第十五章 闹剧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回浪川,河滩上响起雄浑的号角,好似一支先祖的高歌,正在勉励后人勇猛精进。五疆之域,无论部族大小,皆视繁衍生息为重中之重。 河滩上早已清理出一条整洁的小径,路面上撒满了芝兰蕙茝,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馥郁馨香。二部的族人们拥在道旁,殷切地翘首盼望着。吉时甫至,年迈的司仪一声高呼,一部花车使两头雄壮盘羊拉着,自丛黎人的青庐花帐前驶出,花车前后各有盛装男女数十,皆手持彩羽,吹奏竹龠。二族的部民们,汇在甬道两侧,无不欢欣鼓舞,笑意融融。 春旻架不住何恕盛情相邀,只得步出他那顶最为华美轩敞的行帐,来到一处早已搭建好的高台上,与二部族老一同观礼。他高倨首席,依然是一副恹恹神情,耷拉着眼皮睨着身侧一干殷勤老朽,忍不住哈欠连连。此时花车行至半途,人群里忽然抢出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来,张开双臂拦在道中,春旻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 那青年浑身破破烂烂,周身上下好几道伤口,一张白净的脸也满是污垢,以至于丛黎人一时之间也没认出他便是黎琅。 “殊己!”黎琅高声唤道,“殊己你出来!” 四周的人们皆不明就里,牵引花车的壮汉干这等差事也是头一遭,当下愣神不已。黎琅高声连呼,挺着脖子望花车冲撞。甬道另一端的何淼正要纵身上前,被一名长辈按住肩头,那长辈急喝一声:“拦住他!” 立时有三五个壮小伙冲上去,想要架住黎琅,岂料他哐啷一声拔出一柄骨刀来,四下挥击,连伤数人,一双秀目铮铮怒视,逼得众人无人敢近身。 “混账东西,你在干什么?”一名丛黎族老颤巍巍赶上前来,一张老脸上须发皆张。黎琅却不睬他,径望花车逼去,口中兀自高呼殊己之名。 那花车被青布幔掩着,黎殊己端坐其内,一双流波妙目冷厉无比。黎琅已冲到花车辕前,凄然问道:“殊己,你为何要骗我?”斜刺里纵上来两个大汉,一人抢他手上兵刃,一人从后面拿他。黎琅猝不及防,被钳住腰际,惊怒之下挥刀疾砍,面前的汉子只道他文质彬彬,正好拿捏,哪知耳畔利刃呼啸,转眼便在眼前,惊得他亡魂皆冒,屈身望一旁闪避,黎琅冷哼一声,手腕微沉,那汉子霎时被削去一耳,掩头痛呼不已。 黎琅身形猛震,脱开腰间钳制,抬腿登上花车,探手便去撩那布幔,一只素手倏然击出,轻飘飘印在他胸前,黎琅登时如遭雷击,身形倒飞出去,滚在地上,染了一身的落花,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污血,满目难以置信之色。 高台上春旻公子看得兴致盎然,不禁频频拍手叫好。何恕一张老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疾打个眼色,即有几名好手窜至黎琅身周,三两下将他擒住。黎琅口中咽血,怒视花车,厉声道:“殊己,你不敢见我了么?”一个汉子疾抓了一把莎草塞在他嘴里,黎琅仍自呜呜强挣不止。 远处昏暗的林中传来阵阵蹄声,一道火龙蜿蜒而至,当先一骑正是何瑁,只见他望花径上横冲直撞,径直驰至观礼台前,翻身滚落在地,仰头悲愤道:“春旻公子!何瑁有负于你!”说时咳出一滩血来,再看他遍体鳞伤,好不凄惨。余下众骑接连赶至,皆跪伏在地,一眼望去,却是人人带伤,狼狈不堪,一股惨烈气息油然而起。 春旻满面错愕,急道:“你这是何意?” 何瑁愧道:“我等不慎中了埋伏,真午大人他孤身犯险,竟…竟被卑鄙的烈山人陷杀!” 哐当一声,春旻手中酒盏跌落在地,道:“你说什么!” 何瑁取过一只兽皮包裹,神情凄切地捧出丘真午的头颅,春旻公子直瞪瞪地看着,忽然一掌拍在面前几案上,激起漫天木屑,一副清秀面目变得无比扭曲,仰天悲呼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何恕满面惶恐,连声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春旻气急攻心,猛然拔出何恕腰间佩刀,一脚将其踹落高台,切齿道:“那些烈山人关在哪儿?我要将他们凌迟碎剐!” 何恕一听,亡魂皆冒,忙不迭爬上来抱住春旻大腿,急道:“使不得,使不得啊!”二部族老皆屁滚尿流上来痛声劝阻。春旻两腿皆被抱住,无论如何也拔将不出,盛怒之下挥刀连劈,几名族老当下脑瓜碎裂,红的白的四下飞溅。春旻吼道:“来人!来人!与我踏平烈山!” 不多时,豢羊氏的骑手集结完毕,春旻亲乘一骑高头盘羊,领着众人扬长而去。何瑁不敢怠慢,着即领人随在春旻一侧为其引路。一场婚礼至此已然成为闹剧。连遭惊变之下,新郎倌儿兀自愣神不已,举目四顾,人人仓皇无措,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一个人影奔到他跟前,定睛看去,却是何恕。何淼急唤道:“阿爷!我的婚礼怎么办?” 只听得啪啪脆响,何淼被两个耳光打得晕头转向,何恕怒叱道:“小兔崽子,灭族大祸便在眼前,还成什么婚!”三两下扒了何淼身穿的喜服,拉着他去追春旻。 有勇士四下里寻不见坐骑,没奈何,只好把牵引花车的两乘盘羊扒了下来,呼喝着绝尘而去。不消片刻,河滩上二部武勇尽皆杀奔烈山去了,只余下老弱妇孺呆若木鸡。新郎倌儿都不见了,婚礼自也无疾而终。那乘着新娘的花车没了牵引,孤吊吊地停驻在花径上,分外刺目。 殊己兀自端端坐着,便连满头珠钗也不晃动一下。耳畔听得那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疾开口喝道:“你不要过来!” 黎琅停下脚步,轻声唤道:“殊己,跟哥哥回去好不好?” 花车里沉默半晌,才传来殊己冷清的声音,“琅哥哥…”她顿了顿声,继而决然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黎琅心中一恸,只觉适才挨那一掌也不及这一句话来得狠厉。他呆了好一会儿,忽而自嘲一笑,躬下腰将花车的轭木扛在肩上,缓缓地拉行着。 “你做什么!”青布幔后传来殊己一声惊呼。 黎琅默然不语,那花车极是沉重,非得使出浑身气力才能拉动,将他那一张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 “我不能让别人笑话你!”黎琅如是道,花车里陷入了沉默。 破晓时分,春旻带人终于赶到了落马坡前,然而越是迫近,他心里便越是沉抑。春旻非是蠢人,盛怒渐消之后,心中不由得犯起了嘀咕,丘真午是什么水平的修士,自己是一清二楚,可是他却折在了烈山,莫非这个无比荒僻的小部落,还是龙潭虎穴不成。春旻唤来何瑁,要他详细描述当时情景。何瑁哪里知道什么详细情景,强压下乱颤的心肝儿,一张嘴口沫横飞,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娓娓道来,不仅将其情其景描摹得栩栩如生,说到动情处更是声泪俱下。 春旻双眉越皱越紧,眼里闪烁着强压的怒火,忽然信手一鞭将何瑁抽下坐骑来,怒道:“你当我丘春旻是傻子么!” 何瑁捂着脸,连声哀嚎道:“何瑁不敢!何瑁不敢!” “将详情说与我听,再有半句虚言,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何瑁额头现汗,一张脸整个埋在土里,惶然道:“不是小人诓骗公子您呐!实在是小人本事不够,连真午大人怎么死的都没看清!” 春旻怒哼一声,道:“你这狗才肉眼凡胎,若是看得清了才是咄咄怪事!”何瑁连连磕头称是,鼻涕眼泪淌了一地。春旻见他如此腌臜,再与之为难也是无趣,便让他起身,仍在前头带路。 众人循坡疾行,耳畔忽然传来呜呜之声,众人只道山风凄切,不作他想。还未登顶,便见坡顶一簇篝火荧荧燃烧,旁边坐了一个皓首老者,正自埋首弄籥,原来那呜呜之声正是此人吹奏。 春旻只觉眉间一刺,止住众人,向那人遥遥喝道:“你是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那人置若罔闻,仍然凝情弄籥。春旻再问数声,仍未得到回应,不由得心头火起。何瑁本来就心中有鬼,此时立功心切,请缨道:“公子勿怒,我去拿了他!”一打胯下盘羊,挺身纵上山坡。才走一步,浑身毛发摧折。两步,血肉倏然消解。三步还未踏出,便只剩一副骨架。又经一刹那,便连骨架也化作飞灰随风散去。 眼见如此诡异景象,所有人都被骇得魂飞魄散。春旻只觉浑身上下尽皆冰冷,一副银牙不由自主打起颤来。 那人悠悠止住音符,取出一方丝锦,将竹籥细细擦拭了,贴身放在怀里,这才抬起头看向众人。春旻眼见他一头白发,只道是个迟暮老者,岂料一张脸丰神如玉,浑然便是一个少年。 “你…你是何人?”春旻颤抖道。 那人缓缓起身,拂一拂卷皱的衣袂,潇洒宕逸之气令人心折。 “你要灭烈山,却连我这个烈山族长也不认识?” 轻飘飘的一句话,春旻只觉自己正在跌向万丈深渊。 !章节内容结束 第十六章 一曲终了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春旻正要开口,那人又道:“在下山承泽,山继祖之子,忝为烈山部落族长,不知阁下何人?” 春旻涩声道:“我…在下丘春旻。” 山承泽哦了一声,又问,“不知丘公子族望何方?” 春旻脱口答道:“豢羊丘氏…”忽然心中一跳,警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山承泽道:“也没什么,认个门儿,好叫人与你收尸。” 春旻骤闻此言,登时惊怒不已,然而心底里戒惧更甚,终于压垮了最后一丝心防,拨转羊头,挥鞭即走,口里兀自惊叫道,“拦住他!” 豢羊部落等级森严,似丘春旻这等公子贵胄,言出即法,如有违拗,自有森森族规伺候。是以众人虽然心中恐惧,仍自嚷叫着扑上前来。山承泽见春旻遁走,不由得眉眼带笑,足下信步前驱,所过之处,无论人羊,尽皆化为飞灰。 豢羊人之后是望河丛黎二部的骑手,眼见此等诡异景象,一个个吓得双股连颤,他们可没有义务为丘春旻送死,当下哄然调头,望坡下逃去。春旻所乘盘羊本是个中翘楚,奈何山道逼狭,人群推攘,一时半会儿也走不远。他回头一望,登时倒抽一口凉气,才止须臾功夫,坡上哪里还有自己的族人。那些人中,还有几名定寰境界的修士,竟也顷刻之间便灰飞烟灭,一朵浪花都没翻起来。 春旻心急如焚,猛一提气纵身跃起,自人群头上越过,凌空劈掌斩落最下首一个望河人,夺了他的坐骑风驰电掣而去。未行多远,前方奔来几骑,遥遥唤道:“春旻公子!春旻公子!”定睛看去,却是何恕与何淼带人赶至。 春旻逃起来尚嫌缓慢,却哪里有功夫理会他们。猛挥鞭疾驰而过,何恕一张老脸错愕不已,疾拨转羊头追将上去。春旻所夺盘羊只是一般,比不得何恕所骑神骏,眨眼便被追上。何恕满脸谄媚道:“公子为何走得这么急啊?” 春旻兀自一股邪火窝在肚里,一眼瞥见何恕所乘盘羊步伐矫捷,不由一喜,笑着招手示意何恕靠近。何恕不疑有他,贴身上去。春旻猝然发难,一掌将他击落在地,身形一个提纵换了坐骑。 何淼原本紧随在何恕身后,乍见祖父遭袭,惊怒不已,心下一狠,忽然猛一蹬足,纵身将春旻扑倒在地。二人滚作一处,那春旻果然厉害,猝然遇袭之下,兀自扭身将何淼抱在怀里,眨眼间已击出数拳。何淼连喷几口鲜血,污了春旻一头一脸。春旻气怒攻心,翻身骑在何淼身上,双拳挥下如雨。何淼再喷一道血箭,忽然探手捉住,一道森寒之气凝在手心,那血箭化为一道冰锥,直刺春旻面门。如此短的距离,春旻无论如何闪避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它射至。那冰锥忽然凝在半空,一动不动。春旻惊愕不已,还未来得及庆幸,无尽地恐慌便自心底升起,因为他赫然发现,自己也不能动弹了。 “我怎么会让你就这样死了呢?”耳畔响起一声低语。一只丰润白皙的手从旁探出,轻轻摘下那枚冰锥。冰锥甫一离开,春旻身躯一委,便瘫软在地,浑身上下汗出如雨。何淼惊恐地盯着山承泽,语无伦次道:“你…你…你是山承泽!” 山承泽轻笑着赞道:“记性不错!”信手一拿,春旻的脖颈便被凌空吸在手上,山承泽低声问道:“春旻公子可有遗言?” 春旻四肢兀自扑棱不已,闻言再也止不住心中恐惧,呜呜啜泣起来,眼泪鼻涕顺着下巴淌下。山承泽见状大是嫌恶,急忙扭断了他的脖子,像扔垃圾一般将尸身弃在一旁。 何淼眼睁睁看着春旻公子死的这般轻易,登时有种荒谬绝伦之感。哪知山承泽并不睬他,径直从怀里取出一方丝锦,慢条斯理擦起手来。何淼心中惧意丛生,奈何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力气。眼见山承泽清洁完毕,扭头看向他,求生的欲望登时无比强烈。 “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这一切都是黎殊己那个蛇蝎女人谋划的!”何淼连声哀求道。 山承泽失声一笑,讥嘲道:“事到临头,还要推责于一个女流么?” 何淼急道:“我所言句句属实!真是那女人策划了这一切!” 此时何恕一瘸一拐地赶上前来,他在一旁把前因后果看了个通透,心知断无侥幸,当下跪伏在地,磕头央求不止。何淼见及阿爷如此,也自泣不成声。山承泽冷笑连连,喝问道:“我烈山的族人在哪里?” 何恕急道:“咱们几个部落,非是生死之敌,老朽只让人将他们软禁了,并未丝毫为难!” 山承泽追问道:“可有伤亡?” 何恕为之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山承泽目绽冷光,睇了二人一眼,好似捉小鸡一般,一手提起一人,疾道:“带路!”身形化为惊鸿,飘散在空中。 半个时辰不到,山承泽便提着二人到了回浪川,此时河滩上只余几顶稀疏的花帐,一些妇女在往来收拾。山承泽身法如电,里外走了一遭,没有任何发现。何恕爷孙俩对视一眼,二人皆是面目惨白,两双眼睛瞪得老大,想来心中惊怖也是一般。见过山承泽迅捷如风的遁速之后,二人心中再无侥幸。 又经片刻时光,三人便到了望河寨门前,山承泽将二人扔在地上,冷声问道:“带我的族人来见我!” 何淼急忙搀起何恕,二人连滚带爬,没走出几步,便听山承泽又道:“奉劝你们不要玩花样,烈山人若是有丁点好歹,我灭个族给你们看。” 何恕闻言打了个寒噤,急忙挣脱何淼的搀扶,道:“阿淼,你快去请烈山的客人们出来,我就在这里陪承泽大人!” 何淼一下子急了,道:“阿爷,我留下来!” 何恕一脚踹在他身上,破口骂道:“承泽大人何等尊贵,岂是你能作陪的!快去快回,莫让大人久等了!” 何淼迫不得已,只得飞奔入寨去。不多时,便引着一群落魄的汉子出寨来。烈山勇士们见是山承泽,不由得精神一振,尽都哑着嗓子道了声“族长!”山承泽频频点头,双目四下扫视,汉子们被他灼灼目光逼视,皆不由自主埋下头来,人群分开,露出抬在中央的几具尸体。 山承泽心口莫名一紧,踏步上前,逐个揭开罩在尸体头上的黑布,口中一一念出亡者的名字。 “阿雷…” “阿獾…” “阿蛰…” ...... 到了最后一具尸体,山承泽只觉手上重逾千钧,怎么也揭不开那一片纤薄的黑布。可是那无比熟稔的雄壮体型,仿佛一根刺,扎在他双目里。 一名族人哽咽道:“族长,熊哥儿他…是被山陟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杀的!” 山承泽手上一紧,身躯微微颤抖起来,良久,最终没有揭开那片布来。 “山陟何在?” 汉子们望向何恕,何恕无奈道:“老朽也是不知,那畜生定是趁乱跑了!” 山承泽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爷孙二人,冷声道:“你们自裁吧!” 何淼闻言,一下子跌坐在地,一双眼期冀地望着何恕,口里唤道:“阿爷…” 何恕闭起双目,不去理睬何淼,沉声道:“放过望河如何!” 山承泽不容置疑地道:“此后望河将并入烈山!” 何恕残躯一颤,一行浊泪顺着满布皱纹的脸庞滚落下来,他颓然跪伏在地,高呼道:“还请善待望河子民!” 山承泽不再看他,转身便走。何淼心下凄怆,扭头便见何恕已然没了声息,绝望之余,犹有一丝不甘,陡然大吼一声,纵身扑向山承泽。 山承泽脚下不停,身后飘散一地烟尘。 又过几日,丛黎部落祖魂祭坛上,山承泽负手而立,身前石板上洒满了惨白的烟尘。一群老人颤巍巍小跑上前,一名佝偻老翁悲声道:“不要再死人了!不要再死人了!” 山承泽面无表情,道:“黎琅何在?黎殊己何在?” 老翁满脸凄怆,道:“黎琅他…他已于昨日自刎身亡!” 山承泽闻言一震,喃喃道:“此事不怪他,奈何出此下策?” 老翁慨然道:“黎琅死前曾言,他虽心存善念,奈何最后却做了恶事,只好以命相抵。他只有一个请求,希望烈山高抬贵手,放过他的妹妹殊己!” 山承泽心下怆然,问道:“黎殊己何在?” 老翁痛声道:“阿琅这孩子至死仍是如此痴愚,殊不知那妖女早已脱身遁去,如今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山承泽闻言默然,继而肃然道:“我答应他,不主动去寻黎殊己,但若是她撞在我手里,定然杀她!” 老翁埋首抚膺,恳切道:“阿琅神明若有知,定会感激大人盛德。” ………………………………………………………………………………………………………. 烈山的青年们记得清清楚楚,山音音以前最喜欢穿白色的衣裳,后来不知为何,变成了一袭黑裙裹身,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令人不敢亲近的气质。 这一天,山音音换了一身雪白裙装,一个人顺着山道,走到族长家的石屋外。 石屋前那一丛翠竹越发青葱,几乎要将屋顶全部荫蔽起来。那个素净的背影仍然站在那里,已经好几天了。山音音放轻了脚步,走到山承泽身后不远处,又停了一下,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头白发。 山承泽的耳朵动了动,然而一句话也没说。良久,山音音终于忍不住出声唤道:“承泽叔…” 山承泽微微侧头,“唔?” “你又要走了么?” 山承泽轻轻点头。 “还回来吗?”山音音嗓音有点发涩。 山承泽沉吟片刻,仍然点了点头。 山音音摇头道:“你撒谎!你把族长都交给鲁大伯了!” 山承泽忽然问她,“音音,你知道你继祖爷爷为什么要把图腾给你么?” 山音音闻言一愣,低声道:“他想让我当族长…可我不想当族长…” 山承泽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好么?” 山音音兀自摇头不止,决然道:“你既然不在,我留下有什么意思!” 山承泽感觉有些愧疚,“音音,别做傻事!我…我必须去找少羽。” 山音音急道:“我跟你一起去找!天涯海角都跟你去!” 山承泽不容置疑地摇头,道:“我答应过一个人,哪怕失去生命,也要保护好少羽。” 山音音捂着嘴巴,不再开口。一双妙目里,分明氤氲着迷蒙的水雾。她缓缓退步离开,山承泽忽然叫住了她。 “音音,答应承泽叔一件事。”山音音背对着她,也不说话,山承泽续道:“以后少用那支骨笛,好吗?” 山音音怔了一会儿,轻轻摇头。 !章节内容结束 第十七章 大荒原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在人族的普遍认知里,大荒原是一片辽阔而瘠薄的地域,它位于断界山脉以北,人族南疆之南。一旦过了横贯东西的子母林,便犹如进入了一个被遗弃的世界。登高远眺,入目者尽是光秃秃的矮丘,散布的砾石滩,以及触目惊心的沟壑。没有任何部落愿意到这里定居,尽管万年以前,人族正是从这里走向北方。 一道蜿蜒的峡谷出现在地平线上,峡谷两侧是清洁溜溜的赤色岩壁,无论远近,没有一点青翠的植被,只有尖锐的石笋茂盛地生长着。 峡谷深处,碎裂着一地的乱石,一颗圆滚滚的巨石,半陷在草丛里,隐约可见刀劈斧凿痕迹,只是年久日深,无法辨得真切。乱石上方陡峭的崖壁上,有着一道天然的裂隙,宽可近丈,一眼望去黑洞洞的,不知道有多深。阳光终于越过背后的峭壁,射在石缝前的平台上。一条五彩食蛇蜥小心翼翼探出满是刺瘤的脑袋,机警地四下张望,过了一会儿,才优哉游哉爬出洞来,迎着温暖的阳光抖了抖僵硬的躯干。这种食蛇蜥有着稀薄得几乎快要断绝的龙族血脉,这让它们可以轻易地修行到定寰境界。比如这一头,通体五彩斑斓,便是诸寰圆满的体征。不算尾巴,它的身长也接近一丈,立起来比一名成年人族还要雄壮。 天空中有一颗微不可查的黑点,寻常生灵几乎不可能发现它,但是这条食蛇蜥不同,它疑惑地歪着脑袋,远超同侪的记忆力,使它清晰地记得这片天空并不属于任何凶禽主宰,而并不高明的智慧则无法让它想透其中的关节。 也就一愣神的功夫,食蛇蜥头顶忽然狂风大作,它想也不想调头便跑,然而四足刚一迈开,一只利爪便凌空而降,瞬间抓碎了它的脑袋。食蛇蜥的尸体抽搐着从崖前跌落下去。一只巨大的怪鸟落在石缝前,敛起它那副伸展开来遮天蔽日的双翼。将一截东西扔进缝隙里,它歪着脑袋,一双利目打了几个转,仿佛在思考一般。过了一会儿,怪鸟忽然躁唳一声,扑棱着翅膀,再次冲天而起。 傍晚的时候,怪鸟爪上捉着一条粗长的大蛇,再次降落在石缝前,它敛起双翼,勉强挤进洞去。穿过洞口,内部豁然开朗,怪鸟抖了抖双肩,喙里发出呼噜的声响,好似抱怨一般。昏黄的阳光射进石缝深处,依稀可以看见一个瘦小的人趴在岩石上,破破烂烂的皮裘上结着褐色的血痂。怪鸟走到跟前,一爪将他翻过来,露出少羽那张稚嫩的小脸。他的胸前有着三个血洞,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贯穿了身躯。由于失血过多,整张脸显出青白的容色。怪鸟轻唳一声,低下头来,用利刃一般的长喙,将爪下踩着的大蛇开膛破肚,而后无比娴熟地取出一枚拳头大小的蛇胆,叼在嘴里,缓缓将胆汁滴进少羽的牙关。 约莫一刻时光,那颗蛇胆才完全干瘪下去。少羽的脸色苍白依旧,只是呼吸显得平稳了些。怪鸟歪着头凝视了一会儿,忽然探爪剥开少羽胸前的裘衣,显露出一个破布包来,那破布包迎在夕阳下,角上忽然闪过一道隐晦的青芒。怪鸟利目里闪着精光,伸出利爪,想要抓取那个布包,刚要触及时,又缩了回来,如此几次,它忽然怪叫一声,好似晕眩一般,甩了甩脑袋,将裘衣迅速掩好,转过身去,撕食那条大蛇。它的一只利爪顺着修长的蛇身缓缓摸索,忽然欢叫一声,一趾刺进去,挑出一枚圆滚滚的妖丹来。那妖丹弹在半空,显出氤氲光华,怪鸟一个伸脖,吃豆子一般将其吞下。 此后连续几日,怪鸟夜伏昼出,每日寻来蛇胆喂与少羽。少羽的小脸逐渐恢复血色,只是兀自昏迷不醒。怪鸟每天夜里,都会拨开少羽胸前的裘衣,对着破布包怔怔出神,有时候忍不住会探爪去抓,却没有一次真正触及。 这一天,怪鸟照例出去觅食。正午时分,大荒原上出现四个服色怪异的骑士,他们胯下骑着个头硕大的秃狼,这种狼浑身皮毛很浅,看起来就像长了癞子一般,前肢比后肢长上许多,奔跑起来身形一跛一跛的,煞是怪异。骑士们男女各半,皆身着灰褐色的皮甲,头戴麻色羽冠。每个人脸上、躯干上都画着斑驳的纹路,便连双唇,也勾勒着细密的线条。两个男骑士一个高壮,一个略为纤瘦。两个女骑士则俱是身姿婀娜,其中一个稍显丰盈。除此之外,四人眼眶里,都有着一双蛇一般的瞳仁。 快要接近峡谷的时候,其中一个男骑士忽然开口道:“小也!前面便是落刃峡了,咱们就搜索到这里吧!” 当先的一名女骑士翕了翕琥珀一般的蛇瞳,道:“我有一种预感,咱们要找的凶手就在这里!” 另一名女骑士疑道:“可是咱们已经查探过了,峡谷附近几个蛇穴的蛇王都还好好的啊!” 先前的男骑士啊的一声,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那唤作小也的女骑士勒住坐骑,侧脸问道:“七步,你知道什么了?” 七步道:“这几日,方圆数百里之内,但凡有些规模的蛇穴都遭了突袭,好几条蛇王下落不明。可是只这落刃峡附近的蛇穴并未出事!”他顿了顿,有些得意地道:“这说明,凶手很有可能就藏在落刃峡!” 几名骑士对视一眼,皆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那名女骑士怯道:“可是,咱们真的要进峡谷里去么…” 七步咽了口唾沫,也不说话了,神色间也分明对这落刃峡尤为忌惮。原来这几名骑士来自于大荒原上的眠丘部族,该部族自远古以来,便将一座石丘视为圣山,并在山中雕刻了一座无比巨大的神衹塑像,供子民顶礼膜拜。然而十余年前,天空中忽然落下一道巨刃,硬生生将圣山居中劈出一道峡谷来。眠丘部族震惊莫名,急忙派人进峡谷里探查,发现那座先祖雕就的神衹塑像,已然被劈成粉碎。受惊的眠丘族民仓皇逃出谷去,有族老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便禁止族人们再进入峡谷。多年来,族人们一直恪守这条禁忌,不敢越雷池一步。 然而小也明显有着不同的想法,她沉吟了半晌,道:“你们有所不知,祭祀大人这些年翻阅族里的古卷,发现十多年前的那一场灾变,其实并非神罚!” 这一番话登时将众人震得不轻,另一名男骑士急问道:“不是神罚,那是什么?” 小也蹙着眉,斟酌道:“祭祀大人说,那很可能是一件可与天威比拟的神兵利器!” “啊!”众人闻言尽皆瞠目不已,七步竖瞳里闪着精光,叫道:“若真是这样,咱们赶快去找那件兵器吧!” 不等小也开口,那男骑士便嘲讽道:“七步你怎么蠢成这样,不说有没有这么一件神兵,即便是有,也是咱们能得的吗?” 七步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小也也道:“连山说得不错,祭祀大人说,那件神兵,必定是有人操控的!” 七步嘟囔道:“他又没亲眼见过,怎地如此笃定?” 小也冷笑一声,道:“很简单,因为那件神兵,分明就是冲着咱们的盘神塑像来的!” 此言一出,三人都长大了嘴巴,七步一张脸涨得通红,愤然道:“到底是谁,竟然敢损毁咱们盘神圣像?” 小也讥诮道:“还能有谁。”便不再说下去。余下三人显然明白了她话里所指,皆缄默不言。 过了一会儿,那名唤作连山的男骑士打破沉默,提议道:“既如此,咱们就进峡谷里去看看吧,兴许能有什么发现呢?” 另一名女骑士仍自有些惧怕,小声道:“可是…” 小也道:“这样吧,咱们只深入十里,没有发现便退回来,如此当无大碍!”众人闻言颔首,那名女骑士感激地看了小也一眼。 此时四人已行至谷口,望着那彷如森森巨口的峡谷,众人心底都打了个突,连山高喝一声,率先驰入。一入峡中,几人鱼贯而行,四双利目不住审视周遭,只见两侧峭壁光滑齐整,正好似被利刃切开似的,几人心里越发相信小也的说法。 那女骑士忽然小声道:“要不,咱们去看看神像残骸吧!” 三人为之一寂,半晌,小也才点了点头。 众人按辔徐行,随着不断深入峡中,头顶的一线天空仿佛越加狭窄,四面显得有些阴郁。几人被这凝重的气氛影响,连粗气也不敢喘一道。 谷底忽然响起一声咳嗽,声响回荡在两面峭壁之间,登时将几人吓出一身冷汗。女骑士扭头怒视七步,嗔道:“七步,你再恶作剧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七步嬉笑道:“看大家这么闷,逗你们乐乐嘛!”眼见三人都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不由得吐了吐细长分叉的舌头。 女骑士愤愤地做了个拔舌的动作,吓得七步急忙掩住嘴巴,再也不敢造次。 行了约莫十余里,一片乱石阻住去路,连山沉声道:“到了!” 几人跳下秃狼来,踏着草丛,深一脚浅一脚地望乱石堆高处探索,不多时,便攀爬到了那圆滚滚的巨石前。四人与这巨石一比,便如一粒鸡卵跟前的蚂蚁一般渺小。小也走上前去,伸手扒拉巨石上覆盖的藤蔓,其余人也一起动手,约摸一刻之后,终于将周围芜草清理一空。那巨石一侧鉴着天光,显出一副清晰的眉目来,分明便是一颗人首模样。人首面上,一只眼睛未陷入泥里,细细辨别,却是与四人一般的竖瞳。 “盘神…” 四人轻声呼道。小也双手抱在胸前,双目微闭,神色无比虔诚。余下三人也一般肃穆。好半晌功夫,众人才结束祷祝,女骑士情绪有些波动,道:“盘神在上,断不该陷在这污垢之中!咱们回族里去,叫人来把祂掏出来吧!” 其余人也是点头,七步好奇心重,忍不住四下搜索,忽然发出啊地一声惊叫,女骑士登时怒叱道:“隗七步!老娘非拔了你的舌头不可!” 七步急道:“不怪我啊!你们看,这是什么?” 几人闻言一愣,皆靠拢过去,只见峭壁边的草丛里,俨然躺着一具食蛇蜥的尸体。 “花龙怎么死在这儿?”连山疑道。 小也走近尸体,仔细查探一番,那食蛇蜥遍体皆伤,然而真正的致命伤却是脑上那森森爪痕。七步喃喃道:“看样子,似乎是从高处跌落下来的…” 小也闻言一震,仰头望去,只见一道石缝隐在半山腰上。 “上去看看!” !章节内容结束 第十八章 乌蛮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连山自告奋勇留在谷底望风,七步也不啰嗦,一马当先望上爬去,只见他阖身贴在岩壁上,躯干柔弱无骨,好似一尾游蛇一般,借着岩壁上微小的凹凸蜿蜒而行,小也与那女骑士紧随其后。 那女骑士身形显得有些笨拙,似乎不太擅长这种攀爬,上行到一半时,忽然失了把握,惊叫一声失足跌落。电光火石之间,爬在最上面的七步忽然一扭躯干,整个人便好似化了一般融进了岩壁里,眨眼便现身在那女骑士滑落途中,一把揽住了她的细腰。七步揶揄道:“阿姐,看来胸太大了,也不是好事啊!” 女骑士惊魂甫定,被七步一语呛得不行,柳眉一剔,细长的舌头嘶地一声骤然吞吐,好似威胁一般。上方传来小也的呼声,“六蛮,你没事吧!” 七步打个哈哈,不无得意道:“有我七步在,能有什么事!” 三人继续向上攀爬,未免再出意外,七步刻意缀在六蛮身下,从这个角度望上看,端的是风光无限,他那一双贼眼不停在两个丽人之间逡巡。上方六蛮有些僵硬地扭动着娇躯,怒叱道:“隗七步你再到处乱瞧,老娘剜了你的眼睛!” 七步嘿嘿笑道:“成,我不看小也便是!”头顶簌簌连响,一蓬岩灰被六蛮蹬下,扑了他一个灰头土脸,连声呛咳不已。 过得一刻,三人终于登上了石缝前的平台,七步掸去头脸上的灰土,率先摸进洞去。甫一进洞,三人驻足数息,待双目适应了内里的幽暗,才继续前行。行不多远,便见一处岩角胡乱堆着皱缩的蛇蜕,六蛮叫道:“果然在这里!” 七步鼻端连连耸动,露出一个陶醉的神情,“好香的味道!”三人复望深处行去,不多时,只见一处凸起石台上,横躺着一个少年。 七步鼻尖连嗅,忽然欢叫道:“啊哈!一个纯血的人族!我隗七步有口福了!”说时闪身至少年跟前,捉起一条臂膀便咬。耳畔传来“啪”的一声,一条细长的鞭梢呼啸而至,好似一条活蛇一般缠在七步脖上,一股巨力传至,七步怪叫一声,贴地倒飞而出。 “小也,你做什么!”六蛮竖眉喝道。 小也皓腕微颤,那长鞭自七步颈间脱下,灵敏地窜回她手中。 “这人怎会出现在这里,看他好似受了极重的伤,此中大有蹊跷,先带回族里再说!” 七步捏着脖子,怨道:“可是我真的好想吃了他!”说时一条信舌不住舔着嘴唇,一双竖瞳兀自直勾勾地盯着石台上的少年。 小也断然道:“不行,至少不是现在!” 七步双目幽幽,央道:“就一条手臂,要不一根指头也成!”细长的唇边已然有清涎滴下。 小也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唾沫,兀自摇头道:“先带回去,让祭祀大人审过再说!到时候…再吃了他!” 七步见无计可施,也只好应允。他眼珠一转,笑道:“我来扛他!”不等小也答应,已然扑身上去,一把抄起少年便望肩上落去,忽然啊地一声惊呼,二女看去,却见七步被那少年压倒在地,动弹不得。 七步口里直叫:“见鬼了,这小子好生沉重,快把他拿开!” 六蛮忙扑身上去,捉住那少年一条胳膊便扯,却是纹丝未动,惊得她面皮一跳。小也发觉不对,也赶过来帮忙,二女使出浑身气力,才把少年自七步身上挪开。七步被压得面红耳赤,周身现汗,躺在地上喘息不止,急道:“这是什么古怪东西,压死爷爷我了!” 小也眉峰紧蹙,思忖片刻,浑不得其要,只道:“如此更要将他拿回去,请祭祀大人验看明白!” 二人点头称是,七步爬起身来,挽起袖口,厉道:“看来非得爷爷发威不可!”只见他周身生出莹莹黄芒,双臂交在一起,铿锵有声,却是一门大力神通。七步沉腰坐马,一把钳住少年腰际,仿如拔山一般望上提起。哪知入手之时,却是轻若无物,那少年一不留神,被他一把举过头顶,扔向脑后去了。七步怪叫一声,摔了个仰八叉。 这一下,更把三人惊得非同小可。饶是他们见识广博,也不曾见过如此咄咄怪事。一时间面面相觑,惊骇不已。正在三人手足无措之时,洞内忽然响起几声轻咳,三人一吓,才发现那少年被扔在岩石上,受了磕绊,已然被惊醒。 那少年伏在地上,身子吃痛之下,不由自主蜷曲起来,嘴里轻声闷哼着,喃喃自语道:“我这是死了么?”他艰难地仰起头四下扫视,只见一道刺目微光,双眼不由得微眯,隐约显出三个人影来。只听一声急呼,“快打晕他!”头上一疼,便失去了知觉。 小也疾抖手中长鞭,将那少年捆了个严严实实,才长吁一口气。 “此地不宜久留!” 七步心里有了准备,将少年扛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步出洞去,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忽轻忽重的少年搬下峡谷来。守在谷底的连山见了,也是眼前一亮,舔了舔嘴唇。四人并不多言,寻了秃狼径望谷外奔去。 七步与六蛮共乘一骑,那少年被横放在一头秃狼背上,那秃狼每行一段距离,便闷叫一声,显然是重力变化所致。连山听了前因后果,不由得啧啧称奇,揣测道:“许是什么厉害人物,在他身上施了法术吧!” 三人微微一忖,也觉这个说法有些靠谱。 连山又问道:“难不成便是这个小子,捉了那些蛇王?” 小也摇摇头,道:“虽然我于他身上嗅到了蛇王胆液的馨香,但是此人身受重伤,不太可能是那凶手,倒像是另有什么人,在此地捉蛇取胆与他疗伤!” 连山心思绵密,皱眉道:“既如此,咱们尚须紧赶一程,免得节外生枝!” 六蛮忽然叫道:“七步,你别这么恶心成不成!” 二人循声看去,却见七步手里拿了一片破裘皮,正往嘴边舔舐不已。裘皮上一片乌黑血渍,显然是自那少年身上撕下来的。 七步醺醺地道:“真乃世间绝味!可惜结痂了,若是新鲜的…啊!”他满脸迷醉,呻吟道:“只要能尝上一口,便是死了也心甘!” 几人心底一阵恶寒,然后尽都狠狠吞了一口唾沫。 入夜,少羽昏迷之中,只觉面上灼热不已,悠悠睁开双目,登时被刺目的火光晃得一阵眼晕,下意识想要揉一揉眼睛,却发现自己被缚在一根立木上,双手动弹不得。跟前是一个巨大的火盆,兀自燃着熊熊的炭火,他扭头看向四周,入眼处尽是昏黄的帷幕,仰起头浑然不见穹宇,倒似是在什么阔帐里。 少羽心中有些着慌,忽然惊叫一声,原来那火盆之后,坐着一排古怪的人群。这些人身上穿着迥然有异的服饰,头上戴着乌黑的羽冠,面目上满画着神秘纹路,看起来狞恶不已。 “你…你们是什么人!”少羽失声叫道。 那些人却并不理会他,都把眼睛直瞪瞪地盯着他的脚下。少羽微微怔神,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脚下踩了一块松软的厚蒲垫,舍此以外,并无什么古怪。 “放开我!你们干嘛绑着我!”少羽挣扎道。 那些人居中一人戴着最高的羽冠,此时站起身来,火光扫去他面上的阴影,显出一张尖细皱缩的老脸来。两只沉重的眼袋微微抽搐,挤出一双昏黄的竖瞳。少羽乍然一见,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一个恐怖的称谓跃然脑海之中。 “你们是乌蛮人!” 那老者桀桀一笑,嗓音极其难听,“乌蛮人?嘿嘿!不错,卑鄙的人族,正是这样称呼我们!” 少羽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真的落到乌蛮人手里了。 乌蛮人这个称谓,还是山承泽告诉他的。在族里的时候,山承泽常常与他说些稀奇古怪的见闻,其中就有提到乌蛮这个种族。 在这个天地间,人道与妖道,正是势同水火的两个种族。而在这两个种族之间,有一片灰色的地带,人们将其称为蛮人。蛮人又按照肤色及习性,分为白蛮、乌蛮、海蛮,分别生活在冰原,荒野以及海滨。蛮人是兼有人妖二道血统的中间群体,据传说,他们的先祖是堕落的人族,与妖道媾和诞下的血嗣。人族五疆之内,无不对蛮人厌憎之极,并为此发动了几次大规模的清剿行动。乌蛮人是肤色较为接近纯血人族的蛮人,他们生活在与人族领地环境相似的土地上。 而无论是什么蛮人,都有着残忍,嗜杀,乱交的习性,且都有着食人的癖好。 想到将要被乌蛮人吃进肚里去,少羽不禁脸色一片煞白。未愈的伤势使得他眼前有些眩晕,只觉得那个老乌蛮人忽高忽低,端的是邪异不已。 老乌蛮人忽然尖叫道:“卑鄙的人族少年,说出你的来历!” 少羽耳中刺痛,一挺胸膛,道:“我叫少羽,来自烈山部落!” 老乌蛮人双目一凝,道:“烈山部落?没听过!快说你是哪一疆的人族!” “南疆!” 老乌蛮人一副恍然大悟神色,道:“啊哈!落神氏姜族的领地!” 少羽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乌蛮人忽然厉声问道:“你一个顽胎都未破尽的人族小子,跑到荒原上来干什么?” 此言一出,少羽不由得鼻头发酸,心道,原来已经到了荒原了么,怆然道:“又不是我想来,我是被捉来的。”当下便将自己如何被捉的经过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少羽被那猪妖追至穷途末路,身中数根鬃毛利矢,本道必死无疑。千钧一发之际,却从天上落下一只古怪大鸟来,一把捉住他便走。少羽刚脱凶境,又落险坑,左右都是一个死。于是拼命挣扎起来,不多时,便因为失血过巨晕厥过去。等到醒来,便已到了此间。 帐里一群人听得是面面相觑,老乌蛮人盯视少羽许久,眼里闪动着怀疑的光芒,蹙眉问道:“那怪鸟何在?” 少羽摇头不已,他连自己怎么到了这里的都不知道,又哪里晓得怪鸟的行踪。许是立得久了,伤体颇有不耐,他心里一阵烦恶,怨怒道:“要杀便杀,给个痛快的,你不要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看得我眼晕!” 老乌蛮人一愣神,脸上浮现一个古怪的神情,迫问道:“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少羽愕然,“我?烈山人啊!我不是说过了吗!” 老乌蛮人怒哼一声,扬起手边一根鞭条,“咻”地一声抽在少羽身上。少羽痛叫一声,老乌蛮人厉道:“卑鄙的人族,果然没有一句实话!”手上不停,连抽数鞭。 少羽额头滴汗不止,咬牙骂道:“老干柴!要杀便杀,凭什么折磨我!” 老乌蛮人道:“不把你身上的古怪说清,老夫活活抽死你!” 角落里,七步昂首挺胸坐在一排人最边上,偏着头,对身旁的小也低语道:“这就是小也你说的,祭祀大人无比高明的审问技巧啊!” 岂料老乌蛮人猛地扭过头来,嗔道:“七步,你在嘀咕什么!” 七步打个激灵,忙道:“祭祀大人,我说,我想吃了他!” 老乌蛮人一窒,其余人好似忍了许久一般,此时尽皆嚷了起来。 “对,吃了他!”“就这盆火,烤了便了!”“我要吃他的心肝儿,桀桀!” 小也忙不迭附和道:“我想生吃!” 老乌蛮人神色间颇为意动,一条黝黑的蛇信连连吞吐,思忖片刻,还是断然道:“先关他几天!把伤养好了,肉质更鲜美!” !章节内容结束 第十九章 盘神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老乌蛮人一声令下,当即有两个壮汉进得帐来,将少羽绑了出去。帐外的一侧摆放着许多笼子,不时传出禽鸣兽泣。见到有人来了,登时都躁动起来。两个蛮人粗暴地将少羽塞进其中一个笼子里,又在笼外对着他淌了一会儿涎水,才有说有笑地转身离去。少羽躺在生硬的横木上,惊恐地扫视四周,左侧的笼中窸窣作响,看不真切是什么生物,右侧笼中只见黑漆漆的一坨,隔着木栅发出低沉的咆哮,隐约可辨峥嵘棱角,好似某种甲兽。 少羽心中一紧,望角落里蜷缩起来,两道秀眉紧紧蹙在一起,半是因为身上新伤勾起旧痛,半是因为恶臭的空气,好似百兽粪便综合在一起的滋味。此时月正当空,一道清光笼在部落里,少羽借着微光四下望去,只见周遭尽是影影绰绰的营帐,好些燃着昏黄的灯光,鉴出内里的人影来。 望着极远处依稀闪烁着的灯光,少羽揣道,这个乌蛮部落着实不小,可有烈山几倍呢。想到烈山,少年心中酸涩,忍不住落下泪来。哭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那面镜子来,急望怀里摸去,却哪里还有。自嘲一笑,也不知是被那怪鸟捉住的时候就掉了,还是被蛮人们搜去了。过得一会儿,疲累渐渐涌上,少年便沉沉睡去了。 此后几天,少羽多数时间都处于昏睡之中。乌蛮人没有等到他痊愈,反而伤势越见恶化,全身散发着惊人的高热,周身患处都有些化脓。每天都有许多乌蛮人聚在笼外,对着他指指点点,还不时有好些顽童,拿小石子扔他。少羽不由得想起了烈山族里面那些圈养的异颌猪崽们,心道自己与之相比,又有何区别。每到夜里,月明星稀时分,少羽便忍不住悲从心来,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低声啜泣。 左侧的笼子里关着的不是动物,少羽第二天就看清楚了,那是三个赤身裸体的蛮人,脊背上生着一排斑斓的刺瘤,好似某种蜥蜴一般。每隔一日,就会有一个蜥蜴人被提出笼子,再也没有回来,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的命运。少羽心道:“原来蛮人之间也会互相吞食么…” 从蛮人们嘴里,少羽知道了那个老乌蛮人是部落的祭祀,名唤干龙。这个部落叫做眠丘,族里绝大部分人都姓隗。隗干龙其间来看过少羽几次,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少羽从他那双渗人的竖瞳里,可以看出他对自己深深的垂涎。然而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明显让他大为失望。想到这里,少羽不禁微微一嘲,即使不被吃掉,也要全身化为脓水,左右都是尴尬的死法。 这一天,一个高挑的乌蛮女人走到笼子外,一双纤细飞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少羽。少羽正处于半醒半睡之间,对于围观自己的蛮人,他已习以为常,早已学会不去理睬。那个女人忽然开口道:“小子,告诉你,你是我的猎物!” 少羽依然一动不动。女人厉声道:“我在和你说话,你这个浑身发臭的爬虫!”少羽睁开浮肿的眼皮,乜了她一眼。女人道:“我叫隗小也,是把你捉回来的人,记住了,吃你的时候,我可以优先选择部位!” 少羽慢吞吞地翻了个身,以使沉闷的胸口舒缓一点。 女人忽然咧嘴一笑,乌黑的唇间露出整洁的牙齿。看到这一轮弯月一般的皓齿,少羽忍不住肚里一阵翻腾。 “你可知道我最中意你身上哪个地方么?是脖子!”隗小也就像一个刚从山坡上摘来野花的烈山少女一样,满眼充斥着被那馥郁芬芳熏陶的迷醉,“我昨晚梦到咬住你的脖子,痛快地吸食你的热血了呢。” 少羽只觉得身上仿佛有万千只蚂蚁在啃噬。 “你可得快点好起来!你可是这个夏天,咱们部落捉到的第一个纯血人族呢,你可知道,族人们都快馋得发疯了!”隗小也琥珀色的竖瞳里闪着热切地光芒,信舌不由自主舔着嘴唇。 直到隗小也走得远了,少羽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一些。心底里不禁嘀咕起来,那个女人也就和音音姐差不多年纪,怎地就这么怕人呢? 旁边的笼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尖锐而短促的笑声,少羽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人族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羽循声看去,原来是左侧笼子里唯一剩下的,那个年迈的蜥人。他有着与眠丘人差不多的竖瞳,只是瞳仁并没有那么狭长。少羽瞥了他一眼,并不开口。他打心底里认为与蛮人没什么好说的,与跟自己处境相仿的蛮人,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个老蜥人浑身皱缩,形容枯槁,四肢关节部位隐隐可见细碎鳞片,有好些都脱落了,露出粉嫩的皮肉来,显得有些斑驳。他靠坐在笼子一侧,手里握着一个半尺高的雕塑。 “盘神在上,请指引您卑微的子民吧…”老蜥人将手里的雕塑贴在额前,口里念念有词。 少羽忍不住睇了一眼,只见那老蜥人手里的雕塑,分明便是一个微缩的蜥人形象,心中不由一奇。这几天来,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眠丘人崇拜礼敬所谓的盘神,而他们手里的盘神塑像,却与眠丘人一模一样。毕竟是少年心性,少羽嗤道:“你那是什么盘神?盘神不该是蛇人的模样么?” 老蜥人停下祷祝,肃然道:“小子愚昧!盘神自然是跟我们石龙人一模一样!” “石龙想必便是这蛮人的部族吧…”少羽心道。那老蜥人哂笑道:“卑鄙的人族不认识伟大的盘神,也是分所应当的!” 少羽不由怒道:“不要叫我卑鄙的人族!我叫少羽,烈山人!” 老蜥人兀自嘲道:“人族都是卑鄙狡诈之徒,你这小子,老头我看也差不多!”少羽平复了一下起伏的胸膛,决定不与他争,有这功夫,还不如小睡一会儿。那老蜥人见他不开口,许是觉得无聊,又道:“老头我叫易螈,来自伟大的石龙部族。” 少羽沉凝片刻,问道:“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被吃的那两个是你的族人么?” 易螈神色一黯,道:“他们是我的儿子…”少羽闻言一震,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易螈道:“石龙人和眠丘人是世仇,两族争斗了几千年不止,老头我是去年冬季战争被俘虏来的,一起被捉的还有三百多族人,如今,便只剩我这把老骨头了…” 少羽两眼有些直,“三百人…都被吃光了?” 易螈轻哼一声,道:“他们是回归盘神怀抱了,再说…眠丘人被我们捉的,并不比这少!” 少羽觉得自己有些难以理解这些蛮人。尽管人族部落之间也时常有些争斗,甚至有个别部落或个人,有着噬人的癖好,却断不会出现这种种族之间大规模的吞吃事件。只消想一想,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少羽决定不要再于这个话题谈下去。 “那个…盘神是什么?” 易螈睨了他一眼,少羽分明感觉到了赤裸裸的轻蔑。老头呸了一口,道:“卑鄙的人族不配问这个问题!” 少羽小脸有些涨红,大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口口声声说人族是卑鄙的!” 易螈讥道:“想必你的长辈没有告诉你,人族是怎样背信弃义的吧!” “背信弃义?” “不错!” 少羽有些愣神,“背什么信,弃什么义?” 易螈讽道:“啊!老头我说错了,不止你的长辈没告诉过你,恐怕你那些卑微的长辈,同样被他们的先祖瞒在鼓里!是啊!无耻的人族,怎会将自己干过的丑事告知自己的后人呢!” 少羽眯起眼睛,背过身去,直觉告诉他,听一个疯疯癫癫的乌蛮人说话,对目前的处境并没有任何助益。 “喂!”易螈喝道,“你不要背对着我!老头我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少羽侧头问道:“什么折磨?” 易螈道:“你可知道一份鲜嫩可口的美食明明摆在眼前,却吃不到嘴里的感受么?” 少羽霎时间觉得脊背有些发凉,这死老头自身难保,竟然还有这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心思,想了一想,少羽决定还是不要背对着他为好。 易螈老脸上泛着笑,也不知道心里转着什么龌龊的心思。他忽然正襟危坐,满脸肃穆起来。少羽知道他又在祷祝。 过得片刻,易螈才恢复正常,道:“我必须得取得盘神的谅解,才能与背信弃义的人族,讲关于祂的一切。” 少羽双目隐现怒芒,道:“我的长辈们确实没和我说过这些,他们只告诉我,你们乌蛮人,还有白蛮以及海蛮,是世上最肮脏最堕落的种族!你们的故事,也不过是茅坑里最微不足道的蛆虫罢了!不如我不听了,你还是一个人待着吧!”说着便望另一个角落挪去。 易螈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嘴里哇呀呀地叫着,切齿道:“卑鄙的人族,竟然敢这样说我们!气死我了!”他捶胸顿足地抓狂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了下来,发现少羽真的不理他了,转而慌道:“别啊!陪我这个将死的老头子说说话吧!” 少羽仍不搭理他,易螈凄怆道:“看在老头刚死了两个儿子的份上!”少羽伸出一根手指,道:“一个条件!” 易螈急道:“你说,你说!” “我叫少羽,不许再叫我卑鄙的人族!” 易螈咬咬牙,道:“成!老头我在心里叫也可以!” 少羽为之气结,但也拿这老头没办法,只好重新坐过来,摆出一副悉心受教的模样。那老头看起来很受用他这样,忍不住缅怀道:“虽然你是一个卑…嗯,人族!但是你那稚嫩的脸庞,仍然让我想起了我的四百三十个孙子们,他们在我面前听我讲故事的时候,老头我最开心了!” 少羽略略一惊,“四百三十个孙子!那你有几个儿子?” 易螈道:“也不多,一百来个吧,都是些不成器的。”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二十章 俗套的传说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好了,老头我要开始讲了。”易螈清了清嗓子,肃然道,“伟大的盘神,祂是天地之初的一个原点,是无边而又寂寞的天地间,唯一的存在。不知过了多少时光,这个原点膨胀为一个卵,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光,这个卵忽然裂开,诞生了天地之间,第一个蜥人!” 看着易螈满脸的狂热与自豪,少羽瞬间就不想听下去了。易螈瞥了一眼他的反应,没有发现震撼之色,续道:“这个蜥人,便是一切生灵的元祖,是天地万物的开端,日月星辰由此开辟,山川草木由此生发!” “然后呢?”少羽觉得回应他一下会比较礼貌。 “盘神繁衍了自己的种族,也就是我们伟大的蜥人,后来盘神觉得这世间只有蜥人,仍然有些寂寞,并且衬托不出我们的高贵,于是又创造了亿万生灵,包括眠丘人,妖族,还有你们卑…人族!” “哦。”少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万物生灵们为了感激盘神的造物之恩,都争相来崇拜供奉祂,我们蜥人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可没想到,过了无数代以后,那些无耻而卑微的种族,竟然忘了自己的来历,企图将盘神占为己有!蜥人以外的种族,都纷纷宣示盘神为他们的先祖,妄想将伟大的盘神,侵夺为他们的荣耀!”易螈口沫横飞地唾斥道,唾沫星子几乎飞溅到了少羽脸上。少羽心道,难道人族也在这些无耻而卑微的种族之列?他不动声色地抹了一下脸,问道:“这便是盘神的传说?” 易螈挺起胸膛道:“不错!怎么样,是不是很振奋人心!” 少羽实在不知道怎么评价,沉吟了一会儿,只好道:“唔,很有趣!”眼看易螈又要抓狂,少羽赶忙问道:“你还没说到点子上呢!” 易螈眨巴眨巴浑浊的双目,“什么点子上?” 少羽捏了捏鼻子,“那个…背信弃义。” 易螈恍然大悟,瞬间变得激动起来,“啊哈!正是!卑鄙的人族!背信弃义的人族!额…我不是故意的,实在忍不住,你别走啊!” 少羽一脸不耐地耷拉着脑袋,易螈沉声道:“无数岁月以前,妖族逐渐强大起来,它们不仅侵夺了我们蜥人的先祖,还无耻地给祂改了名字!那个罪恶而耻辱的名字,作为一个无比纯净的蜥人,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提起,你也不要问!” 少羽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嗯,我不问,你接着讲。” “此后,那些仍然以最为尊崇的盘神之名来信奉祂的种族,受到妖族的残酷打压,我们蜥人首当其冲,并因此逐渐没落下来,但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蜥人无比高贵的血统!万载以前,蜥人的先祖感受到了盘神的意志,并以之号召所有敬奉祂的人,起来反抗妖族的压迫。我们蜥人当时非常孱弱,无法号令各怀鬼胎的各族,于是以盘神的名义,授意强大的人族,以盘神的旨意,率领各族逃离妖族的魔爪。” 少羽微微振作了一下精神,人族带领百族北迁的历史,在五疆领地之内是公认的史实,许多古老的部族都有详细的记载来佐证这件事。然而此刻从这个蜥人嘴里说出来的,却似乎有另外一番景象。 易螈续道:“尽管你不承认,但是人族的确是世间最为卑鄙无耻,最没有信义的种族!他们假意奉承了盘神的旨意,带领百族北迁,逃亡途中,却不断消耗百族子民,以保全人族的血嗣! “这片荒原,是我们百族翻过断界山脉寻到的第一个落脚点。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与妖族展开了数千年的生死鏖战,并最终击退了妖族的追杀。” “可是,就在胜利曙光初现的时候,人族忽然拿出了一份满纸无耻谎言的誓约,那是世间最肮脏,最不可信的一卷皮纸!它就应该被扔在茅坑的最底下,受万世濡溺!然而纯血人族的先祖,纷纷在上面签字,建立了所谓的人道!” “人道誓约…”少羽低声念叨,即使在最困顿的时刻,这四个字也仿佛具有魔力一般,让他小小的心里一阵激昂。 “此后,我们百族被排斥在所谓人道之外,成为天地间的游魂野鬼,我们只能在这天地间最瘠薄的土地上定居,妖族要吃我们,你们人族,也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我们恨妖族,但是更恨背信弃义的人族!” 少羽看着歇斯底里的老蜥人,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他所讲的这些,甚至连传闻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个卑微的种族世世代代的臆想而已。人道誓约里,对于万载以前的大逃亡,有着简略而明确的记载,人族的十二古贤,有感于族民备受妖族凌虐,遂奋起反抗,率领诸部逃出妖庭。妖族固然强横,却并不耐北地苦寒,是以人族诸部北上,历尽千辛万苦,才觅得聚集地扎下根来。嗣后悠悠万载,妖族不时来犯,人族坚韧不屈,每每于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才挣得如今这辉煌局面。 然而在漫长的斗争岁月里,却有那么一些人族部落,成为了可耻的变节者,不仅屈服于妖族的淫威,更与之媾和,繁衍出半人半妖的卑劣种族。人道王裔因此震怒,将这些玷污了人族血脉的部族尽数驱逐。这些游走于边缘地带的蛮人,正是低贱、肮脏、耻辱的代名词。 少羽此前只是听山承泽说起过这些种族,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落在他们手里,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自己会被吃掉。即便如此,少年心性如他,也只是出于对死亡单纯的恐惧,而未能将这些蛮人,与传言中的变节者联系在一起。在此之前,对于一个十余岁的人族少年来说,蛮人只是一个瑰奇的见闻,妖族更是遥不可及的一个称谓。易螈嘴里叽里咕噜还在说些什么,少羽却没有兴致再听下去,一副心神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天,部落里忽然响起了尖利的哨音,刺得人耳鼓生疼。一拨矫捷的眠丘人骑着秃狼奔出寨去。少羽正自睡得迷迷糊糊,易螈一个激灵,翻身爬起来,老蜥人兴奋地道:“有外敌入侵!” 日正中天时分,眠丘人呼啸着返回寨中,几骑秃狼并行,兜着一张大网,挟着滚滚尘土奔至大帐前,笼子一侧的大帐乃是全部落规模最大一顶,少羽心道,这想必就是眠丘人的议事所在了。 一个谄谀的声音自网中传来,“啊!我最亲爱的蛮人兄弟们,能遇到你们真是太开心了! “你们就好比是孤寂寥落的荒野上,一朵朵无比娇嫩的花朵,让我忍不住化身为蜂蝶,投入到你们炽烈的怀抱中!” “你们是不是也感受到了我的真挚,才用这样结实的网将我擒捉?也许正是我的热情感染了你们,才使得你们如此粗暴!释放我吧,释放我颤抖的灵魂,我向盘神发誓,我会心甘情愿追随在你们身旁!” 一个无比冷厉的呵斥传来,听那独特的声线正是隗小也那个蛇女,“闭嘴,卑鄙的人族!” 这下轮到少羽打了个激灵,“人族?又捉了个人族!”他急忙爬到笼子一侧,挤着脑袋向那边张望,入目处尽是围观上来的眠丘人,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那个谄谀的声音像唱歌一般,不住地颂扬着蛮人的光辉,听得少羽鸡皮疙瘩簌簌地掉,心道:“莫不是听岔了,这哪里是人族?分明是一个蛮人的优伶!” 易螈在一旁耸动着皱鼻,泛起一丝古怪的笑,“还真是一个人族,眠丘爬虫们好福气啊!要是老头我也能分一杯羹…唔,太多了,一根手指,那该多好啊!” 人群里响起那人杀猪似的嚎叫,显然正在被围殴,看起来,冷艳的眠丘人似乎并不太能领会他的热情。不一会儿,帐前的空地上竖起了一根木桩,眠丘人七手八脚地将其绑缚在上面。少羽这才看清了这个奇异的俘虏,果然是个人族。 那是一个无比滑稽的男子,穿着一身皱巴巴、脏兮兮的麻袍,头上是一丛板结的齐耳长发,也不知多久没有洗过。整张脸肿胀得看不出俊丑,也看不出年纪,一条歪斜的鼻梁下,半撇胡须兀自随风飘荡,少羽两眼一直,心道,“打得这么惨,胡子都给揍掉了一半!” 那个人即使被绑着,嘴里兀自咕噜个不停,高高隆起的双颊好似破风箱一般鼓动不休,没人能听懂他嘟囔着什么,少羽忍不住心道:“这人好生可笑,这般便能讨得蛮人饶了他性命么?” 荒野上的骄阳热力十足,没过几个时辰,那被缚在柱子上的人,便如一尾被甩上岸的游鱼一般无精打采起来。嘴里也终于不再涌出滚滚谀辞。 日暮时分,眠丘部落的族老们,在大帐前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来,一干青年男女聚在一起,跳着一种颇类蛇行的奇异舞蹈。四条壮汉自少羽旁边的笼中拖出了那只甲兽,看来是要将它烤了。 那只甲兽脊背上覆着厚厚的甲壳,好似一只介类王八,却有着牛羊一般的四蹄。小小的脑袋缩在甲壳下面,少羽从来没看到它露出过面目来。听易螈介绍,这是一只罕见的沙鼋,已有百年齿龄。 那沙鼋背甲宽阔,两个人躺在上面也不觉拥挤。此时它不仅不露出脑袋来,便连四蹄也缩进了甲壳里。一名年轻人手里握着细长的尖刀,绕着沙鼋转了好几圈,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一名较年长的眠丘人喝骂一声,上来一脚将他踢开,抡起一柄巨大的石锤便望甲壳上砸去,“当”的一声巨响,四周的人们都忍不住捂紧双耳。那沙鼋纹丝不动,四蹄缩得更紧,背甲上只留下一块浅浅的白痕。眠丘人一怒,当下运锤如风,好一通猛砸,那石锤终于不堪重击,裂作碎石飞溅,扑簌簌打在围观的人群身上,登时激起一片斥骂声潮。 便在这时,一道无比悲切的嘶嚎自一侧传来。 “你们怎可如此!如此!如此粗鲁地对待这等可遇不可求的珍贵食材!”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二十一章 烹饪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众人一诧,尽皆循声望去,却发现声音却是自那立木上绑着的人发出。那人一见所有人都扭过头来,登时来了劲,高声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们会被称作蛮人了!” 一个眠丘族老忍不住问道:“你且说说,为什么?” 那人满面鄙夷,仰头道:“圣人有言,食之久也,则易其体!尔等如此粗鲁野蛮地对待自己的食物,它们也一般地对待尔等。所谓因果循环,不外如是!” “咻”的一声厉响,一条长鞭破空抽在他胸口,直疼得他倒吸凉气。只听隗小也冷声道:“啰里啰嗦!再聒噪,老娘先烤了你!” 少羽伸长脖子不住张望,心里疑惑忽生,问易螈道:“我观此人中气十足,身强体健,也不需要将养些什么,他们为何不先吃了他?” 易螈残眉一扬,怪声道:“眠丘爬虫,是蛮人中最为呆板固执的族类,凡事都讲究一个固定的秩序。” 少羽奇道:“此言何意?” 易螈古怪地睇了他一眼,恻恻地笑道:“意思就是说,要先吃了你,才会吃他!” 少羽为之一窒,悻悻地转过头去。那绑在柱子上的人吃了一鞭好打,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大声嘲道:“亏得伟大的盘神,费大心力造就如此精致的种族,奈何尔等自甘堕落,也不过是勉强比茹毛饮血强上一线罢了!实在是,实在是辜负造物之神奇!” 隗小也两道细眉倒竖而起,手中长鞭作势欲击,眠丘祭祀隗干龙忽然出声喝止,他道:“听你所言,似乎别有高见?” 那人昂然道:“高见不敢当,不过于烹饪小道,略有心得而已! 隗干龙残眉一耸,一指沙鼋,考较道:“可识得此兽?” 那人洒然一笑,两腮一鼓一鼓的,颇为滑稽,“此兽名唤沙鼋,形似玄龟而生有四蹄,其实跟介类没有任何关系,乃是一种荒野异橐,那脊上甲壳,不过是其驼峰而已!” 隗干龙道:“倒有些见识,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 那人又道:“在下观此橐兽,峰生四肋,蹄隐黑纹,显然是定寰境界的妖兽,而且是与其天性相违拗的水寰,当真罕见无伦,在下即便于人族中土繁华之地,也未尝一见。” 隗干龙双目一亮,问道:“那么你可知如何烹饪此兽?” 那人双手于绳缝间一摆,道:“在下不才,愿为祭祀大人效劳!”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哗然,隗小也急道:“大人,此人倒是生得好一条利舌,这种人的话,最不可信!不如我先去扒了他的舌头,与大人你烩一道佐酒菜!” 隗干龙一摆手,笑道:“无妨,我眠丘部族,更甚于龙潭虎穴,还怕他翻出什么浪来?来人,与我解了!” 两个族人哄然应诺,上前将那人除下柱来,只是仍将一副镣铐戴在他踝上。那人得脱束缚,舒臂扭臀好不惬意,脚下叮叮当当作响,步到隗干龙跟前,一手抚膺,弯下腰去,屁股翘得老高,一副肿脸上说不尽的谄媚。 “在下姬岁月,曾师从中土第一名庖,今日能为祭祀大人效劳,真乃三生有幸。” 隗干龙奇道:“姬姓?想不到你还是出自轩辕氏!” 姬岁月谦道:“中土姓姬者多如牛毛,在下不过勉强沾个名姓,实在不敢玷污轩辕氏之赫赫威名!” 隗干龙脸色忽沉,怒道:“赫赫威名?你们人族,就属轩辕氏最卑鄙!不管你是也不是,只要姓姬,老夫做主,许你一场盛大的筵席!” 不消说,这盛大的筵席,姬岁月恐怕便是那一道主菜。岂料他好似并不介意,反而笑得更灿烂了,“啊!那可真是在下的荣幸!一个钟情于美味珍馐的人,若能作为一道主菜妆点最为盛大的筵席,也算死得其所!” 隗干龙阴恻恻干笑两声,自去一旁静候。姬岁月便如将要下场表演的巫觋一般,绕着沙鼋缓缓踱步,一条眼缝扫视着围观的眠丘人,颇有顾盼自雄之态。少羽心中一跳,只觉他看向自己的时候,似乎有着莫名的意味。 姬岁月大喝一声,道:“来人,取沙土来!” 几名眠丘人得了指示,此时便任他驱策,当即自别处搬了几筐细沙土来。姬岁月跺了跺脚,找到一块嵌在泥地里的坚石板,命他们将沙土均匀地洒在上面。随后,四名壮汉抬了沙鼋,将其轻轻放在细沙之上,姬岁月一手持着尖刀,一手捧着半身高大陶瓮,侍在一侧。 那沙鼋肚腹一触到沙土,果然异动起来,四条短蹄首先伸出,不住地扒拉着浅浅的细沙,想要把身子沉进去,它似乎将这里当作了野外的沙地。四蹄眨眼便触到了坚硬的石板,划拉出哗哗的裂帛之声,却怎么也无法再望下沉去,沙鼋焦急起来,一颗小脑袋终于探出了甲壳。候在一侧的姬岁月眼疾手快,一刀斩落沙鼋头颅,一道血箭喷射而出,尽被他兜在陶瓮里。 良久,失去头颅的沙鼋才四肢瘫软下去,一腔热血直把个大瓮盛得满满当当。姬岁月大笑一声,捧起陶瓮,先行痛饮了一口,激得四周眠丘人喝骂不已。他拭了拭嘴角,露出猩红口齿,笑道:“沙鼋之血正是此兽一身精华所在,直饮最为恰当不过!”当即将陶瓮传与隗干龙,老祭祀恼他先拔头筹,怒哼一声,也仰头猛灌。俄顷众人传遍,一瓮鼋血被瓜分得涓滴不遗。 姬岁月见众人皆目光灼灼地盯着鼋尸,不由朗声大笑,问道:“妖兽做炙肉,寻常柴薪怎可尽撷其美,可有香积之炭?” 众人摇头,姬岁月又道:“那么椒聊之实,扶留之藤,茱萸之果应当有吧?” 这下众人便连头也不摇了,只把一双双竖瞳瞪着他。姬岁月一阵无力,怨艾道:“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可让在下怎么做呢!” 隗小也早已不耐,冷叱道:“老娘看你便是一味绝好的佐料!” 姬岁月脖颈一缩,隗干龙命人取来一个小皮囊,道:“你说的那些佐料,却是没有的,只有这浸渍雪盐,可堪一用。” 姬岁月取过皮囊,以手指蘸了少许浅尝一番,不由得双眉微皱,道:“真涩,不过也只能将就了。既如此,在下便把这沙鼋驼峰,烩一锅鲜香味美的羹来,来人,取大釜!” 约莫半个时辰,一锅香气四溢的鼋羹便已炖毕,这下轮不到姬岁月先啖一口,隗干龙一脚将他踹开,也不顾鲜羹烫口,连连取食,口里直呼“妙哉!妙哉!过瘾!过瘾!” 待一干族老们取食已毕,早已垂涎欲滴的族人当即一拥而上,差点把个大釜争得四分五裂。姬岁月被挤在人群之外,连声叫道:“与在下留点,与在下留点,唉!” 隗小也一双俏目精光连绽,看起来吃相斯文,速度却着实不慢。她眼珠一转,劈手夺过一个族人盛羹的陶罐,柳眉一竖,骇得那人咽了口唾沫,悻悻地自去再盛。隗小也素手端着陶罐,走到关着少羽的笼子边,信手一扔,便将其稳稳掷在少羽跟前的横木上。 “吃!”隗小也命令道。 少羽尽管腹中饥火熊熊,口里更是清涎满溢,却又怎会真的取食。只把小脸一侧,不去睬她。隗小也嗤笑一声,也不与他缠夹,转身便走。另一侧的易螈忙不迭叫道:“小子你有骨气,老头我很欣赏,这嗟来之食便如一桩恶业,有志之士千万不可食之。不如就让老头,与你消了这桩恶业吧!” 少羽听得忍俊不已,探手捧了陶罐递与易螈,易螈甫一入手,只觉温热宜人,馨香扑鼻,不由得一阵陶醉。岂料“咻”的一声,一道长鞭霹雳一般袭至,将热羹打翻在地,易螈登时呆若木鸡。 隗小也背着二人,只露出一个侧脸,冷哼一声,踱步走开。易螈又惊又怒,哇呀呀怪叫一通,忽然探手去抓地上的残羹,口里直道:“还是热的,将就着吃!” 那笼子被几块石头垫起尺许,笼下地上跌满了各种兽类粪便,端的是污秽不堪。少羽眼见老蜥人吃得不亦乐乎,只觉肚腹里一阵翻江倒海,忙扭过头去,视若未见。 老蜥人一边朵颐,一边好整以暇地对少羽道:“小子,你这样可不行,哪怕逃脱不了被吃的厄运,也要填饱自己的肚子啊!”其实,每日眠丘人都会将一些吃剩下的残羹冷炙投进笼里,像饲养牲畜一般饲养二人。易螈早已习惯,但食无碍,少羽却是断然不会吃的,他心里只盼着就此饿死,最好饿得皮包骨头,也不能便宜了这帮子蛮人。 一场晚宴持续了一个时辰,眠丘人便各自散去。姬岁月因为一顿鼋羹,得到了一丁点优待,他终于不用被绑在柱子上,而是被关进了少羽旁边的笼子,那里原本关着沙鼋。 帐前的空地上残存着些尚未燃尽的积薪,兀自散发着微弱的热力。少羽向着火堆方向靠了一靠,勉强觉得不那么清冷。两人近在眼前,少羽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姬岁月似乎也有些顾忌,沉默地待在笼子黑漆漆的一角。 良久,易螈率先开口,揶揄道:“两位卑…额,人族,你们不说些什么吗?”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二十二章 患难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易螈话方脱口,二人便齐齐瞪他一眼,老蜥人气息为之一窒,随之桀桀怪笑起来。少羽忍不住瞧向那人,沉吟半晌,道:“我叫少羽,烈山人。” 姬岁月问道:“烈山?南疆人?” 少羽点头道:“正是。” 姬岁月露齿一笑,道:“我叫姬岁月,来自中土!” 少羽早已听得他的名姓来历,依然忍不住问道:“听说中土乃是五疆之中最辽阔,最富庶的地方,是这样的吗?” 姬岁月笑道:“哪里哪里,比辽阔,不及西陲之昆吾,比富庶,又逊于北原之皋荒。” 少羽不住点头,姬岁月继续侃侃而谈,“不仅如此,比民风中土不及南疆之淳厚,比山河又不及东夷之峻秀,说起来,其实乏味得紧!” 少羽听他说得有趣,问道:“听你这么说,好似你真走遍了五疆不成?” 姬岁月双眉一扬,傲然道:“那是自然,我正是走遍了整个人族领,找不到好玩的去处了,才来这化外蛮夷之地。” 另一侧易螈不满地怪咳一声,二人皆不睬他,少羽略略吃惊,问道:“你才多大年纪!就走了这么多地方了?” 姬岁月并不直接作答,反道:“你才多少年纪,就从南疆到了这里。我比你年长,就不能走得更远么?” 少羽道:“我可是被捉来的…还有,这里…很远么?” 姬岁月道:“不算太远,从此望北,一个弯儿不拐,大约两万里,可以达到南疆最南端的群峰之末。” 少羽闻言,惊得一跳,“啊!群峰之末,我家就在那里!两万里…竟然这么远!”一时间只觉无比泄气,这两万里对他来说,便不是如隔天渊,怕也差不多少。 “哈哈,你可别气馁,两万里算得什么远呐,若是有了实力,这点距离,还不够一个屁崩的呢!”姬岁月大喇喇道。 少羽只道他是宽慰自己,心里虽然仍自难受不已,面上却勉强一笑,权作领情。 姬岁月道:“对了,你是怎么被捉到这里来的?” 少羽便又将被猪妖追杀,到稀里糊涂落入蛮人手里的经过叙述了一番。不止姬岁月听得惊诧不已,老蜥人易螈也在一旁啧啧称奇。待少羽讲毕,姬岁月伸手一拍他肩膀,道:“其实,蛮人也没那么可怕!” 少羽悲切容色勉强一振,便听姬岁月又道:“只要放宽心,坦然成为一道美味珍馐,你一定会体会到其中的乐趣的!哈哈!” 老蜥人噗呲一声大笑起来,少羽脸色更形黯淡,泫然道:“要做美味珍馐,还是你来吧!” 姬岁月笑道:“放心啦,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被吃了!”他顿了顿,又道:“你要是被吃了,下一个可就轮到我了,忒不便利!” 少羽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切记不要与一个厨子谈论菜肴。他问道:“姬兄,你又是怎么被捉到这里的呢?” 姬岁月笑道:“我比你大…一点,就叫我岁月哥好了。”继而一脸的不堪回首之色,嗟叹道:“别提了…实在是平生一大丑事!” 老蜥人残眉一扬,凑趣道:“哦?丑事!快说来听听!” 少羽自然是不愿揭人伤疤的,可也耐不住少年人好奇心性,也自眼巴巴望着姬岁月。 姬岁月好一番长吁短叹,才道:“我原本是跟随一个猎…嗯,商队,打算翻过断界山脉,再择机混入云梦大泽游历…谁知道,那商队头子看似忠厚无比,一路来一直与我称兄道弟,其实满肚子坏水!竟使一顿好酒灌醉了我,啧啧,你别说,那酒还真是人间仙酿啊…之后,他们搜走了我一身财物,把我扔在荒原上。我一个人倒也无碍,然而没了蛮人部族分布图,一路上千般小心,万般留意,没想到还是落到了这个蛇坑里!” 老蜥人听得面皮直抖,显然乐得不行。少羽自家处境犹自艰难无比,哪里有好话安慰于他,再说,看他那活蹦乱跳的样子,实也不需安慰。 闲侃到二更时分,笼子旁的帐篷里忽然传来眠丘男人粗野的喝骂声,却是被他们搅了清净。三人怏怏闭口,不多时,帐篷里蛮人男女调笑嬉戏少时,皮帐上鉴出两个纠缠的人形来,随之传来粗重的交合之声。少羽年幼,不明其中就里,眨巴着双目,满是好奇之色,问道:“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老蜥人浑身抖个不停,显是忍笑不已。姬岁月神色一穆,道:“他们不是在打架,而是在礼敬盘神!” 少羽似懂非懂,一听是礼敬那子虚乌有的盘神,着即没了兴趣。倒是易螈诧异地盯着姬岁月,问道:“人族小子,你不会真的信奉盘神吧?” 姬岁月面色安然,笑意融融,反问道:“有何不可?” 老蜥人冷笑一声,道:“你要是以为装成伟大盘神的信徒,便可以逃脱被吃的命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们蛮人,最喜欢吃的,就是假惺惺、滑腻腻的人族!” 姬岁月神色如常,一脸的宁定清肃,活脱脱一个无比虔诚的信徒。老蜥人被他这般做派激得无名火起,隔着笼子又奈他不何,闷哼一声,自去睡了。姬岁月咧嘴一笑,神色间颇为自得。 一夜无话,清晨时分,少羽悠悠醒来,只觉浑身无力已极,也不知能再撑得多少时日。一眼瞥见姬岁月斜倚在笼子边上,却是在翻看一卷枯黄的帛书。少羽大奇,问道:“岁月哥,你在看什么呢?” 姬岁月慌忙做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少羽不要声张,他把扉页朝少羽一亮,问道:“你识字么?”少羽打眼一觑,隐约可辨是几个繁复古字,轻声念道:“洪荒志异?” 姬岁月道:“正是!” 少羽疑道:“你昨天不是说全身财物都被劫走了么,这书却是哪里来的?” 姬岁月扭了扭屁股,傲然道:“这等珍本,岂是寻常财物可比,我自然是藏在稳妥的地方了!” 少羽不疑有他,好奇道:“上面写的什么呢?” 姬岁月道:“也没什么,大抵是记载些天地间许多奇奇怪怪的事,譬如秘境幽胜,奇宝异珍,还有诸族浅介。我私忖着,要想活命,不能靠侥幸,所以便查了查眠丘蛇人的习性,也好把准这群蛮子的胃口不是。” 少羽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这人难不成真要一心一意做蛮人的厨子?姬岁月翻到一页残败不堪的帛纸,煞有介事道:“书里说,眠丘蛇人,其性类蛇,却没有蛇那样的颚骨,因此只能似人族一般咀嚼吞咽。盘神保佑!真乃万幸之至,否则就凭我昨天做那一釜入口即化的肉羹,就不知死了十回还是八回了!” 少羽哭笑不得,问道:“那书里有没有说,怎么才能不被蛇人吃?” 姬岁月一愣,道:“这倒没注意,只顾着看他们的食性去了,我再瞧瞧!”当下埋头疾阅,良久,才无奈地一摊手,道:“很遗憾,没有!”忽然惊呼一声,直把少羽吓了一跳,“啊!有了!书里说,眠丘蛇人恪守最为古老呆滞的生殖礼法,只要让一个眠丘少女为你产一枚卵,他们便不能吃你了!” 少羽面皮一僵,心道,“这法子有便似无。”岂料姬岁月好似得了至宝一般,兴奋地搓着手道:“当真天无绝人之路,以我姬岁月风流倜傥,人见人爱之姿,难不成还俘获不了一名区区蛇女的芳心?” 少羽心下抽搐不已,睨眼瞧着姬岁月,蛇女有没有芳心不知道,但他那肿得好似皮球一般的脸蛋,倒着实与风流倜傥沾不上边。 眠丘蛮人过午不食,一日只食两餐。祭祀隗干龙食髓知味,早早便使人来,放姬岁月出笼整治早餐。那厮得了脱难真谛,即刻卖力践行起来,向着来来往往的蛇女频抛媚眼,一天下来,不止一张脸没能消肿,一条腿也被打得不利索起来。 日暮时分,姬岁月做完了一副香气扑鼻的烤狼架,着即被撵回笼里关着。他自怀里掏出一块热气腾腾的炙肉来,递与少羽道:“少羽,吃点东西吧!你要是饿死了,我可就是第一个被吃的人了!” 少羽犹疑了片刻,劈手抢过来,好一通狼吞虎咽。老蜥人在一旁探着脖子,急慌慌道:“哎哟,吃慢点,可给老头我留点!” 姬岁月低声叱道:“我给少羽吃的,那是人道守望之谊,你这老家伙是蛮人,凭什么给你!” 易螈老脸一恬,谄媚道:“咱们都是伟大盘神的信众,自然应该互帮互助!” 姬岁月哼道:“假惺惺!滑腻腻!换个说辞!” 易螈忽然低眉细声道:“想不想逃出去?” 少羽吃得正香,骤听此言,脱口便要说想,一抬头瞥见姬岁月正与他打眼色,便按住了话头。姬岁月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惬意道:“小爷我大厨正做得舒爽无比,暂时还不想出去!” 易螈一怔,继而狡笑道:“小子想施欲擒故纵之计,真当老头我这一把年纪是易与的么?不吃便不吃,咱们就这么耗着,看谁先被眠丘人吃下肚去。” 少羽匆匆咽下最后一口炙肉,嘀咕道:“当然是我先被吃了…”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二十三章 蹊跷的援手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次日午时,笼里三人正自昏昏欲困,部落外围忽然响起阵阵尖锐的哨音,老蜥人身为荒野原住民,对此最为敏感,一个激灵弹起来,嚷道:“啊哈!又有敌人来了,啧啧,瞧这阵仗,来势不小啊!” 议事帐位于部落中心,此时便见无数眠丘人急惶惶望西首奔去,看来敌人正是从西面进攻。易螈伸长脖子不住眺望,自语道:“也不知是什么部族?” 姬岁月悠然躺着,仿佛外界的纷杂于他一点干系也无,他睇了老蜥人一眼,漫不经心道:“老家伙,不会是你的部族来救你了吧?” 易螈道:“老头只不过是族里一名年迈无用之人,哪里能劳动族人来救我?” 姬岁月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道:“那可不一定,我看你这老家伙鬼着呢!少羽,你说是吧!” 少羽正自仰头张望,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点点头。老蜥人不满道:“你小子可别跟着这个满嘴谀辞的骗子学坏了!” 姬岁月咧嘴一笑,道:“那我问你,这都几天了,你怎么还没被吃呢?” 易螈比划了一下干柴一般的臂膊,道:“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能剔出几两肉来?眠丘怕爬虫们嘴可叼着呢!” 姬岁月道:“我看未必,没准儿,你这老家伙还是石龙部族的大人物呢?听少羽说,你可有一百多个儿子啊,啧啧,好家伙!一个年迈无用的老蜥人,也能有这等繁盛族裔,真让姬某大开眼界!” 易螈老脸一红,支吾道:“那是我看他少不经事,哄骗他来着,做不得数!” 姬岁月满目鄙夷地看着他,对少羽道:“听见没少羽?这个老骗子,果然是最不可靠的!”他连呼了几声,却没得到少羽回应,诧异地看过去,却见他正自出神地望着部落西边的天空。姬岁月一愣,也不由得极目望去,只见无垠碧空中,一个黑点疾掠而至,须臾便展露出其惊人的翼展,原来是一只大鸟。 “是它!它又来了!”少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喃喃念道。 姬岁月双眉微皱,问道:“就是这只鸟捉你到这里来的?” 少羽眉头微拧,轻轻点头,姬岁月若有所思,道:“看它这架势,倒像是来救你的啊。” “啊?不会吧!”少羽闻言一震,不可思议道。 姬岁月也拿不太准,只道:“再看看!” 三人困于笼中,连长身站起来也不可得,只能自帐篷顶端望过去,目力勉强可以覆盖整个天空。只见那只大鸟发出长声惊唳,忽而振翅直上九霄,忽而敛翼俯冲九地。每一次自地面上掠起,一双利爪上都抓着一两个不住扑腾的眠丘人。在这个角度看不见眠丘人的反应,只望见不时有牛毛一般粗细的飞矛射向高空,便射没射中,也看不真切。 姬岁月张着嘴巴,赞道:“好厉害的羽兽!恐怕已经突破定寰境界了!”老蜥人双眉紧皱,也不自觉地点点头。 少羽问道:“突破定寰?那又是什么境界?” 姬岁月奇道:“你不知道?” 少羽干脆地摇摇头,姬岁月道:“定寰境界大圆满之时,便是厘定诸方寰气,知大地纵横来去,觉生灵渺小之境。此后便须练气还元,谓之小元境!” 少羽瞪大眼睛听着,喃喃道:“小元境?难不成还有大元境?” 姬岁月笑道:“自然是有的,不过现在告诉你,殊无益处!少羽你连定寰都还没达到,知道得太多,反而对你有害。” 少羽小嘴一瘪,颓然道:“岂止是定寰,我连辨玉初境都还没通达呢…” 姬岁月大惊,道:“不是吧!你修炼多久了?” 少羽扳着手指头,数道:“足足四个年头了!” 姬岁月略略沉吟,道:“四年,确实有些慢,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进境缓慢,不代表你以后一直都快不起来,而且,一味的快,于修行正途其实并非好事。” 少羽两眼流露出惘然之色,悠悠道:“岁月哥,我蛮爹爹也曾这般说呢…” 部落西侧战场中忽然响起一声惊天厉啸,三人皆为之色变,姬岁月惊道:“好家伙!眠丘部族竟有此等高手!” 易螈悻悻道:“隗干龙那老爬虫,早已跻身小元境多年,岂是易与的。” 只见那大鸟接连几个潜掠,皆无功而返,再斗几合,忽而狼狈地冲天而起,两翼跌落翎羽数根,显然吃了点亏。那大鸟见不能力敌,双翅一展,扬长而去。 姬岁月满面遗憾,道:“可惜了,多么难得的脱身之机!” 少羽望着逐渐消失在天际的黑点,却是有些不以为然,心道:“谁胜了都没我的好,要是蛮爹爹来救我就好了…哎!还是不要来的好,他可打不过这些蛮人妖兽…” 日暮,隗小也自木笼一侧走过,却听得有人轻声唤道:“小也!” 隗小也闻言汗毛一炸,登时双眉一拧,脸色森寒,语气冷冽无比,“你叫我什么?” 只见姬岁月媚眼如丝,巧笑嫣然,柔声道:“在下当然…” “啪”的一声脆响,那长鞭快得肉眼几乎看不清,姬岁月惨嚎一声,急忙抚住右颊,入手处现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来。 “啊呀!干嘛打在下!”姬岁月一边抽着凉气,一边怪叫道。 隗小也厉道:“老娘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卑鄙!无耻!下流的人族!” 姬岁月抱屈道:“你可大大冤枉在下了,在下只是想问一下那只大鸟…那可是罕见的品种,若是捕来入菜,光想想就让在下激动得不行!” 隗小也哪里肯信他,正要出言喝骂,隗七步一溜小跑到了跟前,与她耳语几句。隗小也登时神色一肃,隗七步轻笑着离去,转身时对着笼子里的少羽残忍地舔了舔嘴唇。 隗小也一指姬岁月,道:“你,出来!” 姬岁月闻言咧嘴一笑,隗小也续道:“祭祀大人受了些伤,今晚便把他做成菜肴,与大人补补身子!”姬岁月登时面色一僵,只见隗小也素手所指,正是仓皇无措的少羽。 “这这这…”姬岁月立时慌了神,急道:“这万万不可!” 隗小也柳眉一剔,冷道:“有何不可?” 姬岁月也是情急,哪里说得出什么道道来,一时间心急如焚,忽而急中生智,慨然道:“实不相瞒!中土地区素有医庖不分家之说法,医道,庖道,其实性理颇有想通,是以在下不止厨艺精湛,更于岐黄一途,也颇有一番见解!” 隗小也不耐道:“少啰嗦!你到底想说什么?” 姬岁月抚膺低头,谦恭道:“在下不才,愿为祭祀大人诊治一二!” 隗小也闻言,心中犹疑不已,在荒野上的蛮人部族里,从来没有专职的医者,向来是由祭祀兼任,很多时候,生了病的族人根本无法得到有效的治疗,只能不停地向盘神祈祷,以血肉之躯硬抗过去。 姬岁月怕她不允,又道:“在下以为,祭祀大人之疾,想必是被那怪鸟元炁侵体所致,不知是也不是?” 隗小也贝齿轻咬,道:“那好吧,就让你试试,要是敢耍花招,老娘定把你下了油锅!” 姬岁月心下一定,笑道:“那是自然,在下还想留着小命,给蛮人兄弟们多做几天厨子呢!”回头看了一眼不住拉扯他衣角的少羽,洒然道:“放心吧,我心里有谱!” 少羽抿着嘴唇,双目里渐渐泛出泪花来。姬岁月被提出木笼,一路叮叮当当跟着隗小也去了。 天色渐晚,少羽眼巴巴地盯着隗干龙的大帐,一颗心杂念纷芜,端的是混乱已极。不一会儿月明星稀,祭祀帐里仍然亮着微光,姬岁月依然没有出来。少羽伤势未愈,兼之心中忧甚,不知不觉间,倚着笼子木栅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少羽猝然惊醒,就这几天,他又开始做起当初那个瑰奇绝伦的梦来。 “啊!岁月哥,你没事吧!” 只见姬岁月不知何时依然回到笼里,此时正自倚着木栅假寐。闻言睁开双目,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该有事了!” 少羽心下一沉,怯声道:“终于要吃我了么…” 姬岁月晃一晃食指,道:“虽然避免不了,不过还没那么快。” 少羽讶道:“那…” 姬岁月打个哈欠,道:“你别问了,过会儿就知道了,我先睡会儿,忽悠了那个老家伙一晚上,可把我累坏了。” 少羽听得满头雾水,怔神不已。忽然听得笼扉上铁链叮当作响,扭头看去,却是一个眠丘人正在开锁,他身后不远站着面无表情的隗小也。少羽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只道这就要杀我了么。 那眠丘人身强体壮,一把掀开笼扉,探手捉住少羽脖子,便将他提将出来,怒哼一声,把他猛掼在地上。少羽跌得双股生疼,满目仓皇地仰头看着。隗小也双手抱在胸前,把个胸脯挤得鼓鼓囊囊,险些自襟口里迸出来。 “阿罗,给老娘好生操练他,一定要把他练得血气充盈,补力十足!”隗小也切齿道,说到“血气充盈,补力十足”之时,一双俏目狠狠地剔了埋头假睡的姬岁月。 那唤作阿罗的蛇人抱拳狞笑道:“小也姐你就放心吧!我隗罗最擅长调教牲口,保管把这小子拾掇得赛过一头小牛!” 隗小也双眼微眯,道:“那就开始吧,可别弄残了,要是损了药性,看祭祀大人会不会扒了你的蛇皮!” 少羽正自听得云里雾里,只听那阿罗应一声诺,一只大手闪电袭至,捉住他衣襟。少羽惊得怪叫不已,只觉天旋地转,已被他拿在空中舞了一圈,“砰”地一声摔出丈外。 这一跤跌得少羽眼冒金星,疼得冷气直抽。尚不待缓一口气,阿罗猱身扑至,劈手又要夺他。少羽见机得快,忙不迭就地一滚,于千钧一发之际避过。阿罗冷笑连声,欺身连抓,皆落在空处,不由得怒上心头,举足猛一跺地,一道震波陡然散出,少羽浑身一颤,便慢了半拍,阿罗一只大手已然抓至。少羽轻喝一声,忍着周身剧痛,陡出一指戳在阿罗掌心,身形借力化作一羽鸿毛一般,随风折向一侧,却是“燕翔式”。 一侧观战的隗小也双目一亮,不由得舔着嘴唇道:“有点意思!” 笼里正自翕目假寐的姬岁月也睁开了眼睛,讶然地看着少羽。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二十四章 操练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阿罗一个猛扑,连少羽一片衣袂也没触到,还险些摔个狗吃屎,一时间气怒攻心,呀呀怪叫着返身疾攻。少羽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阿罗凶焰已至面门,骇得他足尖疾点,惊鸿一般飞退数丈。 “接着!”从旁传来一声冷叱,却是隗小也见阿罗久捉少羽不中,不耐已极,隔空扔了一根齐眉长棍来。阿罗劈手拿在手里,呼呼挽着棍花,织就一道密不透风的大网罩向少羽。少羽足下步法越见精妙,腾挪闪躲避过数合,奈何有伤在身,腑内气息难以为继,脚下一窒,便被阿罗抓住机会,一棍抽在肩后。 少羽跌在一侧,肩胛好似裂了一般,疼得他便连想叫也叫不出来。姬岁月双手晃着木栅,高声叫道:“欺负个小孩子还要使兵器,你们眠丘人还要不要脸!” 一道鞭影“咻”地袭至,姬岁月侧头避过,隗小也鬼魅一般,已然闪身笼外,探手一个巴掌打在他颊上。冷声道:“对待牲口,还需要讲什么公平不公平?” 这一巴掌下手极重,直打得姬岁月哀叫不已,偏头吐出一口血痰,内里分明白花花两颗臼齿。姬岁月吃痛不已,嘟囔道:“有本事解开我的禁制,看我不打得你这恶女人哭爹喊娘!” 隗小也听不真切,竖眉厉声道:“你说什么!” 姬岁月忙换了一副笑面,“在下说,小也姑娘这一巴掌打得真是奇哉妙也,竟治好了在下多年的牙疾!” 隗小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只一瞬便恢复冰冷面孔,道:“是么!如有需要,只管直言,老娘不吝再赐几掌,与你绝了病根儿!” 姬岁月闻言闪身飞退,堪堪抵在笼子一角,谄笑道:“不敢劳动姑娘大驾!啊!打得可真精彩啊!” 隗小也明知他在转移话头,也情不自禁扭头看去,这一看不打紧,直惊得她一副小嘴张得老大。只见半空中,少羽陨星一般坠落,手里不知何时拾了一根木棍,只如一柄利剑直刺阿罗顶门,一道决然荡逸之气排空先至。阿罗被其气机锁定,一时间进退失据,心底里升不起一丁点拮抗之意,端的是颓丧不已。正在引颈就戮之时,隗小也疾发一鞭,卷住阿罗腰际,将其扯出战团。 骤然失了敌手,少羽轻叱连连,手中木棍连点地面,始卸去无俦冲力,身形晃悠悠落下地来。阿罗被隗小也扔在一旁,这时才回过神来,登时惊得冷汗直冒,心头惧怒交杂,吼叫着便要扑上去撕了少羽。一道长鞭霹雳一般自其面前寸许切下,堪堪阻住阿罗去势。便听隗小也叱道:“真真废物,滚一边去,别让老娘看见!” 阿罗面皮泛紫,怒瞪少羽一眼,转身跑了。隗小也拖着长鞭,一步步逼向少羽,一只素手向着少羽邀战,悠悠道:“想不到还是位少年高手,来来来,让老娘领教一二。” 少羽拄着木棍,身形晃荡不已,此时再也坚持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污血,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次日,少羽从惊梦之中醒来,只觉咸腻不堪,却是出了一身臭汗。眼前朦胧渐消,便望见木笼顶上的皮毡。 “啊!少羽你可醒了!”姬岁月唤道。 少羽坐起身来,只觉浑身撕裂一般疼痛,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怨道:“岁月哥!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一上来便这样打我?” 姬岁月双颊一红,道:“祭祀铁了心要吃你,我怎么劝都无法,只好顺着他忽悠,只说你是主药,须得药力健全方可起得大用…”顿了顿,又道:“我只说让你活动活动筋骨,以便将养好身子,谁知隗小也那恶婆娘竟然找了个猛汉来练你,万幸…”他一边说一边拍着胸脯,犹似心有余悸一般。 少羽听得面皮直抽,心道:“这算什么来?临死之前还有这等无妄之灾。”口里叫苦不迭道:“即便如此,练好了身子,也只是给人下肚做药去,还不如索性死了!” 姬岁月无奈道:“我也是无法了,只得诓他们去找一味药引子,拖延一些时日。这些天,你就想开点吧!” 少羽心下颓丧,也知无法可想,能活这多时日,已是侥天之幸。 午后时分,隗小也扭着纤细的腰肢,踱着轻巧的蛇步,来到少羽笼前。少羽惴惴地走出笼来,一副慨然赴死模样。隗小也斜眼睨着他,见他如此做派,不由得冷笑连连。随手扔给他一件长物,入手微沉,定睛一观,却是一柄三尺骨剑,通体形制拙朴,剑身鳞次分节,倒像是什么兽类的脊骨打制而成。 不待他细看,隗小也一声轻叱,手中长鞭毒蛇一般疾点面门而至,少羽骤闻恶风,心下一惊,想也不想便横剑挡格,那鞭梢未及剑身,即便倒卷而回,再幻一尾游龙,扫尾一般直取少羽右肩,少羽后仰点剑避过,隗小也一挽鞭花,去剪少羽双足,迫得他疾疾跃入空中。甫一离地,便心道不好,果不其然,只听隗小也讥笑一声,手中长鞭便似活了一般缠向少羽腰际,少羽身在空中,腾挪闪躲俱不便利,当下便被缠中,不待反应,一股巨力传至,扯得他风筝一般贴地疾甩,少羽惊呼连连,眼前景物飞逝,全没有抓拿处,忽然面前一物陡然长大,一个闪避不及,只听得咚地一声,两眼便是一黑,却是撞在了一根木桩上。 这一下撞得少羽半天缓不过神来,隗小也自在一侧,双手叉腰,笑得花枝乱颤。少羽心中气苦,索性抱着木桩装死,过得一会儿,便听隗小也叫道:“小东西!别给老娘装怂,再来!” 少羽还待不动弹,耳畔呼呼风起,惊得他急忙闪身,那鞭梢击在木桩上,一时间木屑纷飞,直吃入桩径一半去。少羽匆忙一瞥,骇得亡魂皆冒,心道:“这要是打在自己身上,不得穿肠破肚啊!”正自出神,那长鞭鬼魅一般,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袭至,少羽怪叫一声,跺足连闪。他心里殊无斗志,不数合,便被抽中几鞭,索性隗小也下手有着分寸,只使他受得钻心疼痛,却一处破皮也无。少羽忍痛不已,脑门上冷汗簌簌跌落,隗小也见他如此不堪,心下不满,怒道:“你要再躲,老娘便抽得你全身无一处好肉!” 少羽却不睬他,心道早晚必死之身,还顾得这些作甚。隗小也见唬他不住,厉声喝道:“畏畏缩缩!你还是不是男人!” 少羽听她说得无理,忍不住反驳道:“我本来就不是男人!” 隗小也为之一窒,登时气结不已,这可不,这可恶的小子满打满算还是个娃。当下柳眉一竖,寒声道:“是你逼我的!”忽然探掌隔空向少羽一爪,轻叱道:“定!” 少羽忽觉心口一紧,好似被一只手捏住一般,再看脚下,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不管他如何飞奔,却只是在原地踏步。 姬岁月看得双眉紧蹙,忽然双目一亮,高声叫道:“少羽,这是幻术!” 少羽只在数丈之外,却犹似未闻一般,只顾没命奔逃。隗小也冷笑一声,只一挥鞭,便将其捆成粽子也似。少羽呼呼疾喘,浑身汗如雨下,只片刻功夫,便好似跑了一天一夜一般。眼见隗小也越逼越近,少羽强拌出一张笑脸,道:“你赢了!” 隗小也却不睬他,只是莫名地笑着,脚下不疾不徐。少羽心底没来由地一慌,只觉缚在身上的长鞭越收越紧,已然勒得他有些呼吸不畅。隗小也这功夫已走到跟前,她比少羽还要高上半个脑袋,一副丰隆的胸脯正好呈现在少羽眼前。少羽一张笑脸憋得通红,噗呲噗呲喘着大气,灼热的鼻息几乎就要喷到那曼妙的隆起之上。隗小也纤指捏住少羽下颌,轻轻抬起他的面庞,一双俏目里满是迷离神色。 少羽正自呼吸不畅,只觉肚腹内烈火熊熊,一抬头便见隗小也就在眼前,不由得有些目眩神驰,那满脸的离奇纹路,也好似被清泉浸渍一般,渐渐淡去,呈现出一张明媚无方的清丽面容来。 “你喜欢我么?”隗小也轻声问询,语气如怨如慕,婉转凄切。 “我…”少羽骤听此言,眼前忽然闪出几张面孔来,皆是烈山部落里,容色过人的女人们,其中以山音音最为清晰。 隗小也不待他说完,“既然喜欢我,那我吻你可好?” 少羽展颜一笑,轻轻地点着头,闭上双目,将整张脸凑了过去。 隗小也眉目含情,纤薄的嘴角也勾出盈盈笑意,缓缓地吻上少羽脖颈,一副利齿悠然探出。 一旁的姬岁月忍不住抚住了双眼,懊丧自语道:“完了完了,好厉害的幻术!”瞥眼瞧见老蜥人正看得如痴如醉,心底里无名火起,拾起一根骨头,照着脑袋扔了过去。 两声“哎哟!”同时响起,易螈怒目道:“小骗子,打我作甚!” 姬岁月却不睬他,只见隗小也抚着胸口,急慌慌地跑了,留下兀自怔神不已的少羽。骤然的变故,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少羽双眼疾眨,眸子里清明渐复,发现自己一个人孤吊吊地站在这里,眼前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发生什么了?”三人同时问道。少羽更迷惑了。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二十五章 秘法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隗小也足不沾地跑进自己的帐篷里,忙不迭解开胸前甲衣,扯下一面铜镜来,那铜镜当啷啷跌在地上,嘶嘶地冒着热气。隗小也不住地拍打着胸脯,两峰之间,一个红彤彤的印子醒目无比。 她无比懊恼地道:“该死的!为何突然变得这么热?烫死老娘了!”抬起玉足,狠狠地踩了铜镜几脚。原来那日少羽被擒回来时,全身便被搜了个遍,除了衣兜里几样小孩儿玩物之外,便只这一面古怪铜镜。隗小也观其纹路细腻古朴,正好拿来作个妆镜,于是便要到手里,这几日来整天把玩不断,却是越来越爱,竟忍不住将其贴身放在私密处。 好半晌,胸前灼痛之感渐消,隗小也拨开前襟,看着玉乳上触目惊心的红印,悠悠一叹,也不知道多久才会消去。她气鼓鼓地瞪了铜镜一眼,转过头去,又忍不住瞪了一眼,忽然一个念头迸出脑海来。 “这该不会是个宝贝吧!”这样一想,忽然啊的低呼一声,“可别踩坏了!” 急忙弯腰拾将起来,入手处冰凉如水,哪里还有适才灼烫之感?不由得啧啧称奇,心底里越发好奇起来。 “这镜子却是什么古怪,一会儿热得像炭火,一会儿又凉得像坚冰?” “还有那少年,一身修为低得可怜,连族里最蠢笨的小孩儿都比他强,却偏偏习有如此玄妙的剑术身法。这镜子,是他随身之物,同样的古怪…”隗小也苦思冥想一番,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一跺脚,咬牙道:“找机会,多试探试探这小子!” 以后接连几日,少羽都会被隗小也操练上几个时辰,四肢百骸一丝气力也挤不出来。隗小也总能很好地拿捏火候,既让他吃尽了苦头,又不会再添伤损。她也没有再于比斗之中施用过幻术神通。 少羽被训得连叫苦的功夫都没有,只能在心底里腹诽,“这女人倒是发了什么疯,难不成被男人甩了?”他在部落里的时候,便时常与一堆顽童们胡扯些族中轶事,其中以男女情爱最受大家欢迎。尤其是山猪那怂人,他姐姐山音音广受追捧,这厮在一旁日受熏陶,因此对这方面的事尤其敏锐,时常会说些惊人之语。 日暮时候,少羽抱着一条肥的滋油的兽蹄猛啃。自从被认定为一味良药之后,他的伙食便得到了极大改善,看来眠丘人是铁了心,要将他拾掇得“补力十足”。 少羽一有空暇,便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少年的心里有些凄苦,流落在这艰险之地,一条小命只在旦夕之间。那只怪鸟虽然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似乎也只有它,为了自己甘愿来冲蛮人的部落。这几天来,少羽只在天际的一条线上,隐隐望见一个黑点在不断逡巡,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他心底里有些渴盼,哪怕是龙潭虎穴,尽管捉了他去,只要不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活得不如一头牲畜。 这一天,一队秃狼骑士裹着仆仆风尘驰进部落。姬岁月支着一副耳朵,隐约听见有眠丘人在窃窃私语。 “啊!回来了!”“真的找到了传说中的…叫啥来着?”“幻茄,它叫幻茄!” 姬岁月暗暗叹息,轻声唤道:“少羽。” 少羽正自望着天空出神,闻言略略一惊,“啊!岁月哥,你叫我?” 姬岁月神色郁郁,欲言又止。少羽心底一沉,登时便有了预感。 “时候到了么?” 姬岁月艰难地点点头,涩声道:“少羽…我诓他们去找一味极难寻到的药,本想着多拖些时日,咱们能找到脱身之计也好…没想到,他们还是找到了。” 少羽默然地听着,心底里忽然不似想象的那么紧张。 姬岁月又道:“那味药叫幻茄,别的作用没有,唯能使人产生幻觉。我当时便做着最坏的打算,若事不济,你吃了它,也好快乐地…没有一点痛苦。” 少羽忽然展颜一笑,稚嫩的脸庞好似模糊了岁月一般。 “岁月哥,谢谢你!” 姬岁月有些哽咽,侧过头去,不敢再看面前这个青涩的少年。他忽然想起什么,急忙央着易螈道:“易老头,你不是说有办法逃出去么?快告诉我!” 老蜥人讥道:“卑鄙的人族就是这样,死到临头才晓得病急乱投医!老头我是骗你的,逃是逃不出去,不过呢,保命的法子倒是有的!” 二人齐齐一愣,姬岁月大喜过望,急道:“你快说,只要能救少羽,我给你做一年,不,三年美食!” 易螈佯作不屑一顾,对少羽道:“这涉及到我石龙族核心秘密,本来是不能传与外人的,不过老头我看你这小子顺眼,就教给你吧!” 少羽眼里重新燃起希望,目光灼灼地望着老蜥人。易螈道:“手伸过来!” 少羽依言伸过一只手去,易螈双爪捏住,上下摩挲不止,直弄得少羽浑身汗毛倒竖。老蜥人把脸凑近少羽白皙的手腕,用力嗅了一嗅,发出陶醉的呻吟。姬岁月忍不住要开口,只见易螈忽然一口咬在少羽腕上。少羽痛叫一声,急忙抽回手臂。 “老家伙,你干什么!”姬岁月怒吼道。 易螈桀桀怪笑不止,干瘪的嘴巴不住咂摸着,好似在品尝一般,“臭小子,你干叫什么,我只咬一口…反正他都要死的嘛!不如让老头我尝个鲜。” 姬岁月两眼冒火,也知无法对他怎么样,只得扭头去顾少羽。少羽正自抚着手腕,痛嘶不止。 “对不起,少羽,我也是糊涂了,就相信了这个老蜥蜴!” 少羽额头汗下如雨,忍痛道:“没事…” 姬岁月伸手轻轻拨开少羽手掌,道:“我看看…” 少羽依言亮出手腕,只见一排触目惊心的齿印,泛着幽幽的绿光。姬岁月大惊,勃然怒道:“老蜥蜴!你竟然使毒!” 易螈嗤笑一声,轻蔑地睨着他。姬岁月牙关紧咬,心底里着实恨透了这个老蜥人。耳畔忽然传来少羽的低呼,继而惊道:“岁月哥!” 姬岁月忧他毒发,急扭头看去,只见少羽怔怔地看着手腕,那皓腕上几点齿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多时,便全然不见了踪迹。 “这是…”姬岁月两眼直瞪,被眼前一幕惊呆了。少羽小心翼翼摩挲着手腕,期期艾艾道:“不…不见了!” 一侧的老蜥人不满地轻哼一声,傲然道:“此乃我石龙一族的伤体再愈大法,怎么样,大开眼界吧!”话音未落,便见姬岁月自木栅缝里死力伸着臂膊,一张脸上尽是谄媚,满含深情地哀嚎道:“大师!前辈!小子甘愿为您做十年美食,您也咬我一口吧!” 易螈一脸嫌恶道:“滚一边去,咬你我嫌脏!” 姬岁月谄笑不断,打闹一阵,便恢复了肃容,须知最为严峻的问题仍未解决。易螈蹙眉道:“按老头我这法子,断手断脚的,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 少羽从欣喜之中回过神来,也自忖道:“对啊,若是被整个吃了,还谈什么伤体再愈?” 姬岁月抱着脑袋,冥神苦思不已,忽而决然道:“不行,我去与隗干龙说道说道!” 一个时辰后,姬岁月被两个眠丘人抬着扔回了笼里。少羽心中一紧,忙贴过去探问。 姬岁月扯着嘴角,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那老家伙还是讲几分道理的,说只揍我个半死,果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看着少羽关切的面容,勉力一笑,道:“放心吧,不过还是要吃些苦头的…” 少羽紧紧抿着嘴唇,不住地点着头。 傍晚时分,议事帐前的空地燃起一丛高高的篝火来,许许多多的眠丘人自部落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少羽只觉得气氛越来越压抑,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东边的天空悄然挂起一轮红月,给这个夜晚批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隗干龙几日来第一次走出他的祭祀大帐,一张长长的老脸果然清减许多。 姬岁月低声骂道:“这老家伙中了那怪鸟的真炁,那怪鸟一身真炁端的是刚猛无伦,甫一入体便四处肆虐,把这老家伙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哼!真是一条胆小如鼠的老蛇!可其实并无什么大碍,只须以绵密内息日日消磨,不久便可尽数祛除。这老家伙无非就是垂涎少羽血肉已久,找这么个借口想一饱口腹之欲罢了。” 易螈听得频频点头,沉声道:“然也!是这老爬虫的作风。” 两个孔武有力的蛇人将少羽提出笼外,少羽也不挣扎,一颗心里只觉宁定无比。两人将他绑在一根木桩上,双臂使绳索缚着,微微分开少许。 围观的眠丘人不住对他指指点点,不时发出阵阵哄笑。少羽看着这一张张冰冷的面孔,心底里忽然生出一股烦乱之感。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 隗小也排众而出,走到他跟前,道:“祭祀大人许我先拔头筹,你说,我吃你哪里好呢?” 少羽展颜一笑,道:“不如就嘴唇吧。” 隗小也嫣然一笑,啐道:“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坏心思了!” 少羽侧着头,露出嫩白无暇的脖颈来,道:“你不是很想咬我的脖子么?来吧。” 隗小也双目一亮,轻笑道:“好啊。”她自兜里取出一个紫色的小果子来,含在贝齿间,玉颈轻舒,凑到少羽嘴边。少羽闭起双目,张嘴吞下那枚果子。 一股极为苦涩的味道自齿间爆开,少羽只觉脑中轰地一声,耳畔隐约传来隗小也充满诱惑的声音,“这是幻茄,可以让你幻境丛生,血流加速,于醉梦之间,窥见生死之门。” 少羽双目逐渐迷离,悠悠道:“也是个好东西,就是不怎么好吃…”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二十六章 幻境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这是一个离奇的世界,四面不断有山峦轰然倒塌,中心处陷出一个了无边际的巨坑来。脚下遍地皆为焦土,不时飘荡起缕缕黑烟。哪怕最为微小的虫豸,也无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存活。 少羽赤足走在这片大地上,自荧荧星火之上走过,脚板却并不觉烧灼。他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着地面,顺着自己的腿,一直看到袒露的胸前,浑身赤条条的。没有囚笼,没有束缚,甚至连身上的衣物也没有。他本以为自己会觉得尴尬,却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快活的感觉,仿佛这才是自由的真谛。 远方的天空,闪烁着两颗刺目的星辰,仿佛两轮太阳一般。少羽以手遮蔽强光,遥遥望去,地平线上,逐渐显出几个影影绰绰的黑点。 心底里忽然出现一个声音,催促着他过去。少羽无法抗拒这个要求,当下拔足狂奔而去。耳畔是呼呼的热风,入目是无边的疮痍,一汪汪红彤彤的水潭,汨汨地鼓着水泡,散发出刺鼻的气息。定睛一看,却是一滩又一滩滚滚的岩浆。 “这难道是末日?” 天边的黑点逐渐清晰,那好像是两个人,仆在一方圆裹裹的大石上。天上的两轮太阳越见炽烈,明晃晃的日光,眩得人两眼发黑,它们好似将要爆炸一般。少羽心底里忽然淌过一条河,河里流的是慌乱的洪水。 一个人影站了起来,伸手指着天边的两轮太阳,仿佛在唾斥。没有丝毫征兆,一轮太阳忽然爆炸,泻下一道晶莹的长河。另外一轮太阳也紧接着炸开,倒悬一条滚滚浊流,迅捷地卷向晶河。可还是晚了一步,那晶莹长河瞬间淹没两个人影,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滚滚晶尘向四面八方散开。 少羽被剧烈的震动扑倒在地,眼看着璀璨的晶河淹没了一切,一颗心好似被刺了一个窟窿一般。 “我这是怎么了?”少年忍着剧痛,迷茫地自问,“啪嗒”声响,一滴滚烫的泪珠溅碎在跟前。汹涌的晶尘瞬息掩至,少羽眼前一黑,只觉身下大地不断陷落,他四肢不住扑腾,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是徒劳无功。 “砰”地一声,少羽终于跌落地面,深深地砸进了积雪里。他挣扎着自雪坑里爬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好似终年封冻的冰原一般。他发现自己身上仍然一丝不挂,登时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随后发现根本就感觉不到冷,反而有一种温暖的触感,紧紧包裹在自己周围。 少羽辨明了一个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地里是稀疏的松林,连过几处树丛掩映,眼前忽而豁然开朗,现出一片宽阔的雪原,入眼尽是令人目涩的洁白。两道萧索的人影立在风雪之中,一人背对少羽。少羽待看清了面朝他的那人,登时一愣,继而一阵狂喜充塞胸臆,欢叫一声:“蛮爹爹!”便似小鸟还巢一般扑了过去。 山承泽身着素衫,披一袭风雪大氅,头上一丛青丝如瀑,正是风华绝代之时。他好似没听见少羽的呼唤,只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忽然伸手,接过一个小小的包裹。面前的男人向后倒行几步。少羽全不顾他,与之错身而过。山承泽忽然跌坐在地,少羽一诧,忍不住停下脚步,扭头看去,只见身后绽开一朵明丽的花,那人化作漫天的火星,逐渐飘散在虚空中。 山承泽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少羽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有见过蛮爹爹如此失态。 眼前的景象片片崩碎,雪原被切割成千条万缕,忽而幻成青山绿水,忽而幻成故人音容。少羽便如一个过客,无声无息地经历着这一切。 议事帐前,隗小也看着满面泪痕,嘴角含笑的少羽,轻叹一声,缓缓吻上了少羽的脖子。少羽身躯一震,微微颤抖起来。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自无边的幻境之中醒来。良久,隗小也振起极大毅力,才将双唇自少羽颈上挪开。她纤薄的嘴角染着猩红,眼里全然是迷离的神色。 隗七步走到身边,递上一柄锋利的尖刀并一只陶瓮。隗小也取在手中,走到少羽右手一侧,犹疑片刻,缓缓割开了他的皓腕。热血汨汨如溪流,滴到下首的陶罐里。没淌多久,血流越来越细,最后至于断绝。隗小也见状一愣,拾起手腕来看,只见伤处只余一条细细红线,登时柳眉一蹙,沉思片刻,又持尖刀割了一条更深的口子。这一回,血流淌得稍久一些,但也不过十息便行枯竭。 隗干龙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睹此异状,初时尚觉蹊跷,此时却已是了然,陡然转身,怒目瞪着易螈,喝道:“老蜥蜴,是你搞的鬼!” 易螈目光连闪,不敢与之相接,讪讪笑道:“怎么会是我?说不得这小子天赋异禀,或者另有奇遇也说不定!” 隗干龙怒哼一声,并不与之缠夹。这功夫隗小也又割数条口子,取出的血勉强为那陶瓮铺了个底。隗干龙忽然切齿道:“真当老夫可欺么!”大步走到少羽跟前,劈手夺过尖刀,寒光起处,已斩落少羽一臂,一道血箭喷射而出,溅了隗小也一脸。 人群外响起一声凄厉的悲呼,姬岁月死死地抓着木栅,一双眼睛迅速爬满猩红的血丝。老蜥人侧过头去,也自不忍睹视此等惨况。姬岁月涩声问道:“易老头,断臂也能再生么?” 易螈犹疑片刻,暗暗一叹,道:“我族伤体再愈大法何等神妙,这点区区小伤,自然不在话下!小子你就放心吧!” 姬岁月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 少羽半边身子都被浸作血红,他兀自闭着双目,时而欢喜,时而忧结,好似在做一个永远也不会醒的梦。隗小也捧着陶瓮,一双染血素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祭祀大人,够了,已经盛满了!” 隗干龙昏黄的双瞳里闪着炽热的光,兴奋地道:“不够!不够!再盛一瓮!” 隗小也闻言,眉间闪过一丝不忍。隗干龙见她不动,侧头不悦道:“小也,你没听见我说的么?” 隗小也抿了抿嘴唇,终究耐不过令命,转身去寻器皿。没走几步,身后陡然爆发一道磅礴气浪拍在香肩,将她震得跌了一跤,“啪嗒”一声脆响,手里的陶瓮碎裂开来,犹自温热的鲜血洒了一地。 隗小也伏倒在地,来不及为这一瓮血惋惜,只见四周族人们跌作一团,纷纷贴地退避,人人觳觫不堪,好似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身后传来老祭祀撕心裂肺的怒嚎,这声嚎叫连绵不绝,声线陡然爬上一个高峰,而后急转而下,最终化为满蕴恐慌的呻吟。隗小也大吃一惊,急忙扭头看去,只见隗干龙同样跌坐在地。再看少羽,身上所缚绳索化作黑灰簌簌掉落。他的双足缓缓离开地面,向空中飞去。 眠丘部落上空忽然聚起滚滚浓云,一层一层叠在一起,压得人透不过气。云层深处电闪雷鸣,不时发出轰隆隆的闷响,击在人们心鼓上,咚咚咚地让人憋闷无比。一道无形的威压自空中降下,所有人都忍不住贴伏于地,浑身骨骼发出咯咯声响,好似随时都要碎裂一般。 姬岁月死死伏在笼底,木笼咯吱咯吱地颤抖着,横木咯得他浑身碎裂一般剧痛不已,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那无形的威压镇得他喘不过气来。老蜥人更为不堪,枯槁之躯蜷在角落里,一颗脑袋缩在胯中,浑身簌簌地发着抖。一股腥膻之气散发开来,这气息姬岁月相当熟稔,正是蜥人尿液得气味。姬岁月忍不住想笑,大声吼道:“老家伙,你竟然被吓尿了!” 易螈连喉舌都发着颤,“盘…盘…盘神意志!” 少羽已经升到比眠丘部族高挂的族旛还要高的虚空中,他忽然睁开了双目,眼底里闪过一点渺渺的幽芒,那一点幽芒仿佛一粒种子,逐渐发散开来,最后爆发成整个世界,一个无比苍凉的世界。少年忽然轻启灰白的双唇,吐出几个晦涩难明的音节。这几个音节声调古拙而铿锵,韵律悠扬而苍茫,有几处吐词,常人别说说出来,便是听在耳中,也只道是大道伦乐,天外玄音。 众人只觉空中威压更甚,人人深陷于地,不少人忍不住胸腹内憋闷,哇哇地吐着淤血。隗干龙十指化作老树虬根,深深抓入地面,一张长脸呈深紫色,充血的双瞳几乎快要夺眶而出。 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愠怒的咆哮,少羽皓齿翕张,绽出一道满蕴无上威严的声音,如霹雳一般吼道:“是谁!胆敢囚禁我的祭品?” 隗干龙双耳短暂失聪,脑海里嗡嗡个不停,无边无际的恐惧如潮水一般淹没了他,“盘…盘神!伟大的盘神再临!” 那个威严的声音连连怒吼,滔天气焰引得穹宇下云浪滚涌,一道道黑色的闪电,织就一张巨网罩在眠丘部族上空。一道黑影踏着电浪疾掠而至。少羽双目忽然定在了隗小也的身上,一瞬间,蛇女只觉自己的灵魂都被禁锢一般,恐惧顷刻间充斥全身,忽而怀里一阵异动,她心胆连颤,也不敢有任何动作,一个皮包挣扎着自胸前跳出来,迅速向空中飞去,外裹的毛皮忽然燃起幽火,化作黑灰簌簌跌落。铜镜现出它的面目来,放出氤氲的光华,于虚空中叮铃铃地打着转,好似欢呼一般,射入少羽残存的手掌中。 又经片刻,少羽忽然身躯一震,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继而嘤咛一声闷哼,双瞳里无尽世界迅速崩塌,空中无形威压潮水一般散去。苍穹上云消翳泯,须臾间天光重现。少羽残躯断线风筝也似跌下地去。 阴影散尽,怪鸟那巨大的身躯从天而降。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二十七章 猪妖再现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敌袭!” 部落外围传来阵阵惊呼。那无形威压甫一散去,惊魂未定的眠丘人还未从地上爬起身来,又被笼进怪鸟那遮天蔽日的双翅阴影里。 怪鸟双翅疾扑,卷起阵阵狂风乱流,激得地下走石飞沙,无人能睁开双目。怪鸟陡发一声尖唳,胁间忽生无数风刃,尖啸着破空射向猝不及防的人丛。一蓬蓬血雾自人丛里炸开,霎时间残肢断臂纷飞,惨呼声不绝于耳。 在部落外围警戒的族人受到威压影响较浅,此时率先反应过来,无数飞矛咻咻地射向高空,怪鸟双翅疾扇,卷起阵阵狂风,那些飞矛势头已老,再遇强阻,登时跌落一大半去,勉强有几根打在怪鸟身上,也只是噗噗几声闷响,被翎羽尽数弹落。 不过这也给了那些被风刃覆盖的眠丘人喘息之机,几个呼吸间,他们便自晕头转向之中找到了各自的战斗方位。人们抛下若干族人尸身,迅速四散开来,组成四五人一组的战团,这样既能形成可观的合击战力,又可避免人员太过密集,再遭风刃攒射。 隗干龙修为最为深湛,却也是受威压影响最深的人。前后只片刻功夫,为了抵抗威压的侵蚀,一身雄浑真炁竟尔差点耗罄。此时他哪有底气向怪鸟邀战,只得借着族人掩护,望议事帐一侧阴影处避走,权且恢复一些真炁,再图克敌。 怪鸟没有势均力敌的修士制衡,一时间如入无人之境。定寰境界的攻击打在它身上,跟挠痒痒也差不了多少,更别说寻常兵器,就连它一身金铁般坚实护身真炁也破不开。怪鸟不时冲天而起,继而裹挟狂风俯冲入人群,一个个战团在它爪下一击即溃,根本无法构成任何威胁。它不时发出自得的鸣叫,一双利目来回检视,只是人群熙攘,却哪里有少羽的身影。 议事帐的一侧,隗小也搀着少羽缩在角落里。怪鸟突袭关头,她心忧伤重的少年被人群践踏,便趁着骚乱之际,将其抢出了战团。此时少羽面如金纸,四肢冰凉,断臂处虽则切口齐整,早已不再血涌如泉,却是骨茬森森,一应腌臜血肉历历在目。饶是隗小也见惯生死,也不由得眉头微蹙,心底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忍来。 彼时漫天风刃刮至,她想也没想,便扑身上前,替昏厥的少年夷去凌迟碎剐之祸。心中只道,“看在这小子被老娘揍得很清爽的份上!” 就在蛇女杂念纷芜之时,一道凌厉无匹炁劲射向空中怪鸟,无论时机角度,皆是上乘之选。却是隗干龙恢复了一些气力,当即向怪鸟发起攻击。那怪鸟一副心思尽扑在寻人身上,猝不及防之下,便被炁劲近身,它反应也是迅极,惊唳声中,一个折身敛翼,堪堪避过要害,只在翅端跌落几根翎羽。这一下虽非重创,却也痛入骨髓,怪鸟登时被激起勃然真怒,即刻锁定隗干龙气机,一声高亢唳叫,无数风刃咻咻射出,却与前时万刃散射不尽相同,只是凝成两道刃线,分从两侧夹击隗干龙。 风刃未至,恶风已凌当面。隗干龙一见,登时心惊不已,立知其锋不可轻撄,当即连连闪退。岂料那刃线却是灵性自具,无论他如何闪避,皆如影随形,不离他身前尺许。隗干龙亦是善战之辈,情知再避下去,只是落得个战意低迷,届时仍需勉力相抗,殊是凶险。心下已有决断,当即一止去势,陡然振起周身真炁,凝成一面幽幽如墨的炁盾。盾身甫一成形,先头风刃已射至,噗噗打在盾面上,着即被圆滑的盾面折向两侧,簌簌射倒族人无算。隗干龙惊怒交迸,口里连喝“蠢材!闪开!闪开!” 数道风刃无巧不巧,打在一侧的木笼上,夺夺声中,木栅登时断裂数根。一道风刃自破漏处钻入笼中,直直向姬岁月面门射去,姬岁月心下大骇,急忙蜷身缩首,那风刃堪堪贴着头皮略过,斩落几屡发线,激得他头皮发炸。身侧传来老蜥人急促的声音,“小骗子!笼开了!” 姬岁月闻言大喜,忙欺身去取缺口。一名眠丘人此时自笼前闪身掠过,一个不慎,被几道风刃射在胸口,只听噗噗几声闷响,那人被钉在笼前,堪堪挡住缺口。姬岁月只顾往外闯,一不留神,迎头撞在臀上,发出“啊哟”一声痛呼。那人犹未咽气,浑身兀自抽搐不止。姬岁月暗道一声“对不住”,一脚将其踹飞出去,那人倒在地上,登时气绝。 姬岁月好不容易挤出破笼,老蜥人急切唤道:“哎!哎!快放老头我出来!” 姬岁月促狭一笑,却不睬他,探头探脑地去寻少羽。老蜥人见状,情急之下连声呼唤,好言诓骗,恶语威胁,什么招都使了出来。姬岁月面上笑意更盛,仍自不为所动。老蜥人见他油盐不进,登时发了狠,高声嚷道:“卑鄙的人族逃了!卑鄙的人族逃了!” 姬岁月见状大惊,忙不迭欺身上前掩他口鼻,易螈趁机死死拽住他臂膀,一张皱脸上尽是狡黠,道:“这片荒野蛮族林立,你即使逃出眠丘人的魔爪,也很难安然走出去!” 姬岁月冷眼瞧着他,易螈又道:“放了我,我助你脱身!” 姬岁月皱眉沉思片刻,点头道:“好,成交!先救少羽!” 易螈一指议事帐侧,低声道:“他被那眠丘小妞擒住了,你可打得过她?” 姬岁月正要脱口而出“这有何难”,随即想到自己一身修为俱被封闭,一句话就噎在喉头道不出来。便在二人愁眉莫展之时,北首忽然刮过阵阵腥风,继而响起眠丘人惨呼之声。 “又是一头妖兽!”二人相视一眼,皆是大惊失色。火光摇曳之间,只见一座黑漆漆的肉丘于部落中横冲直撞,毁塌帐篷无算,眠丘人挡者披靡。那妖顷刻间冲至中央战团,现出一张令人发怵的巨大丑脸来。姬岁月望见那一只满蕴暴怒之气的赤眸,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老蜥人自也认出了这头猪妖,意味深长地道:“啊哈,先有怪鸟,后有猪妖,看来你那小兄弟的老相好都挺重情重义的!” 来者正是群峰之末小连山的那一头猪妖,恐怕连少羽也没想到,它会锲而不舍追到这里来了。一头怪鸟便已令眠丘人捉襟见肘,此时又不知从哪里杀出一头来历不明的猪妖来,眠丘部落的勇士们暗暗叫苦。那猪妖端的是蛮横已极,即便定寰境界的蛇人当面,也自扬起一副狰狞的獠牙顶撞而去,饶是修为深湛之辈,也不敢凭区区肉身,硬扛此等凶神恶煞。 姬岁月二人贴着帐篷根脚缓缓蠕动,他忽然灵机一动,道:“这猪妖铁定是冲着少羽来的,那泼辣小妞这下有着落了!跟着它,趁他们打起来,掠了少羽就跑!” 易螈阴恻恻一笑,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画面,连连点头赞成。二人小心翼翼避过哄乱的人群,远远地缀着猪妖。那猪妖果然是个上道的,看似横冲直撞,殊无章法,其实不断往少羽匿身之处靠近。二人眼明心亮,缀得更近了一些。姬岁月躬身行在前头,冷不防一个缩头,一道风刃贴着面皮飞过。易螈紧随在他身后,乍见一道风刃迎面射至,双瞳一缩,瘦骨嶙峋的残躯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堪堪避过刃口。姬岁月看他躲得轻巧,这才出言提醒道:“啊呀,小心啊老家伙!” 易螈闻言,登时气得不轻,破口骂道:“卑鄙的人族,老头我早晚被你害死!” 姬岁月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明眸皓齿,仿佛在说,那是我的荣幸。口里兀自揶揄道:“老人家就要多活动活动筋骨,依我看,您身子骨挺灵便的嘛,刚才那一招叫什么明堂?啧啧,几可谓之柔弱无骨,真比少女娇躯还要软上三分。” 易螈被他抢白得气怒攻心,拾了根木棍在手,冲他脑门轻敲了一记。姬岁月嘿嘿直笑,忽而嘘道:“噤声!”原来二人不知不觉,已然绕到了距离隗小也藏匿少羽的地方不远处。 此时那猪妖已与蛇女战作一团。隗小也轻叱连连,手中长鞭灵蛇乱舞,织就一张绵密大网罩住猪妖。猪妖仗着皮糙肉厚,虽则与之放对,一只独眼却不时滑向晕厥在地的少羽。不消片刻,猪妖忽而受了刺激一般呼吸深重起来,周身气息动荡不休。隗小也顿觉吃力,手上运鞭更疾,奈何鞭身柔韧有余,坚利不足,堪堪绊住猪妖步伐,却不能伤它分毫。那猪妖忽然猛一振脊甩脖,梭梭破空声中,疾射出数根鬃毛,眨眼便至隗小也身前。蛇女惊出一身冷汗,尖啸一声,纤腰连扭,玉足捷走,将飞鬃尽数避过。这功夫猪妖已欺身一侧,一副猩臭大口遮天蔽日一般罩下。 血口骤临,隗小也直吓得花容失色,心底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无力之感,只道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了。岂料那猪妖巨口还未噬下,忽然怒哼一声,竟尔甩头撇下蛇女。隗小也绝处逢生,也忍不住长舒一口胸中闷气。 姬岁月甫将少羽负在背上,堪堪踏出两步,打眼便见那猪妖竟然直直奔着自己而来,吓得骂一声娘,当即足下生风,遁速真比寻常时候还要快上几分。易螈奔在一侧,口里怪叫连连,不时顺手拈一些物件,劈头向后打去。二人堪堪行出不百步,易螈拿了一个眠丘人在手里,猛一振臂后甩,还未脱手,忽然传来一股拉扯异力。易螈一愣,匆忙扭头看去,登时吓得亡魂皆冒,那猪妖已然追至身后,口里吞着那眠丘人的头脸上身,双脚却还在自己手里拽着。 易螈疾疾松开手掌,猪妖猛一甩头,猝不及防之下,老蜥人被眠丘人露在猪口之外的双脚抽中,断线风筝也似倒飞出去。姬岁月兀自背着少羽疾走,于身后之事犹未察觉,忽而想起一桩事来,扭头道:“老家伙,要不要…” 只见猪妖丑脸已然近在咫尺,却哪里还有易螈身影,登时浑身便似被浸入冰水一般。他本来想问是否需要寻回少羽的断肢,此时情景,保命犹自困难,哪里还顾得上断肢来。姬岁月脚下陡然发力,去势愈速,一溜烟尘自足底腾起,真有蹈虚步云之气象。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二十八章 逃脱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姬岁月负着少羽,左转右旋,每每于千钧一发之际避过猪妖血口。忽而脚下一软,却是踩在了空处,猝不及防之下跌了一跤,少羽自他头顶抛将出去,滚落在地。那猪妖见状大喜,一个箭步跃起,跨过姬岁月直取少羽。少羽被这一跤跌得悠悠醒转,双目甫一聚光,便见那时常出现在梦魇里的猪妖便在眼前,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是幻是真。 一声惊唳传至,却是怪鸟凌空扑下,一双利爪擒住猪妖脊背,沛然冲势犹未缓歇,直将其四蹄摁入泥里才止住。少羽看得愣神不已,刹那间只以为回到了群峰之末,心底犹疑道:“这两个家伙又打起来了。”忽而腰际一紧,未及低头去看,身子便不由自主腾空飞退,眨眼便掠至数丈外,双足甫一落地,少羽脚下一软便向后栽倒,一只素手堪堪抵在背心,少年侧头看去,却是隗小也到了。蛇女面上结着寒霜,并不假以辞色。这功夫少羽已然发现失了一臂,登时身子一颤,软倒在地,隗小也急躬身搀住他,少羽凄然一笑,佯作轻佻道:“还不赖,我还没死。” 此时幻茄药力尚未散尽,即便不能再生诸般幻境,也使得他浑身徜徉酥软,是以断臂之处也不觉疼痛。少羽勉力挣开蛇女扶持,道:“你救我作甚,没来没由的!” 隗小也闻言,一双明眸里便蕴着微怒,贝齿轻咬着嘴唇,冷声喝道:“谁救你了!你是老娘的私人财货,老娘自然要看顾一二!” 少羽足下踉踉跄跄,寻路便走。隗小也伸手去拨他,少羽独臂奋力一甩,怒吼道:“滚开,不要管我!”一双满布血丝的双目瞪视着蛇女,内里满蕴的决然之意,竟将她唬得一愣。 少羽转身便走,隗小也怔在原地,犹未回过神来,半晌,她忽而轻哼一声,切齿冷笑道:“好胆!竟敢凶老娘!”玉足一顿,便循着少羽身影追去。少羽一步三摇,信步走在部落里行帐间。此时两头妖兽斗在一处,赫赫凶威直将方圆十余丈尽数裹挟在内,眠丘蛇人仓皇奔走,不住向着二妖发起突袭。不少蛇人自少羽身侧疾行而过,大多数连看都没看一眼。一个蛇人发现了他这个走脱的人族,惊叫一声,便扑上来捉他,少羽凭着本能,侧身望旁边避开,那蛇人不依不饶,仍然张开双臂来擒他。少羽冷眼一睨满面狞恶的蛇人,心中烦恶之气翻涌不定,一道冷厉杀意勃然而起,扯过一杆光秃秃的旗杆,信手一刺,尖端便洞穿了那人脖颈。少羽撇下犹自挣扎的蛇人疾走,不多时,便连毙数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恶风,听那凄厉的呼啸之声,便可知是隗小也的长鞭到了。 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来,少羽看也不看,挺杆便刺,那人眼疾手快,拿住杆稍一拉一带,不仅化去了少羽凌厉一刺,还顺手格下了蛇女遥遥一鞭。那人近得身来,少羽定睛一看,却是姬岁月。 “跟我走!”姬岁月急道。当下拉着少羽向着部落东边疾奔,姬岁月遁速极快,少羽几乎是被他挟着肋间飞驰。越往部落外围走,四下里火光渐稀,遭遇的蛇人也越来越少。身后遥遥传来冲天兽吼,阵阵厮杀之声。姬岁月足下依然毫不松懈,携着少羽狂奔不已。又经一刻时光,二人终于逃出了无人看守的部落大门。隗小也远远缀在身后,也对二人的遁速暗暗心惊,眼见着二人渐渐融进黑沉沉的荒野之中,不由得气怒交迸,想要追将上去,回头一眼望见火光冲天的部落中央,却又有些犹疑,一时间站在寨门前踌躇不已。 便在这时,部落中央几乎同时响起一声长嘶,一声惊唳。两道凶横气焰一撞即分,二妖之争显然有了结果。隗小也心下震颤,一眼便望见那怪鸟自部落中央腾空而起,双翼疾振,向着这边扑来。蛇女惊呼一声,当下再不犹豫,向着荒野疾追而去。 少羽被姬岁月提携着,好似一阵风一般奔驰在旷野上,耳畔呼呼雷响,夜色如帷幕一般飞退,少年苍白的心底升起一丝快意的感觉,忍不住低声问道:“岁月哥,你会飞么?” 姬岁月正埋头赶路,听他一问,略略吃了一惊,问道:“啊,少羽你说什么?” 少羽提高一点声音,“我们这是在飞么?” 姬岁月闻言莞尔一笑,道:“这可比凭虚御风差远了,我也只是于地行之术有些心得。” 少羽恍然点头,他曾听山承泽说起过,中土人族大多精擅土行术法,此言果真非虚。二人朝着东方行出数里,身后眠丘部族已然化为茫茫黑夜里一盏稍亮的灯火,便连厮杀之声也变得若有若无。姬岁月心下稍松,放缓了脚步,口鼻里喘着粗气,看来这样迅捷的飞遁消耗也自不菲。 少羽望了望黑漆漆的狂野,茫然道:“岁月哥,咱们这是去哪儿?” 姬岁月沉吟片刻,道:“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了。” 少羽一双秀眉拧在一处,幽幽道:“咱们向北走吧,我想回家…想回群峰之末去。” 姬岁月道:“如果向北的话,就必须徒步穿越数万里荒原,那样可就太凶险了!” 少羽闻言抿着苍白的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姬岁月道:“我这几日夜观星象,估算出了我们的大概位置。”他伸手遥指南天,“从此往南,大约行数千里,可以到达洛水之滨。洛水之滨有人族设立的接引津渡,我们可以先到那里,你就可以跟随商队或者骑兵北归,如此便可弭却诸多艰险!” 少羽迟疑片刻,也知别无他法可想,只好点头认可。二人行过一处矮丘,幽森森的乱石丛里忽然直起一个人形来,姬岁月吃了一吓,着即反应过来,一条腿迅捷无比地踢了过去。 那人身形扭出一个夸张地角度,险险避过姬岁月这一猛踢,口里低声骂道:“小骗子,是我!” 少羽也惊声连唤道:“岁月哥,是易老头!” 姬岁月却是冷冷一笑,叱道:“什么易老头?都是妖魔鬼怪!”一招落空,后招更形凌厉迅疾。那人影被迫得连连鼠窜,口里不住骂道:“卑鄙的人族!小骗子!老头我…哎哟!” 少羽见状大急,连忙去阻拦姬岁月。姬岁月却似铁了心一般,将少羽轻轻一搡,推至一侧,手上狠招频出,仍向那人影要害取去。少羽被他柔劲一送,身不由己往一侧偏去,忽觉半边身子疼痛骤起,忍不住啊哟一声,软倒在地上。 姬岁月听他痛呼,心下一惊。那人形趁机喝道:“小骗子还不住手!那幻茄的药力怕是散尽了!” 姬岁月闷哼一声,撇下他往少羽身边疾奔而去。少羽瘫在乱石堆里,独臂死死把着创口,瘦弱的躯干耐不住剧痛,虫豸一般扭来扭去。印着月光,只见一张苍白的小脸上,豆大的汗珠簌簌直落。 姬岁月见他疼痛如此,心下也是隐隐作痛,涩声唤道:“少羽…” 少羽双两眼紧闭,双眉死死拧在一处,嘴里无比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痛…好痛!” 姬岁月心急如焚,一双手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口里不住念道:“怎么办…怎么办?” 那人影怪声道:“还能怎么办!小骗子你倒是逞能啊!”他近得身来,鉴着迷蒙月色,露出老蜥人那张皱巴巴的丑脸。 姬岁月见他此等紧要关头犹自挖苦取笑,心下恼怒不已,正要发作,岂料易螈抬起一腿踢在他屁股上,将他踹出老远,一时间有些发蒙,老蜥人睇着他那一脸欲择人而噬的脸色,轻蔑道:“也不期望你这小骗子来求我了,老头我自己先取报酬。” 姬岁月听他言外之意,倒似有何良策一般,便强忍住心中气怒。易螈探手摁住挣扎不已的少羽,上下打量一番,啧啧惋惜道:“真是可怜的孩子,为什么断手断脚的,不是你那种卑鄙无耻的人呢!” 姬岁月经他连番挖苦,扯着嘴角,挣出一道牵强无比的笑容来。 老蜥人心情舒畅,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缓缓剥开少羽的血衣,那一身褴褛不堪的皮裘,一部分被血痂黏在皮肤上,剥除时发出呲啦啦的刺耳声响。一副匀称而白皙的躯体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之中,散发出莹润的光泽。姬岁月看得心下一黯,忍不住避过头去。 易螈口里啧啧怪叫着,一双枯爪在少羽躯干上来回摩挲,酷肖一个采花得手的淫贼。他忽然俯下头去,飞快地在少羽躯干数处咬了数口。少羽吃痛之下,发出几声低呼。姬岁月见状虽惊,然而已有成例在先,却也不以为怪。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功夫,少羽残躯渐渐止住震颤,连声痛叫也转为呻吟,继而没了声息。 姬岁月欺身上前查看,只见少羽双目涣散,好似丢了魂一般,心中便有了些猜测,不由得隐隐忧虑起来。斜刺里忽然闪出一个婀娜的身影来,冷声道:“这样无疑是饮鸩止渴!” 老蜥人见了隗小也,忙不迭避在姬岁月身后,探着脑袋,气呼呼地道:“你倒是说说,除了老头我的唾液,还能有什么法子可以镇痛!” 隗小也蹙眉道:“跟我回眠丘部落,我给他弄药!” 姬岁月闻言大觉荒谬,冷冷一哂,正要出言讥讽。西首部落方向忽然传来惊天兽吼,显然已距此地不远了。几人大吃一惊,姬岁月叫道:“遭了,快走!”弯腰便要去扶少羽,一道长鞭眨眼便缠在他臂弯上。 只听蛇女寒声道:“他是我的东西,你们要走便走,把他留下!” 老蜥人忽然一指隗小也身后,仓皇叫道:“猪妖来啦!”蛇女一惊,忍不住扭头看去。老蜥人奸计得售,眼疾手快,抢了少羽扛在肩上便跑。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二十九章 辗转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小也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你先放开在下的手如何?” 姬岁月满脸堆笑,看着满面寒霜的蛇女,他的一只手兀自被长鞭缠着,暗暗挣了几次都没脱出来。蛇女俏目里闪着危险的光芒,看得他心底发毛,狠狠咽下几口唾沫。 隗小也缓缓逼近,四周的空气迅速冷肃下来。姬岁月讪笑道:“你不是要追少羽吗,再不去他们就跑远了!” 隗小也竖眉寒声道:“拿下你,再逼他们就范!” 姬岁月干笑一声,道:“那个老蜥人最是无耻,他可不会为了区区在下受人胁迫!”他忽然双目圆睁,张大着嘴巴,只作出口型,却发不出声音来。隗小也嗤笑一声,道:“又耍什么花招!” 姬岁月结结巴巴蹦出几个字,“猪…猪妖!” 隗小也哈哈一笑,厉声道:“真当老娘三岁小孩?”此言一出,削肩之上汗毛忽然倒竖而起,一股危险至极的感觉油然而起。蛇女想也不想,猛地一甩手中长鞭,身形同时前扑。姬岁月怪叫着被砸向后方,“砰”地一声闷响好似撞在一堵墙上,登时两眼一花。 天空中传来扑簌簌振翅之声,一片阴云低掠过矮丘,向着易螈少羽二人飞去。猪妖被隗小也扔出的人肉沙包一阻去势,独眼赤目直欲喷出火来。它猛地一震身躯,咻咻咻破空声中,数根鬃矛电射向空中怪鸟。这几根鬃矛端的是刁钻古怪,一下子封死了腾挪闪躲空隙。怪鸟怒叫一声,只得疾扇双翼,催发出几道风刃,将鬃矛一一击落。怪鸟一双利目里尽是无奈神色,只得与猪妖且战且走。要说那猪妖飞不上天去,它只需冲入云端,便可轻易甩掉它。奈何此獠嗅觉极为灵敏,一旦怪鸟脱出视野,它便直追少羽而去。偏偏它在地面上的奔速甚是迅捷,而怪鸟的目力在黑夜里受到极大限制,二者相较,猪妖先找到少羽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些。两相牵累之下,二妖才形成了这般僵局。 姬岁月蜷缩着身子,灰头土脸地爬出战团。他觑了一眼四周,没有看见蛇女的踪迹,心道这恶婆娘想必是追少羽去了,当下也不犹豫,辨明方向便狂奔而去。 这一追便到了天明时分,姬岁月遁速极快,纵然绕了个大圈子以避开蛇女阻截,仍然抢在前头寻到了易螈少羽二人的踪迹。三人汇在一处,姬岁月接过少羽,眼见他双目仍是涣散无神,不由得愁肠百结,对老蜥人也没了好脸色,问道:“易老头,你可别把少羽弄傻了!” 易螈尴尬一笑,嘿然道:“用量却是多了一些…不过不妨事,正好让他好好睡几天!” 姬岁月为之气结,看着老蜥人那张无比丑陋的脸,真想拿在手里搓圆捏扁,心里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似这般严重的外伤,若是不止痛的话,少羽那小小的身板绝对受不了这样的痛苦。 “现在,把这片荒野的地图交给我!”姬岁月冷眼瞧着易螈,肃声道。 易螈极为勉强地扭着身子,被姬岁月逼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自腰间扯下一张臭烘烘的兽皮来,姬岁月接在手里,只见其上用黑炭绘着若干粗细线条,依着记忆略略辨别,随即眉开眼笑起来,赞道:“没想到石龙人也有信人!” 易螈哼哼道:“别得意得太早,从此地往外方圆千里,蛮人部族多如牛毛,若是没有当地部民带路,哼哼!即使有详细的地图,你也走不出去。” 姬岁月双目闪着冷光,低声叱道:“危言耸听!”老蜥人听了,并不以为意,只是嘿嘿冷笑。 正午时分,荒野上日头酷烈,三人寻了个矮丘背阴处休憩片刻。姬岁月检视了一下少羽的状况,紧皱的眉头丝毫不曾松懈。老蜥人鬼鬼祟祟地,在矮丘周遭的乱石堆里胡乱转悠着,姬岁月有意无意盯视着他。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是姬岁月心里很清楚,易螈说得一点不错,没有他的帮助,他与少羽二人想要走出去,真比登天还难。 西边的天空一直遥遥缀着一朵诡异的黑云,姬岁月知道,那是怪鸟全力施展神通的法相。但凡妖族跨过定寰境界之后,掌握了一定的神通法术,施展之时,便会引起不同规模的天地异象,此即谓之法相。人族与妖族想比大是不同,尽管境界类似,展现出来的功能却是甚为殊异。同一境界的人与妖,后者往往要强大许多,根由便是妖族能够轻易引动天地异象。 万载以来,不止一位人族往圣说过,天地的意志是亲厚妖族的,人族要想与之相抗,需要付出更多的艰辛。 约莫一刻时光,三人再度起行。姬岁月根据地图,极为审慎地选择了一个方向。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易螈的反应,然而老蜥人一直嬉皮笑脸,让他切不准脉。复行数十里,少羽身躯开始发起高热来,紧紧贴在姬岁月背上,便似背了一个热水壶一般。姬岁月翕着双目望了望高悬的烈日,喉头连连涌动,嗓子眼里好似卡着一颗炭火。 易螈在一侧支起耳朵听着少羽不住呓语,忍不住出声道:“这样下去可不行,这小子失血太多了,必须得饮一些水!” 姬岁月不耐道:“我知道!可是这鬼地方哪里去寻水源!” 易螈把手一伸,道:“地图拿来我看。” 姬岁月瞪他一眼,将信将疑地取出兽皮交给他。易螈背着刺目的阳光,眯起双目看了半晌,才指着一条极为隐晦的细线道:“对于荒野上的蛮人部族来说,水源是极为宝贵的资源,轻易是不会告知别人的。” 姬岁月皱着眉头打量着老蜥人,眼睛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你会这么好心?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的圈套?” 易螈慢条斯理地折起兽皮,嘿嘿怪笑道:“老头我没求你相信,可怜的,被盘神唾弃的人族啊!这荒野就好比是一座高尚的坟墓,专门埋葬卑鄙和无耻。” 姬岁月冷着脸沉吟半晌,才沉声道:“带路。” 老蜥人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对着太阳辨别了一下方向,折向东北,在前领起路来。这样又行了数十里远近,姬岁月看见地平线上逐渐现出星点绿意,想来附近必是有水源,不由得精神一振,心道这老家伙至少没有胡乱带路。 转过几处荒丘,便可隐约听见淙淙水声。姬岁月身心一轻,背着少羽疾行几步,来到一处涓细溪流前。在烈日照射下行了大半天,眼见如此清冽活水,两人都忍不住欢呼一声,各自伏下身去埋头痛饮。姬岁月咕咚咕咚连灌几口,勉强压下肚腹中一团恶火,疾捧了水转身喂与少羽喝。少羽迷迷糊糊之中,求生意识仍自强烈,双唇甫一触到清凉甘冽的溪水,便本能地一饮而尽。姬岁月见状大喜,急忙往返数遭,连取数捧与少羽解渴。 一旁传来窸窣滴水之声,姬岁月扭头看去,却见老蜥人正对着溪流小解,不由得心中一恶,怒道:“老家伙,你在干什么,平白污了这条干净的溪水!” 易螈发出一声舒畅的呻吟,悠悠道:“你懂什么?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伟大的盘神的,这条溪流也是。老头我这叫取之于盘神,还之于盘神。” 姬岁月听他满口歪理邪说,心知与之强辩殊不明智,索性扭头去照看少羽,也好落个眼不见为净。休憩片刻,姬岁月又绕到上游稍远一点的地方饮了一些溪水。此时日头由南而西,大地之上酷热稍解,三人于是动身赶路。姬岁月说什么也不顺着溪流走,尽管这样便可免去缺水之虞。易螈不住嘲弄他谨慎过头,活脱脱一只胆小之极的荒野田鼠,并拍着胸脯保证附近绝对没有蛮人部落。姬岁月任凭他舌绽莲花,只来个不闻不问。 一路上,易螈充分展示了作为一个荒野原住民,对这片大地的熟稔。他忽而自背阴的乱石堆里采来几丛细嫩的苔藓,不由分说便要捏碎了敷在少羽断臂处,姬岁月也是见识广博之辈,抢在手里辨别了一下,便点头应允了。行不多时,姬岁月腹中饥火渐旺,一身气力消耗得也快了起来。他强提了一下腹内真气,冥冥气海之内却是毫无反应。 “眠丘人的禁制好生绵密,一丝缝隙都不留!” 易螈哼哼道:“你还是死了心吧,那些爬虫种的禁制,他们自己都没办法解开。你看老头我何时白费过力气?” 姬岁月闻言心中一紧,急道:“他们也没法解,怎么会这样?” 易螈斜睨他一眼,道:“怎么不能?我们蛮人,不似你们这些卑鄙而务虚的人族,不管什么法术神通,都非要想一个机巧的解法!” 姬岁月在一侧冷眼听着,易螈又道:“眠丘人的禁制虽然粗糙呆板,但是胜在直接有效。没有什么便利的法子能够解开,只能靠自己运功慢慢消磨,水滴石穿,总有破开之时。” 姬岁月心念电转,他的禁制是隗干龙亲自种下的,其人身为小元境强者,所下禁制即使没有任何花哨,其雄厚绵密之处,也当远胜寻常。为今之计,也只好摁下性子徐徐图取了。 老蜥人忽然怪叫一声,一阵风跑到一座矮丘上,没过多久,便倒提着两只吱吱挣扎不已的硕鼠回来了。 “老头我真是深得盘神眷顾,刚说着荒野田鼠,就让我逮着两枚!”他将手中的硕鼠提到姬岁月面前,煞有介事地比划了一下,笑道:“啧啧,你们还是挺像的,一般的灰头土脸,一般的卑鄙龌龊。” 姬岁月却并不气怒,甫一瞅见这两只肥硕的田鼠,一双眼里便忍不住绽出璀璨的光芒来。随即想起如今的处境,着实不是炮制美食的时机,不由得有些泄气。易螈却不计较,捏住一只田鼠便往口边送去,咔嚓一声,那田鼠只发出一声急促的惨叫,便被咬断了脖子。老蜥人心满意足地朵颐了起来,还有暇将另外一只递到姬岁月面前,大方地请他食用。 姬岁月两眼一黑,埋头向前疾行,口里直道:“蛮人!毕竟是蛮人!”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三十章 波折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老蜥人缀在身后,美美地享用完了两只田鼠。而后一溜小跑赶了上来,口鼻间散发着难闻的腥臭气息,对姬岁月道:“看你这样子,想必在人族的地盘上也是落魄之极,倒不如与我返回部落去,你只需每日与我烹制美味珍馐,老头我保你性命无虞不说,要是心情好了,说不定还可赐你几个女奴,与你安个家室。” 姬岁月闻言,讶然道:“你们蛮人也有奴隶么?” 易螈嚷道:“卑鄙的人族,别用你那种鄙夷的眼光看我!我们乌蛮人,除了极少数不开化的部族,都会根据部族需求蓄养奴隶。那些年轻貌美的,有一技之长的,顺眼听话的俘虏,也并不是非要吃进肚里不可。” 姬岁月哦了一声,道:“那可真是大开眼界。” 易螈挤眉弄眼道:“那个眠丘小妞脾气差是差了点,一副身姿倒是韵味十足,她现在肯定还跟在后面。你若是归附于我,我使人擒了她,送给你做媳妇儿如何?” 姬岁月若有所思地连连颔首,不由得微眯起双眼,道:“你这老家伙倒是信心十足,看来果然不是寻常之辈。” 易螈挺直胸膛,傲然一笑,道:“那是自然,老头我在石龙部族不说呼风唤雨,也是说一不二!” 姬岁月莫名一笑,不咸不淡地奉承了几句。老蜥人却是听不得夸赞,登时来了劲,一时间口沫横飞,直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自他口中道来,他在石龙部族,便不是族长祭祀之流也不遑多让。姬岁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中早已不耐已极。 约莫二十里开外,隗小也自一处矮丘之后现出身形来,她本就不擅长追踪之术,一路上全凭着两头妖兽争斗的痕迹才没有走失方向。追了这大半天,正值口干舌燥之际,忽然听见汨汨涓流之声,登时大喜过望,顺着声音寻去,不多时便到了姬岁月等人先前饮水的溪边。 甫一看见清亮活泼的溪水,蛇女一双俏目满是光彩。她也是渴得急了,俯身上去咕嘟咕嘟连饮,口中干涩这才稍抑。还未直起身来,下游处忽然传来窸窣声响。蛇女浑身一震,当即弹身而起,箭一般射向最近的矮丘之后,伏在乱石之间,一身气息顷刻归于虚无。 声音顺着溪流越行越近,蛇女支起双耳,细细辨别,只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数道隐晦的呼吸,显然来人为数不少。行至近前,一个尖利男声忽然道:“这里!老爷子留的标记就在这里!” 一众人发出低呼,有人问道:“你没认错?” 尖利男声怪笑道:“老爷子那尿骚味最为独特,我作为亲孙子怎么可能认错!” 一人嚷道:“快赶!快赶!就在前面不远了!”一行人轰然作声,紧接着脚步声急如骤雨,不多时渐行渐稀。 待一众人走得远了,隗小也才从矮丘之后探出身来,一双柳眉紧紧拧在一起。 “石龙人来得这么快…”蛇女喃喃自语道,身形化作一道青烟,循着先前众人紧随而去。 高坡上,姬岁月爬上一块凸起的岩石极目远眺,十余座矮丘尽头,那片怪鸟所幻的黑云依然悬在天际。只听得易螈啧啧奇道:“那黑猪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区区定寰境界,竟能与怪鸟缠战不休。” 姬岁月眉头一扬,道:“这你都不知道?那猪妖必定是一头洪荒异种,才可身具如此威能。” 易螈叹道:“洪荒异种?那可稀有得紧啊!” 姬岁月颔首道:“不错,若是能让我炮制…绝对是一道绝妙至极的佳肴!”他忽然声音转急,惊道:“快走!快走!那怪鸟追上来了!” 老蜥人闻言身躯一颤,抬头望去,果然看见那怪鸟幻成的黑云迅速朝这边飘来,登时哇呀呀怪叫一声,撒开两腿,一下子跑到了姬岁月前头。 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兽吼,二人识得那是猪妖的声线。原本还道是那怪鸟击败了猪妖,此时听那吼声中气十足,却并非如二人揣度的那样。姬岁月仓皇道:“只怕是两头妖兽达成了协议!” 易螈喘着粗气道:“不管是什么情况,都没咱们的好!快跑!快跑!” 二人朝着怪鸟反方向一路狂奔,接连翻过几座矮丘,眼前现出一条蜿蜒的溪流来,却是又绕到了先前饮水的那一条小溪边。姬岁月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背着少羽只顾埋头赶路。易螈受惊之下,初时还跑得极快,这时候却有些后力不继,噗呲噗呲喘着大气,遥遥缀在身后。他忽然哎哟一声,一跤跌在地上,姬岁月闻声,一张脸上满是无奈神色,只好返身去查看他。 老蜥人委顿在地,双手抱着右腿脚踝,口里哎哟哎哟叫唤个不停。姬岁月见其状况甚惨,心下一沉,躬身想要查看一下伤势。手还未触及,易螈急道:“断了!断了!”一双枯爪死死捂住。 姬岁月站起身来,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望一眼天空,又看一眼老蜥人,忽然一咬牙,拱手道:“易老头,咱们就此别过了!” 易螈一听,登时嚎啕大哭起来,口里直骂他背信小人,弃义懦夫。姬岁月听得心如汤煮,一时间进退两难,急得双足连顿,一眼瞧见犹自昏迷不醒的少羽,登时有了决断,慨然道:“若只我一人在此,陪你赴死也无妨,奈何少羽无辜,我却必须先救他一命!”说时将少羽扛在肩头便走。 老蜥人忽然破涕为笑,语气古怪道:“哪里走?” 姬岁月只道他悲极生乐,暗暗一叹,脚下更疾。耳畔忽然传来呼呼风声,姬岁月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仓皇之间仰头看去,只见一张大网凭空出现在头顶。想也不想,脚下一折,身形陡然扭向一侧,险险避过大网覆盖。周遭响起数声呼喝,几道迅捷无比的身形合围上来,便听易螈叫道:“孩儿们,快捉住那两个人族!” 姬岁月冷眼一扫,只见是约莫十余名蜥人,登时心下一沉,觑见一个空当电射而出。不出丈余,迎面一柄骨槌呼呼袭至,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只得强行折身避过,这一耽搁,已有数人赶至,将四下围了个水泄不通。