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螽斯羽》 第一章 天命 一 景祐三年上元节,交了子时,御街及宣德楼前花灯一齐熄灭,今日的灯展便到此为止。显然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尚未尽兴,便三三两两结伴向通宵达旦展出花灯的相国寺行去,曹氏及妹妹曹三姐也在这其中。 三姐儿坐在车里,将面纱摘下来,向对面姐姐说道,“笼了半天这劳什子,闷的人心慌。”曹氏见女儿伏在膝上昏昏然似要睡着,忙晃着拨浪鼓逗她,一面说道,“听说相国寺的签最灵,待会儿给你求一支问问姻缘。” 三姐儿脸在黑暗中热上来,说道,“姐姐比爹娘还着急,我又不吃你们高家的米。”曹氏被她逗得一笑,说道,“你这伶牙俐齿,哪里有这些新鲜话儿说。” 曹氏掀开车帘,只见相国寺门前灯火通明,火树银花,一众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二人刚下车,便听见旁边有人叫道,“哎呀,这位姑娘真是贵人之相啊!”扭身一看,是个算命先生,虽衣衫褴褛,生的倒是仙风道骨。彼时三姐儿面纱尚在手中,不由喜从中来,向他行去,曹氏携着女儿的手跟在后面。 不想这人目光越过三姐儿,直直看着曹氏女儿,接连点头,说道,“这位小姑娘生的凤目龙睛,长眉微扬,贵人之相,贵人之相啊!”曹氏闻言甚喜,将女儿推至算命先生近前,道,“滔滔才三四岁,能看出些什么道理来?” 这先生不接茬,蹲下身来站在滔滔身前,不住端详,口中“啧啧”,赞叹有声,道,“小姑娘能说几句话给老朽听吗?”滔滔见到陌生人不仅未像寻常孩子一样躲到母亲身后,反而认真盯着他看了几眼,不疾不徐说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说与你听?” 先生听她如此说,不仅未有愠色,反而喜上眉梢,站起身捋一捋胡须,道,“小小年纪便端庄沉稳,自有主张,再加上这般好相貌,必会居妻之尊位,享妾之盛宠,将来母仪天下也未可知啊!” 曹氏闻言,十分欢喜,不禁叹道,“母仪天下?”这先生自顾在滔滔面上打量,又道,“只是这颗泪痣略有些不好,怕是夫妻缘分不深。”说罢便不肯再透露一句,只笑意盈盈看着滔滔,赞道,“难得一遇,竟让老夫遇到了,哈哈。”,又对曹氏说,“好好养着吧。” 三姐儿见他不是说自己,十分不悦,扭身便向天王殿行去,曹氏示意下人给了这先生一缗钱,急急跟上。 待到了天王殿,求签之人将佛龛围了个水泄不通。她三人排了许久才轮到。三姐晃了一支,只看了一眼,便哼一声扔回去,也不央旁边的大和尚解签。 曹氏待要自己晃一支,忽想起方才那算命先生的话来,便将签筒递给滔滔,道,“这个好玩,你抽一支。”滔滔见朱红签筒里,一根根明黄卦签森森罗列,甚是鲜艳,便也好奇,伸手取了一支拿在手里玩耍。 曹氏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上上签,底下一行诗,“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她只识得几个字,知道是个好签,却不甚清楚意思,忙递给解签的师傅。 师傅解了这半日签,已是有些伤神,斜倚柱子微眯双目接过来,借着灯光向签上一扫,忽然双目圆睁,仔细向签上看了,又抬头向曹氏和滔滔面上一打量,须臾目光便锁住滔滔,看了半晌,微微一笑,道,“好签”,便重新眯了眼不再说话。 曹氏云里雾里,看这师傅意思,也不想再说,只得作罢,一想反正是好签,重又开心起来,牵着滔滔小手撵上闷闷不乐的三姐儿。 晚间歇息时,曹氏向官人高遵甫提起这一晚上的种种巧事。他不以为然说道,“母仪天下?若是说官家,你姐姐现在是皇后,哪里还能再跑出来一个皇后?若是说皇子,官家膝下并无所出,哪怕现生一个出来也比滔滔小上好几岁,怎么可能结成姻亲?那人八成是江湖骗子,说些好听话骗你们这些妇人罢了。” 曹氏听他说的有理,也信了三分,但还是不死心,又说道,“当初生滔滔前三晚,我接连梦见凤凰绕室翱翔,她落生那日清晨,东天紫气缭绕,有五彩霞光,这总不会差吧?” 高遵甫被她说的一愣,点点头说道,“这倒不假,莫非滔滔真是个有造化的?将来若能嫁入哪个宗室王府,光耀门楣也说不定。” 高遵甫忽然想起来一事,略有些郁郁,道,“我想起来了,你可还记得,去年中秋节命妇进宫时,你带了滔滔同去,你姐姐一眼相中她,想要留在膝下承欢?” 曹氏闻言,也敛了笑,道,“记得。姐姐进宫已四年有余,至今仍无所出,想要抱一个也是情理之中。” 高遵甫摇摇头,道,“如此一来,你梦见凤凰这个事就难说了,这凤凰有可能是滔滔,还有可能是你姐姐。” 曹氏闷头不语,片刻道,“姐姐也只是这样一说,咱们不乐意她也无法。再说咱们就滔滔一个孩子,宠的跟宝贝一般,宫里规矩那样严,她怎能受得了拘束。”高遵甫点点头,道,“也是”,片刻道,“你说这皇宫里样样都是好的,为何官家子嗣如此艰难?” 曹氏听了,想了一想笑道,“这也没处说理去,我听说,官家命人从宗室里选了个孩子抱进宫养着,说是汝南王家的老十三,许是将来要做皇帝的?” 高遵甫听见内人这几句话,哑然失笑,说道,“你一个妇人家懂什么?官家春秋正盛,抱那孩子不过是用来压压子,将来必是要立自家孩儿为太子的。事关皇位,岂能轻易拱手。”说罢摇摇头,轻叹内人见识短。 曹氏闻言,略一思索,道,“是了,当初十三他爹汝南王也是这样被抱进宫养着,后来大行皇帝生了官家,才将他送回王府的。想来这十三也是如此。” 高遵甫点点头,目光落在曹氏隆起的肚子上,说道,“你眼见得都有七个月身孕了,今晚又劳累了半宿,早些睡吧。”顿了顿笑道,“这次给我生个小子。”纵然老夫老妻,曹氏也不禁面上一红,熄了灯烛偎在官人肩头。 ………………………………………………………………………… “啊!”门内一声尖利惨痛的叫声传来,门外高遵甫木雕般杵在当地,身子哆嗦成残烛。 几个婆子端着热水进去,不多时便换出来一盆血水,每端出来一盆,高遵甫面色便惨白一分,烛火摇曳中,恍如宣纸。 他用尽全身力气,咬牙拽住一个婆子,问道,“这又不是第一次生,为何这般惨痛?”婆子惊惶看着他,躬身回道,“老爷,女人生孩子就像在鬼门关走一趟,指不定哪个孩子就……”话音刚落,便觉不妥,忙行过礼下去换水。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高遵甫松了一口气,狠命喘了几口长气。早有婆子将婴儿抱出来,满面喜色递到他手上,说道,“恭喜老爷,是位小公子。”高遵甫低头看怀里红呼呼皱巴巴的一团,禁不住喜上眉梢,一叠连声说道,“好!好!” 忽听稳婆喊道,“快,快用山参吊住她这口气。”高遵甫一愣,将婴儿向婆子手里一塞,再也顾不得那许多,推门闯进去。见曹氏面无人色,双目紧闭,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不由心中一凛,扑到床边,抚着她面容唤道,“夫人,夫人……” 曹氏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吐气如游丝问道,“是不是儿子?”高遵甫泪如断线之珠一般滚将下来,握着曹氏的手,说道,“是,是儿子!”曹氏闻言,眉间浮上一丝欣慰,转瞬即逝,似要张嘴却再也张不开,睫毛渐渐停止颤动,手也一丝丝冷下去。 高遵甫直直跪在床前,手足无措,也不敢使劲晃,颤声叫道,“夫人……夫人……稳婆呢?快,快看看夫人这是怎么了?” 稳婆泪流满面在地上跪着,道,“老爷,夫人是难产,奴家已经尽力了。” 高遵甫闻言,怒从心中起,双目充血,似要杀人般,抓住稳婆胳膊道,“你不是用了山参?为何不能留住夫人性命?”一把将墙上临水夫人宝相扯下来,“这神仙既不能保佑她们母子平安?要她何用?”说罢撕个粉碎,摔到稳婆头上。 稳婆吓得筛糠一样,跪在地上求道,“老爷,老爷您冷静些!”高遵甫充耳不闻,拎起稳婆扔到床前,怒道,“速将夫人救活,我饶你不死。”众婆子已乌压压跪了一地,个个磕头如捣蒜,却谁也不敢上前来拦他。 “爹爹,娘亲这是怎么了?”滔滔怯生生问道。高府此刻乱成一团,滔滔无人看管,顺着声音摸到这里,见娘亲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爹爹睚眦欲裂,恶狠狠似要吃人一般。 高遵甫痛失爱妻,已接近疯狂,见了滔滔忽然怒不可遏,一把将她推倒,道,“你不是凤凰命牡丹命吗?怎么连自己娘亲都保佑不了?”,“不,就是你将你娘亲克死的!” 滔滔没防备,猛地被推倒,吓得惊慌失措,一叠连声冲躺在床上的曹氏哭喊道,“娘亲,我怕。” 高遵甫目光扫过惊恐哭泣的滔滔,身子一软,无力瘫到地上,扶起她揽在怀里,心好似被针扎一般,惨痛无比。 他痛惜滔滔,不到四岁便没了娘,更痛惜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连母亲怀抱冷暖尚且不知。小公子似心有所感,放声大哭起来,一时满屋人皆觉伤痛,陪着泪流不止。 第二章 天命 二 微风习习,丹桂飘香,闷了几个月的湿热黏腻一扫而光,令人清神气爽,通体舒泰。高府的碧瓦朱甍,飞檐反宇沐浴在晨曦中,流光溢彩。朱漆大门严丝合缝关着,只有几枝柿子从高墙上伸出,累累挂着小灯笼般的果实,通体金黄。 自曹氏去世,高府便似蒙上挥之不去的阴霾。高遵甫每日都对着曹氏遗物,喝得伶仃大醉,也不去上值,醉了见人非打则骂,弄的高府人人自危。起先几次,见到滔滔他还有些愧疚,后面越来越麻木,醉了便骂她扫把星,克娘亲。 “爹爹,你别喝酒了好不好?”脆生生的童音带着几丝畏惧,滔滔微微皱起眉头,望着烂醉如泥的高遵甫。他恍若未闻,依然一杯接一杯喝酒如喝水。滔滔战战兢兢,心知爹爹已是有些不清醒,再呆下去指不定又是一顿好骂,便摇摇头悄悄退出去。 “吱呀”一声划破沉闷窒息的氛围,下人走进来,向高遵甫说道,“老爷,宫里来人了。” 高遵甫半晌才回过神来,晃晃悠悠强撑着走出门外,乜斜醉眼冲面前一个气度不俗,身着宫衣的人拱手说道,“中贵人有何要事?” 那人见他这般模样,略皱了皱眉,行过礼道,“高大人,娘娘命我传话,说尊夫人没了,恐大人公务缠身,无暇顾及高姑娘,特命小人接她进宫,承欢膝下。” 高遵甫闻言似乎清醒一点,见府门外停着一辆并驾华美车辇,朱红底明黄顶车厢,装饰着华美翟羽,四根柱子刻镂金凤出云图,盖顶四檐流苏垂下来,微微晃动着金色波浪。他沉思半晌,忽然落泪道,“也罢,总好过跟着我。” 曹氏的陪嫁丫头李氏给滔滔换了朱红撒花锦衣,梳上精致垂挂髻,簪好水粉绢花,越发衬得她粉雕玉琢,惹人喜爱,含泪自言自语道,“若夫人在,必是舍不得。” 高遵甫打量几眼滔滔,将她抱起来,使劲亲两口,递到那宫人手里。滔滔尚不知发生何事,拼命挣扎哭喊,“放我下来。” 宫人掀开绯罗云凤门帘,将滔滔放在红锦褥上。不想滔滔是个有气性的,趁他一转身,径直从三尺来高的马车上跳下来,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也不喊疼,爬起来一溜烟躲到李氏身后,大哭,“姐姐,我不认识他,我不跟他走。”说罢又跑过去抱着高遵甫的腿哭道,“爹爹,爹爹,你不要我了嘛?” 李氏素日待滔滔如亲生一般,此刻见她如此,早哭得哽咽难安,泪眼婆娑乞求地望着高遵甫。 高遵甫看宫人一脸不容拒绝的神色,又想起夫人那凤凰之说来,一咬牙抱起滔滔,向李氏说道,“你送她去。” 李氏无法,只得接过来,含泪柔声哄道,“滔滔,咱们只是去看皇后娘娘,你可还记得,去年在宫里吃过的好东西?”滔滔搂着她脖子,似懂非懂点点头,还不停抽泣。李氏又道,“姐姐跟你一起去,多拿些回来给爹爹和弟弟吃,好不好?”说着踩着脚踏上了宫车。 滔滔闻言,向她脸上看一眼,又看看高遵甫,说道,“好”又向高遵甫说道,“爹爹,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你就别喝酒了吧!” 高遵甫喉头一梗,身体轻轻颤抖,咬着牙,话也说不出来,许久只是一点头。 宫人向高遵甫一拱手,驾车而去。骏马胸铃儿响声交织着马蹄哒哒声,一下下仿佛踏在高遵甫心上。他定定看着车顶银耀叶渐渐消失,徒留两行尘土。秋叶片片落下,硬生生打在他脸上,疼痛直入心肺,渐渐向四肢百骸散开,全数化作涕泪。 马车一路颠簸,最快也要两个时辰才能到大内。小孩儿家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滔滔老老实实在李氏怀里坐了没两刻钟,就开始问东问西,为什么车厢里会有精致的青丝绣云龙络带?为什么顶上挂着好看的红罗绣宝相香囊?问腻了又站起来掀开墨绿帷裳往窗户外面看。 李氏看着滔滔,随着她的眼神看到窗外广袤的原野,蓝天白云倒映在碧水中,芦苇花絮轻轻摇摆,不觉思绪飘荡,半晌才回过神来,勉强冲滔滔说道,“滔滔,待会儿见了皇后娘娘,记得怎么行礼,怎么喊人么?” 滔滔得意地一抬下巴,说道“当然记得,我学给姐姐看吧。”说罢,一本正经冲着李氏跪下去,小手交叠放在身前地上,身子弯下去直到额头触到手背,清脆的喊道“皇后娘娘万福。”说罢站起身,乌黑的瞳仁骨碌碌转着,俏皮问道,“姐姐,我做得好不好?” 李氏捏一捏她翘翘的鼻尖,道“很好。”滔滔高兴起来,献宝一样说道“我还记得见到别的娘子应该怎么行礼呢,我做给姐姐看。”说罢双腿微屈,头稍稍低下,右手搭在左手上放在腰右侧,道“娘子万福”。 李氏望着聪明机敏的滔滔,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伸手扶起滔滔,揽在怀里不住摩挲,仔细叮嘱道,“到了宫里要听话,凡事多学多看,不要淘气。”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窗外车马声渐渐大起来,李氏掀开窗帘一看,终于到了东京城里。西街巷儿两旁酒楼饭庄,商号店铺鳞次栉比,勾栏瓦舍,茶坊酒肆如春笋遍地,宝马香车络绎不绝,满城金翠耀目,罗绮飘香。说不尽的繁华与精致,到底是京城体面讲究。 从东华门进来,各宫宫殿鳞次栉比,顶上一色明黄琉璃瓦,檐下雕龙画凤,一副皇家气象。兜兜转转走过亭台楼榭,假山水池,好一会儿,才到皇后的坤宁殿。 坤宁殿坐北朝南,朱红大门上嵌着几排鎏金大铆钉,门槛高至膝盖,显得庄严而肃穆。进的门去院落广阔,遍植牡丹蔷薇,正殿面阔五间,两侧对称的偏殿,一色明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前后出廊,左右开着垂花门,可通后院。 滔滔和李氏进了门,早有一个梳着朝云近香髻,簪着金镶红宝石蝶恋花步摇,穿着朱紫金丝织凤云锦裙的贵妇等在台阶下,见了她二人快走两步迎上来。 李氏见了,忙拽着滔滔规规矩矩拜下去请安。不待行礼毕,皇后上前来将滔滔抱在怀里细细端详,笑容满面说“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这对大眼睛忽闪忽闪透着机灵劲儿,说话也清楚,看着就让人喜欢的紧,比去年又长了不少。”说罢从旁边丫头手里接过来一个金镶红玛瑙项圈,亲自给滔滔戴上,一直抱着她走进正殿。 李氏忙起身跟上,看正殿正门镶嵌着金底墨色对联,曰“功德庄严耀宝月,薰闻安乐引祥凤”,殿内正墙上挂着一副龙凤呈祥工笔画,正下方台阶上设鎏金凤座,扶手上立凤栩栩如生,台阶下雁翅排开四对金丝楠木大圈椅,末了茶几上摆着一对傲雪寒梅彩釉瓶,瓶中插着各色鲜花,左边靠墙柜子上摆着各色精致瓷器,右边靠墙满满一架书,端庄大气,与别处不同,让人不由从心里生出敬畏来。 左转进了内室,皇后坐在菱花格窗下贵妃塌上,手里抱着滔滔,捡了一个牡丹花样桂花糕给她吃。李氏何曾见过这种气派,头也不敢抬,只低头候着,一时满室静谧,只有地上百合宝鼎焚的香烟袅袅上升。 皇后吃了半晌茶,缓缓开口问道,“你老爷还只是一味吃酒?”李氏不由自主点点头。滔滔嘴里正吃着点心,闻言赶紧说道,“娘娘放心吧,等我带些好吃的回去给爹爹吃,他就不喝了。” 皇后闻言伸出手握住滔滔小手,笑道“好孩子,怨不得招人疼。”说罢又同李氏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太阳透过纱窗暖洋洋照在人身上,室内香气袭人,滔滔困得前仰后合,呵欠连连。李氏忙告个罪,抱着滔滔进了内室,轻轻哄睡着。 皇后这才说道,“官家亲生的皇子公主,只有福康公主一个长起来的,我自会待滔滔如亲生一般。”“跟你老爷说,进宫虽难,也不是不能,以后我会时常求了官家的恩典准你入宫探视。”李氏忙点头应是。 皇后唤道“杜鹃,把东西拿上来。”只见一个穿戴比小户人家正经姑娘还体面的宫女带着六个小些的丫头在地下一字排开,每人手里托着一个绣龙布罩着的漆金盘。 皇后扶着杜鹃手下地,伸手指着左边第一个宫女手里的盘子,说道“这是今年各地新进的贡茶,有安溪虎岳铁观音、花果山云雾茶、敬亭绿雪等。平日里自饮,节下待客也是好的。” 她又指着第二个盘子里的珠宝首饰说“这是底下进贡的上好宝石珍珠镶嵌的发钗和新鲜样式的步摇,我捡着时兴的给你挑了些。” 一个个盘子介绍过去,都是宫里才有的珍贵物件儿。皇后说道“这些东西我命人帮你仔细包好放在箱子里。另外将年底官家赏的绢纱绸缎包些,做衣服刺绣将就着用吧。”说罢,又向李氏道,“这些都是告诉你,我妹妹不在了,你要尽心伺候你家老爷,可知道?”李氏连连点头。 皇后见状,点点头,含笑对杜鹃道,“好生招待着。”李氏会意,忙起身跟着杜鹃出了正殿。 皇后倚在贵妃榻上又出了一会儿神,轻叹一声走至内室去看滔滔。 第三章 天命 三 又是一年秋风凉,宫内随处可见的名贵菊花正随风轻舞,瑶台玉凤雍容华美,绿水秋波轻灵摇曳,无不彰显天家气派,与众不同。 滔滔刚辞了父亲和李氏,满面泪痕由乳母领着往坤宁殿走,忽听旁边有奇怪的声音传出来,便站住好奇看着。 “姐姐,我不想在宫里,我想回王府!”一个黑黑瘦瘦的垂髫小儿带着哭腔说道。对面年轻妇人闻言大恸,却又不敢哭出声,死死将他抱在怀里,肩头抽动,半晌抬头深深吸一口气,哽咽道,“十三,可不能这样说,仔细被人听见,你爹爹素日如何教你的?记得向跟你的中贵人多说好话,让他多给你拿些饭食。”说罢环顾四周,从怀里掏出来一物来塞到他手上。“莫要让人看到。” “娘子,时辰到了,该离宫了。”跟十三的乳母不安催促道。妇人闻言,替被称作十三的小儿擦擦眼泪,又向乳母手里塞了几块碎银子,道,“千万请妈妈照看着。”说罢一闭眼,狠心扭转身子,头也不回离去,没走几步便是一栽,亏得旁边丫头眼疾手快扶住才没摔倒。 十三看娘亲身影渐行渐远,小嘴紧抿,皱眉看向宫门,却是一滴泪也没有再掉。良久,低头向手上看去,见是自己在王府时爱吃的糖蜜酥皮烧饼,抬手便向嘴里塞。吃了大半个又停住,想了想,掏出绢子,郑重包好塞到怀里,这才牵了乳母的手扭转身。不想正看到滔滔从树后转出来。 滔滔抹抹眼泪,好奇地看着十三,问道,“你方才吃的什么呀?好吃吗?”十三一脸戒备看着滔滔,捂住前胸,片刻见她并未像宫里其他孩子一样有出格举动,便掏出来递给她,说道,“好吃,给你尝尝吧。” 滔滔接过来一看,不过是常见点心而已,便递还给十三,说道,“娘娘殿里有好些,比这个还好吃,你跟我去,我拿给你,好不好?” 十三入宫后并无名分,不过小宗庶出的一个世子而已,故而素日宫人们便不上心,以至于饥一顿饱一顿也是常事,此刻听滔滔说宫中竟还有比这更好吃的点心,不由吞口口水,无限神往,说道,“好啊。”顿了顿又说道,“只是爹爹教导过,无功不受禄,我又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不禁有些犯难。 滔滔上前拉住十三的手,边走边说道,“我不要你的东西。”十三忽然说道,“有了。跟我来吧。”拽了滔滔向凤池走去。 跟滔滔的乳母见是十三,不由有些皱眉,想到素日从上到下都无人待见他,便想牵了滔滔离开,但瞅着滔滔好容易才不哭了,便松了手由着她去罢。 两个小人儿顺着虎皮石子甬路走到万松岭脚下的一弯碧水潭旁,这便是凤池了。十三让滔滔远远站着,自己将袍子角相对打个结掖在腰带上,俯身在草丛里顺着声音找寻。金黄银杏叶和翠绿松柏将皇宫装饰得斑斓绚丽,斜阳打在十三身上,笼上一层光晕。 忽然十三向前一扑,两手一捂,觑着眼瞧了,回过头开心叫道“抓到啦!”说着小心翼翼收拢手,拔腿向滔滔走来,走近了将两手张开一条缝。滔滔眯眼一瞧,果见一只青黑色蛐蛐儿在他手心里焦灼地转着圈儿。 十三一手握着蛐蛐,一手拍拍土问道,“你方才为何哭啊?”这一问又勾起了滔滔伤心事,她咧咧嘴说“爹爹和姐姐要回家,我便不开心。” 十三停下脚步,抬手用袖子替她擦擦泪,说道“你也是后面才进宫的?”滔滔点点头看着他。十三顿觉与她更亲近几分,说道,“我也是。但是爹爹教过我,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渐渐便不哭了。”滔滔似懂非懂看着十三,片刻一笑,道,“那我也不哭了。” 二人正有说有笑,经过柔仪殿附近时,见前面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正在玩什么。滔滔依稀认得最前头一个身着朱红锦衣,身量与十三差不多的小丫头像是张美人的养女徐姑娘,旁边一个七八岁的小宫女像是她的丫头。 那小宫女见了十三,将手一叉腰,冷笑道,“哟,这是哪里跑来的‘野孩子’,学会攀高枝儿啦?”嘴里虽如此说,却一点也不把滔滔放在眼里,只拿眼一剜,便上下打量十三,见他防备地护着右手,便上前来伸手道,“什么东西,拿出来?” 十三和滔滔的乳母正在后面只顾着说话儿,落下了挺远,一时也没看到。 十三将手背到身后,双目圆睁瞪着面前宫女,冷冷道,“不!这是给滔滔妹妹的。”小宫女闻言,发起怒来,抬手推在十三胸前。十三没防备,一个趔趄倒退几步栽在地上,手一撒,蛐蛐蹦到草丛里不见了。 滔滔心头一阵怒火窜上来,伸手将那小宫女使劲一推,怒道“你是谁,竟然敢欺负人。”小宫女被她推地一歪,不待身子站稳便向滔滔冲过来。十三见状,一把将滔滔护在身后,自己脸上早挨了一下。 滔滔从十三身后跳出来,指着这小宫女的鼻子骂道,“你不过是个奴才,任人使唤而已,怎能如此大胆?” 这小宫女素日欺负十三已成习惯,此刻听滔滔如此说,眼睛一斜,嚣张笑道,“主子也要看是什么样的主子,奴才也要看是谁的奴才。”说罢看向十三,轻蔑道,“有的人不过是被抱来的‘引蛋’而已,也敢自称主子。”又看向滔滔道,“你那姨母,虽然叫她一声皇后,在我们娘子面前也不过是个摆设而已,算什么仗腰子的,呸!” 滔滔怒上来,跳起来就抓这小宫女的头发,奈何身量不足,力气尚小,也被她一把推在地上。这宫女骂道,“两个‘野孩子’。” 滔滔的乳母走近一看,唬得魂飞魄散,忙将滔滔扶起来,说道,“怎的与人吵起来了?” 旁边站着的徐姑娘见有大人来了,方才对那个小宫女说道,“怎么这样没规矩,还不快走。”小宫女斜眼一看滔滔,鼻孔里哼一声,拿眼使劲剜一下十三,道,“什么稀罕东西,也值得献宝一样,呸!”这才跟着徐姑娘和乳母走了。 滔滔素日跟着皇后,从未被人欺负过,今日刚与十三在一起便被人如此欺负,不由难过地落下泪来,又看十三脸上被那宫女的指甲划了一条血红印子,踮起脚替他揉着,说道“十三哥,你为什么不推她?”十三摇摇头不肯开口,片刻说道,“我还有个好玩儿的,拿给你吧。” 滔滔见是只小麻雀,正在笼子里乱窜,不由笑道,“恩,真好玩儿。平时只在树梢上见,今儿也捉进笼子了。”说着伸手在笼子缝隙里逗那麻雀玩儿。 滔滔的乳母向十三乳母啐道,“这张美人得宠,徐姑娘是她养女,好歹算半个主子,这倒罢了,可如今连猫儿狗儿都敢仗势欺人了。”十三乳母见怪不惊,冷笑道,“这样的事儿在宫里哪天没个十起也有八起,都计较起来,也不用呆了。” 滔滔拽着十三的手往坤宁殿走去,十三沉默不语,半晌向滔滔叮嘱道“滔滔,等会儿见了皇后娘娘,只说咱们是被树枝划的,多余的话不要说,记住了嘛?”滔滔深深觉得稀奇,道,“为什么?”十三摇摇头,“反正不要多说就是了。” 及到了坤宁殿,皇后见滔滔与十三一同进来,暗暗纳罕。因皇上每每见到十三,便想到膝下荒凉,故而一直不待见他,连带着小黄门和宫女们也拜高踩低,渐渐这十三便似瘟神一般,众人唯恐避之不及,哪儿还有孩子肯跟他玩耍。 但她见滔滔高兴,便也不说什么,命人捡了几碟点心给十三吃。见他衣服皱皱巴巴大不成个体统,且肥瘦大小也不合适,一应坠角配饰都是次等,想必都被身边那起子人换走了,不由一股怜爱涌上心头,索性留他在坤宁殿用晚膳。 两个小人儿正拿了些粟米,围着鸟笼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忽见一位二十七八岁,身材修长,温和儒雅的男子不紧不慢进殿来,忙跪下行礼,叫道,“官家”。 皇上见十三也在倒有片刻失神,命众人起身后,向皇后说道,“怎么十三也在?”十三略显局促,捏着衣角站在当地。滔滔早上前来扯住皇上衣袖,脆生生说道,“官家,你今天要在娘娘这儿用膳吗?” 皇上伸手将她抱起来,笑道,“滔滔今天淘气了吗?”滔滔咧嘴一笑,说道,“官家,给你看个好东西。”说罢指着装麻雀的笼子对他说,“十三哥给我捉的,好不好玩儿?明天我要拿给瑜柔姐姐看看。” 皇上顺着她手一看,哑然失笑,道,“宫里那么多漂亮鸟雀,一只麻雀有什么稀罕处?”又瞧了一眼十三,向皇后说道,“他们俩倒是投缘。” 皇后将十三揽在怀里,说道,“妾想把十三抱过来一起养着,给滔滔做个伴儿,官家意下如何?”皇上尚未答言,滔滔便说道,“好呀,我喜欢跟十三哥一起玩儿。” 皇上闻言忍俊不禁,冲十三说道,“等滔滔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十三皱眉一思索,片刻憨憨笑道,“好!”话音一落,皇上撑不住哈哈一笑,冲皇后说道,“一起养着吧,倒真有些‘青梅竹马’的样子。” 晚间,两个小人儿从各自绣被中探出头来,忽闪着两对大眼,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打打闹闹笑个不停。乳母上来哄了几次才安安稳稳睡了。 第四章 试探 一 九年后,庆历六年。 西墙上蔷薇花开的正艳,花繁叶茂,团团簇簇似要燃起来一般,与墙下牡丹花交相辉映,阳光一照,透出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来,正是宫里人喜爱的颜色。 墙角有几丛百合,雅致清丽,随风暗香来,让跪在廊下抄书的滔滔过得不那么难熬。 今早在学堂,李司籍教姑娘们读《女论语》,讲到“女处闺门,少令出户。唤来便来,唤去便去。稍有不从,当加叱怒。”时,滔滔忍不住“噗嗤”一声,跟旁边福康公主瑜柔说道,“还‘当加叱怒’!据说写这本书的是女子,怎的如此与自己过不去?荼毒自己也罢了,还要荼毒天下女子。” 瑜柔素来温柔娴静,听了她这番话,用绢子遮着嘴,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推,让她收敛些。 恰好宫里其它娘子收养的几位姑娘听见了,叽叽喳喳跟着笑起来,惹得李司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下不来台。 果不其然,还未下学便传到皇后耳朵里。皇后一向认为女子应三从四德,温柔娴淑,所以才特意选了《女四书》,让李司籍每日教授给公主和姑娘们。滔滔居然当着所有姑娘的面大放厥词,让司籍脸上过不去,这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皇亲贵胄的样子。再想起来滔滔每日里一时看不到就攀高爬低,惹得四处鸡飞狗跳,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发下话,抄不完这本书不许吃饭喝水。 滔滔就是不喜欢宫里姑娘们每日家读的这些书,什么《女则》、《女戒》。她还是愿意读十三带给她的书,“哎!”不由叹口气,要是能跟着十三一起上学就好了。 日头越发毒辣,地上一层层热气冒上来,展眼看去,花草树影儿都虚了。跪了将近半个时辰,滔滔口干舌燥,嘴唇发白,腹内饥渴难耐,火烧般燎痛,出了一头一身的汗,将小衣都浸透,妃色外衫深一块浅一块,黏在后背上分外难受。蝉在树梢上聒噪,吵得她心烦,青砖上刻着龙凤纹,硌得滔滔膝盖疼痛难忍,渐渐有些发麻,小腿以下完全失去知觉。 滔滔的丫头侍墨和知画虽是看在眼里心疼,却只管急地在三尺开外团团乱转,任谁都不敢上前一步,都知道皇后娘娘的规矩历来是最严的。 滔滔正跪得汗流浃背,忽然一阵衣衫飘过带起的凉风略微解了她得焦灼。抬头时只看到十三身着蓝灰色褙子的修长背影,衣角轻轻飘过,经过她时,停都不停一下。 滔滔不由恨得牙根痒痒,暗暗说道,“没良心的,下次你落难了我也袖手旁观。”咬牙切齿诅咒了一阵,却又有些泄气,十三功课好,礼数又周到,为人处世小心谨慎,虽然总是臭着一张脸,但总归不会落到自己这么狼狈。 十三以前也不是这样小心谨慎。四年前宫里有娘子添了位小皇子,官家喜出望外,又是大赦天下,又是祭拜天地,昭告祖宗,还赐了朝廷大臣“浴儿包子”。这是大宋的习俗,每当有皇子出生或过生辰,官家都会有赏赐。这些“包子”中装有金银珠宝,犀玉金粟,很是贵重。 哪怕知谏院的谏官们再三上疏反对,说什么边疆还有戍边的战士,民间尚有温饱不足的百姓,金帛没必要花费在庆祝皇子诞生上之类的话,官家也只装作看不到。宫里十来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大喜事,当然要普天同庆一番。 十三却被敲锣打鼓送回汝南郡王府邸去。有那嘴碎的宫人,说什么这个“引蛋”也用不着了之类的话。滔滔当时哭了好久,因她与十三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的直如亲兄妹一样。 然天有不测风云,小皇子不到四岁夭折了,官家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岁,将为皇子医治的太医统统贬黜到京外,连素日抚养的奶妈宫娥也一并得了处罚。滔滔还记得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偶尔走至娘娘正殿外间,听着里面官家极度压抑的哭泣声,一遍一遍问道,“是我哪里做错了?上天要如此惩罚我?”荒凉而悲伤。 此后不久,十三又被召进宫,这次被封了右羽林军大将军。与他一同进宫的还有两个宗室子弟。一个是被张昭仪(原来的张美人)收养的老七。另一个是瑜柔的生母苗昭容收养的,十三同父异母哥哥十一。十三比四年前长高许多,足足高出滔滔一头,也成熟许多,笑容却少了,总是面无表情,幽深的眸子像一泓湖水,深不见底。 再进宫,各宫娘子和宫人们的态度变得很微妙。滔滔和十三他们封了郡主和皇子,众人待他们恭敬有加。对于各宫的养女,如徐姑娘之流,娘子们看到她们眼里似乎就要冒出火来,大抵是因为她们及笄了都会去侍候官家,分了荣宠吧。 滔滔胡乱想着,晒得久了头有些晕,忽见面前宣纸上投下一抹阴影,抬头一看,是老七。他蹲下身来,心疼地在滔滔面上端详一番,拨开她额头上被汗粘着的头发,道“脸都红了,以后可长些记□□。”说罢左右瞧着没人,塞给她一块山药糕。 滔滔饿得狠了,抓起来就往嘴里拼命塞。老七见她吃得着急,噎地咽不下,便冲侍墨一努嘴儿,侍墨明白过来,蹑手蹑脚去偏殿倒了水来。 滔滔如得了甘霖般牛饮,终于解了焦渴。老七瞧着滔滔吃完喝完才微微放下心,直直站在案前替她挡着太阳,滔滔怕娘娘出来看到,用手指指正殿的方向,不料老七似未看到般岿然不动,浑然不管侍墨跟知画在后面挤眉弄眼地偷笑。 滔滔抬头望着老七的浓眉大眼,直鼻方口,心下一暖,轻声道,“七哥,你真好。”老七闻言一窘,脸上飞上几丝淡红,眼神也有些躲闪。 不多时瑜柔也进来了,后面竟然跟着十三的小黄门石得一。他托着个天青色瓷盘,罩着织金布,想必里面是孝敬娘娘的东西。到了近前,瑜柔掏出绢子替滔滔擦擦汗,又用食指在她头上一戳,道,“你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说罢看看老七雕像般杵着,轻轻一笑,扭身进了正殿。 滔滔正信马由缰想着,皇后扶着瑜柔的手出来,十三跟在身后。皇后见滔滔小小瓜子脸晒的通红,不由心中一阵心疼,随即面色如常,柳眉微微一挑,向滔滔说道,“罢了,跪了这半日你也该长了教训,既然瑜柔叫你,且先去吧。” 侍墨和知画闻言,忙上前来,将滔滔搀起来。她跪了这半日,膝盖以下早就僵了,甫一起身,血脉通畅,膝头一热,麻麻痒痒的刺痛从膝盖漫延到小腿、脚心,仿佛千万只蚂蚁一齐在啃噬,咬牙扎挣了许久才慢慢站稳,勉强行了礼说道,“谢娘娘。” 滔滔扶着侍墨的手,刚蹭了一步,便像踩在无数烧红了的针尖上一般,再也不能动了。老七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向偏殿走去。滔滔腿又麻又疼,拼命忍着,双手将老七胸前和肩膀上的衣服揪得皱皱巴巴,惨不忍睹,全然未来得及理会身后众人的目光。 到了偏殿,侍墨在里间伺候滔滔洗漱完,换好衣服到外间,知画早准备了茶点放在窗下贵妃榻的小几上。小丫头轻轻替她揉着腿。瑜柔在对面陪着,见滔滔狼吞虎咽,不时嘱咐两句,“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老七和十三在地下对坐了下围棋,不时回头向这边看一眼。滔滔嘴里嚼着,含含糊糊向瑜柔说道,“姐姐,你是故意去娘娘那里送东西,来找借口替我说情的吧。”瑜柔点点头,向那边看一眼,说道,“喏,你十三哥见你在罚跪抄书,巴巴地打发了小黄门找我来救你。” 滔滔侧头看一眼见他依然是冰山样,心想算你讲义气。十三正好一回头,对上滔滔的目光,四目相接,滔滔呲牙一笑,道,“十三哥,算你有良心。”十三翻个白眼,道,“老老实实吃你的吧。” 瑜柔见状轻笑一声,又说道,“方才十三哥向娘娘回禀过了,准你明日开始跟着皇子们在资善堂读书。” 滔滔闻言大喜过望,停下动作,问道,“他怎么说的?怎的我提了好几遍都只是不准?”瑜柔用白玉团扇遮了嘴轻笑,半晌说道,“他说你有错,是他这个哥哥没尽到责任,愿从明日起日日教导你,时时敦促你。” 滔滔想起小时候,两人一起无事不做,每每闯了祸,十三都会说,“娘娘,不怪滔滔,都是我的主意。” 挥挥头,将脑海这些想法都甩去,滔滔开心起来,反正不管用什么借口,只要不用再读那些《女四书》就行,又冲瑜柔说道,“姐姐,你也去吧?”瑜柔点点头,将滔滔嘴边芝麻粒轻轻揩掉,说道,“咱们两个做伴儿。”滔滔嘿嘿两声,用小银勺子扒拉着碗里的绿豆冰酪,开开心心盘算着。 地上白瓷海棠缸里存着冰,外壁细细附着一层水珠,偶尔有一颗从上面滑下来,落进垫脚的铜盘里。微风从窗棱里透进来,一室沁凉。几个人欢欢喜喜下围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取乐。 第五章 试探 二 因惦记着上资善堂读书,滔滔一晚未曾睡得安稳。一早,窗纱刚刚泛白,皇宫还笼在沉寂中,滔滔已一反常态从床上爬起来,招呼侍墨进来伺候。 资善堂是皇子们读书的学堂,滔滔和瑜柔并跟她们的丫头都要换上男装才许进去,所以滔滔今日并未让侍墨象往常一样梳垂挂髻,只将发丝都拢到头顶扎起来戴上无翅幞头,换上月白男装褙子,也不贴花佃施脂粉,站在落地铜镜前后左右照着,心下十分得意。 侍墨上来替滔滔将腰间玉带整理一下,笑道,“郡主这样打扮了真比外头的公子们还俊呢。”滔滔拿起折扇来“唰”一声打开轻轻摇着,似笑非笑瞧着她,说道,“那你倒是说说,见过多少外头的公子?”侍墨脸一下变得通红,说道“郡主又来取笑人了。” 滔滔怕皇后因着昨日之事,余怒未消,便小心陪着她用早膳。皇后瞅着滔滔吃得心不在焉,想是慌着去资善堂,便说道,“你去学堂是为了读书,可不是为了淘气,别闯下祸。”滔滔忙答应着,一时用完膳漱了口,她冲皇后新收养的养女范姑娘一挤眼,吐吐舌头,带着侍墨和知画一溜烟向着宝慈殿跑去。昨日与他们几个约好,在这儿会齐了一起去书堂。 绕过万松岭,顺着凤池再走百十步就到了。初夏的凤池边松柏愈发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树叶,在虎皮石子路上斑斑驳驳碎成点点金黄,滔滔心里高兴起来,蹦蹦跳跳走着。 远远的十三和福雅并身而立,站在树荫下,十三穿着朱紫暗纹官服,明黄腰带上缀着通体碧绿的玉佩,瑜柔一身青绿色男装褙子默不作声温温柔柔立在旁边,他们两个年岁相同,此刻看去真真一对璧人。旁边老七只倚在白玉栏杆上逗弄池里的鱼。 滔滔来至近前,摇头晃脑向瑜柔和十三弯腰拱手说道,“小生这厢有礼了。”十三面色如常,睫毛的阴影投在眼睛上,让人看不清想法。瑜柔指着滔滔一笑,道,“滔滔越发会说嘴了。”滔滔左右找寻一遍,心虚问道,“十一哥呢?”十三闻言一抬眼,盯着她看了片刻,淡淡道,“他今日有公事要办。” 滔滔闻言不由有些失望,她觉得这几个皇子里,数十一最好看,总是一袭月白长衫,长身玉立,对谁都温文尔雅,如扶面春风,不像十三,脸上总是挂着万年寒冰。滔滔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是希望能多些机会见到他,跟他说说话也会开心,但十一却只是将她与瑜柔一般对待无二,都当做妹妹一样。 听见滔滔脆生生的说笑声,老七回头将她通身打量一遍,上前伸手揉揉她头,说道“果然像个小公子。快走吧,迟了师傅要责怪了。” 瑜柔微微一笑,道,“七哥见了滔滔总是开心的不得了,真是‘两小无猜’。”滔滔闻言,抬眼看一下老七,见他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带了一丝默许和期盼,滔滔不由得心生愤懑,一抬手把老七胳膊撩开,急匆匆向前走去。 瑜柔不禁莞尔,打趣道“滔滔害羞啦,还是这么小孩儿性子,走路也不安生。”老七脸上悄悄飞上一抹红晕,片刻也加快脚步甩开二人跟上去。十三面色略有些沉,淡淡说道“咱们也快些走吧,别去迟了让师傅等着。” 进了资善堂,向师傅行过礼,滔滔便黏着十三在左手边坐了,老七跟瑜柔在对面坐着,丫头书童们只在后面伺候茶水。 师傅说今天要温习《诗经》,再讲《论语》。滔滔已跟着十三将《诗经》读得烂熟于胸,闻言将书放好便托了腮望着窗外。 资善堂旁有个幽静小池塘,长着几株双人合抱的垂柳树,清风徐来,池面波光潋滟,真是晴波淡淡树冥冥,乱掷金梭万缕青。滔滔想若清晨黄昏在树下坐了,对着亭亭玉立的荷花,细细读些诗词,定是别有一番风味。 师傅见人齐了,便清清嗓子,拿起《诗经》看了片刻,说道,“不知公主和郡主现在学力如何,公主可会背诵《关雎》?”瑜柔微微侧身站起来,道,“爹爹也曾教过我,勉力一试吧。”说罢流利地背诵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不时抬眼看看对面认真聆听的十三,背完微微抿了抿嘴,标致的鹅蛋脸染上一丝绯红,轻轻垂下头。十三见状一愣,略有些不自在起来,端起面前的茶盅,只低头喝水。 师傅捋一捋下颌上的胡须,点头赞许,回头叫道“郡主,你来解释解释什么意思?”屋里静悄悄的,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滔滔,却见她充耳不闻,依旧呆呆望着窗外。 十三在桌下用脚一踢,她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问道“怎么了?”抬头对上师傅微愠的眼神,这才知道肯定被点名了。十三拿起扇子挡住嘴,轻声提醒,“师傅问《关雎》的意思。” 滔滔慢慢站起身来,想着对策,忽然想到早上十三与瑜柔二人并身而立的样子,心下有了主意,摇头晃脑答道“这首诗说的是君子心悦淑女的心思。十三哥就是君子,公主就是淑女。” 话未说完,侧头见十三已经面色铁青,不悦地看着自己。滔滔忽然觉得有些委屈,想“你都有淑女了,成日里一起呆着,还有什么不知足?我的君子都不肯多看我一眼。”又见瑜柔正羞羞怯怯不时抬眼望一眼十三,心下更加不快,于是狠狠瞪了十三一眼。十三一怔,低头只轻轻捻着手里的珠串。 师傅听了扑哧一声,哑然失笑,道“郡主真是人小鬼大。那郡主也长成淑女了,是不是也要有心悦的君子了?”众人听了哈哈一笑。滔滔不成想师傅会这么说,一脸尴尬落了座,恨恨地喝茶,忽见对面老七双眸灿灿,盯着自己,心下一动,想起瑜柔说的“两小无猜”的话来,越发将头埋下去,再也不肯与他对视。 “有什么好笑的,让我也乐呵乐呵。”皇上穿着明黄朝服,戴着皇冠,显然刚下朝,唇角含笑走进来。众人忙离了座位,齐齐行过礼。 皇上走至瑜柔面前,伸手将她拽起来,问道,“柔儿怎么来资善堂读书了?”瑜柔道,“《女四书》都学会了,便想来资善堂看看。”皇上笑道,“也好,随你去罢了。” 扭头一看,滔滔也在,便问道,“滔滔也来了,今儿没去淘气?”滔滔讪笑两声道“哪里有淘气。”心想暗骂哪个嘴快的,必是把自己罚跪的事传到官家耳朵里了。 皇上命众人平身,撩起朝服向束腰海棠四脚凳上坐了,随手拿起《论语》问师傅,“讲到哪一篇了?”师傅恭恭敬敬答道“已经讲到《为政》了。” 皇上“嗯”一声,一手摩挲着玉斧,一手翻开《论语》,读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微微点点头,问道“老七,你可懂么?”老七吃了一惊,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急得直挠头。 皇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轻轻摇摇头,曲指弹了他头一下,说道“以后要好好听师傅讲课。”老七不好意思讪笑两声,道“臣遵命。” 皇上又转头指指十三,道“十三怎么看?”十三略一思索,抑扬顿挫答道“臣以为,这是说施政者如若施德治行仁政,就会象北极星受众星围拱一样受到百姓的拥护。”皇上微微点头,将一只手背到身后,再问“你可以为然?” 十三想到听闻皇上每每在朝堂被言官谏言弄得面红耳赤下不来台,却不仅不惩罚他们,反而多有褒奖,便说道“陛下以仁治天下,朝野清明,深受臣民爱戴,正如北辰一般。所以臣深以为然。” 皇上听完“啪”合上书,赞许地点点头,说“不错,意思很通,且不盲从。”说罢走至十三面前,冲身后挥挥手,只见近身伺候的杨都知捧上来一物,皇上道“今日吴教授给朕进了《宗室六箴》,赐给你吧。”十三忙起身跪下来接了。 皇上命他免礼,拿起扇子挠挠头,似极力忍耐什么,说道,“你们继续吧。”众人忙起身行礼恭送。 送走皇上,师傅拿起书来讲论语,又是滔滔读过的,她坚持了不到半个时辰头就开始一磕一磕,终于“咚”一声倒在书桌上睡着了,片刻嘴角晶莹剔透流下一行口水。 十三见状无奈地掏出绢子细心帮她揩掉。不经意看到她领口微微敞开,修长脖颈下一片凝脂随着呼吸起伏。脑中轰然一响,久久移不开目光,只觉得口干舌燥,许久才强迫自己回过头来,一口饮尽面前的茶,尤觉得胸口似有火在烧。 他略一思索拿绢子替她遮掩了,心里有些发虚,一抬头,正好见瑜柔嘴角微微扬起,若有所思盯着他,十三略有些赧然,似被人窥到秘密,便捧起书来低了头只装作看书。 第六章 试探 三 好容易挨到下学,回宫路上,老七见滔滔跳蹿蹿在前面,忽然想捉弄她一下,便向青石路边薅了一枝黄色小野花,赶上滔滔,说道,“滔滔,历来公子们都要簪花,七哥替你簪一朵吧。”说罢便作势要向她头上插去。 滔滔头一偏躲过,伶俐地跑开,笑道,“你自己簪蔷薇,却要给我簪野花,看我给你插一头狗尾草。”说罢跑到凤池边,伸手去够池边野草。老七脚快,几步跟上,笑道,“哪里容你放肆。”滔滔听见老七跟上来,忙一转身要躲开,不想脚下一滑,只听见众人惊呼声一片,她半条腿已经滑进凤池的一汪碧水里。 所幸凤池人工凿就,岸边不过一尺来深。老七离滔滔近,一个箭步冲上来拉住她胳膊用力一拽,将她拽上岸。滔滔吓了一跳,脚上新穿的皂靴也掉了一只在泥里,长衫也湿了一半,黏糊糊粘在腿上,滴滴答答流下水来。 侍墨忙上来替滔滔拎着裙角,哭丧着脸说道,“这下坏了,回去肯定要被娘娘责备没跟好了。” 滔滔心想这个样子回去说不定又要被罚跪,向老七嗔怒道,“都怪你,非要给我簪什么野花,现在怎么办?”老七一手拽着她胳膊,一手挠挠头,安慰道,“我不是故意的。” 十三面色自上午就没好过,此刻越发阴沉,冲滔滔说道,“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他素日虽严肃,可也从未如此对滔滔说过重话,滔滔呆呆盯着十三,片刻一甩手,扭身要走。 瑜柔嗔怪地向十三使个眼色,上前拉着滔滔的手,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伤,替她将鬓边乱了的头发拨到耳后,说道,“我跟十三哥先去给娘娘请安,你趁机进偏殿换了衣服再过来吧。”滔滔想想也只得如此,便拎着裙角,光着一只脚,歪歪斜斜向坤宁殿走去。 十三、老七和瑜柔先进了正殿去见皇后,滔滔瞅着他们进去了,才从门外拎着衣角溜进来。不想三人转头便又出来,摆摆手笑着对滔滔说,“娘娘没在。”滔滔闻言不再躬身弯腰,挺直身子大摇大摆进了偏殿,任水淅淅沥沥滴了一路。 瑜柔见了,掩嘴轻笑,转身说道,“姐姐恐在宫里等我,我先回去了。”说罢行了礼告退。老七微微颔首,也跟着回宫了。十三在院内站着,盯着滔滔偏殿看了片刻,才起身离开。 却说滔滔换完衣服见皇后不在,众人也都各自回宫,只觉得百无聊赖,便携了本书到后苑翠寒堂来。翠寒堂四周遍植长松修竹,浓荫蔽日,是宫中避暑胜地。滔滔自有想法,不进堂内,只命侍墨找了两棵距离丈余的松树,学那山野村夫般绑个吊床爬上去躺下。 因林中寂静,滔滔便不拘礼,只放松了将腿垂下来随意晃着。回头见侍墨欲言又止在旁边立着,便问道,“怎么了?” 侍墨吞吞吐吐回道,“郡主,女子要坐卧遵礼,您这样如果被娘娘看到了,责备奴婢不尽心伺候事小,万一您再受罚事就大了。”滔滔噗嗤一笑,摆摆手道,“不妨事,这会子娘娘轻易不会来后苑走动,你只随意安心坐着吧,有我呢。”侍墨闻言,只得退下来找棵树倚着。 滔滔抬眼看林间一方碧蓝的天飘着几丝白云,只觉得心旷神怡,便闭了眼,随口念叨着: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正惬意着,滔滔隐约觉得旁边有人,睁眼一看见是十三定定盯着自己,目光幽深,不知已站了多久。刚要叫他,又想起早些的事来,便哼一声侧转身背对着他,只装作看不到。 十三知道自己早些时候语气重了,怕滔滔生气,估量着她换完衣服了便命石得一去找她,却发现殿内空无一人,便按着她常去的地方一个一个寻了来。 十三找到翠寒堂时,见侍墨已困得前仰后合,靠着树睡了,滔滔鹅黄色百褶纱裙和脚上葱绿色织锦软鞋间露着雪白纤细一段小腿,前前后后晃着,没片刻安静。 十三见了,只觉得心头似被鼓槌一下一下敲着,似受了蛊惑般,没有象往常一样叫她,慢慢上前来,见滔滔眉心点着红梅花佃,妙目微闭,长长睫毛蝶翼般微微颤动,鬓角出了一层薄汗,两颊也白里透出淡淡的绯红来,越发显得肤如凝脂。十三只看得目不转睛,忘了身在何处。 此刻见滔滔睁眼见了自己,哼一声便扭过身去,十三知道她性子上来了,便转到对面去弯腰看着她。滔滔又翻身转过去,眼里蒙上一层雾气。十三心下暗悔,又转过来。 滔滔见十三不嫌烦,一遍一遍随着自己来回走动,便想跳下去避开他。无奈吊床晃来晃去借不上力,反而越使劲晃得越厉害,滔滔挣扎了几下,发髻都乱了,一缕一缕掉下来。 十三向前两步,左手稳住吊床,右手扶着滔滔,将她拽起身。滔滔跳下吊床便将他手甩开,扭身向外走去。十三拽住她胳膊,道,“别闹了。” 滔滔挣扎几下甩不开,扬起下颌说道,“我还没长大,要去找小丫头们玩。”十三见她峨眉微蹙,似喜似嗔,半晌清清喉咙说道,“你这小气鬼,我不过说上一句,你便有这许多话说。”说罢又轻轻替她拢一拢落下的头发。 拢好头发,十三说道“你已经不小了,以后别这样大刺刺躺着了,被人看见多不雅”。滔滔撇他一眼,“不小了?是谁说我没长大的?”说罢噘着嘴,说道,“十三哥,我觉得你变了。” 十三闻言,微微皱眉,道,“怎么变了?”滔滔想了片刻,悠悠说道,“以前你没有‘淑女’时,从来不会大声对我说话。现下有了‘淑女’,心里便没有妹妹了,对我便不像以前那样好了。” 十三闻言,面色微愠,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我有‘淑女’了。再说了,你都不小了,还要跟别人拉拉扯扯,被娘娘撞见,又是一顿好说。” 滔滔闻言开心起来,道,“真的?你有了‘淑女’也没事,只要不忘了妹妹便好,嘿嘿。”十三见她如此说,轻轻打开折扇,脸上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问道,“你计较个什么劲儿?” 忽见皇后身边的杜鹃来寻人,说道,“可让奴婢一顿好找,殿下和郡主快去福宁殿吧,官家和皇后等着一起用膳呢。” 十三闻言,说道,“知道了,这就去。”滔滔闻言,说道,“官家可是又不自在了吗?”十三道,“也许吧,我来找你的路上,见几个女官和宫人被人看守着送出皇宫去了,其中有几个还是在官家面前得脸的人。想来是有事,待会你只要少说话就好。” 滔滔点点头,与十三一道向着福宁殿走去。 十三和滔滔一壁走一壁说着闲话,路两旁繁花似锦,绿柳如烟,花间粉蝶飞舞,树上鸟啭莺啼,滔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时冲十三咧嘴一笑,十三只静静含笑看着她,偶尔答个一两句,间或轻轻替她拂去肩头的落叶残花。 滔滔忽然想起来一事,问道,“十三哥,官家是不是又要带你们去游幸金明池,赐宴琼林苑?”金明池在东京城西顺天门外,在太*祖时期用来训练水军,待天下大定之后,便改做观水戏的皇家园林。琼林苑是皇上殿试后为新科进士赐宴的地方,因此宴会又称作琼林宴。 十三点点头,见她神情变得有些落寞,便问道,“你想去?”滔滔说道,“恩,以前娘娘还带我去了一两次,可那时还小,现在也记不大清了。近几年虽大了,却再也不曾带我去过了。”片刻她又叹道,“是我太笨,不得娘娘喜欢么?” 十三想起往日教她读书时,她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琴棋书画亦是一教便会,但总是任性而为,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所以每每惹的皇后娘娘不开心,偏偏她又屡教不改,便说道,“你不是笨,你是聪明用错了地方。娘娘喜欢你温柔懂事些,你即便不愿意,只当着她的面做个样子就是了。” 滔滔道,“我为何要做个样子?为何不能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做?” 十三沉吟半晌,说道,“一时也解释不清,如此说吧,你想去金明池,必须要娘娘首肯才行吧?”滔滔点点头。十三便接着说道,“若你素日不按娘娘的喜好行事,如何能得到她欢心?既然得不到娘娘的欢心,她为何要遂你意?” 滔滔听了觉得有理,有些沮丧,随手揪了一片柳叶,用手撕得稀碎,一点点撒在路上,只垂着头不接话。十三见她似有所动,又接着说道,“因此是要硬碰硬,还是要拿出五分聪明来讨娘娘欢心,剩下五分聪明来讨自己欢心,你要想清楚才好,别人也帮不了你。”滔滔侧头看一看十三,噗嗤一笑,“又开始讲道理了。” 十三听她如此说,便明白她定然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了,便用扇柄敲敲她头,说道,“这些道理你都懂,你就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 第七章 交锋 一 且说皇后彼时正在福宁殿等着与皇上商议去金明池‘开池’事宜,忽见皇上急匆匆走进来,便上前行了礼。 司衣见状赶上来要替皇上更衣换常服,不想皇上摆摆手,说道,“去请梳头夫人。”边说边将皇冠摘下来塞到司衣手里。不多时,杨司饰奉命赶来,将皇上头发打散,轻轻梳篦,不时在头顶各处穴位按压一下,片刻皇上才轻舒一口气,闭目向后靠着椅背休息。 皇后见皇上眉头微皱,便小心问道,“官家为何此时梳头?”皇上叹了口气,将眼睛微微睁开,自袖子里取出来一张奏疏,递给皇后道,“你看看。方才台谏官又来上疏,拉着朕絮叨这半日,烦的朕头疼,朕去资善堂刚转了一下,便觉得头疼不止。” 皇后展开奏疏,细细看去,原来是朝中谏官上奏,认为最近连下几场雨是宫中阴气太盛之故,因此上疏请皇上裁减嫔妃宫娥的人数。皇后心知皇上历来最忌惮台谏官上疏,且相信天象启示,一般有谏必遵,此刻便不答言,只低头暗暗思索。 杨司饰因梳头得力,素日甚得皇上欢心,便笑问,“官家,那奏疏上说些什么?”皇上便将奏疏内容说与她听。此时杨司饰已将皇上头发篦通,闻言不以为意,又说道,“那些御史也真是的,自家多的是歌姬舞女。官家身边不过就几个人,他们就大喊‘阴气太盛’,要求裁减,难道只许他们自己逍遥快活才成?” 紫檀桌上铜镜里倒映出皇上微眯双眼的面容,平静不见一丝波澜。皇后知晓皇上这幅神情已是有些不悦,若是换做别人,她早就出言岔开话题。因这杨司饰是张昭仪安排在皇上身边的心腹,素日张昭仪深得皇上宠爱,连她这个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屡屡冒犯,所以并不做声,只静观其变。 杨司饰见皇上不答言,便撒娇问道,“官家,那些大臣的意见必须要执行吗?”皇上语气平淡,仿佛在唠家常,说一件极平常的事一样,道,“台谏之言,岂敢不遵?”司饰为皇上梳头已有一年之久,也因此得幸,圣宠优渥,便发了小性子,后退一步行礼道,“若官家执意如此,那就从奴家开始发落好了!” 皇上头发还未束起,听她如此说,面上已变了颜色,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吩咐道,“传司薄来。”司薄是宫中掌管妃嫔侍女名册的女官。那杨司饰一听,知道皇上动了怒,已是骑虎难下,想要上前求情。此刻皇后向身边都知张茂则使个眼神。那张都知是何等精明人物,立刻唤了人来将杨司饰按住,不许她挣扎。 皇后想到此事恐怕不多时便会传遍宫禁,到时张昭仪过来撒撒娇保不齐皇上会心软放人,便行了礼,说道,“陛下英明,从谏如流乃立国之本。然宫娥多是各宫娘子选荐,保不齐会有人求情。妾以为此事关乎国事,需陛下亲自定夺才好。” 皇上盛怒中,闻听此言点点头,说道,“皇后带人守住福宁殿,一个人都不许放进来,等选定的人离宫才许解禁。”皇后听命,示意张茂则将杨司饰捂了嘴带下去,又出殿门叫了侍卫将到福宁殿的必经之路守的如铁桶一般。 果不其然,不多时,张昭仪扶着侍女的手急急走过来,见皇后亲自带侍卫在路上守着,也不行礼,劈头便说道,“真是稀罕事,竟然劳动皇后娘娘大驾,亲自带人守着。”杨司饰见她来了,拼命甩头挣脱嘴上的手,喊道,“张娘子救救奴家。”张茂则是皇后身边的老人,见状上前来,用绢子满满将她嘴塞上,又将她身子掰过去,背对着张昭仪。 张昭仪见自己人被如此对状,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也不待皇后搭腔,冲面前侍卫喊道,“让开,本位要过去。”那侍卫充耳不闻,目光透过她直视前方。 张昭仪何时受过这等气,扬手在他脸上扇了一耳光,又抬起一脚踢在他小腿上。侍卫半边脸登时红起来,腿上也吃痛,身子微微一晃,片刻又牢牢站定。张昭仪愈发生起气来,冲左右侍女说道,“把他给我拽开。” 侍女闻言,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侍卫胳膊就往旁边扯。侍卫也没了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动手,只以眼神向皇后求助。皇后轻咳一声,说道,“昭仪是贵人,不能碰也罢了,难道连小小宫娥都能撒野了吗?”侍卫听皇后如此说,得了主意,左右一甩,将二人摔在地上,立刻就上来四个侍卫将她二人制住,架到旁边。 张昭仪费了许多心思,才能安排一个可心的人在皇上左右侍奉,不时在皇上耳边说些她好话,顺便打探皇上喜好,比寻常侍寝的宫嫔还要难得,如今要将她送出宫去,定然是十分不舍。现在又见皇后和侍卫拼命阻拦自己去见皇上,定是早有所准备,不由得怒上心头,咬牙冲上去对着侍卫拳打脚踢,全然不顾身份体面。 不到片刻,她精心挽就的朝天凌云髻就变得松松垮垮,鬓上簪的铃兰镶蓝宝石流苏步摇也歪了,口中喘着粗气,额上也出了汗,一条条将她面上的飞霞妆都晕开,说不出得狼狈。皇后见状,说道,“昭仪省省力气吧,又不是单遣你一家的宫嫔。” 正闹着,杨守珍捧着圣旨出来,张昭仪见状,使劲挣脱侍卫的束缚,向杨都知跑过去,一把将圣旨抢过来,见为首便是杨司饰的名字,心下一怒,作势便要将圣旨撕掉。皇后冷冷说道,“昭仪冷静些吧,撕毁圣旨罪名可不轻。” 张昭仪闻言一震,半晌将圣旨掷回杨都知怀中,转头歇斯底里冲皇后喊道,“你想方设法要除掉我的人,这下可满意了吧?”皇后恍若未闻,冷静地冲架着侍女的侍卫挥挥手,命他们放人,又说道,“你们俩长些记性,扶昭仪回宫休息。” 采菊和听雨闻言,战战兢兢将张昭仪连劝带哄扶走。皇后转过头来冲架着杨司饰的侍卫说道,“带她回去收拾东西,只许带贴身衣物,别的一应不许动,速速送出宫去。” 皇后都吩咐完了,才冲候着的杨守珍说道,“杨都知去宣旨吧。”说罢扶一扶鬓发,面上波澜不惊,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向福宁殿走去。 可巧十一来向皇上回话,远远地见侍女扶了狼狈不堪的张昭仪过来,不知发生何事,只侧身行了礼,待要说话,张昭仪似未看见一样,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十一心中纳罕,又因有话要回皇上,只狐疑地看了两眼,这才回过头走来。进了福宁殿分别向皇上和皇后行过礼,只觉得气氛不同往日,便不做声,只在旁边垂手立着。 皇后的养女范姑娘一直跟在皇后身边,见十一进来,飞快抬眼在他面上一扫,见十一也正在看她,四目相接,又各自低了头,嘴角都微微扬起,掩不住的开心。 皇后见皇上头发散在肩头,直直坐着,仍在生气,便陪着笑说道,“官家,杨司饰素日伺候得尽心,不然此刻还唤她回来吧?”皇上微微侧头,说道,“她竟然劝朕拒绝谏官进言,此等祸水,焉能留在身边。再说,朕离了她还梳不成头了?” 皇后知道皇上性子虽好,但绝不糊涂,涉及到国事总是慎之又慎。现听皇上如此说,略一思索,指着范姑娘说道,“官家,妾的养女观音倒是个手巧的,让她替您篦篦头试试?” 皇上闻言,抬眼将范姑娘一瞅,见她约摸十五六岁,生的很漂亮,人看着也爽利,便点点头。皇后见了大喜,忙示意观音上前替皇上梳头。观音不及多想,上前道了恕罪便扶过皇上的头,拿着犀角梳子轻轻替他梳着,也按着素日替皇后娘娘梳头的习惯,在各处紧要穴位轻一下重一下揉按着。 片刻皇上眉心舒展开,笑道,“不错,朕说过了,离了她还能披头散发不成?”十一闻言心下一沉,略有些担心起来。 皇后见皇上心情好些,便也笑道,“官家说的是。”见时辰不早,便请示道,“官家在福宁殿用膳?”皇上摆摆手,说道,“等那些人出了宫,办妥这件事再用不迟。”皇后闻言点点头,说道,“官家莫要动气,为这些人也不值得气坏身子。” 皇上默不作声,忽然想起来十一还在旁边立着,便问道,“十一有事吗?”十一拱手恭敬说道,“回禀陛下,臣去琼林苑和金明池看过,都打点妥当了,随时恭候圣驾。”此时观音已经给皇上梳上头,戴了紫金冠。皇上对镜端详一番点点头,不由回头打量观音两眼,转头冲十一道,“办得很好。” 几人正说着,杨守珍来回话,说三十个宫人都已打发出宫。皇上闻言略有失神,微不可闻叹了口气。皇后见状,忙岔开话题,说道,“官家今日必定也劳累了,不如将孩子们都叫过来陪官家用膳吧?” 皇上想一想便点头允准,皇后便命人去请瑜柔,滔滔,十三和老七来。 第八章 交锋 二 滔滔和十三到时,抬眼见福宁殿四围侍卫已经戒严,知道开始传膳了,便等通传了才入内。只见皇上和皇后在窗下对坐了喝茶说话,老七和十一在地下茶桌旁坐了对弈,瑜柔安安静静在旁捧着一卷书细细赏读,室内一片祥和,恍如普通人家一般。 滔滔依稀记得年岁尚幼时,皇上总会在坤宁殿用膳留宿,每每都是皇上抱着自己,皇后抱着十三,坐在一处闲话取笑,彼时就如眼前这番光景一般。后来张昭仪越来越得宠,皇上来坤宁殿的次数慢慢变少,渐渐得连朔望去皇后宫里的规矩都不能保证。 皇后虽面上不显山露水,性子却变了,忽然从无忧无虑嫁的如意郎君的娇羞娘子变作端庄稳重的一国之母,连带着言谈举止也变得小心谨慎,万不肯踏错行差一步。 滔滔正乱想着,司膳已端上十几只各式金银牙玉碗碟放在紫檀八宝膳桌上。杨守珍上前用银勺依次试过膳,方请皇上落座。皇后挨着皇上左手边坐下,下首依次坐着十一、十三、瑜柔、滔滔和老七,伺候的人虽多,却鸦雀不闻。 皇后端了一碗虫草山药鸭汤仔细吹了,站起身放到皇上面前,道“官家,您近日操劳,这汤最是滋补,加了水鸭同炖不会上火,您尝尝吧。”皇上点点头喝了几口,命皇后随意坐着,不要拘礼。滔滔见他们如此生分,道不似夫妻,反像君臣一样,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只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嫁入帝王家。 因皇上处理司饰之事,午膳时间也推了许久,众人大都饥肠辘辘,拼命找补点心,只是不好显出来,此刻落了座,都闷头用膳,一时也无人说话。皇上吃了几口转向十一,问道,“朕听说个新鲜事,今年省试的会元,叫做杨吉的,没来参加殿试?” 十一放下牙箸,欠身说道,“臣也闻听此事。据说此人文采斐然,省试时名动京城,却忽然凭空消失,再无人见过他。”十三此刻也停下动作,凝神倾听。 皇上略微感慨,说道,“据说他无论策论还是诗赋都出类拔萃,立意不俗,是个人才,可惜了。”说罢又感慨一番,十三闻言面上却似有喜色,片刻即恢复如常。 滔滔早饿了,此刻不管不顾张牙舞爪满桌子挑拣可心的饭食吃。皇后见了,眉头微皱,几次用眼神示意她注意规矩,她只装作看不到,心道果腹最要紧。皇上见她吃的兴起,不由停了牙箸,笑道,“看着滔滔进膳,朕都觉得能多吃好些。” 滔滔闻言一愣,苦于嘴里塞满东西,只呜呜呀呀说不出话来。皇后见了眉头几乎要拧成疙瘩,十一和瑜柔看着滔滔轻笑,十三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自顾自吃着,倒是老七见状,忙示意司膳给滔滔盛了一碗酸梅雪梨羹放在她跟前。 滔滔喝了几口,拍拍胸口,说道,“定然是官家赐饭好吃,滔滔才如此尽兴。”皇上闻言哈哈一笑,道,“既如此,那你就多用些。” 皇后见皇上并未怪罪滔滔失仪,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用膳。皇上被滔滔插科打诨一番,见她娇憨可爱,不由也跟着开心起来,将遣散宫人之事暂时抛诸脑后。片刻敛了笑意说道,“朕想起来一事,几日前契丹派使者送来国书,请求与我大宋结成姻亲,希望能将一位公主许配给现任可汗的皇子耶律洪基为王妃。” 众人闻言一愣,齐刷刷盯着皇上,瑜柔更是睁大双眼,不由自主紧紧抓住袖子,骨节都泛白了。 滔滔嘴快,说道,“可是官家只有瑜柔姐姐一位适龄公主啊,如若远嫁,经年不得见面,官家岂能舍得?”皇上微微蹙眉说道,“滔滔说的是,所以……”众人一动不动等着皇上继续说下去。“我想把滔滔封为公主,替瑜柔和亲吧。” 滔滔闻言,手里的素银勺子“啪”一声落在碗里,酸梅汤溅了一身,她只双眼直勾勾盯着皇上,心乱如麻,见皇上面色严肃,不像说笑,忽然不知如何是好,半晌轻轻看一眼十三,希望他能出言相救。不想十三像未听见一般只管低头喝汤,滔滔越发慌得六神无主,话都说不出来。 老七一听就急了,将牙箸一撂,说道,“这如何使得,滔滔还小,且又非世家女,陛下……陛下三思啊。”皇上撑不住哈哈一笑,也不责怪老七莽撞,说,“你们瞧瞧,滔滔这张小脸皱的,哈哈。” 滔滔闻言一怔,这才反应过来皇上是在捉弄自己,终于松了一口气,说道,“官家真会捉弄人。”皇上笑道,“朕瞧着,老七跟滔滔倒像是‘两小无猜’。”十三闻言一怔,抬眼瞧着官家。滔滔正烦躁总有人打趣她和老七,便没好气说道,“我们俩这是‘相生相克’。” 皇上见滔滔应对新奇,不似平常闺阁女子般柔柔弱弱,反倒觉得很是开心,打趣道,“滔滔这嘴越发刁蛮了,看来是皇后罚跪罚的还不够吧。” 滔滔闻言嗔道,“官家……,别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现在已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您应该夸奖我才是,怎么还要罚跪啊?”皇上笑道,“如此说来,还是朕的不是了?” 皇上又说道,“咱们大宋祖制,公主不得和亲下嫁那些蛮夷番邦,你们安心即可。契丹如此说,不过想多得些‘岁赐’罢了,朕已派了富弼去周旋此事。”别人还罢了,滔滔和瑜柔闻言双双放下心来。皇后见皇上与滔滔相谈甚欢,不由多看她几眼。 用完膳漱了口,众人便围坐着喝茶。皇后说道,“官家,今年驾幸金明池可留宿吗?”皇上只低头品着上好的龙凤团茶,片刻说道,“住一晚吧,前几年国事繁忙,都是匆匆去了匆匆回来,今年破个例吧。” 皇后闻言道,“金明池可住的只有水心五殿,官家必然是在龙吟堂,妾在凤来阁陪着。不知官家属意哪位娘子陪驾?” 皇上看了一眼瑜柔,说道,“苗昭容带着瑜柔去,连婕妤和朱美人也跟着吧。”皇后闻言,心想,莫非今日经了司饰一事,皇上要冷落那张昭仪了。见皇上不提,她乐的不说,只说道,“好,那就苗昭容住挥云轩,连婕妤住紫石轩,朱美人住揽秀轩,十一他们还在琼林苑住着吧。” 皇上摇摇头,说道,“连婕妤和朱美人一起在紫石轩住着吧,揽秀轩给张昭仪住。”皇后忙道,“是呢,瞧我这记性,把昭仪给忘了。”皇上放下茶盏,站起身说道,“忙了这半日未得空,朕且去看看她,都散了吧。”众人闻言,起身陪着一起出了殿门。 滔滔轻轻拽一拽瑜柔的袖子,又向皇后的背影抬抬下颌。瑜柔会意,便放慢脚步。眼见皇后去远了,滔滔说道,“方才用膳时,范姐姐便自己回去了,咱们去找她说话儿吧。”瑜柔点点头,二人一起在后面慢慢走着。 滔滔忽然想起来一事,径直回头走到十三身边,拽着他袖子怒道,“方才官家要让我去和亲,你也不说救我,巴巴地看笑话!” 十三平静地将袖子抽出来,向她头上一敲,道,“你傻我又不傻。我大宋自祖宗起便立下规矩,不许皇室女子和亲,分明是官家再逗你们罢了。” 滔滔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却凶道,“那你也不说,让我和姐姐白白担心。”瑜柔见她一脸凶巴巴盯着十三,不由一笑,将她拽开,状似无意冲十三道,“你看你素日一味纵着她,将她纵得如此刁蛮。” 瑜柔说罢,也不回头,径直拽着滔滔去找范姑娘。进门却不见人,只见小几上放着上好竹篾编的针黹盒,里面放着一条未完工的抹额,大红蜀锦底子,绣着双龙戏珠花样,看上去十分精致,二人也未在意。滔滔说道,“八成是见娘娘回来了,去正殿伺候着了。” 正说着,皇后身边的杜鹃进来寻人,见到滔滔行过礼,说道,“郡主,娘娘请您去正殿。”滔滔忙起身答应着。待杜鹃出了门,滔滔摇着瑜柔袖子说道,“姐姐,你跟我一起去吧。有你在,娘娘必是不会生气的。”瑜柔见她老大一股不乐意,只得随着她一起来到正殿。 皇后见滔滔来了,在她面上打量半晌,说道,“今年滔滔和观音也跟着去金明池吧,给瑜柔做个伴。”滔滔一听,兴奋异常,只是不好十分表现出来,欠身说道,“谢娘娘。”皇后又说道,“记得要守规矩,不得乱说话,更不得干预政事,多跟观音学一学。” 滔滔心下想着,拢共不过两天时间,能出什么岔子,嘴里却说道,“谨遵娘娘教诲。”片刻见皇后无话,便行过礼退出来。 刚一出殿门,滔滔就欢喜地蹦蹦跳跳,不知怎样才好,拉着瑜柔袖子晃个不停。瑜柔笑道,“刚在娘娘面前答应着要立规矩,这会子又撒起欢来。该叫娘娘时时跟着你才好。” 滔滔闻言,笑道,“好姐姐,你每年都去,哪里能体会我的欢喜。”瑜柔说道,“随你去吧,这会子我也乏了,先回去了。你也让丫头妥当地收拾着才好。” 一时二人散了,滔滔犹自暗喜不已,躺在床上盘算着带哪个丫头,穿哪件衣服,宝津楼下有哪些美味的小吃。 第九章 交锋 三 却说张昭仪怒发冲冠回了她的柔仪殿,觉得这次失于防范,被皇后算计了自己的人。一想皇上竟然将自己挡在殿外,这是自打进宫起就从未受过的奇耻大辱。 不巧新上来的丫头彩儿殷殷勤勤捧上茶来,张昭仪刚摸到茶碗,便抬手掀在地上,骂道,“没眼色的东西,你想烫死我啊?” 彩儿原是掌苑,负责后苑种植蔬果侍弄花草之事,因她做事勤谨本分,故而被调来张昭仪跟前伺候,没想到头一日便碰上主子晦气,一声儿不敢争辩,只管低了头呜呜地哭。 旁边尚宫锦娴见了,将她拉下去,安慰道,“娘子今日气不顺,跟前伺候的人原是要受些委屈,你只在下面待几日,先别做这些眼见的活儿。”然后悄声嘱咐众人,“都打起精神来,今儿个谁撞娘子枪口上,别想有好果子吃。”说罢想了想到偏殿去寻张昭仪的养女周姑娘和徐姑娘。 两位姑娘早听见说杨司饰被撵了,正在偏殿物伤同类,生怕哪天这倒霉事轮到自己头上。忽见锦娴来请她二人过去伺候,忙打起十二分精神进来正殿。 徐姑娘机敏嘴快,素日甚得昭仪喜爱,一进殿便上前来替张昭仪捏肩捶腿,说道,“娘子也犯不上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依奴家看,这事儿必是坤宁殿那位从中作梗,撺掇着官家定要撵了张司饰才罢,好安插她自己的人进去。” 张昭仪心里正不顺,想起来皇后那副得意嘴脸,便没好气道,“明面儿上的事,这还用你说。” 徐姑娘并不气馁,接着说道,“官家素日最宠娘子,如若娘子舍不得司饰,待官家来了好好跟他求求情,官家必然会依您的。”徐姑娘如此说,自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想万一改日自己犯了错,也好有人能求求情,所以定要撺掇着张昭仪不能善罢甘休。 周姑娘换了冰过的瓜果上来,垂手在旁边立着。张昭仪叉了块瓜细细嚼着,半晌说道,“官家说不定为这事已经恼了我,人是我□□的,不怪罪在我头上就已是万幸。你哪里知道,我今日去福宁殿,连官家面都不得见到。”说罢使劲叉起一块西瓜,恨恨扔到嘴里咬着,仿佛如此便能报一箭之仇。 徐姑娘又接着说道,“官家素日最宠娘子,吃穿用度都越过皇后,且不管娘子往日犯什么错,官家都没往心里去过。依奴家看,福宁殿之事,指不定也是皇后在捣鬼。您就只管等着,官家一会儿保管就来,到时候娘子只管撒娇要人就行。” 张昭仪听了,不置可否,见周姑娘杵在旁边一声不吭,便说道,“你素日是个没嘴的葫芦,今日这事怎么看,你也说说。” 周姑娘欠了欠身子,说道,“奴家岁数小,见识短,说的不一定对,娘子权当作解闷吧。奴家觉得今日之事与以往不同,娘子想想,素日您偶有过失,不过是后宫家事,官家笑一笑便也过去了。今日杨司饰干涉朝政,官家才不顾娘子金面将她遣了。” 见张昭仪似有认同之意,周姑娘接着说道,“所以奴家以为,若官家今晚来了,那最好,说明官家不曾因司饰之事迁怒娘子,娘子只管顺着官家即可,万不可为司饰求情。若官家今晚不来,娘子明日也要等在紫宸殿,待官家下朝之后伺候左右,主动解了隔阂。” 张昭仪听了,倚在贵妃榻上细细思索,也无心吃瓜果,琉璃海棠碗外壁已经挂满水珠儿,半晌才说道,“你说的也有理。咱们官家素日虽好性,在朝政上却是铁面无私。” 忽然想到回来的路上见到十一,一时又心烦,道,“皇后一向诡计多端,成天家拽着那几个孩子在官家面前抓乖卖俏,呸!自己生不出来,难道想巴结个皇上出来?”她又皱眉道,“老七也是个没气性的,成日家跟在个小丫头屁股后面团团转,也不说学学十一和十三,多多替官家扛些差事历练历练。” 徐姑娘闻言,想起年少时屡屡欺负十三的往事来,心中也是一阵后怕,官家多年无子,收养的三个皇子将来指不定哪一个便会继承大统,若是那个十三登基,自己还能有好果子吃么?想必,忙凑上前一笑,道,“娘子说的是呢,不过七殿下尚小,还得娘子多多提点他才好,将来一定能继承大统。” 言多必失,张昭仪一听这话便不开心了,使劲瞪她一眼道,“你今日话怎的这般多?这般杀头的话也宣之于口?官家春秋正盛,难不成还生不出来皇子?”说着一戳她心口,道,“在心里憋着就行,没个稳重劲儿。” 这徐姑娘仗着素日得脸,今日本想卖个乖,不成想被张昭仪抢白一顿,脸上颇有赧色,讪讪地在一旁站着,不再开口,心里却想,这都多少年了,要生早就生了,还犯得着三个两个的往宫里挑人么? 张昭仪正没好气,忽听水晶帘微微一响,抬头见锦娴在地上拘着礼,便略抬下颌示意她平身。锦娴轻轻走上前来,遮着嘴在张昭仪耳边说道“官家往咱们这边走过来了”。 张昭仪眼珠一转,刚打定主意,皇上便踏进殿门了,她忙上来行礼。皇上伸手将她搀起来,向她脸上觑着眼瞧了片刻,也没瞧出点不悦的痕迹来,不由暗暗诧异。 张昭仪一笑,抚着自己脸颊说,“妾脸上有脏东西吗,官家这般盯着人家看?”说罢亲自从周姑娘手里接过茶来奉予皇上,自己在对面陪坐着。 皇上喝了口茶,笑道,“朕闻听你上午去过福宁殿,怎么这会子倒是不提那桩事了?” 张昭仪放下茶盏,掩嘴一笑,说道,“妾上午听说官家不自在了,想去看看官家而已,谁知道被那起子嘴碎的传走了样。” 皇上向她伸出手去,张昭仪忙将手放进来。皇上一收手,关切问道,“那杨司饰是你的人,这会子被撵出去,朕担心你不开心。” 张昭仪起身偎到皇上怀里,道,“那杨司饰是妾□□出来的,心中定然是有万般不舍。但官家亲自发话遣了的人,必是她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妾岂能偏袒。” 皇上本以为她会象以前一样发发小性子,眼下她竟如此体贴,倒出乎意料,心下反而有些歉疚,说道,“爱妃越发识大体了。”因皇上想着要补偿她一下,便凑到她耳边说道,“前阵子广州侦破一起南洋商人走私案,起上来一批珍珠碧玉,等运到东京朕带你去选些可心的。” 张昭仪听了,自是开心不已,娇滴滴说道,“妾谢过官家。”说着亲自叉了瓜果送到皇上嘴边,顺便拿眼一扫周姑娘,心想这个闷葫芦出的主意倒还好,自此待她也比往日不同,这是后话。 皇后闻听皇上在柔仪殿过夜,心里暗暗失望,看来皇上并未因杨司饰而恼了张昭仪,思忖半晌,想着嘴要紧的让皇上松口,发诰命将范姑娘安排到御前才好,免得夜长梦多,再迟些皇上说不定又改了主意,便将她叫来仔细叮嘱一番。 第十章 懵懂 一 东曦既驾,错落低徊的玉楹金壁在晨曦下变幻着五彩流光,四围松柏苍劲青翠,与霞光辉映,道不尽得天家气象。 皇上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身着绛纱袍,带领诸人在大庆殿焚香祝祷毕,行至紫宸殿前分乘各自车驾。殿前指挥使、各亲从官开着二丈余宽的前后牙门,中间是被羽林军和皇城司侍卫严密保守着的皇室车驾,严禁闲杂人等出入。 因是行幸,故而皇上今日要乘玉辂,六匹青马戴着金色面具,马头插着雕羽,车身装饰华美翟羽,四根朱红柱子上刻镂着青龙白虎并龟纹凤翅。后面紧随着皇后的四驾赤骝马厌翟车,她今日梳着两博鬓,戴花冠,穿祎衣,着白玉双佩。 各宫娘子和公主郡主的车驾跟随在皇后车驾后。十一、十三、老七每人一匹高头大马,沿队伍奔走,检查各位防卫是否稳妥。后牙门后是大臣和命妇的车驾,再后面紧随着乘进贤车的进士们。一路上却是只闻马蹄哒哒和车轮辘辘,丝毫不闻人声喧哗。 东京城的百姓知道天子御驾出行,纷纷涌到御街沿岸观看。