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长姐凶且媚》 国子监番外二:沈桓(2)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杨花才飞珠帘,忽然荼蘼花事了,持蒲听蝉扑流萤,不觉菊绽东蓠,雁羽飘零。 话说又近中秋桂花落,这日夕阳衔山,沈泽棠回至栖桐院,挑帘进房,舜钰在和元宝凑头说话。 元宝见爹爹来,上前利利索索行礼,沈泽棠颌首,再看向舜钰问:“用过饭了?” 舜钰朝他抿嘴儿:“沈容说你晚间抵京......要回来一起用饭呢。”遂命翠梅去让厨房上菜。 沈泽棠陪皇上及皇子去西场围猎了几日,听得这话笑了笑,把元宝叫至身前:“今恰遇刘太傅在给太子讲义,为父听着有趣,不妨也问问你如何?” 这便是要考学了! “请父亲教诲!”元宝挺直身板,嗓音脆生生的,舜钰倒有些紧张,竖起耳尖悄听。 沈泽棠道:“《论语.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四书章句集注》中有怎样注解?” 元宝倒背如流:“畏者,严惮之意也,天命者,天所赋之正理也.......大人圣言,皆天命所当,知畏天命,则不得不畏之矣。尹氏曰:‘三畏者,修己之诚当然也。小人不务修身诚己,则何畏之有?” 沈泽棠吃口茶接着问:“‘见圣人言,有不得不畏者也’以此破题,你来起讲。” 父亲此句意为“见到圣人的言论,使人不能不感到敬畏”。 元宝眨巴水目,想想答道:“盖君子对于圣言,非凡夫视所得也,而君子为畏,岂作而致之乎?且君子者,学为圣人,回顾千百载以前之圣人,何以见之?法之奚自哉?所幸者,其言在耳,故有三畏之君子。” 君子对待圣人言论,与常人对待圣论不同,君子学做圣人,圣人早已作古,怎能见他又怎能效法呢?但万幸的是,圣人的言论流传至今不绝于耳,所以才有敬畏那三件事的君子。 舜钰笑眯眯赞同:“起讲的十分不错。” 沈泽棠瞟了瞟她,再让元宝继续释义。 元宝瞧不出爹爹喜怒,皱起小小眉头,更是认真说:“圣人能体天命且解尽其理也,垂示后世之人之典谟训诰,亦是帝王言之精华,是以君子畏大人也。又况圣人兼大人之尊德,典籍之传承布列,比亲自教诲传播更广而深远矣。” 沈泽棠观他讲毕,开口缓缓提点:“故而圣人言论,为洞悉人心之明训,皆为吾辈借鉴,其微言含大义,一经阐发,凛若风霆。” “吾儿定要做君子!日惯于考稽天理人性,钻虑之后,便会觉圣人片语单词,皆有天地之蕴涵,日用恒言,皆有无穷尽之体用,会心慑于文章之盛,博涉犹觉荒弃,是以不但要心敬畏,还需庄诵拜读,融会贯通,清于志气,静研其辞,动观其行,萤窗苦学更努力,方为君子之态!” 元宝恭敬答是,沈泽棠见桌上菜已齐全,便不再多说甚麽,起身自去盥洗手面。 元宝忙着告辞,要去找沈桓教他射箭,快至帘前又被舜钰叫回来,端给他一碗鲜鸡汤,吃完才许走。 元宝原想跟娘亲撒娇来着,却见爹爹淡淡看他一眼,心里敬畏,顿时靠娘亲边坐了,老老实实拿起调羹舀汤,烫嘴,喝不快! 舜钰拨了碗饭摆沈泽棠跟前,一面提起母亲早上的话,其娘家姊妹李老夫人的孙女今年及笄,幼时与督察院右佥都御史钱福的六子订下亲事,这两日便要到京议嫁娶之事,预备腾出栖桐院南角上的紫藤院,打扫干净请她们宿住。 沈泽棠无甚异议,元宝碗里汤见底,恭恭敬敬俯身给爹娘作个揖,翠梅几个丫鬟随他一道退出房去。 四下无人,沈泽棠微沉吟:“方才考元宝学问,觉得他........” 话未曾讲完哩,舜钰执筷挟了片盐腌肉堵进他嘴里,语气娇嗔:“论学问谁比得了二爷呢!元宝不过五岁,此番释义已是用心,您不许说他不好......不爱听!” “慈母多败儿!”沈泽棠唇角浮起抹笑意。 半晌后,在她耳边轻言:“心急的丫头,不容吾把话讲完,方才考元宝学问,觉得他聪颖灵透,天资极好,可丝毫不输他父亲,沈氏一族日后的繁荣兴盛,实要指望他来传承。” “真的?”舜钰满脸欣喜,看他的眸光潋滟闪亮。 沈泽棠点头道:“今皇上同吾商议,想召元宝进宫陪太子读书,不知九儿可愿意?” 