数只利爪分从各处拿他,姬岁月临危不乱,足下猛一蹬地,身形腾空而起,一个起落便逃出包围圈。身后传来老蜥人气急败坏的喝骂,几道火线,冰锥,利刃之属隔空袭至,身周数丈内气劲顿时动荡不堪,姬岁月身形连闪,直如狂风暴雨里一叶风帆。 “好小子!”易螈忍不住失声赞道,随即破口大骂,“蠢材,拿那断臂小子!” 石龙人得了指点,着即改变战法,一应招式尽往姬岁月背上负着的少羽倾泻而去。姬岁月暗骂无耻,只得将玄妙身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围攻的蜥人中已有三人显出定寰修为,草草观之,皆是气息悠长深邃,一招一式之间,引得四下里元气鼓荡,寻常人休说抵御,便是近得身来,也要震伤肺腑。若非战技身法颇为拙劣,早已将二人悉数擒下。姬岁月所恃身法着实玄奥,施展开来,一副身躯柔似长虫,缓似翎羽,细细观来,倒有几分古拙之意内蕴其中。 如此战至数合,姬岁月不仅要躲避众人擒拿,还要分神抵御身周元气侵蚀,加之一身修为尽被封闭,不多时,气息便显得窒涩起来。这样一来,顿时凶险倍增。 正在要紧处,斜刺里陡然响起一声冲天兽吼,却是那猪妖率先杀至。易螈一见,当即缩首避至人群之后,口里直喝道:“拦住它!”。战团里立时分出两名蜥人,从两侧截击猪妖。那猪妖一身气息紊乱不堪,一副狰狞口鼻里呼呼喷着热气,显然先前与怪鸟鏖战也并不轻松。 易螈眼珠滴溜溜直转,大喝道:“事急!快拿下那断臂小子!” 话音刚落,姬岁月体内气息轮转不畅,脚下便是一个踉跄,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一名蜥人趁机一掌击在他左肩。姬岁月倒飞而起,于半空喷出一口血雾。再观少羽,早已被另一名蜥人拿在手里。 姬岁月倒飞出三丈有余,就地打了一个滚,着即翻身爬将起来,口里忙不迭道:“停停停!” 正待抢攻上来的蜥人为之一怔,看向易螈,老蜥人沉声道:“你耍什么花招?” 姬岁月两手一摊,洒然道:“少羽既然落到你手里了,我还挣个什么劲,不打了不打了!” 易螈闻言一愣,继而怪笑道:“倒是个识时务的。”一招手,两名蜥人小心地凑上去,打算将其捆了,岂料姬岁月忽然发难,拳出如龙,猛力捣在两人面门上。两人猝不及防,捂着面门跌倒在地。老蜥人气急之下连声怪啸,余下蜥人嚷叫着一拥而上,霎时将姬岁月摁倒在地。 电光火石之间,半空里狂风忽起,一双利爪犹似自天外降临一般,眨眼便撕碎了擒住少羽的蜥人,随即一把握住少羽冲天而起。 狂风散去,老蜥人猛力地咳嗽着,方才仓促之间,他很是吃了几口灰土。姬岁月被五花大绑着架至跟前,易螈目光森寒地盯着他那一副青肿的丑脸,一时间怒气萦结,连狠话也说不出来。 姬岁月强自拌出一个滑稽之极的笑脸,语气殷殷道:“我想好了,为易老头您效劳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三十一章 纠葛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子母林之南,一骑雄壮无匹的盘羊自密林里疾驰而出,那盘羊身高体阔,双角健硕欣修,根节隐现峥嵘之色,纵横飞奔之时,四蹄仿佛生发氤氲云气。羊背上乘着一名骑士,浑身裹在一袭雪白袍服之内,头脸俱被风帽掩住。 一冲出莽莽密林,眼前便是灌丛稀疏的荒野边缘,骑士陡然勒住坐骑,盘羊鼻孔里喷着粗壮的白气,一顿四蹄,便止住冲势。骑士风帽下射出两道厉芒,略略分辨了一下方位,轻喝一声,疾驰而去。 午后时分,约莫行了数百里路程,四下里逐渐呈现苍凉寂寥的荒野风貌。骑士驰骋不休,无论山丘河流,俱是一越而过。连过几座荒丘,一丛乱石之后忽然现出一些迥异痕迹来。骑士便如寻到了猎物踪迹的鹰隼一般,掉转坐骑直奔而去。越过高高的乱石堆,一座小小的蛮人山寨便呈现在眼前。 一刻钟后,骑士驻足于山寨中央,脚下踏着一名身着异服的蛮人祭祀。身旁是一座比常人略高的石像,观其形貌,恰与这个部落的蛮人长得一模一样。整个山寨四下里一片死寂,好似一个人也没有。自中央向外十余丈,一排排尸体整齐地倒在地上,观其死相,倒似是尽数殒命于冲锋之时。 蛮人祭祀浑身颤抖不已,适才发生的事,全然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他勉力仰起僵硬的脖子,望着神衹一般的骑士,骑士双手笼在宽大的袍袖里,一阵轻风夹杂着腥臭气息拂过,自风帽下卷起一缕雪白的发丝。骑士显然不太喜欢污浊的空气,抬起一只袖子,轻轻掩住口鼻,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露出惊艳的一角,他忽然开口,声线婉转如歌。 “你告诉我,有没有见过一个人族少年,他长得很好看,在你们蛮人看来,似乎也很好吃。” 蛮人祭祀满脸惊恐迷茫交杂,想要摇头,又有些不敢。骑士低下头来,蛮人祭祀眨巴着昏黄的老眼,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双金色的眸子。 “只要你告诉我,我便送你回到你们的盘神怀抱。” 甫一听到盘神之名,蛮人祭祀忽然气息粗重起来,一抹血色迅速爬满面庞,使出全身力气厉声骂道:“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绝不告诉你这恶魔!你杀了我所有的族人,盘神绝不会饶过你!” 骑士悠悠一叹,脚下劲力微微一吐,那蛮人祭祀登时气绝,一双怒目兀自圆睁着。骑士把脚自尸体上挪开,并未马上离去,而是静静伫立在盘神塑像之前,半晌,骑士轻声喃道:“盘神…你既为神,可知我心思何属?” 潇潇风起,石像凝定不语。骑士侧着头,好似认真聆听一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轻笑一声,犹似自嘲一般,转身便走,“看来你也不知道,那还算哪门子的神…” 话音刚落,身后石像陡然崩塌,裂作万千碎石散了一地。 骑士走出十余步,突然止住脚步。只见足尖前一缕嫩绿的莎草忽然拦腰折断,好似被利刃斩过一般。一道劲风自左首蓦然刮至,霎时拂去了骑士的风帽,散出一丛不羁的白发来。骑士双瞳一缩,便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萧索的人影。耳畔脚步声起,另有三人分从三面把住去路。 萧索的人影开口问道:“你就是山承泽?”却是一个女人。 山承泽不答反问,“你是何人?” 女人巧笑一声,道:“乖乖的束手就擒,你很快就会知道。” 山承泽唇角微微翘起,好似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一般。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急促的男声,“二姐,少跟他废话,速速拿了他,也好让老大对咱们几个刮目相看!” 女人双眉一剔,叱道:“慌什么!”脚下却是丝毫不慢,身形一闪,便消失在空中。只一眨眼,便已攻至山承泽身前,一只素手作爪状直取其面门。 山承泽侧头乜她一眼,一双眼里毫无感情色彩。手臂一抬,宽大的袍袖便如巨浪一般卷起,霎时将女人的整条手臂裹了个严严实实。女人一手被制,轻叱一声,猛地挺膝阖身撞向山承泽胸前。山承泽猱身退避,身后恶风忽起,却是另有两人杀至。山承泽面沉如水,两道炽热真炁分别截向二人。其中一人见状,大喜叫道:“我还道有多厉害,原来不过是个小元境的蝼蚁!”当下双掌一错,轻飘飘地迎向身前炁劲。 “小心!”女人尖声叫道。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惨嚎冲宵而起,几人大惊失色,急忙侧头看去,只见那人半边身体已然化作焦灰簌簌跌落,一张扭曲至极的面容随之消融化灰,前后不到三息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便只余下一抔黑漆漆的焦土。 女人陡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叫,自喉咙深处喷出一道炽烈的炎流,冷不防射向山承泽面门。山承泽侧头避过,那炎流射至地面,腾起一丛熊熊大火,地面迅速塌陷下去。山承泽恍然道:“原来是落神峰。” 另有一人话音里惊怒交加,大喝道:“既知是落神峰,还不束手就擒!与我姜族为敌,整个人族五疆都没有你容身之地!” 山承泽轻轻一笑,吐出两个铿锵的字眼,“蠢材!” 那人气息为之一窒,霎时间怒气冲顶,却又有些忌惮,不敢近身来战。他手里使一副寒光凛冽的弯月双钩,隔空连劈数道锐利劲风罩向山承泽,此招一出,四周气息忽如沸水一般滚涌起来。 山承泽大袖一拂,将手里的女人甩出身外,反手一掌击出。一应锐利气劲,便如沃雪消融一般化为乌有。那人惊叫一声,抽身便退,仍然晚了一步,一副弯钩霎时变得通红,随即化作金水汨汨滴落。那人亡魂皆冒,忙不迭甩掉手里双钩短茎,便连金水烫在脚背上也未察觉。前后只片刻功夫,四人围攻之势便作冰消瓦解。山承泽意气风发,轻啸一声,隔空探手直取另一名修士,那人正自全力提防,却仍是被他一个抓取拿至面前。山承泽一把捏住他脖颈,信手一拂带偏女人的凌厉攻势。 “不…不…不可能!你只是区区小元境!”修士结巴道,一双眼里尽是惊恐之色。 山承泽全然不睬他,眼里闪过一道金芒,那人瞳孔一缩,双眼开始塌陷,继而蔓延到整个头部,不过数息,便化作飞灰散落。那女人终于怕了,向幸存的修士厉声呼道:“老四,快撤!”二人分向两头逃遁。山承泽甩掉手里的尸体,好整以暇地拍拍双手,好似掸落灰尘一般,轻笑一声,吐出一个音节来。 “定!” 两人堪堪奔出五步,便似被冻住了一般僵在原地。那男性修士一条腿高高迈起,看起来正要腾空而去,此时也自保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也不能动。万物复归寂静,时光好似加快了亿万倍一般。两人身上的衣物最先开始枯焦,眨眼化作飞灰,露出赤条条的胴体来。男性修士惊恐地长大着嘴巴,嗬嗬嗬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全身的皮肤迅速焦黄,继而寸寸皲裂开来。 女人也是一般无二,雪白的肌肤不断流失生机,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削肩一侧隐隐现出一副流光熠熠的纹身,却是一幅珍稀之极的高阶图腾。女人内心里无比恐惧,一双细长的眼里却满溢着兴奋之色。 男性修士显然修为较弱,眨眼功夫便散成了一堆焦土。山承泽信步走到女人面前,漠然地看着她如花一般凋零。女人艰难地挣开喉头,涩声叫道:“万法归一,齐物界域?” 山承泽微微摇头,女人双眼绽出灼灼的光彩,尖声道:“果然…在你身上!”轻风拂过,一阵黑烟飘然散去。 山承泽凝定半晌,整肃了一下微微有些凌乱的袍袖,重新戴好风帽,将一头白发仔细小心翼翼笼进其内。盘羊适时地自山寨外围踱步而来,显出十足的灵性。这头盘羊乃是豢羊部落的镇族之宝,实打实的定寰走兽。彼时山承泽思忖着此番南来少不得要跋山涉水,于是便去豢羊部落讨了这头走兽来。至于豢羊部落为何肯将镇族之宝出借,其中的原委着实不足与外人道。 三日之后,一个身穿华丽暗红甲胄的魁伟男人,飞身落在死寂的蛮人部落中,他负手立在盘神石像裂成的碎石堆前,方向位置竟与先前山承泽所立之处毫厘不差。 这个男人生就一副清奇的面孔,刀劈斧凿的双颊,高高耸峙的鼻梁,一双深深塌陷的眼窝里,仿佛燃烧着两朵悠悠的狱火。男人平视前方,好似怔怔出神,只两朵狱火寂静地燃烧着。过不多时,男人两条浓重的眉毛便绞在了一起。又过片刻,他忽然长出一口气,犹如憋闷了许久,一抹煞白悄然爬上脸颊。 “奇哉怪也!”男人喃喃自语道,“竟然看不透…” 数道冰线宛如蛛网一般,缓缓蔓延至男人脚下,顺着战靴便往腿上爬去。男人悚然一惊,大喝一声,双足猛地一顿,冰线眨眼被爆作漫天晶尘。一声巨响过后,以他为中心,十丈内地面尽皆塌陷,只余足下方寸之地得以孤立。 “慕青璇,休要得寸进尺!”男人扯开嗓子吼道,雷霆一般的声音在空旷的部落里来回震荡。 良久,一道浑身笼在迷蒙寒气里的倩影凭空出现在陷坑一侧,来人轻笑一声,恍如天籁一般,令人不禁为之恍然。 “你告诉我你在找什么,小女子就不耽搁你了。”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三十二章 昆墟玉境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男人闻言嗤笑一声,反诘道:“我落神氏行事,还需要向你玉境冰宫报备不成?姜某倒有一事不明,还望相告,阁下贵为冰宫圣女,身份尊贵无比,不好端端地待在昆墟玉境歆飨群峰朝觐,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 慕青璇咯咯一笑,道:“小女子到此自然是有极要紧的事,要不你猜猜看?” 男人双瞳微缩,显出一丝薄怒,沉声道:“你我何等身份,还望阁下自重!” 少女闻言大是不乐意,轻哼一声,男人只觉身周气温又冷冽了许多,少女讥道:“久闻落神氏未明大人威风凛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女子区区末学,向来没有甚么排场,倒是无需自重的。” 原来这男人乃是落神峰上受封未明阁的修士。人族五大王裔素来子嗣繁盛,血缘广博,大多数族人与寻常人族相较其实并无异处,而王裔之所以称之为王裔,只因为其族内时常出现身具强大血脉,拥有极高天赋者。这类族人一旦展现出异于常人的资质,就会被祭司们所关注,经过漫长而严苛的筛选评定之后,始拔擢出可造之材,封漆阁,立玉扃。姜族尚赤色,所封之阁即谓之朱阁。 寻常族人一经封阁,无异于一步登天,从此便有资格配享珍稀之极的修炼资源。倘若修行有成,跨过那道比齐万物的门槛,成就人族中流砥柱,便可建宫室,起危台,立足于人族之巅。 此人名唤姜未明,昔年封阁之时,贪图个简便,正好以自己的名讳命名自己的朱阁。此时听了少女一番揶揄,面皮上便有些火辣辣的,若是寻常时候有人敢如此与他说话,运气好的,也要落个当场打杀,运气不好的,芟夷全族也不费吹灰之力。但是这个少女却是不同,不说其高深莫测的根底,便是一身诡谲不明的修为,也使得姜未明心存三分忌惮。 此番他率未明阁四大高手南来,乃是奉了落神峰上一个地位极为尊隆的大人之命,为其措置一桩极为棘手的庶务。领命之后,一路上披星戴月,不敢丝毫延误,岂料半路杀出这么个瘟神来,不由分说上来便打。要打便打,落神氏后裔还没有哪个畏惧过挑衅,谁知对方一身修为竟是极高,姜未明被迫亲身与之交手。他成名日久,见识也堪称广博,一眼便看出来人根脚乃是神秘莫测的玉境冰宫。 却说这玉境冰宫之诡秘,世人无有能言其一二者。冰宫位于西陲之西,龙脊高地的尽头,彼方巍巍群山耸峙,冰雪终年不化,休说人迹罕至,便是飞鸟也难以逾越。此地得名于太古之时,世人谓之昆墟。昆墟主峰名唤玉境,其上落有一座冰凌雕成的宫室,不知何时所建,亦不知何人所为。 人族自万载以前北上,王裔之一的姒族率部西迁,于龙脊高地落下根脚,自号昆吾氏。昆吾氏族人性类从革之金,辛锐善变,喜于攻战,曾组建大军攻入昆墟,始探出冰宫所在,并得知冰宫已有归属。昆吾氏素喜征服,自然不会讲究甚么先来后到,派人下了战书,要求冰宫之主缴械来降。冰宫之主脾气如何,世人不得而知。姒族的古卷上只记载着彼时昆墟群山震颤,沃雪崩塌,直如天威一般,人族大军被冰雪掩埋过半,余下的皆是强大的修士,也受了深浅不一的冻伤。 嗣后昆吾之主震怒不已,丝毫不惧赫赫天威,再发大军攻略昆墟。其余诸王忧其冒失,徒损西陲诸部子民,于是出面斡旋,几经苦劝,方使昆吾之主罢兵止戈。自始至终,神秘莫测的冰宫之主未曾露过一面,这也更使得世人心生敬畏。 此战之后,人族便与冰宫达成默契,或者说人族终于揣摩到了冰宫的意图。即是只要不去叨扰昆墟玉境的安宁,冰宫便不会与人族起一点干戈。 数千年来,冰宫逐渐自世人眼里淡出,变成了西陲之西,天寒地冻之中的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传说。若非每隔一些年月,便有人见到冰宫之人行走在世间,几乎可说它完全与世隔绝。走出昆墟的冰宫之人自称圣使,他们自顾自地行走在大地上,翻越山川,跋涉河流,既不与人族部落冲突,也不与之来往。久而久之,人们也习惯了这样一群人畜无害的生灵,祖灵在上,数千年过去了,人族连他们是人是妖,或是其他甚么稀罕的种族都没有弄清,只是依据其人形,习惯地称之为人。 姜未明也是翻阅族里的古卷,才得知了其中的掌故。在以往的历史中,行走世间的冰宫之人鲜少与人动手,古卷里几乎没有此类记载。是以初遇之时,他也被打了个晕头转向。等到弄清状况之后,又为对方精深的修为所震慑,不得不全力施为。这一交手,便一发而不可收拾。这名冰宫圣女端的是活泼之极,一反历任圣使常态,一路上缠着姜未明斗战不休。而最让他气苦的是,交手之初,这名圣女纵然修为极高,却显然运用生疏,好似小孩儿抡大锤一般。姜未明修为略高一线,加之临战经验极为丰富,初时稳占上风。那圣女左支右绌,勉强稳住阵脚。这之后,圣女越战越勇,一应技巧越使越娴熟,神通术法更是层出不穷。没过几日,便能与他平分秋色。姜未明有苦难言,心底更是惊骇莫名,饶是见惯了族中天资卓著之辈,本身也是个中佼佼者,也不由得咋舌不已。 姜未明心知此番是被这圣女当作研磨战技的砥石了,登时又气又怒,偏偏还无可奈何。愤懑之际,犹自牵挂着差事,于是遣了随行四大高手先行一步,着其见机行事。自己则全心全意与这圣女纠缠不休。两人一路斗来,姜未明逐渐发现了蹊跷之处。手下四大高手三日前陡然失了音讯,此后便再也没有与自己联络。他心里便生出一片阴翳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始终徘徊不去。 二人斗法之余,姜未明一路留心蛛丝马迹,终于让他寻到了这个蛮人部落。悉数死绝的蛮人,现场遗留的厮杀痕迹,无一不佐证着他心中的猜测,一颗心也终于沉到了谷底。 先前他尝试以血脉驱动秘法,希图演算此间所发生的事,却迎头撞上一面浑凝浩荡的障壁,登时让他受了不轻的反噬。姜未明心知,能够阻隔演算并且只凭被动撞击,就能使自己受伤的力量,至少要高出自己一个大境界,或者是世间有数的奇宝异术。一念及此,一股灼热的洪流霎时奔涌上心头。诸王裔之中,姜族人从来都是越挫越勇的斗士。 饶是心潮澎湃不定,眼前之事仍需审慎处置。姜未明早已心生去意,却苦于无法摆脱此女。不由忖道,这冰宫圣女想必是在昆墟玉境的皑皑白雪之中苦修有成,下山来寻求磨砺的,不若使个技巧诓她离开。 正自心思如潮之际,慕青璇忽然莫名一笑,道:“未明大人便是不说,小女子也是知道一二。你此番来此,无非是为了那件东西。” 姜未明闻言,心里咯噔一跳,继而暗嘲道,“就这样便想诈我?哼哼!”口里却道:“阁下知道甚么,何不说来听听?” 慕青璇浑身笼在白雾之中,看不清她作何神色,听了姜未明发问,话头陡然一转,悠悠道:“你不是问我此番为何到此么?好教未明大人得知,你为何而来,小女子便为何而来。” 姜未明心中冷笑不止,越发认定她在用言语敲诈自己,当下怒哼一声,道:“绕来绕去,越说越没边!你晓与不晓,又与姜某有何干系?若是言尽于此,请恕姜某少陪,告辞!”说时略一拱手,作势欲行。 慕青璇微微一笑,道:“未明大人急甚么,那件东西失落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你姜族如此急过。” 此言一出,登时在姜未明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无数念头瞬间自脑海掠过,最终只能确凿一桩事,“她竟然真的知道!”姜未明暗提一口真元,压下心中震骇,故作镇静道:“阁下在说甚么,姜某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慕青璇打个哈哈,摆手道:“罢了罢了,未明大人也是个无趣的人,难为你陪了我这一路,这便别过吧,小女子告辞了!”说罢转身欲行。 姜未明心下一急,纵身而出,似乎要出手拦她,口里沉喝道:“圣女留步!” 慕青璇置若罔闻,缓步而行。姜未明眨眼便掠至其后,一个探手捉她香肩,眼前忽然腾起一道迷蒙白雾,夹杂着无数细碎冰晶,甫一触及,登时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一身真元也自为之一窒,好似陷入泥淖一般。姜未明心下一骇,猛一错钢牙,滚滚真元尽数流向臂端,腕甲立时炸裂开来,露出一条通红的手臂,经脉骨骼历历在目,索性白霜也已悉数融尽。 再看眼前,哪里还有慕青璇身影,只虚空中传来圣女悠悠一声轻叹。姜未明强自平复下体内震荡不止的真元,一张脸变得无比难看。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三十三章 洛阴古渡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洛阴古渡,乃是位于洛水南岸一座历史悠远的渡口。 据西陲昆吾氏探知,洛水乃是龙脊高地西北方的天河的一条支流,顺地势蜿蜒而南,出高地转而向东,而后横穿荒原,乃是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唯一一条终年不竭的河流。其广可数百里,河中水流湍急,深不可测,兼之常有大妖出没,休说寻常人不可泅渡,便是修为较低的修士也只能望洋兴叹。 相传万载以前,人族北来,走到洛水之畔,望之横无际涯,古贤们痛哭流涕,以为到了北海之滨。幸有姚族人善作机巧器具,伐参天之木,造飞陆之舟,才得安然渡过洛水。之后的岁月里,人族在北方站稳了脚跟,繁衍生息,日渐强盛,于是又经此南渡,意图经略断界山脉之南。 这洛阴古渡,便是人族当年北上南下的通道。人族于此经营万载,早已将最初的简陋渡口,发展成为一座拥有数万常住人口的墟市。 古渡建于一处水流极为舒缓的峡湾之上,洛水经此曲折萦纡,方能略减其沛然冲势,以使来往船只安然横渡。洛水每年盛夏都会洪涝泛滥,洛阴墟市立于万仞高崖之上,始得免去水泽浸侵之祸。 落日余晖斜照在崖壁之上,仿佛为古渡罩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薄纱。峡湾底部有历经数百年开凿而出的巨大石罅,以供往来行旅上下船只之余驻足之用。此时虽然天色渐晚,绵延迤逦的崖岸边,往来的船却比平日多出许多,南来北上的人们,都想赶在即将到来的汛期之前渡过洛水。 顺着崖岸行数里,拐过几道耸峙的高岩,显出一处略显偏僻的泊湾,几艘破旧的渔船停靠在这里,几个渔夫正闲适地坐在船头唠着家常,不时爆发出阵阵爽朗的哄笑,他们都是古渡土生土长的渔民,祖祖辈辈都在洛水之上讨生活。 这处泊湾因为地处偏僻,一般很少有行船到此停靠,一些渔民们便引为自用,于此驻泊自家的渔船。整个泊湾都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好似发酵过的咸腥气息,仿佛古渡原汁原味的腔调。 一个浑身皮肤黝黑发亮的渔夫斜倚在船头,将一条满布浓密汗毛的粗腿垂在水里,悠悠地晃荡着,一张微微显露岁月痕迹的阔脸上满是懒散神色,他装作对同伴们的言谈毫无兴趣,两只耳朵却支得老高,不放过一个有趣的字眼。 此时另外一个相较年轻的渔夫,正在口沫横飞地吹嘘自己勇闯鼍穴的事迹。这个叫阿丙的年轻人,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和一口光洁闪亮的牙齿。 “前几日,我偷喝了一些老爹的酒,醉醺醺地划着杏花儿…”他用一只粗糙的大手,无比轻柔地摩挲着船舷,看来“杏花儿”便是这艘小渔船的名字,“向东,大约行了三天水路,到了一处温暖向阳的滩涂,那里的芦苇丛才叫一个茂密,嫩生生的荇菜,便似老刘家闺女的胸脯一般水灵!” 一个渔夫轻佻地打了个呼哨,怪叫道:“阿丙,要我老马说,你这故事编得忒假了些。” 阿丙脸上一红,争辩道:“你才编故事!我阿丙要是骗人,就…就…让我溺死在这洛水里!” 此言一出,不止老马,众人都是齐齐一阵嘘声。在洛水上讨生活的人们,最忌讳的一件事,便是溺水。阿丙年轻气盛,赌起誓来没轻没重,这些最次都是兄长一级的渔夫们,便以嘘声来让他的誓言作不了数。 老马笑道:“咱们一个坊的,谁不知道老刘家的闺女,一副身板便跟男娃子似的,那胸脯别说水灵了,有就不错了!” 渔夫们又是一阵哄笑,阿丙脸色更红,待众人笑过劲,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好吧!不说老刘闺女的胸脯了,我到了那处滩涂,心里觉得这世间没有比这更美的地方,竟然忘了咱们洛阴墟的那句箴言—不要在陌生的河岸登陆。” “那里的河滩满铺着柔软的细沙,脚踩上去温润舒适,好似丝绵一般。我就忍不住躺在上面,美美地打了一个盹。那一觉可睡得真香啊,便连涨潮都没把我惊醒。我浸在缓缓上升的河水里,那河水可真暖和,泡得我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是舒泰的,我顺着浪头一荡一荡地向河里滑去,忽然…” 听到这里,渔夫们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就算阿丙所言都是凭空编纂的,也成功地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阿丙说到这里,顿住话头,眼见众人不由得上身前倾,两耳皆高高地支着,心里一阵自喜。 “砰!”阿丙忽然高声叫道。 众人吃这一吓,都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那老马更为不堪,一个后仰倒在船舱里,四脚朝天好一阵扑腾。不等众人怨怪,阿丙一双明眸骨碌碌地转着,问惊魂未定的众人道:“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众人面面相觑。 阿丙眼瞅着众人一脸惊疑神色,噗呲一笑,道:“我撞到了我的杏花儿!” 众人恍然,皆嗐了一声,直道原来如此。阿丙续道:“要说我的杏花儿比婆娘还亲呢,若不是她,我可就被卷到河中央去了。等到爬上船之后,转念一想,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劲?”有人问道。 “哪里不对劲?”阿丙反问道,“你们说哪里不对劲?我阿丙在坊间,也算是资历较浅的渔夫了,比之诸位叔伯兄长,那是自愧不如,你们还问我哪里不对劲?” 众人大眼瞪小眼,皆是满腹疑惑,那古铜色肌肤的渔夫忽然开口道:“洛水涨的哪门子潮?” “对啊!”众人豁然开朗,一人朗声道:“咱们洛阴古渡,什么邪门事都见过听过,就是从没有听说过洛水会涨潮。”那古铜色渔夫闻言,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唇。 阿丙待众人望过来,道:“是这么回事啊!我当时就在心里打了个突,这不会是遇到龙吐水了吧!” 古渡渔民都知道,洛水最终向东汇入东海之滨。在以往的岁月里,便有妖龙顺着洛水逆流而上,到古渡兴风作浪的传说。所谓龙吐水,便是妖龙施展神通之时,河水激浪滔天,水箭直射苍穹之盛况。 渔夫们自然不信他遇到了龙吐水,若真是龙吐水,便是十条命,也不一定回得来。以往但凡妖龙犯境,必有人族大能于此坐镇,古渡因此得以保全于悠悠万载之间。 大家都直勾勾地瞪着阿丙,盼着他给出答案。远处传来哗哗水响,一艘轻捷的画舫缓缓靠近泊湾,那画舫大小适中,船体古朴雅致,舫身雕梁画栋,飞檐重角,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的座船。 众人回头望一眼画舫,也并未太过惊奇,盖因古渡每日来往船只成百上千,比这艘画舫华贵的比比皆是。阿丙扫了一眼船头,没有见到艄公,心里便是一动,咽了口唾沫,继续先前的话头,“我觉得不对劲,赶紧划船离开,刚刚远出十里许,回头便望见水中浮起一座黑漆漆的礁石来,我当时一个咯噔,心道,坏了,遇上大妖了!” “鼍兽!”老马斩钉截铁地道,好些渔夫都重重点头。阿丙心有余悸道:“我当时也不知道那是啥,只是没命地划桨,那礁石分开浪头,爬上了河滩,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芦苇丛中。” 一个渔夫面有忧色道:“咱们古渡附近,三日水路附近竟然有鼍兽出没,这可不是小事,得去禀报司渡大人!” 阿丙吃吃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道:“我一回家就把这事告诉了我娘,她先到老爹的棚子里砸了几个空酒坛,然后就去司渡大人府上报了讯。” 众人皆是点头称善,阿丙眉飞色舞道:“怎么样,精不精彩?我阿丙虽然打渔资历比你们浅,但是奇遇一点都不逊色吧!” 渔夫们闻言,有的憨笑不已,有的佯作未闻,都不去搭他的话头,阿丙洋洋得意地看向每一个人,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渔夫们讪笑着,口里皆敷衍道:“还不差,比我当年稍微逊色那么一点点…” 那古铜色渔夫忽然轻哼一声,沉声道:“这算什么,我有一桩遭遇,说出来怕吓着你们!” 众人闻言一诧,都望了过来。阿丙笑道:“老弯叔,你莫不是觉得我有酒没请你喝,就来拆我的台吧!” 老弯耸了耸鼻头,轻蔑一笑,道:“年轻人争强好胜是好事,不过与我老弯的遭遇想比,还差着那么些火候。” 老马听他越说越玄,浓眉不由得一扬,为阿丙打抱不平起来,怪声怪气地道:“胡吹大气,跟个后生争什么高下。” 老弯叔嘿嘿冷笑,忽然压低了声音,幽幽地道:“鬼哭山。” 此言一出,渔夫们都为之一僵,一时间都没了声响,老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哭丧着脸道:“老弯,你可别乱说!” 夺夺几声轻响,众人循声望去,便见那停靠在岸边的画舫,船头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俏生生的少女,一袭青翠长裙,腰际悬着流苏,青丝如瀑,不着妆饰,只点缀着几片鲜嫩欲滴的竹叶。 “这位大叔,我家主人有请!”少女遥遥一揖,向老弯叔喊道,声音又软又糯,殊是悦耳。渔夫们尽皆一愣,老弯更是怔神不已,指着自己的鼻头问道:“姑娘,你在和我说话?” 那少女抿嘴一笑,道:“正是,我家主人有请。” 老弯闻言,登时有些局促起来,问道:“不知你家主人有什么事?” 那少女道:“我家主人对大叔的奇遇有些感兴趣,特邀你上船一叙。” 老弯恍然,有些犹疑不决。众渔夫们见状,皆挤眉弄眼地怂恿他。古渡的老少爷们儿,都有着一颗风流宕逸的心,谁不想与过路的含春少女发生一段旖旎的情事呢。在众人眼里,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老弯忸怩一阵,便憨笑着向画舫走去了。阿丙满目艳羡地望着老弯的背影,忍不住直吞口水。 那少女忽然转向他,明媚一笑,请道:“这位小哥,不妨也上船一叙。” 阿丙脑子里轰的一声,登时欢喜无限,不需众人怂恿,便飞也似的奔上船去。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三十四章 鬼哭山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那女子俟两人皆上了船,也自笑意盈盈地进舱去了。驳岸未动,舟楫自移,画舫缓缓向着河心驶去。渔夫们面面相觑,皆是惊诧不已,老马也算见多识广,隐然识破了其中的端倪。 “飞陆之舟!” 东夷人向以造船技术见闻于世,所造舟船中,又以飞陆之舟最为神异,其船不仅造型精巧,更有诸多玄奇功用,其中一项,便是不用依仗舟楫船帆便能航行。除此之外,飞陆之舟尚有辟易风浪之能,横江过海如履平地。此舟以其玄妙,成为东夷人笑傲人族的一大奇珍,向来引为不传之秘。人族诸部之中,能够以这种玄舟作为座船者,无一不是凤毛麟角的人物。 渔夫们自幼生长在古渡,可以说见过世上任何一种舟船,自然知晓飞陆之舟的厉害之处,也更明白能够乘坐这种船的人,其身份之显贵,远非自己这等人所能揣度。因此,大家都有些讷然,便连一贯喜欢插科打诨的老马,都恹恹地合上了嘴。过不一会儿,那船便消失在河心璀璨的霞光之中。渔夫们见天色已晚,便各自上岸回家去了。 渔夫们刚刚散去,只听见得得蹄声急切,三五骑雄壮无匹的战马沿着崖岸疾驰而至,马上骑士皆身着赤纹黑甲,头戴兽首覆面盔。当先一骑身高体阔,到了泊湾前,猛地勒住马头,胯下战马吃痛之下,竟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一双赤红的双目,顾盼之间,尽是凶煞之气。 看着没有一个人影的泊湾,一名骑士瓮声道:“大人,小人看得真切,公子嘱咐我等前来迎候的那艘飞陆之舟,刚刚就停靠在这里。” 为首骑士默然不语地望着水面,覆面盔上的狭长的眼缝内射出两道精芒,道:“你看的不错,咱们就在这儿候着吧!” 他一发话,余下骑士便一语不发,静静地驻马河畔。时光飞逝如流水,哗哗水声中,那画舫乘着最后一片晚霞靠近岸来。两个渔夫神思不属地跳下船头,阿丙差点撞到一名骑士的马颈上,吓得他惊叫一声,正要开口喝骂,被老弯一把拽住胳膊拖走了。 为首骑士看着渔夫们走远,眼缝里闪着若有所思之色。他取下覆面盔,露出一副风霜渐显的方面阔口来,向着画舫雕扃郑重地一抱拳,朗声道:“卢熙甲奉恨水公子之命,在此恭迎红雨大人!” 吱呀一声轻响,雕扃缓缓打开,之前的绿裳少女当先了出来,甫一见到几员骁骑,仿佛被无形煞气一冲,小脸便是一白,暗暗吐了吐舌头,侧身侍在一旁。 叮咚铃音响起,旁人听了,只觉两耳为之一清。人未至,淡淡馨香已绕众人鼻端萦纡,骑士们只觉浑身为之一热,好似饮了醇酒一般。眼前瑰丽的晚霞忽然苍白起来,一道绯红的倩影步出画舫,瞬间夺走了这方天地间所有的光华。 “有劳卢骑长了!恨水师兄如此盛情,倒是让红雨有些受宠若惊。” 卢熙甲一双虎目只在红雨那张仿佛雕琢一般的脸庞上停留了一刹那,便恭谨地低下头去,“大人说笑了,我家公子时常怀念少时与您同门学艺的那段往事,此番甫一听闻大人南来,立马遣在下星夜至此迎候,恕在下多嘴,公子自小矜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在意过什么人呢。” 那绿裳少女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捂着嘴偷笑,红雨妙目微愠,柔柔地剜了她一眼,少女两眼一直,一抹绯色便爬上了香腮,也不知是忍笑不已,还是被红雨这宜喜宜嗔的一眼看得脸红心跳。 两人莲步轻移,上得崖岸,卢熙甲与骑士们早已滚鞍下马,侍在一侧。红雨信步前行,双眼目不斜视,悠悠道:“师兄盛情,红雨心领了,只是红雨在此间尚有一些俗务需要措置,恐怕还要耽搁一些时日。卢骑长身兼守御关隘重责,又须时常随侍师兄左右,红雨不敢为一己之私,延误卢骑长行止。” 卢熙甲洒然笑道:“此番前来,我家公子早有嘱托,大人一日不去天柄要塞,在下便跟在大人身边一日。” 绿裳少女闻言,忍不住小嘴一翘,不乐意地道:“你是个大男人,怎么能一直跟在我们两个弱女子身边呢?” 骑士们闻言,皆闷闷地窃笑,一副副兽首盔不由得震颤不已。卢熙甲老脸一红,急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红雨微怒,喝道:“绿柳,怎敢唐突卢骑长!” 绿柳早已熟稔自家主人脾性,情知她并非真的责怪自己,但面上仍需做足,当即欠身糯糯道:“小奴知错。” 卢熙甲面皮堆笑,道:“勿怪绿柳姑娘,是在下言语不周。然则我家公子拳拳盛意,还望大人不要推却。在此期间,大人如有差遣,尽管直言,我等粗人别的不会,诛妖退敌还是在行的。” 红雨闻言纤唇一扬,道:“卢骑长都这样说了,红雨若再推辞,却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一行人顺着崖岸缓行,卢熙甲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红雨说着话,不多时便上了高崖,一块气势磅礴的石碑立在崖前,上书洛阴古渡几个古字,行笔沧桑厚重,显然已历不少岁月。 卢熙甲望了一眼四周,道:“红雨大人还是到我姜族馆舍下榻吧,我家公子早已安排了别有风致的古渡盛筵。” 红雨摇头婉拒,“不了,我桃源田氏在古渡尚有一处画馆,来时族老嘱咐我务必去落脚,也好传个消息回去。”原来这女子来自东夷桃源部族,该部首姓为田,乃是蓬莱氏姚族的一大主要分支。 卢熙甲微微一躬身,道:“既如此,在下也不敢强求。”他侧头唤过一名骑士,耳语了几句,那骑士打马去了,不多时便引了一乘华美大气的辕车来到跟前。红雨盛情难却,登上辕车离去。 待辕车消失在墟市深处,一名骑士悄然靠上前来。卢熙甲低声问道:“可查清楚了?” 那名骑士点头道:“查清楚了。”当下附在卢熙甲耳畔低语起来。卢熙甲一副浓眉越听越皱,喃喃道:“捕杀鼍兽倒是寻常,打听这鬼哭山,却又是为何?”他双目里隐现精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意味深长地道:“看来这位大人也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吶…” 洛阴墟市由若干街坊构成,这些街坊又是彼此亲近的人家比邻而居形成的一个个生活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因此街坊之间,不仅有大小之别,也有贫富之差。未有墟市之初,北方人族领便迁徙一些失去领地的部族,不远万里到此拱卫古渡。他们的先祖最开始在洛水南岸择地建族,却因为太过分散,彼此势单力孤,抵受不住当地乌蛮部族以及游散妖族的侵扰,才纷纷放弃部族生活,统一到了墟市之下。墟市既成,五大王裔经过商议之后,决定派遣一名皋荒氏的强大修士坐镇于此,人称司渡。皋荒嬴族,精习水战,在这洛水之畔,正能发挥其一身所长。 归人坊乃是墟市西首最外围的一个偏僻街坊,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以打渔为生的寻常人族。坊间凌乱地建造着些小木屋,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晾晒着皱巴巴的鱼干以及水菜。妇女们忙碌地穿行在泥泞的窄巷间,孩童们身上挂着鱼骨贝类串成的饰物,打闹起来当啷作响。 阿丙与老弯并肩走进坊间,老弯腰际悬着个陶壶,隐隐散发着酒香。阿丙有些肉痛地看了一眼酒壶,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他那跳脱的思维,眨眼便转到了那画舫里的绿裳女子上去了。 “老弯叔,你说绿柳姑娘有没有许了人家?” 老弯有些神思不属,听到有人问他,习惯性地点点头。阿丙登时急了,大声道:“老弯叔,你怎么知道她许了人家了?” 老弯被他高声一吓,霎时回过神来,茫然道:“啊!阿丙你在跟我说话?” 阿丙心道:“原来是在走神,是了,任谁见了那般貌若天仙的女子,不丢了魂才怪。” 彼时二人进入画舫,绿柳口称的主人一直隐在一袭珠帘之后,全程皆有绿柳端茶奉水,侍奉得好不周到。阿丙猛地嗅着鼻尖的馥郁馨香,一副心神全然扑在绿柳的裙角。 阿丙按捺下心底有些失控的遐思,问道:“老弯叔,你为什么打死也不跟她们去那什么鬼山呢?” “鬼哭山。”老弯面无表情地道。他眉头一皱,仿佛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对,鬼哭山。” 老弯忽然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阿丙,沉声道:“不要再问我为什么,因为任谁见过那座山,都不想再去第二次!” 阿丙缩了缩头,有些不太适应这样认真的老弯叔,“好吧,好吧!不过我可要带绿柳姑娘和她的主人去找鼍兽的,这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年轻的渔夫越说越憧憬,眼里满溢着坚毅的神色。 老弯嘟哝了一声,“随便你。”埋头径直离去。他只身一人穿街过巷,不多时,便走到一个破旧不堪的棚子前,老弯停下脚步,怔怔地抬起头,喃喃道:“我不是回家吗?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正自疑虑之际,只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殷勤地唤道:“是弯子来了吗,又想偷喝老头我的酒啊?” 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咸鱼气息的老头懒洋洋地靠坐在木棚前。 老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边摇头边后退,“不是不是!我只是路过,老爹您老快忙您的!” 开玩笑,上次就是偷喝了老爹的酒,然后就稀里糊涂地划船到了鬼哭山。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三十五章 斗法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望着落荒而逃的老弯,老爹忍不住桀桀地怪笑起来,细看之下,他的眼珠里瞳仁竟然只有针眼大小,透着一股阴惨惨的气息。 老爹换了个更舒适的躺姿,怔怔地望着逐渐昏沉的天空出神,一个微不可查的黑点忽然映照在瞳孔深处。老爹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跳坐起来。 “那是什么!”他将两只脏兮兮的手爪放在眼前,仿佛要把天空拉近一般,“啊哈!一只巫傀!让老爹仔细瞅瞅。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家伙,就是品级差了些,才小元境而已。” “那爪子上捉的什么,这么恶心的一坨,竟然比老爹我还龌龊。” “等等!”老爹忽然一拍脑门,喃喃自语道:“一只巫傀大摇大摆地穿过古渡上空,嬴族那个小子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他那一副针眼大小的瞳孔忽然膨胀,猛地一拍大腿,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老爹从地上跳起来,一个纵身越上破木棚,压得它吱嘎作响,摇摇欲坠,他做了一个乘风欲飞的丑陋姿势,忽然转头自语道:“这么明显的暗示,难道不是陷阱?”皱眉冥思一会儿,忽而一跺脚,切齿道:“不管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一阵阴冷的旋风卷过,木棚顶上已然不见了人影。 少羽觉得自己的人生很低落,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总是在昏睡与清醒之间徘徊。而且每一次醒来,都身处在一个自己不愿面对的环境之中。 九天之上,少羽优哉游哉地蜷在怪鸟那虬劲的爪窝里,一张小脸依然透着惨白之色,断臂之处破烂的衣襟与血肉纠缠在一块,已然变成黑褐色的一坨。少年已经学会不去关注受伤的地方,此时此刻,比它更吸引人的比比皆是。比如身下那个蜂巢一般的部落。少羽从来没见过这种形制的部族,尽管他总共也就见过两三个而已。 过去几天,他一直以为自己身在大海上空,阴霾的心情竟也为之轻快了一些。等见到这个高崖之上的奇异部落的时候,才知道那只是一条大河。惊疑之际,也颇有些好奇。 一片阴云忽然自地面冉冉升起,少羽心道:“这是谁家炊烟,这般奇妙?” 阴云来势很快,转眼就到了跟前,少羽心底没来由一慌,即使再笨,也知道这不是炊烟了。 “啊哈!”那阴云猛地一阵翻涌,跳出一个浑身破烂的老头来,他手脚并舞,老脸上还做了个夸张地鬼脸。只是这个鬼脸并不是向少羽做的。事实上,少羽觉得,这个老头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老头亢奋地尖叫道:“被老爹我吓到了吧,哈哈哈!” 怪鸟猛地一个振翼,自老爹头顶飞过。一道漆黑的闪电凭空出现,正正击在老爹顶门,老爹头皮一炸,满头枯发登时根根竖立。他忽然发出一声尖利之极的叫声,掉头便望洛水畔飞去。 一个夜钓的渔夫只听得空中咻的一声,受惊之下急忙仰头看去,只见一颗黑漆漆的流星猛地扎进面前的水中,激起一道十丈高的水箭。渔夫满身湿漉漉地跌坐在地,眼见鼓荡不已的河水中浮起一个丑陋至极的老头来。 “娘咧,真是陷阱!老爹不玩了!老爹不玩了!”那老头口里胡乱叫着,四肢扑腾着水花,好似一条敏捷的大鱼一般向北游去。 渔夫眨了眨迷蒙的双眼,好似做梦一般。 三日后,阿丙告别了老母亲,孤身一人来到泊湾,远远便望见那精致的画舫悠悠地悬浮在水岸之间。年轻的渔夫只觉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今天的泊湾比往日热闹许多,一群人拥在岸边,嗡嗡地说着什么,扑通入水之声传来,一贯爱凑热闹的阿丙却全然不去关注,一阵风也似跳上了船。吱呀一声轻响,绿柳探出船舱来,见到阿丙,俏脸上绽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阿丙只觉面皮一热,整副身子都轻飘飘的。 “绿柳姑娘!” “阿丙哥,你来了!”绿柳脆生生地与他问过好,一双大眼睛便骨碌碌地转到了岸边的人丛里,“咦!那是什么?” 阿丙闻言侧头看去,只见两个赤条条的汉子干净利落地爬上了岸,手里合力抓着一个僵直的物体,定睛细看,却是一个溺死的人。阿丙眉头一皱,只觉那死者一身装束及满头枯发甚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一个汉子将死者仰面朝天横放在岸边,那死者一副肚皮鼓鼓囊囊的,四肢皆透着惨白的颜色。 “啊!老爹!”阿丙惊叫一声,唤出了死者的身份。 绿柳歪着头望着他,“你认识他?” 阿丙脸色有些难看,点点头道:“嗯,咱们是一个坊的,难怪好几天没见到他了,没成想溺死在了这里。”顿了顿,又道:“老爹是个孤寡老人,十余年前,家里面的人相继死绝,他也因此变得神志不清,整日里疯疯癫癫的。” 绿柳脸上显出一丝恻然,“喔…还真是个苦命的老头,他家里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吗,你要不要去把他尸身收殓了?” 阿丙略一犹疑,摇头道:“不用了,人群里有我们坊的人,他们会帮忙处理的。咱们这就上路吧,不要耽搁了绿柳姑娘你的事。” 绿柳盈盈一笑,纠正道:“是我家主人的事。” 画舫缓缓离岸,立于船头,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仿佛眼前景物活了一般飞退而去,自己倒是那天地之间,唯一静止的所在。行出一段水程,阿丙不住地偷瞄绿柳,越看心底越欢喜。 “绿柳姑娘,你这样天人一般的女子,怎么会舍身与人为奴呢?” 绿柳略略沉默,道:“在东夷,部族之间等级极为森严,大部落和小部落之间,有着云泥之别。”她轻叹了一口气,续道:“我的部落因为一桩小事,得罪了一个大部落,然后就被灭族了…我被抓住,成了奴隶,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后来幸好遇到了红雨大人,她买下了我,并让我随侍左右。” 阿丙微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隐隐有些后悔问这样的问题。听绿柳那风轻云淡的语气,灭族之祸,也只是一语带过,仿佛寻常一般。却像一根利刺扎在渔夫心上。 绿柳脸上的缅怀之色一闪而过,“红雨大人是东夷最美丽的女子,也是最有天资的修士之一。最重要的是,她待我很好,虽然名义上是主仆,其实和姐妹也差不多。” “这样啊…”阿丙决定不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对了,你见过洛水的大潮吗?” 绿柳轻摇螓首,阿丙霎时来了劲,道:“每年盛夏的时候,洛水就会涨潮,每隔三年便会爆发一次大潮,算起来,今年可是大潮呢!我上一次经历大潮的时候,与家母一并躲在木屋里,只听见外面电闪雷鸣,大风呼呼作响,卷走了归人坊一半以上的木屋。最高的浪头,几乎打到了百丈高的墟市之上。” 绿柳若有所思,“听起来和海溢差不多呢…” 画舫内传出一声轻响,绿柳微微一惊,蹦跳着进舱去了。阿丙独自一人站在船头,一个时辰过去了,绿柳还未出来。渔夫站得有些乏了,便将两腿搭在船舷上坐定。一直到太阳西斜,绿柳还是没有出来。阿丙几次想去敲那薄薄的雕扃,都强自忍了下来。 月明星稀,河心渐渐生起薄雾来。一声轻响将阿丙自浅睡中惊醒过来。绿柳探头问道:“我家主人让你看看,是不是快到那片滩涂了。” 阿丙恍然一惊,忙四下张望起来,然而画舫周遭都被重重薄雾锁着,他又怎么看得透。绿柳见他现出为难神色,也不说话,兀自缩回舱里去了。不多时,一阵异香自舱中传出,阿丙忍不住猛力一嗅,一颗心忍不住在胸腔里窜动不已。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异香甫一出现,画舫周围的薄雾,便似受了日头炙晒一般迅速消散。数息之间,便清理出以画舫为中心的数十亩水域。渔夫两眼瞪得老大,心底忍不住生出一丝敬畏来。 借着月色,阿丙仔细辨别了四周的景物,终于确定了所在,登时一惊,叫道:“不远了!我那日就是逃到这里,回头望见那鼍兽的!” 绿柳闻言,默不作声地进舱去了,不一会儿拿了一卷粗绳扔给渔夫。阿丙会意,三两下将自己绑定在船舷上。绿柳看他宁定神色,微微诧异道:“你不害怕吗?” 阿丙把头一扬,笑道:“当然不怕!古渡的爷们儿,哪有怕水的!” 绿柳微微一笑,自腰际取出一颗鸡卵大小的珠子握在手心。阿丙有些好奇,不住地看向那枚珠子。绿柳道:“这是定风波,这艘船的枢纽,其本体是一枚大元境妖兽的妖丹。” 阿丙微微一惊,定风波是何物他不知道,但是大元境妖兽之名,却是如雷贯耳。正自遐思之际,船身忽然猛地一荡,一个诡异的浪头怔怔朝着画舫卷来,尚在数十丈之外,便已高如山丘。渔夫猝不及防之下,结结实实地撞在船舷上,身旁传来绿柳的轻呼,“小心!我家主人与那鼍兽斗上了。” 阿丙惊惶地看着那道巨浪,“可…可是!啊!”话说到一半,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叫便自喉头涌出。 那浪头便似山崩一般打在画舫上,阿丙只觉心脏都快要自胸腔里蹦出来了,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哗啦啦水声磅礴,画舫剧烈地颠簸起来,渔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双手死死扣着船舷。半晌过后,颠簸稍霁,他惊愕地睁开双目,意想之中的船覆人亡并未出现,不仅如此,便连一片衣袂都没打湿。只见画舫外围不知何时生出一道薄薄的光幕来,好似一个气泡一般,将巨浪阻隔在外。 绿柳稳稳地站在船头,任船身如何颠簸,兀自纹丝不动,她将那定风波拿在眼前,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纤细的皓腕连连扭动,可是不管手怎么动,那定风波始终稳定在原来的位置,发出莹莹的微光。 一身沉闷的声响自船身下的深水里传来,渔夫只觉胸中一闷,哇地吐出一口污血。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三十六章 涂山桃符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又是一声闷响,笼罩画舫的光幕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要破碎。一道比整艘画舫还粗壮的水箭,自船下喷薄而起。绿柳只觉脚下一重,险些一个趔趄,水面忽然变得深远起来。少女俏脸霎时变得雪白,握着定风波的一只纤手因为用力过猛,骨节都显出苍白之色。 画舫眨眼被推至顶点,水箭没了威力,迅速回落,画舫随之疾坠,啪嗒一声跌落在水面。船头陡然扬起,阿丙惊叫连连,手舞足蹈之下,仍然没有抓牢船舷,被重重地摔落出去,绑定船身的绳索吃力不住,啪的一声猝然崩断。电光火石之间,绿柳素手一扬,疾射出一道阴柔气劲缚在渔夫腰上。阿丙去势受阻,只觉肚腹内翻江倒海,身形猛地下坠,堪堪贴着水面撞在船缘上。他顾不得周身剧痛,手脚并用爬上船舷。 惊魂未定的渔夫尚来不及道一声谢,船底又传来一声闷响,较之先前更为悠远绵长。阿丙登时被吓得面无血色。绿柳无比凝重地操控着定风波,那珠子内部封印着这艘画舫的一个投影,又远远不是一个简单的影像。珠子内部被改造出一个个极为精妙的法阵,使用者通过灌注法力,便可随心所欲地操舟。 咚的一声巨响,这一回却不是水箭那么简单。绿柳脸色剧变,左手疾掐数个指诀,将一道道真气灌注进定风波中。画舫飞速上升,阿丙鼓起勇气趴在船舷上朝下望去,登时被吓得亡魂皆冒。 “鼍…鼍…鼍兽!它就在我们下面!” 一股巨震自船舱底部传至,掌控画舫中枢的绿柳首当其冲,少女闷哼一声,便觉喉头一甜,她眉间越发坚定,银牙暗咬,将淤血尽数吞回肚里。 银铃声响,那看似轻缓的音调,于此巨浪喧嚣之时,竟然清晰无比。一道绯红色的倩影闪现在船头,一把夺过定风波,绿柳身形一歪,便倒在了红雨怀里。 “大人,小奴无能。”绿柳苦涩一笑。 红雨广袖轻拂,一股柔力将绿柳送进船舱。阿丙双手死死扣住船舷,一付明波却随着绿柳去了,口里疾切问道:“绿柳她怎样了?” 红雨一双秀眉紧紧交缠在一起,并不睬他。阿丙忽而把心一横,一个扑身望雕扃撞去。红雨冷叱一声:“愚蠢!”眼疾手快,又一拂袖。阿丙如遭雷击,翻滚着跌船舷去了。红雨视若无睹,全神贯注地操纵着画舫。 船身之下,一座浑身泛着粼粼冷光的礁石傲然耸峙于水面,修长的吻部顶在画舫龙骨上。与之相较,这艘小船只能算是一个精巧的玩物。阿丙惊叫着不住下坠,将鼍兽从上到下看了个明明白白,将要触到水面之时,恶风忽起,一只门扇大小的带蹼巨掌唿扇而至,一把将其握住,只轻轻一捏,便爆出一道血浆。 红雨峙立船头,眉目间尽是冷厉,轻叱一声,“孽畜!”手中定风波急速转动,画舫船头陡然一沉,顺着鼍兽带起的浪头向下疾驰而去。光幕摇曳不定,无数水箭自四面八方射至,皆被其悉数阻下。 鼍兽眼见这极不起眼的一叶扁舟自鼻端滑落,眨眼便到了腰际,惊怒交加之下,发出一声冲霄大吼,四爪疾向画舫抓去。红雨沉着冷静,定风波滴溜溜颤动不已,画舫便似一尾极其灵巧的游鱼一般劈波战浪,连避鼍兽数爪。 啪嗒击水之声响起,画舫成功摆脱鼍兽,甫一落水,立时向着河滩疾驰而去,眨眼便已远出数十丈。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巨响,滚滚浊浪排沓而至。那鼍兽见猎物走脱,又伏身潜入水中。 红雨一张俏脸上隐现汗渍,适才一切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其凶险艰难之处,便说游走于生死边缘也不为过。只是此时远不是松气的时候,画舫堪堪驶出里许。身后腥风忽起,红雨骇然回头,只见半空中无数水箭攒射而至,只一眨眼便打在了光幕之上,光幕瞬时为之一黯。红雨贝齿轻咬,只将法力远远不断灌注进定风波之中。画舫去速陡增,衔尾而至的水箭噗噗噗射在河面上。 远处传来一声不甘的怒吼,紧接着,画舫前冲之势忽缓。红雨一诧,往身后望去,只见幽深的水面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来,覆盖之广,足有数十亩方圆水域。红雨心下大急,情知此番真是遇上硬手了。 画舫挣扎着向外逃脱,却不免一点点地向涡心靠近。红雨已然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挽回一些颓势。那涡心之下,定然是鼍兽森森巨口无疑。眼见就要被那孽畜连人带船悉数吞吃。红雨犹未惊慌失措,竟然收了手中定风波。 漩涡中水流忽然加剧,鼍兽好似着急起来,迫切地想要将猎物吞入腹中。红雨束手而立,一道玄奇波动自体内传出。漆黑的夜空忽然跌落一线绯红的雨丝,紧接着两道,三道,继而弥漫成滂沱大雨。一线线雨丝啪嗒连声打在红雨肩头,霎时裂成一朵朵明艳的桃花,一如伊人朱颜。 漫天红雨嘈嘈切切地打在漩涡中央,河水深处暗流激涌,升起一片一片殷红,淡淡的血腥味迅速飘散开来。漩涡深处陡发一声嘶吼,鼍兽好似遭受极大痛苦一般。水流骤停,涡心忽然高高隆起,尖利的吻部瞬间刺破水面。皎洁的月色映衬之下,现出无数细密的血洞来。 激浪拍岸,画舫借力一举驶上河滩,在柔软的细沙上犁出一道浅浅的沟壑才停了下来,以其体量判断,这等深浅与之极不相称,足见此舟玄妙之一鳞片爪。 雕扃忽启,绿柳扶着门扉探出头来,“大人,你没事吧?” 红雨微微颔首,一副娇躯却止不住微微颤抖,“我低估了这头孽畜的实力。它虽然只是小元境,但是修为超出境界太多,这不正常。” 绿柳眼珠一转,道:“这不是好事吗?它越是强大,大人您以之淬炼水元,就越是精纯。” 红雨点头道:“话虽这么说,不过要诛此獠,着实要费一番功夫。” 说话间,哗啦啦水声不觉于耳,伸手不见五指的河岸边,一道更形幽森的黑影爬上滩涂。红雨急道:“它来了,绿柳你保护好咱们的船,还有你自己!”说时已然飞身而起,眨眼到了半空。连番争斗之下,她那一身小元境的修为已然显露无疑。 小元境是定寰圆满之后的一个功境,许多修行法门谓之小元合炁,明白无误地指出了它的独特之处与修行门道。在诸寰的基础上参合五炁,便是小元境修士需要做的功课。但凡修到小元境,须逐渐于驳杂的真气中提炼出更为精纯的真炁来,随着日久功深,便能够驾驭一种或多种元炁,短时间驭空便是其典型应用。 红雨驭空之时,仿如一瓣落红翩翩随风起舞,自有一番别样韵味在内。她乃是出身桃源部落的天之骄女,无论天资品性皆属上乘,向为族人所傲。红雨十岁那年提真圆满,成功接引天地玄气入体,一举进阶定寰境界,更由此得到祖灵青睐,获得图腾涂山桃符的认可,实力远超同侪。涂山桃符发动之时,酷肖桃花凋零,漫天红雨,每一道雨丝,都是一枚威力卓著的符文。 洛水之中的鼍兽只是妖族王裔古鼍一族的远亲,然而其实力却不可小觑。这头鼍兽身负重重硬甲,一观便知防御惊人,加之其修为已然跻身小元境,从之前的激战看来,显然是于水元有极大亲和。可是即便如此,也被红雨打得遍体鳞伤,桃符其威可见一斑。 此时那鼍兽刚刚上岸,正要寻找小船泄愤,一下子便被身在空中的红雨吸引住了。但凡妖兽,无论水陆之属,领空意识都同样强烈。无论什么东西想要自它们头顶飞过,都会悍然发动袭击。红雨熟知妖兽习性,这才升空吸引它的注意力,以免它舍下自己,毁伤画舫。须知这艘宝船,可是桃源部族的镇族之宝,若非祭祀对自己宠爱有加,也不会慨然赐下。 上了岸的鼍兽,尽管身躯庞大无伦,却终究不比水中灵便。红雨高蹈虚空,频发凌厉炁劲攻之,一招一式皆击在鼍兽要害处。鼍兽连连怒吼,口吐数道腥臭水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罩向红雨。 红雨毕竟没有能够自如驭空的修为,这一下子便闪避不及,霎时被几道水箭击中。那些水箭甫一临身,便尽皆消散无形,这并非是虚张声势,而是瞬间化作阴寒真炁攻入体内。红雨闷哼一声,体内真炁便窒涩起来,她一咬牙关,疾将一道真炁送往左肩,那里便是涂山桃符的拓印之处。 一道绯红光弧自红雨体内震荡而出,登时将入体寒炁尽数摧折。但凡是这种攻守兼备的图腾,至少名属上品之列。红雨甫一摆脱困境,着即飞身退往一侧。这头鼍兽之难缠远远超出她的预计,如今仅凭正面搏杀,已然不足以克敌制胜。红雨心中一有决断,便耐心地引着鼍兽在河滩上四处周旋。那鼍兽果然不及其远亲古鼍聪慧,一副脑子完全被滔天怒意充塞着。红雨且战且走,终于被她抓住一个机会,陡然发出一束无数桃符凝成的细线,正正击在鼍兽脑门上。 鼍兽悲嘶一声,脑门上鳞甲炸裂开来,桃符激射之下,血肉眨眼便被蒸发,露出白生生的额骨来。红雨一眼望见鼍兽额头两个微不可查的凸起,一时间有些恍然。 “龙角…我的天!” 正自失神之际,那鼍兽吃痛之下,剧烈挣扎起来,一条粗厉的尾巴迅捷无比地抽向半空中的红雨。这一下来势甚疾,暗含风雷之势,隐闻龙啸之声,红雨见状大骇,心中升起一股无力之感。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三十七章 合气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正自绝望之际,远方的夜空忽然闪过数道寒星,拖着长长的尾焰呼啸而至,转瞬之间,尽数扎在鼍尾之上,登时爆出几朵灿烂的血花。鼍兽仰天发出一声嘶吼,疾将尾部蜷在腹下,哼哼悲鸣不已。红雨趁机飞退,甫一落地,身后马蹄声疾,一人尚在远处,高声问道:“红雨大人你没事吧?” 红雨稍整略显凌乱的罗裙,回眸浅笑道:“若非卢骑长,红雨定然难以安然脱身。” 来人正是卢熙甲以及手下数骑,只见众人行止森严,个个气息沉凝,即便只三五骑,也隐然结成一个整体,好似一根无当利矛一般。卢熙甲一马当先,俨然利矛之锋。 红雨双眸隐隐一亮,赞道:“久闻落神氏怒焰精骑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卢熙甲爽朗一笑,谦道:“红雨大人过誉了,我手下这些崽子们,在军团里也只是敬陪末座。”虽是自谦之语,却透着一股隐隐的傲意。他一面说着话,一面自马铠一侧抽出一根闪着幽幽寒芒的战矛。 “红雨大人且在一旁掠阵,我等替你擒下这头妖兽!” 红雨也不推辞,抽身飞上画舫,遥遥欠身道:“那就有劳卢骑长了,诸位千万小心,这只鼍兽不知有何机缘,竟得了一丝妖龙血脉。” 卢熙甲哈哈一笑,直道无妨。身后数骑突出,分两翼包抄鼍兽。那鼍兽体量极大,身长逾二十丈,背如山丘,脊上利角参差,泛着幽幽冷芒。卢熙甲冷笑一声,暗道:“不过缩首介类,还不是手到擒来!”胯下龙驹电射而出,一越四五丈,瞬息便至鼍兽跟前。 那鼍兽正自舔舐患处,忽觉身侧寒风凛冽,如芒刺置于腹心,疾转头颅,看也不看张嘴便咬。卢熙甲只觉一副遮天蔽日口齿倏然袭至,夹杂着凄风惨雨。登时热血激涌,仰天大喝一声,周身腾起灼目赤焰。红雨遥遥观望,见状微微失神,“大元境!” 大元境乃是小元境之后的一大境界。往圣传道曾言,小元合炁,大元合真。修士修得小元圆满之后,体内五气俱备,已有混沌初生之象。然则此时五气分据一隅,彼此之间互相牵制,端的是混乱不堪。因此便须订立一个法度,使五气循章就理,运行无咎。历代往圣观仰天时,方了悟此中大道,创立合局之法,参合天时之变,合就五气之真。修士若循此法修习,可于五气之间暗生呼应,彼此交融,始称真元,与寻常真炁之高下有如天壤之别。 大元境的修士,一身真元雄浑充沛,不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自生生不息,往复不已。不仅威能更甚,还能于潜移默化之中改造身躯,使之更加贴合天地大道。这卢熙甲其貌不扬,却没想料到竟是一位大元境的强大修士。红雨心潮暗涌,不由地揣测起那久未谋面的恨水师兄的实力来。 正自少女遐思之际,卢熙甲已与鼍兽交锋数合,皆是实打实的近身搏斗。此人端的是一员猛将,一副身板也只比寻常稍壮,岂料膂力之巨,竟能与大如山岳的鼍兽角力。他胯下所骑战马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观其临战风姿,虽未显露任何神通,却也分明是定寰以上的强大座兽。 其他骑士将鼍兽团团围住,不时自四面发起袭扰,令其应接不暇。鼍兽有苦难言,左支右绌之下,周身患处血流不止。倘若置之不理,说不定哪一处佯攻,就变成了致命一击。这些骑士虽只定寰境界,却是个个修为深湛,显然已于此境浸淫日久,离诸寰圆满也不远了。便是以生命力顽强著称的鼍兽,贸然被他们扎上一矛也绝不好受。 卢熙甲骑着战马,如踏滚滚风雷,于鼍兽利嘴之下来回奔驰,手中利矛好似穿针引线一般,将鼍兽巨躯扎了无数个血窟窿。他虽然境界高于此兽,却并不自矜托大,一应战法皆显出老辣手段。只将雄浑无匹的真元尽数封锢体内,仅在一击必中之时,才将令人心怖不已的毁灭力量附在矛间,一滴不漏地送进鼍兽体内。但凡被他战矛刺中,显露于外的,只是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内里却已被混乱的真元炸成一团团烂肉。 红雨虽然境界不足,见过的高阶修士也自不少。看着进退有度的卢熙甲,也不由得暗暗点头,心道:“此人虽然资材一般,一身修为倒是扎实无比,更兼战技卓越,心思也见缜密,实是阵战强手,即便此生境界不再寸进,也可为方面之才。” 思潮涌动之际,卢熙甲一鼓作气,在鼍兽身上连开上百个窟窿,忽而轻啸一声,只听一声声沉闷的爆裂之声自它体内传出。鼍兽浑身震颤不已,口鼻之间现出绯红血迹,显然内腑已经受了重创,一身凶戾气息也如退潮一般迅速委顿下去。卢熙甲朗声一笑,掉转马头疾驰到画舫之前,大喇喇拱手道:“在下幸不辱命,让大人久等了!” 红雨盈盈一笑,赞道:“卢骑长丰姿如龙,难怪会被恨水师兄如此倚仗!” 卢熙甲露齿一笑,显然极是受用,他将大手一摆,做了个请的姿势,“在下私忖大人之意,想必是要以此獠之精血萃取水元,此时正是良机!” 红雨微微点头,也不忸怩,几个轻身提纵,往伏在河岸边的鼍兽掠去。在卢熙甲这个大元境面前驭空飞行,便好比稚子与青年竞跑,以红雨机巧心思,是断然不能为的。 数息功夫,红雨便已赶至跟前,抬头仰望着小丘一般的鼍兽,任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也不由得屏息静气。卢熙甲纵马来到身前,隐隐提防着鼍兽临死之际暴起伤人,口中侃侃说道:“此地名唤坠龙湾,千年前一位嬴族大能于此斩杀犯境妖龙,因此得名。这头鼍兽,想必是沾染了那妖龙遗留于此的一丝残血,才得以生发龙角,不过也仅此而已,妖族血嗣阶级极为严苛,岂是那么容易逾越的。这头鼍兽得了龙血,虽然实力大增,但却绝了生育之能,且寿元也为之大减。” 红雨极为仔细地听着,不禁为卢熙甲的广博见闻暗暗折服。心中却又往深处想了一层,“一员骑长都是如此,可见其身后的落神氏果然名不虚传。”她忽然抬起双臂,向天做了个虔诚祷祝的身姿。包括卢熙甲在内的所有骑士,都为之神色一穆。红雨身上忽然升起浅浅绯红色光芒来,那光芒温婉和煦,使人心旷神怡,一股馥郁馨香随之扩散开来。 红雨凝神闭目,眉心忽然生出一朵桃花来。那桃花冉冉升起,初时明灭不定,好似随时都要崩解一般。少时便趋于稳定,显出栩栩如生的容色来。花瓣上闪着晶莹的珠光,好似一滴晨露凝于其间。卢熙甲双目隐现湛然神光,肃然道:“涂山桃符。” 红雨微微点头示意,眉目间暗含傲然之意,这毕竟是东夷桃源部落的荣光。只见她素手轻拈,便将那枚桃花捏在指尖。莲步轻移,来到鼍兽身前。那鼍兽巨大的体型猛然挣扎起来,双目之内满蕴着恐惧神色。卢熙甲浓眉一剔,轻轻一跺战靴。摁住鼍兽的骑士尽皆爆发出璀璨的辉光,显然已经使出浑身解数。鼍兽哀鸣一声,身躯颤抖不已,口鼻之间忍不住滴下带血的粘液来。 红雨微微一笑,暗含感激之意,不再拖延,一个曲指,将指尖桃花弹到了鼍兽双目之间。那桃花甫一触及,便如融冰一般不见了踪影。鼍兽身躯猝然巨震,发出刺耳的嘶嚎。一道道磅礴劲浪自其体内扩散而出,红雨孑立风中,一身罗裙为之鼓荡不已。 良久,鼍兽身躯一处忽然塌陷下去,紧接着周身数处崩塌,荧荧光点自缺口处飘散出来,原来是一朵朵桃花。片刻之后,鼍兽已然面目全非,只余空鼓的鳞片和骨架,周身血肉却是不见了影踪。最后一朵桃花自残躯之中飞出,鳞片和骨架忽然簌簌崩碎,散作一堆白生生的沙砾。 除了卢熙甲之外,几名骑士都忍不住簌簌颤抖起来,即便平日对东夷人的术法有所耳闻,乍见之下,也不由得心胆俱寒。红雨一张俏脸古井无波,柔荑轻舒,拈住虚空中一片几近透亮的桃花,余下星点便如乳燕还巢一般,争相汇入其中。那桃花逐渐充实,竟显出盎然生机。当最后一朵桃花也汇集完毕,便化作一道光芒射入红雨眉心,不见了踪影。 卢熙甲面上不显,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忖道:“这少女好生可怖,同样是一朵花儿,一个死得尸骨俱无,一个却更增明丽,东夷人的修行法门真真邪门!” 原来东夷先圣了悟大道之时,观草木枯荣有得,遂创出一种极为独特的法门,谓之接蘖。此法乍看之下仿佛贴合自然之理,其实霸道之极,乃是以草木蘖芽嫁接己身,一身修为神通尽数寄付其中。一旦嫁接成功,即时生发无数根须,遍布于四肢百骸之中。提真三境之时,强汲宿主元气以自足,经数个枯荣,始叶落结实反哺宿主。待进阶定寰之后,蘖芽便不止是从自身获得养分,还无时无刻不从天地之间汲取元气。凭借此法,东夷人修行之速,冠绝诸族。这蘖芽并非寻常草木,乃是天地间一类奇珍,世所罕有。东夷人对这类奇珍的任何信息都讳莫如深,是以人族五疆,要说传承之秘,东夷也是首屈一指。 那桃花甫一入体,红雨娇躯便自一颤,一股晦涩莫名的波动扩散开来。她闭目良久,细细体悟这一遭的收获。骑士们也不催促,各自把守一方为其护法。 约莫半个时辰,红雨双目悠然睁开,一道幽芒自眸间闪过。卢熙甲是过来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即拱手贺道:“红雨大人修为精进,着实可喜可贺!” 红雨也自快意,轻笑道:“若非诸位鼎力相助,红雨难竟今日之功!”说罢盈盈一拜,霎时间仪态万方,把骑士们都看得一呆。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三十八章 孤山始末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洛水洪涝频仍,岁岁冲刷不止,古渡一带沿岸险要高峻之地,尽数被夷为平地。因此,古渡千里之内的洛水南岸,是一望无垠的平川,唯一的高地,也被人族占住,建成了墟市。 世代居住在位居南北要冲的古渡的人们,可以说是实际意义上的,人族最南端的常住部民。扼守人族门户的断界山脉诸要塞,因为其特殊性与重要性,不允许任何部族或者族裔在此繁衍生息。历经过无数磨难的古渡部民们,早已对世间一切稀奇古怪的现象司空见惯。所以鬼哭山出现之前长达旬月之久的天地异象,也并未引起人们的更多关注。直到它成为了古渡所有人的梦魇,人们才开始探寻起,这座十余年前突然出现的孤山。 一切都开始于那一次规模空前的兽潮。 洛水南岸的荒野比之北岸更加瘠薄,从古渡往南,行出数千里,遍地可见触目惊心的沟壑和深坑,这里曾是人族与妖族激烈碰撞的古战场。后来妖族因为诸多因素,退回断界山脉南麓,人族得以前出领地,构建要塞,将纷争阻隔在五疆之外。荒野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缓冲地带。悠悠万载,饱经战火洗礼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穷山恶水成为凶兽们的乐土。这些凶兽实力强横,智慧却远远不足。须知王庭出生的众妖,即便境界低微之时,也有不弱于人族的智慧。而这些凶兽,只有定寰以上,才可勉强与之媲美。 对于这些凶兽,人族诸王保持着一种含混莫名的态度。原因便在于,这片土地上,还存在着成千上万的蛮人部族。人族不止一次组织靖边战争,意图将这些部族斩草除根。可事实证明,这是一件根本无法办到的事情。蛮人部族以其顽强如草芥的生命力,屡历重创而生生不息,只要荒野存在,他们就不会彻底消亡。诸王莫可奈何,只好对蛮人部族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组织一次清扫。以使他们始终处于挣扎求存的边缘。 当兽潮爆发的时候,古渡以其地理之要,一日夜间便被浩荡的凶兽群重重围住。让人们惊愕不已的,不止其毫无征兆和浩大无匹的规模,还有兽潮整齐划一的情绪。包括为首的一头问乾境,十数头大元境大妖在内,所有的凶兽都处于一种狂乱的状态之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古渡的人们顿生眼花缭乱之感。古渡还未发出求援信号,一群人族强者便如天兵一般出现,将兽潮杀了个七零八落,仿佛他们早就知道会爆发兽潮。有那见识广博的渔民,扬言在战场上看到了一座遮天蔽日,光彩斑斓的囚笼,那意味着有一位齐物境的大能,在此施展自己的界域。古渡的人们瞬间陷入了狂热,这些年荒野极为安稳,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看到齐物境的高手出现在战场之上了。这些人族砥柱,向来只驻守在五疆各大要塞之中,直面妖族几大王庭。 没有一头凶兽得以冲进古渡,渔民们做了一回幸运的看客。数月之后,荒野稍靖,徐徐恢复的往来行旅,带来了四面八方的消息。洛水北岸也爆发了兽潮,同样被早有准备的人族强者歼灭殆尽。最猛烈的兽潮出现在断界山脉北麓,妄图冲击各大要塞,其结局不言而喻。 古渡的人们都有预感,定然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或正在发生。果不其然,半年之后,一座笼罩在阴影中的孤山,出现在距离古渡不足千里的荒原之上。彼时古渡附近连日凄风惨雨,一到夜里,荒野上就阴火粼粼,呼号声不绝于耳。有好事者前往探查,一个都没能回来。旬月之后,孤山销声匿迹,吓坏了的人们壮着胆子赶至那片荒野,除了几座遍布枯骨的蛮人部落,什么都没有发现。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这座神秘莫测的孤山都会现出行迹,尔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次数一久,有人便揣摩起它的规律来,最后却无奈地发现,它完全是随机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离古渡最近的一次,只相距两百余里。彼时古渡居民相继病倒,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去。惊惶无助的人们去向司渡大人求助,司渡大人却闭门不出,仿佛也避之不及。此后,鬼哭山之名便传扬开来。 十余年来,鬼哭山统共现世数十次,每一次都会带走成百上千的生灵。古渡居民人人自危,并引以为禁忌。 身为再普通不过的渔民,老弯决然没有料到,自己有一天能有机会直面这座瘟神一般的孤山。那一天,嗜酒如命的他偏偏与其他渔夫赌戏,一股脑输光了酒钱。腹内酒虫发作,躁动难抑的老弯忽然想起坊间的老爹来。老爹自从家人死绝之后,疯癫之余,便时常鼓捣些酿造,平日里自给自足自不待言。他酿的酒可不可口,老弯不知道,但是好歹也是酒。于是便偷偷潜进老爹的破木棚里,趁着他熟睡之际,偷饮了一坛下肚。 这一饮,便坏了事。 好酒之人,酒量大多平平,老弯亦是如此。那拳头大小一坛寡酒下肚,便似在腹内炸开了一朵焰火一般。神志昏沉之际,老弯只觉憋闷得慌,踉踉跄跄到了泊湾,划着小渔船到河边透气儿。老弯酒气上脑,胆色便壮,糊里糊涂地便到了河心深水处,彼处暗流激涌,水流极速,岂是这等小船所能驾驭。小渔船载着他随波逐流,七拐八弯,连驰几道滩涂,最后拐进一条荒僻的水道。 老弯躺倒在渔船里,施施然醉呓不止,于周遭变故全然不察。河水中逐渐升腾起幽幽的黑雾,一阵凉风袭来,老弯受冷之下,只觉肚里翻涌,翻身扶着船舷欲呕,然而腹内空空,只吐出苦水若干。嘴里酸臭难奈之下,老弯伸手去掏水喝,始拨开一层浪花,只见河水只数尺深浅,望之清澈见底,河床之上,竟然散布着累累白骨。 老弯一惊之下,猝然翻下船去,浑身浸进冰凉刺骨的河水里。这一来酒意便尽数消去,老弯惊惧不已,在水里连连扑腾,只觉有什么东西死死捉住自己脚踝,望深处拖去。老弯吓得亡魂皆冒,使出浑身力气挣扎,好不容易翻上小船,立马划船逃走。一眼便瞧见岸边矗着一座孤零零的锥形山峦。 鬼哭山! 老弯心底霎时凉透,只觉魂儿也被冻结一般。怔怔地望着这传说中的鬼哭山,啪嗒一声,手里木浆落进水里也未察觉。那孤山周身笼着一层厚厚的阴云,隐约只见一角惨白的岩壁。尖锥之上浓烟滚滚,仿佛活物一般吞吐不定。正自出神之际,身下小船忽然一荡,老弯登时醒转过来,低头便见渔船无风自动。诧异之下,向水里望去,这一望又吓得他魂飞魄散。只见河底的骷髅尽数活了过来,咔嚓声中,皆聚在船底推着他前行。老弯忍不住失声惊叫,却发现喉咙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便昏厥了过去。 老弯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小船里。可是小船却好端端地停靠在泊湾。惊魂未定的老弯连连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梦。 对于少羽来说,这也是一个梦。 跨越千山万水,尝遍人世艰辛,已使得少年渐趋麻木。可是当他见到这座古怪的孤山的时候,一颗心脏仍然忍不住狂跳不止。少羽用力捂住震颤的胸口,喃喃自问,“事到如今,还会为将要发生的事而惧怕么?” 少羽凄然一笑,“不过一死而已!” 说到死这个字,一股莫名的情绪便涌上心头来。那是恐惧,又不只是恐惧。如果追根溯源的话,它仿佛扎根于血脉之中的一头洪荒猛兽,不时亮出锋利的獠牙。这座孤山便似一面镜子,无情地鉴照出这头藏匿甚深的猛兽,让生命还未来得及绽放的少年,不得不坦然直面。 一滴清泪悄然划过瘦削的脸庞,少羽一愣,“为什么哭?” 山承泽曾言,纵是万般困苦,也不值男儿千金一泪。少羽虽然年幼,又经这许多磨难,不知不觉间却已变得坚毅起来。 只是这滴泪来得好没原由。就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便触及了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悲伤。 “还是畏惧死亡么?”少羽自问。 “大概是吧…” 一声悠远的唳叫,打断了少年的遐思。怪鸟一个振翼,冲上孤山之上的云霄。此番一路南来,一道无形界障始终将少羽裹在其中,以免他受刺骨玄风之苦。即便如此,每一次冲霄之时,他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心底里涌出一丝隐隐的快慰来。 身下现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好似阴世的门户一般。洞口上方飘荡着一缕缕蓬勃的烟气,那是幽黑的火焰。“这世上怎会有黑色的火焰?”少羽忍不住自忖。 耳畔传来呼呼撕裂之声,怪鸟一个折翼,向着洞口俯冲下去。少羽只觉周身的血液都漂浮起来,一颗心好似悬在天外,让他又难受,又快意。怪鸟下坠之速眨眼突破了某个界障,一声爆鸣自少年耳畔炸开,脑中轰的一声,他再也抵受不住,就此晕了过去。 洞口的幽炎忽然熊熊燃烧起来,阴森森的火舌一下子裹住了怪鸟,眨眼将其吞没。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三十九章 燃血术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旷野上,两支精锐的游骑挟着风雷之势,狠狠撞在一起。双方一触即分,各扔下尸体若干,分别占据东西两座荒丘。 西边为首的是一名体格异常雄伟的盛年蜥人,一身斑斓的细鳞在耀目的阳光下反射着璀璨的光华。其人乃是石龙部落的族长,名唤易浑,此时眼见己方死伤犹多,不由得眼角直跳,望向对面山丘上蛇人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隗老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东首蛇人领头正是隗干龙,只见他一身气息强盛之极,滚滚真炁翻涌不定,一双竖瞳却非是原本的昏黄色泽,反而透着逼人的赤芒,仿佛充血一般。 “交出那个独臂少年!否则” 易浑冷哼一声,打断道:“否则怎样?” 隗干龙眼底闪过一丝疯狂,厉声道:“否则,你我两族相战,自此不死不休!” 易浑略略心惊,却并不当真,冷笑道:“你我二族早无情份可言,不死不休又能如何?真当我石龙部族怕你不成!” 隗干龙一身冷叱,疾蹬胯下秃狼,离弦之箭一般电射而来。易浑也不甘示弱,迎头赶上,双方缠在一处,两股真炁震荡不已,十丈之内寻常人等莫敢靠近。 隗干龙状若疯狂,招招狠辣至极,丝毫不走花俏路数,只以雄浑真炁横冲直撞。对此易浑也是无可奈何,只得与之硬拼。数个回合下来,隗干龙气势更盛,易浑却渐渐难以支绌。他一眼瞥见老蛇人眼底赤芒,心中大骇,喝道:“你已被邪灵浸染!” 隗干龙并不搭话,趁势抢攻,易浑登时险象环生,被逼得连连闪避。此时二部人马早已杀作一处,易浑偷眼一觑,只见眠丘之人个个面红耳赤,不似寻常,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盘神在上!尔等到底做了什么,竟然全族都沾染了邪灵!” 隗干龙神色不耐,大喝道:“把人交出来!” 易浑被逼得连连后退,口里兀自叱道:“向邪灵借力,盘神一定不会饶恕你们!” “哼!你若是不交出那个少年来,即便没有盘神制裁,我等恐怕也活不久远了!” 易浑闻言,皱眉道:“此话怎讲?”他侧头避过老蛇人凌厉一爪,怒道:“老东西,你倒是说句敞亮话啊!” 隗干龙老脸上泛着不寻常的嫣红,犹疑片刻,道:“你们石龙那个老不死,自我眠丘族里劫走了两个人族,此事你可知晓?” 易浑凝眉深思,摇头道:“老夫并不知情!”转而又道:“区区两个人族,又有什么打紧,值得你这样来讨伐?”言语中已有示弱之意。 隗干龙喟然一叹,“是啊,区区两个人族,又有什么打紧?”他忽然情绪一阵激涌,嘶声道:“可偏偏其中一个人族,有一个厉害的爹爹,这下子找上门来了!” 易浑问道:“厉害?能有多厉害”你隗老儿也不是对手么?” 隗干龙怒哼一声,并不答话。易浑恍然一惊,骇然道:“莫非你们身上的邪灵,就是那人种的?”眼见隗干龙一脸惭怍之色,登时打了个激灵,向后一跳,连声呼道:“不打了!不打了!” 隗干龙岂能依他,正要追击,易浑急道:“盘神在上,怜惜一下族人的性命吧!”眼见老蛇人老脸上犹疑不定,又道:“这件事老夫的确不知情,何不待我问过之后,再给你一个答复如何?” 隗干龙见状,闷哼一声,只当依了他的提议,却并不退至一旁,一副心神仍死死锁住易浑,一旦有风吹草动,眨眼便可发出急风骤雨一般的进攻。二族勇士得了命令,都罢了争斗,于一侧怒目互瞪。 易浑被隗干龙气息锁定,只觉浑身的不自在,心底气怒交迸,却又碍于情势,一时之间不得发作,只得勉力忍下。他身为石龙族长,向来眼明心细,适才片刻功夫,己方便连折数名好手,其中不乏定寰境界的修士。反观眠丘之人,却是损失寥寥。心底不由惊异不已,只道这邪灵浸体果真诡异。当下连唤几名族人来至跟前,将隗干龙所言一一问了。连询数人,才找出一名知情人来。 一名年轻的蜥人畏畏缩缩地站在跟前,被两名小元境强者逼视着,两股忍不住颤抖不已,期期艾艾道:“小的,小的小的日前曾见” 易浑双眉一竖,怒喝道:“见到什么?还不速速道来!” 经这一吓,年轻的蜥人反而口齿利索起来,飞快地将来龙去脉抖搂了出来,“小的日前巡视部落以西,见到易螈老祖行迹,他老人家已然脱困,却并不返寨,反而领着一干儿孙浩浩荡荡向西去了!” 易浑皱眉道:“既有此事,为何不早来报我?” 年轻的蜥人偷眼瞄着易浑,怯声道:“咱们石龙人,谁人不知族长大人您与老祖向来不睦,小的岂敢拿这等事来烦扰您!” 隗干龙听得不耐,喝问道:“废话少说,你只须告诉老夫,易螈那贼厮身边可有两个人族?” 石龙人丛中爆发一阵哄骂,纷纷斥责隗干龙出言不逊。年轻的蜥人皱眉冥思,忽然双目一亮叫道:“不错!确然有一个人族,小的老远就能闻见那美妙的滋味儿!” 隗干龙面色一沉,道“一个人族?只有一个?” “确实只有一个!小的嘴馋,这点气色是断然不会弄错的!” “可是那独臂少年?”隗干龙急切道。 年轻的蜥人强颜一笑,道:“小的不曾闻见血腥气。” “此话当真?” “小的焉敢欺瞒两位大人?” 隗干龙双目血红,逼视着年轻的蜥人,只见他虽觳觫不止,却是双目坦荡,显然并未有所隐瞒。易浑将其挥退,正要说话,眼见老蛇人一身气息剧烈波动起来,心底咯噔一声,想也不想,抽身飞退。电光火石之间,一蓬猛烈的真炁漩涡自隗干龙体内爆起,激得十余丈方圆之内飞沙走石,数名靠得太近的蜥人和蛇人眨眼被碾作齑粉。漩涡深处传来隗干龙凄厉的啸声,“定是你石龙将那个人族昧下了!老夫与你们这些四脚蛇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混乱之中,双方又自战作一处。易浑狼狈不已地掸掉身上的残肢碎肉,一双竖瞳也变为了赤红。 数里之外的山岗上,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矗立其上。姜未明双目运起熊熊狱火,朝着战团遥遥凝视。良久,始轻舒一口浊气,单薄的唇角忍不住扬起一个轻捷的弧度。 “竟然会使我姜族的燃血术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茫茫荒原之中,蛇女缓缓行走在烈日之中。眠丘人习性类蛇,向来不喜暴晒。然而此时,隗小也却似失魂落魄一般,即使嘴里早已干渴难耐,却依然不去寻找庇荫之所。仔细分辨,便可发现她那一双琥珀色的竖瞳早已变为了血红。 蛇女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身上穿着的皮甲也自落魄不堪,仿佛行过千山万水一般,脚上一双精巧的长靴,也已现出数处破洞。一声突兀的哨音自左近响起,若在往常,蛇女定然会心生警觉。只是此时,她却浑然未觉。 两道龙卷凭空出现在旷野上,呼啸着自两侧夹向隗小也。眨眼间便已近身十丈之内。旋风散去,现出两个浑身裹着丑陋袍服,只露出一颗光秃秃脑袋的矮人来。两人扯着一张寒光凛冽的大网,呼啦啦将蛇女罩在其中。蛇女却不挣扎,只将一副秀眉紧皱,蜷身缩在大网里。 远处传来骨碌碌车轮之声,烟尘起处,一乘笨重可笑的牛车吃力地爬行着,车前车后簇拥着数个矮人,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两头遍体鳞伤的青牛口衔白沫,四蹄死死蹬着满布砾石的地面。车上坐着一个圆滚滚的中年胖子,大饼一般粗豪的脸庞上,却有着一双闪烁着精明之光的小眼睛。他穿着一身过于华美的袍服,活像一个表演谐剧的优伶。 牛车上驮着棱角分明数个大箱子,尽被黑布罩着,散发着难忍的恶臭,颠簸间隐隐传出些窸窣声响,内里显然装着活物。男子却丝毫不惧恶臭,反而颇为陶醉地斜倚其上,一双小眼睛不住地打着转。 牛车好不容易爬到了跟前,两个矮人献宝一般将蛇女递上前来。那胖子漫不经心地睇了一眼网中的蛇女,神色登时为之一振,翻身坐将起来,满脸横肉兴奋地不住颤抖。 “一个曼妙而又饥渴的迷失蛇女!噢!盘神在上,我陶三果真是有大气运的人!” “白痴,快将这一副价值连城的娇躯,从那冷酷的网里取出来!”胖子以着与其身躯极不相称的敏捷自牛车上跳下地来,刷刷两腿踹翻两个呆若木鸡的矮人。那两个矮人嘴里呜呜怪叫着,却是两个哑巴。 胖子嘴里一边嘟囔着:“蠢笨如斯,无怪要做奴隶!”一边去扒拉缚在隗小也身上的大网。这网看似柔韧,其实是以某种金铁之物打造而成,端的是牢固无比。其上更是倒刺横生,寻常人只要落入其中,纵是不死也要脱层皮来。 胖子一双宽厚的大手却丝毫不惧倒刺,麻利地扒下大网来,不仅未伤到自己,连蛇女一寸皮肉都没划破,其手法显然熟稔已极。指尖甫一触及蛇女那滑若凝脂的肌肤,肥躯便自一颤。 “真是一个极品!合该我陶三发财!” 蛇女一副身躯软趴趴的,任由他拨转身来,露出一双涣散无神的双目来。胖子乍一见眼底那一抹血红的颜色,面皮忍不住狠狠一跳,臃肿的脖间“咕嘟”一声,咽下一口唾沫。 “乖乖,燃血术!” !章节内容结束 第四十章 斗势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燃血术之于南疆,便如接蘖术之于东夷,乃是姜族引以为基石的一门术法。 它与接蘖术功用类似,而又不尽相同。在诸多同类术法之中,燃血术素负霸道之名,修炼者须接引一丝至真至纯的炎气入体,以一身精血为油料,日夜修持,备受煎熬之苦,功行日久,便能打熬出蕴藏于精血之中的先天密藏,从而开发诸多异能。其霸道之处还在于,此术施用起来极为简便,且只消耗极少量的法力。只要跨过定寰门槛,能够外放真气,就可修习此术。一旦施放,想要解除却是难以登天。即便是施术之人,也没有捷径可走。不仅要耗费诸多天材地宝,还需达成极为苛刻的条件方可解除。姜族子嗣自降生始,就会被长辈施下燃血术。且越是天资卓著之辈,越要承受更加严酷的燃血之苦。也正是因此,姜族之人于炽烈性情之余,更磨砺出一丝坚忍。 燃血术之神异,不仅体现在辅助修行一途。姜族为子嗣施术之时,严格厘定了其人天资极限,再施以所能承受的强度。若在与敌对阵之时,没有任何限度的燃血术,凭借其简捷高效的特性,仍不失为一门强大实用的技击法门。用以对敌的燃血术,会不断灼烧敌手的血肉,修为浅薄者熬不过一时半刻,修为深厚者,也须时时运功相抗。受术者自有其外在表现,其中双目尽赤便是典型标识。 陶三乃是人族领中,做得最为有声有色的一个奴隶贩子,因为多年捕捉蛮人贩卖的缘故,得了个狙公的谐名。他出生于北原皋荒氏嬴族一个极为偏远的支系,没有传承到什么厉害的本事,倒把嬴人的商贾之气学了个十成十。早年通过族里微末的关系,经营些货殖起了家,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鼓捣起了贩奴生意。他时常深入荒蛮之地,擒捉有价值的蛮人,带回人族领贩卖给上流部族。其人走南闯北经年,足迹遍布五疆各域,为了自家的买卖,时常出入各大上流部族,即便是姜族这等王裔,也偶有接触,自然对这燃血术并不陌生。 据他所知,能够施放燃血术的修士,必然是落神氏姜族直系血嗣,或者得到其宗族普遍认可的外姓强者。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陶三这种商贾所能比拟的。 想到此处,胖子不禁犯起了嘀咕。眼前这名乌蛮女子,浑身上下透着大大的蹊跷。假使她得罪了一位姜族的强者,以其区区定寰修为,当场打杀便了,哪犯得着施以燃血术慢慢煎熬。若说她是受了垂青,才被施以此术资以砥砺,陶三说什么也是不肯相信的。常年混迹云端之上那群人族之中,使得他对这些人的脾性非常了解。 贵为天之骄子的这些大人们,休说对区区一名蛮人刮目相看,便是寻常人族在他们眼里,也与草木土石无异。 陶三心念电转之际,手上却不慢,片刻功夫便将蛇女周身搜了个遍,一双贼手上下揩油自不待言。搜检已毕,忍不住暗啐一口,“真寒酸!”随手将那一根乌漆漆的长鞭扔在乱石堆里,已有一个稍显灵便的矮人递上镣铐来。 另有一个矮人三两下窜上牛车,一把扯开一面黑布,露出一个坚固的木笼来,内里蜷缩着几个脏脏不堪的蛮人,甫一见到刺目的阳光,皆惊叫着掩住面庞。矮人殷殷地望向胖子,陶三破口大骂道:“蠢才,贵客自然要居独室!快把天字一号房打开!” 另一个矮人见机得快,抢上几步打开一个轩敞的木笼来。那木笼果真不负天字一号房之美名,四壁皆有帷幔遮着,虽不能隔绝恶臭,也算极为私密了。两个矮人一边斗鸡一般对视着,一边将蛇女拖入笼里锁定。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挣扎一下。 陶三忍不住忖道:“该不会是烧糊涂了吧,那可值不得几枚珍贝啦!”一念及此,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连道了几声“盘神保佑”。他自然不会信奉盘神,不过要发人家的财,时常拜拜山头总不会错。 骨碌碌之声又起,牛车在矮人们的簇拥下缓缓西行。胖子经营奴隶生意多年,积攒了不少的小道消息。其中一个,便是关于乌蛮人的蛮荒圣庭的传说。 蛮人都信奉盘神,尽管对于这位神祗的样貌各持己见,但却都奉行着一样的理念。在此基础之上,专门侍奉盘神的蛮荒圣庭便应运而生。传闻这座圣庭乃是由荒野上的几个强大部落联合组建,供奉盘神之余,还担当着调停诸部落之间矛盾的职责。 胖子心底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野望,他想去所谓的圣庭逛逛,看看能不能捕捉到一两个蛮人的圣子圣女。一想到这里,陶三忍不住捶胸顿足起来,懊恼地自语道:“若是图谱还在,哪用得着似这般大海捞针!真真气煞我也!” 一个矮人一直窥伺在侧,此时见了机会,忙递上一个精致的水壶。陶三正自气苦之时,眼见手下人如此知心,胸中愤懑倒也去了泰半。口里自夸道:“得亏我陶三教导有方。”一把取过水壶扬起脖子咕嘟咕嘟连饮。那矮人眼巴巴地望着,一双难看的倒三角眼睛里满是邀功之意。 便在此时,一声轰隆隆巨响忽自地底传来,紧接着一道土浪翻涌而起,将牛车狠狠地一颠,那矮人脚下一滑,便要跌下牛车去,手忙脚乱之中,捉住陶三一片衣袂,始稳住脚跟。陶三一口清水尚在喉头,被颠了个七荤八素,登时被呛得连声咳了起来。 “他奶奶的!咳咳,喝口水都不安生!”他一脚将矮人踹下车来,颇为嫌恶地掸了掸衣袂,“没用的东西,奉承都不会挑时候!” 那矮人手脚并用爬将起来,一副丑脸上仍须拌出欣喜模样,端的是滑稽无比。陶三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喝骂,却听得其余矮人发出惊呼之声,忍不住扭头看去,只见南方天际,一座乌烟腾腾的巨大火山悬浮虚空之中,周遭云气涌动不休,眨眼间演化无穷形状,好似岩浆喷薄一般。 胖子一张嘴惊得老大,失神片刻,赶忙调转牛车。 “快!快!快!风起云涌之地,正是发财之所!” 听得陶三催促,两头摇摇欲坠的青牛忽然发出清亮的哞声,奋蹄急奔起来。滚滚黄尘之中,矮人们一溜小跑追上牛车,蹭蹭跃起,兜囊也似挂在两侧。 洛水北岸一处高坡之上,山承泽望着浩浩汤汤的河水喟然一叹。一路南来所骑的盘羊没了束缚,打着响鼻自行走开。山承泽毫不理睬,眼底里尽是失望神色。 紧赶慢赶,还是没能抢在洪汛之前渡过洛水。 洛水即便平静之时,亦有天堑之称,向以难渡闻名,更何况值此大水滔天之时。只有彻底掌握了天地间元气之奥的问乾境修士,凭借其长时间驭空之能,方能飞越之。 山承泽凭岸孑立,潇潇风起,满头白发肆意飞扬。一股怆然之意毫无征兆地自心底升起。他缓缓闭上双目,一道容颜却出现在眼前。 那人双眸如星,“阿蛮,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嗯,你说。” “你先答应我不会逃走。” “好。” 那人明媚一笑,“那我说了,这天地间恐怕只有你,才值得我在乎!” “唔,你说什么?” 那人微笑着摇头,“没听清就算了。”身影缓缓消散。 山承泽猛地睁开眼,探手捉向身前虚空,平凡之躯,连空气都捉不住,更何况虚无缥缈的过往。一滴清泪悄然顺着脸颊滑落,在腮际留恋了片刻,终究跌落下来。 正自神伤之际,一声轻嗤忽然自身后传来,山承泽心底陡然涌起惊涛骇浪,急忙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赤纹黑底战甲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十丈开外。那人双目神光闪烁不定,仿佛狱火一般摇曳。正是姜未明。 问乾境! 山承泽心下一沉,不由得暗暗自责,适才过于沉湎往事,竟让这等强敌近得身来。十丈,对于强大的问乾境修士来说,跟寸距相比,没有任何区别。 姜未明嘴角噙着一丝莫名的笑意,语气中透着铿锵之意,好似金石摩擦,“姜某来了好一阵了,观你形容憔悴,隐含凄怆,倒似有几分求死之意,姜某倒愿意襄助一臂之力,只需一物作为答谢,划算得紧!” 山承泽凝然不语,双目里金芒渐生。随风摆动不止的大氅忽然直直垂下,任由狂风吹卷,兀自纹丝不动。姜未明冷峭的脸上笑意逐渐凝固,神色变得肃然起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山承泽眼窝深处,一双狱火越燃越旺。 “果然在你身上。”姜未明一边强忍住亢奋得想要颤抖的身躯,一边舔着猩红的双唇说道。身周气温急剧攀升,炽热的空气将两人的身影折射得有些不太真切。 山承泽一身气息也在激涨不止,眨眼连跨数道隐晦的关卡。随着啵的一声轻响,淡金色的真元自体内激涌而出,仿如出闸狂兽一般咆哮不止。姜未明双目越来越亮,悠悠道:“我还道你如何捱过反噬之苦,原来是以修为抵耗,真是得不偿失。此时强提境界,不知又要折损你几多寿元?”他冷笑一声,傲然道:“大元境也还不错了,不过还是不够看!” 姜未明嘴上不停,手上却未轻举妄动,仍然不断提升着周身气势。山承泽的修为自然不会让他忌惮至斯,真正使其甘于守势的,是他身上的一件东西。在这件东西面前,区区问乾境,实在不足为恃。只片刻功夫,身旁的虚空便如冻结一般,逐渐凝成一道坚固无论的墙,这是问乾境修士以其对天地元气无与伦比的掌控能力,抽取游离在虚空中的五行元素聚成的一道防线,乃是实打实的硬抗招术,没有任何花俏可言。 时光缓缓推移,山承泽还在不断蓄势,鼓荡的真元不仅没有扩散开来,反而逐渐压缩,随之内里金芒越盛。姜未明见状心悸不已,越发不敢妄动,一身修为已然提升至一个临界值,周身元气波动不已,每时每刻都对自身造成极大的负荷。他忍不住在心底里嘀咕,“真是怪物,看你能顽抗到几时!”一念及此,当下心底一横,暗暗咬破舌尖,强催一股精血转化真元以助声势。 便在这时,一股玄奥的波动忽然自山承泽体内传出,姜未明立时醒觉,心底咯噔一声,只见山承泽身后忽然舒展开来一副流光溢彩的金色羽翼,一股沛然威势霎时席卷开来。姜未明脸色一白,连提真元硬抵。 预想中的狂风暴雨迟迟不肯降临,姜未明微微一愣,只见山承泽忽然冲他莫名一笑,身后羽翼猛地一振,带着山承泽飞出涯岸,一眨眼远去于茫茫水波之间。 姜未明两眼一突,眸中狱火陡然一暗,好似随时都要熄灭一般。他仰头喷出一道焦灼的黑灰,那是为了强提真元而消耗的精血。一身气息迅速萎顿下去,身子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地。 “好!好!好!”姜未明望着横无际涯的洛水,切齿道,“姜某今日栽得心服口服!” !章节内容结束 第四十一章 异境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姜未明乃是问乾境修士,即便放眼五疆之域,也是登堂入室的强者。约莫刻钟功夫,待体内真元稍稍平复,着即一跃而起,向着山承泽遁去的方向驭气追去。 又经片刻功夫,一道道蛛网也似的冰线蔓延至高坡之上,丛丛雾气凭空生发,经阳光一照,烘托出一个清丽的倩影来。慕青璇面朝二人远去的方向,冷笑一声,&没想到堂堂落神峰阁主竟然不战而怯,姜未明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 身后响起喀拉拉细碎之声,只见虚空一阵扭动,浮现出一个浑身裹在雪白长袍里的佝偻人形来。四肢头脸皆罩在兜帽之内,一呼一吸之间蒸腾着丝丝寒气,仿佛内里裹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坚冰。他立在慕青璇身后,深深地躬着脊背,似乎不敢直视一般。喉间发出咔嚓之声,仿佛冰屑摩擦。 &老奴冰魍,见过殿下。& 慕青璇头也不回,只是口中轻轻&唔&了一声。冰魍道:&依老奴看,此人倒是颇识进退。& 慕青璇略略一诧,道:&你是指&她眼前浮现出那一双瑰丽绝伦的羽翼。 怪人将脊背躬得更低,显出十足恭敬之意,&正是,除了至高无上的永恒冰主,没有人能在传说中的图腾面前保持矜傲。& &传说中的图腾&慕青璇喃喃自语。怪人嘿嘿一笑,道:&殿下无须怅惘,以您先天灵明之躯,即使与之相较也不遑多让。传说中的图腾虽然都拓印自神兽印记,但终究不过是一介死物。& 慕青璇道:&我没有怅惘,只是有些好奇,这等图腾,怎会出现在如此如此羸弱的人身上。& 冰魍摇头道:&这个老奴却是不知,或许陛下知道,您若真想一探究竟,何不待回归玉境之时亲自相询。& &算了,不过区区小事,还是不要去打扰他老人家清修了。&慕青璇毫不犹豫地拒绝。 冰魍嘿嘿笑道:&殿下只是不愿与陛下亲近罢了。& 慕青璇微微有些恼怒,叱道:&多嘴!& 冰魍怪笑一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宽大的袍袖之下,露出半截晶莹的手骨,好似玉质雕琢一般,&鬼哭山异象频频,显然将有剧变,咱们还是紧赶几步,莫要误了陛下交代的事。飞陆之舟已然备好,还请殿下登船。& 慕青璇却摇了摇头,不待冰魍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出了河岸,眨眼跌至水面,双足连点之下,像雨燕一般扶摇而起,好歹稳定在了云端。她轻啸一声,向着水波接天之处飞去。 冰魍苦笑一声,微微摇头,喀拉拉响动之中,碎作一地冰屑。 鬼哭山从外部看,就是一座随时都可能喷发的火山。然而一旦进入到内部,任是心智坚定之辈,都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怪鸟看似笔直地坠入山口,甫一被火舌吞没,便犹如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它顺着一条绮丽的甬道不断前行,甬道内壁光怪陆离,无数幻象明灭不止,时而显出飞禽走兽,时而显出日月辰星,仿佛世间一切尽在其中。在这里,一切都做着永恒的运动,又似是趋于永恒的静止。让人不得不生出错觉,觉得时间长河于此也不再流淌。怪鸟不断振翼前行,却怎么也走不到甬道的尽头。这甬道便如生死之门,世间一切都逃不出它的桎梏。 &你来了。& 一个恢宏的意志潮水一般铺天盖地涌上来。那些幻象们仿佛得了命令一般,不断从内壁上挣脱下来,呼啸着扑向怪鸟。怪鸟不闪不避任凭这些几若实质的幻象打在自己身上,丝毫不受影响。昏厥中的少羽却不能幸免。他的身躯不断颤抖着,仿佛忍受着莫大的苦痛。一张小脸不断呈现出缤纷色彩,好似一面镜子,将每一种幻象的色彩都鉴照出来。 如果有问乾境以上的修士在此,便会认出那些姹紫嫣红,其实是天地间最为精纯的元素。这些纷乱的元素,若是任其游离在虚空中,便会导致一场规模空前的元气动乱。 &让我看看你的来龙去脉。& 少羽忽然一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随即白皙肌肤上,细嫩的血脉根根暴起,虬结如老树根系。血流好似奔涌的大河,不断冲刷着四肢百骸。没过一会儿,身躯表面便渗出细密的血珠来。 &唔,纯粹,明确,是能够让仇恨之火稍稍平息的血脉长河。&恢宏的意志有些迷醉,好似品鉴一杯绝世佳酿一般,它忽然惊咦一声,&这是什么?&随之一声裹挟着涛涛雷音的怒哼,&藏头露尾!& 话音刚落,少羽猛然一震,好似被巨槌抡中一般,嘤咛声中,缓缓睁开了双目。沉沦的意识徐徐恢复,少年惊奇地张望着身处的世界,却犹似在梦中一般。他勉力挣了挣被钳制得死死的身体,依然纹丝不动。一个奇异的羽兽幻象唳叫着扑向他,少羽大惊失色,独臂不由自主伸出抵挡。幻象无声炸成了一团氤氲的红云。少羽怔怔地看着云气萦绕的五指,着实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奥秘。又一道幻象飞快地扑过来,这一次少羽连是什么都没有看清,它便又炸成一朵绮丽的云霞。 少年仿佛被这些明媚的色彩感染了,满蕴疑虑的眼中也显出一丝光茫来。不断有千奇百怪的幻象向他扑来。恢宏的意志静静地在一旁审视良久,忽然开口问道:&好玩么?& 少羽啊地一声惊叫,打了一个哆嗦,显然被吓得不轻。他壮起胆子高声问道:&有人么,你是谁?& 那意志却不答他,自顾自问道:&这个世界好看么?& 少羽双目连闪,忍不住答道:&好看。& &这是世界的尽头,自然是好看的。& 少羽茫然道:&你说什么?& 那意志提高了声音,好似一道炸雷一般,&我说,这是世上最美丽的一座坟茔!& 少羽晃了晃有些眩晕的脑袋,有些不能理解,&坟茔&他自然知道什么是坟茔,在烈山部落,祖魂祭坛的基座,就是一座巨大的坟茔,内里埋葬着历代先人魂归祖灵之后遗留的残渍。他只是不明白,这样玄奇的一个世界,怎么会是那种怕人的所在。 &你所看到的每一个幻象,都曾经是活生生的生灵。& 少羽眼见一头巨大的龙形幻象向着他飞奔过来,那威严天成的头角,雄健有力的躯体,无一不是栩栩如生。他勉力张开有些艰涩的喉咙,&这个也是么& &自然。&恢宏的意志平静地说道。 &这里的一切幻象,都曾是活生生的存在。&那意志重复道:&他们被我看到了,就出现在了这里。& &你杀了它们?& &杀?肤浅!&那意志轻哼一声,好似受了侮辱一般,&任凭可贵的生命自生自灭,是多么可耻的浪费!我只是赋予了它们永恒而已。& 少羽自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且它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冠冕堂皇的遮掩。他忽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意志轻笑一声,道:&自然是赐予你永生了!& 少羽扬起头,望着璀璨如星空的甬道内壁,&就像这样么?& 那意志悠悠说道:&不喜欢么?那再看看罢,后面兴许有你喜欢的类型。&话音刚落,少羽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漆黑的世界逐渐展现在眼前,原来是已经飞出了甬道。 这是一个空无一物的世界,甚至连光都没有。少羽四下张望,脖子都快拗断了,直看得双目生起酸涩之感,也没有找到任何可见的物体,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忍不住朝身后看去,那来时的甬道已然缩小成遥远的一个光点。 &怎么样?喜欢么?&恢宏的意志开口问道。 少羽扯了扯嘴角,摇头道:&什么都没有,哪里说得上喜欢不喜欢?& 那意志夸张地反问道:&怎么会什么都没有?这里可是存贮着万物生灵的内心世界!&少羽只觉一头雾水,那意志兴许感受到了他的茫然,解释道:&在永恒面前,任何机巧的心境,都是空乏而虚无。& 天际忽然出现一座高高耸峙的白塔,立时吸住了少羽的眼球,以至于没有听清这句艰奥至极的话。怪鸟不疾不徐地飞着,随着距离越近,那白塔逐渐变大,显出顶天立地的气势来。待看清了塔身,少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分明是无数白骨累积而成的一座山。 骨山之上,密密麻麻的骷髅好似蚁群一般,向着塔尖争先恐后地攀爬着,这些骷髅大小形态不一,显然各色生灵皆有。不断有骷髅簌簌跌落下来,运气好的,砸塌许多骨架,又挣扎起来继续向上攀登,运气差的,跌落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眨眼消失于无形,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少欲默然望着这座阴惨惨的骨山,心底涌现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一道凉意顺着脊背爬上了脑门。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便是那山,身上正爬满了一丛丛骷髅。 那意志轻声一笑,仿佛看到了极有趣的事情,&这是欲望,万物生灵那空乏而虚无的内心里,唯一能在时光面前,保持本色的东西。不过也仅此而已。& 怪鸟缓缓飞临骨山上空,骷髅群那狰狞的面孔清晰可见,它们一边踩着其他骷髅的身躯向上攀爬,一边不断拽下身在自己头顶的骷髅。有的扶摇直上,有的大起大落。可是那虚无缥缈的顶峰,却始终没有谁能到达。 少羽看着塔尖那一面巨大的镜子,它将所有骷髅都映照在内,恍然之间,少年明白了什么,&那面镜子就是欲望& 那意志赞许道:&不错,有些慧根。欲望当面,生灵只见攘攘相争,却难见杳杳自我。& 少羽喃喃揣摩道:&自我& 骨山渐渐远去,漆黑的天际慢慢爬上一抹红霞。一个血红的世界徐徐展开。少羽已经能够稍微控制自己的惊诧了。这是一个血的世界,无限高的苍穹之上倒悬着一条条血瀑,在虚空中汇成一个个血洼。血洼之内,无数生灵起起伏伏,有的号哭不止,有的欢欣鼓舞,世间百态尽数汇集于此。少羽在血洼中发现不少人形生灵,有人族,也有蛮人,尽管它们与其它生灵一样,都是血红色的,却显得更加生动活泼。或者说,情感更加丰沛。喜怒忧思悲恐惊之七情甚至不足以囊括所有的神情。 那意志显然一直在观察少羽,见他注目所在,忍不住发出&嗤&的一声,讽刺道:&人族是世间最无趣的种族。& !章节内容结束 第四十二章 始末之血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少羽不禁默然,心忖道,&如果这个声音是因为自己才有了这样的看法,那确实没有辩驳的余地。& 那意志发出尖锐的笑声,令少年感觉灵魂都为之颤抖。他似乎也在为能够批断出如此精要的评语而自鸣得意,少羽不由神情怏怏,他着实无法理解这个声音背后的存在。就在少羽不禁恶意地揣测它会不会就此笑断气时,那意志又恢复了先前神秘莫测的作派,娓娓说道:&这些血瀑,其实是一条条血脉长河。每一种生灵,都可以依据身上的血脉,追溯到无比久远的过去。血脉长河发源自遥远的祖先,它流淌过每一代后裔,从过去走向未来。其内蕴含着这一族最深层次的秘密,这些秘密,绝大部分随着时光流逝,逐渐沉淀在血脉深处,即使是这些长河的承载者,都未能发觉。& &人族是一个可笑的种族。&继无聊之后,人族又得了一个可笑的批断,&其可笑之处在于,他们尽将一些没用的东西烙印进血脉长河中,比如过于丰沛的情感和夸张到令人作呕的表现力。远古时期的人族虽然木讷,但胜在心思纯粹,至少不招我讨厌!现在的人族,以我看来,就和就和妖族那粗鄙之极的所谓祖庭里,供养的数量庞大的祭祀团一样,活像一个个使人嫌恶的优伶!& 少羽敏锐地抓住一个重点,问道:&你不是妖族?& 那意志轻蔑一笑,好似听到一件极为幼稚的事,&我当然不是妖族。妖族是这世间至为肮脏鄙陋的种族,就连向来以血统高贵自居的诸王裔,也不过是强壮一点的爬虫罢了!& 少羽心念电转,紧接着问道:&我猜前辈肯定不是人族,那么,就是蛮人了?& 回应他的是更为尖锐的笑声,那笑声粗鲁至极地灌入耳内,却好似无数利刺扎在神魂之上。少羽强忍不适,试探道:&你定然是蛮人了,只是不知是乌蛮人,还是白蛮或者海蛮。小子与荒野上的乌蛮人有过命的交情& 那意志忽然&哈&的一声,打断少羽,讥讽道:&过命的交情?差点就把小命交代在了那些杂血劣种手里,真是过命的交情!& 少羽小脸一红,低声嘟囔道:&你既然知道& &我当然知道,而且,若不是我救了你,你恐怕现在还在荒野上做供血的血奴呢!& 少羽闻言,双目微微一亮,急道:&既是前辈救了我,那何不再施仁义,索性放了小子?& 那意志略略沉吟,竟问道:&仁义是什么?& 少羽连忙道:&仁义就是&他忽然闭上了嘴巴,心底不由得生起一股荒谬之感。那意志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快说,仁义是什么?& 少羽冷冷一笑,道:&前辈不放便不放,又何必打趣小子?& 那意志脱口道:&我哪里打趣&话到一半,似是觉得不妥,怒哼一声,少羽只觉耳畔响起一个炸雷,那意志厉声道:&没用的蠢才,竟然给我带回来一个残废的祭品!& 话音刚落,少羽只觉怪鸟双爪猛地一颤,紧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的鸣叫。他大惊之下,仰着脖子望去,只见怪鸟肚腹之上丰满的绒羽片片脱落,露出乌黑的满布瘆人疙瘩的皮肤。怪鸟不断哀鸣,却仍然稳定地向前飞着,身后虚空中飘散无数翎羽。少羽只觉嘴里发苦,竟尔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蜕变仍在继续,羽毛褪尽之后,皱巴巴的皮肤开始大块大块地掀起,好似生了严重的疥疮一般。怪鸟眨眼变得血淋淋的,随即周身血肉开始撕裂崩碎,露出森森白骨来。前后不过数息功夫,怪鸟便由英武神骏,变作阴森恐怖的骷髅。少羽强忍住腹内不适,看着钳住自己的森森骨爪,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之感。 少羽默不作声,他已经不想去探究为什么怪鸟还能像没事一般飞行,只在心底揣测,这是例行的惩罚,还是偶然的迁怒。那意志也不再说话,经过一阵难捱的死寂之后,少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到底要带我到哪儿去?& 又是一阵沉默,那意志才悠然道:&耐心,尽管你才只活过区区一纪寿命。& 一纪即是十二年,少羽今年正是这个岁数。他闭上了嘴,任由内心在沉默之中煎熬。索性这等苦楚并没有持续多久,血脉长河逐渐稀薄,身下开始出现干裂的大地来。看到熟悉的东西,少年不由得精神稍振。随着不断前行,大地之上开始出现蛛网似的沟壑,又行少时,沟壑逐渐扩大为河流,内里流淌着深赤色的河水,一道道灼热到令人窒息的气流,夹杂着呛人的气息,刮得少羽不得不屏住鼻息,翕起双目。那是一条条熔岩之河,汨汨流淌的岩浆好似受创的大地渗出的脓血,汇集成一洼洼令人心悸的小潭。少羽忍不住一阵恍然,只觉这场面似乎在哪里见过。 熔岩之河慢慢汇集成海洋,大地逐渐萎缩,最后只余留着零星的几座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岩石孤岛。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一个光点,不住地散发着炽目的光芒。少羽不由得掩住面庞,只能从指缝里向那方瞄着。除了光,什么也看不到。 怪鸟忽然发出一声悠扬的鸣叫,内里充满着饱经倦途刚刚回到巢里那种舒张之意。它猛地一个俯冲,将少羽扔在了一块较大的礁石之上。少羽双足疲软至极,一下子竟然跌得爬不起来。伏在身下的岩石散发着难耐的炽热,很快烫伤了大片的皮肤。少羽痛叫一声,急忙爬起身来,只听扑通一声,却是那怪鸟骨架一头扎进了熔岩里。少羽惊惶地躲避飞溅而至的岩浆,险些失足跌出礁石去。 惊魂甫定,少羽飞快地扒拉下周身衣物,垫在岩石上,勉强坐定。热力迅速将旧皮裘穿透,少羽只觉臀下滚烫欲燃,不得已只好站起身来,胸前一阵当啷作响,却是那一面古怪的铜镜。 虚空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快的笑声,少羽仰头看去,只见头上浓浓的烟云缓缓分开,露出一双巨大的眼眸来。少年骤然失色,惊呼道:&是你!& 这双眼眸,不正是纠缠少羽数年之久的梦魇么。 那意志高声长笑。少羽忽然觉得浑身冷冰冰的,即便熔岩之海也不能使他温暖分毫。原来早在很久以前,就被盯上了啊。他忽然心头一动,探手将胸前的铜镜攥在手心,一股格格不入的冰冷触感传来。 &这镜子,只怕也是你的伎俩吧?&少羽一把扯下铜镜,胸膛不住起伏。 那意志自顾自笑到尾声,才赞道:&还算有点聪明,不过你怎么能将如此高妙的术法称之为伎俩呢?& 少羽一颗心已然沉至谷底,情知再无侥幸可言。只是心中依然疑惑不已,当下深鞠一躬,问道:&如此煞费苦心地捉我这么个小小人族到此,对前辈有什么好处呢?& 那意志沉吟半晌,才道:&我扔出这面镜子,却也没法确定会落到谁的身上。& 少羽愕然,不由得想起那个叫xx的老头来。不待他出言相问,那意志嗤笑道:&你想说那个死老头么?不过是个自作聪明的可怜人罢了。他煞费苦心自我手里诓走了这面镜子,却没想到转眼就为我做了嫁衣。& 少羽深吸一口气,试探道:&小子观前辈在此,似乎身不由己,莫非是被人囚禁?& &是,也不是。& 少羽哪里有心情与之打机锋,揣测道:&那么前辈擒我到此,定然是需要小子助您脱困了?& &聪明!&那意志赞许道。 少羽独臂一摊,显出孑然身躯,&不知区区残体,如何能助前辈脱困?& 那意志哦了一声,反问道:&你在质疑我?& 少羽低眉道:&不敢,只是不解。& 那意志傲然道:&虫豸安知神明之玄奥。&见少羽沉默不语,又道:&原本不需与你解释这些,不过我向来奉行平等之义,你既然要为我脱困而献身,那么也就有权利知道。& 少羽抬起头来,那意志沉吟道:&可知道始末之血?& 少羽摇头。那意志道:&以你微末道行,连修行之门都还没跨进去,不知道也属常情。如你所说,我是中了一门极为高妙的封印阵法,才被迫困居于此。这门阵法施展之法极为严苛,其解法也颇合机巧。& 少羽问道:&怎么个机巧法?& 那意志道:&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阵依因果之理运行,因何缘起,便因何缘终。要破此阵,只需当事人之心头热血,这血,即唤作始末之血。& 少羽听得一头雾水,急道:&当事之人?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连前辈见都没见过,又哪里是什么当事之人?& 一阵死寂之后,那意志才悠悠道:&兴许你是布阵者的后人& 少羽一愣,争辩道:&能够布阵封印前辈的,定然是不世的高手,我只是人族南疆一个小部族中的小人物,根本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世,前辈你一定是找错了!& 那意志断然道:&我是不会犯错的。& 话音刚落,便似宣判一般。礁石四周的岩浆忽然缓缓上涨,很快漫上了岩石表面。少羽见状大骇,连连退避,岂料身后也是滚滚红水,惊慌失措之下,少年觑见一块距离较近的礁石,一个纵身跃了过去。 虚空中传来优哉游哉的声音,&跑吧,蹦吧,越有活力越好。& 不待少羽稍歇,身下礁石又缓缓没入熔岩之中。少羽蜻蜓点水一般,踏着礁石奔出百丈余。不知不觉间,眼前已是光芒万丈,少羽双目一刺,定睛看去,只见熔岩之海尽头,一座高丘沉浮于赤浪之中,最高处绽放出灼灼神光。登时心头一喜,一鼓作气向着彼方跃去。 此时岩浆已将大多数礁石淹没,仅存的也只露出尖尖的顶部。少羽如履薄冰,却又不敢迟疑,险而又险地蹈足于生死之间。 虚空中忽然响起奇怪的音节,好似在颂唱古老的歌谣一般。少羽浑然未觉,只是一味奔逃。那高丘越来越近,少羽越奔越疾,一身皮肤变得通红,只觉周身百骸血流奔腾,正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不多时,那高丘已然近在咫尺,少羽甚至隐隐看见了光芒源头是一个硕大的椭形物体,好似一枚奇异的卵。 少羽不由得一愣,竟然呆立在一块堪堪立足的礁石顶部,脚下岩浆已然粘上了脚。虚空中颂唱之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亢。剧烈的灼痛立时激醒了失神的少年,他奋然一跃,向着高丘飞身而去。 身后传来沉闷的巨响,一道遮天蔽日的熔岩巨浪猛然拍下,少羽那小小的身躯眨眼便被吞没得无影无踪。 !章节内容结束 第四十三章 交易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巨浪过后,熔岩之海仍旧鼓荡不止,许久才复归平静。虚空中颂唱逐渐转为悠远的低吟,好似暗夜里孤零零的呢喃。岩浆潮汐渐渐退去,星星点点的礁石又重新浮现出来,这些礁石也不知是何材质,竟然丝毫没有伤损。 岩浆依旧缓缓地流淌着,不时鼓起一个个透赤的气泡,“啵”的一声涨破,喷出一道道黄蒙蒙的雾气。哗哗分浪声中,只剩下骨架的怪鸟好似飞鱼一般跃出海面,又扑通一下扎回熔岩之中,它不仅没有因为变成骷髅而闷闷不乐,反而透着一种欢快的意味。 这个世界没有日升月落,所有的一切都循着呆定的规律有序运行着。熔岩潮汐却与外界有种某种隐秘的联系,它不停地消长,仿佛与真实的海洋一样,与太阴星的东升西落息息相关。 世界早已归于死寂,潮汐又经数个涨落,虚空中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呻吟。那恢宏的意志好似美美睡了一觉,尽情地舒展着每一个微末的精神触须。任凭熔岩之海消长,都不会被淹没的高丘之上,夺目光华开始缓缓收缩,由炽烈变得温润,激越变得内敛。当最后一缕光都被吸纳之后,一枚宝光莹莹的椭形异卵缓缓现出面目来。 &成了&那意志幽幽一叹。 从这一刻起,鬼哭山内部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甬道之内的无数幻象尽皆脱落下来,呼号着化作流光扑向高丘,没入那枚卵里。那卵说来也怪,初时呈现缤纷诸色,此时却越来越暗淡。 当所有的幻象都被吸收之后,那座众生骨骸堆积而成的骨山之上,巨大的欲望之镜悄然破碎,正自攀登不止的骷髅众们,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紧接着,骨山也轰然崩塌,数不清的骷髅被掩盖于森森骨骸之下。余下的也好似游魂一般朝着天空不住哭号。它们在骨骼废墟中徘徊良久,最后不得不向着熔岩之海走去。到了海边,骷髅们都现出畏惧的神色,一边瑟缩着,一边身不由己地沉入沸腾的岩浆之中。 血脉长河开始倒卷而上,最后一条条地枯竭,众生万象于逐渐干涸的血潭之中挣扎不止,好似被抛上岸的鲜鱼。这些离开了长河浸润的可怜生灵,等待它们的是慢慢风干。 随即,整个世界都开始崩塌,所有的光彩都像被榨取的水滴不断汇向那枚卵。 洛阴古渡,所有人都惊惶地扬起头,望着天边壮丽的景致。一座雄奇的黑色火山,浮现于云端之上,锥口冒着滚滚浓烟,深红色的霞光里,不时激起一道道漆黑的闪电。一声激昂的长啸自墟市深处直冲云霄,随之一道流光冲天而起。古渡人尽皆错愕,已经有人失声叫道:&司渡大人!& 鬼哭山,两道人影飞速地遁向火山口,包裹住身躯的森寒的气息与不住升腾的热流一撞,发出嗤嗤的刺耳声响。霜华消陨之际,露出冰魍雪白的斗篷来,他蹈步虚空之中,对着少女一丝不苟地深鞠一躬。 &嬴族那个后辈来了,老奴在此替你挡住。此间主人非比寻常,殿下切不可掉以轻心,倘若事不可为,万望脱身为要!& 慕青璇微微点头,身形一闪,向着火山口疾坠而去。 一道浅色光刃凌空劈至,紧接着传来一声雷霆暴喝。 &哪里走!& 冰魍身形一晃,下一刻即现身于火山口前,大袖一挥,那光刃立时消解得无影无踪。 一个身着湛蓝长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虚空中,只见他手持一柄清透细剑,观其形制,灵韵斐然,正是北地风范。其人白面微须,宽额削腮。双目细狭,偶有精芒闪动;眉峰倒竖,竟自不怒而威。甫一见到冰魍,登时双瞳一缩,袖里早已捏好的法诀也不敢轻易发动。 &阁下何人!为何阻我去路?& 冰魍傲然而立,轻笑道:&老朽冰魍,忝列昆墟门墙,侍奉永恒冰主!& 男人乍闻昆墟之名,不由得双目一缩,道:&嬴玄鄙,洛阴古渡司渡。玉境门徒,缘何在此?& 冰魍洒然一笑,道:&此地风光绝秀,不类昆墟冰天雪地,老朽在此正是为了饱饱眼福!& 嬴玄鄙眉峰再竖,几乎快要倒立于额头之上,他不再开口,只向着火山口疾射而去。未行几步,眼前一花,却是冰魍斜插进来,一副阴沉沉的兜帽下,传来嘿嘿冷笑,&此地风光无限,阁下何不与老朽同赏。& 嬴玄鄙大怒,撩剑疾劈,冰魍微微一晃,轻巧地避过剑势,身形不退反近,几乎快要与他贴身而立。一股森寒刺骨的气息传自,嬴玄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半边身子都泛起了鸡皮疙瘩,他身形连动,化作一道道残影,转眼刺出成百上千剑,皆被冰魍轻易避过。嬴玄鄙心底一沉,不甘与盛怒同时涌上,大喝一声,一阵强烈的元气波动以之为中心炸开,好似在火山口绽放一朵蓝幽幽的花朵。 冰魍略显狼狈地自百丈外的虚空中现出身形来,嘿嘿笑道:&年轻人好大的火气,这可不符合皋荒氏上善若水的理念。& 嬴玄鄙束手而立,细剑倒持身后,白皙的脸庞上闪过一抹青红,着即恢复镇静神色,冷冷地道:&阁下好修为,玉境冰宫果然名不虚传。& 冰魍嘿然一笑,谦和道:&老朽驽钝,只是于趋利避害一途有些心得罢了。& 嬴玄鄙双目闪过一道精芒,道:&听来倒与我太阴小海一脉颇有相通之处。只是鄙人私以为阁下口口声声妄言图大道,所作所为却是大为悖逆。& 冰魍敛起笑容,问道:&此言何意?& 嬴玄鄙双目微眯,冷然道:&阁下之道,只能躲避刀剑戕伐,却不能真正趋吉避凶。此地是非之所,阁下蹈足此间,殊为不智!& 冰魍闻言,不禁沉吟,好似深思一般,随之高声道:&此言倒也有理,不过我主亦曾& 忽闻一声清喝,嬴玄鄙双目突绽神光,挥剑遥指冰魍。冰魍浑身一震,好似被束缚一般,裹在身周的重重雾气也变得明灭不定。 &归元界域。&冰魍沉声道,话语中丝毫不显慌乱。话音未落,一道凌厉之极的剑气直刺而来,二人眨眼战作一团。 熔岩之海,滚滚岩浆浪潮不断倒灌,外围的大地开始崩塌,端的是好一番末日景象。天崩地裂之际,一道倩影缓步行来。慕青璇踏足于岩浆横流的大地,所过之处尽皆崩碎。她身上的霜华雾气稀薄得快要消散,并随着每一次大地的震动而晃荡不止。 恢宏的意志洪水一般涌至,那双巨大的双眸忽然现身,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虚空之中。 &很熟悉的气息,是谁来了?啊!无比精粹的元素之力,这是水元?似是而非你不是嬴族人?& 慕青璇身周雾气终于抵不住重重威压,尽数散去,露出一副清冷不可方物的面容来,霎时间为这行将毁灭的世界增添了一抹明丽的光彩。见到这张脸,那意志竟然略略吃了一惊,有些夸张地叫道:&浑然天成!浑然天成!小家伙,你的本体是什么,为何屈居于这一副粗陋的人族身体内?& 慕青璇苦苦支撑,精巧的双唇紧紧抿成一条弧线。那意志见她一言不发,忍不住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想告诉我,还是你自己也不知道?快告诉我,你身上这无比熟悉的气息到底是谁的,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慕青璇仰头望向虚空,直视着威压最盛的双眸,缓缓说道:&我来自玉境冰宫。&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声尖利之极的啸叫陡然响起,熔岩之海应声炸开无数道巨浪,慕青璇脸色一白,急忙捂住双耳。 &玉境冰宫!玉境冰宫!哈哈哈!原来是那个鬼鬼祟祟的老不死!& 一道百丈巨浪猛然打向慕青璇,少女强忍着脑中的眩晕,飞身避过浪头,又一道巨浪打至,少女身形连闪,数道巨浪紧紧追在身后。她一边逃遁,一边喊道:&至高无上的帝君,您杀我轻而易举,只是若想真正脱困,不知又要等多少年月了!& &聒噪!&那意志怒吼道,立时激起更为壮大的浪头,分从四面罩向慕青璇。少女脸上隐现惶急,急道:&帝君且息雷霆之怒前,何不听我把话说完?& 那意志浑然不顾,开始急声颂唱起来。岩浆巨浪越去越疾,轰隆隆巨响之中撞在一处,将慕青璇吞没在内。巨浪相接之处,交击出数道赤色闷雷,喀拉拉震聋发聩。 那意志盛怒未歇,依然低喃不止,熔岩之海虽不再涌起巨浪,却不住翻腾,好似一釜煮沸的热汤。良久,虚空中才响起冰冷至极的声音。 &出来吧,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却也知道你没那么容易就死!& 过了片刻,四面仍只有岩浆汨汨鼓荡之声,哪里有慕青璇的蛛丝马迹。那意志逐渐不耐,厉喝道:&再不现身,真当我不敢杀你么?& 哗哗水声中,少女自一处偏狭的熔岩中游弋而出,吃力地爬上一座礁石,她面色苍白已极,娇躯都有些颤巍巍的,一身气息更是萎顿到了极点。尽管如此,少女还是盈盈一笑,恭谨地屈身行礼,脆生生地道:&慕青璇见过帝君。& &青璇&虚空中喃喃念道,好似想从这个名字中咂摸出少女的跟脚一般。 慕青璇浅浅一笑,道:&帝君别费神了,冰主大人说过,小女子生来命数紊乱,谁也测算不出来历。& 那意志闷哼一声,显出十分不屑,一股涓细的岩浆缓缓自少女面前升起,&交一滴心头血与我,我给你算个一清二楚。& 少女笑意不减,俏目里去严肃已极,&帝君说笑了,这等至关重要之物,岂可轻易与人。& 那意志忍不住大笑起来,忽然厉声问道:&你知道如何助我脱困,是那老不死告诉你的?& 慕青璇点头道:&正是。大人说过,帝君如要涅槃而归,须得至灵至性之物击破顽壳。& 那意志沉吟半晌,冷不防说道:&小家伙,你就是那件至灵至性之物吧!& 少女闻言,俏脸笑成了一朵冷艳的霜花。 !章节内容结束 第四十四章 纷至沓来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鬼哭山口,冰魍与嬴玄鄙二人皆不见影踪,虚空中只有震荡不已的元气波动,以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纹。这些裂纹是虚空裂隙,只有齐物境以上的修士对战之时才能撕开。足见两位强者终于打出了真火,已经有些不管不顾了。 一道暗淡的金色流光飞速接近火山口,来人显然知晓此间利害,是以非常小心翼翼。这些虚空裂隙有好些直接联通神秘莫测的外域,修为浅薄者一旦踏上去,即使不被当场绞成粉碎,也会被吸将进去,投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若是完整投送倒也罢了,最令人心怖的却是只投送了一部分。 强者交战之时,没有谁会愚蠢到抵近去观战。被余波伤及都是小事,最要命的却是很有可能引来双方的围殴。此人非是那种不晓事的愣子,只是远远地划过一条弧线,避开二人相争的核心区域,向着鬼哭山口飞去。 奈何此时,冰魍与嬴玄鄙二人相争的焦点正是鬼哭山。果不其然,那人快要遁至山口之时,虚空中利啸忽起,一只硕大而森寒的枯瘦手爪凌空罩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又一道湛蓝剑光劈空斩至,将手爪击作齑粉。这时才传来嬴玄鄙的厉喝,&老匹夫,在我界域之内还敢分心,真是不知死字作何写法!& 一声霹雳一般的闷哼响起,虚空中震荡更甚,无数细密裂纹蛛网也似蔓延开来。来人见状,急忙化作流光射向山口,身后传来嬴玄鄙悠悠玄音,&人族同道,进去之后见机行事!& 嬴玄鄙不知来人是谁,只是从其一身堂皇气息判别出份属人族。在这个世界上,面对外族,几乎任何时候,同族都是可以托付的对象。 没过多久,又一道晦涩莫名的气息迅速朝着鬼哭山靠近,来者显然修为不足,想必是依仗了什么秘术或者法宝才能驭空而行。嬴玄鄙双眉一挑,眸间隐现错愕之色。 &一头会飞的猪?& 一股滔天怒气冲冠而起,&什么妖魔鬼怪都来凑热闹!&想也不想,便斩出摧枯拉朽的一剑。那猪妖非是其它,正是对少羽穷追不舍的那一头。它正自笨拙无比地翱翔在虚空中,腾挪闪躲俱不灵便,活似刨地一般,又哪里避得开这看似随意,实则玄奥自具的一剑。 猪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嚎叫,眼看就要陨落剑下。岂料一只晶莹剔透的拳头蓦地轰上剑光。轰隆隆巨响之中,绝处逢生的猪妖来不及涕泗横流,便被劲浪推进了山口。 &老匹夫!&嬴玄鄙勃然大怒,自虚空中现出行迹来。 冰魍嘿嘿怪笑着,也自一侧现出身形来,只是一身雪白长袍数处破损,显然吃了些苦头。 嬴玄鄙一身气息凌厉已极,劈头质问道:&莫非玉境冰宫要与妖族为伍不成?& 冰魍一脸无辜,晃着脑袋道:&非也!非也!老朽也是诛妖心切,不想却好心办了坏事。& 嬴玄鄙双目一凝,银牙暗咬,心道这老家伙好生无耻,分明是存了把水搅浑的心思。只是不知他如此殷切,却是为了什么。心念一起,便莫名笑道:&玉境冰宫向来超然尘世,这些年却频频活动于昆墟之外。十余年前,更是掺合到了那场惊世杀局之中。鄙人地位浅薄,自无从知晓贵主在这件事上出力多少。不过如今看来,想必定然别有玄机在内。阁下且说说,我猜的对也不对?& 冰魍慢吞吞地整理了一下略显狼狈的袍服,嬴玄鄙双目湛然地盯视着他,仿佛非要从其黑漆漆的兜帽之下看出什么来似的。冰魍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其实告诉司渡大人也无妨,只是你确定想要知道么?& 此言一出,嬴玄鄙反倒犹豫起来。他本人虽是皋荒氏嫡裔,然而自己这一脉常年沉沦,近几百年才逐渐崭露头角,其实根基仍旧浅薄。洛水司渡之职,从古至今,向来由精习水战的嬴族强者担任。其责任重大,也艰辛异常。因此成为修为强大却境况清寒的族人必争之职。昔年为了夺下此职司,自己这一脉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嬴玄鄙乃是齐物境修士,当之无愧的人族砥柱,能够与妖王分庭抗礼的强者。齐物境,顾名思义,乃是比齐万物,通达天地之境。该境乃是问乾境修士厘分诸气阴阳,彻底掌握天地间所有游离元气之后,能够以一定之规,套取诸天万物,从而不拘于形,不碍于质的一种巅峰境界。理论上来说,齐物境便是这方天地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如果不能突破桎梏,寻求破立之机,那么直到身死道消,也不能脱出樊笼。 齐物境之上,更有一重境界,玄之又玄,竟至于不可言传。此境名唤九曜,先贤传道之时,也未置只言片语,非是不愿,而是不能。只有少数几位通达此境的往圣,曾隐晦地提及,此境不在彀中。 天地间,九曜境非苦心求索所能达到,而能够修至齐物境的存在也是凤毛麟角。然而即便境界相同,修为相仿,强弱之别也可能趋于天壤。只因修炼一途,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修行九境,初三境提真筑基,次三境合气垒台,末三境问道登极。此九境处处暗合天数,讲求循序渐进,环环相扣。筑基不扎实,则注定走不长远;垒台不雕砌,则成就也有限度。两样皆无,登极问鼎便无从说起。 嬴玄鄙自负虽然修至齐物境时日尚浅,然而修为深湛,境界扎实,即便非以战力见长,也足可傲视同侪。然而天地之间,只说人族五域,英杰蕃如恒河沙数,强者多似过江之鲫。况且诸部之间,势力盘根错节,缠夹不清,五大王裔则更是龙潭虎穴。一位往圣曾言,有时候,有些事,再高的修为境界都不能引以自恃。 思虑及此,嬴玄鄙不由隐隐一叹。说到底,有些事情,自己还没有资格去触碰。 他心底有些颓唐,冰魍却好似看穿了一般,一直嘿嘿冷笑,嬴玄鄙面上不显,其实胸腹内已然淤了一道郁气。此时二人皆无再战之意,相对立于虚空,一时也无话可谈,端的是尴尬无比。恰在此时,又一道暗赤流光挟滔天气势滚滚而来,目标正是鬼哭山。来者一身气息似正似邪,凶焰滔滔,显非易与之辈。嬴玄鄙正有一腔闷气不知往哪里发,见到又有人来,不由得气得乐了。 &冰魍老匹夫,咱们两个杵在这里,却被别人当成看门的了。& 冰魍也自诧异,以他的眼力见识,也无法分辨来者根脚。不由地心忖道:&此刻鬼哭山之内已然够乱,不能再放人进去搅局了。&朝着嬴玄鄙微微点头,二人意见相合,当下各施手段。一剑一爪,挟沛然之势夹攻而去。 来者尚在数里之外,忽然抬头遥见光华夺目,杀机凝然。登时惊得一声厉啸,强转方向,向着一侧遁去。一剑一爪来势更快,眨眼追上那厮,只听轰隆一声惊天巨响,整片虚空都被染成清透的一片。 嬴玄鄙望着疾坠而下的一个黑点,双眉不由得紧紧皱起,冰魍哈的一声,冷笑道:&境界不高,命倒挺硬。& 这便是断定来者没有身死了。嬴玄鄙闻言,双眉几乎快要纠结到一起去了,心底更加烦闷,当下挥剑向着冰魍便刺,冰魍猝不及防,仓皇后撤,虽未受伤,胸前衣襟却被会割了一条口子。 &你干什么!& 嬴玄鄙切齿道:&老子不爽,再来打过!& 冰魍闻言气结,破口大骂几句,便被罩进漫天清光剑影之中。二人又自战作一团。 数十里外一处荒丘之中,姜未明气息奄奄地自满是冰茬的深坑里挣扎出来,一身华美战甲已然片片崩碎,破损处正汨汨地渗着鲜血。他咬牙忍痛坐起身来,一张颇有腔调的脸庞,竟然凝了一层厚厚的寒霜。双瞳内的狱火熄灭了一朵,另一朵也暗淡已极。 姜未明不停地打着哆嗦,忽然口齿间涌上一股甜腥,呸的一声,吐出一口带血浓痰,心中更是愤懑不堪。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引来两大强者的合力一击。山承泽混过去倒也罢了,那头可恶的猪妖何德何能,也能幸免? 先前只顾追击山承泽,连此间是什么所在都没看清。此时抬起头来,一眼望见远方的鬼哭山,不由得一阵惊愕。 &竟然是鬼哭山,竟然是鬼哭山此人进鬼哭山做什么?& 忽然心头一动,想起了族内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一桩秘辛来。 !章节内容结束 第四十五章 秘辛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数十年前,落神氏当代大祭司外出游历,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件异宝。之所以称之为异宝,是因为就连他也不知道此物有何用途。带回族里之后,又经长老团争相传看,人人大摇其头。甚至送到素有人道之宗美誉的黄道神宫,请见识广博冠绝人族的祭酒们研看,也是不得其要。 嗣后,那件异宝便被扔进落神峰的宝库里,自此无人问津。乌飞兔走,光阴荏苒,一晃数十年过去。直到有一天,姜族当代族长亲自将其取出,用衣袖拭去经年的尘封。 这些事,只要是有心人,都曾听闻一二。之后发生的事,则成为了数百年来姜族乃至整个人族的一大禁忌。 穿越亿万里妖国,可以到达苍天的尽头,一处唤作天之涯的地方。彼方临近无尽海,冥冥然不知其宽广。海上有浮陆,名唤海之角,乃是世间一切羽族之圣庭所在。据传说,海之角遍生苍梧,有凤凰居于此。 羽族自古以来便是天空的主宰,它们演化自妖族,却又独立于妖庭。这些天生能够翱翔九天之上,俯视众生的生灵,有着自然而然的矜傲。正是因为这种矜傲,使得它们从不与世间任何种族来往沟通。万载以降,人妖之间鏖战不止,羽族却安居一隅,与世无争。 凤凰的传言由来已久,早在万载以前,妖族祖庭就有关于天涯海角凤凰居焉的记载。如果说人族妖族的诸王裔是无数载惨烈竞争的结果,那么羽族之主凤凰,则是天生的王者。羽族有着与其傲慢及其相符的固执,它们选择无条件地臣服于凤凰的统治,不止因为其强大,还因为其不可比拟的美貌。 按理说,妖庭帝氏以及诸王裔都是贪婪残忍之辈,断然不可能放任世间有如此净土超然在外。然而事实却是,海之角不仅好端端地存在着,妖庭内部更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与羽族交恶。这其间的道理,着实引人深思。 十余年前,人族诸王之间突然生出一阵骚动,有关凤凰即将覆灭人族的传闻甚嚣尘上。之后,有史以来从未离开天之涯的凤凰竟然离奇北上,一股脑横穿妖国,矛头直指断界山脉。这立刻在人族高层引发了一场大动荡。 嗣后发生的事,端的是云波诡谲而又错综复杂。断界山脉诸要塞没有发现凤凰的踪迹,所有的防御措施都成了摆设。坐镇要塞的强者们刚要北上之际,黄道神宫忽然传来命令,让大家严阵以待。强者们得令之后翘首以待,之后南疆群山之中爆发惊天动地的大战,人族数以百计的强者陨落其间,诸王裔都遭受重创。这场大战持续旬月之久,一直从人族领打到了荒野之上。十余年前那场规模空前的兽潮,就是受到了此战的波及。大战末期,奉命坚守在断界山脉的强者们终于迎来了前所未遇的敌人。 铺天盖地的羽兽,向着诸要塞发起舍生忘死的冲击。人族从来没有过与海之角交锋的经历,彼时都震惊于它们的强大。这些羽兽厮杀起来悍不畏死,修为强大者纵横虚空之中不停地收割人命,寻常羽兽则以血肉之躯撼击高墙坚壁,竟然将这些经过无数阵法加固的城墙撞塌数处。彼时要塞内的人族强者们,悉数龟缩在要塞之内防御,没有一人敢于升空与之交战。 极短的时间内,所有面南的要塞都纷纷告急,人族高层尽皆惶惶不可终日,其情其景,与妖族全面进犯相较也不遑多让。就在几大要塞即将陷落之际,势头正盛的羽族忽然撤军,扔下堆积如山的尸骸仓皇南归。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鬼哭山出现在了洛水之滨。之后,妖庭内部传出较为可靠的消息,海之角爆发内乱。 几乎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了一件事,凤凰陨落了。 姜未明想到此处,不由得望向近在咫尺的鬼哭山。这座孤山,在寻常世人眼里是象征着灾病与死亡的梦魇之山。而在他这种有着强大传承的修士眼里,则只是一位绝世强者的荒冢。 姜未明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是因为他向来受到族里一位大人物的器重,那位大人物便是当年围杀凤凰的主力之一。此番一路南来,也是受了那人指派,前来取一件至为珍贵的宝物。 传说中的图腾! 姜未明双目陡然一亮,奄奄一息的狱火竟然腾的一声,迸发出勃勃生机来。这狱火便是他引以为傲的图腾,名唤重明狱火,不仅攻守兼备,而且还可寄托性命,日夜修持,裨益良多。 至于传说中的图腾,姜未明暗暗摇头,那只会是传说。 熔岩之海,高丘之上,那枚异卵吞噬了一切之后,将所有的光芒都收束到了丈尺之内,形成一道莹莹光幕,无数晦涩细小的纹络循着玄奥的轨迹徐徐运行,望之璀璨如星海。而卵壳却变得黝黑如墨,一道道神光隐隐流淌其间,使人目眩神驰。 慕青璇深吸一口气,强抑住胸腹内躁动的气息,缓缓步入光幕之中。当她将素手轻轻贴在莹润光滑的卵壳之上时,一道亘古的意志猛地撞入她的脑海。 &吾之性命,受之灵冥。应劫而降,以为凰景。自名鬼车,统摄诸幽& 一股沛莫能御的吸力自手心传来,少女脸色一白,险些抽回手来。那意志急切地吼道:&放松!你越抵抗,越要承受莫大的苦痛!& 慕青璇闻言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缓缓放松了始终紧绷的精神防线。吸力陡然增大,仿若泄洪一般。那意志快慰地呻吟一声,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真是美妙的滋味!天地间怎会有如此契合的灵萃?小家伙,真想将你整个吞下肚去!& 慕青璇只来得及翻了个白眼,便两眼一黑,就此晕厥了过去。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此时熔岩之海却早已紊乱不堪,不再随着太阴星的规律涨落潮汐。随着恢宏的意志渐渐沉寂,高丘也缓缓沉没于岩浆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山承泽出现在熔岩之海上空,入目尽是灼热的炎流,一股绝望之气涌上心头。这些时日里的奔波寻觅,已使得这个男人几近心力交瘁之境。以往一头发丝虽然尽数雪白,却犹有几分亮丽光泽,此时再看,却已显出一丝枯槁来。他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背后双翅倏地一振,开始贴着一望无垠的熔岩之海一寸寸地搜索。海上岩浪越来越猛烈,山承泽不知其中就里,却也明白不可能是狂风吹卷导致的。 远处传来一声惨烈之极的嘶嚎,只见一头猪妖歪歪斜斜地飞在熔岩之海上空,一个浪头打来,尽管已全力躲避,也被燎去了大片的皮肤。 话说这猪妖如何与山承泽凑到了一起,却要从十数日之前说起。 那日山承泽使计赚了姜未明,着即仗着背生双翅飞越洛水。没过几天,便被恢复过来的姜未明追及,二人且走且战,打得天昏地暗。山承泽毕竟境界稍低,又担负着极大的消耗,一交手便落在了下风。幸而姜未明到底心里存着忌惮,不敢太过逼迫,山承泽才勉力支撑下来。二人向着南岸一路游斗,诸般凶险自不待言。 行至河心之时,姜未明连日来的纠缠不休终于显出了成效来,山承泽渐近强弩之末,连维持双翼驭空飞行都变得极为勉强。恰在这时,浩浩荡荡的水面之上,忽然出现一个黑点来,却是什么东西正在泅渡洛水。 在丰水期泅渡洛水,世上恐怕鲜少又如此疯狂得举动,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生起了荒谬之感。山承泽眼力极佳,一眼觑破了那东西的真身,心底里登时翻滚起惊涛骇浪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再不犹豫,虚晃一招逼得姜未明暂避,自己则趁机直直坠入水中。那黑点正是猪妖,此时正吭哧吭哧地逐浪分波,一副悠然自得与世无争姿态,须知世间向无飞来之福,唯有天降之祸,猝不及防之下,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力自背部传来,摁着它朝水底潜去。 那猪妖逞凶日久,今日终于遭了劫难。任凭它死力挣扎,都无法逃脱山承泽的钳制。姜未明反应了过来,也紧随着潜入水中。岂料山承泽坐着猪妖,竟是越潜越深。当时便傻了眼,气急败坏之下,连连催射数道真元流火。流火穿透水层之后,威力大减不提。那山承泽屈身猪妖之下躲避,流火悉数射在猪妖背上。猪妖吃痛之下,咕嘟咕嘟激起数亩气泡,经许久才散去。视力一复,姜未明凝眉看去,不由得目眦欲裂,几欲暴走。 只见那猪妖仍旧好端端地潜在水底,只脊背上燎出一大片焦皮来。耳畔响起山承泽轻松写意的传音。 &阁下这一手烤乳猪好生高明,在下佩服!&!章节内容结束 第四十六章 解禁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山承泽一付心神全然寄托在少羽身上,虽则惊异于这猪妖的皮实耐打,却也没有功夫深究。那猪妖挣扎了几个时辰,便认了命,任由山承泽驱策。不仅如此,它仿佛通晓利害,情知此刻正是性命攸关之时,竟渐渐主动配合起来。山承泽心细如发,不由心中微生异样,暗忖此獠好生智慧。 此后山承泽便凭着这面肉盾,与姜未明一路耗到了洛阴古渡。 那猪妖一进入熔岩之海,便与山承泽分作两路,一边小心翼翼地驭空飞行,一边仰着鼻头不住地嗅探着。它的飞行方式远观之下堪称粗劣,只凭借四蹄不住地在虚空中划拉着,姿态丑陋之极。但若抵近仔细查看,便会发现其四蹄皆被一股晦涩难明的云气包裹着,这些云气呈暗玄之色,细观之下,内中化育不止,好似别有玄机。 羽族之外的生灵,除非有特殊天赋,否则都需修炼至小元境才能勉强御气升空,即便如此,也无法持久飞行,向来只是用来辅助身法,丰富对战技巧。可是这头黑猪,以区区小元初境,却能长时间御气排空,这样的情形着实令人咋舌。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天赋异禀了。 因为种种因由,山承泽心底对这头猪妖有着隐隐的忌惮。早在群峰之末,他便自族人口中得知了此兽的一些消息,知道它一直在追杀少羽。可是直到在洛水之中碰巧遇到,震惊之余,这才忍不住细细深思起来。 是什么缘故,使得这样一头奇特的妖兽对少羽穷追不舍,竟然到了不惜铤而走险的地步?这个问题始终在山承泽心里盘亘不去。 从外界看,鬼哭山即使体量雄伟,也有穷尽之时。然而内部的熔岩之海,却好似无边无际一般。山承泽贴着岩浆平面飞了数个时辰,没有任何发现,也没有看到熔岩之海的尽头。放眼望去,最遥远的边际也是满目尽赤,其上是幽深莫测的无尽虚空。 倦意逐渐涌上,山承泽心意微微波动,身形便不由得坠落下去。他心里打了个突,猛地清醒过来,急提一口真元稳住身形,即便如此,身后的双翼也显得黯淡了许多。一抹阴翳逐渐笼罩上来,山承泽一双浓眉忍不住紧紧皱起。 &寄身天地之中,暗藏乾坤于内,端的是好手段!看起来像是齐物境衍生的归元界域,却又不免强出太多,莫非& 他心内忽然波澜横生,却又忍不住连连摇头。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熔岩之海以微不可察的幅度缓缓下降,高丘逐渐浮出海面,异卵平稳地待在原地,散发着渐趋圆满的融光。 一记极细微的响动忽然传来,一刹那间,整个熔岩之海都仿佛暂停了震荡。躺倒在一侧的慕青璇猝然惊坐而起,一张清冷的脸庞泛着诡异的金紫之色。她一脸茫然地四下张望着,找寻着那个令她灵魂为之惊悸的声音。 又一记轻声传来,慕青璇只觉一柄力可开天的重锤擂在心口,连忙捂住起伏不定的胸脯。她扭头看向那枚卵,只见星空一般的卵壳那完美的弧度之上,一条细小的裂纹迅速蔓延开来。 喀喇脆响渐渐疾如骤雨,星空应声四分五裂。熔岩之海开始前所未有地躁动起来,高高掀起的巨浪,几乎都要触碰到无尽深远的虚空。一道苍白色的闪电划过,慕青璇终于抵受不住,仰天喷出一口闪烁着晶莹星点的鲜血。这些血还未落地,便被一道寒气追上,尽数冻成粉尘。 &哼!&一声稍显稚嫩的轻哼自虚空深处传来,慕青璇却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般炸了起来,剔透的瞳孔极速缩成针眼大小,满头青丝无风自动。她猛地一跃而起,向着高丘之外电射而去。 一声清脆悦耳的笑声传来,虚空陡然为之一凝,慕青璇刚刚遁至高丘边缘,便被禁锢在半空中,一动也不能动。一滴冷汗顺着少女晶莹的粉颊滑落,慌乱的情绪好似野草一般在心里肆意疯长。 一阵幽冷的风自身后拂过,少女脊上汗毛为之根根倒竖而起。她心底小鹿乱撞,&这该死的地方怎么会有如此蹊跷的冷风?