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壁帝朝开》 第1章 楔子 @@ 百年前,天下只有一个大朝,为歌。 所谓久盛必衰,随着各地反乱,诸侯四起,逐渐分裂成十二小国,即为:东越,西胤,陵周,扶燕,禾丹,平,梁,昭,连兴,青晋,靖楚,齐淮。 歌朝灭亡之后,有一物不知所踪,名璧月流玺,是歌朝传位至宝,也是王族龙脉的钥匙。 相传,有一张详细记载玉玺的羊皮卷,分九份,散落在各处,乱世之中,各方国主纷纷磨肩擦掌,跃跃欲试,都想将它据为己有,因为,龙脉是成就霸业的必夺之物。 其中,东越兵强,西胤富甲,二国日益壮大,几十年来不断吞并其他国家,东越收平,昭,连兴,西胤则收梁,禾丹,青晋。 到这一代,他们已跻身为两大强国,同中间的陵周,呈天平状,鼎足而立。 久而久之,便传出一首诗,来叙述当今局势: 炎炎之巅,泱泱之喧。 息华乱世,九重天阙。 东越强盛,西胤荣贵。 羊纸璧月,玉龙双争。 @@ 第2章 雨歇春寒燕子家 十一月,天色乍寒,纷纷冉冉的雪混着凛冽的寒风,吹过微光大白的天际,笼罩着帝都。 圣安城北,庄严的府邸门口,直直站着一排笔挺的黑衣禁卫军,锦袍长带,每人左臂上都盘桓着一只紫色图腾,缠绕至肩,近看形似兽类,生九只蛇头,那是上古凶兽九婴。 风中,他们浑身落了不少雪,却立在那里,纹丝不动,神情肃穆至极。 一座四方府,乌黑庄重,绵延数里开来,殿中央金丝楠木镶嵌的匾上,刻着苍劲的五个字:天武璟王邸。 此刻府中正厅内,青鹤瓷九转顶炉烧着紫容香,冒着丝丝细密的烟缕,一时芳香郁郁,清气怡人。 “殿下,暮大人来了,现下已在外面候着。” 传话的人名唤楚连,是璟王的贴身侍卫长,他身着黑色细雁锦衣,恭着身子,形态谦卑。 墨玉屏风之后,一人静静坐于案前,修长的指节摩挲着书页,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手,绛紫的广袖下,露出里衫的玄色暗纹,似龙似蟒,泛着幽幽的色泽,隐约华贵非常。 明明是严冬,屋内合欢花开的正艳,绿枝缠绕,妖娆之态,似浓似淡,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冷淡地,存着莫名的蛊惑。 “让他到这里来。” 男子声音很轻,却浑然天成一股威严的气魄,没有任何温度。 “是。”楚连领命,缓缓退出屋子。 庭院里白雪皑皑,他抬头看了眼亮的晃眼的天,有种预感,这东越怕是要起风浪了。 庭间,少年一袭烟色长衫,对襟滇蓝外衣,那极好的质感的翠色腰带上,坠着一块羊脂玉佩。他静静伫立,看着远处微微出神,再有一月,他便及冠了。 他叫暮亓顼,字孑未,父亲是东越左相暮稹。 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在自家屋内作诗,谁知小厮匆匆来催促说,大人,摄政王找你过府上一趟,请您赶紧动身吧。 他一愣,摄政王三个字,就这么冷不丁地窜入他耳中,半晌没缓过神来。 在东越,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权利,富贵,还有...死亡。 十年前,先帝驾崩,稚子年幼,东越陷入了内忧外患之中,无望的恐慌和惊惧席卷而来,外以西胤为首,陵周,齐淮,靖楚虎视眈眈,内有党派谋逆,各方势力肆意而起,欲瓜分东越。 璟王虞戈,身为嫡长,十四岁的他,便有泰山崩于面而不乱的气魄,自立为摄政王,拥幼弟为君,令王后垂帘听政,一稳朝堂,二治军队,手段凌厉,十六岁带兵剿灭西南十万乱贼,十九岁对抗扶燕之乱,二十岁平昭国,二十一岁打的靖楚割地百里,二十四岁大败西胤国师秦乱,二十七岁时已大大小小打了一百零六次战役,他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撑起半壁江山,十三年艰辛,将东越推向强盛的顶峰。 世间对他的猜测实在太多,这个站在权利顶端的男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次又一次,以强悍之名,冠绝当世,众人于他,倒有一个称号,修罗九婴,乱世战神也。 如今,幼帝云赭才不足十岁,羸弱至极。 摄政王为人严苛,性子诡谲,又执掌杀生大权,父亲和那些大臣在他手底下讨生活跟在刀板上盘桓没什么区别,一不留神,就是满门抄斩。 他是暮氏的嫡子,也是整个暮家的希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亲终日费尽心力,如履薄冰,不过为争得朝野中的一席之地。 他知道,这一切迟早有一天会降临到他身上,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五个月前,靖楚十二岁的合德公主和亲东越,嫁与帝君云赭,受封贤德妃。 谁知,在宫中生活不到三月,便暴毙而亡。 宫女说娘娘感到很困,说要小睡一会儿,她们守在门口,晚间去侍候她用膳时,发现她竟... 她去的很平静,似是在睡梦中就没了呼吸,没有中毒,也没有被杀的迹象。 太医统一口供,只道是怪病来的太急,娘娘年纪小,身子骨弱,没挺住就... 这死来的蹊跷,又查不出什么病,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不得而知。 靖楚国主得知悲愤交加,六日前派使臣前来吊唁,实则是兴师问罪来了,再者,靖楚与东越嫌隙早生,本想靠姻亲关系维持平定,不料出了这事,今次他们不讨个说法,怕不会轻易罢休。 偏偏,虞戈将此事交由他处理,分明是对他的试验,弱肉强食,乱世中不会留无用之人。 暮亓顼心中一突,若办不好......他甚至不敢想下去。 现在,他只能等,等一个答案。 “大人。” 他回过头,小厮呈来一只长方木匣,恭敬道:“大人,这是摄政王给您的。” 暮亓顼接过木匣打开,里面装一着把竹骨折扇,他将纸扇撑开,只见页面上绘着一副八骏图,旁附二字:云溯。 一瞬,他有些诧异。 靖楚在东越以南,位于平原地带,雨水容润,产量富足,算是农业之国,这一代国主四旬左右,狡诈精明,城府极深,多年来,他始终耿耿于怀,当日割让给东越那幽州四百里地。 今次,他们摆明是想从东越口中要回,暮亓顼怎会不知! 想合德公主在靖楚时,有八十里封地,他的意思是,退让幽州一百里给靖楚,以吾地赔吾,既不动用东越分毫,还能杜绝悠悠之口。 你要讨公道,行,我赔你一百里,谁叫你的公主就值八十里?我还多给了你二十里!却不料,虞戈这二字,却是要将东越北面的云溯割予靖楚,足足三百里! 抚着扇页,他有些疑惑,这么个赔法,东越可是吃了大亏,摄政王何故如此? 他低头,看到折扇上的马,恍然记起,东越兵强马壮,这屯马之地有三处,两处在北,一处在南,云溯就是北边那几十万军用马匹的屯养之处。 三百里肥沃草原,虽除供养马匹外,并无他用,但....以其相抵,怎么看东越都得不偿失。 他不禁着急,手指来来回回摩挲着那幅图,仿佛所有线索都系在一个马字上。 一开始,他以为摄政王的意思,是将靖楚与东越从姻亲关系转为合作联盟,我给你土地,你不能驱赶我的马匹,双方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既给了靖楚土地,也全了东越脸面,一来一往,竟让靖楚白白为东越养肥了骏马,可是....暮亓顼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按先前合计好的,靖楚国主精明如斯,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若他发现端倪,只两个选择,要么哑巴吃黄连,硬着头皮,苦水自咽,要么....一不做二不休,私吞东越马匹! 这样的话,暮亓顼将扇子打开,又合上,再打开.... 一个农业小国,根本没有地方囤积这么多马匹,何况,若违反协议,东越大可名正言顺挥军南下,将其一举铲除。 等一下! 暮亓顼似乎发现了什么!密密麻麻的凉意从后脊窜上,他握紧了扇柄,才发现手中满是汗,当零碎的猜测被排除之后,有一条暗线渐渐浮出水面,他猛地抓住,刹那迷雾散去,答案清晰如斯。 其实,虞戈想要的是一个契机!一个可以攻打靖楚的契机! 果然,好计策!这一举明为安抚,实为试探,或者说,是一个诱饵。 强健的战马,对于军资稀缺的国家是多大的诱惑,即便他们知道没有那个实力,也不能断定,他们不会冒险一试。 因为,只要是人,都会做梦,怀着阴暗的野心,去做不切实际的美梦,一旦他们迈出了那一步.... 原来,虞戈的真正意图是要吞下靖楚!思及此,暮亓顼不禁担心,这样的一个局,靖楚国主会跳进来吗?如果,他看穿虞戈的动机.... 事实上,无论他怎么选择,赢家都是东越。 不知为何,暮亓顼有种莫名的信心,他笃定,哪怕靖楚明知这是个陷阱,还是会签订协议,不为别的,就为最简单的一个理由:面子。 暮亓顼苦笑,终究,输了一着,虞戈之高明,不在于他吃不得半点亏,也不在于他看似全了你的一切,实际却是在害你,他的狠毒,是在于明明让你知道他就是要你死,还要你欣然把命交出来。 不自觉地,他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涩意,自幼生长相府,深知人与人之间的心计,千般万般都是因为一个利字,记得那些夫人每每满面笑意地向母亲说,你们家的公子,可真真是人尖儿,那心性那才德....诶哟..... 听到此,他只淡然处之,但心里说不喜悦是假的,哪怕是深沉挑剔的父亲,对他都投以赞许眼光,之前他骄傲自信,十七岁便名满帝都,交际于权贵之间,分寸得宜,可现在..... 暮亓顼将折扇收入木匣,一双眼眸缓缓暗了下来,于权于谋于智于利,他学识之浅薄,摄政王将折扇给他,不是替他答疑解惑,而是提醒他,倘若要在朝堂上生存,他的能力还远远不够。 第二日,暮亓顼代表东越与靖楚使臣签了协议,割让云溯,并偿黄金三百万两,白银六百万两,以慰靖楚国主丧女之痛。 此事一锤定音,圆满告一段落。 如此,朝堂内外,皆知左相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办事利落干练,又得摄政王信任,这次想得这样巧妙方法,替东越平复风波。 一时间各种人前来逢迎讨好,溜须拍马,身在官宦大族,这种跟红顶白的作为,自小到大见到太多。 暮亓顼心中冷暖自知,对于其中深意一语不发,靖楚国主吃了这个哑巴亏,肯定羞愤不已,也不知除了往肚里咽,他还能把帐算在谁头上。 这不,当天就被几个同僚拉上碧海云香,嚷着喝酒设宴,以示庆贺,他本想推却,最后还是不得不去。 深夜寂寂,天色暗沉,大片乌云将月光遮的不现分毫,暮亓顼喝了些酒,饭局结束后,他独自走在街上,吹着冷风,倒清醒了几分,他不禁拉紧了衣衫,呵了口气。 “妈的!你倒是再给老子跑呀!”粗鲁的叫骂声如平地惊雷,在安静的夜里炸开了锅。 长街的西边巷子里,七八个男人叫喝着,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拖了出来,那明显是个已有六旬的老头,颤巍巍地摔在地上,干瘦如柴,他一边不断冲他们磕头,一边高声乞求着:“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了她!” 谁知,那当头的大汉一脚踹在老头脸上,血就那样喷在他裤腿上,他唾了一口,抬脚就死死踩住老人的头:“妈的!脏了老子的衣服!” 旁边几个人大笑着,然后从巷子里又冲出一男人,他手里攥着一个小丫头的头发,就这么硬生生地将她拖了十来米远。 小丫头只有十四五岁,衣衫不整,领口被撕扯的松松垮垮,她尖声哭喊着,声音如同车轮碾上松树枝,嘶哑而干脆。 她看到地上的老头,挣扎着要扑过去,冻的通红而扭曲的脸上,泪水纵横:“爷爷!爷爷!你们都是禽兽!放开我爷爷!” 暮亓顼眉头紧皱,刚迈出一步,却又停住。 她们是奴隶,处罚打骂,是生是死,都是主人的权利,这样的事他不该插手,也不能插手,何况,生在相府,家中怎么说,少不得几百个奴隶做活,他的身份,他的教养,都禁锢着他,容不得他去管这些事,可是... 只见那小丫头挣扎的狠了,一口就咬在那男人手臂,男人猛的一疼,揪头发的那只手顺势就将她朝地上摔去。 小丫头撞在地上,那男人蹲下,两只手左右开工,直直抽在她脸上,仅三两下,那孩子鼻里口里都溢出了血。 也许是没泄愤,男人突然伸出大手揪紧小姑娘的领子,嘶拉一声,扯碎了她的上衣。 瘦小的身子就这么暴露在寒风中,那上面大大小小的淤青,鞭痕还有烙印,都昭示着她曾经受着什么样的待遇。 “啊啊啊...”她混着沙哑的哭声,不断的挣扎,可能是指甲抓到了那男人的眼,才让她钻到空子爬起身,冲着暮亓顼的方向跑来。 这一刻,暮亓顼不再犹豫,正要出声阻止。 然而一切发生的太快,另外一男人飞起一脚狠狠踢向那小身子,她一头栽下,磕在青石板上,一动不动,血流如注。 那老人呜咽的哭声大起,谁知那被抓的男人正愁没处撒气,冲着老头的脸连踹三脚,直直踏碎了他的脸骨。 血,混着残缺卑贱的姿态,带着苍凉,泊泊涌出,染红了湿润的石板。 领头的大汉踹开横在地上小小的尸身,啐了一口,带着粗言秽语:“妈的!真晦气!走!” 七八个人唾骂着,消失在西街的巷口。 暮亓顼立在原地,呼吸沉重,袖中的手死死攥在一起,因为他的顾虑和犹豫,眼睁睁看着两条鲜活的人命,就这么....没了。 他突然有些瞧不起自己,自己跟那些世家子弟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懦弱,一样的迂腐,一样的....自命清高又冷漠无情。 此刻,前方传来阵阵马蹄声,他抬头,看着四匹黑马拉着辆青木车撵缓缓驶来,暗紫色的帷幔飘动,他隐约看见那上面的九婴图样,蛇头兽身,张牙舞爪。 顿时心中明了,原是摄政王的车撵,他下意识侧身避让,谁知,那车辕驶近他身前,停了下来。 楚连跳下车,冲他一拱手,道:“暮大人。” 第3章 梦里寒花神女入 东越的最北,是有天堑之称的玉夭峰,乃极寒之地,终年被积雪覆盖,方圆百里无人涉足,穿过玉夭峰,再往北走,进入一片环形腹地,冰雪之上,竟有一座峰峦,高耸入云。 层层云雾中浮现出一座宫殿,依峰峦而建,似立于空中,似落在雪里,琉璃明瓦,白玉台榭,宛若天宫,日光穿过浓浓云霭,为它渡上一层光晕,又似冰雪中的一点星火,点亮天际,美的明艳耀目。 虞戈一袭绛紫赤金宝长衫,外披乌黑狐裘大氅,缓缓走来,呼啸的风吹起他幽泽的长发,零碎的雪花掠过他的前额,眉不染而俊,唇不点而丰,星华眼眸,黑曜明艳,细看甚之不可方物,敛下眼时,淡出些许森寒,不敢逼视,周身浓郁的寒冷之气,俊极无俦中,更丝毫不敢亵渎。 冰天雪地中,楚连恭敬地为虞戈撑着一把大伞,满天飘落的鹅毛大雪,纷扬洒脱,更衬的这人间仙境曼妙绝伦。 暮亓顼跟在璟王身后,想起几天前,虞戈要他跟随自己出行。 自靖楚协议之后,他便与摄政王走的近些,此次随行,更让他成了摄政王眼前的红人,一时间各种逢迎巴结,也只有他明白,与虎同穴,自己不过是拎着脑袋过日子,靠的越近,死的越快。 出门前,父亲语重心长的嘱咐还在耳边,这一路上他都是严谨至极,不想,行了十日,竟到了东越最苦寒之地。 此刻,他看着这如画一样的海市蜃楼,凌空而建的天穹殿阁,心中一片乍然,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如此建筑,实乃巧夺天工。 走近广玉的石门处停下,他抬头,只看的门牌上白玉晶莹的“云阙”二字。 遥遥走来两排仕女,最前面的两人云鬓高挽,二十几岁模样,身着襦裙,分别一烟青,一罗杏。 她们屈身跪下,一派恭顺,朱唇轻起,声音柔软:“殿下万安。” 虞戈并未看她们一眼,冷淡的吐出两个字:“她在哪?” 那穿烟青长裙的女子站起身,答:“殿下请随奴婢来。” 说罢,两排仕女也起身,温顺地退到一边,二女只在身侧引路。 虞戈踏雪而上,暮亓顼只得连忙跟着踩过一层一层玉阶,他侧眼看了看那仕女,她们乖觉的颔着首,眉淡若秋水,玉肌伴清风,云髻琅寰,莲步轻移,姿容身段都是极好的,冷风飞雪之中,越显得通透红润,再看她们轻纱丝履,暮亓顼不禁唏嘘:如此玲珑娇柔,竟耐的这般严寒。 他自嘲一笑,裹了裹大氅,莫非真到了天上不成,连引路婢子个个都成了九重仙女。 走了一会儿,虞戈突然停下脚步,静静驻于原地,转头望着某处,暮亓顼步子一顿,有些惊异,他顺着方向望去,看到近处一池畔的雪莲,正以铺天盖地之势,恣睢盛放,顿时,馨香四溢,不由得令人心神一荡,难以自持。 风雪之下,莲花开了,虞戈迎风而立,飘散的花瓣划过他的脸,双眸如一汪深潭,看不分明情绪。 就在这时,池畔之上,轻铃乍起,风雪之间,一女子着月白流仙裙,于莲池之上,踏水而来,轻纱曼妙拂面庞,瑶带飞舞入风中,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她从天上曼妙而落,浓墨如瀑的长发散入风中,缠绵起伏,水袖飞扬,卷起漫天花色,徐徐纷飞,垂垂撒落,她缓缓地,伸出一只赤足点在雪莲上,肌肤细腻,如上等的白瓷,纤细的足踝处坠着一串雪银铃。 雪花悱恻,环绕着她聘婷而立,待素纱散去,那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那眉眼,灵气逼人,美的不知如何形容,直面而来,带着浓烈的冲击,明丽非常。 忽然,女子足尖一点,飞身而起,落于虞戈面前,娇小窈窕,三千乌发逶迤在地,一步一步,赤足染雪,仿佛是从上古画卷中颔首而出,缓缓走来,素纱摇曳,额间的玲珑珠蕊轻轻晃动,霎时笑靥如花。 暮亓顼怔在原地,这一刻,他有些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脑海只浮现出神女赋的词容来:巫山神女,潋滟旖旎,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 虞戈眉头一皱,有些薄怒:“胡闹。” 他解下大氅,裹在女子身上,一把将她抱起,然后大步朝殿内走去。 女子似乎早已料到,也不做声,双臂自然而然地揽住他的脖子,乌黑的眼一弯,唇角浮上浓浓的笑意。 暮亓顼也回过神来,正要抬步,却被那身着烟青衣裳的女子拦住:“大人,奴婢阿君,殿下吩咐领您去束月阁休息,请。” 暮亓顼沉吟片刻,不禁看了一眼东面端正的大殿,低下头说了句:“有劳。” 殿内,青绿色纱幔垂落,白玉屏风上画着一位雪中舞剑的少女,穿着广袖散花裙,长发飘散而下,约十二三年纪,其容貌之美丽,已出落了七八分。 内室陈设着紫木镜台,金银丝的楠木立式大衣柜,乌黑的长案之上放着一把琵琶,雕花勾金沉香炉里飘着幽幽的烟缕,柔软而芬芳。 层层素纱之后,二人平卧于八宝琉璃榻上,女子躺在虞戈的怀里,清眸流盼,玉指把玩着脖子上的南珠,小嘴仍不依不饶:“你说过,两个月来一次,可是呢,你明明四个月都没来看过我了。” 虞戈抚了抚她的头发,嘴角微微勾起,道:“这次,我不会离开你了。” 女子顿时仰起头,目光灼灼,带着一丝明媚的欣喜:“什么意思?” 虞戈宠溺的看着她,拨开她额上发丝,平素冷淡的面上泛起笑容,道:“就是..你理解的意思。” 女子开心的坐起来,紧张地盯着他:“你不会再把我一个人扔在这?” 虞戈漆黑的眼分明软了几分,轻轻点了下头。 “哇!太好了!我等了十年!终于可以回圣安了,”小姑娘开心的叫起来,又想起什么似的,低下头抱住虞戈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谢谢哥哥。” 东越有女初长成,帝王燕来入圣安,这个女子便是虞戈一母同胞的小妹,也是东越集万千宠爱的帝女,名乐鸢,字贞凰。 乐鸢站在窗前,看着满池的雪莲,不禁出神,明日之后,她就能跟哥哥离开这里。 一直以来,她都向往外面的世界,可哥哥说,尘世太乱,充满了危险和狡诈,她却觉得,不全是这样,她喜欢读书,喜欢在书中寻找着关于外面的点点滴滴,喜欢那里面从未见识过的新奇故事。 现在,她要及笄了,哥哥终于可以兑现承诺,带她回帝都。 关于帝都,关于圣安,她没有任何印象,甚至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地方,所有人都以为,东越的小帝姬住在奢华的圣吾皇宫里,受尽荣宠。 其实,不然,自从她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这里。 东越的先辈们,百年来都是在马背上生活的人,昔年,父王迟越的风华,万人敬仰,他御驾亲征,铁骑踏过万里河山,收复二国,拓展版图,奠定了东越的江山。 他一生女人无数,子嗣却极少,育有二子一女,正妻孟邪罗乃扶燕国长公主,容貌绮丽,奈何体弱,早年生下乐鸢便香消玉殒。 后来,父王因病驾崩,整个东越乱作一团,残国余孽,乱臣贼子,想要她和哥哥命的人,比比皆是。 由于她根本记不得事,所以很多当年的情形只能从别人那里听说。 那时哥哥虽年少,却承袭了父亲的铁血手腕,想杀他人无从下手,而她不过是个两岁幼女,一点点危险就可以要了她的命。 若不是十二岁时,无意听到阿君姐姐跟百里先生提起,当年她大病,是因为中了毒,来势凶猛,群医束手无策,她难受的哇哇直哭,小小的身子极阴,毒入肺腑,无药可治,哥哥抱着高烧的她在祖宗灵位前跪了一天一夜,他真怕自己一母同胞的小妹就这么夭折了,像母后,像父王,他们都走了,只留给他一个风雨漂泊,内忧外患的东越。 他不信,他就要与天争,或许老天并没有那么残酷,让他在千里之外寻到神医百里氏,可惜百里一族自隐世之后,便有个怪癖,救苦救难救伤救贫,唯独不与权贵沾上半分关系。 大雪纷飞,十五岁的少年就在门外跪了整整三日。 终于,百里先生施医,配上极地雪莲,勉强吊了她一口气,毕竟她太年幼,五脏具损,活不了多久,只能熬的一天是一天。 直到天玄老人赶来用内力护住她的心脉,此人是先帝至交,也算是她的师傅,每日渡一些内力与她,又配合百里先生施针用药,足足半年,才将她救了回来。 为了让她安心调养,远离危险,哥哥不惜花人力财力,硬生生在极北之地的山峦上为她凿出一座宫殿,将她送与这里,一住就是十年。 说起自己习武,也是巧合。 当年,先帝南征北战,得到珍宝无数,其中,有一本九字诀乃武学密传,一阳一阴共两记,分别为九重炎冰和九莲华色,天玄向来爱武成痴,先帝便赠了一本给他。 自古有因必有果,天玄老人收了好友的小女儿为徒,渡了半甲子功力给她不说,还将九莲华色也传给她。 于是,乐鸢自小就跟着天玄老人修习武功,因生养在极冷之地,靠着得天独厚的环境,成效竟是常人的数倍,同时因祸得福,她曾毒入全身,痊愈后却能抵抗一般毒性,她还是很幸运的,不是吗?如果,没有师傅,没有哥哥,她不会活到现在。 