舜钰神色微敛,陪太子读书固然是好,可想起当年陈庆祺(陈瑞麟)后来惨状,心底又泛起忐忑。 沈泽棠看透她的心思:“太子心性赤诚宽厚,非他人可比,更况......不是还有吾麽!你这夫君大柄在握,皇上都得礼让三分,可没谁敢惹得起!” 舜钰噗嗤笑起来,抬手刮他挺直的鼻梁:“听起来倒如侫臣奸相一般。” 有这样说自己夫君的麽!沈泽棠大度不予计较,鼻息近至她白腻的颈子,嗓音忽而喑哑下来:“擦的甚麽这样香?” 舜钰看着他儒雅的面庞,几日不见便想得不行,轻咬他刺刺的下颌:“刚沐洗过,用的是木樨香膏,你最欢喜闻.......” 便觉腰间大手一紧,整个人被沈二爷托起搁至软榻上,他轧下宽厚的胸膛,笑声滚热:“可是故意洗净弄香再等吾?” 舜钰“嗯”了一声,红着脸拉下他脖颈,二爷想怎麽说就怎麽说罢,他高兴就好。 ..................................................... 元宝跑到院门口,果见沈桓蹲在踏垛那,拿块石头砸板栗外的毛壳,听得脚步声回首看。 元宝拱手作揖,很谦恭的样子:“桓叔别来无恙,几日未见您思念如隔云端矣。” 才五岁的娃儿,文绉绉地可怕........沈桓暗忖,只听闻几日未见如隔三秋,这思念如隔云端是褒还是贬........到底想不想他?! 若直接问........显得他挺无学识的,还是面子要紧! 他清咳一嗓子,怪不自然回话:“吾心与汝心相仿矣!” 元宝撩起衣摆朝他身边一坐,挺正经道:“桓叔,方才在房里听爹娘说起件事儿,你可要听?” 国子监番外二:沈桓(3 ) 沈桓颌首要听,元宝继续道:“四姨奶奶家大表姐林敏这两日到京,为奔嫁而来,欲住进紫藤院,只是吾总觉其中有蹊跷。” 沈桓嚼着嘎脆板栗憋住笑:“有何蹊跷?”个五岁的毛孩儿能懂个啥! 元宝皱起小眉头,很认真地解析:“她们宿紫藤院就很不妥!桓叔可记得年初,祖母曾在金陵休养结识的葛府姑娘来拜见,就宿紫藤院,晚间候在园里勾引爹爹,自那时起纵来的是远亲近戚,宿房也得离栖桐院遥不可至。可今日林姐姐住紫藤院还是娘亲提议,爹爹也无二话,仅这就令人生疑。” 沈桓抖了抖肩膀,那场腥风血雨让他深刻明白,女人发起雌威来,连老谋深算的沈二爷都招架不住。 听元宝此言,原不觉得,现好似却又有点甚麽。 元宝凑近他耳畔:“再告诉桓叔一桩密事,母亲常书信往四姨奶奶那里递,有时接到信儿,爹爹看后会叹气,说桓叔你自作孽不可活。” 他总结性陈词:“据吾推断,林姐姐此趟上京,或许会退掉亲事,嫁给桓叔大有可能。” 沈桓忍不住大笑,官宦人家退门亲事又不是请客吃饭,岂容儿戏。 果真是童言无忌! 他不在纠结于此,拍拍肚腹道:“方见厨婆子拎食盒进院,闻到一股子梅菜肉饼味儿,吃不饱连剑都拎不住!” 元宝一点就透,起身复又往门内跑,翠梅几个正站廊前看猫狗打架,见他要往房里钻,连忙拦住笑问:“少爷怎又回来?” “给桓叔拿块梅菜肉饼子吃。”元宝瞟见半卷的湘竹帘子不知何时放下,再望望红彤彤晚霞,天还没黑哩,爹娘又恩爱上了,不敢冒失失打扰,便要扯嗓子喊。 翠梅“嘘”了声,带他往明间去,取个碟子从食盒里挑两块肉饼端给他:“这是我预备留到晚上吃酒,干干净净未曾动过,少爷不嫌就拿去罢!” 元宝接了跨出槛儿,正听得房内传出爹爹笑声,不敢多停留,踩着满院金黄径自走了! .............................................. 沈桓、徐泾在书房正与沈泽棠聊事,忽听侍卫禀报,夫人携林姑娘来见。 沈泽棠答允,沈桓同徐泾避至屏风后,一阵帘子簇簇响动,先听得夫人介绍,一个女孩儿边羞涩唤姑父边见礼,再是二爷柔和说,让她在此如同家里一样,有甚麽需得仅管直言,勿庸太过拘泥就是,又听另个女孩儿娇脆声儿道:“我家小姐并不长在京中,美人多思,却有一颗轻富贵蔑强权的玲珑心,那御史府中姑爷品德禀性一概不知,还需半由老爷热肠换得,小姐余生安福方得您的倚仗。” “碧音休无礼!”林小姐有些窘迫。 “无妨!”