& 接着便是诡异的死寂,慕青璇身不由己地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赤热海洋,不由得想起了昆墟玉境邈邈无疆的雪峰来。一个极冷,一个极热,除此之外,并无区别。最重要的是,连面对之时,心底里情不自禁的战栗都如出一辙。 &小家伙,你跑什么?&一个糯糯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 慕青璇娇躯陡然一僵,声音颤抖地说道:&我不知道,身体里有个声音叫我快跑& 身后响起呵呵轻笑,一条苍白而稚嫩的小手缓缓攀上少女玉颈,好似一条诡异的游蛇。慕青璇自认不会惧怕世间任何一种蛇,只是此刻却僵硬了半边身子。 &你的直觉是对的。&背后的声音悠悠地赞同道,&但是实力却差得太多。& 一声轻叹过后,虚空随之解冻,慕青璇只觉脚下一空,直直地跌落在地,不料双足一软,登时一屁股坐倒下去。就这么几个呼吸的功夫,便让她几近虚脱之境。然而心中慌乱更加剧烈,少女顾不得恢复气力,挣扎着起身向后看去。只一眼,便看得呆了。 只见一个好似琼玉雕琢而成的女童,正赤裸地坐在破碎的星空之中,她有着一头漆黑如墨的短发,周身皮肤呈苍白之色,却全无一丝病态,反而跃动着蓬勃的生机。仔细一看,女童浑身上下竟然只有黑白二色。她对慕青璇的目光全然不顾,一双肉乎乎的小手吃力之极地抓住一块星空碎片,送到嘴巴&喀嚓喀嚓&地啃噬起来。 慕青璇猛然自失神之中醒转过来,忙不迭低下螓首,口里无比恭谨地道:&恭贺鬼车帝君涅槃重生,从此天高地阔,全无禁忌!& 那女童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幽深如星海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睇了慕青璇一眼。慕青璇浑身一震,心底又涌起强烈之极的逃跑念头。女童轻蔑地撇了撇嘴唇,鼓着腮帮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天高地阔是真的,全无禁忌却是有些言不由衷。&她卯足了劲将口中之物咽下肚去,苍白的小脸险些挣出一丝血色来。 &总要清算了与你冰宫的账,我才能舒坦一二。& 听着这比玉境的严冬还冷厉的话语,慕青璇心里猛地一沉,足尖不由自主地紧蹬着地面。耳畔又传来女童的声音,透着一股茫然与颓唐。 &唉,竟然想不起来冰宫怎么得罪我了。这就是涅槃的坏处,好些至关重要的记忆都被封印了起来,只有以后慢慢回想了。& 慕青璇闻言,忍不住暗暗出了一口气,悄悄抬起头望向女童,却见女童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星空一般的瞳仁仿佛有着极大的魔力,骤然吸引住了她的心神。 女童脸上凝固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问道:&是不是很想逃走?& 慕青璇毫不犹豫地点着头。 &你很怕我?& 慕青璇点了一下头,然后愣了一息,又摇了摇头。 女童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鉴于她的稚嫩形象,看起来非常荒诞。她笑了足足半刻时间,才戛然而止,一双璀璨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慕青璇,赞道:&能够克制自己的本能,不得不说,你很有勇气。& 慕青璇埋头诺诺道:&谢帝君夸赞!&她悄悄地瞄了一眼女童,见其又全神贯注地捧着一块碎片猛啃,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帝君既已脱困,那咱们的交易是否& 女童闻言,娇小玲珑的身躯蓦然一僵,半片星空还塞在口齿间,好似凝固一般。慕青璇心里又打了个突,刚刚有所缓解的慌乱情绪又如潮水一般涨了上来。女童呆愣了半晌,忽然扭头问道:&冰宫这么急切地想要阳燧干嘛?还有这破镜子到底有什么用?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说到最后,她忍不住挠着脑门,小脸上一副苦思冥想神色。 慕青璇盈盈一拜,道:&此物具体有何用处,冰主大人也未与小女子细说。只让小女子与帝君说,帝君拿着没用。& 女童微微撇嘴,悻悻道:&那老不死虽然喜欢暗地里搞些鬼,不过倒也不敢明着欺瞒于我,他说没用,那就自然是没用的。&也不见她做何动作,不远处的熔岩之中咕咚一声,那古怪的铜镜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滴溜溜地打着转。 &拿去吧。为这破玩意儿违背我的公平之义,殊不值得。& 女童藕臂遥指慕青璇,那铜镜着即呜呜破空射向少女。少女素手一抄,便将其拿在手里,一双明媚的大眼不由得弯成了月牙。 &多谢帝君!& 女童百无聊赖地啃着碎片,眼珠忽然一转,扭头问道:&咱们再做个交易如何?& 慕青璇婉拒道:&冰主大人除此之外,并无他求。& 女童摇头,小手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慕青璇,道:&不关他的事,就你和我交易。& 慕青璇闻言一愣,愕然道:&不知帝君想要作何交易?& 女童灿然一笑,露出十分无邪之色,&很简单,我给你看我的本体,你也给我看看!& 慕青璇沉吟半晌,道:&能有机会一睹帝君真容,那是小女子的荣幸。奈何小女子却无法付出相称的赌注。& 女童脑袋一歪,奇道:&这是为何?& 慕青璇道:&冰主大人说,小女子先天之时遭了重创,不仅命数紊乱,而且几乎没可能现出本体来。&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女童的神情。 女童小脸上浮现不悦之色,看起来煞是可爱,她努着嘴道:&既是如此,那便就此作罢吧。& 慕青璇神色一松,盈盈道:&谢帝君体谅。& 话音未落,女童忽然长身而起,向着某个方向凝眸眺望,瞳仁内的星海顿时变得无比深远。地上剩余的零星碎片悄然悬浮而起,汇成一条绮丽的轻纱裹在女童身上,看起来好似将星空穿在身上。她的声音依然稚嫩,却透出一股亘古而苍凉的意味。 &这气息是& &远祖?& !章节内容结束 第四十七章 接战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便在这时,一声嘹亮之极的清喝排空而至。 “妖孽,交出吾儿少羽来!” 慕青璇耳听得这声喝斥,忍不住微微失神。眼前忽然一花,只见女童步履蹒跚地踏出一步,紧接着消失在虚空中。 少女错愕不已,有些不明就里。心中警兆忽生,随之一股恶风起于颈后。慕青璇冷哼一声,斜跨一步,轻而易举地避开这凌厉的一击。只见一根黑漆漆的尖利长棍呼啸着扎进面前的岩石中,势头太急,尾部兀自嗡嗡地发着颤。 少女一愣,飞矛?投枪?这是什么暗器?来不及细想,她又双足连点,向着一侧闪出十余丈,只听得身后夺夺连响,又是数根尖利长棍袭至。慕青璇猛地一蹬地,高高跃入半空,身躯如燕折返,一眼便觑见数十丈外,一头小山般浑身黝黑的古怪独目妖兽,正杀气腾腾地望着她。 &哼!&被这么个丑陋的怪物偷袭得如此狼狈,着实令慕青璇心中恼怒不已。气盛之下,便要提真元施展法术,岂料一阵空乏感猝然涌上,差点令她为之窒息。少女心中暗骂:&可恶,竟然虚弱至此。& 那妖兽许是看穿了她的虚实,当下发足狂奔,裹挟风雷之势冲撞而来。慕青璇体内真元匮乏,驭空之力也受到影响,才刚翩然落地,一堵城墙便迎头轰然倒下。 滚滚烟尘深处,一声清叱直冲云霄,随之传出一记令人胸中淤塞的闷响,那小山般的妖兽怪叫着倒飞而起,轰隆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烟尘散去,现出少女倩影来,只见她弓步沉腰,好一副力拔山兮之架势。她冷眼望着不断挣扎的妖兽,那厮因为过于笨重,一时间竟然爬不起来。待看清了原来是一头向以蠢笨闻名的猪妖时,即便淡然如她,也不由得升起一股啼笑皆非之感。 &小女子即便赤手空拳,也非是你这等腌臜畜类所能侮慢的。&慕青璇寒声说道,她清楚地知道,似这等修行有成的妖兽,其实都有着不俗的智力,不用担心对牛弹琴。 那猪妖忽然沉寂了下来,慕青璇双眉微皱,足下不着痕迹地向前靠拢,待抵近十丈左右时,那猪妖突然一弹身,从地上一蹦而起,硕大的头颅猛地一甩,尖利的破空声响起,数道寒芒自其颈后疾射而出。 &原来是这厮的鬃毛!&慕青璇心下了然,脚下却是不慢,身形如电连闪,将鬃矛一一避过,面前忽然刮来一阵腥风,慕青璇只觉头顶一暗,好似一个巨大的口袋罩了下来。她急忙高擎双臂,堪堪托住猪妖两颚。血盆大口抬头可见,黑洞洞的嗓子眼不住鼓出阵阵腥臭难忍的气息,少女屏息静气,强抑住腹内翻涌,向后紧绷的腿猛地一蹬地面,巨响声中,精巧的玉足竟然整个没入坚逾金铁的岩石之中。一股巨力顺着修长有力的大腿,自不盈一握的腰肢中转,瞬间传至双掌之上。那猪妖呜呜闷叫一声,竟被顶得连连后退。 少女吐气开声,以娇弱之躯力扛猪妖蛮体,竟然稳稳占据上风,这场面着实令人瞠目结舌。那猪妖被顶得后退数丈,独目之中凶芒闪烁不定,显然气怒已极。 慕青璇正要一鼓作气将其掀翻,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强烈之极的危险感觉,抬头只见猪妖喉咙深处出现一个漩涡,正有一股强劲的吸力生出。慕青璇大惊失色,眼前便是一黑。 猪妖啊呜一声,大口囫囵一吞,不仅将少女整个吞下,还啃去了一块坚硬的地皮。只见它腮帮高高鼓起,嘎嘣嘎嘣地咀嚼着,嘴角溢散出星星点点的晶尘。猪妖稍露满足神色的眼睛忽然凝固,白蒙蒙的霜花自口齿之间绽放而出,数息之间便蔓延到了全身。 数丈之外,慕青璇略显狼狈地现出身影来,看着被冻僵的猪妖,小脸上隐现惊讶之色。 &这猪妖其貌不扬,竟然身据湮灭神通!& 她缓缓靠上前来,欲近睹猪妖底细。熔岩之海深处忽然响起一声炸雷,汹涌的劲浪掀起高高的浪头,高丘竟也为之一荡。慕青璇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跌倒。那猪妖却不能幸免,咕噜噜滚落岩浆去了。 少女稳住身形,来不及去顾及猪妖。便见头顶虚空之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乍合即分,隔着数百丈遥遥对峙。那小巧的人影自然是鬼车,令慕青璇颇为诧异的,却是与之对峙的那人,背后生着一副流光溢彩的光翼,满头宕逸不羁的白发肆意飞扬,不是山承泽却是何人? 一道雷音炸起,山承泽怒喝道:&妖孽,我以秘法探知,吾儿分明进入此间,快说你将他怎样了?& 女童鬼车咯咯一笑,舔着嘴唇道:&自然是被我吃了,顺便告诉阁下,令郎滋味还不错!& 山承泽闻言,暗金色的双瞳陡然漫上一抹血色,他仰天悲啸一声,背后双翼一振,便消失在虚空之中。慕青璇一见之下,不禁双目微凝。出玄入虚,分明是齐物境的能耐。 轻笑声中,鬼车也踏出一步,消失在虚空中。慕青璇一动不动地仰头凝望着,头顶已然恢复平静,没有一点争斗的迹象,可是在少女清透的瞳仁深处,却逐渐映照出璀璨夺目的光彩来,虚空之上,金色与玄色光带交织纠缠,不时碰撞出令人心怖的虚空裂隙。 这便是强者的碰撞,少女看得如痴如醉,双目渐渐迷离。远处的熔岩之海中,猪妖浑身焦黑地自澎湃浪涛之间窜出,头也不回地踏浪而去。它四蹄上还结着厚厚的寒霜,却因此得以蹈火狂奔。 虚空深处不时传来男人深沉的怒吼与女童银铃般的笑声,不明底细的人,怎么也想不到正有两位强者在此激烈交锋。一声猛烈的碰撞之后,鬼车开口道:&这件图腾非是阁下所能驾驭的,你再这样强行驱使,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油尽灯枯!& 山承泽喉头滚出金石之音,显然悲怆已极,&吾儿已死,不斩了你,我又有何面目苟活!& 鬼车悠然道:&这是金玉之言,阁下若不听也罢。死在这件图腾之下的,不自量力者不知凡几。& 又是一声碰撞,熔岩之海好似来说将要倾覆一般,汹涌的浪头不住侵蚀着高丘。慕青璇孑立滚滚灼浪之中,浑然未觉。 虚空中又响起鬼车稚嫩的声音,这回却带着疑惑的语气,&那小子身具始末之血,阁下是他父亲却不知有何根脚,何不说来听听?& 山承泽怒哼一声,喝道:&我有什么根脚?只是杀你之人!& 鬼车话语转厉,寒声道:&你不说我便不知么?这件图腾归落神氏姜族所有,向来只有姜族嫡血才能拓印。而且当年那笔账,你姜族出力最巨!无论如何,阁下今日都难逃一死!& &那还废话什么,且看今日鹿死谁手吧!& 喀喇喇,数道金玄二色的闪电撕裂虚空,整个空间都开始动荡起来。慕青璇猛然回过神来,眼底残存意犹未尽之意。她望了望四周,登时心中一跳。 &这天地要塌了,此地不宜久留!&心念甫定,当下毫不犹豫纵身而起,一下子扶摇直上,贴着熔岩之海驭空而去。这时候,她可不敢飞得太高,以免被卷进两位强者的生死之战中。适才观战片刻,却是可遇不可求的修行体会,不仅于道途有所得,便连耗磬的真元也悄然恢复了些许。 进入此间之时,一路上雄奇壮丽景致令人惊叹。此时依原路出去,却只见满目疮痍,处处崩塌,仿如世界末日。少女心中隐隐一动,生出一丝明悟来。 &生之极尽即为死,死之极尽即是生,这难道就是涅槃的奥义?& 慕青璇一路遐思不已,不知不觉间便出了火山口。即使有所失神,她也能感觉到这条路比来时短了许多。 一道白光闪过,冰魍赶上前来,一丝不苟地见礼道:&老奴见过殿下,不知殿下可曾得手?& 慕青璇微微点头,一双妙目却忍不住四下顾盼。 &那嬴族司渡呢?& 冰魍嘿嘿一笑道:&那后生拿捏不了老奴,撵一头猪妖撒气去了。& 慕青璇一愣,讶然道:&那猪妖竟然还活着?& 冰魍语气有些古怪,点头道:&还活着,说来也怪,那厮适才满身通红地冲出山口,嬴玄鄙上前拦截,它朝着嬴玄鄙喷出一道寒气,将其封冻数息扬长而去。这寒气,倒与殿下如出一辙。& 慕青璇双目连闪,道:&其实也不奇怪,这头猪妖身具湮灭血脉,说不得便能吞噬我的真元。& 冰魍也为之惊异不已,赞道:&想不到还是一头洪荒异种,倒是有趣之极,希望不要被嬴玄鄙那后生斩了才好。& 说时只见鬼哭山山口浓烟大作,隐隐有闷雷之声传来。冰魍道:&那一位涅槃重生,鬼哭山也要塌了,这世间就此多事起来咱们这就走吧?& 慕青璇回望着摇摇欲坠的鬼哭山,忍不住问道:&听说当年为了围杀鬼车,冰主大人出力颇巨。却不知为何现在又要助其重生脱困?& 冰魍略略沉吟,道:&陛下所谋,非老奴浅末智虑所能揣度。殿下如欲知晓,不如直接去问陛下。陛下素来极宠殿下,想来不会隐瞒。& 慕青璇面色微愠,显然对这近乎敷衍的答复大为不满,她拍了拍腰际,其间梆梆作响,&是为了这个么?来时大人多次嘱咐,无论如何都要夺下此物。它是一面镜子么,可是好生奇怪,为什么是凹陷的?叫什么来着,似乎叫什么阳燧& 冰魍埋头驭气疾走,听着少女连珠炮也似的问题,只是连连摇头道:&老奴不知,老奴不知& !章节内容结束 第四十八章 际遇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洛水之滨,一艘画舫骤然止住去势。船头侍立数员骑士,两名娉婷少女被簇拥在当中。田红雨遥遥望着逐渐崩塌的鬼哭山,眼底闪过一丝遗憾,随即便恢复淡然自若神情,向着立于一侧的卢熙甲歉然道:&难为卢骑长陪我白走这一遭了。& 卢熙甲洒然一笑,道:&若非红雨大人,在下哪能有幸一睹大名鼎鼎的鬼哭山崩塌,大人休说什么难为不难为的。& 田红雨双目湛然,道:&此间定然发生了惊变,只可惜我等不能因缘际会。& 卢熙甲却不以为然,哈哈一笑,道:&公子常说,得失自有条理,凡人焉能妄度。& 田红雨嫣然一笑,&恨水师兄倒是豁达之至。& 卢熙甲抱拳呵呵直笑,若是夸他,倒须勉力谦让。但若是夸他家公子,却又显得那么的理所当然。 画舫所在之处,乃是洛水的一条支流,水流向来舒缓。画舫缓缓回航,一转眼间便可悄无声息地滑出十余丈,只见两岸景物飞退,使人目不暇接。 一声轰然巨响自身后传来,平静的水面忽然升起一道疾浪,好似一条横江锁链迅速接近。轰然倒塌的鬼哭山,已然影响到了附近的几条水系。卢熙甲沉声喝道:&潮头势急,大家站稳了!& 骑士们默不作声地暗暗运功,双足好似生根一般扎在船板之上。眼见男人们都严阵以待,绿柳捂着嘴扑哧一笑,自腰际摸出定风波来,在卢熙甲面前得意地一晃。 卢熙甲面色和煦,笑着请道:&有劳姑娘了!& 绿柳见他如此知礼,不由得眉目带笑,喜滋滋地去操船去了。一道光幕凭空出现,将船身裹了个严严实实。第一个浪头顷刻打至,在船尾掀起数丈高的水墙,水流顺着光幕哗哗留下,映着阳光,呈现出七彩色泽。画舫便似装在一个瑰丽的气泡中,任凭浪涛澎湃,我自岿然不动。 骑士们都有些好奇地仰头张望着,不时发出啧啧惊叹之声。卢熙甲眼底有着毫不掩饰的艳羡,赞道:&不愧是飞陆之舟,果然名不虚传!& 田红雨微微一笑,道:&卢骑长过奖了!& 此时浪头逐渐变小,绿柳得了空暇,听得卢熙甲夸自家船好,便将脑袋凑过来,夸耀道:&我家主人的这艘船,岂是寻常飞陆之舟可比!别看它外形小巧,里面可大着哩& &绿柳!&田红雨轻叱打断她。 绿柳玉颈一缩,已知是自己失言,不由得暗暗吐了吐舌头。 卢熙甲一直呵呵笑着,正要说些什么岔开话题,便听得一名骑士惊呼道:&快看,水里有人!& 众人闻言一惊,皆凑至舷侧观望,果见清波荡漾之间,一个赤条条的人影在沉沉浮浮。 &好像是个女人,这白花花的屁股,这小巧的腰肢&一名骑士忍不住说道。 卢熙甲闷咳一声,望向田红雨,田红雨道:&捞起来吧,看看有没有救!& 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那名骑士已然纵身一跃跳入水中,即便身着重甲,也自轻捷如鱼。三两下游到地头,便听得他遥遥喊道:&是个男的!&话语中颇有憾然之意。 不多时,骑士便扯着溺水者游了回来,众人合力将其拉了上去,溺水者湿漉漉,软塌塌地躺在船板之上,绿柳忍不住啊呀惊叫一声,却是看清了溺水者的独臂。 众人微微皱眉,此人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光洁的皮肤在太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观其身量也自微嫌瘦弱,倒似一个年轻人。其人身侧没有左臂,只余一截断茬,现出粉嫩嫩的颜色,显然乃是新近长合。众人一眼觑见胯中之物,绿柳又忍不住扑哧一笑,微红着脸避过身去。 田红雨却是不为所动,双目古井无波,道:&且看一看,还有没有气?& 一名骑士自告奋勇贴上去查看,不多时,站起身来摇头道:&没救了,死透了!& 卢熙甲双眉微皱,看向田红雨道:&既是如此,还是将其扔回水里吧,免得污了红雨大人宝船。& 田红雨若有所思,并不搭话,忽然走上前来,用纤纤玉指捏起溺水者的腕脖来。众人见她双目微翕,皆不由地屏住房呼息。良久,田红雨才睁开双目,话语中带着一丝兴奋,&还没死,找件衣服与他穿上!& 众人都是一惊,先前查看的骑士有些不敢相信,又扑上去探鼻息,听心跳,捏脉搏,甚至度入真气探测,却越发地迷糊起来。不过红雨大人发了话,也没人敢质疑。绿柳自船舱内捧出一件青色轻纱来,递与下水救人的那名骑士,糯糯地道:&你去与他裹上。& 那骑士见她低眉顺目,两腮飞红,不由心中一动,取了轻纱魂不守舍地去了。 画舫航速激增,劈波斩浪而去。 荒野之西,尽管贫瘠依旧,地平线上却逐渐出现层层叠叠的山峦,这些呈黄褐色,光秃秃的山丘迤逦西行,一眼望不到尽头。群山被落日的余晖一蒸,顿时展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韵律。 苍茫的穹宇之中,几点鹰隼高飞云端,巡狩着这片原始的疆域。茫茫原野上,一队行旅拉成长线向着日落之处缓缓行去。 队伍头尾皆有一名蜥人警惕地扫视四周,靠前一点,四个蜥人合力抬着一架滑竿,一名老蜥人一脸暇适地斜倚其上,将整个躯干都沐浴在金灿灿的光幕之中。对于蜥人来说,太阳是力量的源泉,这一天里最后的日头,不啻于奢侈的享受。 滑竿之后,另有两个蜥人抬着一根晃悠悠的白木杆,木杆中部吊着一个人,被麻绳重重裹住,只露出一颗又青又肿的脑袋来,不是姬岁月又是何人?此时他脸部朝下,看着忽近忽远的砾石山地,只觉脑中一阵晕眩。 &兄台!兄台!&姬岁月连声呼唤着抬着木杆前端的高壮蜥人。 &嚷什么!&前面的蜥人没有回应,后面的蜥人倒不耐烦地喝骂起来。 姬岁月死力扭转脖子,看清了后面是一个较年轻的蜥人,当下笑盈盈地道:&这位弟台!可否将在下翻个面,看一看蓝天白云也好。& 闷响声中,蜥人抬起一脚踹在姬岁月小腹上,疼得他直抽冷气,再也顾不得什么蓝天白云。蜥人恶狠狠地道:&再啰嗦一句,小爷我活剥了你!& 姬岁月暗暗咬牙,只道如今人在屋檐下,却也不好再捋虎须。却说那日他被一众蜥人擒了,本道要被捉回石龙部落去。岂料老蜥人登高一望,便带着众人一路向西而来。蜥人原本有十余人众,也算声势不菲。不想路上遭遇游荡的外族,折了几人;途经险恶之地,又折几人;再经他两度尝试逃脱,斩杀几人。队伍越见萎缩,姬岁月的境遇也越来越差。 他忍痛少时,待腹中酸胀稍去,便又扯着嗓子嚎了起来,却是对着高卧滑竿之上的老蜥人。 &易老头!易老头& 听他接连喊了七八嗓,老蜥人才对着越见昏沉的夕阳长叹一口气,懒洋洋地扭过身来吼道:&嚷什么?& 姬岁月心中不由腹诽,&不愧是你的子子孙孙,连口气都一模一样&口里却道:&你不会是真想将我献给那劳什子圣女吧?& 易螈不耐地掏了掏耳朵,这个问题姬岁月一路上问了没有一千遍,也有七八百了,&你看老头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姬岁月撇了撇嘴,道:&你玩真的我敢保证,就算你将我献给那个什么圣女,她也不会喜欢上我的!我也早就向伟大的盘神发过誓,一定会保持情感的纯粹。总而言之,强扭的瓜不甜,易老头你可别乱牵红线啊!& 老蜥人厉声叱道:&不要玷污盘神!&他扭过头来,轻蔑之极地睨了姬岁月一眼,&谁说要把你这肮脏卑鄙的人族小骗子,献给圣女当男人了?& 姬岁月讶然道:&难道不是么?你这不辞千里地将我捆到这儿,不会就是为了散散心吧?& 易螈哼了一声,道:&好教你这无耻之徒知晓,尊崇无上的乌蛮圣女喜好美食,曾立誓要尝遍世间任何一种生灵。但有乌蛮部族进献珍馐,能博得她老人家欢心,所得赍赏无不丰厚到令人发狂。老头我观你细皮嫩肉的,想必口味也自极佳。便想着自己忍着不吃,也要千里迢迢献给圣女。& 他喘了口气,又道:&老头我不仅慧眼如炬,更有运势如虹。偏偏能遇到你这厨艺上佳的人族,我私下揣测,圣女一定会喜欢能够把自己炮制成美食的美食!老头我的荣华富贵,就全赖在你这一身皮肉上了。小姬啊,你我相识一场,千万不要令我失望!& 姬岁月听得两眼翻白,只觉胸中郁闷之气越积越厚,好似要将胸膛炸开。他怏怏地默然不语,侧头望着越发见暗的南天,不由得心生一丝想念来,&也不知少羽怎么样了可还活在人世。& 他越想心中越慌,竟隐隐生出一股惶然来,忍不住又问易螈道:&易老头,你说少羽的断臂长出来没?& &唔,小骗子你说什么?&老蜥人问道。 姬岁月又重复了一遍,易螈傲然道:&我石龙人的伤体再愈大法何其高妙,区区小患,早已好得狠了。&他嗤笑一声,讥讽道:&你这小子如今自身难保,却还有闲心管他人死活,倒是生了一副热心肠。& 他顿了一顿,才猥琐地呻吟道:&热心肠好哇,吃起来口感更佳!老头我此番不发达,盘神都要看不过去了!&!章节内容结束 第四十九章 苏醒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洛水之上,一艘晶莹剔透的艨艟巨舟在浪涛中起伏不定。这艘船长可逾二十丈,高胜重楼,周身清光湛然恍如玄冰雕就,纤毫之处亦是美轮美奂,望之不似凡尘俗物。 两道人影迎着万顷水波,伫立在高高耸起的船头。冰魍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恭谨姿态,他稍稍落后慕青璇一个身位,很好地掌握着远近的尺度。 洛水以其壮阔身姿,能将任何寻常的天象都变得惊心动魄。比如此时的斜阳,一望无垠的粼粼波涛,皆呈现出金黄色泽。纵目远眺极西的水域,一轮巨大的红日半浮半沉于浪涛之间,水天相接之处,分不清哪里是红霞,哪里是倒影。 慕青璇有些醺醺然地欣赏着这一切,尽管在昆墟主峰,万丈玉境之上,能够看到更为壮丽的景致,但这迥异于冰雪世界的情致,依然令她为之沉醉。每当观览胜境之时,少女心底都有一丝隐隐的雀跃。她眉飞色舞地向冰魍道:&真好看,昆墟要是也有这样一条大河就好了!& 冰魍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道:&殿下所言极是!不过于老奴而言,还是昆墟更加喜人。& 慕青璇略略一愕,随之释然,道:&我差点忘了你的根脚& 一道幽光忽然从天而降,仿佛世间第一抹星光。女童自星光深处步出,似笑非笑地望着二人。二人同时见礼道:&见过帝君!& 鬼车略显不耐地摆了摆手,道:&少跟我来这些虚的,我来此非为其它&她藕臂向着慕青璇一摆,道:&我忘了昆墟怎么走,快与我指一条路!& 慕青璇听得这脆生生的话语,偏偏内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正要开口,冰魍施施然躬身一礼,道:&老奴冰魍,见过帝君。& 女童偏着脑袋,一双璀璨的大眼中闪过一道隐秘的光彩,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慕青璇这才发现,这位帝君的唇舌竟然都是黑色的。 &玄冰傀儡?有趣,有趣!&鬼车连声笑道,好似遇见了好玩的玩具一般。 冰魍有些不自然地扭了扭身躯,道:&帝君慧眼如炬!& 鬼车小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神情凝肃道:&你一个傀儡,有什么说道的?& 冰魍丝毫不以为意,语气不疾不徐,&帝君询问冰宫所在,无非是想讨还当年的那笔债。可是帝君新近重生,几乎所有记忆都被封存,一身实力也远远不比向时。如此贸贸然跑去昆墟,恐怕我家陛下,不会给帝君留半分情面。& 这话说得极是委婉,然而言下之意,就是奉劝鬼车不要自寻死路了。然而鬼车却并不恼怒,小脸上古井无波,一双眸子始终扑闪扑闪地望着冰魍,好似要在他身上瞧出一朵花儿来。 冰魍又道:&帝君若想理清当年之事,老奴倒知道一个地方,帝君若去了,保准大有收获。& 鬼车沉声问道:&什么地方?& 冰魍将脊背深深躬起,缓缓道:&姜族,落神峰。& 鬼车双瞳猛地一缩,满头黑发无风自动。慕青璇忽然感觉心底那莫名的慌乱之感又出现了。冰魍浑身袍服猎猎鼓荡,凸显出嶙峋的身架来,好似站在风口浪尖一般。幸而那磅礴气势来得快,去得也快,鬼车轻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跃出船头,消失在虚空之中。 慕青璇只觉浑身一轻,虚脱之感徐徐涌上。她瞥眼看见冰魍依然挺立如初,不由得心生一丝颓然。岂料冰魍竟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呵呵笑道:&殿下休恼,能在鬼车帝君面前保持站立者,整个天地间也没有多少。老奴之所以能视若等闲,却是因为本身根脚之故。& 慕青璇恍然,微微点头,回头望着汤汤洛水,又走起神来。冰魍见她失魂落魄,还待再言,便听少女啊的惊呼一声,不由为之错愕。 慕青璇手足无措地呆立着,看到冰魍投来询问的意思,才拍了拍空荡荡的腰际,涩声道:&镜子不见了!& 冰魍闻言一愣,少女跺脚急道:&该不会是鬼车偷了吧,没想到堂堂帝君也做得这般下作之事!& 冰魍摇头道:&不然!&忽然撩起宽大的袍袖,探出一只晶莹的股掌来,细长的手指纷飞捻动,良久,始轻舒一口长气,道:&鬼车帝君断然不会做出这等偷盗之事,此中另有缘由!& 慕青璇双目忽闪,急道:&可算出什么了?& 冰魍摇摇头,叹道:&此物关乎天机,恐怕只有陛下能测算。老奴无能,只能窥其皮毛。& 看着满脸迫切神色的慕青璇,他也不忍再卖关子,一手遥指南方,道:&洛阴古渡!& 慕青璇闻言不由一愣,心忖:&难道真是不慎遗失了么?& 数十里外一座沙洲之上,垂柳依依,水草丰茂。鬼车拨开拂在脸颊上的柔嫩枝条,两条浅浅的蛾眉不由得微微皱起。 &奇哉怪也,那破镜子到底有什么干系,竟使我心中不得安宁我分明是循着它的气息才找到此处,为何到了跟前,却什么也感应不到了?& 眼见那艨艟巨舟缓缓掉头,一副眉头皱得更紧。 洛阴古渡的坊市分布,于错落之间有着明显的规律。除了世代较为久远的本土居民的聚居地,便是来自人族领的强大部落所设的大大小小的行馆。这些行馆,不仅是大部落的南北落脚点,还是互相煊赫的门楣。它们皆按照各自在人族领的疆界划地而居。因为存着攀比的意思,诸部皆不遗余力地经营建筑,或追求占地之广阔,或追求营造之宏大,又或二者兼无者,也要挖空心思以奇巧博人眼球。这些争奇斗艳的行馆,成为了古老的渡口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涂山画馆乃是桃源部落的行馆,位居古渡东部坊市,这片区域还汇集着东夷的各大行馆。涂山画馆虽不得广阔与宏大之要,却极尽绸缪雅致之能事。穿过一条幽静的青石小巷,再转折数丛苍翠的竹篁,便可看见一条蜿蜒窈窕的溪流,溪流上跨简便木桥一座。踱过小桥,只见疏篱浅陌,安详静谧,两扇木扉微微相合。这木扉乍看之下貌似粗陋,好似破落小院的门户。但只须凝神细审,便可发见其中的微妙之处,葱葱绿苔,隽隽木纹,正是无一处不精巧,无一处不舒心。 叩开木扉,乃见一丛松软草坪,数点奇石散置其间,颇增谐趣。从爬满绿苔的青石汀步行去,过几丛随心花草,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平湖如镜,暗纳清光云影;水榭歌台,巧夺地奥天工。 平湖一侧有白堤,白堤之上,一个浅绯色的身影于垂柳之间穿飞来去。其人身姿轻捷,步法俊逸,手执一柄短茎细剑,运起阵阵寒芒穿梭于细密枝丛中,却不见片叶为之所伤。 这套剑法统共十余个式子,颇合简洁精要之奥。前后约莫半个时辰,那婀娜身姿来来回回舞了四五趟,又随心拆解了一些定式来练习,才缓缓收了身架,又凝定不动,将吸气还窍功夫做足。 绿裳卷动,绿柳拨开数丛翩然而至,待田红雨收功事毕,才轻手轻脚地上前与她拭去额前隐隐汗渍。 &主人这套分香剑术越发精妙了,几乎快要赶上大祭司的水平了呢!可惜这涂山画馆太过简陋,没有地方培植成片成片的桃林,不然主人便可纵剑分香,那才好看得紧!& 田红雨两颊微微潮红,显得明丽之极,她轻啐了一口,微嗔道:&你这丫头就会拍马逢迎,我适才练剑之时,分明没有注入一丝心意,剑式松散,形神俱无,也被你闭着两眼夸了个天花乱坠!& 绿柳神情微赧,急忙绕到田红雨身后为其捏肩捶背,口里兀自嘟哝道:&主人就是好看,小奴可不独指剑术啊,发髻都有些散了呢。& 田红雨微觉无奈,佯作叹气,任由她摆弄着自己一头情丝。绿柳忽然又是轻呼一声,田红雨微怒道:&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田红雨背对着没有看见她微微酡红的双腮,只听她道:&晨起时分卢骑长差人来,问主人何时可动身前去天柄要塞。& 田红雨眉峰微蹙,道:&再迁延些时日吧。& 绿柳又道:&倘若主人是为那个少年的伤势耽搁,其实大可不必,古渡这穷困之地,哪里寻得到合用的药石?若是到了天柄要塞,则大为不同,前线的药库中,还有什么灵丹妙药找不到!& 田红雨忽然扭过螓首,一双妙目直直盯着绿柳,直看得她一颗心越见慌乱。 &主人,小奴可有哪里说得不妥么?&绿柳细声道。 田红雨莫名道:&不是不妥,是太妥了点。我的奴婢绿柳,可说不出这些道道来。& 绿柳脸色微白,糯糯地道:&是么绿柳哪有那么笨。& 田红雨又剜了她一眼,便扭头大步走了。绿柳呆立原地,忍不住长出一口气,素手连连拍着起伏不定的胸膛。 &还不快去厢房看看,那人若是死了,看我不以族规治你!&遥遥地传来田红雨的轻斥。绿柳连忙收拾了心情,迈开步子小跑起来。 东夷人以东方为尊,画馆水榭东厢当仁不让地成为田红雨的居处。西厢便是此间客舍。绿柳慌慌张张地穿过檐廊,途中险些撞倒几个来往的仆从,径直到了西厢檐下,也不敲门,推开雕扃便步入其间。 &呼!&绿柳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这大热天的,哪来的冷气?& 绿柳微觉诧异,心道:&这西厢虽然相对背暗,却也不至于如此潮冷。& 屋内摆设有些陈旧,显然已有了一些年头,两张落寞几凳,绕着个小巧圆桌相对而放,桌面上有些斑驳痕迹。看起来好似两个无言的棋客,在对着一副无形的棋局长考。 舍此以外,便只墙角落着一尊矮榻,上面平躺着一个年轻男子。绿柳耸了耸微觉异样的鼻头,走到矮榻前低头看去,却见那男子身上盖的薄衾微微有些零乱,便蹲下身去将其捋顺。这一下便得近观,眼见他脸庞虽则苍白,轮廓线条却无不精致,清瘦之中显出几分刚毅,浓重的眉峰却又紧紧纠缠在一起,好似有千千心结一般。观其龄齿,也不过十七八上下,无论横看竖看,都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 绿柳心中不由一跳,继而又觉好笑,喃喃自语道:&绿柳啊绿柳,真是一颗心也浑无定系,随风摇摆么?& 她又凝眉望着榻上的男子,悠悠念道:&可惜了这副皮囊,却落了个断肢残体,又不知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为何溺在那荒芜水系之中& 说到断肢,少女微微一惊,这才想起来这儿的目的,当下轻轻撩起薄衾,定睛看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失声叫道! &这这这!见鬼了!& 一声沉闷的轻咳响起,绿柳吃了一吓,忙不迭扔下被角,慌乱之下,一跤坐倒在地,一双铜铃也似大眼睛死死盯着矮榻之上。 只见那男子猛地翻身坐起,连声咳嗽不止,双目微微翕着,好不容易挣开了一条缝,嘴里却胡言乱语起来。 &一只攘攘骷髅,不去追逐生前欲念,侍在我面前作甚?走开!走开!&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五十章 画馆风波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那男子挣扎着要下榻来,许是重伤未愈,四肢乏力得紧,双臂一下子没有撑住,滚下地来。绿柳犹自惊惶不已地盯着男子粉嫩嫩仿如初生的左臂,双目连眨之下,透着强烈的难以置信。 须知昨夜查房之时,这断臂还是老模样,这才几个时辰,竟然凭空长了一条出来。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两个就近的男性仆从听得西厢有动静,赶忙奔过来查看。 门扇大开,一道天光照射进来,那男子双目微眯,冲着后来的两个仆从傻傻一笑,&又是两个骷髅,咦骷髅也分三六九等?&他伸出手指,在三人之间来回比划,最后指着绿柳道:&还是这只好看,莹白如玉,神光自具& 绿柳只觉一颗脑袋乱哄哄的,全然没了主张,见到有人来了,才恢复了胆气,急声叫道:&快将他抬回榻上去!& 两个仆从欸了一声,一左一右去捉那男子,那男子见有人上前来,受了惊吓,全身朝着墙角瑟缩,口里兀自嘟囔道:&捉我作甚,我可与你们不是一路的!别的不说,我心里就没有什么必欲得之的想念& 绿柳听他胡言乱语,心中生出一丝急躁,连声叱道:&还不快按住他,不然惊动了大人,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两个仆从对视一眼,皆纵身一扑去拿他双臂。那男子挣扎惊叫不止,只听得呯呯两声,两个仆从应声飞出门外,哎哟痛呼之声此起彼伏。 绿柳看得两眼一直,门外又抢进四个魁伟汉子来,却是画馆的护卫到了,一下子将狭窄的小屋挤得满满当当。 &你们都上,钳住他四肢!& 四个汉子皆嚷着扑上前来,登时将矮榻压垮,又是几声闷响过后,四道人影簌簌跌出门外。自始至终,绿柳都没有看清楚那男子使了什么拳脚,竟然不到眨眼功夫便连退数敌。 绿柳惊怒交迸,忽然想起此间便只自己境界最高,却还傻傻地等着他人援手,真是糊涂之极。当下清叱一声,扬手射出两道无形气索去缚那男子,临了又怕真气冲撞之下伤了他,连声叫道:&你别乱动,乖乖待着就好!& 那男子眼见绿柳动作,双瞳一缩,双臂一撑地面,便翻身避过锁拿。绿柳见他好赖不听,登时气得银牙暗咬,咻咻咻咻连射数道气箭,却已非是拿人了事,而是下了重手,欲将其击倒再说。 那男子手脚并用,在逼狭的小屋内上蹿下跳,一时间西厢气箭纷飞,人影攒动,打得好不热闹。绿柳被他激起真火,当下火力全开,体内真气不要钱似的疾射而出。那男子身形蠢笨,姿态丑陋,却总能安然避过。如此数合,小屋内变作一片狼藉,桌椅板凳悉数碎裂,地板更无一处完好,便连青瓦屋顶,也被射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绿柳毕竟修为浅薄,耐不住这等消耗,当下便有些乏力,一不留神,就被那男子觑见空当窜出门去。 只听得门外啊的一声,那男子惊呼道:&竟有生人在此,这位姐姐快与我逃出这鬼地方。&继而乒乒乓乓交击之声传来,绿柳听得熟悉声响,急忙抢出门去,恰见那男子与一绯衣女子打作一团,不是田红雨是谁?那男子三两下化去田红雨的招式,捉了她的手臂便飞奔而去。 绿柳心底咯噔一声响,小巧的琼鼻便自一酸,&这下坏了!& 田红雨强按下澎湃心潮,看着拉着自己不住奔走的男子,心底生出一丝怪异之极的感触。那男子上身赤裸,从背后望去只见脊弓流畅,体态颀修,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这地方倒也奇怪,天空太阳,花草屋宇,看起来都好逼真!& &啊!前面有个湖,咱们快到那儿去,这下岩浆就没辙了!& 田红雨任由他拉着奔上河堤,那男子停下脚步,四目望着,头也不回地说道:&应该安全了,只是却该如何出去?& 他一眼望见篱墙,登时一喜,叫道:&翻过那道篱笆,兴许就出去了!&当下拉着少女又跑,一拉之下,却没拉动。再使上劲,依然纹丝不动。 &怎么了?姐姐你快与我逃啊,再不走那个大妖就追上来了!& 田红雨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什么大妖?& 男子急道:&就是&却不禁语塞,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大妖,情急之下,手忙脚乱地比划半天。 &火山?熔岩?骷髅?眼睛?&田红雨一一猜测道。男子频频点头,见她神情古怪,不由奇道:&怎么,姐姐你进来的时候没有见过这些么?& 田红雨微笑着摇摇头,微微用力挣开被他捉住的柔荑,走到堤岸边,蹲下身去自顾自划起水来,&我若告诉你,你此刻身在人世间,你信么?& 男子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地失神,&我信& 田红雨回过头来,一双明媚的眸子映着湖光,显得水波潋滟, &为什么这般笃信?& 男子傻傻一笑,道:&那鬼地方哪有姐姐这等天仙般的人物!& 田红雨露齿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摸着后脑勺,喃喃自问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 田红雨见他脸上露出苦思冥想之色,额头渐渐现出细密汗珠来,不由得眉峰微蹙。那男子想了半天,脸色忽赤忽白,望之使人心怖,突然双目一亮,雀跃叫道:&我叫少羽,烈山人氏!&说罢身子便自一偏,软软地跌下堤去。 田红雨一惊之下,忙抄手将其抱在怀里,定睛望去,却是昏过去了。少女心中没来由一慌,正待手足无措之际,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绿柳那急切的呼喊也夹杂其间。 晚间,古渡淅沥沥下起小雨来。一名姜族骑士冒雨来到涂山画馆外的小巷尽头,倚着斑驳的青砖矮墙静静等待。头顶的檐角不停地滴落水珠,打在骑士的盔甲上,嗒嗒作响。骑士凝神静听,那频率恰与心跳相仿,敲得人神驰意动。晶莹的水珠顺着脸上覆盖的恶兽面甲缓缓滑下。 画馆尽头,雨帘深处逐渐传来细碎的跫音,骑士身躯微动,将躯干立得笔直。一柄荷叶一般的油纸伞来到跟前,伞下俏生生立着一名绿意盎然的少女。 &你来啦?&骑士隔着面甲,声音有些嗡气。 绿柳扑哧一笑,埋下头去,待腮边红晕稍褪,才仰起头来凝视着骑士。 &干嘛不把面甲取下,长得太丑,怕见人么?& 骑士嘿嘿傻笑,道:&族中有令,小元境以下的修士不可轻易卸甲。这套盔甲可非比寻常,它不仅是值得信赖的护身之物,还是罕见的可以辅助修行的法器。& 绿柳小嘴一撇,转身便走,口里怨怪道;&不摘也罢,本姑娘不稀罕看。还拿什么族规说事,真当本姑娘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吗?& 刚踏出一步,一只手臂便被捉住,骑士微微用力,将绿柳拉到身前,绿柳惊呼一声,险些撞入他怀里。仰头看去,恰见一方坚毅的下颏,微微蓄着些胡茬。骑士眨了眨双眼,揶揄道:&怎么着,没见过这么俊的男人,看傻了?& 绿柳羞极,粉拳在他胸前槌了一记,不想打在胸甲上,梆梆作响,登时疼得龇牙不已。骑士一把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揉捏着。 &还疼么?& 绿柳微微摇头,心中有些窃喜,又有些荒诞之感。自己就算再柔弱,也是堂堂定寰修士,怎么可能受不了这点疼痛。只是这种被人呵护的感觉,着实令人耽沉其中。 二人厮磨一阵,绿柳面皮终究太薄,小脸通红地挣脱开去,骑士轻声一笑,也彬彬有礼地后退一步。二人相对而立,皆忍着心中翻涌的情潮。 &骑长大人差我来问,不知红雨大人何时可以动身?& 绿柳两眼一瞪,不悦道:&那盘子脸干嘛这么急,一天三请不觉得烦吗?& 骑士憋着笑,一双眼睛却已绽开了花。&盘子脸&便是绿柳私底里给卢熙甲取的绰号。&天柄要塞战事吃紧,我家公子戍守的关隘正是紧要处。即便如此,公子也临时抽调我等前来迎候红雨大人,足见公子一片赤忱。我等忝列公子阁下,自当虑其所虑,忧其所忧!& 绿柳听他说得这般郑重,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嘟囔道:&知道啦,你落神氏规矩是大,我等东夷小族寡民,自当无条件顺服!& 骑士被她抢白,却也不恼,满眼带着笑,绿柳也非是不明理的人,当下轻声道:&那个男子已经醒了,我想主人不日便可起行。&说时柳眉微蹙,悠悠道:&这古渡虽则落寞,却也不失为一个好所在,干嘛急着离开呢& 言下之意,却是耽于与骑士朝夕相处。骑士会意,和煦一笑,道:&此去断界山,迢迢万里,不知要消磨多少时日。更何况到了天柄要塞,恨水公子肯定是要延请红雨大人到关隘上去的,届时你我& 绿柳听得又羞又喜,直将螓首深深埋在鼓鼓的胸前,脸上的红霞一直飞到了耳廓之上。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五十一章 动身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洛水南北的荒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个整体。然而这其间又有着迥然的差异。最显而易见的区别,便体现在地理风貌之上。 出了古渡往南行,过得千里余,原本一望无际的原野,忽然变得沟壑横生。这些沟壑,较浅的一眼可以望到底,较深的,则被各色浓雾所遮掩,望之令人惊异不已。沟壑之间的山脊,也因为常年被这些彩色迷雾所浸染,呈现出相仿的斑驳色泽。 少羽斜倚在一辆篷车的围栏上,望着一丛丛变幻莫测的迷雾怔怔地出神。这篷车被一头健硕的青牛拉着,缓缓行驶在一条山脊上,不时被满布乱石的山路咯得上下颠簸。一个须发灰白的车夫驾驭着这辆篷车,他戴着一顶宽檐草帽,佝偻着脊背,一路上一言不发。往前十丈余,另一乘装饰华美,体量宽阔的辕车稳稳当当地行驶着,拉车的是两头奇异的高壮走兽,望之似马似鹿,头生双角,腹间隐现细鳞,少羽也不知其种属。骑士们一前一后护卫着两辆车驾。卢熙甲此番北来,统共带了十二名骑士,这是怒焰精骑中最小的作战编队。 此时距众人离开古渡已有三日光景。却说那日少羽因为情绪过激,虚弱的病体承受不住才又昏迷了过去,直到第二日傍晚才悠悠醒来。田红雨找来了古渡有名的医者,替少羽瞧过之后,只道气血两亏,须好生将养一些时日,除此以外,并无大碍。少羽怔怔地由他们摆布,懵懂好奇之余,一双眼睛却不住地往那绯红的身影上溜去。 相较之下,田红雨反而更为关心他的断臂是如何长成的。一经问起,少羽也有些稀里糊涂,只道这些天来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并不知晓其中究竟。医者看过之后,非常审慎地提及某些稀有种族具有的断肢再生之能。少羽闻言恍然,猛地想起了在眠丘部落的遭遇来。于是依着记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经历抖了出来,直将画馆中人听得连连称奇。 少羽待情绪稍稍平复,终于接受了已然脱离险境的现实。虽然他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忍不住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再三谢过田红雨的救命之恩后,少羽便提出北返之意。田红雨听得认真,自然知道他的一干底细,微微思忖之后,便道古渡已然封渡,司渡府上有令,一应船只皆不得离开泊湾。少羽闻之微觉气馁,田红雨察言观色,只道反正旬月之间也无法北上,何不索性随她南去断界山脉,正好一睹人族铁壁胜景。少羽颇觉意动,只是仍旧念家心切。田红雨便笑他大好男儿,不趁着年华正韶行走四方,却只顾着栖在家中作小女儿姿态。少羽被她一激,又有初脱险境,断肢重生之喜,便发了豪气,应下了南来之请。 卢熙甲待得知悉田红雨之意,也没有说什么,便在当地赁了一辆牛车来。置办如此周道,令田红雨也自感佩不已。众人不日起程,一路迤逦南行。 洛水之南的荒野颇不平靖,此间不止地形险恶,绝境丛生,还有更为狡残的乌蛮部族,以及小股越过断界山脉,意图袭扰人族要塞后方的妖兵。 人族在断界山脉维持了三座要塞,这些要塞常年驻守着大量的强者和无以计数的普通修士。要塞的日常消耗是一个天文数字,除了少数能够就地取用和因之于敌的物资,其余的用度皆须由北方的人族领供给。这些供给,没有哪一个部落能够独立承担,只有联合五疆之力才可胜任。 为了保证供给,人族耗时千载,在荒野上生生打通了数条驰道。最短的一条通向南疆的群峰之末,最长的一条,向西北直达龙脊高地。为了保证这些驰道的畅通,人族还在沿途每隔千里设置驿舍,并在此驻扎着小股精锐游骑,这些游骑,往往由要塞守军轮流担承。 正自少羽望着千沟万壑失神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少羽恍然一惊,险些跌下围栏去。便听得一人瓮声道:“哎!哎!这般不经吓!” 少羽坐稳了屁股,这才看见篷车左侧跟着一名骑士,不由得微微诧异。这几日来,他眼见这些骑士全身被裹在铠甲里,连脑袋都不露出来,心里着实有些敬畏。 那骑士按辔徐行,腰身在马背上挺立得笔直,冲着少羽笑道:“小兄弟,听说你叫少羽?” 少羽抿着嘴唇,点了点头。骑士哈哈一笑,道:“这般含羞带怯,你莫不是个大姑娘么?” 少羽闻言,脸颊一热,就要摇头。那骑士又道:“难怪那日你光着屁股溺在水里,我会把你当成了女子。” 少羽双目一亮,啊呀一声道:“我听绿柳姐姐说起,原来便是兄台救我出水的。”说时挺直了腰板,煞有介事地行了一礼。 骑士隐隐点头,道:“倒是个知礼的少年,不枉我救你一遭。”随之抱拳道:“我叫传庚,出身山阳吕氏,山阳部族位居落神峰南麓,世承拱卫之职,吕氏也是落神氏一大支脉!” 少羽愣愣的听着,他自然不太懂这些地名姓氏,只是隐约可以觉察这名骑士的傲然之意,也郑重回礼道:“我叫少羽,烈山人氏!” 吕传庚微微一愕,侧头思索起来。少羽心领神会,笑道:“烈山部落是群峰之末一个很小的部落,吕兄没听过很正常。” 吕传庚闻言莞尔,“群峰之末?原来是豢羊丘氏的地盘!” 少羽不知豢羊丘氏是什么部族,但听到群峰之末,登时露出会心的笑容来。二人这便算认识过了,吕传庚望一眼色彩缤纷的沟壑,道:“小兄弟头回到荒野来么?” 少羽点头,“是啊,这些山壑雾霭好生奇怪,竟然有这么多种颜色,看起来就像染缸一样。” 吕传庚闷声一笑,道:“这些沟壑可不简单,不知小兄弟看出什么了吗? 少羽凝眉深思道:“看出什么…这些沟壑能有什么门道?”忽然双目一亮,叫道:“对了,果然有门道,这些沟壑都太过齐整了,好像一刀刀切开的肉脯一般!” “不错!”吕传庚赞道,“小兄弟有些眼力,这些沟壑,乃是数千年前,人族与妖族在此大战,那些不世强者们硬生生打出来的。” 少羽听得两眼一直,不禁微微咋舌。吕传庚见他吃惊模样,笑道:“怎么,不信么?别说你不信,便连我初经此地,长辈与我说起,也是打死都不相信的!” 少羽心潮涌动,却是想到了噩梦一般的孤山来。自田红雨口中,他得知那座山唤作鬼哭山。少年心中想道:“假使那不是梦境,其雄奇玄奥当远胜此间十倍。”有了这样的心思,吃惊之余,也没有什么难以置信的执念了。 吕传庚见少羽默然不语,以为他被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当下连声大笑起来,这一笑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行在前面的辕车忽然向后探出一颗脑袋来,发丝之间一抹绿意,不是绿柳又是何人。绿柳遥遥对他嗔视了一目,便缩回了头,她还要驾驶辕车。 吕传庚被那一眼瞪得心底一荡,一股隐隐的快意油然升起。少羽不明其中门道,连声呼唤,吕传庚一愣,回过神来,“小兄弟你说什么?” 少羽指着深沟底部的彩雾,道:“正要请教吕兄,这些彩雾又是什么缘故?” 吕传庚恍然,道:“这些绿柳啊…啊!不是,这些彩雾啊!其实也没有什么玄虚,那些强者们以绝大神通打出这些沟壑,残存的法力真元以及强者意志便沉淀其间,经岁月侵蚀而不消散,始酿成了这色彩缤纷的彩雾。” 少羽听得目眩神驰,不由为强者们的绝世风姿暗暗心折,追问道:“那些强者们还活在世间么?” 吕传庚苦笑道:“人族至强者,也不过区区千载岁寿,当年的那些大能们,哪里还有存世的?不过妖族向来寿元悠久,动辄活个数千年,兴许有在世的也不好说。” “妖族?”少羽抠着脑袋问道:“妖族能活这么久,那不是强者多如过江之鲫?咱们人族还有几分胜算?” “话是这样说,不过…”吕传庚莫名笑道:“咱们人族还不是繁衍壮大到了今天?人族和妖族之间的陈年旧账,不是加加减减就能算清的!” 这话说得少羽似懂非懂,吕传庚似也不愿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一眼瞥见少羽刻意露出的左臂,其粉嫩嫩的色差分外耀目,“真的长出来了啊?啧啧,真是奇哉妙也!” 少羽也自莞尔,挥着手臂道:“是啊,古渡的老医者嘱托我多晒晒太阳。” “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过,有些种族有断肢复生的能耐…唔,落神峰上似乎也有此类秘法,五大王裔也似都有此类传承,不过那就不是我能接触的了。不曾想今日竟然让我见到活生生的例子了!” 少羽听得心里有些轻飘飘的,这种久违的惬意之感,还是许久以前,在烈山部族才体会得到,不由得感佩起那个猥琐的老蜥人来。 前方忽然传来急促的蹄声,紧接着传来卢熙甲的高声呼喝。吕传庚神情一肃,打马向前驰去,他原本便行在前头担任先锋。人呼马嘶声不停传来,少羽心底微微一紧,这些时日来的颠沛流离,使得他变成惊弓之鸟一般。 不多时,一名姜族骑士自前阵奔来,少羽一眼便辨认出正是吕传庚,不由得微微一愣。须知这些骑士高矮相仿,穿着相同,连胯下的骏马也很难找出差异来,若非极是熟稔的人,根本不可能辨别出谁是谁。 “飞垚驿到了,咱们得在此歇息一晚。”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五十二章 飞垚驿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少羽听说要落脚驿舍,也不禁微微点头。这三日来所过之地因为靠近古渡,相对安靖,是以并没有冗置驿舍。众人昼夜兼程,累了便露宿于野。少羽自忖连自己都有些吃不消,那两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姐姐,又如何能忍受。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偷偷瞄向前面的辕车,期待着那个绯红色的身影。 “嘿,瞧什么呢?”吕传庚冷不防问道。 少羽心中担着遐思,便被微微吓了一跳,支吾着道:“我…我在看那两头走兽,在群峰之末的时候,见过的最大的走兽盘羊,却还没有它们三分之一大。” 吕传庚不疑有他,笑道:“那是披鳞兽,产自龙脊高地的一种异兽,向以脚力闻名,品级较低的多用来干重活。便如这两头,你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们头上双角萎缩,腹间细鳞暗淡,这是该兽中品级最低等的存在,唤作铁鳞。” 这时候自然看不见被辕车挡住的二兽,不过少羽只在脑中微微一回想,便知道吕传庚说的丝毫不差,“铁鳞?难不成还有铜鳞,金鳞不成?” 吕传庚朗声一笑,道:“小兄弟猜得不错,这些鳞兽确实存在。还有你不要认为铁鳞不怎么样,它们可是实打实的定寰境界的驯兽,真要打起来,也自战力不俗,哥哥我若不依仗兵刃之利,可不一定能奈何得了!” 少羽闻言咋舌不已,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定寰是什么概念他很清楚,这是烈山族人做梦都想达到的境界。然而在此间,随便一头拉车的脚兽,都有着令族人们百般艳羡而不可得的实力。 “披鳞兽生出皂色铁鳞之时,便具有了定寰的实力。倘若能生出赤色铜鳞,那便是小元境的标志。能够使用铜鳞兽拉车的人物,已然算得上权势煊赫之辈。铜鳞之上的银鳞,金鳞,其实力更有了质的飞越,作为战兽出现在战场上时,更能发挥巨大的作用。即便再显贵的人物,也不会用银鳞以上的披鳞兽最为拉车脚兽。” 少羽一面听得悠然神往,另一面,又越发觉得自己见识鄙陋。此念一起,心中懊丧顿生,然而懊丧之余,又有了些隐隐的冲动他虽然离家有一些时日了,却是一直处在身不由己的状态之下。此时此刻,才第一次生出了想要认识这个广阔天地的渴望。 前方传来几声呼喝,辕车行速徐徐减缓,吕传庚扬着脖子一望,道:“驿舍到了!”说着打马便要离开,又转过头来,冲少羽道:“你道为何别的骑士不来与你招呼么? 少羽摇头。 “你这病病殃殃的样子可不行,别说会让兄弟们轻视,便连大姑娘们也会取笑于你。” 少羽脸颊顿时为之一红,将吕传庚看得直摇头,忽然贴近过来,压低声音道:“哥哥我在此间与几个轮值的守卫交好,等到入夜了,正好置办些场面,与你提振提振气概!” 未等少羽咂摸出意思,便哈哈大笑着绝尘而去。少羽望着潇洒俊逸的骑士,不由得满心艳羡。 篷车一阵颠簸,少羽向后一仰,急忙扶住围栏。定神望去,只见山脊陡然增高,视线迤逦上行,只见绝顶之处匍匐着一个小小的营寨,营寨之上耸峙着一座高高的瞭望塔,一面绘着奇异图案的旃旆正自迎风招展。 走得稍近,少羽一眼便看清了那旃旆上所绘的却是一座巍峨堂皇的大山。两名异服骑士行在队首,原来方才的骚动,正是瞭望塔发现了有车队靠近驿舍,才派了人前来侦查,待确定了自己这些人的身份后,始接引着上山入寨。 众人上至半山腰时,一声口音极重的吆喝传来,前队应声停了下来,车夫也刹住牛车。少羽正自诧异,探着脖子往前望去,只见营寨内涌出数名戴甲修士,为首一名异常高壮者,正自热切地与卢熙甲打着招呼。没过多久,二人寒暄交接已毕,众人终于得以入驿。 陡峭的驿墙是就地取材的山石垒砌而成,呈现出驳杂的色泽,望之令人眼花缭乱。牛车缓缓穿过门洞,只见十余名身着暗沉色泽盔甲的修士侍立道左,观其着甲制式,似乎并未配备面甲,是以大家都袒露着面庞。少羽满目好奇地望着这些体型健硕,方面阔口的汉子,他们也用带着审视与热忱兼而有之的目光回望过来。 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少羽心底有些慌乱。一名胡须浓密的汉子忽然指着他对同伴说了什么,人丛里顿时爆发一阵哄笑。少羽神情微赧,那汉子忽然抵近牛车,操着口音极重的嗓音道:“小兄弟,欢迎来到飞垚驿!” 少羽红着脸蛋与他回应,那汉子见他如此忸怩,顿觉趣味横生,一个纵身攀上牛车来,老实不客气地将车夫挤到一旁。少羽紧张地向后挪了挪屁股,见他只是驾车,并无恶意,才露出笑容道:“大叔你好啊!我叫少羽,烈山人氏。” 那汉子抹了一把下颏处丛生的胡茬,摩挲出嗤啦啦的声响,高声笑道:“什么大叔,俺也才二十出头,比你大不了多少!”他猛地一挥皮鞭,驾着牛车往营寨一侧驰去。 “俺叫鲁大戊,出身中土小族,不提也罢。” 牛车骨碌碌到了马棚,这马棚建在偏僻而不显逼狭的角落,虽然有些脏乱,却也甚为宽敞,约莫可以容纳上百匹良驹。少羽一眼望去,只见到十余匹膘实的战马栓在其内。鲁大戊招呼少羽下地,顺手指了一间马棚旁边的小屋给车夫,便拽住少羽朝来路走去。少羽一只手被他捉住,挣了几挣,纹丝不动,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 二人很快回到了驿门前的空地上,此时已然汇集了不少人。少羽一眼便望见了人丛里那抹惊艳的绯色,心知这是驿舍的戍长在迎候田红雨。 吕传庚看见二人,自人丛里挤出来,走到二人跟前,“刚要找少羽你呢…啊!大戊哥,这便是我方才说的小兄弟,怎么样,你们见过面了?” 鲁大戊哈哈一笑,道:“你说是个漂亮得像大姑娘的小子,哥哥俺还认不出来么?” 见到二人认识,少羽这才恍然,原来此人对自己如此热切,非是别有居心,却是吕传庚事先交代过了。如此一想,心中便有些暗愧。鲁大戊朝着人丛里望了一眼,便道:“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俺带你们去找住处。” 三人向着营寨深处行去,鲁大戊边走边向少羽介绍起飞垚驿来。这营寨布局简略,堪称一目了然,居中一座高大敞亮的石屋,乃是迎送重要宾客的厅室,两侧分列数排石屋,居右稍显低矮者为营舍,居左轩敞明亮者为客舍。马棚少羽已经去过了,建在最偏狭处的仓库却是不好带人去参观。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座高达十余丈的瞭望塔。 听鲁大戊言道,这瞭望塔乃是驿舍必建设施,其侦查防卫之能倒在其次,关键作用在于向北传递来自断界山脉的烽烟讯息。少羽仰起头望向塔顶,发现一座高高堆起的柴垛下,有两个隐隐绰绰的身影,足见此间守卫毫不松懈。 鲁大戊给二人安排了一间干净的客舍,便告罪自去忙碌。少羽也没有什么随身的行礼,待寻到床榻,一坐上去,倦意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黄昏时分,在外巡逻的驿舍守卫们纷纷回寨,客舍外不时传来得得马蹄声和男人们的呼喝声。朦朦胧胧之际,少羽听到夺夺叩门之声。他强忍浑身酸涩,挣扎着坐起来,不见吕传庚的身影,只好起身开门。一抹盎然绿意涌入屋内。 “少羽,主人差我来看看你,住的可还习惯?”绿柳脆生生地说道,一双妙目却越过少羽,朝屋内不住地瞧着。 少羽迎着微微有些炫目的夕阳,金灿灿的余晖为他苍白的脸色增添了些光彩,“原来是绿柳姐姐…承蒙挂念,我在这里住的挺好。” 绿柳没有寻到想见的人,微微有些气恼,望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少羽,没好气地道:“成天姐姐姐姐的叫着,平白被你叫老了!” 少羽一愣,挠着后脑勺道:“不叫姐姐叫什么?” 绿柳气鼓鼓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少羽掰着手指头,数了半晌,明明一目了然的问题,却越数越是糊涂,“大概…十三岁了吧!” 绿柳双目一瞪,显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嚷道:“怎么可能?你看看你这张脸,怎么看也不像十三岁的小孩子。” 少羽愕然,用手捏着下颏,茫然道:“我的脸怎么了?” 绿柳道:“你自己看。”说着自腰际兜囊里掏出一面小巧的铜镜,塞在少羽手里。少羽心底对铜镜有了极大的阴影,竟然吓了一跳,失手跌在地上。 “你这人怎么这样?”绿柳微微不悦。少羽见她着恼,急忙躬身捡了起来,用衣袖掸去灰尘,恬着脸双手奉上。 绿柳一脸嫌恶,道:“算了,不要了,就送给你吧!”说罢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五十三章 邀约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飞垚驿除了一名戍长及少量勤杂人员以外,共驻扎有五个小队,共计六十名骑士。人族五大疆界的修士,于修行一途上各有所长,却又并不偏废,颇合道之隐义。这些小队分别来自镇守断界山脉的各大主力军团,军团们又分别被各王裔所掌控。正因为此,才可以很好地取长补短,胜任任何复杂多变的情况。 少羽站在窗前,借着夕阳对镜自鉴。那稍显朦胧的镜面,逐渐显出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来。少羽看着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微微失神。 &这还是我么?&少羽摩挲着双颊上微微显露的棱角,勉力揉搓之下,才能从指缝间挤出犹未脱尽的稚气。如山峦一般高高挺立的鼻梁,将整张脸切割出明暗相交的层次,烘托出神秘莫测的意味。一双清澈见底的明眸,水波流转之间,荡漾着一缕难言的忧郁。而原本光洁的下颏上,也已生出一丛浅浅的绒毛。 上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还是在烈山部落附近的水潭边。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原本天真无邪的少年,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他依然有些不敢相信,对着镜子反复来回地看。然而无论如何推敲,如何难以置信,悄然溜走的时光,并不会因为质疑便倒流回来。 &吱呀&一声轻响,吕传庚推门进得屋内,&少羽你醒啦,在做什么呢?& 少羽有些慌乱地将镜子收在袖子里,&没没什么,我在看太阳!& 吕传庚走到窗前,对着霞光微微眯起双目,&唔,难得你也喜欢观日,不愧是咱们南疆人。& 少羽反倒一愣,讶异道:&怎么?这也有什么门道么?& 吕传庚笑道:&咱们南疆人崇日敬火,许多修炼法门,神通异能都与之息息相关。以落神氏为例,其立族经典《重离辟劫经》的修炼,就需时时外观天地,内观自身。上观日曜,下观寸心。& 少羽忽然想起了山承泽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勤勉修持的那些功架来,好似也有观照太阳这一要求。继而又想到那皮卷在哪里遗失的也不得而知,不由得心中暗愧,思忖着来日见了山承泽,该如何与他交待才好。 &吕大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吕传庚傲然一笑,道:&你忘了哥哥我出身自山阳吕氏,姜族支脉,可以得到一部分《重离辟劫经》的传承。& 少羽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艳羡,吕传庚哈哈一笑,忽然凝视着少年的面庞,问道:&对了少羽,我观你眉间灵光隐现,显然是顽胎始破的征兆,不知你修炼的是何法门,何不说来与我听听?哥哥不说有多了不起,也算走过这段路,说不定能与你指点迷津,勘证道途。你如今奔波在外,想必也难得到族里长辈的传授。& 少羽闻言不由得犯了难,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实不相瞒,吕大哥,小弟出身边僻小族,着实没有什么像样的传承法门,大家都只做些粗浅的运气功夫。& 吕传庚微微一愣,道:&那你平日是如何修行的呢?& 少羽沉吟道:&长辈传了一套功架,小弟平日便照着它练习。& 吕传庚道:&这样啊,那你将功架展示与我看啊!开饭了,咱们快去,这些驻扎在驿舍上的兄弟一个个跟牲口差不多,去晚了可只能吃些残羹冷炙了!&说罢拉着少羽便跑。 驿舍的晚膳,主食是一种坚硬的豆子炖奇怪的肉。那豆子入口硌牙不说,越嚼越无味,好似沙砾一般。倒是那奇怪的肉,切成小块,炖得烂烂的,一入口中,喷香四溢。少羽忍不住多食了几块。 鲁大戊不知何时端着膳盘窜到少羽身侧,一边吃相难看地嚼着豆子,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好吃么?& 这厮咬字口音极重,少羽支着两耳问了三遍,才勉强听了个清,&还不错,很久没吃到这么香的炖肉了!& 鲁大戊张开嘴做大笑状,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你知道这是什么肉吗?& &什么肉?&少羽埋头进食。 &乌蛮人的胸脯肉!&这句话无论咬字还是吐词都清晰无比。 少羽陡然一僵,鲁大戊见状,正要得意地大笑,却见少羽快速扒拉几口,将腮帮塞得鼓鼓的,然后恶狠狠地盯着鲁大戊猛嚼。 鲁大戊看得目瞪口呆,少羽艰难地咽下一口去,囫囵道:&我恨乌蛮人!& 用过晚饭后,少羽出了膳堂,便一溜烟冲到客舍背面,倚着墙角吐了起来。他尽管心里恨极了蛮人,却终究做不到食之而面不改色。倾吐完毕,少羽四下里找不到吕传庚的身影,只好一个人回了客舍。他在膳堂也没见到田红雨和绿柳二人,不用想也知道,似她们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来与众牲口们一同用膳。 适才吐得干脆,这会儿腹内却烧灼也似地难受起来,少羽寻到水瓮,咕嘟咕嘟猛灌起来,这才稍抑恶火。蜷身缩在榻上,不一会儿倦意又涌了上来。古渡的老医者说过,他这是元气亏损过度,精力极为匮乏,嗜睡便是一大体现。 约莫一更天时分,少羽睡得迷迷糊糊,隐约感觉有人靠近床榻,猛地惊坐而起,顺手抄起放在榻前的水盏便扔了过去。 &喔!喔!是哥哥我!&吕传庚劈手兜住水盏,他那一袭黑底全身甲胄,在夜里闪烁着幽幽的冷光。 &反应不赖,这样更好,快起来!咱们弄宵夜去!&他一把将手里的包裹扔在床上,少羽犹疑地打开来,却是一副轻巧的皮甲。 &你不是在编人员,哥哥也无法弄到制式甲胄。这套犀皮软甲是鲁大哥在仓库里找到的,虽然有些年头了,好在质地还不错,可抗寻常刀剑。& &吕大哥,咱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少羽一边穿戴,一边问道。 吕传庚做贼似的探了探窗外,道:&我跟鲁大哥说要给你小子弄些场面,他二话不说,邀了几个兄弟,说要带咱们去个地方。& &去什么地方?&少羽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等会儿就知道了,你动作麻利点,要是在关隘上,这般慢腾腾的,早挨骑长的鞭子了!& 少羽赶忙穿戴完毕,吕传庚拉着他出了客舍。二人顺着墙根,蹑手蹑脚没走几步,一侧阴暗的角落里忽然传出一声轻咳。 &啊!绿柳,你在这里干什么?&吕传庚微微吃惊。 那人现出玲珑的身姿来,映着遥遥的火光,可不就是绿柳。 &你们这鬼鬼祟祟的,去干什么?& 吕传庚搪塞道:&少羽兄弟怕黑,我带他去小解!& 少羽闻言两眼一黑,绿柳纤眉倒竖,指着少羽道:&胡说八道,出个恭而已,至于穿戴这么严整么?& 吕传庚正自没辙,绿柳嘿嘿一笑,低声道:&本姑娘不管你们要去做什么,只管带着我,否则我可告诉红雨大人去了!& 吕传庚略略犹豫,便咬牙答应了,绿柳得意洋洋地瞪了他一眼。三人一并摸到了寨门前,瞭望塔上忽然打下一道明晃晃的火光,一声低喝传来,&什么人!可是传庚兄弟?& 吕传庚扬起头答应了一声,那人会意,道:&鲁大哥在峡口等着了,告诉兄弟们千万小心,还有早去早回!否则明天兄弟可要吃戍长的榔头了!& 寨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吕传庚朝塔顶做了个放心的手势,便领着二人窜了出去。吕传庚在前,少羽绿柳在后,三人趁着夜幕一路急奔。少羽按耐住逐渐亢奋的心跳,问道:&吕大哥,咱们这到底是要去干什么?& 绿柳也自扑朔着双目,好奇地盯视着吕传庚,吕传庚微微沉吟,道:&咱们塞上有个规矩,叫作浴礼,初来乍到的男儿,都要经历过鲜血的洗礼,才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少羽暗暗一惊,脱口道:&可是我又不是你们的一员!& 吕传庚扭头肃声道:&怎么着,哥哥我瞧你顺眼还不成?还是你这小子就是个没胆的孬种!& 少羽被他一激,一股心头热血便射上了脑门,&谁说的,我不怕!& 吕传庚冷笑道:&待会儿要面对的,可是至少定寰境界的妖兽,你真不怕?& &不怕!& &要你一个人去斩杀,你也不怕?& &不怕!&少羽咬牙吼道,临了又小声嘟哝道:&大不了一死而已!& 吕传庚听得乐极,笑道:&不愧是我看中的兄弟,你放心好了,哥哥岂会坑害与你!& 少羽抿着嘴唇,重重地点着头。三人飞速地下了山脊,来到一处稍浅的沟壑中。甫一下地,吕传庚便打了个呼哨,黑沉沉的雾气里亮起一双双赤芒,得得马蹄声中,一匹雄壮的战马率先奔到三人身侧,亲昵地将脑袋在吕传庚身上蹭来蹭去,吕传庚被搔得嘿嘿直笑。 数名骑士自黑雾里现出身形来,人人穿盔带甲,高据大马之上。带面甲的姜族骑士有三人,余下四人便是以鲁大戊为首的飞垚驿守卫。 绿柳两眼忽闪忽闪地盯着众骑士,要求道:&我也要骑马!& 吕传庚本欲拒绝,转念想到拒绝也没有用,倒是徒惹兄弟们笑话,便让人牵过一匹空闲的马来。这下子少羽便没了着落,吕传庚一拍少羽肩膀,道:&哥哥猜你也不会骑马,正好与我共乘!& 少羽无言,只好翻身坐在吕传庚身后。胯下的战马察觉有生人气,顿时希律律一声利啸,愤怒地人立而起。少羽紧紧抓住吕传庚腰际,才免于坠地之苦。吕传庚连连安抚爱驹,好不容易才令其平复下来。 鲁大戊见众人准备得当,挥鞭一指,道:&据兄弟探知,从此西去百里,有一石鲮窟,妖踪频现,今晚狩猎的地点便是此处,目的便是为咱们的小兄弟接风洗尘!& 骑士们都呼啦啦啸叫起来,鲁大戊爽朗一笑,打马电射而出。众人尾随在后,在浅壑中鱼贯驰行。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五十四章 石鲮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战马在夜幕里飞驰,耳畔刮着呼呼的风声,少羽隐隐有些兴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和山猪偷去小连山的经历来。 行出数里,少羽问吕传庚道:“吕大哥,飞垚驿瞭望塔上悬挂的旗帜是哪一家的旗号?” 吕传庚侧头道:“那是隶属于中土王裔轩辕氏的镇岳军团的旗帜,驿舍悬挂的旗帜,以戍长从属军团为准。飞垚驿的郑戍长是来自镇岳军的小元境强者,因此张挂镇岳军旗。” “吕大哥来自怒焰精骑,你们怎么不打出旗帜呢?” 吕传庚沉吟道:“此番卢骑长乃是奉了我家公子的私令,非是执行军务,这等事怎好挂出旗帜招摇过市?” 少羽默然,他已得知吕传庚等人此来的任务便是护送田红雨。想到此处,不由低声念道:“那恨水公子想必对红雨大人极是在意的。” “那是自然,恨水公子对红雨大人的诚意,瞎子也能看得出来!” 少羽觉得嘴里有些酸涩,甩了甩头,问道:“怒焰精骑的军旗又是什么呢?” 吕传庚以为他神往军旅生涯,当下洒然道:“怒焰精骑的旗帜,等到了天柄要塞你就能见到!那是所有旗帜中,最令人热血喷张的一面。哥哥敢保证,你会被它所号召,甚至不惜献身于它!” “就像族旛一样么?”少羽奇道。 “族旛是部族的精神符号,用来凝聚人心,沟通祖灵。军旗是军队的灵魂,它能呼唤出每个人心底潜藏最深的勇气。” 少羽听得渐渐神驰,加之此刻正好置身马背上,仿佛也受到了铁马金戈的感染,一腔热血都不由得沸腾起来。胯下的战马也着实神骏,即便乘着两个男人,也奔驰得极为轻快,几乎每一次奋蹄,都能跨越接近十丈远近。少羽只见沟壑两侧景物飞退,好似乘在箭矢之上一般。 “吕大哥,这是什么马?跑的真快,比盘羊可快了四五倍呢!” 吕传庚闻言傲然笑道:“这是产自北原太阴小海的“流火”神驹,脾性暴烈,行止狂野,素为北人不喜,倒是颇合我南疆勇士的胃口。落神峰于是大量引进,作为怒焰精骑的制式战马。流火神驹也是潜力卓著的骑兽,最强可达到大元境的实力。”他溺爱地拍了拍马背,“你别看跟别的马没什么区别,它可是非血肉不食的主!我这一匹跟了我整整五年,很快就要达到定寰境界了。” 少羽专心致志地听着,吕传庚来了兴致,登时打开了话匣子,“怒焰精骑只是落神氏所辖的重离军团最为精锐的一部分,但凡修士,想要进入精骑服役,不仅需要自身战力过人,还需累累功勋才能抵换一匹流火神驹。也正因为入役条件严苛,怒焰精骑才能成为当之无愧的王牌。” “比如卢骑长,便是精骑最低一级的官佐,麾下满员时可达六十名骑士,与普通驿舍实力相当。精骑中有上千支这样的编制,堪称高手如云,强者如雨!顺便说一下,怒焰精骑现任骑帅,正是我家恨水公子的父亲!” “出于对恨水公子的尊敬,哥哥我也很敬畏骑帅大人。只是怒焰精骑曾经出过一位风姿绝代的统帅,那个人虽然已经落幕了,但是他的赫赫威名依然在精骑之中传扬。哥哥我只恨没有早生几年,在他麾下效力!” 少羽听他讲得兴起,却又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插不上嘴,只好装作好奇地道:“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让吕大哥如此推崇备至?” 吕传庚正要作答,身侧一抹绿光闪至,却是绿柳纵马疾驰,赶了上来,一见二人,便学着少羽的腔调说道:“吕大哥,又在给你的小兄弟讲什么故事啊!” 少羽神情微赧,笑道:“吕大哥在与我讲怒焰精骑的轶事。” 绿柳双目微闪,道:“这样啊,听来有趣吗?” 少羽认真地点点头,绿柳促狭一笑,道:“既然有趣,那吕大哥你可也要跟我讲讲啊!小女子穷乡僻壤来的,见识浅薄的很,不多长些见闻,怕是要闹笑话!” 吕传庚干笑两声,绿柳又道:“主人嘱咐过的,少羽病体初逾,不可大动,你可得好好看顾着点!” 吕传庚闻言点头应是,心中却是一动,“这位红雨大人为何对少羽这般上心?”若非他亲自将少羽从水里捞出来,知道二人并不相识,换作旁人,怕要揣测二人是否有什么亲近的关系。 少羽耳听得绿柳之言,心中却是一热,只觉全身都暖洋洋的,“放心吧,绿柳…姐姐,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弱,能自己保护自己!” 绿柳闻言微微点头,却并不睬他,只是盯着吕传庚,也不说话,一股极为微妙的气氛冉冉升起。少羽心中懵懂,却是看不通透。 奔行了近两个时辰,众人连越数条沟壑,周遭地势也越来越险峻,空气中开始弥漫出稀薄的雾气。到了一处遍布嶙峋怪石的谷口,前方忽然传来低声喝叱,却是鲁大戊在招呼众人止步。众人有条不紊地刹住战马,寻了一处偏僻内聚处聚在一起。 鲁大戊指着黑黢黢好似葫芦嘴儿的谷口,对众人道:“先前所说的石鲮窟,便在这深谷之内。有兄弟言之凿凿,说在此见到过新鲜的粪便,根据成色判断,十有八九有一只刚刚进阶定寰的石鲮妖兽在此筑巢!” 众人闻言,皆默不作声地点头。大家都是久经战阵之辈,似这等摸穴抄家的活计,不说成百上千,也自轻车熟路。 “谷内逼狭,骑乘战马进去恐怕并不妥当,咱们这样…”鲁大戊点了两名骑士在谷外看顾马匹兼望风接应,余下的人,包括绿柳少羽在内,都需步行入谷。 计策一定,众人便正理起盔甲兵刃来。吕传庚与姜族骑士一样,都使一杆丈余青铜战矛,锋利的矛尖闪烁着渗人的寒芒。鲁大戊自马肚一侧取下一副人脑大小的金瓜铜锤来,拿在手里挥舞两下,虎虎生风,令人听了不觉头皮一麻。其他飞垚驿的骑士,则手持各色兵刃,轻重相接,长短互补。 少羽一脸艳羡地看着众人摩拳擦掌,奈何两手空空,一颗心便似被爪子挠着一般。鲁大戊看得好笑,自战马上取下一副硬皮囊,拎起来咵咵作响,走到少羽跟前,“小子,你善使什么兵刃?” 少羽毫不犹豫地答道:“我会使剑!”声势铿锵,令人侧目,众人闻之忍俊不已,便连绿柳也掩口窃笑。 鲁大戊故作严肃道:“有多会使?” 少羽一窒,这才醒悟被众人笑话了,一时间连脖子根也变得赤红。鲁大戊也不废话,将硬皮囊扔在面前,一股脑摊开,只见十余柄长短兵器整齐地排列着。少羽悄悄咽了口唾沫,也不看其它兵器有多花哨,只取了一柄五尺余细剑在手。 鲁大戊见他当真选了这么根绣花针也似的东西,不由得心生轻慢。吕传庚呵呵笑道:“少羽兄弟病体初愈,身虚力乏,使不得重器。” 众人闻言释然,也不以为意。大家收拾停当,便留下两人看顾马匹,其余人蹑身向谷口行去。少羽持剑在手,冰凉的触感不断刺激着掌心,一股坚定的感觉油然而生。经过了这么多身不由己的事,小小少年也逐渐明白,唯有自身才能够引为依靠。 一进谷口,众人便闻到了一股浓烈之极的尿骚气,鲁大戊双目一亮,低声对众人道:“这味儿带劲,今儿有戏!”他扭头将少羽招到身后,低斥道:“缩在后面干嘛,今晚你才是正角儿!” 少羽有些紧张地耸了耸肩膀,吕传庚不动声色地走到他左侧站定,绿柳也紧随着聚了过来。少羽心中一暖,眼含感激地看了二人一眼。 在谷外还能看见璀璨的星空,进了谷内,仰头却只见阴沉沉一片,好似云山雾罩一般。众人除了少羽之外,皆是修行有成之辈,在夜里也具有非凡视力,因此也并未燃起火光。少羽初时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们走着,眼前一片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真切,他又不好意思开口。这样走了一阵,少羽一步踏空,却是踩在了坑洼处,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幸而绿柳见机得快,探手将他扶住了。 “怎么回事?”鲁大戊扭头低喝道。 少羽受惊之下,只觉心跳加速,浑身鲜血激涌,正要说自己看不见,忽然眼前一花,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语又吞回了肚子里。摆手示意没事,心中却是汹涌澎湃起来。 众人缓缓前行,很快到了深谷中腹,只见两侧高崖耸峙,绝壁丛生参差剑岩,望之令人心怖。行到此处,那骚气反而变得若有若无起来,在场众人不乏经验丰富者,见状心中更为笃定,此行当是不虚。 鲁大戊孤身在前探索,他小心翼翼地跃过几块怪岩,尽向着背暗难行的角落走去。越往谷内行去,地势越见低矮,视线尽头开始出现淡橙色的雾气来。吕传庚指着雾气,低声对少羽道:“无论如何,都不要进入雾里!” 少羽闻言点头,情知此时不是问为什么的时候,他只知道吕传庚不会害自己便了。 众人一直探索到了雾气边缘,身在前方的鲁大戊忽然僵直着身子,扬手止住众人,只见他面朝着一块巨石,嘿嘿冷笑道:“真是狡猾的畜生,把窝筑在这等隐蔽的地方!”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震天利吼,那巨石轰然炸裂,一道黑影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自乱石中窜出,凌空扑向鲁大戊。 恶风当面,鲁大戊须发皆张,不仅毫无惧意,反而爆发出连声大笑。他猛地沉下上身,两掌上亮起氤氲黄芒,好似提了两盏莹莹的灯笼。 “着!”鲁大戊一声怒叱,恶狠狠地将一副金瓜铜锤砸在了那黑影之上。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哀嚎,那黑影身躯沉向地面,刨出漫天碎石粉尘。鲁大戊见状,纵身跃起,手中铜锤奋力砸下,一时间地动山摇,却依然晚了一步,被那黑影遁地走脱。 “大家聚拢!石鲮兽要发威了!”吕传庚扯着嗓子大吼道。 话音未落,身侧地面忽然高高隆起,一名骑士被顶上半空,石块簌簌落尽,露出一副森森巨口来。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五十五章 一剑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定寰修士无法驭空,但是却比寻常人灵敏的多。那骑士猝然遭袭,只经片刻慌乱,便在半空中扭身挥刀,斩出一道月牙状的寒芒,击在石鲮兽尖吻上,只听得铿锵金铁交击之声,顿时绽放出一朵明晃晃的火花来。借着这微弱的光亮,众人终于看清了这头始终笼罩在阴影里的妖兽。只见它约三人大小,形似巨獴而尖吻,身披硬质鳞甲,四爪锋利如刀,身后拖曳着一条修长有力的尾巴,自脑后至尾端,皆倒生着参差的棘刺,望之令人凛然。 那骑士仓促一刀,仍然不失水准,正中此兽吻部。然而此时一经细观,便可发现其尖吻之上遍生角质,正是浑身上下至为坚硬的所在。 “糟糕!”鲁大戊发出一声惊呼。话音未落,那石鲮兽忽然一个甩身,长尾倒卷而上,顿时将那骑士缠了个正着。一声尖利刺耳的声音传来,石鲮兽拖着骑士,倒贯入地面的深洞之中。 “快救老卫!不能被它拖进洞去!”鲁大戊一边电射而出,一边大吼道。两道身影率先反应过来,绿柳凌空射出数道气索,悉数缠在那骑士身上。吕传庚则高高跃起,又以落雷之势抢在石鲮兽之前,一矛击在地面之上。一声轰然巨响,那黑洞顿时被震塌下去。石鲮兽钻不了洞,一股脑撞在坚硬的地上,急得发出一声尖叫。这功夫,其余骑士的攻击已经到了,登时在其坚硬的背甲之上炸开数朵火花。鲁大戊运锤如风,当当数响,砸落无数鳞片。 石鲮兽被逼无奈,奈何四爪短粗,平日便只用来开山刨土,此时却济不得大用。只好将大尾一摆,呼呼狂风声中,那被卷住的骑士被甩飞出去,箭一般射入浓雾之中,绿柳发出一声惊叫,被倒拖至浓雾边缘。众人见状大骇,然而尚未来得及救援,便被石鲮兽尾悉数拍飞。 “我抓住他了!”绿柳高声喊道。 “快拖他出来!”数名骑士同时喊道,足见大家对这雾气忌惮之深。 绿柳应声发力倒拽,却见那滚滚黄雾忽然伸出两只触手,顺着气索倒卷而上,眨眼便至面前,绿柳失声惊呼,耳畔传来吕传庚的吼声,“快撒手!” 不待绿柳反应,两道气索便被迅速腐蚀,绿柳忙不迭闪身后撤,那雾气触手没了凭据,不甘心地退了回去。 喀喇土石翻飞,石鲮兽拼着挨了几下重击,硬生生刨出了一个洞钻了进去。众人此时也无心追击,皆死死盯着浓雾之中。那雾气忽然激烈地滚涌起来,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正是唤作老卫的骑士。只见他身上盔甲破败不堪,浑身患处不住地流着脓水,脸上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腐败,眨眼便露出白生生的骨头来。 骑士挣扎着走了几步,忽然两膝一软,跪在地上,终究还是没有脱离雾气的范围。众人谁也不敢冲上前去,鲁大戊双目充血,不忍地偏过头去。骑士艰难地仰起头,一只眼睛已经被腐蚀殆尽,只剩下血淋淋眼洞。他用仅剩的眼睛,坚定地看着众人。 “卫…先走一步!”骑士艰涩地说道,身子陡然崩塌。 众人只觉胸中一股郁气直冲脑门,鲁大戊仰天长声悲嚎。少羽望着雾气中不断销蚀的骑士残蜕,也红了眼眶,想起吕传庚先前的叮嘱来,心底不由得生出丝丝寒意来。一股悲凉的气氛逐渐蔓延开。鲁大戊率先振作过来,将手中铜锤敲得当当作响,切齿道:“咱们塞上人,难免会有这一天!再多悲切也不济事,血债仍须血偿!” “血债血偿!”其余人皆沉声吼道。 众人心中都明白,此地乃是那石鲮兽的巢穴,它断无退避之理,此时只不过是暂时蛰伏罢了。经历了血的挫折,大家都变得无比严肃,皆打起十二分精神,在空旷的山谷中四下搜索着。 鲁大戊给众人做了个手势,便孤身一人走在离大家较远的地方,他打定心思要凭自己引出石鲮兽来。鲁大戊故意露出许多破绽,在石鲮兽最有可能藏身的坚岩丛生处走了数个来回,也不见丝毫动静,不由得有些气恼。想来那厮刚一照面便在鲁大戊手下吃了暗亏,自也不敢轻易来捋虎须。 少羽也在小心翼翼地搜寻着,吕传庚距他三丈远近,始终不离他一个突刺的距离。少羽见状,心中感佩之余,又生出隐隐的内疚来。忖道:“倘若不是为了我,那位姓卫的老哥也不会丧命于此了。” 正自遐思之际,一丝极为晦涩的波动自心底生出,少羽头皮一紧,未及反应,便有一股巨力自足下传至。那石鲮兽经过一段时间的蛰伏过后,终于选定了这群人中最弱的一环,然后故技重施,誓要一击建功。 少羽惊呼一声,视线陡然拔高,眨眼便被抛飞到半空之中,他较卫姓骑士体轻许多,这一下子便被抛得老高。那石鲮兽也是始料未及,气急地嘶叫一声,却是不敢再冒险跃出地面追击。 一声雷霆大吼冲天而起,正自合围而上的众人只见眼角金芒一闪,却是一只金瓜铜锤呼啸着破空而至,击在石鲮兽挺直的腰肢之上。这一击水准颇高,隐隐不似定寰境界可以达到的威能。石鲮兽被擂中,身子顿时歪斜,口鼻之间便已渗出血丝来。 鲁大戊浑身耀着微弱的黄芒大步赶至,观其一身气势,显然于修为之外又激发了图腾的异能。只见他劈手取回被格飞的铜锤,纵身跃起,怒目圆睁,双锤高举,便要砸向石鲮兽的小脑袋。石鲮兽一个扫尾,荡开众人合围之势,察觉脑门上恶风凌厉,猛地扭过头来,一双妖瞳凶光乍现。鲁大戊心中打了个突,一阵臭烘烘的狂风扑面而来,只见一道猩红的匹练自石鲮兽口中射出,霎时缠在腰间,一股巨力自匹练上传至,拉扯着他向石鲮兽嘴边行去。 鲁大戊心中咯噔一声,继而勃然怒起,双锤如疾风骤雨打在匹练之上,那匹练柔弱无骨,千钧巨力击上去,也顷刻被推卸于无形。鲁大戊知道这是石鲮兽的长舌,气急之下,急提腹内真气,猛地在腰际炸开,只听一声闷响,那猩红匹练只是一松,随即纠缠得更紧。行此两败俱伤之法,鲁大戊气息顿时一挫,眼睁睁地看着那狞恶之极的兽口越来越近。 咻咻破空声中,数支飞矛电射而至,噗噗扎在长舌之上,爆出数朵血花。石鲮兽吃痛之下,一面运舌疾扯,一面将身躯匍匐下来,四爪猛锤之下,无数石笋破土而出,将众人打了个猝不及防。吕传庚艺业超群,虽被石笋迫得狼狈不已,却很快反应过来,踏住一根笋尖,飞身射向石鲮兽。那兽忽然人立而起,两只前爪左右开弓,将吕传庚打了个晕头转向,仰头喷出一口血箭,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 这功夫,鲁大戊已被长舌拖至石鲮兽唇边,只见他将身子横在利嘴之外,手脚并用死死抵住,石鲮兽急得不住张合巨口,却怎么也吃不到嘴里。鲁大戊腾出一只手来,扬起铜锤朝着石鲮兽一只眼睛砸去。 石鲮兽眼见巨锤越变越大,急忙闭上眼睑,那铜锤砸在上面,发出当的一声巨响,除了一道白色的凹陷,却是丝毫未见伤损。鲁大戊被震得虎口欲裂,一个失手,铜锤倒飞出去,只得暗叫一声,“苦也,今日小命休矣!” 便在此时,虚空中一道忽然传来一股玄奥晦涩的波动,一声轻啸自九天云外响起。众人正自手足无措,闻声不由得一呆。啸声方歇,一道凌厉决绝的威压陡然降临,石鲮兽忍不住身躯一阵颤抖,仰起小脑袋朝着空荡荡的虚空猛瞧,眼底的畏惧之色却是越来越浓。它朝着天空发出一声不甘的嗥叫,忽然四爪如飞,土石翻滚之际,身子迅速下沉,竟是想要逃走。 一道天外流光骤然射至,好似陨星一般缀在石鲮兽脑门之上,那兽顿时变得一动不动,好似被冻结了一般。红芒散尽,鲁大戊目瞪口呆地看着插在石鲮兽脑门上,几至没柄的青铜细剑,再往上便是一只白皙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握着剑茎。一个瘦削的身影,倒悬在妖兽头顶,明白无误地昭彰着,这一击出自他的手。少羽双目紧闭,脸呈金紫之色,浑身都有些震颤,忽然臂弯一软,再也握不住剑茎,整个身子倒跌下来。一道绿光闪至,在半空中将其截住。石鲮兽轰然下坐,鲁大戊来不及挣脱,便被淹没进土石之中。 尘埃落定之后,面面相觑的骑士们,才猛地爆发出一声喝彩。 “那一剑真是神来之笔,奇哉妙哉!” “看不出来,这小子弱不禁风,竟然身负此等绝艺!” “秘传!绝对是王裔秘传!”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一声闷响自深坑里传出,“还不快拖我出来!” 骑士们这才自震惊之中反应过来,一拥而上,补的补刀,救的救人,好半晌,才将鲁大戊自土坑里刨了出来。众人看着蓬头垢面的汉子,尽皆忍俊不已。 “那小子有没有事?”鲁大戊脱困之后,开口便问道。 众人闪开一道视线,只见绿柳和吕传庚守在一处,面前平躺着的正是少羽。绿柳道:“少羽没事,只是脱力晕过去了。” 鲁大戊闻言松了一口气,这才噗噗地掸起身上的尘土来。众人忙不迭躲避开来,鲁大戊道:“伤势轻的兄弟收拾一下妖尸,大家休息片刻,半个时辰之后回驿舍去!”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五十六章 遭遇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流火神驹即使是在高速奔驰之时,骑在上面也不会显得很颠簸。微微的起伏,好似摇床一般,自耳畔拂过的夜风,也如一缕缕柔婉的发丝,撩拨着奔波之人的感知。吕传庚感觉到臂弯中的少羽微微一动,登时大喜过望,“你醒啦!”少羽轻声呻吟一声,道:“醒了一会儿了,就是身子乏的紧,怎么也睁不开眼。”吕传庚低下头,免得声音尽被狂风吹散,“你伤势未愈,又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万幸没有差池…不然的话,我可没法交差!”少羽神情落寞,双眉耷拉着,低声道:“若非因为我的缘故,那位卫姓大哥也不会死了吧…”吕传庚正不知如何开口,身旁忽然传来一道雄浑的声线,却是鲁大戊察觉少羽醒了,策马靠了过来,语气微微有些严厉,“小子,休要自责!这头妖兽近来时常出没在驰道附近,屡次袭击过往行旅,已经有不少人命丧其口,我们已经关注它很久了,正要择机将其击杀。你只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少羽闻言,愧疚之情稍减,心中略略好受了些。鲁大戊还待再说些什么,几番想要开口,却始终梗在喉间,最后一言不发地打马往前疾驰而去。少羽望着他那宽阔的背影渐渐隐没于黑夜之中,“吕大哥,鲁大哥说的是真的吗?”吕传庚慨然一笑,道:“鲁大哥有必要骗你这小家伙么?”少羽嘴唇微抿,又听得吕传庚声音有些苍凉意味,“这些驻守驿舍的兄弟,每三年一轮岗,日子过得最是清苦不过。他们平日里要做的事就是靖扫四方,维护驰道通畅。”“吕大哥你也在驿舍上服过役吗?”吕传庚干笑一声,道:“这个…其实,哥哥我还没有机会到驿舍上去。”“机会很难得吗?”少羽好奇地问道。“其实也不是…”吕传庚斟酌着道:“怎么说呢,像鲁大哥这样的人,大多都是在军中不怎么受待见的人物…才被发配到驿舍上来。”“啊!”少羽微微有些吃惊,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吕传庚也自无言,一时间耳畔只闻呼呼风响。行出数里,少羽忽然道:“吕大哥,我想加入怒焰精骑,我想跟着大哥你!”吕传庚闻言一愣,继而笑道:“我听绿柳…姑娘说,你不是一直嚷着要回部落去么?怎么这会儿又不念家了?”少羽沉默不答。吕传庚自顾笑了一阵,始发觉少羽是认真的,只好说道:“那好吧,等到了要塞,我就向公子引荐。你境界不够,按规矩只能在普通军队里服杂役,不过就冲你那一手精妙绝伦的剑术,哥哥保准给你博个精骑扈从的身份!”“嗯!”少羽得了承诺,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不会给吕大哥丢脸的!”吕传庚爽朗一笑,又经一阵沉默,少羽忽然有些落寞地道:“可是我要是想家了怎么办…我很想念我的爹爹!”吕传庚听得心中一软,忖道:“终究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口里却道:“你若是想家了,何不待立下赫赫功勋,骑着似哥哥胯下这般高头大马,风风光光地回部落里去招摇一番?”少羽听得不禁心驰神往,郁结之气顿时一扫而空。吕传庚又问起那惊世骇俗的一剑的来历,少羽也不遮掩,将来龙去脉说了。吕传庚听得黄道神宫之名,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少羽见状,不由疑惑道:“吕大哥,怎么了?”“没什么。”吕传庚晃了晃脑袋,道:“刚刚耳朵边响了个雷,震得慌!”“哪里响雷了?”少羽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吕传庚忽然正色道:“少羽,可否听哥哥一言?”“吕大哥你说!”“哥哥若是所料不差,这对于你来说,是一桩极大的机缘,如有可能,你千万要抓住了!”少羽闻言一愣,不由心想,那老头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吕传庚见他不置可否,又道:“你可曾听过黄道神宫之名?”见少羽摇头,微微有些无奈地道:“真不知道你出身的部落有多么荒僻,连人道之宗的名头都没有流传!”“人道之宗?吕大哥你是说人道誓约么?”“你既然听说过人道誓约,那就该知道它的来历。”少羽点了点头,关于人道誓约的一切,还是山承泽闲居在部落时讲给他听的。人道誓约,乃是万载以前,举族逃出众妖之国后,由十二古贤起草的一份昭告天地的文书,其上洋洋洒洒数千言,尽书人族礼天敬地,其心大异禽兽;尊往崇圣,其行有别妖蛮。自此,人族独立于万物之间,祀祖灵与苍天同列。人族先圣纷纷缔约,成就一纸盟书,古贤谓之人道之始。吕传庚见其了然神色,也不赘述,道:“十二古贤订立誓约之初,人族砥砺奉行自不待言。然而年久日深,世事推移,先人渐渐故去,而人道之义尚未深入人心。残存在世的古贤心中忧甚,于是拔擢才德兼备之人十二,命为祭酒,继承传扬人道的大任。祭酒们不负古贤重托,终身奔走于人族疆域,弘人道精义于万民。”“如此历经数代,祭酒声名日隆,慕道者络绎往来,渐成趋势。为了便于弘道,遂于中土择地兴建黄道神宫,自此人道之宗始立。十二祭酒因为传承自古贤遗命,素受诸王裔尊崇。久而久之,便逐渐成为了我们人族当仁不让的精神圣庭。”吕传庚娓娓说道,他低头看了一眼犹自不明所以的少羽,“你所遇到的那位老者,自称祭酒,又说来自黄道神宫,且不管真假。但观其一天之内便能传授你如此精妙的剑术,这本事却是实打实的。哥哥私忖着,少羽你恐怕错过了一次了不得的机缘?”“了不得的机缘?”少羽心中念道,吃惊之余,又不由得暗暗一哂,却是想到了那一枚害得他流离至此的古怪铜镜来,“的确是了不得的机缘,只是我这山野小子无福消受啊!”少羽心中所想,吕传庚自无从得知,低头只见他一脸不以为然神色,不由得暗暗一叹,只好说道:“真不知道你小子脑子里在想啥。”少羽默然不语,没有经历过他经历的一切,自无法体会他的心境,不管如何,他宁愿永远也遇不到这样的机缘。不过转念一想,如今一切都似好端端的,便连曾经受过的难以承受的伤害,也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少羽心中侥幸之余,却也有着数不清的疑问盘亘不去。但倘若想要解开这一切,恐怕还真需要去找那个什么祭酒。想到这里,少羽不由得连连摇头。现在这样子挺好的,少年心里难得地有了一个念想,便是跟着吕传庚加入怒焰精骑,然后…然后便是那一抹绯色的绮思。吕传庚犹自锲而不舍,继续念叨着有关黄道神宫和祭酒的传闻,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也不知少羽听进去了几个字。临了了,他也有些颓然,只道:“你可能不怎么当回事,哥哥只说一点…”少羽正自遐思不已,忽然听到了一个极敏感的字眼,不由得失声道:“吕大哥你说什么?”吕传庚没好气地道:“原来你小子根本没认真听我说!”少羽脸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吕传庚无可奈何,重复道:“休怪哥哥如此聒噪,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哥哥不忍见你如此浑浑噩噩,错失了千载难逢的良机也不自知!”“唔。”少羽挺直了腰板,示意自己有认真在听。“祭酒在人族五疆声望之隆,你这井底之蛙怎么也无法揣度。诸王裔的子嗣,皆以能拜在祭酒门下学习为荣。不说远的,只说恨水公子,他便是因为天资超拔,秉性出众才得以拜在一位祭酒门下。那位红雨大人…正是公子同门学艺的师妹。”“啊!”少羽心中猛地一跳,脑子里轰然作响,吕传庚谆谆之言便只余下红雨这两个字眼。“哥哥言尽于此,你可要好自为之!”吕传庚见他神情异动,以为终于使他上了心,便不再罗唣,免得令人生厌。少羽两眼怔怔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时前面的夜色里忽然传来几声呼啸,鲁大戊那雄浑独特的声线夹杂其中,分外刺耳。紧接着一蓬明黄色的亮光炸裂开来。少羽双目一缩,他识得这是鲁大戊的铜锤击出的阵仗。暗沉沉的山壑两侧,数十道动作敏捷的黑影自乱石堆里窜出,发出难听的啸叫,向着疾驰的骑士围拢过来。“敌袭!”只听行得稍前一名姜族骑士大吼一声,迅快之极地自马腹一侧摘下青铜长矛来,咻咻连声,挽出一朵寒光凛冽的枪花,顿时刺落数道黑影。“是蛮人!”姜族骑士又发一声大喝,提醒其余同伴。又是数道黑影自一侧跃起,朝着吕传庚的坐骑猛扑过来,吕传庚厉喝一声“坐稳了!”少羽只觉背部被他一搡,上身往前一倾,仓促之际,慌忙抱住战马脖颈。吕传庚一手持缰,一手抽出战矛,自少羽伏低的头顶扫过,少羽只听得脑后呼呼生风,头皮不禁发麻。嘭嘭数响,那急道黑影哀叫着四下跌飞。夜幕深沉,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氛围,骑士们都有些看不清彼此。吕传庚听得前方不远传来绿柳的清喝,不由得心中焦急,手中战矛纷飞,又扫落两个扑上来的黑影。“吕大哥,左前方!”少羽忽然叫道。吕传庚想也不想,便刺出一矛,只觉矛头一沉,好似挂了重物。取在面前一看,却是连串了两个浑身被毛,半似人族的生物。“右边!”不待稍歇,耳畔又传来少羽急促的喝声。吕传庚吐气开声,长杆猛地一甩,挂在矛尖上的尸身便朝着右侧疾飞出去,随之传来沉闷的撞击之声和尖利刺耳的痛嘶之声。“好小子,竟有这般眼力!”吕传庚这才反应过来,高声赞道。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五十七章 蛮踪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流火神驹即使是在高速奔驰之时,骑在上面也不会显得很颠簸。微微的起伏,好似摇床一般,自耳畔拂过的夜风,也如一缕缕柔婉的发丝,撩拨着奔波之人的感知。 吕传庚感觉到臂弯中的少羽微微一动,登时大喜过望,“你醒啦!” 少羽轻声呻吟一声,道:“醒了一会儿了,就是身子乏的紧,怎么也睁不开眼。” 吕传庚低下头,免得声音尽被狂风吹散,“你伤势未愈,又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万幸没有差池…不然的话,我可没法交差!” 少羽神情落寞,双眉耷拉着,低声道:“若非因为我的缘故,那位卫姓大哥也不会死了吧…” 吕传庚正不知如何开口,身旁忽然传来一道雄浑的声线,却是鲁大戊察觉少羽醒了,策马靠了过来,语气微微有些严厉,“小子,休要自责!这头妖兽近来时常出没在驰道附近,屡次袭击过往行旅,已经有不少人命丧其口,我们已经关注它很久了,正要择机将其击杀。你只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少羽闻言,愧疚之情稍减,心中略略好受了些。鲁大戊还待再说些什么,几番想要开口,却始终梗在喉间,最后一言不发地打马往前疾驰而去。少羽望着他那宽阔的背影渐渐隐没于黑夜之中, “吕大哥,鲁大哥说的是真的吗?” 吕传庚慨然一笑,道:“鲁大哥有必要骗你这小家伙么?” 少羽嘴唇微抿,又听得吕传庚声音有些苍凉意味,“这些驻守驿舍的兄弟,每三年一轮岗,日子过得最是清苦不过。他们平日里要做的事就是靖扫四方,维护驰道通畅。” “吕大哥你也在驿舍上服过役吗?” 吕传庚干笑一声,道:“这个…其实,哥哥我还没有机会到驿舍上去。” “机会很难得吗?”少羽好奇地问道。 “其实也不是…”吕传庚斟酌着道:“怎么说呢,像鲁大哥这样的人,大多都是在军中不怎么受待见的人物…才被发配到驿舍上来。” “啊!”少羽微微有些吃惊,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吕传庚也自无言,一时间耳畔只闻呼呼风响。行出数里,少羽忽然道:“吕大哥,我想加入怒焰精骑,我想跟着大哥你!” 吕传庚闻言一愣,继而笑道:“我听绿柳…姑娘说,你不是一直嚷着要回部落去么?怎么这会儿又不念家了?” 少羽沉默不答。吕传庚自顾笑了一阵,始发觉少羽是认真的,只好说道:“那好吧,等到了要塞,我就向公子引荐。你境界不够,按规矩只能在普通军队里服杂役,不过就冲你那一手精妙绝伦的剑术,哥哥保准给你博个精骑扈从的身份!” “嗯!”少羽得了承诺,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不会给吕大哥丢脸的!” 吕传庚爽朗一笑,又经一阵沉默,少羽忽然有些落寞地道:“可是我要是想家了怎么办…我很想念我的蛮爹爹!” 吕传庚听得心中一软,忖道:“终究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口里却道:“你若是想家了,何不待立下赫赫功勋,骑着似哥哥胯下这般高头大马,风风光光地回部落里去招摇一番?” 少羽听得不禁心驰神往,郁结之气顿时一扫而空。 吕传庚又问起那惊世骇俗的一剑的来历,少羽也不遮掩,将来龙去脉说了。吕传庚听得黄道神宫之名,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少羽见状,不由疑惑道:“吕大哥,怎么了?” “没什么。”吕传庚晃了晃脑袋,道:“刚刚耳朵边响了个雷,震得慌!” “哪里响雷了?”少羽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 吕传庚忽然正色道:“少羽,可否听哥哥一言?” “吕大哥你说!” “哥哥若是所料不差,这对于你来说,是一桩极大的机缘,如有可能,你千万要抓住了!” 少羽闻言一愣,不由心想,那老头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吕传庚见他不置可否,又道:“你可曾听过黄道神宫之名?”见少羽摇头,微微有些无奈地道:“真不知道你出身的部落有多么荒僻,连人道之宗的名头都没有流传!” “人道之宗?吕大哥你是说人道誓约么?” “你既然听说过人道誓约,那就该知道它的来历。” 少羽点了点头,关于人道誓约的一切,还是山承泽闲居在部落时讲给他听的。人道誓约,乃是万载以前,举族逃出众妖之国后,由十二古贤起草的一份昭告天地的文书,其上洋洋洒洒数千言,尽书人族礼天敬地,其心大异禽兽;尊往崇圣,其行有别妖蛮。自此,人族独立于万物之间,祀祖灵与苍天同列。人族先圣纷纷缔约,成就一纸盟书,古贤谓之人道之始。 吕传庚见其了然神色,也不赘述,道:“十二古贤订立誓约之初,人族砥砺奉行自不待言。然而年久日深,世事推移,先人渐渐故去,而人道之义尚未深入人心。残存在世的古贤心中忧甚,于是拔擢才德兼备之人十二,命为祭酒,继承传扬人道的大任。祭酒们不负古贤重托,终身奔走于人族疆域,弘人道精义于万民。” “如此历经数代,祭酒声名日隆,慕道者络绎往来,渐成趋势。为了便于弘道,遂于中土择地兴建黄道神宫,自此人道之宗始立。十二祭酒因为传承自古贤遗命,素受诸王裔尊崇。久而久之,便逐渐成为了我们人族当仁不让的精神圣庭。”吕传庚娓娓说道,他低头看了一眼犹自不明所以的少羽,“你所遇到的那位老者,自称祭酒,又说来自黄道神宫,且不管真假。但观其一天之内便能传授你如此精妙的剑术,这本事却是实打实的。哥哥私忖着,少羽你恐怕错过了一次了不得的机缘?” “了不得的机缘?”少羽心中念道,吃惊之余,又不由得暗暗一哂,却是想到了那一枚害得他流离至此的古怪铜镜来,“的确是了不得的机缘,只是我这山野小子无福消受啊!” 少羽心中所想,吕传庚自无从得知,低头只见他一脸不以为然神色,不由得暗暗一叹,只好说道:“真不知道你小子脑子里在想啥。” 少羽默然不语,没有经历过他经历的一切,自无法体会他的心境,不管如何,他宁愿永远也遇不到这样的机缘。不过转念一想,如今一切都似好端端的,便连曾经受过的难以承受的伤害,也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少羽心中侥幸之余,却也有着数不清的疑问盘亘不去。但倘若想要解开这一切,恐怕还真需要去找那个什么祭酒。 想到这里,少羽不由得连连摇头。现在这样子挺好的,少年心里难得地有了一个念想,便是跟着吕传庚加入怒焰精骑,然后…然后便是那一抹绯色的绮思。 吕传庚犹自锲而不舍,继续念叨着有关黄道神宫和祭酒的传闻,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也不知少羽听进去了几个字。临了了,他也有些颓然,只道:“你可能不怎么当回事,哥哥只说一点…” 少羽正自遐思不已,忽然听到了一个极敏感的字眼,不由得失声道:“吕大哥你说什么?” 吕传庚没好气地道:“原来你小子根本没认真听我说!” 少羽脸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吕传庚无可奈何,重复道:“休怪哥哥如此聒噪,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哥哥不忍见你如此浑浑噩噩,错失了千载难逢的良机也不自知!” “唔。”少羽挺直了腰板,示意自己有认真在听。 “祭酒在人族五疆声望之隆,你这井底之蛙怎么也无法揣度。诸王裔的子嗣,皆以能拜在祭酒门下学习为荣。不说远的,只说恨水公子,他便是因为天资超拔,秉性出众才得以拜在一位祭酒门下。那位红雨大人…正是公子同门学艺的师妹。” “啊!”少羽心中猛地一跳,脑子里轰然作响,吕传庚谆谆之言便只余下红雨这两个字眼。 “哥哥言尽于此,你可要好自为之!”吕传庚见他神情异动,以为终于使他上了心,便不再罗唣,免得令人生厌。 少羽两眼怔怔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时前面的夜色里忽然传来几声呼啸,鲁大戊那雄浑独特的声线夹杂其中,分外刺耳。紧接着一蓬明黄色的亮光炸裂开来。少羽双目一缩,他识得这是鲁大戊的铜锤击出的阵仗。 暗沉沉的山壑两侧,数十道动作敏捷的黑影自乱石堆里窜出,发出难听的啸叫,向着疾驰的骑士围拢过来。 “敌袭!”只听行得稍前一名姜族骑士大吼一声,迅快之极地自马腹一侧摘下青铜长矛来,咻咻连声,挽出一朵寒光凛冽的枪花,顿时刺落数道黑影。 “是蛮人!”姜族骑士又发一声大喝,提醒其余同伴。 又是数道黑影自一侧跃起,朝着吕传庚的坐骑猛扑过来,吕传庚厉喝一声“坐稳了!”少羽只觉背部被他一搡,上身往前一倾,仓促之际,慌忙抱住战马脖颈。吕传庚一手持缰,一手抽出战矛,自少羽伏低的头顶扫过,少羽只听得脑后呼呼生风,头皮不禁发麻。嘭嘭数响,那急道黑影哀叫着四下跌飞。 夜幕深沉,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氛围,骑士们都有些看不清彼此。吕传庚听得前方不远传来绿柳的清喝,不由得心中焦急,手中战矛纷飞,又扫落两个扑上来的黑影。 “吕大哥,左前方!”少羽忽然叫道。 吕传庚想也不想,便刺出一矛,只觉矛头一沉,好似挂了重物。取在面前一看,却是连串了两个浑身被毛,半似人族的生物。 “右边!”不待稍歇,耳畔又传来少羽急促的喝声。吕传庚吐气开声,长杆猛地一甩,挂在矛尖上的尸身便朝着右侧疾飞出去,随之传来沉闷的撞击之声和尖利刺耳的痛嘶之声。 “好小子,竟有这般眼力!”吕传庚这才反应过来,高声赞道。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五十八章 妖迹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飞垚驿中,月华如水,旌旗猎猎。一座位置颇佳的小屋亮起微弱的灯光。这间屋子是驿舍中最为精致的客舍,不仅有可供会客的前厅,还有密封隔音的修炼室可敷使用。除此之外,一应陈设虽则简陋,却也不失讲究。 窗前的小几上,一盏油灯绽放着数尺光明。那灯台乃是模仿烛九阴的形制,遍体生着斑驳的铜绿,也不知经用了多少年月。一朵豆粒大小的灯花静谧地燃烧着,散发着淡淡的馨香。田红雨安坐几侧,上身微微前倾,手捧着一卷帛书细细的读着。那帛书映着轻微晃动的灯光,显出绸缪馥郁的隽古气息,一行行繁复的文字之间,透露出神秘莫测的意味。 一丝疾风自窗缝里钻进来,惹得灯火摇曳不已。少女自帛书中抬起头来,峨眉微蹙,伸出一只素手掩住灯台,这才令其稍定。小轩窗外,远远地传来极细微的嘈杂之声。她翻过一页帛书继续读着。 没过多久,嘈杂之声更甚,人呼马嘶之声此起彼伏。少女浑若未闻,兀自览卷不止。 “夺夺”数响,有人轻叩门扉。 “何事?”田红雨问道,头抬也不抬一下。 “大人,戍长大人令小人前来奉茶。”屋外传来一个有些拘谨的声音,却是驿舍上的仆从。 “郑戍长费心了,就放在外面吧。你且说说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这般吵闹?” “不劳大人过问,只是驿舍附近的蛮人部落例行袭扰罢了,戍长大人已然赶往镇压,少时便可平靖。若是搅扰了大人,还请担待一二。”小厮娓娓答道。 田红雨闻言微微颔首,也不再开口问话。门外传来细碎的响动,很快复归平静。少女收拾心神,很快又沉迷进艰奥莫名的帛书之中。 屋外响动不仅没有平歇,反而越来越喧闹。夜风忽疾,一阵阵急促的呼喊声夹在劲风中挤进客舍。田红雨充耳不闻,只将全部心神扑在帛书之上,一副精巧的眉头时而舒张时而紧皱。又过一阵,一声凄厉的呼啸声划过夜空,紧接着响起沉闷的巨响。客舍四壁轻轻晃动了一下,小几微微一颠,桌案上的灯台洒出了一些灯油来,眼看着便要污了帛书。 田红雨眼疾手快,曲指弹出一缕劲气,溅出的灯油还未落在书上,便尽数飞射在了窗纸之上,油花溅碎之际,眨眼绘出一幅纵情恣意的图画。少女一时之间也没了阅读的情致,信手合上帛书,自顾起身去推门扉。那帛书扉页上,隐约可辨是如缺本草字样。 “吱呀”一声门扉启开,田红雨刚刚探出螓首,便见一朵流火自半空中掠至,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为之窒息. “红雨大人!”来人还未落地,急忙散去裹身赤焰,现出一副方面阔口来。 “卢骑长,何事如此急切?” 卢熙甲正要开口,一声轰隆巨响正好炸开在驿墙之上,紧接着腾起一朵耀目的火光,远远地传来人马嘶喊之声。二人扭头看去,不由得微微失神,卢熙甲这才说道:“是驿舍附近的蛮人!” 田红雨双眉一皱,“却不知是何种族?实力怎样?驿舍可能抵敌?” “在下已询过郑戍长,他只道此乃驿舍常态,并无大碍,让我等安然静观。只是这阵仗…未免有些太浩大了些。” 田红雨微微沉吟道:“去看看!”不待卢熙甲首肯,一个提纵掠上半空,箭一般射向起火处。卢熙甲微微苦笑,却也莫可奈何,只好纵身尾随其后。 二人一路疾行,途中没有遇到一个驿舍的驻军。不多时到了驿门前,只见十余名甲士拥在墙垛之上,一个个如临大敌。一人见到两位大人莅临,忙不迭奔下地来。 “情况如何?郑戍长何在?”卢熙甲劈头问道。 那甲士不待喘息,只得诺诺答道:“蛮人在外叫嚣,戍长不欲这些厌物扰了两位大人,已经带着兄弟们出门去驱赶了!” 卢熙甲闻言,浓眉不禁微微一皱,与田红雨几步上得寨墙。那甲士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兀自笑着央请道:“戍长大人出马,少时便可凯旋回寨。这墙垛之上委实是个尴尬地,两位大人还请回客舍歇息。” 其余甲士见了二人,皆恭谨见礼。田红雨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寨墙边缘向下望去,光秃秃的岩墙之上,只有几朵零星的火苗在苟延残喘。她凝眸远眺,目之所及,唯见纷纷夜霭,哪里辨得出行迹来。 “郑戍长去了多久?”卢熙甲见田红雨神色逐渐凝重,开口问道。 那甲士略略掐算,答道:“堪堪半个时辰!” 闻得此言,卢熙甲脸色便是一沉,也走到寨墙边缘观望起来。田红雨收回目光,问道:“如何?” 卢熙甲眉头紧皱,微微摇头。 田红雨见状眉头一挑,正要追问,目及身侧十余名甲士,人人竖起双耳,面露隐忧,到了嘴边的话便说不出来。 两位大人都默不作声,甲士们不敢开口擅言,也不敢贸然离开,只好百无聊赖地陪着四下张望。如此少时,黑沉沉的荒原之上,一朵明晃晃的焰火一闪即逝。甲士们遥遥望见,尽都惊异不已,不知发生了什么。卢熙甲与田红雨对视一眼,皆自对方眼底看到一抹骇然之色。 “驿舍有何御敌器械?”卢熙甲扭头问道。 众人闻言一愣,先前那员甲士很快反应过来,高声答道:“回禀大人,有化元飞弩三具!飞垚驿除了偶尔应对蛮人侵扰外,并无大的战事。是以未免器械耗损,除一具装在瞭望塔上之外,另两具都卸在库中保养!” “化元飞弩?小元级?” “正是!” 得到确证,卢熙甲眉头微舒,又问道:“将那两具劲弩装上,需时几何?” 那甲士微微思忖,“两个时辰!” “我只给你半个时辰!”卢熙甲断然道。 众人闻言尽数失声,皆称不可能。那甲士苦着脸道:“大人这便斩了小人,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劲弩装配完毕!” 卢熙甲不以为仵,摇头道:“我知道化元飞弩的构造,尔等只需将劲弩装配至可敷使用的地步,除此之外的所有保固设施,全部舍弃!”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悚然,那甲士神情一骇,失声道:“大人…难道…”见到卢熙甲一脸森寒,忙不迭道:“若是如此,这些劲弩可就容易折损了…” 卢熙甲双目微闪,颔首道:“我知道,若有损失,卢某一力担承。” 那甲士双目一凝,深吸一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见及同袍还处于呆滞之中,扯着嗓子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兄弟们干活了!” 化元飞弩是极为难得的天工器械,出自数千年前,黄道神宫某位精擅匠作术的祭酒之手。该弩集工巧与阵术之大成,视其工艺及用材之别,可以比拟不同境界的修士威能,最强能达到齐物境强者全力一击。小元级飞弩,顾名思义,即是射出的弩箭能与小元境修士的战力媲美。然而即便是最低级的定寰级飞弩,都有着不菲的造价,遑论结构更为精密,选材更加考究的小元级飞弩。卢熙甲这轻飘飘的几句话,便为自己揽下了一个不小的包袱。 然而望着越来越阴沉的夜空,他却没有闲暇去操心这些事。田红雨无论修为见识都逊色于卢熙甲,只是天生的直觉隐隐提醒着她,必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刚才那朵焰火…” 卢熙甲回头望了一眼已经走远的甲士们,沉声道:“你猜的不错,郑戍长…已经身殒了!” 尽管早有猜测,可是一经得到证实,田红雨心中还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同为小元境修士的她,对那耀目的焰火有着更深的感触。 “是蛮人?” 卢熙甲缓缓摇头,转过身来,凝视着少女。 “是断界之南的不速之客。” 山丘之上,骑士们皆刹住战马,惊疑不定地望着一处夜空,彼处在一息之前,突然绽放了一朵瑰丽的花朵。众人观望良久,却再也没探知到任何动静。行在队首的鲁大戊脸色极为阴沉,他伸出一只手掌在眼前空中哗啦了一下,顿时拨弄出一阵阵诡异的涟漪。骑队中传来数声惊疑之声,显然其余人也发现了这个现象。 “这是什么?”绿柳奇道。 “障目之霾。”吕传庚沉声答道。 “可是…”绿柳有些诧异,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鲁大戊忽然唤道:“兄弟们。” 骑士们都朝着他望了过来,即便只是相隔丈尺之遥,彼此之间却依然雾蒙蒙地看不真切,只有以真气激发目力,才可勉强辨物,却也依然看不了多远距离。 鲁大戊见众人都聚了过来,连连眨巴着牛眼,却怎么也看不清同袍们的面庞,不由得心生一股无名怒火来。他身上陡然升腾起明晃晃的光辉,顿时将众人照得一清二楚。骑士们双目被强光一刺,不由得微微眯起,只觑见鲁大戊双手死死攥着金瓜铜锤,一股荡然之意自体内激涌而出。 “咱们驿舍是干什么的?” 骑士们微微一愣,不明白他问这个做什么。一名驿舍骑士答道:“维护驰道,保卫行旅!” 鲁大戊呸了一口,骂道:“冠冕堂皇!咱们就是看路的!” 这话说得极不中听,包括姜族骑士在内,脸色都有些异样。鲁大戊又道:“我老鲁,出身中土小族,孑然一身,干净磊落!隶属于镇岳军团,服役于天鼎要塞!”他望了一眼满脸诧异的同袍们,一张阔脸逐渐变得通红。 “因为得罪了一些大部落出身的王八羔子,才被发配到这种鸟不拉屎的驿舍来护路!” 驿舍的骑士们闻言,都不由自主地沉默了。大家或许来自不同的部族,因着不同的原委,但却有着同样的际遇。 鲁大戊将胸口砸得当当作响,“兄弟们,你知道我老鲁心里面在想什么吗?”他从骑士们脸上一个一个地瞧过去,忽然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 “我做梦都想再回到要塞去,在最前线与大妖小妖们厮杀!厮杀!厮杀!” 尽管大家心里都有着压抑已久的情绪,驿舍的骑士们也依然有些怔忪,不明白一贯沉稳的鲁大戊为何会突然情绪失控。鲁大戊红着脖子,看着一头雾水的同袍们,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他身上的光辉越来越耀眼,好似一颗小小的太阳。 “现在,我的梦想实现了!” !章节内容结束 第五十九章 疾行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现在,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铿锵豪迈的声浪在空旷的山丘上向着四方排沓而出,然而还未传出多远,便似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墙,又化作滚滚回音倒卷而回。众人不由得面生异色,鲁大戊仰天大笑,拨转马头迎向无形音波巨浪,狂风当面,一头捆束得当的头发登时炸开,散在风中恣意狂舞。 “结阵!”吕传庚最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嘶哑的大吼。 骑士们大惊失色,动作却是不慢,迅速地向鲁大戊两翼靠拢,以其为锋锐,眨眼便结成了锥形阵势。吕传庚打马移至鲁大戊侧后丈余。少羽犹自惊疑未定,背上忽然一紧,不由自主地倒飞而出。 “接着!”吕传庚将住少羽望后一甩,绿柳打马赶至,广袖疾舒,一下子将其兜住。 天旋地转之感转瞬即逝,少羽连惊呼还未发出一声便到了绿柳身后,前胸紧紧贴着她的削肩。还未坐定,便听得绿柳连声轻斥,继而蹄声如雷,胯下战马突出,少羽猝不及防,身子朝后一仰,慌乱之下捉住绿柳衣袂,这才稳住身形。 绿柳察觉裙裾一紧,不由得眉峰微皱,两颊迅速漫上一抹浅浅的红晕,手中狠狠挥鞭数记,打得胯下怒马奋蹄不已,“坐稳了,要是掉了下去,本姑娘可没工夫搭理你!” 呼呼风声急切,少羽依稀听了个大概,连忙朝着绿柳靠紧了些。绿柳只觉脊后发热,不由得心中暗恼,然而这时却不是理会的时候。 少羽满腹疑问,正要开口询问究竟,却听得骑队前头忽然传来呼呼风响,夹杂着铿锵之音,好似金鼓齐鸣。入在耳中,令人热血骤燃,好似沸腾一般。他心中不由自主猛地一跳,一时间只觉气血上涌,小脸登时涨得通红,便连呼吸也变得窒涩了起来。一股没来由的眩晕之感随之生出,少羽只觉眼前一黑,脑门上好似压了千斤巨石,周身清明之气迅速萎缩退避,紧接着四肢也有些不听使唤。昏昏沉沉之际,未免跌下马去,索性将整副身躯都依靠在了少女背后。 绿柳察觉到了异样,不由暗生气恼,扭头正要发作,耳尖却传来了少羽渐渐粗重的鼻息,心中登时一声咯噔。 “喂!少羽,你没见过妖族吗?” 少羽晃了晃脑袋,他虽有十分昏沉,却觉得绿柳这问法也有三分可笑,稍微挺直了些脊梁,语无伦次地答道。 “我?我当然见过妖族…我见过的妖族…妖族可多了!” 绿柳听罢他含糊不清的话语,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她摇了摇头,将一股真气蕴在了喉舌间,以极快的语速喝道。 “海底捞月,提龙破关!” 那婀娜婉转的嗓音此刻听在少羽耳中,却好似响起连珠炸雷,震得他脑中嗡嗡直响。这八个字对他来说本来晦涩得很,然而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他却瞬间明悟了其中的奥义。不仅如此,身体的反应较之念头更要快上半拍,几乎在话音刚落,周身真气便不由自主地依言搬运起来。前后未及几个周天,被重重困锁的清明之气仿佛得了助力,一举冲破脑宫,随着气血的流转重新占领四肢百骸,将那诡异的困顿之感扫荡一空。 “刚才…”少羽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犹有余悸地问道。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嘹亮的高喝,听那独特的声线,正是鲁大戊。少羽小心翼翼地支起耳朵,发现先前那诡异的风响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噤声!”谁知绿柳立马打断了他。 少羽生生将半句话吞进肚里,浑然不知其意。然而很快,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出现在脑宫中,惹得他情不自禁地将其抓住。 “闭目!”耳畔又传来少女的命令。 少羽越发糊涂,却也只好依言而行。然而才过数息便又睁开双目,眼底满是惊讶之色。 绿柳不用回头也可洞悉他的一举一动,有些吃惊地道:“这么快就领悟了?小家伙还不赖嘛!” “领悟?”少羽一愣,继而豁然开朗,道:“原来这便是领悟…真是好体会!绿柳姐姐,这到底是什么?” 尽管此刻情势已经非常紧急,绿柳也忍不住噗呲一笑,“也不知你家长辈如何教你的,这真言传道之法也不曾听说过吗?” 少羽神情微赧,不解道:“真言传道之法?” 绿柳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了,也罢,姐姐便受累给你讲讲。” 少羽唯唯应是,只听绿柳道:“我族古之圣贤悟道极易,天地至理俯拾皆是。然而圣贤之下,人皆蒙昧,于道途颇多艰难。且我族又不同于妖族,不能仰仗血脉传承。圣贤悲悯族裔问道多艰,便创了这真言传道之法,将道理蕴在言语中,与众氓宣讲。” 绿柳三两句话便说清楚了这“真言传道之法”的来历。少羽一听说与古贤有关,便忍不住心生肃然。 “真言传道之法自创立之日起,便由黄道神宫诸祭酒牵头,于五域各部推行。凡修行有成者,都须掌握这一技巧。不为别的,只为了传承永续,人道永传。” “绿柳姐姐,我也可以学这个法门吗?”少羽有些期冀地问道。 绿柳又忍不住噗呲一笑,“当然可以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传道弘法,非唯圣贤之责,也须我等众氓戮力为之。你且听了!”说罢又暗提真气,在少羽耳畔念诵了一段简短精要的文字。 少羽学了乖,早早地闭目领悟,这一回可要体会个真真切切。深邃如夜空的脑宫中,仿佛一点流星划过,被一只幻化的大手一把抓住,流星在掌心绽放成璀璨的火焰,一道玄奥晦涩的信息便自其中倾泻而出,真言传道之法的精义便在其中。 少羽心潮澎湃不已,这真言传道之法虽然于他并无什么用处,但却好似一个媒介,将他与古之圣贤隐隐联系在了一起。再细细思之,人道的内涵似乎也变得更加丰满起来。 他很快便将真言传道之法检索完毕,按捺下跌宕的胸臆,又重新审视起先前那八个字来。 “海底捞月,提龙破关…”少羽暗暗吟诵数遍,结合绿柳传给他的真言,不难勘破其中的精义。这是一个搬运的法门,然而无论怎么看,都显得平平无奇。只是有了先前的难言体会,少羽可不敢妄言其普通。 “绿柳姐姐…你方才为何问我见过妖族吗?我当然见过妖族啊,咱们不刚刚杀了一头石鲮吗?” 此时夜霭越来越浓,寻常目力已经难以达到数尺开外。若非运了真气在双目,绿柳甚至看不清楚策马行在前面的吕传庚。可即便如此,也只能捕捉到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那只是一只妖罢了,不算妖族。” 少羽隐约抓住了一些什么,一时间却又点不透。过了一阵,他忽然心中一动,然而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只觉胸前一闷,绿柳好似飘了起来,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身前。 疾风又起! 少羽心中一沉,果不其然,耳畔又传来那诡异的风响。索性他早有防备,早已依真言搬运起真气来。如此一来,尽管仍有不适之感,却也不再似先前那般难以忍受了。 伴随着难听的嘶叫声,两侧的黑暗中有蹿出一丛丛迅捷的身影,毫不留情地冲击着骑阵的两翼。骑士们早已被风声侵扰得苦不堪言,又要抵御蛮人的攻击,一时间人人捉襟见肘,阵型岌岌可危。 前方适时地传来了鲁大戊的高声喝骂,他作为骑阵的核心,即便冲锋在前,也敏锐地感受到了每个人面临的压力。喝声一起,两种截然不同的声线交杂在一处,隐隐呈现争斗之势,骑士们的压力为之一减。少羽心中生出明悟,立知这是鲁大哥在与藏在暗处的敌人斗法。 风声越来越劲,隐隐夹杂凄切嘶声,令人闻之心底发毛。鲁大戊的喝声则反其道而行,大合粗豪之义,初时还只是重复着简单的呼喝,到后来索性扯开嗓子大骂了起来。这汉子气息悠扬,嗓音洪亮,很能震慑人心。那骂词带着口音,铿锵恳切,粗暴直接,竟有一股独特的中土风味蕴含在内。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六十章 现身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少羽初识那八字真言,虽经秘法传承,一时之间却也掌握得不太熟稔。此时风声更疾,磅礴的劲气如一堵无形高墙迎面冲撞而来,却被锥形骑阵居中生生破开,消了大半威力。若非如此,以他那区区修为又如何能抗衡。然而即便如此,也忍不住心旌摇动,好几次险些失守。 骑阵又艰难前行了数里,一路上不住有岩魈蛮人冲击两翼。少羽眼见着骑士们手中斩落无数黑影,却有更多的黑影不要命一般扑将上来。他长这么大头一回见识如此冷酷血腥的场面,即使早已恨蛮人入骨,也忍不住心有恻恻。 前方忽然爆发出一阵极其强烈的光,在这深沉的黑夜里显得无比刺目。只听得鲁大戊大喝一声“呔!”随之传来一声雷霆巨响。 仿佛撞上了一座山,骑阵前行之势戛然而止。短暂的骚乱之后,骑士们却都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众人心里都浮现出同一个念头。 纠缠了这么久,终于交上手了。 久经争战的勇士们都有一个共识,最可怕的敌人往往不是无可匹敌的敌人,而是隐藏在暗处的未知。似鲁大戊这等粗豪汉子,更喜欢畅快淋漓地与敌手正面厮杀,哪怕不敌身死,也好过似这般悬着一副肝胆与未知的恐惧捉迷藏。 “哼!藏头露尾的爬虫!”鲁大戊浑身绽放出璀璨的黄芒,远远望去酷似一个明晃晃的圆球,将方圆数丈之内照耀得纤毫毕现。然而那未知的敌手依然没有现出踪迹来。鲁大戊不甘心地朝众人吼道:“那贼厮在此布下障目之霾,既已被我等穿凿通透,便被破了法,再能蹦哒也有限得很!” 他气急败坏地将手中双锤舞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一时间飞沙走石,劲风割面。然而众人心里明白,那未知的敌手只与鲁大戊交锋一合便已遁去。眼见鲁大戊陷入盛怒之中快要失去理智,吕传庚连忙打马上前,手中利矛连点数记,寒芒起处,尽数击在了锤网几处晦涩的破绽上,顷刻间将其捅得支离破碎。 “叮叮当当”兵刃交击之声迭起,鲁大戊本能地反击,手里双锤如游蛇一般缠上吕传庚的利矛,前后只眨眼功夫,那利矛便如麻花一般扭曲纠结起来,观战众人见状不由得神情各异。 吕传庚却不纠缠,果断弃了废矛,迅速打马脱离战圈。经此一遭,鲁大戊酝酿已久的锤势好歹得了宣泄,很快便落下了势头。气势一去,这汉子终于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来,一副头脸上大汗淋漓,两只虎目也逐渐恢复澄澈。他望了一圈众人,浓密的胡须掩不住微赧的神情,显然颇以先前失态之状为耻,便连话语里也略带羞惭:“我老鲁丢人了…” 吕传庚打断他的话,笑道:“鲁大哥拳拳求战之心,可不正是我等兄弟们的共同心声么?” 骑士们闻言皆会心一笑,一时间尽扫先前令人窒息的气氛。鲁大戊神情微霁,自顾打了个哈哈,便很快恢复了粗豪做派。 一名姜族骑士谨慎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只见夜霭仍浓,黑幕里诡影绰绰,“此地不宜久留,我等…”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略显尖利的少年声线冲霄而起。 “小心!” 几乎同时,那姜族骑士忽然自马背上倒飞而出,尚在空中便飙出几道血箭,待跌至地面,早已没了气息。 “结阵!”鲁大戊最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吼,猛地一跺双脚,箭一般提着双锤扑将上去。其余骑士被这突变的状况打懵了头,反应也慢了半拍,连忙自左右掩杀而上。 吕传庚与鲁大戊齐头并进,两人缓缓逼近那姜族骑士尸身落处。吕传庚回头望了一眼被骑士们簇拥在身后的绿柳和少羽,只见少年一张小脸白得可怕,神色也微微显得有些惊惶。 他皱了皱眉头,手中利矛握得更紧了一些。 骑士们越逼越近,那尸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得无比平静,唯有躯干上几个瘆人的血洞在不停地渗着鲜血,透露着不寻常的意味。众人逼近尸身三丈左右便不再前进,以之为中心绕行了好几圈,没有任何发现,气氛却越来越凝固。鲁大戊与吕传庚对视了一眼,皆看出了彼此眼底的凝重之色。中土汉子忽然开口道:“如此鬼魅伎俩,想来是云梦王庭一脉当面,却不知是哪个水府?” 吕传庚接下话茬,“藏头露尾的,依小弟看未必是水府出身,没准是什么烂泥坑里湿生卵化的杂种。” 鲁大戊仰天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哈哈,“贤弟此言有理,是老鲁我犯了痴症,不仅逢人高看一眼,逢着腌臜畜生,也要高看一眼!” 少羽远远望着两位兄长,越发地摸不着头脑了。他本来就揣了一肚子的疑问,整个脑袋瓜都快不够使了。然而今夜注定要让小小的少年饱览世间咄咄怪事。鲁大戊话音刚落,那早已死透的骑士尸身上忽然闪烁起暗昧的光泽来,幽幽然好似荡漾不已的浊恶水波。潋滟波光之中,隐约伸展出一副人躯来。光泽消殒,水波平靖,前后也只数息功夫,一个纤瘦的男子身形便凭空显露出来。 这男子体格瘦削,身着一身暗色古拙硬甲,乍看之下显得有些羸弱,然而四肢修长,线条均匀,显出一种奇特的美感,令人心旌动摇。他生着一张近似柔弱的脸庞,好似女子一般,唯有一双诡异的双瞳里不时闪过潋滟的波光。 “怎么是个人族!”少羽失声道,话一脱口便自觉不妥,急忙捂住嘴巴。他已知此番自己这些人乃是遭遇了来自断界之南的妖族,然而乍见这与人族男子无异的躯体显形,仍然给了他不小的冲击。 那男子循声望来,冲着少羽露出了一个极富婉约之感的笑容,然而这笑容殊无暖意,直让少年自心底里生出一股恶寒来。男子阴柔的脸上迅速漫上一丝诡异的表情,他启开双唇,喉舌间发出一阵嘶哑难听的声响。这声响逐渐演变,没过几息便汇成了众人能听懂的语言。 “在下玄欢,两位三言两语竟能破了我的藏形秘术,端的是好本事。”说罢还自顾自地拊起掌来,仿佛真的是在称赞一般。他有意无意间,朝着少羽的方向睨了一眼。 鲁大戊最不耐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当即怒哼一声道:“躲躲藏藏半天,原来是小鼋督府的王八一类。岂不闻言语动人心,心动形焉藏?你这缩头之术练得火候不到家,罩门大得能兜风,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他一边大放厥词,一边不动声色地与吕传庚递眼色。 那男子尚且支着耳朵倾听鲁大戊满嘴跑马,一点寒星便突兀地刺到了身前。他不紧不慢地后撤一步,堪堪避过利矛锋芒,忽然秀口大张,喷出一道腥臭水箭,循着吕传庚回撤的矛锋掩击而回。少羽一直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此时更将其口里满布的细密利齿看得一清二楚。 “动手!”鲁大戊双锤齐出,分两路砸击男子左右胁。骑士们也不含糊,一上来便各出绝招。 恶风凌面,那男子脸上反而笑意更浓,他眼中瞳仁忽然一转,迷茫烟波之中,一副竖瞳隐约可见。众人只觉浑身一沉,攻势登时为之一窒。鲁大戊首当其冲,受到的影响也最严重,他胸中火起,口里大骂几声贼厮,依然义无反顾地取向男子。双方登时战作一团,一时间诸般兵刃上下翻飞,真气劲流四处鼓荡,十丈方圆之内罡风扑面,令人难以立足。 绿柳策马连连后退,在安全地带立定。少羽默诵真言不止,体内真息运行不辍,这才勉力抵抗住那难言的恶感。 许是察觉到了少羽的疑惑,绿柳轻轻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道:“妖族乃是天地间的宠儿,可以假借天威在身,形成独特的妖气,对其它族类有着天然的压制。姐姐我先前传你的八字真言,便是往圣摸索出来的,赖以抵抗妖气凌压的护身法门。这妖物,听鲁大哥言其根脚,却是小鼋督府的血裔,却不知怎地生了一门招子上的神通。” 少羽豁然,默默记下了绿柳所言,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绿柳姐姐…却不知这妖,如何是人形?”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六十一章 执光者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绿柳正要作答,只听得两声惨呼,两名骑士先后跌出战团,倒在地上挣扎不已,虽未即刻死去,其伤势也必然不轻。一道暗影趁机突出重围,带起阵阵咸腥劲气,径朝着这绿柳扑了过来。人未至,凶戾无伦的气息已迫至身前。她那一头青丝无风自动,双瞳一缩,心底里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危险感知,几乎只在一刹那,少女便知道这玄欢至少有小元境的修为,当下想也未想便大挥水袖迎头击去。“砰”的一声闷响,那暗影一避不避地与满蕴真气的水袖撞在一起。暴烈的劲浪登时将马头掀了起来,绿柳俏脸上迅速浮上苍白之色,匆忙中紧紧抱住马颈才不致跌落。然而少羽却没有防备,滴溜溜自战马臀后滑落下去。甫一落地,他便就地连连翻滚,好歹没有被马蹄踏中。玄欢吃了绿柳全力一击,虽未及受伤,却也被震得连连后退。他一止住身形即又飞身前驱,却是舍了绿柳,径朝滚在一旁的少羽扑去。少羽惊魂未定,脑子里正是一片混沌,忽然浑身陡发寒意,如坠万丈冰窟一般。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苍白粗大的手爪便从天而降,抓向自己的脑门。千钧一发之际,眼前寒芒一闪,随之只闻“锵”的一声,玄欢倒飞而起,稳稳地落在地上。吕传庚自一侧现出身形来,嘴角挂着血丝,脸庞呈金紫色。他扔下手里扭曲变形的废矛,又用力地甩了甩不住颤抖的手腕,才从矛囊里抽出另一根战矛来。“吕大哥!”少羽低呼一声,连忙翻身爬起,避到吕传庚坐骑之后。玄欢立在不远处的空旷地带,一双眼眸不知何时恢复了迷蒙,他冷冷地望着在场的人族们,脸上阴晴变幻不定,也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他方才于重围之中仍然重伤两名定寰修士从容脱困,早已展示了一身超绝的战力。是以包括鲁大戊在内,都对他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没有急着再行围杀。两名重伤的骑士早已被撤至众人身后,少羽看着气息逐渐微弱的二人,嘴里生出一阵艰涩之感。他忽然心生感应,抬头望去,穿过骑士们昂藏的背影,正好与玄欢的诡异双眸对上。少年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一股手足无措之感油然而生。他感觉自己就像被猛兽盯住的羔羊,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恐惧和无助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海底捞月,提龙破关!”八字真言适时地浮现在心底,少羽如蒙大赦,浑身压力登时为之一轻,连忙偏过头去,全神贯注地搬运真息,不敢再与玄欢对视。玄欢发出一声腔调怪异的轻笑,少羽面上一红,心生莫名不适,勉强镇定下来的心境又是一阵波动。耳畔传来玄欢略显尖利的声音,却是回答他之前向绿柳提出的问题。“人形?多么狭隘而可笑的称谓!人道的后裔,已经堕落到了遗忘掉所有古老而神圣的传统的地步了吗?”他说着说着忽然神情一肃,无比虔诚地向着夜空高擎双手,“我天族祖庭称之为荒体,向无上荒神虔诚奉祭之体!”妖庭上下等级观念极为森严,按境界高低,每三境为一分野。似玄欢这等小元境强者,正是中位妖族的地位。而这还只是按照境界来进行的机械划分。鲁大戊怒哼一声,踏步向前,道:“厮杀汉当面,休逞口舌之能!能够潜过断界山脉重重关隘来到这里,想来阁下即便在小鼋督府这等高阀之中也非无名之辈,不知到此穷山恶水,有何见教?”玄欢笑而不语,反而好整以暇地背负着双手,转过身去凝望着远方的夜幕。众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视。好几名骑士眼底闪过跃跃欲试神色,皆被鲁大戊怒目压下。他何尝不想群起而攻之,奈何玄欢所立之地乃在数丈开外,既不远也不近,看起来很容易让人产生误判。然而纵然再出其不意,以其超绝实力也必能在攻击临身之前反应过来。鲁大戊与吕传庚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自从人族在五大疆域之外建立起前出要塞之后,二族围绕这些要塞展开的争夺就从未停止过。断界山脉以其居于二族要冲之故,当仁不让地成为争夺最为激烈的焦点。数千年来,二族在此展开的大大小小的战争多以数百次计。而在一些特殊的年份里,比如二族英才辈出的时代,甚至连年都不曾熄灭过熊熊燃烧的战火。与无数强大的修士相比,鲁大戊和吕传庚虽然修为尚浅,然而在隶属于断界山脉的关隘上服役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围绕断界山脉诸要塞的新一轮争夺战已经拉开了序幕。人族在断界山脉经营的大大小小的要塞及关隘,离不开五大疆域源源不断的补给支持。几乎每时每刻,都有数不清的物资被运送往南方。这些物资中价值较高而体量轻巧的,会通过高蹈天外的天工飞舟往来运送;那些笨重而常见的物资,除了大小水系及近海可以使用漕船运送之外,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则必须从大荒原上徒步穿越。也正因为此,大荒原上才营建了无数像飞垚驿这样的中转站。断敌粮道是古老的战争智慧,即便是不怎么擅长战争组织的妖族,运用此道也颇为得心应手。似玄欢这等战力明显高于境界的强者,渗透到了断界之北的大荒原上,其目的自然不言而喻。想通了这一点,二人皆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了今晚的情势。吕传庚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以下四周,自从玄欢现身之后,先前那些不要命地滋扰众人的岩魈蛮人一下子便全都销声匿迹了,好似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然而众人身上散发着的蛮人血气不仅时时刺激着大家的嗅觉,更警醒着一个冰冷的事实。这一夜所谓的蛮人例行骚乱,实则是有强大妖族在幕后操纵的行动。其目的很可能便是截杀似自己这样在荒原上游荡的小股人族。然而审视玄欢的诡异做派,两人心里又有些不确定起来。玄欢忽然发出一阵莫名的怪笑,打断了两人的思绪。这个至今未显露真身的妖族修士忽然扭过头来阴恻恻地望着众人。他用极其傲慢的语气说道:“可怜至极的叛道者,死亡会是你们能得到的最好归宿。好好欣赏一下这天地间最纯粹的光吧!”包括少羽在内,心底里都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情绪。远方的地平线上忽然爆发出一个夺目的月白色光点,四射的光芒将周围的一切都映照得有些氤氲。这光芒并不强烈,甚至有些暗弱,却有着极强的穿透性,和动人心魄的感染力。光芒所及的方圆数丈之地,连虚空都呈现出扭曲交叠的异状。除了少羽,所有的骑士们都在这一刻变了脸色。一名骑士甚至连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天天维之光!”鲁大戊忽然暴起,一身气势迅速冲上顶点,甚至较之先前失控之时亦强上三分。他目眦欲裂,咬牙恨声道:“天维之光!竟有妖族执光者在此!今日我等断然不能幸免,兄弟们,遇到执光者该怎么办?”骑士们一并振奋气势,齐声吼道:“玉碎!玉碎!”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六十二章 天维之光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作为与妖族相抗万载的夙敌,人族对其力量的本源有着极其深刻的认识。根据最为古老的传说,妖族的始祖自时空的源头取得了光,而后以此为基石,构建出了古老的力量体系,天维。天维是元气之奥的总称,它与人族的祖魂祭坛除了造型风格各有机杼之外,其功能几乎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在于天维因其本源之故,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天地的眷顾,使得依托天维而繁衍生息的妖族成为得天独厚的群体。 那作为本源而存在的光,在构架完毕妖族的力量体系后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了一缕投影在这天地间,这缕投影依托天维而存在,被称作天维之光。天维之光自光而生,又大异于光。它的威能及玄妙不能与本源之光相提并论,却衍生出许多不可思议的能力。 天维之光会以极低的几率出现在某些后裔身上,这样的族裔被尊称为执光者,拥有着超越部族范畴的超然地位。执光者非常稀有,即使是在天才俊杰层出不穷的妖族诸王之中,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在许多时候,执光者就是行走的天维,他能够在远离部族的地方部分体现天维的意志,给予执光者的追随者们来自本源的支撑。 早在万载以前,执光者便以其神圣和强大闻名洪荒,他们以光之名召集追随者,不停地向未知的世界发起远征。人族独立以后,在二族交锋的战场上,执光者的参战,给人族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然而,若只是强大,还远远不能使人族对其产生畏惧之心。 执光者自天维秉承而来的最强大的能力是掠夺。因为这个能力,败在执光者手下的修士,死亡不是最终归宿,其血肉灵魂乃至一切天然从属,都会被研磨成晶尘。执光者须将这些所得上交天维,以获得天维持续的支持。 在场之人即便从未见过执光者,也都对这个群体有着相当的认识。就连僻居群峰之末的少羽,也依稀忆起曾听见山承泽提起过这样一个名词。五大疆域中除了烈山这样立族日浅,底蕴贫乏的小部落,只要稍有实力的部落,就都对执光者有着或详或略的记载。在那些记载中,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其实很少,反而充斥着无数穿凿附会、牵强臆测的情节。这些不尽不实的情节,又反过来让执光者的真面目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整个人族内,对天维之光了解得最为深刻的非黄道神宫莫属,祭酒们很谨慎地通过文字对天维之光进行了描述。这些描述随之成为整个人族通行的认知。那能够使虚空都为之扭曲,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月白色光辉,便是其鲜明的特征。 对于崇拜祖灵的人族来说,死亡有时候只是意味着灵肉的回归。而执光者的存在,则打破了这一轮回,将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摆在了向无所畏的人族勇士面前。 早在远古时代,与妖族正面搏杀的勇士们便知道,当遭遇执光者时,若不能以力胜之,便有多远逃多远。倘若连逃都逃不掉,就只能拼个形神俱灭,总之不能留下哪怕一片残躯。 在场之人任谁也没有料到,一次寻常的夜猎,竟会遭遇上如此森然的局面。少羽仍旧有些不明就里,除了执光者外,骑士们和玄欢的对话,他十句里倒有九句半听不太懂。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感受到四周紧张到近乎凝固的气氛。 声声“玉碎”还未停歇,双方便一同发动了。鲁大戊与吕传庚齐头并进,自两翼夹击玄欢。剩下的骑士离得较远,在冲锋途中便开始构建阵型,只眨眼功夫便形成了以鲁吕二人为双锋的进击骑阵。 然而这一回玄欢却改变了策略。他在第一时间抽身飞退,顷刻间便融进了浓浓的夜色中。鲁大戊见状大急,连连拍马奋进,仍不忘回头高喊道:“这厮看来是没招了,打算故技重施将咱们困在这儿!兄弟们,跟我冲!” 凄切的风声又响了起来,阵阵咸腥的气息自玄欢消失的方向不断涌来。少羽自然不明白这风声是什么样的神通,却也知道了这就是所谓的妖气。然而一想到这是那个诡异的人形妖族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少年心里便忍不住一阵恶寒,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水波朦胧的双瞳,以及那张总是给人咸腻恶感的脸。 四周又开始聚集起幢幢的黑影,原本销声匿迹的岩魈蛮人又呼啦啦聚拢了上来,它们借着障目之霾的掩护,向骑队发起一浪又一浪的冲击。少羽一旦知道了这些令人作呕的生灵竟然受妖族驱使,更于满腔憎恨之外添了几分鄙夷和厌恶。他觑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两匹战马,它们的主人正是不久前被玄欢重伤的骑士,此刻被另外两名同袍携带着。那两名骑士的实力原本是众人中的佼佼者,此时各自带了累赘,应付起蛮人浪潮顿时显得捉襟见肘,险象环生。 少羽手里死死地攥着短剑,只犹豫了眨眼功夫便一个纵身朝后跃去。 “啊!少羽…你,你干什么!”绿柳第一时间察觉了身后的异动,以为遭了偷袭,急忙扭身去护少羽,却见他轻巧地落在身后的战马背上。 少羽挥剑斩落一个扑上来的蛮人,冲绿柳咧嘴一笑,道:“不用担心我!我能保护自己!”说罢不等绿柳阻止便拨转马头,朝着左侧正自苦苦支撑的骑士驰去。 绿柳气急交迸,又担心着少羽的安危。索性也离了阵中,朝着少羽靠了过去。 行在骑阵左翼尾部的是一名姜族骑士,他与两名伤者中的姜族骑士分属同袍,平日里感情甚笃,于是当仁不让地担负起了护持的责任。这名姜族骑士在前夜与石鲮的交战中便受了些伤,此时面对蛮人浪潮无休无止的侵袭便显得有些力有不逮。 岩魈蛮人即便是在乌蛮部族中,也属于不太入流的存在,他们既没有强横的体魄,也没有值得称道的修炼天赋,若非近乎变态的生育能力和远远短于近亲种族的发育周期,早就被淹没在了这茫茫的大荒原之中。 