侍卫们不停喝止,严禁众人喧哗奔走,只能垂手立观。御龙弓禁卫和御龙弩禁卫仔细看着两边楼阁,不许用帘帐遮挡门窗,严禁有人从高处俯瞰。 车马队经御街,转行横街,出了顺天门再行一刻就到了金明池。从金明池东门进去,左手边是池南岸,岸边有面北的宝津楼,高约三十丈,上设观景台,为皇上及后妃们此次“开池”观水戏的地点,大臣及外命妇在宝津楼东侧临水殿观看。 坐了半个时辰马车不得动弹,滔滔早憋闷得抓心挠肺,到了金明池便拉着侍墨的手指着这边看看,又瞅着那里瞧瞧。但见金明池边遍植花树杨柳,此时日光正好,真是“临津艳艳花千树,夹径斜斜柳数行”。 按往年“开池”的惯例,是要先观“水战”,再观“水戏”,有水秋千,水傀儡,最后是最负盛名的“金明池争标”。 皇上皇后在宝津楼面朝金明池落座,各宫娘子和公主皇子雁翅排开,其乐融融看军士艺人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博天家一笑。 先是水战,只见池心小舟上一个身着朱衣的礼官挥手示意,旁边鼓手就敲起一面磨盘大的鼓。此时有三十六名皇家水军分作两队,每队六人共乘一舟,分别披朱白甲胄,划船持戈互博,期间船舫回转,甲戈闪耀,令观者心惊胆战,想起太*祖的“不忘武功”之意。 这边众人正看到紧要处,范姑娘端上来两个精致定窑白釉牡丹花纹小盖盅,分别放在皇上和皇后面前的桌案上,然后默默立在皇后身后三尺处。本来这事应是尚食司女官负责,不过众人眼睛都盯着池心,谁也没计较。 不多时只听得鸣金之声,朱队胜出,各军士将舟排列齐整,向皇上行军礼。皇上一挥手,冲杨守珍说道,“赏!”杨都知忙答应着吩咐下去。 皇上说完端起茶盏,掀开盖子,见嫩绿清澈茶汤上飘着三片洁白茉莉花瓣,与素日不同,不由微微一怔,送到嘴边啜一口,眉头轻皱,回味半晌笑道“这是今年新进的顾渚紫笋,混着茉莉花香,细品回甘。”又咂摸了一回,道,“入口清凉,沁人心脾,应该还有些东西在里面,显然花了心思,谁想出来的?” 旁边皇后见皇上眉头先是皱了一下,不自觉抓紧了手中的绢子,现听皇上如此一说,方舒了一口气,回身命范姑娘上前来,携着她手冲皇上笑道:“这是前几日给官家梳头的观音,特意为您准备的茶。” 皇上闻言抬眼将范姑娘通身打量一番,笑道,“朕记起来了,人看着爽利,也是个有心的。”范姑娘听闻皇上夸奖,温温柔柔俯身说道,“听娘娘常说陛下爱喝紫笋茶,想夏日天热,加些银丹草进去口感清爽,雕虫小技,陛下不嫌奴家愚笨罢了。”这番话说得甚是得体,皇上又喝两口茶,状似随意说道,“不错,回去朕发个诰命,你以后在御前伺候吧。” 皇后听了,心下暗喜,皇上这是终于给了准话了,便起身说道,“如此便是她的造化了。”范姑娘依然淡定相对,谢过恩,在皇后身后站定,却飞快向十一就座的方向扫了一眼。 张昭仪看在眼里,端起茶盏喝一口,悠悠说道,“皇后娘娘真是有备无患,杨司饰前脚出宫,后脚您这边人就跟上了。”皇后似乎听不懂张昭仪话里的讽刺般,微微一笑,道,“官家国事劳累,贴身伺候的人马虎不得。” 皇上早微笑着站起身,走到张昭仪面前,伸出手说道,“龙舟已经从奥屋移出来了,走吧,咱们去看‘争标’。”她待要说什么,此刻也不好说了。况且皇上已给了好大面子,便将手交到皇上手里,回头耀武扬威瞟了皇后一眼。众人忙起身跟在后面。 滔滔挽着瑜柔的胳膊,向她附耳说道,“好大的酸味儿。”说罢摇摇扇子,仿佛真有醋味熏天一般。瑜柔不答言,只掩嘴轻笑,片刻说道,“你少说几句话,待会儿安静看‘争标’吧,你不是最好热闹吗。”滔滔闻言,果然伸长脖颈向池心看去。 南岸边到池心五殿有仙桥相连,桥面三虹,朱漆石栏,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谓之‘骆驼虹’。一行人经由骆驼虹下到池边,登上御用龙舟。这座龙舟长约三四十丈,宽三四丈,头尾呈龙形,皆金雕玉砌,共有三层,最上层设置御座供皇上和后宫诸人观赏‘争标’用。 一时皇上携妃嫔按位分坐了,皇子们和瑜柔滔滔只在后面站着观赏。不多时,只见奥屋里划出两列船队,一队赤色,一队碧色,每队有十只小龙船,五只虎头船,一只飞鱼船,一只鳅鱼船。 滔滔牢牢盯着池心,眼睛都不眨一下。老七在旁边,一会儿给她叉块西瓜,一会儿给她拿块儿点心,忙得不亦乐乎。十三立在后面,定定瞅着滔滔,看她心安理得瓜来张口,糕来伸手。瑜柔立在十三身边,看着老七忙碌,忍不住掩嘴轻笑,片刻心有所感,羞涩抬头冲十三道,“今日仿佛略热些,适合吃些瓜果。” 十三闻言,点点头道,“嗯”,便不再说话,仍盯着滔滔和老七。瑜柔闻言,面上的绯红一丝丝褪去,全无方才那般欣喜,轻咬了嘴唇不语。范姑娘不时回头看一眼十一,待四目交接时又飞快低下头,似被灼伤一般。 须臾,岸上有军校摇动朱红旗,各船立刻击鼓鸣锣,先是所有船一齐形成圆阵,叫做‘旋罗,’军校又摇动碧色旗,船又分成两队,各自形成圆阵,叫做‘海眼’,军校又挥动明黄旗,两队船依次交互,叫做‘交头’。 做完这一套,军校朱色碧色两旗同举,诸船面朝临水殿排成两列船队,临水殿中有人将杆子绑着的一只银碗伸到水面上,这就是‘标竿’了。须臾,军校双臂一动,两旗同落,两列龙舟鸣鼓并进,争前恐后向标竿划去。 滔滔兴奋得几乎要蹦起来,恰巧船队经过时掀起的波浪将大龙舟推得略一倾斜,滔滔和瑜柔身子轻站不稳,眼瞅着要摔倒,老七忙伸手去接滔滔,不想十三已抢先一步将她揽在怀里,还是十一手快扶住了瑜柔。船身晃了几晃稳住,十一松开瑜柔,冲她微微点头。瑜柔站稳后敛了笑意,若有所思看着十三与滔滔,眼中似有流光闪动。 这边十三怕滔滔再摔,便牢牢握着她胳膊不撒手,因他二人一同长大,素日亲密惯了,所以滔滔并不挣扎,扶着他胳膊仍盯着船队看,众人也都习以为常。老七伸手接了个空,见十三握着滔滔胳膊,也微有不悦,抿嘴盯着他二人看。 片刻赤色队伍先到岸边,船头一人抬手将银碗摘下来,顿时这队锣鼓声大作,齐声欢呼。滔滔见状,忍不住挣脱十三,拍手欢呼道,“哈哈,果然是赤队赢了。” 早有人将备好的赏钱绑在浮标上扔下去,任众人划船争抢,皇上见了十分喜悦。 这边滔滔左顾右盼,待看到十一时,觉得他面上的抹额分外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便皱了眉头暗暗思索。片刻又抬头看一眼,见大红底子上用金线细细绣着双龙戏珠,脑中灵光一现,是那日在范姑娘的针黹盒中见到过,只不过当时并未上心。 滔滔之前觉得十一只是爱跟范姑娘在一处说话而已,现在看到范姑娘绣的抹额勒在十一头上,任她再迟钝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顿时像极了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全然没了刚才观‘争标’的兴奋劲儿。 十三与皇上说完话,抬头见滔滔面上似有悲戚之色,不时抬头盯着十一和范姑娘,心下大致明白怎么回事,碍于人多也不便作声,重又恢复了冰山脸听皇上与诸位娘子闲话。 第十一章 懵懂 二 举行完“开池”仪式,皇后带领女眷及外命妇回宝津楼用膳休息,而皇上则携诸皇子在临水殿举行宴会招待大臣及诸位新进士。 朝廷重臣韩琦韩尚书正与同僚李侍郎一起走着,目光落到新科状元和进士身上,说道,“今年的琼林宴少一人那,可惜可惜,现下这个状元不过是取其稳妥罢了,若论才华,远不及会元矣。”说罢捋一捋胡须,轻轻摇摇头。 韩尚书被皇上钦点主持今年的省试,故而李侍郎一听,便知道他必是在感慨今年省试的会元未参加殿试之事,便说道,“人各有命,富贵在天。许是此人命中注定吧。”二人一壁走一壁聊天,直到进入临水殿按品级落座。 正中御座上坐着当今天子,各皇子和大臣按品级雁翅排开在下面陪着,外间坐着新科状元及进士。 韩琦位高权重,自然离皇上和皇子们近些,他四下打量着,忽然盯着十三看个不停。因十三在御座左侧,且着紫色公服,看他年纪尚小,便明白必是皇子。韩琦知道皇上收养了三位皇子,又看十三位列中间,应是传言中的汝南王第十三子,当今的十三殿下,不由叹道,“像,太像了,只差一把胡须。”十三感觉有人在看他,便迎着目光望过去,见是韩尚书,略一怔,便微微点头致意。 韩琦见十三发觉自己在看他,便也颔首回礼,但此时他心中疑问越来越大,迫不及待想确定答案,便向着十三方向做了个捋胡须的动作,然后投去疑问的目光。十三见状,低头喝了口茶,片刻抬头向韩琦一笑,点点头。 韩琦顿觉欣慰,果然不出所料,那日自己所亲见的省试会元便是眼前这位皇子了,不由感慨万分。想必这十三殿下是为考验自身才华才参加省试,但为了不暴露身份,故而未参加殿试。二人又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上命杨都知宣完圣旨后开宴,君臣相贺,频频举杯,少顷各位大臣又跟相好的同僚碰杯叙旧。一时殿内觥筹交错,旁边彩楼上有歌姬奏乐跳舞助兴,其乐无穷。 皇上看了十分喜悦,转头对十一说道,“好,十一办事十分妥当,不多时要去延福宫避暑……” 十三随意将扇子打开轻轻扇着,因他扇子只有白底黑字,一色花鸟树木皆无,十分引人注目,所以皇上不由被吸引了目光,话也未说完,对十三招手说道,“你这扇子?” 十三见问,忙双手奉上。只见扇子上白底黑字醒目写着几个飞白体行书。正面曰“视、听、好、学”,背面曰“进德、崇俭”。十三解释道“前几日陛下赐给臣的《宗室六箴》,臣反复研读,觉得很有道理,便将这六箴抄在屏风和扇面上,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忘。” 皇上听说不住点头,轻轻合拢扇子递给他,说道“很好,朕听师傅说你总是穿公服去上学?”十三躬身答道,“师傅教授臣学业,乃臣之尊长,臣穿公服以示恭敬之意。”皇上听罢打量他一番,问道,“十四了吧?”十三答道,“是。” 皇上抬手说道,“也算长大了,你素日又妥当,既这样,跟你十一哥一起去打点延福宫避暑之事吧,你也历练历练。”十三闻言,恭恭敬敬领命。韩琦见状,嘴角微微上扬,端起茶盏来低头喝茶,心道这十三殿下真是聪慧的不着痕迹。 滔滔起了晌便呆坐在凤来阁偏厅里,闷闷倚在窗边,手里虽拿了本书,却只管托腮望着窗外出神。午时的明媚阳光此刻已淡淡蒙上一层灰色,有薄云一簇簇涌上来,渐渐铅云低垂,没多久,便下起牛毛细雨,似根根银针般斜斜落下。 烟雨打在水面上,雾气朦朦,水汽氤氲,天色渐渐暗下来,只能听见沙沙雨声似蚕食桑叶。滔滔想起十一的抹额,便益发黯然神伤,心情低落如阴雨天般。 至晚间用完膳,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忽然十三的小黄门石得一求见,进来见过礼说道,“郡主,殿下请郡主出外一叙。”滔滔知道他们这是应酬完了,但此刻她也没心思,懒怠出去,便说道,“跟你们殿下说我乏了,明日再说。” 石得一仿佛料到滔滔会如此说,并不起身,又说道,“殿下说邀郡主去宝津楼下夜市上逛逛呢,殿下还说有好些新鲜吃食。”滔滔闻言,坐直身子,片刻扶着侍墨手说道,“走吧,去看看。” 出了门,斜风夹着细雨扑面而来,带着幽微一丝凉意,滔滔不禁打了个颤。滔滔挽着日常双丫髻,只穿着白底粉芙蓉散花褙子,松松系着鹅黄腰带,无精打采,完全没了往日的明艳活泼。 十三见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微愠,拿起准备好的薄披风披在她肩上,戏谑道,“你是在效仿西子捧心?”滔滔闻言,抬头向他面上看去,片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有气无力冲他瞪瞪眼,说道,“偏你有这许多话说!赶紧带我去买好吃的。” 十三不再搭腔,携了她的手将她拽至自己油伞下,一齐来至岸边。自己先上了一艘带篷小船,安置好后回头冲她伸出手。滔滔不解,问道,“不是要去买吃的嘛?”十三冷着一张脸说,“先上来再说。”滔滔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抓住他手,摇摇晃晃上了船。 侍墨见状,将伞合拢,刚要上船,十三已一点竹篙荡荡悠悠划出去。侍墨待要喊什么,后面石得一拦住她笑道,“姑娘怎么这般没眼色?”侍墨着急道,“你快放开我,郡主身边不能没有伺候的人呀。”眼见得小船划得离岸远了,石得一松开手,心中暗道果然主子迟钝丫头也好不到哪里去,说道,“郡主又不是一个人,你着急什么?”说罢摇摇头不再说话,估量着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找个地方去吃酒,还有十三交待的差事要办呢。 眼见得离岸越来越远,滔滔有些着急,问道,“划船能到吗?不是在宝津楼外吗?我看着是越来越远了。”十三边划船边低头瞅着滔滔,见昏黄的灯光下滔滔双眸流光华彩,熠熠生辉,小小一颗泪痣缀在眼角,分外动人,好久才回过神来,轻咳一下掩饰失态,说道,“不说去买吃的你肯出门?”滔滔闻言不禁泄了气,幸好自己也没正事可做,便托着腮呆呆望着外面,任十三晃晃悠悠划船。 十三划着船一路向金明池西岸行去,那边没有建筑,只有沿岸两行烟柳低垂,水面一片葱郁荷叶,清幽雅静,人迹罕至。 忽然船身似乎碰到什么,扑簌簌响个不停,滔滔侧耳一听,应是进了荷花丛,这扑簌之声便是船身触碰荷叶发出的。滔滔问道,“要摘莲蓬吃吗?”十三被她气地一笑,说道,“你脑子里除了吃和玩儿还有没有别的?”说完忽然转念一想,这小丫头难道这么快便将十一和范姑娘的事丢下了?倒省了自己劝解,不由又有些开心。 滔滔不答言,将手伸出去拽了两支花苞进来拿着玩耍。好容易划到荷叶深处,十三抬手一挥扇子将油灯扑灭。灯光突然消失,滔滔眼前黢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紧紧抓着桌沿,大气也不敢出,压低声音问道,“为何要灭灯啊?这么黑?” 十三并未答言,片刻从斜刺里伸过一只温热的手来握住滔滔手腕,船身微微一晃,十三已挨着滔滔坐下,轻轻在她耳边说道,“这样才有意境。”滔滔在黑暗里翻翻白眼,说道,“如此黑,感觉像是要闹鬼。”刚说完就有些后悔,恨不得将舌头咬去,因不说还好,一说便有些害怕,不觉又往十三身上靠了靠,这才觉得安心些。 两人各怀心事,谁也不说话,片刻雨有见大趋势,滔滔裹了裹披风,偎在十三怀里,小声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这样神秘?”十三心跳地如擂鼓一般,滔滔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淡淡幽幽的香气传上来,令他心神摇曳,一时手在半空中,不知该不该搂住她。 此时滔滔眼已适应黑暗,见十三双目灿若明星,低头认真看着自己,面上还有一丝可疑的红晕。她还从未如此近距离认真审视过十三,见他眉目坚毅,鼻梁高挺,比十一是另一种风情,又想起瑜柔看他的神情来,便说道,“十三哥,你也挺英俊的,怪不得瑜柔姐姐老看你。” 滔滔俏脸近在眼前,目光澄澈看着自己,十三不由喉头一动,许久才收回目光,说道,“你仔细听外面声音。” 滔滔侧耳一听,雨滴打在荷叶上,嘈嘈切切,雨急时,如万马奔腾,雨缓时,又如珠落玉盘。岸边灯光摇曳,池中荷叶田田,反射着碧油油的水光,万千条银线落下来,密密织成水网,池面渐渐有水汽升腾,形成一层薄雾,似蓬莱仙境,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叶扁舟,四围分外安静,恍若能听见彼此心跳。 少顷,十三说道:“这便是金明池最美一景,‘金池夜雨’,不是用眼看,而要用心倾听。要在荷叶大小适中,既非新发柔弱,也非老态残缺时,选一个雨夜,雨既不能太大,否则声音会杂乱无章,又不能太小,否则绵软无力。要恰到好处,一滴一滴打在荷叶上,方能如此动听。” 滔滔一时听得忘却身在何处,如在人间仙境,将诸般烦恼都抛到脑后。约有两盏茶功夫,雨势渐渐小下来,滔滔回过神来看着十三,说道,“果然名不虚传。” 十三犹豫片刻,脸越发热起来,心一横眼睛向着船外,说道,“要与心爱之人一起听才更有意境。” 第十二章 懵懂 三 十三说完,半晌都不见滔滔有反应,回头一看,见她盯着岸上某处不动,便顺着她目光望过去。 只见岸边不远处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共撑一把油伞。借着昏黄光晕看到,男的长身玉立,身着月白长袍,女的柔柔弱弱,穿着妃色褙子,正是十一和范姑娘。范姑娘拿绢子替十一拭拭面上水汽,不想十一一把握住她的手。范姑娘挣扎了几下没抽出来,便任由他握着,说不尽得缱绻暧昧。 滔滔看在眼里,嫉妒地紧握双手,恨不得肋生双翼飞过去将二人分开。十三看她咬牙切齿,双目欲裂盯着岸上二人,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便抿嘴看着她。 忽然滔滔低呼一声转过身来,双手遮住眼,将头埋在他胸前。十三略有些疑惑,展眼一看,不由也有些面色绯红,原来十一与范姑娘正交颈相吻。十三也有些不自在,便也低了头。 滔滔一腔愤懑无处可发,道,“你是故意带我来看他们的吗?”十三心中有些发堵,半晌说道,“我可不是故意的。”滔滔捶两下十三,捂着脸无赖道,“你就是故意的!”十三摇摇头,问道,“你喜欢十一哥什么呀?” 滔滔闻言一怔,抬起头来,见十一和范姑娘已经走远,便坐直身子,心想为何他会知道自己的心思?十三见她惊讶地望着自己,显然在疑惑为何自己会知晓她那些小秘密,便说道,“你那些小心思都写在脸上,谁能看不出来。” 滔滔啐他一口,暗想这个问题自己倒没想过,喜欢十一什么?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便说道,“要你管。” 十三不理她的小性子,拾起竹篙来划船,渐渐向岸边靠去。滔滔伤心劲儿过了,想起来刚才十一和范姑娘的举动,不禁有些面红耳赤。十三见滔滔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开腔,只自顾自划船。四周一片肃静,只有细雨沙沙声和船身划破水面的哗哗声。 片刻,滔滔拿起刚才折的花苞来在指尖玩弄,想到刚才无理取闹埋怨十三,此刻颇有些不好意思,便说道,“十三哥,谢谢你。”十三不接话,依然面无表情撑着竹篙。 滔滔见他不答话,口不择言谄媚道,“十三哥你今天最讲义气了,肯舍了淑女来陪我,简直豪气冲云天,手足之情,感天动地。” 十三闻言,嘴角一阵抽搐,眸子里也浮上一层怒意,阴沉沉盯着滔滔,说道,“我姓赵,你姓高,是你哪门子哥哥?”滔滔被他一盯,不觉背上发毛,泛起一层凉意,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也不敢再说话。 到岸后十□□手到背后,拿出一物,塞到滔滔手里,说道,“以后再犯单相思时就拿出来吹吹。”说罢径直跳上岸,也不管她。滔滔觉得简直莫名其妙,冲他喊道,“十三哥,你干嘛去?”十三头也不回,说道,“陪淑女去。” 滔滔尚且搞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觉得十三不仅冰山脸,还添了喜怒无常,明明在船上时还好好的,不知道哪句话就得罪了他,片刻扬起花苞向他背影丢过去,啐道,“什么人,变脸比翻书还快。”旁边侍墨早等得着急了,见他二人斗气,看得心惊肉跳,不知道这两个祖宗怎么了,只得上前来扶了滔滔下船。 滔滔一边腹诽一边向水心五殿走去,行至殿门不远处,发现石得一手里拎着什么东西在前面等着。滔滔心中正生他主子的气,见他行礼也不理,径直向前走。 石得一忙将手里东西举到滔滔侧前方,说道,“郡主,这是殿下差小的给您买的鱼羹、鹅鲊、小甑糕、香苏汤……”滔滔本来目不斜视,颇具气势昂首前行,此刻听石得一说一样,走路便慢一点,渐渐得仿佛被浆糊黏住脚一般,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大有挪不动步子的趋势。但她又恼着十三,不好就停下来,心里正纠结着,侍墨伸手接过来说道,“替郡主谢谢殿下。”石得一忙答应着退下。 这边滔滔兀自嘴硬,啐道,“谁让你眼皮子这么浅。”却伸手将小甑糕拿在手里,侍墨见状低下头想笑又不敢笑。 一时进了凤来阁,滔滔将披风递给知画,便迫不及待将吃食一样一样摆在窗下小几上,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下手。慌得侍墨忙不迭递上银箸来,说道,“郡主,刚在外面呆了那么些时候,衣服都半湿了,先换下来再吃吧。”滔滔不理会,只津津有味品尝美食,不时啧啧有声。 正吃得兴起,瑜柔和观音结伴来找她,见她吃得满嘴都是,不由轻皱眉头。见过礼坐定,瑜柔看滔滔发丝上似有水汽,前襟上也有一层湿意,便说道,“你跟范姐姐今天都是做什么去了,每个人都弄了一身湿回来。” 滔滔闻言喉咙里一噎,赶紧擎起香苏汤来猛灌两口,顺便拿眼一溜范姑娘,心想这可怎么答,总不能答跟十三在一起偷看十一和范姑娘……。范观音从容整一整衣袖,面色如常说道,“趁着下雨,采些干净嫩莲蓬备用。”滔滔闻言“噗”一声,香苏汤从口鼻里一齐喷出,伏案咳个不停,慌得瑜柔和观音上来帮她捶背揉胸,一叠声问她怎么了。 约摸一盏茶功夫,滔滔才停下来,心想范姐姐为何能如此镇定说出这些话,自己明明见到她和十一在一起,又想到她二人作为,脸愈发红上来,支支吾吾不说话。范姑娘不知道自己和十一在一起被滔滔看了去,瑜柔也不知道滔滔和十三在一起,因此与范姑娘面面相觑,都觉得滔滔有些莫名其妙。滔滔一贯没有那么多心眼,眼转来转去落到鱼羹上,忙伸手指着说道,“我去买吃的了。” 瑜柔听闻一笑,说道,“我就说,旁的也没这么大吸引力,能让你冒雨出去。”范姑娘闻言也跟着微微一笑,滔滔见她二人信了,这才放下心来,心道可算瞒过去了,便指着鹅鲊对二人说,“姐姐也尝尝,这个可好吃呢,比宫里的又是另一番风味。” 瑜柔和范姑娘用绢子捂着鼻子,皱着眉头看桌上这一团黑红黑红,散发着腌渍味道的‘怪物’,不约而同将头摇成拨浪鼓,笑道,“你自己吃吧。” 滔滔摇摇头,不屑地叹口气,说道,“你二人皆醉我独醒,哈哈。”二人不再理她,喝着茶说闲话,正巧知画在旁边整理随身物件,滔滔便从袖子里掏出十三塞给她的那个东西递给知画,道,“这个也收起来吧。” 瑜柔见了,举腕接到手里,说,“倒像个稀罕物,我看看。”滔滔和范姑娘就着瑜柔手看过去,见是一柄短笛,通体紫黑,在灯下泛着温润均匀光泽,显然是被人好生保养,长期把玩。笛尾穗子上串着上好的碧玉和白玉珠,一看就不是俗物。 瑜柔素日对这些东西颇有研究,细细观来,深以为奇,将笛子竖起来凑到灯下一看,果见笛口上雕篆着两个米粒大的字,‘沉鱼’。如此一来,她心里有数,略一思索,轻轻吹了一首《子夜吴歌》,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 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 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 只听得笛声清扬婉转,余音袅袅,果然是珍品。 一曲既罢,瑜柔说道,“相传西施动身去吴国时,她的意中人范蠡虽百般不舍却又无计可施,便赠予她一柄短笛做定情物,盼他日能再续前缘,越亡后,众人皆言他二人归隐山林,泛舟江上。后人为了纪念他们这段爱情故事,将那短笛命名‘沉鱼’,便是这只了。” 滔滔心下明白,‘沉鱼’是后人形容西施美貌,说她在溪边浣纱时,鱼儿见了她忘记游动,沉入水底。却未想明白为何十三要送自己这柄短笛,还说什么让自己‘单相思’时拿出来吹吹。 瑜柔暧昧地瞧着滔滔,说道,“这笛子是怎么来的?”说罢在她胳膊上一推,问道,“谁送你的?”滔滔见瑜柔的样子,忽然心里有些迷迷糊糊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升起来,也不知为何‘十三’两个字就卡在嘴边说不出口,只憋得面红耳赤。范姑娘见状,一笑,“必是七殿下吧。”说罢与瑜柔相视一笑。 瑜柔拉长尾音,“哦”一声,道,“七哥素日不擅长这些诗书乐器,现如今这是转性了?”说罢冲范姑娘挤挤眼。范姑娘温柔一笑,道,“七殿下于诗词上不通,于怎样讨滔滔欢心倒是无师自通。” 滔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由她二人取笑作乐,将短笛接到手里又看了一遍,闷头思索。瑜柔和观音见她没精神,便起身说道,“时辰不早了,你又淋了雨,早些歇息吧。”说罢行了礼告辞。 滔滔将二人送出来,也没心思再吃东西,只用手指轻抚笛身,触手丝滑,指尖徒留薄薄一丝凉意,窗外仍旧细雨绵绵,灰暗朦胧望不清对岸。 第十三章 这日滔滔正跟范姑娘一起在皇后屋里玩双陆棋,忽闻杜鹃通报杨守珍求见,皇后忙命请进来。 杨守珍行了礼,说道,“启禀娘娘,官家命小人来请娘娘和各位姑娘现在去福宁殿一聚。”皇后奇怪为何要叫上姑娘们,便问道,“所为何事啊?” 杨守珍恭敬答道,“回娘娘,好像是有些什么东西,官家还命小人通知各宫娘子和姑娘们都去呢。”皇后闻言点点头,说道,“去吧,就不耽误你了。” 皇后想了想,必是官家又得了新鲜东西,便命滔滔和观音一起跟着,坐上肩舆向福宁殿行去。 待到了正殿,只见皇上握着张昭仪的手站在前面,见她们一行人进来,倒向范姑娘脸上多看了两眼。苗昭容携了瑜柔站在皇上左侧。瑜柔见了滔滔和范姑娘,展颜一笑,便轻轻走到她二人身边。 待各宫娘子陆陆续续都来了,皇上指着地上几张檀木桌子说道,“这是广州起上来的一批私货,你们都看看,可有喜欢的?” 滔滔一看,桌子上摆着各色珠玉翡翠,琳琅满目,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一斛珍珠,约摸有二十来颗,个个龙眼大小,完美无瑕,流溢着温润光泽,阳光一照,似有七彩虹光,甚是漂亮,想必是极品。 皇后目光从各色步摇、臂钏、瓷器上环视一圈,最后落在珍珠上,端详片刻,道,“臣妾看着这珍珠像是上品。”皇上听说,笑道“皇后果然见多识广”,便抬手指着珍珠,刚要说什么,就听张昭仪说道“皇后娘娘好眼光,臣妾也看着这盒珍珠不错。”说罢便不再说话,只柔柔望着皇上。 皇上闻言,看看皇后又看看张昭仪,犹豫片刻,抬手对杨守珍说道“将珍珠送去昭仪宫里。”张昭仪躬身行礼谢过恩,抬头望向皇后,半边嘴角上勾,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皇上脸上堆起笑容来,对皇后说道“朕前日得了一对青蓝釉汝窑鼓腹花瓶,改日给你拿过去。”皇后脸上淡淡的,也躬身谢过恩。 滔滔抬头见众人脸上多有不忿,想是都喜欢那珍珠,而皇上却单单赏了张昭仪,心下都存着不满。一时苗昭仪得了镶宝石的香炉,连婕妤拿了几对手镯,各人也都得了些东西,左右都不如张昭仪的珍珠名贵,又闲话了一会子便渐渐散了。 这边连婕妤与朱美人结伴回宫,行至人少处,朱美人忿忿不平道,“现在官家眼里都没别人了,十日倒有□□日都在张昭仪那里安歇,咱们都成了摆设,也不知道官家喜欢她哪一点?吃穿用度越过皇后,各种赏赐又都是头等,娘娘也不说拿身份来压压她。” 连婕妤悠悠说道,“美人进宫晚,恐怕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朱美人闻言,知道必有内情,忙倾身过来问道,“怎么说?” 连婕妤说道,“张昭仪八岁便入宫,放在杨太后的尚宫贾婆婆那里养着,官家在一次宴会上见到她,便对她一见倾心,自此便享专房之宠,彼时她才十四岁。”左右看下无人,又轻声说道,“先皇后自请出宫修行后,官家本属意将张昭仪册封为皇后,因大臣谏言说她出身低微才作罢。若不是皇后娘家显赫,这凤座指不定是谁坐呢,且看着吧。” 朱美人听得似懂非懂,问道,“先皇后?”连婕妤说道,“这其中的故事多了去了。咱们皇后前面还有个郭皇后,因与张昭仪争宠,触怒官家,被官家给废了,对外只说她是自请出宫修行。”朱美人闻言,感慨不已,叹道,“这般受宠,难怪皇后对她百般容忍。” 连婕妤冷笑一声,说道,“你以为只是如此简单?先皇后离宫两年,官家忽然又有些后悔,意欲将她召回,谁知竟在这当口得了病暴毙,说没有内情,谁信?”朱美人只听得目瞪口呆,抚着心口惊惶不已,一时到了集芳殿,二人才散了。 过了几日皇上突然来到坤宁殿,进门便愁眉不展,唉声叹气。范姑娘忙用心点好茶端上来,在皇上身后垂手侍立。皇后在对面陪着,问道,“官家可是有烦心事?” 皇上只管闷头喝茶,过了约摸一炷香功夫,才开口说道,“自从上次赐了珍珠给张昭仪,几位娘子气不忿,都争着要,朕便命人去外面买一些,不想外面那些商贩趁机涨价,花了不少银钱,这便罢了。谏官们知道了,说什么贫民无居所,灾民有饥馑,话里话外指责朕兴奢华之风,到处都闹哄哄的,在你这里躲个清静吧。” 皇后听在耳朵里,脸上说不清的神色,话也不说,只低头吃茶。 范姑娘闻言,转身出门,片刻端了几碟糕点放到皇上面前,说道,“官家有心事,午膳必然进的少,且用些糕点吧。”皇上闻言点点头,尝了几口,对她一笑,道,“这必然又是你的手艺。” 滔滔见皇上为珍珠之事烦恼,皇后显见的也在计较珍珠之事,并不想接这茬,便思考片刻,心中一动,说道,“官家,我倒有个主意。”皇上正吃着马蹄糕,闻言问道,“哦?说来听听,你有什么好主意?” 滔滔凑到皇上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说的皇上频频点头,笑道,“还是滔滔鬼点子多。”说罢,面带喜色起身道,“你们歇着吧。”又回头瞅一眼范姑娘,笑道,“好手艺。”皇后闻言,不动声色打量着。 送皇上出门后,皇后在滔滔和范姑娘面上来回打量,直看得二人心里发毛,面面相觑。 第二日一早,杨守珍便来传话,请皇后并各宫娘子起了晌同去浮阳亭赏牡丹。 妃嫔们整日在深宫里憋着,因此这一年一度的赏牡丹便算是头等大事了,因此各娘子都使出浑身解数,打扮得明艳动人,有心将那牡丹国色比成庸脂俗粉。 待到时,滔滔见众人都已到齐,独独张昭仪的位置空着,便冲皇上眨眨眼,向自己位置坐了。皇后看在眼里,却又参不透他们打什么哑谜,只得坐了。 浮阳亭旁边园子里栽种着各色名贵牡丹,有玉楼点翠,温润玉色中透出娇嫩的淡粉来,花姿绰约,清丽动人;有通体淡黄色的雏鹅黄;有内粉外黄绣球形的银粉金鳞;最打眼的当属正中间几株青龙卧墨池,花心呈青色,花瓣浅墨紫色,恰似一条青龙盘卧于墨池中央,形神兼备,因而得名。 众人正对着牡丹指指点点,纷纷称奇,见张昭仪款款而来,不由都看呆了。她穿着金丝织锦百褶裙,挽着秋香色流云披帛,比素日更显美貌。最最惹人注目的是头上簪着的数个华丽珍珠发钗,雍容华贵,耳上也戴着一对长长的珍珠耳坠,一步三摇,华光流溢,一看就是用前几日皇上赏赐的珍珠做的。 因众人皆无,只有她才有,所以她带了十二分得意神色,莲步轻移,双目含波。娘子们见了,脸上都像结了冰霜,饶是皇后有修养,也忍不住皱了眉头。唯有滔滔见状,用绢子掩住嘴偷笑。 张昭仪走至近前,施施然向皇上躬身行礼,眼睛却不屑的望着皇后,摆出一副胜者为王的姿态。皇上走下来扶住她,端详半晌,依然眉目含笑,却说道“爱妃,你满头珍珠白纷纷,美则美矣,却有些犯忌讳。” 张昭仪未曾料到皇上突然如此说,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又见其它娘子脸上颇有得意之色,便觉挂不住,说道,“是妾考虑不周,官家且容妾去更衣。”皇上闻言点点头,道,“去吧。” 不多时,张昭仪回来,众人见她已将珍珠首饰一一摘去,换了寻常头面过来。皇上见了,满面笑容携了她的手,走至园子里,亲手剪下来一朵玉楼点翠簪在她头上,说道,“朕喜欢女人簪花,花面交相映,方显娇艳。”张昭仪自觉面上有光,柔柔冲皇上一笑。众人听了,若有所思,沉默不语。皇后明白过来,看一眼滔滔,滔滔得意地冲皇后一笑。 一时散了,皇后问滔滔“这就是你给官家出的主意?”滔滔点点头说道,“是啊。她们争半天,左右是气不过张昭仪得了珍珠,她们没有罢了,归根结底还是希望得到官家青睐,若官家不喜欢她们戴珍珠,那她们还争个什么劲儿,难道戴上珍珠去官家面前找不自在?” 皇后沉思片刻说道“你这张嘴,管说不管想,如此行事,若传到别人耳朵里,难免她会记恨在心。”滔滔满不在乎说道“娘娘放心吧,我有数。”皇后打量她两眼,说道,“有数?我看你是跪的少!”滔滔闻言,早一溜烟跑出殿外。 果然不出几日,宫里风气从时兴戴珍珠又变成流行戴花,东京城的珍珠也恢复常价,谏官们也不再上疏,皇上十分喜悦,夸滔滔虽淘气,小聪明还是有的。 第十四章 这日滔滔从资善堂下了学,想着皇后说让自己帮忙抄书一事,便不回偏殿,径直向皇后娘娘正殿行来,意外见各宫娘子这时辰了还没散,聚在一起围着地上桌案,对着桌上几样绫罗绸缎说说笑笑。 滔滔见过礼也好奇看几眼,见是各色时兴花样的锦缎,心中有数,定是皇上又有赏赐。朱美人摸一遍,说道,“这就是今年江宁府进贡的云锦了!不愧是四大名锦之首,往年虽也得,总不如今年的花色新颖。” 苗昭容饶是稳重,见识广,也不由点头赞叹,附和道,“果真不错。你们看,娘娘的黄地碧牡丹花色,雍容华贵,彰显母仪天下之尊。咱们的红遍地芙蓉花色也娇艳,比往年的确实好看。” 独连婕妤摸了两下就丢开手,说道“咱们倒是眼皮子浅,没见过东西,得了几匹云锦就开心得不得了。我听说官家昨日又额外赐给张昭仪两匹浮光锦。” 朱美人好奇问道,“这浮光锦是什么东西?” 连婕妤将绢子抽出来擦擦手,道,“这浮光锦据说是高昌回鹘进贡的,取西域紫海水染色,用五彩丝线织就花纹,南海珍珠做装饰。平时看起来只是华美些,但若在阳光下走一遭,便是光彩动摇,令观者炫目,更奇妙的是,雨雪天穿着,也不会沾湿,那才真真是奇珍异宝呢。” 皇后默然不语,只低头喝茶。众人听了,面上浮上不忿之色,顿时觉得面前这云锦都失了颜色,变作寻常锦缎,全无方才的开心。 朱美人似想起来什么,说道,“还不只这些呢,她爱吃金橘,官家命人每日采办金橘送来给她。现在外头都管金橘叫“美人橘”,价钱也是水涨船高,金贵得不得了呢。” 连婕妤说道“臣妾也听说了,张昭仪抱怨东京城的金橘经过一路颠簸,口感变差不新鲜,官家准备让人从江西现摘新鲜的,每日派专人给她送进宫呢。” 此话一出,顿时象冷水崩进热油锅,众位娘子便你一言我一语将素日的不满统统抱怨出来。皇后环视一圈,微抬右手扶一扶鬓边的双凤出云金钗,温和说道“张昭仪侍奉皇上勤谨,原也该多得些赏赐,这些话以后不要说了,免得伤了和气,传到官家耳朵里又生事。” 皇后说罢见连婕妤和朱美人还忿忿不平,便接着说道“昨日本宫得了时兴样式宫花,各位娘子都选几只可心的回去戴吧。”又命人将宫花呈上来,众娘子见这宫花样式新颖,光彩华丽,一时都被吸引了注意力,这才暂时将这一档子事岔开。 滔滔站在旁边,眼睛看着架上傲雪寒梅彩釉瓶里的牡丹花,心里却想着皇上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珍珠的事情刚过去,又闹一出浮光锦和美人橘,这些娘子们定是又会闹腾好一阵子,摇摇头,踱到书架前随意抽了本书读着。 忽听众人都起身行礼,道,“官家万福。”忙也跟着行过礼,重又靠窗下坐了读书。 皇上进门后,见众妃正在看自己赐的云锦,不由笑问,“爱妃们可还中意?”指尖轻轻抚着手里的玉斧,心情甚好。 不想众人神色尴尬,谁也不出声,片刻还是皇后道,“今年的云锦花色甚好,众位娘子都很合心意,谢官家赏赐。”皇上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见众人神色,便料定必是有人走露风声,须臾也微皱眉头,心下略觉烦躁。 回头见滔滔不声不响在窗下读书,便问道“滔滔今日为何如此安静,看什么好文章呢?”滔滔听着众娘子说了这半天的酸话,早就满腹牢骚,此刻见皇上问话,心中飞快一动,面上堆起笑来,说道“官家,我正在看杜牧之的诗,有一首很有些意思。”皇上闻言,挑挑眉,“哦?哪首?” 滔滔说道,“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皇上不解,笑道“不过是说前朝杨贵妃而已,有什么好,甚为平常啊。”滔滔将书合上,搁在案上,接着说道“不免令人想起香山居士的《长恨歌》来,任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终不过‘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若玄宗少宠爱她一些,说不定结局反而圆满。”说罢轻轻拿眼望着皇上。 皇上听了,半日不言语,面色虽波澜不惊,却目光如炬,直直盯着她,片刻向案上一打量,嘴角勾起一抹笑来,伸手将她方才读的书拿在手里。 滔滔惊呼一声不好,劈手夺过来藏到身后,可是已经于事无补,皇上想必已经看到了,便忐忑不安看着他。 皇上似笑非笑看着滔滔,用玉斧一下一下轻触掌心,问道,“你看的哪朝的杜牧之?竟转世到楚国去写《楚辞》了?”滔滔见谎言被识破,悄悄向皇上脸上看一眼,见皇上貌似并没生气,这才放下心来,说道“官家明察秋毫,我这点小计谋必然逃不过官家法眼。” 皇上闻言一笑,道,“很好,滔滔不仅鬼点子多,诗书也很通,等入了秋跟着朕伺候笔墨可好?”皇后闻言,看一眼滔滔,忙拦道,“官家,滔滔性子不够沉稳,妾担心她闯出祸来。” 滔滔倒是很高兴,在御前伺候,便能穿男装行男子拱手礼,且能读皇上收藏的好书,想毕便说道,“娘娘,我自会守规矩的,且跟着官家也能长些见识。” 皇上将茶饮尽,皮笑肉不笑看着她,说道“那就这样定了,你不守规矩也无妨,朕会替皇后管教你。”说罢不再看滔滔,起身向外走去,说道,“朕去看看张昭仪。”滔滔闻言,笑容早僵在脸上,听皇上的意思,去御前是要拿自己的错儿? 众娘子素日不甚读诗书,且个个正生气张昭仪浮光锦一事,全然没注意皇上和滔滔打的这一出哑谜,此刻见皇上走了,便也接连起身告辞。 待殿内无人时,皇后蛾眉紧蹙,看着她说道“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迟早会惹出祸来。”滔滔心下存着几分侥幸,强撑着说道,“娘娘放心吧,我会有分寸的。” “你有什么分寸?你只想着用杨玉环比张昭仪,却不想把官家也比作唐玄宗了么?官家虽是明君,现下不与你计较,你去了御前呆的久了,保不齐不出岔子。”滔滔闻言不语,方才只顾着卖弄学问,便随口一说,以为又能象珍珠一事让皇上警醒,不想弄巧成拙。想到方才皇上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和那句替皇后管教你,也开始后悔自己莽撞。 皇后见她沉默,又说道“这也就罢了,方才殿里那许多人,各宫娘子并丫头们都在,你却只管说不管想,人多口杂,若这些话传到张昭仪耳朵里,她仗着得宠向官家撒个娇,这后果又岂是你能担待的?” 滔滔此刻心中忐忑,擂鼓般跳个不停,早把那得意劲儿丢到爪哇国,抬头求助般看一眼皇后。 皇后向她头上一戳,道,“你呀你!如今皇上命你去御前伺候,我也拦不住,你只记得谨言慎行,方能少惹祸。还有,万不可干政,别的好说,求求情便罢了,如果在这上头出岔子,我也保不了你。”滔滔听得心服口服,连连点头。 却说张昭仪这日正与宫人说闲话儿,徐姑娘见她似有些闷闷不乐,便小心问道,“娘子仿佛有些不开心?”张昭仪皱眉道,“好好的,官家忽然停了本位每日的金橘。” 尚宫锦娴素日接触的人多,消息也灵通,便说道,“娘子,我听说是皇后那边的郡主,给官家读了一首什么诗,官家回来发了半日呆,便将娘子的金橘停了。” 徐姑娘上次因司饰一事在张昭仪面前不得脸,此刻一听,便抢着说道,“娘子,我听说还不只这一桩呢。上次赏花,官家当众让娘子脸上过不去,据说也是她出的主意。咱们官家倒也都依着她,还夸她通诗书,让她过阵子去御前伺候笔墨呢。” 张昭仪闻言,皱眉不语,心想皇后的人可真是个顶个的机灵,一个年岁能替皇上分担国事,一个会耍卖弄学问,偏生能入了皇上的眼,还有那个范观音,素日虽不声不响,却也一步步爬上来了。 张昭仪想,皇后不声不响已塞了几个人到御前,当真手段高明。现下自己虽圣眷优渥,却架不住皇后那边人多,要赶紧打算起来才好。想毕,抬眼向徐姑娘和周姑娘脸上打量一通,暗暗筹谋。 第十五章 自入了夏,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早起和黄昏还略清爽些,到了正午日头毒辣,连猫儿狗儿都热得懒怠动,只躲在树荫底下乘凉。 这日下了学,十三瞅人不备,向滔滔说,“见过娘娘之后到照妆园来,给你看样东西。”滔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忽然想起来前阵子央他给自己弄个鞠来,便侧头问道,“是给我淘澄了鞠来吗?” 十三见她满心期待盯着自己,抬眼望了望凤池的碧波,待压制住想笑的冲动后说道,“是。”滔滔闻言,展颜一笑,明媚如花,迫不及待向坤宁殿跑去,边跑边回头说道,“那你等我啊,我见过娘娘就来,很快。” 待滔滔来到照妆园门口时,十三一愣,见她已换下男装,换了月白对襟广袖衫,还挽着鹅黄滚纱披帛,便说道,“你为何穿成这样?” 滔滔苦着脸说道,“别提了,去见娘娘时,她正和范姐姐说话,看我穿男装,便指着范姐姐向我说,‘以后除了上资善堂,不许穿男装晃悠,要穿成观音这样!’”说罢她提起裙角来比划道,“不碍事,我把裙角系起来即可,不妨碍蹴鞠。”又向十三左右手一打量,问道,“鞠呢?” 十三面无表情答道,“没有。”滔滔闻言,不可置信睁大眼,上前一步揪着他前襟说道,“没有?那你骗我过来做什么?”十三将她手拽下来握在手心里,向照妆园深处走去,说道,“过几日我不在宫里,你也不用去资善堂,我已帮你向师傅告了假。你只管规规矩矩呆着,否则再被罚跪也没人救你。” 滔滔被他拽着前行,问道,“不在宫里?要去做什么?”“跟十一哥去办差事。”十三嘴里说着,眼睛却盯着滔滔,看她听到十一作何反应。滔滔听见有十一,待要细问,抬眼看十三面色不善,心中一凛,便低下头不再做声。 照妆园遍植桃杏树和海棠,春夏交替开花,人面娇花相映,似少女对镜新妆,故得此名。二人来至园心几株高大垂丝海棠树下,只见一架精致小巧秋千垂下来,两侧绳索上细细绕着几株掌叶茑萝和紫藤,一朵朵嫣红和淡紫色花朵星星般点缀在绿叶间,很是别致。 滔滔一见便开心得双眼放光,看着十三问道,“给我的?”十三点点头,滔滔便拎着裙角跑过去,前前后后晃着,微风拂来,吹的她青丝飞扬,裙摆飘荡,粉红花瓣片片飘落,似蝶翼般,雪白衫裙映在姹紫嫣红中,衬得滔滔恍若仙子。 滔滔荡了几下,侧头冲十三嫣然一笑,说道,“真好。”不想只顾说话手不觉放松了,忽然惊呼一声,身子一歪,十三忙疾步上前牢牢将她抱住。美人在怀,少女幽香并花香萦绕于鼻息,触手处柔滑软腻,十三一时竟忘了松手。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松开手,清清喉咙说道,“别荡那么高!”说着站在滔滔身后,一下下轻轻替她推着。滔滔倒是没觉出来异常,打量着这秋千,只觉得得比宫里其它秋千精致百倍,且地方又幽静,无人打扰,心想还是十三哥细致。 十三温热的手一下下在背心推着,滔滔忽觉得有些异样,犹豫着问道,“十三哥,你为何要给我绑秋千?”十三想起来那日她那一截莹白小腿来,面上一热,幸而滔滔背对着她,看不见他的异样,片刻掩饰道,“你一日大似一日,以后别再吊床上趴着了,被人看见不成体统,若告到娘娘耳朵里,又挨罚,还是玩儿这个秋千吧,只是要注意安全。” 虽往常十三总寻了新鲜好玩儿的东西和诗书给滔滔,她也心安理得受了,但自从金明池那夜瑜柔解释过“沉鱼”的意思后,便觉得怪怪的。 听十三如此说,滔滔总觉得他并未说实话,便停下来,轻轻转过身,问道,“那你为何要送我那柄短笛呢?”话一出口,心便虚悬起来,微微咬着嘴唇,也不敢看十三眼睛,偏过头去盯着秋千上一朵小花,微风拂过,花瓣打着旋飘摇而下,晃晃悠悠如同她此刻心情一般。 十三闻言,双眸一灿,紧紧盯着滔滔面颊。见她耳根悄悄红上来,比往日更加娇羞可人,又见她目光躲闪,心中激动不已,这小丫头终于是开窍了?一腔心事几乎要脱口而出。奈何青天白日,全然没有金明池那夜黑暗中的勇气。 他盯着滔滔微咬嘴唇的贝齿,只觉得口干舌燥,动了几次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片刻曲指在她额上一弹,道“谁让我是你哥哥呢。你老老实实在宫里呆着,等我回来吧。”说罢再也待不住,转身离去,手心里已是一片黏湿,心内暗骂自己一声,叹口气,还是等忙完差事再说吧。 滔滔盯着十三背影,心内刚刚涌起的异样又沉下去,暗道自己真是奇怪,竟因为瑜柔一句话便想这样多。方才十三的意思,分明是将自己当妹妹看待。忽然又回想起十三那句,“我姓赵,你姓高,是你哪门子哥哥?”益发想不明白,只得摇摇头作罢。 滔滔正边胡思乱想,边向坤宁殿走,迎面见老七高高兴兴走来,道,“让我这顿好找,你去哪儿玩了?” 滔滔将方才这档子事丢开,想起来之前偶尔去后苑,那儿有个小池塘,很是幽静,最适合垂钓,便说道,“七哥,我知道个好地方,咱们去钓鱼吧?”老七见她好兴致,便点点头。 一时备好鱼竿,到了地方,二人挂上鱼饵,将丝线甩到水面上静静等着,滔滔只管托着腮发呆,老七眼睛却像黏在滔滔身上一般。 池塘边有八角凉亭,横栏上挂着黑底金字牌匾,上书《垂纶亭》,岸边种着一圈垂杨柳,微风一吹,枝条婀娜多姿起舞似少女一般。滔滔见池心一簇簇种着荷花,密密的碧叶间亭亭玉立点缀着粉红花苞,不时有蝴蝶嬉戏,意境极像十三领自己看过的一副《幽塘荷叶图》。 滔滔使劲睁睁眼,不知为何,从金明池回来心里总挂念着十三,便甩甩头,仿佛如此一来,便能将十三甩出去。滔滔忽然看浮标一动,便大叫一声“哪里逃”,伸手将钓竿扯起来,哪里有鱼的影子。旁边老七被她吓的一机灵,回过神来拍拍胸口。 滔滔将钓线又抛出去,摇头晃脑,嘴里叽叽咕咕盯着水面。忽然“咚”一声儿,池塘像被砸破一个洞,须臾又被填平,水面皱起来一波一波荡漾开去,不知哪个促狭鬼扔了小石子吓人。 他二人不防备,都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却并没有人,老七便沉声问道“谁?”也没人答言,只觉得异常安静诡异。滔滔心下有些害怕,这边人少,侍卫走的也不勤,不由有些胆怯,握了双拳滴溜溜四处打量着,老七紧张地护在他身前。 僵持了半晌,忽然“扑哧”一声,有人从树后转出,气定神闲摇着扇子,缓缓走近。滔滔定睛一看,原来是瑜柔,便喜笑颜开行过礼笑道,“姐姐也会捉弄人了。”瑜柔和老七行过礼,意味深长说道,“我这是来得不巧了?”老七看一眼滔滔,羞涩地挠挠头。 闲话了几句,老七见浮标一沉,忙一拎鱼竿,果见一条半尺长的鱼正拼命挣扎,老七得意地瞅一眼滔滔。滔滔恨得一把将自己鱼竿扯起来,上面空空如也,说道,“我怎么一条鱼也钓不上来?”瑜柔掩嘴一笑,说道,“你这急性子,能钓上来才奇怪。” 瑜柔看见滔滔鱼竿,便走上前来,说道“你用的钓竿倒是少见。”端详片刻,说道,“这把手竟是碧玉的,也难怪,碧玉清凉,夏秋握着不会生汗,看着尺寸也是比着滔滔的手特意做的。”不由冲老七笑道,“必然又是你替滔滔寻来的吧?”。 瑜柔想起范姑娘说的,老七对于如何讨滔滔欢心无师自通的话来,微一抿嘴道“这又是短笛,又是钓竿,你倒想得齐全。” 滔滔见瑜柔问,心里一紧,刚要说话,老七已抢先答道,“这钓竿不是我送她的啊,还有什么短笛?”瑜柔闻言,抬眼望向滔滔。 滔滔此刻心情像做贼被人捉住一般,突突直跳,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对不起瑜柔的事。瑜柔定定看着滔滔,问道,“是十三哥送你的?” 滔滔手心满是汗水,连鱼竿都拿不住,虚弱无力望着瑜柔,似在请求她原谅一般,片刻低声说道,“姐姐,十三哥送我短笛的时候不是像你那个故事那样说的。那晚他还说要去陪你呢。” 瑜柔脸上笑容消失不见,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问道,“那晚?”滔滔着急起来,越发解释不清,如此一来,倒真有些做了亏心事的样子。片刻瑜柔强撑着一抿嘴,不再看滔滔,说道,“你两个先玩吧,我还有些事。”说罢转身离去。滔滔待要伸手去抓瑜柔衣袖,想了想又顿在半空。 老七看得云里雾里,说道,“你们俩怎么了?真的都是十三哥送你的?”滔滔心乱如麻望着瑜柔背影,半晌说道,“人长大了真奇怪。” 第十六章 且说十一与十三领了打理延福宫避暑的差事,十一先行一步着人收拾各宫娘子姑娘们的寝殿,连带下人和侍卫如何安置也命人一一理出来过目。 十一素日稳重,不仅将这些收拾好,连南园子里的鹤庄栅、鹿岩栅、孔翠栅都养上各色雀鸟鹤鹿,又想着皇上在行宫多会骑马,便命人将龙御监理好,将皇上最喜爱的玉狻猊和墨麒麟两匹御马也接过来安置好。 十三晚几日出发,因去延福宫要带哪宫娘子,谁住哪个宫殿,素来是听皇后意思,十三便向坤宁殿走来。 皇后听十三禀明来意,往椅背上一靠,轻轻摩挲着腕上的双龙戏珠赤金镯,半晌说道,“按例官家必是在凝和殿,本宫在会宁殿。” 皇后本想着不带张昭仪,又想到上次去金明池之事来,与其让皇上亲自开口,落下埋怨,倒不如主动些,做个好人,便说道“苗昭容妥当,张昭仪得宠,将她两个安置在东侧的玉英阁和玉涧阁,离官家的凝和殿近。连婕妤和朱美人在西侧的繁英阁和雪香阁。你跟十一还是在北面移清殿和成平殿,老七在昆玉殿,虽离园子远些,但离大殿近,官家有朝政要事处理宣你们也方便。” 十三仔细听着,提笔在纸上一一记了。皇后抿了口茶,又说道,“观音要当差,移出来单独在兰薰阁吧。官家怕热,多备些冰和风轮。另外让他们加紧些办,眼看着今年热的快,保不定会早去。”十三一一答应着,又听皇后嘱咐几句别的,见她再没吩咐才行过礼告退。 因十三替滔滔告了假,故而她这几日不用去资善堂,乐的每日在寝殿里与丫头们玩乐。这日正跟侍墨几个人斗叶子戏,忽见一个面生的丫头进来,一时也认不出来是哪宫的。 这小丫头只丢下一句,“请郡主去雪浪亭。”说罢也不等滔滔答言,扭身便跑出去。滔滔不由眉头一皱,道,“这哪宫的丫头,既不说谁请的,也不说去做什么,这般不懂规矩。” 滔滔待要不去,又想犯不着为了个丫头耽误事。想着素日掌乐教抚琴时都是在雪浪亭,此番想是请自己去听琴或者抚琴,又一想射堂与雪浪亭隔水相望,心里还存着个念想,便命侍墨抱琴跟着。 雪浪亭三面环水,这日天气好,碧蓝的天,洁白的云倒映在水里,阳光一照,波光潋滟。一堆一堆的鸳鸯和野鸭子,在浅处芦苇荡里交颈缠绵,白色的苇絮也随风摇摆,分外怡人。 滔滔到了雪浪亭,见内外并没别人,只有素日几个洒扫的宫人,不由有些诧异,便将琴接在手里,向侍墨说道,“取个琴凳来。” 滔滔抱着琴,展眼向射堂望去,远远的果然看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玉树临风的男子,正背对着滔滔,比划着射箭的动作向对面身着芙蓉色长裙的女子说着什么,便将弓递到她手中。 滔滔瞧着,那二人身形甚是熟悉,却因隔得远看不真切。只见那女子接过弓箭,试了试,终因力气小拉不开,便抬头向男子说了句什么。男子便伸手过去,仿佛握了她的手,同她一起拉开弓,好不亲密。 滔滔一笑,想来这二人必是皇上与张昭仪,不由摇摇头,却也打心里羡慕,皇上虽多情,对张昭仪这份宠爱却也是少见了。想罢,滔滔又微眯着眼瞧了一下,忽然心头似被人重重一击,脑中“轰”一声,那分明是十三和瑜柔。 滔滔象被人点了穴,张了嘴定定瞧着,心头五味陈杂,素日玩笑归玩笑,现今见到他们举动亲密,果真应了她的‘君子淑女’之说,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滔滔不由暗笑自己真是人云亦云,小小一柄短笛又能说明什么,哪怕它是‘沉鱼’,哪怕它是什么定情信物。十三都已说过了,只是因为是哥哥才如此照顾自己,他终究还是别人的‘君子’。 如此也好,终于可以不用对瑜柔姐姐感到愧疚了,滔滔一面想,一面转过身。不想转的猛了,正好撞在侍墨与另外个宫女抬过来的琴凳上,发出“咚”一声脆响。慌得侍墨忙上来要扶滔滔。 滔滔想到这琴也是十三送的,忽然往地上一扔,向侍墨说道,“不许拿。”便提起裙角大步流星向坤宁殿跑去,浑然不管旁人目光。 滔滔只觉得风大吹的眼角生疼,几乎要将人眼泪吹下来,忙举袖拭面,不成想被一人拽住,身不由己停下来,抬眼见是老七。 老七见滔滔神色悲戚,忙问道,“你怎么了?哭了?”滔滔勉强笑道,“好好的我哭什么。”忽然又说道,“七哥,你能带我去勾栏喝酒听曲儿吗?”老七面露难色,道,“你一个姑娘家,去那些地方做什么?被娘娘知道了,我可担不起。” 滔滔闻言一噘嘴,假意跺脚道,“人家想看看新鲜而已,你不带我去,我便叫别人带我去。” 老七想了想,不忍扫她兴,便说道,“那咱们可要早去早回,赶在宫门关之前回来,戌初在集庆殿旁打齐吧。” 滔滔开心起来,连连点头。此时天色渐晚,残阳如血,将半边天云彩映得绚丽斑斓。滔滔辞了老七,满腹心事回了坤宁殿。 临近戌时,滔滔命侍墨帮她将头发束起,换上男装,左右端详觉得不像,便找来绢布将胸裹了,拿上扇子再仔细瞧,觉得借着天黑,总可以瞒的过了,便对侍墨说道:“你穿上我衣服去床上躺着,任谁来都不许开门,只说睡了。”说罢不等她答应,便径直出了殿门。 偷偷摸摸到了集庆殿,绕到北院墙外,果见老七一身常服等着,便眉开眼笑问他“东京城晚上哪里最热闹?”老七看见滔滔身着男装,笑道“高公子就放心随我去吧。” 一时出了宫门,不多时马车便停下,滔滔掀帘子一看,气派辉煌一间门楼矗立眼前,灯火通明,上书三个大字“满庭芳”。门口莺莺燕燕,迎来送往,滔滔不用问,也知道这就是勾栏了,心里觉得又新奇又担心,早将下午的不快抛到爪洼国去了。 门口招呼的婆子见他二人气质不俗,再一瞅打头的是老七,满面含笑地迎上来,身子都要挂到老七身上了,说道“哟,王公子,您都好几日没来啦,快里面请。”说罢使劲往老七身上凑了凑。 这婆子离得近了,一阵浓厚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滔滔不禁连打两个喷嚏,瞅着老七心内暗道,真是深藏不漏,还‘王公子’,看这情形是经常来啊,不由使劲盯他两眼。 老七倒是淡定以对,冲内侍李贤一努嘴,李贤取出一块儿银子塞到婆子手里。婆子掂掂银子,笑的褶子把眼都埋上了,将几人带到二楼摘星阁一叠声命人好生伺候着,暧昧说道,“王公子且等着,奴家马上去叫依依姑娘。”早有人齐齐摆了一桌上好酒菜。 老七见滔滔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看着自己,忙向她解释道,“你可别误会,我平日里真的只是来听曲儿而已。”不多时便有个美人推门进来,身着玉色绣水仙百褶裙,簪着玉蝴蝶纹步摇,柳叶吊梢眉下一对丹凤眼秋水一般,勾魂摄魄。 老七凑到滔滔耳边,说道,“这便是‘满庭芳’的行首依依姑娘,素日卖艺不卖身的。”滔滔闻言脸上一红,半晌才点点头说道,“果然名不虚传。” 依依到了近前,福了福身子,一双眼牢牢盯着老七,道,“大公子好狠的心,想是又得了佳人,不来我这儿了?”老七看了一下滔滔,也斟了一杯喝了,只说到“他近日有差事,依依姑娘琴艺倒是又精进了。”滔滔闻言,心里纳闷儿,这个大公子又是谁? 依依闻言,松开眉头,上下打量一下滔滔,又斟了一杯,浅笑道“好一个俊俏公子,敢问公子如何称呼?”滔滔见这依依还不像那庸脂俗粉,便说道“敝姓高,有礼了。”说罢心里一阵暗喜,她竟然没认出来自己是个姑娘。 旁边老七听滔滔如此介绍自己,将头转过去憋着笑。依依又说道“幸会幸会,奴家敬高公子一杯。”说罢一饮而尽。滔滔心想可不能输了架势,也一口喝尽道“依依姑娘如此眷顾,深感荣幸。”老七听二人一唱一和,几乎憋出内伤来,只埋头喝酒。 这边依依笑得越发暧昧,拿起酒壶来替滔滔斟了一满杯,递到她嘴边,道“公子不嫌弃,奴家再敬您一杯。”滔滔心道,“这美人儿不会看上我了吧,不跟老七喝,怎么偏偏跟我喝个不停。”心里想着,还是张口就着依依手喝了。偏生依依一直往滔滔身上靠,手有意无意碰一下她脸,蹭几下她的胸。滔滔忽然恍然大悟,这依依早就看出来自己是姑娘了。 想到这上头,滔滔一把搂住依依的腰,凑到她耳边说“姑娘好眼力”。依依遮了嘴,道“姑娘生的如此美,再怎么打扮也只是掩人耳目罢了。”说罢与滔滔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三人说说笑笑,滔滔看着姑娘们唱曲儿跳舞,心下想,怪不得男人们都爱来这种地方,果然是温柔乡,让人流连忘返啊。也不用人让,她便左一杯右一杯,喝了个痛快,老七劝了几次都不中用。 不多时滔滔便喝得酩酊大醉,伏在案上动也不动。等老七喝的差不多要回宫时,发现她早已人事不省,只得跟李贤一起将她扶上马车。 第十七章 早起滔滔隐约听着知画叫了好几遍才睁开眼,感觉眼睛有些胀痛,头也微微有些晕,嘴里苦涩干渴说不出得难过,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知画焦急说道“郡主快起床吧,咱们今日还要去行宫呢。” 滔滔闻言,一个翻身坐起来,说道“坏了坏了”,命人赶紧替她梳洗妆扮。侍墨进来,见滔滔已经起身,便接了知画手里的象牙梳子,说道“知画,你带人将郡主去行宫要带的东西交出去,顺便将去拿郡主今儿要穿的衣服来。” 滔滔晕晕乎乎由着侍墨梳妆,回想昨晚的事,只记得是跟老七出去喝酒,恍惚还认识个美人儿一起喝酒听曲儿,再后来便全然记不起来,便问道,“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侍墨一边帮滔滔梳妆,一边小心翼翼说道“昨晚是十三殿下抱您进来的。” 滔滔闻言大吃一惊,恍若有焦雷在耳边炸响,猛一回头看向侍墨,没防备头发还在她手里,只觉得头皮被揪了一下,一跳一跳得疼,问道:“怎么是他?不是七殿下?为何会被他撞见呢?” 侍墨从铜镜里看着滔滔,说道“昨晚奴婢知道您回来晚,怕惊动人,便在殿门口守着。看见远远地七殿下抱着您下了车,刚到坤宁殿门口,十三殿下不知道从哪儿冒出头来,把他给打了,要不是奴婢和李贤拼死拦着,还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呢。” 滔滔心里忐忑不安,十三平日里最是老成持重,对人谦恭有礼,从来都不曾与人红过脸,现如今居然打了人。她思来想去,必定是跟自己出宫喝酒有关,暗自懊恼不已,怪自己不该一时起意溜出宫,心神不宁问道“那还有谁看到了?惊动娘娘了吗?” 侍墨给滔滔梳上头,端详了一下,摇摇头道“那时合宫都睡了,娘娘并不知道。只有我跟知画还有十三殿下,另外就只有七殿下和他身边的李贤了,本来惊动了侍卫,见是两位殿下这才没叫起来。奴婢瞧着,十三殿下好似也喝了酒。” 片刻侍墨又说道“十三殿下见郡主醉得人事不省,气的眉毛眼睛都变了,嘱咐奴婢连夜给您沐浴净身,灌了醒酒汤,从里到外换了衣服,今天才没了酒味儿,不然早起定会被娘娘察觉。”说罢又吞吞吐吐说道“郡主,我都听李贤说了,您以后千万别去那种地方了吧。”滔滔不言语,换上衣服,心里暗暗发愁。 一时用完膳在紫宸殿前聚齐了,滔滔左右张望并不见十三和老七,只得满腹心事上了车辇,随着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心里想着昨日看到十三和瑜柔那般亲密,又想到不知此刻十三和老七如何,觉得头越发疼起来,命知画侍墨一左一右揉着。 十三骑在马上,看着卤薄队伍一色一色过去,然后是皇上的大辇、皇后的厌翟车,各宫妃嫔的白藤辇一辆辆从眼前经过,跟着是公主车辇和滔滔车辇。十三看真切了打马跟上滔滔的车辇,出神地盯着她车身装饰的华美翟羽,明黄车帘,目光灼灼,好似要将车身烧出一个洞来。 十三正定定盯着,忽见车帘一掀,滔滔一张俏脸探出来,大眼睛骨碌碌左顾右盼。滔滔一探头出来,便看见十三策马在车旁跟着,不由想起来昨晚之事,面上先是惊喜,继而浮上一层尴尬之色,片刻怯生生唤道,“十三哥”,便不再言语,也不敢与十三对视,悄悄垂了眼看着十三马蹄。 十三见滔滔探出头来,叫了自己一声,脸上羞羞怯怯,想来已经知晓昨晚之事。昨日十三刚从皇后那里出来,便被瑜柔央了去教她挽弓射箭。十三没法子,只得认认真真教着,不成想忽听一声脆响,回头见有个熟悉的人影跑开,当时离得远也看不真切是谁。 十三心里存了疑,待与瑜柔分开后,便绕到雪浪亭,赫然见地上躺着自己送滔滔的琴,暗红色琴头已摔了个稀碎,一片一片星星点点溅的满地都是,猛然望过去,似干涸的鲜血一般狰狞。 十三当时心里便咯噔一下,想来方才跑开的八成是滔滔,定然是见到自己跟瑜柔在一处误会了,便大大不安起来,喝了几杯酒睡不着,满腹心事在坤宁殿外来来回回走着。 不成想迎头撞见老七满身酒气抱着人事不省的滔滔,顿时感觉怒火止不住往上窜,头皮也炸了,脑海中闪过一万个念头,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冲过去,挥拳打在老七脸上。要不是下人拼死拉着,他也不知道会闹到怎么个不可收拾的下场。 滔滔心下忐忑,撩着车帘的手腕已是微微有些发酸,却仍未听见十三答言,抬眼见他面无表情盯着自己,似乎在出神,不由银牙紧咬,哼一声放下帘子,双手绞着绢子,恼羞成怒嘀咕道,“做什么又摆一副冰山脸出来?人家不过出宫玩一下而已,倒像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只许你跟这个牵手,与那个拉弓的。你不理我,我还不要理你呢!” 滔滔自顾自发着无名火,一旁侍墨和知画见了,一声不敢吭。滔滔忽然有些泄气,自己这是跟谁置气呢?他爱跟谁在一处便跟谁在一处吧。 十三方才见滔滔掀开车帘,不由又想起昨晚之事来,胸中憋闷,便直勾勾盯着她未答言。十三见滔滔哼一声将车帘放下,必是发了小性子,想着要晾她一下,又想此事多半因自己而起,想了想,便用马鞭轻轻撩开她车辇的帘子,滔滔见了把他马鞭向外一推,又将帘子放下来。十三一怔,又撩开,滔滔又将帘子放下来,如此反复几次,十三摇摇头,苦笑一下。 十三心道滔滔这脾气越来越倔,偏偏拿她一点办法没有,看样子末了还是得给她赔了不是才罢。十三想着眼下也不是讲究儿女私情的时候,便打马走开,前后张罗侍卫看仔细。 滔滔听见十三马蹄声远去,恨恨地撅着嘴生闷气。侍墨见状,想笑又不敢笑,估量着二人过不多久便也能和好了,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来,终于明白金明池那夜,石得一为何要拦着,不让自己随她二人上船了。 这次大队车马随行,拖拖拉拉用了小半日才到,皇上吩咐各人先散了安置好,歇息一天养养神,明晚在蕊珠殿家宴。众人便按皇后安排,在各自宫里用完午膳休息着。 用过晚膳,十一正在成平殿窗下拥卷闲读,见十三进来,起身笑道,“这几日可辛苦你了。难得有人帮衬,我就只管读书喝茶,躲个懒吧。” 十三明白他这几日是想让自己多历练,心下对他十分感激,便笑道,“十一哥这样说,我便不走了,拿你的好酒好茶出来招待我吧。” 十一起身向窗外看一眼,说道“今晚月色倒好,我这新得了几坛仙醪,咱们举杯邀明月,定别有一番风味。”十三也跟着看一眼,见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月光如水银般倾泻下来,越发显得草木葱茏,四下寂静,便笑道,“十一哥好雅兴。” 早有人在院子里摆好酒菜,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十三饮尽一杯,看着十一说道,“前几日我去请娘娘示下,别的倒还罢了,有一件事关系到范姑娘,我倒觉得稀奇。”十一闻言,停下动作,问道,“哦?何事?” 十三道,“娘娘说范姑娘要当差,将她单独安置在兰薰阁,但以往并无先例,凡是当差的只与其它女官住一起就是了,为何要迁出来?”十一低头思索一阵,说道,“你这样一提是有些怪!” 十三望了眼影影绰绰的飞来峰,慢慢说道,“前几日去金明池,你应该也能看出来娘娘的意思吧。想来她特意安排范姑娘去御前,不只是掌饰这样简单。”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担心地看着十一。 十一闻言,心下明白,半晌笑道,“放心,我自有计较,再说,她不愿意,娘娘也不能强她。”十三隐约觉得在这当口不会这样简单,待要说什么,见十一神色镇定,便也不好再多说,只得罢了。 十一忽然想到,他如何会知道自己和她的事,便略有些不自在,想了半日也想不是哪里露了行迹,只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片刻向十三说道,“你和老七挥拳了?” 十三不想这消息传这么快,立时有些尴尬,心想不要传到皇上和皇后耳朵里才好,轻咳一声道,“不过是多喝了些酒,没控制住。”十一微微一笑,似自言自语说道,“也不知道为何你对她如此上心?” 十三放下酒杯,举头望着皎皎明月,神似幼时在宫中度过的一个个不眠之夜,半晌才开口道,“从我记事起便在宫中,那时官家春秋正盛,我不过是抱来压子而已,没有名分,待遇尚且不如体面的宫女太监。稍有地位的宫人都敢给我脸色看,经常连饭也吃不饱,更没人肯与我亲近。” 十三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后来滔滔入宫,与我甚是投缘,皇后娘娘便将我抱去跟她一起养着,我的境遇这才好起来,不似以前那样难熬。”十三停了停说道,“她现在越长越顽皮,一时看不到便闯祸,所以便对她上心些。” 十一唇角上扬,道,“只是因为你们一同长大的情分?”十三摇摇头,接着说道,“不只如此。后面范姑娘入宫,娘娘很喜欢她,便对滔滔要求严格起来,不再由着她像以前一样胡闹。但无论如何,滔滔从来都是笑面以对,仿佛不知愁为何物。有时候看着她,我心情也莫名好起来。” 十一心道,她这是没心没肺而已,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横竖顺眼,便说道,“还因为滔滔长得漂亮吧?”十三脸蓦地绯红一片,不知是因为酒意涌上来还是为旁的,片刻表情复杂看一眼十一,竟答不上来。 十一“嗤”一声轻笑,“这小丫头把你和老七都吃得死死的,你们俩倒甘之如饴。”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深远,似想起来从前自己与观音,也是这般懵懵懂懂,青涩而美好。 第十八章 这日晚间延福宫各处上了灯,蕊珠殿里整整齐齐摆上各色美酒佳肴,除了皇上皇后和张昭仪,众人都到齐了,鸦雀不闻等着。娘子姑娘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珠翠满头,直晃得殿里灯烛都失了颜色。 御座右手边照例是皇子和宗亲的位置,因皇上并无亲兄弟和亲生皇子,所以第一排只坐着十一、十三和老七,后面站着内侍和伺候的宫女,看起来略觉凄凉。左手边第一排本是张昭仪的,现下只空着,下首是苗昭容和瑜柔,再下手是滔滔,第二排依次坐着连婕妤和朱美人。 一时皇上与皇后进殿来,众人忙起身出了位置躬身迎接,待皇上落座后,皇后才跟着在凤座上坐了。皇上命众人免了礼,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张昭仪的空位上,道,“昭仪今日怎得晚了?” 皇后忙起身答道,“想是昭仪有要紧事牵绊住了,妾这便打发人去看看。”皇后正要打发杜鹃去请张昭仪,忽见她满面喜色,慢悠悠走进来,周姑娘和徐姑娘一左一右小心谨慎扶着。 待行至御前,张昭仪施施然便要行礼,却将一手背过身去扶着后腰。皇上见状一愣,起身下地握了她的手,道,“爱妃,你可是身子不适?” 张昭仪点点头,说道,“妾本想着早些来,不成想忽然头有些发晕,忙着请太医看,这才耽误了,官家恕罪吧。”连婕妤和朱美人听了,相视一眼,面露幸色,各自低了头只管吃茶。 皇上闻言,抬手摸摸张昭仪额头,道,“太医如何说?”张昭仪凑到皇上耳边,略带羞涩轻声道,“太医请过脉,说是喜脉。” 皇上大喜,激动地握着她的手,不可置信反问道,“真的,真的是喜脉?”众娘子听了,神情各异,有嫉妒的,有羡慕的,独独没有开心的。连婕妤和朱美人更是惊的忘了吃茶,呆呆张嘴看着张昭仪。 多年来,宫内只有瑜柔一个长大的孩子,可想而知,此次张昭仪怀孕,皇上有多开心,众人忙起身一齐向皇上行礼恭贺。 皇上亲自将张昭仪扶到椅子上落座,又转头冲皇后说道,“宫里许久没这样的大喜事了。朕着实开心,想着晋晋昭仪的位分,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并不着急,待皇上坐定后才缓缓开口,“妾也是这样想,昭仪入宫多年,素日侍奉官家尽心尽力,现下又有了身孕,晋晋位分也当的。只不过妾想着,昭仪尚未生产,若此时晋封,大臣们定会进谏,说官家太过宠幸妾室。” 皇上闻言,轻皱眉头不语。皇后察言观色,忽灵光一闪,不疾不徐道,“虽是如此,官家可等回宫后,找个由头将京城囚犯罪降一等,为皇子积福,待昭仪生产后,再晋她的位分,方显名正言顺,昭仪也面上有光。”皇上眉头一松,点头说道“皇后说的有理。” 张昭仪闻言,从鼻孔里轻哼一声,斜睨一眼皇后,微微有些不悦,见皇上已点头,也只得作罢。 因皇上平日里宽厚仁慈,故而大家伙儿并不觉得拘束,纷纷举杯向皇上敬酒祝贺,地上乐师低低弹着欢快曲子,一时好不热闹。 十三自从来行宫那日被滔滔推了几次马鞭后,总未得机会跟她说上话,此刻见滔滔喝了几杯酒,面色微红,衬得两只大眼睛也越发乌黑似汪着一泓水,令人移不开目光,一时不由看得呆了。 滔滔见十三目光热切,不转眼珠望着自己,本来正恼着他,忽然有些害羞,只觉得脸也热起来,轻轻咬了嘴唇垂下头去夹菜,不想心一乱,手便不听使唤,面前一盘笋,夹了几次也夹不起来,越发手忙脚乱,幸而无人注意。 推杯换盏间,皇上笑道“这次避暑准备得很是妥帖,十一和十三办事也稳重很多。朕新得了几匹良驹,过几日便命人送来,你们三个每人选一匹吧。”十一、十三和老七忙起身谢过恩。 瑜柔忽然站起身,微笑向着皇上说道,“爹爹,素闻十三哥马术精良,女儿想跟他学习骑马呢。”十三闻言一惊,抬头看向瑜柔,想了片刻,刚要推辞,却见滔滔也站起来,带了三分醉意,撒娇说道,“官家,我也想学,我想请十一哥教我。”脸冲着皇上说话,看都不看十三。 十一看一眼三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由咽了一口吐沫,暗暗叫苦,忽然有了办法,站起身说道,“官家,我前日不小心扭了腰,估量一时还不能上马,还是请别人教妹妹吧。” 话音刚落,老七便起身说道,“官家,我也会骑马,我教滔滔吧。” 皇上闻言,挑起眉毛来看着瑜柔和滔滔,说道“噢?你们俩越大越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对骑马都感兴趣了?”说罢又冲着十三和老七说,“一年也就出来一次,也不用拘着,她二人既这样有兴致,你们改天有空便教教她们吧。”二人各怀心事领了命。 热热闹闹直至交了子时,皇上携了张昭仪的手去了玉涧阁,众人跟在后面一起一起散了。 十三回了宫,合衣倒在床上,小黄门要上来替他更衣,被他挥手打发出去。双手抱在脑后,盯着床顶帐子若有所思,想到瑜柔先是缠着自己教她拉弓射箭,现在又要学马,显见的是故意为之。又想到滔滔要跟老七学骑马,越发烦躁起来,左右翻腾了许久,才昏昏沉沉睡去。 到了行宫,既不用上女学,又不用去资善堂,故而滔滔一日日闲着无事。若在平时,她定是要去找瑜柔玩,但自从经了十三这许多事,二人不由渐渐疏远。 滔滔想了想便去兰薰阁找范姑娘,一进门便见她又倚在窗下绣东西,粉颈低垂,温柔娴静,恰恰诠释出岁月静好的意思来,不由站在当地呆呆看着。 范姑娘抬头见滔滔站着出神,忙招呼她坐下吃茶,自己仍旧不紧不慢绣着,边与她说话。 滔滔边吃茶边盯着她,见她好似正在绣一只香囊,不过平常花鸟而已,在她手下竟仿佛活过来一般,不由说道,“姐姐你手真巧,又会刺绣,又会泡各式好茶,还会做点心,怨不得十一哥这样喜欢你。” 范姑娘闻言一惊,险些扎到手指,不由大窘,也不知为何滔滔竟然知晓她和十一的事,踌躇了一下问道,“你这么知道的?” 滔滔方才只顾着夸她,不成想竟说漏了嘴,又不能直说看到她二人私会,忽然想到一事,便小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和瑜柔姐姐来找你,不巧你没在。我看到你在绣一条抹额,过了一阵子便看到那抹额勒在十一哥头上了。” 范姑娘不疑有她,面上红了一红,道,“你素日看着粗枝大叶,想不到也有心细之处。”说罢又奇怪问道,“怎的近日总觉得你和瑜柔怪怪的?可是发生了什么?” 滔滔闻言,重又低下头,这许多事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便说道,“我也不知道。姐姐,你教我刺绣呀?” 范姑娘诧异地盯着滔滔,笑道,“学里尚功教的时候你吵吵着嫌麻烦不想学,现在怎么又想学了?”滔滔左顾右盼,也不回答,面上渐渐红起来。 范姑娘看她神情,眼角眉梢一股小女儿的娇态,心中有数,只是不知那个人是谁,便不再多问,笑道,“既然你有兴致,我便教教你好了。” 滔滔闻言凑过来,就着她手上看着。观音指着绣绷说道,“但凡刺绣,左不过底子,绣线,花样,针法而已,再就是花心思了。底子、绣线、花样这三者,顾名思义,难就难在针法上。” “比如这云纹,要用缎针的针法,起落针要在均匀,针脚要细密,绣出来才能整齐圆润。”范姑娘声音温柔好听,娓娓道来,又捻起针替滔滔做个示范。落针后抬眼问道,“可看明白了?”滔滔忙不迭点头。 忽听人通传,杜鹃求见,范姑娘忙起身将她让进来。杜鹃道,“姑娘,娘娘请您去正殿一趟。”滔滔闻言,问道,“叫我了吗?”见杜鹃摇摇头,便冲范姑娘说道,“你只去吧,我等你回来。” 滔滔在兰薰阁等了许久,也不见范姑娘回来,便有些不耐烦,放下茶盏信步向会宁殿走去。刚走至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范姑娘低低的哭泣声,断断续续,说道,“……两情相悦……成全……” 尚未说完便被皇后威严冰冷,不容反抗的声音打断,“……都是官家的人,岂能有他人有私……”顿了片刻又说道,“这是死罪,保不齐还会连累十一……好自为之……” 滔滔心中惴惴不安,对殿内正在发生的事一知半解,忽见范观音眼睛红红出来,见到自己竟未行礼,径直向殿门外走去。 第十九章 滔滔睡醒时,时辰已不早了,但她只是卧在绣被里,阖眼听窗外鸟啭莺啼,懒懒不想起床。忽然想到自己昨日新绣的东西,要拿去给范姑娘看看,指点指点才放心,便起身更衣。又怕去晚了她去御前上值,早膳也不用,忙忙擦过牙向兰薰阁行去。 盛夏清晨,湛蓝的空中点缀着丝丝缕缕卷云,绫纱般缥缈,滔滔一路穿花度柳,脚步轻快,须臾行至兰薰阁门外,刚要进门,未料想迎面见皇上从门内出来,满面含笑,精神抖擞,明媚的晨曦洒在面上越发显得他儒雅而不失威严。皇上迈出门槛后还回头向门内一挥手,似在示意门内人无需再送。 滔滔心下诧异,忙躬身行礼。皇上听见动静,回头见滔滔在路旁拘着礼,便握了手将她搀起来,笑道,“这一大清早,你又无需上朝,起这样早做什么?” 滔滔调皮一笑,道,“官家在行宫也不用上朝啊,为何也起这么早?”她见皇上心情甚好,又问道,“官家这么早来找范姐姐梳头?”皇上将手背到身后,似极力忍着笑,轻咳一声摆摆手,说道,“朕先走了,你自便吧。”