哥哥,是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是她的全部,他们血脉相连,是这世上最珍贵,最亲密的彼此。 乐鸢撩了撩被风吹乱的长发,颊边涌起笑意,从今天起,她要陪在哥哥身边,再不分离。 东越,她终于要回来了。 次日清晨,乐鸢早早收拾好行装,暮亓顼走到山门的时候,看到她正摸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神色欢快地说着什么,一双黑眸流光溢彩。 昨日见她与摄政王形容亲密,便知她身份特殊,偏偏她转过来,刚好看见自己,暮亓顼突然有些紧张,竟不知如何称呼,只好一步站定,抚了抚衣袖,冲她端正作了一揖,微微一笑。 乐鸢看他如此,突然好奇心大起,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衣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诶?你可是我十多年来见到的第一个生人。” 暮亓顼一愣,对上她明艳的眉眼,一时不知怎么回应。 乐鸢见他样貌不俗,又温文有礼,不由得好感多了一分,她灿然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声音清和,正道:“在下暮亓顼,字孑未。” 乐鸢喃喃,用指头点了点下巴,眼神一亮,笑道:“好,我记住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灵眸一动,勾了勾手,神秘地凑近暮亓顼,小声道:“告诉你,我知道你的一个秘密。” 乐鸢唇角上扬,笑的很是俏丽,她冲暮亓顼挤了挤眼,沉了沉声道:“你猜猜是什么?” 暮亓顼有些惊讶,有些迷惑,更有些..慌张,他看着面前古灵精怪的小人,内心翻涌了好几遍,又趋于平静,终于礼貌地出声:“不知...是什么事?” 乐鸢看他如此正经,忍不住笑出声,暗忖道:这人果然有点呆呆的。 她拉开长袖,手一抬,白皙的掌心中躺着一块光滑的羊脂玉佩。 暮亓顼愣住,这是他别在腰上的饰物,怎会在她那里? 乐鸢将玉佩塞入他的手中,笑道:“你都不知道,你把它弄丢了吧。” 她捂嘴轻笑,继续道:“你可得把它看仔细了,下次别再落下。” 说完,乐鸢弯眉一笑,返身去牵那匹白马,暮亓顼握着玉佩,手中还留有她的余温,他默默站着,心里却不得不疑惑,这玩意出门之前还好好挂在身上,究竟是什么时候丢的? 一路走来,都是由婢女引路,而且他来之时,她早已静候在此。 若是他丢在路上,实在没可能被她捡去,暮亓顼又一想,方才她说话时曾拉过他的衣袖,有一瞬他的视线是在她手上,可之后便移开注意力专心去听她的话,难道....是那时她伸手拿走了他的玉佩? 片刻后,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被这个聪慧的小丫头给戏弄了。 生平第一次被人这般对待,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暮亓顼有些好笑地扶了扶额头,又看了看近前明朗娇艳的少女,无奈之感慢慢升起,踌躇到胸前,变成一声轻轻的叹息:“她倒是好快的身手。” 此刻,虞戈和楚连已缓缓而至,她正凑在虞戈身边有说有笑,忽然他的脑海里,闪过圣安街头那个满身伤痕的小姑娘,明明是一样的年纪,却是完全不同的际遇。 一个是天,被高高捧在云上,一个是地,被死死踩在脚下。 他望着眼前沉淀飞扬的雪花,大片白色之中,豁然升起一种苍凉之感,他暗嘲,人与人,果真如此不同。 大约一炷香后,所有人都踏上返程,三辆车撵在雪路上默默行驶,乐鸢靠在羊毛软垫上,兴奋地看着窗外,面对未来的一切,她充满着期待和憧憬,殊不知,命运就像一匹不知倦怠的骏马,拉着她横冲直撞,不食烟火的帝姬,自此开始了她跌宕起伏的红尘生涯。 第4章 嫣香碎拾铜雀阁 十二月初,整个圣安津津乐道的便是帝姬回宫这件事。 据说,帝姬梦见麒麟入宫,此为翔兆,可佑东越昌盛,第二日便前往伽蓝寺为国祈福,如今三月期满,起驾归来。 很明显,虞戈为了迎接乐鸢回宫,特地安排这么一出,为的是名正言顺。 十年了,世人对这位足不出户的小帝姬,实在好奇,因为摄政王将她保护的密不透风,除了盛名在外,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神秘。 宽阔的华宣大道上,挤满了百姓,两边禁卫军戒备森严,大家都翘首以盼,想要一睹帝姬的凤容。 青木车辕驶动,刚进入德武门,街道上的青石板,两旁的红木建筑,各式的店铺,一切都让她觉得新奇,只见两行黑压压的人徐徐跪落,乐鸢坐在车上,兴奋地推开木窗看了一眼,飞快地凑到虞戈身边道:“哥哥,真的好多人啊!” 虞戈淡淡扫了一眼,视线落到小丫头欣喜的面上,道:“这些都是东越的百姓。” 乐鸢明白的点点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车辕依次穿过景安门,昌华门,向南行了一里,进入金吾王宫,一过正门轩辕,远远看到以内侍总管为首的三百多人,静候在圣和宫前。 车门打开,虞戈拂袖走下车,众人俯身跪下,声音恭谨至极:“恭迎璟王殿下。” 宫中对帝姬的猜测众说纷纭,如今,正主就在车上,众人垂首,心中五味陈杂,暗自翻涌。 虞戈迈了一步,回身将手递出,似在等待车中之人。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所有人都屏息等待,只见一双葱白的小手探出,飞快扶住他的胳膊,刹那白衣飘动,女子一跃而下。 青丝垂落,乐鸢披一件对襟的银罗花绡纱长衣,俏丽的玉面令人心神一颤。 众人皆是一愣,到底是宫中的老人,片刻就反应过来,齐声道:“恭迎帝姬归来。” 虞戈早已习惯她荒唐的举止,上前牵住她的手,淡道:“一会见了帝君和太后,记得行礼。” 乐鸢一笑,欢快地说:“知道了,我们快进去吧。” 大殿之上,云顶檀木作梁,多根玄色巨柱环绕,每个柱上都刻着一条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分外壮观,中央翠玉壁阶,銮坐端立,台基上点着龙涎香,丝丝烟雾流动。 遥遥地听一男声传来,冷淡中带着些稚嫩:“王兄此次可是辛苦了。” 乐鸢循着声音望去,见一人由台阶走下,玄色云袍曳地,赤红龙纹绕领,头束九龙玉冠,与她身量相当,面若明珠,眉眼上扬,虽小小年纪,迎面而来一股凌人傲气。 虞戈望了眼乐鸢,上前躬身行一礼道:“见过陛下。” 东越以玄色为尊,虽是第一次见面,乐鸢就笃定,他是云赭无疑。 乐鸢根本顾不得行礼,跑上去拉住帝君的衣袖,稀奇地打量一圈,笑着说:“云赭?你都长这么大了!” 小帝君蹙眉,面上已有不悦,他自小养尊处优,不喜与人触碰,常年来无人敢近他的身,即便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也礼待他三分,却不想,这多年未见的姐姐,这般逾矩。 他刚想拂开她的手,却不料乐鸢突然抱住他,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蹭了蹭道:“十年了,我无数次想过你的样子,还好,终于见到你了,弟弟。” 云赭僵住,半天缓不过神,温暖的身体,有力的心跳,他能感受到另一个生命对自己的珍惜,天子也是人,哪怕他娇惯也好,挑剔也好,血缘这个东西,是割舍不断的。 谁让这个没有礼数的丫头,是他的至亲。 但是,面对她的亲近,云赭心中到底是别扭的,他努力挣开,面上有些薄红:“一个姑娘家,搂搂抱抱成什么样子。” 乐鸢不以为然,反而拉住他的手,轻快道:“你是我弟弟,姊弟间本该亲密,有什么不对吗?” 云赭听了她的话,心底忽然一股暖意升起,酥酥麻麻,可面上又不好显露,忙抽出手,别过头说了四字:“强词夺理。” 虞戈眼中划过一丝无奈,上前拍了拍乐鸢的肩,道:“阿鸢,先去永寿宫给太后问安,待闲时你再与陛下姊弟亲密吧。” 闻此,乐鸢与云赭互望了一眼,旋即捂嘴一笑,倒是云赭露出极不情愿的神色,忙道:“王兄,怎么你也...” 随后,二人起身前往太后处请安,由内侍引路,出了圣和宫向西,那片翠竹环绕的宫殿便是永寿宫。 殿中,珠帘之后,一女子靠在紫檀木的长榻上,她穿一件深紫绫子如意云纹裙,对襟的浅黄色外袍,云鬓齐整,左边簪一支丽水紫磨金步摇,素雅得宜。 眼如秋水,不浓不淡,她望向你的时候,目光端庄温和,岁月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任何,她就像一株珍贵的水仙,容姿典雅,沉淀之后,芳香更浓,这般美好的女子,却已经是东越的太后娘娘了。 当年东越铁骑横扫南北,连兴国主主动投降,甘为附属,并将一国公主献给了父王,那时候的潋争,不过二八年华。 这个女人,在她最娇艳的时候,嫁给已过而立的父王,保全了母国,却失去了自由。 父皇死的时候,东越动荡,那群老臣害怕大权旁落,竟逼着潋争殉葬,在人心惶惶的时候,是哥哥挺身而出,立幼弟,尊她为太后,这么多年,风雨兼程,她与哥哥一起相守帝都,共同进退。 当然这些,她都是从阿杳姐姐那听来的。 乐鸢双手交叉,俯身盈盈行一礼:“乐鸢见过太后娘娘。” 潋争站起身,将乐鸢扶起,仔细打量一番,柔道:“好孩子,回来就好,你离开的时候才那么一点大,现在瞧瞧,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说完,她不禁看了一眼身旁的虞戈。 虞戈敛下眼,十多年前,潋争刚入主中宫,他将乐鸢交在她手里,偏偏中了毒,可把潋争吓坏了,眼看着群医无策,她连夜抱着昏迷的乐鸢赶到了璟王府,那时候的她谁都不能相信,虞戈不会忘记,当王府大门打开,十七八岁的姑娘抱着孩子立在雪中,双眼哭的通红。 那段艰涩的日子太苦,因此,他们会更加珍惜得来不易的幸福与安稳,像他,像潋争。 潋争温柔了眉眼,问道:“鸢儿可有十四了?” 乐鸢点了点头,道:“入秋的时候,就及笄了。” “半年时间,倒来得及....”潋争若有所思,朝乐鸢轻轻笑了笑,转头望向虞戈,道:“过了年,王爷可要好好留意,为我们鸢儿找个如意郎君。” 如意郎君?乐鸢一听她们竟打的这主意,不禁一呆,忙摆了摆手道:“不要不要,我不要找什么夫君。” 潋争当她是害羞,温柔地替她理了理衣服,笑道:“傻孩子,哪有姑娘不嫁人的。” “孤却觉得,应该先让她学学规矩,一国帝姬的言行举止,关乎皇室面貌。”说话间,云赭走进殿内,至太后面前,颔首作揖:“儿臣见过母后。” 云赭是先帝的遗腹子,由一位如夫人所生,潋争抚养他长大,等同亲生儿子无异。 太后深知这小子乖戾的性子,天生是个喜散不喜聚的,见他这般,不由嗔怪:“你这孩子,姐姐回来,你也不热心地陪着她。” 云赭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去照顾这位亲姐姐,乐鸢性子直率,心无城府,实在....令他不喜,他不想让别人觉得堂堂帝姬是个傻丫头。 何况,他看人之准,只方才那一面,她脚步轻盈,气息沉稳,他便知其武功不低,以虞戈对她的爱护,自然不用他多管闲事。 云赭不语,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接过宫女手中的热茶,掀盖吹了吹,才道:“母后应该知道,王兄一向妥贴,阿姐由他陪着,哪还需要孤。”说完,他还故意朝虞戈怒了努嘴。 潋争笑著摇了摇头,握住乐鸢的手,一双美目柔柔地凝着她,话却是说给云赭听:“好了,先让鸢儿慢慢适应宫中生活,规矩的事,以后再说。” 这日起,乐鸢便在成欢殿住下,阿君阿杳随侍左右。 虞戈住在璟王府,她住在宫内,一墙之隔,而且虞戈要处理很多政事,两人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偶尔,她会去圣和宫吵着云赭陪她出游,一次两次,云赭总想法子敷衍,最后索性闭门不见。 这么一来,乐鸢更无聊了,渐渐地,她不愿困在四方红墙内,她要去外面看一看。 这个念头就像落在土壤里的种子,快速地在她心头生根发芽,然后疯狂成长,终于一天,她趁着夜色躲过禁卫军,偷偷溜出宫。 天上风云庆会时,庙谟争遗草茅知。邻墙旋打娱宾酒,稚子齐歌乐岁诗。 老去又逢新岁月,春来更有好花枝。晚风何处江楼笛,吹到东溟月上时。 街市通明,红色华灯一路绵延,看不到尾,此时当街鲍老盘旋,满市傀儡跳跃,庙台处,参参童子拜观音,鹤双联翩,济济八仙拱老寿。 街边杂耍欢腾,数声锣响,纷纷小鬼闹钟馗,七阵旗开,队队武侯擒孟获,旗幡乱舞,满街头童叟齐喧,万户笙歌行乐事,唱的唱,吹的吹,十分闹热。 还有十九日就是除夕,帝都处处张灯结彩,乐鸢一手握着糖人,一手拿着冰糖葫芦,走在万人空巷的长街上,像只自由鸟儿,开心极了。 忽见东面有一处人声鼎沸的地方,她咦了一声,好奇地凑上前,还未走近,便闻一阵奇香扑面而来。 穿过人群,见中央有一座七层楼阁,乌黑圆瓦,由八根檀木雕琢的大柱撑起,呈八角菱形,每角都从顶端垂下一串嫣红的花灯,赤金的楼牌上篆着三个乌黑大字:铜雀阁。 沿着石阶而上至正门处,站着八位十三四的小丫头,都穿一套水红色绣绫裙,个个机灵玉秀,来往之人,上到知非,下到舞象,皆是锦衣华服,进进出出,红光满面。 “有意思。”乐鸢咬掉最后一颗山楂,拍了拍手,也上了石阶,谁知她正要进去,却被门口的小厮拦了下来。 这小厮伺候过不少人,见她气度不凡,自然不好发作,冲她摆了摆手说:“姑娘,女子不可入内。” 乐鸢不明其意,蹙眉:“为什么?” 小厮一顿,又道:“烟花之地,不做女子生意。” 她反应过来,眉头一挑道:“那如果我是男子,便可以进去了?” 小厮觉得好笑,语气却有些不耐烦,回答着:“是,您要是男子,小的我亲自抬您进去。” 乐鸢唇角勾起,当下已有了主意。 当她再次出现在铜雀阁时,完全是一身男子打扮,玉扇白衣,好一个翩翩少年郎,轻易地被请进了铜雀阁。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眼到之处,四十余座觥筹交错,络绎不绝,楼中央的木台上,纱帘低垂,一女子静坐抚琴,歌声柔软,绵绵而来: 佳人重劝千长寿,柏叶椒花芬翠袖。 醉乡深处少相知,只与东君偏故旧。 一曲终了,四位黄衫女童走至台上,拉开一副长卷,老鸨金钗玉环,对着众人端行一礼,面色欢喜道:“各位公子,水倾姑娘所出的谜题在此,谁先答出,便能得到花魁娘子的青睐。” 话音刚落,众人已争相前去观看题目,乐鸢站在角落,见众人如此,不禁疑惑,寻着近前一公子,指了指那卷面:“兄台,这是...何意?” 那公子拂了拂衣袖上的酒渍,道:“小兄弟,铜雀阁向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花魁娘子可自己择客,只要你答出了她的题目,就是她的入幕之宾。” “多谢。”乐鸢拱了拱手,又督了一眼帘后的女子,婀娜娉婷,方才一曲清音,的确中听,于是她凑近了些,方看清楚卷上的谜题:羊左相交共一心。 她心思一动,慢慢细忖。 春秋时期,左伯桃与羊角哀为友,闻楚王知人善任,乃同往投之。途遇雨雪,干粮不足,预料不能两全,伯桃乃将衣食合并与哀,全其独往事楚,自入空柳中死。羊角哀入楚后,为上大夫,遂启树发伯桃之尸改葬,并自杀殉友。 因此,将“羊”、“左”首尾相交,合之成一“差”字。 转眼一炷香尽,竟无一人答对,也不知该说这群人笨,还是不笨。 乐鸢叹息,轻轻一笑,走到台旁,手中玉扇一扬,大声道:“此题谜底为差。” 老鸨眸色一亮,先十分钟意她的模样,又十分欣赏她气度,不由称赞:“正是,小公子聪颖俊逸...乃真君子啊。” 对于老鸨迎面的奉承,乐鸢倒很受用,她眉头一挑,将手中扇子一合,笑曰:“不知水倾姐姐,对在下的答案可满意?” “诶呦!”老鸨掩嘴,冲纱帘之后使了个眼色,忙讪笑接道:“满意!当然满意!” “噢?谁说满意?”人未到,声先至,几人从楼上缓缓走下,最前面的人一身惹眼的暗红玉缎裳,外罩灰毛大氅,面容明媚,眉眼轻佻,口中还含着笑:“水倾妹妹这一题可出的不妙。” 老鸨最是伶俐的,她飞快迎上去,福了福身:“怎么,温大人,您有何高见?” 那人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台旁,眸色闪过一丝玩味:“高见是没有,倒是这样的题目,恰好本大人也猜着了。” 老鸨面上一愣,后斟酌道:“噢?即是这样,那....” 男子站定,斜斜撇了老鸨一眼,又望向帘后之人,突然笑开:“不如,就让水倾妹妹来选一人。” “这...”老鸨面露难色,乐鸢将玉扇收入袖中,突然出声道:“我倒以为,应让水倾姐姐再出一题,方能抉出一二。” 一时间,仿佛所有的目光在一瞬间,就投在纱帘之后。 少顷,纱帘被拨开,女子垂首走出,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眼波艳艳,红唇一点,横生春华之态,身着蕊黄色流苏长裙,确实不俗。 水倾双手并拢,缓缓施礼,柔道:“承蒙公子怜爱,如此,那小女子再出一题。”她想了想,一双美目扫过众人,静道:“两位公子请听好,题为:一钩新月挂西楼。” 乐鸢听着,心中猜测道,这句应是取自南唐李煜《相见欢》的一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只是,这“一钩新月”到底指什么?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偏有一声音忽然响起:“水倾妹妹,这确定是猜一个字?” 水倾点头,老鸨咧嘴一笑,凑了过去,喜道:“温大人,莫不是有了答案?”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男子,乐鸢也抬眼,心中暗想:他难道已经猜到了? 结果,男子将发鬓一捋,两手一摊,无辜道:“我就问问。” 众人默默翻了一个白眼,乐鸢松了口气,转过身恰好对上水倾的眼,女子眉眼弯弯,朝她淡淡一笑。 就在那一刻,乐鸢灵光一现,恍然顿悟:原来,“一钩新月”,是女子的眉! 她明白了!好巧妙的题目!竟然以形状来命题! 乐鸢双手一拍,朗声笑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应该是禾字吧。” 水倾静静看着她,抿唇笑问:“公子如何认为是禾字?” “一钩新月”,以形状之相似点而扣“丿”,“西楼”中,“木”在“楼”西,面文之“挂”,使“丿”为首,合起来便是一个“禾”字。”乐鸢一口气回答完毕。 水倾走上前,凝视了良久,朝她盈盈一拜,方笑道:“公子高才,水倾钦慕。” 老鸨欢喜地拍了拍手,眼中笑意愈浓:“小公子确实厉害,连这般刁钻题目也答的上来。” 众人交头接耳,只觉得此题出的妙极,答的也妙极。 “哈哈哈哈哈....”老鸨高声宣布道:“好了,一切尘埃落定,今晚花魁娘子的入幕之宾是...”说到这,老鸨发现自己并不知小公子名讳,忙转头问道:“小公子,你叫什么?” “我叫....”乐鸢顿住,眸子一转,才道:“越..流光。” 老鸨欣然,正色道:“好,今晚花魁娘子的入幕之宾是.....” “是我。” 一声高喝打断她的话,所有人回头,男子脱下灰色外氅,慢慢收起笑容,沉了声音:“今晚花魁娘子的入幕之宾是我,温凤俞。” 第5章 最是寂寞芳菲节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什么个情况。 老鸨眼角抽了抽,厚着面皮,笑道:“温大人,这...规定您也是知道的,既然小公子先答对了题目,自然是..” “自然是我赢。”温凤俞打断她,他抬眉一笑,眼中显露强行的意味:“题目有没有都一样,无论答不答,水倾都是我的。” 然后,他冲乐鸢道:“小孩,你明白吗?” 乐鸢白了他一眼,她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还不讲道理的人,静静吐出四字:“胡搅蛮缠。” 温大人可是帝都横着走的主儿,谁敢轻易开罪?老鸨在这边听的胆战心惊,片刻,心中已有取舍,她拉住乐鸢,面露歉意:“小公子,要不这样吧,您今日....” 却不料,乐鸢张口便问:“不知水倾姐姐的屋子在何处?” 老鸨一呆,抖了片刻,回道:“在六层..” 乐鸢点头,来到水倾面前,拱手礼道:“不知能去姐姐屋子小坐一会儿?” “这...”水倾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老鸨,才点了点头。 “那走吧。”乐鸢轻笑,拉起水倾的手,欲往楼上去。 当然,事情发展到这步,温凤俞已经忍不住了!在帝都这些年,哪里有人敢不买他的帐,今日遇上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敢在烟花酒肆和他抢女人?这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 温凤俞一把抓住乐鸢的肩膀,眼角一斜,口气猖狂:“小孩,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滚!” 乐鸢头也未回,声音却明显硬了几分:“放开。” 温凤俞冷冷笑出了声,这小子还挺倔啊,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嘲弄道:“小孩,下次出来前,最好打听打听本大人是谁,与我抢人,自不量力!” 胸中一股怒气上涌,乐鸢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次:“你放不放手?” 温凤俞不屑一哼,反加重了手上力道,挑衅地扫她一眼,故意道:“不放。” 接下来,一切发生的太快,快的温凤俞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待他回过神,自己已经被乐鸢压在地上,手脚齐上,一顿狂揍。 “打人了!打人了!”最先反应上来的是前几桌的客人,他们一边退后,一边叫起来。 乐鸢气血上头,坐在温凤俞身上,左右开工,几个大嘴巴,直直朝他脸上招呼,随便两下,就扇的他头晕目眩。 “越公子!你别打了!”水倾大惊,退到墙边,惶急地攥着袖口,想要劝阻,却无法上前。 老鸨也慌了手脚,不敢靠近,只能捂嘴高喊着:“诶哟,别打了!小公子,快住手!那可是郡守大人呐!” 小帝姬发起火来,跟他哥哥一样,下手毫不留情,非将温凤俞打得鼻青脸肿不可。 事大了,事大了,怎么就打起来了!就在众人慌作一团时,一只酒盏飞出,直直朝乐鸢颈上袭来。 她余光所及,飞快低头避过,就在此刻,一人从二楼跃下,长臂一伸,手呈爪型,直接冲乐鸢面上攻来。 乐鸢只觉一股低沉的气压直面扑来,她左手撑地向后一翻,堪堪闪退。 