是沈二爷含笑的嗓音:“早已打听过,虽无大才,却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 沈桓与徐泾面面相觑,这小丫头是怎样的存在?嘴皮子吧拉吧拉忒能说,沈桓心底好奇,透过屏风雕缕花纹处朝外望,那丫头不过十五六岁模样,生得十分水灵,但见:乌发挽成盘头揸髻,柳眉俏眼生春情,白面粉腮三月桃,檀唇轻盈,绿衫紧裹纤腰婀娜,红绣鞋头卧双鸳鸯,忽朝屏风盯来,笑容百媚娇生,纵是姿色不及舜钰,却也胜却人间无数。 沈桓捂住突突直蹦的胸口,怔怔出了会神,暗道怪哉!怎觉这丫头模糊熟悉的很。 徐泾忽朝他脸上一甩袖,面露戏谑,笑着走出屏风,沈桓莫名其妙的跟他身后,才察觉女眷们不知何时已离开,沈泽棠拿起卷册子,瞟向徐泾问:“你笑甚麽?” 徐泾挑眉回话:“隔水看花影,隔竹看月影,隔屏看美人影,有人神魂出窍随着要去。” 沈桓见二爷朝他看来,臊起大红脸把胸膛一拍:“女人如雌虎可怖,属下还想再逍遥两年,便是要成家室,定择选朴素持重的贤惠女子为妻,娇容蜂腰不能,话应不能太多.......” “你想的倒挺多.......”沈泽棠继续看书,不再多话。 沈桓同徐泾从书房出来,另侍卫那五拿串碧玉珠子至跟前,道:“方才夫人在明间落下的。” 沈桓接过拢进袖里,要给舜钰送去,一路朝栖桐院方向走,远处丫鬟三五个端着竹箩立在树下,一个婆子手持长长杆子,在打树上红彤彤圆柿,众人瞧见他过来,指指戳戳咬耳偷笑。 沈桓清咳一嗓子,很是沉着的目不斜视走过,哪想却被个名唤小兰的丫头拦住,红着脸拿颗大柿子递给他:“沈指挥使尝尝可甜?” 沈府里如今最炙手可热未婚配的男儿有三员,徐泾、沈容和沈桓,皆是沈二爷跟前的红人儿。 徐泾长得磕碜些,沈容性子太冷,只有这指挥使沈桓浓眉大眼、挺鼻方口,身材魁梧,那股子英猛气儿,从头跑到脚,再从脚往头上流,虽然也不爱搭理她们这些丫鬟们,但也不会表现的太明显,该有的礼节还是拿捏有度。 他道了声谢,只推辞不受。 余光睃见不远一棵树后,那叫碧音的丫头悄躲着往这边望,他略沉吟,足尖点地蹭蹭上树,摘了四颗圆柿用衣摆兜起,再下树来,却已不见影了。 他也无谓,走十数步,穿过柳叶式洞门,忽见那丫头在前面慢慢走着,连忙几步追上问:“可是林姑娘跟前伺候的丫头?” 那丫头回首,见是他俯身搭手回礼,语气儿淡淡:“奴婢是林姑娘的陪嫁丫头,名唤碧音,不知沈指挥使有何贵干?” 沈桓见她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倒觉得自己有自作多情之嫌,遂摇头不语,碧音也不多话,转身欲要继续前行。 一只肥硕的虎皮大猫从树上敏捷的一跃而下,目露凶光拦在青石板路中央。 碧音顿步不敢动,浑身抖若筛糠,虎皮大猫喉咙呼噜呼噜作响,忽然尖锐的喵叫一声,花毛乍开,猛得直朝她疾扑而来。 沈桓只觉眼前一道绿影一晃,肩胛迅速一沉,腰间挟上一双细腿儿,他不容多想单手去托,待回过神来。 方才和他还疏冷的丫头,此时极亲密地趴在他背上! 第壹章 富春镇孀妇失夫 如有朋到江南杭州来,定会听人说起城南五里外的富春镇。 这座百年老镇,有沈氏一脉在此安身落户,因出了数位朝堂重臣而声名远播。 这里的民众受其潜移默化,甭管富贾还是贫民,大都禀持恪礼守规的风教,尊崇八德。 三年前,朝廷在此征四十名青壮年北上抗击鞑虏,后战事平定得回者不过寥寥几人。 那些遭逢恶变的妇人,有的矢志做节妇,夫亡子稚,或公婆年迈,或家境寒苦,她始终如一,誓年轻白首不改,有金石之心。 有的甘愿做烈妇,夫亡不独生,从容赴死,愿玉石俱焚。 经沈首辅奏疏皇帝,旌表六扇贞节之门,竖于镇口视为荣耀。 却也有从夫家出被娘家接回,且多有原因。 有的虽有公婆却无儿女,公婆体恤其年纪尚轻,又恐日后难守、做出私奔苟合有辱门庭之事,是而陪些钱财好声好气送其离开。 还有夫妇从前恩爱不忍忘他,欲立心静守,却因公婆刁钻妯娌难处无奈归去。 娘家父母兄嫂能容人者,辟个院落供宿住,其也乖觉,荆钗布裙,深居简出整日靠做针黹贴补家用,若那娘家难容人者,央媒婆子再寻改嫁之途,倒也无人说三道四论长短。 