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禁》 第一话 龙塑元年,立春。 连续几日的阴雨过后,天空放晴,咋暖还寒。 晨耀的清辉下,新州县城显得古朴而生机盎然。放眼望去,一排排悬山顶鳞次栉比,朱柱素壁相得益彰,几座铺满琉璃瓦的屋顶矗立其间,反射出绚丽的光彩。一条婀娜的襄水河环绕城中,河畔两岸风光无限,垂柳满堤。 城中有集市名曰“南市”,沿街十里铺开,琳琅满目的商品叫人目不暇接,每遇赶集热闹非凡。这会儿却略显冷清,为数不多的三两个小贩,无精打采地相互闲聊。偶尔有人路过,便引得小贩们竞相吆喝,“上好的虎皮啊!”,“好吃的糖炒栗子!”,“我这还有刚摘的春茶,香甜新鲜”。可来人大多只是匆匆看上一眼,便加快步子向前走去,更有人连看都不看。 “你们说今天是怎么了?从天没亮到现在,我可是一包栗子都没卖出去,奇了怪啦!”老陈将手中的铁铲扔到一旁,顺手抓一把栗子,自个儿吃了起来。 “对呀,人都去哪儿了?”一身材矮小的男子说道。 “更奇怪的是,卖肉的胖荣、卖布的邱老爷,还有那卖菜的老郭,这么多年可是从没落下过一天,今儿个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竟然都没了人影。是不是换了地方,瞒着我们几个?”卖茶的王伯抓起一把新茶,凑到鼻子旁闻了闻,叹道,“我这可是一大早去采的新茶啊!”又指着一个守在柴火堆旁的年轻人问道,“文溪,你跟胖荣关系不错,他有事儿肯定会跟你说的吧?” 那青年着一身灰色布衣,脸上有些尘土,头发上散落着几片青草或是新叶,几滴细细的露珠在清辉下若隐若现。他从地上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说道,“我这两天都在帮安叔干农活,没有来这边集市上,也没怎么见到胖荣。” “哎呀!”孙老爷猛一拍自己的脑门,右手在空中挥舞着,“瞧我这不长记性的脑袋!今天可是我们新县令到任的日子,全城的百姓都在城门口迎接呢!也就你们这些村里来的人不知道,我怎么给忘了呢?”说罢,右手下意识地指一指城门那边,收拾营生赶过去。其他人相互议论两句,也跟了上去,只有卢文溪又蹲回地上。 城门四周早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两排兵士整齐地驻守在两侧,从城门口一直向内延伸开去足足有百米。兵士们一个个高昂着头,双脚呈八字站立,直挺着身子,粗壮的右臂与地面平行举着,手中的佩剑笔直地悬在空中,仿佛要插入铺满砂石的路面。 “官差老爷,听说我们新来的县令是濂溪村的柳进元,这是真的吗?”一名店小二从人群中探出头来,凑到兵士身旁打听道,但那兵士全然当没听到,不屑一顾。 “我说你就别到处打听了,就是柳进元!绝对没错,我在衙门那里看过文书。”云来客栈的高掌柜边说边将小二往回拽,用手比划着那文书的样式,表情甚为神秘。 “吹牛吧你,高掌柜!就你,还见过朝廷的文书?”说话男子一副斯文模样,皮肤白白净净,着一身灰青色长袍,略有褶皱却也干净得体,言语间充满蔑视,说完还打开扇子,轻轻地扇了几下。 “我怎么了?我总比你个穷书生好吧,罗晟!你装什么读书人,不就是喝过两年墨水,有本事你跟人柳进元一样,考个进士给大家看看啊!”高掌柜毫不客气,瞪着那书生,说到最后一句还故意提高嗓门,朝周围的人群扫了一眼。 “你们别吵了!小心待会儿错过县令进城的场面,那多可惜!”店小二劝道。 “有什么可惜的?不就是个濂溪村的穷小子,以前在书院的时候我还接济过他呢,当了县令还不是那样,有什么好看的?”罗晟言语轻巧,收了收扇子,挺直身子立在人群中。 “你这话可不中听!正因为是我们濂溪村出来的,土生土长的新州人来当我们的父母官,才值得庆祝啊!你要不看,就赶紧走,别占着大家的位置。”老人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推了推罗晟,示意他走开,“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多人迎接新县令!这柳进元是我们的大家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是个好孩子,能回来治理家乡是我们新州的福气!” “安叔说得对!你不想看快点走!”身后一年轻人推开罗晟,身子往前挪了挪。 “对啊,别妨碍我们,爱去哪儿去哪儿!”又有人附和道。 见众人对自己不满,罗晟“哼”的一声,转身朝前走去,心想,“你们就等着享福吧,一群蠢人!我才不稀罕看什么县令,还不如去看城中的姑娘们!” 可城门前,两侧都有兵士看守,像他这等身份的人,自然是难以接近。他只好一边往里挤,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跟你们柳县令是同窗,你们得罪的起吗?”那兵士一把推开他,“从今天早上到现在,说是他叔叔伯伯的都不知道来了多少拨,你怎么不说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呢?滚一边去!”罗晟捋了捋身上的长袍,手指着兵士,激动地说道,“你别狗眼看人低,一会儿我让他亲自下马来见我!”一边说着,身子便往后退,眼角不时瞥向城门外的姑娘们。 这不看倒不打紧,瞥上几眼之后,心里可算是涌起一股冲动。尤其是那居中的红衣女子,朱唇蛾眉、金钗华裳,笑起来媚态丛生,动起来婀娜玲珑,与身后的姑娘们构成一幅绝美的画作,直叫人感叹“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可这景虽美,人却是遭了罪。姑娘们足足站了两个时辰,都是些大户人家的姑娘,何曾吃过这样的苦。站姿也渐渐走了样,但在罗晟看来,反倒是更添婀娜,别有风趣。姑娘们自然是体会不到这般的风趣,有的只是怨言和期待。 “你们说,这柳进元到底长啥样?是美男子呢,还是个傻乎乎的书生样?”一个十七八岁样子的姑娘笑道。 “听说他在我们这的什么村长大,还在城里的书院读过书,难道你们都没见过吗?”一个大眼睛的姑娘一边问,一边看着众人,眼神清澈机灵。 “我可是唐家的大小姐,何尝见得那穷酸小子?”居中的红衣女子说道。 “语蓉!你可千万别让人听到,人家现在是当科进士,我们县里的县令!”身后的紫衣女子提醒道。 “县令又怎么样,出身贫寒就是贫寒,说不定样貌丑陋呢!你们呀,一个个就在这等着吧!”说话间,唐语蓉就要转身离去,顺便弯腰拍了拍右腿。 一旁的丫鬟青儿赶紧拉住她,又吩咐彤儿跑到另一侧,向孙管家禀报情况。孙管家不敢怠慢,凑到老爷耳旁说道,“老爷!小姐怕是性子熬不住了。”唐老爷面色阴沉,脸侧向一边,“哼!这个刁蛮丫头!你去告诉她,哪里都不许去!就是倒也给我倒在那里,倒也得倒在县令面前!否则从明天开始,不准出门!” 唐夫人见状,上前握住唐老爷的手背,轻声劝道,“老爷!语蓉平日娇生惯养,站这么久确实难为了些。反正这县令一时半会还不知道来不来,让她歇一会也无妨。”唐老爷拍了拍夫人的右手,着急地说道,“夫人,你也知道,我今天可是花了大价钱,可由不得她任性!”说完,朝孙管家挥一挥手,一脸不悦。孙管家便带着彤儿奔小姐走去,神情甚是为难,想必这唐小姐定是个刁蛮人物。 “唐老爷真是教女有方啊!令千金如此温惠贤良,难怪唐老爷宽厚仁慈,愿意替全城百姓出钱,盛宴款待我们的新县令啊!”来者年过半百,身材不高,面相慈祥,说起话来脸上的肉挤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缝。衣着略显朴素,与周围的绫罗绸缎比起来,着实显得寒碜了些。 “原来是严老爷!我刚才还在说,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能少得了我们‘新州首善’严老爷!比起严老爷的宽厚,小弟我简直不值一提,严老爷快请!”唐老爷向旁边挪了半步,右臂笔直展开做一个请的手势,身边众人也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严某虽年长几岁,亦不可抢了唐老爷的风采!”严老爷向前迈上几步,弯下身子,做了个回请的姿势。唐老爷赶紧上前扶着,执意请他居中而立,口中劝道,“这新州百姓谁不敬仰您严老爷的首善之名,您居此位当是众望所归,还请莫要推迟!” 众人纷纷称“是”,严老爷便不再推迟,连连致谢唐老爷。刚一站定,唐老爷顺口问起,“怎么没有看到令千金?”严老爷用手指向另一边的紫衣女子,笑道,“小女已经先我一步到此,就在令千金身后。”唐老爷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恕小弟眼拙,方才未能留意。莫怪,莫怪!”严老爷毫不介怀,笑着表示,“无妨,无妨!”。 第二话 “盛事,盛事啊!难得两位善人如此兴致,真是我新州百姓之福!”虽在十米之外,但这声音刚一传来,就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纷纷拱手喊道,“县丞大人!” 何县丞穿一身深紫色的华服,嘴上两撇八字胡尤为引人注意,走起路来脚步轻而稳,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唐老爷和严老爷纷纷向旁边挪上半步,何县丞径直来到两人中间,问道,“两位老爷在聊些什么呢?”严老爷侧着身子,回答道,“禀大人!唐老爷捐款筹备本次接风晚宴,当属我新州第一大善人,却执意让严某居中而立。严某受之有愧,实在是盛情难却。” “此言差矣!想我新州城内,谁人不知晓严老爷的首善美名,小弟此次无意捐得头彩,那也是模仿你的风范。我新州为善之风因你而起,我又岂敢觊觎这首善之名?”唐老爷额头上扬,浓眉紧锁,右手抬至胸前。 严老爷赶紧连连摆头,“诶!唐老爷过誉,严某实在是愧不敢当。唐老爷承全城百姓之心意,慷慨解囊,早已在城中传为佳话。此之为大善!” 何县丞听罢,笑道,“二位不必谦虚,新州有二位老爷,实乃百姓之福。此次晚宴,盖因全城百姓盛情难掩,何某体察百姓之心意为民操办,心中可谓是诚惶诚恐。若是平淡简单,有损百姓爱戴之心;若是隆重热闹,又怕遭人非议,说我徒伤民财。若非唐老爷慷慨解囊,何某真是日思夜寐不得其旨,直想解印辞官落个山水逍遥。唐老爷既有此大善之风,当然得居此首善之地。”说着,何县丞后退一步,请唐老爷站到正中间。 唐老爷赶紧拱手说道,“小人不敢!大人您为晚宴之事劳心劳力,事事亲力亲为,新州百姓有目共睹。若论大善,唐某不过是取商旅之财承民意之欢,实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县丞大人却是有泰山之担当,不辞民意,不推民心,鞠躬尽瘁,唯恐不能尽显我新州百姓之爱戴。大人还请回步,莫要折煞唐某!” 严老爷顺势在一旁劝道,“唐老爷所言甚是,大人您劳心劳力,实乃父母官之楷模。您若不居此位,怕是全城百姓都不肯答应!” 唐老爷面露笑容,环顾四周,扯开嗓子喊道,“严老爷此言当是道出了我新州百姓的心声!”众人连声附和,何县丞便也不再推迟。一行人整理着装,各居其位,翘首企盼新县令的到来。 不一会儿,前方便传来一阵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直奔城门而来。何县丞大喊一身,“不好,是山贼!”身子不由得后退半步,就地指挥士兵布防迎敌。城门一侧的姑娘们无不吓的花容失色,纷纷朝城内跑去,唯独严紫菱和唐语蓉寸步未挪。严老爷和唐老爷立即指挥家丁前去保护两位小姐,并派人护送女眷离开。 正于士兵列阵布防之际,不明真相的百姓见守卫离开,争先恐后冲到城门外,欲一睹新县令的风采。兵士们忙着迎敌,无暇顾及身后百姓。一边是城门内的老百姓使劲往外涌,一边是城门外的夫人小姐拼命朝里跑,两股人流汇成一团,场面十分混乱。 严老爷见状,吩咐家丁在兵士身后筑起一堵人墙,防止人群干扰布防。唐老爷伸直脖子,眯着眼睛,一直盯着前方。见严老爷已有行动,这才缓过神,吩咐家仆在人群中高喊“山贼来了”,希望驱散城门外的人群。 与此同时,前方的马队已然杀至眼前。 唐老爷一眼就认出来人,脱口而出道,“是马虎!” 这马虎可是盘踞在城外七里山的山贼之首,自称“七里寨寨主”,手下有近百人之众,不乏犯了案前往投靠、躲避江湖仇杀等亡命之徒。一伙人常年占据七里山要道,打劫过往商旅,甚至连朝廷的粮饷也时有觊觎。因七里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朝廷屡次围剿均无功而返。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心中一颤,唯有严老爷寻思道,“这马虎怎么会离了七里寨来此犯事呢?在七里山他是只虎,攻城布阵可就不好说!”听严老爷这么一说,何县丞甚觉有理,当即下令一部分兵士拖住马虎,其他人等全部退回城内。而看到马虎的百姓们,连忙转身躲进城去,场面又是一片混乱。 “嗷嗷嗷嗷!”突然,此起彼伏的马叫声传来。 只见几匹马前蹄抬起而向后弯曲,马身倾斜成60度,显得高大威严、气势磅礴。马虎等人松开手中绷紧的缰绳,纷纷下马,神态严肃地朝兵士走来。兵士们一边握紧手中的武器,一边不自觉地向后退,相互壮胆。 “马虎,你为何无故犯我新州?” 只见唐老爷向前一步,大声呵斥道,“你平日里干尽劫财劫色的龌龊勾当,朝廷早该收拾你,念你尚不至于骚扰城中百姓方才给你悔过机会。如今,你胆敢进犯新州县城,当真是以为拿你没办法吗?”马虎却不理会他,朝着何县丞的方向走了两步,突然跪倒在地,“马虎率七里寨各堂主前来,向新州衙门自首!”众人惊愕不已,不知真假,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此时,又有一股马蹄声传来,且声势更为浩大,如战鼓殷酣。严老爷靠近何县丞,低声提醒道,“大人,小心有诈!”何县丞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神凝望前方,示意士兵们莫要轻举妄动,举手间大批马队已经兵临城下。仔细瞧去,个个身穿士兵服装,旌旗飘扬,旗号上都印着大大的“王”字。 一名高大魁梧的青年下马,径直走到众人面前,扫视一番,宣读道,“奉岭南五府经略使命,特护送当科进士柳进元赴任新州县令!”何县丞仔细朝那马队瞧了瞧,居中之人身高五尺有余、样貌俊美、正气凌人,穿一身深青色长袍,窄袖圆领。当即上前两步,拱手俯身道,“新州县丞何远恭迎县令大人!”众人恍然大悟,齐声拜道,“恭迎县令大人!” 兵士们松了口气,相互看一眼,松开手中的兵器。一众乡绅富贾回过神来,赶紧吩咐家仆前去找回小姐。城内的百姓听闻是县令大人的马队,随即折返回来,朝城门外挤去。两股人流交汇,推搡不断。柳进元伫立马上,命人喊道,“大家不要挤,莫要伤了妇孺!” 先前下马的青年立刻指挥部下维持秩序,待场面稍稍平静,走到马虎身旁。从腰中抽出一把三尺佩剑,直指向天。人群随之骚动起来,不少人高喊着“杀了他”、“为民除害”,还有不少杂物朝这边扔来。只见他高举着剑,大声喊道,“奉广州刺史命!七里山系匪徒聚集之地,凶狠残暴、打劫商旅、祸害百姓、藐视朝廷,实乃新州第一大患。匪首马虎身负多起命案,不知悔改,聚乌合之众扰一方安宁,其罪当诛!特命振威校尉肖城领兵三千,协助新州县令柳进元剿灭匪徒、平定祸乱!一干人等,交由新州县令依律法处置!” “好!好!”百姓们热情高涨,难抑喜悦之情,齐声高呼,“柳县令!柳县令!” 一片欢呼中,何远轻步来到柳进元马前,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官轿,邀其下马入轿,与民同乐。柳进元却没有下马的意思,只道是与民同乐何需困坐轿中,骑马进城岂非更能体察民心民情。何远尴尬一笑,又忽地提振嗓门,“大人教训的是!何远愿为大人牵马执鞭!”柳进元连忙阻道,“怎敢劳烦县丞亲自牵马?” 何远不由分说,只将那缰绳一拉,马儿朝前走去。百姓们见状兴奋不已,一时间敲锣打鼓,人头攒动,好生热闹。柳进元自知多说无益,只喊了声,“振威校尉请与我一同进城!”肖城也不推迟,吩咐手下押解好囚徒,上马扬鞭与柳进元同行。一路上鞭炮声、锣鼓声不绝于耳,百姓们跟随马队直奔县衙。 路过南市时,老陈见卢文溪仍在席地卖柴,上前拉住他劝道,“都什么时候了,哪有什么人来买柴火,赶紧跟大家一起看热闹去!”卢文溪朝人群看了一眼,嘴里不由自主地说了句,“新县令?”将几捆柴火背在身上,对老陈说道,“我还得回家去!”老陈也不多劝,几个大步追上人群,高兴地呼喊起来。 敲锣打鼓间,人群已经来到衙门前。柳进元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不停地向乡亲们致谢,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何远放下手中缰绳,站到衙门的台阶上,对着人群喊道,“乡亲们!大家请留步,我代表柳大人感谢大家的一片情义!大人一路舟车闹顿,又在七里山血战马虎等一众歹人,为我新州鞠躬尽瘁!现请诸位先各自回家,让大人稍事休息!晚上,我们将在南市为大人设宴接风,届时会有免费的酒席和美妙的歌舞供大家享用。官民同乐,全城同庆!” 百姓们又是一阵欢呼雀跃,却都不愿先行离开,直到目送柳进元步入衙门方才散去。只有罗晟仍然站在那里,这一路他拼命朝前挤,无奈平日里五体不勤,挤不过众人。好不容易等人群纷纷散去,却被衙门的捕快拦住,一时恼羞成怒竟要强闯。结果被捕快们轰了出去,前胸还挨上两脚。 罗晟摸了摸胸口,从兜里掏出几粒碎银子,赔上笑脸恳请守门的捕快通传一声,说是同窗罗晟前来求见。捕快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些笑容,将银子在手中掂量掂量后收入囊中,哪知又忽地一拳将他打倒在地,“你当是打发叫花子呢,就这点破银子还想要通传,我呸!” 这一拳打在眉骨处,顿时鲜血直流。罗晟捂住伤口,前胸又觉隐隐作痛,气的直咬牙,骂道,“柳进元,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年我屡次接济你,一朝富贵就翻脸不认人。”捕快们一听,纷纷冲上来,罗晟拔腿就跑。 第三话 城中艳阳高照,城郊外的白云山上,雾气却刚刚散去。一座矮小的茅草屋若隐若现,门前有几棵大树,似乎在为茅屋遮阳避雨。周围不见任何人烟,倒是有成片的玉米地,一条清澈的小溪环绕,时不时听见几声狗叫从玉米地里传出。 “阿黄!”这声音刚一喊出,一条大黄狗嗖地从玉米地里窜出来,风一般朝那人奔去。屋里的老妇也闻声而出,手里还拿着个铁锅铲,“文溪,是不是你回来了!”阿黄扭过头朝老妇叫了两声,似乎在回答老妇,而那人立刻几个大步奔向草屋,摸一摸阿黄的毛,扶着老妇进了屋。 “娘,您怎么又在做饭?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吃过,这才几个时辰,您又给我做饭。”卢文溪将母亲扶到桌子旁坐下,给她倒了点热水,接过她手中的锅铲去了灶台那边。李大娘刚坐一会儿,又起身来到灶台,心疼道,“文溪,还是我来吧!你每天天不亮就得出门,走上十里山路去集市卖柴,喝两碗粥怎么熬得住。你这么远回来也累了,先坐着歇息会儿吧,娘来做饭就行。” 文溪一边翻炒着锅里的青菜,一边笑着说,“娘,我不累!只是今日这柴火没有卖出去,白白跑一趟。”李大娘摸索几下,将他手中的锅铲夺过来,安慰道,“不打紧!去年玉米地里收成不错,这银子多点少点好歹够用,倒是也没见你的柴火?”卢文溪尴尬地笑了笑,“娘,那您掌勺,我帮您添点柴火!”李大娘一脸慈祥,微笑道,“是不是又送给了教书的黄老夫子?” 这黄老夫子年轻时天资聪颖,本是城里书院最优秀的学生,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当年竟得本州推荐参加尚书省举行的进士科考试。不曾想,这考试根本不是看文章水平高低,“未曾开考,名次已定。”黄老夫子落榜回乡后,遭乡人讥讽,就连当时举荐他的新州县令也因此被免职。 黄老夫子心灰意冷,焚书持犁,避谈诗书。哪知当年便遇上旱灾,东家又不肯减租,愤懑之下弃犁而去。四处奔走谋求个教书的差事,可城里的书院和大户人家都不肯接纳他,反而极尽嘲讽侮辱之能。无奈找了间破屋安身,招募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免费教人识字。乡邻见他这般落魄,心生怜悯,时常送些粮食以为接济。 文溪曾进过一个月的书院,虽然没能认识几个字,但是对夫子总是心生敬意。得知黄老夫子的遭遇,便也不时送些柴火供其取暖做饭,又间或拿些银子稍作接济。 这谈话间,屋里已是香气四溢,叫人胃口大开。文溪递给她一满碗米饭,又盛了碗汤,夸赞道,“娘,您这煲汤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再过几年,便可去城中开家饭馆,定是生意兴隆!” 李大娘啜了一口汤,微笑道,“我一个眼瞎的老妇人,只求老天爷能让我给你多做两顿饭,哪还求什么开饭馆的福气?今天这汤味道好,那是安叔托人送来的排骨又好又新鲜,你明日进城,可要记得送些柴火感谢人家。”文溪放下筷子,一脸认真地向母亲解释道,“娘,那是当然!今日给黄老夫子送柴火之前,我便去过安叔家中,只是刚好人没在。” 李大娘一脸关切,寻思道,“安叔身体不好,腿又有毛病,家里就他一个人,一大早的怎么会出去呢?”卢文溪握着母亲的手说道,“娘,我敲过隔壁几家的门,都没人在。要是没猜错,应该是去迎接新县令到任了。”李大娘好奇道,“新县令?那个王县令呢?”卢文溪放下手中筷子,解释道,“听说王县令的父亲去世,向朝廷请了辞,回北方奔丧。说是新州不可一日无主,忠孝不可两全,要解甲归田为父守孝三年。” “假仁假义!王县令在新州这两年,巧取豪夺、苛政重税、勾结乡绅、欺压百姓,分明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李大娘猛地放下筷子,面色凝重,言语中不乏愤懑。又分析道,怕是嫌这地儿又穷又偏的,贪起来是容易,长此以往却也耽误了前程。故意借着守孝之名,以退为进,表面上是重孝道轻名利,实际上是图个孝子的名声作为资本,再用这两年搜刮的钱财贿赂朝中官员谋个重要职位。这官场的把戏,自古以来就那么几出。 文溪看着她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娘,您又想起爹了?”李大娘摆了摆头,平静地说道,“你爹跟他们不一样!虽然罪有应得,但从未祸害过百姓。官场险恶,既要跟自己斗,又要跟别人斗,既要管好自己,又要管好百姓,缺了一样都难称好官啊!”文溪倒是不懂这些,随口说道,“这回来的县令应该会是个好官吧!城里的百姓都去迎接,连安叔都要拄着拐杖去瞧一瞧,必然是名声极好的。” 李大娘举起的筷子又放下,说这名声都是外人传的,事实如何,还得过上一段日子才能有定数。就算以前是个好官,也不一定在这儿就能做个好官。这王县令走的时候把县里的府库榨的干干净净,他来了管好自己容易,要想管好县里没钱可不行。这向百姓要钱就是苛捐杂税,向朝廷要钱还得先花钱打点,再不然就是那些乡绅商贾。可一旦沾上这些人,他要管好自己,却又不那么简单。 文溪给她夹上一口菜,说道,“娘,您就别操这心,吃菜!管他是好是坏,是贪是清,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李大娘见他这般淳朴,话题一转,语气舒缓地说,“娘也就是唠叨唠叨!娘的心啊,都在我未来的儿媳妇上。你不用天天在家陪娘,出去物色个媳妇,再给娘添个孙子。” 文溪赶紧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吞了下去,急匆匆地说道,“娘,我上山砍柴去了!”李大娘微张着嘴,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收拾桌子。文溪帮她收拾好碗筷,扶她上床休息,便带着阿黄上了山。 立了春,枝头吐出绿色的新芽,洋溢着生命的气息。他专挑些枯黄的树枝来砍,遇有新芽的便跳过,好似有种对生命的敬畏。只是照他这个砍法,自然是要苦一些、累一些,加上山里的天又黑的早一些。下山时,已是漆黑一片,李大娘在门口坐着。文溪搀扶她进屋,喝了碗热汤暖暖身子,倒在床上就睡。 山里已是灯火阑珊,城中却依旧灯红酒绿。数千平米的南市方方正正地摆满百余桌酒席,有坐着的、站着的、窜来窜去的,各得其乐。正前方搭一个长方形的大舞台,伶人歌姬流衣宽袖、粉墨登场,坊间乐师鸣钟击鼓、品竹弹丝。襄水河上流光溢彩,涟漪阵阵,好似歌姬舞动的长袖,好似乐工弹奏的音符。 柳进元坐在舞台下方最靠前的一桌,振威校尉肖城紧邻而坐,作陪的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争先恐后对柳、肖二人极尽吹捧之力,相互间却拆台打压。这舞台上,也是这出唱着秦淮河边临春结绮,那出唱着鸿门宴上楚汉相争。夫人、小姐们被安排在邻座,老的雍容华贵,少的脂泽粉黛,好一番争芳斗艳的景致。 “这杯酒,我代表新州百姓感谢大人铲除七里寨这群恶贼!”唐龙睁大眼睛,右手斜向上慢慢地举起酒杯,一言一行更像是台上的伶人戏子。 “这本是我分内之事,况且,此次剿匪主要是校尉大人的功劳。我就借你这杯酒,一起敬校尉大人一杯!”说罢,柳进元将酒杯转向身旁。 肖城推辞道,“县令大人不必过谦!肖某只是个勇夫,没有大人的谋划和部署,哪能如此顺利擒拿马虎等人?” 严绵庆不甘人后,领着众人纷纷端起酒杯,敬道,“两位大人都不必谦虚,我们就一起敬两位大人一杯!” 唐龙一饮而尽,刚放下酒杯,又问道,“马虎这伙人凶暴残忍,对我新州犯下累累罪行,老百姓现在都盼着看他们被处决,不知道大人有何打算?” 柳进元面色从容,语气不快不慢,“七里寨确实是些匪徒之流,但也并非人人都犯下砍头之罪,仍需审过之后按罪论处。况且,马虎等人盘踞七里山将近十年,这卷宗整理起来也需费些时日。” 严绵庆摆出一副笑脸,抑扬顿挫道“大人顾虑周全,实乃我辈学习之典范。” 唐龙见他插话,心中自是不悦,说道,“大人的确顾虑周全,只是打铁还须趁热。现在全城都在谈论大人荡平七里寨之功绩,时间拖得太久,怕是民愤积蓄,微词颇多。” 严绵庆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唐老爷此言差矣!那马虎已是阶下之囚,被处决是迟早的事,不急于一时。当务之急,是彻查马虎一干人等的罪行,将其一网打尽,方能承民意、平民愤、安民心。” 唐龙摆出一副若有所思、忧心忡忡的样子,说道,“马虎等人罪行昭昭,民愤积久,尽早处决才是安民心之举。万一歹人作祟,稍有差池,恐怕夜长梦多啊!” 严绵庆大笑起来,全然一副说笑模样,“唐老爷的意思是:县令大人在此,还有人敢从中作祟?” 唐龙强压着怒火,毫不退让道,“县令大人在此,旁人自然不敢心生歹念。但是小心使得万年船,万一出了纰漏,岂不是枉费两位大人剿匪的苦心?” 严绵庆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赞许道,“唐老爷如此为民着想、为官献策,严某真得好好向您学习!”又端起酒杯,似要敬唐龙一杯,又看了看柳进元。 “感谢两位老爷为衙门之事尽心尽力!此事我自有分寸,又有校尉大人为我参详,自当谨慎处理不负民意。”柳进元顺势起身,端起一杯酒,举在半空中,说道,“这一杯,希望大家以后对我衙门之事多多支持!”说罢,一饮而尽,再起一杯,“第二杯,我替全城百姓感谢唐老爷和各位准备的这顿酒席!” 第四话 连着两杯下肚,胃里已是五味杂陈,眼睛不自觉地闭上。整个身体都像泡在水里,找不到着力点,却又每动一下都很费力。或许是不善酒力,或许是还未听惯阿谀奉承,他使劲把腿朝外挪了挪,似乎要脱离这个地方。他记不清,也没注意听这桌上有谁、说了什么话,也忘了自己喝了多少酒。四周安静而空旷,隐隐约约有些模糊的身影,他眨了眨眼睛暗自使劲想要起身。忽然间,又动弹不得,只觉肩膀上有一只手将他摁住。 “各位!县令大人不胜酒力,又舟车劳顿一整日。大家最后起个酒,今日到此为止。”肖城站起身,左手放在柳进元的肩膀上,右手端起一杯酒先干为敬,“来日方长,改日再喝个痛快!” 众人纷纷饮尽杯中余酒,准备恭送柳进元回府。唯有何远不慌不忙,颇为神秘地说道,“校尉大人说的是,今天这酒真可谓是喝的尽兴。不过,这歌舞表演仍是意犹未尽,还请大家一同欣赏今天的压轴演出!”正说着,手臂指向舞台正中央,略一点头,众人的目光也随之看过去。 只见偌大的舞台漆黑一片,幺弦孤韵忽起,断断续续而又不失韵律。断续之间,似有长袖摆舞之声,看不见却分明能感受那惊艳的舞姿。忽地,丝竹骤停。观者无不暗自屏息,生怕惊扰了舞者,仿佛自己也置身舞台中央。尔后灯光重燃,舞台中央,有女紫色长裙、紫纱掩面,杨柳腰肢,步稳金莲,婆娑起舞。丝竹渐起,又停;管弦笙歌继起,百乐齐奏。 “好!”柳进元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只手扶着椅子的背靠上,“舞者纵贯全场,乐者百家争鸣。仿佛十里笙歌,万家罗绮,疑在仙乡!” 众人听见这声叫好,如梦方醒,竟不知作何反应。何远笑着连连鼓掌道,“大人好文采!紫菱,还不过来谢过大人夸奖!”紫衣女子慢步过来,轻轻摘下面纱,屈膝低头道,“小女子严紫菱,谢大人夸赞!”柳进元只觉春风拂面,这声音有如天籁萦绕在耳旁,带着淡淡的香气,唤醒身体里的酒精,更是一番沉醉。 何远在一旁补充道,“大人,这是严老爷家的千金!按理说本不该抛头露面,知道大人您到任新州,执意献舞!”柳进元回过神,看着严紫菱只觉心神不宁,便说道,“想必严姑娘跳舞劳累,不妨去邻座歇息片刻!”又转身拉着何远,“我们继续喝!” “严某先代小女敬大人一杯,谢大人夸赞!”刚一坐定,严绵庆便斟酒来敬。 柳进元端起酒杯,论道,“这杯酒应当由我来敬严老爷!一来是恭贺严老爷教出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儿,二来是感谢严老爷不拘小节肯让严姑娘献舞!我先干为敬!” “那严某就不推辞大人的美意,喝了这杯!”严绵庆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充满了笑意,连眼睛都不知被挤到哪儿去了。 “哼!你们吃吧,我先走了。”只见邻座红衣女子猛地一拍桌子,起身朝外走去。 众人顿时不知所措,柳进元也一脸诧异,“这位是?”唐龙连忙解释道,“这是小女唐语蓉!本来今日身体不适,无法出席酒宴,听说是给大人您接风,硬是跟过来一睹大人您的风采!怕是这会儿身体不适,略有任性,还请大人莫要责怪!”说罢,立刻吩咐丫鬟青儿跟着小姐。 柳进元笑着点点头,起身对众人说道,“今日就到此为止,感谢各位的盛情款待!至于外面的百姓,人多席少,难免未能尽兴,待他们吃饱喝足再行收拾吧!”众人纷纷称是,称赞大人体恤百姓,集体起身恭送。 何远喜笑颜开,过来跟唐龙说道,“今日之晚宴全仗唐老爷慷慨解囊,我代表衙门再次谢过。待会儿,还劳烦派人收拾好场地,以免耽误明早商贩们的营生。”唐龙绷着脸,瞪大眼睛,冷冷地说道,“县丞大人如此安排周祥,何必还需唐某来收拾场地呢?” “此言差矣,没有唐老爷何来这晚宴啊!有劳,有劳!” 何远也不纠缠,笑着告辞。 “老爷,要不要我……”孙管家刚凑到唐龙耳边,唐龙便举手打断他,“这笔账晚点再跟他算!你多派些人去找小姐,再叫御风来见我。”孙管家点了点头,指着人群问道,“后面这些吃酒的百姓怎么办?”唐龙深吸一口气,一脸不耐烦。孙管家当即走到吃酒的百姓面前,大声喊道,“今日酒宴,到此为止,请大家即刻离开!” “凭什么让我们走,我们才刚抢到个位置,都还没开始吃呢。”有人不甘心地喊道。 “你们这些奴才,主子走了就欺压百姓,我们不走!”一名乞丐模样的老者从椅子上站起来。 “对,我们不走!”台下纷纷喊道。 吃酒的百姓纷纷站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甚为激动。孙管家只一招手,一群人手持棍棒不知从哪儿冲出来,不论百姓还是酒桌,见什么砸什么。人群立刻向四周散去,不少人还顺手揣了些吃的,不到一会儿便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罗晟一手抓着只鸡腿,一手抱着一坛酒,拼命地往外跑。白天挨了顿打,本想混些东西补补,不曾想刚挤进去就被撵走。这一阵逃命,肚子饿的更狠,呼吸紧促,腿也开始发软。见没人追上来,赶紧找个石阶坐下,啃起鸡腿。不想吃的太猛,梗在喉咙里,又往嘴里灌了些酒,总算是咽下去。只是这鸡腿的美味还没来得及咀嚼,跟吃个馒头有何区别,想来心中愈加气愤,便将那鸡骨头使劲朝外扔去。 “哪个田舍奴不长眼睛,竟敢把鸡腿扔到本小姐身上?”这声音越来越近,分明是正朝自己走来。罗晟自知来者不善,赶紧站起来,拱手解释,“姑娘,小生罗晟见石阶上有鸡骨头,担心过路老者不慎跌倒,方才将其扔到他处。不想砸到了姑娘,实在是无心冒犯,还请姑娘恕罪!” “听你说话还像模像样的,干的事怎么如此龌龊?还担心过路老者跌倒,先把你衣服上的油渍擦干净再撒谎吧!”说话间,姑娘已经到眼前,着一身绫罗红衣,簪花高髻,髻旁插玉簪,髻前插串珠步摇,顶上戴牡丹花。其肤白如雪,身材玲珑,说起话来嘴微微向外撅起,实在是任性而可爱。 罗晟忍不住盯着她看了两眼,仿佛在哪里见过,正低头思索。一旁的丫鬟说道,“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莫跟这种人多做纠缠。”那红衣女子却只是盯着罗晟,也不说话。罗晟见她盯着自己,更觉尴尬,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姑娘,这么晚了,不如我护送你回家,劝当给姑娘赔罪!” “就你?”丫鬟言语间充满了轻蔑,还略带气愤,“我告诉你,这新州还没有谁敢打我们唐家大小姐的主意。就算有路边的野猫野狗不长眼睛,瞧你弱不禁风的,还能保护别人?” “原来是唐家大小姐,小生失礼了!”罗晟这才想起来,怪不得这番眼熟,正是白天城门外的红衣女子。 唐语蓉忍不住大笑起来,模样更显可爱,故作凶狠道,“这可是你说的,今天晚上你就负责护送我回家,若是我少了根头发,我们唐家任何一个人都绝不会放过你!” 罗晟心中一惊,后悔自己不该逞强,抱起身边那坛酒猛喝了一口。将酒坛放到一边,对她做了个手势,“唐小姐请!”唐语蓉见他这般滑稽,更加忍不住捂嘴笑起来,一路上两人虽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但自说自话,反而叫她觉着新鲜好玩,便也是笑声不断。 街上的灯火依次熄灭,三人借着月光倒映在襄水河中的光亮,沿着河边朝唐府走去。 第五话 黑夜中,一名黑衣男子如风般掠过,腰间插着三尺长剑。唐府后门旁有棵百年的榕树,黑衣男子只三两步便爬上树干,消失在茂盛的绿叶中,又忽地纵身一跃从围墙上方潜入唐府。 唐龙转过身,看着推门而入的黑衣男子。见他一脸冷漠,高傲地靠在一旁,孙管家严厉地教训道,“还不见过唐老爷!”黑衣男子摘下黑色面巾,冷冷地说道,“见过义父和唐老爷!”孙管家面露不悦,正要一番教训。唐老爷笑道,“无妨,无妨!他从小就是这性子,我倒是喜欢这孩子的脾气。” “不知这次叫我来是要取谁的命?”御风行动如风,思维如风,说起话来也跟风一样直接。 “马虎!” “七里山?” “不,是衙门的牢房!” “哦?想不到衙门竟然抓得了他!”御风似乎有了兴趣。 孙管家摸了摸下巴,叹气道,“抓他的不是衙门的捕快,而是振威校尉肖城的人,牢房四周也都有他的军队看守!” 御风微微地抬起头,坚定地说道,“我一样会杀了他!” 唐龙见他一脸杀气,追问道,“你有多少把握?” 御风转过身,朝大门外走去,“十足的把握!不过,我进得去却未必出得来!” “那不行!你必须给我活着回来。”唐龙严肃地说道。 “那我可办不到,除非肖城的人离开新州。”御风也不多说,扔下这一句话,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孙管家脸上略显尴尬,唐龙倒也见怪不怪,向前两步坐到桌旁。孙管家赶紧给沏上一杯铁观音,屋里顿时兰花香气四溢,让人心情舒缓了许多。唐龙呷了一口茶,说道,“御风说的对,肖城才是我们最大的对手。至于那柳进元,初来乍到,一个人怕也是掀不起什么大浪。看来,得先想个办法送走肖城!” 孙管家却有别的担忧,一旁提醒道,“老爷,就怕那何远和严绵庆在背后捣鬼啊。今天的情形您也看到,我们可是花了五千两捐助衙门办这场晚宴,结果小姐没能在县令大人面前露脸,反倒是给那严紫菱做了嫁衣。这个何远,收我们的钱帮姓严的办事,莫非是已经投靠那姓严的了?” 唐龙一脸轻蔑,不屑地说道,“这个奴才可不认主子是谁,他只会投靠钱!要是我猜的没错,他少说收了严绵庆一万两,方才安排严紫菱献舞,这个狗腿子!” 孙管家咬牙切齿,气愤地骂道,“这个狗腿子!用我们的五千两来办五千两的事儿,让柳县令以为他是个分文不取的清官。又私吞姓严的一万两,赚了个盆满钵盈。” 唐龙大笑两声,叹道,“看来何远跟着王县令这两年长进了不少,以后还不能小瞧这狗腿子。”孙管家弯下身子,将头凑向唐龙,低声问道,“老爷有何打算?”唐龙面不改色,将茶杯端起,又轻轻放下,“孙管家,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何时见过为钱卖命的人能挡我唐龙的路?”孙管家赔笑道,“是小人不长进,不能为老爷分忧,我现在就去安排!” 说罢,便转身朝门口走去,正准备推开房门,唐语蓉从外面冲了进来,“爹!”唐龙听这声音里尽是委屈,知道她又来耍任性,不耐烦地说道,“你还知道回来,丢人现眼!”唐语蓉见他心情不悦,赶紧换了语气,坐到他旁边撒娇道,“爹!我都被人欺负成那样,你不去帮我教训严紫菱,反倒在这儿说我。你是不是派孙管家去帮我报仇了呀!我的好爹爹!” “报什么仇,你又跟谁有仇了?”唐龙生来一副大嗓门。 “当然是那个严紫菱!亏她还是个大小姐,竟然跟一群歌妓登台献舞,不知羞耻!一桌子人还夸她舞姿出众,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真是气死我了!”唐语蓉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起身来回走动。 “她跳她的舞,你非得跟她较什么劲?”唐龙说道。 “哼!这还不得怪你,说什么花了大价钱要让我在新县令面前好好露个脸。结果呢,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又白白站了两个时辰,连人影都没见着就被挤得到处跑。我都快被人笑死了,她还偏偏在柳县令面前献舞,你说她得没得罪我?”唐语蓉咽不下这口气,说起来话胡搅蛮缠。 唐龙早已习惯她这刁蛮性子,不愿与她多做纠缠,忽然话题一转,“我看你还挺在意这柳进元的,难不成是看上人家了?”唐语蓉走到他面前,急匆匆地说,“怎么可能?我生下来就是唐家大小姐,从来都是别人来追求我,我什么时候喜欢过别人?”只见她眉飞色舞,手上还不停地比划着,看上去竟有几分激动。唐龙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神秘地说道,“好啦,好啦!明早爹爹交给你一样差事,保证让你在柳进元心里胜过严紫菱那丫头。” 唐语蓉转过身去,满不在乎地说道,“看我明天心情如何吧。”心中却异常期待明日与柳进元见面的场景,即使躺在床上,也忍不住去想那些画面。只是时不时的,那个穿着讲究却分明穷酸的傻小子又会从脑海中跑出来,用各种滑稽的动作和表情让她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便赶紧收起笑容,心里想这个穷酸小子也敢跑出来打扰我睡觉,真讨人厌。 衙门后边不远处,一条小路直通别院,名曰“明镜府”。古朴的中式建筑,难称气派却清幽典雅,别出心裁。府内丫鬟众多,厨师、厨工亦不在少数,因为入口处设在衙门后边,坊间只是大约知道却少有人见过。 柳进元一夜未眠,说不清是昨夜太过兴奋,还是这别院住着不习惯。天空才一泛白,他便推开门,一抬头见一丫鬟在门口侍寝。他吩咐丫鬟下去歇息,以后不用再来侍寝。这自称凤娘的丫鬟生得不算标致,礼数规矩却毫不含糊,赶紧跪下,惊恐地问道,“奴婢有何不周之处惊扰了主子?请大人责罚!” 柳进元淡然一笑,弯下身子将她扶起,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应对,便岔开话题,吩咐她去沏壶茶来。凤娘走后,见不远处有座凉亭,便走了过去。上手一摸,石凳有些冰凉,还带着湿气。往上一坐,冰凉冰凉的感觉瞬间勾起许多场景。 “大人,您怎么坐在石凳上,当心着凉了!”凤娘将茶具放在桌子上,一把将他扶起,给他倒杯茶暖暖身子。又从别处拿了个垫子过来,放在石凳上,方才叫他坐下。 “谢过凤娘!” “奴婢侍候主子,本来就是应该的,大人您谢我是为何意?”凤娘脸上又有几分紧张,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柳进元。 “你不用紧张,我只是不习惯被人侍候,并非是你有何不周之处。”柳进元连忙解释,又关切地问道,“你做丫鬟多久了,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凤娘自小就被父母从阳江卖到新州,仔细算下来,做丫鬟应该也有十多年。至于家人,早已杳无音讯,也不想再去寻。”凤娘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一句,已经低的让人听不见。四周出奇的安静,远处间或传来几声鸡鸣。她又突然想起什么,继续说道,“县丞大人吩咐我,若是大人您醒了,要我告诉您,城中不少乡绅富贾今日会来拜见。辰时三刻聚到公堂之上,向您介绍介绍县里的情况,方便您日后治理管辖。” 柳进元望了望天空,自语道,“现在什么时辰?”凤娘为他将茶杯斟满,说道,“刚好正卯!您回房休息片刻,辰初时分,凤娘再侍候您洗漱更衣。”柳进元面色平静,盯着她说道,“我就在这坐会儿,时辰一到就去县衙。你也歇着去吧,不用在这侍候。”凤娘见他似有心事,小心地问道,“大人,您为何不多睡会儿?” 柳进元没有接话,仔细想想,似乎从九岁那年起,他就没有一日能睡到天明,久而久之便养成习惯。凤娘见他沉思,不敢多问,只恳求道,“既然大人暂不习惯,凤娘也不敢强迫大人。凤娘就守在大人门前,待大人洗漱更衣之后,为大人指路跟随便可。若是县丞大人见您独自前往,定会责罚于我,还请大人应允?”柳进元点了点头,便让她退下。 此刻,县衙门外早已排起长龙,下人们三两成群,抬着一箱箱贺礼相互推搡。乡绅富贾们则在一旁嘘寒问暖,谈笑风生,唯独不见严绵庆和唐龙二人。 这严绵庆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倒是真不见动静。唐龙昨晚颜面尽失,自然是备了厚礼。只是这送礼之人还赖在床上,连唐夫人都出动了才肯起床梳妆打扮。其实这唐语蓉早就睡醒,只是昨晚失了颜面,今早才故作姿态。表面上拖拖拉拉,心里可是算着时间,尚不至于太过失礼。差不多时候,便半推半就地坐着轿子出发。 唐府离县衙并不远,大约一刻钟轿程。她从轿子里一出来,四周便低声议论起来,指指点点,笑声不断。她当然知道是在议论自己,索性高昂着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径直走向衙门。 第六话 一见这刁蛮的唐小姐,维持秩序的捕快们立马慌了神,一边敷衍着一边派人去通知何远。她却不由分说,硬要冲进去,就是等也要在里面等。捕快们不敢拦又不得不拦,一脸的为难,动作甚是滑稽。好在何远及时赶来,笑道,“哎哟,唐大小姐,你怎么来了?”看到他那满面容光的样子,一根根八字须整齐而光亮,唐语蓉不客气地说道,“本姑娘是来送贺礼的,还不让你这些奴才让路!” 见何远出来,一众乡绅赶紧上前问候,并各自比划着带来的贺礼。何远也不推迟众人的美意,命捕快将贺礼亲点收下,领着一行人进入衙门内堂等候。 柳进元远远地听见衙门那边的欢声笑语,加快步子朝前走去。刚一进内堂,何远就出现在他身边,“大人请!”众人纷纷站起来,拱手喊道,“大人!”柳进元走到堂前正中的一张椅子上,示意众人坐下,“不知各位清晨造访衙门所为何事?” “大人!您刚刚上任,不太了解新州的民风民情,所以我特意请各地乡绅前来。”何远解释完,便开始一一介绍,除了各地乡绅外,城中富商也都在场。 “柳某先谢过各位的好意和支持!”柳进元拱手向众人致谢,指着门口堆放的箱子,大约有数十箱,“只是这些又是何物?” “大人!您一路舟车劳顿赶赴新州,又荡平七里山贼寇,小人甚为敬仰,特此薄礼以表仰慕之情。”说话之人是丰田村的乡绅李远山,长得高大魁梧,一脸横肉。 “大人!听说您回乡赴任,村民们都非常激动,小人这份薄礼谨代表濂溪村向您道贺。”濂溪村乡绅莫庆之长得斯斯文文,喜形不露于色,丝毫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柳进元笑着冲两位点了点头,将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突然神色严肃地问道,“这马虎取不义之财而深陷囫囵,我若收下这些贺礼,难道不也是取不义之财吗?” “大人宽厚仁义,众人皆知,试问仁义之人又怎会取不义之财?众乡绅感念大人的仁义,发乎仁义之心,献上仁义之礼,又何来不义之说?”何远语气轻快,眉飞色舞,似乎早有准备。 “何大人,此言差异。仁义之心乃为官之本,仁义之行乃为官之治。我行分内之事,朝廷予我俸禄,是为秉仁义之心、行仁义之举而得仁义之财。妄收各位的钱财,即使是行仁义之举也是收的不义之财,难道诸位要陷我于不义?”柳进元扫视众人一圈,站起来说道,“我柳进元并非要驳诸位的好意,只是得沐皇恩衣锦还乡,更要严于律己,造福一方!” “大人所言极是,小人甚感钦佩。只是这些礼物都是乡民百姓共同捐凑,并非小人私自馈赠,权当充实衙门府库为公器之用。”又有一名乡绅模样的长者站起来,说起话来像个老学究。众人觉着有理,纷纷附和道,“小人的礼物也是百姓们凑的一片心意。” 何远眉开眼笑,提高嗓门,在一旁劝道,“既然是百姓的钱,用于衙门公务,大人您就代表衙门收下吧!”柳进元走到那堆礼品前,掀开其中一个箱子,满满的一箱银子,笑着说道,“看来我新州百姓富裕的很!何大人,既然是百姓的钱,那就分还给百姓吧!有劳你命人点好各乡各村送来的礼品,按照各地所载花名册,按人头分发下去。至于各位商人送来的礼品,列入衙门府库单独记账,专款用于接济城中贫苦百姓。” “大人英明,何远必定为大人办好此事!”何远心中一惊,眉头紧锁。众人赔上一脸苦笑,跟着喊道,“大人英明。”心中却叫苦不迭,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未免烧的太旺,日后可得小心行事。 柳进元却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向各位乡绅一一了解民情,又向各位富商询问城中货物情况。众人还未缓过神,来不及揣度,无不匆忙应对。 这一番座谈过后,被问过的人陆续离开,内堂里渐渐空旷,已然只剩下柳进元、何远和凤娘三人。柳进元转身看着何远,问道,“应该都见完了吧,不知何大人对我还有没有其他安排?” “不敢,不敢!下官岂敢安排大人,叫他们过来只是给大人您讲讲各地的民情,岂料他们对大人太过敬仰,备礼而来。大人今日有何安排,下官这就去替您……”何远本是一脸尴尬的笑容,又忽然想起什么,自语道,“不对!唐小姐来过,怎么没见人呢?” “唐小姐?”柳进元似乎听过这名字,又想不太起来。 “就是昨日晚宴上离席而去的红衣女子,唐龙的女儿。”说完,何远朝堂外望了望。东司那边似乎有两人在相互拉扯,其中一人身着红衣,一人下人模样。 柳进元随何远一同朝东司走去,争吵声越来越大。那红衣女子正是唐语蓉,何远正要呵斥那下人,柳进元已经朝那人喊道,“罗晟?”唐语蓉赶紧放开抓在罗晟衣服上的右手,表情颇为尴尬,“你们真的认识?我以为他偷偷混进来是有什么阴谋呢。” 原来他一早扮作小厮模样,混在抬贺礼的人群中,进到衙门后,本想换身衣服去见柳进元。不料,被刁蛮的唐语蓉撞见,两人拉扯起来。罗晟怒气难消,将揣在怀中的长袍扔在地上,长吁一口气,冷冷地说道,“见过柳大人!” 柳进元俯身捡起他的长袍,叫到他手中,浅笑道,“大丈夫只要心怀远志,没有人会瞧不起你。我在广州那几年,经常连饭都没得吃。”罗晟接过长袍,稍稍平静下来。柳进元又交代凤娘带他去府上洗漱一番,换好衣服,再出来一起吃早饭。 柳进元又礼貌性地问唐语蓉,是否愿意留下一起吃饭。唐语蓉望着罗晟进去的方向,故作为难,说本来是不想留下来的,但既然罗晟在这儿,便留下来吧。柳进元轻轻一笑,追问道,“看来唐小姐很关心我这位朋友。”唐语蓉匆忙解释,只道是觉得刚才冤枉了罗晟,还没道歉,总不能一走了之。 柳进元又问道,“唐小姐与我这位朋友乃是旧识?”唐语蓉显然不愿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轻描淡写道,“谈不上认识,一面之缘。”柳进元追问道,“那姑娘为何一路随他到我府上?” 她听到这儿,自然是又气又急,解释道,“谁说我跟着他?我来是给大人送贺礼的,只是你们送礼的不说送礼,收礼的义正言辞。姑娘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就跑到堂外透透气,无意间才撞见罗晟。”柳进元一脸严肃,问道,“唐小姐以为柳某做的不妥?夫子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柳某上任伊始,若不正名,试问如何治理衙门,又如何治理新州百姓?” 唐语蓉从小便害怕读这些四书五经的道理,连听到都觉着头疼,赶紧递过去一个信封,“大人说的这些我不懂!我就是来送贺礼的,收不收是大人的事。” 柳进元迟疑片刻,接过信封,拆开后竟是一张田契。一瞬间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手上暗暗使劲攥着那张田契。正好凤娘来请,他将田契递还回去。唐语蓉却视而不见,转身随凤娘往里走去。柳进元只好收起,待走到她身旁时,低声说道,“这田契算我欠姑娘的,等发了俸禄,一定按市价支付给姑娘银两。” “你们在说什么?”罗晟已经换好衣服,俨然一副书生模样。何远从一旁过来,为柳进元拉开身前的椅子,恭敬地喊道,“大人请坐!”柳进元转而请唐语蓉坐,自己又拉开一张椅子。满桌的美味菜肴,他稍作迟疑,方才提起筷子。吃上两口之后,意识到一旁站着的凤娘,喊道,“凤娘,过来一起吃吧。”凤娘低下头,连忙表示,“奴婢不敢!”何远立即吩咐人搬把凳子过来,走到她身边道,“大人让你坐你就坐吧,难不成要大人亲自伺候你坐下。” “凤娘不敢!”凤娘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屁股不自觉地在椅子上挪动几下,方才坐定。 柳进元见她许久不动筷子,很小心地侧着脸看着唐语蓉,若有所指。唐语蓉心领神会,为凤娘夹菜。凤娘眼中泪水忽然溢出,赶紧低下头不让人发现,匆匆说道,“柳大人,何大人,唐小姐,罗公子,你们慢慢吃!凤娘身体忽觉不适,请允许我回房休息片刻!”说着,推开椅子,步朝房内跑去。 第七话 何远正要叫住凤娘,柳进元说道,“何大人,还是我们吃吧!”何远挤出一脸笑容,只说了句,“这丫头,平时挺机灵的,怎么今天如此不懂事。大人,要不给您换个贴身丫鬟?”柳进元连忙摆手道,“不必了!” 唐语蓉吃了几口就心不在焉,索性放下筷子,一副蠢蠢欲动坐不住的样子。抱怨道,都说王县令将衙门的府库洗劫一空,看来传言非虚,连待客的宴请都这么普通。何远似乎很忌讳这个话题,轻描淡写说是柳大人奉行节俭,莫要轻信外面那些道听途说。 柳进元借机立下规矩,说这府里一切支出均是来自百姓税赋,务必要奉行节俭。若独自用膳,一荤一素一汤即可;若为待客宴请,丰盛足食即可,切忌山珍海味之类。何远连连称赞其清廉之风,表示谨遵大人吩咐。 罗晟和唐语蓉对这话题自是不感兴趣,相互攀谈起来。两人再次相遇,场景纵然尴尬,聊起天来却不像上次那般滑稽。她好奇地问起他和柳进元的同窗往事,罗晟便将当年的趣事一一说来,又有感而发说起离开书院后的遭遇。或许是闲着无聊,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听,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倾述过去。柳进元也在有意无意地听,手中的筷子虽不曾放下,心中的记忆却被勾起。 罗晟突然话题一转,问起他去广州求学的经历。柳进元毫无防备,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只道是广州人文之风鼎盛,获益匪浅,求学三年中得进士科。罗晟神色暗淡,感慨道,“如果当初我同你一起去广州,说不定也能考上个进士。”柳进元只是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你知道卢文溪的下落吗?” “卢文溪?”唐语蓉不自觉地念起了这个名字,似乎听过或者见过,像是哪家的公子。 “唐小姐认识他?”柳进元追问道。 “我不认识!我只是好奇,卢文溪是谁?”唐语蓉来回望着罗晟和柳进元。 罗晟稍作回忆道,“我在南市遇见过几次,好像还在卖柴火,一直住在城北的白云山上。” “这个时辰早市结束了吗?”柳进元问道。 “大人如果想找谁,我这就派人去叫来。”何远起身,正准备吩咐捕快前去。 “不必了!还劳烦何大人整理衙门近年来的卷宗,以待一一查阅。再于城中张贴告示,明日起无论旧案新案,凡有冤屈者均可击鼓鸣冤!”柳进元使劲按了按桌子,站起身来,只道是去趟南市。众人面面相觑,就连罗晟也不明就里。 何远本想派几个捕快陪同,柳进元换身百姓衣裳,只带凤娘同行。罗晟劝何远放心,有他陪同,断不会出什么事。三人正欲出门,唐语蓉匆匆跟上来,要一同前往。柳进元略有迟疑,唐语蓉说道,“有我与你们同行,大家都只会注意我,不正好替你们做掩护。”罗晟也在一旁附和,便如她所愿。刚一出门,青儿便迎了上来,唐语蓉交待一番,吩咐家丁起轿出发。柳进元谓男女授受不亲,不肯与其共乘一轿,与罗晟等人跟在后面,不远也不近,大约两三米的样子。 路过云来客栈时,忽然有人远远地喊了声,“罗晟,你个穷酸书生,这是在哪儿讨的小娘子呢?” 话音刚落,四周的目光都聚集过来。高掌柜和一店小二从客栈里冲出来,不少食客也跟着出来看热闹。罗晟看到这两人,只觉一脸的晦气,咬了咬牙。凤娘涨的满脸通红,柳进元明显感觉她的步子开始不自觉地往外挪,逐渐偏离。 “哎哟,小娘子还害臊呢?”小二腿劲儿好,步子快,冲在了最前面。 “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跟了这个穷酸书生,真是糟蹋人,糟蹋人啊!”高掌柜也追了上来,跟小二一唱一和。 “你们两个给我闭嘴!污言秽语,枉读诗书!”罗晟瞪大眼睛,盯着二人。 “我们又不是什么读书人,可算不上枉读诗书。这子曰子曰的一套糊弄玩意啊,你还是回家教你的小娘子吧!”高掌柜说道。 “她肯定感兴趣,肯定感兴趣!”小二笑的整个脸都扭曲了。 “快给我们说说,这小娘子从哪儿来的?以前没见过啊,你们见过吗?”高掌柜朝人群环视了一番,等着围观者的回应。 “我们也没见过!”不知谁从人群中喊了这么一嗓子,引起一阵哄笑。 “你们俩给我滚开!不然……”罗晟怒目而视,拳头紧紧贴着裤腿,一只脚往前迈一步。 “不然怎么着?你还想打我吗?你欠我的酒钱还没还呢,我看就拿这小娘子抵债吧!”高掌柜也上前一步,毫不退让。 “掌柜,我看行!”小二这下笑的更加起劲,整个身子朝后仰,像要倒在地上一般。 “我告诉你,我罗晟现在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知事的就给我滚!”罗晟好不容易觉着自己终于要扬眉吐气,不想招来这番晦气,心中好不痛快。 “惹不起?罗晟!你给我听清楚,昨天要不是人多拉不开架势,我早在城门口就抽你一顿。你欠我酒钱,我打你天经地义,就是告到衙门那里也是合乎王法的事儿。”高掌柜面露凶相。 “打,打!”人群中又有人起哄。 柳进元忍不住看了高掌柜一眼,高掌柜这才注意到他,上下打量一番,轻蔑地笑道,“我说今天怎么口气怎么大,原来是请了个帮手。不过,在我高爷的地盘,爷我照打!”说罢,只右手一挥,客栈里冲出十来个打手,将罗晟等人团团围住。 高掌柜左手抓住罗晟的衣领,右手抡起拳头就要一阵教训,却突然被人死死抓住。他一扭头,正要开骂,却突然换了笑脸,低头喊道,“唐小姐!” 唐语蓉放开他的手,戏谑道,“高老三,好久不见,连名字都给改了?” 高掌柜心中大呼倒霉,连忙赔笑道,“唐小姐,这都是兄弟们给面子喊的,小人哪敢自称什么爷?没有唐老爷和小姐的提携,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给唐家跑腿的,跑腿的。” “跑腿的?我看你这架势可不像是跑腿的,高爷?”唐语蓉一脸笑容,语气轻松。 高掌柜低下头,及思对策,赶紧转移话题道,“姓罗的这小子欠我们云来客栈的酒钱,那也就是欠了唐家的酒钱。小人替唐家收账,当然不能丢了老爷和小姐的面子,他们也就是做做样子。” 唐语蓉面色严肃,指着一旁的凤娘,教训道,“做样子?做样子做到良家姑娘身上去了?这也算不丢唐家的面子吗?” 高老三走到凤娘面前,连连低头道歉,对罗晟却依旧不依不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是坏了规矩,这小本买卖如何经营下去?唐语蓉亦不能欺人太甚,叫他将这笔账记在唐家账上,从每月上缴的银两里面扣。当着众人的面,高掌柜颜面尽失,只得硬着头皮问道,“唐小姐,小人不明白,为何要算在唐家账上?没有个说法,这以后我们可怎么收账?” 罗晟冲到高掌柜面前,抓住他的衣襟,气势冲冲地骂道,“高老三!我早就警告过你,我罗晟你惹不起!”唐语蓉示意他把手放开,走到两人中间,安抚高老三道,“他已经投靠我们唐家,以后在你这儿花的银两都算在唐家账上。” 高掌柜听到这里,知道自己吃了暗亏,强压着怒火,认错道,“既然是唐家的人,小人自然无话可说。得罪您府上的人,小人在这里给小姐赔个不是。”罗晟见他这幅丧气样儿,早已得意忘形,轻蔑地笑道,“高老三,你这道歉的诚意可不够,还有我的呢?” 高掌柜咬了咬牙,对着罗晟“哼”的一声,领着手下回了客栈。唐语蓉绷着脸,朝人群环视一番,看热闹的人纷纷转身散开。见凤娘脸色通红,让她随自己一同上轿。凤娘却坚持留在柳进元身边,还硬是挤出一副笑容,说自己没事。她也不勉强,吩咐下人起轿,继续朝南市而去。 临近午时,人潮渐渐退去,集市之中大多是售卖商品奇货的,赶早来卖菜、卖柴、卖粗布麻衣的都已经收摊回家。一行人分开搜寻,也没见着卖柴火的。 “唐小姐!”突然有个浑厚的声音喊道。 