一时间,那人于她对面站定,身量较高,着一件玄灰色长袍,领口处有一只湖蓝锦鲤,抬头之际,乐鸢看清了他的面容。 大约四旬年纪,国字方脸,面庭略宽,眉头极浓,一双眼狭长而上扬,眸色浅淡,鼻窄而长,下颌留一撮短胡子,最让人注意的是他右边颧骨处,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乐鸢立起身,皱眉怒道:“你是何意?” 那人不说话,先是轻轻扶起地上的温凤俞,然后望向她,声音低哑,仿佛从远处飘来,平平和和,听不出任何情绪:“在下若再不出手,温大人这张脸恐怕....小公子好大的火气。” 乐鸢瞥了他一眼,不满道:“是他无信在先,无礼在后,这顿打,全是他自找。” “你...嘶..”温凤俞还未出声,便牵动面上的伤,让他一阵呲牙咧嘴。 老鸨和几个小厮见缝插针,赶紧跑上来扶住他。 玄灰衣服的男人望了一眼温凤俞,狭长的眼眸缓缓抬起,从容道:“今日之事,温大人确实鲁莽了些,可小公子实在不能动手打人,况且,还是殴打当朝命官。” 当朝命官?她只觉得好笑,抬手直指温凤俞,唏嘘道:“这样欺横霸市的人做官,乃东越不幸。”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谁都敢说的。 “臭小子!你...”温凤俞正要破口大骂,反被玄灰衣服的男人抬手拦住。 男人看了她一会儿,不怒反笑,缓道:“小公子,在外自当以和为贵,这样如何,我们各退一步,此事过去,不再计较。” 温凤俞显然不甘心,他将衣袖一甩,捂着脸怒道:“不行!本大人今天和他没完!” 毕竟是开店做生意,老鸨自然不愿事情闹大,她拉住温凤俞,忙赔笑着:“温大人,您消消火儿,这事啊就算....” “滚开!”温凤俞踢开老鸨,顶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脸,瞪着乐鸢,咬牙一个字一字地挤出:“你死定了!” 乐鸢扫了他一眼,懒得和他争辩,二话不说,携了水倾就往楼上走。 “喂!臭小子!你给我滚下来!”温凤俞怒嚎,正欲追上,却见男人摇了摇头,他皱眉,急道:“候爷......” 男人别有深意地瞧了楼上一眼,眸色渐深,勾唇道:“事已至此,算了吧。” 才十天,越流光这个名字就在圣安城传遍了。 坊间将他描述的绘声绘色,青楼,酒肆,到处都是这位小相公的韵事,玉扇白衣,身手超群,莫名的,让多少烟花女子倾了心。 当然,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她跟兰昭郡守在铜雀阁争花魁之事。 提起兰昭郡守,大家也许并不清楚,但提起温凤俞,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堂堂右相之子,纨绔子弟的代表,最爱吃喝玩乐,浪迹花街,平素在帝都任个闲差,前两年,靠着父亲的关系,混了个郡守之职,打发去了兰昭郡。 他这一走,让多少名门闺秀以及名门闺秀她爹都松了口气。 到了年底,各郡上交赋税,他这一回来,就立刻成为花边传闻的焦点,实乃功力深厚。 偏偏,某一个春风和煦的午后,虞戈冷不丁的来了一句:你那儿子是该管管了,为了个妓子,当真光彩。 当场堵得右相哑口无言,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羞愤难当,欸,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恐怕右相都要哭死在家中。 老爷子回去之后,二话不说,立请家法,抽了温凤俞一顿鞭子,精明如右相,怎会想不通其中曲折。 什么人能大摇大摆混迹帝都,招摇过市,打完人又凭空消失,音信全无,可见此人身份.... 帝都上下,有多少人猜到她与宫中的关系,只是讳莫如深罢了。 除夕夜,华灯初上,圣和宫中设宴,殿中金碧辉煌,灯火如昼,中央处置两方长案,为帝君与太后所坐,下首左右各置一案,分别坐着摄政王与帝姬。 内侍高喊一声:“传膳!” 声音绵长,穿过三道门,由膳房的二十个太监抬着方形大盒缓缓而至,殿外十个太监将食盒掀开,七个烟粉裙裳的宫女上前,将里面的锦盒捧出,鱼贯而入至门内,另外七个宫女将锦盒打开,由七位气味公公用银针试过,再由七个宫女依次端出里面菜肴,分置于桌上,然后双手交握,垂首退去。 殿口内侍朗声道:“宴上第一席呈上的分别为:网油鱼卷,燕窝四字,抓炒鱼片,三鲜瑶柱,芙蓉大虾,龙井竹荪,桂花干贝。” 说话间,第二批宫女进来,恭谨地将菜肴呈上,内侍声音响起:“第二席呈上的分别为:金钱吐丝,凤凰展翅,炸鸡葫芦,桃仁鸡丁,鸭丝掐菜,肉末烧饼,龙凤柔情。” 这是乐鸢初次与家人一起过年,心里早乐开了花,她张望桌上那些琳琅满目的菜式,回首间,第三批宫女徐徐而来。 “第三席呈上的分别为:鸡沾口蘑,咖喱菜花,凤凰趴窝,宫保兔肉,熊猫品竹,御扇豆黄,炝玉龙片。” 各色各样,络绎不绝,内侍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第四席呈上的分别为:双色豆糕,烤羊腿,龙井金鱼,琥珀鸽蛋,二龙戏珠,炒黄瓜酱,雨后春笋。” 半柱香光景,足足呈上了七道席。 潋争眼至眉梢,处处流出喜悦,她抬手,温和道:“这么多年了,终于能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了,大家快动筷吧。” 乐鸢开心地点点头,拿起筷子,视线扫了一圈,夹了一块酥卷佛手。 她刚咬了一口,就闻潋争的声音柔柔传来:“这道佛手酥脆非常,鸢儿觉得如何?” 乐鸢甜甜一笑,道:“不错,我很喜欢。” 潋争满意地看了看她,举手夹起一只虾,放入碗里,命侍者端给乐鸢:“你尝尝,这虾也很鲜。” “好。”她眸光一亮,伸出的筷子临时转向,飞快夹起一块豆糕,放进自己碗里,然后令内侍将一碟豆糕都送到虞戈面前。 乐鸢自顾自地笑出来,欢快道:“哥哥,是豆糕,快吃。” 语毕,三人俱是一怔,整个大殿霎时静了下来,似乎所有人都盯着虞戈的动作,后面的宦官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 虞戈一双幽深的眸子闪了闪,薄唇微抿,轻轻嗯了一声,缓缓夹起一块豆糕,放入口中。 终于,云赭忍不住笑出声,他掩面咳了咳,又看了一眼乐鸢,快道:“孤竟不知,原来王兄还爱吃豆糕。” 乐鸢一头雾水地看着二人,好奇道:“怎么?你们不知道哥哥最爱吃豆糕吗?”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不一,就连侍候在旁的内侍,也忍俊不禁。 谁能想到,叱咤九州的摄政王,最爱的吃食,竟是豆糕! 因为这一插曲,大殿内的气氛反而更融洽了。 就在这时,只听“嗖”地一声,黑夜中烟花直冲上天,渐渐地舒展开来,形成了无数朵时而红,时而黄,时而绿的繁花。 “啊..”乐鸢兴奋地跳起来,指着殿外道:“你们看!是烟花!” 她就像只快活的鸟儿,拖着裙裾,迫不急待地扑了出去,云赭面上一阵嫌弃之色,撇嘴道:“她这样疯疯癫癫,真没半点帝姬的样子。” 潋争笑开,瞧了眼殿外,柔柔宽慰道:“终究,她还是个孩子。” 虞戈并未说话,他放下银筷,一撩衣摆,起身跟着走出去。 夜的上空被焰火照亮,染红,一团团盛大的花火象一簇簇耀眼的灯盏在夜空中闪烁,焰火一串一串地盛开,像无数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五彩绚烂地从夜空滑落。 她站在台阶上,望着天上的烟火,缓缓伸出手,自喃道:“真美啊!” “阿鸢。” 身后,虞戈负手走来,玄服敞开,露出里面一袭紫色长衣,银丝勾勒的领口,如龙似蟒,在大片烟霞火光之下,眼漆如墨,面色晶莹若玉,衬的他丰神俊朗,仪静万千。 他就像一株开在深潭的墨莲,孤独地散发着寒冷光泽。 在繁华和喧嚣中,漫天姹紫嫣红的光映着乐鸢的眼一点一点柔软,她张开手臂,向他跑过去。 当她的面颊贴在他胸口的时候,一股清浅的紫云香扑面而来,乐鸢幸福地笑了,纤细的手用力抱住他的腰,贪婪的吮吸着他的味道:“哥哥。” 虞戈一震,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地,有力地,传到她耳里。 乐鸢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紧紧抱住面前的人,毫无保留地把对他的依赖和留恋摊开。 如果这一刻静止,她会跟最亲最爱之人一直到老,相依相伴,十年,二十年,她们会在岁月的年轮中渐次厚重,那些天真的,跃动的,抑或沉思的情绪,都会在彼此的灵魂中,刻上一圈又一圈的印痕。 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虞戈沉寂的眸子,像是被一丝光亮点燃,忽明忽暗,终是渐渐沉下来,他的手慢慢抬起,环住了她的背。 陪伴,或安静或热烈,或寂寞或璀璨,却像极了烟火,一瞬而逝,最难的便是长情。 夜空里一刹那的辉煌,暗金色大雨落下,天空亮如白昼,星辰无数,一发又一发,绽放瞬间的光华,然后迅速隐入黑暗。 第6章 暗移梅影过红桥 “殿下。” 暮亓顼颔首,行了礼。 “暮亓顼?”乐鸢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有些惊讶,此刻她穿着男装,刚从碧海云香里下来。 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忙说:“在外面称呼我公子就好了。” 然后一笑,乌黑透澈的眼眸弯弯,很是俏丽。 “是。”暮亓顼点了点头。 “那我走啦。”乐鸢冲他眨了一下右眼,拿好手中的油纸包,极快绕过他,跳上了门口的马车。 他收回目光,拉了拉衣袖,跨进酒楼。 “哟,暮大人,你来了。”小二看到他,赶忙迎出来。 突然,小二的目光看了看他身后,殷勤道:“哟,温大人今儿个也来了。” 暮亓顼脚下一顿,心里自然明白小二口中的温大人是谁。 还未抬脚,便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暮亓顼?呵,倒是好久不见了。” 暮亓顼转过身,只见温凤俞眉毛高扬,正噙着笑,红色的长裳一如既往的惹眼。 两年未见,他倒没什么变化,依旧墨发高髻,剑眉星目,若论容貌,他确实有个好胚子,但若论品行,实在不怎么样。 他们同样出身世家,如此相同,又如此不同,暮亓顼是该笑,还是该忧。 关于帝姬与温凤俞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只是没想到,那样钟灵毓秀的一个女子,下手却毫不留情。 不过,温凤俞算晚了一步,没撞见他朝思暮想的死对头。 想到这,他不禁失笑,一双眼温润平和,抬手回道:“是啊,好久不见。” 同时,暮亓顼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后,不免调侃道:“听说温大人之前被打,好的倒快。” 温凤俞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却也不恼,他斜着眼角,用一贯轻挑的口吻道:“听闻暮大人前阵子可办了件体面事儿,连摄政王都另眼相待。” 暮亓顼知他所提的必是靖楚之事,捋了捋衣袍,坦然一笑:“这是为人臣子的分内,换谁都一样。” 温凤俞抚了抚眉,踱步至他身旁,缓缓贴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如果换作是我,会想方设法从靖楚拿到摄政王想要的东西。” 暮亓顼不知他所指,皱眉道:“什么意思?” 他后退一步,笑开道:“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暮大人有空不如多留意一下别的东西,比如,玉玺。” 暮亓顼听出他话中有话,分明想说什么,又故意点到为止,让人迷惑。 反之,温凤俞眼中笑意渐深,似乎已经达到他预期的效果,半晌,拱了供手道:“明日我便会离开帝都,下一次相见不知何时,望暮大人珍重。” 然后,他撩起衣摆往二楼厢房走去,临了,突然说一句:“暮大人,做事之前请先弄明白,自己主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暮亓顼立在原地,袖中的手慢慢收紧。 傍晚时分,楚连吩咐完下人,转头便看到帝姬欢快地走进院里。 “殿下万安。” 乐鸢对着行礼的楚连一笑,指着正居:“楚连,哥哥在里边吗?” 楚连恭敬道:“禀殿下,主子正在大厅议事。” “噢?这回是左右哪一相啊?”乐鸢两手左右一摊,故意调侃道,之前好几次和哥哥在一块,聊的正欢时,就是被这些人打搅。 “这..”楚连轻轻咳了咳,道:“各地郡守明天就要启程离开,现下都在里面。” 郡守?她记起上次铜雀阁的那人,不就是什么兰昭郡守?这么说来,他岂不是也在里面?乐鸢提到此人就觉得厌烦,当下摆了摆手:“既如此,那我回去了。” 楚连一听,不由地松了口气,连忙作揖:“那小人这就去备车。” 乐鸢摇了摇头:“不用了,你还是守着哥哥罢。” 她将油纸包递给楚连,道:“这是给哥哥的豆糕。” 说完,她便转身走出了院子。 六天后,兰昭郡。 阿杳身着长衫,一副书童模样,此时她的神情有些局促:“公子,这里人太多,我们还是早些回客栈吧。” 可身边那位却云淡风轻地一笑,月白色衣衫,摇着玉扇,没错,这位闲庭信步的白衣公子,正是逍遥法外的帝姬。 几天前她突发其想,这帝都,她也玩的差不多了,不如,找个新地儿溜达,何况近年各郡越发富足,光东越南边的兰昭郡,小小一个州郡,一年竟能上缴百两黄金的赋税。 行,说走就走,这想法一旦产生,就立即付诸行动,于是,她与阿杳混入郡守返程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翻山越岭,来到东越边境的兰昭郡。 乐鸢将手中扇柄一转,指了指牌楼上的花灯,道:“看,今天可是上元节。” 她挑眉一笑,率先朝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三五良宵节,上元月色和,花灯悬闹市,齐唱太平歌。 兰昭郡富庶,不比帝都繁华磅礴,湖水环绕古城,却自有一番南方的精致贵气,暮色四合,万千家灯火楼台,十数里云烟世界,玉韂飞来,香车辇过,见那六街三市灯亮,雪花灯,梅花灯,春冰剪碎,绣屏灯,画屏灯,五彩攒成,核桃灯,荷花灯,灯楼高挂。 半空一鉴初升,那月如银盘,这灯似锦花,灯映月,月照灯,观不尽铁锁星桥,看不完灯花火树。 二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来到了湖边,雕兰画舫,丝竹之乐,那红舫楼上,倚着栏,隔着帘,并着肩,携着手,双双美女贪欢,绿水桥边,闹吵吵,锦簇簇,醉醺醺,笑呵呵,对对游人戏彩,那湖心,还大大小小飘荡着成千灯烛,宛若天河星辰,宛如百花齐放,美轮美奂。 “走,我们也去放花灯。” 乐鸢心一动,拉着阿杳,加快了脚步,直奔花灯铺。 乐鸢扫了一圈,铺子里挂满各式各样的灯,青狮灯,白象灯,虾儿灯,鳖儿灯,羊儿灯,兔儿灯,鹰儿灯,凤儿灯,虎儿灯,马儿灯,仙鹤灯,白鹿灯,金鱼灯,长鲸灯,模样百态,争奇斗艳。 她拿起近前一只莲花灯,白色灯身,素纱包裹,中心缠着金色花蕊,倒是精巧,她很中意。 阿杳从钱袋掏出一颗银锞子,递给老板。 她偏过头,缓缓移开花灯,看见不远处的桥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很高,着一袭白衫,温软细腻的衣袂倚着栏杆,随风浮动,衬着一轮白月,恍然升起一丝不识人间烟火的意味。 乌发如绸,肤赛凝雪,眉似若削,鼻细致挺,唇薄如瓣,他的侧脸,就同名世上等的瓷釉,散发诱人的色泽。 乐鸢怔在那里,手里紧紧握住的那盏花灯,风轻轻吹过,掀起他簪下的长发,却乱了她的情绪。 忽然,那人似乎感觉到了注视,慢慢转过脸,一点一点对上她的眼。 刹那,她只觉得周围一切都静止了。 月色之下,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如深海南珠,很黑很幽深,又如天边云霭,很清很明净。 一抹若有若无的悸动从心底升起,丝丝入扣,仿佛连冬夜的寒意一起消融。 他的正面并不如侧脸那么美,只算秀气周正,中人之姿,却让她移不开眼。 她惊艳的,是他的风华之俊,气度之雅,周身柔和如风,带给人以舒适之感,他站在那里,竟能与皓月融为一体,淡淡余辉,遗世独立。 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是错觉吗?因为一个陌生人,连气息都变的急促。 一时之间,乐鸢来不及多想,朝他落落大方一笑,然后转身,拉住阿杳匆匆离开。 走了不知多远,她才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长舒口气,双手抚上面颊,心里想着:诶,那样的人,不该多看的。 处变不惊的小丫头,第一次觉得脸颊微烫。 次日,二人用过午膳,乐鸢心血来潮,想知道昨夜放的花灯还在不在。 于是,她们一路前往湖边,却在街上被堵住了去路,见前方人潮拥挤,她们凑近一看,中间是个高台,周围站着十几个神情凶恶的黑衣大汉,一个年过五旬的大叔在上面张罗着,西面有一排铁栅栏,里面横七竖八地跪着不少人,他们或男或女,面色灰黄,头发凌乱,身上的粗布麻衣,破破烂烂地打满了补丁,双手皆被一条长绳绑着。 乐鸢看了半晌,疑惑道:“这是在做什么?” 阿杳打量了面前阵仗,想了想道:“公子,应该是在贩卖奴隶,这些人没有自由,一辈子只供主人家驱使奴役,很可怜。” “奴隶?”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来几名大汉从旁边穿过,将她重重推开,撞在了旁边的石柱上,疼的乐鸢吸了口凉气。 阿杳赶紧扶住她,刚想问她有没有大碍,却被一声暴喝打断:“出来!走!” 乐鸢闻声望去,正是方才几名壮汉,走入栅栏,粗暴地拽起一人,便要拖走。 “不要啊!求求你了!” 一妇人冲出来,死死抱住大汉的腿,大声嘶喊:“别带他走!求求你!放过他!” 谁知大汉一脚踢在妇人胸口,将她踹在一边,妇人来不及捂住前胸,就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她心中一惊,忙拉了身边一个大婶,问道:“这..怎么回事?” 大婶面露焦色,指了指前面,乐鸢看到一华服男子坐在那里,约莫三十来岁,大婶咬了咬牙说:“诶呀,这是个恶霸,听说呀...有龙阳癖好,专买清秀的少年,不少人都被他折磨死了!” 说话间,那妇人爬起身,再次拉住大汉的裤脚,根根手指,紧紧攥住,哭喊道:“求你!不要..” 口中泊泊涌出鲜血,大汉哪里肯听她说话,抓起她往后一甩,妇人狠狠撞上铁栏,头部鲜血如注,当时就没了气息。 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将少年从栅栏中拖了出来。 “哈哈哈哈,来,让大爷我先验验货!” 华服男子上前,眼角的褶子乱颤,笑声猥琐,大汉将人压到面前,男子咧开嘴,露出浊黄的牙,少年使劲挣扎,手脚被死死摁住,不得动弹。 男子弯身,一手捏住少年的下颌,挑开他面上的长发。 铅华掩不住殊色,如蒙尘的明珠,脏乱的泥土之下,现出一张苍白的脸,眼如琥珀,容颊秀美,眉心处有一颗胭脂痣,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模样却生的漂亮。 “嗯,不错!哈哈哈哈....”男人大笑,眼中垂涎之意更浓,他一只手顺着少年脖颈往下,摸到领口处,猛的扯开他的衣衫,不知是因为冷还是耻辱,少年浑身止不住颤抖。 欺人太甚!乐鸢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拽住衣袖,阿杳冲她摇了摇头:“公子,他是奴隶,要打要骂都是主人的自由,我们无权干涉。” 男人满意地上下打量一圈,突然他视线一凝,抬了个手势,道:“把他裤子给爷脱了!” 乐鸢瞪大眼睛,没想到这群人过分至此! 话音刚落,为首两个大汉就一前一后摁住少年的胳膊和腿,把他压在地上准备上下其手,本来孱弱的少年发了狂似的拼命挣扎,抡起手脚胡乱推开大汉,顺势就要爬起,谁知,旁边大汉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将他震的头脑一嗡,又揪住他的头发,施力狠狠将头在地上磕了几下,这才消停。 “妈的,臭小子!还不老实!” 大汉啐了一口,抬脚就踢在少年腹部,他身子一缩,衣服早就被撕扯的不成样子,口里鼻里溢出了血,像只重伤的刺猬,一双眼死死的睁着,尽管被头发遮住,却淬了冰一般,倔强非常。 华服男子一抚衣袖,低眼看着少年,啧啧笑道:“诶,你还是乖一点,不然会吃苦头的。” 男子使了个眼色,大汉立即会意,冲上前来,就要去扯少年的裤子,可手还未碰到他的裤角,就被石头模样的物什狠狠打了一下。 乐鸢把玩着一撮长发,眼中满是嘲讽,高声道:“光天化日下,你想的话就自己去脱,何苦难为别人!” 华服男子猛然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一是乍然见到如此美貌的人,二是居然有人这样挑衅他,顿时来了趣味,坏心一起,笑的更猥琐:“这小奴隶是买来的,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脱他的裤子,难道脱你的?” 不知廉耻!乐鸢眉头一紧,抽出腰间的软鞭,扬手甩在华服男子的脸上。 一声惨叫,华服男子抱住脸坐在地上,一道深红的鞭痕赫然从他额头延伸至下巴,生生将脸一分为二。 乐鸢将长鞭稳稳收回,斜了他一眼,笑道:“嘴巴不干不净,该打!” 华服男子哪里吃过这样的亏,立即瞪红了眼,张嘴要骂,说时迟那时快,所有人还没看清,乐鸢的长鞭已迅速甩出,啪啪四下,原本压着少年的两名大汉应声倒地。 她看也不看那人,掷地有声地说道:“告诉你一声,这个人现在是我的。” 到底华服男子不是吃素的,跳起来往后退了一大步,怒道:“给大爷我上!” 只见旁边三个凶恶的大汉朝她扑来,乐鸢眼一抬,冷哼一声,只身跃起,飞起一脚踩在第一个大汉胸口,借势一个后空翻,落脚就踢翻了身后第二个大汉,手中长鞭飞出,勾住第三个大汉的脖子,施力将他拽倒,她就像一只迅捷的豹,两个纵跃,一左一右,踩上两个大汉的后背,抬鞭三下狠狠抽在了华服男子身上,那人哪里受的住,不过一鞭就打趴在地。 