话说镇里有个女子,名唤萧鸢。 三年前为给病母冲喜,嫁给县衙师爷马锡的长子马运来为妻,哪想洞房花烛还未度完,才卯时许,夫君即被征兵的官儿带走。 不肖半年载即传来噩耗,马运来为替大将军沈岐山挡敌箭,被刺中心窝一命呜呼。 而这边她亡母才过头七。 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马家公婆骄悍霸道,认定萧鸢命硬克亲,收屠户赵刚百两银子卖她身儿,其羞愤难挡,偷跑出来从状元桥上跳了河。 后续事儿便更离奇了。 萧鸢被救上岸后,性情大变,做了三桩让镇民目瞪口呆之举。 一桩是击鼓上了公堂。由县太爷做主与婆家撇净干系,休回娘家。 二桩是跑去沈家讨公理。沈家爷们在京为官,女眷早些年也随了去。 富春镇的老宅交由冯管事打理,他被缠不过,给三爷沈岐山去了封信,原也是敷衍之计,山重水复路迢迢,谁知家书驴年马月才能收到呢,哪想那沈岐山很快捎来口讯,每三月一次,从他官饷分萧鸢十两白银供其生计,旁人不得争抢。 三桩是这萧鸢与旁寡淡度日的孀妇不同,她乌油发里总插簪戴花,浅染胭脂,爱穿红衣裳打扮鲜俏。 用积攒的二百两银买了闹市街前一幢楼,遂带着弟妹,檐前横起富贵茶馆大匾,做起迎来送往的营生。 日光弹指过,花影座间移,转瞬两年匆匆,茶馆生意尚可,萧鸢却声名狼藉。 第贰章 俏萧娘替人遮瞒 阳春五月,富春镇,财神街。 财神街贯穿南北官道,两边是商贾开的各色店铺。 皆为三层灰瓦红墙的小楼,一楼门面,二楼客坐,三楼卧房及厨灶。 且说这日,昏蒙天际变作鱼肚白,氤氲镇子的浓雾见亮弥散,沉寂一晚的街市鲜活起来。 有从桃叶渡上岸的船夫,担着满筐活蹦乱跳的鱼虾,嘎吱嘎吱踩着潮湿的青石板道;半大的少年摇着蒲扇在生炉子,黑烟腾腾升起,熏的他眼窝儿发酸;曹婆子在街口煎肉饼,油滋滋作响,走街串巷的挑油郎、杂什小贩渐多起来,空气里不再只有栀子芬芳,添了红尘浓重的烟火味儿。 一个头戴青巾、身穿半新不旧黄道袍的算卜人,持着幡旗离曹婆子五六步远顿住,摆好桌椅、笔墨纸砚及签桶,慢条斯理坐定,深吸一口肉饼子飘来的油香,便似自己尝过般满足。 欲要笑脸寒暄,忽听“吱扭”一声门板响,顿时抖擞,双目炯炯有神,不止是他,那曹婆子一双被猪油蒙浊的老眼,也乍然精光四射,不约而同随声望去。 富贵茶馆里迈槛走出一对男女,那男子年轻清瘦,被江南水土滋养得一身细皮嫩肉,穿葱色软锦直裰,脚踏陈桥鞋,海青袜儿,手持水墨玉骨扇儿,还道是谁,正是富春镇首富大商贾柳家长孙柳孟梅。 而同他一起的,则是个小孀(寡)妇,年纪不上十七八,生得美貌妖媚,乌发挽着杭州攒,两边腮上各生一酒窝,但得浅笑,满脸尽是风情月意,穿水粉绸洒花云肩衫儿,荼白裙子,脚踩一双新绣红鞋,她便是萧鸢,娘亲亡故的次年,爹爹遁入佛门,还有双弟妹,在财神街开了此间茶馆相依度日。 她凤眼一瞟,便见得煎肉饼的、空口算命的、卖汤馄饨的、生炉子的、左邻右坊、甚打街前巧路过的,皆神情薄蔑地窥过来,却也不慌忙,甚将帕子掖进袖里,抬手替柳孟梅一面整理衣襟,一面抿唇低声儿笑:“瞧,又害我被他们嘲,此趟不能轻易饶过你!” 原来这柳孟梅好龙阳,与镇头程家少年有些首尾,而柳父身为富春镇镇长,性子方正古板,禀持天地阴阳正配,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他深惧父威,想了法子在富贵茶馆与相好私会,而外人看来,只当他与萧鸢有所勾搭。 柳孟梅亦笑:“我爹才从杭郡进了批龙井雨前细芽,皆是尖货,给你弄些可要?价钱按给茶农的来,可是低得不能再低。” 萧鸢眼睛顿时闪闪发亮,颌首谢过,想想又问:“你如此混着也不是长久之计,终有露馅时,我定会被你牵累呢!” 柳孟梅回道:“待得黄梅天儿,我与程郎便要进京赶明年春闱,山高老子远,他可再管不上。”语毕不多留,辄身摇着扇子晃悠悠往家去。 萧鸢把门阖紧,下了踏垛,听得算卜的高声叫她:“萧娘子看气色,是财运当头相,何不抽个签儿算一卦?” 