唐语蓉转过身去,一个又高又胖的年轻人,手举着一把杀猪刀,脸上堆满横肉和笑容,正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她对此人毫无印象,看其面相亦无好感,便也没接话。 哪知那人放下杀猪刀,笑嘻嘻地跑过来,说是给府上送过猪肉的胖荣,有幸在府上见过一面。唐语蓉见他衣服上尽是污渍和血渍,即使笑起来也没有让人想要接近的冲动。赶紧点了点头,转身要离开,突然又停下脚步,向他打听是否认识卢文溪。 胖荣楞了一下,回过神来乐道,“文溪?那是我好兄弟啊!”唐语蓉喜出望外,赶紧吩咐青儿,通知其他人前来。胖荣别提有多得意,嘴里念叨个不停,大意是他俩关系有多好。柳进元匆匆赶来,问起文溪下落,胖荣道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从南市北面的一条小路一直朝前走,就能看到白云山。 “都怪你,在高老三那儿耽误了!”唐语蓉一听,立马生气地责备道。 “我也不知道高老三会跑出来。”罗晟一脸的无奈,辩解道。 “你们两个不要争了,我们去白云山。”柳进元望了望北面那条小路,说道。 “啊?” 两人对柳进元的提议都是大吃一惊,此处离白云山约有十里路,步行得需要两三个时辰。柳进元似乎很确定他要这么做,没等两人开始劝阻,就已经朝着白云山的方向走去。凤娘紧紧跟在后面,寸步不离。罗晟和唐语蓉互看一眼,无奈的摇摇头,小跑两步追上去。青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见唐语蓉走出十米开外,方才吩咐家仆抬着轿子回家,加紧步子跟了上去。 一行五人在荒僻的小路上,很快便从“1”字形走成了“一”字形,心中期盼着卢文溪会在某个路口停下。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一抬头便可望见白云山,云雾缭绕。只是路上不曾见得些许人烟,叫人好生沮丧,步子越来越沉。 “那边有个人!”青儿这么一喊,众人瞬间打起了精神,仔细瞧过去。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身着灰色粗布衣裳,趴在小路上背对着众人。柳进元上前两步,站到他身后,只见他怀中抱着一只模样凶狠的黑狗。那狗全身黝黑,两眼无神,不停地颤抖。左前腿处系着灰色布条,打结处被血染的鲜红,看样子受了很重的伤。男子一只手抱着黑狗,另一只手给它喂些白面馒头和水。那狗虽然看上去极度虚弱,仍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咀嚼着、吸啜着,似乎受到生命的感召。 第八话 柳进元蹲下身子,帮忙扶着黑狗的头部,与那男子对视一眼。唐语蓉好奇地凑上去,被那黑狗的模样吓了一跳,忍不住尖叫起来。男子回头盯着她,眼睛直愣愣的,示意她安静。唐语蓉正要与他理论,只见那黑狗一阵抽搐,嘴里吐出些馒头和水,伤口处鲜血直流。男子赶紧按住伤口,无奈鲜血从他手中不停涌出,黑狗也慢慢闭上眼睛,生命的顽强与脆弱在一息之间停摆。 男子低下头,长吁一口气,紧闭着双眼。静默了那么一秒,两秒,三秒。然后抱起黑狗,朝一处玉米地走去,柳进元跟在身后。两人找来一些工具,选好空地,开始挖起来。凤娘和青儿也过来帮忙,唐语蓉只是在一旁看着,罗晟陪在她身边。将黑狗放入洞中后,男子拔起几颗刚种下的玉米苗放在它身上,便将土盖了上去。 “文溪?”柳进元在身后试探性地喊了句,尽管十多年不见,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男子毫无反应,立在那里,沉浸在黑狗死去的悲痛中。蓦地转过身来,看了柳进元一眼,又挨个儿打量周边的人。 这才注意到站在唐语蓉身旁的罗晟,又惊又喜。罗晟上下打量一番,说道,“文溪,好久不见了!你看看他是谁?”卢文溪又将目光移回到柳进元身上,重新审视,脑海里拼命地回忆。柳进元却等不及,主动走上前去,坚定地说道,“不记得了吗?我是柳进元。” 卢文溪一脸茫然,又像是不敢相信的表情,再次打量着他。走到他面前,拍一拍他的肩膀,露出欣然的笑容。柳进元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仿佛昨天还一起在书院念书。 唐语蓉上下打量一番,这卢文溪样貌平平,衣着简陋,语言粗陋,顿觉此行实在冤枉。又想起他刚才瞪着自己,越想越气,当下发起小姐脾气。抱怨道,自己身为唐家大小姐,走了这么远的路陪柳进元找人,现在人已经找到,连声谢谢都没有。更可恨的是,因为条死狗,还被人凶了一眼。 卢文溪走到她面前,只觉一阵香味扑鼻,定下心神解释道,“唐小姐!他虽然是条狗,但是为了守护主人家的地,连生命尚且不惜。如此忠诚的狗,难道不值得我们去救吗?方才心切,得罪了姑娘,还请见谅。” 唐语蓉见他态度诚恳,言语中仍然带着些许悲伤,便也不好再纠缠下去。看一眼柳进元,又迅速将目光移至别处。柳进元看着她说道,“故人久别重逢,一时兴奋忘记感谢姑娘,柳某给姑娘陪个不是。”唐语蓉这才解气,大大咧咧地表示,“我就不计较了。”转过身穿过玉米地,朝小路上走去,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罗晟紧跟着她,凤娘担心打扰二人叙旧,小跑几步与青儿同行。柳进元和卢文溪留在最后,边走边叙旧,不时传出欢笑声。刚回到小路,柳进元突然问起李大娘,得知还在白云山上。叫住唐语蓉和罗晟,让他俩先回去,他要去山上探望李大娘。 唐语蓉从未这般热心肠,也从未被人这般使唤。心里想着,走就走,谁喜欢跟着你,头也不回地带着青儿朝回走。罗晟见状,左右权衡一番,与两位同窗匆匆道别追了上去。凤娘则小心翼翼地跟在卢文溪和柳进元身后,一路上到白云山。 李大娘远远地听见脚步声,觉察到不止一人,便大声喊道,“文溪!是你吗?你带谁回来了?”阿黄冲着李大娘喊了两声,“汪汪!”李大娘这才安心,脸上的表情也舒展开来。卢文溪望见母亲,兴奋地喊道,“娘!我带朋友回来看你啦!”李大娘听他的语气,知道一定是很重要的人,不自觉地整理下衣裳和头发。 柳进元虽然第一次见李大娘,却倍感亲切,行礼道,“晚生柳进元见过大娘!”李大娘面露喜色,对道,“柳公子不必多礼!老身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柳公子礼仪周全、饱读诗书。文溪能结交柳公子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气,也是老身的福气。” 卢文溪赶紧上前搀扶母亲,招呼大家进去,坐下来再聊。刚迈开步子,李大娘就停下来,若有所思道,“是不是还有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凤娘赶紧上前,回答道,“大娘真是心明如镜!婢女凤娘,谈不上哪家的小姐,只是大人身边的奴婢。” 卢文溪一惊,看着凤娘,自语道,“大人?” 李大娘点了点头,转身对着柳进元行礼道,“老身见过县令大人!”柳进元赶紧扶起她,说道,“大娘,请到里面坐着说话,这礼晚辈是万万受不起!”凤娘上前帮忙扶着李大娘,待大家坐下,又去烧水沏茶。卢文溪仍是将信将疑,刚一坐下就追问柳进元。李大娘打断他,指他粗心大意,见到县令大人竟然不知。柳进元听她分析,连连赞叹,只道是不出白云山,便知天下事。 也许是卢文溪追问太多,也许是好久没找到倾诉的对象,柳进元将个中缘由详细道来。言至情处,竟有几分哽咽。李大娘这才知道,眼下这位县令大人,正是当年卢文溪每天给其带饭的同窗,那个在大火中失去双亲的孤儿。 屋外已是碧空白云,灿烂千阳。李大娘和凤娘支起灶台,生起火,准备午饭。卢文溪和柳进元本要来帮忙,却被两人拦住,只得在一旁闲聊。屋内不时发出欢声笑语,顺着袅袅炊烟,一缕一缕,飘向远方。 县衙门口,鼓声雷动,又迎来一波击鼓鸣冤的百姓。 聚集的群众越来越多,捕快们也不敢强行阻挠,一边拖住一边前去禀报。何远忙着整理卷宗,已是焦头烂额,被这般折腾一上午,毫无头绪。见周捕头又来禀报,顿时怒火中烧,大骂道,“你们这群废物,不知道傍晚时分再贴告示!区区几个百姓,你们都要我出面,要你们何用?” 周纪也颇感委屈,辩解道,“可是大人您吩咐我们尽快去贴的告示,谁知道这群刁民如此大胆,今天就跑来击鼓鸣冤?”何远扔下卷宗,瞪了他一眼,气冲冲地朝衙门外走去。看到衙门外围着大批百姓,何远立马换了笑脸,示意那击鼓的停下,向大家解释道,“乡亲们,告示上写的很清楚,明日才接受击鼓鸣冤。衙门忙着整理卷宗,大人还要熟悉案情,不然如何为你们伸冤?都回去吧!明日辰时三刻,县令大人一定会为你们伸张冤情,散了吧!” “县丞大人!小人这件案子县令大人一定熟悉,请先为小人伸冤!”孙少爷站在人群最前面,言辞愤懑。 “小人也是,请县丞大人让我们见柳县令一面!”洪家村的洪老大一开口,身后一众村民纷纷嚷嚷起来。 何远盯着他们,摸了摸八字胡,又看向站在鼓旁的陈二狗,问道,“你也是?”陈小二跪倒在地,连连点头道,“请大人为小人做主!”何远似乎已经知晓情况,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们要告的是?”三人不约而同地对道,“山贼马虎!” 何远点了点头,将他们安排到公堂上,一边查找三宗案子的卷宗,一边派人去南市寻回柳进元。周纪仔细打量孙三爷等人,偷偷观察一番,凑到何远耳边说道,“大人不觉得此事略有蹊跷,他们就跟约好似的,都是为马虎而来。” 何远面露忧色,自言自语道,“不是约好的,而是有人从中组织,在新州县城之中,谁会有这个本事呢?”周纪还没来得及想,就喊出了“严绵庆”的名字。何远冲他笑了笑,盯着他却不说话。周纪猜不透他是何意,也只好一笑了之。 第九话 捕快们在南市四处搜寻,却都没有柳进元的下落,也未有人见过县令大人。正束手无策时,发现柳进元从北面的一条小路走出来,当即上前禀明衙门情形,迎请大人入轿。周边的商贩见他进到衙门官轿,再仔细一瞧,这不正是新来的县令大人。又注意到他这身打扮,不少人恍然大悟,原来之前那个衣着朴素的问路人正是昨日翘首期盼的新县令,而卢文溪也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 且说柳进元从官轿上下来,领着一众捕快赶回衙门,见公堂内挤满不少人。正要进去,何远从里面出来,拉着他往隔壁一间屋子走去。从贴告示、整理卷宗到一次次击鼓鸣冤,一字不落地向他汇报,最后分析道,当下有三个问题: 今日这案子审不审? 怎么审? 其他案件的卷宗是否还需整理? 柳进元低下头,踱着步子,问道,“何大人是否也以为,应该要先将马虎审判定罪?” 何远便为之陈说利害,马虎等人恶名昭著,新州半数罪案尽归马匪。如今得以归案,百姓自当对大人感恩戴德。但众目之下,行事艰难,若不尽快结案恐怕民心难收。马虎一死,冤屈自平,哪里还有人管自己的冤屈有没有写进卷宗?自古以来,血债血偿,他们要的只是马虎的命。 柳进元听罢,与何远分析道,县丞大人可曾想过?正因为马虎一干人涉案众多,如果草草处置,难保日后不出现冤假错案。今欲重审旧案,张榜告示百姓尽诉冤屈,正是要将所有案件归宗。与马虎等人的口供一一对比,涉及七里寨的罪行再一并提审。如此,方可避免纰漏。是马虎等人犯的案定不叫他诡辩,不是他们犯的案,也绝不让真凶逃脱。 何远据理对道,小人斗胆问大人一句,“君君臣臣,何为臣?”柳进元一字一顿,不假思索,“上承皇恩,下泽黎民。”何远接着说道,“那下官有一事请教大人,今有百姓九十九人,或父母为马虎所杀,或妻妾为马虎所辱,常年不得伸冤。此刻得闻马虎被捕,跪请衙门做主,大人可否使其明日再来?又或者明日前来,伸冤者众,邻里鸡鸣狗盗之事、市井买卖利益之争得以平复,而后来者血海深仇不得见青天,大人又以为如何?了结马案,九十九人得以平冤,即使将来或有真凶一二逃脱,蒙冤者不过二三。大人,何以乘皇恩,何以泽黎民?下官求教!” “令国家之法度张显是为乘皇恩,令百姓之生活安康是为泽黎民!但黎民非万民,百人得雪而一人蒙冤不可谓乘皇恩,不可谓泽黎民。”柳进元坚定地说道。 “下官受教!但仍然斗胆提醒大人一句,为官之道,非作八股之文。请大人三思!”何远说道。 柳进元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反复权衡后,吩咐他亲自去一趟监牢,找校尉大人肖城拿马虎等人的口供。再派人重新张贴告示:即日起衙门只受理与七里寨有关的冤情。待三日后马案了结,衙门自当有冤必受,有冤必反! “下官遵命!” 何远不敢怠慢,推门而出,刚走出两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喊道,“校尉大人求见!”寻思片刻,又折返回去。柳进元也迎了出来,说道,“校尉大人里面请!何大人正要去找肖大人。” 肖城坐到一边,从袖子中拿出一叠纸,笑道,“柳大人是为这个找我吧?”柳进元接过来,稍作阅览,夸赞道,“校尉大人真是心明如镜,柳某万分感谢!”肖城只道,“分内之事,不必言谢!况且刺史大人有命,肖某自当竭力相助柳大人。” “那柳某还有一事相求,三日之内,请校尉大人为我守好监牢。待马案了结,定当设宴款待众士兵,再陪大人您一同到城郊骑马打猎!”柳进元给肖城倒上一杯茶,请他品品这新州县刚摘下的春茶,再吃上几块茶点。 肖城端起茶杯,看了看,又放下,说是无福受用这新州的美景、春茶!此次前来,除了带来这口供,也是来向柳大人辞行。柳进元甚为不解,问起缘由。肖城一脸愁容,右手按在桌子上,只道此次随大人荡寇,乃是奉刺史大人之命。刺史大人身兼五府经略使,岭南道内各州军政均属刺史大人管辖范围,肖某身为武官出师有名。然如今七里寨已成废墟,马虎等人均已入狱,审案定罪乃是衙门之职。若再作逗留,难免有越权干政之嫌。若为柳大人和新州百姓计,肖某死不足惜,唯恐牵连刺史大人受累徇私。 “肖大人何出此言?”何远问道。 柳进元伸出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将茶点推向肖城那边,“请校尉大人品尝春茶,吃些茶点,算是我新州百姓对大人剿匪的答谢!这份恩情,新州百姓永远铭记!” 肖城尝下茶点,品了口茶,起身告辞。柳进元亲自送他出门,走到县衙门前,肖城低声地说道,“一众人等已经护送回乡,大人请放心!”柳进元点了点头,吩咐何远送肖城出城。何远正在思索,愣了会儿才反应道,“下官遵命!” 何远一路送肖城的人马出城,在城门口与之告别,目送其军队远去。正当他准备返回城内时,觉察到一丝异样,粮车中有几辆走的较慢,且拉车的士兵较其他车还多。这里面装的一定不是粮食或衣物,那会是什么呢? 他来回摸着两撇八字胡,反复思索,忽然面色凝重,快马赶回衙门。接近县衙大门时,又猛地一拉缰绳,马儿上半身扬起停在空中,落地时便换了悠闲的步子。郭捕头见他回来,上前为其牵马。何远慢悠悠地下马,凑在他耳边说,“立刻调集人手前去监牢,没有接到我的命令谁都不许离开半步。千万记住,莫要声张!” 郭捕头拍一拍自己的钱袋,笑着说道,“大人放心,小人一定替您办好!”说着便跳上马,大喊一声,“走了。”走出十米之外,仍然能听见他的笑声。 何远略微整理衣袖,朝公堂内走去,见柳进元正在阅览洪老大、孙少爷和陈二狗等人的口供,一旁还放着之前的卷宗,来回翻查比对,似有不解之处。 何远吩咐堂内之人通通退下,轻轻地走到案桌旁,询问缘由。柳进元放下手中的口供,起身来回踱步,说道,“马虎等人所供述的案件全都是打劫过往商旅,所犯命案也皆因打劫而起,为何会无端犯下这叶氏奸杀案和洪家祠堂石麒麟被盗案?又为何只字未提当年劫杀布商孙振清夫妇的那场血案?但无论是当年的卷宗还是这三人的证词,矛头都指向七里寨,这里面莫非有何隐情?” “有没有隐情得等审过马虎才能知道,可眼下这马虎能否如期受审,下官甚为担忧啊!”何远弓着腰,眼角瞥向柳进元,微微地摇了摇头。 “此话怎讲?”柳进元甚为不解。 “马虎能常年盘踞七里山,逢抢必成,部署周密,他哪来的消息?城中必定还有同党!再说他命案累累,仇敌无数,不少人出赏金要他命。七里山那样的龙潭虎穴,都有人肯为财去送死,何况是衙门的监牢?校尉大人这一走,恐怕已经有人虎视眈眈。” “依何大人之见,该如何应对?” “借人!”何远斩钉截铁地说道。 “借人?”柳进元甚为惊讶。 “正是!从唐龙和严绵庆府上借人!如此,即便从我们牢里劫了人,得罪这二位,怕也是无福消受。” “柳某上任第一天,就从民间借人看守监牢,不是落人笑柄,有损衙门威严?” “大人请放心!小人自有妙计,既不有损大人的官威,又能保我监牢无忧。”何远朝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说,“大人刚刚上任,还不了解这新州的情况。如果您无此忧虑,便是下官庸人自扰,请恕下官失言。” 柳进元扭头看着他,城中的余党,图赏金的杀手,这监牢的守备到底如何?肖城这一走,真是叫他心中没了底。若是马虎从监牢中逃走,或是死在里面,怕是要贻笑大方。他面色冷毅,轻轻地点了点头。何远立刻命人准备官轿,亲自前往唐龙府上。 第十话 申时刚过,唐龙正自鸣得意,下人来告县丞大人求见。便对孙管家使个眼色,起身出门迎接。才走出正堂几步,只见何远春风满面而来。唐龙招待他上座,叫人沏茶,笑道,“不知县丞大人有何美事如此高兴?”何远笑着说,“不是我有美事,是唐老爷你有美事,何某这不就赶过来知会于你。”唐龙心中生起疑惑,口中仍笑道,“那唐某先谢过何大人的美意,不知是为何事?” 何远便为他道来,这不前几日阴雨连连,柳大人到任方才换了晴天。可这监牢门口的路是泥泞不堪,又经校尉大人的威武之师进驻,粮车来回碾压,如今已是难以通行。衙门想要好生修整修整,可眼下实在是抽不出人手,都在忙马虎的案子。但这路还是得修,一来事关衙门的形象和威严;二来这往返提审马虎等人,万一出现事故怕是横生枝节。柳大人希望找些可靠又有能力的人,协助衙门修路。何某当时就跟柳大人推荐,要说这可靠又有能力,肯定得数唐老爷府上的人,这不我就上门来了。不过唐老爷请放心,衙门管吃管住,工钱给市面上的三倍,决不亏待您府上的人! 唐龙喜笑颜开,爽朗地表示,“何大人言重了!为朝廷效力,那是唐府上下的荣幸,何来领工钱之说?大人若是看中我府上的人,随便挑选,即刻启程供衙门差遣。” 何远连连摆手,笑道,“唐老爷不必客气!柳大人交代过,这工钱必须给,衙门要有衙门的规矩。至于人选,谁人不知唐府上下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何某何须庸人自扰?听从唐老爷安排即可。”唐龙起身送道,“那请何大人替我回去禀告柳大人,说我唐某一定不负所托,请大人放心!” “有唐老爷这句话,县令大人如何不放心?何某公务在身,恕不久留。”何远刚从一起身,孙管家从门外走进去,将一个信封递给他,赔笑道,“大人辛苦了!” 何远收起信封,朝门外走了两步,转身说道,“唐老爷最近真是出手阔绰!”唐龙愣了一下,又张嘴笑道,“不知大人是指?”何远似笑非笑,突然提振嗓门,“唐老爷日前出五千两设宴为柳大人接风,今日又出五个壮士为衙门修路,这还不是出手阔绰吗?” “大人见笑了。”唐龙走到他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路送他出府。何远刚一入轿,唐龙就瞪大眼睛盯着孙管家,孙管家轻轻地摆了摆头。唐龙略微定定神,将脸朝何远走的方向侧了侧,孙管家马上派人去跟着。 初春的新州,天气说变就变,才换的大好晴天。这会儿,却突然一声惊雷,乌云迅速聚集在上空。街上空空荡荡,过路人都很少见,不少店铺提前打烊。何远伸出头朝外望了望,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吩咐车夫抓紧赶路。 严紫菱正在院子里修剪盆栽,双儿见天色不对,便劝她回房。正放下手中工具,听见下人进来通传,“老爷,县丞大人求见!”她看了双儿一眼,不慌不忙地放好工具,吩咐道,“我们回房吧。”双儿跟在她身后,在门口对一身材矮小的男子指了指地上的工具,那男子立刻跑去收拾。 严绵庆从正堂迎接出来,与何远两人远远望见,都是一脸掩饰不住的笑容。何远免不了在唐府那一套说辞,严绵庆答应下来,并献上一对玉如意。毕竟,这普天之下,哪有让衙门出钱的理儿?衙门说要出一两,你便得先奉上十两。 买卖也好,人情也罢,总归是成交了。严绵庆送他出府,两人并排走在一起。路过堂前花园时,何远突然停下来,看见一下人正在收拾严小姐的工具。此人身材矮小,看上去二十出头,表情呆滞木讷,笨头笨脑的样子,问道,“严老爷,府上这位如何称呼?” 严绵庆心头一紧,如何能料到,他会忽然问起一下人?直到何远又问一遍,才回过神说道,“他是个孤儿,前几年从北方逃荒而来。因为身材矮小,虎头虎脑的,府里人都叫他矮虎。” 何远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笑着说道,“矮虎,这个名字好!严老爷若不介意,这人我就点名要了。刚好来的路上车夫身体不适,这天又快下雨,不如就随我出发委屈为我驱车?”矮虎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转过身,表情呆滞。 严绵庆表情严肃,一字一句地交代道,“还不赶紧谢何大人赏识!你这等身份,能代表严府去衙门做事,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可千万要谨慎行事,专心为衙门把路修好,无关的事情不要多问、不要多管,莫要虎头虎脑冲撞了衙门的人。不然就是两位大人心胸宽广,不与你计较,回来我也不会轻饶。” “老爷,我……”矮虎一着急,话都说不清楚。 严绵庆挥一挥手,吩咐道,“让你去你就去,出发吧!”矮虎放下手中的工具,出门来到马车前,接过缰绳猛一抽马背。严绵庆看着马车远去,隐隐觉得不安,这矮虎入府三年从未踏出府门一步,为何偏偏会被何远选中呢?一向笑容满面的严绵庆,脸上布满愁云,一抬头,蓄势已久的大雨倾盆下来。 何远向柳进元复命后,和周纪一起赶往监牢,唐、严两家的人都已经到齐。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众人不知所措,见何远前来,郭捕头立即上前禀报道,“大人,雨太大,这路今天还修不修?” 何远并不着急,稍作打量唐、严两家的人,转而对周纪交代道,“我和郭孝先回衙门,协助柳大人分析案情,这里就交给你。吩咐厨房弄些好菜招待各位壮士,今夜就安顿在侧屋住下。明天雨一停,所有人立刻开工。夜里,切记加强守卫,万不可出现任何纰漏,否则唯你是问!” 周纪低着头,心事重重。待何远一走,在监牢摆起好酒好菜,请各位弟兄一起享用。唐、严两家的人豪不拘束,在屋子里喝酒聊天,好生热闹。唯独矮虎不顾大雨,拿一把铁锹在门口铺沙石。任谁劝也不肯进去,众人只当他脑子有问题,整个人看起来就傻乎乎的。 天渐渐阴沉,直至漆黑一片。夜愈深愈静,屋外的雨声便越来越响,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一伙人酒劲都渐渐上来,晕头转向,有些已经打起了呼。有好心人提醒道,“这么大雨,他在外面淋个半夜,还不得生病?我们一起将他拖进来如何?” 众人无心理睬,玩笑道,“你生得如此强壮,他踮起脚怕是还不及你下颚,你既然这么想去,一个人便能拖他进来!”那好心人只道没趣,索性喝起闷酒,刚端起酒碗,又警觉道,“外面好像有动静。”周纪笑了笑说,“是你喝多了,过来继续喝!” 屋外的大雨之中,矮虎只觉一阵寒风吹过,身后两名守卫应声倒下。他将铁锹往地里一插,瞥了来人一眼,又想起严绵庆的嘱咐,拔出铁锹继续干活,想着尽早铺完回家。两只手却不听使唤,他又忍不住扭头,只见来人身影极快,转眼间又倒下几个巡逻的狱卒,直逼监牢门口。 “壮士如何称呼?”矮虎上前几步喊道。 御风正准备潜入牢房,没想到突然冒出这个声音,他抽出长剑猛一回头,竟然是刚才门口修路的小子。手从剑上松开,又转过身去,准备潜入牢房。 “壮士请留下姓名!”矮虎再次问他,手里还拿着铺沙石的铁锹。御风本不想杀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但他这般纠缠,也容不得手软。当下抽出长剑,脚踏两步,刺向矮虎。只听得“砰”的一声,剑从手中滑落,飞向空中。还没缓过神,又觉着脖子被人掐住,身子快速向后倒,死死地被人摁在墙上。 御风低下头一看,竟是那个矮小子,心中无比震惊。身子朝旁边一闪,顺势推开矮虎的手,握紧拳头说道,“杀得了我就告诉你!”矮虎怒目而视,整个脸紧绷,杀气腾腾,完全变了个人。只见他拿起御风的剑扔还给他,又用双手生生掰下铁锹头,变成棍子握在手中。御风何曾见过这般神力,心神俱乱。 雨越下越大,雨声、雷声交织在一起,没有人听见这两人的打斗声。监牢里的守卫倒的倒,喝的喝,闹的闹。犯人们不停地喊着要口酒喝解解馋,尤其是那些喝一口少一口的死囚,指望着哪个捕快一高兴真能赏口酒喝。 “给我坛酒!”突然有人喊道。 周纪抓起身边的酒递过去,抬头一看竟是那个矮子,调侃道,“哟!你小子不是要修路吗,怎么也跑进来喝酒来了?”众人随之哄笑,看着矮虎笑道,“这小子……”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大批人的脚步声。狱卒们警醒地握着刀,严家人也纷纷取出兵器,唯有唐家人毫无防备。周纪犹豫片刻,握着刀,向门口靠近两步。没想到,迎面冲进来的是郭孝和一众捕快。郭孝一进门,先是扫视众人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朝监牢里面走了几步,四处张望。 周纪不明情形,上前问道,“郭孝你怎么来了?”郭孝仍然警惕地握着刀,反问道,“刚才可曾看见有人进来?”周纪松开手中的刀,满脸疑惑,摇了摇头。一名醉醺醺的捕快指着矮虎道,“怎么没有,那小子不就是刚进来的。” 郭孝将信将疑上前查看,矮虎身上既没伤口也无血迹,试探地问道,“外面的黑衣人是你杀的?”矮虎嘴里啃着肉,又灌上一口酒,答道,“我问他是谁,他说能杀得了他就告诉我,我就把他给杀了!”众人心中均是一惊,重新打量他一番。郭孝继续问道,“那你是用何兵器杀他?” “铁锹的长柄,我不喜欢见血,就把铁锹头掰断当棍子使。”矮虎说话的神情不像是假的,却分明叫人不可思议。 “捕头!刚验过伤,黑衣人全身的骨头被击裂。”一名捕快进来禀报,看见众人都盯着矮虎,心中不解。 郭孝如何能想到,这个傍晚还在替他和何远赶车的车夫,竟然有如此惊人的本领。放缓语气,轻声说道,“你跟我去一趟衙门,两位大人要问你话。”矮虎猛地喝了一口酒,说道,“我要修路,路修完之前我哪儿都不去,路修好了我就回严府。”正说着,不顾外面雨势,抓起一把新铁锹冲出去修路。唐、严两家的人再不敢怠慢,纷纷操起工具去帮忙。 周纪却不关心马虎,独自走到门外,看见外面堆着的尸体,难以置信。回到牢房,问起郭孝为何突然赶来,原来是何远仍不放心监牢守备,特地命他前来查看。 周纪压低声音问道,“那今天的事情你都会禀告给何大人?”郭孝只道,“如实禀报。”周纪笑着问道,“那你看到些什么?”郭捕头忽然语气变得轻松,“何大人让我来看什么,我就看见什么,自当不必多言打扰大人。”周纪心领神会,“多谢郭捕头!” 郭孝嘱咐他重新部署防备,孤身一人朝何府赶去,向何远禀告监牢的情形。说到矮虎时,心中仍有几分心虚,显得底气不足。何远并不惊讶,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再三问道,“你确实亲眼所见是矮虎杀死了黑衣人?” 郭孝将事情经过详细道来,说是尊照大人吩咐,在监牢外伺机埋伏。那黑衣人杀到时,矮虎一个人在修路,接着谁也没留意他。等黑衣人将要杀入监牢,郭孝正指挥捕快们分三路断他后路,突然就有人和黑衣人打了起来。天又黑又下着雨,也没看清到底是谁。没多久,就看到有个人倒下,另一个人进了监牢。等冲进去的时候,屋里的人能证明只有矮虎是刚进去的。他的描述和黑衣人的死因,还有现场遗留下的铁锹完全吻合,照这般推测……矮虎就是凶手! 何远扭头盯着郭孝,“推测?” 郭孝看了眼何远,咬牙表示,“下官可以断定,可以断定!” 何远自言自语道,“看来这是人是鬼都要现形了!这新州怕是从此不得安宁!” 十一话 又转过身去,沉思片刻,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他,嘱咐他安排个信得过的人去送信。郭孝接过信封,看见信封正面写的收信人,当下心中一惊,“大人,这是要……”何远挥一挥手,示意他退下,只道是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窗外的雨骤停,听不到任何声音,闭上眼感觉格外的空灵。这两天他都是一个人睡,不与任何夫人同房。下人们在私底下议论,说是柳县令上任第一天就在众乡绅面前驳了老爷的面子,弄得老爷最近心情不好。也有人说,老爷最近夜里做噩梦,屋里经常传出怪声,怕是担心惊扰了几位夫人。总之,老爷最近神神秘秘,何府上上下下都是小心翼翼。 柳进元更加难以入眠,手中握着马虎等人的口供,仔细揣度着明日审案的思路。刚放下口供,随手抓起枕边的田契,思绪又回到那年的火灾,父母被烧死的那个夜晚。想起乡绅没收家里的地,断了他的收入,还不许他父母下葬在地里。只得在村头的山坡上找块荒地给父母下葬,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回过濂溪村。如今往事说淡也淡,说浓亦浓,田契在握,思绪不断,叫人百感交集。 不知道反反复复多少次,才安心地睡下,醒来时手里仍然攥着那张田契。阳光直射进屋子,屋外更是明亮,他起身推开房门。凤娘站在门旁,躬下身说道,“大人醒了,凤娘这去打点水伺候大人梳洗。”他点了点头,回到房内收拾好田契和口供,匆匆洗漱一番,整理官府去到公堂。 县衙门口已经挤满了人,简直比南市还热闹百倍,不少夫子在衙门口支起案桌替人写诉状,相互间还在打趣道,“说不定柳大人见谁的状纸写得好,一高兴就给招进衙门赐个主簿,那可真是光宗耀祖的事儿。”黄老夫子今日无课,便也来凑这热闹。捕快在衙门内指挥秩序,写好诉状,便在一旁等候。 诉状接连不停地送到公堂之上,与马虎等人的口供一一比对。暂无疑点的,通知来人回去即可。遇有可疑之处,便与鸣冤之人反复核实,随时接受衙门闻讯。一直到中午,方才阅完所有诉状。 凤娘几度前来欲请其用饭,始终没敢上前打扰,只好吩咐厨房候命。好在何远把握得当,估算着时间吩咐厨房重新下厨,又提醒柳进元已到午饭时间。柳进元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许久的凤娘,当下吩咐人整理好诉状,吃完午饭再议。 凤娘赶紧叫厨房上菜,可还没吃上几口,柳进元就放下筷子。沉思片刻,与何远分析道,这71宗案件里面,算上昨日的3宗一共有5宗是马虎等人没有提到过的,有3宗案子马虎等人虽然招供却无人鸣冤,还有4宗案子有些疑点需要双方当面对质。午饭过后,我去监狱提审马虎等人,劳烦何大人前去探访与这3宗无主案有关联的人,看看究竟是何原因。何远刚吃上几口,便起身离席,前往探查这3宗无主案。 柳进元命人将卷宗送到书房,匆匆吃罢,便回书房梳理案情。凤娘在一旁磨墨,侍候茶水。不一会儿,有捕快来报,门外有人击鼓鸣冤。柳进元询问鸣冤事由,捕快声音很低,说是强占祖宅之事。柳进元无奈地摆了摆头,凤娘心领神会吩咐道,“衙门不是已经贴了公告,跟马虎等人无关的案件,三日后方才受理。你去与他说清楚利害,叫他三日后再来。” 捕快欲言又止,表情为难。柳进元察觉到些许异样,问道,“到底是何情况?”捕快这才言明,原来击鼓的是罗晟和唐语蓉。一个是新县令的同窗,一个是城中出了名的刁蛮小姐,想必这捕快在门口已经吃了不少苦头。柳进元放下笔墨,叹了口气,提笔又止。凤娘在一旁低声说道,“不如由我去劝劝罗公子和唐小姐,叫他二人过两日再来如何?” 柳进元沉默片刻,突然起身朝衙门走去,吩咐捕快传他们上公堂。只见罗晟一脸神气地进到公堂,口中还在对捕快指指点点,身旁站着向来高傲的唐语蓉,还有个下人模样的男子。柳进元正襟危坐,严肃地说道,“击鼓鸣冤所为何事?” “进元!这位是唐小姐府上的人,有冤要申,我就和唐小姐带他来了。”罗晟一边说,一边瞅着四周是否有座位可以让唐语蓉坐下。哪知柳进元表情冷漠,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呵斥道,“罗晟!公堂之上,本县令身负皇命,代表朝廷的威仪。你身为读书人,先是罔顾朝廷告示擅自击鼓鸣冤,又在公堂之上直呼县令名讳漠视朝廷威仪,你可知罪?” 罗晟这才注意到他严肃的表情,几乎不敢抬头直视,脑子里一片混乱,不自觉地扭头看了看唐语蓉。唐府下人感觉不妙,也将身子朝她身后挪了挪。唐语蓉见状,上前说道,“柳大人身为新州县令,百姓有冤申诉,在衙门前击鼓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那就得问问你们有没有看到衙门的告示!”柳进元一边说,一边指着衙门外。 “我才不管什么衙门的告示,既有冤要申,衙门就得为百姓做主。”唐语蓉虽然心虚,仍然强撑着。 “衙门何时说过不为你等伸冤?”柳进元一手按着惊堂木,严肃地盯着三人,“众目睽睽之下,你三人公然蔑视衙门告示,致使法令不申,还敢在此强词夺理。” 罗晟始料未及,当即变了语气,屈膝跪地道,“草民听闻唐府下人陈迁祖宅为乡民霸占,常年无处申冤。想来大人新官上任,全城百姓极尽拥戴,若有冤难申,传出去未免惹人非议。草民念与大人多年同窗之谊,为陈迁计,更是为大人计,斗胆前来击鼓鸣冤。未曾想冲撞衙门告示,行事鲁莽,请大人宽恕我等罪过!” “念你三人无心,退下吧!”柳进元起身朝书房走去,没有多看罗晟一眼。 陈迁拔腿就走,心中惊魂未定,狼狈地从衙门跑出去。唐语蓉扶起罗晟,两人愤愤不平地离开。出了衙门,唐语蓉乘轿回府,罗晟则独自去了当年的书院。 柳进元回到书房,继续埋头整理案情。时不时会停下来片刻,又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走神。凤娘只得更加小心翼翼,连磨墨都尽量不发出声音,不敢丝毫惊扰了他。几度欲问起为何突然如此对待罗晟,却始终未敢开口。 末了,柳进元乘官轿赶往监牢,提审马虎等人。刚到监牢大门,被一矮个男子拦住官轿,车夫大喊,“大胆!何人敢拦县令大人的轿子?滚开!”矮个男子一身污泥,豆大的汗水从额头往下滴,说道,“这路还没修好,你从旁边绕过去。”车夫丝毫不客气,大声呵斥道,“放肆!县令大人的官轿岂容你说绕行就绕行,还不滚开!” 柳进元察觉到外面有动静,从轿子里探出半个身子来,问起车夫缘由。车夫指着矮虎,一阵说辞。柳进元从轿中下来,正欲上前询问,监牢大门口坐着休息的人群中,冲出一个人过来行礼道,“原来是柳大人的轿子,还请大人恕罪。” “你是?”柳进元迟疑地问道。 “小人张嵩,是严老爷府上的下人,奉命来为衙门修路。前日有幸得见柳大人风采,故能认出大人。”张嵩语气恭敬,举止得体,丝毫不像个普通的下人。 “那这位是?”柳进元看着矮个男子。 “大人莫怪!他是府上严小姐的贴身家仆,名叫矮虎。三年前从北方流落至此,在府上足不出户,未曾见过世面。听说给衙门修路,从昨天傍晚到现在,除了吃饭喝水不曾休息片刻。还请大人体谅他一片赤诚,宽恕他的无礼顶撞。”张嵩解释道。 “原来如此,还请回去替我谢过严老爷!”柳进元吩咐车夫将轿子停在一旁,徒步进入监牢。 刚走几步,周纪便迎了出来,在前面带路。柳进元从监牢中间穿过,扫视一圈牢里的犯人们,径直走进审讯室。周纪押着马虎等人进来,一个个跪倒在地,蓬头散发。马虎抬起头看着柳进元,两人对视,眼神中透着坚毅。 “人犯马虎,知道本官今日为何提审于你吗?”柳进元道。 “我已将所犯罪行全部写入口供之中,不知大人为何而来?”马虎虽名唤作虎,面相却格外清秀,丝毫不像个打家劫舍之徒。 “我来只为一件事,便是你们兄弟五人的口供可有不尽不详不实之处?”柳进元扫视五人,来回打量。 “大人!事已至此,我等兄弟五人绝无苟且偷生之念,又何来不尽不详不实之说?” “那本官问你,陈国富、许万三、刘经屏和莫成风四人被劫的案子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陈国富和刘经屏不过是三年前的事,莫成风和许万三更是去年做的案,个中细节我记得清清楚楚。” 柳进元再看一眼口供:陈国富被劫黄金3千两、白银1万两,劫杀25人;刘经屏被劫白银8千两,死伤18人;莫成风和许万三都是被劫1万两白银,分别死伤19人和27人。又翻阅受害家属的诉状,说道,“死伤人数倒是没有疑问,只是这钱财跟这四位府上说的有些出入。陈国富的车队里据说有批上等的瓷器,刘经屏身上则有一块价值不菲的和田玉,而莫成风和许万三被劫的钱财都将近1万5千两。你可有何说法?” 马虎挺直身子,毫不含糊地说道,“我马虎以性命担保,绝无……” 跪着的男子中有一人突然抬起头来,愧疚地喊道,“大哥,别说了,兄弟对不住你!”马虎还未反应过来,“五弟,你说什么?”男子低着头,眼神游离,自语道,“是我拿了陈国富身上的玉佩,送给淑香苑的景儿。也是我藏起那批瓷器,卖了给她赎身,带着银子到外地去做些买卖。” 马虎咬紧牙,摇了摇头,瞪着他,教训道,“做兄弟……” “砰。”男子猛地将头磕在地上,顿时鲜血直流,身子摇晃两下瘫倒在地上。 “五弟!”众兄弟一起高喊。 马虎眼眶湿润,看着众兄弟,竟然笑道,“也好,也好!总算是留了个全尸,不必受砍头之苦。” 柳进元也不觉心中一惊,立刻吩咐周纪将尸首抬到衙门外的空地,就地安葬。并嘱咐狱卒保持警惕,看好马虎等人,莫要再出现此等意外。 十二话 马虎等人强忍着悲痛,一起给柳进元叩首道,“多谢大人给我五弟下葬,大恩大德来生再报!”柳进元深受震动,说道,“此乃人之常情,各位不必多礼!这案子……”马虎神情落寞,低头说道,“大人不必再问,终归是一死,马虎全部都认!”柳进元反而不知所措,仔细地打量着几人,哪里还有山贼的样子,竟生起几分同情。然而诉状在手,冤屈未申,不得不审。 “那方正轩和陆德丰两人被劫杀的案子可是你七里寨所为?” “正是!” “那叶氏奸杀案、洪家祠堂石麒麟被盗案和孙振清夫妇遇劫案是否也是你等所为?” “是!” 一个面相凶狠的兄弟大声喊道,“不能认啊,大哥!”一人跟着劝道,“二哥说的对,淫人妻女,盗人宗祠,杀害忠良万万认不得!” 最年长的那个囚犯也劝道,“大哥,我们七里寨的规矩你忘了吗?淫人妻女者、盗人宗祠者、残害忠良者一律不得入我七里寨,若有弟子触犯,家法处置!你要是认了,将来下到地狱,如何面对我七里寨众兄弟的亡魂?” 马虎望着众兄弟,眼眶湿润,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周纪高喊一声“大胆”,上前狠踢了他一脚,命他跪下。马虎既不躲闪,也不跪下,凶狠地瞪着周纪。柳进元挥了挥手,示意周纪退下,说道,“无妨,让他站着说话!” 马虎捋一捋衣角,看着柳进元说道,“我马虎作恶一生,在外人眼里,的确没什么好名声。但恶亦有道,淫人妻女、盗人宗祠、残害忠良,此等下作之事断不可为。世间之人恨我骂我,不过一时尘土;但我七里寨兄弟敬我重我,如何看我比我的生命还要珍贵。今时今日,我兄弟数人无非是一死,做过什么,天知地知!骗不了老天爷,更骗不了我七里寨众兄弟。” “那为何叶氏的尸体在你七里山脚下被发现?洪家祠堂的石壁上又分明刻着七里寨马虎借石麒麟一用?而孙振清夫妇在你七里山的地盘被劫杀,又有路人亲眼所见你的人手持兵器从山上冲下来?”柳进元微抬着头,与马虎双目对视。 马虎严词对道,“叶氏乃遭人奸杀致死,抛尸在七里山脚下,被我七里寨兄弟发现后送回家中。洪家祠堂的石麒麟,我兄弟闻所未闻,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江湖中人义字当头,向来只拜关老爷,石麒麟这等迷信玩意就是送上门来马某也不稀罕。而孙振清夫妇乃忠良人士,却在我七里山脚下遭人劫杀,你叫我众兄弟如何不操起兵器前去营救?” 柳进元更加不解,接着问道,“如你所说,叶氏奸杀案和洪家祠堂石麒麟被盗案是有人栽赃嫁祸给你七里寨?而孙振清夫妇不仅不是你们所杀,还是你们前去营救的?”马虎上前一步,“正是如此!只可惜兄弟们发现太晚,没能救下他们夫妇。”说罢,摆了摆头,表情凝重,甚是遗憾。 柳进元扫视七里寨其余几人,一个个眼神坚定,丝毫不像有所隐瞒。心中疑云顿生,果真如马虎所说,那这三宗案子到底是何人所为?又为何同时前来衙门伸冤?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蹊跷了些。这件事看来得好好调查一番。 遂将此事搁置一旁,转而问道,“城中是否还有七里寨同党,你们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年长的那个囚犯答道,“我们七里寨向来不与人合作,并无大人所说的同党。至于消息,自然是从吃这碗饭的人那里花钱买来的。但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任大人您如何拷问,众兄弟也不会出卖江湖朋友。” “呸!江湖道义?讲江湖道义你就不会干这些个违法的勾当。你要不说,爷我这里有的是手段!”周纪冲上前去,将马虎押在刑具上,额头上青筋爆出。 “有本事杀了我!”马虎毫不畏惧,将脸凑到周纪面前,表情比他更加狰狞。 “好啊,那我们就来试试!”周纪抓起一根烧红铁棒,不由分说地朝马虎身上打去。 柳进元制止道,“住手!”周纪心有不甘,劝道,“大人!您可不能心慈手软,我在衙门待了这么多年,不用点手段是问不出实话来的。”柳进元指着他手中的铁棒,反问道,“上了刑具,你就能保证他们说的一定是实话?”周纪无言以对,支支吾吾道,“大人,这……”柳进元挥一挥手,“送他们回牢房吧!” 言罢,转身离开审讯室。快到监牢门口时,看见矮虎瘫坐在地,脸上却挂着一脸笑容。汗水不停地往下滴,身上的衣衫完全湿透,甚至分不清是什么颜色。往地上一瞧,原本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的地面,平整如初。 “你为何如此拼命?”柳进元好奇地问道。 “我想回家!”矮虎一脸天真地看着他。 “回家?” “就是严府!”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愿意前来?” “严老爷吩咐的。”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忠义。你为衙门修路尽心尽力,我多付你一倍工钱。” “工钱我不要,只要你让我坐你的马车回去。”矮虎一脸严肃,说着便朝那马车上走。 “大胆,大人的官轿可是你这等奴才坐得!”周纪一个大步跨到他身前,面露凶光。 “周捕头!”柳进元从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周纪的肩膀,对着矮虎招了招手,转身进到马车中。 矮虎头也不抬,向前几步,硬生生撞开周纪进入马车。周纪脸色紧绷,手中的兵刃微微颤抖,脚尖使劲地抓地,恶狠狠地看着马车离去,怒火中烧。 张嵩突然从一侧靠了过来,行礼道,“周捕头。”周纪正愁一肚子的气无处撒野,怒吼一声,“滚开!”张嵩依旧赔上一副笑脸,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小心地递到他手中。周纪略作掂量,轻轻地塞进兜里,装作若无其事道,“你有什么话赶紧说。” 张嵩只道小人家有卧床老母,这两日来此修路,未曾回家。如今路已修好,还望大人体谅其思母之心,借得一匹好马尽早回家,明日自当归还马匹。求捕头成全!周纪自不必深究,只消是银子到了即可,带他到马棚随他挑选。张嵩也不客气,直入马房,挑了匹上好的马飞奔而去。一路上尘土飞扬,电闪雷鸣,雨势又起。 山雨来兮风满楼,风满楼兮何时休,何时休兮鬓霜秋。 自迁于新州后,严绵庆第一次坐立难安,不停地有人前来禀报各路消息。但无论是哪路探子带回来的消息,都既不能叫他欣喜,也不能叫他失望。直到张嵩回府,他才略显兴奋,屏气凝神地听他汇报这两日发生的所有细节。听闻矮虎劫杀黑衣人,当下直触霉头,愤怒不已。正于此时,下人来报,矮虎随柳大人已至府门。 严绵庆看了张嵩一眼眼,便出门迎接,张嵩心领神会从侧门离开。严紫菱听到消息,顾不得手中的书卷,急匆匆地跑到门口。矮虎见到她,像个孩子般高兴地喊道,“严姐姐!” 严紫菱仔细打量一番,确认没伤着哪儿,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柳进元,赶紧行礼道,“民女严紫菱见过柳大人!”柳进元一眼就认出她,心中竟有几分紧张,当下说道,“严小姐不必多礼,矮虎为衙门修路有功,送他回府理所应当。柳某公务繁忙,先行告辞。” 严绵庆从内堂出来,一脸笑容,挽留道,“大人,已经黄昏时分,外面又下着雨,何不赏脸陪严某和小女吃顿饭呢?”柳进元不由得看了严紫菱一眼,推辞道,“多谢严老爷美意,柳某还有公务在身。”严绵庆并不强留,只道是,“严某居此地有二十余载,见识谋略虽不敢谓深,却也不妨一听。若是说得不合大人心意,且当作是笑谈,大人以为如何?” 柳进元异常诚恳地请教道,“愿闻其详!” 严绵庆微笑着点点头,在前面带路。两人进到书房,畅谈约有半个时辰,直到严紫菱去敲门,方才赴厅堂用餐。饭桌上,两人都只是闲聊,说一些风土人情。严紫菱偶尔插话,柳进元便不自觉地望着她,两人相视一笑。 雨越下越大,堂内愈发安静,只听得到吃饭的声音。严紫菱吩咐下人拿来一把红色雨伞,亲手递过去,只道是外面雨大,大人若不嫌弃还请收下。 柳进元与她面对面,竟有些走神,说道,“承蒙严小姐如此美意,只是这女儿家的东西……”严紫菱将雨伞交到他手中,弓身说道,“相传春秋柳下季见女子受冻,以温身驱寒而坐怀不乱,大人饱读诗书,想必较小女子更能理解其中深意。”柳进元接过雨伞,夸赞道,“严姑娘虽为女儿身,却有丈夫情怀,柳某庸人自扰,不胜忏愧。”严紫菱面带娇羞,额头略低,说道,“大人言重了!小女子略读诗书,天资愚钝,胡乱引用,还请大人莫要介怀。” 严绵庆在一旁笑道,“看来柳大人和小女甚为投缘。”柳进元只道是,严小姐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岂敢称投缘?严绵庆大笑几声,多谢夸奖小女,一路送他出府。 透过层层雨幕,严绵庆目送他的马车远去,直至看不见人影。张嵩从身后闪了出来,同样望着远方的马车,问道,“老爷,怎么样,他知道些什么?” 严绵庆摇头叹道,“现在还不能确定,只是这新州的太平日子怕是要到头,我们该如何能置身事外?” 张嵩不解道,“老爷是说这个柳进元?他一穷酸书生,能有什么本事?” 严绵庆苦笑道,“怕就怕,他没什么本事,却有一身报复!” 张嵩更觉疑惑,“老爷此话怎讲?” 严绵庆不愿多谈,吩咐道,“去把矮虎叫到我房里。” 十三话 偏居于南,而生太平。新州人对生活、对家乡的期望,在初唐盛世并不算奢侈,却因七里寨常年难以如愿。如今马虎入狱,七里寨被荡平,期盼已久的太平会如期而至吗? “放屁!天下太平,还要我们捕快何用?瞧你们一个个没出息的样子,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周纪坐在凳子上,身边围着一群捕快,也不知是谁忽然说起这世道来。 一名捕快忙陪笑道,“捕头!您是英雄人物,可我们都是些普通人,就是乱世来了也轮不到我们做英雄,还不如太太平平地自在。”周纪一脸不屑,从兜里掏出锭银子道,“跟你们说也说不明白,爷今天心情好,赏你们顿酒喝。来,谁去替大伙买酒去?顺便买些下酒菜,今晚我们不醉不休!” 刘三爷指着一名新来的捕快说道,“小孙子,过来!你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吧,拿着它出去威风一把。”小孙子姓孙,因为刚来,身材又小,时常受人欺负。刘三爷是这帮狱卒的头儿,小孙子不敢得罪,只道是刚换班进来休息,这会儿腿没劲儿。刘三爷被当众顶了面子,好生愤怒,骂道,“没劲儿?那你待会儿别喝酒,滚一边去。”一名高高瘦瘦的捕快劝道,“小孙子,三爷这可是在给你表现的机会,你可别自找没趣。”小孙子见情形不对,只好收起银子,唯唯诺诺道,“是,三爷,捕头。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刚到门口,想起外面下着雨,又回去跟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找雨伞。好不容易找着一把,也顾不得是好是坏,拔腿就往屋外冲,生怕误了时辰又招来一顿打骂。不想撑开伞刚走出去两步,就被来人撞倒在地,一抬头只见郭捕头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心中甚觉倒霉,连连道歉,“郭捕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真不是有心的,请郭捕头恕罪,不要打我。” 郭孝用脚轻轻地点了他一下,笑道,“打你?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打你?”小孙子起身正想解释,只觉被人使劲推了一把。身子一个踉跄,直接摔进了牢房。 “你个小畜生,爷不是给你钱让你去买酒吗,怎么又回来了?”周纪见小孙子折返回来,心中酒瘾正烈,顿时暴跳如雷。正欲上前给他一拳,忽然意识到门口还站着个人,没趣地说道,“原来是郭捕头!怎么着?兄弟们买个酒喝取取暖,郭捕头也要管着?” 郭孝面带微笑,说不是我要管,是何大人要管。周纪不屑地瞧了他一眼,嘴里嚷嚷着,少拿何大人压我。郭孝坐到他身旁,倒上一碗水,笑道,“看来周捕头是误会了!何大人想着外面天冷,兄弟们日夜不停地看守牢房,特地命我送些酒水犒劳大家。”又朝身后一招手,立马有人搬着几坛酒和十余样小菜进来,荤的素的冷的热的样样都有,屋子里顿时有了香气。 躺在地上的小孙子可算是松一口气,手撑着地爬起来,头却被人死死地摁住,“你懂不懂规矩?”小孙子扭着脑袋瞥一眼,见又是郭孝,连连求饶道,“我懂,我懂。都是我的错,我给您赔罪。”郭孝狠狠地将他的头往地上一磕,只听得一声闷响,小孙子头上鲜血直流。郭孝教训道,“周捕头想喝酒,你一个新来的,还不赶紧去买了孝敬他,竟然敢拿捕头的钱?” 小孙子强忍着疼痛,赔笑道,“郭捕头,我上有老下有小,做捕快这点俸禄家里只能勉强揭的开锅,实在没有银两孝敬捕头。请捕头饶过小人!” “晦气!”郭孝看着手上的血,无奈地摇摇头,吩咐道,“你去那边取一坛酒、领点酒菜回家陪老婆孩子吃去,今晚别让我再看到你。”小孙子兴奋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冲到一边抱起坛酒,抓了些老婆孩子爱吃的就往家跑。刘三爷在一旁打趣道,“郭捕头真是菩萨心肠啊!”郭孝一口喝下整碗水,“三爷过奖了!”刘三爷赶紧打开酒坛,给他倒满,“捕头您见笑,叫我老三,老三。” 郭孝一声冷笑,举起酒杯,与众人把酒言欢。谈完这王县令走了柳县令来的话题,酒劲儿也渐渐上来。郭孝和周纪两人干掉一大碗酒,不由得聊起在衙门的这些年。周纪在这衙门可是有将近二十年,七年前郭孝进来的时候,还是他手把手教的规矩。三年前,何远当上县丞,给郭孝提了个副捕头。周纪却不买何远的账,两人因此分道扬镳,再也没像今日这般同桌畅饮。 话说这屋子里酒香四溢,混合着美食的味道,惹得众犯人心里好生难受,一个个忍不住叫唤起来。狱卒们正喝的兴起,原本无心理睬这些犯人。只是有人提议耍他们玩玩助助兴,方才一个个端着酒朝牢房走去。 犯人们凑到靠门的一侧,一边相互推搡,一边讨好狱卒,期盼能停到自己身前赏口酒喝。狱卒们便故意放慢脚步,不停地在各个牢房前来来回回,相互嬉笑。 周纪平日里看着粗犷,实则粗中有细,喝到尽兴处,酒后吐真言。劝说郭孝道,这何远虽然提拔你,但是这个人不简单,须小心提防。郭孝也与他交心,说大哥当年的恩情,永生难忘。只是如今各为其主,走得太近,怕伤了兄弟之谊。何大人虽然心狠手辣,但还念及几分主仆之情。倒是大哥你,老这么跟他对着干,千万要当心。周纪好一番感慨,“真没想到,我们兄弟会走到这一步。哎,不说了,今日我们不醉不归!”郭孝端起碗,喊道,“好,干了它!” 两人一饮而尽,又将碗里添满酒,好不痛快。郭孝正拿起一块牛肉,听见监牢那边吵了起来。原来是一名狱卒被马虎死死地从身后掐住脖子,摁在牢门上,脸上一片通红。其他狱卒有的用脚使劲地踹牢门,有的试图掰开马虎的手臂,有的拿着刀威胁他松手。 马虎眼中透着杀气,大声叫嚷道,“老子马上就要斩首,不在乎这两天,有种你们就砍死我。都快死的人,讨口酒喝也要被你们耍,那就都别想活。” 刘三爷走到跟前,命狱卒放下兵器,统统闪开,一脸笑容道,“马爷,弟兄们不懂事,别跟他们计较。您不就要口酒喝吗,我去给您拿不就得了。” 马虎知他是这牢中管事儿的,提议道,“那好,你给我们四坛酒,让我们兄弟几个临死前喝个痛快。”三爷脸色突变,一副吃惊的表情,说道,“四坛酒?马爷,这一条人命就只值一坛酒。”马虎也不容他讨价还价,说四坛酒那便是四坛酒。那狱卒吓得脸色惨白,哀求道,“三爷,求求您……给他四坛酒吧。酒钱我给,酒钱我给。” “在我刘三爷这里,一条命就只能换一坛酒。你只有三步的时间来思考,等我走出三步之外,你一滴酒也别想喝到嘴里。”刘三爷转身走了三步,回头冷冷地对着马虎一笑,提高嗓门道,“今天谁也不许拿酒给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狱卒们面面相觑,又一拥而上逼马虎松手。但忌惮同伴的性命,谁也没敢把马虎逼的太狠,双方僵持不下。刘三爷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势,走到郭孝和周纪身旁,给两位捕头斟满酒,坐下观戏。 “刘三,四坛酒换一个兄弟,我怎么觉得这买卖也不亏啊?”周纪笑道。 “周捕头所言极是!这买卖确实不亏,可是做成这桩买卖,对我却没有任何好处。”刘三爷手里剥着花生。 “刘三啊,刘三,难怪外面人都说这牢里住了个活阎王,这如何才能算是对你有好处呢?”郭孝问道。 刘三爷喝了口酒,嘴里说道,“小人不敢!在两位捕头大人面前,我刘三不过是一个跑腿的,哪敢称什么阎王?只是今日之事,我若允了马虎,日后这牢里的犯人可就都不会乖乖听话,这狱卒的苦差怕是谁也干不下去。” “兄弟的命都要丢了,你还在这儿盘算好处。”郭孝面露不屑,语气变得严肃。 “丢不了,丢不了!有两位捕头在,肯定丢不了。”刘三爷若无其事,只管好酒喝着,好肉吃着。 郭孝望着周纪,只道这刘三不仁义,我们兄弟俩可不能跟着赔了名声。周纪觉着有理,又是此等关键时期,定不能出什岔子。郭孝主动请缨,都是衙门的人,肯定不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出事。如果大哥不介意,必定将这事办的妥妥当当。周纪喝下一碗酒,豪爽地表示,“虽然大人命我负责看守马虎等人,但都是为衙门做事,我自然不会介意。” 郭孝面色微红,脸上带着笑意,瞧了刘三爷一眼,拿起一坛酒将碗中斟满。左手端着酒,右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拍拍周纪的肩膀,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手中一滑,一整碗酒洒落在地,碗也摔破。 刘三爷赶紧上前搀扶,用袖子擦拭他身上的酒水,吩咐人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郭孝推开他,大声说道,“意外,意外。”又晃晃悠悠地走到酒桌前,抓起一坛酒。周纪一把按住他的手,接过他手中的酒,随手找了个碗倒满,只道还是我去吧。郭孝一只手搭在周纪肩膀上,一只手去拿桌子上倒满的那碗酒,说道,“不劳大哥亲自出马,我去就行。”周纪推开他的手,严肃地说道,“性命攸关,容不得半点闪失,你先歇会儿。” 十四话 说罢,端起酒朝里走去,狱卒们见状纷纷散开。马虎也将注意力转移到周纪身上,冷笑道,“周捕头,怎么,一碗酒就想换他的命?”周纪笑着点点头,说刘三爷用一坛酒都换不了他的命,周某我拿一碗酒来,要是这买卖成了岂不是很有面子,就是不知马爷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马虎却丝毫没有买账的意思,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这个面子?” 周纪故弄玄虚道,“马爷若是想知道,不妨放了这位小兄弟,一边喝这碗酒,一边听周某讲讲个中缘由。” 马虎打量他一番,笑道,“放了他?我若是听你讲完,又后悔做这买卖,还请捕头大人为我明示该如何是好?” 周纪试探性地将一只手搭在那狱卒肩上,说道,“马爷纵横一生,还怕周某在你面前耍花样?” 马虎苦笑道,“我如今身陷牢狱,连讨口酒喝都如此艰难,捕头大人何故取笑我呢?” 周纪语气诚恳,赔礼道,“马爷言重了,底下人不懂事,还请马爷不要跟小辈见怪。马爷如果相信我,现在放了他,喝下这碗酒。若是听我说完后悔这桩买卖,周某自当为马爷和几位弟兄奉上四坛酒,叫兄弟们喝个痛快。” 马虎松开手,将信将疑道,“一言为定。” “多谢捕头,多谢捕头。”那狱卒惊魂未定,拔腿就走。 周纪神色严肃,吩咐众人回去喝酒,不许再胡闹。慢慢地走到马虎面前,透过牢门,将酒递进去。马虎席地而坐,端起酒猛喝一口,递给其他兄弟,调侃道,“这酒如此香醇,周捕头这笔买卖怕是要折本。”周纪毫不在意,只道是一碗酒能买来马爷的信任,这买卖怎么样也折不了本。马虎抱拳谢道,“那就有劳捕头大人给我这帮兄弟搬来四坛酒,我兄弟几个定当感激不尽。” 周纪将头凑近他,压低声音说道,“想要喝酒不难,关键是要管好自己的嘴。”马虎觉察到事有蹊跷,说道,“捕头大人此话何意,马虎听不太明白。”周纪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锁样式的吊坠,说道,“马爷若是听不明白,不妨看看这个。”马虎略微一愣,故作镇定道,“这……这是什么东西?”周纪将其收回怀中,摸了摸胸口处,漫不经心地说道,“马爷若是不认识这东西,周某便也不再多费口舌,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等等!”马虎急促地说道。 “马爷想起来了?”周纪脸上几分得意。 “你是谁?”马虎警惕地看着他。 “我当然是衙门捕头周纪,不过年轻时候,曾受过某位贵人的大恩。”周纪压低声音,又摸了摸胸口处的金锁。马虎不再跟他绕弯子,问这物件从何得到?周纪也直来直去,说是从校尉大人那里买来的消息,他们如今在一个隐蔽的去处,还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银两。马虎方听闻个中缘由,恳求道,“还请捕头大人替我带句话:我马虎就是受五马分尸之刑,也绝不会吐露半句不该说的话。” 周纪转过身去,提高嗓门喊道,“马爷既然不给面子,我也无话可说。但周某言出必行,这几坛酒就当打发叫花子啦!”