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客书店Ⅳ》 一 上 董耘心急慌忙地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一脚踩在了水潭里。他低头看了看右脚上那只半小时前才刚穿上的新鞋,并没有感到愤怒——他似乎已经许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踏着雨水冲进大厦。 梁见飞已经在门口等他,脸上的表情不太友善:“你总算来了!” 董耘对她露出一丝苦笑,可是后者似乎并不买他的账。 “快上去吧,”她说,“顺便想一下你迟到的借口。” 说完,她转身走进大厦,都没回头看他一眼。 董耘连忙跟了上去,两人穿过铺着白色大理石的大堂,走上自动扶梯,来到了二楼。 跟闹哄哄的一楼不同,二楼显得特别安静,地面和墙面铺的仍然是白色的大理石,墙缝之间嵌着白炽灯管,给人一种开阔却又冰冷的感觉。 整个走廊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梁见飞今天穿了一双有跟的靴子,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声音清脆。然而此时的董耘,整个脑子里在想的却是刚才她说的那个问题: 到底以什么作为借口才显得自己的迟到更合理? 然而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梁见飞转了个弯,便停下脚步,站在一扇门外,看着他: “到了。” 董耘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她点点头。 梁见飞看着他,那种眼神仿佛是在探究他到底有没有准备好。但她很快似乎就放弃了这种探究的念头,而是转过头去,伸手在门上敲了三下。 “请进。”里面有一个声音说。 梁见飞并没有再看董耘一眼,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去年的营业报表。”董耘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递到面前的红木桌面上。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上了年纪却打扮得很干净的女士,她把背脊靠在黑色皮椅的椅背上,似乎并没有打算去接那份报表。 “这我早就看过了,你们去年的业绩勉强还过得去。但是我可以很坦白地说,光靠这份报表,并不能说服银行把钱借给你们。” “那么——”梁见飞刚开了个头,就被董耘用手势打断。 “那么我建议你看看我们明年即将出版的书目名单。”董耘以便说,一边将另一份文件递到对方面前。 女人似乎有点惊讶,像是从来没想过他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说服自己。但她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抱着一种暂且了解一下的心态,看了起来。 “噢……”一分钟的沉默之后,女人忽然伸手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架子,说道,“你们要出dr.j的《心理游戏》中文版?” “没错,”在停顿了一秒钟之后,董耘斩钉截铁地说,“这本书今年刚刚发售了英文版,在全球的销量非常理想,差不多跟《哈利波特》系列持平,我们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拿到了中文版的版权。” 女人抬起头看着他,用一种老狐狸般的口吻,试探地问:“你们已经拿到版权了?” “没错。”董耘露出一种极其迷人的微笑,看着她,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有合同吗?”然而,对方并不为所动。 “合同还在最后定稿的过程中,”他既然保持着那种微笑,“但我可以保证很快就可以签下来。” 女人笑了笑,说道:“这样吧……我可以答应你,如果你能拿得出这本书的出版合同,我就同意把贷款批给你。” 董耘也回以微笑,看着她: “一言为定。 走出银行大楼,梁见飞伸手捏了把汗:“还好你‘瞎猫碰上了死老鼠’,看来这家伙是dr.j的书迷……” 董耘苦笑了一下,竖起大衣的衣领,然而寒风吹来,还是让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 “那么话说早上你去见那位dr.j后,情况很理想喽?” 董耘在寒风中轻轻地皱起眉头,一副正在思索着什么的样子。过了好几秒钟,在梁见飞即将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时,他才摇了摇头。 “不理想?”她诧异地瞪大眼睛,“那你刚才还答应人家能签下合同?” “……”董耘选择用沉默来回答。 “好吧,”梁见飞觉得自己未免太大惊小怪了,在刚才那种情况下,能让对方抛出“签下合同就批贷款”的橄榄枝,已经属于很不容易了,“问题出在哪里?我很早之前就把我们的合同发给他了,是觉得我们的版税太低,还是其他条件不够好?” 董耘站在寒风里,双手插袋,用一种彷如爱因斯坦在思考相对论的表情说: “问题出在……” “?” “……我早上睡过头,忘记去了。” “我要疯了!”梁见飞一手握着一台手机,站在董耘办公室门口,对着他喊道,“酒店说2502号房间的客人已经退房走了!纽约出版社的人说dr.j后天就要回国!” 说完,她又握着那两台电话,像打了鸡血一样地对外面格子间的同事们喊道:“所有人,快帮我找出dr.j的联系方式!今晚一定要找到!” 董耘看着梁见飞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应该也会跟梁见飞一样抓狂,可是,她又似乎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他双手插袋,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天气很好,竟然可以看到远处的东方明珠塔。他忽然回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夜晚,黑暗中,邵嘉桐哽咽地对他说: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始终都记得她说这话时的声音,然而当时她脸上的表情,他却一点也记不得了。 也许他当时根本就没有看她? 他不记得了,有关于邵嘉桐的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变得有些模糊。甚至于,当她消失在他的生活中时,他才发现,自己几乎连她的一张照片也没有。 这个发现简直让他震惊——一个存在于他生命中大约三分之一时间的人,他竟然连她的一张照片也没有! “我不得不说,你就是个混蛋。”这是嘉桐消失之后两个礼拜后的某个晚上,康桥对他下的结论。 他当时无言以对。或者根本无心去听她在说什么。 他着实慌乱了一阵,他记不得有多久了,大约两、三个月吧。他的生活简直一团糟,这让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另一个女人离开他时,所经历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竟然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团乱麻。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脚受了伤的鸟,在多年之后,双脚终于恢复,踩到了地上。他觉得自己累了,不想再飞了。 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去面对眼前的一切:公司、房租、信用卡账单、银行账户、还有那些对他怒气冲冲的人们。 他发现所有这些事,没有一件对他来说是容易的,可是……可是邵嘉桐却都可以轻松地解决! 不过也许对她来说也不轻松,只是她从来不在他面前抱怨罢了。 看着窗外的灯光,董耘深深了叹了口气。一时之间,他感到自己又被孤独所笼罩。 不过还好……他已经开始习惯了没有邵嘉桐的生活。 与此同时,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边,在一条安静的、铺满了梧桐落叶的街道上,书店的橱窗顶上新安装了一排射灯,即使到了晚上,天渐渐暗下来,橱窗仍是亮的,人们能够很轻易地从外面看到橱窗里摆放的书。 一个身穿灰色连帽衫的男人正蹲在橱窗里专心致志地摆弄着那些图书,忽然,有人在外面敲了敲玻璃,男人抬头一看,隔着玻璃橱窗,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眯起眼睛,整张脸贴在橱窗上,愤怒地看着他。 “?”孔令书也眯起眼睛,露出跟那男人一模一样的表情。 橱窗外的男人皱起鼻子露出更加狰狞的表情,孔令书也不遑多让地瞪大了眼睛。男人忽然伸出双臂凶狠地趴在橱窗玻璃上向孔令书大吼,而书店老板也不甘示弱地站起身握紧拳头作即将要变身为北斗神拳的继承人。 两人在橱窗的两边沉默地用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方式互相斗着气…… 刚从书面后门走进来的徐康桥站在收银台前看了好几秒钟,忍不住问正在按计算器的老严:“你不用去把你家的狗拴住吗,万一他冲出去咬人怎么办?” 老严一边按计算器,一边给了她一个“微笑”:“第一,他不是我家的,要栓也应该你去栓。第二,你可以放心,他们打不起来,那两个家伙……顶多算两只纸老虎。” “……”康桥眨了眨眼睛,“我能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这件事恐怕要从两周前说起。” “?” “两周之前,孔令书的每周推荐榜上第一名是《外星人离我们有多远》,第二名是《我来告诉你外星人究竟离我们有多远》。” “……”听到这里,康桥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听下去了。 “然后,”老严却继续说道,“这周,这两本书仍然是他推荐榜的冠军和亚军。现在,我们的老板正在安排他下周的推荐书榜单,排在前面的仍然是这两本书。” 听到这里,康桥转了转眼珠子:“这跟外面那位老伯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老严终于抬起头,看着她,“因为他写的书连续三周蝉联推荐榜季军,任谁都受不了这种屈辱。更何况,他写的那本书叫做《这世上没有外星人》。” 康桥抬了抬眉毛,用一种了然的表情点了点头。 “不过,”老严下意识地用笔盖戳着下巴说道,“这有点不太寻常,因为通常老板的推荐书单都是每周更换的,以前从来没出现过有人连续三周蝉联的情况,更别说是冠亚季军全部蝉联。看来……他最近是下定决心跟外星人干上了。” “……” 书店门口的风铃响起,所有人都朝门口望去——当然,除了孔令书。 “那个……”蒋医生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走了进来,表情看上去有点在担心,“你们知道门口有个人在舔你们的橱窗玻璃吗?” 老严和康桥不约而同地、淡定地点了点头,又同时朝着孔令书的方向努了努嘴。 医生转过头,错愕地发现书店老板正摆出一副狼人在月圆之夜嚎叫的样子。 “别管他,”康桥说,“我们去吃饭吧,我想跟你谈谈董耘的事。” 老严忍不住看着她:“你不怕等下老板知道了吃醋吗?” 康桥抿着嘴回敬他一个“微笑”:“第一,他不会吃醋的,他顶多就是数落我不遵守互助协议。第二,我觉得他现在也没空管我,他已经离开地球了。” 说完,她转身打开书店后门,对医生招招手:“走吧。” 医生挑了挑眉,尽管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这家书店的节奏,但还是决定闭上嘴跟着出去了。但走出去的一刹那,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对老严说:“用带表面活性剂的比较好。” “?”老严皱起眉头看着他。 “那种玻璃水比较能擦掉残留在玻璃上的唾液和细菌。” 说完,医生消失了。 “……” “我能问问什么是‘互助协议’吗?”点完菜后,蒋柏烈提出了今晚的第一个问题。 康桥扯了扯嘴角:“就是在过去的一年里几乎要把我逼疯的一样东西——尽管我从来没见过它。” 医生沉默了好一会儿,了然地点点头:“当我没问。” “那现在我可以提问了吗?”康桥说。 “当然。” “董耘最近来找过你吗?” “没有,”医生耸肩,“我大概已经有一个月没见过他了。有时候我也有点纳闷,他怎么没来找我……但是很快这种念头就会从我的脑海里消失。” “为什么?” “因为他来不来关我什么事?”说这话时,医生脸上带着微笑。 “……”康桥翻了白眼,“可是我有点担心他。” “为什么?”医生不解。 “因为……”她忽然顿住了,觉得自己好像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因为,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他一个月都不出现难道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吗。” 医生试着尽力去理解她所说的话:“所以,董耘对你来说,就像是……大姨妈,一个月没有出现就让你很担心是吗?” 康桥叹了口气,感到自己头顶的三根黑线简直要把自己的脖子压弯了。 “开个玩笑而已,”医生继续说道,“我倒觉得,你不用担心他。” “?” “我觉得他应该很好,甚至可能是十年前那场车祸之后,过得最好的时候。” “为什么?”康桥挑眉,“你没见到去年嘉桐消失时他那个鬼样子吗?” “可是他恢复啦,”医生耸肩,“我始终相信,人一旦从低谷中走出来,后面的路就不用太担心了。我觉得他已经开始习惯于没有邵嘉桐的生活。” “……也许吧。”她还是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头。 “你知道吗,”蒋柏烈忽然用一种让人觉得宽慰的口吻说,“这一年以来,董耘尽管被现实生活折磨得死去活来,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又回到现实中来了。” “……” “过去的他,完全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我觉得他坐在我面前跟我讲话,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却觉得他的眼神是……就好像是浮在空气里,完全没办法看到他心里的想法。” “那么现在呢,”她看着他,似乎对他的说辞很感兴趣,“你能看到他心里的想法?” “当然不能,”医生耸肩,“他是一个这么敏感的人,怎么可能把想法写在脸上。” 康桥忍不住给他一个白眼。 “但是,”医生继续说道,“他的眼神不那么虚了。你知道吗,就好像是……终于决定停下来不飞的鸟。” “你这种充满文艺气息的比喻用在董耘身上我真是鸡皮疙瘩也起来了。” 医生似乎完全不在乎她的吐槽:“总之我一点也不担心他。” 康桥又翻了个白眼:“我就没见你担心过谁……” “我有点担心你。”蒋医生直言不讳地看着她。 “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一个喜欢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 康桥叹了口气:“谁不是呢。” “能跟我说说书店老板吗?”医生抬了抬眉毛,一副欠揍的表情。 康桥眯起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不行。” 然而蒋医生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气馁”: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一个是喜欢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另外一个是活在现实中的人,那么只要那个活在现实中的人进入那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的世界就好了,或者是那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从自己世界出来,回到现实生活中。” 康桥不耐烦地吸了吸鼻子:“请问你是在帮作者凑字数吗?” “但是,如果两个人都是喜欢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那么事情就比较困难了,必须有一个人从自己的世界出来,回到现实世界中,然后再从现实世界中去到另外一个人的世界——所以这个人要穿过两道门,事情就变得前所未有得复杂和艰难。” 康桥却云淡风轻地说:“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和艰难。” “?” “只要这两个人都从自己的世界出来,回到现实世界中,不就好了吗。干嘛非要一个人创两道关,不能每人各进一步吗。” “啊,”医生靠在椅背上,看着她,欣慰地说,“原来你知道啊。” 康桥愣了愣,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就是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两个人在一起是吗。” “不是。” “?” 医生看着她,笑着说:“如果两个人都活在现实生活中,那早就被现实生活折磨疯了,谁还有闲工夫去想什么爱不爱的——在现实面前,所有爱情都显得那么虚伪又……脆弱。” 董耘站在路灯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腿走上台阶。他不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也许最近他实在太忙了,无暇去想工作以外的事。过去的半年,他几乎是把之前十年没做的工作全部做完——哦不,事实上,工作永远做不完,他还差好远呢。 在经历了又一个筋疲力尽的一天之后,今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想来这里。 楼梯间的路灯是声控的,他仔细地、轻轻地踩着步子,像是生怕惊醒那沉睡已经的老旧的路灯。然而,当他走完三楼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头顶的路灯还是亮了。 整个走廊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影子在路灯的照射下拖得很长很长。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鼓起勇气走到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他看着眼前的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呐呐地说: “蒋、蒋医生不在吗……” 一 下 “蒋柏烈?”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看上去有点年纪的男人。 “嗯……”董耘点点头。他猜这男人大概有六十岁了,因为他的头发几乎都是灰白的。 “他被开除了。”男人一脸严肃地说道。 “……”董耘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好几秒钟,忽然,男人开心地笑起来:“骗你的,他晚上约了人出去吃饭了。进来坐吧。” 说完,男人转身自顾自地走了进去。只留下董耘独自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一脚踏进这间久违的医生的办公室。 “要喝点什么吗?”男人走到医生的冰箱前,伸手拉开冰箱门,也许是他用力过度的关系,门把手敲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噢……”董耘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你可得小心点,这是蒋医生最宝贝的东西。” 可是男人却丝毫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径自拿出一罐啤酒,在他面前晃了晃:“要来一罐吗?” “不用了,谢谢……”董耘伸手捏了捏鼻梁骨,觉得眼角有点酸。 “那就随便坐吧。”说完,男人打开易拉罐,坐到医生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很自然地把脚搁在桌子上。桌子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看来,在董耘不请自来之前,这人正坐在桌前打电脑。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我暂时跟他合用一间办公室。” “……你也是心理医生?” 男人抬了抬眉毛,喝了一口啤酒:“可以这么说。” 董耘环顾四周,发现一切都还是跟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呃,几乎一样,除了坐在桌子后面的人换了。 “你怎么了?”男人看着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 “没什么……”他小声嘀咕,“我只是想确定自己有没有走错地方。” “你来找蒋医生做什么?” 董耘耸了耸肩:“聊聊。” “你……跟太太离婚了或是跟女朋友分手了,或是发现她们出轨了?”男人试探地问道。 董耘错愕地摇头。 “有亲人过世了?” “……没有。” “失业了然后发现自己还有500万的贷款没有还?” “……不。” “胰腺癌晚期?” 董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么……有没有被人追杀?” “……”他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都不是?”男人摊了摊手。 他怔怔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帮不了你了。”男人遗憾地耸肩。 董耘张开嘴,试图想要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想我现在最好回去,下次等蒋医生在的时候再来。” “好吧。”男人点点头。 他转过身,打算往外走的时候,背后却又响起那个男人的声音:“我只是有点好奇。如果你没有跟你爱的人分手,对方也没有背叛您,没有亲人要跟你告别,没有巨额贷款要还,也没有得绝症,而且还没有被人追杀……那么你来看心理医生干什么?” 董耘转过身,抬了抬眉毛:“……因为我心理有问题。” “噢……”男人的嘴变成了“o”形,他停顿了好几秒钟,才说道,“那你坐吧。我想听听你要聊什么。”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他,仍然坚持之前的决定:“……我想我最好还是下次再来。” “难道你不想尝试一下吗?” “?” “跟不同的人聊自己的困惑,也许会给你新的灵感呢。” “……但是现在已经有点晚了。” “没关系,反正我的时差也还没倒过来。”男人和善地说。 “不,我觉得你看起来很忙,我不应该打扰你工作。” “没关系,我正好写到一半有点碰到瓶颈了,想换换思路,再说这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男人脸上露出那种跟蒋医生一样温暖而无害的笑容。 “可是……”董耘几乎了绞尽了脑汁,“我的故事有点长,恐怕一时半会儿——” 然而下一秒,桌子后面原本面善到让人无法拒绝的脸忽然变得严厉且骇人: “——你他妈的别磨蹭了,倒是给我说!” 董耘张了张嘴,错愕地看着他。 “坐下。”男人命令道。 董耘下意识地在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黑色皮椅上坐了下来。 “来吧,”男人举了举手中的易拉罐,像是要跟他干杯,口吻又恢复成原来的那种轻松,“来说说你的问题。” 董耘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今天过得不怎么样,可以说糟透了——当然,过去的大年半里,我都一直很好地维持着这样一种状态。早上先是睡过头,错过了一个很重要的约会,对方是畅销书作家,叫什么dr.dre之类的。” “dr.j。” “?” “dr.dre是一个rap歌手。” “啊!”董耘终于如梦初醒,“我就说我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原来就是那个唱rap的家伙……” “……”男人笑了笑,双手抱胸,表示很高兴能给他提示。 “总之,据说那家伙很难得才来一回,也很难约,但是……我竟然就这么错过机会了。然后心急慌忙地赶去银行求别人给我们贷款,结果对方却说如果我能拿下那个畅销书的合约就给我钱。于是我又回头去找那个作家,结果人家已经走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事实上,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尽管就算我没睡过头,去赴了那个约会,也不一定能把合约谈下来。而且就算最后银行真的不肯给我们贷款,我也无话可说。我不是说对这些事感到生气,我觉得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问题。” 男人点了点头,继续喝啤酒:“你有什么问题?” “我……我也说不清我究竟有什么问题,”他苦笑,“我只是很多时候会感到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嗯,也许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 “你知道吗,人是没办法克服这种感觉的——就是你说的迷茫。” 董耘抬了抬眉毛,等他说下去。 “在我看来,人一定是无时无刻不在迷茫。因为所谓迷茫就是不知所措,因为对未来会发生什么无从知道,所以就会产生这种感觉——但是,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我们真的不知道,没有人能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迷茫?” “没错。”男人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像是庆祝他终于理解了这一点。 “没有办法克服?” “没有!”对方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实际上只有一个办法。” “?” “就是不去想未来。” “……”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不是答案,但有时候你要让自己好过一点就不要想那么多。事实上,我甚至觉得这可能是所有心理问题的最终解药。” “所以,”董耘试着总结了一下,“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你觉得造成人类心理问题的根源是我们想太多了?” “当然!”他答得斩钉截铁,“当人类处于原始社会,每天的任务是把自己喂饱,好好活下去的时候,也许他们的身体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我敢打赌所有人的精神都是健康的。” “……” “思考,使人类进化,但是另一方面,过度思考也会产生另一种问题。想不出答案就跟没饭吃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你的胃在受折磨,另一个则是你的精神在受折磨。所以饿了就吃点东西,想不出答案就去找答案——找不到就别再去想了,这是最最简单的方法,但是往往人们都做不到。” 董耘看着眼前的男人,皱了皱鼻子:“所以生活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吧?” “当然不,”他洒脱地摊了摊手,“我又不是独居在山顶,我们生活在社会里,我们还有家人、朋友,我们不可能完全按自己的意志去过——如果有这样的人,只能说这样的人既自私又任性——最重要的是,他还超级幸运。” 董耘张了张嘴,想说“我以前就是这样的人”,可是话到嘴边,又没了那种说出来的勇气。 “这一点,很重要!”男人忽然放下易拉罐,对着他摆了摆食指。就在董耘以为他是在告诫自己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忽然又回到笔记本电脑前,开始噼里啪啦地按起键盘来了。 “你可以回去了,”男人一边打键盘一边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蒋柏烈今天应该不会那么快就回来,你过两天再来找他吧,这两天我在这里,估计也够他忙活的。” “……”董耘错愕地眨了眨眼睛,一时之间有点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从那张还没坐热的黑色皮椅上站起来,准备告辞。 他走到门前,伸手握住门把的时候,忍不住又疑惑地转回身:“你到底是谁?” “我?”男人还是专心致志地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我是他老爸。” “……”董耘又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身往门口走去。 “等等,”等他走到门边,男人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用一种极其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他,“你……该不会是那小子的男朋友吧?” 董耘看着他,咽了咽口水,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说道:“如果……我说我是呢?” 男人仍然打量着他,那是一种简直能够穿透人心的目光,仿佛看得越久就越让人无所遁形。忽然,男人的目光变得柔和下来,他耸了耸肩,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今年圣诞节跟那小子一起来我家吃饭怎么样?” 董耘看着他,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连忙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我刚才只是开玩笑的。” 男人撇了撇嘴:“我猜也是。” 说完,男人继续低头敲打着键盘。这反倒引起了董耘的好奇心:“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 看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董耘这才发现他确实跟蒋柏烈有着相似的轮廓,可是他们的五官长得并不相像,他猜也许是因为医生的五官更多的遗传自母亲。但不管怎么说,他终于对眼前的男人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于是他忍不住说道: “蒋医生不是gay,我猜他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男人又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微笑起来:“你别误会,我对我儿子的……性取向没有任何意见,他喜欢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甚至他两者都喜欢,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跟他妈妈只是希望他能找到一个可以陪伴的人,因为我们现在已经无法陪伴他了,将来也是。” 第二天一早,董耘踩着疲惫的步伐走进办公室,还没坐下,梁见飞已经冲了进来。 “?”他愣了一下,用眼神询问她的来意。 “我找不到那个该死的dr.j!” 董耘耸了耸肩:“不意外。” 梁见飞似乎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意,双手抱胸:“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造一份假的出版合同拿去银行。” 董耘眯起眼睛,像是在看着她,又好像在看其他地方。 梁见飞摊了摊手,一脸受不了地瞪着他。 “我在想……嘉桐会怎么做……” “想出来了吗?” 他的眼神仍然有些飘忽不定:“……没有。” 就在梁见飞盘算着如何挖苦董耘的时候,她背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有什么问题吗?” 要不是下意识地扶着门把手,梁见飞简直要摔倒在地了。 董耘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邵嘉桐穿着一身乳白色的套装,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的皮肤被晒黑了,但这并不妨碍她把这身套装穿得跟以前一样好看,甚至于,董耘觉得她的肤色跟她脚上那双巧克力色的高跟鞋更相衬了…… 就在他还愣在那里的时候,梁见飞似乎已经回过神来了: “银行说如果我们签下dr.j的新书,就给我们批贷款,但我们找不到dr.j本人,而且据说他明天就要飞走了。” “噢,”邵嘉桐抬了抬眉毛,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那我们就造一份假合同给银行看。” 梁见飞回过头来看着董耘,尽管他觉得这个时候他应该跟她面面相觑一番,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的视线始终无法离开邵嘉桐,尤其是,她那双波澜不惊的眼…… 董耘倏地睁开双眼,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他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这才感到自己终于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他抬起头看着四周,灰色的窗帘、木质的书桌和书架、黑色转椅、米白色的长绒地毯、墙角的立镜、还有他身下这张床……他忽然有点不确定,究竟自己拥有些什么,这里的一切,是他花钱买来的,但对他来说又是这么陌生。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空虚? 他用力将那双惺忪的眼睛睁大,无力地叹了口气。 一小时之后,董耘踩着疲惫的步伐走进办公室,跟梦里有所不同的是,他刚一踏进公司,梁见飞就出现在他眼前,仿佛是守株待兔了很久。 “我简直要疯了,”她跟他身后,往他的办公室走去,“哪儿也找不到dr.j!!!你有没有想办法找他?” 说这话时,梁见飞简直是咬牙切齿。 董耘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开什么玩笑,你都找不到,我怎么可能找到。” 梁见飞双手抱胸:“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造一份假的出版合同拿去银行。” 董耘看着她,忽然笑起来。 她翻了个白眼,似乎已经在忍耐的边缘了:“我想过了,或者这样,我们告诉对方,dr.j对出中文书没兴趣。” “然而半年之后他的新书在全国各地的大小书店或者网上卖到断货?银行会怎么想我们?” 梁见飞深吸了一口气,算是败下阵来:“或者强调说项峰所有的出版权都在我们手上。” 董耘笑了笑:“你以为上一次融资我们是以什么理由说服对方的?” “……”梁见飞握紧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大约是表示自己已经一筹莫展了,“天呐,要是邵嘉桐在就好了。” 话音未落,两人都愣了一下。可是谁也没有说话,像是都在等对方先开口。但最终,梁见飞还是低声说:“抱歉,我不是故意提她……” 董耘点了点头,说:“不管怎么说,我准备了后备方案。” “?”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信封,丢在桌上。 梁见飞伸手接过来,打开信封,看了看,说:“这是什么?” 董耘扯了扯嘴角,说:“所有我名下的房产证。” 梁见飞惊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不必这么做……” “不,”他苦笑了一下,“我要这么做。至少,我要在邵嘉桐回来之前让这家公司好好地运转下去。” 傍晚时分,董耘走进书店,发现孔令书从地下室搬了一大摞书上来,指挥着小玲帮书摆造型。而他自己则从墙上摘下了一周畅销书排行的黑板,擦掉后重新写起来。 “我没看错吧,”董耘站在收银台旁,一边对老严说一边却看着孔令书,“第一名是《这世上没有外星人》,而第二名是《外星人离我们有多远》,第三名是《我来告诉你外星人离我们有多远》,所以现在全世界人民都跟外星人杠上了?” “噢,”老严的口吻听上去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那只是我们老板的一种销售策略。” “?” “他先是让《外星人离我们有多远》和《我来告诉你外星人离我们有多远》当了三周的冠亚军,而且事实上,这两本书的作者是同一个人。于是《这世上没有外星人》的作者——也就是前两本书的作者的死对头——看不下去了,把店里所有他自己写的书都买了,所以下周开始《这世上没有外星人》会是第一名,而《外星人离我们有多远》和《我来告诉你外星人离我们有多远》则会掉到第二和第三名的位置,直到……” “——直到?” “直到这两本书的作者也冲过来把自己的书全买了。” 董耘错愕地看着正在按计算器的老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现在兵器谱的排名是可以拿钱买的对吗?” 老严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那么我很想知道,等这两位蠢蛋把自己的书全都买光了之后会出现什么状况?” “到了那个时候,”书店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我会到地下室去再找两本存货很多的、由两个死对头写的书。” “噢,”董耘抬了抬眉毛,“这世上的死对头还真多。” 孔令书耸了耸肩,转身回到地下室去了。 书店老板的身影刚消失,徐康桥就从后门走进来,她看到董耘似乎很高兴:“嗨!你最近怎么很少来这里?” “我太忙了。”后者叹了口气。 “忙什么?” “贷款,融资……”他坦白道,“想尽一切办法问银行借钱。” “还顺利吗?”康桥似乎对细节并不太感兴趣。 “算是吧,”他苦笑,“如果以后还不出贷款的时候银行能不把我的房子拿去拍卖的话。” “……”康桥和老严面面相觑了一番,又不约而同地选择闭嘴。 “不管怎么说,看到你还活着就好,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还在跟医生说担心你。”说完,她低头翻着自己的背包。 “昨天晚上跟蒋柏烈出去吃饭的就是你?”董耘瞪大眼睛。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抬头看着他:“怎么,你最近开始跟医生交往了?”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始动手了。 康桥笑起来:“开玩笑的。而且,我不止昨晚,今天中午也是跟他一起吃的饭,他让我顺便把这个带给你。” 董耘接过信封,没有急着拆,而是挑眉看着康桥:“你最近跟医生的约会也太频繁了吧。” “别误会,”她翻了个白眼,“医生想重新装修他的办公室,请我帮他设计而已。不过……这事只能我俩知道,不准告诉孔令书。” 这时,他们身旁响起了一个十分平静的声音:“怎么,我不是活人?” 康桥翻了个白眼,对老严说:“按你的计算器去吧。” 说完,她背着大背包上了二楼。 “女人……”老严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忍不住感叹。 董耘笑着摇了摇头,打开医生托康桥带给他的信封,那里面是一叠厚厚的纸,他翻了几页,然后加快速度往后翻。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梁见飞”,然后按下她的名字。 “我刚才联系过银行的人了,但是对方不在办公室,我约了明天上午去她办公室谈。”梁见飞是个非常习惯于开门见山的人,连一点插话的机会也没有给他。 “我有点记不太清了,”董耘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说,“所以我想跟你再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那个什么dr.j,作者的中文名字是什么?” “蒋万里。” 董耘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合同,在他大拇指左下方两公分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用黑色钢笔墨水写着三个字。 没错……蒋万里。 二 上 康桥翻了个身,发现自己的脸正靠在一具充满暖意的胸膛上,她闭着眼睛,感到自己的脸颊也在慢慢地温热起来。 她轻轻地呼吸着,鼻腔里充盈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她说不清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熟悉,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觉得平静。 可是下一秒,暖意消失了,只剩下那淡淡的似有若无的气息。她睁开眼睛,发现身旁的男人几乎是一脸理所当然地推开她,然后用被子包裹起自己,像是要把他们完全隔离开来。 “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忍耐是吗?”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口吻,即便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还是感到怒气。 孔令书转回身来看着她:“根据协议第十五条第——” “——够了!”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尽管还没有到十二月,但是只穿着一件宽大的短袖t恤在室内温度十度左右的房间里,还是让她的手臂上布满了鸡皮疙瘩。 她几乎是用吼的,可是孔令书似乎已经习惯于她的叫嚣,面对她的怒气,他似乎并不想弄明白为什么,也没想过需要做什么去缓解气氛。 康桥迅速捡起地上的衣服,冲了出去。 “我能问问为什么今天一下午你都臭着一张脸吗?”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蒋医生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跟徐康桥一起并排走着。 他们转了个弯,康桥伸手推开路边一家厨卫展示厅的门,走了进去:“你可以理解为我正在生气,当然,不是因为你。” “书店老板?” 康桥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医生却抬了抬眉毛,一副“不难猜”的样子,径自去挑他的大理石台面了。 “我发誓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不讨人喜欢的人了。” “你是说除了你之外吗?”医生给了她一个微笑。 康桥眯起眼睛看着蒋柏烈,眼神里带着威胁,后者立刻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他又怎么了?” 康桥看都没看那些大理石样板一眼:“他让我觉得……很扫兴。” “他……那方面有问题?”医生试探性地问道。在得到了康桥杀人般的目光后,他摊了摊手,决定换一种交流方式,“你们在性生活上不合拍?” “……”康桥翻了个白眼,站在展厅的中央,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很常见,你要知道,性是人类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望,那些说自己是因为爱才跟对方在一起的说法都是狗屎。试想如果你爱上一个人,但那个人告诉你说你们绝对不能有任何亲密接触,顶多是牵个手,礼貌地微笑,像相亲相爱的兄妹一样生活——那才不是爱。现在已经不流行柏拉图式的爱情了,而且我们也不是生活在《荆棘鸟》那种时代。” “……” “我可以很肯定地说,现代社会的爱情一定跟性有关,而且两者密不可分。所以如果你觉得跟某个人相处很好、很合拍,但是你发现你们的性生活不协调,我觉得没有必要隐忍,还是早点分了的好。” 说到这里,医生似乎终于在那本厚厚的石材样板上找到了自己中意的样本。 “如果,我是说如果……”徐康桥隔了好久才说,“问题恰恰相反呢?” 医生花了很大力气才把目光从那块嵌满了灰色纹路的白色大理石上移开:“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康桥看着他,眼里透着一丝无奈,“如果你发现你们只有在性生活方面是合拍的,而其他任何时候你们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甚至有时候多看一眼都会觉得讨厌——这种关系要怎么维持下去?” “噢……”蒋医生似乎真的遇到了难题,因为他很少有被一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候,但他终究还是找到了一个比较好的切入点去回答,“那么就再去找一个能跟你进行柏拉图恋爱的人——这就是著名的能量守恒定理。” 康桥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的东西。 “嗨,康桥,”这个时候,店经理热情地走过来,“又带客户来选台面吗?” 还没等她回答,经理就又热情地转回头,看向医生:“不知道有没有选中的?我跟你说,我跟康桥很熟,只要是她带来的客户,我绝对都是给最低价钱。” “不,我们只是来看看,”康桥微笑着抢在医生前面回答,“他做不了主,改天让他男朋友一起来看会比较好。” 店经理脸上的表情十分得跌宕起伏,他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尴尬地闭上了。 然而我们见惯了大场面的医生却仍然一脸波澜不惊:“有什么意见吗?” 经理先是疑惑了几秒钟,然后忽然开始摆手:“噢,不不,我们店对所有客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偏见。” 蒋柏烈挑了挑眉,像是不怎么相信。 “这样,”也许是为了听上去更有说服力,店经理露出微笑,说道,“下来请你的……男朋友一起来,我保证给你一个比给康桥更低的折扣。” 医生跟康桥交换了一个眼神,才用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说:“那好吧。我好像有点累了,要不然我们找个地方先去做做指甲吧。” 说完,他依旧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潇洒地走了出去。 目瞪口呆的经理转头看了看康桥,后者则给他一个假笑,然后跟了出去。 十五分钟之后,两人坐在街角咖啡馆靠窗的座位上,晒起了太阳。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你对于跟孔令书的这段关系感到很困惑?” “如果这能被称之为一段关系的话。” “要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不知道……”康桥的脸色有点难看,“也许只是两个寂寞又无聊的成年人想在平淡的生活中找点乐子。” 医生抿了抿嘴,似乎并不想勉强自己去反驳她:“但我始终无法想象,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康桥苦笑起来,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发现医生一直在看着她的眼睛。 “得了吧,”她投降,“有关于这个’很久很久以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知道,是因为万恶的酒精。事实上我觉得真正在控制着我们的并不是我们的大脑和思维,而是我们的神经,因为人一旦饮酒过度或者滥用药物,那些酒精或者□□就会完全控制我们,甚至人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也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才继续看着她说道:“但我感兴趣的不是’很久很久以前’,而是……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这段稳定的关系的?”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睛想了想:“也许就是从那份该死的《互助协议》开始。” “我不得不说,这份《互助协议》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死亡之书》那么神秘。” 康桥用双手捂住脸,然后抓了抓头发:“有时候我觉得很挫败,活了这么多年,没把自己嫁出去,却天天要被一个怪咖威胁。”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医生挑眉。 她笑起来,笑得很好看,却也带着一点苦涩:“你知道吗,这就是你们男人不上道的地方。” “?” “一方面心里觉得女人就该在家烧烧饭,带带孩子,最好不用懂太多——因为那会威胁到你们的权威。然而另一方面,你们又要表现得很假仁假义,宣称自己支持女人独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显示自己的大度和跟得上时代。” 医生耸了耸肩,喝了一口咖啡,别过脸去看着太阳底下牵着氢气球的孩子们。 “我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因为我还生活在男权社会,嫁不出去的女人就代表得不到男人的认可,就代表失败。” “你真的认为那是我的想法?” 康桥叹了口气:“不,医生,我相信你不是的。但是这个社会上大多数的男人都是这样,也许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但是男人的潜意识里,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的挫败感到底是来自于没把自己嫁出去……还是每天都要受孔令书的威胁?” 康桥冷静地想了想,答道:“两者都有。” 医生笑了笑,算是信服。 就在这个时候,康桥放在桌上的手机响里,她拿起来,发现是孔令书打来的。 她曾经试过不接电话,但是事后孔令书告诉她,如果她没有在五声铃响之内接他的电话的话,就违反了协议,惩罚是要连续一周早上八点给他送早饭。 “见你的鬼,”她记得她当时是这样跟他说的,“你以为我的文盲吗,你这份协议里面充满了不平等条约,而且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签的,拿到法院去完全可以申请无效。” 孔令书却只是阴阳怪气地笑了笑:“我只问你一句话。” “?” “你还想住在现在的公寓吗?” 康桥记得自己当时在孔令书炯炯目光的注视下……很没骨气地低下了头。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的一切算不算是她自找的? “喂……”她没好气地接起电话。 “你在哪儿?”孔令书问。 “关你什么事。”她一句话就堵了回去。 然而书店老板只是轻轻地咳了两下,没有接话。 “好吧,我知道协议第二十三条说我有义务在你需要知道的时候告诉你我在哪里、在干什么,否则我就要陪你去参加填字谜协会的活动。” “你要去吗?”孔令书满意地问道。 康桥闭了闭眼睛,咬着牙说:“我在跟医生喝咖啡。”