她暗自好笑,这镇上谁不知今是她去沈宅讨银的日子,却也不说破,捏了文钱丢进签桶里:“承你老吉言!” 看她摆着腰肢渐远的背影,算卜的伸两指抠挖半晌才把铜板找出来:“个刁钻的小孀妇!” 嘴里骂一句,紧攥着钱问曹婆子换肉饼吃。 第叁章 龙舟会浮浪难欺 春风卷流云,燕紫莺黄穿树,桃红柳绿争媚。 萧鸢沿着青石板道不紧不慢地走,当朝虽民风开放,但常行于街市间的女子,多是带孩老妪及卖笑娘,像她这般年轻俊俏的,一路总惹来男子回首侧目。 她其实早已习惯被打量,只揩紧帕子顶日阳儿赶路,走的口渴,临街旁买了碗甜酒酿,立住边喝边远眺状元桥,桥上人烟奔忙,顿时蹙起眉尖。 今是五月五龙舟大盛,柳镇长每年里最注重这个,带领富春镇大户不晓砸了多少银子,风传百里,招引得远近乡镇民众,都在这一日纷纷赶来游玩行乐。 她放下喝空的碗儿,走至桥岸边,见得六七艘崭新龙舟红彩缠绕在河面游行。 听锣鼓喧天,呼喝振臂,船工掌舵划桨逐涛冲浪,好胜争强势比高,大河宽面起伏,宛有金龙腾跃于碧波。 还有数支画船泛棹于旁,船中富贾王孙邀朋结伴,立且坐,谈笑风声,伺童打扇递茶,乐伎丝竹歌舞,确是一派热闹风光的景致。 萧鸢从发间拔根海棠花簪子攒在手里,穿梭人群间,走至桥央,果有浮浪之徒觊觎她多时,一面笑嘻嘻问可是萧娘子,一面伸出扇柄挟抬她下巴轻薄,萧鸢弯起唇角冷笑,忽扬起簪子朝那人手面戳去,那人避闪不及唉哟惊呼,再看已是肉皮破绽,鲜血蜂涌下淌,疼痛钻心愤而开骂:“你个不知廉耻的孀妇........” 一巴掌直朝她颊腮呼来,却被人用力握住胳臂:“富春镇岂容汝等在此撒野?” 萧鸢欲掏袖笼里的短刀便顿住,挑眉睁目望去,是二弟萧滽所在书院的韦先生仗义相助。 轻颌首,头也不回疾步下桥,再拐进朱雀巷,一条幽幽静静的巷道蔽了天日,积了水坑一洼一洼,她小心翼翼踮起脚尖走着,一缕过墙风把裙摆吹得窸窣窣作响。 出巷道即是沈府老宅,门前蹲卧着两只大石狮子,虽经年累月风吹雨打,看去依旧肃严凶猛。 萧鸢走近朱红大门,虚掩,里头静默默的,隐约有仆子洒扫刷刷声儿绕过影壁传来,她轻叩蝴蝶兽面门钹,见门房探出头来,便笑着说:“叔,我来寻冯管事哩!” 门房早已习惯,朝内指指,让她自个进去寻。 萧鸢道谢,转过影壁朝里走,二楼雕花红牖一扇扇推开,着青衫的婆子手持毛扫在拂抹窗棂,抖擞的尘灰被天井溜射进来的光线,映射的如虫如萤漫散飞舞。 乌瓦檐昨夜宿雨嘀嗒嘀嗒落,打的院里一丛绿芭蕉叶儿直颤晃。她顿步,楼上楼下四顾,忽听得:“......恰离了洞庭湖,再上邯郸道,驾天风万里扶遥,想当初寻真误入蓬莱岛......”冯管事跷腿坐黄花梨椅上摇,余光恰睃到廊前一抹海棠红窈窕寻来,不由觑眼继续唱:“我今日又被闲人恼!” 萧鸢踩过门槛立住,离他五六步远,搭手作个礼儿,开门见山:“无事不登三宝殿,劳烦冯管事,我来领沈大人给的银子。” 第肆章 幽深宅萧鸢讨银 冯管事端起茶碗慢悠悠吃了口,嘴缝里哼了声:“你那茶馆生意兴隆,每日赚的盆满钵满,还在乎这十两银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休要贪得无厌不知足。” 萧鸢不急反笑:“冯管事又听谁在耳边嚼蛆放屁,你尽管说那人面狗心的姓甚名谁,我要去撕烂她的嘴。” 有个婆子端着铜盆站在廊前泼水,回首斜眼儿剜她。 萧鸢佯装不见,继续说:“这世间本就是男人天下,我个妇道人家,夹缝里讨生活难做,茶馆里瞧着来往皆是客,官爷吃茶甩袖走了,我不敢讨,地痞吃茶拔腿走了,我不敢追,邻里街坊无事来讨碗茶吃,碍着情面我还得多斟一碗,每日晚儿算盘上下拨弄,戥子来回称两,去掉本钱儿竟没个剩余。” “我那二弟在书院寒窗苦读,待梅黄雨肥时,就得背起箱笼进京赶明年春闱,山迢水长一路风尘,到了皇城餐宿皆需银子打点,还有我那小妹.......”说到动情处,她揩帕子蘸蘸眼角:“胎带的病气、需黄精仙草每日里调养着,我容易嘛我!冯管事还听信谗言、有心取笑........” “罢罢罢!我说一句你顶三句!”冯管事听得头痛:“不胡白扯这些,三爷初时讲的明白,只供济你两年辰光,如今时限已至,你还来作甚?” 