马虎一唱一和,大声回应道,“承蒙捕头大人抬举,马虎现在的处境哪儿能比得上叫花子。我代兄弟几个,谢谢捕头!”周纪冷笑一声,“来人,拿酒!”几个机灵的狱卒立马搬来四坛酒,拿来几个大碗。 七里寨的兄弟们纷纷凑到牢门前,周纪递给他们几个大碗,挨个儿斟满。众兄弟无不欢笑颜开,周纪却一脸严肃,像是强压着怒火。马虎举起碗,笑道,“多谢周捕头。” “砰,砰,砰……”马虎几兄弟手中的碗被大刀一一挑落在地,碎成瓷片。 “你们几个贼人也配喝这衙门的酒!”郭孝似醉非醉,大声呵斥,手中大刀乱舞。 “大哥,你看!”七里寨一兄弟喊道。只见那酒落在地上,立时腾起一股白烟。大家不约而同高喊,“这酒有毒!”一众人相互瞅着,凝神屏息,眉头紧锁。 郭孝应声举起刀,直指周纪道,“周捕头,你胆敢私自下毒,是何居心?”马虎也望着他,一脸的不解和愤怒。周纪始料未及,怒骂道,“郭孝,你休要血口喷人。”郭孝指着一群捕快喊道,“把周纪给我抓起来。” “放屁,谁敢抓老子!”周纪似乎还未看清楚自身处境。 “大哥!你若遭人陷害,现在放下兵器去见何大人,郭孝自当为你讨回清白。”郭孝说道。 “要老子跟你们去见何远那个小人,岂不是有的去没得回,哪儿还有什么清白?”周纪一手握着刀柄,环视四周。 “大哥若拒不投降,郭孝只好得罪。”郭孝摆开架势,身后的捕快一字排开,一步步逼近周纪。 周纪先是后退两步,看了看刘三爷,只见他不胜酒力走路摇摇晃晃嘴里胡言乱语。当下清楚已身处绝境,身子朝侧后方再退几步,背对着马虎等人的监牢。郭孝快刀刺来,周纪举刀一挡,又在身前猛挥一刀,划出个扇形。接着乘势转身,一刀刺向牢门边上的马虎,好在一个弟兄眼疾手快推开马虎。 周纪偷袭未果,正要再刺一刀,忽觉胸口冰凉。郭孝的刀已经穿透他的身体,他努力地想转身,才转到一半便倒在地上。口中鲜血涌出,表情狰狞,眼睛瞪的好似马眼。郭孝俯身下去,为他合起双眼,摇了摇头,吩咐属下收拾牢房,并派人去向何远禀明情形。 监牢中,再没有把酒言欢,再没有嬉笑打闹。寂静的,冰冷的,沉默的,是情义,更是人心。郭孝和马虎相互直视,带着疑问和猜忌,谁都没有先开口。郭孝走近牢门,马虎靠了过来,两人面对面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郭孝表情冷峻,直截了当道,“周纪为何要杀你?” “历来办案都是衙门的事,怎么倒问起我来?”马虎脸上似有笑意,却又笑不出。 “想要装糊涂?”郭孝冷笑道。 “装糊涂?我可是真糊涂,才会落得如此下场。”马虎自言自语,不胜感慨。 “那你不想其他人落得和你一样的下场吧?”这言语之间分明透着股狠劲儿。 马虎不由得心中一惊,“捕头的话,小人听不懂。” 郭孝直起身子,背过身去,边走边说道,“听说马爷的七里寨后山有条大鱼,这北边阳平县的浣溪中还有几条小鱼。如今这天气多变,马爷又不在身边照顾,不知道哪条鱼会先死?” 马虎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狠角色,大声喊道,“还请捕头讲话说得明白些。” 郭孝回过身来,走回牢门前,“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重要的是马爷心里得想明白。如果这大鱼和小鱼都在一个池子里,周纪犯得着要杀人灭口吗?” “这么说,捕头一早就知道周纪要杀我?”马虎一脸狐疑地看着他,脑海中闪过刚才的画面。 郭孝一声冷笑,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瓷片,从怀中取出金锁吊坠道,“在护送你家眷去阳平前,柳大人留下这金锁以备不时之需,并交由我保管。刚才喝酒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它不见了,而周纪是最有机会从我身上拿走他的人。要不是我发现的早,赶过来打碎你们的碗,你和你这些兄弟已经见阎王去了。” 马虎将信将疑,心中焦急万分,妻儿如今身处何方,落在何人之手?他狠狠地握住牢门的柱子,使出全身力气,整个牢门都在不停地抖动。 郭孝见状,低声劝道,“他已经对你痛下杀手,你又何必再守口如瓶?明日公堂之上你若如实招供,承认一切罪行。到刑场之后,望向西北角,自然能见她们最后一面。我郭孝用人头向你担保,她们下半辈子虽不能大富大贵,却定能衣食无忧、平平安安。” 马虎只觉四面楚歌,分不清是敌是友,心中思索着,如果明天认罪,刑场又见不到妻儿,又能如何?白纸黑字,签了字,画了押,想反悔都不成。郭孝看破他心思,一旁分析道,此人对你早已是无情无义,你不拖他下水,对你的家人而言只会是多一分危险。 马虎眉头紧锁,问道,“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身为衙门捕头,找出幕后真凶,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好处。你也知道,我们柳大人刚刚上任,这第一把火自然是有多少柴火加多少柴火。”郭孝说这话时,神情中既有一种得意,又透着一股杀气,分明有种不择手段的意思。 “这是柳大人的意思?”马虎试探性地问道。 “你不该问是谁的意思,只须问问你自己是什么意思。”郭孝脸上透着一股神秘,视线从马虎身上扫过,随即转身朝监牢外走去。马虎蹙着眉,一直望着他远去,心中慌乱不已。他躺在角落里,闭上眼睛,试着在脑海中还原方才的场景,哪怕是一个细节都不想错过,却总是无法聚集精神。断断续续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温馨动人,扰乱心神。 “砰。” 只听得一声脆响,何远将茶杯狠狠地摔碎在地,对着前来禀报的捕快一阵痛骂。大意是说,在这关键时刻,衙门竟然出了内鬼,胆敢心怀不轨对犯人下毒。这要是传出去,衙门如何面对新州百姓?即使能掩盖得住,也难以向柳大人交差。 正于气头上,下人来报,门外有人求见。何远大约猜到是何人,吩咐那捕快回去转告郭孝,所有衙役一律不得休息。务必看好牢房,再出岔子,通通治罪入狱。那捕快表情严肃,如临大敌,领命后速速赶往牢房。 十五话 捕快前脚离开府上,一个黑影步履匆匆而入,禀道,“小人王诀前来复命。”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说是刘县丞带给何大人的信,看了自会明白。 何远迫不及待地拆开,先是快速的扫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细看。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两撇八字胡舒展开来,格外地惹人眼。仔细打量着王诀,身材适中,五官寻常,眼神常凝与一处,喜行不露于色,说他乃大材之人,无怪乎郭孝极力推荐。 这王诀并非新州人,不知来自何方,曾自荐到衙门做捕快。虽然尽显一身本领,可衙门只认钱不认人,不知打点如何做得捕快?周纪便命郭孝将他打发了去,偏偏郭孝与他投缘,佩服他的身手,两人结为好友。郭孝后来投靠何远,做得副捕头一职,便一直找寻机会引荐王诀。如今看来,选得正是时候。 王诀又上前耳语几句,何远连连点头,吩咐他赶紧去办。 柳进元早已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到底是谁在撒谎?马虎、陈二狗、洪老大……这些人,似乎都没有撒谎的理由。可两边的供词分明又南辕北辙,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如果有人故意撒谎,到底是在掩饰什么呢? 凤娘一大早就来到门前等候,迟迟未见他出来。心里想,莫非是一晚上没睡着,天亮反而犯困,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叫醒。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回头看过去,何远正满面愁容的走来,问道,“柳大人还未起床?”凤娘回答道,“应该是昨儿夜里……” “何大人,这么早来所为何事?”柳进元突然推开门,镇定自若地问道。 “下官不敢擅自惊扰大人,只是情况紧急,迫不得已。”何远神情严肃。 柳进元更加好奇,“到底所为何事?” “今早天一亮,马虎突然要见大人,说是要坦白一切罪行。下官担心他信口雌黄,无故连累大人走一趟,便匆匆地赶过去一探究竟。结果……”何远说到最后,突然支支吾吾。 “何大人直说便可。”柳进元道。 “他不仅招供了陈二狗、孙少爷、洪老大告发的三宗案子,还供出他在城中的同党,确切而言,应该是七里寨真正的寨主。”何远说到最后一句,不禁提振嗓门。 “是谁?”柳进元屏住呼吸。 何远瞪大眼睛,嘴巴微张,说道,“唐家老爷,唐龙!” 柳进元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须亲自去监牢一趟。” 何远拦在他身前,禀道,“下官还有两件事要向大人禀报,大人不妨听完以后再做决定。昨天夜里,周纪暗自下毒欲杀马虎灭口,幸好郭孝误打误撞揭穿他的诡计,将其就地正法。据马虎交代,周纪是受唐龙指使,先是以他幼子随身佩戴的金锁吊坠要挟于他,使其放下戒心,接着便下毒害命。” 柳进元眉头紧锁,口中念道,“马虎等人的家眷已经由校尉大人派人安置在隐蔽的地方,这唐龙如何能得到这金锁?” 何远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到他手中道,“这正是下官要禀报的第二件事。清远县丞刘松瑜昨日派人送来一封书信,大人请过目。” 柳进元看罢,震惊不已,来回张望道,“这……怎么会……怎么会呢?”何远在一旁补充道,“下官不敢妄自揣测,这金锁的来龙去脉?只是大人应该提防,唐龙绝非等闲之辈。如若大人此番亲往监牢,不仅打草惊蛇,更会给人留下话柄,说我们是屈打成招。” “那依何大人之见当如何?”柳进元问道。 “要审就正大光明的审,只在今日公堂之上审。不仅如此,还要请各位乡绅权贵旁听审讯,当然也包括唐龙。”何远比着手势在空中挥舞,一副胸有成竹。 “何大人好一番心思。”柳进元赞叹道。 “大人过奖,下官只是竭尽辅佐之力,一切还得仰仗于大人的英明决断。”何远拱手礼道。 “劳烦何大人周密部署,务必要万无一失。”柳进元神情坚定。 “下官定不负所托。”何远面色凝重,语气坚毅,如万斤重担压于一身。交代好衙门这边的事宜后,即刻差人给各乡绅权贵送帖,丝毫不敢怠慢。 唐龙正心急如焚,等了一夜也没等来任何消息。衙门偏偏这个时候送来帖子,邀他去旁听马虎一案的审理,到底发生了什么?孙管家察言观色,在一旁提醒道,“老爷,送帖的人还在门外,说是要等老爷给个准话。” 唐龙眉头一皱,沉默片刻,拍了拍桌子道,“去!”孙管家劝道,“老爷,三思啊。”唐龙似乎心意已决,“此时不去岂不更显心虚,必须得去。” 孙管家面色为难,低下头继续劝道,“可是老爷,这御风无往而不利,竟然会遭人毒手,周纪又没有任何消息。派去阳平的人,按理说这会儿已经到达新州,却没有丝毫动静。老爷,恕小人斗胆说一句,是不是得另做打算?” 唐龙心中颇为犹豫,此间确有蹊跷,可这新州城中,谁会有如此本事?况且这马虎重情重义,断然不会招供。又忽然想起一些事情,吩咐道,“监牢那边,你不是安排了人进去,再去花些银子打点一下,问问里面的情况。” 孙管家既心急又无奈,说道,“小人已经试过,监牢那边由郭孝把守,谁都不让进。就是牢里的衙役,也没有一个能出来的,什么情况都打听不到!那个叫矮虎的,我也已经派人去盯了一天,没有任何动静,据说此人足不出户,三年不曾出府。” 唐龙嘴上笑着,心中却不寒而栗,“这还真是有趣。” 孙管家上前一步,补充道,“我还听说,柳大人昨天傍晚是在严绵庆府上吃的晚饭,两人还在书房密谈了半个时辰。” 唐龙苦笑道,“这两个人真要联起手来,确实对我大为不利。这一切要是他二人所为,必须得万分提防。你说这柳进元真要和严绵庆合作,为的是什么?” “银两?”孙管家恍然大悟。 “正是,如今县衙府库空虚,柳进元还不得尽快寻找解救之法。这能解他府库空虚的,莫过于我与严绵庆二人,他既然找上严绵庆合作,怕是在打我的主意。”唐龙面露凶相。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老爷,我们该如何应对?”孙管家一脸苦样,问道。 唐龙坐回椅子上,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只道肖城身为振威校尉,尚且能为一万两白银说出马虎家眷的所在,何况是柳进元那样的穷酸书生?你去何府一趟,还是老规矩,给他一万两黄金办妥此事。孙管家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惊讶道,“一万两黄金?老爷,这未免……”唐龙冷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柳进元上了我的船,斩杀一个马虎,再去物色一个便是,毁了一个七里寨,再去找寻一个便是。区区万两黄金,不出三年便可重归囊中。” 孙管家又担心道,“送上如此厚礼,我怕他二人反倒是生出疑心!”唐龙稍加思虑,指点道,“那你就说,我唐某想要插足官家生意,备此薄礼以表心意。如此一来,这钱财送的有去有回,他二人未必会起疑心。柳进元若收下,自然断了他与严绵庆的合作,必能高枕无忧。”孙管家点了点头,“小人这就去办。” 天空又迎来久违的晴天,下过雨,空气中充满泥土的芬芳。放眼望去,绿油油的树叶沐浴着春风,摇摆绰约。虽是春种农忙时,身体却透着慵懒的气息,叫人直想喝杯小酒听曲唱戏。 这戏有戏的精彩,却不如看热闹来的痛快。毕竟,这看热闹不仅是看,说不定还能掺合掺合。乡绅权贵的掺合是正襟危坐公堂听审,平民百姓的掺合则是踮起脚,看清楚都有谁受邀进了衙门,一边羡慕一边莫名地高兴。 离开堂还有一个时辰,县衙门口已经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人群,笑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唐龙见此情形,不由得停下脚步,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爹爹!”唐语蓉从身后跳了出来,一副鬼灵精怪的样子,求唐龙带她进去看热闹。唐龙一脸严肃,命她赶紧回家去。任凭她如何撒娇任性,都不为所动,坚持说女儿家不该出来抛头露面。 正教训着,身后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唐老爷好兴致,这么早就来了。”唐龙当然知道来人是谁,回头道,“严老爷的兴致也丝毫不逊,我还以为只有唐某的性子急一些。”严绵庆还是一副和善的笑脸,“唐老爷见笑了,这柳大人盛情相邀,严某岂敢怠慢?”唐龙做了个请的姿势,严绵庆也回礼道,“唐老爷请!” 两人并行朝衙门走去,人群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来,不停有人朝他二人问好。两人一脸笑容,边走边对周边的人点头,步子放得很慢。唐语蓉趁这个机会跟在身后,捕快们都认识她,自然也不敢横加阻拦。进到衙门,她找机会躲到一旁,没有随唐龙上到公堂。 公堂上,不少乡绅权贵已经落座,陆陆续续地还有人进来。柳进元和何远未见身影,众人便相互攀谈起来,从三两个人间的虚寒温暖逐渐演变成一众人的大讨论。 “你们说,这柳大人特意请我们过来听审有何深意?” “当然是敲山震虎。” “没文化就不要学人咬文嚼字,谁是山,谁又是虎?” “大人这是要彰显官威。”莫庆之一本正经地说道。 “说得对!剿灭七里寨,公审马虎,这是多大的奇功一件啊!还不得让全城百姓都知道,请我们来,不仅是要让我们看,还要我们这些人将大人的威风传出去。”说话的是城里有名的富商郭正,经营着玉器古玩之类的玩意儿。 “郭爷好见识!这要不是郭爷指点一番,我回去不替大人宣传一番,指不定就得罪了大人。”李远山一副悻悻的样子,似乎已经得罪柳进元似的。 “可我怎么听说,这是何县丞安排的。”又有一名乡绅掺和进来,神神秘秘地说起。 “你从哪儿听说的?”莫庆之问道。 “这个自不必问,但我确实听说是何县丞的主意。”那乡绅很肯定地说道。 “这么说也不是没有可能,前日之事诸位应该都还记得,何大人可是在众人前丢了面子。这次又将我们请过来,莫不是要挣回点面子?”李远山寻思道。 “可这剿灭七里寨跟他有什么关系?要挣面子也轮不到他吧?”莫庆之走动唐龙跟前,向他请教道,“唐老爷见识多,您以为呢?”唐龙何来心思闲聊,只道是论见识,我又岂敢在严老爷面前班门弄斧?莫庆之马匹拍到马尾上,悻悻地走到严绵庆跟前,请教道,“严老爷,既然连唐老爷都说您是最有见识的,不妨为大家说道说道,一解大家心中的疑惑。” 严绵庆不动声色,只道这里是衙门,我们在主人家的地方,议论主人的是非,诸位叫严某如何个说道法?莫庆之自讨没趣,当下说道,“严老爷教训的是!我们几个一时糊涂,说了不该说的话,多谢严老爷提点。大家赶紧散了,散了。” 十六话 公堂内蓦地安静下来,大家各自回到座位上,略显尴尬。正在此时,伴随着笑声,何远从门外走了进来。众人赶紧起身问好,目光也随着他的脚步逐渐前移。 唐龙略显紧张,余光一直盯着门口,直到看见孙管家出现。孙管家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挂着按捺不住的笑容。唐龙顿时长吁一口气,心情大好。 “唐老爷?”何远突然走了过来。 “何大人!”唐龙回过神来。 “唐老爷怎么有几分心不在焉?”何远笑着说道。 “大人见笑了,只是随便看看,有没有闲杂人等混进来。”唐龙扯开嗓子,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四处看。 “唐老爷不必多虑,有我在,你放心。”何远稍稍地压低身子,看着他,一脸神秘的笑容。 “那是当然!”唐龙点了点头,笑出声来。 何远也笑了笑,坐到堂前一侧,神态轻松。 眼看审讯降至,众人纷纷整理衣装,调整坐姿。唐语蓉瞅准时机,这会儿进去,爹爹断然不会将她赶出来,便朝公堂走去。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喊道,“孙管家?”那人却并不理会,匆匆地从衙门走出去。唐语蓉顾不得这些,小心翼翼地进到公堂,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唐龙身后。 “升……堂!” 伴随这庄严浑厚的声音,柳进元从公堂后面走了出来,面带威仪道,“带犯人上堂!”一众人犯低着头缓缓走进公堂,跪在地上,抬头看看四周。马虎的目光停留在唐龙身上,两人对视着,不带任何表情。就像两个故人暮年重逢,各自历经人生的悲喜,语言适成累赘。 “堂下之人报上名来!”柳进元正声问道。 “犯人马虎。” “尹七” “罗迁” …… “所犯何罪?” “我兄弟数人于八年前来到此地,因无处营生,上到七里山拉人入伙打家劫舍,杀人无数。自知罪行昭昭,不可饶恕,愿听候大人发落。”马虎似有准备,利索地回答道。 柳进元看了看口供,审问道,“你前次口供交代案件66宗,今日却有71宗,为何突然多出5宗案子?”马虎顿了顿,回答道,“大人明鉴,先前确非小人刻意隐瞒,而是自家兄弟暗地里所为,连小人也瞒在鼓里。” 躺下一囚犯主动交代道,“小人尹七,和二哥罗迁一起私自下山干了些勾当,包括洪家祠堂石麒麟被盗案、孙振清夫妇劫案等共计5宗。自知犯了寨里的大忌,从未敢声张。如今事已至此,我兄弟二人罪该万死,只怕连累大哥的名声,求大人将我二人处死。” “洪家祠堂的石麒麟你们是如何处置?”柳进元审问道。 “当晚便卖给了一个黑衣人,正是他出高价要我二人去盗石麒麟,从此失去联系。” “传洪千钧。”柳进元看着堂外。 “小人洪千钧参见大人。”洪老大从门外进来,跪在地上。 “不必多礼!洪千钧,你可曾见过此二人?” “小人不曾见过。”洪千钧看了看二人。 “你可看清楚了。”柳进元突然提高嗓门。 “小人以性命担保,绝不曾见过此二人。”洪老大又上前仔细打量一番,明确说道。 “好!尹七,那我问你,那石麒麟较一般的石麒麟有何不同之处?”柳进元转而审问尹七。 “禀大人!那石麒麟的后掌正中间原本缺了一块,分明是重新修补上去的,我二人在运送途中不慎又给撞破。”尹七道。 “洪千钧,可有此事?”柳进元问道。 “禀大人!那石麒麟的后掌处确是曾经缺过一块。这是我洪家的秘密,即使是族人,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也不多。小人可以肯定,盗我洪家祠堂石麒麟的凶徒就是他。”洪千钧指着尹七,怒目而视。 “好,你暂且退下。”柳进元衣袖一挥,两名捕快上前带离洪老大,又相继传召陈二狗、孙管家等人。尹七所述细节,与众受害人口供无不如出一辙。何远适时地从座位上起身,在马虎身前置一张小桌子,放上受害者的诉状。 马虎一张张地仔细翻阅,随后点头道,“确是小人所为,小人不敢推脱。”何远走上前,又向他说明道,“如若你对着71宗案子再无异议,那就签字画押,听候发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口供,叫人取来文墨和印泥,放置在案桌。 马虎伸出手指,在印泥上使劲地按了按,又将目光移回到那份口供。突然抬起头,喊道,“大人。”柳进元问道,“你还有何话可讲?”马虎又看了看四周,说道,“此71宗罪案确系小人亲手所为,但主谋并非小人,而是另有他人。此人虽有恩于我,但若不据实禀报,新州百姓恐难安宁,小人因此不得不说。” 堂下众人均是一惊,低声议论,脸上表情各有不同。唐龙心中慌乱不已,拳头紧握,余光在柳进元与何远二人间来回游走。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爹,你怎么了?”唐龙扭过头去,惊讶道,“语蓉,你怎么在这儿?”唐语蓉小声说道,“我偷偷溜进来的,我还看到孙管家了呢。”唐龙顺口问道,“孙管家,他人呢?”唐语蓉一脸不解地回答道,“我也奇怪,我在身后叫他,他却理都不理就跑出去了。” 唐龙立时面色铁青,陷入片刻的沉思,意识到将有大事要发生。唐语蓉在身后轻轻地问道,“爹,到底怎么了?”唐龙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忽地睁开眼,嘱咐道,“你现在立刻出城,经清远去阳江找你舅父。如果在清远遇到困难,就去南双客栈找掌柜的马四,就说是我唐龙找他报四年前的恩情。” 唐语蓉哪里见过他这般神情,当下着急道,“爹,我不走,到底发生了什么?”唐龙只是说道,“你在舅父家等我两日,我去了之后自会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你现在若不赶紧出城,就不再是我唐龙的女儿,赶紧走!” 唐语蓉还在任性地撒娇,“爹……爹……”唐龙心急如焚,严厉地盯着她,催促道,“快走,一路上记得隐藏你的身份,快走!”唐语蓉依依不舍道,“爹,那你一定要来找我。” 唐龙点了点头,目送她一步步走出去,又重新看向柳进元和何远。何远也注意到他,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一副和善的样子。柳进元似乎未有察觉,严肃地审问道,“此事非同小可,你若没有十足的证据,切不可信口雌黄。” “大人,马虎确有真凭实据。十年前,我与众兄弟流浪至此,受此人恩惠得以温饱。为了报恩,也为了谋生,便受他指使上七里山落草为寇。每次都由他提供消息,抢回来的银两珠宝八成上交给他,剩下的用来维持兄弟们的生计。”马虎供述道。 “那你口中所说之人到底是谁?”柳进元问道。 马虎将脸侧向一边,说道,“唐家老爷,唐龙!” 柳进元似乎不以为然,毫不惊讶,说道,“唐龙乃我县富商,为人侠义,你有何证据?”马虎有备而来,说唐龙每次给他消息都是飞鸽传书,全都留存在衙门收缴的那箱夜明珠中,大人现在就可派人取来。 柳进元命人取来那箱夜明珠,打开箱子,放在马虎面前。马虎拨开夜明珠,在箱子侧边摸索着,打开暗格取出一沓纸条。何远上前接过纸条,呈给柳进元。 柳进元看罢,面色凝重,猛一敲惊堂木,“嫌犯唐龙,堂下听审。” 十七话 唐龙不紧不慢,来到堂前,神色镇定地辩解道,“大人,唐某与这匪徒从未谋面,何来书信之说?这字迹定是旁人模仿陷害于我,请大人明察!” “这么说,唐老爷并不认识马虎?”柳进元问道。 “从未谋面!”唐龙面色平静。 “那为何前几日在城门外,你一眼就认出了马虎,这件事有目共睹,县丞大人当时在场,也可出来作证。”柳进元道。 “唐某虽不认识这匪徒,但在外行商,最怕路过七里寨。对马虎等人的身材相貌,行事风格,确是做过一些文章。不过唐某请问在座的各位,谁又不能说出马虎的些许事来?难道这就叫与其为谋吗?当日我情急之下,大约猜到或为马虎等人。大人若据此认定我与他勾结,唐某无话可说。” “你既不认识马虎,那周纪你可认识?”柳进元神情平静,转而问道。 “周纪乃我县有名的捕头,除暴安良,唐某岂能不知?”唐龙心中更加没底,莫非周纪也出卖了自己? “那你又是否知道,这周纪为何在狱中毒害马虎?”柳进元忽然提高嗓门,质问唐龙。 “唐某从未听闻周纪毒害马虎一事,又如何得知个中原因,不知大人此话何意?”唐龙对道。 柳进元见他拒不承认,挺了挺身子,朝堂外大喊一声,“传郭孝上堂!”郭孝走到堂前,“下官郭孝,参见县令大人。”柳进元示意他不必多礼,只消将当日情形一一说与众人听。郭孝略加修饰,避开衙门是非,说起那前夜狱中饮酒,而周纪心生歹念毒害马虎,个中细节无不道来。刚一说完,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柳进元就对堂下问道 ,“人犯马虎,郭孝所言是否确有其事?” “确是。”马虎道。 “那你可知周纪为何要加害于你?”柳进元道。 “他是受人指使,以我孩儿的贴身金锁吊坠威逼我不得透露半个字,待我放下戒心又以毒酒相赠。”马虎言辞激动。 “那他是受何人指使?”柳进元问道。 “正是大人堂前的唐龙。”马虎指着身旁的唐龙,怒目而视。 “大人唐某从未见过什么金锁吊坠,更不认识这匪徒的孩儿,分明是有人存心诬陷,请大人明察。”唐龙分寸始乱,已觉今日之情形凶多吉少,赶紧给周围的乡绅使眼色。 “大人!这唐龙乃我县善人,而这马虎又是歹毒之人,万不可轻信歹人。”李远山从座位上起身,在堂下建言。 “小人同样以为,不可妄凭歹人一念之词,寒了我新州百姓的心!”莫庆之也站出来说道,两人如同商量好的,一唱一和。 “公堂之人,唯有律法,不分贵贱。马虎虽是戴罪之身,其言却未必轻贱。两位说得也不无道理,就此定罪,怕是人心不服。来人,传清远衙门捕头魏垣。”柳进元丝毫不怵二人的突然发难。 魏垣身着官服,上前拜道,“下官魏垣,见过县令大人。”柳进元吩咐人准备椅子,说道,“魏捕头远道而来即为上客,不必多礼。”魏垣拜谢道,“谢大人!下官奉刘县丞之命,特为大人送来几份口供,请大人过目。” 魏垣从怀中取出几份口供,何远上前接过,呈到堂前。柳进元仔细翻阅,问道,“不知这马四平、罗元等人是何人物,劳烦魏捕头亲自押解而来?”魏垣详述事情的经过,说这几个贼人路过我县途中形迹可疑,所乘马车内不时传出妇孺儿童的哭声,幸得我县百姓报官将其擒获。经审讯方知,乃是贵县唐龙府上之人,而妇孺儿童皆为七里寨马虎的家眷。县丞大人早已听闻柳大人荡平七里寨之功迹,自知事关重大,特地命下官连夜押送至此。 何远又将口供给众人传阅,一行人连连摇头,震惊不已。柳进元质问道,“这马四平、罗元等人可是你府上之人?”唐龙自是无法狡辩,推脱道,“唐某并不知晓,他们去劫了马虎的家眷,想必是跟这马虎有私人恩怨。” 柳进元猛一拍惊堂木,厉声呵道,“他二人的口供在此,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还想抵赖?难道真要等他们押送至新州,与你在堂上当面对质?”唐龙毫无惧色,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人既然认定唐某有罪,即使他二人上堂与我各执一词,大人自是信他二人,又有何意义?” “大胆唐龙,竟敢妄论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何远指着唐龙,大声训斥道。 “大人,小人方才愚钝,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这唐龙人皮兽心乃我新州第一大恶。请大人处斩此贼,为我新州百姓主持正义!”李远山见情形不对,站在台下甚为尴尬,当下见风使舵。 “请大人处斩此贼。”莫庆之自然是心领神会。 唐龙大笑两声,指着二人骂道,“你们这两个小贼,平日里受我恩惠颇多,今日却如墙头之草,落井下石,牲畜不如。我唐龙拒不认罪,大人要斩便斩。” 柳进元再拍惊堂木,宣读唐龙、马虎等人罪行,审判道,“明日午时,南市处斩。” “大人英明!”众人一致赞道。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唐龙入狱的当晚,唐家大院突失大火,府中丫鬟仆人匆忙逃散。又有匪类铤而走险,乘势冲入抢夺财宝,进进出出乱作一团。衙门捕快顾此失彼,管得住火势,又哪儿管得住盗匪? 平日里,这唐家大院外人是想见不得见。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反倒是吸引不少百姓前来围观。既然错过它的繁华,能得见它的衰亡,亦不失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罗晟挤在人群中,眼睛死死地盯着大门口,捕捉每一个进出的女子。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当即奋力从人群中冲出。几个大步追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臂,“青儿。”那女子转过头来,愣了半晌,“怎么是你?”罗晟神情急切,问道,“你家小姐呢?”青儿哽咽道,“小姐失踪了,都说是被寻仇的人家抓了去,怕是凶多吉少。公子你若念及情分,还望继续寻找我家小姐。” 罗晟呆若木鸡,松开青儿,木讷地点点头。离了唐家大院,路过衙门时,犹豫再三终未前去拜访。只是见到那鸣冤鼓,不免惆怅,那个刁蛮任性的唐小姐去了何方? 大火足足烧了一夜,将整座唐府化为废墟,只剩下门头上雕刻的“唐府”二字。真正烧毁它的,不是大火,而是唐家老爷的命运,是那南市的断头台。 早市刚刚散去,老百姓酒足饭饱之后,无不赶往此地。他们既是来看热闹的,也是这出大戏的背景。断头台设在南市一处宽阔的空地之上,旧时是唱戏的戏台,后来荒废便充当刑场。平时看着简陋,毫不起眼,可每每用之,无不叫人胆战心惊。 捕快们如临大敌,硬是在人群中拦出一条道。人犯乘着囚车进入大家的视野,唐龙和马虎一前一后在队伍的最前列。唐龙披头散发,怒目切齿,不停地回头大骂道,“马虎,你个狗腿子,出卖我。不是我唐龙,你兄弟几个早就饿死路边。你竟然出卖我,为什么,为什么?”马虎并不理会,只是不停地在人群中来回的搜索,期待见到什么。唐龙越骂越气,越气越骂,整个人如发疯一般。 老百姓早就备好鸡蛋、青菜等物件,不管有冤没冤、有仇没仇,砸上一阵总是痛快地很。马虎等人倒不在意,只是难为了这人见人敬的唐家大老爷,真叫个虎落平阳被犬欺。 柳进元正襟危坐,面含威仪。何远站在台前,大声宣读一干人等的罪行。念到“斩立决”时,台下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唐龙仰天长叹道,“唐龙无罪,谁敢斩我!”又扭头质问马虎,“你个狗腿子,我待你不薄,为何出卖我?” 马虎望向西北方的人群,家中妻儿含泪凝望着自己,心中又喜又悲。只点了点头,似乎在嘱托妻子,又似乎在做最后的道别。他扭头瞪着唐龙,反问道,“你待我不薄?那为何抓我妻儿,又派周纪以毒酒加害于我?” 唐龙更觉气愤,与他辩解道,“我抓你妻儿确有要挟之意,但也有安顿照料之心。我派周纪向你传话,又岂会加害于你?你顾念家眷周全,出卖兄弟之义,如今反倒说是我的不义,好生卑鄙。” “我已是将死之人,奈何诬陷于你?周纪赠我杯中之酒,确实有毒,众目所睹。就是到了阎王那里,我也不怕与你辨个是非,看是谁的不义?”马虎振振有词。 “你所言当真?”唐龙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千真万确!”马虎毫不含糊,神情坚定。 唐龙眉心紧锁,眼睛微闭,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又猛地抬起头,在人群和断头台中四处搜索,孙管家呢?想起当日唐语蓉所说的情形,这孙管家着实可疑。他又惊又气,将目光转向何远。此人当日三番两次对自己微笑示意,想必也是别有用心。加上周纪无缘无故毒害马虎,致使他咬出自己,莫非这都是巧合?唐龙幡然醒悟,心中不由悲愤,仰天长啸,“小人当道,小人当道!我诅咒这新州从此永无宁日,永无宁日!” “斩!”柳进元令牌一挥,齐刷刷十几颗人头落地,鲜血洒满断头台,又一滴一滴地顺着台阶流向南市。 人群的欢呼与簇拥中,柳进元打道回府,迎接着无上的荣耀。而身后,杂役们面对的只是一堆要收拾的尸体,和待清洗的断头台。他们三两分工,井然有序,有收拾头颅的,有抬尸体的,运上车拖到乱坟岗丢弃。剩下的人,清扫着地上的蛋壳、碎叶等,然后一点一滴地擦洗着断头台上的血渍。他们动作娴熟,毫不怠工,很快便使这地方恢复了日出时的模样。 夜幕徐徐,炊烟袅袅,一时多少烟云。 十八话 自从上次在南市卖柴,被一群人围观议论,最后扔下柴火溜走。这几日都没有进城,想来关于自己的议论,大抵都已烟消云散。天空才一泛白,卢文溪便背上几捆柴火,迫不及待地出发。恢复这般无拘无束的生活,全身上下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不觉脚下步履轻快,才两个时辰,便到了南市。 胖荣远远地望见,兴奋地喊道,“文溪。” 周围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纷纷上前,围着卢文溪。胖荣一把将他背上的柴火卸下来,老陈将栗子铺挪了挪,让胖荣将柴火摆在那儿。孙老爷在柴火后边放上一把板凳,用袖子拍了拍尘土,请他上坐。卢文溪坐上这凳子,自然是极不习惯的,却又不好当面拒绝大家的美意。 这平日里席地而坐、寡言少行的卖柴青年,一跃成为整个南市的焦点,个中缘由想来不言而喻。他趁机在胖荣耳旁说了两句,只见胖荣一脸笑容地对大家说道,“天快亮了,都忙去吧,日后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机会。”说这话时,胖荣心里觉得无比荣耀,这几日遇有关于卢文溪的议论,无不向他求证。 望着人群散去,集市街景依旧,好像一切都没变。周边的商贩虽然不时瞥向这里,但手中的活并未停下,似乎觉着不适应的只有他自己,和坐在屁股底下的板凳。 胖荣刚摆好猪肉铺,就凑过来问他和县令老爷的关系,听人说是结拜兄弟呢。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幼时同窗而已,谈不上交情。”胖荣恍然大悟,又突然觉着哪里不对劲,“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读书的事?你认得的字还不及我,哪里像是读过书的?” 一晃已经十余年,关于这读书的记忆,总是经人提起才能想起一二。那时候,母子二人还住在新州城中,李大娘每日替人做些针线活勉强供他识字念书。岂料才入书院一月,李大娘突然双目失明,只好离了书院迁往白云山。至于与柳进元的兄弟情谊,却是迁至白云山后的事。柳家突遭大火,夫妻二人被活活烧死。柳进元身处书院逃过一劫,无奈生活从此失了着落。 卢文溪自打听说这场变故后,每日中午和晚上步行数十里给其送饭,无论风雨从不间断。某日遇大雨,不慎摔倒,饭菜洒落一地。卢文溪甚至冒险偷得几个红薯,送到学院。又有一日,被书院院长撞见,得知卢文溪送饭一事,顿时感慨良多,劝其日后不必再来。卢文溪不允,跪求院长准其送饭,院长这才笑道,见你善根深厚乃可造之材,何不入我书院,也正好与柳进元作伴,你二人生活起居由书院承担。卢文溪当即拜谢,只道我本出自书院,因家母双目失明而离去,自是无法再入此门。柳进元天资远胜于我,生活也较我更为艰辛,恳求院长资助于他。 院长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只叹道我书院有如此学生,我竟混沌不知,今日与你相遇乃是天意使然。缘深缘浅,缘起缘灭,凡人岂可揣度?我赠你一信物,你且收好,随身携带。信物不失,则你我缘分不灭,将来或能造就一番奇遇。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锦囊。卢文溪接过后打开,猛一看像是黑色玉石,细看呈暗蓝靛色,半金属光泽。院长命他收好锦囊,终生不得打开,并将此物唤作“玄石”。卢文溪懵懂地点了点头,拜谢而去,从此再未踏入书院。 忆到此处,又想起老院长前两年去世,心中顿生无限感慨。正感伤时,忽然传来一声,“卢老爷”。卢文溪疑惑地抬起头,只见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正露出一脸笑容,“卢老爷,您这柴火可否卖给小人?”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胖荣连忙说道,“白管家,当然可以,您想要便都买去。” “卢公子,我出双倍的价钱,卖给我如何?”一名身穿绸缎的青年男子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 “方少爷,这……”胖荣又喜又忧,不知如何应对。 “我这几担柴火就值几文钱,白管家已经买了去。方少爷若有需要,前面还有两家。”卢文溪站起身,用手指向前方,隐约可见几堆柴火。 “无妨,我明日再来。”方少爷收起钱袋,轻蔑地瞥了白管家一眼,从他身边走过。 “卢老爷的柴火以后还请直接送到我们老爷府上,这价钱只要卢老爷开口,都不是问题。”白管家故意提高嗓门,既说给卢文溪听,也当然是说给方少爷听。 方少爷心高气傲,当即折返回来。白管家正一只手从衣袖中掏出银子,刚取出就被打落在地,气的直骂道,“哪个狗腿子不长眼睛?”方少爷得意地打开扇子,扇了两下,“哪条狗口气这么大?”两人面对面,紧绷着脸,剑拔弩张。 周围的人立马被这儿的紧张氛围所吸引,就像蜜蜂闻到花粉的味道,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方少爷年少轻狂,人前岂能退让,当即一把扇子插在柴火上,走到卢文溪面前说,“卢公子,以后不必再来这集市。我每日派人去贵府买公子的柴火,价钱翻倍,决不食言!”听到这里,人群中发出声声惊叹。 “我愿出四倍价钱上门买柴。”白管家自持纵横这新州数十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岂能输给一个毛头小子。 “哼!白管家,你听好了,我出八倍价钱!你想跟我争,最好先问问你们老爷,别等会儿回去吃不了兜着走。”方少爷凑到白管家面前,一脸的轻蔑。 正所谓姜愈老愈辣,白管家捋一捋长袍,笑着说道,“不牢方少爷费心,这点钱无需问过我们家老爷。倒是有些纨绔子弟,是不是得先知会老爷子一声,再把家给败没了。” “哈哈……” 跟着白管家的几个下人一笑,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方少爷最忌讳人提他老爷子,又这般丢了面子,当下怒火中烧抡起拳头就要冲过去。白管家什么场景没见过,只一挥手几个下人就上前抱住方少爷,令他动弹不得。 这番架势一支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起哄声此起彼伏。白管家神色得意,缓慢地走向方少爷,正欲好生奚落一番。卢文溪突然挡在他身前,诚恳地说道,“白管家,今天这柴火就当我送给您,放开方少爷吧。” 白管家当然不会不给面子,卢文溪道一声谢后独自离开,身后却似乎并未停歇。随着步子一直向前,才总归是渐渐清净了些,只是不知这步子要迈往何方。想着去找柳进元,可他往这衙门一站,传出去怕是又要掀起一阵议论。他放慢步子,抬头看了看四周,又忽地加快脚步拐进个小巷子。来到一扇破落的院门前,轻轻地敲几下门,始终无人应答。 邻家有老妇人闻声出来,走到跟前说道,“这位公子,你别敲了,这里面没人。”卢文溪朝老妇点了点头,问道,“大娘可知罗公子往何处而去?”老妇叹了口气道,“哎!这孩子每天游手好闲,一大早又不知去了哪里。正是农忙的时候,可怜他那老父亲,拄着拐杖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听到这里,卢文溪不免有些诧异,这罗晟不是个仁义的孝子吗? 离了那巷子,卢文溪来回踱步,还有谁能帮他带话给柳进元呢?他又加快步子,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步子又渐渐慢了下来,直至犹豫不前。眼睛盯着一处反复打量,神情却愈发地困惑。他走到街边的一处包子铺,问去唐府的路。 “唐府?”包子铺的陈山狐疑地盯着他,问道,“你去唐府做什么?跟唐家人是何关系?” 卢文溪觉察到些许异样,当下对道,“听说唐老爷仁厚,慕名而来,想谋个生计。”陈山这才放松下来,指着旁边一处破落的院子道,“那便是唐府。”他顺势看过去,正是方才盯着的那处宅子,问道,“这地方还有其他的唐府吗?”陈山笑道,“以后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唐府我不敢说,但是今天之前,这新州县除了他唐龙家还有谁敢称唐府?” 卢文溪越听越不明白,正要追问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浮现在前方。那人瘫坐在唐府门前的阶梯上,低着头,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熟睡。卢文溪几个大步上前,喊道,“罗晟,你怎么在这里?”罗晟抬起头,冷笑了两声,“那你觉得我该在哪里?是衙门的监牢还是公堂之上?” 罗晟猛地站起来,冲到他面前,眼神中满是轻蔑与愤怒。卢文溪不知所措,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罗晟又是一副冷笑的表情,“发生了什么?那得问问你跟柳进元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从白云山回来后,对我的态度变得毫不留情?”卢文溪态度诚恳,一字一句道,“关于那件事,我只字未提。” 罗晟将信将疑,轻蔑地笑道,“那你敢发誓吗?”卢文溪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却异常坚定,口中说道,“我卢文溪以我娘的健康起誓,关于那件事,绝未透露过半个字。”罗晟目光呆滞,身子瘫软,重重地坐回台阶上。过了片刻,抬头看了卢文溪一眼,又忽地转过头,起身朝家走去。 卢文溪跟上去喊道,“罗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罗晟愣在那里,转过身,笑着说道,“他知道,他肯定早就知道了。卢文溪,离他远点吧,别再去找他。我终于想明白,唐老爷临刑前为何一直大喊‘小人当道,小人当道’。他太可怕了,太可怕……” 卢文溪看着他远去,自己却更加不知要去往何方。他又回到包子铺,买了几个白面馒头,顺口打听唐家的事儿。想到这卖柴的营生暂须搁下,该如何向娘说明呢?倘若回去太晚,娘又必定担心,真是进退两难。 十九话 一座破落的寺庙前,几树桃花正显露芳容,绚丽的色彩映在乌黑的墙壁上,好似一副透着沧桑的山水画。才刚听到些孩童的朗读声,又忽地戛然而止。只见孩童三三两两的跳着出来,一个个身材矮小,衣衫褴褛。等学生们差不多走完了,卢文溪这才轻轻地进去,喊了声,“黄老夫子!” 黄老夫子正在擦拭课桌上的灰尘,抬起头,说道,“是文溪啊,快过来坐!”卢文溪笑着点点头,走到他面前,顺手将馒头放在桌子上。黄老夫子也不客气,拿起馒头就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称赞这馒头好生香甜。文溪怕他噎着,赶紧拿来水壶,朝一个缺了口的大碗里倒满水。 黄老夫子一口馒头一口水,吃的好不尽兴,连胡子上都沾了不少白面。吃到最后一个,方才停下问道,“文溪,你吃了没?”卢文溪迟疑片刻,只道夫子爱吃就好,我的肚子得留着回家吃娘的饭菜。黄老夫子连连点头,称道,“虽不读《论语》,不识‘孝’字,却是难得的孝子。”说罢,便作回先生状,正襟危坐,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祖上四代为官,你又有如此心性和品德,竟不能饱读诗书,求取功名进而光耀门楣,想来着实可惜。日后,待学生们散尽,你来我这学堂念书如何?” 卢文溪毫不犹豫,脱口对道,“夫子既说我不识‘孝’字,却不失孝心,又为何执念我读这忠孝礼仪之书?不过是发乎情,躬于行。”黄老夫子何尝不知他无意诗书,又一心挂念李大娘,只得自言自语道,“也罢,也罢!” 临近午时,卢文溪起身告辞,“不打扰夫子午休。”黄老夫子点了点头,问道,“你可想好了去处?”卢文溪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此行目的,行礼道,“请夫子指点。” 黄老夫子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道,“你生性纯良,旁人稍加留意便知你心事有无,更何况至亲之人?老夫人眼睛虽不好使,却心明如镜,倘若这般回去,你可想好如何与她说道?”卢文溪满面愁容,叹道,“想必夫子已知今日集市之事。”黄老夫子点了点头,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这件事已经是传遍大街小巷。文溪,一桩好事,你为何而苦恼?” “我自幼和娘相依为命,成长于山野之间,出于生计方到南市卖柴。心中所愿,不过是陪伴娘安度余年,不想招惹是非之事。今日人虽敬我,犹使我深感惶恐,夫子当知?”卢文溪又坐了下去,双手放在桌子上。 黄老夫子坐到他对面,用右手食指点了点桌子,说道,“人立于天地间,如沧海之浮游。当下之处境,乃命数使然,非人力可改变。唯有以静制动,顺势而为,方能平安度过。且当坚定内心,秉持心性。寅时砍柴,卯时卖柴,午时归去白云山。摒弃心中惶恐,万物于你又有何不同?” 卢文溪豁然开朗,连连点头道,“多谢夫子教导!”黄老夫子大笑两声,拿起桌子上剩下的一个馒头,边笑边吃了起来。卢文溪突然面露难色,眼睛朝下看,问道,“夫子,我还有一事请教,只是不知当问不当问?” 黄老夫子爽朗地笑道,“讲!” “夫子当年曾参考进士科,是否真如外界所言,‘未曾开考,名次已定’,即使才华出众亦枉费心机?”卢文溪问道。 “也不尽然,或有二三能挤上榜尾。但无人举荐,同样是徒有虚名,难有作为。” “那夫子可知,此间数年,制度风气有何变化?” “唉……如若有变,这新州又怎会只有我一个黄老夫子?老百姓又何须满城空巷翘首期盼柳县令?” “那依夫子所见……” “想必有贵人相助。” “夫子以为会是谁?” “非你我所能揣测,拭目以待吧!” 卢文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再度起身告辞,赶回白云山。经过黄老夫子这一指点,他决定明天依旧到南市卖柴,谁先来买便卖给谁,至于其他的事不闻不问即可。想到这里,又恢复清晨时的舒畅,一路上步伐轻盈。 白云山下,溪水清澈见底,发出“咚咚”的响声。他捧起水洗了把脸,顿时觉着清凉许多,抬起头已经能望见山腰的小茅屋。只是今日未见炊烟,想必是回来的稍晚,娘早已做好饭菜。不觉加快步子,朝家中奔去。 “既然卢公子不在,晚生先行告辞,明日再来拜访。”这声音听着耳熟,为何从茅屋那边传来?卢文溪惊诧之间,那人已经出现在视线中,正是方少爷。那人也注意到他,高兴地喊道,“卢公子,久候多时!”卢文溪正要追问,屋内又走出几个人来,个个满面春光地朝自己走来。 李大娘走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说道,交代道来者是客,赶紧进屋给各位贵客倒些茶水。卢文溪拍了拍娘的手,朝各位客人打过招呼,请大家进屋坐。 待众人坐定,他仔细打量一番,想对而坐的正是白管家。右手边的两位虽不曾见过,单凭衣物装饰之华丽,想来是出自大户人家。左手边两位倒是见过,系山脚下村落的两位乡绅,但也从未有过任何交情。剩下那个,便是方少爷。 “卢公子,鄙人方元政,这位是鄙人的同乡方元清。我二人乃方兴村之乡绅,世代居住在白云山脚下。此间日久,竟不知山中有卢公子这般人物,还请见谅!”坐在左手边第一位的中年人面容和善,举止得体,介绍着自己和身边的方元清。 “方老爷见笑,不过是一山野粗人,哪敢称人物?我母子二人常年借居白云山,却未曾登门拜访两位老爷,还请恕失礼之罪!”言罢,卢文溪以茶代酒,敬过两人。 方元政赶紧站起身,双手向下挡住他的茶杯,说道,“受不起,受不起!卢公子这般谦逊,倒显得方某于心有愧。”卢文溪放回茶杯,请他坐下,又与其他人逐个认识。不出所料,个个都非等闲之辈。这前来拜访的原因,自然是心照不宣。 坐在一起喝上杯茶,也算是不虚此行,一行人煞有默契地告辞。卢文溪目送诸位下山,接着扶娘进了屋,正要做解释。李大娘让他坐下,只道我忙着招呼客人,忘了生火做饭。你一定很饿了吧,娘这就给你做点吃的。说完,朝灶台走去。卢文溪在身后喊道,“娘,你不问问我?”李大娘转过身,微笑道,“前几日柳县令到此,接着你便几天都没有出门,我便猜到会有些变数。然而此间变数非你之过,娘又何须担心?你只需记住四个字:不取,不予!” “不取,不予!”卢文溪低声念了两遍,对着娘点了点头,示意李大娘放心。李大娘会心地一笑,走去灶台那边,不到半个时辰便炒好了两个小菜。 虽说是食不言,寝不语,他却偏爱给娘讲些城里的见闻。仔细算来,李大娘已经十多年未曾离开过白云山,幸而想看的不想看的都已经看过了。只消用耳朵听一听,便能听出这世间的模样。如今心中所愿,唯有找个好儿媳,有生之年抱上孙子。大娘很快便将话题转到娶媳妇上来,又提到了柳进元身边的凤娘。他只好低着头狼吞虎咽,关于找媳妇这件事,他是想都没想过的。女人对他而言,仍然仅限于娘慈祥辛劳的形象。 二十话 外面突然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细如针尖,柔如扶柳。在人眼前晃来晃去,叫人无端生起离愁别绪。一会儿雷鸣,似有暴雨来袭;一会儿又没了动静,像要停了。结果还是这淅淅沥沥的小雨,整整一下午。到了黄昏,大约是躲在乌云背后的太阳,悄悄地下了山。漆黑一片的天空,毫无征兆地,雨声震耳欲聋。 “嘭嘭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店小二本不想理会,无奈越敲越急,听着好生心烦,只得耐着性子前去开门。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站在门外,伴随着身后的雨声叫人不寒而栗。店小二匆匆应付道,今日客满,你去寻别家吧。说完,便使劲关上门。 “嘭嘭嘭……” 店小二虽然生气,心中又莫名其妙地有几分害怕,只好再次开门道,“姑娘,本店今日真的没房了,趁外面还有亮光,姑娘还是赶紧找个客栈投宿。” “这里是不是南双客栈?”女子忽然问道。 “是,但是今天真没房了。”店小二的耐心正在耗尽,语气也变得冷淡许多。 “我不住店,我找人。”女子下意识地拨开散落的头发,显出一边脸来,却分明是个美人胚子。店小二愣了一下,“找人?”女子很笃定地说道,“店掌柜,马四。”店小二一脸惊讶,问道,“姑娘,你是他什么人?这清远县里,可是头一回听说,有正经人家的姑娘要找马四?”女子也是一楞,又催促道,“这个你不必问,只需带我见他便可。” “这我可办不到!我劝你呀,不是人命关天的事,就断了找他的念头。”店小二一声叹息,双手抓着门,又要关上。 “他不是这儿的掌柜吗?让我进去找他。”女子猛地推开门,朝里面走了两步。只听身后店小二大声喊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他也早就不是这儿的掌柜。你想找他,就从这个门出去,往右手边走两百米。一家赌坊,一家妓院,你自己去打听。” 女子将信将疑,身子向前倾,眼睛还在往客栈里面搜寻。看了一会儿,又盯着店小二,终于还是转身离开。出了门,朝右手边走上百米,已经感受到赌坊的热闹。虽然下着暴雨,仍然不停地有赌客进进出出,或悲或喜,或脚步匆匆或步履沉重。她向前走了几步,快到赌坊门口,又朝身后望了望“南双客栈”的招牌。 雨水已经彻底湿透她的衣衫,原本秀美的长发耷拉成一团贴在头皮上,身子略微有些颤抖。她咬咬牙,把眼睛一闭,从赌坊门口径直过去。几步之间,又见着店小二所说的妓院,“玉香楼。”虽然没有赌坊那般热闹,也不时有客人三三两两的进出,脸上无不洋溢着喜悦。她在门口徘徊两步,盯着姑娘们,雨水从她的面颊不停滑落。姑娘们也注意到她,带着轻蔑的表情,似乎在相互议论。她闭上眼睛,身子颤抖的更加厉害,突然跑着离开了。 夜愈深,愈冷,愈静。 雨水又变得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微凉的风吹拂过往的每一个行人。赌坊开始散场,不断地有人出来,往前走两步就进了玉香楼。姑娘们也都冒着小雨站到街上,婀娜多姿,使尽千娇百媚缠住来来往往的过客。 赌坊那边又过来一男子,身材矮小,衣着寒酸,长得却有几分英气。脸上收拾的干净整洁,连胡渣都难觅踪迹,总是带着轻佻而浮夸的笑容。姑娘们一看见他,立马分化成两派。一半向后退半步兴致全无,极尽嘲讽奚落;一半立马靠上去媚态丛生,相互打趣调情。 鸨母见此情形,赶紧冲出来喊道,“你个死无赖,又来坏老娘生意,滚远点!”吩咐姑娘们赶紧去招呼客人,又张开身子挡在男子面前道,“你好几次没给钱,还敢到这儿找姑娘,敢情是不想叫我做生意了?” 男子依然是一副浮夸的笑容,说道,“误会,误会!我这不是好久没来见姑娘们,怕姑娘们怕说我薄情寡义,这才来看看嘛。”鸨母一脸的不屑,两只眼睛都快挤到一起,“薄情寡义?老娘我这儿啥都收,就是不收这情义,给钱就是情义。你要想姑娘们惦记着,先把欠我的银两还上。”男子扬起右臂,手舞足蹈地说,“还!肯定还!最近手气不好,过两天保证连本带利一起还。”鸨母更是一脸的轻蔑,骂道,“我呸!你还是给我连滚带爬地离远点吧。” 男子无奈地摇摇头,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一边朝姑娘们使眼色,一边悻悻地离开。离了玉香楼,才领略到这夜的凄冷与孤寂,肚子也不免咕噜起来。正要加快步子,回家填饱肚子,忽然留意到街边坐着一女子。虽然蓬头垢面,但以他的经验,绝对是个美人胚子。正巧在玉香楼碰了壁,这会儿正是心痒难耐,便主动走上前去道,“姑娘。”女子抬起头,神情木纳,“你叫我?” 他点了点头,双眼关切地盯着她,坐到她身边。她半转过身去,警惕地问道,“你想干什么?”他赶紧起身,半蹲着身子,说道,“姑娘,千万别误会。这街上近来出了好几桩案子,我见你孤身一人,想劝你早些回家,以免遇见歹人。”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冷冷地说道,“我没有家,也不需要你的好心。”他一只手撑在地上,眼睛望向玉香楼方向劝道,“姑娘,这里真的很危险,你若无家可归,可待在那‘玉香楼’门口。那边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断不会有人敢生歹念。”她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再看看四周,只道是生是死与你何干?他慢慢起身,眼睛一直盯着她,道了声,“姑娘,请保重!” 女子看着他的脚步逐渐远去,神情竟有几分落寞,低下头突然发现身旁有两粒碎银子。她抬起头看着他远去的方向,迟疑了片刻,大声喊道,“站住。”他转过身,小跑着回来,“姑娘,你叫我?”她依然一副冷冷的表情,将手中的银子递给他,“拿走。” 男子欲言又止,握住她伸过来的手道,“这点银子还请姑娘收下!”她的手犹如触电般猛地收回来,一脸倔强的看着他。男子弓下身,伸出手说道,“姑娘,不管你遭遇了如何的不幸,留在这里都只会让你更加的不幸。你现在身体虚弱,一旦遇到歹人,连抵抗之力都没有。我虽只有这两粒碎银、一间破屋,姑娘若还有活的念想,愿助姑娘解一时之困。” 他一直弓着身子,伸出手,想要扶她起来。她狐疑地看着他,默默地用两只手撑着站了起来,要他在前面带路。他露出一丝微笑,走在她前面,步伐缓慢。两人一前一后,在寂静而漆黑的大街上,一步一步走向灯火。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在一栋矮小的平房门前,他停下脚步,掏出一把钥匙开门进去。她警惕地看看四周,放慢步子,边走边打量着屋里。地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各式物件,左手边是一间极小的屋子,看上去像间厨房。他走向正对面的厅堂,点上灯火,在光亮中显出狭窄和破败。厅堂右侧有个小门,里面摆放着屋里仅有的一张床,也是唯一能睡觉的地方。她坐在厅堂的餐桌旁,只觉整个屋子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招呼她坐好后,他去厨房那边烧一壶热水,给她泡脚暖暖身子。又赶紧去厨房忙活半天,没多久,便端上两碗热气腾腾地素面。她低下头看着面条,热气夹着香气扑面而来,疲惫数日的身子第一次感到一丝温暖。她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泪水悄悄地从两边脸颊滑落。 他关切地问道,“姑娘,家里只有这点素面,吃不下吗?”她摇了摇头,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整整两大碗面条,竟毫不含糊地一扫而光。他又去打了一大盆热水送到房里,只道姑娘就在这房里委屈一夜。平时只有他一人住,门锁坏了也没去修。待会儿从门外面上把锁,将钥匙从门缝下扔进去。明天醒来将钥匙从门缝下再扔出来,自会给姑娘开门,放心睡吧。她点了点头,朝房里走去,又回头问道,“你晚上睡哪儿?”他尴尬地笑了笑,回道,“我去柴房生把火,将就一晚上,不冷就行。” 外面响起打更的声音,已经到了下半夜。她仔细地擦洗一番身子,趁身子还热乎,钻进被窝里睡下。