没有制约的岩魈蛮部是荒野的毒瘤,他们会无限制地扩张,吃掉一切能吃的东西,将原本就十分贫瘠的土地,搜刮得近乎寸草不生。几乎每隔几年,大荒原上就会被一股或多股人口爆炸的岩魈蛮人席卷侵凌。大地无言,直接遭殃的却是其他生存在这片瘠薄之地的乌蛮部族。 飞垚驿附近的岩魈部落还远远没有达到爆炸的境地,他们在与驿舍的纠缠之中不断消耗人口,因此始终没有形成灾蝗一般的浪潮,却被长久以来的战争磨砺得更加凶残和致命。 那姜族骑士手里也使一杆与吕传庚一般制式的战矛,这种矛具有非常卓越的穿透性,但却明显不太擅长在群战中造成大面积的杀伤。除此之外,骑士还要护住同乘的伤者,一来一去则显得更加局促。少羽自骑士右侧斩开一条通道,靠拢到能够相互支持而又不会干扰彼此的距离。姜族骑士明显感应到了隐隐的支援,扭头望去却见是少羽。 即使是隔着面甲,少羽也能感觉到他的诧异。少羽冲他笑了一笑,骑士又是一愣,随之很快回过神来,将身前拥挤的蛮人一扫而空,然后扬起战矛,“当”的一声砸在胸前的甲叶上。少羽脸上一烫,心底里悄然淌过一股灼热的炎流。他望了一眼横放在骑士身前的受伤骑士。 “把他交给我吧!” 骑士摇了摇头,坚决地拒绝了。少羽愕然,骑士双肩微微一颤,低声道:“他已经死了。” 少羽心头一颤,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骑并行共进,在蛮人大潮中劈波斩浪。 ps:第一次求推荐票,有些手生啊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六十三章 迎敌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飞垚驿,所有的骑士都被动员了起来,除了必要的警戒人员,余下的人都被组织起来从仓库中搬运化元飞弩。化元飞弩是贵重而精密的天工器械,整个驿舍上下,包括戍长在内,也只有四个人具有装配的能力。 按常理,此等重器的启用装配,须由一驿之长亲口批准并牵头组装。然而那名甲士悄悄望了一眼满脸阴沉的卢熙甲,决定还是不要提这茬的好。他本名郑浮,与戍长系出同族,门第算不得显赫,本身实力也一般,全赖着办事机灵,善解上意,才在驿舍中混得风生水起。 待零件运上墙头,田红雨便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摩。她入的祭酒门墙以医道为长,却是不太精擅天工技巧。卢熙甲孤身一人伫立在驿墙边缘举目眺望,一颗心逐渐平静如水,直到望见天边如昙花一现的月白色光华。 那光华远远称不上夺目,却好似两颗钢针一般刺进了骑士的双眼。他勉强压下起伏的心潮,扭头去寻田红雨,正好与少女那一双清澈的明眸对上。 “天维之光?”田红雨显得有些惊诧,却显然没有卢熙甲那么大受震动。 卢熙甲艰难地点了点头,“有执光者在荒野上游荡。” 田红雨若有所思地颔首道:“此夜注定不会平静,就算有执光者跳出来也一点都不奇怪。”她忽然伸出素手,在身前划拉了一下,虚空立刻荡漾起极细微的涟漪。 二人一个见多识广,一个饱学博闻,自然知晓眼前所见意味着什么。卢熙甲森然一笑,寒声道:“来得好快,真当卢某是好相与的么!” 田红雨却怔怔地望着眼前逐渐升腾而起的雾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卢熙甲眼珠滴溜溜一转,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他扬手唤过那郑浮,附耳交代了几句。郑浮的脸色登时变得无比苍白,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冲卢熙甲郑重抱拳。 接下来,郑浮向众人宣布了戍长的死讯,卢熙甲身上赤焰一放即收,这才将骚动的众人生生压下。飞垚驿的骑士都是清一色的定寰修士,在大元境修士刻意释放出的威压面前显得有些噤若寒蝉。卢熙甲冷目如电,飞快地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郑浮见机则飞快地宣读卢熙甲口授的命令。 骑士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卢熙甲的扫视,一经得了命令,尽皆轰然应诺,其声大如雷震,倒显得气势如虹。卢熙甲见状微微点头,一摆手挥退众人。骑士们如蒙大赦一般争先恐后地领命散去。即便平日里行径做派最为乖戾之人,也都极为乖觉地依令而行。三名匠人及六名助匠被授命继续组装飞弩,其余人等皆穿戴齐整,据守着墙头险要的位置。 卢熙甲又唤过郑浮,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最后命其带人将库中所有飞矛投枪等器械都搬上墙头。待吩咐完毕,他才得了空闲看向稀稀拉拉的姜族骑士们。这些怒焰精骑的儿郎们,在这一刻,都在心中对设计覆面甲的先人大唱赞歌,若非如此,又怎能兜住那满脸的羞惭。 卢熙甲面上不显,心里却快气炸了锅。若非出了这么大的状况,他甚至都不会发觉手下有人离开了驿舍去荒原上活动。在手下这些儿郎中,吕传庚出身南疆大族,无论心性天资皆属上乘,未来前程不可限量,素来受到他的器重,便连恨水公子也曾多次出口称赞。然而其人生性不羁,每有特立独行之举,令他这个顶头上司很是头疼。 怒焰精骑的架构较其它王裔的武装森严许多,军中更有数部成型的法典可供依循。然而即便如此,军中也对各部族修士们没有太强的约束力。出身大大小小不同部族的勇士们,大多是因为受到诸王的号召才汇集到同一面旗帜下,在上下之间起着维系作用的因素更多时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荣誉感,其次才是法令。 似吕传庚今夜这样的行为,在前线其实再普遍不过了。在场之人,几乎每一个人都组织或参与过类似的行动。而且若真要严格理论起来,多少还占着作战积极的大义。若不是遇到眼下这样紧急的情形,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然而即便再如何愤怒,卢熙甲也只能徒呼奈何。他望了一眼夜空中逐渐弥漫的障目之霾,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他走到田红雨身前,向着仍旧在出神的少女告罪。 “若非卢某驭下不严,也不会连累了红雨大人的侍女。” 田红雨悠然回过神来,见到卢熙甲如此郑重,不由得有些好笑,施施然回了一礼,道:“卢骑长言重了,绿柳与我虽是名义上的主仆,但她却有着相当的自由,可以自主决定想要做的事。今夜种种,又怎能赖在骑长身上呢?”她妙目流转,顿了一顿又道:“更何况,我与那丫头有着血契联系,至少这会儿,她还没有身死。” 卢熙甲闻言不由微微一动,心头又升起了一丝渺茫的希冀来。田红雨闭上双目略略感知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凝重,“障目之霾更加强盛了,竟然能够干扰血契的联系。我猜,那个执光者已经出手了。” 仿佛是为了响应少女这番判定,驿舍之外二三里的荒原上忽然响起一声令人心惊胆颤的长嘶。一直观望着远处的郑浮神色一变,惊道:“乌蛮祭司!岩魈乌蛮的祭司!” 卢熙甲喝问道:“岩魈祭司?是何境界?” 郑浮有些不确定地道:“附近的岩魈蛮部不止有一名祭司,大多只有定寰境界。只有一个非常苍老的蛮人,他很少现身,几乎从不与驿舍正面交锋。在下曾听戍长说过,这个蛮人狡智如狐,非是寻常蠢物,恐怕已有小元境的实力。” 卢熙甲闻言不由暗暗吃惊,一双浓眉不知不觉地皱了起来。田红雨见微知著,不由奇道:“区区小元境实力,还是不入流的蛮人,有什么好担忧的么?” 郑浮恭谨地答道:“红雨大人有所不知,岩魈蛮人族性鄙陋,贱如草芥,几乎不可能修行有成。然而总有一些异类,能够于定数之中夺下一些机缘,成就一些道果。岩魈蛮人中的这些异类,自腌臜中来,一旦突破了小元境,得了一些灵智,便会比相同境界的其他蛮族更为难缠。” 田红雨细心听罢,虽则频频点头,却也有些不以为然。在这位出身东夷高阀的天之骄女眼中,这些荒野上的龌龊蛮类比之部落里蓄养的牲畜还要低下。 距离驿舍大门最偏远的一段驿墙传来一声高喊,那是负责眺望的勇士在提醒众人,敌踪已现。仅仅过了数息,驿墙前的坡道上便开始现出影影绰绰的黑影。卢熙甲高举双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驿墙上熊熊燃烧的火炬已经将离得最近的蛮人照得清清楚楚。只见他们大体上还算人形,长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然而四肢奇长,与短粗的躯干搭配在一起显得极不协调。这些蛮人大多赤裸着身体,只有少数强壮者,才在腰间胯部系上了一块破皮。若是观察得更仔细些,就会发现越是看起来凶悍的个体,身上蔽体的毛皮就越多。 在场之人,不乏手上沾有无数岩魈蛮人鲜血的勇士,面对这些形貌丑陋,不说做到古井无波,也大可冷眼相对。骑士们都沉默地抽出随身兵刃,静静地等着卢熙甲的号令。 卢熙甲双目渐渐蕴起神光,只是望向熙熙攘攘的蛮人之后,那里,被更加深沉的雾霾笼罩着,无论他如何催动目力都无法将其看透。 他自鼻孔里喷出一声怒哼,然后猛地一挥手。 “咻咻咻”,刺耳的破空声中,数名姜族骑士齐射出一排飞矛,化作几点寒星射向蛮人后阵。!章节内容结束 第六十四章 围驿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齐射而出的飞矛才离开驿墙数十丈,便被淹没在滚滚翻涌的雾霾之中。又有破空之声响起,姜族骑士们在极短的时间便完成了三轮齐射。他们虽然人数少得可怜,但是齐射之时的威势还是颇为引人侧目。在场的飞垚驿骑士,大多是耿直的汉子,一张脸上毫不掩饰敬佩与不服兼而有之的神情。 前两轮飞矛如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在茫茫浓雾里。在骑士们刻意的灌注下,第三轮齐射拖着更加强烈的尾焰,呼啸着扑向那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暗中。 “砰”终于有一根飞矛炸裂开来,爆出一团渺小的火焰,映衬出离爆点极近的一个气急败坏的苍老蛮人。这个岩魈蛮人有些过于衰老,他将整个枯瘦的躯体都掩藏在浑身挂着的无数稀奇古怪的骨制饰物中。 老蛮人发出一声饱含盛怒的嘶吼,将手中巨大的骨杖奋力一指,立时在满山遍野的蛮人丛中激起汹涌澎湃的浪潮。而后荒原重归黑暗,却不复之前平静。 拥挤在山道上的蛮人率先躁动起来,朝着门洞的方向发起了冲锋。这条山道是驿舍进出必经之路,其余三面都是又深又绝的险壑。 飞垚驿的骑士们只是略略吃惊于那老蛮人的存在,反而对那些漫山遍野的蛮潮并不以为意。瞭望塔居高临下,率先发动了攻击,攒射下一蓬蓬带火的羽箭。塔上安放着目前唯一一架可供使用的化元飞弩,然而对付这些灾蝗一般的岩魈蛮人又哪里用得上此等战场重器。 驿墙上的骑士们都抄起了随身硬弓,有条不紊地打击着蛮人的第一波浪潮。山道上很快便堆积起小丘般熊熊燃烧的尸体,焦臭的气味迅速在荒原上弥漫开来,这让其他蛮人们变得更加疯狂。 岩魈蛮人的族性更贴近于尚未开化的凶兽,大多数时候都是凭着本能来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这样低智的群体,自然很难诞生出能够参悟道理的修士。 冲霄而起的大火让蛮人的攻势稍稍停滞了一些,他们对于火焰,有着畏惧与崇拜兼而有之的情绪。但这样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仅仅片刻功夫,就有体格更加强壮的蛮人越过尸山,向着驿门继续发起冲击。 墙头上,卢熙甲对山道上如火如荼的场面不屑一顾,依然凝望着暗沉的蛮阵后方。田红雨总算自神游中恢复了过来,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对卢熙甲道:“这些障目之霾是从三强一弱,总共四个不同的源头散发出来的。如此看来,这群蛮人里总共有四个祭司。雾霾还经过了一股神秘力量的增强,我暂时还无法看透…不过想来无非便是那个执光者。” 她指着荒原上几处地方,信心十足地道:“除了那个老蛮人,其余三处我都已经顺藤摸瓜,全部牵扯出来了。卢骑长可有兴趣打一打活靶子?” 卢熙甲闻言眉目一展,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不无钦敬地道:“恨水公子不止一次与卢某言道,说红雨大人身负神鬼莫测之能,不可以真实境界视之,如今看来,公子此言果然不虚!”说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人一先一后跃上了瞭望塔,将正在全神贯注地攒射的骑士们吓了一跳。 二人也不多言,卢熙甲闪身上了化元飞弩的机座,两手翻飞之际,仅数息功夫便调试完毕,俨然一副行家做派。一名骑士早早会意,奉上一根粗如儿臂,长逾丈余的弩箭。那弩箭唤作五象弩箭,于形制上与寻常羽箭相较并无多大差异,只是在箭镞箭杆上都镂刻着图样繁复的秘纹,秘纹中不时有流光隐现,显得颇为不凡。 值得一提的是,弩箭尾端以极为考究的方法镶嵌着一根透明无色的翎羽。这种翎羽天然贴近元气本源,可以作为极佳的元气载体,乃是一种名叫五象鸟的灵禽尾羽。该鸟以喜食五象之果得名,有个苍梧隶的诨名,本是出自海之角的一种羽兽,不知从何时起为人族往圣所扰驯,如今在黄道神宫所在的不圜山大量繁衍生息。 正是因为运用了这种灵禽的尾羽,此弩才有了化诸元为尽用之能,化元劲弩之名才有了实质。 卢熙甲用手轻轻拂过翎羽,将澎湃真元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那翎羽看起来柔软细密,其实摸起来非常刚硬。随着真元的不断注入,原本无色透明的翎毛开始呈现赤红的色泽,乍看之下,像极了流动的火焰。 田红雨目不转睛地盯着卢熙甲手上的动作,当看到翎羽的色泽开始变得越来越深沉时,心头不由得微微一动。作为一个纯粹而标准的南疆修士,赤红色是卢熙甲所修真元中最强大一象的显化,而越发趋近深红则意味着他在这一象的造诣上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真元灌注完毕,卢熙甲将弩箭交予那名骑士,那骑士全程观看了整个关注过程,自然其中蕴含着怎样的威力。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双手稳稳地扣住箭杆两端。另有两名骑士协助他打开弩仓,将弩箭装配上去。 见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田红雨也不多言,闭上双目冥思起来,一股玄奥的波动自其体内冉冉升起。仅仅数息功夫,便有一朵近乎虚幻的桃花自她眉间显化出来。那桃花在空中摇曳不定,好似乘风一般飘出塔楼,朝着浓黑的夜空漂浮而去。卢熙甲收起满目艳羡,也学着少女的样子闭上双目,释放出一缕神识尾随在后。 荒野上忽然刮起了大风,汹涌澎湃的雾气好似被煮沸的热汤一般。一声声苍凉刺耳的嘶吼,带着隐隐的急切响起在不同的方向。 “抓住了吗?”田红雨皱着眉头,额前隐现汗渍。 “卢某鲁钝,还差一点!”卢熙甲略带羞惭地答道。 少女无言,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如此少时,卢熙甲忽然睁开双目,飞快地调整射角,大喝一声:“着!”同时狠狠地按下了机括。 沉闷的机簧声中,弩箭牵着一条修长而华丽的赤色尾焰呼啸而出。强大的劲风和震动险些将离得近的一名骑士掀下塔楼,余下的骑士都不约而同地抢到了塔楼边缘,寻找着弩箭的踪迹。 “轰!”荒野上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弩箭射在了十余里外一处山丘之上,腾起一道冲天大火。爆炸声在纵横勾连的沟壑间回响不绝,一时间竟然压过了蛮人浪潮汹涌的声浪。 “好阵仗!可是射中了没?”塔楼下方的骑士们都不由自主地仰着脖子,一个个都惊异于弩箭爆发出的强大威势,有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在墙外猛攻的蛮人似乎也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吓了一跳,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才又朝着驿墙发起更加疯狂的冲击。经过短暂而激烈的争夺,蛮人们的尸体在山道上铺了厚厚的几层,却也终于成功地抢到了驿门之前。 当先的一批蛮人迫不及待地朝着驿门发起攻击,无数粗糙简陋的器械一同击打在木制的驿门上。然而预想中的情形没有发生,一股气势磅礴的震波自厚重的门内应击而生,登时将门前十丈以内的蛮人都掀飞了出去。 驿墙上响起一片呼哨声,不少人带着极为轻蔑的语气说道:“蛮子就是蛮子,以为数量多就可以了么?” 荒原上的驿舍,即便相互之间有着微弱的联系,在更多时候却是一个个孤立的据点。他们需要独立面对许许多多复杂的情况,比如似今晚这样来自蛮人的冲击。 鉴于这种情形,驿舍在设立之初,便是以微型要塞作为雏形,其守御能力自然需要非常过硬。似驿门这样作为进出总枢存在的重要构件,须经天工大师精心制作而成,再由擅长阵法的修士加持上一系列强化及反制措施。 用骑士们的话来说,整个驿舍内最值钱的东西自然是那三具化元飞弩,其次便是这道驿门。 岩魈蛮人最令人嗤笑的是其低下的智慧,最令人生畏的,也是其低下的智慧。震波造成的杀伤固然强大,却远远不能吓阻已经红了眼的蛮人们。 蛮人浪潮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塞满了被震波清出来的空间,涌在最前面的岩魈蛮人几乎没有任何畏惧地继续向驿门发起冲击。 不出所料,先前的一幕再次上演,驿墙上的骑士们仍然止不住笑,蛮人则依然重复着这种近乎集体自杀的愚蠢冲击。 如此三番五次之后,驿门爆发震波的间隔越来越长,震波也越来越弱。驿墙上的骑士们也不再发出笑声,一个个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就在这样难捱的时刻,第二声化元劲弩的呼啸响起在众人的头顶上。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六十五章 交锋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弩箭不出意外地在另一处山头上炸开,虽然依旧声势浩大,造成的震动却远远不及前一次。 然而仅仅过了片刻功夫,驿墙上便爆发出齐声喝彩。原来骑士们发现眼前的夜空忽然变得清朗了许多,视线也再不复之前模糊。 障目之霾是蛮人和妖族最常用的战争手段之一,人族至今都没有弄清楚这些类似雾霾的东西是如何产生的,只知道它们作用于修士肉体及神魂的感知,不甚强烈,却时时刻刻干扰着修士与天地元气的沟通,并于潜移默化中腐蚀着修士的根基。 人族在洪荒中行走的时候,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与障目之霾打交道。无数陨落在雾霾中的先烈,提醒着后来者务必时刻保持警惕,否则即便侥幸没有身死强敌之手,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侵蚀腐化,毁坏成道之基。 眼前的一切正是意味着障目之霾已经被削弱了,这说明卢熙甲针对岩魈蛮人祭司的打击已经奏效。能够在交锋之初便成功削弱敌方的障目之霾,这无疑很能提振士气。 一名飞垚驿骑士夸张地耸动着宽阔的朝天鼻,近乎贪婪地呼吸着清冷的空气,他很是装模作样地陶醉了一番,才自嘴里发出了一声肉麻的呻吟。 “真新鲜!杂种们的臭屁这回不灵了!” 远近传来同袍们的哄笑声,就连有着隐隐隔阂的姜族骑士们,也各自隐在面甲后闷笑不已。 活跃了一下紧张的气氛,骑士们越发卖力地倾泻着手中的箭矢。障目之霾一经削弱,他们便能够看得更远,瞄得更准。尽管这对于漫山遍野熙熙攘攘的岩魈蛮人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然而能够更加精准地射杀更强壮的蛮人,总能对蛮潮起到一定的削弱作用。 “轰!” 门洞里忽然响起一记极其强烈的震动,驿门发出令人牙根发酸的嘶哑声响,然后爆发出一道前所未有的震波。 俯视着成片成片倒下的蛮人尸体,骑士们的脸色却一个比一个难看。驿门上加持的阵法有着一定的耐受限度,而方才的一击已经彻底让它的防御能力透支。这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战斗里,驿门只能被动地承受蛮人的冲击,而不能做出丝毫的回应。 郑浮比其余骑士显得相对镇静一些,他情不自禁地朝着瞭望塔上望了一眼,尽管那里没有动静,心中却越发安定了些。说来也奇,前后只是相识了不到一天,那位来自怒焰精骑的骑长却给他的心底留下了极为坚定的印象。 大概,这就是实力的体现吧,郑浮如此想到。 他忽然感觉到脑后一阵灼烫,扭头朝驿门外望去,登时双目一缩。只见驿门前堆积如山的蛮人尸体中,九个孑然而立的雄壮身影好似根根烧红的钢钉刺进了他的双眼。 岩魈蛮人中的定寰修士! 郑浮飞快地扫过每一道身影,那一股股凶悍的气息明白无误地宣告着他们远超同类的实力。他的目光忽然被其中一个蛮人吸引住了。 那个蛮人有着所有蛮人中最为强健的体魄和一双赤红如血的双瞳,他挺立于尸山之上,将满布黑须的宽厚下巴高高地扬起,然后远远地冲着郑浮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郑浮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目,心底很是有些惊讶。不是因为蛮人无比嚣张的挑衅动作,而是那高高扬起的下巴,分明意味着一种叫骄傲的东西。 骑士很快便从短暂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嘴角逐渐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然后开弓、搭箭、蓄气,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 那岩魈蛮人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极其危险的感觉,郑浮的每一个动作都毫无遗漏地落在他眼底,然而连闪避的心思都还没升起,锐利的箭锋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已是避无可避,蛮人只好扬起左臂挡在身前。“噗呲”一声轻响,箭矢轻而易举地贯穿了他的手臂,带血的箭头继续向前突进,堪堪停在了蛮人眼前不足寸许的距离。 蛮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起来,隐隐有极细微的血丝顺着粗大的鼻孔呼出。他奋力将箭矢自手臂中拔出,那钻心的疼痛刺激得他暗暗咬碎了嘴里一整排尖利的犬齿。箭矢一经拔出,盛怒已极的蛮人朝着驿墙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吼。 墙头上,郑浮略略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又稳稳地扣上了一支利矢。 距离驿舍超过五百里的荒原上,骑士们正在艰难地抵抗着更加深沉的黑暗。与驿舍面临的情况不同,骑士们所身处的障目之霾越来越浓厚,甚至比玄欢现身之前还要强上三分。 鲁大戊敏锐地感知到了骑士们逐渐浮躁的心,他忽然放开了施加在口鼻处的禁制,肆无忌惮地吸了一大口浓郁的雾霾。骑士们一面御敌,一面分出神识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中土汉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用他那标志性的粗豪嗓音吼道:“那贼厮急眼了,开始不遗余力地加持这鬼烟儿。哼哼,他定是打的拖延的算盘,想等那个执光者过来一起料理我等!” 但是嗅了一口障目之霾,就能分析出这么多道道来,骑士们无不对鲁大戊那丰富的临战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暗暗心折。只是眼前事态紧急,骑士们纵然能看破敌人的伎俩,也无法做出有效的应对。一名骑士按捺不住心中渐生的焦躁,有些不客气地质问道:“话是这么说,但是若一直这样耗着,时间一长,真候来了那个执光者,我等却又如何理会?” 鲁大戊一整晚都担任着骑队的龙头角色,自然有责任对眼前的难题拿出一个靠谱的主意。然而他望着茫茫然无边无际的夜霾,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吕传庚冷眼旁观,一副心念却时刻不停地运转着。他与鲁大戊相熟有年,二人之间有着非凡的默契,在过去的岁月里曾多次携手,共同应对艰难的局面。譬如今晚,鲁大戊自告奋勇地在前头引领众人前行,他便一言不发地随在一侧,随时为其护翼左右,同时也挑起了查漏补缺的担子。 此时见到鲁大戊被问得哑口无言,吕传庚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这位兄弟说的在理,如今最紧要的,正是要将玄欢那厮逼出来与我们当面放对!” 那骑士略带讥嘲地追问道:“怒焰精骑的高才可有妙计?” 吕传庚仿佛没有听出骑士话语里的讽刺意味,依然不卑不亢地说道:“妙计不敢当,吕某心中正有一个不太靠谱的法子。” 此言一出,登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那焦躁的骑士也顾不得揶揄吕传庚,急切地问道:“什么法子?”却是直接忽略了不太靠谱几个字眼。 吕传庚默然不语,回头望了一眼正不停挥剑斩杀蛮人的少羽。 少羽干净利落地削下两个飞扑上来的蛮人头颅,胸中的快意又高涨了几分。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敏感的少年立时意识到,正有不止一道视线在凝视着自己。 “少羽。”吕传庚郑重地唤道。 少羽有些错愕地点了点头。 吕传庚又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众人都以为他只是叫着玩玩,才忽然飞快地问道。 “你能看见那个妖,对么?” 少羽越发地错愕了,他着实不明白吕传庚为何会由此一问,刚要出口否认,胸腔内的心脏却异常迅速地跳动了起来。 “我…我不知道。”他声音微弱地答道。 “呔!什么叫不知道?能看见就能看见,不能看见就不能看见!扭扭捏捏的忒没魄力!”那焦躁的骑士越发难耐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更加粗厉。 “你这厮犯甚浑?莫要吓坏了我老鲁的兄弟!”鲁大戊头也不回地喝骂那骑士,即便没有面对面,那嗓门也不见一丝含糊。 吕传庚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少羽,这个在众人眼中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低垂着脑袋。 ps:更新求收藏,求推荐票。新人新作不容易,对于小道来说,每一个书迷朋友的支持都是无与伦比的力量。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六十六章 往事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绿柳听得一头雾水,她还没怎么弄明白个中的关节。不止是她,包括鲁大戊在内的骑士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吕传庚的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即便如此,她也不禁对少羽的窘迫生起了一丝淡淡的怜惜。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吕传庚,又将另外几名情绪激昂的骑士一一瞪得偃旗息鼓,这才一跃跳上了少羽的马背。 “不用理会他们,少羽!” 少羽感受到了背上传来的温热气息,不由得心生踏实之感。 绿柳沉默了一下,娓娓地道:“你知道吗,我曾经有一个弟弟,也似你这般年纪。” “弟弟打小便非常聪慧,也非常顽皮,族老们对他最是宠爱。这小子尤其受到族里女孩子们的追捧,他也是个浑赖的性儿,与每一个女孩儿嬉戏打闹。然而阿爹阿妈替他约了好几门媳妇儿,却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推拒了。” “有一天,弟弟又因为婚事和长辈们卯上了,一个人跑到了海边。我追上他,问他究竟中意什么样的女孩儿。弟弟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着火,说,不知道春宫的娇女是否有姐姐这般模样?” 听到这里,少羽即便不明白绿柳为何要与他诉说这些,心头却微微有些触动。春宫是东夷王裔蓬莱仙岛的别名。与此相似,南疆落神峰便时常被人们称作夏宫。这些称谓乃是近些年才流行起来的俚词,被用来在一些不太严肃的场合代指高高在上的五大王裔。 “我望着他眼里扑闪的光芒,还没来得及开口,弟弟便指着海平面上一座孤悬的岛屿。” “他说,听族里传说,那座岛上有异蚌,壳生七星,隐与天上的星宿相合,能吞吐日精月华,腹中育有宝珠,蔚为珍奇。弟弟打算取来送与姐姐,姐姐将它做一颗随身的玩物可好?” “我还没说好与不好,他便跳进了海里…” 少羽毕竟心性尚幼,从绿柳的话里也听不出过于深邃的含义,只是觉得她口里的少年忒也性急,既问了人家,总要听人家说个好或孬才对。除此之外,他反而对那“壳生七星,能吞吐日精月华”的异蚌更加感兴趣。然而支着耳朵等了好一阵下文,也不见绿柳继续说下去。 “后来呢?他将那珠子取回来了吗?那珠子长得怎么样?是不是能满室生辉的那种宝珠?阿爹以前也给我讲过不少东海的见闻,却从未听说过这种蚌珠。” 绿柳微微一笑,道:“你这好奇多问的性儿与我那弟弟如出一辙。” 少羽登时又红了脸庞,绿柳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夜空,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若是咱们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姐姐再与你叙说不迟。” 少羽听在耳内,也不禁犯了愁。他苦着脸犹豫了好一阵,才低声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却有一种感觉…似乎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绿柳姐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绿柳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少羽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比划着双手,指着远处隐隐可见的山形,指着马蹄下坚硬的岩地,又指着正在埋头与蛮人厮杀的骑士们,最后索性做了个夸张的怀抱,将面前所见的一切都包罗了进去。 少羽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这些东西都突然变得好陌生,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不对,是从来没有见过它们是这个样子。” “是什么样子?”绿柳感觉到了少年的情绪波动得非常厉害,有些诧异地追问道。 少羽刚想回答,脸色却越来越白,一股难以名状的恶感不知从何而生,迅速地蔓延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到了嘴边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我…我的眼睛好痛!”他终于忍受不住,将身体蜷缩在马背上,一双手死死地掩住面庞。 吕传庚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少羽的异样,语气急切地问道:“少羽,你怎么了?” “别管我!”少羽的嗓子变得有些嘶哑,他大声地喊道:“那个妖,就在我们附近。吕大哥,你快杀了他,我的眼睛好痛…” 疾行的骑士们顿时炸开了锅,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四下张望,然而入目之处除了茫茫无尽的雾霾和在附近不断逡巡的蛮人群,连一丁点能够引起大家的注意力的东西都没有。 一名飞垚驿骑士被吓了一大跳,他有些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为了掩饰逐渐显露的窘迫,嘴上极为不满地朝少羽喝骂道:“小家伙瞎咧咧什么,吓死你家爷爷了!” “噤声!”鲁大戊暴喝道。那骑士顿时发了飙,怒道:“姓鲁的你这么护短可太不地道!” 鲁大戊却不再睬他,只是闷声按着马头疾行。那骑士梗着脖子还待再骂几句,一眨眼却没了对头,登时被悬在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然而仅存的直觉却提醒着他哪里有些不对劲。 “蛮人后退了一些…”另一名飞垚驿骑士好心提醒他。 “这又如何?”骑士刚一脱口便后悔了。 不出所料,另一名骑士用略带怜悯的眼神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身处障目之霾时,恐惧远比强敌可怕。” 骑士面上顿时变得滚烫起来,阵阵羞惭之感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这句话是人族修士间口口相传的格言,用来告诫行走在洪荒中的修士们,永远不要被恐惧侵蚀了头脑和感知。 与脸上的滚烫相比起来,骑士的心里却变得越发冰凉了。 若不论其他,战争可以说是不同种族间最快捷有效的交流方式。人妖二族鏖战经年,彼此都将对方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妖庭诸族,无论种族高下强弱,在面对洪荒中的其他种族时,都带着一种天然的高傲。 相对于妖族而言,人族因为寿元的限制,种群更新的速度即使在整个洪荒中数来也是首屈一指。这也就决定了在许多理念之上,妖族更习惯遵循古老的传统。而人族则在努力尊重传统的同时,于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潜移默化的转变。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以诸王裔为代表的妖庭才对人族越发地嗤之以鼻。在这群寿元长到动辄以成千上万年的存在眼里,任何违背传统的东西,都会被视作可耻的背叛。 而高傲,正是妖族从未承认,却也从不违逆的传统之一。 冰凉过后,骑士心里已经变得无比通透,“对于能够轻而易举地役使蛮人部族的妖族修士来说,与蛮人并肩作战却是最大的耻辱之一。” 眼前逐渐退却的蛮人大潮,正是为了给役使他们的妖族腾出足够的空间。也不知道在这些蛮人心中,是否明白这进进退退好似玩闹的举动,仅仅是为了衬托出妖族高高在上的尊严。 “悲哀的蛮人。”想到这里,骑士忍不住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忽然觉得口里有些异样,于是又啐了一口。 涎水的色泽太过暗沉,且明显有异物杂在其间。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分辨出了其中的不同。至于为何会造成这样的不同,骑士的脑海里刚刚抓住些什么,眼前却越来越模糊,一颗脑袋也不由自主地耷拉了下来。 微光跃动间,玄欢自骑士背后缓缓现出身形来。他紧紧地靠坐在骑士身后,一只手执着马缰,另一只手则自后背穿透了骑士整个腹部。 他嘴角噙着一丝莫名的笑意,用带血的修长手指捏住骑士的下巴,向上微微一托,骑士便恢复了昂首挺胸的风采,远远看去栩栩如生。 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一切,玄欢这才扭过头去,冲着正自无比惊恐地看着他的少羽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叫啊。”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六十七章 肉与汤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少羽那凉透的四肢几乎忘了怎样颤抖,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看见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此时此刻,也顾不得纠结为什么只有自己能够看到,满心里充斥着一个念头,恨不得眼睛立马瞎了才好。 仅仅只是几个照面,连妖形真身都没显露过的玄欢便一路高歌猛进,越过猪妖,越过蛇女,越过怪鸟与孤山,甚至越过了那一只犹如噩梦一般模糊不清的巨眼,成为了少羽心里最强烈的恐惧。 当恐惧到了极点,一些平日里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便忽然不受控制地跳了出来。 少羽眼前浮现出的是一张无比慈蔼的面庞,以及那一句几乎快要遗忘在脑海的告诫。 “少羽吾孙,无论何时,所遇何事,切记镇定从容!” 即便是创造字符的往圣在世,也无法说清楚一句简单寻常的话语能具备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 见到少羽陷入呆滞之中,玄欢笑得更肆意了,他脸上逐渐浮现贪婪,用口型说道:“你的眼睛很奇妙,我很渴望它们。” 回应他的,是没有任何先兆,利落得犹如神来的一剑。 玄欢连脸上的笑容都还来不及收敛,前后只愣了一刹那,那带着决然与愤怒气息的剑锋便刺到了身前。 这个从出现到现在一直保持着从容不迫姿态的中位妖族,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微微的讶异。他飞快地将洞穿骑士肚腹的手抽了出来,同时将死透了的骑士扭过来挡在身前。 “噗呲”一声,细剑轻而易举地将骑士右肩洞穿,那能够抵御定寰修士全力一击的板甲,竟似薄纱一般没能造成丝毫的阻碍。剑锋穿透之后后劲犹足,一直刺到了玄欢胸前的暗色硬甲上,刻下了一个极细微的小白点。 玄欢浑身上下一阵明灭不定,立即有骑士发现了身旁的异状,发出短促的惊呼声。然而他却浑然不顾暴露了行藏,只是满脸错愕地低下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抵在胸前的剑尖。四面恶风迭起,反应过来的骑士们裹挟着狂风暴雨合围了上来。玄欢这才抬起头来,双眼里闪着缥缈如幻的光泽看向身前的少羽。 少羽两眼紧闭,死死地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到了极点。握剑的右手鲜血淋漓,呈现出极不自然的扭曲。 所有的变化都仅仅发生在不到一息的时间内,包括玄欢在内,所有人都不由地生出了目不暇接的感觉。绿柳是第一个冲上来的人,她紧紧随在少羽那诡异的身法之后。在场的所有人中,也只有她清楚地知道在那段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莫名地生出了彷如置身梦境的虚幻感。 事实上,直到玄欢显露出行藏,绿柳才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少羽正是发现了他的踪迹,这才悍然发动了攻击。而在此之前,作为一个实打实的定寰修士,竟然连这样一个实力微不足道的少年如何从自己身前消失都没有看清。 骑士们都是定寰修士,鲁大戊作为实力最强者,动起手来的声势也最为浩大,整个战团里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他那一副纵横捭阖的铜锤。剩下的骑士们也都爆发出了自己最强的战力,化作数道罡风凛冽的身影将玄欢死死困住。相较起气势冲天的人族骑士们,玄欢却显得最为低调,收敛了所有的气机。 然而,面对这样的玄欢,每一个人心中都警兆迭生,需要费大力气才能压下心中不断膨胀的逃走欲望。大家都不得不承认一个极为讽刺的事实,那就是,直到此时,玄欢才算以认真的姿态对待他们。 想到之前一个个急疾如丧家之犬,骑士们心中羞怒交迸,手上更添了几分豪勇,一开一阖间,尽是有我无敌的章法。 面对气势越来越盛的骑士们,玄欢的身形变得更加缥缈了,几乎快要化成一团阴影。他的活动空间被压缩到了极为狭窄的地步,连原地转身都非常困难。然而任凭骑士们如何猛攻,都无法对他造成有效的杀伤。从交手到现在,还只有少羽在玄欢的盔甲上刻下了一个极不起眼的小白点。 绿柳下手的凌厉程度丝毫不逊其余定寰修士,她虽然修为相对浅薄,然而一招一式间章法井然,无不显露着深厚的传承底蕴。这位随侍在无论出身还是资质尽皆出类拔萃的田红雨身旁的少女,有着与其背景相称的实力。 绿柳明明瞅准了少羽的所在才下手,然而一卷入战团,就立即失去了少年的踪迹。见识不俗的少女立刻醒悟过来这是玄欢耍的把戏,她知道少羽就在眼前的方寸之地,然而只要不破了玄欢布下的手法,哪怕掘地三尺也无法将其寻出。 想透了这一点,绿柳便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寻找,转而对玄欢发起攻击。然而只要她稍稍靠近战团中心,就会有一道熟悉的身形挡在身前,有意无意地将她挤到外围。 “姓吕的你干什么!”三番五次被阻断攻势,少女终于发怒了。 吕传庚一言不发地回头继续抢攻,手执一杆青铜战矛,仰仗着战马的短距加速,在极短的时间爆发出频率极高的突刺。他的路数受到手里兵刃的限制,显得犹为简单直接,然而正是这样疾如狂风暴雨的戳击,对玄欢几近滴水不漏的防御造成了最大的冲击。 绿柳见状气得银牙暗咬,正要打马再上前掩攻,远处的荒原之上忽然闪过一道月白色的恢弘光芒,大地竟尔为之一颤。那光芒眨眼间破空而至,遥遥地投射到了战团中央。 甫一被月白色光辉照射,玄欢浑身忽然爆发出一股极为强横的气势。他仰天发出一声声线极为怪异的长啸,阴柔白皙的脸上迅速爬满了蛛网般细密的绿纹。步履倏忽,双爪齐出,以肉眼莫辨的速度穿梭在骑士们的缝隙之间。 “砰砰”连响,猝然遭袭的骑士们犹如下饺子一般跌落在地,哀嚎声此起彼伏。实力最强的鲁大戊与吕传庚二人,受到了玄欢的特殊照顾。二人不仅跌得更远,胸前还出现了五个令人不忍睹视的血洞。 尘埃落定,玄欢在原地稳住身形,一身气息迅速回落,脸上密布的纹络也开始缓缓消退。他扫视了一眼七零八落的骑士们,脸上又浮现出了犹如妆画上去的怪笑。信步走到最近的骑士身边,一双手柔弱无骨一般,滑上了骑士的喉间。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山丘之上传来了一声急促而卑微的嘶鸣。玄欢将手不停地在骑士喉间摩挲,那骑士身上没有明显伤口,唯有胸腔微微有些塌陷。然而这对于肉身强度极为可观的飞垚驿定寰修士来说,已是严重到了极点的伤。 尽管伤重不起,骑士却还保持着清醒。在他的感知里,游走在自己脖颈间的,分明是一条又滑又腻的毒蛇。 见到玄欢没有罢手的意思,夜幕中又传来了一声更为急促的嘶鸣。玄欢双目微沉,不顾其中的催促意味,又在骑士喉间留恋了一阵。那隐在暗处的蛮人发声更疾,已经隐隐有了焦急的意味。 玄欢腾的一声长身立起,朝着嘶鸣传来的方向发出一声气息悠长的怒吼,顿时在荒野上引起一阵强烈的骚动。即便隔着不近的距离,那些隐在黑暗中的蛮人却焦躁而又漫无目的地四下躲藏。屡次发出嘶鸣的蛮人也彻底没了声息。 发泄完毕,玄欢心满意足地回过头去,提起脚尖轻轻一跺地面,一阵烟尘卷过,露出紧紧蜷缩的少羽来。玄欢双目中闪过一丝贪婪,迫不及待地提起少羽,也不顾其满身的血污便扛在肩上扬长而去。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六十八章 勇气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随着玄欢的身影逐渐远去,最终隐没在夜幕之中,聚拢在四周的蛮人们越来越焦躁。当骑在头上的支配者离开之后,蛮人们心底最原始最野性的欲念才完完全全地暴露了出来。 隐藏在黑暗中的蛮人们,此刻都争先恐后地从藏身之处跳了出来。他们手舞足蹈,满布利齿的嘴里发出尖利的啸音。一场数年也难得一见的血腥盛宴在等待着他们,这让每一个蛮人都变得无比亢奋。 蛮人们蜂拥而起,卷起纷纷扬扬的尘土,向着七零八落的骑士们呼啸而去。那名侥幸没有丧命于玄欢之手的飞垚驿骑士很快便被抢在前头的蛮人围住,这些蛮人眼里闪着骇人的凶光,嘴里滴着黄澄澄的恶涎。那骑士被重重围住,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见到族裔们如此无状,山丘上又传来声声气急败坏的吼叫。这位声如洪钟,底气非凡的蛮人,显然是岩魈部族中的长者。他的吼声中充满了愤怒和命令的意味,一改与玄欢交涉时低声下气的做派。 蛮人们脚下不停,有许多速度较慢的,甚至手脚并用,仿佛匍匐而前的土狼。那吼声更加怒不可遏了,终于动起了真格来。他不再重复单调乏味的吼叫,而是以极快的语速,念诵出一段晦涩难明的咒词。 汹涌的蛮人大潮戛然而止,所有的蛮人都机警地长起身来,一双双尖利的双耳竖得更加挺立。他们都面朝向这片丘壑中最高的山峦,在那里,一个年迈的蛮人现身于充满神秘气息的皎白月光中。这个老蛮人同样穿戴着繁复的衣饰,仅比飞垚驿前现身的祭司简陋少许。毫无疑问,这也是一名岩魈蛮人的祭司。 见到祭司现身,几乎所有的蛮人眼里都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似岩魈乌蛮这样的部族,祭司不仅是实力的象征,更是智慧的代名词。尽管以绝大多数岩魈蛮人的头脑来看,他们甚至无法理解什么是智慧。但这却不影响崇拜的产生。 只有更加强壮,更加接近智慧的存在,才勉强有了质疑的资本。一个体态无比雄壮的蛮人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骑士们,难抑眼底无尽的渴望,他朝着蛮人祭司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暗含不甘的低声咆哮。 祭司沉默了一会儿,高大而佝偻的身躯在月光中变得有些朦胧。蛮人强者的眼神越来越坚定,然而就在那自信的光芒喷薄欲出的时候,祭司忽然自喉间吐出一个急促而铿锵的音节。那名蛮人强者闻声顿时神情大变,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身旁数十同类撕了个四分五裂。 镇压了异论,蛮人长者的威严再无人敢挑衅,他便在万众瞩目之中,仰起枯瘦的头颅望着头顶的月亮,一声声苍凉浑厚的曲调自其嘴里发出,似潺潺流水一般,流淌在丘壑之间。 空地上,绿柳挣扎着坐了起来,四周黑漆漆的,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蛮人臭味,还有一种奇特的声响。她辨明了方向,侧起耳朵听了一阵,待听到那熟悉的呼吸,尽管无比微弱,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吕传庚身边,骑士仰面朝天躺在一滩血泊中。她刚想开口说话,便被他一把抱在了怀里,还没反应过来,两片薄唇便被骑士狠狠衔住。少女嘤咛一声,眉头微微皱起,骑士嘴边微生的钢茬扎得她生疼。 良久,唇分。两人相拥无言。 “你没事吧?”骑士气若游丝地打破了沉默。 坚硬的甲叶咯在少女细嫩的皮肤上,冰冷而难受,少女一动不动,“不用担心我,我身上正好习有部族的秘法,可以抵御很强的攻击…只是真气却消耗一空,不过呢,过不了几天就恢复了。”她没有说出这秘法是以跌落境界为代价,尽拿好言安慰骑士。 吕传庚闻言有些不信,又用手在少女身上各处要害摸索了一番,终于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绿柳被他抚弄得有些意眩神驰,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尽顾我,你怎样了?” 吕传庚咧嘴一笑,没所谓地道:“暂时死不了,这伤我倒不怎么担心,我担心的是下个月能不能捱得过燃血之苦。” 绿柳不满地嘟哝道:“姜族人喜欢自虐,你一个山阳吕氏跟着凑什么热闹?”她将“山阳吕氏”四字咬得特别郑重,深怕和落神氏划不开界限一般。 吕传庚摇头道:“绿柳你有所不知,接蘖术在东夷各部族间皆有流传,只是分个等级高下。然而燃血术却非落神血脉不能施展。我作为一个外姓,能够被施加燃血禁术,已是千万人求之不得的幸事。” 少女听他说得这般稀罕,一张小嘴撅得更高了。微微夜风带来断断续续的蛮人祭歌,少女定神听了一阵,越听越皱眉头,“这些鬼祟也会唱歌,唱的什么?” “那是蛮人祭司在向它们的神祷告。”回答她的却是鲁大戊。听声音远近,中土汉子就躺在距离两人不远的地方。 绿柳不由得一阵心虚,脸蛋红扑扑地嗔怨道:“你怎地刚才不出声,在这装死人!”一想到她和吕传庚两人的缠绵全被这厮在一旁听了瞧了去,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鲁大戊嘿嘿怪笑,这怪笑恼得少女一颗心似猫爪在挠一般。中土汉子忽然语气一肃,低声喃唱着。 “流离无所依的盘神血裔…” “困苦中亦不忘造物神恩…” “背道者必将罚罪以雷霆…” “这一段听不懂,直娘贼,蛮人还有口音!” “今吾虔诚奉祭牺牲血食…” “冀吾神指引迷误归正途…” “老鲁,你瞎咧咧什么呢?”又是一名骑士的声音响起。 绿柳双眼放着光,“你听得懂蛮人的歌谣?” 鲁大戊终止了呢喃,道:“听的懂一些常用语,其它的都是瞎猜的。” “你真能听懂蛮人的语言!”绿柳喜上眉梢,“太好了,我家主人一直想研究蛮语,正愁找不到会家子!这下好了…对了,它们唱的什么?” “哼哼,还能唱什么。”鲁大戊悻悻地道,“这些蛮人腻腻歪歪的,歌谣里尽是些胡说八道的东西…”他顿了一顿,脸上布满了阴霾,“那蛮人老王八说,要把咱们当做血食献祭给他们的神。” 四周沉寂了一阵,那名骑士忽然放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咳嗽不止。听的人都是心下一沉,大家俱有不俗见识,自能从他的咳声中,听出异物的杂音,那异物不是血块,便是内脏碎片。 “障目之霾退了!”鲁大戊冷不丁地数道。这本是一个极好的消息,然而在这人人自危的情形下,着实难以起到提振士气的作用。 “是蛮人祭司,他要全力施法搞那劳什子祭礼,不得不撤了雾霾。”鲁大戊继续分析道。 “绿柳…”吕传庚忽然轻声呼唤,少女侧过头“唔”了一声。 “你挪一挪身子。” 绿柳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是依言而行。 黑暗里一阵窸窣声响,一个魁伟的身形挣扎着站立了起来,迎风打了一个嘹亮的响鼻。吕传庚攀着马缰勉强立起身来,“所有的战马都死了,幸亏我护下了这匹老伙计。有它在,咱们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还有几个喘气的?”他朝着四面连着喊了数声。除了鲁大戊和绿柳外,便只有咳嗽不止的骑士,和先前险些被玄欢杀死的骑士。 就剩这么点人了吗?骑士们心有戚戚,一时无言。吕传庚率先振作起来,“人少也好,咱们一并突围!” “你们走吧!”两名骑士异口同声地说道,二人先是一愣,接着都笑了起来。咳嗽的骑士说道:“我的脏腑受损过重,即便成功突围,也活不了多久,不如留在这里,也好给诸位殿后。” 众人都沉默了,没有人反驳他。鲁大戊有些不甘,问另一名骑士,“你呢?还算囫囵个不?” 另一名骑士沉默了一阵,才悠悠地道:“我刚刚被蛮人围困的时候,见到了死亡,它动摇了我的意志…如果侥幸保命的话,我应该会回北方去。” 黑暗中,忽然凭空燃起了两点星光,未等骑士们反应过来,星光便迅速地扩散,勾勒出了一个挺立的人形。 那骑士拄着长刀,浑身燃烧着银色的火焰,以残躯显露着不曾有过的绝代风华。 “我不想带着心结老死在部族,索性趁着还有一丝血气,今日就交代在这里吧!”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六十九章 火种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蛮人终于发现了骑士们的异动,开始变得躁动起来。祭司的祷祝显然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嘴里飞快地诵唱着冗长的歌谣,手中木杖却隔空连点,发出一连串指令。 离得最近的蛮人被木杖遥遥点中,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然后扑向了燃烧中的骑士。然而骑士来势更快,像一颗流星撞进了夜空。他将自己的血肉灵魂当做燃料,爆发出远超寻常的实力。 最先冲到骑士身边的蛮人,尚在一丈开外便自燃了起来,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化成了一堆焦炭。紧随在后的蛮人明显畏缩了一些,却只是犹豫了片刻功夫,便又向着骑士发起更猛烈的冲击。 自骑士全身燃起火焰开始,众人便知道了他的心意,同样也知道已经无可挽回。那火焰与亡者回归祖灵时形成的银绫极为相似,却有着明显的区别。前者是亡魂之火,无形无质。后者是生魂之火,极具毁伤之力。 又一个身影站了起来,勉强镇住脏腑伤势的骑士望着那一丛灿烂的银辉,眼底尽是艳羡。 “真是惹眼,美了这咋呼的家伙。可惜我的绛宫碎了,连火都点不燃…” “我还有口气能够自己走过去…剩下的兄弟们,就只有拜托你们了!”他回过头,对三人如是说道。 即便粗豪似鲁大戊这样的汉子,此时也不禁眼眶微微泛红,他死死地咬着牙关,维持着刚硬的形象,猛地一拳砸在胸口的甲叶上,发出铿锵的声响,“归魂途上,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吕传庚与绿柳也痛声祝道。 火焰深处发出一道急促的声音,那是意识尚存的骑士,在催促大家不要再浪费时间。 骑士没再开口,只是深深地看了每个人一眼。他步履艰难地走向燃烧的同袍,用随身的短刀斩开一条通道,向着火焰的中心行去。 直到他的身影淹没在熊熊火簇之中,鲁大戊三人才不舍地收回了目光。他们飞快地搜捡了在场所有骑士的尸体,一个个投进大火之中。这是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处理阵亡同袍遗蜕最为无奈的方式。 做完这些之后,即便体魄最为强壮的鲁大戊,也累得气喘吁吁。他跌坐在地,望着被大火牢牢吸引住的蛮人们,“快走,他们牵制不了蛮人多久。” 绿柳脸色发白,眉目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听到鲁大戊的催促,连忙去拉吕传庚。吕传庚却直勾勾地望着大火出神。 “你们说,为什么这些蛮人会被那火吸引,甚至连我们这些好端端的祭品都不顾了?” 鲁大戊绿柳两人都为之语塞,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人族修士们数千年,就连黄道神宫博学的祭酒们也无法说清楚。 “也许是这些蛮人太笨了吧,笨得就像扑火的蛾子一样。”绿柳一边试着回答,一边强拉着吕传庚上马。她喜欢他出神的样子,却不是在这样的关头。 三人共乘一骑,辨明了驿舍的方向疾驰而去,战马顺着山脊而行,与无数蛮人擦肩而过。然而这些蛮人却都对三人不理不睬,只是向着大火的方向不住地张望。 靠近火焰的蛮人一茬一茬地化成灰烬,也许是死的多了,后来的蛮人反而变得无所畏惧,他们脸上挂着近乎痴迷的表情,争先恐后地想要融进大火中。那火焰燃烧得再猛烈,相对漫山遍野的蛮人来说,也只是小小的一丛,然而它映在每一个蛮人的双眼里,仿佛化身千万,以一种另类的方式,渐成燎原之势。 蛮人祭司保持了作为上位者应有的冷静,没有被火焰摄住心神。他自满身披挂的杂物中摸出一只陈旧的人皮鼓来,一边拍打出节奏,一边迎着月光跳起了动作怪异的祭舞来。 鼓声的穿透力很强,眨眼功夫便传遍了附近的丘壑。蛮人们听闻了鼓声,行为开始变得古怪起来。他们有的忽然捉对撕咬起来,有的向着天空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还有的,则就地开始了忘情的交合。 一幕幕荒唐诡异的画面自眼底掠过,三人都不禁心生寒意。即便是对蛮人最了解的鲁大戊,也从未见过如此怪诞的场面。 障目之霾没了蛮人祭司的维持,早已消散殆尽,只在空气淤积的低洼处些许的残留。一路行来畅通无阻,然而三人却怎么也无法自沉重的心情中摆脱出来。 吕传庚坐在二人之间,身前拥着绿柳。他敏锐地察觉到少女的双肩有些颤抖,便将怀抱搂得更紧了一些。绿柳顺势将上身整个地靠在骑士胸前。 状似粗豪的中土汉子偏偏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清晰明了地洞察着身前的旖旎。他有些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恨不得有那不开眼的蛮人冲上来找他厮杀。 “少羽他…”绿柳终于忍不住心底的悲戚,提起了那个像极了弟弟的可怜少年。 吕传庚暗暗叹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在骑士心里,也对那个腼腆的少年深觉可惜。然而落在了玄欢那样实力超绝的中位妖族手上,即便再怎么心存不忍,也无法找出一丝幸存的可能。 鲁大戊终于找到了能插上嘴的话题,有些懊丧地道,“那小家伙是个好孩子,不知道是哪家的后生…可惜了了,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吕传庚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少羽出身的部落,待此番战事告一段落,便去他族里告一声丧,说什么也不能让少年人的魂流离在外,得不到祖灵的指引。” 鲁大戊沉沉地点头,这也是他必须为阵亡的飞垚驿同袍做的事。这个中土汉子心头忽然涌上一阵浓浓的悲切之意,焦急地催促道,“你这马儿还能坚持不,咱们可得快些赶回驿舍,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区区一个玄欢,便将整支骑队打得几乎全军覆没。那么凶名更甚的执光者又会是什么样的实力呢,三人心里都没有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执光者肯定是被飞垚驿吸引去了。然而即便此刻已经没有了障目之霾的遮挡,驿舍的火光却迟迟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这样的情形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驿舍正被另一丛障目之霾围困,要么是已经不存在了。 无论哪一种可能,对于身受重伤的三人来说都是极为严峻情形。 “鲁大哥…”绿柳察觉到了鲁大戊渐渐低落的情绪,轻声唤道。 鲁大戊没吭声,仍然沉浸在对驿舍存亡的忧虑之中。绿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鲁大哥,其实你不用太过担心…” 鲁大戊心志消沉,没太在意少女说些什么。吕传庚却心头一动,“绿柳你想要说什么?” 绿柳欲言又止,然而这个夜晚已有太多的悲伤,深深地触动着少女那柔软而脆弱的心灵。她深吸了一口气,“执光者并非不可战胜…” “我知道执光者并非无可战胜,但是…”吕传庚接口道,然而才说到一半,便仿佛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连舌头也开始打结,“难道…难道…” “难道什么?还有你小子一直用肩膀蹭我干嘛?”鲁大戊闷声道。 绿柳被两个男人的小动作逗乐了,她用极其平稳的语气说道,“我家主人,田红雨大人,身上带有火种。” 两个汉子忽然偃了声息,脸庞陡然变得通红,仿佛被人捏住了脖子。 ps:更新求收藏,求推荐票。这是小道的第一本书,希望能给读者朋友们带来不一样的阅读体验。!章节内容结束 第七十章 暗算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大荒原是一片备受践踏的土地,数千年前的大战将这里的山势地形毁得支离破碎,最终导致了山无成脉,水无成流。而这种破坏带来的直接影响,是使得连年的灾荒成为荒原的常态。 干旱是所有常态中,对大荒原原住民影响最大的一种。近八成以上的地域内数十上百年才能迎来一场降雨,而好不容易盼来的降雨,又多半会演变成更加致命的洪涝。 行走在大荒原上,寻找水源是必备的生存技能。然而,即便是世代居住在荒原之上的乌蛮人,也无法总结出一套持久有效的方法来。究其原因,只因为水源是大荒原最飘忽不定的一种资源。能够总是寻获水源,便相当于摸到了一点大荒原的脾气。掌握这种能力的,绝大部分是各个乌蛮部族里的祭司们,他们终其一生都浸淫在对大荒原的研究学习中,自然拥有着极为丰富的经验。 除此之外,还有一类存在不需要对大荒原有太多的了解,也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水源。他们往往有着相当的修为,以及对天地间水属元气极高的敏感度。 玄欢就是其中之一。他出身位列云梦四大上府之末的小鼋督府,自然对水属元气有着天然的亲和。 云梦大泽是妖庭诸王中的古鼍一族的核心领地,该族血脉古老而强大,子裔相对繁盛,拥有着超然的实力,在高阀林立的妖庭中一直稳坐王族宝座。古鼍族无论是在血统还是实力上,都统摄着陆上一切水族,其麾下共有四大上府,十六中府,六十四下府。即便是下府,其血嗣规模也至少在百万以上。除了这些有名望的水府之外,未入名流的水生部族更是不计其数,这些部族规模参差不齐,血统驳杂混乱,名号族望更是五花八门,称府者不知凡几,称王者也不鲜见。 小鼋督府在四大上府之中实力相对弱小,该族血脉出自上古异族玄龟一系,虽然并未掌握太多玄龟的核心传承,然而凭借已有的传承也足以横行大泽烟波之中。 玄欢有着小元境初阶的修为,在雄才鬼才层出不穷的妖庭同辈中,并不算优秀。他在水府中并非嫡系,只因一出生便表现出了双眼上的天赋,才受到了族里的重视,得以修习族中较为核心的传承。 僵持在断界山脉的人妖二族,因为地理远近的缘故,人族便以南疆落神氏为主力,妖庭则以云梦诸水府为主力。双方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夺。然而经过了数千年的拉锯,双方在这片地域达到了一个平衡。在这个平衡之下,任何态势上的巨大倾斜都变得非常艰难。除非双方的实力对比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玄欢作为小鼋督府中勉强能够与闻机要的年轻族裔,自然知道这种周期性的争夺实质上是对峙双方的试探和对耗,其结果多半还是不了了之。他对自己在族里的处境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在权衡利弊之后,便毅然放弃了在正面战场崭露头角的冀望,转而选择了深入敌后这种风险极大的出头方式。 “猛士走刀口,名利险中求!”这是玄欢的治事理念,他时常在心里默念,以扫除纷芜的杂念。直到今晚,他才第一次觉得这句几乎快被他念烂了的话,着实是世间至理。 他扛着少羽,一刻不停地疾行了两个时辰,边走边用秘法探测,终于寻到了一处极为偏僻的深谷。这是一处地势极为险峻的山壑,其中怪岩突出如犬牙交错,更有好几处被浓浓彩雾笼罩着,但凡是对荒原有着初步认识的,都会对其近而远之。 玄欢在入口布下了一个隐秘的禁制,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浓雾萦结的地方深入谷中,这些浓雾即使对于全盛时期的他来说也是不小的麻烦。前后耗了约莫半个时辰,他才下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壑底部。 这深壑之底不知是常年不见光线的缘故,还是受附近浓雾的影响,暗得异常浓厚。玄欢已经发动了双目上的异术,却仍然只能看清三丈远近的距离。 他皱起眉头,口里暗骂不止,蹑手蹑脚地向四周摸索。不多时,一片小小的水洼便出现在眼前。然而还没来得及欢呼幸运,那与烂泥坑无异的水坑便让玄欢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然而嫌弃归嫌弃,该用的还是得用。以荒原的条件来论,他若放弃这里,再狂奔上两个时辰,能不能再找到一个合适的“烂泥坑”都是未知数。出身云梦的妖族,与水有着割裂不开的联系。就如此时的玄欢,若能寻到一处合适的水源辅助疗伤,取得的效果必将事半功倍。这水源其实也并非没有要求,对于疗伤来说,此等常年不见阳光的阴水,其效果便仅次于饱含太阳之精的阳水。 玄欢将少羽扔在地上,向着水洼四周探索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蹊跷的东西。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松懈,又用体内仅存的真炁在谷底几处要冲布置了几个小巧的禁制。做完这些,才拖着越见疲惫的身体回到水洼边。 那烂泥散发着隐隐的恶臭,还有几个零星的气泡飘在上面。玄欢忍住胃里的不适感,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猛士走刀口,名利险中求”,这才使得心念稍稍平衡了一些。他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闭目向天,无比肃穆地念了一句晦涩的语言。再睁开眼时,已是一脸的平静。 玄欢坐在稍稍靠近水洼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解下上身的甲叶,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那甲叶无论大小,总有一部分是嵌在他的身体里。他需要全神贯注地放开身体对甲叶的控制,然后一片一片地将其拔出。等到最后一片甲叶除下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他神色如常,然而满头青丝已被淋漓汗液糊在了一起。 甲叶之下,是一件千疮百孔,色泽斑驳的内衬。玄欢当然不可能穿一件破衣在身上。这些破洞都是先前被骑士们围攻之时,被那些甲叶挡不住的暗劲击出来的。 内衬一片一片撕下,逐渐显露出满布细密伤痕的身躯来。他的躯干从外表看上去与人族并无二致,只是遍生着奇异的绿色体纹。那些体纹粗看上去好似潦草的涂鸦,然而若仔细研究其中的规律及走向,便会发现这些杂乱的纹络无论怎样延伸,都没有产生哪怕一处交叉。 除了体纹之外,唯有伤口处缓缓渗出的暗金色血液,稍稍显示出了他作为妖族的不同。这些伤口有大有小,大的好似张开的嘴巴,小的便只有豆粒大小。玄欢对那些从外表看上去很是狰狞的伤口不以为意,反而更在意那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细小患处。这些小洞多半都是吕传庚造成的,他手中的战矛,能够很好地将真气汇到一个点上,这样一来,在攻击之时,就能造成更为集中的伤害。从外表上看,只是豆粒大小的血洞,然而皮肤之后的体内却被真气炸出了一个个骇人的空腔。这也是怒焰精骑令妖族闻名胆寒的招牌手段之一。 将躯干前后的伤口检视完毕,玄欢向着水洼一招手,那水洼初时并无异状,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朦胧了起来。一层极为稀薄的水汽在水洼上空蒸腾凝聚,好似一朵微型的雨云。 水汽越积越厚,水洼则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逐渐干涸,淤积的污泥也慢慢地定形龟裂。玄欢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雨云,不知为何,心头隐隐生出了一丝烦躁来。 战场功绩固然可贵,然而真正的立身之本,还是自身修为境界上的造诣。他扭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少羽,心潮一阵激涌,口里越发干燥起来。 “只要吞食了这个人族,就有极大可能掠夺他的瞳术…若能侥幸提纯血脉,哪怕只是一丝,也够我” 一念及此,玄欢再不犹豫,猛地张开嘴巴,朝着面前的雨云噬去。这水洼烂则烂矣,水质倒也不俗。随着水汽入口,玄欢发出一声快慰之极的呻吟,愉悦之感如海浪一般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身躯,令他为之心旌摇曳,情不自禁地翕起了双目。 “咔嚓”,水洼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极细微的脆响。 “那是干泥块碎裂的声音…”玄欢那极其敏锐的感知立时判断出了响动的底细,随之而来的警兆仿佛一柄生铁大锤砸在了他的心口。 “嗡”的一声闷响,一道细长的黑影自水洼中以肉眼莫辨的速度疾射玄欢张开的嘴巴。 只是刹那慌乱,玄欢便很快恢复了镇定。他猛地一跺脚,想要横移一段距离。然而意想中的位移却没有发生。 修长的黑影畅通无阻地射入了玄欢的口中,自后脑穿出短短的一截。巨大的惯性将他带着急速倒飞,“轰”的一声,撞在了身后不远的岩壁上。 玄欢脸上仍然挂着错愕的表情,他将双眼聚焦到眼前,勉强看清了钉在自己嘴里的东西。 那是一根拇指粗细的飞矛,通体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骚气。 玄欢没看出这暗器的路数,他的意识正在渐渐涣散,不想浪费在这玩意之上。脑袋已经被钉死,他只能艰难地扭动眼珠朝脚上看去,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 甚至不需要动用瞳术,他便轻而易举地看清了缠在脚踝上的东西。那是一根发丝般粗细的线,闪烁着剔透的光,散发着刺骨的冷…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七十一章 追逐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又是一个根脚不明的东西… 玄欢还待再看仔细一些,水洼的烂泥里忽然升起一个庞然大物,顶着一只红灯笼大小的巨眼,粗暴地撞进了他的视线。来者毫不掩饰自己的底细,玄欢只一眼便看清了这个躲在烂泥里成功将他暗算了的存在,也立刻知道了钉在自己嘴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猪鬃… 真是尴尬的死法啊!玄欢心底发出一声哀叹,意识不可抑制地迅速消退。 猪妖好不容易从烂泥坑里爬将出来,偎在水洼边严阵以待。再三确定玄欢断气之后,才哼哼唧唧地摇晃着脑袋,抖落着身上的污泥。那些污泥点四射飞溅,倒有一大半甩在了躺在水洼旁的少羽身上,不到片刻功夫便将一个俊气的小伙给污成了泥人。 做完这些,猪妖才昂起脑袋,大摇大摆地踱到玄欢身边,侧起臃肿的身子凑到玄欢脸上,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它只有一只眼睛能够视物,无论干什么都显得犹为不便,而这也正是拜少羽所赐。猪妖越看越对这妙到毫巅的一射极为自得,嘴里不停地发出“哼哼”怪叫,两只前蹄由于太过兴奋,不知不觉中已将地面刨出了一个浅坑,其洋洋得意之状溢于言表。 对于出身在大荒原之北的妖来说,遥远的妖庭就是一个梦幻中的国度,比近在咫尺的人族诸域陌生千万倍。这头猪妖平日横行无忌,吃人无算,然而若非来到这大荒原之上,恐怕终其一生也见不到来自妖庭的妖。 妖庭的妖,能有什么了不起? 猪妖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响鼻,黏糊糊的鼻液扑了玄欢一脸,将这个出身还算不俗的中位妖族仅剩的体面毁了个一干二净。 背负累累血债,却仍然能潇洒到现在,猪妖也不是全靠着过人的运气。稍稍缩减了一下自鸣得意的时间,便开始研究起玄欢的身体构造来。它逐寸逐寸地审视,将所有的细节都纤毫毕现地映在独眼中,即便是一根微末的汗毛都没有遗漏。 一直看到躯干中段,玄欢的双手映入眼帘。两只手垂落脐间,没有丝毫血色。右手紧握成拳,好似攥着什么东西,左手自然掩盖其上。猪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想也不想便伸出前蹄将其扒开。一道炫目的白光自玄欢掌心脱出,狠狠地撞在猪妖脸上,造成强烈的目眩。它心里猛地一突,知道着了道。然而还未来得及避开便被一股巨力击中,巨大的体型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狠狠地撞在对侧的岩壁上。 任凭猪妖如何狡猾机敏,也没料到已经死透了的玄欢会有如此狠辣的后招。若非它皮糙肉厚,自有保命的本事傍身,在这样令人防不胜防的偷袭下无论如何也难以幸免。过了好一阵,它才自碎石中挣扎出来。只略略一感受,便知道断了一条前腿和几根肋骨。此外独眼也火辣辣的疼,哗啦啦地滚着泪珠。 猪妖心中怒极,颈后鬃毛根根倒竖插天,独眼中红光大盛,炽人热力激涌而出,登时将泪水蒸发一空。扭头去寻始作俑者,却只在乱石中寻出了几样古怪的残骸,与人体断肢大相径庭。猪妖自然知道这是玄欢的真身,然而毕竟眼界有限,无法辨别出具体的根脚来。 狠狠地在残肢上跺了几脚,猪妖这才稍解心头之恨。尘埃落定,扭头去寻少羽,却见水洼边空空如也,少年人早已没了影踪。猪妖心下猛地一沉,打着转搜遍了四周,也是一无所获。即便如此,它也没有乱了分寸,忍着伤痛朝着谷口追去。果不其然,还未出深壑,猪妖便遥遥望见少羽那单薄的身影,正踉踉跄跄地奔逃着。 却说少羽先是在对战玄欢时脱了力,受了不轻的伤,后又为其所擒,于周身种下了禁制。原本也不可能这么快醒来,奈何玄欢暴毙,禁制没了依托,迅速消解无形。后又经爆炸声一吓,这才醒了过来。 刚刚回过魂来的少羽,一睁眼便见到被炸飞的猪妖,险些又被吓得丢了魂。索性他见识心志早已今非昔比,强自镇定之下,瞅准了方向便撒丫子跑路。 跑了没一会儿,忽觉背后劲风暗涌,夹杂着腥臭气息吹拂在颈后,不由得汗毛倒竖。少羽扭头看去,只望见一吊孤零零的红灯笼在黑暗中浮浮沉沉,登时被吓得头皮发炸。这猪妖自群峰之末起,便在他心里留下了极深的阴影。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没成想到了这大荒原之上,居然又凑到一块了。 感觉到猪妖越追越近,少羽不禁心急如焚,速度却怎么也提不起来。只因这深壑不仅暗昧无光,地形复杂,更有诸多凶险潜藏在内。他这一路行来,便有好几次险些一头撞进彩雾之中。这彩雾可是连定寰修士都能腐蚀的凶物,少羽可丝毫不敢拿自己的嫩胳膊嫩腿去尝试。 猪妖初时尚有猛力,极大地缩短了与少羽的距离。然而毕竟有伤在身,追出一程之后,便渐渐生出疲态。少羽察觉到背后压力稍减,不由心中略定。他惊惶之余,更有满腹的纳闷。这猪妖无缘无由的,为何偏偏对他穷追不舍? 经这一次遭逢,少羽总算明白了,从群峰之末到大荒原,迢迢万里,岂是偶遇所能尽释其中原委?这猪妖,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往日画面开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从小连山初遇开始,一直到眼下的重逢,一切都变得蹊跷起来。他忽然想到身陷眠丘蛮部时,似乎也曾见到过猪妖。那时他只当是一场惊梦,并未多做理会。如今看来,却多半又是一桩真真切切的事。 “为什么偏偏要追我?”思来想去,少羽心中便只横亘着这一要命的问题。 前方忽然变得狭窄起来,如笋怪岩参差交互,好似洪荒猛兽嘴里微露的根根利齿。然而这些与横亘在两侧岩壁上的彩雾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小的麻烦。少羽望了一眼无边无际的石笋乱岩,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地攀爬起来。 身后隐隐传来猪妖粗重的喘息声,少羽仿佛从其中听出了气急败坏的意味,心中不由一阵快意,于乱石间穿行不止。如此行进多时,身上所穿皮甲早已被坚岩利石划出无数破洞,一双手脚上也是伤痕累累。少羽忍痛复行里许,头顶忽现微光,仰头看去,却见寥落星辰,不由地精神大振,四肢之中更生新力。 少羽几乎在身后感觉不到猪妖的存在,这厮显然被崎岖的地形难住了。他信心倍增,连身子都变得轻捷了些。然而刚刚行过一个地势逼狭的拐弯,却一条带状彩雾拦住了去路。 那彩雾正好横在沟壑中央,堵死了唯一的出路。眼看无论如何也无法绕行过去,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眨眼便被狂风吹灭。少羽心生绝望,有气无力地跌坐在岩石上。 吭哧吭哧的声响由远及近,显然是猪妖正在艰难地逼近。少羽依稀望见了那丑恶的嘴脸,眼前又浮现玄欢的死相,心中恶寒之余,又生出了几分不甘。 死已足可畏,更何况死得那般难看啊!一念及此,少羽翻身寻了根细长的石笋在手中,掂了掂,既不轻巧也不锋利。 猪妖逼近到了二十丈外,看到了少羽的阵仗,竟然止步不前,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少羽纳罕不已,心下却不敢丝毫放松,“谪凤九歌”的剑式一一浮现在眼前,这套剑术已是他唯一的倚仗。 过了半晌,猪妖喘顺了气息,仍然端坐不动。它本是猪躯,却非要端着犬类的坐姿,将肥臀伏在坚硬的岩石上,只用一条短小的前蹄撑着硕大的脑袋,另一条则极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便是患肢。 若在平时看到一头猪做出这样的姿势,少羽会觉得很滑稽。然而望着那凶光四溢的独眼,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想要避开那渗人的红灯笼,然而真的避开了,浑身的不自在又告诉他还是硬着头皮与之对视更好。 于是一人一猪三目相对。 这还是少羽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猪妖的眼睛,尽管他曾经戳瞎过它的另一只眼。少羽忍不住心想,“邪门邪门!这厮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吧!” 无论怎么看,猪妖的眼睛都比红灯笼还像红灯笼,那邪异的绛红色,像一团流动的火焰。这火焰初时都凝聚在一个细微的点上,仿佛透着惊人的热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慢慢地扩散开来,变得温和了一些。 “那是猪妖的瞳仁…收缩,扩散,它的情绪在变化。”少羽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奇怪的念头,推动着他做一些奇怪的事。 “追了我这么久,你累不累?” 空旷的沟壑中,少羽的声音打破了坚冰一般的沉寂。!章节内容结束 第七十二章 交谈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那猪妖听见声响,顿时变得机警起来,偏着脑袋斜视着少羽,独眼里露出诧异的光芒。少羽悻悻地摇了摇头,只道自己得了疯症,竟然和一头猪说话。 岂料猪妖当真开阖大嘴,口吐人言,向少羽反问道。 “你在与本君说话?” 少羽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并不理会。猪妖昂着脖子,支起双耳等回音,半晌没听到任何响动,哼哼唧唧几声,忽然大喝道:“呔那小子,你家真君问你话呢,装什么聋子哑巴!” 这一喝声如雷震,直把少羽震得耳鼓生疼。他被惊得跳了起来,期期艾艾地道:“你…你会说话?” 猪妖把头一扬,神态颇为睥睨,“本真君天赋异禀,尚在老母腹中便能言语,你这问题真真可笑!” 少羽一愣,知道猪妖会错了意,“我是说你竟能口吐人言!” 猪妖神态更为傲然,颇为鄙夷地道:“本君手段通天,口吐人言又有何难?只须稍耗法力,炼化喉间横骨,莫说人言,便是龙吟凤哕也可模仿!” 少羽听来稀罕,并不以为意,“那你为何不早些开口?” “你见着俺就跑,俺若巴巴地追在后面唤你,岂不辱没了本君的身份!”他猛地一甩脖子,意气风发地喝道:“小子不要你啊你的称呼本君,一点规矩也无!” 少羽缩着脖子,暗暗吞了一口唾沫,“那该如何称呼…” “本君大号吞天元化显圣真君,曾遇高人点拨,取了个尤物的诨名。小子你唤我尤真君便可!” 少羽听得云里雾里,但见猪妖无比认真,想来对此极是在意,便唯唯称是。他打量了猪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真君,你不是要杀我吗?” 猪妖悻悻地打了个响鼻,装模作样地打起了哑谜来,“在这天地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少羽闻言,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了一些,说话也越发自在起来,他斟酌了一下言辞,开始试探起猪妖来,“既知真君不是来害小子的,小子心里着实踏实了不少,却不知真君从群峰之末追小子到这儿,有什么指教么?” 猪妖许是坐累了,索性将前蹄也伏下,大喇喇地趴在地上。它轻启吻尖,悠悠地道:“没什么指教,就是想跟你小子玩玩,怎么,不愿意么?” 少羽心中暗哂,嘴上却越发恭谨,“哪里哪里,真君有此雅兴,乃是小子的福气。” 猪妖用独眼剔了少羽一眼,闷哼道:“少跟本君耍这些弯弯绕,实话告诉你小子也无妨。本君有个癖好,喜欢吞食灵宝。你身上有一样东西被本君看上了,这才一直追着你不放。” 少羽先是愕然,随即恍然大悟。猪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若还不明白,真是活该笨死。 “真君你是说…那面铜镜?”少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猪妖的反应。果然,猪妖一听说铜镜,庞大的体型便好似被针扎一般微微一抖,它自以为控制得极好,奈何浑身赘肉过盛,任何轻微的动作都能引发涟漪一般的震荡。 见到猪妖如此反常,少羽几乎可以肯定它正是冲着那面铜镜而来。一旦知道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他心里便踏实了许多。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离奇事件,总算有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假如没有遇到这个黄道神宫的祭酒,没有捡到那面古怪的铜镜,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都是那面该死的铜镜惹的祸…”少羽不知道在心里诅咒了铜镜,以及将铜镜“遗失”给他的古辛子多少遍。如果怨念能够杀人,恐怕古辛子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真君当真是为了那面铜镜而来…若是可能的话,小子倒是巴不得双手奉上,以全真君之癖。”少羽继续观察着猪妖的反应。 猪妖百无聊赖地趴在地面上,只是支起蒲扇般的大耳听着少羽说话。听了少羽所言,用鼻孔喷出一阵难听的哼哼声。少羽见状,一时间有些摸不透猪妖的想法,索性将两手一摊,坦然地道:“奈何那面铜镜已经不在小子手上,它被遗失在了…在了…一座火山里。” 猪妖忽然腾地站立了起来,少羽以为它终于要露出凶相了,吓得往身后一缩。猪妖满目鄙夷地道:“彩雾散了,你出不出去?你不出去本君可少陪了!” 少羽闻言一愣,扭头看去,果见拦路的彩雾不知何时升上了半空,露出下方的通道来。他心思敏捷,望着仿佛火烧一般的东天,立时想透了其中的关节。 “原来如此,这彩雾升降竟与日月之行相呼应…” 猪妖摇头摆尾地自少羽身边走过,听清了他的低声自语,轻蔑地道:“满口胡言,连大道之门都还没摸到,也敢大放厥词!” 少羽被它多次抢白,丝毫不以为意。他待在原地,眼见猪妖当真头也不回,心中反而更加迷糊了起来。猪妖行出里许,回头瞥见少羽仍自一动不动,不由怒喝道:“那彩雾是按时辰升降的,你要是再不走,可又要被困一个时辰了!” 少羽心下一凛,连忙动身追了上去。一人一猪保持着里许的距离在山壑间穿行。过了那道彩雾,此后一路畅通,沿途再无阻碍。 一出深壑,那猪妖寻了个方向发足便走,少羽见它当真不再理会自己,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里。举目四望,满目丘壑纵横,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东西。若在此前流落如此荒蛮的地域,少羽心里肯定七上八下,然而此时劫后余生,所见俱是天高地阔,足下条条坦途,哪里都可去得。 他大概辨别了一下驿舍的方位,又特意挑了一个与猪妖相悖的走向,迎着朝阳不疾不徐地走着。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前方山脊上奔来一个黑点,须臾便到了眼前,不是猪妖是谁。它仅用三蹄行走,仍能跑出排山倒海的气势。不待少羽开口,劈头便责问道:“你跟着本君干嘛?” 少羽两眼一直,争辩道:“谁跟着你了?明明就是你朝西,我朝东!” 猪妖“哦”了一声,也不与少羽争执,它伸着受伤的前蹄指了一个方向,“你走错路了。” “小子可没走错,驿舍正是在这个方向。” “驿舍没了…”猪妖轻飘飘地道。 少羽心头好似被巨锤擂中,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猪妖很是得意,不停地说道:“本君亲眼所见,啧啧,天维之光一发动,厚厚的驿墙就跟纸糊似的,一戳一个窟窿,一戳一个窟窿。真是大快俺心啊!蛮人都挤进了驿舍,毁掉了所有的东西…” “那些人呢?”少羽艰涩地问道。 “本君就看个热闹,没注意人的死活,应该死了不少…后来驿舍之内燃起了一堆火,本君生性畏火,不愿多看,就掉头走了…”它指了指正南方,又道“没过多久,本君又在荒原上见到那团光与火,一路纠缠着向南去了。”!章节内容结束 第七十三章 门庭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乌飞兔走,转眼便是一个昼夜。 这天午夜时分,一束光自南边疾射而来,落进了玄欢殒身的深壑。这座终年不见天日的沟谷,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光明。 光在谷口停顿了一下,撤去驭空蹈虚之术,顺着地势缓缓下行。当它走到第一道彩雾横亘的地方,没有丝毫停留地穿行而过。那能够让小元境强者都心生戒惧的彩雾,在这束光面前似乎与寻常的云气并无差别。 彩雾不能对其造成阻碍,光在深壑之中几近畅通无阻,没过一会儿便下行到了谷底。它飘至水洼边,正好停滞在少羽躺过的位置上。 光扫视着狼藉的谷底,变得有些忽明忽暗。它绕行谷底一周,将每一寸土地都检视了一遍。待走到玄欢身殒的乱石堆畔,环绕周身的光晕忽然猛地一阵动荡。 光发出一声悠悠叹息,用妖庭通行的语言低声自语道:“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合用的狗,就这样死了。” 光之中忽然传出抑扬顿挫的诵唱之声,爆发出强烈的光线,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壑中,几与天上的太阳无异。被强光照射到,乱石堆中的玄欢残骸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一片片几近虚无的碎片自残骸中挣脱,汇集到一块儿,又经过一阵难以言状的扭曲过程,最终还原成为了玄欢的模样。 看到眼前栩栩如生的玄欢人形模样,光显然有些诧异,继而盛怒莫名,“你竟然连本体都没来得及显露就被杀了!” 大多数情况下,妖族以本体显化实力最为强劲,不仅是因为驱用本体更为得心应手,更因为妖族极受天眷之故。 玄欢的魂体呆滞在半空中,看起来很是木讷,好不容易才将虚无的双眼聚焦,看清了面前的事物。他向着光施施然行礼,哪怕只是魂体,其姿态也透着优雅温吞的韵味,很显然玄欢身前便极重视这些细节,以至于令其成为了深入灵魂的习惯。 “原来是执光神使到了,我这副模样让你见笑了。”玄欢也用通行语说道,然而语气很是蹊跷,其中并无多少尊敬的意味。 光怒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大荒密旨》有言,灵魂掩藏不了傲慢,此言果然非虚。我深知你在我手下,貌似谦恭,实则自命不凡,深藏桀骜。如今没了肉身,果然原形毕露了。” 玄欢微微有些波动,透明的身体荡起一阵阵涟漪一样的纹路。如果魂体也有情绪的话,他显然并不如何平静。光见其如此,越发冷笑起来,转而厉声问道:“告诉我,你死了多久了?” 对于这样令人生厌的问题,玄欢本能地想要拒绝回答。然而光的这个问题,乃是动用了数道隐秘的法则,其中甚至牵连到了生死之间的因果。亡者魂灵对于这样的问题,是怎么也无法回避的。 “整整一日…” 光显得极为诧异,“既然已死了一日,那又为何发讯唤我前来相助!我正与一个携带火种的人族小妞斗得兴致勃勃,若不是考虑到你这条贱命还有些用处,哪会舍了夺取火种这种大功!” 玄欢听罢不由满面愕然,连连摇头否认,“我没有发过讯号…而且…”他的魂体忽然猛地一震,好似被雷击一般,一条条细密的裂纹自魂体深处破壳而出,眨眼将其瓦解为支离破碎的状态,在彻底碎裂开来之前,挣扎着说道:“我死前将魂魄设了埋伏…早已魂飞魄散…您即便是执光者,又如何能召我…” 光猛地一暗,迅速地向后飞退,眨眼便与四周的黑暗融合在一起。玄欢的魂体已经重新裂成先前散碎的状态,却没有如光所料地渐渐消散,而是化成一片片极薄的冰晶。 一看到那些冰晶,光陡然一缩,震惊之情显露无遗。那些冰晶迅速地融化,前后仅数息功夫,便成为了一滩再寻常不过的水渍。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光变得更加晦暗了起来。只要是对执光者有所了解的人都会知道,这才是他们最谨慎也最危险的状态。 “我乃兑咸宫执光神使袭玉,若是哪座水府的同道,还请即刻避走,莫要开大了玩笑,收不了场。”光用妖族通行语试探道,它猜测来者极为精擅冰法,有很大可能同样出自云梦大泽,甚至是相熟者也说不定。于是先摆明车马,交代出身。兑咸宫乃是古鼍一族的王庭所在,实打实的云梦第一高阀。它同时也是荒神四圣殿之一,传承着荒神部分衣钵,可以向众妖宣扬大荒教旨。 要入四大圣殿供职,必须对天维之光有着天然的亲和。换句话说,能否执掌天维之光,便是进入其中的门槛。 一声叹息响起,在空谷中回荡不绝,音波轨迹杂乱无章,根本无法从中辨别出声音来处。 光更谨慎了一些,以叹息论,洪荒中的种族几乎用着同样的发音,是以它也没法据此分辨出对方是什么路数。 “不是大泽同道…那么该是玉环山大荒冢,蛇魔族也氏?”妖庭诸王裔之中,属蛇魔族也氏行径最为鬼祟,该族的祖庭坐落在有荒神疑冢之称的玉环山,族裔常见行走于洪荒之中。出于种种考虑,妖庭诸王从来就不曾承认玉环山那所谓的荒神冢的地位,然而该山确然有着诸多神异之处,每每有异象发生,绝非诸王们可以等闲视之。经过多番博弈,蛇魔族无法拿出强有力的证据证明玉环山就是荒神冢,诸王也无法全盘否认,于是只好存疑待考,荒神疑冢由此得名。然而即便只是疑冢,也足以支撑蛇魔一族以大荒正宗自居,忝列荒神四圣殿。 不出意料,回应光的,依然是一声叹息。光依然不焦不躁,一一列举妖庭中奢豪的门庭。 “旸谷明夷宫,蜥族炎氏?”该族深得日曜火精之正,常常自诩荒神最虔诚的使徒,也是荒神四圣殿之一。 “出入有无宫,如何?”这座门第远非妖庭诸王中实力最强者,却是最为神秘的所在。妖庭之中,几乎没人知道该阀主族是何根脚,其族裔亦鲜少行走于洪荒之中。更有甚者,该阀本无字号,乃有好事者依其做派,取了个“出入有无”的诨名。 “难不成是归墟高第,潜龙一族?”这却是妖庭第一门庭,避世独行,不与诸族为伍,立阀于汪洋之极,一处唤作“归墟”的深渊。该族不知何故,没有姓,只有名,对外独称归墟氏。传闻极古之时,归墟氏有幸得到了荒神遗蜕,了悟无上奥旨,从此震慑妖庭,称帝洪荒。不管荒神遗蜕是否属实,归墟超然的实力都让任何一族不敢对荒神第一圣殿的地位心生绮念。 光列举了妖庭几大与云梦兑咸宫并驾齐驱的门庭,都只换来对方一声叹息,它微觉不耐的同时又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这些高阀族裔在此掺和便好,身为兑咸宫的执光者,面对诸王裔之外的各族时自有着相当的自信。 光心中暗忖,对方如此做派,摆明了是要与自己挑逗一番。与其连敌踪都未明了便莽撞硬来,不如与之周旋一二。主意一定,便舍了妖庭,列举起洪荒中有名有姓的根脚来。 妖庭之外,莽莽洪荒之中尚有无数神秘未知的所在,其中最为强大的,自然非羽族圣庭,天之涯,海之角莫属。在妖庭的逻辑里,无法战胜的存在便尽量同化。因此尽管海之角强烈反对,妖庭内部却普遍认为羽族也是妖族的一大支脉。 光不厌其烦地遍数门庭,犹如在宣念一本洪荒诸族志,那不知隐在何处的神秘者,则用一成不变的叹息将其一一否决。光冷冷一笑,浑身的光线变得刺目起来,“藏头鼠类,非人族莫属!阁下定是太阴小海嬴族人!” 这一回终于没有叹息声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饱含讥诮的笑声,其声玲玲如玉振,听起来极是悦耳。 “你猜遍整个洪荒,也猜不到我的来历的。不如把你的光给我,我破例给你涨涨见识?”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七十四章 周旋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那声音操着一口极为纯正的云梦口音,声线纤柔,然又略带磁性,听起来极是纯粹悦耳,倒是不好辨别性别。袭玉还有些惊讶地发现,其中甚至有好几个只有古鼍一族才能发出的音调。想要发出这些音调需要特殊的发声器官作为支撑,如果不是古鼍一族的血裔,想要通过模仿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然而越是如此,袭玉越是不敢轻易判定来者的路数。除此之外,倒是可以肯定对方来意不善之极。 执光者通过虔诚奉祭,得到天维之光的持续加持。其量之多寡,层次高低,受到许多因素的制约,其中最为基本的,当属天维眷顾执光者的程度。而作为一个可变的量,给予与剥夺虽然极其困难,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对方一开口便直指自己的力量核心,这让袭玉诧异之余又更多了一丝惊醒。 “别以为杀了我手下一条狗,就以为胜券在握了。阁下在此设局,可谓苦心孤诣,所图的就是这光么?这样看来,阁下也是执光者?” 对方咯咯笑了两声,好似遇到了十分可笑的事,“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对于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袭玉心中冷笑不已,越发肯定对方也是执光者,且有极大可能是兑咸宫一系的执光者。作为名副其实的妖庭王裔,兑咸宫出身的年轻族裔之间原本就存在着异常残酷的竞争,而当这些竞争转移到更为森严的四圣殿中时,则毫无疑问地变得更加白热化。每一个被四圣殿承认的执光者,都是同辈族裔中的佼佼者。这样一群出类拔萃的族裔聚在一起,四圣殿即便有再丰富的资源,也无法填饱这些需索无度的大户。更何况四圣殿的资源配给远远达不到“丰富”的程度,这直接导致了几乎所有的执光者都一直处在饥肠辘辘的状态之下。 此番北来,袭玉为了掩饰行藏极力轻装简行,甚至连扈从都只带了玄欢一名。然而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兑咸宫中的其他执光者只要有心,总能查到一些自己的一些蛛丝马迹。 “《大荒密旨》明令,执光者不得互相侵害,一经发现,一律以光刑决。阁下这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么?”光刑乃是圣殿中专门用来处决犯事执光者的手段,是任何一个执光者都不能泰然面对的刑罚。 黑暗中的潜伏者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袭玉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却一刻不停地搜索对方的所在。然而几轮搜索下来,神识消耗巨大不说,却连影子都没有捉到一只。袭玉非是贸然行险之辈,打心底里不愿与一个实力未知的敌人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发生冲突。去意一生,更不愿拖延下去,于是暗暗释放一缕隐秘的神识探向出路。 那神识好似一只无形的触手,只探出数丈距离,便撞上了一层无形的界障,同时一股森寒之气凭空而生,眨眼将触手冻僵,随之逆行而上,顺藤摸瓜一般反溯神识的源头。袭玉心中大骇,急忙激发一道极为纯粹的光线将近在咫尺的寒气蒸发。 见了袭玉的窘态,来者止不住地笑,“你觉得我像是在这里和你开玩笑吗?” 袭玉心潮未定,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眼前的态势非常明显,已入敌之彀,又不能力敌,只好继续与之周旋,“兑咸宫的执光者中有强似阁下者,然而路数却大相径庭。却不知阁下到底是谁,哪家出身,何不现身一叙。袭玉这里刚好有一桩买卖,正愁一家子吃不下。阁下即有如此手段,何不与我搭伙共谋一场。” 对方果然生出了一丝兴趣,“哦?是何买卖?” 袭玉道:“从此地向南不足千里,有一个身携重宝的人族女子。” “人族女子,有何重宝?” “也不瞒阁下,那宝物虚虚实实,与我这天维之光有些相似。” “你是说…火种?” 袭玉微微一笑,道:“正是火种。” “可知是哪个部族的火种?”对方追问道,显示出了几分关切之意。 袭玉心中暗动,否定道:“哪个部族都不是…” 暗处忽然传来粗重的呼吸声,“黄道神宫…” 袭玉笑意更盛,“正是,阁下也是好见识。如果我试探得不差,那火种应该出自黄道神宫第四祭酒一脉,而那人族女子,多半是第四祭酒李壮如的门生。” 黑暗中忽然变得悄无声息起来,对方不仅陷入了沉默,连所有的气息都收敛到了极致。袭玉静静地等候着,时间悄然流逝,一直等到袭玉几乎以为对方已经退走了的时候,对方的声音才极为突兀地响起。 “祭酒之火,是比之诸王之火更为珍贵的火种,乃每一个执光者梦寐以求之物。你这样毫不保留地告诉了我,就不怕我撇下你自个儿独吞了?” 袭玉镇定自若地笑道:“阁下能在此设局困住袭玉,强则强矣,却还是有些不够。那人族女子本身实力高强不说,还有一帮子难缠的追随者。阁下若是孤身犯险,且休说能不能吃着独食,别一不小心折在里面便好。” 对方略略沉吟,道“你这话倒也有理。不过…” 袭玉听其所言,分明已经意动不已,又出言急劝道:“阁下也是执光者,就应该知道即便你将我拿下剥夺天维之光,也最多只能截留不到三成。然而这样做的风险却大到不能承受的地步。阁下是聪明人,不会放着好买卖不做,而专行不智吧!” “这个…”对方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夺下火种之后,你六我四!”袭玉暗暗咬牙,又加上了一块重砝。 “唉…”对方又是一声叹息,与之前的声调如出一辙。袭玉甚至心生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身上带了一件专门释放叹息声的法器,才能发出这样毫厘不差的声调。 “不得不说,你的消息很是让我心动,另外你的提议也很中肯。”对方徐徐道来,忽然话锋一转,用满含遗憾的语气说道:“我若真是执光者,一定和你干这一票…” 深谷之中忽然安静得落针可闻,袭玉不再多言,迅速变得晦暗无光,然后分裂成数个光团,向着不同的方向冲突而出。 “哼!”一声清叱响起,连空间都隐隐被其震动。在这震动之下,好几个光团直接崩解碎裂。暗处的存在冷冷地道:“我陪你玩了这么久,这就急着走?” 袭玉发出一声闷哼,甫一交手便受了些伤。幸存的光团还有好几个,都前赴后继地撞在寒气界障之上,激得界障忽明忽灭,威力层层递减。 “破!”那寒气界障终于抵挡不住连珠攒射,破开了一道口子。一道晦暗微光自其中脱困而出,向着深壑出口的方向疾射。然而还未逃出多远,便听得一声冷叱,“哪里走!”虚空忽然裂开一道口子,从内探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素手,一把便将光团捏在掌心。 袭玉悲鸣一声,绽放出夺目的光芒,在掌心中左冲右突,想要挣出一条生路。那手臂看起来极为纤细,被光团冲得震颤不已。那暗中的存在又发出一声怒哼,显出一道罩在朦胧雾气中的婀娜身影来。她冷然一笑,用力地握住了手心。 光团迅速熄灭,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自指缝脱出,撞在岩壁上,迎风而长,眨眼化为一尾体态纤长的四足鳞兽。那鳞兽浑身浴血,双目中透着噬人的凶光,恨恨地瞪视着面前的少女。 慕青璇好整以暇地逗着歇在指尖的一只萤火虫,瞥了一眼遍体鳞伤的袭玉,微带歉意地道:“都跟你说了我只谋光,不害命,你非要乱动!” 袭玉将少女的样子牢牢地记在心底,最后朝着她指尖的萤火虫望了一眼,转身隐没在黑暗中。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七十五章 送行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午夜夜幕笼罩下的大荒原,黑暗是永恒的主题。 瘠薄的土地难以滋养茂盛的植被,只有荆棘等一些极具耐性的草木才能在岩缝里扎下根系。这些寒酸的草木不仅未能丰富荒原的生机,反而更为其增添了几分凉薄之意。 郑浮带着两名飞垚驿修士,每人背上都背负着高高的柴草。这些柴草大多是蓬松带刺的荆条,易燃却不持久,并不是取火的最好选择。然而仅仅为了搜罗这些,就颇费了三人好一些功夫。他们绕过几道弯,回到了临时的营地。经过一天一夜的仓皇兼程,骑士们不得不停下脚步,寻了个背风的山坳略作休整。 借着隐约的月色,可以看见山坳里已经搭起了四五座简陋行帐。大家突围得极为仓促,这些物资还是从每一个骑士的行囊里拼凑出来的。飞垚驿骑士们一言不发地聚在一起,一个个低垂着脑袋,气势低到了极点。他们身上的甲衣破损极为严重,几乎找不到一块囫囵的地方。周身都被血污侵染,显出暗沉的颜色,同时散发着臭烘烘的气味。 姜族骑士则围坐在另一顶行帐前,他们的状况比飞垚驿骑士要好一些,这要归功于身上所着的暗红色盔甲。按照常理,这样精良的盔甲作为定寰修士的护具,即便放眼整个怒焰精骑,也是十分奢豪的配置。 卢熙甲端坐在最大的一顶行帐前闭目养神,手边放置着一杆青铜战矛,矛尖闪烁着幽幽寒光,令人望而生畏。这根战矛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是落神峰上一位极负盛名的器匠打造而成。他身上鲜有伤损,然而一身气息却不复平时浑凝,而是变得若有若无。尽管腰杆依然挺得笔直,然而满面的风尘却隐隐泄露出了他的疲倦。大元境的实力固然令他在面对蛮人大潮之时所向披靡,无往而不利,却也因此遭受了最猛烈的攻击。在极为艰难的时刻,卢熙甲孤身一人应付着无休无止的蛮潮冲击,除此之外,还有蛮人大祭司以及数名定寰强者的围攻。在所有人都深陷在蛮人海洋中的情况下,他所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一根青铜点钢战矛而已。 郑浮寻了一块宽敞的空地,将柴草堆放齐整,走到卢熙甲面前请示。卢熙甲扫视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骑士们,眉头微微皱起。 “燃起篝火。” 郑浮领命而去,另外两名骑士眨眼的功夫已经搭好了火塘。不多时,一丛篝火冉冉升起,照亮了整个山坳。姜族的骑士们率先起身,靠近火堆坐下。过了一会儿,见没有飞垚驿骑士上前烤火,便都回头大声招呼。 即便时值盛夏,荒原的夜晚也透着刺骨的寒冷。然而骑士们心里,自有比寒冷更难忍受的情绪存在。听到呼唤,飞垚驿骑士们相继走向火塘。郑浮结结实实地添了几把柴火,他默默地点数了一下人头,一股淡淡的悲意涌上心头。 驿舍一战,飞垚驿骑士损失惨重,成功突围的人数仅二十出头。途中与蛮人追兵和执光者一路缠战,又相继折损了几人。残存的十余人,便都坐在了这火塘边。姜族骑士也折损了两名骑士,乍看之下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对于走精兵路线的怒焰精骑来说,却是不小的战损比。 骑士们围着火堆,相顾无言。沉闷的气氛伙同无边的夜幕,一点点地挤压着这片山坳中微弱的光明。姜族骑士脸上戴着冷峻的面具,飞垚驿骑士脸上则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彷徨。 枯瘦的荆条极其富含油脂,一经点燃,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火苗子眨眼窜上了天,随着徐徐微风摇曳着曼妙的身姿,终于将骑士们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暖意。 “该死的!”一名姜族骑士倒吸一口凉气,骂咧咧地道。他被旺盛的篝火烤得浑身暖洋洋的,情不自禁地舒展了一下腰身,却不料牵扯到了左肋下的伤口,登时痛得向后栽倒。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名飞垚驿的骑士,个子不甚高,显得非常敦实,探手稳稳地扶住姜族骑士。 姜族骑士稳住坐姿,扭头向飞垚驿骑士道:“谢了,哥们儿!” 飞垚驿骑士大嘴一咧,洒然一笑。 姜族骑士一抹肋下,患处不知何时已经化脓,不停地渗着恶水。这处伤口却是陷战于蛮潮之中时,被岩魈蛮人中的定寰强者偷袭所致。那蛮人隐在众多普通的族裔中,潜至骑士身旁将一杆锋利的骨矛刺进他的左肋。乌黑的矛尖,散发着令人闻之欲呕的恶臭。骑士略略感知了一下,伤口深处分明有异物之感,那是断裂的矛尖。 骑士又暗骂了一句,忍着剧痛将患处用左臂遮住。 “朱涉!”一声呼唤冷不防地自骑士背后响起。 姜族骑士应声而起,将身板挺得笔直,只有左臂显得不那么自然。 “骑长大人!”团团而坐的骑士们都起身向卢熙甲寒暄。卢熙甲频频点头,示意大家入座。 “抬起你的左臂!”卢熙甲命令道。 “大人…”朱涉极不情愿。 “抬起你的左臂,或者卢某使人帮你!”卢熙甲的声音中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朱涉身躯一震,然而命令不可违抗,只好依言将左臂高高举起。骑士们先是都有些不明所以,然而待看清了朱涉那不停颤抖的手臂,以及左肋下触目惊心的伤口,便都齐齐变了脸色,虽未惊惶到立马避开的地步,也都暗暗地屏息运气。 卢熙甲缓缓踱步走到朱涉身前,朱涉个头很高,足有九尺,然而在卢熙甲面前依然略显单薄。卢熙甲低头睨视着骑士,伸出手指沾了一点脓水,质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如纸一般轻薄的面甲不足以掩藏朱涉的窘迫,他情不自禁地偏过头颅,不敢正视骑长的灼灼双目。卢熙甲目不转睛地逼视着他,骑士抵敌不住,诺诺地低声道。 “疫种…” “卸下你的面甲。”卢熙甲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了些。 朱涉依言取下面甲,露出一张连颌下都未蓄须的年轻面庞来。淋漓的汗液顺着苍白的腮帮滚落,“啪嗒啪嗒”地打在胸前微微隆起的甲叶上,将战甲上暗红的纹路渲染得鲜艳如血。骑士们都扭头注视着他的脸庞,作为并肩作战的同袍,哪怕有面甲遮挡,大家也早已熟悉了彼此的气息。但对于面甲之下的脸庞,却陌生得好似初见。 卢熙甲扭过头去,向其余姜族骑士命令道:“卸下你们的面甲!” 姜族骑士们长身而起,挺拔的身姿好似一杆杆笔直的标枪。他们一齐取下面甲,动作整齐划一,好似在进行某种仪仗。一股肃穆的气氛悄然散开,眨眼充斥了整个山坳。 仿佛预料到了将要发生的事,飞垚驿的骑士们也都纷纷起立,默默地注视着朱涉。不远处的行帐轻轻启开,田红雨自其中走了出来,侍立在帐门前,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卢熙甲面向众骑士,锋利的目光剜过每一个人。 “好好看看这张脸,铭记将要远行的兄弟。” 他又转过身,向着朱涉说道:“好好看看这些兄弟,记住为你送行的人!”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七十六章 喧嚣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人族在与蛮人交锋的数千年里,并非总是处于强势的地位。蛮人在智慧及修为都远远落后于人族的情况下,发展出了许多稀奇古怪且丧心病狂的东西。 疫种是大荒原上比障目之霾恶名更甚的存在,它比后者罕见得多,也可怕得多。这种仅以极小的几率出现在定寰境以上蛮人身上的毒物,仿佛具有生命力一般,能够在寄居活体之后繁衍扩散。如果不加以控制而任由其发展,很可能发展成为大范围的疫病。 朱涉双目淌着泪,胸膛不住地起伏。突如其来的命运之槌显然敲蒙了这个年轻的骑士。他眼巴巴地望向每一个人,期望能看到一丝侥幸。数度游走于生死边缘的经验,并不能令这个青年在面对死亡时变得更加坦然。他唯一认识到的,乃是生命时光如何短暂,而死亡却是不可回避的必然。 朱涉扭头望向荒原,茫茫的夜色里,没有一处可以依托绝望的地方,他的喉头变得无比艰涩,滚动之间发出哽咽的声响,“我不想就这样死” 两名骑士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他的两侧,抽出了腰间的配兵。朱涉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嘴角浮现一丝苦笑,指着身后无穷远处,双目渐渐迷离,“我想死在荒原之上,请允许我带走残躯。” 卢熙甲紧皱着眉头,目光在朱涉脸上逡巡了数个来回,才点头应允,“可以,记得弥留之前,向祖灵忏悔。” 朱涉如蒙大赦,向着众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返身拾取了自己的随身兵刃,又寻了一条最为荒僻的山路,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时光悄然而逝,骑士们依然默然无语地伫立在原地,凝望着朱涉远去的方向。卢熙甲回到火堆旁,选择了一个稍显舒适的坐姿坐定。田红雨也走到火堆旁,将渐渐衰弱的火势撩拨旺盛了些。曳动的火苗好似荒野上善舞的精怪,在少女眉目间扭动纵横恣意的舞姿。 “你们都过来坐,荒原不是任性的地方,每一个人都必须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少女的声音里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能够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信服之感。骑士们相继坐回篝火畔,只是比之前更为沉默。如此良久,一名飞垚驿骑士摸出随身常伴的陶埙来,呜呜咽咽,吹奏起曲调低沉的歌谣。苍凉浑厚的乐音萦绕在山坳间,将悲伤的气氛渲染得更加浓厚了些。好几名骑士低下倔强的头颅,发出隐约的啜泣。 如此低落的士气,令卢熙甲心头微怒,他耸动着宽大肥厚的鼻翼,想要出言训斥,然而话都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骑长暗暗叹息,胸中郁气萦结,自随身的行囊里掏出一个鼓胀的酒囊来,拔下塞子,仰头猛灌了一口。热辣的酒液滚下喉头,令昂藏的汉子发出一声快意的“嗐”声。 “咕咕咕咕”馥郁的酒香弥漫在山坳之中,狠狠蹂躏着每一个敏感的鼻头,有那不太矜持的酒虫,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口水。最馋的郑浮,甚至不时向着卢熙甲巴望。 卢熙甲扭头斜睨,他的听觉十分敏锐,能够轻而易举地听出是谁的内心在躁动。冷笑一声,劈手将酒囊扔在了郑浮怀里。郑浮被酒囊之上所带的雄浑力道带得向后一翻,仰面倒在坚硬的岩块上。他索性躺在地上,迫不及待地咬去塞子,“咕嘟咕嘟”猛灌起来。那囊中之酒的甘冽程度,显然大大超出郑浮的预想,激得他一边不停灌酒,一边尖声高呼,“直娘贼烈煞我也!” 骑士们见状,都不由得面面相觑,一个个屁股下面垫了荆条似的。卢熙甲将骑士们跃跃欲试的举动尽收眼底,见郑浮大有倾江倒海之势,急忙出声喝止,“这可是某的私人珍藏,小子你有种喝干试试!” 他话音刚落,便有好几名骑士得了命令一般蜂拥而上,抢夺那一只小小的酒囊。郑浮兀自快意无比,连哀嚎都没发出一声便被淹没于肉山之中。骑士们都是战阵好手,甚至不乏身怀传承秘技者,此时却好似泼皮混子一般扭打在一起,全然不顾什么招式章法。 那酒囊辗转流离于众人之手,得手的骑士最多只来得及饮上一口,便又被他人夺了去。索性这些定寰修士下手还收着些分寸,没有动用分毫真气。否则仅凭这普通牛皮缝制的酒囊,哪经得起这样激烈的争抢。 也有那不为所动的骑士,或许是生性不嗜酒,又或许是比较矜持,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哄闹的同袍们。奏埙的汉子一改悲凉的曲调,转而奏起悠然昂扬的战歌。陶埙的声音依然低沉,却不再是少女的恹恹泣诉,而是勇士的低声咆哮。 一名飞垚驿骑士身高体阔,臂长腿长,似乎精擅摔擒之法。使了几个巧妙的式子,将竞争者一一撂翻,夺下酒囊,嘴角傲然带笑,扬起脖子灌将起来。另有两人同时攻进,一人飞身夺酒囊,一人委身缚其腰。那骑士却早有防备,旋身低首避过二人扑击,正待仰头再饮,眼前红光一闪,手中酒囊却不见了。饮时失酒,正好比新婚之夜被人从洞房里拖出来。他胸中怒气勃发,定睛去寻是何人夺了酒囊,这一看却把一双眼珠也看直了。 只见骑士丛中,田红雨婷婷而立,手里拎着酒囊,轻捷无比地避过众人的扑击,那摇曳不定的身姿,像极了一瓣凌清波而舞的桃花。 骑士们都发现了这位曼妙的竞争者,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争抢,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这荒野上最明丽的风光。少女见无人冲上来抢夺,不无得意地浅笑一声,低声道:“我也来试试。”仰起螓首对着壶嘴饮了起来。皓白色的脖颈,勾勒出动人的曲线,好似一张韧性惊人的良弓,令每一个骑士都忍不住探手一试。 “唔果真好酒。”少女只是浅浅地酌了一口,香腮立时飞上两朵红霞。她皱起眉头,一只手扑扑地拍着胸膛,激起一阵惊心动魄的起伏。 “咕嘟咕嘟”吞咽之声此起彼伏,骑士们情不自禁地吞着口水,却不再是为美酒而馋。一名骑士扯着嗓子发出狼一般的嗥叫,紧接着所有的男人都仰天叫了起来。田红雨强忍辣意,又仰头饮了一口,这才将酒囊随手扔出。 一名骑士眼疾手快,将酒囊操在手中,还没来得及体味突如其来的幸福,便被气势汹汹的同袍们淹没。一场更为激烈的争夺就此展开,而始作俑者却打着小巧精致的酒嗝,施施然回了火堆旁。 没过多久,酒囊便已空空如也,然而此时还有谁会在乎其中是否有酒。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骑士们早已忘了那引起争夺的酒囊,尽情地混战着,发泄着。 士气重振,卢熙甲脸上也不由地恢复了一些神采。他又从行囊里掏出一只较小的酒囊,惬意地自饮自酌起来。饮至中途,骑长睁开越见迷离的双目,望了一眼兀自脸红心跳不已的田红雨。他轻轻地拍了拍酒囊,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着。 “好伙计,总算给我挣脸了” “夺夺”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踏碎了这一场荒原上亘古难得的热闹。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七十七章 归来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马蹄声尚在数里开外,郑浮便引着另外两名警醒的骑士迅速地脱出混战。三名斥候上了战马,旋风一般疾驰而出。两骑并辔在前打探,郑浮稍稍押后以为接应。 山坳里的男人们手脚麻利地终止了狂欢,整顿甲胄兵刃,以篝火为中心构建出了一个简单的防御阵型。田红雨与卢熙甲二人被拥在当中,少女睇见骑长逐渐阴沉的脸色,不由得心头一动。 不多时,数里外响起曲调平和的呼哨声,这代表着前出打探的骑士已经确定了来者的身份是友非敌。骑士们稍微松了一口气,不过依然维持着阵型。又过了一会儿,三名斥候一并折返,末尾牵着一匹遍体鳞伤的流火神驹。众人先是被空空如也的马背弄得一愣,紧接着便发现了每一个斥候身前都横放着一个人。 “是吕传庚的坐骑”姜族骑士只一眼便认出了同袍的战马。 郑浮滚鞍下马,将一具满身血污的躯体抱至卢熙甲身前。 “是鲁大戊!” 另外两人的身份也很快得到确证,正是与鲁大戊一并突围的吕传庚和绿柳。三人浑身是伤,暗沉色的血垢沾染了每一寸皮肤,乍看之下,竟分不清是蛮人还是人族。 目及三人惨状,骑士丛中响起连声唏嘘。一名略通医道的飞垚驿骑士正要上前查看,却被田红雨抢先一步。少女先检视了绿柳的伤势,发现只是失血过多,元气损耗过巨导致的晕厥,也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将她送至我帐中。” 田红雨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自有踊跃的骑士争相上前。少女又将鲁大戊吕传庚一一检视完毕,二人的状况与绿柳差相仿佛,只是身前的几处血洞看起来颇为棘手。她伸手去触碰血洞,尤隔着寸许的距离,便被一道韧性极强的阴柔之气透入掌心。少女秀眉一挑,冷哼一声,体内真炁乍放即收,眨眼便将入体的阴气全数绞杀。 “小鼋督府” 卢熙甲也凑了过来,他原本在心底羁押了一蓬无名火,曾经数度到了爆发边缘,然而此时目及三人惨状,却又哪里能够发作。以他的修为境界及丰富阅历,只一眼便辨别出了盘踞在血洞上的妖族真炁。 “唔很阴毒的真炁,品质还不低。看来他们遭遇了一名小元境的中位妖族,能活着回来真是侥天之性。”卢熙甲蹲下身去,右手掌心吞吐着一道细如发线的灼热真元,好似一根探针一般,与盘踞在血洞周围的阴柔真炁来回纠缠。凭借大元境的实力,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反镇这些躁动不安的真炁。然而只有通过这种小心的试探,才能从中分析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过了好一阵,骑长才直起身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这些真炁已经失去活力击伤他们的妖族若不是离得太远,便是已经死了。”他转身吩咐众人先为二人清理外伤,然后坐回篝火旁,就着摇曳的火苗痛饮了几口烈酒在喉。 骑士们都忙碌了起来,一堆人簇拥在鲁大戊吕传庚身旁忙上忙下,另有三五个骑士则转身去与吕传庚的坐骑治伤。那流火神驹状况极为糟糕,浑身上下合共百余处外伤,最严重处深可见骨,已经不再流出鲜血,反而淌着色泽清淡的体液。然而,即便伤重至此,甚至连身躯都变得有些颤颤巍巍的,这匹倔强的生灵也不愿弯折脆弱之极的四蹄。 负责主治的姜族骑士一边细致地处理战马身上的伤口,一边不停地嘟囔着,“老吕这厮真是踩了狗屎,竟能得到这样一块宝贝疙瘩!”他以不曾有过的轻柔动作抬起战马的头颅,凝视着满布血丝的大眼,发出一声饱含痛惜的长叹,“卿本佳人,卿本佳人呐!” 前后忙活了半个时辰,二人一马才被拾掇完毕。骑士们腾出了一顶行帐安置二人。郑浮安排了值夜的班次,便嘱咐诸位同袍都去休息。 田红雨早就回了自己的行帐,先燃起了一盏烛台,然后有条不紊地为绿柳治起伤来。昏黄的烛火将少女曼妙的身姿反映在行帐的帷幕上,勾勒出一副令人心驰神往的剪影。 值夜的骑士直勾勾地盯着帷幕上的身影,一个个在心底转悠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旖旎念想,然而这些不合时宜的念想刚刚生出即被掐灭。经过飞垚驿一战,幸存的骑士都见识到了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东夷少女有着怎样强大的实力。 何况还有火种,那是能让每一个人族修士都为之振奋的东西。 一直到了后半夜,值夜的骑士换了好几拨,田红雨的行帐才熄灭了烛火。 少女却不休憩,转身出了行帐。篝火畔,卢熙甲已经保持同一个坐姿好几个时辰,若非火光不时映照出闪烁的双眸,就像睡着了一般。 察觉到田红雨到了身边,骑长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膝盖,“收拾妥了?” “唔暂时告一段落。”田红雨微微点头,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虽然没有外伤,却被真炁侵入脏腑,驱逐起来很是麻烦。” 卢熙甲抱拳道:“卢某不才,所习真元正好克制这类阴狠路数,红雨大人有但有所需,某愿助一臂之力!” 田红雨展颜一笑,眉目间隐现疲惫神色,“红雨正要仰仗卢骑长呢。” 卢熙甲洒然一笑,将一截干柴扔进逐渐暗弱的火堆之中,“此番行程,能与红雨大人同行已是人生一大幸事。”顿了一顿,话语里多了些莫名的狂热,“更没想到,大人还是一位持有火种的贤者能与我族的贤者并肩作战,卢某已觉此生无憾矣!” 田红雨静静地凝视着卢熙甲,嘴角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精致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矜傲的神色。卢熙甲对她的推崇,便好似这山坳间穿行而过的夜风一般。 卢熙甲又道:“早在北来之前,断界山脉已有迹象表明新一轮的会战即将展开。可是我家公子偏偏在彼时遣某北上。卢某不解之余,心中也不无愤懑。现在卢某终于知道了我家公子的良苦用心”他忽然重重地抱拳,慨然道:“我家公子如有幸能得大人襄助,必能于列王俊秀之间大放光彩。红雨大人与我家恨水公子郎才女貌倘若能成就天作之合”骑长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乎全然听不清了。涉及到男女情事,毕竟大大地超出了这位能征善战的耿直汉子的能力范畴。 田红雨听他越说越不着边际,也不由得红了脸庞。她抿嘴笑了一阵,才端正坐姿,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卢骑长真不是做说客的材料。” 卢熙甲也觉唐突,心底暗暗懊丧不已,忖道:“莫非真是饮醉了酒便信口开河?”好在骑长大人也是久经人事之辈,须臾便恢复了镇定,郑重其事地道:“红雨大人所言极是,卢某区区一介家将,确实不该如此无礼僭越。待此番面见了公子,某便促请公子回族,邀约齐落神峰上一干族老名宿,亲往东夷登门求取。” 田红雨见卢熙甲越发来劲了,好笑之余,又有些不知所措,她可不想再就这个话题深入探讨下去,心念一转,将妙目瞄向卢熙甲的行囊,“卢骑长可还有存酒?” 卢熙甲闻言一愣,继而哑然失笑,侧身自兜里摸出另一袋鼓鼓的酒囊来。田红雨两眼带笑,看得骑长老脸微红。他望了一眼不远处值夜的几名骑士,见没有人看过来,暗暗松了一口气。 “卢某生性简薄,独好这酒之一道。” 田红雨抿嘴一笑,奇道:“既是如此好酒,为何同行多日,不曾见骑长饮上一滴呢?” 卢熙甲闻言却不作答,只是仰面朝天打了个哈哈。!章节内容结束 第七十八章 酒传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田红雨接过酒囊,细细地嘬了一口,捱过最初的一阵辛辣,在香舌皓齿间慢慢回味,便品味出其中绵长的劲道来。少女一双明眸越来越亮,“久闻落神峰炀酒以乖张秉性称名,旧时红雨在神宫就学时,也曾饮过一两次,却都没有卢骑长这一囊辣得如此精奇,直令人志气一振!” 卢熙甲傲然一笑,“红雨大人见识过人,竟认得我落神峰土产劣酒。要说这劲儿嘛,还须归功于峰上一位传奇人物。”他仰视南天,脸上浮现崇敬神色,“那位爷是一位嗜酒如命的主,且酒性尤佳,就连族里窖藏过千载,能将问乾境以下修士的肚肠烫个窟窿的陈年炀酒,在他眼里也如白水一般清淡无味。” “这位爷少时习练字符,最喜书写酒字,久而久之,便从中悟出了一些道理。他取来族里最珍贵的炀酒原浆,贮之于瓮,每隔十二年,逢酉年酉月酉日酉时开瓮,点入取自落神峰山核之中的万年火精,如此三十六年乃成。火已不足以形容其烈,姜族崇日,便以旸酒名之。”说时撷了一根木棍,在地面上写下了“旸”字。 田红雨面露恍然,拊掌赞道:“炀酒旸酒果真是好名头!原来是掺入了离火之精,难怪这辣意如此熟悉。不过能让我都辨别不出火精的面目来,必然是经过了特殊的法子秘制。” 一说到这位传奇人物,卢熙甲便陡然来了兴趣,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这位爷为合天数,第一次只酿了九瓮旸酒。族里盛传,彼时酒成,落神峰上赤云盘亘,有如惊龙来顾,峰下落神城中积薪自燃,方圆百里之内时有暗香浮动” 田红雨笑眯眯地看着卢熙甲口若悬河,这位怒焰精骑的骑长,在这荒原上的篝火旁,酷似一个满腹志怪传说的说书匠。 “如此异象,引起四方震动,南疆各族纷纷涌向落神峰朝觐,便连毗邻的西陲、中土、东夷诸部,也都忍不住前来凑热闹。开窖之日,万众瞩目,人人翘首以盼。然而那位爷只在窖门前站了一会儿,便回头劝大家散去。众人问其故,那位爷说,酒都没了。众人不解,待其走后打开窖门,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说到此处,卢熙甲微眯双眼,眉目间有些迷离神色。田红雨望见他那微醺的面庞,不禁暗暗失笑。心道让他如此沉醉的恐怕不是酒,而是酒的传说。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对那“传奇人物”提起了几分兴趣。 卢熙甲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问道:“红雨大人你猜猜那些酒都到哪里去了?” 田红雨妙目一转,“能得卢骑长如此推崇备至,那位传奇人物定然不是沽名钓誉,哗众取宠之辈。那些酒,想必是失窃了吧!” 卢熙甲不住地点着头,到最后甚至拍着大腿叫起好来,“着啊!红雨大人果然聪颖过人。当时便有人问那位爷,酒都到哪里去了。那位爷冷冷一笑,道,还能到哪里去了,落神峰上能从我手里偷走东西的人可不多。” 田红雨听了,掩嘴一笑,卢熙甲也嘿嘿地笑了起来,“没过几天,族长和几位宫主便相继锁起宫门宣布闭关,就连一贯逍遥自在的大祭司,也将自己镇在祖魂塔下,说是要加紧领会祖灵的意志。那位爷听说了,越发冷笑得紧。” 田红雨倒了一些酒夜在手心里,满目好奇地盯着看,“想不到这小小的一滴酒,还有这样有趣的故事。这一囊酒,可是出自那位前辈之手?” 卢熙甲神色微赧,摇头道:“那位爷后来又陆续酿了一些,却也不多。后来因为一些不得已的缘故,他也不再酿酒然而不知怎地,酿酒之法却在落神峰上流传开来,许多宫阁争相效仿酿制。以至于到了后来,就连峰下落神城的市井之中,都有酒贩叫卖旸酒。” 他取过酒囊,在眼前晃了晃,听着内里汨汨鼓荡的水声,顿觉无比惬意,“那些所谓的旸酒,为争逐时利,好的也不过每年酉月点入次等火精。更有甚者,寡酒里掺入一把硫磺,便可顶冒旸酒之名。这世上已没有最正宗的旸酒存在。但是卢某敢保证,今夜我等所饮,却是所有仿品中,最得旸酒精要者!” 田红雨只道卢熙甲在吹嘘,是以并不以为意。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到东天放光。 一夜无事,睡足了的骑士们陆续醒来,收拾营地,掩灭痕迹,准备动身起行。 出发前,卢熙甲去探望了吕传庚与鲁大戊。二人的伤势已经被完全控制住,就连盘亘在患处的阴柔真炁也较之昨晚削弱了几分,虽然进境极缓,却显示出了良好的势头。 卢熙甲松了一口气,又叮嘱了骑士们好生看护,心头计较着待二人恢复些元气,便亲自运功为他们祛除伤口上的妖族真炁。 众人收拾妥当,一路迤逦南行,不一会儿功夫便融入沟壑纵横的荒原中。 数百里之外,少羽挠了挠自己的耳朵,有些不相信刚才听到的话。 “你让我去断界山脉?” 数丈之外,猪妖尤物郑重其事地上下晃着脑袋,以示肯定。 少羽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去断界山脉干嘛?” 他很是纳闷,自己本来是要去断界山脉的。经猪妖一提,却又不禁犹豫了起来。尤物似乎比自己还要心切一些。 尤物缓缓地踱着步子,它的身躯很是笨重,然而落蹄却十分轻盈,只在地面上留下一溜浅浅的蹄痕。少羽看得仔细,心头微微一动。猪妖走在坚岩之上和松软的泥土之上,下陷的程度几乎没有任何差异。他心头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厮走在水面上,也会留下这样深浅的蹄印吗? “断界山脉是好地方啊。”尤物开阖着丑陋的猪吻,口吐人言,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少羽捏了捏鼻头,总觉得面前貌似奸恶的猪妖,内心其实更加奸恶。 一人一猪已经相处了一段相对融洽的时光,在经过屡次的试探之后,少羽初步确定猪妖暂时不会图谋自己的性命。然而这样一来,他反而更加弄不懂猪妖肚子里藏着什么心思了。 “咱们得加快脚程,追上前面那拨人族!”尤物催促道,这已经是它第三次这样说了。 少羽好奇地看着猪妖,想要从它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然而想要从一头猪的脸上看出这头猪埋藏在心底的意图,恐怕只有宗师级的驯兽师才有这样不落凡俗的能力。除此之外,唯一能表露心迹的便唯有那一只灯笼一般的独眼。然而少羽怕盯着这只眼睛看。 走了一阵,少羽心头越发犹疑起来,猪妖一副认真的样子丝毫看不出作伪的痕迹。他试探道:“你不怕我与他们汇合后便一起绞杀你?” “不怕。”尤物头也不回。 “为何不怕?”少羽好奇道。 “因为本君心头藏着要紧的消息。”尤物扭过头来,睨视着少羽淡淡地道,“关于你的消息。” 少羽心头“咚”的一声,好似被鼓槌狠狠敲击的大鼓,急道:“什么消息?” 猪妖咧着唇,少羽知道那意味着戏谑和讥讽,“你认为本君会这样轻易地告诉你?” 少羽反唇相讥,“那你以为仅凭一句话我就会轻易地相信你?” 尤物仰头向天打了个哈哈,以不可辩驳的事实击碎了猪类看不见天空的荒谬谣传,“好吧好吧,本君只说一个名字,你自己在心里掂量掂量。” 少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它,道:“你且说来听听。” 尤物的喉头好似上下鼓动的风箱,轻飘飘地泵出一个名字。 “山承泽。”!章节内容结束 第七十九章 心思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好似在耳畔炸响一道惊雷,少羽只觉脑中嗡嗡直鸣。 “你如何知道知道这个名字?” 尤物满面得意,哼哼地道:“本君知道的多了去了!” 少羽晃了晃有些晕眩的脑袋,丢了魂魄一般,怔怔地。猪妖见状愕然不已,忽然眼前一花,便被少羽抢到跟前。只见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双目爬满了蛛网似的血丝。 “你杀了他是不是?”少羽死死地掰住猪妖一根獠牙,悲愤的样子竟将自诩胆大包天的尤物吓了一大跳,它羞怒莫名,猛地一甩脖子,将少羽扔出老远。 “砰”的一声,少羽重重地砸在乱石堆中,尖利的石块将裸露在外的肢体割出数道伤口。他痛得直抽冷气,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头顶刮过一阵腥风,令他脊后汗毛为之倒竖。他仰起头,只看见近在咫尺的猪妖脑袋。 尤物几乎将硕大的脑袋完全抵在少羽脸上,它狠狠地龇着嘴唇,满嘴臼齿看起来就像密密麻麻的钢钉,其中还嵌着许多令人作呕的异物。一望见这张嘴,少羽仿佛又回到了小连山,猪妖吞吃山跃山举两兄弟的夜晚。 尤物猛烈地晃荡着脑袋,将白森森的獠牙挥舞得像两把利刃,泛着恶臭的涎夜如雨点一般挥洒了少羽一脸。少羽满面煞白,连呼吸都变得窒涩起来。 “不要试图挑衅本君的尊严!”愤怒的吼声响起在头顶,险些将少羽的耳鼓震裂。吼完这一句,尤物才缓缓退开,少羽微微向后瑟缩了一下,岂料尤物又将脑袋抵了过来,用独目恶狠狠地盯着他,冷冷地道:“本君獠牙之下绝无生者,小子你且记住了!” 少羽怔怔地点着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尤物终于撤走了脑袋,然而它那凶恶的形象犹如刻在少羽脑子里一般,怎么也无法撵出脑海去。 尤物震慑住了少羽,心满意得地迈开四蹄向南走去。才踏出一步,便听见身后传来少羽的喝声,“且慢!” 它扭过身子,看着少羽,独眼中的火焰仿佛被大风刮过一般猛地收缩。数丈开外,衣衫褴褛的少年四肢淋淋地滴着血,右手死死地捏着一块尖利的岩石,由于用力过猛,连指节都有些微微发白。他的身板极为单薄,像极了一株荒原上挺立的荆棘,绝望而锋锐。 “你必须告诉我,那个叫山承泽的人族,他还活着!”少羽低声咆哮道,言辞里透露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尤物大怒不已,在它悠长的记忆里,鲜少遭遇过类似今天这样情节严重的挑衅。而应对这样的挑衅,它从来只有一个套路,即撕碎挡在面前的一切。猪妖缓缓地伏下身躯,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粗壮的四蹄逐渐浮现条条纹路,每一根纹路里,都好似蕴藏着惊心动魄的力量。“咔嚓”一声,坚硬厚实的岩地经受不住后腿的挤压,出现两个深深的陷坑。 少羽屏住呼吸,身子不住地颤抖。他强抑住心底掉头逃走的冲动,用尽全力抬起头颅,与猪妖对视着。恐惧如永不断绝的流水,一刻不停地冲刷着河中央挺立的顽石。水流不息,顽石却被冲刷得越发固执。 足足过了一刻,尤物终于退却了,将浑身的筋肉逐渐松弛下来,撤去了濒临爆发边缘的恐怖力量。强敌气势一去,全凭意志勉强支撑的少羽也终于支持不住,软塌塌地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尤物低垂着脑袋,眼里尽是无处宣泄的怒火。 “总有一天,本君会把你嚼得稀巴烂。” “我等着你。”少羽气喘吁吁地道,语气中透着一丝罕有的轻松。 尤物狠狠地瞪了一眼少羽,不再多言,扭头便走。这一回足足走出了十余步,然而背后那股如针扎一般的寒意越来越盛,几乎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它想要夺路狂奔。 “好吧!好吧!本君服了你了!那个天杀的山承泽活得好好的!”尤物回过头,直面少羽的凝视,无比懊丧地说道。 少羽目不转睛地盯着猪妖看,险些将它又盯到了暴走边缘。感受到猪妖逐渐攀升的气息,少羽忽然展颜一笑,和煦得就像初生的太阳。 “既如此,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他扔掉手里的石块,草草地擦了擦手心的血迹,迈开大步朝南走去,“咱们先赶路,山承泽的事,等你心情好了再跟我说也不迟。” 尤物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晃了晃有些迷糊的脑袋,又狠狠地打了几个响鼻,才朝着逐渐远去的少羽追去。 “你说说断界山脉有什么好?”远远的传来少羽的询问。 尤物有心不搭理他,高昂着脑袋,一副心思全部扑在如何走出标准而高贵的步幅之上。它一会儿学着骏马的样子“夺夺”地前进,一会儿又像一匹孤狼悄无声息地驰行。 少羽见它不回答,也就不再开口,默不作声地走在前头,只给尤物留了一个单薄的背影。时间一长,尤物心里反而越加烦闷起来,它骂骂咧咧地,也不知道是在怨怪从头顶飞过的禽鸟,还是懊恼没有踏准预想的步伐。 “你可知道黄道神宫?”尤物没头没脑地问道。 少羽头也不回,“知道。” “十二祭酒呢?”尤物追问道。 少羽依然不回头,两耳却不由自主地支了起来,“这个有所耳闻。” 尤物“唔”了一声,也不知是否认同少羽的回答。它沉默了一会儿,“据本君所知,断界山脉至少有一位你们人族的祭酒镇守。” “这与我何干?与我们何干?” 尤物不满地哼了一声,怒道:“本君可是打算送你一场造化,你这是什么态度?” 少羽淡淡地道:“你这话说得着实在理,自打遇上真君您,小子我就天天处在造化里。” 尤物假装没有听出少羽所言中的讥嘲意味,“本君观你这小子,勉强可堪造就,便动了惜才的心思。本想收你入门,奈何人妖殊途,问道之径大迥。好歹与你指条明路 “有何明路?”少羽冷笑不已,心道这厮将胡言乱语也能说得煞有介事,本事果然不小。 “你们人族的祭酒一贯以弘道为己任,恨不得将所有的人族都提拔得道。你何不去寻访一位祭酒,磕他千儿八百个响头,拜个便宜师傅,也好学得一身本事。” “学本事作甚?我现在活得挺自在的!”少羽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它对着话。 “学了本事,你就可以飞天遁地,斩妖卫道。” 少羽摇头道:“飞天遁地作甚?斩的又是哪门子妖,卫的又是哪门子的道?没意思,不学!不学!” “你既无此大志,总有保境安民,守卫部落之心吧!”尤物循循善诱地道。 “这个不消你说,等我学了本事,第一个要斩杀的,便是你这头犯我族,戮我民的无耻之妖!” 尤物不置可否地打了一个响鼻,也不动怒,“那么超拔同侪,卓尔不群,你看如何?为男儿者,当有逐日揽月之壮志!” 少羽正想反驳,尤物仿佛料定了他的悖逆心思,接着又道:“本君知你又会说没意思。这也没意思,那也没意思,本君倒知道有一样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东西?” 尤物嘿嘿怪笑着,有话却不直说,反而绕起了弯子来,“本君还在大连山老洞府修行时,可谓呼风唤雨,烜赫一时。别的休提,就说整个山脉中稍有姿色血统的牝猪,那是随本君任意采撷” 少羽冷冷地道:“我可对母猪不感兴趣!” 尤物哼哼两声,叱道:“小子休狂,以本君纵横花丛,得手无数的阅历来看,你心里那些小九九,着实浅白得很!” “我心里能有什么小九九?你我人妖有别,真君岂可以猪目度人心。” 尤物拔高了声音,“再是有别,也不过阴阳制化之理。本君观你心火旺极,而眉目间顾盼若有所思,想必是动了情欲了吧!” 少羽依然背对着猪妖,身形却忽然便得有些僵硬。他知道尤物定然在背后注视着自己,只将脑袋端得工整,扮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然而一抹火烧云却迅速爬满了少年那白嫩的面皮。 “听真君以猪身言情事,真是荒谬中带着有趣。”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八十章 争执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猪妖没有搭话,只在喉间持续发出不怀好意的哼哼声。少羽被它挑弄得极不自在,好像内心所有的想法都被看穿了一般。这种芒刺在背的恶感越来越强,激得少羽羞怒交迸,梗着脖子道:“依真君所言,祭酒门墙好似毫无门槛一般,我一个小部落出身的寒酸竖子,倒成了抢手的香饽饽了?” 尤物道:“你香不香本君不知道,不过本君自有办法让你列入祭酒门墙。” 少羽讶然,问道:“你能有什么办法?”即便再是未经世事,他也明白人族的祭酒是何等高高在上的存在,就凭眼前的这头黑猪,纵然有诸多不可思议之处,恐怕也远远不够与祭酒产生交集。 尤物哼哼唧唧地,也不正面作答,而是摇头晃脑地打起机锋来,“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少羽“嘁”了一声,低声鄙夷道:“吹牛吹不下去了吧!”他知道这头猪必然有着极佳的听力,肯定能听得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尤物浑身一炸,好像被钢钎戳中了屁股一般,高声嚷道:“竟敢怀疑本君在吹牛逼!好小子,现在就让你领教一下本君的通天手段!” 少羽回过头,吊儿郎当地面对着猪妖,继续出言挑衅,“怎么个领教法?又要和我瞪眼睛?我可不会怕你了!” “哼!”尤物盛怒莫名,颈后鬃毛一根根竖起,远远看去,倒像是一只放大的刺猬。少羽心里打了个突,忖道:“这厮莫非又要发疯了?” 尤物唇边带着一丝冷谑的笑意,一点也不像失去理智的状况。少羽忽然莫名地不安起来,一股没来由的恐惧迅速地充斥了整个胸膛。想也不想,掉头就跑。堪堪踏出一步,身后陡然风雷大作。少羽只觉眼前一黑,一股沛莫能御的吸力自背后传来,随之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将五脏六腑都颠簸得错了位。待动静稍歇,眼前哪还有什么荒原景象,入目之处,尽是至为深沉的暗。 “真君?”少羽试探着呼唤道,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尤物!尤真君!”他提高了声量,四周依然没有任何回应。道道声浪排沓而去,迅速地消弭无形。 四面的黑暗,仿佛具有吞噬声音的能力。 少羽惊魂甫定,举目四望寻找出路。他料定这是猪妖施放的障眼法,旨在捉弄自己。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便很快恢复了镇定。 从视觉上来分辨,眼前的所在似乎极为宽敞。然而没有任何参照物可以借助,少羽也无法确定自己的判断。抬头望去,只见几颗寥落的星辰孤悬在天边,那些古怪的星辰不仅没能投放些许微光,反而好像具有吞噬的魔力一般,不断扭曲着周围的空间。他稍稍平复了一下翻涌不定的脏腑,将周身气息捋顺,这才长身站起。先试着在原地跳了跳,脚板下的地面坚实而柔韧,既不是冷硬的岩石,也不是松软的泥地。少羽心中大奇,蹲身下去,伸手触摸地面。然而入手之处一片虚无,什么东西也没有。这一来便将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好厉害的幻术!”少羽咋舌道。他心有不甘,重新站起身来,随意选定了一个方向信步走去。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依然是一成不变的黑暗世界。他也不气馁,换了一个方向,又埋头走了不远的距离。果不其然,一切如故。少羽抬头望了一眼毫无变化的星天,心中沮丧渐生,不由得有些害怕起来。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一个奇怪的隆起,在这样的世界里,显得极为扎眼。少羽精神大振,狂奔而去。还未走近,便在鼻端嗅到一股浓浓的酸臭味。他眼皮一跳,小心翼翼地摸到隆起跟前。那突兀的隆起远看极为渺小,近看却好似一座小山。 少羽又走近了些,发现面前的小山包是由什么东西堆叠起来的。他忽然双瞳一缩,好似被针刺了一般。这小山包分明是由一具一具的尸体堆叠而成。 少羽强忍心中澎湃的惧意,以及肠胃里翻滚的恶,摸到小山边缘。眼前的一具尸体逐渐明朗,缓缓褪去笼罩周身的黑暗。尸体身上简陋狂野的穿着让少羽觉得极为熟悉。他将扭曲匍匐的尸体翻了过来,露出已经腐烂大半的面庞。 果然是岩魈蛮人。少羽心中一定,虽然仍觉恶心难耐,却也不似先前那般恐惧了。他绕着小山走了一圈,大概估计了一下蛮人尸体的数量,不由得暗暗咋舌。 “是谁把上千的蛮人尸体堆在这里?”少羽心中纳闷不已,不停地四下扫视。他的双眼忽然被一抹异色狠狠一刺。那是一具残躯不堪的尸体,小半截隐没在为数众多的蛮人尸体中,裸露的皮肤寸寸溃烂,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然而那穿戴极为工整的暗沉色甲胄,却毫无疑问地彰示着这是一名飞垚驿的驻军。 少羽心头剧震,一个强烈的念头忽然蹦出脑海。这不会是在猪妖的肚子里吧! 念头刚起,头顶景象忽然一变。尸山顶部的几颗星辰忽然迅速坠落,越来越大。少羽很快便分辨出,那些星辰,分明是一个个不停运作的漩涡。 漩涡很快降临到尸山顶上,开始吞噬起来。少羽连连后退,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脸色发白。那些漩涡犹如一只只贪吃的巨兽,不停地将尸体吸入涡心。没过多久,小山般的尸体便被消耗了大半。漩涡们吃饱喝足,摇摇晃晃地向上飞升,重新化为孤傲的星辰。 少羽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他想要逃,然而刚刚一动,尸山背后蓦然升起一轮漩涡,原来还有一只贪吃的巨兽流连未去。它嘴里含着半截尸体,缓缓地咀嚼着。少羽只看了一眼,便敏锐地发现那半截尸体正是飞垚驿的骑士。他丝毫不敢细想,然而直觉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是另外一具人族的尸体。 少羽再难抵受,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然而他肚子里空空如也,除了呕出一些酸水,什么东西都没有倾吐出来。正因如此,胃里强烈的翻腾险些将他弄得休克过去。 那漩涡终于将尸体全数吞下,摇摇晃晃地,好似一个饮醉的酒客,朝着少羽飘了过来。少羽抬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也不顾腹内如何翻江倒海,拔腿便跑。那漩涡尾随在后,越逼越近,很快便出现在了他的头顶。 少羽终于失了胆气,发疯也似地夺命奔逃。然而举目所见全是一成不变的黑暗,逃到哪里才能豁免被吞吃的厄运呢。他边逃边叫,不停地呼唤着猪妖。