乐鸢利落地在他面前站定,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挑了挑眉:“有几人冒犯我,我就抽你几鞭,我倒想看看,你是吃软,还是吃硬。” 华服男子知晓她武艺了得,缩了缩脖子,道:“你...你想怎么样?” 乐鸢并不是蛮横之人,她点了点下巴,沉吟道:“既然你是他的主人,那好,你把他卖给我。” 华服男子嘴角一抽:“这...这...” 乐鸢脸一沉,扬起鞭子,道:“嗯?你不愿意?” 华服男子心中虽不甘,可又不想被打,身子一蜷,立即赔笑道:“给你给你,我把他给你还不行!” “好。”乐鸢招了招手,阿杳走过来,看了一眼华服男子,犹豫地问:“公子,您..真要买?” “当然。”乐鸢从她腰间拿出钱袋,挑了片金叶子,扔在男子面前,“钱我付了,至于多给的,你就帮我把栅栏里的妇人安葬了,听见没有?” 男人头如捣蒜,忙道:“听..听到了!” 乐鸢撇他一眼,来到少年面前,弯身去拉他的胳膊,想将他扶起来。 少年似乎极怕触碰,怯怯退开,他的头发凌乱不堪,身上麻布衣服也又脏又破,乐鸢吸了口气,蹲下身冲他一笑:“你愿意和我走吗?” 他低着头,一双眼死水一般暗淡,唇边的血已经干涸。 她笑容明丽,轻轻向他伸出手,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终于,少年的手攥紧衣服,一点一点抬起头。 那时的他,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他不会忘记这一天,也不会忘记,正是因为面前这个人,才改变了他一生。 第7章 雁贴边城次第飞 乐鸢将人带回客栈,准备了热水和干净的衣服,临出门时,她对着他道:“洗干净了,就下来吃饭。” 阿杳问她:“殿下,为何不给他些钱,让他自食其力去过自由生活,非要将这少年带回来?” 乐鸢咬了颗梅子,斜靠在桌上,理所当然道:“那恶霸不会轻易罢休,若让他只身离去,一定又被抓回去。” 那时,她看到他眼中,存着生的渴望,那么强烈,那么倔强,哪怕在孤寂的绝境中,也要拼命活下去,所以,她非救他不可。 乐鸢想好了,把他带回帝都,哪怕去璟王府找个差事做,至少没人敢随便欺负他。 突然,阿杳拍了她一下,乐鸢回过神来,顺着阿君的眼神看去,她回过头,少年身着白衣,黑发被束在耳后,眉眼细致,额间那一点朱砂,鲜艳明润。 乐鸢最喜白色,所以自作主张许他穿了白衣,他的身量高出她许多,刚刚好,将这干净白衫他穿出一丝修长而绮丽的意味。 果然是美人啊美人,乐鸢心中一喜,菜刚好上桌,她朝他招招手:“快来吃饭!” 可少年在一丈开外站定,低眉垂眼,躬身道:“鸾久是奴,不敢与主人同桌。” 乐鸢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他的名字上,张口就问:“你叫鸾久?” 少年怔了一下,才慢慢点了下头,乐鸢嘴角一扬,站起来,少年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她想他必是羞怯,主动上前拉住他的手,将人拉至桌前,轻道:“鸾久,你别怕。” 鸾久将手抽了出来,似乎很怕别人靠近,他卑微地低着头,小心地退开一步,缓缓道:“鸾久,不敢近主人身。” 他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远远地站着,用害怕又防备的目光望着她,怎么也不肯靠近。 乐鸢算是听明白了,他不愿意和她们一起吃饭,她上步一把拽过鸾久,将他摁坐在桌前,又把饭碗往他面前一推:“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奴隶,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阿杳看了看鸾久,在一旁笑道:“放心,我们家公子一言九鼎,回去就帮你脱离奴籍。” 鸾久听她说“脱离奴籍”四字,目光一顿,乐鸢抓起筷子往他手中塞去:“对了,鸾久你今年多大了?” 他微怔,琥珀色的眼珠轻轻动了一下,道:“十..三。” “小我一岁。”乐鸢撑着下颌,用手点了点桌子,她思索片刻,又问:“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少年眼眸一暗,手中的筷子慢慢攥紧,声音很低:“没了,一个也没。” 一阵怜悯之情在她心中升起,乐鸢与阿杳交换了一个眼神,道:“放心,以后你不会一个人了。” 毕竟日子要重新开始,乐鸢笑了笑,将盘子往他面前移近了一些,道:“来,吃饭吧。” 鸾久握着筷子,久久不动弹,乐鸢当他不习惯,伸手热心帮他布菜:“来,吃这个,还有这个。” 很快,他碗里的菜堆成一座小山,乐鸢笑道:“你赶紧吃啊,一会儿就凉了。” 说完这句,鸾久的眼睛缓缓抬起来,暗淡的瞳孔里多了一丝神采,声音有些细微颤抖:“谢..主子。” 她见他没那么防备,高兴地拍了他一下,利落说着:“什么主子,叫我公子!” 吃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阿杳悄悄看了乐鸢好几眼,实在忍不住道:“公子,您....玩也玩够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帝都了。” 乐鸢刚给嘴里塞了一片莲菜,听见她的话,手一顿,呛了呛,抚着胸口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怎么总想着回去....” 阿杳一听,忙说:“阿杳知道,可阿杳担心....” 她欲言又止,乐鸢知道她担心什么,偷偷出来这么几日,心里的确...有些不踏实。 乐鸢撇撇嘴,叹了一口气,终究妥协道:“好了好了,阿杳姐姐,明天我们就回去。” 次日... “阿杳姐姐,什么时辰了?”乐鸢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半响没听到回应。 她伸手,寻到一条温软的胳膊,拉了拉:“嗯?” 还是没有回应,她有些不解的张开眼,看到的却是一片漆黑。 乐鸢慌忙坐起身,感觉到手指那条胳膊,忙靠了过去,道:“为什么这么黑?阿杳姐姐?” 突然,那只胳膊将她甩开,黑暗之中,一个陌生的声音缓缓响起:“这里没什么姐姐。” 乐鸢警惕地后退,声音一沉:“你是谁?” 半晌,那人都没有回答。 乐鸢腿脚有些发软,她努力压下胸口浓浓的不安,道:“这是什么地方?” “汴赢。”相反,这一次对方的语气平静,声音不大,隐隐听出是个男子,有些喑哑,还有一些青涩。 乐鸢一惊,她对九州版图没有概念,并不知道汴赢在哪里,可是,她昨晚还好好的在客栈,怎么一觉起来竟在这个鬼地方? 她咽了咽口水,问道:“那..这里在东越的什么地方?” 几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缓道:“汴赢身处东越与西胤的交界,是陵周的边城。” “陵周?”她惊讶出声,也就是说,她已经出了东越,来到了陵周!那...阿杳在哪里?还有,鸾久呢? 她急道:“那...跟我在一起的人呢?你看见没有?她们去哪了?” 那人似乎想了一下,声音有些恹恹:“你是一人被扔进来的,没看到别人。” 乐鸢咬唇,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线慢慢适应了黑暗,约莫能看清楚,她在一间四面是墙,密不透风的石屋里,而且这里,只有她们二人。 她再次看了看四周,潮湿石门上有几个小洞,一些微光会从那里照入,疑惑道:“这里是牢房吗?” 那人突然笑出声来,似叹息似嘲弄:“这里不是牢房,却比牢房还可怕。” “什么..”她刚说到一半,却被对方掩住口,他来至她面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有人来了。” 石门被打开,屋内瞬间敞亮起来,乐鸢抬手遮住刺眼的光。 两个灰衣男人进来,操着浓厚的口音吼道:“出来!” 他们粗暴地抓起地上的人,乐鸢才看清面前的人,十四五岁的模样,衣衫不整,有些脏,有些狼狈,尽管如此,他的容貌却是上等,一双凤眼,在垂乱的发丝中熠熠生辉。 大汉指着她,眼一横:“还有你,起来!” 乐鸢跟在他身后,也被推搡了出去,晦暗的长长的甬道,不见天日,两旁湿漉漉的石壁,散发着阵阵潮腥恶臭。 “这是要去哪?”她掩住口鼻,小声问道。 少年拖着缓慢的步子,回答道:“吃饭。” 乐鸢明显一愣,他斜了一眼,淡道:“不自己过去拿,你还指望他们给你送来吗?” 她噢了一声,一路上不断有男孩从各个石室走出,他们垂着头,行尸走肉一般加入队伍中,毫无生气,她扫视一圈,不解道:“这些人都怎么了?” 少年不语,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继续朝前走。 真是诡异,乐鸢懊恼地扁了扁嘴,可惜没走几步,她却突然停住,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帝姬,此时也微颤不已,因为,她看到了自出生从未见过的,脏乱作呕的一幕。 甬道尽头,是一个极大极宽敞的大石屋,在那里,几十个衣不蔽体的男孩,跪在冰冷阴湿的地面上,最大的不过十四岁,最小的恐怕不到七岁。 他们头发糟乱,露着瘦弱的肩膀,手臂,幼小的身体上多多少少印着可怖的伤痕,他们面容暗淡,眼神死寂,安静的像没了气息一样。 然而,在另外一边的角落,七八个男孩被压在地上,衣衫尽露,可他们身上,竟然爬着几个粗壮的汉子,半脱着裤子,她听见浓重的喘息,不能入耳的荒诞笑声,还有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她看不到那些男孩的表情,却能感受到这屋里深深的绝望。 终于,孩子许是疼的狠了,终叫出了声,又遭到一阵毒打,陷入更大的哭喊声中。 寒意从脚底蔓延而上,就连身上的每根汗毛都竖立而起,她几乎被耻辱所淹没,泱泱大国之下,竟会有...如此禽兽行径! 少年在她身前,面无表情道:“这里的孩子会被送去各国,做娈童也好,做男宠也好,总之,除过死以外,没别的的去处。” 她的胸口起起伏伏,声音有着细微的颤抖:“难道...没有王法?” 少年忍不住轻笑,那明亮的眼瞳却平淡无波,说:“上位者荒淫无度,为官者草菅人命,指望他们?呵,乱世之中,想活命得靠自己。” 听着他的话,她不禁蹙眉,怒火就是在那一刹,破壳而出,汹涌而来。 乐鸢手握成拳,猛的向前一步,却不料,被少年一把抱住,锢在胸前,她想要挣开,却被他攥的死紧。 “别冲动,你要送死倒不如想想如何逃出去,或者,你想同他们一样。”少年贴着她的耳朵,慢慢说道,她正要反驳,他却兀地松开了手。 前头的大汉见队伍慢了下来,回头扬鞭指着二人,怒道:“妈的!你们俩走快点!皮痒了是不是!” 乐鸢有些踉跄,她虽愤怒,却不得不忍住,她别过头,忍住泪水,她告诉自己,她要出去!她一定要毁了这里! 十天。 帝姬消失足足十天了。 面对摄政王滔天的怒火,无人能承受。 阿君面色惨白,嘴唇青紫,发丝凌乱,衣衫濡湿。 她已经在璟王府里跪了两天两夜,至于成欢殿的其他人,哪还有命活。 云赭站在她身后,穿着厚厚的狐裘,旁边跟着四个内侍。 他眼梢微冷,声音听不出喜怒:“帝姬偷跑出去,你还替她瞒着,万一有个什么,你担当得起?” 到底乐鸢是他的亲姐姐,帝君心中说不担心是假的,他斜着瞧了她一眼,淡道:“你就跪着吧,等帝姬回来你再起罢。” 然后,他负手走出王府。 厅内,楚连单膝跪地,正细细向虞戈报告:“禀殿下,帝姬最后一次的确出现在了兰昭郡,暗卫昨日在桥荣的青楼里救出了阿杳和一名少年,却...不见帝姬。” 他甚至不敢抬头,前日好不容易得知帝姬去向,结果找到兰昭郡时,唯一的线索却断了.... 虞戈立于案后,脸色冷峻,紧抿着唇,似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沁华客栈的人已经如数下狱,可是却审问不出...任何有关帝姬消息。”楚连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更打乱了虞戈的心绪,这丫头从来没离开过他的保护,如今,她又在哪儿.... “传令下去,明早之前务必打探到帝姬的踪迹,”他乌黑的眼眸中似有漩涡,一层一层逐渐变冷,脸上的线条越来越硬:“否则,杀无赦。” 虞戈的声音低沉,充满肃杀之气,在室内久久回荡。 过了一天。 她和几十个男孩一起被关在这间大石屋里,一天一顿稀饭,连筷子都没有。 阿似说,筷子有时候就是凶器。 噢对了,阿似是那名少年。 乐鸢把来到兰昭郡后发生的事说给他听,阿似默然抬眼,道:“一定是你得罪了什么人。” 她前思后想也觉得,一定是那个华服男子搞的鬼,所谓,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她不算强龙,她哥哥才是。 男孩们排成两队,只为端上一口热食,乐鸢跟在阿似后面,捂了捂饥饿的腹,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她张望了一下,大约有四五十人。 乐鸢点了点阿似的肩膀,好奇道:“你们怎么不联合起来收拾了他们,然后跑出去?” 阿似道:“这里把守森严,饭里有软筋散,是跑不掉的。” “啊..”她吓了一跳,眸光闪了闪,忙道:“那你还吃?” 阿似嘲弄一笑,声音却冷了一分:“不吃就会饿死。” 乐鸢忐忑地抿了抿唇,似乎做了某个决定,突然抓起一把地上的土,往自己脸上涂去。 阿似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终于走到了跟前,派饭的几人都是身强力壮的大汉,他们粗鲁的从桶里舀一勺米汤,倒进碗里,力道之大,甚至打翻了不少瓷碗。 阿似弯下腰,正要去端地上的碗,一个灰衣大汉猛的跩起他,其他的孩子看到,纷纷往后,将少年孤立出来。 大汉用粗糙的大手捏住他的脸,眯眼一瞧,垂涎道:“没发现,还有这么好的货色。” 少年皱眉,手攥紧了衣服,大汉视线望下,看他体格修长,当下就起了猥亵的心思,给旁边几人使了个眼色,一把揪住他,欲往角落拖去。 这时,从少年身后窜出一个小个头,仅到他下巴处,一张脏兮兮的脸,沾的满满是土,一时间根本看不清容貌。 乐鸢挡在阿似身前,笑呵呵的说:“几位爷,先吃饭先吃饭,吃完了才有力气啊。” 灰衣大汉一愣,滚字还未出口,就听乐鸢搓着手,讨好着说:“大爷,您..总得让我哥哥吃吧,等我哥哥吃完了,我和他一起陪您乐,您看如何?” 旁边一黑衣汉子打量了她一圈,露出一口黄牙,看着乐鸢:“他是你哥哥?” 帝姬硬生生忍下想吐的感觉,陪笑道:“是啊是啊。” 那黑衣汉子一扬手,踢了踢脚下的饭桶,说:“行,你这小鬼有意思,既然要吃,就过来端。” 乐鸢低下身子,去端最近的那碗粥,不料,刚才调戏阿似的灰衣大汉故意伸了一脚,将碗踢倒,米粥洒了一地,溅在她身上。 “蠢货,哈哈哈哈...”那灰衣大汉仰首,几人得意地大笑。 她咬了咬牙,面上依旧呵呵笑着,心中默默记下几人的位置,假意又去取另一只粥,然后,拾起一碗米汤直摔在在灰衣大汉的脸上,她将阿似往后一推,回身飞起一脚,直踹在大汉心口。 见此,那黑衣大汉暴怒,大喝一声向她扑来,乐鸢侧身避开攻击,快速绕到他背后,一记手刃便敲昏了他。 她拾起地上几只碎瓷,甩手飞出,前方三个大汉应声而倒,石室里七八个大汉闻声赶来,缓缓将她围住,乐鸢唇角一勾:“来的正好,一次性把你们这些畜生都解决了!” 她回身扔出四只碎瓷,整个人跳起,如同猎豹一样迅速,一左一右率先踹向两个大汉的面门,回身一旋,她瓷片在手,宛如锋利的刀刃,不一会儿功夫,这些人应声而倒。 她喘息着,眼中露出一丝痛快笑意,大声道:“哼,早知道这么不经打,我昨天就应该杀出去!” 阿似走来,眸子中一片漆黑,他冷冷看着地上横斜的躯体,道:“你把他们都杀了?” 她专心擦着手上的血渍,眼也不抬:“那倒没有。” 他面色如常,可声音中隐隐浮出恨意:“这些人,死不足惜。” “行了,我们快出去吧。”她回过头,对着他,又好像对着石屋里所有人在说话。 在幽暗阴冷的环境里,乐鸢满脸是土,身形狼狈,但那一双眼,如同黑夜中的启明星,亮的逼人。 她,救了所有人。 第8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 乐鸢一行人逃出升天后,身无分文,那些男孩无家可归,十来岁的年纪,若是放他们自生自灭,形同于刚出虎口,再入狼窝。 况且,现在大家连温饱都是问题,权衡之下,乐鸢只好变卖自己脖子上的南珠。 这颗珠子,其实是黑珍珠的一种,取自海外岛国,龙眼大小,圆润光泽,乌黑莹亮,乃稀世之宝,是大病之后哥哥送她的贺礼,她就一直带在身上,如同护身符。 她不舍地将它摘下,像哄小孩一般怜爱地说:“你放心,我很快就赎你回来。” 换好钱后,她为这些孩子买了衣服,然后找到几间茅舍,安排他们先住下,自己拿了些碎银,将剩下的钱,都分给了他们,她不禁叹了口气,应该够他们衣食无忧好几年。 至于阿似,他一出来便与她分道扬镳,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欸,她没有时间在顾及这些,她要赶回兰昭郡,要寻找阿杳姐姐和鸾久。 大雪纷然,下了四天四夜,静青山以北,连着东越和陵周的边境之地,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本就艰涩的山路,更加不好走。 一辆乌黑的马车缓缓驶来,较之其它,这辆车更大,车厢由上等的梨花木制成,四面被雪白羊皮所装裹,车门一帘素白的绵缎遮挡,四匹白色骏马裹着皮革,形体俊美而健壮,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雪雾。 突然,它们像是嗅到什么,马蹄急踏,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喷出一口白气,发出老长的嘶鸣。 驾车的二人,下车凑上前去,看到雪中竟伏着一个人。 其中一人返回车旁,道:“主子,有个人昏倒在山路上。” “怎样?”温润的声音在车中响起,似林中暮光,又似云中流水,柔和清明。 另外一人将雪中的人扶起,微微一愣,忙道:“回主子,是...个十四五岁的丫头。” 良久,那声音轻道:“救她上来。” 没错,这个小丫头就是帝姬,等她转醒,已经是两天以后了。 “姑娘?”刚睁眼,看到一个十七八的陌生女子,她想说话,只觉嗓子干的厉害。 “你晕倒在山路上,是我们公子将你带回来的。”女子解释着,她素眉浅淡,始终带着温和的笑。 她撑起身,看了看四周,窗边翠竹繁冉,日光从乌木窗框投入,映在地上斑斑竹影,她艰涩地动了动唇:“那..这里是...” 女子看出她的疑惑,笑着说:“这里是洛昌。” 乐鸢眉毛微微拢起,反倒更疑惑了,她咬了咬唇,喃喃道:“洛昌...是哪里?” 女子见她衣裳破旧,又独身一人饿昏在雪中,以为她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些许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出过远门,不禁心生怜惜之意,慢说与她听:“洛昌乃西胤最北之地,靠近汴赢,与兰昭郡相邻。” 原来,她这是到了西胤境内。 乐鸢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周周转转怎么到了西胤,她再不谙世事,却也知道两国分立,形如水火,尤其是三年前,虞戈挫败秦乱,坑杀十万西胤将士,让西胤对东越早已恨到骨子里,她心中一紧,若是被揭穿了身份,恐怕会立刻去见阎王吧。 “姑娘,桌上有些糕点,你饿了先吃些,我去吩咐他们为你准备热水,你好仔细洗洗。”声音入耳,打断她的思绪,她回过神来,见女子指了指桌上,笑着说:“我叫素人,姑娘有什么需要喊我便可。” 说完,她退出了屋子,轻轻关上门。 乐鸢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先喝了口茶,然后拿起一块桂花糕往嘴里塞,等等!那雪白的桂花糕上,赫然多了三个灰指印! 她张开手,才发现掌中一团黑。 走到镜前,她瞪大了眼睛,那脏兮兮的脸,黑一道白一道,根本看不清本来肤色,她再低下头,看到身上那件已经破烂看不出样式的衣衫,不由得红了脸,现在的她,完完全全就是个小乞丐。 一瞬间,她明白为何刚才那个姐姐看自己的眼光,有一点点奇怪了。 当素人再进来的时候,乐鸢已经换上一件淡藕色襦裙,她伸开手臂,自在的在屋中来回,轻绢罗纱,花开半袖,行走间衣袖飘曳,半湿的长发如瀑,逶迤在地。 她轻轻回过头,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顾眸流盼间,一股玲珑剔透的灵气扑面直来。 素人愣住,原本以为是个瘦弱的小丫头,可洗干净之后,容貌竟是如此的.... 多年以来,她跟在公子身边,纵使见惯艳色,内心还是要惊叹。 “欸?姐姐你来了。”乐鸢发现她进来,蹦蹦跳跳地走过来,拉住素人问道:“对了,你们公子呢?我想见他。” 自古美人矜贵,一举一动皆婉约,这小美人倒是直接的很,素人扑哧一笑,道:“我们公子不在庄内,但是公子吩咐过,如果姑娘醒来,让我先照看着。” “这样啊...”她自喃,缓缓松开手,心中不免泛起一丝焦急,那时,她只身从忭赢返回兰昭郡去寻阿杳,中途与商队失散,又在山中迷了路,走了两日,最后饿昏在皑皑白雪中。 她本来打算谢过这位公子就走,毕竟阿杳姐姐音讯全无,她很担心,还有..鸾久,也不知道二人到底在哪? 聪慧如素人,光看小丫头黯淡下来的神色,就猜到她肯定有心事,旋即说道:“姑娘,你有什么事情吗?” 乐鸢目光闪了闪,犹豫了片刻,才道:“我和..我的姐姐失散了,我想尽快去找她。” 素人听后,心中一动,握着她的手:“我们公子一会儿便回来,不如,你将你姐姐的形貌说与我,兴许可以请公子替你寻。” “这..”她呼吸一窒,飞快地摇摇头:“不用麻烦公子,素人姐姐,我自己能行。” “可你...”素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乐鸢打断,笑道:“要是我实在找不到,就回家去等,姐姐聪慧,自会回去的。” 听她说得这般肯定,素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无奈一笑,便依了她的意:“那你且等等,待公子回来,你亲自与他说。” 乐鸢百无聊赖,等了两个时辰,不免从屋子里走出来转转。 山庄依山而建,风景清幽雅致,她东看看西望望,手中捏着一缕头发,不断把玩,她看到前方大片雪白,如云似雾,走近才知是片梨花林。 