也不知多少次辗转反侧,方才悄然入睡。 房间没有窗子,醒来的时候,她却知道外面已经天亮。稍微整理下面容,便将钥匙从门缝下扔了出去,返身坐回床上。没多久,外面就响起了开锁的声音。他不知从哪儿拿来一身女人衣裳,虽然看上去不是新的,却也干净得体。她接过衣裳,又将门锁上,换好衣裳收拾好妆容。他再次打开锁进门的一刹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的锁不自觉地掉下砸到了脚。袭来一阵疼痛,这才回过神来,请她出来吃早饭。 她走到餐桌旁,光亮下的厅堂,桌子、椅子更显陈旧而破损。饭菜却格外丰盛,鱼、肉、汤等一应俱有,香气四溢。两人边吃边聊,他问起她的姓氏以便称呼,她犹豫半响才回答说姓“宁”。他便称呼她“宁姑娘”,又问起她是哪里人,为何孤身来到清远?宁姑娘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吃饭。半晌的沉默过后,她突然放下筷子,只道是想找一个人,不知能否帮她?他点了点头,说只要你叫得出名字,分得清是男是女,这清远县城就没有我找不到的人。宁姑娘脸上露出一丝悦色,说我只知道他叫马四,曾经是南双客栈的掌柜。 他忽然眉头紧锁,仔细打量着她,“你为何找他?”宁姑娘兴奋道,“你认识他?”男子微微地点了下头,追问道,“你找他所谓何事?”宁姑娘觉察到些许异样,谨慎地说道,“这个我不能讲,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他似乎仍不死心,试探地问道,“姑娘千里迢迢,孤身一人到此寻他,岂会无亲无故?”宁姑娘见他如此追问,身子不由得远离桌子,眼神游离不定。 二十一话 他也注意到她的举动,站起身来,走到外面的院子。她略显紧张地跟了上去,只见他将厨房门口的黄猫放到侧边的墙上,黄猫一跃而过翻到隔壁家去。 “马四,你家的猫又来偷鱼吃,赶紧抓回去!”不一会儿,一名老妇人的声音传来。 宁姑娘听到“马四”两个字,心中不由一惊,眼睛四处搜寻。最后,定格在眼前这个男子身上,眼睛不由得睁大。他也看着她,一边还在回答道,“大娘,我这就过来抱走它。”只见他冲出去,过了一会儿,抱着猫出现在门口。两个人默默地回到厅堂,面对面坐着,气氛格外地僵硬。 马四先开口说道,“宁姑娘,现在……”宁姑娘打断他,说道,“我不姓‘宁’,我姓‘唐’。”马四先是一惊,又尝试着喊道,“唐姑娘,你是如何知道我,又为何到此寻我?”唐姑娘异常激动,正要开口,却又失声痛哭。 马四不知所措,继续问道,“唐……唐……唐姑娘?”这个“唐”字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拼命地回忆着,问道,“你是唐家小姐唐语蓉?”听到这个名字,她哭的更加伤心,捂着嘴点了点头。马四愣在那里,低着头看了看地上,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传言都是真的,唐老爷……”唐语蓉已经发不出哭声,只是身子不停地抽搐,一直低着头。 马四将她扶至房内休息,自己在门外候着,陷入良久的沉思。他闭上眼睛,牙齿紧咬着,握紧拳头。正准备一拳打在墙上,又忽地停住,落在大腿上。外面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雨水顺着屋檐向下流,“滴滴答答。” 待心情稍微平复,唐语蓉从房里走了出来,坐到他旁边。马四赶紧倒上一杯热茶,又去找了件衣服给她披上,问她有何打算?唐语蓉面色平静,讲述道,在衙门里,爹爹忽然命我去阳江投奔舅父,我本打算先回府里去收拾些衣物。正巧撞见孙管家急匆匆地收拾行李,将府里值钱的东西往外搬,还跟手下说唐家要出大事。我便孤身一人逃出城外,行李也没顾上带,仅有的一块玉佩换了匹马。哪知跑到清远,马儿累倒在路上,我又累又饿只好先进城。爹爹先前吩咐我,如果路上遇到困难,就来清远南双客栈找掌柜的马四。 马四自小在新州长大,原本在县城替人收账跑腿,三年前阴差阳错与严府管家陈东结怨。严府势力之大,逼的他走投无路,只得前去投靠唐家。唐龙听闻他打了严府的陈管家,心中畅快之极,资助他逃往清远改行做买卖。马四含泪叩谢,允诺他日必定以命报恩,来到清远开了“南双客栈”。想到这里,马四不觉忏愧万分,“想不到唐老爷还能记得我这个无名小卒。可恨我好赌成性,输掉了南双客栈,连累唐小姐委屈在我这破屋之内。” 唐语蓉安慰道,“马公子不必自责,若非遇见你,我一个人在街上或许生死未卜。不知能否帮我准备些干粮,再弄匹马,我还要赶去阳江投奔舅父。”马四目光坚毅,嘴巴微张道,“唐小姐放心,我一定给你办到。” 正午时分,马四便牵回一匹马来,准备了一包袱的干粮。唐语蓉吃过午饭,也不作停留,直奔阳江城。马四本想一同前去,路上悉心照顾,保她安全到达。唐语蓉不愿再连累他,坚持孤身上路,他也只能默默地为她祈祷。 话说唐语蓉一人一骑,沿着官道一路向北,日夜兼行赶到阳江城,连人带马倒在了高府门前。围观的人如蜂拥之势聚拢,高老爷和夫人听说有一女子倒在门外,急匆匆地迎了出来。见到晕倒的唐语蓉,赶紧命人搀扶进去,围观的群众也慢慢散开。 唐语蓉睁开眼睛,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身旁的丫鬟喊道,“老爷,夫人,唐小姐醒了!”高老爷和夫人一路小跑过来,对丫头使了个眼色,又关切地问道,“语蓉,你感觉怎么样?”唐语蓉点了点头,说道,“舅父,舅母,我身体不打紧,只是……”高老爷摇了摇头,安慰道,“你爹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外面有消息说官府还在通缉你,我们一直担心,幸好你没事。”唐语蓉一脸诧异,激动道,“通缉我?”高老爷解释道,“都是听过路的商人传的,不一定当真。你先别担心,好好休息,我们先出去了。” 高老爷和夫人退出去,临走时,高老爷悄悄地用右手朝丫鬟做了个手势。丫鬟跟着出去,轻轻地关上门。唐语蓉总感觉舅父今天神情不对,硬撑着身子起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舅父的声音。虽然隔着一扇门,仍然听得清他在说,“兰儿啊,她现在是通缉犯,你那么大声是要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我这儿吗?” 兰儿低着头,一脸无辜道,“我看她醒过来,一时高兴就忘了。”高夫人抓着兰儿的胳膊,气急败坏地说道,“高兴?你怎么还能高兴?她可是通缉犯,被人发现可是要砍头的,醒不来我才高兴。” 高老爷一脸无奈,劝道,“夫人,怎么说她都是我的外甥女,你怎么能怎么说呢?”高夫人丝毫不让,绷着脸道,“那你让我怎么说?我这一家子都要被她害死了,难道还让我敲锣打鼓欢迎她来着?”高老爷叹了口气,想了想说道,“我看先把她藏在屋里,再派人去趟新州打探清楚,毕竟现在都还只是道听途说。如果……”高夫人急的嘴脸扭曲,整个人都要跳起来,“如果什么?如果不是,你还打算收留她?你别忘了,她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们高攀的起吗?”高老爷见她还在为往事生气,只得退步道,“先让她住两天,等身体恢复了,再看看她有何打算。” “不用了,我这就走。”唐语蓉突然推开门,扫视了三人一眼,面色冷峻地从三人间穿过。高老爷在身后喊道,“语蓉,你别误会,我们不是那个意思。”高夫人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裳,跟着说道,“语蓉啊,舅母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只是你两个表弟都还小……”唐语蓉回过头,冷冷地说道,“舅父,我那匹马还在吗?”高老爷低着头一脸为难,欲言又止,高夫人在一旁说道,“那匹马没事,经过休息喂足饲料就缓过来了,就在那边马房。” 唐语蓉听罢,直奔马房,一只脚踩着马鞍,跃上马背。高老爷一只手甩开高夫人,一路小跑冲到马前劝道,“语蓉,舅父舅母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你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了。”唐语蓉露出一脸冷笑,说道,“是我自己要走,与舅父舅母无关。” 说罢,一手扬起马鞭,作势抽打马背。 高老爷上前抓住缰绳,哀求道,“语蓉,你要走舅父不拦你,只希望给你路上备些银两和干粮,等我一会!”唐语蓉将脸侧向一边,一言不发。唐老爷见状使劲朝兰儿挥手,兰儿心领神会,赶紧取来满满一包袱干粮和一袋银子。 兰儿奋力地将包袱挂在马背上,又将银子塞到语蓉手中,劝道,“小姐,收下吧。”高老爷尴尬一笑,突然表情凝滞,喊道,“语蓉,你再等我片刻。兰儿,留住语蓉,别让她走了。”只见他跑向一处旧房间,又急匆匆地吩咐人去找钥匙,打开门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唐语蓉用余光瞥了一眼,知道那是他娘住过的旧屋,一时间五味杂陈。高老爷抱着木盒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年满十八岁那天,你爹派人将这个盒子存放在你娘的旧屋子里,想必是留给你的。”唐语蓉接过盒子,塞到包袱里,马不停蹄地离了高府。高老爷望着她远去,又回头看了看高夫人,不由得一声叹息。 二十二话 天空微微泛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荡在山谷,带着鼓点般的节奏敲打人心。卢文溪抬起头,只觉一阵疾风袭来,几匹马呼啸而过。他回头看了看,又抖了抖背上的柴火,继续朝前走。走了大约半里路,又停下来,转过身盯着马队的方向。心中盘算着,不好,这是上白云山的路。当即扔下柴火,拼命朝回跑去。 马队中也有人停了下来,调转马头,出神地盯着远方。身边那匹马上的瘦小子提醒道,“袁大哥,怎么停下来了?赶紧走啊,不然让那俩狗腿子抢了先,回去如何向白管家交差?” 袁朗看了看远去的马队,对他说道,“刚才我们路过那条溪水时,你可曾留意到路边有一青年,背上好像是几捆柴火。”瘦小子思索片刻,不觉点了点头。袁朗猛起一鞭抽打在马背上,“嗖”的一声飞了出去,瘦小子回过神来紧随其后。 才跑出一里地,袁朗猛地拉住缰绳,卢文溪也停下步子,两人相互打量着。倒是那个瘦小子,一个不留神,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卢文溪将他扶起,问道,“你们可是刚才朝白云山方向去的马队?”瘦小子揉着屁股,嘴里直哆嗦,“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白云山?那我问你,可曾见过一个背着柴火的青年?”卢文溪愣了一下,又看看骑在马上的袁朗,神情警惕。 袁朗从马上下来,一脚揣在瘦小子屁股上,对着卢文溪说道,“阁下可是白云山上的卢公子?鄙人袁朗,他叫张放,我二人都是白府中人。”卢文溪似有所悟,这才放下警惕道,“鄙人卢文溪,二位可是受白管家之拖前来,所为何事?”袁朗解释道,“白管家命我二人前来买公子的柴火,哪知路上遇到方府和陈府的家仆,便有了刚才那般尘土飞扬的场景。若是惊扰了公子,还请见谅。” 卢文溪听到这里,总算是放下心来。转念一想,又忽然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不好,他们冒然上山,怕是会惊吓到娘。”袁朗应声上马,伸出一只手喊道,“公子请上马!”卢文溪抓着他的手,顺势一跃跳上马。 袁郎猛一挥鞭,骏马飞奔而去,直追到白云山脚下。只见四匹马儿被系在树旁,悠闲地吃着嫩草,想必那四人已经徒步上山。袁郎跳下马,仔细观察了地上的草,说道,“从马吃草的范围来看,他们应该上去没多久。”卢文溪哪里有心思听他分析,顺着小路朝上望,心急如焚,拼命地向上追赶。 “汪……汪汪……”阿黄的叫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近,卢文溪的步子也越来越快。 “住手。”卢文溪大喊一声,四名男子纷纷转过身来,手中还拿着树枝、石块等。一行人还未弄明白,只见他穿过人群,摸了摸阿黄的头,阿黄便安静地蹲在门口。他推开门,大声喊道,“娘,娘。”床上没有人,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着急地四处寻找。只见李大娘蜷缩在灶台旁边,呼吸困难,嘴里还在艰难地喊着“文溪,文溪……”他赶紧过去,抱着她,安抚道,“娘,别怕。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外面没有官兵,没有官兵。” 四人拉住随后赶来的袁朗,问明情况,知道事情搞砸便匆匆下山去。卢文溪安抚李大娘躺下后,退出门外招呼袁朗、张放,答谢二人不辞辛劳送他一程。袁朗惭愧地说道,“愧不敢当,若非认出公子,我二人也怕会冒然拜访惊扰了老夫人。恕袁朗多言,老夫人患有何病,怎会如此惊吓?”卢文溪见他乃性情中人,不愿有所隐瞒,便以实话告之。 早在十多年前,李大娘和他二人住在城中,相依为命。一日,文溪身在书院,官兵突然闯入家中搜捕逃犯。李大娘见到带刀的官兵,惊吓过度,竟致失明。郎中说她神情恍惚,应该是看见官兵冲进来,想起当年夫君被带走的场景,一时精神错乱所致。除了药物治疗之外,还须尽量避免外界刺激,方能安然无事。卢文溪这才带娘隐居在这白云山,虽然李大娘的眼睛未能好转,总算是无病无灾,平安地度过了十几年。 如今,这看似寻常的平静,怕是要被打破。 袁朗分析道,柳县令虽然是新州人,却是无亲无故。即使同村的,也无人与其交好。然而,要攀他这高枝的不计其数,且尽是权贵富贾之流。柳县令回新州以后,只找过你一个人,怕是这白云山已非你容身之处。据我所知,不算这早上买柴的三拨,今日打算前来拜访的人还有不下三拨。老夫人又是这般情形,公子若不急思对策,只怕是难有宁日。 事情已远非他所能控制,衙门之行看来是不可避免。只是李大娘刚受惊吓,他若是出门,又着实放心不下。好在袁朗看出他有心事,只道公子如有用得着我二人的地方,尽管开口。卢文溪与他投缘,也不再隐瞒。袁朗与衙门罗捕快有几分交情,交代好张放回府向白管家复命,便毛遂自荐替他跑一趟。 果不其然,这上门拜访的人来来去去足足有三拨,直到天黑才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卢文溪一直坐在门口,望着上山的方向,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李大娘已经做好饭,摆好碗筷,喊他进去吃饭。卢文溪回头应了一声,慢腾腾地走回屋里。“文溪。”突然,这熟悉的声音传来,卢文溪赶紧回过身去。柳进元一袭黑衣现身,一同出现的,还有袁朗和凤娘。 李大娘显得格外兴奋,连连责怪卢文溪没有提前知会一声,晚饭准备地太过简单。柳进元握着大娘的手,只道突来造访,给您带来困扰还请见谅。凤娘上前扶着她,询问家中还有哪些菜,他们一边吃我再一边做些。大娘用手仔细摸了摸凤娘的脸,止不住的兴奋,夸道这么好的姑娘,要是嫁到谁家真是他的福气。凤娘害羞地低下头,匆匆走到厨房那边,准备饭菜。 柳进元和卢文溪相视一笑,先后坐下,也同时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袁朗。卢文溪自知有失礼数,赶紧起身招呼道,“袁兄弟,请坐。”袁朗一脸严肃,拱手说道,“公子嘱托之事已经办妥,袁莫也该告辞,不敢打扰两位议事。”卢文溪敬重他狭义,挽留道,“既然拜托袁兄弟去衙门,就早已不拿袁兄弟当外人。你若将我二人当做朋友,不妨留下来替我们参详一番,进元你以为如何?”柳进元应声站起,将身前的碗推到袁朗面前,“袁兄弟,请坐。” 话说这袁朗本是胸怀大志之人,无奈家徒四壁,父母相继病亡。三年前,被迫卖身白府,才得以安葬双亲。虽有一身抱负和才华,终究是寄人篱下,以打杂跑腿为生。除了更加苦命的张放,既无志趣相投之朋友,又得不到旁人的重视和尊重。今与柳、卢萍水之交,得如此情义与尊重,心中不免热血沸腾。 听卢文溪说罢,柳进元始料未及,没想到一次拜访,带来如此麻烦。老夫人身体要紧,可如今两人撇也撇不清、断也断不了,如何抵挡蜂拥而至的登门拜访呢?柳进元思虑再三,提议道,为今之计已是避无可避,不如到衙门来帮我?上次登门便有此意,考虑到大娘需人照顾才没提起。既然事已至此,大娘搬到明镜府来,怕是最合适不过。又与凤娘如此投缘,两人正好在府里作伴。 卢文溪想都没想,一口回绝道,“虽是一番心意,却万莫能受。我一无大志,只愿在这山间陪伴娘终老;二无才能,当不得官差。倘若这般进了衙门,无端惹人非议,说你任人唯亲。既非我所愿,又累及朋友,此事万万不可。”说罢,他又盯着袁朗,问他怎么看。袁朗愣了一下,劝道,“卢公子隐居白云山乃是为老夫人着想,如今柳县令提议入住明镜府,也是为老夫人着想。此一时,彼一时。不过是随形势变化而所不同,实则相同。” “老夫人的安危乃当今重中之重。欲有所得,必有所失,孰轻孰重当有所权衡。”柳进元劝道。 卢文溪低下头沉默,形势使然,似乎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李大娘突然走过来,说道,“大人情深意重,为我一个瞎老太婆不惜招致非议,老身深为感动。正因如此,我母子二人更加不可领受此恩,陷大人于不义。大人乃新州百姓之希望,将来飞黄腾达、名垂青史亦或未可知。而老身已是风烛残年,阅尽人间,一抔黄土悬在顶上。大人既知‘欲有所得,必有所失’,更需再三思量,孰轻孰重?” 柳进元握住她的手,摸到一条条皱纹,感慨道,“大娘,我最贫苦的那段日子是吃着您亲手做的饭熬过来的,您如同柳某的再生父母。百善孝为先,若不能尽孝何谈仁义?” 李大娘眼角湿润,一时语塞。凤娘过来握住她另一只手,劝道,“大娘,你搬过去住吧,我会像对待亲娘一样孝敬您。”李大娘顿时掉下泪来,两只手捂住嘴,点了点头。 卢文溪扶她坐下来,凤娘又端上几盘菜,一众人默默吃饭。好在有袁朗这个局外人,不时说起一些趣闻。大家话题渐渐聊开,此起彼伏的欢笑声在白云山的夜空中回荡。 二十三话 黑暗的山谷中,晚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远处群狼嘶吼,近处似有野兽奔袭,恐惧披着黑色的外衣笼罩着整个世界。她的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一股阴冷的寒流环绕着身体,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步,都感觉格外的漫长。她攥紧拳头,索性闭上眼睛,猛地抽打马背,飞奔出去。脑海中回忆起往昔的幸福时光,断断续续地,黑暗与光明、幸福与痛苦交替出现。 “姑娘,住店不,上等的房间。”这店小二的声音似曾相识,她睁开眼,不知不觉间已经进了清远县城。她停下马,抬头看了看,“南双客栈”的招牌就在眼前。店小二还是那个店小二,她冲着他轻轻一笑,“驾!”继续朝城中狂奔,在一座破屋门口停下,下马敲了敲门。敲了几下,没有任何回应,正来回踱步。突然,门打开了,她一脸笑容迎了上去。 “姑娘,你是?”一名老者从门里探出头来,双手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使劲瞅了瞅。她愣了片刻,支支吾吾地问道,“老人家,请问马四在家吗?”老人家想了想,说道,“马四?这个名字好像听过,但是从来没见过。姑娘,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连她自己也怀疑,是不是走错地方,抱歉两句便上了马。 找不到马四,只得先找家客栈住下,脑海里忽然闪过“南双客栈”的招牌,便调转马头回去。店小二招呼她住了上房,沏好茶水,又问道是否需要备些饭菜。她挥了挥手,示意小二出去,又突然叫住他,“小二哥,我向你打听你一个人,马四你可认识?”店小二略微一愣,提高嗓门道,“怎么最近老有姑娘打听……”话未说完,店小二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仔细地打量着她,“你,你就是前几日下雨时来的那位姑娘?”唐语蓉点了点头,笑道,“你不会又让我去赌坊和妓院找吧?” 店小二连忙摇头,赔笑道,“不敢,不敢!姑娘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身,莫跟小人一般计较。更何况,姑娘就是在赌坊和妓院等他三天三夜,怕也难得见上一面。他如今躲藏在城郊的破庙里,和那些破叫花子们挤在一起,哪儿有钱花天酒地?”唐语蓉心头一惊,不过几日光景,何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店小二摸了摸头,答道,“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是拿他那小破屋跟城东的许三爷换了匹马和一些银两。这赌坊和妓院的听说后,便上门讨要欠债,哪知道马也没找着银两也没搜着。挨了一顿打,之后便没了他的消息,多半是去城郊的破庙里躲着去了。” 唐语蓉抓着小二的胳膊,激动地说道,“小二哥,你能带我去找他吗?”店小二一脸为难,支支吾吾道,“这城郊的破庙不下十座,月黑风高的,那里面可住着不少恶徒,不是迫不得已谁敢去啊?”唐语蓉从兜里掏出十两银子,塞到小二手中,“只要你带我去,不管是否找得到,这银子都是你的。”店小二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眼睛左右游离,最后一咬牙道,“那好,我们走吧。” 这城郊的破庙,不仅偏僻,且四周都无人烟。每到一处,漆黑一片,两人汗毛竖起、脊梁发冷。终于在第六座破庙里,发现了蜷缩在墙角的马四,将他带回客栈住下。 马四洗完澡、换了身衣裳,来到她房间,气氛略显尴尬。马四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问她不是去投奔阳江的舅父,怎么……又回来了?唐语蓉微抿着嘴,反问道,“那你呢,怎么住到那种地方去了?”马四尴尬地笑了笑,一脸的不在乎,只道是因为好赌,手气不好,把那小破屋也给输没了。唐语蓉严肃地盯着他,轻轻说了句,“我都知道了。”两个人陷入片刻的沉默。 店小二将饭菜送到房中,马四匆匆吃罢,起身回房休息。她从身后叫住他,马四问她有何吩咐?她竟陷入沉思,半晌才回过神来,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木盒。外面挂着把铜锁,问他能否打开?马四找了根铁丝将其套开,里面放着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唐语蓉亲启”五个大字。她一眼就认出是爹爹的笔迹,赶紧拆开来看。 信上只写着一个地址——洛安路18号。 “洛安路18号?”两人不约而同的念道,又各自陷入沉思。她几乎把从小到大的场景都回忆了个遍,却始终没有任何头绪,这会是哪里呢?马四突然兴奋地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 马四当年逃到清远后,靠着唐龙的资助开了这家“南双客栈”,可惜好赌成性使得好景不长。客栈抵押给许三爷,仅剩的一点银两就买下了那栋小破屋,从此沦为清远城内游手好闲的无赖。结交上一些酒肉朋友,干回老本行,替人充当打手,勉强维持生计。 洛安路18号乃是一间绢布坊,掌柜的是一对聋哑夫妇,马四曾经上门收过保护费。这不一见到他,掌柜的便后退两步,两只手迅速地比划着。突然,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他身旁的那位姑娘。唐语蓉也认出了他,激动地喊道,“安伯,怎么会是您?”安伯示意她不要说话,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将她带到里屋。老妇人过来拦住马四,不让他入内。马四赶紧解释道,“你们不要误会,是唐小姐叫我带她过来的。”唐语蓉点了点头,老妇人才让他进入里屋,自个儿在铺子外面照看。 一进屋,唐语蓉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安伯你不是好几年前就告老还乡了,怎么会在这里?你的舌头又是怎么弄的?”安伯使劲地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从一个抽屉中取出一个封信。原来,听说唐龙出事后,他便将事情始末写在信封上等她出现。 五年前,安伯还是唐府的仆人,为人谦虚忠厚,深得唐龙的信任和尊敬。即使是孙管家,也不敢怠慢。一日,突然告老还乡,带着夫人离开了唐府。实际上,他是去清远开了这家绢布坊,暗地里一点一点地将唐家家产换成绢布绫罗,藏于绢布坊的地下室之中。为掩人耳目,安伯夫妇不惜割舌聋耳,一片赤诚忠心。 唐语蓉读罢,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老人,不禁痛哭起来。跪倒在地,给安伯磕了三个响头。安伯赶紧扶她起来,在纸上写道,“我们夫妇俩膝下无儿无女,又是看着小姐长大。虽然不敢高攀,心中却早已将小姐当自家女儿看待。本是两副残躯,若是能换来小姐的幸福,受些损伤又何妨?” 安伯在前面带路,从厨房的墙角处,进到一间隐蔽的地下室。这地下室真可谓宽阔,一望无尽头,选择此地之人真可谓是用心良苦。安伯点燃一盏油灯,可见地上堆满货物,全都用黑布遮盖,无任何奇特之处。唐语蓉抓起黑布一角,使劲掀开,摇曳的灯火中,满眼都是丝绸的光泽与秀美。马四目瞪口呆,何曾见得这般珍宝?竟忍不住上前,将黑布一一掀开,各式绢布绫罗美不胜收。左摸摸,右瞅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喘着粗气,躺在一堆绚丽的绢布上,恨不能以之为床。 唐语蓉走上前来,叫他盖好黑布,不宜在此地逗留。马四小心翼翼地盖回去,依依不舍地跟在她身后,回客栈商议对策。当务之急须确认唐语蓉是否被通缉。马四打算趁夜潜入新州,向熟悉的捕快打听清楚,让她在客栈等消息。唐语蓉却坚持一同前去,在城门外等候。两人晚上喝了点酒,她一会儿哭哭泣,一会儿大笑。马四同样是心事重重,担心她喝醉误事,眼见劝不住便催促上路。两人骑上马,直奔新州而去,黑暗一点一点地占领整个天空。 二十四话 唐语蓉牵着马在城门外等候,却迟迟不见他回来,又突然下起大雨。她匆忙中靠着一棵大树躲雨,无奈雨越下越大,全身都湿透了。风一吹,整个人不由得一阵寒颤。 “唐小姐,唐小姐。” 马四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赶紧回应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无奈雨声太大,她又提振嗓门高喊几声。马四循声过来,看见她先是愣了一会儿,又赶紧扶她上马。 两个人夜雨中行进,一路电闪雷鸣,叫人心惊胆跳。或许是受到惊吓,那马突失前蹄,滑到在地。两人从马背上摔了下去,索性都无大碍,只是她的腿受了点伤,行走不便。马四查看一番,只道马受伤不轻,估计跑不动了。又观察四周,想起这附近有间破庙,可以暂时避避雨,便扶着她朝破庙走去。 庙里没有人,马四费了好大劲才生起一堆火,火光映在女娲像的脸上,神秘而妩媚。两人围着火堆取暖,马四一会儿抬头看看女娲像,一会儿望神地盯着唐语蓉。只见她全身湿透,一袭白衣犹如透明。在火光的映衬下,身体的轮廓暴露无遗,甚至连肌肤的纹理都清晰可见。曼妙的身姿和玲珑的曲线,在挑逗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深陷在对那白衣里的无尽幻想与渴望。一阵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火光摇摆不定,屋子里时明时暗。马四盯着那摇曳的火光,看到的却都是她的身姿,整个身体逐渐失去控制。 唐语蓉并未觉察到这一切,只顾着询问,打听的如何?”马四回过神,说县衙没有通缉你。她如释重负,只觉今夜的苦没有白受,脸上浮现出灿烂会心的笑容。她笑起来更显可爱,在这充盈暧昧的狭小空间中,犹如最后一击杀死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怯弱。她的样子在眼中逐渐模糊,像玉香楼中罗帏后的姑娘,散发着绝世的风情。他像狼一样扑了过去,将她摁倒在地,发疯似的撕扯她的衣服。 唐语蓉毫无防备,惊吓的甚至都不知道抵抗。在痛苦与绝望中,她望着那摇曳的火光,无力地回想往日的时光。 马四眼睛通红,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道歉,“唐小姐,对不起,我该死……我该死……”他的脸时明时暗,时而在眼前时而又很遥远,那道歉和动作更像是一个信徒的忏悔。她扭头看了看女娲像,露出一脸苦笑,双手使劲地撑起身子。还没走到门口,便晕倒过去,醒来时已在南双客栈的床上。 那个撕掉她最后的尊严与骄傲的男人,此刻正在她的床前。她像个孩子,任由他喂药,悉心照料。整整七天,她都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耳边总是他的忏悔与道歉。每当她睁开眼睛,回想起过去,过去的过去,都感觉那样陌生而遥远。眼前的每一样东西,都像是初见,充满了好奇与敬畏。旧日的时光宠她负她,将她捧起只为重重摔下,未来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呢? 马四依旧在床边忏悔,她却感受不到任何的怨恨和欣慰,像个局外人。纵然使劲浑身解数,尽是徒劳无功。马四一咬牙,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放在枕边,像个赌徒压上最后的筹码,说道,“事到如今,马四罪无可恕,但对小姐是一片爱慕之情。唐小姐无论是要杀我抵罪,还是要我终身追随任由差遣,马四都心甘情愿。” 唐语蓉眼睛睁大,露出一脸苦笑,第一次坐了起来。马四屏息凝神,只见她拿起那把匕首,狠狠地插进他的左腿。一阵剧痛袭来,马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唐语蓉下床起身,冷冷地说道,“从今以后,互不相欠,不得再提过去的事。”马四忍着剧痛点点头。她又轻描淡写地说道,“等这边的布匹买卖成熟,便筹备婚礼吧。” 唐语蓉自幼出身商贾家庭,无论是官府还是商家,处理起来驾轻就熟,打理生意也丝毫不逊。关键是有那满仓的绢布绫罗,不出三月,便已成为清远最大的布商。马四对她是言听计从,全心全意,玉香楼和赌坊再未踏足。外面人不再换他做“马四“,而是尊称他一声“四爷”,曾经的酒肉朋友纷纷前来投靠。 眼见约定的婚期将至,马四欲将新州的父母兄弟接过来参加婚礼,也让他们瞧瞧他这个不孝子如今何等风光。又怕提起新州,会刺激到她,只得找机会旁敲侧击。她却不为所动,丝毫没提这二拜高堂的事儿。正于他垂头丧气,与她商议府里如何布置时,她却道不用布置。他诧异地问道,“这结婚家里不都得布置吗?”她昂着头,严肃地说道,“是,家里是得布置,不过不是这里。” 他追问道,“那是何处?” 唐语蓉回眸一笑,一字一顿道,“唐府!” 府门前的封条已经泛黄,门口躺满了休憩的乞丐,不远处的包子铺生意格外惨淡。几个无赖站在包子铺前,大声地叫唤道,“我才不管你生意好不好,不交钱,这包子铺就别想开下去。” 陈山作揖哀求道,“各位老爷,我真的没有银两,不如宽限我几日。等生意好转,我一定补上,一定补上。”为首的无奈脸上长一颗黑痣,贼眉鼠眼,抓起陈山的衣衫骂道,“补上?没等你补上,我们兄弟几个早饿死了。”几个无赖跟着围上来,将陈山围在正中间。陈山的夫人赶紧从里面出来,手上拽着一串铜钱,跪在地上哀求道,“各位老爷,家里只有这些,先收下吧。” 黑痣无赖得意地笑了两声,一脚揣向陈山。夫人赶紧跪在他面前,将铜钱塞到他手中,哭诉道,“别打我相公,别打我相公!老爷您先收下,收下吧。”黑痣无赖轻蔑地看着陈山夫妇,一把抓起铜钱,冷笑两声,“找打。”几个无赖正准备离去,突然一人挡在前面,黑痣无赖上前一步道,“哟,卢捕头!吃包子不?我请客。” 卢文溪面色冷峻,迎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好啊!那就把铜钱留下,让我坐这儿好好吃。”黑痣无赖死死地抓住银子,低声说道,“卢捕头,这不合规矩吧?他们做买卖,我们提供保护,收保护费天经地义。”卢文溪眼神坚毅,狠狠地说道,“是不是天经地义,到衙门的公堂上说去。” 陈山夫妇跑过来,抓着卢文溪胳膊道,“卢捕头,钱是我欠他的,欠债还钱您别管了。”黑痣无赖一声冷笑,说道,“欠债还钱,请教卢捕头是不是天经地义?”卢文溪看着陈山,悻悻地放开手。黑痣无赖朝前走去,又转回来将铜钱交到他手中,说道,“卢捕头,您坐这儿好好吃,我请客。”一边走,一边笑道,“衙门的捕快个个都在外面收保护费,却来管我们收不收,真是笑话。” 卢文溪将钱递给陈山,说道,“你为什么要说是欠他的钱?”陈山叹气道,“他们不拿到钱是不会罢休的,就算今天您把钱要回来,明天他们再来还得给他。卢捕头,大家都说您是个好捕快,可是世道如此,谁也没法子啊!” 卢文溪叹了口气,世道艰难,英雄气短,何况区区一捕快?正如黑痣无赖所说,收保护费的又不止他们,衙门捕快哪个不收?朝廷那点俸禄,谁会看在眼里,就连胆小怕事的小孙子摸爬滚打些许时日也混得钱包殷实。 回到衙门,他去书房见柳进元,说起这捕快保护费的事情。柳进元何尝不知,无奈屡次训斥,依旧杀不住这股风气。何县丞和郭孝又常劝道,若是太过强硬,捕快们怕是要联合起来抵制,于衙门于新州都有害无益。捕快和无赖们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各收各的,谁都不会坏了规矩越界。捕快既然管不得,无赖们也就更加没理由管,商户们犹如刀俎下的鱼肉。 虽满怀为民请命之心,衙门却非市井之地,才三个月时间已让他二人尝尽苦头。即使贵为新州县的主政,也主宰不了每个人。而卢文溪在这利益与情怀的纠葛中,正在丧失从前单纯的快乐,渐渐地怀疑当初的选择。 好在李大娘过得十分开心,有凤娘作伴,也不像从前那般孤单。偶尔觉察到他过得不快乐,心理有几分愧疚。只是她也有自己的打算,一如她入府的初衷,那便是招凤娘做儿媳妇。凤娘是个再贤惠不过的女子,第一次到白云山,她心中便已种下这念想。 吃过晚饭,柳进元在书房看书,命人叫卢文溪前来议事。卢文溪还在院子里思考白天的事,得知柳进元召见,心中已猜出三分。果不其然,柳进元旧事重提,说要治理衙门风气,他必须得接任捕头一职。可在他看来,郭孝身为副捕头,又立大功,兄弟们个个都服他。自己入衙门不过三月,资历尚且,能力不足,接任捕头人心定是不服。到时候,大家都会说县令任人唯私,更加难以治理衙门。 柳进元却很笃定自己的想法,只道自古以来,改革无不受尽非议。既然要改,就必须承担非议与责难。卢文溪见他言辞激动,退让道,“我不读诗书,不通历史;惟明情理,却不知大义。孰是孰非,或未可知,此事容我再思虑几日。” 卢文溪退出门外,正巧遇上何远,道了声,“县丞大人。”何远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进去找柳进元,转而从府门离开。一路回到府邸,找来郭孝商议对策。 好不容易周纪之死空出捕头一职,又突然杀出个卢文溪,真可谓天公不作美。何远看得出,这柳进元似乎是铁了心让他当这捕头,为今之计,只能从卢文溪身上下手。郭孝若有所思,请教道,“不知大人有何打算?”何远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仔细盘算,最后在郭孝耳边交待几句。 天空泛起鱼肚白,晨曦下的新州格外宁静,连空气都那么清新纯粹。卢文溪走出府门,一个人在街上巡逻,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早起习惯。府内,凤娘见李大娘还在熟睡,便去到西厢柳进元房外候着。柳进元有些失眠,向来早起,今日却迟迟不见动静。凤娘觉着蹊跷,正准备敲门来着,忽然东厢那边传来一阵尖叫,“啊!救命啊,救命啊……” 二十五话 凤娘觉着这声音熟悉,心中猛地一惊,赶紧朝那边跑去。声音越来越近,正是从李大娘房中传出。推开门,眼前的一幕叫人毛骨悚然,地上竟然爬满了十几条青蛇。李大娘全身颤抖,不停地尖叫,床边有两条青蛇正注视着她。 府里的守卫及时赶来,将青蛇一一杀死,李大娘却吓晕过去。卢文溪闻讯赶回,整整守候一天一夜。次日清晨,李大娘才清醒过来,只是神情恍惚,口中不知道在念叨什么。一连几个郎中都束手无策,只道找个清静的地方修养,或许能安度晚年。 柳进元这一天一夜也没闲着,集衙门之力彻查此事。无缘无故哪来如此多青蛇?又全都跑到李大娘的房间,定是有人从中作祟。不曾想,竟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府中没有任何人进出的记录。这青蛇又是最普通的品种,新州城郊满山都是,从何查起? 嘱咐好凤娘照顾着,卢文溪独自去见柳进元,只说不要再费心思查下去,我们母子俩打算回白云山,远离这是非之地。柳进元当然不允,劝道,“既然有人存心害大娘,这里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回白云山谁来照顾?”卢文溪去意已决,只道守备最森严的地方,往往是最不安全的地方,白云山虽有猛禽野兽反而叫人心安。柳进元知他心性,又劝道,“你们当初入府便是为求清净,如今回那白云山,大娘还能享得清净吗?” 卢文溪有备而来,沉默些许,谋划道:你明日判我个滥用职权收取保护费,将我逐出衙门,就像罗晟那样,自然不会再有人上白云山登门拜访。我回家卖柴侍奉母亲,你可借机震慑县衙捕快,正是一举两得。 柳进元激动地说道,“罗晟的品行你我皆知,一旦对他骄纵势必得寸进尺,终究会得意忘形做出不法之事。我逐他出衙门,是在帮他。况且当日,审理七里寨的罪案时间紧迫,不得已才杀一儆百。如何能相提并论,叫你受如此委屈?” 卢文溪不与他争论,回房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便去陈山的包子铺,索要保护费。又到公堂之上自首,被打了几板子逐出衙门,回到白云山。凤娘一路跟去,打扫好屋子,安顿好大娘,迟迟不愿离开。眼见天色渐沉,被卢文溪催的急了,她便哭诉道,“是我没照顾好大娘,害他变成这个样子,让我留下来照顾大娘吧。”卢文溪却坚决不肯接受,催促她下了山,独自照顾大娘。 大约过了大半个月,大娘的精神逐渐稳定,生活也可以自理。眼见治病花去大半积蓄,如此非长久之计,卢文溪又背上几旦柴火,走在熟悉的羊肠小道上。当他到达南市,跟胖荣打招呼时,却发现每个人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既不像以前卖柴时那般友好亲切,也不像当捕快时那般的兴奋热情,总之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他寻了个狭小的地方,独自摆好柴火。一旁卖茶的王伯突然冷笑道,“哟,这不是卢捕头吗,怎么又卖起柴火来?”邱老爷手上摸着一块绢布,阴阳怪气地附和道,“人家可是县令老爷的同窗,当心说错话挨板子,那挨板子的滋味可不是人受的。” 卢文溪这才读懂众人的眼神,朝不远处的胖荣瞥了一眼。胖荣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待集市人气旺盛,大家手忙脚乱之际,才乘机过来说道,“你不在的这大半个月,外面都在传,说你得罪县令大人,被打板子赶出来了。传的可是有声有色,现在大家都怕跟你沾上关系,你听着就行,别跟他们理论。”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竟没有一人买他的柴火。偶尔有问价钱的,却很快觉察到什么,立马离开。卢文溪无奈地背上柴火,送给黄老夫子生火做饭。如此三日,他才开口问道,“夫子不问我为何每日来此送柴?”黄老夫子捋了捋胡须,笑道,“你的事我又岂会不知,你既不言明,便未到我开导你的时机。”卢文溪苦笑道,“愿听夫子教导!” 黄老夫子趴在灶台边,拿扇子快速地扇那点燃的柴火,火焰立马蹿升起来,又使劲猛扇几下,直到柴火被扇灭。然后扶着腰,站起来说道,“火旺一阵风,火灭一阵风,荣华一阵风,落魄一阵风。风起风落,尘埃落定。不过是寅时砍柴,卯时卖柴,午时归去白云山。”说罢,右手轻拍一下课桌,尘埃扬起,末了又落回在桌面上。卢文溪似有所悟,拜谢而去,每日依旧在南市卖柴。 正如黄老夫子所言,缘起一阵风,缘灭一阵风。百姓们的谈资很快就从卢文溪转向另一个人,昔日的唐家大小姐——唐语蓉。刚一回来,她便从县衙赎回唐府,撕掉那泛黄的封条,赶走门口的乞丐。坊间盛传她花了一大笔钱才赎回唐府,关于确切的金额,一时间众说纷纭。原本,衙门处理查封的资产并无不妥,只是卖给死囚之女还是头一回。柳进元之所以同意她的请求,既是充实衙门府库之用,亦是还她相赠田契之情。 重新修葺的唐府,焕然一新,奢华气派较之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唯有门前斑驳的“唐府”二字保留下来。两人广发请帖,在府中操办一场盛大的婚礼,立刻让唐府一跃成为新州的焦点。唯有后门口的老榕树,仍然述说着曾经的沧桑。陈山家的包子铺,人来人往,生意也重新红火起来。 虽然挂着“唐府”的招牌,但是人们逐渐知道,府里的老爷姓“马”。昔日的唐小姐,如今是名副其实的马夫人。于是,这气派的唐府里住着一位马四爷和马夫人,马四爷的父母兄弟也纷纷搬进唐府。 起初并无不妥,时间久了,门前雕刻的“唐府”二字便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每每刺痛着马家人的心。家仆婢女们,偶尔口误唤作“唐老爷”,更是极大地刺激马四的自尊心。他开始远离这个家,因为踏出这个门,他便是受人尊敬前呼后拥的“马四爷”。早年的狐朋狗友,新交的权贵乡绅,无不对他礼让三分。即使是严府管家陈东,也不计前嫌,与他同桌共饮。 马四夜夜流连于赌坊、妓院,常常深夜时分才回府,与唐语蓉二人屡屡生起争执。公公婆婆在一旁纵容帮衬,提出换掉“唐府”二字,一家人便重归于好。唐语蓉无奈已为人妇,为保全“唐府”二字,只得忍辱负重。马四在外面的声势越来越大,纠集一帮无赖打手,横行霸道,在家中也是为所欲为。 唐语蓉既不心寒,也不怨恨,她经历过太多的冷暖与背叛。只要这门上还刻着“唐府”二字,外人都惊叹唐府的奢华,找回曾经的荣耀便可。至于马四,她本就没有太多期待,如今也谈不上如何失望。贫穷与富贵就像两扇门,进到不同的屋子便是不同的面孔。 唯一让她始料未及的,是罗晟的突然造访。那个穷酸小子依旧一副好笑的书生模样,看着他,好像一切都不曾变过。马四日夜在外风流快活,罗晟正好天天上门陪她,彼此间的感情急剧升温。罗晟又找来青儿,做回她的贴身丫鬟。 曾经襄水河畔的三个倒影,各自历经沧桑后,重归一道风景。 二十六话 风起风落,尘埃落定,一切又恢复如初。不过是寅时砍柴,卯时卖柴,午时归去白云山。 只是近来大娘的身子虚弱,急需进补,卖柴的那点微薄收入就显得捉襟见肘。他只能每天尽可能地多砍些柴,尽可能地多背几捆柴火,能多卖一点是一点。 今早的柴火还剩下两捆没卖,他舒展舒展身子,将柴火捆在背上。胖荣踱着步子跑过来,将半只猪腿塞到他手中,眼睛瞥向猪肉铺的妻子。卢文溪递还给他,只道你家中也不富裕,我不能拿。胖荣侧着身子背对着猪肉铺,急切地说,“赶紧拿着吧!被我娘子看到定是好一顿叫骂,做兄弟的莫非想害我?”卢文溪默默收下,只道不许再有下一次。 胖荣笑了笑,搂着他的肩膀说道,“文溪,你这样卖柴是不行的。昨天卖的多,今天卖的少,今天卖的贵,明天又卖的便宜。”卢文溪见他一副鬼灵精的样子,问道,“那你说该如何个卖法?”胖荣蹲在地上,神秘兮兮地拿根树枝比划道,你看我每个月给严府的陈管家10两银子,就能每天把肉送到他府上,一个月下来能挣20两银子,上交10两还能挣10两。你得把柴火卖到大户人家去,价钱又高,又很稳定。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大户人家才不管今天用不用得着,只要你给管家交足银两就行。 卢文溪犹豫片刻,暗自寻思道,“这不是对管家行贿赂之事吗?”胖荣见他不开窍,着急道,“所有大户人家都这样,你不给钱想都别想进去。我打听过,给唐府送柴火的刚被他们家老爷赶走,正好是个机会。”卢文溪问道,“唐府?哪里的唐府?”胖荣不耐烦地说,“你管它哪里的唐府……不对,我怎么给忘了,他们家夫人不是认识你吗?唐语蓉,唐小姐。你去找她,肯定没问题。” 卢文溪回想起她的模样,和那破败的唐府,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胖荣眼神为之一亮,突然在一旁大笑道,“文溪,这下科好!说不定唐小姐一见到你,让我们俩给她府上送肉送柴,管家便不会找我们收钱。” 回家的路上,卢文溪一直在琢磨,到底该不该去唐府?这个问题足足困扰他三日,终究敌不过胖荣没完没了的念叨,和李大娘每况愈下的身体。唐府管家姓安,是安伯的远房亲戚。安伯留在清远打理布匹生意,专门托他前来相助府上。胖荣包好上等的猪腿肉,同卢文溪一道求见,安管家带他二人从后门进去。胖荣说明来意,安管家收下礼物和银两,很爽快地答应。 胖荣在一旁给卢文溪使眼色,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终于忍不住说道,“安管家能否带我们去见唐……”卢文溪踩了他一脚,双眼微闭看着他,胖荣欲言又止。安管家见他们神神秘秘,嘱咐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俩,买卖归买卖,最好别有其他想法。以后出入府上,可千万小心,上一个卖柴的就是喊了句‘唐老爷’被赶出府。”卢文溪连连点头,拉着胖荣离开唐府。 路上,胖荣不停地抱怨,为什么不说呢?本想着见过唐小姐能让我的猪肉也进去。这下可好,白白送他一猪腿,回去我娘子不得骂的我狗血淋头。卢文溪不做解释,掏出二两银子给他,说这猪肉是为我送的,这钱我得给你,如此你娘子便不会骂你。胖荣不肯收下,摇头晃脑道,“不行,不行!你已经花了10两银子,等你有钱再还给我吧。反正我娘子经常骂我,不在乎多一次。”卢文溪张开嘴笑了笑,将钱塞给他,往白云山方向走去。 回家后,他告诉大娘,以后在家吃早饭和午饭。只须在傍晚之前,送几旦柴火到城中唐府。李大娘稍加询问便知个中曲折,嘱咐他不要行贿赂之事,送完这个月就别去了。他尴尬地点点头,答应送完这个月就不去了。如此,卢文溪每天上午砍柴,下午送柴,傍晚回家,不知不觉将有一月。 此时送完柴火,他四处张望,寻思着找个机会跟安管家说道说道,明天再送最后一次。下人们说,安管家一早出去办事,要到天黑才回来,他便在柴房一直等着。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阴风阵阵,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再等下去如何赶回白云山,难不成要到黄老夫子那儿借宿一宿?再三思虑后,还是决定从后门离开。刚出柴房,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门匆匆进来。他望着那身影,一直进到东厢那边的房间,方才想起喊道,“罗晟!罗晟!”那人头也不回,没有任何反应,卢文溪只好跟上去。 来到一间房前,青儿打开门从里面出来,那人进到房间。青儿关好门,守在门口张望。卢文溪见事有蹊跷,绕到房间的侧面,蹲在地上。突然一道闪电,大雨倾盆而下,雨水打在碧纱窗上。碧纱窗浸水后,变得格外透亮,依稀能看到屋子里有两个人。卢文溪将手按在碧纱窗上,有意无意地轻点一下,竟出现个破洞。透过那个破洞朝里看,那人正是罗晟。正犹豫是否敲门,替柳进元解释上次的事,眼前的一幕使他全身动弹不得。 唐语蓉侧身躺在床上,一袭轻薄的红衣,撩至大腿处。面颊红润,眼神中充满暧昧,鲜艳欲滴的红唇微张。罗晟将她压在身下,尽情享受鱼水之欢。 卢文溪只觉全身无力,血脉喷张,眼睛像被灼伤一样难受。屋外的雨声消失不见,全是唐语蓉的娇喘声和“相公,相公”的呼喊,那些香艳的画面反反复复在脑海中闪现。又突然被惊醒,回到现实的世界,抬起头沐浴着凉风冷雨。 他悄悄地从后门离开,一路狂奔,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他。不由得加快步子,摔倒又爬起,一直跑上白云山。回头望着熟悉的县城,竟分不清方才是幻是真、是梦是醒。魂不守舍地回到家,躺在床上,满脑子还是她的声音和身体。那从未听过的声音和不曾见过的场景,像恶魔一样,纠缠着他的灵魂。 第二天吃过午饭,大娘催促他尽早进城。送完最后一趟,结了账赶紧回家,别再像昨天那么晚。他却不着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这里坐一下,那里躺一会儿。李大娘见他有心事,询问再三,他只道没事便背上柴火出发。昨夜淋一场雨,身子格外的沉,每走出一里路都要停留歇息。将近四个时辰,方才来到唐府,放下柴火发现安管家又没在。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安管家才露面,他赶紧上前说明来意。安管家满脸的苦楚,摇头道,“今日一早,夫人就叫青儿过来,询问所有供货的情况。还特别嘱咐道,这个月所有的账都得夫人亲自过目,我带你去见夫人吧。” 卢文溪毫无防备,连忙说道,“不,不……”安管家一时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柴火钱你不要了?”他又连连摇头,说道,“要,当然要。”安管家点了点头,领着他朝东厢那边走去。青儿远远瞧见,行礼道,“安管家!”轻轻推开门,安管家进去禀报几句,又退出来让他进去。卢文溪愣在那里,看看安管家,又看看青儿。安管家催促道,“还不进去结账?” 二十七话 他一步步踏进房间,刚一站定,“吧嗒”一声房门被关上。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朝后看上一眼,又回过头面对着她。那件轻薄的红衣一瞬间就从他的眼中窜进心里,仿佛又回到昨夜的场景,心中砰砰直跳。唐语蓉坐在椅子上,问道,“你就是给府上送柴火的,该如何称呼?” 卢文溪见她语气冷淡,面无表情,料想一面之缘谁还记得,随机应变道,“鄙人卢方,见过夫人。在夫人府上送柴足有一月,今日前来结账。” 唐语蓉嫣然一笑,翻开桌子上的账本,叫他过来核对一下数目。他低着头,只道夫人说是多少便是多少。她扭过头,盯着他笑道,“我说一两那便是一两吗?”他抬起头,低声说道,“夫人说笑了。”她却侧着脸,表情严肃,他只得上前核对。唐语蓉拉开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又把账本放在两人中间。将上半身凑过来,一股神秘的香味叫他头晕目眩,哪里看不清那账本上写着什么。 唐语蓉面如桃花,肌如白雪,语带含情,“卢公子看的怎么样?”他看着她的脸,尤其是那娇艳欲滴的红唇,亦静亦动,不觉灵魂出窍。她又笑着问了一遍,“卢公子看的怎么样?”他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道,“没问题,没问题。”她噗呲一下笑出声来,将手搭在他手上,凑到他耳旁说道,“我是问,卢公子昨天在屋外看的怎么样?”卢文溪只觉全身一阵酥麻,又突然醒悟道,“夫人说什么?鄙人听不懂。”她微噘着嘴,风情万种,“卢公子这么快就忘了,那我帮卢公子好好回忆回忆,看看能不能想起来。” 只见她起身后退几步,扑倒在床上,衣衫从右肩处向下滑落。卢文溪头皮发麻,口干舌燥,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两步。她翻过身背对着他,呈现一道迷人的曲线。又取下朱钗发簪,乌黑飘逸的长发缓缓散开,回眸一笑生百媚。额头上的汗水从红唇边流过,顺着脖子滑落至后背,香汗淋漓。 他的身体渐渐失去控制,一步步地靠近,神魂颠倒。离的越近,那神秘的香味就越浓。他轻轻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阵热辣的灼烧感传遍全身,沉重的呼吸声在整个屋子回荡。他收回手,使劲地攥成一个拳头,猛地清醒过来,打算就此离开。 她忽然转过来,像催眠般使他全身僵硬,噘着嘴喊道,“相公,相公。”他的灵魂立马被带到九霄云外,那种灼烧感消失不见,有的只是她温暖的身子和滑嫩的皮肤。她突然将他推倒,娇喘道,“……文溪……文溪……” 就像被人当头一棒,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他惊讶的看着她,“夫人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她一脸坏笑,再次推倒他,“当然知道……傻瓜!”他本能地看看四周,继续问道,“那夫人为何这么做?”唐语蓉只顾骑在他身上,一边娇喘,一边说道,“因为……我喜欢你!”他抑制着全身的悸动,忍不住说道,“唐小姐,你已经……”她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尽情地享受着,最后扑倒在他身上。他只觉一阵轻松,大脑突然清醒,周遭的世界重新变得清晰可见。 她穿好衣裳,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热茶。卢文溪也赶紧起身,穿上衣服,默默地朝门外走去。唐语蓉在身后叫住他,只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那我告诉你,如果我还是唐小姐,唐龙的女儿,当然不会。但我现在是马夫人,马四的娘子,我为何不能这么做?从明天开始,每天傍晚时分,你还送你的柴火。 他头也没回,只道鄙人辱没夫人清白,他日夫人若要追究,随时可来取我性命。只是卢某犯下如此罪孽,日后断不会再来。唐语蓉大笑几声,胸有成足地说道,“以前的卢文溪当然不会,但是今天以后的卢文溪,他一定会回来的。” 离了那座破落而奢华的唐府,街上灯火阑珊,人来人往。夜色中的县城宁静而浮华,襄水河蜿蜒曲折,不知流向何方。他像个孤魂野鬼在暗黑中游荡,隐隐约约地有个光亮,在前方指引他回到白云山。看到大娘的那一刻,时光好像倒流,回到某个平常的夜晚。大娘关心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略有迟钝,回答道,“一直没等到安管家,钱也没拿回来,我过两天再去。”李大娘端来碗热汤,给他暖暖身子,嘱咐他早些休息。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久久无法入眠。到后来,迷迷糊糊地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阳光刺痛着双眼,他使劲地睁开,只见唐语蓉一袭红衣推门而入。他充满恐惧与疑惑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地看了看大娘,依然在熟睡之中,一转眼唐语蓉已经来到床前。大门又突然被推开,安管家进来喊道,“夫人,夫人。老爷来了,在外面等您!” 卢文溪惊恐万分,又扭头看看大娘,依然在熟睡。安管家朝四周瞧了瞧,径直走过来,在床前喊道,“夫人,夫人。”卢文溪赶紧抓起被褥盖在她身上,却发现她不见了,再一回头安管家也无影无踪。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冲到门外,阳光更加刺眼。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文溪,赶紧过来吃饭。” 他猛一回头,大娘正在餐桌前盛饭,桌上已经摆满热腾腾的饭菜。他小声地喊道,“娘!”李大娘应道,“快过来吃饭吧。”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餐桌前,端起汤大口喝下去,“啊……”一阵滚烫的感觉袭来,大娘心疼道,“是不是烫着了?”他看着娘心疼的表情,又看看屋外,熟悉而真实,原来刚才是一场梦。 这梦使他心有余悸,又幸而只是一场梦。现实的时间和梦的世界有着各自的领地和严格的分界线,当他回到这现实世界,梦中的惊恐便消失无踪。他多希望,昨夜也是一场梦,只要他待在这个现实世界,就永远与昨夜发生的一切划清界限。但他知道,那不是梦,相反的,或许只有回到梦中才能摆脱那已经发生的事情。还要去唐府送柴吗?还是重回南市卖柴?思考许久后,他决定将唐府划归梦的世界,永远与它隔绝。只要不踏入唐府,他就仍然能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继续扮演那个卖柴的青年卢文溪。 一天,两天,三天……他更拼命地砍柴,更早起去到南市,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一切真会如他所想过去吗?他正憧憬着,再次早早来到南市,却发现平日卖柴的地方被人占着。几个无赖模样的男子同样摆着几捆柴火,聚在一起,卖力地吆喝。卢文溪感觉不妙,重新找个地方卖柴。只见其中两人走过来,站在他的柴火堆前,凶神恶煞地瞪着来往的路人。 胖荣挥着杀猪刀冲过来,大声喊道,“你们干什么,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一个无赖毫不在意地说道,“你做你的生意,我站我的,就只许你在这儿摆摊不许我在这儿站着?”胖荣激动地说道,“你站在这,谁敢来买他的柴火,分明就是找事儿。”另一名无赖狠狠地瞪着胖荣,又扭头看了看他的猪肉铺,冷冷地说道,“我看你才是找事。”胖荣回过头去,只见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站在自己的猪肉铺前,自家娘子吓得瑟瑟发抖。 卢文溪背上柴火,一声不吭地离开,胖荣在身后喊道,“文溪,文溪。”他头也不回,将柴火背到安叔家中,搬进柴房。安叔掏出些铜钱,他坚决不肯收,脸上满是笑容和汗水。接连几天,无论他来的多早,那伙人都在。看样子,非要断他财路不可。