萧鸢不慌不忙:“冯管事您贵人多忘事,今确是最后一遭,往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相逢不过点头交。” 她拿出个黄草纸包儿搁香几上:“这是细挑的六安瓜片,特拿来孝敬你。” 冯管事精神一振,舔舔嘴唇,神情有些无奈:“真无银把你!三爷托人捎信,今个会至富春镇,他要亲自见你!” “他见我作甚?”萧鸢微怔。 冯管事翻翻眼皮儿:“白给你用了两年官饷,怎麽?见见都不成?好大的架子!” 怎算白给呢!明明是夫君用一条命换的.......萧鸢懒得同他较真,只道:“待沈大人回府,烦冯管事遣人送个信儿来。” 福个礼辄身要走,又微顿,把香几上那包茶叶顺手拢进袖里,朝他嫣然一笑:“待我拿到银子,再孝敬您冯管事不迟。” 跨出槛,听得鸽哨一阵响,把身后骂声都掩了。 她仰起颈子,明明四方天井外阳光晴朗,可这老宅内偏鲜亮不起来,甚光影昏蒙处,是有人目光薄凉在窥伺她。 怪道府中的人都搬去京城居住,这里住久了着实渗得慌。 萧鸢搓搓泛凉的胳臂,忽闻得一股子炖天麻鸡的药香味漫来,这才感觉到一口活气儿。 紧着步穿过回廊,绕过影壁,顷刻来至门房外,往里瞧也无人,便不停留走出大门。 一道日阳儿好生刺目,她眯缝起眼眸,抬手抚额遮挡。也就这当儿,一辆青篷马车满载着箱笼囊箧摇摇晃晃而来,赶车老汉“迂”一声,马蹄得得渐稳住。 三个年轻小厮迅速跳将下来,一个开门打起帘子,一个安置踏马凳,一个朝萧鸢瞪眼喝道:“忤着做甚?还不赶紧进房通报,赵姨娘来了!” 萧鸢也不解释,只笑着抬手掠掠春风吹散的鬓发,辄身朝门房方向脆生生地喊:“叔,您府上有来客!” 再回首,见个锦衣华裙的少妇被婆子搀扶着下了马车,彼此打个照面,皆愣了愣。 第伍章 美姨娘朱门巧遇 冯管事匆匆迎出来,眉开眼笑叫唤:“三奶奶一路辛苦!”是个惯会讨巧说话的,总把侧的当正宫娘娘伺候。 却半晌未听搭话,抬头见她正望着萧鸢摇摇摆摆远去的背影发怔,遂哼一声说半句:“那个小孀妇.....” 赵姨娘忽而不确定地问:“她可是萧先生的长女萧鸢?有一弟一妹?”见冯管事称是,由不得生出感慨:“打个照面彼此竟不相识,她与幼时模样相差甚距!” 转而朝槛里走,一面笑着问他:“三爷可回了?” 听冯管事不慌不忙禀:“回是回了,只没有进府。” “那.......”她才抿唇,又听他接着道:“也未知何时能回,不过三奶奶今日要到的信儿,三爷他是晓得的!” 赵姨娘噎了一下:“你倒一点没变,说话还一如从前,滴水不漏!”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讽。 几个仆从跑过来扛囊箧牵马车,其中一匹马落下一大坨粪,也很快被打扫干净。 宅门前又恢复如常的宁静。 虽隐隐还能听得冯管事陪着笑:“三奶奶这些年头疼病可见好?已炖着一砂锅天麻鸡......“ 却很快被一阵春风吹散了。 萧鸢快步往回走,脑里却想着方才在沈宅门前遇见的赵姨娘。 前世里她病入膏肓,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窗牅外春光明媚是个艳阳天儿,看见赵姨娘带着孩子们和丫鬟,在院子里放大燕子风筝。 碧空如洗,大燕子飞的很高,一个黑点儿晃来荡去,她们嘻嘻哈哈个不停,仰起的脸上皆是笑容。 似乎都不知这里有个女人快死了。 萧鸢撇起嘴角,没想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数年过去,纵是轮回重生,她照旧能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说起这赵姨娘,闺名单个媛字,原住在富春镇,家里开药店营生,萧鸢因常去给娘亲配药,两人打小相熟感情颇好。 萧鸢手巧,会用灯心草编蝈蝈笼子或粽叶绕蟋蟀,赵可春得了,也会偷偷从药橱那一排排漆红小抽屉里,用帕子兜些白菊花给她泡水喝。 