西胤不同于东越,未到三月,梨花竞相争芳,竟然盛开如斯,簇成束,滚成团,一层层像云锦似得漫天铺地,在温和的春光下,如花似玉,洁白无瑕,美而不娇,秀而不媚。 乐鸢徘徊在花树之间,风送花香,她从未见过这般清丽温软的花叶,同属白色,却不是雪莲的高贵冷艳,它更多了一丝轻盈,又多了一份柔情,还多了一些温润,微风里花絮扬扬洒洒,落在她发间,肩头,衣裙之上。 她展开双臂,轻轻闭上眼睛,去仔细感受这风与花,柔和了笑意,娓娓道来一句:“冷香萦遍红桥梦。” “落尽梨花未肯休。” 明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匆忙睁眼,三千青丝被风吹散开来,转身的一刹,淡藕色的轻纱裙摆,似天边烟霞,在风中流动。 花前树下,男子一双乌黑眼眸,微微含笑,三分温和,四分尔雅,五分清俊,成就十二分极秀的风华,似幻似真,漫天梨花落下,飒飒如雪,他披着素衣,就这样措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陌上君子人如玉,乐鸢整个人屏住呼吸,定在了那里。 过了很久,她终于回过神来,惊道:“是你?” 男子轻笑,如水眼眸静静望住她,眉头一动:“姑娘记得在下?” 乐鸢没想到,居然会再遇到他,她点了点头:“当然,兰昭郡,上元夜。” 他笑起来,颊边两个酒窝浅现,朝她虚行一礼,温和的声音在风里缓缓延开:“在下北琰辰。” 那天,他在兰昭郡谈完生意,正当佳节,街上华灯齐放,他立在桥头,默默看着众人共享天伦,其乐融融,孤独之感顿然升起,转头之间,看到对面有个丫头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十四五年纪,偏作男子打扮,烟火之下,她手提花灯,朝他灿然一笑。 那一刻,不知怎么的,他怔了一下,寂静的世界里,就这么偶然地,投进的一块石子,荡起层层,细小的涟漪,又很快隐入平静。 只一面,他便记住了她的容貌。 之后,在静北山的雪地中,他又遇到她,真是巧合,但素人将她抱上车,那个冻的青紫的小人,衣衫褴褛像个小乞丐,她曾是笑的那样欢快的孩子,此刻却奄奄一息,像一具坏了的人偶。 然后,他将她带回洛昌,吩咐素人好好照看她。 “你身子好些了吗?”北琰辰问道。 乐鸢轻轻地抿住唇,一点一点抬起眼眸,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腼腆:“好多了。” 终于,二人相视一笑。 花若相惜便相依,花若相依莫相离,缘这一字,周周转转,其中纠缠谁又分的清楚。 用过晚膳,乐鸢坐在门槛上,数着地上的小石子,心里始终放心不下阿杳姐姐,因此,她等在这里,打算跟北琰辰道别。 “怎么坐在这里?”清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许是她想事情太专注了,没发现他什么时候已经走进院子。 乐鸢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心一沉道:“我....来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 北琰辰似乎并不惊讶,嘴角扬着淡淡笑意:“这样,那你家在何处,方便我送你么?” 乐鸢连忙摆手,说:“不用麻烦,只要给我一匹马就好。” 北琰辰也不挽留,看了她一会儿,黑白分明的眼眸流露出一丝柔和,道:“我会吩咐他们替你准备,明日一早,你便可启程。” 他果然周到,周到的....连时间都替她决定了,乐鸢听着,心下莫名有一丝失落,说不上来,就是有不大舒服,虽是如此,她依旧婉然一笑,轻轻说了一个好字。 说完,她转过身,迈出一步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来:“公子,是西胤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问,可是,她又觉得若是不问,她会后悔。 北琰辰温润的眸色一顿,他有些疑惑地低下头,乐鸢不过到他胸口处,仰着脸直直的盯着他,心底砰砰地跳,一下又一下,她在等待他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北琰辰忍不住一笑,乐鸢紧绷的心也同时一颤。 “是,我是西胤人。”他轻声回应。 乐鸢噢了一声,声音很小,她感觉到胸口有什么一闪,有点刺痛,很快又消失了。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她欲离开院子,却在快要踏出院门的时候,突然回过身,大声的说了一句:“公子,谢谢你救了我!” 北琰辰没看到她的表情,因为她最后一个字未说完就一溜烟跑掉了,真是个率性的丫头。 他对着门的方向,渐渐淡了笑容。 乐鸢走的很匆忙,她什么都没拿,尽管北琰辰为她准备了干粮,水,还有盘缠。 当素人看到桌子上的这些东西还好好放着,可人和马棚里那匹白马却不见了,心里着实有点惊讶 。 她将此事禀告给公子的时候,北琰辰握笔的手一顿,什么也没说。 素人不免有些担心,张口便道:“公子,她一个小姑娘,独自上路,又身无分文,会不会....出什么事? 他轻轻一笑,纸上的字写至末端,提笔利落一勾,道:“放心,不会有事。” 王府内厅,乐鸢站在案前,一言不发。 虞戈低头翻着桌上的折子,一只手轻扣着长案:“今日起,会派二十暗卫在你身边。” “啊..”她大惊,咽在嗓子眼的两个字呼之欲出:“哥哥...” “若你不听话,他抬头冷冷瞥了她一眼,说道:“也行,自有人替你受罚。” “不可以!”乐鸢将桌子一拍,扁了扁嘴道:“哥哥,一身做事一人当,我犯了错,为何要责罚两位姐姐!” 她确实被他宠坏了,任性顽劣,骄纵倔强,可对付这个丫头,只能用连坐制度,一人犯错,牵连众人。 他放下折子,面上没有任何表情,香炉中的紫容香烧的正旺,烟雾缭绕,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扳指,开口问道:“你在兰昭郡救了个孩子?” 话面上虽然在问,可他用的是肯定语气,乐鸢眼睛一亮,忙道:“是啊,听说阿杳姐姐和鸾久已经回来了?” 虞戈抚摸扳指的动作一顿,眸中泛起丝丝波澜:“你说那孩子叫什么?” “鸾久。”她没想到哥哥会关心一个孩子的名字,又看他久久不语,头一偏道:“怎么了?” 他望向她,声音平淡无波:“鸾,是禾丹国的王姓。” 乐鸢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道:“王姓?” “二十四年前,西胤灭禾丹,拓展西边版图。”虞戈神色淡淡,仿佛在叙述一件极平常的事:“所有禾丹王族,屠杀殆尽。” 她捂住嘴,似乎无法接受这样可怕的事实。 虞戈清冷的目光穿过她,静静看向合欢花,说了一句:“阿杳是回来了,可那孩子却不见了。” 第9章 双倾旖旎几回顾 乐鸢走出来,阿杳已经候在门口。 “殿下,你怎么样?”她焦急地迎上去,那日清醒,发现帝姬不知所踪,可把她吓坏了。 乐鸢看到她,自然欢喜,忙摇了摇头道:“我没事,阿杳姐姐。” 阿杳细细将她打量了一圈,见她无恙,一颗忐忑的心终于落下,她像是想到什么,欲言又止道:“殿下,鸾久...他..” “我知道。”乐鸢吸了口气,方才从哥哥那里,她就听到这个消息了。 她心思一动,忙道:“阿杳姐姐,你觉得对我们下手的会不会...是那个买奴隶的男人?” 阿杳一顿,眼中亮了几分,正色道:“我一开始也觉得,但后来又觉得不是。” 乐鸢看着她,眼中的颇有询问的意味,阿杳继续道:“鸾久是在摄政王的人找到我们后,也就是回程的那一天突然不见的。如果对方想得到鸾久,应该直接带走他,为何还要任鸾久与我陷身青楼?如果不是为了鸾久,那鸾久去了哪里?又是被谁掳走呢?” 听到她的话,乐鸢不免陷入疑惑,当日在大街上,她将华服男人打的五体投地,以为对方极可能想要报仇,所以找人教训她们。 可是,按照阿杳的话,鸾久是在回程才失踪,那... 乐鸢抿紧了唇,问道:“哥哥没有派人查查那个人的身份?” 提到这个,阿杳眉头一拧,犹豫了片刻,才道:“查了,可是..那人已经死了。” 什么?乐鸢猛的望向她,嘴开合了几次:“死了?” 阿杳重重点了点头,又道:“不仅如此,您失踪后,客栈的人悉数入狱,本是扣押审问,却在一夜中全部死于牢里。” 乐鸢大惊,心中升起一阵细细密密的凉意,原本明朗的事态,突然蒙上了一层晦暗,让人不知所措,也让她不禁陷入沉思。 “等下,我想到一个地方,”乐鸢脑中灵光一现,黯淡的眼眸霎时亮如明珠,她忙拉住阿杳的手:“我当日是从汴赢的一处偏僻的地下石室逃出来的,可以从那里...” 谁知阿杳一副早已知晓她要说什么的模样,沉声道:“殿下所说的那处,早在三日前就剩一片乱石了,貌似...是被人生生炸毁。” 一时间,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要对她下手?还是... “殿下,王爷已经着手让人去找了,相信会有消息的,您别担心...”阿杳宽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是她的心,却在缓缓下沉。 她总觉得,一切不是偶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暗处悄悄伸展,并且,才刚刚开始。 她握紧了阿杳的手,难道这..就是哥哥曾说的,人世的复杂吗?在虚华的事实背后,陈列着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环环相连,将整个天下都拢在囊中,一丝一缕,明明那么细微,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阴暗。 一连十几天,鸾久到底还是没有消息。 相反,虞戈似乎更加忙碌,乐鸢去王府的时候越来越多,见到他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三月已至,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正在如火如荼的准备着。 终于某一日,乐鸢连宫门都不能踏出了。 “殿下,马上就是祭天大典,你不好好练习,若出了丑,你岂不是要被天下人嘲笑。” 阿杳坐在古琴前,面对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的乐鸢,无奈地笑着。 殿下从小如此,天赋高,爱玩耍,又难教养。 偏偏小帝君点名让帝姬在祭天大典上,代他跳祭舞,敬奉天神。 乐鸢不满地撅着嘴,现在她的身边多了一群闲人,也太看得起她了,居然找了二十个暗杀高手,给她当护卫,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哪怕她身手利落,也寡不敌众,插翅难飞。 她心中不痛快,长长吁出一口气,莫名的,一双明净的眼从她脑中闪过,乌黑如夜中月,温润如陌上花。 乐鸢一愣,胸口处似乎有什么汇集起来,说不清道不明,也不知,那个人现在正做些什么?会不会... 下一刻,她飞快地摇了摇头,暗喃着:不过和他见过两面,别胡思乱想了。 乐鸢有些烦躁,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春分之日,天未亮,群臣已到在帝都之南的商山静候。 设圜丘在南,为祭坛,有三层,共设七组神位,上层圆心石北侧正面设主位,即天帝神牌位,其神幄呈多边圆锥形。 第二层坛面的东西两侧为从位,分别设日月星辰和云雨风雷的神牌位,神幄为长方形,神位前摆列着玉、帛以及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等各式供品,一眼望去,单是盛放祭品的器皿和所用的各种礼器,就多达七百余件,上层圆心石南侧设祝案,皇帝的拜位设于上、中两层平台的正南方。 圜丘坛正南台阶下东西两侧,陈设着编磬、编钟、鎛钟等十六种,六十多件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排列整齐,肃穆壮观。 祭天时辰为日出前七刻,时辰一到,斋宫鸣太和钟,帝君起驾至圜丘坛,钟声止,鼓乐声起,大典正式开始。 摄政王立于下层左阶,太后立于右阶,文武百官皆穿正装,立于阶下,东越崇武,因此以武官在左,文官在右。 此时,圜丘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烛影摇红,庄重而肃穆。 云赭头配冕冠,身着玄色衮服,领口至全身盘着章纹,取意为“肩挑日月,背负星辰”,腰系白罗大带,另有黄、白、赤、玄、缥、绿六彩大绶和小绶,系金钩玉佩,脚及赤舄,从昭享门外东南侧进入圜丘坛,缓缓上至中层平台拜位,此时燔柴炉,丝竹钟鼓起,奏'始平之章'。 礼官高喊:“一迎帝神!” 云赭抬步,稚气的面上极为严肃,头上的九龙冕冠垂下长长的十二串玉珠,轻轻摇摆,他走至上层天帝神牌主位前,双手交合,徐徐跪拜,站起,从焚祝手中接过香烛,插入神牌前的炉里,然后他行至列祖列宗的配位前,焚香,伏地叩拜。 最后,他走回拜位,向着正南方行三跪九拜礼。 “二奠玉帛!” 捧帛者将金盘献上,云赭将盘中的圆形苍璧拿起,抬手正举在胸前,一步一步,走至主位,将其奉在神案上,再取玉帛,奉至配位前,乐起,奏'景平之章',他回到拜位。 “三进俎!” 云赭走到主位,烧汤官递上汤壶,他伸手接过,将热汤浇至神案上的俎牛上,一时淑气四溢,以供天帝神明,他再至配位前进俎,以奉祖宗灵位,后回拜位。 “四行初献礼!” 司洗捧上金盆,云赭拢起袖净了净手,又拿锦帕拭干,于主位前跪下,捧爵者端来酒樽,他捧至面前,朝神牌端行一立,一饮而尽,又至配位,行初献礼,司祝跪读祝文,云赭于拜位,朝南行三跪九拜礼,再走至主位,举起酒樽,再行亚献,终献之礼。 “献,干戚之舞!” 钟鸣三声,箫声清扬而起,古琴沉沉地发出一声低鸣,北面高台中央置一青铜鼎,东西方各置四面大鼓,二百个女子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玄色裙裳垂于地,朱环玉翠伶仃,十指拢起执羽旄,举袖一散,娇艳的红瓣纷飞于天地之间,一进一退,如潮水,如朝霞。 台下三千男子着黑色铠甲,呈方形阵,一手持盾,一手持青铜剑,行入阵之势,如黑云压顶,又如蟠龙入海,钟鼓之中,他们大喝着,一招一式,充满刚劲之气。 突然,鼓声加快,六十四个盛装的力士从圜丘坛两侧进入北面高台,大斧舞动,如长蛇一般穿梭,雄壮豪迈,十个力士高喝三声,将中央的青铜大鼎举起。 这时银铃乍响,如落地的滚珠,由低到高,清脆极了,青铜鼎中一女子轻身飞起,袖中八条红绫横空出世,凌厉地击在八只大鼓上,众人俱是一惊,高空之中,她将水袖直直扬起,如一片赤色的长虹,由浅到深,缓缓浸成黑色,曼妙之间,乌发高盘作飞天髻,头簪沉红色嵌玉珠长带,额贴赤金花钿,身着深红色勾勒宝相花纹裙,细腰不足一握,妍丽之姿色,令人不敢逼视。 乐鸢双足落于鼎上,一双柔荑从面颊划过,黑眸弯起,灵秀的玉面轻笑了一下,就在这时,她云眉一扬,红袖长横,似流水般在空中晕开,重重击在右面的鼓上,她展开腰肢,灵活地开始舞动,双袖交替,翩若游龙,飞快点于鼓面,她以右脚为轴,轻盈旋转,长裙飞扬散开,整个人如同晨曦中张扬的旖霞,白玉的肌肤度上一层如烟似雾的光泽,她时而折腰,时而跃起,红袖漂浮,乐中正舞,鼓声如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愈来愈快。 顷刻间,力士们浑厚的嗓音伴随急促的钟鼓之音,齐整而来: 微月生西海,幽阳始代升。 圆光正东满,阴魄已朝凝。 太极生天地,三元更废兴。 至精谅斯在,三五谁能征。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苍苍丁零塞,今古缅荒途。 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 黄沙幕南起,白日隐西隅。 力拔山兮,气吞河谷,力士们吟诵的声音愈急,她的动作也愈烈,衣袂纷飞,整个人似赤红的火焰,旋转中仿佛要将自己燃烧一般,绚丽至极。 鼓声乍停,箫声渐起,二十名力士将一张巨大的红绸在空中铺展开来,乐鸢长袖回身,足尖点于红绸,轻飞而起,腰间银光一闪,一把软剑抽出,她举剑高舞,刺,挑,翻,立,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势如破竹,柔之婉转美丽,刚之长虹贯月。 忽然她翻身而下,凌空倒立,长剑的锋尖如同利落的狼毫,招招刺在红绸之上。 她握着剑极快甩动,时而轻盈,时而猛烈,仿佛那剑生了魂,混着她起伏的气息,忽快忽慢,变化莫测。 “铛...” 沉着的一声钟响,伴着百年的钟鸣鼎盛,于尾音之际,乐鸢从天而降,银剑收回,傲然止于鼎上,一瞬万音俱收,归于沉寂。 力士将红绸升起,只见鲜红之上赫然镌刻着十六字: 大越昌盛,日月无筹,五谷丰登,兵甲万世。 乐鸢双手端平,赤色流仙袖垂落,她的声音清冽,在百人之中娓娓而来:“愿天佑我大越昌盛,日月无筹,五谷丰登,兵甲万世。” 同时,三千九凰军嘹亮的声音如海浪般,咆哮而至,穿过深沉的天际,久久回荡了八十一遍。 文武百官伏身跪地,高声大喊:“愿天佑我大越昌盛,日月无筹,五谷丰登,兵甲万世。” 摄政王虞戈长身而立,常年冷漠的眼里第一次泛起笑意。 也是这天,东越十四岁的帝姬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以一曲剑舞,名扬九州,世人皆叹,东越这只凤凰,果然翩若惊鸿,艳压天下。 大典之后,斋戒七日。 第八天,乐鸢终于能舒坦地坐在碧海云香,吃上一口珍珠八宝团。 “听说了吗?这祭天大典上帝姬的一舞,红袖击鼓,简直是丹姿国色,人间绝无。” “我叔叔是御史,他说帝姬之姿,非凡女可及,从没有哪个女子,能将舞跳的那般柔刚并进,那般凌厉,那般美。” 声音陆陆续续传来,不止是一个碧海云香,现在整个帝都,茶余饭后谈论的皆是帝姬。 关于这件事,不仅是东越,放眼至九州,都传遍了。 最初还有点真实味道,可到后面十传百,那被描述的天花乱坠,根本夸大其词,什么神女转世,倾国倾城全都出来了。 对于这等艳名,乐鸢可万万当不起,这不,当下一口团子噎在胸中,她大声咳个不停,端起手边的汤,灌了下去。 “不过,那一身红衣,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 邻桌二人聊的正欢,乐鸢顺了顺气,便听其中一人凑近问道:“噢?什么人?” 对面男子一笑,压低了声音道:“第一美人,夏泽。” 另外一人沉默,过了片刻,不禁唏嘘:“那确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欸?第一美人?她对于这种风月异闻是很有兴致的,她咬着筷子,好奇地竖起耳朵,继续听他们的对话。 “那时候,她还是青晋郡主,在西胤的国宴上,一袭红衣,一张九霄古琴,弹唱乱世歌,一曲倾国。”男子说着,面上浮现出钦慕向往的神色。 “唉,可惜了。”一人摇了摇头。 男子叹了口气,慢慢说道:“红颜终枯骨,玉殒香消。” 听了半天,原来那个什么美人已经死了吗? 乐鸢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听一个沉哑的声音插了进来:“有因必有果,一切不过是她的命数罢了。” 她抬头,见一个身穿玄灰色长袍的男人,一撩衣摆,在她正对面的那张桌坐下。 国字脸,眉头极浓,一双眼狭长,他右边颧骨处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他正望着她,平静无波的眼中隐隐爬上一丝笑意。 乐鸢猛的记起,这...不就是铜雀阁与自己交手的那个人! 对方似乎早就看穿她,嘴角不可置否地勾了起来,声音淡淡:“小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她并不想见到他,不知为何,虽然他面上在笑,却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甚至有些..阴凉。 那种感觉,像极了蛇。 当它吐着长长的信子,没有任何情绪,冷冷凉凉,可是,你却不知道它会在何时要你的命。 乐鸢没有说话,原本的食欲迅速退了下去,她搅了搅眼前的菜肴,只觉索然无味。 “这几日,坊间都在传帝姬的天姿,想必小公子听到不少吧?” 没想到他会主动挑起话题,乐鸢眼也未抬,只道:“听了。” 那人为自己斟一杯酒,抿了口,道:“小公子以为如何?” 乐鸢不知他是何意,更不喜别人谈论自己,她将筷子一搁,正视于他,张口道:“帝姬如何,在下不敢妄议。” 那人一笑置之,自酌一口,又道:“那小公子,可知夏泽?” 乐鸢丢了两个字:“不知。” “是了。”那人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对她说道:“她可是极为聪慧透彻的一个女子。” 他将视线重新聚在她身上,面上浮现一丝丝笑意,有点冷冷的,然后用一种肯定的口吻道:“小公子,想必对她也是感兴趣的吧。” 乐鸢不承认也不否认,就这么看着他。 “当世女子,若能赶上她的一分,便也不算白活一世。”他冲她举起酒盏,仰头而尽。 听到他这样的夸赞一个女子,乐鸢到底还是惊讶的,如果说她心中不好奇,那是假的。 男人一点一点看向手中的空酒盏,晃了晃,眼里笑意愈冷:“至于,这些人口中的帝姬,不过尔尔,空有个名头,与夏泽相提,差之千里。” 他虽笑,可嘴里的话,却让乐鸢再也坐不住了。 心中一股无名火升起,不想再与他纠缠,她起身,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往前走去,却听到他的声音,轻而缓地响起:“小公子,我们会再见的。” 第10章 北山烟丝遮别路 “殿下。”楚连将梨花木盒递上。 虞戈打开,里面是一颗极乌黑的南珠,温润剔透,只瞧了一眼,他长指一勾,便将它合上。 “事情查的如何?”他沉着面,眼底一片清冷。 楚连拱手道:“回殿下,属下查到这些人专门贩卖一些男孩,给各国的达官贵人做面首或者娈童,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却范围庞大,不止陵周,连东越,西胤以及各国都有脉络往来...” 