胖荣反复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他都不说话,倒是其中一个无赖说道,“既然答应给我们唐府送柴,你的柴火就只能送给我们唐府。我们可以不要你的柴火,但是你不能自己说不送就不送。” 胖荣更加疑惑,追问道,“好好地为什么不送了?得罪唐家,断了收入,大娘的身体以后靠谁?”他叹了口气,拍拍胖荣的肩膀,背上柴火独自离开。 黄老夫子见他又背着柴火过来,笑道,“你这是要把你的柴火摊摆到我的破庙里啊。”他尴尬地低着头,将柴火卸下。黄老夫子招呼他坐下,倒上一碗水。他一口喝完,请教道,“我每天寅时砍柴,卯时卖柴,午时归去白云山。奈何此风吹个不停,叫我透不过气,不知尘埃何时落定?” 黄老夫子掐指算到,你上次误入衙门,此次又错进唐府,只叹天意如此。当下遇劫,既不可为外人道哉,旁人怕是无法助你。天意难测,人心易惑,就看你能否证得本心窥见天意。卢文溪追问道,“如何证得本心?如何窥见天意?”黄老夫子捋一捋胡须,叹道,“我本儒生,身陷俗尘,偶得佛经两句,侥幸用之,却不能习得此法,个中领悟还须你自己参透。” 二十八话 离开夫子庙,踏上回白云山的小路,心却不知飞往何方,进退两难。突然,他停下脚步,来到路边一块玉米地。这是埋葬那条黑狗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见唐语蓉的地方。任他如何回想,始终无法将那个刁蛮任性的唐小姐与今时今日的马夫人联系到一起,而此间竟不过寥寥数月。站在原地,望着四周,长吁一口气。在玉米地里前行一段后,重新回到小路上,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唐府后门的老榕树,大约已有百年,树干粗大、枝叶茂盛。藏在里面,既能窥探整个唐府,又不会被人发现。天色阴沉,又近傍晚时分,几乎没有什么人出入府上。此时进去,料是再合适不过。他看看脚下,正准备从树上下来,突然瞧见罗晟的身影。只见他从后门一直去到东厢,进到唐语蓉的闺房,青儿在门口守着。他只好待在树上,继续等候时机。一个年轻的下人手提一盒糕点,来到唐语蓉房前,与青儿亲密地耳语两句。只见青儿示意他小点声,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两人悄悄地去到凉亭。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气冲冲地从远处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打手。他从后门进去,骂骂咧咧去到东厢。青儿慌慌张张地从凉亭里冲出来,大喊道,“老爷,您回来啦!”男子瞥向她一眼,无心理睬,几个大步来到唐语蓉房前。青儿冲到他面前,气喘吁吁道,“老爷,夫人正在休息。”男子一把拽住她,使劲朝旁边一甩,推门而入。 卢文溪远远望着,心中已猜出三分不妙。果不其然,几个打手应声冲进去,将罗晟五花大绑关进柴房。他心中料想那人定是马老爷,这下绝不会放过唐语蓉和罗晟二人。犹豫再三后,偷偷地翻过墙,悄悄地来到东厢。 屋子里不时传来惨叫声,他去到侧面的碧纱窗前,透过那个破洞朝里窥探。只见唐语蓉衣衫不整,全身被绑在长案上。马四手持一根长鞭,一边骂一边抽打,全然不顾她凄厉的叫声。卢文溪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毛骨悚然,直欲冲进去救她。 马四用手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地说道,“明天一早,我就抓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去衙门,将你扫地出门。”唐语蓉使劲地挣脱,骂道,“你敢!没有我你就是个无赖,休想赶我走。”马四一声冷笑,“对,没有你我就是个无赖。可那是过去,我现在是马四爷,唐府的老爷。对了,明天我还得找人来换块招牌。从此这里就是‘马府’,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马四。而你,不过是一个受人唾骂的淫妇。” 唐语蓉听到这里,气的上气不接下气,骂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休想霸占我唐府。你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当年受我爹的恩惠才保全一条性命,如今却恩将仇报!” 马四不屑一顾地笑道,“你爹?你爹可是个人人喊道的强盗,我可不想一辈子背上个强盗女婿的名声。他当年救我,无非是想让严府难堪。还有,我马四卖掉房子助你去阳江,什么恩情都已经还了,别再说什么恩将仇报。” 唐语蓉一脸惊愕,苦笑道,“马四啊,马四!想不到你如此无情无义。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这样的畜生。”马四用手摸了摸她的脸,一脸得意地笑道,“要不是你长得这么动人害我一时把持不住……哈哈哈哈……不是你瞎了眼,而是我马四有眼光。你怎么不想想那匹马为什么会在那座破庙附近摔倒?为什么我偏偏在你遇上安伯之后才会对你起色心?你真以为你那点美色值得我挨上一刀?我的唐家大小姐,像你这样的货色,玉香楼随手一抓就是一把,还个个都比你懂得服侍男人。” 唐语蓉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整个人像坠入漆黑的深井,拼命地挣脱身上的绳索,歇斯底里地骂道,“畜生!畜生!你从一开始就设计好,故意变卖房子换取我的感激,你真是个畜生。” 马四更加得意,直摆头说道,“你错了!我第一次在街上看到你的时候,的确有非分之想,谎称街上有匪徒是想骗你回家。可当我知道你的身份,见你身世可怜而你爹又有恩于我,才卖掉房子帮你。怨只怨你不该回来找我,不该带我去找安伯。你知道吗?当我见到那满屋的绫罗绸缎,他们似乎在跟我招手,跟我说……” 唐语蓉拼命地挣脱绳索,尖叫道,“你不要再说了!你个畜生,只要我还活着,一定会杀了你。” 马四将脸贴近她的脸,满不在乎地说道,“杀了我?靠你,还是靠那个穷酸书生?天亮之后,我让你一无所有,有本事就来杀我。”唐语蓉狠狠地将头撞向他的眉骨,马四用手指捋了捋眉骨的鲜血,抓起鞭子又是一顿抽打。 卢文溪在屋外悲愤不已,又担心柴房的罗晟,怕是同样凶多吉少。是继续留下来等待时机,还是趁早回家以免大娘担惊受怕?夜愈来愈深,马四抽打几阵渐渐没了力气,躺在床上慢慢睡去。柴房的打手也都失去兴致,将罗晟绑好,关上门各自回房休息。他偷偷溜进柴房,见罗晟被打晕过去,悄悄地给他松绑。又走出柴房,从院墙翻出去,匆忙赶回白云山。大娘守候在门口,一直等到他回来,竟什么也没问吩咐他先去歇息。 新州县城偏居岭南一隅,自古闭塞而安宁,其人被称为未开化的“獦獠”。若不是七里寨,真可谓是乐享太平,风调雨顺。唐龙、马虎一同问斩,又有青天父母官柳进元主政,老百姓翘首期盼的好日子正悄悄来临。然而,唐龙临刑前的诅咒像一朵乌云,笼罩在新州上空。只是他何曾想到,搅乱这新州宁日的竟是她唯一的女儿。 阳光将整个屋子照亮,马四从床上坐起来,晃了晃脑袋。脸上尽是得意的笑容,看看低头睡熟的唐语蓉,心想这婆娘竟然还能睡着。拿起茶壶倒满一杯水,含在嘴里,走过去喷她一脸。 唐语蓉没有任何反应,他也失去兴致,右手拍打她的脸,叫骂道,“淫妇,不敢出去见人,还装死不成。”一边叫唤,一边继续用手拍她的脸,直到感觉她的脸格外冰凉。他扶起她的头,用手指在她鼻息处试探,突然整个身子僵硬在那里。又警惕地朝四周扫视一番,慢慢地走向门口,喊道,“快来人!” 唐语蓉死了! 唐家上下鸡犬不宁,乱作一团。马四在堂前挨个询问家丁婢女,又与几个属下关上门商量一番,到柴房押着罗晟进了衙门。街上的百姓看到这情形,纷纷赶到衙门前,相互打听围观。一时间,这衙门的热闹盖过南市,成为全城的焦点。卢文溪正好趁那帮无赖不在,占回摊位,摆好柴火。就像全城迎接柳进元回乡那般,再次游离在坊间传闻与谈资之外,孤独地守着柴火铺。 柳进元正襟危坐,神色严肃,拍下惊堂木问道,“何人击鼓鸣冤?”马四跪在地上,抬头回答道,“草民马四,乃唐府老爷,今早醒来发现我夫人死于贼人之手。特来鸣冤,请大人做主!”罗晟赶紧站起来,大喊道,“大人,冤枉啊,冤枉!” 柳进元这才看清,所谓的“贼人”竟是罗晟,审问道,“马四,你说他杀你夫人,可有何证据?”马四有备而来,详细述说昨日场景。大约戌时,我与严府管家陈东在翠香楼闹得不欢而散,便早早回府。哪知这贼人胆大包天,竟然与我夫人在闺房之中行苟且之事,被我当场抓住关入柴房。草民将夫人捆绑在房中,原本打算今日押此二人来衙门,求大人做主允我休妻,不想此贼竟痛下杀手。若非府中丫鬟青儿亲眼所见,怕是要让此贼逍遥法外。 柳进元听罢不胜困惑,这罗晟绝非大奸大恶之人,况且与人通奸不过是糟蹋名声、受些惩戒罢了,何至于生起杀念?此间定有蹊跷,他一眼就认出青儿,厉声问道,“你于何时何地亲眼所见罗晟杀你家夫人?切不可有半句妄言,否则按律法处置。” 青儿不敢正视他,低着头说道,“昨夜子时,我担心夫人安危,想潜进房中看看。哪知,正好瞧见罗晟进入房中,不一会儿又鬼鬼祟祟地出来。我本以为他独自一人逃跑,没想到,他还在柴房中捆着。”柳进元盘问道,“那你后来进到房间里去了吗?你又如何确定你所见之人就是罗晟?” 青儿小声对道,“我害怕被老爷发现,又见罗晟已经去过,以为没事就没再进去。至于这罗晟,因为天天与我家夫人私会,我又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对他自然是再熟悉不过。” 罗晟指着青儿,大喊冤枉,“青儿,你恩将仇报,血口喷人。我分明是被你们打晕,一整晚绑在柴房里,如何进到她房间?你们唐府上下沆瀣一气,想要嫁祸于我。真正的凶手是马四!是他恼羞成怒,亲手打死妻子。大人,您可去查看那唐语蓉的尸体,定是遍体鳞伤。”一名身材魁梧的无赖上前说道,“大人!小人当日亲手将他绑在柴房的柱子上,第二天再去时,发现并非小人的捆绑手法,一看便知是自己绑上的。” 柳进元将信将疑,问道,“你是如何一看便知?” 只见那无赖拿起绳子将一仆人绑在衙门的柱子上,用尽浑身力气勒紧,“大人,这是我捆人的手法。”边说边将那绳子解开,交到仆人手中,只见仆人令人眼花缭乱地打几个圈竟将自己绑上。那无赖上前再次用力勒紧,仆人咬牙忍着疼痛,叫无赖给解开。仆人伸出双臂,手臂上两条勒痕清晰可见。 无赖抓住罗晟的手臂,展示给众人,解释道,“大人请看,两人手臂上的勒痕一模一样。如果他一直绑在柱子上,试问怎么会有两条勒痕?” 二十九话 在座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挤到衙门口围观的群众也发出阵阵惊呼,议论纷纷。柳进元看着大声喊冤的罗晟,急思对策。恰巧此时,郭孝带仵作上堂,说马夫人的尸体已经验过。满身的伤痕乃是由长鞭抽打所致,而死因系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亡,死亡时间在子时前后。马四赶紧承认,说她身上的伤痕确是草民一时冲动所致,草民知罪。但是人证物证俱在,此贼杀我夫人之罪,还请大人明断!罗晟突然跳起,一拳挥打在马四脸上,怒不可遏。捕快上前将他制伏,令其跪倒在地。 柳进元再拍惊堂木,大声呵道,“公堂之上自有律法,任何人不得造次!”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他指着那无赖说道,“你再捆一遍。”那无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意识过来后赶紧又将仆人捆上勒紧。柳进元面色平静,说道,“你把绳子解开。”无赖连连点头,伸手去解绳子。柳进元大声喊道,“不是叫你,我叫他自己解开。”无赖不知所云,问道,“大人,小人捆绑的这般严实,他怎么可能自己解开?”柳进元面色冷峻,反问道,“那你来告诉我,罗晟又是如何自己解开绳子去杀了马夫人的?”堂下众人恍然大悟,如此简单的道理,竟无人留心。 马四见情况不妙,手指着罗晟道,“他一定有同伙。大人,一定要明察啊!” 罗晟喜出望外,辩解道,“大人,这马四蛮横霸道,府中下人无不畏惧。就连马夫人受他虐打都无人敢去劝阻,试问又有何人会冒险跑来救我?”柳进元琢磨片刻,对着台下众人问道,“昨夜可有外人出入你们唐府?或者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过?”唐府上下无不低头不语,面面相觑。 柳进元三拍惊堂木,厉声呵斥道,“嫌犯马四!你无凭无据企图蒙混本官,混淆视听,分明是做贼心虚。马夫人与你共处一室而遭杀害,还不快快招来,是何人所为?”马四两腿瘫软,脑子里一片空白,颤抖着说道,“大人!草民从未动过杀妻之念!只是一时疏忽,绝非存心嫁祸,还请大人明察!” 柳进元面色威仪,一声令下,“唐府马夫人被杀一案,疑点甚多,现将嫌犯马四、罗晟一并收押。待衙门收集证据,遍查案情,再行审判!来人,带下去!”罗晟轻蔑地看着马四,只道是你等着血债血偿吧!马四一脸惊恐,拼命地挣脱捕快,大声喊道,“草民冤枉,草民冤枉啊!” 堂外围观的群众个个面带疑惑,一边散去一边议论,聊着聊着或欢笑或惋惜。很快,这宗案子便传遍新州的每一个角落,各种版本层出不穷。大多数人都认为是马四怒杀淫妇,栽赃嫁祸,少数人则相信只有游手好闲的罗晟才会干这种犯罪勾当。像马四那样大户人家的老爷,才不会杀她娘子。 柳进元将自己关在书房,一个人推敲案情。 罗晟和马四为求脱罪,其言不可尽信。青儿和那个无赖应该没理由撒谎,毕竟这可是宗杀人案。如此看来,罗晟的确在子时进入唐语蓉闺房,并又偷偷溜回柴房。那么,是谁帮他解开绳索?他如果没有杀她,为何既不带走她也不逃跑?最大的可能,是他进去的时候唐语蓉已经被杀,一旦逃走势必百口难辩。他在堂上说自己从未离开柴房,若非是根本就不知道是谁给他解开绳子,便是他虽然知道但是想替他隐瞒。 这个人是谁呢,他会不会才是真正的凶手? 此人如果是唐府中人,最有可能的当属马四。他先是失手捂死唐语蓉,又偷偷解开罗晟的绳索,一旦他逃走势必被嫁祸。哪知他偏偏没走,还回到了柴房。要不是偶然被青儿撞见,马四与死者同处一室,才是最大的嫌疑人。马四一大早搞出这么大动静,无非是想引来百姓,给衙门施压尽快结案。 当务之急,必须得查清楚,到底是谁解开了罗晟的绳索? 他决定亲自去一趟唐府,仔细查探一番。 唐语蓉房中并无任何疑点,屋内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能找到的所有物件,都说得出来历。 他又命安管家召集全府下人,逐一盘问,尤其是青儿。这才得知,原来唐府衰落后,青儿和罗晟走得很近,还是罗晟重新将她带回唐府。如此,青儿便更加没有理由撒谎陷害,反而有可能是她从柴房放走罗晟。他又想到另一种可能:青儿放走罗晟,而罗晟捂死唐语蓉嫁祸给马四。因为他知道马四蛮横霸道,日后定不会放过自己,所以不惜杀害唐语蓉。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推测。到目前为止,他所能确定的,只是唐语蓉于昨夜子时前后在房间内被害,而马四和罗晟都有作案时间和理由。 到底是谁在嫁祸谁? 原本带着一堆疑问前来寻求答案,不想却要更走更多疑问。他站在唐府门口,凝视门前的“唐府”二字,突然直奔府中柴房。地上还有些干了的血迹,想必是罗晟的。他扶着捆绑罗晟的那根柱子,又绕到柱子后,地上散落着几根柴火枝和枯草。他蹲下去,瞧了瞧柴火枝,意外发现一块玉佩隐藏在柴火枝下面。他捡起玉佩,惊愕不已,竟是一块鲜有的龙纹佩。 他悄悄地收起,问道,“这厨房的柴火都是从何而来?”安管家迟疑片刻,答道,“之前是南市上一个卖柴的年轻人送的,好像姓卢。但是已经好些天没来,最近都是另一家方老丈在送。”柳进元又问道,“那夫人平时是否见过他们?”安管家回答道,“上个月所有账目都是夫人亲自过目,所以见过姓卢的。但不知为何到现在也没有结账,姓卢的也没来上门讨要。至于方老丈,因为刚来,夫人倒是没见过。”柳进元头皮发麻,长吁一口气,匆匆赶回衙门。 自从回府后,他一直待在书房,也没见任何人。眼见晚饭时间将至,凤娘前去敲门,请他用餐。柳进元一副沉思的样子,问她近来可有去看望李大娘,不知身体如何?凤娘当然去过,说大娘身体已无大碍,就是需要好好补补身子。柳进元面无表情,从长袖中掏出些银子,交待她去买些补身子的药材,明天一起去看看大娘。凤娘高兴地接过银子,赶紧去准备。 一大早,凤娘在门外候着,迟迟未见他出来。正打算轻轻地敲门,何远从身后走来,问道,“大人还在里面吗?”凤娘点点头,“何大人,我正准备敲门来着。”何远伸出右手,示意她不要惊扰柳大人,就在门外等着吧。凤娘刚一点头,门就从里面打开。柳进元穿戴整齐,走出来问道,“何大人来访所为何事?” 何远颇为得意,说下官连夜提审两名嫌犯,终于这罗晟招供。他是被人打晕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绳索已经解开,便偷偷溜进马夫人房间。原本打算救她出去,却发现她没了气息,全身上下都是鞭痕,料想定是被马四抽打致死。他害怕一旦逃走,定是百口莫辩,便偷偷溜回柴房将自己绑住。没想到,青儿偷偷瞧见这一切,又被人看出绳索破绽。想来人证物证俱在,凶多吉少,方才一口否认到过唐语蓉房间。一切都是马四设计陷害于他,弄不好。青儿在远处窥探也是设计好的。 柳进元寻思道,如果马四设计嫁祸,青儿也是等着他进去,为何不当场抓住他?何远分析道,或许这正是马四的高明之处。即使抓了现行,依然无法解释,是谁解开罗晟身上的绳索?这个人一定在唐府之内,最有嫌疑的反倒是青儿。只有等他逃走,留在柴房的那条绳子大可以被他们用利器削断,再将利器留在柴房之中。无论这利器是罗晟所有,还是旁人落在柴房地上的,罗晟都在劫难逃。柳进元面色平静,微微点头道,“何大人真是心思缜密,令人深感钦佩,不知马四那边可有何供词?” “这马四骨头可是硬的很!”何远点了点头,叹道 “何大人动刑了?”柳进元问道。 “这自古以来,不动用点刑具,衙门威信何在。”何远脸上写着无奈,内心却颇为得意。 “那何大人问出些什么?”柳进元冷冷地问道。 “既然上了刑具,必然有所收获。他承认打过他夫人,但不致死,一觉醒来却发现没了气息。正因为怕被怀疑,便没有立即报官,而是挨个盘问下人。青儿说亲眼见到罗晟潜入房中后,他便找来绑他的几个无赖,个个都说绑的严严实实。又去到柴房查看,发现罗晟的绳索是解开之后自己绑上的,而罗晟又坚决否认,分明是做贼心虚。这才拉着一众人前往衙门报官。”何远摸了摸八字胡,语气神秘地问道,“大人,您怎么看,这凶手是马四还是罗晟?” 柳进元沉思片刻,反问道,“何大人觉得呢?此案还有诸多蹊跷之处,还需进一步审问和查证。我出去一趟,有劳何大人主持衙门事物。”何远颇感意外,问大人这是要去哪儿?柳进元只道是去白云山看看李大娘,顺便带些药材给她。 何远一听白云山,神经立马紧绷起来,好不容易让卢文溪离开,可别又给他机会回来。当下急思对策,夸赞道,“大人真是重情重义!只是路途遥远,又要带不少药材。凤娘乃女儿身,不如让王诀陪大人前去。既能保护大人周全,又能效犬马之劳。”柳进元一副欣然接受的表情,点了点头,吩咐凤娘即刻出发。何远在身后注视着他远去,心中升起阵阵隐忧,为何今日他显得如此平静? 三十话 三人带好礼品,乔装打扮,分骑两匹马赶赴白云山。路过南市时,柳进元远远望见卢文溪,一如往常,坐地卖柴。来到白云山脚下,柳进元吩咐道,“李大娘病情尚未痊愈,不方便见陌生人。王诀你就留在山脚,看好马匹。”王诀将礼品从马上卸下交给凤娘,抬头望着他们逐渐远去。 这两人前来探望,李大娘自然是喜出望外,握着凤娘的手不停地嘘寒问暖。柳进元询问她的病情,又嘱咐她以后按量进补些药材,对身体大有裨益。李大娘颇为感动,说道,“大人日理万机,还能顾念我这副残躯,老身心中有愧。”柳进元安慰道,“滴水之恩当报以涌泉,进元未能侍奉大娘,才是心中有愧。”凤娘在一旁问道,“卢大哥近来可好?”李大娘点点头,说道,“这孩子心性纯良,砍柴卖柴的日子虽然辛苦,他也能乐得其中。” 柳进元注视着她的表情,试探地问道,“大娘,我听说他前段日子在唐府送柴,好好地怎么不去了?”李大娘露出一副怪异的神情,又忽然笑道,“难得你还这么关心他!他那个差事是贿赂管家得来的,我岂能叫他再去?”柳进元看了看凤娘,又朝门外扭扭头,凤娘心领神会到门外守候。 李大娘眼睛虽然看不见,心中却已觉察到几分,问道,“大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柳进元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到她手中。她仔细地来回摸摸,惊讶道,“这不是卢家祖传的龙纹佩吗?怎么会在大人那里?”柳进元严肃地说道,“这正是让我疑惑的地方。大娘可有印象,他有没有提过什么时候丢的这块玉佩?”大娘摇了摇头,着急地问道,“大人从何处找到它?” 柳进元平静地说道,“唐府的柴房!进元还有一事求大娘告知,前天夜里他可否离开过白云山?”李大娘极力地回忆道,“他那天晚上倒是没有出去过,因为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柳进元追问道,“那大娘可否记得他是何时回的白云山?是否在丑寅之间?”李大娘又是一番回忆,说道,“老身眼瞎十多年,凭腹中饥饱度量三餐时间,可略知日出、正午和日落时分。若要分个子丑寅卯,却没有这个本事。只知当时屋外微寒,山中已无任何鸟兽之声。大人问得这般细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柳进元平复下心情,安抚道,“大娘不必担心。前天晚上,唐府马夫人被害,两个嫌犯已经在衙门的牢房中。昨日我在唐府盘问府中仆人,刚好在柴房发现这块玉佩,正好借这送还玉佩的机会来看看大娘。顺便问问他前夜是否去过唐府,或许能为我提供些破案的线索。”李大娘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等他回来,大人务必仔细问过,希望能助大人破案。” 临近中午,天气湿热,王诀躺在老树下乘凉。心想这差事,简直大材小用,害我在此空等。正在此时,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影越来越近。他站起来,踮起脚望了望,大声喊到,“卢大哥,卢大哥!”卢文溪远远瞧见,这不是刚来衙门的捕快王诀吗,怎么会在这里?一边寻思一边朝他走过去,看见他身边的两匹马,心中便已猜出个大概。两人寒暄几句,得知柳进元早已上山,卢文溪匆匆告辞。 刚一回家,大娘就拿着玉佩问道,“文溪,你这龙纹佩什么时候丢的?怎么也没跟娘说过?”卢文溪尴尬地笑道,“丢了好些天,怕娘担心就没提,一直都没找到。”柳进元在一旁补充道,“是我在唐府柴房之中发现的,应该是你送柴的时候不小心落下。”卢文溪朝他使了个眼色,对大娘说带进元出去转转。 两人来到山间,找了块草地坐下,头顶上是碧空白云。卢文溪望着远方,平静地说道,“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吧。”柳进元看着他,说道,“你呢?有什么想说的?” 卢文溪便将事情经过一一说来,因为大娘的病需要银子,他便去唐府送柴,望见一个人很像罗晟。本想替你解释上次的事,便一路跟上去,哪知道撞见他与唐语蓉苟且之事。之后,安管家带他去马夫人房间领柴火钱,不想出言不慎起了争执。自那以后,便有人一直骚扰他的柴火摊,说必须将柴火送到唐府。前天晚上,他藏在唐府后门的老榕树上,打算找机会跟她谈谈。结果又撞见罗晟进到她房间,接着唐府老爷气冲冲地赶回来,将二人抓奸在床。马夫人被绑住遭受毒打,罗晟也被扔进柴房。他在门外等机会救他们,无奈马四一直在房中,马夫人又被打晕过去。心想不可能背着她逃出去,只能偷偷地进到柴房解开罗晟的绳子,便赶回白云山。他的玉佩,料想正是在救罗晟的时候落下的。 柳进元暗自点头,心中不少谜团一一被解开,又问为何不去衙门说明情况?卢文溪一脸苦笑,反问道,“听我说过之后,你认为凶手是谁?”柳进元又在脑海里捋一遍案情,说道,“看上去是罗晟,但马四的嫌疑也并非没有。” 卢文溪望了望茅草屋,笑道,“还有呢?”柳进元叹气道,“你也有嫌疑。”卢文溪站起身来,对着前方说道,“如果我说出来,衙门依然不能断定凶手是谁,我便会被暂收监牢。只要拖一天,娘就会担惊受怕一天,我怕她等不到结案的那一天。”柳进元也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会告诉她是带你去做证人,暂时住在明镜府,以待随时传唤。这段时间,凤娘会留下来照顾她,不用太担心。” 午饭过后,卢文溪收拾东西跟柳进元回衙门,这是他第一次要离开娘亲数日。李大娘的眼睛虽然没有神采,却分明含着泪花,叫他不忍离去。幸而大娘开明,一直催促他上路,嘱咐道,“帮大人破案之后,一定要回来。”卢文溪神情落寞,放开她的手,转身离开白云山。等待他的却不是明镜府,而是监牢。 狱卒们都曾与他共事,又深知他和柳进元的关系,都是客客气气。既没人对他用刑,还好酒好菜顾其温饱。倒是隔壁牢房的罗晟,屡屡叫骂道,“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来,你差点害死我!”嘴里一边骂着,手上便去抢他的酒菜。卢文溪也不解释,任由他去。 罗晟一直问道,“你到底有没有看到马四杀他夫人?你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我们俩就能出去了。”他摇摇头,安静地靠在墙上。罗晟急地手舞足蹈,指着对面的马四喊道,“你好好看看,他长得就是一副杀人犯的样子,凶手就是他!你怎么能没看到呢?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马四听到这里,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道,“你个卑鄙小人,偷情的奸夫,杀我夫人还想嫁祸于我。等我出去一定不会放过你!”罗晟得意地骂道,“就你那杀人犯的模样,还想出去?我呸!” 卢文溪闭上眼睛,背靠在墙上,脑海中全是娘亲临走时哀伤的眼神。那句“帮大人破案之后,一定要回来”的叮嘱萦绕在耳边,反反复复回响。 何远满脸疑惑,本以为找到第三个人谜团便会迎刃而解,偏偏这卢文溪没有不在场证明,又与唐语蓉起过争执。郭孝刚从南市回来,说附近的商贩都能见过唐府的人找他麻烦,要断他财路。原因如他所说,是那日结账时得罪了马夫人,这就不得不令人怀疑。三个嫌疑犯的证词环环相扣,既不相互矛盾,又不能拼成一组完整的杀人证据。要么是有人撒谎,要么凶手另有其人? “凶手另有其人!”柳进元豁然开朗,精神为之一振。 “大人知道凶手是谁?”何远将信将疑,试探性地问道。柳进元神神秘秘,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何远点点头,露出一脸笑容,步伐轻快地离开。 卢文溪被抓的消息立刻传遍整个新州县城。第三个嫌犯的出现,让老百姓的揣测和谈资又有了想象的空间和发挥的余地。此三人之中中,谁才是真凶?人们从早上谈论到中午,吃过晚饭,又舶来各路小道消息继续争论。即使在唐府内部,下人之间也是议论纷纷,各有各的说法。但他们更关心的,还是自家老爷的清白,说到底是这唐府的命运和自己的饭碗。 这唐府历经风雨,起起落落,到如今竟不知道命运会是哪般。对面的包子铺也随之或兴隆或冷清,陈山夫妇甚至都在家中祈祷,这马老爷可千万不能出事。奴仆婢子们无人可以侍候,倒显得无所适从,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那东厢的夫人房间曾是整个府上的中心,全府上下都围着它转。如今却冷冷清清,无人敢靠近。只有青儿偶尔会在附近的凉亭观望,一边自责那天不该离开,一边期盼着也许夫人会突然出现呢? 一抬头,竟然有个人影偷偷地潜入夫人房间。青儿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地跟上去,透过门缝朝里窥探。只见那人弯下身子,从屏风后面找出一块白色手绢,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青儿推开门,喊道,“安管家,你在做什么?” 安管家惊慌失措,全身不禁一阵颤抖,手绢掉落在地上。青儿赶紧上前拾起手绢,白色的手绢中间竟是一个红色唇印,愣在原地看着他。安管家迅速冲上来抢夺她手中的手绢,青儿一边死死抓住不放,一边大喊道,“来人啊,杀人啦!” 唐府上下如惊弓之鸟,迅速朝东厢聚集。脚步声越来越近,安管家放开青儿,夺门而去。青儿紧随其后,大喊道,“安管家是凶手,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下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只顾着追赶,终于将他摁在墙角。安管家惊魂未定,喘着粗气靠在墙角。下人们犹豫片刻,上前将他押送衙门。 这刚说“真凶另有其人”,立马就送上门来,柳进元喜出望外。安管家人赃俱获,被当场抓个现形,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切。原来,安管家的母亲身患重疾,急需银两救治,这才求安伯推荐他到唐府来做管家。哪知马夫人不信任他,竟然连每个月的账目也要亲自过问,还扬言要赶他回老家。其母不能断药,一家上下全靠他养活,无奈之下才想出这借刀杀人之计。 当夜,他潜入马夫人闺房,以相助之名骗得其信任。乘其不备,用手绢将其捂死,匆忙之下将手绢遗留在房中。手绢上留有马夫人唇印,未免被人发现蛛丝马迹,这才趁夜深之后回房中寻找。偏偏碰上个重情重义的丫鬟,可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何远拟好告示,命郭孝明天一早便四处张贴,张罗好断头台,于正午时分斩首马夫人被杀案的真凶。 马四和罗晟从监牢中走出来,如释重负,相视一眼仍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似乎一时之间无法接受真凶另有其人,仍然各自笃定对方就是凶手。卢文溪也是一脸茫然,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召唤他,“帮大人破案之后,一定要回来。”罗晟走过来,狐疑地看着他,“你准备去哪儿?”卢文溪与他对视道,“回家。”罗晟看着他的身影远去,又回头看看监牢,心想着自己也该回家了。 三十一话 马四回到家中,府中下人无不行礼道“马老爷”,这称呼虽然听了数月,今日听来却格外动听。可是一扭头,唐语蓉的身影仿佛就在身边,仍然绑在那张长案上。 只听得一声大喊,“来人,给我把那张桌子搬出去烧了。”两个下人赶紧进来忙活,搬起长案就往门外走,青儿突然跑过来拦下,只道是不能烧。马四见是青儿,怒斥道,“这府上何时轮得到你做主!”青儿示意下人们出去,关上门说道,“老爷!不能烧,凶手不是安管家,这案子还没完。”马四将信将疑道,“你说什么,不是你亲眼所见他销毁证据的吗?” 青儿神神秘秘地,从怀中取出三件手绢,每件手绢中间都有个红色的唇印。青儿解释道,这三块手绢上的唇印是我用夫人常用的三种口红纸分别印上去的,粗看起来都是红色,对比起来却明显不同。当日我情急之下,见安管家偷走手绢,便以为他是凶手。后来反复回忆,服侍夫人这么久,唇印确实是夫人的,可用的口红纸却非夫人所有。安管家莫非是故意让我撞见,被当做凶手抓进监牢的?老爷,若真如此,还请您救救他! 马四将信将疑,接过三块手绢,仔细对比确有不同,只是安管家有何理由要自己背上这罪名呢?这绝不可能!既然说这唇印是夫人的,那就证明夫人的确用过这种口红纸。青儿只是凭回忆认为那颜色和夫人常用的有所不同,说不定是记错了。且说那手绢落在这房中好几日,而这三块手绢上的口红是刚印上去,时间不同颜色也会有差异。总之,安管家没有理由、也绝不会嫁祸自己。虽然他还是觉得罗晟可疑,但安管家捂死夫人这事怕是错不了。 青儿跪地求道,“老爷!青儿知道口说无凭,可若因为奴婢一念之差,害得安管家冤死断头台,青儿有何面目存于人世?只要老爷去衙门一趟,让大人仔细验过手绢上的口红,一定能查出个中冤屈。奴婢人微言轻,求老爷开恩,救救安管家!” 马四见她真切模样,不像是毫无根据的无中生有,难道当中真有隐情?莫非罗晟才是凶手?这个念头又重新在脑海中生起,心想着绝对不能放过罗晟。但果真如青儿所说,安管家不是凶手,他自己又要成为嫌犯。马四再三考虑,反复权衡道,“我可以帮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证明安管家的确不是凶手,你必须得在堂上告诉众人,你亲眼所见罗晟进去杀害夫人。只因与他情分颇深,又经他介绍得以重回唐府,才一直未言明真相。” 青儿急得眼泪直流,恳求道,“老爷,要是承认在公堂上撒谎,我也要进监牢的。”马四冷笑一声,反问道,“那我要是帮你,我就不用进监牢吗?有得必有失。你是要愧疚一辈子,还是进监牢赎罪,想好了再来找我,下去吧!” 青儿离开东厢,抹一把眼泪,从唐府匆匆出去。一路穿街过巷,来到一扇门前。屋内传来骂声,罗老丈手持竹条抽打道,“不孝子!念书不成气,整天游手好闲,竟然还色胆包天招惹大户人家的夫人。就是衙门放过你,唐家又岂能放过你,你这是要断我罗家的后啊!你对得起你娘吗?”罗老丈气的喘不上气,手中还不停地抽打。罗晟跪在地上,左扭右闪,连连叫疼。 外面传来敲门声,罗老丈一瘸一拐前去开门,见是女子,恶狠狠地道姑娘敲错门了,猛地把门关上。青儿继续敲门,大喊罗晟的名字。罗老丈气不打一处来,竟推开门操起竹条打向她,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淫妇,一个个都来勾引我们家儿子,若非叫我罗家绝后便是不肯罢休啊!” 青儿被打的呀呀直叫,仍然站在门口。罗晟见状,冲过来抱住罗老丈,叫她快走。这青儿倔强的很,就是不肯走,罗晟放开罗老丈,拉着她的手跑到附近一条巷子中。 两人靠着墙壁,面对面而立,罗晟冷冷地问道,“你来做什么?害我害得还不够?” 青儿捂着挨打的地方,可怜地说道,“公堂之上欺瞒县令是何等大罪,公子定比青儿更加清楚。青儿所说的都是事实,并无存心陷害。我家老爷三番四次威胁甚至打我,要我说亲眼看见你杀人,青儿始终没有在堂上诬陷公子。” 罗晟将信将疑,满脸不屑地说道,“如今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你何须再来装模作样?”青儿低声抽泣,身子微微发抖,只道我二人相识甚久,公子竟然不相信我,若非是要我将衣服掀开,给公子瞧瞧身上的伤痕才肯相信?青儿虽是个丫鬟,人微言轻,却明事理知轻重。自知所见所述不足以将公子定罪,如果真是亲眼所见公子杀夫人,也断然不会在公堂上说出来。”说罢,青儿就去解身上的腰带。罗晟按住她的手,这才道我信,你来找我就是想跟我解释? 青儿从怀中取出三件白色手绢,将手绢的来龙去脉和在马四处的前前后后一一道来。罗晟听到马四又想陷害自己,气不打一处来,直骂道,“这个狗腿子,满脑子都是害人之心。”青儿着急地说道,“我自是不会答应他,公子与县令大人有同窗之谊,还请相助安管家。”罗晟看着手绢,竟有些走神,直摇头道,“就是见到柳大人,只要安管家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你所谓的证据未必有用。如果安管家真的不是凶手,这件案子又会陷入僵局。衙门已经贴出告示,明日斩首真凶,此事已是势在必行。” 青儿将手绢举到他眼前,激动地说道,“安管家那块手绢我见过,看上去很普通,材质却非常稀有。手绢上的唇印确实出自夫人,一定有人碰过夫人的遗体。沿着这两条线索追查下去,定能查到真凶。人命关天,衙门推迟几日斩首又有何难?”罗晟一脸严肃地盯着她,摇了摇头,转身朝家中走去。 青儿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哭诉道,“安管一直替夫人与你隐瞒偷情之事,如今含冤入狱,公子岂能无情无义、见死不救?”罗晟背对着她,头也不回道,“我帮不了他!” 青儿依旧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生气道,“公子莫非是担心安管家一旦无罪,又要回监牢之中?公子既是无辜的,区区几日牢狱之灾又有何惧?除非……公子是真正的凶手。” 罗晟扭过头,愤怒地盯着她道,“你不要乱说,我不是凶手!”望见她一脸悲伤,又蓦地平静下来,轻声道,“不是我不帮他,根本没有用。”青儿抓着他的衣衫,抽泣道,“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用?”罗晟面无表情,一直看着她,任由她哭诉,看着看着竟不禁动容。长吁一口气,平静地说道,“语蓉不是被人用手绢捂死的,衙门不会查到任何线索,安管家在劫难逃。” 青儿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不由自主的放开。看着他一步步走远,惊讶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罗晟一边走,一边深呼吸,一边还在后悔不该说出来。走到巷子尽头,再右拐往前几步就到家了,不知道老父是否消气?岂料,刚拐过去,迎面而来几个捕快。再一回头,身后也站着一排捕快。他支支吾吾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捕快们纷纷朝两侧围墙散开,只见柳进元与何远一同走来。何远一脸严肃,呵斥道,“罗晟,你杀害唐语蓉一案已成事实,速速回衙门认罪!” 罗晟心中一惊,大声说道,“安管家才是凶手,他自己都承认了,还来抓我做何?” 何远却不理会,转而面向柳进元,笑着称赞道,“大人巧施连环计擒获真凶,必将载入史册!” “连环计?”罗晟惊讶地看着众人,又倒退两步朝青儿那边望去,哪里还有人影? “大人料事如神,只有亲手杀害马夫人的凶手,才会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安管家和青儿不过是演了一出戏,使你放松警惕,露出马脚。如今,你是百口莫辩,在劫难逃!”何远手指着罗晟,一副要就地处决的样子,气势逼人。 “柳大人,冤枉啊,冤枉啊!凶手不是我,不是我……”罗晟如梦初醒,悔不当初。 “你若不是凶手,如何得知她不是被人用手绢捂死?罗晟,事已至此,由不得你再生狡辩。”柳进元面色平静,似乎预料到这一切,又不希望它是真的。 “凶手是卢文溪!我亲耳听到他晚上说梦话,是他捂死的唐语蓉。真的,你相信我,你们相信我……”罗晟带着哀伤的神情,看向周围的每一个人,得到的却是一阵阵嘲笑。 “我还听见你昨晚上说梦话,说自己就是凶手呢……跟我们回衙门吧。”郭孝上前将他摁倒在地,命捕快们压他回去。罗晟拼命地抬起头,冲着柳进元喊道,“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柳进元摇了摇头,叹道,“冥顽不灵,不知悔改。”何远适时地凑过来,请示道卢文溪那里是否还派人去?说不定是同伙,毕竟罗晟的绳子是他解开的。柳进元分析道,“如果他是同伙,早就与罗晟合谋,串供嫁祸马四。县丞大人以为如何?”何远笑道,“大人智慧过人,料事如神,自然不会看错。” 罗晟眼见无人相信自己,索性破口大骂道,“柳进元,你设计害我……公报私仇……你个卑鄙小人……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捕快们将他的嘴堵上,一路押送到牢房,狠狠地踹上几脚。 重回这间牢房,隔壁却没有卢文溪,对面也不再是马四。想不到才出去几个时辰,又被抓进来,真是天意弄人。老父会不会还在家中等候,会不会正在自责不该将他打走?眼前忽然飘过唐语蓉的身影,他使劲地用头去磕墙壁,鲜血直流。 清晨时分,街上间或出现几个行人,各自迈着安静的步伐。一个推车的男子注意到墙上的告示,睡眼惺忪地看了几眼,突然眼睛一亮兴奋起来,大喊道,“抓到了,抓到了!”附近的人都被吸引过去,纷纷问道,“什么抓到了?”推车男子笑道,“凶手抓到了,今天中午就要砍头!” 消息顷刻间传遍县城,这告示上却没有写真凶是谁,于是便各有说辞。唐府门外看热闹的人围成好几圈,陈山的包子铺好不热闹,夫妇俩高兴地手舞足蹈。马四和安管家从府里一出来,人群中立刻传来一阵唏嘘,纷纷转往罗晟家中,到南市去瞅卢文溪的人也不少。最后得出一致的结论,凶手不是卢文溪就是罗晟。 临近午时,整个南市断头台人声鼎沸,水泄不通。临街的酒楼、赌坊竟然借此兴赌,看这犯人到底是卢文溪还是罗晟,一时间好不热闹。万众瞩目中,囚车中缓缓驶入,引起人群阵阵惊呼,“是罗晟,罗晟!”多数人欣喜若狂,只有个别人唏嘘不已,显然赌罗晟的人要多的多。罗晟望见此般场景,不禁大笑起来,枉我饱读诗书,在他人眼中竟是如此不堪,真是荒唐一生。 何远站在断头台上,当众宣读罪行。柳进元扔出火签令,高喊一声,“斩!”罗晟望见人群中拖着腿朝前挤的父亲,泪水夺眶而出,对着人群高喊道,“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我诅咒你们,我诅咒这新州县城,从此不得安宁!” “唰”的一声,鲜血溅到空中,又落在地上。人群的狂欢就此散场,只剩下清扫的衙役和瘫软在地的罗老丈。一个收尸的瘦弱衙役朝身边的人使个眼色,瞥向老丈。那人立马心领神会,走过去问道,“罗老丈,贵公子的尸体该如何?”罗老丈赶紧从地上起来,喊道,“老夫腿脚不便,家中无人,求二位老爷将他葬在我家田地后的山坡中。”那瘦弱衙役笑道,“我们当然愿意效劳,只是……”罗老丈从怀中掏出几两银子,拖着瘸腿赶紧递过去。那衙役止不住的点头,口中念念有词,“这可是积德福报的事儿,老丈您放心,一定办到!” 两衙役将罗晟掩埋好,又问起墓碑之事,罗老丈掏出身上仅有的几两银子,拜托二人去寻个工匠刻墓碑。衙役只道,这点银子就是给寻常人家做个墓碑怕是都要一番讨价还价,更别提给这死刑犯刻墓碑。没有双倍价钱,怕是哪家的工匠都不会接这折寿活。罗老丈闻此,悲从中来,当即瘫倒在地。两衙役见状,对视一眼,收起银子便匆匆离去。走出几步,回头喊道,“老丈,我二人安葬公子,怕是也要折寿三年,这点银子就当是给我二人的补偿。” 罗老丈腿脚不便,无力追赶,趴在罗晟坟头,痛哭不已。傍晚时候,好在隔壁的老妇寻来,将其搀扶回家,好一阵功夫才睡下。岂料罗老丈一觉醒来,望见外面漆黑一片,又是一阵凄厉的哭喊。邻里闻之,不寒而栗,竟无人前去劝慰。 三十二话 老和尚凝神闭目,面色安详,双手合十。披一身绯衣袈裟,结跏趺坐,托钵于前。身旁支起一竖幅,上面写着几个毛笔大字,“为人说经,每日一句。”然而,足足一月光景,竟无一人问津。在这人来人往的南市,不得不叫人惊奇。 卢文溪一开始便注意到老和尚,心想这老和尚既不上门乞食,如何充嗛果腹?每日卖柴之后,都买几个馒头,悄悄放在泥钵中。老和尚始终凝神闭目,不曾瞧他一眼,不曾言谢半句。此刻,他又买好馒头放于钵中,正准备离开。 “善男子请留步!”老和尚睁开眼睛,面色安详,喊道。 “和尚是在叫我?”他回过头,问道。 “善男子每日赠我馒头一二,却不曾求解经文二三,云何?”老和尚慈祥地看着他。 “和尚有所不知,鄙人粗陋尚不识字,又何来经书之惑?” “和尚此刻将行西去,无以赠善男子。只一句经文说与汝听,缘深缘浅全凭造化。”老和尚复又闭目。 “愿听和尚教化。”卢文溪席地而坐,潜心听教。 “和尚便为你说这《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的一句经文: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他不自觉地念起,只觉身心舒畅,如沐春风。 “善男子可有何感悟?”老和尚问道。 “似有非有,却道不出。” “似有非有本无有,道不出者不可道。” “鄙人愚钝,请和尚为我解说。”卢文溪叩拜道。 “既言不可道,众生又何求?善男子请起!”老和尚起身,扶起卢文溪。 “鄙人曾听说,善男子、善女人皆在寺庙中求佛祖庇佑,可知佛祖能见人心。鄙人心中所悟虽道不出,和尚出自佛门,却应有通晓之本领。”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和尚又有何通晓之本领?知汝心者,唯汝一人,旁人只能渡你。” “还请和尚渡我!”卢文溪恳求道。 “欲人渡者,必先自渡。和尚修行浅薄,不知佛法。他日你若能破除心中迷雾,可前往黄梅东禅寺,参礼五祖忍大师。” 老和尚说完,拾起泥钵,便朝西方走去。忽起一阵疾风,将那竖幅吹向空中,不知去向。卢文溪再看老和尚时,已不见了身影,心中顿生惆怅。回白云山的路上,那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停回荡在耳边。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个中奥义,却能叫他心如止水,仿佛坠入空灵境界。 后几日,遇有空闲,他便独自参悟此经文。 大娘见其近来白天心情舒畅,入夜睡眠颇深、呼吸匀称,问道,“有何喜事瞒着娘?”卢文溪思虑片刻,便将老和尚说经一事娓娓道来。大娘越听越奇,追问道,“那和尚真的要你前往黄梅东禅寺,参礼五祖忍大师?”卢文溪回答道,“正是!可有何不对?” 李大娘摆了摆头,思绪拉回21年前。文溪出生的那天,有二异僧到府上化缘,说是看见一道佛光从天而降。卢司马与夫人都不信佛,何来佛光降临?二异僧得知有子诞生,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此子定与佛门渊源深厚。”卢司马问道,“照二位和尚所说,当将他送入佛门修行?”二异僧指点道,“当下正值四祖入灭,忍和尚继任五祖,开东山法门。此子恰逢此时,乘佛光而来,或与忍和尚有不解之缘。然而世间因缘际会,一切机缘自有定数,无需强求。我二人得见佛光,想必是受佛祖启示,便为之赐名‘惠能’。”卢司马高兴不已,用上好的斋饭答谢二异僧。哪知没过两年,竟遭革职流放,便以“惠能”之名不吉利,遂改名为“卢文溪”。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关于“惠能”这个名字,竟毫无印象。大娘只解释道,那时你还小,不记得也很正常。要不是听你这次说起,连我都快想不起来了。卢文又溪琢磨起老和尚的话,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李大娘沉思一番,严肃地问道,“娘问你,那老和尚所传经文你可能参透?”他默念那句经文,尔后回答道,“明明不懂,却又能从中得到诸多启发,精神为之一振。若是有和尚为我指点,定能收获无穷。”李大娘默默起身,两眼无神,便不再多说。他也不再多问,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 如此过去三日,此事已渐渐淡忘。正午时分,柳进元和凤娘突然造访。李大娘别提有多高兴,见到凤娘如见儿媳般亲切,柳进元反倒成了陪衬。一番寒暄过后,柳进元和卢文溪在门前闲聊,凤娘则和李大娘在屋内准备饭菜。 柳进元巧施连环计擒获真凶一事,由广州刺史王允上表朝廷,嘉许其为“正七品中县令”。临县官员纷纷前来道贺,一时传为佳话。如今可谓是众望所归,春风得意。 坐拥朝廷嘉许和民心所向,柳进元欲选贤任能,施展改革之抱负。数日之内,便以三顾茅庐求得黄老夫子出任主簿一职,又将袁朗招致麾下。此刻前来,正是为邀请卢文溪担任衙门捕头。 卢文溪听罢,神情慌张,连连拒绝道,“非我不肯助你,志不在此,又实无任何才干。”柳进元晓以大义,劝说道,世间智慧源于道德,你有仁义之心,才干自然远胜旁人。既有才干,便应立报国安民之志。卢文溪欲辩无言,一脸为难。柳进元见他有所犹豫,又是好一阵劝说,叫人难辞美意。 “多谢大人好意!只是文溪已立志投身佛门,明日便要出发前往黄梅东禅寺。”李大娘突然从屋内出来。 “当真有此事?”柳进元将信将疑,看着卢文溪。 “老身一把年纪,说话岂能儿戏?原本打算今日向大人辞别,不想大人来的正是时候。文溪,快将那日的奇遇告之大人。”李大娘面带微笑,似有喜事降临。 卢文溪迟疑片刻,将与老和尚相遇一事说与他听。李大娘又在一旁补充道,“他出生时便有二异僧造访,说他是忍和尚门下弟子,法号‘惠能’。”柳进元听罢,虽觉惊奇,却也深信不疑。当下打住念头,转而说道,“人各有志,你放心去吧!明日,我便派人前来接大娘入府,从此当如亲娘侍奉,绝不再让她受任何惊吓与苦难。” 卢文溪不知所措,愣在原地。李大娘俯身谢道,“大人重情重义,当世罕见,老身无以为报。”卢文溪犹豫再三,同谢道,“他日我若得道成佛,必将日夜为你祈福,以报你侍母之恩。” 夜里,大娘一直忙着收拾东西,神情落寞。卢文溪跟在身后,帮着收拾,也不说话。末了,大娘将龙纹佩从他脖子上取下,只道日后你不在身边,留它做个念想。卢文溪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收起玉佩,问道,“娘为何要我去东禅寺?” 李大娘强挤出笑容,说道,“我儿心性纯良,只是这白云山非久居之地,与其身入凡尘不如投报佛门。更何况,你一出生便与佛门有缘,或许真能有一番造化。”他咬咬牙,说道,“娘……”李大娘打断他,嘱咐道,“娘心意已决!有柳大人和凤娘照顾,切莫有任何牵挂。从今以后,你便是惠能,不得再提卢文溪。” 阳光逐渐驱散山中雾气,白云山上空漂浮着形态各异的白云,美轮美奂。柳进元、凤娘、黄老夫子和袁朗一行早早来到山上,将包袱搬下山,一路相送到城门前。卢文溪独自下马朝城外走去,两步一停,三步一回头。见者无不心酸,唯有李大娘大喊道,“惠能,去吧!”卢文溪正欲回头,又劝诫自己不可,心中默念着“惠能,惠能……”,加快步伐朝北而去。 柳进元望着他一步步远去,心中惆怅万分,落寞地回到衙门。安置好大娘后,匆匆回到书房,于书柜中翻出一张田契。透过那田契,隐约看到一件红色的衣裳,放下田契又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他轻吁一口气,坐在椅子上,看着书桌上的田契。突然,一阵风吹来,田契飞到空中。眼神随之看过去,一件红色的衣裳闯入眼帘。仔细看去,乃是一个红衣女子。 那女子披头散发,满身伤痕,怨恨地问道,“柳进元,你为何要恩将仇报害我们唐家?”他站起身,上前两步,说道,“我何曾害过你们唐家?”红衣女子激动地说道,“我爹乃城中有名的善人,又出钱筹办晚宴,又好心赠你田契,你却恩将仇报诬陷于他?”柳进元厉声对道,“你爹恶行累累,罪行昭昭,证据确凿,实无可辨。于我虽有赠田之恩,但职责所在,不得不斩。” 红衣女子大笑道,“职责所在,职责所在……你当日口口声声说唐府不得重建,更加不得由唐家人接手。结果呢……还不是将它卖给了我,大人为何不说职责所在?” 柳进元深吸一口气,对道,“唐府乃民心之痛处,本不该重建以伤舆情。顾念你一片孝心,而府库空虚急需补充,方才应你之请。又因那赠田之恩,确起私心,但绝无渎职徇私之处。”说到激动处,他一挥手,抓住那田契。红衣女子变得若隐若现,逐渐远去,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再问你,为何我惨死闺中,你身为一方县令却放走真凶,斩我情郎……” “大人!”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柳进元定一定心神,喊道,“进来吧!”只见袁朗穿一身捕快服,兴奋地冲进来喊道,“大人,我找弟兄们借的这身衣服如何?”柳进元仔细打量一番,摇头道,“当副捕头就要有当副捕头的样子!我不是吩咐你去订做一身衣裳,为何要去借呢?”袁朗低头瞧了瞧,衣服的确有点小,笑道,“府库不是紧张吗?能省一点便是一点。”柳进元一边朝门外走,一边嘱咐道,“明日还是去订做一身!先去换身寻常衣服,随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袁朗问道。 三十三话 这是一个熟悉的地方,也是一个多年不曾回去的地方。 柳进元骑在马上,看着村头石刻上的“濂溪村”三个大字,不由得暗自使劲握紧手中缰绳。袁朗在一旁问道,“大人,要不要通知本村乡绅?”柳进元望着远方,只道我先去父母坟上,你去通知莫庆之前来墓碑处见我。 他骑着马从村中穿过,眼睛不时瞥向两边,或熟悉、或陌生的景象。在一座小山坡上,有一处种满鲜花的地方,正是父母的坟墓。他俯身摸着当年亲手刻的木碑,历经日晒雨淋已经开裂,早已认不出上面的文字。他颤抖着跪倒在地,往昔的回忆如风般掠过,叫他毫无喘息之机。 “小人莫庆之参见大人!”莫庆之踱着急促的小碎步,随袁朗一同赶来。 “不必多礼,这些……”柳进元指着父母坟前的花草问道。 “小人该死,擅自做主在令尊令堂坟前种花。”莫庆之低下头,眼睛瞥向柳进元。 “你乃一番好意,进元感激不尽!” “大人言重了!这木碑是大人亲笔,乡民们不敢擅自更换,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莫庆之跪在地上,叩首祭拜,又起身说道,“术士已在大人家的祖田之中选定一处宝地,只待大人回乡,迎两位高堂落叶归根。” 柳进元心中一阵酸楚,沉默良久,问道,“进元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不知可否为我解答?”莫庆之神情异样,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大人请讲,小人定将知无不言。”柳进元将头凑向他,低声说了一句,袁朗见状朝远处走去。莫庆之面露难色,叹道,“这件事情小人本也不愿相信,经过多番调查,结果……” 这濂溪村原本是一片荒地,当时战火连连,一群流离失所的先民来到这里,历经三代建成今日的村落模样。为了纪念这群先祖,虽然村民们不同姓、不同族,却建起宗祠共同祭拜。 大约在十年前,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即将举行,主持大典的司仪却突然病倒。众人商议之后,坚决不同意请外族人主持,便将迁居县城的罗儋请来。这罗儋本是濂溪村村民,好读些儒家典籍,跟着老司仪学过几年祭祀,后因爱慕城中柳家千金而出走。哪知郎有情妾无意,柳家千金只道是与他玩耍,未曾动情。罗儋亦无颜面回村,便在城中娶一丑妇为妻。丑妇虽丑,论贤惠旁人却比不得,叹只叹命比纸薄。罗儋心系亡妻,终身未娶,独自抚养一子长大。 得此良机,罗儋自是百般珍惜,特地去书院为其子请假。回到濂溪村后,乡绅在家中备好酒菜款待罗儋,其子则在田间玩的不亦乐乎。祭祀当天,全村人早早地聚集在宗祠,杀猪宰羊好生热闹。罗儋亦不负众望,主持起来豪不生疏,整个典礼顺利完成。 午宴上,乡民们轮流敬酒致谢。罗儋本不善酒力,哪儿能抵挡这番架势,几杯下肚已是头晕眼花。轮到李栾敬酒,罗儋接过酒杯,一股女人的香气扑鼻而来。他醉醺醺地说道,“柳家娘子生得好标致,难怪和柳大哥那般恩爱。”李栾尴尬一笑,面色通红,低下头转身而去。罗儋从身后拉住她,笑道,“娘子何时变得如此娇羞。”李栾使劲推他,无奈力气太小,推也推不开。 柳笙见娘子被欺负,立刻冲上去,一把将罗儋推倒在地。乡绅上前大声呵斥道,“祖宗祠堂,不许放肆!” 柳笙当然不肯罢休,大声喊道,“此贼在祖宗灵前羞辱我妻,难道就此作罢?”乡绅强压怒火,向堂下乡民求证,尔后怒斥道,“罗儋小贼,死不悔改!当年为了个女人离开村子,如今又在祖宗灵前做出下流之事。给我打他十个板子,轰出祠堂,从此不得踏入我濂溪村半步!” 几个大汉应声冲上去,将罗儋死死押在地上,操起苔杖就要下手。罗儋拼命挣扎,大喊道,“我下流?这柳笙和娘子在田间行苟且之事就不下流?”柳笙一脚踩在他头上,骂道,“你个贼人,休要含血喷人!”罗儋乘机挣脱开来,起身对质道,“我儿昨日傍晚时分在田间玩耍时亲眼所见,天地为证。” 乡绅走到其子面前,问道,“你爹所言属实?” 其子愣了一会儿,连忙点头。 柳笙赶紧走到乡绅跟前,说道,“小子之言,不足为信,何况他是罗儋的儿子。”乡绅瞪着他,“哼”的一声从他身边走过,来到李栾跟前问道,“小孩子是否在撒谎,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错不了。李栾,你生性朴实从不欺瞒长辈,我问你这件事是否属实?”李栾低着头,不知看向何方。柳笙又冲过来,乡绅手一挥,几个男子将他制伏。李栾看了看柳笙,低下头一言不发。乡绅又说道,“李栾,你可看清楚,你李家的祖宗都在这祠堂中瞧着。伤风败俗是一罪,欺瞒祖宗是罪加一等。” 李栾全身微微颤抖,突然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乡绅面含威仪,大声呵斥道,“祭祀期间,你二人竟在田间苟且。伤风败俗是一罪,不敬祖宗是其二。从此以后不得踏入祖宗祠堂半步,滚出去!”柳笙一脸怒气,扶着李栾离开宗祠。罗儋半醉不醉,抱着儿子连夜回家。罗儋居住在城中,受村里惩戒自然是毫不上心。苦只苦了那柳笙夫妇,从此沦为村中“下民”,受尽奚落。李栾更是被人唤作“淫妇”,屡遭村民调戏。 如此这般,大约过去一个月,更大的灾难突然降临。入夜时分,一场大火点燃柳家茅屋,将柳笙夫妇活活烧死。乡民们非但不救火,还在一旁喊道,“祖宗显灵,引来这天火惩罚他们啊!”说罢,一一跪地膜拜,好像祖宗就在眼前。柳笙夫妇唯一的儿子在城中书院寄宿,因而躲过这场天灾。等他回到村中,看着父母烧焦的尸体,痛不欲生。乡绅又收了他家的田地,柳笙夫妇只得葬于荒野山坡间。 “那个孩子是不是罗晟?”柳进元语气发抖。 “大人您早就知道?”莫庆之惊讶地问道。 “那火真的是天火吗?”柳进元接着问道。 “小人仔细调查过,起火前只有几个孩子在那附近出现过,并未有可疑之人。但这火肯定不是天火,更加不会是祖宗的惩罚,应该是个意外。”莫庆之深感惋惜地说道。 柳进元一脸苦笑,眼角含泪,质问道,“为何当初你们不这么认为?为什么没有人肯去救火?”莫庆之低下头,长叹一口气,只道村民们都来过这坟前上香惭愧,老乡绅前两年也已经去世。大人若要怪罪,我莫庆之身为乡绅,愿一人受过。柳进元表情僵硬,冷冷地说道,“我父母生前被赶出宗祠,这辈子最期盼的归宿便是那里,我要他们的灵位入住宗祠。”莫庆之连连点头,行礼道,“乡民们正有此意,谢大人宽恕之恩!” 从山坡上下来,乡民们都在道路旁站着,个个低着头面无表情。柳进元咬牙切齿,使劲地抓着缰绳,一步步驶近。行到村民处,却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突然全身无力,强挤出一丝微笑。村民们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容,朝他欢呼。