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我在路口新开的比萨店定了比萨,请你六点去那里取了之后拿回书店。” “你不会自己去拿啊!” “根据协议第二十五条第二款,如果我要求你跟我一起吃饭,除非有不可抗力事件,否则你必须答应。如果你违反了——” “——我知道,洗两个礼拜碗嘛。”她继续咬牙。 两人在电话里僵持了几秒钟,康桥终于软下来:“行了,我去拿。就这样,再见。” 她挂上电话,抬起头,发现医生正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撇着嘴说道: “徐康桥,我鄙视你。” 但无论如何,六点的时候,康桥还是准时出现在街角那家新开的披萨店。 她一边等着老板把披萨装进纸盒,一边不住地在心里想:这究竟是第几家新开的店?从她搬到这里来之后,开过面包房、泰国餐馆、面馆……如今是这家披萨店。 “我们新开业期间有优惠,”老板微笑地把方形纸盒递给她,“希望你们喜欢我们的味道,当然,下个月就没有优惠了,但我们还是希望你们能来光顾。” 康桥接过盒子,礼貌地笑了笑,说:“当然,如果你们下个月还开着的话。” 说完,她在老板错愕的目光中转身,朝书店走去。 推开书店的门,头顶上的风铃声又响起,老严仍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小玲端着两杯奶茶往楼上的书吧走,工读生在给仅有的一位客人找书,而孔令书——我们的书店老板——则刚从地下室走上来,手里不出所料地捧着一叠书。 “很好,”孔令书把书放在门口的桌子上,“你没有迟到。” 康桥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把披萨盒放在孔令书的那叠书上面:“如果我迟到了会怎么样?” “哦,”孔令书似乎在认真地思索着,“这一点协议上倒没有说……你提醒我了,我考虑把这条写进补充协议里。”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以离开的方式避免一场新的战争。 “你能把这个带上去等我吗?”书店老板又说。 “?”她挑眉看着他,一脸不解。 “我马上就来。” 她想了想,才迟疑道:“我们不在这里吃?” “当然,”孔令书一脸理所当然,“这里是书店,而且还是营业时间,怎么能在这里吃披萨!” “好吧……”康桥苦笑了一下,拿起披萨盒,“我永远也搞不清你那些规矩。” 她带着披萨盒从后门出去,走上公寓的楼梯。这是一栋老式的公寓房,层高比现如今新建的房子要高很多,因此从一楼走到五楼是一件很费体力的事。她来到孔令书的公寓门口,从背包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房门。 钥匙是孔令书给她的,虽然她从来没想要过,也不觉得有什么必要,但他还是坚持要她收下。她走进他的公寓,反手关上门,把披萨放在门口的吧台上,然后去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放在披萨旁边。 做完这些,她刚走到沙发旁打算坐下,孔令书就推门走了进来。 “你跟医生干什么去了?”孔令书走到吧台旁,把两罐啤酒都打开,递了一罐给她。 “不是说了吗,喝咖啡。”她接过啤酒,喝了一口。 孔令书也喝了一口,然后用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就你们两个人?” “当然。”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等等,”康桥看着他,忽然有一种错觉,“你在吃醋吗?” “怎么可能。”书店老板给了她一个嫌恶的眼神。 她看着他,忽然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点主动权:“那你为什么问几个人?” “只是问问。”他耸肩,然后背过身去打开披萨盒。 康桥站起身,走到他背后:“孔令书,我一直很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他自顾自地开始吃披萨。 “我们签的那份协议上,你除了免费向我提供公寓之外,还有任何其他义务吗?” 孔令书一边嚼着披萨饼,一边认真地回忆着,过了好几秒钟,他才肯定地答道:“没有了。” 尽管不出所料,康桥还是眯起眼睛看着他:“我想看看那份协议。” “然后趁我不注意撕了它?”书店老板看着她,一脸好笑。 “我才不是这种人。”她微笑着说。然而同时,她在心中喊道:老娘绝对会把那叠纸给吃下去! “我要是相信你这话我就不叫孔令书。” 康桥忍着怒气,没有发作。只是拿起一块披萨饼,塞进嘴里。 “顺便说一下,”孔令书看着她说道,“八点的时候摄制组会来。” “摄制组?”她眯起眼睛看着他。 “你不知道我被评为本年度区里的十大杰出青年之一吗?”孔令书一脸得意。 “噢,”康桥诧异地皱起眉头,“我还以为你早就超过青年的年龄限制了呢。” 书店老板假笑了一下:“事实是还没有。” “所以摄制组来干什么?”她没好气地说。 “拍一些我日常工作的画面,好放进纪录片里,在颁奖典礼上放。” 康桥一言不发地继续吃披萨,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 “而且,”然而,孔令书继续说道,“你也要下来参见拍摄。” “为什么?!”她不满地抗议。 “因为我还缺一个助理的角色。” “什么意思?” 孔令书一脸轻描淡写地说:“作为一个成功的经营者,总是需要一个助手的。” “你可以说老严是你的助手。” “但他是我的财务总监。” “总监?”康桥忍不住笑起来,“监督谁?” 书店老板没有理她,继续说道:“小玲是大堂和书吧经理。” “负责找书和端奶茶?” “不,”孔令书一脸坚持,“找书是两个客户接待助理的工作。” “你是说那两个工读生吗?” 他点了点头,一副“差不多就是这样”的表情。 康桥终于忍不住翻起白眼:“那么我是什么?董事长秘书?” “不,我的私人助理,当然也管理书店内的部分业务。” “比如说帮你去取披萨?” “这的确是业务的一部分。”他点头。 “……”康桥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孔令书吞下最后一口披萨,然后说道:“八点,别忘了下来。” “我们今天来到了孔令书经营的书店,尽管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但来逛书店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年轻的女主持人站在聚光灯下用甜美的声音说道。 站在角落里的康桥只觉得店铺中央那盏灯简直要闪瞎了自己的眼睛,天知道那女孩是怎么能站在那里笑着说出那些话的。 “这些人是从哪里找来的?”她看着眼前这些“顾客”,压低声音问身旁的老严。 “你不知道附近有一所大学的分校吗?”老严也压低声音说道。 “花了多少钱?” “每小时每人一百。” 康桥咂舌:“那可不便宜。” “我知道。”说这话时,老严几乎就忍不住要拿起他的计算器按起来。 “所以,”此时,美女主持人已经请出了今天的主角,“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你是如何管理自己庞大的经营团队的吗?” 听到这里,康桥和老严不自觉地对望了一眼,然后又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真是辛苦你了,”康桥说,“财务总监。” “不,”老严一脸谦让,“私人助理才是个更难做好的职位。” 两人很有默契地互相点头致意,不再说话。 “最后,”在热闹的采访过后,美女主持人请出了孔令书“庞大的经营团队”的代表们,“在听了那么多对我们的’杰出青年’的溢美之词之后,能不能每人各用一句话说说你们眼中的孔令书的缺点。” “嗯,”老严说,“我想他唯一的缺点是对人太慷慨了,从不计较得失,所以我很多时候不得不肩负起责任帮他管理金钱方面的业务。” 小玲说:“老板最大的缺点是爱书如命,书是他的朋友,而不是一件商品。” 最后,镜头对准了康桥。她眯起眼睛:“不好意思,那个探照灯能不能稍微移一下方向,刺得我睁不开眼。” 主持人示意了一下,灯光师照做了。 “所以,作为孔令书的私人助理,在你心目中,他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康桥微微一笑,说道:“我觉得应该是睡觉的时候不许别人碰到他吧。”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当然也包括孔令书。 “尤其是,”她继续不慌不忙地补充道,“他胸前的敏感部位。” 听完这番话,所有人都缓缓转过头看着孔令书。他尽量摆出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但两只手臂还是下意识地在胸前打了个结。 二 下 “什么?!”蒋柏烈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刚看了出精彩的马戏,“所以这部纪录片会在什么时间在哪里播?” 康桥眨了眨眼睛,无奈地答道:“首先,我想你可能十有八九是收不到颁奖典礼的邀请函的。其次,我说的那些话百分之百会被剪掉的。” 说完,她拿起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发现简直甜得发苦。 “然后呢,你们吵起来了吗?” “昨晚?”她看了他一眼,“当然吵得天翻地覆。” “然后呢?”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像是能看透她的灵魂。 康桥翻了个白眼,隔了好几秒钟,才咽了咽口水,投降道:“然后,我们又滚了个床单。” 蒋医生点了点头,拿起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 “你知不知道你根本没发隐藏你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奸诈的微笑?”她忍不住说道。 “因为我根本就没想隐藏。” “……” “所以这算是你们之间的自然反应,还是那份神秘的协议中约定的惩罚措施?” “当然是自然反应!”康桥脱口而出。 医生再次点了点头,表示满意他听到的答案。 康桥心底的挫败感又涌了出来:“说到那份该死的协议,我完全不知道那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孔令书似乎能一字不差地把那份协议背出来——就像他能背出《公寓物业管理条例》一样——而我根本不记得自己签过那样一份东西!” “那就去弄清楚这份协议上到底写什么。”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我一直试图让他把协议拿出来让我看,但那个老狐狸知道我想干什么,我完全连影子都没见到过。所以你告诉我,怎么弄?” “把它偷出来?”医生眯起眼睛,似乎已经在盘算着什么。 康桥翻着白眼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我其实不想在床上以外的地方见到孔令书,也不想跟他多说任何一句话。” “那么你想跟他说什么?” “?” “你刚才说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由此可以推理出你原本是有一些话想跟他说的,是什么?” 康桥拿起咖啡杯,张了张嘴,然而下一秒,跳进她脑海里的却是孔令书的嘴唇。 他的嘴婚沿着她的脸颊缓缓地往下,从耳根到锁骨,然后是胸前。他喜欢在胸前纠缠很久,然后再往下……他有时候会下意识地发出一些声音,像是在叹息,又像在低声说话,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因为通常这个时候她的脑袋也是一片混乱。最后他的嘴唇会回来,跟平时截然相反的是,这种时候她很喜欢他的嘴唇,更喜欢他伏在她耳边喘息的声音…… 康桥倏地拉回意识,有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没有,我没有要说什么。” 蒋柏烈看着她,显然并不相信,但他似乎决定放她一马,于是耸了耸肩,又开始喝咖啡。 康桥在心底松了口气,转头迎向秋日午后的阳光。 周六下午,天气晴。书店的生意不错,不论是一楼的地上还是二楼的书吧,都坐满了人。 “我能问个问题吗?”康桥站在收银台旁,看着不远处正在布置橱窗的书店老板。 “尽管问,反正我也不一定回答。” 康桥抬了抬眉毛:“你知道孔令书一般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哪儿?” 老严停下正在按计算器的手,压了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康桥缓缓转过身看着他:“你觉得呢?” 老严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计算按他的计算器,就好像康桥从来没问过什么问题一样。 康桥扯了扯嘴角,转过头继续看着不远处的孔令书。有时候看着他,她会想如果他的性格不是这样,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会是另外一个人?可到底是怎样的人呢?然后她发现,她想不出孔令书会是其他什么样子,因为如果他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就不是孔令书了! 想到这里,她有点羞愧地按了按太阳穴,是不是跟他呆在一起时间长了,她也变成了怪咖,一个有着独特逻辑的怪咖…… “他房里有个保险箱,”忽然,老严的声音伴随着那噼里啪啦的按计算器的声音,在康桥耳边响起,“就在他卧室的储藏室里。” 康桥诧异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该不会,”她又试探地问,“也恰巧知道密码吧?” 老严在本子上写下最后一个数字,然后合上本子,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笑,用一种根本不高兴理她的口吻说:“书店开张的日子。” 孔令书关上储藏室的门,沿着走廊往前走,在楼梯口按下墙上的开关,身后的灯灭了。他走上楼梯,整个书店已经暗下来,他走到门口,又检查了一遍,才转身从后门离开。 他沿着公寓的楼梯往上走,此时已经十一点了,二楼和三楼一片宁静——因为那几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还没回家。走到四楼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听到某扇门内有电视剧的声音,但他肯定那不是徐康桥的房间传出来的。 路过她门口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停了停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但让人失望的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已经睡了? 孔令书眨了眨眼睛,觉得不难理解——在昨晚大吵一架之后,他们今天一整天都没说过一句话——尽管,在大吵后他们忽然又抱在了一起…… 说实在的,他不太明白她到底在气什么,就因为他不喜欢她睡觉的时候碰到自己,她就像个疯子似得摔门走了,然后又在采访的时候说了那么不……不得体的话。女人都是奇怪的动物! 其实今天一整天,有几次,他想找机会跟她说话来着,可她似乎总是很有先见之明地跑开了。 想到这里,孔令书继续没有在她门口停留,继续往上走,回到自己顶楼的公寓。 然而,在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却发现徐康桥正拿着一瓶酒,站在他家门口。他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眼里有一种……怎么说呢,让他觉得很熟悉的火花。 “想喝一杯吗?”她举了举手中的酒瓶,像是在发出信号。 书店老板怒了怒嘴,像是在说:为什么不呢? 康桥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思考了。或者说,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无法控制那些出现在她脑子里的画面和想法,就像医生说的饮酒过度或者滥用药物,她的神经似乎已经不受她自己的控制了。唯一控制着她的,是身体里出现的快感,尽管她明白,其实酒精也在起着一定的作用,但她可以保证,那只是很少一点作用。更多的刺激来自于她眼前这个男人。 孔令书出了很多汗,她放在他背脊上的手心已经湿了,他脸上的汗水则粘在她的皮肤上。一年之前,她完全无法想象会出现现在这样一幕,那个时候,别说是他的汗水了,即使是他的一粒头皮屑掉在她肩膀上,她都会惊叫着跳起来去洗个澡。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她的。 有时候她觉得妙就妙在,他们一旦爬上床,谁也不会说话,几乎一句也不会说。仿佛这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清楚地明白,一旦开始说话……这爱就做不成了。 当孔令书终于筋疲力尽地躺下时,康桥却睁开了双眼。 整个房间里一片安静,午夜时分,连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也消失了。 昏黄的灯光下,康桥缓缓起身,孔令书似乎已经在一瞬间睡死了,没有一点反应。她随后捡起沙发上丢着的他的t恤,穿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卧室的储藏室门口。她从没进去过,或者说,这个房间里,除了这双床之外她从没想过要去其他地方。 她垂下眼睛看着那个银灰色的金属门把手,她忽然有一种预感——这扇门是锁上的。天呐,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就算她知道那个保险箱的密码又怎么样,她没法进去还是百搭! 想到这里,她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握在门把手上,怔了好久,才下定决心往下按……门竟然开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缓缓打开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她摸索着打开储藏室的灯,然后反手关上门。 那个保险箱就在储藏室的尽头,一眼就能看到,她走到它面前,蹲下身,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六位数字。 “滴”地一声,保险箱的门打开了。 康桥定了定神,伸手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搬出来,放在地上。然后她发现,出现在她面前的,包括两个已经有些旧了个牛皮纸信封、一副太阳眼镜、两本封面页角已经卷起的书、一支钢笔、一本集邮册、几盒磁带、以及一把牛角梳。 她愣了一下,才打开那两个牛皮纸信封,发现其中一个里面装的都是各种证书,另一个里面是各类文件。她把文件从信封里拿出来,文件很厚,什么都有,所有租户的租赁合同(也包括她的合同)以及所有人签署的同意遵守孔令书颁布的各种公寓内行为准则的确认书,书店保安系统的合同(书店还有保安系统?不是只有门口的风铃么……),跟出版社签的供货协议,甚至是从街对面中药店旁新开的奶茶铺采购奶茶粉的合同书。 哦,康桥在心底默念,那就是为什么最近书吧的奶茶味道变得有股中药味的原因。她把所有文件翻了个遍,偏偏就是没有那份该死的《互助协议》! 忽然,保险箱发出一种刺耳的蜂鸣声,吓得她差点尖叫起来。她连忙把所有东西又塞回去,还没等她塞完,蜂鸣声忽然消失了。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缓缓站起身,转过身,发现孔令书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类似于遥控器的东西。 “我想老严恐怕忘记跟你说,这个保险箱打开超过十分钟就会自动发出警报。”说完,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嘲笑她。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我……” 书店老板皱了皱鼻子:“老严告诉我说你今天下午问他我重要的东西都藏在哪里。” 康桥咬了咬牙,顾不得在心里咒骂老严,坦白道:“我想找那份协议书……” “我猜也是。”书店老板走过去,把她落在地上的东西放回保险箱,然后关上门,上了锁。 康桥闭了闭眼睛:“你能告诉我那份协议在哪里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站起身,看着她。 她忍住怒气,说道:“因为那是一份你骗我签的协议,我在签的时候甚至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而这一年里,你反复用这份协议威胁我,只要我有任何让你觉得不满意的地方,你就能套用那份协议里的某个条款,要求我遵守。所以我想知道,我到底应该遵守些什么,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书店老板看着她,眼里有一种……徐康桥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就好想他根本不是孔令书,而是另外一个人。 这种眼神让她觉得害怕。 “等协议到期了,我会给你看的。”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储藏室。 “什么时候?!”她忍不住尖叫起来,“那份该死的协议什么时候才到期?!” 孔令书转过身看着她,摊了摊手:“我同意解除的时候。” 一瞬间,康桥积压了许久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了,或者那根本就不是一团火这么简单——她整个人爆炸了! 她感到自己气得浑身发抖,但她却还是一脸平静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对他说:“滚你妈的蛋!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明天就出去找房子,你要告我就告我,该赔多少我赔你就是了——老娘不干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摔上了门。 “我要怎么样才能在你们学校搞到一间宿舍?” 蒋柏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倒满了半个玻璃杯,然后拿起旁边的茶壶,把红茶倒进玻璃杯,最后,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炼乳,用精致的小勺子舀了一勺出来,在玻璃杯里搅动起来。 他把玻璃杯递到康桥面前,说道:“很简单,你得是这里的学生,或者老师。” 康桥接过杯子,沮丧地看着他:“所以我没希望了是吗?” 医生把牛奶和炼乳重新放回冰箱里,然后踱步回到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坐下:“你现在应该已经在后悔了吧?” “什么?……才没有!”然而,她的语气已经有点不确定。 蒋柏烈靠在椅背上,看着她,好笑地说:“你骗不了我,康桥,你喜欢那里。” “?” “不管是那家书店,还是楼上的那间公寓。或者说,”他看着她,顿了顿,“是那里的一切。” 康桥很想理直气壮地反驳他,然而,她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但我不得不说,我真的越发对你跟孔令书的那本‘死亡之书’感兴趣了。” 她似乎很不想提起这个让人生气的话题,但她还是无奈地撇了撇嘴:“有时候我觉得假如我真的找到了那本‘死亡之书’,我们的关系就会真正走向死亡。” “哇哦,”他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她,“我还以为你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 康桥翻了个白眼:“我虽然在男女关系的问题上一直处于劣势,但我不是傻瓜。” 医生耸肩,淡定地说:“喝完就回去吧,我知道你们两个都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下去——因为这种事在过去的一年里已经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 “才怪!”康桥喝着奶茶,用一种信誓旦旦的口吻说,“我这次绝对不会再妥协了!” 说完,她放下玻璃杯,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个早已下定决心的女战士。 一小时之后,徐康桥推开书店的后门,走了进去。孔令书拿着黑板从橱窗那里走过来,对她说:“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她说,“只要不是披萨。” 两人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看着对方,然后孔令书点了点头,说道:“等我十分钟。” “好。”她也点头。 周日的下午,董耘从出租车上下来,看到徐康桥和蒋柏烈正在五米之外等他。 “嘿,”他走过去,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们约我一起去的是一间咖啡馆或是餐厅之类的。” 说完,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店招,等待两人给他一个解释。 康桥笑了笑,说:“我们会去的,但是先得把这儿的事情了结了。” 说完,她转身推门走了进去,蒋柏烈推着门,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尽管有点意外,但董耘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地进去了。 “啊,康桥,”店经理惊喜地迎上来,然后忽然看到了她身后的蒋柏烈和董耘,“喔,你带来了你的……呃,朋友!” 医生仍然双手插袋站在那里,一脸温暖又和气地微笑着。 店经理则略有些不自然地打量着他,以及他身旁的董耘。 “所以,”医生微笑着说,“你上次说的折扣……” “噢,当然,当然!”经理用一种极其热情的口吻说,“这是我有史以来给过的最多的折扣,当然,这个折扣是专门提供给你们这些……我是说,有品味的顾客的。” 说完,他略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蒋柏烈和董耘。前者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后者却表现得有些疑惑。为了防止生意又黄了,经理连忙问道:“有看中的了吗?” “当然。”医生点了点头。 “那么请跟我到后面的工作室去吧。”说完,他转身带路。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那人的背影,然后转过头看向徐康桥和蒋柏烈:“我是不是好像错过了什么?” “不!”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你来得正是时候。”康桥说。 “……什么也没错过。”医生说。 说完,两人又同时做了个“请”的动作。 董耘仍然用一种充满了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但最终,他还是决定闭上嘴,跟了上去。 三 上 “美国科研人员于2月11日宣布,他们利用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于去年9月首次探测到引力波。根据探测结果,两个黑洞于约13亿年前碰撞,两个巨大质量结合所传送出的扰动,于2015年9月14日抵达地球。引力波的存在证实了爱因斯坦100年前所做的预测,验证了广义相对论的成立……” 孔令书关上电视,转身打开门飞快地往楼下走去。 “小玲,”孔令书冲进书店,“快去把地下室里面那些跟相对论、黑洞、宇宙大爆炸的书都搬出来!” 然而正在书架旁站着的小玲只是尴尬地跟他使了使眼色,孔令书双手抱胸,有点不耐烦地瞪着她,然后顺着她的视线往后转…… “伯、伯母……”孔令书惊得松开手,站在那里,一时有点进退两难。 “嗯,是你啊,”徐康桥的老妈正坐在收银台后面原本属于老严的座位上,而老严则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她旁边,老太太俨然一副慈禧太后的架势,“那家伙人呢?” 孔令书感到自己的额头悄悄地在冒汗,一边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一边不着痕迹地拿出手机,反手在背后打起字来。 “那个没良心的家伙,”太后继续说道,“自从我出院以后就跟以前一样很少来看我。” 孔令书除了“微笑”之外,也无话可说。事实上,早在太后出院前三个礼拜,徐康桥跟她老妈在吵架时就把孔令书是“假男朋友”这件事给捅破了。但是狗血的是,太后她老人家一时盛怒,把装病这件事也给漏了出来。原来她病得没那么严重,早就可以出院了,但是她找人串通了医生,说是得了绝症。 于是乎,母女两人大闹天宫了好几天,最终以太后悻悻出院为收场而结束了。但是自那以后,太后每次看到孔令书和徐康桥,都会冷嘲热讽一番。徐康桥尚且算是孔令书的“克星”,她老妈就更别提了……书店老板每次看到她都像活见鬼一样,动也不敢动。 “话说,最近书店生意好吗?一个月营业额可以达到多少?毛利率是多少?” 就在孔令书忍不住要开始抹汗的时候,“救星”终于从后门走了进来。 “你来干嘛?”康桥皱着眉头问。 “我来看看你不行吗,”太后瞪她,“你多久没回来看我了?” “上两个礼拜不是刚回去过吗……”她似乎不太原因多搭话。 “那不是‘上两个礼拜吗’,你还好意思说……” 康桥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太后看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说你年纪这么大了,整个跟这个‘假男人’在一起混什么……” 康桥下意识地看了孔令书一眼,说:“他只是‘假男朋友’,又不是‘假男人’……” 事实上,人家“真”得很呢…… 想到这里,她立刻打住,不敢再往下想,只想着怎么快点把眼前这尊大佛送走。 没想到太后眼睛一转:“但是你跟我说他是假扮你男朋友的时候,不是说因为他‘那方面有问题’所以你才放心找他假扮的吗?” “嗯?”太后话音刚落,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她,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位“假男朋友”。 “这件事别再提了好吗!”康桥有点恼羞成怒,“你到底来干什么?!” 太后看着她,先是轻轻地“嗯”了一下,然后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用一种在宠物店里挑幼犬的口吻说:“这些你拿去看看,有没有觉得顺眼的。” 康桥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走过去,一把夺过照片,说:“收下了,看好会告诉你的。” “什么时候?”太后似乎还不着急走。 “本周内。” 太后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站起身,决定“回宫”。 临走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转过身对孔令书说:“我认识不少医生,要不要找个好点的介绍你去看看——” “——你可以走了!”康桥已经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太后白了她一眼,终于推门走了出去。 康桥把照片往口袋里一塞,转回头看着孔令书。孔令书也看着她。 “你为什么跟伯母说我有病?”书店老板看来也不会放过她。 她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因为当我告诉他你只是我找来假扮我男朋友的时候,她竟然跟我说‘那就想办法把他变成真的’。我为了不让她再纠缠,所以就随口说你……” 说到这里,她也有点说不下去了。事实是,当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也许只是情急之下想到的理由罢了。不过这个理由倒真的堵住了她老妈的嘴。 书店老板眯起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决定不再跟她继续较真。但他很快把注意力转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我决定看一下你的那些照片。” 康桥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从屁股口袋里抽出照片,递给他。 孔令书接过来,冷眼看了一会儿,然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康桥忍不住走过去看那些照片。她不得不承认,老妈现在挑人的口味实在是……每况愈下。 “我敢打赌,这三个人里面最讨人喜欢的应该是他。”书店老板指着其中一张胖子的照片,说道。 “为什么?” “因为他的质量最大。” 尽管早就知道书店老板的脑洞比一般人要大很多,但她还是忍不住继续问道:“然后呢?” “由于引力波的存在已经被证实,由此可以推定,质量越大的物体对空间扭曲的影响力越大,因此可以吸引更多的其他物体——所以胖子的吸引力是最大的。” “……”康桥皱起眉头看了他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又看了看这三张照片,才说道,“但我觉得这里面最讨人喜欢的应该是他。” 书店老板看了看照片上那个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抬起头:“赌什么?” 听到这句话,原本一直苦着一张脸的徐康桥忽然就来了精神。她眉飞色舞地看着他,然后用食指指着书店老板的脸:“什么都可以吗?” “除了‘互助协议’之外,”他耸肩,“什么都可以。” 徐康桥用一种“太阴险了”的眼神看了他好几秒钟,但很快的,她立刻又恢复了刚才的那种神采飞扬:“一言为定。我现在就去约人。” 说完,她转身从后门离开了。孔令书则又冷哼了一声,回他的地下室去了。 于是,整个书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那个,”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玲忽然说,“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可以总结为,康桥姐找老板假扮她男朋友骗她老妈,然后被拆穿了,但是拆穿之后,康桥姐跟老板反而睡在一起了,但是他们决定瞒着康桥姐的老妈。现在康桥姐的老妈让她去相亲,老板要帮康桥姐看哪个最合适?” 终于又爬回收银台后的座位上,按着计算器的老严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她,点头说了句: “对!” 孔令书站在店堂内空无一人的披萨店里,抬头看着收银台上方的价格表,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看向带着黄色太阳帽的工作人员: “我要一个九寸的菠萝肉丸披萨,谢谢。” 带着黄色太阳帽的小伙子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机械地说道:“我们没有菠萝肉丸披萨。我们只有菠萝培根,以及意大利芝士肉丸披萨。” 孔令书似乎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的披萨是可以加培根或者肉丸的是吗?” “对,”戴黄色太阳帽的小伙子像背书一般地说道,“加一份培根12元,加肉丸11元。” “好,”书店老板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么我要一份不要培根的菠萝培根披萨,在里面给我加上肉丸。菠萝培根披萨32元,减去培根加上肉丸,所以现在我需要付给你31元。钱在这里,你数数。” 店员垂下眼睛看着白色人造石收银台桌面上的三张纸币和一个硬币,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等外卖的间隙,孔令书走到街上,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然而太阳还没落山,天气很好,缺少了阻隔阳光的雾霾或者云层,整条街上都被晒得散发出热气。 然而一阵风吹过,又让人不由地缩了缩脖子,孔令书忽然意识到,已经到秋天了。 他转身看向斜对面不远处的书店,此时店内已经亮起了灯,尽管在夕阳的照耀下,那些白色的灯光很不明显,但还是让人有一种仿佛即将天黑的错觉。 他听到一种脚步声,由远到近,他下意识地听着,几秒钟之后,他才转过身,朝发出脚步声的人望去。 “噢……”他似乎真的有点吃惊,“怎么是你?” 徐康桥翻了一个标志性的白眼:“不然呢,你以为是谁?” 书店老板撇了撇嘴,什么也没说,只是从上到下地打量她。她今天穿着一身红色的真丝长袖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红色系带的高跟凉鞋,露出的脚趾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 “你……”他抬了抬眉毛,“是要去给老人家祝寿吗?” 徐康桥叹了口气,走上来,手臂挽上他的,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用一种带着魅惑的口吻说:“陪我去吃晚饭。” “?” 然而徐康桥并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拉着他往前走。 直到坐上她的车,车子开上高架的时候,孔令书才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大叫起来: “等等,我的菠萝肉丸披萨!” “菠萝肉丸?”康桥挑眉,“不是应该是菠萝咕老肉吗?” 尚沉浸在悲伤情绪中难以自拔的书店老板转过头看着她:“你到底要带我去干什么?!” 康桥看着她,夕阳照在她脸上,他才发现她今天连嘴唇也是红色的。 “今天晚上,”她用那张红唇说,“回去以后……” 书店老板看着她,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然而就在他脑子里即将浮现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时,他忽然听到她用那种带有强烈的徐康桥式的口吻说道: “你就他妈的得把老娘签的那份该死的‘互助协议’给我拿出来!” 说完,在孔令书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就一个加速,冲下了高架路。 三十分钟之后,孔令书坐在一家环境相当高雅的意大利餐厅里,瞪着眼前白色桌布上、白色瓷盘里的菠萝肉丸披萨发呆。 “我要的是披萨,”他转头看向康桥,“但这明明就是一份芝士烤菠萝肉丸,只不过下面铺了一小块面饼而已。” “有什么关系,”康桥给了他一个白眼,“吃到肚子里之后,不管之前是什么,之后它们只是菠萝、肉丸和饼。” 书店老板瞪大眼睛,很想反驳她,但最后还是决定闭嘴。 康桥并没有要主食,只是点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色拉,再要了一杯红酒,坐在那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喂,”她抿抿酒杯里的红色液体,看着孔令书,说道,“跟我说说你们这些怪咖最近发明的那个什么‘相对论’。” 这下轮到书店老板翻白眼了:“这不是最近发明的,爱因斯坦早在上个世纪就提出了广义‘相对论’,只不过最近由于证实了引力波的存在,所以才又被拿出来说。至于说到引力波,它是一种能脱离引力场源在真空中传播的波动引力场,又它是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所预言的一种以光速传播的时空波动,是——” “——停!”康桥终于投降,“就当我没问过。我其实只是想知道,我们打的那个赌还算不算数?” 书店老板看着她,似乎一时之间还没明白过来。 “就是关于胖子比其他人更招人喜欢的赌。”她提醒他。 “啊,”孔令书恍然大悟,“关于引力波对空间扭曲的影响力。” “……没错。” “当然算数。” 康桥看着他,缓缓倒向椅背,用一种意有所指的口吻说道:“那就好。” “?” “因为,”她微微一笑,用那张涂着鲜亮的大红色唇膏的嘴唇说道,“照片上的那三个人马上就要到了。” 准确地说,这是孔令书第一次参加所谓的“相亲”。他看着圆桌对面正在点菜的三个男人,尽管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们分别称自己为“gee”、“martin”和“chris”,但只用了一秒钟时间,他就决定叫他们“络腮胡子”、“白面书生”和“引力波超人”。 “喂,”坐在他身旁的徐康桥低声说,“我希望你今天能够公平地给出评价。” 书店老板睨了她一眼,低声答道:“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可以把表格带来。” “什么表格?” “就是我自己设计的‘斐波那契评分表’,里面有一百项评分标准,打完分之后会得出一个综合分数,我每次招人的时候都会用这个评分表。” 徐康桥眯起眼睛,像是想要翻白眼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了:“所以老严和小玲是因为得了高分才被你录取的喽?真是不容易啊……” “不,”书店老板低声解释道,“分数越高越讨人厌,我通常只录取得分在30分以下的人。” “……” “可惜今天我只能凭直觉了……”书店老板无奈地叹了口气。 康桥压住火气,脸上仍然维持了笑容,转头向对面那三个男人说:“希望今天你们不要介意,我只是觉得,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很无聊,而且太正式了,让我觉得很不自在,所以……” 对面的三个人都很客气地点了点头。看上去最诚恳的是“引力波超人”。 “其实,”他说,“假如就我跟你的话,我也觉得压力很大。因为我不太擅长跟女生打交道,嘴也有点笨,很多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说这话时,另外两个人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对了,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孔令书。”徐康桥说。 书店老板下意识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用一种鄙视的眼神看着身旁的康桥。后者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我们是那种,嗯……类似于‘闺蜜’的好朋友。” 孔令书脑海里浮现的是昨晚两人在床上纠缠的画面,而与此同时,坐在对面的三个人脑海里却同时出现一句话:“原来他是gay。” 就在康桥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引力波超人”忽然接到了一通电话,他连连抱歉地起身,走出去接电话了。 于是桌子对面只剩下“络腮胡子”和“白面书生”。 “所以,”无论在什么场合下,康桥都是一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怯场的人,“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我是摄影师。”络腮胡子说。 “拍什么的?” “动物。” “斑马和羚羊?”康桥问。 “嗯。” “那有趣吗?” “有啊。” 在如此难聊的情况下,康桥决定把矛头转向另外的那位:“你呢?” “我是金融分析员。”白面书生说。 “听上去很专业。” “事实是我的确很专业,”他说,“你有在投资或者买什么理财产品吗?” “没有。”康桥果断地回答。 “那你就吃亏了,所谓你不理财,财不理你。你每个月的收入是多少?” 她看着他,皱了皱鼻子,竟然已经有点要开始骂人的意思,但还是忍耐着维持微笑:“一开始就打听对方收入好像不太好吧?” “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我等下给你介绍一下我们银行最近新开的业务,很划算,保证你满意。” 康桥闭上嘴,“面带微笑”地往椅背上靠去。出乎意料的是,书店老板竟然低声说道:“如果是这两个人相比的话,我承认,你说的那家伙确实要讨人喜欢一点——因为他起码不让人觉得讨厌。” 康桥用鼻腔发出两声低笑,然后用之有孔令书才听得到的鼻音说:“这算是相对论吗……” “但是我还是对赌局的结果很有信心,至少能跟你打个平手。”他说。 康桥眯起眼睛看着他,决定暂时闭嘴。 “我去下洗手间。”说完,书店老板很有风度地站起身,离开餐桌,只留下徐康桥一个人对着对面的两个人露出尴尬的微笑。 路过餐厅前台的时候,孔令书隐约看到“引力波超人”躲在盆栽后面打电话的身影,他的声音很温和,像是在安慰人。孔令书没有在意,径直走进了洗手间。 等到他站在洗手台前开始洗手的时候,“引力波超人”也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讲电话:“好了,宝贝,我现在必须要回去开会了,等下忙完了再打给你好吗?” 说完,他挂上电话,转回身,才看到孔令书。 “嗨,”尽管有点尴尬,对方还是走过来,跟孔令书打了个招呼,“里面还好吧?” 孔令书抬了抬眉毛:“还好。” 他点点头,笑笑地看着孔令书。 即使在人际关系方面迟钝如孔令书,也从他的目光中找到了一丝异样。 “?”书店老板透过镜子用眼神询问。 “哥们,”他用他那质量很大的身躯“友好”地撞了撞书店老板,“还是你厉害。” “?”孔令书用纸巾擦干手掌,转过身来看着他。 “我看你根本就不是gay吧?” 尽管有点意外,书店老板还是摊了摊手,表示默认了。毕竟徐康桥那家伙硬扣在他头上的这顶帽子也确实不怎么样。 “用这招追女人我以前倒真没想过……说不定还真的挺管用。”说完,对方双手抱胸,然后用手指攥了攥下巴,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什么意思?”书店老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就是你装gay接近女人啊,”他笑着说,“怎么样,你们该不会已经在一张床上睡过了吧?” 孔令书沉下眼神看着他,一言不发。 “嘿,”对方笑起来,“别装酷了,分享一下,她身材怎么样,胸大吗,皮肤好不好?” “……”书店老板仍旧一言不发。 “我以前只觉得’老实人’很容易接近女人,原来gay更容易——我怎么没想到呢。”说完,他一脸兴奋地看着孔令书,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也许是发现孔令书并不太热络的样子,他终于像是想到什么似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的,我今天来只是为了应付我老妈。我比较喜欢年轻一点的女生,她好像已经三十几岁了吧,大腿上是不是已经开始长橘皮纹了?” 书店老板沉默地地看着他,冷不防抡起胳膊一拳揍在他脸上。 “噢……”作为一个质量较大的物体,当他倒向地面的一瞬间,整个洗手间内的时空都被扭曲了…… 孔令书站在那里冷冷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鼻血流不止的男人,又看看自己染上了一点血迹的指关节。他转身又洗了个手,不理会地上的哀嚎,径直走了出去。 他走进餐厅,走到徐康桥他们坐的那张餐桌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扔在桌上,然后不管徐康桥是不是正在吃她面前那盘少得可怜的沙拉,也不管对面那两个人、甚至是周围的人愕然的目光,他一把将她从座位上拽起来,拉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三 下 “你疯了吗,”徐康桥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对孔令书刚才令人发指的行径感到愤怒,“为什么要丢钱在桌上!应该是他们买单啊,不应该是我们!那顿很贵好吗,早知道我就不点红酒了!” 书店老板却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像是完全没听到她的怒吼。 “孔令书!”她开始给他下通牒,“你到底发什么疯?!” “好吧,我承认我输了,”他说,“最讨人喜欢的确是那个络腮胡子。” 徐康桥眯起眼睛看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发现一个事实:“所以你要交出那份协议了是不是?!” 然而,她才高兴了两秒钟,书店老板就说:“没有。” “……什么?!”徐康桥原本挥舞在空中的双手僵在那里,“可是你明明答应——” “换个要求,”他直截了当地说,“其他的都可以考虑,这个不行。” 这下康桥来气了:“愿赌服输,你怎么可以不讲信用。” 书店老板把车驶进书店的后院,停在车位上:“那又怎么样。” 说完,他熄火,打开车门,走下去。 康桥也从车上跳下来,追到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去。 孔令书来到顶楼,打开房门,康桥在他身后大喊:“你不可以这样!” 他忽然转身低头看着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不可以,我是孔令书,我想怎样就怎样。” “你……” 他没理她,径自打开电热水壶的开关,关上房门,打开浴室的通风扇,然后解开衬衫扣子,去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啤酒,喝了起来。等到他做完所有这一切,走到客厅里,却发现徐康桥还站在那里发呆。 他刚想开口,却错愕地发现……那家伙在哭。准确地说,是一脸倔强而愤怒地流眼泪。 直到这一刻,孔令书从洗手间出来后就一直无法散去的气闷终于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愕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喂……”他朝她走了一步,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你干嘛……” 然而那个永远牙尖嘴利的徐康桥消失了,她只是站在那里,一边流泪一边瞪着他,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似的。 书店老板下意识地挠了挠头:“你别这样,你说话呀……” 可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叹了口气,终于投降:“任何事,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想办法办到。” 她伸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我要协议书。” “……那个不行。” “为什么?”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尖叫。 孔令书叹了口气,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他挫败地放下啤酒罐,垂着头:“除了这个,什么都行……”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要。”看来今晚徐康桥是跟他杠上了。 “徐康桥!”他简直咬牙切齿。 “我要那份该死的协议书!”也许是嫌气势不够,她跳到沙发上,居高临下地瞪她。 “我说了不行。”他的火气又有点上来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孔令书,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讲道理的人。” “大部分时候,我是的。” “那你为什么出尔反尔?” “因为我他妈的办不到。”一向有礼的他被逼得爆粗口。