说罢转身离去,也不乘肩舆,只命人在后面跟着,跟皇上的杨都知走出去十几步还回头瞅一眼滔滔。 滔滔被皇上和杨都知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他们走远了,才起身进殿。见范姑娘正在美人榻上斜倚着出神,脸上似有泪痕。范姑娘不想滔滔这样早来,忙低头将泪擦掉,勉强起身相迎,说道,“你怎么这样早?” 滔滔见状,心里疑惑,向她面上觑两眼,道,“姐姐,你怎么哭了?被官家责罚了?”观音又用绢子拭一拭泪,起身给她准备糕点,掩饰道,“好好的我哭什么,昨日灯下刺绣,功夫长了没注意,眼睛劳累些。” 滔滔闻言,半信半疑,也不计较,捡了两块荷花酥吃着,含含糊糊说道,“你今日当值么?若不当值,还教我刺绣吧。” 观音闻言,扭过身去,随手取了花浇,向花架上养的一株蕙兰洒些水,说道,“官家准我今日不用去上值。”声音似有哽咽,片刻又说道,“我是掌饰,上值也是要早起的,这会子去哪成。”滔滔一想也是,便说道,“对了。我方才来时正巧遇见官家了,他怎么这样早早的就来姐姐这了?” “你今日不用替娘娘抄经吗?仔细娘娘叫你。”范姑娘忽然说道,并不回头。滔滔正要伸手捏第三块荷花酥,听得她话里竟似有一丝不耐,撵人走的意思,手悬在桌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片刻讪讪说道,“那我先去了,姐姐歇着吧。”嘴里说着,眼睛看着观音,见她一手蹙额,似有不胜之状,越发纳罕,只能闷闷出了殿门。 滔滔疑惑的很,又想不通,随手薅一枝嫩柳,一圈圈缠在指上又松开,恰如她眉头皱了松,松了皱,一时与两个人走了个正对面还犹是魂不守舍。 滔滔抬头一看,是十一和十三,便行过礼,看着十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十一见状,轻笑一声,拍拍十三肩膀,拔腿便走,滔滔方才想起来一事,叫道,“十一哥。” 十一听见滔滔叫她,微微有些诧异,回身问道,“何事?”滔滔走上前,低声说道,“范姐姐想是受了委屈,我见她今日很是不开心的样子。” 十一闻言,一愣,问道,“怎么说?” 滔滔道,“今日一早我去找她,见官家从她那里出来,待我进去看时,姐姐似乎在抹泪,想是被责骂了,你劝劝她吧。” 滔滔刚说完,十一已定在当地,面上雪白,一丝颜色也无。他伸手抓住滔滔手臂,声音有些发颤,问道,“早上官家从兰薰阁出来?”滔滔说道,“是啊,一大早我还没用早膳,官家已是梳完头了……”忽然被十三使劲一捏,吃痛便住了口。 十一双手紧握,呼吸急促,摇摇晃晃向兰薰阁行去。十三也顾不上那许多,对滔滔说,“快去请苗娘子。”说罢起身向十一追去。 滔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手足无措,惊惶看着十三拽住十一胳膊。十三回头又说一遍,“还不快去。” 滔滔回过神来,照十三嘱咐的,向玉英阁跑去。因十一进宫后,由苗昭容照看着,所以此时滔滔虽迷茫,还是照做了。她一面健步如飞,一面想十一如雪的面色,冰凉的神情,猛地停下脚步,脑海中似有闪电划过,这几日的反常终于明晰起来,霎时也面如金纸,过了好半响才跌跌撞撞动身。 幸而玉英阁离着不远,很快便到了。及到了门口,滔滔想到瑜柔这几天未见,八成现在也在殿内歇着,不由心中发怯,定定盯着殿门,指尖把袖口捏了又捏。直到殿门口一直拘着礼的宫人再次开口提醒道,“郡主,公主在殿内。”滔滔才鼓足勇气迈过门槛。 正殿内静悄悄,凉浸浸,苗昭容和瑜柔正并肩站在地上,一同欣赏面前桌案上的一副山水画。 事发紧急,滔滔也顾不上许多,急匆匆向苗昭容行过礼,说道,“娘子,请随我去兰薰阁走一趟,事关十一哥!” 苗昭容一听便有些慌,走到滔滔面前,握了她的手,问道,“十一怎么了?”滔滔拽着苗昭容便走,说道,“您先随我去,路上我说与你听。” 且说十一神色恍惚,咬牙拼命要甩开十三,奈何十三拼尽全力,死死将他钳住,拽至僻静处。十一低吼,“放开我,我要问明白。” 十三一面死命拽住十一,一面前后打量,生怕惊动人,说道,“你还想问什么?”十一此刻困兽般,百般挣脱不得,竟一拳擂在十三胸口。十三吃痛,不由松了手弯下身,抚着胸口抽气。旁边苏盛景和石得一碍于身份,都只管在地上跪着着急。 十一解开钳制,立刻又向兰薰阁行去。正在紧要关头,苗昭容扶着滔滔的手急急走来。十一见了苗昭容,略一怔忪,只得倾身行礼,起身便转身欲去。苗昭容在路上已听滔滔将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冲十一背影喊道,“你此刻去,是想逼死她吗?” 十一闻言,身形一顿,定定盯着近在眼前的兰薰阁。兰花开得那样好,清甜的香气飘过来,让人醺醺欲醉,琉璃黄瓦在阳光下反射出一条条金线,耀地他睁不开眼。十一仰天喟叹,双臂颓然,片刻缓缓调转身,向寝殿走去,全然不复往日飘逸清俊的风姿。枯叶在他皂靴下碎成齑粉,清风一吹,痕迹都不曾留下一点,渐渐生出一种孤独的味道来。 苗昭容满目怜惜看着十一背影,半晌才向十三说道,“烦你多照看他几天。”十三缓过神来,答应着。 待苗昭容走远,十三冲滔滔说道,“我去看看十一哥。你这几天先别去找范姑娘,先让她自己静静吧。”滔滔点点头应了,目送十三走远,又站了好一会子,方回了寝殿,想起来范姑娘那日在娘娘殿里的哭泣,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十三到成平殿时,十一已自顾自喝上酒,见他来了也不理。十三不语,只命人又添了酒杯,默默在对面陪着。 “前日晚上她还与我一起看昙花,说什么‘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她那样反常,我竟没有察觉出来。”十一凄苦一笑。“上次你提醒我,娘娘将她单独放在兰薰阁时,我就应该警醒,怪我太自负。”十一忽然重重将酒杯摔在案上,“即便如此,她为何不早说与我?我定会想办法救她。” “十一哥,范姑娘心思细腻,行事稳重,必然有她的苦衷。”十三微叹一声。 “我原打算着,再过半年……”十一斟满酒,“待她及笄,找机会求官家,将她赐予我。”十一咬着牙,紧紧握着酒杯,“这几天,她……该是怎样熬煎着!” 十三默然,擎起酒壶替他斟满酒。“我不甘心。”十一猛地将酒杯掼到地下,摔得粉碎。“十一哥,他是官家!”十三冷静说道,“你即便不做这皇子,再不济也是世子,可以由着性子来。但是你想过她吗?稍有不慎,她会有性命之忧!” 十一闻言,似泄了气,两手垂下来,闷头枯坐,半晌直接捧起酒壶对嘴狂灌。十一已是喝得神志不清,乜斜醉眼向十三说道,“莫成了第二个我。”说罢身子一仰,醉倒过去。 十三命十一的内侍苏盛景妥当伺候他躺下,满腹心事出得门去。想到十一那句话,十三心里一阵阵发紧,摩挲着手里的碧玉串子,信步在宫内游走,抬头看残月如勾,星光萧索,冷清清洒满宫院,不由叹一声悲欢离合,百态人生。 十三回寝殿时,夜已阑珊,他思绪起伏睡不着,辗转了几次,便披了外衫起床,命人掌灯,取出一封信来在灯下细细读了,斟酌半晌提笔疾书,书成后交予石得一,嘱咐他明日务必亲自送出去。 第二十章 且说范姑娘侍寝之事,不出几日合宫都传遍了,又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这日晚膳时分,周姑娘与徐姑娘正在一道插花,忽见张昭仪心事重重从外面进来,忙起身相迎。 张昭仪见她二人在一处取乐便冷笑道,“你们俩镇日家弄这些没用的,也不说跟皇后那俩丫头学学。人家一个享专房之宠,官家接连五六日都是在兰薰阁歇着,另一个更好,都不用侍寝,撒撒娇官家都让她几分。” 这徐姑娘素日便是个有心胸的,眼见差不多前后脚进宫的范姑娘现下如此得宠,心里正嫉妒不忿,此刻又无辜被张昭仪夹枪带棒埋怨一顿,胸中憋闷,脸儿涨得通红,半晌说道,“娘子,范姑娘得宠,也是皇后娘娘早有打算,百般提携才成的。” 张昭仪闻言下死眼盯住徐姑娘,她这话里行间是埋怨自己不给她机会的意思,片刻微微一笑,道,“你果然是个伶俐的,这话倒提醒了我。” 周姑娘见状,忙打圆场,扶着张昭仪坐下,劝道,“娘子莫急,依奴家看,不过是因为娘子有孕在身,不便侍寝,范姑娘才占几日风头而已。待多过些日子,官家新鲜劲儿过了,指不定也就丢开手了。” 张昭仪自顾喝茶,不置可否,她原以为自己有孕,左不过宫里原有的老人,如连婕妤,朱美人等多得些便宜罢了。不成想皇后自己不得宠,竟安排养女来争宠。张昭仪原在宫中独占鳌头,此刻被一个素日不放在眼里的丫头抢了荣宠,岂能善罢甘休,必要出了这口恶气才罢。 她左思右想,向两个养女面上来回打量一通,心下想道,若论以前,徐姑娘话多,行事也透着一股子伶俐劲儿,甚得她喜爱,然而经了几次事,却发现原是个沉不住气的,且素日心高气傲,他日若得势,保不齐忘了自己是她养母,思忖一番,拿定主意,对周姑娘说,“你跟我进来,我有事嘱咐你。” 二人到了内室,张昭仪将新作的海棠红对襟大袖衫找出来命她换上,端详一下,又命她换上鹅黄抹胸,隐隐约约在前襟中透出来一抹春|色,又命她挽上抹胸同色披帛,遥遥呼应。张昭仪向她面上端详一番,从自己头上拔下来一只海棠珠花步摇替她簪上,又向她耳后涂抹些百合香露,这才微微一笑。 一时到了正殿,张昭仪命人擎上来一个插着精致插花的缠丝双耳瓶,交到周姑娘手里,向她耳边细细嘱咐一通。周姑娘的耳根红上来,羞羞怯怯,越发显得面如娇花,须臾点点头,福一福便托着花瓶向外走去,并不用人跟着。 徐姑娘见她如此出去,心下明了,眼里似要喷出火来,身不由己跟着来到院子里。她在花架子底下站了许久,周姑娘背影都已消失好一会子,才闷闷不乐回了偏殿,进了门饭也不吃,只满腹心事在窗下坐着,心悬在半空中,没着没落,似在等待什么。 院子里一有响动,她便飞快抬头看一眼,又满面失望垂下头来,如此反复直到夜深再无人出入。交了亥时,周姑娘还未回来,宫人们便欲关门。玉涧阁宫门是大铜门,分外沉重,需要二人合力才能推动,吱呀吱呀的摩擦声在静夜中分外清晰,终于“咚”一声,两扇门并在一起。今夜,周姑娘怕是不回来了。徐姑娘径直走进内室,面朝下趴在床上,肩膀微微颤动。 …………………………………………………………………… 月光如水,兰薰阁内外各色剑兰,蕙兰,蝴蝶兰在月下悠悠绽放。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结在叶片上,花蕊间,一双柔夷在花间翻飞,轻轻采撷露水,此水用来烹茶煮汤,有辟秽凝神之效用。 呵,自己宠冠后宫,风头无双,需要凝神的怕是另有其人吧,范姑娘微微叹口气,重又躬下身去。不多时,觉得腰间略略有些酸,她便直起身子,背过一只手去在腰间轻轻捶着,思绪飞扬。这几日皇上没来,终于有时间清净一下,但闲下来却是无边无际的忧愁涌上来,令人无处可逃,只能寻些事情来做。 “仔细伤着腰!” 她通身猛然一僵,那样熟悉不过的声音,此刻就近在耳畔。馥郁浓烈的兰花香气中,却有一丝清淡熟悉的味道飘过来。转过身,那人正痴痴望着自己,眉目依旧,一样的月白衣炔,一样的颀长身形,手腕一松,瓶儿落下去,同这些日子的故作坚强一起,在见到他的一瞬碎成齑粉。 她脑中轰然一响,泪水已涌出来,滚滚湿了面颊。十一鼻塞眼涩,也跟着落下泪来。范姑娘死死咬住下唇,压抑住喉间的哽咽。 十一见她嘴唇已有血迹,抬手上前欲给她拭去。范姑娘明知道不合规矩,理应速速避开,偏偏脚步似有千斤重,一步也迈不动,只定定望着他深陷的眼窝,痛楚的眼眸。此刻哪怕他是火焰,她也要做那扑火的飞蛾,心还在挣扎,脚步却不由自主带着自己走上前。 十一满目凄苦思念,望着她,低低说道,“你是为了我!”范姑娘闻言一抖,眼泪越发落下来,脸也偏向一侧,不敢再看他。十一伸手将她脸掰回来,绝望说道,“可我要这江山何用?”言罢满目痛楚,定定看着她,见她流泪,不由心痛,便轻轻凑上去,一滴一滴吻去她的泪水,一片潮湿,分不清是谁的泪! 范姑娘呜咽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离,跌跌撞撞走开,道,“可我已是官家的女人。”说罢进得门去,一道门槛,半尺来高,隔开两个世界,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徒留一地悲伤。 门戛然合拢,夏夜更深露重,十一只岿然不动,任露气染上发丝,湿了衣角。 范姑娘辗转一夜,想到门外的碎瓷片,不待天亮便急急出去,发现地上已干干净净,仿佛昨夜不过一场幻觉,一场梦。她怔怔拂过唇角,有刹那间的失神。 “娘娘,十一殿下每晚都在兰薰阁外站许久,昨晚范姑娘出来见到他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第二十一章 这几日事情纷纷扰扰,滔滔也理不出个头绪,既不想去找瑜柔,又不能去找观音,只得每日在正殿替皇后抄经。皇后不知他们这一段公案,只看着她暗暗纳罕,还道她改了性子。 晚膳后滔滔正铺开纸,才握了笔,皇后便说道,“你这几日是怎么了?不淘气了我倒有些不习惯。”滔滔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话来。皇后不禁有些担心,将她手中笔拿下来说道,“晚上就别写字了,仔细眼佝偻了。” 滔滔无法,便回了偏殿靠在窗下发呆,脑海中这几日的一桩桩一件件似走马灯般,轮流转个不停。正胡思乱想着,知画说石得一求见,滔滔几日未见十三,此刻只觉得连他的内侍也分外亲切,忙命请进来。 石得一行过礼,示意后面跟着的人捧上来一物,用大红色锦缎仔细包着,说道,“殿下嘱咐小的务必交到郡主手里。” 滔滔命知画接过来放在小几上,打开一看,正是自己扔掉的那张琴,摔碎的琴头已经换了上好的梧桐木,最上端雕了一朵虞美人,用朱漆涂了颜色。 这琴本来就是十三教她抚琴时寻来的,那日午后被她一怒扔了,正自暗悔,不想还能失而复得,顿觉亲切不已。十三竟然将琴从宫里一路带到延福宫,还命人修好了,滔滔心里立时将埋怨他的心思减了几分。 滔滔抬手抚两下,轻抹处,清丽婉转,勾刺时,欺金裂石,一时住了手,尤觉得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便向石得一说道,“知道了,去吧。” 滔滔轻轻摩挲着暗红色琴身,心中一动,想起上次瑜柔说过的‘沉鱼’的典故,便在灯下凑近琴身仔细找寻,终于在琴身侧面偏僻处见到两个蝇头小楷,写着“落雁”。 滔滔明白,‘落雁’是说王昭君容貌秀美,大雁看到她忘记扇动翅膀而从天上掉下来的典故,这八成是汉元帝赠给昭君的定情物。 ‘沉鱼’,‘落雁’,‘沉鱼落雁’,任她再是木讷,也终于明白十三素日的一片苦心,窗外潇湘竹沙沙作响,滔滔忽然有些面红耳赤,又觉心头甜蜜,原来,他早就有了那样的心思。可为何他又要与瑜柔那样亲密? 滔滔思来想去,便打定主意不等回宫,明早便去御前,如此便能多些机会见到他问问清楚,如此一想,便并侍墨去取一套内省小殿直制式的公服来。 翌日一早,滔滔换上公服,皂软巾裹头,着紫义襴窄衫,腰间束金束带,在落地铜镜中端详一番。侍墨笑道,“郡主这样一穿,真与内省夫人们不差什么。” 滔滔满心期待踏进殿门,却发现御座上空空如也,皇上居然不在,不由有些气馁,便信步在正殿内四处闲看。 滔滔正看着,见一个十七八岁,眉清目秀,看上去聪明伶俐的女官儿,捧了一个黄花梨雕螭木箱进来,小心谨慎放在御案上。 这女官儿抬头见滔滔好奇地看着自己,上下打量一下滔滔的服色,又在她面上打量一番,心里暗暗思索,将宫里差不多的人物都想一遍,忽然想到前几日尚宫嘱咐的事来,终于找到个能对上号的,便躬身行礼道,“郡主万福。” 滔滔不知道她来御前之事,早有人吩咐过了,只以为是御前的人果然不一般,只看几眼便能猜到自己身份,便摆摆手命她起身,又指着那木箱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女官儿见是问那木箱,恭敬答道,“是给陛下进呈奏章的。”滔滔闻言心下明了,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女官起身答道,“回禀郡主,奴婢翠竹,负责御前传递。”滔滔见她说话爽利,便留心捡着紧要的多问几句。滔滔性子活泼,又没主子架子,素日便深得下人们喜欢,所以不多时便跟着翠竹熟络起来。 二人正闲话着,忽见皇上进来,后面还跟着老七和十三,滔滔忙福下去行礼。皇上一怔,将她通身上上下下地打量,笑道,“滔滔穿这个倒俊俏,不输你十三哥他们。以后就当皇子养着吧,偏你这性子也象。”说着将手背到身后,问道,“既穿成这样,那便要行男子的拱手礼了,哈哈。” 滔滔调皮一笑,行了拱手礼道,“陛下万福”。起身时却拿眼一溜老七,见他眼眶上还有一丝淡淡的青黄,想是被十三挥拳的伤尚未好全,不由冲他愧疚一笑。 滔滔鼓足勇气看向十三,十三面色如常,与滔滔四目相对时,视线却在半空里肆意交缠,似有无尽的话儿要说,许久才收回目光,随即恢复清冷,微微颔首,说道,“滔滔越发出息了,都来御前了。” 皇上落座后笑道,“本想着让你入秋了再来,你自己倒先耐不住了。”滔滔忙收回目光,不再看十三,俏皮道,“我想着给官家磨墨呀。”皇上道,“赶巧了,恰巧翰林院新进的龙纹墨和李廷珪墨,你可要仔细磨才好。” 片刻,皇上敛了笑容,低下头捡了本奏章递给滔滔,道,“给他二人看看。” 滔滔接过奏章,笑靥如花,径直走向十三,抬手一递。十三看滔滔似普通女官儿一般,目不斜视,一脸淡然,接奏章时却在她手上一捏,随即便低下头。 滔滔手上被他捏的地方一热,连带着脸也烧起来,脚也似踩了棉花,晃晃悠悠回了御前,犹向十三面上打量,见他面色如常,仿佛方才那一下竟是滔滔在做梦一般。 滔滔不由恨的牙痒痒,收回目光在心雕琢的御用龙形端砚中研磨,这李墨最是坚硬,号称在水中三年而不化,所以要慢而均匀得发力,甚是考验功力。 滔滔心不在焉,只顾磨得沙沙作声。皇上忍不住皱眉道,“照你这种粗暴的磨法,磨出来的墨汁粗粝不均,如何能用?”说罢握了她的手轻柔均匀地墨了几圈作个样子,道,“这样磨,可记住了?” 滔滔连连点头,吐吐舌头,这才收回心神用心研磨。 皇上正色道,“这是朕命范参政针对当今‘冗官’、‘冗兵’、‘冗费’等时弊制定的新政,你们看看如何?”二人看奏章上写着十条主张,“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 老七看完说道,“臣觉得还待商榷,这上面每一条虽写的冠冕堂皇,却有违祖宗之法,恐动了国之根本呀。”皇上不置可否,轻抚玉斧,片刻问道,“十三如何看?” 十三明白,三冗问题确是当务之急需要解决的,略一沉吟,答道,“臣以为然。但西夏战事稍平,北方狼烟又起,不宜操之过急,不妨先‘精贡举,择官长’,再慢慢推及其它。可先将科举改为三年一次,另外允许朝臣举荐贤能,果有才华者也不至于被埋没。” 老七道,“十三哥虽说的有理,但先帝曾说过‘富家不用卖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随人,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若改了科举制度,不知有多少读书人要辗转难眠了。” 滔滔听他们说了半日的官话,早觉得有些无趣,此刻终于有听得懂的,急急插嘴道,“还有那些等着“榜下捉婿”的岳父们也要失望了。” 皇上知道她指的是坊间典故,说科举考试发榜之日各地富绅们全家出动,争相挑选登第士子做女婿,那情景简直就是抢,所以又被称作“榜下捉婿”,便不禁一笑,严肃的气氛顿时被打破,说道,“滔滔这张嘴啊,哈哈。” 老七闻言,也撑不住笑出来,面带赞许看着滔滔。独十三面色依旧,在滔滔面上一打量,似略有不悦。 皇上眼神迷离,目光深远,许久说道“两者相较取其轻吧。”说罢轻拍一下玉斧。又说了一会子,老七和十三见皇上再没别的吩咐,便起身告退。 二十二 明朗 二 滔滔替皇上磨好墨,拟了几道折子,见他再无吩咐,行过礼便也离开了。 在延福宫呆了约摸一个半时辰,此时日头儿高了,四下里燥热起来。滔滔穿的是紧窄制式男装,走了没几步便出了一身细汗,喘息不住,小脸也热的通红,忙走进鱼戏亭里歇着。坐了一会儿,稍好些,见池边芍药开的正好,紫红色的花瓣,围着一圈儿粉白边,朵朵都有碗口大小。 有花瓣飘在水面上,引来小鱼喋呷,滔滔看在眼里,觉得很是有趣,也揪了一朵花,倚着栏杆,一片片将花瓣薅下来扔到水里,引逗来成群的鱼。 正得趣时,忽然被人蒙住双眼,滔滔一惊,用力将脸上的手拽下来,转身一看,原来是老七,这才拍着胸口道,“七哥?你不是回寝殿了吗?怎的又回来了,这样悄无声息,神出鬼没怪吓人的。” 老七将她手上的花拽过来,也薅几片扔到水里,笑道,“等了你这半日,方见你出来。”滔滔奇怪道,“等我做什么?”目光落到老七面上,很是不好意思,轻轻指了指他眼眶,问道,“还疼吗?” 老七将花一扔,满不在乎道,“无碍,早就不疼了。”“对了,我等你是想告诉你,官家赏赐的马下来了,你何时有空?我教你骑马啊。”说罢满脸期待看着滔滔。 滔滔顿时面露难色,只觉得现在几个人之间已是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便寻个借口道,“我今日有些劳累了,改日再说吧,如何?”说罢抬手擦擦鬓边的汗。 老七闻言,眼神有一瞬失望,但很快又开心起来,道,“也罢,你且回去休息,待你有精神了咱们再去,反正日子长着呢。”说罢向滔滔耳边一凑,低声道,“今日在御前,你肯帮我说话,我很开心。” 滔滔闻言,不由一怔,道,“我今日何曾帮过你?”老七道,“十三哥支持新政,我是反对的,你说‘榜下捉婿’的典故,不也是反对么?不然你为何说岳父们要失望了?” 滔滔闻言,心里凉上来,自己原是有口无心的一句话,居然让老七如此误解,也就明白为何说完话十三面上会略有不悦,想来也是误会了。滔滔不禁后悔不迭,只得勉强抬头一笑,见老七的脸近在眼前,忽然觉得他们现在的姿势好不暧昧,忙向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不想老七上前一步,扶住滔滔双肩,向她额头上轻轻一亲,面带微笑转身离去。 滔滔一惊,待反应过来,只看到老七离去的背影。滔滔不由有些着恼,呆呆抚着额头,心下烦躁起来,暗怪老七唐突。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娇俏的笑声,道,“滔滔和七哥这一对‘两小无猜’,还真是情不自禁呢。”滔滔闻言猛地转过身,见瑜柔正掩着嘴温柔立在面色阴沉的十三旁边。十三一脸铁青,双眼眯成一条缝,想来是将方才滔滔与老七的亲密尽收眼底。 滔滔见十三这副神情,心里似被猫挠了一爪子,心神不定,又有些发虚,也没心思想为何她二人会在一起。 瑜柔仿佛没看出来十三和滔滔的异样,自顾说道,“我和十三哥这是来的不巧了,倒让我想起上次去垂纶亭,碰巧见她二人也是这样在一起,有说有笑的,羡煞旁人。” 十三不待瑜柔说完,一甩袖子,转身就走。瑜柔柔声冲他背影道,“十三哥,别忘了酉初在北宫门打齐,你还要教我骑马呢。”见十三走远了,瑜柔立时像换了个人,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全然没有方才的温柔热情,行个礼也不与滔滔说话,扭身便走了。 滔滔的血涌上来,耳朵里清晰听见血流的声音,心里那股子傲气被激出来,径直回了偏殿,向内侍小余子说道,“去告诉七殿下一声儿,酉初在北宫门等他教我骑马。” 时辰尚早,滔滔便对侍墨说,“替我妆扮精致些。”侍墨深觉奇怪,问道,“郡主,你不是要骑马么?” 滔滔不答言,只道,“你只管如何鲜艳如何打眼如何给我妆扮就好,我自有道理。”侍墨闻言,便不再多问,使出浑身解数,将她打扮得精致可人。描了远山眉,贴上梅花花佃,涂了殷虹口脂,衬得小小一张瓜子脸越发精致。 滔滔又命侍墨打开首饰盒,挑了个累丝黄玉祥云钗簪在头顶,又挂上一对长长的白玉牡丹花流苏耳坠,一摇三晃,分外打眼。 滔滔换上玉色云锦广袖衫裙,又挽上桃红色妆花缎披帛,在落地铜镜前左右端详一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她意气风发扶着侍墨的手,蹭到北门外,不想来的太早,尚无人在,便拎着裙角站在树下等着。微风夹着青草气息和清甜花香,轻轻吹起滔滔的衣角和发丝,远远看上去飘飘若仙,美不胜收。 滔滔听到马蹄声转身时,正看到十三一身鸦青色骑装,英姿挺拔骑在马上,墨玉般瞳仁亮晶晶如同璀璨明星,牢牢盯着自己。滔滔见十三气宇轩昂,一时也看住了,许久才收回目光,心下觉得有些尴尬,也不行礼,下巴一仰,挑衅地看着他。 十三目光一直在滔滔通身流连,片刻道,“你在等老七?” 滔滔闻言,脆生生说道,“是!” 十三双眸一暗,道,“我教你。” 滔滔闻言一愣,方要答话,远远地见瑜柔也来了,穿着朱红骑装,越发显得纤腰楚楚,显见的也是用心打扮了,不由一丝不悦涌上心头,立刻拉下脸来道,“教你的淑女去吧!” 滔滔心内暗骂,为何老七还不来。滔滔想还是先回去的好,免得看他二人亲密的样子,便首挺胸向宫门走去,经过十三马时,只觉胳膊一紧,身子一轻,已被十三抄手拎到马背上,侧身坐了。 滔滔惊呼一声,手脚没个可以借力的地方,只得抱住十三的腰。滔滔脸伏在十三胸前,只觉大窘,便推开他说道,“放我下去。” 十三一手揽住她腰,一手牵着缰绳,道,“抱好了。”说罢双腿一夹,马扬蹄奔出去,滔滔只得牢牢抱住他,最后映在眼里的便是瑜柔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 马撒蹄狂奔,两侧树枝草尖飞快倒退,瞬间消失,风在耳边吹着。滔滔抱着十三的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只觉得被他揽着的地方渐渐热起来,连带着耳根也跟着烧起来,身上密密出了一层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也不敢抬头,心跳地厉害,索性偎在他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速度慢下来,滔滔便松开十三,坐直身子,见是到了河边。岸边水草丰茂,广袤的原野上点缀着一丛一丛各色野花,牛羊成群,不时摇起尾巴左右甩甩,马蹄声惊起河边白鹭,扑棱棱划着水面飞走,水波一层一层荡漾开去。 十三低头闻着滔滔秀发上传来幽幽的皂角香气,不觉心神摇曳,见她耳根脖颈白里透红,娇俏动人,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在她耳边一亲。 滔滔身子一颤,被十三亲到的地方好似被灼伤,便挣扎说道“放我下去。”十三恍若未闻,索性松开缰绳,两手将她抱住,低沉的声音似会蛊惑人心,道“放你下去,还怎么教你骑马?嗯?”滔滔不再挣扎,兀自犟嘴“我不用你教,哼!” 十三将她抱得更紧些,低头看着她笑道“不用我教?那你倒是说说,从小到大,琴棋书画,你哪一样不是我教的?”滔滔气结,一时竟然想不到词来反驳,说道“你,你,你无赖。” 十三哧一声轻笑,道“再不无赖娘子都要跟别人跑了。”滔滔脸红得要滴出血来,怒道“谁是你娘子?”十三见平日伶牙俐齿的滔滔此刻面色绯红,带着几分害羞几分嗔怪,比往常更令人动心,不禁伸出手,指尖在她腮边流连,半晌落下去,慵懒而疲惫地叫道“滔滔!” 滔滔见他他眼角泛红,眼下发青,神色憔悴,想是多日不得好好休息,忽然觉得心疼,便不再挣扎,应道,“嗯?” 十三将她牢牢困在身前,低头望进她眼睛里,清晰说道,“我喜欢你。” 滔滔一震,似受了蛊惑般,定定望着十三,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抚着他的脸。十三下颌上隐隐一层胡茬,微微刮着滔滔手心,令她心里泛起异样的情愫,片刻重新抱住十三,将头靠在他胸前,道,“是哪种喜欢?是哥哥喜欢妹妹那样吗?” 十三一阵悸动,低头看滔滔头顶秀发,在夕阳余晖下笼了一圈金光,将下颌抵在她头上,闷声道,“是君子喜欢淑女那样。” 滔滔闻言,唇角慢慢绽开一抹笑,轻轻咬着下唇抬头看着十三,片刻轻轻说道,“十三哥,我也喜欢你,像淑女喜欢君子那样。” 十三心里的欢喜升到极点,柔情满溢看着滔滔眉眼,每一处都是熟悉的样子,每一处又都是陌生的样子。 头顶两棵木绣球开的正好,繁花如雪球累累,似白云翻滚在碧浪中,不时有花瓣轻轻飘落,蝴蝶般翩跹而下,二人恍若未觉,只定定看着对方。 第二十三章 明朗 三 良久,十三道,“以后不许跟老七拉拉扯扯。”忽然双眸一暗,在她额头上使劲擦两把,道,“他竟然敢亲你。” 滔滔见十三吃醋的样子,不由一笑,道,“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许你握着瑜柔姐姐的手搭弓射箭,就不许我跟七哥说说话。” 十三不屑道,“首先,我没握她手,也不喜欢她;其次,我没有亲她,也没被她亲。”十三顿了顿说道,“很有可能是瑜柔设计,故意让你看到我和她在一起。” 滔滔不答言,笑道,“你方才吃醋了。”见十三脸上一抹绯红,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开心,道,“我就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说罢还伸手捏捏十三脸颊。 忽见十三脸在眼前放大,还未反应过来,十三的唇便覆上来,温热柔软。滔滔眼睛呼地睁大,抬手推在他胸前,使劲将他推开,心大力跳着,用手捂住嘴,羞得满面通红。 十三轻轻吻她小小的耳垂,呵气说道,“我就喜欢看你害羞的样子。”说罢将她手拽下来,又覆上去。 滔滔身子一僵,一动不敢动,感受十三在她唇齿间攻城略地,许久才环住他的腰,青涩回应,青丝被微风吹乱,与十三的丝丝绕在一起。 良久,十三松开滔滔,见她香腮带赤,双目迷离,软软倚在自己怀里,全然没了方才刁蛮的样子,不禁一笑,跳下去,又将她抱下马。 滔滔落地后便依在他身上,喃喃道,“我没力气。” 十三听她如此说,深吸几口气,努力平抑气息,半搂半抱将她揽在身上。滔滔也不挣扎,环住十三腰身,将头靠在他胸前蹭来蹭去,柔柔唤道,“十三哥”。 许久也不见十三回应,滔滔将头抬起来,见他定定望着前面不远处,顺他目光回头一看,顿觉浑身冰凉,忙从十三怀里出来,喊道,“七哥,姐姐。” 瑜柔身着精致骑装,不知站了多久,此刻目光凄楚哀伤,通身散发着刺骨寒意,死死盯着十三和滔滔。老七双目通红,紧紧握着马鞭,喉结上下耸动。滔滔忽然不知如何面对他二人,尤其是老七,不安地捏着袖口站在地上。 瑜柔泪珠滚下来,砸进前襟衣服里,一步步逼近滔滔,直望进她的眼眸,问道,“姐姐?姐姐的‘君子’现在是你的了,你胜了,开心了吗?” 滔滔不由后退两步,心生不忍,片刻上前抓住瑜柔袖子,叫道,“姐姐,你听我解释……”瑜柔用力甩开她的手,喊道,“我都看见了,你还狡辩。你是哪儿来的‘野孩子’,我不是你姐姐!” 滔滔闻言,脸色变得惨白,怔怔站在当地,也落下泪来。十三见状,拦在滔滔身前,低声唤道,“瑜柔,你听我说。” 瑜柔见十三护着滔滔,越发泪如泉涌,泣不成声,说道,“听你说?听你说什么?听你说你们俩如何你侬我侬,两情相悦?”她忽然一笑,“所以每次她闯祸你来找我都是在利用我?利用我的公主身份?利用我对你的好感?” 不等十三答言,瑜柔直直指着滔滔,冲十三喊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是出身,是容貌,还是什么?”瑜柔忽然激动起来,紧紧抓住十三的衣襟,大声喊道,“你说啊!” 十三见瑜柔几近癫狂,全然没有往日的端庄温柔,便牢牢将她手握住,说道,“你冷静些,听我说。”瑜柔抬头看着他,忽然踮起脚,猝不及防搂住他脖子,将嘴唇印在他唇上。十三似遭雷击,一把将她推开。瑜柔被推地倒退两步,重重摔在地上,不可置信看着他。 十三带着怒气喊道,“瑜柔,我们是兄妹,同姓不婚!”瑜柔被他一推,反而冷静下来,起身走到十三面前,问道,“如果不是兄妹,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十三斟酌良久,轻声说道,“你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妹妹。” “妹妹!呵……”瑜柔凄然一笑,如血残阳将她双目映得通红,寒光在眸中流转,看着滔滔说道,“我也有个好妹妹!胸无城府,娇俏可爱!”说罢转身踩着齐膝的草丛向延福宫方向行去。 十三伸手握住她肩膀,道,“瑜柔,你不要做傻事。”瑜柔侧头看着他的手,冷冷说道,“放开!”十三默了片刻,松开指节,手落在半空,虚握了一握垂下来。 老七眉头紧皱,忧伤地看着滔滔,冲她伸出手,道,“滔滔,跟我走!” 不待滔滔答言,十三一把拽过滔滔的手,冲老七道,“你先送瑜柔回宫。” 老七回头看瑜柔越走越远,长叹一声,翻身上马追上去,待将瑜柔拎上马背,又向他二人方向看了许久,才打马回宫。 滔滔定定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怔怔说道,“十三哥,我们是不是很自私?”又断断续续说道,“姐姐从小便把我当亲妹妹一般,今日竟然叫我‘野孩子’,她一定很伤心。还有七哥……” 十三将她抱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在她头上一亲,说道,“迟早要有这一天,宜早不宜迟,他们自会想明白。” 滔滔靠在十三胸前,心事重重,想到每每闯祸都是瑜柔来搭救,想到她的眼神,想到她那声‘野孩子’,心里乱成麻。又想到罚跪时老七替自己挡太阳,想到无论想要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满足,越发内疚上来,不住摇头。 十三见状,空出手来揉揉她头发,安慰道,“别想那么多。”他虽嘴上如此说着,但想到方才瑜柔的样子和那句‘我也有个好妹妹’,便暗自心中不已,不禁将滔滔揽的更紧。 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在天边,星星一颗颗亮起来,一般得默默无语。 用完膳,滔滔心乱如麻,一直胡思乱想,越发焦躁地坐不住,便起身出门,也不叫人跟着,只说要自己静静。 滔滔沿浣花溪慢慢走着,飞来峰上的瀑布落在水里隆隆作响,衬得黑夜更加神秘沉静。待走到鱼戏亭,她用绢子将石凳打扫干净,静静坐了望着水面,栏杆边有荷花探出头来,粉光融滑,含苞待放,有蜻蜓静静落在上面歇脚。 滔滔不禁忘却烦恼,玩心大发,探手出去摸那对薄薄翅膀,蜻蜓受惊“嗡”地振翅飞走。滔滔一笑,想要直起身来,不想背心被人重重一推,一个没扶稳便向抚仙池里栽下去。 她不会游泳,又是头朝下栽下去,想要张口叫人,冰凉的水呛到嘴巴鼻子里,只觉胸腔一阵刺痛,再也发不出声,只双手双脚乱抓乱踢。本来抚仙池最深处不过七八尺,岸边只有三四尺,但滔滔毫无防备下落入,又被裙子裹住腿,自然乱了章法,百般挣扎不起来,只得紧紧闭了气,渐渐意识模糊,头痛欲裂。 十三和十一听皇上交待完差事,边走边商量如何办比较妥当,忽听不远处“咚”一声,接着哗啦啦水声响成一片,二人对视一眼,匆匆向声音跑去。 十三见石凳上有方帕子,隐约有半截小腿倒立露出水面,裙角勾在栏杆上,他一见那裙角,登时大乱,鞋袜未除,立时跳入池中。他本就高大,池水只到他胸前,伸手一捞,将那人抱上岸,果不其然正是滔滔。 滔滔头发一缕一缕黏在脸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十三顾不上想来龙去脉,也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将她放在地上,一边压她胸腔,一边捏着鼻子给她渡气。 十一见状也是震惊,忙吩咐苏盛景去叫太医,起身在亭子周围找寻蛛丝马迹。忽见花枝上挂着个东西,便走过去,捡在手里,低头一看,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回手塞在袖子里。 十三那边还在不停歇地抢救滔滔,约摸又过了一刻钟,滔滔终于哇一声吐出一大口水,又吭吭咳个不停,直咳得头上青筋都爆出来,眼泪鼻涕抹了一脸,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缓过来,浑身无力往后一躺,十三连忙扶住她。 十三见她缓过来,心里终于略微松下来,这才觉得额上挂满冷汗,背上都湿透了,定了定心神问道,“你好些了吗?”滔滔身体不受控制抖成一团,听得十三声音在身旁,费力睁开眼,向他怀里一缩,说道,“有人推我!” 第二十四章 布局 十三闻言不由大怒,将她脸上粘着的头发拨开,道,“你别怕,慢慢说,怎么回事?” 滔滔断断续续将经过说了一遍,十三皱眉说道“谁如此大胆,这样杀头的死罪也敢犯,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忽见身前十一面色凝重冲他轻轻摇头示意。十三一怔,不知十一什么意思,便将后面的话咽下去,疑惑地看着他。十一眉头微皱,又冲他轻轻摇摇头。 此时苏盛景带着太医急匆匆赶来。太医躬身行礼,道,“参见十一殿下,十三殿下。”十三焦躁上来,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先看看人如何了。” 太医忙起身上前,在滔滔面上使劲觑了几眼,翻开眼皮看了看,又左右手轮流请了脉,半晌说道“回禀殿下,不防事。只是郡主受了惊吓,又被冷水一激,恐存在心里,最怕会发起热来,要留心观察才好。微臣下去开方子送过药来,若发热便煎了吃一剂。现下要紧的是给郡主换上干衣服,喝一碗浓浓的姜汤才好。” 十三听说无碍,这才些微放下心来,点点头,命他赶紧下去开药。 十三见滔滔浑身湿透,面白气促,浑身发抖,不知是吓得还是着凉,不由眉头紧皱。这边正闹哄哄的,只见皇后得了信儿,扶着丫头的手赶来,见了滔滔这幅模样,也顾不上身份,躬身下来握着她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了?” 十一不等滔滔和十三开口,已抢着答道,“娘娘无需担心,郡主不过是在水边玩耍时失脚掉进去了,并无大碍,太医说养几天便好。”十三也跟着说道,“是,娘娘请安心吧。” 滔滔听他二人如此说,十分诧异,才要说什么,忽觉十三在自己后腰上轻轻掐了一把,又见他和十一轮流向自己使个眼色。她心里浑浑噩噩,弄不清到底是为何,只得顺着他二人的意思向皇后点点头,勉强挤出个微笑。 皇后闻言,想韬韬素来顽皮,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次了,便略微放下心来,轻叹一口气,命人将滔滔接过来,送回寝殿。 看着滔滔走远了,皇后转头向十一和十三说道,“亏得被你们撞见了,不然……想想就心惊,她这越发淘气得无法无天了,再不好好管管,还不知要闯出什么大祸来。” 十三情知滔滔这次是冤枉,却碍于十一的暗示,也不敢说破,又怕滔滔受责罚,想了想便赔笑说道,“娘娘,臣见滔滔方才的样子,很是受了惊吓,想必会大大地长记性,娘娘莫要再责罚她了吧。” 皇后想了想,似有所动,便向十三笑道,“你们俩一起长大的,怎么就长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性子,也是怪了。”说罢摇摇头,扶着丫头的手,道,“罢了,我先回去看看她吧。”十一和十三忙行礼相送。 眼看着皇后走远了,十三转向十一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十一心事重重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那物来塞给十三。 十三接了,直直盯着看了许久,紧紧攥着拳,腮上肉都绷起来。十一见状,拍拍他肩膀,叮嘱道,“滔滔终究只是皇后养女,并非亲生。素日甚得官家喜爱,已是引起多少人眼红,所以这件事闹大了,保不准反而牵连她,落个莫须有的罪名,你要谨慎处理才好。” 十三闻言,长叹一口气,颓然道,“幸好滔滔无事。”又抬手使劲端详着十一递给他的那方月白细纱帕子,见角上用丝线绣了一朵海棠花,针脚细密,十分精致,因落在花枝上,被勾破一个洞,毛绒绒露着几根细丝,心里有数,暗暗打定主意,辞了十一便回移清殿。 且说皇后到了会宁殿,径直来至偏殿,进门见滔滔已换好衣服躺着,脸也有些血色,不似方才那样苍白,便放下心来,回头一瞅,沉声问道,“素日跟郡主的人呢?” 侍墨等人听见滔滔落水的消息,早一个个惊得六神无主,在偏殿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刚见滔滔浑身湿透被送回来,魂都要被吓飞了,但许久不见皇后来,心里存着侥幸,还以为能逃过这一遭,此刻听皇后如此一问,个个腿酥脚软,乌压压跪了一屋子,乱颤着磕头不止。 皇后环视一遭,冲着惯常跟滔滔的侍墨和知画说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为何郡主晚上出门,身边反而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皇后见方才滔滔被捞上来时,身边一个丫头都没,只有十一和十三在,因此倒有几分怀疑她是与十一去私会,故而才如此问。 滔滔自然听不出来皇后话里话外的意思,还以为她只是生气自己落水,丫头没跟好,忙挣扎着拽了她的手,道,“娘娘,是我贪玩乱跑,丫头们跟丢了,娘娘且饶她们这一遭吧。”因话说的急了,不由又咳嗽两声。 皇后知道素日她跟那两个丫头好得没上没下,真要此刻计较起来,保不齐她又添了烦恼,便咬牙盯她半晌,直直拿手指一戳,道,“你的账改日再算。”回头冲侍墨和知画道,“你二人罚半年俸禄,好生伺候着郡主将功折罪,若以后再让我知道你们任郡主一个人出去,也不必来回我,打一顿撵出宫去。”侍墨和知画心下长吁一口气,磕头谢恩不止。 皇后抬眼看地上乌压压跪着的一屋子人,道,“别人也是,素日也不知道劝着点,现下出了事才知道怕了,每人罚三个月。”众人忙磕头谢恩。 一时知画捧上来浓浓一晚姜汤,滔滔待要不喝,又见皇后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大有喝不完不肯走的架势,只得咬牙一口口咽下去,觉得喉咙蛰得生疼。 皇后见她喝完,轻轻替她掖了掖绣被,嗔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一天天跟个小子一样淘气,以后可长些记□□。”滔滔这次确实委屈,有苦说不出,白白担了虚名,半晌点点头,道,“知道了,娘娘且放心吧。”皇后摇摇头,叹口气道,“好生歇着吧。”说罢起身要走,滔滔忙欠身相送。 侍墨见皇后走了,便端上来一只海棠花式雕金填漆碟子,里面装着蜜饯,小心翼翼对滔滔说道,“郡主,才喝完姜汤,嘴里必定是难受,吃些蜜饯吧。”滔滔点点头,由着她喂了。 侍墨轻声道,“郡主,您以后可安稳些吧,就当心疼奴婢了,您自己也少挨着病痛。”滔滔吃了两口,道,“不就半年俸禄么,改日我赏你更好的。” 侍墨道,“俸禄是小,若真有下次,挨一顿好打撵出去,奴婢还活不活?”滔滔哧一声,拍拍她手道,“撵出去才好呢,正好寻个外面的公子嫁了。” 侍墨一扭身,嗔道,“奴婢都急成这样了,郡主还只管一味玩笑。”滔滔见她急了,才道,“好啦,我知道了,以后必定不会自己一人出去了,行了吧?你倒成主子了。”侍墨听她如此说,才放下心来,笑道,“如此一来,就是郡主疼奴婢了。”说罢替她掩好被,放下帐子来,在地下守着。 滔滔虽躺着,心里却十分惊惧,眼睛瞪着杏黄缎子帐顶,不知是谁下此毒手,也不明白为何十一和十三要说自己失脚滑进水里,心里一烦恼,落水受的凉便返上来,后背一阵一阵发冷,自己动手将锦被掖了掖,仍旧焦躁得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侍墨听见滔滔床榻响动,进来轻声说道“郡主,奴婢给您再熄两盏灯,点上安息香吧?”滔滔素日不爱用香,今日焦躁,便点头允了。 香气飘起来,滔滔觉得心下略略安定些,不觉也就慢慢闭了眼,总觉得窗外风吹过梢头象谁在呜呜咽咽哭,恍惚来到一片陌生的树林里,阴云遮住月亮,怪鸟在树枝上桀桀怪叫,圆睁着双眼,闪着黄绿精光恶狠狠盯着自己,林子里仿佛有东西藏着,一对对碧油油的眼睛忽明忽暗,似小灯笼一般。 滔滔吞口口水,心狂跳,忽见前面隐约有间草屋亮着光,忙撒腿奔过去,眼见得要到了,却忽然凭空消失。怪鸟扑啦啦向她俯冲过来,草丛里的猛兽也跳出去,张开血口向她冲过来。 滔滔大叫一声,心兀自突突狂跳,背上已是湿了一片,低头见自己好端端躺在床上,便知晓方才是在做梦。侍墨听见喊声,忙掀开帐子,见滔滔好似做噩梦,才放下心来,将她扶起来靠着床,道,“郡主喝些温牛乳安安神吧。” 滔滔被方才那个噩梦一下,已是心烦气躁,惊惧不已,便点点头。一时喝完漱了口,才又重新躺下,心想着,务必要将这件事问清楚,省得担惊受怕。 早起滔滔便觉得太阳穴和眼睛有些疼,头也像被人打了一闷棍,鼻子也发堵,百般挣扎着起不了床。 侍墨进来伺候穿衣服,见她脸上绯红,摸了一把额头只觉得烫手,心道不妙,滔滔必然是发起热来了。想起昨日太医送来的药,紧着命人煎好服侍她吃了,又打发人去回皇后。 第二十四章 布局 一 十三闻言不由大怒,将她脸上粘着的头发拨开,道,“你别怕,慢慢说,怎么回事?” 滔滔断断续续将经过说了一遍,十三皱眉说道“谁如此大胆,这样杀头的死罪也敢犯,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忽见身前十一面色凝重冲他轻轻摇头示意。十三一怔,不知十一什么意思,便将后面的话咽下去,疑惑地看着他。十一眉头微皱,又冲他轻轻摇摇头。 此时苏盛景带着太医急匆匆赶来。太医躬身行礼,道,“参见十一殿下,十三殿下。”十三焦躁上来,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先看看人如何了。” 太医忙起身上前,在滔滔面上使劲觑了几眼,翻开眼皮看了看,又左右手轮流请了脉,半晌说道“回禀殿下,不防事。只是郡主受了惊吓,又被冷水一激,恐存在心里,最怕会发起热来,要留心观察才好。微臣下去开方子送过药来,若发热便煎了吃一剂。现下要紧的是给郡主换上干衣服,喝一碗浓浓的姜汤才好。” 十三听说无碍,这才些微放下心来,点点头,命他赶紧下去开药。 十三见滔滔浑身湿透,面白气促,浑身发抖,不知是吓得还是着凉,不由眉头紧皱。这边正闹哄哄的,只见皇后得了信儿,扶着丫头的手赶来,见了滔滔这幅模样,也顾不上身份,躬身下来握着她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了?” 十一不等滔滔和十三开口,已抢着答道,“娘娘无需担心,郡主不过是在水边玩耍时失脚掉进去了,并无大碍,太医说养几天便好。”十三也跟着说道,“是,娘娘请安心吧。” 滔滔听他二人如此说,十分诧异,才要说什么,忽觉十三在自己后腰上轻轻掐了一把,又见他和十一轮流向自己使个眼色。她心里浑浑噩噩,弄不清到底是为何,只得顺着他二人的意思向皇后点点头,勉强挤出个微笑。 皇后闻言,想韬韬素来顽皮,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次了,便略微放下心来,轻叹一口气,命人将滔滔接过来,送回寝殿。 看着滔滔走远了,皇后转头向十一和十三说道,“亏得被你们撞见了,不然……想想就心惊,她这越发淘气得无法无天了,再不好好管管,还不知要闯出什么大祸来。” 十三情知滔滔这次是冤枉,却碍于十一的暗示,也不敢说破,又怕滔滔受责罚,想了想便赔笑说道,“娘娘,臣见滔滔方才的样子,很是受了惊吓,想必会大大地长记性,娘娘莫要再责罚她了吧。” 皇后想了想,似有所动,便向十三笑道,“你们俩一起长大的,怎么就长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性子,也是怪了。”说罢摇摇头,扶着丫头的手,道,“罢了,我先回去看看她吧。”十一和十三忙行礼相送。 眼看着皇后走远了,十三转向十一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十一心事重重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那物来塞给十三。 十三接了,直直盯着看了许久,紧紧攥着拳,腮上肉都绷起来。十一见状,拍拍他肩膀,叮嘱道,“滔滔终究只是皇后养女,并非亲生。素日甚得官家喜爱,已是引起多少人眼红,所以这件事闹大了,保不准反而牵连她,落个莫须有的罪名,你要谨慎处理才好。” 十三闻言,长叹一口气,颓然道,“幸好滔滔无事。”又抬手使劲端详着十一递给他的那方月白细纱帕子,见角上用丝线绣了一朵海棠花,针脚细密,十分精致,因落在花枝上,被勾破一个洞,毛绒绒露着几根细丝,心里有数,暗暗打定主意,辞了十一便回移清殿。 且说皇后到了会宁殿,径直来至偏殿,进门见滔滔已换好衣服躺着,脸也有些血色,不似方才那样苍白,便放下心来,回头一瞅,沉声问道,“素日跟郡主的人呢?” 侍墨等人听见滔滔落水的消息,早一个个惊得六神无主,在偏殿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刚见滔滔浑身湿透被送回来,魂都要被吓飞了,但许久不见皇后来,心里存着侥幸,还以为能逃过这一遭,此刻听皇后如此一问,个个腿酥脚软,乌压压跪了一屋子,乱颤着磕头不止。 皇后环视一遭,冲着惯常跟滔滔的侍墨和知画说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为何郡主晚上出门,身边反而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皇后见方才滔滔被捞上来时,身边一个丫头都没,只有十一和十三在,因此倒有几分怀疑她是与十一去私会,故而才如此问。 滔滔自然听不出来皇后话里话外的意思,还以为她只是生气自己落水,丫头没跟好,忙挣扎着拽了她的手,道,“娘娘,是我贪玩乱跑,丫头们跟丢了,娘娘且饶她们这一遭吧。”因话说的急了,不由又咳嗽两声。 皇后知道素日她跟那两个丫头好得没上没下,真要此刻计较起来,保不齐她又添了烦恼,便咬牙盯她半晌,直直拿手指一戳,道,“你的账改日再算。”回头冲侍墨和知画道,“你二人罚半年俸禄,好生伺候着郡主将功折罪,若以后再让我知道你们任郡主一个人出去,也不必来回我,打一顿撵出宫去。”侍墨和知画心下长吁一口气,磕头谢恩不止。 皇后抬眼看地上乌压压跪着的一屋子人,道,“别人也是,素日也不知道劝着点,现下出了事才知道怕了,每人罚三个月。”众人忙磕头谢恩。 一时知画捧上来浓浓一晚姜汤,滔滔待要不喝,又见皇后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大有喝不完不肯走的架势,只得咬牙一口口咽下去,觉得喉咙蛰得生疼。 皇后见她喝完,轻轻替她掖了掖绣被,嗔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一天天跟个小子一样淘气,以后可长些记□□。”滔滔这次确实委屈,有苦说不出,白白担了虚名,半晌点点头,道,“知道了,娘娘且放心吧。”皇后摇摇头,叹口气道,“好生歇着吧。”说罢起身要走,滔滔忙欠身相送。 侍墨见皇后走了,便端上来一只海棠花式雕金填漆碟子,里面装着蜜饯,小心翼翼对滔滔说道,“郡主,才喝完姜汤,嘴里必定是难受,吃些蜜饯吧。”滔滔点点头,由着她喂了。 侍墨轻声道,“郡主,您以后可安稳些吧,就当心疼奴婢了,您自己也少挨着病痛。”滔滔吃了两口,道,“不就半年俸禄么,改日我赏你更好的。” 侍墨道,“俸禄是小,若真有下次,挨一顿好打撵出去,奴婢还活不活?”滔滔哧一声,拍拍她手道,“撵出去才好呢,正好寻个外面的公子嫁了。” 侍墨一扭身,嗔道,“奴婢都急成这样了,郡主还只管一味玩笑。”滔滔见她急了,才道,“好啦,我知道了,以后必定不会自己一人出去了,行了吧?你倒成主子了。”侍墨听她如此说,才放下心来,笑道,“如此一来,就是郡主疼奴婢了。”说罢替她掩好被,放下帐子来,在地下守着。 滔滔虽躺着,心里却十分惊惧,眼睛瞪着杏黄缎子帐顶,不知是谁下此毒手,也不明白为何十一和十三要说自己失脚滑进水里,心里一烦恼,落水受的凉便返上来,后背一阵一阵发冷,自己动手将锦被掖了掖,仍旧焦躁得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侍墨听见滔滔床榻响动,进来轻声说道“郡主,奴婢给您再熄两盏灯,点上安息香吧?”滔滔素日不爱用香,今日焦躁,便点头允了。 香气飘起来,滔滔觉得心下略略安定些,不觉也就慢慢闭了眼,总觉得窗外风吹过梢头象谁在呜呜咽咽哭,恍惚来到一片陌生的树林里,阴云遮住月亮,怪鸟在树枝上桀桀怪叫,圆睁着双眼,闪着黄绿精光恶狠狠盯着自己,林子里仿佛有东西藏着,一对对碧油油的眼睛忽明忽暗,似小灯笼一般。 滔滔吞口口水,心狂跳,忽见前面隐约有间草屋亮着光,忙撒腿奔过去,眼见得要到了,却忽然凭空消失。怪鸟扑啦啦向她俯冲过来,草丛里的猛兽也跳出去,张开血口向她冲过来。 滔滔大叫一声,心兀自突突狂跳,背上已是湿了一片,低头见自己好端端躺在床上,便知晓方才是在做梦。侍墨听见喊声,忙掀开帐子,见滔滔好似做噩梦,才放下心来,将她扶起来靠着床,道,“郡主喝些温牛乳安安神吧。” 滔滔被方才那个噩梦一下,已是心烦气躁,惊惧不已,便点点头。一时喝完漱了口,才又重新躺下,心想着,务必要将这件事问清楚,省得担惊受怕。 早起滔滔便觉得太阳穴和眼睛有些疼,头也像被人打了一闷棍,鼻子也发堵,百般挣扎着起不了床。 侍墨进来伺候穿衣服,见她脸上绯红,摸了一把额头只觉得烫手,心道不妙,滔滔必然是发起热来了。想起昨日太医送来的药,紧着命人煎好服侍她吃了,又打发人去回皇后。 第二十五章 布局 二 皇后才梳好发髻,花钗步摇还没簪,只穿着常服,闻听滔滔发起热来,披上披风,急急扶着杜鹃的手进来。见滔滔脸蛋绯红,鼻翼翕动,不由眉头紧皱,吩咐道,“去请太医来,再仔细瞧瞧。”杜鹃忙答应着去了。 皇后摸着滔滔额头滚烫,冲侍墨问道,“吃过药了?”侍墨大气不敢吭,恭恭敬敬点头应是。一时太医上来又诊了一遍,约摸半柱香功夫,向皇后回禀道,“娘娘,郡主恐是内有心火,又外感湿寒,吃臣昨日开的发散的药,好生将养几天便是了。” 皇后点点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问“严重么?”太医跪直身子,回到“请娘娘放心,不防事,歇个三五日便可见好。”皇后这才舒了一口气,缓缓道“杜鹃好生让出去吃茶。”见滔滔吃过药,昏昏沉沉似要睡着,便看着她睡了,才回正殿接着梳妆。 滔滔不知睡了多久,隐约觉得有人在旁边悄声言语,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皇后并各宫娘子,想来是合宫都知道自己病了,来看望的,独独不见张昭仪那边的人。 苗昭容跟往常一样素净得体,在床沿上坐着,却不见瑜柔一同前来,滔滔心下了然,知道瑜柔必定是为了十三的事恼了自己。皇后远远地坐在窗下雕花细木贵妃榻上,面前山水纹小几上摆着她惯常爱喝的金骏眉。连婕妤、朱美人等只在地上雕花红木四角凳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 见滔滔醒了,苗昭容俯下身来摸着她的手,轻声细语问道“醒啦?渴不渴?瞧瞧这小脸儿,眼圈儿都发青了。”滔滔嘴里发涩,喉咙也生疼,见苗昭容问,用手支着想欠身答话,早被苗昭容按住让她好生躺着。滔滔只得哑着嗓子道,“谢娘子关心。” 皇后听见她说话,将茶盏放在小几上,起身走过来,凳子上的妃嫔紧着站起来让路。皇后近前来弯腰看了看,掏出绢子来轻轻替她拭拭额角的汗,从侍墨手里接过碗来亲自喂她喝了,道“看着精神好些了。” 连婕妤在滔滔面上端详一阵子,笑道,“郡主吉人天相,好生养个几日必然就好了。以后可仔细些吧,别让咱们娘娘挂心啦。” 滔滔心下暗骂,真真这宫里耳报神多,早起才觉得难受,这半日不到,合宫都知道了,这下淘气的大名算是洗不掉了,只得一一答应着。 朱美人看着滔滔,向皇后笑道,“郡主真真越发出落得好了,怨不得娘娘心头肉似的疼着。将来啊,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能娶了去。”滔滔脸一红,垂下眼不答言,心想为何说着说着都说到这上头了,不觉又想起十三来,脸越发红上来。 皇后闻言,轻笑不语。朱美人话锋一转,道,“张昭仪这架子越发大了,合宫谁不知道郡主病了,她倒好,自己不来也罢了,也不说打发个人来问问。”连婕妤闻言,冷笑着附和道,“往日她将谁放在眼里过,更别说人家现下还怀着龙裔。” 皇后不紧不慢道,“昭仪有孕,现下保养身子是第一等的大事,且多体谅着点儿吧。” 滔滔听了她们这番酸话,只觉得脑仁疼得钻心,眉头不由皱起来,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咬牙忍着。苗昭容在她脸上打量几眼,道,“咱们说了这半日话,也该走了,让她好好歇歇吧。” 众人这才起身,一个个上前又嘱咐滔滔好生保养的话,滔滔一一答应的,见人都走了,这才长出一口气软在床上,再没力气,稍稍用些膳便又沉沉睡去。 且说瑜柔听闻滔滔落水发热,思前想后半日,还是打定主意去兰薰阁叫上范姑娘一起去看看她。不想刚出门不久,迎头见十三站在树下,身边也没跟着的人,像是在等谁。瑜柔一愣,随机昂起头装作未看到,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 十三正低头若有所思,抬头见了她,便三步并作两步拦在她身前,左右打量着没人,说道,“瑜柔,借一步说话。” 瑜柔不知他所为何事,见他神色庄重,便身不由己跟他到了僻静处,问道,“何事?”十三见她泰然自若,神色如常,不由添了几分气,阴沉沉盯着她看,直看得瑜柔心里发毛。十三冷着一张脸,回手掏出来那方被勾破的帕子来,递到她面前。 瑜柔低头见是一方月白细纱帕子,边上被勾破一个洞,角落里绣着一朵精致海棠花,细细密密的针脚,殷红丝线,在白底细纱上鲜血一样打眼。她猛地往后退开两步,仿佛见了毒蛇猛兽一般,避之不及。 十三见她如此反应,更落实了猜想,问道,“你素日温柔娴静,为何会下此狠手?若滔滔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交代?” 瑜柔昨晚见她二人亲密,心中抑郁,去园子里散心,不想正见到滔滔独自一人在水边玩耍,一时气不忿,想吓吓她,谁成想她衣服被勾住,险些铸成大错,自己也后悔不迭,但此刻见十三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不由怒从心中起,冷笑道,“不过是个养女而已,死了再抱就是。”说罢甩手而去。 十三死死将她袖口拽住,紧握双手,横眉冷眼,额上青筋簇簇跳动,象要吃人一般。瑜柔素日只知十三严肃,但从未见过他这般要杀人的眼神,不由有些胆怯,须臾又咬牙抬起下颌看着他,眼里慢慢蒙上一层雾气,说道,“难不成你还要打我?”说罢使劲抽回袖口,竟是转身又回了玉英阁。 十三愣愣盯着她背影,又低头看看这方帕子,忽然挥拳重重砸在树干上,怒哼一声转身离去。 ………………………………………… 足足五六日,滔滔才好全,这几日里十三和老七一天三遍的打发人来问好,又是补品又是点心,滔滔房里都快堆不下了。范姑娘这几日情绪稍好,也过来瞧了她两三趟。连皇上都过来瞧了两次,独独还是不见瑜柔,滔滔心里有数,也不计较。 滔滔能下地了便十分呆不住,且又挂念着十三,便又换上内尚书服饰向凝和殿走来。皇上却不在,只有几个当值的女官儿在,恰好翠竹也在,滔滔便上前与她闲聊几句。 正聊着,忽见瑜柔领着丫头,手里托着个漆盘摇摇走进来,滔滔十分纳罕,犹豫一阵,还是上前见了礼。瑜柔见到滔滔,倒似意料之中一般,不像骑马那日一般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在她脸上打量一通,也倾身回礼。 滔滔有些局促,问道,“姐姐怎么来了?”瑜柔面上依旧淡淡,道,“来看看爹爹。”说完两下里又陷入尴尬。滔滔左右瞧着没人了,便上前握了瑜柔的手,双目泫然,恳求道,“姐姐,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瑜柔眼角一跳,盯着被她握住的手,又看一眼滔滔因落水生病,越发尖的小脸上一双漆黑瞳仁正哀伤看着自己,不由将厌恶她的想法又减了两分,拼命压下甩开她手的冲动,面向殿门外说道,“不生气了。” 若在以往,瑜柔说不生气了,滔滔早就该抱住她撒娇了,可今日她虽嘴里说着不生气,滔滔还是感觉并非如此,便未动作,小心向她面上打量一番,来回摇着她的胳膊,说道,“姐姐,我只是怕你从此跟我生分了。” 瑜柔闻言,略略勾起一抹微笑,说道,“我气几日也便罢了。咱们姐妹多年,岂能轻易变成陌路人。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妹妹。” 滔滔松一口气,疑虑尽消,一把抱住瑜柔,亲热起来。瑜柔由着她闹了一阵子,问道,“你好些了吗?”滔滔笑道,“早好了,若不是娘娘看的紧,早几日便能出来了。” 瑜柔点点头,便细细问她何时到的御前,何时上值等,二人说说笑笑一齐向殿外行去,真个像从前一般,姐妹们亲密无间。 夏日的延福宫,蔷薇、芍药、牡丹,一丛丛,一簇簇怒放着,让人心情都跟着灿烂起来。滔滔在阳光下一壁里说笑,瑜柔怕晒,只在树荫下望着她,树影儿和阳光交替落在瑜柔面上,直让人看不真切。 二人正有说有笑,不成想迎面撞见十三正向十一的成平殿走来。滔滔见到十三,雀跃着便要上前,忽然想到瑜柔在身边,便硬生生收住手脚,斜睨她一眼,规规矩矩在当地行过礼。十三见二人在一起那般亲密,也是疑惑,不动声色见过礼,来来回回在瑜柔和滔滔面上打量。 瑜柔微微一笑,行过礼便转身离去。眼见她走得远了,滔滔扑上前去抱住十三胳膊,咬着下唇调皮地看着他。 十三几日没见她,着实惦记得很,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许久,才放下心来,奇怪地问道,“你跟瑜柔怎么回事?”说罢又将她绕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拽下去,道,“男女授受不亲,仔细被人撞见。” 滔滔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那天强行将自己掳上马的人不是他一般,叽叽咕咕说道,“抱都抱过了,现下装什么正人君子。”十三面不改色说道,“我人前碰过你么?”滔滔腹诽,‘人前没有,人后很有。’脸却渐渐红上来。 十三看她脸上表情变幻,嘴里嘀嘀咕咕,不由一笑,说道,“我眼下要去找十一哥,也不得闲跟你多说。”滔滔十分不快,才见了没一盏茶功夫,他便又要去忙,便噘着嘴站在当地,也不动脚步。 十三本来走了两步,见状又返回来,大有不舍,思忖半晌,道,“我晚上还有正经事要办,你若身子好了,便申时在北宫门等我,就穿你这身男装。”说罢这才离去。 滔滔闻言开心起来,看着十三背影,越发让人觉得气宇轩昂,虽不知申时有何事,想到届时便能见到他,便也高高兴兴回了会宁殿。 第二十六章 布局 三 十三接上滔滔动身时,虽已是申时四刻,地上还是有一股热气蒸上来。今年自打入夏起,拢共未曾下过几场透雨,马蹄踏在官道上扬起一条灰龙,路边草叶子上都蒙着厚厚一层尘。 滔滔侧身坐着,抱着十三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味道,心里欢喜异常。石得一见状,识趣得远远跟着,一路吃土吃得苦不堪言。 十三勒几下缰绳,令马慢慢走着,一手揽着她道,“我这些天很忙,都空不出功夫来跟你好好说话。你是如何到御前的?”滔滔便将‘美人橘’之事原原本本述说一遍,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声如蚊呐,微不可闻,见十三若有所思看着自己,强撑着说道,“不过官家夸我颇通诗书呢。” 十三默了片刻,说道,“你心直口快,现下平安无事,官家算是夸你,若有朝一日计较起来,这些优点说不定全会变成缺点。”见她眼神躲闪,想必已被皇后教训过,便不忍再说,嘱咐道,“你自己谨慎些,要注意避嫌,尤其不要跟别人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忽然又想起那日皇上握着她的手磨墨的情形,又道,“连官家都要避着些。” 滔滔见十三板着脸,一本正经,知道他指的是跟老七的事,不由觉得好笑,说道,“十三哥,你很会翻旧账,又霸道。” “对!因此你要仔细!” 滔滔不成想十三答得如此干脆利落,语气这般理所当然,不由妙目圆睁,片刻骨碌一转,娇憨中带着些微挑衅,看着十三,说道,“那我也要翻。” 十三闻言一低头,将缰绳交由右手,半边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双目微眯,幽深中似燃起一簇焰火,左手指尖一路划过滔滔眉心,翘鼻,末了点在她樱唇上,道,“你翻来试试看?” 他嗓音低沉好听,手指所经之处惹得滔滔酥酥麻麻,令她想起那日骑马时,他说‘我就喜欢看你害羞的样子’时的情形。滔滔羞上来,将头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扭个不停。 十三嗤一声轻笑,道“小丫头”,说罢揉揉她秀发,轻轻印上一吻,揽着她腰身的手一收,只觉得越发不盈一握,皱眉道,“瘦了,多吃些。” 滔滔闻言,微抬螓首,双目亮晶晶看着十三侧脸,蓦地在她自己也未反应过来的情形下,张口咬住他下颌,听得十三闷哼一声,才松开,伸手抚过牙齿留下的一个个细小印记,许久才重新老老实实猫一样窝在他怀里。 十三将她揽紧,用下巴蹭蹭她头顶,想了想,又道,“你跟瑜柔又好了?”滔滔点点头,道,“姐姐说不生我气了。”十三心里终是忐忑,半晌嘱咐道,“还是小心些好。” 滔滔只嗯嗯答应着,却总也听不进心里,忽然想起来一事,抬头问道,“十三哥,为何你跟十一哥都说我是自己掉进水池的?” 十三闻言,心跳加速,以滔滔这性子,若知道是瑜柔推的,还不得闹起来,即便不闹,她素日说话心直口快,指不定那一天就会说漏嘴,因此便先不答言,心下暗暗思索,忽然计上心头,郑重说道,“我说了你别怕就是。” 滔滔听了,身上一紧,已是有些害怕,片刻大着胆子问道,“如何?你只管说。” 十三压低声音,说道,“那晚我和十一哥听到动静赶过去时,隐约见到个白衣人跳进抚仙池。” 滔滔闻言,诧异问道,“跳进池里,为何不抓他?你们看清是谁了吗?”声音已是微微发抖。 十三摇摇头,道,“只觉得仙气飘飘,并未见到正脸。”顿一顿又故作神秘道,“只是听底下人传说,抚仙池里住着一位神仙,每当月夜看到漂亮的孤身女子,便忍不住要拉她一起去池底对饮,说不定碰巧那天被你赶上了。” 滔滔听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想起来自己素日看的《搜神记》、《山海经》,已是信了五分,抚着心口后怕不已,道,“我说呢,那晚我还做了怪梦。”十三见滔滔信了,暗暗松了一口气,道“宫里素来不兴鬼神之说,故而未敢对娘娘实言相告。”说罢又安慰道,“不过你别怕,以后不要自己晚上单独去就好了。”滔滔用力点点头,将十三抱得更紧。 十三见她信了,不由觉得好笑,这件事总算遮掩过去了。 二人任马慢慢走着,滔滔不时抬头跟十三说上几句,十三未笑,她自己倒先笑个不住,连带着他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十三勒停马。滔滔抬头一看,竟然是满庭芳,不由鄙夷地看着十三,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正经事?”十三恢复了冰山脸,跳下马,又将她抱下马,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滔滔嘀咕道,“好怪,为何你们都喜欢在勾栏办事?” 十三闻言一怔,道,“我们?还有谁?”忽然忆起那晚老七抱着滔滔的情形,双眸一暗。滔滔见他面色不善,吐吐舌头,顾左右而言他。十三曲指向她额上轻弹一下,道,“你若耐得住,可以跟我去阁子里,左右旁人也未必能看破你身份。若你嫌闷,便自己去下面听曲儿,烦了让石得一领你上来即可。” 滔滔连连摆手,“我可听不来你们那些官话,我还是去听曲儿吧。”说罢径直走进去。十三嘱咐石得一,“跟紧点,劝着些,别让郡主惹出事来。”石得一连连点头,紧走几步跟上滔滔。 十三瞧着滔滔身影消失,才理理衣摆,转身上了二楼,待进了揽月阁,见赴约的人已然在等,上前见过礼道,“二位大人久等。” 此二人,一人正是那日在琼林宴上与十三遥遥传意的韩琦。那日过后不久,他便修书一封,命人辗转送至十三手上。彼时十三碍于皇子身份,不便与大臣结交,斟酌许久,并未答复。此番经得范姑娘一事,并滔滔去御前一事,十三难免有些心惊,便打定主意早做打算,故而回信邀他来此处会面。另一人便是皇上给十三他们看的,写那份针砭时弊,主张新政折子的人,范仲淹。 滔滔因已来过一次,故轻车熟路到戏台旁的包厢里坐了,命人上了一桌酒菜,边吃吃喝喝,边瞧着台上人跳舞取乐,好不自在。那戏台中央正有一名身着轻纱舞衣,笼着面纱的美人翩翩起舞,只见她轻摆腰肢,柔弱无骨,风情万种,却媚而不妖。滔滔饶是个女人,不由也看呆了。 约摸两刻钟功夫,台上人一舞既休,款款行过礼,莲步轻移向二楼走去。虽遮着半张脸,看不十分真切,滔滔隐约还是觉得这人像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依依,便起身跟去。 待到二楼,那美人走至摘星阁门口停住脚,甫要掀帘推门,滔滔叫道,“依依?” 美人停住脚步,回头一看,面上略有些疑惑,不过很快便笑起来,行过礼叫道,“高……公子”,特意拉长语调,加重‘公子’二字,冲滔滔眨眨眼,果然是依依。 滔滔上前在她腰上捏了一把,暧昧笑道,“自得窥依依姑娘玉容,念念不忘,竟至成疾,今日一见,方解相思之意。” 依依听她拽得文绉绉的,笑个不住,问道,“你为何不与王公子一同前来?”说罢指指阁内。滔滔迷茫,“王公子?”忽想到那日同老七来时,依依唤他做‘王公子’,依稀还有个什么‘大公子’,心下明了,便问道,“他也在?” 依依点点头,将面纱取下来,道,“与大公子一同在里面。”依依想着之前那次来,他二人看起来十分熟稔,想是关系紧密,便说,“你要不要进去同坐?”滔滔忙不迭摆手摇头,“我不妨碍他们谈公事了。”依依不知她与老七这一段公案,信以为真,便道,“那你先请自便,改日我得闲了再请你喝好酒。” 二人正说着,忽见一人掀开湘妃竹帘子出来。这人约摸三十上下,生的丰逸俊朗,肤色有些灰白,虽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眉间却隐隐有一丝狠戾,鬓角有块指甲顶大的伤疤,身材虽不甚高,却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势在。依依见了他,满目柔情,行礼道,“大公子。”滔滔心里‘哦’一声,原来这便是依依心心念念的大公子。 这位被称作‘大公子’的人点点头,问道,“不进去在门口杵着做什么?”依依道,“遇见一位友人,寒暄几句,这便进去。”滔滔见依依如此说,便向这位大公子行了礼,颇有些不好意思。 这人闻言,将滔滔打量一遍,并不回礼,又向她身后石得一身上来来回回看个不住,忽然唇角一勾,也不说话,自顾离开。 滔滔被他目光一扫,只觉得后背长毛,这人仿佛能洞悉一切,令人无可遁形,见他走了才长出一口气,道,“你紧着进去吧,我去后院园子里转转。” 依依点点头,还未动作,门内又出来一人,嘴里说着,“是谁在门口说话?”滔滔听到声音,抬头与那人打个照面,回身撒腿便跑。 第二十七章 布局 四 滔滔跑了没几步,听得后面一阵更急的脚步声,胳膊已被那人牢牢抓住,百般挣脱不得,只得转身行礼,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叫道,“七哥”,便垂下头不敢再看他。 滔滔自那日与十三一起亲密同骑,被他和瑜柔撞破后,便再未见过老七,此时意外相遇,只觉得心里浮起比对瑜柔还强的歉疚感,恨不得自己今日从未来过满庭芳,这样便也不用单独面对老七。 老七将她身子拽正,强迫她看着自己,他已有了几分醉意,眸子里带着痛苦疑惑,又有一丝期盼,交织成网,牢牢将滔滔锁定,问道,“你与十三哥一起来的?为何要躲着我?” 滔滔抬头见他形容憔悴,全无往日活泼开朗的样子,想到素日他待自己的好,一件件,一桩桩,忽然不知如何开口,只紧紧咬着嘴唇,片刻恳求道,“七哥,你不是在谈公事么?先放开我好不好?” 老七恍若未闻,说道,“你真的喜欢他吗?”滔滔闻言垂下睫毛,盯着老七的皂靴,算是默认。老七见她并不否认,呼吸变得粗重,许久说道,“我不信,是因为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滔滔摇摇头,不知如何答言,只得向石得一使个眼色。石得一见状,悄悄地便想去叫十三。没想到身形刚动,便被老七一把拽住胳膊,直直问到他脸上,恶狠狠说道,“你敢去?”。老七怒目圆睁,通身散发着摄人的气势,与滔滔惯常认识的那个老七判若两人,她不由被吓到,背靠在墙壁上,一动不敢动。 石得一被老七一喊,顿时楞在当地,不敢不从,又担心滔滔受了委屈,若被十三知道,自己定然逃不掉责罚,一时也是心急如焚。 老七又转头道,“那是为何?他哪里比我好?看你罚跪他一句话不说,听皇上说你要和亲他也不帮你,平日里这个也不许你做,那个也不许你做,你真的喜欢他?”滔滔拼命摇头,说道,“十三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成熟稳重……” 老七听滔滔如此说,忽然气上来,离滔滔靠的更近,咬牙切齿道,“为何你们都如此说?官家说我不稳重,十一哥和十三哥都有差事办,却还把我当小孩子!难道你也把我当小孩子哄?”说完眼神更加伤痛。 老七离滔滔如此近,呼吸可闻,滔滔想到他亲自己额头那一下,担心他带着醉意又有越矩的行为,求助地看向依依。 依依看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上前来柔声劝道,“公子,这里人多眼杂,你即便不为自己想,也要为高姑娘的名声想想,若被人看到她在这种地方与男人纠缠,还叫她如何做人?” 老七闻言,沉默片刻,忽然松手,用了三分力一掼,滔滔一个站立不稳,险些摔在地上,石得一忙上前扶住。老七见状,似又有些后悔,一言不发,转身又进了摘星阁。 依依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见滔滔摇摇头,才一脸歉然行了礼,也跟着进了摘星阁。 滔滔怔怔站了许久,将一腔情绪收拾好,方才向石得一问道,“十三殿下惯常在哪里?”