来到村头,他最后望一眼喜笑颜开的乡民,转身朝衙门驶去。 黄老夫子已等候多时,见他回府,立刻将草拟文书呈上: 所谓四民,士农工商。农为本,商为末;农为体,商为用。然今之势,商重农轻,本末倒置。士不为尊,礼仪之道不兴,纲常伦理败坏。工为人贱,利器之术不盛,冶铸梭造停滞。今之计,唯有复礼兴儒,上农巧工,无他矣。 所谓复礼,重在祭祀。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状乎无形影,然而成文。天旱而雩,以祈甘雨,云何?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卜决大事,以求吉象,云何?无何也,犹不卜而吉也。夫以为重,非以为得求。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子曰,天将丧斯文也?当复诗书礼乐之文,弦歌雅颂之声,无他矣。 所谓兴儒,重在兴学。孔门弟子三千,贤者七十有二,半部《论语》可治天下。叹如今学堂寥寥,儒士戚戚,百步之内不闻四书五经六艺。士者,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无恒产而有恒心。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社稷之重。是故学不可不兴,士不可不广。为今之要,无他矣。资以钱财,建以学堂,礼以老师。广纳儒生,取之四民,使其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假以时日,三教九流可通四书,坊间童子能颂六经,蔚蔚然成风矣。 所谓上农,重在正名。士士,农农,工工,商商。农为本体,商为末业。农以地为天,不离不弃,此为仁德。商以谋为生,随财而迁,此为弃义。今农夫五口之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寒暑,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赋税之重。而商贾大者,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谈笑有风声,出入皆王侯。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上下相反,本末倒置,云何?殷商之亡,亡于商,不可蹈之。今必重商贾之税,轻农夫之赋。一切学堂经费、祭祀物资均从商出,遇有天灾,亦取商贾之财救济四民。 所谓巧工,重在无私。今之匠者,各藏其术,相互诋毁。各专一秘技,却不能成利器,云何?私心使然,不能合众人之力,以为才智之用。工之巧,在于匠心,何为匠心?匠心者,必先去其私心,夺天工之巧而不自知。私心则不仁,不仁则不智,不智则不巧,是故心愈钝而器愈利。器为商用,故应取商贾之财,反哺之。破门第之见,除钱财之患,官家以为公,何愁良工巧匠不生? 呜呼!士专心于读,农专心于耕,工专心于技,商专心于财。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商与商言数。四民分业,各司其职,方为正道。 柳进元读罢,大为惊喜,高呼道,“姜公在世,不过如此!”黄老夫子谦虚道,“一介落榜儒生,大人见笑!”柳进元兴奋地夸赞道,“主簿有匡扶天下之志,乃当世儒生之楷模。此《四民条例》一出,必将闻达于天下。” 黄老夫子拜谢道,“老朽心中只有一破庙,未曾装得天下,为报大人知遇之恩勉强献拙。不过,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进元笑道,“夫子是想说这四民各司其职,衙门也该立个规矩。可谓是人不兼官,官不兼事。” 黄老夫子也笑道,“大人英明,老朽多虑了!” 柳进元吩咐道,“还请主簿再拟一文,严格厘定各捕快、衙役之责。严禁与人经商、与商贩收取安保之费、与囚犯家属收受贿赂等事项。”黄老夫子应道,“下官遵命!” 《四民条例》一经公布,全城轰动,整个岭南地区无人不知。偏居一隅的新州县城,一跃成为岭南道府的政治焦点,主簿黄老夫子之名一夜间传遍天下。城中百姓拍手称快,然而商人们正相互聚集商议对策,一股反对势力暗流涌动。 三十四话 何远放下《四民条例》,面露凶相,心想随便找来个读过几年书的叫花子当主簿,就想取代我在衙门的地位,休想!郭孝也在一旁道,那个袁朗也不是个善类,还不如当初让卢文溪做这副捕头。何远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思虑道,看来再不出手,便就只有坐以待毙。郭孝建议道,不如我们像上次一样,想办法赶走这两人。 何远摇摇头,反复思虑。正于此时,下人来报,“有飞鸽传书!”何远赶紧接过信件,神情专注,渐渐露出笑容。一边将那信件焚烧于油灯之上,一边吩咐道,“上次的事,恐怕已经让他有所防备,这才会从外面找来两个帮手。若轻举妄动,弄不好会引火上身。要做就做彻底,不给他任何机会。” 郭孝领命而出,何远在房中逗留片刻,吩咐下人备轿前往明镜府。听闻柳进元正在书房,敲门而入,一进门便感叹道,“大人,城里的商人这两天可不太平啊。”又将个中细节详细说来,寥寥几句便可见形势危急。 柳进元亦有耳闻,并不觉得惊讶,只道,“县丞大人有何看法?“敲山震虎,擒贼擒王!”何远扬起手臂,煞有腔调。 “谁是山,谁是王?”柳进元问道。 何远指着城北方向,提振嗓门道,大人可前去那严府门口看看,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如今全城商人都在劝严绵庆出山,领着他们跟衙门做对。这严绵庆的实力想必大人早有耳闻,先不说这历任县令都对他礼让三分,光是府上一个看门的矮虎,便有那般通天的本事。大人,不得不防啊! 听到严府,柳进元略有几分走神,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承皇命管治新州,他就是一时动得了我,也逃不出这大唐江山。何远激动地说道,“他若敢动大人,别说这大唐江山容不下他,我何远拼了老命也要将他拿下。下官只是担心,大人如今乃我新州基石,若是受得半点损伤,于己于新州于改革都实在是不值啊。不如,我们先试探试探,看他究竟心意如何?”柳进元也想不出其他可行之法,索性允他前去试探试探。 话说这严府门口的确是进进出出,却也不像何远说的那般热闹。送走马老爷后,严绵庆忐忑不安,赶紧吩咐下人严守大门,遇有前来拜访的一律在后门等候。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始终都要得罪一方,真不知如何是好。正思虑着,下人通传郭捕头求见,严绵庆眉头一皱,只道是“快快有请!” 郭孝佩刀进入严府,直达厅堂。严绵庆招呼他上座,问道,“不知郭捕头今日前来有何吩咐?”郭孝神色严肃,品一口茶,突然吐在地上,说道,“严府的茶叶不过如此,不知为何还有那么多人想进来喝一杯?” 严绵庆知他话中有话,笑道,“郭捕头指的那些人都是些市井小民,平日里何曾喝得起茶叶?像郭捕头这般的贵客驾到,这点茶叶自然就显得寒酸。府上下人眼拙,有失礼数,还请郭捕头恕罪。阿福,还不赶紧给郭捕头沏一壶好茶!”阿福赶紧上前,一边给郭孝赔罪,一边倒上一杯好茶。 郭孝尝了一口,笑道,“严老爷,我们刚才说到哪儿……哦,想起来了!县丞大人请严老爷和小姐晚上到府中做客,派我前来通传。” 严绵庆略一低头,笑道,“此等小事,何大人吩咐一声便是,有劳郭捕头辛苦……”郭孝未等他说完,一手按刀,起身告辞道,“话已带到,恕不久留!” 严绵庆起身送道,“郭捕头慢走!” 张嵩从厅堂一侧进来,气愤道,“他一个小小的捕头,实在是太过张狂,要不要……” 严绵庆摆手道,“不必了……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今日到此,行为举止一反常态,定是受人指使有意为之。”张蒿问道,“老爷是说那何远?”严绵庆长叹一口气道,“我倒希望是他!”张蒿心领神会,“难不成今日的晚宴是柳县令的意思?搞不好这摆的可是鸿门宴,老爷去不得,不如托病罢了!”严绵庆起身叹道,“是福不是祸,这顿饭怕是躲不过去,迟来不如早来。” 稍不留神,已是明月高悬,洒满整座县城,静谧而安宁。何府大院内,灯火通明,谈笑风生。 严绵庆如约而至,看见上座的柳进元,连忙说道,“不知柳大人在此,未曾备份薄礼,请大人见谅。“柳进元请他坐下,对道,“柳某无功不受禄,严老爷不必客气。”严绵庆笑道,“怎么能说是无功不受禄呢?大人上任不出三月,便连破七里寨山匪案和马夫人被杀案,又颁布闻名天下的《四民条例》。严某身为新州百姓,聊表谢意总归是应该的。失礼,失礼!”何远端起酒杯,自责道,“是何某忘了吩咐郭孝,不怪严老爷,何某自罚一杯!” 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严、柳二人,同桌共饮,气氛一触即发。犹如壮士擂鼓,声响低沉,鸟兽不惊,却是震撼人心。一桌人闲聊叙旧,绝口不提公事。直到黄老夫子匆匆赶来,赔罪道,“公务繁忙,老夫来迟,自罚一杯!”黄老夫子端起酒杯,柳进元劝阻道,“夫子年事已高,又日夜操劳,少饮为宜。”黄老夫子只好叫人再拿个杯子,倒满茶水,以茶带酒。 黄老夫子刚一坐定,便款款而谈这《四民条例》,如何厘清细则推而行之。柳进元和何远适时加入讨论,留严绵庆一人,略显尴尬,坐立不安。黄老夫子突然说道,“我真是糊涂,眼前坐着的便是我新州商贾之首,竟不知请教而闭门造车。严老爷,这要使商贾之财反哺工农,该如何厘定各行各业各家商人之份额?还请赐教!”严绵庆虽有准备,却不想问题来的如此直接,笑道,“主簿大人谦虚,严某一介商人,何时能懂这官家政策?” 何远面色微红,趁机插话道,“严老爷乃我县商贾之大者,可谓是聚财第一;又是我县善人之大者,可谓是疏财第一。主簿大人真会挑人,若论疏财,不问严老爷难道要去问地府的唐老爷?” 严绵庆面色铁青,紧绷着脸,略微平静下来后说道,“何大人此言差矣!若论疏财,我还真比不上唐老爷。他那万贯家产最终不都进了衙门府库,这般疏财本事严某可是没有。”只一瞬间,厅内气氛骤变,谁都没有接话。 何远故作醉态,转而说道,“何某近日偶得一古筝,琴身由一整株兰考桐木制成,琴弦取自西域汗血宝马的马尾。赠琴之人,还附赠我一琴谱,乃当年俞伯牙所著《高山流水》。听闻严小姐琴艺冠绝岭南,不知可否试试这琴音?” 严紫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到古筝前略一抚琴,微笑道,“愿为诸位大人助兴!” 众人闻此,无不安坐一旁,屏气凝神。只见她纤纤玉指轻轻拨弄,那琴弦便发出天籁之音,让人置身于高山流水间,尽享空灵。连那月光也被吸引过来,安静地停在她的一袭白衣上,映衬出一副美轮美奂的画面。柳进元看得如痴如醉,痴那高山流水之琴音,醉那花想月羡之容颜。眼前似有一紫衣女子,和着琴音,翩翩起舞。一股香气随风而来,令人头晕目眩。 一曲作罢,众人仍然沉醉其中。 严紫菱温婉地说道,“小女子琴艺浅薄,还请各位大人见谅。”黄老夫子摸了摸胡须,感叹道,“有生之年得闻此琴音,无憾矣!”严紫菱感谢道,“是县丞大人的古筝上佳,非小女子的琴艺上佳。”黄老夫子意犹未尽,问道,“严小姐琴棋书画皆是上乘,比起皇亲贵族的千金也丝毫不逊,可否告知师从何处?” 严紫菱迟疑片刻,只道家师名作秦风,年逾古稀,常年居于府内,夫子怕是不识。黄老夫子双目放光,兴奋地问道,“小姐所说的可是前朝大学士秦风?天下儒生莫有不知者!老朽年轻时,曾毛遂自荐到各府中为师,唯独不敢拜访严府。听说那里已经有位名师,却不曾想到会是秦大学士。” 严紫菱一脸尴尬,正要解释。严绵庆递给她一杯水,劝她多喝点水,歇息会儿。又微笑着,对黄老夫子说道,“主簿大人好见识!只不过这秦风沽名钓誉,侥幸做得大学士,论学识当不如主簿大人。老夫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当年不惜代价从京城将他请来,现在说来真是惭愧。城中有主簿大人这般儒师,严某竟舍近求远,着实可笑。” 黄老夫子连连摇头,严肃说道,“严老爷此话不可!老朽怎可与秦大学士相提并论?如此这般,岂不是有辱学士?吾生唯愿能有机会当面请教一番。” 何远借机说道,“主簿不是正愁城中儒师欠缺,无以扩大官学吗?如果能请到秦大学士担任院长,岭南各地儒师何愁不争相来投?”黄老夫子茅塞顿开,大喊道,“妙哉,妙哉!只是不知秦大学士可否愿意?”严紫菱回答道,“家师常年隐居府中,以琴棋为乐,避见外人。叫他担任院长,怕是有些难处。” 严绵庆顺势说道,“小女说得有理,秦大学士虽是我府上教师,严某也不能强人所难。主簿大人如今声名远播,乃儒生典范。何须再犯严某之错误,舍近求远?” 何远碰落身前酒杯,一副醉态,笑道,“罢了,罢了!严老爷不肯为难府中学士,我等又岂能为难严老爷?” 严绵庆起身告辞道,“多谢何大人体谅!天色不早,老夫和小女先行告退。” 柳进元心绪不宁,早已经坐不住,当下起身送二人出府。望着严紫菱走进轿中,心中无比失落。何远在身后说道,“看来这姓严的真是要反,又不愿出钱,又不愿出人,摆明是和衙门对着干!”柳进元依然沉浸在那白紫交替的画面中,只说了声,“此事从长再议。” 话说这何府一聚后,向来和善的严绵庆怒火中烧,只道区区一个七品县官,要不是为了紫菱,我必踏平他衙门。吩咐张嵩即刻派人去查查柳进元的背景。张嵩也是愤愤不平,劝说道,要不要调些人手来,早作打算。严绵庆强压怒火,猛一拍桌子,只道此事万不可声张,要是传到京城去,可就不好交差。衙门一时半会,也不敢轻举妄动。张嵩又低声禀报,说商人那边已经收买了一两个人,有任何动静都会逐一汇报,静观其变。 另一边,黄老夫子仍在费尽心思研究改革措施,从当下的情形来看,改革不可太过激进,否则造成祸乱便有违宗旨。柳进元却有别的担忧,问他如何看严绵庆这个人?他昨晚的表现不觉得奇怪吗?黄老夫子仔细回想一番,说这严老爷向来为人低调和善,只是偶尔与唐老爷逞逞口舌之争,这般情形确实不多见。柳进元又问起,主簿不觉得昨晚县丞大人的表现也有点奇怪吗? 黄老夫子恍然大悟,又道何大人平日言语上颇为讲究,昨日却借醉酒,似乎句句都在激严老爷。柳进元点点头,来回踱上几步,看来我得单独走一趟,摸清个中虚实。 三十五话 新州县城真可谓是换了青天,工匠们个个悉心钻研利器之术,农民在地里无不热情高涨。儒生们似乎一瞬间找回昔日荣光,在大街上之乎者也,就连游手好闲的无赖都争相恐后地去书院报名。唯有商人们忧心忡忡,不少人已经着手迁居别处。整个社会朝着一个神秘的轨道驶去,看似平静,却似乎随时有脱轨的危险。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一旦商人集体撤离,新州会是哪番光景? 严绵庆万万没有想到,柳进元会趁夜色微服而至,更没想到会如此客气。两人进到书房,关上房门,门外由下人把守。柳进元开门见山,只道柳某今日前来,虽为公事,却是私请。希望与严老爷交心而谈,这《四民条例》该如何实施?严绵庆放下戒心,诚恳地说道,“三个月前,大人初到新州,正值时势紧张之际,竟肯在这书房之中听老夫一言。如今再度驾临,心怀坦诚,老夫便与你好好论一论这《四民条例》。” 严绵庆一席话,的确不无道理。城中一年的收成决定于有多少耕地、有多少农民、有多少农具和有多少天灾,这一切非朝夕之力可改变。而所谓末业的商业,以智慧之力使其增值,全城财富之寡众全仗于此。商业发达既能促进工匠技艺的提升,又能增加财富积累提升百姓的物质水平,民众温饱有保障,方知礼仪祭祀之文。商业的发展本身就是促进四民共荣的保障,奈何重农抑商,缘木求鱼? “主簿的《四民条例》并非旨在重农抑商,而是四民分业,共生共荣。如今百姓日夜劳作而生活疾苦,唯商人锦衣玉食谈笑风生,取商贾之财反哺于民于情于理有何不可?”柳进元请教道。 严绵庆反问道,“那请问大人,百姓日夜劳作不得果腹云何,系商人之过否?若非如此,为何要取商人之财以充之?大人身为儒生,当知孔圣人以古稀之躯周游列国游说诸侯,苦否?昔年苏秦、张仪、诸葛孔明皆以三寸不烂之舌而安一方天下,苦否?大人见识渊博,为何只见百姓耕作之苦,而漠视智慧谋略之苦?” 一番唇枪舌剑间,已知彼此道不同,定难为谋。柳进元只道,君子和而不同,你我各有己见,难以为谋。但这《四民条例》已是箭在弦上,柳某仍然希望严老爷能予以支持。严绵庆见他如此胸襟,颇为释怀,附和道,“好一句君子和而不同!严某虽不赞同大人之改革,但要我出钱出人亦未尝不可。只是奉劝大人一句,若他日改变心意,或与老夫之见苟同,且当及时回头。”柳进元大喜,起身说道,“进元代全城百姓谢过严老爷!” 从严府出来,柳进元心中升起一阵隐忧,严绵庆也是恍然大悟。他二人之间的敌对,并非是形势使然,而是有人从中挑拨。柳进元刚坐上轿,正欲吩咐车夫回府,帘子却被突然掀开。一袭紫衣的女子温柔地望着他道,“小女子严紫菱,有几句话想对大人说,不知可否?”柳进元心神恍惚,不知是梦是真,缓缓地从轿中下来。一阵香气袭来,才确定眼前所见,当即吩咐车夫在一处等候。与严紫菱沿着襄水河,并排而行,畅谈一番。 河面上,宁月倒映春水,抚柳戏谑春风。 严紫菱身姿轻盈,走起路来曼妙之至,一颦一笑颇具神采。柳进元屏息凝神,润润嗓子,问道,“不知严姑娘找我所为何事?”严紫菱微笑着点点头,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说那日听闻主簿大人欲请教家师,小女子便将主簿大人所著的《四民条例》抄录一份,送给家师过目。家师看过之后,有几句话要我带给主簿和柳大人。柳进元闻之大喜,只道姑娘请讲,进元定当洗耳恭听。 严紫菱转述道,家师以为如今天下安定,已露盛世端倪,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朝中君主开明,国库充盈,朝廷减轻赋税已成定局。为今之计,当顺应时势,鼓励百业发展。士农工商,各自争鸣,融合而兴。农民虽忍一时疾苦,商人纵享一时荣华,时势使然,不可违之。切忌有轻有重,有抑有扬,造成乱局。农民以为财乃商人之事,日久便会废业;工人以为财乃商人之事,日久便生惰性;儒生以为财乃商人之事,日久便吟无病。 严紫菱虽然语态柔弱,转述这番微言大义,却如千金压顶。柳进元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只道秦大学士见识过人,然当下改革确有必要之处,能否带我与之一见,当面请教。严紫菱匆忙说道,“不行,不行,家师不见外人。” 柳进元好奇道,“家师既不见外人,不问世事,为何又托姑娘指点进元?”严紫菱低下额头,面带娇羞,低声说道,“不瞒大人,小女子转述之言确实出自家师,只是家师未曾拖我带话,是小女子自作主张。”柳进元心中一惊,又颇为高兴,竟不知如何应对。 河边风冷,严紫菱不胜寒风,微微发抖。柳进元望了望四周,跑到一处店铺,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条烟青色的丝巾。严紫菱抿着嘴,略一低头,柳进元煞有默契地为其披上。两人各自会心的一笑,重新打开话匣,朝严府返回。时光匆匆流过,流过宁静的襄水,流过热闹的街市,流过斑驳的石板路。 行至严府门前,柳进元辞别而去。严紫菱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眉目含情。哪知一进府门,迎面遇上严绵庆,当即收回笑容。严绵庆一脸严肃道,“怎么一个人偷跑不出?若非黑狼暗中跟随,你叫爹这么晚如何安心?”严紫菱赶紧认错道,只道下次不敢了。 严绵庆忽然话锋一转,又问道,“你是不是喜欢这个柳进元?我劝你断了此念头,日后还是不要再与他来往。”严紫菱被道破心思,着急道,“柳大人正直清廉,是难得一见的好男儿!爹为何不许我与他来往?”严绵庆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叹道,“此人品行确实端正,可是……唉!” 严紫菱接过信封,回到房中,方才拆开来看。 原来这信中所述,乃是柳进元的身世背景,尤其是那不为人知的求学经历。柳进元当初为求功名,背井离乡赴广州粤秀书院求学,却因囊中羞涩而被拒之门外。为凑齐学费,跑遍城中大户人家求一份教书差事,却连门都进不去。落魄无助时,甚至去偷刚出笼的馒头,被发现后好一顿毒打。最后只得在贫民窟里教孩子们认字,靠附近的穷苦百姓接济度日。如此寄人篱下足足一年光景,其志之悲,其境之惨可想而知。 广州才子辈出,崇文之风冠绝岭南,时有富商权贵出资举办诗文大赛。参与者众,奖金颇丰,折桂者可谓名利双收。柳进元屡次参赛,日夜琢磨诗句辞藻,终归是无功而返。在仲夏夜的星光下,他枯坐在河畔旁,陶醉于孤舟渔火的漫长,那一夜的才子殇。直到天亮,他才醉醺醺地回到家中,挥笔写道,“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傍晚时分,柳进元酒醒,口中念着诗句不知去向。 三日后,邻居家一农妇清理他破屋之中物件,遇可用之物便搬回家去。唯独将这幅写有诗句的字画留在屋内,附近童子将其带到街上玩耍,不小心冲撞了王钰儿的轿子。这王钰儿心地善良、菩萨心肠,赶紧下轿询问童子伤势,并因此看到这幅字画。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王钰儿念着这诗句,不觉悲从中来,感同身受。当即问童子此诗为何人所做,随他去到柳进元居所,望见家徒四壁。又从邻人那里打听此人身世和去向,让画师画出肖像,四处寻找。 可怜这柳进元心灰意冷,流落在外,已经三日不进米粒。浑浑噩噩来到河畔旁,欲投河自尽,了却残生。王钰儿远远瞧见,觉得此人与邻人所述颇为相像,赶紧上前查看。可这柳进元已经跳下河去,王钰儿命人将其救起,带回府中。 两人甫一交谈,便觉前世有缘,一见如故。这柳进元换身衣裳整理头发,简直英气逼人,器宇不凡。而那王钰儿鹅蛋面庞,蕙心兰质,犹如西子转世。两人在府中以棋琴书画相会,形影不离。王府老爷王允却不愿收留这落魄书生,瞒着钰儿将其赶出府去,亦不准钰儿踏出府门半步。 可怜王钰儿从小体弱多病,如何受得了这相思之苦,才几日便病倒在卧,各路名医都束手无策。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允只得找回柳进元,在府中悉心照料王钰儿。大约一个月后,王钰儿完全康复,不过医生嘱咐道千万不能再受刺激。王钰儿身体极度虚弱,此次虽然痊愈,却伤及根本,再遇重大打击恐有性命之忧。 王允只好留柳进元在府上,日久之后,发现他竟是个可造之材。然而门不当户不对,始终难结连理。王允身兼广州刺史和岭南五府经略使,独揽岭南道内军政大权,可谓是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朝廷要员。王钰儿何尝不知其中要害,便求父亲举荐他去考进士科,上下打点之下方才中举,并借此给他谋了个县令一职。 赴任新州前,王允与之约定,三年内若能做出一番政绩,自当推荐他升任刺史。待他加官进爵之时,便是与王钰儿喜结连理之日。王允之所以答应,一是不敢回绝女儿的请求,二是他并不认为柳进元能做出什么成绩。当然,如果他能做出一番成绩,升任刺史。将女儿嫁给他亦未尝不可,实在是一举两得。 严紫菱这才明白,柳进元为何如此急于推行改革,原来是心中早有所属,为心爱之人而励精图治。可惜这信来得稍晚,她心中情根已经种下,怕是难以挣脱。可王钰儿对他有再造之恩,即使他肯抛弃钰儿与自己私定终生,如此负心之人又如何托付终身?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想起水中的月影,她不禁悲唱道: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三十六话 话说这惠能背井离乡,北上求佛,可谓路途遥远。怎奈他求佛心切,欲早日修佛法作佛事,一路上心焦难耐。此刻进入乐昌城中,买上几个馒头,顺便打听打听去黄梅的路。那小二哥笑道,“客官定是从别处而来,我乐昌法净寺有智远禅师在彼主化,何须去那黄梅东禅寺求取佛法?简直是我城中一大笑话,笑话!” 惠能眼神发光,问道,“如何去法净寺寻这智远禅师?”小二哥将包好的馒头递给他,顺势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山峰。 惠能朝山峰的方向走去,来到山脚下,已经是人潮涌动。前来上香拜佛的善男子、善女人面露喜色,眼神直盯着山上的寺庙,其中不乏三跪九拜之虔诚者。惠能望着众生之相,心中更是充满期待和神往。走过一千零八级台阶,寺庙赫然出现在眼前,佛堂正中摆放着如来三十二相雕塑。相名有所表,发揽而可别。一一之相,积百种之福,使见者受敬。善男子、善女人各寻一相,争相礼拜,无不拜完三十二相而止。 惠能来回观察,逐个看过,却不下跪礼拜。有善女人见状不悦,大声呵斥道,“公子既见佛祖,为何不跪?”惠能望着她问道,“跪何?”时有寺内比丘在不远处,当下赶来说道,“既然不尊不信,就请速速退出佛堂。”惠能赶紧解释道,“鄙人心向佛法,特来求见智远禅师,还请比丘为我引荐。”一比丘又至,怒道,“禅师岂是你这等愚人见得?” 见众人如异教徒般盯着自己,惠能无奈转身离去。刚出佛堂正门,突然有人喊道,“善男子为何不礼拜如来三十二相?”惠能循声望去,佛堂大门一侧有老和尚持帚扫地,便礼问道,“是和尚在问我吗?” 老和尚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扫地,边扫边问,“善男子不信佛?” 惠能不解道,“鄙人正要去那黄梅东禅寺参礼五祖忍法师,和尚何出此问?” 老和尚点点头,笑问道,“既然信佛,为何面见如来三十二相而不知礼拜?”惠能答的干脆,“未见佛!”老和尚不惊不怒,继续问道,“这如来三十二相,每一相皆是历百劫种百福而成,善男子云何视而不见?”惠能一时语塞,犹豫片刻回答道,“虽见三十二相,却未见如来。” 老和尚将扫帚放在一旁的角落,从他身边走过,只道你且随我来。惠能不敢怠慢,紧随其后,进到佛堂。众比丘纷纷行礼道,“禅师!”有比丘眼疾手快,发现身后的惠能,一把将其拦住,“你既不信我佛,为何屡次闯入佛堂?还不退下!”老和尚一边朝前走,一边喊道,“惠智,他乃佛门有缘人,勿要阻拦。”惠能这才醒悟,原来那扫地僧就是智远禅师。低头向惠智行过礼后,跟着智远穿过佛堂,来到一间禅房。 智远禅师结跏而坐,问道,“汝作何名?” 惠能也坐在地板上,回答道,“名为惠能?” 智远禅师寻思道,“惠能?惠者,以法惠施众生;能者,能作佛事。汝非我佛门中人,从何处得此法名?”惠能便将出生时,二异僧上门赐名一事,以及老和尚指点他前往东禅寺之遇一一说来。智远禅师追问道,“汝可还记得那老和尚的样貌?”惠能略作思索,答道,“披一身绯衣袈裟,身材不高,耳垂较常人略大。说起话来,声音有些沙哑。” 智远禅师一脸笑容,微微点头,双手合十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汝身陷俗世之中,介然有方外之志,无怪乎有此奇遇。”惠能追问道,“禅师可曾认得那和尚?”智远禅师笑道,“时候未到,说不得。汝亦不必追问,待汝破除心中迷雾之时,自会有缘得见。”惠能当即跪地拜道,“弟子六根未净,内心愚迷,愿拜入禅师门下剃度受戒。” 智远禅师将他扶起,只道是智远修行浅薄,哪有什么门下?汝且留宿几日,我教汝修行波罗蜜法门,此去黄梅路上作个消遣陪伴。惠能再次拜谢,出禅房,随惠智去到一间木屋休息。 翌日清晨,智远禅师将他与惠智召至堂前,教诲道,“内有信心,外有福田,有财物。三事和合时,心生舍法,能破悭贪。所谓布施波罗蜜,一为财施,二为法施,三为无畏施。财施除贫穷,法施以真理,无畏去恐怖。汝且随惠智下山,各自领悟。” 此去路遥,两人只背些素食便出发。走出不远,惠智好奇地问道,“你是何来历?禅师竟肯亲自渡你。”惠能只道来自新州,乃山中砍柴樵夫。 惠智几度追问,惠能便将佛堂大门外的遭遇说与他听。惠智若有所思,反复念叨,“虽见三十二相,而未见如来。这经文你是从何处学来?我只听得禅师曾讲授过一次,名作《金刚经》。” 惠能大惊,问道,“金刚经?你说这是《金刚经》的经文?”惠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反问道,“难道你自己竟不知?看过就是看过,无需隐瞒。”惠能解释道,“鄙人尚且不识字,就是给我经书,也看不懂这经文。” 惠智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转而嘱咐道,“今日之行乃是去往莲花村,此地穷凶极恶,外人都不敢进去。你非比丘身,又不懂佛法,务必紧随于我。”惠能连连称是,随他翻过一座山,来到山谷中的一座村落。 “皆因穷极,而生凶恶。” 莲花村处山谷之中,终年不生庄稼,只有少数植物得以存活。村头一口水井,维系着全村人的水源。邻里间争食抢水时有发生,酿成不少命案,由于地处偏僻往往不了了之。 两人刚一踏入村子,村民们纷纷聚拢过来,围着争抢食物。惠能死死拽住手中包袱,大声喊道,“诸位不要抢,人人都有。”幸好村长及时赶到,指挥村民排好队形,挨个领取素食。派发完素食后,惠智又为众村民讲解佛经,为逝者超度亡灵。临走时,村民们一路送出村子,感谢菩萨和比丘的大恩。 返回途中,惠能寻思道,“这莲花村究竟如何穷凶极恶?为何我丝毫未有察觉?”惠智顾不上与他说道,拿出一个小本,认真记下今日所施之物、所念佛经和超度之人。 惠能只道,“可否借我一看?” 惠智颇为得意地递给他,上面记载着他入佛门以来的布施记录,足足抄了几十页。惠能羡慕道,“惠智比丘积下如此功德,将来必能成佛。” 惠智闻此兴奋不已,只道我入佛门伊始,禅师只命我四处乞食,足三年才行布施之事,广积福德。你还未入门就能随我布施,当真与禅师无任何渊源?一边说,一边将剩下的两个馒头分他一个,料是还有好一段山路要走,果腹充饥。 惠能接过馒头,正要下咽,忽觉身后有动静。转过身,四处扫视一番,喊道,“善人请现身。”半晌,无任何回应。惠智也四处望了望,说道,“哪里有什么人?” 话音刚落,远处草丛中沙沙作响,一个全身伤痕又瘦又黑的男孩怯弱地站出来。两人均是一愣,惠能问道,“你不是莲花村的吗?为何跟着我们?” 男孩直愣愣地盯着惠能手中的馒头,嘴唇微微蠕动。惠能见状,举起手中的馒头,试探性地问道,“你想要馒头?”男孩抬起头望着二人,眼神中充满迷茫。惠智在一旁问道,“刚才在村头不是给过你馒头,为何还跟过来?” 男孩突然面露凶光,冲过来抓住惠能的手猛咬一口,顺势抢过馒头就跑。惠智赶紧过来,见那手上整整齐齐一排牙印,鲜血直流,便从路旁采些草药给他敷上。敷完药后,朝着男孩跑去的方向,悻悻地说道,“此子既贪心又歹毒,真是罪过!” 回到法净寺,惠智急匆匆地禀道,“禅师,快看看惠能的手。”智远面色平静,语气平和道,“惠能,你跟我来。”智远带他进到一间禅房,墙壁上布满壁画,惠能盯着精美的壁画观赏。在一副壁画前,停住脚步,久久观察。智远在身后笑道,“老和尚果然没看错人。”惠能指着画中一恶人问道,“禅师,为何这画中人似曾相识?”智远望着那幅画,说道,“汝且听我讲一故事。” 大约在200年前,莲花村风调雨顺丰衣足食,无战火之忧,犹如世外桃源。一条天沟从山间穿过,支撑着村民们的日常生活和灌溉。有一天,一个受伤的逃兵误入村子,村民们采草药替他疗伤,轮流请他到家中做客。逃兵谎称自己是将军,在一场战争中与士兵们走散,将来士兵找到这里定会重谢村民。村中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找到逃兵,希望日后能跟他一起上战场。逃兵爽快地答应,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战争经历。还有几个村民干脆放下手中农活,整日好酒好菜招待逃兵,期盼到时候能多分些赏赐。 渐渐的,逃兵对好酒好菜没了兴趣,几个村民商量之后决定把村里的寡妇抓来。待逃兵享受之后,几个村民又轮流睡了寡妇,心中大呼过瘾。村子里的人知道后,无不敢怒不敢言,害怕得罪了“将军”招致杀身之祸。心想着只要“将军”快活,将来多给点酬谢,这寡妇受点委屈也值得。殊不知,养虎为患。逃兵仗着身强体壮和身边一众游手好闲的青年,横行霸道,奸淫妇女,欺压村民。终于,村民们忍无可忍下定决心除掉他,以毒酒款待逃兵,又将其抛尸荒野,任野兽咬的尸骨全无。 然而,村子却再也恢复不了从前的宁静,奸淫妇女、强抢粮食、相互斗殴之事时有发生。没过多久,那条天沟突然干涸,村子里一下子失去水源。连雨水也变得极其罕有,农作物相继枯死,村民们合力打下一口水井勉强维持生活。世世代代,受困于穷山恶水,好似活在人间地狱。 “这画中恶人便是那个逃兵?”惠能问道。 “正是!那逃兵历经六世轮回而怨恨不消,如今仍在莲花村中受难。村民们欺他一世、辱他一世、逐他一世、骗他一世、笑他一世,如今化作童子在村中受罪。村民们既不能原谅他,也对外人心生怨恨,同样无法摆脱轮回之苦。”智远一脸慈悲,惋惜不已。 “咬我的男孩可是那逃兵转世而来?”惠能仔细回想那男孩的模样,恍然大悟道。 “正是!此童子甫一出世,父亲便从山上摔落而死,母亲乃200年前的寡妇转世而来,自小对他百般虐待,此子靠吃野草树根方能活至今日。因前世被野兽咬得尸骨无存,今生摆脱不了撕咬之苦,方才控制不住咬人。罪过,罪过!”智远双手合十,双眼微闭。 “敢问禅师,如何才能消除众生前世罪孽?”惠能感同身受,请教道。 “唯有修行无相忏悔,灭前世、今世、后世三世罪过,令得身业、口业、意业三业清静。”智远一手抚着壁画,作慈悲状。 “所谓无相忏悔,忏者,忏其前愆。从前所有恶业:愚迷骄诳嫉妒等罪,悉皆尽忏,永不复起,是名为忏。悔者,悔其后过。从今以后,所有恶业,愚迷骄诳嫉妒等罪,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是名为悔,故称忏悔。凡夫愚迷,只知忏其前愆,不知悔其后过。以不悔故,前愆不灭,后过又生;前愆既不灭,后过复又生。前因后果,生死苦海,永世不得度。”智远又为其解释道。 “求禅师传授这无相忏悔之佛法,惠能愿往莲花村度化。”惠能跪地行礼道。 “汝且请起!汝不懂佛法,又无比丘身;此去法施,凶险之极。和尚尚有三个问题,考验汝造化如何?”智远说道。 “禅师请问?”惠能席地而坐,双手合十问道。 “汝于布施时,心中做何念?”智远提振嗓门。 “惠能感念众生之苦,布施无边。”惠能启道。 “汝与惠智相比,福德如何?”智远问道。 “惠智比丘布施数载,所施之物与受者不计其数,弟子岂敢与之相比?”惠能答道。 “那和尚再问汝,众生皆苦,而佛祖功德圆满,云何圆满?”智远又问道。 “惠能愚钝,请禅师明示。”惠能思索良久,不解其意。 “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惠智虽布施数载,却执着于自身的福德,执着于所施物之众寡,受者之多少。此乃有相布施,非布施波罗蜜,有何功德吗?汝于布施时,能感念众生之苦,布施无边。不执著于自身的福德,不执著于所施之物,虽未圆满,却远胜于惠智。佛祖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众生苦无涯而福德亦无涯,可谓之圆满。”智远为他解说道。 “禅师,佛祖于布施时生清净舍心,心已圆满是谓功德圆满。”惠能感悟道。 “如是!正如你见那童子穷苦,生施舍之心。世人见是童子之抢夺,和尚见是布施之福德。汝且用心铭记,和尚便为你说这无相布施。”智远敷座而坐,双手合十,念道,“弟子等,从前念、今念及后念,念念不被愚迷染。从前所有恶业、愚迷等罪,悉皆忏悔,愿一时销毁,永不复起。弟子等,从前念、今念及后念,念念不被骄诳染。从前所有恶业、愚迷等罪,悉皆忏悔,愿一时销毁,永不复起。弟子等,从前念、今念及后念,念念不被嫉妒染。从前所有恶业、愚迷等罪,悉皆忏悔,愿一时销毁,永不复起。” “惠能铭记!”惠能听悟道。 智远禅师又说道,此莲花村之所以名莲花,相传乃是天沟中长出一朵清净莲花。观自在菩萨于莲花之上,行深般若波罗蜜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赐名曰“莲花”,此村故有世外桃源之福佑。如今天沟枯竭,莲花不生。村民若能破除愚迷,消除恶业,清净莲花便会从水井之中长出。汝便可功成身退,复归和尚处。 三十七话 惠能谨记,正欲行礼退下。智远又道,此次前去,凶险之至,必遭受诸多磨难。和尚便教汝忍辱波罗蜜之法,助汝度过劫难。内心能安忍外所辱境,故名忍辱。忍辱有二种,一者生忍,二者法忍。生忍有二种,一于恭敬供养中,能忍不著,不生憍逸;二于嗔骂打害中,能忍不生嗔恨怨恼,是为生忍。法忍亦有二种。一者非心法,谓寒热风雨饥渴老病死等;二者心法,谓嗔恚忧愁疑淫欲憍慢诸邪见等。菩萨于此二法,能忍不动,是名法忍。汝且铭记,各自领悟。 惠能礼拜而出,回到屋中,是夜辗转反侧。天未亮,便起身下山,不辞而别。至莲花村时,已是阳光明媚。刚一进到村头,便有村民上前问道,“行者今日又来布施?为何不见比丘同行?” 惠能双手合十,行礼道,“鄙人惠能前来布施,并无比丘同行。”村民左瞅右看一番,问道,“为何不见所施之物?”惠能解释道,“惠能前来是为法施,以法惠施众生,并未携带素食。”那村民立马换了表情,不耐烦地喊道,“你快走吧!”惠能面色平静,说道,“惠能既是为普度众生而来,众生未度,断不能离去。”那村民一脸愤怒,威胁道,“我们这里不欢迎外人!就是比丘前来,不带素食,亦不得礼敬?识相的赶紧走人,莫要后悔。” 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村头便聚集好些村民。向那村民问明情况后,一个个凶神恶煞地走来,一边推搡着一边搜遍他全身。末了,颇为恼火地骂道,“原来是个乞丐,身上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赶紧滚吧!”惠能低头行一礼,镇定地说道,“惠能欲进村度化众生,断不能走。”一村民上前将他推倒在地,骂道,“要你滚就赶紧滚,这村子是绝对不许外人进的。” 围观的村民无不讥笑,口中议论纷纷。惠能从地上站起来,双手合十道,“诸位已经历经六世轮回依然身陷苦海,惠能若不能消除诸位的罪业,断不能走。” 村民们见他这般疯言疯语,不再与之劝诫,围上前去好一顿教训。村民们打完后,留下一人在村头看着,其他人各自散去。惠能只觉全身疼痛,口吐鲜血,用尽全身力气爬到水井旁,心中默念智远禅师所授之忍辱波罗蜜,“所谓嗔恚忧愁疑淫欲憍慢诸邪见等,菩萨能忍不动,至无上菩提佛果。” 惠能于井边打坐,在阳光下暴晒一日,夜里又受风寒侵袭。足足三日,米粒未尽,嘴唇枯裂,奄奄一息。正值此时,天空电闪雷鸣,下起大雨。村民们多年不见此般大雨,惊讶之余无不悄悄看向水井旁的惠能。这雨水甘如饴,一入口中,只觉阳光明媚万物生长,惠能口中念道,“弟子等,从前念、今念及后念,念念不被愚迷染。从前所有恶业、愚迷等罪,悉皆忏悔,愿一时销毁,永不复起……” 是夜,有村民于夜深时将一颗玉米放到他身前。又过一日,有村民给他换上干的衣服。第三日,好几个村民结伴前来问道,“这村头只有一口水井,行者日夜念经是为何?” 惠能睁开眼睛,说道,“我在此打坐三日,与日晒雨淋、草长莺飞、鸟叫虫鸣为伴,得悟众生皆有佛性。既然鄙人不能进村度化诸位,便于村口度化顽石野草,也算是普度众生。” 众村民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又问道,“行者一直说来此度化众生,难道我等有何罪过?若非这莲花村穷山恶水,大家食不果腹,谁愿意去偷去抢?” 惠能启示道,“相由心生,境由心转。这莲花村本是观自在菩萨五蕴皆空之地,聚天地灵气得菩萨庇佑,只要诸位消除恶业自会风调雨顺生出清净莲花。”见众人惊愕,惠能便将莲花村的始末一一道来,众人将信将疑。 村中有一青年提议道,“如行者所说,那贼前世被讥笑一生,我太祖爷爷已过百岁必定知晓。不如,我们前去求证。”众人都觉得此法可行,便领着惠能进村。有村民欲上前阻拦,见无人附和,也只是叫唤几句。 一行人进到屋中,太祖爷爷回忆道,上代之中确实有一男子因长相丑陋而被村民讥笑,最后服药自杀。再往上推,亦听说有一男子被村民欺骗,去悬崖上采取灵芝,不慎坠落身亡。又有村民拉来黑瘦童子,请太祖爷爷好生瞧瞧。太祖爷爷强撑着身体坐起来,上下打量,突然激动地喊道,“是他,就是他,他来寻仇了……”说罢,倒在床上,没了气息。 村民们见状,沉默不语。惠能从屋中走出,将那童子拦在怀中,劝化道,“只要诸位彼此为善,放下怨恨,诚心忏悔。所造六世之罪业自会消除,不必再受因果报复之苦。这水井中,亦会长出清净莲花。”说罢,又回到水井旁打坐,口中念道,“弟子等,从前念、今念及后念,念念不被愚迷染。从前所有恶业、愚迷等罪,悉皆忏悔,愿一时销毁,永不复起……” 有村民迟疑片刻,随他打坐念经。渐渐的,全村村民都加入其中,念起“无相忏悔”。山谷之中,顿时万籁俱绝,唯有诵经之声回荡,尽显空灵。 一个脚步声突然从远处传来,惠能转身看过去,惊讶道,“禅师怎会到此?” 智远欣喜地点点头,说道,“井中已长出清静莲花,汝来见和尚,和尚来见你,又有何分别?”惠能兴奋地从水井往下看,村民们也都围上去,却未寻到莲花踪迹。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生清净心。善男子、善女人能脱离六世罪业,彼此为善,众生皆是清静莲花。于井中照见自身,如见莲花。”智远又从袖中取出一幅图,交给童子之母,教化道,“此画乃法净寺历代高僧相传,由上代高僧完成最后一副,画中所载乃是此子六世轮回所受之苦。望生怜悯之心,消除怨恨,从此善待于他。”其母接过画作,于地上铺开,见者无不落泪。 智远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时机已到,善男子、善女人请随我来!”众人不知何事,跟随其来到一座偏僻的山坡。智远指着一簇枯木说道,“汝等合力将此间枯木尽数移开。”村民对禅师心生崇敬,无不尽力而为。 智远乘机示意惠能,两人悄然离开莲花村,返回法净寺。路上,惠能问道,“禅师指点村民移开那堆枯木是何故?”智远解释道,“莲花村百年前遭遇干旱,树木枯死,堆积于一处。恰巧堵住天沟的水源,造成村中无水。只要移开那堆枯木,自然水到渠成。” 法净寺深处群山之中,寺中有宝塔耸立,历代高僧之舍利子存放其中。智远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惠能模仿其动作,静默不语。 末了,智远起身,再拜而出。惠能紧随其后,请教道,“禅师可否是在与历代大比丘禀报那莲花村之事?”见智远点头,惠能又问道,“禅师为何又不言语?” “言语在心中,佛祖在心中,何事可以言说?”智远说道。 “历代大比丘与禅师既然知道莲花村的始末,为何不前往度化,免去众生六世轮回之苦?”惠能又问道。 “佛祖普度众生,众生却未因此得度。一切佛法皆有因缘,世间本无一世、二世、三世之分,汝又何苦执着于六世轮回?”智远慈祥地看着他。 “禅师之意,乃我与这莲花村有佛法因缘,命里注定由惠能来度化此劫难?”惠能问道。 “阿弥陀佛!汝见惠能度化莲花村,和尚见莲花村度化惠能,不应生起分别心。”智远望着远方,指着后山一处方向,指点道,“所谓持戒波罗蜜,持守戒律,并常自省,能对治恶业,使身心清凉。你且于后山之中,寻一菩提树下,各自领悟。” 惠能不敢怠慢,顺着所指之方向即刻出发,于后山中遍寻。眼见太阳就快下山,虽满山丛林,却始终未见菩提树踪影。又至一高处,向下望去,郁郁葱葱一片,如何分辨菩提? 天空渐渐阴沉,直至漆黑一片。惠能生起一团火光,四处寻找野果充饥,奈何天意弄人,满山之中竟无果树。山中雾气渐浓,阴冷潮湿,四周寂静无声。惠能饥寒交迫,守着一堆篝火取暖,默念忍辱波罗蜜抵御饥饿。 突然,身后有些动静,他灵活地闪到一棵树后观察。只见一只野兔慢慢地探出头来,傍地而行。惠能常年在山中砍柴,常遇大雨被困山中,烤食野兔之事偶有为之,本能地一个大步上前抓住野兔。口中长吁一口气,心想终于不用饿着肚子。 那野兔被他抓在手中,耷拉着耳朵,有节奏地眨着眼。惠能不经意间看见它的眼睛,仿佛从中看到智远禅师的身影,不由得猛地一回头。原来是虚惊一场,他靠着树坐下,朝四周看看。耳边响起智远禅师的教诲,“持守戒律,并常自省,能对治恶业,使身心清凉。”手不自觉地松开,那野兔落在地上,犹豫一会儿,迅速跑开。 熬过漫漫长夜,惠能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寻找。从清晨到中午再到黄昏,几乎将整个后山又翻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他已经饿得意识模糊,时常以为身边某棵树就是菩提树,结果都是幻觉。 不远处,忽然飘来一阵香味,精神为之一振。顺着香味飘来的方向过去,果然是一猎户在生火烤野味,闻着便叫人口水直流。那猎户发现有人,观察片刻,笑道,“小兄弟,你也是上山打猎的猎户吗?看你这样子,应该是什么都没打着吧,不如过来一同享用。”惠能连声致谢,坐到他身旁,接过猎户递来的美味。一抬头,竟发现是野兔,当下愣在原地。那猎户问道,“小兄弟为何不吃?” 惠能虚弱地说道,“我昨夜抓到一只野兔,想着放它一条生路,没想到……”那猎户一拍他的肩膀,豪爽地笑道,“小兄弟想必打猎时日不多吧?这野兔你不吃,便是我吃。即使我不吃,明日又有其他猎户抓了去吃。本就没有生路,何来放生之说?我看小兄弟身体虚弱,还是赶紧吃吧。” 惠能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谢道,“多谢善人一片好意!鄙人虽不是比丘之身,却得智远禅师几番教诲,一心向佛,自当遵守佛门清规戒律。众生皆有佛性,野兔亦能成佛,望善男子能放弃这打猎营生,广积福德。” 离了猎户的烤火地,又是一夜饥寒交迫。 惠能几度入睡,几度饿醒,直至重见日出。这一夜格外的长,又觉得格外的短。他背靠着树起身,走了几步,又虚弱地倒在地上。阳光洒满山谷,叫人感受到一丝温暖,身体的痛苦也减轻不少。 不远处,又看到一颗菩提树,身子却动弹不得。他使劲最后力气摇摇头,定一定神,再看过去还是菩提树。环视一周,竟然全都是菩提树,可实在没有力气上前证实。想来这片树林已经待了三天,若有菩提树早该发现,定是幻觉作祟。可每一次看过去,眼前都是菩提树,口中不由得念道,“何处是真,何处是幻?”索性闭上眼,不去看四周,脑海中浮现一片菩提树。 只见他脸上突然现出浅浅的笑容,整个人感觉轻松不少,意识也变得清晰。远处传来喊声,“惠能,惠能。”声音越来越近,原来是惠智从智远处得知他在后山,前来找寻。惠智扶他下山,又去厨房拿来不少素食,惠能吃罢不久便昏昏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智远禅师敲门而入,问道,“汝可见到菩提树?”惠能坐起来,答道,“弟子得见。”智远又问道,“所在何处?”惠能答道,“在弟子心中。” 智远欣喜地点了点头,说道,“天地虚空不可思量,而佛门戒律区区三两句。若要时时持戒,不为外境所染,唯有心中安住菩提,方能时刻观照内心。行正道,弃恶念。” 惠能礼拜道,“多谢禅师教诲!” 智远禅师请他起来,传授道,“欲乐勤行善法,不自放逸,谓之精进。精进波罗蜜之法,一者身精进,二者心精进。若身勤修善法,行道礼诵讲说劝助开化,是为身精进。若心勤行善道,心心相续,是为心精进。汝于莲花村中,以‘无相忏悔’劝助村民开化,实乃修身精进。至于那心精进,汝既不识经书,北行路上遇有僧侣比丘务必虚心讨教。凡见佛门中人,务必称呼为‘上人’。一言之为上,方能虚心以求教。” 惠能醒悟道,“禅师要赶我走?” “来即是因缘,去亦是因缘;见即是因缘,离亦是因缘。和尚又怎会赶汝走?是汝要走。”智远摇摇头道。 “弟子愚钝,不应生起分别心。”惠能禀道。 “六波罗蜜之中,汝已习得法门有四,唯禅定波罗蜜与般若波罗蜜不曾修习。此乃机缘未到,不必强求,下山去吧!”智远说罢便缓步离去,未有半分留念。 是夜,惠能趁天黑独自下山。忽听身后有人喊道,“惠能,惠能。”原来是惠智得知他要走,连夜追过来,将一包干粮和一点碎银子赠于他。惠能收下干粮,只道这银子我绝不能收!惠智几经劝说无果,遂将随身所带泥钵交到他手上。说这泥钵随我出家数载,你拿着它,一路上遇人可行乞食。 惠能收下泥钵,问道,“比丘布施乃积福德,乞食又是为何?”惠智解说道,“乞食乃众生行施舍,是为众生积福德。”惠能想了想,又问道,“若遇贫苦人家,乞食虽增其福德,却空其腹,云何?”惠智答道,“那便离去,前往富裕人家乞食。”惠能辞别惠智,朝黄梅东禅寺行去。 三十八话 又到一年雨季,望着窗外的细雨,剪不断,理还乱。王钰儿和严紫菱的身影交替出现,叫他心乱如麻。原以为会是两厢情愿,厮守一生,怎奈这严紫菱色艺俱佳,实乃千古难遇之佳人。只是王钰儿于己有生死誓约,断不能负。 屋外传来敲门声,何远满面红光进来禀道,说秦大学士终于答应相见,只是衙门太过显眼,希望另选一地。想来严绵庆倒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万不能怠慢,柳进元思虑一番,问不知可否借府上一用?何远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只道荣幸之至!择日不如今日,不如就选在今日酉时。柳进元应允道,“一切有劳县丞大人。” 一只白鸽飞过新州上空,落在青砖红瓦间,悠闲地前后踱步。又忽地飞起,落在院中一处窗前。张嵩取下白鸽腿中信件,往严绵庆处呈上。严绵庆闭上眼沉思片刻,颇有感触地叹道,“想不到这偏僻之地,也会有如此风雨,真叫人不得安宁,不得安宁!” 张嵩劝慰道,“老爷不必多虑!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商人也好,衙门也罢,绝不敢打我们府上主意。小姐出门有黑狼在暗中保护,回府又有矮虎看门护卫,断不会出任何岔子。” 严绵庆略吸一口气,无奈地叹道,“话虽如此,我心中却始终不能安宁,难不成是这太平日子过得太久?昨日掐指一算,已经二十载光景,步入不惑之年。” 张嵩见状,不敢打扰,正要退下。有下人进来禀道,“衙门送来帖子,请秦大学士今晚酉时往何大人府上一趟,县令大人届时恭候。”张嵩接过帖子,示意仆人退下,担心道,“老爷,秦大学士多年不见外人,脾气古怪。若无人陪同前往,恐怕会出言得罪衙门?”严绵庆沉思再三,只道是,“那柳进元和黄主簿都是性情中人,不计小节,随他去吧。 自襄水河畔一别,严紫菱已多日足不出户,闷在府中弹琴作画,以解相思之苦。此刻,心绪略微宁静,欲前往秦风处请教棋艺。双儿在一旁说道,“小姐还是改日再去吧!听说今日秦师傅要去何大人府上作客,还是柳大人亲自恭候。”听到“柳大人”三个字,她只觉又熟悉又陌生,刚刚平复的心情又泛起阵阵涟漪。心头一阵酸楚,低声问道,“老爷也一同前去吗?”双儿答道,“听说老爷不去,就秦师傅一个人去。” 将近黄昏,严紫菱坐立不安,哪里还有弹琴作画的心思?眼瞅着酉时将至,终于按捺不住,去找严绵庆说道,“爹!秦师傅性格古怪,说话向来是直来直去,叫他单独赴宴怕是不妥。” 严绵庆怎会不知她心思,叹道,“你是在担心你秦师傅,还是在担心柳进元?紫菱,你向来聪慧又明事理,切莫越陷越深。” 严紫菱镇定自若,对道,“爹爹切莫多想!紫菱只是为师傅考虑,秦师傅向来只听我一人,还请爹允我陪同前去。” 严绵庆见他故作坚强的样子,心生不忍,只叹道,“是福不是祸,是缘不是孽!你记住自己说的话,不要忘了此行是陪秦师傅赴宴,切莫节外生枝。” 严紫菱赶紧回屋打扮一番,与秦风各乘一轿,前往何府。一路上,心乱如麻,忐忑万分。既想早些到达,却又有几分后悔上这轿子,不知何去何从?大约半个时辰后,轿子突然停下。严紫菱走下轿子,抬头看见“何府”二字,心跳不由加速。不远处,柳进元正朝门口前来迎接,那身影越来越近。她的心砰砰直跳,眼神四处游离,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躲开!”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叫喊。 严紫菱虽然听到,却未反应过来,迟疑地扭过头去。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朝自己刺来,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见一随从及时赶到,右手抓住匕首,一脚踢在刺客胸口。顺势夺下匕首,插在刺客大腿上,正要将其拿下。身后有人喊道,“住手,再动我就杀了她。”那随从一扭头,眼神如野狼般锐利,只见又有一刺客将匕首架在严紫菱脖子上。柳进元刚走到门口,被眼前景象震惊,大声呵斥道,“大胆刁民,还不束手就擒!” 那受伤的刺客拖着一条腿和同伴靠在一起,大骂道,“我们凭自己本事养家糊口,你们这些狗官偏偏要颁布《四民条例》,压榨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财产充实衙门府库,最后还不都是被你们贪污了去。最可恨的便是那胆小怕事的严绵庆,与官府私自勾结,弃全城商人于不顾。既然不让我们好过,我今天就杀了他最心爱的千金,叫他也不得安享晚年。” 另一名刺客已经将匕首刺破严紫菱的皮肤,鲜血滴在匕首上,大笑道,“你们都等着吧,等着吧!她只是第一个,接下来,你们一个个都会不得好死,不得好……” 突然,两名刺客同时口吐鲜血,五脏六腑俱裂。回头看去,一个矮小的青年手握拳头怒目而视,正是矮虎。带着血的匕首从严紫菱脖子上顺着身体滑落,吓得她晕倒过去。矮虎从身后接住她,大声喊道,“严姐姐,严姐姐。”柳进元赶紧冲过来,抱着她进到府中,吩咐郎中前来。何远不经意地看向那随从和矮虎,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命下人通知捕快前来。 郎中将伤口包扎好,幸而只是皮外伤,无性命之忧。柳进元陪伴其左右,焦急万分。严紫菱睁开眼见到他,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委屈。靠在床头,眼泪止不住地滑落。柳进元只当她是惊吓过度,为她擦去眼泪,安慰道,“紫菱,不用怕,有我在。”严紫菱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眼泪更加汹涌,一把将他抱住。柳进元也紧紧抱住她,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正于此时,大门突然被推开。一袭白衣的女子站在门口,神情惊讶而痛苦,牙齿咬紧嘴唇一言不发。柳进元一脸惊愕,面色惨白,喊道,“钰儿。”王钰儿口吐鲜血,应声倒地,不省人事。 柳进元冲上前抱住她,大声喊道,“郎中,快来救人。”郎中将她放平在床上,几番把脉,叹道,“此女子身体极其虚弱,又伤心过度伤及肺腑。如今脉象虚弱而混乱,恐怕熬不过今天晚上。”柳进元听罢,悲痛万分,脑海里一片空白,无法相信。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就像一场梦。 何远、黄老夫子等人闻声赶到,得知此女乃五府经略使王允唯一的千金,不由得头皮发麻。黄老夫子急思对策,献计道,“此事一旦传出,后果不堪设想。王大人应该已经派人来新州找寻钰儿,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以经略使大人的见识,此事迟早要败露,隐瞒真相也不是长久之计。”何远提醒道。 柳进元打断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此事又因我而起,理应由我一力承担。今日这屋中只有我一人,诸位切不可泄露严家小姐之事,明日我便赴王大人府上请罪。” 严紫菱正欲说话,秦风拦住她道,“我们回去再说。”严紫菱向来对他惟命是从,加之柳进元相劝,便随他离开。黑狼和矮虎守在何府门口,护送二人回府。 严绵庆早已听闻行刺之事,见二人回府,赶紧查看严紫菱伤情。严紫菱神色哀伤,恳求他相助柳进元,不能叫他去广州送死。一事未平,一波又起。严绵庆面色慈祥,嘱咐她回房休息养伤,让府里郎中好生诊断。严紫菱刚一进屋,严绵庆神色紧张,召集众人商议。 “今日行刺小姐的刺客确是商人,但二人好赌成性欠下不少赌债,最近被债主逼得四处躲藏,要说是担心《四民条例》侵害家产简直是笑话。依我看,是收了钱受人指使。”张嵩首先说道。 “他那匕首并非朝小姐要害而去,看上去并非是要取小姐性命。”黑狼身材瘦小而黝黑,一双眼睛如狼般犀利,视野之内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是清清楚楚。 “既然不是要取紫菱性命,又为何要行刺呢?今日赴宴之事,除了严府上下,只有衙门知晓,这消息又是从何处泄漏出去?”严绵庆反复思虑道。 “严府上下跟随老爷多年,背景都很清楚,要出问题早就出了,怕是衙门那边有人捣鬼。这衙门里攻于计谋,又心狠手辣之人,老爷应该能猜出一二。”张嵩说道。 “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严绵庆始终想不透。 “醉翁之意不在酒!”秦风摸了摸白须,问道,“你二人在门外可曾见过有外人进入?” “绝无可能!”黑狼和矮虎不约而同答道。 “试问一个身体虚弱的女子如何能在两位绝世高手的眼皮子底下进入府中,又如何一下就找到柳大人和紫菱所在的房间呢?”秦风语气平和,却叫人茅塞顿开。 “她一直身在何府!”众人恍然大悟。 秦风心思缜密,为众人分析道:这个何远事先将往钰儿带到府中,借机安排此次晚宴,拜帖上刻意强调柳大人亲自恭候,骗得小姐一同前去。又收买亡命之徒刺伤小姐,使王钰儿误以为真,泣血身亡。看来他不仅知晓小姐与柳大人两情相悦,还知晓王钰儿与柳大人的过去,可谓用心歹毒。只是这样做对他有何好处呢? “他想要置柳进元于死地,取而代之!上次晚宴,他故意挑拨我和柳进元,也是想借刀杀人。可如今王钰儿奄奄一息,如何证明这一切是何远所为呢?”严绵庆这才醒悟,原来何远苦心经营都只为了县令一职。 “如果老爷是何远,计划好这一切后,最担心的是什么?”秦风一脸神秘,似有所指。 “王钰儿不死!”严绵庆立刻意识到。 “正是!王钰儿一旦侥幸存活,他的奸计就会暴露。他一定会想办法,叫她当场身亡,因此王钰儿的死,绝不会只是身体虚弱伤心过度那么简单。”秦风分析道。 “张嵩,你立刻调集一切人手,务必查明这王钰儿何时进城,又是如何进的城?住在哪里,起居饮食由何人负责?”严绵庆一边吩咐,心中一边在琢磨,“想不到何远竟然知道那么多事,会不会……会不会……” 柳进元趁天黑将王钰儿带回明镜府,苦苦守候整夜。无奈未至天亮,已经彻底没了呼吸,身体冰凉。柳进元枯坐在一旁,神情憔悴,悲痛不已。听到下人来报,说严绵庆求见,亦是毫无反应。严绵庆一把推开守卫,直冲进来说道,“柳大人看破生死那是柳大人的事,我严某的女儿可不能受牵连。” 