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徐康桥也是逼急了,开始吼起来。 “因为他妈的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份协议书!” 孔令书吼完之后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抬起头看着她,发现她也看着自己,脸上还挂着泪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 忽然,徐康桥伸手摸掉脸上的眼泪鼻涕,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极其从容不迫的声音说: “其实我早就猜到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听你亲口承认而已。” 说完,她从沙发上跳下来,来到他面前,自下而上直直地看着他:“孔令书,你真的……很差劲。” 然后,她绕过错愕的他,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董耘洗完澡从浴室走出来,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用毛巾使劲擦了几下头。就在他打算去找点喝的东西时,门铃忽然响了。 他叹了口气,基本上,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也没有几个人了。 董耘打开门,刚想说“又怎么了”,却在看清楚站在门口的那张脸后,愣住了。 “怎么是你……” 孔令书摸了摸鼻子:“我只是想来问问看……你有没有邵嘉桐的消息。” 董耘苦笑了一下,除了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哦……”书店老板悻悻地点了点头,又怔了好一会儿,才转身,“那再见。” “等等,”董耘叫住心事重重的他,“你不进来坐坐吗?” 孔令书一副欲迎还拒,欲言又止的样子。 “进来吧,”董耘在心里叹了口气,“要不然你也不会走八条街来这里问我,只要打个电话就好了——不是吗?” 就在说完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错觉,感到自己好像是蒋医生附体了…… 董耘甩了甩头,挥去那稍纵即逝的错觉,往后退了一大步,一副开门迎客的样子。 于是,书店老板就在这样半推半就下,走了进去。 “喏,”董耘从冰箱里拿出最后两罐啤酒,放了一罐在孔令书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依旧坐在刚才看电视的位子,打开手中的易拉罐喝起来,“我刚才还在想,一个人大晚上的喝啤酒,有点寂寞。” 书店老板撇了撇嘴:“邵嘉桐真的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董耘摇乐摇头:“我觉得如果我们之中真的有人能够得到一点什么消息的话——那个人应该就是你。” 孔令书抬了抬眉毛,像是有话要说,但是最后又决定闭嘴。 “?”董耘看出来,然而他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地继续喝啤酒。 “噢,”书店老板立刻会意,“你以为我有她的消息但是瞒着你?” 他看着他,算是默认了。 “不,”孔令书叹了口气,“如果你是觉得我刚才好像有话没说,觉得这话是跟邵嘉桐有关的话,那你就错了——当然也不能说全错,因为我想说的确实跟邵嘉桐有关,但是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终于用完了所有的耐心:“说重点。” 孔令书愣了一下,就在董耘即将要沉不住气的时候,终于坦言:“我只是想找人聊聊,邵嘉桐离开之后,我就找不到聊天的人了——尽管每年我只聊三次天。” 董耘眨了眨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脸上的表情更是集合了惊讶、好笑、同情和无奈。 “你知道吗,”他摊了摊手,“我一直对你跟邵嘉桐的友谊感到诧异。” “?” “你们两个看上去完全不搭调,就像是那种无论如何说不到一起去的人——女王配怪咖。” “那你跟徐康桥就很搭调吗?”书店老板冷冷地反问。 董耘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好吧,我们两个的确也……不太搭调。” 孔令书扯了扯嘴角,算是打成平手。 “但是,”董耘忽然眯起眼睛看着他,像是在认真思索,但脸上的表情却有一种复杂的尴尬,“与此相比,另外一种友谊的组合会更奇怪。” “?” “就是我跟你,然后邵嘉桐跟徐康桥……” 书店老板跟着他的思路往下想,不由得也露出一种带着复杂的尴尬表情。 “所以……”他说,“我们就坐在一起喝喝啤酒就好了,谁也不要说话了是吗……” “不不,”董耘连忙说,“我觉得我们可以试着去打破这种尴尬,而且你今天来找我,不就是来聊天的吗,我们当然要抓住这个契机——既然你一年只聊三次天。这样想起来,现在这样单独面对面跟你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机会,在我的一生中,恐怕也是千载难逢。” 说完,董耘下意识地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然而,书店老板似乎对他的这番话颇为受用,原本已经有点想走的他,终于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拿起茶几上的啤酒罐:“好吧……我只是……” 但是说到这里,他又一下子卡壳了。顿了半天,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什么?”董耘看着他,用一种鼓励的口吻问道。 书店老板有点挫败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跟徐康桥的关系。” 说完,他看着董耘,似乎在等对方接下去。 “……噢,”愣了好几秒钟,董耘才开口,“那么……邵嘉桐一般听到你这么说,会跟你聊什么?” 孔令书扯了扯嘴角:“她会问我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嗯,”董耘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道,“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瞪大眼睛,“我觉得她总是在跟我作对,我说西她就要往东,我认为好的她一定反对,我们的原则和方式没有一样是相同的,基本上,我跟徐康桥之间没有一件事是能达成一致的……” 说到这里,书店老板忽然顿了顿,脸上出现了一种罕见的扭捏。正当董耘对这种扭捏感到怀疑的时候,孔令书忽然用一种极其快速的方式一笔带过地下了一个结论: “当然,某件事除外——但总的来说,徐康桥是一个跟我完完全全相反的人。” 听到他这么说,董耘忍不住笑起来:“什么叫完完全全相反?我只听说过完全不同这种说法,但是完全相反?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完全相反的人——除非在你脑袋的部位她长的是屁股。” “差不多就是这样。”书店老板却欣然接受这种夸张的比喻。 “……”董耘觉得自己很难跟他再继续聊下去。 “我是说,两个人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不同是很好理解的事,但是如果对一件事的看法正好相反,这就是我说的’正好相反’。” “好吧,”这下董耘被说服了,“那么通常听到你这么说,邵嘉桐会说什么?” 书店老板想了想,才道:“她会说,能不能跟我说些具体的事情,不要总是这么形而上。” 董耘喝了一口啤酒,点了点头,一脸严肃地说:“那么……能不能跟我说些具体的事情,不要总是这么形而上?” 孔令书点了点头,如同是接到了指令的cpu:“具体的问题就是,我们昨晚闹崩了。” “?” “为了什么事?” “为了……我们之间签的一份协议。” “啊,”董耘恍然大悟,“那份根本就不存在的协议。” 下一秒,书店老板瞪大眼睛:“你是怎么知道那份协议根本就不存在的?” 董耘摊了摊手:“我想,只要这一年以来每周跟你们两个呆在一起的时间超过半小时的人应该都知道吧。” “……”然而书店老板还是错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难以置信。 “然后呢?”他说,“出了什么问题?” “问题就是……”过了好一会儿,孔令书才艰难地说道,“徐康桥发现了那份协议根本就不存在。” “……噢!”这下,轮到董耘错愕了,然而,他的点是在于,“她现在才发现?” 书店老板叹了口气,一脸不想再聊下去的样子。 “好吧,”董耘投降,“然后呢,她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董耘放下手中的啤酒罐,痛苦地用双手手掌用力搓了搓脸:“孔令书,我想知道,通常聊到这种程度的时候,邵嘉桐会怎么接下去?” 书店老板叹了口气,说道:“……她会问,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要跟徐康桥和好,还是就这样随她去?” 董耘闭了闭眼睛,用一种复读机般的口吻说:“所以你是要跟徐康桥和好,还是就这样随她去?” 孔令书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挫败的口吻说道:“……我也不知道。” 聊到这里,董耘终于打了响指,说:“我们终于说到点子上了:孔令书,徐康桥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书店老板一下子怔住了,怔得说不出话来。 “你喜欢她吗?”然而,董耘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我……我……”他慌乱得说不出话来。 “你喜欢她对不对?”董耘下了个结论,然后,在他想要反驳之前,继续说道,“我想邵嘉桐一定也会这么说。” 书店老板看着他,讶异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孔令书,”董耘看着他,忽然用一种蒋柏烈式的口吻说,“你知道你唯一的问题是什么吗?” “?” “就是你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人保持一段通常被称为’恋爱’的关系。” “……” “当然,这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问题,而且很多人比你更糟糕的一点是在于……他们以为自己知道。” “……” “我只有一个建议给你。” “?”书店老板眨了眨眼睛,像是等待着老师说出答案的学生。 “跟徐康桥谈谈,看她是不是也跟你有一样的想法。” “但是……”他皱起眉头。 “对,我知道那不容易,”董耘耸肩,“没有一段关系是容易的,如果你觉得容易,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意识到其中隐藏着的问题而已。” 孔令书垂下肩膀,像是接受了他的说法。 “不管怎么说,”最后,董耘叹了口气,用一种极其坦诚的口吻说道,“去找她把话说清楚。就算你发现她不喜欢你,也总比有一天,当你想要问她的时候,却发现你已经失去她了要好。” 董耘把两个已经完全空了的啤酒罐丢进垃圾桶,然后陪着孔令书走到门口,打开门,看着他走出去。 “谢谢,”书店老板转过身,站在门口,“我觉得跟你聊天还不错,至少你让我觉得……就像是跟邵嘉桐在聊天一样。” 董耘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这没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书店老板下意识地双手插袋。 “?”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那份协议根本就不存在的?” 董耘眯起眼睛思索了一下,终于说出实话:“从我从徐康桥嘴里听说有这么一份协议开始。” “……” “你知道吗,这件事情妙就妙在这里。” “?” “全世界把这份’协议’当真的就只有你跟徐康桥。事实上,我觉得……你们已经是处在一段恋爱关系当中,只是你们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噢……”听到这里,孔令书终于流露出一幅惊恐的表情。 “再见。” “再见。” 董耘关上门,独自安静地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邵嘉桐”这三个字缓缓地从他脑海里消失,他才把肩上的毛巾丢到沙发上,关上电视,走进卧室,反手关上门,以一个“大”字形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上午,孔令书推开书店的后门走进去,老严坐在收银台后面,从抽屉里拿出计算器,小玲在指挥着新来的工读生布置橱窗,两个老客人在角落里席地而坐,认真地读着手中的书……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问老严:“看大徐康桥吗?” “我刚才看到她去街对面的中药店买咖啡了,应该就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前门的风铃就响了起来。 孔令书朝门口望去,有点怯场但又有点期待。在思索了一整夜之后,他终于决定采纳董耘的建议,找徐康桥好好谈谈。 那人反手关上书店的门,站在那里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对愣在那里的孔令书笑了笑,说道:“嗨,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孔令书瞪大眼睛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邵嘉桐?!” 四 上 牛仔裤、乐福鞋、白色的棉布衬衫,以及一只硕大而简单的白色帆布包,当然,还有里牵着的旅行箱。无论如何,邵嘉桐从来没有想过,当一年后,她再次踏进这间书店的时候,她的全部行头竟然只有这些——至少,对一个离开了一年的人来说,是少了点。 她的那些昂贵的高跟鞋和连身裙全都被丢在公寓里,当她离开的时候,她一件也没有带,而今她回来了,她甚至已经有点忘记把自己塞在那些裁剪精巧的裙子里,踩着高跟鞋在地上走,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她只是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尽管这里的空气指数一直被诟病,然而她还是深深地思念着它们…… “嗨,”她打量着四周,最后,目光落到了站在收银台前,目瞪口呆的孔令书身上,“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邵嘉桐?!”又那样愣了好一会儿,孔令书才几乎用一种尖叫的声音喊道。 她笑起来,发现自己竟然很怀念他这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于是她松开手中的旅行箱,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他:“对,我回来了。” 说完,她放开他,跟同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老严和小玲打招呼。 就在这时,徐康桥拿着一个盛满了咖啡的纸杯从前门走进来,她先是看到了孔令书,于是脸一沉,打算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去,然而她很快就敏锐地发现整个书店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气氛,直到那个站在孔令书面前的女人转过身,她看清了对方的脸,才下意识地惊叫起来。 与此同时,纸杯掉在了地上,砸得她那双新买的运动鞋全都湿了,然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小玲看着地板上的那滩咖啡渍,心情瞬间跌到谷底。 “嘉桐,真的是你吗?!”徐康桥看也不看地踢开地上掉落的纸杯,跨过那滩咖啡,来到邵嘉桐面前,激动地抓着她的手臂。 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她黑了很多——天呐,她现在兼职像是一个非洲人!她把头发剪短了,刚好到脖子这里,她还剪了一个极其朴素的刘海,现在的她几乎没有发型可言。可她对着她微笑的时候,嘴角那两个浅浅的米窝一下子就让人直呼:没错,就是邵嘉桐! 书店的后门被人推开,董耘穿着一身运动装走进来,浑身冒着汗:“孔令书,我今天早上跑步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尽管书店老板连身体也没向他这里转一度,他还是有些气喘地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可是,书店老板竟然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不解地皱起眉头,顺着孔令书那呆愣的视线望去,发现康桥正拉着一个女人的手,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而那个女人…… “嘉桐……” 董耘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邵嘉桐,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生怕只是眨眼的那一瞬,邵嘉桐也会从他的眼前消失…… 在这条铺满了梧桐树叶的街道上,在这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书店里,整个时空,仿佛都是静止的。 “我才刚拿出计算器,人就都到齐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一片静默中,老严忽然自言自语道,“这一集怎么一上来就达到了□□……” 话音未落,书店门口的风铃再次响起,老严错愕地探头张望,以为还有重要人物要登场,然而走进来的只是一个皮肤黝黑的陌生年轻人。 老严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吃不消了,眼前这堆人就够在他面前忙活一阵子了,要再出点什么岔子……还让不让人好好算账了! 年轻人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大步走到邵嘉桐身旁,很自然地伸手拦住她的肩,说道:“这些就是你跟我提过的朋友们对吗?” 邵嘉桐看着他,微微一笑,有点无奈地点点头。 年轻人也笑起来,环顾四周,大方地露出笑容,笑得如同盛夏的阳光,然后用一种奇怪的口音说: “大家好,我是嘉桐的男朋友ryne,我的中文名字叫吴瑞恩。” 这实在是一个超刺激的星期日的上午,老严坐在收银台后,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在心里感叹道。 小玲刚把那滩咖啡渍清理完,处理完拖把和水桶后,一脸疲惫地从地下室走上来,然后惊讶地发现,整个书店里除了老严之外空无一人。 “那些主子们人呢?”小玲愕然地问道。 老严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抽空斜眼看了看楼上:“都在上面呢。” 小玲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他们不会在上面打起来吧?” “谁说得准。”老严耸肩。 小玲一想到那些人互相掐起来的画面,以及大战过后的满地狼藉,当然更可怕的是之后起码持续一星期以上的超低气压……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然而此时此刻,在小玲的头顶上,也就是书店的二楼书吧里,却充满了平和的气氛。我们的四位主角就像过去三季里常常出现的那样,坐在靠落地窗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咖啡和奶茶,还有一些甜点。所有看到这个场景的人,会感到书店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只不过……二楼的书架旁多了一个充满好奇心,四处张望的年轻人。 “你晒黑了很多。”康桥目不转睛地看着邵嘉桐。 “对,”嘉桐用手撑着下巴,“每天起码有12个小时被紫外线照射的话,想不变黑都难。” “你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说这话时,康桥下意识地看了董耘一眼,然后发现后者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邵嘉桐的侧脸。 “去了很多地方,也做了很多事,”桐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至于康桥的最后一个问题,她却没有回答,“我现在回来了。” 康桥又看了看那个正捧着从书架上取下的漫画,看得津津有味的……吴瑞恩。 一瞬间,康桥的脑海里已经跳出了十多个关于他的问题,并且她确信,董耘想知道的应该比她更多。 “嗯……”她朝那年轻人的方向努了努下巴,“那个家伙……” 邵嘉桐似乎早就想到了她所有的疑问,只是大方地笑了笑,说:“他比我小五岁,我们是一个海岛上认识的。他在那里的餐厅当厨师。” 康桥还想再追问下去,那个叫做ryne的家伙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邵嘉桐的身旁,她不由地打量起他来。他个子很高,随意地坐在沙发扶手上,让人忍不住仰视。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阳光里,再加上那种黑得发亮的健康皮肤,看得康桥简直睁不开眼。 可是最关键的一点是,他身上有一股年轻男人特有的、强烈到让人无法忽略的荷尔蒙气息! 就在徐康桥看得眼睛都快发直的时候,书店老板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下: “那么,你来这里是要继续做厨师吗?” “哦,不,”ryne耸了耸肩,“我打算做设计师,因为我大学是学计算机编程的。” 得到这个回答之后,书店老板眯起眼睛看着他:“不会编程的设计师当不了好厨子。” “哈,”ryne一脸高兴地看着他,“对,你中文很好嘛。” “……”书店老板看着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恐怕是除了徐康桥之外的唯一一个可以让孔令书说不出话来的人。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康桥忍不住继续向邵嘉桐追问。 后者则指了指楼下:“我们从机场带着行李箱来的,你说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所以你上午才刚到?” 邵嘉桐点了点头,在最初的那种因重逢而起的兴奋过后,忽然感到了倦意。她揉了揉眼角,宣布道:“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休息,晚上再过来找你们吃饭好吗?” 康桥和孔令书不由地点了点头。康桥和ryne站起身,一前一后地走下楼去。 直到这时,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董耘才站起身,跟了下去。 康桥和孔令书交换了一个眼神,尽管他们之间也有剪不断理还乱的问题,但此时此刻,两人却很有默契地没有跟下去。 康桥扯了扯嘴角,对孔令书说:“我想去外面抽支烟,你去不去?” 书店老板点了点头。 康桥继续道:“但我没有烟。” 书店老板面无表情地起身,来到书架前,然后伸手去书架顶上摸索了一番,拿到了一盒烟以及一个打火机。他拿在手里摇了摇,里面大约还有几支,于是示意康桥一起去露台。 两人来到露台,从上望下去,街道两边已经铺满了金黄色的梧桐叶。 孔令书拿出一支烟,交给康桥,然后按下打火机,一簇金黄色的火苗在秋风中摇曳起来。后者接过烟,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可没有跟你和好。” 书店老板也看着她,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我知道。” 康桥这才放心地凑过去点燃了烟。 于是孔令书也给自己点了一支。两人趴在书店二楼的露台边,在秋风中,一言不发地抽起了烟。 与此同时,在书店的一楼,董耘叫住了邵嘉桐。 邵嘉桐发现ryne看了她一眼,她示意他留给自己一点时间。于是ryne点点头,拿着行李箱去书店外面等。 “你……”整个早晨,董耘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云里一样,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不太真实。直到邵嘉桐就这样站在离他只有一米远的地方,直到他看清楚她的眼睛,他才对自己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邵嘉桐看着他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清澈。 “你……”事实上,他是想问她晚上什么时候来这里碰面,然而一张嘴,出来的却是,“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邵嘉桐轻蹙了一下眉,然而这个表情中并没有不耐烦或是厌恶,更多的其实是一种惊讶:“上班?” 他看着她,似乎是想从她眼里看出她的想法。 然而她只是失笑地说:“董耘,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还想回去上班?” 他一下子有些失神,就像刚才,那个叫做ryne的家伙坐在她身旁,搂着她的时候一样。他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我想我应该不会再回去你那里上班了,”她用一种温柔又很有耐性的口吻说,“我这次回来,是想找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是说……”他的眼皮在跳,“原来的那些并不是你想要做的事?” “不,”她笑了笑,“董耘,那就是我想要做的事,我从来没有勉强,也没有后悔。我只是……” 说到这里,邵嘉桐顿了顿,思索了几秒钟,才继续道:“只是我想做的事情变了,我想做些别的。” “……”董耘很想说些什么挽留她,然而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背脊上因为奔跑而渗出的汗水早就干了,运动衫有些粘腻,但他浑然不觉。 “我们晚上再聊好吗,”她看着他,“如果你愿意来的话。” “当然……”他忙不迭地点头。 于是她对他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有那么一刻,董耘看着邵嘉桐消失在玻璃门后的背影,他觉得那不是邵嘉桐。 他认识的那个邵嘉桐,不见了…… 打开房门,室内的光线昏暗,空气中隐约有一些发霉的味道。邵嘉桐走到窗边,将客厅落地窗的窗帘拉开,然后是卧室,书房。 所有的家具上都罩着一层白布,但是所有的一切,又都显得有条不紊。她离开之前,交代过钟点工仍然每周来清洁一次,所以保养得还不错。 她转过身,发现ryne还站在门口,一手握着她的行李箱拉杆,一手拎着他那只巨大的登山背包。 “怎么不进来?”她说。 “可以吗?”他很有礼貌地问。 “当然。”她笑起来。 于是ryne牵着行李箱走进来,放下背包,脱了鞋,反手关上门,然后走过来,低头吻住了她。 他身上有一股汗味,可是一点也不难闻。他的双手箍在她腰上,像是怕她逃走,可是邵嘉桐心想:我根本没有要逃啊…… 这个吻的时间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意犹未尽,也没有让人窒息。他放开她,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我觉得董耘不比我想象的好。” 邵嘉桐不禁笑起来,为他蹩脚的中文,也为他所说的话: “所以呢?” 他沉默了一下,大方地说:“所以我不会再提了。” 她摊了摊手:“有什么你就尽管说出来,我喜欢坦白一点。” 他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知道我不敢在你面前乱讲话。” 邵嘉桐抬了抬眉毛,用一种揶揄的口吻说:“怎么会,我觉得你很敢说,才认识十几天就说喜欢我。” 他的双手依然揽在她腰上,表情却变得很无辜:“因为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且我相信如果你确信自己的直觉没错,就要去做。” “直觉?”她有点哭笑不得。 他点点头:“就是我会很喜欢你的直觉,你是我想要的那种人,你很适合我。” 邵嘉桐除了抬起眉毛看着他之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就是这样一种人,常常让她哑口无言。不是那种让人觉得无奈的哑口无言,恰恰相反,是让人无法找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她掰开放在她腰上的手臂,说:“来帮忙吧,要花点时间才能把这里收拾好。” “我睡哪里?”他看着她的眼睛,很直接地问。 邵嘉桐扯了扯嘴角,用下巴指了指书房:“你说呢?” 四 下 “所以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康桥一边往手中的鸡翅上涂蜂蜜,一边看着ryne,问坐在她对面的邵嘉桐。 坐在康桥旁边的董耘正在拧汽水盖,听到她这样问,不由地停下手中的动作,下意识地看着嘉桐。 邵嘉桐讲两片切得很厚的牛舌放在烧烤架上,白烟很快随着肉与高温的接触扩散开来。 “我不是说了么,我们是在一个小岛上认识的。他在那里的一间海鲜餐馆里当厨师。” “那么你呢?”董耘刚想开口,就被康桥抢去了问题。 “我?……”邵嘉桐低头看着眼前的牛舌,正寻思着还要多久才能翻面,所以对于跟康桥的这段对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一家杂货店帮忙。”ryne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烤好的鸡腿,一边替她答道。 “……杂货店?!”康桥愕然地看着他。 事实上,不止是康桥,感到错愕的还有董耘。 “我住在那家杂货店楼上,”嘉桐解释道,“那是一栋三层的小楼,一楼是杂货铺,二楼是出租的民宿,三楼是老板自己住的,铺子很小,只有老板一个人——一个日本女人。有时候她忙不过来,我会帮她看看铺子。” 说完,她把牛舌翻了个面,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烧烤酱。有人把烧烤酱递到她手边,她抬起头,才发现是董耘。 “谢谢。”她微笑着说。然而董耘却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垂下眼睛,打开烧烤酱的盖子,把酱汁淋在牛舌上,专注地看着肉质由红转褐。 “除了看铺子呢,”康桥继续问道,“你还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她耸肩,“每天吹吹海风,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转悠。” 康桥脸上立刻流露出羡慕的表情:“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然而话一说完,她就下意识地看向董耘,发现后者正以一种警告的眼神看着她。 “因为我不属于那里,”邵嘉桐用一种让人略感惊讶的坦然答道,“去的地方越多就越发现自己的根还是在这里。” 这句话说完,就连她自己都不禁感到唏嘘。以前她从没体会过,但是这一次的远行,让她明白,原来人真的是有根的。无论阳光如何灿烂,海水如何清澈,又或者是轻松、有趣的生活……然而每一晚当她听着潮水声入睡的时候,她脑海里出现的,却常常是这座如钢筋森林般的都市。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乡愁。 “那么你呢,”一直没有说话的董耘往ryne面前的玻璃杯倒上汽水,“你会有这种感觉吗?” “?” “你不属于这里。”说完,他盖上汽水瓶的盖子,看着他。 康桥和嘉桐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约而同地地抬起头来。 ryne却只是笑了笑:“我才来了一天而已,我觉得你最好等我在这里呆满一年的时候才问我。” 然后,他喝了一口汽水,从怔怔地看着他的邵嘉桐面前夺走了牛舌,若无其事地嚼了起来。 邵嘉桐看了看他,又看看面前的烧烤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姗姗来迟的孔令书就夹走了剩下的那一块。 她深吸了一口气,愤怒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在欢迎我回来?!” “所以你只是跟着嘉桐一起来玩对不对?”半小时后,徐康桥咬开啤酒瓶盖,一边喝一边看着新来的年轻人。 “不,”他笑了笑,说道,“我是想来看看她住的地方,想看看她是在怎样的地方长大的,当然还有她的家人和朋友。” 康桥眯起眼睛看着他,似乎对他有很多疑问: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被提问的两个人似乎对这个问题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异口同声地说: “两个月。” “什么?!”康桥又猛灌了一口啤酒,然后才放下酒瓶,“才两个月?!” “这对我来说已经很久了。”邵嘉桐忍不住开玩笑。 ryne瞪大眼睛看着她:“你不要觉得我的中文不是很好,所以我听不懂讽刺。” 他说得那么认真,就像是一个小孩硬要学大人的态度讲话一样,弄得嘉桐跟康桥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他似乎有点生气,吹胡子瞪眼的。可是嘉桐病不以为意。她只是笑笑地看着他,半是解围,半是自嘲地说: “这是真的,因为我已经单身很多年了。” “我第一次听你这么说的时候真的完全不相信,”他说话向来很直接,“除非你喜欢的是女人。” 邵嘉桐摊了摊手,一幅“信不信无所谓”的态度。 “但是我现在相信了。”他又继续道。 “为什么?”问这话的不是康桥,也不是嘉桐,而是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的董耘。 他看着董耘的眼睛,用一种轻快却又认真的口吻说: “因为我发现她是一个不轻易做决定的人。” 在邵嘉桐惊讶的目光中,他继续道:“尽管大多数时间她靠的是直觉,但是当要做一个决定的时候,她还是会运用脑袋里仅剩的一点智慧,去仔细地判断。所以像她这么好的女人一直保持单身也是有可能的。” “……”嘉桐看着他的侧脸,大部分的情绪是诧异,然而,也有一丝感动。 “也许她是有喜欢的人,只是他们并没有在一起呢?”董耘忽然说道。 ryne耸了耸肩,像是无话可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道: “你们知道吗,她本来是不吃牡蛎的,但我每天晚上最主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把牡蛎壳撬开,倒浇上盐水,放半颗柠檬,再加一盘自制的调味酱……从我认识她以来,我一直在劝她尝试吃牡蛎,可是她一直没有答应。直到有一天,她终于答应了,那天晚上她吃了差不多有一打,第二天她又吃了一打,然后,她每天都会吃。”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着邵嘉桐:“但你其实并不喜欢是吗?我觉得你大概是怕那种腥气,因为你每次都要忘那上面加一大勺调味酱才吞下去——我甚至一度怀疑你其实喜欢吃的是上面的调味酱。” 嘉桐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几秒钟,才坦白道:“你怎么知道?” “不要问一个厨子怎么知道他的顾客到底喜不喜欢那些食物——他就是知道。” “……好吧。”她撇了撇嘴,无话可说。 “你知道想让我高兴。”他下了结论。 她抬了抬眉毛,算是默认。 “你知道吗,这比’你觉得我做的牡蛎很好吃’还让我高兴……” 一时之间,嘉桐的心情有点复杂。感动、愧疚、害羞、惊讶……这些情绪就像是被揉在了一起,让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你说那么一大堆是想说明什么?”董耘冷冷地看着他道。 ryne耸了耸肩:“我只是想说……不管她以前喜欢谁,现在喜欢的是我。” 说完,他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嚼起了烤香菇。 “你知道吗,”几秒钟之后,徐康桥失笑地看着他,完全将自己跟董耘那三十年的友谊抛在脑后,“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谢谢。”后者一点也不客气地接受了。 然而,下一秒,康桥就收到了书店老板射来的如刀子一般锋利的目光。但她决定不去理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康桥喝完玻璃瓶中剩余的啤酒,胆子也开始大起来。 “我是地球人。”他很肯定地回答道。 “你会跟嘉桐结婚吗?”这种问题,恐怕全世界也只有徐康桥问得出来。 事实上,听到这个问题,不止是邵嘉桐跟董耘,连那个一点也不认生的年轻人都愣了一下。 “好吧,我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换个问题好了……”徐康桥摊了摊手,“如果你们分手了,你还会留在这里吗?” 问完之后,她夹起一块烤鱼,塞进嘴里,完全没有发现第二个问题比第一个更让人难以回答。 “我来之前,”ryne苦笑地对邵嘉桐说,“你说康桥是个可爱的女人,书店老板有点迟钝,你的前老板比较随性……总之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们这么难应付。” “还好吧,”康桥扯了扯嘴角,“我可没刁难你,只是问了你几个问题而已。要知道以后你们之间出现的问题会比我现在问的多几十倍,甚至几百倍。” 他看着她,脸上还是挂着苦笑,不过他似乎从来不是那种轻易投降的人: “好吧,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于我在这里有没有找到跟嘉桐一样重要的东西——甚至更重要。” “比如说?”康桥挑眉。 “另一个目标。” 康桥和嘉桐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看着他。年轻人怔了一下,连忙摆手:“别误会,我说的不是别的女人,而是指……”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指自己的心脏:“更深的东西……”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康桥笑起来:“好吧,放过你了,今天的问题到此为止。” ryne做了个很夸张的送了口气的动作:“今晚已经用完了我会的所有中文单词了。” 就在嘉桐笑着把一瓶新的啤酒递给康桥的时候,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出声的书店老板忽然指着这个新来的年轻人说: “等等,我认识你。” “?” “你就是今天早上跟邵嘉桐一起来书店的那个男人。” 所有人的动作仿佛都定格了,就连始终臭着脸坐在那里的董耘都露出错愕的表情。 两秒钟之后,年轻人下了一个结论:“嘉桐,只有他跟你的描述是相同的。” 这天晚上,他们在街角的烧烤店坐到九点才又回到书店。 邵嘉桐推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仍然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书店里只剩下两个客人,小玲和工读生在做关门前的准备工作,老严仍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她环顾四周,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然后,她发现这里几乎没有变化。 准确地说,是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从未离开。 “嘉桐……”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发现董耘正站在她身后,双手插袋,用一种她再熟悉不过的口吻说道: “你真的不回来公司上班了吗?你的办公室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我什么都没有动过——不过当然,清洁阿姨每天都会进去打扫,但是我不准她移动任何一样东西的位置。” “董耘,”她忍不住打断他,“我不会再回去了。” “为什么?”他是这么得急切,以至于忘了今天上午他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甚至他可能根本没有在意她的回答,他不过是想要通过这种追问使她改变主意而已。 邵嘉桐叹了口气,看着他的双眼,说道: “你应该已经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我希望你能继续下去。” 说完,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就像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那样……然后,她转过身,在他注视下,走回ryne的身旁。后者也注视着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两人的手牵在一起,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董耘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出书店,消失在昏暗的路灯下。 不远处的操场上传来喊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又有人在打比赛。 蒋柏烈站起身,打算去关上窗户,可是才走了两步,门口就传来了“叩叩”的敲门声。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往门的方向走去。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蒋医生打开门,在看清楚来人之后,不由地愣了一下。 “……邵小姐?” 嘉桐站在门口,对医生微微一笑:“可以进来吗?” “当然,”蒋柏烈连忙让开门,做了个欢迎的动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嘉桐走进去,并没有往医生的办公室走去,而是礼貌地站在那里,说道:“昨天一早。” 医生关上门,带着她往里间走去。他示意她在黑色皮椅上坐下,然后打开冰箱,问道:“要喝点什么?啤酒还是养乐多?” “不用了,”嘉桐说,“真的。我坐一会儿就走。” 医生从来都不是那种热情到非要客人来点什么的主人,于是听到她这么说,他自己拿了一罐啤酒,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 “那么,”他说,“董耘知道你回来了吗?” “当然,”她点头,“我们昨晚一起吃的饭。” 医生似乎有点惊讶,因为他正要举起啤酒罐往嘴里送的动作停了一下。 “我们没有吵架——如何你想知道的是这个的话——而且基本上,我觉得我们两个都很平静。” “这……”医生张着嘴,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 “?” “董耘过得……还好吗?我是说,在过去的这一年里。” 医生看着她,似乎在思索着她问这话的用意:“那要看你对于’好’和’不好’的评判标准是什么了。” 邵嘉桐叹了口气:“我们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吗,医生?” 蒋柏烈笑起来,刚想说些反驳的话,却发现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比一年前更成熟、更坚定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抬起头,叹了口气,用一种客观的口吻说: “他一开始过得并不好,但是……我想他现在应该已经恢复了,甚至于……” “?” “要比过去更好。” 邵嘉桐看上去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 “那么你呢?”医生眯起眼睛看着她,忍不住问道。 “我?”她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但惊讶很快就消失了,“我想我也比以前更好……” 医生点了点头,还想再问什么,邵嘉桐却已经起身。 “我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谢谢。我该走了。” 蒋柏烈没有起身,也没有要留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说道: “这么说来你还在关心他?” “当然,”她也看着他,一脸坦然,“他是……”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在脑海里寻找着合适的词汇:“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影响着我的生活,从某些角度来说,他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当然关心他。我希望他能比以前活得更好。” 医生点了点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嘉桐跟他道了声“再见”,便转身往门的方向走去。 当她走到门边,伸手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医生却忽然又开口道: “邵嘉桐!” “?” 医生露出一种迷人的微笑,说道:“这个问题我是替董耘问的。” “?”她的手还是握着门把手,身体却转过来,看着他。 “一切都……太迟了是吗?” 这是一句完全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问题。甚至于,假如此时有人在这间房间里,也会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然而,邵嘉桐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的脑海中,闪现的是十几年来无数个关于董耘的画面,每一个画面,即使不算激动人心,但回想起来,也会让人生出无限唏嘘。 可是,她却只是看着他,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微笑,当作是对他的回答。 然后,她转动门把手,走出去,关上了门。 蒋医生就在这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坐着,不远处的操场上仍旧传来了喊叫的声音,然而他好像没有再想要去关上窗户。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站起身,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走到墙角的收音机前,按下开关。 收音机里传来的,是g那把如磐石般的声音: …… andit’stoolate babynowit’stoolate thoughwereallydidtrytomakeit &hinginsidehasdied a’tfakeit it’stoolatebaby it’stoolatemaydarling it’stoolate …… 五 上 秋天到了。 书店门前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已经渐渐失去了夏天时的光芒,秋风一起,整条街上铺满了枯黄的树叶,像一层厚厚的地毯,让人沉浸在秋日的暖色之中。 傍晚时分,董耘牵着他那只柴犬来到书店对面的披萨店门前,惊讶地发现披萨店的招牌已经被人拆走了,紧闭的卷帘门上贴着招租的告示。 他有些愕然地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身,牵着狗走进了书店。 “嗨,董耘,”书店老板捧着一叠书从他面前经过,“你是来找嘉桐的吗,她今天还没出现过。” “谁、谁说我是来找她的……”董耘有点结巴,“我、我是带march出来散步,它比较喜欢吃对面那家披萨店的烤香肠,所以我才来的……” 孔令书不禁停下脚步低头看了那只蹲在地上的柴犬一眼:“香肠呢?” “……披、披萨店关门了。”他抹了一把汗。 书店老板挑了挑眉,转身走向橱窗,把手中的书放在橱窗里的书架上,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整理着那些书。 小玲从二楼书吧走下来,手里拿着几个空杯子: “董先生,”她说,“你是来找邵小姐的吗,我今天还没看到她。” “不……”他有咬了咬牙,“我是来遛狗的……” 小玲似乎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但很快就耸了耸肩,继续拿着杯子往地下室走去。 老严依旧坐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不时地在面前的本子上写下那些出现在计算器屏幕上的数字,仿佛这世界上的其他一切都与他无关,数字才是他整个世界。 董耘走过去,轻声说了句“嗨”。 “我知道,”老严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是来找邵嘉桐的。” “……” 然后,他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透过鼻梁架着的那副老花眼镜看着他: “这话鬼才相信。” “……”一时之间,董耘无话可说。 老严眯起眼睛: “是不是后悔了?以前觉得她反正也不会离开你,无论对她做什么都无所谓?然后忽然有一天发现人家不干了,觉得你也没啥了不起,没你也不是不行。于是人家跑到外面去找个小鲜肉,这个时候你才发现,不管自己多英俊、多聪明、多有钱、渊源多么深厚……但皮囊始终还是会老的,不管是新鲜度、身材、还是皮肤都比不过年轻人。最关键的一点是——年轻人有的是热情和精力,而且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么多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的故事。他们的关系很简单,就是在一个人失意的时候碰上了另一个愿意无条件给予温暖的人。这种简单的关系比那些纠缠了十几年仍然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要让人觉得轻松惬意得多。所以这个时候,谁还会管之前十几年的那些爱恨纠葛,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那个年轻、英俊、充满温暖和希望的年轻人……于是你整个人都不好了,每天辗转难眠,回想过去的种种,发现这个世界上最包容你、最迁就你、最理解你的人,忽然不愿意再包容你、迁就你、理解你了。她决定跟你保持距离,跟你成为相忘于江湖的朋友——这对你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个时候,你才意识到,原来你爱她,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爱她了……” 董耘错愕地看着老严,march蹲在地上,看了看主人,然后默默地把视线转向远方……过了好一会儿,董耘才开口说道: “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也可以一口气说400多个字。