石得一担心地看着她,道,“揽月阁”,又小心问道,“郡主,您没事吧?” 滔滔手臂上被老七握过的地方已肿了一圈,但她毫不在意,向石得一嘱咐道,“方才之事万不可告诉十三哥。”石得一知道轻重,忙点点头,侧身领着滔滔到了揽月阁。 滔滔进门后,见十三正跟两个人喝酒谈话,已是带了三分醉意。那二人每人身畔站着一个姑娘伺候着,独独十三身边没有,自斟自饮。十三听见动静,见是滔滔进来,唇边便绽开一抹笑容,温柔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无事方才放下心,回过头去。 对面韩琦和范仲淹见了,不禁向滔滔望去,见十三这随从是个白白净净生的比女孩儿还俊俏的后生,又想到十三不用姑娘伺候,都若有所思,向他二人面上来回打量几眼。 滔滔见十三身边没姑娘,心下了然,觉得暖暖的,不由面带微笑,将方才的沉重也放下许多,便径直走到他身边站了,也学着那几个姑娘的样子,替他添酒。十三见了一愣,也不制止,由着她去,随即便敛了笑意,严肃地同那二位大人谈正事。 滔滔在旁边听他三人的意思,针对范大人的新政,朝廷上分成两派,势同水火,一方是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等赞成新政的变革派,另一派是夏竦、吕夷简、王拱辰等反对新政的保守派。现下保守派对新政颇有微辞,屡屡欲行不利之事,故而韩琦等人希望能得到皇子的支持。她本就对这些事情不上心,听得也是五分明白五分糊涂。 一时觥筹交错,众人都已是酒酣脸热,十三见滔滔似有困意,又恐回去晚宫门关了,便饮了杯中酒,起身与他二人告辞。 滔滔半眯着眼,昏昏欲睡,窝在十三怀里,与他同乘一骑往延福宫走。出了北城门被夜风一吹,她才清醒几分,却依旧不想说话,任思绪同发丝一样在夜风中起伏,想起方才十三老成持重与朝廷大臣们侃侃而谈的样子,分外令人痴迷,身后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已不是那个只会带自己玩耍的小孩子,已长成谦谦君子,朝廷栋梁,便向他怀里又蹭了一蹭。 十三见滔滔沉默许久,不似来时那样多话,便轻声问道,“想什么呢?”滔滔想到晚上遇到老七和那个‘大公子’在一起,又想到十三他们晚上说的这些话,加上老七之前同她说过,十三支持新政,他反对变革的话,隐约觉得可能有些关系,便开口道,“十三哥,我看到七哥跟另外个人也在满庭芳。” 十三正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她的发梢,闻言停了动作问道,“哦,跟谁?你可认得?”滔滔摇摇头,将那人样貌描述一遍。十三闷头思索不言语,片刻有了头绪,鬓角有疤的八成是王拱辰了,老七竟不声不响开始结交大臣了!这王拱辰反对新政,老七竟是要跟他站在一起,又想到前几日老七在御前说的话,心中疑惑顿解。 十三将她揽紧些,问道,“老七常来这里?”滔滔点点头,“想来是这样,他与这儿的行首依依姑娘很熟。”十三默然不语,想着下次必要换个地方才好,若被他撞见结交大臣便不好了,想罢低下头,凑到她耳边问道,“那你也常来么?”滔滔被他的气息吹的耳根发痒,忍不住发出一阵轻笑,在马背上扭来扭去,一下子精神了。 十三怕她摔着,便不再逗她。滔滔抬头见他面上微微带着酒意,眸子清亮,一动不动盯着自己,便狡黠一笑,道,“我就来过一次而已,你又吃醋了!”十三微眯双眼,又露出那种危险的神情。 滔滔忽然高兴起来,抬头问道,“你为何不用姑娘替你斟酒?”十三知她明知故问,低头瞅她半晌,热热的气息扑在她面上,带着薄薄酒香,说道,“怕你又摔琴!” 滔滔见他一点儿也不示弱,反而提起自己吃醋摔琴之事,便道,“切!” “你这促狭的小东西!” “唔……十三哥,你好大的酒味儿……” “话真多!” 声音渐渐低下去。月如银盘,繁星点点,挂在墨色夜空。草木笼罩在朦胧月光中,影影绰绰。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青草香,令人舒适而心安。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里唧唧鸣叫,马蹄哒哒在空旷的夜空中分外清晰。 石得一正跟在他二人马后跟着吃土,忽见地上一团黑影,隐约是个人面朝下一动不动趴着,忙勒住马叫道,“殿下”。 十三听见喊声,勒住马哑声问道,“何事?”石得一道,“路旁有个人,不知是死是活。” 十三闻言,调转马头向回走几步,果见地上趴着个人,便道,“探探他是否还活着。”石得一伸出食指一探,觉得这人隐约还有微弱的呼吸,便答道,“还活着。” 十三应了一声也跳下马,接着月光见他约摸三十岁上下年纪,浑身污垢,面黄肌瘦,头发胡须乱糟糟纠缠成一团,鸡窝一般,两腮都凹进去,嘴唇灰白裂开好几道血口子,看上去十分落魄,但仔细看他五官却是不俗,国字脸上两道浓眉直飞入鬓,鼻梁高挺,不禁对他生了几分好奇。 滔滔跟着下马,好奇地打量几眼,道,“看起来到不像坏人。”十三抬眼看离东京城北城门已有很远一段距离。若是不管,这人必定活不下来,若是管,便只能驮了他去延福宫。他踌躇一阵,不忍见一条人命消殒,道,“石得一,先驮他去延福宫,安置在侍卫那里,找太医给他瞧瞧。不过要命人看好,万不可让他乱走,冲撞了后宫诸人。” 石得一答应着,扛了他放在马背上,自己只得牵马走着。驮着个半死不活的人,速度大大慢下来,待到延福宫,已经亥时了,少不得要惊动守门侍卫。十三看着滔滔悄悄进了寝殿,许久也未听见声音,想是未被皇后察觉,这才放心回了自己寝殿。 不多时石得一安置好那人,来回十三,说道,“殿下,太医说那位公子是几日水米没粘牙,中气不足以至昏厥,只要喂些盐水,待醒了好好调理,应无大碍。”十三一听,原来是饿的,便应了一声命他退下,自顾休息。 第二十八章 立功 一 清晨,庭院内各色鲜花争奇斗艳,五彩斑斓,馥郁的香气阵阵飘过,引得廊下一对金丝雀引颈高歌,声音婉转悠扬,悦耳动听。 滔滔昨晚同十三出去回来得晚,有些劳累,故而起得略晚些,待梳妆好都已日上三竿,这才一步三晃向凝和殿走去。 不知不觉中,滔滔已到殿门口,发觉外面台阶下候着的女官儿和内侍个个都战战兢兢,如临大敌,整个凝和殿一片死寂,一丝声音也无,竟在这大夏天的毒日头下透出一股子冰凉来。她不由一凛,琢磨着拽个人问问清楚怎么回事,方要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女官儿招手,就听殿内“哐当”一声,像是摔碎茶盅的声音。 殿外众人身上也是一激灵,越发无人敢动弹,滔滔楞在当地,犹豫片刻,心里想必是皇上生气了,左右自己又不是正经当差,犯不着这个时候触霉头,打定主意转身便走。 她低头踮起脚尖,拎着裙角,微微弯腰低过窗棱,蹑手蹑手往回溜,一面走一面回头留意殿内的动静,没成想“咚”一声撞在一人怀里,疼的她龇牙咧嘴。那人伸手过来稳稳扶住她。滔滔抬头一看,竟然是十三,旁边还站着十一,老七在他二人身后五六尺开外,一个个也是面色凝重。 滔滔想了想,踮起脚尖凑到十三耳边嘱咐道,“官家生了大气,我听见他摔东西了。”她以为十三多少会惊讶,不想他一脸了然,只是淡淡点头道,“知道。”说罢见滔滔仍旧一脸担心,便微微一笑,道,“放心。” 滔滔知道,十三只要说话变得简洁有力,便是准备要谈公事,便也不再多说,道,“那你小心些。”十三点点头。老七在后面见他二人亲密,仿佛多年夫妻一般,轻哼一声扭转头去,终究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在滔滔面上一阵打量。滔滔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将脸转向一旁。 十三回头一看,面色一沉,道,“走吧,别让官家久等。”说罢一挥衣袖同十一一齐向正殿走去。 滔滔望着他三人背影,终究是惴惴不安,踌躇片刻也跟着掉转头。正殿地上大莲花缸里存着冰,用风轮对着鼓风,从外面走热了一进殿,凉气扑人,滔滔立觉每个毛孔都寒浸浸的,不由打个冷颤,回过神来在地上一福,也不出声,轻轻走到皇上身侧候着,大气也不出,只留神听他们说话,想捋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素日温和,现下怒睁双目,两腮紧咬,坐得直直的,左手里拿着一份奏章,滔滔还是第一次见他生这样大气,忙打起十二分精神。他们三人在地下恭敬站着,也不说话,只凝神屏息听皇上示下。 须臾,皇上一拍御案,道,“这王则不过是一个小校,占的又是贝州城那么大点的地界,都已一月有余,为何还只是久攻不下?”将手里奏章向御案上一扔,道,“你们看看,又是说叛军首领狡诈,又是说贝州城地势易守难攻,左右都是借口。”说着又向御案上拍两把,“朕要他们做什么!”口中喘着粗气。 滔滔这次学会了,紧着将奏章拿在手里,递给十一。十一接在手里看了片刻,便递给十三,向皇上拱手说道,“启禀陛下,臣听说,那王则据城造反前已准备了一年有余,且说自己是弥勒转世,来救苦救难,只要追随他便能脱离苦海,甚是会蛊惑民心,在当地深得拥护,故而难以攻下。” 滔滔见皇上嘴上都起皮了,想是气的这半日未喝水,女官儿们又不敢上前来触霉头,便轻轻走到殿外,向素日伺候茶水的杏香嘱咐道,“去给陛下沏紫笋茶来。”滔滔在御前呆了几日,跟她们都混得熟了。这杏香闻言,悄声向滔滔说道,“我的好郡主啊,你来了就算救了奴婢了。”滔滔一笑,道,“少说嘴,快去沏茶来吧。” 一时杏香沏了茶来递到滔滔手上。她接了进殿,听皇上叹口气道,“这帮大臣,镇日家就知道纸上谈兵,一动真刀真枪,竟无一人可靠得住。”说罢愁眉不展,轻轻抚着玉斧。 这王则在贝州起义,已闹得举国皆知,朝廷久攻不下,甚伤天威,以至于各地的狂妄之徒都争相效仿,所以是当前头等的心腹大患。 滔滔也跟着发起愁来,忽然听到十一坚定的声音,“臣愿前往,替陛下分忧!”,滔滔一惊,险些端不稳茶盏,这可是去平叛,岂不是要好久不能回来?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滔滔正乱想着,又听两个声音齐齐说道,“臣愿同往,替陛下分忧!” 滔滔手一颤,茶汤洒出来泼在手上,钻心得疼,忙紧走几步搁在御案上,抽回手来,回头定定望着地上齐刷刷跪着的三个人,也顾不得被烫的地方一跳一跳得疼。她心里翻来覆去都是十三那句,“臣愿同往!”若说十一请战,是为了避开皇上和范姑娘,眼不见心不烦,这说得过去,可十三为何也要去? 皇上见他三人如此,大喜过望,起身踱至他三人身前,亲自将他们扶起,不住赞道,“好!好!不愧是朕看中的人,果然都是有志气的。”说罢眉头微皱,似在思量派谁去。 滔滔见状,心揪起来,呼吸停滞,殿内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皇上在他三人面上来来回回打量,许久一拍玉斧,道,“十一稳重,十三果断,你二人去吧,替朕除了这心头之患。”滔滔只觉“咯噔”一下,心空空荡荡似掉进谷底一般,怅然若失。 皇上说完,见老七满面失望,便拍拍他肩膀道,“青州连日降雨,朕还要你前往赈灾,一时也离不开你。”老七闻言,这才舒开眉头。 皇上回到御座上,端起茶盏饮一口,道,“此事迁延许久,已不容再耽搁,你们准备准备,早日出发吧。”滔滔听了这句话,耳朵嗡嗡响,早日出发是何日?何时能回来?此去会不会有危险?直到皇上再次叫道,“滔滔?”她才回过神来,倾身答道,“官家叫我?” 皇上略有不悦,道,“替朕拟个旨,给他二人拿着。”滔滔忙收回心神,按皇上口述的意思拟了旨,交到十一手里。旁边十三双眸平静无波,与往日无甚差别,仿佛平叛与他来说只是出趟皇宫一样正常。 滔滔只顾着胡思乱想,连皇上何时领老七出的殿门都不知道,直到十三碰碰她胳膊,她才回过神来,满面愁容跟着他出了凝和殿。 一时来至僻静处,滔滔问道,“十三哥,你为何要自请去平叛?十一哥一人去不行吗?”十三并不正面回答,说道,“我们只是去查明情况,并不一定要亲自带兵,你只放心便是。”又不无担心地说道,“我不在你身边,你千万仔细,不要被人拿住错儿,明白吗?”说罢拿起她手问道,“方才可烫坏了?” 滔滔叹口气,心里暖上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只是挂念自己,便摇摇头道,“无碍,已不疼了”。十三见她手上只是略有些红,并未起泡,想是不甚严重,又见她仍是眉头紧锁,左右瞧着没人,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又飞快放开,道,“官家自一起便封我武官的官职,以后这些事儿少不了,都担心起来,便没完了。” 滔滔想起幼时,二人玩累了,自己靠在树干上休息,十三拿着一截枯枝,有模有样比划着,道,“我将来定要做大将军,带兵打仗,定国安邦。”现下果然封了大将军,马上也要带兵打仗了,他心里必然是高兴的,不由也跟着高兴起来,道,“恩,只是要小心。” 十三见她笑了,也放下心来,道,“恩!官家催得急,估量着也就这两天,便要动身。”滔滔明白,他走时自己也不能送他,只得点点头,心下万般不舍,眼巴巴瞧着他回了移清殿。 滔滔心里终究忐忑,不知不觉走到范姑娘的兰薰阁,进门见她正在窗下挑拣茉莉花瓣,行过礼便默默在她对面落座。范姑娘忙命人上好茶好点心给她。滔滔一面喝茶,一面打量范姑娘,见她已不像前阵子那样总是眼角红红,想来情绪已平稳好些。此刻她神情专注,任一双柔夷在雪白花瓣间翻飞,不时拣出来一瓣残花。 滔滔犹豫片刻,试探着说道,“姐姐,十三哥要去贝州平叛。” 范姑娘闻言,停了动作,向她面上一打量,见她愁容惨淡,便安慰道,“他既是皇子,又是人臣,终究是要为朝廷效力的。” 滔滔点点头,小声说道,“与十一哥同去。”范姑娘只停了一下,便又挑拣起来,只淡淡答道,“嗯。”却是手忙脚乱,将好些完整花瓣都一同捡出来。她忽然一叹,停了动作,将挑好的敛在一个罐子里,向滔滔说道,“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什么都不用想,反而好,想多了也是错。” 二人正说着,隐约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竟是渐渐远去。范姑娘将丫头叫进来,问道,“方才是谁来过?”丫头回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杨都知,本来都走到门口了,像是想起来什么要紧的事,又回去了。”范姑娘和滔滔相视一眼,谁也摸不着头脑。 第二十九章 立功 二 自十一和十三出发去贝州后,滔滔日夜悬心,寝食难安,任窗外绿柳依依,花香馥馥,终是无心欣赏,便将前几日绣了一半的香囊摸出来,倚在窗下随意刺着。 这香囊上绣的是两只喜鹊站在树枝上对唱。滔滔本想着绣一弯碧水,几茎荷叶,但绣到那一对鸳鸯时,她只想一想便羞得满面通红,思前想后还是换了喜鹊重新绣起。 滔滔自顾绣着,想到十三见到这香囊时会是何种神情,心情不自觉好起来,不由嘴里哼两句小曲儿,一抬眼见地下侍墨又张着嘴露出那副目瞪口呆的神情来,便连羞带臊一挥手道,“你给我下去,别站在这儿让你郡主添堵。” 侍墨捂嘴一笑,上来给她换了茶,便转身去忙。忽见知画领了石得一进来,滔滔心一惊,不知何事,心里已是闪过数个念头,问道,“怎么了?” 石得一满面喜色,行过礼便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双手捧着举上前,道,“郡主,殿下给您的书信。”知画早接在手里递上来。 滔滔松一口气,将绣绷一扔,看着封口醒目的殷红火漆,祥云细纹,弯弯转转,百转千回,强抑住激动,向石得一道,“知道了。” 一时进了内室,滔滔将火漆拆开,取出来一张信纸,也不甚精致,想是军中无薛涛笺,衍波笺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她又向封内仔细瞧瞧,确实只有一张,再无其它,不由一愣,好几日不见,只有这么些话? 展开信纸一看,短短两句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下面还有几个字,滔滔也无心再看,细细咀嚼这两句,依稀想到往日十三下了学,在后苑揽着自己一字一字读诗,待读到温飞卿这两句时,好奇回头问,“十三哥,这是什么意思?”十三目光清澈望着自己,许久答道,“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滔滔明白过来十三的一片深意,面上红霞灿灿,只想告诉十三,“知!” 她心思缠绵,许久才继续向下看去,见还有一行蝇头小楷,“十一哥安好。”她心下觉得诧异,十三为何要向自己说十一哥的事,莫不是仍在怀疑自己对十一有意?不由暗笑,这个醋坛子,顺手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回信封。 甫一出内室,目光落在绣绷上,滔滔顿觉自己蠢得无可救药,他分明是要让自己告诉范姑娘,十一哥安好,勿念! 想到这一层,滔滔一壁笑,一壁仔细回了信,命侍墨交给石得一,便径直向范姑娘的兰薰阁行去。 范姑娘现下封了才人,不用做掌饰的差事了,滔滔来时,她恰好也倚在窗下刺绣,眉目无波,一脸淡然。 范姑娘见她来了,忙见过礼让座。滔滔见她无事时便倚窗刺绣,要么便是打璎珞,却从未在皇上身边见到过这些物件,也未见十一再用过,也不好直问,只是心里存着疑惑。 吃了一会茶,滔滔斟酌片刻,道,“姐姐,十三哥他们到贝州了。” 范姑娘闻言,手微微一顿,头也未抬,道,“恩。”终是忍不住低低问道,“他……可安好?” 滔滔闻言,心知她也不会这样容易便能放下,忙道,“十三哥来了书信,说十一哥安好。”范姑娘听说,重又动作起来,却比先时轻盈许多,滔滔明白她是放心了。小心说道,“姐姐,十一哥心里定然是有你的,不然他也不会躲出去。”范姑娘叹口气,低下头用小剪子将丝线一剪,道,“我情愿他心里没我。哎!” 范姑娘忽然抬头,向滔滔面上打量几眼,重新拈了根丝线比比色,笑道,“素日只说十三殿下对你分外上心,原以为只是为着你们一起长大的情意。”又道,“他那样沉着冰冷的性子,对谁都淡淡的,却巴巴地被你拴住眼,也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滔滔耳根热起来,扭扭捏捏不说话。 范姑娘说完,忽然站起身,说道,“公主,来了怎么也不让丫头通传一声儿,快请坐。”滔滔闻言,不知瑜柔来了多久,忙也起身,彼此见过礼。 瑜柔笑道,“你们俩倒是清闲。滔滔你不用去御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滔滔本来怕她听了自己和范姑娘的话去,心里有疙瘩,此刻见她神色如常,放下心来,道,“等入秋了天气凉些我再去吧,左右官家也不指望我做什么。”一时三人说说笑笑,左不过讨论有哪些新奇花样子,东京城又流行哪些新妆容。 ………………………………………………………… 不觉来行宫已两月有余,暑热已去,秋意渐来,树叶草尖儿蒙上一层黄气,荷叶也卷了边儿。皇上心里担心着平叛一事,再无心多留,便下令携众人回皇宫。 滔滔隔三差五便能收到石得一送来的书信,渐渐的便也安下心来。 这日她替皇上磨好墨,便捡了本书在窗下紫檀木大圈椅上坐了细读。微风顺着菱格窗缝儿吹进来,分外惬意。 忽听皇上问道,“这十一和十三素日稳重,怎地这次如此独断自专,军情战报许久才见一封,也全是无关紧要之事。”滔滔一惊,抬头一看,见皇上目无焦点,眼神发虚,原来是在自言自语。 她心下微微纳罕,以十三公私分明的性格,自己每隔三五日尚且能收到他音信,那更应有战报奏与皇上才对,怎的皇上说没有收到?别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才好!又一想不对,历来皇室家书与公文走的是同个驿站,家书到了,公文更是不会丢才对。 滔滔想了想,便要将疑问说与皇上听,猛地忆起皇后和十三再三叮嘱自己,万不可干政,便硬生生咽下去。 她见皇上再无事吩咐,便怀着满腔疑问到后苑十三绑的秋千架上坐了,望天上云卷云舒,看地下芳草萋萋。架上的掌叶茑萝和紫藤花都落了,叶尖也渐渐泛红,海棠密密麻麻结了一树青翠的嫩果。风一吹,不觉有一丝萧萧之意。 滔滔自顾自晃着,忽然想起跟她很是说得来的,负责御前传递的女官儿翠竹来,心里有了主意,便信步来至内省,果见她并另外几人正在忙碌。翠竹抬头见滔滔进来,十分诧异,忙上前行过礼。 滔滔笑笑,摆手命她免礼,道,“镇日家听说你们内省事情多,我过来看看新鲜,你只管忙你的吧。”翠竹明白,眼前这位郡主挂名说是在当差,不过是来御前玩耍而已,故而她也不做他想,手上忙着,嘴里且与滔滔闲话。 滔滔四下打量一番,指着翠竹面前案上挑拣出来的两摞子奏章,问道,“为何这些要分两份?”人皆有好为人师之心,这翠竹也不能免俗,见问,殷勤答道,“郡主有所不知,这一摞是前省每日递进来的,要呈给官家看。这一摞是官家批阅好的,奴婢手等便要送出去呢。” 滔滔心下一动,“哦”一声,面上堆起笑容,道,“素日也不得机会去前省,今日你且带我去逛逛吧。”翠竹乐地讨她欢心,忙道,“遵命,原也不费什么,郡主只跟奴婢走便是了。” 一时翠竹捧着箱子,引着滔滔到了前省,还有些大臣在忙碌。众人见是两位内尚书,也都不理论。她二人径直便进了殿门。 滔滔留神看着,见翠竹将奏章取出来,恭恭敬敬捧给一位四十多岁,穿紫色官服的大臣,说道,“夏枢密,这是今日官家批阅过的。”又将另外一摞奏章取出来,放到后面的内室,这才捧起箱子示意滔滔跟她离开。 滔滔见翠竹对那个大臣毕恭毕敬,便留心问道,“这个夏枢密是什么人啊?”翠竹有意在郡主面前表现一下,便眉飞色舞说道,“郡主,您久处深宫,对咱们这前省的事不了解。咱们所有的军政奏章,要想递到御前,那得先过了夏枢密这一关才行。”说完便察觉失言,轻咳一声,不肯再说。 滔滔闻言,心下明了,不知十三的奏章是否也被这夏枢密扣下了,必要查个清楚才好。当下也不露出来,只笑道,“你这差事好麻烦,倒不如我磨墨添茶自在。” 翠竹扑哧一笑,道,“那是因为您是郡主,得官家喜欢,若换做旁人,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办差,那是一点岔子都不能出的,哪个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 滔滔笑道,“如此说,你这差事倒也当得,你每日来回送几次?”翠竹道,“按例是每日两次,若有要紧折子,也许要随时传递呢。” 滔滔一壁里与她说笑,一壁里暗做打算,想着今日是不会再有折子传递了,也只得作罢。 一时辞了翠竹回坤宁殿,意外见徐姑娘略带喜色从殿内出来,她见到滔滔也是一愣,片刻面上倒有些讪讪的。 滔滔与她见过礼,心下纳罕,这徐姑娘是张昭仪的养女,轻易不来坤宁殿走动,怎的今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第三十一章 立功 四 暮空中弯月如钩,璀璨星河横亘其中,不时有流星划过,转瞬即逝。十一想起在延福宫,也是这般星光月华下,她在昙花芬芳中翩翩起舞,裙裾飞扬,恍若仙子临世,明知将要侍寝,却还笑面以对,彼时她心中该是何种滋味…… 十一想到这上头,心如针扎,下意识将酒杯握得更紧,许久才收回目光,悠悠叹道,“每每看到官家肩舆停在她宫门外,我心里便刀割一般。但若官家几日不去,我心里又惴惴,担心她失宠,过得不好。” 十三闻言,诧异问道,“你……每晚都去她殿门口?” 十一自嘲一笑,道,“又能如何?依然不能护的她周全。”说罢将杯中几滴残酒泼进火堆中,干柴遇了酒,“轰”一声窜起一尺来高火舌,照的四围白昼一般,霎时又渐渐暗下去。 十三看向十一隽秀的面容,半晌未说话,只怕他自己也分不清,现在对范姑娘的感情是爱恋多一些,还是亏欠多一些。 十一长叹一声,道,“已然如此,又能奈何。”说罢使劲拍拍十三肩膀,“谢谢你陪我来,你知道我最不擅长用兵遣将,此事竟是要倚仗你了。” 十三一笑,道,“你我兄弟,分什么彼此。哥哥素日对我照顾有加,我也无以为报。” 十一收回手,信手向火堆里扔根柴,望着十三坚毅的侧脸,道,“我时常在想,你这幅冷冰冰的面孔下,究竟承受了多少?”十三回望他一眼,喉结上下一动,只默默喝酒不语。 十一道,“你自小因是庶出,便备受欺辱。原以为进宫后日子能好些,听说竟更加难熬,反倒不如在府邸。好容易有些盼头,又被送回王府,明里暗里受了多少白眼闲话。” 十三语气平稳,道,“再难熬,都已过去了。” 十一摇摇头,道,“现下只是明面上一团和气,官家又选了我和老七来,意思很明确,提防你成势!我虽无意,老七却是个有抱负的。”停了停又道,“不过,张娘子有孕在身,以她的荣宠,若她生了皇子,必是太子无疑。” 十三将双手放在脑后,平躺在地上,望着星空,许久才悠悠道,“那也要能平安长大才行!” 十一听他话里大有深意,道,“你也觉得上次皇子之死有蹊跷?你以为会是谁?” 十三摇摇头,道,“不好说,以张娘子想取皇后而代之的想法,和皇后这样深沉的心思,她二人都逃不了干系。” 十一闻言点点头,片刻又拍拍十三,起身摇摇晃晃向账内走去。 十三看着他进了帐,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上放缓,将剩下的信纸抽出来,就着篝火月光细细读着,心仿佛也随着火沫子飞到半空中。 ……………………………………………………………………………… 虽已入秋,但将近午时,骄阳当空下,仍是酷热难耐。十三身着戎装密不透风,热的面上紫涨,抬手要摘头盔,发现铁皮已被晒得烫手,只得作罢,强忍着向营地行去。 一行人好容易回到军帐,他见主帐前停了几匹好马,进帐一看,竟然是枢密副使文彦博,正在跟十一说话。文彦博见到十三,忙上来见过礼。 十三略歇一歇,将头盔取下来交给侍卫,顾不上喝茶,便诧异问道,“文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文彦博拱手道,“殿下,官家已收到您的战报,命下官前来相助。”说罢又点到为止道,“官家准许下官可以直奏御前。” 十三明白,他隐晦的向皇上提起奏章流转过程繁琐,恐误了上报时机,想来官家也是有些起疑了,如此一来,便不用再过枢密院。十三点点头,向文彦博一笑。 侍卫捧上茶来,十三饮了几口,便领文彦博到地图前,说道,“文大人请看,这些日子我已亲自勘察过,贝州城中间高四周低,北城地势开阔,还有机会集结重兵攻打,南城是挂形地域,易守难攻。”边说边一一指与他看。 文彦博见十三年岁虽小,但几句话下来,深有见地,便谦虚问道,“不知二位殿下有何见地?”十一并不开口,将手背在身后,只看着十三。 文彦博见此情形,心下了然,便也看向十三。十三道,“我与十一殿下来之前,明镐将军已从北城攻过两次,叛军首领十分狡诈,不肯出城作战。再者叛军粮草充足,采取围城的方式不仅消消磨我军将士锐气,且久不能平叛必损我大宋威严。”说罢一顿,看向文彦博。 文彦博略皱眉一思索,又仔细向地图上研究一番,片刻看向十三,二人相视一笑,一齐说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十三说道,“明副将组织过两次攻城,一次在城墙外建了一道曲墙,准备登墙与守城叛军作战,不想曲墙被叛军烧毁,登城失败;第二次半夜用云梯爬墙,本来几乎要成功,不想城内忽然冲出上百头牦牛,牛尾上燃着明火,将城外接应的队伍冲散,又以失败告终。” 十三指着地图继续说道“所以这次我准备将部分军队集结在北城门外,不时做攻城之状,吸引叛军注意,再暗暗派人在南城门外挖地道通向城内。” 他见文彦博点头赞同,又继续说道,“地道挖成之日,北门士兵先攻,吸引叛军兵力,这时派精兵从地道内入城,从城墙上垂下云梯接应南城士兵,里应外合,争取将叛军一举歼灭。若叛军再放牛,咱们派骑兵手持长矛猛戳牛鼻子,打乱牦牛阵型即可。” 众将领听了,连连称妙,文彦博心下暗暗称奇。当下十三又将细节一一吩咐下去,直到夜深众将才渐渐散了,只剩下十一、十三和文彦博。 文彦博见帐中并无他人,犹豫了一下,终是问道,“十三殿下,下官久闻军中将士最是欺生,若是新来主帅,底下军士多有不从者,可下官见您方才令行禁止,深觉诧异。”又道,“尤其二位殿下,贵为皇子,只怕众将士不过以为是皇上派来走个过场,回宫后好加官进爵而已。” 十三将手背到身后,微微一笑。十一笑道,“不错,以前也有人这样想,且在十三组织佯攻时好大喜功,违抗军令,导致攻城士兵伤亡惨重。” 文彦博眉头微皱,继续问道,“那殿下如何处理这位将领呢?” 十三转身向账外行去,待到门口时,方丢过来一个字,“杀!”文彦博闻言,定定望着灰绿帐门,心下一凛。 ***** 早起十三正在对着地图做最后准备,明镐进帐回道“启禀殿下,各处都准备好了。” 十三点点头,胸中一阵激荡,道“好,吩咐下去,按计划作战,务必严格遵守号令,违者军法处置,攻城成功后论功行赏。”明镐倾身答道“是”。十三又道“叛军首领要捉活的。”明镐道“是”,见十三没吩咐了才行礼告退。 十三一身戎装,英姿飒爽,与明镐带领磅礴大军兵临贝州城下。 城墙上叛军首领王则见了,很是不屑,指着叫骂道“你们还有胆前来送死吗?” 十三并不与他们做口舌之争,沉着冷静一挥手,鼓声号角声响起,明镐带领一众兵士向北城墙发起攻击。后排几队士兵推了投石车出来,向城墙上猛投巨石,几排弓箭手在大盾的掩护下轮流射箭。 此时十一正和文彦博在南城安排精兵从地道进入。 那王则见北城官兵众多,便故伎重演,又将火牛放出来试图冲散攻城队伍。十三见状,面向骑兵,抬手一挥,几队骑兵手持长矛冲出来,专扎牛鼻子。前面几排火牛吃痛,竟调头向城里冲去,跟在后面的叛军躲闪不及,被火烧得鬼哭狼嚎。 王则见状不妙,此次攻城官兵规模浩大,准备也比以往充分,忙令集结重兵向北城门冲来。 藏身在地道内的精兵得到命令后,从地下一举钻出,几乎没遇什么阻力便占领南城墙,放下云梯。大部队顺云梯顺利进入城内,剿灭守门侍卫,打开南城门放更多士兵进来,同时与北城门的官兵合力绞杀叛军。 不多时,十三见叛军腹背受敌,乱作一团,大势已去,便带了一队轻骑向城东驰去。 那日勘察地形时十三看到这方位有个侧门,料到敌人可能会从这里逃跑,早命一队人埋伏下了。果然他到时,发现几个叛军正在跟伏军激战,为首的一个身材威猛,苍髯如戟,正是王则,他身上带了几处伤,仍负隅顽抗。 这王则异常凶悍,手持一柄重剑,向四周乱刺乱挑。因十三下令要活捉匪首,所以四周人不敢下死手,只能远远围着,束手无策。 十三见状,从侍卫那儿要过弓箭,张弓瞄准,“嗖”一箭破空而出,正中那人持剑的右臂。那人吃痛,手中剑一个握不住掉下去,众人一拥而上将他擒住。 十三随即吩咐道“向城内喊话,投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杀无赦!”侍卫得令,飞奔而去。 十三目光深远,纵马驰骋,风吹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远远望去,似鹰隼翱翔。 第三十章 立功 三 一早,滔滔不等侍墨来叫便翻身起床,忙忙洗漱过,早膳也未用,径直向内省走去。待到了,见翠竹刚起床,还未动身去前省取奏章,这才松了一口气。 翠竹正在漱口擦牙,一抬头见滔滔竟然屈尊来内省,诧异得不行,忙让她坐了,又取新茶盏来,将素日舍不得喝的,主子们赏赐的好茶沏了给她喝,笑道,“郡主怎得这样早。茶是主子们赏的,茶具也是新的,您且凑活着喝几口吧。” 滔滔也不推辞,在旁边坐着跟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半晌笑道,“你这一大清早便这样忙碌,快喝口水吧。”说着替她捡了个茶盏,倒了一杯递过来。 慌得她忙双手接过来捧着,躬身道,“折煞奴婢了。” 待喝过茶,歇口气,翠竹又接着拾掇一头青丝,一面笑道,“郡主哪里知道,我们这都是有时辰的,何时去前省,何时去御前,讲究多着呢。 一时收拾妥当,二人一同出门,滔滔便抢着抱过她的箱子,道,“今日我做你的小跟班,哈哈。”说罢冲她俏皮一笑。翠竹与滔滔混熟了,知她好奇图个新鲜,便也不拦着,只笑着打趣道,“奴婢可当不起。” 眼见得快要到前省了,滔滔忽然皱眉道,“嘶,觉得肚子有些痛。”说罢弯腰下去,只抱着箱子不撒手,却把眼在翠竹面上一溜。 翠竹见滔滔皱眉咧嘴,一副痛苦难耐的表情,立时慌了神,掏出随身的月白净帕子来垫在路边,躬身扶滔滔坐下,关切问道,“郡主这是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东西?” 滔滔摆摆手,忍痛道,“不防事,你只帮我揉揉,歇一会儿便好了。 翠竹心下有些担心,怕滔滔是因为方才在自己那里喝过茶才会痛,忙上来替她仔细揉着。翠竹既挂念着差事,又怕滔滔出什么意外,只得满腹心事替她揉着,慢慢的竟也觉得腹内丝丝络络疼上来,渐渐得越发难忍,便咬牙说道,“郡主,奴婢也有些腹痛,竟是忍耐不住了。” 滔滔闻言,面上痛楚稍减,直起身说道,“咱们俩这是都着凉了?我这会子倒是好多了,不然你先去寻个方便?”翠竹想要先取了奏章,奈何腹痛不止,便央道,“好郡主,烦你先帮我取了奏章来,夏枢密案上的就是,奴婢怕误了事。” 滔滔忙拍胸保证,“你只放心去吧,待会儿在钦明殿门口打齐。”翠竹此时已痛的话也说不出来,胡乱一点头,紧皱眉头,嘴里倒吸着气,捂着肚子径直跑开。 滔滔见翠竹跑开,暗笑一声,将身上的紫义襴窄衫抻平,携了箱子来至前省。 时辰尚早,殿内冷冷清清,她径直向那个夏枢密案前行来。案上已整整齐齐摆了一摞奏章,她左右瞧着无人,飞快将奏章一本本看过去,却并未见异常。滔滔略一思索,想起昨日翠竹进的内室,踌躇一下,还是抱起箱子掀帘子进去。 内室也是静悄悄空无一人,地下摆着一架白玉屏风,装裱着王羲之的真迹。滔滔转过屏风,又见数个桌案,陈设着文房四宝,东一摞西一摞摆着公文和奏章。 她小心上前左翻翻右看看,翻了片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大着胆子将抽屉挨个拉开,终于在其中一个桌案,最左下角不起眼的小抽屉里见到几封书信,有几封封皮上的字迹正是十三的,忙抽出一封来握在手里。 滔滔从未干过这种事,此刻心跳的擂鼓一般,手也抖起来,鼻尖上密密出了一层汗,大气也不敢喘。 刚要打开看,忽听门外传来说话声,忙回手将信塞到袖子里,站起身,不防将桌案碰得一晃,一摞奏章霎时似雪片一般,稀里哗啦落了满地,她着急伸手去挡,慌乱中又将木箱“咣当”一声碰在地上,木箱在地上左摇右晃,叮叮咣咣响个不停。 滔滔慌得脸色惨白,还未回过神来,便见两人掀帘而入,当先一人正是那个夏枢密,手上还握着一封信。她眼尖,只一扫,便认出正是十三字迹,不由抬眼在他脸上打量。 这二人听见动静进来,不成想竟是有女官儿在内室,俱是一愣。片刻夏枢密脸色一沉,冷声问道,“这位内夫人怎地这般没规矩?”说罢四下一扫,将木箱捡起来,打开一看并无东西,才微微疏开眉头。 滔滔心跳得厉害,将手缩在袖子里捏着那封信,不知如何才能避过此祸。 那夏枢密目光如炬,冷冷盯着滔滔,仿佛定要在她面上看出些蹊跷来。四下里静得吓人,滔滔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喘气声越来越大,心仿佛也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望着他连一句话辩解的话也说不出。 夏枢密将滔滔通身上下一打量,须臾目光便锁定滔滔不自在的袖子,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一步一步逼上前来。滔滔见状,心道不妙,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后退几步。 他几步走上前,碍于男女有别,便不动手,只居高临下看着滔滔,试图用骇人的气势让她主动将袖中东西交出来,便一伸手,道,“内夫人是否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滔滔见问,连连摇头。这夏枢密只是不信,道,“内夫人早些交出来,也省的老夫请人动手!” 正僵持着,忽听帘子一响,翠竹已进了内室,见室内氛围诡异,忙行过礼说道,“夏大人,奴婢有事耽搁了一会子,特央了郡主前来,还望恕罪。”她特意加重‘郡主’二字,就是希望能引起夏枢密注意,省的事情闹大了,彼此脸上不好看。 这夏枢密一听,果然一愣,面前这不守规矩的女官儿竟然是郡主,便略觉有些尴尬,手半空中一顿,便收回来。他毕竟官居高位,是见过世面的,转瞬间便放缓面色,躬身拱手笑道,“原是郡主,下官失礼。”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滔滔急的冷汗都冒出来,此刻心一松,觉得手脚都抖个不停,话也说不利索,强撑着道,“不妨,怪我不识得你们这里的规矩,误打误撞进来了,还请枢密大人见谅。”嘴里说着,便要捡方才碰掉的奏章。 夏枢密一见,倾身拦道,“使不得使不得,怎敢劳动郡主大驾。”滔滔也不再推辞,绕过他向翠竹身边靠过去。 这夏枢密虽嘴上如此说,面上也未见十分敬畏。因他素日甚得皇上倚重,对皇上家事也颇知一二,知道滔滔不过郡主而已,并非公主,因此仍旧在她面上打量,仿佛要看穿她心思一般。 滔滔毕竟年岁小,经不住,便向翠竹使个眼色。翠竹会意,紧着携了箱子,福了福便同滔滔一起出了内室。 待收拾好奏章出了前省,滔滔拍着胸脯说道,“吓死我了,那夏枢密目光如此毒辣,仿佛能吃人一般,幸亏你来得及时。”翠竹方才也是吃了一惊,不知滔滔为何会出现在内室,还会与他起冲突,疑惑道,“郡主为何会去内室?” 滔滔掏出绢子来拭拭额头冷汗,长吁几口气道,“我见你昨日进去,便也想看看,谁知道那里轻易不让进呢?”说罢怕她再问,忙转移话题道,“你可好些了” 翠竹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小腹,道,“还是隐隐作痛,也不知怎么回事。先将奏章递上去要紧,下来我再歇着吧。” 滔滔忙皱皱眉头,道,“我也是呢,想是快入秋了,早起凉些,咱们俩只顾着说话进些凉气也是有的,我便不等你,先回去了。”嘴里说着,心想总算遮掩过去了。 一时到了凝和殿,二人才散了,翠竹径直去递奏章,滔滔便回了坤宁殿。 到了偏殿,滔滔打开一看,果然是十三上奏与平叛有关的奏章。如此一来,滔滔便清楚了来龙去脉,想了想,修书一封,命侍墨递给石得一,嘱咐他务必与皇室家书一起早送出去。 ######### 十三收到滔滔信时,正在账外围着篝火,愁眉不展与十一喝酒,说道,“这贝州城尚有不少百姓在,是招降为主还是强攻?官家为何久久不下旨意?如此一日一日拖下去可不是办法。”说罢摇摇头,打开书信。 他看了几行,忽然面露喜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酒杯一放,牢牢盯着纸张,片刻将其中两页取出来,递给十一,道,“你看。” 十一见十三如此,心下疑惑,接到手里一看,也是喜上眉梢,不禁抬头看向十三,说道,“不成想滔滔竟这般有心,也怨不得皇上要了她到御前。如此一来,所有这一切反常,都能解释得通了。” 心头之患解决,二人也轻松起来,悠闲喝着酒,十一看完,递还给十三,说道,“夏枢密一事,暂时还是不要向官家提起才好,先摸清楚他为何如此行事吧。” 十三点点头,接过来扔到火里,看着火舌一寸一寸将信纸舔尽,才说道“恩,我也是这样想。他在位许久,同党众多,素日又得官家倚重,若单单若只为此一件事,官家必不会动他,反而会打草惊蛇。” 说罢转向十一,看火光在他面上明暗起伏,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十一哥,你既无意于皇位,为何此次主动请缨,来贝州平叛?” 第三十二章 行赏 一 自知晓有人拦截十三递上来的奏章后,滔滔便分外留心,日日来御前上值,真个当成正经差事来对待。 这日上午已忙完皇上吩咐的差事,临近晚膳时分,她闲着无事,便又信步踱来,站在新摆上的百里山河山水画落地屏风前,细细欣赏。忽见瑜柔亲自捧着一个色彩明艳,纹理清晰的花榈木雕花纹长盒子走进来,滔滔上前行过礼,心下也奇怪,这几日她来的太勤了些。 皇上听见动静,抬头见是瑜柔,不由一笑,放下奏章,道,“柔儿?滔滔不来御前时你也不来,她来了你便也日日来。” 瑜柔走上前,将盒子轻轻放在御案上,替皇上揉着肩,假意嗔道,“爹爹,女儿见您近日为国事忧心,担心您劳累着,巴巴的从翰林书画院找了几副画来,您却不领情,还以为我只顾着跟妹妹玩儿呢。 皇上闻言,宠溺一笑,道,“我知道,你每日要么送饮食来,要么送瓜果来,今日又寻了这个新鲜,不错!是谁的画?” 瑜柔将盒子轻轻打开,冲滔滔说道,“妹妹帮我撑一下。”滔滔忙上前来,站在皇上另一侧,握住画卷一轴,与瑜柔合力打开,平展开呈在皇上面前。 原来是一副颇有意境的山水画,瑜柔将落款遮住,狡黠一笑,道,“爹爹可猜一猜这是谁画的。” 皇上果然被勾起好奇心,向瑜柔一笑,道,“你这性子与滔滔倒越来越有几分像。”滔滔闻言,向瑜柔面上打量一番,见她神色如常,这才凝神向画幅上看去。 皇上素来对书画颇有研究,见了这画“哦”一声,凝神看了一会子,笑道,“烟林清旷,气象萧疏。峰峦林屋皆以淡墨画成,空处全用粉填,看这‘惜墨如金’的笔法,必是李成的,哈哈。”眉目含笑看向瑜柔,问道,“对也不对?” 瑜柔将画另一轴交到皇上手里,笑道,“爹爹果然博学,一猜即中。”皇上闻言,十分喜悦,与滔滔一同细细品度,不时点点头,沉浸其中。 瑜柔见皇上看得入神,便抽身退出来,笑道,“爹爹,你既如此喜欢,女儿想起来,书画院还进了范宽的画,来时匆忙忘带了,这取来与爹爹看。”皇上正在品味画中山水,闻言头也不抬,道,“你只管去吧,我先看这副。” 滔滔听方才皇上提到‘李成’的名字,想起以前十三隐约也给她看过一幅李成的画,当时说他画山石如卷动的云,叫做为“卷云皴”,画寒林又独创“蟹爪”法。 正想着,皇上指着一处对她说,“看这座萧寺,于群山间若隐若现,意境甚好,颇让人起归隐之意。”滔滔躬身看过去,果然不俗,点头笑道,“是呢,还有这苍松翠柏,竟跟真的一样。”凑得近了,闻见一股甜香,像是从装画的盒子上发出的,滔滔打量两眼,道,“连盒子都如此精致。” 看了片刻,滔滔觉得略有些干渴,见皇上面上也有些微红,左顾右盼,似乎也在找水,忙将画轴交到皇上手里,从小几上端了晾好的茶来奉予皇上,自己也倒一盏吃了。 滔滔又将卷轴接过来,忽见皇上方才看的奏章中,有一本正是十三的字迹,摊开放在御案上,她一眼望过去,立时便痴了,翻来覆去只有最后那几个字,“不日将归”。 滔滔只觉得身上热起来,迫不及待想回坤宁殿,十三定有书信送过去了。如此一想,不由觉得焦躁起来,方才那盏茶竟是白喝了,身上越发热起来。 忽见皇上瞅了她两眼,神色奇怪。滔滔不禁赧然,想是方才自己只顾着胡思乱想,又失仪了,想到这上头,连耳根都有些泛红。她肤色本就白皙,耳根处更是近乎透明,如此一来,几乎连青色的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分外惹人怜爱。 过了许久,滔滔方才抬头,却见皇上依然盯着她,不停在自己面上打量,忽然情不自禁也望过去,见皇上儒雅中带着一丝天家威严,眉眼清俊,并不见岁月的痕迹,一时竟看呆了,忘了忌讳,直勾勾与他对视。不知何时,殿内已空无一人,滔滔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片刻还是皇上先回过神来,呼吸略有些紊乱,道,“不看了,先收起来吧。”说罢动手将画一卷。 滔滔闻言,立时尴尬得面红耳赤,自己方才这半日竟是胡思乱想什么呢!忙也反方向一卷,两下里同时用力,不免手忙脚乱。她一个拿不稳,画轴掉下去,碰到御案上自己放的定窑白瓷茶盅上,那盖子“咣当”一声在案上转了几圈便向地上落去。 滔滔见状,忙伸手去接,皇上也伸手过来,不想一把握在她手上。滔滔只觉得手被握住,皇上的手宽厚温软,热的发烫,一点点从他手上传到自己手上。滔滔明知应立刻抽出来,方向外用了一丝力,便觉得皇上手一收,将自己握得更紧。 滔滔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身上也麻起来,仿佛……仿佛被十三掳上马那次一般,只觉得心跳加快,手心也出了一层汗,不再挣扎,低低唤道,“官家”,声音竟带了几丝妩媚旖旎。 皇上闻言呼吸越发粗重,眼神炙热似火般落在滔滔面上,喉中响了几响,将滔滔向怀中一拽。 “陛下”,气氛正缠绵时,忽听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唤道,皇上回过神来,猛得一松,坐直身子,心烦意乱向地上一看,见是徐姑娘,哑声问道,“何事?”颇有些不耐烦。 滔滔被徐姑娘一惊动,也无瑕思索为何她能通过侍卫,无人通传便到了御前,只觉得身上越发热起来,被皇上一握连带着腿也觉得发软,拼着最后一丝理智,摸索着走出钦明殿。 出了钦明殿刚走几十步,便靠着树身,张嘴不住喘息,只觉得心突突跳个不停,汗也似水一般出了一层又一层,衣服黏在身上分外难受。 远远的老七向钦明殿走来,见都已有些秋意了,滔滔还是一头的汗,忙上前扶住她,诧异问道,“滔滔,你这是怎么了?”滔滔面上带着润湿的泅红,媚眼如丝看向老七,也不答话。 老七见她这幅模样,拽了她的手一摸,只觉得手心很烫,又一摸她额头,更觉烫得惊人,道,“别是发热了吧。” 滔滔正燥热不已,被老七触手一摸,只觉得燥热微解,便凑上来,将额头靠在他脖颈间,立觉清凉好些,道,“好热……”说罢更向老七怀里蹭去。 老七这才发觉异常,低头向她面上打量一通,咬牙怒道,“这是谁使出来的下作手段!”骂完想到这是在钦明殿附近,滔滔又在御前当值,顿时惊得浑身冰凉,不敢再想。 滔滔将胳膊绕在老七脖颈上,不停磨蹭,片刻竟将唇凑上去亲他下巴。老七通身一僵,低头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子,此刻妙目如丝,樱唇嫣红,柔若无骨偎在自己怀里,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 老七呼吸急促,目不转睛盯着滔滔,双手将她越搂越紧,脸也越凑越近,忽然想到此刻若是亲上去,滔滔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原谅自己,思及此,犹豫片刻,狠心将她胳膊拽下来,半扶半抱向坤宁殿走去。 到了坤宁殿,他躲着皇后悄悄进了偏殿。侍墨见状一惊,忙上前接过来,问道,“郡主这是怎么了?” 老七将滔滔交予侍墨,嘱咐道,“别让你们郡主出门,多给她喝水,拧个冷毛巾来给她敷敷额。”说罢转身便走,临出门又嘱咐一遍,“千万别让她出去,可明白了?” 侍墨云里雾里,见老七一脸严肃,连连点头,紧着叫知画上来一起伺候着。 …………………………………… 张昭仪这几日胃口不好,面对满桌子的珍馐佳肴都没动几下牙箸,忽然巴巴的想吃些腌渍酸梅,便想命人去取。 张昭仪回头扫视一圈,只见到已封了才人的周姑娘在身后伺候着,竟然未见到徐姑娘,不由怒上心头,冷笑道,“自打从延福宫回来,她便日日不见人影儿,比你这个正经主子都会拿大了。”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发提上来,厉声道,“她人呢?” 周姑娘和尚宫锦娴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开口,只得垂了眼,眼观鼻,鼻观心。 张昭仪见她二人眼神躲闪,知道必有内情,怒极反笑,托着腰在周姑娘和锦娴面前来来回回走几遍,道,“说!怎么回事?是不是她犯了什么错事,被人拿住把柄,故而不敢上来?” 周姑娘思忖片刻,想着自己是才人,张昭仪再气,看在皇上面子上,也不能太把自己怎么样,心一横,说道,“徐姑娘现下在御前,恐不能回来伺候娘子。” 张昭仪闻言,顿时愣在当地,不可置信问道,“大晚上的她怎么到御前了?”周姑娘忙扶着她坐下,道,“说是去给官家送东西……就留下了。” 张昭仪情知有异,谁指使她去御前送东西的?为何没人阻拦?从她行事有异开始点点滴滴想起来,片刻一拍桌子,道,“她竟这般耐不住,敢投靠皇后!” 她银牙紧咬,目光似要将地面戳个洞出来,许久才冷笑道,“好!好!别以为攀上皇后这根高枝,就能高枕无忧。我倒要让她看看,这后宫谁说了算!” 第三十三章 行赏 二 滔滔昨夜着实折腾了半宿,手抖脚颤还挣扎着将身上衣裳扔得遍地都是,通身红的像煮熟的虾米。 慌得侍墨知画不知发生何事,又不敢私下里叫太医,只得将人都遣走,将窗户帷帐严严实实放下,不停拧了冷毛巾给她擦额头,擦身子,直闹到三更天滔滔才昏昏沉沉睡去。 这日早上已是日上三竿,淡紫色白茉莉撒花帐子上明晃晃透进光来,晃的滔滔再睡不着,这才睁开眼。 挣扎许久坐起身,她觉得通身酸痛,倒比之前与老七一同去满庭芳喝得烂醉如泥那次还要难过,只得强撑着跌跌撞撞走到梳妆台前,向菱花镜里一照,见自己上眼皮粉光融滑,微微肿着,眼角隐约几根血丝,卧蚕下也乌青一片,脑子里却浑浑噩噩,什么都想不起来。 滔滔身着寝衣,一手扶额,出神坐了片刻,仔细回想昨日之事,渐渐零零散散想起来几段,不由羞得面红耳赤,自己怎的竟对皇上有那样的心思? 她使劲向额上拍两把,心内五味陈杂,却隐约觉得此事甚怪,自己当时会那般作为,竟像是有些身不由己的样子,思来想去也想不透,稳了稳心神便唤侍墨进来伺候。 侍墨一进内室,见着滔滔面上便有十二分的不自在,滔滔手里把玩着胭脂盒子,也不理论,又向铜镜里瞅两眼,两颊还是苍白的没有血色,便嘱咐道,“多扑些胭脂水粉,好生替我遮一遮!” 侍墨忙答应着,仔细替滔滔妆扮了,又挑些颜色鲜艳的花钿首饰,替她换上一条妃色襦裙,犹豫许久才小心问道,“郡主,您昨日……” 滔滔见气色看上去好许多,料别人轻易也看不出来,此刻见侍墨问,将手一摆道,“我昨日回宫还有谁看到了?” 侍墨捧上青盐和紫姜来,一一递给滔滔,眼睛也不抬,小声回道,“您……脱衣服的时候只有奴婢跟知画在。” 滔滔闻言,连青盐都忘了吐,一口咽下去,齁得呲牙咧嘴,简直羞愤的想自尽,紧着漱过口,吐在青瓷唾壶里,死死咬着下嘴唇不语。 侍墨见状,忙扶着她手安慰道,“郡主,奴婢想着昨天您回来的时候已没太阳了,别是在花园里撞见什么了才好,今晚给您送送吧!” 滔滔无语,也只能这样敷衍过去,便点点头,道,“嗯!” 心不在焉用过早膳去给皇后请安,方一踏进殿门,她便觉气氛诡异,隐约听见有人在侧室说话,哭腔中带着焦急,听上去竟像是苗昭容。滔滔纳罕,苗昭容一向温和稳重,定是发生了大事,她才会如此失态。 她心下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若进去惹的昭容尴尬,那就不好了,便冲杜鹃一摆手,命她先不要通传。正踌躇着,又听见苗昭容说道,“也不知为何,一大早官家人都没过来,便命杨都知来传口谕,要将柔儿禁足三个月!” 皇后声音十分诧异,道,“禁足三个月?” “是呀,妾心里疑惑,私下里问杨都知,他只是摇头说不知,只说官家动了好大的气,妾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扯谎。” 苗昭容顿了一顿,发愁说道,“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这可如何是好啊?妾本想着去求求官家,谁知杨都知传官家口谕,凡是为公主之事求情的,一概不见,像是已经料到这一出。” 滔滔闻言,也着实吃了一惊,皇上向来将瑜柔视作掌上明珠,此次竟将她禁足三月,定是犯了好大错。昨日见她去御前,皇上分明对她还是宠爱得很,如何一夜之间生此巨变,滔滔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丝丝缕缕,一点一滴在心头飞来飞去,却串不到一起。 皇后又安慰道,“官家现下既生着气,你也先别去他面前打眼了,待官家气消了再从长计较。”顿了顿又道,“柔儿怎么说?” “咳,别提了。妾苦口婆心问半天,她只是不肯说话。说来也怪,她昨日傍晚出去了趟,回来便心不在焉,似乎存着什么事的样子,晚膳也没用好。真真急死人了。” 滔滔听到这儿脑子里“轰”的一声,身子直直戳在地上,手无力垂下来,面上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终于知道这不对之处出在哪里了。呆呆立了片刻,听见里面苗昭容似要告辞,滔滔忙向门外走去,过门槛时险些被绊倒,亏得金樱上来扶一把才没摔在地上。 滔滔神色怔忪,心跳得极快,耳朵里也轰然作响,身体颤个不住,手心也揪得发疼,似鬼魂一般飘忽到后苑秋千架上坐了,仍是两眼发直。 垂丝海棠树上已有几片枯叶,被风一吹,打着旋落下来,枯黄一片粘在她绯色长裙上,像是谁的心被戳了个洞一般。 滔滔呆呆盯着那枯黄一片,叶尖儿卷着,经脉倒比翠绿厚润时看得更加清晰,竖的经,横的纬,一条条交织成小小的网,好似人与人之间,定要经了事,方能看得清人心。 “姐姐!姐姐!你竟恨我至此?”滔滔泪珠儿在眼里打转,旋即咬住下唇将头昂起来,拼命不想让它们落下来。 依稀想到年少时,滔滔每每想要什么而皇后不准时,都会悄悄跑去央瑜柔。她总是一笑,道“你这机灵鬼儿,就会变着法儿磨我”,却都会想法设法弄来。偶尔滔滔也会担心地问她,“若官家不答应怎么办?” “不妨事,我要什么爹爹都会给。”瑜柔说这话时意气风发,但十次有九次都会要求,“那你今夜在我这里,咱们俩一处睡吧。”滔滔明白,若她晚上不回坤宁殿,十三早起必会来接她,也经常会被留下来一起用早膳。 苗昭容性子好,命人替她三人单独拾掇一张小桌子,准备三份一样的早膳。三人说说笑笑,仿佛是最愉快的时光。 滔滔想到那日瑜柔说不生气了,仿佛真个与自己尽弃前嫌的样子,想不到背后竟下此狠手,不禁叹道,“你到底是因为爱十三哥?还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 现在想来,自己那次落水八成也是瑜柔所为,若不是她现下被禁足,滔滔定要去问个明白,想到昨日那般千钧一发,碰巧徐姑娘撞进来,否则后果真是不敢想。 滔滔忽然想到,皇上既已罚下来,定然也是情知有异,想到昨日皇上的神情,她的脸火烧火燎红上来,以后这御前如何有脸再去? 幸而昨日她见到十三那奏章,想来平叛之事已经了了,用不上几天便能班师回朝了。如此一来,也不用日日在御前打探消息了,因此滔滔打定主意,再不去御前,省的见到皇上,两下里尴尬。 滔滔长出一口气,将裙子上的枯叶拂落地上,用脚碾得粉碎,见方才一路行来,绣鞋尖儿上不小心蹭上一块儿黄尘,只得掏出绢子来仔细揩了。待擦完一看,虽不十分干净,不细瞧也看不出来。 方一直身,她便见面前停着一双墨色皂靴,再向上是紫色公服,腰间玉带上系着金鱼袋,挺拔修长一人立在地上,一丝淡淡的,极其熟悉的味道传过来。 滔滔头并未完全抬起,便从秋千架上起身,径直上前抱了他的腰,将头靠上去,忽然身子一抖,泪便扑簌簌落下来,大滴大滴渗到他的衣裳里。十三须臾便觉胸前一块儿濡湿,热得发烫。 十三见过皇上便命石得一去寻滔滔,不想她人没在偏殿,便寻到这里来。 十三不知昨日之事,此刻见她痛哭,还以为她是经月不见,乍一见自己喜极而泣,便轻轻揽着她,拍着她后背道,“我这不是平安无事回来了嘛。” 滔滔只是将头埋着一味哭,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十三瞧着她似有许多委屈,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的样子,这才有些慌,也顾不上那么多,直接用手替她擦着。 滔滔那泪却如泉涌一般,流不完擦不尽,面上红妆被泪晕开,凌乱不堪,翘翘的鼻头也哭的通红。 十三明白,此刻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紧皱眉头,使劲揽着她,一手拍着后背替她顺气。 约有一刻钟,滔滔才渐渐止住,不时抽噎一下。十三见她好些了,仔细替她将发丝顺到耳后,这才问道,“可是我不在时受了委屈?” 滔滔缩在十三怀里,汲取他身上的温暖,渐渐觉得安下心来,一手轻轻抠着他前襟上的纹饰,看他前胸被自己眼泪和脂粉弄的一团糟,片刻微微摇摇头,道,“只是想你了。” 十三将她脸抬起来,细细端详,见她浓睫上挂着泪雾,湿漉漉的大眼中尚带着惊惶无助。不由令他想起两年前,自己被送回王府时,闻听她父亲去世,不顾父母责骂,偷偷跑到北城高府去见她,彼时她眼里便是这般神情,惊惶凄楚,委屈无助。 那时他便暗暗打定主意,定要做她的依靠,再也不让她受一分委屈。 十三摸着她身上穿的衣服不薄,手心却是冰凉,显然是受了惊吓,但她却无论如何不肯说,心里越发没底,柔声哄道,“这许久不见,你竟像换了个人,有心事也不肯说与我听了?” 滔滔闻言,抬起头见十三脸晒得黝黑粗糙,双眸却一如既往透出清亮而坚毅的神情来,一说话显得牙齿越发白森森发着光,倒透出一股威风来,不由破涕为笑,道,“知!”说罢踮起脚向他唇上一贴。 十三唇上透过她的冰凉来,情知宫里人多眼杂,应立时分开,挣扎许久,却挣不开这月余的相思,也顾不得在宫里,一把将她捞起来,紧紧箍在怀里,辗转倾诉相思之苦。 第三十四章 行赏 三 远远地看着滔滔进了坤宁殿,十三方转身向自己寝殿走去。他低头见前胸一片脂粉泪痕,不由面上赧然,一手遮遮掩掩走着,向身边石得一问道,“我不在时,可听说郡主受过委屈?” 石得一想了想摇摇头,道,“没听说。不过小人倒听说公主被官家禁足了,只是阖宫都不知官家为了什么事儿才恼了公主。” 十三闻言,眉毛一挑,极是诧异,官家素来将瑜柔当做明珠般呵护,都不曾高声对她说过话,竟然会将她禁足。他皱眉思索,不知此事与滔滔的异常是否有关,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想着还是改日待滔滔心情好些,再细问吧。 沉默走了几步,十三忽然想起来一人,问道,“上次救回来的那个落魄公子后来如何安置了?” 石得一见问,眉飞色舞答道,“殿下您不知道,那人叫狄龙启,竟是个会些刀剑功夫的,他身子骨壮实,没几日便恢复了。那日他正在院子里借了侍卫的佩剑耍着,不成想被当值的皇城司首领看中了,直接选进了皇城司,真是一桩奇事。” 十三闻言,哦一声,片刻道,“如此也好,他也算得了好去处。” 石得一又说道,“这狄龙启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再三的请求当面向您表达谢意,小的想着您公事繁忙,就搪塞了几句将他打发了。这狄龙启又百般求问殿下名讳,说来日必定相报。” 十三闻言一笑,道,“倒颇有几分江湖汉子的做派。” 十三从贝州跋涉回京,脚不沾地便去见皇上,禀明王则造反查出来的一应弊案,紧着又去寻滔滔,此刻方觉得旅途劳累,身上透出一股子疲乏上来,想到午后还要去见韩琦,范仲淹,便加快脚步向寝殿走去。 方一转弯,他见老七在墙根下站着,身边也没跟人,看这架势竟是在等自己,便向石得一摆摆手,命他原地等着,自己迎上前去。 老七正百无聊赖揉搓着脚下的落叶,抬头见十三来了,两腮紧咬,握着拳便冲过来。 十三见他面色不善,早有防备,一把握住他挥出来的拳,向旁边一摔,怒道,“你疯了?” 老七咬着牙说道,“我疯了!我是疯了!幸而滔滔无事,不然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十三闻言一愣,看老七双目通红,带着三分憔悴,便知他如此说话,必有缘由,定是与滔滔今日的异常有关,便强压住不快问道,“滔滔怎么了?” 老七直愣愣瞅着他前胸的一片脂粉,又瞄到他唇边的一丝嫣红,心下十二分不快,瞪了他半晌,将手一摔,道,“她没告诉你?”片刻又说道,“滔滔喜欢你,我也拦不住,但若你护不了她周全,再有这么一次,我也不管那许多,直接求官家赐婚给我。” 十三被他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绕得云里雾里,偏生早些时候问滔滔,她还一句也不肯说,此刻听老七说要请皇上赐婚,不由一股怒火冲上头,冷冷道,“不用你说。” 老七紧皱浓眉,毫不退让与十三对视,许久才问道,“是你指使滔滔去前省偷奏章的?” 十三不防备,不由一愣,下意识问道,“你如何知道?谁看到了不成?”说完便觉不妥,只得干咳一下压住尴尬。 老七见他如此一问,更加认定是十三指使滔滔去前省的,顿了片刻,阴沉沉道,“男人们的事,你不该让她趟这浑水!” 十三听老七如此说,便知滔滔已被人发觉,因此也不分辨,将这黑锅自己背了,免得背后那人对付滔滔,便点点头,道,“只此一次”。心下也是诧异,越发觉得滔滔定有许多事瞒着自己,一时也是烦躁的后背发痒。 老七见他答应,哼一声甩手而去。十三本就被滔滔的反常搅得心神不宁,再被老七这一打岔,心越发乱上来,直愣愣瞅着老七远去的背影,竟觉得带了几分陌生。一想老七讲话虽直,却也是实话,委实不该让滔滔搅进来。 十三眉头紧皱,拧成个川字,抬头看看没有一丝云彩的碧空,心下万千只茧子一般千头万绪。 今年夏初还着实下了几场大雨,但自从一入夏,那太阳便似要报后羿一射之仇一般,日日火辣辣吐着火苗子,将田地里庄稼都晒个半死,眼看着都要抽穗子了,却旱的地面龟壳般密密麻麻裂着尺余深的口子。 滔滔却趁日头儿好,命人将秋冬的衣服被褥一股脑扔在太阳下晒着。她最喜欢阳光晒在锦被上,散发得暖洋洋令人舒适的味道,便命人搬个躺椅,优哉游哉斜躺在院子里看书。 阳光暖洋洋落在她身上,一忽儿便出了一层细汗,海棠红散花褙子上的熏香烘烘散出来笼在她周身,甜甜幽淡的香气惹人遐想。 皇后闲来无事,便拿着花锄花剪在院子里压花枝,刚铲开一抔土,便觉地面硬的跟石头一般,皱眉向杜鹃说道,“今年也不知怎么了,竟久旱至此,官家又要烦心了。”说罢眉头紧皱。 皇后目光落到滔滔身上,见她又大刺刺摊成一团,毫无形象可言。因滔滔这活泼的性子近来颇得皇上宠爱,故而皇后便不像以前那样狠劲管她,只是眉头一皱,不悦道,“你这几日为何不去御前了?” 滔滔见问,心里一慌,片刻稳住心神,不着痕迹将书向上一挪遮住脸,闷声道,“太热,我怕晒,”说完哀叹一声,这借口连自己都不信。 显然皇后更加不信,道,“怕晒?这会子大太阳底下躺着不晒?” 滔滔抽出小绢子来拭拭汗,想左右自己浑身都是把柄,多一句不如少一句,便冲皇后谄媚一笑,接着低头看书,却拿一只眼斜睨着皇后的动静,忽见她放下花锄,躬身道,“官家”。 滔滔闻言,心里一惊,顿觉尴尬异常,但想溜已来不及,只得将书盖在脸上,一动不动装睡,自那日之后,她已半月未去御前,想着躲一日算一日吧。 她支着一只耳朵听着,许久也不见动静,想着总算躲过去了,暗暗打定主意,等皇上和皇后进了正殿,自己这半日都不出偏殿的门口,定要避开皇上才行。 正胡思乱想着,面上盖着的书被人轻轻揭起,阳光一刺,她下意识将眉头一皱,须臾有阴影投下来罩在眼上。滔滔硬撑着不睁眼,心想,无论如何我也不睁眼,你能奈我何?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温厚柔软,暖暖的热度迅速从手背上扩散开来,令她想起那日御前的一握一拽,下意识便是一挣,却未挣脱。 “既醒着,为何装睡?”依然是平和温柔的声音,波澜不惊。 滔滔只得将眼睁开一条缝,看面前地上一双黑革靴,再往上是赭黄窄袍,束通犀金玉环带,戴无翅幞头,九五之尊的面上一如既往得亲切淡然,带着天家特有的威严疏离,再看不出半分那件事的痕迹。 皇上见她睁开眼,稍稍用力一拽。滔滔本就身量纤纤,身不由己起身,与皇上面对面站着,呼吸可闻,她心内大窘,抬头便能看见皇上白净成熟的面容,忙将手抻出来,后退两步躬身行礼道,“官家万福。” 皇上到底老练,半个月过去,言谈举止与从前无半分区别,一手背到身后,另一手虚扶她一把,道,“你还是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半个多月不来御前伺候了。” 滔滔闻言,向皇上面上一觑,见他神色如常,又回想方才这一拉一拽,与以前无差,心里一松,便觉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面上舒开一抹笑靥,歪头笑道,“这几日偷了懒,明日便去,说起来许久不见官家了呢。” 皇上十分喜悦,道,“你不去,我下了朝想论论诗书都没人懂,有几个懂得,心里总存着畏惧,说话也是瞻前顾后,左不如你伶俐。” 滔滔起身,得意昂起下巴,说道,“那是!” 皇上闻言哈哈一笑,向皇后招招手,并肩向正殿内行去。 滔滔欢欢喜喜挽着范姑娘的手,有说有笑跟在后面,听着皇上腰间青丝网玉环绶随着他的脚本叮当作响,清脆悦耳,悬了半个月的心终于落下来,连带着脚步也轻盈起来。 皇上和皇后方坐定没多久,不知是赶巧儿,还是有人漏了信儿,苗昭容后脚便跟过来。滔滔早听说,皇上这半个月都没往她宫里去,也不理会她求见。此番她定是没法子了,趁皇上来皇后这儿,便也赶过来,估量着还是想为瑜柔求情。 苗昭容行过礼,只在地下海棠束腰凳上斜鉴着身子坐着,眉间虽微微拧着,却也不敢莽撞开口。滔滔和范姑娘在远处小凳子上陪着。 皇上低头品了两口茶,一手轻轻在玉斧上抚着,片刻向皇后和苗昭容二人说道,“正好你们都在,朕有个事儿想找你们商量一下,算是国事,也是家事。” 皇后和苗昭容闻言,忙放下茶盏仔细聆听。 皇上道,“这次十一和十三替朕立了功,朕想赏赐他们些什么才好。但他们已有官职在身,年岁又不大,若再晋封,恐大臣们会反对。朕想着从别的事上找补一下,你们也替我想想。” 第三十五章 行赏 四 滔滔和范姑娘闻言,停了手中动作,双双从小桌上抬起头,对视一眼,且留心听她们如何说。 皇后一手抚着腕上的羊脂白玉镯,飞快向范姑娘面上扫一眼,半晌笑道,“官家,十一已十六,妾看着他越发稳重了。若是在宫外,他这个年岁早该娶亲了。北海郡王家的老八与他年岁相同,都已定下来了。” 苗昭容闻言,心下明了,也未再向范姑娘方向打量,便附和道,“娘娘思虑周全,妾身竟不及万一。” 滔滔转头看向范姑娘,见她已面如金纸,眼神发眩,好似下一秒便会栽过去一般,忙伸手过去握住她,但觉触手僵硬冰凉,无一丝暖意,仿佛夏日里用的冰块,生硬冰冷。 皇上闻言倒是一顿,颇感兴趣地点点头,示意皇后说下去。 皇后接着说道,“官家不如赏他块地,再赏他几个丫头,日后大臣家若有合适的姑娘,也可以替他将亲事定下来。” 皇上闻言,眼神一亮,道,“皇后这个主意甚妥,很好,十一年岁大了,是该打算起来了,朕没白来一趟。” 范姑娘两颊渐渐泛起怏怏的潮红来,秋香色百蝶穿花褙子下的手在滔滔手里抖个不停,竟象是十分支持不住的样子。 皇上正琢磨着皇后这个提议,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异常,倒是皇后正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范姑娘。皇后身着素纱中单,罩着青罗绣外衫,母仪天下的尊贵服饰,衬得她端庄威严,如同此刻的目光一样,令范姑娘的心思赤|裸|裸般无可遁形。 皇上眉头舒开,又品了口茶,手指轻轻在茶盏边沿一圈一圈打转,片刻道,“这十三跟老七……” 听皇上提到十三,滔滔不自觉将手攥紧,大气也不敢出,十三哥也要有通房丫头了吗?虽然国朝的风俗,世家子弟年岁大时,都会先安排几个通房丫头伺候着,但一想到十三可能也会有,滔滔心下的苍白不快便一波一波涌上来,将面上红晕撵得无影无踪。 “十三和老七等一年再议吧,毕竟还小一岁!”皇上一拍玉斧道。 滔滔闻言长出一口气,轻轻咬住下嘴唇,心里却也惆怅得紧。 不想动静大了,皇上并皇后苗昭容齐刷刷看过来,皇上一笑,道,“滔滔叹什么气?着急出嫁了?” 滔滔闻言羞了个满脸通红,将身子一扭,嗔道,“好好的为什么又说到我身上。” 皇上忽然起身走到范姑娘面前,将她手一握,只觉得冰凉僵硬,且见她神色也有些无措,便向她额上一摸,道,“早起不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像是不痛快?” 范姑娘勉强撑起一抹微笑,站直身子,道,“恐是早起贪凉穿的少了,竟是有些发冷。” 皇上点点头,向殿外一打量,说道,“外面还好,殿内不见太阳,是有些发凉,你且回去添件衣裳吧。” 皇后忽然起身,去内室拎出来一包东西,那包东西随着她走动“刺啦刺啦”响个不停,像是碎瓷片在互相摩擦,瘆的人牙根发麻。 皇后将那包向范姑娘手里一塞,道,“早先打碎个心爱的瓷瓶,总也舍不得扔,可是不扔总怕有一天会割伤人,该舍总得舍,你回去顺路帮我扔了吧。” 范姑娘愣愣盯了那包片刻,才慢慢伸手接过来,打开向里一瞧,心下了然,这便是在延福宫那晚打碎的那个瓷瓶了,行过礼,便缓缓退出门外。 滔滔看着范姑娘背影,萧索孤寂,一腔泪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来。 谈到皇子的婚事,皇上似被触动一般,转向苗昭容,道,“柔儿……这几天如何?” 滔滔听皇上打听起瑜柔,显然是不放心,便看向苗昭容。 苗昭容巴不得皇上主动问起,忙倾身答道,“柔儿在宫内日日反省,已知道自己错了,官家念她是初犯,且恕她这一次吧。”滔滔闻言,心知苗昭容定然还不知瑜柔为何被禁足。 皇上不置可否,目光深远,半晌悠悠说道,“柔儿一日大似一日,也该替她打算起来了。” 苗昭容闻言,心里一惊,柔儿被关禁闭难道是跟谁作怪了不成?难怪那日她傍晚要出门,且回来便心神不宁。宫内年岁相仿的男子可还有谁呢?她心里似打了个霹雳一般,战战兢兢想,不会是那三个吧?那可是她的堂兄弟啊。 想到这儿,她不敢再想下去,看皇上一脸郑重,忙点头答应着,心下依旧惊惶不已。 滔滔看在眼里,想着素日苗昭容待皇后恭谨有加,对自己也是百般照顾,不忍看她一颗慈母之心承受煎熬,想了想便起身说道,“官家,姐姐都已关了半个月,想必是长记性了。不管姐姐做错什么事,还请官家饶恕姐姐吧。” 苗昭容听滔滔替瑜柔求情,也跟着站起身,带着感激看向她。 皇上听滔滔说完倒是一愣,带着一抹探究玩味看着她,看她鬓上因方才的热气出了一层薄汗,黏着两缕青丝,越发显得面色比那上好的羊脂白玉还要晶莹滑润,半晌笑道,“滔滔真是长大了,处处替别人周全。” 滔滔祈求地看向皇上,道,“姐姐做事,定有她的原因,偶尔拿捏不住走偏了也是有的。” 皇后见他二人虽说着再平常不过的话,却隐隐让人觉得有深深的含义在里面,不由在他二人面上逡巡。 许久,皇上冲苗昭容挥手道,“她自小任性惯了,想必这次也是长了教训,解了她的禁足吧。你这做母亲的,定要好好教导她才是。” 苗昭容本以为皇上不会松口,现下竟然听皇上如此说,禁不住喜出望外,连连躬身谢过,又轻轻向滔滔一颔首。 皇后心下却是纳罕,连苗昭容求情皇上都不听,现下竟然纳了滔滔的意见,这其中定有她不知道的缘故,一时也是微皱眉头不语。 滔滔见再无什么紧要事,轻轻一躬身,出了殿门便来找范姑娘。 进殿后见范姑娘躲在内室,早已泪湿面颊,滔滔不由跟着伤心起来,轻轻坐到她旁边,搀着她胳膊,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片刻,范姑娘将她胳膊轻轻推开,绕开落地屏风,去床边柜子里取出来一个一尺见方,玲珑剔透的小盒子,放在黄花梨小几上打开。 滔滔探头一看,原来是各色女红,有鸦青色云锦双龙戏珠的抹额,有串了小小白玉珠穗子的扇坠子,有绣着如意双喜图样的香囊,有用金银丝线打成的精致同心结,有五彩缨络……一色一色看过去,全是平日里见她无事时摆弄的。此刻滔滔看过去,只觉得每一针每一线每一结,都是范姑娘的愁肠百结,辗转相思。 滔滔忽然落下泪来,倒哭的比范姑娘还厉害,哽咽着说不出话,心里莫名便想到了十三,想到瑜柔,想到老七,想到十一,一个个想过去,一幕幕回忆转上来,情难自己。 范姑娘拭拭泪,一样样拿出来摩挲一遍,又轻轻放回去,将箱子仔细盖好,捂了许久,推到滔滔面前,道,“烦你交给他,转告他,我从未怪过他。”说罢面朝里坐了,不肯再发一言,只有肩膀微微颤动。 滔滔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如何回的寝殿,望着菱格窗上渐渐泛黄的窗纱,呆呆出神,忽然泛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眼看着十一哥和范姑娘深陷泥潭身不由己,却连伸手出去的力量都无,更别说拽她二人一把。 听皇上的意思,明年十三哥也要成家,幼时皇上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若那人不是自己,届时该如何自处?也如范姑娘一般,眼睁睁看着他娶了别人?窗外艳阳烤的热浪向殿内一股一股涌进来,滔滔的手却一点一点凉下去。 …………………………………… 这日临近午时,她在殿内十分坐不住,想到之前皇后抱怨,恐今年旱得久了,怕是收成不好,便信步向后苑观稼殿走去,看看皇上在那儿亲手种植的稻谷长势如何。 皇帝每年于观稼殿前种稻,秋后收割,以示勤俭爱民和对稼穑的重视。种植和收割时,都会先庄重祭祀,然后命后宫诸人和皇子们观看,以示警醒。 观稼殿旁是亲蚕宫,皇后作为一国之母,每年春天都要在亲蚕宫举行亲蚕仪式,并完成整个养蚕过程。 滔滔想到这上头,皇上和皇后尚且不能任性而为,忽然有些释然,也许这皇宫的每个人,都有些身不由己吧,或者这世上的每个人,也都有些身不由己。 滔滔只顾低头走路,连侍墨叫她都未听见,不小心与迎面走来的一乘二人抬小凉轿走个正对面,躲闪不及,撞前面那轿夫身上。那轿夫一歪,晃悠了好几下才稳住。 侍墨忙上前来扶住滔滔,前前后后检查着。滔滔摆摆手一抬头,见是寻常没有品级的小轿,方要饶恕那坐轿之人时,却见她分外眼熟。 原来是张昭仪的乳母,人称贾婆婆的。这贾婆婆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妪,满头银发,因着张昭仪的关系,在宫内分外受人巴结。 她惯常进宫,因此对皇宫诸人如数家珍一般,此刻见是冲撞了滔滔,也不下轿,只在轿子上略一欠身,嘴里说道,“原是郡主,恕老身腿脚不好,不能下地请罪,失礼了。” 滔滔知她素日跋扈,且向来不将皇后并自己放在眼里,此刻又说“不能”而不是“不便”,因此也不理论,微微一笑,道,“无妨,许久不见贾婆婆进宫。” 这贾婆婆居高临下看着滔滔,颇有深意,仿佛见着猎物一般,许久才说道,“郡主出落的越发好了,怨不得惹人疼。”那目光狠辣歹毒,带着这个年纪的妇人惯有的尖酸,只看的滔滔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凉意来。 第三十六章 设计 一 贾婆婆说罢,也不待滔滔先行,便命起轿,径直从她身边经过,轿缘险些擦到她身上的葱绿色连枝褙子。 滔滔侧身闪过,见她原是出宫方向,有些诧异,这一大早她来张昭仪处做什么?不由盯着她背影,见她臃肿的身材将凉轿撑得满满当当,一头银发上横三竖四插着步摇金钗,随轿夫脚步晃个不停,叮当作响,不时反射过来几线阳光,刺得人眼晕。 侍墨见她对滔滔不敬,早气得怒目圆睁,半响向地上吐口口水,骂道,“不过仗着是张娘子的乳母,摆这一副死人脸给谁看!”说罢回头从袖口掏出绢子来替滔滔拂拭衣上浮尘。 滔滔不以为意摆摆手,命侍墨也不要在意,“她这样也不是头一天了,你咬牙切齿诅咒,又不能伤她分毫,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嚼舌,反倒适得其反,记在心里便罢了。” 