柳进元见他为严紫菱而来,方才打起几分精神道,“柳某已经吩咐下去,此事绝对不会牵连令千金。” 严绵庆一声冷笑,说道,“吩咐?如果一切事情仅凭大人一句吩咐就能解决,何至于造成这般局面?” 柳进元见他一反常态,丝毫没有往日的和蔼与豁达,料想必定有要事相告,当下说道,“严老爷有话请讲!”严绵庆从怀中取出一副方子,递到他手中,只道是在王钰儿房间的香薰中发现的几味药材。常人吸入自是无碍,但对身体极度虚弱的人来讲,便会伤及肺腑。柳进元惊愕万分,追问道,“房间?哪里的房间?” 严绵庆不紧不慢,找了把椅子坐下,详细说来。两天前,有人看到王钰儿孤身一人进城,之后便没了踪迹,直到昨晚出现在何府。你可曾想过,她这两天去了哪里,在做些什么?又为何能够在矮虎和黑狼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潜入何府,撞见你与紫菱? 柳进元仔细回想昨日之事,突然醒悟道,“她一直都在何府,所以……”严绵庆点了点头,突然向门外喊道,“进来。”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行礼道,“小人张山参见柳大人!” 柳进元不知所云,问道,“你是何人?” 这张山乃本城中一菩提百姓,因家庭贫困,时常做些偷盗营生,曾在监牢度过三年。出狱后,因家父与唐府孙管家是旧识,便去求那孙管家留在府上讨份差事。孙管家一口应下,每月给其银两,却不许进入唐府。如此日久,张山只当是他心善救济。不料某日,孙管家突然来访,命其再行偷窃之事,借此入狱监视马虎的一举一动。待马虎审判过后,自会相助其出狱,从此衣食无忧。张山出于感恩和报酬,再次行窃,被关于马虎正对的监牢。 张山此番前来,正是要说出他在监牢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周纪被杀的当晚。他看到周纪与马虎交谈甚密,接着就命人搬来几坛酒。岂料郭孝醉醺醺地走过来,一刀挑落马虎等人手中的酒碗,落在地上疼起青烟。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郭孝最先反应过来,命衙役逮捕周纪。周纪不肯束手就擒,还企图刺杀马虎,死在郭孝刀下。原本张山也以为是周捕头下毒,但就在马虎被押送法场当日,郭孝突然返回牢房吩咐衙役将牢房打扫干净。张山留意到衙役清理牢房时,扫出一些白色粉末,便花钱从那衙役手中取了些。马虎被斩首的第二天,张山所盗之东家说失窃财物已经找回,原是遗失而非被盗。张山得以出狱,可是唐老爷已经被斩首,孙管家不知去向,便四处打听孙管家下落。 张山说罢,抬头看向严绵庆,似乎在等他的指示。严绵庆一挥手,吩咐他下去,接着说道,“唐龙心思缜密,做事谨慎,二十余年从未留下把柄。若非有人从中作祟断不会露出马脚,孙管家失踪后,我便派人追查。见此人四处打听孙管家下落,便将他带回府中,仔细询问。经过府上郎中鉴定,那白色粉末本无毒性,只是一遇酒便生青烟。也就是说,周纪给马虎的酒中根本就没有毒,只因洒落后遇此粉末,才会升起青烟。” “郭孝!”柳进元不寒而栗。 “郭孝?大人在衙门也有些时日,想必郭孝是谁的人,不需要严某来点破。”严绵庆提醒道。 “他为何要这么做?”柳进元寻思道。 “这个恐怕得你亲自问他!严某与大人目标一致,不希望紫菱卷入此纷争之中,何远与王钰儿之事还望妥善处理。”严绵庆又提醒道,“何远此人诡计多端,大人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严某随时听候差遣。时间紧迫,严某先行告辞!” 三十九话 柳进元面色阴沉,握紧拳头,狠狠地锤在桌子上。虽然他对何远难称信任,却也没想到,他如此狡猾、心狠手辣。从头到尾,一直是阳奉阴违。王钰儿之死,更是由他一手造成,简直是罪不可恕。当即找来袁朗,吩咐他派人去请何远前来议事。待何远一从府中出发,立刻擒下郭孝,收押在牢房之中。 何远正在家中挥笔作画,画的是只老虎,面相威猛。下人来报,说是柳大人有请,前往衙门议事。何远略皱眉头,心中盘算着,这个时候突然召我前去,到底所为何事?手中画笔不慎落在老虎头上,好端端的一只猛虎,被墨染得不成样子。何远感觉到有些不吉利,吩咐府中画工再画一虎,挂在房中。待他从衙门回来,再好好欣赏。说罢,便朝衙门赶去。 来到明镜府,不自觉地四处打量一番,向下人询问道,“柳大人今日都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没有?”那下人正欲说道,只见黄主簿过来请道,“何大人,柳大人在书房恭候多时!”何远转过头笑道,“有劳主簿在前带路。”黄主簿走在前面,吩咐守卫打开房门,请道,“何大人请!” 何远刚一踏入书房,大门应声关上,心中顿生几分怀疑。见柳进元坐于案桌前,埋头写字,面无表情。当下试探道,“不知柳大人召见所为何事?” 柳进元停下笔,只道柳某此次在劫难逃,然而新州不可一日无主。正上书朝廷举荐何大人接任县令一职,不知意下如何?何远心中暗喜,却故作震惊道,“此事万万不可!新州百姓福祉心系柳大人一人,大人定能逢凶化吉,度过此劫。” 柳进元坚定地说道,“我意已决,何大人切莫推辞,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何大人莫不是置新州百姓之福祉于不顾?”何远见他态度坚定,勉强应允道,“下官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柳进元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起身将那文书递给他,说道,“这是柳某草拟的文书,何大人久居官场深谙其道,还请看看是否有何不妥之处?”何远接过文书,满心欢喜地打开,额头直冒冷汗,低着头一言不发。柳进元冷笑道,“不知何大人觉得妥否?”何远颤抖着回答道,“大人,冤枉啊,冤枉!”原来,柳进元所奏之文书并非举荐他担任县令,而是历数他之罪状奏请革职入狱。 “大人所述之罪状,下官闻所未闻,何至于是下官所为?”何远辩解道。 “好一句闻所未闻!郭孝已经招供,当日乃是受你指使陷害周纪,借此除掉唐龙,你还有何话可讲?”柳进元厉声呵斥道。 “是郭孝诬陷于我,请大人明察!”何远禀道。 “诬陷?要说郭孝诬陷他人还有可能,唯独不可能诬陷于你,这一点何大人应该心知肚明。”柳进元猛一拍桌子,起身来到他面前,怒目相向。 见柳进元态度如此,定是知晓其中渊源。何远自知诡辩无益,毫无惧色,只道是清者自清,大人莫要听信谗言。若是非要治下官的罪,还请拿出真凭实据。柳进元冷笑一声,只道是如今唐龙、马虎等人早已尸骨无存,要说这真凭实据,还真是没有。不过害死王钰儿已经足以治你的死罪。 一个是毫无真凭实据的指控,一个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实,何远只道下官听不明白。柳进元神色激动,怒不可遏,将他设计陷害之始末一一道来。何远大惊,不过一夜时间,他从何处得知真相?一口咬定道,“王钰儿闯入府中泣血身亡之前,下官与之从未谋面,大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府上西厢尽头那间房中,这几日住过何人?”柳进元问道。 “下官日夜忙于公务,府中事务从不过问,或有远房亲戚、丫鬟仆人住过不得而知。”何远言语之中已显出心虚。 “如果是远房亲戚、丫鬟仆人住过,你当然不知道。可是王钰儿住过,相信不会不知吧?那房中如今还留有王钰儿的发饰和半柱有毒的香薰,何大人可否要与我一同前去探个究竟?”柳进元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指着何府方向。 何远更加惊讶,方才认识到自身处境,支支吾吾道,“这……这……当日何府上下皆可作证,王钰儿因何而死。至于这发饰和香薰从何而来,下官不得而知,也从未见过……” 柳进元不待他辩解,又道当日矮虎与黑狼担心还有歹人来袭,至始至终把守府门,别说是王钰儿,就算是江湖人士也休想闯进去。试问王钰儿如何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何府? 她分明是一早便住进你府中! 何远避无可避,索性露出轻蔑的笑容,只道大人竟是贪生怕死之徒。昨夜还信誓旦旦要为那王钰儿殉情,今日又这般不择手段嫁祸于人。不知大人可否想过,王大人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我?即使王大人相信你,王钰儿始终是因你而死,他会轻易放过你吗?偏偏你柳大人如今声名远播,民心所向,要治你的罪谈何容易。所以他一定会相信我,将你与严紫菱治罪。至于我,堂堂的五府经略使大人想要我死,简直太容易了。我们三个在他眼中都是凶手,谁都跑不了。除非你现在杀了我,再派人杀光何府上下七十一口。 柳进元冷笑一声,双眼无神,叹道,“你终于肯承认了!”何远面无惧色,只道是我当我的小人,你当你的英雄,都是为衙门做事,方式不同而已。如果我被治罪,大人一世英名怕是要毁于一旦,衙门的威信也会荡然无存。人们必定会说荡平七里寨、揪出幕后匪首,乃是别有用心,图的不过是唐家家产。而大人竟然因此升为“正七品中县令”,难道不荒谬吗?我还听说,大人要将令尊、令堂的灵位迁入宗祠,真是难得的孝子!只是如今,恐怕令尊、令堂还得回到山野荒坡上去,岂非凄凉! “你给我住嘴!”柳进元青筋爆出,大声呵斥道。 何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冷笑道,“我何远不过是赔上一条命,可大人就不同,赔上名声和性命不说,父母灵位弃于荒野。想那严紫菱即使活着,也是痛不欲生。大人真的想好,要与我同归于尽吗?” “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柳进元凶狠地盯着他,回到书桌前坐下,呼吸逐渐平稳。 “禀大人,振威校尉肖城肖大人在衙门候见!”突然一捕快敲门,进来禀道。 柳进元与何远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表情僵硬,持续了好一会儿。柳进元起身朝外走去,吩咐捕快看好何远,任何人不得进出书房。 “大人是不是见过严老爷?”何远突然在身后问道,柳进元应声停下,正思虑间。何远又说道,“大人可曾想过,他为什么要帮你?分明是想借刀杀人,将你我一同除掉。” “大人上任数月,想不到没有一点长进,至始至终都为人所利用。”何远上前几步,凑在他耳旁神秘地说道,“如果他真心想帮大人,何愁今日之困局?何愁父母灵位不能入住宗祠?何愁不能与严紫菱双宿双栖?” 柳进元始终未回头,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末了朝衙门走去。 刚一踏进厅堂,只见肖城在堂内来回踱步,表情甚为忧虑。柳进元不自觉地停下脚步,闭了闭眼睛,心神恍惚。肖城一见他,便上前着急地问道,“柳大人可曾见过小姐?” 柳进元听见“小姐”二字,顿时脑海中一片空白。 肖城又追问道,“柳大人,这几日可曾见过小姐?”柳进元回过神,低声答道,“钰儿不是在府上,肖大人怎么到此地来寻她?”肖城一脸失望,只道是三天前,小姐偷偷地离家出走。晴儿原本替她隐瞒,直至昨日见小姐迟迟未归,才将真相告之王大人,说是到新州来见你。肖某奉命一路追踪至此,始终未见小姐踪迹。 柳进元低着头,表情阴晴不定,说道,“此事非同小可!还请肖大人立刻赶回广州,沿途通知各州县衙门共同搜寻。如果钰儿仍在新州,柳某一定翻遍全城找到她。” 肖城不敢怠慢,即刻告辞,既担心小姐安危,又担心如何回去复命?柳进元一路送他出衙门,神色冷峻。至县衙大门处,肖城突然双眼微眯,若有所思,低声喊道,“柳大人!”柳进元仍然低着头,未有丝毫反应,肖城提振嗓门道,“柳大人!”柳进元这才反应过来,扭头看着他。 肖城与他对视,神色严肃,提醒道,“柳大人也知道小姐身体欠佳,从未单独出过远门,此行又颇为蹊跷,实在是……王大人视其为掌上明珠,如今在府中大发雷霆,一腔怒火。晴儿因隐瞒实情,已经被下令关押起来。若小姐真有不测,终究是因柳大人而出走,恐受牵连,务必小心行事。”柳进元面无表情,谢道,“多谢肖大人提醒,柳某铭记于心!” 送肖城离开后,柳进元只觉全身酸软无力,额头渗出几滴汗水,步伐沉重而缓慢。在堂内坐上片刻,又去到书房,见何远神情闲淡,正阅读那封奏折。何远似乎料到这一切,见他回来,说道,“大人已经没有回头路,王大人再无可能相信你。” “哼!”柳进元一脸苦笑,轻蔑地看向他。 何远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分析道,当日见到王钰儿的只有衙门、严府和我府上的人,我们何苦要相互为难呢?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钰儿不可能再活过来。大人求生还是求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新州百姓的福祉、父母灵位的归宿和那严家小姐的幸福。大人身为新州县令,若不能上乘国恩、下泽黎民,如何对得起头上的一顶乌纱?怎可只顾情义,辜负皇恩与父母,牵连严家小姐。王钰儿确对大人有恩,如果大人心怀愧疚,大可以拿小人的性命去赎罪。 柳进元神色犹豫,目光游移,何远劝说道,“下官还做下官的小人,大人还做大人的君子。此事叫由下官处理,定能叫大人高枕无忧。事成之后,若大人以为下官还有可用之处,定当誓死效忠。如若不然,甘愿领死全大人之情义。” 何远望着他,试探性地说道,“大人不回答,下官就当大人是同意了。”说罢,便朝门外走去。袁朗已从监牢赶来,见状一把将他拦下。何远略一回头,袁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柳进元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只得暂时放他离开。 袁朗又冲进去问道,“大人,这是……” 柳进元紧闭双眼,双手使劲抓着椅子两侧,又忽地长吁一口气,慢慢地走到门外。抬头望着天空,突然想起在白云山和卢文溪席地而坐仰望天空的场景,不禁唏嘘不已。 四十话 抵达浔阳时,已经又过去一月,所带盘缠悉数耗尽。猛一看面色蜡黄,好似一层黄土覆盖在脸上,深一块、浅一块。一身灰青色的长袍,如今只能唤作黑色长袍。那草鞋脏且不说,鞋耳都已断裂,棉绳贴在脚背上,走起路来四处乱跳。路人见之,唯恐避之不及,皆以其为要饭的乞丐。 说不是,却也是,他这一路上四处乞食。这会儿又跑到一处包子铺,向老板乞讨两个馒头,却遇上好一阵奚落。他咽了咽口水,低头行礼,继续朝前走去。浔阳乃商业繁华之地,尚以智慧勤劳而得丰衣足食,不行悲天悯人之事。整座城中,竟容不下一座道观与佛堂,也算是一大奇观。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钵中依旧空空如也。 望着不远处的村落,打起精神,朝村头走去。 刚一进村,便见一比丘正在乞食,望钵中收获颇丰。心中顿时升起希望,于最近一间青瓦房前,轻敲几下。一老妇人开门,眯着眼问道,“公子有何贵干?” 惠能双手合十,行礼道,“善人可否实施素食?”老妇人略加思索,仔细打量一番,好奇道,“公子并非比丘?”惠能诚恳地解释道,“心向佛门而身未入,此行正是要去北方拜入忍和尚门下。”老妇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眯着眼说道,“老身家徒四壁,心已施舍而身未施舍,公子另寻他处吧!” 惠能只觉一阵风扑面而来,门被紧紧关上,心中失落不已。又往下一家,挨家挨户乞食,却接二连三碰壁。再一望那比丘,钵中装满素食,连衣袖中都怀揣不少。惠能不解,后退几步,望见村尾一处府园颇为显眼,想必是大户人家,加快步子来到宅门前。门前伫立两根朱漆的圆柱子,还有两守卫一左一右站立,甚是气派。 惠能托钵于前,放慢步伐,上前行礼道,“鄙人惠能,心向佛门,求善人施舍一些素食。”那守卫本欲驱赶,见是比丘言行,怕是俗家弟子,转而说道,“你且等候,我前去请示我家老爷。” 不一会儿,一个老者拄着拐出来,慈祥地问道,“你可是佛门俗家弟子?”惠能见他面相和善,行合十礼,回答道,“鄙人曾与禅师修习波罗蜜,却还未入佛门,亦非俗家弟子。”那去请老者的守卫突然面露喜色,看向另一个守卫,老者也兴奋地问道,“你说的禅师可是虚空山慧纪禅师?”惠能见他充满期待的眼神,不自觉地停顿片刻,方才说道,“鄙人未曾到过虚空山,所师禅师乃乐昌法净寺智远禅师。”老者难掩失落之神情,吩咐道,“给他去拿几个馒头吧。”一边朝里走去,一边摇头叹息。 惠能接过门卫递来的馒头,心中却空荡荡的,有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他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回头望那座府园,只见那比丘也前往乞食,老者兴奋地将其请入府中。惠能便在不远处等候,一直到子时,也未见那比丘出来,后半夜便靠着一面墙睡去。迷迷糊糊中,身体被人推搡,猛地一惊醒,眼前正是那比丘。当下起身,行礼道,“上人可否为我指点一二,这乞食之要法。” 那比丘笑道,“何来要法?在这浔阳城中,你只须记住三个字,何愁乞食而不得?”惠能好奇道,“还请上人明示。”比丘指着北边一座山峰说道,“虚空山!” 惠能聚精会神地望着那山峰,口中喃喃自语道,“虚空山?”拿起昨夜未吃完的半个馒头,囫囵两口吞下,别了比丘直奔那山峰。怎知来到山脚才发现,这山峰极其陡峭,绕着山下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上山的路。天气又极其炎热,惠能汗流浃背,计无可施,只能望而兴叹。黄昏时分,太阳将要下山,晚霞洒落在群山丛林之中,隐隐约约看到一排阶梯直达山峰。惠能兴奋地站起来,发现那被丛林遮蔽的阶梯离山脚其实不过十余米,随即徒手攀爬上去。 这山峰虽然陡峭,顺着阶梯往上,却并不难走。眼瞅着快到山顶,不远处一处茅屋显现,惠能便上前打听。只见茅屋门口有一巨石,巨石下竟有一和尚,双眼紧闭,白须十寸有余,衣着朴素如山中猎户。脸上诸多皱纹,好似开裂的树皮。整个身子如巨石般千斤坠地,岿然不动,叫人肃然起敬。 惠能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道,“鄙人惠能,诚心到此向慧纪禅师请教佛法,不知上人可否告知其下落?” “虚空山既名虚空,乃是万物皆空,何来慧纪禅师?汝且请回吧!”白须和尚的嘴唇似乎没有动,四周却分明只有他一人。 “出家人不言诳语,上人既说没有,那便是没有。只是天色已晚,不知惠能可否留宿一宿?”惠能礼道。 “汝且自便!”白须和尚道。 惠能拜谢,进到屋中,屋内漆黑一片。摸索好一阵,才找到一盏油灯,照亮整间屋子。只是这茅屋着实简陋,家徒四壁,连张床都没有。唯一的家具便是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不规则的放在屋子的各个角落,也没有灶台和食物。趁外面还没有完全看不见,惠能四处查看一番,发现附近有不少野果。想来腹中空空如也,便去采摘一些,用长袍兜着带回来。 白须和尚仍在闭目打坐,仿佛与那巨石化作一体,超脱人间的喜怒哀乐。惠能本不想上前打扰,转念一想,无论如何总得吃些东西。挑了几个又大又红的野果,悄悄放到他身旁,独自靠在屋内一面墙壁歇息。夜里,只觉风雨交加,鸟兽之声此起彼伏。忽然,又觉一道阳光射进来,双眼刺痛。他猛地睁开眼睛,屋外已是阳光明媚,竟分不清那一夜的风雨交加是真是幻。 走到门外,白须和尚依然在巨石下打坐,身体未有半分挪动。惠能醒悟道,“上人莫非是在坐禅?”白须和尚纹丝不动,似乎与外界隔绝。惠能屏息凝神,不敢再打扰,模仿其动作学习坐禅。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每日只于酉时摘些野果充饥。这一坐,不曾想,整整坐了七七四十九日。 末了,白须和尚缓缓睁开双眼,对着他问道,“汝非比丘身,云何坐禅?”惠能闻此,睁开眼答道,“鄙人曾从法净寺智远禅师处修行波罗蜜,见上人在此坐禅,故依照学习。”白须和尚又问道,“汝可有何收获?”惠能右膝着地,启道,“虽坐禅七七四十九日,却未能入定,还请上人指点。” 白须和尚抓起身旁一个野果,凝神打量,说道,“汝于和尚赠有七七四十九日之野果,和尚便还你七七四十九日之修行。”惠能喜出望外,连连磕头致谢。白须和尚复归其位,指点道,“汝坐禅已有七七四十九日,每日作何念?” 惠能回答道,“弟子外求不动,内求清净。” 白须和尚又问道,“汝可求得清净?” 惠能合掌答道,“弟子聚集心神著一处,弃绝外界色、声、香、味、触等一切觉识,不知可否称为清净?” 白须和尚神色淡定,口中念念有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此门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是不动。若言著心,心元是妄,知心如幻,故无所著也。若言著净,人性本净;由妄念故,盖覆真如,但无妄想,性自清净。起心著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著者是妄。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工夫,作此见者,障自本性,却被净缚。汝且再坐禅七日,参悟此坐禅法门。” 惠能谨遵其命,又坐禅七日,禀道,“弟子已离外相,云何心中不得清净?” “外相即心,心即外相;既离外相,云何生心?”白须和尚睁开眼,眺望四周,指点道。 惠能又坐禅七日,禀道,“心念不起,已无所著,无相无妄,心自清净。” “既已清净,何须坐禅?”白须和尚问道。 惠能反复思虑,不得其意,复坐禅七日,又禀道,“念念已清净,时时皆坐禅;念念既清净,何处不是禅?” “甚善,甚善!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禅内定,是为禅定。汝复坐七日,修入定法门。” 惠能再坐七日,合掌禀道,“弟子已入定。” “汝且睁开双眼,望那天边晚霞,可有何感悟?”白须和尚指着远方道。 “日出复日落,日落又日出;生死空轮回,苦海岸无边。”惠能不禁站立起来,凝神而望。 “见境不思境,思境心即乱;诸境心不乱,方可名真定。”白须和尚复又闭眼坐禅,指点道。 惠能再坐七日,睁开眼望着天边晚霞,若有所悟道,“弟子已入真定。” “汝且再坐七日。”白须和尚低头说道。 惠能又坐七日,禀道,“弟子已悟禅定真谛。” “汝且复坐七日。”白须和尚又低头说道。 惠能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复又坐禅。如此过去五日,忽然起身,眺望天空,布满晚霞。白须和尚在一旁问道,“汝在做何?”惠能回头禀道,“弟子正观四方之境,亦名坐禅。”白须和尚笑道,“甚善!甚善!汝且留宿一宿,明日即可下山。” 惠能在这虚空山上,坐禅三月,犹如脱胎换骨,领悟到“空”的精髓。对佛法更生向往之心,如何情愿就此下山? 次日清晨,早早起床,于白须和尚处跪拜道,“弟子字尚不识,纵得佛经,不能会其义。请上人口传弟子佛经三部,此去路上好生修行。” 白须和尚合掌指点道,“诸佛妙理,非关文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所谓佛法者皆非佛法,汝又有何求?” 惠能闻之大惊,心结顿解,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问道,“弟子还有一事相问,上人可是慧纪禅师?” 白须和尚如初见时那般,坐在巨石之下,闭目打坐,只道,“既名虚空,何来慧纪?” 四十一话 惠能再拜而下山,步行十余里出浔阳城,到达黄梅境内。因五祖忍大师在黄梅主化,境内百姓无不崇尚佛教,对僧人礼遇有加。惠能刚一踏入卢家村,手持泥钵于前,便有一比丘尼上前问道,“汝可是前来化缘?”惠能合掌说道,“正是!鄙人自新州而来,要去东禅寺拜入五祖门下,路过此地求些素食。”比丘尼一脸慈祥,说道,“既心向佛法,便是佛门中人,请稍等片刻,贫尼去家中取些素食。”惠能拜谢,“上人慈悲!” 这比丘尼名作无尽藏尼,不仅拿来素食,还领着他挨家挨户敲门,说明缘由,村中无有不施舍之人。唯独至最后一户,无尽藏尼突然停下,说道,“此去黄梅不足十里,所化之素食已足矣。”惠能眼睛却盯着那间房屋,问道,“上人何不叫鄙人入此屋乞食?” 无尽藏尼略一吃惊,解释道,“此屋只有一瘸腿妇人,行动不便,又异常穷苦。平日生活尚且需要邻里接济,又如何接济汝?”哪知惠能微微一笑,说道,“请容我敲门乞食。” 无尽藏尼更加惊讶,不悦道,“汝既心向佛门,为何毫无慈悲之心,生得如此贪婪。” 惠能不喜不怒,合掌说道,“鄙人若为腹中饥饱,自当背门而去;然为妇人福德,则应予其施舍之功德。若就此离去,外人见是惠能慈悲,佛祖见是惠能愚迷。须知乞食非为腹中饥饱,而是助众生增长福德,何以生分别之心,轻贫贱而重富裕?”无尽藏尼惊呼,“贫尼愚钝,汝乃有道之士!” 惠能合掌说道,“证悟深浅乃一念之间,上人处村落之中而有方外之志,已属不易。他日遇有高僧点化,修行必当胜我十倍。”无尽藏尼深为敬佩,叹道,“汝尚未入五祖门下,佛法已然精进,将来造化不可思量,不可思量!”惠能行礼谢过,转而敲门,大约过去一刻,方才有人开门。见一老妇拄着拐杖,身材矮小而瘦削,脸上刻满皱纹,嘴唇枯裂。整个人毫无一点精神,拐杖不停地晃动,似乎随时都要倒下去。 惠能合掌拜道,“鄙人惠能,路过此地,求些素食,还请善人施舍。”老妇虚弱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道,“老身行动不便,公子请随我进来。”言罢,拄着拐杖朝里走去,惠能紧随其后。来到一处低矮破旧的柴房门前,老妇朝里指了指道,“柴房中尚有几个红薯,公子请自便。” 惠能不紧不慢,进到柴房,将两个红薯装入钵中,行礼道,“善人慈悲,必有福报。他日鄙人拜入东禅寺,必当日夜为善人祈福。”老妇眼神一亮,脸上忽然有了神采,激动地问道,“公子要去东禅寺?可是那弘忍法师的东禅寺?” “正是!”惠能点头道。 “老身有一事相求。”老妇扔掉拐杖,跪倒在地。 “善人请讲!”惠能上前将其搀起,坐到一张椅子上。 “老身听闻东禅寺弘忍大师佛法高深,乡邻无不往而朝拜,求福驱灾。可怜老身一副残躯,无法前往,还请公子在弘忍大师佛堂前为我儿祈福,了却老身一生心愿。”老妇言辞恳切道。 “为何不见贵公子?”惠能朝里屋望了望,问道。 “我儿姓韦名璩,如今身在长安,准备今年的进士科考试。请公子为之祈福高中举人衣锦还乡!”老夫解释道。 “据鄙人所知,这进士科并非寻常百姓可以参加。”说到这里,惠能不禁想起柳进元和黄老夫子。 “公子所言极是!我儿韦璩虽有诗书才华,却苦于无人推荐,北上长安三年而未能参考。如今仍在长安各家王侯府前自荐,求一次考试机会。”老妇之言,悲伤之至。 “原来如此!韦公子如此执着,必定才华过人。只是苦了善人,老来无人照料。”惠能叹道。 “我儿极为孝顺,是老身逼他离开。大丈夫志在四方,留在这村中与我作伴,不是白白浪费一世的男儿身?”老妇说道。 “善人深明大义,的确令人钦佩。鄙人他日在佛堂之中,自当为韦公子祈求功名。”惠能深为感动,不禁想起李大娘。 “多谢公子,老身无以为报。”老妇涕泪涟洏,欲从坐起。 “善人于我有施舍之恩,何需言谢?惠能就此别过。” 惠能将拐杖拿到她身旁,扶她回房中歇息,方才告辞。无尽藏尼在门口等候,一直送到村头,为他指点去东禅寺的路。惠能拜谢而别,前往东禅寺方向走去。又走上七天七夜,终于来到东禅寺脚下,背对东禅寺跪地拜道,“惠能北行,路途艰辛。诸上人与善人之恩,此生难忘,自当日夜祈福。” 夜里,凉风阵阵,襄水河畔灯火通明。未打烊的小酒馆,人声鼎沸,喝酒声不绝于耳。偶尔几只乌鸦飞到屋顶,注视着喝酒的人群,来回踱步。一身材矮小的男子满脸通红,站在椅子上,摇摇晃晃,醉醺醺地喊道,“今天的酒钱都算我的,兄弟们尽情喝,尽情喝!”邻座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就连乌鸦也扑哧一下翅膀,似乎想要讨口肉吃。怎料有人不合时宜地喊了一句,“二狗子,你最近做何发财的营生,变得如此阔绰?” 好一声“二狗子”,陈二狗听到便跟吃了鸦片似的,眼睛竟然比脸上还红。操起一个大碗,几步跨到那人身前,狠狠地砸向其脑袋,口中大骂道,“二狗子?你个狗腿子再叫一个试试。”那人身材虽然魁梧,被他这么一咋呼,却丢了魂似的不知所措。陈二狗酒醉壮人胆,不依不饶,好在被旁人拦下。虽然暂时消气,却败了酒兴,颇为恼火地喊道,“真是扫兴,我去行个方便,你们继续喝。” 陈二狗醉醺醺地沿着河边走,步伐沉重,索性靠在一棵树后朝河中撒尿。刚低头去解腰带,突然一声“哑哑”,屋顶上一只乌鸦突然朝自己飞过来。慌乱之中,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抬头看那乌鸦,比黑色还要漆黑的羽毛叫人心里瘆的慌。 幸好乌鸦停在树枝上,没有再次扑来。他大踹一口气,稍稍放松,从地上站起来。正打算再次去解那腰带,不放心地朝那乌鸦处瞧了瞧,不想这一瞧吓得他肝胆俱裂。哪里还有乌鸦的踪影?分明是一个满身伤痕的红衣女子吊在树枝上,脸色惨白。 “女鬼,女鬼啊!来人啊,有女鬼!”陈二狗边喊边朝酒馆跑去,路上连摔几个跟头。 众食客闻讯朝河边赶去,却未发现任何异常。陈二狗战战兢兢地再次走到河边,指给众人看,那树枝上竟只有一只乌鸦。正不解中,突然有人喊道,“快看,河中有人!” 众人循声看去,河中间隐约漂浮着一个人,女子模样,一身白衣。酒馆的店小二拿来火把,照亮一看,果真是一具尸体,赶紧跑去衙门报官。食客中有水性好、胆又大之人,竟跳下河中,将那尸体捞上岸来。不出所料,确是一女子,从衣着发饰来看定是出自大户人家,然无一人识得。 自不必说,那河中漂浮的尸体便是那多情薄命的王钰儿。仵作验过尸体后,发现其未有中毒迹象,身上又无任何外伤,断定为溺水身亡。柳进元立刻派人前去广州,又在全城范围内追查线索,一时间满城风雨。 陈二狗惊魂未定,逢人便讲那乌鸦变女鬼的景象,旁人只当他喝醉眼花一时看错。又过两日,王钰儿的身份突然传出,与柳进元婚约一事也被坊间知晓。这才有人琢磨起陈二狗的话,只道是就算喝醉眼花,将乌鸦看做黑衣女鬼尚且得过,为何偏偏看成红衣呢? 一袭红衣,满身伤痕,人们很快便联想到唐语蓉。这红衣女鬼索命,索的可都是仇人的命。陈二狗击鼓鸣远诉马虎,牵出背后的唐龙。柳进元刚一上任,便将唐龙斩首,而王钰儿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红衣女鬼复仇索命的传言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襄水河畔的酒馆生意逐渐萧条。而王允听闻女儿落水而亡的消息,悲痛万分,当即命肖城率军赶赴新州,用上等棺木将小姐迎回。 何远坐在椅子上,露出一副诡异的笑容,似喜又忧。王诀在一旁禀道,“大人,事情已经办妥,现在外面都在传女鬼索命,没人会怀疑她的死因。”何远似乎并不在意,盯着他问道,“王诀,你怎么看郭孝这件事?”王诀低下头,思索片刻,答道,“小人以为,郭捕头不会出卖大人。” 何远一声冷笑道,“我也相信郭孝没有出卖我,只是如今柳大人对我心存忌惮,而他又统领衙门捕快。若是救他势必引起柳大人怀疑,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王诀沉默良久,方才说道,“做奴才的就该为主子牺牲,我想郭捕头不会怨大人。”何远一脸得意,神神秘秘道,“捕头人选尚未有结论,袁朗未必就能得逞。”王诀若有所思,退出堂内,找一处酒馆喝至半夜才回家。 过几日,正值王诀和小孙子在监牢守夜,天亮时忽闻郭孝大喊。前往查看,见其口吐鲜血,痛苦不堪,挣扎一番便没了动静。仵作查看后,只道血液鲜红,似中毒又非中毒。又请来城中名医相助,均不知死因几何。 唯有一郎中说道,“怕是服用某种丹药,导致泣血逆流而死。”可这新州城中,道士寥寥,炼丹炉更是闻所未闻,何来丹药?柳进元命袁朗暗中调查城中道士,终究一无所获。 何远正于房中观赏画工所画之猛虎,有下人来报,说是柳大人有请,但不知何事。正思虑间,王诀前来求见,禀道,“马四在河边吊死在树上,有人看见红衣女鬼出现。” 何远脸上的笑容立刻僵硬,右手微微颤抖,充满疑惑地盯着他。王诀也不避让,禀道,“此事与小人绝无任何关系。”何远冷静下来,喃喃自语道,“在这紧要关头,竟有人背后捣鬼,这是想要我的命啊!”王诀只道是,大人放心去衙门,小人定当查出凶手。 却说马四出狱以后,行为低调,足不出户。以前一直吵着要换掉的“唐府”二字,不仅没有换掉,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青儿常在府中说见到夫人,马四听后神情紧张,竟将青儿赶出府,从此再没人敢提“夫人”。红衣女鬼索命之事传出后,马四变得神情恍惚,时常自言自语。便有传言,说他才是杀害唐语蓉的真凶。 可谁能想到,他竟无端跑去河边喝闷酒,最后吊死在树上。发现他尸体的是几个过路人,个个都说亲眼见到红衣女鬼,跳进河中就没了踪影。 柳进元受理此凶案,首先想到的便是何远,这才速速召他前来。何远不敢怠慢,连夜赶来,只道不知大人召见所为何事?柳进元直截了当地问道,“马四遇害你可听说?又作何解释?” 何远面不改色,只道红衣女鬼确由下官编造,用以掩人耳目,但马四之死与下官绝无任何关系,料是有人借题发挥。柳进元冷笑一声,说到借题发挥,这城中谁能比得上县丞大人?何远立表忠心,道是下官如今诚心投靠,又怎会再生二心?此事定是有人从中捣鬼,下官势必将凶手抓拿归案。 “陈二狗之事你如何解释?他是你的人?那这么说,当日他在衙门外击鼓鸣冤系你一手导演?想必洪千钧和孙家少爷也是?”柳进元话锋一转。 “陈二狗感念衙门为其平冤,出于报恩方才演这出戏,洪千钧和孙家少爷更是与下官毫无瓜葛。”何远对道。 “哼!此事暂且不论,限你七日之内,查出杀害马四的真凶。”柳进元神色严肃,吩咐道。 “下官遵命,先行告辞!”何远面色平静,语气平和,慢慢地走出衙门。 黄主簿和袁朗从堂后的幕帘中走出来,问道,“大人如何放心他去查此案?” 柳进元眼神坚毅,冷冷地说,“我就是要逼他使出浑身解数,借此看看,他背后还有些什么人。派人去盯着他,尤其是看看他都见过那些人?” 何远老奸巨猾,索性足不出户,只待王诀查出真相。且说这王诀貌不惊人,却是深藏不露,心思缜密。独自一人追查线索,终于在唐府发现端倪。马四遇害当日,将自己锁在家中喝闷酒,没有人看到他出门。他会不会是在房中遇害,随后被带到河边,假装被吊死的呢?可是过路人个个言之凿凿,亲眼所见红衣女鬼杀人后跳入河中,几个人不可能同时看错,除非那红衣女鬼是凶手假扮借以混淆视听。 四十二话 “王捕头!”突然,身后有人小声喊道。 王诀警惕地一扭头,只见陈二狗鬼鬼祟祟的样子,面色惨白。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见面。要说这陈二狗,也是奇事一桩,演着演着竟然中了邪。怎么说呢?先前王钰儿溺亡后,他逢人便讲当日奇遇,将那乌鸦和女鬼模样描述地栩栩如生,闻者无不以为信。竟有不少人找上门来,又或请他喝酒,听他讲那乌鸦变女鬼的怪事。 他只当是演戏,本不以为然。可一听说马四被红衣女鬼吊死,且有过路人亲眼所见,心中便开始犯怵。再与人讲那乌鸦变女鬼之事,讲着讲着竟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那女鬼和乌鸦整夜整夜地在脑海中交替出现,叫他不得安睡。今日一早,他又找到那几个过路人,询问红衣女鬼的模样,竟然与他描述的一模一样,吓得他直哆嗦。赶紧去找何远,岂料吃了闭门羹。回到家中坐立难安,想着来唐府瞧瞧,不巧撞见了王诀。 “王捕头,那红衣女鬼到底是不是真的?”陈二狗着急问道。 “你还真当自己见了鬼,世上哪里有鬼,定是有人捣鬼。”王诀见他神情,只觉荒谬。 “那为何与我说的一模一样,难不成真是见着鬼了?我现在回想当晚的场景,自己都分不清见没见着女鬼。”陈二狗一脸苦相,弯着腰一副佝偻的样子。 “你切莫自己吓唬自己,赶紧回家,不要在外面胡言乱语,也不要去找何大人。过几日,我必定将那女鬼揪出来。”王诀担心他坏事,吩咐道。 “王捕头说要把那女鬼揪出来?难不成真的是有鬼?”陈二狗说这话时,眼睛出神地朝前方看,似乎那红衣女鬼就在眼前,表情甚为恐怖。 “我的意思是把那扮女鬼的人揪出来!你速速回家,无论何人问起,照我之前教你的说。”王诀一边嘱咐,一边警惕地观察周围,随后从巷子一侧离开。 陈二狗哪里听得进他的劝告,神情更加恍惚,如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荡。眼瞅着黄昏已至,他又回到那日的小酒馆,喝起闷酒。喝着喝着,心中始终无法平静。竟鬼使神差地回到那棵树下,好好瞧上一番,仔细回想到底有没有乌鸦、有没有女鬼。 只见他站在树底下,望着树枝上,神色惊恐。突然,几声“哑哑”传过来,吓得他大喊道,“乌鸦,乌鸦!”眼睛四处搜索,身子不由得发抖,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翻滚了几下掉进河中。陈二狗不善水性,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过路人闻声赶到,见他在水中拼命挣扎,神色惊恐,口中还在胡言乱语。水底好像有人将他往下拉,任凭他如何挣扎,身子仍在下陷,最后慢慢地沉入河中。 “红衣女鬼!水里有红衣女鬼!”一人大喊道,众人闻此毛骨悚然,纷纷逃离。 陈二狗被红衣女鬼拖入河中溺亡,一经传开,全城恐慌。红衣女鬼,原本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叫人闻之色变。襄水河畔的酒馆甚至纷纷关门,掌柜、小二另谋出路。更加叫人担心的是,大家都相信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下一个复仇的对象会是谁?是洪千钧、孙家少爷、严绵庆、柳进元,或者另有其人? 与此同时,肖城率军抵达新州县城,将王钰儿的遗体迎回广州,并将红衣女鬼连环索命案详细禀告。王允见女儿遗体,老泪纵横,悔当初不该引狼入室。给王钰儿风风光光地办完葬礼后,以五府经略使兼广州都督的名义上书朝廷:“时新州境内,传言有红衣女鬼连环索命,百姓恐慌,岭南震动。臣身为岭南五府经略使,职责所在,愿亲往督办,限新州县令柳进元七日内破案,否则治其昏庸之罪。” 这厢还在上书朝廷,那厢却是愈演愈烈。 陈二狗演那乌鸦变女鬼的戏,洪千钧是知晓的,也清楚是为何大人办事。如今事情已成,陈二狗却无端送命,难不成是何远杀人灭口?洪千钧越想越怕,外面都在传红衣女鬼要找他复仇,不管是人是鬼都是奔着他的命而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做谋划。 他甚至连家人都没告诉,趁天黑将平日所穿衣物和佩饰扔入襄水河中,连夜出走新州城。待翌日,有心人在河面上发现其衣物,家人又不知其去向,红衣女鬼索命再度传开。 洪千钧金蝉脱壳逃离新州城,孙家少爷则举家迁往北方,投奔其远房亲戚。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柳进元、严绵庆谁会是下一个遭索命的对象? 柳进元当然不信这红衣女鬼之说,陈二狗、洪千钧、孙家少爷,难道真的是巧合?他不得不再次怀疑何远,借着帮他掩饰之名,行杀人灭口之实。断不能再叫他兴风作浪,便约在府中相见,袁朗等捕快埋伏在明镜府内。何远当然知道是鸿门宴,无奈这红衣女鬼案已不是他所能掌控,只得孤身来到明境府。 “何大人,破案之期将至,你可有何线索?”柳进元问道。 “整个新州城内,能策划此连环索命案的只有三个人,柳大人与下官占其二,还有一个便是严绵庆。凶手定非新州之人,但却是为唐家复仇而来。”何远似有所指。 柳进元对他行踪了如指掌,当然知道他并无任何进展,只当他是随口应付,便又问道,“陈二狗、洪千钧、孙家少爷三人死的死、逃的逃,莫非是巧合?” “大人猜的没错,是下官有所隐瞒!他们三个当初的确是受下官鼓动,方才到衙门击鼓鸣冤。”何远承认地如此爽快,反倒是超出柳进元的预想。 “为何?”柳进元问道。 “大人可曾听说过王成林?”何远态度诚恳。 “上任新州县令王成林?”柳进元已经隐约感受到,他终于要说出真相。 何远坦诚道,王成林回乡奔丧不出三月,便带着这几年搜刮的财产贿赂朝中官员,几经运作得见户部尚书史方云。将多年积蓄如数献上,方得史方云首肯,替他谋个刺史一职。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史方云因截留税赋东窗事发,遭革职发配。王成林官财两空,便命何远筹集银两,再行贿赂之事。 何远乃王之旧部,曾助纣为孽,犯下多宗罪案,早已是一丘之貉。又贪图王成林之许诺,待其谋得刺史之职,自当竭力保荐其为新州县令。说起这二人罪行,就不得不提陈二狗、洪千钧和孙家少爷,且听个中渊源。 王成林有一不为人知的癖好,便是在祖宅之中摆放几尊石麒麟,祈福镇宅。听闻洪家村宗祠有一百年石麒麟,便叫何远带着银两去找洪千钧,来个监守自盗再嫁祸给七里寨。 又贪图美色,看上陈家娘子,便强行掳走。陈家娘子性格刚烈,竟撞墙而死保全清誉,尸首被扔在七里山脚下。偏偏其夫陈二狗性格懦弱,贪财好赌,收下何远给的银子竟不予追究。日夜泡在玉香楼喝花酒,丝毫不念夫妻之情。 孙振清夫妇侠义心肠,发现王成林暗中加重税负搜刮百姓,便要上京告状。他二人假装行商,就连孙家少爷也瞒在鼓里。哪知消息走漏,何远重金收买一伙盗匪,将其截杀于七里山脚下。 当日,柳进元说要翻阅卷宗、彻查一切旧案。何远便担心此三宗罪案败露,故出此下策。命洪千钧和陈二狗二人击鼓鸣冤,又骗孙家少爷一同前往,欲使此三宗罪案同马虎一并入土。 岂料节外生枝,牵出唐龙。 当日何远送肖城出城,发现有几辆粮车极为沉重,便已猜出系有人贿赂,否则他不会如此急于离开。又想起肖城临走时说道,‘一众人等已经护送回乡’,料想马虎家眷必有危险。 故生去借人之计,试一试严、唐二人。 当夜,便有黑衣人袭击监牢,为矮虎所杀。郭孝又亲眼所见,慌乱之中,严家人个个藏有兵器防身,而唐家人个个手无寸铁。很显然,要取马虎命的人是唐龙,而周纪多年来一直暗中为唐龙办事,自然是瞒不过何远。唐龙的人掳走马虎家眷,将那金锁吊坠送回新州城后。何远即刻书信一封,请刘松瑜于清远截住一行。待周纪拿到金锁与马虎道明身份,才借机嫁祸,诱使马虎出卖唐龙。 何远煞费苦心,当然不只是为使马虎承认三宗罪案,亦非为助柳进元破案。唐家家产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正好可献给王成林,收买朝中官员。 当日,孙管家受命前来贿赂,何远便将他与唐龙的罪行一一道来,陈清利害。孙管家为求自保,说出唐府金库所在之地,并欺骗唐龙事情已经办成,从此销声匿迹。 “下官自知罪劣深重,今日将实情和盘托出,乃是诚心悔改弃暗投明,从此追随大人。这红衣女鬼索命案绝非下官所为,请大人明鉴!”何远言辞之中确有诚意。 “追随?城中命案频发,人人都在传唐龙冤死,杀害唐语蓉真凶逍遥法外。说我是个昏庸无能的县令,将被红衣女鬼索命。王允又正率军前来,势要将我治罪抵命。你如今竟要追随?岂非笑话!”柳进元语气平和,却面露杀机。 “掩盖王钰儿死因只是第一步,下官还有第二步。”何远神神秘秘,似有计谋藏于胸中。 “哼!”柳进元不屑地看他一眼。 “只要大人与严紫菱成婚,自当逢凶化吉,时来运转,从此平步青云。”何远一副胸有成足的样子,丝毫不像是在玩笑。 “与严紫菱成婚,岂不是害她受牵连?”柳进元激动地问道。 “大人不必多问,时机未到,恕下官不能明说。”何远从座而起,朝门外走上两步。 “你想出此门?”柳进元厉声道。 何远推开门,朝天空望了望,使劲吸一口气。复又关上,颇为满足地说道,“下官既然只身前来,就没有想过今日能出去,除非大人请下官出去喝杯喜酒。”说罢,躺在一张椅子上,闭目养神,似乎做好长留的准备。 柳进元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心中疑云丛生。 走出房间,他仔细梳理一番,的确有不少疑点。像矮虎、黑狼、秦风这般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新州这般的小县城?更何况是足不出户,甘心居于严府之中?这严家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严绵庆和严紫菱又到底是何来历? 自从遇刺后,严紫菱再未出府,如今外面风雨飘摇,严绵庆更是对她严加看管。本以为能除掉何远,没想到柳进元优柔寡断,反而听从何远摆布。如今王允之师整装待发,柳进元死期将至,严绵庆自然要与之划清界限。可怜严紫菱毫不知情,日夜担心柳进元赴广州请罪,生死未卜。任她问遍府中上下,也得不到一点消息,可谓是心急如焚。她下定决心偷溜出去,到衙门打听消息,可是黑狼如影随形,该如何脱身呢? 想来想去,能帮她的人只有一个。 天刚刚暗沉,她小心地走到门口,将矮虎拉到一旁。矮虎一边跟着她走,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问道,“严姐姐找我何事?”严紫菱低声说道,“我想出去一趟,你能不能帮我?” 矮虎表情木讷,问道,“出去?” 严紫菱赶紧捂住他的嘴,说道,“小点声!我要出去见见柳进元,一会儿就回来,你能不能帮我?” 矮虎坚定地摇摇头,说道,“老爷吩咐过,你不能出去。” 严紫菱恳求道,“你是听老爷的,还是听严姐姐的?我必须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老爷不会发现的。” 矮虎心性单纯,向来对她言听计从,如何经得住如此恳求。低下头沉思片刻,一咬牙说道,“我听姐姐的!你先回房去,我一会儿叫你。”严紫菱激动不已,回到房间。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矮虎轻轻进到房中,带她从后门出去。严紫菱直奔明镜府,柳进元见到她,也是大吃一惊。 “你没有去广州?”两人一踏入书房,严紫菱便问道。 “对!”柳进元答道。 “为何?”严紫菱急切地追问道。 柳进元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与她听。严紫菱听罢,惊愕不已,不解地看着他,质问道,“为何?她死得那般凄惨,于公于私,你都应该处置何远。为何要将她的尸体抛入河中,使她承受不白之冤?柳大人,你何时变得如此无情无义?”柳进元沉默不语,面色惨白,呼吸沉重。 严紫菱充满怨恨地看着他,伤心地摇摇头,从房间内冲出去。柳进元从身后拉住她,与她面对面说道,“我九岁那年父母双亡,受尽欺辱,唯有卢文溪一个朋友。后去广州求学,穷困潦倒,幸得钰儿欣赏我一身才华。如今一个远离尘世,一个尸骨未寒,我不能再失去……” 严紫菱捂住他的嘴,使劲地点了点头,知晓他一片苦心。两个人紧紧相拥,严紫菱问道,“你有何打算?”柳进元无可奈何地叹道,“我也不知,当务之急须先应付王允,万不能叫他查出真相。”严紫菱担心道,“若真能隐瞒住真相,他会放过你吗?” 柳进元凝望着她,突然露出笑容,只道我已是在劫难逃,若能保住你便无憾矣。唯有一未了心愿,你能帮我完成吗?严紫菱悲伤地摇摇头,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田契,交代道,这是我祖宅前的田契,待我死后,替我将父母的坟墓移至其中,将我也葬在一起。 严紫菱接过田契,突然将它撕碎,眼神坚毅,只道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柳进元惊诧不已,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严紫菱追问道,“你不愿意?”柳进元只道,如何能连累你一同受苦?严紫菱坚定地看着他,认真地问道,“你愿意娶我吗?” 柳进元愣在那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严紫菱失望地转过身,柳进元抓住她的手,将她再次揽入怀中。严紫菱喜出望外,说道,“我们……” 未待她说完,柳进元坚定地说道,“我们先逃出岭南,再做打算!” 这边,有情人私定终身,匹马飞奔出城。 四十三话 那边,严绵庆软硬兼施,逼供矮虎,说出严紫菱去向。矮虎始终不肯透露,只重复道,“严姐姐一会儿就回来。”严绵庆逐渐失去耐心,满脸怒色,背过身去。张嵩朝黑狼点点头,黑狼抽出腰间一把刀,飞快地划过矮虎双腿。矮虎倒在地上,黑狼一只脚踩住他右臂,将一把匕首插进他的手腕,顿时鲜血涌出。矮虎疼地豆大的汗珠直流,紧紧咬住牙,一脸倔强。 严绵庆回过头来,狠狠地说道,“你的一双拳头天生神力,现在已经废掉一只,你该不会想连另一只也废掉,从此沦为一个废人!”矮虎使劲地抬起头,坚定地说道,“严姐姐一会儿就回来。”严绵庆面露杀机,眼神变幻间,黑狼已经绕到另一边,将匕首插进矮虎的左手手腕。矮虎疼地面目狰狞,尝试着握住双手又提不起力,全身抽搐,蜷成一团。严绵庆从未如此失态,愤怒地吼道,“给我把府上所有人都派出去,找不到小姐,谁也别回来见我。”孤傲如秦风,也未敢劝说半句。 平日里,严府戒备森严,府中仆人众多。此刻,却只剩下严绵庆和矮虎两人,冷冷清清。矮虎用胳膊支撑着站起来,气喘吁吁地看着严绵庆,转身朝门外走去。严绵庆怒气未消,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右脚踩在他的手腕处,愤怒地教训道,“若小姐有半点不测,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将你找出来。”矮虎疼地直喘粗气,眼泪都从眼角处渗出来。严绵庆狠狠地踢他一脚,吼道,“滚吧!”矮虎再次用胳膊艰难地支撑起身子,余光突然察觉到黑影飘过,警惕地喊道,“老爷小心!” 严绵庆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清?误以为他出言顶撞,正准备上前教训。突然,心口一凉,后背传来一阵剧痛。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头,那刀口又朝里捅入三分,又猛地拔出来。矮虎忍着强烈的剧痛,绷紧身子撞过去。来人不避不让,突然背过身去,将刀从腋下反插过去,不偏不倚插入矮虎腹部。矮虎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双手掐住来人喉部。来人不避不让,微微一笑,任他掐住。直到他耗尽全身力气,倒在地上,方才离去。向来戒备森严的严府,竟然这般由人来去自如,轰然倒塌。 黑狼、张嵩等人毫不知情,依然在紧紧追赶,在城郊十余里处追上二人。一众人下马将严紫菱拉到一旁,张嵩恭敬地说道,“柳大人,草民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只是小姐乃我严府之人,草民等受命追回小姐,非要与大人为敌。”严紫菱仍在挣扎,柳进元自知多说无益,只道,“我随你们一同回府,自会给严老爷一个交代。”严紫菱见状,只得随下人们回去。 一行人回到严府,张嵩刚一踏入,就觉着不妙。果然,只见矮虎倒在地上,身旁一滩鲜血还未风干。而严绵庆不知去向,搜遍严府的每个房间和角落都未有一点踪迹,到底去哪儿了?陆陆续续回府的下人之中,有一女仆小声嘀咕道,“莫非是被红衣女鬼索了命?”张嵩怒目而视,大声吼道,“胡言乱语,掌嘴!”女仆赶紧跪在地上,颤抖着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柳进元和秦风却相视一望,心事重重,似乎意识到危险。 “去河边看看!”秦风突然说道。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柳进元第一个朝外走去,严紫菱跟了上去。张嵩、黑狼等人这才将信将疑,去到襄水河畔,红衣女鬼出没的地方。 黑狼仔细查看后,吩咐下人找来火把,照亮河面。河中央竟漂浮着一具尸体,严紫菱一眼便认出那衣装,哭喊道,“快救人,快救我爹!”黑狼纵身一跃,将尸体拖回岸边,正是严绵庆无疑。好几个手持火把的下人吓得喊道,“红衣女鬼杀人啦,红衣女鬼杀人啦!”边喊边跑,惊动全城。 严紫菱还未从矮虎之死的悲痛与自责中缓过来,又遭遇这般打击,真可谓痛不欲生、万念俱灰。相比之下,柳进元、张嵩、秦风等人在悲伤之余,更多的是心事重重。关于严绵庆和矮虎的死,尽管仵作验尸验明系死于刀伤,但是人心惶惶的新州城哪里还容得下衙门的声明,有的只是恐惧和谣言。伴随着矮虎双拳打死御风的消息传出,红衣女鬼复仇索命的传言更加令人信服,但凡与唐家稍有过节之人无不担惊受怕。 却说严府血案之后,下人们纷纷离开,张嵩一方面掌管大局,一方面飞鸽传书至京城。严紫菱则日夜守在严绵庆房中,绝口不提柳进元,陷入深深的自责。 柳进元听说王允已经到达清远,担心牵连严紫菱,亦不再去找她。倒是被他关在府中的何远,始终叫他捉摸不透,是假意投诚还是另有计谋?他前前后后思索再三,决定去书房再见他一面。 “大人该不会这么快就来请我出去喝喜酒吧?”何远面带笑容,一脸轻松,惊人的平静。 “依你之见,我是为何事而来?”柳进元试探性地问道。 “依下官愚见,应该是红衣女鬼又出现了。”何远道。 “那你能猜到遇害之人吗?”柳进元问道。 “大人既然有吩咐,下官就斗胆猜一猜,料是那严府的严老爷!”何远说的轻松,像是随口一说,叫人着实猜不透。 “何大人的确是个聪明人。”柳进元不由得一惊。 “在大人面前,下官岂敢言聪明。只是在此地为官二十年,辅佐过八位县令。见识得多了,自然就看得更清楚了。”何远此话倒是不假,新州县令换来换去,唯独他屹立不倒。 “那你再猜一猜,凶手是谁?”柳进元问道。 “下官曾说过,凶手非我新州城中之人,却与唐家有莫大的关联。若不是亲眼所见,下官也绝不会想起这个人。”何远语态得意,似乎一早就知道凶手是谁。 “你见过他?”柳进元更加震惊,追问道。 “上次来见大人之前,下官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并将一些事情的真相告之,至少他是如此认为的。”何远说道。 “真相?”柳进元问道。 “唐龙之所以被衙门抓住把柄,乃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要置他于死地。”何远解释道。 “那个人不就是何大人你?”柳进元道。 “大人说笑了,下官岂会自找麻烦?”何远得意地说道。 柳进元思索一番,突然醒悟道,“你嫁祸给了严绵庆!” “大人英明!”何远笑道。 “你为何嫁祸于人?凶手到底是谁,如今身在何处?”柳进元提振嗓门,着急地问道。 “下官曾说过,大人与严紫菱成亲为第二步,而严绵庆乃是最大的阻碍,下官也是为大人打算。至于那凶手,恐怕此刻已经离开新州,大人追究下去也是无益。”何远真可谓运筹帷幄,计谋过人,不枉为官二十载。 柳进元虽然对他为人处世颇为鄙夷,却不得不暗暗佩服,此人智谋之高深。只是事到如今,他仍猜不出个头绪,这何远到底在打哪路算盘?只道是王大人将要抵达清远,明日或可进城。七日之内,我若不能破案,便要革职问罪。好一句为我打算,弃暗投明! “大人无需破案,抓几个唐府下人审问审问,做做样子。七日之后,自有贵人相助。任那王允贵为五府经略使,也不敢妄治大人之罪。”何远带着神秘的笑容,胸有成竹,丝毫不像是信口开河。 “贵人?”柳进元将信将疑。 “下官亦不知这贵人身份,无可奉告,大人不妨等等看。”何远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既叫人不敢相信,又由不得人轻易不信,真是深藏不露。 柳进元方才意识到,事情远非他所想象。何远分明一早就知道凶手是谁,却非但不抓他问罪,反而利用他除掉严绵庆。凶手到底是谁,非我新州之人,却与何远熟悉?若是为唐家复仇而来,为何偏偏不来找上衙门?何远会不会是在撒谎,暗中利用凶手来杀自己呢?他到底跟凶手说了什么? 新州城郊外,一大批军队正在前行,浩浩荡荡,列队百米有余。士兵个个手持兵器,英姿挺拔。行军正中间有一辆官轿,看上去高大宽敞,能坐上好几个人。顶上镶嵌各类宝石,华丽的流苏垂下,一看便知是达官贵族的轿子。轿旁有一骑马的将军,高大威猛,器宇不凡,正是振威校尉肖城。 城郊路面宽不过三五米,左右两侧都是荒地,四处散落着石块,不便通行。这数千士兵整齐而过,哪里还容得下他人?好在这路上人烟极少,只有三两个赶路人跟在军队后方。 不巧的是,迎面方向有一顶轿子停在路中,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丈坐在轿子前。领路的士兵高声大喊,命老丈将轿子挪开,岂料老丈纹丝不动。士兵猛一拍马尾,飞奔到轿子跟前,大声呵斥道,“经略使大人途经此地,还不速速让道。” 那老丈略一抬头,眼神茫然。 士兵气急败坏,拔出长鞭,猛地抽打过去。老丈吓得面目失色,好在一个俊美青年不知从哪儿出现,徒手接住长鞭。握着手痛苦地喊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家父耳朵有疾,又没有舌头,不会言语,方才冲撞大人。我们这就离开,这就离开!” 那青年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个女子,慌张地掰开老丈的嘴,果真没有舌头。士兵这才消气,嚷嚷着命令他们移到一边的荒地去。青年赶紧驾着轿子驶离,女子扶着老丈到路边,低头说道,“经略使大人来了,我们也该走了。” 老丈点点头,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王允从轿中探出头来,吩咐肖城道,“叫他们加快行军,直往县衙。”肖城连连点头,命令士兵们加快步伐,全速行军。只一个时辰有余,便已来到城门下。 守卫听说经略使大人前来,赶紧开门迎接,亲自在前面引路。走出一段,前方突然人潮涌动,聚集不少群众。守卫下马来到轿前,小心地禀道,“大人,县衙到了。”王允下轿,见县衙门口围着不少百姓,问道,“这是为何?”守卫略显尴尬,正欲解释,肖城拔剑喊道,“岭南五府经略使王允大人驾到,无关人等速速离去。” 百姓们纷纷回头,蓦地安静下来,又忽然涌现王允,高喊道,“大人要替新州百姓做主啊!这城中命案连连,叫百姓如何安宁?”王允面含威严,高声说道,“本官此次前来,正是为督办红衣女鬼索命案。七日之内,必给新州百姓一个交代!”百姓们如释重负,欢呼不止,目送王允步入县衙。 