刚才那段话是不是你有史以来最长的台词?” 老严又仔仔细细地看着董耘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又恢复他原来的神情:“也许吧。” 说完,他又低头按起了计算器。 书店的后门被人推开,徐康桥走进来,看到董耘和他的那只柴犬,一脸认真地说道: “你又带march来吃对面披萨店的烤香肠吗?”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苦笑着说:“看来只有你最了解我。” 徐康桥这才露出她那种特有的促狭的笑容,晃了晃食指: “你骗不了我——你其实是来找邵嘉桐的。” “……” 董耘站在那里,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牵着狗从书店大门走了出去。 “所以……”一小时之后,蒋柏烈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伸手摸着乖乖地蹲在他身边的柴犬头顶的毛,说道,“在被所有人奚落了一番之后,你就决定来我这里求安慰吗?” 董耘一脸郁闷地看着医生,忽然意识到,医生也是抱着一种奚落的心态在接待他。 “好吧,”医生微笑着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 “你是去等邵嘉桐的吗?” 董耘有些挫败地垂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坦白道: “我是。” 医生脸上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得意。不过这种表情并没有维持很久,因为他的思绪似乎总是转换得很快。 “她上个礼拜来找过我。”医生看着他说。 “谁?” “邵嘉桐。” 董耘有点惊讶地张了张嘴,等待着医生后面的话。 “她想知道她离开的这一年你过得怎么样。” “真的?”董耘忽然有点高兴,这代表她还是关心他的。 医生点点头:“我告诉她你现在没事了。” “……”听到医生的这个回答,他的心情又变得有些复杂。 蒋柏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根火腿肠,撕开包装,递到march嘴边。柴犬立刻用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董耘,等待着他的准许。 董耘看着march的眼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于是柴犬立刻一口咬住了嘴边的火腿肠,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然后呢?”董耘忍不住问。 蒋医生用指背揉着柴犬的脑袋,说道:“然后她就走了。” 董耘有点发愣,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接。 “她晒黑了很多,”医生却没有管董耘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道,“整个人很有精神。她好像……” 说到这里,医生顿了顿,看着窗外,像是在思索着该怎么说。 “?” “她好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说完,蒋柏烈点了点头,像是很认可自己的说法。 然而董耘却皱起眉头,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你后悔吗?”医生忽然问。 董耘眨了眨眼睛,想说个谎,但是看着医生的眼睛,又放弃了。可是他似乎也不愿意就那样承认,于是他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你最近好像变得很不喜欢讲话,”医生眯起眼睛看着他,“还是说不喜欢跟我讲话?” “不,”他抿了抿嘴,“我要是不喜欢跟你说话就不会来了。” “你最近确实很少来了。”医生严厉地指出。 “那是因为我太忙了。”他叹了口气,最近的这一年,工作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 医生耸了耸肩,看着已经吃完火腿肠、不停地舔舌头的march,像是比起董耘,他对这只柴犬更有兴趣。 “好吧,”过了好一会儿,医生忽然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道,“反正这个世界上,会对你无条件包容的,也只有你的父母和狗而已。” 说完,医生又拆了一支火腿肠放到march嘴边。这一次,柴犬连看也没看董耘一眼,张口就咬了下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董耘仍然牵着柴犬来到书店。 这里依旧是老样子,好像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云变幻,这里始终是一派悠然自得的气氛,所有人几年、甚至十几年如一日地做着属于自己的工作,既没有抱怨也没有猜忌……当然,除了徐康桥以外。 “我绝对要炒了我那个鸡毛的老板!”她推开书店的门,像风一样从外面走进来。 董耘回过头看着她,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说:“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五百多遍了……” 康桥愣了一下,然后说:“什么?才五百多遍,我还以为我已经说了八百多遍了!” “……” “我星期天去加班他不但不感激,还说我的设计有问题!”她一副简直要气炸了的模样,“是他自己说要‘干湿分离’的,我照着他的要求设计完之后他又说不符合他的要求,说洗马桶和浴缸之间不应该有个厨房!” “……” “我觉得我没法再在这种人的手下干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宣布道。 “基本上,”董耘说出自己的结论,“我一直觉得你很难在任何人的手下干活,因为没有一个老板会喜欢只知道抱怨而不懂自我反省的人。” 康桥瞪大眼睛看着他,也许是想反驳的,可是……他说得实在太有道理了,连她都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说辞。于是最后,徐康桥只是眯起眼睛看着她: “是不是邵嘉桐又给你闭门羹吃,所以你就把气都撒到我头上?” 董耘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要什么事都扯上她好吗?对,我从她回来那天到现在都没见过她,但这不代表我就要来挑你的刺。事实是我不需要通过打击你来实现自我满足,因为我说的都是实话,只不过我心情好的时候没有说出来,而现在——我想说出来而已。” 康桥看来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大家现在开始都要说实话对不对?” “可以啊,”他耸肩,“谁也不喜欢活在谎言中。” “哈,”她双手抱胸,“但你一直就活在谎言当中,而且这个谎是你自己撒的。” “什么意思?”他冷冷地看着她。 “难道不是吗,你一直在跟自己撒谎,说自己因为车祸受了刺激,担心自己是杀人凶手……但事实是,那不过是你的借口,你在逃避而已,逃避现实——因为你发现自己根本是一个自私、可恶、卑鄙的人!” 董耘依旧冷冷地看着她,直到他听到自己开口说: “难道你就不是吗?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迁就,这个世界就应该围着你转,在你嘴里所有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唯独你是没有缺点的,好像你是一个‘完美小姐’似的。”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完美小姐’!”徐康桥瞪他。 “你只是嘴上没说,但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摊了摊手,“觉得自己聪明、漂亮,所有人都应该把你捧在手心里,所以一旦彭朗抛弃你了,你就觉得好像全世界都欠你一样,整天一副全世界你活得最艰难的模样——去你的吧,这个世界上活得比你艰难的人多的是,但是他们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说到底,你只是一个自私的小公主而已。” “难道你就不是吗?”康桥把话还给他,“你不过仗着邵嘉桐喜欢你,就浪费了人家十年的青春。她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她应该帮你管你那个破出版社,应该帮你交水电费,应该被你随叫随到……你高兴的时候就叫人家来,不高兴的时候最好全世界都别来烦你。但是当你遇到麻烦的时候,你又要她来帮你挡风挡雨。然后当她终于受不了你离开你的时候,你又以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出现,好像始乱终弃的是人家一样——你还算是男人吗?!” “你这种根本搞不清自己感情关系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董耘也彻底被激怒了,“你连自己对孔令书是什么感觉都没搞清楚,整天像鸵鸟一样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你是害怕理清头绪,害怕发现其实你已经爱上那个古怪的家伙了,但是你一直认为自己不会爱上他的,因为你需要的是那种像彭朗一样衣冠楚楚的男人,你需要的只是别人羡慕的眼光,即使这个男人不懂得什么叫责任也没有关系,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从来不认为你在彭朗这件事上会有多伤心,你伤心的根本不是这个男人,而是竟然有人会放弃跟你结婚的机会!” “……你!”康桥眼里已经冒出了火焰。 董耘紧紧地拽着狗绳,不甘示弱地瞪着双眼。 就这样,两人僵持不下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孔令书捧着书从地下室走上来: “咦,刚才我好像听到外面很吵,我还以为是居委会大妈又来劝我参加‘友谊杯街道知识竞赛’……” 徐康桥和董耘继续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忽然不约而同地冷哼了一声,各自转身,分别从前门和后门走了出去,只剩下孔令书诧异地捧着书,留在原地。 书店老板看了看前门,又看看后门,转头看向收银台后按着计算器的老严: “怎么回事?” “没什么,”老严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而已。” 这天晚上回到家,董耘在窗前站着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手机,拨了一通电话给邵嘉桐。 铃声响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接,就在他打算放弃的时候,电话却被接了起来。 “喂,董耘?”她周围的声音有些嘈杂。 “你在哪里?”下意识地,他脱口问道。 “我在书店,”她说,“有好几个居委会的大妈正在劝孔令书参加‘友谊杯街道知识竞赛’。” “……”董耘捏了捏眼角,叹了口气,“去参加那个比赛能得到什么?” “不知道,”她苦笑,然后又问,“找我什么事?” “我……”他一下子有点迟疑,像是在犹豫该不该问出口,但是看了看趴在墙角的那只馋狗之后,他决定鼓起勇气,“我想你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电话那头的邵嘉桐似乎对他的问题很惊讶,因为她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风铃的声音,接着她的周围变得安静下来,他猜是她躲到书店外面去了。 “你还在吗?”她的声音听上去沉浸而温和。 “在。”他的声音却有些哑。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真的没再想过生不生气的问题。也许一开始我确实是很生气,但是……时间会让人平静下来。” 董耘站在窗前,看着这座不夜城,落地窗上倒映着他的脸,他看着那张脸,,有些挫败地说道:“对不起。” “?” “无论如何,我觉得我欠你一个道歉——可能也不止一个。总之……”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哽咽,一种难受的情绪淹没了他,让他几乎说不出一个字来。 电话那头也沉默着,但是他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比刚才更沉重。 “总之一切都太迟了对吗?” 说完,他屏住呼吸,觉得自己甚至能透过毛衣和衬衫听到自己的心跳。 “不,”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那头的邵嘉桐开口道,“至少我并不恨你。” 第10章 五 下 四周是一片极其嘈杂的争论声,争论的主题是关于公司要不要出版一本关于“世界末日”的书。以梁见飞为首的一派认为这个话题早就随着2012年的结束变得过气了,而另一派则认为神秘主义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过时。 董耘看着眼前的这些人,看着他们争论着,然而他们的声音却传不进他的耳朵里,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因为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昨晚邵嘉桐在电话那头对他说的话—— 至少我不恨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邵嘉桐认为只要他们相互之间没有怨恨,就已经满足了? 他站起身,从被玻璃幕墙包围的会议室里走了出去,所有人停下争论,错愕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面面相觑。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绪有些乱。他走到窗边,发现竟然下起了雨,一种烦躁的情绪油然而生。 “你为什么忽然走了?”没过多久,梁见飞就跟了进来,“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没礼貌吗?” 董耘仍然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 梁见飞有点火大,想要再次开口的时候,却听到董耘用一种低沉却有力的声音说: “我是老板,我不需要坐在那里听你们像菜场大妈吵架一样去讨论一件事,我只需要听结果就可以了。你们告诉我结果,我会告诉你们我的判断。” 说完,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容拒绝。 梁见飞愣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句“下班前告诉你结果”,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董耘望着窗外,其实对于外面的一切也看得不太真切,可是他的心思并没有在那上面,反正现在看什么,对他来说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 事实上,现在的他和邵嘉桐之间也像是隔着一层玻璃——甚至不止是一层玻璃这么简单。 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但又无从说起。或者即使他清楚想说什么,却没有机会像以前那样,跟她面对面,坦白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这段他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关系,现在却变得似有若无。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无可奈何。 他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雨停了,才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开始工作。 下班之前,梁见飞果然来敲他办公室的门。 “我们通过了那本关于’世界末日’的书。”她说。 董耘抬起头看着她,努了努嘴,像是有点意外:“我也同意。去跟作者谈吧。” 梁见飞点点头,转身要走,但忽然又像是想到什么似地停下来,靠在门上,看着他。 “?” 梁见飞还是看着他,像是想要从他的眼里挖出点什么来:“邵嘉桐回来了……你知道吗?” 他毫无不意外地挑了下眉毛:“你说呢。” “她什么时候回来上班?”梁见飞直接了当地问。 “你怎么不自己打电话去问她。” “我问了,”她摊了摊手,“但她说不会回来上班。” 董耘低下头,在面前的文件上签了个字,然后抬起头继续说道:“那不结了。你还来问我干什么?” “我只是想弄清楚,是她自己不愿意回来还是你根本就没问过她?”梁见飞双手抱胸,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董耘叹了口气:“相信我,我比你更希望她能回来。” “……” “但是我问了她两次,她都拒绝我了。” 梁见飞失望地垂下手,皱起眉看着他:“你们真的分手了?” 董耘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维持自己的风度:“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所以没有所谓的’分手’。” “她还在生你的气?”梁见飞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解释一般。 “……” “难道你就不能好好跟她道个歉,然后把她哄回来吗?” 尽管已经很想赶她走了,但董耘还是耐着性子说:“事情很多时候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她有没有说她要去哪里上班?” “没有。” “我想她最后还是会回来的。” “?”董耘示意她说下去。 “她不是那种能闲下来的人,她会想念工作的感觉。” 董耘不知道梁见飞的看法是不是正确,但不管正确与否,他看着她,认真地说: “无论邵嘉桐是不是回来,我们必须把这里做好。” 梁见飞走了没几分钟,董耘还在思索刚才对方说的那番话,秘书就来敲门说有客人来找他。 “是谁?”他翻了翻日历,没发现今天下午有约了任何人。 “是一位姓吴的先生。”秘书说。 董耘皱了皱眉头,迟疑了一下,说:“让他进来。” 说完,他合上面前的文件夹,把背脊靠在椅背上,刚做完这一切,ryne就走了进来。 “嗨!”年轻人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董耘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看着他:“找我有事?” “没有,”年轻人摇了摇头,“我只是想来看看嘉桐以前工作的地方。她在这间公司工作了十年对吗?” 说完,他走到下午董耘站了很久的位置上,看了看窗外,又转回身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开朗又亲切。 董耘也看着他,波澜不惊地下了个结论: “你是来找我的。” 年轻人过了好几秒钟,才露出微笑:“好吧,被看穿了。那你猜不猜得到我来找你做什么?” 董耘故意摇了摇头。 对方却不相信:“其实你猜到了。” 他仍然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ryne环顾四周,然后看着他: “我想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你是想知道,邵嘉桐喜欢的人什么样的人吧?”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ryne也不遑多让:“准确地说,是她’曾经喜欢过’什么样的人。” 董耘眯起眼睛,背脊紧紧地粘在椅背上:“所以……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一半。” “?” “我只能看到外表,”他说,“你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你有自己的公司。” “就这些?”他用一种带着挑衅的口吻问道。 “我说了,我只能看到外表。” “那么你愿意看内在吗?” “我恐怕我看不到。”对方也用一种挑衅的口吻说道。 董耘抬了抬眉毛,像是不置可否。 “你觉得我们能成为朋友吗?”ryne忽然看着他,看似认真地问道。 “你觉得呢?”他仍旧不答反问。 年轻人立刻耸了耸肩:“whynot” 董耘坐在那里,看着他,似笑非笑。自始至终,他们两个都有点话不投机加答非所问。年轻人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倒也很爽快地决定告辞。临走之前,ryne转过头对他说: “我想我们免不了还是会见面的,我只想说,我对你没有恶意。” “……我也是。”董耘终于露出微笑。 年轻人又看了他一眼,才走出他的办公室。 他走后,董耘拿起桌上的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喂?”蒋柏烈接起电话。 董耘立刻说道:“刚才邵嘉桐的小男朋友到我办公室来了。” “噢,”医生说,“你们没打起来吧。” “没有……”董耘咬牙道,“只是聊了几句。” “聊天?聊什么?”这似乎终于引起了医生的一点兴趣。 “没什么,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噢……”医生又变得没兴趣了。 “但这不是关键。” “那什么是关键?” “关键是,他像一只猎犬一样闯进我的领地撒了一泡尿就走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说到这里,董耘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不知道。”医生答得很干脆。 “这代表他是来宣示主权的!这代表我还有希望!那家伙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贸贸然跑来我这里示威的。” 听到这里,医生愣了好几秒钟,才说道:“所以这一季你一下子要从多愁善感的纨绔子弟变成老奸巨猾的政客了吗?” “……”董耘捏了捏眼角,觉得自己无论跟医生有多熟,却始终跟不上医生那跳跃性的思维。 “说重点吧,所以你打算怎么做,既然你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这下,换董耘愣住了。 医生叹了口气:“看来你离老奸巨滑还差一截。” “……”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很多时候机会确实存在,但最后没把握住的也大有人在。有时候狗撒尿是为了圈地盘,但有时候——它不过是真的想撒尿而已。” “好吧……”董耘有点泄气。 “但无论如何,狗一旦认定了主人,是很难改变的,你想要切断这段关系非常难。” 董耘眯起眼睛:“我怎么听着觉得那么别扭?”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了,看来我需要好好想办法。” “没错。” “谢谢你,医生,”董耘说,“周末有空再来看你。” “你可以把你的狗也带来,”医生说,“我办公室楼下有片大草地,你顺便可以遛遛狗。” “ok,再见。” “再见。” 蒋柏烈把手机放回上衣口袋里,然后指着柜台问店员:“根据你们的经验,最受欢迎的是哪一种?” “我们最近来了一种德国进口的香肠,很受欢迎。很多顾客反映说,他们的狗吃了这种香肠,打脸也不肯放。” 医生双手抱胸,眯起眼睛:“如果我一直给一条狗吃这种香肠,会不会有一天它就忘了自己原来的主人?” “相信我,”女店员很肯定地说,“在它吃的那一瞬间,它就已经认为你是它的主人了。” 医生点点头,说:“那给我来一箱。” 周六的下午,董耘牵着狗走进书店。 “我是来找康桥的。”一走进去,他立刻宣布道。 老严和小玲诧异地看了看他,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天花板。 董耘立刻了然地牵着狗走上二楼。 “康桥。”他来到二楼,看着正蜷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徐康桥。 后者怔了一下,才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除了这里你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董耘直接了当地说。 康桥立刻又瞪起眼睛看着他。 “别误会,”他说,“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恰恰相反,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有那么一瞬,徐康桥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该说你是自私的小公主,因为因为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也不该说你只知道抱怨不懂反省,其实你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另外嘛,我知道你对秦朗悔婚这件事是真的感到伤心,他伤害了你,你现在还愿意原谅他,说明你成熟了,你学会了释怀和容忍……”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没有理仍在那里目瞪口呆的徐康桥,“不该那么说你——尽管我是真心的——但我还是不该那么说你。因为……” “?” “因为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们看着对方长大,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不该那么说你。” 康桥叹了口气,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非要我说那句话吗?”他也叹了口气,问道。 康桥缓缓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他说。 “好吧,”康桥说,“原谅你了。” “该你了。”他也不肯吃亏。 康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才认真地说道:“对不起,我也不该对你说那些话,你也活得……不容易。” 说完,两人相识而笑,给了彼此一个充满友谊的拥抱。 “既然我们和好了,”董耘说,“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 “我想让你帮我一起把邵嘉桐劝回来——我是说让她重新回来出版公司上班。我知道从感情上,我没法那么快挽回她,但是如果我能够让她再回来公司工作的话,我也许就有更多的机会。” 说完,他看着徐康桥,然后发现后者一幅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不愿意吗?”董耘问。 “我……” 徐康桥才开了一个头,就听到邵嘉桐在楼下喊道:“康桥,我拿到租约了!” 康桥连忙下楼去,董耘愣了一下,也跟着下楼。 邵嘉桐看到徐康桥先是露出微笑,然后看到她身后的董耘,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但很快的,她还是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挥了挥手里的一叠a4纸: “房东同意把店面租给我了。” “真的!”康桥高兴地走上去,接过合同,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店面?”董耘皱起眉头,诧异地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嘉桐点点头:“对面那间招租的店面。” “你是说那间倒闭的披萨店?”董耘眨了眨眼睛。 “对,”她耸肩,“现在被我租下来了。” “你要那间店面干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开始逆流了。 “我想自己开一家店,”她用一种平缓而认真的口吻说,“这件事我想了好几个月了,现在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所以……”他失望地看着她,“你肯定不会回公司来了是吗……” “对,”她苦笑了一下,“我还以为这件事你早就接受了。” “我……”一时之间,董耘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你要开一家什么店?”小玲忍不住问。 嘉桐回头看着她和老严,微微一笑:“书店。” “你要在对面开一家书店?!”有人发出了一种惊天动地的惊叫声,既不是小玲,也不是老严,而是刚从地下室走上来的……孔令书。 邵嘉桐看着他,笑着说:“对,一家书店。” 孔令书错愕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么以后作者就不能叫我’书店老板’了喽?因为你也是一家书店的老板了。” 邵嘉桐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不是对手,相反的,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合作伙伴才对。” “?” “我要开的书店跟你恰恰相反,我不想要每周出一个排行榜,告诉大家最受欢迎的是哪些书。” “……” “我的店里每周只卖一本书,必须是我看过后觉得值得推荐的书——而且书店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一本书店’。” “……”除了徐康桥之外,所有人都讶然地看着她。 但邵嘉桐并不以为意,继续宣布道: “另外这家书店会隔出三分之一的店面作为康桥的设计工作室,因为她也打算跟我一起创业了。” 孔令书看着康桥,诧异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康桥抿了抿嘴,不敢看书店老板的双眼。 “可是,”小玲问,“只卖一本书的话,给读者的选择很少哎……” 嘉桐耸了耸肩:“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么多选择呢,有时候只有一个选择,也是一件好事。” 所有人都在讨论邵嘉桐和徐康桥的这间“一本书店”,只有董耘牵着狗,站在楼梯前,沉默地看着邵嘉桐的侧脸。 他忽然发现,那是一张,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从没见过的侧脸。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邵嘉桐,一个……眼里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邵嘉桐。 第11章 六 上 “沙发请放在玻璃窗旁边的角落里,椅子放在门口……”摄像机镜头里的徐康桥正披头散发地插着腰,站在店铺中央指挥着工人们。 “停!”她忽然指着两个正在搬运冷柜的工作人员,尖叫起来,“那是什么?!我没有订过冷柜!” “是我定的。” 镜头一转,ryne一边啃着冰糖葫芦,一边踱了进来,当他看到摄像机镜头,立刻很友好地挥了挥手。 “书店兼设计工作室里为什么需要冷柜?”康桥挑眉。 “因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起头来看着她,“用得上。”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挥了挥手,搬运的工人兴高采烈地往里面走。她看着ryne,双手抱胸,一脸认真地说: “你,作为我们这间书店兼设计工作室的其中一个老板的……男朋友,能不能在决定要往店里添东西之前先问一问老板?” “我问过了。”ryne津津有味地舔着糖葫芦。 “你什么时候问过我?!” “我问的是嘉桐啊,”他一脸无辜,“她难道不是这里的老板之一吗?”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她只是对着他,摇了摇手指,然后无奈地走开了。 ryne看了看她离开的背影,继续吃着冰糖葫芦,还很友好地对着摄像机镜头微笑。 “这个吗?”他指了指手中的冰糖葫芦,“在两条街外的烧烤店买的,很好吃,只要五元……烧烤店为什么有卖这个?因为糖葫芦跟烤羊肉的性质是一样的啊——都是串啊。” “齐树!”镜头外,徐康桥的声音响起,“请你不要浪费时间去拍那些没用的镜头!” ryne对着镜头耸了耸肩,微笑着挥挥手。 下一个镜头,徐康桥站在店门口,双手抱胸:“自从第一季结束你放弃当演员,去上导演班之后,我们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出现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毕业了……你确定你要把我们这家店的成立拍成纪录片当作你的毕业作品吗?” 得到了首肯之后,康桥笑了笑,说:“通过这种跟拍,你会发现要开一家店有多难,从设计、装修、布置、进货,甚至是想店名,我们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把一家店开出来,这期间的艰辛是你们远远想象不到的……所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就是这个意思,没有一家店是只需要一天就能开出来的。” 话没说完,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哥走过来给她塞了一张宣传单:“今天我们新店开张,有空的时候请来光顾,每人免费送一个牛肉汉堡。” 康桥瞄了一眼传单,说:“你们开在哪里?” “后面那个路口。”眼镜小哥面无表情地说。 她愣了一下:“但那里是一家水果店。” 小哥面无表情地点头:“昨天还是的。” “但是今天就……”说到这里,徐康桥目瞪口呆。 此时摄像机镜头对准了徐康桥手上的那张宣传单,几秒钟之后,又对准了眼镜小哥,后者依旧面无表情: “对,送的就是宣传单上的这个牛肉汉堡。” 然后出现的是街道的镜头,以及镜头外隐约传来的徐康桥的声音。 “喂,齐树……我话还没说完,你先把我拍完再去吃啊……” 康桥推开书店的玻璃门,头顶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 “你们知道那边路口的水果店今天变成了一家西式快餐店吗?” 老严和小玲分别抬头看了她一眼,刚想说点什么,孔令书就抱着一叠书走过来:“那又怎么样,他们开的又不是书店,跟你有什么关系。” 康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老严和小玲分别低头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一时之间,没有人再说话。 康桥看着孔令书忙着整理的背影,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用一种很不情愿的口吻说: “干嘛,你在生我的气?” 孔令书没理她,自顾自地将新书叠好,整齐地堆放在橱窗里。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提醒道:“我也在生你的气。” 书店老板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但也仅仅就是几秒钟的时候而已,然后,他又继续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情。 “你为什么骗我说签了一份什么鬼协议,我被你骗得给你做牛做马了一年!我现在只不过是跟邵嘉桐一起开了一家书店而已,你就弄得像是我们背叛了你似的,但嘉桐都说了她跟你的定位不同,她只卖一本书,根本不会威胁到你的生意!”她继续“提醒”。 他仍然没理她,像是完全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明明该生气的人是我好吗!”她走到他身后,有点气愤地说。 可是,书店老板仍然一言不发。 “孔令书!”徐康桥终于忍不住吼道。 直到这时,孔令书才抬起头,看着她。他的眼里有一丝漠然,以及愤怒,像是他们之间已经开始变得陌生,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他们中间……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康桥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地转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小玲悄悄地走到收银台旁,问老严:“这回算是我们老板胜了吗?” “算吧,”老严头也不抬地答道,“以退为进,指鹿为马,确实还是我们老板高明啊……” 小玲点点头。 “但是他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什么意思?”小玲皱眉。 老严终于放下计算器,抬起头看着她:“就是这一局胜也胜得不好受——伤敌一万,自损七千。” “……那这又何苦呢?”小玲眨了眨眼睛。 老严耸了耸肩,下了个结论:“男人跟女人嘛,自古以来都只是互相折磨而已。” 小玲想了想:“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找老婆的原因吗?” 老严摇了摇头,说道: “不,是因为没有女人愿意折磨我。” 这天晚上,当康桥的车刚在医生办公室楼下停稳的时候,医生却牵着狗,跟董耘一起从楼上走下来。 “嗨,康桥,你是来找我的吗?一起去吃饭吧。” 康桥降下车窗,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后点头同意。 ”医生,”刚在餐厅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康桥就直截了当地说,“你真的不考虑跟董耘试试?” 两位男士不约而同地挑眉看她。 “说真的,你俩挺般配的。”她继续不怕死地说。 “好吧,”医生拿起菜单,一边看,一边说,“如果我九十九岁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的话,我就跟他在一起。” 董耘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让我等太久了,九十六吧,让我少等三年。” “成交。”医生给了他一个认可的眼神。 董耘点点头,伸手把服务生请来,然后接着说:“我今晚想吃点咖喱。” “可这里是西餐厅,哪来的咖喱?”医生翻白眼。 董耘一边翻菜单,一边耸肩:“那我就来个糖醋排骨什么的。” “这里是西餐厅……”医生放下菜单,已经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那就给我炒个河粉。” “这里是西餐厅!”医生简直是用吼的。 董耘合上菜单,抬头对一脸错愕的服务生说:“一份意大利蛋黄肉酱面再加一杯咖啡,谢谢。” 点完菜,送走服务员,医生这才回过头看着康桥: “你最近不是忙着装修店铺吗?怎么有空来找我?” “差不多装修好了,”康桥喝了一口面前被子里的水,说道,“想说来看看你,顺便请你来参加开幕式。” “就你们那个门面只有五米宽的小店还要举办开幕式?”医生扯了扯嘴角,没等徐康桥反驳,继续说道,“所以你是来跟我谈你跟那个书店老板的事喽?” 康桥皱起眉不满地说道:“我根本没提那家伙的事,为什么说我来找你谈他?!” 董耘也好奇地看着医生,不过那眼神完全是在等着看好戏。 医生则云淡风轻一般地撇了撇嘴,说:“因为如果你跟他关系好着的时候,周末晚上根本没空来找我。” “……” “说吧,现在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状态?” 康桥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表示抗议自己不是来找他谈孔令书的。但是十几秒钟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我们这次几乎算是决裂了。” “什么?”董耘一脸不敢置信,“我一直以为你们一个月前就彻底决裂了。” 康桥眯起眼睛看着他,用一种愤恨的声音说:“你跟嘉桐闹成这样都还没有决裂,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跟孔令书决裂了?” “因为你们睡过了。”董耘耸了耸肩。 “我们……”康桥张了张嘴,“但是……可是……” 然而,董耘还是用一种毋庸置疑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几乎要抓狂:“这跟睡过、没睡过到底有什么关系?!” 说完,徐康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几乎是用吼的,以至于几乎整间餐厅的人都转过头看着她。 她泄气地垂下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所以今天的话题是关于□□关系对吗?”医生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下一个结论。 “不,”董耘忍着笑,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看着对面的康桥,“今天的话题是:徐康桥跟孔令书到底怎么回事。” “这话题很无聊。”医生又下了一个结论。 “为什么……”康桥抬起头,怨恨地看着他。 “因为连你们自己都搞不清楚,我们怎么可能搞得清楚?”医生给了她一个白眼,“再说你们之间平淡得简直像白开水一样,很无聊。” 康桥看着坐在她对面的两个男人,然后开始发呆。 “在想什么?”董耘见她没反应,终于忍不住问。 她眨了眨眼睛,拉回思绪:“我在回忆过去三季里面我跟孔令书之间的发生过的那些事……但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我跟他之间像白开水?” 医生眯起眼睛看着她,问:“你爸有没有在你很小的时候设计陷害他老爸,并且害得他家破人亡,他长大后暗中调查你家的一切,最后决定从你入手,引诱你跟他结婚,在新婚当晚就露出真面目对你冷嘲热讽,置之不理,然后自己出去花天酒地,留在你在家里整日以泪洗面,当你发现自己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时便决定离开他,然而你从他身边消失后他又勃然大怒,三年之后他在国外一家商场里捡到了一个跟他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 “……你在说什么?”康桥挑眉。 “那你有没有弟弟或者妹妹被他哥哥撞死,然后他哥哥肇事后逃逸,没有人知道真相,只有你历经千辛万苦查出来了,于是你假装纯情学妹接近他,跟他坠入爱河,但是同时又通过他接近和勾引他哥哥,最后让他们兄弟俩反目成仇,他在跟哥哥吵架后负起冲出家门,却被路过的车子撞了,你疯了一样地扑过去,把他送去医院,医生救回了他的命,但宣布他是植物人,于是你每天陪在他身边帮他擦身跟他讲话,两年后,他忽然醒了,然而他却忘了有关于你的一切?” “……我看疯了的是你吧?” “或者,你有没有一个未婚夫,你很爱他,但他是个人渣,曾经让孔令书还在读初中的妹妹怀孕,然后又抛弃了她,最终孔令书的妹妹跳楼自杀,于是他怀恨在心,故意来勾引你,见你不上钩就给你下□□□□你,你醒来后痛不欲生,他却把你关在一间没有人找得到的郊外豪宅里,每天折磨你,直到有一天你想办法逃回未婚夫身边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爱上了你?” “……”康桥怔怔地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医生满意地点点头:“那你们之间就是平淡得像白开水一样。” 至此,康桥终于接受了医生的这个观点。 “好吧,”她说,“我们之间的确没有那么……惊心动魄,顶多也就是没事顶个嘴、吵吵架而已。但是……也许我们的问题就在这里。” “?” “我们已经习惯了一种相处的模式,我们就该互相吐槽对方,谁也不让着谁……也许我们就该一辈子这样,我们根本不可能像好朋友、甚至是……是情人那样相处——那就不是我们了。”说到这里,她自己才发现,原来他们之间的根本问题,就在于这里。 “我们一开始根本就不该上床!”她终于得出了结论。 免不了的,周围的人再次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但徐康桥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她皱起眉,看着医生说: “所以是我自己把这一切搞砸了是吗?” 这个时候,服务生把他们点的餐全部送了上来。康桥看着眼前的食物,却一点胃口也提不起来,她忽然有点沮丧,因为她很讨厌现在跟孔令书之间的关系——她竟然开始讨厌跟他吵架! “好吧,”医生吃了一口淋上了奶油的培根,看着她说,“我想终于是时候跟你聊聊一段关系的本质了。” “本质?”康桥皱起眉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医生点头:“你觉得一段关系的本质是什么?” 康桥想了想,答道:“爱情。” 医生像是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然后又转头问董耘:“你呢,你觉得一段关系的本质是什么?” 一直坐在那里看戏的董耘就像是课堂上忽然被点名的学生,愣了好一会儿,才说: “忍让?” “你们说的都只是其中一部分,而且是经常被挂在嘴边的一部分。”医生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那么你觉得什么才是一段关系的本质?” “本质就是你们互相陪伴,”医生说,“不管是什么形式,是相敬如宾也好,是成天吵架也好,总之,如果两个人希望能够互相陪伴彼此,那么你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段关系了,也许还不稳固,但你们之间已经有一种无法割断的纽带。爱情、忍让、原谅、步伐一致之类的,只是一些肤浅的表现形式而已。” “……”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任何一段关系——尤其是持久的关系——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去经营,并不只有所谓的’忍让’,甚至我觉得一味的忍让是极其愚蠢的。” “那什么比较重要?”董耘问。 医生抬了抬眉毛:“理解。如果你理解一个人的所有想法,或者所作所为,甚至于你们之间有相同的想法或者会去做同样的事,这种关系会变得比其他任何关系更坚固。” 董耘轻蹙着眉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不久前有一个新闻,说是美国有一个女律师为一个杀人犯辩护,最终虽然杀人犯被判了重刑,但女律师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对方,回家跟自己老公离婚,然后跟这个杀人犯结婚了。也许你们会觉得很不可思议,这完全是不对等的两个人,一个有高薪职业,前途光明,另一个几乎可以肯定下半辈子的大部分时间会在监狱中度过,为什么有人肯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但是抛开所有的外部现象,从这段关系的本质来说,或许是他们之间能够相互理解,要知道人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理解自己的人有多难。” “……” “当然,”医生耸了耸肩,“也有一种可能是这女人被下降头了。” “……” 康桥听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问医生:“这跟我和孔令书有什么关系?” 蒋柏烈看着她,笑了笑,说: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们之间已经建立了一种关系。目前为止,你们之间唯一的问题就是……” “?” “谁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第12章 六 下 镜头前的徐康桥有些疲惫,也许是因为已经很晚了,却还要留在店里布置的关系。 “这家店再过三天就要开张了,如果不抓紧时间的话,到了那天开不出来就糟糕了。”尽管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康桥手上的动作还是没有停下。 她正在装一个茶几,为了省钱,他们从家具超市买来所有配件,自己安装。 “为什么不找ryen帮忙?”她看着镜头,苦笑了一下,“我只负责自己这间工作室里的家具就可以了,他跟嘉桐负责外面书店所有的区域,他们两个也很辛苦,我不想再麻烦他们……” 说完,她忽然惊叫了一声,镜头对准她的手指,指甲的尖端似乎开裂了,指间上渗出血来。 “怎么了?”嘉桐和ryne闻声飞奔过来。 康桥似乎是想露出笑容让他们放心,但疼痛还是让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可笑。 ryen转身不知道去干嘛,镜头对准他,过了几秒钟,他又回来了,而且手上竟然像变戏法似的拿着一个急救箱。他走到康桥面前,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她的手指,然后从急救箱里拿出药膏和创可贴,细心地帮她上药和包扎。整个过程他只用了两分钟而已,手法看上去很娴熟。 “你还当过医生?”康桥忍不住问。 “不,”他一边合上急救箱,一边说,“我从十六岁开始每年夏天都会去做救生员赚点零花钱,泳池边各种各样的事都会发生,我可救过不少人。” 康桥诧异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她看着被包扎完毕的手指,似乎不像刚才那么疼了。 “那你有没有给老太太做过人工呼吸?”嘉桐双手抱胸,打趣地问。 ryen笑起来:“比那更糟。” “?” “我是给一个喝醉酒的大叔做人工呼吸,据说他喝了差不多一品脱的白兰地。” 嘉桐露出一幅既同情又觉得好笑的表情,ryen撇了撇嘴:“工作嘛……” 嘉桐回头看向康桥:“要不然你先回去吧,今天别做了。” 镜头转回徐康桥的脸,她的表情有点复杂。 “来不及的话,”ryen很自然的伸手搂住嘉桐的肩膀,“我们明天帮你一起加班。” 康桥想了想,勉强答应了。 “你先回去吧,”嘉桐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 康桥轻轻点了点头,挤出一丝微笑。然后看着眼前这对情侣转身,ryen双手放在嘉桐的肩膀上,捏了几下,后者却怕痒地企图躲开,当然,他没有让她得逞…… 镜头又转回到康桥的脸上,此时灯光有些昏暗,她的那张侧脸在暧昧的光晕中,显得有些呆滞而漠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转过脸来,看着摄像机:“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也早点回去休息……不,别拍他们,别去打扰他们,别给他们找麻烦。” 说这话时,她脸上的表情很认真,仿佛外面那两个人是她努力想去保护的人。 跟齐树在店门口告别后,康桥转过身,发现斜对面的书店竟然还亮着灯。但一转眼,灯光就灭了。 她站在那里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举步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马路的另一边。 她走在梧桐树下,踩着那些早已枯黄的树叶,清脆作响。她来到书店门前,站在橱窗前望着里面的一切,在那漆黑一片中,她只看到了,投影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脸。