侍墨闻言一抬头,面色古怪盯着滔滔,许久道,“郡主,奴婢觉得您这几个月真好似变了个人。” 滔滔长眉微扬,樱唇凝出一抹弧度,对侍墨这句话颇为好奇,“怎么说?” 侍墨挠挠头,面露难色,“奴婢也说不上来,仿佛……仿佛与十三殿下越来越像。” 滔滔未料到她会如此说,微怔片刻,转身继续向后苑走去,心道,像十三?那便是城府深?冰山脸?这算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 许久未下雨,滔滔莲步轻移处,青石板上的飞灰便被裙摆轻轻带起,不可避免落在衣衫上,微微泛起一层灰白,她用绢子捂着口鼻,皱眉道,“真该乘肩舆过来。” 方一转弯,见苗昭容并瑜柔分乘肩舆,迎面而来。滔滔心内如沸水熬煎般,已是躲避不及,只得上前先同苗昭容见过礼,又轻轻向瑜柔一屈膝,“姐姐”。 月余不见,瑜柔仍是娴静如常,并未因解禁而有喜色,反平添一分哀愁,淡淡萦绕在眉间,眼神缥缈,隐隐有一丝超然,不悲不喜,似看透世事一般。她挥挥手命人落轿,竟从肩舆下地,微提裙角缓缓走至滔滔身旁。 苗昭容见状,从肩舆上侧身握着滔滔的手,轻轻一拍,笑道,“你且和柔儿先说话儿吧,我着急去娘娘那儿,便不陪着了。”滔滔忙躬身应是。 滔滔见苗昭容行色匆匆去坤宁殿,不知有何事,便想着也回去看看,待她肩舆去得远了,望向瑜柔,定定在她面上打量许久,方回过头来直视前方,静静走着。瑜柔默默随在滔滔身畔,与她并肩而行。 头顶碧油油的银杏叶,尖儿上已染了一层樱草色,映着树下花朵彤彤的妃红,寂静幽清。上用织金缠枝莲妆花缎华服,裙角相擦,悉悉索索,像极儿时的附耳细语,两个小女儿之间的秘密。 “小时候我闯完祸,不敢回坤宁殿,都是姐姐牵着我的手,将我送回去……”滔滔唇角微微发颤,却努力掐着手,尽力用平静的语调娓娓道来,“这条路,你牵着我,走了千百遍……”滔滔松开拳,摸索到瑜柔袖管里同样微颤的手,“姐姐,值得吗?” “我不会感激你。”瑜柔飞快将手抽出,重又掩在袖口明黄|菊花纹下,语气平直,一如秋日深潭,不见起伏。 “我是为苗娘子,不是为你。”滔滔挽一挽披帛,侧头看向瑜柔,“你并非爱十三哥,你是爱你的自尊。”说完这句话,搭着侍墨的手,径直向坤宁殿行去,将瑜柔甩在身后。 到坤宁殿时,滔滔见皇上也在,手中拿着一份奏章,正在同皇后说着什么。皇上还穿着朝服,显然下朝便赶过来,定是有急事。苗昭容、连婕妤、朱美人等各宫娘子乌压压站了一地,独不见张昭仪。 滔滔心绪起伏,悄悄在僻静处站着,并不做声。 不多时,张昭仪便扶着周姑娘的手进殿来,施施然行过礼站在皇上另一侧。 皇上携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搀她落座,道,“本不想着惊动你,但此事牵涉到各宫宫人,总得让你们自己做主才好。” 滔滔闻言,眉头一皱,何事又如此兴师动众,竟涉及整个后宫? 皇上将手中奏章递给皇后,道,“诸爱妃都知晓,京都久旱无雨,朕带你们燃臂香,甚至刺臂取血祈祷,又下罪己诏,却都无济于事。”说罢指着奏章道,“贾相命司天监夜观天象,言需遣散宫娥,方能得上苍眷顾,故朕宣你们前来商议此事。” 滔滔心下翻江倒海的不适涌上来。雨下多了,说淫雨霏霏,阴气太盛,要遣散宫娥,毕竟女属阴,这还说得过去。久旱无雨,为何也要往宫娥身上推? 皇上已为大旱之事费尽心神,连自建宋以来,祖宗都未下过的罪己诏都已用上,此刻别说是遣散宫娥,大臣便说是割肉祭天,恐怕皇上也能做得出来。因此滔滔虽是颇有微词,却也只是腹诽,并未说话,静静踱至书架前,抽本书出来看。 滔滔忽然记起,皇上方才说的‘贾相’,倒是有几分印象,与贾婆婆是本家,甚至有人说,他是靠着贾婆婆的关系,依附张昭仪才官至相位。滔滔顿时对此越发有疑,总觉得若出自他口,定非为国祈雨这样单纯的目的,且看着吧。 因此次皇上已格外开恩,准许各宫自选人出宫,故而诸娘子也并无异议,都纷纷点头应允。 诸娘子正议论纷纷,算计着宫里哪个不得力,可以遣出去。忽见张昭仪略显吃力起身,一手轻轻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一手轻抚皇上眉间,双目含露,几欲泪下,“官家,您日夜为祈雨之事悬心,妾等无法替您分忧,已是万般自责,岂能有半分异议。” 皇上见她言辞切切,大为动容,眸中热雾凝结,半晌用力握握她的手。 张昭仪拭拭泪,又道,“官家,妾以为,求雨宜诚,想来遣散普通宫娥并不能显示诚心,必要遣散与官家娘子亲厚之人方可。” 此言一出,滔滔立时将头从书本上抬起来,同诸人一样,鸦雀无声,且听她如何说,怎样算是亲厚之人! 张昭仪微扶鬓发,躬身行礼,望向皇上眼睛,提高声音道,“官家,妾愿自遣养女徐娇娥,以示求雨赤诚之心。” 皇上闻言微怔,片刻将她扶起,道,“难为爱妃处处替朕考虑。”滔滔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迷茫,仿佛墨汁晕在清水里,渐渐扩散开去,她为何主动将自己养女遣散,仅为让皇上将她这份贤惠记在心里? 张昭仪见皇上如此说,那便是赞同,不待诸人搭腔,便转向皇后,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道,“娘娘身为后宫之主,是否也应身先士卒,做出表率?” 滔滔闻言大惊,她果是意有所图,如此一来,皇后定然也要表态。皇后的两个养女,自己素日不过说几句风凉话而已,张昭仪犯不上大动干戈将自己这无关紧要之人除掉。而范姑娘眼下正得宠,颇有张昭仪当年盛宠的风头,定是她的目标。 想到这上头,滔滔心下烦躁,替范姑娘悬起心来,凝神一思索,向侍墨使个眼色,命她速速去请范姑娘来坤宁殿。见面三分情,说不定皇上见了范姑娘,会舍不得。 皇后闻言,身形一震,死死盯住张昭仪,须臾便明白,她定是勾结朝臣,里应外合,使出这番计谋,既可以除掉投靠自己的徐姑娘,又能趁机除掉得宠的范姑娘,一箭双雕!且为祈雨故,不容推脱,否则必被扣上罔顾社稷百姓的恶名。 她思前想后,竟是无法,只得掩去眼中波澜,缓缓抬头,向皇上道,“任凭官家做主。” 皇上未料到张昭仪不仅自请遣出养女,还要中宫做出表率,不由看向皇后端庄宁雅的面容,心下犯了难。范姑娘同徐姑娘不同,那范姑娘是皇上心仪之人,徐姑娘不过是因缘巧合得幸而已。 一时诸娘子都忘记说话,面色各异盯着皇上皇后和张昭仪,且看事态如何发展。正殿内空气如凝结般,呼吸可闻,恍若暴雨前铅云凝集,乌压压的沉闷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滞涩得连喘息都有些费力。 张昭仪微微低头,唇角一勾,旋即抬头,却望向滔滔,正色道,“若论与娘娘亲厚者,莫过郡主。且郡主年岁已长,此时出宫,一则为求雨,二则也可寻个好人家。” ‘郡主’二字甫一出口,诸人目光便如刀刃一般,齐刷刷盯着滔滔。滔滔手中书册滑落地面,“啪嗒”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大殿中分外清晰。 她眼神发直,不明白为何张昭仪不趁势除掉得宠的范姑娘,反而单单说出自己名字呢?自己虽是养女,但终究是皇后的亲外甥女,与其它娘子收养的养女不同。且爹娘都已仙逝,出宫后如何自处? 她强撑着稳住心神,看向皇后,却见她只微抬凤目,波澜不惊,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并无开口之意。滔滔明白,若皇后此时开口,能否救自己未可知,但定会被扣上将私情凌驾于社稷之上的帽子。 滔滔心如浩瀚烟波中一叶扁舟,随波跌宕,惊惧不安,只觉万分孤立无援,忽然便泪雾盈睫,强忍着看向皇上,此刻他的一句话便能决定自己命运。 皇上抬眼看向滔滔,见她倔强地紧抿双唇,幽深眼眸中两汪泪珠摇摇欲坠,似泣非泣如花含露,两腮微微一颤,喉结耸动,没来由便生出一抹不舍,但须臾便将头低下去,只摩挲着小几上的官窑细瓷茶盏。 滔滔见状,心似石沉潭底,若是十三在,会不会帮自己说句话?她旋即扬起下颌,面上坦然,唇边竟漾起一抹微笑,半句也不做辩解。 第三十七章 设计 二 “爹爹”,竟是瑜柔出声打破这令人压抑的沉默,“滔滔之于娘娘,一如女儿之于姐姐,非寻常养女可比。”她缓缓移步至皇上面前,略有些赧然,但依然坚持道,“且她与爹爹并非像与徐姑娘那般亲厚……”她尚未出阁,此话一出已是面如红霞,顿了一顿又道,“还请爹爹与娘娘三思。” 滔滔眼泪终是落下来砸在胸前,心绪繁杂望向瑜柔,孰料她目不斜视,似乎所言之事与滔滔无关一般。 皇上重又抬头望向滔滔,唇角微微抽搐一下。滔滔早将脸转向一侧,目光在楠木书架和墙角的青铜饕餮纹三足小鼎上来回逡巡,并不与他对视。 素日端稳祥和的坤宁殿正殿,此刻气氛异常波诡尴尬。胶着间,范姑娘和侍墨一前一后,匆匆而入。范姑娘素来娴静,鲜少如此失态。滔滔不由苦笑,现下应忐忑的并非范姑娘,而是自己,竟是操错了心。 范姑娘进殿后,竟像是已知晓来龙去脉一般,径直走向皇上,上前一步行跪拜大礼,郑重磕头道,“妾卑贱之躯,蒙娘娘教养,承恩于官家,今官家有忧,愿自请出宫修行,替苍生祈福,为官家解忧!”说罢以额贴掌背,俯身不起。 皇上通身一震,直直盯着范姑娘的楚楚纤腰,墨玉青丝,许久缓缓伸出手去,方有尺余,便又长叹一声垂下,不置可否。 张昭仪不防范姑娘得了消息赶来搅局,冷冷道,“若论与皇后亲厚,范才人拿什么来比郡主?” 范姑娘轻轻一颤,跪直身子,深深凝望皇上一眼,重又郑重磕下头去,长跪不起。 “张娘子方才说要遣散与官家娘子都亲厚之人!滔滔又不曾侍寝,如何算与爹爹亲密?若在御前便算亲密,那御前女官儿多了去,难道个个都要遣出去?”瑜柔冷笑一声说道,声音如碎玄冰。 张昭仪方要开口说什么,皇上忽地起身,向默不作声的皇后面上一瞧,又看看倔强的滔滔和俯身在地的范姑娘,颇为不耐地一挥手,“准你所请。”说罢头也不回,径直向殿外行去。 诸娘子见皇上不悦而去,便也随着前后脚告退。熙熙攘攘的大殿,霎时便寂如荒野,滔滔站在平滑如镜的金砖上,心中藤枝蔓延,弯弯转转,每一枝都刺入骨髓,痛彻心扉,却又恍如劫后余生,说不出的酸涩,这才发觉后背已是湿透,身子也轻轻颤着。 范姑娘已是从容起身,轻轻走至皇后面前叩拜道,“女儿不孝,不能再侍奉娘娘,唯有日日为娘娘祈福,愿娘娘福寿安康。” 皇后早将她搀起来,一向端庄沉稳,处变不惊的她,业已泪湿双颊,“我素日……对你竟是苛责了。” 滔滔轻轻上前,握着范姑娘的手,相看泪眼。她深知,举凡侍奉过皇上之人,比不得寻常宫人,尚能寻个人家嫁了,范姑娘只能去离宫十里,位置偏僻的瑶华宫做道姑,且无旨不得出宫。 想到她为了自己自请修行,此去便是青灯道观,孑然终老,滔滔忍了许久的热泪终于倾涌而下。 殿外艳阳依旧灿灿,一墙之隔的殿内愁云惨淡,直让人觉得风木含悲,离愁哀哀。 ……………………………………………… 晨光熹微,天际先是出现几许鱼肚白,须臾橘红、朱红、赤红争相呈现,碧空无云,一轮金阳霎时便跃然而出,散出万束金光,耀的东华门的琉璃碧瓦愈发富丽辉煌。 这样好的日头儿,绣闼雕甍下诸人却个个泪眼婆娑。因张昭仪托辞皇上祈雨心切,择日不如撞日,竟命选出的养女这日一早便要送出去。 她们少说在宫内都过活了五六年,别说与各自养母,就算对宫里的花鸟虫鱼,一草一木,亦有深厚感情,一夕别离,怎能割舍?奈何碍于宫规,娘子们也只能忍痛割爱,纷纷搂着自己姑娘千叮咛万嘱咐,保重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皇上虽未露面,却一早便命杨都知传旨,好生安置这些姑娘。滔滔明白,他定然是割舍不下范姑娘!想到这一层,滔滔忽然觉得,这一国之君,亦有不能率性而为之时,亦有令人心痛惋惜之处,不由将昨日怨他之心,减了几分。 范姑娘一身直襟对领霜白褙子,只在袖口腰间和裙角散绣着几朵海棠,虽眼角濡湿,面上却还是淡然,在一众哭哭啼啼的姑娘中间显得娴静端庄。她携着滔滔的手,轻轻一握,又庄重向皇后行过礼,便毅然转身。 走至宫车前,她却回头飞快向东南角望一眼,朦胧泪眼有一瞬的清亮,旋即黯然,举袖拭面,轻抬脚步上车,再不肯回头。 滔滔明白,她看的是十一在宫中所居的寝殿,想她这番竟是为自己所累,那份自责自谴越发让人难安,忍不住泪眼盈盈。 徐姑娘这边却已哭得肝肠寸断,发髻凌乱,眼泡浮肿似两拳白面小馒头,也未施脂粉,想是得知消息后一直哭闹。任凭宫人请了几次,奈何她只是拼死挣扎不肯上车。 徐姑娘忽然挣脱左右宫人钳制,膝行至张昭仪面前,抱着她的腿恳求道,“娘子,娘子,我知道错了!” 张昭仪头都不低,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向采菊听雨使个眼色。二人会意,上前使劲将她拽起身,用力扔出去几尺远,又回身替张昭仪擦拭折枝牡丹绣珍珠浮光锦衫裙。 徐姑娘摔倒在地,掌心擦破一层皮,渗出丝丝血迹,仍不死心,又扑到皇后身前,跪地请求道,“皇后娘娘救我!”声音凄厉,字字泣血! 张昭仪扶一扶精心梳就的芙蓉归云髻,冷笑道,“皇后娘娘的恩泽真是庇佑整个后宫,连我的养女都要央您的眷顾。”说罢向押送的宫人道,“紧着些吧,仔细误了吉时。” 宫人得了准话儿,也不再畏首畏尾,一左一右将徐姑娘箍住,竟是往宫车方向拖行。徐姑娘两脚乱蹬,绣鞋都蹬掉一只。 那宫人都是积年的老姑姑,素日教训小宫女时都是下死手,哪里能容她如此哭闹。因此便有一名宫人,向她脸上使劲一掴,啐道,“你现在不是主子了,劝你省着些吧。” 徐姑娘自小哪里受过这分气,急怒攻心,两眼一翻,竟是挺过去了。那宫人冷笑一声,将她向车上一摔,“倒是省事儿了!”说罢回身躬身行过礼,径自驱车离去。 久旱无雨,车后滚起厚厚一层尘,诸人微眯双眼,定定望着车马远去的方向,仍是伤感不已,唯独张昭仪扭身便走,不欲让灰尘粘上她那浮光锦分毫。 良久,皇后长叹一声,方扶着滔滔手转身,命仪仗在身后几十步跟随,徒步向坤宁殿行去。 步履沉重行至僻静处,她向四围花柳树丛中打量几眼,见并无别人,这才轻声问道,“昨日不得闲,尚未问你,张昭仪为何执意定要遣你?这中间可否有我不知道的缘故?” 滔滔自昨日起也是惊疑,自己虽在御前,但并非御侍,又不会争她荣宠,为何她昨日种种说辞,竟像是专为设计自己一般? 可近些日子,言语上已是慎之又慎,有何仇怨值得兴师动众,前朝后宫发力,除去小小一个郡主?她百般想不通,只得摇摇头。 皇后见她摇头,黛眉紧蹙,也是疑惑得紧,须臾停下脚步,轻轻握着她手,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略带歉疚,“昨日那个阵仗,你也见了,并非我不替你说话,而是她们设好圈套,就等着咱们向里跳,你可怪姨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滔滔懂,怎能怪姨母!”滔滔说完这句,便将头偎到皇后怀里,磨蹭个不住。 盯着窗棂上雕刻的精致繁复云凤纹出了好一会子神,滔滔心中仍觉得云缭雾绕,为何昨日范姑娘进殿便像是已明白张昭仪要对付的是自己,而不是她?那贾婆婆昨日进宫,必是为贾大人与张昭仪前后奔走,方能让二人里应外合,将此事做的天衣无缝。 正想着,侍墨回禀,说十三差石得一递话儿进来,请滔滔去后苑。 待到秋千架时,十三身着墨绿锦缎常服,腰间紧束玉带,背对着滔滔方向,一手倒背在身后,捏着一茎海棠轻轻拍着,已有葡萄大的翠青海棠果三三两两结在枝头。 滔滔见到他长身玉立,顿觉心安,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径直从背后扑过去抱在他腰上。 十三知晓是滔滔,十分喜悦,转身过来,将她使劲一抱,轻刮一下鼻头,道,“规规矩矩的,省的被人看到了。”说罢将她手拽下来。 “昨日之事,你可受惊了?” 滔滔摇摇头,向秋千上一坐,轻轻晃着,歪头问道,“只觉得诧异,为何昨日张昭仪像是定要遣我出宫?” “张昭仪和贾大人不过是幌子而已,背后主使之人便是夏枢密。”十三面上如春日静水一般,眉目无波,好看的薄唇吐出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仿佛司空见惯。 滔滔却已直愣愣定在秋千上,“难道这一番竟然还是为月前偷奏章之事?值得他们设这样天衣无缝的局?” 十三摇摇头,“奏章之事只是诱因,他们怀疑你是我安插在御前的眼线,为防你日后再有动作,才想将你送出宫!” 滔滔闻言,如坠冰窖,自己不过偷本奏章而已,那群人便防备至此,铁了心欲除之而后快,十三与他们政见不合,每日里岂非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十三见她面上惊惧怀疑,还带着极大的担心,便上前捏捏她脸颊,道,“你放心,我自有计较。” 滔滔轻垂螓首,盯着十三的墨色皂靴,墨绿衫摆上缀着明黄双窼云燕纹,许久方抬头,阳光从十三背后照过来,将他整个人都笼在阴影里,“十三哥,皇位这样重要吗?” 第三十八章 设计 三 十三轻轻侧转头,目光幽深似漩涡,任阳光抚过他挺直的鼻梁,坚毅的下颌,在他俊朗的侧脸上跳跃成一圈金晕。 许久,十三将她从秋千上拽起身,面对面坚定道,“放心,自今日起定无人能动你分毫!” 滔滔仍是思绪起伏,虽然十三答非所问,她却不由自主点点头,“我相信你。”旋即抿了抿嘴,微蹙峨眉看着十三双眸,“可是范姐姐她……” “出居瑶华宫对她来说未尝不比在宫内好!” 也是,心有所属还要辗转承欢,范姑娘在皇宫的每一日定是分外难熬,滔滔想到那日她自请出宫时的神情,决绝中依稀有一丝超脱,便也些微安心。 见她面上依然略带愁容,十三笑道,“这几月来你都不得好好放松,待这阵子忙过,眼瞅着就是上元节,我带你出宫去玩。” 滔滔闻言,果然双目闪亮,白皙的面颊上也添了几丝红润,雀跃道,“好呀!” …………………… 隔天晚膳时分,贾婆婆趁此时人少,又乘着二抬小凉轿到了柔仪殿。 张昭仪正要用膳,见乳母又来了,便知有话,使个眼色遣退左右,方向她问道,“妈妈何事又匆匆而来?” 贾婆婆这才说道,“贾相问为何不坚持将那郡主遣走?” “昨日我瞧着官家的意思,好似为了皇后面子,舍了范观音,保全那小丫头片子,故而我才没坚持。不过虽未能除掉她,但阴差阳错除了个烫手山芋,范观音做了替死鬼,倒是意外之喜。”说道这上头,张昭仪不由面带喜色。 这贾婆婆点点头,“也罢,左右日子还长,再寻机会拿她个错儿撵出去嫁人即可。”说着又犹豫道,“娇娥那死丫头,也算知道轻重了。娘子是否要趁她二人在瑶华宫,寻个机会除掉?也算是杀鸡儆猴,看宫里谁还这样没眼色,去依附皇后那个老妇。” 张昭仪思忖片刻,半响叹口气,道,“她跟了我这些年,素日心气又高,不用咱们出手,恐那瑶华宫的清苦她也受不了多久,且任她自生自灭去吧。” 贾婆婆点点头,目光落在张昭仪腰间,道,“也好,就算是为腹中皇子积福吧。娘子眼见得都三个月身孕,已是显怀了,可得小心谨慎,防止宫里有人打错主意。” 张昭仪点点头,目光落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抚着,半晌叹道,“希望这孩子是个有福的。”贾婆婆知晓她必是又想起早夭的两位公主来,忙将些别的话儿来开解她,又唤人进来伺候她用膳。 ……………………………… 距各养女被遣出宫已有五六日,可头顶那方碧空依旧日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连一丝云彩都没,更别说降雨,皇上的脸一日沉似一日,一时后宫娘子各各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在皇上面前抓乖卖俏出风头。 这日一早,纱窗泛红,滔滔伸头一看,院里仿佛走了水,忙起身来到院内,原来半边天都烧着红彤彤的朝霞,赤金色、赤炎色一层层晕染开去,仿佛仕女颊上的胭脂,又仿佛指尖的蔻丹,华彩流闪,分外妖娆。 这几日虽未降雨,燥热已减轻不少。滔滔站在院里,仰头打量着几颗桂花树,见枝头已生出一簇簇花蕾,虽比往年略显小些,但估量着再有三五日便能开花。 侍墨一脸神秘从外头进来,手里捏着今年秋天的衣服样子,行至滔滔身边,左右瞧着没人,低声说,“郡主,出大事了。” 她虽如此说,但面上表情却是轻松,隐约还有一丝欣喜,滔滔知晓,定是于己“有利”的大事,便带她扭身进偏殿。 侍墨将衣服样子递给滔滔,一面帮她梳妆,道,“奴婢方才听说,因遣了宫人还不见下雨,官家已着了恼,几日没给贾大人好脸色。”说着轻轻一拧,将滔滔墨玉般青丝挽个双平髻,道,“韩尚书上奏,说什么‘册免三公’的典故,竟然让贾相迫于压力,上表请辞。” “是‘汉朝因灾异册免三公’吧?” “对对,是这个,奴婢也学不上来。您猜怎么着?官家竟准了!” 滔滔闻言,心里倒是顺意,不由冷笑,“报应不爽!”官家为祈雨之事已是费尽心神,心尖儿上的人又被遣了去,这倒罢了,竟仍是不下雨,如此一来,岂有不准之理? “不过奴婢听彩儿说,贾婆婆在张昭仪那边哭诉,说要替贾相主持公道的话。” 滔滔想起昨日十三胸有成竹安慰自己的样子,瞬间明白,他定是和韩大人计较好了,如何还能让他翻身。想到这上头,她越发开心,这也算替范姐姐报了一箭之仇,便随手拿起衣服样子,一张张细细看去,心想不知能否将那夏枢密牵扯出来。 皇后这几日只穿素净常服,头上也只簪寻常素银珠钗,连两膳也随皇上的样子,一例减了菜式。滔滔正陪着她用早膳,见外面半边天的朝霞竟都转做乌青色云朵,乌泱泱挤在半空,上下翻滚,不多时云底便黢黑一片,小山一般,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皇后见天阴上来,不由停了牙箸,先念了一声佛,满面喜色走至殿门,径直向外观望。果然外面已淅淅沥沥落下水珠儿来,打在院里,泛起一股尘土味儿。 不多时,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从天幕上倾泻而下,远远的对面殿顶碧瓦上一片水雾腾起三尺有余。少顷,天像被扯开个口子,那雨便似盆倾瓢泼一般,打在屋檐上哗啦啦响成一片,一股股水柱顺着瓦尖儿流下来。 风挟着万线银丝飘过,细细密密织成网。院子里草木饱饮甘霖,卷了边儿的叶儿又舒展开,被暴雨洗刷的青翠油润。不多时青砖上已是积了三四指深的水,雨珠砸上去,冒了一串串水泡。 皇后喜地握着滔滔手一起站在殿门口看着,道,“终于下雨了,虽已是晚了,但总比颗粒无收要好许多,如此一来,官家也无需日日焦心了。” 滔滔心里却想,这场雨下的确实及时,刚“册免三公”,雨便如期而至,如此一来,那贾大人定是不能再复职,八成是要外放,不由满面笑容,比皇后看上去还要喜悦。 一时用完早膳,她二人在窗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许久,皇后直起身,见窗外雨已转小,思忖片刻道,“杜鹃,命人备些香茅山楂茶,我亲自给官家送去。” 滔滔闻言,忙起身相扶,道“娘娘,外面尚在滴雨,您素日又不能受湿气,不拘遣谁去吧,或者待雨住了再去吧。” 皇后摇摇头,“今日降雨,官家定是欣喜,早膳未免多用些,需得用盏香茅山楂茶饮消积才好,遣旁人去我又不放心。”说着杜鹃已将茶饮装在提盒中,站在皇后身边。 滔滔因着那日坤宁殿之事,已对皇上着了几分恼,待要不去,又见不得皇后劳动身体。正想着,皇后已提起裙角便要迈腿,她忙拦在前头,道,“娘娘,我去吧。我定会亲眼瞧着官家喝了才罢,您放心。” 皇后闻言,这才松了手将裙角放下,挥手命杜鹃好生跟着,又嘱咐金樱着人备自己的凤辇,道,“都小心跟着郡主。”眼看着滔滔上了车辇,才放心回侧室坐了。 待到了钦明殿,那雨已快住了,只剩牛毛细针一般,斜斜在半空里扎下来。一层秋雨一层凉,滔滔刚下车辇便觉周身一凉,不由打个喷嚏。 钦明殿已是燃起苏合香,清甜幽微的香气淡淡飘散出来,衬得大殿分外静谧。 皇上正伏在案上提笔疾书,不时蘸一蘸笔,听见请安的声音,立时抬起头来,见果然是滔滔,身着白地曲水缠枝莲纹褙子,纤纤躬身在地,不由向后一靠,将笔撂下,抚着案上的貔貅汉白玉镇纸,道,“起来吧。” 滔滔就着杜鹃手,将提盒盖子打开,捧出那小巧填金莲花碗来,盈盈上前,放到皇上面前御案上,“恭喜官家!官家今日开心,早膳必是敞开了吃的,娘娘特命我给官家送了山楂茶来。” 皇上却不动,只来来回回在她面上打量,见她只是不肯抬眼,一张白莹莹小脸上却是有股倔强在,不禁想起那日在坤宁殿,她也是这般死活不肯看自己的样子,不由一笑,道,“后宫这么些娘子姑娘,还没谁像滔滔这样,敢跟朕置气。” 声音儒雅中带丝微沙,滔滔抬头一瞄,见皇上焦躁了这许久,猛地一松心,嘴角已是起了两个燎泡,周围一圈红肿,在他白净面孔上分外打眼。又想到范姑娘去了,皇上心中已是万般不舍,便不忍再与他置气,只得一笑。 皇上见她笑了,方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朕虽是一国之君,却要眷顾着天下苍生,亦不能率性而为,你明白吗?” “滔滔明白。”皇上说的是实话,滔滔又亲自将香茅山楂茶捧起来递给他。 皇上见她发梢有一丝湿气,脸也是白的透明,将碗接过来又放在御案上,却将她手一握,道,“手这样凉,别着了风寒才好!” 第四十章 设计 五 方才惊惶间退出钦明殿,滔滔连车辇亦忘记宣,此刻面色惨白,眼神发虚在宫内游荡,远远的打眼一看,比女鬼好不到哪儿去。 待回过神,不知不觉间她已快行至前省,心犹自卜卜惊跳。前省宫殿巍峨崇峻,被郁郁葱葱的苍松翠柏包围,本应透着勃勃生机的颜色,却凭空显出一股压迫逼仄来,同她手中那块白玉佩一样,山一般沉甸甸压在心上,令人喘不过气。 初冬寒风扑人,滔滔这才发现通身已冷透,只得抱紧胳膊,意欲转身,不想一抬眼见到甬路另一侧,瑜柔正从翰林书画院方向行来。她素日便爱这些书画,近来更是一心扑在上面,连寝殿门都很少出,今日定是新进了字画才带人来取的。 距那日瑜柔在坤宁殿出言相救,已将近两月,除却家宴,这还是二人首次私下碰着。期间滔滔也命侍墨送过东西,递过话儿,奈何她淡淡以对,不肯相见,滔滔也只得作罢。 瑜柔纤细身形掩在酡红鹤氅下,堕马髻上零星点缀几样珠翠,温柔沉静一如既往,身后跟着一个内侍。他白净文弱,看上去很是面熟,怀里抱着几轴书画,恭敬跟在瑜柔身后不远处,一齐向后宫走去。 滔滔正心乱如麻没个头绪,待要上前寒暄几句,奈何着实没心情也没精神,只得遥遥屈膝行过礼,便也转身。 方走了没几步,豁然一动,她猛地定在当地,转头牢牢盯着瑜柔那内侍,挺直鼻梁,薄薄双唇,那分明就是文弱些的十三,不过更白净,更瘦弱些! “姐姐,他……”将心头之事暂时放下,她快行几步撵上瑜柔,牢牢拽住她胳膊,目光向那内侍一扫,含糊问道。 “他叫梁怀吉,是我的内侍,颇通诗书。”瑜柔用力将胳膊抽出来,斜睨她一眼,唇边浮上一抹笑,那样讽刺扎眼,旋即回过头,目不斜视向前走。 “姐姐!你这样下去……会伤了自己……”滔滔眼里已含上泪,被冷风一侵,说话断断续续,牙齿也打着颤,不安地看一眼那个梁怀吉,不!另一个十三。 “我不想听这些话!”瑜柔加快脚步,“不想跟你们扯上一丝一毫关系!” “姐姐!那日是我言语唐突!不应信口乱说!”滔滔紧紧跟上,试图以自谴来打动瑜柔,让她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瑜柔终于站住,双眸又带上那种超然,目光似要穿透滔滔内心,轻柔却又坚定说道,“你没错!那日我出言相助,也只是拯救欲在作祟,同幼时帮你一样,在我看来,只是一种施舍。”说罢甩手而去,那梁怀吉见状,忙加快脚步跟上。 “姐姐……”滔滔木然站在当地,看瑜柔愈走愈远,鹤氅被风掀起又放下,像不断舞动的旗帜。她总是懂得如何准确无误捅到自己痛处! 不远处有宫人正将鲜艳绢花和薄纱扎染的绿叶装饰到光秃秃的枝桠上,这是宫里习俗,每到年下都会用这种方式将宫里装饰一新,以便阖宫喜气洋洋辞旧迎新。 朵朵精致绢花,血样嫣红,团团簇簇挂在枝头,将业已萧索的草木又装饰得烈烈如焚,仿佛如此便能掩盖冬日破败萧条般。 不久前,滔滔还为着可能会离开皇城而怨恨张昭仪,甚至埋怨皇后和皇上未及时出言阻止,方经了几件事,这纷纷扰扰,错综繁杂,让人恨不能插翅而去,离开这金妆玉裹的牢笼。 怅然若失回到偏殿,将玉佩随手撂在梳妆台上,她赌气似地别过脸,须臾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一眼。这玉佩从滔滔记事起便挂在皇上玉带上,此刻水润晶莹躺在楠木妆台上,似一截笋臂,光泽柔滑,寓意却甚为刺心。 低头拉开梳妆台右下侧的小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叠粉红色衍波笺,滔滔抽出一张,十三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轻轻抚过,细碎花瓣在指尖下起伏。“相思写遍衍波笺”,咀嚼着这句诗,滔滔渐渐平静下来。 十三说过,情况越复杂,就越需要冷静。她托腮细想,思忖如何方能避过此祸。想到这上头,她轻笑一声,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荣宠,在范姑娘和自己这里,却成了祸,避之唯恐不及。 这御前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去,连皇上也是能避则避,若他寻了来…… 如此一想,不如先找机会告知皇后,看她能否出面,婉转劝解皇上才好。 滔滔胡乱想着,旋即又摇摇头,有十一和范姑娘的前车之鉴,自己言语间务必要精心,定不能让皇后和皇上知晓与十三有情,否则命他出阁事小,若影响他在皇上心中的印象那便坏事了,这皇位在十三心中的分量滔滔再清楚不过。 越往下想,滔滔越能体会范姑娘当时的撕心裂肺,瞻前顾后,一时也没了主意,又不敢冒冒失失知会十三,谁知他会作何反应。 她长叹一声,将花笺又轻轻放在那一摞上面,凝神望了许久,才轻轻合拢抽屉。 “怎得你的大氅会落在钦明殿?”皇后一壁走一壁说,胳膊上搭着滔滔那件秋香色银鼠毛领大氅,眉间带着一丝探寻,“官家特特遣人送回来,估量着只说送回坤宁殿,也没指明给谁,女官儿送到我那儿了。” 滔滔一惊,忙起身行礼,心里却诧异,不拘遣谁送过来便罢了,还值得皇后亲自走一趟?接大氅时又向她面上打量一番,看她眉宇间的神态,定然是有别的事要说,也好,趁机将此事说与她听。 皇后方要开口,目光落到金丝楠木梳妆台面上的那块玉佩上,身形一顿,片刻上前捡在手中,来回仔细翻看,眉头轻轻一皱,抬眼看一下滔滔,旋即又低下去,轻轻抚着玉佩上的流云百福纹,问道,“官家赏赐你的?” “娘娘,官家他……怕是对我动了心思!”滔滔斟酌许久,方艰难开口道。 皇后握着滔滔右手,将玉佩郑重塞到她掌心,用力握拢,一手抚着滔滔面颊,神色竟十分欣喜,语气激动道,“好!我素日便说你是个有福的,如今果印证我所言非虚。” 滔滔不可置信睁大眼,瞠目结舌道,“娘娘,可他……可他是我的长辈,您的夫君啊?” “这有何妨,张昭仪的妹妹不也进宫准备侍奉官家了!官家宠你,总比去宠别人好。”皇后笑着拍拍她的手,“你性子活泼,又有学问,且又比张昭仪年轻漂亮,日后官家对你的宠爱定然胜过她。” “就说这块玉,官家贴身佩了十来年,从未离过身,如今竟赏了你!阖宫这些娘子们,哪个有这份荣宠?”皇后说到这上头,端庄的面容也浮上一层得意。 “我就说,那日在坤宁殿,即便观音不来,官家定也舍不得你去!” “娘娘”,滔滔见皇后径自说着,心知不能再婉转,一咬牙,狠心说道,“滔滔不喜欢关在这深宫一辈子,而且……我不喜欢官家!” “孩子话!咱们女人家,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婚姻之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下你爹娘都不在了,姨母就替你打算起来。” 皇后笑道,又向她脸上一瞧,“你生的这样好,总不是白长的。官家春秋正盛,日后若你能生个一男半女,母凭子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未可知!” 滔滔拼命摇头,“娘娘,您贵为皇后,可官家来您宫里的日子数的过来,且数次纵容那张昭仪凌驾在您之上。官家如此多情,今日新进这个美人,明日宠幸那个才人,滔滔不想跟她们抢夺这帝王之爱!” “乱说!皇家规矩,本就如此。”皇后面色一凛,目光如炬在滔滔面上逡巡,“还是……你有意中人?” 滔滔想起十一和范姑娘来,连忙摇头,“我只是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哪怕贵为皇后我也不喜欢。滔滔只想得一心人,与他白头到老,生死相随。”她口不择言说道。 “真是越大越纵了你!这些话也是随口乱说的?这些日子你好好准备一下,好自为之吧!”皇后沉声说道,又意味深长看她几眼,目光如刀一般凛冽锋利,不容人有异,旋即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滔滔直愣愣似木桩一般杵在当地,皇后竟如此顺从皇上心意?置自己意愿于罔顾?或许她要自己进宫的目的,同范姑娘一样,代她争宠?想到范姑娘那日在坤宁殿的哭泣哀求,寒风从窗棂间、门缝里透进来,像心底的绝望无助一般密密麻麻将人包围,深入骨髓。 呆呆楞了许久,滔滔硬撑着厘清头绪,现下虽将到年关,皇上忙于朝政,分身乏术,几日也不见得进后宫一趟,但过些日子朝政上一松,他难免有兴起之时。 滔滔忽然想到,张昭仪有孕在身,若皇上赐玉之事传到她耳朵里……以她的性子,定会想尽办法百般阻挠。 思前想后,她将侍墨叫进来附耳叮嘱一番,现下也只能先如此,拖一天是一天了。 低头看着手中那枚玉佩,水润柔滑躺在掌心,莹白无一丝杂质,滔滔心中烦躁的不行,拉开首饰盒将它扔到最下层,“咣当”一声,粗暴合上抽屉,仿佛如此便不会有事一般。 第四十二章 上元 二 十三心情大好,一手揽着滔滔,一手轻轻揉着她圆润的耳珠,唇角含笑,双眼弯成两个月牙儿,目不转睛盯着她俏丽面容,脸上哪还有平日里冷若冰霜的模样。 滔滔半躺在他臂弯中,被他炽热的目光看得羞赧上来,抬手将他眼睛盖住,撒娇道,“总盯着人家看个什么劲儿!”心却早浸在蜜罐中,甜蜜幸福,恨不得天天都像此时一样同十三在一起。 “十三哥,你说包大人怪不怪?别人都希望朝廷多放几日假,他却上疏建议上元节假期从七日缩短到五日!”滔滔虽明白那包大人是个好官儿,却也觉得他性子甚怪,大节下也不多休息几日。 “包大人勤政清廉,一心为民,现下又是三司使,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自然不愿意多休息。”十三耐心答道,须臾将手收回来,在她鼻尖上一刮,认真道,“待休完这几日,我便向官家求了你。”说着凑到她耳边,“给我做娘子!”说罢直起上身好整以暇看着她。 滔滔被他逗得面若桃花,脸颊红光潋滟,旋即像鹌鹑一般,将头整个埋进他大氅里,心里却高兴得紧,巴不得早日逃脱那牢笼。 窝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一事来,也不抬头,瓮声瓮气问道,“若官家不准怎么办?” “那可是奇怪了,官家为何不准?莫非你不乐意?”十三尚不知皇上赐玉一事,依然心情很好地逗她。 过了上元节,皇上去后宫的日子定会多起来,张昭仪拖得了一时,也拖不了一世,况且她终究有就馆的日子。再者看皇后的意思,过了这几日,便是皇上不来,她也得寻个机会将皇上拉了来,滔滔不由长叹一声,抬起头,眉头不由自主皱起来,全然没有方才的轻松。 十三见她神情严肃,心知有异,立时敛了笑,凝重问道,“怎么了?”说罢补一句,“你定不能再瞒着我。” 认真盯了他半晌,滔滔坐直身子点点头,回手从袖子里将皇上赐的玉掏出来递到十三面前,忐忑不安看着他,期盼着他能想个好法子。 十三一怔,目不转睛盯着躺在滔滔掌心那块上好羊脂白玉,他几乎日日在皇上腰间看到,自然明白了来龙去脉。须臾,他面色渐渐沉下去,挂满冰霜,薄唇又习惯性抿在一起,额角青筋簇簇乱跳,手不知不觉越收越紧,将滔滔紧紧箍在胸前,仿佛一撒手她便会消失不见一般。 车轮辘辘随着青石砖轻微颠簸,车内氛围却诡异得要凝固一般。许久,十三才如梦初醒般点点头,抑制住将那块玉碾碎的冲动,道,“知道了!这两日你无论如何找借口拖延着,我这便想办法,偷也要把你偷出宫。” 滔滔看十三面色阴沉,嘴唇又抿起来,知道他这样便是不开心了,不由一股懊恼涌上来,自责道,“当初我若是不乱说话,就不会到御前,也就没这么多麻烦事。” “不一定!”十三摇摇头,以皇后这般深沉的心思,即便滔滔不是无意间吸引了皇上注意,日后她也会想办法把她送到御前,一如范姑娘当初。 外面声音渐渐大起来,想是到了十字街,再走一段便是相国寺,十三收回心神,勉强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得出来一趟,好好玩,别再担心了。” 滔滔掀开车帘,果然不远处灯火通明,恍若白昼的巍峨古刹便是相国寺了,她眉头稍稍舒开。 十三见她愁容稍减,微微放下心来,眼神却不由一点点黯淡下去。皇上将贴身玉佩赐给滔滔,这份心意恐怕不是范姑娘和寻常娘子可比的。也不奇怪,以滔滔的花容月貌,蕙质兰心,不引起皇上注意那才是奇怪。 如此一来,便是他日自己开口去求,皇上也未必肯撒手,真是难上加难。想到这上头,心里越发乱起来,既暗怪皇上多情,又怕滔滔担心,只得镇住心神强颜欢笑。 一时下了马车,十字街上也是挂着各式精致花灯,将整条街装扮的辉煌灿烂。街两侧廊下,商家小贩叫卖各色珠宝首饰、衣衫鞋袜、花朵玩物还有各色吃食。 看着玲琅满目的商品,滔滔喜得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将担忧之心早减了几分。十三再也顾不上许多,生怕她被人挤到,只得在她身后紧紧跟着,张开双臂护着她。 忽然看迎面走来一个卖烟花小贩,背着竹架,腰间悬着皮鼓,竹架前面罩一把绸布青伞,下面挂几只颜色鲜艳的花球。他一面走,一面击鼓,同时用另一只手随着击鼓的节奏转动伞柄,彩球便随着青伞团团飞转,好似走马灯一般。 滔滔一面看一面推十三,“快看快看,好像耍百戏,好好玩,咱们买几个来放吧。” 眼看着周围人多,他们今晚出来又没带侍卫,十三本不想上前,见她双目放光,又不忍驳她兴致,只得挤上前。 不想这小贩一笑,拿出一枚庆历通宝,道,“客官,朝廷格外开恩,上元节期间,可以‘关扑’。若您赢了,那这烟花您拿走,不用付钱,若您输了,那可得付我钱,烟花却不能拿走。” 用铜钱“关扑”赌输赢,一般是取铜钱一枚,双方猜正反,铸字一面为正,刻花一面为反。猜中者,可以不付分文将物品取走,猜错了,却要原价付款,却不得将商品取走。 滔滔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种新鲜玩法,顿时被吸引住,一步也走不动。十三只得冲那小贩一点头。 这小贩将那铜钱向上一抛,待落下来用手一抓,另一手一捂,将手伸到十三面前,道,“客官请猜。” 滔滔向十三附耳几句,十三一笑,道,“字。” 小贩将左手一伸,滔滔伸头一看,顿时泄气不已,向上的一面正清晰刻着一对花朵。十三掏钱给那小贩,滔滔却不服气,还要再来。 连猜了几次都猜不中,滔滔性子上来,拽着十三不肯走。十三不说话,敛了笑,面色肃然,向那小贩道,“再来一次。” 那小贩将通宝向上一抛一接,刚落到掌心,十三猝不及防伸手出去一手将他胳膊一握,又用另一手将小贩另一条胳膊使劲一捏。小贩吃痛,“哎哟”一声,手里竟掉下来两个铜钱。 小贩见状早就着了慌,拼命甩手,试图低头捡钱。滔滔早躬身捡起来摊在掌心,原来这两个铜钱都被做过手脚,每个都是两个铜钱粘在一起,一枚两面都是只有字,一枚两面都是只有花。这小贩在抛铜钱和摊开手时耍些小手段,难怪屡猜不中。 见秘密被识破,这小贩连烟花都不要了,瞅空便溜。滔滔刚要喊,十三一把拽住她,“算了,让他去吧,官兵来了咱们俩也要被识破了。捡些烟花咱们去放吧。” 滔滔见他说的有理,只得作罢,捡了几只烟花,一脸崇拜看着十三道,“十三哥,你真厉害,怎么知道他在使诈?” “他从扔钱到将手合拢都没什么破绽,破绽在于,每次给出结果时,他递过左手来,都是花,递过右手来,都是字,我便留了心。”十三被她一夸,也有些飘飘然,“可能见你我服饰华丽,便打定主意多捞些,若他得手两三把,见好就收,也不会有事,怪他贪得无厌。” 一轮明月斜挂在头顶,四围一圈银白,漆黑暮空中缀着点点繁星,映在积雪上皎洁清冷。二人有说有笑并肩走着,影子在灯下忽长忽短,忽浓忽淡。 须臾到了相国寺,十三看滔滔冻得脸蛋鼻尖通红,不由一笑,搓搓手哈口气,替她捂一捂,“咱们去拜佛牙吧。” 刚说完,便有一个鹤发童颜,衣衫褴褛的老者凑上前来拦住,奇怪地是他并不惹人反感。那老者在十三面上看两眼,须臾又向滔滔面上看两眼,道,“缘分啊缘分啊,姑娘可还记得老朽?” 这人便是十年前的上元节,曹氏与滔滔遇到的那个半仙了。不过滔滔彼时年岁尚幼,哪里还记得这些话,便疑惑地摇摇头。 十三来了兴致,道,“道长可有什么讲究?” “这位姑娘三四岁时,老夫有幸得见一面,这十一二年不见,虽变了不少,但这通身的气派倒是没变。若说小时候未长开,看不准,那现在老朽可要斗胆说一句,必是母仪天下之命。” 听到这一句时,十三想到滔滔方才给他拿出来的那块玉,这一晚上的怒气再也压不住,陡然变了面色,脸上瞬时挂上冰,也不待他说完,拽起听得津津有味的滔滔便走。 这老者正口若悬河说着,忽见二人消失不见,徒留背影,许久才闷闷道,“竟不听老朽说完,还未说这位公子呢……” 滔滔见十三阴着脸抿嘴不语的样子,知晓他听了那算命先生一席话,定是想到皇上赐自己的玉佩上头去,八成已是着了恼。 十三话也不说,也不去相国寺,径直将她拽至马车旁,丢开手,自己倒先掀帘子进去。 “这醋坛子”,滔滔被他怄地一笑,不过那算命先生胡诌几句,他便这样上心。滔滔想毕,随手掀帘子跟上去。 滔滔躬身上车,抬头见十三闷闷低头不语,笑道,“人家不过胡诌几句,也值得你这样上心。”她方要落座,不防备腰上一紧,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已是斜躺在十三膝上,头枕在他臂弯里。 看着十三幽深目光,挺直的鼻梁,滔滔不觉伸出手去轻抚他侧脸。 十三将她使劲一抱,闷声道,“即便将来你做皇后,也定是由我来册封!” 第四十一章 上元 一 自打一进腊月,整个东京城便沉浸在忙碌而愉快的氛围中,一年里的头等大事便是迎接即将接踵而至的元日和上元节。 因此无论宫里宫外,上至官家圣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有条不紊精心准备着这两个节日所需的屠苏酒,百事吉,桃符,金彩,花灯。手巧的人家便自己做些,手拙也无妨,东京城有的是巧手艺人,去市场上买些回来,也是极好的。 不觉间已是腊日,坤宁殿内早将椒墙烧得暖洋洋,又在地下笼起精致兽首铜炭盆,上好银丝炭哔哔啵啵燃着,热气扑人。 掌苑一入冬便将百合和水仙花放在暖房里培育,待开花时将水仙移到玫瑰紫琉璃浅盘中,砌上几块鹅卵石,再折上几枝百合并桀骜红腊梅,插在蓝釉白凤纹梅瓶中,一齐送到各宫娘子寝殿里。 殿外寒风呼啸,一阵紧过一阵,侵肌裂骨,一墙之隔的屋内,花朵儿被热气一烘,香气郁郁飘出来,让人恍若置身春夏花海一般。 因殿内温暖,皇后和滔滔都只着宝相莲花纹夹棉袄裙,净过手后,围着紫檀木直脚小方桌仔细挑拣晒好的大黄、橘梗、防风、白术、虎杖、乌头、甘草、金银花等,准备浸在上好黄酒中,制成屠苏酒,在岁除这日家宴时饮用。 滔滔一壁挑一壁向酒瓶里放,心里想着元日总归以祭祀为主,只有饮“屠苏酒”,请“百事吉”还算好玩,但终究比不上上元节热闹。她转念一想,幸而十三已答应过要带自己出宫玩,届时定要将这东京城内可玩的都玩遍才算尽兴。 她只管胡思乱想,站得久了脚有些麻,便前前后后走动几下。皇后忽然握着她手向前一拽,嘱咐道,“仔细裙角落到炭盆里烧着。” 滔滔回头一看,果然裙角与炭盆相距不远,险些踏进去,不由吐吐舌头,向前蹭两步,又命杜鹃将炭盆挪远些,这才回过头来。 皇后蛾眉紧蹙,停下手中动作,自言自语道,“这些日子真是怪,官家好容易闲下来,必赶上张昭仪不舒服,次次定是被叫到她宫里。” “年下本就忙,现下官家也是分身乏术,一两次赶上她抱恙也就罢了,次次都如此,要么便就近在周姑娘那儿歇着,难免让人起疑。”说罢古怪地看一眼神态自若的滔滔。皇后知她素日鬼点子多,且并不想侍寝,由不得便有些怀疑。 滔滔心下明镜儿一般,自然明白来龙去脉,她目光落到琉璃盘中的水仙花苞上,微微一笑,道,“张昭仪现下有孕在身,难免娇气些,想让官家哄哄也是人之常情。”说罢只做出一副未出阁少女羞谈闺房秘事的表情来,含羞带怯低下头,轻轻抠着手中的金银花。 “莫非官家给你玉佩有别的意味在里头?”皇后从她脸上看不出端倪,仍在思索,有些怀疑自己会错意?难道皇上对滔滔并非男女之情? 滔滔默默拈起五色丝线,将酒坛子口绕几圈打个结,对皇后的话只是不接茬,要么便是一问三不知。她心里却长长出了一口气,分外感激张昭仪腹中之子。 她命杜鹃将扎好口的坛子抱下去,想着在这节骨眼儿上,皇上定不会因自己而惹张昭仪烦心,上元节前应该是会平安无虞,其它的待与十三见面后再找机会告诉他吧。 ………………………………………… 滔滔望眼欲穿盼了一月有余,上元节终于姗姗来迟。 是夜,皇上着赤黄衫袍,包折上巾,束九还带,穿六合靴,皇后着礼衣,戴花冠。二人携诸妃和皇子公主等在宣德楼上与民同乐。一同观赏潘楼街的棘盆灯和御街的菩萨灯,楼下还有专人放焰火、舞狮子、猜灯谜,热闹非常。 宣德楼金钉朱漆,镌镂龙凤飞云,覆以碧色琉璃瓦,在上元节期间饰以华灯宝炬,远远望上去金碧辉煌。 待天子就位,礼官一递暗号,掌乐们奏起笙簧琴瑟。 随着喜庆悠扬的乐曲,皇上亲手点燃“普天同庆灯”,向御街上围得水泄不通,期盼得见天颜的百姓致意。楼下早有礼官候着,见皇上一挥手,忙示意专人引领百姓山呼万岁。 皇上从宣德楼上望下去,整条御街灯烛辉煌,火树银花,一派盛世之景,不由分外欣慰。 滔滔与瑜柔都依例身着礼衣,并肩而立。滔滔只要微微一侧头,便看到她那个内侍梁怀吉,再瞅瞅前排身着官服,玉树临风的十三,只觉得通身说不出的难受,像吞了个苍蝇一般,连观灯的心思都没了,着实想不通瑜柔为何要如此行事。 十三一身朱紫官服,与同样身着官服的老七、十一站在前排。他似心有所感一般,回头拿眼一溜滔滔,四目相对,旋即唇角微微一勾,转过头去。 滔滔不由心下甜蜜,虽然有面纱遮着看不清脸,但眼角眉梢已满含笑意。不想老七侧头看一下十三,也回头瞅一眼滔滔,面色发沉,眼神依稀有丝阴冷,不觉令人背上一寒。 被老七眼神看的一愣,滔滔顿觉背后凉上来,忙将手炉握紧些,总觉得他今晚的眼神有一股旁的意思在里头。 好容易熬到走完这一套繁文缛节,已是子时一刻,后宫诸人都有些困倦,虽有面纱遮着,也禁不住哈欠连连,听得鞭声一响,紧着行过礼,各自回寝殿安歇。 依例,今夜皇上是要在皇后的坤宁殿歇息,以示帝后恩爱。张昭仪人虽在柔仪殿歇着,心却悬在坤宁殿外,恨不能派个人守在窗根下听着,仿佛皇上半夜会摸到滔滔屋里一般。 滔滔早换好男装,将青丝竖起包上皂软巾,脚踩皂靴,腰间勒上玉带,见正殿红烛一暗,便悄悄摸出去,与同样换上常服的十三一起出了皇宫。 车内螭首香匮里设着铜鸭香炉,燃着熏香,香气袅袅腾起。滔滔端坐在红锦褥上,抱着手炉,轻轻咬着嘴唇,盈盈望着对面端坐着的十三。 十三身着鹿裘,披着墨色大氅,牢牢盯着滔滔,双眸在昏暗中呈现深邃晶莹的琥珀色,依稀能倒映出她小小的面孔。 车顶红罗画络带垂下来,左摇右晃,却分毫影响不到十三与滔滔如胶似漆的目光。十三头也不偏,一手将夹幔锦帷放下来,一手只轻轻一拽,已是将滔滔拽到怀里,低头凝视,仿佛经年不见一般。 滔滔向十三怀里一缩,牢牢搂着他的腰,抬头笑得娇俏动人,香炉散发出氤氲香味,混着十三身上鹿裘淡淡的腥膻味,分外让人安心。 将大氅一抻,十三将滔滔严严实实裹住,低头看她只露出一张花瓣似的俏脸并一头青丝,许久方轻轻在她额头一亲,侧头蹭着她头顶发丝。 十三将帷裳掀开,滔滔窝在他怀里,顺窗看出去。御街上空悬挂着“过街灯”,似一条长龙般,依次排着龙凤灯、福字灯、寿字灯、孔雀灯、狮子灯等各式花灯。街边陈列着盏盏彩灯组成的花草树木,飞鸟走兽,更是做工精细、巧夺天工。 沿着汴河两侧,由梅花灯、海棠灯组成的“灯桥”,绵延而去,如同碧天银河,与月争辉。河水上飘着一盏盏莲花灯,端庄圣洁。 滔滔看得目不暇接,不时惊叹几声,向十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没片刻安静。十三只嗯嗯敷衍着,握着她的小手,低头瞅着她一双妙目似汪着水银般,骨碌碌转个不停,一时恨不得时光停在这一刻,什么功名利禄,皇权争斗,统统都变得无关紧要。 不多时到了十字街,京城最大的酒楼丰乐楼外熙熙攘攘,脂粉红妆迎来送往。滔滔见了,忽然想起来前几日隐约听皇后和苗昭容含含糊糊念叨,说十一沉迷酒色被皇上面斥。 她虽是不信十一会沉沦至此,但终究有些不安,抬头望着十三俊脸,若他日后真能御极,保不齐后宫同皇上现在一样,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不禁将手一紧,轻声叫道,“十三哥?” “嗯?”滔滔长眉间点着殷红花钿,双目似宝石般流光溢彩,十三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眼角小小泪痣上轻轻摩挲。 “你……以后会不会沉迷于美色?” 十三看滔滔两腮鼓鼓,已带了三分气,仿佛真个撞见自己流连花丛一般,忽然想逗她一逗,便将手收回,认真答道,“会!” 滔滔本以为他哪怕是说几句谎也会哄自己开心,不成想他竟一本正经回答会!不由气上来,皱起鼻子“哼!”一声,伸手在十三腰上使劲一掐,还不解气,又向他腮上一拧。 十三吃痛,眉头一皱,将她肆虐的小手抓住,重新包在大氅中裹好,笑道,“你才称得上美色,别人都是庸脂俗粉!” “呸!不害臊!”滔滔转怒为喜,嘴上虽如此说,却心满意足将头靠在十三肩上,心静如水。 “你闭上眼睛,我有东西给你。”滔滔忽然抬起头,狡黠一笑,双目亮晶晶似星子一般。 “又想捉弄人?”十三低头瞅她笑得开心,向她脸上一捏,问道。 “哎呀,真啰嗦,你闭上眼就是了!”滔滔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眼。十三没法子,只得闭了眼,不知她又有何鬼把戏。 “喏,这个给你。” 十三闻言,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个嫣红水波纹织锦绣香囊,绣着两只禽鸟,站在两侧树枝上婉转对唱。打眼一看,针法粗糙,手法笨拙,东一处西一处露着线头,十三却欣喜得喉头发堵,眼眶没来由便一热,眼前这爱跳爱叫,从不肯做女红的小丫头,居然静下心来为自己一针一针刺了个香囊出来。 这香囊是滔滔费了好大力气才绣成,左右瞧着不像,自我安慰了许久才决心拿出来送他,见十三一动不动盯着,面上表情让人捉摸不透,顿时羞红了脸,劈手便要夺过来,“你不要算了。” 十三回过神来,早将手背到身后,认真道,“我很喜欢,这是我长这么大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说罢凑到她耳边,说道,“你也闭上眼。” 滔滔不知十三有何好东西要送自己,满心期待闭上眼,待十三热热的气息扑在面上,才明白他的意图,可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已被他揽住动弹不得。 十三一手揽着她,一手轻轻摩挲着光滑缎面上不甚整齐的针脚,抽空凑到她耳边说道,“你绣的是小时候我给你抓的麻雀吧!”说罢又移回来覆在她唇上。 滔滔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暗骂,那是两只喜鹊,喜鹊!!! 第四十三章 上元 三 热热闹闹过完上元节,皇上总觉得今年这节过得寡然无味,似乎哪里少些乐趣。原想着趁闰正月再办一次灯盏,但言官说如此一来,劳民伤财,他只得作罢,携后宫娘子姑娘们在宫内又举行一次家宴。 这日晚,华灯初上,宫内歌舞升平,其乐融融,但酒过三巡,已交亥时,皇上仍觉得意犹未尽,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 皇后素来最善体察圣心,一番察言观色,替皇上叉一颗蜜饯,道,“官家,妾想着昭仪有孕,不便久坐,着妥当人先扶回宫去安歇吧。咱们可以去臣妾的坤宁殿,那里地方宽敞,笼上炭盆,可以接着乐呵。” 滔滔闻言,侧头瞅一眼皇后,心里咯噔一下,不由便悬起来。都这时辰了,皇上这一去,定会歇在坤宁殿,届时保不齐他兴起,会去偏殿。 想到这上头,她一双柔夷紧紧绞着绢子,盼着张昭仪像往日一样撒个娇,缠着皇上去柔仪殿安歇才好。 “好,还是皇后想得周到。”皇上兴致极高,起身走至张昭仪面前,握着她手道,“爱妃陪坐这许久,想必已是乏了,先回宫歇息吧,朕明日一早去看你。” “官家,多注意身体,不要劳累着。”不想张昭仪竟然眉目含笑,柔声应允,偏偏还拿那双秋水眼往皇后和滔滔身上一溜。 滔滔纳罕,前阵子故意将皇上赐玉之事泄漏给她时,她很是防备,每每得到皇上想来坤宁殿的消息,都是百般阻挠,怎得今日如此爽快?估量着定是未安好心,再加上方才她那极有深意的一瞥……她不由泛上来一阵不安。 皇后原本亦担心张昭仪从中作梗,未料她不仅一口应允,竟连周姑娘也一同带回去,真真是意外,这反常的举动倒让人有些怀疑,不过眼下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忙回身嘱咐杜鹃几句,命她先回去着人收拾。 一时皇上牵了张昭仪的手,亲自将她送上车辇,才携诸人迤逦来至坤宁殿。 皇后见皇上吃了几杯酒,面色红润,眉目带笑,便知他心情甚好,于是说道,“官家,不然咱们也玩儿个新鲜的,诸人席地而坐,击鼓传花吧?” 见皇上一点头,她忙命人去请教坊所的人来,又着人将内室龙凤纹金砖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羊毛毡毯,热热的笼上炭盆,不多时满室熏香花香缭绕,如三月春风扑面,十分惬意。 坤宁殿暖和,皇上回手将大氅解了,只身着赭黄常服,包着皂软巾,显得面如傅粉,看上去极为清俊。 他抬眼见滔滔一身碧青色缠枝莲夹棉袄,双手交握娉娉婷婷站在椒墙旁,便知她畏寒,抬手将她拽至身旁,“你既怕冷,坐朕身边吧。” “官家,滔滔不敢越矩。”滔滔一惊,又当着这满屋娘子姑娘,顿时满面绯红,忙将手一抽。 按规矩,张昭仪未来,应是皇后和苗昭容坐皇上身边,再不济也是瑜柔。可方才皇上这样一拽,诸人早明白了七八分。 瑜柔上身穿着石榴红兔毛夹棉袄,下身穿同色长裙,一手抱着小鸭形手炉。见状略有些惊讶,在父亲和滔滔面上打量了几圈,须臾便明白过来,忙向外一蹭,远远地躲在连婕妤身后,将皇上身旁位置空出来。 苗昭容不由分说将滔滔向皇上身边一推,不着痕迹道,“一家子热闹,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且坐吧,不着凉便好。” 滔滔还想推辞,却见皇上皇后、苗昭容、下首连婕妤瑜柔,朱美人并新封的俞美人都已落座,只有皇上旁边还空着。且皇上唇角含笑看着她,百般无法,只得远远得挨着皇上落了座,只管抱着手炉不说话,心里忐忑不安。 皇上侧头瞅一眼滔滔,见她微微偏着头,莲青色衣衫衬得她凝脂似得小脸像一朵芙蓉花一般,一缕青丝蜿蜒而下,自然蓬在腮边,小巧的耳珠上一根长长流苏耳坠前后摇晃,引得人根本转不开眼。 一时杜鹃将准备好的堆纱绢花拿上来,皇上才觉失态,轻轻咳一下收回目光,将绢花接在手里。 不多时教坊所来了两个掌乐,后面跟着几个小黄门,抬着一个红木架子并一个红木箱子,想来是放着各式乐器,预备着等下用。 “掌乐只管击令鼓,待会儿鼓停了花在谁手里,谁要么讲笑话,要么吹首曲子,左右不拘什么应景即可。”看着妥当了,皇后对掌乐说道,说罢向皇上请示道,“官家意下如何?” 掌乐见皇上一点头,忙将鼓槌放在花边小令鼓上准备着。她们素日皆是惯常在宴会上助兴的,故而很是熟悉这套流程。 鼓声一响,皇上不紧不慢将花传给下首皇后,皇后一笑,转手递给张昭仪。那鼓声忽而如骏马疾驰,一声紧似一声,忽如迸豆一般,悠悠闲闲。 诸人热热闹闹传着,生怕那花落在自己手里,正听得入神,鼓声一顿,花正好又传回皇上手里。 地上伺候的杜鹃见状,紧着斟了一冻石杯合欢花浸的黄酒来,递到皇上手里。诸人都笑道,“官家洪福齐天,自然是头彩。” 皇上仰头将酒饮尽,指着掌乐们笑道,“就你们伶俐会弄鬼。” 他略低头一沉吟,又抬头环视一圈,唇角含笑道,“朕有了一首诗,虽粗,但胜在应景。”说罢吟道,“殿外北风紧,帘内暗香来。朝野皆无事,姻娇黛眉开。”似笑非笑向滔滔那边侧头一瞅,眼角堆满柔情如丝的笑意。 滔滔听他念到最后一句,已是坐立不安,待皇上这一看,立时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告病躲开。皇后见状,与苗昭容相视一笑,各自用绢子遮了嘴不语。 这一次却是到了皇后手里,皇后饮罢,笑道,“妾身无所长,写几个字,取个好意思吧。” “合宫谁不知道,咱们娘娘的飞白书出神入化呀。”连婕妤轻轻一拍手笑道,头上的累丝银牡丹花步摇随着晃来晃去。 金樱忙准备好笔墨,皇后略一思索,凝神落笔。须臾杜鹃并金樱将宣纸平铺竖起,清丽婉约四个飞白体行书,“国泰民安”。 “很好”,皇上今晚心情甚好,隔了几步便冲皇后伸出手去,拽着她落座。 再传时,花却落在了滔滔手里。诸人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皇上饶有兴趣盯着她,看她此番有些什么新鲜。皇后和苗昭容微微一抿嘴,不约而同向身后取了茶来喝。 那连婕妤和朱美人、俞美人都好奇地上下打量,都想看看这小小郡主到底是有什么本领,能让皇上对她青眼有加。 滔滔莹白小手捏着嫣红绢花,微蹙娥眉想了想道,“我用短笛吹一套曲子吧。”因未带自己的“沉鱼”,她便凑活用掌乐带的笛子,细细吹着一套《梅花落》。 她方才挨着炭盆,烤的通身暖洋洋,面颊染上几丝绯红,一对瞳仁乌黑发亮,蒙着一层水汽,因解了大氅,只穿着夹袄,腰身一束,越显得不盈一握,亭亭玉立,真如旁边鹅卵石上的凌波仙子一般。 她檀口微张,芊芊玉指似水葱一般,按住笛身孔洞,不时或翘起或落下,普通一管笛子在她唇下指尖仿佛活过来一般,发出空灵悠远的声音,婉转动听。时而清新如一泓清泉,时而缥缈似几瓣落花。 一时笛音已住,皇上还只是不错眼珠儿看着她。 苗昭容最是伶俐,见状咳嗽两声,起身告罪,“官家,妾恐是过了炭气,这会子倒有些喘嗽,恕妾不能陪着了。” 瑜柔将手炉一放,微微一笑,跟着立起来,躬身行过礼,道,“女儿扶姐姐回宫。” 皇上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道,“夜深了,咱们且都散了吧。” 滔滔抬眼见皇上唇角带笑,眉目含情看着自己,早心跳得如擂鼓一般,也不等别人说话,胡乱披了大氅,告过罪,紧着随苗昭容一起出了正殿。 她径直回到偏殿,将大氅一扔,立时吩咐侍墨关门,将帘子纱帐统统放下来,心神不宁在贵妃榻上坐着。 院内一阵杂乱脚步声,想来是各宫娘子都陆陆续续告退,滔滔心越发悬起来,担忧地瞅着门口。 关上门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天子,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若他有心来,这小小一道门又岂能挡住他。 她尚未想完,便听见侍墨诧异的请安声,“官家万福”。 心一跳,她眼看着皇上的明黄大氅,墨色皂靴已是自顾进了侧室,许久方强撑着起身行礼。 虽是夜深,但皇上精神极佳,回手将大氅解开递到侍墨手中,撩起袍摆向贵妃榻上坐了,微笑着命滔滔平身。 侍墨将大氅接在手里,万分诧异看着皇上和滔滔。她本是通透人,如何能不明白?心下暗暗叹息,怎得她家郡主便招上了皇上,这十三殿下可如何是好?一时也是心急如焚,碍于天家规矩,也只得躬身低头退到外室候着。 皇上也不说话,白净面容上一双狭长双目只管笑意吟吟看着滔滔,见她粉颈低垂,含羞带怯,一句话也不说的样子,比平日里别有一番滋味,分外惹人怜爱。 窗外北风愈发呼啸得紧,隐隐似乎夹着雪粒子打在碧瓦上,沙沙作响,像洒了盐一般,倒衬得室内分外诡异安静,兽炉中香雾喷薄而出,缭绕在四周,氤氲着淡淡甜香。 案上红烛摇曳,将二人身影投在窗纸上,摇摆不定。忽然“啪”一声,灯芯爆出朵烛花,划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闷,满室里一亮,须臾又暗下去。 滔滔早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听到这一声轻响才回过神,忙起身向旁边案上找寻小银剪子,意欲剪剪灯芯,不想左右找寻不到,方想起来早上用完随手搁在梳妆台上,便微一躬身进内室去。 她方一转身,便一手抚胸,只觉得一颗心如撞鹿一般,怦怦直跳,手忙脚乱在金丝楠木梳妆台上乱摸,许久才发觉内室尚未掌灯。 忽然腰上一紧,皇上已从背后轻轻将她抱住,滔滔顿时一僵,手足无措楞在当地。 “你知不知道,方才你吹笛子的样子有多美?”皇上吃了几杯酒,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几分历经岁月的成熟沧桑,热热的气息带了几分醉意,缓缓印在她白腻的脖颈间。 滔滔吃惊不小,身子轻轻一抖,忙转身将皇上推开,抬手拉开下层抽屉摸索着。 皇上见黑暗中她小小一团,似猫一般,柔柔弱弱中又带着桀骜不驯,不禁笑道,“你这算欲擒故纵吗?”说罢向前一步,抬手只用了五分力气,便将她拽到胸前,唇角一勾,轻轻俯下头来。 第四十四章 宫变 一 “滔滔福薄。” 皇上低头下去,唇上并未感受到滔滔的柔软芳香,反而被一片坚硬冰凉隔开。他旋即站直身子,将她放开,伸手拽下来一看,竟是自己赐给她的那块玉。 昏暗中一片模糊,唯有两对眸子亮晶晶依稀可见,皇上喘息声愈来愈粗重,两人面对面似对峙般,一言不发。 滔滔忽然感觉到面前九五之尊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渐渐清晰,似山一般压顶而下。他是天子,是皇上,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决定别人生死的人。 她不敢开口,甚至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艰难地喘息着,等待皇上的审判。 “既赐你了,岂有收回之理。”皇上后退几步转身,将玉向滔滔一抛,旋即离开。 昏暗中她来不及反应,那玉已划过一个弧度落在金砖地上,发出一声清脆裂响,想来是碎了。听着皇上沉重的脚步一步比一步急,越走越远,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再无力气,瘫软到地上,说不清悲喜。 许久,强撑着在地上摸索,见那玉已被摔成零碎的三块,她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方才皇上甩手而去,分明是生了极大的气。恐怕被娘子拒绝,半夜从寝殿中离开,对于他来说,还是头一遭。 不知明天他会如何处置自己,会不会牵连皇后?想到这上头,滔滔越发没了主意,瑟缩着靠在桌角,呆呆出神。 她只觉得通身乏透了,倦透了,一刹那万念俱灰,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怀着沉重的心情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双目炯炯盯着杏黄撒花帐子顶。 冬夜的寒风呼啸凛冽,吹着光秃秃的树梢,呜呜咽咽响着。滔滔忽然落下两行清泪,顺着两腮滑到枕头上,无声渗进上好锦缎中,若是母亲去的不那样早,自己也不会被送进宫,此刻也不用受这般熬煎。 可是不如此,便遇不到十三……人生可能就是如此吧,你以为它是姻缘,说不定是番劫难。若此番连累十三和皇后,莫不如从了皇上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中,她忽然感觉呜咽风声里夹杂了别的动静,像重物落在毛毡上发出钝响,渐渐声音越来越大,依稀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隐隐还有人说话和金属碰撞声,在静夜中分外清晰。 她张着耳朵听了会儿,顿时警觉起来,轻手轻脚披了外衣,撩开帐子,向窗边走去。 刚走到床边,便听到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凄厉惨痛,显然那人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滔滔不防备,吃了一惊,浑身毛孔都透出彻骨寒意来,颤着声音将外面守夜的侍墨和知画叫醒。 滔滔示意她们不要做声,将烛火一一扑灭,主仆三人握着手,大气也不敢出,摸黑将窗户捅个小洞向外张望。这大节下人人都欢欢喜喜,怎得还会有这样异常的动静,别是有人错了主意,想行刺皇上吧。 不多时,见正殿烛光依次亮起来,想必是皇后也听到叫声了。 且说皇上盛怒中回了正殿,皇后心中情知有异,却也不敢多问,只得殷勤伺候他睡下。 正睡着,听见殿外有异常,皇上睡眼惺忪问道,“什么声音,如此吵闹?”说着披上大氅,意欲打开殿门看看嘈杂声是打哪儿传来的。 这时又有女人的尖叫声传来,比先前更觉清晰,距离更近。皇后忙拉住他,劝道,“陛下,殿外情况不明,您万金之躯,关乎国本,还是请在寝殿里更安全些。” 皇上微一沉吟,点点头。 殿外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有人在打打杀杀,且声音貌似正冲着坤宁殿方向行来。他二人对视一眼,暗道不妙,莫非是有人要行刺。 皇上忙命杨守珍带了自己口谕,从左边垂花门绕到后院,翻墙出坤宁殿,去召守城都知官王守忠带兵入宫护驾。 皇后命杜鹃赶紧将坤宁殿小黄门和宫女们都唤醒,命他们到正殿。 皇后将他们分成三队,每人剪下来一缕头发,吩咐道,“张茂则,你领这队把守外殿门。任守忠,你带这队多多预备下桶和水。其余的人留在坤宁殿,守住正殿门。今晚要拼死护的官家周全,剪下的头发就是你们明天论功领赏的信物。” 听闻有人行刺,诸人本来都惴惴不安,见皇后此时如此沉着冷静,顿时受到感染,仿佛吃了定心丸,按吩咐快速行动起来。 皇上素日只知皇后侍弄草木蚕桑,管理后宫,到这危急时刻临危不乱,调度指挥,方显出将门之女的风范来,不由连连点头,握住她的手。 皇上略微安心些,嘱咐小黄门道,“去将宿卫兵都叫来,各宫吩咐下去,尤其是柔仪殿,都将殿门关紧,万不可出门。”这小黄门领命,带着两个人,谨慎观察着形势从偏门出去。 不多时嘈杂声近至坤宁殿门口,随后便听见外殿门被撞得山响,胆小的宫人已抖作一团,只有皇上皇后并几个胆大的还能勉强维持镇定。 外殿门厚重,又落了锁,此刻撞了许久未撞开,诸人些微松口气,皇上站起身,握着皇后的手,刚要说话,便见正殿门猛然一抖,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原来刺客撞不开外殿门,便攀着墙根大树翻墙跳进宫院,向正殿门发起攻击。 守门宫人见刺客已进了坤宁殿内院,忙开了外殿门向外跑,沿途大喊,吸引在皇宫各处上值的宿卫兵前来搭救。 皇后忙指挥宫人将梳妆台,大圈椅,贵妃榻都推到殿门口堵上,全部人都使劲推着门。刺客撞了一会儿没有得手,便喊道,“放火。” 片刻,宫帘帷帐并木炭柴枝都燃起火焰,幸好皇后有先见之明,已经备好水,命人泼灭正殿门窗上燃起的火,未曾酿成大祸。 刺客无计可施,在院内走动打量一番,忽然有一人喊道,“进偏殿,看看有没有人!” 滔滔三人一直默不作声躲在窗户后面看着,见刺客一共有四个人,手里仿佛拿着宿卫兵用的长刀,有人还举着火把,全部穿着夜行衣,蒙着脸,只露着一对眼睛。 忽见他们攻正殿不得,转而向偏殿跑来,心下大骇,紧着跟侍墨将桌椅圆凳都推到门口堵上。 偏殿里只剩下滔滔并侍墨知画三个人,她们一声儿不敢吭,只死死抵住殿门桌子。 刺客的脚步声越行越近,滔滔心跳也愈来愈快,手脚不受控制开始发抖,上下牙也磕得生疼。 “咚”一声,三人被门上传来的蛮力撞的倒退几步,虎口震得生疼,连带着胳膊都发麻。当下知画便吓得尖叫一声,滔滔也不敢叫疼,紧着又招呼她们抵住。 滔滔吓得背心鼻尖出了一层冷汗,只顾低头用力,不妨“噗嗤”一声闷响,半截刀身透门而过,正停在眼前,再向前一分就刺到她脸上。她惊慌失措,倒退几步摔在地上,被青砖硌地手生疼。 刺客得了法,胡乱举刀在门上乱砍乱刺。殿门很快便被砍出来一个碗口大的洞,刺客凶神恶煞的眼神和疯狂砍门的动作透过洞看得一清二楚,吓的知画侍墨抱在一起不停尖叫。 滔滔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也是惊得六神无主。眼看着刺客几乎要破门而入,她的求生欲望占了上风,强撑着站起来,摸了一个硬物在手里,使劲向门上的洞扔过去。 “哟,这几个小娘们儿还挺硬气,兄弟们给我上啊!”有刺客说道。他们发狂向门上乱砍,手脚并用拼命撞门。忽听“哗啦”一声,门被撞开半个身子大的空隙,有刺客挤进来半个身子,挥舞着长刀,几乎没砍在滔滔手臂上。主仆三人惊叫连连,向后退去。 此时,刺客们终于将殿门挤开,有个人挤进门来。她三人挤在一起,一面狂呼救命,一面将随手摸到的东西统统砸向刺客,却似螳臂当车一般。转眼他已到了眼前,狞笑一声,挥刀向她们头上砍下。 滔滔恐惧地闭上眼,听刀身带着令人胆寒的声音呼啸而下。 “叮”一声,并未有刀刃割破皮肉的锐痛,反而是兵器相交的脆响。滔滔睁开眼,发现黑暗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跟刺客斗成一团,定睛一看,竟然是十三,顿时长出一口气。 刺客手里拿着长刀,十三手里只有一把剑,并不占上风,只能勉强防守,缠斗间,十三闷哼一声,左胳膊被长刀划破。 滔滔见院内声音大起来,应是宿卫兵和皇城司守卫到了,在围攻其余的几个刺客。忽听十三一声闷哼,无瑕多想,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炭盆、香炉一股脑扔向刺客。他被乱物砸得乱了阵脚,十三趁机一剑刺中他肩膀,又乘胜追击,接连几剑,剑剑中其要害。 见他不动了,十三方上前,将他面上黑纱掀开一看,顿时吃了一惊,这人居然是崇政殿亲从官颜秀。亲从官品级不低,俸禄丰厚,虽在御前当值,但皇上一贯亲厚,他们并无理由行刺啊! 十三心中疑惑重重,眼下也不及多想,顾不上自己的伤,抢到滔滔面前,将她通身检查一遍,问道“可伤到了吗?”见她摇摇头这才放下心来,方觉得左臂生疼。 待掌上灯,滔滔目光落在十三手笔上,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衣服被划开四五寸长的口子,饶是冬天衣裳厚,此刻也已被血浸透,鸦青色夹棉常服洇出一片暗红来,异常狰狞可怖。 滔滔久居深宫,何曾见过刀剑伤,早吓得面色苍白,手脚发抖,片刻强撑着取了干净软纱布来替他包扎。 “滔滔,你可安好?”皇上放心不下,待院内形势好转,披了大氅便赶过来。一进殿便见到滔滔只身着素纱小衣,一头青丝松松挽在脑后,满脸担忧替十三包扎伤口。 第四十五章 宫变 二 经过方才一番激烈打斗,偏殿内桌腿香炉横七竖八散落在金砖地上,混乱不堪。寒气中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儿。 刺客的尸首虽已被拖出去,但血迹尚未来得及擦拭掉,与木屑香灰黏在一起,凝固成猩红色恐怖狰狞的形状。 偏殿内已燃起几对小臂粗的雕花红烛,一滴滴暗红烛泪悄无声息滑落。烛光下,十三紧紧抿着嘴,眉头微皱,顺从的将手臂交到滔滔手里。 滔滔心中本就惊惧不已,见他伤得不轻,由不得便紧紧皱起眉头,眼中噙着泪花儿。 她手法生疏,又拿捏不好轻重,难免碰到十三伤口。十三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满目柔情回望她,见她担心,忙伸手过去握握她。 皇上匆忙赶来偏殿,映入眼帘的便是他二人这般相顾无语的样子,竟在这满殿混乱中让人觉得有几分安宁祥和。 滔滔未防备,听到皇上声音,手下猛得一松。十三不由轻嘶一口气,侧头一看,忙也跟着一起行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皇上目光紧紧锁住躬身行礼的两个人,清俊面容一沉,心下了然,旋即微微眯起双眼,“无事便好。”转身便出了偏殿,明黄龙纹大氅下摆将散落在金砖上的香灰带起,灰蒙蒙腾起尺余高,许久才轻轻落下。 凛风夹着细碎的雪花飘进来,吹得滔滔一阵阵发寒,抱紧双臂颤个不住。她直愣愣盯着破损的殿门,想着方才皇上面上的不悦,再想到他之前甩手而去的样子,一股忧愁不安浮上心头,搅得人燥烦。 十三回过神来,见手臂已简单包扎好,仔细将左臂收到胸前,轻轻摸一把滔滔的手。但觉触手冰凉,微微发颤,他便嘱咐道,“我这是皮外伤,无碍,你且先去加件衣服,我出外去看看。” 方一转身,他面色立时凝重,如同此刻雪天的铅云一般。他心内杂念翻腾,刺客刚被制住,皇上便迫不及待来看滔滔,面上的关切怜爱,溢于言表。且皇上此番见到自己在滔滔房内,那份不悦已是掩饰不住,显然即为介怀。 十三这才惊觉,皇上恐怕不是对滔滔动了心思这样简单,竟是对她动了感情!照这情形,别说是赐婚皇上必不肯撒手,以后再与滔滔亲近一些恐怕都会惹来无妄之灾。心中烦闷焦炙,手臂又一跳一跳疼得钻心,令他在数九寒天里出了一头的汗。 院内宿卫兵和皇城禁军已将坤宁殿密密麻麻保护起来,火把灯烛的光映的整个坤宁殿恍如白昼,地上躺着三具僵硬的尸体。 他环视一周,心下纳闷儿,今晚这动静如此大,老七寝殿离坤宁殿又近,为何到现在还没见他人来?而且后宫诸多馆阁宫殿,这些刺客如何便认定皇上是在坤宁殿歇息?这种种迹象实在可疑,明日定要禀明皇上,严查才好。 天阴沉沉似铅坨一般,星月皆无,寒风挟着雪粒子打在人脸上,疼得似刀割一般。皇上和皇后坐在正殿内,透过洞开的殿门,看皇城司当值侍卫首领杨怀敏带人仔细辨认地上的三具尸体。 他是今夜当值的侍卫首领,但身上公服很是服帖,显然来的并不匆忙。且他手底下的侍卫意图行刺皇上,论理他应惊惧万分才对,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十分镇定。十三看在眼里,也是疑惑。 更令人不解的是,皇上素日宽仁待下,是千古难遇的明君,怎得这几个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刺皇上? 方才皇后临危不乱,沉着指挥宫人护驾,此刻满面肃然端坐在皇上身边,令皇上也心安不少。他不由满目柔情看向皇后,轻轻握住她的手。 “回禀陛下,这三人是崇政殿亲从官,分别是孙英利、郭忠徽和颜秀,还有一个负伤逃走的,应该是王胜,今夜他四人当值。”杨怀敏躬身上前回道。 “朕素日待他们不薄,他们为何要行刺朕?”