柳进元听说王允驾到,匆忙前去迎接,参拜道,“经略使大人驾到,恕下官来迟。”王允面色铁青,“哼”的一声,慢不经心地问道,“不知柳大人查案进展如何?”柳进元低着头,小声禀道,“凶手跟唐家有莫大的关联,但具体是何人,还需些时日查证。”王允起身,冷冷地说道,“那我就给你七日时间,若不能捉拿凶手,你可想好如何给新州百姓一个交代!” 柳进元上前两步,肖城拦住他,说已经提前安排人租下附近一家客栈,有些话私底下与王大人讲更为合适。柳进元觉着有理,目送王允一行离开,心中百感交集。何远分析地分毫不差,王允这般态度,丝毫不关心案件进展。分明是要先处置他这个新州县令,再去查王钰儿之死的真相,论罪处置。 可是,凶手已经逃出新州,这案子从何查起? 他将自己锁在府中整整三日,只有黄老夫子每日前来,汇报外面的情况。如今,百姓们聚集在客栈门口,高喊着经略使大人为唐家伸冤,使红衣女鬼安心投胎转世。与唐家有过节的大户人家,纷纷请来道士做法,在府门上张贴符咒。 上有经略使以公谋私,下有老百姓迷信鬼神,难道真的要坐等贵人相助?他忍不住怀疑,何远所说的贵人是真是假?然后眼下,再不做出点动静,怕是无法交差。他吩咐袁朗,将曾在唐家服侍的下人全部捉拿归案,一个一个地审问。岂料此举不仅没有安抚民心,反而使百姓们担心红衣女鬼报复,围堵衙门要求释放唐家下人。如此僵持三日,柳进元终于坐立不住,要找何远问个明白。 四十四话 “大人,圣旨到,圣旨到!”黄老夫子急匆匆地进来禀报。 柳进元惊愕不已,哪里能想到这偏僻之地,竟有圣旨驾到。黄老夫子连连催促道,“大人,赶紧出门迎接啊!”柳进元回过神来,慌张地走到县衙门口,见一群百姓仍然围在四周。正中间是一顶官轿,一人从马上下来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时岭南新州境内,命案连连,百姓恐慌。特命太尉程朔为钦差大臣,奔赴新州,调查此案。着新州县令柳进元全力配合,早日破案,安抚民心。” 柳进元跪拜道,“微臣接旨!”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这圣旨都到了,我们新州有救啦,有救啦!”柳进元起身,来到官轿前,说道,“新州县令柳进元恭迎太尉大人!”帘子缓缓拉开,程朔从轿子上下来,四周环视一遍。用右臂指向前方,平静地说道,“柳大人请带路!”柳进元恭敬地点点头,领程朔一行入府。不经意地扭头看去,身后的百姓发出欢呼雀跃,正如他当初骑马上任时那般。 程朔身材适中,语态平和,像个普通人家的长者,丝毫没有官家的架子。听完案情汇报后,程朔不惊不喜,似乎并不在意,又似乎已有谋划。只是默默地点头,根本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王允匆匆赶来,恭敬地拜道,“经略使王允见过太尉大人。”程朔露出和善的笑容,说道,“王大人贵为岭南五府经略使,乃朝廷重臣,江山依靠,不必多礼。”王允再拜道,“谢太尉大人!”程朔环视一番,吩咐道,“老夫从不信鬼神之说,定是有人从中作祟。望各位戮力同心,早日捉拿凶手,以正视听!” 柳进元欲将程朔安置在明镜府中,程朔却道已有安排,往别处而去。王允匆匆询问几句案情,也回到客栈。柳进元送走一行,立刻去到书房。何远正在案桌上翻阅书籍,见他进来,笑道,“柳大人又来请下官出去喝喜酒?” 柳进元坐到他对面,狐疑地问道,“你说的贵人就是太尉大人程朔?”何远一脸兴奋,惊喜道,“终于现身了!恭喜大人,恭喜大人!”柳进元追问道,“他是为督办红衣女鬼案而来,此案既已惊动朝廷,何来恭喜之说?”何远难掩喜悦,笑道,“大人将有喜事,下官也能喝杯喜酒沾沾喜气。” 柳进元不经想起严紫菱,问道,“喜事?莫非此事与严紫菱有关?”何远将书本放回书柜,又取下一本黄道典籍,认真研读道,“大人不必心急,事情走到这一步,该来的、不该来的已有定数。下官得抓紧时间研究一番,替大人选个黄道吉日。”柳进元见他不再开口,专心翻阅典籍,便也不再多问。 夜里,有一侍从来访,说是程朔大人召见。柳进元心中顿生各种念想,随侍从前往客栈。刚一进门,程朔带着笑容,起身说道,“柳大人来了,快请坐!”侍从关好门,在门口把守,只留二人在房中。柳进元不敢坐下,恭敬拜道,“不知太尉大人深夜召见,有何吩咐?”程朔一脸和蔼,只道,“程某今日听完柳大人的汇报,有几个疑问,所以请柳大人前来参详。” “大人请问,下官必定知无不言!”柳进元心中更加疑惑,既然有疑处,堂前为何不问? “程某听说,此连环命案的第一个遇害者乃是经略使大人的女儿,亦与柳大人有婚约在身,不知可有此事?”程朔问道。 “正是!”柳进元不敢欺瞒。 “那为何王大人上奏朝廷,七日之内若不能破案,要将柳大人革职问罪?”程朔似有所指。 “下官身为新州县令,不能为民请命,理应革职问罪。王大人乃岭南五府经略使,处置下官亦无不可。”柳进元不知其意,对道。 程朔点了点头,品一口茶,叹道,“程某到此不过半日,已有人前来相告,说王钰儿并非溺水而亡。而是伤心过度耗尽元气,原因乃是亲眼目睹柳大人与严家小姐相好。王大人已在新州留有六日,他会不会也知道这个秘密,欲公报私仇呢?” “此人居心叵测,编造谣言,大人万不可信!”柳进元震惊不已,此等机密究竟是何人泄漏,莫非又是何远从中作梗? “谣言?柳大人可要想清楚,程某身为钦差大臣,你若有心隐瞒可是欺君之罪!”程朔突然神情严肃,语气严厉。 “绝无此事,下官与那严家小姐不过面面之交,何来相好之说?王大人为人正直,对下官有知遇之恩,又怎会公报私仇?”柳进元心中所想,乃是万不可牵连严紫菱。 “柳大人可知朝廷为何会派程某前来?”程朔语气变缓,似要与之交心。 “太尉大人德高望重,乃皇上心腹,皇亲国戚,实乃钦差大臣之不二人选!”柳进元夸赞道。 “柳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高宗皇帝登基不足一年,根基不稳,各路藩王有未诚心归服者。皇上欲削藩改制,将各道府内军政分离,使其相互牵制。王允身兼广州刺史与岭南五府经略使,又是魏王旧臣,当属改革之始者。程某此次前来,查案是其一,为皇上改革扫除障碍才是真正的目的。柳大人若可助我一臂之力,揭露其公报私仇之罪,程某定在皇上跟前为你请功。”程朔肯说出如此机密事宜,想来若不表明立场,便是与之为敌。 柳进元陷入沉思之中,何远说得没错,真有贵人相助。抓住此次机会,且不论一中州刺史,将来就是广州刺史与岭南五府经略使或可得其一。可转念一想,改革历来皆是凶险至极。皇帝使出如此下册,想来阻力巨大,不敢轻举妄动。如若治罪不成,王允不仅会报复自己,也不会放过严紫菱。更何况,王允也算是对自己有恩,又是王钰儿唯一的亲人,如何能恩将仇报? “柳大人是担心这红衣女鬼索命案?只要柳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区区命案不足道哉。然错过此次良机,即使躲过一劫,柳大人满腔报国之志,于此偏僻之地,怕是无用武之处。”程朔处处站在他的立场着想,直扣人心,可谓是老谋深算。 “下官愿为皇上赴汤蹈火,为太尉大人牵马抬轿,但此莫须有之事,恕下官无能为力。”柳进元坚定地说道。 “官场之争历来都是你死我活,如今他欲置你于死地,柳大人可要想清楚。”程朔一声冷笑,似乎胸有成足,只当他是一时心迷,迟早归顺来投。 “多谢太尉大人提点!下官想的很清楚,公务在身,就此告辞!”柳进元起身,朝门外走去。 “柳大人请留步!”程朔提高嗓门喊道。 柳进元回过身来,只见程朔一脸慈祥,笑着喊道,“出来吧。”屏风背面,走出一紫衣女子,正是严紫菱。柳进元正惊讶间,心中有一种奇妙的预感,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严紫菱走到程朔身旁,回答道,“我也是刚刚得知,原来程大人是我的亲生父亲。”程朔笑而不语,微微点头。 想当年,程朔荣登驸马,于官场上平步青云。从正三品中书令,历任大都督、大行台尚书令、太子太保,直到正一品太尉,可谓权倾朝野。这一切皆因长宁公主乃唐太宗最为宠爱的女儿,因而对她言听计从,不敢丝毫怠慢。这长宁公主自小集万千宠爱,刁蛮任性,生性多疑,性格反复无常。府中丫鬟婢子但凡与程朔独处一室,或者言辞嬉笑,都会受到责罚。 程朔深知其脾气,平日里多加注意,对待婢女向来不苟言笑,实则外冷内热。竟于长宁公主入宫照顾生病的皇后期间,与府中丫鬟菱儿暗生情愫,并孕有一女。眼见长宁公主回宫之期渐近,程朔不得不送走怀孕中的菱儿,将母女二人托付给心腹严绵庆,隐居在偏僻的南方县城新州。 女儿出生的时候,程朔为其赐名“紫菱”,因为菱儿最爱穿一身紫衣。严紫菱八岁时,其母菱儿病死。程朔担心女儿孤苦无依,而严绵庆生有二心,便派张嵩赴新州,名为协助实则监视。待她稍大些,又请前太子太傅秦风授其琴棋书画之艺,并暗中招揽矮虎、黑狼等江湖人士护其左右。 如此二十年,相安无事,直至严绵庆遇害。程朔料到事态严重,怕是秘密泄露,传到长宁公主耳中。遂主动请缨,赴新州督办红衣女鬼连环索命案,向严紫菱道明身世。更重要的是,为她寻一个托付终生之人,带其移居他处。 听到这里,柳进元恍然大悟,原来程朔方才不过是试探自己。心中更加有底,那个所谓托付终生之人分明就是自己,而程朔定是何远所说的贵人无疑。只是何远如何得知此等秘密?不必说,他引诱凶手杀害严绵庆,正是为逼程朔现身。 “你方才宁可舍弃荣华富贵,也不愿牵连小女,实则令老夫刮目相看。”程朔难掩喜悦,夸赞道。 “太尉大人过奖!”柳进元九死一生,亦是格外兴奋。 “待你办完此案,我自会上表朝廷升你做刺史一职,和紫菱离开此地。”程朔交代道。 “多谢太尉大人!”柳进元谢道。 严紫菱走到他身边,眨了眨眼睛,小声提醒道,“叫岳父大人!”柳进元略显尴尬,改口道,“多谢岳父大人!” 程朔略一低头,表情严肃地嘱咐道,“等你们移居别处,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会消失。你二人也得牢记,从今以后,人前人后皆以太尉相称,谨防隔墙有耳。此地一别,从此不再相见,老夫自会在官场上对你多加提拔,你只需照顾好小女。” 二人谨记教诲,趁夜离开客栈,各回府中。 柳进元直奔书房,将熟睡中的何远叫醒,急匆匆地问道,“你如何得知严紫菱的身世?”何远也颇为惊讶,没想到如此之快,反问道,“太尉大人已经将严紫菱的身世告之大人?”柳进元连连追问道,“你快说,如何得知严紫菱的身世?”何远坐起身来,只道是看来大人已经迈过这第二步,也该是时候说出真相。 史方云被查后,王成林变得格外谨慎,他决定贿赂太尉大人。只是迟迟得不到登门拜访的机会,便每天在太尉府前守候,终于黄天不负有心人。 太尉大人每月初五都会去一个猎场打猎,且有一间木屋用作休息,而这木屋之中有只白鸽。这白鸽每月都会离开几日,飞往他处,又在初五之前飞回来。趁太尉大人还未前来打猎,他偷偷地进到木屋,偷看了白鸽腿上的信件。一连几月,信中所述只是严紫菱的日常生活,不得不叫人怀疑他二人的关系。王成林便命何远监视严府,发现严府之中竟有人三年足不出户。这个人就是矮虎,随借机叫他去监牢修路,一探虚实。 王成林又多方打听,原来在二十年前,太尉大人身边有一侍卫叫严闯,突染风寒去世。其身材样貌与严绵庆极为相似,天下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王成林在北方有一独子,至今未娶,与严紫菱年纪相仿。如若新州处于危乱之中,他便可奏请官复原职,重掌新州,撮合其子与严紫菱的因缘。一旦成功,何愁仕途? 何远先是挑拨严绵庆与柳进元二人,欲借刀杀人,除掉柳进元。眼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得知其身世背景后,派人诱骗王钰儿出走,欲借王允之手扫清障碍,迎回王成林。岂料,向来置身事外的严绵庆,不仅识破其奸计,更相助柳进元与之为敌。 事已至此,若再追随王成林,怕是在劫难逃。正好柳进元与严紫菱情意相投,与其迎回王成林,撮合一段不知可否的因缘,不如转投柳进元,助其一臂之力,岂非更加容易?待柳进元迎娶严紫菱,必然高升刺史,这新州县令之职岂非唾手可得? 柳进元听罢,竟分不清是悲是喜,只叹人心似虎。只一区区县令之职,竟能叫人生出如此计谋,牺牲诸多性命。何远又分劝说道,“如今真凶已经出城,无论我们抓谁,判决之后都不会再出现红衣女鬼。”柳进元一听便知,他是想找人顶罪,陷害无辜。何远见他神色之间似有动摇,又是一番劝说。 只道是五年前,城中一女子罗氏遭人下药,毁其清誉。衙门抓到两个嫌犯,其中一人家境富裕,便贿赂孙县令将贫穷的嫌犯判刑。两年之后,王县令上任,富裕的嫌犯家道中落,又卷入一起奸淫案,因无钱打点,严刑逼供之下只得认罪,一并供出两年前的奸淫案。贫穷的嫌犯被放了出去,结果不到一年,又犯下奸淫案被判刑。大人以为,孙县令当初抓贫穷的嫌犯是对是错,而王县令严刑逼供收监富裕的嫌犯正确与否? 一个人此刻无罪,不代表他过去无罪,也不代表将来不会犯罪。衙门抓一个过去有罪的人,或者是将来会犯罪的人,未尝不是为百姓伸张正义。何某害死王钰儿,虽已忏悔,却罪无可恕。大人若要治下官之罪,该当如何? 其一,是以下官从前所犯之恶行定罪;其二,是纵容下官将来再犯恶行予以问罪。无论下官以何种罪名论处,大人心中所想,均是为王钰儿伸张正义。既然如此,借这红衣女鬼的名义,除掉几个有罪之人或者将来犯罪之人,又有何不可? “你心中已有人选?”柳进元问道。 “就在大人抓捕的唐府下人之中!”何远说道。 “可如今,百姓们都相信唐家无罪,又担心招致红衣女鬼报复,要求释放唐府中人。民心不可违,恐会招致百姓反抗。”柳进元想起当日衙门外场景,担忧道。 “苍生之苦问苍生,鬼神之患求鬼神!既然百姓都相信是女鬼索命,那我们就用鬼神之法破案,岂不是正合民心?”何远一脸得意,想必是早有预谋。 “鬼神之法?”柳进元不解道。 “迎请道士前来查案!”何远解释道。 “城中何来道法高深之人?”柳进元又问道。 “此刻确是没有,可下官已经请回一个,想必今日便会进城。我已交代王诀前去迎接,大人大可放心。”何远心情大好,推开房门,在庭院中散起步来。 柳进元远远望着,不予阻拦。但愿何远真能将此案收场,尽早结束这一切,离开此是非之地,与严紫菱移居他处。 四十五话 入城门不远处,一面摊前,几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唯一道士独坐一桌,自称有友人即将前来,不叫人同坐。邻座一食客突然喊道,“小道士,以前没在这城里见过你,哪里来的?”那道士身材高大,样貌堂堂,只抚一抚道袍,不予理会。食客觉着脸上无光,坐到他对面,说道,“等朋友是吧?不如交我这个朋友,爷带你去挣大钱。如今这城里什么最值钱,会驱鬼的道士啊!”道士抬起头,冷冷地说道,“在下司马廷,不会驱鬼。” 四周食客纷纷围拢过来,哄笑道,“不会驱鬼!不会驱鬼?不会驱鬼还当什么道士?”又与坐在道士对面的食客笑道,“罗爷,你这算盘可是要落空了,他可是个不会驱鬼的道士……” 那人称罗爷的食客一脸不悦,对着道士喊道,“不会驱鬼也没关系,装装样子就行,保证比你当个狗屁道士挣得多!”罗爷一只手摁在他的肩膀上,要他跟自己走。司马廷神色冷峻,忽地起身推开他的手,只道,“我乃太霄真人门下,休得无礼!”罗爷见他如此不识抬举,在众人面前于己难堪,挽起衣袖欲教训一番。 “罗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一面相讨喜的食客挡在二人中间,问那道士,“道长可是来自城郊下集村司马家族?”司马廷打量这食客一番,轻轻地点点头。那食客又问道,“道长所说的太霄真人,可是三年前路过新州的灵虚观仙道?”司马廷放松下来,答道,“正是!你认识我师傅?” 在座食客亦不明所以,纷纷问那讨喜的食客。那食客坐在椅子上,喝杯茶水,为众人道来。 三年前,太霄真人游历四方,路经新州下集村。听闻村中有一青年,胡作非为,横行霸道,恶名远扬。太霄真人感念村民之苦,前往点化。那青年正在家中饮酒,一见门口站着个道士,便恐吓道,“何处来的道士?我自娘胎以来,从未穿过道袍,快将你身上的道袍脱下,莫叫我亲自动手!” 太霄真人便将道袍脱下,递到他手中,只道,“汝见长者,皆是如此态度?” 青年一脸不屑,说道,“我从小就不知礼仪,休要多言。” 太霄真人坐到他对面,为他斟满酒水,笑道,“无礼甚善,无礼甚善!”青年顿时有了兴趣,笑问道,“无礼甚善?村民都说我无礼,乃恶鬼转世,如何个甚善之法?” 太霄真人捋一捋白须,口中念道,“所谓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青年闻之大惊,复问,“礼者尚且不善,无礼何以甚善?”太霄真人掐指一算,走到门口看看天空,对青年说道,“天将下雨,不宜赶路,不知可否借宿三日?” 青年对道士颇为好奇,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当天夜里,下起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太霄真人坐在门口赏雨,表情甚是愉悦。青年不明其理,遂问道,“当下正值雨季,下点小雨有何为奇?” 太霄真人伸出手,几滴雨点落在手中,叹道,“此雨甚强,可解干旱。” 青年更加奇怪,心想这道士疯疯癫癫,竟说这般小雨甚强,莫非是从极其干旱之地而来?这雨淅淅沥沥的,整整下了两天两夜,附近河流的水位纷纷升起。 第三日清晨,小雨停歇,天空放晴。没多久,突然刮起暴风,来袭汹汹。青年见状,竟欢喜道,“地里的庄稼又要遭殃诺!”临近午时,暴风骤停,却引来黑云压城。约莫是寻常人家刚吃过午饭的样子,暴雨忽至,雨点打在路人身上直喊疼。青年见状,又欢喜道,“鱼塘里的鱼儿又要遭殃诺!”待到傍晚时分,暴雨终于停下,天边满是绚丽的晚霞。 翌日一早,太霄真人辞别道,“承蒙借宿三日,感激不尽。如今雨过天晴,我也该云游他处。”青年一脸不悦,说道,“既言感激,何不赠我一物?”太霄真人故作惊讶,问道,“何物?”青年颇为激动地说道,“你还没告诉我,无礼何以甚善?”太霄真人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汝且随我来!” 太霄真人将他带至田间,见禾苗虽被吹弯,却都存活下来。又带至鱼塘,塘中水将溢出,而鱼儿悠然自得。太霄真人问道,“汝言庄稼遭殃,庄稼委曲求全;汝言鱼儿遭殃,鱼儿悠然自得。何也?”青年再三思索,无以作答,望向真人。 “此乃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也!暴风骤雨逞一时之强,尚不能摧毁田间禾苗;小雨连绵,却能灌满江河湖海;屋檐水滴,日久可至石穿。何以强,何以弱?”太霄真人问道,见青年默而不语,又点化道,“汝逞一时之强,欺压相邻,如这暴风骤雨,名强实弱。汝再看后院之桂竹,今朝折断过半,其刚强不如禾苗乎?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欲强者,须知其弱,可为之强乎?” 青年闻此道,如醍醐灌顶,半生光阴好似虚度,当下跪地请教,“求道长指点!”太霄真人请他起来,说道,“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青年听到“天下莫能与之争”,反省过去所作所为,竟泣不成声。太霄真人又点化道,“知其无礼,复归道德。物极必反,反者道之动,故甚善焉!” 青年急切地问道,“何为道,何为德?” 太霄真人又为之解惑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乃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亦为道。汝观四方之境,何处不为道?人依道而行,遂生德,此乃道德。”青年跪倒在地,拜道,“弟子愿追随道长,修道养德。”太霄真人捋一捋白须,略作考量,只道,“太霄道法浅薄,何来门下?汝可随我回灵虚观,教汝些修道法门,自行参悟吧!” 众人听闻此间缘由,对太霄真人无不心生敬仰,想这司马廷随其修道三年,定是道法高深。当即推搡罗爷,向其道歉,罗爷表情尴尬勉强赔罪。正于此时,王诀突然出现,坐到司马廷对面。两人只对话三两句,匆匆离去。众食客则争先恐后向人说道,太霄真人门下司马廷道长今回新州,道法高深。一时间,新州百姓人人议论之,望见之,期盼之。 然而那食客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司马廷随太霄真人入灵虚观后,不出数月,便对道法失去兴趣,总想学些点石成金、阴阳术数的本领。时天陵道人前往灵虚观参拜,望跟随太霄真人修习道家经典,化去一身五行术数之本领。太霄真人言时机未到,不可强求,着他下山。 司马廷见此良机,竟私自随天陵道人下山,恳求其传授本领。天陵道人见他乃太霄门下,便传授其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和形法六术。司马廷学得皮毛,便自觉一身通天彻地之本领,其师亦不能为,欲回灵虚观展示一番。天陵道人得知后,笑道,“汝真乃贻笑大方,须知天下道士,莫有敢在灵虚观前班门弄斧者。”司马廷不解,问道,“我师父不通五行术数,如何了得?” 天陵道人便为之讲解道,“天下道士分为三种。下者,专修五行术数,承上古之方士也;中者,兼修道家典籍与五行术数,各道观掌教也;上者,精通道家典籍而笃行之,唯太霄一人。汝于下者之修行尚且不足,此番回灵虚观展示,岂非是贻笑大方?”司马廷震惊道,“如道人所说,我师父乃是名满天下的道长?”天陵道人摇头叹道,“岂止,岂止!太霄真人乃太上老君转世也。” 天陵道人又嘱咐道,出得此门后,不许声称乃师从于我,好生与你师傅学道。司马廷不解,本门方仙道如此了得,为何不叫人知晓?天陵道人嗟叹连连,道出个中渊源。 方仙道源起战国末年,因其门人徐福东渡蓬莱,而闻名天下。至天陵道人继任,已是天下第一方术门派,天陵道人更有“天下第一方士”之称,其五行术数之本领神鬼莫测。 数年前,天陵道人到访灵虚观,欲与太霄真人争夺“天下第一道士”,为方术赢得道法正宗之地位。岂料太霄真人道法已入仙境,天陵道人一听即悟,感念方术背道而驰,决心弃绝一身本领,转投太霄门下。 天陵道人遣散门人,焚烧丹药、八卦等物,将炼丹炉沉入湖底。恰在此时,有学道之人上山,名作樊离。任天陵道人几度驱逐,始终不肯下山,日夜跪在山门前,心诚之至。 某夜,天陵道人作一梦,于梦中备受苛责。方仙道一门五行六术乃历代先祖呕心沥血之精华,于彼处失传,岂不愧对先祖。天陵感念于此,又为樊离心诚所动,将本门秘术悉数相传。 樊离岂止心诚,简直是不世奇才,竟将方仙道秘术练得炉火纯青。天陵道人深感欣慰,算是对本门先祖有所交代,决心亲上灵虚观,拜入太霄门下学道。 是夜,天陵道人将本门秘籍一一焚烧,忽来一阵疾风,将火盆熄灭。待他重新燃起火盆,身旁秘籍之中,唯独缺了徐福所著的《金丹契秘录》。天陵道人回想起方才那阵疾风,极不寻常,非自然之风。便来到樊离屋前敲门,见无人回应推门而入,哪里还有踪影? 原来这樊离本是无名术士,四处拜师学道,从方仙道门人处得知天陵道人遣散弟子、毁损道观。居心叵测地上山求道,骗天陵道人传授五行术数,并乘机偷得《金丹契秘录》逃下山去。 樊离下山后,四处宣称天陵道人门下,方仙道唯一传人。以一身奇门遁甲之本领,成为长安城中各达官权贵的坐上宾客,人称“天机子樊离”。终得唐太宗召见,进献《金丹契秘录》,为其炼制长生不老之金丹。樊离本就对仙丹之术如痴如醉,欲借此闻名天下,竟不惜在炼丹炉中加入铅汞。唐太宗服用金丹后,不得言语,经十日竟因病驾崩含风殿。 樊离为朝廷通缉,从此销声匿迹。 天陵道人闻讯,悔不当初,从此避见外人。无奈数次上灵虚观,太霄皆称时机未到,着他下山。此次传授司马廷,一是因其乃太霄门下,二是只传授皮毛之术。 司马廷回到灵虚观,只字不提偷学五行术数之事,诚心随太霄真人学习道法。太霄真人也不过问,好像他从未离开。只是任司马廷如何用心,始终不得道法要旨。道观生活清苦孤寂,心中又生去意。 此次恰逢何远修书而来,邀他衣锦还乡,大展身手。司马廷听闻此案轰动岭南,正是其闻名天下之良机,遂生下山之念。太霄真人劝道,“莫问红尘人,莫理红尘事,莫闯红尘劫。”司马廷哪里听得进去,执意下山。 太霄真人将年轻时的道袍赠送于他,嘱咐道,“汝切记随身携带,夫危难之中倾覆于身,天下莫敌。”又命其书信一封,请天陵道人上灵虚观。 司马廷欣喜过望,心想这道袍随太霄真人得道,必有其奇妙之处。真人又说穿上可“天下莫敌”,绝对是宝物一件。哪里还需真人嘱咐,即使睡觉也不离其身,装在包袱中下山而去。 此刻来到襄水河畔,红衣女鬼出没之地,立刻吸引无数围观者前来。又去到废弃的唐府,闻讯赶来的百姓,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这案子还未破,司马廷已是名满新州。 经过此番查探,司马廷眉头紧锁,连连摇头道,“马夫人房中阴阳相交,至刚至柔,当以五行化解。其命里属土,为木所克,由土生金。罗晟又死于刀下,属木命,为金所克,由木生火。须有火命陨于水而生土,金命陨于火而生水,水命陨于土而生木,五行方可归位而天道常衡。为何会有六人死于水中?” 王诀似懂非懂,在一旁问道,“道长见识渊博,这世上当真有鬼魂作怪?” 司马廷解释道,“人死后,鬼魂虽不能为害人间,却能化作怨气凝聚一处。若有人长期居于此地,心神便会受其影响,做出古怪之事。” 王诀恍然大悟,说道,“依道长所言,若有人经常接近马夫人生前闺房,便有可能受其影响做出怪事?” 司马廷望了望府中,答道,“很有可能!” 王诀迫不及待地说道,“听说马夫人的贴身丫鬟经常在府中说见到小姐,有时又靠在门前哭泣,后来被马老爷赶出府。” 司马廷追问道,“她于何时被赶出唐府?” 王诀仔细回想唐府中人口供,突然瞪大双眼道,“正是陈二狗第一次看见红衣女鬼前的数天。” 两人眼神相交,不约而同地喊道,“去监牢见见这丫鬟。” 在监牢中见到青儿,一番审问下来,却一无所获。 红衣女鬼案发时,青儿均与周仁在一起。周仁同是唐府下人,青儿被赶出府后,他便自行离开唐府,与青儿共同居住在城北的一间木屋之中。回去的路上,王诀寻思道,“青儿如果要替马夫人复仇,她一个人无法完成,这周仁很可能是她的帮凶。” 司马廷分析道,“青儿长期接近马夫人闺房,心神混沌,突然被驱赶出府。不仅会怀恨马四,也会因为失去心理依靠,而变得行为疯狂。但这只是猜测,从今日情形来看,青儿似乎神志清醒。” 王诀一手放在胸前,一手举至下颚处,突然灵机一动说道,“既然陈二狗和路人都曾见过红衣女鬼,那么凶手家中一定藏有红衣,道长何不前去青儿住处查看?” 四十六话 两人又赶到城北处的木屋,周围聚集不少围观者,司马廷压力陡增。青儿所住之屋极其简陋,又很小,找起来非常容易。然而翻遍整间屋子,都没能找到哪怕一件红衣,令人失望不已。 司马廷走出木屋,见众人的眼神从期盼转为唏嘘,突然若有所思。从怀中取出一龟壳,于壳上钻出一小洞,放在油灯上烤火。只见那小孔四周受热后,出现各式各样的裂纹。 王诀不知从哪儿搬来一个木箱子,司马廷将龟壳放置其上,又从衣袖中拿出八颗晒干的黄豆,分别放置在龟壳四周的八个方位。闭上眼睛,默念一段咒语,定睛一看,却眉头紧锁。王诀问道,“道长这是何法?”司马廷解释道,“此乃蓍龟之法,壳上裂纹能指向所寻之处。”王诀赞道,“道长果然道法高深,旁人见此裂纹,哪里能看出指向,只道是无所指。” 司马廷本就只学得皮毛,自从回灵虚观后,担心太霄真人问罪,又一直未敢再碰五行术数。荒废两年光景,如今硬着头皮使出这蓍龟之术,真是难以收场。 何止是王诀看了无所指,就是他自己看来,也是毫无头绪。情急之下,心中默念道“无所指,无所指”,突然将龟壳收起,打开箱子。王诀好奇地问道,“这箱子先前不是打开过,也没有暗层之类的,道长在寻何物?” 司马廷掏空箱内衣物,用手敲打内壁和底层,竟发现箱子底部有暗层。当下拆开,果不其然,正是一件红衣,上面满是被皮鞭抽打的痕迹。王诀将那红衣展示在百姓面前,并在人群中喊出几个人,正是曾见过红衣女鬼的过路人。仔细回想比对一番,当真一模一样。围观者发出阵阵欢呼,簇拥着司马廷回到衙门,一件惊天奇案就此告破。司马廷的道术也被传的神乎其神,于坊间流传。 尽管青儿与周仁坚决否认,无奈人微言轻,又有谁会相信他们?处斩二人,能叫全城百姓都高兴,何乐而不为?王允岂肯善罢甘休,但程朔执意此案已破,任他也是无可奈何。 柳进元心生不忍,哪里想到何远陷害之人会是青儿,无奈事已至此。何远在一旁开解道,“若非她与周仁私会,未能及时发现马四回府,唐语蓉就不会被杀害,罗晟也不至于被处斩,事情不会发展到这般田地。如今她与周仁为红衣女鬼案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柳进元信守约定,将他引荐给程朔。两人甫一见面,程朔看着柳进元问道,“这位是?”何远一脸笑容,主动拜道,“新州县丞何远参见太尉大人!” 程朔连忙点头,又问道,“为何这几日未见县丞大人?”何远表情自然,禀道,“下官日夜守在监牢,审问犯人,未得脱身前来参见太尉大人。请太尉大人责罚!”程朔面色慈祥,赶紧说道,“无妨,无妨,公事为重!” 夜里,程朔与严紫菱最后一次同桌吃饭,明日便启程京城。晚饭过后,命人呈上文房四宝,奏请朝廷新州县令柳进元破案有功,举荐其担任韶州刺史。 天还未亮,邻县的百姓便已出发,纷纷赶往新州县城。这红衣女鬼连环索命案可谓岭南第一大奇案,如今要在南市处斩凶手,当然要一睹为快。更何况,当朝太尉程朔、广州都督兼五府经略使王允和新州县令柳进元共同监斩,这般盛况即使放到京城也属罕见。自不用提,那断头台上还有岭南第一道士司马廷观斩。一举三得,实乃百年难得一见之景象。 新州的百姓吃过早饭,也一窝蜂地涌向南市,抢占个好位置。离午时尚早,老百姓便自娱自乐,将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谈了个遍。人群中又有不少邻县百姓,不知前因后果,新州的百姓们别提有多自豪,讲的是眉飞色舞,不亦说乎。丝毫没有前几日的焦虑与恐慌,越讲越觉得自豪。 前方突然一阵骚动,押解着青儿和周仁的囚车入场。人群中,踮脚的踮脚,叫骂的叫骂,扔菜的扔菜……其景象之嘈杂与热闹,怕是再难得见。 程朔、王允和柳进元相继入场,由何远宣读判决书,眼尖的也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司马廷。程朔一声“斩”,全场肃静,却听到青儿大喊,“冤枉,冤枉啊!”那声音犹如女鬼发出,惊悚无比,摄人心魄。好在刽子手干净麻利,手起刀落,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掉落在地。人群重归欢呼与嘈杂。程朔喜笑颜开,王允强挤出一抹笑容,何远则难掩喜悦,一脸得意。 柳进元长吁一口气,一切都结束了。 人群逐渐散去,程朔和王允就此告辞。像一场梦,虽然一切那样真实,却总感觉一觉醒来,会不会所有事情都会变了模样?变得陌生,变得可怕,变得叫他恐惧。难得抽出空闲来,他突然想好好陪陪李大娘,聊聊卢文溪。 司马廷回到客栈中,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一个声音,“冤枉啊,冤枉!”冥冥中有种感觉,青儿是喊给自己听的,难道是我错了吗?他仔细回想一番,到新州后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找不出任何破绽。可是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那个声音?他做了个深呼吸,躺在床上入睡。 是夜,他不断从梦中惊醒,醒来屋子里全是那个声音,吓得他不敢再入睡。又从行李中取出龟壳,看得入神,却也没有任何发现。这蓍龟之术,其实从未使用过,只是跟随天陵道人学过几日。天陵道人曾说,只有法术高深且缘分到时才能看见裂纹所指,我既看不见,莫非与此案无缘? 既然看不见,又为何突然想到箱子呢? 他闭上眼,在回忆里仔细搜寻,突然睁大眼睛。不对,不对!那箱子原本在墙角处,为何出现在我身旁呢?是王诀,是王诀搬过来的!他又说无所指,无所指。他说这话时,眼睛是看向箱子的,他是在暗示我!他又整理这一路查案的过程,发现无不受王诀引导。王诀既有如此心思,为何此案迟迟未破?好像就等着我来一般,他从一开始便不相信是女鬼作怪,为何要请我个道士前来查案呢?带着如此多疑问,他匆匆穿上衣服,前往王诀家中。 王诀睡眼惺忪,打开门,惊讶道,“道长为何深夜来此?”司马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问道,“在下有些疑问想请教王捕头,不知可否进去说话?” 王诀正欲点头,突然想起何事,转而笑道,“正好我酒瘾犯了,不如出去找个酒馆好好喝两杯,边喝边谈。”司马廷警惕地望了望里面,只道外面说话怕是不方便,还是进去说吧。王捕头若是想喝酒,大可出去买两坛回来开怀畅饮,我可以坐在这里等你。 王诀的脸上开始有几分不自然,又说,“今日太过劳累,有何话留待明日再说。” 司马廷不由分说,推开他直奔屋中,四周观察一番。 这旁人瞧见自是不觉奇,可司马廷习得五行术数,屋中摆设岂会看不明白。王诀在他身后,眼神微闭,笑道,“道长是否觉得我这屋中摆设颇为熟悉?这屋子乃是我几年前从一位方士手中买下,觉得屋中摆设甚为有趣,便没怎么挪动。”司马廷回头望着他,两人目光相交,只一瞬间又各自低头。 司马廷一边朝外走,一边说道,“这屋里也没有好酒好菜,空谈未免无趣,我还是明日再来。”王诀面带微笑送他出去,紧紧关上门。司马廷小心翼翼地侧着头向后看,随后加快脚步。 回客栈收拾好东西后,司马廷连夜出城,赶往灵虚观。路过七里寨时,忽觉身后有动静,回头观望一圈。无奈光线太暗,哪里能看清?心中更是怦怦直跳,放慢步子,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听周遭的动静。王诀身手敏锐,手中又有刀,当下四周无人。他若跟来,早就应该动手。如此盘算一番,渐渐平静下来,复又加快脚步。走了两个时辰,方才长舒一口气,在一间破庙中歇息。 破庙正中摆放着女娲雕塑,神情安详,惟妙惟肖。司马廷靠在神像下,从行李中拿出一块饼,啃了几口。突然,感觉门口有动静,他警惕地喊道,“谁?谁在门口?”一阵疾风吹来,将大门吹的吱吱作响,令人毛骨悚然。司马廷找些木板将门抵上,又靠回神像下,却再无心思吃饼。 “出来吧,道长!” 门外传来这熟悉的声音,正是王诀。 司马廷吓得瑟瑟发抖,强撑着问道,“王捕头找我所为何事?”王诀冷冷地笑道,“既然都跟到这里,你又何必再装糊涂?念你我师出同门,就给你些时间超度自己,再出来受死。” 司马廷吓得连饼都掉在地上,原来他便是天机子樊离。朝周围观察一番,又打开自己的行李,却找不到一件兵器。万般绝望之下,看到地上的道袍,突然想起太霄真人下山前的嘱咐。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这道袍必有刀枪不入之奇能,穿上它,我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他自我安慰道,先是将道袍披在身上,又取下来整齐地穿在身上。这还不够,他又找来一块削尖的木条戳那道袍,哪知戳出个洞来。原来这道袍根本抵抗不了刀剑,他一瞬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命运。 “莫问红尘人,莫理红尘事,莫闯红尘劫。” 太霄真人的教诲回荡在他耳边,叫他悔恨不已。真人既然知道我此去红尘遇劫,为何不阻止我,反而赠我道袍?他摸了摸身上的道袍,太霄真人过往的教诲,乃至一言一行,在他脑海中不停闪过。从前听起来晦涩恼人的道法,突然变成金玉良言,无不领会到其中奥秘。他像进入另一个世界,充满阳光和雨露,身心得到解脱。 “真人曾说,‘朝问道而夕死,乃无憾矣’,想必这便是他赠袍之意。”司马廷闭上双眼,静下来心,如太霄真人平日修行那般端坐。他在灵虚观三年未得道法真谛,如今一朝开悟,能穿上太霄真人的道袍,又有何遗憾? “时间已到,你既然不肯出来,我只有进去取你性命。”王诀一脚踹开大门,佩刀来到司马廷身前,见他紧闭双眼神色安详。冷笑一声,一刀刺入他心脏。又将他的脸划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将他身上的道袍剥下。心中还在疑惑,为何他要穿两身道袍出逃?顾不得想太多,带上两身道袍,丢弃至荒山野岭。 附近的野狼将那道袍叼走,带回狼窝给几只狼崽子玩耍,几只狼崽相互争抢,将太霄真人的道袍撕成碎片。顿时,天空突响一声惊雷,接着突降暴雨。 “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 不曾想,这暴雨足足下了一月未停,襄水河灌满雨水将整座新州城淹没。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洪灾袭来,新州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红衣女鬼报复新州的传闻又开始传遍,甚至有官员据此上书朝廷:新帝登记,而新州天有异象,乃对新皇不敬。唐高宗龙颜大怒,召见太尉程朔,询问红衣女鬼案。程朔为求自保,上书朝廷将新州县令柳进元贬为庶民,县丞何远制造冤案,革职处斩以安民心。 柳进元接到圣旨,面色铁青,自摘乌纱帽。黄主簿暂管衙门,设计捉拿何远与王诀二人,收入监牢。厘清罪行后,于南市断头台当众处斩,并恢复青儿与周仁之清白。 柳进元将所余财物交予凤娘,嘱托她在城中照顾好李大娘,一定要等卢文溪回来。只带上严紫菱一人,穿上平民百姓的衣裳,最后回望一眼水深火热的新州,从此销声匿迹。 四十七话 东禅寺建在半山腰上,抬头望去若隐若现。山下只有一条泥泞的小路能通上去,路口无任何标识,前往朝拜的景象远没有法净寺那般热闹。惠能顺着小路往上走,边走边想,这大概就是韦璩之母不能亲往祈福的原因。 一块刻着“东禅寺”的木牌出现在眼前,想来眼前这一排低矮的木屋便是名满天下的东禅寺。正中间的屋子略宽,比丘们正在做早课,一讲座师领着众人念经。与众比丘相对而坐的是一老和尚,闭着眼睛,神情安详,正是五祖弘忍法师。 惠能站在门口,担心打扰众比丘早课,不敢迈步而入。然而堂内竟安静下来,五祖闭目说道,“有善男子自远方而来,还请堂内说话。”众比丘退居两侧,望着惠能步入佛堂,讲座师微笑着朝他点点头,示意他上前。惠能来到众人中间,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礼拜。五祖睁开双眼,望着他问道,“汝何方人,欲求何物?” 惠能抬起头,正欲作答,忽然愣在那里。上下打量五祖,这不是南市说经的老和尚?但从他神情上来看,又不像见过自己,当下不知所措。那名作神秀的讲座师见他神情有异,提醒道,“五祖在问汝话。”惠能意识到有失礼仪,定下心神回答道,“弟子惠能,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 “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五祖笑道。 “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惠能不卑不亢,岭南在中原人的印象之中落后封闭,故称其为獦獠以作蔑称。 在座比丘均是一惊,神秀讲师更是微微点头,想不到这獦獠貌不惊人,却有这般悟性。五祖法师用余光扫视堂内,吩咐道,“汝根性大利,可留寺中随众从务,作一行者。”这行者,即未剃度出家而住于寺内帮忙杂役者,未得比丘身。 惠能退出佛堂,去到后院一行者处报道,从此在寺中劈柴舂米。每日路过佛堂,不敢妄进而听讲,亦不敢私下参见忍大师。寺中比丘以之为轻,作杂役见,唯有神秀讲师待之以礼。惠能不以为然,能身在佛门清净地之中,心已足矣。 经三月余,五祖一日忽至后院,见惠能劈柴大汗淋漓。上前问道,“汝入寺三月,惟劈柴舂米,心中作何念?”惠能放下手中营生,回答道,“旁人见是劈柴舂米,惠能见是坐禅修行。愚人空坐曰清净,智者万般皆为禅。” 五祖面露欣喜,感叹道,“匆匆一别,未至一年,汝竟已脱胎换骨。善哉,善哉!”惠能闻此,方知五祖正是南市说经的绯裟和尚,便将一番遭遇速速道来。 五祖听罢,恍然大悟道,“智远禅师乃得道高僧,与和尚渊源颇深。慧纪禅师数十年独居虚空山,旁人能见上一面亦为机缘,汝竟能得此二人点化。无怪乎,无怪乎!六波罗蜜之中,汝已习得法门有五,和尚便传授汝摩诃般若波罗蜜之法门。”惠能兴奋不已,端坐于地,又忽然起身砍柴。 五祖微笑着点点头,在一旁传授道,“摩诃般若波罗蜜,最尊最上最第一,无住无往亦无来,三世诸佛从中出。我此法门,以心传心,明心见性。用真如自性,以智慧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 “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自性能含万法是大,万法在诸人性中。若见一切人恶之与善,尽皆不取不舍,亦不染著,心如虚空,名之为大,故曰摩诃。” “一切即一,一即一切,来去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三世诸佛,十二部经,在人性中本自具有,不能自悟,须求善知识,指示方见。若起正真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 “一切处所,一切时中,念念不愚,常行智慧,即是般若行。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世人愚迷,不见般若。口说般若,心中常愚。念念说空,不识真空。般若无形相,智慧心即是,若作如是解,即名般若智。” “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著境生灭起,离境无生灭,由此岸而到彼岸,故名波罗蜜。” 惠能一边砍柴,一边听五祖传授,竟能顿悟其中奥秘。知这般若智慧不从经出,乃从真如自性中出。凡夫只要能见识自身真如本性,依本性而为,便能立地成佛。当下向五祖法师禀道,“不离自性,便是福田。” 五祖既喜又惊,旁人领悟此间法门,一月尚不能入门。这獦獠竟一听即悟,小心嘱咐道,“吾思汝见解非凡,恐有恶人害汝,遂当日佛堂之上不与汝言,汝知之否?” 惠能连连点头,禀道,“弟子亦知师意,不敢行至堂前,令人不觉。”五祖不胜欣慰,指点道,“我此法门,汝虽顿悟,但要见识真如本性恐非易事。和尚不能时常与汝点化,全凭汝之造化。”惠能谢道,“弟子谨记。” 经此番点化后,惠能白天砍柴,夜里参悟这摩诃般若波罗蜜。然而正如五祖所说,要见识真如本性谈何容易。惠能修行一月不仅未有任何收获,反而心神不宁,噩梦缠身。既不能去请教五祖,又不能自我开解,只得放弃修行。 时有善人自山下而来,言其母病危,愿出钱筑起上山之路,方便信徒朝拜。望以此种善缘,积功德,护念其母。人皆称颂其孝,随之入寺请愿,却被五祖回绝。善人于寺中长跪不起,神秀讲师生不忍之心,遂将随身佛珠相赠,并领众比丘下山为其母诵念佛经。 惠能见寺中无人,得此良机,于五祖屋前求见。五祖望其面相,知其修行遇阻,故意问道,“汝可是为那善人而来?” 惠能道,“那善人孝感动天,诚心而来,不知师傅何意?” 五祖言道,“时达磨初化梁武帝,帝问云: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达磨言:实无功德。汝之意云何?” 惠能不能会其意,求五祖指点。 “功德在肉身中,不在修福。造寺度僧,布施设斋,名为求福,不可将福德称为功德。世人愚迷,只知入寺祈福,捐钱拜佛。口中说善,却不心行,有何功德不?”五祖启示道。 “见性是功,平等是德。念念无滞,常见本性,真实妙用,名为功德。内心谦下是功,外行于礼是德。自性建立万法是功,心体离念是德。不离自性是功,应用无染是德。念念无间是功,心行平直是德。自修性是功,自修身是德。功德须自性内见,不是布施供养之所求也。若修通此路,世人上山拜佛,捐钱烧香,以之为功德而实无功德,岂非佛门之恶哉?”五祖感叹道。 惠能领悟其道,复问曰,“弟子修行摩诃般若波罗蜜一月有余,未见自性,何也?” “汝于虚空山上,入坐忘之境,既已忘禅,便入真定。须知这般若智慧法门与禅定本为一体,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五祖点化道。 “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 惠能拜谢而出,反复参悟。只要入得禅定,一切念想皆为般若智慧;修得般若智慧时,自然也在禅定中。他遵照慧纪禅师教授的坐禅法门,入真定之境,果然得般若智慧。只是这般若智慧既然从自性中出,却如何才能观照自性呢? 回想过去诸事,又以无相忏悔净化其心,欲生清净菩提心,照见五蕴皆空,而得自性般若。怎奈曾于莲花村中能见善恶而不思境,度化众生。今修自性法门,却生起分别心,于往昔善恶而生善恶心,终未修成正果。 一日,有比丘忽至后院,言五祖召见于堂前。惠能大惊,为何法师召我去堂前?不得其意,行至堂前,见众比丘均在,更生疑惑。五祖手持书信一封,说道,“今有书信自岭南新州而来,言汝母亲病逝,须得回乡操办后事。” 惠能闻此,难掩悲痛,即朝岭南方向跪拜叩首,回后院收拾行李。临行前,因感念五祖点化之恩,几度欲敲其门,见屋内无灯火终未敢上前打扰。神秀上座于马棚中挑选一匹好马,以之赠送。惠能拜谢,骑马飞奔新州。 一入新州城中,便见满目疮痍,民不聊生,道路两旁满是无家可归的灾民。见此景象,恍如隔世,何至于如此光景?惠能拉住缰绳,放慢速度,在街上行进。突然,身后有人喊道,“文溪,文溪。”惠能调转马头看过去,那人正是胖荣。 原来,新州遭遇足足一月的暴风骤雨,使得房屋倾塌,庄稼毁损,城中粮食、货物极其短缺。家有财富者,皆举家迁往别处,留下来的都是些穷苦百姓。 太尉程朔曾上书朝廷赈灾,命王成林官复原职,押解赈灾粮食赴任新州。哪知半路遭不明身份的歹人截杀,不仅粮食被劫,王成林也身首异处。朝廷又指派李隆生为县令,押送赈灾物质,前几日才到新州,稍解燃煤之困。无奈赈灾粮食有限,灾民不计其数,仍只是饥一顿、饱一顿。 慧能又从胖荣口中得知,原来自他走后,新州发生诸多变故,柳进元也早已不知去向。可放眼望去,既遭水患,为何这河中无水,土地龟裂?胖荣嘴唇枯裂,额头汗如雨下,解释道,“水患之事已经过去一月。说来也奇怪,自那暴雨停歇后,新州每日骄阳似火,将河水蒸发殆尽。百姓们刚播下种子,又因干旱而无法成活,如今城中处处缺水,仅靠几口水井维持。” 惠能连连摇头,问道,“你可知我娘亲如今所在何处?”胖荣指着唐府的方向说道,“城中每日都有死人,大家担心瘟疫传开,便将死去的人全部安置在废弃的唐府之中。”惠能闻此,悲从中来,猛一拍马背,疾驰而去。 来到唐府门前,四下无人,真如鬼境。惠能奋力推门而入,只见地上到处横躺着尸身,哪里分得清是何人?便于府中来回寻找,突然一间房门推开,有人喊道,“卢公子,你终于回来啦!” 惠能扭头一看,正是凤娘,面相憔悴。李大娘染病去世后,邻人担心瘟疫,要将其尸体送至唐府。凤娘一介弱女子,再三跪求无果,只得将其安置在唐府一间屋上,日夜守护等待惠能回乡。 惠能听闻此中缘由,跪倒在地,三叩其首以谢其恩。凤娘顿时一阵辛酸,泪流不止。两人进到屋中,惠能诵念佛经,超度母亲亡灵。又与凤娘合力将其移至马上,骑马回到白云山,从山脚一直背着李大娘上山,埋葬于旧宅附近的一棵古树下。 安葬其母后,惠能感念唐府之中尸首遍野,冤魂不散。又回府中,于庭院空地处掘地数尺,一一掩埋。日夜诵念佛教,超度亡灵,化解戾气。 此事不胫而走,迅速传开,新州县令李隆生感叹道,“此乃得道之士。”前往府中探望,黄主簿和袁朗随行,一眼便认出。惠能便将此间经历道与二人,李隆生得知其来自东禅寺,惊呼道,“原来是皇上欲请而不得的五祖门下!”拜请惠能开坛做法,为新州百姓祈福求雨,消除此地孽障。 闻讯而来的老百姓,犹如看到救星,纷纷礼拜请愿。惠能望见众生之苦,感同身受,但这祈福求雨本就是子虚乌有,实在是进退两难。正于此时,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阿弥陀佛!众生皆苦,苦又何罪?众生皆愚,愚犹不知!” 众人纷纷望过去,只见一和尚缓缓走来。身材瘦削,面相苍老,五官奇特。披一身袈裟,衣角下沿破损,赤脚而行。一看就是四处飘流的和尚,无寺庙收留。李隆生出于礼仪,上前两步问道,“敢问大师法号?出自哪位高僧门下?” 和尚走到跟前,声音沙哑地说道,“和尚已入耄耋之年,身如枯木,法号就作枯木。至于家师早已不在人间,怕是无人知晓其名号。” 在场之人无不惊叹,这老和尚竟已入耄耋之年,将入百岁。 李隆生看向惠能,似乎在向他求证,佛门之中是否有此人物?惠能亦未曾听说,启道,“鄙人惠能,五祖忍大师门下行者,见过枯木上人!”和尚面色平静,只道,“原来是弘忍门下!和尚见你超度亡灵,不知颂念何经?” 惠能答道,“乃是无相忏悔!” 和尚惊讶道,“门下一行者,竟能作无相忏悔?既能作无相忏悔,为何还是一行者?”惠能见此地人多,与李隆生道祈福之事稍后再议,去到一处凉亭将求佛始终道与和尚。 枯木听罢,竟大笑起来,起身叹道,“无怪乎!无怪乎!弘忍和尚好一番心思,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惠能与之交谈,心中顿生敬意,觉其佛法高深,请教道,“天意?请上人明示!” 枯木只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惠能又请教道,“上人生平经历非凡,可知这新州之祸因何而起,又如何破解?” 枯木说道,“吾虽为佛门弟子,亦通道术,自有祈福求雨之法。”惠能大喜,本不信这祈雨之术,但枯木和尚绝非信口雌黄之人,便请其开坛求雨。枯木欣慰接受,与其一同步入衙门。 四十八话 李隆生见二人道来,欣喜不已,重提祈福求雨之事。枯木合掌说道,“和尚正是为此事而来!”惠能高兴地补充道,“枯木大师精通祈雨之术。”李隆生将信将疑,问道,“不知大师如何祈雨?”枯木用手指着惠能,严肃说道,“明日午时,骄阳最甚,可将其绑于城墙之上,以干柴灼烧。待其肉身毁灭,天雨自会降临。” 李隆生大惊,只道,“大师若不通此术,李某亦不强求。” 惠能更是毫无防备,愣在原地。 枯木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大人以为和尚是在说笑?新州之祸,祸起一宗冤案,如今嫌犯二人均已不在人间,而祸乱不止,何也?真凶尚未伏法,正是一年前出走新州的第三个嫌犯!以其一命,还之公道,则怨气散去,福泽新州。” 惠能惊讶地打量着枯木和尚,他是如何得知个中曲折?此乃天机,不可泄露,这和尚当真有通天之本事? 李隆生先是一惊,而后说道,“五祖洞悉天机,如果他是真凶,又岂会将其收至门下?大师年事已高……” “唐语蓉的确是我所杀!”惠能长嘘一口气,面色平静,终于说出这句藏在心底的话。 李隆生更加惊讶,望着一脸微笑的枯木,走到惠能面前劝道,“你怎会是杀人凶手?和尚的祈雨之术闻所未闻,未必可信。切不可为救百姓之苦,妄自牺牲。” “此案已无任何人证物证,当日处斩罗晟证据确凿,亦不能因你一面之词而定罪。”黄主簿在一旁劝道。 枯木见众人对自己心生敌意,不以为然,胸有成竹道,“看来诸位并不相信和尚之言!他若清白,自会有天雨降临,浇灭火势。他若有罪,待其化为灰烬,雨水自会润泽新州。诸位又有何愁?” 袁朗拔刀相向,只道,“妖言惑众,哪里来的天雨?若是有,为何和尚不自缚于城墙之上,难不成你才是真凶?” 枯木仍面带微笑,从怀中取出几株嫩芽,说道,“此乃雷公藤之芽,如若他之清白引来天雨,又或他之为灰烬而不降雨,和尚自当全部服下。” 袁朗上前仔细观察,凑到鼻旁闻了闻,的确是雷公藤。如若全部服下,必然毒发身亡。这老和尚到底是疯癫,还是真有通天之本事,奈何以命相搏?李隆生和黄主簿也开始动摇,来回打量枯木和惠能二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愿自缚于城墙之上。”惠能坚定地说道,随即离开县衙,回到白云山。 其实他并不相信枯木的祈雨之术,如此天气怎会下雨?他只想以命偿命,求得解脱。上山时,凤娘已做好饭菜,整理好床铺。惠能一边吃,一边试着问道,“日后有何打算?”凤娘只道无甚打算,如今柳大人不知去向,唯愿跟随公子,好生服侍。惠能嘱咐道,“我乃出家之人,你还是另寻人家,过些安定日子。”凤娘问道,“公子要离开新州?”惠能点了点头,继续埋头吃饭。 凤娘去到一旁,从抽屉中取出一封书信,说是柳大人离开之前,来看过李大娘,两人在房中交谈甚久。走的时候,大人要了些文墨书信一封,嘱咐于她,待惠能再次离开新州之时交给他。惠能欣喜不已,想必是柳进元特地留下书信,告知去向。索性放下筷子,盘坐在门口拜读,这才想起不识字,赶紧又叫凤娘念给他听。 “文溪亲启:吾一身抱负,未能造福家乡,心生忏愧。如今出走新州,不能继续供养汝母,有负所托。每念及此,心常惭愧。今吾有一事相告,汝母虽然失明,却能分辨子丑。当日劝汝赴黄梅求佛,定是此间缘由。愿汝不负所望,早日成佛。”凤娘不明其中缘由,好奇道,“大娘的确能分辨子丑,我也是与大娘相处一段时间后才发现,可是柳大人为何要特地将此事告知公子呢?” 惠能深埋着头,身子微微颤抖。凤娘觉察到异样,蹲下去一看,惊讶地问道,“公子,究竟何事?”惠能满是泪水,低声抽泣,脑海里闪过无数场景。 当夜,他本打算进屋救唐语蓉,没想到唐语蓉逼他杀掉熟睡中的马四。如若不然,定将二人偷情之事公布于众。想来李氏身体虚弱,如何承受得起这般打击?奈何唐语蓉咄咄逼人,几近疯狂,惠能捂住其嘴,她却挣扎地更厉害。惠能又怕吵醒马四事情败露,只好捂得更紧,哪知唐语蓉就此殒命。便去到柴房,偷偷解开罗晟的绳索后,一路狂奔回到白云山。 李氏虽然不问,夜里却听得他梦话,知道事情缘由。柳进元前来询问时,故意隐瞒真相。罗晟亦是偶然听见惠能梦中之语,无意间得知真相,无辜送命。惠能出狱后,日夜心神不宁,直到遇见弘忍说经,方才有转好的迹象。李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故劝其北上黄梅求佛,离开尘世的纷纷扰扰。 柳进元心生怀疑,探出真相后,亦装作不知。二人知其心性纯良,必有苦衷,虽知其罪行,仍不问缘由而相信他。如今一个离开人世,一个不知去向,真可谓无以为报。 漫漫长夜,不知如何度过; 日落日出,岂能尽如人意? 太阳正在头顶,稍站一会儿便叫人汗流浃背,城门附近却几乎聚集了全城百姓。从他们的议论中不难听出,惠能定是无辜,而枯木就是一疯和尚,但相信谁其实并不重要。 他们要的只是一点希望,下雨的希望,真相永远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将近午时,万事俱备,唯独不见惠能前来。众人纷纷议论,该不会是后悔,不敢来了吧? 万众瞩目中,惠能一步一步走进人们的视野,上到城墙之上。面无表情,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只是走到枯木跟前,恳求道,“无论结果如何,上人万不可服下这雷公藤。” 枯木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惠能甚至都没看那祭台一眼,任士兵将自己捆绑住,闭上眼睛,万籁俱寂。城墙上下,围观者无不屏息凝声,只听李隆生高喊一声,“点火!” 天气枯燥闷热,那火甚至都不经蓄势,“砰”的一声就窜起来。柴火堆的三尺有余,竟不过转眼之间,已烧至惠能脚下。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和唏嘘,交织在一起。惠能依然面色平静,好像真会有天雨降临一般。 “我得上去救他!”袁朗见火势已经点燃惠能身上的衣服,而天空依旧艳阳高照,哪里会有天雨?分明就是草菅人命,就是有罪,也得衙门来审判。 黄主簿一伸手拉住他的左臂,袁朗回头看去,黄主簿摆了摆头。袁朗正准备挣脱,突然天降一声惊雷,不知从哪儿漂来漫天的乌云,新州城瞬间变为黑夜。大雨倾盆而下,浇灭惠能身上火焰,袁朗趁着一点火光冲上祭台替他解开绳索。人群陷入彻底的狂欢,黄主簿和李隆生连连摇头,难以置信。 惠能也是毫无防备,当真会有天雨? 他立刻寻找枯木和尚,可是四下无任何光亮,哪里寻得到人?正焦虑间,只觉右手被人拽住,那声音略微熟悉,“跟我走。”惠能一边走,一边向四处呼喊,“上人,枯木上人!” 也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一座山洞中,那人生起火光。惠能定睛一看,正是枯木,欣喜万分。正要问明这祈雨之术,忽见枯木嘴角流着鲜血。心头一紧,赶紧上前搀扶。近看那血呈黑色,分明就是中毒,急切地问道,“上人为何要服下那雷公藤?” 枯木面相虚弱,平静地说道,“新州之祸,确因汝而起,非取汝命无以复天道。和尚救汝之命,乃是逆天而行,当以吾命偿还。故火势升起之时,服下雷公藤,祈天雨以降临。” 惠能闻此,既惊又悲,问道,“我乃有罪之身,罪有应得,上人何苦毁灭佛陀肉身换我一命?” “天取汝命,系天意;弘忍度汝,系天意;和尚救你,亦是天意。奈何汝始终看不透红尘,心生执念,枉费和尚一片苦心!”原来,枯木听惠能说起求佛始末,已知他是真凶。而弘忍当初云游至新州,一眼看破他心事,故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予以点化。见其根性大利,一点即悟,遂生门下之心。枯木又闻弘忍秘授其自性法门,知其用心良苦,方才相助点化。 “弘忍见汝之罪行,却不思恶;和尚闻汝之罪行,亦不思恶,奈何汝自己生起分别之心?汝于虚空山上,见万物皆空,唯独不能见自我之空。慧纪禅师无力点化,故命汝下山,去弘忍处学自性法门。奈何汝心结难解,因往昔之罪念罪行,对真如自性生起怀疑心。纵使弘忍以一行三昧之法予以点化,仍不能解汝心结,方才借机命汝回新州,万般机缘凭汝造化。”枯木又为之指点道。 “惠能罪孽深重,何至于上人以命点化?”惠能感念诸位上人之良苦用心,更加自责。 “世间作恶之人数不胜数,上天何至于非取汝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和尚肉身将灭,于凡间功德圆满,化作佛陀,此乃修行之福报。何悲之有?汝亦不必自责,和尚能成佛陀,正是因度化汝之功德。阿弥陀佛!”枯木靠在山洞一侧,闭上双目,就此圆寂。惠能为其整理好袈裟,找来树枝堆砌洞口,从外面见已没有山洞模样。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恢复正常模样,惠能淋着雨一步一步朝东禅寺走去。在他身后,新州百姓欢呼雀跃,迎来久违的宁静,又变成偏僻的小城。只是县令从一个儒生变为另一个儒生,谈资从严唐两家换成新的乡绅富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