那张脸带着疲惫、不安,同时也带着渴望和希冀。 忽然,她在自己的轮廓中,看到了孔令书,她发现,他的脸上是几乎与她一模一样的表情。 两张面孔交叠在玻璃橱窗上,仿佛是两张重叠在一起的面具…… “啊!”正站在玻璃橱窗前打算拉上百叶窗的孔令书大叫起来。 康桥也被吓地尖叫起来。 两人一个在书店内、一个在书店外,就这样互相叫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错愕地隔着玻璃橱窗看着彼此。 孔令书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对徐康桥指指门口,然后拉上了百叶窗。 康桥站在那里又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孔令书打开书店门,探头看着她:“你到底进不进来?” 她这才回过神来,走了进去。 头顶的风铃声在这漆黑一片的静夜中,显得尤为清脆。孔令书在她身后关门,锁好,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她,口吻有些生硬: “以后别半夜站在门口吓人好吗。” 她看着他,却看不真切,店里没有开灯,只有后门旁边有一盏用来照明的应急灯,灯光昏暗。孔令书已经拉上了橱窗前面的百叶窗,因此路灯的光源被阻隔在外面,他又拉上了玻璃门前的百叶窗,整个书店几乎陷入了黑暗中。 “走吧,”他说,“但以后请你绕到后门去,别总是想着抄近路。” 说完,他又四处检查了一下,才拿着钥匙串,准备离开。 “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有那份协议?”黑暗中,康桥忽然问。 孔令书停下脚步,却没有说话。 “你……”她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没有那些所谓的协议的话,我不会愿意去做你要求我做的那些事?” “……”他仍然没有说话,可是呼吸声却变得沉重。 她安静地、仔细地听着他的呼吸声,像是想从这里面听出他那些从没说出口的答案。 两人在这漆黑一片的书店中,一言不发地站着,仿佛这间书店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然而,即使面对面,即使只有他们两个人,即使没有针尖对麦芒,即使黑暗使他们逐渐卸下防御的伪装,他们却似乎仍然无法对彼此畅所欲言。 “……难道不是吗。”不知道过了多久,孔令书终于开口道。 “?” “如果没有那份……那份协议的话,”他说,“你会愿意早上帮我买早饭然后跟我一起吃?会陪我去参加填字谜大赛?会周六晚上跟我一起去看电影?会在烧烤的时候帮我烤五花肉?……”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才继续道: “会在我想要你出现的时候放下手上的事情,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他再次沉默。手中的那串钥匙轻轻地晃动着,发出金属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但很快的,这声音就停下了。整个书店又恢复到了刚才的那种寂静无声,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之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忽然,康桥在这寂静中叹了口气,用一种略带疲惫却又哭笑不得的声音说: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不愿意?” “我……”书店老板开了个头,却又说不下去了。 然而康桥并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她走到他面前,在黑暗中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准确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她的鼻腔里,这是孔令书的味道,是一种带着迂腐的学究气的……男人味。直到这一刻,她才肯对自己承认——她想死他身上的这股味道了! 孔令书也许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所以一时之间,只是手脚僵硬地站在那里,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但很快的,他也伸手搂住了她,两人的唇舌纠缠在一起,像是彼此都很怀念这久违了的亲吻。 康桥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思绪开始变得松散,整个人轻飘飘的,积郁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变空了,心却是满的。 忽然,孔令书一把把她抱到收银台上,然后开始解她的牛仔裤扣子,可她他在黑暗中心急火燎地解了半天都没解开,忍不住火大地吼起来。 康桥很想笑,却又不敢。她把他的手放到她侧腰的拉链上,低声说:“你努力的方向不对。” 孔令书放开她的嘴唇,在黑暗中,眯起眼睛俯视她,这一刻,康桥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过去跟他的种种,无论过去的他们再怎么针锋相对,无论他们做过多少互相斗气的事,说过多少恶毒的话,此时此刻,在她面前的孔令书——只是一个男人。 一个她想要的男人。 他仍然俯视着她,一言不发,然后,就在她开始疑惑他到底要干什么的时候,他忽然打开她侧腰的拉链,把她整条裤子扯了下来。 尽管皮肤碰到冰冷的桌面让康桥的脑袋清醒了一会儿,但这同时刺激着她全身的官能神经。她叹了口气,伸手勾住孔令书的脖子,双腿熟练地架在在他的腰上,喘着气,低声说: “我再说一遍,这不代表我原谅你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孔令书推倒在收银台上。 “噢!”康桥忍不住叫起来。 “怎么了,”孔令书错愕道,“我还没进去啊!” 她咬牙切齿:“有东西戳到我的后背了……” 孔令书随手在她背后的台面上撸了一把,只听到有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谁也无暇去管那到底是什么。 “现在可以了吗?”他问。 “别给老娘废话,”她说,“来!” 于是再一次的,她被按在收银台上,他的手臂很有力,像是要告诉她,无论如何她也逃不掉了…… 黑暗中,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他的眼睛,又好像没有。但很快的,她决定不再去想那些事,无论是让她高兴的,还是难过的,统统都抛在脑后…… 第二天傍晚,康桥仍然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忙着装家具,嘉桐跟ryen似乎已经完成了书店里的那些家具,他们邀她一起去吃个晚饭,然后再回来帮她一起装。 “不用了,”她笑了笑,“你们去吧,我不饿,我想再继续干一会儿活。你们不用那么急着回来,多吃一会儿,说不定等下我就完成了。” “还剩多少?”嘉桐靠在门上,问道。 她清点了一下,说:“两张椅子和一个书架。” “你自己先装椅子吧,我们回来帮你一起装书架。” “好。”她笑着点头。 于是他们走了,整个店铺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望着这间即将成型的,小小的店铺,忽然有些惆怅。她第一次很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前路未卜”,可是另一方面,她的血液里又流淌着兴奋的因子。她知道,无论成功或失败,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就在她坐在新铺的地板上,埋头研究怎么把眼前这把木头椅子拼接起来的时候,有人轻轻地敲了敲她工作室的玻璃门。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是对面那间书店的老板。 “要帮忙吗?”他面无表情,淡淡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看了看书中那张图纸,然后抬起头,说道:“我可是室内装潢设计师。” 孔令书站在那里,俯视着她,双手插袋,仿佛在说:那又怎么样? “好吧,我看不懂这张图纸。”作为一名即将为自己打工的室内装潢设计师,她有点挫败地承认。 “起来。”他还是从上往下地看着她。 她站起身,他从她手里接过图纸,然后把她拉到一边去,从地上捡起那些零散的配件,看了图纸一眼,便开始拼接起来。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很认真,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零件盒图纸,仿佛他身边的康桥根本是不存在的。 十五分钟之后,一把木头椅子便好好地立在康桥这间只有十五平米大的工作室的正中央。 “还有什么要我装的吗?”书店老板问。 康桥错愕地看了看眼前的椅子,又看看他。 “我知道你很惊讶,”书店老板“谦虚”地耸了耸肩,“你一定觉得我是天才。你别忘了,书店里所有的家具都是我自己装起来的。” “不……”康桥张着嘴看着眼前的椅子,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惊讶是因为我才发现自己买错了,我想买的明明是那种可以折叠的椅子……” “……”书店老板眯起眼睛看着她,鼻翼明显有些起伏。 “好吧,”她连忙改口,“这样也不错。” 他双手抱胸,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墙角的那堆木板:“这也是要装起来的吗?” 她点头。 他走过去,拿起木板,拆封后便开始认真地研究起装配图纸来。 康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迟钝如他,也被背后那两道视线逼得回过头来。 “?” 她看着他,像是有点不确定,又有点迟疑:“你……真的愿意帮我装家具?” 书店老板没有看她,但却用她昨晚的说过的那句话来回敬她: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愿意?” 康桥站在那里,很想说点什么来反驳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让她说不出话来。 孔令书没有理她,自顾自地开始装起书架来。徐康桥站在他背后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他,低声说: “谢谢……” 与此同时,在街道的另一边,在那铺满了金黄色梧桐树叶的街道旁,在那间从开门以来就没有名字的书店里,老严正皱着眉头,凝视着眼前的收银台。 “你怎么了?”多次从他身边经过的小玲终于忍不住停下来问他。 老严紧锁着眉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口吻说:“你难道不觉得今天的收银台有什么不一样吗?” 小玲耸肩:“没觉得啊,收银台不是一直都长这样吗?” 老严的眉头更紧了:“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小玲又仔细想了想,才说:“会不会是因为台历不见了?” “对哦!”老严瞪大眼睛,“台历呢?” 小玲四周找了一下,终于在旁边的书架地下找到了那本台历。她把台历捡起来,重新折好,放在收银台上,问道: “这样对了吗?” 老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整个人都好了起来: “这就对了。” 第二天晚上,书店快打烊的时候,齐树带来了他作为导演的第一部作品——同时也是他的毕业作品——纪录片《书店是怎样建成的》。 所有人围坐在书店角落的那台小电视机前,准备看这部片子。 “在开始放之前,”齐树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想感谢一个人。” 康桥无奈地露出微笑,刚想对他说“别那么客气”,就听到齐树说: “就是我的前老板。” 说完,他走过去,激动地给了孔令书一个大大的拥抱,后者则显然很想快点挣脱的样子。 一分钟之后,齐树终于放开孔令书,说:“如果没有老板的鼓励,我不可能有今天。当时,在我最犹豫不决到底应该报考哪个科系的时候,是老板建议我选择导演系的,所有我能有今天,全都是他的功劳。” 所有人都感动地为孔令书热烈鼓掌。书店老板则只是咧嘴笑了笑,坐在那里。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建议他去导演系?”在这片热烈的掌声中,康桥侧过头低声问孔令书。 “跟什么系没关系,”孔令书低声回答,“当时我这里工读生太多了,我想辞退他,但是又觉得不太好,刚好有一天他兴高彩烈地告诉我说他同时被三个学院录取了,问我去哪个好……于是我选了那家离这里最远的,这样他就会自动辞职了。” 康桥看着他,扯了扯嘴角,了然地点点头。 “好了,各位,现在请一起来看我人生的第一部作品!”说完,他按下播放键,电视屏幕里出现了一间店铺。 所有人围坐在那里,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所以脸上的表情也都不太相同。但是一分多钟之后,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相似。 “那个……”董耘忍不住说,“你是不是不小心按了快进按钮?” “没有啊。”齐树说。 “但是这里面的镜头一直在快进。” “对啊。”他点头。 “也许……这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嘉桐不太确定地问。 “正确!”齐树高兴地摇摆着食指。 “但是,”ryen皱起眉头,“他好像快进得有点快,因为你看,现在已经放到我们在装书架了,这已经是前几天的事了。” “也许……他只是想先用快进的方式让大家知道整个过程,然后才是一些正式的影片……”康桥歪着脑袋说。 然而话音刚落,画面上就出现了大大的几个英文字母: theend… 所有人都诧异地半张着嘴,看向齐树,而他却按下按钮,然后大声宣布: “影片到此结束。是不是很精彩?” “等等,”康桥说,“这算什么鬼纪录片!” “这当然是纪录片,”齐树有点不满,“这部片子记录了你们整个店铺从筹备到开张前一天的所有过程也,我今天下午还特地赶过来拍了最后那几组镜头。” “可是你刚才放的一共只有三分钟也,这一个月里面我跟你一起拍的镜头不下30个小时啊!”康桥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是没错,”齐树耸肩,“但是……有一点可能你不知道。” “?”康桥瞪大眼睛看着他。 “那就是……”说到这里,齐树露出无辜又可爱的微笑,“根据我们学校的规定,毕业作品的长度必须是3分钟。” 说完,他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高兴地带着他的作品离开了书店…… 第13章 七 上 周六的上午,阳光照进房间,照在铺着灰色床单的床上,照在男人和女人□□的身体上。女人人发出一种像是叹气的声音,但又好像并不只是在叹气。 男人一边用鼻尖蹭着女人的脖子,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 “所以,这周嘉桐到底卖的是哪本书?” 女人的气息有些不稳定,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身体的变化,敷衍地答了一句:“不、不知道……” 男人的气息并没有乱,但是有些重。但他还是随着身体的动作,问道: “你难道都没有在进门的时候,注意看吗?……” “嗯……”她的脑子里其实根本存不在他的问题。 “她有几排书架?”男人端起女人的双脚,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两到三个……吧……”她下意识地抓着他的手臂,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男人喘着粗气,问道,“每天能卖出几本?” 一直闭着眼睛的女人忽然睁开双眼,咬着牙说: “孔令书,你能不能好好做?不许在这种时候乱问问题!工作和生活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必须把它们完全分开来。” 孔令书停下动作,看着身下的徐康桥:“那什么时候可以问?” “等你做完。”她瞪她。 “哦。”领命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开始埋头苦干起来。 “停!停!停!”徐康桥几乎是用尽了大脑里仅存的一点意志力才能在这种时候喊停。她一把推开孔令书,生气地说:“你那么想知道邵嘉桐这周卖什么书干嘛不自己去问她?!” 孔令书也皱起眉头看着她,几乎是毫不考虑地说:“我毕竟是书店老板,怎么能去问另外一家书店的老板她最近要卖什么书?你把我当什么了,做人要有最起码的尊重。” “那你把我当什么了?”她几乎是用吼的,“啊?!” 孔令书继续皱着眉头,像是看外星人那样看着她,好像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康桥怒从心起,抓狂地扑过去揪孔令书的耳朵。后者第一时间从床上跳起来,双说捂着耳朵: “我说过,别碰我耳朵!” “我就要碰!”她扑过去,两人纠缠在一起,倒在床上。 于是,太阳决定躲到乌云后面去了…… 董耘牵着march走进孔令书的书店时,后者正躲在玻璃橱窗旁的角落里,拿着望远镜鬼鬼祟祟地监视着马路对面的情况。 董耘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问正坐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的老严: “他在干什么?” 老严头也不抬地答道:“你说呢?” 他顿了顿,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后,才继续道:“自从上周对面那间小店开张以来,他每天都要在那里站起码三个小时。” “天呐!”就在董耘张嘴打算问孔令书究竟站在那里看什么的时候,躲在角落里举着望远镜的书店老板忽然惊叫起来,“香蕉先生进去了!” 董耘皱起眉头,愕然地眨了眨眼睛:“谁?” 书店老板根本没理他,老严却意兴阑珊地说:“就是那个常来我们店的,总是穿着一件印着黄色香蕉t恤的男人。” “……” 就在董耘觉得自己整个脑筋都还没转过来的时候,孔令书又说道:“他空着手出来了……他朝我们这里来了。” 说完,他已经放下望远镜,走到橱窗前面,假意摆弄起架子上的书来。 门口的风铃响起,一个穿着印有黄色香蕉图案的t恤衫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孔令书抬起头,假装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嗨。” “香蕉先生”点点头,问:“你这里有《第二本书》吗?” “有,”书店老板想了一秒之后答道,“就在靠窗第三排书架第四层的当中。” “香蕉先生”点了点头走过去,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书。孔令书又假装不经意地走过去,问道:“你有没有去我们对面那家书店看过?” “我刚从那里出来,”他老实地点了点头,“那里每周只卖一本书。” 孔令书耸肩:“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只卖一本书怎么行呢,书店就是要有很多书才叫书店嘛。” 然而“香蕉先生”却没有搭话,继续用一种老实的目光看着他:“她们那里这周卖的就是这本书呢。” 孔令书愣了一下,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这里打折吗?”对方说,“她们打六折呢,但是我想假如你这里价钱跟她们一样的话,我还是情愿在你这里买。” 听到这番话,孔令书一下子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地说:“事实上,我这里还不止六折,鉴于你已经是老顾客了,我可以给你打五折。” 一直坐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的老严此时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看孔令书,又看看“香蕉先生”手里拿着的那本书,说:“但是这本书的进价——” “——我说五折就是五折,”孔令书打断他,“老客户嘛,应该的。” “香蕉先生”似乎很高兴,那张老实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他很快拿出钱,结了账,然后在老严极其不情愿的目光下,带着新买的书离开了。 “你知道这本书的进价就是五折吗?当然成本中还要算上分摊的租金、固定资产折旧、水电费、员工工资和其他成本。” 孔令书眯起眼睛看着他,冷笑了一下:“你能不能把眼光再放长远一点,不要总是局限于这些小钱里面?可能刚才我卖出的那本书是亏本了,但是我抓住了一个老顾客的心,他会认为我们这里比对面更值得相信。你没听他说吗,他觉得假如价钱一样的话,还不如在我们这里买呢。” 然而老严却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像是完全不想跟他争论下去。 总之,董耘了解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尽管孔令书已经睡了对面那家书店的老板之一,但他仍然将那家店视为眼中钉。 “hello!”ryen推门进来,“我是来兑零钱的,谁能帮我一下吗?” 老严才刚要打开收银机,就被孔令书制止了。 “抱歉,”书店老板脸上的“微笑”简直可以冻死人,“我们也没有零钱。” 老严眨了眨眼睛,决定不说话。 ryen眯起眼睛看着孔令书,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地点了点头,但是眼神里明显充斥着不满。接着,他把视线移到了董耘身上,抬手打了个招呼: “hi,buddy,everything’sok” 说完,就在一脸迷惘的董耘打算打破芥蒂跟他寒暄的时候,他蹲下来,笑着摸了摸march的脑袋。 董耘沉下脸来,跟孔令书交换了一个眼神,像是在说:尽管我有点鄙视你刚才不肯给人换零钱的行为,但是兄弟……干得好! ryen逗完了狗,站起身,说:“好吧,看来我得去找别家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说真的,孔令书,”董耘忍不住说,“如果你对’一本书店’很在意的话,为什么不去那里看看呢?那是康桥和……和嘉桐开的店,而且就在你的斜对面,可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你们这两家店都会以现在这种形式继续经营下去,为什么你不去看看,跟她们谈谈,而是天天躲在角落里用望远镜观察她们的动静呢?其实很简单,你从这扇门走出去,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店门口,推门进去就是了。然后找嘉桐好好谈谈,也许你们会发现你们并不是敌人。” 孔令书看着他,眼皮也没抬一下:“那么请你帮个忙,你帮我去走一趟。” 董耘怔了一下,说:“去’一本书店’?” 孔令书摇了摇头:“去找嘉桐谈谈。”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 “你还有多余的望远镜吗?” ryen回到“一本书店”的时候,嘉桐正试图从货架的顶端取一包咖啡豆,但是那个高度对她来说确实有点难度。他连忙走过去,帮她取下来,放在吧台上。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嘉桐问。 “我走了好几家店才换到零钱。” “老严那里没有吗,”嘉桐说,“据我所知他应该有很多备货。” ryen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低下头帮她拆咖啡豆的包装。 “怎么回事?”嘉桐双手抱胸,看着他。 ryen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觉得孔令书很介意我们抢了他的生意。” “可我们没有,”嘉桐似乎很诧异,“我们一周卖的是同一本书。” “但他在意。”他直言不讳地看着她。 尽管有点失望,但她还是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件事来: “你觉得我有必要找他谈谈吗?” &ely!” 嘉桐了然地点了点头。但她很快就敏锐地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里还藏着其他东西。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你还有什么没跟我说的吗?” 他似乎本来就没打算掖着藏着:“我碰到董耘了,在孔令书那里。” 嘉桐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我跟他打了个招呼——准确地说是跟他的狗打了个招呼。” “……然后呢?” “然后……”他顿了顿,像是很犹豫,“没有然后了。” 说完,他继续拆手上的咖啡豆。 “吴瑞恩,”邵嘉桐只有在警告他的时候才会这样叫他,“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她: “我觉得他……还是很想了解你的情况,想知道你在干什么。” 嘉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你跟董耘的狗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发现董耘是来了解我在干什么的——所以,这些都是他的狗告诉你的喽?” ryen眯起眼睛看着他,同样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嘉桐忍住笑,继续问道。 “什么怎么办?” “就是董耘想要打听我的情况啊,你不就是想说他还在惦记我吗?” ryen盯着她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 “什么是’惦记’?” 嘉桐翻了个白眼,把刚才因为要做咖啡而卷起的衬衫袖子放下来,往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他问。 她站在店门口,回过头看着他: “你不是说对面那两个家伙,一个认为我们会对他造成威胁,另外一个是来打听情况的吗?” “嗯……”ryen眨了眨眼睛,似乎有点猜到了她的想法。 “那我就去会会他们。” 说完,她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在马路对面的书店橱窗的一角,正举着望远镜的孔令书和董耘下意识地互相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嘉桐好像朝我们这里走过来了!”孔令书说。 “是啊……她来干什么?” 两人同时放下望远镜,错愕地看着对方。 邵嘉桐推门走进书店,发现孔令书正用鸡毛掸子扫着堆放在玻璃橱窗里的那些新书上的“灰尘”,而董耘则蹲在墙角,逗march玩。 三秒钟之后,孔令书才“发现”了她的存在。 “咦,嘉桐,今天怎么有空来?”书店老板“一脸惊喜”地看着她。 董耘则站起身来,面带微笑地跟她打招呼。 嘉桐先没理董耘,而是看着孔令书:“我想请你去我那里坐坐。” “噢……”书店老板脸上的“惊喜”有点挂不住了,“但是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有点忙。” 说完,他放慢了手中鸡毛掸子的扫灰的速度。 “你不愿意来也没关系,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我们卖的东西不一样,我不会构成对你的威胁,同样的,我也不觉得你是我们的竞争对手。” 孔令书看着她,终于停下了手中掸灰的动作,眼神变得认真: “我卖的是书,你卖的也是书,卖的东西怎么会不一样?” “不,”嘉桐很直接地说,“你卖的是书,我卖的是情怀。” “……” “我每周只卖一本书,”她说,“事实上,我出售的并不是书,而是人对书、对生活的理解。客人来了之后如果喜欢我的店,多半就会喜欢我推荐的书,所以我的目标是把书卖给喜欢这家店的人,而不是喜欢这本书本身的那些人——这一点跟你恰恰相反。” 发现书店老板已经完全被她震住了之后,她继续道: “我只有一个书架,我店铺里差不多有一半的空间是吧台、桌椅、工作室等等,除了书我们还出售咖啡、奶茶、饮料,当然我们还有一个设计工作室,今后我还打算出售一些其它我觉得有趣的东西……我的店根本不会对你这里造成威胁,我们的顾客群本身就不一样。我也从来不觉得你会对我造成威胁——因为没有人会在你对面再开一家书店的,孔令书,你的这家店实在开得很成功。” 听到这里,孔令书终于如同心被融化了一般,露出久违的笑容。 嘉桐走过去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拥抱,书店老板也笑着拍了拍她的背脊。 一直坐在收银台后面的老严忍不住用口型对脸正朝着她的邵嘉桐说:还是你厉害。 嘉桐也同样用口型回答:对付他绝对得用这招。 老严微笑着点点头,继续按计算器去了。 嘉桐和孔令书放开彼此,从此这段自幼儿园起就建立的友谊更加牢固了…… “顺便问一句,”孔令书说,“《第二本书》你卖多少钱?” 邵嘉桐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儿,但还是放弃了:“什么第二本书?你是说我下周打算出售的书?” “不,”他说,“我是说你这周卖的那本书。” “……那为什么叫它’第二本书’,这周是我开张后的第一周,所以这周卖的书应该是我的’第一本书’。” “不!”孔令书看上去简直要抓狂了,“《第二本书》是一本书的名字!你这周难道不是在卖这本书吗?” 邵嘉桐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不,我这周卖的是《我的朋友全都死光了》。” 孔令书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看向坐在收银台后面同样诧异的老严,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那家伙骗了我们!” 嘉桐虽然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她也并没有想要了解。她转头看向董耘,说: “我们去楼上聊聊?” 第14章 七 下 嘉桐推开二楼书吧与露台之间的玻璃门,走了出去。秋天的风吹在脸上,已经有些生疼,幸好今天是个晴天,阳光照在身上,才让人不至于感到寒冷。 “开张那天你没来。”嘉桐双手插在毛衣外套的口袋里,转过身,看着站在她身后的董耘说。 董耘也看着她,发现跟过去相比,她的变化很大。 过去她总是穿着套装和高跟鞋,当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她整个人总是笔挺的,但又让人觉得有些……僵硬。然而现在,她穿着宽松且长到膝盖的棉布衬衫和毛衣外套,脚上是一双球鞋,整个人看上去那么放松,好像他们之间所有经历过的恩恩怨怨……都已经在这秋日午后的阳光下消失了。 “我……”他有点迟疑,“我那天有点事……” 她耸肩:“不,别误会,我不是来质问你的,只是忽然找你聊聊,总得找些话作为开场白……” 董耘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发现她竟然比以前更坦白。 “你刚才见到ryen了?” 董耘苦笑了一下:“他好像跟march关系还不错。” 嘉桐叶苦笑一下:“他说你是来打听我的消息的。” “……” “我知道,他有时候有点神叨叨的,而且总是把你当成假想敌……”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继续道,“但他其实心地非常善良。所以我不想让他觉得难受,也不希望我们之间变得让人难受。” “所以你希望我以后再也不要出现了?”他看着她,感到自己内心深处已经开始难受,因为说到底,邵嘉桐现在站在他面前说这些话……都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 “不,”她错愕地看着他,“当然不是。” “?” “我是想说,假如你真的想了解我的情况,就来我的店里,你可以当着他的面问我’你好吗’,’店里生意好吗’,’最近过得怎么样’——或者任何你想问的问题,想跟我说的话。我不会拒绝你的,董耘——我不会拒你于千里之外的。所以有事就来找我,想问什么就问。” “……” “我们之间……确实发生过很多事,你曾经让我受过伤,但是这不代表我们从此之后就要像两个陌生人那样生活下去。” “你真的这么想?”董耘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真的愿意原谅我?” 秋日的阳光下,邵嘉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坦然道:“如果你非要说那是原谅的话。” “……” “但我一直觉得’原谅’这个词太空洞了,”她继续道,“我更愿意觉得,你是让我成长的其中一个人。” “……”秋风吹进他的领口,他觉得冷,但又似乎毫无知觉。 “而且我回来以后,发现我其实……” “?” “我并不想跟你变成陌生人,”她撇了撇嘴,坦白道,“尽管在回来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我不再想看到你了。” 她看着他,继续说:“所以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是不是能接受我的建议。其实很简单,生活有时候不需要很多选择,那样才简单。” “?” “如果你能够接受我现在的样子,能够接受我爱的是别人,那么我们还是可以像过去那样聊天或者互相帮忙。但如果你觉得不行,”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着他,双眼清澈而单纯,“那就算了,我们最好不要见面,我们都尝试尽量不要出现在对方的生活里。” 董耘看着邵嘉桐脚上那双白色的帆布球鞋,那双看上去已经洗过好多次,却还仍然白净的球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请你好好想一想,董耘,”她忽然换上了低沉而冷静的声音,“我是认真的,希望你也认真地想,认真地做。我们已经不小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能让我们浪费了。我不希望再发生当回想起来的时候,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做得更好的那种情形。” 说完,她并没有站在那里等他的“答案”,而是绕过他,离开了秋风瑟瑟的露台。 傍晚时分,孔令书终于走进了对面那家“一本书店”。 ryen似乎很高兴,走到孔令书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嘉桐说你已经知道我们之间不是竞争对手了。” 孔令书看了看他:“我跟你本来就不是。” “?” “我是书店老板,”他说,“你只是书店老板的男人而已。” ryen抬了抬眉毛,但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感到生气:“从这个角度说,的确是……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其实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说完,他仍然热络地一手搭在孔令书的肩膀上。 “什么意思?”孔令书眯起眼睛,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看着他。 “因为康桥也是半个书店老板啊——尽管她根本不管书店的事。” “所以呢?”他仍然是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看他。 “所以我们是一样的啊,”ryen耸了耸肩,“我们都是书店老板的男人啊。” 孔令书张了张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跟徐康桥那家伙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只是每周一、三、五会睡在我家而已。” “……那么二、四、六呢?”ryen忍不住问。 “我睡她家。” “……” “周日我们各自睡在自己家里,”孔令书看着他,给出结论,“所以我们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种关系。” ryen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决定承认:“……好吧。” 孔令书点头:“所以我跟你,是不可能一样的。” 年轻人终于投降地放开他的肩膀,自己一边呆着去了。 这个时候,嘉桐从后面的仓库走出来,说:“我跟你一起去吃饭的话,谁来看店?” ryen看了看孔令书,又看看邵嘉桐,最终微笑着宣布说:“一个真正的书店老板。” 孔令书眯起眼睛看着他,一脸戒备。 “我想带嘉桐去我刚发现的一间卖荷兰米粉的店,你能帮我们看一会儿吗?”说完,他一脸诚恳地眨了眨眼睛。 “你是说’街道文化宫’吗?”书店老板问。 “不是……”年轻人有点摸不着头脑,“那里没有宫殿……” “就是那里,”孔令书了然的点点头,“那里本来是卖荷兰拉面的,现在改卖荷兰米粉了。” 在旁边已经有点听不下去的邵嘉桐忍不住张嘴想要质问他们。 “对,我确定那里卖的是’荷兰米粉’,而不是’河南米粉’。”孔令书看着她,不问自答。 邵嘉桐只得闭上嘴,任由ryen拽着她出去了。 于是,孔令书发现他暂时变成了这间卖情怀的书店的……代管人。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进门的位置摆着一个茶几和两排书架,上面放满了《我的朋友全都死光了》。剩下的就是一张巨大的吧台,吧台前面有几张高脚凳,吧台后面是一排橱柜,杯子、咖啡壶、榨汁机等等整齐地排列着,整间店铺的色调是白色和木头的颜色,干净又简单。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放下望远镜,亲自过来看看。”忽然,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孔令书转过身,发现徐康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啃着苹果。 “要来参观我的工作室吗?”她的口齿有些含糊不清。 孔令书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眉毛,康桥却自顾自地转身往里面走去,于是他只得跟上去。 她的工作室在书店的最里面,甚至从门面上根本看不出里面还有一个工作室。孔令书上一次来的时候家具才刚摆好,现在里面已经满满当当地放着各种书籍和资料。 “嘉桐说你担心她会抢了你的生意。”康桥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在她那张已经堆满东西的办公桌后面坐下。 “怎么可能!”书店老板冷哼了一声,“她卖的是情怀,我卖的才是书。” 康桥咧了咧嘴,像是由衷地对嘉桐感到敬佩。 “那你为什么老是跟我打听她卖书的事情,而且自从这里开张以来你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故意说。 孔令书垂着眼睛,看着她桌上的镇纸,没有看她: “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 “?” “工作跟生活是两样不同的东西,最好把它们分开来。” 康桥看着他:“你同意?” 尽管看上去有点不情愿,但孔令书还是点了点头。只不过,他的眼睛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继续啃着苹果。 “孔令书,要你认错就那么难吗?” “我哪有错……”他还是不肯承认,眼睛也没有看她。 康桥咬完最后一口,把苹果核准确无误地丢进墙角的垃圾桶,然后说: “如果我说我想自己开一个工作室的念头是因为你,你会相信吗?” “因为我?”孔令书撇了撇嘴,像是不太相信。 她看着他,大方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觉得你很厉害。你能管理一家书店,而且这么多年都还……没有倒闭,我觉得那有点了不起。” 孔令书眯起眼睛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你该不会是在夸我吧?” 康桥扯了扯嘴角:“……如果你想要这么理解的话也可以。” “但是这跟你开工作室有什么关系?”他还是没懂她的逻辑。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轻轻地翻了个白眼,说: “……如果你觉得没什么关系的话那就没关系吧。” “徐康桥,”孔令书挑眉,“尽管我已尽承认其实你并没有签过’互助协议’——否则我会根据这份协议第八章第三条要求你立刻坦白告诉我你心里的想法——但是,我觉得就算没有这份协议书,我们最好还是互相坦白一点。” 康桥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这个人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 “好吧,”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抬起头看着他,说道,“我只是觉得,假如我也能自己开店的话,我们之间的距离可能会缩小一点。” 孔令书想了半天,抬了抬眉毛:“可是你以前总是出现在我的书店里,现在却在马路对面,距离不是更远了吗?” 徐康桥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又不想减肥了,你也陪我去吃个荷兰拉面吧。” “……可是刚才那小子说那家店已经改成荷兰米粉了。” “随便啦。”她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等等,”孔令书走到店铺门口的时候,忽然在夕阳下煞住了脚步,“我是来看店的……” 康桥翻了个白眼:“但是根据那份完全不存在的’互助协议’的第五条第三十一款,任何一方邀请另外一方吃饭的话,除非发生暴雨、洪水、火灾、地震、罢工、或者战乱等不可抗力事件,否则另一方不得拒绝。” 孔令书看着她,眨了眨眼睛:“那明明是第二十三款。” “随便啦……”她简直要抓狂。 “可是既然我们都承认那份’互助协议’根本不存在,我为什么还要遵守?”书店老板的逻辑性并不是一般人可以跟得上的。 “因为我他妈的就遵守了整整一年啊!”她吼道。 听到这里,固执如孔令书,也终于选择了投降。 晚上九点,嘉桐跟ryen正在忙着打烊的工作,康桥却已经关上了工作室的玻璃门,向马路对面的书店走去。 她推门走进去,头顶上的风铃响起,此时店铺里几乎已经没了客人,小玲在收拾被翻乱了的书架,老严则一如既往地坐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 “如果你觉得《第二本书》还不错的话,我强烈推荐《我的第一本书》。”说这话时,孔令书正一脸微笑地对一个胸口印有黄色香蕉的男人说道。 康桥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眯起眼睛,用一种带着强烈的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孔令书会对客人微笑? 那才有鬼! “哦,”男人说,“我的确挺喜欢上次买的那本《第二本书》,而且我也听说这本书启其实有前篇。” “那你一定不要错过《我的第一本书》,”书店老板继续说道,“而且作为我们的老客人,我同意你可以用九折的优惠价购买《我的第一本书》——而且这是店里最后一本了。” 男人似乎有点不满:“但是上次买《第二本书》的时候你给了我半价。” “那是因为,”孔令书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我的第一本书》现在几乎已经是绝版了,外面市场上很难买到,更别说我还肯给你优惠了。” 男人咽了咽口水,像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男人中点点头,说:“好吧,我要了。” 如同计算机收到指令一般,老严忽然停下手中按计算器的动作,微笑地看着男人,像是正在等待他付钱。 当康桥发现老严也在微笑的时候,连忙为男人捏了一把汗。 但后者似乎仍沉浸在得到一本好书的兴奋中,把书往收银台上一放,老严撇了一眼书背面右下角的价格,说道: “二十九块八打九折,所以是二十六块八毛二,谢谢。” 男人从怀里掏出皮夹,付了钱,拿着书高兴地走了出去,走之前还对孔令书连声说“谢谢”。 当男人终于消失在黑夜中时,徐康桥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孔令书: “我好像只看到了下集,没看上集,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书店老板耸肩,“前几天那家伙来这里骗我说嘉桐正以六折的价格在卖《第二本书》,于是我最后五折把书卖给了他。” “……”康桥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会儿才说,“但嘉桐没有在卖《第二本书》。” “嗯哼,”书店老板耸肩,“所以他骗了我们。” 康桥眯起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正坐在收银台后面数钱的老严: “以我对你么的了解,你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书店老板轻咳了一下,用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说:“所以我刚才把《我的第一本书》卖给他了。” “那又怎么样?”她始终觉得自己还是难以跟上孔令书的思维…… “《第二本书》讲的是经济萧条年代的故事,而《我的第一本书》折射的是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农村生活。” 康桥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所以……《第一本书》并不是《第二本书》的前篇?” “对,不是。”书店老板耸了耸肩,转身去整理书店中央堆满了畅销书的桌子。 “那么《第二本书》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前篇喽?” “不,它真的有。” “可是《第二本书》的前篇不是《第一本书》,会是什么?” “是《这本书》。”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很想骂人,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书店门口的风铃再次响起,康桥立刻联想到那个胸口印有黄色香蕉的男人此时正气急败坏地站在书店门口,要求孔令书退钱。 然而当她转过身的时候,才发现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糕—— “老妈……你怎么来了?!” 老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 “我只是来通知你,下周六你大姨夫的表侄子要回来探亲,你也得一起来吃饭。” “谁?”康桥挑眉,“我又不认识他,干嘛要去吃饭?” “不认识?”老妈挑眉,“你小时侯每次看到人家就扑上去抱住人家不让走,你还敢说自己不认识。” 康桥有些诧异,但是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仿佛隐约大概也许确实有那么一个小男生……但是——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谁还记得谁啊,”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瞄了孔令书一眼,“我不去。” 老妈眯起眼睛看着她,表情中充满了威胁。 于是她咬了咬牙,决定用一种一劳永逸的方式来拒绝老妈安排的相亲:“我现在已经有男人了!” 听到她这样说,老妈却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叫什么名字,怎么认识的,干什么的?”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臂指向孔令书:“就是他。” 然而,徐康桥的老妈却用一种鄙夷的口吻说道: “我告诉你,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我是年纪大了,但我还没有得老年痴呆症——不要以为我会同样的当上两次!” 说完,她冷哼了一声,转身推开书店的玻璃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15章 八 上 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挂钟的木缘上有很明显的缺口,钟表面的玻璃罩上也有明显的划痕,可是整个挂钟还是保养得很不错,像是被精心护养的老爷车,尽管经历了许多风雨,却仍然保持着良好的性能。 白色的砖墙上刚刚刷过漆,尽管刷得不是很均匀,但这并妨碍白色给人带来的宁静感。除了墙上挂钟钟摆的滴答声外,整个店铺几乎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板上都能听得到。 董耘坐在墙角的驼色粗麻布沙发椅上,看着那只左右摇晃着的钟摆,心中唯一的希望是时间能走得再快一切。 忽然,一种粗嘎的几乎像是发电机开始运转一般的响声打破了宁静,他差点被这声音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然而站在吧台后面操纵着那台发出响声的机器的人,却悠然自得地从洗碗机里拿出盘子,吹着口哨慢慢地擦起来。 等到声音停止,那人端着一个杯子来到董耘面前,微笑着将被子放在他旁边的小圆桌上,然后吹着口哨回到了吧台后面。董耘看着桌上的白色马克杯,这才意识到,刚才那粗嘎的声音实际上是胶囊咖啡机发出来的。 好吧,他想,在这种尴尬的时候,就该喝一杯咖啡定定神。 想到这里,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 “咳咳咳!”他放下马克杯,剧烈地咳起来,咳得整张脸涨的通红。 “你……”他一边用手挠着脖子,一边瞪着吧台后面的人,“你在我的咖啡里加了什么?” “肉桂粉啊……”ryen若无其事地拿起一个小巧的玻璃瓶,然后“惊讶”地叫起来,“天呐,我看错了,这竟然是一瓶辣椒粉!真的太抱歉了……” 说完,他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耸了耸肩。 “你……”董耘想骂人,但又呛得说不出话来。 总之,当邵嘉桐走进她那家新开的小书店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董耘几乎要抓狂,而ryen悠然自得地微笑着的场景。愣了两秒钟之后,她眨了眨眼睛,说: “我想我最好还是先去孔令书那里避一避。” “……等等!”董耘的脸依然涨得通红,像是极其痛苦的样子。 邵嘉桐叹了口气,走进书店,瞪了依然站在吧台后面偷笑的ryen一眼:“你给他吃了毒苹果吗?” 后者耸了耸肩:“我只是错把辣椒粉当肉桂粉了。”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三秒钟之后,ryen终于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抿嘴看着她,像是做错了事又不太愿意承认的小孩。 “去倒杯冰水来。”她叹了口气,说道。 “哦……”他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地照办了。 邵嘉桐把冰水递给董耘,然后在他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下,等到他仰头把一杯水全都喝下去之后,才双手抱胸,问道:“找我有事?” 