后来赵可春一家搬去京城,两人便断了联系,没想到今日能撞一面儿,与前世里倒底有了出入。 路边摆着大饼油条摊子,一个中年汉子打着赤膊在切面,他的婆娘拿着长竹筷子,挑起滋滋油锅里肿胖的油条,插进铁丝笼里站着。 萧鸢从袖里掏个铜板丢进盒子里,要一个梅干菜肉饼和一根油条,妹妹萧蓉最爱吃的早饭。 那婆娘皱紧眉头,动作难得麻利,三五下牛皮纸包好递她。 萧鸢瞟眼那汉子在偷看她,不由笑了笑,接过辄身上了状元桥,听得背后那对夫妻又争吵起来。 状元桥上的人都散去,龙舟沿岸边一溜拴着,有孩童在其间跳来跳去玩耍个不够。 算卜的翘脚晒日阳儿,瞧她回来眼里放光,离老远就呼喝:“萧娘子发财,何不来再算一卦春风桃花何日开?三个铜板知姻缘!” 萧鸢没功夫理睬他,已看见萧蓉坐在茶馆门前抬阶上,抱着只狸花大猫哭哩! 第陆章 哄小妹阿宝报信 萧蓉泪眼婆娑见着穿红褂子的长姐疾步走近,把狸花大猫一丢,站起抱住她的大腿,撇嘴儿哭。 毕竟才四五岁的稚童,睡醒不见长姐和哥哥身影,上上下下吭哧找了个遍,满心满眼里皆是怕。 “哥哥去哪了?”她朝长姐的来路张望,曹婆婆在煎肉饼,算卜人捧着签桶啪啦啪啦来回晃。 萧鸢弯腰抱起她,从腋下抽出葱白洒花手帕,替她擦干眼泪和一脑门汗,温和笑道:“怎忘记哥哥去府学考童试了?今个你就能见到他。” 再把肉饼油条往她眼前摇了摇:“香不香?一早熬了红豆糯米粥,洗把脸就舀给你吃。” 萧蓉馋得舔嘴唇,搂住她的颈子嘻嘻笑起来,狸花大猫绕在脚边也昂呜一声。 乔四爷拎着鸟笼哼曲儿踱步过来:“蓉姐儿笑起来真好看。”他是富贵茶馆的常客,一坐就是一整日,来得最早,去得也最迟。 萧鸢抿嘴道:“要怠慢乔老爷了,茶馆打算歇一天,滽哥儿今日童试转家,我这做长姐的,总得备些好菜替他接风洗尘可是。” 乔四爷撮尖了嘴逗弄笼里的画眉鸟,斜瞟她一眼:“晓得你今是领钱的日子,有钱就不用做生意......罢了,罢了!”辄身朝街对面的盈门茶馆慢悠悠走了。 萧鸢懒得多理会,手指咯吱一下萧蓉的腋窝,两姐儿笑着跨进槛里去。 这边才坐在桌前吃饭,就听得有人站街前喊她,推开窗扇探身往下看,是怡春院的娼姐吴秀宝,仰起颈直朝她甩红帕子,满脸急色。 “你自个上来,我伺候蓉姐儿吃饭呢。”萧鸢当她是来催绣品,并不以为意,擦掉萧蓉下巴尖淌得粥渍,拿起浸在碗里的白煮鸡蛋,在桌沿不轻不重地敲。 咚.....咚,不止是敲蛋壳声,还有吴秀宝的小脚上楼声,由远至近,由轻到重,一撅一撅,踩得楼梯板荡下几缕尘灰。 “你把楼梯踩破可得照原价儿陪。”晓得她是故意撒气。 萧蓉嘴甜喊她宝姐姐,吴秀宝连忙应了,把帕子掖起,拈根油条掐断一半,放嘴前咬一口,看向萧鸢颌首道:“若不是冲这两小的情面,我才懒得管你闲事!” 萧鸢把光溜溜的鸡蛋递给萧蓉,瞟看她一眼:“勿要光顾发牢骚,你倒是说个明白。” 能让吴秀宝不辞劳苦踏着小脚爬上来,想来事体不小。 “你现在着慌了!”吴秀宝冷笑一声,懒再废话,直接凑近她耳边低说:“滽哥儿出事了。” “莫开这种玩笑!”萧鸢不以为然。 萧滽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更兼胆小如鼠,能出甚麽事才怪。 吴秀宝平生最恨旁人不信她,顿时红了脸,咬着牙道:“镇东头甜水巷新开家寮子,做男女通吃的生意,那鸨儿是打扬州城来的外乡客,可认不得咱富春镇的人。今早我听闻鲁大强那狗孙子,昨晚间竟去她那里寻姐儿,耐不住性子跑去算帐,在门前同护院纠缠时,竟见滽哥儿在里面从照壁前经过,穿身月白软绢袍子,打扮齐齐整整,被几人抓牢胳臂推搡着走,他瞧见我只动嘴唇叫不出声,显见唬破了胆。” “你是说那家庆喜楼?”萧鸢心倏得一沉。 她也听闻庆喜楼里养着些清秀少年,陪侍老爷们喝酒唱曲,甚做一些更龌龊的事来。 第柒章 救手足柳少声援 萧鸢肃着脸“腾”地站起,朝吴秀宝道:“你帮我看会蓉姐儿。”辄身就往楼梯口跑。 “唉哟!你孤身犯险使不得,那就是个虎窟狼窝、万艳同悲、有去无回的地......。”吴秀宝大声嚷嚷,待蹬蹬脚步声绝了,方才回头,见萧蓉已是眼里泪花花,瘪起嘴哭:“我要姐姐、要哥哥!” 