说到这,他抬头看了一眼,见虞戈沉眸不语,又继续道:“汴赢那间石室是用来关押孩童,像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而且,当时贩卖帝姬的那伙人,全部死无对证。” 虞戈听到“贩卖”二字,面上明显暗了一分。 “但是...”楚连思忖着,语气有些犹豫:“我们却查到,帝姬和那一批孩子,本来是要送往靖楚。” 靖楚... 虞戈手指点在桌上,极缓慢地,似乎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楚连低着头,眉毛轻皱了一下,如实禀报道:“还有,帝姬安顿在汴赢的那些孩子,也通通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是死是活。 当然,后面这句楚连没有说出口。 虞戈眼中泛起冷意,手指敲着长案:“这件事不要让帝姬知晓,至于....”他的目光静静掠过桌子,定格在楚连身上,沉道:“羊纸卷有什么消息?” 楚连面色一紧,忙道:“当日从合德公主陪嫁里丢失那张,已经证实就在靖楚国主手中,是他们监守自盗。” 虞戈眯起眼,一开始靖楚将公主嫁来,不过是怕东越发难,而献上羊纸卷,不过是个幌子。 “这次...靖楚想与扶燕结盟,打算趁这次寿宴求娶扶燕公主,而且,羊纸卷...是他们的诚意。” 虞戈一顿,缓道:“寿宴?” “是,扶燕王上的寿宴,在四月初六。”楚连想到了什么,紧接道:“已经收了好几回帖子,都是..请您亲自去赴宴。” 果然,同样的戏码,靖楚竟还要再演一回。 虞戈冷笑,幽深的眸子隐隐有什么卷起,喉头动了动:“是该去一趟了....” 他眸色如霜,似想起了什么,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吁出一口气:“况且,与舅舅也有七八年未见了。” 这冷不丁的一声舅舅,让楚连不禁内心发寒,他看着虞戈越来越冰凉的面色,实在捉摸不透主子的心思。 “你去准备吧,后日就动身。”虞戈淡淡吩咐。 “是。”楚连领命,默默退出屋子。 虞戈将那梨花木盒握在手里,冷淡的眼里升起一阵暗沉,如同袅袅夜雾,让人看不分明。 扶燕居于东越的西北方,草陆广阔,气候寒冷,行了五日,四月初的时候,摄政王和乐鸢已经抵达了扶燕的王都江矢。 那日,虞戈派人给她送来一个木盒,她一打开,是自己的那颗南珠。 然后,就见阿君姐姐走来说:“王爷吩咐让您一起去给扶燕王上贺寿,明日就启程。” 她听了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名正言顺的出游,何乐而不为。 阿君姐姐却并不高兴,没说什么就退下了。 乐鸢不免有些奇怪,当晚找了阿杳姐姐提及此事,阿杳摇了摇头,解释道:“扶燕与东越是姻亲,扶燕的老王上和先帝是忘年之交,又把女儿嫁给先帝,这东越大半江山,没有扶燕的支持,也是打不下来的,后来,先帝驾崩,王爷执掌大权,也与扶燕极为亲厚,但是,不知为何,从十年前,王爷和扶燕越来越疏远,这每年扶燕王上寿辰,都会殷切地邀王爷去,可王爷一次也没去过。” 阿杳思忖了片刻,又道:“或许在外人眼中,王爷日理万机,抽不出空闲去赴宴,可是,我们却知道,王爷与扶燕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又或者,是东越与扶燕,总之不会是表面上看的那样和睦,所以,这次王爷会这么爽快地前往扶燕,定是有什么计划。” 乐鸢一向对九州格局不甚了解,又听阿杳这么一说,有些迷糊:“如今的扶燕王上是母后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难道..哥哥和舅舅之间还有不愉快?” 阿杳不知道该跟帝姬怎么解释,并不是所有的亲人都是相亲相爱,纵然是王爷,也只对一母同胞的帝姬全心全意,若换做小帝君,她都不敢说王爷没有任何算计,在人世间,普通人家尚且亲兄弟争夺家产,何况是帝王家,刀光剑影于无形... 阿杳笑了笑,拉住她的手,温和道:“殿下安心,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在殿下身边,护您周全。” 乐鸢叹了口气,回过神,双手将白裘大氅紧了紧,车辕走着走着就到了行馆处,风雪之间,馆前立着五排士兵,最前面的一人披着玄灰色大氅,头戴风帽,几人下车之时已经迎了上来。 “璟王与帝姬舟车劳顿,一路辛苦,本侯奉王上之命,特在此处等着几位贵客。” 走的近了,那人的轮廓在寒风中一下子清晰起来,国字脸,狭长的眼,乐鸢一惊,他不就是... 她指着那人,张了张嘴:“你...” 虞戈瞥见她的神情,眉微乎其微地皱了一下,道:“这是扶燕的旭候。” 旭候?他是..旭候! 扶燕王上如今四旬,生性豪迈好武,掌权二十年以来,国力大增,这功劳归于手下一人,也是与扶燕王上一同长大,又深得王上器重和信任的,旭候。 此人文武双全,曾在十五年前,舌战群臣,在朝堂之上提出策论,废井田,开阡陌,实行郡县制,并且奖励耕织和战斗,实行连坐之法。 正是这一举措,改变了土地私有制,提高了农业生产,推动了扶燕经济的发展,还大幅度提高了军队的战力。 乐鸢不曾想,扶燕大名鼎鼎的旭候竟会是他! 很快,她又一惊,自己曾和这个人交过手,虽然当时身着男装,那,他..会不会认她来? “久闻帝姬之名,本候今日有幸一见,失礼了。”孟炀端直而立,朝她拱了拱手,他分明在笑,却有一种丝丝凉凉的感觉,像是蛇一样,慢慢爬上她的背脊,让人浑身不舒服。 她瞧着他正经的样子,莫名觉得反感,果然传言不可尽信,她可不会忘记那日在碧海云香,他是如何贬低自己!如今这般惺惺作态,真是虚伪极了! 思及此,她明眸一转,看也不看他,挽住虞戈,小嘴一抿:“哥哥,我累了,咱们快进去。” 虞戈明显察觉到她的敌意,他淡淡撇了旭候一眼,点了下头:“走吧。” 孟炀眸色沉了一分,面上笑意却一丝未减,他侧过身子,展开胳膊礼让道:“王爷,帝姬,这边请。” 虞戈踏步上了台阶,一面走,一面缓道:“王上近日可好?” 孟炀一听,笑道:“好,当然好,王上听闻您来,龙颜大悦,晚间在宫中备好了食宴,要为您和帝姬接风。”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瞧了乐鸢一眼,眼中笑意还浓。 虞戈冷峻的眼轻轻抬起,道:“劳王上惦记。” 孟炀笑着,将手放在嘴前咳了咳,道:“您是王上的亲外甥,多年未见,王上自然十分挂念。” 虞戈眸色冷淡如常,嗯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乐鸢转过头,不厌其烦地翻了个白眼,故意拉了拉虞戈的衣袖:“哥哥,还未到吗?” 孟炀当然听出她语气中的不耐烦,反而笑着安抚道:“帝姬莫急,再走三丈便到。” 乐鸢嘴角抽了抽,全当没听到,偏偏此刻,孟炀的声音又缓缓响起:“这一次,王上能见到帝姬,肯定十分欢喜。” 谈话间,三人徐徐已经走到屋前,孟炀站定,向二人先行一礼:“那本候就送到这,晚间在宫中恭候王爷与帝姬大驾。” 虞戈颔首,道:“侯爷请。” 孟炀一走,乐鸢顿时缓了口气,不知为何,和此人同处一室,她就觉得难受。 乐鸢走进屋里,找了张椅子坐下,抬手先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身后,阿君和阿杳进进出出,整理行装,收拾屋子。 虞戈走至她面前,声音平静:“阿鸢,你和旭候之前见过?” 乐鸢眼皮一跳,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哥哥,她点点头,将茶杯放下,即道:“见过两面,一次在铜雀阁,一次在碧海云香。” “你讨厌他?”虞戈的话,不带一丝犹豫,问的直截了当。 乐鸢嘴一撇,不满地说:“这个人太虚伪,阿鸢不喜欢他。” 虞戈不再问什么,幽深的眼眸在她面上停留半刻,手抚上她的头,道:“准备准备,晚间要入宫。” “好。”乐鸢抬头,朝他莞尔一笑。 晚间的时候,虞戈换了一件紫金外袍,墨玉高冠,一如往常的黑色大氅。 他走出来的时候,乐鸢已经站在廊下,挽着双髻,额上系一根白玉珠长带,两边垂下长长的丝绦,内里穿着一件白色烟笼梅花百水裙,外罩着沉水红的丝绒外袄,还披一件雪白银丝狐裘大氅,立在那里,眉眼温顺的模样,如水云轻轻浮过天际一般的灵气秀雅,又似雾霭丝丝环绕山林一样的清丽脱俗。 待走近时,那花一样玲珑的眉眼豁然笑开,丝丝缕缕的情绪浮出来,宛如画里的美人一刹那动了起来。 虞戈眸色一柔,面上的冰凉轻轻褪去。 “哥哥。”她轻笑着,伸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然后亲热地抱住他的胳膊:“我们走吧。” 入了王宫,二人在宦官的带领下,穿过层层幽暗的长灯,乐鸢左右打量,这扶燕的王宫极简,石灰色的建筑古朴又冗长地一字排开,四周的石柱上雕刻着狼型图样,青面獠牙,十分放肆。 她不禁挑了挑眉,虞戈扫了她一眼,缓道:“扶燕人民早年生活在草原,世世代代信奉狼族,他们自诩是狼族的后裔。” 乐鸢听了咧嘴一笑,拉住他的衣袖,眨了眨眼:“那如此,哥哥和我岂不是也有一半狼族血脉了。” 说着,她故意伸出手作爪状,轻嚎一声:“啊呜...” “远远就听着帝姬的声音,哈哈哈..”静谧的长宫中,他的声音由远及近,想也不用想,乐鸢回过头,就看见孟炀笑着走至身前,冲二人一拱手:“王爷,帝姬。” 虞戈礼道:“劳烦侯爷亲自来迎。” 孟炀回以一笑,道:“不过奉了王上之命,王上已等候多时,咱们快些进去吧,王爷,帝姬,这边请。” 二人随着孟炀,一路走到了正殿门前,大殿石阶前,左右各有一块五丈的空地,乐鸢抬首,只见中央乌木的正扁上刻着“否极泰来”四个字。 孟炀瞧了她一眼,笑道:“帝姬看到殿前两处空地,或许有些不明,以前,这极泰大殿旁边有两只巨大的狼雕,一只唤否极,一只唤泰来。” 她不禁问道:“那石雕呢?” “是啊,那石雕呢...”孟炀低头自喃,眸中闪过一丝深意,再抬起头来又是笑意盈盈:“据说,是某个雨夜被一道从天而下的雷电给劈成了两段,具体的本候也不知呢...” 可他的目光,却穿过她,看向她身后。 乐鸢转过头,不解道:“哥哥,你见过那石雕吗?” 虞戈没有说话,从头至尾,他的目光一直望着那处空地,良久,才开口道:“我们进去吧。” 乐鸢点点头,跟着虞戈进了大殿,她垂下眼,心中反复起来。 刚才,哥哥身上的气劲变了,哪怕只是一瞬,但她分明感到一股狠烈的戾气,猛的散开。 是因为石雕吗?这个地方...发生过什么,会哥哥露出那么强烈的杀气? 她不知道。 行走间,乐鸢感觉到背后的注视,她知道,那是孟炀。 这个人的内力修为不在自己之下,既如此,那他刚刚应该也察觉到... 细想他的一连串形态,到底,是他无心还是故意?从一开始,他出来迎他们,再提起石雕,又故意引她去问虞戈。 她虽不清楚他的目的,却知道此人一定存了什么心思。 可是,如果哥哥起了杀心,孟炀岂不是.... 忽然记起阿杳所说,虞戈与扶燕十年的疏远,是有原因的,她相信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 她有一种预感,假如..她是说假如,这一切只是开始,除过只手遮天的孟炀,有谁敢这么堂而皇之地设了一个局.... “哈哈哈哈,这么多年,终于...你们已经长这么大了。”雄厚的嗓音带着豪迈的笑声,徐徐传来。 乐鸢抬眼,慢慢看向殿中央端坐的人,四旬年纪,一身驼色貂绒长袍,正眉窄目,及肩的长发成股辫披散,如火如昼的灯火将一切都照的清晰极了,她皱起眉头,不光对于这里,对于这尘世的所有,她都一无所知,这世界,这人际,都太复杂了,光是揣测,她都觉得疲惫。 依她所想,在扶燕,的确有一人手握至上的权利,能命令任何人去做任何事。 这个人,正是扶燕的王上。 此时,虞戈突然笑了,眼中冷冷冰冰,抬袖虚行一礼,声音完全听不出喜怒:“确实,多年未见,王上可好?” “好,好,好。”王上站起身,显然是心情激动,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虞戈勾起唇角,笑的极淡,也极森寒。 乐鸢看向虞戈,只觉得他的神色有些说不上的...怪异,心中虽疑惑,却也没杵着不动,她双手交握,也微微行了一礼,笑道:“乐鸢见过王上。” 王上这才将目光投在她身上,打量一番,大笑道:“哈哈哈哈,好!小鸢儿都长这么大了,见你这般美丽康健,孤总算心中踏实了些。” 然后,王上望着她了一会儿,似乎记起什么,眸中一暗,只叹道:“不止是孤,阿罗姐姐在天上也该安心了。” 乐鸢没想到他会忽然提及自己的母亲,先是一愣,心中很快涌过一阵酸涩,她看了看虞戈,抿唇道:“阿鸢现在过得很快活,母后...她自然是放心的。” 虞戈眼中一沉,默默开口:“母后知道王上如此惦念自己的外甥,想必也是欣慰的吧。” 王上闻言,明显一顿,他先看向虞戈,又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干笑了几声,忙道:“是,毕竟你们都是..孤的亲外甥。” 乐鸢看了看王上,又看了看虞戈,她明显能感觉到哥哥身上散发出冷硬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大殿莫名陷入了尴尬,就在她打算说点什么缓解气氛,正巧孟炀适时地插了一句:“王上,怎的还让王爷和帝姬站着。” 扶燕王上这才恍然,忙抬手道:“对了,怎么还站着,孩子,快入座。” 说着,周围的宦官很有眼色地引二人走向左边的案几。 虞戈没再说什么,面无表情,径直坐了下来,乐鸢笑着对王上行了一礼,捋顺了裙摆,慢慢坐下。 情况和她想的不大一样,本来以为扶燕王上必然是个不好相与的人,可谁知,他偏偏很和蔼,而虞戈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二人分明有芥蒂,表现的也很明显,可扶燕王上明明清楚,却依旧默许了他的态度,就像一个慈爱的长辈在等待孩子改正错误,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人难以捉摸。 为什么呢?就在这个时候,她偏偏对上了孟炀的视线,孟炀朝她慢慢扬起唇角,在她看来,笑的有些不怀好意,乐鸢直直瞪了他一眼,瞪的正大光明,瞪的不留余地。 忽然,一个湖蓝色的身影飞快奔入,待众人仔细端详,才发现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俏皮地依偎在扶燕王上的身边。 浓眉大眼,鹅蛋圆脸,长发高高扎起,成股的发辫中缠着十几颗珍珠,高鼻丰唇,笑起来如同罂粟,非常艳丽。 “胡闹,怎么半点礼数都没有,横冲直撞地就冲进来了...”扶燕王上话里虽然在责问,可语气却十分宠溺,他摸了摸女子的头,笑道:“快去见过你的哥哥和妹妹。” 此话一出,乐鸢算是明了,原来这少女是扶燕公主。 孟云浓温顺地点了点头,提起裙摆,直接朝着这边走来,乐鸢坐在那里,待她缓缓走到面前。 孟云浓始终笑意盈盈,她站在案前,那样子有些居高临下,半晌,她勾唇道:“你就是东越帝姬?好个第一美人!” 第11章 急雪乍翻香阁絮 听闻此言,座上的扶燕王眉毛一拧,开口道:“阿浓!” 孟炀眸中一深,饶有兴趣地笑了,乐鸢不明其意,静静坐在那,等待她的下文。 这一切孟云浓仿若未闻,脸上的笑容越发鲜艳,她的目光很放肆,上上下下扫了乐鸢一圈,忽然道:“世人都说东越的帝姬,乃是绝色,阿浓一时好奇,多看了一眼,倒是唐突帝姬了。” 她的嗓音很特别,像是砂纸划过瓷器,有些喑哑,又像雨水落在石阶,有些生脆。 说话的同时,她朝虞戈福了福身子,垂首道:“见过王爷。” 虞戈看了她一眼,眼中笼罩淡淡寒意。 孟云浓不以为然,笑着拿起案上的金樽,抬手勾了勾,侍女走上前为她斟满一杯,又退了下去。 “贵客远道而来,不若这样,我先敬帝姬一杯。”她双手捧杯,伸在空中,浓黑的眼里浸着笑意:“帝姬,云浓敬您。” 乐鸢虽酒量不好,却喜欢酒的香醇,她站起来,对孟云浓一笑,出手去接过那只金樽,谁知刚触到樽底,对方猛的松开了手,后退一步,金樽落地,“哐镗”一声,溅了乐鸢一身酒渍。 “你...”乐鸢站在那,阿君和阿杳飞快地走上来,为她清理。 扶燕王面色一紧,声音明显高了一分:“阿浓!怎的这般不知轻重,快和帝姬赔礼。” 一切都仿佛事先设计好的,行云流水,丝毫不差,任谁都看得出,是她故意为之。 偏偏孟云浓落落大方,朝她施行一礼,笑道:“云浓未拿稳酒樽,弄脏了帝姬衣裙,都是云浓的错,望帝姬莫怪。” “呵,云浓公主如今果然是大了....”虞戈冷冷开口,眼眸敛下,一只手轻轻揣着玉扳指,丝毫没有看她。 闻言,扶燕王眼中闪过一丝惊色,忙道:“鸢儿,你这姐姐真是被孤宠坏了,诶!望...你别放在心上!” 孟云浓轻轻一笑,道:“若帝姬不嫌弃,请跟阿浓去换件衣裳。” “不必。”虞戈抬起眼,并没有看任何人。 “可是..”孟云浓一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扶燕王制止。 “阿浓!”扶燕王上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他扶着案几的手微微颤动,望着虞戈,不知说什么。 乐鸢沉默,先是旭候,再是王上,最后又是公主,一出接一出,看似无意,却又刻意。 况且,场上每个人的神情都不一样,孟炀笑的事不关己却眸色深沉,孟云浓一副欲言又止,却有些不甘,而扶燕王上,似乎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有些怒意? 最后她看向面色不善的虞戈,莫非一杯酒,还有什么玄机? 良久,她叹了口气,淡道:“算了,晾一晾吧,不用换衣服。” 此刻,忽然从对面传来一声轻笑,孟炀的目光慢慢扫过三人,最后投向乐鸢,道:“帝姬还是去换件衣衫吧,扶燕寒冷,切莫着了凉。” 她抬头,望见孟炀的笑容,那副明明在看好戏,却还装作深沉的嘴脸,让她瞬间冷了面色,哼道:“若我不想换呢?” “本候只是为帝姬的身体着想,当然,”他一顿,凝着她缓缓笑开,道:“这一切都得顺从帝姬的意愿。” 乐鸢挑眉,抱臂瞧着他,过了许久,笑问着:“来了王宫许久,难道侯爷不觉得饿吗?” 孟炀笑容一滞,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当然乐鸢也没有任何想听他回答的意思,眼中升起一丝嘲弄,接道:“如此佳宴,侯爷应当多吃菜少说话。” 片刻之后,孟炀却忽然大笑起来,瞧着她:“哈哈哈哈,我道是怎么了,原来帝姬是饿了...” 然后,他瞥了孟云浓一眼,转头笑着对王上道:“王上,咱们可不能让贵客饿着,既然帝姬都说不用更衣了,那不如,就先用膳吧。” 孟云浓眉头轻轻一蹙,扶燕王上看了眼她,面色一缓,静道:“罢了,还是旭候想的周到,那就先用膳。” “此言差矣...”乐鸢摆了摆手,打断道:“难道侯爷没听清,我说的是你,而非我。” 孟炀摇了摇头,笑道:“自古女子骄矜,说话婉约,帝姬如此说,多是要借邀问本候,来表达自己之意,我怎会连这都听不明白。” “侯爷要随意揣测,那我也没办法。”乐鸢点了点下巴,眼眸一转,又道:“还有,我改主意了,现在要去更衣。” 她拍了拍湿漉的衣裙,转头望向孟云浓,笑道:“公主姐姐,你方才不是说要带我更衣么,走吧。” 孟云浓没想到她会突然改变主意,眸色一闪,缓缓笑起来,道:“好,帝姬随我来。” 二人抬步,携着阿君阿杳,一同退出席间。 乐鸢几人跟着孟云浓离开正殿,一路走过王庭花园,上了台阶,到了一处颇为秀丽的宫殿。 不同于之前建筑的棱角分明,这里红砖绿瓦,明显柔和许多,走的近了,才看到那殿中央设一块木匾:旃云宫。 不用想,这一定是孟云浓的寝宫,走进宫院,一阵幽香飘来,院中积雪未消,皑皑素白里,满院红梅绽放,红白之间,混着清丽,又藏着旖旎。 乐鸢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惊讶,孟云浓瞧了她一眼,勾唇问道:“帝姬可喜欢红梅?” 乐鸢吸了口气,道:“我最爱白莲,不过,红梅很美。” 二人走过石桥,她向下看了看,水中虽结了冰,却有细流慢慢淌过,不少落花沉浮其中。 孟云浓领她走进了内殿,两边湖蓝色的纱幔垂下,两排烛火幽幽,这里陈设很简单,东边一张屏风,一张玉榻,一张圆桌,一张白虎皮地毯,西边一面铜镜,两只玉瓷瓶,三个大木柜,还有,四幅悬在墙上的字画。 孟云浓吩咐侍女取来了十几套全新的衣裙,各色各样,道:“这是御贡的鹿绒衣裙,帝姬选一选,有没有中意的?” 乐鸢依次看了一遍,指着一件青绿色的说:“就这件吧。” 阿杳从侍女手中接过衣服,待乐鸢走至屏风后,和阿君一起侍候她换衣。 换毕,她走了出来,笑了笑道:“正合适呢。” 孟云浓笑着望向她,回道:“帝姬喜欢便好。” 乐鸢将丝绦拽着身前,捋了捋道:“不知公主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孟云浓笑容一顿,仿佛没听懂她的话,不解道:“帝姬是何意?阿浓没明白。” “好吧。”乐鸢将丝绦往后一甩,不以为然道:“既然你不想说实话,那就当我什么也没问。” 她朝孟云浓轻轻一笑,抬脚就往外面走,身后的阿君阿杳默默跟上。 “等一下。”孟云浓看着她,突然笑开了,缓道:“帝姬果然聪颖。” 乐鸢转过身,道:“公主今日如此莽撞,就不怕扶燕王上责罚吗?” 孟云浓一愣,没说话。 乐鸢也没看她,继续道:“我不知你和孟炀之间有什么,但明显你父王不知道,既然你找了我,就说吧,无论是你想说的,还是他想说的。” 她的话,让孟云浓笑容越来越僵,不自觉道:“帝姬是不是误会什么...” 乐鸢不喜与别人兜圈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直接道:“我喜欢直爽的人,如果你还要装糊涂,那就什么也不必说了!” 忽然之间,孟云浓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她了然一笑,道:“好,我就开门见山,一个交易,不知帝姬有没有兴趣?” 乐鸢抱住手臂,示意她说下去。 “帝姬应该知道,后天寿宴,靖楚会来提亲,依父王的意思,肯定会同意靖燕联姻。”孟云浓犹豫了一下,又道:“如果帝姬能帮我阻止这场婚事,我..会想尽办法拿到羊纸卷献给帝姬。” “羊纸卷?”乐鸢疑惑,对于羊纸卷,她多少了解一些,九张令十二国争夺的图纸,记录着王朝玉玺的下落,联系着龙脉和宝藏。 孟云浓冷冷一笑,道:“帝姬以为,璟王为何赴这寿宴?帝姬又以为,我父王为何会答应将我嫁去靖楚?” 乐鸢一惊,难道一切都和它有关... 下一刻,孟云浓就说出了她心中的猜想:“因为羊纸卷。” 