董耘像是刚从地狱回来一般,张着嘴大喘了好几口气,说:“当然……” “什么事?”她的口吻听上去有点无奈。 董耘瞪了吧台后面的年轻人一眼,然后才整理情绪,看着邵嘉桐: “想请你帮个忙。” “?” “还记得那个登上过珠峰,穿越过罗布泊的探险家吗?” “徐剑?” “对,”他继续说,“他最近又完成了一次穿越亚马逊的探险活动,拍了很多照片,打算出一本照片集。” 邵嘉桐仍然双手抱胸,挑了挑眉:“然后呢?” “然后……”说到这里,董耘顿了顿,像是在思索着接下去该怎么说,“你能不能……帮我……” “不行。”她很果断地答道。仿佛这个答案根本不需要思考,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董耘的眼里明显有一种失望,然而表面上,或者说至少在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他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马克杯,轻轻地抬了抬眉毛,仿佛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 邵嘉桐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很抱歉,但我不想越过那条线。既然我已经离开了,我就不应该再回去——无论是因为什么理由。” 董耘抬起眼睛看着她,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也扯着嘴角笑了笑,态度很坚决。 “好吧,”董耘识时务地起身,“那我再想想其它办法。” 邵嘉桐目送着他离开书店,只是丢给他一句:“可以让见飞想想办法。” 董耘脸上的微笑有点僵硬,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坐上出租车,走了。 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街头,邵嘉桐回过头来,看着ryen。后者自知有点理亏,别过头去,假装没看到她的目光。 下午,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ryen洗完杯子之后坐在吧台后面摆弄咖啡机,康桥躲在后面的工作室里不知道在忙什么,而嘉桐,则坐在书店那个以玻璃幕墙组成的转角,此时她肩头以下都被温暖的阳光笼罩着,丝毫感觉不到初冬的寒冷。 “徐剑是谁?听上去很耳熟。”ryen来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杯热奶茶。 “是一个探险家,登顶过世界上很多座高峰,当然最著名的还是珠峰。” “啊……”ryen摸了摸下巴,“最近新闻一直在报道的那个以最快速度登顶珠穆朗玛峰的吴敬生,记者采访他的时候,他说他要感谢的人是帮他训练了半年的徐剑。” 邵嘉桐摘下鼻梁上的眼睛,揉了揉那双盯着电脑看了很久的眼睛,把背脊靠在椅背上,看向窗外的马路。 “你认识他?” 她点头:“前几年,我帮他做策划,出过几本书。” ryen看着她,眼神有些古怪,像是欲言又止,但她并没有去探究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年之前,那个时候,她还在做董耘的助手,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完成董耘交代的事。 木门被敲了差不多有五、六下,才被人从里面打开。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戴着眼镜,扎着马尾的女孩,她样貌清秀,但整个人打扮得很朴实,像是才从学校毕业没多久。 “呃……”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女孩就愣住了,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在主人开始变得不耐烦之前,怯怯地说,“你、你好,我是邵嘉桐,你是徐老师吗?” 那个被称作徐老师的,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人,他的皮肤黝黑,眼角周围有几道深深的褶皱,他的头发对男人来说有点长,于是被他随便地在脑后扎起来,致于说他的眼睛嘛……真是一双非常锐利的眼睛,再配上那两道简直可以说是拧在一起的眉毛,总给人很凶的感觉。 “对,”男人说的声音低沉却有力,当然,也透着些不耐烦,“什么事?” “能、能跟你谈谈吗?”又愣了好一会儿,邵嘉桐才怯怯地开口道。 “不行。”男人竟然很干脆地一口回绝了。 “哦,是这样的……”邵嘉桐紧张地如背书一般地想将自己来之前反复演练了很多遍的台词说出来,然而才开了个头,却忽然意识到,对方拒绝了自己。 于是她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对方,下意识地“啊”了一下。 男人终于用光了最后一点耐性,“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两小时之后,当男人点的外卖送到时,他有些惊讶地发现,之前那个有些傻里傻气的小女孩竟然还站在他门口。 男人手中握着披萨纸盒,眯起双眼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开口道: “喂,小姑娘,你找我什么事?给你一分钟,说吧。” “哦!”邵嘉桐愣了好一会儿,才跳起来,手中抱着的文件袋也差点掉落在地上,“徐老师你好,我是某某出版公司总经理的助理,我叫邵嘉桐。我知道你很忙,其实来之前我有打过很多通电话给你,但是电话总是没人接,要不然就是转去录音电话了,所以思前想后,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亲自来跑一趟,把我们总经理的意思跟你传达一下,也听听你这边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你现在方便接待我吗……哦,不过当然,可以等你吃过饭再说。” 说完,邵嘉桐透过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一脸期待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然而男人只是缓缓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说:“一分钟到了。” 说完,他又“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邵嘉桐懊恼地站在那里,直到楼上的熊孩子往下冲的时候撞到了她,她才回过神来。 手中那个文件袋被撞落在地上,里面的文件掉落一地,她连忙蹲下来,手忙脚乱地把所有文件都捡起来。 门又被打开了,那个被称为“徐老师”的男人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发现手中正是一张男人几年前带领探险队一起登上珠峰的照片,照片上有一群人,个个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她连忙站起身,像献宝似地把照片捧到男人面前,说道: “徐老师,我们听说你把自己在珠峰的经历写了下来,我们很希望能够为你出一本书,讲述你探险的经历,甚至可能能邀请当年跟你一起登上珠峰的那些队友,让他们给这本书做个序,或者大家再来张几年后的合影,算是一个纪念。” 听到她这样说,男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冷了,甚至看着她的眼神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合影?” “嗯。”邵嘉桐竭力用一种充满了真诚的眼神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男人从她手中接过照片,盯着看了很久,像是在辨认什么,又像是在回忆。然后,他把照片交还到她手上,说道: “你以为这张照片是在珠峰拍的?” “……”邵嘉桐看了看那片雪白的背景,不敢回答。 “这是2002年的希夏邦马西峰,”男人说,“你看看照片上一共有多少人?” 她低下头,数了数,说:“十二个。” 男人点了点头,然后说:“两天以后,跟着我一起出山的只有两个人,其余九个全部被雪埋了。” 她错愕地抬起头,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门又一次在她面前“砰”地关上了。 “嗨,”梁见飞走进书店,摘下墨镜,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对邵嘉桐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回来上班了。” 嘉桐看着她:“说说看。” “安静、宽敞、舒服,再加上帅哥……董耘那间破公司跟这里比简直是炼狱。” 听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梁见飞转过身对吧台后面的ryen抬手打了个招呼:“你的老板是我以前的老板,所以你觉得给我来杯什么喝的比较好?” “枸杞茶吧。”ryen笑笑地说。 梁见飞一脸疑惑地挑了挑眉:“为什么?” “让你眼睛擦亮一点。”说这话时,ryen还真的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罐枸杞和一罐菊花。 “?” 他泡了两杯茶,把茶杯放在托盘里端到邵嘉桐面前的茶几上,放下。然后抓着邵嘉桐脖子,在她脸颊上使劲亲了一下,对梁见飞说: “我是她男朋友。” 梁见飞先是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失笑地摊了摊手: “说真的,我早就想来看看能让邵嘉桐下定决心甩了董耘的家伙长什么样,现在看起来……要是我也会甩了董耘。” 邵嘉桐翻了个白眼,回敬道:“这事项峰知道吗?” 梁见飞做了个鬼脸,等ryen又回到吧台后面去之后,她才在邵嘉桐身旁坐下来,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喝起菊花枸杞茶来。 喝了几口之后,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头看着嘉桐:“董耘早上来过是吗?” 嘉桐点点头,说道:“我让他回去找你想办法。但是现在看来,你能想到的办法似乎也不多。” 梁见飞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认真:“是你教我的,想要解决问题的话,必须找最直接最简单的办法。” “所以我现在也成了你们手中解决问题的工具了是吗?”说这话时,邵嘉桐脸上的表情还是像刚才那样似笑非笑。 然而听到她这样说,梁见飞一下子直起腰,满脸严肃:“我们不是敌人,嘉桐。” “我知道。”她耸了耸肩。 “但我也不是以朋友的身份来找你的,”她继续说,“如果从这层关系来说,我是绝对不会来的。” 邵嘉桐看着她,笑着点点头,像是鼓励她说下去。 ”我是以你的旧部下的身份来找你的,”梁见飞叹了口气,“我觉得只有你能让我们签下那本照片集。” “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帮这个忙呢?” “因为……”说到这里,她却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我们是朋友?”邵嘉桐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 “这就有点不公平了,见飞,”嘉桐仍然面带微笑,“一方面你说你不是以朋友身份来的,但是另一方面,你认为如果能够说动我的话,是因为我们是朋友。” 梁见飞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当她看着邵嘉桐的眼睛时,她终于放弃了。 临走的时候,梁见飞有点气闷地问:“我以后还能来吗?” “当然,”邵嘉桐不假思索地说,“我们是朋友。” 见飞苦笑了一下,终于转身离开了书店。 嘉桐看着她的背影在街角消失,然后才转过身,发现ryen正用一种探索的眼神看着她。 “如果你是因为我所以不想帮董耘的话——” “——我不是。”她打断他。 他挑了挑眉,像是感到疑惑。 “我只是不想让事情变得复杂。”她看着他说。 ryen耸了耸肩,像是决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但是,”她眯起眼睛,用一种无奈的口吻对他说,“我希望你下次别再故意捉弄他了。” “谁?”他装傻。 她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好吧,好吧,”他举手投降,“就是有点搞不清楚到底该把那个叫做董耘的家伙当敌人还是当朋友。” “我以女朋友的身份给你一个建议。” “?” “当你分不清一个人是敌是友的时候,”说到这里,看着他年轻而健康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然后才说,“最好当他不存在。” “……” “因为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第16章 八 下 傍晚时分,天阴沉下来,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原本安静的街道,此时变得更加冷清。 “你不觉得后悔吗?”无所事事的ryen趴在吧台上,看着邵嘉桐往书架上摆放下周的新书。 “?”她抽空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本来不是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吗,你管理一家公司,而且你做得很不错。”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她。 “然后呢?”她忍不住问。 “然后……你现在却管理一家这么小的店铺,很多事都要自己做,而且目前为止……”他摸了摸鼻子,“生意也不是太好……” “所以你想知道我后不后悔?”她把最后一本书□□书架上最后的空间,然后把所有的书排列得更整齐一点,这才转过身,走到他面前。 “嗯。”他点头。 “那你后悔跟我来这里吗,”她看着他,“离你的家那么远,而且除了我之外,你谁也不认识。” “不后悔!”他答得很快,简直是想也不想,“而且我认识的不只是你,现在还有很多其他人——康桥、孔令书、老严、小玲、荷兰米粉店的老板杰克,还有……” “?” “还有那个叫董耘的家伙也勉强算上吧。”说到这里,他一副很不甘心的样子。 邵嘉桐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所以说,你也知道,人并不是放弃以前拥有的东西就一定会后悔。”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忽然说:“我现在可以亲你吗?” 她瞪他:“不是说好在书店不可以……吗?!” “偶尔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吧。”说完,他真的凑过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你……”她瞪大眼睛,想说些教训他的话,但是看到他笑笑的眼睛,又说不出话来。 就在两人僵持着的时候,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嘉桐又再瞪了他一眼,才从吧台后面走出来,迎向客人。但是当那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傅薇。” “邵嘉桐。”这个叫做傅薇的女人对她微微一笑,像是相识已久的老友。只不过她的笑容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嘉桐也对她笑:“你应该……不是来这里买书的吧。” “为什么不行?”傅薇继续微笑地说,“我听人说你回来了,而且没有回董耘的公司,自己开了一家书店,所以我就想说什么时候有机会一定要来看看。” “只是一家小店,”她双手插袋,“一眼就都看光了。” “但是很有新意,”傅薇甩了甩披在肩膀上的长发,“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只卖一本书的店。” 嘉桐看着她,暂且认为这是赞扬。 傅薇踩着高跟鞋,在书店里转了一圈,又看看站在吧台后面假装在擦杯子的ryen,开玩笑似地说道:“这样的帅哥你是从哪里招到的?我公司里面那些女生成天嚷着让我招些素质好的男生。” 嘉桐回头看了ryen一眼,发现后者正巧也抬头看了她一眼。两人很有默契地各自收回视线,然后嘉桐大方地耸了耸肩:“这是我男朋友。” 傅薇诧异地张了张嘴,这表情应该不是装的。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有回董耘公司的原因喽……”她似笑非笑、话中有话地看着她。 嘉桐假装没有听懂,只是笑了笑,算是应付过去。 “如果是这样我就放心了,”傅薇的声音是那种很细的高音,语调中总是带着一点点的嗲味,“否则很为你可惜。” “?” “不知道你要被董耘利用到什么时候,”她说,“要不是你的话,那家伙的出版公司早就倒闭了。” 然而嘉桐仍旧只是笑笑,像是对她说的话完全不在意。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对方还是没什么反应,像傅薇这样从长相看就知道很聪明的人,自然没再说下去。 然而嘉桐却忽然抬起头看着她,问道:“你的公司最近生意还好吗?” “你离开之后,”她扯着嘴角说,“确实好了很多。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你确实比我厉害。” 嘉桐笑得眼角都是弯的,一副被恭维了也丝毫不推脱的样子。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傅薇像是终于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便已久用那种不带温度的笑容跟她告别,临走的时候还又特地环视了一下书店,像是怕嘉桐只是临时搭了小铺子演演戏似的。 “那家伙是谁?”傅薇走后,ryen皱着鼻子问道。 “一个……”嘉桐想了想,才答道,“曾经的对手。” “情敌?”他挑眉。 “噢,不,”她失笑,“女人之间的竞争并不是只有男人。” “你们在百货公司打折的时候抢过同一条裙子?” “没有。” “争过舞会皇后?” 她摇头:“我根本跳不来舞——任何舞。” “那就是一起参加过学校比赛,总是不分胜负。”他一副“你看,终于被我猜到了”的表情。 然而,嘉桐仍然笑着摇头。 这下他有点茫然了,像是想不到她们之间会是哪一种类型的对手。 “准确地说,”嘉桐松口说,“我们争夺的还是人。” ryen皱起眉头:“那还不是争男人。” “不,”她微微一笑,“我们争的,不止是男人,还有女人。” “……”他一下有些傻眼。 她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终于宣布答案:“我们争的是作者。任何一家出版公司最重要的生命线都是作者。她是一间非常大型的出版公司的经理人,曾经有差不多三年的时间,我们两个在争作者这件事上打得不可开交。” ryen看着她,点点头:“看起来她应该输得很惨。” “为什么?”她诧异的看着他,“为什么你会有这种结论。” “因为赢的人不会示威,”他耸肩,“示威是一种没有自信的表现。” 嘉桐笑起来:“你真的很聪明。” “所以她今天只是来跟你示威的?”他皱了皱鼻子,“她好无聊,你都已经离开战场了,还来跟你玩这些。” “不,”嘉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我觉得她不是来示威的。” “那是什么?” 她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邵嘉桐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菊花枸杞茶,站在“一本书店”那个由玻璃幕墙组成的转角上,看着外面的街道。天已经黑了,站在玻璃幕墙前面看到的并不是书店外面的街道,而是她自己的脸。 “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第一个告诉她这句话的,不是别人,就是徐剑。 她的思绪又回到十年前的某一个下午,碰了几次壁的她,正失望地等待着下一班地铁。 事实上,在被连续甩了三次门之后,她每隔几天都会再去一次徐剑的家,试图用一种最原始而简单的方式打动他。但是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效果。可是她并没有放弃,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只要他还没有跟别人签约,她就还是有机会的。 “你是说徐剑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她下意识地抬头张望了一下,发现穿风衣的女人正一边打电话一边从她面前经过。她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她在说什么。 “对,我刚从他那里出来,他已经同意了,合同交给他了……” 邵嘉桐的心不由得沉了一下,尽管是意料之中的,但这种被夺走了希望的感觉还是很不好受。 “不,我没有告诉他我要离开……”女人踩着高跟鞋,车尾走去。 邵嘉桐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只为了听清楚她说的话。 “他签了之后,我当然会交给你,但是我的解约协议,也请你准备好,否则你别想拿到徐剑的合同。”说这话时,女人带着一种决绝,像是谁也无法阻止她。 邵嘉桐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她,像是只要她不看她,对方也不会发现她在偷听。直到女人挂上电话,她才怯怯地抬起头,尽量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那个女人。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打扮得也很精致,穿着挺括的风衣,脚上的黑色高跟鞋给人一种……她知道自己要走什么路的感觉。 直到她把视线移到女人的脸上,才发现对方也在看着她,她吓了一跳,连忙移开视线,盯着头顶上的地铁站牌。女人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转过身,去打另一个电话了。 地铁很快就来了,人群从车上下来,经过邵嘉桐的身边,往楼上的走去。地铁门合上,隔着玻璃窗,能看到穿风衣的女人仍站在车厢的角落打着电话。 地铁飞驰而去,刚从地铁上下来的人群也已经从站台上消失了。只有邵嘉桐仍怔怔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匆匆忙忙地奔上了台阶。 徐剑打开门,发现又是那个傻愣愣的小女孩,尽管不耐烦,但还是无奈地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弃?” “我已经放弃了。”邵嘉桐实话实说。 听到这句话,徐剑愣了一下,像是完全没料到一般。他站在那里,看着她,错愕地眨了眨眼睛,说:“那你还来干嘛?” “你认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吗?”邵嘉桐说,“长头发,穿风衣的,黑色皮包,黑色高跟鞋。” 徐剑轻蹙了一下眉头,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让开门:“进来说吧。” 说完,他转身从门口消失了,只留下邵嘉桐怔怔地站在那里,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最终,她还说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徐剑的房子很有一些年头了,结构上的设计还是老式的,从门口到客厅,要经过一条狭窄而冗长的走廊。然而走到走廊尽头,却发现他家其实很大,尤其是客厅,可尽管如此,墙的周围堆满了各种户外用具和大幅照片,能让人下脚的地方还是不多…… “你能找到地方坐的话,就坐下。”丢下这句话之后,徐剑就消失了。 邵嘉桐错愕地环顾四周,发现确实很难找到一个能坐的地方。 “给。”很快的,他就回来了,递给她一罐可乐。 她眨了眨眼睛,接下来,但也只是拿在手里。 徐剑也不管她要不要喝,自顾自地打开自己手中的那罐,喝了一口,然后看着她: “说吧,那女人怎么了?” 邵嘉桐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你认识她?” 他抬了抬眉毛,一脸平常地说:“她叫傅薇,在某某出版公司工作,但是本身也写写书什么的。” 邵嘉桐摸了摸马尾辫,发现自己竟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跟她很熟吗?” “我……之前的两本影集都是她帮我出的,也算不上很熟吧,只是偶尔也会约一下炮什么的。”说完,他耸了耸肩。 “……”然而邵嘉桐却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她,开始失去耐性:“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她垂下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把刚才在地铁站听到的那些话说了出来。 徐剑听她说完,仍然一言不发地喝了一口可乐,然后才云淡风轻似地说:“然后呢?” “然后她就坐上地铁走了。” “我是问,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说明什么?” “我……”邵嘉桐看着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到她一脸愕然的表情,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徐剑忽然笑了:“小姑娘,你是不是觉得,你告诉我这些,我就会很生气地跟她断绝来往,然后跟你签合同?” “我……”她看着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你还是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渐渐冷下来,“或者说,你把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我整天在大山里呆着,不知道大都市里的尔虞我诈?” 说到这里,他转身走到洗手槽旁边,把易拉罐里剩下的可乐全部倒光,把空罐子扔进垃圾桶,然后转回身,双手抱胸看着她:“要知道,在雪山上,在极端的条件下,在经历生死的时候……我对人性的认识要远比你们这些整天在办公室里瞎折腾的人来的深刻。” 邵嘉桐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很亮,尽管她无法形容她从他眼里看到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光,但那时的她意识到,这种明亮其实就是智慧。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是无法改变他的决定的。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把手中的可乐放在堆满了各种书籍的茶几上:“看来我还是告辞吧。谢谢你的可乐,不过我很少喝,因为碳酸饮料对胃不太好,你也少喝点。” 徐剑撇了撇嘴,像是很无奈:“是我老妈趁我去登山的时候买了放在我冰箱里的,我其实也不太喜欢喝,所以才想着要是有客人来可以拿来招待客人。” 邵嘉桐抿了抿嘴,表示同情。她转身打算告辞,但是有一个念头一直在她心头挥散不去。也许几年之后,当她也同样穿着线条挺括的风衣、踩着高跟鞋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她会选择转过身,优雅地离开……但那个时候,至少对那一刻的她来说,她无法不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不管你信不信——尽管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说用这句话作为开头的那些话,多半是谎话——但我还是要说,”她看着他,眼里是一种初生牛犊般的孤勇,“我来这里找你,告诉你我刚才偷听到的那些话,并不是想要挑拨离间,也没有想过通过这个让你同意跟我签合同——尽管我确实很希望你能同意签我的合同,否则我就不会一个礼拜来你家门口等三次——但是!我不会想用这种方法来让你跟我签合同的!我不是这种人!” 徐剑看着她,大约是被她讲话时认真的样子逗笑了:“那么小姑娘,请问你来告诉我这些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只是……我只是不希望你被蒙在鼓里!”她愤愤地抬起头,看着他,双手也下意识地紧紧地攥着,“因为我就不喜欢这种感觉——我最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 说完,她转身快步穿过那条狭窄而冗长的走廊,打开门,然后“砰”地一声,甩上门出去了。 电梯门打开,一个穿着茄克衫的男人走出来,他走到前台,对坐在里面的漂亮女孩说了几句话,女孩立刻打了一通电话,然后站起身,把他领进了会议室。男人在四面都是玻璃幕墙的会议室里坐下,观察着来来往往忙碌着的上班族们,就像是在看一道风景线。 “徐先生,”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走进来,微笑着对他说,“欢迎你到我们公司来——” 男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徐剑打断了:“董先生,我看我们就开门见山吧。我之前有几本书都是你们出的,而且做得都不错,我很感谢你们。但是我之所以选择你们公司完全是因为邵嘉桐,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如果这本书仍然是邵嘉桐帮我做策划的话,我立刻就签合同,否则的话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听到这番话,董耘脸上的表情略微有点尴尬:“我明白,但是其实我想想说的是……我们公司还有很多很好的策划人,他们同样可以——” 徐剑再次打断他:“邵嘉桐已经离开这里了是吗?” 董耘看着他,对他的敏锐赶到头疼,然后迅速在脑海里盘算着该说些什么来说服他,但思来想去,又几乎赶到束手无策。 徐剑等不到他的回答,其实也已经知道了答案,于是对董耘客气地摊了摊手,起身打算离开。 就在董耘已经决定放弃的时候,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打开,徐剑停下脚步,看着站在门口的邵嘉桐,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徐老师。”她还是习惯像十年前那样叫他。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 “我的确不在这里工作了,”她看着他,又看看坐在对面一脸错愕的董耘,“但这不代表我就不能帮你做策划。” 徐剑递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她立刻笑了笑:“我自己开了一家书店,但是偶尔有我感兴趣的书的话,我还是愿意做的——比如作者是你的话。” 徐剑耸了耸肩,转过身看着董耘:“那么……合同你们准备好了吗?” 徐剑坐在四面都是玻璃幕墙的会议室里,被一群秘书簇拥着签署各种文件。会议室外,邵嘉桐和董耘并排站着,透过玻璃幕墙看着会议室内的情景。 “我以为你不会答应的。”董耘率先打破沉默。 “原本是不会……”她说,“但昨天傅薇到我店里来了。” “傅薇?”董耘皱了皱眉头,像是想象不出其中的缘由。 “她说知道我开了家书店,所以来看看情况。” “怎么,她是来奚落你的?”董耘的眉头蹙得更紧。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但是后来我发现其实并不是。” “?” 她半侧过脸,看着他:“她是来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跟你闹翻了。” “……然后呢?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这跟她有什么关系?”董耘松开眉头,表情忽然变得有些诡异,“……难道,她喜欢我?” 邵嘉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咬着牙说出答案:“如果我跟你闹翻的话,她就有很多机会去争取那些原来被我们签了的作家了。” “啊……”董耘恍然大悟。 “但我还是想知道,”他又接着说,“你为什么最后时刻又出现了。” 她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出实话:“因为我不想让她得逞。” “……” “但是,”她忽然看着他说道,“我有个条件。” “?” “新书发布会得在我的书店里办,而且新书发售的第一周只有我的店里有售。” 董耘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新书发布会在你那个转不开身的小店办也就算了,独家销售权我们一直是给’亚马逊’的。” 邵嘉桐看着他,没有说话,她的眼神是柔和的,一点也看不出有没有在生气。她张口,用一种跟她眼神一样柔和的口吻说:“那我现在进去跟他说我考虑了之后又决定不给这本书做策划了。” 说完,她转身要走,董耘连忙一把拉住她,思想斗争了好几秒钟,才忍痛道:“好吧,成交。” 邵嘉桐似笑非笑地耸了耸肩,继续跟他一起并肩站在会议室外,看着被秘书们簇拥着的徐剑。 下班前,秘书敲了敲门,告诉董耘客人到了。 他从办公桌上的文件里抬起头,看着走进来的人。 “恭喜你,董老板,”傅薇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微笑着说,“看来你对邵嘉桐还蛮了解的。” 董耘看着她,从左手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在她面前。她打开文件袋,拿出里面的合同,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文件塞回文件袋里,抬起头,说道: “我不是很明白,詹逸文的画集很赚钱,你为什么肯把这块热气腾腾饼让给我,自己去啃徐剑那块难啃的饼——要知道他已经好几年没登顶了,现在几乎是半退休的状态,我甚至怀疑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你确定花这么大力气签下他,会有收益吗?” 董耘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对你来说热气腾腾的饼,对我来说可能是一块又冷又硬的饼。同样的,你觉得已经冷掉的炒饭,说不定其实很美味。” 傅薇被他的语气逗笑了:“好吧,随你怎么说。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只能说这次合作还挺愉快的。” 董耘做了个“请”的手势。 傅薇站起身,拿着文件袋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 “我还有一个疑问。”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他客气地说。 “是没错,但我还是要问。” “……”他干脆不搭话。 傅薇看着董耘,说:“为什么找我帮忙?” 董耘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在一起,不紧不慢地说: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有永远的敌人。” 傅薇走后,董耘干脆把面前的文件放回文件夹里,起身来到窗前。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不远处的霓虹灯,也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见飞,”他的声音沉着而冷静,“你可以告诉吴敬生,我们已经跟徐剑签了合同……所以他可以放心跟我们签约了。” 挂了电话,董耘仍然站在那里,然而这一次,他发现他从玻璃窗上,只看到了自己的脸。 第17章 九 上 门一开,march立刻高兴地冲到医生脚下,用脑袋蹭着他的小腿。 董耘苦笑着对它喊:“喂,你到底是猫还是狗?” 然而march并没有理他,而是跟着蒋医生走进办公室,蹲在医生办工桌旁的角落里,一脸期待地看着医生。终于,当医生不负众望地从柜子里拿出香肠,递到它面前的时候,它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了上去。 董耘无奈地摇了摇头,脱下外套,在黑色皮椅上坐下。 “要不要喝点什么?”医生一边用手抚摸着march的脑袋,一边问。 “给我来杯热水就可以了。”他说。 医生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没有在问你。”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医生,鼻孔扭动了一下。 “好吧,我去给你倒杯热水。”医生无奈地起身,很快又回来了,递给他一个马克杯。 董耘说了句谢谢,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 “好烫……”他张着嘴,瞪大眼睛看着医生。 然而医生并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低着头,一脸宠爱地看着march。 “好吧,”董耘放下马克杯,“看来我现在已经到处失宠了。”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医生继续摸着march的脑袋,看也没看他,“邵嘉桐吗?” 董耘哼了一下,没再出声。 蒋柏烈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你到现在还在跟她闹别扭?” 董耘挑眉:“这词听上去很幼稚。”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很幼稚。” “……” “因为只有幼稚的人才会不断地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些什么。” 董耘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我有时候是很讨人厌——” “——有时候?”医生忍不住打断他。 董耘摸了摸鼻子,决定不跟医生争论下去:“但我正在努力变成一个成熟的人。” 医生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地看着march吃完第一根香肠,又帮它拿了第二根。 “其实我并不觉得你不成熟,”医生说,“事实上你只有在感情问题上不太成熟,除此之外的其他方面,我觉得你都能处理得很好。” “……”董耘皱了皱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在我看来,”医生终于转过身,看着他,“你跟邵嘉桐很般配,但你们的时机总是不对。” 听到他这么说,董耘有些恍惚。仿佛他跟邵嘉桐过去那十年都像是一场梦,当梦醒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们两个本就应该是现在这种样子。 “有的时候,”医生继续说道,“不放手只是不甘心而已,如果你能够抽身而出,用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一段关系,你很快就能判断出,这段关系应该如何进行下去。” 董耘看着医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是劝我放下吗?” 蒋柏烈笑了笑,那双迷人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智慧的光芒:“我只送你一句话……” “?” “如果你还在纠结于那些往事,那么你根本不懂所谓的爱情。” 周一上午,董耘回到办公室,梁见飞很快就来敲门。 “那个炙手可热的’登山小王子’终于被我们拿下了,我一说徐剑已经跟我们签约出版画集了,那个拽得不得了的小子立刻就松口说听听我们的条件,”见飞说这话时,带着一种很明显的兴奋之情,“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很有天赋,尤其是在对人的心思的判断上面,有时候完全不亚于邵嘉桐。” 然而董耘却有些无动于衷,直到梁见飞说出最后那三个字之前,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董耘脸上前后明显的反差,让梁见飞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她张了张嘴,悻悻地看着他:“抱歉,我是不是不该提邵嘉桐?” “……不,”董耘扯了扯嘴角,“我只是……有点走神。” 见飞往前走了一步,反手关上他办公室的玻璃门,一瞬间,他的办公室清净了下来。 “我最近一直在跟嘉桐保持一些联系,因为她答应给徐剑的书做策划。但我一直在想……”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是在观察董耘的反应。 “?” “我可以跟她说我还有其它案子要跟,所以关于徐剑的这部分工作,由你来跟她联系。” 董耘看着她那张认真的脸孔,忍不住笑了:“我?骗谁呢?” “……” “你也许能骗过其他人,但是嘉桐……”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只会适得其反。” 梁见飞叹了口气,大约是同意他的说法。 “那好吧,你们俩的事我最好还是少插嘴。说实话,我还挺喜欢她那个小男朋友的,人长得干净,性格也很好……”收到了董耘警告的眼神之后,她耸了耸肩,继续道,“但我还是觉得你跟她更般配一点。” 说完,梁见飞打开他办公室门,转身走了出去。 般配? 这好像是两天来他第二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他跟邵嘉桐。但是……这毫无意义。 医生说过,一段关系,比起性格、脾气、教育、家庭背景等现实因素,人们往往会忘记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恰恰是人们无法改变或抗衡的——那就是命运。 所以,时机更重要。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办公桌上敲打了几下,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按下了四位的分机号。 “见飞?我改主意了。请你跟嘉桐说,徐剑的这个案子,我来做。” 于是第二天上午,董耘穿着一身西装,拎着公文包,像模像样地走进了“一本书店”。 “嗨,”跟他打招呼的是站在吧台后面的ryen,“嘉桐说你今天上午要来。” “她人呢?” “她去进货了,所以让我先招呼你。”说完,ryen已经端出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对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董耘叹了口气,但还是在沙发椅上坐下了。 ryen“微笑”着帮他把茶放到茶几上,然后站在那里,看着他。 “?”董耘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你喝喝看,”他说,“这次是加的是真的肉桂粉。” “……”董耘咽了咽口水,感到喉咙还是有点辣。 ryen笑着耸了耸肩,转身回到吧台后面去了。他先是把倒扣在桌上的杯子全都又洗了一遍,用干布里里外外擦干净,又将哪些杯子整整齐齐地排好。做完这些之后,他把胶囊咖啡机擦了一遍,将胶囊按次序排好,接着又去整理茶包。 董耘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忙碌的身影,忍不住问:“你……跟嘉桐是怎么认识的?” ryen一边切柠檬,一边说:“我工作的那家餐厅在码头旁边,有一天晚上我下班,沿着码头网停车场走的时候,看到有人在趴在岸边试图去捡浮在水面上的一只夹脚拖鞋,于是我随手拿起餐厅门口用来调整雨棚宽度的木戟,把那只拖鞋捞了上来……于是我们就认识了。” “所以那个趴在岸边捡夹脚拖鞋的人就是嘉桐?”董耘想象着当时的场景,尤其是邵嘉桐趴在岸边奋力往水里伸出手去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好笑。 “不,”ryen摇头,“那个捡拖鞋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胖老头。事实上,当我用木戟把拖鞋捞上来的时候,没注意后面的行人,一时兴奋过度,木戟戳到了正从我们身后经过的嘉桐身上,然后……” 说到这里,他笑着耸了耸肩,眼神很温柔。 “……”董耘则看着他,觉得自己好像跟这年轻人总是没法在同一个频道。 “那么你们呢?”ryen忽然看着他问道。 冷不防被问起十年前的事,董耘愣了一下,然后才开始回忆。 “是在……大街上吧,我记得……”他说,“当时她好像在发传单,把我给拦下来了。后来我给了她一张名片,告诉她如果想找工作的话可以来找我,于是……” “嘉桐说她当时觉得你简直就是她的神。”年轻人对他眨了眨眼睛。 “?”董耘挑眉,“你是说她当时就爱上我了?” “不……”年轻人翻了个白眼,“她说她当时正愁找不到工作,所以闲来无事去社团发传单,但是没想到竟然有人在大街上说要雇她,所以当时你对她来说就是神——或者用中国人的话来说那叫什么来着?……对了,菩萨!你绝对是她的菩萨!” “……”董耘的额头被三根黑线戳得很疼。尽管这个称呼绝对算得上是一种尊称,但是说他是邵嘉桐的“菩萨”,还是让他有点…… “她连这都跟你说了?”他眯起眼睛看着年轻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ryen点点头,一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 董耘想了想,继续问道: “那么……你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在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整天在海边吹风,当然有时候也帮她的房东看看店什么的。”ryen把切好的柠檬片放进装着蜂蜜的罐子里,盖上盖子,把罐子放进冰箱。 “她当时……”董耘迟疑了一下,才说,“还好吗?” “一开始她不太爱笑,整个人看上去也不太开心,”他说,“不过后来就好了,我们一起租船出海钓鱼,你不知道,她钓鱼很有天分,第一次去就钓了一条很大的鲶鱼。后来我还常常带她一起去渔市场进货,她很会砍价,那里的渔民都认识她。有时候我们还会跟渔船出去挖牡蛎,那个也很有趣。” 也许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ryen脸上布满了笑容,并不是那种用来招待董耘的“微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仿佛他跟嘉桐之间有很多美好的回忆,随便拿出一件来都能让他高兴半天。 董耘看着他的脸,胸口发闷,直觉很想一拳打上去,可是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很多,但还不至于失去理智。 “很难想象,”董耘沉着一张脸,故意说,“邵嘉桐竟然会做这些事,要知道她以前跟我去海边,总是带着很大的草帽,全身涂满防晒霜,在太阳底下连一秒钟也不愿多呆的样子。” ryen耸了耸肩,像是对他口中的邵嘉桐并不感兴趣。 “你知道吗,”董耘有点来气,“我跟她去过好几次海边度假,我们也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比如在泳池边喝酒聊天,在泳池边看乐队表演,还有……在游泳池里游泳……”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底气不足。 “你确定你们去的是海边而不是城市里的酒店吗?”ryen“一脸诚恳”地看着他。 董耘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很确定我认识她的时候你还在学校里做着功课赶着考试呢。我也很确定我跟她在一起的这些年里,我们一起工作、一起聊天、一起度假,做过很多事,远比在海边发发呆、钓钓鱼、挖挖牡蛎要丰富得多。我更加确定……” 说到这里,董耘有点口干舌燥,于是下意识地伸手拿去面前的茶杯。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还想再继续往下讲的时候,忽然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咳、咳、咳……”他瞪大眼睛看着站在吧台后面仍在切着柠檬片的ryen,“你……你往我的茶里放了什么?” “噢,我忘记跟你说,”年轻人微微一笑,“我放的肉桂粉是黑胡椒味的。” “……” 于是,当邵嘉桐捧着鲜花踏进“一本书店”的时候,看到的是董耘把一杯清水灌下去,但整张脸仍涨得通红的情景。聪明如她,立刻就转头看向刚躲回吧台的ryen。 嘉桐把花放下,快步走到他面前,一脸警告地看着他。 ryen自知理亏,垂下眼睛,没敢看她。 “吴瑞恩?”她的声音里带着质问。 “啊?”他别过头去,假装在忙其他事。 她伸手扣住他下巴,让他的脸转过来,不得不对着她。然而这家伙的眼睛仍然看着别的地方,就是不看她。 嘉桐有点恼火,说:“你答应过我不再去惹他的。” 他终于转过眼睛,看着她,但眼神还是飘忽不定。 她瞪了他一眼,放开他的下巴,转身走到董耘面前,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感情成分的口吻问道:“你没事吧?” 董耘拍了拍胸口,勉强道:“我没事。” 嘉桐又回头看了ryen一眼,对董耘说:“下次如果你有公事找我,还是来这里。但是现在,我们去孔令书那里。” 第18章 九 下 “这算是一种惩罚吗?”董耘坐在书店二楼书吧里那张舒服的沙发上,喝着小玲刚送来的热腾腾的香浓奶茶,一下子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对嘛,这里才属于他们,而街对面的那间店……是属于嘉桐跟那个可恶小子的! “?”邵嘉桐打开手提电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是说对那小子,”他说,“他又在我的茶里下料。” 邵嘉桐叹了口气:“算是吧。” 将心比心,董耘想象着ryen正拿着望远镜,趴在对面的玻璃橱窗上,拼命地张望着这里二楼动向的场景……忽然很想笑。 然后,他就真的笑了出来。 “?”嘉桐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连忙收起笑容,然后想到什么似地说:“你会钓鱼?会去渔市场砍价?还会挖牡蛎?” 她头也不抬地问:“那小子告诉你的?” “嗯,”他点头,“你不是最怕晒太阳了吗?” 听到这句话,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是不是以为你对我已经很了解了?” 没等他回答,她接着说:“就算是这样,人也是会改变的。” 说完,她又继续埋头看她手中的那些资料,仿佛钢材所说的话只不过是他的一种错觉。 董耘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邵嘉桐。她的短发已经有些长了,然而还是很整齐,丝毫没有乱的样子。这么多年来,邵嘉桐几乎没有在他面前失过态,她有时高兴、有时难过、有时茫然、有时愤怒,但她很少把脆弱的一面给他看。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用行动在告诉他,无论如何,生活还是在继续。