然而猪妖好似完全消失了一般,没有一点声息。 少羽越发肯定身处之地便是尤物的肚子里,也明白自己恐怕真的将猪妖激怒了。绝望的情绪如泄闸的洪水,迅速淹没了濒临崩溃的心志。他再也无力奔逃,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头顶的漩涡发出一声亢奋的呼啸,将少羽完全笼罩。 少羽只觉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后脑,将身体尽力蜷缩起来。一股阴冷的气息透体而入,迅速攻陷每一寸温热的城池。残存的意识如被热水泼中的积雪,迅速消亡退怯。即将昏聩之际,少羽隐约听见体内传出一道清越的声响,好似金石交击所发出的嗡嗡颤鸣。 眼前的黑暗世界忽然迅速崩解,少羽只觉身下所伏之地变的虚无,整个人不断地下沉,下沉,下沉。 “砰”的一声闷响,少羽终于沉到了底部,险些被摔晕过去。他忍着剧痛,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正趴在荒原的土地上。 少羽翻了个身,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天空中悬挂的是太阳。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温热的空气,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像这样认真而虔诚。 尤物一言不发地自少羽身旁走过,埋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少羽满眼戒惧地望着它,忽然生出一个奇异的错觉。 这厮好像瘦了一圈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八十一章 怯懦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卢熙甲纵马跃上一座高丘向北遥望,以大元境的修为境界,连真元都不须役使,便能轻易将目力投送至数十上百里的距离。 在他的视野下,目力所及之处,那些纵横的丘壑除去被浓浓彩雾横亘的地方,都变得清晰明了。五彩斑斓的丘壑极具迷惑性,能够轻易地混淆观察者的视线。生活在荒原上的蛮人,出于对环境的适应,往往刻意或者无意地向这种瑰丽的混乱靠拢。正因如此,单个或小股的蛮人能够很好地借助地形地势掩藏行迹。 然而,当成千上万的蛮人聚集在一起移动时,所造成的声势和阵仗,却不是区区伪装所能掩盖的。那一块块一动迅速的大型斑块,好似荒原滋生的疥疮。 卢熙甲略略估算了一下蛮人的数量,冷冷一哂,掉转马头归队。田红雨打马迎了上来。 “是那个老祭司。”卢熙甲道。 少女点了点头,没有觉得有多意外,她淡淡一笑,道:“岩魈蛮人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祭司有能力动员起蛮潮,却没有能力让它们解散。只有不停地迁移,不停地消耗。死的够多了,自然就解散了。” 卢熙甲傲然一笑,“这老家伙是把我们当成软柿子了,看来那夜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田红雨摇摇头,道:“非也,我猜他对我们也很是忌惮。不过方圆数千里内,恐怕也找不出像我们这样合适的砥石了。这老家伙恐怕还在心里抱着一丝侥幸,想要通过这种无休无止的袭扰,瓦解我们的斗志。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将我们永远留在荒原上。至不济能撕下一块肉来也不吃亏!” 卢熙甲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现得颇不以为然。然而骑长心里明白,田红雨所言其实非常在理。这位初涉大荒原的东夷少女,在短短的几天里,已对蛮人的心思有了相当的了解。 “卢某正有一肚子恶气无处发泄呢!这老家伙倒不依不饶起来了。红雨大人且看卢某如何击破这些土鸡瓦狗!” 田红雨道:“卢骑长行事红雨自然放心得很。只是还须从速,莫要耽搁了行程。我有一种预感,暴风雨就要来了。”说时眉峰微皱,似乎隐隐忧虑。 卢熙甲重重抱拳,轰然道:“卢某省得!” 这时,行驶在骑队中段的华丽辕车忽然开启门扉,绿柳小心翼翼地跳下地来。她脸色仍然有些苍白,气息显得极为微弱。然而身上的外伤却一处也不见。 卢熙甲望见绿柳,不由地啧啧称赞,“红雨大人的医术果然出神入化,绿柳姑娘这便能下地行走了。反观我手上那两头小牛犊子,到现在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田红雨也为鲁大戊和吕传庚诊治过,他们的伤势相对绿柳来说要严重得多,不过二人皆是血气充实之辈,虽然修为仍浅,却将一身寰气打磨得极为圆润。有此根基,恢复只是早晚的事。 “若非鲁吕两位勇士高义,一力护持绿柳,他二人也不会落下这么重的伤,绿柳也不会苏醒得这么快。” 绿柳来到二人跟前,一一见礼完毕。卢熙甲寒暄了几句便打马向骑队后阵驰去。田红雨跃下马背,牵过绿柳的一双柔荑,仔细地审视着她的面庞。 “唔,血气日盈,光彩渐复,总算没有枉费我一番心血。” 绿柳双肩微微颤抖,显得有些激动,她低垂着脑袋,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都是小奴不好,惹下这么大的祸事。若是早知道要连累主人消耗本源替小奴治伤,还不如就死在外面。” “不许胡说!”田红雨清叱道,绿柳兀自有些抑制不住心中激涌的内疚之情。田红雨面色微冷,道:“你这条命都是我的,岂是你自己能决定生死?” 绿柳闻言一震,将螓首埋得更深,怯生生地点着头。 田红雨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你将这几天的遭遇再细细地与我说说,不要漏下任何一点。” 绿柳稍稍振作了一下,朱唇轻启,娓娓道来。前后足有一刻钟,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盘托出。田红雨微微偏着头,听得极为仔细,一副精巧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微舒。 “你们会遇到妖族一点也不奇怪。即便在妖庭内部,执光者也不会独自一人行走。在遭遇冲突之时,执光者便是棋手。棋手,就应该躲在棋子后面从容调度。”田红雨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样说来,你们还能活下三个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过于详细的叙述,仿佛让绿柳重新经历了一遍当时的场景,这使得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她自承早已不再畏惧生死,然而再面对这样惨烈的事实之时,依然显得有些畏缩。 “大人”她很少用这样正式的称谓称呼田红雨,“妖族都是这样强大的么?” 田红雨转头凝望着好似受惊小鹿一般的绿柳,有心出言安慰,然而心念一转,摇了摇头,“不总是这样。” 绿柳刚想要出一口郁气,岂知田红雨紧接着说道:“你们所遇上的,出自妖庭名门。这样的妖,天资卓异,傲气十足,却不够务实,浪费了许多绝妙的机会。”她扭头面向绿柳,一只手轻轻地抬起少女的下颌,露出脆弱而白皙的喉咙,“若是遇上一只务实的妖,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他会充分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缠住你们,分化你们,再一个一个地拗断你们的脖子。” 绿柳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缓缓上行,好像树干上成队列行进的蚂蚁。寒意眨眼冲上脑门,把住了神识总枢。她只觉眼前一黑,浑身一阵乏力,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田红雨暗叹一声,探手扶住绿柳,顺势发出一道细弱的暗劲,在绿柳体内游走了几个周天,将一股融融暖意散布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绿柳嘤咛一声,悠悠回过神来。 “啊!主人!”绿柳还未睁开双眼,便在鼻端嗅见了熟悉的体香。她大吃一惊,急忙挣出田红雨的怀抱,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直身子。然而脚下又是一个趔趄,再度摔回田红雨怀里。 “不要乱动。”田红雨被她几番扑在胸脯上,也不禁有些气息浮动。又将一股暗劲侵入绿柳体内,制住了她的挣扎。 “啊!”绿柳只觉身子一阵飘摇,却是被田红雨打横抱起,她只觉心中惶恐万分,竟然哀怜地啜泣起来,“主人,快放下小奴!” 这边的异动引来附近的骑士频频侧目。田红雨脸不红心不跳,三步并作两步,将绿柳送回辕车之山,低声叱道:“闭嘴!小心我把你扔下山壑去喂蛮人!” 绿柳软塌塌地靠在辕车之上,眼泪扑满了双颊,嘤嘤泣道:“主人你把小奴扔了小奴心里还要好受些!” 田红雨还待出言驯她,却被这话说得心内一软,她爬上辕车,靠坐在绿柳身旁。被她一贴近,绿柳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看着楚楚可怜的绿柳,田红雨心头微恸,忍不住伸手去拭少女眼边的泪。绿柳想要避开,又不敢避开,浑身僵硬得像一截木头。田红雨悠悠一叹,道:“我许你为我阁中女奴,并不是要你这般低声下气。” “小奴省得”绿柳不住点着头,低声细语地道。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若能活得精彩一些,也是我这个做主人的脸上的光。” “小奴知道”绿柳只觉心房一颤,没来由地一阵脸红。 田红雨双眉一剔,微带嗔意,“既然知道还瘫在这儿干嘛?你好歹也是一个定寰修士,不嫌丢我东夷的脸么?” 绿柳“噌”的一声弹了起来,看样子不仅未被田红雨的恶语吓到,反而眨眼变得轻松了许多。 田红雨来回打量了一阵,见她不像是故作坚强,这才容色稍霁,“我记得书箱里有一本《人道列族谱系》,你去找出来,翻看一下诸王篇章。” 绿柳坐直了身体,道:“不知主人想要小奴查什么?” 田红雨沉吟了一阵,“查一个名字,和叫这个名字的人。”!章节内容结束 第八十二章 中毒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烈日炙烤下的大荒原并非像表面上显示的那样荒凉。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许多不为人知的地方,透露着勃勃生机。 在尤物的指引下,少羽攀爬上陡峭而背阴的岩壁,寻找到躲藏在逼狭石缝中细小泉流。看着眼前五色斑驳的岩石上缓缓流淌的泉水,少羽很是有些犹豫不定。还在烈山之时,山继祖就曾与他提过,洪荒中任何色泽艳丽的东西,都可能是致命的毒物。年幼的他自然不会明白老爷子这番话有着更为深层次的意味。 即便心中忌惮万分,快要冒烟的嗓子却时刻提醒着少羽它对于水源的迫切需要。在猪妖的怂恿之下,少羽踌躇之下,把心一横,恶狠狠地凑到岩壁上舔舐起来。 一股无比甘冽的触感自舌端滑进喉头,好似一道冰线跌进肚中。少羽全身一震,仿佛听见了四肢百骸发出的欢快的呻吟。他越饮越觉畅然,只道烈山部落旁边的石堙落泉也远远不及这一道泉水沁人心脾。 猪妖站在岩壁下方的空地上,仰着头不住地张望。少羽俯首下望,越看越觉得滑稽。 “真君,你要喝水么?” 尤物哼哼两声,道:“水就不必了,你看一下泉流附近有没有苔藓,摘一些鲜嫩的下来。” 石缝中光线极暗,少羽依言搜索起来,两侧的石壁上用手触上去一片松软,有清凉质感透过掌心,令人心旷神怡。少羽运足目力,果见一蓬蓬绿意盎然的苔藓生长其间,看起来煞是可爱。 少羽肚腹早已空空如也,连日来的颠沛流离更让他疲惫不堪。这苔藓青翠欲滴,似乎也算得上松软可口。他按捺不住,探手拔了一茬送在嘴里。细细咀嚼之下,苔藓爆出一股清新中略带苦涩味道的汁液,着实甘美无比。 “倒是好东西。”少羽不禁对猪妖的口味刮目相看。在烈山之时,附近山林中的任何东西几乎都被他和一众小伙伴尝了个遍。对于注定要成为猎人的烈山小子们来说,这是提升生存能力的必修课。 尤物有些急躁地来回踱着步子,一股异常的芬芳不断撩拨着它敏感的鼻头,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催促,“那可是经由五行元气滋养的灵苔,只有大荒原才能找到的,你别只顾着自己吃啊,快与本君撷些下来!” “如此美味,且让我多吃两口!”石缝中传出少羽含糊不清的声音,一听便知他正往嘴里塞着东西。 尤物大急,正要再催,忽闻头顶传来一声惊呼,少羽噌的一声自石缝中弹了出来,直直地砸向自己的脑袋。尤物见机得快,望旁一闪。少羽重重地摔在地上,“哎唷”一声痛呼,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大叫道:“蛇!” 尤物一听是蛇,正要出言取笑。头顶忽然掀起一阵阴风,激得它头皮一炸,抬头望去,却见一条通体黝黑的大蛇自石缝中探出身形。 那黑蛇足有少羽小腿粗细,遍体细鳞漆黑如墨,头呈三角,一双竖瞳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它顺着石缝蜿蜒而下,很快便到了与猪妖脑袋持平的高度。 尤物独眼独眼一凝,继而绽放出贪婪地光彩,口里发出啧啧的声响,“定寰境的妖蛇!真是大补啊!”说着毫不犹豫地向前扑去。 那黑蛇将脑袋向后一缩,将嘴巴长得老大,露出锋利的毒牙,喉咙深处发出“嘶嘶”的声响。尤物见状一吓,不由自主地向后一跳。 “哟呵,有脾气!” 它调整好角度,正要作势再扑,一侧忽然传来少羽痛苦的呻吟。扭头看去,却见少羽躺在地上,将身子紧紧地蜷缩起来。尤物拱开少羽死死捂住的手臂,果见两点冒着青黑恶气的牙痕。它暗骂一声,愤愤地舍下黑蛇,转身一口衔起少羽的衣襟,像叼猎物一般掉头狂奔。 那黑蛇在背后不住地发出示威性的“嘶嘶”声,目送猪妖走远,这才得意洋洋地退入石缝里。 过不多久,石缝内忽然传出沉闷的撞击声,好似什么人在用皮鞭抽打岩壁一般。异常的动静持续了数息功夫,便听得“噗”的一声,一捧焦灰自石缝中扑出来,簌簌地跌落在地上。 尤物嘴里叼着少羽,一口气奔出十里山地,最后寻了一处位置颇佳的高丘。高丘顶部乱石林立,显得杂乱无比。置身其中,不仅拥有极其开阔的视野,又能很好地掩藏自己的行迹。 少羽此刻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一副身躯仍然死死地蜷缩着,好似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他口里不时发出咕哝咕哝的声音,好似呓语,又似呻吟。尤物见状惊怒交加,绕着少羽转了十来个圈子,撞碎了看到的一切碍眼的东西。 “小子,你可别死啊!”它扑到少羽身边,匍匐下庞大的身躯,对着他的小脑袋不停地吹气。 气流将少羽头顶那一丛杂草一般的长发吹得更加凌乱,混合着淋漓的汗液,全部都黏在了脸上。尤物站起身来,越发地局促不安。它在脑子里涌上无数信息,那是随着血脉带来的传承记忆。 “该死的!”尤物将所有的信息都过滤了一遍,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它拔足狂奔,旋风过岗一般,将离得较远的几块大石一一撞为齑粉,“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没有一条靠谱!那些混蛋祖宗都把一些什么东西拓进了血脉里!” 发泄完毕,尤物颓丧地回到少羽身边,将身躯“扑通”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看着气息越发微弱的少羽,忍不住哀怨地道:“小子你死可以,本君巴不得你早些死了才好。但是可别毁了本君的心肝宝贝啊!” “本君巴巴地追了好几万里,甚至打破了祖上立下的血誓,一路上赴汤蹈火,九死一生。不是你爹,干的全是你爹的活!。你可不能就这样辜负本君的殷殷渴望,带着宝贝一起化成脓水了” “能够令本君都为之疯狂的宝贝,该不会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吧兴许你一死,它就自由了呢!” “哎,不妥不妥,如此天物,绝不可冒一丝风险!” 尤物好似疯了一般,不停地胡言乱语,忽而悲痛欲绝,如丧考妣,忽而患得患失,心存侥幸。如此踌躇了好一阵,才忽然“腾”的一声站起身来,懊恼地一跺蹄。 “竟然忘了这茬!” 尤物转过身,朝着来路狂奔而去。走了不远,又风一般绕回来,将四周清理了一遍。清理完毕,尤物这才放心地离去,狂奔到了发现黑蛇的石缝附近。洪荒中有一条合乎阴阳的定律,大凡剧毒之物,其解药大多都会伴生在附近不远处。似黑蛇这等入了流的毒物,所释放的毒液自然非同寻常,天地间很难寻找到与之完全对应的解药。然而黑蛇作为毒液的役使者,定然有着中和毒性的法子。 尤物绕着石缝逡巡了好几圈,又使出神通来回探测了好几遭,都没能发现黑蛇的踪迹。它心中急切,却也没有办法。一边懊恼没有在当时便捉下此獠,一边忖到兴许是外出觅食去了。 这石缝不仅地形隐蔽,且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对于黑蛇这样的荒野妖物来说,乃是一处难得的藏身之所。尤物以己度人,认定它不会轻易地放弃这样一块风水宝地。 一念及此,尤物便将自己隐在一块巨石之后,耐心地等待起来。 十里外,猪妖掩藏少羽的乱石林外,一道粗重的喘息声由远及近,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显示出来者虚浮的气息。 “居高临下,倒是一处葬身的好所在。”来者在乱石林外略略停顿,操着一口地道的人族语言喃喃说道。听声音却是一个男人。 噔噔的声响传来,那是金铁战靴与坚岩乱石摩擦发出的声响。一声惊咦响起,男人笑道:“原来还有志同道合之辈。”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八十三章 共患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尽管毒液在体内肆虐,不断地摧残着身体上的机能。然而少羽还是捱过了意识最为昏聩的一段时间,能够对四周的动静做出基本的反应。甚至还能进行一些简单的思考。 比如对于自己目前的状态,他就隐约有一些认识,人们通常叫它弥留。 少羽躺在乱石堆中,仰面向天,涣散的双眼凝望着天空。裸露在外的手脚早已浮肿不堪,被青黑之气笼罩着,没有一丝知觉。浑身上下散发着惊人的热力,好似身下架着一口烧沸的汤釜。他耳畔听到一些声响,模模糊糊的不太真切。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地出现在身前,居高临下,遮住了大半天空。 “原来是你,群峰之末的少年。”来者一眼便认出了少羽。语气淡淡,既无别后重逢的喜悦,也无突然遭遇的惊奇。 少羽脸部也有些浮肿,耳道被壅塞得极为细小。除此之外,迟钝的神经造成的困扰还要更大一些。他需要充分灌注精神,才能勉强听清所有的话语。而背着阳光辨别来人的形貌,又花去了好一番功夫。 “姜族骑士?”少羽用尽全身力气挣开喉咙,发出艰涩的声音。 “我记得你,群峰之末的小子,来自烈山部族,叫少羽是吧?”来人凑得近了些,蹲下身来。他脸上带着面甲,将声音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我叫朱涉。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你这样子,似乎不太乐观。” 少羽咧嘴苦笑,“岂止是不太乐观,我就要死了” 朱涉“哦”了一声,点头道:“我也快要死了,咱们都快要死了。”他身子一沉,顺势靠坐在少羽身旁,面甲背后不断传出粗重的喘息,好似一个不堪重负的风箱。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少羽,“大荒原上的毒蛇很难缠,是除了蛮人之外最致命的因素。看你这状况,遇上的肯定不是寻常的毒蛇。我观这毒气升腾如雾,纵然离体也是聚而不散,显然是定寰境界的妖蛇。” 少羽凝然不语,朱涉所言乃是经验之谈,若在平日听来,自然大长见识。然而此刻听在耳中,却只觉徒耗精神。 朱涉又观察了一阵少羽,忽然话锋一转,啧啧称奇道:“你一个本领低微的小子,身中如此剧毒竟然没有立刻化为脓水,真是咄咄怪事!” 少羽浑不在意,反问道:“朱大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其他的人呢,他们都还好吧?我们一行人遭遇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妖,死了好几个” 朱涉道:“飞垚驿被攻破了,死了一些人,剩下的人都往南方去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少羽双目微闪,讶然道:“那朱大哥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是来救我的么?”他忽然反应过来,“呀”的一声惊呼,“不对,你刚才说你也要死了” 朱涉沉吟不语,仰头望着天空怔怔地发呆。少羽有些不解,好奇地拗着脖子,盯着朱涉不住地看。时间一长,就被他看出了一些蹊跷来。 在他的视线里,朱涉浑身都笼罩在一股腐败的气息之中,令他望而心惊。这种气息并不罕见,少羽第一次见到它,还是几岁大的时候,那时候他在部落的后山上发现了一个荒废的陷阱,里面跌落了一只年幼的赤麂,死了不少时日,浑身上下腐败不堪。而最近的一次,却是被猪妖惩戒时,见到的诡异尸山。这两者,都被这样的气息笼罩着。 少羽越看越是心惊,忍不住开口问道:“朱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朱涉回过头看向少羽,微微有些讶异,“你竟然看得出来?” 少羽愕然,“看得出来什么?” 朱涉欲言又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偏过头去望着远方,“这地方真不错,幕天席地,真是绝佳的葬身之所。你我虽然长幼有别,没有什么交情,却能死在一块儿,便是天大的缘分。” 少羽想说自己并不想死,却没能开口。他虽然对毒蛇之类一窍不通,却也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清楚的认识。经历过这么多的风风雨雨,小小的少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坦然面对。 两人相顾无言,各自想着心事。约莫过得一个时辰,日头西斜。乱石林外忽然响起窸窣的声响。少羽这回听得真切,打了个激灵,“坏了,朱大哥,你快躲起来!猪妖回来了!” 朱涉已经站了起来,“锵啷”一声拔出悬在腰间的佩刀,“躲?将死之人还往哪里躲?来得正好,我正要找它呢!” 少羽大急,他对猪妖又恨又惧,打心底里不认为朱涉会是那头狡猾的野兽的对手。情急之中,也没有细想他为什么要找猪妖。 响声越来越近,来者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迹。少羽胸口起伏不已,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挣扎着爬起来,靠坐在一块岩石上。乱石林中闭塞无风,却莫名其妙地飘来一股恶臭。那恶臭闻起来就像发酵过的屎尿与汗液的混合物。少羽猛地一呛,慌忙闭住鼻息,就连双眼也被辣得有些迷蒙。 过得数息,少羽的眼睛才恢复了视力,定睛看去,登时惊愕不已。只见朱涉对面,出现了三个岩魈蛮人,居中的蛮人,有着异常雄壮的体格。 那蛮人身高足有丈余,与身旁的同族在体貌上并无多大区别,只是更加强壮,好似一头直立行走的野牛。它的脸庞宽阔而棱角分明,与其余裸露在外的皮肤一样,都被浓密粗硬的毛发覆盖着。两颗尖利的獠牙自大嘴两侧支出,平添了几分狞恶之气。 蛮人并不着甲,只在胸前悬挂着一块色彩斑斓的板状物,少羽双目一凝,认出那就是一块极其普通的岩石。除此之外,便只有要紧部位遮掩着几块兽类的毛皮。蛮人手里还握着一根破旧的骨矛,连矛尖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与之相比,另外两个蛮人则显得毫不起眼,犹如一对帮腔的小丑。 少羽在居中的蛮人身上感受到了明显的压迫感,这让他的心跳得更为快速,一股股热血经由心脏泵送,顺着血管喷射向四肢百骸。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定寰境界的蛮人强者。 朱涉紧紧地握着青铜手刀,这件短兵器是怒焰精骑的辅兵,品质并不出众,远远不如主战战矛那般无坚不摧。 骑士冷冷一笑,带着滔天的恨意,“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蛮人双目通红,远看好似两颗熊熊燃烧的炭火,内里闪着凶戾的光芒,还有一丝罕见的狡黠。它忽然咧开大嘴,露出满嘴白森森的利齿,用结结巴巴的人族语言说道,“食物你是我的逃不了!” 朱涉讥意更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蛮人双瞳一缩,似乎听懂了这一句人族名谚。它须发皆张,血口大开,朝着朱涉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激射的涎水几乎飞溅到了朱涉脸上,即使有面甲阻隔,也挡不住那浓烈的腥臭味。 朱涉一言不发地拭去面甲上的唾液,脚下忽然一错,身形翩然折向左侧,手中利刃倏然斩向最近的蛮人。“当”的一声,青铜手刀被突兀搠至的骨矛架开。眼前黑影一闪,蛮人强者纵身扑上,用密不透风的矛影笼罩住了朱涉。 另外两个蛮人手里也持着短柄骨矛,争先恐后地向着少羽扑了过来。少羽大惊失色,急忙就地一滚,险险避过二人的扑击。两个蛮人不仅扑了个空,还将脑袋撞在了一起,恶狠狠地朝着对方龇了一下獠牙,索性没有当场厮打起来,而是稍微拉开了一些距离,一左一右逼向少羽。 少羽心急如焚,挣扎着想要逃跑,然而四肢虽然有了些知觉,却仍然不怎么好使。 “呲呲”两声,少羽贴地连滚,险而又险地躲过两个蛮人刺来的骨矛。他忽然往回一滚,压住其中一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矛尖,用尽全身气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着矛杆翻滚而上,重重地撞在持柄的蛮人身上。这一招却是化用自“谪凤九歌”里的冲天式。 那蛮人被少羽撞在心口,犹如被巨石擂中一般,“噗”地喷出一道血雾,向后倒飞而出。少羽悬在空中,顺势拈住短矛,觑准方位猛力一刺,只听“噗呲”一声,整支矛尖都刺入了另一名蛮人腹中。 少羽借力跌回地面,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金铁碎裂之声,扭头看去,不由地一阵呆滞。 只见蛮人强者手中骨矛大开大阖,携无俦威势砸在朱涉头上,那青铜面甲不堪重击,碎裂开来,露出背后丑陋不堪的面庞。那面庞腐烂过半,坏死的皮肉软塌塌地粘黏其上,不时渗出黄色的脓水。!章节内容结束 第八十四章 并肩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乍见如此惊悚的场面,少羽头皮一炸,被蛮人污血溅了一身也不知道躲避。 朱涉吃此大亏,又惊又怒,张开嘴巴喷出一道灼热气箭射向蛮人强者。蛮人强者连连挥矛格挡,显然也对这气箭十分忌惮。呯呯声中,那骨矛被气箭击得崩下许多碎片,越发地残破不堪,只是顽强地没有当即四分五裂而已。 岩魈蛮人的战斗方式十分粗野简陋,晋入定寰境的强者只是比普通族裔速度更快,力量更强,以及能够操纵体内的真气外放攻敌伤敌。只有那极少数天资高的,才能够掌握一两门神通。 与朱涉对阵的蛮人强者有着比普通定寰强者更为强横的体魄和更为矫捷的速度,显然已经晋入此境不少时日。少羽暗暗嘀咕,以金木水火土五重寰气境界而论,这蛮人强者起码已经修炼到了三重以上。他不禁想起了远在北方的烈山部族来,定寰三重以上的强者,已经不是小小的部落所能应付的了。 蛮人强者擅长掩攻,眨眼的功夫之内,以狂风暴雨一般的频率倾泻攻击。它的一招一式都蕴含着令人心怖的力量,很快将朱涉逼得狼狈不堪。每每到了危险关头,朱涉便不得不喷出气箭缓解危情。如此缠战少时,他体内真气消耗过巨,身法招式都变得有些虚浮。 少羽弄不清楚朱涉的状况,不敢贸然上前助阵。但若就此坐视不理,蛮人强者战胜的几率极大。到了那时,他可不认为自己有能力从它手下逃出生天。心中犹疑之下,倒隐隐有些期盼猪妖早些出现才好。 尤物离开时,少羽正深陷昏迷之中。因此,他也不知道这头猪到底去了哪里。若非笃信猪妖跟着自己定然有所图谋,少羽恐怕真会认为它已经撇下了自己这个累赘。 气力悠长的蛮人强者越打越来劲,轮番猛攻之下,朱涉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他身上甲胄被破开数处,创口内没有激射出鲜血来,而是汨汨地渗着黄绿参半的脓水。 少羽依靠短矛支着身子,颤巍巍地站立起来。相对于状况诡异的朱涉而言,蛮人强者才是最致命的因素。他气血亏损过甚,速度力量远逊平时,实在不足为凭。然而大敌当前,却不得不以强硬姿态面对。 他在心里不住地盘算,将可能奏效的手段一一清点,忍不住一阵颓然。除了谪凤九歌,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少羽寻思着,谪凤九歌诸式中,哪怕是与敌偕亡的殒身式,都不敢保证一定能够将蛮人强者击杀。 随着对谪凤九歌诸式浸淫日深,他越发觉得这套剑术着实高深莫测。它的每一个剑式,对力量的运用都妙到毫巅,堪称力与美的俱现。少羽有时会不禁想到,哪怕是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学了这套剑术,也能击出惊人的剑式吧。 以少羽此时的状况,能够使出的剑式不多。然而他对这套剑术早已烂熟于心,运用起来也逐渐趋于不拘定法的境界。临战之时,尽管随机而动,精妙剑式信手拈来。 须臾功夫,朱涉情况越发艰危起来。少羽再不犹豫,掣起短矛朝着蛮人强者背后蹑去。他脚下虚浮无力,奔行之速也缓,着实难以积蓄气势。行至数步,心中忽然一动,身形陡然变得飘飘荡荡起来,像极了一片随风起舞的鸿羽。 那蛮人强者将朱涉压得喘不过气来,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身为定寰修士,它非是侥幸之辈,即便与朱涉酣战,也一直留有一缕神识锁在少羽身上。少羽干净利落地击杀两个同族只是让它略为惊奇,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在它心底,对于这样徒有技巧而无强大修为支撑的敌人,只须一把捉住脖子便可撕个粉碎。 蛮人强者笃信,今天是一个丰盛的日子。 人族对于疫种的了解还是太少太少,这种令人闻风丧胆的毒物,不仅仅是依靠传播疫病来制造一片片生命禁区。对于能够播撒疫种的蛮人修士来说,它还是一种极为强大的汲取力量的手段。每一个感染疫种的生灵,都有极小的几率通过一种神秘的媒介,将自己的生命精元传递给播撒疫种的蛮人。蛮人修士汲取了这些精元,不仅能使修为激增,更能使自身修为上的桎梏变得稍微松动一些。 作为一名定寰修士,这个蛮人强者播撒的疫种威力极其有限,通常只能在修为低微的生灵之间传播,掠夺的生命精元也微乎其微。围攻飞垚驿当日,它隐藏在暗处,一举偷袭朱涉得手,将一些含有疫种的污血刺进了朱涉的创口。那创口深入脏腑之中,隐隐牵连到了本源。正因如此,那些卑微的疫种才能攻破一名定寰修士的重重防线。 蛮人强者对自己播撒的疫种有着隐晦的感应,当它发现一部分疫种已经在一名人族定寰骑士体内扎下根时,亢奋得难以自持,当即脱离蛮潮,循着感应追了过来。 朱涉每衰弱一分,便有一小股精元顺着隐晦的渠道注入蛮人强者体内。那涓滴精元纯粹如醴泉,不仅未能熄灭它心中的灼热,反而越发令它焦躁起来。这焦躁好似一团恶火,蒙昧了清明的神识。 少羽的行踪在蛮人强者的识海中只消失了一刹那。 极其敏锐的战斗直觉犹如一根冰冷的尖刺,狠狠地扎在蛮人强者脑子里,提醒着它致命的威胁。蛮人强者浑身毛发倒竖,大吼一声,一矛横扫迫退朱涉。然而一切已经太迟,它还未来得及转过身去,便被一截尖利的骨矛自背后刺入透胸而出。 蛮人强者想要怒吼,却被骨矛钉在躯干中央,只能发出短促的呵呵声。一道道殷红的血线自其七窍渗出,蛮人强者登时陷入了狂怒之中。少羽死死地黏在它背后,想要拔出骨矛再刺,那骨矛被胸骨卡住,无论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少羽心下发狠,索性对着矛柄猛挥拳头,硬生生地将矛柄全部钉入了蛮人强者的背心。 天地忽然飞快地旋转起来,蛮人强者吃痛之下疯狂地转着圈,迫切地想要甩下如跗骨之蛆一般黏在背后的少羽。少羽将双腿死死地盘住蛮人强者腰际,才不至于被甩飞出去。蛮人强者见不能奏效,更加急躁,浑身一震,一道猛烈的真气震波自体内激发而出。少羽胸口剧震,好似被一块大石击中,口里喷着血雾倒飞而出。 蛮人强者当即转身去捉少羽,才一扭头,忽觉膝下一凉,身子不由自主地下坠。原来是朱涉趁机就地一滚,逼近蛮人,一刀挥断了它的两条小腿。 “扑通”一声闷响,蛮人强者重重地砸在地上,尘土飞扬,染上大片的血污,看起来越发凄惨。朱涉乘胜追击,绕着它连出数刀,先是削断了两条胳膊,又在其腰间软肋上连剁几刀。 蛮人强者嘴里滴着血,恨恨地朝着少羽望去,忽然咧开大嘴,朝着他恻恻地笑,“你也要死!” 朱涉咆哮一声,一刀挥下如天河泄地。“咔嚓”一声脆响,蛮人强者的脑袋离体飞出,骨碌碌地滚到少羽跟前,一双血目兀自圆睁,死死地盯着少羽。少羽吃了一吓,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章节内容结束 第八十五章 疫魔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荒原上的日头相对洪荒中其它地方而言,要持久得多。 炽烈的阳光曝晒之下,蛮人强者身下的血泊已经完全干涸,将一大片浅薄的土壤染成了暗沉的色泽。少羽怔怔地望着,心中不由生出一个很是荒诞的想法。 “这一抔土,想必会变得肥沃一些吧” 朱涉斩杀蛮人强者之后,便好似失去了全部力气,重重地跌坐在地。他埋下头颅,不使少羽看见自己的脸庞。 少羽虽然出着神,然而朱涉那一张满是腐肉的脸却一直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个人的头颅腐败成这样,又如何还能存活行走? “朱大哥”少羽忍不住心中疑惑,开口问道。 朱涉的状况很是怪异,除了低着头不敢见人之外,似乎还有些情绪波动。他的身躯轻微地颤抖着,幅度很小,却没有瞒过少羽的眼睛。少羽以为他在落泪,不免心中恻然。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半晌朱涉才这样回答道,声音较之先前沙哑了许多。少羽忍不住怀疑他的声带是否也正在腐蚀。只是这样一想,他心里便是一阵恶寒,不由自主地打了好几个冷战。 朱涉顿了顿,接着道:“我染上了蛮人的疫种。” 少羽觉得自己应该听过疫种这个称谓,至于具体在哪里听过,却记得不大真切。他歪着脑袋想了又想,忖道,应该是山承泽告诉他的。 “那还能治好吗?”少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心翼翼的问道。 朱涉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凝视了少羽一眼,他的眼眶四周几乎全部腐败,眼珠里满布血丝,颤巍巍地,好像随时都要蹦出来一般。少羽被他盯得心底发毛,忍不住稍稍往后挪了一下屁股。 两人隔着蛮人强者的尸体相坐无言。少羽心中越来越烦闷,有种起身逃走的冲动。他尝试了一下,四肢立刻涌上一阵强烈的虚乏之感,并伴随着好几处难言的疼痛。少羽倒抽着凉气,略略审视,不由暗暗苦笑。这可不是简单的脱力,身上的筋肉分明撕裂了好几处。 为今之计,也只好等尤物回来了。少羽心中如此想到,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蛮人强者的尸体,一副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 在骄日的炙烤下,那蛮人强者的尸体似乎腐败得特别迅速,浑身乌黑浓密的毛发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干枯,黝黑的皮肤也显得有些灰败。在少羽的视线里,看不见蛮人强者的正脸。然而只须看到那已经松弛外翻的后颈皮膜,便可以想象得出它的脸上是怎样一番惨淡的光景。 朱涉越发异常起来,坐在原地不安地摩动着。喉咙里不停地发出低沉的呻吟,内里饱含着苦痛和挣扎。 少羽忽然觉得有些呼吸不畅,捏了捏脖子,发现脖颈上全是汗渍。他悚然一惊,抬起头来,发现朱涉也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我就要死了”朱涉慢吞吞地说,面庞上的筋肉由于腐败过度,已经不能维持特定的表情。少羽干张着嘴,勉强将这死气沉沉的表情归结到木讷一类。 朱涉的两只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着转,忽而疑道:“你身中如此剧毒,为何还未死去?” 少羽一愣,经他一提醒,也立时反应过来。他活动了一下胳膊腿脚,也自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 “能够抵御定寰境的毒物”朱涉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干瘪的嘴唇,“你要么拥有强大的血脉,要么身上带有不世奇宝!” 朱涉忽然一个突进,冲到少羽身前。少羽哪里能料到朱涉会突然发难,连反应都没来得及就被捉住胸前衣襟,脚下一轻,却是被高高举起。 “朱大哥,你干什么!”少羽被衣襟勒住脖子,呼吸极为艰难,顿时憋得满面通红。他不住挣扎着,却怎么也脱不开朱涉的钳制。少羽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定寰修士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和无奈。 朱涉将少羽举到眼前,像看怪物一般不住地打量着,他的鼻翼已经腐蚀穿透,露出两个朝天的鼻孔来,内里不停地喷出一股股腐臭潮热的气息,正好扑在少羽脸上。少羽本已呼吸不畅,哪敢闭上鼻息躲避恶臭,只好死死忍耐着,好几次差点呕了出来。 朱涉两眼闪着莫名光芒,看得少羽怃然生惧。他忽然想起了蛮人强者死前说的话。 “你也要死!” 这句话在眼下看来,似乎并非临死之前撂下的狠话那么简单。少羽心中惴惴,正要开口,两眼陡然一直。朱涉脸上的腐肉忽然快速地蠕动起来,紧接着一根根灰败的肉芽扎透皮膜,钻出体表。少羽眼前一黑,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吐了朱涉一脸的酸水。 朱涉一动不动,任由头脸被腌臜之物淋遍,始终死死地盯着少羽,他忽然面带悲戚地道:“我朱涉为怒焰精骑赴汤蹈火,从无半句怨言到头来,说遗弃就遗弃,没有一丝通融之情!” 朱涉越说越激动,四溅的唾沫已经飞到了少羽脸上,他忽然怒声咆哮,吼道:“如此死法,我心中不甘!” 少羽只觉眼前风雨飘摇,耳畔雷音滚滚,哪里听得清朱涉说了些什么。他不敢确定眼前的朱涉还算不算一个活人,也不敢确定这些话到底算不算人话。 朱涉忽然戾气全消,面色变得极为柔和,骤然的反差险些又令少羽呕了出来。朱涉扬起手中佩刀,将刀尖抵在少羽胸前,口中却说着无比温婉的话语,“黄泉路上,多亏了有你陪我。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朱涉过命的兄弟。” 他将脸凑近少羽眼前,直勾勾地盯视着,用极舒缓的声音在少羽耳畔问道:“你忍心让自己的兄弟一个人独自上路吗?” 少羽面色惨白,泪如雨下,心中惧意潮涌,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朱涉见其如此,大是满意,恻然一笑,将刀刃缓缓刺入少羽胸膛,“既如此,你先走一步,哥哥我随后就到!” 少羽只觉胸前一阵刺痛,锋利的刀尖已经破体而入。他心中害怕到了极点,脑子里只余嗡嗡轰鸣,浑身上下唯一的动静便只有“咚咚咚”如擂战鼓的心跳。 这心跳越来越急,仿佛在为主人的不争而指斥不休。少羽的意识快要陷入昏沉,忽然伸出双手,捉住刀锋,不使其刺入肺腑。两腿陡然抬高,重重地踢在朱涉胸前。朱涉浑身一震,失手扔下少羽,满眼都是悲怆和愤恨,“你骗我!” “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少羽歇斯底里地朝朱涉吼道。朱涉怒喝一声,纵身高高跃起,携彗星袭月之势朝着少羽头顶劈下。少羽一动不动,满头长发无风自舞,竟被朱涉的无俦刀势摄住心神,眼看就要被劈作两半。 “呔!本君面前也敢造次!”左近忽然响起一声暴喝。一根纤长的黑影破空而来,“噗嗤”一声,将朱涉穿了个透。朱涉身在半空,骤逢突袭,再也无力运刀,那猪鬃之上蕴力颇巨,带着朱涉断线风筝一般跌飞出去,死死地钉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变生肘腋,少羽惊魂未定,背后忽然一紧,回头一看,正是尤物那副丑陋而滑稽的面孔。 猪妖叼起少羽,掉头就跑,对于自己的战果连看都不看一眼。少羽悬在半空,频频回顾,忍不住问道;“他死了么?” 尤物四蹄生风,全速奔行不止,好似背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似的。一直奔出好几里地,才稍稍放缓速度,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一句话。 “本君虽然自负,却也不敢狂言能够只用一根毫毛便射死一只疫魔!” !章节内容结束 第八十六章 火种由来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第二天一大早,卢熙甲便带着十余骑离开大队。 流火是落神峰怒焰精骑的主战座兽,却也绝非一家独有。这种出自北荒太阴小海畔的座兽,其优越的骑乘性能得到了人族诸部的广泛认可。隶属镇岳军团的飞垚驿骑士,就有好几人的坐骑也是流火。除此之外,其余人则骑乘着各色良驹,这些良驹血统多样,虽不如流火有着可观的潜力和能够逆向追溯的血统谱系,却也是可堪信重的座兽。 飞垚驿一战,蛮人大潮折损了将近三分之一。这样的战损对于任何一支武装力量来说都是至为沉重的打击,鲜少有承受了这样的打击之后依然不崩溃的,岩魈蛮人便是这样一支与众不同的力量。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有着更高的个体素质和承受能力。疯狂和理智,毕竟有着天差地别。通常而言,人族修士们会尽量避免与岩魈蛮潮这样的对手纠缠。而事实上,如果没有妖族执光者的介入,卢熙甲与田红雨绝对会会毫不犹豫地带着大家突围。执光者的出现,则意味着荒野上潜藏着无数不稳定的因素。在摸清这些因素之前,无论是久经战阵的卢熙甲,还是兼通兵事的田红雨,都保持着较为谨慎的态度,没有贸然将大家带上毫无凭据的茫茫荒原之上。 与蛮人大潮庞大的基数相比,人族骑士的战损数量可谓微乎其微,但若是考虑到战殁者几乎都是定寰以上的修士,则不免为之唏嘘不已。接近半数的减员对幸存的骑士们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卢熙甲私下自忖,仅仅依靠自己这个惯战老将,已经不足以镇住浮动的人心。更不用说还能激起众人的斗志,向着蛮人大潮发起报复性的冲击。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田红雨。确切地说,是她身上携带的火种。 人道之初,逃离妖庭的诸族备受磨难。铺天盖地的妖庭追兵日以继夜地袭扰着惶惑不安的流民,它们带来了席卷万里的洪水、连绵无尽的饥荒以及能够传播疾病的潮热。然而这些灾难依然不是流离的种族们最为恐惧的折磨,他们不断地在苦难中死去,却依然奋力抗争着,从未失去过应有的勇气。直到执掌天维之光的使者,带来了永恒的黑暗。 那是一段人道史上最为悲惨的一页,荒神的执光者们从各个圣庭出发,北上追击流民,他们口里宣唱着《大荒密旨》中的一条条教旨,用天维之光——世间最纯粹的光——制造出了黑暗。那黑暗像一团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在流民们的头顶。无论逃到哪里,在哪里栖息落脚,流民们都时刻面临着黑暗的压迫。 机体的衰败是最先出现的恶兆,无数以太阳为力量源头的种族因为沐浴不到阳光,先是变得虚弱不堪,久而久之,新生儿的数量也持续锐减,族群的规模与日俱下,许多曾经繁盛无比的种族纷纷濒临灭绝的边缘。 在肉体饱受折磨之后,流民们的心灵也开始受到黑暗的侵蚀,他们被这挥之不去的阴影勾出了内心最深沉的脆弱,狭隘、自私、愤怒以及泛滥的欲望,都掩护在恐惧之下肆意生长,像背阴处的苔藓,爬满了每一个隐秘的角落。 战胜不了心中隐形的敌人,流民们开始自相残杀以宣泄心中的恐慌。一场持续的动荡席卷了逃亡的所有种族,背叛与不安蔓延开来,将诸族之间本就无比脆弱的信任摧毁殆尽。绝望的念头,出现在了每一个生灵的心里。 直到黑暗的旷野上,忽然燃起了火炬。首先是人族诸王裔,他们的族酋不忍见自己的子裔在绝望中挣扎死去,将悲愤与不甘,化为了最为灼热的火焰,点燃了自己的灵魂和躯体。这便是世间最初的火。 族酋们很强,发出的热量穿透了整个旷野,火光耀射之处,黑暗一寸一寸地退却,但是再强大的修士也不能永恒地燃烧。眼看火焰又将熄灭,黑暗在天际线上蠢蠢欲动,绝望的情绪即将卷土重来。族酋们的继承者,诸王血脉的延续,借着先王的残火,点燃了自己。 悲壮的气氛像潮水一般,裹挟着沁人心脾的温暖席卷了每一个流民,这火焰带来的不仅仅是片刻的安宁,还有久违的勇气。 流民们欢呼之余,又忧心这火终究还是会熄灭。这时候,带领诸族逃亡的十二位古贤出现了,他们用身上携带的陶制器皿,盛装了一些最初的火,那些火随后化为了一颗颗种子。 这解决了火焰的延续难题,却并不能缓解迫在眉睫的危机,古贤们又陷入了苦苦思索。他们让流民们搜集旷野上散失的族民骨殖,搭建出一座座高耸的祭坛。看到自己亲人以及先祖的遗蜕搭成的祭坛,有族人忍不住心中的悲怆,身上也燃起了火焰,纵身跳入祭坛。 一座座祭坛由此燃起,银色的火光照耀了整个旷野,人道与诸族终于掀开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页。 这段历史由于太过沉重,并且满含着血泪,并不时常被人们所提起。然而几乎每一个古老部族出身的人,都会在成长的过程中,由族老翻出部落里近乎腐朽的古书,面对面地讲述。 怒焰精骑以及镇岳军团分别是南疆及中土的主力武备。这两大疆域同属古老的王裔,即点燃最初的火的王者之后。正因为此,在场的骑士们都难掩心中的震动。他们需要凭借极大的毅力,才不会在私下里兴奋地讨论,并且总是不由自主地朝着田红雨看。 对于这些年轻锐志的定寰修士们来说,对火种的敬意必须深入肺腑,任何流于表面的赞美形式,都会被视作一种亵渎。而亵渎火种,则意味着对祖灵的侮辱。 在每一个骑士心里,都有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有火种相伴,哪怕一路打到妖族王庭也不会心生惧意。眼前这区区蛮潮,与杂草有何分别? 因此,不管卢熙甲心中如何想的,跟随在他身后的骑士们,却是都把自己当成了刈草的牧人。卢熙甲眼见人人意气奋发,斗志高昂,只觉军心可用,心中更平添了几分信心。 蛮人大潮很快察觉了猎物们的异动,它们表现出了野蛮和智慧并存的一面,井然有序地分为两股追兵,然后依然乱哄哄地一拥而上。 田红雨带着剩余的骑士,头也不回地朝着正南方疾行,他们身后已经缀上了漫山遍野的蛮潮。在这场行动中,她甚至不需要出手,只需要像这样引走半数的蛮人即可。 两支蛮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追击而去,卢熙甲登上高坡略略观望,发现被田红雨引走的蛮人数量明显少于前来追截自己的蛮人。他冷冷一笑,朝骑士们说道:“这老家伙对蛮潮有一定的掌控力,不过也就这样了。” 骑士们轰然一笑。 卢熙甲身上忽然腾起火焰,炽热的气浪向四周席卷,将骑士们扑得有些窒息。骑士们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艳羡之情。 “骑长大人,这便是大元境的实力么!”郑浮略略有些失神,如此赞道。其它骑士也都啧啧称羡不已。 卢熙甲朗声一笑,道:“卢某不才,年届五十才晋身大元境,比之那些王裔中的惊才绝艳之辈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忽而恶狠狠地道:“不过要说这临战厮杀,还是要看卢某这等修为境界高不成低不就的老油子,儿郎们可知为何?” 骑士们连连摇头。 卢熙甲将手中的点钢战矛舞得“呼呼”生风,胯下流火人立而起,一人一马都被熊熊怒焰包裹在内。 “修行一途何其多艰,卢某欲晋无门,索性厮杀个痛快!手上经的性命多了,怎么也有三分心得!”!章节内容结束 第八十七章 冲阵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卢熙甲这一番豪言在众人心底立刻引起了共鸣。 在场的人中,飞垚驿的骑士大多都出自中土小族,本身天资也不算出类拔萃。许多人甚至到了而立之年,才勉强跨过提真三境,从而晋入定寰。这类修士对自己的道途有着清晰的定位,知晓修行一途寸进之艰,除了在心底保有一丝隐隐希冀之外,并未做何无谓的非分之想。 正值遐思之际,便听卢熙甲一声沉喝,众人回过神来。骑长手中战矛一指蛮潮,猛地挥鞭,胯下怒骑突出,卷起滚滚烟尘。 “儿郎们,还不与卢某一道,击破这些土鸡瓦狗!” 骑士们轰然应诺,跃马扬鞭,口里发出嗷嗷的声响,随在卢熙甲身后发起冲锋。 远在十里外的岩魈蛮潮立刻骚动起来,发出呜啦啦的震天声响,朝着骑士们掩杀过来。距离更远的蛮潮后方,传出一阵悠长的尖啸之音,骑士们对这啸声一点都不陌生,它正是出自那位小元境的蛮人祭司之口。 啸声方歇,熙熙攘攘的蛮潮经过了一阵短暂的混乱,而后分化出三股尖锋,依旧朝着人族骑士们狂奔过来。卢熙甲将这一切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冷笑一声,回头对身后的骑士们说道:“这天地间最大的笑话之一,就是蛮人开始运用兵法!” 骑士们尽皆莞尔。 出身怒焰精骑的姜族骑士也许还不是很清楚荒野上乌蛮人的作风,在飞垚驿驻扎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镇岳军团修士们,则对此有着颇为深刻的领会。 包括生存在雪域的白蛮以及大洋之滨的海蛮在内,所有的蛮人都是无数矛盾的综合体,他们莫名其妙地坚持着对于虚无神衹的崇拜,这种崇拜像幻茄提炼而成的高纯度迷幻药,麻醉着蛮人们世世代代,以至于令他们产生了一种时空错乱之感。对于盘神的信仰便是很好的一个例证,几乎每一个蛮人部族都固执地认为自己是所谓的盘神最为直系的后裔,为了佐证这个说法,动辄搬出来自无数岁月以前的怪诞传说,妄图以一个不可推证的说法,来证明另一个更加不可推证的说法。 除此之外,这些蛮人中又有相当一部分族群像人族一样,普遍地祭祀着自己的先祖。他们学着人族部落的样子,搭建起自己的祭坛,制定出一套套繁琐不堪的科仪。对于绝大多数智慧堪忧的蛮人来说,这种混淆的信仰又加重了迷幻药的剂量,导致他们分不清谁是神衹,谁是先祖。 正是在这样混乱的信仰之下,导致了蛮人极度缺乏组织性的现状。每一个蛮人,都能够对自己心中的神衹或者先祖提出别出心裁的定义。假如这个定义足够有趣或者足够怪诞,甚至能够裹挟一拨数量不菲的教徒,形成风靡一时的新兴潮流。 比之血统,更令蛮人族群彼此分裂的因素便是这种没有明确教义的信仰。更有甚者,分裂不仅仅发生在不同的族群之间,甚至还存在于同一族群,同一血统的内部。蛮人们并不会有这样的认识,而只是天然地做出与众不同的,和群体相乖离的行为,并认为这是神衹或者先祖赋予的权利。 总而言之,建立起有效的组织,对于蛮人来说无异于难如登天。 人族通常用“乌合之众”来形容这样的群体。在以协同作战见长的人族修士眼里,乌合之众们哪怕有着更为强横的个体实力,也只是一群没有智慧的蛮子。这也正是卢熙甲为何敢带着区区十余骑冲击成千上万的蛮人大潮的原因。 蛮人分出的三股尖锋犹如一头洪水猛兽生长着的极不协调的触手,都争先恐后地朝着骑士们扑了过来。仅仅是突进数里的距离,便有一根触手在中途发生了好几次断裂的情况。卢熙甲强忍着吃下这一块孤立无援的肥肉的冲动,一心操控着骑队冲锋的节奏。 这犹如一场发生在荒野大地上的弄潮,卢熙甲小心翼翼地驾驶着一叶扁舟,翻飞于岩魈蛮人组成的滔滔大潮之间。他率领着骑队,灵活地穿插于触手之间,避免与任何一股成规模的蛮人群体发生碰撞。直到骑队快要触及到蛮潮本阵,双方甚至没有发生过一次实质性的接触。 面对近在咫尺的蛮潮本阵,所有的骑士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一半是因为滔天蛮潮带来的滚滚臭气,一半是因为过于庞大的数量带来的视觉冲击。在与妖族正面冲突的战场上,极少有机会与这样密集的敌军做一次亲密接触。 数不清的岩魈蛮人,都张着利口,露出满嘴尖锐的牙齿,朝着骑士们咆哮着。声浪滚滚如龙,早已将骑士们的耳鼓轰击得嗡嗡直响,他们一面运起真气抵御声浪,一面取出随身携带的耳塞,死死地堵住胯下坐骑的两耳。 眼看就要撞进蛮潮,卢熙甲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啸,猛地掉转马头,身后的骑士们都随之变动。拉长的骑队擦着蛮潮本阵的边缘蜿蜒而行,除了卢熙甲之外,几乎所有的骑士手心里都捏了一把冷汗。 轰隆隆! 身后传来山崩一般的剧烈声响,试图追击骑队的触手们终于被绕晕了,稀里糊涂地撞上了自家的本阵。一门心思都扑在人族骑士身上的岩魈蛮人们,直到这时才发现迎面冲来的正是自己的族人。最先碰撞的一批蛮人很快被滚滚后浪挤压得无影无踪。随着阵阵哀嚎之声冲上云霄,碰撞中心处掀起了一阵阵腥风血雨。被骚乱激起凶性的蛮人们开始疯狂地袭击着离自己最近的同类。 一石激起千层浪,混乱与骚动迅速地蔓延开来,很快便席卷了一小块蛮潮本阵。又是两声巨响,另外两只触手也撞上了本阵。 “呜!” 本阵后方传来老祭司歇斯底里的长鸣,它将愤怒蕴藏在声线里,穿透茫茫旷野,传达到每一个族人的耳朵里。这声长鸣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骚动扩散的速度得到了极大的遏止,血腥的厮杀被限制在极为有限的范围之内。对于已经杀红了眼的族裔,老祭司也没有任何行之有效的办法能够制止。更何况,这种处在承受范围之内的厮杀,正是他所乐意看到的。 老祭司的声音在蛮潮后方快速移动着,像风一般超越人族骑士们,到了本阵的另一头。随着几声尖利的啸声,数量更多的触手自大潮中探了出来。 卢熙甲怒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故技重施,这老东西也就这点本事,儿郎们,击破蛮潮就在眼下!” “呜啦!”骑士们发出快意的厉啸。交锋到了现在,大家一剑未出,一矛未发,便对蛮潮造成了如此巨大的损失。这样辉煌的战果令每一名骑士的心潮都为之澎湃不已。 蛮人祭司确实没有太多的计策可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如卢熙甲嘴上所说的那样愚蠢。事实上,作为敌对方,在场的每一个骑士心里都明白,蛮人祭司的做法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新生成的触手足有七八条之多,同样不分先后地朝着骑队扑来。蛮人祭司打定了主意,要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法,一点点地挤压人族骑士们的活动空间,最终逼迫他们与自己正面接触。 卢熙甲心中敞亮,虽则对于这样的做法嗤之以鼻,却也不得不承认它的可靠性。这位精明与豪勇兼具的骑长一面带着骑士们如履薄冰地避过每一个触手,一面小心地控制着进退的尺度。 然而无论如何谨慎,骑队活动的空间依然在持续缩小。数条触手适时地合在了一处,像两条手臂组成的怀抱一样,形成了一极为密实的包围圈。 卢熙甲冷目如电,敏锐地把控着战场上极细微的变化。 他掉转马头,率领骑士们冲着怀抱的方向立定,心底里默默地估算着时机。!章节内容结束 第八十八章 弄潮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未过十息,怀抱的手臂便已近百丈之内。身后的蛮潮本阵也以略逊的速度缓缓压上。卢熙甲率领众人打马徐行,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前后的距离。 包围圈又向着中心收紧了一些,卢熙甲略略估算了一下距离,猛地挥鞭,胯下怒骑突出,引着一众骑士朝着手臂中最为薄弱的部位狂奔而去。 突进中途,骑士们自发调整位置,数息功夫便形成了以卢熙甲为矛头的锥形阵。数十丈的距离转瞬即过,卢熙甲率先刺入蛮人丛中,手中战矛翻飞之下,立时卷起阵阵血浪,似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剔进肥美的肉脯之中。 紧随其后的骑士们则朝着卢熙甲破开的缺口猛地灌入,锥形的骑阵很快将这个小小的缺口越撕越大。 密密麻麻的蛮人朝着骑士们涌将上来,它们口里发出难听的嘶吼,挥舞着手里简陋的器械,这些器械中稍微好一些的是各色磨制过的骨质武器,或者不知道从哪个古战场上拾来的残破刀剑,其次是一些硬实粗糙的棍棒,最次的,则只是随意攥了块尖利趁手的石头。 在骑士们的视线里几乎看不见冲在前方的卢熙甲,只见到空中翻飞不已的残肢断臂。这些不入流的岩魈蛮人,根本无法对大元境的骑长造成一丝的阻碍。他手中战矛每一次挥击,都会将数以十计的蛮人扫飞。 一名身形异常矫捷的岩魈蛮人出现在卢熙甲右前方,巧妙地将行藏隐匿在拥挤的族人之后。它的体格并不比普通族裔强壮许多,然而双腿每一次震动,都会带着它的身体弹出五六丈的距离。这样的力量与速度,非定寰境以上的修为不能达到。这个蛮人强者像跳蚤一般在同族群中来回穿梭,飞快地朝着卢熙甲靠近。 卢熙甲正将战矛横扫,清理左侧靠得太近的蛮人。眼角忽然捕捉到了一个黑影,高高跃起半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自己右肩。正是那伺机而动的蛮人强者。它越过同族们的头顶,蹬碎了好几颗族人的脑袋借力,像箭一般射了过来。卢熙甲双眉一剔,冷哼一声,半是赞叹这蛮人发难的时机,半是嘲讽它的不自量力。 蛮人强者身在半空,眼见卢熙甲仍然没有掣回战矛,心中不由地涌上一阵狂喜。它手里握着一柄锋利的骨刀,骨质细密瓷实,观之莹白如玉,却是机缘巧合之下拾得的一块定寰妖兽遗骨打磨而成。蛮人强者仗着这柄骨刀在部族里横行无忌,连老祭司也有些不放在眼里。 骨刀带起阵阵罡风,凌空斫向卢熙甲右肩。眼见就要击中,蛮人强者甚至在鼻端嗅到了无比甘美的人族鲜血的芬芳。忽听耳畔传来一声冷叱,紧接着眼前一花,只见一只蒲扇般大小的肉掌由远及近,左右开弓,“啪啪”两声脆响,打了蛮人强者一个晕头转向。 “噗!”蛮人强者喷出一口血雾,另有十几粒尖牙自嘴里一并飞出。它两腿勾住脚下一些同族的臂膀,身形猛地一沉,便要躲进密密麻麻的蛮潮中去,然而身形刚动,便听得身后一声暴喝,“哪里走!”脖子忽然一紧,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出现一张宽阔狰狞的人脸来。蛮人强者惊怒交加,猛一提气,张口便射。 卢熙甲见状,手上劲力微微一吐,顿时将蛮人强者聚在喉间的真气捏了个粉碎。蛮人强者双目一突,面上七窍便渗出血丝来,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反噬。卢熙甲像捏小鸡一般将蛮人强者提到眼前,口里狞笑数声,操着这具人形兵器朝着其他蛮人猛砸。 定寰境界的蛮人肉体自然非同一般,所到之处,蛮潮一触即溃,尸块鲜血四下飞溅。卢熙甲越砸越顺手,索性将战矛收入囊中,一心一意地御使着这件人形兵器。那蛮人强者初时还有一口气在,每砸一处,口里便发出“嗷嗷”哀鸣,这期期艾艾的声响听在卢熙甲耳里,竟令他心底生出隐隐快感,手上砸得更加欢畅起来。没过多久,蛮人强者便咽了气。元气一失,它的躯干也不复生前结实耐用,往来没砸几下,便只剩下一具光秃秃的躯干。 卢熙甲睨视了一眼手中的人棍,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随手扔在地上。周围的蛮人立时掉转方向,朝着蛮人强者的残尸蜂拥而去。即便已对这等同类相食的场面司空见惯,卢熙甲也不由地眉头一皱,他反手掣出战矛,猛力一挥,将围着残尸的蛮人们尽数腰斩。四下里狼藉斑斑,无数残肢断臂散落一地。卢熙甲轻拨马头,在原地旋了一圈,眼眶里一双虎目滴溜溜地打着转,搜寻着另一件结实耐操的人形兵器。 与骑长相比,其余骑士们的处境则要艰难的多。无穷无尽的蛮潮像惊涛骇浪一般,不断地拍打着这些渺小的礁石。骑士们需要调集全部真气,才能保证不被澎湃的浪潮掀翻击碎。 郑浮本来紧随在卢熙甲身后,眼见一名同袍情况危急,便掉转马头前去救助。二人合力杀退身周蛮潮,互为倚助,勉强得了一口喘息。那骑士心有余悸,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望着卢熙甲的背影,失声赞道:“卢骑长真乃猛人也!” 郑浮也颇以为然,不住地点着头,略略沉吟,道:“此番回了要塞军中,述职过后,假如不被追问丢失驿舍之罪,我便申请调到卢骑长麾下效力。” 那骑士闻言神情一震,惊呼道:“老郑,你可想好了?” 郑浮信手击退逼上来的蛮人,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想好了,跟着卢骑长这样的大人作战才叫快意!” 那骑士双目连闪,忽然连声叫起好来,道:“你老郑既有如此决断,我也凑个热闹,咱们一同到怒焰精骑中去,喝干他们的炀酒!” 一说到酒,郑浮两眼便放着凶光,嘴边也不由自主地垂下清涎来,他满脸挂着心驰神往,“听说落神姜氏尚有一种烈酒,名唤旸酒,天杀的,这两个字读起来有什么区别?姜族人取名字的水准都这么烂么!那旸酒口味较之炀酒更要精纯无数,真是让人心痒痒啊!” 那骑士听来好笑,仰天打了几个哈哈,笑骂道:“越说越远,先活着从这该死的荒原出去再说!” 郑浮收起一脸的垂涎,与骑士齐头并进,朝着卢熙甲迅速地靠拢过去。不止他们,其余骑士也自发地结伴作战,这样一来,不仅杀敌效率倍增,生存力也强了不少。 卢熙甲又向前冲了一段距离,没有遭遇任何较强的阻碍。直到现在,他都只是凭借强横的体魄在冲杀,未曾动用一丝体内的真元。似岩魈蛮人这样的浪潮战术,顶多能够困杀小元境修士。大元境强者已经站在了中位修士的顶峰,隐隐触碰到了一丝天地本原,早已不是依靠数量能够战胜的存在。 眼见前方里许一片开阔,显然就要冲出这片蛮潮。卢熙甲心底冷笑不已,又觉百无聊赖,他心底隐隐期盼着与那狡猾多智的蛮人老祭司交一交手。 看来,今遭是不能如愿了。 卢熙甲如此想到。他睨视着满目蛮潮,只觉一阵意兴萧索,心灰意懒之感顿生。!章节内容结束 第八十九章 蛮人诡术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另一名定寰境蛮人强者出现在视线里,卢熙甲稍稍提起了一些兴趣。 那蛮人强者体型庞大,躯干几乎有两个普通岩魈蛮人合在一起那么粗壮,因此在蛮潮中显得极为扎眼。它倒拖着一根满是棘刺的骨棒,动作与臃肿的身形颇为相称,慢吞吞地没有一点威势。 卢熙甲觉得很是可笑,索性向来沉稳惯了,没有真的笑出声来。他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举目四望,才发现似乎所有的蛮人都变得行动迟缓了起来。 “这些丑陋的生物啊!”卢熙甲发出一声叹息,在心底自言自语。缓慢的动作让他看清了每一个岩魈蛮人的样子。 那个臃肿的胖蛮人终于逼近到了身前三丈。卢熙甲好整以暇地甩了甩手中的战矛,将挂在上面的蛮人尸体残屑尽数抖落。这个蛮人固然是结实耐用的人形兵器,却因为太过臃肿,使用起来极为消耗气力。他可不想抡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来作战,不如一矛戳个透明窟窿来得轻松写意。 卢熙甲正自遐思不已,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极为轻微的响动,他略略一诧,运足耳力想要听得更仔细些。这一分神的功夫,那胖蛮人忽然身形如电,眨眼就到了跟前。卢熙甲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心中警兆立时大盛,还未动作,凌厉的罡风便已到了面前不足寸许,刺得两眼都睁不开。 “呔!” 卢熙甲暴喝一声,犹如在口里炸响一道雷霆,大地都隐隐为之一颤。他周身赤芒大放,雄浑的真元如江河倒悬一般倾泻而出。 那胖蛮人终于露出了狰狞的一面,轻捷无比地跃入半空,抡起骨棒砸向卢熙甲头顶。那骨棒势大力沉,轻而易举地突破卢熙甲布在体外的护体真元,直逼其面门要害。 “轰”的一声巨响,骨棒撞在了真元壁障之上,恐怖的高温令骨棒末端迅速变作通红,却没有被立刻灼为骨灰,足见其材质非同一般。 胖蛮人这一棒来势迅猛之极,虽经真元及时护住,没有真的打在身上,却也令卢熙甲腰身一沉,胯下战马猛地后坐,险些失蹄。他心中羞怒交迸,双目陡然一凝,瞳仁深处燃起熊熊大火来。胖蛮人面皮一抽,心中狂跳不止,抽身便要后撤,然而不管怎么用力,都无法掣回自己的骨棒来。 这棒子材质上乘,对于物资困乏到了极致的岩魈蛮人来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随意舍弃的东西。胖蛮人眼中现出挣扎,既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兵器,又不想因此丢了自家性命。这一犹豫的功夫,眼前一点寒星便点到了眼前。胖蛮人心中一横,张嘴喷出一道臭烘烘的气箭,浑厚的真气猛地扑在点钢战矛矛头上,却只是稍稍将其击偏。 “嗤”的一声,战矛刺在胖蛮人左肩,轻而易举地穿透厚实的肩胛。胖蛮人发出一声痛嚎,弃了骨棒朝着卢熙甲扑去。卢熙甲面色森寒,右臂连震,手中战矛好似毒蛇吐信一般伸缩往来,于极短的时间之内,在胖蛮人身上扎了七八个窟窿。 做完这些,卢熙甲收回战矛,另一只手飞快地掐着指诀。那胖蛮人生命力极其顽强,浑身血流如注,状若疯狂一般,成功地扑到卢熙甲身前,刚要伸手去抓卢熙甲,庞大的身躯忽然爆发出阵阵剧烈的震颤,自其体内传出声声沉闷的爆鸣。过了数息,爆鸣止歇,早已气绝的胖蛮人七窍渗着血污,软塌塌地向地面倒去。 “嘣!”将要倒地的胖蛮人体内又发出一声爆鸣,臃肿的躯干登时被炸成一堆烂肉,溅了卢熙甲满头满脸。 卢熙甲狠狠地抹去脸上的血污碎肉,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他这一式名唤炎怒,是怒焰精骑闻名人族诸域的绝艺,本是一门极为精微的运使法力的法门,非定寰修士以上不能修习,并且至少要大元境以上才能发挥出应有的威能。 炎怒一式,须将法力束成一线,贯入敌人体内,再经暗诀引爆,捣毁敌人的生机。要练成这一式,对于法力的控制需要达到相当微妙的层次。炎怒共有三大境界,初境贯气入体,能够将法力成功贯入敌人体内引爆,便算修成;次境轻重由心,修成此境,对于法力的运用又提升了一个较大的层次,能够精细地计算伤敌杀敌所需的法力,做到分毫不谬失,涓滴不废弃;终境以意伤敌,到了此境,已经不需接触敌身,隔空便可灌注法力,真可谓动念即可制造杀戮。 卢熙甲本来修到了轻重由心的境界,却在刚才击杀胖蛮人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不小的失误。他没能准确把握灌注法力的量,最终导致胖蛮人尸体的炸裂。 卢熙甲心中刚刚生起一股懊丧之情,脑后忽然传来恶风,吹得他颈后汗毛倒竖,他想也不想,急返身连刺数矛,“嗤嗤”连声,如中败革。他看着身后缓缓倒下的数名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蛮人,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恶风又起,这回却是出现在右后方。那恶风来势并不如何强烈,却让卢熙甲心中生出极大的危机之感,只道若不及时回击,便有严重后果一般。他回矛返身又刺,照例只是刺死几个寻常蛮人。如此一来,卢熙甲心中顿时恍然,料定必然是蛮人老祭司出手了。若非如此,仅凭一点声势又如何能逼得他频频回顾。 一念及此,他也就压下了心中躁火,耐心地与之周旋起来。那恶风好似捉迷藏一般,东一下,西一下,从任何可能的方位吹拂而来,全无任何规律可循。卢熙甲严阵以待,有条不紊地以刺击回应每一次挑衅。没多久,便斩了近千数寻常蛮人。 卢熙甲心中冷笑不已,越发笃定那恶风必是老祭司的把戏。极度无视族裔的性命,却正是岩魈蛮人祭司的一大特性。他心中雪亮,休说一千,便是再斩一万,那老家伙也不会心疼一点半点。 回头望了望陷入缠战的骑士们,只见人人情势艰危无比,却也一时之间没有性命之虞。卢熙甲心中稍定,转念一想,又觉得那老祭司着实狂妄之极。忖着若是此獠专挑自己手下的儿郎们下手,怕是早已经得手好几回了。 想归想,他可不会傻到去提点蛮人老祭司。那老祭司摆明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心一意只想搞个大功业。这样的痴心妄想,也正中卢熙甲下怀。他待恶风又起,速度陡然暴增,手中点钢战矛幻化万千残影,将恶风起处戳了个千疮百孔。数十蛮人顿时被扎成了筛子,鲜血喷涌,碎肉纷飞。卢熙甲心中冰冷,于此等惨况熟视无睹,只是运矛不止。 “噌”的一声轻响自矛端传来,显然刺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卢熙甲心中一跳,定睛望去,果见矛头立着一个双目红光大盛的蛮人,疾喝一声,“着!”早已蓄势待发的真元暗劲顺着矛杆奔涌而去,如赤龙一般贯入那蛮人体内。 “砰!”那蛮人身躯被肆虐的真元炸成齑粉,只余一颗脑袋还算完好,滴溜溜的打着转,飞上半空。那脑袋面向卢熙甲,眼中红芒渐去,嘴角却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卢熙甲见状不由一凛,脱口叫道:“分魂异术!” 话音未落,头顶忽然传来凛冽疾风,较之先前强盛了不知道多少倍。卢熙甲仰头看去,只见头顶盘亘着一团黑云,暗沉沉的遮蔽了天日。他冷叱一声,“鬼魅伎俩!”手里战矛顿时化作一点寒星,朝着黑气飞搠而去。 战矛还未搠至,那黑云便是一阵翻涌,好似煮沸了一般。黑云乍然分开,一只巨大的枯爪自云层深处探出,压向战矛矛锋。 !章节内容结束 第九十章 天赋异禀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枯爪与战矛二者转眼便交击在了一起,发出“呯呯碰碰”的金铁之音。那枯爪被戳出数个窟窿,却只是呜噜呜噜地冒着滚滚黑气。卢熙甲见状不急不躁,仰面向天,运矛连搠,双目里赤焰隐隐流动,那是炎怒牵而不发的征兆。 然而老祭司显然知晓其中的利害,只是用幻化的手掌与卢熙甲交锋。凭卢熙甲的炎怒层次,还远远达不到从一具虚体直追本体的高妙境界。 过得片刻,第一只枯爪便被战矛绞作粉碎,卢熙甲还未来得及喘息,另一只枯爪又自云层之内生出。他心中怒意渐生,浑身一震,身上所着战甲上的暗红色纹路登时流光隐现,好似爬满了无数火线一般。一股令人心怖的气息自卢熙甲体内散发开来,围在四周的蛮人们仿佛受到莫大刺激一般,竟然露出了罕见的戒惧之意。 蛮人们争先恐后地朝着远离卢熙甲的方向逃去,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骑士们抓住战机,一举摆脱蛮潮的纠缠,汇集到了卢熙甲周围。只是无论怎么数,都比出发时少了几骑。 卢熙甲满面透赤,浑身散发着骇人的高热。他自悬在坐骑一侧的皮囊里抽出一根飞矛,手掌轻轻捋过矛杆。那浑铜打造的飞矛,周身上下顿时变得通红,好似被烈火煅烧了数个时辰一般。卢熙甲戟指向天,朝着黑云深处高喝道:“缩首老贼,有胆吃吾一矛?” 黑云剧烈地滚涌起来,自云团深处传出阵阵尖利的啸音,显示出勃然盛怒。这名岩魈蛮人的老祭司,在族里向来被敬若神明,哪曾受过这般挑衅。它操纵云团陡然下沉,以泰山压顶之势朝着卢熙甲头顶罩下。 卢熙甲见状嗤笑连连,也不多言,吐气开声,动作行云流水,手中飞矛带起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朝着云团中央电射而去。那飞矛扎入云团,立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卢熙甲也不气恼,有条不紊地连射数支飞矛。 骑士们面面相觑,他们不相信卢熙甲会失手,却也有些看不懂眼前的情形。然而未过多久,那黑云下降到了距离卢熙甲头顶丈余便戛然而止,云团内部忽然隐现道道赤雷,每炸响一记,便有一根断折的飞矛跌落出来。那黑云好似吃了炮仗一般,肚子里“砰砰”闷响不断,表层的云气也随之痉挛不已。 当最后一根飞矛炸响之后,黑云终于维持不住形态,迅速崩解开来,四散的黑烟具有干扰感知的特效,骑士们对这黑烟颇为熟稔。 “障目之霾!”郑浮低呼道,提醒同袍们小心提防。 卢熙甲对所有的变化都熟视无睹,只将一双虎目死死地锁定着半空中。云团散尽,露出空荡荡的虚空,连鸟毛都没有一羽。卢熙甲盯视了一阵,那虚空依然没有任何异动,他心中渐生不耐,不想再消耗下去。反手往皮囊里一摸,不由一愣,原来飞矛已经射罄了。 然而虚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惊惶的尖啸,一阵扭曲之后,现出了蛮人老祭司狼狈的身形来。他以一种极为笨拙的方式漂浮在空中,口中发出一连串急促而晦涩的咒语。离得最近的蛮人犹如得了命令一般,双目变得透赤,争先恐后地朝着卢熙甲掩杀过来,其中甚至还有两名定寰境的强者。 老祭司则麻利地掉转身形,头也不回地飞向蛮潮后阵。 一名姜族骑士见状反应得快,连忙打马来到卢熙甲身侧,抽出一支飞矛双手奉上。 “骑长大人!” 卢熙甲哑然失笑,摇头推拒道:“你的飞矛不合我用,罢了!罢了!良机已失,不复再来。”他回头朝着骑士们喝令道:“儿郎们,是时候回去了”话至中途便顿住了,却是发现人丛中少了几个身影,他喉头略略一哽,竟然有些说不下去。 “尽量把战殁的兄弟找回来” “大人!”一个铿锵的声音打断他,是郑浮。 “如何?”卢熙甲眉头一扬,问道。 郑浮侧着身子,露出背后驮着的一具人族骑士残尸。另有几名骑士也一一亮出数具尸体。 “兄弟们都在。”郑浮颤声道,“我们早就私下里互相承诺过,谁要是不幸战殁,其他人一定要把他的尸骸收回来。哪怕是一把火烧了,也不能留在荒野上没有人想要留在荒野上” “没有人想要留在荒野上”卢熙甲喃喃念叨着这句话,不禁一阵失神,眼前忽然浮现一个凄凉的背影。 “走!”他朝众人挥了挥手,掉转马头绝尘而去。 越过十余座连绵的丘壑,一大一小两个黑点在光秃秃的山脊上蜿蜒奔行。 少羽气喘吁吁地冲在前头,不时回头看向猪妖,一脸的急不可耐。 “我的真君大爷哎,你能不能稍微快一点!再晚就赶不上了!” 尤物吭哧吭哧地喘着大气,看起来疲惫不已。然而观其浑身气色,腿不酸脚不软,精神矍铄得很,哪里有半分气力衰竭的样子。 “要死了,要死了!你家真君大爷走不动了!”尤物怏怏地道,独眼中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少羽停下脚步,双手叉在腿上,弯下腰才稍稍缓解急促的呼吸。尤物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极其夸张地张着大嘴,拌出一副有进气没出气的颓样。少羽三两步窜到它跟前,一指戳着它的鼻头,气急败坏地道:“你尤真君本事那么大,不远万里地跟我来到这种尴尬的地方。怎么这区区一截路程,就把你累趴下了?” 尤物腆着一张丑恶嘴脸,装模作样地掐算了一番,笑眯眯地道:“本君年纪大了,腿脚便有些不好使” 少羽已经渐渐摸到了这头黑猪的脾气,情知它必有所求,于是也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干脆点,真君你要怎样才肯走快一些?” “腿脚不便,怎么能走得快”猪妖耷拉着脑袋,越装越来劲。 “你不说是吧?”少羽声音渐冷。 “不是不说,当真不便呐” 少羽扭头便走,留给猪妖一个后脑勺,“真君你歇高兴就好,我就先走了!” 尤物仍是不理,待见到少羽当真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这才着急起来。它扯着粗劣的嗓子朝少羽的背影唱道:“兑上艮下兮,泽山为咸” 远处,少羽猛地刹住脚跟。 尤物睨眼一看,不禁得意洋洋起来,嘴里又蹦出一句,“赤子慕艾兮,未语先缄。” 话音未落,少羽便重新站到了猪妖跟前,冷冷地俯视着它,身躯却微微地颤抖着。 “这是我爹爹的名讳由来,你当真见过他!” 尤物扭过头,一副不屑与语的样子,“本君像是大言欺人之辈么?” 少羽胸膛起伏不定,澎湃的心潮久久不能平静,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使声音颤抖,“真君你到底要怎样?” 尤物头也不回地说道:“很简单,只消告诉我你怎么解的蛇毒便可。” 少羽闻言不由气结,无奈地道:“我已经说了不下一百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哼哼”尤物用鼻孔发着声,显得极为不以为然,“别以为本君是好糊弄的,这样罢,你再换个说辞,本君听得悦耳了,便与你上路!” 少羽又急又气,回头望着天边逐渐消散的黑云,更加焦躁起来,他忽然想起了朱涉生前说过的一段话,信口便道:“算我天赋异禀成了吧!” 猪妖将独眼眯成一条缝,细细地打量着少羽,满脸的揶揄与鄙夷之色浓得几乎快要跌下来了。它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土石,大摇大摆地越过少羽朝前走去。 少羽愣神不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尤物悠悠地道:“小子脸皮越来越厚了,本君喜欢,本君喜欢!”!章节内容结束 第九十一章 言传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少羽听得汗颜之余,对猪妖的古怪脾气也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稀里糊涂地赚得它重新上路,少羽却有些魂不守舍起来。 “兑上艮下兮,泽山为咸” “赤子慕艾兮,未语先缄” 这两句话出自数千年前黄道神宫一名精通术数历法的祭酒写就的谶语集录,本意是以卦符揭示天地间的一些显而易见的道理。在黄道神宫影响最为深远的中土,它便如日常俗语一般流传颇广,即便是黄口稚子,也能信口朗诵一两段。然而这两句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话,对于少羽来说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味。 只因为祖父山继祖曾经给他说过,他的父亲,山承泽之名,便是从这两句话里化出来的。他在心底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胸臆为之起伏跌宕不已。他心中有一百个问题想要问猪妖,只是到了嘴边又都落回了肚子里。因为这样的尝试已经进行过了不下十次,狡猾的猪妖总是东拉西扯,答非所问,三两下便将不善言辞的他推搪了个干净。 少羽心中笃定,尤物定然知道些什么。然而若要让它倾吐出来,恐怕比登天还难。 一想起猪妖要求他做的事,少羽好笑之余,只觉十二分的不现实。若非慑于这厮的淫威,他定然会一丝情面也不留地挖苦猪妖的不自量力。 “祭酒门墙?”少羽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那还不如说妖族王庭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混进妖族王庭走一遭。想要混进祭酒门墙,还是别想了说到妖族王庭,它说最厉害的妖住在什么地方来着?” “啊!对了,归墟!” 不得不说,猪妖虽然摆明了必有所图,肚子里还真有些真材实料。这些天来,少羽听它讲了许多洪荒中的趣闻轶事,风物人情。其中有不少是已经停山承泽说起过的,更多的却是闻所未闻,只是听听便已让人心驰神往。 最令他听得如痴如醉的,便是人族夙敌,妖庭内部的谱系划分。也就是到这时,少羽才知道原来妖庭竟然还有那么多的玄机。不说别的,单只是几大王裔的称谓和祖庭所在,就险些把他给弄糊涂了。遑论诸王以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实力部族更是多如恒河沙数。连猪妖都无法说清楚到底有多少有名有姓的族裔。 除此之外,妖庭祭祀荒神的传统也令少羽心中大动。远在洛水之北,他失陷在一个荒僻的乌蛮部落时,便听一个极不靠谱的老蜥人诉说了有关这尊神衹的传闻。那时候,无论盘神还是荒神,对于朝不保夕的少羽来说,都只是艰难行旅中一些光怪陆离的见闻。 再经猪妖提起,他原本也不十分关心,脑海中却莫名其妙地浮现玄欢的影像来。这影像盘亘在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少羽心中疑惑,只好开口问猪妖道:“我在洛水之北曾听许多蛮人说起过盘神的传说,也曾见过他们祭祀那位神衹。今日又经真君说起,却不知那盘神与荒神到底有何干系?” 那时猪妖听了少羽的问题,先是嗤之以鼻,狠狠地将他鄙夷了一通,而后才从鼻孔里哼出一段话来。 “连你们人族的祭酒都说不清楚二者的关系,你问本君?真当本君智慧通神呐!” 少羽被尤物呛得多了,也渐渐有些习惯,是以并不以为意。他侧头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道:“那这么说来,蛮人关于盘神的传闻应当全属臆造咯?” 岂料猪妖斜睨了他一眼,用古怪的语气反问道:“你凭什么说他们是臆造的?” 少羽正要作答,猪妖已经抢在了前头,阴阳怪气地道:“本君大概知道你的想法。妖族强大,所以妖族所说的一切便是真的。蛮族羸弱,蛮族说的一切便都是臆造的,对么?” 少羽哑口无言,嘴上不愿承认,然而心底确然存着这样的心思。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认为肮脏鄙陋的蛮人和神秘强大的妖族有任何可比较的地方。 想要说些什么来辩驳,却又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强有力的说辞。尤物见他脸上青白不定,不由大是愉悦,决定好好敲打敲打这个无知无畏的人族少年。 “休说盘神,荒神你也是不信的,对么?” 少羽想了一想,想要点头说自己相信,却不由自主地摇起头来。尤物见状,冷哂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可曾忘了那晚听说的执光者?” 尤物口里所说的那晚,便是夜猎归来,遭遇玄欢的那一晚。对于少羽来说,无异于一场噩梦。 见少羽默然不语,尤物大是得意,哼哼唧唧地将执光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少羽听得入神,也不在乎猪妖的语气多么尖锐。 尤物所言,对于少羽来说都是新奇无比的见闻,就算他有心与之争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扮一回好学童子,耐心地听猪先生授课。 尤物一直讲到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才停下说教。经这一通言传,少羽总算对妖族有了一个较为直观的认识。虽未弄懂盘神与荒神的瓜葛,却也明白了二者都代表着一个独立而古老的信仰体系,就像两株生存了无数岁月的古树,各自都有着无比深远而又盘根错节的根系。尤其是以荒神为代表的妖庭教统,其拥有的恐怖能量竟让少羽觉得自己的想象力有些枯竭。 那时候少羽满脑子都充斥着尤物给他灌输的见识,乱哄哄的,全然找不到整理的头绪。他扫了一眼猪妖,突然蹦出一个极为有趣的想法来,破口问道:“真君,你信荒神么?” 尤物头也不回,矢口否定道:“不信!” 少羽心忖,“果然如此!”口里却故作惊讶地道:“真君你可是妖啊,怎么能不信荒神?你不是说过,妖族都要信荒神的么?” 尤物扭过头来,定定地盯着少羽看,独眼里流转着莫名的光芒。少羽被它盯视得有些不自在,心下一虚,语气便有些微弱,“我哪里说错了么?” 尤物又打量了他一阵,才淡淡地道:“你没有说错,妖族都要信荒神。然而本君不是妖族。” 少羽这下更糊涂了,上下比划着尤物的猪躯,“这还不是妖” 尤物扭过头去,声音显得有些模糊,“本君是妖,不是妖族。” “这有什么区别?”少羽越听越不明白。 尤物忽然猛地扭过脑袋,朝着少羽大吼道:“你们家长辈怎么教你的,这么常识的东西都没有告诉过你么!” 少羽吃了一吓,脸上喷满了猪妖的涎水。他缩着脖子,不明白尤物为何突然发作。 尤物走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说话。不知为何,少羽在它的声音中,听出了几许寂寥的意味。 它说:“本君没有族,所以只能算是妖,不是妖族。” 这话少羽自然也是不懂的,然而他却决定闭上嘴巴不再发问。一人一猪默默无声地走了一阵,还是猪妖先耐不住性子,重新拾起了话头。 “信奉荒神的妖,便是妖族。不信荒神的妖,便只是妖。本君这样说你可有些明白?” 少羽一点也不诧异猪妖的没话找话,因为这几天来,每当他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这头可恶的黑猪便是以这种方式来折磨他。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照例没有弄懂其中的含义。尤物见少羽摇头,猪脸上挂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来。它仰头望天,喃喃自语道:“十二祭酒中,有哪个老东西最喜欢说教来着?对了,是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章节内容结束 第九十二章 同行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且说一人一猪徐行数程,朝着黑云消失的地方赶去。走了一阵,尤物忽然来了精神,催促少羽一路疾行。少羽纳闷不已,问其缘故。尤物一脸矜傲地道:“你道本君全凭运气活得这般潇洒么?” 少羽撇了撇嘴,大是不以为然。 疾行一阵,路上未见任何异常,尤物忽然刹住四蹄,拽着少羽避入一条隐蔽的丘壑。这丘壑开口处隐蔽且逼狭,尤物那庞大的身躯险些没能挤进去。少羽纳闷不已,不知道猪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未过多久,丘壑外便传来阵阵喧闹之声。少羽听得真切,那声音也大是熟悉,分明就是大群岩魈蛮人聚在一起发出的声响。 蛮潮! 少羽悚然一惊,将身躯缩得更紧了。尤物察觉到他有些打颤,用最低的声线鄙夷道:“这点阵仗就怕了?本君还道老子英雄儿好汉呢,没想到竟是这么孬!” 少羽经他一刺,登时血气上涌,腾地一声站起身来,怒视猪妖高声道:“我不是孬种!” 声音在蜿蜒崎岖的丘壑中回荡不已,造成不小的动静,把猪妖都吓得浑身肥肉颤抖不已,忙冲上来压住少羽,叱道:“咋咋呼呼的!你不要自己的小命,本君可稀罕得紧!” 少羽抓住把柄,冷笑道:“真君你也害怕,是也不是?” 尤物傲然一哂,道:“本君向来无所畏惧。避在此处非是害怕,只是不愿徒增麻烦而已!” 少羽“嘁”了一声,只道猪妖胡吹大气,小声嘟囔道:“害怕便是害怕,直言又不会掉一根毛!”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丘壑外的动静才渐渐远去。少羽暗暗估算了一下蛮潮的规模,不由地面色发白。又过了一会儿,时间渐至傍晚,丘壑外再无任何动静传来。尤物在身后轻轻地拱了拱少羽,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一人一猪出得丘壑,尤物还好,少羽却忍不住一阵呆滞。满目所见,到处是岩魈蛮人的排泄物,所有的山头都显得狼藉斑斑,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浓郁得几乎快要化成实质的臭气。若非这些荒丘本就是赤裸裸的,连土石都没有几块,恐怕连地皮都会被肆虐的蛮潮铲去三尺。 他们寻上正途,放开脚力朝着南方急赶。少羽这才知道,尤物先前的奇怪举动正是为了避免正面撞上蛮潮,心里也生出几分佩服之情来。 之后不久,一人一猪又遭遇了第二拨蛮潮,这一次的蛮潮来得很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向北方移动,隐隐有一种逃窜的意味。尤物依然提前寻到了庇身之所,带着少羽安安稳稳地躲了过去。 “看来蛮潮是溃败了”尤物嘟囔道,“还剩下这么多,想必是主事的祭祀跑了。” 少羽双目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问道:“真君,你如何能提前发现蛮潮的动向?” 尤物随口答道:“本君自有手段!” 见少羽仍然不依不挠地望着自己,便示意他附耳过来,压低声线,神秘兮兮地道:“这天地间所有的东西,包括妖族,蛮族,或者你这种鲜嫩可口的人族小子,没有本君不能吃的。本君的鼻子能闻出所有东西的味道,岩魈蛮人的味道这么臭,本君隔着几十里就闻到了。” 少羽闻言愕然,“就这么简单?” 尤物不屑地睨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呢?本君非要装模作样地掐个诀,作个法,那才叫本事?” 少羽哑然无语。 说到作法,尤物登时来了兴致,骂咧咧地道:“这天地间,要说那些了不得的本事,人族没有一件擅长的,可唯独演戏一道,可以说独步洪荒,连归墟圣庭蓄养的那些专供诸王娱乐的小丑们都不能望其项背。” 抨击人族是猪妖最热衷的事情之一。每当这时候,少羽就会自动闭塞起自己的耳识,眼观鼻,鼻观心,任凭它口沫横飞,我自岿然不动。他有时候会忍不住心怀恶意地揣测,这黑猪到底与人族有什么仇怨,这般挖空心思地诋毁人族。 对于人族,少羽自认为了解得太少太少。见过的人族,除了烈山部落的老山民们,便只有步入大荒原之后遭遇的各色人等。老山民们有数百人众,那些曾经无比熟稔的人,如今却渐渐模糊,成为了一个烙印在心底的特殊符记。至于旅途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却反而要生动得多,每一个人都有着鲜活独特的色彩。比如飞垚驿的骑士们,是代表着镇岳军团的沉黄色;比如姜族骑士们,是妖冶的深红;再比如绿柳,是富有活力的浅春之色;又或者田红雨,那一抹惊心动魄的绯红那一抹绯红比所有的颜色都要浓烈,就像旷野上一个摇曳的精灵。 人族与人道相辅相成,提起人族,便无论如何也抹不开人道。关于人道,少羽虽然自小听着相关的传说成长,却似乎并未在心底留下什么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一点在如今看来,似乎很值得推敲。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作为少羽幼时启蒙的老师,山承泽从来没有认真地传授过任何关于人道精义的东西。 正因如此,无论猪妖如何诋毁人族,都无法对少羽造成哪怕一丁点的影响。 尤物自言自语了一阵,发现少羽不为所动,奇道:“怪哉,你怎么不反驳本君了?” 少羽面无表情地道:“我若当着真君的面数落异颌猪如何如何,真君会与我辩驳么?” 跟异颌猪相提并论,尤物登时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把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 “这就是我不与真君辩驳的原因。”少羽淡然道。 尤物忽然绕着少羽转起圈来,用极为热切的目光看着他,嘴里啧啧连声,带着一丝惆怅的意味。 “本君忽然不想把你送去给祭酒当学徒了!” 少羽闻言一奇,“真君为何这样说?” 尤物道:“你最应该去大荒原极西之地,乌蛮人的圣庭所在,听说他们在寻找那啥来着对了,劳什子的盘神圣子!” 少羽两眼一翻,“我又不信盘神。” 尤物兴致勃勃地道:“你只需要假装相信就好了,话说你们人族不是最会演戏么?本君看你这小子油头粉面的,甚是装模作样的料!更何况”它嘴角勾起一个夸张的幅度,看起来似乎在狞笑,“乌蛮圣庭那些偏执狂们,最欢迎你这样对人道不以为然的纯血人族。你要是去了,只需要把刚才那副风轻云淡,谁也不鸟的样子摆出来,他们不但不会吃你害你,更会迫不及待地将你架上圣座。哈哈,那圣座可是累累人骨堆积而成,他们就想看到人族坐在上面时,屁股下像烤着火的样子!” 少羽对蛮人有着深深的嫌恶,压根没有将猪妖的胡说八道听进去多少。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少羽已经渐渐知道如何让它终止这类恶趣味的话题。他转过身,大步朝着北方行去。 尤物被他的举动弄得诧异不已,连忙掉头追上来,“小子你发什么神经?” 少羽道:“去做蛮人圣子啊!” 尤物一窒,闷声道:“本君就是说说而已” 少羽舒目北望,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但是我可被真君说得怦然心动了!” 尤物被呛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它正是知道少羽心中对乌蛮人的芥蒂,才屡屡拿出来撩拨他的心弦。以往少羽都会被它弄得面红耳赤,不想这一遭却是阴沟里翻了船。它索性不再多话,大嘴一张,衔住少羽便往回跑。 少羽装模作样地挣扎了几下,见猪妖不为所动,冷笑一声,闭上双眼养起神来。!章节内容结束 第九十三章 异数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月华如水,光阴皎洁。一人一猪在荒原上艰难前行。 蛮潮已经远远消失在了北方,地平线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指引方向的东西。少羽不得不承认,他们追丢了。 休憩的时候,少羽凝望着群星朗朗的夜空,一个疑问忽然涌上心头,他向猪妖问道:“不是说大荒野是人族诸域通往断界山脉的必由之路么,怎地咱们这一路下来,蛮族妖族都见到了,却连一个人都没有遇到。” 尤物思索了一下,摇头道:“本君是一路跟着你来的,哪有工夫注意这些。不过经你一说,倒是想起来了,这条南行的路,如此崎岖多艰,中途竟然还会穿越岩魈蛮人肆虐的地域,定然不是你们人族常用的途径。” 少羽闻言,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去费神多想。夜色渐深,此时行走荒原,会有诸多凶险。即便尤物再托大,也不会傻到去触碰一些常识性的禁忌。它指点少羽寻到了一处位于陡峭崖壁上的天然石洞,那石洞离地足有十丈余,位置甚是凶险。 少羽正想说这地方好是好,就是不知道如何上去。背后的衣襟忽然一紧,紧接着传来一股力,拖着他飘离地面,向着石洞缓缓飞去。 “你竟然会飞!你竟然会飞!”少羽颇为惊讶,语无伦次地叫道。 “嚷什么,大惊小怪的!”尤物嘴里叼着少羽,不能开阖吻部,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话语来。 “我听绿柳姐姐说,只有小元境以上的强者才能驭空而行。难道真君” “怎么!不像么?”被质疑了实力,尤物显得有些不满。眨眼的功夫,一人一猪便飘拢了石洞入口,尤物一甩脖子,恶狠狠地将少羽扔了进去。 少羽早有准备,就地打了个滚卸去冲势,并未当场出丑。他抹了抹脸上的灰土,笑眯眯地道:“真君自然是盖世强者,飞天遁地什么的都是小菜一碟!” 尤物自然不会消受这等拙劣不堪的马屁,它朝着狭小的石洞瞅了一眼,又比划了一下自己庞大的身躯,满脸不快地嘟囔道:“真是要本君的老命啊,出门在外,连睡个舒坦觉的地儿都找不到。” 牢骚归牢骚,这点小事还难不住自诩神通广大的猪妖,只见它浮在半空一阵摇头晃脑,浑身赘肉晃荡得跟惊涛骇浪似的。随后便有道道幽暗的光晕出现在体表,它将全身都隐进这神秘的光晕中。少羽不知道尤物在干什么,只能干瞪着一双眼,怔怔地望着。神通的世界,对连性命之门都没还没摸到的他而言,着实太过玄妙了一些。过得数息,只听得光晕之中传出一声沉喝。 “变!” 光晕烟消云散,露出猪妖的形体来,登时把个少羽看得目瞪口呆。只见它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足足比之前缩小了一半体型。然而无论脑袋还是身体,都与原来的样子没有任何分别。此时看起来,倒与小连山的普通异颌猪十分相似了。 “这这”少羽干张着一张嘴,语无伦次地道。 缩小的猪妖终于能够挤进洞穴了,摇头晃脑地窜了进来,一落地便趾高气扬地道:“怎么?被你家真君的本事吓傻了吧!哈哈!” 少羽终于顺足了气,指着尤物的腰肢,一脸嫌恶地道:“弄这么大的动静,我还以为你能稍微变好看一点呢原来只是缩小了一圈。” 尤物被他轻视,登时炸了毛,一窜老高,脑袋撞上了洞穴顶部,“簌簌”地落下无数石屑。它的身躯坚如金铁,哪惧这区区一撞,抖落下兜在脸上的灰土,朝着少羽吼道:“小子肉眼凡胎,识不得真本事!本君这变化之术,可不是那些障眼之法能够相提并论的!哼哼!”它原地转了个圈,尽情陶醉在自己完美的猪躯中,“只要本君乐意,一直保持变化形态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消耗些许法力罢了!” 无论尤物如何自吹自擂,少羽仍然不觉得这个神通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在他心里,把自己缩小一圈,而不是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着实算不上什么值得称道的本事。 尤物好不容易收敛了气势,嘴里哼哼着巡视了石洞一圈。这石洞并不深,也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迹象,果然是露宿的好所在。做完这些,尤物不理少羽,又返身下了崖壁。少羽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定,未等多久,洞口风起,尤物重新折返,嘴里叼着一捆干枯的荆棘。 燃起篝火,少羽吃了一些衣兜里贮存的干苔藓,勉强填饱了肚子。一时间有些百无聊赖,对着晃动不已的火苗发着呆。 猪妖懒洋洋地匍匐在篝火对侧,不时从鼻孔里吹着气,把火苗子刮向少羽。少羽被它捉弄得心烦意乱,也没法继续发呆。他忽然想起了猪妖之前吹嘘自己的嗅觉所说的话。 “真君,你既然能够靠蛮人的气味嗅出它们的动向,那何不再闻一闻他们现在的踪迹?” 尤物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道:“你当本君没有尝试过么?哼哼,确实能够追踪,你以为咱们这几天是在到处瞎撞?可是就在不久前,所有的气味都忽然消失了。” “消失了?”少羽吃了一惊,“为何会如此?” 尤物乜了他一眼,“你问本君为何?本君还想知道为何呢!” 少羽默然。尤物想了想,又道:“这世间万物,总是暗合相生相克之道。再厉害的神通,也不能包打天下。不过本君这祖传神通,却是一个异数,本君凭此可以嗅出几乎所有的味道。” 几乎所有那就是仍有变数了。 少羽双目微闪,等着尤物的下文。果然,尤物沉吟了一番,声音变得苍凉了起来,“这世间至少有三类,是本君追踪不到的。” “哦?”少羽眉头一扬,“哪三类?” 尤物伸出前蹄,在面前的地上划了一条浅浅的横线。 “其一,天维之光。” 少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虽然对天维之光并无太多的了解,却也下意识地信服了尤物的说法。 尤物并未解释为何不能追踪天维之光,而是又划下了一条横线。 “其二,人道之火。” 少羽默然,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是人道之火。然而对于这火的了解,还不如天维之光多一些。不知为何,尤物将人道之火列为不能追踪的东西,少羽心里竟隐隐有一丝与有荣焉之感。 也许每一个人族,都会有这种荣耀的感觉吧。 “还有一类呢?”少羽撇下心底的遐思,问道。 “还有一类这一类不仅是本君的异数,同时也是天地间的异数。”尤物不再如先前那般惜字如金,“本君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只知道他们秉承大地意志而孕育,血脉里的记忆称呼他们为灵族。” “灵族?” “不错灵族。”说了这么久,尤物也有些累了,连打了几个哈欠,声音越来越低,“你别问本君,本君混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灵族” 少羽很快将思绪从无关紧要的灵族上收了回来,他略略思索,道:“照真君所言,红雨大人他们都是人族最可能的东西就是人道之火了?真君?真君!” 少羽唤了尤物几声,没有得到回应,转头看去,却见它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少羽望着它那微缩的身体,不禁莞尔一笑。这样的猪妖,似乎也并不是那般狞恶不堪了。 夜晚的荒原气温很低,少羽将身子蜷紧了一些,一时之间全无睡意,只好一个人怔怔地望着火堆,一副心神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便在这时,石洞入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好似鸟儿落巢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带着沙沙风声的声音惊“咦”道:“这等偏僻冷清之地还能遇上一丛篝火,姚某真是有大气运傍身的人呐!” 少羽被响动从神游中惊回,刚想起身查看,便见身前人影一闪,定睛看去,火堆畔已经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者是一名身着素白轻衫的男子,满头青丝如瀑,长长的鬓角自然垂落,好似流苏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丝毫荒原特有的风尘之气。他身段与少羽相似,不算特别伟岸,却十分匀称,只是往洞穴内随意一坐,都隐隐逸出优雅别致的气息。他在火堆畔坐定之后,仿佛才发现洞内早已有人。侧过头看向少羽,一双星眸登时闪亮了起来。 “啊!多俊俏的小兄弟,夜半三更,寒意深重,小兄弟可否允许我这个疲倦的旅人烤一烤火?”!章节内容结束 第九十四章 宠物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少羽从未见过如此俊朗的男子,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按照常理,在大荒原这样尴尬的地方,遇上任何访客都是一件极为蹊跷的事。然而更为蹊跷的是,少羽心中不仅对这人全无半点警觉,反而有着一丝隐隐的熟悉之感。 他有些拘谨地向后挪了挪身子,将靠近篝火的位置腾了一些出来。那男子见少羽如此局促,不由地微微一笑,略施一礼,起身向着篝火靠近了一些,随口自我介绍道:“在下姚荼苏,东夷人。不知小兄弟哪里人氏,如何称呼?” 少羽听姚荼苏自承人族,不由心中一定。隐然觉得这个男子行礼的风格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随之便反应了过来,他是东夷人。姚是东夷第一大姓,并不独为五大王裔之一的蓬莱氏专有。许多从蓬莱氏繁衍而出的中小部族,也仍旧沿用着这个古老而尊崇的姓氏。 “我叫少羽,烈山人。”他怕姚荼苏不知道烈山是什么所在,又补充道:“烈山是南疆群峰之末的一个很小的部落。” 姚荼苏了然地点点头,少羽猜他多半还是不知道烈山在哪里。在接触过来自不同疆域不同部族的许多人族之后,他总算认识到了烈山部落在人族诸域之中有多么偏僻渺小。 “却不知少羽小兄弟为何会在如此荒凉的地方露宿?”姚荼苏说着,略略审视了一下浑身落魄不堪的少羽,笑道:“姚某直言,还请小兄弟莫要见怪。窃以为小兄弟修为之浅,实在不足以在这样险恶的地方行走。” 少羽神情微赧,叹了一口气,“我也是身不由己如果有的选择的话,谁愿意待在这样的地方。” 姚荼苏又问,“却不知小兄弟将欲前往何处?所为何事?” 照常理而言,被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此盘根问底,稍有警觉的人都会激起心理上的反感和防备。然而少羽太久没有和人说过话,根本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他肚子里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姚荼苏的问题,要说本意,当然是想回到烈山部落去了。然而这世间,多的是天不遂人愿之事。他指了指南方,有些不确定地道:“大概是先到断界山脉去,然后再找机会回北方。我已经离家太久了,久到都有些记不清在外流浪了多少时日。”他没有说去到断界山脉所为何事,这样做并非是想要替猪妖保密,而是打心底里认为这是一个极为荒唐的交易。这东夷人氏姚荼苏,只看一身行头便知不是自己这等井底之蛙。若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是去找祭酒拜师,指不定如何笑话自己。 姚荼苏双目一亮,道:“这么巧,姚某也正要去断界山脉,却不知少羽你是要去天柄要塞,还是天鼎要塞。” 少羽稍一回想,肯定地道:“天柄要塞。” 姚荼苏似乎已有所料,微微颔首道:“是了,天柄要塞主要由南疆落神氏经营。” 少羽也点着头,他从吕传庚口里听说过,镇守天柄要塞的主帅是出自落神峰的绝世强者。姚荼苏忽然发出啊的一声低呼,却是才发现躺在另一侧的猪妖。 “竟然还有一头异颌猪!”姚荼苏两眼放着光,朝少羽兴奋地道:“有篝火而无炙肉,如何能果腹驱寒?待姚某将这畜生收拾收拾,与小兄弟你好好饱一饱口福!” 少羽闻言大吃一惊,屁股上好似被针扎了一般窜了起来,挡在姚荼苏和尤物之间,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 姚荼苏有些诧异,随即面上浮现一丝恍然,他自悬在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东西,屈指一弹,那东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飞向少羽。少羽探手接住,低头一看,却是一枚玲珑别致的贝壳。 “一枚珍贝币换这头黑猪,少羽你可占了大便宜了。” 少羽不知道什么是珍贝币,这时候也没工夫管这些。他将贝壳递还给姚荼苏,坚定地道:“这头真猪不能卖!” 姚荼苏奇道:“为何不卖?少羽你可知道珍贝币的价值有多高?”他将贝壳夹在指尖,那贝壳映着火光,发出七彩斑斓的光辉,“就这样区区一枚,就可以抵换一颗定寰妖兽的妖丹。” 少羽不管他如何说,只是摇着头。姚荼苏见他如此坚决,只好将贝壳收入锦囊里,“这头黑猪莫非是少羽你蓄养的宠物?” 少羽毫不犹豫地想摇头否认,却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姚荼苏见状,道声“原来如此”,向少羽微施一礼,歉然道:“既是小兄弟的宠物,却是姚某唐突了。” 少羽呆站着,傻傻地受了姚荼苏一礼。姚荼苏转身回到火堆旁,少羽待他坐定,这才将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然而一个疑问却忽然从心底蹦了出来。 为何尤物还未醒来? 此念一起,登时令少羽暗暗心惊。他不动声色地向猪妖看去,只见它嘴里打着呼噜,唇边挂着清涎,分明是一副酣然熟睡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异样。少羽心中正自惊疑不定,却听得姚荼苏连声唤他。 姚荼苏仍对少羽抱着歉意,执意要对方才的唐突与冒犯做出补偿。少羽连声推辞,只道无妨。姚荼苏忽然变戏法一般,不知道从何处取出一个金属圆环,笑着对少羽说道:“这样罢,姚某身上也没带什么好东西,正好有这样一件应景的物什,就赠与小兄弟你。” 少羽望见那遍生铜绿的圆环,直径二尺有余,大概有自己手腕一般粗细,少说也有几十斤重。他眼皮狠狠地一跳,艰涩地道:“这是何物?” 姚荼苏晃了晃手里的笨重铜环,笑道:“这个啊,只是一个项圈而已。小兄弟出门在外,带着体型如此庞大的宠物肯定有诸多不便,况且异颌猪本就生性狂狷,时有背主逆行,这项圈正好派上用场,来来来,姚某替小兄弟的爱宠戴上。” 少羽心里咯噔一声,刚要出言阻止。然而姚荼苏的动作忽然快了数倍不止,像风刮过一般,眨眼就到了尤物跟前。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似乎是机关扣合的动静。少羽刚刚站起,姚荼苏已经拍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旋了回来。他如释重负地笑道:“如此一来,姚某心里就不会存着愧疚啦!” 少羽冲到尤物跟前,只见它依然熟睡不醒,脖子上层层叠叠的赘肉褶子里,果然嵌着那铜环。少羽直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却怎么也说不上来,怔忪失神地回到篝火畔。 姚荼苏连声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冲少羽道:“姚某赶路赶得疲乏,这就先睡了,小兄弟也早些休息,荒原可不是任性的地方。”他起身寻了一块光洁的岩壁,斜倚着便要入睡 少羽精神恍惚地点着头,看着姚荼苏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厚。至于哪里让他不安,他也说不上来。然而仅有一点,便透着十足地诡异。 以他对尤物尤真君的了解,这头狡似老狐的黑猪,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在脖子上戴上项圈的主。 ps:新书上架两天了,感谢不辞辛劳一直追更的读者朋友们,喜欢的话,还请订阅收藏,代为推广一二。在如今千篇一律的网文氛围下,小道力图写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为读者朋友们呈现一个波澜壮阔而又新奇无比的世界。 !章节内容结束 第九十五章 旧识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少羽半睡半醒地对付了一宿,当第一缕天光投入洞口,他便起身去查看猪妖的状况。然而猪妖却早已经醒了,趴在地上一言不发,独眼里没有丝毫的神采。它对面坐着姚荼苏,这个有着精致相貌的东夷男子,正用一种少羽看不懂的眼神凝视着猪妖。 二者似乎都没有察觉到少羽的接近。尤物耷拉着脑袋,显得颓丧无比。它长长地喷出一口气,将面前的篝火余烬吹得到处都是。 “本君认得你的气息。”尤物没来由地说道。 姚荼苏嘴角挂上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似乎在说,能被真君记得,真是一种荣幸。他工工整整地施了一礼,道:“荼苏代家祖向真君问好。” 少羽满脸茫然地立在一侧,他们的对话显示出了相熟的关系,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插话进去。 尤物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似乎很是愤怒,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当即发作。它冷眼瞧着姚荼苏,恨恨地道:“这样说来,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是要反悔了?” 姚荼苏笑得更惬意了,把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极为无辜的样子,“跟他们无关,只是荼苏见到真君在此,一时技痒,才出手暗算真君。”他双目里闪过一道亢奋的光彩,“能够成功暗算真君,荼苏也是自豪得紧呐!” 尤物独眼里闪烁着凶戾神芒,浑身上下有黑气滚涌不定,然而不管它如何挣扎,套在脖子上的项圈都纹丝不动地嵌在赘肉里。 姚荼苏笑意盈盈地看着猪妖,丝毫不担心它会挣脱束缚,他慢悠悠地说道:“真君别浪费力气了,这御兽环你又不是不认识。荼苏跟了真君好几天,前几日你还是小元境,我自然奈何不了真君。可没想到真君竟然突然降阶了,真是匪夷所思。不过这等天大的好机会放在面前,荼苏又怎么会白白坐失呢。” 尤物不理会姚荼苏满口聒噪,又挣扎了一会儿,却正如姚荼苏所言,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反而弄得满身淋漓大汗,气息委顿了不少。它切齿道:“小辈,说吧,你有什么图谋?” 姚荼苏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下猪妖,一本正经地道:“这御兽铜环配上真君,还真是相得益彰,荼苏都舍不得拿回来了。” 尤物被他不温不火的一番话撩拨得一阵牙痒痒,却又无处发作。它怒哼一声,愤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出洞外。甫一凌空,虽然四蹄不住地扑腾,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直直地向下跌落。 “砰”的一声闷响自崖壁之下传来,少羽大惊失色,急忙冲到洞口向下望去。待见到尤物狼狈不堪地从自己砸出的浅坑中爬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咱们也走。” 身后忽然传来姚荼苏的声音,少羽悚然一惊,只觉身后被他搡了一把,惊叫着跌落下去。四下景物飞逝,眼看着就要砸中地面,少羽吓得面无血色,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脚下忽然生出一股柔和之极的升力,眨眼卸去下坠势头,托着他安安稳稳地落在地上。 少羽睁开双目,扭过头回望着又高又险的崖壁,一脸的不可思议。姚荼苏气定神闲地驭空飘下,雪白的长衫随风而鼓,像极了一片蹁跹的羽毛。他轻盈地落在少羽身侧,笑道:“怎么了,没见过有人会飞么?” 少羽失神地点了点头,他只见过会飞的猪,确然没有见过会飞的人。其实,无论是卢熙甲还是田红雨,都能够驭空而行,只是二人从来没有在少羽面前展示过而已。 姚荼苏伸出一指点在少羽眉心,将他从神游中拉了回来,“努力修行,总有一天你也可以驭空飞行的!” 少羽有些颓丧地点着头,心中却没有多少自信。自出烈山以来,一路所遇全是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各族强者。远的不说,就连在飞垚驿上服杂役的侍从都比他强上不少。 姚荼苏抬头望了望天空,选择了一个正南偏东的方向,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少羽见状,回头望向猪妖。尤物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跟着他走。” 尤物都如此说了,少羽也没有意见。无论是跟着猪妖走,还是跟着这个神秘兮兮的姚荼苏走,于他而言似乎都没有什么分别。 二人一猪在荒野上鱼贯而行,速度渐渐加快。谁也没有说话,压抑的气氛与空荡荡的旷野形成鲜明的对比。少羽跟在姚荼苏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一直在观察。姚荼苏行进的动作不疾不徐,很有些优雅从容的意味,然而每一个看似舒缓的动作,都能带着他向前飘出很长一段距离。少羽越看越出神,身体不知不觉地模仿起姚荼苏的身法来。 姚荼苏身法未见加快,速度却越行越疾。初时还未显出特别来,过了约莫一刻钟,便好似贴地滑行一般。少羽跟在后面渐觉吃力,额头沁出豆粒大的汗珠,一言不发地咬牙坚持着。景物如飞而逝,耳畔尽是呼呼风响,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速度到了什么地步。 行了一阵,姚荼苏回头看了一眼,见到少羽跟在后面,不由微微讶异,“你竟然还能跟得上?” 少羽牙关紧咬,艰难地点了点头。姚荼苏啧啧称奇,脱口赞道:“好悟性,姚某这风行之术,你只凭肉眼便学了个像模像样,果真有趣。”他话锋一转,带上略略的惋惜,“然而你修为境界不足,这样胡乱模仿,虽然能得些好处,却是大大地损害了自己的身体。” 少羽闻言不由一惊,步子登时紊乱起来,双脚好似两家人一般打起架来。他身形不稳,前冲之势仍足,踉踉跄跄地向前栽去。姚荼苏见状信手一挥广袖,击出一道劲风扶住少羽。少羽稳住身形,刚要致谢,胸口忽然一阵烦恶,紧接着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来。 姚荼苏面无表情地道:“这就是不自量力的后果。”他双目蕴起神光,扫视了少羽周身,奇道:“元气衰微,血脉暗弱,小兄弟年纪轻轻,身体却透支得这般厉害,真是咄咄怪事。” 姚荼苏忽然身形一闪,眨眼突至少羽跟前,一把捉起他的手腕。少羽根本没能反应过来,便被姚荼苏死死钳住,挣了几挣,如何能挣得脱。 姚荼苏扣住少羽脉搏,闭目沉吟良久,脸上时阴时晴,风云变幻一般。他似有所得,口里喃喃念道:“如此乱象,世所罕见。” 少羽听他说得悚然,心里也有些惊疑不定起来。姚荼苏睁开双目,松开他的腕膊,一脸严肃地望着少羽,道:“你修为如此低微,连顽胎都还未破尽,却如何在体内修成了九道依不同经脉运行的真气?” 少羽一脸茫然,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姚荼苏双目一凝,逼视着少羽,道:“如此修法,闻所未闻。然而天地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得便有此等惊世骇俗的法门。姚某只是纳闷,小兄弟区区一介凡胎,也不像身具任何强大的血脉,本应该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却如何还能活得好好的?” 少羽被姚荼苏逼视得手足无措,刚要开口,却听得尤物忽然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姚荼苏双眉一皱,转向猪妖,“真君如何发笑?” 尤物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本君笑你果然是姚无缺那老东西的亲孙孙,连这等刨根问底的癖好都如出一辙。” 姚荼苏双目微眯,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真君这是废话。” 尤物被他一呛,有些悻悻然,它打了一个嘹亮的响鼻,算是对姚荼苏的回击,“本君知道你图谋什么?你们人族的小心思,真是再好猜不过了!” 姚荼苏展颜一笑,道:“真君知道便好,省了荼苏许多口舌。” 尤物哼哼两声,“要本君答应也可以,你也不能毫无表示。” 姚荼苏笑意不减,“真君要荼苏如何表示?” 尤物瞳孔微缩,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本君要的其实很简单它抬起一只前蹄朝着少羽一指,“让你的爷爷,黄道神宫第四祭酒,收他当徒弟!”!章节内容结束 第九十六章 买卖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尤物话还没说完,姚荼苏便骤然色变。他朝少羽挥出一道劲气,少羽毫无抵抗,软绵绵地栽倒在地。尤物冷冷地看着姚荼苏出手,并没有出言阻止。 姚荼苏经历过最初的震惊之后,面上已经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来,他看也不看少羽,而是似笑非笑地冲着猪妖说道:“真君也对人族的火种感兴趣了?” 尤物仰头向天打了个哈哈,“火种那等好东西,本君自然觊觎得很!” 姚荼苏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猪妖,想要从它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这事少羽也曾干过,不过二者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姚荼苏的双瞳深处忽然浮现出一枚奇异的符文,缓缓旋转着,放射出玄奥的波动。 果不其然,尤物被姚荼苏的目光锁定着,刚开始还能镇定自若,没过多久便有些躁动难耐起来。它暴跳如雷,好似炸了一般,朝着姚荼苏吼道:“行了!行了!不许用这样的目光审问你家真君!” 姚荼苏隐去瞳仁内的符文,这才看向瘫倒在地的少羽,“这小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竟让真君如此重视?” 尤物没好气地道:“特别的地方太多了,只是你没有本君的眼力,发现不出来而已!” “是么?”姚荼苏却不认为猪妖是在揶揄他,眼底又浮现出符文,这一回却是审视起少羽来,“啧啧,真是羸弱不堪的血脉,没有丝毫值得称道的地方。唔,似乎有一丝熟悉的味道原来是落神氏的淡血后裔,这血脉浓度稀薄得几乎察觉不出来。整个南疆差不多都与落神峰有着血缘联系,这样的人没有千万也有百万,真君真是慧眼如炬啊!” 尤物讥嘲地一笑,“说了你眼力不济还不信。” 姚荼苏收了符文,扭头便走,并不理会猪妖的挖苦。尤物嘿嘿笑着,又道:“其实本君也纳闷,这样普通的一个人,如何能将本君的眼睛戳瞎了。”它一直盯着姚荼苏的背影,待见到他的肩膀分明震动了一下,便笑得更加得意了起来,仿佛眼睛被戳瞎也成了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 尤物熟练地叼起少羽,它的体型小了一号,高度也有些勉强。少羽脸朝地悬在它的大嘴下,几乎就要碰上地面。尤物跟在姚荼苏身后,见他不说话,便又问道:“小辈,本君的提议你也知道了,你意下如何?” 姚荼苏沉吟了一下,道:“此事事关重大,且容荼苏考虑考虑。” 尤物骂咧咧地嘀咕道:“瞻前顾后,小辈忒不爽利。” 姚荼苏耳力极佳,听清了他的挖苦,却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尤物沉默了一阵,忽然没头没脑地道:“本君此番南来,一路小心得紧,绝不致走漏了行藏。你该不是专门冲着本君来的吧?” 姚荼苏道:“自然不是。” 尤物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猪脸上挤眉弄眼的,表情越发精彩起来,“本君猜测,你是冲着前面那个小姑娘来的吧。” 姚荼苏的肩膀又抖了一下,较之先前还要剧烈一些。他语气淡然地道:“此事却与真君无干。” 尤物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气冲冲地吼道:“既与本君无干,小辈你如何暗算本君?” 姚荼苏优哉游哉地道:“都跟真君说了,荼苏只是见猎心喜,一时顺手而已” 这话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却好似一柄浑铜重锤砸在猪妖脑袋上。它心中郁郁不已,险些被气得喷出一口老血。 直到傍晚,少羽才被晃荡得醒了过来。尤物将他放下地。他来回打量着姚荼苏和猪妖,满脸的惊疑不定,低声向尤物问道:“真君,我怎么晕过去了?” 尤物道:“你气血亏损得厉害,邪火上冲,烧了脑宫明堂,不晕才怪。” 少羽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脑宫又称明堂,正是人体意识之总枢。尤物所言,乃是修行过程中常见的走火症状,不管修为高低,境界深浅,都有可能会遇到。他隐隐记得姚荼苏和尤物之前说着什么话,然而此时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回想不起来。 “咱们这是去哪儿?” “去哪儿?”尤物莫名其妙地瞪了少羽一眼,“当然是去你想去的地方了?” 少羽“哦”了一声,作出一副知道了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自从离开了群峰之末,离开了烈山部落,一路上遇到的人、蛮或妖,都无一例外地喜欢卖关子。而这些有话从来不直说的人、蛮或妖,修为都比他高。 或许,这就是强大和弱小的区别吧。少羽心中无比颓丧地想到。在部落里的时候,山承泽常常说些他听不懂的话。那时候他单纯地以为这是成年人和小孩子的区别。 姚荼苏独自走在最前面,他正朝着一座崎岖并且满布乱石的山坡上攀去。这个一身白衣的男子,即便是在大荒原这种不毛之地,也时刻保持着优雅的举止。少羽望着他那灵动无比的身法,心中不由想到,恐怕连灰尘都舍不得往他身上落吧。 尤物在身后拱了拱兀自出神的少羽,示意他加快步伐。少羽不明白为什么要登上这座山坡,它既不在自己一行人的必经之路上,也不是理想的落脚点。他手脚并用地顺着姚荼苏走过的路径向上攀爬。 尤物的四条短腿极不适应这样的地形,骂骂咧咧地在巨石之间挪动着蠢笨的躯体。它脖子上的铜环显然具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限制它使用神通的能力。 少羽见它步履艰难,凑到它脖子边,“我帮你拿掉它!” 尤物苦笑一声,叱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玩意儿可是你们人族的祭酒炼制的法宝,最强可镇压齐物境的妖兽。也就是姓姚的小辈修为不济,才使来套在本君脖子上。即便如此,又岂是你能拿下来的。” 少羽不信,双手拿住铜环。那铜环触手冰凉如水,外表看似浑圆,实则镌刻着无数细微的纹路。少羽抵住尤物的肩胛,卯足力气向外脱,那铜环浅浅地嵌在肉里,沾了尤物油腻的汗渍,向外滑了寸许。少羽精神一震,加大了手上的力气。那铜环骤受巨力,忽然发出一声清吟,而后活了一般,滴溜溜地打着转。少羽猝不及防之下,被甩飞在地。铜环越转越往内缩,死死地卡住尤物的脖子。 “咳!咳!”尤物被铜环钳住呼吸要冲,狠狠地咳喘起来,它懊恼地道:“都跟你说了拿不下来,你小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少羽见好心办了坏事,登时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身后却忽然传来“啪啪”掌声。 姚荼苏不知何时自山顶折返,气定神闲地坐在不远处一块巨石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鼓着掌,每一下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少羽脸上。 “少羽小兄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姚荼苏笑意如常,然而双目里却透着一丝冰冷的意味,“姚某这御兽铜环,可不是寻常的项圈,想戴就戴,想取就取的。若是没有正确的口诀,哪怕你的力气大上了天,也休想掰开它分毫。不仅如此,你使下多大的力,它就归还多大的力。到时候项圈没取下,反倒把好好的一个真君给噎死了。” 少羽越听越心惊,脸蛋一阵红一阵白。他将脑袋埋在胸前,既不敢看姚荼苏,也不敢看猪妖。 姚荼苏说完这些便又折身飘上了山顶。那铜环给尤物吃了些苦头便渐渐恢复到原来的大小,尤物顺足了气,蔫蔫地好不颓废。少羽心中内疚,一言不发地随在猪妖身侧。 须臾上得山顶,未行几步,另一侧却是刀劈斧斫的一刃断崖。崖下黑漆漆一片,显然是一个巨大的山谷。姚荼苏立在崖前,朝着谷内眺望着。 少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点针眼大小的火光出现在谷中。只消一眼,少羽便分辨出那是营地的篝火,心脏忽然在胸膛里狠狠地跳动了一记。 !章节内容结束 第九十七章 夺取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山谷中正在进行着一场肃穆的仪式。 一堆小小的篝火旁,高高的荆棘柴垛已被搭建完毕,上面横放着五具阵亡骑士的遗骸。尽管并不是每一具遗骸都很完整,有的甚至缺损非常严重。然而每一个战殁者的遗容都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打理,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 幸存的骑士们都聚拢在柴垛畔,他们身着破破烂烂的甲胄,浑身狼狈,满是污垢,并没有刻意去收拾整洁。光鲜是战殁者的殊荣,并不是他们这些生者能享受到的。 田红雨与绿柳伫立在篝火旁,前者的眼神深邃而迷离,后者的眼神则悲怆而凄切。卢熙甲一言不发地踱至柴垛前,在每一位亡者身前停留片刻。 “红雨大人!”骑长检视了所有的亡者,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田红雨跟前,“亡者俱在,可以开始了。” 听到卢熙甲的声音,田红雨的目光才仿佛从无穷远处收回,注目到他的身上。少女轻轻地点了点头,卢熙甲重重地一顿足,虎目里闪过一丝热切,转身回到了骑士丛中。 田红雨先看了看置放亡者的柴垛,又将目光投向在场的每一位生者。被她的目光注视过的骑士,都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沉重。 “古之诸王见到人们在黑暗中挣扎的时候,他们看到柴薪燃起的篝火,受到了启发。于是燃烧了自己,点燃了最初的火。”田红雨悠扬的声音忽然响起,如金鼓之音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之中,“至高无上的古贤,不忍这火熄灭凋零,遂用随身携带的器皿贮存了火种。” 在场的骑士差不多都未见过火种的真面目,听到田红雨的声音响起,都不禁心潮澎湃起来。每一个骑士的身躯都有些微微颤抖,这些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的勇士,即便面对最为强大的敌人,也不会动摇一分一毫。有几名感情丰沛的骑士,甚至连眼眶都逐渐变得湿润。 “这些火种,秉承着古之诸王的遗志,是人族的存亡之火,传承之火,更是文明之火。”她缓缓踱至篝火旁,蹲下身去,将双手探进熊熊的火苗之中,“它来自自然之火,又不是自然之火。” 随着篝火完全吞没了双手,田红雨的声音逐渐变得高亢激昂起来,她闭上双目,大声地诵唱道:“我,东夷桃源氏田红雨,火种的传承者,恭请古之诸王的遗志降临,接引那为了人道而战殁的亡者踏上归途。” 那篝火忽然剧烈地摇曳起来,然而山谷内的空气沉闷无比,根本没有一丝风。凶猛的火舌仿佛游蛇一般,顺着田红雨的皓腕向上攀援。少女秀眉微微皱起,她没有运用一丝真炁抵御火焰的烧灼。当火舌快要向上肆虐到手肘的时候,她的双眼陡然圆睁,瞳仁深处闪过一道银色的光芒。 “起!”田红雨清叱一声,迅速地长身站起。她将双手小心翼翼地捧在身前,掌心里托着一丛小小的,苍白无比的火苗。这丛火苗漂浮在少女的手心,寂静无声地燃烧着,脆弱得让人忍不住担心它下一刻就会熄灭。 然而,当这一丛羸弱不堪的火苗出现的时候,山谷内忽然响起了喃喃的低语,似乎有成千上万的人聚在一起,低声地诉说着什么。低语之中夹杂着许多恳切铿锵的调子,好像有什么人,在唱着远古时候的歌谣。 骑士们都流下了眼泪,就连最为沉稳的卢熙甲,也都受到了感染。这些荡漾在山谷内的回响,分明就是远祖与古之诸王的声音。 田红雨全神贯注地呵护着火苗,那火苗每燃烧一刻,不仅要消耗她大量的真炁,更要抽取她的生命本源助燃。假如她一直维持着这一株火苗,用不了多久,就会耗尽所有真炁,本源枯竭而死。 她缓缓地转过身,朝着柴垛行去。尽管自己的生命每一刻都在飞速逝去,她还是尽量走得舒缓无比。 山崖之上,当火苗出现的那一刹那,姚荼苏身上闪过一道无比强横的气息。他的一双眼睛变得无比深远,所有的景物都在迅速崩解,到最后,瞳仁深处只倒影下一丛苍白的火苗。 “火种!”他发出一声兴奋到了极点的尖叫,忽然抬起右臂,隔空向着那火苗招去。 “何方宵小!”几乎在姚荼苏出手的同时,一声暴喝便如雷霆般炸响在山谷中。卢熙甲包裹在熊熊赤焰中,迅速地升上半空。然而他依然慢了半拍,那火苗在田红雨的惊呼声中,飞快地跳出她的掌心,流星一般向着天边射去。 “拦住火种!”田红雨脸色转眼变得无比苍白,豆粒般大小的汗珠顺着香腮不住地滑下。火种脱离掌控,无疑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反噬。 “呔!”卢熙甲又惊又怒,虽未看清敌人的所在,然而丰富的经验让他在瞬间做出了最佳的反应,手中战矛毫不犹豫地朝着火苗射去的方向斩出数道真元劲刃。 那火苗射速极快,眨眼便到了崖壁之上,就在这片刻的功夫,它就较之先前萎缩了许多。看着就要到手的火种,姚荼苏亢奋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刚要伸手摘向火苗,卢熙甲的第一波攻击已经先行赶至。数道真元劲刃带着尖利的呼啸电射而来。 大元境强者的含怒一击岂是能够轻易无视的,姚荼苏暗骂一声,只得转身朝着虚空中连出数拳。他的外表看起来文文弱弱,然而拳法却走的至刚至强的路线,击出的每一拳都有着清晰明了的轨迹,并隐隐有雷音蕴含在内。 数声轰鸣过后,姚荼苏终于完全化去卢熙甲的攻击,不等气息平复,便迫不及待地转身去捉火苗。身侧忽然传来尤物的惊呼,紧接着眼前闪过一道人影,姚荼苏定睛一看,却是少羽。 少羽双臂张开,拦在姚荼苏身前,质问道:“你为何要抢红雨大人的火种!” 姚荼苏脸上闪过一道怒气,叱道:“闪开!”一拳顺势击出,携风雷之势碾向少羽。 少羽的脸登时变得毫无血色,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他在一旁看卢熙甲和姚荼苏的交锋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然而一经正面相对,便立马切实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恐怖威力。几乎不用脑子想,仅这一拳的余波就能将他的身体撕为粉碎。 “哼!” 姚荼苏怒哼一声,一手抓向火苗,另一只手仍然握拳朝着少羽后心击去。他此刻当真动了杀意,誓要一拳捣碎这个胆敢阻挡他夺取火种的落魄小子。 就在凌厉拳势将要触及到少羽的身体时,一道黑影冷不防地横岔进来,挡在姚荼苏和少羽之间。 “砰”的一声闷响,尤物左腹现出一个深陷的拳印,嘴里喷出一道血箭,笨重的身躯被击得猛地向前栽去。 正在亡命奔逃的少羽忽觉脑后风雷之音烟消云散,随后便听到身后传来异响,他刹住脚步,扭头看去,一堵黑墙迅速地由远及近。少羽惊呼一声,被尤物重重地撞在身上,连五脏六腑都险些被震得错了位。一人一猪黏在一起滚出老远,少羽闪避不及,被尤物压在了身下。 “真君,你快压死我了!”少羽发出杀猪似的嚎叫,挣扎着想要从尤物身下爬出来。 尤物打了一个激灵,急忙翻身爬起来,见少羽并无大恙,怒目骂道:“小子你发什么疯!自个儿找死也不要捎上你家真君爷爷啊!” 少羽满脸红彤彤的,多半是因为体内翻涌的气血导致,他不敢直视猪妖,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远处,姚荼苏击出一拳便未再行追击,他的左手举在眼前,掌心托着黯淡至极的火种。 呼呼热风卷过,卢熙甲落在山崖之上,将手中战矛指向姚荼苏,沉声道:“交出火种,饶尔不死!” 姚荼苏满眼都是火种的影子,连看都不看卢熙甲一眼。他微微颤动着五指,将丝丝本源缓缓注入火种之中,那火苗摇摇晃晃地,终究还是没有熄灭。姚荼苏兴致勃勃地把玩着火苗,就像把玩着一只柔弱的雏鸟。 卢熙甲双目一厉,勃然大怒,手中战矛疾刺而出。 姚荼苏待战矛将要刺到的时候,才侧身曲指将矛尖弹偏。卢熙甲怒喝连连,返身再攻,眨眼攻出数十道刺击,却皆被姚荼苏信手化解。卢熙甲心中悲愤,身上陡然燃起赤焰。 姚荼苏见状,冷笑一声,飞身向后掠去。 “想讨火种,你还不够格,叫红雨来。” !章节内容结束 第九十八章 对峙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卢熙甲闻言一凛,纵然心中怒极,却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田红雨的声音。 “我来了。” 少女自空中缓缓落下,驻足崖边,只消后退一步便会跌落下去。她双目凝定地盯视着姚荼苏,准确地说,是他手里握着的火种。 “红雨大人!”两道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紧接着人影一闪,卢熙甲和少羽出现在她面前。卢熙甲将少女掩在身后,将战矛横在身前,紧紧地提防着姚荼苏。他看到身旁的少年也握紧了拳头,怒气冲冲地向着姚荼苏,不由地浓眉一挑,大觉诧异。 看着眼前严阵以待的两人,姚荼苏嘴角扬起一丝讥嘲,他朝着掌心的火苗吹了一口气,登时将它刮得摇晃不已。卢熙甲的一举一动都被火种牵动着,乍见姚荼苏如此无礼,竟至于亵渎之境,当即戟指喝骂道:“你既是人族,应当知道擅夺火种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 姚荼苏剑眉一扬,不置可否地道:“姚某知道或不知道,你又能奈我何?”他即便是在与卢熙甲说话,眼神也几乎时刻不离火种,仅有的片刻游离,也是瞟向一言不发的田红雨。 卢熙甲脸膛顿时转为血红,向前踏出一步,就要与姚荼苏不死不休。身后却传来田红雨的声音。 “卢骑长,你先退下。” 卢熙甲去势一顿,满脸不解地望向田红雨,“红雨大人” 田红雨轻笑着摇了摇头,古井无波地道:“卢骑长无须担忧,你只消知道,你面前的这位东夷蓬莱氏的贵胄,不会做出玷污火种的行径就足够了。” 卢熙甲闻言双瞳陡然一缩,望向姚荼苏的目光也更添十分戒惧,他犹有不甘地道:“可是他玷污了亡者!” 听得此言,姚荼苏发出一声满含不屑的讥笑。田红雨摆了摆手,示意卢熙甲不要再说了,她将目光转向少羽,少羽从头到尾都殷殷地望着她,不曾眨过一下眼皮。一被她注视,反而变得局促起来,垂下视线,不敢再看她的脸庞。 田红雨见到他这般窘迫,也不由露出会心的微笑,“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少羽只觉胸膛里炸开了一朵璀璨的烟花,结结巴巴地答应道:“红红雨大人!” “叫我姐姐就好。”田红雨如此说。 “欸!”少羽只觉心底酥酥的,而自己的脸却似火烧一般,他重重地点头答应。田红雨盈盈一笑,转头又对卢熙甲道:“带少羽下去,安抚住大家的情绪,这里有我。” 卢熙甲执意想要留下,然而见到少女坚定的眼神,也不再多言,双目如刀一般狠狠地剔了姚荼苏一眼,“公子既是蓬莱氏王裔,就该知晓分寸。” 姚荼苏展颜一笑,眼底却殊无笑意,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卢熙甲闷哼一声,扭头提着少羽朝崖下飞去。少羽也不愿离开,却知决然拗不过卢熙甲,只好任他携着驭空直下。身在半空,仍然频频朝着崖上回顾。 田红雨支走了两人,这才看到躺在姚荼苏身后不远处的猪妖,双目闪过一道精芒,“尤真君!” 尤物扇了扇蒲扇般的两耳,回应道:“嘿,人族小妞!” 姚荼苏得意地看着田红雨,毫不掩饰眼神里的热切之情,“姚某与真君一见如故,它老人家非要跟着我,姚某也是无可奈何。” 田红雨扫了一眼尤物脖子上的御兽铜环,冷冷地讥笑道:“好一个一见如故,为何每次相遇,荼苏公子总能刷新红雨对你的认知?” 姚荼苏把这认为是对他的夸赞,满脸愉悦的表情,摇头晃脑地道:“这天地如此奇妙多变,姚某自然也要顺势而动才好啊!” 田红雨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想来荼苏公子心里必然有着分寸,红雨就不多嘴了。” 姚荼苏仰头向天打了个哈哈,转身走到尤物身边,一把提起它脖子上的铜环,嘴里十分客气地道:“真君,还要麻烦您回避一下,我们俩要在此叙叙旧。”说罢也不等猪妖答应,沉腰坐马陡然发力,便将它朝着山崖下扔去。 “小辈,本君咒你不得好死!”尤物发出一声满含惊惶的嘶嚎,恶毒的诅咒声霎时间飘得远了。 “砰!” 山谷中扬起漫天尘土,将翘首以盼的骑士们扑了个灰头土脸。烟尘散尽,少羽目瞪口呆地看着跟前被猪妖砸出的深坑,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尤物四仰八叉地躺在石坑里,蔫蔫的不知是死是活。 围观的骑士们惊疑不定地朝着坑边靠拢,尤物忽然诈尸一般蹦了起来,掀起无数土石,悉数砸在骑士们身上。它仰头向天,发出一声愤怒之极的咆哮。 “妖!” 一名骑士放声大喊,飞快地拔出了随身的兵刃。 其余骑士的反应也极为迅速,眨眼便将猪妖团团围住,激战一触即发。少羽见状大急,想也不想,奋不顾身地冲进包围圈,张开双臂将尤物护在身后。 “你们不要杀它!” 骑士们面面相觑,脚下仍然不疾不徐地向着猪妖逼近。有骑士朝着少羽连声喝骂。郑浮阴沉着脸,朝着少羽吼道:“烈山的小子,你不要命了?这头猪妖跟你有什么关系!” 少羽情急之下,正不知如何作答。身后却传来尤物的声音。 “本君是他的宠物!” 此言一出,不止骑士们都愣住了,连少羽都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尤物将硕大的脑袋使劲往少羽身上贴,极力做出一副亲昵的样子,它睨视着众人,反问道:“怎么?你们人族不允许有本君这样英明神武的宠物么?” 众皆哑然,少羽更是苦笑不得。 人族自古以来便有扰驯兽类的传统,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族尚且要豢养一些牲畜以供衣食,强大的修士则更有能力获得一些稀罕的品种,约束在身边,为自己带来诸多便利。五域之地,人道各部,都有驯养宠兽的人族存在。在东夷丛林深处,甚至有传承驯兽之术的古老人族部落。除此之外,就说眼前的怒焰精骑,他们的流火神驹便是人兽相合的有力例证。 以异颌猪为宠物,这喜好虽则不落窠臼了一些,却也不是什么有关大节的罪过。然而骑士们却不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一头能口吐人言的黑猪的话,更何况它的“主人”一直一言不发。 一名体格雄壮的飞垚驿骑士前出一步,他将一面厚重的方形塔盾顶在身前,高声喝道:“兀那猪妖,休要花言巧语!” 郑浮则朝少羽问道:“烈山的小子,这头黑猪说的可是真的?” 少羽感觉到靠在自己身上的猪妖脑袋暗暗耸了一下他,却又不愿在它的裹挟下对人族骑士们撒谎,心念电转之下,硬着头皮答道:“不错!它叫尤物,从群峰之末起就一直跟着我!” 骑士们闻言敌意稍减,各自将兵刃向下垂了一些。直到这时候,卢熙甲才满脸阴沉地从柴垛旁走了过来,手里提着战矛。 “收起兵器,真正的敌人在那里!” 他将手一扬,矛头指向高崖之上,眼底里尽是无边的火焰。骑士们心中一凛,都掉转方向,朝着高崖之上望去。 局面稍解,少羽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尤物更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大气。 “真君”少羽低声唤道:“你没事吧?” 尤物扇了扇耳朵,表示自己听到了,只是不知它的意思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少羽略略检视了一下猪妖全身,没有发现太过严重的伤损,心中不由略定。便在这时,骑士们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呼。 少羽扭头望去,只见高崖之上,一白一绯两道身影已经紧紧贴在了一起,正在忘情地拥吻着。 少羽脑中嗡的一声,霎时间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地跌坐在猪妖身上。 !章节内容结束 第九十九章 怪事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一道嫩绿色的倩影自骑士丛中挤了出来,蹦到少羽面前。 “少羽!太好了,你还活着!” 少羽嘴里发苦,仰头一看,不是绿柳又是何人,心下一喜,唤道:“绿柳姐姐,你没有事吧!” 绿柳不由分说地牵起他的手臂,将他从猪妖身上拉了起来,打着转地检查着,“让姐姐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听主人说,那个叫玄欢的妖可厉害了你能活着回来真是太好了!”说着说着,眼眶里竟然闪烁起了泪花来。 少羽心头一暖,对绿柳越发亲近起来,笑道:“绿柳姐姐,我好得很,不信你看,一点伤都没有!” 他将胳膊两腿都凑在绿柳面前,示意自己身上没有受任何伤。其实他身上伤口着实不少,然而都恢复得很快,没几天便能结痂脱落,连疤痕都仿佛在慢慢消失。这一现象自然令猪妖为之啧啧称奇,它将这一切都归功于那未曾谋面的秘宝,心中越发渴慕起来。 绿柳仔细前前后后地打量了少羽一番,见他虽然衣衫破烂不堪,浑身上下都臭烘烘的,然而当真没有什么大的伤损,不禁破涕为笑,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少羽见她笑得好看,浑身上下都好似沐浴着春日的阳光似的,舒适而惬意。他忽然一拍脑门,问道:“对了!为何不见吕大哥他们?” 