皇上听他说行刺的竟然是自己素日最倚重最亲近的侍卫,顿时气得面色灰白,眼中怒气似要将人吞噬一般,将手中玉斧重重向案上一击。 “官家息怒,保重身子要紧。”皇后忙替皇上紧一紧大氅,而后起身看向杨怀敏,表情严肃,疾声厉色道,“吩咐下去,务必要抓活口。” 杨怀敏心中一凛,此刻方领会到皇后这一国之母,将门之女的风范,忙恭敬领命,吩咐手下去传令。 皇上银牙紧咬,双目圆睁,许久才问道,“可还有伤亡?”说罢看一眼十三手臂,面色冰冷,眼皮跳了一跳,好似有话也未说出口。 “回禀陛下,这几个刺客是从崇政殿出发,翻过落锁的廷和殿,沿途杀了几个当值宿卫兵,抢走四把长刀,有两个宫女被砍伤胳膊,除此之外再无伤亡。” 皇上正要说话,忽见张昭仪身着狐皮大氅,一头青丝束在脑后,也未着珠翠头饰,只命人撑着油伞,冒雪乘肩舆来到坤宁殿。 她显然是哭过,双眼微红,满眼的焦虑担忧似要溢出来一般,见到皇上安然无恙端坐着,眼泪立刻又滚下来,竟不行礼,径直上前扑到皇上怀里,话也说不出来。 她已有六个月左右身孕,行动颇为不便,还不顾安危深夜冒雪前来。皇上见她流泪,不由也跟着落下泪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抚着她后背,“朕无碍。这大晚上的夜深寒气重,又下着雪,你有孕在身,还赶过来做什么?没得倒让朕担心。” 张昭仪闻言,撑着后腰便要跪下去行礼,早被皇上握住手臂掺起来。掏出绢子轻轻拭拭泪,她姣好的面容上柳眉微皱,哽咽道,“妾担心陛下安危,未思虑周全。” 皇上素日少见波澜,闻言甚为感动,不由也是热泪盈眶,亲自扶着她坐在身边。 皇后脸上早已冷若冰霜,皇上方才还满目柔情握着她的手,不想还没握热乎便有搅局的来了,那小小的喜悦已被撵得无影无踪。 十三见了张昭仪不由轻叹一声,她来的也太巧了些。刺客刚被制服,她便乘肩舆前来,早一步则有危险,晚一步则不能显示担忧之心,恰恰得像是有人告知一般。想到这儿,不由微微皱起眉头看向她。 不想张昭仪似有预感一般,恰好也抬头看向十三,见他不远不近站在滔滔偏殿门口,一手拎着剑,脸上竟隐约有一丝欣喜。 忽见有侍卫前来复命,吞吞吐吐说负伤的刺客被失手杀死了。 诸人着实吃惊不少,若那人是畏罪自杀也倒罢了,皇后都已下过懿旨捉活口,不想他还是被人杀了,这太反常了。 “皇后已吩咐过,抓活口抓活口,你们是怎么当差的?”皇上双眉直竖,眼中神色凛冽,通身散发出一国之君的威严气势,“刺客是谁,查清了吗?” “崇政殿亲从官王胜。” 十三眉头紧皱,是谁这样大胆,罔顾皇后懿旨,竟将刺客杀了?这一晚的种种也实在是诡异,说此事无人指使未免牵强。 “罢了,明日再审吧。”皇上叹口气,无奈地揉揉太阳穴,便要命人送张昭仪回去。 张昭仪好似出来得匆忙,只穿着夹袄和长裙,外裹着狐皮大氅,嘴唇有些发颤,拽着皇上的手只是不肯放。 皇上见状,轻轻拥着她,向皇后道,“你忙了这一晚上,也受了惊吓,就先歇下吧,朕先将昭仪送回去。”说罢也觉得有些不妥,眼神躲闪,也不好再看皇后,径直牵着张昭仪的手走了。 皇后清楚,这一送哪里还会再回来,凤目中也是忍不住的失望,望着他二人的背影轻叹一声。 坤宁殿正殿的帘闱都被烧得半截黑焦,门也被撞坏半扇,滔滔偏殿的门窗也都损坏不轻,皇后环视一圈,入眼处竟有一种荒凉破败的感觉。 她许久才收回目光,见十三仍在院内,正指挥宫人收拾这一片狼藉。 目光落在十三手臂上,见厚厚的白纱上已有一团血迹渗出来,她忙嘱咐人去宣太医,千叮咛万嘱咐着人将他送回寝殿。 皇后昨夜见皇上满面□□去滔滔殿内,不过片刻便又出来,面上虽不是雷霆震怒,但他越是这般面无表情越是生了大气。她心里早已是忐忑不安,却又不敢多问,若不是彼时殿门已关,估量着皇上早就走了。 方才见十三未护驾便径直去了滔滔偏殿,她心里隐隐约约更觉不妙,再加上张昭仪来得也太巧了,总让人觉得今日之事千头万绪甚是奇怪。 天空阴沉晦暗,下了一晚的雪粒子此时已转成鹅毛大雪,搓绵扯絮一般漫天飞舞,几十步开外便见不到人,很快便将院内的痕迹掩盖住,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滔滔偏殿的门窗损毁严重,冷风不住的向里灌,皇后见状,只得命人将她接到正殿,先凑活一晚。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呜咽呼啸着让人深觉恐惧不安。经了这一吓,娘儿俩拥着绣被,只是睡不着。 皇后看滔滔一头青丝绸缎般披散在枕头上,乌黑发亮,眼睛在黑暗中瞪得溜圆,轻盈盈的眼波从浓睫中流溢出来,澄澈清亮。 她忽然想到,皇上恐是怕此事传开,诸娘子会对滔滔不利,才未径直离开坤宁殿。若换做旁人,令天子吃了闭门羹,此刻怕是也不能安然无恙睡在这儿,想罢,轻轻抚一抚滔滔面颊,“官家是真疼你!” 第四十七章 惩罚 一 “陛下”,十三见滔滔情急下口不择言,句句都是犯皇上忌讳,忙出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皇上颈侧青筋暴起,白净面容已是憋得紫涨,身体一动不动,双眸似燃着两簇焰火,直勾勾瞪着滔滔,心里方才有的一丝怜惜全数转作愤怒。 “臣那晚听见说有刺客闯入皇后的坤宁殿,恐中宫有变,百姓不安,一时情急,赶着去救中宫,才会无意中靠近圣驾。但臣事先并不知晓陛下夜宿坤宁殿,怎会有谋逆之心?”十三尽力稳住气息,向皇上坦陈事实。 “不想到坤宁殿时,正赶上刺客在冲击偏殿,形势紧迫,不容思量,这才转而去救郡主,并非特意去的,请陛下明察。” 滔滔方才紧急间说了那番话,见皇上面色铁青,沉沉似案上铜鼎般,心中已知不妙,又听十三用话拦自己,忙就势住口,连连点头。 皇上耐着性子听十三说完,重重出了一口气,神情似有所缓和,将手一挥,道,“你继续说。” 十三见皇上怒气稍减,心下微微一松,沉声说道,“陛下,皇后娘娘入主中宫多年,慈爱和善,并无大不妥。” “但她素日操持后宫,杀伐决断难免有人心生愤懑,说些妄语谗言,挑拨是非。恐怕此事是有人借题发挥,试图动摇中宫地位,想取而代之。”十三并不看张昭仪,只稳稳向皇上说道。 他心中万分清楚,这是有人将自己与皇后绑在一起,将皇上遇刺之事的责任推到他二人身上,借机一网打尽。 昨日在朝堂上,夏竦拿着一封号称御史石介给范仲淹的书信,指着上面一句“行伊霍之事”,借此污蔑他意图集结朝廷同党,废掉今上,拥立新皇。 此事太过诡异,虽那书信上的字迹与范仲淹的十分相像,但皇上仍是不肯相信。十三明白,定是范仲淹推行新政得罪的大臣,借机要置他于死地。皇上虽现在不信,但自古“朋党”之祸乃历朝天子都最为忌讳的,三人成虎,倘若他日屡屡有人提起,保不齐皇上会起疑。 方才老七说自己与范仲淹结党营私,摆明了暗示皇上,自己便是那“新皇”。现下要紧的是撇清与范大人的关系,解除皇上的疑心,于是又说道,“对于七哥所说,臣与范大人兴‘朋党’之祸,臣敢问一句,是否有证据?” 说罢侧过脸去看向老七,见他神色躲闪,有些心虚,想来是没有证据,便说道,“陛下,若空口无凭,仅凭揣测便可肆意指责朝廷忠臣,恐令臣子终日战战兢兢,难以安心为国效力。臣以为,断不能助长此风。” “以上种种,还请陛下明察!”十三说完,重新磕下头去,不再言语。 “哒……哒……”皇上一面听十三说话,一面用玉斧轻轻扣着紫檀木御案,面上恢复波澜不惊,微眯双目来来回回在几个人身上打量,似在琢磨他这番话。 张昭仪见皇上面色稍缓,已是大大去了疑心,抬眼将老七一扫,旋即银牙一咬,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向身边锦娴侧头一示意。 “陛下,十三殿下口口声声说不知您夜宿坤宁殿,但妾却得知有人故意走漏风声,说您夜宿坤宁殿呢!”她向皇上身边凑了凑说道。 老七却是一顿,双手紧紧抠着金砖地,眉头拧成个川字,竟有些怨怪地看着张昭仪,见她轻轻一摇头,这才微微放下心,侧头看一眼惊惧不安的滔滔。 皇上眉头方舒开,将定窑白瓷填漆茶盏握在手里,轻轻撇着茶沫子,听她这一说,随即停下动作,又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她。 皇后鬓发凌乱,满面泪痕,见皇上听十三一席话,似是信了七八分,不由松了一口气,方有心情抽出绢子来轻轻拭泪。此刻听张昭仪的意思,似乎有把柄在她手里,顿时又紧张起来,一双凤目闪着惊惧的泪光在张昭仪面上来回打量。 十三眉头紧皱,不知张昭仪又有何手段,只低头不语,心内思忖如何应对才好。 滔滔身形一抖,顿觉如坠冰窟,已大概猜出她要叫谁了。不日前,她还为自己想出这个法子沾沾自喜,不想现在被她如此利用,现在便是有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了。 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浸在深水里,喘不过气来。私自泄漏皇上行踪乃是死罪,此番定是不能避免此祸了,她心口堵得发胀,太阳穴也一跳一跳得疼,后背已是被冷汗浸湿,不知该如何向皇上解释才好。 张昭容得意地望着她,又剜一眼皇后,姣好的面容上半边唇角冷冷勾起,一双秋水眼也隐着狠毒。 不多时,只见锦娴领着个身着宫服,梳着丫头髻,与侍墨年岁相近的丫头进来,正是张昭仪宫里的彩儿。 皇后和十三只是不解,不明白张昭仪这是哪一出。滔滔见了她,却不由自主跪直身子,一手紧紧拽着前襟,心跳地擂鼓一般。 那彩儿何曾见过这架势,头也不敢抬,不自觉便战战兢兢跪在地上,额头贴着手背,躬身不起。 张昭仪冷笑道,“彩儿,你只管照实说,是否听人提起过官家行踪?” “听郡主身边的侍墨提起过!”彩儿声音有些发抖。 侍墨跪在滔滔身后,听了这话,早吓得六神无主,抖成一团,拼命磕头不语。 “皇后娘娘是怎么管自己宫里人的?官家的行踪也能随意透露?焉知你是不是有心?”张昭仪声色俱厉指责道,头上珠钗一摇三晃,仿佛她似后宫之主一般,而皇后不过是个待审的犯人而已。 皇后本就是聪明人,想到前阵子张昭仪总是好巧不巧在皇上要来坤宁殿时抱恙,瞬间便明白了来龙去脉。她不由任命地闭上眼,心中最后一丝试图辩解的念头也消失殆尽,双手无力垂在身侧,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 皇上将茶盏重重向御案上一摔,“咣当”一声,在阔大的钦明殿嗡嗡不绝,似有回音一般。整个大殿一片死寂,似一片死水,没有波澜,一众人连喘息都是悄无声息进行。 他眼中冰冷,似凝着玄冰,一动不动盯着滔滔,沉声问道,“是你的丫头说的?” 这泄漏皇上行踪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不容抵赖。滔滔看张昭仪这咄咄逼人的样子,只管将责任往皇后身上推,摆明了是想借此机会,鼓动皇上废后! 电光石火间,脑海中已是转过千百个念头,她记起那晚皇上微醺时,在耳边喃喃说着的情话,记起皇后在枕边轻轻念叨,“官家是真疼你!”,此刻只能赌一把,将罪名往自己身上揽。 想毕,她缓缓抬起头,双眸汪着两泓清泪,泫然欲泣看着皇上,苍白小脸似寒风中的花蕊一般,堪堪欲折。 皇上不由一愣,停了动作,看她拎着裙角缓缓走至自己身畔,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目光如泣如诉,仍带着那份倔强,嘴唇被牙齿咬得隐隐有一丝血迹,青绿夹袄下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 滔滔附在皇上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旋即跪倒在地,“请陛下赐妾死罪!”说罢闭了眼,扬起下颌静静等待审判。 皇上听她说完,似受了一击,身形一抖,随即怒不可遏,挥手向滔滔脸上一掴。 “啪!” 滔滔头带着身子一栽,颊上剧痛,立时又强撑着跪直,半边脸上登时肿起五根清晰指印,一根根酡红被苍白包围,唇角赫然留下一行鲜血,似白纸上淌下浓浓的朱砂。 皇上抬手欲要再掴,见她眼角泪珠滑下唇角,混着血迹滴到胸前,不由胸中憋闷,又硬生生停住,挥掌将御案上笔墨纸砚和茶盏统统扫到地上,喘着粗气道,“你是该死!” 十三像被人当胸重重擂了一拳,剧痛无比,十指在袖中紧紧握成拳,却是一言也不敢替她开解,只怕这一开口,方才的努力全数化为泡影,便是万劫不复了。 “陛下,滔滔还小,她定是不知这其中的厉害!”老七却是忍不住开言求道。 “你闭嘴!你们都给朕闭嘴!”皇上抬手指着老七,随即又虚划一圈,将他们挨个指个遍,面色苍白,双眼鼓鼓充着血。 “把她给我关起来!”皇上背过身去,不再看诸人,声音缥缈,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滔滔郑重磕个头,道,“陛下,无论您做什么决定,都请您想想先皇后!”能说的都已说了,唯恐皇上仍迁怒皇后和十三,她冒险将已故的郭皇后抬出来,期望皇上动任何念头前都能冷静想想后果。 “陛下,此事蹊跷,郡主尚小,如此行事定是受了皇后娘娘的指使。”张昭仪仍不死心,一双秋水眼死死盯住失魂落魄的皇后。 “下去!都下去!”皇上长吁一口气,不再看殿内的几个人,步履沉重向内室行去,仿佛这一遭费尽了他全部气力。 第四十八章 惩罚 二 虽已是深冬,暴室陋墙上那尺余见方的小窗仍糊着夏天的窗纱,黑黢黢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寒风凛冽,畅通无阻透过横七竖八的缝隙,肆无忌惮灌进来。 清冷的月光斑斑驳驳透进来,成为这间小屋里唯一的光亮。借着淡淡月光,能看到床头一张破烂不堪的小几上摆着已经冰凉的饭菜,却是一口未动。 “吱呀”一声,有宫女探头进来,看滔滔裹着两床崭新的鸳鸯戏水锦被,瑟缩在硬板床上,靠在角落里,兀自直愣愣发呆,她无奈地摇摇头,轻轻将门合拢退出去。 “她这样不吃不喝,水米不进已经两天了,可别出什么岔子啊!”这宫女满面担忧,向对面年岁稍长的宫女说道。 对面宫女一脸满不在乎,打着哈欠道,“连她靠山都倒了,正自顾不暇,谁还关心她的死活。” “这可不好说,昨儿苗娘子不还是差人悄没声儿的送了两床锦被来?” 年长宫女迟疑一下,向门方向看一眼,“她不肯吃,咱们还能硬塞不成?” “哎,平日里皇后娘娘都宝贝一样捧在手心儿里,她哪里能受得了这份罪。”年轻宫女好奇地挑挑眉,问道,“知道是为了何事么?” “御前的人送来的,谁敢问?”年长宫女摇摇头,遗憾错过了一次探听皇室秘闻的机会。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忽见两个内侍小黄门闪身进来,当先一个身量略矮,却很是面熟,原来是七殿下身边的李贤,后面一个身量高些,很是板正,却垂着头看不清脸。她们忙起身行礼。 李贤回过礼一笑,回手摸了两块银锭子向她二人手里一塞,笑道,“行个方便。”这二人相视一眼,乐的送这个顺水人情,掂掂银子,眉开眼笑退到院内,似门神般一左一右守着大门。 须臾,内室亮起豆大的灯光,来人借着昏黄光线向滔滔脸上一觑,低声唤道,“滔滔!”果然是老七。 滔滔目光虚空,听见他声音,方些许聚起来一些,心中涌起一阵厌恶,艰难将头扭向侧面,一言不发。整个皇宫内,她最亲近的两个人,皇后和十三,还有跟她一起长大,亲如姐妹的侍墨,此刻都生死未卜,而这一切,都是拜面前这个人所赐,她怎能不生气。 老七看她鬓发凌乱,面目浮肿,半边脸上还依稀能看到掌痕,却仍是倔强地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知她因着皇后和十三的事怨恨自己,心中又是心痛又是气恼,勉强说道,“你放心,我替你求过情。官家并未重罚你,只是你以后只能在御药院当值,不许再去御前,明日自会有人来宣旨。” 顿了顿又安慰道,“虽说是当差,但我会替你打点好,你只当换了个地方,先安心呆一阵子即可。” 只是去御药院当差,这样不痛不痒的处罚?滔滔须臾便明白,定是侍墨替她担了责罚,所以皇上才只是罚自己去御药院。可私自泄露皇上行踪,这是大罪!侍墨一个小小宫女,如何替自己担? 她欲开口说话,这才发现嘴唇已黏在一起,喉咙一阵灼痛,一个字也吐不出。心中酸痛不已,强撑着喝了几口水,艰难问道,“侍墨呢?官家杀了她是不是?”老七眼神躲闪,几次欲言又止,半响握着她冰凉的手,婉转说道,“没有!等官家气消了,我自会替你再求情。” “既罚我去御药院,那官家定是要褫夺我郡主封号?”滔滔忽然想起一事,“娘娘呢?若只是褫夺封号,为何要罚我去御药院,为何我不能留在坤宁殿?”她猛地将手抽出来,哑声问道。 “坤宁殿……封宫,娘娘只留了两个贴身侍女,无旨不许出入。”老七犹豫说道,旋即又握握她的手,“但后位依然在,且性命无虞,你大可放心。” “放心?先皇后出居瑶华宫,不到一年时间便暴毙。一个失宠的皇后,待遇尚且赶不上得宠的才人,我怎么能放心?”滔滔担心至极,眼中酸涩,咳个不住,许久才抬起头,将老七手推开,冷笑道,“你们如此设计他们,那张昭仪得了什么好处?” “擢升为贵妃。” “你呢?是不是过几日要封为太子了?”滔滔心里的不安渐渐生出来,颤声问道,“十三哥……他怎么样?” “你是不是几日没进过膳?”老七顾左右而言他。 “十三哥呢?你们把他怎样了?”滔滔见他吞吞吐吐不肯说,只管用言语搪塞着,顿觉十三定是发生了极不好的事,保不齐已被皇上处死。想到这上头,她心底生出不可抑制的寒意,通身发着抖,死死抠住锦被,指甲缝里都抠出血来。 老七见她面上竟有若十三不在,她也不肯独活的表情,心下虽不悦,却也怕她有事,便道,“他……他自请去延州戍边,已经动身了。”说完便紧紧握住她手臂。 “延州?延州不是大宋与西夏交界地区吗?那边战乱不断,官家这是要任他自生自灭?”滔滔回过神来,只觉胸口剧痛,“我不相信他会自请去戍边,定是你们逼他的。”这几日拼命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她挣扎着哭道,“都是你们害的他再无容身之地,我不想看到你,你走!” “滔滔,朝廷之事,本就错综复杂,没有谁对谁错,成王败寇,十三哥也未必就是干净的。”老七使劲拽住她,沉声说道,“你好好保重身子,待官家气消了,我自会求了你出宫。” “你替我求情做什么,你为何不杀了我,岂不更痛快!”滔滔心中又急又痛,口不择言喊道,虽用了十二分力气,但她身体虚弱至极,听在老七耳内也不过是哑声低诉而已。 前几日还与十三卿卿我我观花灯,逛夜市,忽然便相隔千里,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还有再见之时,且皇后又被关在坤宁殿,不许人探视,是否被废也难以预料。 她几日未进水米,冒了寒气,此刻又受刺激,急怒攻心,哭闹几声后向旁边一栽,已是不省人事。 ………………………………………… 清晨的御药院,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已袅袅升起数缕轻烟,淡淡的药香弥漫在整个院子里,呆得久了,连人身上都沾染了这份特殊的香气。 滔滔只淡施脂粉,头包青素软巾,肩上披着红披帛,身着制式青素襦裙,一色配饰皆与普通宫女无异,斜倚在藤椅上,握着一本医书细读。因老七和苗昭容明里暗里的关照着,故而诸人皆对她礼让有加,从不肯劳烦她做这做那。 坤宁殿仓促间封宫,她所有的东西还原封不动放在偏殿,吃穿用度皆与普通女官儿无异,饶是如此,放眼望去,在一众女官儿中仍是光彩夺目,显得鹤立鸡群。 “益母草三钱、红花一钱、桃仁、急性子……”御药院的掌药女官儿木荷,在中药斗前忙忙碌碌,一面低头看着手中方子,一面念叨着拉开对应抽屉,仔细取药。 她素日温和宽厚,滔滔与她很是要好。滔滔在御药院已呆了四个月有余,也稍稍懂些医理,听木荷一念叨,便知这是排恶露的方子,将书一放,问道,“张贵妃生了?” 木荷将益母草放在戥上仔细对星子,见滔滔问,应声道,“恩,是呀!”说罢带着一股复杂的神情看向她,半是惋惜又半是歉然道,“生了个小公主。” 如此一来,那张贵妃想母凭子贵,挤掉皇后取而代之的念想便成了泡影。皇后暂时应该是安全了,过些日子外命妇进宫,必然要拜见中宫,届时皇上八成会解了皇后禁足,想到这儿,滔滔不再说话,唇角却浮上一丝笑意。 木荷将药包好,微一躬身,便要送去柔仪殿。滔滔羡慕地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叹口气。若不是自己拒绝去皇上的福宁殿送药,也不会被下令禁止出御药院,成日在这方小院子里憋屈着。 女官儿们三三两两去各宫送药,滔滔只好放下书,踱到院子里散散心。 院墙下几丛栀子花开的正好,绿叶白花,芳香四溢。她蹲在花阴下,用花针闲闲戳着几瓣落花,忽觉鬓边一紧,伸手一摸,拽下来一朵洁白栀子。她忙起身一看,原来是老七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替她簪了一朵花。 老七身着鸦青色常服,浓眉大眼越发显得威严沉稳。若张贵妃生的是皇子,那老七定会被她当做弃子,可巧她生的又是公主,老七更是风头无二,一跃成为最炙手可热的皇太子人选。 滔滔明白,自己能安然无恙到今日,除了苗昭容对自己的照拂,恐怕八成还是老七求张贵妃放过自己。到御药院后,他又托李贤打点过几次,自己方不至于受委屈。 虽仍是无法原谅他,但毕竟感激他的照拂,她后退几步客客气气见过礼,行动带着几分疏离。 老七身姿挺拔立在她面前,见滔滔精神虽不错,但仿佛又瘦了不少,巴掌脸上下巴越发尖,倒衬得一双大眼乌黑明亮,顾盼间潋潋的眼波似会说话一般,直看的他心头一紧,许久才轻咳一声,道,“这几日你还好吧?可有人欺负你?” “有七殿下在,谁敢这般没眼色。”经了这许多事,她比先时沉静许多,却依旧嘴上不饶人,撑了一会儿忍不住噗嗤一笑,把玩着手中的花针,眼神却渐渐黯下去。 老七看她身上穿着制式宫衣,颜色黯淡,布料粗糙,腰身松松垮垮,也没有像样的头面,不由心疼得紧,想往日她是何等意气风发,一个受尽宠爱的郡主,如今竟跟下人们一起熬煎,一把握住她手道,“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准备这样等他等到老吗?他若是不回来你怎么办?” 御药院人虽少,但时不时也有人出入,滔滔拼命挣扎,奈何老七只是不肯放手。滔滔无法,只得佯怒道,“你放手,不然我再也不理你。” “你放心,等过阵子官家气消了,我自然会求了你。即便他不准,我也有办法将你弄出宫。”老七松开她的手,目光坚定,言辞恳切道。 滔滔斜眼看着地,并不与他对视,心想官家已亲自做主,将宋太尉家的二小姐许给他做王妃,怎得他又跑来说这番话,难不成还要让我给他做妾? 现下皇后自顾不暇,十三又远在边疆,皇上保不齐已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若老七坚持要自己,随便寻个由头,便能将自己弄出宫,届时倒不好。 “你容我仔细想想,若你不顾我意愿,自顾求了官家,我宁可抹脖子也不跟你走!”滔滔无法,只得先用言语稳住他,盼他不要轻举妄动。 第四十九章 绝境 一 御药院的日子虽清苦,滔滔每日里与木荷同吃同住,过的倒也逍遥自在。 因皇后被禁足,张贵妃生了小公主分|身无暇,后宫诸多繁杂事物便落在苗昭容肩上,她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能顾得上滔滔。 皇上在朝政上愈来愈倚重老七,他渐渐也来得少了,且他定亲的消息一传开,便有那伶俐的女官儿开始作怪,看滔滔的神色也不对,言语间也犯冲,明里暗里不好听的话开始招呼着,以前不敢使唤她,现在也敢指挥她抓药煎药了。 滔滔本就不想镇日闲着,更不屑自降身份与她们做口舌之争,只管在心情松快时,要么洒扫院子,要么拿着小扇子像模像样地扇火煎药。 但无论如何忙碌,她心中始终惦记着皇后,不知她可受得了那封宫禁足之苦。可惜虽与她不过几道宫墙之隔,却终是无法见面。自小长到大的坤宁殿,这几个月来一步也不能踏入,院内的草草木木,偏殿的琴棋书画,可都还好? 也曾遥遥听到御驾经过前的清道鞭声,起初几次,她心里还会忍不住揪一下,渐渐地便安之若素。宫里有的是二八佳人,个个花容月貌,几个月不见,皇上早该将自己撂下了吧。 只有心底那不敢碰触的一隅,碰一碰便痛彻心扉。真的是他自请戍边吗?他走时手臂还有伤,冬日里匆匆而去,可复原了吗?从小锦衣玉食,边疆寒苦,可还能适应吗?这一去,杳无音信,连封书信也不曾见过,石得一虽跟了别的主子,但总归是能随意走动,可以送信的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瑜柔已行过加笄礼,据说规格与册封皇后一样,这也不奇怪,皇上只有她一个长大的孩子,自然是爱如珍宝。 滔滔自顾轻轻向药罐子底下扇着风,自己也快要及笄,却无人记得此事,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何况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不去想,也不愿去想,总是想一觉醒来,还在自己的偏殿,做着无忧无虑的郡主,皇后还在,十三也在。 药罐子咕嘟咕嘟冒着泡,初夏风乱,吹的几缕黑烟乱飘,熏的滔滔咳嗽两声,眼睛里也落下泪来,她抬手用衣袖胡乱擦上一把,粗糙的布料蹭的人脸生疼,不一会儿又扑哧一笑,现在若拿个小铜镜一照,定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绚丽的晚霞耀的半边天通红,碧瓦红墙下的一方小院子里,几个女官儿开开心心地踢毽子玩耍,看上去无忧无虑。滔滔舒开眉头,看她们活泼灵巧的动作,盘磕拐蹦,毽子似黏在她们脚上一般,甚是有趣。 有个小丫头没拿准力气,用脚一个远吊,那鸡毛毽子划过一个弧度,恰恰地落入匆匆而入的一个人肩上。 那小丫头见了来人服色,惊呼一声,忙后退两步躬身行礼,“呀,奴婢鲁莽,冲撞了尚宫。” 滔滔闻声望去,见来人竟是皇后身边的杜鹃。她行色匆匆,满面上掩不住的焦虑,身上穿的衣服仍是去年的花色,想来是坤宁殿封宫,内省分过去的都是次等,不能上身之故。 见她进来,滔滔不由一愣,自从皇上下旨封宫起,坤宁殿的人并不允许出殿门,此番定是有极紧要的事,侍卫才会放她出来。她心跳快起来,将扇子向身边一起煎药的木荷手中一塞,扶着栏杆,起身向杜鹃走去。 杜鹃急促喘口气,也不回礼,拽住那小丫头手问道,“刘太医可在吗?” 那小丫头回过神,认出她是皇后身边的人,神色便不似先前那样慌张,只向后院努努嘴,道,“在后面呢,方从俞娘子那儿回来。” “尚宫,可是娘娘她有什么事吗?”滔滔心中的担忧早已是云翻浪涌,也顾不上行礼,颤颤巍巍伸手出去拽住杜鹃胳膊。 杜鹃不防备被人拽住,身子一偏,猛地收住脚,向她脸上觑眼看了片刻,才认出竟是滔滔,一时面上悲喜交加,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躬身叫道,“郡……姑娘。” “郡主……姑娘且稍等,待奴婢先去请刘太医,再向您细细禀告”杜鹃起身后三言两语将情况说明,也不多做停留,径直向后院后去。 滔滔看她面色凝重,便知有大不妥,心下越发着慌,不由自主跟着她脚步向后院行去。 几个医官正聚在一起闲话,旁边刘太医刚净过手,握着笔,在砚台中舔饱墨,正在低头将药方归档。 “刘太医,烦请您去坤宁殿一趟。”杜鹃不及多言,微一屈膝,便开门见山说道。 刘太医抬眼见杜鹃和滔滔进来,他惯常在坤宁殿走动,素日深得皇后娘娘信任,与她二人也相熟,忙撂下笔,上前见礼。 刘太医看她神色焦急,语气郑重,也敛了笑意,严肃问道,“不知是哪位抱恙,请先将症状说与下官听一听。” 杜鹃喘口气,拧着眉头向滔滔看一眼,道,“娘娘这两个月来一直头痛失眠,进膳也不香。前些日子央人开了些开胸散气的药,却也不甚见效。今日早起忽然头发晕,栽在地上,这才来请您过去看一看。” 果然是皇后有事!滔滔闻言,心乱如麻,拧着绢子拼命稳住心神,一双眼睛里早带上雾气,颤着声说道,“定是娘娘未受过这样的苦楚,终日心情抑郁,才酿成大疾。” 杜鹃点点头,接着说道,“这次是事情大了,侍卫也怕担上干系,才许奴婢回禀官家,这方有机会来御药院。刘太医您顺便给开些医治手足蜕皮的药吧,娘娘手脚上都有些干裂蜕皮。” 刘太医正命小黄门拾掇药箱,听了她这番话,立时一愣,表情凝重,反问道,“娘娘手脚蜕皮,头痛失眠?有两个月了?” 杜鹃见他忽然表情严肃,不知所为何事,想了想便点点头道,“是,进膳也不香,这个月眼睁睁瞧着人瘦下来,腰上衣服松了有一二指,衣服都挂不住了。” 滔滔听她说完,立时滚下泪来,怎得才几个月不见,皇后便病的如此严重?她无事时也看些医书,一面掉泪一面思索,忽然想到一个因由,不由变了面色,收住泪,抬眼看向刘太医,见他脸上也比先时沉重,便知他定是也有所疑心。 刘太医皱眉捋一捋胡须,转身命小黄门将银针盒子取出来放在药箱里,又向中药斗内取了牛黄并一大包绿豆,抬手请杜鹃带路。 “刘太医,可否行个方便,我想去看看娘娘。”滔滔焦虑万分,再也不顾皇上不许她出御药院的命令,拽住刘太医袖子,哀哀欲绝请求道。 刘太医情知此事重大,十分能体谅滔滔此刻的心情,思忖片刻,向小黄门手中取了药箱背在肩上,叮嘱道,“那待会儿快到坤宁殿时,还劳烦郡主帮下官背着药箱,您只管低头跟在下官身后即可。” 杜鹃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见他二人神色凝重,滔滔又带着泪,便明白皇后定不是寻常病痛,心中也是畏怯不已,不及再多想,忙引着二人急匆匆向坤宁殿行去。 方一踏入皇后娘娘寝殿,看到眼前景象,滔滔便忍不住泪雨滂沱,泣不成声,手中的棉布绢子登时便湿了大半。不过封宫几个月,现在坤宁殿的用度,竟连御药院都不能比。整个大殿蜡烛都没有,只有两盏油灯充数,冒着黑烟,呛得刘太医咳个不停。帷帐门帘虽干净,却已洗得发毛,失了本来颜色。 堂堂国朝皇后,此刻面如死灰,口角苍白,双目紧闭,直挺挺摊在床上,身上搭着发旧的锦被,昏暗灯光下,竟像是死人一般,不见生气。金樱泪眼婆娑守在床边,见到滔滔和刘太医,像见了救星一般,上前行过礼,只管用绢子握住嘴哭个不住。 滔滔心中大恸,扑到床边握着皇后的手,恨不能替她受这份罪。她本以为自己过得已是苦日子,没想到皇后这边更加落魄。想来也是,张贵妃得势,谁不趁机踩这个落魄皇后两脚,好去她面前卖乖呢。 “郡主,请先让下官替娘娘诊一诊。”刘太医道声恕罪,向皇后面上仔细看了半晌,又命杜鹃抬了她的手仔细看一番,长叹一口气摇摇头,“所幸是第一次发作,虽凶险,但服了解药能醒过来,便有几分把握能痊愈了。”说罢向药箱内取了牛黄绿豆出来,递给金樱,“先去煎药来给娘娘服下。” 方才滔滔握住皇后手时,已察觉她手掌蜕皮严重,此刻见她瘦得脱了形,再加上刘太医说解药,而不是药,便知不妥,拭拭泪,悄悄问道,“刘太医可有定夺?” “砒|霜!”刘太医摇摇头,叹口气,小心说道。 果然应了她心中猜想,一股寒意涌上来,她整个人都抖个不停,硬撑着摸到小凳子上坐了,心中怦怦乱跳。敢在皇宫中下此毒手的,除了那张贵妃,定没第二个人能如此有恃无恐。 本以为她生的是公主,能断了那母凭子贵的念头,消停一阵子,不想她竟想出如此歹毒的法子,且怕皇后暴毙引人怀疑,还特意减少用量,让毒性慢慢发作,届时便轻易无法查证。 “娘娘都病到这般田地,官家也不说来看看?”滔滔又是伤心,又是气恼,他果然无情至此吗? “郡主有所不知,现在官家左右都是张贵妃的眼线,奴婢虽出得了坤宁殿,却无法亲见官家。估量着张贵妃只跟官家说娘娘不过寻常病痛,官家也未放在心上,只叮嘱好生医治而已。”杜鹃叹道。 滔滔心下了然,对这些手段已是见怪不怪。一时金樱煎好药,滔滔亲自扶着皇后的头,看着金樱给她灌药。皇后已是不省人事,那药灌进去一勺,便有半勺又顺着嘴角流出来,看得她心疼地哭个不住。 好容易喝完,替皇后擦擦嘴角,她向杜鹃和金樱叮嘱道,“还请你二位多留心,凡是娘娘饮食,你们一定要用银针仔细试过再呈给娘娘。还有,饮食上的器皿,屋内摆放的花草玩物,一色都不要用新的,只用咱们旧有的便是了。” “郡主,天色已晚,下官不便在娘娘寝殿久留,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刘太医见天色已沉得不见五指,略有些焦急催促道。 “娘娘醒了请想个法子告诉我,再者告诉她我来过,说我一切都好,请娘娘不要担心。”滔滔依依不舍握着皇后的手,又掉下泪来。 “奴婢明白。好郡主,您想法子救救娘娘吧,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杜鹃已知晓皇后娘娘是为何晕倒,不由也跟着滚下泪来,“奴婢说句不怕杀头的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这样一次,定然还会有第二次。坤宁殿现在只有我们主仆三人,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闻言,用力握握杜鹃的手,滔滔头也不回离去。坤宁殿外一片漆黑,唯有满天星子闪着微光,院内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她泪如那断线之珠一般,现下已是自顾不暇,还能想什么办法? 第五十章 绝境 二 滔滔悬着心度日如年地过了半个月,刘太医终于给了准话儿,说皇后身子已无大碍,好生调养即可。 她长吁一口气,这才稍稍松心些,不多时便又蹙紧眉头。以皇后现在的处境,坤宁殿只能勉强维持日常开销用度,哪里还能用得上人参燕窝这些补品。 若不是皇后母家显赫,估量着又同先皇后一样,被废掉后位,出居瑶华宫清修了。张贵妃正得势,诸人也都不愿去得罪她,谁也不会在皇上面前多说一句,故而皇上也并不知皇后境况如此艰难。 滔滔也曾托人给杨都知带过信儿,可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若再这样下去,皇后被废不过是早晚的事,总得找个法子救救她才行。 晨起,女官儿们三三两两去各宫送药,这可是美差,一般多少都能得些赏赐。滔滔被禁足御药院,无法出去,只得在院内漫无目的挥着竹帚。这些日子担心着皇后和十三,她脸上已许久未见笑意,人也瘦得厉害,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在地上。 “郡主……郡主!” 茫然中听得有极低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已许久无人喊她郡主,滔滔着实楞了一阵子才回过神。她向来人一打量,见他眉目甚是眼熟,穿着一身石青色宫装,并不是御药院的服制,竟是几个月不见的石得一! 石得一左右瞧着没人,依旧例向她行过礼,面上神色复杂。 滔滔喜出望外,苍白的小脸上浮上一抹笑意,心也怦怦跳个不住,紧紧抓着竹帚把儿,眼里的期盼似要溢出来,轻声问道,“可是十三哥来信了?” 石得一道声恕罪,抬手请她来至夹道僻静背人处。滔滔看他眉头紧皱,眼中隐隐还噙着不安,浑身透着担忧惊惧,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 架上的葡萄叶子随着微风在头顶簌簌乱响,呼啦啦搅的人心神不得安宁。滔滔心中也是扑簇簇乱跳,也不知如何强撑着回到屋内,一头栽在榻上,头朝里侧身躺着。 “哟,又拿起主子款啦?”有那伶俐的女官儿刚从柔仪殿满面春风的回来,一见滔滔只是歪着,不由冷笑着讽刺几句,声调也是七拐八拧,透着一股子尖酸刻薄。 恰巧木荷一进屋,看这情形,忙打岔道,“好姐姐,方才苗娘子赏了妹妹几朵绢花,你过来看看可有喜欢的。”这才将她拽走。 滔滔已经惊惶失措到极点,耳内嗡嗡响个不停,眼前也黢黑一片,抖抖索索捏着上元节送给十三的那个香囊,那上面已斑斑驳驳染上干涸的暗紫色血迹,狰狞恐怖,看上去触目惊心。 石得一的话,翻来覆去在耳边乱响,“郡主,您快想个法子吧,殿下虽说是是暂时保住性命,但边疆缺医少药,条件艰苦,十分不适合保养病体,还是移回来的好。” 他说十三在某天回军营的路上,中了埋伏,被暗箭所伤,幸亏被属下挡了一下,才没伤到要害,但仍伤势沉重,好容易才保住性命。 滔滔强撑着稳稳心神,估量着八成还是张贵妃和老七一伙儿,怕十三再起了势,那他们的努力便成了泡影,才会痛下杀手。且定是那夏枢密一伙里应外合又封了消息,不然皇上定不会眼睁睁瞧着十三殒命。 一想自己眼下连御药院都不能出,更见不到皇上向他说明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况且前朝后宫之事错综复杂,便是自己说了,他也不一定能信,思来想去,竟是走到了死胡同,也没了主意。 最亲近的两个人眼下危机重重,说不定哪一刻便再被人暗算,性命堪忧,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抓狂。 “姑娘,你没事吧?”木荷方才见她动也不动,也是有些担心,又返身来至她床前,轻声问道。 滔滔听见她声音,心中一动,胡乱擦两把泪水,撑起身子问道,“你明日还去苗娘子那儿吗?” “巧了,方才去时,苗娘子和公主为了给官家预备乾元节,都有些虚火上浮,不用等明日了,待会儿我便要再去一趟呢。” “好姐姐,等你抓好药,帮我带封信给公主,务必交到她手上。”滔滔握着她的手恳求道。 木荷见她两只眼睛肿的核桃一般,眉宇间神色忧郁,知道她定是为了极要紧的事,才会央自己帮忙送信,且只是书信而已,轻易不会被人察觉,便点头应允。 一时滔滔取了笔墨,字斟句酌写了一封信,间或停笔思忖半晌,又咬牙继续填上几句,待停下笔,那眼泪已是将好好一张纸打的如下过雨一般。她仔细将信折好递给木荷,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双眸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头,依稀还有一丝决然。 …………………………………………………… 是夜,漱琼轩内灯烛辉煌,华灯璀璨,百步开外便能听见殿内的欢声笑语,笙歌曼舞。娘子公主们个个也是珠翠满头,罗绮遍身,济济一堂庆祝乾元节。 皇上在正中御座上端坐,旁边凤座却是空着。张贵妃坐在左侧首位,因她生了公主尚未恢复,只穿着一身天水碧的窄身褙子,虽显得瘦些,看上去仍是珠圆玉润。她下首依次坐着俞美人、周美人。对面苗昭容仍是一身得体芙蓉色撒花褙子,下首跟着瑜柔、婕妤和朱美人。新封的才人们只安安静静跟在后头。 十一和老七因年岁渐长,在皇上设宴集英殿宴请群臣时已祝过寿,在后宫设宴时,便不再露面。 皇上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凤座上,旋即轻轻低下头,微不可闻叹口气。 “爹爹,看看女儿给您准备的舞蹈可好看不好看。” 张贵妃见皇上看到凤座空着,面上略有伤感之色,怕他顾念旧情解了皇后禁足,方要出言岔开,不想瑜柔已抢先一步开口。 皇上闻言一笑,回过神来点点头。 忽听一阵悠扬清越的琵琶声切切响起,似珠玉落盘,诸人不由静下来,齐齐向殿中望去。地下不知何时已换了一批舞女,身着月白半臂舞衣,每人手中拿着一把碧绿丝绦宫扇,簇拥成一团。 舞乐声渐渐大起来,舞女们站在原地不动,只靠手臂带动宫扇,忽而四把一组,扇面打开形成一朵四瓣娇花,忽而又散开,宫扇次第起伏,似翻涌着的绿色波涛,与音乐相和,霎是新鲜好看。那舞女中间似乎围着一个人,却又看不真切。 声音渐渐低下去,如泣如诉,舞女向四围散开形成圆圈,并缓缓蹲下身,只悠悠晃着手中宫扇,团团指向正中。 中间果然有个美人,身着妃色水袖羽衣,一头青丝只松松半挽,留着半扇似墨玉一般垂垂而下,在烛光映射下散着温润光泽。因她背对御座面朝殿门,诸人皆无法看到她正脸。这下连皇上都放下酒盏,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 只见她柳腰轻摆,柔弱无骨似蛇一般直起身,双手在头顶交握。那水袖轻轻滑落,露出两节莹白藕臂,白生生晃的人移不开眼。忽的左侧水袖一甩,头也跟着微微偏向左边,待水袖飘飘落至腰间时又将右侧水袖一甩,头又跟着偏到右侧,修长的脖颈似湖中的天鹅一般优雅。 琵琶声重又大起来,美人也愈发舞得轻盈飘扬,但她只是不肯回头,旋转跳跃间,青丝也随着飞舞,一时水袖清扬,轻纱漫天,令人恍惚觉得这个背影似嫦娥月宫起舞一般。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 何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 她忽然开口,开始低低吟唱,轻柔中带着几分慵懒娇媚,听在耳内,似风拂杨柳,缠绵多情。待唱到“似是故人来”这一句时,方缓缓转身。 皇上展眼一看,地上美人面上竟笼着一层薄纱,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她眉心点着嫣红花钿,眉尾高高扬起,平添了几分妩媚,浓如蝶翼般的睫毛下却是一双溜圆大眼,乌黑的瞳仁,分明又带着天真的味道,这迥然不同的风情,交织在同一个人的眼角眉梢,竟分外蛊惑人心。 诸位娘子也都是目不转睛看着这个美人,觉得似曾相识,却一时半会儿又对不上号。 这美人边唱边舞,离皇上越来越近,当行至离御案不过三四尺时,音乐渐微,歌声也低不可闻。她手腕一抖,抬手将一个东西向皇上一抛,旋即便站定身子,舞衣的水袖轻纱在地面上层层铺开,如同盛开的牡丹一般。 皇上抬手将那物接在手中,低头一看,一块上好羊脂白玉佩,雕着流云百福,系着金线丝绦,玉身几道裂痕,用金箔又镶嵌成一块,显然是摔碎又拼上的。 他旋即将玉紧紧握在手里,心下了然,抬眼向地上的人看去,眼中神情复杂,面上也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地上美人盈盈一躬身,便混在舞女中一齐向殿外退去,待行至殿门口,轻轻一回头,浓睫交颤,潋潋的眼波笼着一层雾气,目光婉转缠绵,顾盼间似邀请又似拒绝,恰恰得对上皇上双眸。 她须臾双目微微一弯,轻轻一颔首转身离去,面纱也被带的轻轻一飘,徒留一抹绯色裙摆,飘飘荡荡许久才消失不见。 第五十一章 逢生 一 晨光熹微,碧穹上一轮朝日放射出耀眼金光,映的花瓣儿上凝着的露珠愈发晶莹剔透,似溜圆的琉璃珠子一般。 滔滔一早便起身忙碌,细致地将在御药院盖的红锦被叠好,起了毛边的换洗衣服被她抻的一丝褶皱也无,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边。 待忙完了,她站在床边又深深凝视一眼,才转身对着小铜镜淡淡妆扮。滔滔捏着瑜柔命人送来的青雀头黛,将柳眉描出一抹弯弯的弧度,又用簪子挑一些兑了玫瑰花汁子合蒸的胭脂,细细晕开。镜中人虽依旧穿着御药院制式宫装,但面上颜色已不那样憔悴。 理完妆,她自顾握了小芭蕉扇,在廊下轻轻扇火煎药,心知待会儿必然会有人来。可她心中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既盼着人来,又不希望人来,矛盾得有如咕嘟嘟冒泡的药罐子一般。 不多时,女官儿们三三两两回了御药院,眉飞色舞显摆着今日又在哪个主子那儿得了什么好彩头。那素日欺负她的女官儿,见她在廊下煎药,也寻不到错处,只拿眼将她一瞪,扭身便进了屋。 木荷看她默默无语,却显得比往日心事重重的样子,且身边也没个说话儿的,忙放下东西也拿了药出来,点火煎上,同她作伴说说话。 西墙根儿的葡萄叶子被晨风吹得哗啦啦响。“今年的葡萄定能结出来不少,咱们院子里数这东西金贵,听说是从西域传进来的,宫外一般的人家都见不到呢。”木荷见她眉目黯然,便想找个话题引她开口说两句。 滔滔侧头看着她温柔的眉眼,并未接着这话说下去,因素喜她性子温和,为人正直,且处处都肯照顾自己,便握了她的手,开口说道,“姐姐,若是有一日我能离了这御药院,你可愿意跟着我吗?” 木荷只知她昨日晚膳时分悄无声息出去一趟,并不知发生何事。此刻见滔滔虽是玩笑的语气,但眼睛里却是郑重其事的神情。滔滔虽说是当惯了主子,可来这御药院半年,竟是个好相与的,且从不拿大,再者说,能跟在郡主身边伺候那是何等体面的事,比在御药院熬煎不知要好多少倍。 她不由抬眼一笑,道,“奴婢求之不得呢,只怕姑娘嫌奴婢粗笨,上不得台面。” 二人正说着,便见杨守珍臂上搭着拂尘,领着两个小黄门进的门来。那两个小黄门每人托着一个漆金盘,上罩明黄绣龙布,跟他在身后三四尺处。 杨守珍的目光着实在煎药的几个人脸上逡巡几圈,才认出滔滔来,立刻堆着满面的笑,躬身行过礼。他见滔滔竟蹲在药罐子前扇火,忙亲自上前来将她手中扇子接过去,向木荷嗔道,“怎么能让郡主做这样的粗活?” 滔滔久居深宫,自然明白宫里人拜高踩低那一套,面上也不带出来,只唇角微微一弯,道,“不知何事劳动杨都知大驾?” “呀,真是折煞小人了。郡主,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衣服首饰,还请您换上之后移步钦明殿,官家等着见您呢。”他指着那两个托盘说道,满脸的笑意,“小人可没少在官家面前提起您啊。” 旁边木荷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昨晚发生何事,今日便有贵人来请滔滔去见皇上。素日喜欢欺侮滔滔的那个女官儿见状,早吓得变了面色,悔不该小看她,可谁知她一个被贬的郡主竟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呢?她此番定是不能轻饶自己了,想到这上头,那女官儿连腿都打起颤来。 滔滔虽不是那心思阴沉,睚眦必报之人,但这女官儿屡次欺侮她,不给她些教训,实在得难以咽下这口气。她向杨守珍微一颔首,走至那女官儿面前,只管敛了笑容,直直瞪着她,一个字也不说。 她毕竟是郡主,素日的气势一拿出来,又岂是小小一个女官儿可以招架的。那女官儿不由自主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郡主,素日是奴婢瞎了眼,冲撞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奴婢这一次吧。” 杨守珍一看,立时便明白,定是她常给滔滔脸色看,不等滔滔说话,便拉下脸来,冲身边人怒道,“还不把这没眼色的东西给我拽出去打,等郡主亲自动手吗?”说罢向滔滔一躬身,试探着问道,“郡主?” “留她一条命,但是不能继续呆在御药院做害群之马,去后苑做掌苑吧。” 滔滔说完,将那明黄绣龙布揭开一看,一盘内是一身妃色云锦华服,另一个托盘内是一对水滴状黄玉耳坠,一套赤金镶玛瑙头面,甚是名贵。 她心中飞快一动,若换上这身衣服,皇上便不能深切体会自己这些时日在御药院受的磋磨,保不齐不会下决心将自己迁出来。思及此,她又将绣龙布放下盖上,向杨守珍一笑,道,“杨都知,素日多有劳于您,这些衣裳首饰您且收着吧。” 说罢,她行至木荷面前,轻轻携了她的手,道,“好姐姐,你只等我些时日,我定不会忘了你。”木荷这才回过神来,慌得连连行礼,道,“折煞奴婢了。” 滔滔转身冲杨守珍一笑,道,“还请杨都知引路。”那杨守珍虽不知她心中怎么想的,却也不敢十分违拗她,只得躬身在前引她去钦明殿。 从御药院到钦明殿不过几射之遥,各宫鳞次栉比的屋脊廊檐,层层叠叠的碧瓦朱墙在长松修竹的装饰下,愈发富丽堂皇。一路上鸟啭莺啼,彩蝶翩跹,绿的叶,红的花,热热闹闹开在池边路旁。 滔滔望着远处的涟涟清波,神色怔忪,她虽已下了十二分决心,但真正到箭在弦上这一步时,心里比穿上羽衣在他面前跳舞时还要难过。以往的种种,便如那御药院的一方小院一样,渐行渐远,终是被抛在身后。 不过一刻钟功夫,钦明殿肃穆的廊檐铁马便近在眼前,连殿门的侍卫还都是眼熟。杨守珍识相的连殿门也不进,只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退在一边。 她回头望一望碧空白云,深吸一口气,转身拎起裙角,跨过齐膝高的殿门,深深躬在御案前,唤道,“陛下万岁。” 皇上握着一管紫毫毛笔,饱蘸朱砂,正凝神向案上奏章批上几个字。听见她声音,猛地一抬头,见地上一个瘦弱身影一动不动拘着礼,一身青素褙子,荆钗布衣,比昨晚跳舞时的霓裳羽衣又是另一种风情。他将笔向案上一放,也不命她起身,倒抬脚向她走去。 整个大殿静谧无声,只听到皇上行动间龙袍轻擦发出的悉悉索索声响,愈来愈近,最终停在身前不过尺余处。滔滔心跳得如同撞鹿一般,悄悄抬抬睫毛,看皇上的墨色皂靴,再上面是赭黄袍角,云纹如意纹清晰可见。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仿佛在比耐心一般。 “平身吧,怎么不换衣服?”见她一色半新不旧的宫人服侍,皇上也是心疼得紧,她素日娇贵惯了,想来这半年受了不少委屈。 滔滔抬眼看一眼皇上,见他白净面容一如既往带着儒雅和威严,略有些憔悴,鬓边也好似添了几根银丝,眼中交织着心疼,还有一丝探究。 做戏做全套,她将手一掐,眼里浮上一层雾,似雨后树枝上挂着的残水一般,随即滚下来砸在胸前,鼻子略有些囔,说道,“换来换去麻烦。” 皇上见她哭了,伸手勾住她下巴,向上一抬,道“谁说让你换回去了?” 滔滔心大力跳了一拍,终是将头一扭,脱开他的控制。 “还是这样别扭的性子!”皇上一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滔滔拽了一拽,不料皇上仿佛已预料到她会挣扎一般,握得更紧,她竟未能抽出来。 摸到她掌心有硬茧刮擦,手背也是干涩,全然没有大家闺秀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柔滑。他低头一看,不由一愣,道,“虽说罚你去御药院,可真有人敢使唤你不成?” 滔滔听得他心疼,便知他无论如何也不舍再让自己回去了,便嗔怪道,“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谁敢不尽心尽力执行?” 皇上见她乱扭,只牢牢握着不松手,凑到她耳边轻笑道,“你故意引着朕找你来,却又摆出这幅别扭样子来给谁看?”说罢轻轻勾勾她左腮,道,“那日我下手重了,还疼吗?” 听了他这句话,滔滔心下一松,更加笃定皇上是必不会让自己再回御药院了,心里却又浮上茫茫然的失望和惧怕,恐是以后要跟从前彻底划清界限了。想到这儿,她那眼泪便止不住落下来,含含糊糊道,“脸不疼,心疼。”说完这一句,愈发哭个不住,竟似受了天大委屈一般。 皇上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只道她这半年的委屈涌上来才哭成这样,只得笨拙得将她一揽,拍拍背安慰道,“嗯……是……是朕不好。” 想到被瑜柔算计那次,也是这般痛哭,却是伏在另一个人怀里。不知这番能否换的他平安无事回京,也不知能否让皇后被解了禁足。怕就怕他回来时,已是尘埃落定了。 “说吧,你想让朕做什么?”见她渐渐止了哭,皇上问道。 滔滔一惊,抬头看他眼角唇角虽弯着,眼神却清澈无比,墨色瞳仁中清清楚楚倒映出自己苍白浮肿的脸。 “之前朕让杨守珍去找你,你拗着性子不来,见都不见朕。这番费了好大心思,不是为了来喝茶吧?”皇上看她惊疑,不由一笑,解释道。 皇上操持国家大事,是何等睿智人物,自己这点小手段,如何能瞒得过他,滔滔微微垂垂眼睫,低声道,“想让您许我回坤宁殿,照顾皇后娘娘。” 第五十二章 逢生 二 “你倒坦诚。”皇上听滔滔如此说,面上分明一松,将唇角向上一勾,冲她挥挥手,不以为然道,“张贵妃已回过,皇后不过是微恙,你勿需担心。” 她怎能不明白,皇后中毒如此严重,他竟未去探视,自然是张贵妃从中作梗。此刻皇上又如此,竟让她也无法直言,想一想便躬身道,“妾斗胆请官家亲自去一趟坤宁殿。” 皇上方欲落座,看她话中有话,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疑窦丛生,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想罢,他紧紧皱起眉头,又上前握了滔滔的手同行,唤道,“去坤宁殿。” “待会儿紧着将你这身布衣换下来吧。”皇上坐在红锦褥上,盯着她看了几眼,半是嫌弃半是心疼说道。看她点点头,方弯起眉毛,“那晚你跳的水袖舞依稀有些‘春莺啭’的模样,又不全像,多了一股风流妩媚在里头,是个什么名堂?” 滔滔见问,好不尴尬地一笑,脸上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总不能跟他说是去勾栏喝酒,看行首依依跳得好,依葫芦画瓢改了改吧。她一双瞳仁滴溜溜乱转,须臾一抬眼,顺口胡诌道,“叫‘故人来’,我之前看教坊所的人跳过,没记全,便改了改。”说罢冲他谄媚一笑,咬了唇不语。 “你又弄鬼,糊弄朕。”皇上轻笑一声,也不与她计较,只温柔含笑地看着她。见她面色比早起好许多,依稀也浮上一层粉红,贝齿一粒粒咬在半边红润润的樱唇上,许久才回过神,掏出那块玉来递到她手上,道,“这次可好生拿着吧,不许再说自己福薄了。” 滔滔低头看那温润羊脂白玉上一层镶嵌的金边,咬咬牙低低说道,“破‘玉’重圆,分钗合钿,重寻绣户珠箔。” 皇上闻言,面上神色甚是动容,轻轻携了她的手一拍,相顾无言。 坤宁殿的宫墙外,鸟语花香,宫人往来,好不热闹,一墙之隔的院内,虽同是青天白日,却连雀鸟声响也无,冷冷清清,似一潭寂静的死水,仿佛连暑气都比外面减轻许多。 滔滔侧头看一眼皇上,见他果然敛了笑容,眯着狭长双目,显然也是被这诡异得安静所影响。 皇上制止杨守珍,命他不要出声,自顾放缓脚步向院内走去。院内齐膝的杂草已被清理的干干净净,以皇后的性子,她身体一好,断然不会容忍自己眼皮底下出现那荒凉破败的景象。 西墙下的蔷薇,又到了盛放的季节,花团锦簇,开的同往年一样热闹。皇后身着黄地折枝海棠花锦缎褙子,梳着一丝不苟的朝天凌云髻,簪着几根素净珠翠,虽憔悴羸弱不堪,却依然保持着母仪天下的端庄气派。 她手持小花铲,蹲在最爱的几株银粉金鳞牡丹花根前,细细松土浇水,不时剪下几片枯叶。 金樱踩着四脚圆凳,笨手笨脚地起窗户纸,预备换上窗纱。杜鹃手中拿着几块薄纱样子,一色一色抻在窗前比划着。 皇后听见她们俩说话,抬头瞅了片刻,道,“那鹅黄色的倒是娇嫩,糊上也显鲜艳,只是怕会招飞虫。还是糊那个翠绿的吧,咱们院子里花多,红的粉的,糊上两下里衬着,定是更好看。”她气息仍是游移,听在耳内显得中气不足,显然还是失于调养,身子还未完全复原。 杜鹃闻言,将翠绿的比一比,回头笑道,“娘娘的眼光果然是好的。”抬眼见一行人静静伫立,仔细一打量,那明晃晃的明黄龙袍,紫金冠,不是皇上还是哪个?唬的她将纱一揉,躬身行礼道,“陛下万岁。” 皇后见状,回头一瞅,神色有片刻怔忪,似不敢相信一般,楞了一下才起身行礼。她久病初愈,又失于调养,猛一起身,眼前已黑成一片,扶住额头晃了几晃便要摔倒。不待滔滔行动,皇上早抢上去将她扶住。 皇上扶着她,但觉触手处,她身子轻似一片羽毛,低头看她手背上青筋都爆出来,手腕细的跟孩童一般,衣服松松垮垮吊在身上。他喉头猛地动几动,眼神也渐渐黯下去,低声道,“皇后免礼吧。” 她已是形销骨立,两个眼窝也陷进去不少,不过半年,看上去足足老了有五岁。见到皇上,一双凤目中闪着惊讶,其中喜悦转瞬即逝,旋即还是强撑着行过礼,面上恢复波澜不惊,仿佛一丝风也没有的湖面,好似皇上不过昨日才从坤宁殿出去一样。 她看滔滔虽是瘦了不少,但精神尚好,见她在皇上左右,便也放下心来,冲她微微招招手,抬手揽在怀里,不住摩挲。滔滔只福一福,上前抱着皇后身子,摸着肉都瘦干了,眼眶一热,忙扭过身去拭拭泪。 “不是说只是寻常病痛而已吗?怎么朕瞧着好像生了一场大病,瘦得脱了形,像换了个人。”皇上略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问道。 “妾揣摩着,定是那传话之人怕官家忧心,才往轻了缓缓禀告,想来也是一片好意。且妾已无大碍,官家无需挂心。”皇后握着滔滔的手,请皇上进殿内。 滔滔听了甚是纳闷儿,本以为她会趁此机会,好好的将那张贵妃的恶行告上一状,不想她反而倒替那些作恶之人开解。不过既然皇后如此说,那自然是有她的想法,故而她也未插言。 正殿内虽冷清,却依然收拾得整整齐齐,墙角桌案上梅瓶中,插着新鲜百合花,幽微的香气淡淡溢出来,倒让人平静不少。 杜鹃手脚麻利点好茶呈上来,及至近前,却有些犹豫,带着探寻的眼神看一下皇后,见她点点头,才轻轻搁在皇上面前的山水纹小几上。 皇上端起那名贵的定窑白釉牡丹花纹茶盏,轻啜一口,旋即便眉头一皱,尝出来这茶中略有些受了潮的味道,并非新茶。他又抬眼看看已有些旧色的帘帐,心中一动,看皇后依然面色淡如水,宠辱不惊,眉眼微弯喝着自己的茶,忽得便想到,定然是有人作怪,趁机克扣坤宁殿的用度,弄得堂堂国朝皇后,竟不如那寻常才人体面。 滔滔斜眼打量着,看皇上神色有异,保不齐他想到了被自己废掉后位,出居瑶华宫而殒命的先皇后,便不做声,只看他作何反应。 皇上眼中蒙上一层阴鸷的神色,既心悸又愧疚,渐渐得如坐针毡,将只碰了一碰的茶盏放回小几上,起身道,“滔滔,你陪皇后说说话吧,朕还有些朝政要处理。” 滔滔不想皇上只坐这一会儿便走,不由望着他背影,有些忧虑,这一去是准还是未准解皇后禁足呢?许不许自己回偏殿呢?不由长叹一口气,回过神来握着皇后的手,“娘娘,让您受苦了。” “哎,这说的哪门子见外的话。”皇后叹口气,终于卸下那敷衍的笑容,露出一丝病态,握着滔滔有些粗糙的手,又向她身上看一看,皱眉道,“我听杜鹃说,你不是被罚到御药院了吗?怎么官家又将你迁出来了?还是,只许出来看看我?我看你连衣服都还没换。” 滔滔这满腔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向皇后说才好,只垂着头,许久才说道,“许是官家听闻娘娘抱恙,心下担忧,才许我出来伺候左右。” 皇后虽是半信半疑,却又寻不到她的破绽。一时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娘儿俩又握着手,亲亲热热说些体己话。没多久,冷清了半年之久的坤宁殿便被接踵而至的宫人踩破了门槛。 先是杨守珍前来宣读圣旨,解了皇后禁足,恢复滔滔郡主封位,又是宫人们来来往往送东西,整理殿内和院子里的物件。 光是各色窗纱,都有十多种花样颜色,什么碧青色,绯红色,鹅黄柳绿,一色一色摆在窗下让杜鹃和金樱挑选。还有拇指粗的山参,灵芝,燕窝,全是挑的上好的,命人一盘一盘端着往坤宁殿送。 皇后面上依然是宠辱不惊的神色,凤目微眯,倚在贵妃榻上看金樱列单子。 滔滔在偏殿看着宫人擦窗拭桌,一时见知画,小余子等人迤逦上来行礼,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等了许久只是不见侍墨,她不问,知画也不说,两人都心知肚明,却只装作不知。闷闷无语片刻,她抬手写了一封信,又塞了一对玉镯,嘱咐道,“把信和镯子都拿去给御药院的尚宫,就说我想要了木荷来坤宁殿当差,望她行个方便吧。” 晚间,她自顾盥洗更衣,并不担心皇上会来,只拥着熏好的绣被辗转反侧。今日皇上见了坤宁殿如此情形,心里多少会有些顾忌,无论如何也要先在皇后那边歇几晚才会来偏殿。 现下要紧的是想个解救十三的法子才好。她想着定是不能直接向皇上请命,因保不齐会弄巧成拙,让皇上怀疑自己与十三有私,必是要先对付那个夏枢密,让十三的消息能顺利传给皇上才行。 她忽然想到那夏竦与张贵妃里应外合,要将自己送出宫的事,她二人既多有串通,少不了会有些蛛丝马迹。想到这儿,她脑中灵光一现,徐姑娘在张贵妃身边多年,这些事定是见了不少,眼下只要能从她口中套出一些,再委婉说与皇上,前朝再想办法让那韩琦发力,能将夏竦扳倒也未可知。 窗外树叶子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滔滔心中却一点点静下来,有了眉目事情便好办了。 第五十三章 反击 一 “仍是找不到?”十三的脸被边疆的风沙磨砺得黝黑粗糙,因伤尚未痊愈,薄唇苍白得厉害,言语间也有些气凑,皱眉向地上躬身候着的人问道,“我一向贴身揣着,怎么便不见了?” 候着的这人叫李应,在汝南王府时便一直侍奉十三左右,这次汝南王得知十三自请戍边,便命他跟随左右伺候。他见十三伤势沉重时仍捏着一个绣件不放,取下来一看,见是个香囊,针脚虽不甚均匀,但料子看上去却是好的,便明白必是他家主子心尖上的人送的。 他也是个伶俐人儿,想到十三常年在宫中,那相熟的人定然也是皇亲国戚,便冒险命人将香囊送到石得一手里,让他辨辨是否知道来历,说不定能救十三一命呢。他本以为十三找寻不到,懊恼一阵子也便丢下了,不成想他命人将素日常走的路反反复复找了几遍,整个军营几乎都翻过来了,却仍是不放弃,情知瞒不过,便吞吞吐吐回道,“殿下,是小人莽撞,命人递给宫里伺候您的中贵人了。” “荒唐……咳咳……”十三闻言便有些激动,浓眉一竖,难免牵动伤势,不免气凑咳嗽几声。 若香囊到了石得一手里,他必是会想办法递给滔滔。十三到边疆之后,只命人暗中打探滔滔消息,并未写信回去,就是怕被那好事之人发觉,传到皇上耳朵里,对她不利。且他明白,老七虽忌惮自己,并不会伤害滔滔。 不想老七一伙儿如此按捺不住,自己在边疆方有所建树,他们便要痛下杀手。此番滔滔见到这香囊,知道自己在外面受苦,必是会拼命想办法救自己。她一个弱女子,被褫夺郡主封号,皇后又被禁足,她能想什么办法呢。十三想到这儿,心中一凛,一股寒意涌上来,那傻丫头不会去求皇上吧? 他胸口一阵发堵,愈发气凑,强撑着提笔修书一封,递给李应道,“快马加鞭传回去。”不能再等了,不知是否来得及? 李应见十三听了自己的话,面上神色变了又变,心下已是惊惧不已,此刻见他有吩咐,忙接过来脚不沾地便出了门。 …………………………………………………… 滔滔亲自托着填金茶盘,上面摆着一只白瓷釉下彩绘婴戏图茶盏,那孩童憨态可掬,栩栩如生,十分可爱。 女官儿轻轻掀起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珠帘,发出一阵清脆细小的哗啦声,在静谧无声的大殿中清晰可闻。地上四足八龙青铜冰鉴里存着冰,满室里沁凉舒适。 皇上正向后靠在椅背上阖目休息,面上看起来略有些烦恼。他面前御案上摊着几份奏章,滔滔眼尖瞅了一眼,仿佛是韩琦递上来的,心中一动,莫非是十一哥收到自己消息,有所动作了?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御案上,刚想退到旁边,不想皇上忽然睁开眼说道,“过来,替朕揉揉。” 滔滔不防备,吓得一抖,旋即回过神躬身行过礼,绕到皇上身后,在他印堂、太阳、百会几个穴位上时轻时重按着,也不出声。见他卧蚕下略有些乌青,便又向睛明、攒竹穴上按几下。 她身上极淡的香气幽幽散出来,皇上眉头渐渐舒开,忽然将手抬上来握住她的,向旁边一拽,一旋,滔滔已是仰面躺在他怀里。 “这会子怎么不泼辣了?嗯?”看她乌黑瞳仁似小鹿一般,湿漉漉像受了惊吓,耳根红得似要烧起来,两颊也是绯红,皇上不由起了玩心,轻笑着调笑道。 滔滔心中清楚终是会有这样一天,也暗地里下了几百几千次决心,但看着皇上双唇越凑越近,终是忍不住将头一偏,抬手一挡。 皇上的唇落在她腕上,不由抬头一看,见她手腕上绑着根红绸,愣愣盯了片刻,直起身子长叹一声,有些负气地撒开手道,“怎得这样不巧!” 滔滔面上已烧得滚烫,只微微偏着头,心下却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次葵水来的真是时候,又能拖延几天。 “官家,您先喝点茶吧,半日未见您用茶,嘴都起皮了。” 皇上无奈的将茶盏擎在手中,轻啜一口,见这茶具甚是精致,便多看几眼,待看到那孩童时,不由心中一动。这些日子去皇后那里多一些,已是有几日未去柔仪殿了。 且今早韩琦上疏直言后宫有贵人与前朝大臣多有往来,置喙朝政。他虽未明言,但言语间或多或少指向张贵妃和王拱辰。 皇上心中有数,张贵妃仗着这些年自己对她的宠爱,大臣们的东西也没少收,可这次韩琦所言之事不同,那王拱辰,已有不少大臣说他与夏竦交好,多次对新政发难,皇上不免有些介怀。 他心事重重又用几口,便将茶盏一放,道,“朕去看看贵妃和公主。” 乳母刚喂完奶,小公主在襁褓中睡得正香甜。粉嘟嘟的小脸儿上,绒绒的胎毛还未完全褪干净,眉眼依稀有张贵妃的样子,将来定是个美人胚子。 张贵妃身着家常白地云纹织金缎褙子,梳着堕马髻,比寻常时候素净许多。她将女儿接在怀里亲几口,看她睡得沉,便递到乳母手里,命带下去好生伺候着。 “娘子,已送过去了。那郡主也没起疑,便接了。奴婢打听着,当差的说她瞧着好看,当即便命摆在屋里了。”锦娴见张贵妃坐在美人榻上与对面贾婆婆吃茶,便上前回道,顺便将手中琉璃莲花盘放到小几上。 贾婆婆在对面陪坐着,不明白张贵妃为何快中午了才打发人来请自己入宫,便问道,“娘子可是为了那小丫头烦恼?” 张贵妃叉块瓜,半晌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也不全是她。若不是老七当初妇人之仁,非要留她,现在也不会被她钻了空子。不仅她自己落得个毫发无损,现下稍微撒个娇,连皇后都让她救了。经了上次那事,她们必然防范的紧,想再下手也是不容易。” “那小丫头足有一万个心眼子,模样儿又是一等一,又通诗书,官家宠着她也不奇怪。”贾婆婆附和道。 “谁让咱们受制于人,眼下也只有老七可用,这件事也只能依着他,不能硬来。” “说来也奇怪,官家巴巴的将她从御药院迁出来,只为了在御前说说话儿?也没听说她侍寝啊?”贾婆婆道。 “想是官家心里挂着皇后,不方便。将她一撂这么些天,总得热乎热乎,没个先撇了皇后去偏殿的理儿。”张贵妃想一想冲锦娴一挥手,又向贾婆婆说道,“今日这样急急请妈妈进来,也不是为这件事。” 不多时锦娴小心翼翼捧出来一个红釉圆肚莲花口梅瓶来,轻轻放在张贵妃面前的小几上。 贾婆婆也是见多识广的人,见这梅瓶底部刻着莲花座纹,瓶身是折枝水莲花,釉正胎薄,不禁眼前一亮,道,“莫非这是定窑红釉瓶?”见张贵妃点点头,便接着叹道,“那可真是难得。以往只听说定窑瓷器难得,且多是白釉,有那绿釉和紫釉便是珍品了,这红釉便称得上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了。”说着咂咂嘴。 张贵妃恋恋不舍掏出绢子来轻拭瓶身,那瓶身早被擦拭得光可鉴人。“妈妈有所不知,今日前朝递过话儿来,说素日与夏枢密和王大人不和的那个韩琦今早忽然发难,说后宫有人与前朝官员多有沟通,收受贿赂,左右朝政,明里暗里指向我。” 贾婆婆吃了一惊道,“怎得如此突然?那韩琦靠着的十三不都已经倒了?那十一也不成器,他韩琦一个人势单力孤便敢如此?” “不只这一件,那十一忽然又将官家遇刺之事拿出来说,要求严查当日值班侍卫。我总觉得这两件事跟那个十三和这小丫头有脱不开的干系,不然凭韩琦和一个不成器的十一,怎敢如此行事?”张贵妃尖尖的柳眉蹙在一起。 “官家怎么说?”贾婆婆担心问道? “听说官家当时也没表态,看上去倒是不十分相信他二人的样子。可我之前收过那文彦博的灯笼锦,官家已是不悦,怕就怕再被他看到,便不好了。” 她又上下瞧了这梅瓶几眼,左看右看舍不得撒手,道,“别的还罢了,这个瓶儿我实在喜欢得紧,妈妈且先帮我收好,待过了这阵子再悄没声儿地拿进来罢。” 正说着,忽见锦娴火急火燎得进来,还未开口,皇上便快步走进来。 这几日皇上甚少来柔仪殿,且已将近午膳时分,故而张贵妃等人未防备,见他忽然进来,已是藏不及,只得闪身挡在那梅瓶前面,躬身行礼道,“陛下万岁。” 因她身着淡色褙子,那瓶儿又是红彤彤的分外打眼,在她二人间若隐若现,皇上好奇问道,“那红彤彤的是什么稀罕物儿?” 张贵妃心跳得擂鼓一般,暗道不妙,正斟酌如何说才好。皇上见她神色躲闪,心下生疑,上前一看,竟是一个名贵的定窑红釉梅瓶,不由沉下脸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张贵妃早慌张得不得了,情知瞒不过,只得吞吞吐吐道,“是……是王大人送臣妾的。” 皇上今早本是将信将疑,此刻将韩琦所奏果然不虚,想来这丑事已是传到外朝,自然是怒不可遏,又想到之前她收灯笼锦时,已警示过她一次,不想她仍是未记在心里,不由气得怒目圆睁,扬起手中玉斧将那瓶儿击得粉碎,怒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私收贿赂,不要私收贿赂,你只是不听。” 张贵妃见皇上动怒,早唬得腿酥脚软,带着满屋子的丫头婆子乌泱泱跪了一地。她颤声儿说道,“妾知道错了,陛下且恕臣妾这一次吧。” 皇上自顾喘着粗气,看张贵妃满面泪痕,面无人色跪在地上。不知哪个伶俐的,抱着哭哭啼啼的小公主进来。皇上待要发火,见了公主顿时也心生不忍。 他见到贾婆婆,少不得又想起那贾昌朝来,心下愈发不悦,奈何她是张贵妃的乳母,又是杨太妃宫里的老人,只怒哼一声,甩袖而去。 第五十四章 反击 二 皇后身着红地四合如意纹天华锦褙子,惊鹄髻上簪着赤金祥凤嵌红玛瑙流苏步摇,端坐在贵妃榻上,眉目温婉端庄,面色比先时红润许多,看上去气色不错。 滔滔一身葱白莲花盘绦纹窄褙子,干净利落站在地上,听皇后说一句,她便执笔向一本册子上写几笔。 “娘娘,您可听说了吗?”杜鹃亲自替皇后熬好燕窝粥呈上来,说道,“官家命人重查上元节遇刺之事。查到皇城司侍卫首领杨怀敏那儿,刚有些眉目,他便畏罪自杀了。” 皇后与滔滔闻言,俱停下手中动作,相视一眼。 “怎么回事?” 杜鹃将已吹好的燕窝恭敬放在皇后面前山水纹小几上,神秘道,“奴婢早起听御药院的人闲打牙,有人说,那杨怀敏脖子上有紫黑色的手印子,还有人说他七窍流血,不像是畏罪自杀,倒像是被人害的!” 皇后看着杜鹃试过毒,方拿起素银勺子,喝了两口严肃道,“这件事,咱们坤宁殿的人谁也不许再提,尤其是在外面,否则若传到本宫耳朵里,你们是知道轻重的。” 杜鹃忙一笑,躬身道,“奴婢也是一时吓着了,才在娘娘面前说两句,以后再不敢了。” 滔滔将笔撂下,命人打水上来净过手,与皇后对面坐了,拿起一块儿水晶马蹄糕,向皇后道,“娘娘,我总觉得这事儿奇怪。您说会不会是……”她左右瞧着无人,凑到皇后耳边道,“柔仪殿那边下的手?” “不一定。”皇后摇摇头,鬓边的流苏随着一摇一晃,“官家遇刺之事,不管他怀疑是谁做的,咱们也好,柔仪殿也好,再牵扯上老七和十三,都是他的枕边人和亲人,最后落到谁头上,传出去都是一桩皇家丑闻,因此不好说这件事是谁的意思。” 皇后将莲花盏中的燕窝粥用完,又嘱咐道,“你也要记住,只当不知道这件事,也别在官家面前提起。若他主动提了,你只管和稀泥即可。” 滔滔知道皇后心思缜密,既如此嘱咐,自然是有她的道理,便点点头答应着。 “我看着你腮上有些泛红,怎么回事?”皇后看她不时蹭一蹭腮边,问道。 “我也不清楚,这几天总觉得刺挠,一阵一阵痒得钻心,早起天凉还好,天越热越痒。”滔滔说完又伸手挠一挠,用绢子擦擦道,“不知怎么的,便成这样了。” 她的绢子是霜白细纱的,擦过脸之后隐约带着几丝黄。皇后忙招手命她上前,仔细向她两腮看过,这才发现她左腮上皮肤已是有些溃破,流着黄水,右腮也红成一片,看上去很是严重,不由蹙起娥眉沉下脸来说道,“你怎么对自己的事情如此不上心。女儿家脸面最重要,万一留下疤可如何是好,紧着叫太医来瞧瞧吧。” 滔滔告退回偏殿后沉思片刻。她这脸痒也有三四天时间了,只是拖着不肯宣太医,自然有她的计较。她巴不得脸上破溃流脓,如此为了不让皇上看见这不洁之物,便不能侍寝,正中她下怀。 眼见着越来越严重,她也怕留下疤,虽不是为了皇上,心中到底还存个念想,希望还能再见到那悦己者。叹口气,她无奈地向木荷说道,“去请太医吧。” 她捧着本书,看几眼向窗外出一回神,待回过神来,方发现那太医在地上已恭候多时,便将书放下命他起身就座。 来的竟不是惯常在坤宁殿走动的刘太医,而是之前常在十三宫里走动的张太医。滔滔见到他竟也觉得亲切,忙命知画点好茶端上来。 这张太医万不肯坐,道声恕罪,向滔滔面上仔细瞧了,又把把脉,皱眉问道,“郡主近日可过量食用生冷食物了?下官斗胆问一句,身上可有红点红斑?” 知画见问到私隐,忙上前说道,“身上没有。郡主前几天倒是吃了洗手蟹,但也只吃了一点腿便撂下了,想来不是蟹的原因。” “那可侍弄茎叶上有绒毛的花草了?许是被绒毛扫到了也未可知。” 滔滔皱眉想一想,近些日子身上不方便,多是在贵妃榻上歪着,连殿门都少出,哪里会侍弄花草。她方要摇头,忽然想起来一物,指着屋角那落地青花瓷海棠大花盆说道,“只替这花剪剪花枝。” 张太医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眯眼看了一会子,接着又起身走至那花近前,小心谨慎用绢布包着,捏着叶子打量几眼,又掰下一片叶子,向梗上细细瞅几眼,旋即将叶片丢在花盆里,拱手问道,“敢问郡主,这花放您房里多长时日了?” 滔滔见他神色有异,又问得奇怪,也明白了几分,道,“约摸有十多天了吧。”想一想又道,“是了,我见这花叶子花朵儿都好看,颜色也鲜艳,花房送过来便命摆在屋里了,这几天除了它也没碰过别的花草。” “这花叫做琴叶珊瑚,听说是从南洋传进来的。说来也巧,下官母亲极爱花草,故而下官才认得。这花虽好看,但汁液有毒,您剪花枝的时候势必那花茎上会流汁,您面上的疱疹,八成是不小心沾上汁液所致。”张太医将绢布仔细折好,放进药箱中。 滔滔也觉得保不齐是这个缘故,心下也有些后怕,便将小余子唤进来,将它丢到院儿里,想了想又道,“远远地扔出去吧。这花房的人办事愈发马虎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不知他们是怎么当差的。” “会不会留疤,可容易医么?”她担心问道。 “无妨。郡主只要不再接触那花,至多半个月便有望痊愈。”张太医说着又回道,“容下官回去给郡主开方子,命人按日送药过来,郡主只按方子服药便可。” 一时送走张太医,滔滔仍是纳罕,底下人办事向来谨慎,尤其是送到各宫主子屋里的东西,更是慎之又慎,花房这次八成又是受了谁指使。她转念一想,管她是谁,好巧不巧帮了自己,能多拖一日算一日。 ………………………………………………………… 皇上从柔仪殿心事重重出来后,便仔细回想韩琦和十一所奏之事,愈琢磨愈起疑。他思量许久,寻个由头将那王拱辰外放,明面儿上自然不是为贿赂后妃之事,私下又命人悄悄调查素日与王拱辰交好的夏竦等人,果然发现不少徇私枉法之事。 前阵子夏悚呈上来过一封书信,说是御史石介与范仲淹勾结,密谋造反。当时皇上虽不十分信,却也未深究,且范仲淹已因此自请出京,这事便不了了之。此次一查,发现这信竟是夏悚命自己府上的侍女模仿石介的笔迹,将信中的“行伊、周之事”改成“行伊、霍之事”,一字之差,意思便迥然不同,居心之叵测,可见一斑。 皇上直愣愣瞅着御案上的几叠奏章书信,都是从夏悚那儿起上来的。他不由眉头紧皱,狭长双目又眯成一条线,眸中凛冽寒光一闪而过,旋即长叹一口气,素日竟是所托非人。 随手捡起其中一封,打开一看,他不由一愣,又挑着有标记的看了几封,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原来与西夏交战,近来屡次获胜,竟有十三和那范仲淹很大的功劳。 皇上又接着看下去,忽然定住,十三竟受了极重的伤?