所以他很想知道她离开的那段时候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碰上什么人,过得好不好…… “你如果打算就这样瞪着我什么事也不干的话,我下次可能要按时间问你收费了。”邵嘉桐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多少钱一小时?”他几乎是不经大脑地问。 “三百。”她头也不抬地答道。 “哦,那还好……” “是每分钟。” “……” 邵嘉桐从包里拿出几本英文书,摊在茶几上:“这是去年出版的几本关于亚马逊漂流的书,但是很可惜,销售数字都很一般。” “他哪里吸引你了?”董耘却看着她,忽然问。 她没理他,继续道:“所以我抽空把这几本都看了一下,发现它们各有各的特点。” “是因为年轻吗?”董耘轻蹙眉心,“还是只是因为不想一个人呆着?” “一本是照片集,介绍亚马逊流域的植物……”邵嘉桐指了指左边的那本书,然后又指向中间这本,“一本是游记,告诉人们该怎么去亚马逊寻求刺激。剩下的这本图文并茂,把亚马逊说了个底朝天,简直可以说是亚马逊百科全书——但销量仍然不如预期。”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他仍然不死心。 邵嘉桐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就能好好开会吗?” “当然。”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苦笑了一下,带着一抹自嘲的意味:“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我只是想知道。”他认真地说。 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然后整个人一言不发地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他给我安全感。” 说完,她就闭上嘴,像是不打算再多说一个字。 董耘的眉心拧得更深了:“就因为这个?” 她扯着嘴角:“你好像认为这是很无足轻重的东西?” “不,我只是觉得……”他想了想,才坦诚地说,“我以为你至少会说你喜欢他。” “我当然很喜欢他,否则我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她说,“但是喜欢不可能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唯一理由,甚至可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因为’喜欢’这件事可能会改变,甚至可能会在很多其他人身上发生,所以当我说我决定跟谁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有其它更重要的原因。” 董耘没有反驳她,只是继续发问:“他哪里给你安全感了?” 邵嘉桐双手抱胸:“如果你真的想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做事情很认真,即使是一件很小的事,他也不会马虎应付。他很简单,而且他尽量让自己的生活和要求变得简单,跟他在一起很轻松,不用想那些复杂的事。他很聪明,但他不会利用自己的聪明去算计别人。他心肠很好,从来不忍心伤害别人。”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着他:“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说他喜欢我,而我恰好也挺喜欢他的。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董耘也看着她,没有说话,整个二楼,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所以我一开始就输了对吗?”他忽然低声说,“不管从哪方面看我都输了。因为我自私、思想复杂、而且还不止一次地伤害过你。” 邵嘉桐叹了口气:“董耘,我们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好吗?” “我会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有时候会。”她坦白道。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理我?” “因为……”她叹了口气,“事实上,到底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 “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离开那么久,最让我想念的不是我妈煮的菜,而是这里——是这间书店,是你们这些人,是那些跟你们在一起度过的无聊时光。” “……” “我说不出为什么,但事实就是如此,”她看着他,“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我爱了你那么多年,没有任何回应,最后得到的伤害,为什么我回来以后没有用高跟鞋把你鼻梁打歪——到底为什么我也想知道!” 一直沉默地听着的董耘忽然开口道:“也许是因为你把以前那些高跟鞋都扔了?” “……”她瞪他,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他摊了摊手,示意她继续。 “你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孔令书也不是——徐康桥也不是!但我还是最想念你们,最想念我们四个在这里聊那些既古怪又毫无意义的话题……在过去的十年里面,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要离开你的公司,想要离开你,然后我发现自己又不止一次地选择留下——” “——但你还是离开了。”他轻声打断她。 “可我还是回来了……”她用一种更轻的声音说,仿佛她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我还是选择回来。因为我知道我还是属于这里。” “……” “既然我属于这里,我就不可能把你当空气,因为你也是这里的一部分。” 听到她这样说,董耘笑起来,但这笑容中又带着一丝苦涩。 “我还是那句话,董耘,”她说,“如果你可以接受现在的我,如果你可以接受我们之间不再是以前那种模式和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否则……” 她没有再说下去,像是那个“否则”实在是一个万不得已的选择。 她看着他,他却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那几本书。两人相对无言,像是走到了一个死胡同,谁都按兵不动,等着对方先出招。 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耘忽然说:“也许人们根本就不想看亚马逊到底有什么。” “?” “也很少有人真的会想去亚马逊——至少如果是我,情愿找个海边吹吹海风,晒晒太阳,也好过去那些危险又艰苦的雨林里探什么险。” “……” “但无论什么时候,有一样东西,是人们永远不会感到厌倦的。”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她。 “?”邵嘉桐挑了挑眉。 “那就是’其他人做了些什么’!”他说,“所以,读者对亚马逊流域有些什么植物、怎么去、风景如何都不感兴趣,他们唯一感兴趣的——是人!” “人物传记。”邵嘉桐伸出食指,恍然大悟。 董耘点点头:“加上很多图片的人物传记。” 她既惊讶又惊喜地看着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我不得不说……”她摊了摊手,“对你刮目相看。” 董耘却露出他那招牌似的迷人微笑:“你是不是以为你对我已经很了解了?” 没等邵嘉桐回答,他就继续说道: “就算是这样的,人也是会改变的。” 嘉桐回到马路对面自己的书店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刚有两个客人买完单离开,ryen一脸微笑地跟他们打招呼,但等客人走了,看到她站在门口,他便收起笑容,转身低头洗起杯子来。 嘉桐走到他身旁,问:“下午生意还好吗?” 然而ryen只是自顾自地洗着杯子,一言不发。 于是她走到他身后,伸出食指,戳了他的手臂一下。 他不耐地动了动手臂,没理她。 她抬了抬眉毛,问: “生气了?” 他仍然没有说话,整个书店里,只听到水流的哗哗声。 嘉桐看着他的侧脸,尤其是那个略微有些不自然的下巴,不知道为什么,她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只是觉得……好笑。因为他竟然还在跟她赌气! “你好幼稚。”她忍不住笑着说。 听到这句话,他终于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吃醋就是幼稚吗?” 嘉桐表情有点尴尬,讶然地张了张嘴:“啊,你是在吃醋吗……我还以为你只是跟我赌气……” 听到这番话,ryen像是更加生气。他关上水龙头,恶狠狠地擦着杯子。 嘉桐挠了挠短发,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女朋友,就好像现在,她其实很想说些什么抚慰他,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我不吃醋跟你赌什么气?”说完,他还嫌弃地扯了扯嘴角。 “可是……”邵嘉桐皱眉,“我也想不出你为什么要吃醋。” “我为什么要吃醋?”他一下转过身来,整张脸凑到她眼前,“你再说一遍试试?” “……”她瞪大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你跟人家出去呆了一天还问我为什么要吃醋?!” 也许是因为脸凑得很近的关系,她发现他的眼睛又大又亮。 “哪有一天啊……只不过是四、五个小时而已……”搜肠刮肚了大半天,邵嘉桐也只想到这么一句。 ryen直起身子,低头看着她,鼻孔微张,眼神中闪烁着危险的火花。 她连忙伸出两只手掌,在空中做了个“停止”的动作:“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说明一下实际情况而已……但我是跟他去谈工作的,只是谈工作。”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四、五个小时全是谈工作,连一句闲话也没有吗?” “这个……”她不想撒谎,于是一时有些语塞。 ryen冷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回去摆弄他那些瓶瓶罐罐去了。 她走到他身后,伸手扯了扯他的衬衫衣角,他还是没理她。 他把那些瓶罐弄得砰砰作响,连呆在里面工作室的徐康桥都忍不住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嘉桐尴尬地对康桥笑了笑,打发她回去。然而转过身,那小子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嘉桐无奈地抿着嘴,第一次有种一筹莫展的感觉。 这天晚上回到公寓,ryen仍然一言不发,回去的路上,嘉桐好几次逗他说话,他都只是应付几句,丝毫没有要和好的意思。 她带着闷气入睡,早上醒来,去敲他的房门,却发现他已经走了。 嘉桐连忙出发去书店,刚踏进书店大门,就听到ryen用一种冷冷的声音说:“你又来干嘛?” 与此同时,董耘也很不爽地回敬道:“反正不是来找你喝茶。” 邵嘉桐用手捂着额头,觉得自己最近一定是走背运了,改天找机会得去庙里拜一拜…… 两个男人的视线已经在书店内形成了两道强烈的电流,搞不好就会爆炸。 “嘉桐,你站在门口干嘛,”背后响起徐康桥的声音,“怎么不进去?” 于是,进退两难的邵嘉桐只得走进书店。 “嘉桐。”董耘看到她,脸色稍微好了一点。 她点点头,然后下意识地看了ryen一眼,后者只给了她瞥,就背过身去干别的事去了。 邵嘉桐定下神来想了想,请董耘坐下,然后对吧台后面的男人说:“能不能给我们来两杯茶?” ryen转过身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地“哦”了一句。 董耘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说:“这是我昨天回去之后搜集的资料。” 嘉桐拿起来看了一下,有些诧异:“你一个晚上就能搜集到这些?” 董耘摊了摊手:“为什么不可以?” 她对他抬了抬眉毛,开始认真地看起来。 不一会儿,ryen端着两杯茶,来到他们面前,很不客气地放在他们面前的桌上,然后转身走了。 嘉桐一边看着资料,一边伸手去拿杯子,一个没拿稳,茶水倒在她手腕上,烫得她松开手,镶着金边的骨瓷杯“哐”地一声掉在地上,她惊得叫出声来。 她看着手腕上那块深红色,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已经有人冲过来抓着她的手,说: “你怎么样,人没事吧?手疼不疼?除了手还有哪里受伤吗?” 嘉桐抬起头,看到ryen那张唰得一下就白了的脸,皱了皱眉头,软声说: “手……手疼……” “你、你别动……”他脸上的表情很认真,还带着一点点惊慌,但是看得出来,他在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我去找冷水来给你敷一下就好了。其它地方有没有被碎片溅到?” 嘉桐苦着一张脸,摇了摇头。 他又上下检查了好几次,才嘱咐她别靠近那摊杯子碎片,转身回吧台找冷敷的毛巾去了。 邵嘉桐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脸上的肌肉仍然维持着刚才的表情,直到眼角的余光发现董耘正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看。 她自知骗不过他,于是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别多事。 然而董耘只是皱了皱鼻子,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ryen很快就回来了,拿了一块冷毛巾盖在她手腕上,确定她没事了之后,才急急忙忙去打扫地上的那片狼籍。 邵嘉桐看着他弯腰扫地的身影,忍不住得意地想:冷战终于结束啦。 寒风渐起,蒋柏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九点半了。于是他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关上电脑,拿上外套,准备离开办公室。然而他才刚走到门口,就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他叹了口气,打开门,不出意料的,是董耘。 “这么晚了门卫怎么还会放你进来?”医生没好气地问。 “我告诉今天是你生日,但是我加班来晚了,要是你今天看不到我你就要跳楼。” “……”医生眯起眼睛看着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开玩笑的,”董耘耸肩,“我说我是来值夜班的,门卫就放我进来了。” 医生叹了口气,把门让出来,转头走回办公桌后面坐下: “说吧,这么晚来找我干吗。” “没什么,”董耘站在那里,并没有坐,“只是刚干完活,正好下班路过你这里,就想说来看看。” 蒋柏烈挑了挑眉:“别废话了,又是跟邵嘉桐有关吧。” “……”董耘仍然站在那里,看着医生面前的那张桌子,没有说话。 就在医生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他忽然说: “你上次跟我说,如果我还在纠结那些往事,那么我根本不懂所谓的爱情。” “……” “后来回去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你说的’所谓爱情’究竟是什么。” “想出来了吗?” 他扯着嘴角,轻轻一笑:“就是让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对吗?” 周六下午,董耘牵着狗走进“一本书店”。 店里的客人还不少,不止ryen在吧台后面忙碌着,连邵嘉桐也在帮忙倒咖啡。 “我现在没空。”她看到他来了,走过来,咬着牙低声对他说。 “我不是来找你谈书的。”他摘下墨镜。 “那是什么?”她轻蹙眉心。 “我是来告诉你,”他看着她,用一种淡淡的口吻,认真地说,“我愿意接受你现在的样子……包括你这家小破店,还有那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家伙。” 说这话时,他用下巴指了指吧台后面的ryen。 “……”也许是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所以邵嘉桐整个人都愣住了。 “所以,”他说,“我们还是朋友。” 说完,他在邵嘉桐愕然的目光中转过身,戴上墨镜,牵着狗,走出了书店。 第19章 十 上 周二的下午,阳光明媚,整条街都是安静的。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几乎都落光了,提醒着人们:冬天来了。 孔令书的书店里还是老样子,零星的几个常客,再加上正爬在梯子上整理书架的小玲,和坐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的老严……当然,还是我们的书店老板,他仍然在不厌其烦地写着“每周新书推荐”,尽管没几个人会注意这块放在橱窗角落的小黑板。 这是一个如往常一样平凡的下午,所有在这间书店内的人们,都享受着属于自己的静谧时光。直到……徐康桥如旋风一般地从外面冲进来。 “孔令书!”她推门进来的时候,玻璃门上方的风铃简直要被玩坏了,“孔令书人呢!” 老严、小玲还有书店内零星的几个客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她,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玻璃橱窗前的书店老板。不过孔令书仍在专心致志地写着他的小黑板,像是从来不会被任何人或事情打扰。 康桥顺着众人的视线找到了孔令书,连忙快步走过去,对他说: “街道的文化宫要重新装修你知道吗?” “知道啊。”孔令书头也不抬地答道。 “他们需要有人来做室内设计。” “嗯哼。” “而且他们还委托你负责这个项目?” “尽管我推辞了好几次,但居委会还是很坚持。因为上次在十大杰出青年的评选当中我欠了他们一个很大的人情,所以我最后还是答应了。” “很大的人情?”康桥挑眉,“你让居委会帮你造假选票?”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不,”书店老板仍然自顾自地写着黑板,“我请他们在申请表的年龄那一栏填了我的周岁而不是虚岁。” “……” 书店老板终于写完了黑板,然后郑重其事地将那块黑板挂到橱窗一侧的墙壁上,那姿势,仿佛是在挂一副伟人的巨像。 “不管怎么说,”康桥终于又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现在你是街道文化宫改造项目的负责人对不对?” “是主席,”孔令书纠正道,“改建委员会的主席。”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好吧,主席。我想说的是,你现在负责文化宫的改造,文化宫需要有人重新设计、重新装修。而我,恰巧开了一间设计工作室,主营业务就是室内装潢设计。” 说完,康桥微笑地看着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然而,书店老板只是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说: “然后呢?” “然后你就可以聘请我做文化宫的装修设计师啦。”说完,她也眨了眨眼睛。 孔令书看着她,扯了扯嘴角,吐出三个字:“想得美。” 徐康桥原本那张眉飞色舞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双眼之中带着一种难以置信。 “别企图利用我跟你的关系跳过评审委员会拿到这个项目,”孔令书说,“所有的一切都必须是在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下进行。” 康桥眯起眼睛瞪着他,一言不发。由于沉默的时间过久,连老严和小玲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看着他们,以防两人忽然在店中央掐起来。 但康桥只是哼了一声,然后冷冷地说:“孔令书,你是不是以为我会为了这件事求你?” 书店老板诧异地抬了抬眉毛,刚想说“你求我也没用”,就听到她用一种决绝的口吻说道: “你可别后悔!” 说完,她转身推开书店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就在众人纷纷为书店老板晚上回家后的生活捏一把冷汗的时候,玻璃门又被人打开,随着风铃发出的“惨叫”,康桥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喂,”她看着孔令书,不客气又不甘心地说,“要怎么才能通过评审委员会?” 所有人的额头上都出现了三根黑线。 然而孔令书却完全不以为意,就好像她刚才那番威胁的话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很简单,首先评审委员会会发出本次项目招投标设计的要求,你可以在招投标截稿之前向委员会投稿。然后委员会会在一周内评审完毕,公布入围的人选。接下来就是评审委员会的考试了。” “考试?”康桥挑眉。 “对,”他说,“评审委员会会出一些必要的题目,请候选人回答,答得好的最后就能拿到这个项目。” “那么……谁来出题目?”她眯起眼睛。 “当然是评审委员会的主席——也就是我。” 康桥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那评审委员会什么时候公布设计要求?” “今天。”孔令书说。 “什么时候截稿?” “明天。” 康桥原本微笑的脸上又布满了错愕。 “准确地说,”孔令书抬起手腕,看着表,“是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你还有二十一小时准备你的设计稿。” 徐康桥深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用食指指了指孔令书,然后转身冲了出去。 小玲从扶梯上下来,来到收银台前,看着老板,悄悄地问老严: “他们两个到底算是一种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老严耸肩,“也许他们是在玩一种游戏。” “游戏?什么游戏?” 老严合上面前的账本,看着她: “过家家。” 邵嘉桐倚在门板上,看着正在灯下奋战的徐康桥: “你确定不要我们帮忙吗?” 康桥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这忙你们帮不上,你们又不懂怎么画设计图纸……” 但她随即想到什么似地抬起头: “不过,有个忙也许你能帮我。” “?” “说服孔令书直接把文化宫那个项目交给我设计。” 邵嘉桐皱起眉头,“认真”地想了想,说:“那我还是来帮你画设计图纸吧。”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看着康桥继续低下头苦干的身影,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邵嘉桐忍不住问: “你不会生他的气吧?” “谁?孔令书?说真的……没有。不过我觉得我得表现得好像很生他气的样子,这样他也许肯透露一些考试的信息,或者在评审委员会里帮我一把。” 邵嘉桐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会很生气。” “因为他不肯利用职权帮我拿到项目?”说这话时,康桥的视线才从电脑屏幕移到了嘉桐脸上,“告诉你吧,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他会帮我——因为他就是那种六亲不认,只知道‘公平、公正、公开’的人不是吗?” 嘉桐被她学孔令书说话的调调逗笑了:“你还蛮了解他的。” “老娘都跟他睡过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说完,她耸了耸肩,视线继续回到电脑屏幕上。 邵嘉桐依然靠在门板上,看着她,没有说话。直到康桥差点忘记门口还站着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 “你爱他吗?” 康桥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嘉桐: “什、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嘉桐撇了撇嘴,“因为一开始没有人会想到你们两个会在一起,就算是现在,有时候我都会觉得有一种你们还不是情侣的错觉。” 康桥看着她,眨了眨眼睛,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口吻说:“也许我们真的不是……” “?” “我不知道,”她叹了口气,“我们……” 她想说的是,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谁都没有提,但那并不代表问题不存在…… 可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不要跟嘉桐多说才好。于是她整顿了一下心情,笑笑地说:“我们还需要花很多时间了解对方,才能决定后面要怎么走。” 聪明如嘉桐,面对她的答案,只是笑了笑,然后转身告辞。 康桥把视线移回电脑屏幕,强迫自己放下所有纷乱的思绪,努力集中到设计图纸上来。 零点已过,徐康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感到自己整个背脊都是酸的。她把桌上的图纸稍微整理了一下,就起身锁上门,拖着疲惫的脚步往马路对面走去。 让她不敢置信的是,对面的书店里竟然还亮着灯光,尽管这灯光有点微弱,但对她来说,简直就像是漆黑冰冷的海面上,忽然传来了岸边灯塔的光。 她被寒风吹得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于是她加快脚步,走到书店门口,敲了敲玻璃门。 不一会儿,孔令书出现在她面前,为她打开了门。 一走进去,就能感到书店里很温暖,几乎让她忘了刚才那种刺骨的寒风。 “你怎么还没打烊?” “嗯,”孔令书有点含糊地说,“在理东西。” “理什么?”她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就……一些平时没空理的东西。”他移开视线,没有看她。 “你是不是在等我?”徐康桥向来不喜欢绕弯子。 书店老板看着天花板,“嗯”了一声: “因为今天是礼拜二……” “?”她挑眉。 “今天应该去你那里。”他用一种既轻又含糊的声音说。 但她还是听到了,而且……哭笑不得。 她叹了口气,说:“那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随时。”他答得很快。 她主动走过去,挽着他的手臂,说:“可是现在已经是礼拜三了,所以今天是不是应该去你家?” “……” 书店的灯灭了,整个书店又变得安静下来,徐康桥和孔令书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所以被评为杰出青年之后你到底拿到了多少奖金?……什么,只有一张奖状,就是挂在厨房的那张?……好吧,不是你挂在厨房的那张,我怎么搞得清楚你到底有多少奖状……对了,这次评审会的考试题目是什么?……” 傍晚时分,康桥敲开医生办公室的门,发现后者正在整理书柜。 “最近很流行整理东西吗?”她双手插袋,站在医生那间空间越来越狭小的办公室里。 “我下周要回家一趟,所以趁现在好好整理一下。” “啊,”康桥了然地点了点头,看向窗外,“圣诞节要到了啊。” 医生对她笑笑,脸上是那种即将回家团聚的人脸上才会有的表情。 “可是,”她忍不住说,“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到回家过节之前才整理?” “因为我希望我回来时,迎接我的是一个整齐的办公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乱糟糟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康桥想象了一下那种场面,说:“然后一个星期之后,这间办公室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尽管如此,”医生仍在负隅顽抗,“我也想要一个好的开端。” “好吧……”康桥叹了口气,承认自己无论如何也反驳不了蒋柏烈,“但是一个好的开始,真的那么重要吗?有些关系一开始不见得好,但最后也会有好的结局。” “你是想说你跟孔令书吗?”医生回过头,对她挑了挑眉。 她耸肩,不置可否。然后说出了一个她一直不肯承认的事实: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跟他算什么。尽管我现在连他内裤尺寸也知道了,而且我的漱口杯里还有一根他的牙刷……但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 “哪个?”医生利用整理的间隙转过头问,“他内裤的尺寸?” 康桥低吼了一声,咬牙切齿:“医生!” “好吧,好吧……”蒋柏烈表示他只是在开玩笑,“那你们为什么不谈?” “不知道……”她一脸挫败,“我们可以谈论很多东西,我以前都没发现我们可以聊天聊那么久,从美国大选到普京的绯闻,从董耘的狗到老严的那台计算器……我们可以聊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出现在我们身边的人——但我们就是不聊我跟他之间的关系。” 听到他这么说,医生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眯起眼睛看着她,用一种略带认真的口吻说: “你刚才说到……你们会聊董耘的狗。他的狗怎么了?” 康桥看着医生,深吸了一口气,说: “为什么我现在觉得跟你越来越难好好聊天了?” 医生却只是扯了扯嘴角,像是对这件事完全不在意。 “你能不能认真听我在讲什么啊!” “我有啊,”医生一脸无辜,“你跟书店老板睡过很多次了但是你还不确定他是不是爱你嘛。” “……”康桥错愕地看着他,愣了好久,才低声说,“我刚才其实一个字也没提到,但你怎么会知道我要说的是这个。” 蒋柏烈耸了耸肩,继续转身回去整理书架了。 “医生!”康桥觉得自己简直要抓狂,“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蒋柏烈却轻描淡写地说,“你都没告诉他你的心意,人家干吗要告诉你他的?” “……” “这是一个公平的世界……”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不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在其他人面前她有多能说,但是碰到医生,却总是让她哑口无言。 “你知道有一部电影叫做《爱在黎明破晓前》,”医生接着说,“讲两个无聊男女在旅行途中相谈甚欢,于是决定一起去维也纳,他们在那里聊了一整夜,最后,在黎明到来之前,女主角登上了离开的火车,两人就此告别,但是却永远记得维也纳的那一晚。”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那并不简单。” “?” “当你想要一个确定的结果时,并不简单。也许你们可以聊一整晚,也许你们可以不断地聊很多晚,”医生说,“但是最后,如果要一个人放弃现有的生活模式去适应另外一种……那并不简单。有时候喜欢一个人是一回事,共度一生却需要足够的勇气。” 康桥叹了一口气,说:“我终于知道我们的问题在哪里了。” “?” 她抬起头,看着他:“我们跟这电影里的男女主角一样,错就错在一切是以那该死的‘一夜情’开始的。” 第20章 十 下 “气死我了!”康桥穿着尖头的高跟鞋,一脚踏进“一本书店”,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强烈的怨念,在她周围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气场——以致于书店内所有的人都被她强大的气场震慑住了——不过准确地说,也只有两个人。 “发生了什么事?”邵嘉桐和ryen是拼命抓住了吧台的面板,才没有被那强大的气场掀倒在地。 “你知道街角那家中药店的王老板吗?” “知道。” “他表舅的小姨子的外甥女的侄子这次也来竞标街道文化宫的改建项目。” ryen别过头低声问嘉桐: “小姨子是小阿姨的儿子吗?” 嘉桐没理他,而是看着康桥:“……然后呢?” “然后?”她眯起眼睛,“然后最可恨的是,那家伙是我大学里的死对头!每次我只要参加学校的任何比赛,那家伙必然也在名单里,而且最后总是我跟他争夺冠亚军。” “然后呢?” “然后每次我们都会争个你死我活……” “然后呢……” “然后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有……什么猫腻?”嘉桐挑眉。 ryen又侧过头低声问:“猫腻是什么意思?是猫的什么?” “因为药店旁边那家奶茶铺的金老板这次也是评审委员会的成员之一啊!”康桥义愤填膺,“王老板平时跟金老板关系一向不错,这次王老板表舅的小姨子的外甥女的侄子也来竞标,金老板肯定会想方设法帮他一把。” 说到这里,她简直恨得牙痒痒的,然后忽然大喝一声:“不行,我得去告诉孔令书!” 说完,她又消失在了书店门口。 吧台后面的邵嘉桐和ryen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都有些唏嘘。 “尽管我不懂什么是‘小姨子’和‘猫腻’,但是我想我还是稍微听懂了一点她的意思……”ryen说,“所以现在的状况是,她的男人是文化宫改建项目的负责人,而她还怀疑委员会的其中一个成员跟他隔壁老板的表舅的小姨子的外甥女的侄子互相串通——我说的对吗?” 邵嘉桐转过头,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对!” ryen撇了撇嘴:“那么‘小姨子’到底是什么?” “……” 与此同时,在马路对面的书店里,徐康桥成功地找到了孔令书。 “你必须得透露一点□□消息给我,”她说,“否则我很有可能会在不公平、不公正、不公开的情况下输了这次的评标。” 孔令书似乎是已经习惯于她这种雷厉风行的风格了,所以只是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这次考试的答案。” 书店老板挑了挑眉:“那么你不想知道题目吗?” “……”徐康桥深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不要伸手去掐孔令书的脖子,“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我也不是跟你开玩笑,”他一脸决绝,“我是绝对不会帮你作弊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眼缝中流露出来的危险光芒让一旁的老严和小玲不寒而栗……然而书店老板却仍旧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就在老严和小玲以为徐康桥要伸出爪子开始教训孔令书的时候,她却忽然微微一笑,用一种甜到发腻的声音说:“如果你帮我中了这次的标的话,我什么都答应你哦。” 孔令书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地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认真地说: “不行。” 康桥失望地说:“难道你就这样看着我成为□□交易的牺牲品吗?” 书店老板叹了口气,说:“放心吧,你不会的。” “?” “因为目前为止,这次的街道文化宫改建项目里最可能出现□□交易的——就是我们。” 孔令书转身往地下室走去,康桥则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不过……”他忽然转过身,像是忽然改变了主意。 “?” “我可以稍微透露一点给你,”他顿了顿,“最终评审会的考试,考的是数学,而且形式是抢答题。” 说完,没等康桥再问下去,他就消失在了楼梯口。 “数学?”ryen挑眉。 康桥点了点头:“所以你一定要帮我。” “怎么帮?”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队员。”说完,她双手合十,一副“拜托了”的样子。 “队员?”他更加诧异,求救般地看向邵嘉桐,然而后者竟然别过头去,假装没有看到。 “经过我的努力,孔令书终于松口说最后的评标委员会是以答题竞赛的形式决定来对投标队伍进行考核,而且考的方向是数学。” “那你应该去找老严吧,”ryen说,“他按计算器那么厉害,应该数学很好。” “不行,”她有点泄气,“老严是孔令书的员工,不能参加这次比赛。” “那你作为孔令书的女朋友就能够参加了吗?”坐在一旁的邵嘉桐终于忍不住发话。 “那……那不一样。”康桥说。 嘉桐抿了抿嘴,不敢苟同。 “不管怎么说,今天上午评审委员会刚刚公布了规则,去参加评审会的每支队伍可以有三名成员,所以拜托你跟我一起去吧——你大学不是学计算机的吗?” ryen点了点头:“这倒是,数学不好的计算机程序员是当不了好厨师的。” 嘉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但是这样你还是缺一个人啊。”ryen忽然说。 听到这里,嘉桐默默地站起身,走到门边。 “哎,你——” ryen才刚开口,她就丢下一句“我去买点水果”,拔腿跑了。 “另外一个人选我早就想好了。”康桥毫不犹豫地说。 “是谁?” “董耘啊,”康桥说,“他以前读书的时候,数学很好,还得过奥林匹克数学赛的冠军。” ryen双手抱胸,咧了咧嘴: “所以说,你要我跟董耘一起陪你去参加比赛?” “嗯。”康桥用力地点了点头。 ryen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说: “那你获胜的希望还真是……蛮大的。” 午夜时分,书店的灯早已熄灭,玻璃门上挂着一块写有“closed”字样的纸板,整条街上空无一人,外面风大雨大,梧桐树一排排整齐地立在那里,接受着风雨无情的考验。然而在书店的楼上,在顶楼的公寓里,此时此刻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康桥一把把孔令书推倒在柔软的床铺上,他□□着上身,卧室内的灯光很暗,几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低下只穿着内衣的上半身,伸长脖子,一下子吻住了他的嘴。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很久,久到她喘不过气来了才停下。 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易地解开了她胸前的内衣搭扣。 她的气息很乱,他也是。两人再次拥吻在一起,不过这一次,孔令书把徐康桥压在了身下…… 一小时之后,孔令书侧卧在床上,轻轻地打着呼。黑暗中,一只手从他背后伸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发现他仍在打呼之后,手的主人坐起身,蹑手蹑脚地跳下床,绕过他,往书房走去。 然而,她才走到他床头灯这里,就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啊!”康桥吓得尖叫起来,然后发现自己被一股强大力量拖回了床上,倒在一具温热的肉体上。 “徐康桥,”也许是因为才刚醒来的关系,孔令书的声音很沙哑,听上去竟然有点性感,“你想什么?” “我……”她张了张嘴,说,“我要去厕所。” “厕所在另外那边。”孔令书提醒道。 “……”一时之间,她吓得说不出话来。 孔令书见她不回答,不由地叹了口气,低声说:“这个项目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黑暗中,她撇了撇嘴,说:“那倒不至于……但是,只要是比赛,我就想赢。” 他没有说话,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她也不敢说话,怕他会直接取消她的参赛资格。 最后,孔令书放开她,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然后说: “快睡吧,别想跟我玩花样。” “哦……”康桥不得不在他旁边躺下,盖上被子。 整个房间又安静下来,只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从明天开始到周日,”过了一会儿,孔令书忽然说,“晚上都睡你那里。” 哼,康桥在心里冷哼,这个公正鬼! “我怎么才能知道他爱不爱我?”康桥坐在医生那间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办公室里,随手往桌上扔了一张用剩下的餐巾纸,结果被医生眼明手快地收进了垃圾桶。 蒋柏烈听到她这么说,不由地发笑:“要不然你拿一张试卷给他做做看,要是分数高的话就是爱你,分数不高就不爱你。” “还有这种试卷?”康桥讶然地瞪大眼睛。 “有才怪,”医生翻了个白眼,“就算有,也不可能用分数来评价这个人爱不爱你。” “为什么?” “因为你永远没办法为感情打分。” 康桥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终于鼓起勇气问医生: “如果我有一件事情求他,但是他不肯答应我,这是不是表示他不爱我?” 蒋柏烈扯了扯嘴角:“如果你求他杀了奥巴马,而他照做了,你才要当心,哪一天说不定他也会杀了你。” “……” “一个人如果无条件地答应你一切要求,并不代表他爱你,这只能表明他没有自己的价值观。如果有一天,他不再爱你了,他给你的一切就都要收回去,我觉得这远比你爱一个人而这个人不爱你来得可怕。” “那我怎么才能知道这个人到底爱不爱我?” 医生耸肩:“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可能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细心观察,做一系列的实验,才能得出结论。” 康桥皱起眉头,大大地叹了口气。 “但是有一个方法可以比较迅速地找到答案。” “?” “如果一个人爱你,他会有一种本能的占有欲,当你跟他的旁边出现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能够以一种固定的形式吸引你的注意力,你在意这个人,甚至会为了这个人做一些改变……”说到这里,医生看了看她,发现她确实在思索自己说的话之后,才继续放心地说道,“当他意识到,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并且那个人可以左右你对事物的判断或决定的时候,他会采取一些本能的行动。” “比如说?” “这就跟动物保护自己的领地一样,是一种本能。他会认为有人侵犯或者威胁到了他的地位,他会想办法保护自己的地盘,确保不被外人占领。他会采取一些行动,跟他平时的风格或习惯不一样的行动——当他采取这样的行动时,如果你足够了解他,你是很明显能够看出来的。他会做一些也许在你或旁人看来幼稚或粗暴的举动,但目的只是保护他在你心目中的位置。” “……听上去有点像《动物世界》。” 医生翻了个白眼,说:“如果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的话,你就可以用这个人来测试你那位书店老板到底有没有爱上你。” 康桥努力回想着医生刚才说的那番话,仔细琢磨着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认真地在脑海中搜索着。最终,她确信自己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人选—— “所以我明天就该打电话把我老妈叫来是不是?” 医生眯起眼睛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起身: “我得去赶飞机了,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没事别发短信或是打电话给我!还有,等下走的时候别忘关门。” 说完,他穿上外套,拿起脚边的登机箱,在徐康桥的目瞪口中离开了。 第21章 十一 上 “我们为什么要从这条街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去吃饭!”寒风中,徐康桥咬着牙抖抖索索地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就在书店旁边随便吃一点就得了,或者叫外卖也比在这种天气里走二十分钟好啊……” 说道最后,她觉得自己牙齿都打颤了。 “你能数清楚从书店到这里有几个路口吗?”跟她并肩往前走的孔令书说,“因为我等下吃好饭要直接去外面办事,你得自己一个人走回来。” “什么?!你饶了我吧!”她咬着牙,“我要打车回来。” “这种天气,”孔令书“好心”地提醒道,“在这条安静的街上打车?” 徐康桥咬着牙低吼一声,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她几乎要开始尖叫,然而稍一张嘴,冷风就直往里面蹿,害她不得不又立刻闭上嘴。 “就是你数不数得清楚有几个路口,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就算我做不来奥数题,路口我还是数得清楚的——我们一共得走七条街嘛,所以是六个路口。” “错,”书店老板毫不犹豫地说,“因为那家餐馆是在路口以北,所以从书店走过来一共是七个路口。” “……”康桥皱了皱鼻子,表示他是在吹毛求疵。 五分钟之后,两人终于在街尾那家本帮餐馆里坐下,孔令书点了三菜一汤,直到两碗汤下肚,康桥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最后参加竞标比赛的有几支队伍?”康桥总是逮着机会就想从他那里打听点关于竞标的消息。 孔令书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比了一个“v”。 “只有两支队伍?”她瞪大眼睛。 他往嘴里送了一只虾仁,然后点头:“本来有三支的,但是有一队昨天临时退出了。” “不会是中药店王老板表舅的小姨子的外甥女的侄子吧?” “不是,”孔令书摇头,“是居委会李主任堂姐的表妹的外甥的同学。” “……”康桥咧了咧嘴,表示无话可说。 然而最让她感到头疼的是,当昨天她向董耘提出一起参加竞标比赛的时候,那家伙竟然一口回绝了她。 “不行”他说,“我明天就要去出差了,下周才回来。” “老板,”孔令书忽然说,“那只猫呢?” 老板憨憨地笑了一声,说:“又出去玩喽,不过天黑了它就会回来的。” “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好像也是晚上。”孔令书说。 “对,”餐馆老板又呵呵地笑起来,“那天晚上好像你也在。” 孔令书点了点头:“而且好像也是快到元旦的时候。” “因为冬天对那些流浪猫和流浪狗来说特别难熬嘛。” 孔令书低下头,继续吃饭。 “那是什么时候?”康桥看着他,忍不住问。 “?” “那只猫刚来是什么时候?” “大概……五年前吧。”孔令书答道。 “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你也记得?”她咋舌。 “五年,还好吧。”他抬着眉毛说。 她想了想,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那谁会记得。”他一脸“你有病吧”的表情。 康桥眯起眼睛瞪着他:“猫什么时候来的你记得,人穿什么衣服你却不记得……” “那你记得吗?”他反问她。 “?” “你记得你那时候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吗?” “这个……”康桥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孔令书给了她一记白眼,然后自顾自地继续吃饭。 “可是,很奇怪不是吗……”她却看着窗外的已经被黑色笼罩起来的夕阳,开始思索,“我们会记得某一样东西是什么时候买的,别人的猫是什么时候捡到的,或者某家店铺是什么时候开张的……但是却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跟身边的人认识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书店老板把碗里最后那两口饭吃完,放下筷子,“如果这个人每天都在你旁边出现,你怎么可能特地去记跟他/她有关的事情。因为反正当你忘记的时候,那个人就在你旁边,或者打一通电话就能找到,想问什么问就是了。” 尽管很想说点什么去反驳他,但是康桥思前想后,却找不出反驳他的理由。 “我有事先走了,”孔令书把围巾往脖子上一套,“回去路上小心。” 康桥看着他的脸,定定地点了点头。 一个小时之后,当康桥冒着寒风终于走回到“一本书店”的时候,老远就听到书店里传来了一片欢声笑语。 她好像很久没听到邵嘉桐这样笑了,于是好奇地加快步伐,走进店里。 转交处,有三个人围坐在茶几旁,似乎正在热络地聊着天,连ryen都从吧台后面移动到了沙发椅上。坐在转角处那张最大的沙发椅上的是一个男人,长得稍微有点老气,但看着挺聪明的样子,怪不得能把嘉桐逗得哈哈大笑。 她走进去,原本正谈笑风生的三人忽然都不说话了,都看着她。她对他们点了点头,便径直往自己的工作室走去。 “喂,”那个长得有些老气的男人忽然开口,“徐康桥,你该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康桥诧异地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伸出食指,指着他:“哦!你是……” 男人微微一笑,说:“没错,我就是你大姨夫的表侄子——陈遇。” “……”康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妈本来跟我说你周末要来吃饭的,但是结果你没出现,所以我想说来看看你现在怎么样了。” “我……”她有点窘迫地抓了抓头发。 “结果发现你还真了不起,跟朋友开了一家挺有意思的店。” “……”她看了嘉桐和ryen一眼,露出苦笑。 “坐下一块儿聊聊吗?”说这话时,他脸上是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笑容。 康桥回头看了看主动回到吧台后面去“忙”的嘉桐跟ryen,然后才转回头,看着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开门见山地说: “我妈想把你介绍给我,但是我已经有男人了,不过我以前骗过我老妈一次,所以这次除非我能生出个兔崽子来,否则她再也不会相信了。为了不让我们双方难堪,我才没去吃饭。” 陈遇怔了一下,然后失笑地说: “那我还真要谢谢你了。” 康桥双手抱胸,眼珠转了一圈:“那么,你来找我干嘛?” “没干嘛,”他摊手,“就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很多年不见的人,难得有机会见面,你难道没有好奇心吗?” 康桥抬了抬眉毛,算是表示同意。 “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看到你时的场景。” “?” “你穿着一件红底白点的连身裙,像只猴子一样爬到树上去,然后,最重要的是……” “?” “后来你摔下来摔了个狗啃泥……” “……”康桥眯起眼睛看着他,“所以这才是你记得我的重点是吗?” “不是,”陈遇耸肩,“我记得你是因为我记得我小时候在这里一起玩过的所有小伙伴。” “这怎么可能。”她觉得他疯了。 “真的,”他却很坚持,“连我自己都很惊讶。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些记忆却越来越深刻,而且鲜活。” “那么你会记得你最近遇到了什么人吗?”她想了想,又问。 “这是另一个奇怪的地方——我常常连我前晚、甚至昨晚吃了什么都不记得,但我却记得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你太想家了。” “也许吧。”他苦笑了一下。 “那么你呢?”康桥问,“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大学教书,微积分。可能在你听来觉得很枯燥。” “等等,你是数学老师?”康桥瞪大眼睛。 “对。”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她简直要跪倒在地了。 “?” “这个周末帮我参加数学竞赛。” 陈遇看着她,叹了口气,遗憾地说:“很抱歉,我明天晚上就要飞走了。” “喔……”康桥有些失望,但是很奇妙的是,另一方面,她又不那么失望。好像这段突如其来的儿时旧友间的重逢带给她的兴奋要大于周末的那场比赛。 陈遇又坐着聊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说实话我觉得你跟你小时候比起来,变化不大。” 康桥有种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的感觉。 “还有一点,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好让你放心。” “?” “我也有女朋友,而且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所以我想你老妈应该不会再想把我塞给你了。” 她更加哭笑不得。 ”不管怎么说,我今天觉得很高兴。谢谢,再见。”说完,他转身挥了挥手,消失在街角。 康桥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店里。嘉桐跟ryen已经做好了打烊前的准备工作,两人一边擦着杯子,一边在聊天。她双手插在贸易外套的口袋里,看着吧台后面的那两个人,忽然有点想念孔令书。 这天晚上,“一本书店”提早打了烊,康桥也早早地回到马路对面的书店,但是发现孔令书还没有回来。她有些提不起精神来,便慢慢地走回了楼上的公寓。洗完澡,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坐到电脑前。她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里输入“爱在黎明破晓前”,一对年轻男女的照片立刻跳了出来,她看了一会儿,发现这部电影竟然还有续集,于是点开链接,开始看起来。 故事发生在九年之后的巴黎,九年前的年轻男女再度相遇,发现彼此已经不再年轻,也不再是九年前的那一个人。但是这还是阻止不了他们的交谈,这两个人就像是一对互相吸引的磁铁,一旦碰在一切,就很难分开。 席琳:没有,我没能去成,但是…你去了吗?我必须要知道,这对我很重要。 杰西:为什么,既然你都没去? 席琳:那,你去了吗? 杰西:没有。 席琳:哦,感谢上帝你没去!哦天呐! 杰西:感谢上帝你没去!我是说,感谢上帝我没去,你也没去!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两个只有一个人去了,那简直糟透了。 席琳: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担心这个。我一直因为没去而内疚,但是我不能去!你知道,我的祖母那之前几天过世了,那天是她下葬的日子,十二月十六日,那一天! 杰西:她过世了,布达佩斯的那位? 席琳:是的,你还记得? 杰西:是啊,我所有事都记得。 …… 看到这里,康桥有些发愣,她又想起了今天孔令书和陈遇说过的话。所以人到底为什么记得一些事,又忘记另一些? 是什么主宰着人的回忆? 她听到有人敲门,于是连忙关上电脑,跑出去开门。 孔令书站在门口,嘴唇已经冻得发白,她连忙让他进来。 “你去干什么了?”她问。 “跟评审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讨论评标会的议程。” 康桥从他手里接过外套,一下子竖起了耳朵:“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 孔令书想了想,答道:“没有。” “……” 孔令书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康桥已经钻进了被窝。她看着他穿上印有维尼熊的棉布睡衣,忍不住说: “假如有一天你跟董耘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地方……” 听到她这样说,孔令书穿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像是在说“你这算哪门子问题”。 “我是说假如,”她连忙解释道,“或者不是董耘,是嘉桐。假如以后有一天你们分别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很久都不见面,然后忽然有一天有人跟你提起她,这个时候跳进你脑海的第一个画面是什么?” 孔令书站在那里,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是她在我对面开的那家书店。” “什么?邵嘉桐跟你从幼儿园认识开始,一起上了小学、中学、大学,然后这么多年来除了过去的一年之外,她几乎每周都会出现在你的书店里好几次,而且我们大家一起吃过那么多顿饭,参加过那么多次聚会,一起出去旅行,一起面对可以的歹徒,一起探讨人生哲理……但当你想起她的时候,你想到的竟然是那家书店?” 孔令书看着天花板又思考了几秒钟,然后说:“对。” “……”康桥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又出现了三根黑线。 但她还是不死心:“那么董耘呢?他总没有在你对面开一间书店吧……” 孔令书摸了摸下巴:“是他的狗。” “……”康桥感到自己再次受到了打击。 但她仍然调整好心态,继续问: “那么我呢?” 然而孔令书并没有立刻回答她,也没有进入思考的状态,而是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愕然地说:“你要去哪里?” “……”她用手拍了拍额头,咬着牙说,“我是说如果,并不是说我要去别的地方生活!” 于是书店老板终于再次进入思考模式,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 “好像有很多,一下子都涌进了我的脑子里,我分不清哪一个算是第一个画面。” 康桥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丝感动。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用“百感交集”四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她吸了吸鼻子,用带着动容的口吻继续问: “那么如果是关于这次的竞标比赛呢,对你来说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孔令书掀开被子,钻进来,说: “睡觉吧,我是不会上当的。” 第22章 十一 下 医生: 你应该已经到家了吧?你让我不要发短信或者打电话给你,所以我只能发邮件了。 关于你走之前我跟你讨论的那个话题,就是我跟孔令书之间的问题,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从来不跟对方谈关于感情的话题。可能就像你说的,谈其他的内容很轻松,但是一旦谈到感情,一切都没那么简单。所以我们一直避而不谈。 昨天晚上我看了你上次说的那部电影的续集,故事的结局是,他们再一次擦肩而过,继续各自走自己的人生路去了。看完的时候也许有点唏嘘,觉得如果上天再多给他们一些时间就好了,但是回头想想,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因为如果他们最终真的在一起的话,这种童话般的感情只会被生活的琐碎湮灭。所以还不如把那短短一瞬间的记忆保留下来,然后靠着想象力,来维持这段触不到的感情。 所以我在想,我们到底为什么会对一个人产生感情,又凭什么认为这种感情会永远持续下去?我想要从孔令书那里得到什么?他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也许,我们就是害怕发现现实的残酷,所以才一直只向对方袒露自己的肉体,却没有袒露自己的心。我想我跟他,都在害怕作出承诺。倒不是怕承诺本身,而是怕自己履行不了承诺。 马上就是圣诞节了,祝你圣诞快乐! 康桥 康桥坐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才移动鼠标,点击了“发送”。 她坐在办公桌前,发了很久的呆,像是久久还沉浸在昨晚的那部电影,或是刚才发送的邮件中。 “嘉桐中午不在,”忽然,ryen出现在门口,“我们随便吃一点好吗?” 她抬起头看着他,怔怔地点了点头。 “你管这叫随便吃一点?”半小时后,当康桥坐在办公桌前,看着ryen端到她面前的餐盘,有点傻眼。因为托盘上分明摆了两个精致的小型三明治、一小盘蔬菜沙拉、一份土豆泥和一份水果拼盘。 “嗯哼。” 她抬起头看着他:“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嘉桐会爱上你了。” ryen得意地耸了耸肩,转身打算离开。 “你不跟我一起吃吗?”她又问。 他想了想,转身消失在门口,过了一会儿,他端来了一份跟她那份一模一样的午餐,坐在她对面吃起来。 “你很喜欢做菜?”她一边吃一边问。 “我喜欢把很多东西合成一样东西的感觉。” “那你应该更喜欢拼模型。”她得出结论。 “no,”他说,“我不喜欢那些冷冰冰的东西。” “那你喜欢嘉桐什么?” ryen咬了一口三明治,停下来看着她,口齿有些含糊不清:“为什么你们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 “还有谁?” “董耘。” “啊……”康桥了然地点了点头,“我跟他的目的不一样,我纯粹只是想知道而已。” “事实上,”他想了想,说,“我没办法很明确地说我到底喜欢她身上哪一点,但我就是想跟她在一起。” “很浪漫的回答,”她说,“是女人都会动心的。” “但嘉桐不会。”他吃完三明治,开始吃土豆泥。 “为什么?”她的嘴也没有停过。 “嗯……怎么说呢,”他说,“我觉得她很理智,她不太会受外界干扰,她不是那种因为一个娃娃很可爱就会把她买回去的人——除非她真的喜欢收集娃娃。” “不啊,”她说,“在我看来,跟你在一起就是不理智的举动。” ryen停下手中的叉子,看着她:“什么意思?” “不是说你不好,”她连忙摆手,“事实上我觉得你很好。但是你们之间相差五岁,女人如果爱上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男人,以后的路会很艰苦。而且你们的背景也不同,必须有一个人放弃现有的生活才能在一起。” “所以,”他想了想,说,“她克服了年龄的差距,而我放弃了原先的生活,我们各自往前走了一步。” 听到他这么说,康桥诧异地停下来看着他,阳光透过百叶窗洒下来,洒在他的头顶和侧脸上,他眨了眨眼睛,睫毛也随之震动。 “你这个人……”她歪了歪脑袋,“还真的性格蛮好的。” 他抿着嘴,笑起来的样子很阳光。 “你会跟嘉桐结婚吗?”她又问。 他耸肩,实话实说:“不知道,这个我还没想过。” “可是你已经愿意为了她飞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生活。” “这又不代表什么,这跟我们会不会结婚有什么关系吗?” 康桥想了想,无奈地点头:“倒也是。付出并不一定要得到什么收获。” “我不觉得这算什么,”他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恐惧。” “?” “也许嘉桐担心的是年龄的差距,而我担心的是文化的差异……可是即使不是这些,任何两个人都是不同的,都会有差别,这种差别会造成恐惧,好像一旦对方跟自己不一样,这段关系就很难进行下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但是,我倒觉得,反而是这种差别和恐惧才能让两个人继续走下去。” “?” “如果你整天面对的是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你反而会很快失去兴趣。而且,因为有差别,两个人才会想去了解对方,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会妥协、让步,正因为有妥协和让步,关系才会更紧密。” 康桥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你认识蒋柏烈吗,你是他家亲戚吧?” “谁?”ryen一头雾水。 “算了,当我没说过,”她挥了挥手,“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 “如果最终你们的结局是分手,你会害怕吗?” “不会,”他耸肩,“为什么要害怕?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就像玩扑克。” “?” “没有人知道结局。但是一旦你坐上赌桌,就要做好输的准备。” 康桥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说:“你很勇敢,真的。至少我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这里的生活,去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你爱的男人就在这里?”ryen提醒道。 她苦笑了一下,怔怔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都搞不清楚什么是爱了。尤其是,当我发现一切都不像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那就别去想象了,”他耸肩,“接受事物原来的样子。如果一个西红柿放在你面前,就把它切成两半咬着吃了,而不要去想该怎么把它煮到其它菜里,因为这个世界上菜谱那么多,你可能永远没办法决定哪一道是你最喜欢的。” 康桥看着他,笑起来:“你知道吗,我现在相当喜欢你。” ryen也笑起来,笑容仍然是那么灿烂:“那如果你是国王,你有权决定谁能够娶嘉桐的话,在我和董耘两个人里面,你会选谁?” 康桥吃着土豆泥,头也不抬地说: “董耘。” 周六下午,在街道文化宫内,正在举办街道文化宫改建工程设计竞标大赛。当两支队伍的负责人分别阐述了提交的设计方案和理念后,评审委员会给出的分数是相同的60分。 此时,孔令书站到舞台的中央,拿着麦克风,不紧不慢地说:“本次大赛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必答题,总计70分,目前两队都是60分。第二部分是抢答题,一共三道问题,每题10分。” 坐在舞台两侧的,是参加本次大赛的两队队员。舞台左侧是摸拳擦掌的徐康桥、ryen、以及……一脸无奈的邵嘉桐。舞台右侧的则是徐康桥大学里的死对头,也就是中药店王老板表舅的小姨子的外甥女的侄子,以及……左右护法两名。 康桥双手抱胸瞪着对面的三个人,然后,用一种只有ryen和嘉桐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我们完蛋了。” “?” “对面那两个家伙我认识,”康桥表面装作镇定,其实连声音都有些发抖,“是我们学校数学班的,他们还得过世界大赛的冠军……这个不要脸的家伙!” ryen皱了皱眉,像是有些着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邵嘉桐云淡风轻地看了康桥一眼,说:“反正我本来也就是来打酱油的。” “不知道现场有没有人以前在学校参加过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作为评审委员会主席以及改建项目委员会主席的孔令书问道。 对面的左右护法立刻自豪地举起手来。 与此同时,康桥、ryen、以及嘉桐却有些自惭形秽地垂下脑袋。 孔令书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么你们很有优势。” 中药店王老板表舅的小姨子的外甥女的侄子立刻扬起下巴,得意地瞪了康桥一眼。 “请听题……”主席大人说,“街道文化宫门口这条大街的南端到北端一共相距3.5公里,董耘和餐馆老板,分别从最南端的书店和最北端的餐馆往大街的中段走。董耘牵着狗,以每小时4公里的速度前进,餐馆老板带着猫,以每小时3公里的速度前进……” 说到这里孔令书停下来,分别看了看两边的队员。右侧的队伍里,两名数学高手已经把手指悬在抢答器上方,准备随时按下。而另一边的徐康桥,却仍在奋力记着题目,一副简直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就在康桥几乎准备放弃的时候,却听到孔令书提高音量,以一种公平、公正、公开的语调说: “三个问题分别是:从大街的南端到北段一共有几个路口?董耘的狗叫什么名字?以及,餐馆老板的猫几岁了?——开始抢答!” “哔……” 在一片静默中,徐康桥按下了抢答器。 医生: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我想此刻你们一定一家人聚在一起,打算开始庆祝。 今天我恐怕经历了一场史上最惊心动魄的比赛,这比我以往参加过的任何一场比赛都要让人感到害怕(尽管目前为止,我的人生中只在小学的时候参加过一次卫生知识竞赛,而且还因为答不出粪便里的细菌种类而被淘汰了),但是很神奇的是,我赢了。 我忽然发现,害怕是没用的,害怕并不会使你变得更好,相反的,相信自己才会。邵嘉桐从国外带回来的那个黑漆漆的男朋友昨天跟我说,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就像赌博,一旦坐上了赌桌,就要做好输的准备。所以不管害不害怕,赌局最终还是会结束的,结果总会来临。而且,明天也总是会来临。 事实上,我仍然不知道,杰西和席琳到底是因为害怕那个不顾一切换来的结果,还是一致理性地认为,这红昙花一现的短暂感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不过我想,也许两者都有吧。就像你一直说的,人就是这么复杂。 说了这么多,可能你还不明白我到底想说的什么,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明白。也许等你回来,我们聊聊,你就能像往常那样从我所说的话里总结出我一辈子都总结不出的结论。 而现在,我要去跟我爱的男人滚床单了。 圣诞快乐! 康桥 第23章 十二 上 尽管已经到了一年的最后一天,天气寒冷,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也光秃秃地耸立着,但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站在温暖的阳光中,全身被金色笼罩着,仍然让人感到温暖。 邵嘉桐穿着厚毛衣和牛仔裤,脚上仍是那双白色的棉布球鞋,站在“一本书店”门口,抬头指挥着工人们往门头挂广告画。 “你确定把我的照片放上去好吗?”徐剑一手拿着咖啡,另一只手插在羽绒外套的口袋里,眯起眼睛看着画面上的自己。在他的肖像旁边,是新书的名字:我在亚马逊。 “你知道,”阳光有些刺眼,邵嘉桐不得不抬起一只手,遮在额前,“简单地把创作人的肖像作为一种品牌,有时反而是一种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宣传手段,比如——‘老干妈’。” “……”徐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还是闭上嘴喝咖啡。 “能跟我说说你开这样一间书店的初衷吗?”当工人们终于把广告画安装好的时候,徐剑忍不住打量地面前的这间书店,问道。 嘉桐耸了耸肩:“为别人打了那么多年的工,想要自己做点什么。” 徐剑点了点头:“那为什么每周只卖一本书?” “因为有时候选择太多也不是一件好事,”她说,“会让人无法下定决心。当你是抱着一种无法下定决心的心态去做选择的时候,往往这个选择会让你后悔,甚至即使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你也会对自己产生怀疑。” 徐剑仍然点了点头,只是他的点头始终带着一种不置可否的意味。 “你好像不太认同?”她双手抱胸,转过脸来看着他。 然而他只是撇了撇嘴:“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做你自己想做的事——这一直是我的人生信条。” “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她说。 徐剑想了想,才用一种低沉却实在的口吻说:“这个舞台对你来说太小了。” 她没有说话,而是专注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有些人是适合独处的,有些人则比较适合人群。你知道所谓的’外向型人格’跟’内向型人格’的区别吗?”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继续看着广告画中的自己,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怎么,你现在又改当起心理医生了?” 徐剑耸了耸肩,说:“外向跟内向其实跟一个人的外在表象无关,有些人喜欢说话,你看他/她总是巴拉巴拉说个没完,但这不代表他/她是一个外向的人,相反有些人很少说话,也不代表这人就是个内向的人。” “外向跟内向的区别是在于一个人是否适合跟别人相处,”他说,“如果你跟一群人呆在一起时间久了觉得很累,像是精力被榨干了,但是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却又精力充沛,说明你是内向型人格。相反的,假如你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无精打采,但是跟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又变的精力无穷,那你就是外向型人格。” “那么如果我有时候喜欢跟一群人在一起,有时候又很享受一个人呆着呢?”她想了想,问道。 “那么……”徐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咖啡杯丢进路边的垃圾桶,“你很可能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了。” 邵嘉桐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她忍不住问:“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当年你为什么会最终选择了我——我是说,签了我给你的合同,这也算是给了我一个机会。” “嗯,说真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我早就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想的了。” “……” “但我很喜欢你的那种坚持,一种很简单的坚持——就是我想要做成这件事。” “嗯,”她耸了耸肩,“听你这样说,我觉得我当年的确还蛮执着的。”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继续道,“我不喜欢被傅薇利用。” 听到这里,邵嘉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徐剑也坦然地一笑:“你的确还蛮会洞察人心的,知道我软硬不吃,最恨的是被人利用。” “但我记得你当时跟我说的是你根本不介意。”她摊了摊手。 “男人嘛……”他用一副自嘲的口吻说,“冷不防从一个傻不拉叽的小姑娘那里听说自己被利用,多少还是要护住面子。” “哈!” “但是,你的确是个幸运的人。”他下了个结论。 她点点头,算是承认。 “不过,”他又继续说,“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又让我觉得你其实不止是幸运而已。” “?” “我在你们这里出第一本书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助理,到了第二本的时候你已经是个编辑了,第三本的时候你是策划人、除了我这本书之外你同时还在做好几本其它的书,而现在……你的能力早就超出了当初我设想的范围。所以你有的肯定不止是幸运而已。” 嘉桐微微一笑:“我可以暂且当作这是赞扬吗?” “当然。” 她看着他,笑得很开心。 “尽管我不认为你的舞台应该是这家小书店,但是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 “应该说是一种心态的转变吧,”他说,“前几年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像是一个随时准备战斗的女战士。” 她皱了皱眉,有点哭笑不得:“那么现在呢?” 他看着她,像是要再仔细观察一下才能下结论:“现在嘛……你已经甩掉了原来的那些包袱。这是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最大、同时也是让我觉得最欣慰的变化。” “那么你呢,”她又问,“你这些年有什么变化?” “我老喽,”他不无感慨地说,“已经爬不动雪山了,只能去丛林了。” “但你还是在全世界到处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古人说的话都是有一定道理的。就好像我老妈到现在还在往我的冰箱里塞可乐。” 嘉桐笑着说:“所以你也还在请那些在你家门口等了好几天的小孩喝可乐吗?” 徐剑摇摇头:“实话告诉你,现在已经没有小孩会等在我家门口求我签合同出书了。其实除了董先生之外,我只收到了一个出版公司的offer。时代不同了,我早就不是站在风口浪尖上了。” “会有失落感吗?”她看着他,笑嘻嘻地问。 “我本来以为我会有,”他脸上还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但说话时的神情却比以前显得诚恳,“但是后来觉得比起失落感,我最大的感受还是松了口气。” “?” “当人们不再关注你的一举一动的时候,你才算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邵嘉桐笑了笑:“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断改变。” “对,这就是我最喜欢的一点。” 两人相视一笑,算是结束了一段久违的对谈。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书店正门上方的广告画,那上面的徐剑正穿着无袖的户外背心装咧开嘴对着他们笑…… “你真的不太会笑,”嘉桐忍不住说,“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徐剑无奈地板了板面孔。 ”而且,”她眯起眼睛看着那张照片,“看着就觉得好冷。” “但是比起这个,我想说,那是什么鬼东西?”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在她书店门口右侧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更多选择更多新书,就在斜对面。 嘉桐深吸了一口气,大喊一声: “孔令书!” 与此同时,在马路的斜对面,孔令书正在写他的本周推荐书目。 邵嘉桐一把推开书店的玻璃门冲了进来:“孔令书!我书店门口墙上的海报是不是你贴的?” 孔令书抬起头,看着她:“不是。” “……”嘉桐诧异地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是我让新来的工读生去贴的。”他随即解释道。 嘉桐咬着牙:“谁允许你在我书店旁边贴广告的!” “三天之后就要举行签售会了不是吗,”他说,“到时候人一定很多,等那些人买完徐剑的新书,可以顺便到这里来逛逛,买些其它书回去。” “但是你没有权利在我书店门口贴那样的海报。” 孔令书眯起眼睛看着她:“所以你就是这样对你的老朋友吗?还记得你那间小店刚开的时候我是多么无条件地支持你的吗?” “……”书店内一片鸦雀无声。 邵嘉桐看着孔令书,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 “我可以让你在签售会那天,在门口摆一个广告牌,这样也许那些买完徐剑的新书但还想要看点别的东西的人会去你那里——但只能是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类似于’欲购买更多书籍请至对面’之类的。请不要在我的店铺门口挂那些粗俗的宣传海报,ok” “哈,”孔令书扯了扯嘴角,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粗俗的宣传海报?你觉得我那是粗俗的宣传海报?” 然而嘉桐并没有理他,只是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对他眨了眨眼睛:“那你到底要不要按我说的做?” 孔令书眯起眼睛看着她,眼睛眨了不眨:“就按你说的做。” “很好,”她挑了挑眉,“那么现在能不能请你去把我门口墙上的那张’粗俗的宣传海报’摘下来?谢谢。” 孔令书仍然眯起眼睛看着她,鼓着嘴巴,像受了极大的委屈。然后,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他打开书店的玻璃门,一个箭步蹿了出去。 嘉桐满意地叹了口气,回头对早已目瞪口呆的老严和小玲挥了挥手,说:“拜拜。” 傍晚时分,邵嘉桐还在书店里忙着布置签售会现场,有人推开书店的门,走了进去。 “对不起,从今天开始歇业三天……”她一边说,一边回头,然后发现,站在门口的是董耘。 他环视了一边,说:“你那个小跟班呢?” 嘉桐先是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接着才说:“我请他帮我去取东西了。” “在一年的最后一天的傍晚?”他抬了抬眉毛,“你还真够狠的。” “明天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的,”她说,“今天只不过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不是世界末日——不是吗?” 董耘笑着叹了口气:“我想你大概就是那种一旦认真起来会让人觉得很可怕的女人。” 她再次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于是他投降地摆了摆手,说:“今天晚上难道我们不应该聚在书店的二楼,喝喝酒,吃吃烤串,然后闲聊人生吗?” 听到他这样说,过去许多年的各种回忆一下子涌入嘉桐的心头,她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用一种温和且带着一点沙哑的语调说:“对哦……今天是最后一天……” “康桥呢?”董耘问。 “她今天下午去交设计稿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你难道不想去对面看看吗?”他说。 她看着他的眼睛,灯光照在他的头顶,介于明与暗之间。他脸上的表情仍是那种标准的董耘式的似笑非笑……不,也许是笑更多一点。他的眼里像是有一个小小的秘密,一个他不屑于隐藏的秘密。 嘉桐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纸板,站起身,拍了拍手,然后拿上挂在墙上的外套,锁上门,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们来到对面的书店,一推开门,刺耳的喇叭声响起,嘉桐连忙捂住耳朵,然后发现整间书店到处挂着新年装饰品,而她上午来的时候,这里的一切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新年快乐!”随着身后的风铃声,书店里响起了不约而同的喊声。 孔令书、徐康桥、老严、小玲、新来的工读生……甚至ryen也在里面。 嘉桐瞪大眼睛看着他,用一种半是责怪半是撒娇的语气说:“你这家伙怎么也……” “东西我已经拿到了,”他头上戴着一顶滑稽的纸质的礼帽,“就在车上。” 说完,他递给她一杯啤酒,然后又从桌上拿起一杯,递给她身后的董耘。 然而董耘看着他递过来的杯子,脸有点发白,似乎不太敢接的样子。 于是他拍了拍胸口,做了一个类似于“道歉”的动作,说:“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我爸妈从小就告诉我说,如果有什么恩怨,都必须在一年的最后一天结束。等到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年,让一切都过去,迎接新的开始。我希望……我们能够这样。” 董耘看着他,尽管眼神里还是闪烁着怀疑,但最终,他还是伸手接过了杯子。 孔令书带头举杯:“致即将过去的一年。” 所有人都举起手中的酒杯,微笑地看着他。 “我觉得在干杯之前,我们最好都来说说这一年来最大的改变,”孔令书说,“不管好的或者坏的,’改变’是人类继续存活在这个地球上的最大的原因。”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说:“对我来说,这一年最大的改变是……” 所有人都看向康桥,她也一反常态,竟然露出一种小女儿的娇羞。 “……是在这条街上,我终于有了一个竞争对手。”书店老板把剩下半句说完,丝毫没有发现徐康桥正将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向他的双眼。 孔令书对站在他右手边的老严点了点头,示意他接下去。 于是老严举起酒杯,想了想,说:“这一年来我最大的改变是,换了一台用新的计算器。” “什么?”站在他旁边的小玲诧异地看着他,“我一直以为那台是你从第一季开始就用到现在的呢。” “不,”老严摇了摇头,“之前用的是装纽扣电池的计算器,而现在这台装的是两节七号电池。” “……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小玲忍不住问。 “区别就在于,纽扣电池和干电池的正负极化学物质组成的不同。” 小玲张了张嘴,像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果断地举起酒杯,说: “对我来说,过去这一年最大的改变是,我学会了用牛奶和红茶做一杯真正的奶茶。” “那原来我们喝的奶茶是用什么做的?”站在她旁边的康桥问。 “奶茶粉冲泡的。”小玲扯了扯嘴角。 “……” 康桥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从“奶茶粉”的阴影里走出来: “好吧,不管怎么说,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最大的改变是……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起哄般地欢呼起来。 站在她对面举着杯子的书店老板看着她,脸上有一抹可疑的红晕。 康桥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继续说:“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很特立独行的人,我不太相信别人——不,这样说也许不太恰当,应该说,我更倾向于靠自己。尤其是当你经历了很多变故,你更会觉得,依靠自己的力量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所以我很少依靠别人,而且我也不太信赖别人。” “但是……”她的视线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遍,然后继续说道,“今年我迈出了一很大的一步,我说服自己去相信一个人,同时也把自己一半的命运交给那个人——当然,另一半仍然在我自己手里。尽管在交出去之前,我是害怕的,但是我想,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人值得我信赖。” 听到这里,小玲几乎被康桥深情的告白感动地哭出来。 “所以在这里,在今天,我想对那个人说一声谢谢……”说到这里,她停下来。 孔令书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在说“其实你真的不用”…… “谢谢!”说完,康桥走过去给了嘉桐一个深情的拥抱,“谢谢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鼓励我跟你一起走下去。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个时候对我说的话……” 所有人愕然地看着她们,其中也包括邵嘉桐自己。 “你对她说了什么?”董耘在旁边用唇语问道。 被康桥抱着的嘉桐瞪大眼睛摊了摊手,表示“我也不知道”。 两秒钟之后,康桥放开嘉桐,对站在她旁边的ryen说:“该你了。” ryen叹了口气,看着嘉桐,说:“我这一年的改变恐怕不用多说了吧?” 嘉桐也看着他,脸上是温柔的微笑。 “谢谢。”她轻声对他说。 他耸了耸肩,搂住她,然后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直到这时,还沉浸在对刚才康桥的发言感到目瞪口呆中的众人才回过神来,发出欢呼。 嘉桐一手举起酒杯,另一只手搂着ryen,轻轻地靠在他的手臂上,说: “对我来说,最大的改变,是有了男朋友,有了一家自己的店,还有了合伙人……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又回到这里,我又回到你们当中来了。你们没有失去我,我也没有失去你们,这是我觉得最开心的一件事。” 听到她这样说,所有人都发出由衷的感慨。 最后,嘉桐转头看向董耘,向他举了举酒杯,示意该他说了。 董耘笑了一下,举起酒杯,但双眼却看着地板: “我想,今年我最大的改变就是……” “?”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所有人:“我不是去年的我了。” 所有人都笑起来。 “我希望明年我还能够说这句话,然后,明年我们还是可以站在这里,举杯庆祝新年。” “新年快乐!”孔令书举起酒杯,“干杯!” 所有人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咳、咳、咳……”董耘放下酒杯,剧烈地咳了几下,然后错愕地指着ryen。 后者则咧着嘴,给了他一个“抱歉的微笑”。 “吴瑞恩!”董耘的怒吼回荡在书店的上空,“你这家伙……又在我的杯子里放了什么?!” 第24章 十二 下 一月三号一大早,邵嘉桐就打开“一本书店”的门,忙碌起来。徐剑的签售会定在下午两点举行,那些花篮已经陆续送到,店里原本的那些沙发椅和茶几都被塞进了康桥的工作室,好在康桥本来就没打算在今天工作。但是当嘉桐指挥工作人员把签售台放进她那间本来就不大的书店,却发现这么小的空间几乎容纳不了几个人。 “天呐,”她站在门口,看着签售台,不禁脱口而出,“我竟然忘了考虑这个!” “考虑什么?”董耘站在她旁边,在寒风中搓了搓手。 “我这里根本挤不下多少人,最多十几个。”她皱起没有,看着他说。 “那有什么关系,”董耘一边耸肩,一边缩了缩脖子,“可以把队伍排到街上,这样也显得比较热闹,要知道现在没人排队的东西根本卖不出去。”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她看着他说,“但是我忘了,现在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你觉得让你在寒风中站多久你能忍住不离开?” 董耘眨了眨眼睛:“十、十分钟吧……” “假设徐剑每分钟可以签三本书——那还是极其良好的状态,通常情况下来签售会的都是铁杆粉丝,都会要聊两句,那么也许他一分钟只能签两本,甚至更少……也就是说,如果你前面排了二十人以上的话,你很有可能就会放弃了。” “喔……”董耘吃惊地看着她,在寒风中,咬着牙说,“天呐……” 邵嘉桐的脸被吹得发白,但她却毫无知觉的样子:“我们必须得想想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孔令书出现在他们面前,说了声“嗨”,然后转身把放在门口的那个广告牌收了起来。 “你为什么……”嘉桐走上去,诧异地问。 孔令书叹了口气,说:“我昨天晚上刚得到消息,区里面正在考虑在各个有需要的社区里设立街道图书馆。考察的人今天下午就会来我们这里,所以我们必须表现得低调点。” “什么意思?”嘉桐挑眉。 孔令书收好广告牌,说:“他们要考察的是这里是不是需要设图书馆,而图书馆是书店的天敌你知道吗!如果设了图书馆,人们只要去办一张图书卡,就不会来这里买书了——所以我们必须告诉他们这里不需要设图书馆。” “how”董耘忍不住问。 “要让书店看上去很冷清,让他们知道这里的人都不看书——所以根本没必要设图书馆!” “但我们这里今天还有一场热闹的签售会。”董耘瞪大眼睛说。 “那不一样,那只是一场活动,而且说穿了,你们这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书店’。”说完,孔令书扯了扯嘴角,拎起广告牌,转身回对面的书店去了。 邵嘉桐和董耘站在寒风中面面相觑了一番,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邵嘉桐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往马路对面走去。 书店的玻璃门上挂着“closed”字样的招牌,看来在下午那些区里视察的人到来之前,孔令书是不会开店的了。但她还是打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孔令书转过身来,发现是她,便站在那里,等她说话。 “我想把签售会办在你这里。”邵嘉桐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孔令书的表情,不知道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跟在她身后走进来的董耘也诧异地张了张嘴。 当然,同样感到惊讶的还有收银台后的老严和正在整理书架的小玲。 然而嘉桐只是一脸冷静地说:“我那里太小了,摆上签售台和那些用来出售的书之后,最多只能容纳十几个人,更多的人必须在外面排队——在今天这样接近零度的天气,在室外排队——没有人愿意在那里呆十分钟以上!所以如果我想要这本书能够卖出开门红的话,就必须换个大的地方。” “不行。”孔令书很直接地拒绝了。 “孔令书……”嘉桐皱起眉,哀求地看着他。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摊了摊手,“比起那个什么签售会,今天下午是决定我这家书店今后命运的时刻,我绝对不允许任何可能造成街道图书馆成立的情况存在!” “可是,”嘉桐看着他,“如果不换一个更大的地方,今天的签售会的规模可能会小很多,我和董耘还有徐剑花了那么多心血和精力去筹备的事情会变得毫无意义。” “但这跟我无关。”孔令书看着她,耸了耸肩。 她也看着他,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书店内,再次变得鸦雀无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嘉桐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用一种带着苦笑的口吻说:“尽管我很想骂人,但……我不得不说,你说的对,这不关你的事。” 她吸了吸鼻子,说:“不管怎么说,还是……祝你好运。” 说完,她转身推开书店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嘉桐离开之后,整个书店的气氛仍然有些凝重。孔令书抬了抬眉毛,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像是为自己辩解般地说: “我可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考虑……她也开了一家书店,不是吗?如果这里附近开了一家图书馆的话,对她的生意也会有影响——尽管她开的病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书店……” 但是说到最后,也许是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无情,所以全然没了底气。 董耘叹了口气,对孔令书说: “你跟嘉桐认识多久了?” 孔令书翻了个白眼:“别来这套好吗,我厌恶一切道德绑架。” “但你不得不否认她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曾经给过你很多帮助。”董耘说。 “是,我不否认,”他耸肩,“而且我也很感激她为我做的一切——但这不代表我需要舍弃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去帮她……更何况,我很怀疑到底会有多少人还记得徐剑。” 董耘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你真的从来不会去考虑别人的感受吗?” “……所以如果我不答应嘉桐的要求你就会对外宣称我这个人极度自私?”书店老板也有点不高兴了。 “不,我不会指责你——或者任何人——自私,因为我本人可能比你们更自私!”他大声说。 “……” “但我不希望你有一天后悔,因为我就为了我过去的自私感到后悔。” “……” ”这种后悔是在于,当你希望从对方那里得到肯定、信任、或者鼓励的时候,你从她眼里看到的只有犹豫和迟疑。因为你的自私会伤害到别人,你以为这是你自己的事,跟她无关,或者你认为那是她的事,跟你无关……这些想法都很幼稚,都只是在逃避。如果你只在你想要提供的帮助的时候对别人伸出手,最后也许你会发现,这根本不是帮助——只是一种施舍,自私的施舍。你的目的是为了满足你自己,而不是那个需要帮助的人。”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说: “而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会后悔的,后悔自己竟然这么自私。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内心阴暗、丑陋的人……你会对自己产生怀疑,而且,相信我,那种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董耘看着孔令书,发现后者正用一种迟疑的眼神看着他。他不由地苦笑了一下,转身推开书店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一辆货车在“一本书店”门口停下,ryen从副驾驶仓跳了下来,对嘉桐说:“那家店的老板说只能给我们四个取暖炉。” 嘉桐抿了抿嘴,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聊胜于无。” ryen点点头,跟司机一起从货车上往下搬东西。 嘉桐用力搓了搓已经被冻得通红的双手,转身想去看看店里的热水烧得怎么样了,但一转身,却发现孔令书就站在她身后。 “?”也许是被吓到了,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个……”孔令书双手插袋,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石子,“刚才董耘跟我说了很多……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也许大概可能或许应该还有点道理。另外嘛,老严跟小玲也在一个劲地劝我……所以我又想起了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天很冷,但是我——” “——停!”嘉桐及时打断他,“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跟你话当年,你只要告诉我,你能不能让我在你的店里办签售会就行了。” 寒风中,孔令书抬起眼睛看着她,撇了撇嘴,然后丢下一句话:“来吧。” 邵嘉桐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忽然紧紧抱住他,大声说:“谢谢!孔令书,谢谢!我就知道,我们之间有三十年的友谊,你不会就这样看着我有难不管的。” 书店老板被抱得喘不过气来,但还是说:“那当然……你是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个能跟我维持三十年友谊的人之一。” 邵嘉桐放开他,抬起头疑惑地问:“还有一个是谁?” 孔令书抬了抬眉毛,很肯定地说: “南怀瑾。我从四岁就开始读他写的文章了。” 一时之间,寒风吹乱了邵嘉桐的短发…… 下午三点,徐剑的新书签售会正在书店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前来参加签售会的读者先是在对面的“一本书店”内购买徐剑的新书,然后来马路对面的书店排队等待作者的签名。 书店内所有的书架下面都安装了轨道,在小玲的指挥下,董耘公司的工作人员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把一楼的书架都集中在了一起,空出很大一块场地用于签售活动。门外仍然有人在排队,但好在队伍并不长,而且队伍旁边放着好几个室外取暖炉,让人觉得这个温度几乎为零度的冬日下午也不是那么寒冷了。 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从“普通顾客”的通道走进书店,后面跟着另一个穿风衣的男人。两人在离董耘两米远的地方站定,站在前面的男人环顾书店四周,然后对身后的人说: “看来,这里的居民们还蛮喜欢读书的嘛。” 后面的男人连忙点头,凑到他耳边说:“主任,我们调查过了,这条街上就这么一家书店。” 男人点了点头,认真仔细地打量起书店来。 “哎……”董耘的大长腿横跨了一大步,站定在男人面前,然后用一种极其痛心疾首的语调说,“今天竟然有签售会,还让不让我们这些一直把这里当图书馆的人好好读书了!” “……”男人挑了挑眉,皱起眉来看着他。 董耘一把把一直站在旁边看签售会热闹的老严抓到身旁,大声对他说: “这就是我跟一直跟你提起的那家书店,我们方圆十里的老百姓都把这里当图书馆,有事没事就来蹭书看,从来不买,据说这里的老板已经三年没卖出去过一本书了。” “……”老严张大嘴巴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董耘又说:“但是书店老板人很好,从来也不计较,任由我们随便看,冬天提供热水饮料,夏天提供凉席扇子——简直是活菩萨啊!”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凑到他耳边,低声说: “朋友……” “?”董耘满脸堆笑地回头看着他。 “你踩到我的脚了。”男人一脸痛苦地说。 他连忙让开,还想再说点什么,男人却四下张望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董耘目送着两人走出书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转身,却发现老严仍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于是他微微一笑,帮老严掸了掸肩上的灰,转身走开了。 一周之后,区里传来消息,说决定在十里以外的街道开设图书馆,这个图书馆冬天提供热水饮料,夏天提供凉席和扇子。于是一下子,这个图书馆成为了阿姨们排练广场舞的最新热门地点。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孔令书是这样对老严说的: “你知道他们最终为什么没有选择在这里开图书馆吗?” “为什么?”老严停下手中按计算器的动作,抬起头看着他。 “因为我给他们寄了一封恐吓信,说如果他们在这里开图书馆的话,我就把区政府炸了。”说完,孔令书得意地冷笑了一下。 “……”老严抹了抹额角的汗,低下头,继续按他的计算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