绿柳闻言神色一黯,少羽一直注视着她,见状心下便是一沉,好在绿柳紧接着说道:“你鲁吕两位哥哥都没事,只是受了很重的伤,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至于其他人就没有他们两个人那么幸运了。” 少羽听得鲁大戊吕传庚二人没事,先是暗暗松了一口气,随之又为死去的骑士们默哀不已。他已经知道这个山谷中正在进行着一场葬礼,而葬礼的主持者则是田红雨。 绿柳两眼扑闪扑闪地盯着少羽,拽着他的手,“走,姐姐带你去看看吕大哥,说不定他知道你还活着,一高兴就醒过来了呢。” 少羽重重地点着头,任由绿柳拉着,却忍不住不时向高崖上望去,他觉得自己的喉头似乎梗着什么东西。 “绿柳姐姐,那个男人他和红雨大人很熟么?” 绿柳闻言脚下一顿,少羽从她脸上看到一抹异色一闪而过。她略略沉吟,说道:“那个姐姐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荼苏公子与主人同为东夷贵胄,打小便青梅竹马,两人情深意笃” “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少羽怔怔地念道,嘴里越发清苦起来。绿柳没有察觉少羽的异样,只认为他也和那些看热闹的骑士们一样,想要满足一下内心的好奇。 “荼苏公子乃是蓬莱之主最宠爱的子嗣,从一出生便于修行一途上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并引起了蓬莱氏传奇图腾苍生血契的垂青。然而公子秉性乖僻,拔擢不群,常有惊人之举,东夷各族都已经司空见惯了。似少羽你今日所见,于荼苏公子而言实在寻常得很。” “寻常得很” 少羽嘴唇发干,眼前不停地晃着姚荼苏那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浑身说不出的难受。自记事起,他第一次在心底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感觉。 行帐搭建在山谷中靠近边缘的地方,此处相对僻静且背风,正适合安置伤员。少羽在绿柳的带领下,失魂落魄地进了安置伤患的行帐,一一探望了鲁大戊和吕传庚二人。 这还是少羽第一次看到吕传庚的脸庞,这位自相识以来便对自己颇为照顾的兄长,除去面甲带来的神秘感,其实只是一个未及而立之年的青年人,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老道。少羽觉得他和烈山部族的山岷哥哥有些像,脸颊都有着冷硬的线条,只是前者显得俊朗,后者偏向沉郁。若非跋涉大荒原带来了茂盛的胡须,必然是在部族里颇受少女们追捧的公子哥儿。 吕传庚的状态很稳定,除了瘦得有些脱形,虚弱到了极点,并没有什么棘手的状况。听绿柳说,卢熙甲查看过多次,表情一次比一次轻松,并说他随时都可能醒来。 与吕传庚相较,鲁大戊的情形则要严重得多。这位时刻冲锋在最前头的中土汉子,所受的伤也与他的武勇极为般配。他体内被玄欢侵入的阴毒真炁数量最多,几乎浸染了每一条主要的经脉,这些真炁比之他自己修成的真气品阶更高,破坏力更强,要想依靠自己的能力抵御祛除,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卢熙甲不惜消耗将鲁大戊体内的外邪之气祛除干净,然而侵略者虽然被赶走了,造成的伤害却不会随之即刻消失。他的每一条经脉都有着不同程度的伤损,生命元气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流失。伴随着时寒时热的体征,鲁大戊陷入了极为深度的沉睡之中。 少羽不懂医道,却也清晰地知道鲁大戊的情形不太乐观。他没有能力为两位兄长做些什么,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向着烈山的祖灵,也向着他二人的祖灵。 行帐外响起了一阵欢呼声,田红雨自崖下飘然直下,手里攥着火种。葬礼得以继续,绿柳不得不离开行帐,去到田红雨身侧随侍。少羽以身体不适为由,辞谢了绿柳要他近前观礼的邀请,倚在帐门前失神地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田红雨是独自一人飞下来的,高崖之上已经没有了姚荼苏的身影。这位东夷贵胄,不知何时已经退走。 完整的葬礼还须一些繁琐的仪式,然而经了一遭变故,虽然最后证实只是虚惊一场,田红雨也不得不将其再行简化,以免再出现任何差池。 她用火种挨个将战殁者的遗骸点燃,尸体们相继燃起了银色的火焰。少羽忍不住伸着脖子看,视线却被肃穆而立的骑士们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忽觉脚下一轻,回头一看,却是猪妖到了,正用它那修长有力的吻尖将他高高拱起。 另一把火投向了柴垛,是卢熙甲手里持着的火炬。柴垛干燥易燃,眨眼便升腾起一道冲天烈焰。银色的火焰被柴薪之火簇在中央,显出十分的神秘和高贵。 “火种是从你们人族古之诸王身上取来的,天然便是火之君王。这洪荒间,但凡君王所在,臣辅焉能不至?” “君王之火”少羽听尤物说着,不知不觉间胸臆一阵激荡。 尤物说着说着便忍不住鄙夷起少羽来,它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道:“也不知道你家长辈怎么教育的你,连这些人道基本的东西都不知道。” 少羽眉头一扬,反问道:“我也很纳闷,真君可不是人族,怎么对人道这么了解?” 尤物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语,转而蛮横地道:“本君生而知之!” 少羽嘴角微撇,越发觉得这头黑猪的来历十分蹊跷。 大火烧了半个时辰才渐渐沉寂。田红雨待战殁者遗骸尽数化灰,便收了火种,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大帐。少羽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虽未刻意关注,却也发现那火种似乎与先前有了一些细微的差别。具体什么差别,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来。 骑士们巡逻了一番山谷四周,布下几处暗哨便轮流休息。郑浮原本想安排少羽到飞垚驿骑士的行帐里过夜,然而他执意要求留在安置伤患的帐中照料鲁吕二人。郑浮拗不过他,指着行帐内悬挂的一枚铜铃,再三嘱咐夜里不要四处走动,但有动静,只管使劲摇铃。 三更将至,众人各自睡去。尤物嫌行帐里药气太浓,骂咧咧地走到山谷边缘,寻了一处舒适的凹陷,将整个身子塞进去呼呼大睡。值夜的骑士不时看向它,眼里依然透着浓浓的戒备。 少羽难得地睡了一个踏实觉,然而整晚都做些光怪陆离的幻梦。梦里有人妖和蛮,有荒原,但更多的是火,还有那个火一样绯红的倩影。 第二天,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营地里便骚动起来。晨起巡逻的骑士在山谷附近发现了几具奇怪的尸体。 那是几具岩魈蛮人的尸体,死在山谷向南十里远近的必经之路上。这几具尸体一半腐败到了极点,看起来至少死了大半个月,另一半却还残存着丝丝生机,摸起来甚至还有体温。 对于这种诡异的东西,巡逻的骑士自然不可能将它们拉回营地。卢熙甲和田红雨听了禀报,便一同前往查看。 少羽和其他骑士留在山谷内收拾营地,整装待发。 半个时辰之后,前去查看的骑队折返了回来,卢熙甲脸色极为阴沉,几乎快要滴出水来,一回营地便下令即刻动身起行。 田红雨则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少羽心内没来由地打了个突,直觉告诉他,定然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章 万崦圣境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世人往往认为,蛮人对于盘神的祭祀是一种虚妄之极的崇拜。基于这个原始的看法,那么几乎没有人知道盘神圣庭的所在,也就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事。 数千年前,昆吾氏先祖曾经贸然攻进昆墟,虽然并没有取得任何战果,却也算得上是为人族打探了这一块神秘的禁域。 彼时西陲大军叩关昆墟门户,于万仞雪峰之间见一长河倒悬,宽可百余里,水势滔天,声震九霄,携荡涤洪荒之势奔流直下。而后人族逐渐探明,此飞瀑穿越龙脊高地,于崇山峻岭间穿凿而出,其干流蜿蜒而向东北,成就天河之波澜壮阔,支流则迤逦而向东南,成就了横贯大荒原的洛水。 洛水流经大荒原中段时,已经形成了横流千里的滔滔大河。然而这条河流刚刚走出龙脊高地时,却远没有下游那般水势丰茂。大荒原极西之地有群山,与龙脊高地南麓接壤,此地方圆万里余,崇山险峻,傲岭横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洛水自此脱离高地汇入荒原,于群峰间层层跌落,并无浩大水势,然而百转千回、起伏跌宕之势更甚。 数千载以前,流落荒原的乌蛮诸族逐日而徙,到了这群山荟萃之所,见太阳没于群山之间,因此以“万崦于嵫”名之,世称崦嵫之山。各部强者名宿经过数月之久的商议之后,始决定于此辟高山建圣庭供奉盘神。 崦嵫山不是某一座山峰的名字,而是整个山脉的总称。盘神的圣庭便选址在这片山脉中最高的一座山中。蛮人部族大多不善营造,没有能力修建宏伟华丽的宫殿。然而他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长处,攀上数千丈的高峰,将圣庭开凿在崦嵫主峰的山腹之中。 人族过去曾经组织过多次对于崦嵫群山的扫荡行动,却因为种种原因,从未真正攻进过群山核心,更无从探明隐于山腹之中的盘神圣庭。正因如此,人族才会对所谓的盘神圣庭持普遍怀疑的态度。 崦嵫主峰南面开凿有宽阔的石阶,那石阶依山就势,蜿蜒而上直入云端,仅目力所见,便超过万阶之数,更不知云外尚有几何。沿石阶两侧遍插无数旌幡,旛面上绘着各色稀奇古怪的纹络,那是大荒原上乌蛮各族的部族徽记。但凡在此插下族旛的乌蛮部族,都意味着该族承认圣庭的地位,一定程度上接受圣庭的制约。 自山脚拾级而上,先要穿过一段遮天蔽日的族旛丛林。这一段山道两侧的族旛数目最多,然而细观这些族旛大多旛杆低矮,旛面图样相对简陋。这些族旛代表的部族是乌蛮人中最为底层的群体,数量最多,实力最弱。到了山道中段,两侧的族旛则逐渐稀疏起来,然而每一面族旛都有着挺拔的旛杆和精心绘制的大幅旛面。毋庸置疑,每一面光鲜的族旛都代表着一个强盛的乌蛮部族。 到了接近云层的地方,便几乎看不见任何一面族旛了。待穿越云层之后,登时豁然开朗,抬头仰望,只见眼前一座危峦耸峙如君王,而四面诸峰拜伏似群臣,好一番万山来朝的壮丽景象。 到得此地,空气越见稀薄,而山风犹烈,虚空之中不时有罡风席卷而下。若是修为稍低的登山者,只消被那罡风一拂,便要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然而,就是在如此险恶的山道上,却有一道单薄的身影在缓缓攀登。 那是一个身着宽松玄色麻衣的光头老者,生着一张皱巴巴的面孔,脸上五官极为分明,好似用古松枝烧成的炭笔勾画过一般。他光洁的头颅熠熠地反射着阳光,唯有后脑勺上绘着一幅古怪的图纹。 老者穿过云层,信步走上这最高的一段山道。呼啸的罡风自他身上拂过,甚至连一片衣袂都没能卷起。他的双唇呈乌黑之色,唇线单薄而修长,嘴角微微上翘,始终保持着一个神秘的笑容。 这段山道上只伫立着零星的几杆旌幡,然而每一杆旌幡都隐隐露出睥睨捭阖的气势来。老者自登山起便一刻不停地向上攀登,之前的任何一杆旛都没能引起他的丝毫注意。然而到了此处,他却在经过每一杆旛的时候都驻足片刻。 那些旛的旛杆每一根都有合抱粗细,杆身呈暗沉色泽,辨不出是什么材质,其上坑坑洼洼的,好似经刀斧劈凿过一般。老者的目光扫过旛杆,瞳孔深处终于现出一丝惊讶之色。 “终于有些看头了。”他喃喃自语道,嘴角牵起的幅度稍稍变化了一些。 以他的眼力,自然知道这些痕迹并非是被寻常刀斧所伤,而是被九天罡风摧残了无数岁月,才风化而成的凹痕。老者心里很清楚,哪怕是大元境的强者,也经不住被九天罡风连续吹上十天半个月。也就是说,这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旛杆,其实是能够抵御岁月侵蚀的奇珍异宝。 老者抬头看去,只见旛杆顶端旌旗招展,如云似幕,遮天蔽日,一股苍凉古拙之气扑面而来。毫无疑问,在此的每一面旌幡,都代表着乌蛮中举足轻重的传奇部族。然而在他眼里,旛面上所绘的图案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他也不屑于去研究这些五花八门的纹络分别代表着哪些部族。唯一能引起他的兴趣的,是这些与旛杆一样能够抵御九天罡风摧残的旌旗的材质。 老者一边走一边看,将每一面旌幡都研究了一遍,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山道的尽头。他恍然回眸,微带讥嘲地自语道:“老朽还道是什么厉害的玩意儿,原来不过是些粗制滥造的兽皮。”随后喃喃念叨着:“毕竟是蛮人,造不出什么大雅的东西来。” 山道尽头立有一块巨石,迎向山下的一面被削得极为平整,上面镌刻着四个弯弯曲曲的古字,笔画之间相互勾连,好似鸟兽足印,又似蛇痕蚁迹。 “万崦圣境!” 老者两眼放光,准确无误地读出巨石上的字。随之用满含讥嘲的口气点评道:“字形繁复,笔画冗杂,虽精于表义,却疏于意境,与人族文字不可同日而语。” “兀那老倌儿,鸟嘴里放些什么厥词?”巨石后忽然绕出一个老蛮人来,将双目圆睁,怒视着老者破口骂道。 老者双目一眯,瞳孔深处闪过一道幽暗的光,一眼便认出身前的老蛮人乃是蜥人种属,口里反问道:“你是何人?” 那老蛮人炫耀似地掸了掸身上所着的五彩祭服,将手里的骨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仰起头用鼻孔对着老者道:“本座乃万崦圣境大司阍,圣女亲封诸蛮贤者是也!” 老者听了,脸上显出一副了然的神情,脚下一动,便向山门前走去。老蜥人见状,不禁勃然大怒,身形一闪,挡在老者身前,将手中骨杖一横,摆出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老倌儿休走,且将先前的厥词说清楚再走不迟!” 老者额上无眉,只是眉弓一耸,显出几分惊讶来。他不愿与一个看门人在此纠缠,将麻衣袍袖一挥,周身腾起一阵黑雾,畅通无阻地越过老蜥人,向山门内飞去。 老蜥人急忙转身,气急败坏地追向黑雾。然而那黑雾去势极快,眨眼便消失在了山门之内。他又撵了几步,碍于身上所穿的臃肿祭服,不仅速度极慢,没几步路便停下来吁吁地喘着大气。他将两手叉在腰间,躬起脊背呼呼地顺着气,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却四下打着转。 “他娘的,这司阍也忒辛苦了些!累死老头我了!” 老蜥人装模作样地休整了一会儿,又朝山门内张望了一番,没有发现里面有什么动静,这才稍稍放心地回到巨石之后,找了个阴暗的角落,半躺半倚地打起盹儿来。 没过一会儿,山道上又传来脚步声。这脚步声较之先前的老者要沉重许多,显然修为大有不济。 老蜥人翻身坐起,嘴里骂了一声什么,纵身一跃,跳至山道前,有板有眼地大喝道:“呔,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我万崦圣境!” 石阶上立着一个青年男子,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满是无奈地说道:“我说易老头,你能不能稍微用点心?这样看门是会被祭祀团弹劾的!” ps:最近由于调整剧情,有大量新角色登场,导致断更,在这里给读者朋友们说声抱歉。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零一章 圣秩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入得山门,眼前便是一条狭长的甬道,大约十丈左右才于石壁上悬着一盏不知道是什么凶兽的头颅制成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辉光。 老者鼻翼微微翕动,呼吸了一下甬道内的空气,脸上显出舒适的表情。他运足目力,朝甬道深处张望了一下。甬道的长度显然超出了他的预估,这一眼竟然没有望到尽头。 向前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不远处忽然现出一个人影,身上穿着朴素的麻袍,手里提着一盏油灯,定定地望着老者。 老者于数丈外止住脚步,也好奇地打量起这个拦在甬道中央的蛮人来。那蛮人面上隐现细鳞,不知是何种族,也辨不出是男是女。他的背微微有些佝偻,看起来颤巍巍的,似乎极为苍老,然而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层神秘的光晕之中。老者微微意动,这看起来极为脆弱的蛮人,竟然是一名问乾境强者。 “来者通名。”蛮人淡淡地道,嗓子里满含风沙的声响。他用的是一种与人族语极为相似的语言,这是蛮族古语,流传了不知多少岁月。 老者微施一礼,也用蛮族古语答道:“老朽也定通。” 蛮人眉头一扬,显得有些意外,“蛇魔族也姓?阁下来自玉环山?” 也定通颔首道:“正是。” 蛮人眼里露出一丝惊奇,“圣境虽然不避讳与妖庭往来,但也从没有似阁下这等妖庭王裔登门拜访过。以阁下之修为境界,想必在玉环山也不是无名之辈吧!” 也定通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道:“老朽此来,非是代表玉环山王庭,阁下也不必费心揣摩。对了,还未请教” 蛮人的眼神变得越加深邃起来,浑身的气势开始缓缓地提升,他朝也定通行了一个古老的礼节,“我本是自愿侍奉圣女殿下的奴隶,有幸得殿下怜我至诚,拔擢为贤者,一时惶恐,竟连本来的名姓都忘了,阁下唤我圣奴便罢。” 也定通还了一礼,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奇道:“方才在山门前遇着一个看门倌儿,自称为贤者,老朽尚且不以为意。此时见了圣奴阁下,才知这贤者称谓却是大有文章。” 听也定通说起山门前的看门倌儿来,圣奴那始终不苟言笑的老脸竟然微微一抽,讥笑道:“那等溜须钻营之辈如何能称贤者?”随后容色一正,道:“贵客有所不知,我万崦圣境的门徒共有四等圣秩。” 也定通光秃秃的眉弓一扬,问道:“哪四等圣秩?” 圣奴伸出一根手指,那手指十分修长,指节也异常粗大,“初阶为智者,识得化育之机,初窥性命门户。” 也定通闻言颔首,道:“化育者,天地之机;性命者,大道户枢。识此二者,足可当得智者称谓。” 圣奴见他会意,老脸上显出几分得意的神彩来,“进阶为贤者,尽悉五行之奥,能摩阴阳之变。” 也定通赞道:“五行者,宙宇之基;阴阳者,变化之本。识此二者,可称为贤!” 圣奴又道:“贤者之上,更有大贤。大贤者,参通元气诸秘,身心无动,能以一定之规套取诸天万物。” 也定通拊掌大笑,“妙哉!妙哉!万崦圣境这一番秩序,倒比妖庭的有趣多了。” 圣奴神色之间颇有傲意,也定通笑罢问道:“到大贤者也才三阶,还有一阶为何?” 圣奴眼底闪过一丝狂热,用无比尊崇的语气说道:“大贤之上,自然是圣者!” 也定通闻言一惊,有些急切地追问道:“圣者?有何神异之处?” 圣奴连连摇头,神秘兮兮地道:“不可名状,不可名状!” 也定通双目连闪,恢复了镇定神色,旁敲侧击地问道:“老朽将要谒见的圣女殿下,可是圣者一阶?” 圣奴笑吟吟地望着也定通,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贵客先前曾言,今日非是以妖庭王裔贵胄之身来此,却不知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呐?” 也定通似笑非笑地盯着圣奴,道:“依阁下方才所言,阁下既为贤者,尽悉五行之奥,能摩阴阳之变,岂能不知老朽从哪里来?” 圣奴很是洒然地摇头,“天地何其广大,区区贤者焉能尽知。” 也定通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的声音有些尖利,好似喉头深处有金器在摩擦。久之笑声止歇,也定通向着圣奴再揖一礼,肃然道:“老朽在玉环山时为荒神圣殿执光神使,说起来和阁下还是同行哩!” 圣奴面皮一僵,一张老脸沉郁得几乎快要滴下水来,怒视也定通,切齿道:“窃位伪神的信徒,若非殿下明令在先,不许我等胡来,哪容得你这厮在此聒噪!哼!”说罢猛地一拂袖,转身便走。 也定通脸上笑吟吟的,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圣奴突然翻脸。他跟在圣奴身后,朝着山腹行去。 圣奴的身躯看似单薄,然而毕竟是挟怒而行,脚下生风,去势颇疾。他一路上再没有回头和也定通说一个字,显然十分愤慨。又行了约莫一刻钟,脚下出现石阶,甬道急转而上,且越来越宽阔。也定通察觉到了前方有流动的空气,知道就快要走到尽头了。 果不其然,石阶戛然而止,却是到了一处平台之上。圣奴头也不回地道:“贵客止步!”说罢兀自埋头朝着平台深处疾行而去。 也定通依言停下脚步,朝着四周张望起来。 这平台极为宽阔,放眼看去,四下里只见幽暗深邃,隐约可见数根插天石笋孑然而立。石笋之上,不时有强大而晦涩的波动传出,显然有强大的修士在此坐镇。抬头仰望,只见山腹穹顶正中有一寰形巨洞,直透山巅,引下一束天光,直直地照在山腹中央。那天光之中,盛放着一朵巨大的重瓣石莲。 乍见石莲,也定通也不由为之意动神遥不已,他心念一转,很快恢复清明,暗暗运足目力朝着石莲莲心看去。 “大胆狂徒!” 数根石笋上同时响起暴喝,即刻有几道真元飞瀑奔流直下,朝着也定通裹挟而来。 也定通双目一凝,只一眼便看出出手的蛮人都是清一色的问乾境的强者。双脚一错,浑身气势陡然拔高,身体周围的虚空竟然隐隐然被固锁住。 千钧一发之际,石莲之内忽然传出一个恢弘的声音。 “诸位贤者,稍安勿躁。” 石笋之上传出几声愤怒的低吼,随之那些真元匹练贴着也定通的头皮掠过,卷起一阵惊涛骇浪,将也定通吹拂得好似风中衰草。不过圣女既然下了命令,自然无人敢于造次,那些真元匹练示威性地打了几个转,便悉数倒卷回石笋之上。 自始至终,也定通都笑吟吟地,没有露出一丝惊惶的神色。他好整以暇地拾掇了一下被狂风吹乱的长袍,大步走到石莲跟前。 那石莲高约丈余,径数倍于高,恢宏如屋宇,令人仰之屏息。也定通稳住心神,略施一礼,正要开口,石莲之上又传来圣女的声音。 “本座听圣奴禀报,阁下乃是蛇魔一族出身?” 也定通微微一愣,点头道:“不错。” 圣女闻言“唔”了一声,道:“既如此,阁下可否一现真身法相,让本座观摩一二?”!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零二章 法相投影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也定通闻言面色一沉,这个要求对于上位妖族来说,着实无礼之极。然而此番他登门拜访,正是有求于人,却不好直言推辞。正在踌躇两难之际,圣女又道:“本座俗姓隗,乃乌蛮蛇人一族出身,因血脉之故,生就返祖异相。玉环山蛇魔一族,与乌蛮蛇人其实有着颇多渊源,这一点,以阁下之广博见识不会不知道吧。” 也定通略略沉吟,点头道:“殿下此言非虚,乌蛮蛇人确实与我蛇魔一族有着血缘上的联系。老朽本以为蛮族早已遗弃了所有的过往,没想到还有人记得这些。” 圣女淡淡地道:“泱泱众氓或可淡忘,我万崦圣境执掌乌蛮经传,又怎可轻言遗弃?” 也定通颔首称善,随之说道:“既如此,便与殿下看一看老朽的法相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显化本体耗力颇巨” 圣女见他应允,也不由一喜,又见他面有难色,道:“阁下忧心消耗,想必是怕我圣境趁虚发难。本座开门迎客,岂能行此不齿之举?听说上位妖族有一“浮光掠影”之法,可将本体法相寄寓其中,以投影显化。妖庭之内,凡大妖相遇,往往以此法沟通根脚来历。阁下何不以投影示我?” 也定通被当场戳破顾虑,也不觉有什么尴尬。听罢圣女所言,只暗暗心惊于她对妖庭的了解。心下不由忖道,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圣女摆明了非要自己显一显法相,如果执意推拒,恐怕今天的生意便没法做了。 一念及此,也定通也不再犹豫,朝着石莲之上行了一礼,朗声相请道:“还请殿下掌眼!” 说时身上长袍忽然无风自动,一股亘古荒凉的气息自其体内升腾而起,霎时间冲破天灵,于虚空中生成一道幽暗蛇形龙卷。龙卷甫现,那强大的威压便令四周的石笋之上爆发出数道惊呼。 也定通神情傲然,用睥睨的眼神一一扫过每一根石笋。目光所及之处,隐藏在暗处的蛮人强者或怒哼,或咆哮,或掩敛声息。一时之间,竟然尽数被他的赫赫凶威慑服。 众贤者一面应对着也定通的挑衅,一边用极为隐晦的精神波动交流着。一名贤者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道:“如此声势,莫非他已是齐物境的强者?” 此言一出,当即便有贤者断然否决,“不可能,我领教过大贤者的威压,比这厮强大太多了。要我说,他顶多有问乾巅峰之境” 另一名较为持重的贤者沉吟道:“大贤者以势入道,威压之强,独步洪荒。蛇魔一族大多走至阴至柔路数,于威道一途本来就不擅长,二者不可草率比较!” “依你之见,莫非认定他便是齐物境?”先前的贤者颇有些不服气。 “不然未见齐物界域,我也不敢妄下评断,我等且静观其变。” “那没辙了,咱们这圣境”最先挑起话头的贤者用极微弱的波动说道,“我猜,殿下肯定知道殿下什么都知道!” 此言一出,其余贤者尽皆收敛声息,一个个好似与石笋融为一体一般。那贤者见没人搭话,悻悻地干笑两声,也不再自讨没趣。 石莲之前,也定通一身气势渐呈滔天之势,龙卷鼓荡之下,竟连山腹内的虚空都似乎受到影响,产生了极细微的扭曲。也定通见众位蛮人贤者被慑服,不禁一阵志得意满,心中冷笑连连。 他想再加把力,好好唬一唬这帮坐井观天的乡巴佬。然而此念方起,心头却没来由地一跳。也定通眉弓一扬,眼含戒惧地望向石莲,直觉告诉他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为善。 那蛇形龙卷盘亘少时,忽然昂起头颅长嘶一声,随后掉头直坠而下,贯入也定通光秃秃的头顶。也定通浑身一震,双目陡然爆发强光,向着石莲之上射出一道玄奥的虚影。 射出这道虚影之后,也定通浑身气势便如潮水一般迅速消退,眨眼功夫便回落到先前的水准。那道虚影飞入石莲便销声匿迹了,连一点声响都没有传出。 石笋之上,众贤者面面相觑。 “这就完了?” “虎头蛇尾,这长虫只怕是虚张声势!” “嘘,静观其变,殿下还没发话呢” 简短的交流之后,众贤者又恢复了沉默。也定通老神在在地伫立在原地,将双手拢于宽大的袍袖之内,好整以暇地闭上双目养起神来。石莲之内悄无声息,只有穹顶射下来的天光呈现出舒缓而神秘的波动。 没过多久,也定通忽然睁开双目,眼底尽是惊疑的神色。他忍不住惶然四顾,好似一头受惊的老鹿一般。就在方才,他分明感受到了一道隐晦而强大的意志在暗暗将他窥探。他望向石莲,脸庞上已然不复先前镇定。 石莲之上依然没有丝毫动静,那神秘莫测的圣女好似睡着了一般。也定通则忽然变作了热锅上的蚂蚁,浑身都透露出不安份的气息。石笋之上虎视眈眈的众贤者见了此景,虽则不明就里,却不妨碍他们幸灾乐祸。 约莫过了一刻钟,石莲之上才忽然传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也定通浑身上下早已被大汗浸透,此时更是如蒙大赦,恭恭敬敬地向着石莲施礼,道:“殿下可看完了?” 圣女悠悠地道:“看完了”声音里满是意犹未尽之感。 也定通舒了一口气,昂首等着圣女放还虚影。然而半晌过去了,石莲之上又陷入了沉寂。也定通心下一跳,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却也没有十分焦急。按照常理,那虚影乃是上位妖族的法相投影,具备诸多神异之处。其中有一桩便是离体到了一定时候就会自动飞回。 也定通又巴巴地等了半晌,还是不见虚影飞回,这下终于忍不住了,出声提醒道:“殿下” “唔?”圣女似乎有些困倦,连声音都变得有些软糯。 也定通拱手道:“还请赐还老朽的法相投影。”不知不觉间,这位蛇魔强者的口气变得拘谨了许多。 “啊!”圣女发出一声低呼,“还要还你啊?” 也定通闻言脸色一僵,扮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法相投影事关性命道途,老朽自然是要收回的。” “可是可是”圣女忽然支支吾吾起来。 “可是什么?”也定通心里一紧,好似被人狠狠地揪住了胸膛。 “可是本座已经将你的投影吃了啊!”圣女满含无奈地道。 “噗!”也定通仰天喷出一口血雾,好似挨了一道晴天霹雳。 石笋之上爆发出一阵哄笑,众贤者肆无忌惮地放声嘲弄,巨大的声响震得石笋簌簌地跌落碎石。圣女似也觉得有些惭愧,索性默默然一声不吭。 也定通脚下不稳,噌噌噌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他气急败坏地指向石莲之上,满口的难以置信,“殿下休要诓老朽,法相投影是何物老朽心知肚明,老朽纵横洪荒间,未曾听说有谁能将其吞吃!” 圣女无奈地道:“本座诓你作甚,适才观看阁下的法相投影时忽然食指大动,一不留神就扔到嘴里去了待本座反应过来,它已经落到肚子里去了。” 也定通面色惨白,好似骤然生了一场大病。那法相投影虽非珍贵之物,却关乎根脚道途,对每一位上位妖族来说,都是至为重要的东西。此物被毁,固然不会对本体造成什么大的损伤。然而圣女所言着实太过惊世骇俗,也不怪也定通说什么也不肯相信。 然而过得数息,他才暗暗发觉与那枚法相投影的隐秘联系已然彻底断绝。如此一来,即便圣女所言非实,那投影也再不复存在了。 圣女见他如此颓丧,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了,光顾说话,不知阁下登临敝境,有何指教?” 如此蹩脚的转移话题手法,哪能糊弄以狡智著称的老蛇魔。然而暗亏已吃下,连道理都无处叙说,缠着不放也不是个办法。也定通一边平复心潮,一边拾掇稍显凌乱的麻袍。前后只数息,便恢复了先前的镇定姿态。仅这一手养气功夫,便令众贤者为之侧目不已。 “老朽在玉环山时,便听闻殿下喜好搜罗洪荒列族。这万崦圣境,更因此得了一个小洪荒的称谓。” 圣女见他不再抓着先前的事不放,又听他言辞颇有溢美,不由暗生得意,对这老蛇魔好感大增。也定通又说道:“老朽此来,不为其他,只是想向殿下求购一些收藏,还望殿下不吝割爱!” 圣女自觉失礼在先,便想要爽利一些,于是笑道:“不知阁下想要什么品种,但可直言,只消价钱公道,本座尽可贩卖于你。” 也定通向前踏出一步,眉飞色舞地道。 “老朽想要人族,大量的人族!”!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零三章 求购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圣女闻言,发出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本座还以为阁下迢迢万里到此,是要求购什么稀罕的品种,没想到只是为了一些人族啊!” 也定通点头笑道:“正是如此,老朽想来,此事对于殿下来说应是小事一桩!” 圣女道:“这个好说,这个好说。只是本座有一事不明,阁下所属玉环与人族领虽无接壤,却于万崦西麓的瀚海之上对峙了数千年,两家不时爆发战事。据本座所知,玉环山前不久便将战线向北推移了近千里,捣毁不少人族部落,虏获沙民更是无以计数。阁下不仅是玉环山王裔贵胄,更是大荒冢执光神使,倘若有所求,那些附庸族裔和扈从常随必然踊跃之极。又何必舍近求远,不远万里地到本座这万崦圣境求购?” 也定通似笑非笑地拱手道:“殿下果然耳目灵通,连妖人二族之间一场不起眼的小战事都能知悉,老朽敬佩之至。” 圣女笑道:“卧榻之侧,事无大小。本座既为盘神圣使,又岂能做那五官俱备,却又闭目塞听的泥胎石塑。阁下以为如何,尊敬的执光神使?” 也定通闻言不禁哑然,圣女这话暗带机锋,分明是在嘲讽妖庭的某些现象。他此番孤身进入蛮人圣庭,最不愿将自己在荒神圣殿的身份晾于明处。此时圣女故意挑明,他又如何敢接口?若是稍有不慎,当真惹怒了众多蛮人强者,即便不至于死,也要生生蜕下好几层皮。 一念及此,也定通将姿态放得更低了,低垂着眉目道:“殿下有所不知,老朽在族中向来特立独行,没有什么亲近的族裔,扈从常随更是无从谈起。此番登临圣境求购,一方面是迫不得已,一方面也是倾慕殿下盛名。” 这话说得极是顺耳,不仅旁观的贤者们颇为受用,连圣女听来都觉十分舒泰。 “阿奴何在?”圣女唤道。 “老奴在此!” 圣奴高声应到,自一尊石笋顶部飘了下来,在也定通身旁落定。也定通诧异地看了圣奴一眼,不知道这个领他进来的贤者什么时候飞上石笋去的。 圣奴将上身前倾,臀部高高撅起,朝着石莲行了一个庄严大礼。也定通在一旁冷眼旁观,深深怀疑这一把老骨头如何能行出如此高难度的礼节。 “阿奴,这位也先生想要购买一些人族,你且与他交涉交涉,本座有些困了,先打个盹儿”圣女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一般。 圣奴躬身领命,转过头朝向也定通,面无表情地道:“不知阁下想要买些什么样的人族?需数几何?殿下彀中所蓄人族,除了北原人族由于居处过于偏远,因此数量较少,其他部族都有着相当的库存。” 也定通自袍袖之内取出一方玉牒,递与圣奴,“一应要求俱在牒内,烦请贤者阅览。” 圣奴不假辞色地随手接过,然而一上手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纪事玉牒,果真良玉!果真良玉!阁下倒是有得一副好身家!” 圣奴忍不住用双手捏住玉牒,枯枝一般的手指不住地在牒面上来回摩挲着,眼底尽是陶醉的意味。 也定通见状,眼底闪现一丝鄙夷的神色,口上却笑道:“区区纪事文牍,登不得大雅之堂,贤者若是中意,待了了老朽的贸易之后,尽可留下把玩。” 圣奴也不推辞,老脸上挣出一丝笑意,口里不住地道:“甚善!甚善!” 妖庭之内,文字并不十分流行。且越是高等位阶的妖族,越不喜使用文字。那纪事玉牒乃是妖庭较为高等的一种纪事工具,以阵法之奥,储存影像文字,可逾万载不失其真。玉牒取材考究,制作工艺也十分复杂。事实上,每一枚玉牒都具有着不菲的价值,在妖庭之内,也大多流通于身家丰厚的上位妖族和财大气粗的王裔之间。 圣奴毕竟是一位贤者,虽然没有见过纪事玉牒,却也知道使用的方法,不至于当场闹出笑话来。他将神识拧成一根细针,小心翼翼地依着玉牒上暗刻的阵法纹路探进。由于过于紧张,且手法生疏,竟然失败了好几次才成功读取了其中储存的信息。 也定通心中鄙意更甚,面上却不显分毫,气定神闲地侍在一侧。那纪事玉牒虽然珍贵,对于也定通这样不仅出身高贵,兼有强大修为的上位妖族来说,却也不过是寻常之物。 圣奴小心翼翼地御使神识游走于玉牒之内。随着玉牒内信息的不断明晰,他的两条残眉也渐渐皱了起来。 “唔,阁下这些要求,当真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也定通道:“这些要求虽然挑剔,但是老朽笃信,殿下这小洪荒非是徒有虚名,一定能满足老朽所求。” 圣奴哼哼两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随之两手又不自觉地在玉牒上揉搓起来,“只是这价格么” 也定通眉弓上扬,傲然道:“只要能供足货物,价格不是问题。老朽虽然不才,却也非是为这区区财货斤斤计较之辈。” 圣奴听罢,两眼几乎快要眯成一条线。大家都是境界高深的修士,也定通口里所言“区区财货”自然不是凡俗钱币之属。能够在强大修士之间流通的东西,至少也要是一些天材地宝,物华奇珍。 石莲之上忽然传出圣女的声音,“本座看看。” 圣奴还未反应过来,手里忽然一空,那玉牒已然脱出他的掌控,流光一般飞上石莲。前后只一息功夫,那玉牒又滴溜溜飞了回来,原封不动地落入圣奴手中。从头到尾,圣奴连双手都还没来得及动上一动。 也定通冷眼旁观,不禁为圣女这不经意间显露出的实力暗暗心惊。 “也先生。”圣女唤道。 也定通恭谨地道:“殿下以为如何?” 圣女打了一个哈欠,那声音听来实在无比旖旎。然而在场之人,俱是强大的修士,自然不会轻易为之意动。也定通更是心中惴惴,不知这位殿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圣女好不容易熬过了倦意,略带惭意地道:“本座天生有个毛病,填饱了肚皮便犯困,也不分分场合,倒是让贵客见笑了。” 也定通闻言面皮猛地一抽,险些又被一道逆血冲上喉头。圣女咯咯笑了两声,忽然肃声问道:“不知阁下想要这么多淡血人族做什么?” 也定通心中一凛,对圣女的评判又猛地提升了数个档次。 石笋之上,听了圣女所言,众位贤者也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所谓淡血人族,乃是人族之中那些古老血脉的偏远族裔。这些人血脉暗弱,实力不会太强,却因为体内流淌着极为稀薄的古老血脉,能够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一些特异之处来。绝大多数只是形貌上略异常人,只有极少数能够觉醒一些微不足道的异能,比如跑得更快,跳得更高,感知更为敏锐等极为模糊的能力。 也定通的纪事玉牒之内,便拐弯抹角地刻画着这样一群人族。先前圣奴检视之时,只觉要求古怪,却也没有往深处多想。然而不想这玉牒一到圣女手中,就立马被她戳破了心机,一口道出了也定通的意图。 也定通心念电转,忖道与其遮掩,做那欲盖弥彰的愚行,倒不如坦诚一些,免得搅黄了生意。一念及此,便朝石莲高声赞道:“殿下果然明察秋毫,一针见血!殿下所言不差,老朽所求者,的确是身具各家古老血脉的淡血人族!而且,最好是五大王裔的边缘后裔!” 石莲之上陷入了沉默,也定通连圣女的真面目都没见到,自然无从揣摩她的心中所想。如此捱了一阵,圣女才悠悠叹息一声。 “也先生,你猜猜本座在想什么?” 也定通两眼一直,他哪里去知道这位殿下到底在想什么。拱手坦然道:“老朽不知,还请殿下明示。” 圣女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悠远,好似从无穷远处传回一般。 “本座忽然想到了一桩非常古老,非常荒唐的传说。”!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零四章 排斥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也定通闻言愕然不已,“不知殿下想到了什么传说?” 石莲之上却忽然没了声息。也定通心下微动,轻声唤道:“殿下殿下” 圣女仿佛刚从神游之中返回,问道:“也先生唤我何事?” 也定通只觉哭笑不得,道:“殿下适才说想到了什么传说” “喔!那个啊”圣女恍然,“哎呀,真是让也先生见笑了,本座忽然感觉肚子饿了这肚子一饿,眨眼就忘事。” 也定通面皮微微抽动,只觉这位未曾谋面的殿下十分难缠,正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身后甬道忽然传来响动,扭头看去,却见一个盛装老蛮人正摇头摆尾地走出山腹,定睛一看,正是山门前自称贤者的司阍。 那老蛮人昂首挺胸,神态倨傲地迈着大步,活脱脱一只锦毛艳丽的雄鸡。他大摇大摆步入平台,隔着老远便高擎双臂大声唱道:“神明盛德的殿下啊,您的光辉是至高无上的盘神普照洪荒的神迹。照耀大地,辉洒万民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幸好有您最谦卑的仆人易螈,为您带来了整个洪荒最可口的美食!” 石笋之上传出几声高低各异的闷哼,显然贤者们对易螈的做派相当不以为然。也定通神情微动,向一旁挪动身形,让易螈从身前走过,却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双瞳陡然一缩。 随在易螈身后的是一个青年男子,手里提着一只笨重的红漆食盒,看起来大约弱冠之龄,青丝垂肩,面如冠玉,有着一副大异蛮人的匀称体态,最重要的是,浑身上下无一处透露出蛮人的粗陋之气。 青年男子步态从容地随在易螈身后,自也定通身前走过时,朝他不经意地一瞥。也定通深吸一口气,一股足以令他浑身鲜血为之沸腾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人族!老蛇魔立马在心中断定。 “啊哈!不知不觉又到了午膳的时辰了,今天又有什么惊喜,我的司阍大人?”圣女的声音多了一丝雀跃,好似一个渴慕美食的寻常少女一般。 易螈的老脸几乎快要笑成一朵花,他用无比谄媚的语气说道:“我的殿下,取悦您真是天地间最快乐的职责。”他侧过身,露出被臃肿的袍服完全遮住的姬岁月,“就让中土庖人为您解说今天的美味佳肴!” 他朝姬岁月使了几个眼色,姬岁月暗呼奈何,双手正正地捧着食盒,朝着石莲恭敬地行了一个蛮人的古礼。 “殿下,姬某今天为您做的乃是一道烩赢鱼。这赢鱼本是北方天河的一条支流才有的稀罕水族,天生具有异能,可兴风作浪,向来神出鬼没,能有幸一睹赢鱼真颜者尚且不多,更遑论捕上一条烩来果腹!” 圣女闻言大觉有趣,兴致勃勃地问道:“本座也曾听说过这种鱼类,却不知道它是否真有传言的那样神异?如果本座记得不错,赢鱼应该出自渭水,这万崦于嵫乃洛水流域,姬先生如何能捉到赢鱼?” 姬岁月笑道:“总所周知,洛水下游旷野千里,无遮无拦,因此常年洪涝,这万崦于嵫地处上游,却因群山束缚,从未爆发过大的水患。然而前时却突发大水,洪水险些灌进山下的万崦城中。姬某心想,事出反常,必有妖孽。于是孤身前往河心蹲守,历时七天七夜,总算苍天不负有心人,被我逮到了这一尾赢鱼!” 圣女听得饶有兴味,赞道:“姬先生的美食自是一绝,不过这每道膳肴背后的故事却是最令本座怦然心动的。” 姬岁月脸上现出一丝傲意,道:“多谢殿下垂青,须知姬某做的不是美食,而是情怀!”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圣奴一声嗤笑,冷声斥道:“奇技淫巧,无稽之谈!” 圣女不以为意,仍向姬岁月问道:“区区烹饪之技竟有如此道理,是你自己悟出来的么?” 姬岁月眼底闪过一丝缅怀神色,摇头道:“姬某年轻学浅,哪能悟出这等道理?这都是我在中土学厨时恩师传授的为庖之道。” 圣女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似乎有些微不可查的失望,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转回了今天的午膳之上,有些不悦地道:“姬先生做的烩鱼想来是极可口的,却并非本座最中意的食物。不知道姬先生什么时候才肯为本座做一道以人族为食材的菜肴?” 姬岁月低垂着脑袋,情绪上没有显露出一丝轻微的波动。他分明感觉得到,隐藏在石笋之上的贤者们,都将一缕神识紧紧锁定在他的身上。 他上前一步,将手里捧着的食盒朝前递出,石莲之上射下一道天光,笼在食盒之上。那食盒着即离开姬岁月的手心,稳稳地朝着石莲之上飞去。 姬岁月拂了拂有些褶皱的衣袖,淡淡地道:“姬某学庖十数载,能整治洪荒间任何一种食材,唯独不擅烹人一道。” 石笋之上一位贤者冷笑一声,厉声叱道:“你既为人族,当然不会烹饪自己的族裔了!” 圣奴趁势向着石莲行礼道:“殿下,这个卑劣的人族果然满嘴谎言!他被捉来时,为保自己的小命,谎称自己心硬如铁,于人族并无人情,没成想这么快就露出马脚了!恳请殿下让老奴撕了这个人族,并将易螈这个满嘴谀辞的无耻之徒驱逐出圣境,流放到无边瀚海之上!” “对!流放到瀚海之上!”好几位贤者同声应和,却都是针对易螈。 易螈面皮一耸,原地暴跳而起,指着圣奴的鼻子骂道:“老杂毛,你就是见不得殿下每天都能吃上可口的食物!”他转身面向石笋所在,一脸悲愤地道:“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老东西,难道非要殿下为苍生落得个形容憔悴的下场,才合你们的意么?我易螈为殿下口腹之欲兢兢业业,竟被尔等嫉妒,欲致易螈于死地!待尊敬的大贤者回归圣境,我老易一定将尔等的叵测居心悉数禀明!大贤者威仪盛大,又素来怜惜殿下,届时必会与尔等说道说道!” 众贤者被易螈一番“大义凛然”之语骂的鸦雀无声,圣奴气怒交迸,也知与这个最擅胡搅蛮缠的老蜥人做口舌之争讨不到任何便宜,闷哼一声,便要向圣女请命,当场打杀了这厮。然而刚一开口,便听圣女慢条斯理地道:“今日有贵客在场,诸位尚且如此吵闹,徒教人笑掉大牙。这笑料却因本座而起,本座理应自罚。” 众贤者听着圣女温吞吞的声音,忍不住齐齐打了一个寒噤。易螈将脑袋埋在宽大的衣襟内,老脸上不住地冷笑。 “从今以后,本座便过一过清苦的日子,每天吃些生冷膳食就好了。” 贤者们彻底陷入了沉寂,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果然,圣女顿了一顿,话语里忽然透出森冷的寒气。 “你们从今天起都给本座老老实实在这圣境之中待着,本座想吃谁的胳膊,谁就立马给本座卸下一条胳膊;想吃谁的脑袋,谁就赶快自裁。要是慢上一星半点,本座自有办法好生炮制!” 圣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前额“梆梆”地磕在地上,“殿下恕罪,我等也是担心有腌臜之徒污了圣境清净,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海涵!” 其余贤者都山呼“请殿下恕罪”,圣女冷哼连连,显然气怒已极。贤者们都是看着这位殿下长大的,自然清楚她的脾气,知道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个口中颂着赞词,暗地里不住地拍着胸脯。 食盒忽然自石莲内飞出,“啪嗒”一声掉在姬岁月跟前,便听圣女说道:“今日本座心情不好,你速去与本座烩几个人来,最好要有小孩儿的心肝,本座最欢喜那一块脏腑!” 姬岁月脸色转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顾一直朝他使眼色的易螈,便要直言推拒,却听得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姬岁月诧异地回头看去,却是也定通。 老蛇魔嘴角挂着一丝莫名的笑意,意味深长地望了姬岁月一眼,朝着石莲拱手道:“殿下,老朽手上正好有一样食材,想来能熄殿下雷霆之怒!”!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等食材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圣女还未开口,圣奴便抢先一步,冷笑着问道:“阁下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竟这般自信,定能入得殿下法眼?” 他正巴不得姬岁月当众吃瘪,说不定还能以此为突破口打击老奸巨猾的易螈,又岂能容许有人破坏了这一出好戏。 然而圣女已然被也定通钓起了胃口,饶有兴味地问道:“不知也先生手里有着什么样的珍馐,竟能熄得本座心头无名之火?” 也定通施施然一拂大袖,显出十分从容的气度,扫视了四周一圈,笑道:“老朽一路北来,途中所见蛮妖人部族无以计数,阅历不可谓不丰。然而老朽窃以为,殿下所享,仅可勉强与妖庭一个中等规模的部族酋首相提并论。” 此言一出,立时在众贤者中掀起一道怒潮。圣奴指着也定通的鼻子骂道:“长虫匪类,竟敢如此贬低我圣境之主!” 也定通岿然不动,继续说道:“殿下的身份贵则贵矣,奈何却僻居如此蛮荒的所在。众贤者尽皆耿介之士,也非是不愿尽心尽力。这圣境虽好,若是在此闭门苦修,能收事半功倍之功。然而以殿下之尊困居于此,便是大大的委屈了。” 石莲之上传出一声悠悠叹息。 圣奴的老脸被也定通一番褒贬不一的言论激得青红不定,怒目而视地道:“老蛇魔,你若是无宝可献,还请速离圣境,休要在此逞口舌之利,扰了殿下的清静!” 也定通歉然道:“老朽登门为客,岂敢有恶东道?只是一时感慨,唐突了殿下和诸位贤者还请见谅。”说时大大方方地行礼告罪。 圣女见这蛇魔磨磨唧唧的,只一味与众人周旋,便有些不耐起来,催促道:“也先生到底有何食材献与本座?” 也定通也知关子卖得久了只会坏事,当即探手摸进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玉匣,那玉匣迎风而长,初时仅指甲盖大小,眨眼功夫便长成一尺见方。 四周响起一阵惊呼,众贤者都齐刷刷地盯着也定通的衣袖,眼里闪着热切的光。圣奴“咕嘟”一声咽下一口唾沫,不无艳羡地道:“好一手‘袖里乾坤’,妖庭果然财帛富庶,阁下的身家也当真丰厚得很!” 也定通咧嘴一笑,浑然不惧于乌蛮老窝暴露身家,更显得十二分的自信,令众贤者觊觎蠢蠢欲动之余,又着实有些拿捏不准。 也定通拍了拍玉匣,那玉匣通体洁白,仿如凝脂沃雪,似乎有氤氲云气升腾其上,显然是极其上乘的良材美玉,匣身阴刻着许多繁复的纹路,隐有道道流光往来穿梭,又似乎是极为高妙的阵纹。仅这一只玉匣便是一件稀世珍宝,里面盛放的东西则更令在场众人翘首以盼了。 “老朽这玉匣,取材自玉环山中无底洞,相传成型于亿万载之前,隐然与”也定通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伸手一指圣境穹顶正中射下的天光,“隐然与那一位有关。” 蛮人贤者们的呼吸忽然都变得粗重起来,有人发出一声极重的怒哼,也不知是不以为然,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也定通冷笑得越发厉害,故意捧着玉匣在原地转了一圈,生怕有人不能看个仔细,他最终面向石莲站定,傲然道:“这玉匣中盛放着这天地间第一等食材,殿下可有兴趣猜一猜是何物?” 圣女沉吟了片刻,却并不按照也定通的意愿直接开始猜,而是唤了一声,“圣奴。” 圣奴应声而出,有模有样地闭目掐算了起来。也定通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望着他满覆细鳞的枯爪,心中动念不已。这个甘以老奴自居的蛮人,到现在都还未显示出是什么种族。也定通虽自诩博闻强识,也无法从他显露在外的些许特征,推断出他的族属来。 一般而言,洪荒中诸族生灵的战斗方式,都与他的种族密切相关。比如玉环山蛇魔一族,便以土行秘术和强大的毒素蜚声宇内,除此之外,因为与大地有着千丝万缕联系,该族还有着诸多罕见的异能。再比如云梦王裔,古鼍族袭氏,则由于受到生长环境的影响,天然擅长水行秘术,兼以金行秘术见长。 要说这天地间最为奇特的种族,便是困扰妖庭近万年的人族。该族虽然个体实力极为弱小,然而部落众多,人口极其繁盛。更重要的是,哪怕是天各一方,从未有过血缘交集的两个部族,他们的外形差异都小的几乎可以忽略。该族还有一个鲜明的特征,即对五行元气都有着极高的亲和。哪怕是天资浅薄到毫无道途可言的弱小人族,都是天生便五行俱全的奇特生灵。这一特性使得该族于修行境界的提升上十分迅速。然而另一方面,却也使得他们成为众多强大种族最喜欢的食物之一。 圣奴掐算了好半晌才睁开双目,眼底闪烁着深邃的光,口里含混不清地说道:“恒河沙数,满天繁星!” 圣女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结果,又唤了另一名贤者。那贤者隐在石笋之上,没有露出行迹。也定通只听得耳畔传来他那连续不断的古怪呓语,想来也是与圣奴一样的术算秘技。 “羸弱,非常羸弱!” 这样的断语,不仅不能令答案变得明晰,反而使得圣女更加糊涂了。她又指了一名贤者。 “汪洋无尽,随波逐流!” 一名接一名的贤者相继下场,或指天象地,或言物说形,或疯言疯语,直让谜底越来越扑朔迷离。圣女冥思不已,直到最后一位贤者批下断语,也未能成功解开谜底。 这样新奇的猜谜方式,倒是让也定通暗暗动容。他作为出题者,自然对匣中所盛之物一清二楚。正因为此,才会对众位贤者的批断心惊不已。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断语之中,至少有五成以上命中了匣中之物的某一特性。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姬岁月见圣女久猜不中,忽然越众而出,拱手行礼道:“殿下,可否容姬某一猜?” 圣女犹疑不决,没有马上回答。圣奴挡在他身前,鄙夷道:“无知鼠辈,其中就里尚且不明,又如何能猜?” 姬岁月洒然一笑,道:“无非是些射覆之法,有何玄奥?” 圣奴悚然动容,惊道:“你竟知之” 圣女也颇为惊讶,问道:“既言射覆,便已中其万中之一。你从何处听来的?” 姬岁月道:“殿下未闻万载以前,人蛮二族也曾亲如手足?” 此言一出,贤者们齐齐怒哼。圣女略一沉吟,道:“既如此,你且猜猜。” 姬岁月得了应允,却不急着下定论,而是慢条斯理地绕着也定通转悠起来。在场之人除了易螈皆是修为深湛之辈,见状便都凝神屏息安然以待。 也定通一手擎着玉匣,一手当胸随意掐了个法诀,老神在在地闭目冥思起来。 圣境之中间就此陷入沉寂,偌大的山腹之中竟只有姬岁月轻微的脚步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百无聊赖的易螈忍不住扬起脑袋,张大嘴巴准备打上一个哈欠,便见姬岁月忽然刹住脚步。 石笋之上,每一位贤者都在这一刻睁开双目,不约而同地前倾着身子,等着姬岁月下断语。也定通去了法诀,两眼睨视着姬岁月。 “小辈,如何?” 姬岁月目光灼灼地盯着玉匣,眼底流转着莫名的光辉,嘴唇有些微微颤抖,显然此刻内心十分激动。口里喃喃地念道:“世间竟有如此鱼子,真是奇哉妙也!” ps:小道在此厚颜求收藏、订阅,好为枯燥的写作过程增添些动力。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零六章 鱼子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鱼子?” 鱼子者,鱼之卵也,于天地间最为普通不过。 众贤者尽皆愕然,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卑微的人族卖的什么关子。圣奴眼珠滴溜溜地打了好几个转,最后闷哼一声,高昂着脑袋,一副不屑与闻的神态。 只有也定通忽然变了脸色,有些惊疑不定地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人族小子来。 石莲之上传出圣女满是疑惑的声音,“鱼子?本座没有听错吧!” 姬岁月面向石莲恭敬地一揖,极为肯定地答道:“殿下明鉴,姬某才疏学浅,只能断得此物。” 圣女问道:“十分笃定?” 姬岁月点了点头:“十分笃定!” 圣女不禁奇道:“鱼子有何珍奇?每年洛水春潮起时,河中鱼子无以计数,真是再寻常不过了。” 姬岁月摇了摇头,“此鱼子并非池中之物。” 也定通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姬岁月,一股沛然威压悄然出现。 “小辈此言何意?” 姬岁月脸色陡然一白,双肩不由自主地向下一沉,好似背上背了一座大山一般。他从容不迫地与也定通对视,嘴角勉强牵出一丝笑容,“阁下以为姬某所射何物?” 也定通脸色一阵变幻不定,眼底闪过犹疑的光芒,再看向姬岁月时,已有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石莲之上,圣女发出悠悠一声长叹,“这天地恍若一池,本座与你,皆是池中深陷之物。此物有何能耐,竟被你说成并非池中之物?” 姬岁月洒然而笑,道:“此物也并未脱出池去,只是偶尔跃出水面,得窥池外而已。” 到了此时,众贤者都知道了姬岁月与自家殿下所言,乃是一件极为了不起的东西。贤者们最差都有问乾之境,皆有厘分阴阳之力,对天地本源有了一些隐隐的感应。然而毕竟境界犹有不足,仰观大道,彷如隔着重重雾霭,看那重重大山。 似二人所言“池内池外”之语,若在常人听来,犹如疯人呓语。而入得众位贤者耳中,则如天籁纶音,处处透着玄机。 诸贤各有所思之际,圣女忽然声音一寒,质问姬岁月道:“你一介寻常人族,如何能知此禁忌之理?” 姬岁月面不改色地反问道:“殿下可知人族中土有一黄道神宫?” 圣女怒哼一声,冷声道:“如果说人道是卑劣的化身,那么黄道神宫就是卑劣本身!” 姬岁月充耳未闻,微笑着道:“姬某在中土时,时常乔装贵族王裔,混入黄道神宫,胡乱偷听些之乎者也,久而久之,未学得一技傍身,却装了满脑子的玄言玄语。” 圣女按下怒气,若有所思地道:“人族文教如此兴盛?” 姬岁月低头未语。 良久,圣女才从遐思中回过神来,将注意力转到玉匣之上,向姬岁月问道:“如姬先生所言,这匣中鱼子,有何根脚?” 圣女一问,众位贤者都不由自主地拉长了耳朵,想听听这个卑劣的人族嘴里还能倾出什么玄言玄语。 姬岁月深吸一口气,手指玉匣说道:“池底有无限之深,池外有无限之高。我等困居池中,上不识青冥,下不晓幽渊。若要一跃跳出彀中,还需深潜至无限深处。” 众贤者的呼吸忽然变得粗重起来,连对姬岁月最为不屑于顾的圣奴,都忍不住心中一动。 圣女沉默了半晌,才悠悠吐出一口气,道:“本座知道姬先生所说是何鱼子了,果然非池中之物!”又向也定通道:“贵客所言非虚,这匣中之物,果然是天地间一等一的食材。” 也定通傲然一笑,向前一步,拱手作揖道:“殿下既知为何物,可愿食之?” 圣女坦然道:“如此奇珍当面,岂有不愿之理?” 也定通笑意更盛,掰着纤细而苍白的手指头道:“老朽虽不知殿下根脚,但殿下适才自承为蛇人一族,便与玉环山有着一些渊源殿下应当知晓,这匣中所盛,于我等乃是天大的补益之物。” 圣女语气毫无波动,看起来似乎极为平静,“此物珍贵,本座自然知道。” 也定通笑而不语,圣女又道:“然而本座亦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东西越是贵重,本座心中越是忐忑。” 圣奴冷眼旁观,见自家殿下心中十分中意,便有了几分计较,踏步向前,冷不防以神识锁定也定通,口里说道:“难得我家殿下中意,阁下何不顺势献出以全主宾之谊?” 也定通面色一冷,弹指掸了掸身上因为莫名波动而有些褶皱的麻袍,淡淡地答道:“老朽做惯了买卖,向无贡献之理!” 圣奴再向前踏出一步,浑身威压犹如滔滔江水泻向也定通,那无形的波动几乎就要化为实质一般。他瞪视着老蛇魔,再逼问道:“如我圣境强取,阁下又待如何?” 也定通不怒反笑,声音尖利之极,喉关深处隐有沙沙声响,听来令人心颤,“好一个强取豪夺,好一个强取豪夺!”笑罢转过头去面向石莲之上,不卑不亢地道:“圣境若要强取,也算一个可行的法子。老朽不仅不会还手,还将双手奉上!” 众贤者侧耳倾听,一个个手里都捏着好几道速发的法诀。 也定通接着说道:“倘若如此,待老朽回归玉环山,定会向妖王陈情,请得一支锐旅北上,踏平你这万崦圣境!” “呔!”有贤者不堪忍受,怒叱道:“老长虫好生狂妄,我圣境金汤永固,天地间无人能破!你且回去将一支军来,届时你家蛮爷再教你知道知道,我乌蛮各族如何骁勇善战!” 余下贤者也连声喝骂,皆道:“玉匣留下,尽管来战!” 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巧取豪夺,饶是也定通定力深湛,也不由得一阵气结。他自恃实力雄厚,心忖即便双方交恶滋生争斗,自保应是无虞。然而如此荒唐局面,着实不是他所愿看到的收场。在心中暗骂蛮子无理之余,又一直关注着石莲之上的动静。 哪怕这些蛮人贤者都炸开了锅,只要这一位没有发话,就都只是一场闹剧。也定通对乌蛮部族的精神领袖又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 一念及此,他便不再理会贤者们的胡搅蛮缠,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地入起定来。 众贤者又自喧闹一阵,见也定通并不似先前那般与他们争一个口舌高低,也都渐觉索然无味,恹恹地息了火气。待山腹之没了声息,圣女才悠悠然开口说道:“众位贤者莽撞失言,让贵客见笑了。” 也定通心中哂笑不已,脸上满是诚恳神色,道:“众位贤者为人耿介,说话行事也是不拘一格,乌蛮之风,果与妖庭大异。” 圣女似未听出也定通话语内的讽刺意味,反而兴致勃勃地问道:“此为乌蛮之风,那么妖庭之风如何?” 也定通哪里料到这位殿下竟会追问这样一个问题,闻言不禁一窒,干笑两声,胡乱搪塞道:“妖庭之风,大抵是森然沉郁。” “唔”圣女如好学后生一般,不吝揣摩任何教书先生的任何一句话语。 “闹也闹了,咱们书归正传。”圣女很快对“妖庭之风”失去了兴趣,说道:“圣境自立洪荒之中,断然不会有欺客之举。” “殿下果然是明白人!”也定通两眼微眯,脸上显露出一股商人一般的精明神色,“老朽将出此物,一来存心向殿下献宝,二来嘛,也是想再做一门生意。” “哦?”圣女微微一诧,语含讥诮地道:“依也先生先前所言,敝境乃穷困所在,又有什么东西能抵换如此天地奇珍?” 也定通嘴角微扬,露出一丝莫名笑意,“自然是有的。” 他忽然一手指向侍立一侧的姬岁月。 “老朽欲以这覆底之物,换这射覆之人,殿下以为如何?” ps:断更多日,有负读者朋友们,万望见谅!近日会多更补足,谢谢追更。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零七章 拒绝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妖国幅员辽阔,横亘大陆之南数十万里。由陆而东,毗邻无尽汪洋,世人谓之东海。 东海之名,太古有之。 由东海入汪洋,面向东南,凭巽风漂泊,穿越十万里惊涛骇浪,乃见一诡谲海域。 此海域纵横足有万里方圆,数十年平静无波,上空不见飞鸟,水中不见游鱼,好似死水一般。此地名为归墟,乃是洪荒中最深的所在,有不少传闻言之凿凿地声称其底部直达世之九幽。 归墟六十年如一日死水无澜,只在某一年的秋天,忽然自深处爆发出阵阵暗流,当此之时,天地变色,大洋倾覆,整个海洋水族都沉浸在最强烈的恐惧之中。归墟好似要将六十年间按捺的能量都爆发出来一般,大浪滔滔不绝,持续数月之久,最高的浪头甚至能击碎较为低矮的云层。惊涛骇浪之间,无数豆粒大小的鱼子喷薄而出,被纷乱的洋流裹向四面八方。这些鱼子不是别的,正是归墟之主,洪荒中最为神秘,也最为强大的潜龙一族产下的卵。 姬岁月怀里揣着那本破破烂烂的《洪荒志异》,书上近乎荒唐地记载了潜龙的一些特征和习性,让人一看之下便觉得怪诞无稽,没有丝毫可信度。姬岁月没有见过潜龙,却对书中所述深信不疑。正因如此,当他通过术算之道断出也定通所献乃是潜龙之卵时,也不免在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潜龙乃是洪荒中最为强大的种族,拥有着极为久远的传承,自天地伊始便屹立于大洋之极。该族血脉强横,然而生育能力极为低下,族中成年牝龙,须六十年才能孕育出一胎龙卵。这些龙卵逢秋而生,数量众多,大如豆粒,状如鱼子,远不及母体强横。龙卵一朝降世,便与母体没有了任何联系,由于数量太多,也无法受到其它族裔的照顾。它们受不了归墟之底强大的水压,也无法在这片近似死水绝地的海域寻找到充足的食物。这些天地间最强大种族的后裔,生来便有着洪荒中最坎坷的命运。它们只有离开归墟,向着海洋四面八方寻求一线生机。 潜龙之卵几乎没有一丝力量,无法抵受任何轻微的攻击,却又因为强大而古老的血脉,有着极高的利用价值,可供潜龙之外的种族一窥潜龙血脉之奥。大洋诸族几乎都与潜龙有着或远或近的血缘联系,潜龙之卵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遇。每逢归墟大动,潜龙产卵,便有无数水族潜至归墟外围蹲守,意图捕捉一些龙卵。他们不敢跨入归墟一步,一方面受不了能将肉身压成齑粉的水压,一方面也怕引来成年潜龙的注意。除了大洋水族,远在陆上的诸多种族也无法抵抗龙卵的诱惑,不惜犯险深入大洋深处参与这场盛会。 潜龙一族对于自己的后裔也并非全然放任,每逢产卵之时,便有许多战力强横的潜龙,在归墟之外数万里海域内来回逡巡,击杀敢于大肆捕捞龙卵的异族强者。没有任何异族强者敢于在这片海域与潜龙公开放对,只能夹起尾巴,一边与逡巡的潜龙周旋,一边收集逃散的龙卵。若是公然挑衅任何一头潜龙的威严,只会引来更多的潜龙围攻,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凄凉下场。 姬岁月深信圣女全然明白他那些捉迷藏似的断语,知道也定通的玉匣中贮藏着何其了不得的东西。正因如此,他也毫不怀疑这位殿下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要说心底唯一的疑惑,便是纳闷也定通这老蛇魔为何忽然盯上了自己。 他对也定通的来意无从知晓,若是知晓,恐怕就会有其他的想法了。 石笋之上,众多蛮人贤者已然炸开了锅,他们顾不得再用神识交流,而是小声地窃窃私语起来。在场之人尽是入道之人,落针可闻也不是空谈,更遑论如此大大方方的议论。 也定通的贸易要求在众人眼里堪称荒谬而无稽,几乎与用美玉换烂泥相差无几。贤者们难以置信之余,都有些呼吸困难。有那急性子的,已经忍不住高声叫嚷着让圣女赶快答应。 乌蛮人数千年来颠沛流离,大能之士越见凋零,只可勉强撑起门庭。万崦圣境有能够抵近归墟劫夺龙卵的强者,却一方面由于困居荒原之西,闭目塞听,无法得知这等盛会的消息;另一方面,乌蛮人在北方与人族对峙不提,在南方也与妖庭有着诸多龃龉。但凡实力卓然的强者,都各自担承着一方镇守的职责。 正是这样捉襟见肘的局面,才造成了乌蛮人对外界的极度无知和极度渴望。贤者们在这万崦圣境之中,虽有诸族供奉,却总嫌日子过得太清苦了一些。平日里莫说潜龙之卵,就是稍微珍奇一些的物什也很难见到。 然而,无论众贤者如何群情沸腾,石莲之上却忽然陷入了沉默。圣奴见自家殿下对于这样优厚的买卖竟然犹豫不决,心中急切万分,连忙伸手去捉姬岁月。姬岁月即便全盛之时,也无法抵敌问乾境的强者,此时浑身修为尽数被封,又哪里避得过圣奴的捉拿。 圣奴像抓小鸡一般,将姬岁月钳在手里,向着石莲大声喊道:“殿下,这等无本万利的买卖,您还犹豫什么?” 其余贤者也是如坐针毡,在石笋之上翘首观望,纷纷随在圣奴之后谏言。 在场之人,只有易螈仍然满头雾水,搞不懂为什么姬岁月这小子忽然就成了争论的焦点。他心中越来越焦躁,只道自己的功名利禄全数维系在这个卑劣的人族身上,有心助他,却又无从下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被当做货物贸易给别家。 妖族与蛮人不同,落在蛮人手上的人族虽然九成会死,却仍有一成机会能以奴隶之身苟全性命,姬岁月目前的状况即是如此。但是倘若落在妖族手里,便是十成十地死定了,没有一丝侥幸的可能。易螈不知道这个来自玉环山的老蛇魔到底看中了姬岁月什么,只知道这个人族小子的价值似乎远不止自己发掘出来的那些。 圣奴见石莲之上没有回音,越发激切起来,他死死地钳住姬岁月的脖子,将他勒得面红耳赤,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倒是生怕这块宝贝疙瘩飞了一般。 “殿下,机不可失”圣奴还待进言,然而话至中途,便被圣女的声音打断。 “阿奴,贵客面前休要失仪!” 听着圣女那微怒的声音,圣奴忍不住浑身一颤,连忙垂下脑袋以示虔敬。其余贤者见状,都一齐偃了声息,扯着脖子观望着场下的动静。 圣女不再理会这些聒噪的贤者,转而发出一声悠悠的叹息。 也定通闻声心下一跳,问道:“殿下为何叹气?” 圣女沉吟半晌,才道:“今日恐怕要辜负先生的一番美意,故而叹息” 众贤者闻言尽皆哗然,眼看着又要炸锅,只听得一声轻哼传出石莲,滚滚清音化作有形声波震荡开来,整个山腹都随之猛地颠簸了一下。 圣奴被这一声轻哼入耳,好似被巨木擂中胸口一般,眼前登时便是一黑,一股极为强烈的惧意自心底疯狂滋生。石笋之上,其余贤者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个狼狈不堪。 也定通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更加惊疑不定,对圣女的忌惮也越发强烈起来。他向前一步,双手呈上玉匣,言辞恳切地说道:“殿下,至宝当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圣女又是一声叹息,重复着也定通的话,“是啊,至宝当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可”也定通欲言又止。圣女似乎已经下了决定,向圣奴下着命令,“今日本座拂了也先生的好意,心中过意不去。先前所定贸易,你须用心措置,给也先生一个满意的答复!” 圣奴心中沮丧,然而大局已定,面上也不敢显露出一丝一毫,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埋着头一言不发。 也定通犹有不甘,指着姬岁月追问道:“殿下,老朽不明白,此子并无特殊” “无他!”圣女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 “本座缺这么一个厨子!” ps:最近多事之秋,没法静下心来更新,让读者朋友们久等了,小道在此赔罪!!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零八章 下城区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直到姬岁月下了圣境许久,依然没能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向以铿吝闻名的圣女为什么会舍弃了这样一桩可遇不可求的好买卖。 临下山道时,姬岁月遇上了先行离开圣境的也定通。老蛇魔双目微阖,将两只枯爪拢在袍袖中,老神在在地侍立于石阶旁,任山风将宽大的麻袍吹得猎猎作响。当姬岁月走过的时候,老蛇魔忽然睁开眼睑,冲着姬岁月露出一个热切与冷酷兼而有之的古怪笑容。 “别以为蛮人的圣境能庇护你,愚蠢的人族。” 也定通嘴里忽然突出一条黝黑的蛇信,发出嘶嘶的声响,慢吞吞地舐过整个尖细的下颌。 姬岁月看着也定通颌下残留的滑腻腻的唾液,心中忍不住一阵恶寒。至于那近乎赤裸裸的威胁,倒不怎么放在他的心上。也定通说完这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去速极快,不数息便消失在了姬岁月的视野之中。 姬岁月双目微眯,凝望着也定通远去的方向,那里耸峙着好几座孤立的山峦,山上寸草不生,轮廓在炽热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扭曲变形,好似一个个在荒野上暴死的旅人孤坟。 这几座孤坟便是圣女的粮仓,囚禁着将要供奉给圣女作为口粮的洪荒各族。山体内部和圣境一样都被掏空,唯一的区别是前者隔成了许多孤立的石室,这些石室阴暗而潮湿,终年不见天日。又经贤者们加持了数目众多,种类繁杂的阵法,堪称固若金汤。只要是被捉进了这几座孤山之中,就基本注定了无比悲惨的结局。乌蛮各族在与其他种族的争斗中抓获俘虏,这些俘虏会被作为贡品由各部首脑进献给万崦圣境,以此博得圣女欢心。这些俘虏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石室之中,忍受着无边的黑暗与潮湿,时间一长,被拉出去吃掉竟然成为了一种奢望。 粮仓中所囚大多是人族,以南疆人和西陲人居多,这两个地域因为与大荒原接壤,边界上时常发生摩擦和战事。其次是蛮人,乌蛮人各族之间经常爆发战乱,不同部族之间好勇斗狠,手段之残酷与对人族作战时相差无几。二族之外,便以妖族为众。除了这些,就只剩下一些稀奇古怪的种族。 姬岁月之所以知道得这样清楚,是因为他刚被易螈带到圣境的那几天,便做了好几天粮仓中的住客。 圣境所在的崦嵫群山主峰屹立于洛水西岸,这条横跨大荒原的生命河流,蜿蜒流淌于连绵不绝的群山之间,最宽处也就十数里许,远没有中下游所展现出来的一眼望去横无际涯的壮丽。 跌宕起伏的水势长年冲刷,造成了崦嵫群山中奇特的山形地势,曲折幽深的峡谷极为常见,陡峭嶙峋的山崖也比比皆是。就是在这样艰难的地形地势之中,朝圣的蛮人们构建出了一座拱卫圣境的城池——万崦城。 姬岁月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拉起脑后的风帽,将人族特征极为明显的头脸完全笼罩在内。在蛮人的圣地之中,一个能够自由行走的人族,即便得到了来自圣境的特许,如果不保持低调的话,也会时常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顺着山道之下的宽阔大道蜿蜒而行,一路上尽是游荡的蛮人,大多是蛇人和蜥人等有鳞人种,这二者乃是乌蛮人中血嗣最为繁盛的种族。蛮人们一般踽踽独行,彼此不结伴,相互之间保持着谨慎的距离。他们身上穿着破烂而粗犷的衣物,毫不掩饰身上的仆仆风尘。这些蛮人来自大荒原上的乌蛮各族,这些部族大多生活在洛水以北,有的甚至来自于遥远的东部荒野,他们横跨了一整个大荒原,只为了到心中的圣地朝觐一番。 十数里的山路,以姬岁月的行速,也仅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 万崦城没有城郭,事实上,任何依赖群山为屏障的城池,城郭都显得可笑而多余。经过一杆矗立在道旁的高耸城旛,便算进入了万崦城的地界。依然是土石夯筑的通衢,唯一的不同是道路两旁开始出现一些临时营地,营地内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帐篷。这些低矮而破旧的帐篷,是打算在圣境停留一段时间的蛮人搭建的临时居所。这一整片各族聚居的营地,便是万崦城的下城区。 下城区是整个万崦城最底层,同时也最具活力的部分。在这里,蛮人们以种族和血统划分界限,蜥人和蛇人数量最众,然而内部谱系纷繁复杂,大小山头林立,虽有傲视群蛮之资,却总不能形成席卷整个乌蛮的气候。其他相对弱小的种族,如鼬人,猫人等温血人种,反而显得更为团结。 姬岁月一路行来,经过了好几个不同种族的临时营地,这些营地以他作为人族的眼光来看十分肮脏而混乱,隔着老远便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不时有衣衫褴褛的蛮人在帐篷之间来回穿梭,有些在晾晒着破烂的渔网,大多数则只是单纯的游荡。偶尔还能看到有一些蛮人在捉对打闹,看那认真的架势,也不知道是在嬉戏,还是厮杀。 姬岁月只顾埋头走路,对路旁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他须竭力避免任何可能为自己带来麻烦的情形。经过一处不同种族营地交界处的时候,姬岁月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些,毫无修为的他险些摔了个狗啃泥。定睛看去,却发现是陷在淤泥里的半截蛮人残尸,露出地面的部分已经被啃噬得面目全非,以他在《洪荒志异》上的造诣,都没能辨认出死者的具体种族。然而尸体上的牙痕却很清晰,明白无误地昭示着制造这起惨剧的凶手正是聚居在附近的猫人部族。 姬岁月惊得倒退两步,这一动作很快引来了不远处的几名成年猫人的注意。这些猫人生着一副玲珑而敏捷的身躯,以及一颗酷似猫类的头颅,他们有着极其敏锐的视力,和更为敏锐的嗅觉。姬岁月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以恒定的速度和姿态,从容地向前走去。远处的猫人已经向着姬岁月靠近了几步,见此情形,黄澄澄的瞳孔深处都闪过一丝狐疑之色。猫人们是下城区臭名昭著的团体,经常袭击落单的旅人。然而姬岁月裹得严严实实的装束很具有迷惑性,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在崦嵫群山这片土地上,打扮成这样的朝圣者不计其数,其中不乏一些特立独行的强者。猫人们最终还是任由姬岁月从容走远,他们固然肆无忌惮,却也不是莽撞的蠢货。 姬岁月感觉到背后不再有目光注视,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依然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直到转过一个木栅栏隔成的拐角,完全阻绝了身后猫人的视线,他才终于有机会出上一口大气。 然而刚要喘上一气,栅栏另一侧却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以及一个操着浓重口音的蛮人声音。姬岁月心头一跳,急忙将浊气生生憋回肚里。 “大人下城区都是些卑贱的部族!” 蛮人语言与人族通用语十分相似,只是口音千差万别。姬岁月在万崦圣境待得不久,却已勉强能听懂蛮人们的话语。然而仓促之中,他也只听明白了一些断断续续的词句。 “无妨,随便走走。”另一个铿锵的声音响起,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姬岁月听在耳内,忽然眉头一皱。 这口音好生熟稔,倒似龙脊高地那边的调调,却又有些细微的差别。!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零九章 袁恚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姬岁月正待附耳上去细听,那铿锵的声音忽然发出一声惊咦。姬岁月心头咯噔一声,生出异常强烈的警兆,刚起了抽身的念头,眼前的木栅栏便陡然碎裂,突出一只满被雪白绒毛的大手,伴随着一股森冷的寒气,一把捉住了他的脖子。 “咔嚓”一声,高大厚实的原木栅栏居中破开,碎屑纷飞中,猛然窜出一名异常强壮的蛮人。那蛮人身高丈余,手大脚大,臂展修长,宽厚的双肩上顶着一颗毛茸茸的头颅,两只血红的眼珠散发着噬人的凶光,倒似一只猿猴。 蛮人单手将姬岁月提在眼前,宽阔的鼻孔将道道腥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 “人族!” 他在姬岁月身上嗅了又嗅,才从牙关里挤出两个生硬的字眼来。另外一名蛮人紧随着白毛蛮人身后,以为遇到了偷袭,满脸挂着寒霜,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他的体格纤瘦许多,个子也不太高,浑身上下透露着蛇人的阴柔气息。 “啊!是你!”蛇人一眼就认出了姬岁月。 白毛蛮人的丑脸越发狰狞,一双赤瞳几乎快要喷出火来。他身上荡漾着一股极为强横的气息,隐然造成了周围空间的波动,虽然不广,但却明白无误地展示出了问乾境的超卓实力。 姬岁月被白毛蛮人卡住脖子,几乎不能呼吸。这还不算痛苦,最要命的是白毛蛮人掌心不断吞吐着道道森寒气息,撞进他的体内,在经脉内横冲直撞。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勉强扭过脖子朝着蛇人看去,两眼登时眯成了一条线。 “原来是风闻大人!真是好巧!” 这蛇人正是唤作风闻,面皮白嫩,约莫弱冠之龄。他出身于乌蛮最为强大的蛇人部族,本身只有小元境的实力,在强者如云的万崦圣境着实不算什么,勉强搏了一个智者的头衔。然而他有一重极为特殊的身份,即便是诸位贤者见了他,都要留存三分薄面。这一重身份,便是当代圣女的胞弟。 风闻闷哼一声,显然不对姬岁月的嬉皮笑脸假以辞色。那白毛蛮人几近失控边缘,肉掌上越发用力,几乎快要将姬岁月的脖子整个捏碎。风闻见状,只好上前阻拦。 “袁恚大人,还请手下留情!” 白毛蛮人显然极为渴望捏死姬岁月,对风闻所言充耳不闻。风闻大急,他不关心姬岁月的死活,然而此人眼下正受身份尊隆的胞姊宠眷,若是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死在自己面前,着实不是一桩美事。一念及此,便伸手向前去替姬岁月解围。 岂料袁恚头也不回,长臂一个横扫击向靠近的风闻。风闻无论修为还是境界,都较袁恚差的太远。袁恚这一下看似信手而为,轻飘飘的没有一丝气力,然而臂膊过处,当即卷起一阵令人头皮发炸的呼啸。在风闻眼里,袁恚这一下却是避无可避,想招架也招架不住。他只来得及怪叫一声,便如断线风筝一般向后栽去。 “缘何阻我?”袁恚被搅扰了兴致,朝着跌落在地的风闻怒道。 风闻“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强忍着伤痛,满面阴沉地道:“非是风闻阻挠大人,只是大人手上这个人,现下正受殿下圣眷。大人若是杀了他,恐怕平白激怒了殿下,于你我两家的大计不利” 袁恚闻言大是不以为然,将姬岁月上下抖了一抖,只听得几声轻微的脆响自姬岁月身上传出,显然这几下抖动已然折断了他好几根骨头。袁恚冷笑道:“你家殿下执掌一宗牛耳,身具至圣之根脚,怎会为区区一个人族与我为难?” 风闻苦笑道:“大人所言在理,然而我家殿下却是不能以常理揣度的。” 袁恚两眼绽露凶光,“当真不能杀?” 风闻断然摇头,不能杀。” 袁恚沉吟半晌,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掌,早已昏死过去的姬岁月软塌塌地滑落在地。 “也罢,为了两家的大计,袁某且忍耐一二。” 风闻神色一松,陪着笑说道:“大人深明大义,风闻这就去圣奴手中提一百名人族女子,今晚好好为大人消消怒气。” 袁恚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满嘴参差不齐的獠牙十分可怖。他直夸风闻知情识趣。人族女子柔弱娇羞,且没有旺盛的体毛,正是狎玩果腹之佳品。 风闻见总算没让袁恚当场杀了姬岁月,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一来胸口便是一痛,却是伤势发作了。他咬牙强忍,心中对姬岁月直恨得牙痒痒。 风闻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眼四周,心底冷笑连连,引着袁恚向下城区深处走去。 待二人走远,在四周观望的蛮人开始试探着朝姬岁月躺倒的地方靠近。先前被姬岁月骗过的一群猫人,则显得更为大胆,他们迅捷地攀上残存的木栅栏,闪电一般蹑至姬岁月上方,一个个作势欲扑。 姬岁月先前落在袁恚手里,被震得连吐了好几口淤血。血腥的芬芳随着微风弥漫开来,不断地撩拨着蛮人们的嗅觉。一名猫人按捺不住逐渐升腾的食欲,呼吸声变得越来越粗重。他匍匐在木栅栏顶端,将脊背高高躬起,四肢都探出锋利的爪子,嵌入原木极深。 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在姬岁月脆弱的脖子间,脑子里不断地幻想着从里面迸出鲜活血浆的画面。这画面太过诱人,蚕食着他的内心。终于,澎湃的欲望压倒了最后一丝理智,猫人四肢猛然发力,朝着姬岁月扑了下去。刚刚扑至半空,耳畔忽然传来呼呼风响,还未来得及反应,脑后忽然吃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易螈一杖将猫人打翻在地,吐出一口浓痰,神情睥睨地瞪视着周围的蛮人。那猫人脑后红的白的糊成一片,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显然是不活了。围观的蛮人见状,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猫人已有定寰初阶实力,向以敏捷狡智著称,交起手来极为难缠,此时却被易螈一闷棍送去见了盘神。 蛮人们喜欢滋事不假,却不都是傻子。更何况易螈身上所着的华丽袍服明显代表着圣境,作为盘神的虔诚信徒,他们可不敢做出丝毫挑衅圣境权威的举动。 在易螈的逼视之下,蛮人们逐渐退却。易螈极为不屑地冷笑一声,撩起宽大的袍袖,弯腰将姬岁月自地上拾起,大大咧咧地扛在了肩上。 蛮人们虽然不敢造次,嗜血的天性却驱使着他们一路尾随在后,直到将二人送进了地势更高的中城区。 圣境之中,一切都是那么的隽永,只有穹顶正中的巨洞洒下徜徉的星辉。石莲在这样数千年来循环往复的天光照耀之下,逐渐显出静谧庄严的神韵。 风闻一直将袁恚领到了甬道尽头,离山腹只有一阶之隔。作为一名层次较低的智者,能够走到这里已经算是特权。他极为渴慕地朝着山腹之内忘了一眼,扭头朝外走去。 袁恚则轻车熟路地进入山腹,大步行至石莲跟前,也不客套,直截了当地拱手问道:“殿下可考虑好了?” 石莲之上久久没有回音,袁恚显然已从风闻那里对这位圣女的脾气有了相当的了解,因此不急也不躁,气定神闲地候着。 过了许久,石莲之上才传出圣女那恢弘的声音。 “大贤者在外云游,此事便由诸位贤者决策。” 石笋之上,众贤者皆沉寂无声。圣女顿了片刻,开口问道:“各位以为,可否依袁恚所言,向人族西陲发动战争?”!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一十章 心猿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贤者阶层在蛮人群体中地位很高,在特别注重血统和种族的乌蛮各族中,一名贤者无论出身什么种族,都会受到广泛的尊重。 贤者们一般待在圣境中清修,圣境所在的山腹乃是乌蛮先辈以大神通开辟而出,再经过无数世代的扩展修缮,才有了如今的宏伟规模。圣境兼具天工与人力造化,既与冥冥大道相合,又有先贤遗韵留存,实是乌蛮首屈一指的修行圣地。 除了清修之外,贤者们也会过一些世俗生活。他们每年有相当一段时间在荒野中行走,履行教化万民的职责。只有很短一段时间能够清闲一些。万崦城的上城区专门在最好的地界为诸位贤者开辟了环境清雅,舒适宜居的住所,其余地方则大多是乌蛮各大实力部族酋首的行辕。 易螈作为一名贤者,不仅实力最差,根基也最浅。数月之前,易螈带着姬岁月初到崦嵫,一切如他所料,姬岁月果然成功博得了圣女的欢心。唯一出乎意料的是,老蜥人自认为能做一个智者,却没想到圣女直接让他替补了一个贤者的空缺。 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易螈才知道他替补的这位贤者因为长期惹得圣女嫌恶,已经成了这位殿下的一餐膳食。 其他贤者要么本身实力雄厚,要么有强大部族屹立身后,自然瞧不惯半路杀出的老蜥人。他们以为易螈知道了前任贤者的遭遇之后会立即吓得屁滚尿流,没成想这厮竟然跑到圣女座前,好一番深情陈述,言辞激切之余,听来大是与有荣焉,颇有自荐筵席之意。圣女听罢芳心大悦,当场派遣易螈做了圣境的司阍,执掌盘神道场迎来送往之规仪。贤者们哑口无言,肚子里纷纷大骂这老货无耻之极。 数月以来,自视甚高的贤者们不甘与易螈并殿称贤,屡次发难想要将他排挤出去。然而易螈这厮难缠之极,任什么撒泼耍赖的法子都能信手使来,端的是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然而即便暂时在圣境站住了脚,易螈也无法享受到与其他贤者相同的待遇,比如上城区的居所。 易螈现在所住的地方,乃是一个毫无关系的中等规模蜥人部族提供给他的供奉。那是一处较为宽敞的石屋,位于中城区顶部,最靠近上城区的地段。事实上,中城区的住所几乎全部都是在岩壁上掏出的一个个石穴,区别只在于内部面积和所处位置。至于装饰,对蛮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名词。 老蜥人肩上扛着姬岁月,慢吞吞地走在时高时低的街道上。这些街道一面临崖,往下望去,便是湍流不息的洛水。一路上,不时有路过的蛮人对他指指点点,其中不乏满目贪婪之辈。然而与下城区不同的是,能够在中城区驻留的蛮人,都多了一些权衡利弊的机心。因此一路行来,也没有谁再跳出来滋生事端。 姬岁月与易螈住在一处,这曾经在中城区引起一场轰动。其他居住在这一城区的蛮人们,认为与人族奴隶共处一区乃是天大的耻辱。他们集众打上易螈门前,险些爆发一场骚乱。最后还是风闻受了圣女旨意,到场驱散了群情汹涌的众人。 且说易螈将姬岁月带回了石屋,屋内有一男一女两个蜥人侍奉,男的叫易坤,乃是硕果仅存的一路跟随易螈西来的石龙人,女的叫阿傩,却是易螈在下城区捡回来的蜥人女奴,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似乎有着定寰的境界,只是战力着实弱的不行。 老蜥人将姬岁月扔进一间石屋便不再理会,易坤和阿傩自会去替他疗伤。这几个月来,二人对这样的情形已经司空见惯了。 到了午夜时分,姬岁月才自昏迷中悠悠醒来,一睁眼便被近在咫尺的蜥人丑脸吓了一大跳。 “老家伙,你干什么?” 易螈坐在石榻前的凳子上,脖子伸得老长,皱巴巴的老脸几乎杵到了姬岁月脸上。他向后坐定,嘴角一撇,嘟囔着道:“年轻人真是不懂礼貌,老头我这又救了你一条命!” 姬岁月却大是不以为然,“若非你将我绑到这地方,我犯得着三天两头被蛮人打伤吗?” “那是你自己不长眼!”易螈没好气地骂道,“很久以前,也有人族奴隶在城中自由行走,没见哪一个像你这般悲催。” 姬岁月嘴角一扯,话锋一转,“那个蛮人是什么部族?怎地那般暴戾”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着老蜥人的反应。 说知老蜥人阴恻恻地望着他,怪里怪气地道:“你会不知道?老头我可不信!” 姬岁月想摇头装懵,然而看着易螈那一副了然的模样,他知道这样没有任何意义。 “果然是白蛮人。”姬岁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立即牵动了胸腔内的伤处,疼得他额头直沁冷汗。 “嘿嘿!”易螈怪笑道:“小子果然有些见识!不错,那猢狲名叫袁恚,出身白蛮大部心猿一族。嘿嘿!那可是心猿一族啊!” 姬岁月哑口无言,他十分明白易螈为何如此幸灾乐祸。 世人皆知,蛮人有白、乌、海三大分支,其中乌蛮人血统最为驳杂,部族之间混乱不堪,与人族的关系也相对错综复杂,在整体敌对的大局之下,也不乏一些灰色地带。而被人族撵到西陲之西的白蛮人,则与人族势同水火。尤其是该支脉中最为强大的心猿一族,更是与人族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怨。 这仇怨来得莫名其妙,没有人能说清楚它的渊源。众多猜测之中,有一种流传在蛮人部族中的说法最为有趣。相传万载以前,心猿与人族血缘极为接近,且有着十分亲密的联系。及至后来,人族订下了人道,强行将人与诸族区分开来。这一纸宣言大大地伤害了心猿一族的感情,从此该族便以断绝人道为使命。 而在人道诸族的认知中,心猿一族与其他蛮人一样,都是自甘堕落的混血杂种,被人道排斥在外的异端。 心猿一族几乎每年都会对人族领地发动战争,与之毗邻的西陲不堪其扰,建立了长长的防线来盯住这个躁动的恶邻。双方进行了长达数千年的拉锯战,相对弱小的心猿一族凭借对苦寒环境的适应,在每一次与西陲的交锋中艰难地生存了下来。 姬岁月自然不想去对心猿与人族的恩怨情仇刨根问底,他关心的是这个叫做袁恚的心猿强者,为何会出现在乌蛮人的盘神道场。要知道,白蛮人不信奉盘神,也几乎从来不与其他蛮人分支往来沟通。 易螈看出了他的疑惑,冷笑着说道:“你以为白蛮人是喜欢窜门的种族吗?” 姬岁月干脆利落地摇着头,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易老头,你一定知道什么!” 易螈也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老头我区区一个看门的,能够与闻什么机密?不知道!不知道!” 姬岁月见状,反而越发笃定这厮知道些什么。他心中已有隐隐猜测,白蛮与乌蛮搅在一起,绝对不是为了联络感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二者有着共同的追求。 “你们要进攻人族?”姬岁月冷不防地问道。 易螈依然摇头,“不知道。” 姬岁月继续说道:“一定是这样,你们想要拿龙脊高地开刀!” 易螈残眉一扬,傲然道:“是又如何,卑鄙的人族早该承受盘神的盛怒!” 姬岁月冷笑连连,“真是不自量力,一群乌合之众,再加另一群乌合之众,就能挑战以战力闻名人道的昆吾氏了?” 易螈大为不服,嗤笑一声,不屑地道:“昆吾氏算什么?这一遭,定要让龙脊高地天塌地陷!” 姬岁月只道老蜥人胡吹大气,心中并不作他想。世人皆知,昆吾氏治下的西陲,强者如云,人人善战,乃是人道无坚不摧的战矛。 ps:五一劳动节,劳动节,劳动小道掐指一算,还是加更吧!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发作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最近几天对于少羽来说,是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 随着断界山脉的临近,大荒原也逐渐呈现出勃勃生机。乱岩丛中生长着种类繁多的岩生植物,厚实多汁的叶片青翠欲滴,看起来十分养眼。就连最常见的荆棘丛,也盛开着一簇簇白色的小花朵儿。 由于带着伤员,骑队的行进速度明显减缓,这大大降低了骑士们的奔波之苦。其中感受最明显的是少羽,作为整支队伍里修为最为浅薄的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舒适也十分难得。 少羽最喜欢做的事,还是骑着高头大马跟随在队伍中最高大的辕车旁边。驾车的绿柳会不停地与他说话,声音既悦耳又动听。不过,他总是有些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就会走神,惹得少女嗔怪不已。 吕传庚在三天前醒了过来。 大家还未来得及高兴,这位来自山阳部族的定寰修士便又迎来了另一次劫难——他体内的燃血术发作了。 燃血术是基于落神氏血脉而创出的一门秘术,集杀伤与助益于一体。对于敌人而言是极为严酷的诅咒,对于己方而言,则是万分珍贵的辅助修行手段。吕传庚所中的燃血术出自恨水公子之手。一般而言,修士晋入定寰,便可修习燃血术,在体内凝练燃血秘种。然而只有大元境以上的强者,才能自如操控燃血秘术的施放。恨水公子身为当代落神之主三代以内的亲近血亲,拥有着极为浓郁的血脉以及超高的修行天赋。他在晋升小元境之时,便于燃血术的施放上有了极深的造诣。 燃血术是一门与大道相合的秘术,直接作用于血脉层次。燃血秘种一旦被施放到目标体内,便会不断地分裂繁衍,散播到目标体内的每一个角落。受术者的血脉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高热的煎熬。燃血秘种效法自然之理,如种子一般具有着完整的生长过程,它们不断从宿主血脉内的杂质中吸取养分,萌芽抽枝、开花结实,最后瓜熟蒂落,产生更多的种子。每当一季秘种成熟之时,便会在体内爆发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一个个饱含秘种的果实争相迸裂,好似末日降临一般。 每一名被种下燃血秘种的修士,爆发的周期都各不相同,这与修士的根脚、资质、修为高低有着密切的联系。就如吕传庚,他每隔一个月便要经受一次燃血术的爆发。若是换做别的定寰修士,同样的修为境界,周期可能大不相同。 自受术以来,除了时时刻刻的高热煎熬,吕传庚已经经受了数十次燃血术的洗礼。每一次秘种的爆发,都会小幅提升血脉的纯净度,以及修为境界的凝练度。吕传庚的燃血术受自恨水公子,其强度刚好在吕传庚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若在平时,纵然难免灼心之苦,却也能够等闲熬过。然而这一次却是大有不同,吕传庚身受重创未愈,一身实力大大削弱,而燃血秘种却又前所未有的繁荣。此消彼长之下,便平添了无数凶险。 然而不管如何凶险,也无人能够给吕传庚提供哪怕一丁点的帮助。哪怕是作为施术者的恨水公子到场,也只能束手无策。自燃血秘术入体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一场需要独自面对的漫长战争。即便是天地间最为强大的九曜境强者,也不敢豪言能够深入血脉层次干扰这场战争。 燃血术爆发的第一天,吕传庚浑身爆发出惊人的高热,身上所着的衣物被尽数烧成灰烬。这个来自山阳部族的定寰修士,疼得满地打滚,所过之处,连岩石都被烘烤得滚烫。 骑队不得不就地扎营,郑浮带人去数十里外取了一些泉水回来,倒在刚刚掘出的岩石坑内。吕传庚尚有一丝清明,忙不迭地滚进水坑中,只听得“嗤”的一声,坑中升腾起一阵白色水雾,骑士们跑了几个来回取来的泉水眨眼便被蒸发了一半。好在总算将吕传庚的体温降到了能够忍受的范围。 第二天,情形开始变得更加严峻,再多的泉水都无法起到降温的作用。细心的骑士发现,吕传庚身上的毛发开始变得枯黄。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恶兆,要知道修士的身体发肤,与本源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即便是毫毛这样微末的存在发生的细微变化,都预示着修士本源的动荡。 眼见吕传庚遭受如此苦难,众人却无法施以援手,一个个心急如焚,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打转。绿柳心里乱糟糟的,几番思量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去向田红雨求助。在少女心里,这位身为东夷贵胄的主人,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田红雨打量了绿柳半晌,一直盯到她面红耳赤,才带着轻微责备的语气说道:“我若依你所请去救他,那才是真的害了他!” 绿柳悚然一惊,忙问是何缘故。田红雨悠悠一叹,道:“绿柳你有所不知,燃血秘种乃是落神氏立族根基秘术,此术以本源为体,心火为用。只要本源不竭,心火永燃不熄。你我所习之东夷接蘖之法,木气极其旺盛,若是贸然施为,只会助长他的心火,大大提升燃血秘种的威能。到头来弄巧成拙不说,恐怕还会害了这名大好青年。” 绿柳为田红雨所言震慑不已,故而没有听出田红雨话里的别样意味。她怔怔然不知所措,田红雨见了暗暗一叹,也不见如何动作,手里便多了一页书笺。那书笺色白如玉,温润如脂,薄如蝉翼,轻如鸿羽,却不知是什么材质。上面密密麻麻地书写着一些小字,看起来十分雅致。 “这里有一个法子,乃是我从《如缺本草》内摘得,你拿去看看,兴许会有些效果。” 绿柳闻言娇躯一震,一双妙目陡然绽出光亮,急忙接过书笺,埋头就要阅览。田红雨见其如此无状,不由微微恼怒,轻咳一声。绿柳恍然一惊,忙不迭行礼告罪,见田红雨并不与她为难,便将书笺仔细地揣入怀中,逃也似的窜出了行帐。 入夜时分,少羽正自百无聊赖地倚在一块山石上发呆,卢熙甲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少羽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站直身板行礼。卢熙甲见他反应机敏,不由暗暗点头,紧绷着的脸盘也柔和了不少。 少羽知道卢熙甲找他一定有什么事,有些惶恐地拱手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神态动作一板一眼,倒全是从其他骑士们那里学来的。 卢熙甲见其如此拘谨,不由有些好笑。他和颜悦色地问道:“少羽你是群峰之末的人?” 少羽点头称是。 卢熙甲哦了一声,又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吶?” 少羽神色一黯,道:“只有一个爹爹” “这样啊”卢熙甲沉吟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小子可许了婚配了?” 少羽闻言一愣,满是错愕地望向卢熙甲,不知道这位骑长为何有此一问。不过本着坦诚的原则,他还是摇了摇头。 “啊哈!”听到少羽的回答,卢熙甲似乎十分高兴。少羽联想到在部落里的某些见闻,心头忽然涌出一个十分古怪的想法。 这厮不会是要给自己安排婚配吧? 卢熙甲目光灼灼地打量了少羽一番,直盯得他心里暗暗发毛。就在少羽忍不住落荒而逃的时候,骑长忽然自身后取出一沓干瘪的水囊,悉数扔在少羽怀里。 “卢某找遍整个营地,都没寻见一只不经事的雏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好在还有你这少年,还算传庚那小子有些运道!” 少羽听得满头雾水,捧着空水囊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大人,您到底要小子做些什么?” 卢熙甲一指他怀里的水囊,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很简单,尿满这些水囊!” ps:先加一更,晚上尽量再加一更。祝读者朋友们劳动节快乐,劳动最光荣!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一十二章 化茧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少羽以为自己听错了,眨巴着两眼不知所措。卢熙甲面色一沉,道:“怎么,不想救你吕大哥吗?亏他还以兄弟待你!” 少羽闻言一凛,大声喝道:“遵命,小子一定尿满这些水囊!” 这一声大喝极其高亢,眨眼传遍了整个营地。卢熙甲老脸一黑,有些做贼心虚地朝着四下看了看,见无人关注这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少羽刚刚表完决心,随即苦着一张脸道:“可是大人,尿尿这事,小子纵然有心,也没那么多存货啊!” 卢熙甲眼角一跳,信手一指拴马的马圈,“饮马槽在那边,你自己看着办!”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羽两眼一直,只觉喉头有些莫名地发干。 午夜,卢熙甲再次来到马圈边。少羽有气无力地躺在荆棘堆上,两条腿岔开一个夸张的角度。卢熙甲朝着地上临时掘出的饮马槽内望了一眼,待见到傍晚才注满的水已经消失了一大半,也不由得面皮狠狠抽动。 他看了看扔在一旁的浑圆臌胀的水囊,点头赞许道:“做得不错!现在再给你一个任务” 少羽挣扎着坐起来,只听卢熙甲指着水囊说道:“把这些都倒进水坑里,再把你吕大哥浸下去!” 少羽两眼瞪得老大,这样的做法真是太匪夷所思了。不过他现在可没有力气去问个究竟,一个翻身蹦将起来,提着水囊便朝吕传庚所在的行帐走去。 待少羽走远,卢熙甲不自觉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才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马圈。 二更天将尽的时候,绿柳蹑手蹑脚地从自己的行帐中窜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避过夜间岗哨的探查,朝着吕传庚所躺的水坑摸索而去。 水坑处于营地深处,背靠孤耸高崖。若有外敌入侵,须得突破重重防线才能到达这里,端的是稳妥之极。绿柳悄无声息地穿过整个营地,来到水坑外缘,轻轻地拨开围在四周的荆棘,迅捷之极地窜了进去。 “啊,少羽!你怎么在这里!” 绿柳一眼便望见了坐在水坑边的少羽,犹如做贼的当场抓了现行一般。 少羽正蔫蔫地打着瞌睡,听到有人唤他,打了一个激灵,待认清是绿柳,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绿柳姐姐,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绿柳闻言脸色微红,所幸夜色深重,少羽看不真切。 “你不也没睡么,在这里做什么?”她走到少羽身旁,顺手拨开散落一地的干瘪水囊,挨着少羽坐定。 少羽将绿柳的动作看在眼里,不由得浑身一僵,舌头也开始打起结来,“啊那个,我睡不着那个想陪陪吕大哥!” 绿柳抿嘴一笑,道:“是这样啊,你吕大哥果然没有看错你!” 少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面皮变得十分灼烫,恨不得赶快逃开。绿柳向夜空望了一下,道:“都这么晚了,你快去睡一会儿吧!小孩子要多睡觉,这样才能长得强壮!” 少羽恨不得插上翅膀赶快飞走,口上却为难地道:“可是吕大哥他” 绿柳很是洒脱地道:“没关系,姐姐我帮你照看一会儿。” 少羽沉吟片刻,才点头答应,“那好罢,有劳姐姐了!”说罢起身行了一礼,走时还不忘将地上的空水囊悉数收走。 绿柳望着少羽跳脱的身形,不由一阵莞尔。她坐在水坑边缘,看着坑内泡着的吕传庚。吕传庚浑身脱得赤条条的,健硕的体型在水底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轮廓。月华如水,将眼前所见都披上了一层旖旎的轻纱。 绿柳坐了约莫半个时辰,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忽然悠悠一叹,转过身去,缓缓褪下身上的绿裳。 窸窣水声中,一道惊人的雪白缓缓滑入水坑之中。 一夜无事。 翌日,晨间巡逻的骑士走到水坑边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连忙吹响了悬在腰间的示警号角。 悠扬急促的号声响彻整个营地,仅仅数息工夫,远近的骑士们都纵身赶至。一朵火云升上营地上空,卢熙甲蹈虚而行,一手执矛,一手掐诀,舌尖爆发出雷霆一般的喝声。 “何人鸣号!” 卢熙甲双目如电,飞快地将营地四周逡巡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状况,这才朝着人群聚集的水坑降落下去。 先头赶到的骑士们已经将水坑团团围住,四面还有数道定寰境界的气息正在飞速向着营地靠拢,那是在营地附近活动的骑士们。 眼见卢熙甲将要降落,骑士们急忙腾出一片空地。卢熙甲一落地便冷声问道:“何事鸣号?” 吹响号角的飞垚驿骑士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惊疑神色,“大人,你看这里!” 卢熙甲眉头微皱,顺着骑士指引,朝着吕传庚所在的水坑内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卢熙甲双瞳猛地一缩,好似被钢针刺中一般。 众目睽睽之下,直径丈许的圆形水坑之内不仅没有一丝水汽,整个坑底都呈现焦黑的裂纹,好似刚刚冷却的熔岩一般。水坑正中躺着一枚人形赤茧,散发出恐怖的热量。吕传庚却不见了踪影。 “大人!”一名姜族骑士凑到卢熙甲身侧,有些惊惧地道:“传庚他人呢?” 卢熙甲脸上的震惊一闪即逝,至于他心底是如何想的,就没有人能够知道了。他略一摆手,示意骑士噤声。正在交头接耳的骑士们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声音。 身后传来骑士们问好的声音,却是田红雨到了,她身后跟着绿柳,少女脸色有些欠佳,似乎没有睡好。 “发生什么事了?”田红雨蹙着眉头,轻声问道。 卢熙甲没有马上作答,而是猛地一跺脚,向围观的骑士们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各归各位!敢乱了营地的防御,看卢某如何惩治尔等!” 骑士们噤若寒蝉,争先恐后地四散开来。水坑四周为之一空,田红雨这才得以凑上前来看个究竟,一看之下,也不由得花容失色。随在田红雨身后的绿柳见坑中没了吕传庚的身影,登时脸色一白,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这是”田红雨的声音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卢熙甲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待看到田红雨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容,不由得心底一阵快意。 “红雨大人,你意下如何?” 田红雨不急回答,而是绕着水坑缓行了一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由衷地赞叹道:“好浓郁的火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的味道,这对常人来说是一种难以忍耐的气息。而对于田卢这样的修士来说,则有着更为深层次的意义。 “不错!正是火精!”卢熙甲蹲下身去,用手指拈了一些坑底的黑灰,凑到鼻端用力地嗅了一下,宽大的脸盘上竟然露出一副十分陶醉的神情。 眼见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打机锋,心急如焚的绿柳终于忍耐不住了,也不顾失礼与否,开口问道:“大人,传庚他人呢?” 卢熙甲扭过头,有些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并未回答她的问题。田红雨指着坑底的赤色长茧笑道:“那不就是么?” 绿柳瞪大了眼珠,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人形赤茧,语无伦次地道:“这这这怎么会?” 卢熙甲眉飞色舞地接口道:“红雨大人说得不错,传庚他就在这茧中。” 绿柳急了,追问道:“人如何能在茧中?” 谁知卢熙甲和田红雨异口同声地反问道:“人为何不能在茧中?”!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一十三章 应劫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少羽昨晚睡得很香甜,以至于竟然对晨间营地内发生的事一无所觉。他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并很奇怪今天为何没有拔营南行。洗漱就绪,在腰间郑重其事地悬上一柄佩剑。然后在营地内闲逛了一圈,正好碰上了行色匆匆的绿柳,少羽随口问起原因,少女怪异的脸色很让他心底纳闷不已。待绿柳说起吕传庚的异状时,少羽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不会是我的尿把吕大哥溺坏了吧!” 营地后方已经临时划为了禁区,并着两名骑士看守。除了卢熙甲和田红雨,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少羽虽心忧吕传庚安危,却也无法突破这道禁令,一时之间抓耳挠腮不已。绿柳看出了他的焦急,反而轻松地笑道:“看你给急的,放心吧,你吕大哥没有事!不对不是没有事,而是有好事。” 她凑到少羽耳边,压低声音道:“听红雨大人和卢骑长说,你吕大哥有极大的可能是正在提升血脉。” 少羽瞪大了眼睛,“血脉也能提升?” 绿柳螓首一扬,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仿佛正在提升血脉的不是吕传庚,而是她似的,“当然可以了,任何一条血脉长河都可以追溯到极为远古的时候,即便是再弱小不过的普通人,没准血脉里潜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传承呢。你吕大哥出身山阳吕氏,本来就是落神姜氏数代以前分化出去的旁支,要是论起血脉浓郁程度,他可要比许多姜族嫡裔还要高呢。” 少羽听得入神,忍不住赞道:“绿柳姐姐你知道得真多!” 绿柳露齿一笑,理所当然地道:“那是,可有得你学了!” 少羽不住地点着头,一副好学不厌的乖巧样子。既然田红雨和卢熙甲二人都说了不会有事,他也就不再徒劳担忧。绿柳又小声道:“两位大人说了,此事不要声张,你可得保密,姐姐我可是看在你这么着急的份上才告诉你的!” “放心吧,绿柳姐姐!”少羽把胸膛拍得啪啪响,“要是走漏了一丝风声,任凭姐姐处置!” 绿柳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十分有趣,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脸,“姐姐怎么舍得惩罚你呢,去玩吧,不要离开营地太远了,红雨大人说附近可能不怎么太平。” 少羽却摇头道:“绿柳姐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修炼,争取有一天像你们一样强大!” 绿柳颇为惊讶,用奇怪的眼光审视着少羽,这才发现他腰间悬着的佩剑,“今天怎么突然立下这么大的志向,受什么刺激了吗?” 由不得绿柳不吃惊,因为自从相识以来,她就从来没有见到少羽正经修炼过。在众人的认识里,这个来自边远小族的半大小子,似乎对修炼的事不怎么上心。 大道归一,而道途不一,每一个修士的修炼方式都不尽相同。见识过少羽出手的骑士,差不多都已经死了。真正心里有数的,如今只有绿柳一个,然而她却只会下意识地将少羽当做一个需要百般维护的小弟弟。 少羽咧嘴一笑,道:“我想过了,没有一定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活着回到部族里去。” 绿柳眼神一柔,道:“回不去就回不去了呗,跟姐姐去东夷,到时候给你安排几门称心的婚事。烈山部族又穷又偏,哪比得上东夷物华天宝。” 少羽只是不住地笑,并不搭话。绿柳也不指望他立马答应,又道:“你去修炼吧,两位大人说了,咱们可能要在这里逗留几天。你也正好趁机向那些叔叔哥哥们请教请教,只是记住一点” 少羽两脚已经迈开,闻言回过头来,好奇地问道:“记住哪一点?” 绿柳一脸严厉地道:“可别跟那些老油子们学坏了!” 少羽吐了吐舌头,一阵风也似的跑开了。他和骑士们接触得足够深了,已经有些明白绿柳所说的“学坏了”是什么意思。 他一溜烟跑到了营门前的一座小土丘旁,那土丘高约近丈,然而土质松散,似乎新近堆积而成的。少羽绕着土丘转了一圈,仍然没有拿准方位,只好低声唤道:“真君,尤真君!” 一连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少羽一脸无奈,三两下攀上土丘,吐气开声跃入半空,然后猛地下坠,重重地蹬在浮土上,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霎时间尘土飞扬。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嘶嚎自土丘之下传出,随之土丘猛然一震,高高地弹上半空,一时间土石纷飞,簌簌如雨。少羽早有准备,双足在丘顶轻巧地一点,便化作一羽鸿毛飘向一边的地面。 尤物四足重重踏定地面,摇头晃脑地甩掉身上的浮土,鼻孔里呼呼地喘着热气,它的独眼半睁不睁,有些气急败坏地道:“又扰你家真君爷爷清梦,真是气煞我也!” 少羽见猪妖一身狼狈,不由暗觉好笑,他也不多话,锵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遥遥指向猪妖,“少说废话,快陪我练剑!” 尤物将恐怖的大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似的,涎水星子四散飞溅,“不练!不练!本君今天身体不适,不能陪你玩耍!” 少羽哪肯依它,娴熟地挽了一个绚烂的剑花,逼迫道:“你骗小孩子呢,昨天还上蹿下跳的,今天就病了?再说了,你尤真君自诩通天之能,岂有生病之理?” 谁知尤物一脸鄙夷地道:“本君几时说是生病了?本君这是在应劫呢,说了你也不懂!” 少羽果然如它所言没有听懂,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尤物也不等他发问,自行解释道:“修行如登山,从来没有坦途可言。证道途中,时有各种劫难发生,有境界提升之大劫,也有略有所得之小劫。本君昨夜忽生感应,于大道有了一些心得,故而有微末之劫应运而生,正须趁势参悟,巩固修行。” 少羽听得糊里糊涂,也分不清猪妖所言是真是假。尤物见他一脸的不信,生怕他强赖着自己练剑,一扬前蹄,指着营地的方向,“昨夜营地上空有紫云盘亘不去,本君观天象而知其兆,掐指一算,算得有一微弱血脉顺长河逆流而上,虽只得寸进,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大事!” 术算之道对少羽来说比什么大劫小劫还要陌生,然而他却听懂了猪妖的意思。如果所料不差,尤物话里所指的,应该是吕传庚提升血脉一事。 他用奇怪的眼神瞅着猪妖,震惊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尤物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哼哼唧唧地道:“本君今日不便,小子你还是去找别人玩吧!” 它晃了晃脑袋,将套在脖子上的铜环甩得叮当作响,嘴里狠狠地道:“该死的小辈,到底要耍弄本君到几时。”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询问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黄昏时分,少羽结束一整天的练剑,独自攀上营地西面的高岗,以一套荒废已久的功架作别天边的夕阳。 这套功架来自山承泽传给他的无名帛书,少羽自幼习练,如今已经数个年头,早已经将每一个动作都融会贯通。自入荒原以来,因为种种波折,荒废了老大一段时间。然而如今一一练来,不仅未见生疏,反而有了一番别样的感触。 少羽双目微合,凝神肃立,细细感受着四肢百骸内奔流不息的血气,一股极为微弱的气息在经脉中时沉时浮,好似一条狡猾的大鱼,这便是晦涩的真气。 修行之初的三重境界,对于没有系统传承的少羽来说,便似隔雾看山般影影绰绰。山承泽传他无名帛书,与其说是让他参悟其中道理,不如说是让他随便学学,打发一下部落里无聊的时光。 行功已毕,收功是十分重要的一个过程,若不按照一定的规矩收功,则会导致一番苦修事倍功半,更有甚者,还可能会对根基造成影响。少羽依着帛书上的法子敛气归息,那游荡在经络中的大鱼,终于潜沉进血脉深处,不见了影踪。活动了一下手脚,体会着内中无比充沛的气力,少羽心里不禁升起一阵惬意之感。 望着天边仅存的一线光明,他脑海里忽然涌上一个奇怪的念头,似乎自从断臂新生之后,再练这套功架反而更加圆转如意了些。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眨眼就被少羽抛诸脑后。他自问以自己的浅薄见识,不管如何冥思苦想,也无法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月亮悄然爬上东天。 贫瘠干燥的大荒原纵有千般坏处,头顶的月亮却是又大又圆,仿佛触手可及一般。少羽一个翻身跃上一块凸起的巨石,捱着边缘坐下,仰起脖子望着月亮。在烈山部落的时候,族长家的石屋因为地势最高,是整个部族里最好的赏月所在。少羽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山承泽经常将他抱上满是茅草的屋顶,一连看上好几个时辰的星空。 群峰之末的月亮固然没有大荒原这般震撼,然而少羽望着望着,目光就忽然变得朦胧了起来,仿佛眼前的月亮,穿越了无尽时空,变成了那时的月亮。 长久以来被禁锢在脆弱堤坝内的思潮,在这个月夜莫名地汹涌澎湃起来。小小的少年无法用更多华美的辞藻来抒发自己的情感,他只知道心底深处有一股极为强烈的渴望,这渴望经由天边孤悬的月,仿佛与远在数万里之外的烈山部落联系了起来。 然而此时的少羽却与旧时有所不同,纵然心中再是怆然,也未如以前一般落下泪来。经历过这么多的坎坷之后,曾经青涩的少年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坚忍。 月亮逐渐升上中天,营地内传来梆梆的声响,意味着时辰已到了一更天。再过一刻功夫,营地内就会开始实行宵禁,届时任何人不得命令,都只能待在帐中,不得随意四下走动。 少羽两手一撑岩石,正要跃下地去,一侧头却陡然发现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亏得那昂藏的身形极易辨认,才勉强未惊出一声冷汗来。 “骑长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卢熙甲束手而立,身上穿着冷硬的甲胄,氤氲的月华自头顶撒下,为他披上了一层相对柔和的外衣。在少羽的印象里,自从认识这位怒焰精骑的骑长起,就未见过他卸下过身上的甲衣。 “最近营地附近很不平靖,你一个小孩子,不该跑到离营地这么远的地方来。”卢熙甲的语气有些严厉,带着些微责备的意味。然而少羽平日见惯了他的不苟言笑,此时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关怀的意味。 少羽神情微赧,脸色腾的一下就红了。尽管天色昏暗,卢熙甲凭借过人的目力,还是看清了少羽的窘态。他本来就不是真的责备少羽,此时见状倒越发觉得好笑起来。 “你今天练剑的时候有些心浮气躁,不如昨日进退有据。”卢熙甲直截了当地道,毫不讳言自己曾在一旁窥探。 少羽微微一愣,不明白卢熙甲为何忽然说起这事来。他这几日一有闲暇就躲在一旁练剑,有时也找猪妖做陪练。卢熙甲顿了顿,又道:“你的剑技还算差强人意,虽然根底不太扎实,却颇有以奇制胜之意。不过你从何学来的剑术,为何如此散碎,一点章法也无?” 谪凤九歌的剑式精妙绝伦,少羽越是练得深入,越发感觉到其中似乎别有洞天。这几日来,他突发奇想,将每一式拆解成若干零散的动作来巩固练习。卢熙甲在旁观看,便只看到了这样一个表象。 不知为何,少羽打心底里不太愿意提起授他剑术的那个人,腼腆地笑了笑,并不直接回答卢熙甲的问题。卢熙甲以为少羽淳厚无知,也不与之计较。他出现在这里并非想要指点少羽什么,而是心头横着老大一个疑问,想要从少羽这里得到一些解答。 “少羽,昨晚可曾有何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么?” 少羽不明其意,抓着脑门想了一想,说道:“什么都没有发生啊,昨晚小子依着大人所言为吕大哥那个淋浴之后,就径去睡了,今儿还起得晚了呢。” 卢熙甲眉头微皱,“当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少羽也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起来,忽然眼前一亮,道:“差点忘了,昨晚是绿柳姐姐来接替我守着吕大哥的。” 卢熙甲浓眉一扬,“哦?绿柳姑娘曾经去过水坑边?” 少羽一五一十地将昨晚发生的事说与卢熙甲听了,然而从他口里说出来的尽是一些平淡无奇之事。卢熙甲越听眉头越皱,不时问一些问题,有些问题还不止问过一两遍,倒似怀疑少羽有所遗漏或者隐瞒一般。 少羽却并不介怀,或者说根本没有这样的意识。他一一解答了卢熙甲提出的所有问题,只是纳闷这位骑长今天怎么这般多话。 此时即将宵禁,卢熙甲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便令少羽速速回营歇息。少羽行礼别过,飞一般蹿下高岗。卢熙甲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公子所言不差,红雨大人果有非凡本领。然而能够对血脉产生影响,这又是怎样骇人听闻的手段?” 他忽然长舒一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叹道:“此事太过费解,非是卢某所能揣度,还是等见了公子,由他去操心吧” 夜风骤起,呼啸着刮过高岗,许多小块的岩石都被吹得滚动不已。在这样的大风之夜,没有庇护所的旅人,一不小心就会丢掉自己的性命。卢熙甲孑然独立,好似与脚下的岩石融为一体,任凭山风如何吹拂,都无法撼动他一丝一毫。 一夜无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另一声苍凉的号角惊醒了沉睡的营地。!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一十五章 灰影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第二天天刚进卯,一道凌厉无匹的气息便笼罩在了整个营地上空。 卢熙甲和田红雨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前者受到气息的激发,断然破开自己的行帐,却没能成功升空,只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吼。待看到不远处扶摇而起的田红雨,又暗自羞惭地叹息一声。 田红雨面如金纸,双手连连掐诀,才艰难地拔地而起。她以小元境驭空本来就很勉强,此时此刻却更似顶着万钧山岳一般。 “何人在此宿营?” 虚空中传来金器交击一般的暴喝,营地内正在熟睡的骑士们这时才惊醒过来,一个个骇然悚惧地四下张望。饶是见惯了厮杀的汉子,听到这声喝也有些心胆俱丧。众人行军荒野,即便就寝也未卸甲,此时即便仓皇失措之下,也很快整备完毕,披坚执锐地冲出营门。 营地上空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飞起了银灰色雨丝,那雨丝细密如发,落地便消于无形。骑士们一暴露在雨幕之中,便齐齐打了一个冷战,随之身形便往下一沉,好似陷入泥泞之中一般。 大多数骑士都未见过眼前的奇景,惊惧之余只是茫然四顾。似郑浮这等相对精明的定寰修士却是有些见识,隐约明白这细雨中的蹊跷,一个个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苍白。 伤员帐内,细密的雨丝如透无物一般穿过厚实的皮质行帐,帐内任何陈设都无法对其造成阻碍。雨丝悄无声息地打在躺在病榻上的鲁大戊身上,一触及皮肤便隐没无形。鲁大戊的身躯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袒露的皮肤上已然渗出细小的血珠来。病榻一旁,少羽紧紧地将身躯贴在地面上,手足青筋暴起,纤弱的十指竟然深深地扣入了坚硬如铁的岩地之中。 半空之中,田红雨面色更白,身形猛地往下一坐,险些跌落下来。她伸出手掌接下一些雨丝,看着它们透入掌心,不由地大惊失色。紧要关头,眉心忽然浮现一道浅浅的桃花印痕,滴溜溜旋转着,散发出道道玄奥的波动。那虚空中自上而下如瀑飞泻的威压经这波动一抵,终于没有那么令人窒息了。尽管如此,田红雨心中也是一沉,来者威势之强着实罕见,那细雨正是实质化的威压。连自己都需要仰仗涂山桃符的异能方可勉强承受,更何况其他修为更低,并且没有强大图腾支撑的骑士们? “我乃桃源氏田红雨,不知是哪一家的长辈到了,还请先收了法域神通!” 法域是问乾境强者对天地元气俱备相当的掌控能力,并将自己的功法修行到一定层次之后才能行成的独特领域。法域不仅是修为境界的体现,更是修士秉性品质的一个投影。要想了解一个问乾境的修士,最直接同时也是最有效的方式,便是体验一下对方的法域。 理论上来说,法域非问乾境修士不能掌握,然而反过来,却并不是每一个问乾境修士都能掌握自己的法域。对于上位修士而言,法域还是齐物界域的雏形。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掌握了法域的修士,才有望攀登道途更高峰,进阶比齐万物之境。 田红雨虽然修为尚浅,见识却比在场众人高了不知凡几。她虽然连抵抗对方的法域威压都很勉强,却很快便判断出来者必属人族。 仿佛为了印证田红雨的判断,虚空中忽然响起一声轻哼。营地上空霎时云销雨霁,正自苦苦支撑的骑士们都感觉身上陡然一轻。田红雨还未来得及庆幸,便见头顶忽然射下一道雨柱,豆大的雨滴如利矢一般,裹挟着无比凌厉的气势破空而至。 “你是哪家的小辈,也敢对我指手画脚?”那铿锵的声音显然十分愤怒,虽然撤去了法域对整个营地的覆盖,却又以数倍之威冲着田红雨去了。 田红雨只觉头皮发炸,饶是她定力过人,也忍不住惊叫出声,毫不犹豫地掉头往地面上坠去。身为祭酒门徒,她心中十分清楚,拥有法域的问乾境强者攻守由心,这雨滴看似寻常,然而只要挨上一滴,便与硬捱问乾境强者一击没有任何分别。 而且她心中已有隐隐猜测,这位于虚空中藏头露尾的前辈,很可能还是一位以杀力见长的主儿。以自己区区小元境的修为与之放对,再有秘法图腾傍身也与找死无异。 田红雨眨眼落到地面,还未站定便向一旁飞退。几乎只有毫厘之差,雨柱贴着她的身体打在地上,嗤嗤嗤连响,射出无数指头般大小的深孔。田红雨还未来得及喘上一息,残存的雨柱如有灵性一般猛地一拐,贴着地面仍向她攒射而来。田红雨拔足连闪,骑士们只见眼前一道绯影掠过,浑然不见人踪。 卢熙甲见田红雨遁速惊人,不由心中震荡不已。心忖着若是换了自己,恐怕早就被射成了筛子。田红雨一面抽身飞退,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那雨柱近在咫尺,最近的雨滴甚至就在鼻尖寸距之内,丝丝锋锐的杀意迎面而来,若是心志稍有不坚,恐怕就会生出引颈就戮之心。 仅数息功夫,田红雨便已退至一堵高崖前。她忽然双足一蹬,贴着崖壁高高跃起,脚下簌簌风起,石屑纷飞之中,又有一拨雨滴射进了岩壁内。 虚空中又传来一声怒哼,似乎极为不满。那雨柱经过两轮消耗,已经削弱大半,如今只余一人粗细。待那人怒哼声落,雨柱忽然一分为二,一道仍衔在田红雨脚下望上直追,一道却以更快的速度向一旁掠去,看样子却是打着迂回包抄的主意。 卢熙甲见状大惊失色,刚起了升空前去解围的念头,心头便生出一股森冷寒意,好似被洪荒猛兽注视一般。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随之骇然地发现,无论怎样用力都无法调动体内半分真元。卢熙甲心中剧震不已,深感法域之威森然莫测。 田红雨贴着崖壁上升一阵便逐渐乏力,好在崖壁之上有不少凸起可以借足,这才没有被身下的雨柱追上。她借力向上登了数十丈,眼见另一道雨柱已然抄到自己头上去了,心头暗暗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头顶的雨柱借着下坠之力来势更疾,眨眼便与下方的雨柱行成夹击之势。骑士们仰头望去,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那雨柱的威力大家有目共睹,如果田红雨真被射中,就算不死也要蜕下好几层皮来。 千钧一发之际,田红雨暗暗一叹,双瞳中忽然浮现一朵幽白火焰。下一刻,两道雨柱毫无阻碍地撞在了一起,整个营地都似乎为之震动了一下。崖壁上被炸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大大小小的石块簌簌地砸落下去。 直到所有碎石落地,营地中才恢复了平静。 一道灰影自虚空中疾射而下,稳稳地落在营地中央。靠的最近的几个骑士对此毫无所觉,仍然伸长着脖子张望着田红雨的所在。 卢熙甲终于恢复了对真元的掌控,立马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大吼一声,提着战矛冲了过来。他身上燃起熊熊赤焰,显然一上来便使出了全力。 那灰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让人怎么也看不真切。他十分嫌恶地嘀咕一声,“南疆人!”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冲至中途的卢熙甲忽然发出一声痛吼,如同被巨兽撞中一般照着来路跌了回去。做完这些,灰影对卢熙甲看都懒得再看一眼,仰起头,有些无奈地道:“小家伙,出来吧!火种不是给你这样用的!” 骑士们眼见卢熙甲还未近身便遭重创,已然失了战意,此时听他开口,都满是好奇地四下张望。 一道月白色光晕自虚空中坠落在灰影面前,现出田红雨狼狈不堪的身形来。她刚刚站定,便向着灰影盈盈下拜。 “原来是昆吾氏的前辈到了,红雨无意冒犯,还请前辈见谅!”!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小七杀星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那灰影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身形忽然扭曲起来,好似有一支无形的画笔凌空描摹,不多时便勾勒出一个人形,却是一个若隐若现的苍髯老者,面容铁画银钩,眉如残剑直刺灰鬓中。 骑士们哪见过这等手段,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然而没望几眼,又都纷纷别过头去。原来那老者虽然只是望那里一站,然而浑身上下始终透着一股子杀伐凛冽之气,众人直视之下竟然刺得瞳仁生疼。 定寰修士非是凡人,似眼珠这等要害更被浑厚真气重重包裹。能够仅凭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气势刺破定寰修士的核心防护,这等实力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人丛之外,卢熙甲嘴角挂着血线,一副浓眉也紧紧地皱着。以他的修为境界,自然与只图看个热闹的定寰骑士们大有不同。此人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手段,很像江湖术士糊弄人的障眼法,然而细究之下,却又与寻常障眼法有着本质的区别,分明是勾连虚空的高妙手段。乍看之下仿佛只是散去一层迷雾,其实是以肉胎撕裂虚空,时时跨越于不同的空间之中。对此,他适才尝试着发起攻击时就已经有所察觉,无论他怎么以气机锁定,都无法真真切切地捕捉到对方的轨迹。 一念及此,卢熙甲忍不住猛地吸了一口气。须知任何与虚空有关的手段,都是齐物境强者才能掌握的禁秘。眼前这老者分明是一位以问乾之力窥齐物之奥的不世强者。 在与妖族鏖战的正面战场上,即便像卢熙甲这等身具大元境修为的高手,也常常面临着战死的危机。只有达到问乾之境,才勉强能够稍稍掌握自己的命运,在战场上纵横来去,肆意收割性命。而问乾之上的齐物境,已有统帅一方之能,反而不能随意地出现在任何一处战场之上。但逢战事,双方齐物境强者的一举一动时时牵扯着整个战场的神经。任何轻微的异动,都有可能改变全局的态势。 至于那至高无上的九曜境,却反而最是令人捉摸不透。人们只知道战争的胜负当由双方实力最强的那个群体来决定,却从来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决定的。九曜境强者的争斗,已经远远超越了寻常人乃至大部分低阶修士所能企及的层面。 田红雨见这老者隐含愤怒,生怕他又着恼,若由着他发起疯来,自己可没有把握再逃过几次。她看这老者十分面熟,却不是曾在哪里见过,而是人族各部强者有数,大多相互闻名。然而左思右想,却又着实想不起来是昆吾氏哪一位强者。 好在她也不是一个忸怩的人,当下委身再拜,脆生生地道:“大人好生面熟,却不知是龙脊高地哪一位大人到了?” 那灰衣老者见她将身段放得如此之低,心中火气顿时消了大半,从鼻孔里硬生生地喷出几个字来。 “老夫姒文兵!” 此言一出,一众定寰骑士还好,卢熙甲和田红雨心里却是猛地打了个突。田红雨吐了吐舌头,难掩吃惊之色,深吸一口气,胸脯也有些起伏不定。 “原来是小七杀星姒文兵大人当面” 姒文兵捋了捋腮边垂下的苍髯,冷笑道:“老夫小七杀星之名连东夷人都听说了么?” 田红雨盈盈一笑,脸上多了些血色,道:“大人诞世之时,一手握拳,一手遥指七杀星。是时昆吾之山方圆百里之内金器齐鸣,前代昆吾之主大为惊异,遂以兵字命名大人。这事在人族五域之内,早已传为佳话。” 姒文兵双目微眯,似笑非笑地道:“这等空穴来风之事也能传得人尽皆知,可见黄道神宫那群老学究弘起道来确实不遗余力。对了,小丫头,你的火种是哪一家的字号?” 田红雨螓首一扬,道:“禀大人,恩师乃是壮如子。” 姒文兵听得是第四祭酒,面色顿时一阵古怪,小声嘀咕道:“原来是李壮如的门生,这却不好再与你这后辈为难了” 田红雨装作没有听见,心头却是一动。姒文兵常年与妖族较量,数年前曾与一名妖王遭遇,落下了很重的伤,几经求医问药无果,还是投到了自己的老师壮如子门前才得以痊愈。 姒文兵见不能拿田红雨撒气,眼珠一转,便盯住了躲在人丛之外的卢熙甲,冷声笑道:“你一个东夷水乡的女娇娃,和这些臭烘烘的南蛮子混在一起干嘛?” 营地内尚有不足二十人,其中隶属怒焰精骑的修士满打满算不过五指之数,剩下的便全是原飞垚驿的镇守修士。然而姒文兵睨视四合,一开口便将所有人都算在了“南蛮子”的范畴之内。 以郑浮为首的原飞垚驿骑士心中不忿,却碍于姒文兵散发的凌厉威势不敢有所微词。若是鲁大戊醒着,听了这些话说不定就会当场炸毛。 田红雨暗暗苦笑,西陲南疆不合,乃是人族诸部共知之事。她也时常听人说起,只是没想到双方竟然互不待见到了这种地步。 “大人容禀,此番红雨在神宫中课业期满,恩师特许我前往断界山前线历练。落神氏的恨水公子乃是恩师的记名弟子,也是红雨同窗的师兄,听说红雨将要前往塞上,特意派了麾下锐旅到洛水畔接我。” 姒文兵双目里幽光闪烁,听田红雨说罢,又指着郑浮等人问道:“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镇岳军团的土包子怎么会跑到天柄要塞的辖区内?” 飞垚驿的骑士们本来就穿着暗黄色的甲胄,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颠沛流离,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说他们是“土包子”倒也十分贴切。然而郑浮等人却十分不满姒文兵称他们为镇岳军团的土包子。郑浮眉头一竖,便要向姒文兵理论,却被田红雨一个锐利的眼神生生压下。 假如双方的实力差距都不足以令郑浮等人心中的屈辱平息的话,也只有田红雨这样身怀火种的人才能让这些视荣誉为性命的修士再行忍耐。 田红雨缓缓踱步,走到姒文兵面前,挡住了他那一双鹰隼一般的视线。这老者身架不高,堪堪与田红雨齐平,然而脊背挺拔屹立,好似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田红雨与之正面相对,只觉得浑身不时有麻痒之感,仿佛有虫豸在身上到处乱窜一般。这是双方巨大的实力差距带来的无形压迫。 接下来,田红雨将飞垚驿的遭遇娓娓道尽,姒文兵听得极为认真,不时发出声声冷笑。他的笑声十分特别,像极了曲指弹在一柄质地上乘的铜剑之上。 “也不瞒你,老夫此来正是为了追踪这几只潜过断界山脉的妖庭蟊贼!照你所言,你们应该是遇到了其中一只。” 田红雨脸色一变,道:“大人,前线的态势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吗?” 姒文兵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小丫头毕竟见识短浅,这哪能叫坏?这只是坏的前奏!”他话锋一转,叮嘱道:“你此去要塞,当谨遵师命,好好地涨一番见识,切不可逞能误己!” 田红雨听出了他话里的维护之意,不由展颜一笑,顺势道:“红雨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须大人时时扶持。” 姒文兵道:“这个好说,等此间事了,老夫自会到天柄要塞寻你!” 田红雨脸上喜意更浓,屈身拜道:“如此就多谢大人厚爱了。”礼毕起身,却不由一愣,眼前却哪里还有姒文兵的影子。 再看四下众人,一般的面面相觑。显然没有一个人看清姒文兵是如何走的。 ps:小道觉得人道演义的读者就是耐心,断更这么久都没人催更。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一十七章 诡镜显影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强人骤去,田红雨刚要松一口气,心脏忽然跳乱了一个节拍,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拨了一下心弦。她心下一沉,急忙默运诸般秘法,给自己加持重重守御之术。回头再去寻觅,却眨眼便失去了那晦涩的感应。如此行迹,直比白驹过隙还要仓促一些。亏得田红雨神识敏锐,才能抓住一些鳞爪。 然而那感应过于玄奥而短暂,以少女过人的学识也无法即刻判断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过了眨眼功夫,她心里便生出了一丝疑虑,怀疑刚才是否是因为精神太过紧张而产生了幻觉。 田红雨面上不露痕迹,看向满脸写着不痛快的卢熙甲,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落神氏与昆吾氏同为人族战力卓著的氏族,却在许多方面格格不入甚至针锋相对,小到部族子民,大到二族王裔,莫不如此。二族的龃龉由来已久,似乎从亘古时期便已存在。更因年久日深,越来越无法追溯。田红雨不禁想,哪怕是神宫最为博学的祭酒也没法捋清二族的恩怨始末,而只能从族性来略为分析。 这些事却不是此时此地能够费心细想的,田红雨不得不将逐渐跑远的念头抛在脑后,转向众人吩咐骑士们治伤整营。小七杀星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明面上只与卢熙甲和田红雨交过手,但是被他的法域笼罩住的每一个人都时时承受着问乾境修士的威压,稍有松懈就可能造成不测的后果。 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有好几名定寰骑士为了抵抗小七杀星的法域威压,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这些伤有别于刀兵内腑之创,如同磐石深处出现的隐秘裂纹,如果不加以重视并好生整治,将一直存在于修士的肉身及灵魂深处,天长日久,甚至会恶化成为毁坏道基的致命患处。 骑士们出身各异,传承见识也自不同,然而对于有可能损坏道基的情形还是相对比较统一的。当下也不多言,三三两两拉开距离,就地跌坐开始依着各自所习之法门存神观想。 田红雨举目四望见并无异处,谨慎起见,又强提真炁绕着营地四周飞了一圈,在多处隐秘的地方布下了禁制,这才稍稍定下心来,依然回到营地中来,在卢熙甲不远处盘膝坐下,也开始搬运起内息来。比起卢熙甲在内的其他骑士,田红雨消耗最巨,却因护身有术,反而受创最轻。 小七杀星姒文兵顽则顽矣,纵然对小辈动起手来也是毫不含糊,诸域之内颇有恶名,时常为人诟病,但却并非阴损无德之辈。事实上,此人天纵之姿,即便于人才济济的昆吾王裔,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更有传言称此人若非出身旁系,血脉过于驳杂,很有可能博得传奇图腾不朽意志的垂顾。 伤员帐内,那浑身透着古拙气息的铜镜不知何时出现在少羽上空,滴溜溜地打着旋儿,挥洒下道道柔和的清光。神志早失的少羽被那清光一罩,四肢百骸都齐齐松懈了下来。他软塌塌地趴在地上,身下坚硬的岩石地面早已被刨得稀烂。粉红色的血水顺着肌肤滑落,滴到地上,只听得滋滋连声,尽数化作白烟。 背向营地的一侧帷幕忽然居中破开一个大洞,一道庞大的黑影窜了进来,正是猪妖。它望着悬在半空中的铜镜,眼底尽是毫不掩饰的渴望。那铜镜散发的清光也照在了它的身上,令它忍不住发出一声快慰的呻吟。 猪妖心中挣扎,眼底清明渐失,探出一只前蹄便去捉那铜镜。那铜镜不闪不避,任由猪蹄居中穿过,却是一道几如实质的虚影。猪妖扑了个空,居然没有多少懊丧,反而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却是有人朝着这边来了。猪妖再不犹豫,张口喷出一道浊气在那虚影之上,那虚影立如平静的湖面被投石扰乱一般摇曳起来,随之化作一道氤氲尘烟,悉数钻进了少羽诸窍之内。 就在骑士们都在治伤的时候,同样受了不轻的伤的绿柳却并未依田红雨所言开始存神观想。自姒文兵遁去后,她第一时间就冲到了吕传庚所在的水洼边,见其双目紧闭,眉头深皱,似乎忍受着莫大痛楚,然而呼吸相对平稳,望之不似恶兆,好歹将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绿柳心下稍定,这才想起少羽来。四目望去,却不见他的人影,心下一声咯噔,拔足便往伤员帐掠去。掀开帐帘,不由悚然一惊,险些叫出声来。只见那大帐对门一侧破开一个大洞,一颗硕大无伦的丑恶猪头正往外退走,嘴里衔着的,可不正是少羽。 见有人至,猪妖却未惊惶,独目里绽出一道赤芒。绿柳被那凶光一照,浑身便自一软,连呼吸都不能自主,自然也就没能叫出声来。 “小子有恙,本君这是救他!”猪妖从喉咙深处挤出这样一句话,便从破洞急退而出,四蹄如飞,却没有发出一丝声息,一眨眼功夫便消失在几堆乱石之后。 足足过了一刻功夫,绿柳才从惊魂之中回过神来。然而满脸惧意未消,心潮兀自激荡不已。猪妖那一下凝视煞气十足,只一眼便彷如裹挟尸山血海一般,霎时便击溃了绿柳的心防。即便面对同为小元境的妖族玄欢之时,她也未曾如此不济。更何况经了历练,自觉胆气剧增之后,却依然被一击即溃,前后落差之大,由不得她不为之发懵。 修士处于修炼之中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眨眼便到了黄昏时分。田红雨率先自存想中苏醒过来,然而还未来得及收功,营地西侧山岭之后便陡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跌坐疗伤的骑士们齐齐睁开双目,一个个眼含惊疑,动作却不慢,各自摸了手边的兵刃便要起身。田红雨将手一压,秀目内闪过一道寒芒。 “继续疗伤,小心警戒,任何人不得妄动!”说罢望向卢熙甲。 卢熙甲盘膝安坐,膝上战矛横置,隐有寒光流溢,“大人小心,此地自有卢某看顾!” 田红雨微微颔首,也不多话,双足一蹬便跃入半空,朝着营地西侧疾射而去。卢熙甲目送她远去,眉间不由得闪过一丝隐忧。他暗叹一声,只得重新阖上双目,抓紧时间疗伤。行走在洪荒中,不论何时何地,只有过硬的自身实力才是唯一值得信赖的保障。 直到月上东天,田红雨才从昏暗的荒野中回到营地。她走到卢熙甲身边,将一柄厚脊铜刀插在地上。 骑士们相处得久了,对于彼此的兵刃或多或少都有些熟悉,几乎所有人一眼便辨出了铜刀的主人,那是归属于飞垚驿的一名骑士。有与那骑士相熟的好友,脸色更是惨淡不已。 一阵窃窃私语之后,骑士们都朝田红雨望去,见其一脸的不苟言笑,心中越发惴惴不安。 田红雨轻轻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屈身坐定,这才对众人说道:“有一个蛮人祭祀在侧窥伺,这名落单的骑士被其伏击我赶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骑士们一阵沉默,田红雨又道:“这名骑士如何会落单,值此多事之际,我便不予追究。