这些人真是胆大妄为,这样重要的事也敢隐瞒不报,再下去岂不是误了他性命? 地上大铜鼎内贮着冰,薄薄的凉气化成白雾笼在鼎身四周,皇上将奏章放下,用玉斧有节奏地敲着紫檀木御案,须臾又起身踱到铜鼎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鼎身龙头。 这夏竦与王拱辰,素日言语间对老七便多有欣赏之意,焉知他们是不是私下有往来?莫不是审时度势,竟妄图在老七身上押宝? 权衡许久,他径直来至坤宁殿,先同皇后说了几句话儿,便抬脚到滔滔的偏殿。 偏殿窗下有几丛潇湘竹,微风一吹,便沙沙作响,竹叶的阴影投在茜纱窗上,影影绰绰,别有风味。天气虽热,滔滔也未用冰,只身着月白撒花褙子,病怏怏靠在贵妃榻上,腰上垫着软垫子,看上去懒懒得也没个精神。 这几日她面上疱疹虽已痊愈,但人却一日日软下去,总提不起精神。 靠了一会儿,觉得略有些困倦,便唤人进来,准备去床上躺着。不想抬眼却见皇上目光幽深,眼神中满是怜爱看着自己,依稀仿佛还有些犹豫。 她一惊,忙撑着要起身行礼,不曾想身子发软,脚刚沾地,整个人便向前栽过去。皇上忙上前将她扶在怀里,心疼道,“怎么这些日子你只是不好,不是脸上就是身上,到底怎么个症候,也该让太医仔细瞧瞧才是。” 滔滔身上着实软得无力,也不挣扎,任他抱着,说道,“太医看过了,说是我身子虚,与治疱疹的药有些犯冲,要着实好生调养一阵子才行。” 皇上闻言点点头,她从小娇贵惯了,猛得在御药院熬煎半年,可不是身子骨都得虚了,故而也不做他想。沉默一会儿,道,“你可想知道十三的近况?” 听到十三的名字,滔滔终是忍不住微微一颤,他总算是提了,这样一说,夏竦扣大臣信件的事定是被查出来了,如此一来,十三回京也指日可待了。 想到这儿,她微微垂下头,便要起身,奈何皇上只是不撒手。强撑着稳稳心神,不能功亏一篑,她将手绕过去抱在皇上腰间,“十三哥同我一起长大,我素日里将他当做亲哥哥一般,半年未见,自然是想知道他的消息。只是官家若不开心,我便不问。”说罢抬起头,眼神坚定,不躲不闪望着他。 皇上低头瞅她片刻,轻轻一笑,用下巴轻轻蹭着她头顶青丝,道,“朕知道了。” 第五十五章 转机 一 早起陪皇后在正殿用完早膳,滔滔正就着知画的手漱口,便见苗昭容并瑜柔迤逦进殿来,忙起身上前行礼。 皇后让苗昭容在贵妃榻上对坐着吃茶,她自己只捧着一只精致玉碗喝鹿梨浆,瑜柔和滔滔在地上束腰四脚海棠凳上坐着相陪。 瑜柔已行过笄礼,梳着堕马髻,鬓边斜插着一支碧玉莲花流苏步摇,身着白地云雁簇花窄身褙子,看上去落落大方,眉目端庄淡然。 经了这许多事,滔滔也吃不准她究竟是什么心思,也不愿再去细究,只管同以往一样以礼相待,静静听皇后和苗昭容拉家常。 一时又添了一回茶,苗昭容开口道,“娘娘,妾听说小公主又病了,这次病势沉重……”说着,她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神中略有些心疼,道,“底下人都传,恐怕是不好呢。” “哦?”皇后闻言放下手中的莲花钮镂金盖,诧异道,“几日前本宫还叫太医来问过,说是无妨,怎得忽然加重了?”说完也蛾眉紧皱,道,“可怜这小小的人儿了。官家知道了,必然又要挂心,这几日前朝之事已是让官家烦恼不堪,再加上这后宫家事,哎……” 滔滔指尖顺着杯身的水波纹游走,想到这几日盛传老七不知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皇上雷霆震怒,现在还关着没放出来。能让皇上如此生气,八成还是因为外头风传他必是储君,且他行事甚少避着人,定是漏了行迹,再不然便是与夏竦、王拱辰等结交之事被人告到皇上面前了。 朝廷之事,错综复杂,滔滔是万不想再被牵涉进去,此刻听皇后如此说,也不插言,只静静听着,心下胡思乱想。 “咱们去看看吧。”皇后将玉碗向小几上一撂,起身说道。 苗昭容本就想着去柔仪殿,碍于皇后一向与张贵妃不睦,她也不好出头,故而才到坤宁殿探探口风,此刻见皇后要去,忙起身附和道,“妾也随娘娘一起去吧。” 这几日滔滔身子才好些,因不喜张贵妃为人,待要不去,又着实心疼小公主,且公主是金枝玉叶,皇上疼爱得很,她病势如此沉重,于情于理都应该去问候一声,想了想,便扶着知画的手跟在后面。 柔仪殿内众人面上皆愁云笼罩,张贵妃双目红肿,仍是捏了一方绢子不停拭泪。皇上轻轻握着她的手,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盯着几个太医战战兢兢围着小公主诊治。公主小脸儿带着潮红,双眼紧紧阖着,眼周围有些青紫,小小鼻头不住翕动,看上去病势不轻。 诸人见过礼,依次上前向张贵妃说几句宽心话。 这样压抑的氛围持续了许久,皇上忍不住开口问道,“到底如何?” 几个太医相视一眼,其中一个年岁最长的太医擦擦额头细汗,斟酌着回道,“陛下,公主病势汹汹,臣等尽力而为。” 张贵妃闻言,便知不妥,心里悲痛得受不住,又想起前面夭折的两个公主来,那泪愈发滚下来,向皇上哭诉道,“能想的法子妾都想过了,也命人进过香,也命人抄了经散出去,仍是不见好。”她拭拭泪,“昨日有人说给她算算,妾也命人带着她八字去相国寺看过。” 皇上拍拍她的手,方要说话,便见锦娴捏着一张红纸进来,行过礼道,“娘子,请来了。” 张贵妃忙抬头问道,“如何?” 锦娴躬身回道,“说公主八字与属猴的贵人相冲。必要此人远离公主,才能保的公主平安无虞。”“还说这贵人原本不应在皇宫。” 滔滔闻言一愣,宫里称得上贵人的人,莫不过皇上皇后,还有娘子公主,自己也能算上半个。据她所知,就她和瑜柔两个人属相是猴。但锦娴说那人原不是皇宫中人,岂不是恰恰在说自己? 皇后知道滔滔生辰属相,听锦娴如此说,不由向滔滔这方向看过来,面色又沉重几分,不知张贵妃又要弄什么鬼。 “朕记得柔儿是属猴吧?”皇上扶额想一想,转向瑜柔说道。 张贵妃犹豫一下道,“可公主金枝玉叶,怎么会不应在宫中呢?”她忽然一舒眉头,面上也不再那样愁云惨淡,道,“郡主……比公主小几个月,应该也是属猴。且郡主确实原不是宫里人,是后面才入宫的。” 众人闻言,齐刷刷看向滔滔,神色各异。 皇上听她一说,抬眼看向滔滔,眼中神色复杂,沉默许久。滔滔看张贵妃面上也是十分意外,不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心下也是纳闷儿,怎么糊里糊涂又扯到自己身上了? 这几日国事家事操劳,皇上眉宇间疲态尽显,思忖良久并不表态,只挥挥手向太医道,“好生替公主医治。” 皇后见多了宫里长不大的孩子,小公主这副病容,八成是惊心疯,她不由摇摇头。这张贵妃已是病急乱投医,无所不用其极,不知此次是否是她有意设计滔滔,且看皇上如何定夺吧。 ………………………………………… 起了晌,滔滔心事重重靠在窗下出神。这些日子她身子也奇怪,方觉得好些定会再萎靡几日,待病怏怏几日便又会好一些,如此反复许久,她不禁有些起疑,存了个想法,只是不肯说破。 再加上方才莫名其妙矛头便指向自己,且那张贵妃看上去仿佛竟是不知情一般。她隐约觉得冥冥中似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再操持这一切,奇怪的是,这幕后之人让她感觉并非恶意。 只是不知道,皇上信不信她与小公主犯冲这说法,若信了,反而好,远远得离开这皇宫也算是暂时无忧了。 她胡乱想了一会儿,便起身到院里走动走动。午后的太阳虽不再刺眼,但地上热热的仍有暑气蒸上来。知画小心翼翼捧着一只素银镶金碗,将她请进殿内道,“郡主,该服药了。” 滔滔见她面上神色奇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她心中想着,八成是有关自己与小公主犯冲之事有了定夺。 知画犹豫一阵子道,“郡主,官家可能是动了大气。” 这几日国事家事都纠缠在一起,天气又热,皇上未免烦躁,生气也是难免。她点点头问道,“知道是为什么吗?” 知画神色愈发奇怪,道,“应该是国事,奴婢方才经过钦明殿时见官家与十三殿下有说有笑进去了。待回来时,见御前的杏香满面惶恐端着茶。奴婢好奇拦住她一问,她吞吞吐吐待说不说,这时候就听见殿内仿佛有人摔了茶盏。” 滔滔一愣,旋即嗔道,“十三殿下?是七殿下吧?” “奴婢亲眼所见,千真万确是十三殿下。脸上晒得黝黑,眉目看上去越发稳重,只不过仿佛瘦了许多……” 滔滔不待她说完,将药碗向案上一推,拎起裙角跌跌撞撞出了殿门,连车辇都未宣。知画见滔滔面色发白,眼神发眩,只一味急急向前赶,情知自己话说得急了,忙抬手向自己腮上一扇,扶着她胳臂低声劝道,“奴婢该死,奴婢莽撞。郡主,您身子未好全,现在地上仍有暑气,您若是热着了,奴婢便有一百条命也当不起啊。” 喘口气站定,滔滔稳稳心神,将她推开,道,“无妨。” 钦明殿外杨守珍带着一干御前的人愁眉苦脸候在门外,见滔滔急急赶过来,大气也不敢出,只躬身行过礼,卷起珠帘请她进去。 她强压住簇簇乱跳的心,迈过齐膝的殿门,向里走去。正殿金砖地上碎瓷片溅了满地,御案前跪着一个身着朱紫官服的背影,只一瞥,滔滔便痴了,呼吸停滞,在原地直愣愣望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上前行礼,肩膀仍是不受控制颤个不停,背心上也是出了一层细汗。 皇上看她一身鹅黄色水波纹褙子,裙角袖口绣着几朵精致海棠花,病中更添了几分柔弱,躬身在地下,虽让人忍不住起心疼之意,此刻却更让他心寒。他双眸中似要喷出火来一般,也不命她起身,目光灼灼在她二人脸上来回打量。 十三听见滔滔声音,通身一颤,撑起身子向她深深凝视一眼。他重伤尚未痊愈,比先时羸弱许多,却仍是肩平腰挺,目光坚定向皇上道,“臣什么奖赏都不要,只恳请陛下能将滔滔赐予我为妻。” 她拼命用指甲掐着手心,一遍遍告诫自己十三已失去理智,她可千万要保持镇定,万不可功亏一篑。 还未等她说话,皇上已是牙关紧咬,抓起案上雕龙纹茶盏,一股脑砸向十三,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十三挺直脊梁不闪不避,任茶汤混着额角鲜血从腮边滴落,抬头看着面前身着赭黄衫袍,束通犀金玉环带的当朝天子,九五之尊,只坚定地,一字一字再次说道,“臣恳请陛下将滔滔赐予我为妻。” 滔滔一震,泪珠瞬间便滚下眼眶,心中闪过许多个念头,若是不能同十三在一起,以后的日子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活着还有什么趣儿?想到这儿,她默默弯下膝盖,跪在他身旁,一如小时候犯了错,两个人作伴,双双跪在廊下反省。 第五十六章 转机 二 钦明殿外暮色四合,铅云低垂,殿内也随着一点点黯下去。皇上盛怒中甩袖而去,十三和滔滔不敢擅动,只能一动不动直挺挺跪着。 宫人们悄无声息鱼贯出入,经过他二人身边时微微躬身行过礼,静静在殿内各处掌灯,洒扫。小臂粗的雕花红烛,一对对燃起来,烛光潋潋生辉,摇曳着将窗纱映得通红。 人终于陆陆续续退下,打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衬得空荡荡的大殿愈显安宁静谧,能清晰听到漏壶水滴落的声音和一深一浅两道呼吸声。 地砖上雕刻着清晰的双龙纹,笼罩在一抹模模糊糊的阴影下。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虚幻的感觉,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身边那个朱紫色的瘦削身形,却唯恐一侧头一伸手,他便消失不见,同无数次梦中的情形一样。 怔忪片刻,她默默将手缩回袖中,顺着起伏的龙纹游走。忽然耳边响起一阵细微的摩擦声,一只手寻过来将她一握,拇指轻轻摩擦着她的手背,指跟有硬硬的老茧,随着动作,一阵阵细微而清晰的刺痛传上来。 她忍不住一颤,旋即浓睫轻抬,顺着那朱紫色袖管望上去,中单白领上隐隐染着几丝细尘,坚毅的下颌带着一层暗青色胡茬,苍白的薄唇一如既往紧紧抿在一起,浓黑剑眉下一对瞳仁在烛光下熠熠生辉,隐约倒映着她的鹅黄身影。 他的脸比先时瘦削很多,眉宇间越发沉稳大气,皮肤被边疆的风沙磨砺的黝黑粗糙,平添了几分英气上去。他整个人瘦了很多,看上去风尘仆仆,很是憔悴,满眼的怜惜和心疼,目不转睛望着滔滔。 想是他一回京便赶来御前,滔滔一抖,眸中瞬时笼上一层重重的水气,凝成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直直滚下来砸在衣襟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担的惊吓,夹杂着看到他的欣喜,对他的埋怨,般般种种汹涌而来,她心下五味杂陈,满腔的心事不知从何说起,抽噎许久才轻轻道,“你回来了?” 十三看她瘦弱的肩膀不停抖动,蛾眉间添了一份淡淡的哀愁,不由心疼地喉头发梗,哑声道,“我回来了。” 滔滔拭拭泪珠,又抬眼细看一回,这才安下心,这沉甸甸的担子终于不用再一个人扛。她心下一松,越发无声哭起来,眼看着一块绢子已是透湿。 十三自责得将她揽在怀里,终是忍不住跟着落下泪来。殿外的星子一颗颗冒出头来,殿内的雕花红烛也一寸寸变短。 良久,十三松开她,见她已是双目红肿,连带着鼻头脸蛋儿都红了,看上去又可怜又可笑,便掏出绢子来仔细替她擦干净。 方才只顾着哭,她鬓边已有几缕青丝被蹭地蓬起来。十三见她仍梳着双平髻,心疼得剑眉紧皱,紧紧咬住牙,一丝不苟替她将发丝捋顺,回手掏出一根簪子。这簪子仿佛是用红木雕成的芙蓉花形状,也不甚精致,通体泛着温润光泽,显然经常被人抚摸。 十三仔细将木簪插在她头上,又轻轻在她额上一亲,微笑道,“如此,就算及笄了。”滔滔回手摸一摸这根簪子,忍不住又要掉泪,忙扭头拭去,心下那许多话,此刻统统都不用说了。 十三伤势并未痊愈,又长途奔波多日,不免牵动旧伤。他额角已渗出豆大汗珠,实在熬不住,也顾不上规矩,摸索着躺在地上,将滔滔也拉在身旁躺下,道,“左右无人,咱们且先歇会儿吧,地上虽凉,总比跪着好些。” 他二人都是虚弱不堪,意识也有些模糊,滔滔顺从地枕在他臂上,微不可闻问道,“十三哥,官家会杀了我们吗?” 第五十七章 转机 三 滔滔睁开眼时,有片刻意识恍惚,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她伸手摸摸身下,是柔软舒适的锦被,头顶是是熟悉的杏黄撒花云锦帐,这才明白原来回到了自己寝殿。 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钦明殿罚跪的,怎么醒来便回到坤宁殿了呢?忽然想起来一事,忙向头上一摸,发现发髻已被拆散,一头青丝瀑布般披在枕畔,翻身叫道,“知画!” 知画在外间听她唤人,忙招呼人进来伺候洗漱,满面忧色道,“郡主睡了一天一夜,奴婢都要担心坏了。” 滔滔许久未进饮食,已是又饿又渴,就着知画的手喝了一盏茶润过喉咙,才焦急地哑声问道,“我的簪子呢?” 知画在床头垫个软垫子,扶着她靠上去,轻声说道,“是那个木头簪子吗?奴婢帮您取下来放在梳妆台上了。” 滔滔才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一切不是做梦,竟是真的。她虽仍是虚弱,精神却比先时好许多,自觉身子松快许多,漱过口便任由木荷伺候着用了一盏燕窝粥。 见寝殿内已掌上灯,她不由眉头一皱,自己这是昏睡了多久?也不知十三此时如何了?皇上到底是预备如何处置他二人? 因天色已往,她也不再梳妆,只穿着小衣,绕过落地屏风坐在梳妆台前。镜中人眉目舒展,双靥生香,面上带着淡淡的喜悦,隐隐泛上来一抹绯色,虽未施脂粉,但莹白润泽似一朵将绽未绽的芙蓉花一般。 她将那根木簪子捏在指间反复抚摸,仿佛依稀能看到到十三认真雕刻的样子,心下泛起浅浅的欢喜。打开雕花小抽屉,轻轻将许久未敢动的衍波笺取出来平摊在桌面上,用指尖一张张拂过,淡淡的绯红,恰如她此刻两颊的红霞。 抬眼向菱花镜中又望一眼,不想却对上一双冷若玄冰的双眸,她顿时惊得浑身冰凉,笑容瞬间凝固在唇边,撑着要起身行礼。 皇上不知已悄然在她身后站了多久,见她要动,便抬手按住她,一手绕过她肩头捏了一张花笺,目光匆匆扫过,将花笺向梳妆台上一扔,白净面容上狭长双目微微眯起,眸中似凝着凛冽霜雪,“那日你环着朕的腰,笑得纯真无邪,说你对他只是兄妹之情。” 他声音平静无波,却伴着浓浓的寒意,滔滔听在耳内,止不住轻颤。她扶着桌缘起身,缓缓转过来说道,“官家,是滔滔错了。”这件事她本来就有错,此刻实在不知该如何为自己开解,说完这句,便咬了唇不再言语。 “朕真是迷了心窍,才会一次又一次相信你的鬼话。”皇上不禁想起来那日在钦明殿,他二人并肩跪在地上,相仿的年岁,一对赏心悦目的璧人,让他嫉妒得要发狂。 滔滔一头青丝垂在肩上,在烛光下像一匹上好绸缎泛着温润光泽,未施脂粉的面上双目低垂,唯有两扇浓睫上下飞舞。白生生的牙齿轻轻咬在樱桃一样的红唇上,离得近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幽幽散出来,像蝴蝶触手一般,痒痒地挠在皇上心上。 他喉结上下一动,倾身将滔滔圈在他与梳妆台间,呼吸近在咫尺,热热地吹在她脸上,沉声道,“朕是天子,宫里的女人都是朕的人!” 滔滔心跳地如擂鼓一般,微微偏过头去将双臂推在他胸前,怯懦开口道,“官家……” 皇上不待她说完,忽然用两根手指捏起她的下巴,猝不及防将唇印上去。甫一触到她的两片芳泽,便觉自己似中了蛊毒,脑中轰然一响,呼吸也变得粗重急促,倾身将滔滔的娇小身躯压在台面上,在她唇上辗转吮吸。 滔滔惊得六神无主,通身僵硬被仰面压在台上,许久才回过神来,十三那日教的话被忘得一干二净。她病得久了,手脚无力,拼命地推不开,百般无法,只得下意识一咬。 皇上不防备她动口,舌尖吃痛,轻嘶一声放开她。 滔滔见他唇角流下血来,在昏暗烛光下愈显狰狞,一面推他,一面语无伦次道,“官家恕罪……求官家放过滔滔……” 皇上并不答言,双目眯成一条线,鼻孔中重重喘着气,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滔滔忽觉身子一轻,天旋地转,已被他拦腰抱起。皇上怒哼道,“朕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说罢绕过屏风,将她向床上一扔,欺身压上去,稍一用力,滔滔身上小衣便被撕开一个口子,露出胸口半片琼脂。 皇上眼中更似燃起两簇火苗,在黑暗中噼啪作响,渐渐转成墨色,氲上一层黯色。 滔滔心慌意乱捏住衣襟,落下泪来,哭泣道,“官家……求您饶了我。”皇上此时已是热血上涌,哪里能听进去,一手将她双臂压在头顶,一手又去扯她衣襟,忽觉她不再挣扎,抬头见她将舌头伸出来,不由心中大惊,伸手捏在她腮上,迫使她将嘴张开。 “你宁可咬舌自尽也不肯委身于朕?”皇上受此一惊,背上出了一层冷汗,稍稍恢复神智,见她满面泪痕,眼中一片宁死不屈的神情,沉下声问道。 滔滔被他捏得生疼,犹自痛哭不已,心知此刻哪怕叫破喉咙,别人也不敢进来。她朦胧中听见皇上问话,方渐渐记起那晚十三嘱咐的话来,抽泣道,“官家要滔滔,滔滔不敢不从。但滔滔是皇后娘娘近亲,恐此事传出宫外有伤圣德。陛下是明君,滔滔不愿因卑贱之躯有辱官家圣明,惟有以死谢罪。” 皇上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生自尽之意,心下又气恼又心惊,思忖良久,沉默直起身,摸到一床锦被将她严严实实裹好。 滔滔缩在床里侧,又按着十三教的话说道,“昔日宫内有杨、尚二位娘子,深得官家宠爱。但大臣说她二人累及圣体,上疏请求将她们罚至瑶华宫清修。官家虽不舍,仍是允了。”她见皇上已平静许多,又继续说道,“官家那样喜欢范姐姐,为了黎民百姓,还是忍痛割爱,将她送出宫。” 说罢,她裹着锦被跪在床上,流泪泣道,“滔滔无才无德,不忍累及陛下圣名。官家是明君,若对滔滔尚有一分怜爱,还请成全我与十三哥。若官家不允,请赐滔滔死罪吧。” 皇上已是彻底冷静下来,听了她这番话,不由想起日间韩琦和司马光的话来。 韩琦说满朝文武都不知皇上因何事对十三心生不满,多有揣测。他直言皇上选中的三个皇子中,只剩一个十三尚可委以重任,且他在边疆为朝廷屡立战功,实不应再伤忠臣之心。 司马光愈发露骨,他说宫外已是流言四起,纷传天子与臣子夺爱,且皇上有效仿前朝旧例之心,意欲行有悖伦常之事,直说的他冷汗涔涔,十分赧然。 他默默伫立良久,长叹一声,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第五十八章 婚事 一 皇上转身离去后,滔滔通身才松懈下来,手酥脚软瘫在床角,有好一阵动弹不得。知画和木荷小心摸进来,见她这副形容,心知肚明,连问也不敢问一句。知画见她身上小衣都被撕破了,心下了然,也不唤小丫头,命木荷亲自取了新衣服替她换上,又端进水来给她擦洗。 温水沾在脸上,滔滔才回过神,从知画手中接过毛巾来捂着脸。方才若不是她抱了必死之心,恐怕此时已……。 知画见她双肩不停抽动,不由一阵心酸心疼,将她抱在怀里,也跟着落下泪来。许久,滔滔才平静下来,擦擦眼泪。 方才皇上来的突然,又那样一闹,让她连正事都忘了,此刻回过神来,便向木荷道,“你打发个人去问问十三殿下是否在宫里?问问他伤势如何?就说……就说我都好。” 木荷拭拭泪,躬身答应着便要去,她方一转身,滔滔又叫住她,道,“你亲自去吧,我怕小丫头们说不明白。” 一时木荷答应着去了,知画小心伺候她睡下。 她这晚受了如此惊吓,哪里能睡得着,翻来覆去只是烦躁得不行。恍惚听得木荷掀帘子进门,又同知画说了几句话。她挂心十三的伤势,便闭着眼叫道,“木荷,你进来,我同你说几句话。” 听见木荷应了一声,须臾便有脚步声向内室走来。滔滔听这脚步声粗重,不似女孩儿家一般,忙睁开眼,隔着纱帐子便看到一个高大身影向床边走来。 她一惊,唯恐是皇上去而复返,一骨碌爬起来,将枕边的木簪子捏在手里,哆嗦着缩在床里侧。 “滔滔,是我。”那人听见帐子里动静,怕再惊吓到她,忙出声安抚,一手轻轻掀开帐子。 她眯眼辨了一回,竟是十三,喜出望外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不肯撒手,哽咽着叫道,“十三哥,你怎么来了?” 方才木荷亲自去打听十三情况,知道他仍在原来寝殿暂住,便将滔滔的话回禀了。不想十三见她深夜来访,且面上似有泪痕,便担心滔滔有事,换上小黄门的衣服趁着夜色便跟过来了。 黑暗中十三也看不到她两腮的手印子,只揽着她娇小的身躯,轻轻说道,“我担心你,你没事吧?” 滔滔本不想告诉十三,却又怕天长日久,保不齐皇上何时起意又来,思忖半晌,在他耳畔低声道,“今晚官家来我房里了。” 十三听她如此说,通身一僵,紧咬着两腮不做声。他心中明白,若皇上果然得了手,恐怕此时殿内也不会只有她一个人,必然是发生了什么,皇上未能得手才走的。但他心下仍是翻江倒海的难受涌上来,将她抱得越发紧,使劲蹭着她的发丝。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官家不会再来了。”许久,十三才平复情绪,闷声答道。 滔滔不解,抬头问道,“怎么说?” “官家是明君!朝政与女人,他只会选朝政。”十三言简意赅道,松开手臂亲亲她额头,“你安心睡吧,我陪着你。” 滔滔虽不十分明白,但想起那日罚跪时,他教自己的话,明白他定是做了安排,便不再多问,顺从地仰面躺下,将锦被齐胸裹好。她侧脸看着靠在床脚的十三,道,“那你呆会儿怎么回去?大门都已关上了!” 看微弱的光线下,滔滔一头青丝披散在枕畔,衬得一张莹白小脸愈显肤若凝脂,一对眸子在黑暗中盯着十三,熠熠生辉。他咽一下口水,废了好大力气才扭过头去闭上眼,说道,“今晚我不走,陪着你,明早趁人少我再溜出去即可。你只安心睡吧。” 滔滔闻言,心下轻松许多,翻过身面对着十三,看他的侧脸在黑暗中俊美无比,闭了眼的样子更是有一种莫名蛊惑的意味在里头,不禁调皮地伸出食指摸摸他突出的喉结。 十三正阖目休息,在心里默念《道德经》、《金刚经》,不防备她的小手忽然摸上来,不禁通身一麻,飞快地将她手拽下来,放在唇边使劲一亲,哑声道,“你若再敢乱动,仔细我上床去!” “你的伤好全了吗?地上凉,不然你就上来吧?”滔滔想了想说道,“大不了咱们两个盖两床被,小时候又不是没一个床睡过。” 十三被她这番话逗得一笑,将她手塞回去,又仔细替她掩好锦被,笑道,“笨蛋,我上床去你就别想睡了。” …………………………………………………… 那晚之后,皇上不仅再没来过偏殿,连坤宁殿大门都不曾再踏入。滔滔每日里陪着皇后用过早膳,便躲回偏殿歇着,日日临字读书,再就是悄悄读十三的书信。她心下的担忧去了,又知道十三在身边,眉目间的忧桑渐渐消失,人也一日日圆润起来。 再说皇后,见皇上已是第二次怒气冲冲从滔滔房中出来,这次是径直回了福宁殿就寝,一连几日连后宫都不进。她不知发生何事,既找不到机会问皇上,问滔滔她又死活不肯开口,心下也是担忧得紧。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她思忖良久,打定主意,总得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才行。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衣裳也越换越薄,眼瞅着又到了去延福宫的日子。 这日早起,滔滔依例陪着皇后用早膳。皇后见她穿着家常葱白曲水缠枝莲纹褙子,松松挽着双平髻,白莹莹小脸上薄施脂粉,显得肌肤吹弹可破,远山眉间缀着一颗殷红花佃,虽未着意装扮,却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子娇艳可人来,同前阵子强颜欢笑,愁眉惨淡的样子迥然不同。 她心里只是纳闷儿,按理说皇上发怒离去,滔滔怎么着也应消沉一阵子才是,怎么反倒没事人一般?比前阵子倒一点点胖上来!她皱眉思忖半晌,忽然想到十三近日回宫的事上头,又想到十一和范姑娘之前的种种,心中明镜儿一般。 想到这儿,她便对滔滔说道,“待会儿帮我誊抄账本子吧。” 滔滔本想着用完膳便回偏殿去抚琴,听皇后如此说,只得答应着。待用完膳漱过口,便命人备好笔墨,在地下铺开账本子,听皇后一面读与她听,一面认真书写。 不多时,便见皇上掀帘子进来,后面还跟着苗昭容,显然是从她那里过来。 滔滔顿时尴尬地通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如何放,强撑着行过礼,便想着告个罪回偏殿,偏偏皇后说道,“你只管抄吧,不妨事儿。” 皇上一身家常赭黄衫袍,外面罩着一件半臂,面上淡淡的,也不多看滔滔,目不斜视与皇后在窗下小几旁对坐着喝茶。苗昭容在地下束腰海棠凳上坐着相陪。 皇后亲自替皇上吹好茶,说道,“官家,周才人已有两个多月身孕,妾想着要不要封她个美人?让她安心待产。” 皇上啜口茶,点点头道,“她素日稳重,也伺候朕有一段时日了,且封个美人吧。”想了想又说道,“朱美人虽入宫后没有身孕,到底也算是朕身边的老人儿了,也抬一抬吧。” 滔滔听他们说后宫家事,又说的如此露骨,且不避讳自己,尴尬的几乎要背过气去。 皇后见皇上同意,忙点头应了,这才小心翼翼说到滔滔头上,道,“官家,妾想着,滔滔现在是郡主,若官家对她……”她提周姑娘便是想着将话题引到滔滔头上,希望皇上能给她个后妃的封位,省的终日藏着掖着,说出去不好听。 没想到还未等她说完,皇上便将茶盏重重一撂。 滔滔听皇后说到自己身上,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停了笔,支棱着耳朵且听皇后和皇上什么意思。 “咱们老夫妻无子,素日将十三和滔滔当做亲生一般教养。”皇上虽面上无波澜,话却说得断断续续,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他二人年岁渐长,朕为十三做主,你为滔滔做主,让他二人成亲吧。” 滔滔本来不知皇上作何反应,生怕他给了自己后妃封位,早紧张到极点,却不成想有这意外之喜,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那笔尖上的墨汁已是一滴又一滴将个账本子晕成一团漆黑,她只是楞在当地,心中狂喜不已。 皇后和苗昭容不防皇上竟如此说,也是诧异得回不过神来。宫里娘子们虽谁也未在明面上说过,但谁不知滔滔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为了她一次又一次破例,连泄漏他行踪这样的大事,都能轻描淡写带过。 此刻见皇上竟然开口将她许给十三,震惊得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她二人素日虽端庄稳重,也都是瞠目结舌看着皇上。 “上次幼悟(小公主闺名)病时,不是差人算过,说滔滔与她犯冲么?这件事便抓紧办吧,越早越好!”皇上只低着头,声音虽不大,却分外清晰,透过氤氲的热气传到每个人耳内。 看皇上这般不忍割舍的情形,皇后心中虽有百般的疑问,却一句也不敢再提,心里想他三人间必然是有她不知道的缘故,便小心说道,“皇上做主,自然是他二人的福气。不过滔滔尚未行及笄礼,这件事不免有些仓促。另外她爹娘都不在了,妾想着是否就从宫里直接接到王府去?” “皇后做主吧。”皇上不耐地挥挥手,起身便要走,目光终是忍不住向滔滔一撇,在她身上流连一会子,又转身说道,“按半付公主的仪仗出嫁吧,别委屈了她,也不枉你疼她一场。”说到最后,声音已是有些断续,说完头也不回便走了,留下她三人,神态各异定在当地。 第五十九章 婚事 二 皇上走后,坤宁殿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苗昭容先回过神来,见皇后端庄沉稳的面容下略有些浮躁,显得阴晴不定,滔滔像吃了定身丸一样直愣愣杵在地上。她情知不便久留,将茶饮尽便躬身告退,皇后心里有事,也未十分挽留,由着她去了。 她回头瞅一眼滔滔,心里暗怪自己素日只留心皇上,竟是对十三大意了,只想着他二人一同长大,不过是兄妹上的情分,谁知竟在自己眼皮底下暗生情愫。那日听说他们在钦明殿罚跪,尚以为是朝政上的事呢。 眼下再后悔已是无济于事,她只得叹口气坐在贵妃榻上,一面摩挲着碧玉镯,一面向滔滔身上打量。 滔滔心下尚半信半疑,混混沌沌以为自己听错了,见皇后不住端详自己,也是忐忑不已。她明白皇后一直以来都希望自己能得皇上宠幸,好使她中宫之位更加稳固。她心想着要说句什么才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犹豫片刻只是垂下头,将晕染的几页纸扯下来揉成一团。 皇后本想着皇上如此喜欢滔滔,她出身又清白,又是自己亲外甥女,无论如何也能封个贤妃,不想方几日光景,皇上竟忍痛割爱,将她许给十三,真是满盘的打算都落了空。 她一时只是愁眉不展,焦虑的看着窗外,目光忽然落在龙凤纹窗格上,心中一动,想到十三素日便是个有心胸有手段的,看这情形,将来八成是他继承大统,若果然这样,自己也算是高枕无忧,顿时心下一松,起身向滔滔走去。 “既然官家都发过话了,你跟十三的事就算是定准了。估量着不几日汝南王府便会差人来,趁着还有些日子才动身去延福宫,抓紧先给你行及笄礼吧。”皇后放缓语气说道。 滔滔本以为她会说几句厉害话教导自己,不成想竟又一次谈到同十三的婚事。她的心这才一点点落到实处,原来这件事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忙压着狂喜躬身答应着。 “我虽不知你二人是怎么回事,又是如何被官家发觉的,但既然定下了,便要注意分寸,不能像以前一样没大没小一处厮混了,更不能私下里见面,你可知道?”皇后严肃向她嘱咐道。 “滔滔明白。” 她二人的婚事一传开,阖宫都纳罕,只不过不敢在明面儿上议论罢了。瑜柔听说这事,面上虽未漏出来,但没过几天便说受了暑热,着实生了一场大病。 苗昭容看她这副情形,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思。她也不点破,只趁着向皇后请安时商量,先寻个驸马给瑜柔定下来要紧。 张贵妃听锦娴说了这事,暗暗叹这十三真是有手段。听贾婆婆说,那夏竦和王拱辰外放,便是他在背后周旋授意,不几日又将老七扳倒,眼下连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他都有本事要了去,真真不可小觑。不过如此也好,他二人一旦成亲,定然是要出宫住,一下便少了两个对手,皇后势单力孤,对付起来也容易。因此满宫里除了滔滔和十三,最高兴的恐怕就是她了。 果然没出几天,汝南王府便派人来“纳彩”。国朝风俗,天子“纳彩”用香酒,宗室用玉器。故而王府送来一对上好羊脂白玉打磨的云纹玉如意,一对金镶的龙凤呈祥玉璧,一对喜上眉梢的玉环佩,另有玉圭、玉册等各色玉器,装了几匣子,还额外送来各式名贵锦缎,珠钗,金银锭子,显而易见,汝南王府对这门亲事分外重视。 不过可是苦了滔滔,皇后心中本就有一股怨气,唯恐她与十三私底下再见面,因此将她看管的比从前更甚,连偏殿的门都不许出,更别说出坤宁殿。不仅如此,还日夜派了人在她门口守着,别说是十三身边的人,连他宫里的苍蝇都别想飞进滔滔闺房。 自从十三回宫后,他二人明面上只见过一次,还是在钦明殿罚跪,私底下也就那晚见过一次,便再没见过,因此两下里也是相思得紧。滔滔无法,镇日里只能吹吹笛子,抚抚琴,巴不得早日出嫁才好。幸好皇上发过话,此事要从速,因此她的及笄礼也急急准备起来。 ………………………………………… 是日,滔滔的弟弟同她父亲的续弦李氏,都依例穿着官服进宫,参加滔滔的及笄礼。在宫内行此礼,且并不是公主身份的,她还是头一个。论理,皇上和皇后都应在场才是,可皇上托故朝政繁忙,到底都没露面,诸人心知肚明,不过不带在脸上罢了。 滔滔身着青色大袖长裙,绛罗褙子,披着霞帔,由主礼尚宫将她青丝梳个繁复的双鬟望仙髻,再簪上一根精致的赤金祥凤嵌红玛瑙流苏步摇,再就是听长辈训诫,敬酒等。 夏日里天本就热,好容易熬到这一套繁文缛节下来,她白皙小脸儿早热得通红,渗出一头一身的香汗。待送走李氏和弟弟,都已是金乌西坠,她方能歇下来喘口气。 见皇后面色稍缓,已不似前几日那样沉,她便趁机抱着她胳膊撒娇道,“娘娘,我都有十多日不得出门了,都快要闷出病来了,您就让我出去走走吧。”说着又嘀嘀咕咕道,“十三哥保不齐已经回王府了,不用这样防贼一样防着他了吧。” 过了这些日子,皇后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眼看着她一脸的期盼,也不忍心再拘着她。再者暑热又重,怕她一烦恼闷在心里再生出病来,故而想一想,向她头上一戳,道,“若让我知道你与十三私底下见面,你就等着老老实实罚跪就是了。”说罢向知画和木荷嘱咐道,“你们两个跟仔细了,不能由着她任性。” 滔滔见她答应了,喜得一双大眼弯成月牙儿,忙不迭点头应允。 她将那身礼服换下来,换上一身浅绿色莲花盘绦纹褙子,又将那赤金的步摇取下来,把十三送她的那根木头簪子插在鬓上,向菱花镜中瞅了瞅,眼看着天渐渐黑上来,这才带着木荷和知画出了门。 方一转弯,她便向知画使个眼色,随后带着木荷向后苑照妆园行去。待到了照妆园门口,那木荷还要跟着,早被她一把推出去,笑道,“好姐姐,你且去逛逛吧,过会子再同知画在这儿等我就是了。” 木荷虽跟滔滔的时间不久,却也是善解人意,也不多问,轻轻一笑便退到僻静处等着。 黑漆漆的夜空似墨色幕布一般,一弯玉勾并漫天星子散着清冷冷的光点缀其中。满园海棠开得正好,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同白日里锦绣辉煌的情形不同,倒更添几分雅致。滔滔也无心晃秋千,只折了一支并蒂海棠,捏在指尖玩耍。 她忽觉身子一轻,已被人拦腰抱起,一股熟悉的清淡味道传来,她也不挣扎,抬头环住那人脖子,笑意盈盈瞧着他的眉眼。 十三将她抱到树下,抬臂圈在树旁,低头向她面上身上仔细觑几眼,见气色比前几日好许多,这才放下心来,故意喘几口粗气,笑道,“胖成这般,当心嫁不出去。” “那正好不嫁了,看看谁着急!”滔滔虽嘴上如此说,心下却着实开心,回手掏出绢子替他拭拭额角细汗,道,“走这样急做什么!”说罢又有些不快,“娘娘看得紧,总也不让我出门,这回还是我求了许久才允了,待会儿就得回去呢。” “我后天便要回王府,估量着你出嫁前是没机会再见了。”十三捉了她的手,细细亲她的手指,心里也是百般不舍,“我不在你就少出殿门吧,诸般事情能躲则躲,保重自身最要紧。” “自打你回来,拢共见了没几面,你便又要走,还不如早些嫁过去!”滔滔听他如此说,将手抽出来,闷闷不乐道。 “你这小丫头怎么这样不知羞,急着出嫁啦?”十三听她不舍,心情倒是出奇得好,忍不住捏起她下巴打趣道。 她这才反映过来,自己竟是说差了话,不由又羞又恼,抬手拧在他腮上,道,“你再捉弄人,我就不嫁你了!” 十三将她手拽下来,指着那木簪子皱眉道,“王府送来的东西不够吗?你定要时时戴着这个寒酸东西出来招摇!” 滔滔也不答言,一双妙目骨碌一转,伸手向他怀里一掏,将那香囊掏出来,在他面前晃晃,笑道,“你不也成天揣着这香囊吗?” 十三未防备,不禁俊脸一红,“我揣在怀里,旁人又看不到。你戴在头上,人人都能看到。快给我。” 她将手望身后一躲,笑道,“偏不给你。”说罢微微撅着嘴,面带娇态侧头瞧着他。 滔滔见他忽然一言不发,双眸越来越黯,噙着一抹熟悉的神色,目光似黏在自己唇上一般,便知他又起了坏心眼,羞地将头一偏,嗔道,“不正经,又想欺负人。” 她耳根烧得通红,在月光下艳艳得勾人。十三忍不住轻轻咬着她耳珠,哑声道,“我搂着自己娘子,为什么要正经?”说罢便将薄唇凑在那抹嫣红上,带着微微的凉意和湿润,细碎耐心地轻啄厮磨,慢条斯理地辗转吸吮。 她只觉唇上一凉,脑中“嗡”的一声,似有石子投进心湖,荡漾起一圈圈涟漪,整个人被撩动的意识模糊,不能思考,软软地攀在他肩上。 十三本想浅尝辄止,故而亲了她几下便稍稍退开。见她双目迷离似汪着秋水,泪波盈盈瞧着自己,双唇微张,泛着水润润的柔光,他觉得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一般,口干舌燥,将她向树身上一压,旋即又捉了她的唇,只在唇瓣上稍作停留,便果断探进去追逐纠缠她的香舌。 滔滔头脑都要烧起来一般,通身燥得不行,连脚趾都羞得蜷起来,却不由自主抱住十三脖子,任由他带着侵略的意味在自己唇齿间攻城略地。 意乱情迷间感觉十三松开她的唇,去亲那小小尖尖的下巴,又反反复复在耳根脖颈间流连,惹得她心底一阵阵酥麻,终于忍不住嘤咛一声。 听见这不经意的一声,十三通身一僵,呼吸顿时粗重起来,埋头顺着她衣襟拱下去,一手忍不住将她衣服一扯,只听“刺啦”一声裂响,在静谧的林间分外清晰。 他听见这声音,终于恢复一丝理智,强撑着抬起头将她一推,背转身去扶着树身喘气。滔滔这才回过神来,觉得胸口发凉,低头一看,也是羞得面红耳赤,忙捏起衣襟,向他背心上一锤。 她见十三只是背对着自己喘粗气,头也不回,不知是何缘故,心里也是担心得紧,便倾身过去关切问道,“十三哥,你怎么了?” 回头见她满眼关心,目光清澈望着自己,十三不由暗笑一声,将她头一推,道,“笨蛋!” 第六十章 婚事 三 从延福宫回来,秋意渐浓,微风习习,拂在面上清凉舒爽,碧空深邃幽远,偶有鸿雁南飞,在湛蓝如洗的空中留下一行身影。 随着十三和滔滔的婚期日益临近,宫里与汝南王府上上下下也开始忙碌。因皇上发过话,此事皇后做主,故而皇后与王府议定,滔滔以皇宫为娘家,从坤宁殿上轿。 皇后这样安排自然有她的打算,她想着滔滔若从高家出嫁,那嫁到王府实打实算是高攀。若是从皇宫,以自己养女的身份出嫁,那就算是门当户对,王府的人看在自己面子上也会敬她几分。 她唯恐滔滔从小在宫里娇惯着长了这么大,又没些城府心胸,乍一嫁过去给别人做媳妇儿,再受委屈。想着身边若有个惯常伺候,知根知底的人,也放心些,便将知画和木荷指给她,命她二人一同跟过去照应着,又想着十三是个稳重的,看这情形,对她又极好,便将那担忧之心稍稍放下一些。 至于滔滔,她的一应嫁妆等,自然有太常寺的官员按规矩去采买,她只管命人收拾自己素日喜欢的随身物件即可。 这日一早用过膳,她便开始忙碌,嫌碍事,便将钗环卸了,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将青丝松松挽在脑后,换上家常芙蓉撒花窄身褙子,指挥丫头们将十三送给她的书信、字画并小玩意儿都整整齐齐收拾在箱子里,又亲自将那一琴一笛用红绸布裹好,单独放在金丝楠木雕花盒子里。 待打开梳妆台的各个抽屉,看到躺在下层的皇上赏赐的那块玉佩时,她心中忽然泛起一阵内疚和酸楚,自己一次又一次利用他的宠爱,虽是不得已,却是实实伤了他的心。 伸手将那玉佩握在掌心,定定瞧着,上好的羊脂白玉泛着温润光泽,流云百福纹路清晰顺滑,消逝在赤金边框下,隐隐带了几分肃杀,她心中忽明忽暗,酸甜苦辣,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不由叹口气,低头想了一回,起身将它塞在箱子最下面。 方一起身,便觉面前站了个人影,细一打量,竟然是皇上,她心下惊骇,强撑着行过礼,又拿眼向他身后一瞥,竟无人跟着,登时想起那晚的情形来,难道他又要欺负自己? “你别怕!”皇上似觉察出她的紧张无措,出言安抚道,“朕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儒雅中透着威严的表情,双眸也是平静无波,只在滔滔抬头与他对视时,最深处的伤痛和不舍一闪而过。 “你这一去,后宫再无人敢跟朕置气,再无人可同朕论诗书,谈朝政,议家事。”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皇上已上前将她揽在怀里,附耳说道,“以前觉得你像她,今后怕是看着她像你了。” 滔滔整个人被他紧紧抱着,一动不敢动,唯恐逗起他的气来,也无瑕思索他说的“她”是谁,只通身僵硬杵在当地。 许久,皇上微微低头认真看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她每根毛发都记在心中一样。他轻叹一声,向她额上轻轻一亲,旋即松开手臂,道,“十三是个好孩子,你跟着他总不会受委屈。”说罢也不多做停留,打量几眼地上的箱子盒子,眉目一沉便转身离去。 她虽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泛起一丝淡淡的哀愁,如同六月里常喝的莲子茶,荡着浅浅的苦涩,静静在窗阴下坐了一会子,才强撑着唤人将箱子理好。 …………………………………… 天尚黑着,隐约可见一两颗星子,东方模模糊糊透出一片青白,坤宁殿已是进进出出,分外忙碌。各宫娘子,瑜柔,并李氏,都齐齐在滔滔殿内站着。 她身着大红吉服,戴凤冠披霞帔,正恭恭敬敬听候皇上和皇后教导。 皇上换上窄袍,戴着紫金冠,将手背在身后,清清喉咙,向她嘱咐道,“敬之、戒之。夙夜无违舅姑之命。”说罢便不再开口,目光清亮,微笑看着她。 诸人都有心瞧着,且看皇上和滔滔现今是个什么情形,却不想他如此冷静,滔滔也像没事人一般,因此个个都是纳罕,莫非素日竟是会错了意? 皇后紧接着替她理一理凤冠霞帔,说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尔闺门之礼。”她膝下并无子女,将滔滔养了这么多年,一朝出嫁,心中也着实舍不得。 滔滔忙躬身领了帝后教导,一时王府的礼官送进大雁来请上车闱,她才与众人依依作别,同李氏一起上车,迤逦出了东华门。 这桩婚事传到东京城的百姓耳中,那便成了一桩美谈。因她二人身份特殊,所以众人皆言,这是,“天子娶妇,皇后嫁女。” 且本朝尚未有公主出嫁,滔滔虽是郡主,但总归是从皇宫出嫁,用的又是半付公主的仪仗,故而从东华门外到汝南王府这一路,都被看热闹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不多时到了汝南王府,依例要拜姑舅,侍奉公婆用茶。大堂里已是熙熙攘攘站了许多人,都等着一睹新娘子的芳姿。 十三家里人丁兴旺,汝南王并王妃端坐堂前,左侧是他的三房侍妾并五个未出阁的女儿,右边是十六个年岁稍长的儿子并六个还未留头的小儿子,再加上丫鬟小厮,礼官婆子,那大堂虽大,竟也是再无落脚之地。 人多了便热闹起来,在诸人的起哄声中,十三俊脸通红,用喜秤将滔滔盖头挑开。她双眸含了一丝羞怯,水汪汪泛着光泽似凤冠上的珍珠一般,盖头遮得久了,双颊红光潋滟,两片樱唇红嘟嘟似半开的花骨朵,十三不由看得痴了。 自从十三回王府后,她二人约有两个多月未见。滔滔从未见过十三穿这样鲜艳的红色,见这喜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目英俊,一时也是呼吸急促,定定望着他双眸,移不开目光。 他二人有些时日未见,已是相思满溢,乍一相见,竟忘了周遭全是人,接下来还有仪式未完,只管含情脉脉看着对方,愣在当地。 “哟,新娘子这么好看,看样子十三哥是想直接入洞房呀!” “哈哈哈哈”,浑厚的、清脆的、娇俏的笑声从四面八方汹涌传来,十三和滔滔这才惊觉失态,立时收回目光,羞红了脸,转身向汝南王和王妃走去。 汝南王是皇上的堂兄,今年四十五岁,掌管宗正寺,生的威严稳重。王妃与王爷同岁,显见的素日保养合宜,面上并不见多少岁月痕迹,反而更添了许多端庄进去,看样子,她年轻时也是美人胚子。 滔滔见他二人行动间与十三并无多亲密,反而带着淡淡的疏离,情知是因他自小便在宫中长大,且并非王妃所出的缘故,心下不觉泛上一丝心疼。反倒是左侧女眷中一个年岁比王爷稍小,看上去眉眼与十三十分相似的妇人,眼中泪光闪闪,热切地盯着他。她心中明白,想必这便是十三娘亲了。 来不及多想,她捧了茶恭恭敬敬递给王爷,又伺候他漱过口,再依例侍奉王妃。王妃漱过口,满面堆笑,握了滔滔的手放在手中轻轻一拍,又通身将她一打量,笑着对十三说,“好一个齐整孩子,怨不得咱们十三心心念念地忘不了,别人家女儿连看都不肯看。” 滔滔听这话说得奇怪,心想莫非十三还相过别的姑娘?她素日虽顽劣,到底是宫里长大的,规矩本就齐全,听王妃如此说,忙陪着笑答应。 待行完“结发”礼,“合卺”礼,闹闹腾腾直到酉时,好容易熬到“灭烛”,众人才退去。滔滔只觉得头似有千斤重,脖子也快要被压断了,凤冠一摘,便摊手摊脚扑在床上,将头埋在锦被中,嘟囔着,“好累好累,我不要动了。” 十三好笑地看她一眼,自顾命人打水进来,替她换好寝衣,又亲自替她洗去脂粉。待这一套收拾好,,将她拦腰抱在怀里,向梳妆台走去。 滔滔只管抱着他脖子,侧头看他英俊的面容,剑眉星目,高鼻薄唇,胸口被满满的欢喜堵得发胀,许久才回过神凑上去亲亲他下巴。 十三看她眼神痴痴的,不由一笑,低头亲亲她小嘴儿,问道,“高兴吗?” “高兴!总觉得不是真的。” “傻瓜!” 十三一样一样将她的珠钗、耳坠、手镯取下来,拿了犀角梳子轻轻替她将发丝篦通,动作轻柔的仿佛她是一件极其贵重的珍宝一般。 滔滔只端坐着任由他伺候,十三透过铜镜看她未施脂粉的小脸儿白皙柔滑,一头青丝披在肩头,衬得她皮肤越发显得吹弹可破,不由目光愈发暧昧缠绵,与她目光炽热交缠,俯身下去在她圆润的耳珠上一亲,“我的滔滔是最美的。”旋即含了她的唇,辗转缠绵。 忽觉身子一沉,已是被十三压在床榻上,她忽然想起尚寝娘子和李氏教她的事,给她看的那些个羞人的画儿和欢喜佛来,窘得抓住他的衣襟,紧紧闭了眼,感受他的唇舌肆虐。 正被他吻得头脑发晕,通身火热,滔滔忽觉身上一轻,十三已拿了一床绣被将她严严实实裹好,自己另取一床钻进去,向她额上一亲,道,“今天起的早,恐怕已是累了吧?早些睡吧!” 第六十一章 王府 一 滔滔被撩拨得气喘吁吁,一颗心怦怦直跳,正是欲罢不能时,看十三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阖目而眠,睫毛却不停颤啊颤。 她不由心中纳罕,撑起半边身子诧异地瞧着他,伸出涂着嫣红蔻丹的指尖摸摸他的长睫毛,凑到耳边说道,“你今日怎么这样正经?” 她呵气如兰,热热喷在十三耳根脖颈间,他只是闭着眼不肯睁开,耳廓却渐渐红上来,通红通红似煮熟的虾米,俊脸也浮上几丝可疑的红晕,许久才将她手握住,放在唇边轻啄,断断续续说道,“明日还要早起,早些睡吧。”仍是不肯侧头看她。 滔滔越发纳闷儿,这还是那个背着人便化身为狼,动手动脚又动嘴的赵十三嘛?她忽然想到一事,不由笑得花枝乱颤,掀开锦被钻进他被窝,趴在他身上使劲咬一口他下巴,道,“你不会!” 青丝散下来,轻轻扫在他腮边,脖颈间,那种酥酥麻麻传到人心里。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散出来,痒痒地拂过鼻端。十三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看趴在自己胸口,从小爱到大的人儿满面戏谑瞧着自己,一双妙目水灵灵俏生生,似飘了花瓣的清潭。 “为了你,我连通房丫头都没要!你反倒来取笑我,没良心的小东西。”十三恨恨地诅咒道,抬手将她头扣下来,攫住那嘟嘟的红唇,肆意蹂|躏,直吻的她软成一滩春水,柔弱无骨趴在身上,越显得媚眼如丝,娇艳欲滴。 十三双眸一黯,翻身将她困在身下,一面亲一面解她小衣。滔滔口干舌燥推在他胸前,结结巴巴道,“你……你不是不会吗?” 薄唇手指所过之处,似燃起火焰,十三埋头轻啄,哑声道,“我可以学!”他终是笨拙,许久只是解不开带子,一烦躁,只听“刺啦刺啦”几声,帐外扔出来几件被撕毁的寝衣。 “不要。”肌肤赤|裸相对的触感让滔滔些微有点恐惧,娇娇软软推着伏在身上肆虐的十三。 “迟了!”十三低头忙碌,一如既往霸道而简洁的拒绝。 声音渐渐低下去,只剩下粗粗浅浅的喘息声,一对喜庆的雕花红烛轻轻摇曳,映亮这满室旖旎春光。 …………………………………………………… 汝南王府占地并不十分广阔,若不是廊檐上设着瓦兽及鸱吻,几乎与周边宅子难以区分。府内倒是修葺得错落有致。亭台楼阁,假山清流应有尽有,还有两个别致园子,栽植着奇花异草,这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城已是非常难得了。 宗室子弟年过十五后,按国朝规定,都要移去朝廷给各世系建造的宫宅去居住。譬如十三所属的汝南王这一系,论理是要去睦亲宅。但十三身份特殊,是皇上养子,故皇上开恩,赐给他芳林园近处的一块地,许他自立门户,同十一和老七一样。 因十三和滔滔婚事办得急,新宅子还未完全建好,所以他们只得带着丫头小厮们在王府暂住,待收拾齐全了再挪过去。 平日里赶上上朝的日子,一般都是月亮尚斜挂在天上时,十三已轻手轻脚起床,出外室唤人伺候盥洗,早早的赶去宫里。王府人多,滔滔也不好偷懒,天亮得差不多也就起来了,周而复始,不觉间三个月已过去。 在皇宫时,御膳房的御厨都是从各地选拔上来的,每日里变着法儿做了山珍海味来孝敬,养的滔滔嘴刁得很。王府早膳清淡,不过两样细粥,八碟小菜,外加一盏燕窝,这日许是又累又饿,她竟然就着一碟子糟鹅掌津津有味连用了两碗粥,一盏燕窝,直看得伺候得知画和木荷瞠目结舌。 想着王妃一早便打发人来叫,她用完膳急急漱过口,便命木荷取了大氅来,抱着小手炉出了门。眼看着年关将近,天气也一日日冷起来,院子里除了松柏还绿着,其余草木早就光秃秃一片,只剩下树枝在寒风中瑟瑟颤抖。 王妃上身穿着茜色宝相纹夹棉袄,下着石青色刻丝夹棉裙,头上簪了几件素净珠翠,看上去随意又不失端庄,正躬身翻看贵妃榻上几件冬天的衣裳。 她见滔滔进来,忙上前来握了她的手,笑道,“这一路虽不远,总会着些凉气,先烤一烤。”滔滔走得急,倒不觉得冷,仍是听话的将手笼在炭火上,好奇看着那堆衣服,问道,“娘,您这是在做什么?” 王妃捶了捶腰,向小几旁落座,喝了口茶,道,“我看着你自从嫁过来,身量又长高一些,比先时也胖了,赶着叫人替你做了几件衣服,你且先替换着。料子虽不如你在宫里时常穿的,在东京城里也算是体面的。” 说着将手中天青釉的小茶盏一放,亲自拿了一件妃色玉凤衔铃花纹的袄,在滔滔身上一比量,笑道,“果然跟我想的差不多,这颜色俏丽,样式也时兴,你年轻人穿着正合适。” 滔滔见这几件衣服用料考究,样式也新鲜,忙恭恭敬敬谢过,凑上去替王妃捏捏肩膀,甜甜笑道,“您一大早便这样忙碌,定是累了,滔滔替您捏捏肩,嘿嘿。” 王妃叹口气拍拍她的手,“真是个好孩子,怨不得人疼你。”王妃这样说是有缘故。因十三并不是在王府长大,且非王妃所出,故而与王爷和王妃的感情都淡淡的,即便王妃有心周旋,奈何他那张冰山脸,也实实得让人难以亲近。 幸好滔滔是个好性子,且与十三感情又好,王妃便时常叫她来说说话,一来二去,与十三便不似以前那样生疏。 王妃握了她的手,低声道,“这番叫你来,也不单为这件事。”说罢起身去内室拿出来一张纸,神神秘秘展开递到她面前,嘱咐道,“眼看着你跟十三成亲都三个多月了,怎么还是一点儿动静儿都没有?我特意寻了个方子来,说是很灵,你先照着抓几服药吃来试试。” 滔滔本以为王妃拿了个什么诗词誊本或者账单子,有看不明白的地方要问自己,不成想竟然是一张求子秘方,直窘得满面通红,手脚都没个地方放,轻轻咬着唇,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直愣愣定在当地。 王妃见她如此,噗嗤一声轻笑,将那方子仔细叠好,向她手里一塞,道,“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娘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说着又命人将衣服包好,着人先送到她房里,娘儿俩又热热乎乎拉家常。 眼看着就要午膳时分,滔滔才辞了王妃出来,捏一捏袖子里的那张纸,面上便羞得红一阵白一阵。想着十三不多时便要回来,忙嘱咐知画去告诉厨房预备饭菜。她刚答应着要去,滔滔又想起来十三这几日都有些喘嗽,命她额外再要一盅川贝炖梨来。 滔滔正在窗下捧了一卷词读着,听见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果然是十三,身上尚穿着朱紫官服,披着墨色大氅,带着一身的寒气扑面而来。 他面上本有些阴,见了她才有一丝笑容,将幞头一摘,大氅解了顺手塞到木荷手里,左右瞧着只有知画和木荷在,便上前将她拦腰抱在怀里,径直向内室走去。 滔滔早起睁开眼时,他已不见了,半日下来,也是想得紧,向他下颌上一亲,道,“怎么今日回来的倒早些?” 十三并不着急作答,将她向床上一放,凑上去细细密密亲她眉眼,笑道,“自己在家可孤单?若无聊,只管去寻姐姐说说话儿也好。”一面说着,只管压着她不放,说几句,便向她唇上啄几下。 滔滔好容易将他推开些,道,“还不放我起来,再晚些出去要被丫头们笑话了。” “怕什么,左右是你的丫头,又不会乱说。” “待会子用膳时,王府的人自然就上来伺候了!”滔滔使劲向他腮上拧一把。 十三闻言,放她起身替自己更衣,眉目含笑,忽然伸手撩开她衣襟,觑眼向里一瞅,道,“印子都下去了,你身子也快好了吧?” 滔滔明白他是想问自己葵水是不是已经走了,嗔道,“你就没一刻正经。改天让别人看看你这副样子你才知道收敛呢。” “就是正经问你呢。我想着你成日里在王府也是闷,待你身子方便了,咱们去上林苑赏梅花,也出去透透气。”十三由着她将自己官服脱下来,换上家常鸦青色八搭晕夹棉袄,认真说道。 听他如此一说,滔滔果然停了动作,双眸亮晶晶露出无限神往来,“那敢情好,若是赶上下雪,那就更好了,早听说上林苑的雪景梅花是一绝。若是人少,咱们还可以顺路去西郊骑马。” “好,都依你。”十三笑眯眯向她腮上一亲。 待换好衣服净过手,二人携手至外间用膳。十三一面给滔滔夹菜,一面瞅着她笑道,“这才几个月,你又见胖了,估量着衣裳都紧了吧?”说罢侧头咳几声。 滔滔且不答言,只忧心看着他,将那盅川贝炖梨递给他,问道,“先时冬天那么冷,也没见你咳嗽,怎么今年咳得这样严重?请宫里太医给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症候,总拖着也不是办法。” 十三又咳了几声,喝几口压一压,皱眉道,“瞧过了,太医说是我旧伤伤到了心肺,不能受凉,不能受风尘。今年起了几次风霾,所以咳嗽多些,不妨事,放心吧。” 虽如此说,她到底是担心,想着十三方才进来时,面上似乎有些着恼的神情,不知是不是朝廷上的事儿,便试探道,“你今日可有不顺心的事?” 十三哪里舍得她再掺和进这些事情里,便是有事也不会再向她说,笑道,“你别想那么多,多吃些,养胖点儿。”说罢凑到耳根道,“替我生个大胖小子。” 第六十二章 王府 二 十三声音虽不大,丫头们似乎也未听真切,但滔滔瞧着木荷面上仿佛忍着笑意,八成是听到了,又想起方才王妃塞的那张方子来,不由有些发羞,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他一脚。 一时用完膳漱过口,十三命人预备笔墨,离炭盆远远地站着临字。滔滔捧着一卷书,一壁喝茶,一壁翻着书卷。因十三近日有些喘嗽,故室内并未用熏香,只折了几支开得正好的红梅花,又在白瓷海棠花浅盘内养几丛水仙,淡淡的花香散出来,也甚是怡人。 十三写了几个字,心下发烦,抬头瞅一眼滔滔,见她慵懒地斜倚在软枕上,一头乌发松松挽在脑后,眉目低垂,面上安逸恬淡。所谓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吧,可惜身而为人,总是免不了俗事烦扰,不自觉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虽是极轻微的一叹,连自己都未察觉到,滔滔却立时抬头看向他,略一打量,便放下书卷走过来。见他临的依稀是经文中的句子,不由眉头轻皱,轻轻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前,听稳稳的心跳在耳边“怦怦”一下下清晰可闻。 许久才抬头,认真看着他双眸,道,“你有心事。”看十三神色犹豫,想来是怕自己担心不想说,便踮脚向他唇角一亲,撒娇道,“你若瞒着我,我总是不放心,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怕是要一日日瘦下去呢。” 十三将笔一撂,将她抱在腿上一齐坐了,仔细斟酌片刻道,“我也是隐约听别人提起,传言小公主又病得严重,张贵妃想去相国寺进香,替她祈福。” 滔滔想着这事定不是如此简单,否则不过是皇上家事而已,也犯不着他这样放在心上,便不答言,只将头靠在他肩上,静静待他说下去。 “她对官家说,此事应是公主生母前去,母女连心,方能灵验,为表虔诚和重视,意欲借皇后娘娘的仪仗出行。” 果然是有缘由,她蹙眉道,“她果真这样对官家说?那官家能准吗?” “这便是我烦恼和不解之处,官家命她亲自去跟娘娘借,若娘娘同意,他便同意。” “那她去借了吗?皇后娘娘可应了她?” “她不仅去了,娘娘竟一口应允!如今是定好,过完上元节便去。” 滔滔皱眉听着,也不言语,心中云里雾里的,有些事好像明白却又不甚清晰,皇上同意张贵妃去问皇后,是否是怀疑她指使自己接近他,再加上自己与十三的亲事,他本就憋着一股子火,怕是也怪皇后教导无方吧?这几件事下来,皇上八成是迁怒于皇后了。 十三见她想不通,低头亲亲她鼻头,说道,“张贵妃这样做,不外乎两个目的。第一,她仍旧觊觎皇后凤座,想借此机会试探官家,看看他现在对皇后的态度……” 说着咳嗽两声,眉头皱得更紧,“她原先结交的大臣,夏竦、王拱辰等,外放的外放,降职的降职,若是此次她果然能用皇后仪仗出行,那无疑是给大臣们一个她并未失宠的信号。如此一来,必然会有大臣去巴结她,届时她们再里应外合,重新将老七推上去也未可知。” 滔滔听他说完,才明白,张贵妃在并无诞育皇子的情况下,若想坐上皇后宝座,定是要有朝廷重臣的帮助才行,否则单凭她母家势单力薄也难做到。若想坐得安稳长久,还需要将来的储君支持,眼下皇上虽不满老七,但毕竟未明说册谁做皇太子,因此老七和十三都是有可能。那张贵妃这一出真是一箭双雕啊。 虽然如此,她仍是不明白皇后为何允许张贵妃用她的仪仗?且自从她解了禁足,对张贵妃处处礼让,比从前更甚。可这次并不是吃穿用度这样的后宫琐事,而是大张旗鼓去相国寺进香,若她用了皇后仪仗,看在大臣和百姓眼里,他们会怎么想? 十三见她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一笑,道,“我说不告诉你,你偏要听,估量着这事儿落定之前,你仍旧是吃不香睡不好,没得倒叫我挂心。” 滔滔也怕他担心,笑道,“我无事,咱们且早些歇息吧。” 她一壁洗漱,一壁想法子,算算日子,冲十三说道,“后天我进宫去看看娘娘吧,不然总是不安,再过几日,娘娘要预备大节下的一应事宜,恐也不得闲。” 十三想不让她去,她定是不能安心,幸好后天旬休,便点点头,“也好,权当是出门散散心吧。” ……………………………………………… 一早,十三将她送至东华门外,眼瞅着她进门上了车辇才转身离去。 眼下已是隆冬,寒风料峭,她下了车辇不过走了几步,便觉通身都冷起来。坤宁殿椒墙烧得正暖,又笼着炭盆,她方一进殿门,热气一扑,还未行礼,便禁不住先打了两个喷嚏。 皇后身着松花绿折枝牡丹裙,上身只穿着碧青色夹棉袄,正伏在小几上看着大节下需要预备的东西,听见动静,见是滔滔,喜得上前将她手握住,笑道,“怎么今日进宫了?”又上上下下打量一通,“王府果然养人。” 滔滔本担心皇后因着这件事会不悦,见过礼,向她面上仔细瞅了,并无半点愤懑之意,倒让她一腔话不好说出口,只得敷衍道,“想着过几日您又要预备节下的东西,又要接见外命妇,恐不得闲,便提前过来瞧瞧。” 她看坤宁殿的摆设布置,与先时比不过是换了几对花瓶,几幅墙上挂着的字画而已,并无甚大变化,心中觉得亲切得很。 皇后早命人取了各色上好锦缎,珠钗步摇,甚至连节下打赏下人的金银锞子也装了一包。滔滔明白,若是不要,她必是不能安心,只管陪着一样样看着,一色|色接了命人包好。左右等十三来接,也不愁拿不回去。 一时皇后自顾接着理单子,滔滔在对面陪坐着吃茶,同她出嫁前的光景一样。坐了一会儿,估量着时辰差不多了,滔滔起身向屋内悬着的一副字走去,笑道,“这几个飞白体隽秀清丽,又不失大气,定是娘娘亲自写的才能这样好。” 皇后抬头一看,笑着点点头,“还是那样话多,王爷和夫人倒也由着你?” 滔滔笑得开心,并不答言,只问道,“娘娘,我有个字总也写不好,您教教我。”说罢执笔向宣纸上写几笔。 “你是畏寒不出门,还是王府不熟不好四处走,竟能老老实实坐下来写字。”皇后将单子放下,移步至她面前,低头一看是个“盎”字。 她认真端详片刻,笑道,“你这央已是有飞白,下面皿便无须再飞,不然便显得飞白过多,失于松散。”说罢接过笔,在纸上也写个“盎”字。 “原来如此,果然还是娘娘得其精髓。”她面朝着宣纸,眼睛却斜睨着门口。今日是十五,按例皇上要来坤宁殿用膳歇息,如果他今日来,这时辰也差不多了。 果然,她二人话尚未说完,便见一双皂靴迈进门槛,打眼一瞧,赭黄衫袍,明黄大氅,清俊面容上一如既往儒雅中露着威严,正是皇上。 皇后忙放下笔,上前行过礼,滔滔来不及放下宣纸,只得在原地躬身。 皇上见滔滔也在,倒是一愣,略怔了片刻才挥手命她们平身,微微笑道,“滔滔今儿倒得闲儿进宫了?”他话虽说的再平常不过,却仍是忍不住多瞧她几眼,见她比出嫁前气色好许多,眼角眉梢也添了一股风情,不禁眼神一黯,心下浮上淡淡的遗憾和不舍。 他见滔滔手里捏着宣纸,便好奇接在手中,看几眼笑道,“你们娘儿俩倒是雅致,不论针黹论诗书,这不是个‘盎’字吗?” 滔滔巴不得他问,也不待皇后反应,便接过话头说道,“我正向娘娘请教这字的写法呢,真真是难写!”又微微侧头做思索状,说道,“滔滔依稀记得,仿佛汉朝有个名臣,他的名便是这个字。” 皇上见不过是个字而已,便撩起袍摆向贵妃榻上坐了,接过皇后递过来的茶品一口,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么个人,叫‘爱盎’,字丝。” 滔滔忙接口道,“是了,还是官家记性好。”说罢便不再言语,向海棠凳上坐了,接过手炉来抱在怀里。 白瓷茶盏里淡绿色的茶汤悠悠散着香气,皇上品几口,忽然一怔,旋即抬头望一眼滔滔,见她瞧了自己一眼又飞快低下头,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唇角微微向上一弯,摇摇头道,“还是这样的性子。” 皇后原以为他二人不过是闲聊而已,听皇上如此一叹,便明白这个字定然是有古怪,他们说的话也必然是有什么玄机在,可惜自己一时也想不到,看皇上并未有着恼的样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一时三人各怀心事用完膳,皇上倒比平时多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向滔滔说道,“以后若无事,常进宫陪你娘娘说说话儿,她想你也想得紧。” 滔滔忙躬身答应着。皇上又握握皇后的手,道,“你先歇着吧,朕去看看幼悟,晚上不用等着朕。” 目送皇上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皇后才转身向她叹道,“你又同官家打什么哑谜?那个‘爱盎’可有什么说法?” 她情知瞒不过,又怕皇后生气,一壁替她捶肩,一壁说道,“据说,汉文帝非常宠爱慎夫人,素日在宫中,慎夫人与皇后都是平起平坐。一日,帝后驾幸上林苑,这个爱盎引导慎夫人坐在次位,夫人不悦,文帝也很生气,要追究他责任。他解释道,‘臣听说尊卑有序,上下才能和睦。皇后是妻,夫人是妾,妾怎能与妻平起平坐,陛下现在袒护夫人,正是害了她。难道陛下不知道戚夫人的事吗?文帝听了他的一席话,大为警醒,不仅未治他罪,反而采纳他意见,还赏赐黄金给他。” 皇后静静听完,面上颇为动容,将她手握住,许久才叹道,“你务须担心我,我自有计较。”说罢放缓神色,瞅着她腰间一笑,道,“你同十三素日里也恩爱得很,怎么还没个动静儿?” “哎呀,为何每个人都要问一遍,羞死人了。”滔滔跺跺脚,将身子一拧背过去,连耳根都跟着红起来。 “哎!十三虽是个好孩子,对你也极好,但咱们女人,总归是有个孩子好。”她轻叹一声,目光深远,隐隐有一丝凄凉,“本想着你能留在宫里,咱们娘儿俩长长久久的做个伴儿,谁知你是个有主意的。”说着勉强一笑,“也不怨你,谁又能陪谁一辈子呢!” 滔滔本想着安慰她几句,却忽然被这几句话触动心神,一时怅然若失,心中茫茫然说不出什么滋味,定定瞅着皇后,竟也跟着有些悲伤。 第六十三章 元日 一 因国朝素来有在新宅子里辞旧迎新的规矩,故十三差人嘱咐芳林园那边紧赶慢赶,终于赶在腊月中旬,元日到来之前完工。 这宅子虽对外宣称是世子府,但因着十三特殊的身份,实际却是按王府规格修建,同老七和十三的宅子一样。它占地比汝南王府还要略大些,正房面阔七间,两侧设略矮些的耳房,厢房后院一色也都是按王府的规制来,看上去甚是气派,只是离皇宫有些远。 后院卧房的陈设也是滔滔素日喜欢的颜色样式。虽现在只有他二人住,但伺候的丫头小厮也是不能少。王妃恐他们搬得匆忙,时间紧来不及买,便赏赐了四个王府的小厮给他们先用着。皇后听说,忙指派了四个规矩齐全的宫女给滔滔,他二人总算安定下来,便一时有想不到的地方,再一色|色命人采买。 然而他二人并无暇享受乔迁之喜,十三这几日着实忙碌。朝廷上下都在风传,皇上不日将赦免老七,仍恢复他皇子之位。朝中风向立时有变,诸多大臣的态度也开始暧昧不清。他素日还要替皇上处理朝政,又要提防老七成势,下了朝便在前院同几个幕僚密谈,往往回后院时已是漫天星光,滔滔入睡已久。 滔滔现下是主母,自然也要处理府上下诸多琐事,且又要预备元日和上元节,一日日也是忙碌不堪。 ………………………………………………………… 元日一早,方交寅时,十三与滔滔便强撑着睡意起床盥洗。今日她二人要在卯时前赶到宫中,十三在前朝大庆殿,参加元日大朝会,同在京的五品以上官员,和诸如契丹、西夏、大理等国的使臣一同,向皇上朝贺。 滔滔则要在后宫漱琼轩内,同外命妇和后妃公主们一起,向皇后娘娘祝贺新岁之喜。 十三按规矩戴上平翅幞头,换好朱紫暗纹官服,腰间系着金鱼袋,披上墨色狐皮大氅。滔滔也依着他的品级换上青罗绣翟衣,梳两博鬓,戴花钗冠,向镜中端详着妥当了,才同他一起乘马车向皇宫行去。 滔滔在宫内时,只管每日吃饱了淘气即可,哪里费心管过这些烦琐家事,这些天下来着实累着了,偏生今日又早起,她上车坐在红锦褥上,抱着海棠花小手炉眯着眼打晃,一句话也不说。 十三看她眼下有些发青,头前后一晃,那冠上的珠钗几乎要碰到车厢,一时心疼得紧。这些日子朝政上事务繁杂,竟未多关心滔滔,此刻见她满面疲乏,顿时自责不已,伸手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乏了吧?靠着我歇会儿,待到了我叫你。” 滔滔由他揽着,阖目向他怀里蹭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肩上,含含糊糊道,“这几日是有些乏,总觉得睡不够,待过了上元节总可以歇歇了。” 车轮辘辘滚过石板街,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东华门外已停了好些马车,都是京城显贵,方有此殊荣可以进宫。 滔滔未同其他外命妇一样在漱琼轩候着,而是径直来到坤宁殿,见皇后业已换上祎衣,一丝不苟梳着两博鬓,按例装饰大小花钗各十二株,并饰以九龙四凤。这是国朝最尊贵的服饰,只有一国之母在重要场合方能如此装扮。 上前见过礼,亲自替皇后披了大氅,滔滔方扶着她的手,一起来至淑琼轩。 今日淑琼轩殿内正中只设凤座,两侧雁翅排着数对桌椅。右侧是外命妇之位,前排分列着各位宗室王妃,如安阳郡王王妃、北海郡王王妃、汝南郡王王妃、襄阳郡王王妃等,中间这排是特意为十一、十三、老七他们三个皇子的夫人所设,最后排则是宰相、枢密使等朝廷重臣的内眷。 滔滔见老七的夫人也在,心中十分诧异,老七不是被皇上关起来了吗?论理她也不应在才是啊,许久也只是想不通,只得作罢。 凤座左侧是后宫诸妃并瑜柔的位置。前排首位照例是张贵妃的,下首是苗昭容并瑜柔,再下首是连婕妤,后排则是俞美人、朱美人并周姑娘等。 诸人都已就座,张贵妃仍未露面,滔滔不由冷笑一声,她真是愈发放肆,往常家宴她迟到也就罢了,今日内外命妇都在,又是这样重要的节日,她仍旧要装模作样,简直是欺人太甚。 外命妇们也多多少少耳闻,张贵妃将用皇后仪仗去相国寺为公主祈福,见她此时仍未来,面上神色各异,不住觑眼向皇后方向望上几眼。 滔滔上次虽试图以典故让皇上警醒,但却并未听说此事有变,想来那张贵妃又吹了枕边风。她见皇后面上虽依旧端庄得体,却已有几次忍不住向杜鹃看几眼,便知她心中矛盾。 若是不等张贵妃,传到皇上耳中,指不定又要被成什么样子,若是等她,如此盛会,皇后和命妇竟然要一同等一个贵妃,传到外朝免不了又是一番议论。 殿内氛围正诡异时,殿外施施然进来一人,身着褕翟衣,按例梳着两博鬓,装饰大小珠钗各九朵,正是张贵妃。 她见并未开席,显然皇后与诸人是在等她,不由面上显出得意之态,唇角微微扬起,脚步越发摇曳生姿,一步三晃,也未向皇后行礼,竟扶着丫头的手向自己位置上走去,待坐定后才略一欠身,道,“臣妾来迟了,请娘娘恕罪。” 皇后对她的张扬跋扈,目中无人视而不见,只微笑道,“贵妃要照顾公主,自然是忙,无妨。”她忽然向张贵妃头上仔细瞧两眼,不由一顿,见她眸中一股挑衅的意味看着自己,旋即敛了神色,侧头冲杜鹃嘱咐道,“开始吧。” 滔滔见皇后敛了笑意,面上虽无甚波澜,但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凛冽寒光。她不由也向张贵妃望去,这才明白皇后为何如此。 那张贵妃头上竟未按后妃服制,装饰九翚四凤,而是按皇后服制,装饰着九龙四凤。她竟明目张胆到如此地步,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公然挑衅皇后威严,这已不是恃宠生娇,而是有不臣之心。 显然诸人皆也发觉,虽未言语,但眼中神色已无需多言。 宴会便在这种暗潮汹涌的氛围下进行了一半,王妃们依次举杯向皇后敬酒,说些吉祥话儿,气氛倒比先时融洽几分。 待轮到老七生母北海郡王王妃敬酒时,她起身扶一扶鬓发,带着敷衍的笑意向皇后举杯祝道,“臣妾恭祝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吉庆祥和!”说罢用袖遮了面一饮而尽。 不想她并未落座,而是示意侍女将酒杯重新斟满,满面堆笑向张贵妃一举杯,清晰说道,“臣妾恭祝贵妃娘娘贵体康泰,事遂人愿。” 她如此行事已是大为不妥,且话说的也说得极有深意,一时满殿寂然,诸人皆直直看她二人一唱一和,互相遥遥致意。 皇后却依旧淡然,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凤目微眯冷眼看着她二人,不发一言。 下首的襄阳郡王王妃犹豫片刻,十分为难,她素日甚少来宫中走动,此刻真是左右为难,许久才起身,也依次敬过皇后和张贵妃。 那张贵妃越发得意,眼角眉梢尽是小人得志之态,不时抚一抚冠上龙凤,斜睨一眼皇后,见她只是淡淡的,看自己的眼神却与从前不尽相同,竟让人后背发寒。她旋即甩甩头,暗怪自己多想,皇后一向懦弱,难不成还能突然改了性子不成。 待到汝南郡王王妃时,她扶了丫头的手起身,只恭恭敬敬向皇后敬过酒便落座,并未额外敬张贵妃。 张贵妃见状,唇边浮起一抹冷笑,在她和滔滔面上来回打量,声音不大不小,略带讽刺说道,“这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方才与北海郡王王妃一唱一和,将皇后不放在眼里的举动,令滔滔早憋了一股子浊气在胸口,现下她又含沙射影讽刺自己与王妃,不由气血上涌,冷笑道,“贵妃娘娘素日恪守礼法,又亲自教导小公主,不知将来哪个有缘的,能娶了公主进一家人的家门。” 她此言一出,阖宫寂然,须臾便响起轻微的交谈声,想来诸人也诧异于她的泼辣言辞。 张贵妃听她讽刺自己不尊敬皇后,言语间连公主都捎带上,顿时一股怒火窜上心头,略一思索,怒极反笑,道,“真是伶牙俐齿会说话,如今出嫁了倒更胜从前,怨不得咱们官家和十三殿下都爱得紧那!” 滔滔不防备她说得如此露骨,不顾自己脸面也就罢了,当着这许多人,竟连皇上和十三也扯进来,一时憋得面上紫胀,羞愤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原本她在宫中时,外面已有许多流言蜚语,对她和皇上的关系多有揣测,现下不防备张贵妃竟宣之于众。后妃们倒还罢了,外命妇们面上便多是一副“果然如此,可见传言不虚。”的表情,不时与相熟之人交换个神色。 皇后见诸人议论纷纷,略一思索出言说道,“不想贵妃还记着呢。滔滔是官家亲瞧着长大的,自小便与瑜柔一般看待,亲自替她挑了许多人家都只是不满意,最后许给十三,算是亲上加亲,这才放下心。”说着向苗昭容笑道,“记得当时柔儿很是吃醋,埋怨爹爹偏疼滔滔呢。” 