乐鸢看着她红唇微张,一字一字说道:“靖楚以羊纸卷为诚意,求娶于我。” 她的心慢慢提起,想起阿杳所说,哥哥来扶燕是有所图谋,原来他为的是羊纸卷! 孟云浓背过身,想了一会儿,冷道:“想必帝姬知道璟王从十年前起,就不再到扶燕来,明面上,东越渐渐疏远扶燕,暗地里却在一步一步吞噬扶燕,我虽不清楚原因,却知道一定与那件事有关。” 乐鸢皱眉,问道:“那件事?什么事?” 孟云浓闭上眼,慢慢回忆着:“当年,父王好像做了件什么错事,因此,这十年来,无论璟王吩咐什么,父王都言听计从,他是在弥补!” 弥补?乐鸢不禁想到扶燕王上,他每次看向虞戈时,眼中复杂的情绪,似乎有些无奈... 她当时觉得,像是慈祥的长辈等待犯了错的孩子回头,现在想来,那分明是痛心,是愧疚,是一个做错事的长辈在祈求孩子的原谅! 乐鸢咬唇,究竟以前发生了什么?让扶燕王内疚了这么些年?让哥哥变的冷漠如斯? 孟云浓沉了声音:“为了东越的利益,我的四个姐姐,就因为璟王的一句话,嫁去各国,病的病,死的死。” “现在,轮到我了。”她睁开眼,浓黑的瞳孔跳跃着厌恶和憎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如果不是璟王属意,父王不会把我嫁去靖楚。” “有时候,我真恨这一切!恨这些人!恨这个世界!”她的声音一字一句传入乐鸢的耳中。 乐鸢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的背影,问:“你恨..哥哥?” “恨。”孟云浓转过头,盯住她道:“我也恨你。” 乐鸢看着她,不说话。 “可笑的是,”孟云浓垂下眼,那笑容有些冷淡:“我还是要来求你。” 许久之后,乐鸢才道:“你觉得我可以让哥哥改主意?” 孟云浓摇了摇头,静道:“父王每年的寿宴,都会摆在西郊的围场,帝姬只需在宴后陪我演一出戏,搅黄婚事,届时,我自会将到手的羊纸卷奉上。” 她勾唇,眼中笑意渐深:“这个交易,帝姬可愿答应?” 乐鸢瞧着她,头往右一偏,忽然出声道:“这个主意是你的,还是,孟炀?” 她既能问出这样的话,心中已有七分把握。 孟云浓眼中笑意越沉,道:“事到如今,无论是谁都一样,总之,帝姬您不会吃亏。” “不一样。”乐鸢收回目光,伸出手瞧着指甲,声音平淡道:“若是孟炀的主意,我不会答应,因为我讨厌他。” 孟云浓没想到她会拒绝的这么直接,这么突然,而且,还是用如此任性的一个理由。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道:“帝姬如何看出我与孟炀有来往?” “眼神。”乐鸢放下手,挑了挑眉道:“你向我走过来之前,你们交换过一次眼神,当酒樽落地,你向我赔礼时,你们又交换过一次眼神,然后,你提出要带我去换衣被拒绝时,你焦急地望了他一眼,至于最后,孟炀向王上建议先用膳时,他也不经意地瞧了瞧你的反应,当多个巧合放在一起,就不算巧合了,公主,你说对吗?” 孟云浓深吸了口气,她的确是十分惊讶的,一个十四五的丫头,竟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 乐鸢笑了笑,当然这些,还不止啊,当酒盏打翻时,王上大惊,而孟炀一副预料之内的模样,那时候,她就注意到了。 当孟云浓堂而皇之提出要带自己去更衣,虞戈眼也不抬地拒绝,那时王上的反应,忽然变严厉的语气,多么像发现了什么,表面上斥责孟云浓的无礼,实际上知晓她的用意,怕引起虞戈不满。 只有孟炀,偏偏在这时还建议她去换衣,显然在偏帮孟云浓,然后说到用膳,看似是乐鸢挑起的话头,却很有孟炀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嫌疑,眼看计划泡汤,又不敢惹怒王上,他只能见风转舵,快快收手。 总之,事情发展到这儿,她忽然想知道这群人到底搞什么鬼,于是,当场就改了主意。 不过,她是没明白,孟炀与孟云浓联手,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思前想后,她觉得这件事吧,怕没这么简单。 想到这,乐鸢顺了顺衣袖,对她道:“如果话说完了,我们就回去吧。” 孟云浓眼中一急,拉住她的衣袖道:“帝姬,为何不愿成全我?” “这...”乐鸢觉得她有些可怜,又想了想,眨了眨眼道:“这事,我再想想罢。” 孟云浓慢慢松开手,只好勉为其难先作罢。 第12章 深春远塞若为情 翌日,西郊围场,山林暗绿,积雪斑驳。 虞戈一行人来到了这里已经是下午,阿君阿杳在收拾大帐,乐鸢站在帐前,披着雪白的银狐大氅,头戴绛红的缀琉璃宝珠风帽,小小的脸裹的严实,手里端着一个银丝暖炉,有意无意地来回拨弄。 昨晚,两人回到席间,平淡地用完了膳,她和虞戈就回了别馆,关于孟云浓说的交易,她只字未提,哥哥也没问,可她心里却不怎么痛快,因为羊纸卷,也因为哥哥和扶燕王上的过节。 乐鸢想知道,那件事,究竟是什么。 忽然,她眼前一亮,看到孟云浓缓缓走来。 今日她似乎是特别装扮过的,一身深蓝的鹿茸长裙,上面一个碧青色短袄,外面罩着水蓝的狐毛披风,黑发编成细辫,高高地盘起,烟色的风帽下留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浓黑的眉,宽大的眼,丹红的唇,神色中三分豁然,六分明艳。 乐鸢走近,笑道:“公主姐姐今日很美。” 听到她的话,孟云浓眼中一愣,面颊不由自主红起来,乐鸢轻轻一笑,将小暖炉塞进孟云浓手中,道:“对了,天气寒冷,这个我用不着,给你吧。” 孟云浓显得有些意外,心中虽不喜乐鸢,但也不想她冻着,毕竟这个节骨眼,若她病了,先不说能不能帮自己退婚,必定是一场麻烦,想到这,她手一推笑道:“扶燕气候寒冷,何况围场靠近山林,帝姬还是带着暖炉,免得着凉。” 偏偏乐鸢摁住她的手,眨了眨眼道:“公主姐姐,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乐鸢自幼长在冰天雪地中,对于扶燕的冬季,她毫无感觉,偏偏哥哥紧张的很,要她里三层外三层穿的严实,还时刻让她抱着个暖炉,腾不出手。 此刻,一阵急促而清晰的马蹄声传来,她的目光投向不远处,挑眉问道:“那是谁来了?” 十几辆车辕浩荡而来,为首那辆条纹乌木的马车,周围用暗黄色的毡毛包裹,黑色的罗帏上写着一个“周”字,乐鸢心中明白过来,原来是陵周的人。 视线往后看去,中间有一辆极大的红香木马车,万分惹眼,其构造奇特,车顶呈圆形,上面铺着红色的金丝绒布,边沿的木壁嵌着翠绿宝石和血红玛瑙,车的四角悬挂着夜明珠,长长的青色流苏垂下,车身上刻着朵朵缠绕的梅烙雕花,深红色的中心点着鎏金,更奇的是,辕下竟有六个车轮,在参差不平的路面上稳稳滚动着,奢华间一股旖旎的香气飘来,愈近愈浓,前面四匹毛色光亮的乌锥马放缓了步伐,一声长嘶之后,停了下来。 孟云浓的呼吸突然变的急促,视线紧紧盯住那辆马车,分明有些紧张。 最前面那辆车先打开门,两个护卫候着,走下一个中年男子,圆领锦袍,头戴毡帽,一身周正贵气,乐鸢听哥哥说,这次前来扶燕祝寿的是陵周王上的胞弟,南安王。 她心想,这无疑是南安王了。 一行人纷纷走下车来,那辆奢华的红木马车依旧静静停在那里,似乎所有人都在候着它,乐鸢好奇,这车上是谁?好大的排场! 片刻后,三四个殷切的奴仆抬出一卷的极长的红色锦缎,平整地铺在那辆大马车下,车门打开,缕缕纱幔撩起,一前一后走下两个青裳女子,眉间点一朵红梅,秋水之容,盈盈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姿色。 然后,一只闷青色云水靴踏出,当那人走出,刹那间,仿佛山林都消了颜色,他披着貂毛青色夹金线大氅,如碧水,如青潭,所有的鲜艳都缓缓凝到了一点,再于他身乍然散开。 他扶着两个女子的手慢慢走下,周身宛若绿水流淌开来,面似乳白的玉,头发极乌,额上系着一条深蓝的勾金丝长带,镶着圆形碧玉,眉毛却淡而上扬,鼻高唇薄,轮廓分明,尤其是眼眸的颜色很特别,像极了琥珀,却璀璨如夜空的繁星。 这个人,是这般的...如花似玉!而且...明艳耀人!没错,她没用错词!就是这种感觉!乐鸢很惊讶,鲜亮的碧与青,再衬着雪白肌肤,仿佛将云雾拨开,透出了七彩之光,她从不知道,衣服在一个男子的身上,会这么讲究和..奢华。 他随手将两个女子揽在怀里,左拥右抱,迈开大步,身后跟着四个娇滴滴的美人,周围人纷纷恭顺地退开,他走到南安王面前,二人不知说着什么。 “这人是谁?”乐鸢觉得他眉眼间的不羁之态,和浑身的奢侈之感,是她见所未见的。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乐鸢回过头,发现孟云浓有些异样,伸手在她面前摆了摆:“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孟云浓忙收回视线,迟钝地笑了一下。 乐鸢眼眸一闪:“你认识他么?” 孟云浓极不自然地抿了抿唇:“他是陵周的明宣世子,我自然..认识。” 乐鸢吸了口气,明宣世子的大名,连她也有过耳闻。 九州第一风流之人,香车红撵,宝玉美人,关于他,盛传最广的一件事,便是掷玉得娇。 明宣世子的母亲,是陵周王上的妹妹,也是太后唯一的小女儿,端则公主。 因为公主体弱,早早就去世,年幼的世子,被接入王宫,由皇太后亲自抚养。 九岁这年,太后在宫中为他大摆宴席,庆祝生辰,王上与几位王爷皆在席上,二十个美人献舞,轻纱摇曳,鱼贯而入,跳到一半,小世子忽然叫停,手指最中间一女子,扬起小脸,冲太后道:“外祖母,能将这个姐姐赐给我吗?” 所有人一顿,王上和南安王都很诧异,纷纷转头望向他。 太后虽十分宠他,却不喜他的放荡之举,细眉一促,道:“不是不可,但是,亦儿得拿你的一件物什来换?” 太后心知,孩子的一切吃穿用度皆是她主张,此刻他身无长物,必然只能作罢。 谁知小世子想了想,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玉,往那舞姬面前一丢,笑道:“就拿这个换她!” 众人哗然,殿中慌作一团,舞姬们吓得纷纷跪下,伏着身子以额触地。 “荒唐!”太后大惊,站起身,忙令侍女拾起。 南安王愣住,握着酒樽的手停在空中,而王上饶有兴致地扬起眉毛,一言不发。 相传,南有深绿,曰玉中之王,与歌朝王玺同宗,唤青珏。 昔年,陵周老王上好不容易得了这块稀世宝玉,将它赐给了最喜爱的外孙,也就是刚满月的小世子。 想也不用想,小世子刚刚扔出去的,正是这块大有来头的青珏。 忽然,王上眸色一凝,淡淡笑开:“亦儿这是宝玉一掷,只为红颜。” 温和的南安王听了,也是一笑,将酒樽搁下,望着王上道:“当年王兄年少之时,也曾怒发冲冠为美人。” 王上眼眸轻轻暗下,似忆起往事,叹道:“是啊,谁叫我们陵周王室的男子,都是痴情之人。” 南安王望向那个雪白如玉的孩童,笑道:“亦儿的个性,直接了当,颇有我们陵周王室的样!” 太后叹了口气,擦了擦手中的玉,为小世子重新戴上,然后看着几人道:“成日里只说哀家将亦儿惯的不成样子,看看你们兄弟二人,才是要把他教坏了!”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如此一来,小世子既得了美人,又收回了宝玉。 至于,“掷玉得娇”一词,也久久传开了来。 十五岁,他搬出王宫,这位得天独厚的世子,此生喜爱的有三,一是美人,二是酒,三是红梅。 因此,他的府邸,花了天价,耗时十年才建在王都之北的温泉山上,那里冬昼如夏,满院红梅盛放,香气馥郁,绵延的亭台楼阁,玉桥下温泉流淌,水雾缭绕,屋后碧玉建成的酒池里,美人婀娜,如梦如画。 除了明宣是他的封号,世人更愿意叫他青珏世子,或者,花饮公子。 同时,陵周的百文堂的那些儒士们,还写了这么一首诗来描绘他: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当然,明宣世子之所以成为一个名人,不是因为他风流奢靡的生活,而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个成功的商人。 因为喜好美人,他十一岁的时候投资建了一家歌舞坊,没错,是歌舞坊! 毕竟是王室红人,不仅手握人脉枢纽,而且品味也挑剔到了天上,他选一百名出挑的美人,学习器乐歌舞,从技艺,妆容,衣衫都请名师打造,强力训练,耗时一年,再适时将她们推出去,于王上的寿宴献舞一曲。 一夜名声大噪,王都之中,各大贵胄高官皆争先相邀入府,但他却一口回绝,声明以梅坊的女子一月仅跳一支舞。 果然,物以稀为贵,那些人更是重金抢破头也要请舞娘入府一跳,很快,以梅坊成了一种身份的炫耀。 随后一年,他又开了酒肆和茶馆,分别唤青肆,阑馆。 店中的侍者全是美人,技艺超群,每日待客五位,价格高昂,即便如此,他还是以与众不同的形式,将二者变成了富贵的象征,八年间,明宣世子的店铺,就像落地的种子,散在了陵周的土地上,飞快地扎根生芽,长出花叶。 如今的他,不仅垄断了陵周所有的酒和茶,还和各国皇商签订协议,二八分成,在同盟的东越,扶燕,靖楚,齐淮,甚至是西胤的土地上,都有他的店铺。 而且,远在西域的楼迦,还有他的一个大分支,据说是将茶叶和酒,出口到西边红毛人的国家去。 当然,以上这是他针对有钱人的产业,同样,他在各个郡县,还设立了酒楼,对各种各样的人开放。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厨子都跟随过名师学习三年以上,不仅菜色一流,且价格公道。 清一色的红木,雅致的红梅屏风,院子里栽种大片梅花,每间酒楼的掌柜,都是容颜娇俏的女子,眼到之处,无不彰显他明宣世子的品味。 三年以来,在九州各国都得到了热烈的追捧,哪怕是现在,人们都为能去花饮楼吃一顿饭而自豪。 所以,贵族的钱他赚,平民的钱他也赚。 那赚来的钱,都去哪了呢?不用担心,因为明宣世子还开了梅氏银号。 赚来的钱放出去,以小小的利息,不仅帮助了穷人,提升国民经济,同时还赚了更多回来,他的钱,仿佛一个巨大的雪球,越滚越多。 明宣世子用头脑撑起了整个陵周的经济脉络,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带将九州的贸易都紧紧握在手里。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哪怕这权,指的是商权,如今,他可是九州之内的第一金主,富可敌国,跺一跺脚,各国都要抖三抖。 乐鸢抱住手臂,看着众星捧月的那人,这时,不知孟炀从哪笑吟吟地迎出来,先是冲南安王行了一礼,而那位世子俊眉高扬,因为离得远,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看三人谈笑风生,在一大群人簇拥下,缓缓往东边营帐走去。 乐鸢撇了一眼,终道:“排场不小。” 孟云浓皱起了眉,正要张口,就盈盈地听到一道娇媚的声音,“原来,云姐姐在这呢。” 二人回过头去,少女柳眉弯弯,杏眸如水,香腮胜雪,一点红唇楚楚,身上鹅黄掐花对襟外裳,里面是累珠叠纱粉霞茜裙,最外面披着一件深黄色披风,手包在皮制狐裘的筒子里。 她的旁边,还有一个身量较高的男子,银色狐毛长裘,深紫的交领宝相花纹服,头发半挽,斜斜插着一跟黑玉。 眉目窄而乌黑,鼻子长而直挺,嘴唇颜色很淡,下颌很尖,上面有些细微的胡渣,不得不说,他的面额线条冷硬,又不失柔和,很有味道。 孟云浓冷冷一笑,客气道:“一年未见,德惠公主长高了...” 说着,她望向男子,眼里浮上一丝笑意:“许久未见,王爷可好?” 男子深凉的眼眸一动,笑道:“本王很好,倒是云公主,越发美艳了。” “哼..”少女不冷不热地扫了孟云浓一眼,忽然望向身边的乐鸢,身子一震,惊于她逼人的美貌,眼里妒意愈深,没好气道:“好像没见过你,你是谁?” 孟云浓嘲弄地扫了少女一样,似乎在笑她的无知,然后,回过头,朝乐鸢笑了笑道:“帝姬,这是齐淮的章烨王和德惠公主。” “帝姬?”齐淳张了张口,方才趾高气昂的气势瞬间去了大半。 齐素瞧着孟云浓的态度,心中了然,漆黑的眸子望向乐鸢,笑道:“原来是东越帝姬,方才小妹失礼之处,别见怪。” 关于齐淮,她并不了解,不过既然能来赴宴,都该是各国举足轻重之人,况且,这些金枝玉叶多是眼高于顶,乐鸢并非小气之人,淡淡一笑,从容道:“无事。” 齐淳吃瘪,她虽不敢造次,但又憋不住这口气,不禁望向孟云浓,好似想起了什么,面色一柔,笑道:“云姐姐,听说陵周的人也到了,那你方才,可见过他了?” 话中所指,明显至极,乐鸢抬眼看向孟云浓,见她吸了口气,眸色一寒道:“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为姐姐可惜...”齐淳抽出手,掩住口故意一笑:“靖楚此次要向扶燕求亲,想想不久之后,姐姐就要嫁到靖楚去了,从此天涯一别,从此晋郎是路人...” “够了!”孟云浓颤抖着嘴唇,掩不住内心的愠怒:“我嫁给谁,不需要你来操心!” 她转过身,僵硬地弯了弯嘴角,对乐鸢道:“晚膳时间应该到了,我就不打扰帝姬了。” 说完,她虚行一礼,沉着脸,脚步匆忙地离开。 “淳儿,你...有些过分了。”齐素双眉微微拢起,语气有些冷。 “我..”齐淳没想到皇兄会叱责她,还是当着别人的面,她瞥了乐鸢一眼,面上一羞,气恼地张口:“皇兄,我哪里说错了,我说的实话!她就是喜欢晋....” 齐素眼神一冷,压低了声音制止道:“淳儿!” “王爷,公主慢聊,我先回去了。”乐鸢凉凉地说完,不管二人反应,率先回头走向大帐,她抚了抚太阳穴,欸,跟这些人打交道,听着就累。 第13章 玉容轻春胭脂夜 晚饭过后,乐鸢换了件舒服的素裙,头发也拆了下来,随便挽在脑后,用一根兰芝白玉钗簪着。 喝了些马奶酒,觉得自己热热的,她便想出去透透气,随手扯了件外袍披在身上,走出了大帐。 月明星稀,今夜的风吹在脸上,不禁有几分寒意,她下意识拉紧衣服,一个人朝空旷的山上走去,心里又将这两天的事捋了一遍。 其实,最让她惊讶的一件事,是连哥哥也在寻找那块下落不明的玉玺。 歌朝湮灭了一百年,玉玺消失了一百年,九州十二国也寻找了一百年... 她不禁疑惑,一块璧月流玺,真的可以得之兴天下,失之亡天下吗?传说中的龙脉真的存在吗? 如果传闻是真的,那为何一百年来,别说龙脉,连玉玺都没有任何消息?还是说,这一百年来根本没人集齐九张羊纸卷? 既然虞戈此趟是为羊纸卷而来,眼前她能做的,就是帮哥哥一把,把靖楚那块羊纸卷弄到手, 想想白天孟云浓出神的样子,眼里分明是钦慕....何况,那个德惠公主那么说,更做实了她的猜测。 如此,退婚这事就更迫在眉睫了,孟云浓不想成为棋子,因为她喜欢明宣世子,才要抗争到底,不愿嫁去靖楚。 乐鸢抱着手臂,继续往前走,要是这样,这个扶燕公主也挺可怜的... 至于孟炀,她现在根本懒得考虑他! 不知走了多久,她拨开面前吹乱的长发,叹了口气,君子成人之美,她就当做好事吧,既然虞戈此趟是为羊纸卷而来,眼前她能做的,就是帮哥哥一把,把靖楚那块羊纸卷弄到手,总之,这笔交易,她怎么也不亏。 乐鸢暗暗下了决定,两手一拍,准备往回走,谁知一转身,正对上一张惑人的脸。 肌肤白若羊脂,长眉入鬓,因为离得太近,她看到对方乌黑浓密的睫毛,一双浅褐色眼眸,如通透的琉璃,又如沉净的琥珀,在黑夜之中流光溢彩,他正弯下身子盯着她,薄薄的嘴唇上扬,浮着一丝轻佻的笑。 她猛地一退,谁知脚下一滑,身子向后仰去,说时迟那时快,对方飞快揽住她的腰,迎面扑来一阵幽然的苏合香,她脑中一晕, 被他结实地搂在胸前,温热的呼吸,轻轻打在她脸上。 乐鸢回过神,低头挣扎道:“松手!” “确定要我松手?”低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些许戏弄的味道:“我若松手,你可就掉下去了?” 乐鸢看向身后,发现是道一望无尽的山沟,她的衣袍还悬在半空,心中莫名一紧,丝丝凉意从背脊升起,怎么不知不觉,自己居然走到了山边? “如何?还要我松开吗?”男子勾唇,眼中泛起一丝得意,身子一转,将她抱离山边。 乐鸢一挣,纹丝不动,对方将她圈在怀里,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她一抬脸,头却结实地撞上了对方的下巴。 “诶呦...”二人皆是一呼,乐鸢趁机推开他,捂住脑袋细细看去,面前的人不过二十出头,身上穿件八答晕春锦长衣,两边肩膀处各绣着一对赤色梅花,她注意到,他的脖子前挂着一枚金缕镶嵌的深绿色的玉,色泽乌润,极其光滑细腻。 所谓玉如人,人如玉,尤其这块玉中之王,当然要跟随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乐鸢端详他招摇的装束,顿时明白过来,此人不就是陵周的明宣世子? “呵..”晋梓亦揉了揉下巴,笑出声道:“你的头没事吧。” 乐鸢扫了他一眼,想到他的轻薄行为,不满道:“你这人为何突然冒出来?” 他眉一动,嘴角斜斜勾起,道:“若我不冒出来,你现在恐怕就在下面了。” 他一边说着,还故意朝山崖下看了一眼。 乐鸢抱着手臂,反驳道:“如果不是你忽然出来吓人,我不会差点跌下去。” 晋梓亦觉得有些好笑,这个丫头还是个倔强性子,他抚着下巴道:“横竖也算救了你一命,你非要这么和我说话吗?” “我...”乐鸢本来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一顿,她翻了个白眼,道:“好,那没事的话,我走了。” 然后,她转身就走。 “慢..”他迈开一步,挡在她身前,笑道:“当然有事!” 乐鸢疑惑地眨了眨眼,口气不善:“什么事?” 晋梓亦先轻轻一笑,明亮的眸子从上到下转了一圈,抬眉道:“你不觉得,应该答谢我么?” “答谢?”乐鸢挑眉,不解地望着他。 “对。”他抿唇,缓缓靠近她,浅褐色的眸子正正凝住她,笑容却有一丝坏坏的意味,突然,他伸出手勾出她的腰肢,抱在怀里:“像这样...” “你...”乐鸢没有防备,大惊之下正要大呼,却被他横过一指挡在唇前,晋梓亦看着她,轻轻一笑,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蛊惑道:“小美人儿,我不要多的,只要一下...” 说话的同时,他飞快地低下头,吻住了她的脖子。 乐鸢瞪大了眼睛,用力推他,偏偏对方的力气很大,紧紧地圈住她的肩膀,情急之下,她抬脚就踹在他腿上,踹了一次,又踹了一次,就在她准备踹第三次的时候,身体蓦然一松,晋梓亦已经放开了她。 “你...干什么!”乐鸢惊的有些语无伦次,捂着脖子,恼怒地盯着他。 晋梓亦抹了抹唇,斜斜一笑:“没什么,留个纪念而已。” “好,那我也给你留个纪念。”乐鸢眉一拧,扬起一巴掌就打在他脸上。 “啪”地一声,晋梓亦被打的偏过头去,雪白的肌肤瞬间浮起一片红肿。 “你再靠近我,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她吸了口气,觉得手上一阵麻木,竟有些后悔,方才出来怎么没带银鞭,应该狠狠抽他一鞭子才解气! “呵..”晋梓亦摸了下脸,忽然一笑,沉净的眼眸淡淡扫向她,道:“丫头,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乐鸢听了,不禁冷哼一声,张口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晋梓亦眉一扬,他愈发觉得这丫头有点意思。 她盯着他琥珀一般的眼,猛地凑近,一字一句道:“你,看不出来吗?” 晋梓亦痞子一样偏过头,望着她乌黑的眼眸,勾起嘴唇,抬手去挑她的下颌。 她避开,后退一步,睨着他道:“明日你就知道了。” 乐鸢裹紧了外衣,走出两步,忽然抬头指着他道:“不许跟着我!” 她警告完,如避蛇蝎地绕过他,大步往营帐跑去。 晋梓亦站在那,看着小丫头的背影,剔透的眼瞳慢慢沉寂下来,修长的手触及到脸上,浮上一丝不明意味的笑。 什么明宣世子,根本就是个登徒子!是个色胚!乐鸢恶狠狠地骂着,一把掀起帘帐,走了进去。 “殿下回来了...”阿君瞧着她涨红的面,疑道:“您这是怎么了?” 乐鸢气冲冲地坐在矮榻上,道:“没什么!遇到了一只会咬人的公狗!” 阿杳放下茶壶,惊道:“啊!那殿下可有受伤?” “没有!”乐鸢摇了摇头,忽然身子一顿,想到什么,大声道:“对了,去打水来,我要沐浴!” “噢,好。”阿杳转身去帐外吩咐,很快,几人抬着巨大的木桶入帐,来来回回,已备好香汤。 乐鸢脱了上衣,迫不及待地跨入木桶,她长吁一口气,感觉的浑身的每个毛孔都放松了,她浸湿棉帕,使劲擦拭着脖子。 约莫半个时辰,她净完身,穿上亵衣,坐在桌前,阿杳替她撩起头发擦拭,手上一顿,皱眉道:“殿下,您这脖子上....” “什么?”乐鸢不以为然地拿过铜镜,待看清了脖子上的红痕,愣了愣,想到今晚那人的可恶行径,不禁耳根一热,眉横起:“刚才被虫子咬了。” “扶燕严寒,竟还有虫子...”阿杳思忖片刻,担心道:“怎么又是公狗,又是虫子,什么都被您碰上了....殿下,要不要找御医来看看...” 闻言,正在调制薰香的阿君看了乐鸢一眼,若有所思。 “不用不用...”乐鸢一惊,站起身,余光扫了一眼脱下的衣裙,某个念头闪过,忽道:“阿杳姐姐,将那套玉色飞鱼服取出来,我明日要穿男装!” “啊!”阿杳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声音抖了抖:“殿下...是说笑吧。” “我要穿,快去拿。”乐鸢推了她一把,又道:“再拿一条云水长带来。” 阿杳回头,有些为难道:“殿下..这不太合适吧,明日可是扶燕王上的寿宴。” “没有什么合不合适,快去!”乐鸢打发她去取衣服,回身拿起铜镜,瞅着脖子上的痕迹,眯起眼道:“走着瞧,我不会白白被你欺负。” 元奉三十四年四月初六,扶燕王上摆寿宴于青淮原上的西郊王室围场,东越,陵周,齐淮,靖楚四国都来祝贺。 乐鸢骑在马上,一袭玉色飞鱼服,脖子上围着一块雪白的貂绒,腰间缠一条银鞭,乌发高束,俏丽的额头系着一条水蓝色长带,云眉挑起的时候,带着两分英气。 虞戈身披漆黑大氅,看到她这身,没有惊讶,也没有排斥,幽深眼眸轻轻转动,淡道:“走吧。” 然后,他旋身骑上那匹乌黑的马,长鞭一甩,率先跑出去。 乐鸢一喜,也拍了拍坐下的白驹,飞快跟上。 场中央,黑压压的聚集着许多贵胄,乐鸢一眼看到枣红马上的孟云浓,便打马走过去。 “公主姐姐。” 声音从后面传来,孟云浓看到她的时候,确实惊讶了一下。她怎么也想不到,四国聚首的日子里,乐鸢居然作男子打扮,她张了张口,终什么也没问,只道:“帝姬今日很不一样。” 乐鸢坦然一笑,道:“今日要狩猎,这么穿方便。” 话音未落,就听另外一个娇嫩的声音,徐徐响起:“帝姬确实让人眼前一亮呢。” 齐淳梳着垂云髻,披着羊皮大氅,气定神闲地坐在马上,由马侍牵着,缓缓而来。 孟云浓冷冷地瞧着她,道:“德惠公主出现的真及时。” “我可是给云姐姐报信的。”她瞥了孟云浓一眼,柔柔笑起来,低头摆弄着小指的金丝甲套,轻道:“姐姐怕是不知道,靖楚那个妖女来了。” 孟云浓一怔,脸色很明显暗了一分。 “诶,这妖女果然好手段,让明宣世子苦苦追了两年,连个裙角都没碰着...”齐淳摇了摇头,眼中满是不屑道:“啧啧,晋梓亦也是,怎么被个女人吃的死死的,真是笑话!” 乐鸢实在好奇,忍不住插了一句:“问一句,你们说的妖女是...” “哼,帝姬不用急,你马上就能见到。”齐淳胸有成竹,忽然,她望向某处,勾起唇:“可巧,说谁谁就来了....” 乐鸢抬头,一个鲜艳的身影跳入眼中,碧云纹联金丝长裘,外披着对襟孔雀毛大氅,头戴着镶金珠碧玉冠,宛若一只手将朝霞散开,他带着一身艳色,慢慢照亮人群,追着一个姑娘,朝这边走来。 当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旁边的女子,瞬间浑然一惊。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姿容,穿着沁紫的印花丹茜软烟罗,内衬烟水色里锦,外罩着曳地的翠水薄烟纱,长发挽做流云髻,别着支青罗点玉金步摇,身姿如春风点月,容雅之间媚态横生,端端的旖旎繁芜,她步步生莲,慢慢走近,让周遭的冷硬和喧嚣恍然柔和下来。 乐鸢这才看清了那真容,云柳轻抚眉色细长,花蝶姿艳淡眸如水,点唇倚红小巧,玉肤温软娇柔,周身气韵如幽兰,分明亮丽却又飘渺,似假似真,沉鱼闭月,色韵双生。 乐鸢暗叹女子的美貌,雅而不素,娇而不媚,艳而不俗,美的浓淡得宜,美的夺人心魄,美的令尘世间所有女人都黯然失色,如此活色生香,就像玉屏上的画像,云纱翩翩,风流之姿如晚云渐收,如霜露轻凝,浑然天成。 乐鸢真的从未见过比她还好看的女子,惊讶之际,二人已经走到面前。 “离妹妹。”晋梓亦拉住她,将一个木盒捧到她面前,柔道:“怎么说这都是我的心意,望你收下。” 女子抿了抿唇,抽出胳膊,朝前走去。 晋梓亦眼眸一亮,又笑着追上:“离妹妹,那午后我们一起去原上骑马可好?” 女子没理他,继续朝前走。 “翁主!翁主!”直到身后传来的一声熟悉的高呼,才让她停下脚步。 “翁主,您的披风。”穿着红袄的丫头喘着气匆匆赶来,将一件嫣红的长帛盖在她身上,叮咛道:“您身子本来就弱,怎的不穿披风就走出来了。” 女子点了点头,系好披风。 晋梓亦走到她身边,欲开口:“离妹妹...” “世子,我早就说的很明白,我并不中意你,望你另觅佳缘,不要再纠缠于我。”她出声打断他的话,柔和的声音仿佛云间一抹清月,又如林间一道晨曦,说不出的美好悦人。 乐鸢轻问:“这个姑娘是谁?” 孟云浓看了他们一眼,眸子里似有什么隐隐躁动,冷道:“她叫绛离,是靖楚的翁主,广平王庶出的女儿。” 这时,齐淳笑出了声,叹道:“孟云浓,有她在一日,你别想走进晋梓亦的眼里。” 如同注视着一场好戏,她虽然在笑,眸子里的寒意却渐渐深起来:“毕竟男人,都逃不过一个色字。” “如果我是你....”齐淳的笑,就像四月的虞美人,绯红而娇,却带着一点点毒,她望着孟云浓,不再说话。 孟云浓眼中俱冷,静静望着近前的一双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倒是乐鸢先说了话:“自古感情一事,不该是你情我愿,顺其自然吗?” “非也。”齐淳眼也不眨,快道:“顺其自然是建立在身份对等的基础上,不过,以她庶出之身,连明宣世子这样的大财主都敢拒绝,一定有原因。” 乐鸢抬眼,问道:“原因?” 她撩起一缕头发,冷冷一笑:“这妖女想要的,肯定不止于此,她心中一定有更大的目标。” 兀地,齐淳眼眸一转,看向乐鸢,脆生生一笑:“难道帝姬不明白?” 第14章 千里淮原冷相寒 这时,红袄婢女有些焦急地扯了扯绛离,描了一眼晋梓亦,小声道:“翁主,王爷在那边陪着璟王,让您快些过去。” “嗯,知道了。”绛离敛下眼,回身向晋梓亦微施一礼,从容笑道:“世子,没有其他事的话,绛离就先走了。” “果然....”齐淳了然一笑,杏眸端端凝着二人,哼道:“麻雀捡高枝飞,不高的还瞧不上,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乐鸢不动声色,目光在主仆二人间流转。 这婢女的话,连她们都听的清楚,可晋梓亦却像没听见似的,俊眉一挑,笑了笑:“离妹妹请便。” 绛离颔首一点,领着婢女离开,原本有致的脚步不禁加快了几分。 齐淳的声音夹着一丝嘲弄,悻悻地在旁边响起:“看来天下肖想璟王的女人数不胜数,可怜明宣世子一片痴情,却被人弃之敝履...” “少说两句。”孟云浓喝止她,艳丽的眉眼上染上一丝愠色。 齐淳不以为然,反而声音更大:“我说的是实话,晋梓亦真是没眼光,怎么会瞧上那么个势力女人...欸..” 然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光变得有些尖利,转头对乐鸢道:“帝姬可要留心璟王身边,别被狐媚之人钻了空子。” “够了。”孟云浓冷冷地撇了她一眼,语气中充满厌恶:“以为谁都跟你们齐淮一样,净用些下作的法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哟!”齐淳一怔,高高挑起眉头,杏眸睁圆,出声恼道:“怎么!你倒帮着那妖女,教训起我们齐淮来了,好啊,我们的手段是不光彩,但至少敢作敢当,不像你们扶燕假仁假义,不惜牺牲亲...” “住口!”冷云浓瞪大眼睛,厉声打断道。 “哼!恼羞成怒了?”齐淳冷笑,故意拖长了声音道:“还是说,帝姬在这,你怕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把那件事抖搂出来?” 乐鸢听到这儿,拧眉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事情抖搂出来?” 孟云浓狠狠剜了齐淳一眼,拧过头去,齐淳也冷哼一声,转向另一边,二人缄默,谁也不再吭声。 乐鸢眼光一沉,听二人话中的意思,相必是知道些什么,不禁心中疑惑: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难道..和哥哥有关? 孟云浓胸口不断起伏,注视着那个明亮而挺拔的碧影,握着缰绳的手用力收紧。 齐淳唇角讥诮,心中万分不甘,忽然她娇艳一笑,高声道:“四年不见,明宣世子的风采可是更甚。” 此音一出,孟云浓飞快回头,眼神复杂地望着齐淳,却明显有了恼意。 乐鸢头一歪,慢慢抱起手臂,好了,这下有戏看了!她扫了二人一眼,朝前看去。 那丰神俊朗的男子,仿若一道碧光,慢慢转身,他闻声望来,看到齐淳,反应了片刻,如玉的面上笑容浮起:“德惠公主?” 齐淳掩住嘴,娇艳一笑:“没想到世子还记的淳儿。” “当然,本世子一向对美人过目不忘。”晋梓亦走来,七彩华羽的孔雀毛大氅轻轻拂动,如流光溢彩的霞,他落落大方地站定,又道:“何况,如今公主这般亭亭玉立。” 齐淳瞟了一眼身边的孟云浓,不禁笑道:“世子真会夸人。” 他的目光顺着向左,琥珀色的眼轻轻一顿:“这位该是扶燕的云公主吧?” 孟云浓面上一红,忙道:“见过世子。” 晋梓亦的目光悠悠地在美人面上扫过,笑道:“早听闻,扶燕人民将云公主比作青淮原上的月,今日一见,当真是美艳无双。” 乐鸢眼里划过一丝不屑,真是个花丛浪子,与每个女子都要调笑一番,真真厚颜哉。 孟云浓听到他的话,心头万分喜悦,脸上更红了一分,颔首回答:“世子..谬赞了。” 齐淳心中冷笑,别有用意道:“世子既这么说,可是中意云姐姐?” “德惠...”孟云浓面色一紧,急急地瞪了齐淳一眼,有些慌张,胸口也跳跃不止,她不敢去看晋梓亦的脸,手不禁握紧缰绳,怕不小心流露出自己的羞怯。 可她的神色,又怎么逃得过男子的眼,晋梓亦并不惊讶,面上含笑,摩挲着手中的木盒,却不回答。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孟云浓耳根发热,提着的心几乎哽到嗓子眼,齐淳的余光瞧向她,得意地弯起嘴角。 正在这时,一个调侃的声音悠悠响起:“世子怜香惜玉,必然对任何美人都是中意的。” 晋梓亦侧目,刚好对上一双灵气逼人的黑眸,恍然一怔。 乐鸢端直坐在马上,抱着手臂,云淡风轻地看着他,眼中有一分嘲讽:“不知我说的可对?” 此间,孟云浓和齐淳也一同看过来,晋梓亦望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渐渐深了起来,他忽然一笑,极慢地吐了四个字:“说得有理。” 孟云浓暗自松了口气,心中却密密麻麻地涌上了涩味,她咽了咽,又听晋梓亦的声音响起:“不知这位小公子是...” 她回过神,朝晋梓亦轻道:“世子,这位是东越帝姬。” “哦?”晋梓亦虽语气惊讶,但眼里没有丝毫波澜,始终含着笑意,分明早就知道。他慢慢捋着翠丽的孔雀大氅,笑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意,道:“原来是帝姬,明宣失礼了。” 这一句失礼,赔的是昨夜之礼。 只是他的样子,让乐鸢猛地想起了一种动物。 齐淳显然不知道二人之前的过节,她将头发一撩,惊讶地眨了眨眼:“世子阅尽千帆,怎么连九州鼎鼎大名的美人都认不出呢!” 孟云浓握紧了缰绳,没说话。 “是啊,我怎会认不出呢。”晋梓亦叹了口气,目光却一直在乐鸢身上打量。 乐鸢漫不经心地收起笑容,她终于知道,晋梓亦像什么了。 狐狸!一只风骚又狡猾的狐狸! 此时,号角响起。 孟云浓朝东面望了一眼,道:“世子,帝姬,狩猎大会要开始了,我们过去吧。” 齐淳看着几人,拉了拉皮袍子,朱唇一扬:“不知今日,世子能不能拔得头筹。” 晋梓亦瞧了乐鸢一眼,笑着摇摇头:“璟王面前,本世子只算班门弄斧。” 乐鸢听完,拉起缰绳,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走吧。” 晋梓亦抬眸,看到的是她调转马头往东去的背影。 齐淳见此,朝孟云浓看了一眼,杏眸一弯,也道:“世子,那我先过去了。” 说完,她向马侍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点了点头,牵着马儿离开。 转眼,只留下孟云浓和晋梓亦二人。 孟云浓吸了口气,胸中化不开的情愫似烛火一样,燃烧着,摇曳着,令她心跳加速。 犹豫半晌,才道:“世子箭术卓尔不凡,云浓相信,世子可以。” 晋梓亦长眉扬起,头轻轻一斜,坦然笑答:“尽力而为。” 人们纷纷朝东面而聚,乐鸢远远看到虞戈,楚连在旁边牵着马,身边正围着好几人。 她先看到齐素,他依旧身着银色长裘,狭长的眼眸轻敛,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听着什么有趣的事。 中间站着一个穿暗红长袍的男子,五十岁左右,中等身量,挺着个圆滚的肚子,正眉飞色舞地高谈阔论。 最后,乐鸢看到了香肌玉容的绛离,站在那里,宛若一株旷世名姝,周身氤氲着淡淡香气,细致修长的眉轻轻弯下,烟水般沉静的眼中浮出一丝又一丝笑意,欲细看时,她又娇柔地垂下眼,她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飘向虞戈,有一种小女子的倾慕和骄矜,全然没有面对晋梓亦时的冷淡。 虞戈立在那里,始终冷峻模样,幽深的眼眸平视前方,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拍马走近,灵动的眼眸轻轻一转,唤道:“哥哥。” 此声响起,几人均朝她望来,俱是一愣。 齐素冷寂的眼一挑,最先反应过来,拱手笑道:“帝姬这身,颇有意思,可谓英气逼人呐。” 她翻身跃下马,眉眼一弯,笑道:“王爷有眼光,这话我爱听!” 虞戈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淡道:“去哪了?” “方才碰见云姐姐,多聊了几句。”乐鸢笑着耸了耸肩。 “诶呦原来,这位就是帝姬啊!”殷切的笑声如平地的惊雷,浑厚地响起来。 乐鸢看过去,说话的正是暗红衣袍的中年男人,他五官普通,中庭饱满,一双笑眼弯弯,嘴唇微厚,倒是福气面相,看样子,他该是那个靖楚的广平王了吧。 广平王眼中一亮,满是惊艳之色,他高声笑道:“久仰大名,早闻帝姬的一曲剑舞是百年难遇的天姿,本王只恨无缘亲睹,今日有幸得见本尊,果然龙凤之姿,绝丽艳逸,尤其还穿着男..这样的衣服,更是俊俏风流,惹人...” 齐素脸上一抽,掩面故意咳了一声,很明显听不下去这样的恭维之言。 “王爷过誉。”乐鸢觉得广平王为人热忱,举止上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滑稽,不禁抿嘴笑了出来,又望向绛离,道:“不知...这位是?” 广平王眼里精光一闪,急忙拉过绛离,笑答:“噢,这是小女,快和帝姬行礼。” 绛离上前一步,美丽的眼眸轻轻敛下,端正朝她盈盈一拜,柔声道:“妾身绛离,见过帝姬。” 乐鸢虚扶一把,目光暗暗在她与广平王之间转了一圈,不由叹道:广平王这样的粗人,如何能生出这么一个丹姿国色的女儿?诶,实在令人费解! 她细细打量绛离一阵儿,赞叹道:“姐姐沉鱼之姿,才是美人中的翘楚...” “绛离惭愧,谢帝姬夸奖。”绛离颔首,婉约一笑,双手捏了捏衣袖,目光却轻轻看向虞戈。 乐鸢注意到她的动作,弯唇一笑,也跟着看了过去。 不过,旁边高大俊美的男人依旧冷漠,当他感受到乐鸢的注视,慢慢转过来,深邃的瞳孔直直望着她,仿佛其余人根本没在眼中。 他抬手碰了一下乐鸢的脸,冷淡的眼如消融的雪,慢慢柔和起来:“穿的这么少,冷吗?” 乐鸢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冷。” 绛离双手交合,修长地立着,那沉静的眼眸不时微微一暗。 “哈哈哈...”这时,广平王朗声一笑,不由唏嘘:“璟王对帝姬果然宠爱至极啊,不过围场严寒,帝姬更要多穿些才好。” 绛离云眉一动,看了眼乐鸢,轻道:“父亲,那件要送与帝姬的那件天蚕雪丝流仙裙,您搁在哪里了?” 广平王猛的想到什么,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面露尴尬:“诶呦,本王这脑子,来之前王上特别交待,这是给帝姬的见面礼!真是!本王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绛离无奈地笑了笑,复望了一眼虞戈,慢慢吁了口气。 “人上了年纪,记性实在是...”广平王叹了口气,干笑了两声,朝乐鸢道:“帝姬莫怪,莫怪,中午本王就让人给您送过去!” 乐鸢摆了摆手,笑道:“王爷哪里话,乐鸢先谢过了。” 号角再次响起,虞戈斜睨了广平王一眼,声音不大却令人莫名的背脊一冷:“过去吧,狩猎开始了。” 说完,几人纷纷退开,广平王伸手做个了请的动作,殷切道:“璟王,帝姬先请。” 扶燕王上立于高台上的王座前,身披灰黑长裘,头戴虎皮毡帽,浓眉高扬,目光扫过众人,笑容缓缓升起。 他从内侍高捧的托盘里拿起酒樽,浑厚的声音响起:“各位不远千里而来,孤不甚感激,在此举杯,今日大家可要尽兴!” 众人举杯同贺:“谢王上。” 乐鸢端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咳咳咳..”扶燕的烧刀子是出了名的烈酒,乐鸢本不沾酒,这一口喝下,直觉五脏六腑都火辣辣的疼,呛得小脸涨红。 “殿下...”身后阿杳担切地拍着她的背,阿君递来了水,让她漱口。 虞戈皱眉,眼里一急,道:“不许再喝。” “咳咳...”乐鸢一时半会说不出话,只好点了点头。 孟炀低笑,道:“王上,帝姬似乎喝不惯咱们扶燕的酒。” 扶燕王上望了过来,笑道:“鸢儿到底是女儿家,这烧刀子太烈,丫头浅尝便可。” 这时,一阵低笑响起。 乐鸢缓了缓,抬头正遇上一双琥珀眼眸,晋梓亦站在对面,斜斜地挑着眉。 众人闻声朝明宣世子望去,孟炀最先道:“说到酒,九州之内谁能及得上陵周,尤其是千金难求的七尹,本候说的可对,世子?” 晋梓亦笑而不语,顺了顺肩上的大氅,显然是接受他的奉承。 事实上,九州的三大名酒,元正,桑落,七尹皆产自陵周。 要说在场所有人里,品酒的行家必然是晋梓亦,何况他的酒肆产业遍及各国,日进千金。 “哈哈...”扶燕王上点了点头:“此次明宣世子带了许多好酒,晚间孤便命人抬来,大家尽情畅饮,也品品九州的第一佳酿。” 众人皆笑,拱手附和着:“谢王上。” 见时辰差不多了,王上看向孟炀,扬手缓道:“晨狩开始吧。” 鼓声一震,号角慢慢吹起,一千人组成两个矩形方阵,分列于一东一西,清一色灰皮袍子,双臂绑着红绸,手握木槌重重落下,那鼓声澎湃滔天,由慢到快,带着西北汉子的刚硬与不羁,激昂而来。 四名兵士护着一个玄铁的托盘走至高台中央,红色的锦缎掀开,一柄乌黑的短刀映入众人眼中,刀鞘之上嵌着一枚乌润幽深的玉。 齐素面色一变,眼中显出一抹不可思议。 广平王自然瞧不出这刀的来历,但未出鞘,就寒冷非常,气势逼人。 南安王也很意外,回头望向自家侄子,见晋梓亦眸色如常,笑的有些不以为然。 “哈哈哈哈...”扶燕王上豪迈一笑,高声道:“今日谁能拔得头筹,孤就将这把冷相寒赐给他。” 王上的声音如一道惊雷,轰地散来,引一众哗然。 冷相寒,歌朝开国时期的名刀,由名师徐溪所铸,通体乌黑,此刀极薄,长约一尺,面刻弦月,鞘首嵌玉,周身寒气逼人。 相传,此刀非凡物,而是夜里雷声乍起,一道金光急冲浓云,继而轰地,方圆十丈之内树木皆被砍碎,而中间陷落一块散发奇寒的石头,石头切入一块似成型的宝刀,形似新月,浑然天成。 于是,徐溪将其带回,耗费十天十夜,头发尽白,终于将其打造成一柄旷世短刀,名唤寒月,出鞘之时,通体发亮,削铁断金,寒气拒人千里。 这一柄奇刀,很快就声名赫起,引得各方诸侯争抢,徐溪为护寒月挥刀自刎。 然而,相继得到这柄刀的四位领主,纷纷死于非命。 最终,这柄寒月落到了歌朝大皇手中,只因此刀极阴,又沾惹宿主之血,戾气浓重,便被放入司神殿,由大祭司改名为冷相寒,镇压在宝鼎之下,直到歌朝覆灭,这把刀也不知所踪。 没想到,百年之后它会出现在扶燕。 清冷独绝,孤标傲世。 乐鸢觉得这刀很合自己的眼缘,她拉了拉虞戈的衣袖,附耳道:“哥哥,这次晨狩让我去吧,我想要那把刀。” 虞戈望向那把乌黑幽寒的刀,目光轻轻一顿,道:“随你。” “好。”乐鸢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