只是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再无故私离营地,一经发现,封去修为,受杖刑三百!” 此言一出,骑士们尽皆神情凛然,不由自主地将腰杆挺直了一些。对于修士而言,尤其是定寰境的下位修士,被封去修为再受杖刑三百,纵然不会伤及性命,也绝不是能够谈笑风生的雅事。 军中服役的修士需要遵守的戒律很少,基本上只要不是犯了太过严重的过错,都不会受到厉烈的惩处。然而军中依然保有严刑,用来警醒修士们一些不可逾越的雷池。 ps:恢复更新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荒原的意志 read336();!章节内容开始 月上中天,营地内一派静谧。 已有骑士们陆续结束疗伤,重新担起了警戒的任务。鉴于当前的情形,田红雨将原来至少方圆十里的侦查范围,缩小到了仅仅覆盖营地周边。如此一来,能够监控的范围固然大大缩小,然而早已捉襟见肘的人力总算可敷使用。担任巡逻任务的骑士们得知再也不用离开营地太远,或多或少都松了一口气。 绿柳自猪妖离去之后,过得许久才回过神来。她恍恍惚惚地回到田红雨身边,这等失魂落魄的样子自然瞒不过心细如发的主人。也不待田红雨发问,绿柳便结结巴巴地将帐内所见一一道来。田红雨听得仔细,一双如星妙目闪烁不定。听罢绿柳描述,却未对猪妖劫夺少羽的行径太过意外,反而十分好奇它那能将绿柳吓坏的一记凝视。 “这黑货果然有些门道难怪能得姚荼苏那无赖的青眼!”田红雨冷笑道。 绿柳根本不在乎猪妖是什么来路,她只关心少羽的安危,一张余悸犹存的脸上满是殷切。田红雨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当即宽慰道:“绿柳,你放心吧!虽然我不知道少羽如何与这头猪妖搅在了一起,不过我敢肯定它不会伤害少羽一丝一毫如果所料不错,此獠混在少羽身边,当是别有所图!” 绿柳得了田红雨肯定的答复,心下安定不少,然而“别有所图”一词听在耳内,却又不禁为少羽担起了心,“大人,少羽他只是边僻小族出身,有什么值得这样一头猪妖惦记的呢?” 田红雨意味深长地看着绿柳,将她满脸的急切看在眼底,摇头道:“猪妖所图为何,我固然不知不过少羽这小子也并非如你所说的那样简单。” 绿柳闻言一愣,不明白田红雨所言是什么意思。田红雨走近绿柳身前,替她理了理有些发皱的裙摆,轻声道:“绿柳,我知道你觉得少羽很像你的那个弟弟,因此处处对他维护有加。我也很高兴能有一个人让你寄托亲情。” 她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感情这东西,若轻了,则近乎刻薄,若重了,则容易障目。” 出营地东行十余里,少羽在一处天然石穴中悠悠醒来。 这石穴依然悬于崖壁之上,内里既小且浅,好似一孔粗糙的壁龛。少羽堪堪躺在石穴边缘,只须一个翻身便能坠下崖去。石穴居中是一个乱石堆砌的火塘,里面哔哔啵啵地燃着火。透过明晃晃的火光,依稀可以看见猪妖正卖力地将臃肿的躯干塞进对面的角落里。 此时天色已近子夜,石穴外旷野深邃,唯天边一轮弯月孤悬,却也灰蒙蒙的,并不十分敞亮。少羽深吸一口气,向崖壁反向挤了挤,这才感觉到身下不那么虚悬。 “真君不愧是真君,到哪儿都能找到窟窿钻啊!”少羽感到全身乏力,且多处隐痛不已,尤其小腹所在十分胀痛,却是尿急之症。他不由地扯着嘴角抱怨道:“只是下次能不能找个矮一点的地方,这地儿撒尿也不方便啊!” “哼哼!”尤物不屑地喷着粗气,用憋闷的声音说道:“站得高才尿得远!” 少羽一阵无语,心中暗暗腹诽不已。他艰难地支起上身,扶着穴壁走到崖前,窸窸窣窣地解开裤兜,对准虚空尿了起来。那尿柱激射而出,抛洒向黑黢黢的崖底。不数息,崖底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听来十分刺耳,却好似惊了一丛什么活物一般。少羽被那声响吓得一个哆嗦,蓬勃的尿意也被生生憋了回去。 “什么东西在那!”他提住裤兜,朝猪妖惊呼道。 “哼哼!”猪妖却不睬他,百无聊赖地耷拉着眼皮。 少羽凑近火塘边,拾了一枝烧得极旺的荆棘扔将下崖。火把直坠崖底,在乱石上跌得粉碎,化作无数星点湮灭。然而少羽目力极佳,只这片刻功夫便已将崖底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火光明灭之间,只见崖底密密麻麻地聚集着数不清的丑陋生物,望之似鼠,然而体型硕大,直有一人大小,且浑身皮肉斑驳,好似刚从炭火里蹈出来一般。那些生物似乎极其畏火,火把坠地之际纷纷避忌不已,有那不小心被火星溅射到的,竟尔发出凄厉的嘶鸣,好像遭受了何等严重的伤害一般。 少羽脸色一阵发白,蹭蹭两步便退至石穴深处,抵住岩壁堪堪站定。 “那些是什么怪物!” 猪妖脸上挂着得意的怪笑,讥讽道:“还想住矮一点的洞穴吗?” 少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生怕拒绝得不够快,这黑厮会将他扔下去好生体验一番。 “那些到底是什么?”少羽继续逼问道。 “荒原鼠魔,由荒原硕鼠变异而来!”猪妖沉声道:“数千年前,人妖二族于大荒原上进行拉锯战,双方的强者反复蹂躏这片可怜的土地,几乎灭绝了所有的生灵,只有硕鼠这个族群苟活了下来。” 少羽见过荒原硕鼠,那是一种比之寻常老鼠稍大一些的荒原生物,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奇特的地方。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惊道:“那些彩雾!” 猪妖有些意外地睨了他一眼,揶揄道:“小子反应还挺快!不错,那些上古大能残存的意志和法力确实是一大诱因,不过还不是全部” “不是全部?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猪妖阴恻恻地一笑,用前蹄拍了拍坚实的石穴地面,道:“不错,还有它。” 少羽愕然,不明白猪妖所指为何。猪妖扭头看向石穴外的虚空,悠悠地道:“只有糜烂的土地才能催生出糜烂的生灵,大荒原有自己的意志。这个意志被破坏得千疮百孔,内心也从此充满了对万物的恶意。” “啊!”少羽干张着嘴,震惊得无以复加。 猪妖不再说话,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假寐。少羽脑子里乱哄哄的,那“大荒原有自己的意志”的言论让他震动不已。尽管难以理解,尽管对猪妖依然心存戒备,他却打心底里先有了五分的相信。 少羽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忽然想起关于鼠魔的蹊跷来,当下脱口问道:“真君,为什么咱们从来没有遇到过鼠魔,今晚却忽然冒出来这么多?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猪妖打了个响鼻,挣开独眼反问道:“从哪里来?” 少羽巴巴地望着它,猪妖不屑地笑道:“从任何地方来!” 少羽嘴角微扯,以为猪妖在消遣他。猪妖又道:“鼠魔应大荒原的意志而生,自然也受它的支配。只要荒原意志所在,这些丑陋的生物就无所不在!” 少羽越听越玄乎,心底说不出的腻歪。他十分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生怕臀下那方寸之地忽然裂开一张血盆大口来,要代表荒原意志吞噬了他。 猪妖来了兴致,继续说道:“你小子还算有运气,还没进南部荒原便傍上了那个穿红衣服的小妞。哼哼,那小妞可有一副好行头,休说行走荒原能避诸般邪祟,便是进入妖庭,也能畅行无碍,不受天维妖氛干扰!” 穿红衣服的小妞自然便是田红雨了。少羽听得猪妖如此推崇田红雨,两耳耳廓不禁发热不已。猪妖忽然来了气,怒道:“今晚鼠魔暴动,多半还是那个天杀的小七杀星导致的,那老货不仅道行不浅,而且杀意极重。这样一尊煞星招摇过境,不激起荒原意志的强烈排斥才怪!” 少羽脑子里还在想那穿红衣服的小妞,自然没工夫听猪妖絮叨。猪妖又将姒文兵来来回回骂了一通,这才稍稍解气。它顶了顶少羽,将他从缤纷旖念中唤回现实。 “闲话少说,本君观你今日狼狈,着实于心不忍,想要传你一套傍身之术!” 少羽悚然一惊,顿时有些搞不懂这黑厮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未完待续) !章节内容结束 第一百一十九章 拔营 天刚蒙蒙亮,猪妖便将陷入深睡的少羽强行唤醒。 少羽睁开惺忪睡眼,眼白里满布蛛网状血丝,隐隐流动着暗红的色泽。他动了动身子,四肢百骸疼痛依旧,不过较之昨夜却是好了许多。探着脖子望向洞穴之外,只见晨霭深重,夜色尚浓。 “这黑咕隆咚的如何走法?咱们下去不正好填了那些魔鼠的肚皮吗?” 猪妖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质疑,而是沉沉地说道:“这光景越来越不便利了,到断界山脉的路程所剩不多,却凶险倍增。本君估摸着那红衣小妞定会清早拔营南去,咱们若是再与大部走散,保不齐就走不出这荒原了。” 少羽从猪妖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罕见的凝重,当下也不再多言,挣扎着爬将起来。猪妖一言不发地叼住少羽,“嗖”的一声窜出洞穴,御风滑翔一阵,却是越飞越低。少羽忍着晨间刺骨的寒风,眼见四周的荒丘越来越高,不由惊呼起来,“喂!真君…快往上飞!” 猪妖浑然不顾,四只健蹄一振,好似划水般一个猛子向下扎去,崖底情形顷刻便在眼前。想到将要面对那密密麻麻丑恶的鼠魔们,少羽忍不住闭上了双眼。猪妖四蹄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轻巧地一点,即划去沛然坠劲,寻了一个方向腾身窜去。少羽听得耳畔除了呼呼风响并无异动,鼓起勇气睁眼看去,只见四野朗朗,哪里还有鼠魔的影子。 “哼哼!”猪妖自参差的牙缝中挤出一道轻蔑地冷笑,“那些腌臜玩意儿早就往北去了,本君料事如神,它们果然是冲着姒文兵那匹夫而来的!” 少羽对猪妖的自吹自擂充耳不闻,不过鼠魔散去也令他心底轻松不少。即便是在乱石遍布的荒野上,猪妖的遁速也出奇的快,少羽的重量几乎不会对它增加丝毫的负荷。未过片刻,营地的轮廓便出现在一人一猪的视野之中。 猪妖步履稳健地自荒野中穿行,在跨过一块嶙峋巨石之时,身子忽然微微下坠,猪妖发出一声惊咦,急忙刹住脚步。少羽先是冷不防迎面吃了满嘴灰土,而后颈后一松,已被猪妖扔在地上。 “你干什么!”少羽本来身受重伤,这一跌更是险些将屁股绽出花儿来,疼得他龇牙咧嘴不已。 猪妖却不理睬,而是绕着他跺起圈儿来,额上独眼上下打量着少羽,内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少羽与那眼神一触,登时心弦一紧,仿佛被一双利爪死死抓住胸口一般。 猪妖绕着少羽行了两圈,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声响,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惊叹。少羽被它盯得恼羞成怒,喝道:“真君,您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猪妖被他顶撞却不恼怒,又肆无忌惮地盯了少羽几眼,这才诡笑着转身离去。少羽被它的古怪行径弄得满头雾水,眼见那厮瞬息之间便没了踪影,心头忽然没来由地掠过一丝慌乱。好在此时营地已近在眼前,他也不敢逗留,扭头拔足便向营地奔去,然而双足忽然一乱,竟然失了重心,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 这一下子出其不意,直把少羽摔得鼻青脸肿、眼冒金星,浑身伤痛也一齐发作起来,一时之间竟然起身不得。他脑中乱哄哄的,耳鼓也自轰鸣不已。 此时天边欲晓,东方已然现出一抹鱼肚白。营地内传出数声呼啸,巡逻的骑士已然发现了这边的异动。未过数息,便有两骑疾驰出营,小心翼翼地摸到了少羽近处,乍见他那一副奄奄一息的狼狈样,登时如临大敌。一骑放出沛然气息向营地示警,另一骑则滚鞍下马,一手按着腰间佩刀,慎而又慎地将少羽翻将过来。 少羽满脸淤青,浑身上下也残存着斑驳的血垢,乍见之下只觉凄惨之极,活像是刚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他看清了来人,咧嘴挤出一道难看之极的笑容。 “少羽,怎么伤成了这样?”其中一名骑士平日便与少羽有些友善,急声问道。 少羽嘿嘿一笑,赧然道:“一不小心…跌了一跤…” 二骑士闻言面面相觑,也不多言,三下五除二将少羽架上马背驰进营去。 果如猪妖所料,营地内一派萧条景象,正是整装待发之状。那几顶行帐早已落下,数名骑士正在就地打包。营地既废,诸事从权,两名骑士也不下马,径直自营区穿行而过。骑士们都各自忙碌着手头的事,并未对横放在马背上的少羽太过关注。二骑来到田红雨跟前,滚鞍下马行礼。田红雨正靠坐在辕车前,手里捧着那本古意盎然的《如缺本草》,迎着熹微的晨光细细读着。直到二骑行礼完毕,这才颇有流连地放下手中书卷。二骑先是简要汇报了晨间巡视的情况,然后才将发现少羽的过程道来。 田红雨听得蛾眉微蹙,一言不发地看向少羽。少羽躯干软绵绵地耷拉在马背上,没有丝毫动静。田红雨轻唤了一声,少羽纹丝不动,又连唤了两声,依然没有任何回应。一名骑士见状,急忙上前将少羽拨下马来,轻轻地放在地上。 “大人…” 即便如此大的动静也未能将少羽弄醒,那骑士顿时有些担忧,急唤田红雨上前查看。田红雨自辕车上轻轻跃下,先是探了探鼻息,接着捉起少羽手腕查看,只见脉象晦涩迟滞,显是虚耗过度,其实并无大恙。她心下一定,正要起身,瞥见少羽微微翕动的眼睑,念头一起,顺手将其拨开,只见满目血丝,十分可怖。田红雨见状凛然,又拨开另一只眼,也是如此。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未至,声先达,“是少羽回来了吗?” “绿柳姑娘!”二骑让开通道,向少女见礼。绿柳匆匆回礼,便见少羽横躺于地,登时脸色一白。 “大人!少羽他这是怎么了?”她一个箭步冲到田红雨跟前,急声问道。 田红雨正自满腹疑虑,此时被人打扰便要发作,却发现是自家侍女,怒气固然打了折扣,却也有些不满绿柳如此毛躁。她将心中疑虑按下,起身道:“放心吧,少羽并无大碍,他只是…” “只是怎样?”绿柳关切不已,追问道。 田红雨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他这几天消耗过度,神识尤其虚乏,现在只是睡着了而已。”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绿柳一眼,转身径直离去。 绿柳浑然未觉主人的不满,待其走远便指挥两名骑士帮忙将少羽放上另一乘辕车。那辕车较之田红雨的座车小巧简陋许多,这一路上大多时候都用来运载随身行李和日常补给。队伍里出现了行动不便的伤患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伤员代步的工具。 此时车厢之内早已安放着鲁大戊,这个中土汉子面临的困境虽然不及吕传庚那般微妙,却也十分棘手。即便有卢熙甲不惜损耗真元为其祛除入体阴毒,能否苏醒恢复,仍取决于他本人的意志和虚无缥缈的造化。 两名骑士轻手轻脚地将少羽托进车厢放定,绿柳再三称谢,二人取笑了她几句便转身离去。绿柳毕竟面皮薄,即便心中并无旖旎,却也被二人说得脸颊发烫。她径去一旁取了一些清水回来,钻进车厢替少羽清洗擦拭了一番,至于一身褴褛衣物,却是不好替他更换。许是觉得过意不去,又毛毛草草地替鲁大戊擦了把脸。 绿柳刚刚退下辕车,便见卢熙甲缓步行来,身前悬浮着一枚人形赤色巨茧,正是吕传庚所化。少女急忙退至一侧,让卢熙甲来到辕车前,骑长面目沉凝,如奉易碎珍瓷,足下真元一激,缓缓自地面升起,将巨茧送入车厢内部放定。 “拔营!”一声高亢的吆喝传来,整备完毕的队伍顿时骚动起来。 第一二O章 飞鸟集 断界山脉总体而言呈东西走向,绵延十数万里,横亘于古陆之中枢,其高可逾数千丈,虽不及煌煌昆虚那般巍峨,也自雄峙一方,俯视南北。 万载以前,人族先贤翻越此山山巅时,曾御使神通目力贯穿虚空,只见东西走向群山迤逦连绵,南北走向奇峰突出,酷似一柄堂皇浩大的利剑横卧。先贤遥指四处绝峰,分别命名为“天柄”、“天鼎”、“天衡”、“天冲”。 在之后的岁月里,人族先人筚路蓝缕,披肝沥胆,先是摆脱妖庭追杀,到北方落地生根,其间击退妖庭数次围剿,然后以北方大本营为根基,一寸一寸地向南推进。最终,成功于断界山脉四大绝峰构筑要塞,将妖庭兵锋横阻于此。千年以前,天鼎要塞受主帅急功冒进之累,被古鼍族一举攻陷。幸而经此一战,古鼍一族也元气大伤,虽有意经营要塞,却累受其余王裔掣肘之苦,根本无法腾出手来。自己吃不到嘴里的肉,古鼍族自然也不会允许别人大快朵颐,且不说意欲重建要塞的人族诸部,便是妖庭其他部族也不能染上一指。千年以来,人族与古鼍族的纷争固然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然而妖庭诸部之间竟然也为此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仗,着实令洪荒各族大开眼界。 洪荒盛传,妖庭诸族多数好战自利,以邻为壑实乃处事圭臬,互相掣肘,背后出阴招的情况也并不鲜见。 断界山脉之所以能成为阻绝妖庭兵锋的屏障,其山形走势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该山南麓陡峭险峻,自亘古以来受南风吹拂,山体岩石风化严重,兼之三季多雨,道阻且滑,只有能够驭空而行的强大修士才能毫发无损地翻越。与南麓相反,与大荒原相接的北麓却山形舒缓,从山脚到山顶以数级阶梯相连,纵非康庄坦途,较之南麓天险也要好上十倍。 人族在断界山脉诸峰建成要塞非是凭借一朝一夕之功,而是长达数千年奋斗不绝的结晶。几座要塞便似天边数点孤星,要想让这些孤星长明不坠,离不开整个人族的支撑。除了荒原上星罗棋布的驿舍,人族还于虚空中开拓出了数条航道供飞陆之舟往来运输。这天上地下的通衢,令人力物力得以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几座要塞之中。 越是接近山脉北麓, 飞陆之舟自诞生至今已经发展出多种用途,其中用作运输的型号又大体分为两种。第一类唤作鲲舟,擅长长途运输,其舟体巨大,运力十足,在平滑而稳定的虚空中航行时遁速极快,缺点是舟体脆弱,难以抵御剧烈的冲击。第二类唤作鹏舟,擅长爬升天险,这种飞舟舟体精巧,防御力十分出众,能够抵受极高处的虚空中肆虐的罡风。缺点也显而易见,其运力较之大肚皮的鲲舟大有不如。 往来穿梭南北的飞舟自然是以运力见长的鲲舟,然而以断界山脉之高,鲲舟却无法向上飞抵要塞,这时候便需要换乘擅长爬升的鹏舟。为了方便换乘,人族又于北麓舒缓山地设置了数处接驳站,这些接驳站又大多以废弃的要塞和关隘为基础改建而成。随着乘坐飞舟而来的修士们越来越多,萧条的接驳站逐渐发展成为了繁荣的集市。 飞鸟集就是距离天柄要塞最近的一个集市,这座集市以中央的飞陆之舟接驳站为核心,历经数千年,已经发展成为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山城。高低错落的石屋一圈一圈向外延伸,众星拱月一般拱卫着坐落在中央的接驳站,这些石屋以商铺客栈为主,为往来修士提供便利。网状的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商人们大声吆喝着,夸耀自家的货物。这些面红耳赤的商人可不是寻常贩夫走卒,事实上,能够来到断界山脉的人族,至少都要有定寰境界的修为。他们的摊位上陈列的也非是寻常货物,而是适合修士们使用的器物。这些器物以各色兵器为主,品相繁杂,样式多端,除了适宜人族使用的形制外,还有许多无论从尺寸还是风格都透着浓郁妖庭气息的奇形兵器。除了兵器,其余的便是一些修士们日常使用消耗的东西,以及极少数破损不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与叫卖的修士相比,其他修士们则要矜持许多,他们或结伴而行,或形单影只,有的穿着产自东海之滨的轻丝衣裳,腰间悬着温润流光的勾形美玉,有的裹着厚厚的雪白熊皮,肩上扛着与身等长的沉重兵器,还有的满身披挂金石骨类,走起路来铿锵作声。这些奇装异服的修士,来自人族五大疆域各个部族。他们穿梭于每一个商铺摊位之间,像搜寻腐肉的秃鹫一般寻找着自己想要的商品。这种寻常集市上出现的器物自然与精品绝品毫无关联。是以修士们对那些擦拭得光鲜亮丽的兵器不屑于顾,反而将目光时常流连于那些不起眼的破烂之上。 北方天际线上忽然传来一阵低沉有力的轰鸣,包括商贩在内的所有修士都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望去,只见一艘巨型飞舟挣破云层向着集市快速飞来。修士们望着那犹如深海大鱼一般的飞舟,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传说中鲲兽那吞吐无量的体型。 北郊垭口上,一支落魄的车队正朝着飞鸟集缓慢爬行着。骑在一匹流火之上的少羽瞪大了眼珠望着自头顶飞过的鲲舟,险些将脖子给拗断了。那鲲舟原本飞得极高,临近垭口时忽然一个俯冲,自车队上空昂然越过,卷起的阵阵烟尘登时将骑士们迷得睁不开眼,一时间骂声四起。 少羽嘴巴张得太大,吃土也吃得最多,咳了老半天才将嘴里清理干净。离得近的郑浮重重地呸了一声,骂咧咧地道:“世人皆知鲲舟向以稳定出名,临进站更加不会如此颠簸,那船上的龟孙子绝对是故意的!” 少羽眼尖,遥遥望见那飞舟首尾各悬着一面旌旗,上面隐约是一道弯弯曲曲的图案,他笔画了一下,向郑浮问道:“郑大哥,那徽记像块马蹄铁,却是哪一家的旗号?” “马蹄铁?”郑浮一愕。 “什么马蹄铁啊!”绿柳不知何时打马来到少羽身侧,“那明明就是一轮弯月!”她吃吃地笑着,考较道:“姐姐我可教过你认各家旗号来着,你且说说这弯月旗倒是哪一家的?” 少羽略一思忖,有些不确定地道:“弯月旗,莫不是太阴小海那一家?” 绿柳还未说话,郑浮却又重重呸了一声,“可不就是太阴小海那一帮子唯利是图的家伙!”他拍了拍少羽的肩膀,赞赏道:“小子眼神不错,那就是一口马蹄铁,太阴小海可不就是养马的吗?” 也不知是否听懂了郑浮的讥讽,少羽胯下的流火狠狠地打了一个响鼻。郑浮拨转马头去了队尾,少羽望着他的背影,有些纳闷地问道:“绿柳姐姐,怎么郑大哥好像很讨厌北荒人啊?” 绿柳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意,不答反问,“少羽你猜猜人族五大疆域哪一域最穷?” 少羽一愣,摇头不已。 绿柳戳了戳郑浮的背影,道:“自然是这些中土的土包子最穷了!”她的双眼快要笑成一对月牙,“论强盛中土首屈一指,论经营北荒无出其右,数千年来北荒的商人只盯着中土人坑钱,老实巴交的中土人能不恨北荒人吗!” 第一二一章 水道旱道 那鲲舟呈梭形,前端略为粗大,于正前方开着一张巨口,内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尾端置有几片薄翼也似的三角风帆,如扇形微张,在虚空中颤动不已。那风帆呈银灰色,似是某种生物的皮,却能经受虚空罡风的猛烈吹拂,显然十分不凡。伴随着这些尾鳍一般的风帆不停的颤动,整个舟体都保持着一种奇特的稳定。首尾两侧还伸出四片大桨,恰似四片腹鳍,每隔十息便会振动一次,而每一次振动,都会推动着舟体向前滑跃里许距离。这还只是鲲舟在满载情况下的遁速,若是卸掉全部荷载,全力施为的话,其遁速还可提升近倍。 鲲舟背部微微隆起,内里便是舱体所在,所有的货物和乘员都被安置在这个部位。前端巨口之上拓有一方小小平台,宽有数坪,居中矗着一只厚重的青铜船舵,铜环上隐有流光闪现,正是司舟把持鲲舟行进方向的所在。那船舵看起来只是孤零零的一件,下部却连接着舟体中枢,其实是十分核心的部件。熟悉鲲舟的人就会知道,这船舵并非寻常铸器,其内镌刻着道道巧妙而繁复的阵纹,控制着鲲舟的所有机能,与寻常飞陆之舟的核心“定风波”相似。每一艘鲲舟制成使用之前,司舟都需要通过滴入精血和注入神识来确立绝对主导。经过这道手续之后,除非得到暂时授权或者除掉司舟留下的印迹,任何旁人都不能藉由船舵来操控鲲舟。 鲲舟这种对整个人族来说都数量有限的运输重器,每一艘在行家眼里都是独一无二的。比如眼下的这艘鲲舟,除了尾部张挂的赫赫有名的弯月族幡之外,其他诸如较为纤长的舟体,通体深沉的涂色,甚至中枢运作时绵长婉转的噪音都清晰地表明它出自北荒。 遍数人族,除了诸王裔之外,只有一两个部族有实力建造并运营类似鲲鹏二舟这种重器。即便是五大王裔,各家能够支撑的鲲舟基本没有超过十指之数,对工艺材质要求更为考究的鹏舟就更加稀少了。强如中土轩辕氏,也仅维持了十二艘鲲舟以及三艘鹏舟。 鉴于鲲舟如此珍稀,其司舟的人选就显得十分重要。对于司舟而言,必要的战力是基础,却不是主要因素,因为但凡有些能耐的人物,都不可能被束缚在这一舟之上做那经年累月、循环往复的枯燥活计。因此,高超的操舟技术以及对部族的绝对忠诚便成为了部族首脑们最为看重的品质。比如这艘来自北荒太阴小海的鲲舟,它的司舟便是一位出身皋荒氏主族,却于修行一途潜力平平的嫡裔。 “玉少爷,快拉高!高度不够,进入接驳站会非常危险!”一名下盘生得极为扎实的中年汉子满脸急切地对船舵前的少年公子说道,一双手不受控制地便要去捉那船舵。那少年好不容易得了把玩的机会,哪会这般容易便让他给夺回去。他双腿一错,便挡在了中年汉子与船舵之间。那中年汉子眼看就要触到少年的腰,脸色登时微微一变,像被毒虫蛰了一般将双手快速收了回去。 “哼!”少年头也不回,脑后却似长了一双眼睛,将汉子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他冷笑一声,挽起袖子,露出纤白的胳膊,好似拔树一般去操那青铜船舵。别看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却着实有几分膂力,那沉重的船舵被拨弄得滴溜溜直转,整艘鲲舟也随之颠簸起来。 高高隆起的舱体之上开着许多狭小的舷窗,每一个窗口都伸着三三两两的脑袋,乘员们死死地抓着窗沿,望着舟首发生的一切,脸上惊恐与愤懑兼而有之,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一句话。 一名旗手跃下船舱,跌跌撞撞地奔至中年汉子跟前,能够在如此颠簸的情况下保住重心不失,足以显示出其定寰境的实力。“司舟大人,接驳站打来旗号,要我舟立即校正航线,否则轻则不予入站,重则…” “重则如何?”中年汉子还未开口,那少年便扔下船舵,转过身来,将一双细长的眼眸盯在旗手脸上。 旗手与少年那白皙得过分的面容一照面,心里便忍不住打了个突。他连忙低下头去,眼角向着中年汉子瞟去。 中年汉子正是这艘鲲舟的司舟,他将满腔火气压在腑内,沉沉地对少年道:“玉少爷,按照规矩,若是接驳站预判鲲舟将会不利于它,就会启动紧急机制,派遣驻站强者强行登舟夺取控制权!” “哦?”少年听罢纤眉一挑,反倒起了几分兴趣,返身去控船舵,嘴里兴冲冲地道:“竟有如此机制?本公子倒要看看是什么强者,又是如何威风!” 他狠狠地将船舵旋了十几个圈,然而脚下鲲舟动静全无,依然顺着之前的轨迹航行着。少年一愣,又将船舵反向旋了几十个圈,鲲舟依然没有动静。 “咳咳…”司舟轻咳一声,道:“玉少爷,授权时间已过,还请将船舵还于小人。” 少年正在兴头,又哪能依他,劈手便去夺司舟的胳膊。司舟下意识便要闪躲,然而转念想起这位爷的身份,只好压下反应任由他将自己的手腕拿住。 少年得了手,轻蔑地笑了一声,将司舟拽至船舵前,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再滴一滴精血,本公子还没玩尽兴!” 司舟空有实力,却不得不被只有定寰境的少年擒在手里,苦笑之余只得连声推阻。少年瞥眼瞧见舷窗之上围观者甚众,心想若不遂意岂不平白让人笑话,念头一起,手上便不由自主地使上了真气。那司舟境界远较他高,体内雄浑真炁甫一受激便喷薄而出,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少年闷哼着跌飞出去。 这一下来得十分突然,不止司舟傻了眼,连围观的人众也都愣了神。少年跌得难看,其实并未受伤,然而颜面之失更加严重。他那娟秀的脸庞上闪过一道青黑之气,厉声道:“我要撕碎了你!” 司舟脸色一白,心中叫苦不迭,浑不知该如何收场。那少年伏地一窜,化作一道白色闪电直取司舟面门。司舟正自手足无措,只顾滴着满头汗,哪有心思与其抗手。便在这时,鲲舟深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叱。 “嬴玉,还不罢手,若是司舟死了要你操舟,担得了干系吗?” 那少年听了呵斥,心中纵有万分不甘,也不得不即刻收手。他对司舟果是动了杀心,即便收手之时,也在司舟脖颈间留下了一道指痕。他冷冷地睇了司舟一眼,一纵身跃入了船舱之内。司舟腹内气息澎湃,脸色红紫不定。 “还不控舟,若是损了鲲舟,还要本公子担干系不成?”声音又响起在司舟耳畔,听来不如嬴玉专横,却冷硬得令人内心发颤。司舟自问面对嬴玉时还可争执一二,但对这位嬴玉的主人,却丝毫也不敢兴起抗拒之心。 此时鲲舟已近飞鸟集,接驳站上已不再打旗号示意,司舟察觉到一股隐秘而强大的波动正在肆无忌惮地扫视着舟体上下,登时心头一凛,急忙去把持船舵。 鲲舟跌跌撞撞地提升回了预定轨道,朝着接驳站对接而去。将鲲舟逼回正轨,那神秘的波动也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去。 鲲舟顶部最大的船舱之内,那唤作嬴玉的少年一敛桀骜神态,乖巧无比地侍立在一尊高大轩昂的背影之后。感受到那波动逐渐退去,嬴玉幽怨地道:“真渔哥哥,这人也太过专横了,你怎么也不教训教训他!” 那背影面对着宽阔的舷窗,俯视着脚下缓缓掠过的集市,头也不回地说道:“天柄要塞是落神峰的地盘,这飞鸟集也在那些南蛮子的管辖之下,咱们既然到此作客,还是奉守一下为客之道吧!” 嬴玉听了,狠狠地抽了抽鼻头,大是不满地哼了一声。他抬头望见眼前轩昂的背影,眼底闪过一道火光,纤瘦的身子好似被抽去了骨头一般贴了上去。 “为客之道嬴玉自然不须懂,不过嬴玉既是真渔哥哥的奴,便好好学学为奴之道吧!” 不待嬴玉贴上来,那背影忽然转过身来,邪笑着将嬴玉推开,一双眼珠子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 “快要下船了,此时却是不便与你游戏。等上了鹏舟再行**,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只是不知玉儿你今天是旱道还是水道?” 嬴玉双颊飞上一道赤霞,被真渔三言两语就挑拨得媚眼如丝,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哥哥莫非忘了,今儿逢单,自是旱道无疑…” 第一二二章 两难的守备 纵然过程坎坷,鲲舟依然顺利地降落在集市中央的接驳站内。 憋了一肚子气的司舟大人待鲲舟甫一停稳,便将剩下的活计交给了先前那名旗手,一眨眼消失在了集市深处。飞鸟集的街巷深处,很有几家风味十足的酒肆,除了醇厚的烈酒之外,还有从人族各部来到要塞讨生活的女人。 站上的力士得到许可登上鲲舟,开始从尾部的便门卸载船舱内的货物。这些货物绝大部分都将换乘鹏舟运往要塞。鲲舟往返北方一次耗时将近旬月,鹏舟往返要塞一次只需三天。然而一艘鲲舟往返一次运载的货物,却需一艘鹏舟来回跑上近十次才能全部转运到要塞。因为运力的落差,像飞鸟集这等集市,都建有仓库临时储存不及转运的货物。 那旗手是鲲舟上的总旗官,地位只在司舟之下。此时被抓了差事,不免一脸哭丧。这事若在平日倒算不得什么,只是此番舟上乘了两位大爷,一位专横不已,另一位压根不能招惹。若是稍有差池,吃点皮肉苦头事小,若是因此丢了总旗的差事,那可就乐子大了。他只是出身皋荒氏一门极为偏远的旁系,母族既小且弱,若非花大代价又赔了好几个有姿色的亲族姐妹才傍上了司舟的关系,不然以他区区定寰境的实力根本无法出任至少要小元境才能做的总旗官。 许是这总旗官最近运势正旺,那嬴玉出了舱,远看满面红光,浑不似先前盛怒。待嬴玉真个下了鲲舟,总旗才暗暗吐了一口气。他悄悄抬起头,瞥了一眼鲲舟上位置最高最敞亮的舷窗,揣测着另一位很少现身的爷是何来历。 正自遐思之际,眼前忽然一花,定睛看去,登时两腿一软,险些当场跪倒。谁能料脑子里正想着那人,那人便眨眼来到眼前了呢。 “真…真渔公子!”总旗急忙挂上一副谄笑,掩饰着自己的窘迫。 真渔穿着一袭月白长衫,好似一朵出水白莲。他将两眼盯在总旗脸上,目光却穿透了他,不知道去了哪里。 “附耳过来!”真渔轻轻地道。 总旗按下心头的恐惧,小心翼翼地将脑袋递了过去。 “本公子听说这飞鸟集甚是好耍,你且带我四处转转。” 总旗本能地想推脱,只是念头一起,心头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说出来的话也立时拐了个大弯,“不知公子想耍些什么呢?” 真渔轻声嗤笑,“好耍不过人耍人,连这道理都不懂,亏你还是个跑惯江湖的总旗!” 总旗老脸一红,心下登时了然,当下点头哈腰地领着真渔往集市深处去了。 却说嬴玉大喇喇来到接驳站,直截了当阐明来意,想要独占下一趟飞往要塞的鹏舟。站上守备是个体型微胖的中年男子,虽然本事平平,却是出身姜族直系,因为处事审慎,这才被委任做了接驳站的守备。他不动声色地问明嬴玉来路,也不多费思量,便扯了个尿急的由头遁至后堂,七拐八弯来到一处极为僻静的小院前。 那小院之内只有一间石屋,此时门扉紧闭,看起来十分冷清。守备侍立蓬门之下,毕恭毕敬地对着石屋施礼,口宣“长老日安”,随后将嬴玉的要求以及来历禀报完毕,便静静地垂首等候。 过得片刻,石屋内才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适才那真渔小儿许老夫以神识登舟,十足的佳客做派,卖他一个方便也无妨。” “只是…”守备有些犹豫地道。 “只是什么?”长老有些不悦地问道。 守备再执一礼,恳切道:“大人明鉴,眼下要塞战事吃紧,前线需用甚巨,鹏舟运力本就捉襟见肘…原本长老有令,调给嬴族公子一艘倒也无妨,只是若被要塞那位铁面人知道了,以此为由,再罚您困居于此驻守,殊不值得!” 长老沉吟道:“你这娃子倒是会为老夫考虑,说得也有些道理。” 守备闻言一喜,正要趁机再荐忠心,却听得耳畔响起一记雷霆怒哼,震得他两眼一黑,扶住门柱才不致栽倒失态。雷音散去,长老冷冷地问道:“莫非你也认为老夫该对那人退避三舍?” 守备神色大变,急忙出言辩驳,好说歹说总算安抚下了长老的情绪。本是自荐忠心,反而捋到了虎须,他也顾不得再图表现,匆匆领命回了前堂,依长老所言回复了嬴玉。待嬴玉满意而去,守备喝退左右丁役,瘫坐主座之上,将一面锦绣方巾搭在面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而未得清闲片刻,堂前便又传来脚步声。守备心头不悦,看也不看便呵斥道:“不是叫你们都退下吗!” 那脚步应声停住,只听一个浑厚的嗓音说道:“飞鸟守备好大的威风,卢某倒是来得不是时候。” 守备闻言便如被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脚,自主座上一弹而起,他一把甩掉搭在脸上的方巾,笑意盈盈地迎向卢熙甲。 “原来是卢兄到了,姜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卢熙甲淡然与之还礼,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一阵,守备瞥见卢熙甲周身上下风尘仆仆,不由有些好奇地道:“卢兄这是要回要塞?” “正是!” 守备当即笑着拱手道:“那必是办妥了差事,恭喜贺喜!”他拍了拍胸脯,“不用想也知道卢兄到某这清水衙门所为何事,你且放心,姜某这就为卢兄和手下的兄弟们安排明日的鹏舟,保证都是最舒适的舱位!” 卢熙甲眉头微皱,问道:“今日夜间不是正好有一班船么?” 守备伸手去勾卢熙甲肩膀,却被卢熙甲不动声色地避过,他也不觉尴尬,拊掌道:“卢兄一路劳顿,如今差事已了,哪用得着那般匆忙。既然到了姜某的地盘,说不得要留客一宿!” 卢熙甲不咸不淡地推拒道:“守备大人的美意卢某心领了,只是军令在身,一日不缴,一日不能舒泰,卢某今日便要乘鹏舟回返要塞。” 守备面上微现难色,卢熙甲接着又道:“不仅如此,还要劳烦守备为某安排一趟专船!” 守备眉头一挑,以为自己听错了,“卢兄也想要专船?” “正是!” 守备这下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将两手揣进袖里,道:“卢兄可知眼下非比平时,这专船可不是想要就能给的。按照规矩,除非齐物境的大人索用,否则不能开此特例!” 他脸上笑意不减,嘴里明白无误地表达出了拒绝之意。然而卢熙甲毫不退缩,“卢某自然知道规矩,不过还是要请守备为某安排专船!” 守备见卢熙甲如此坚持,不禁冷笑道:“卢兄执意如此,莫非此来是为哪位大人开路吗?” 他口称的大人自然是齐物境的强者,卢熙甲毫不犹豫地摇头否定。守备脸上冷笑更甚,正要摆手送客,便听卢熙甲道:“虽非上位强者,却也在特例之列。” 守备收敛笑意,皱着眉头试探道:“莫非是...”他扭头看向大堂中央悬挂的火盆。 卢熙甲沉声道:“正是执火者!” 守备干笑一声,道:“卢兄莫开玩笑,莫开玩笑...”他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连自己也听不见了。 卢熙甲肃然而立,不再与他搭话,不过看那架势,却是在等着守备的答复。守备额头隐现汗珠,心中叫苦不迭,只好又使出尿急的幌子,一溜烟奔向小院。 “哦,执火者?”屋中长老听罢禀报,也不由大感意外。“我人族火种有数,执火者莫不是声名赫赫之辈,却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到了飞鸟集?” 守备脸上闪现一丝尴尬,“卢熙甲守口如瓶,小人也敲击不出来...” “无妨...”说罢屋中便陷入了沉寂。守备还待说些什么,忽觉心头一凉,好似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穿过一般。他赶紧将话头吞进肚里,死死地捂住嘴巴。 靠近接驳站的一处旅舍客房内,正自跌坐静修的田红雨忽然察觉一道隐秘而强大的意识如潮水一般笼罩而至,她急忙睁开双目,眼底迅速浮现月白色火焰,从榻上跃下,一手掐诀,一手取过佩剑,如临大敌一般四下张望。那意识在四周逡巡了数息便徐徐退走,田红雨再三确认危险已经解除,这才散去眼中火焰,不知不觉间已出了满身大汗。 小院中,仿佛潮水退去礁石露出,长老的声音忽然响起,“老夫知道了,你且去吧...” 守备心弦早已绷到了极致,闻言登时打了个激灵,亏得他还有几分理智,哭丧着脸问道:“长老,小人该如何安排这两位贵宾啊!” “贵宾常有,而鹏舟不常有,就让他们两拨人挤挤吧...” 第一二三章 邀请 守备出了小院,一时间只觉脑仁生疼。 石屋中那人在落神氏长老团中,绝非那些闲来无事挂个长老空职的族老可比。不管嬴族公子或者执火者如何尊贵,在真正成材之前都只能算作晚辈。以其实力长老的身份,自然可以轻飘飘地决定让二者在一艘船上挤一挤,只是如何传这个话,才是最令他头疼之处。 身为落神峰直系,略显稀薄的血脉虽未能赋予他修行的潜力,却也让他得以担当飞鸟集守备这等油水十足的美差。虽说人族各部名义上都归黄道神宫诸祭酒的统辖,各族之间原则上不分彼此,然而这一准则从未得到很好的实施。就拿自己来说,且不提与卢熙甲那似有似无的交情,便只冲着他是主族嫡系恨水公子的随从,说不得也要卖上几分薄面。至于太阴小海的公子哥,哪怕是北方王裔排名十分靠前的顺位继承人,也要往边上靠一靠。 不过既已应承了嬴族人,守备断然不肯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再去推拒的。思来想去,他也不得不承认,还是长老的法子最为稳妥可行。须臾回了大堂,脸上挂上更加灿烂的笑容,将情况一五一十说与卢熙甲听。卢熙甲并不十分意外,“卢某适才便在北郊高岗上见到一艘打着皋荒氏族幡的鲲舟,原以为只是寻常辎重船只,没想到还是嬴族的公子到了,却不知是哪位少爷?” 守备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神色,“是真渔公子。” “真渔公子?”卢熙甲眉头微皱,咂摸了一下名号,只觉十分陌生。 守备对卢熙甲为人还算了解,压低声线解释,“卢兄没有听说过也很正常,这位真渔公子少时并不以修行资材闻名,自也无甚功勋建树,而是喜好一些…”他清了清嗓子,斟字酌句地道:“那个…风花雪月的调调。” 卢熙甲虽性情古板,却也并非对世故人情全然不懂,听罢不由眉头深皱,显然对其甚是不喜。守备一拍手掌,叹道:“原本以为只是个消磨在花天酒地里的浪荡公子,没成想三年以前,太阴小海爆发千年一遇的狂潮,竟然激发了皋荒氏数千年都没有动静的传奇图腾——踏浪逐歌,而那传奇图腾的远古意志,就正好垂顾在这真渔公子身上!” “踏浪逐歌!”即便沉稳如卢熙甲骤闻此名也不由发出一声低呼,人族每一枚传奇图腾都有着十足的魔力,足以令人只是称呼其名便忍不住心潮动荡。 守备见卢熙甲如此失态,却也不觉好笑,须知他刚刚听说此事的表现,较之卢熙甲的镇定可要差太多了。接下来,卢熙甲收束心神,问明了鹏舟抵达的时间便匆匆告辞而去。守备送卢熙甲出门,回到堂中只觉心神不宁,来回踱了两圈,一咬牙,还是只得出门去寻嬴族人的落脚之处。 作为本地最大的地头蛇,守备的眼线何其灵通,不过片刻他便出现在了嬴族人下榻的旅舍之中。从嬴族随从口中得知真渔公子不在,守备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莫名头疼。以他过人的识人之能,即便只与那嬴玉接触了很短的时间,也足够令他认识到这位外貌纤秀得过分的少年十分难缠。 真渔公子此来还带了百十名随从,从传话小厮到后堂庖厨一应俱全,俱有定寰以上的境界,其中不乏修为深湛者。这样一群门阀高第出身的修士自然不会容忍他人在侧,因此旅舍早已被嬴族人包揽下来,连老板和伙计都被轰了出去。 在一名随从的引领下,守备在旅舍大厅见到了嬴玉。嬴玉高据主位之上,一手支颐正自假寐,随从轻声连唤之下才嘤咛一声醒来,他仰头伸了个懒腰,守备看得两眼一直,心中暗呼邪门,一个男人竟也如此惊心动魄。 嬴玉秀目微睁,睨视着守备,十分不客气地问道:“何事搅扰本公子清梦?” 守备心中暗恼,面上却笑得像朵花儿,先是东拉西扯了一番,说什么忝为地主理当拜见,嬴玉听得睡意上涌,打了个响指,“送客!” 守备哪料得到这粉嫩小子这般不按套路出牌,急忙挥开上来遣他的随从,将十分实情又掺杂着五分马屁一股脑塞进了嬴玉那小巧玲珑的耳朵里。嬴玉听得牙关紧咬,眼底凶光频现,几次三番险些按捺不住。守备好不容易合上了两片嘴皮子,眼见嬴玉一脸无动于衷,只好轻声问道:“不知玉公子意下如何?” 嬴玉自身前的果盘里摘了一粒葡萄,拿在眼前把玩了几下,再用葱根一般的指尖轻轻刺破,熟练无比地剥出嫩生生的果肉,慢条斯理地送进了嘴里。守备看在眼底,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 “你的意思本公子听明白了,是让我家真渔公子与旁人共乘一舟是吧!对了…那人是什么底细来着?本公子刚才没听清。” “执…执火者!”守备讪笑着。 “哦,执火者,是什么玩意儿?”嬴玉又摘下一粒葡萄,依着第一粒如法炮制。 守备闻言脸色一僵,倘若还不明白嬴玉是在戏弄自己,自己也就不用再做这一集之守备了。他可不会认为有哪个王裔出身的人族会不知道执火者是什么玩意儿。守备虽非先祖火种的狂信者,却也不会附和旁人对其传承人的不逊之言。他强忍下心中怒气,告辞道:“姜某只是个传话筒,如今话已带到,这便告辞。如果嬴玉公子或者真渔公子有什么不满,尽可到接驳站一叙。我族驻站长老常有敦伦好教之德,想必十分乐意见到两位少年公子。” 说罢不待嬴玉再言,守备转身便走,迎面却险些撞上一袭月白长衫。守备心中不忿已极,只道是嬴族随从拦他,冷笑着拂起满袖真炁扫去。他自负一身实力,堂中当无一人能轻易接招,应能轻易挥退来人。岂料那一袖真炁却如泥牛入海,守备惊咦一声,紧接着骇然发现抬起的手也收不回来了。 嬴玉从主位上滑下,盈盈下拜,“真渔哥哥你回来了!”其余随从莫不毕恭毕敬地行礼。 听得众人称谓来人,守备只觉脑中响起了一连串的炸雷,紧接着眼前发黑,连对面之人也看不真切。 真渔就站在守备身前尺许,他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守备一番,嘴角浮现一丝玩味的笑意,开口问道:“执火者是么?” 守备使尽浑身力气才勉强点了点头。 “哪一家的门生?” 守备喉头干涩之极,“第四祭酒,壮如子的门生…” 真渔闻言双目陡然一亮,拊掌赞道:“是她!有趣,有趣!”他绕过守备,将迎上来的嬴玉揽在怀里,随手打了个响指。 响指声落,守备便发现抬起的手又能动了。他顾不得其他,急忙转身朝着真渔恭谨行礼。 真渔摆了摆手,一边与嬴玉嬉戏,一边对守备道:“你去替本公子与田小姐传个话,就说本公子诚邀她及随从共乘一舟,今晚赏月饮酒,高蹈人间至乐!” 守备听得悚然不已,微胖的身躯也止不住暗暗颤抖,他唯唯称是,逃命也似出了旅舍。 给读者的话: ps:更正一处小错误,壮如子应为第四祭酒。祭酒的排序有深层含义,后文会逐一介绍。 第一二四章 买卖 傍晚时分,守备望着冉冉升空的鹏舟,悬了一整天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接驳站的核心区域实际上只是一个占地十分宽阔的广场,满地都由厚厚的石板铺就。广场四周各耸立着数座塔楼,这些塔楼最主要的功能是供站上的旗手指挥来往船只。 此时在广场另一边,来自北荒的鲲舟早已搭下舷梯,将要北归的旅人正在有条不紊地登舟。两个身影自鲲舟之下朝着守备行来,守备望见那二人,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二人走到守备跟前,纷纷见礼,正是北荒鲲舟的司舟和总旗官。司舟满脸堆笑,露出一口发黄的钢牙,“旬月不见,姜大人更显福态了!” 守备恬了恬肚皮,打量了总旗一眼,总旗被这一眼看得浑身一个哆嗦,不由自主地畏缩在守备身后。司舟会意,笑道:“这是小人的舅子,也是舟上的总旗官,自家人!自家人!” 守备闻言点了点头,这才接着前一个话头说道:“嬴司舟说笑了,飞鸟集实乃苦寒之地,姜某哪有福气可享?” 司舟立马调转话锋,一脸关切地道:“众所周知,一集守备乃我族军事之重,姜大人日夜操劳,殚精竭虑竟致发体,却是我辈楷模!” 司舟听着这不疼不痒的奉承话,脸上笑意融融,与寻常并无两样。总旗官插不上话,只好在一旁陪着笑。司舟忽然凑近守备,看起来像是要去攀他的臂膀,守备本能地抬手推拒,一个鼓鼓囊囊的锦袋自守备袖口滑出,不偏不倚落入守备袖中。 司舟的手落在了守备肩上,轻轻掸了两下,“这飞鸟集好大的风尘啊!” 守备暗暗掂了掂袖中之物,一脸严肃地道:“上头打得翻天覆地,我等小人在后方吃点灰土算得什么!” “姜大人高义!”司舟朗声赞道,二人相视一笑。 一旁的总旗看着二人寒暄不已,他只有定寰境界的实力,两位大人的实力都要强他太多,有心隐瞒之下,二人之间的小把戏又哪里是他能看破的。两位大人东拉西扯了一阵,便都觉得无甚趣味,于是就此分手。 目送守备走远,司舟才与总旗转头朝着鲲舟走去。总旗一脸纳闷地低声问道:“大人,这便成了?” 司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姓姜的就这么轻易把货给了咱们?小人也没看见货在哪里啊?”总旗一脸的不信。 司舟道:“货已经在大鱼的肚子里装着了,不信等起飞之后,你可以悄悄下去看看。不过要万分小心,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使人发现了船上有暗舱,莫说你个小小总旗,就是老子都要被灭口!” 总旗脸色一白,开始有些后悔跟来。司舟瞥见他如此不堪,不由冷笑连连,“小秦啊,若非你那几个可人的姐妹把老子伺候得舒泰了,老子说什么也不会担着这么大的干系带你来见识门路!你给老子记好了,此事事关重大,上面通着海上的大爷们,旦有半分差池,不止你我二人性命不保,说不得还要连累部族!” 身为土生土长的北荒人,总旗当然知道海上意味着什么。正因为知道,他才更加震惊,以至于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北荒王裔是定居在太阴小海的皋荒氏嬴族,嬴族中的嫡裔世居小海之上,久之便自称“海上人”,自矜之余,又颇有藐视东夷王裔蓬莱氏之意。 司舟见他不说话,怕他担着心事,甚尔捅了篓子,便岔开话头:“听说你下午陪着那位大人到集市上去耍了,有没有趁机打听他是什么来路?” 总旗闻言脸色微红,幸好此时天色已晚,才不至于被司舟察觉。他可没脸说自己根本就不敢在那位大人面前多说一句话,只好含糊道:“那公子看着面嫩,口风却紧得很,小人无能…” 司舟也并未指望他真能打听出什么来,只是心中好奇才有此一问。此次南行前一天,舟行大管事忽然找到他,令他清退一部分乘客,腾出船舱给一位神秘的乘客及其随从,并再三嘱托不得私下打听。临走时向来铿吝的大管事竟然还给付了巨额的船资,弥补了清退乘员带来的损失。 这事虽则蹊跷,却也不是十分鲜见。司舟摆渡南北三十余载,饱览各色人等,暗地里揣摩这批乘员多半是某个大族贵人的出行阵仗。只是能让舟行的大管事出面协调,其手段着实不凡。 司舟又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们都去耍了些什么?” 此问一出,总旗登时来了劲,满脸古怪地道:“小人领那大人到了集上最热闹的一条花街,那人二话不说就钻进其中一间酒肆,叫了一盅最烈的酒和一个最骚的女人,烈酒一口饮尽,女人却不碰上一碰,只叫在眼前脱了个一丝不挂,看了几眼,摇头晃脑地走了!” “哦?看不出来,还是个玩家子!”司舟眉头一扬,顿时来了兴致。 “是啊!”总旗说到兴奋处忍不住一拍掌,“小人跟着您走南闯北也算有些见识,可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古怪的客人,他出了头间酒肆,又钻进第二间,照样点了烈酒和女人,照样只饮不碰,如此两个时辰,便将整条花街的铺子都逛了一遍!小人跟着不敢饮酒,也不敢碰女人,却把这些看得一清二楚!” 司舟眉头连耸,不知该如何形容,忽而怪笑着问道:“你一路跟着那位大人,莫非那些女人也…” 总旗面皮一红,含糊道:“小人本要回避,岂料那大人并不介意,还拉小人同看,小人推搪不过…” 司舟冷笑不已,阴阳怪气地道:“你倒是走了狗屎运,饱了一下午的眼福!”他忽而冷笑道:“大族出身的公子哥就是怪癖多,这位大人的行径虽则古怪,却也尚属寻常。” 总旗心中对这话不以为然,却不得不点头连声应是,“对了!”他忽然两眼一亮,叫道:“小人记起来了,小人隐约听到了那位大人的名号!” “哦,姓什么?” 总旗摇头道:“姓什么没说,不过他在一间酒肆里遇到一个女人,那女人实乃小人平生仅见之绝色,那腰肢,啧啧…大人似乎也有些满意,便与那女人说什么’山花烂漫,可资一看’,然后问那女人要些什么赏。那女人许是被大人面皮迷了窍,竟然不要钱财,只问大人如何称谓。” 司舟听来渐觉不耐,催问道:“到底什么称谓?” 总旗道:“那大人自称真渔。” 司舟听了眉头一皱,咂摸了几下便陡然变了脸色。 返回北方的鲲舟不用运载辎重货物,因此有足够的空间搭载更多的乘员。旅人们大多只携带了随身行李,一个个行色匆匆,满脸都是盼归之意。这些旅人大多是小元境以下的修士,他们来自北方人族领各大部族,大多是受部族征召前来戍守,少部分是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外出游历。无论鲲舟还是鹏舟,其船资都十分不菲。特别是远程航行的鲲舟,大多数定寰境修士辛苦一年所获财货还不够它的登梯之资。若要自北荒和断界山脉往来,其耗费更是令人咋舌。 这艘鲲舟北返途中将要依次到南疆和中土的首府停靠,一方面补充给养,一方面卸下一些当地的乘员。眼见旅人们已登舟了七七八八,作为一舟首脑的司舟与总旗也不再拖延。 一刻钟后,随着位据北方的塔楼上打来允许起飞的火光号令,满载的鲲舟似一头荒古巨兽冉冉升空。 ps:最近有点忙,小道争取每天更一章。 第一二五章 饮宴 鹏舟甲板之上,少羽探出脑袋向下望去。 “少羽,小心一点!”绿柳嘴上说着小心,眼里却并无一点担忧之意。鹏舟甲板外围被一道氤氲光幕笼罩着,除非有着船舵中枢的高级授权,否则根本不能通过。事实上,鹏舟全身上下都被中枢激发的防御阵法笼罩着,其强度甚至可以抵御问乾境强者全力轰击上半个时辰。甲板上的光幕属于中枢防御阵法中最为精巧也最为核心的部分,其阵纹之繁复、阵材之珍稀、构思之精巧,皆为同类阵器中的佼佼者。 少羽低头俯视,鹏舟之下早已出现稀薄云翳,被落日余晖渲染得色彩分明。 “鲲舟走了。” 绿柳也伏到船舷边,紧挨着少羽向下望去,只见山川渺渺,云烟纵横,少说也有三四百丈高,“咦,全是云,哪有鲲舟?” 少羽指着地面偏北的方向,“在那,啧啧,飞得真快!” 绿柳揉了揉眼睛,忍不住又在瞳仁上布上了真气,再定睛看去,这才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黑点正在向北飞去。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少羽,“你眼睛真好使。” 少羽打了个哈哈,不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绿柳姐姐,你怎么也不在船舱里饮宴?那席上可全都是美味珍馐呢,好些东西我都没见过!” 绿柳撇了撇嘴,微嗔道:“宴是好宴,可人不是好人!” 少羽知道绿柳嘴里说的是谁,不禁口里发苦,声音低得像蚊呐,“真渔公子仪表堂堂,器宇不凡…” 绿柳“呸”了一声,硬生生地打断他,“什么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就是个登徒浪子,你看他在席上的样子,恨不得坐到红雨大人怀里去!” 她心中不忿,嘴上连珠一般将嬴真渔骂了一通,耳畔却不闻少羽声息,扭头看去,见他凭栏北望,嘴唇死死地抿着。 “少羽,你身上的伤又犯了吗?” 少羽摇了摇头,勉力笑道,“我没事的,姐姐不要担心。” 绿柳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便在这时,二人脚下鹏舟忽然轻微震动了一下,隐有“嗒嗒”齿轮咬合之声传来。甲板尽头船舵立处传来司舟的声音,“两个少年人可站稳了,前面就要经过罡风层!” 绿柳一听,便要唤少羽回舱。少羽摇了摇头,“姐姐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绿柳拗他不过,身为仆从又不能把主人一个人扔下私自跑开,只好叮嘱一番回了船舱。少羽独自一人,倚着船舷四顾,只见甲板空旷,唯有司舟一人。那司舟少羽登舟时便已见过,是一个外形精干而性子木讷的五旬汉子,出身姜族主族,几个怒焰精骑的骑士见了都执礼甚恭。 那司舟一心操舟,自无暇理会旁人。再说以少羽身份修为,怕也难博其一顾。少羽心中寥落,无人倾诉。鹏舟忽然颠簸了一下,甲板上空的光幕也随之猛烈地摇曳起来。少羽脚下打了个踉跄,险些跌倒。他稳住身形,瞥眼看见鹏舟两侧双翅正徐徐内收,颇似鸾凤敛翼之姿。少羽心下一动,“锵锒”一声拔出腰间短剑,也不见如何动作,整个人便眨眼化作惊鸿飞退。 一招“敛翼式”使毕,便已跨过数丈距离退至甲板中央。少羽手中短剑上下连点,或刺或截,或崩或挑,俨然与人对阵。谪凤九歌的精妙剑式轮番使来,剑光时而绵密如雨,时而奔行如雷,时而敛伏如岳,时而侵进如火,一招一式间,分明已有不俗气象。 那姜族司舟背对少羽操舟,忽觉身后寒光凛冽,隐有劲气侵体,竟激得一身真炁起了涟漪,不由微微吃惊,扭头看去。却见是那一脸病病殃殃的不起眼的少年使得一手精妙绝伦的剑法,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船舱之内的大厅中,此时饮宴已至中巡。身着一袭月白长衫的真渔高据主位,右首坐着田红雨,绿柳侍在一侧,随后是卢熙甲及姜族骑士,飞垚驿的骑士们则敬陪末座。左首则坐着嬴玉,他本就面皮白净,饮酒之后更添几许酡红。嬴玉之后是一个光头昂藏巨汉,一人占了两张食案,即便坐在席中,那颗光溜溜的大脑袋也险些顶到舱顶。他手里提着一坛酒,从饮宴一开始便用额上那双牛眼自卢熙甲开始往后逡巡,如此来回一圈,嘴里嘿嘿冷笑几声,便仰头往吼间猛灌一口。巨汉身上隐约散逸出一丝丝强横气息,竟迫得下首一名修士不敢踏实坐定,只肯把半边臀瓣安放。 真渔一手执盏,倾斜上身朝着右首的田红雨靠去,二人之间隔着半丈的距离,都被他魁伟身姿修长手臂抵消。 “红雨小姐,来,与我共饮此盏!” 田红雨脸上古井无波,身体却不动声色地向后避了避,她略略示意,将酒盏举在唇边浅浅地抿了一下。 真渔双目迷离地看着她,满嘴酒气地赞叹道:“都说东夷水土擅养美人,今日见了红雨小姐,才知此言非虚!” 此言一出,左首一干修士都互视而笑,推杯换盏间,看向右首的目光也越来越肆无忌惮。那嬴玉却脸上一阵青红不定,借着斟酒的空当,一双玉指狠狠地掐了真渔一把。真渔正襟危坐,对他的小动作视若无睹。嬴玉怒哼一声,提着空壶避席而去。 右首的修士们则尽皆不忿起来,好几名性子刚烈的骑士难掩浑身涌动的气息。卢熙甲捏盏在手,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却并未有进一步反应。绿柳哪见过有人对自家主人如此轻佻,气得贝齿暗咬。 田红雨则不咸不淡地回道:“真渔公子谬赞了。” 真渔双目连闪,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俄而开口问道:“还不知红雨小姐此去天柄所为何事?若有真渔能帮忙的,尽管开口,真渔愿效犬马之劳!” 田红雨婉言称谢,道:“我今去往要塞,既是奉了家师之命,完成一些神宫交待的课业,又是赴同门师兄邀约。” “哦?壮如子祭酒门下除了红雨小姐你,还有何人?真渔怎不知还有此等英杰才俊?” 田红雨解释道:“姜族公子恨水年少之时,曾拜在家师门下见习,虽非正式弟子,却与红雨有同门之谊。” “是他啊!”真渔恍然,神态间颇有不以为然之意,“原来不怪真渔孤陋寡闻,怪红雨小姐这便宜师兄自己名声不显啊!” 田红雨凝然不语,下首传来“啪”的一声响,卢熙甲腾身站起,将身前食案挤得四分五裂。骑长指着真渔喝道:“真渔公子慎言,休在背后辱骂我家公子!” “大胆!” 几乎同时,左首的修士们纷纷起身,一个个朝着卢熙甲怒目而视。那光头巨汉却端坐不动,手里转着空空如也的酒罐。 真渔一手虚按,示意麾下修士稍安勿躁,转头对着卢熙甲,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是何人?” 卢熙甲挺胸朗声道:“某乃落神氏恨水公子麾下,怒焰精骑百骑长卢熙甲!” 真渔玩味地道:“既是怒焰精骑所属,此时不在要塞戍守,在本公子席间作甚?” 卢熙甲沉声道:“卢某奉我家公子之命,一路护送红雨大人安稳抵达要塞!” 真渔嗤笑一声,轻蔑地道:“尔等何德何能,竟敢狂言保全执火者安稳?” 卢熙甲顿时为之语塞,他本就不善与人争辩,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便在此时,大厅尽头忽然传来一声冷笑,紧接着响起清脆的“啪啪”声,却是有人在鼓掌。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右首最末一个身着暗沉袍服的原飞垚驿骑士。 “你是何人?”那骑士对面的嬴族修士质问道。 那人只顾鼓掌,似乎遇到了极为有趣的事,不如此不足以抒胸臆。嬴族修士大怒,一把掀翻面前食案,冲到跟前便要捉那骑士衣襟。然而还未出手,双腿忽然一软,冷不防便跪了下去。 “咦?你跪我干嘛?”那骑士这才发现有人到了跟前,急忙伸手去扶。 嬴族修士岂不知自己吃了暗亏,心中登时羞怒交迸,一眨眼在手上蕴满了雄浑真气,只待对方靠上前来。那骑士不疑有他,伸手扶住嬴族修士,嬴族修士骤然色变,两眼满是惊惧神色。 “哎,你好重啊!”那骑士扶了一扶,竟然没有将嬴族修士扶起来,于是大喇喇扎了个马步,吐气开声,两手拔树一般向上一扯。 只听“咔嚓”一声,一只断臂喷着血浆飞向前厅,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真渔面前的食案上。 一时间,满厅寂静,只余那嬴族修士杀猪也似的嚎叫。 第一二六章 殴斗 修士躯体生机何等强盛,即便已然离体,那断臂依然扭动挣扎不已,将个食案搅得一片狼藉,酒菜污物混合红血黄髓一并洒向真渔。真渔脸色森寒,却已无最初惊慌。只见他大袖一扫,迎面袭来的污秽连同满桌腌臜尽数飞出,眨眼射了下首那昂藏巨汉满头满脸。 那巨汉被断臂砸在脸上,受此无妄之灾却依然安坐不动,若无其事地抹净脸上的秽物,将断臂从残渍里挑捡出来,顺手取了一坛酒,将断臂洗净,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塞进嘴里咀嚼了起来。 那断臂的修士眼见如此情形,顿时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高亢的惨嚎声也变成了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未过片刻就没了声息,却是受不得激,就此昏厥了过去。 巨汉下首是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修士,面容清隽,衣帽光鲜,一饮一食间俱透出十分雅致。睹及巨汉恶状,文士连忙起身坐到了更远的地方,脸上除却鄙夷并未有太多惊讶,显然都知道他的做派。姜族和飞垚驿的骑士们皆是见惯生死之辈,见状也未显得太过惊诧。便连承受能力最差的绿柳,也只是脸色有些发白。 那巨汉自顾朵颐,对厅中情形视若无睹,其他人可就没有他这份闲情逸致。真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行为吊诡的骑士,眼底闪烁着危险的光芒,问道:“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搅本公子的饮宴?” 那骑士推了昏厥的修士几下,见没了动静,似也有些不知所措。待听见真渔的质问,便转过身来面向众人。 “老韩,你…”有飞垚驿骑士刚叫出声,就被郑浮捂住了嘴巴,死死地摁在座位上。 真渔看都不看二人,对那骑士冷笑道:“敢在我皋荒人面前卖弄变化之术,好大的胆子!来人,与本公子拿下!” 一侧的嬴族修士蓄势已久,得了命令纷纷下场合围向那骑士。那骑士半疯半癫之间,已显露出了能够手撕定寰修士的绝活。在场修士大多是定寰修为,自然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右席之上,卢熙甲不动声色地看向田红雨,希望从她那里得到指示。田红雨双目一瞬不瞬地盯在那骑士身上,半晌才回头对卢熙甲低声道:“我知道是谁了。” 卢熙甲闻言将上身挺得笔直,田红雨见他如此严肃,摆手道:“不用这么紧张,是个老熟人。叫大家离远一点,免遭池鱼之殃。” 那七八个修士显然以中年文士为核心,缓缓向着骑士进逼。文士自怀里取出一块玲珑玉尺拿在手里,那玉尺长不盈尺,四四方方的形制毫无花巧可言,只在尺身上钻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孔洞。 一同出阵的修士们见他拿出了玉尺,俱都变色不已,急忙捂住自己的双耳。那文士冲骑士和气地一笑,将玉尺在手心掂了两掂。 “嗡!”一声清吟散发开来,竟震得整个大厅隐隐发颤。毫无防备的骑士们脑中登时生起一阵眩晕,有那离得较近的,甚至眼前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文士脸上笑意更盛,玉尺在手中不断上下翻飞,阵阵嗡鸣如狂潮一般向骑士卷去。那骑士猝不及防被音潮正面命中,一动不动地僵立当场。文士见状大喜,身形一闪,匿在音潮之后攻进骑士身前咫尺,并指如刀取向他的脖颈。 眼看指刀将要临体,那骑士紧闭的双眼忽然圆睁,瞳仁深处迅速浮现一道鲜红的印契。文士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见鬼一般向后飞退,却只退得半步,便被骑士探手捏住脖子。 这一切看似缓慢,其实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至少在场的定寰修士就没看明白,怎么那文士前一刻还在把玩玉尺,下一刻就被人捏住了脖子了呢。 “当啷”一声脆响,文士被骑士捏着脖子提离了地面,手中玉尺失了把握跌在地上。其他修士眼见同僚顷刻被擒,急忙冲上来搭救。那骑士冷笑一声,将文士当做兵器,大开大合间,眨眼将众修士尽数抡飞。 众修士被人撵猪轰狗一般打散,个个羞怒交加,纷纷取出随身兵刃,举手投足间挥斥各色真气,一窝蜂向着骑士攻来。骑士掂了掂手里的文士,正要如法炮制。一张食案忽然从前厅飞来,眨眼砸在了修士丛中,将磨刀霍霍的修士们砸了个七零八落。 “一群废物,都给老子闪开!” 修士丛中挤出一座铁塔,炸雷一般的声线震得众人耳鼓生疼。那昂藏巨汉手里提着另一张食案,像扫垃圾一般排开碍事的修士。修士们被他砸了一记,不仅不敢发作,反而争相向后退让。巨汉扔下手中食案走到骑士身前,冲着他伸出一只手,丑脸上挤出一道憨憨的笑容。他身量太高,只能躬着腰才能在大厅中顺利通行。 “俺姓赵,别人都叫俺赵屠子!今儿一看你抡人的路数,就知道是同道中人!” 那骑士哈哈一笑,竟然真的伸出手掌与赵屠子握在了一起。赵屠子两眼一厉,蒲扇大小的手掌死死捏住骑士的手,想捏一根木棍一般奋力一抡,将骑士整个砸向了右席。 那骑士撞塌了右席半数席位,躺在一片狼藉中不省人事。赵屠子狂笑三声,大步流星赶至,蹲身去擒那骑士。那骑士忽然暴起发难,跃上赵屠子肩头,一肘撞在他的脑门。赵屠子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向前倒下,砸塌了右席另一半席位。那骑士翻身跨在赵屠子背上,双拳挥落如雨,足足打了半刻钟才罢手。可怜那赵屠子瘫在地上,口鼻里只有进气没了出气。 那骑士打得累了,起身甩了甩胳膊,扭头看向真渔。真渔瞥了一眼烂泥也似的赵屠子,面皮抽动不已,有气无力地鼓起掌来。 “精彩,真精彩!” 骑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打不打?” 真渔忙不迭摇头,“不打了,不打了,咱们还是喝酒吧。” 甲板上,少羽仍然沉浸在剑路之中。他双耳只听见手中短剑嗡嗡铮鸣之音,意识越发沉入,手上招式也随之虚无缥缈起来。谪凤九歌虽只九路剑招,然而招招式式间透着造化机杼,全然不似寻常武学。便是同一人,不同心境使来,气象也自迥然相异。少羽此时本就心思落寞,剑式便透着些孤绝,就连铮鸣也似有着几许清凄之意。 那司舟看了一会儿剑便不再关注,他本是个心性淡薄的人,既不擅剑又不喜剑,能开口夸一声好已属大不易。 少羽将九式来回演了三遍,心境已渐臻平静,更觉体内热血奔涌不息,经脉中数处郁结为之豁然畅通。他心头涌现快意,颇有酣畅淋漓之感。此时天光尽没,明月东升,一片清辉洒下,除却寒意,还增了几分清明。少羽轻呼一声,身形一晃,手中剑式又起,然而未练几式,便察觉到了身后船舱内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少羽一愣,朝着司舟问道:“前辈,您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司舟头也不回,“哪有动静?” 少羽指了指船舱,司舟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了一眼,依然摇头否认,“只是风声而已,小子休要一惊一乍!” 少羽听得满头雾水,不明白司舟为何对船舱内的动静视若不见。他晃了晃脑袋,心忖无论如何还是进去看看。一转身,便见一道银光迎面射来。少羽哪料得到在鹏舟之上还会被人出手偷袭,仓促之间急忙挥剑朝那暗器劈去,那银光应声斩作两半,当啷啷滚在甲板上,少羽定睛看去,不由地傻了眼。未及多想,便听得一个凌厉的声音向他喝道:“小贼,为何打烂本公子的酒壶!” 少羽吃了一惊,一抬头便见嬴玉站在身前。少羽正要开口解释,岂料嬴玉二话不说,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第一二七章 逞威 “你干嘛打我!”少羽蹭蹭蹭连退数步。 嬴玉这一巴掌虽未至于动用上真气,却也势大力沉,少羽的腮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你是那贱女人的随从?”嬴玉两眼眯成了一道细线,双颊飞着一抹红云,带着三分醉意。 少羽不知嬴玉言下所指何人,只觉得哪怕与他再多说一句话也十分腻歪。 “站住!”嬴玉见少羽转身要走,闪身拦在他身前,厉声道:“本公子问你话,想走就走?” 少羽自出部落以来,见多了千奇百怪的人物,却是头一遭遇见如此跋扈之人。他心想,“无缘无故打我一巴掌,我不与你计较便罢,还要如此纠缠,真是无礼之极!” 嬴玉见他沉默不语,却面有不忿,不禁怒笑道:“好你个奴才,竟敢对本公子假以脸色,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说时一双手爪倏然前出,径直抓向少羽心口要害。 少羽仓促挥剑格挡,嬴玉两下突袭全部抓在剑刃之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迸溅出数点火星。少羽抽身退至船舷前,横剑一看,只见剑身上布着七八道触目惊心的抓痕。少羽看得心惊肉跳,这铜剑是一名飞垚驿骑士的遗物,实打实的定寰佩剑,非是寻常金铁可比,然而在嬴玉爪下却如此不堪。 眼前劲风忽现,少羽想也不想便往一旁纵去。嬴玉运爪如风,接连抢攻都被少羽险险避过,前后好几爪都抓在了船舷之上。那船舷看起来只是寻常木质,然而被嬴玉那利可摧金断玉的双爪抓中,却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色痕迹,仿佛用抹布一擦就会彻底消失。如此坚硬的质地,显然绝非寻常木材所能达到。 那司舟本来自顾自操舟,这时候却扭过头来,一眼瞥见船舷上的白痕,两条眉毛抖动不已。他自怀里掏出一块竹条,口中念念有词,运指如刀刻下“污损鹏舟船舷,当赔贝钱十贯”字样。 嬴玉远远听见司舟所言,自己全力一击竟只得“污损”二字评定,不由得又恼又怒,下手也越发狠厉。少羽被嬴玉衔在身后追得上蹿下跳,自然无暇去关注这些木头。他时而挥剑回头截击,不数合,手中铜剑便崩损数处,显然已经废了。嬴玉见久抓少羽不中,登时动了真怒,眼中红光一闪,脚下速度陡增,一爪捞去少羽后心衣片。少羽只觉背上猛地一凉,像被钢刀贴肉剔过一样,再顾不上为铜剑惋惜,拔腿朝着司舟的方向逃去。嬴玉紧追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将司舟围在中央。 少羽一边躲避,一边唤道:“前辈,前辈,这人发酒疯了,快制止他!” 司舟双手把着斗大的船舵,仰头凝望着头顶的虚空,对少羽的呼唤充耳不闻。嬴玉见状,不禁得意地冷笑,司舟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这样的姿态只能说明他根本不想管这档子事。两人绕着司舟追逐了十数圈,少羽仗着谪凤九歌的精妙身法极力躲闪,仍然好几次险些被嬴玉捉中。 然而嬴玉即便在定寰修士中也是拔尖的存在,如此久捉少羽不中,心中早已羞怒难抑,跋扈的脾气一上来,便再也遏制不住。他一把抓向司舟,想将眼前的障碍一举清除。 嬴玉的手爪还未触到司舟,司舟身上便陡然爆发出一股极其强烈的气息,犹如风暴一般将嬴玉掀飞出去。嬴玉就地滚了几圈,虽未受伤,然而发髻凌乱,衣衫不整,却也十分狼狈。他两眼喷着火,正要发作,便听司舟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打生打死老子管不着,谅你们这点蚱蜢力气也破坏不了老子的船一丝一毫。只要别来打扰老子清静,否则休怪老子不客气,明白了吗?” 嬴玉极少被人呵斥,当场便有些愣神。少羽躲在司舟身后,看着嬴玉吃瘪,心中不免有着几分快意。眼前忽然一花,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就出现了司舟那张古板的脸孔。 “你这小滑头也给老子滚!” 少羽被溅了一脸唾沫星子,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被司舟扔在了甲板另一侧。嬴玉见状,狞笑着合身扑上。少羽叫声“苦也”,又开始了上蹿下跳。这一回他可不敢再往司舟那里躲避,然而空旷的甲板却又无处可为掩体,一时间左支右绌,险象频生。 嬴玉自觉连番受辱,心中对少羽杀意渐生,下手也越发刁钻凌厉。然而少羽就像活泥鳅一般十分滑溜,看起来实力低微,连流品都还没入,却仗着古怪身法一再脱险。嬴玉一身实力全在一双利爪上,却不精擅以寰气离体攻击的手段。二人又你追我逃了数回合,嬴玉心念一动,冲着少羽冷笑道:“果然是贱人门下多滑头,你和田红雨那贱女人一个德行!” 少羽这才知道“贱女人”骂的竟是田红雨,不禁勃然大怒,回身与嬴玉缠斗起来。嬴玉见激将成功,心下越发冷笑不已,嘴上却不休停,说的全是龌龊不堪的词句。少羽秉性纯良,虽历经磨难,却也未听过如此多的不堪入耳的话语。他心中恶意陡增,只觉面前的嬴玉面目十分可憎,手上剑路也变得杀意盎然了起来。嬴玉好几次险些被他击中,盛怒之余又着实有些心惊。 两人斗了数个回合,少羽毕竟根基浮浅,再是精微的招数也难发挥出相当实力,不多时便呼吸急促,脚下虚乏起来。嬴玉见机抢攻数爪,迫得少羽疲于格挡,飞起一脚蹬在少羽下腹空门。少羽仰头喷出一道血箭,向后砸进了船舱之内。 此时大厅之内酣战方歇,真渔正与那神秘骑士隔空对峙。少羽咕噜噜就地连滚,不偏不倚到了那骑士脚边。众人大哗,纷纷起身一看究竟。 嬴玉意气风发纵身跃入大厅,觑见少羽所在便去捉他。少羽忙不迭爬起身来,想也不想就往那骑士身后躲去。那骑士迎上嬴玉,两眼登时一亮,单掌并爪突出,一下子抓住了嬴玉的脖子。 “放开嬴玉!”真渔大急喝道。 那骑士看也不看真渔,只单手将嬴玉提在眼前,像审视一件器物一般,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世间竟有如此奇妙的妖物,真让我大开眼界!” 嬴玉一听勃然色变,本来血红的脸庞迅速转为煞白。那骑士欣赏一阵,道:“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体是什么!”他抬起另一只手,微微一震,便有一只古拙的铜环虚影一跃而出,在掌心滴溜溜地打着转。 “啊,御兽环!” 望见那铜环虚影,所有的修士都大惊失色。真渔更是面白如纸,咬牙威胁道:“姚荼苏,你真要强捉本公子的宠奴?” 被真渔叫破真名,那骑士仰天大笑起来,面上肌肤随之一阵扭曲,眨眼便变出了一副俊朗面孔,不是姚荼苏是谁。少羽离得最近,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乍见是姚荼苏,顿时错愕不已,“原来是你!” 姚荼苏对他微微一笑,转头对真渔说道:“天下的妖物,只要在我手上,就是我的!” 真渔惊怒交加,喝道:“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敢放如此豪言!” 姚荼苏把玩着手心的铜环虚影,道:“就凭这个,不服来打!” 真渔为之气窒,脸上青红变幻不定,语气强硬地道:“真当本公子怕你不成!” 姚荼苏冷目相对,一副挑衅姿态,“你就是怕了!” 真渔怒哼一声,却无言以对。姚荼苏冷笑三声,将御兽环凑到嬴玉面前,嬴玉觑见那铜环上繁复的花纹,耳畔隐有虎啸龙吟之声传来,不由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抖如筛糠。姚荼苏透过御兽环目光灼灼地审视着嬴玉。 “啊,原来是这样,啧啧!”姚荼苏发出一声惊叹,那御兽环在嬴玉面前晃了一圈便化作米粒大小遁入了他的掌心,他一把将嬴玉扔到真渔脚跟前,拍了拍手,笑意盈盈地对真渔说道:“我的御兽环本体出门在外,暂时捉不了妖,这个还你。” 真渔死死地瞪着他,一口钢牙咬得咯咯作响。 给读者的话: 小更一章,给节操续续费 第一二八章 赠珠 司舟不知何时进入厅中,觑见眼前景象,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他也不说话,在手掌上一字排开五块竹条,运指如飞,竹屑簌簌。从门窗堂柱到案几坐凳巨细靡遗,将竹条写得满满当当。尔后司舟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大厅内外,见并无遗漏,这才用粗麻绳将竹条穿并成册,郑重其事地递到真渔面前。 “这是什么?”嬴真渔正在气头上,斜睨了司舟手上捏的竹简一眼。 “此乃公子此次行船所致损耗,皆由在下当场验看,即时登录在册,在场之人众目睽睽,可知在下并无弄虚作假。” “那又如何?”嬴真渔听得稀里糊涂,十分纳闷地问道。 司舟笑盈盈地说道:“还请公子到了要塞之后,携此竹简到司空牙门报备,并依数缴清赔偿。” 嬴真渔这下听明白了,登时眉头一挑,冷笑道:“你个小小司舟,竟敢讹本公子!” 司舟面色一正,嘿然道:“公子这话就没意思了,在下忝为我族司舟,言行举止皆遵循司空牙门所列条例。若是公子对这账目心存疑虑,到了司空牙门尽管找人点验,若有半点水分,在下甘领罪责!” 嬴真渔怒极反笑,道:“本公子走南闯北,还从来没有谁敢讹到我的头上!你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舟夫,从何而来的胆气!” 司舟面色也是一寒,双目微眯道:“公子这是不愿接受?” 嬴真渔怒哼一声,眼中凶光隐现,“不接又如何?你这舟夫如此羞辱于我,真当本公子不敢杀你不成!” 司舟闻言不怒反笑,向后一跃,靠近厅门站定,一手指着嬴真渔喝道:“嬴家公子好大的火气,在下一介舟夫,本事不高,出身也低微,以公子的能耐自然信手便可抹杀。只是公子切莫忘了,如此行径已然干犯我人族约法,休说我落神氏不会善罢甘休,便是神宫也会出手干预!”他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田红雨,接着说道:“公子既为皋荒氏贵胄,当知神宫卫道团的厉害。卫道团的清苦修士们,可是最喜欢与公子这样的王裔贵族打交道!” 乍听卫道团三字,嬴真渔脸色也是骤然一变,他忍不住扭头看向右席。田红雨也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底闪烁着莫名的意味。嬴真渔忽觉脸上有针刺之感,循着感觉望去,却见姚荼苏占了一张食案,一边旁若无人地胡吃海塞,一边冷笑着打量着自己。 嬴真渔闷哼一声,心头怒意更盛。那中年文士察言观色,一溜小跑凑到嬴真渔身前,深揖一礼,再对司舟拱手道:“我家公子向来风趣,此番只是与姜司舟开个玩笑,姜司舟何必如此认真。” 司舟见来了和稀泥的,也不由神情一松,只是嬴真渔始终板着脸,一副恨不能将他剥皮抽筋的样子。 中年文士见嬴真渔仍旧无动于衷,于是逼音成线规劝道:“公子,这司舟虽然可恨,所言却不无道理。此番杀了他固然解恨,落神峰方面也自有几位长老顶住压力,只是神宫要是问起责来,就是冬宫之主出面,也难讨得人情!更何况...更何况此番还有田家女公子在场,公子不会不知道她的底细吧?” 嬴真渔听了,情知眼下不宜任性而为,只好忍下胸中恶气,大袖一拂,径直回了座位。他本想避席而去,然而姚荼苏的目光始终不离他左右,不由心忖:“此时若是负气走了,岂不平白让他看了笑话。” 中年文士见好说歹说,总算按捺下了事端,也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走到司舟身前,一手接过竹简,说了几句干瘪乏味的好听话。司舟不愧是操舟之人,转起舵来端的是十分迅速,不一会儿便与之相谈甚欢,饮罢文士敬的酒水,转头上了甲板。 一场闹剧方歇,嬴真渔高据主位,入眼尽是狼藉,只觉十分的别扭。他取过酒盏一饮而尽,啪的一声扔在嬴玉面前,“倒酒!” 嬴玉委顿在食案一侧,浑身上下气息奄奄,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见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替嬴真渔斟满了酒盏。嬴真渔又连饮两盏,这才稍抑胸中盛怒。他冷眼看向姚荼苏,阴阳怪气地问道:“不知荼苏公子改头换面混迹于护驿骑士之中,却是唱的哪一出?” 此言一出,骑士们都面色一僵,他们断然没想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袍修士竟是他人乔装。至于其人真身的下场,不用多想也知道。卢熙甲自地上捡起一罐酒,仰头一饮而尽。 姚荼苏手上不停地往嘴里塞着吃食,嘟囔着道:“我姚荼苏行事还须向你姓嬴的报备不成?” 嬴真渔目睹众骑士神情皆有悻悻,便连田红雨都有些不自然,目光闪烁之下,笑道:“荼苏公子说笑了,想来公子所为,也是经得红雨小姐同意,真渔倒是多此一问。” 姚荼苏仰天打了个哈哈,并不搭话。嬴真渔转向田红雨,眼神中满是问询之意。田红雨见手下众骑士皆有所关注,却是不好回避,只好点头道:“荼苏公子与我乃是相约同行,我在明,他在暗,一路相互照应。” 姚荼苏不住地点着头,嘴角满是戏谑的笑意。嬴真渔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哦”了一声,道:“既如此,却是真渔唐突了。” 饮宴未持续多久便告结束,主宾各怀心事地散去。 少羽回了自己的小船舱,刚刚换下破损的衣物,绿柳便推门而入。 “少羽,你没事吧!”她不由分说地捉起少羽的手臂。 少羽心头一暖,笑道:“姐姐你放心吧,我没事的!” “你怎会与嬴玉那个...那个死人妖打起来了?” 少羽两眼一翻,“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他喝醉了吧...” 绿柳顺势坐在榻上,上下打量了船舱一番,撇嘴道:“这舱子可真小,伸个懒腰都不行。要不你搬到姐姐舱里去住!” 少羽闻言两颊顿时红了,十分窘迫地连番摇头,“不!不!不!我在这里住的挺好的!” 绿柳看他样子十分滑稽,捂着嘴笑道:“看把你急的,姐姐和你开玩笑的呢!” 少羽挠了挠头,呵呵地笑着。绿柳看得两眼迷离,情不自禁地说道:“真像...” “像什么?”少羽问道。 绿柳道:“像我弟弟啊!” 少羽恍然,哦了一声,坐到绿柳身旁,“对了姐姐,你还没说他后来怎样了呢,把那异蚌所生的宝珠取回来了吗?” 绿柳抿着嘴,点了点头,“自然取回来了。” 少羽一脸艳羡神色,急急追问问:“那珠子好看吗?” 绿柳见他如此急不可耐,不由失笑,道:“你闭上眼。” 少羽一愣,随之依言闭上双目。 绿柳咬着唇,犹豫了片刻,才探手自颈间向下摸索,勾出一根绛红细绳来,绳端穿着一粒月白珍珠,约拇指大小,莹润如肤,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微光,霎时间给幽暗的船舱蒙上了一层迷蒙的月华。 她整理了一下微显凌乱的衣矜,“睁开眼吧。” 少羽睁开双目,见到那珍珠,不由得啧啧惊叹不已。绿柳见他真心喜爱,一时心旌摇动,将那珠并红绳摘下,一股脑塞在少羽手里。 “既然这么喜欢,姐姐就把它送给你!” 少羽大惊,急忙推拒。绿柳佯装生气,少羽拗不过,这才答应。绿柳取过珍珠,迅速地将其系在少羽脖子上。少羽嗅见近在咫尺的芬芳,心跳陡然加速,脸颊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 绿柳系好了红绳,端详了一番,只觉十分满意,叮嘱道:“这是姐姐最宝贵的东西,你要好生保管!” 少羽唯唯点头,将珍珠贴身藏进胸口,那珠上还残留着一丝体温,触及肌肤之时只觉得麻酥酥的。他只觉得面目发烧,不敢抬起头来。 第一二九章 雄辩 绿柳的部族唤作苍岩,因遥望海中一座苍青孤屿而得名,族人们都姓厉,原是蓬莱氏一门极没落的旁支。她的弟弟便唤作无涯。 彼时无涯跃入大海,眨眼不见了影踪。绿柳原以为弟弟只是与她逗趣,在岸边等了一会儿便径自回了部落。可是到了傍晚,无涯还是没有回来。 绿柳开始担心起来,想到海边寻找。长辈却拦住她。 “由得他去,无涯不是等闲的少年!” 绿柳急了,“万一出事咋办?” “苍岩人生在海边,死在海里,也算归宿。” 此后整整七天七夜,外海狂风大作,掀起的巨浪遮天蔽日。苍岩人将大海和先祖视为一体,见此情形无不欢欣鼓舞,日夜祭祀不停。 到了第七天,无涯忽然出现在部落里,引起了全族轰动。他自怀里取出珍珠,当场献给了自己的姐姐。 绿柳看着自己的弟弟被族人们当做英雄颂扬,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无涯成为了苍岩部族少年人的传奇,他的事迹据说已经流传到了远在东海之外的蓬莱仙岛,进入了东夷人族之主的耳朵。没有人怀疑无涯会有无比远大的前程。只有作为姐姐的绿柳,才知道她的弟弟自归来后便时常闷闷不乐。 有一天,绿柳终于找到机会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无涯的目光有些闪烁,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原委。 原来无涯到了孤岛之上,顺利地找到了孕有珍珠的异蚌,然而却有一个鲛人女子早已等候在侧。按照先来后到的原则,她才是珍珠的主人。 无涯求珠心切,不愿就此退却,便与那鲛人索要。鲛人见无涯生得俊俏,不似从前吃过的渔夫,顿生渴慕之心,便提出要与他长居海底,做那逍遥眷侣。 无涯一意求珠献给姐姐,便假意应允,而后趁鲛人不备,用随身携带的幻茄汁液将其迷昏。他脱去鲛人身上穿的避水龙绡衣,取了珍珠便走。 鲛人善水,幻茄不能令其昏睡太久。然而没了避水龙绡衣,她在海里也游不了多快。无涯因此得以顺利返回部落。 无涯回到家中之后,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然而每至子夜梦回,便会见到那鲛人倚在孤岛上朝他唱歌。 无涯知道,这是鲛人在警告他。 绿柳听他说罢,只怜他为了取珠好是一番凶险,却也并未多虑。 未过旬月,海上忽然风浪大作,出海打渔的船只争相失事,死难族人的尸体被尽数冲回了海滩。族老们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蹊跷的事。 死的人多了,族人们变得人心惶惶起来。 终于有一天,海滩上忽然出现了无数海妖。有族老认出了那些海妖,它们是来自东海上数千里海域之外的一座妖庭洞府。这座洞府实力十分强大,与周边的数个人族大部落相持数千年,一直保持着咄咄逼人的态势。 海妖围住了苍岩部落,无涯在其中发现了鲛人。 海妖势大,一举夷灭了苍岩部族,仅有极少量的族人得以趁乱逃脱。绿柳彼时出门在外,因此得以逃过一劫。悲痛之余,又自残存族人口中得知了原委。绿柳伤心欲绝,却知仅凭一己之力断难复仇,于是动身前往蓬莱仙岛,想求得姚族王裔高人出面为苍岩报此血仇。 绿柳历经千辛万苦到了蓬莱仙岛,却因微末的出身根本无法见到能为她报仇的高人,反倒因为有着几分容色,先后被几个冒充王裔嫡系的浪荡子欺骗。 走投无路的绿柳情知复仇无望,便动身回返,准备殉死在部落废墟之前。恰逢东夷大族桃源氏在附近海域田猎,捞起了投海自尽的她。 绿柳一腔决死之意触动了桃源氏的骄女,答应替她复仇。桃源氏不愧为东夷强族,不费吹灰之力便捣毁了那座海妖洞府,生擒罪魁祸首鲛人。 原来那鲛人被无涯诈取了珍珠,心中十分怨恨,于是委身于海妖洞府之主,借得海妖之力屠灭苍岩。 绿柳大仇得报,自此拜在田氏门下,追随恩人红雨为奴。 晨光透过狭小的舷窗投射进船舱,正好打在少羽彻夜未眠的脸上。他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珍珠,手心已然沁出了汗渍。舷窗缝隙之外,云层逐渐稀薄,一重重峻岭险峰跃然而出,映衬着东天初生的旭日,尽显堂皇浩大之势。 少羽将珍珠贴身藏好,推开舱门出去。一声高亢长啸自甲板尽头传来,那司舟手指朝阳,意气风发地向少羽问道:“你看那太阳红不红!” 少羽闻言不禁莞尔,心道,“哪里的太阳会不红?” 司舟没有得到正面回应,兴致也未稍减,反而情绪激昂指着远处叫道:“有我落神氏血脉的地方,太阳都会特别红!” 少羽定睛望去,顿时屏住了呼吸。只见云海涌动之间,群山蛰伏,仅数峰突出。其中最高的一座山峰遥望起来棱角历历,再细看,分明是一座巍峨雄浑的要塞!那要塞之上,高高矗着一杆玄色大旗,大旗居中绘着一轮红日,日头里是一只昂首挺胸的三足异鸟。那大旗迎风招展,吞吐云气,几可与旭日争辉。 “这是...”少羽凝然失语。 “这便是我落神氏统辖下的天柄要塞!南拒北望,西连东横!”司舟两眼圆睁,眼底透着十分的狂热。 少羽扑到船头举目望去,一时间只觉天地之大,实难以一心揣度,而人力不愧鬼斧神工,竟能于如此天堑险地筑下伟岸城池。古贤信誓旦旦所言人道之精义,倒是有着几分道理在其中。 他看着脚下云气间时隐时现的山岭线,又想到猪妖正穿行其间的狼狈相,不由得心生戏谑快意。 司舟兴致油然,满口尽是对本族的夸耀之词。他的口才不算太好,然而素材着实丰富,竟然从历代先王一直歌颂下来。少羽自忖见过对自家部族无比推崇的人,却也未如司舟这般露骨的自傲。 二层露台之上,嬴玉望着司舟一副指天斥地的样子,忍不住恨得直咬牙。 “真渔哥哥,这厮好生讨厌!” 嬴真渔的目光却投落在远方的要塞,“落神姜氏素以自负自夸闻名诸王,本公子早已领教多次。只是这姜族大多浪得虚名之辈,夸夸其谈本事不小,至于其他方面吗,呵呵。” “嬴公子此言差矣!” 田红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二人循声看去,只见少女一袭利落绯衣,隐与旭日相和。身旁的姚荼苏原本还算生得俊朗,此时却被生生夺去了三分颜色。田红雨遥指要塞,侃侃说道:“要我说,人族诸王,善战者莫出姜人之右。” 嬴真渔还未说话,嬴玉先冷笑一声,反诘道:“姜人善战?本公子怎么不知道!” 田红雨道:“据神宫经典记载,万载以前,我族受命北迁,一路仓促,唯姜人自始至终殿族于后,力保族人安危,此非善战,何为善战?” 嬴玉讥道:“兴许是腿脚不利索,跑得没有别人快!” 田红雨听他狡辩也不以为意,又道:“诸王划界而治,姜人舍北方膏腴安稳之地,独居南疆十万大山,以全族性命横陈人妖二族之间。妖族北犯,姜人首当其冲,如此干系非是善战,那又何为善战!” 与祭酒门人相较,嬴玉才几两学识,顿时为之理屈。嬴真渔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看着田红雨雄辩滔滔,不由得心花怒绽,两眼放光。眼见嬴玉词穷,拍掌连赞“妙啊!妙啊!” 田红雨看向他,“不知嬴公子有何高见?” 嬴真渔仰天打了个哈哈,摆手道:“不敢与红雨小姐称高见,只是想提醒红雨小姐莫忘了一桩事。” 他一手指向要塞以东茫茫天际,“彼时我族先贤历经十数代艰辛才落下五座要塞,委与诸王分别据守。诸王战战兢兢,不敢稍有差池,唯姜人自以为能战,贪功冒进,竟致天鼎失陷,险将我族苦心经营的天堑断送!” 未完待续! 第一三零章 收拾 田红雨略一思忖,也有些惋惜地道:“那位圣人丢失要塞,的确令人唏嘘,这对于整个人族来说,都是一桩极大的损失。” 嬴玉听得面有得色,颇以嬴真渔之言为傲,谁知田红雨话锋一转,道:“然而圣人攻进妖鼍王庭,乃是觑中其要害,打算一举毁断鼍族天维中枢,断了鼍族的传承,为我族南向打下根基。最终未能建功,却也是因为大泽潮汐忽然紊乱,致使圣人及我族勇士迷失方向,此为天之不测,非战之罪。即便如此,圣人当机立断,突破重重封锁,捣毁王裔鼍卵及幼鼍无数,致使鼍族新生一代几近凋零,也算为我族赢得了难得的机遇。” 嬴真渔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田红雨所言俱是实情,姜族那位往圣不愧为人族一时豪杰,镇守要塞之时守御无咎,还常有进取之举,与要塞对峙的鼍族妖军虽然势大,却被打得节节败退。彼时好大喜功的云梦之主东去大洋深处,朝觐妖庭帝室夸耀功绩,姜族圣人觑见云梦王庭空虚,倾全要塞之力攻入大泽,岂料天时不利,正好遇上了月食,以致大泽潮汐紊乱。若不然,还真有可能就此毁掉鼍族的天维中枢,断绝该族传承。 天维中枢承载着荒神意志的传承,不仅会影响到执光者的诞生,还与人族的祭坛一样,与所有族裔的传承息息相关。倘若鼍族断了天维,固然还可逞一时之强,却不可避免地要跌落王裔宝座,从一方霸主逐渐没落为普通妖族。 攻入大泽的修士们在潮汐中迷失了方向,圣人见事不可为,又不甘就此退去。恰逢进军途中遭遇鼍族悍不畏死的阻击,圣人当机立断,朝着妖军守卫的部位猛攻,斩落鼍族强者无数自不用提。待突破重围,才发现原来闯进了鼍族王裔的继嗣秘湾。圣人大喜,领着麾下修士将秘湾中的鼍族新血尽数诛绝。 云梦之主远在归墟,以秘法感应到大量血脉凋零,惊怒之下不惜耗费本元破开虚空返回大泽,阻住人族修士去路。圣人不愧盖世强者,竟凭一己之力挡住云梦之主,掩护麾下修士撤退。圣人远非云梦之主敌手,虽侥幸逃脱,却也处于濒死边缘,勉强撑到回了要塞便告陨落。此后,云梦之主挟滔天盛怒进逼天鼎要塞,于人族诸部反应过来之前,一举攻破要塞高墙,天鼎自此陷落。 然而妖庭内部的倾轧较之与人族的宿怨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他王裔眼见鼍族得利,纷纷凑上来打秋风。云梦之主愤恨之余,又岂能容忍被人占便宜,索性撇下辛辛苦苦打下的要塞,返身与诸族周旋。 妖庭内部的争端没有持续多久。鼍族新血尽毁,云梦之主固然无比恼恨,然而为了血脉延续,却也不得不在祭祀团的口诛笔伐之下,老老实实回到王庭,卯足十二分气力耕耘后宫。其他部族一无鼍族地利之便,二无出头挨打之心,打打闹闹之后,也逐渐散去。 这一段故事距今只有千载有余,不仅于帛书之上多有记载,那个时代存活至今的宿老也大有人在,是以后人能详知其中原委。然而是非功过众说纷纭,圣人已逝,今人除了扼腕嗟叹,什么也改变不了。 嬴真渔出身高贵,自幼接受严教,见闻与田红雨这个神宫高徒相比也不遑多让。他轻笑一声,道:“说到底,姜族往圣还是求功心切,想要效仿上古之时七圣人的丰功伟业!奈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仅未立寸功,反而留下千古污名,着实令人叹息。” 要塞中央占据最高处的一座宏伟大殿之中,两行参天殿柱尽头是一座居高临下的青铜宝座,宝座之上坐着一个气息渊深似海的男人。他左脸上带着一副黄金面具,只露出刀劈斧凿的右脸轮廓来。 男人慵懒地斜倚在宝座之内,双目微微眯起。他的身量极为高壮,却也未将宽大的宝座塞满。宝座之前立着一个身着血色盔甲,面容冷艳的女人,她的眉目乍看之下十分醒目,倒像是有着几分蛮人血统。 此时女人身前悬着一面元气聚成的镜子,镜中清晰无比地显现着一艘鹏舟。女人纤指对着镜子连点,那画面便迅速放大,将田红雨等人框在其中。女人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听了二人的辩论,不由得频频发笑。 她转过身,轻轻地推了一下宝座上的男人。 “旸,你快看看,有人数落你们落神家的先人呢!” 男人悠悠醒来,抬手捻了一下额头,眉间满是惺忪之意。 “怎么了?”女人见状关切地问道。 男人坐直身体,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奇怪的梦。” 女人顿时来了兴致,就势倚在男人身侧,“哦?梦到什么了,快与云浮说说!” 男人眉头微皱,似是在竭力回想,他的目光穿过大殿,直射无尽虚空深处,“梦中有一只异禽落入要塞,像极...像极了...”他斟酌了片刻,似乎眨眼之间就丢失了脑海里的意象。 然而这名叫云浮的女人却变得严肃起来,面前的男人是什么修为她一清二楚,虽说不至于全然无梦,却也不可能出现这种梦醒之后无法描述的情况。 男人忽然眼射精光,“啊,像极了当年那一只!” 云浮蹙着眉,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你是说...” 男人沉沉地点了点头。云浮将眉头蹙得更紧了,紧致玲珑的躯体内陡然升腾起一股凶蛮气息,那气息瞬间冲破肉身桎梏,在大殿上空形成一头斑斓猛虎。 男人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只是轻咳一声,那张牙舞爪的猛虎顿时烟消云散,云浮娇哼一声,丰臀坐上扶手,柔荑挽上男人的脖子。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黄金面具,眼底满是怜惜之意。 “旸!”云浮轻唤一声,声音婉转妖魅,几可令世间所有男子为之酥软。 然而男人对身前的尤物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摆了摆手,将她赶下宝座。云浮不甘不愿地下了地,走到镜子前,冷笑道:“这些小辈竟敢妄议先圣,看我给他们些苦头吃!”说着挥起拳头朝着镜中打去。 男人自知她是心中幽怨,想折磨折磨小辈,藉此泄愤罢了,又岂能让她如愿。只见他双目一凝,那镜子便化作云烟消散无形。 云浮一拳击在空处,拳上罡风呼啸着打向殿外虚空,击碎了几朵飘得低矮的浮云。女人顿时羞怒不已,转过身气冲冲地瞪着男人。男人被她如此瞪视,面上毫无波动。 “姓嬴的小辈所言不差,我姜族人素来激进,那位先祖的确是存心效仿七圣人故事。” 云浮对这道理充耳不闻,心中越来越气,眼底逐渐蒙上一层水汽。男人无奈,只好妥协道:“这样罢,我把一个人交给你,随便收拾,只要别伤到根基就行。” 云浮顿时眉开眼笑,问道:“是谁啊?” “望鼎关守将,姜恨水。”男人面无表情地道。 云浮大吃一惊,脸色连连变幻,五分诧异之外,还带着五分跃跃欲试。 “真的,把他交给我处置?”她还有些不信。 男人点了点头。云浮又问道:“你不后悔?” 男人开始不耐烦起来,道:“千万别手下留情,这次非得给这兔崽子长些记性!” 未完待续! 第一三一章 说谎 嬴真渔与田红雨的辩论并未回避众人,以少羽的耳力,即便隔着甲板的距离,也听得真真切切。 从二人的话语中,少羽得知,他们是在围绕姜族某位往圣的功过是非进行激辩。他心想,“那位往圣大概是人族史上惊才绝艳的人物,才会让两位于他自己而言高不可攀的人族后进争得不可开交。” 至于“七圣人”故事,即便常识匮乏如少羽,也早在部落的时候就听族人们传颂过。 出于某些原因,人道之前的历史多不可考。人道确立之后,人族涌现出了无数光辉彪炳的人物,其中最负盛名者,自然莫过于订立人道誓约的十二古贤。 十二古贤之下,便要属七圣人。 数千年前,十二古贤的时代渐渐远去,继承人道衣钵的祭酒们也传了两三代。在这千余年的时间里,迫于妖庭重压,人族屡次挣扎于灭族边缘。彼时有七位祭酒,戮力修成一门惊天动地的合击之术,唤作北斗应元杀阵。此阵发动之时,可引动北斗七星之力以助威势,挡者披靡,堪称当时至强。七位祭酒俱有九曜至境修为,即人族尊称圣人之境。 七圣人有感于人族危如累卵,朝夕不保的困境,订立了一个改天换地的计划。他们偷偷进入妖帝清修之所,位于归墟深处的帝室祖庭,趁妖帝历劫之际,发动了突袭。七位圣人胸怀死志,浑不吝惜自身,成功抠下代表着妖帝至高修为的九枚妖丹之一。最终七圣人力竭而死,那枚妖丹则被暗中接应的人族强者带走,从此下落不明。正在历千年大劫的妖族帝君又遭失丹之厄,不得不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妖帝的沉睡给整个古陆带来了一场大地震,整个妖庭都为之震荡不已。没有人知道妖帝这一次会沉睡多长时间,然而根据潜龙一族动辄以万年计的生长周期,这个时间肯定不会短。有鉴于此,包括诸王在内的妖庭势力全部躁动起来,掀起了新的一轮势力洗牌。 彼时人族若单论实力,尚且不及妖庭十分之一。然而以祭酒为首的人族圣贤们,对于妖庭内部的矛盾洞若观火。虽然付出了七位圣人同时陨落的惨重代价,却也成功撬动了妖帝这一根整个妖庭最强有力的杠杆,搅乱了妖庭内部孱弱的平衡,从而为人族赢得了战略性的生存机遇。 七圣人陨落在潜渊之下,人族修士们再想故技重施将其遗蜕夺出已然绝无可能。妖帝沉睡之后,其嗣君便将潜渊封禁。正因为此,七位圣人也成为了人族史上罕见的死后没能回归祖魂祭坛的至强者。 七圣人的成功是人族史上不可复制的一次壮举,数千年来,一直激励着代代后人奋进不止,其中更有无数热血修士舍身效法。少羽虽不知这些后续,却也忍不住嘀咕道:“说那姜族往圣模仿七圣人倒也有几分道理。” 这话落在司舟耳朵里,落神峰出身的他却并未动怒,反而嗤笑道:“若无我家先圣那样的鲁莽豪杰,恐怕咱们人族还在妖庭底层当口粮呢!”他抬头乜了一眼露台上的众人,不屑地道:“圣人呕心沥血闯下基业,却只挣得这些自命不凡的后生在此指点,真是天大的笑话。” 少羽闻言不禁哑然,司舟这话不分青红皂白,倒是把为姜族往圣张目的田红雨也给骂了进去。他有心辩说几句,却苦于肚里空空,恐怕一开口便要贻笑大方。 此时要塞渐近,一座恍如雌伏古兽的雄伟城池缓缓露出真容。少羽自问已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却从未见过如此瑰丽雄奇的人族造物,一时间竟震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整座要塞占尽诸峰险峻,南面临壑修建有绵延如龙的城墙,其高可逾数十丈。墙内是大片大片匍匐迤逦的城郭,若然细看,又似暗合诸天星数,隐约拱卫着几座巍峨耸峙的高塔。那些塔高矮不一,看起来不似后天建造,倒像是天工巧匠雕琢绝峰而成。要塞中央有一处至高,上有大殿,重檐青苍浑厚,满堂朱紫斑驳,好一派森严气象。 少羽只望了一眼那大殿,便觉得双目一阵刺痛,不得不避开目光。 除了自己所乘的这一艘飞舟,要塞之外的虚空中,还有好几艘悬挂着各色旌幡的鹏舟在盘旋着等待降落。少羽已经知道,每一艘鹏舟背后都至少有一个飞鸟集那样的集镇。鹏舟之外,还不时有修士在云海里穿梭行进,他们蹈虚御风,长衣猎猎,浑然不似凡俗人士。少羽满眼艳羡地望着,恨不得肋生双翅,也跟上去飞一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少羽所在的鹏舟才飞抵要塞,降落在位于要塞北面的接驳站上。这一原本简单的过程,他却好似过了小半年。少羽心头不时出现紊乱的跳动,像是被什么噬人的凶兽盯住了一般。和猪妖在荒原上逃亡多日,他也着实学了一些东西。就说这莫名的心悸,他已知道是有强者在用神识暗中扫视自己。 鹏舟落定,舷梯搭就,众人便有条不紊下舟。少羽紧随在骑士们身后落地,瞄了一眼田红雨和绿柳的所在,便去帮骑士们卸坐骑。 等到一切就绪,众人便向站外行去。 此时正值巳时,乃是接驳站上最繁忙的时间段,上下来往的行旅极多。少羽看着从身边走过的穿着各色服饰的修士,竟生出了应接不暇的感觉。他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凝眸看去,却是绿柳。 少女本来跟在吕传庚和鲁大戊的担架旁,这时候忽然走过来,冲少羽道:“怎么了,看傻了吧!” 少羽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绿柳噗呲一笑,道:“这就把你看傻了,那要是你到了北方的几大王城,岂不是更要目瞪口呆。” 少羽摸着后脑勺,只顾嘿嘿地笑着。绿柳忽然低声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红雨大人会在塞上逗留几天,逐一拜访镇守在此的人族大能。”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少羽你就和姐姐待在一起吧!” 少羽一呆,指着卢熙甲等人问道:“那他们呢?” 绿柳道:“卢骑长不会在要塞停留,他会马上启程赶往驻守的关隘。” 少羽“哦”了一声,一时间有些为难,皱着眉头沉吟半晌,才摇头道:“绿柳姐姐,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想跟着吕大哥鲁大哥他们到关隘上去!” 绿柳似是未料到他会拒绝,惊诧之余更有些气愤,提高声线质问道:“莫非是嫌姐姐对你不够好?竟然不跟姐姐走!” 少羽心底越发作难,连连摇头,“不是这样的,姐姐待少羽的好,少羽都记在心里...” “那就跟姐姐走!”绿柳不容置疑地说。 少羽反而坚定起来,道:“少羽只想跟着两位大哥到关隘上去历练一番,还请姐姐谅解!” 绿柳不禁诧异起来,问道:“你不是成天想着回部落去吗?现在怎么不急了。” 少羽脸颊一红,只嘿嘿地笑着不说话。绿柳见状无奈,道:“罢了!你跟他们去吧,等此间事了,姐姐就撺掇红雨大人到关隘上去。”她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躺在担架上的吕传庚,叮嘱道:“那你可要照顾好你吕大哥...和鲁大哥!” 少羽重重地点着头,绿柳看着他那一脸稚气,心中犹自不放心,又叫来一个姜族骑士,托付他代为照顾少羽。 那骑士唤作余细禄,出身落神氏旁系,他拍着胸甲,洒然道:“放心吧,某看少羽是个可造之材,到了望鼎关,便请卢骑长向我家公子求个情,给他补个扈从骑士的缺。” 绿柳听得有些不满,瘪着嘴道:“只是区区扈从骑士?我绿柳的弟弟怎么也要和你们一样啊!” 余细禄尴尬地道:“这个...不是余某藏私,实在是少羽的修为...” 绿柳一听顿时无话可说,余细禄打了个哈哈,道:“不过没关系,少羽这般聪颖,说不定能得到我家公子的赏识呢,我家恨水公子可是最知人善用的!哈哈!嘿嘿!” 绿柳偷偷向少羽翻了个白眼,少羽会意,也为之忍俊不已。一路同行,少羽知道这些出身姜族的骑士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自吹自擂。 此时众人总算出了占地广阔的接驳站,迎面出现一座小广场,行旅们都在这里集散。广场中央矗着一座巍峨旗杆。旗杆之下,原本行色匆匆的行旅们都驻下足来,伸长脖子仰望着。 少羽眼尖,隔着老远就发现了广场上的异样,他循着众人的视线向上望去,不由得两眼一直。 “那是什么?” 绿柳也抬头看去,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古怪。只见那旗杆顶端并未张挂任何旗帜,而是用铁链吊着一个胡须茂盛的男子。那男子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四肢百骸连同胯下阳物尽数暴露在日头之下。 余细禄嘴里还在念叨着“我家公子”,听得少羽发问,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咦,这不就是我家公子嘛!” 少羽和绿柳对视一记,都在对方眼底发现了类似惊悚的痕迹。 “你说什么?”两人齐齐逼问。 余细禄已经回过神来了,他望了一眼挂在干干地笑了几声,语气变得无比微弱。 “这就是我家恨水公子...” 未完待续! 第一三二章 鞭刑 便在这时,围观众人忽然传出一声大哗,只见一道血色人影自山巅以极快的速度飞至广场上空,凝停在雕塑面前,正是云浮。 看见那道人影,不少人勃然色变,失声惊呼:“血督军!” 云浮双耳微动,已将下方的喧哗听得真切。剔起眉毛扫视众人,视线所过之处,修士们纷纷避忌,不敢与之对视。云浮轻哼一声,这才打量起挂在面前的姜恨水来。她两眼放光地将姜恨水浑身上下看了个通透,目光还肆无忌惮地在两腿之间逡巡了好一番。 睹见姜恨水胯下伟物,云浮嘴里忍不住发出“啧啧”称赞。 “二十多年未见,想不到长得这么大了。” 听见人声,姜恨水迎着刺目的日头睁开双眼,好不容易看清眼前之人,皱巴巴的嘴唇一咧,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云...督军,好久不见。” 云浮展颜一笑,道:“叫我云姨。” 姜恨水从善如流,低低地唤了一声“云姨”。 云浮笑的更开心了,右手一扬,手里登时多出一支数丈长的大鞭,细细的鞭身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幽青光,细看之下,却是缀满了无数细小的青铜鳞片。这支长鞭有个“青鳞脊”的雅称,并非云浮的兵器,而是要塞内司刑牙门一种极为厉害的刑具,专门用来对干犯军法的修士实施鞭刑。 围观的修士们见到素有凶名的血督军竟然拿出了同样恶名昭著的青鳞脊,一个个都兴奋得摩拳擦掌,交头接耳之间,都在讨论这裸身示众的修士到底何许人也,又犯了什么了不得的过错。 少羽虽不喜喧哗,此时却也伸直了脖子,不想错过这难得的好戏。这一路上恨水公子的名声可谓如雷贯耳,岂料第一次见到正主,却是在这样令人目瞪口呆的场面。他心中充满了疑惑,回头去寻余细禄,却哪里还有人。再往前细看,包括卢熙甲在内,所有的姜族骑士们都不见了踪影。 姜恨水乍见云浮手里的铜鞭,两眼骤然一缩,脸色登时变得一片青黑。 “云姨,你还是杀了我吧!” 云浮咯咯笑道:“我疼你都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杀你。看在你叫得我十分舒坦的份上,等会儿多送你几鞭好了。” 姜恨水长叹一声,一脸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云浮转身飞出数丈,倒拖着青鳞脊,优哉游哉地悬浮在虚空中。有修士们见迟迟不行刑,十分纳闷地向身边人询问,便有知情人低声解释道:“落神氏最敬太阳,想必行刑也要等日头最正的午时...” 得到答案的修士们齐齐“哦”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日头缓缓爬升,洒下的阳光热力越来越强劲。绿柳抬手掩在额前,苦着脸道:“好热!” 少羽也被晒得满面发紫,双目眯成缝望向天空,“头上一丝云气都没有,难怪日头这么毒!” 绿柳踮起脚望了一眼田红雨的所在,见他们几人也在驻足围观,便不急着跟上前去。她拽了少羽,寻到赵屠子身后,躲进这昂藏巨汉投下的影子里。赵屠子心生感应,扭头恶狠狠地瞪向二人。绿柳不甘示弱地瞪回去,“看什么看,又没踩到你的脚!” “哼!”赵屠子那牛一般大小的鼻孔内喷出一道白气,扭过头去不再理会二人。 少羽虽未见到赵屠子生啖人臂,靠的太近仍然有些发毛。他心里隐隐有一种力量,阻止着他靠近太过凶险的存在。 日正中天,云浮狠狠吸了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十足的热力,心情也随之舒畅了几分。只见她唇舌微绽,便有滚滚雷音响彻整个要塞。 “今有望鼎关守将姜恨水,行为乖张,忤逆帅令,于战时私遣麾下骑士,险致关隘丢失。经司刑牙门审定,兹判罚九九八十一式鞭刑,当众实行,以正视听!” 宣布完毕,云浮的目光在要塞内各处扫过,最后在山巅的大殿之外停留了数息。她猛然一抖手中长鞭,空中响起了一道霹雳,青鳞脊应声消失在了修士们的视线之中。几乎同时,姜恨水猛然仰天发出一声凄厉之极的喊叫,叫声未歇,一道触目惊心的血槽已然出现在他胸口,血槽之内,青鳞脊那细细的鞭梢这才施施然现出行迹来。 修士们望见那鞭梢上跳跃的风雷,一个个眼皮直跳。哪怕只是围观,也令众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门刑具的可怕之处。 几乎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热闹,嬴真渔却饶有兴味地咂摸着云浮宣布的判词。 “私遣麾下骑士,啧啧,这罪名真是耐人寻味。” 他嘴里说着话,两眼却直勾勾地盯在田红雨脸上,“这人便是红雨小姐的那位便宜师兄吧,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只是若真吃下这九九八十一鞭,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吧!” 田红雨的目光一直停在云浮与姜恨水之间,这时忽然收了回来,一句话也不说,扭头便走。 嬴真渔碰了个壁,嘿嘿干笑一声,扭头便见姚荼苏正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 姚荼苏脸上笑意盈盈地,露出一口整齐的皓齿,“无知不可笑,可笑的是还要到处卖弄。” 嬴真渔听了气怒不已,指着姚荼苏的鼻子质问道:“姓姚的你说谁无知!” 姚荼苏再次投给他一记不屑为伍的眼神,扭头去追田红雨。嬴真渔心中怒极,望着姚荼苏的背影暗暗咬牙。 山巅之上,卢熙甲自半空落下身形,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殿门外,两名身披暗纹赤甲的修士将他拦下,观其着甲形制,也是怒焰精骑所属。其中较为高瘦的修士横眉喝问道:“来者何人!” 卢熙甲刹住脚步,阔脸上堆满笑意,抱拳道:“两位同袍,在下卢熙甲,望鼎关骑长,有要事求见大帅!” 高瘦修士登时大怒,骂道:“小小骑长,也想求见大帅!”说罢挥起拳头便要赶人,手上忽然一沉,却是被另一名修士按住了。 “你说你是哪里的骑长?”另一名修士显得谨慎许多,向卢熙甲问道。 卢熙甲按下心头躁气,答道:“某乃驻守望鼎关的骑长。” “何人麾下?”那修士又问道。 卢熙甲略一沉吟,“恨水公子麾下!” 那修士听了,与高瘦修士对视一眼。两人将手中青铜大戟向地上猛地一顿,两道无形劲气一左一右挟向卢熙甲。 卢熙甲反应极快,蹭蹭连退两步,“二位,这是何意!” 高瘦修士把脸一冷,掣戟逼上前来,道:“云督军吩咐了,旦有望鼎关所属求见大帅,不问情由,一律轰下山去!卢骑长你还是请吧,不要让我兄弟两个难做!” 卢熙甲闻言一窒,纵然十分不甘,却也不敢真个闯将进去。他悻悻地向二人抱拳,转身下山而去。下至半途,便与剩下的姜族骑士迎面碰上。他们几乎与卢熙甲一同上山来,却苦于无法驭空,竟要慢上这么许多。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大帅如何说?”余细禄焦急地问道。 卢熙甲沉声道:“被云督军下令拦住了,没见到大帅。” 骑士们一听便急了,“这怎么行!咱们一齐去,非要见到大帅,为公子求情不可!”说着便要往山上奔去。 卢熙甲拦住众人,道:“罢了,咱们走!” “可是,真把公子打坏了怎么办?血督军的手段您又不是不知道!”一名骑士道。 卢熙甲睨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向山下行去。那骑士愣神不已,向众人问道:“我说错话了吗?” 众人都用鄙视的目光看着他,俱是一副懒得与他分说的模样。余细禄看他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有些可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晃脑地说道:“虎毒不食子。” 未完待续! 第一三三章 分别 天柄要塞原本是由皋荒氏主导,属于断界山脉诸要塞中最薄弱的环节。自姜族往圣丢失天鼎之后,出于大局的考量,由黄道神宫出面,经过各方势力斡旋,皋荒氏把天柄要塞移交给了落神氏。落神氏为之付出的代价自不必言,而为了防止再出现差池,诸王裔也在天柄要塞保持了相当比例的存在。正常情况下,这些存在都受到落神氏出身的主帅节制。不过若是主帅犯浑的话,就要另当别论了。 广场上的行刑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正好将午时占用干净。不提姜恨水身上沟壑纵横的血槽,也不提青鳞脊末梢上那令人心怖的风雷,云浮打出的每一鞭都十分考究,甚至可以说赏心悦目。 不止在场围观的修士,要塞深处更有无数目光或者神识关注着这场行刑。绝大部分人存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极少数的有心人则在揣摩思量不已。 天柄要塞主帅麾下有十大督军供他调遣,每一位督军都至少有着问乾境以上的修为。云浮虽然不算十大督军中最强者,却因追随姜旸多年,深得他的倚重。除此之外,那异乎常人的容貌,毫不掩饰地昭示着云浮体内的蛮人血统。有小道消息称,云浮乃是蛮人和人族的混血,她的蛮人血统来自已经灭绝多年的血虎蛮部,至于人族血统,却不清楚到底出自哪一家。不过从她自小在落神峰长成,又对姜旸如此忠心耿耿便可以猜测,这血统多半要着落在落神氏。 云浮的血督军之名不仅来源于她的蛮人血统,更大的因素还要归属于她的行事风格。问乾境强者是成道九境中最奇怪的一重境界,身处这重境界的修士会在方方面面展露出不同寻常的特质。哪怕是修习同一种功法的人,都会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功境。就拿云浮来说,她修习的功法是落神氏至高秘笈《重离辟劫经》。整个人族修习这一本经的人不说过百也有八十,却从来没有人表现出对鲜血的莫大渴望。所有死在云浮手里的修士,无论是何种族,都无一例外地被吸干了一身精血。 据古圣传道所言,修士在问乾境表现出的特立独行,乃是其成道之基的集中体现。修士们以此为契机,了悟天地大道,从而寻求达到比齐万物之境的门户。云浮如此嗜血,多半是其道基的显现。便有好事者猜测,倘若她真个以血证道,有朝一日修成齐物之境,会有多少生灵惨遭血厄。 血督军亲自行刑,这已是难得一见的场面。而能够亲眼目睹一位问乾境强者展露技巧,对于广大中低层修士来说,无疑是一场饕餮盛宴。即便是问乾境的高手,也能够通过观摩相互验证。 然而相比起行刑的血督军,要塞内的知情者们更关注的却是受刑的姜恨水,其中更不乏各族大能之士以神识投注在他身上。 姜恨水年方而立,有着大元境初阶的修为,这等资材,在天才辈出的姜族内也只能算比较优秀。然而其人深谙战法,尤擅守御,更在怒焰精骑军中深得中下层骑士军心。正因如此,才能够以如此浅薄的修为被委任为望鼎关守将。须知望鼎关地处要冲,乃是天柄要塞与妖族兵锋对峙的一口钢牙,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姜恨水能被授以如此重任,足见其能力已得广泛认可。 然而即便有如此履历,也不足以令要塞内的各族高层纷纷瞩目。 只因为他还是要塞主帅姜旸唯一的子嗣。 姜旸出自落神氏大长老一系,大长老执掌姜族长老团,与夏宫之主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姜旸自幼便表现出绝顶天资,与夏宫一脉出身的两位后生并称落神三秀,英杰之气冠绝一时。多年之后,当时的三秀一个陨落,一个废了资材,唯有姜旸一人攀上高峰,跻身人族顶尖强者之列。 然而与人族强者大多子嗣繁盛不同,姜旸在这一领域的成就远逊于他的修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诸部之间都没有任何关于他的子嗣的传闻。这位在落神峰坐拥一座辉煌宫宇的强者,膝下却是异常的冷清。直到十余年前,已近弱冠之龄的姜恨水才忽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诸族的好事者们恍然大悟的同时开始疯狂地挖掘恨水的底细,然后一个个地都傻了眼。这位出身显赫的王裔公子,竟然从一出生起就被寄养在怒焰精骑最底层的骑队之中,这样的处境,无异于被刻意抛弃。 面对这样的情形,早已按捺不住的诸族耆老们又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他们费了老大力气,才将自己膝下那些才色出众而又春情激昂的女性子嗣弹压下来。许多动了联姻心思的门第都不约而同地观望起来。 这一观望,就观望了十几年。 姜恨水被调往望鼎关驻守已有一段时日。经过去年一个冬天的平静,春信一至,常年驻扎在天鼎要塞残址附近的云梦王庭妖军忽然躁动起来,频繁地与附近的人族关隘发生摩擦。离二族缓冲地带最近的望鼎关首当其冲,承受了极大的压力。然而姜恨水从容调度,应对有方,以疲弱之军据守孤隘,将数倍于己的妖兵拖在原地不得存进。 入夏以来,白日渐长,妖军也活力倍增,顺势加强了对前线诸关的冲击。天柄要塞在天鼎残址方向布下了数座险关,分遣强者驻守。各关相连,以怒焰精骑为纽带组成一道森然锁链,将妖庭强兵据守在外。 半月以前,战场上忽然出现了数位妖族执光者的踪迹,前线压力陡增。向为诸关犄角的望鼎关竟然首先顶不住冲击,险些被妖军阵中高手强行突破。亏得一支刚好在附近机动的精骑锐旅及时支援,才免去破关之灾。 会战之后,司刑牙门派遣执法修士调查望鼎关险些丢失的原因,发现关内戍员不足,几经盘问,才得知原来是被守将姜恨水私自调遣在外,去向不明。执法修士当即将身受重伤的姜恨水押解回了要塞,才有了今日这当众鞭刑的一幕。 眼见着田红雨转身离开,少羽便也拉着意犹未尽的绿柳跟随上去。 郑浮率着几名飞垚驿的修士与众人简短作别,便抬着鲁大戊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要塞内有中土镇岳军团的行辕,既然驿舍没了,他们这些镇岳军的修士们便必须前去报道,听候上级发落。 少羽依依不舍地目送众人走远,心中发堵,便向绿柳询问他们的去处。绿柳虽是第一次到天柄要塞,见识却要广博许多。她运起目力四下一扫,指着要塞深处一面飘扬在高处的明黄大旗道:“喏,就在那儿!” 少羽一言不发地将那旗面上巍峨沉凝的山形图案记在心里,想着过几天便来寻鲁大哥玩儿。转念一想,却又拿不准鲁大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惆怅。 没过多久,卢熙甲便几人便回来了,骑长向众人辞行,又再三促请田红雨择日前往望鼎关,却是不再提“我家恨水公子翘首以盼”之类的话。 嬴真渔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卢熙甲,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声响。卢熙甲不愧久经战阵,面色丝毫不见尴尬。 眼见大家即将分道扬镳,绿柳将少羽拽到众人跟前,郑重其事地将他托付给了卢熙甲。卢熙甲深深地看了少羽一眼,承诺道:“好,卢某一定照看少羽小兄弟周全!” 未完待续 第一三四章 偶遇 要塞南城建有一座怒焰精骑的大行营,以便在外戍守的骑队们回塞上时落脚之用。整个营区占地颇大,然而除了矗着十余座仓廪一般的建筑外,只有不到百间供人住宿的房屋。余下的地方都是整片整片的空地,用来在繁忙时节搭建行帐。 严格来说,这座行营乃是整个天柄战区的怒焰精骑中枢。然而自建成起,却很少派上大用。只因几乎所有的精骑都派驻在外,除了换防或者受命调遣等情况之外,不会轻易出现在要塞附近。人们从过往的历史里得知,要塞内的各大行营满员之日,便是妖庭兵临城下之时。 行营内除了十几个连定寰境都未达到的库吏,便只有一支缩编巡逻骑队。这支仅仅拥有三十名定寰骑士的骑队,在强者云集的天柄要塞内,只能用微不足道来形容。 卢熙甲等人抵达的时候行营的时候已近傍晚,早已有另一位来自望鼎关的骑长在此等候。该骑长名叫柴良,出自南疆大族积薪氏,有着小元境的修为。少羽这一路上已经知道恨水公子麾下共有四名骑长,卢熙甲乃是其中实力最强者。除此之外,他还得知骑长乃是怒焰精骑军中最初级的长官,一个骑长手下最多可以保有六十名满编骑士。骑长之上,还有大骑长、骑将、大骑将等品秩。似今日所见之血督军,便不属于精骑的编制,而是直接由要塞统帅节制的强者。督军与其说是一种职司,不如说是一种荣誉。能被冠以督军之名的人,至少要有着问乾境以上的实力。但凡大战之时,督军凭借其强大的实力,或领军而行,或独来独往,无不是令妖庭兵锋为之胆寒的存在。 少羽早已萌生加入怒焰精骑的想法,因此一路上便打听了许多关于精骑的情况。怒焰精骑下分十二旅部,分别由大骑将一级的军佐统帅。每旅有骑士一千二百人次,又分为若干骑队。骑长作为底层军佐,最高可辖六十名定寰级骑士。每一名大骑长可管理若干骑长,自己本身又受到更高级的骑将辖制。大骑长和骑将两级军佐乃是精骑军中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 怒焰精骑的骑士,依个人实力与所立功绩决定品秩。比如骑长一级除了小元境的修为外,还需至少三颗同级妖族内丹缴纳军功才可。人族修士各有各的道路,其中境界与实力脱节者不在少数。能够斩杀同级妖族的修士,仅占所有修士半数。 卢熙甲见到柴良便有些纳闷,问他为何在此。柴良样貌精悍,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虽与卢熙甲品秩相同,却少了许多威势。他站在卢熙甲面前,将身板挺立得笔直。 “司刑牙门把公子拿了,卢大人你又不在关中。兄弟们放心不下,便托我跟来照看。”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卢熙甲单刀直入。 “前一段时间,盘踞在残址南缘的三支妖师忽然合力攻我。公子率领弟兄们死战,数次击退敌方攻势。这几支妖师虽然俱是云梦一系,却互不统属,攻起关来互相牵扯。公子觑见良机,将其中一支妖师打残了。另外两支妖师果然按照妖庭传统,舍下我们去撕分那支残师。可没想到,好戏这才刚开始,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执光者,不由分说夺去兵权,调转枪头又来攻我。兄弟们历经数日陷战,早已疲累不堪。公子怜悯我等贱命,竟然单独约战那执光者。” 卢熙甲眉头紧皱,冷笑道:“谁不知妖族的执光者是有名的缩头乌龟,只会躲在后面施放冷箭。他又挟强兵而来,怎么可能答应公子邀战?” 柴良点头道:“公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他想了个法子,跑到妖军阵前把他们的荒神骂了个狗血喷头,惹得那些畜生激愤不已。那执光者身为荒神特使,如何按捺得住,只好下阵与公子放对。” “结果如何?” 柴良两眼放光,慷慨激昂地道:“那执光者修为不高,脾气倒不小,竟然舍下本体,化成人形与公子对阵。公子何等骁勇,未几合便将其击成重伤,若非自己也受了伤,否则断然不会容那孽畜全身遁去!”他歇了口气又道:“那执光者逃走之时命令妖兵全力攻打关隘为他断后,我等出关抢回公子,险些丢了关门。幸好有玉弩小姐率领的骑队在附近机动,发现望鼎关有险,协助我等打退了妖军。这之后的事,你也该知道了...” 卢熙甲“唔”了一声,又问道:“是玉弩小姐解了望鼎关之危?” 柴良咧嘴笑道:“咱们怒焰精骑的汉子,即便不认得大帅的面,也不能认不得玉弩小姐啊!” “你既来了要塞,关中可有妥善安置?” 柴良重重地点头道:“卢大人你就放心吧,有英卯和英召两兄妹看着,保证万无一失。” 卢熙甲闻言颔首,英卯英召是他和柴良之外另外两名骑长,哥哥心思缜密,妹妹性情泼辣,两人合在一处便是极为难缠的主。 二人叙罢,柴良便唤来行营内的管事,领着众人入营休息。他本来着行营预先准备了好几间客舍,却大部分都没能派上用场。柴良看了眼前屈指可数的几名骑士,喉咙翻滚了几下,最终没再说一句话。 由于客舍太过充裕,少羽也分得一间独室。他只觉今日十分疲累,倒上床榻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在东夷行营内休息了一晚的田红雨一大早便孤身上了山巅大殿。她此番来到断界山脉,既然落脚在天柄要塞,第一桩事无论如何也是先拜会此间地主。田红雨身为祭酒门生,本事如何先不提,却有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特权。比如以姜旸之尊,若无天大的事,区区小元境修士几乎不可能有机会见到他。然而田红雨只需呈上拜帖,表明出身,姜旸若无紧要之事,一般都会拨冗见她一见。 抛开身份地位不论,姜旸还是久负盛名的齐物境强者。甚至有人推论,其实力可能只在十二祭酒、五宫诸王之下。即将面见这样一位人族大能,饶是田红雨心性过人,手心里也不禁微微现汗。 她顺着宽阔的山道缓步上行,头顶不时有强者驭空飞过。田红雨抬头望着巍峨的殿门,心中不由忖道:“如此繁忙,莫非有事?” 她心中忽生感应,扭头向身后看去,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手里拄着一支骨杖,正顺着石阶艰难爬行。那老者两眼深陷,面容灰白,干瘪的嘴唇呈青黑之色,活脱脱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田红雨看清了那老者模样,登时大吃一惊,小跑着走到老者跟前,盈盈屈身下拜,轻声地唤道:“红雨见过姚师叔!” 那老者转过头看了田红雨一眼,却并不开口,一言不发地继续向上行去。田红雨心中诧异,却不敢造次,只好亦步亦趋地随在老者身后。 未完待续! 小道最近勤奋一些,给节操续续费,顺便厚着脸皮求收藏,求订阅。 第一三五章 战讯 未行几步,一道人影忽然自头顶虚空落在二人跟前。田红雨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便听得一个如同含金混石的古怪嗓音。 “咦,小丫头来得好快,竟然赶在了老夫前头!” 田红雨望见那铁画银钩的面目,笑道:“原来是小七杀星大人,多日不见,可还顺利吗?” 姒文兵闷哼一声,“杀了几只杂鱼,大鳌一个也没见着!” 他瞥了一眼落魄老者,眼底闪过一丝惊诧,用不客气的语气嚷道:“老毒鬼,你不是在云梦行走吗,怎么这就回来了?” 老者听见声音,仍是木然地望了姒文兵一眼。姒文兵见他动作如此呆滞,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他略一思忖,当即恍然:“啊哈,原来只是一具化身!” 田红雨闻言登时惊得向后退了半步,她眼前忽然一花,却是姒文兵抢至老者身前。田红雨心头一跳,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只见这厮挽起袖子,露出枯瘦如柴的臂膀。然后左右开弓,对着老者打了十几个耳光。 “大人...”田红雨被这一幕镇得目瞪口呆。 那老者果然透着十足诡异,被人如此凌辱竟然也丝毫不为所动,活脱脱一只人形木偶。小七杀星打得心满意足,身形一闪,又到了手足无措的田红雨身旁,捉住她的臂膀,眼底凶光绽露。 “此事你知我知,切不可外传,可明白?” 田红雨犹自惊魂未定,扭头看向老者。姒文兵会意,嘿嘿笑道:“小丫头你放心吧,这只是那老毒鬼所有的化身中最简单的毒偶化身,没有感知能力,只用来传达讯息...” 他忽然两眼一眯,喃喃自语道:“传达讯息...莫非出事了?不行,老夫得先去面见旸帅!” 说着转身便走,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田红雨叮嘱道:“此事...” 田红雨已然恢复了镇定,对姒文兵道:“大人您放心吧,红雨一定守口如瓶。只是心中纳闷大人为何如此,莫非您与姚师叔有过节不成?” 姒文兵哼哼两声,却不正面作答,反而训斥道:“老人家的恩怨,后生莫问太多,老夫走也!” 姒文兵一跃而起,化作一道凌厉剑气消失在了半空中。田红雨哑口无言,只觉今日所见当真荒谬之极。那化身人偶无知无识,又抬脚向着山顶走去。它的样子本来就十分落魄,眼下又遭姒文兵一番凌虐,眉目间更添青肿,像极了一个老乞儿。姒文兵能来能去,田红雨作为晚辈却不能舍下老者先走一步,哪怕他只是一具没有血肉的化身。 却说姒文兵上了山顶,在殿门前显出身形。看守殿门的两名修士见了,赶忙迎上来恭敬见礼。 “见过七杀督军!” 姒文兵板着一张脸,对二人视若不见,快步行入殿中。本来依他的性情,天地间没有什么地方是不能仗着身法一闪而入的。然而他打心底里对此间主人存着几分忌惮,是以行事也免收敛了许多。 此刻大殿之内,姜旸高据主座,依然慵懒地靠坐在扶手上。他浑身上下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气机,若是旁人闭上眼睛去感知,甚至会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云浮束手侍立主座一旁,正与殿中几人一一打着招呼。那几人形貌相迥,气质各异,却都是气息渊深似海之辈。他们有的不咸不淡地回应云浮一下,有的干脆斜着两眼,对她视而不见。 这些人都在十大督军之列,他们来自北方各大显族,无论实力出身都是上上之选,因此才被姜旸委以督军重任。在所有的督军中,云浮无疑是最特别的一个,她身上的蛮人血统常常成为被人诟病的软肋。哪怕她的实力未有半点不济,所立功绩名列同侪前茅,却仍然无法得到督军们的真正认可。 曾经有自负血统显赫的人族强者不满云浮位列督军,当着要塞各大上层的面质疑姜旸。姜旸一言不发,命人打开城中斩妖台,让二人下场决斗,生死毋论。那强者本就不是豪勇之辈,当时便有些退缩。岂知姜旸已然动了真火,不由分说地将二人塞入斩妖台。 驻在要塞内的各族上层纷纷出面干预,彼时姜旸轻蔑一笑,道:“未战先怯之辈,留之何用?不如搏戏一场,赚得一场笑料也好!” 云浮通晓姜旸心意,竟舍下兵刃与那强者肉搏。那强者原本修为还要较云浮精深少许,奈何胆气已散,顿时被云浮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云浮展露嗜血本性,撕去那人一条臂膀,幸亏其他强者阻拦及时,才勉强保得一条残命。 从那以后,强者们即便心中有如何不满,却是无人敢再出头质疑云浮不当其位。 姒文兵入了大殿,见十督军竟然到了半数以上,心中便有些凝重。他与姜旸见过礼后,便寻了一根殿柱站定,闭上双目养起精神来,不仅不与其他督军搭上只言片语,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上一个。 其他几位督军似也知道这老货的秉性,是以也无人赶上前来触霉头。 云浮的目光自督军们身上扫过,转身对姜旸禀报道:“除了四位在外行走的督军,能来的都来了。” 姜旸一手支着下巴,两眼神光涣散,似乎在走神。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看向大殿左首一张由彩羽雕饰的华丽空座。 “再等等,无缺祭酒讯令我等聚在此处,定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云浮闻言颔首,立在姜旸身侧不再开口。 约莫过了一刻钟时光,大殿门口才出现落魄老者颤巍巍的身影,后面跟着田红雨。老者径直朝着大殿中央行去,田红雨一入殿中,只觉浑身真炁凝滞,端的是分外难受,立知此间强者太多,已然影响到了她的气机。她觑见姒文兵的所在,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后垂手站定。 老者走到大殿中央便停下脚步,用呆滞无神的目光四下一扫,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众督军见状纷纷皱眉,以他们的眼力见识,自然不难发现这只是祭酒的一具化身。 那老者扫视了所有人一遍,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主座之上。姜旸挺直身形,与之对视。那老者忽然咧嘴发出“桀桀”怪笑,闪身扑向姜旸。 众督军见状大惊,一个个动作丝毫不慢,奋身扑向老者。那老者早已不复先前呆滞,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到了姜旸跟前。一道血影闪过,云浮横身主座之前,一拳突出迎向老者。 “闪开!”姜旸沉喝,摆臂顺势一拨,将云浮甩了出去。 没了阻拦,那老者陡然加速,合身撞在姜旸身上,竟然撞得一片粉碎。姜旸向后跌回座上,眼前光尘舒卷,腾上大殿穹顶,顷刻幻化出一道巍峨黑影。那黑影扭动挣扎不已,眨眼化作人形,然而头生两角,脊插利刃,看起来十分邪异。他两眼燃起熊熊冷焰,转身冲着合围上来的一众督军发出一声满含愤怒的咆哮。众督军抵受不住那咆哮声中沛然威势,一个个七窍见血,不得不抽身飞退。 黑影仅凭一记咆哮便击退一干强者,这才回过头来,凝视着姜旸,大嘴一张,口吐人言道:“你们太弱了!” 姜旸坦然与之对视,古井无波地道:“云梦王庭,流光亲王。” 那黑影被叫破真名,仰天大笑起来。他在姜旸身前挥舞着四只利爪,却始终碰不到姜旸一片衣袂。姜旸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对近在咫尺的庞大爪掌视若无睹。 黑影止住笑声,冲着姜旸怒吼一声,身形开始缓缓消散。它死死地盯着姜旸,狞笑道:“姚无缺那老东西牵制不了本王多久,尔等且耐心等待本王的降临!” 待黑影散尽,众督军这才得以近身上前。 “旸帅!” 姜旸一挥手打断众人,“来者是当代鼍族三大副君之一的流光亲王。” 鼍族副君是仅次于大君的强者,众督军闻言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骇然神色。 姜旸转过身去背对众人,沉声喝道:“云浮!” 云浮应声出列。 “云梦王庭既有亲王到此,必然攻略天鼎残址。着令残址沿线诸关坚壁清野,准备迎接大会战!” 云浮高声应是,继而想起一事,低声道:“可是...” “可是什么?” 云浮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云浮领命。” 她是忽然想起望鼎关守将还被挂在外头示众,想要提醒姜旸此事。不过转念一想,此时提及恐怕欠妥,便打消了念头。 接下来,姜旸又对众督军一一做了安排。 督军们纵然都是桀骜不驯的主,此时也知事态紧急,一个个领命而去。其实姜旸也未给他们强加太过约束的命令,只是给每个人大致划分了一个活动范围,剩下的,便由得他们去了。 督军们告辞离去,姒文兵默默地把晕厥的田红雨挟在腋下带走。殿中只剩云浮一人,她看着姜旸的背影,心头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旸!” 姜旸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也去吧。” 云浮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她低下头告辞,却骇然发现姜旸脚边滴落着一朵朵璀璨的金花。 云浮紧紧地攥着拳头,殷红的嘴唇被咬出了一滴血珠。 “是,云浮告退。” 未完待续! 第一三六章 扣饷 窗外透进来的日光开始变得有些晃眼,显然火候已老。 少羽意犹未尽地收了功架,随手抄过一条毯子擦拭起身上的汗珠来。他只穿了一条束腿长裤,上身清洁溜溜的,雪白的肌肤在阳光下反射着莹润的色泽,哪怕是东海之滨晒出的珍珠海盐也比不上。 他回想起刚才练功之时那忽然出现的玄而又玄的心境,不由得一阵失神。山承泽传授的九个粗浅功架,随着日以继夜的修持,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玄奥。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有人匆匆闯进行营。少羽已对这流火宝驹的声响非常熟悉,只是对那啼声中的急切有些意外。行营内紧接着响起了嘈杂人声,少羽眉头一皱,急忙披上外衣推门出去看个究竟。 他身上穿的是清晨行营杂役送来的怒焰精骑扈从缁衣,通体色黑,只在袖口襟边描着几路红线。缁衣在前胸后背的位置各有一块护板,板上用不知名的兽筋穿缀着一排排薄薄的青铜甲叶,敲起来梆梆作响,显然十分结实。 一出房门,便听得卢熙甲标志性的喝骂声,“何事喧哗?这里可是精骑行营,大帅的眼皮子底下!” 柴良闻言急忙滚鞍下马,奔到卢熙甲跟前,满脸愤慨地道:“卢大人,那帮姓嬴的欺人太甚!” 卢熙甲问道:“此话何意?” 他随即发现柴良半张脸呈现不自然的红肿,当即眉头一竖,“你被人打了?” 柴良面现惭色,掩着腮帮不敢搭话。 卢熙甲面色一沉,寒声道:“被什么人打的?” 柴良被卢熙甲逼视得低下头去,低声道:“被委积府上新来的一个少使给打的...” 卢熙甲听了怒极反笑:“区区一个委积少使你都打不过,还有什么脸面在精骑军中混?” 柴良越听越惭,几乎把头垂到脚背上去了。 卢熙甲气得原地来回踱步,这才片刻功夫,余细禄已经牵来了他的坐骑。卢熙甲大是赞赏地看了余细禄一眼,翻身上马,对犹自呆立不动的众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找场子去啊!” 骑士们打了个激灵,一个个恶狠狠地瞪了余细禄一眼,而后狼奔豕突地跑向马圈。少羽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骑士们裹挟着上了一匹流火。 尘烟起处,卢熙甲一马当先,身后数骑紧紧跟随,一行人鱼贯驰出行营。 委积牙门乃是掌管整个要塞辎重粮秣的要紧部门,向来由皋荒氏的显贵把持。委积府上头把交椅,同时也是姜旸钦点的十大督军之一,人称委积督军。 委积督军在诸位督军里实力最弱,却胜在“财大气粗”四字。这位出身皋荒氏嫡系的问乾境修士,不仅掌管着整个要塞的财货出入,本身也是身家巨万的北方豪商。 怒焰精骑大行营地处南城,委积牙门却在靠近飞舟接驳站的北城深处,众骑士要想上门找场子,免不了要穿过整个城区。眼见闹市已近,卢熙甲不仅不减速,反而频频挥鞭,胯下雄驹去势更急。身后一干骑士面面相觑,只得咬牙跟上。 柴良望见卢熙甲的背影,心中越发觉得不妥,紧打几鞭赶上,还未开口,便听卢熙甲问道:“委积府为何打你,你且说说!” 柴良一听便激动起来,在马上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却说今岁入夏以来,便有不少妖族细作偷渡关卡,进入大荒原破坏人族粮道。虽然于大局无损,却也或多或少影响到了要塞上的用度。要塞孤悬异域,委积府纵有通天之能,也无另开源泉的本事,只好行使节流下策,扣发了所有关隘一个月的粮饷。柴良此番来到要塞,一方面是为了看顾姜恨水,另一方面也是催促一下望鼎关被扣发的粮饷。 他一大早天还没亮便赶到委积府上递拜帖,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得到门房回话,说督军大人回返北方渡劫去了,新来的委积少使还不熟悉事务,不能草率签发粮秣。柴良好说歹说,又赔了半贯骨币,才央着门房再去通禀。也不知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是别的原因,这次门房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在身后跟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 那公子哥身着华丽锦绣,走起路来翩然生风,把个老实巴交的柴良看得两眼发直。公子哥自称委积少使特使,受命督办签发粮秣诸事。柴良有求于人,只好唯唯应是。而后那委积少使特使自吹自擂好一阵,几乎将他耐心耗尽之际,才问起柴良军籍何处。柴良据实回答。那特使听得怒焰精骑四字便有些不愉,再问军镇何处,待听得望鼎关三字,更是变了脸色,斜着两眼问柴良,守将可是姓姜名恨水。柴良心中已觉不妥,却仍只得据实奏答。那特使得了肯定答复,竟然掩嘴偷笑起来,摇头晃脑地道:“柴骑长你还是请回吧,望鼎关的粮秣没了。” 柴良一听登时懵了,拽住那特使的手臂追问。那特使边笑边说:“姜恨水险失雄关,坠我人道威名。我家少使铁面无私,决定对其略施小惩,以示大戒!” 他用细嫩的食指点着柴良的额头,一字一顿地道:“不仅上个月的没了,今年的都没了!柴骑长对这答复可满意否?” 柴良一听登时急红了眼,手上便没控制住力。他可是实打实的小元境修为,又久经战阵洗礼,岂是那特使嫩生生的身子骨受得了的。那特使也不知脸皮为何物,吃疼之下竟然像个女人一般叫嚷起来。不片刻,便从内堂拥出一票健卒,甚至还有几名定寰修士混杂其中,将柴良团团围住。 那特使趁机脱了柴良手心,大叫道:“何方贼子,竟敢擅闯委积牙门!” 柴良此时心智已失,再听如此污蔑登时气急攻心,不待健卒来攻便三下五除二将其尽数放倒。 那特使见柴良十分豪勇,吓得面白如纸,朝着内堂尖声唤了一声什么哥哥。柴良只觉眼前一花,脸上便挨了一耳光,两旁景物飞逝,连来人样貌都未看清,就被直接打出了牙门。这一记耳光犹如一瓢冷水浇熄了他心中熊熊恶火,急忙赶回行营来搬救兵。 卢熙甲听得频频皱眉,忽然问道:“那特使可是生得不男不女,一股子媚气?” 柴良重重点头,卢熙甲闻言恍然,随之冷笑不已,“果然是这两个纨绔子弟!” “卢大人你知道?” 卢熙甲颔首道:“来时与我们一路,那少使多半便是嬴真渔那小子?” 柴良不知少使何人,却显然听过嬴真渔这个名字,侧头略一会议,登时变了脸色,“嬴...真渔!可是冬宫那个风头正劲的嬴真渔?” 卢熙甲呸了一声,“正是!” 柴良忧虑道:“这下可坏事了,听说那嬴真渔近年来得到了传奇图腾的眷顾,炙手可热着呢!” 卢熙甲睨了他一眼,“怎么,你怕了?” 柴良毫不犹豫地摇头:“柴良岂会惧怕!只是担心会给公子惹下是非。” 卢熙甲眼底隐隐透出赞色,指着头顶朗声道:“若是换个地方,卢某还需忍他姓嬴的一城。只是在天柄这片云皮子底下,还没有人敢欺负到我怒焰精骑头上!” 柴良闻言两眼一亮,登时尽扫心中疑虑。其余骑士也都精神大振,一个个跃马扬鞭,好不得意。 未完待续! 第一三七章 暗箭 北城乃是繁华之地,整个区域分布着要塞内七成以上的商铺。这些商铺半数以上由来自北荒的人族经营着,他们依托飞舟的有限运力,将生意做到了这人族触角能够达到的最南端。 卢熙甲等人赶到委积牙门的时候,正好撞见百来号人簇拥着嬴玉走出府来。两人隔着老远打了照面,嬴玉着即冷笑道:“我家公子料到尔等南蛮不肯善罢甘休,让我在此恭候大驾!” 卢熙甲叫停身后众骑士,单人匹马到了嬴玉跟前,居高临下地睨视着这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嬴公子这是何意?” 嬴玉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反问道:“卢骑长又是何意?” 卢熙甲两手环抱胸前,望了望四周逐渐聚拢的围观人群,伸出两根手指,“卢某此来并无他意,只为两桩事。” “哦,哪两桩?” 卢熙甲慢条斯理地道:“其一,望鼎关乃天柄之下一等雄关,担着天大的干系,委积牙门拖欠的粮饷,到了该给付的时候了!” 嬴玉听得冷笑连连,“第二桩呢?” 卢熙甲回头指着柴良,道:“我这兄弟到委积牙门执行军务,礼数无不周到,却稀里糊涂被打了一顿,这事须讨个说法!” 嬴玉眯起双眼,“说完了吗?”不待卢熙甲点头,紧接着道:“看来是柴骑长没有把委积牙门的话传达到位,本公子不妨当着卢骑长你的面再说一遍。” 他背负双手,来回踱着步,一副悠然自得神态,“望鼎关守将姜恨水干犯军纪,委积牙门按律略施惩处,扣罚全关上下一年粮饷...” 卢熙甲按下心头怒火,不动声色地问道:“委积督军不在要塞,又是何人下令判罚?” 嬴玉面有得色,“自然是新上任的委积少使,我家真渔公子!” 卢熙甲双眉剔起,眼底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卢某要是不依呢?” 嬴玉被他身上忽然出现的煞气一吓,心中恼怒不已,冷笑道:“你说不依就不依,真当要塞是你家开的!” 他扫了众骑士一眼,道:“姜恨水目无军纪,尔等也如此桀骜不驯,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 “小贼住口!” 