苗昭容忙倾身应是。 皇后说完,不容张贵妃再开口,便命杜鹃换一套舞乐上来,乐师舞娘进退场交替,身形穿插,这才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过去,岔开这尴尬的话题。 滔滔受此打击,再无精神关注张贵妃,只闷闷低头思索。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自顾将皇上与自己的事明说出来,难道不怕此事传开,皇上会怪罪?还是她正想如此,借机挑拨皇上与十三关系? 一时筵席散了,她仍是面上沉重,想着去坤宁殿再同皇后说说话,不想王妃已上前握了她手,亲亲热热笑道,“左右都要回王府,咱们娘儿仨同坐我的车去吧。”说罢不等滔滔答言,便命丫头去告诉十一和十三一声儿,省的他们干等着不见人。 她唯恐王妃因方才张贵妃的话疑心自己,不想她竟当做此事未发生过一般,主动来寻自己说话,一时心下也是感动得紧,忙点头应允,同十一夫人一起上了王妃的车。 十一的夫人是户部侍郎石怀德的千金,生的眉目温婉,举止温柔娴静,实实的大家闺秀。滔滔只成亲那日在王府见过她一面,彼时人多,并未看真切。 此刻一同在车上,见她已有约摸五六个月的身孕,用手小心翼翼撑在后腰上。她想起王妃给的方子和皇后嘱咐的话来,心中也有些羡慕,却不由自主又忆起一事,渐渐的又沉下心去。 待十三和滔滔从王府回到府上,已近亥时。滔滔自顾对镜拆卸簪环,不发一言。十三在朝会时饮了不少酒,方才在王府又些微喝一些,已有些微醺。 倚在床头看滔滔背影纤纤,一头青丝披在脑后,不由心中一动,走至她身后,从镜子里与她对视。他见滔滔面上带了一丝茫然,隐约还有些说不清的神情在里头,便俯身下去凑在她耳边问道,“今日是怎么了?话这样少?”说罢向她脸上轻轻亲几下。 滔滔停下动作,侧头看着十三英俊的眉眼,因吃了酒而略有些红晕的两颊,忽然问道,“你喜欢孩子吗?” 十三双唇已顺她香腮流连到脖颈上,含含糊糊说道,“当然喜欢。”说罢便要解她衣襟。 滔滔一愣,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轻轻推在他手臂上,低声道,“我不想生。” 十三今日参加大朝会时,见老七果然安然无恙放出来,且到皇子向皇上敬酒时,又抢在前头,心中已是有些烦闷。方才在王府,滔滔目不转睛盯着十一和他夫人,不免令他想起年少的事来。 此时听滔滔说不想生孩子,顿时沉下脸,向她面上一瞧,道,“不勉强你。”说罢直起身,披了大氅,竟是出了门。 第六十四章 元日 二 十三负手而去,寝殿瞬间变得空落落,安静的有些诡异,仿佛能听见呼吸的回声。地上银丝炭烧得热乎乎暖洋洋,滔滔却觉得心一点点凉下去,将被十三扯松的小衣系一系,轻叹一声起身坐到床上。 她倚在雕花罗汉床边,一手抠着鎏金帐钩子,呆呆等了一会儿,觉得通身有些发寒,便起身披了酡红羽缎大氅,继续靠着等。 想着十三有些醉意,外面寒风料峭,会不会被风扑了?晚上在王府用膳时尚有些喘嗽,半夜出去,冒了风,定会咳的更严重!都是自己任性,不该惹他生气,何况哪个姑娘出嫁了不生孩子的! 不多时,知画轻手轻脚进来,将小莲花手炉塞给她,试探着问道,“郡主,夜深了,用不用给您灭几盏灯烛?”候了一会儿见她没反应,泥塑木雕一般只管直直坐着,便声音略大些道,“木荷说殿下去前院歇下了,八成不回来了。” 滔滔回过神摇摇头,嘱咐道,“不用。廊下的灯笼也不要灭,你先下去吧。” 知画想着再劝劝,看她一脸决然,明白她打定主意的事,别人劝也没用,只得又替她添上炭,轻轻退到外室。 滔滔自顾靠着床打晃,满脑子惦记着十三,心里一阵悔一阵痛,清醒一阵模糊一阵。朦朦胧胧中,感觉面上一暗,似乎有什么东西遮住了烛光。 心中一动,她猛地睁开眼,果然见十三直直伫立在面前,依旧穿着那件墨色大氅,怎么样出去的,仍是怎么样回来。他面上酒意已消退不少,眉头微微皱着,眼眸中满是深深的悔意和痛惜,定定瞧着滔滔的眉眼,见她睁了眼,喉头一动,低声唤道,“滔滔!” 她眼泪立时便滚下来,刚一起身,便被十三迎上来紧紧揽在怀里,他身上很凉,尚带着外面的寒气,透过小衣传到身上,令她忍不住打个寒噤。 十三看她不说话,只是掉眼泪,心里慌乱得很,不住向她额上乱亲,闷声道,“滔滔不哭了好不好?都怪我,不该惹你伤心!” 她心里又委屈,看到十三安然回来又放心,般般种种也说不出来,只管一味哭个不住。十三越发慌得不行,拽了她的手向自己脸上一拍,道,“是我不好,你打我。” 滔滔那股委屈劲儿稍稍过去一些,将手抽出来摇摇头,紧紧抱着他的腰,仿佛一松手他便又消失不见一般,抽抽噎噎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十三长叹一声,道,“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混账事。” 二人悄无声息抱了许久,滔滔才止住。十三抽出绢子来替她拭拭泪,顺一顺鬓边青丝,柔声哄道,“去床上躺着吧?仔细站的腿疼。”见她点点头,便轻轻将她大氅褪了,自己也跟着上床去,面对面躺着。 十三看她睫毛上尚挂着湿气,心内懊悔不已,暗怪自己不该跟她置气,思忖半晌,握了她的手道,“我想过了,左右我兄弟们多,你不想生便不生吧,好不好?” 滔滔闻言,眼眶一酸,忙吸吸鼻子忍住。十三是皇子,若是不生,那皇位定然无望,他竟能为了自己放弃皇位么?她将头蹭到他怀里,轻声道,“我害怕。” 十三搂着她小小的身躯,发觉她有些发抖,低头在她头顶一亲,“都怪我!我以后再也不会留你一个人睡。” “我不是怕那个。”滔滔泪光闪闪抬起头,“我怕生孩子会死。” 他忽然想到,传言她母亲便是生她弟弟士林时难产才去的,便犹豫问道,“不是因为你还对十一哥余情未了?” 滔滔闻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是误会了,顿时气得柳眉倒竖,在被窝内抬脚踢在他小腿上,嗔道,“什么余情未了?你这个醋坛子,就会吃飞醋,乱说话!” 十三听她如此说,反而一笑,悬了一晚上的心才彻底松下来,眉头也舒开,笑意盈盈看她杏眼圆睁,一副泼辣样子。 滔滔还要踢,早被他伸手进去握住脚丫乱揉,百般挣不脱,又捏起拳头向他身上乱捶。 十三躲也不躲,左右她力气小,打在身上比挠痒痒也差不了多少。一手揉着她小巧的脚丫,一面看她气得满面通红,笑道,“好好好,你说不生就不生。” 说罢,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壁吻她,一壁伸手去解她小衣。滔滔被他亲得气喘吁吁,不明白方才两个人还横眉竖眼地吵闹,一转眼便要亲热了?无奈挣扎了几下,越来越软,趁他放开自己嘴唇时推他道,“我们还在吵架!” 十三停下动作,将她抱起来头脚掉个过儿,又覆上来道,“现在好了,床头吵架床尾和!” 晨光熹微,透过石榴红纱帐子柔柔照在床上的人儿身上。 半睡半醒间,滔滔觉得脸上腮上痒痒的,似有羽毛在轻拂一般。她皱皱眉用手一挥,不多时,那东西又跟着贴过来,不依不饶,强撑着一睁眼,便看到十三唇角含笑,满眼宠溺,单手托腮支着身子,一手在她脸上滑来滑去。 滔滔扁扁嘴,目光落在他赤|裸的胳膊和结实的胸膛上,瞧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抚摸他左臂上的刀伤和胸前的箭痕,忽然心疼得紧,便将头靠过去偎在他怀里。 十三轻轻一笑,捏捏她脸蛋道,“傻丫头”,旋即俯身下来温柔吻她,双手也不安分的四处游走。许久才抬起头,哑声说道,“你瞧瞧什么时辰了?幸好是搬过来,不用早起,否则定会让别人笑你这新媳妇好吃懒做,哈哈。” 滔滔听他虽然仿佛是在说宅子的事,但眼睛里那一股暧昧,仍旧让她羞得通身泛红,捏起粉拳向他身上一捶。 十三轻笑两声躲过,道,“快些起床吧,待会儿还要领你去个地方,难不成你想要让我给你穿衣服?” 滔滔用手撑着方一起身,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在白皙的胴体上分外显眼,通身的酸痛也止不住叫嚣。她想起昨晚的情形,忍不住面色绯红,又羞又恼,摸了个软枕向十三扔过去,重又躺平,将脸藏在被下,瓮声瓮气道,“我不起。” 一时二人盥洗完,腻腻歪歪用早膳。滔滔想起昨日在宫中,张贵妃那嚣张跋扈的样子,竟公然越矩用皇后的冠饰出席宴会。 十三见她一直发呆,面上神色怔忪不定,便问道,“你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担心皇后娘娘。”滔滔实在吃不下,将燕窝粥一放,将昨日宴会上的事从头至尾说一遍,怕十三多想,刻意瞒下她当众说自己和皇上关系暧昧的话。 十三一壁吃,一壁听她说,待她说完,也用的差不多,将牙箸撂下,轻声道,“你放心,娘娘自然有她的法子。” 一时用完膳,十三替滔滔披上大氅,握了她的手道,“跟我来,给你看个好地方。” 滔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任他拽着出了门。后院东北角有个不起眼的山水画影壁,绕到后面竟有个小小垂花门。这影壁本就位置偏僻,不引人注意,谁知后面竟还有机关。迈过出垂花门,她才发现是个别院,看上去仿佛比正院还要宽阔些。 垂花门迎面便是一座小小假山,山上怪石嶙峋,形态各异,山上种着各色草木,虽现下皆是光秃秃的,可以预想,春夏时节,该是何等茂盛葳蕤。 别院虽大,却只有正房五间,两三座小亭子,其余的便全是草木山石。她尚在四处打量,十三已将她拽进正房。 外面三间不曾隔断,是个大书斋,琴棋书画,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想来是供人读书临字的地方,书斋左侧是个小厅,摆着名家书画,设着各色茶具,平时可用来休息谈话,最里面是卧房,地上摆着一架金丝楠木落地屏风,梳妆台,束腰四角凳等,一色全是金丝楠木的,与她在坤宁殿的寝殿粗看上去十分相似。 滔滔知道十三定是花了许多心思才弄成这样,不由满心感动,回头看一眼他,轻声说道,“真好。” 十三刮刮她鼻头,又将她拽至廊下,从背后将她包在自己大氅里,道,“你看园子里。” 滔滔顺他目光展眼望去,隐约见草木间有架精巧秋千,与宫里照妆园那架很像。 十三道,“这个园子是咱们两个人的,别人统统不让进,你想趴吊床便趴吊床,想荡秋千便荡秋千,我推你。” 滔滔心像被什么暖暖的东西塞的满满的,被他包围着身上也暖暖的,揉揉鼻头,撒娇道,“若你老了怎么办?” “拄拐杖推你。” 滔滔仿佛真的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颤巍巍推着秋千上同样白发苍苍的老妪,不由噗嗤一笑,又向他怀里靠一靠。 十三亲亲她脸蛋儿,轻声道,“你给咱们的园子起个名字吧!以后春暖花开时,咱们在外面亭子里赏花,你抚琴,我吹箫;秋冬寒冷时,便在书斋里,你读书,我写字,好不好?” 滔滔转身抱住他,细细瞧他的剑眉星目,许久才说道,“好!” 第六十五章 有孕 一 这几日过节无需上朝,滔滔每日里与十三吟诗作赋,谈古论今,过得好不惬意。只不过没几日,十三便又开始早起上朝,午时才归。乍一分开,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连几日早膳都用得不多。 知画见她闷闷不乐倚在窗下,手中虽拿着话本子,但许久的功夫过去,连一页都没翻过去,想了法子要逗她开心,便说道,“郡主,咱们还有搬家带过来的几个箱子盒子没打开呢,您的琴和笛子都在里面,奴婢帮您取出来吧!” 左右也是闲着,滔滔便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一事,道,“那个真红描金大箱子里,最下面放着一个雕花沉香木的小匣子,把手上镶着黄玉,一并帮我拿过来。”知画忙答应着去了。 不多时,她果然小心捧着一个通体乌黑的匣子,后面跟着两个丫头一起进来。其中一个丫头抱着她的琴,另一个丫头托着她放笛子的盒子。滔滔命她将匣子放在小几上,嘱咐道,“把这琴和笛子放在别院书斋里,你亲自看着,别让她们乱碰乱摸,妥当了便出来。” 说罢打开那沉香木小匣子,在里面翻几下,将王妃那日塞给她的方子找出来,捏在手中来来回回看几遍。她这几日反反复复思考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一试,轻叹一声将方子递给旁边的木荷道,“去按方子抓几服药来。” 待木荷将那一青瓷碗乌黑浓稠,散发着怪味儿的汤药端上来时,她才后悔了。她素日最惧喝汤药,看着那热腾腾的药汁子,心里早打起了退堂鼓,想一想十三,便咬牙喝几口。 这汤药不仅苦,还有一股酸味儿,黏在人喉咙上,冲冲的呛鼻子,她本想着喝几口便作罢,又怕药效不够,只得捏着鼻子喝完。不想还未等木荷递上蜜饯来,便觉胸口一阵翻腾,拼命地压不住,一口一口全数呕在地上。 唬的木荷忙上前来替她揉胸捶背,道,“郡主您这是何苦要为难自己呢?您跟殿下都年轻,日子还久,早晚都会有的。”说罢紧着捧上茶水来伺候她漱口。 滔滔含几颗蜜饯在口中压一压,腹内仍感觉烧灼,也不敢重新煎了再喝,估量着十三快回府了,怕他看见焦心,忙装作没事人一般,着人预备午膳。 果然午膳摆好不多时,十三便进了门。他顺手将幞头摘了递给知画,眼角含笑瞧着滔滔替自己解大氅。看她面色发白,嘴唇周围一圈儿红,看上去也有些病怏怏的,不像往常一样话多,不由握了她的手紧张道,“怎么今日脸色这样差?可是身子不舒服?” 怕他担心,滔滔自然不敢如实相告,只得强撑着笑道,“许是昨夜未休息好。” 十三狐疑地看她一眼,道,“昨夜你看着书前后打晃,早早便就寝了,怎么还是没睡好?”见她目光躲闪,像是有事瞒着自己,便也不再多问,替她拢拢鬓发,默默陪着她用膳。 一时饭毕,他便推说还有公事要处理,方一出门便将知画和木荷叫过来细问,这才弄明白来龙去脉。待听说滔滔连早膳都吐了,立时心疼得眉头紧皱,怒道,“真是胡闹,你们也不知道劝劝!” 他一生气,神情严肃,剑眉直竖,一双眸子阴沉沉的,通身散着骇人的气势。知画和木荷在滔滔身边伺候,素日只见他与滔滔说说笑笑的样子,何曾见过他这一面,早吓得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因她二人是滔滔身边的人,素日也算伺候的尽心,十三也不好过于严苛,只盯了一会子说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来瞧瞧,还愣着做什么!” 知画忙答应转身,一时走出去老远,才发觉大冬天里后背都是凉的,心下一凛,怨不得往常在宫里,宫人们大都怕他。 十三担心得紧,复又转身进内室,见滔滔已合衣躺下,想来她是身体支持不住才会睡下。她眼睛虽阖着,但两扇浓密睫毛仍然微微颤动,显然是并未睡着。十三见她眉头微蹙,仿佛仍是不舒服的样子,便轻声道,“以后那些偏方统统都不许吃了。” 滔滔以为十三去前院了,不想他又回来,忙撑起身子勉强道,“你怎么又回来了?”看他神色不善,言语间已是知晓自己喝汤药的事,情知无法再隐瞒,便摇着他手臂撒娇道,“知道啦!是娘给的,我便想着试试。” “胡闹,药也是吃着玩儿的?再者说,我不是说过了,你不想生便不生!” “不行,我若是生不出来,爹娘定是会让你纳妾。”滔滔扁扁嘴,将手抽出来,拧住他的腮。 “纳妾?那也要我同意才行。”十三见她一脸哀怨,将她手拽下来一亲,道,“你就老老实实过你的日子吧,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想那么多做什么,凡事有我呢。”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儿,知画小心翼翼进来回说大夫已经在外室候着了。十三不等滔滔拒绝,便将锦被撩开替她更衣,道,“丫头说你这几日早膳都吃的不多,先叫大夫给你瞧瞧。” 待到了外室,大夫皱眉诊了一会儿,小心问道,“敢问夫人近日有无饮食减少的情况?” 滔滔想着从元日前后开始便没什么胃口,便点点头,道,“有,时常也会觉得有些乏。” 大夫闻言点点头,眉头一舒,捋捋胡须,向他二人微一躬身,拱手道,“恭喜殿下,夫人这是有喜了,约摸有两三个月了。饮食减少,身子疲乏,都是正常,待小人开些安胎药,按时煎来服用即可。” 十三闻言一愣,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意外之喜,许久才回过神,嘱咐知画好生让出去吃茶。 一时众人退出去,室内只剩下她二人,一言不发,只静静对坐着。炭盆里的炭“啪”一声轻响,滔滔才勉强回过神,低头瞅瞅缠枝莲夹棉袄,小腹位置恰巧有一支莲花开的正好。她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摸一摸,喃喃自语道,“真的吗?” 十三看她一张俏脸仍是小女儿的娇态,眼角眉梢都带着开心,她这样娇小,仍是个需要人疼需要人照顾的傻丫头,怎么忽然便要做母亲了?他面上神情变幻,像是想哭又想笑,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许久才叹道,“我要当爹了?”说罢起身将她揽在怀里,低头亲一亲,又揽紧些,眼眶一热,几乎要掉下泪来。 滔滔傻乎乎说道,“娘给的药方子真好使,都吐了那么些,仍然是有了。” “嗤,傻丫头!” …………………………………………………… 自从有孕后,十三怕她劳累着,凡是需要动手动脚的一律不许做。她每日里只在别院书斋读读书,临临字,要么便披着大氅扶着知画的手散散心。十三又怕她烦闷,便寻了好些话本子,小玩意儿给她玩儿,每日一下朝便回来陪她。 眼看着都十三了,估量着到二十一二,张贵妃便会去相国寺进香,滔滔一想到这上头,便觉得心烦,偏生这日天儿又冷,早起天色便阴沉沉,不多时飘起雪花,她怕不小心滑倒,也不敢出去,只在屋内歪着。 快至晌午时那雪便越下越大,搓绵扯絮一般,屋顶和地上很快便蒙上一层白,她估量着雪天路滑,十三定是回来的晚,说不定在宫内用膳也未可知,便命知画传膳。 不想刚摆上,便见十三顶着一身雪气进门来,头上肩上落了一层雪片,遇热化成小水珠,晶莹剔透挂在他衣裳上。 滔滔见他回来方开心起来,要起身替他换衣服,早被十三一把按住,道,“你别忙了,我自己来。”说着解了大氅递给木荷,又向她面上觑几眼,笑道,“今日气色倒好。” 她二人一齐用膳,滔滔看他神情严肃,仿佛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不由停了牙箸问道,“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十三用的也差不多了,侧头瞅一眼她,叹口气道,“小公主薨了。” 滔滔闻言一惊,心跳得飞快,终究还是没能撑过去,算来这已是张贵妃没得第三个孩子了。她心底说不上时什么感觉,素日虽厌恶张贵妃的为人,可想着小公主粉雕玉琢的一个女娃儿,说没便没了,又令人痛惜。她有孕在身,容易激动,眼眶一热,竟落下泪来,靠着十三肩膀歇口气,道,“可怜见儿的。” 十三揽着她,道,“世事无常,她自打落生便病痛缠身,现在去了,也算是脱离苦海了。”说着又道,“官家痛失爱女,悲痛不已,下令辍朝五日,取消上元节灯盏,举国半年内不许婚嫁。估量着这些日子我要替官家多担些朝政,会比以往更忙,你一定要好好保养身子才是。” 说罢又道,“原想着不告诉你,又想着瞒不过。你现下有了身子,不方便进宫探视,我已替你请过罪,你只安心在府里呆着吧。” 他嘱咐一句,滔滔便点点头。想着他咳嗽虽好些,但仍是会有一两声,便说道,“我知道了,你只放心吧。你也要保重身子,别劳累着才好。” 滔滔忽然想到,如此一来,那张贵妃定是不能再去相国寺进香了,自然也就不能用皇后仪仗,总算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十三果然比以往更忙上十分,每日早早的便不见身影,忙到黄昏时分才回府,匆匆用过膳便去前院接着处理公事。有时忙完了,都已是深夜,怕去后院难免惊动滔滔,只得在前院歇下。 但不管怎样,每日里他必会遣人来告诉滔滔一声儿不用等着。滔滔每日也会遣人来送些滋补汤饮,嘱咐他早些歇息。 第六十六章 有孕 二 晌午时分,柔仪殿内已整整齐齐摆上各色珍馐佳肴,但膳桌旁却空列着几张海棠束腰四角凳,并无人就坐。室内虽毕毕剥剥燃着炭盆,椒墙也烘烘地散着暖香,然而整个柔仪殿一片死寂,毫无生气,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张贵妃并未像往常一样装扮得精致华丽,只穿着霜色素净夹袄,一头青丝松松反挽成元宝髻,捏着小公主素日穿戴的长命百岁红肚兜,满面泪痕倚在榻上。面前跪着几个丫头,头垂得低低的,每人手捧着一个碗碟。 锦娴见她看也不见,只是一味发愣,泪珠儿已将前襟打湿一片。她跟张贵妃时间最久,看她伤心,由不得也跟着落下泪来,哽咽着劝道,“娘娘,您多少用一点吧,总得要保重身体才是。”说罢掏出绢子拭拭泪,“您还年轻,与官家的日子还长久,总会再有的。” 不想她仍旧恍若未闻,连头都不曾抬一下。她长长叹口气,深觉无计可施,眼下唯有皇上来能劝的动她了,便想着亲自去钦明殿请他过来。 刚出殿门,便见皇上的明黄御辇已停在殿门外,忙躬身接驾,将皇上迎进殿内。 张贵妃抬眼见皇上进殿,这才回过神,强撑着按在榻上,微一躬身便扑进他怀里,呜呜咽咽哭起来。 皇上痛失爱女,这几日也甚为悲痛,知晓她身为母亲,这伤痛只怕比自己更甚十倍,更别说这已是她伤的第三个孩子。揽着她安慰许久,见她午膳动也未动,不由心中一阵痛惜,替她拭拭泪,示意锦娴将燕窝端过来,亲自一勺一勺喂她吃。 张贵妃靠着皇上,略用了半盏便再也吃不下,忍不住又泣道,“妾已经没了两个公主,想着幼悟能陪在妾身边……”说着将头埋进手里,“不想还是走了,官家,妾心里痛。” 皇上数次经历丧子之痛,亲眼看着一个个皇子公主鲜活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对她的苦痛感同身受,闻言终于忍不住跟着掉下泪来,长叹一声,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二人相拥许久,张贵妃才比方才平静些,她微蹙眉头向皇上说道,“官家,妾觉得幼悟没得奇怪。她虽一直病着,但太医说过,虽然险,但正月里总归是无碍,若熬过冬天去便能好了,怎得说没便没了?”顿了顿又说道,“而且没得这样巧,恰恰的在妾将要去相国寺进香前便没了。” 说罢哭道,“妾性子直,有时候说话不防头,得罪了谁也未可知,只是……幼悟还是个孩子,又是官家骨肉,怎得这样狠心,下这样死手?” 皇上闻言,手上动作一滞,慢慢也皱起眉头,神色凝重,“谁这样大胆,敢对朕的金枝玉叶下手!” “妾当初想着,借用皇后娘娘的仪仗前去祈福,方能显诚心,必然是更灵验。娘娘不会以为臣妾对她有不敬之心吧!”说着又嘤嘤哭起来。 皇上闻言,喉头一动,旋即轻轻拍拍她,勉强安慰道,“莫要胡思乱想。”心下却不由起了疑,皇后自己无子女,莫不是怕张贵妃先生一女,日后再生个一男半女,威胁她的后位?况且自己却也动过废后之心,莫不是她对仪仗之事果然多想了? 他越想越是心乱如麻,眉头紧紧拧着,竟再也坐不住,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将她一推,便命人摆驾坤宁殿。 皇后知晓滔滔有孕的消息,着实高兴得紧,穿着黄地宝相纹夹棉袄正在窗下拈线认针,意欲亲自替她做个小孩儿家常穿的虎头鞋。 因她身子亏,每日需服温补的药。杜鹃刚捧着煎好的药放在山水纹小几上,转身便见皇上带着通身寒气进来,怒气冲冲,忙行过礼带着人退下。 皇后尚不知皇上是从张贵妃那儿过来,见他神色有异,以为他是因朝廷上的事着了恼,忙将针线收好,上前扶他就座,不想被他一把拂开胳膊,差点撞到小几上。 皇上咬着牙对她怒目而视,冷冷说道,“幼悟尚在襁褓之中,你怎么下的去手?” 皇后闻言一愣,须臾便明白他所指何事,面上的关切一点点褪下去,直直望向皇上双眸,一字一字冷冷问道,“臣妾在陛下心中竟这般不堪?” 皇上见她神色坦然冰冷,眸中虽然是淡淡的,但最深处的沉痛绝望一闪而过。方才进来时,她面上尚有些红晕,此刻已苍白晦暗无一丝血色。小几上汤药散着浓重的药味,皇上心下忽然生出些许悔意,轻咳一声稳稳情绪道,“是朕着急了些。” “陛下操劳国事家事,难免有受谗言挑拨之时。”皇后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面上也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她一向说话点到为止,甚少如此直接露骨。皇上不过听张贵妃的揣测便信了几分,究其根本,也无证据证明此事是人为,见皇后如此反应,一时也有些骑虎难下,只得尴尬坐在贵妃榻上,心事重重抚摸着玉斧。 皇后却不再发一言,告声罪端起白瓷小药碗将汤药喝完。想来药是有些苦,但她只是微微皱下眉,几乎看不出神色波动,也不与皇上眼神接触。 窗外的天一点点阴下来,铅云低垂,朔风凛冽,仿佛又要下雪的样子。 ……………………………………………………………… 别院书斋内,狻猊兽炉中燃着香气甜淡的苏合香,淡白色香雾袅袅而出,衬的案上几支红梅愈发鲜艳。 十三一身鸦青色常服,一头墨发束在脑后,握着滔滔的手,一同站在书桌前,用腕力带着她的手,在宣纸上认认真真临字。 “好痒。”他的鼻息吹在滔滔后颈上,手指因拉弓射箭而起的茧子也刮着她的柔夷,滔滔终是忍不住轻笑出声,回手顶在他肚子上。 十三一笑,索性松开她的手,从背后交叉环住她,笑道,“那你自己写。”说着一面从肩上看她漫不经心写字,一面将手放在她小腹上,极尽温柔轻轻抚摸着。 滔滔身着樱草色水波纹褙子,小小一团软软窝在他怀中,写几笔回头冲他笑一下。 十三想起幼时在宫中,也是这般握着她的手临字,她心思单纯,心无旁骛,而自己却是要费好大力气才把持得住,眼下这小丫头终于成了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 侧头看着她白腻的肌肤,耳根上微微泛着粉红,仿佛能看到细小的血管,几缕青丝顺衣领滑进她衣襟深处,分外引人遐想。 自从得知她有孕,十三还尚未碰过她,哪怕他素日再能把持得住,此刻温香软玉在怀,也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他怕伤到孩子,只得强撑着喘几口粗气,及时压住心神,哑声问道,“你觉得肚子里的是儿子还是姑娘?” 滔滔闻言停住笔,侧过头看十三英俊的眉眼,一本正经抿着的薄唇,幽幽说道,“我希望是儿子,长得像他爹才好。” 十三轻笑一声,亲亲她鬓角,道,“我倒希望是个姑娘,长的跟她娘一样漂亮,到时候我宠着你们俩可好? “不好!我会吃醋的!” “傻丫头!咱们给孩子起个名字如何?姑娘的名字你来取,儿子的名字我来取怎么样?”十三认真说道。 “好啊。”滔滔托腮想一想,片刻提笔向纸上写了两个字,“涵涵。” 十三咀嚼着这两个字,涵养,包涵,包容,笑道,“你这小丫头,拐着弯儿骂你官人爱吃醋?” 滔滔嘟嘴向他下巴一亲,道,,“你还知道自己爱吃醋啊!” 十三不答言,自顾握了她的手蘸蘸笔,带着她一起向宣纸上写了两个字,边写边说,“若是儿子,便叫……” 滔滔随着他的动作,一撇一竖……须臾纸上跃然两个字,“仲针”。 “仲针,忠贞?”滔滔心下忽然涌起一股暖流,眼眶一热,只觉这两个字比什么情话都动听,侧头看他亮晶晶的双眸,将笔一撂,向他唇上一亲,微微撅着嘴,娇气满满看着他,道,“我喜欢。” 十三喉头一紧,盯着她白莹莹的小脸,红艳艳的樱唇,忍不住低头下去,轻轻吮她唇角。她孕中喜酸,口中还带着淡淡的梅子香,紧紧抱着他的脖颈不撒手,还凑上去亲他喉结。 许久十三才轻轻将她拽开,附耳道,“别闹,大夫嘱咐过,要过三个月才行。” 滔滔红着脸将头埋在他胸前,闷声道,“你这几日为何有空在府里陪我了?朝廷里不忙了?” 十三将她抱在怀中同坐,一手把玩着她的发丝,悠悠道,“自然有人替官家分忧,我只管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六十七章 薨逝 一 临近正午时分,柔仪殿殿顶上的积雪慢慢融化,露出湛青色碧瓦,雪水滴滴答答顺着廊檐滴下来,砸进地砖上的小坑里,溅起朵朵水花,渐渐洇的院内青砖湿了一片。 张贵妃一身家常黄地宝相纹褙子,松松挽着堕马髻,病怏怏斜倚在榻上。锦娴轻手轻脚将白瓷小药碗放在小几上,见她双眼似睁非睁,也无甚精神,不禁叹口气,在她身后塞个绣花云锦软垫子,捧着药伺候她吃了。 替她拭拭唇角,叹道,“怎得娘子吃了这许久的药,不仅不见好,反倒越来越没精神?换了两个太医仍旧是这样,一个一个只会拿官话来搪塞。” 张贵妃闻言,略睁开眼,向软垫子上靠一靠,握着嘴又咳嗽两声,示意小丫头将熏香换成清淡的苏合香,有气无力说道,“自从惯常在咱们这儿走动的孙太医告老还乡后,这些新上来的总用着不合心。虽说看起来开的也是那些滋补的方子,可吃着总不甚见效。” 说着,勉强向锦娴道,“替我揉揉鬓角,这几日总觉得头有些发胀。” 锦娴忙告声罪,轻轻在她头顶和鬓角上按着,又开解道,“照奴婢看,娘娘八成还是因着公主的事伤心劳神太过,忧郁积在心里,伤了肝。您还年轻,日子还长久,下一次一准儿能怀上皇子。” 她只应一声便不再言语,又将眼阖上,片刻又睁开,问一句,“妈妈怎得还没来?” 锦娴方要答言,可巧丫头进来通报,说贾婆婆求见。张贵妃这才比方才精神些,撑着坐直身子,命请进来。 贾婆婆行过礼便向小几对面坐了,告罪道,“天暖雪都化了,路上泥泞难行,这才晚了。”说着向她面上觑几眼,见她面色虽看上去像是红润,却依稀有些潮红的样子,不像正常面色,立时起身握了她的手紧张道,“娘娘怎得看着这般没精神?” 张贵妃握着胸口又咳两声,微蹙眉头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心里燥得慌,周身却又发寒,手也软脚也软,头也有些发胀,太医看过也说不十分明白。” “距我上次来不过半个月,那时候太医说娘子伤心太过伤了身子,又不巧着了风寒,轮流用些发散和进补的药即可,怎得这些时日过去,不见好,反而还加重了?” 张贵妃道,“我看过方子,左不过素日常用的人参,黄芪,当归等。”说着摇摇头,“老七那边最近如何?为了避嫌我也未曾向官家打听过。” 贾婆婆见问,答应道,“七殿下如今行事很是谨慎,愈来愈得官家赏识,朝中大臣也已有几位私下里托人去他府上走动了。而且那丫头现下有了身子,将个十三殿下拖在身边,几乎无法□□与他抗衡。” 她见张贵妃眉间松开许多,忙安慰道,“娘娘就放心吧,少操些心,先把身子养好最是要紧。前朝的事,自然有七殿下打点。”她忽然想起来一事,道,“来时路上我看到皇后身边的杜鹃了,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她主子那样狡猾,别是趁机在娘子的汤药里做什么手脚吧?” 张贵妃闻言楞了一愣,“我还真没往这上头想过。她一向懦弱……”她皱着眉头,想起元日家宴,自己戴着装饰了九龙四凤花冠时,她的眼神,倒有几分唬人,不由说道,“也保不齐。”说罢握紧拳头在小几上一锤,“咱们官家……哪儿都好,就是耳根子软,咳咳……若狠狠心将她废了,也就没这么多事了!再不然若是那次……哎!” 贾婆婆见她话说几句便喘一阵,心疼道,“娘娘休急,日子还长,也不急于这一时,身子最要紧。我那儿媳妇的舅舅,脉息极好,左右宫里这些太医看了也不见好,不如改日求了官家,准他进宫来替娘娘请脉,说不定便能大好了。” 看她竟有些坐不住的样子,叹口气道,“娘娘先将钗环卸了吧,省的沉甸甸的压身子,待好些了再戴吧。”说着招呼锦娴一起服侍她睡下,看她睡着仍旧是不安稳,又将锦娴拽到外室细细问了一遍饮食,这才忧心忡忡离去。 …………………………………………………… 因滔滔的身孕终于过了三个月,她又在府里闷了这些时日,意欲趁天晴出去走走散散心。想着王妃几次派人来打听她身子可安好,便命人预备车驾,径直向汝南王府行去。临上车还几次三番嘱咐小厮,待十三回来一定要向他回禀清楚自己去向,省的他见不到人着急。 待到了王府,王妃身着家常淡色褙子,正躬身侍弄一盆开的正好的“独占春”,白色的花瓣边缘略带一圈粉色,看上去淡雅清幽。她见滔滔进来,忙将花剪递到丫头手上,扶住她的手,笑道,“快别多礼,坐下说话。” 说着向她面上肚子上打量一番,道,“也有三个月了吧?看着气色还好,身子倒还轻巧,害喜可严重?”见滔滔摇摇头又笑道,“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十三舍得你一个人出来?” 滔滔红着脸垂下头,轻声道,“他去上值了。”说着命知画捧上来一个精致楠木雕花首饰盒放在桌上打开,亲自向王妃方向递过去,道,“娘,这是皇后娘娘节下赏我的东珠耳坠和玳瑁发钗,我想着太贵气,怕是压不住,便想着孝敬您,只怕您这气派才相称。” 王妃就着她手看那一对耳坠上的东珠,有小龙眼大小,浑圆匀净,两颗几乎一模一样。那玳瑁发钗精美无比,两样都是极品,想来也只有底下人孝敬宫里娘子才能得。 她将盒子接过来又看了一回,笑道,“好孩子,难为你处处想着娘。”说罢握了她的手,道,“娘镇日里也无事,给你预备了一些小人儿用的东西,你来跟我一起瞧瞧。” 滔滔闻言忙将茶盏放下,同王妃一起到了侧室,见小衣服,小鞋子,小孩儿家的长命锁堆了半边床,且儿子姑娘的颜色都有,她心里高兴得紧,同王妃一壁拾掇,一壁亲亲热热说几句闲话。 这边娘儿俩刚用过午膳没多久,正在窗下对坐着吃茶,便见十三亲自带了人来接。他见到滔滔与王妃正在一处说话,这才微微放下心来,躬身向王妃行礼。 王妃见他仍戴着幞头,朱紫色官服都未换,虽是冲着自己行礼,但那眼珠子像是黏在滔滔身上一般,上上下下地瞅个没完没了,禁不住噗嗤一笑,道,“你也太放心不下,估量着都没用膳就从府上过来了?我还能饿着滔滔不成?” 十三闻言,俊脸一红,忙收回目光,讪讪道,“左右我下了朝也无事,不过白过来看看。”滔滔抬眼看他几眼,勉强一笑,又垂下眼睫,只盯着茶盏不言语。 王妃忙命人又重新摆膳,看他热热地用过才放下心。 一时二人回府,十三弃马与滔滔一同乘车,刚放下车帘便将她揽在怀里,低头问道,“怎么不等我回来自己便出门了?路上雪都化了,万一车轱辘陷在泥里怎么办?” 滔滔只是窝在他怀里,捏着他玉佩上的穗子在指尖绕着玩,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一声儿不吭。 见她不做声,十三将她扶起来,向脸上瞧几眼,见她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下一紧,道,“怎么了?可是累了,还是有心事?” 滔滔深吸一口气,又向他怀里一缩,闷闷道,“知画和木荷跟了我这么久,性子也靠得住,模样比外头正经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若不然,你就收了她们俩吧,且……” “高滔滔!”不等她说完,十三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气得面色发青,看她一脸哀怨,想到方才从王妃那儿见到她时,她便有些不开心,旋即明白来龙去脉,想一想压下怒气,笑道,“你这样贤良淑德,亲自做主往你官人床头送丫头,我又岂能辜负!” 滔滔本被他怒吼得一哆嗦,见他生气,心下不由暗喜,但他不多时便换了主意,一脸得不怀好意,心下那股子火涌上来,想也不想便向他腰间一掐,道,“你们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十三好整以暇瞧着她小脸通红,一对乌黑大眼睛也带了雾气,似乎生了真气,这才将脸拉下来,道,“是不是娘跟你说了什么?” 滔滔自顾喘着粗气,许久才点点头。 “笨,难道你不会先搪塞着?她还能上府上来听墙角不成?” 滔滔嘟着嘴道,“娘说得合情合理,我岂有不听之理?” “听?那今晚先将知画送过来,明晚将木荷送过来吧。” “你敢!” 十三低头凑在她小嘴上亲了一阵,问道,“以后还敢不敢了?”见她不答言,晓得她脖子最怕痒,便故意向她脖颈上呵气,问道,“还敢不敢了?”滔滔被他呵得乱扭,笑个不住,道,“不敢了!” 待二人回到府中,便见一个宫中内夫人妆扮的人在前院等着。她显然很是心焦,并不屋内等着,只在院内来回踱步。 那人听见说话声,转身见到他二人,忙上前来行过礼,躬身道,“还请殿下和夫人进宫一趟。” 十三闻言也有些犹豫,若是前朝的事,自然有亲从官和小黄门来送信,怎得来了个内夫人,便命人将滔滔先扶回去换公服,这才问道,“内夫人,可知是何事?” “张贵妃薨了。” 第六十八章 薨逝 二 这两日,因着张贵妃薨逝之事,宫内上上下下的宫人都谨小慎微,不仅不敢犯错,连一丝笑模样都不露出,唯恐被人瞧见,落得个对贵妃不敬的罪名。 因时气所感,皇后这几日略觉身子不爽快,故而只托病,每日在坤宁殿侍弄花草雀鸟,闭门不出。这日她身着常服淡色褙子,松松挽着发髻,面上沉静端庄,仔细替两盆兰花分株,但动作不时停滞,握着花剪出神,眸中交织着复杂的神色。 临近午膳时分,她方要命人传膳,便见皇上身边的杨守珍匆匆前来。他神情略有些焦躁不安,甚至一边袖管还向上卷着两寸,见着皇后,那神色越发尴尬,悻悻躬身行礼道,“陛下有旨,召皇后娘娘前往福宁殿听旨。” 皇后闻言一顿,将花剪递到杜鹃手里,垂眼出了一回神,想到张贵妃闭眼那日,皇上看自己的眼神……此番又宣自己去福宁殿,他的寝殿,想罢,她轻轻勾起唇角,风轻云淡向杨守珍道,“知道了。” 说罢,命杜鹃去取祎衣,凤冠,转身进内室在梳妆台前坐了,命金樱并几个丫头仔细替自己梳妆。片刻,镜中人面贴珠钿,头戴凤冠,身着通体深青,装饰着翟文的祎衣,青纱中单外真红色领缘袖口都细细绣着龙凤纹,显的着衣之人端庄尊贵,气势逼人。 又定定瞧了片刻,抬腕抚过额间珍珠,她扶了杜鹃的手起身,轻轻叹口气道,“这是本宫被册封为皇后之时穿的,今日再穿一次,只怕以后也未必有机会再穿。”她唇边虽衔着一抹笑意,言辞间却透出彻骨的冰凉。 杜鹃方才取衣冠时便觉不安,她虽不知究竟会发生何事,但听皇后此言甚是凄凉,忍不住悲从中来,强撑着替她抻平裙角袖口。 皇后决然制止杜鹃跟随,孤身坐着凤辇,径直向福宁殿行去。她清晰记得,也是这样冬将去春要来的日子,自己被册封为皇后。因着大宋开国以来历代皇后都未行过册封礼,他特意命礼部研读前朝旧例,风风光光替自己行了册封礼。 夜深时他常在耳边私语,“待到春暖花开时,便带你去上林苑赏花,金明池泛舟,可好?” 她仰头轻叹一声,压下眸中泪雾,这些早已是过眼云烟,只怕将来出居瑶华宫常伴青灯古佛时,偶尔回忆咀嚼罢了。 到福宁殿时,皇上正背着手在正殿内踱步,听见她的声音立时转过头,见她着祎衣戴凤冠,倒有一瞬的失神,直愣愣瞪着她,也不命她平身,许久才阴恻恻说道,“他们俩都招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后见问,自顾起身,挺直脊背望向皇上通红双眸的最深处,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道,“是我。” “为何你做出这等歹毒之事,仍像无事人一般?”皇上闻言暴怒,见她面上仍旧一副淡然的样子,越发怒不可遏,抬脚将地上一组八扇精致琉璃屏风踹倒在地,摔个粉碎,喘着粗气问到她脸上,“不过因为朕多宠她一些,你就要置她于死地?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皇后不闪不躲,微微昂起下颌迎上他目光,抬手意欲将皇上有些凌乱的发丝顺到耳后,不想被他厌恶地推开手。 她衔上一抹笑意,将手垂至身侧,缓缓开口,“官家,自从被册封为皇后,您宠爱哪个娘子,妾可曾有过半句怨言?”说罢看皇上面上一怔,又娓娓述道,“后宫这样多娘子,只有她仗着您的宠爱,目无尊卑长幼之序,连累官家屡屡落人口舌,伤及圣德。” “她虽性子桀骜些,但胸无城府,若你有不满之事,大可以跟朕说啊!” “跟您说?官家遇刺之事,想必您暗地里派人追查过?但为何未曾查到底?那杨怀敏是自杀还是被灭口,您心中比妾要清楚。”她声音略添了些苦涩,“她的命是一条人命!妾便是命如草芥吗?妾禁足期间,忽然性命垂危,您却压下不查,想必心中也明了是何人所为。” 她心中发酸,虽是故作坚强,却仍是免不了带出一抹凄凉,哀伤道,“她借口替小公主祈福,意欲用皇后仪仗出行,而这……竟是经过您的首肯。在元日家宴上,当着中外命妇的面,她公然戴着皇后花冠出现,这些,您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皇上听她字字属实,句句在理,不禁有些赧然,后背冷汗涔涔,但一想到从此与爱妃便是天人永隔,便忍不住又道,“那你便命人在她的汤药中做手脚?” 皇后长长吁出一口气,“妾给过她不只一次机会,却发现不仅未有成效,她反而愈是骄纵。别的倒还罢了,若她果然用了皇后仪仗去相国寺,妾这后位还能坐几日?”她冷笑着看向皇上,“只怕下场比先皇后更惨!” 昔日先皇后被废黜到瑶华宫时,朝野本就议论纷纷,对皇上此举多有不满,此刻听她提起,他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沉下脸来道,“你这是威胁朕?你以为朕不敢再废一个皇后?”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您既是臣的君主,又是妾的官人,您言既出,妾岂有不从!”她凄然笑道,“妾在坤宁殿恭候圣旨。”说罢,向皇上轻轻一躬身,旋即毅然决然离去。 除却遇刺那晚偶展将门之女的风范,她一向端庄温和,此番言辞激烈,一点不留情面,皇上心中尚有许多话未说,她竟然转身而去。他不由怒从心中起,高声命人备朱砂御笔。 “皇后曹氏,心怀怨怼,数违教令……”皇上盛怒之下,奋笔疾书,将数日丧失爱妃的苦闷恨不能全数发泄在这卷圣旨上,他写完又草草读一遍,方要撂下笔取玉玺,便见小黄门面上带着惊疑慌张的神色进殿来。 皇上没好气斥道,“何事如此慌张?” 那小黄门躬身在地,答道,“回禀陛下,益州地震了!” 他闻言通身一凛,旋即咬牙将笔一摔,径直将玉玺擎在手中便要按下。窗外艳阳高照的晴天,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后“咔嚓”一声似有重物坠落。 杨守珍见状,忙出外一瞧,福宁殿正殿门口左右原各有一颗腰粗的合欢树,此时右边那棵已是焦黑一片,被劈掉碗口粗的一根枝桠,残枝乱叶散落一地,依稀仍冒着青烟。 皇上听杨守珍禀明情况,许久未曾示下,心中也是惴惴,莫非这是天意,上天警示不可擅动中宫?他心下有片刻犹豫,须臾还是将玉玺慢慢放回,叹口气冲那小黄门道,“知道了,宣三司使和户部尚书进宫议事。” 他轻轻靠在御座上,盯着御案上的明黄圣旨,仿佛能看到蚕丝绫锦的脉络,朱砂色殷红饱满,潋潋似火红的石榴花,恰如当年册封她为皇后时的圣旨一般,一样的都是自己亲笔所拟。 忽而想起皇后默默操持后宫十数年,从未争宠过,从未抱怨过。 忽而又想起初见张贵妃,她娇媚泼辣的样子,又想到另外一个同样娇俏却更胜一筹的身影,二者渐渐重合,他悲从胸中起,不由滚下两行热泪,明明知道以她的出身,大臣们是断断不会同意她做皇后。素日着实不应那样纵着她,可佳人已逝,再后悔已是于事无补。 他拭拭泪,命人换空白圣旨上来,凝神思索片刻,提笔写下几行字。 皇后心事重重回到坤宁殿,也不换常服,只端坐在正殿凤座上,上下左右打量这住了十几年的寝殿,想着进宫后的点点滴滴,心中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不成想,直到日落西山,大殿内寒浸浸起来,也未见杨守珍前来宣旨废后,却见杜鹃神色奇怪请她用膳。皇后心中怀疑皇上废后之事已漏出风声,便敛起神色向她说道,“有话直说,莫要藏着掖着。” 杜鹃扶了她的手起身,小心说道,“听说官家颁布圣旨,追封那张贵妃为皇后,谥号温成,以皇后之礼发丧……”觑了眼皇后神色如常,不满道,“官家还要辍朝七日,命在京五品以上大臣携家眷进宫参拜告奠。”她尚不知皇后险些被废,自顾替她委屈道,“这是怎么说?哪里有中宫还在,再追封一个皇后的?真是闻所未闻。” 皇后见自己竟未被废,心中说不上的滋味,许久轻笑一声,“我跟个死人计较什么?”说着推开她的手,径直向膳桌行去。她长叹一声,自己身为皇后,可谓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可身为人妻,尚不如乡野村妇。 杜鹃愣在当地,分明看到她抽出绢子,飞快擦一下眼,想着皇后这十几年来独守空房,好容易熬到张贵妃没了,却仍旧不得安生,不由也跟着落下泪来,怕坏了规矩,忙又用手擦掉,紧着招呼人伺候皇后用膳。 皇后担了一场惊吓,此刻心下一松,也着实用了几口。她心下茫茫然若有所失,旋即摇摇头,制止自己再想下去,转念想着滔滔已有身孕,不多日便是一场大喜事,想着天气暖了,院内花草也该休整一下,左右事情多的是,何必跟一个死人计较。想罢,眉间一松,也不用人伺候,便将一盏银耳莲子羹用完。 第六十九章 生产 张贵妃被追封为温成皇后的消息,一直到她薨逝后第四天才传到外朝。 这日时近正午,滔滔身着湖绿色撒花褙子,正惬意地斜倚在榻上看书,忽听宫里来的内夫人知会此事,气得半晌没言语,末了还是知画好生打发那人去了。 她用力将书掷在小几上,闷闷撑着腮思索,估量着定是皇上怕早说出来大臣们反对,才想出这个法子来搪塞,捂着消息不发,待生米煮成熟饭才对外宣布。 她素日虽恶那张贵妃为人,却隐约觉得她没得蹊跷,本来心中略有些疑惑,但一听她被追封为皇后,心中又着实替皇后委屈上来,不由长叹一口气。 十三下朝回来,官服未换便进来看她,见她一双小手撑在腮上,紧紧蹙着蛾眉,嘴也闷闷不乐撅着,似乎存着很大的不满。他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上前揽了她笑道,“瞧瞧你的嘴,都能挂油瓶子了。” 见了十三她才舒开眉头,偎在他怀里赌气道,“我才不去拜那个张贵妃,更不会称她为皇后,没就没了,还要给别人添堵。” 十三自然明了她的心思,将她拽起来笑道,“好,你只管在家歇着,我自然会想法子替你搪塞过去。”滔滔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模样,同十三一同坐了用膳。 两个人的日子总是过得惬意,抚丝弄竹,写字吟诗,不知不觉间又是半年过去。滔滔的肚子已非常明显,再宽松的衣裳都遮掩不住,行动也添了十二分笨拙,就连夜间睡觉翻身都得十三帮忙托着腰才行。好在这些日子十三下了朝便回府陪着她,才让她安心不少。 滔滔耳内也听过不少闲言碎语,说老七在朝堂上炙手可热,竟渐渐有些张贵妃和夏竦在时的气象,朝中大臣不少都明里暗里依附他。十三对此只淡淡一笑,向她鼻头上一刮道,“安心吧,我自有分寸。” 天气一日日清爽起来,这日早起,她喊着胸口憋闷,进膳也不香,用了没几口便将碗碟推在一旁。十三见她面上略有些潮红,整个人看起来烦躁不安。他算着日子也差不多就是这几日了,忙命木荷着人去请稳婆和大夫来,一面替她披上秋香色披风,扶着她的手在别院内散步。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她才觉得略好些,十三扶着她的手在小亭子里坐下,因怕石凳子硬凉,便抱了她在膝上,在她耳边一亲,笑道,“你现在可是两个人的斤秤,再重一些就要把你官人压扁了。” 时值秋日,园子里一树树银杏黄得正好,风一吹,纷纷扬扬翩跹而下,似金黄色蝶翼一般落在他二人衣衫上。滔滔伸手捏起一扇,向十三脸上一划,方要说几句什么,想了想不禁脸一红,嗔道,“活该!” 十三呵呵一笑,抬手在她前胸后背上揉一揉,问道,“现在好些了么?若好些,便回去用盏燕窝吧,早起就没吃多少东西。” 滔滔也觉得心里略松快些,便点点头,由着他抱起来,不想刚走没几步,便“啊”一声惊叫,木雕一般定在当地,面上惊慌失措,紧紧抓住十三的胳臂。 他手臂被她握得生疼,心下紧张得不得了,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难受?” 滔滔且不动脚步,将藕荷色织锦褙子的裙角撩起来,只见亵裤上洇出一片暗色,湿乎乎黏在腿上,她两只绣鞋间的地面上也有一滩水渍。她惊惶道,“许是要生了?” 十三见状,顿时惊得六神无主,掐了掐手心,强撑着说道,“你别动,我先将你抱回房吧。” 幸好下人们已将稳婆和大夫请来,见滔滔已有了动静,忙围上去伺候着,烧水的烧水,备毛巾的备毛巾。 十三眼看着稳婆将两扇红木雕花门合在一起,一向冷静的他,此时也焦躁得满头大汗,坐立不安在地上团团乱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内室并无预想中的呼喊惨叫传来,只时不时有几声低低得压抑的痛哼声传出。十三听在耳内,心疼得不行,愈发通身热上来,将幞头和披风都扯下来扔在椅子上。 他之前只想着与心爱的人生儿育女是多么温馨浪漫的事,并未多想她要承受的痛苦,此番见她一人在内室熬煎,自己连一点忙都帮不上,心下一发焦灼上来。他忽然想起之前同她拌嘴,她说过的不想生来,一时悔的连连捶墙。 他拽住每一个从内室出来的婆子都要问上一遍,“夫人如何?怎么还没信儿?”想到她之前说的生孩子怕死的话,一时扶住额角心道,“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是不会独活!” 如此这般煎熬着过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听到内室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十三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一把额上冷汗,这才觉得通身发虚,也有些头眩,忙扶着椅子背站稳。早有婆子抱着真红长命百岁襁褓包着的小人儿,上前祝贺道,“恭喜殿下,夫人添了个小公子。” 十三只稍稍瞅一眼,便拽着那婆子的胳膊问道,“夫人如何?” 婆子略一怔,忙躬身回道,“母子平安,请殿下放心。” 他这才完完全全放下心来,向那襁褓中的婴孩瞧过去,见他通身红乎乎,鼻子眼睛皱皱巴巴肿在一起,小心翼翼接在怀里,着急问道,“何时能进去看夫人?” 内室又忙忙碌碌过了约摸两刻钟左右,稳婆才出来道,“殿下可以进去了。” 十三闻言,回头向知画道,“好生招呼着。”便扭头抱着儿子进了内室的门,将他轻轻放在滔滔枕边。看她一头青丝被帕子严严实实包着,几缕被汗浸湿的鬓发黏在额角,正闭了眼休息。十三明白她方才定是用尽了力气,怜惜地取了绢子来,替她拭拭细汗,轻声唤道,“滔滔?” 滔滔听见他声音,微微抬起睫毛,看十三俊脸上满是担心,一双星眸泪光闪闪,交织着心疼和痛惜,不由一笑,道,“傻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说罢意欲伸手去摸他面颊。 十三慌得一把握住她的手,塞回锦被中严严实实盖好,道,“大夫说过,刚生产完哪儿都不能受风,还是老老实实在被窝里暖着吧。”说罢亲亲她眉眼笑道,“是‘仲针’。” 滔滔一怔,旋即想起那日在书斋写字时,二人替腹中孩子起名的事来,不由暖暖一笑,道,“这样好,我喜欢,以后便有两个男子汉来疼我了。” 十三又替她擦擦汗,疑惑道,“疼吗?方才那会子都未曾听你使劲哭喊。”滔滔眨着一双眼迷茫道,“也不十分痛,就是有一刻疼得很,熬过去便好多了。” 十三闻言,不由圆睁双目,看她样子也不像说谎,不由叹道,“果然没心没肺。”说罢又道,“小孩子好丑,皱皱巴巴一团,我看着既不像你也不像我,倒像只猴子。”滔滔刚生完,身子虚,只应了几声便闭了眼,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也不答言。 知画和木荷在外面听着十三唠叨,饶是她们见得多了,此刻也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冷如冰山的十三殿下又一次在自家主子面前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话痨。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还是知画咬着牙,硬着头皮上前说道,“殿下,大夫说郡主生产后需要多休息,身子才恢复得快。” 十三这才回过神来,忙命知画去叫乳母前来将仲针抱下去,又恋恋不舍在滔滔额头亲两口,替她掖好锦被,道,“你先睡会儿,待会儿醒了我再来看你。”出门又对木荷嘱咐道,“好生伺候着,不能离了人。你们郡主醒了立时来叫我。”见木荷忙不迭点点头,这才放心离去。 滔滔只感觉这坐月子便如坐牢一般,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连澡也不能洗,一个月下来通身腌臜得不行。好容易熬过替仲针办完满月酒,至晚间客人才散尽,她终于能舒舒服服浸在浴桶中洗个热水澡。 在颈后垫块白毛巾,将头搁上去,她任一头青丝湿湿垂下去,命知画轻轻梳篦,她只管舒服地闭了眼休息。 忽听身后有人道,“舒服吗?” 滔滔闻声睁开眼,见不知何时已换了十三站在身后,忙不迭坐低身子,将肩膀浸在浴桶中,抬手拦在胸前娇嗔推他道,“快出去!” 她好吃好喝养了一个月,小小的瓜子脸也圆润起来,两颊鼓鼓的带着一抹红晕,虽已身为人母,可眼角眉梢仍带了几分娇俏,似未出阁的小姑娘一般。 十三任她推着,只管纹丝不动,呵呵一笑俯身蹲在浴桶旁,抓了她的青丝在指尖细细嗅着,凑到耳畔道,“你这月子算是坐完了,嗯?” 他唇角带着暧昧的笑意,那声“嗯”又故意拖长了尾音,听得滔滔心中似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温水热热地腾着雾气,氤的她面上红艳艳似花瓣一般。 十三忍不住双手撑在桶缘上,俯身下去噙住她那抹嫣红,自顾在她唇角腮边游走。 滔滔被他吻得通身发软,抬手环住他脖颈,忽觉身子一轻,“哗啦”一声,已是被他从水中捞起,整个人抱在怀里。她未着寸缕,身上发丝上的水珠一行行滴在他衣服上,她又羞又觉得微微有些凉,向他怀里钻一钻,喃喃道,“你衣服都被我弄湿了。” “无妨,呆会儿脱了便好。” 第七十章 生产 二 转眼间已是半年过去,京城里已是一派冬去春来的气象。柳树梢头已泛起淡淡鹅黄,远远望去似笼着一层轻烟,各家墙角下一丛丛迎春花开的明亮金黄,氤氲在拂面春风里,仿佛也添了三分暖香。 早膳后,滔滔在书斋内临了几幅字,瞅着园子里日头儿正好,想着有些时日未进宫,该去看看了。便撂下笔墨,命乳母另取一方真红绣万字纹锦被,仔细将仲针包裹严实,又将皇后送的长命百岁银锁挂在他颈上,这才命人备车,携诸人一起进宫。 待到了坤宁殿外,滔滔扶着知画的手从前面马车上下来,方要回头嘱咐后面乳母仔细些,别碰着仲针,忽然发现殿外红墙根下立着一行人。 她远远瞧着,虽然减了阵仗,但中间那人身形瘦削修长,着一身赭黄衫袍,不是皇上还是哪个?她心下着实奇怪,皇上做什么要在殿外站着不进去?她忽然想起来前阵子张贵妃追封之事,心中隐约明白七八分,定是皇后为此事动了气。 犹豫间,皇上也已看到她,遥遥冲她一招手。滔滔心下叹口气,不知怎得这般不巧,既遇到了,也没个转身就走的理儿,只得上前躬身行礼。 这还是自打她有孕之后,二人第一次碰面。皇上瞅着她比先时在宫里时圆润了些许,气色也极好,一身浅鹅黄褙子,倒显得整个人越发俏丽,由不得目光便在她通身多流连一会儿,愣了片刻才看向身后乳母,轻咳一声掩饰道,“听说是个儿子?” 滔滔正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见问,忙亲手从乳母怀中接过递到他手上,笑道,“是呢。五个月大了,很是壮实,这样小便不淘气了。” 皇上小心接过来,仔细看着怀中那小小软软的一团,圆滚滚肉呼呼的脸蛋上,一对滴溜溜的大眼似两颗黑葡萄一般,好奇的四处张望,小嘴儿也咿咿呀呀念叨个不停,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方伸出食指想轻戳仲针脸庞,仲针便抬起胖乎乎的小手牢牢将他的手指握在手中,自顾咧了嘴笑得天真无邪。皇上心中一动,竟觉得有些苦涩,不可抑制想起自己早夭的三个皇子。他轻轻叹口气,强撑着看向滔滔,道,“眉眼倒是有些像你。” 滔滔想着,无论如何皇上也是一国之君,是天子,现下张贵妃虽不在了,保不齐日后还会冒出个李贵妃,周贵妃来争宠,皇后这样跟他置气也不是办法,便笑道,“官家既无事,何不跟滔滔一起去坤宁殿坐坐?” 这些日子他心中早有些悔意,有心亲近,奈何皇后几次三番推脱着不见。此刻听滔滔如此说,面上有一瞬的尴尬闪过,想着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说不定皇后见了她母子心中喜悦,能与自己尽弃前嫌呢,便道,“也好。”说罢也不将仲针递给乳母,竟是亲自抱着向殿内行去。 坤宁殿内安宁幽静,只偶尔传来几声低语。皇后身着家常黄地宝相纹褙子,正靠在贵妃榻上同对面苗昭容说话。不知苗昭容说了句什么,皇后面上似乎浮上一丝无奈,长叹一声,轻轻摇摇头,带的一对碧玉水滴坠子摇曳着冷光。 不成想一抬头竟见皇上进来,手上还抱着个婴孩,她不由一怔,自有心疏远过皇上几次之后,他已许久未曾再踏足坤宁殿,此番怎得又起了意?苗昭容见她望着门口出神,回头一看竟是皇上,紧着便起身行礼。皇后无法,也只得跟着起身,虽是恭恭敬敬按规矩躬身下去,面上却依然是冰冷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滔滔依次向皇后和苗昭容行过礼,见气氛尴尬,便移步到皇上身边,指着仲针向皇后道,“娘娘,您也瞧瞧仲针,现在逗他,他都会笑了。”说着用手指轻轻挠挠仲针下颌。 皇后方才见她跟在皇上身后,心中已明白皇上此次前来八成又是她在搞鬼。她有心不接茬,却又忍不住看向仲针,看那粉白细嫩的一团小人儿,笑起来天真可爱的样子,直让人触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皇上见她面上方才冷如玄冰,已是有些讪讪,此刻见她望着仲针,神色缓和,忙将小人儿抱到她面前,道,“皇后也瞧瞧,朕瞧着眉眼有些像滔滔,下颌倒跟十三有些像。” 苗昭容方才已与皇后说了许多贴心话儿,劝她勿要与皇上置气。此刻见他二人一同逗孩子,不由向滔滔一笑,上前拽了她的手细细叙过寒温。滔滔忽然想起来隐约听人说瑜柔已选定驸马,犹豫片刻还是向苗昭容提起。 苗昭容见问,许久都不答言,回头向皇上瞅一眼,转头向她使个眼色。滔滔会意,明白她是叫自己出去,顺便留个机会给皇上和皇后和好。她犹豫片刻,只得扶了苗昭容的手一同出坤宁殿。 及到了殿外,苗昭容才叹道,“你也不是外人,我这话便不瞒着你。柔儿这事虽是咱们官家亲自做主定下的,但……我实在是不满意……”说着竟触动伤情,止不住落下泪来。 关于瑜柔那位驸马,滔滔也略有耳闻,听说是皇上生母李太后的侄子,叫做李玮的,不仅长相甚是丑陋,行动也是一副市井人家的粗俗举止。 此事说来话长,皇上身世甚是离奇,自降生后便被大行皇帝(皇上父亲)的刘皇后接到膝下抚养,且对外只声称是她所出。 皇上直到亲政后,才知晓自己身世。因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将亲生母亲视作是先皇的低等妃嫔而已,故而深觉未尽到孝道,只有竭尽所能补偿母亲家族,才能稍减内心愧疚。 可谁都未曾料到,他竟将自己最珍爱的女儿许配给那朴陋的李玮。算起来,那李玮还是瑜柔的长辈…… “若他单是出身低微也就罢了,可他人又笨拙,面貌又甚是丑陋,这让我这做母亲的如何接受?”苗昭容拭拭泪,叹道,“官家糊涂,怎么柔儿竟也同意了?” 滔滔想着瑜柔素日便是个最难琢磨的性子,任谁也摸不准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看着苗昭容伤心,她心下也不忍,踌躇一会儿安慰道,“娘子莫要伤心,我且去劝劝姐姐再说吧。” 待到了偏殿门口,远远地见打磨光滑的湘妃竹帘子挂在殿门两侧,四处静悄悄没个声响。丫头见了滔滔,忙屈膝行礼,请她进去。 滔滔狐疑地踏进偏殿门,见瑜柔身着葱绿曲水纹缠枝褙子,面上有些憔悴,略显苍白,正微微躬身在书案上,临摹名家画作。身旁默不作声站着那个酷似十三的小黄门。瑜柔不用说话,手上动作只一停顿,他立刻便心领神会,熟稔的替她洗笔,换笔,看上去竟分外安宁和谐。 滔滔站在地上,定定看着瑜柔面上平和安宁的神色,略一犹豫,又悄无声息退到殿外。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此举也未必是任性而为,况且自己出面去劝她,无论是何意图,看在她眼里,总会变了味儿,且随缘吧。 一时满怀心事回到坤宁殿,却发现皇上已离去,只剩皇后一人低头逗着怀里的小人儿。滔滔望着她添了几丝银发的身影,微显落寞,不由问道,“官家为何不留下来用膳?” 皇后闻言,动作稍有停顿,旋即便淡淡道,“我今日吃素,恐不合官家胃口,便请他回福宁殿用膳了。” 滔滔见她这别扭的样子,哪有不明白的,什么“请”,那分明是“撵”,便靠近她坐了,劝道,“娘娘,看官家的样子已是后悔了,您又何苦再如此呢?那张贵妃在时,您都忍了十多年,现下她没了,您何必又为个死人置气?” “本宫犯不上为个妾置气。”皇后将手中拨浪鼓收回,坐直身子冷冷道。 滔滔明白过来,她八成是在气皇上,因此也不便再劝,只得叹一声,挥挥手命乳母抱了仲针下去喂奶。 皇后见气氛沉闷,笑言道,“过几日开封府便要进耕牛到宫中“鞭春”,你往常不是最爱看热闹吗?到时候再带着仲针来,也陪我说说话。”见滔滔行动间有意无意护着小腹,不禁疑惑地看两眼。 见她小腹微微凸起,她心下了然,不禁笑得眉开眼笑,道,“你这是又有了?” 滔滔哪里能想到,刚出了月子便又会怀了身子,见皇后已是看出来,不由羞红了脸,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皇后握了她的手一拍,道,“你果然是个有福气的。现如今你和十三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不成想从皇后这里回府没几日,滔滔便听十三说皇上病倒了,且病势沉重,几度“不豫”。 第七十一章 立储 时近正午,阳光朦朦胧胧透过红木雕花窗棂,将室内晒得盈盈充满暖意。滔滔躬身在窗前,通身反射着柔光,手握一面真红牛皮小拨浪鼓,正饶有兴趣逗着仲针取乐。 这拨浪鼓虽是个小玩意儿,细瞧起来也是精致考究,那手柄末端镶嵌着一颗通红的珊瑚珠子,鼓身边缘也装饰了一圈螺钿,还是十三亲手挑的。 因时气渐暖,故而仲针只穿着一套靛青色福禄寿小夹袄,躺在贵妃榻上,看着娘亲笑得正开心。他圆溜溜的大眼随着滔滔动作咕噜噜转,胳膊腿儿也一阵乱踢乱蹬,随着叮叮咚咚的鼓声不时发出清脆笑声。 滔滔见他笑得欢快,也跟着心情大好。又摇了一阵,腰弯得久,略觉有些酸,便将拨浪鼓递到一旁侍立的乳母手中,直起身子捶捶后腰,抱着仲针来回散散步。 她听着外间像是已摆好膳,却仍是不见十三身影,不由微微蹙起蛾眉,轻声将木荷唤进来嘱咐道,“去前院看看是否还有宾客在?切勿惊动殿下。” 木荷闻言,忙躬身领命而去。约摸半柱香功夫,回来禀告前院只有十三一个人在,仿佛仍在处理公事。 滔滔点点头,低头忖量片刻,知晓他定是为皇上龙体违和之事费神。因着旧伤之故,每到季节更迭之时,十三总是难免喘嗽,这几日还要同熙来攘往的幕僚宾客周旋,比平日里更是忙上数倍,难免饮食上过于疏忽,令人挂心。 她略一斟酌,命人将仲针裹严实,抱着便向外走。乳母见状,忙上前来要将仲针接过去,不料被她摆摆手制止。她想着十三心中有事,见到自己还未必一定肯回来,若带上儿子,那便添了几成把握。 待到前院时,进门便见十三正笔直伫立在书桌前,一手握着紫毫毛笔,虽摆着个似要写字的姿势,但那墨汁都已滴在纸上,他却只管双眼微眯凝神思考,迟迟未有动作。 滔滔轻轻摇摇头,还未出声,仲针却已异常欢喜。他见到爹爹,口中咿咿呀呀叫个不停,在娘亲怀中乱扭乱动,一双胖乎乎的小手远远便向十三伸过去。 十三听见动静才回过神,侧头一看竟是滔滔和仲针,凝重的面上才扯出一抹笑意,却仍是驱不散眉间阴霾。他撂下笔,将仲针接在怀里,凑在滔滔颊上一亲,笑道,“你身子不方便,何必还要亲自抱着他过来,吩咐丫头来叫一声儿也就是了。” 滔滔心中暗道,若丫头叫你好使,我还会来么?嘴上却道,“左右我也是闲着。你也是,朝政虽忙,也要有劳有逸方好。” 十三点点头,却并无半分回后院的意思。皇上病重,这些日子朝廷上下局势错综复杂,老七趁机内外奔走,笼络人心,已是出尽风头。他向来谨慎,虽暗地里运筹帷幄,却总觉已被老七抢占先机,故而内心也是焦灼得紧。 他只顾着出神,不防备仲针忽然凑过来,张开没牙的小嘴便向他腮上啃一口,涂了他一脸的口水不说,还好奇地用小胖手去抠他的鼻子嘴巴,弄的十三手忙脚乱。滔滔见状,忍不住“噗嗤”一笑,抽出绢子来替他擦拭干净。 十三闻着滔滔袖中幽香,看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心中被满足和喜悦充盈。他忽然心中一动,凝神思量片刻,不多时便舒开眉头,笑道,“走,咱们且先去用膳。” 滔滔见他不知想到何事,面上阴霾已尽散,眉眼弯弯,心情很好的样子,不由也跟着高兴起来,笑道,“好。” …………………………………………………… 翌日隅中时分,十三郑重换上朱紫官服,比照平日里上朝时穿着,在杨守珍引导下进福宁殿侍疾。 他并未冒昧进寝殿,先在外间谨慎向杨守珍打听皇上可醒着。 杨守珍心中明镜儿一般,若皇上果有不测,这皇位要么是七殿下的,要么便是眼前这位十三殿下的,因此他哪敢怠慢,忙恭恭敬敬躬身回道,“官家晨起醒来嗽了一阵子,只些微用几口参汤便又睡下,这一睡便到了现在。”说着打起帘子意欲将他让进去。 内室一片静谧,只能听到皇上粗重不匀的喘息声。十三垂下眼眸,心中飞快一动,皇上病重,这会子若只有自己在寝殿内,一旦他有不测,那弑君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脱不掉,故他并未移动,只问道,“可曾有人来过?” 杨守珍想一想道,“稍早些七殿下来过,小人瞅着像是送来几本奏章。因官家未醒,他等了约摸半个时辰便又去了。”说着眉头微微皱起。 他这动作落在十三眼内,十三心知他定是也不满老七此时还要以公务劳烦皇上,想了想又道,“娘娘可来过?” 杨守珍见问,犹豫片刻,左右瞧着无人,才轻轻摇摇头,旋即便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做声。十三不料皇后竟如此决绝,思忖片刻道,“我去后宫有诸多不便,还有劳杨都知去请娘娘来一趟福宁殿。” 杨守珍立刻面露难色,摊手道,“殿下,实在不是小人胆大推辞。小人已奉旨去过几次,奈何娘娘只是不肯来,尊卑有别,小人也无计可施啊!” 十三见他面上勉强,不像是装的,便道,“烦请杨都知再走一趟,就说我恭请她务必劳动凤驾来一趟。”杨守珍见他语气坚决,只得将拂尘甩回臂上,躬身道,“小人尽力。” 他静静候了约摸两刻钟,才见皇后扶着杜鹃的手进来。十三忙上前行过礼,道,“还请娘娘恕臣冒昧!” 皇后摇摇头命他平身,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进了内室。 皇上此时依然躺在龙塌上,双目紧阖,尚在昏睡。这几日病下来,他已是疲态尽显,一头花白头发凌乱披在脑后,卧蚕下乌青泛黑,眼角鱼尾纹也加深几许,看上去憔悴不堪,一脸病容。他二人未料到皇上病势如此沉重,此时见了都是一惊。 正想着,忽见皇上睫毛颤动几下,然后猛的侧过头,喉咙中发出一阵剧烈干咳。十三见状,忙从侍女手中接过痰盂来,亲自捧着递到他唇边。皇上咳了片刻,费力咯出一口带猩红血丝的痰来。 皇后见他如此,太阳穴上一跳,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便要掉下泪来,忙扭头从丫头手中接过清水来伺候他漱口。 皇上好容易喘匀气息,费力睁开眼,不成想看见皇后坐在床边,略一怔,旋即便浮上一丝欣慰,伸手将她的手握住,挣扎着似乎想起身。十三见状,忙上前轻轻扶他起来,又塞了两个软垫子在背后,示意女官儿将煎好的汤药捧上来。 十三净过手,捧着那小玉碗,取了一柄素银勺亲自尝过热度,再另换御用银勺上来,告声罪,亲自侍候皇上服药。 皇上本虚弱至极,但他见皇后竟然摒弃前嫌,肯前来看望自己,不由一阵感动,又瞧着十三恭敬孝顺伺候自己服药,心中愈觉欣慰,倒比往日服药都顺利,不多时便将一碗药都喝得干干净净。待伺候他漱完口,十三看着室内光景,寻个借口轻轻退到殿外。 皇上仍是气凑不已,但比方才服药前已好许多,面上也有一丝红晕,望着皇后轻声问道,“你可还怪我?” 他病势如此沉重,只说了这几个字已是费尽力气,皇后心中纵有千般怨懑也不忍再提,她强忍着伤痛摇摇头,挤出一抹笑容道,“不怪!” “哎,朕的病也不知能不能好了,别的还罢了,我只觉愧对祖宗,没能养大一个亲生的皇子继承大统。” “官家是病得久了才会胡思乱想。”皇后听他说得如此直接,心中一阵发酸,勉强安慰道。 皇上摇摇头,道,“昨日大臣们来探视,说了没几句便齐齐奏请立储。那知谏院的范镇问,‘天下事尚有大于此者乎?’,还有那韩琦,更是直接,问朕何不择宗室之贤,以为宗廟、社稷计” 皇后心中明白,看皇上的情况,眼下立储确实是第一要紧事,至于‘宗室之贤’那显然是指老七和十三,至于选谁,她相信皇上自有计较,因此并不插言。 “宫里养过三个皇子,十一无心于社稷,朕也不能强他。还有两个,办事倒都靠得住。不过老七性子虽直爽,但失于急躁,这是大忌。十三倒是稳妥,又是你养大的,不过……”说着看向皇后。 皇后在他身边多年,知晓一旦涉及朝政,他便无比冷静,想来病的这些日子,立谁做皇太子,他已有打算,故而望向他目光,轻声道,“官家圣明,定是已做好决定。” 皇上久病无力,又说了这半日话,已是有些深思恍惚。皇后忙命人扶着头,又服侍他用了半盏燕窝,这才伺候他轻轻躺下。 …………………………………………………… 这日,十三从宫里侍疾回到府中,正同滔滔一起逗仲针玩耍,忽听下人通传宫里来人了。他心中一惊,与滔滔对视一眼,一股不祥之意涌上来。 须臾,他镇定心神,拍拍滔滔手道,“莫急,你且先等我去看看再说。” 不想来至前院时,只见杨守珍亲自捧着一轴明黄诏书,身后还跟着两个小黄门,并非丧事的架势,他这才松一口气,上前行了跪礼。 杨守珍略一躬身,将诏书展平,清晰读到,“自登基以来,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世子赵宗实,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钦此。” 第七十二章 结局 嘉佑八年四月,仁宗皇帝崩于福宁殿,十三以皇太子身份承继大统,尊曹皇后为皇太后,迁居宝慈殿,滔滔为皇后,入主坤宁殿。 滔滔怀胎九月,待就馆之日,竟诞下一对粉雕玉琢的小公主。因十三见她二人瞳仁乌黑明亮,同滔滔一样,端的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故而亲自做主,将大公主唤作倩兮,小公主唤作盼兮。 先皇卒然驾崩,十三仓促间继位,要处理前朝后宫一应繁杂政务,因此日夜操劳,每晚都要忙至漏夜才得安寝。他唯恐回宫时惊动滔滔,故而大多在福宁殿安歇。 他二人乍生生聚少离多,滔滔也是百般不适应,这日从皇太后处回来,便扶了木荷的手去钦明殿。这还是她入主坤宁殿后,第一次来钦明殿,想着往日种种,心中不禁感慨时过境迁。 钦明殿内静谧安宁,连熏香都不曾用,十三正伏在紫檀木御案上凝神批阅什么东西,神情分外专注,还不时停笔思索。滔滔见状,挥挥手命木荷退下,定定望着自己的夫君一身明黄,气宇非凡端坐案前,心底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悸动。 十三沉思间感觉面前有人,抬头一瞧,果见滔滔站在金砖地上瞧着自己,一双大眼中神情变幻,不由一笑,将笔撂下,走至她身前,拽着她身上的黄地碧牡丹花纹皇后常服,一端详,打趣道,“怎得今日有空来了?竟不向朕行礼?” 滔滔闻言,作势便要躬身下去,慌得十三一把将她揽在怀中,道,“你还真行礼啊?”滔滔弯着唇角,捏着他的腮嗔道,“美得你!”说着便要推开他。 十三只管搂着她不放,弯起双眼细细打量她一番,见她好容易养起来的圆润身形,腰间已空荡荡挂不住衣服,禁不住皱眉叹气道,“你刚出月子便要安顿先皇后妃和小公主,比在府中时瘦了许多。” 滔滔想着他为了朝政已是□□无暇,不忍他再挂心自己,便顾左右而言他问道,“方才进来见你在沉思,忙什么呢?” 十三将她拽在窗下圈椅上坐了,捏起一块新进的红豆糯米糕,喂到她口中,道,“你猜?” 滔滔瞧着这糕比素日常吃的样式新颖,吃到口中也是酥软柔滑,满口甜香,不由笑意盈盈,侧头道,“你登基不久,定是会捡着要紧之事处理。”她眼睛一转,笑道,“难不成你想重启新政?” “你懂得倒不少。”十三伸手替她拭去唇角细渣,看她吃的开心,不由也跟着心情大好,摇摇头道,“不对,再猜?” “任免官员?”历代新皇登基,都免不了要任免朝廷命官,十三定是也在谋划。 不想他仍是摇头,“再猜。” 滔滔本就是为了转移他注意力才随口一问,此时屡猜不中,已是有些灰心丧气,不由噘嘴道,“哎呀,人家不猜了,你故弄玄虚。” 十三瞧着她娇俏动人,累日的疲乏也少了许多,笑着揉揉她小手,拽她至御案前,道,“你看看。” 滔滔顺他手指一瞧,是一卷明黄诏书,她好奇看那帛上,十三刚劲有力的字体写到,“皇帝若曰:惟坤仪承天,以亭育万物。惟阴景配日,以照临四方……咨尔高氏……早嫔藩邸……遂加褕翟之饰……今遣具官曾公亮、具官陈升之,持节册命尔为皇后……” 她看到这儿,方明白过来这竟是册封自己为皇后的诏书,心中簇簇乱跳,待接着看下去,那上面又写到,“畅肃雍之化,敦螽斯之义,尚播美于彤史,以垂光于万世,岂不韪欤。” 想着十三这些日子朝政繁冗,每日还要冒着风霾去拜祭先皇,身体刚好些,便挂念着册封自己为皇后之事,且竟亲自拟定诏书,滔滔一时感动的心中发堵,回头望着十三俊脸,眼中不由蒙上一层泪雾,喃喃道,“你现在便行册封礼,会不会被大臣进谏?” “天下事尚有大于此者?”十三向她耳根上轻轻一吻,旋即取了玉玺来,握着她的手一同郑重按下去,道,“梓童可满意否?” 滔滔看着嫣红朱砂挥就的诏书,一时情难自抑,又不好像做女孩儿时那样直抒胸臆,便故意指着“敦螽斯之义”几个字道,“用哪句话不好,你非要用这句。我都生好几个了,你还让我生!” 十三侧头瞧着她翘翘的鼻尖和微微撅起的红唇,俯身轻轻在她脖颈间印上一吻,道,“才三个怎么够,嗯?”。滔滔通身一软,羞红脸推他道,“没正经,这可是钦明殿,仔细有人递折子进来。” 十三呵呵一笑,拦腰将她抱起,向内室走去,道,“你还要奉旨给朕绵延子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