这一句话瞬间点燃了卢熙甲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扬起鞭子朝着嬴玉打去。嬴玉反应也是不慢,扭身躲过头鞭,却怎么也躲不过第二鞭。眼看就要落在身上,嬴玉满面惊容,一时间手足无措,口里尖声高叫道:“赵屠子快救我!” 话音未落,他身后狂风乍起。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一只大手凭空出现,将卢熙甲那势大力沉的一鞭接在了掌心。 嬴玉侥幸没吃到鞭子,连滚带爬地自赵屠子胯下钻过,躲到了手下仆从身后。骤然遭此奇耻大辱,他心中恼恨已极,朝着众人拳打脚踢,歇斯底里地吼道:“都看傻了,还不快给本公子报仇!” 众仆从百来号仆从里有十几个勉强跻身定寰之境的修士,反应比寻常人要快上不少,眨眼间就已向四下散开,将几名骑士围了个结结实实。 卢熙甲抽了一下鞭子,竟然没能从赵屠子手里收回来。他心中微微一惊,手上暗暗加了些力。赵屠子咧着一张大嘴,露出又黑又黄的糟牙,看起来似有笑意,然而一双昏黄牛眼深处却满是凶蛮气息。 那皮鞭攥在赵屠子手里,便似寻常人捏着一根毫毛一般。感受到鞭梢上传来的沛然大力,他也不甘示弱,手上不断加力与之抗衡。只听得“嗡”的一声闷响,那皮鞭吃力之下猛然绷直。 卢熙甲越拽越吃惊,这赵屠子一身怪力,浑然不似小元境界的人族能具有的。暗忖许是自身血脉在膂力方面有相当助益,又或是修习了什么特殊的横练法门。他也是心气高傲之辈,又岂能容忍被一个境界低于自己的人族拼个旗鼓相当?当下暴喝一声,腰身猛然下坠,竟压得胯下雄驹四蹄为之一弯,一股磅礴巨力顺着皮鞭喷涌而出。 那皮鞭呲溜一声自赵屠子掌中窜出,带起一股白烟。赵屠子身形被猛地向前一带,情急之间仰天大吼一声,霎时间变得满脸通红,双目也迅速布满血丝。一道更加魁伟的虚影自赵屠子顶门腾出,像猿猱一般猛锤自己的胸口。 那虚影一出现,赵屠子便刹住了脚跟,手上臂力竟也随之陡增,化作涛涛大河之势反卷而上。 “啪”的一声,那皮鞭终于经受不住,居中断作两截。两人各退数步卸去残劲,卢熙甲看了一眼手中断鞭,眼底尽是惋惜之色。 “搬山力士,好图腾。”他面无表情地对赵屠子说道。 赵屠子头顶虚影只出现了不到三息便轰然散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然而卢熙甲见识非凡,一眼便认出了这人族北域闻名遐迩的图腾。赵屠子的图腾虽然气势逼人,然而凝形十分勉强,持续时间也太过短促。显然是他境界太低,无法发挥出这枚图腾真正的实力。 听得卢熙甲的夸赞,赵屠子抹了抹满头油光,显得十分兴奋,他脚板一抬,冲着卢熙甲冲了过来。 “再来!” 卢熙甲眉头一扬,也被激起了斗志,自马背上一跃而下,与赵屠子缠战在了一处。 两人角力的功夫,其余骑士早已与委积牙门的仆从们打了个热火朝天。常年厮杀在一线的骑士们打法十分强悍,即便赤手空拳,也颇显有我无敌的气势。 委积府上固然不缺高手,却不是嬴玉能驱使得动的。他此番带出来的仆从人数虽众,却绝大部分都是未入流品的寻常武夫。只有那十几个定寰修士,乃是嬴真渔自北方带来的班底,深知嬴玉与真渔公子关系匪浅,才肯出面助阵以博他的欢心。 这些修士有一部分出自北方豪族旁支,因在族内不受重视,无法获得足够的修行资源,这才不得不委身冬宫,做贵胄公子门下的爪牙。另一部分则是无族可归,四处打混的流浪修士。之所以有这类人的存在,一是因为犯了族规被部族除名,一是因为部族败落。而无论因为哪种原因成为流浪修士,他们在修士群体中都是最为底层的存在。 相比起望鼎关骑士们凶悍而有章法的打法,这些修士空有一身修为,又占着人数优势,却与街头泼皮没有多大区别。骑士们仅凭寥寥之数,竟然还渐渐占了上风。 嬴玉躲在战阵之外不断逡巡,目光不断在卢熙甲和柴良之间来回闪烁。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强弓,弓胎如一汪碧水,箭矢也不失华美,望之不似凡品。 卢熙甲与赵屠子二人扭在一起角力正酣,嬴玉对这位骑长颇有畏惧,自忖手中弓矢虽利,却不一定能给他造成多大麻烦。一念及此,便将箭头对准了另一侧的柴良。 柴良是混战中唯一的小元境高手,以一己之力便截住对方五名定寰修士,双方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柴良孤身迎战数敌,压力也是不小,幸而有着身法优势,才堪堪与之相持。 嬴玉手里端着强弓,却怎么也跟不上柴良的身法。眼看自己的手下被打得越来越狼狈,心中不免一阵焦躁,眼角却忽然跳入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望见战团一侧连滚带爬的少羽,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此时少羽心中正叫苦不迭,莫名其妙地就被拉来打群架也就罢了,对手还尽都是身板比自己魁梧,修为比自己强大的主。他此刻正被对方一名中年修士缠得死死的,想打打不过,想躲也躲不了。那修士虽然也是赤手空拳,却有着定寰修为,并且显然十分精擅近身肉搏。少羽没带兵刃,使了几手谪凤九歌剑式改成的徒手路数,不仅未对对方造成半点伤害,还险些被他给擒拿住。如此一来,少羽便再也不肯轻易与之交手,只仗着精妙身法腾挪闪躲。 那修士久拿少羽不中,羞怒交迸之下,竟不顾脸面催发体内真气以增遁速,身法顿时快了一倍不止。 少羽眼看那厮眨眼功夫便扑到了自己身前,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想也不想便使出燕翔式,堪堪闪至修士左侧。那修士扑了个空,反应也十分迅速,将身形猛然一转仍旧来抓少羽。 少羽刚刚站稳脚跟,见修士不依不挠,心中暗骂一句,正要腾身再闪,耳中忽听得“嗡”的一声,好似心底有一根弦被勾动了一般。他脑门头皮猛地一炸,心中警讯大作。一道碧绿流光自眼角显现,目标正是自己。 眼见避无可避,少羽猛一跺脚,合身撞向了从另一侧来捉自己的修士。那碧绿流光来势极快,擦着少羽颈边软肉一闪而过,将一名委积府上的武夫钉在了地上。 少羽险死还生,心中惧怒交加,还未来得及多想,就被那修士拿在了手里。 那修士看了一眼被箭矢钉死的武夫,眼底闪过一丝惊惧。被他捉在手上的少羽忽然猛烈挣扎起来,修士低头看去,狞笑道:“小鬼,看你还往哪里跑!” 少羽被他拿在肩头,犹如钳了一只重锁一般挣脱不得。他涨红着脸,仍旧挥拳朝着修士打去。 修士轻松写意地接住少羽的拳头,正要嘲弄他像个娘们儿一般软弱无力,脸色骤然一变,随之浑身一软,屈膝跪在了少羽面前。 几名离得较近的武夫见及此景不由大为诧异,再见那修士裸露在外的肌肤迅速灰败下去,顿时惊得亡魂皆冒。 “妖...妖法!” 未完待续 第一三八章 惊动 要塞内出现疑似妖族的消息传播得比任何消息都快。 巡城修士刚刚赶到现场,整个北城上空就被一股肃杀之气笼罩住了。云浮停在半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场所有人。即便隔着数十丈,地面上的人也能看见她眼底不断流转着的氤氲血气。 她一现身便张开了自己的问乾法域,足见其已然动了真怒。 问乾境强者的法域威压岂是等闲,更何况有血督军之名的云浮还不是一般的问乾境修士。那日小七杀星在山谷中凭借一己之威便压得一众骑士不得动弹,眼下云浮释放出的威压还要胜过姒文兵一筹。 以卢熙甲为首的姜族修士因为修习同源功法之故,受到的压制比旁人还要强上许多。卢熙甲袒露在外的肌肤迅速变得赤红,竟隐隐有燃血之象。他强行压下体内翻涌不已的真元,命令骑士们住手待命。 委积府上的一干修士和武夫则显得更为不堪,一个个委顿在地,浑身战栗不止,有好些竟然还被吓得屎尿失禁。嬴玉眼看惹来了要塞上的强者,急忙将手中强弓捂好,躲在一群瑟瑟发抖的武夫之中。 云浮释放出的威压不似其他人族强者那般堂皇中正,反而夹杂着不少荒蛮的气息。从这一点上不难看出她身上具有蛮人血统。 她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目光便将少羽锁定住了。 少羽正陷入一种极度快意的感知之中,对身边发生的事浑然未觉。他的拳头原本被那修士攥着,此刻却完全反了过来,由他将修士的大手死死扣住。 一道道晦涩幽邃的黑色细丝自少羽掌心窜出,又自那修士掌心侵入其体内。所过之处,肌肤毛发以肉眼可辨的速度灰败下去。黑色细丝像脱笼的凶兽群一样穿行于修士浑身上下,无情地掠夺着他体内所有的生机。一部分细丝吃得饱了,又顺着手臂优哉游哉地窜回了少羽体内。 每当有细丝回返体内,都会给少羽带来一阵十分愉悦的享受。他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幻觉,自己似乎变成了一片干涸已久的废土,正在疯狂地吸收着水分。 乍见此景,饶是以云浮的定力也不由暗暗心惊。她猛地下坠,像一颗流星砸在少羽身后。少羽已然忘我,对她的出现毫无反应。 云浮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周身翻滚不已的血气,一个手刀将少羽砍倒在地。 “所有人都带回去,严加审问!” 下完命令,她便一手提着少羽,一手提着那修士冲天而起,朝着山巅大殿疾射而去。 一直过了午时,巡城修士广发布告,才制止住了要塞内传的纷纷扬扬的流言。 大殿之内,少羽和修士被随手扔在曜石地板上。少羽被云浮打晕,强行中断了那些黑色细丝反哺的过程,顿时造成了不小的反噬。眼下的他外表如常,然而体内却变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若无外力协助,恐怕一时半会儿都醒不过来。再看那修士,这才盏茶功夫,便好似苍老了几十岁一般,不仅躯体活力大损,连神识都变得羸弱不堪。 一道道幽深强大的气息先后抵达,每一位强者一入殿中,都会先走到二人身边观察一番。他们之中有的在城中担任重要职司,有的是独当一面的战阵高手,还有的是听调不听宣的独行客。然而位列督军的强者却没见几人到场,自昨日姜旸分发了任务,这些人便各自分头行动,此刻几乎都不在要塞之中。 唯有小七杀星是个闲人,他来得不早不晚,也如众人一般凑上前去观看。 “到底何人,竟然闹得满城风雨?” 他口里不满地嘟囔着,待看清少羽的面容之后,眼底顿时闪过一丝惊讶之色。这一变化自然瞒不过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云浮。 “七杀督军以为如何?” 姒文兵捏了捏生着稀疏几根胡须的下巴,直截了当地道。 “老夫见过这少年。” “哦?”殿中众强者的目光都被他这一句话给吸引了过来。 姒文兵四下打量了众人一番,又摇头道:“准确的说没有见过,只是曾经用法域笼罩过这少年。” 见众人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姒文兵也不好意思再卖关子,三两句话将在荒原上遇到田红雨等人的事说了出来。 “依文兵兄所言,这少年倒是与那桃源氏的后生女子一起来的?”一名气息沉凝的壮年大汉开口问道。他身上穿着一件极为厚重的半身甲,袒露着半边上身,肌肉虬结的肩背上绘着一副若隐若现的图腾,露出来只鳞片抓,辨不清是何神兽。 这大汉姓蒋名弘量,出身中土轩辕氏旁系玄岭部族,乃是镇岳军军中一名千夫长,相当于怒焰精骑的大骑将品秩,地位极高,仅在大帅一人之下。蒋弘量之所以会在此地,乃是奉了镇岳军帅的命令,率领一支千人旅与怒焰精骑协防天柄。 听得蒋弘量发问,小七杀星两眼一眯,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登时只剩下一条缝隙。若论修为杀力,姒文兵自负要高蒋弘量一筹不止,然而传闻此人在中土颇有根基,身后牵扯着几位大名鼎鼎的轩辕氏前辈大能。 “依老夫看,这少年应是人身无疑。”姒文兵沉吟了片刻答道,他没有直言人族,而以人身代替,便是不把话说得太满,免得判断有失落人口实。 “这姓田的女子却又是何人?”蒋弘量似乎对姒文兵的回答不太满意,追问道。 姒文兵深深地看了蒋弘量一眼,刚要开口,便听云浮抢先答道:“亏得旅帅还是中土人士,竟连这等眼皮子底下的人也不知道?” 蒋弘量笑道:“蒋某久戍天柄,早已不知故园气象。”他浓眉一扬,“莫非这女子还是中土人士?不对,蒋某听过桃源氏,似乎是东夷的豪族...” 云浮道:“旅帅不消费神,让云浮来告诉你。那田红雨本身并无盛名,奇就奇在她是壮如祭酒的衣钵传人。” “哦?”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动容。祭酒门生的名号已能入得众位自视甚高的强者耳中。更何况云浮话里,还说了“衣钵传人”二字。 人道极为重视师传,能被祭酒选为衣钵传人的人,无不是天资出众的人中龙凤。这样的人莫说将来,便是眼下其身份地位也直逼在座众人。 众强者面面相视,都在各自眼底发现了浓浓的惊异。他们不是等闲凡夫,只看到祭酒传人表面的光环。令他们为之震惊的远不是田红雨的身份地位,而是她从祭酒那里传承的衣钵。 众所周知,神宫祭酒既为人道之师,每一位祭酒都是博学多艺的人物,他们身上的本事,几乎每一样都能支撑起一个流派。然而,能够称得上祭酒衣钵的东西,从来只有一个。 火种。 这两个字有着无穷的魔力,霎时间点燃了在场众人心底的熊熊火焰。接下来不止蒋弘量,其他强者也都放下身段,向云浮打听起田红雨的情况来。 云浮常随姜旸身侧,见惯了人族强者的嘴脸,岂会不知他们心底的算盘。她将手一挥,打断众人。 “既然此人关乎祭酒门生,我等已不可等闲视之。云浮已遣人去请田姑娘到场,一起研讨今日之事。” 众强者对视一眼,尽都开口称善。 在场之人尽都是时间宝贵的大人物,自然不会干耗时间只等一个后生,哪怕那个后生再是如何前途无量。 云浮走到那修士身旁,对众人道:“诸位大人,云浮有一个想法。” 众人闻声都看了过来。 “此人症状,云浮看着十分眼熟。”她的目光自在场之人脸上一一扫过,顿了一顿,才道:“仿佛与天维之光造成的损害十分相似!” 乍听如此惊人之语,强者们的脸上竟然没有多少讶容。云浮深呼一口气,“看来诸位大人也与云浮有一样的看法。” 众强者尽皆沉默。 涉及到天维之光,每一个人都变得无比谨慎,不肯轻易与云浮搭话。事实上,越是对于境界高深的强者,天维之光就越是一个十足禁忌的话题。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缘由,甚至没有人肯从自己嘴里说出这几个字。只有云浮这样行事作风异于常人的混血,才会如此百无禁忌。 人族经过万余年的探索,发现天维之光远远不是一束光那么简单。这束光除了承载着整个妖庭上下传承的基石,甚至还有着贯穿时空,回溯因果的异能。任何口呼其名的生灵,都会与之建立无形的联系。而这个生灵自身越强,二者之间的联系就越强。 就在众人陷入深思之际,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在大殿中响起。 “那不是天维之光造成的损害,只是一种极为霸道的法术!” 未完待续! 第一三九章 探查 众人循声望去,大殿一侧的理石高台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那身影穿着一副繁复精美的战甲,头上戴着一只十分狞恶的覆面盔。虽只是随意往那儿一站,却自有一股非凡气质流露而出。 能够在此时出现在这大殿之中的人无不是天柄要塞上层中的上层,这女修虽然遮着容貌,但是无论从体态还是声线判断,都透着十足的青春。虽说强者大多都有驻颜之术,然而这女修身上隐隐逸散出的气息清晰地表明她只有小元境的修为。 这可不是强者应有的境界。 “高阳殿下。” 面对这样一个境界低微的修士,众强者却纷纷主动与她招呼,虽不见如何热络,却足见对这女修十足的重视。 女修却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回应了众人。更奇怪的是,如此轻慢的举动却并未引起众强者的反感。女修轻捷地跃下高台,走到云浮身旁。 “云姨。” 云浮清冷的脸上露出罕见的亲切之色,“玉弩,你回来了。” 女修轻轻地“唔”了一声,问道:“伯父可在。” 云浮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忧虑,“旸帅闭关了。” 玉弩点了点头,走到地上躺着的二人跟前,蹲下身去,伸手去触碰那修士鸡皮也似的脸庞。 “小心!”云浮显然被玉弩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自己仗着修为高强可以随意触碰,却不代表只有小元境的玉弩也可以。 玉弩却摆了摆手,示意云浮不用担心。她小心翼翼地捻起修士脸上一块死皮,将其捻成碎屑,一道暗藏在内的黑色细丝顿时无处躲藏,竟然隔空向着她的面门射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快的速度,众强者都没能即刻反应过来。 然而玉弩唇齿间忽然飞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定!” 那黑色细丝应声而止,停在玉弩面前数寸的空中挣扎扭动不止。 大殿之中陷入了短暂而诡异的平静,一息之后,包括云浮在内的一干强者才恢复了动作,看向女修的眼神更多了几分骇然。姒文兵面色微显僵硬,又羡又妒地道:“这才数月不见,小高阳本事又见长了,竟然连我们这些老骨头都能定住了,嘿嘿,哈哈!” 听得小七杀星的恭维,玉弩却不咸不淡地道:“玉弩境界浅薄,对法术的控制还不精熟,让各位大人见笑了。” 众强者都有些不自在地陪着打起了哈哈,至于肚子里转着什么心思,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蒋弘量干干地笑着,眼内满是浓浓的忌惮。他深吸一口气,沉沉地道:“炎魔法身,果然名不虚传。” 听得“炎魔法身”四字,玉弩终于抬起头,淡淡地瞪了蒋弘量一眼。 蒋弘量被这轻描淡写的一眼给瞪得气息一窒,闷哼一声,索性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这是何物?”姒文兵觉得大殿之中的气氛太过诡异,令他十分的不痛快,干脆开口岔开话题。 众人果然被他这一句话吸引了过来,围绕着那细丝站了一圈。 “难道是什么厉害的暗器?” “不对,是毒!” “两位说的都有些道理,依我看多半是淬毒暗器!” “不对,不对,你们莫用神识侵查,用肉眼看一下,它好像是活的!” 强者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着,却没有一个人敢肯定这细丝是何根脚。姒文兵哼哼冷笑两声,扭头看向女修,“小高阳,你有什么见解?” 玉弩道:“如果玉弩所料不差,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洪荒异虫。” “哦?竟是活物!”众强者吃了一惊。 玉弩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我在它身上察觉到一丝十分熟悉的气息,似乎...和我身上的图腾有些类似。” “你是说...”姒文兵试探地道:“小高阳你是说,湮灭?” 见到玉弩点头,众强者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精彩。蒋弘量忽然两眼一亮,失声叫道:“古之湮虫!” “湮虫?什么是湮虫?” 强者们骤听此名,大半都是一脸茫然之色。只有姒文兵和云浮面色有异,显然知道蒋弘量说的是什么。姒文兵兴奋地来回踱着步,嘴里不停地念道:“竟然是湮虫,竟然是湮虫!” “七杀,老蒋,到底什么是湮虫?”另一名中土打扮的强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蒋弘量冷冷一笑,道:“古籍记载,世有微虫,能蠹万物,便是眼前这小虫。” 那强者眨巴一下两眼,“即便如此,也不过是条虫子,能有什么稀奇?” 蒋弘量嘿然怪笑,用十分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如果仅仅是这样,自然没有什么稀奇。这虫子别处难寻,却只在一处地方生存。蒋某要说的稀奇玩意儿,便是这湮虫的寄生之所。” 那强者听得越来越迷糊,有些恼怒地道:“老蒋,你能不能不卖关子,想要急死我等不成?” 蒋弘量两眼一扫,见众人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由十分快意,他压低声音,颇为神秘地道:“诸位可知大连山故事?” 这一下即便再懵懂的人也明白了,一个个面面相视,眼底都是难以置信的意味。一名东夷强者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那支异种不是已经灭绝干净了吗?” 先前向蒋弘量追问的中土强者这回脑子转的快了许多,摇头断然否定,“老姚,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姚姓强者当即换上一副虚心受教的面孔,中土强者不无得色地道:“当年有一部分逃到了妖庭,据说是加入了妖庭王裔,出入有无宫。” “竟有此事!”姚姓强者大为动容,看向被凝在空中的湮虫,有些失神地道:“既有湮虫在此,那么是否意味着,该族有成员在要塞附近活动?” 中土强者却未再接这个话茬,只是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想必也存着同样的想法。 云浮将视线自湮虫身上挪开,指着少羽对玉弩道:“这少年身上竟能寄生湮虫,定然与那支异种有着莫大关系。”她看了那中土强者一眼,接着道:“如果姬大人所言属实,那么这少年已经算是和出入有无宫牵扯上了!” 玉弩闻言,也不禁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云浮的看法。 蒋弘量冷眼旁观一阵,这时忽然闪到少羽身旁,一掌盖向他的脑门,“待蒋某好生探查一下这个细作!” 姒文兵反应极快,也随之闪到少羽一侧,一掌探出,正好搭住蒋弘量的手抓。 蒋弘量面色一沉,正要开口,姒文兵嘿然笑道:“素闻蒋大人精通岐黄之理,对许多生灵的体魄都有不俗见解。今日有缘见识,不如让老夫与大人一道探查,也好观摩学习一二,如何?” 蒋弘量眼底闪过一丝厉芒,冷笑道:“那七杀督军可要看仔细了!” 说罢变抓为削,轻而易举地绕过姒文兵的拦截,一掌印在少羽额上。姒文兵两眼死死盯着蒋弘量的脸,手上丝毫不慢,却不再去阻拦于他,而是扣住少羽一只手腕,将一束真元侵入其体内。 蒋弘量的手掌顺着少羽的躯干由头顶向脚尖移动,将四肢百骸无一遗漏地探查了一遍,一边探查,一边道:“骨计二百有六,并无异殖,当是人形无疑。” 姒文兵微微闭起双眼,捏着少羽的脉搏,怪里怪气地夸赞道:“说得好。” 蒋弘量无暇理会他,变掌为抓,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扣向少羽周身诸穴,“浑身孔窍齐备,应是人族无疑。” 姒文兵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动作,摇头晃脑地接口道:“有理!” 蒋弘量将手印在少羽胸前,闭目探查一阵,道:“五脏六腑各属其位,并无异状。” “然也!”姒文兵语调高亢地附和道。 蒋弘量忽然指着姒文兵的鼻子,破口骂道:“姓姒的,你再无礼缠夹,休怪蒋某翻脸!” 姒文兵扔下少羽的手腕,一脸无辜地道:“这话从何说起,老夫何时与你缠夹了?” 蒋弘量还待与他争辩,一眼瞥见众人都是一副老神在在,事不关己的模样,登时没了火气,只得怒哼一声,甩手不再探查。 姒文兵嘿嘿笑着,也起身去了一旁。 在场之人无不是修为高深,心思细密之辈,焉能不知二人一个借着探查之名,一个打着观摩的旗号,在少羽体内进行了一次隐晦的交手。只不过看二人神情,却是蒋弘量吃了一记暗亏。 云浮看了众人一眼,若有所指地道:“若是诸位大人没有异议,云浮这就将此人投入老虎口好生盘问一番!” 老虎口是司刑牙门的别称,因但凡入了司刑牙门的修士,不死也要脱层皮而得名。除此之外,云浮还是司刑牙门的掌印正使,她身上可是有着血虎蛮血,老虎口这个别称可谓实至名归。 蒋弘量和姒文兵虽然互相牵扯,却也并非全然只顾着给对方使绊子。二人好歹搞清楚了一桩事,那便是少羽身上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众强者也都心知肚明,便不再反对云浮的决定。 云浮刚要传唤在殿外等候的巡城修士,便见一个人影忽然闯入殿门。 他轻而易举地越过横戟阻拦的两个司阍修士,两脚乘风而行一般到了云浮跟前。 “慢着,荼苏有话说!” 未完待续! 第一四零章 师弟 众强者见到姚荼苏,脸色顿时十分精彩。 那姚姓强者黑着一张老脸问道:“荼苏,你怎么也到天柄来了?” 姚荼苏深施一礼,“见过天华叔,见过各位大人。” 他见到玉弩也在,不由得微微一诧,随之展颜笑道:“玉弩妹妹,你也在这里啊!” 玉弩淡漠地点了点头,并不开口说一句话。姚荼苏似也知她性情,因此并不以为意。 那姚姓强者大名姚天华,出身蓬莱氏主族,正是姚荼苏的一名族叔。他打量了姚荼苏几眼,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闷哼一声,道:“老夫就知道,你铁定是冲着田家那小妮子来的!” 众人一听尽皆眉头微耸,之前大家提起田红雨的时候,姚天华这个东夷王裔出身的老家伙便缩在一边不搭话。现在看来,里边却是大大的有故事。 姚天华左右一看,见众人都拉长着耳朵,一副十分好奇的模样,顿时没了气焰,只得狠狠地瞪了姚荼苏两眼。姚荼苏嘴角边一直挂着一道弧度极佳的微笑,这道微笑落在姚天华眼里,却分明比面前站了一头洪荒大妖还要可恨。 “为叔离开蓬莱岛的时候,你这小家伙正被堂兄罚在建木宫内面壁思过。如今却到了天柄,想必是偷跑出来的吧!” 姚荼苏再施一礼,“还是天华叔懂荼苏。” 姚天华最受不得被他这般不软不硬地顶撞,顿时便要发作。姚荼苏道:“荼苏此番给天华叔带了几枚今年产的碧桃...” 姚天华还待教训于他,听得此言顿时将满口金玉良言又吞回了肚子里,装作满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问道:“哦?碧桃?是什么核的呀?” 姚荼苏笑的更惬意了,“荼苏自幼承蒙天华叔多方庇护,这碧桃自然还是要金核的好...” 听得金核二字,姚天华倒还好,在场的一众强者却都忍不住吞起口水来。那碧桃乃是东夷一桩极为顶尖的特产,向来只在王庭所在蓬莱岛上生长,按十年百年千年节律开花结实。十年碧桃其核呈铜质,食之可祛病养身,乃凡俗之人渴求的圣品,修士食之能驻容颜;百年碧桃其核呈金质,普通人食之可延寿数载,修士食之亦能增益修为;千年碧桃其核呈玉质,能夺造化之功,普通人食之顷刻化为黄土,修士食之,于修为无益,却能开悟境界,增进对天地大道的理解。 这三类碧桃,十年果实倒也罢了,在场的强者均不乏驻颜之术,是以对此并无多少兴趣。百年果实却已足以令人心动,修行一途举步维艰,有此等能够增益修为的奇物,自然令广大修士趋之若鹜。一枚百年果实,其价值至少与一枚大元境妖丹仿佛。再说那千年果实,却已是超凡入圣品质,其价值已不可估量。 碧桃每年的产量极为有限,哪怕是数量最多的铜核果,也不过千枚之数。金核果的产量则从不满百,还不到铜核果的十分之一。至于那玉核果,却不是年年都能有产出了。蓬莱氏对于碧桃的控制十分严格,每一枚果实都将由长老团统一决定分配。即便姚荼苏有着十分靠前的顺位继承人身份,若无“苍生血契”之功,也无法轻易将金核碧桃私带出岛。 姚天华脸上不显,眼底却满是喜意,话锋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为叔早就说过,你这孩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整天窝在蓬莱那小岛上也不是办法...来了天柄也好,就在此地好生历练一番。” 姚荼苏执礼更为恭敬,“天华叔说的是。” 姚天华此时再看姚荼苏,竟莫名地越来越顺眼,他忽然一拍手,皱着眉头问道:“对了,荼苏,你没事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为叔听你刚才所言,似乎有有什么要紧的事?” 姚荼苏面色一正,面向众强者站定,“天华叔,诸位大人,荼苏斗胆,想为少羽求情。” 听得此言,姚天华眉头皱的更深了,呵斥道:“荼苏休得胡言!你有所不知,这少年已被怀疑与妖庭有染,无论他是不是人族出身,都不可能轻易逃脱!” 身为长辈,姚天华可不愿自己的后辈因为失言,便在诸位人族强者面前留下包庇妖族细作的恶名。 岂料姚荼苏竟对他话语里的提点之意视若不见,反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少羽不可能和妖庭有染的,这一点荼苏可以拿性命担保!” “胡闹!”这一下终于惹怒了姚天华,扬起巴掌便要掴向姚荼苏。姚荼苏不闪不避,反而将脸凑了过去。 姚天华被他气得狠了,然而这一巴掌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他扭头看了看若有所思的众强者,气冲冲地道:“今日你若不说出个道理来,为叔就亲自把你捆回蓬莱,让堂兄罚你种二十年果树!” 这样的惩罚看似寻常,然而对于一个有很大机会问鼎春宫之主的青年俊杰来说,却无异于最为残酷的方式。姚荼苏如果真的被判去种上二十年果树,他日又如何与其他竞争者一较高下? 然而即便面对这样的威胁,姚荼苏脸上也毫无退缩之意。他并不急于为自己辩护,反而走到大殿左首第一张由彩羽雕饰的座位前,略略一甄别,信手拈下其中最为纯净的一根赤羽。 那赤羽长尺余,一根根翎毛如锻匹一般光洁丝滑,仿佛有丛丛烈焰流曳其间。姚荼苏小心地将每一根翎毛捋顺,又走回少羽身前,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将赤羽轻轻放在了少羽胸前。 见及姚荼苏如此诡异的行径,众强者不免满头雾水。姚天华一张老脸沉郁得快要滴下水来,他强行压下想要发飙的**,冷冷地道:“姚荼苏,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姚荼苏似也被姚天华话里的清冷之意激了一下,他把两手一摊,一脸无辜地道:“荼苏什么也没干啊,只是忽然觉得这支羽毛挺配少羽这小子的。” 这一下不唯姚天华,就连最诩稳重的强者也忍不住想要捉住姚荼苏狠狠鞭笞一番。姚天华脸上一阵青黑,大殿之内忽然响起了低沉的雷鸣。众强者彼此之间十分熟悉,都知道这是姚天华即将发飙的前兆。 眼看事态即将变得难以收场,姚荼苏忽然蹲下身去,连出数指截在少羽各处大穴之上。陷入深度昏迷的少羽随之闷哼一声,竟然猛地惊坐而起,张开嘴巴,冲着头上喷出一口黑漆漆的浊气。 那口浊气射在大殿穹顶之上,竟然眨眼便将以质硬著称的理石天花板蚀出一道浅坑。众强者见状眉头微跳,均为那浊气中的毒性暗暗心惊。大家皆是见识广博之辈,一眼便看出这口浊气乃是少羽体内的杂质。 姚荼苏凑近少羽,轻轻拍着他的脸蛋,“喂,醒醒!” 少羽喷完浊气,眼中暗昧之色渐去。他好不容易才将瞳仁聚焦,冷不防看清近在咫尺的姚荼苏,登时吓得向后一缩。 姚荼苏自嘲一笑,道:“我有那么可怕吗?喂,少羽,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几乎所有的强者都将神识锁定在少羽身上,肃杀的气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少羽连四下打量的念头都兴不起,只是怯懦地道:“你要问我什么?” 姚荼苏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点,循循善诱地道:“尤真君是不是对你说过,想让你拜入祭酒门墙?” 少羽听得一阵发懵,努力回想了一下,点头道:“好像,说过...” 姚荼苏颔首道:“既然说过,那就好办了...”他拍了拍少羽的肩膀,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以后你就当我师弟好了!” 说罢扔下满脸茫然的少羽,对众强者说道:“少羽是荼苏为无缺祭酒物色的学生,只待无缺大人回来之后考较一番,便可收入门墙!天华叔,诸位大人,你们还怀疑他是妖族细作吗?” 未完待续! ps:各位书迷朋友,小道明日有事,请假一天,周日双更补上。 第一四一章 伏念禁术 众强者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显露出非凡定力,一个个若有所思地望着姚荼苏与少羽二人,脑子里却在飞快地盘算。 蒋弘量沉吟片刻,道:“久闻蓬莱氏荼苏公子并非常人,时常有惊人之举,惊人之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听得这似是而非的夸奖,姚荼苏倒没什么反应,姚天华却老脸一黑,恨恨地瞪了姚荼苏一眼。 蒋弘量话锋一转,道:“然而此事事关重大,却不是仅凭荼苏公子一面之词就能揭过的。” 姚荼苏眨巴着两眼,指了指自己和少羽,“哪有一面之词,这不是两个人吗?” 蒋弘量心中暗怒,姚荼苏此言摆明了无理取闹,显然不把他堂堂旅帅放在眼里。他自然不会就此与姚荼苏缠夹不清,而是斩钉截铁地道:“这少年来历不明,身怀诡物,即便不当场格杀,也当动用酷刑好生审问一番!” 姚荼苏嘴角噙着笑,眼神却逐渐转冷,“看来荼苏方才所言,蒋大人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了?” 蒋弘量摇头道:“荼苏公子年资尚浅,涉世未深,恐易遭妖邪蒙蔽。” 姚荼苏冷笑一声,道:“直接说姚某人愚蠢便可,何必咬文嚼字?” 蒋弘量闭口不言,阴沉沉地瞪了姚荼苏一眼。 姚荼苏看向其余强者,最后将目光落在云浮身上,“云督军,你也不信荼苏所言?” 云浮坦然与之对视,淡淡地道:“事关重大,云浮不敢草率。” 姚荼苏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又转向独自站立一旁的玉弩。 “玉弩妹妹,你呢?” 玉弩却两眼怔怔地出神,看她视线的方向,却似乎在看落在少羽身边的那一根赤羽。 女修喃喃地道:“那根羽毛还不错,看起来很有温度。” 面对这样答非所问,姚荼苏却没有显露出失望之情,反而自豪地道:“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连玉弩你也忍不住夸赞!” 玉弩仍旧失神地看着那一根羽毛,并不再与他搭话。 姚荼苏环视一周,脸上逐渐浮现颓然神色,“罢了,不能取信于诸位大人,这是荼苏的过错。” 姚天华闻言,心底却忽然为姚荼苏难过起来。姚荼苏生性顽劣,曾经做下许多不着边际的荒唐事,无稽之名远播人族各域。在许多长者眼中,他确实没有多少信誉可言。 姚荼苏低着脑袋,眼睛里缓缓浮现一枚方形印符,大殿之中忽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清凄气息。众强者稍有不察,顿时被感染了心神,脑海里浮现出纷纷扬扬的往事。 云浮两眼逐渐陷入迷离,恍惚中,天空里正下着无边火雨,无数人在拼命逃散。一个无比伟岸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前,那充满雄性魅力的刚毅脸庞,分明是姜旸的模样。云浮定定地立在原地,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在这一刻竟然莫名地胆怯起来。姜旸走到她的身前,为她捋了捋头上有些凌乱的辫花,动作轻柔之极。随后,他转过身去,迎向一朵坠落的火焰。 “旸!” 云浮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姜旸跑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飞退。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旸与那朵火焰撞在了一起。 与云浮一样,大殿之内的每一位强者都陷入了各自难忘的回忆,一股恒久哀伤的气氛逐渐蔓延开来。 在这浓得令人沉迷的气氛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受到影响。 与众强者相反,玉弩终于收回了没有焦点的目光。她轻轻地走到少羽身旁,拾起那一根火红的羽毛,看着哭的泪眼婆娑的少年语气轻柔地问道:“我很喜欢这根羽毛,送给我怎么样?” 少羽眼前浮现的却不是玉弩脸上狞恶的面甲,而是一道绯红丽影。 “好,你要什么都行!” 玉弩微微愣神,心念一动,接着问道:“真的什么都可以?” 少羽重重地点着头,深怕眼前的伊人会不高兴。 “那我要你的命呢?” “尽管拿去。”少羽的脸上浮现一抹灿烂之极的笑容,似乎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极为值得高兴的事。 玉弩呆了一呆,沉默了一下,道:“我送你一样东西可好?” 她抬起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一朵黑色的火焰跳上她的指尖。 少羽千肯万肯地不住点头,脸上充斥着幸福的笑意。玉弩把玩着一下指尖的黑色火焰,面甲下的瞳仁深处忽然浮现出无数细密的金色咒纹。咒纹甫现,那黑火便猛烈地摇曳了一下。玉弩曲指一弹,将黑火射向了少羽心口。 少羽闷哼一声,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数息之后才逐渐停歇。他再次晕了过去。 做完这些,玉弩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一道无比凶戾的气息陡然出现,将充斥整个大殿的哀伤气氛一扫而空。 姚荼苏轻哼一声,抬起头来看向玉弩,嘴角缓缓流下一道血线。他忽然转过头去,看见少羽被焚烧而裸露出的胸膛,一朵栩栩如生的黑色火焰图案正拓在他的心脏的位置。 姚荼苏面容一僵,难以置信地道:“你给他种了燃血咒!” 玉弩轻轻地点了点头。 姚荼苏艰涩地问道:“哪种燃血咒?” 玉弩道:“我只会一种。” 姚荼苏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咬牙道:“炎魔燃血咒!” 一众强者早在玉弩释放气息驱散哀伤气氛的时候就已醒来,然而大家都沉默不语,将愤怒和震惊深埋在心底。姚天华狠狠地喘了几口大气,指着姚荼苏的鼻子骂道:“小畜生,竟敢对我等长辈动用伏念禁术!” 伏念秘禁术是传奇图腾“苍生血契”的专属能力,一旦发动,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对方的思绪,感染对方的情绪。姚天华勃然大怒的同时,却又有些暗暗心惊,只因姚荼苏此番发动的禁术之强,竟然能将一众比他高出两个大境界的强者尽数感染。这说明苍生血契这道传奇图腾的意志,对姚荼苏这个后人的关注已经达到了相当的程度。 传奇图腾是人族王裔才拥有的圣物,由历代先贤往圣以身魂血魄祭祀,才在祖魂祭坛之内逐渐形成的一种拥有独立意识的强大的图腾。诸王裔天才后辈层出不穷,然而传奇图腾却十分稀缺。在这样的情况下,图腾的意志往往会同时关注在数名惊才绝艳的后辈身上,赋予他们不同的异能。 这些后辈逐渐成长,渐渐拉开层次,传奇图腾的意志也随之倾斜成就最高的后人们。这样的过程对于同为竞争者的同族血亲来说十分残酷而漫长,然而对于整个部族来说,却是一种极为有效的传承方式。 姚天华以前见识过姚荼苏驱动苍生血契赋予的这道秘术,远没有今日所见的强大。对于这样的情况,他如何能不去猜测姚荼苏已经获得了传奇图腾更多的关注。 姚荼苏委顿在地,气息变得十分微弱,显然发动伏念禁术将如此多的上位强者笼罩其中,对他的消耗十分巨大。强者们洞若观火,看他不仅气息微弱,连神识似乎都有些不稳,显然是影响到了本源。得知此点,强者们的心情竟然莫名地轻松了许多。 姚天华却顾不得那么多,自怀里掏出一只精巧的玉屏,倾出几枚莹润的丹丸。嗅见那馥郁的清香,饶是他定力过人也不禁一阵肉痛。 姚天华将丹丸塞入姚荼苏口中,一手抵在他背后,以雄浑真元侵入其体内帮助催化药性。 “天华兄,此事必须给我等一个说法!”蒋弘量忍不住开口道,其他强者也随身附和。 姚天华闻言眉头深皱,一边全力为姚荼苏疗伤,一边对众人冷笑道:“老夫还要在天柄长驻,随时恭候各位上门讨要说法!” 蒋弘量闻言怒哼一声,拂袖去至一旁。众强者见姚天华如此明目张胆地护短,也都颇有怨言。 “这小子怎么办?”一名强者俯视着躺在地上的少羽。 “要不干脆杀了,留着说不定是个祸害!” “可是姚荼苏那小子刚才说...” 事涉祭酒,没有人敢草率行事。此言一出,众强者顿时不说话了。 一旁的玉弩忽然开口道:“我给他种了燃血咒,若他真与妖庭有染,必难抵狱火焚身之苦,不如把他放了吧。” 众强者面面相视,而后都缓缓点头。 如果只是姚荼苏一人作保,众人还可无视,然而加上一个姜玉弩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未完待续! ps:哎,节操维持不易,我与诸君且行且珍惜。虽然说了不更,不过放大家一回鸽子。 第一四二章 炎魔燃血咒 一阵剧烈的颠簸过后,少羽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才一睁眼,就被坐在面前的裸身男子吓了一跳。 “你是谁?” 少羽猛地向后一挤,“咚”的一声,抵在了一堵墙上。这时候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也光着上身,只着了一条极为单薄的裤衩。 裸男直勾勾地盯着少羽胸前,似乎并未听到他的问话。少羽忍不住瞅了他那一丝不挂的身体,心中顿时一阵恶寒。 “你真的被玉弩种了燃血咒?”裸男忽然开口问道,差点将少羽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少羽纳闷地道。 裸男指了指少羽胸前。少羽低下头,这才发现心口竟然多了一个精巧的图案,三重九瓣,看起来像极了一朵燃烧的黑色火莲。 “这是什么?”少羽用手捻了捻那朵火莲,发现它并不只是涂画上去的,而是和刺青一般。 “燃血咒。”裸男淡然地重复了一遍,顿了一顿,又补充道:“炎魔燃血咒。” 听得燃血咒之名,少羽心头便猛地一跳。和姜族骑士相处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他如何会不知道燃血咒是什么。少羽闭上两眼,缓缓催动体内孱弱不堪的真气反观内视,只见经脉内果然有一粒粒细小如微尘的黑色物质在随着血气运行不止。 “怎么会这样?”少羽睁开双眼,脸色变得煞白,向裸男问道:“谁人给我下的咒?” 裸男满眼揶揄地看着他,配上他那一口浓密的胡须,倒显出一丝滑稽来,“天下间只有一个人会下此咒。” 少羽一愣,奇道:“燃血咒不是很普通吗?” 裸男笑了笑,道:“一般的燃血咒的确很普通,不过在落神峰上,有三道燃血咒一点也不普通?” “哪三道?” 裸男伸出一根手指,“第一道,火神燃血咒,此咒出自传奇图腾“火神之怒”,只有当今夏王才能施放,其威能莫测,能荡涤诸祟,有焚江断流之功!” 少羽听过火神之怒之名,知道这是落神氏三大传奇图腾之一。 “第二道,就是你身上的这道。” “有何特殊?”少羽来了精神,将耳朵拉得老长,深怕漏过一个字。 “此咒唤作炎魔燃血咒,出自传奇图腾炎魔法身。炎魔法身即便在所有的人族传奇图腾中,也是性情最为邪异的存在,祂与其他图腾不一样,对传承者的要求苛刻到了极点。落神氏从来没有缺少过天才后辈,却很少有人能触动炎魔法身,更别说得到图腾意志的垂青了。炎魔燃血咒只能由炎魔法身的传承者施放,你很幸运,炎魔法身几千年都没有认可过传承人,偏偏在这一代人中出了一个。” 少羽撇了撇嘴,他可是见过燃血咒发作的情景,那可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更何况听此人言下之意,那炎魔燃血咒较之普通燃血咒更要厉害不少。 裸男见少羽面有忧色,嘿嘿一笑,道:“当然,人族往圣有言,福之祸所伏,祸之福所倚。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少羽脱口道。 “还是先听坏消息吧!”裸男笑道:“坏消息是,凡是中过炎魔燃血咒的,都死了。” “那好消息呢?”少羽心情沉郁到了极点。 “好消息是,死的都是异族,你是唯一一个被施了炎魔燃血咒的人族。” 少羽两眼一翻,“这算什么好消息?” 裸男露出一口大白牙,道:“当然是好消息,有个不靠谱的传闻说,炎魔燃血咒对异族有奇效,对人族却要温和一些。” “真的?”少羽半信半疑。 “我用得着骗你?”裸男耸了耸肩。 少羽无言,良久,才忽然想起还不知道这厮姓甚名谁,“对了,还未请教...” 裸男枕着双臂,懒洋洋地道:“不才姓姜,姜恨水。” “啊!”少羽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咚”的一声,脑门一阵吃痛,却是撞到了顶。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在一架车厢里。 “我记起来了!”少羽指着裸男,大声叫道,“你就是那个被绑在雕塑上打的人!” 姜恨水捏了捏鼻子,讪讪地道:“小子很会聊天嘛...” 少羽已非初离部落的无知少年了,自然知道姜恨水是在揶揄自己。其实话一脱口他便已觉不妥,如此当面揭人伤疤,岂是交往之道。少羽立刻向姜恨水道歉,姜恨水将手一摆,满不在乎地道:“本公子岂是小气之人。” 少羽心下稍安,又不由奇道:“你怎么还不穿衣服?” 此话一出口,他这才发现姜恨水身上光洁无比,一道鞭痕也无,哪里有受过大刑的样子。少羽对那日施刑的情形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姜恨水分明已被打得血肉模糊。 不过这疑问转眼便消失不见,少羽知道人族高手都有着诸多秘法,说不定此等销疤弥痕之术十分寻常。 姜恨水大大方方地扭了扭身体,道:“不是本公子不想穿,实在是大伤初愈,不便着衣,没奈何只好光着了。倒是挺凉快的,呵呵!哈哈!” 少羽心道果然,他感受了一下屁股下面的颠簸,问道:“咱们这是去望鼎关?” “嗯!”姜恨水点了点头,浓密的胡须在胸口一戳一戳的。 少羽“哦”了一声,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打量了一圈狭小的车厢,最后目光又落到了自己胸前。 “给我下咒的是什么人?”少羽漫无目的地问道,他其实不是十分渴望知道答案,只是想找个话头闲聊。能够掌握炎魔燃血咒这样的咒法的人,其身份地位必定十分高贵。即便知道名字,也不过是一个陌生的代号而已。 姜恨水想了一想,似乎不太愿意说,“是我的堂妹,玉弩。” 少羽吃了一惊,眼前的姜恨水虽然蓄着一部大胡子,然而眉眼间却依稀可以看出蓬勃朝气,想来也就是和鲁大戊差不多岁数。若是他的堂妹,那岂不是还要年轻一些。 姜恨水将少羽眼中的震惊一览无遗,点头道:“也无怪你这般惊讶,玉弩天资卓绝,乃是我落神氏年轻一代执牛耳者。她的风头,已经盖过了我族近万年来大多数惊才绝艳的先辈,仅在其父之下。” “玉弩...”少羽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只觉得说不出的别致,“只是,恨水公子,我与令妹素无瓜葛,她为何要对我下这一道咒呢?” 姜恨水斜了少羽一眼,十分光棍地道:“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少羽沉默不语,他如何能知道其中的缘由。事实上,他到现在都还没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完全苏醒过来。 姜恨水盯着少羽胸前的火莲,道:“老卢和我说,那日你被血督军给亲自出手抓去了,说不定与此事有关。” 少羽拍了拍脑袋,恍然道:“对了,卢骑长他们没事吧?” 姜恨水摇头道:“能有什么事?要塞上不禁私斗,毁坏财物照价赔偿,耽误军务,领受军法就是。” 少羽心下一定,这才问道:“那血督军是何人?” 姜恨水看了他一眼,道:“就是那天用鞭子打我的那人。” “哦!”少羽越发迷糊了,他虽不知血督军是何地位,但是哪怕用屁股想也知道必然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然而这样一个人,又如何会亲自出手抓他? 姜恨水摆了摆手,道:“说起来本公子比你还好奇,我那堂妹心思冷淡,眼界极高,能够被她看中并下了燃血咒,你这小子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要多想了,来日遇着玉弩,本公子倒要替你问问。” 少羽撇了撇嘴,问了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炎魔燃血咒多久发作一次?” 姜恨水很是想了一阵,最后摇头道:“炎魔之所以为炎魔,根本就没有常理可以揣度...”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这道咒没有固定周期。至少,还没有谁熬过了一个周期,记下日子...”姜恨水无奈地道。 少羽翻了个白眼,颓然道:“也就是说,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烈火焚身而死?” 姜恨水干笑了一声,勉励道:“干嘛这么没信心,说不定你就能熬过去呢!” 少羽毫不犹豫地摇头,“我可连定寰修为都没有,体内真气少得可怜,更至今没有引得一丝寰气入体,凭什么能熬过去?” 姜恨水捏了捏鼻头,悻悻地道:“你说的也对啊...” 少羽躺了下来,望着低矮的车厢顶,“恨水公子,还有一道燃血咒是什么?” “你说什么?”姜恨水愣了一下,随之恍然道:“你说那个啊。” 他两手摸向胸前,下意识想要正一正衣冠,却摸了个空,讪笑一声,道:“第三道燃血咒唤作金乌燃血咒,出自我族传奇图腾之首,金乌之殒。” “哦,有何奇特?”少羽漫不经心地问道,意识随着一颠一簸的车厢逐渐恍惚起来。 姜恨水沉吟了片刻,失声一笑,道:“没什么奇特的,此咒已经失传了,不提也罢。” 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姜恨水扭头一看,少羽已然沉沉睡去。 未完待续! ps:昨天有事未更,周末补上。小道在此求收藏,求订阅,求推荐票,月票! 第一四三章 天蛮义从 姜恨水刚刚捡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安稳,身下篷车便猛地向一边倾斜。车厢外传来急促的吆喝与挥鞭声,还有拉车的脚兽吃痛之下发出的嘶声。即便如此剧烈的晃动,也只是令少羽翻了个身,然后又睡了过去。如此贪睡,把姜恨水看得嘴角微抽。 短暂的嘈杂之后,一个沉重的脚步走到车厢后,姜恨水对这声音非常熟悉。 “公子,你在车内可好?” “怎么了老卢,为何停车?”姜恨水推开车门,露出脑袋。 余细禄手里拿着长长的马鞭,快步走到卢熙甲身前,对着姜恨水深深一礼。卢熙甲道:“车轮陷进土坑里去了,真是邪门,这穷山恶水哪儿来的如此细软的土质!” 余细禄拱手道:“今儿这车忒不好驾,时轻时重的,拉车的鳞兽已经发了几通脾气了!” “哦?竟有这事?”姜恨水浓眉一耸,自车厢后门跳下了地,光着脚板踩在碎小而尖锐的风化砾石上。那些色泽鲜艳的砾石迅速变得苍白,继而转为了红热。姜恨水感觉到了脚下的异样,皱着眉头抬起一只脚,只见红彤彤的脚底板上沾满了白灰。再看那些砾石,已然被急促的高热烧成了石灰。 几名骑士看见这一幕,心头皆是一震。在他们眼里,哪怕此时的姜恨水光着屁股在眼前晃,也丝毫不损其光辉形象。 姜恨水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篷车一侧,所过之处,踩出一个个浅浅的石灰脚印。卢熙甲看着那些仍自散发着余热的脚印,心头不由大喜,笑道:“看来公子此番是因祸得福,不仅治好了先前所受的伤,连修为都有不少精进!” 姜恨水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卢你就会说风凉话,没见本公子挨打的时候多么凄惨!” 卢熙甲哈哈一笑,道:“那阵仗着实吓人,连我也给唬住了,急吼吼地带着兄弟们去闯大帅的殿门!” “你以为是作假?”姜恨水神色一肃。 卢熙甲话锋一转,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大帅和云督军都不是护短的人。” 他犹豫了一下,又接道:“何况公子你要是犯了事,只会被揍得更惨...” 姜恨水撇了撇嘴,没好气地瞪了卢熙甲一眼。他蹲在陷进泥坑的车轮前,蘸了一点淤泥在指尖。略略一嗅,一股臭烘烘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公子,有古怪?”卢熙甲小心地问道。 姜恨水皱着眉头甩掉手上的淤泥,又望了望四周。此时众人正行在一处低洼处,四面都是居高临下的山岗,仅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贯穿其中。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日头正好悬在西面的山岗上,那里也正是天柄要塞的方向。 “小心一点,这鬼地方有蹊跷!” 卢熙甲沉声应是,令四名骑士一前一后放哨。篷车之后,还有十乘板车,都由两匹驽马并排拉着。每一乘板车配有两个车夫,年长的老师傅负责驾车,年轻的小伙则坐在板车尾部。板车上堆着一座座小山一般的货物,外面由油皮包着,又用绳子捆得严严实。这些小山便是委积牙门发给望鼎关的辎重粮饷。 板车都是在要塞上租赁的,车夫则是世代在要塞讨生活的普通人。见到车队停下,年长的车把式都掏出随身携带的烟袋,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雾起来。年轻的小伙子则是他们的学徒,趁着休息的空当检查起捆扎货物的绳结来。老师傅和学徒大多都是父子关系,两代人一起靠着同一乘板车过活。 卢熙甲走到陷坑前,拿住车轮用力往上一提,车身晃了一晃,然而并未脱出泥淖,又回到了倾斜的状态。骑长眉头一竖,吐了口唾沫在手心,使上了十二分力气。这一回车轮几乎就要从淤泥中拔了出来,然而一股十分黏滞的气息忽然自陷坑之内升起,顺着车轮窜上了卢熙甲的手臂。卢熙甲悚然一惊,急忙向后一闪。手上真元涌动,顿时将那古怪气息一扫而空。 “公子,这是陷阱!” “我已经知道了。”姜恨水凝望着山岗上,头也不回地道。 卢熙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下便是一沉。只见西面的山岗上忽然涌出一道道诡异的身影,在夕阳的映衬之下,显得异常的高大。 车夫们首先骚乱了起来,仓皇扔下板车向着骑士们聚拢过来,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喊道:“妖魔来了!妖魔来了!” “慌什么!”卢熙甲暴喝一声,身上真元一荡,向四周释放出澎湃热浪。 车夫们被那热浪一激,虽然仍旧十分害怕,却也安定了不少。 “是在要塞附近活跃的流蛮匪帮!”在车队尾部放哨的两名骑士打马奔了过来,他们离得更近一些,看得也更仔细。 姜恨水闻言点了点头,放心了不少。 顾名思义,流蛮便是流浪的蛮人。断界山脉以北的大荒原聚居着无数蛮人部落,几乎每一天,都有部落因为各种原因破败消亡。失去了部落庇护的蛮人们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相互抱团取暖。久而久之,一个个流蛮团体便就此诞生。 流蛮们起初如同大荒原上的瘟疫种族岩魈乌蛮,在荒原上四处游荡,靠着抢劫别的蛮部过活。这些流蛮与岩魈乌蛮相比,二者同样都是灾难一般的存在,流蛮却要更为狡猾凶狠一些。由不同种族的蛮人组成的流蛮匪帮,巧妙地集合了各个种族的丑恶与卑劣。 后来,流蛮团体逐渐发展壮大,慢慢开始不满足于劫掠荒原上的蛮族部落。他们将目光转向了人族的车队。在最初的交锋中,毫无准备的人族车队被流蛮匪帮打了个晕头转向。尝到甜头的流蛮们心思越来越活泛,开始向着断界山脉靠拢,想要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获得巨大的财富。 “看清楚是哪支不开眼的流蛮匪帮,竟敢截本公子的道!”姜恨水有些恼怒地道。 卢熙甲运足目力望了一阵,脸色微微一沉,道:“好像是天蛮义从。” “哦?是他们!”姜恨水两眼一眯,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天柄要塞附近活跃着大大小小十余个流蛮匪帮,其中最大的匪帮自称天蛮义从,拥有数万蛮众。这数万蛮众绝大多数都是乌合之众,跟着天蛮义从只图混口饱饭吃。然而其首脑敖昌义却大为不同,其人乃是来自断界山脉南麓的破落蛮族。这也就罢了,然而更有传闻,说他有着问乾境的修为。 天蛮义从频频出没于要塞附近,不时对过往的车队下手,给要塞造成了极大的困扰。附近的几座关隘几乎都被天蛮义从劫掠过,对这支流蛮匪帮可谓恨的咬牙切齿。人族修士概无忍气吞声之辈,前后共组织了数次针对天蛮义从的围剿,却都由于寻不到它的老巢所在而不了了之。 “公子,他们好像并不急于进攻!”余细禄观察了一阵,谨慎地猜测道。 姜恨水冷冷一笑。“不错,这些杂碎只是想截断咱们的退路,把咱们像撵猪一样望口袋里赶!” 骑士们闻言尽皆一震,卢熙甲问道:“那眼下该当如何?” 姜恨水道:“此处地僻,我等又不占地利,不是防守的好地方,往东十里有一处开阔地可堪一战。咱们就如他们的意,往前走走看看!” 骑士们得了命令,挥着鞭子将瑟瑟发抖的车夫们驱赶回了板车。车队整装欲行,卢熙甲却犯了难,指着陷在泥坑里的车轮道:“恐怕还需公子出手。” 姜恨水却摇了摇头,“这是敌人的疲敌之计,不可中招!弃下篷车,继续前行!” 卢熙甲慨然应是,翻身上了马背。姜恨水瞅了瞅自己的身体,道:“还是给我取件衣服来吧,要结实一点的...” 饶是卢熙甲十足老成,闻言也不禁莞尔,调转马头去了车队尾部。 姜恨水咧了咧嘴,纵身跳上篷车,见少羽还在酣睡不已,自言自语道:“你这小子倒是好福气!” 他将手臂自少羽身下穿过,想要将其抱起,岂料入手之下竟然十分沉重,将毫无准备的他给压了个狗啃泥。 姜恨水爬起身来,看着眼前兀自酣睡的少羽,眼底满是惊疑的神色。 “原来细禄那小子没有胡说,今天这篷车果然有些重...” 未完待续! ps:继续求收藏订阅,求各种票! 第一四四章 种子 卢熙甲手里提着一件浑铜重甲,那重甲仅前后两块护板就由厚达寸许的熟铜板制成。别看他只用一手提着十分轻松写意,然而整副甲胄重量其实超过五百斤。 “哐当”,卢熙甲将重甲扔在篷车上,篷车猛地晃动了一下,轮毂更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姜恨水敲了一下前胸的厚铜板,脸上稍微显露出满意的神色。 “还算结实,凑合着用吧,只是可惜了这一副好重甲。” 卢熙甲看着姜恨水穿戴,笑道:“我倒想给你找一副更一般的货色,不过那样的话,用不了一个时辰你就又得光屁股。” 姜恨水动作极快,这眨眼功夫便已将整副重甲穿戴完毕。他活动了一下各处关节,问道:“那这件呢?” 卢熙甲鼻头微动,略有悻悻地道:“两个时辰吧...” “要是本公子的‘沉银’在,哪用得着这般尴尬。” “听柴良说,前番大战,沉银受损颇重?”卢熙甲问道。 “嗯,不愧是老爷子给的保命的家伙,若无此甲在身,老卢你这回回来可就要替我收尸了!” 卢熙甲脸色一沉,有些不高兴地道:“公子休得说这些胡话!熙甲一手把你带大,可不是指着有一天给你收尸!” 姜恨水闻言咧嘴一笑,“我开玩笑呢!本公子何许人也,岂是那么容易死的!” 他打横抱起少羽,暗暗掂了掂重量,发现并无异常,心下不由暗道古怪。 卢熙甲仍自心中不畅,用不大的声音道:“若是有朝一日公子有险,请让老卢死在你前头。” 姜恨水眉头微皱,只好装作没听见,“给我牵一匹马来,要最雄壮的!” 卢熙甲二话不说跳下地来,将缰绳递向姜恨水。 “除了你这一匹!”姜恨水连忙摆手,十分无奈地道。卢熙甲一身战力有少半要靠着这一乘跟随多年的老马,若被他骑了,岂非临阵折刀。 卢熙甲重新跳上战马,冲着前方打了个口哨。不一会儿,柴良便牵着一匹流火疾驰而来。 “公子请上马!”柴良滚鞍落地,在战马前扎了个马步,示意姜恨水借自己的大腿为肉阶乘上马背。 姜恨水脸色一黑,飞起一脚踹在柴良屁股上。 “滚开,姓柴的,真将你家公子我当成没开苞的大姑娘了呢!” 柴良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忍着笑意,道:“公子您这不是有伤在身嘛!” 卢熙甲看了看姜恨水抱着的少羽,道:“公子,把他交给我吧!” 姜恨水却摇了摇头,抱着少羽纵身一跃,干脆利落地跨上马背,“待会儿还要指着你们打架,照顾伤员的事就让我来好了。” 卢熙甲还待再劝,姜恨水二话不说调转马头,猛地一夹马腹朝着东面疾驰而去。看他分明是一副领军冲锋的架势,哪里像是在照顾伤员。卢熙甲摇了摇头,大手一招,命令队伍跟进。 卢熙甲打马去了队伍最末压阵,柴良则自马鞍一侧的皮兜里取出一张旗子,挑在矛尖上,呼啸着追向姜恨水而去。那旗子迎风招展,却是一副气势磅礴的煌煌烈日,日圆正中,有一只三足神鸟顾盼自雄。 西面山岗上的嶙峋乱石丛中竖着一张皮制大纛,纛面上绘着一只透着十足荒古气息的眼眸。这便是天蛮义从的旗号。相传敖昌义出身自一个极为保守的蛮族部落,该部落对盘神十分笃诚,世代奉行最为古老纯粹的盘神教义。敖昌义一手创建天蛮义从,便选择了盘神的一只眼眸作为旗帜,意为高瞻远瞩者。他让蛮人们称自己为大牧,自诩为牧养所有归顺蛮人的赐恩圣徒。 近百各族蛮人乘着不同种类的坐兽簇拥在大纛周围,一个个望着车队的方向不停地流着口水。大纛之下并排站着三头体格雄壮的狼骑,观其一身威煞气息,分明都是定寰境界的妖兽。居中的狼骑个头更显魁梧,宽阔的脊背上大喇喇地坐着一名体型精悍的蛮人男子。那男子九成九与纯血人族无异,只有一双手掌遍生着青黑的鳞甲,看起来十分可怖。 男子左边的狼骑背上驮着一名膀大腰圆的蛮族莽汉,一颗清洁溜溜的脑袋上生着两只极不协调的小角,大得异乎寻常的朝天鼻上穿着一只粗重的青铜鼻环。他望了望逐渐远去的车队,将目光停留在车队最末,一道十分眨眼的气息隔着数里距离都将他的两眼刺得微微一痛。 “七少,点子有些扎手!”蛮族汉子瓮声瓮气地道。 “怎么,牛大,你怕了?”中间的七少还未开口,另一边的干瘦蛮人便哂笑道。 莽汉重重地哼了一声,从粗大的鼻孔里喷出两道潮热水汽。那干瘦蛮人佝偻着腰,颧骨后面生着一副尖利的狐耳,腰上别着一对锋利的青铜短刀。他桀桀地怪笑两声,转向七少道:“七少,这些人族已经慌了,咱们快追吧!” 两个蛮人强者一个叫牛青元,人称牛大。另一个大名胡不丘,蛮人们私下里都叫他老狐狸。至于二人口称的七少,乃是敖昌义的第七个儿子敖怀智。其中牛晋元和胡不丘都有着大元境的修为,敖怀智年纪尚浅,也早已晋入小元之境。 听得胡不丘的催促,敖怀智冷冷一笑,摇了摇头。 “老狐狸切莫着急,兔子急了还咬人。要是逼太紧了,反过来跟咱们硬怼,就不好玩了!” 牛青元仍然对那缀在车队末尾的强大气息耿耿于怀,有些担忧地道:“七少,这支车队能得大元境强者护送,肯定非同一般,咱们还须小心行事!” 一旁的胡不丘听了又忍不住要出言挤兑牛青元,敖怀智嗤笑道:“老牛啊老牛,这支车队与其说不一般,不如说是一条难得的大鱼!” 他指着车队领头的方向,“你不会连那面旗子都认不得吧!” 牛青元沉默了一阵,“当然认得,那是怒焰精骑的军旗。” 敖怀智嘿然道:“虽说过往的人族车队都喜欢扯虎皮拉大旗,不过这一支车队可是货真价实的怒焰精骑所属!” 他两眼放着精光,舔了舔猩红的嘴唇道:“更何况,本少早已得到线报,这支车队其实是押送辎重去往东面望鼎关。尔等思量思量,寻常的车队即便再肥,比的上人族的辎重吗?” 牛胡二人听了,都忍不住心痒起来。敖怀智双眼微眯,道:“更何况盘神圣诞法会在即,大牧已经不止一次催促我和我那些不成器的兄弟缴纳供奉。本少琢磨着趁这一次机会在大牧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若是成了,说不得就能博得大牧的欢心,将本少定为第一少牧!” 身在天蛮义从,牛青元与胡不丘自然知道第一少牧便是下一任大牧的继承人。他二人跟随敖怀智已有不少时日,已不止一次见到他表现出对继承大牧的野心。 敖怀智敛去眼内精光,话锋一转,道:“要塞内有人卖了本少这个消息,却不收一分钱贝,反而还倒许了许多好处。” “哦?竟有这等好事?”牛青元与胡不丘二人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敖怀智轻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提点二人道:“你二人虽然境界比本少高上一些,但要论起对人族的了解,却远远不及本少。” 牛青元生性耿笃,不住地点着头唯唯应是。胡不丘也随声附和,一双细长的眼缝里却满是不以为然。 敖怀智对二人的态度十分受用,摇头晃脑地说道:“大牧有一回和本少说,人族的祖先订下了誓约,一方面将人族各部统摄在了一起。另一方面,却也种下了内斗和分裂的种子。本少虽不太懂,却也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可以利用的!” 未完待续! 第一四五章 阴龙过境 牛青元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七少,咱们为何不在这僻静之地下手,反而放任他们东行?如果老牛没记错的话,前面不远就是一道十分开阔的地带。要想再遇到这样好的地势,可就在百里之外了。” 胡不丘冷笑一声,插口道:“七少焉能不比你牛大会用兵,要你在此提点?” 敖怀智胸有成竹地道:“老牛你说的也不错,不过本少自有更好的选择。” 他望了望天空,“今天正好十五,月圆之夜。” “月圆之夜又如何?”牛青元愕然道,胡不丘也不由地拉长了耳朵。 敖怀智一手指向东面,眼底闪烁着精光,道:“先蛮曾说,阴阳交战即为龙。距此十里外的平坦山坡有个别称,唤作过龙岗。每逢月半,这片山脉中的地脉之气与虚空之气互相交媾,形成十分罕见的阴阳交战之象。此地阴阳之气按时辰运动,卯时阳龙过岗,酉时阴龙过岗。” 胡不丘略略掐指,道:“还有半个时辰便是酉时!” 敖怀智点头道:“阴阳二龙过境,即便比之元气动乱也不遑多让。届时这些人只要陷进去,哪怕修为再高也要大打折扣,便是我等出手的好时机!” 牛青元听得两眼放光,连连拍手赞道:“妙哉!妙哉!七少果然人如其名,胸怀神鬼莫测之智!” 胡不丘脑筋一转,有些疑惑地道:“七少,若胡某所料不差,阴龙只是一种天象,合该不是灵智之辈。既然能影响那些人族骑士,我等置身其中也不会幸免吧!” 敖怀智傲然一笑,自怀里取出一只锦袋。胡不丘眼力过人,一眼便看出那锦袋不是凡物,乃是能隔绝感知,收束气息的宝贝。敖怀智慢条斯理地解开袋口,自其中摸出一枚鸡卵大小的浑圆宝珠,在二人面前晃了一圈。那宝珠散发着莹然幽邃的光泽,将胡不丘与牛青元二人鉴照得目眩神驰。 胡不丘眼底闪过一丝贪婪,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水蜃珠!七少果然深得大牧器重,竟将这件好宝贝都给了您随身携带。” 敖怀智脸上颇有得色,将水蜃珠又贴身收起。牛青元朝天鼻里喷着粗重的热气,自座狼一侧摘下一片青铜板斧,瓮声瓮气地道:“真乃天助我也,老牛已经忍不住要大开杀戒了!” 敖怀智又看了看天色,将手一挥,“咱们跟上去吧,给他们施加一点压力!” 说罢顺着山岗向下疾驰而去,牛青元提着板斧紧随其后,胡不丘两眼滴溜溜转了一圈,不声不响地跟在二人身后。扛着大纛的魁梧蛮骑见得三位首领移动,急忙猛夹狼腹,领着身后近百蛮人冲下山岗。 数里之外,骑士们听得身后传来的蛮人呼啸声,心头不由地暗暗紧张起来。嗒嗒马蹄响起,余细禄自队首匆匆赶来。 “公子有令,大家不可慌张,压着板车的速度赶路!” 骑士们心下了然,似这等被强敌衔尾的情况,就好比被饿狼缀上。双方较量的不仅是强弱之势,更是各自的耐心和忍性。 太阳终于沉沉地压在了西面的山头。 随着前路越行越开阔,骑士们的心也随之开阔起来。作为精骑,开阔的环境总能给他们带来一种十分缥缈的安全感。 姜恨水将少羽横放在马背上,行进在队伍最前列。眼看着终于走出了身后那片最逼狭的地带,他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余细禄自身后追上来,沉声道:“公子,那些蛮匪还跟在咱们身后,像一块煮熟的猪皮一样怎么也甩不掉!” 姜恨水略略沉吟,摆手道:“让他们跟去,本公子倒要看看,这些杂碎还真敢对我们下手不成?” 话音刚落,北面的高坡上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啼声。众人举目望去,只见约莫五十来骑蛮人在一个提着板斧的蛮族莽汉的带领下,绕过车队向着东面行去。 “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柴良不解地道。 “还能干什么,包抄呗!”姜恨水冷冷一笑。 果如姜恨水所料,蛮骑远远地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截在了车队的必经之路上。领头的牛青元孤身出阵,拦在离车队仅百丈远的地方。他将手中板斧随手一扔,只听得“当”的一声,板斧斩在道路中央,深深嵌入坚硬的岩石中。 柴良嘴角微抽,“还真是劫道的啊!” 姜恨水被这大喇喇的挑衅激出了一丝薄怒,寒声命令道:“柴良,去会会这厮!” 柴良应声而出,将矛头上挑着的旗子交给一旁的余细禄,迎着莽汉打马呼啸而去。二人眨眼汇在一处,柴良一矛遥遥指着牛青元的朝天鼻,怒喝道:“何方匪徒,胆敢拦我怒焰精骑的道!” 牛青元冷冷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牛青元,你家牛爷爷!” 话音未落大手对着地上的板斧摇摇一招,那板斧噌的一声跳入半空,打着旋儿飞斩向柴良。柴良早有提防,急勒缰绳,控着胯下流火划过一道之字路线,不仅避过了飞斩而来的青铜板斧,还顺利冲到了牛青元的面前。他手中战矛吞吐,化作一点寒星急点牛青元面门。 牛青元看着矛尖越来越近,仍然一动不动,只是满眼讥嘲地睇视着柴良。凌厉的罡气刺得牛青元面皮生疼,就在柴良以为会一击而中的时候,牛青元的大脑袋猛地一偏,矛锋贴着他的侧脸刺过,凶猛的罡气撕出一道浅浅的血槽。 便在这时,柴良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破空声,他想也不想便挥矛向后横扫。“当”的一声巨响,折返而回的青铜板斧被他一矛格飞。感受着虎口传来的剧震,柴良心下一沉,还未来得及多想,胸前忽然恶风大作,一只粗重的大手以迅雷之势击在他的身上。 “噗!”柴良仰天喷出一道血箭,向后跌下马去。 牛青元一击得手,却并不追击。他随手一招,那在半空飞旋如燕的板斧也落了下来,正好嵌回先前斩出的深槽里。 柴良的坐骑转身想逃,却被牛青元身后忽然涌出的数名蛮骑团团围住。饶是那坐骑有着定寰初阶的实力,也敌不过数倍于己的蛮人,没能挣扎几下便被按倒在地,四蹄都被牢牢捆了。 眼看坐骑被捉,柴良双目几欲喷火,口中又喷出一口污血。他一手捂着胸口,恨恨地瞪了牛青元一眼,转身跑回了车队。 牛青元看着柴良走远,抬手在侧脸上的伤口抹了一把,手上顿时鲜红一片。 “哼!竟能令老牛破皮,有点门道!” 柴良走到姜恨水跟前,懊丧地低垂着脑袋,“属下无能!” 姜恨水看了一眼狼狈不已的柴良,若有所思地道:“连你也败得如此轻易,看来那蛮子至少有大元境的修为!” 柴良忍着胸口隐痛,道:“虽不及卢大人,不过的确是实打实的大元境!” “嗯!”姜恨水点了点头,“速去疗伤,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等着咱们!” 柴良沉声领命,接过余细禄牵来的另一匹流火神驹,一声不吭地去一旁治起伤来。 姜恨水又对余细禄道:“你去传令,所有板车向我聚拢,后队压阵骑士速速前来汇合!” 余细禄重重地点了点头,打马去了车队尾部。姜恨水望向百丈外气焰高涨的牛青元,一双明眸不禁微微眯起。 横在马背上的少羽忽然轻轻一动,就此醒了过来。 姜恨水将他放下地来,少羽脚下打着踉跄,显得无比虚浮。他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仰起脖子向着四面张望起来。一辆辆板车迅速地集结到了姜恨水身后,以卢熙甲为首的压阵骑士也聚拢了上来。姜恨水的目光自众骑士脸上扫过,只见人人斗志高昂,不由得心中大定。 少羽忽然开口道:“恨水公子,不知为何,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姜恨水也微微愕然,正要开口,脚下的山地忽然轻轻地震动起来。他脸色骤变,扭头看向高高的北坡,只见一道汹涌澎湃的云气长龙自山脊另一侧爬上高岗,向着山下滚滚而来。 “阴龙过境!”卢熙甲大吼一声,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 姜恨水心中余震犹存,口中也隐隐有些发干,然而声音里却不显丝毫波动。 “结弦月阵。” 听着主帅镇定的命令,几名骑士应声而动,朝向滚滚而来的云龙结下一道弯弯的阵型,恰似一道单薄的弦月。卢熙甲将战矛插回袋中,取出一面十分厚重的大盾,一声不响地走到了弦月正中凸出的阵位上。 未完待续! 第一四六章 迷雾 撞击比骑士们预想中来得轻得多,翻滚的雾气迅速穿过众人之间的空隙,继续向着山坡下奔行而去。挡在最前面的卢熙甲几乎以为只是迎面吹来了一阵风。 骑长满脸错愕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骑士们,却发现眼前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哪里还有人影。见得此景,卢熙甲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用佩刀敲打手中大盾,发出“当当”的声响。声浪眨眼四散开去,他支着耳朵仔细听着,耳畔传来极其细微的声响,应是其他人的回应。 卢熙甲心下暗定,看来这古怪雾气虽有隔绝感知之能,却并未尽数阻绝,否则的话也太令人心惊了些。他调动体内真元,将目力运转到最佳状态,总算能看出一丈开外。卢熙甲觑见一个隐约的身形,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走近了发现是柴良。 “老卢,怎么会这样!”柴良脸色有些苍白,显然先前与牛青元交手令他受伤不轻。身陷浓浓迷雾,他也不得不强提真炁以增目力。 卢熙甲摇头,沉声道:“不知道!素闻过龙岗有些邪性,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现在怎么办?” 卢熙甲咽了口唾沫,“先找到公子要紧!” 他看了柴良一眼,道:“阴龙诡异得很,听说还能消耗修士内力!你跟在我身后,不要动用神通,免得加重了伤势!” 柴良也不推辞,从善如流地跟在卢熙甲身后。卢熙甲脚下踏着罡形步,以极规律的步幅向着四周摸索,每踏出几步便敲一敲手中大盾。这样浑水摸鱼的笨办法还是起到了作用,没过多久他便遇到了余细禄以及另一名骑士叫做高同甫的骑士。 “细禄,同甫!你们二人且跟在我身后!”卢熙甲不容置疑地道。 话音未落,一声极其辽远的惨呼忽然传来,嗓音听来十分熟悉,正是大家都相熟的一名骑士。众人闻声顿时脸色骤变,那惨呼听起来似乎很远,然而大家都立刻意识到,那名同袍很可能就在自己身边不远处遇害。 “还有谁没找到?”卢熙甲喝问道。 “老卢,只有公子了...”柴良提醒道。 卢熙甲心下大急,耳畔又传来接二连三的惨叫。那些叫声听来十分绝望,不用想也知道是拉板车的车夫们正在被屠戮。然而这样一来总算让骑士们辨清了方向,卢熙甲一马当先地朝着惨叫传来的方向冲杀过去。 东面山道上,牛青元感觉到一道极其晦涩的幽光跨越虚空照射到了自己身上,立知敖怀智与胡不丘已然动手。他探手一招,取回地上的板斧,领着近百蛮骑向着滚滚云雾长龙中冲杀而来。众蛮骑也听说过阴龙之威,眼看着牛青元毫不犹豫地冲入大雾之中,一个个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不已。蛮骑们互视一眼,只好要紧牙关冲了进去。 那水蜃珠的确是一件能避诸祟的好宝贝,然而敖怀智实力不济,只能发挥出它不到一半的威能,勉强在百丈之内,将自己和牛青元胡不丘二人笼罩其中。 牛青元看似粗豪,其实自有一份细心,他对手下蛮人修士们的心思可谓了如指掌。他一边疾驰,一边忍不住心想,若是由自己来掌控那枚珠子,应该能将更多的手下罩住。 当然,这个想法他是决然不会说出口来的。 卢熙甲等人未冲出几步,两个骑着坐骑的身影便挥舞着手中利刃迎了上来。卢熙甲看也不看对方是何模样,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地将两个蛮人连带坐骑劈成两截。 蛮人临死发出的声音立刻吸引了其他的同伴,眨眼便有数名蛮人骑士怪叫着冲了过来。卢熙甲举盾与其中最雄壮的一名蛮骑撞在一起,其他骑士也不用他命令便呈扇形张开,将所有蛮骑尽数截下。 被卢熙甲拦住的骑士有着小元境的修为,手里提着一条沉重的碎骨槌。“咚”的一声巨响,碎骨槌呼啸着砸在大盾上,竟将卢熙甲砸得向后退了半步。卢熙甲只觉持盾的手臂隐隐发麻,好似被一头巨兽撞中一般。蛮人骑士一击得手,气焰为之大涨,仰天发出一声夹杂着猛兽喉音的大吼。 他胯下的座狼趁机前突,疯狂地撕咬着卢熙甲的大盾,锋利的爪牙划过青铜盾面,发出令人牙根为之酸倒的声响。卢熙甲将上身缩在大盾之后,任凭座狼如何撕咬都岿然不动。他心中默数几息,待耳畔又传来碎骨槌的破空声,猛地向前一冲,挥盾砸在座狼大张的下颌上。座狼发出一声极其难听的惨嚎,它如何承受得住如此猛烈的一击,顿时整个下巴都撕裂开来,眼看着便是废了。卢熙甲脚下不停,一个纵身跃入半空。 蛮人骑士一槌击空,还来不及惊愕,身下坐骑便突遭重袭。连番的变故令他有些手足无措,眼前忽然泄下一道青色光华。他的反应也不可谓不快,急忙将碎骨槌横在头顶。 “咔嚓”一声脆响,青色刀瀑将碎骨槌居中斩断,蛮人骑士猝不及防,被残存的刀锋削去半边脑袋。死亡的召唤近在咫尺,蛮人骑士浑身猛地爆发出澎湃的真炁风暴。 面对殊死相搏的蛮人骑士,卢熙甲也不得不暂时退避,用大盾顶着罡风缓缓后退。蛮人骑士眼见强敌退却,滚下已经断气的座狼,连滚带爬地向着浓雾深处逃去。 他未跑出几步,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身形瘦削的蛮人。蛮人骑士一眼看清来人长相,顿时大喜过望,“胡...” 眼前幽光一闪,“噗”的一声闷响,短刀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穿透了蛮人骑士的躯干。蛮人骑士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望着胡不丘那森冷之极的面孔,眼底满是滔天恨意。 胡不丘枯手一扬,短刀化作一只蹁跹蝴蝶落入他的掌心,锋利的刃口上一滴血珠也无,品质大是不凡。他吐了一口吐沫在蛮人骑士仅剩的半边脑袋上,斥道:“废物,临阵后撤便是死路一条!” 他驾着座狼自蛮人骑士身旁大喇喇地走过,蛮人骑士眼中光华渐去,笨重的身形轰然倒塌。胡不丘迎面走到卢熙甲面前,卢熙甲将他杀死自己人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对其心性手法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心中不免为之一沉。 二人目光一触既分,胡不丘却不急于动手,而是驾着座狼以卢熙甲为中心绕起了圈子来。卢熙甲从胡不丘的身形便可判断出他是以身法擅长的蛮人强者,正好与自己互相克制。毫无疑问,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他一手持盾,一手掣刀,脚下缓缓移动,总是将正面朝向胡不丘。 “你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何不报上名来?”胡不丘忽然开口说道。 听得他那尖利的声音,卢熙甲眉头便是一皱,“怒焰精骑,卢熙甲!” 胡不丘咂摸着这个名字,似乎在努力回想到底是何许人也,口里却客套地道:“原来是怒焰精骑的卢大人,在下胡不丘,只是一介流蛮,久仰久仰!” 卢熙甲一边高度戒备,一边反观内视,当察觉到体内雄浑的真元正以十分惊人的速度飞快流失时,也不免暗暗焦急起来。 胡不丘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心态,冷笑道:“怎么,着急了吗?” 卢熙甲怒哼一声,“要拼消耗,你未必能胜过卢某!” “是吗。”胡不丘不置可否地点着头,仍旧慢条斯理地绕着卢熙甲转圈子。 卢熙甲强自镇定心神,一双虎目也不停地寻找着胡不丘的破绽。然而胡不丘显然是久经厮杀的老手,即便是对峙之时,也堪称滴水不漏。 时间悄然流逝,卢熙甲心里越来越焦急,一身气息也出现了轻微的浮动。他随即猛然发现,哪怕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胡不丘的气息也未减弱丝毫。 胡不丘刹住座狼,抽出腰间两柄短刀,冲着卢熙甲贪婪地舔了舔嘴唇,“察觉到了吗?” 卢熙甲难掩脸上惊容,“不可能,你怎么一点都不受影响!” 胡不丘眯起双眼,显出一丝危险的气息,“到了盘神面前,你就会得到答案!” 未完待续! ps:明天加更,补之前的欠。 第一四七章 击杀 两名蛮人骑士已经冲到面前,才被姜恨水发现。他顺手将少羽拨至自己身后,双臂一扬,以厚重的臂甲将二人的刀锋尽数格回。 两名蛮骑一击未果,皆是大惊不已,对视一眼便转身隐入雾流之中。姜恨水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双臂,那两个蛮人一刀之威已足见定寰高阶境界,其中一个甚至还要强上一些,即便没有小元境也差不了多少。 一名蛮骑忽然自斜后方现出身形,一刀削向空门大露的姜恨水。躲在他身后的少羽最先发现,急忙惊呼一声“小心”。 姜恨水刚要做出反应,右侧忽然警兆大作,却是另一名蛮骑也包抄而来。那在雾气里吞吐不已的刀华,分明有着不俗的造诣,竟令他心中生出一丝忌惮。 少羽没有发现从右侧夹击的蛮骑,眼见姜恨水对自己的提醒毫不理会。想也不想便纵身跃出,朝着奔驰而来的蛮骑撞了上去。 那蛮骑显然也未发现姜恨水身后还藏着一个人。他正按照计划,全神贯注地牵制姜恨水的左肋,胯下座狼忽然哀鸣一声,全身猛地一震,随即便迅速地向一侧偏倒。蛮人骑士反应十分迅速,两脚猛地一蹬,身体疾射而出。他在空中连出数刀,尽数划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砍出一连串火星。借着这股力道,蛮人骑士整个人犹如蜻蜓点水一般滑出近丈远,在迷雾的笼罩下变得若隐若现。 少羽抱着座狼在地面上滚了好几圈,他在撞上去的一刹那,便已探手捏碎了它的咽喉。这还是尤真君传授给他的厮杀技巧,在与大型妖兽搏斗时十分实用。 那蛮人看着少羽爬了起来,自己的座狼却一动也不动。他冲着少羽发出一声低吼,迅速后退隐入迷雾之中。少羽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他自然不会认为对方会善罢甘休。 事实上,即便这蛮人想安然退去,少羽也不会轻易答应。他弯腰自地上捡了几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对重量还算满意。然后觑见一个方向,将一块石块猛地掷了出去。 那蛮人正在三丈之外匿行,岂料左侧忽然袭来一股恶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在他的脑门上。这一下来得非常突然,顿时将蛮人打得眼前一黑。他吃痛之下,顺手一抄将暗器捉在手里,低头一看,却只是一块十分寻常的石头。 蛮人狠狠地眨了眨两眼,那石头仍然是石头,果然没有半分玄机在里面。他心中又惊又恼,没想到后脑勺的方向又传来了恶风。这一回蛮人有了防备,狞笑着将手中阔刀往颈后一横。 “当”,阔刀准确无误地将暗器截下,听那沉闷的声响,不用看也知道仍然是一块石头。 然而蛮人还来不及庆幸,感知力便有至少三道恶风出现在他的各个方向。蛮人怒吼一声,手里阔刀大开大合,眨眼织出一道密不透风的网。 “当、当、当”三声闷响,石块应声而落,被蛮人悉数截下。他刚想喘上一口浊气,后腰上忽然传来一股雄浑大力,将他猛地撞了出去。 蛮人不愧饱经厮杀,在半空中将身形狠狠一扭,觑见少羽的身影喷出一道气箭。少羽正要趁势追击,迎面而来的气箭令他双瞳陡然收缩。说时迟那时快,他脚下飞快踏出几个步点,上身猛然一倾,以十分诡异的角度贴着气箭擦身而过。 那气箭乃是蛮人情急之下全力一击,虽然大部分威力都被少羽躲过去了,然而即便只是余威,也令他那光溜溜的胸膛立时红肿起来。少羽只觉胸膛一震,连气息也变得窒涩也许多。他强行压下肺中恶感,闪身到了蛮人跟前。 蛮人重重跌落在地,仰头看着少羽,眼底满是不可思议之色。他将少羽躲避气箭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却从未见过如此玄奥飘逸的身法。 眼见少羽逼近,蛮人心生惧意,急忙翻身去捡跌落的阔刀。少羽抢先一步,一脚将阔刀踢飞,接着一脚便去踹蛮人的脑袋。蛮人大惊失色,急忙就地一滚闪至一旁,伸手去摸腰间的短匕,却不想一把摸了个空。抬头一看,却在对面的人族小子手里攥着。 “小贼!” 蛮人惊怒莫名,眼前忽然一花,却是少羽抢先攻来。蛮人退避不及,只好合身迎上。少羽手中匕首上下翻飞,眨眼间便在蛮人身上各处刺了不下十刀。然而匕首传来的异感却令少羽十分诧异,那感觉不像是刺进血肉之躯,反而像是扎在坚硬的岩石上。 蛮人却士气大作,一通拳脚将少羽逼退,嘿然道:“原来是个不入流的小杂种,倒把你家爷爷吓得不轻!” 少羽看了看手中青铜短匕,只见刀尖已然缺损。再看向蛮人身上被自己刺中的地方,果然未发现流血的痕迹。蛮人见状大是得意,撩起腹甲露出肚子上一块块整齐的外骨。 少羽心下恍然,原来这蛮人身上竟有这样的天然防护存在。蛮人已摸透少羽底细,心中忌惮全无,赤手空拳扑将上来。看那架势,非要把少羽生撕活剥不可。 少羽步法频出,游刃有余地闪避着蛮人的扑击。那蛮人的打法看似刚猛无俦,落在此时的少羽眼里却与饿虎扑食没有太大区别。他一边闪躲,一边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手中还不停地在空中挥刺着匕首,就是不与蛮人交手。 蛮人被少羽近乎无视的举动激怒,竟不顾章法地张开双臂来捉少羽。他毫不顾忌地将胸前空门暴露在少羽眼前,便是吃定了少羽无法破去他的外骨防御。 眼见蛮人合身扑来,少羽竟然不再闪避,反而冲着蛮人露齿一笑,“看我这一刀如何?” 蛮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仍旧双臂大张来捉少羽。他对自己的外骨十分自负,任凭少羽将匕首刺向自己胸前。 “噗”的一声轻响落在蛮人耳中,他额上的青筋猛地一跳,急忙低头看去。 “怎么...可能?”看着插在自己胸前几乎没柄的匕首,蛮人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呲”,少羽拔出匕首,一股极其轻微的嗡鸣自匕首刃上传出,将沾在上面的血渍震成了雾气。少羽手腕向前一推,握着的匕首又轻而易举地破开了蛮人胸前的外骨,刺入了胸腔内部。 “你看,这不就刺进去了吗?”少羽两眼带着笑意看向蛮人,像是在向他征求意见一般。 蛮人嘴里又苦又干,体内的力气不受控制地飞快流失。蛮人看清楚了少羽是用急速震动的刀身破开了他的外骨,却怎么也想不通连定寰境界都没达到的少年是怎么做到让匕首震动得然如此快速的。他很想问明白,然而意识却迅速地陷入黑暗之中。 少羽抽出匕首,任凭蛮人倒在自己身前。他抬起右手,将匕首摊在手心,然后猛地一握。只听得“嗡”的一声,那单薄的刀刃随即强烈地震动起来,整个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 少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眼底同样充斥着不可思议。 未完待续! ps:晚点还有一章 第一四八章 合力 少羽扔下蛮人的尸首,转身去寻姜恨水。眼前的雾气又黏又稠,令人十分烦恼。少羽晃了晃脑袋,眼底逐渐浮现一道极其黯淡的红芒。他对这红芒一无所知,只觉得雾气似乎忽然向外围退散了一些,视线也随之变得清晰开阔了许多。 不远处,两个朦朦胧胧的身影正厮杀在一块儿。少羽心念一动,又弯腰捡起石头来。 姜恨水正被另一名蛮人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那蛮人同样使一柄宽背大刀,修为却比他的同伴要强上不少。自动手以来,蛮人虽从未外放过真炁,姜恨水却已断定他必然有着小元境的修为。 若是从前,这等对手虽然难缠,却也不会给姜恨水造成太大的困扰。然而眼下的他却正处于一种极其特殊的状态之中,轻易不能动用体内真元。这一来,便只能由得蛮人强者大逞威风了。 姜恨水惯用的兵器是怒焰精骑的制式战矛,从来走的是大开大合,刚猛险峻的路数。然而他此刻两手空空,更无真元臂助,全凭一身重甲勉力维持。反观那蛮人强者打得快意之极,仰天便要发出一声长啸。 “咻!” 一枚石块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好射入了他那大张的嘴巴里。这一下偷袭无论时机还是角度都妙到毫颠,蛮人强者浑身气息陡然一乱,匆忙伸手卡住脖子,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 姜恨水看得两眼发直,身后忽然冲出一道人影,以极快的速度撞向蛮人强者。他眼力极好,立马认出这是少羽。 “危险!” 姜恨水急忙大喊一声,想要阻止少羽。岂料少羽头也不回地朝着蛮人强者的座狼撞了上去。那蛮人强者虽然吃了个极为尴尬的暗亏,却丝毫不损高手风范。事实上,少羽刚刚现身,就已被他用神识牢牢锁住。 少羽来势极快,眨眼就到了蛮人强者跟前,他在短距离的爆发几乎可以媲美定寰境界的修士。蛮人强者强行咽下卡在喉间的石头,暴喝一声,“死来!”手中大刀在头顶挽了个花,朝着少羽面门落了下去。 刀锋未至,刀罡已达。少羽浑身上下顿时变得冰凉一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元境的强者竟然会这样的强大。千钧一发之际,少羽心中爆发出极其强烈的求生**,握紧手中匕首迎向头顶落下的刀光。 “叮”的一声脆响,匕首裂成碎片,少羽的手腕也被震得脱了臼。他喷出一道血雾,身体借着手臂上传来的巨力向后飞退。 “想跑?没门!”蛮人强者一夹狼腹,贴身上来追击。他也未料到少羽反应竟是如此敏捷,信心百倍的一刀竟然没能将其劈成两片。 不只是蛮人强者,姜恨水脸上同样也难掩惊诧。他身形一动,闪至少羽身前,用厚重的臂甲与蛮人强者的刀锋对拼起来。蛮人强者追击不得,便将满腔怒火尽数发泄在姜恨水身上。姜恨水一边与蛮人强者拆解招数,一边连声问道:“你没事吧!还能喘气没?” 少羽跌出数丈之外,好在没有即刻昏死过去。蛮人强者的刀罡震得他胸膛隐痛,一呼一吸不仅十分困难,而且如针刺一般疼痛。听得姜恨水的关切,他忍着胸中剧痛答道:“我还活着!” 姜恨水闻声大喜,脱口道:“好小子,真有种!本公子纵横疆场十年,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不要命的人族!” 少羽猛烈地咳嗽着,“我也不知道这家伙那么厉害...早知道的话,打死我也不会这么鲁莽!” 蛮人强者将两人的对话听在耳里,心中怒意更盛,朝着姜恨水奋力连劈数刀。姜恨水疾挥双臂格挡,手上忽然一轻,却是臂甲不堪猛攻崩碎开来。 姜恨水眉头一挑,忽然合掌夹住蛮人强者劈来的刀身,冷笑道:“本公子不发威,真当我好欺负是吧!” 一道骇人的高温自姜恨水掌心传入刀身,那大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热,眨眼间浑身都通透起来。蛮人强者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握着刀柄的手掌被狠狠地灼烧了一下,急忙甩手扔出。姜恨水顺手一拨刀身,那大刀十分听话地调了个头,刀柄正好落入他的手中。一刀在手,姜恨水看也不看,信手朝着身前挥出一刀。 蛮人强者的动作戛然而止,似乎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他胯下的座狼忽然害怕起来,夹着尾巴掉头便跑。然而没跑出几步,一颗圆滚滚的头颅便自蛮人强者的颈上掉了下来。 姜恨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在回味刚才那一记干净利落的斩首。刀身上的红热缓缓消退,变成了一柄十分普通的铜刀。骤经如此高热,这柄本来就不算优秀的刀可算是彻底废了。 旁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掌声,姜恨水蓦然惊醒,扭头看去。只见两个蛮人并肩而立,其中稍显瘦削的蛮人正不住地拍着手掌。 “好刀法,不愧是姜族公子!”敖怀智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看他一脸真挚的样子,倒不似随口说说。 “你是何人?”姜恨水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二人,牛青元身上流露出的凶蛮气息狠狠地刺了他的眼睛一下,然而气息更弱的敖怀智却更令他心生忌惮。 敖怀智一板一眼地自我介绍道:“敖怀智,天蛮义从大牧敖昌义第七子。” “敖昌义还算有些名气,不过他的儿子太多了。什么敖怀智,敖弱智?没听过。”姜恨水毫不客气地回道。 敖怀智脸色一僵,冷森森地笑道:“姜公子尽管逞口舌之利,待会儿看你还能嘴硬得起来不!” 他将手一挥,“老牛,收拾了他!” 牛青元瓮声应是,翻身跳下狼背,拖着板斧朝姜恨水一步步逼近。感受到牛青元身上极其浑厚的气息,姜恨水顿时如临大敌。他扭头朝着一动不动地少羽道:“小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小子,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牛青元“嗨”地暴喝一声,冲着姜恨水头顶一斧劈下。他的身量足足比姜恨水高出一半,直可谓居高临下。 一旁的少羽眼看着姜恨水被牛青元庞大的阴影笼罩,有心上前帮忙,然而一股莫名的惧意阻挡着他向前迈出的脚步。牛青元身上散发的气息太过强大,已经不是他凭借一腔热血以及些许技巧就能与之交手的存在。 敖怀智看到牛青元一上手将姜恨水逼得狼狈不堪,心情总算开阔了许多。他扭头看向少羽,讥嘲地道:“你还不跑?” 少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便消失在浓雾之中。敖怀智哈哈一笑,猛夹狼腹追了下去。 “快跑!快跑!本少要追到你了!哈哈!” 敖怀智一手握着水蜃珠,一手控着缰绳。在他眼底,眼前浓郁的雾气变得无比稀薄,犹如一层轻纱一般。十丈之外,有一个十分清晰地轮廓正在努力奔逃,正是少羽。 他按住狼骑的步伐,不紧不慢地靠近少羽身后。这雾气对所有声音的隔绝效果都十分显著,少羽自然也听不清敖怀智的声音。敖怀智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却丝毫不减他追击的兴致。 就在敖怀智靠近少羽身后三丈之内的时候,少羽忽然拐了个急弯,从斜刺里冲了出去,正好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敖怀智略略惊讶,用只有自己听得见得声音说道:“难道这小子看得到我?” 未完待续! ps:补更。顺便求订阅。 第一四九章 劫人 卢熙甲反手一盾重重地砸在胡不丘身上,差一点就将他砸落狼背。他的腹部却因此露了空门,被座狼结结实实地掏了一爪。流火不忿主人竟被畜生羞辱,扬起前蹄踹歪了座狼的鼻子。 胡不丘忍着左边肩膀的剧痛,将满脸血污,几近发狂的座狼死死勒住,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卢熙甲扔下遍体崩口的佩刀,将战矛取在手中。他身上的战甲多处破损,尤其腹部上的甲叶几乎被座狼一爪撕成粉碎。除此之外,左右两肋还有几个不停往外渗着血的窟窿。这是胡不丘手里两把短刀造成的伤害。 乍看之下,卢熙甲似乎要比胡不丘狼狈得多。然而胡不丘虽然没受多少外伤,却是有苦说不出。只因卢熙甲每一下重击,都会有少量真元度入胡不丘体内。胡不丘没少与怒焰精骑的修士打交道,自然知道有一门叫做炎怒的独门战技,是以决然不敢任由真元留在体内被引爆。如此一来,便不得不随时提防,一有真元侵入体内就倾尽全力化解。 卢熙甲此时真元流逝近半,疲态隐隐显露。若无炎怒绝技倚仗,早已被神完气足的胡不丘占得上风。然而这样不停地将真气度入对手体内,于自身而言也是一桩不小的消耗。只是卢熙甲心中迫切想要摆脱胡不丘的纠缠,已然顾不得那么许多。 喘匀了气息,卢熙甲主动向着胡不丘逼了上去,谁知胡不丘却摆手道:“停停停!” 卢熙甲勒住战马,皱眉问道:“要战便战,磨蹭什么?” 胡不丘翻身落地,扔掉手里的缰绳,“一看卢兄你就是爱马之人,胡某也十分怜惜自己的座驾。不如咱们舍了骑乘步战如何?” 卢熙甲闻言犹豫不已。按理说坐骑会在一定程度上限制胡不丘的身法,若由他轻身步战,更要难缠许多。然而此时并非阵战,像这种单打独斗的场合,自己也难借得坐骑之利。倘若舍了坐骑与之步战,说不上谁更占优势一些。 一念及此,卢熙甲便点头应允,翻身下了战马。两人遥遥相对,同时离开各自的坐骑身边。胡不丘把背部狠狠一弓,化作一道离弦利箭直取卢熙甲。两人眨眼战作一团。 一旁的座狼在原地不停地扑腾着前爪,好几次忍不住想要加入战团之中,都被对面的流火喷着鼻息制止。座狼生性残忍,冲着流火龇出一口犬齿。谁知流火不甘示弱,将厚厚的上唇一翻,竟也露出满口参差交错的尖牙来。 胡不丘与卢熙甲你来我往互相攻杀了数十招。卢熙甲打法稳健沉凝,左手上的大盾挥舞得滴水不漏,右手上的战矛却像是一条吐信的毒蛇。胡不丘好不容易突破卢熙甲那绵密的防御,一刀刺向他的肋下软肉。卢熙甲不闪不避,手里战矛冲着胡不丘心脏的位置猛地戳去。 这种以伤换命的打法顿时惊得胡不丘发出一声尖啸,急忙扔下堪堪刺入半寸的短刀抽身飞退,却仍被卢熙甲一矛刺中了右肩。 “可恶!” 胡不丘一连退出数丈才止住身形,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右肩上的窟窿眨眼便止住了血。如此惊人的恢复能力落在卢熙甲眼里,直看得他心惊肉跳不已。 “可惜。”卢熙甲拔出插在肋上的短刀,随意往地上一扔。他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一矛虽然成功破开了胡不丘的皮肉,却没能及时发动炎怒。并非是他不想,而是体内真元已然消耗到了一个顶点,以至于连发动炎怒所需的真元都无法及时调动。 胡不丘惊怒过后,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状况。他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就地一个翻滚到了卢熙甲面前,手中单刀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削向卢熙甲的双腿。卢熙甲被迫得连连后退,奈何胡不丘穷追不舍,无奈之下,他只好将手中大盾猛地向身前一砸。胡不丘轻巧地避过砸击,顺势闪至一侧,在战矛搠来之前,盯着卢熙甲的腰部飞快地刺了三刀。 卢熙甲身子一斜,借着大盾支撑才没有当场栽倒。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达到了十余处之多。饶是他体质过人,在连番遭受重创的情况下,也再不能止住往外流血。 胡不丘一击即退,一丝反击的机会也不留给卢熙甲。哪怕卢熙甲已然露出不支之态,他也不肯掉以轻心。凭借这一习惯,胡不丘多次在厮杀中保全自身甚而反杀强敌。 大元境是一道坎,它是中位修士的巅峰境界,同时也是通往大道通衢的第一道天堑。在迈过这道天堑之前,扎实雄厚的根基和饱经锤炼的战技是修士赖以生存的两大支柱。 随着血液的流失,卢熙甲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起来。他已经虚弱得连大盾都拿不起来,只能拄着战矛保持站立。 胡不丘仍旧耐心地等待着,他眼珠一动,开口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动用图腾?” 卢熙甲闭口不答,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体力不致流失。 “是没有?还是动用不了?”胡不丘追问道。 卢熙甲仍旧对胡不丘不理不睬,他微微皱起双眉,弯腰撩起裤腿,露出小腿上花纹繁复却暗淡无神的图腾,“胡某部族败落,这图腾也渐渐没了生气。你卢熙甲可不同,身为姜族公子的近侍,身家不可能会如此寒酸!” 卢熙甲冷冷地瞪了胡不丘一眼,依旧一言不发。胡不丘观其气息,见时机已然成熟,怒哼一声道:“你不说也没关系,待胡某结果了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两腿一蹬便消失在了原地,遁速之快,更比刚才鏖战之时还要胜上一筹。 面对这样的绝境,卢熙甲惨然一笑,缓缓闭上双目,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千钧一发之际,他身后的浓雾忽然传来急促的破空声,一丛黑黢黢的飞矛疾射而至,钉向卢熙甲身前的虚空。 “噌噌”之声迭起,数根飞矛应声而断,胡不丘也被逼出了身形。他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朝着自己疾射而来的另一丛飞矛,忍不住头皮一炸。眼见避无可避,胡不丘毫不犹豫地闪到了自己的座狼身后。 “噗噗噗”,那座狼连哀鸣都未来得及发出一声便被细碎的飞矛扎成了马蜂窝。胡不丘死死地蜷缩在狼尸之后,恨声大吼道:“何方鼠辈竟敢暗箭伤人,我胡不丘誓要将你碎尸万段!” 胡不丘支起耳朵听了一阵,没有传来任何回应。他小心翼翼地自狼尸背后探出脑袋,定睛一看,眼前已然空无一人。 如此情形登时气得胡不丘胸膛一炸,他一脚踹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狼尸,先去捡回了自己的短刀。然后走回狼尸身边,拔出一根飞矛仔细地查看了起来。 那飞矛看起来平平无奇,似乎只是将材料一端削尖。然而其做工之精细,竟然看不出一点刀斧的痕迹,真可谓浑然天成。 胡不丘聚精会神地端详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他忽然心念一动,将飞矛凑到鼻子前嗅了起来。 “阿嚏!” 浓郁的猪臊气刺激得胡不丘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精彩。 未完待续! ps:更新得有点晚,等更的读者朋友们辛苦了。 第一五零章 又是宝物 卢熙甲气息奄奄地伏在流火背上,望见在前面不远处领路的猪妖,忍不住一声长叹。他想说个谢字,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到头来又是一声长叹。 浓浓的迷雾似乎对尤物毫无影响,它头也不回地冲着一个方向狂奔下去,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前后才片刻功夫,他们便遇到了好几拨被大雾迷得晕头转向的天蛮义从。对付这些虾兵蟹将,尤物连鬃矛都懒得动用,只管埋起脑袋横冲直撞过去。这些蛮人骑士大多数是连定寰都未晋入的力士,早已被阴龙抽干了好不容易积攒的真气,此时又哪里经得起猪妖一撞? 而即便是定寰以上的蛮人修士,也没能强到哪里去。卢熙甲只匆匆一瞥,便看到有好几名定寰蛮骑被撞翻在地,那放声哀嚎的样子,连一丝强者的风范也无。 在卢熙甲的感知中,尤物领着流火在浓雾中穿行了数里地。他正纳闷这是要带他去哪里,眼前忽然豁然开朗,竟然就此穿出了阴龙。 卢熙甲诧异之余,扭头朝身后看去,顿时被眼前横亘于山坡上的云龙震惊得长大了嘴巴。此时天色已晚,奔流而下的阴龙上接朗朗星夜,与诸天斗宿相辉映;下临深壑高山,共万古苍岩缱绻。卢熙甲不得不一再告诉自己,这只是天象,不是有灵的活物。即便如此,他心中还是忍不住生起顶礼膜拜的念头。 “到了这里你应该就能逐渐恢复真元了吧?”尤物收回看向阴龙的目光,眼底仍旧残存着浓浓的惊叹之意。 卢熙甲闻言暗暗提气,体内真元果然迅速恢复起来,不再如置身迷雾之中那般入不敷出。 看到卢熙甲点头,尤物不容置疑地道:“那好,你在这里等着,本君还要去找少羽。” 眼看猪妖就要转身离去,卢熙甲急忙唤住它,红着脸庞请求道:“若是尤真君遇上我家恨水公子,还请略施援手。” 尤物扭过头来,冷冷一笑,毫不客气地问道:“救人也可以,本君有何好处?” 卢熙甲闻言一窒,顿时犯起难来。他刚想张口许下重利,却转眼想到自己对这头猪妖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够打动它。 “哼哼!没话说了吧!你们人族就是这样自私自利,总想着不用任何代价就占尽天地间所有的方便!”尤物冷冷地嘲讽道。 卢熙甲听得心中不悦,紧紧闭上了嘴巴。尤物见状嘿嘿一笑,独目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这样罢,咱们来做笔交易如何?” 卢熙甲神情微动,本来已经打消的心思又活动了起来,“真君不妨说说看。” 尤物伸出前蹄,比了比锋利厚实的蹄壳,“半年之内,给本君找来十枚小元境妖丹,三枚大元境妖丹,属性一概不论。你若是答应,本君这就去替你救人,并且保证把你家公子安然无恙地带出来!” 卢熙甲听了猪妖的条件,心中便是一沉。十枚小元境妖丹倒也罢了,虽然数量众多,对他来说却不算一件太难的事,最多奔波辛苦一段时间便能集齐。然而那三枚大元境妖丹却截然不同。一般来说,人族修士对上同阶妖族修士的时候,实力总要弱上几分。就拿自己来说,即便全盛的时候遇上妖族大元境强者也不敢说保证取胜,更别说还要夺取其本命妖丹了。 尤物看出卢熙甲面上的难色,嗤笑道:“怎么,怕办不到?那你家公子的命...” 一提到姜恨水,卢熙甲心中便生出一股莫名豪勇,斩钉截铁地道:“好,卢某答应你,半年之内定将妖丹如数奉上!” “若是办不到怎么办?”尤物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卢熙甲被激起了火气,脱口而出,“办不到就把脑袋摘给你!” “好!”尤物高声赞道,独眼里闪烁着精光,“一言为定!” 说罢头也不回地冲入滚滚浓雾之中。 卢熙甲望着猪妖远去的臃肿身影,心中却并无身负巨债的沉重,有的只是一份浓浓的担忧。他有心再入阴龙,却情知以自己眼下的状况即便冲进去也是于事无补。不仅如此,多半还会成为别人的累赘。 少羽感受到背后越逼越近的杀意,不免心生焦躁之意。他已将脚力发挥到了极致,并且不停地变换着奔逃的方向,却仍然无法甩掉身后穷追不舍的敖怀智。 少羽自己的目力不受浓雾影响,自然而然地以为别人也如他一般,殊不知敖怀智乃是仗着水蜃珠才能够在阴龙中穿行无碍。 “小子!挺能跑啊!”敖怀智逼近到少羽身后三丈之内,阴阳怪气地道。 少羽连喘气都来不及,哪有功夫搭理他。敖怀智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只顾埋头狂奔,登时心生薄怒,用脚后跟狠狠地踢了座狼腹部一下。座狼吃痛之下,猛地向前一窜,少羽那白皙柔弱的后颈已然在望。 “啊呜!”座狼想也不想,大嘴一张朝着少羽后脑勺咬了下去。 惊觉脑后传来一阵腥臭,少羽浑身一凉,急忙蹲身抱头就地一滚,从一旁斜插了出去,险而又险地逃过了断头之危。 敖怀智勒死手中缰绳,将座狼生生扭偏方向,“没想到你不止能跑,反应还挺快!本少都有些不忍杀你了!” 他顿了一顿,似乎在沉思,“这样罢,只要你交出身上的宝物,本少就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少羽将这番话听在耳里,顿时纳罕不已,心道:“那尤真君说我身上有宝物倒也罢了,敖怀智这不知道从哪块石头里冒出来的蛮匪又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此时已然危在旦夕,稍不注意便会小命不保。少羽立刻将满脑子杂念一扫而空,一门心思认定这是敖怀智在用花言巧语赚他停下,两只脚丫子甩得更加起劲了,又将敖怀智甩出一段距离。 敖怀智见状大怒,咬牙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本少没有法子治你不成!” 他自腰间抽出一柄雕饰华丽的长剑,对着少羽后心隔空斩出一道剑罡。少羽顿时心中警兆大作,想也不想便纵身朝前方跃去。然而剑罡来势实在太快,眨眼便削在他的背上。 “噗!” 少羽浑身一震,喷出一道血箭,失足跌在乱石堆中。他的背上迅速浮现一道浅浅的剑痕,一溜串珠也似的血滴自伤口中缓缓渗出。这伤口看似毫不扎眼,似乎伸手便能抹消。然而一道凌厉之极的真炁经此侵入少羽体内,差一点就斩断了他的心脉。 少羽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头顶罩下一片阴影。敖怀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道:“交出宝物,留你一具全尸,祖魂面前也好有个交待。” 在洪荒中,这样的条件对于落败者而言已算十分优厚了。少羽自然不知道这一点,抿着嘴唇倔强地摇头道:“我身上没有宝物,即便有也不会给你这蛮匪!” 敖怀智攥着缰绳的手微微一动,胯下座狼即刻会意,一爪飞快掠过少羽胸前,留下了数道深可见骨的血槽。 “啊!”少羽惨呼一声,险些就此昏死过去。他眼前忽然一亮,恍惚之下像是月亮的光辉。定睛一看,却是敖怀智手里握着的一枚珠子。 “本少凭借这水蜃珠才能在阴龙中穿行自如,你这人族小子微末道行,若无宝物傍身,凭什么能识得方向?” 少羽疼得满头见汗,两只手死死地抓进乱石堆里,一个劲地摇着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敖怀智闻言大怒,“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胯下座狼早已饥渴难耐,不待敖怀智下令便一口朝着少羽的脖子咬了下去。便在此时,一根粗长的猪鬃从天而降,贴着少羽的脖子深深地插入乱石中。座狼失口咬在鬃矛之上,顿时崩去了好几颗利齿。 “什么人!” 骤遭偷袭,敖怀智的反应也是快极,立马翻身滚鞍落地,藏在了座狼身后。 看着这样的情景,躲在不远处一堆乱石后面尤物忍不住咧了咧嘴,心道这些蛮人果然一个德性,连拿自己坐骑当挡箭牌的路数都一模一样。 它自然不会放过这么趁手的活靶子,颈后赘肉一甩,射出一蓬锋利的鬃矛。 “噗噗噗!”那座狼几乎毫无抵抗,便被射成了筛子。 与胡不丘不同,敖怀智水蜃珠在手,感知顿时成倍增强。在鬃毛射出的瞬间,他便发现了猪妖的藏身之所。手中长剑毫不犹豫地斩出数道剑气。 剑气掀起漫天乱石,尤物终于藏身不住,仰天大嚎一声,甩开四蹄撞了过来。敖怀智乍见猪妖庞大的体量也颇为吃惊,手中剑速更快,一道道凌厉的剑罡交织成密不透风的大网罩向猪妖。 “啪啪啪!”纵横交织的剑罡斩在猪妖身上,却没能如敖怀智所想的那般割出伤口,反而像是被鞭子抽中一般,只留下一道道青肿的痕迹。 这样的情景看得敖怀智两眼发直,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也是机变灵巧之辈,见力不可敌便心生退意,一把抄起少羽转身便跑。 “呔!竟敢抢你家真君的宝物!” 见得少羽被擒,尤物犹如被触动了禁脔一般勃然大怒,四蹄之下扬起飞沙走石,肥胖的身躯周围隐隐出现一个个黯淡的漩涡,竟与少羽在它的肚子里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漩涡一现,尤物奔速顿时倍增,眨眼间便跨过数丈距离到了敖怀智身后。然后大嘴一张,将他与少羽一并吞入肚中。 未完待续! ps:订阅非常不给力,书迷朋友都在哪里? 第一五一章 无衣 尤物砸吧了一下大嘴,又转身将还有些余温的座狼尸体吞入肚中。它虽不喜食死物,然而定寰境界的妖躯却十分难得。向来节俭的猪妖自然不肯铺张浪费。 一股脑吞吃了二人一狼,它的肚子竟然没有涨大多少,只比平时浑圆了少许。打扫干净了战场,尤物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没入浓雾之中。 猪妖走后足足过了一刻钟,孤身一人的胡不丘才小心翼翼地自另一堆乱石背后探出头来,这位素来狡智的蛮人强者,此时眼底却满是惊惧之色。 胡不丘本来一直追在猪妖与卢熙甲身后,然而有着水蜃珠加持的他竟然不到一会儿就追丢了方向。心性好强的胡不丘哪肯善罢甘休,不惜大损真元发动秘法,成功地找到了猪妖的气息。他顺着若有若无的气息一路追踪下来,正好撞见了猪妖吞吃敖怀智与少羽二人的场面。 饶是胡不丘见惯了世间凶残之事,也被这骇人听闻的一幕给吓得一动不敢动弹。从猪妖表现出来的实力来看,胡不丘扪心自问,自己跑出去没准也是一道美餐。 之后猪妖吞吃狼尸的举动更让胡不丘见识到了它的贪婪。面对一头如此凶狠贪婪而又强大无比的妖兽,胡不丘果然不负老狐狸的诨号,明智地选择了躲在乱石之后,拼命地收敛自己的气息。 数里之外,牛青元一板斧将姜恨水轰飞,仰天发出一声畅快之极的咆哮。姜恨水蹭蹭连退,手中铜刀更是承受不住巨力片片崩碎。从开打到现在,牛青元便从未停止过猛攻,姜恨水犹如风中枯草一般随时都有可能被摧折。 “人族贵胄也不过如此!”牛青元将手掌抹过板斧锋刃,擦上一层厚厚的油光,满眼讥嘲地道。 姜恨水咧了咧嘴,这一轻微的动作竟然牵动了身上断裂的几条肋骨,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傍晚才换上的的崭新重甲此时已有多处塌陷,相对薄弱的两肋甚至崩开了不小的缺口。姜恨水伸手感知了一下流动的雾气,以阴龙目前的强度,要想等它完全过境仍需小半个时辰。以眼下的狼狈情形,他可没办法在牛青元手下撑过那么长的时间。 一念及此,姜恨水低声一叹,扔掉了手里仅剩的半截铜刀。 牛青元眉头一扬,冷笑道:“怎么,打算束手就擒了?” 姜恨水缓缓闭上双眼,不发一言。他将两手大张,露出毫无防备的正面。 牛青元两眼闪过一道精光,差点按捺不住冲动,把手中的板斧劈到了姜恨水的脸上。他看起来粗豪无比,却自有十分谨慎的一面。更何况,隐隐的直觉还告诉他,最好不要这样做。 果不其然,数息之后,一道无比烧灼的气息自姜恨水身上扩散开来,伴随而来的还有空气中迅速弥漫的呛人气味。牛青元对这气味不算陌生,他有一次被一名妖庭强者追杀险些丧命,还是躲进了一座火山内壁的洞穴中才逃过了一劫。那呛人的气味,分明就是滚滚熔岩散发的刺鼻味道。 高热持续增强,姜恨水身上所有的织物都在眨眼间化作飞灰,只剩下破损不堪的浑铜重甲聊以蔽体。 牛青元心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他强行按下。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等待援手罢了!” 说着牛青元纵身一跃跳入高空,手中板斧在头顶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发出尖利的啸音扑向姜恨水立身之处。感受到头顶落下的汹涌杀意,姜恨水猛地睁开两眼,嘴里飞快地吐出一串玄奥古朴的音节。 “嗡!”一道肉眼可见的热浪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骤然出现的高温登时在无边迷雾中造成了一个不小的漩涡。 “着!”牛青元暴喝一声,一斧劈向姜恨水的头顶。他被热浪卷中,身上的衣物迅速皱缩,一息不到便燃起明火来。 姜恨水仰头看着坠落的斧刃,心中却没有兴起一丝波澜。他将双臂高举,两掌合什,稳稳地接住了这声势惊人的一斧。 牛青元从短暂的惊诧中迅速回过神来,身在半空,两脚如风一般踹向姜恨水胸前。 “嗡!” 又是一道热浪出现,牛青元只觉胸口一闷,仿佛被突然之间扔进了洪炉之中。姜恨水面不改色地承受了牛青元两脚,身上的浑铜重甲迅速红热,看起来晶莹剔透,像极了一块绝世美玉。然而即便经受如此高热,姜恨水的皮肤除了被映照得通红,却没有出现哪怕一寸灼伤。 牛青元见此情景,心中惧意顿生,狠狠地吞咽了一下,嘴里却干涩得没有一点唾沫星子。眼见一圈红热出现在自己的板斧上。牛青元终于心生退意,拔出板斧飞身退后,直到感觉不那么灼热了,才落下身形,却已在五六丈开外。牛青元惊疑不已地看向姜恨水,这才转眼功夫,他体内散发的温度已经达到了一个十分骇人的地步。通体透亮的浑铜战甲竟也承受不住如此高热而迅速地软化,随着第一滴铜水顺着姜恨水的指尖坠落下来,整副重甲迅速化成液体倾泻而下。 铜水以姜恨水为中心炸成一朵金光灿灿的莲花,这多莲花刺痛了牛青元的眼睛,他艰难地开口道:“你不是身受重伤,不能动手吗?” 姜恨水眼底闪过一道精光,意味深长地道:“天蛮义从很不简单,消息还真灵通。” 他冷冷地看了牛青元一眼,继续说道:“不能动手不代表只能坐以待毙,你们蛮人底蕴太浅,自然不太明白这个道理。” 听着这句**裸的嘲讽,牛青元陷入了沉默,此时姜恨水又恢复了赤身**,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遮挂。只是这副拥有完美曲线的躯体落在牛青元眼里,却显得分外的扎眼。 “你没有动用真元!”牛青元十分肯定地摇头,“也不是图腾,你身上没有图腾!” 姜恨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缓缓向前踏出一步,身周的空气立时掀起一股不小的震荡。 “眼力不错。” 牛青元满眼都是疑惑,“两者都不是,那你动用的是什么力量?” 姜恨水嗤笑道:“说你们蛮人底蕴太浅吧,你还不高兴。听说过血脉返祖没?” 血脉返祖四字犹如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湖面,在牛青元心底掀起一道惊涛骇浪。他的呼吸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重了许多。趁着这眨眼功夫,姜恨水又往前挪了一小步。 谁知牛青元的警惕心远比姜恨水料想的还要强得多,转眼便发现了他在不动声色地靠近自己。牛青元向后猛地一退,将板斧横在身前戒备。他盯着姜恨水看了一阵,失笑道:“原来姜公子强则强矣,却不能自如行动。” 姜恨水讪讪一笑,既然被看破了底细,他也没兴趣再狡辩。 牛青元得到了准确的答复,满腹心思又活动了起来,想着如何抓住这等天赐良机狠狠捞一笔好处。然而还不待他拿定主意,眼前忽然一花,本来还远在十余丈外的雾气眨眼间便压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 牛青元的心在胸腔里猛地一跳,然后一沉到底。他反应如何迅速,转眼便明白了这是水蜃珠已然不再加持自己导致的。牛青元不动声色地运转心法,耗费真元将感知范围扩大到把姜恨水勉强包括在内。 “后会有期!” 牛青元毫不犹豫地拱手告辞,不待姜恨水开口便转身飞快离去。 姜恨水有心将他留下,然而念头刚一动,便猛然察觉有一道目光注视在自己的后脑上。他眼睁睁地看着牛青元迅速消失在迷雾之中,这才缓缓地转过头来。 一个面貌俊俏得近乎妖异的男子正垂手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在庆幸骤逢老友。男子身周似乎有一道无形界障,将浓郁的雾气尽数阻隔在外。不仅如此,凡他目力所及,视线上的雾气都悄无声息地退避。 “是你。”姜恨水瞳孔猛地一缩,冷冷地道。 男子的两只明眸瞬也不瞬地注视在姜恨水脸上,“当然是我。” 姜恨水伸出一只手,做出邀战的动作,“前日你逃得太快,咱们没能打过瘾。再来!” 男子眼底闪过一道幽邃的光芒,肆无忌惮地扫过姜恨水全身上下,连胯下阳物都没有漏掉。他忽然抿嘴一笑,一边缓缓后退,一边摆手道:“今日你身体不便,无衣不想趁人之危,咱们择日再战。” 姜恨水佯作恼怒道:“你袭无衣只会逃,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碰上打一架?不如就现在吧!” 男子闻言却不生气,嘴上轻笑不已,脚下也不停,眨眼消失在迷雾之中。 “你别急,大战将起,咱们会有机会再见的。” 未完待续! ps:大战将起,数不清的妖族将要登场。大家给点力,让小道看到还有人族修士在与我并肩作战! 第一五二章 窃功 姜恨水看着袭无衣逐渐消失在浓雾深处,一颗提着的心却没能马上放下来。 便在这时,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自他身旁响起,“兀那小妖,往哪里走!” 他猛地回头,便见一头小山般的黑猪迈开四蹄冲了过来,隔着老远便一甩硕大的头颅,自颈后射出数根又粗又长的鬃毛。 “夺!夺!夺!”鬃毛毫不意外全部落在了空处。 “哼!算这小妖识相,闻见本君的味儿就撒丫子逃了!”猪妖绕过姜恨水,装模作样地追出一段,嘴里骂骂咧咧地道。 姜恨水听得暗翻白眼,心底却丝毫不敢松懈。这头黑猪身上散发的气息十分强大,给他造成的压迫感竟比袭无衣还要强上稍许。 猪妖回过头来,登时被姜恨水的样子给吓了一跳。 “你这是干啥!荒郊野外赤身**成何体统!” 它稍微靠近了点,立时察觉到了那恐怖的热浪。猪妖下意识往后纵身一跃,躲到热浪波及的范围外,骂咧咧地道:“本君向来只听说过烤牛烤羊,今儿算是开了眼,看了一回烤人!” 姜恨水一言不发地看着它,不知道这头突然蹦出来的黑猪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咦...”猪妖忽然将独眼一眯,饶有兴趣地道:“原来不是烤人,是血脉返祖!” 姜恨水闻言一凛,心道这黑猪好见识。 猪妖已然来了兴致,绕着姜恨水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又短又丑的鼻头时而猛嗅。那空气中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硫磺味,倒令它十分舒畅一般。 “唔...血脉品质真不错,就是纯度不太好,混了不少杂血!”猪妖咂摸着大嘴,一边陶醉,一边品鉴道。 姜恨水却是越听越吃惊,心中顿时掀起一股不小的波澜。世人只知他的父系血脉显赫而强大,即便在落神峰上,也是稳坐前三把交椅。然而却鲜有人知他的母系血脉十分稀松平常,充其量只能勉强算是优秀而已。 在修行一途上,姜恨水于众多王裔中的表现却并不出彩,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体内母系血脉留下的短板。对于无比珍视血脉传承的人族大能们来说,这样明显的弱点已经足以令他们对姜恨水抱有的期望大打折扣。 眼前这头素昧平生的黑猪仅凭眼观鼻嗅就能判断出这一点,如果它不是早知底细,在此装神弄鬼的话,那这份本事也太过惊世骇俗了些。姜恨水一念及此,看向猪妖的眼神已经不只是戒备,而是浓浓的忌惮了。 猪妖停下绕圈,定定地看着姜恨水,忽然开口问道:“姜伯先是你什么人?” 姜恨水眉头一皱,想要闭口不答,转念一想这样做也没多大意义,于是一板一眼地答道:“你说的是夏宫之主的名讳,他是我姜恨水的族长。” 猪妖听得直摇头,“本君不想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姜恨水眼神一闪,沉吟道:“他是我的大爷爷。” 猪妖闻言露出恍然的神色,脱口道:“那想来你是姜伯浑那老王八蛋的孙子咯?” 姜恨水面皮微抽,微微点了点头。 “哈!”猪妖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跳着脚兴高采烈地道:“没想到姜伯浑那老王八蛋自己长得磕碜,儿子孙子倒一个个都是玉树临风的种!” 姜恨水即便再是不在乎,也无法容忍别人当面开口闭口管自己的祖父叫老王八蛋。不说别的,姜伯浑要是老王八蛋,他岂不是小王八蛋? “阁下认识家祖?”姜恨水两眼微眯,瞳仁深处闪过一道危险的意味。 “不认识!”谁知猪妖极为干脆利落地摇头。 姜恨水顿觉无言以对,猪妖又道:“本君不久前刚见到一个叫吕传庚的人族小子上溯血脉长河,不过他那动静太小了,看得真君我十分不过瘾。” 它那丑恶的脸上现出陶醉的神色来,“还是你这排场够劲,本君很满意,哼哼!哈哈!” “阁下认识吕传庚?”姜恨水满脸诧异地道。 “当然认识,咱们还有不小的交情呢!”猪妖毫不犹豫地说道。 “不知阁下什么名号,想来不是妖庭出身,却不知在哪座洞府修行证道?”姜恨水不动声色地问道。 “哼哼!”一被人问起名号,猪妖登时来了精神,摇头晃脑地道:“本君大号吞天元化显圣真君,诨名尤物,你唤我尤真君便好!至于洞府在哪,这个你却不用知道!” “噗!”姜恨水显然不似少羽那般浮浅无知,听得这头黑猪竟然有“尤物”这般雅致旖旎的名字,忍不住笑出了声。 猪妖却不以为意,低呼一声,恍然道:“差点忘了这茬,你可是姜恨水?” “正是!”姜恨水神情一动。 得了肯定地答复,猪妖登时大声叫好,不由分说地道:“你快熄了神通,跟在本君身后。此地凶险异常,连妖庭修士都现出踪迹了。不过小子你不用担心,本君答应了卢熙甲那盘子脸护你周全!” 一脸听了好几个相熟的名字,姜恨水也不禁犯起疑惑来,难道这黑厮真是赶来搭救自己的? 猪妖见姜恨水不为所动,仍旧散发炽人高热,不耐地催促道:“你还愣着干什么!本君好不容易才把那小妖赶跑,你这样磨蹭下去,人家要是搬了救兵来,可别怪本君扔下你不管!” 姜恨水听得直翻白眼,心道这黑猪真真无耻,大嘴一翻就把功劳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他自然不会与一头猪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略略一忖,便缓缓熄了浑身高热。 猪妖见好歹说动了姜恨水,便调转身形在前引路。姜恨水半信半疑地跟在它身后,耳畔飘荡着猪妖滔滔不绝的自卖自夸。 牛青元在迷雾中夺路狂奔,路上不断收拢遇到的蛮骑。这些蛮骑修为远不及他,此时更早已被阴龙消耗的几近油尽灯枯。然而牛青元心中盘算,倘若姜恨水那厮真的追了上来,这些废物没准还能帮他拖延拖延。 他叫过众多蛮骑中唯一的一名小元境修士,这名原本还算强大的蛮人,此时却虚弱得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见到七少没有?”牛青元劈头问道。 小元境蛮人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雾太大,没看见!” 牛青元忍住心中不耐,“那辎重呢?” 一听辎重二字,蛮人便低下脑袋不敢看牛青元的两只铜铃,本来十分利索的石头顿时打起结来,“雾太...太大,弄丢...丢...丢了!” 牛青元胸中怒气已然到了喷薄欲出的地步,他耐着性子继续问道:“其他人族骑士呢?可有斩获!” 这下子小元境蛮人彻底不敢答话了,缩着脑袋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怂样。 牛青元不用再问也知道,这些草包铁定还是把人族骑士们都弄丢了。他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怒火,猛地一把将小元境蛮人掼在地上。这看似轻巧的一下,却险些弄散了蛮人的满身骨架,“废物,一群废物!快去找,都给老子去找!” 一众蛮骑见牛青元大发雷霆,忙不迭轰然散开。 浓雾排开,胡不丘一脸晦气地走了过来。 “老狐狸,你的坐骑呢?”牛青元斜眼打量着他。 胡不丘恨恨地瞪了牛青元一眼,“此事休提!这地方太凶险了,咱们快些离开!” 牛青元出奇地头一回没有反驳胡不丘的提议,“好!待找到七少还有辎重就离开。” 胡不丘一脚将一个骑着坐骑的蛮人踹了下来,翻身乘了上去。他沉默了一下,冷不防地传音道:“牛大,敖怀智死了。” 牛青元端坐在狼背上岿然不动,然而胯下的座狼突然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胡不丘深吸一口气,将整个过程大概叙述了一遍。牛青元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然而胡不丘知道,他的心里绝不平静。 “眼下怎么办?牛大你倒是说句话!” 牛青元神情复杂地看了胡不丘一眼,终于开口道:“还能怎么办?找回辎重,多多击杀人族修士,回去负荆请罪。” “可...”胡不丘欲言又止,显然不太认同牛青元的法子。 牛青元怒哼道:“此事说来还是敖怀智实力不济,运气也不如人,身死兽腹可算咎由自取!你我身为大元境强者,不说是敖昌义座上嘉宾,也是他的得力臂助。大牧胸怀壮志,想来不会为了区区子嗣与我们为难!” 胡不丘阴阳怪气地道:“牛大,敖怀智可是大牧最称意的宝贝儿子,现在却被咱们给弄丢了!你是知道大牧的手段,到头来能有咱们好果子吃?胡某以为还是就此走得远远的为妙!” “走?往哪里走?”牛青元瞪着两眼问道:“这天柄战区,还有比天蛮义从更强大的流蛮组织吗?” 胡不丘无法反驳,将心一横,道:“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胡不丘就不陪了!牛大,共事一场,你好自为之!告辞!” 说罢胡不丘调转狼头便要离去,然而不管他如何挥鞭踢脚,胯下座狼却怎么也迈不开腿去。胡不丘心下大异,却忽然发现身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十分俊秀的男子。 “都不要想走,乖乖地带我去见敖昌义!”袭无衣微笑着说道。 胡不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脱口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你家胡爷面前放肆!” 袭无衣收起微笑,风轻云淡地瞪了胡不丘以及他身后的牛青元一眼。二人被他的目光扫中,登时齐齐打了一个哆嗦,犹如置身冰窖一般。 “从今以后,我袭无衣就是你们的主人。你们,就是我的两条狗。” 未完待续! ps:后天要做一个紧急汇报,明天可能没时间更新。如果没更,周末补上。 第一五三章 加入精骑 即便心急如焚,卢熙甲端坐在马背上也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他头顶是一轮满月,以及一条蜿蜒的星河。 清冷的月华映照下,卢熙甲身上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愈合着,新长出来的嫩肉不断蠕动蔓延,像春天的野草一样迅速爬满每一道恐怖的伤口。与外伤一样,卢熙甲周身每一处穴窍都张大到了极点,从虚空中贪婪地吸收着混沌的天地元气。他一遍遍地运行着心法,将这些天地元气转化为体内的真元。这看似生机勃勃的一切,都是卢熙甲耗损了一丝本命真源才换来的结果。 感受到迅速回升的实力,卢熙甲无喜无悲,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轻松。消耗那一丝本命真源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未眨一下。然而这并不代表它不重要。正相反,仅那一丝真源,就意味着至少三年寿数。 时间悄然流逝,卢熙甲抬头看了一下月相,此时离阴龙完全过境已然不到一刻钟。卢熙甲轻舒一口气,一颗心越往下沉,他就越显得平静。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的雾气忽然涌动起来,吐出几个狼狈不堪的身形。卢熙甲眼力极佳,立刻认出了是柴良等人。他心头猛地一跳,连连挥鞭迎了上去。 “老卢!”柴良眼里闪烁着险死还生的光芒,颤声唤道。 卢熙甲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一扫,发现虽然人人身受重伤气息奄奄,却好在都还喘着一口气。然而来回找了几圈,都没有发现姜恨水的身影。他将失望深藏心底,兴奋地捏紧了拳头,“很好!都没死,没有丢公子的脸!” 余细禄浑身浴血,像是刚从染缸里爬出来一般。即便如此狼狈,他也纹丝不动,稳稳地让高同甫靠在自己身前。两人共乘一骑,胯下的流火浑身上下也遍布着细密的伤口。卢熙甲视线下移,顿时被高同甫空荡荡的左腿狠狠地刺了一下。他忍不住喉头一痛,好似含了一块烧红的火炭。 “你等好生治伤!”卢熙甲沉声道,调转马头便走。 “老卢,你去哪儿?”柴良急忙将卢熙甲唤住,一下子看清了他身上的伤势。柴良如何不明白卢熙甲身上的情况意味着什么,忍不住脸色便是一白。 卢熙甲淡淡地道:“公子还在里面。” 柴良想说些什么劝阻,话到嘴边却忍住了,最后只得沉沉地道了声小心。 “快看!有东西出来了!” 余细禄发现了动静,众人循声望去,正好看见尤物大摇大摆地从浓雾中挤出臃肿的体型。 “妖!”柴良反应最强烈,下意识攥紧了兵刃。 卢熙甲急忙示意柴良稍安勿躁,看见猪妖出来,他心里顿时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之火。 猪妖慢悠悠地走到众人身前,一张猪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冲着卢熙甲低声道:“别忘了咱们的赌注!” 它体型太过庞大,将姜恨水完全遮挡住了,直到走得近了,才被众人发现。 “是公子!”柴良大喜过望,失声叫道。 姜恨水自猪妖背后露出头来,看到众人都在,不由大是欣慰,不住地点头回应。他的目光扫过卢熙甲的时候,也被卢熙甲身上的伤口刺得双瞳一缩。 “卢熙甲。”姜恨水沉声唤着他的全名。 “某在!”卢熙甲面无表情地挺直了胸膛,眼睛却不敢看向姜恨水。 姜恨水瞪视着他,眼底满是复杂的情绪,却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柴良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凑上前来问道:“公子,眼下怎么办?” 姜恨水总算将视线从卢熙甲脸上挪开,回望浩荡阴龙,“蛮人退去了,咱们在这里等一等,阴龙很快就会消失,看看辎重还有什么剩下的。秋天快来了,咱们也不能饿肚皮不是...” 姜恨水既说蛮人已然退走,众人自无不信,心头都忍不住为之一松。 “呜哇!”一个恶心之极的声音自一旁响起,众人听得皱眉不已,循声望去,却见是猪妖正在将一具腐烂不堪的狼尸吐出。 那狼尸浑身沾满粘液,相当部分已然化为浓水,露出质地细密的骨骼和肚子里面的内脏来。看着这样的一幕,即便众骑士见惯了大风大浪,也不由得胃里一阵翻腾。 谁知猪妖睁眼一瞧,“咦,不是这个?” 然后又大嘴一张,将狼尸吞了回去。这一来顿时“呜哇”之声迭起,骑士们再也忍不住,弯下腰痛快地吐了起来。 猪妖斜眼一看,顿时冷笑不已,大嘴一张,吐出一具完好的人身来。忍耐得十分辛苦的姜恨水一眼便看认出这是少羽,惊得咋舌不已。他走过去细细一看,发现少羽身上全然不似先前那具狼尸,一点秽物也无。 看到姜恨水脸上的惊容,猪妖十分满意,洋洋自得地道:“本君都跟你说了我和少羽关系很密切,你还不信,诺!这下相信了吧!” 众人听得暗暗无语,都把人吞肚子里去了,这关系能不算密切吗? 姜恨水凑近少羽,拈起手腕查看了一下脉搏,发现他只是晕厥了过去。当下连出数指截在少羽周身数处大穴之上。 “噌”的一声,少羽猛地自地上弹了起来,指着猪妖的鼻子破口大骂。 “好你个尤黑猪,又把我吞你肚子里去!” 猪妖阴测测地笑着,“嘿嘿!嘿嘿!这不事急从权嘛!” “你分明就是想把我给吃了!” 猪妖丑脸上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情,“那家伙可是小元境的高手哎,你没有被他一招杀死就算祖坟冒青烟了!本君也是怕他情急乱来,才索性把你们一起吞了。再说,你这不好好的嘛!” 在一旁支起耳朵偷听的众人倒是明白了个大概,姜恨水更是心下一动,插口向猪妖问道,“那敖怀智可是被真君给吞了?” 眼下既分清了敌我,加之猪妖层出不穷的古怪秘法,倒让姜恨水这声真君唤得颇为坦然。 尤物晃了晃脑袋,“本君吃人只管口味好赖,哪还管得着他姓甚名谁!”边说还边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在场的众人,看那情形,倒像是在挑肥拣瘦一般。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尽都脸色一黑,看向猪妖的眼神也变得不善起来。猪妖脸皮本就厚极,又岂会在乎这些,当下独目里射着凶光,与几个骑士你来我往地互相对视。 姜恨水见气氛越来越微妙,干干地咳嗽了一声。眼下自己这边的人伤的伤,残的残,反观猪妖却是神完气足。若是真的闹卯了打了起来,说不定它还真能把自己这些人全数吞进肚里去。 “那个,敖怀智的确是被真君给吞了。”少羽肯定地道。 姜恨水闻言也是微微一诧,沉吟道:“这敖怀智是什么人我还真的不太清楚...想来只是敖昌义许多儿子中的一个吧...” 一直闷在一旁不说话的卢熙甲忽然插口道:“公子,这敖怀智的名头我听人说起过,他似乎是敖昌义十分器重的一个儿子。敖怀智怎么样眼下已无干系,但是敖昌义此人生性狡诈,且性情残忍。若是被他知道他的宝贝儿子死在咱们手上,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姜恨水听得频频点头。说起来天蛮义从与天柄要塞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彼此之间都有了一定的了解。怒焰精骑曾经数次捣毁义从老巢,屠灭的蛮匪达数万众,却从来没能抓住过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大牧敖昌义。姜恨水略略一忖,便道:“不管敖昌义那老家伙会不会善罢甘休,敖怀智死在...” 他扭头看向猪妖,猪妖却冲着少羽努了努嘴。 姜恨水当即会意,大声宣布道:“敖怀智死在少羽手里,咱们大可不用藏着掖着,据此向上面奏功。有何奖赏暂且不提,若是能把敖昌义引出来,却不失为一桩美事!” 众人闻言大是意动,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在这些骑士眼里,敖昌义纵然是问乾境的强者,却远远谈不上什么震慑力。这大概是因为敖昌义太会躲猫猫,大大削弱了自己在人族修士心中的形象。 姜恨水又转向少羽,正色道:“本公子现在通知你,从今以后,你就是怒焰精骑的一员了!” 少羽先是一愣,继而猛地挺直了身板。 姜恨水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你还没有定寰境界,本来按例应该分配到某一个定寰骑士手下做扈从。不过本公子对你破格录用,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好了!” 此话一出,少羽倒也罢了,心里没有多少感触。在场的其余骑士却是心念一转,暗道这少羽莫非真有什么特别之处,竟能得公子如此器重? 未完待续!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一五四章 接应 随着酉时将尽,阴龙的声势迅速减弱。那顺着山势奔流直下的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崩塌。 众人肃立在高岗上,目睹着眼前这无比壮阔的景象,无不心旌摇曳,于天地万物顿时有感。姜恨水更是生出明悟,隐约间觉得这天地间阴阳之气的消长竟与血脉长河的潮汐暗相呼应。他心中一动,当即默运心法,那不时向体外发散的炽热便渐渐消弭。 最先察觉到这变化的竟然不是境界最高的卢熙甲,而是在一旁百无聊赖的猪妖。它深深地看了姜恨水一眼,独眼里闪着莫名的光芒。 “看来公子受益匪浅。”卢熙甲欣喜地笑道,看那样子真比自己了悟还要高兴。 姜恨水洒然一笑,显得畅快无比,“往圣有言,修行人须时时观摩,取道天地万物,此诚金玉良言也!” 戌时一至,阴龙便全部遁入了南面的深谷之中,山坡上只剩下袅袅残雾盘亘,经山风一吹,即烟消云散。障目之物既去,便露出狼藉斑驳的厮杀场来。众人打眼一望,坡地上散落着三十余具蛮人尸体,剩下的大部分蛮骑却早已不见了影踪。 “快看,辎重还在!”余细禄指着山道上横七竖八的板车,惊喜地叫道。 众人一看皆是精神大振,打马上前一看,竟然一车粮草也没丢失。想来是蛮匪们在大雾中也分不清方向,这才连到了嘴边的肥肉也不要。 姜恨水心念电转,当即想到多半是袭无衣的出现惊到了蛮匪中的强者,这才吓得连战利品都不要就急急退走。 他的猜测已经非常接近于真相。却不知胡不丘与牛青元二人本来有意带上辎重,回去也好交差。只是以袭无衣的地位身家,如何看得上怒焰精骑发给守关修士的这些破烂? 少羽扫了一眼满地的车夫尸体,每个亡者的脸色都挂着惊恐之极的表情。他心中暗暗一叹,义愤地道:“这些蛮匪真真可恶,连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都不放过!” 这话一出口,当即引来众人异样的目光。少羽咽了口唾沫,有些心虚地道:“怎么了,我有说错什么吗?” 骑士们嘴角都挂着莫名的笑意,这笑意少羽十分熟悉。部落里的小孩子要是说了什么童言无忌的话,便会招来大人们这样心照不宣的笑。 姜恨水沉吟了一下,对他说道:“少羽你还不明白人蛮二族之间的恩怨,等以后见多了这种情形,你就知道了。”他又指了指骑士们,“这些兄长并不是没有你这样的感触,只是咱们身为厮杀汉,平日里对蛮人做的和蛮人对人族百姓的所作所为相比,只会更加血腥残酷。而人一旦尝多了鲜血,心肠也会变得冷硬许多。” 姜恨水看着少羽若有所思的样子,怕他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还想再说些什么开导。然而少羽却忽然用异常坚定的口气说:“恨水公子,你不用多说。我对蛮人的仇恨比你想的要深得多。” 姜恨水微微一诧,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车夫无一幸存,然而拉车的脚兽却得以保存。这些丝毫没有灵性的高山蛮牛,竟然出奇地未受阴龙过境的影响,此时都眨巴着两只斗大的牛眼,好奇地打量着众人。 没了车夫,只是给众修士略增困扰而已。除了断去一条腿的高同甫,众人都下马干起体力活儿来。先将所有车上装载的货物一股脑卸下,再将十余乘板车拼凑成两辆更大的板车。 少羽目瞪口呆地看着忙的不亦乐乎的众骑士,这些冷峻的汉子眨眼间就化身成了技巧娴熟的工匠。他索性凑近了瞧,本以为没有钉铆会将众人难住。没想到余细禄满山遍野地在蛮人尸体上搜罗了一圈,用一张臭烘烘的熟皮子兜回了近百件各色铜质骨质器物,身后马背上还驮着十余张较宽的皮子。除此之外,他还寻回了高同甫的断腿。 那条断腿久陷阴龙之中,此时已呈灰败之色,即便以定寰修士强横的恢复能力,也不能够重新接回去了。高同甫面色惨淡,将断腿递给了卢熙甲。卢熙甲会意,略略沉吟,手中便燃起赤火,将断腿化为了灰烬。 气氛陡然沉重了许多,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干着手上的活儿。余细禄收集回来许多蛮匪随身携带的物件,蛮人随身携带的东西自然不会是什么圆润祥和的东西,而是一些尖锐锋利的器物。这些东西到了卢熙甲手里就成了再适合不过的大钉。只见他扬起肉掌,轻描淡写地便将各种奇形怪状的钉子拍进了厚厚的木板中。 如此未过一刻,两乘坚固的大板车便新鲜出炉。少羽看着眼前这浑身蒙着各色杂皮,满身钉着古怪大钉,脚下生着五六对车轮的古怪玩意儿,对骑士们的印象顿时有了一个大幅度的改变。 板车已就,姜恨水便光着屁股带头往车上装货,他的体态看似没有多魁梧,却自有一股雄浑气力。能够堆满原有板车一车的货物,被他两手一圜,就轻松写意地抱了起来。 少羽众人都在忙碌,也加入其中,帮着往板车上堆积货物。他总共没搬上几趟,地上堆积如山的辎重便全数到了板车之上。 这功夫,余细禄已经给板车各自套上了四头脚兽。一切准备就绪,看看天色,也才过了一刻多一点的时间。 柴良也不多说,纵身一跃便上了头前的板车,自告奋勇地当起车夫来。余细禄刚要登上另一辆,却被姜恨水抬手拦住。 “你去照看高同甫,我来驾车。” 见车队即将起行,少羽刚想转身去寻坐骑,却见姜恨水跳上板车,对他遥遥招手。 “我的扈从,你要去哪里?快来与本公子一道驾车!” 少羽自然无可无不可,应声好咧,也纵身上了板车,落在姜恨水身边坐定。 日头终于沉入西面群山,东天则是一片皎洁月色。卢熙甲用战矛挑起军旗按辔走在前头,一声悠长浑厚的吆喝声响彻云霄,车队徐徐起行。 姜恨水胡乱拿了一张皮子裹在身上,总算没有光着身子在众人面前乱晃。他手里执着一根捡来的车夫驱赶脚兽的皮鞭,有模有样地一挥,四头高山蛮牛一阵骚动,沉重的板车便缓缓向前行进起来。 山路多蹇,满地都是凸起的乱石。然而改建扩大的板车行在上面,竟然四平八稳了许多。姜恨水驾车技术显然极为圆通,也不见他如何勤奋鞭打,脚兽们便都老老实实地拉着车轭埋头向前爬行。每当有蛮牛刚要开小差,姜恨水手里的鞭花便会先一步甩到它的身上。 少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驾车,忍不住啧啧称奇。姜恨水扭头一笑,毫不客气地道:“怎么样,本公子驾车技术还不错吧!” 少羽笑着点头,姜恨水略有得色地道:“想当年,本公子可是从落神城一路驾车到了天柄要塞,这技术会不好都没天理。” 少羽听得暗暗咋舌,落神城是南疆的首府,还远在群峰之末北面万里之外。“那得驾多少时日?” 姜恨水嘿嘿一笑,道:“其实也不久,三天时间多一点。不过那车可不一样,虽然比不上咱们胯下这板车勤恳,不过胜在能日行万里,且可践踏山河如履平地。” 少羽听得心驰神往,脑中不由地浮想连篇。姜恨水极为健谈,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连绵不断。一会儿说着落神城的趣闻,一会儿说着望鼎关的风土。少羽就像干涸的土地吸取水源一样,如痴如醉地听着。 一夜无事,改装过的车队行速不慢,竟然驱驰了三百余里。骑士们先经大战,又连夜跋山涉水,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渐渐吃不消。然而即便是失去了一条腿的高同甫嘴里也没有发出任何怨言。他靠坐在柴良身旁,一夜的颠簸加上时梦时醒,将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折磨得脸色有些苍白。 卢熙甲打马来到姜恨水跟前,低声请示是否需要停下休息。姜恨水刚要作答,却忽然心中一动,仰头看向东天。 太阳刚刚爬上山岗,熹微的光线勾勒出冷峻的山峦,也勾勒出山峦上数道渺远的人影。那些人都骑着流火神驹,领头的骑士英姿飒爽,一头火红的长发迎着晨风恣意起舞。 姜恨水嘴角浮现一丝促狭的笑意。 “老卢,你们家英召夫人来了。” 未完待续! ps:抱歉小道食言了,忙碌总是不期而至。人在浆糊,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