吴秀宝打自己一个嘴巴子。 萧鸢出了茶馆门反放缓脚步,沉吟稍顷抄近道往柳家方向走,路过杀猪巷,远见一处肉案前三五人,正给一头生猪放血,屠户赵刚半躺在一把竹椅上,茶缸顿在圆腰,闭眼似盹着了。她悄松口气,当年同他结下梁子后,平常这里是能不走就不走的。 她疾步闷头赶路,见着过了,哪想那赵刚忽然端起茶缸直泼而来。 萧鸢眼明脚快朝边一躲,防不胜防,还是被溅湿了红绣鞋面。 赵刚咧嘴大笑,见小孀妇眼梢都不挑一下,径自匆匆走,徒留给他一个娇俏鲜媚的背影。 他愈发觉得胸闷,挥手赶走两只嗡嗡的绿头苍蝇,把茶缸往脸面一扣,继续困他的阳春觉。 萧鸢来至柳家大门前,站在棵茂盛的榆钱树下,见门前台阶上坐着几人在晒日阳,其中个就是柳孟梅的长随霖青。 也顾不得甚麽,脆着声高喊霖青,挥起帕子招招。 那几人齐朝她望来,竟是富贵茶馆那风流小孀妇,何时竟和霖青勾搭上了?!皆是不良心思,便指指戳戳,挤眉弄眼哄笑一片。 霖青紫头胀脸地跑过来,神色紧张,压低嗓音直埋怨:“早时爷才从你房里离开,现又寻来做甚?被老爷晓得受苦的可是我.......” 萧鸢打断他的话,正色道:“你去禀明柳少爷,我在东偏门等他,若是不来,我就把他同程家少年的事讲给你家老爷听,忤着作甚,还不急去急回!” 霖青看她阴沉面不似在玩笑,暗道糟糕,连忙一溜烟报信去了。 东偏门旁有个剃头摊子,年轻伙计正给个老爷刮髯须,下巴涂满雪白刨花沫,从耳根刮到下巴尖时,就听得一声拉闩,门开半扇,柳孟梅眼底发青,怒冲冲走到萧鸢面前,冷笑道:“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枉我对你的这番信任。” 萧鸢一把抓住他的胳臂:“滽哥儿被抓进庆喜楼当小倌,你随我一道去救他。” 柳孟梅怔了怔:“滽哥儿不是考童试去了麽?!怎会抓进庆喜楼?” 萧鸢便把吴秀宝的话三言两语讲罢,再接着说:“我晓得你在困觉,没得天大事儿一概不应。我也寻不着还有谁能相帮,才无奈说那些话儿,实非本心。闲言碎语少叙,好处待滽哥儿救出再允你就是!” 柳孟梅定定看她,摇头道:“你呀不晓真懂还是假装,这世间非甚麽都是要好处的!” 他回首吩咐霖青速备马车,伸起懒腰打个呵欠,想想往门里走:“得把老爹镇长腰牌带上,免得他们狗眼不识人。” 一番二三来去,车夫扬鞭长甩,但听嘎吱嘎吱轮转,直朝镇东头绝尘而去。 第捌章 温柔窝沈三坐享 庆喜楼,人烟稀疏。 小丫头捧着一盘春饼,进了秋叶式洞门,曲径转屏,屏过拾阶,阶绕角亭,亭后穿竹,竹深见房。 守门在打磕睡,她径自打帘而入,沉水香长烟袅袅,花魁巧云正唱二黄《白蛇传》一套,桌前有四位老爷围在一起打双陆。 这里不是旁处,在坐的不是一般买春客,个个非富即贵。 她搁春饼时,不慎将盘沿触碰到其中一客的胳臂,他浓眉锐目,淡淡瞟扫一眼:“拿去赏巧云。”嗓音醇厚低沉。 小丫头应声“是”慌忙走开。 这位大爷可了不得,是沈相府中的三爷沈岐山、战功彪炳一品大将,今刚至富春镇。 坐他身侧的夏原吉听得这话,吵嚷嚷起来:“巧云还是个清倌人,你可是想梳笼她,我给你保媒。” 沈岐山笑而不语,将掌中两枚骰子掷出,晃荡停稳,竟是两个六点。苏葵拍手叫好:“五六为大彩,实不常有,好运需得红粉衬,有现成仙人儿在,你犹豫个甚!” 他俩人在这极力窜掇,候在旁的婆娘已是听得清明,凑将上来笑嘻嘻说:“巧云自小娇养十五载,性子温柔乖巧,琴棋书画、百般银巧无谁能及,我煞是疼爱她,原还想再养两年,若是能得三爷相中,那是她的造化,今晚就可收拾房间摆喜宴成事!” 沈岐山打量那巧云,虽年纪不多,面庞却捎带风情月意,倒是个可人儿。 还未开口,一个胖婆娘紧握住个清秀少年胳臂拉拉拽拽而来,见着苏葵,两眼放光,咧嘴笑道:“苏老爷,这小倌保准你会欢喜!” 苏葵定睛远望,穿月白绢衣,绾发戴蓝巾,白面朱唇,水滴滴的眼儿,好一个朱颜艳夺桃花的少年,待她(他)俩走近再看,顿时圆睁双目,差点从椅上跌下。 指着少年大声问那胖婆娘:“你可知他是谁?” 沈岐山蹙眉也觉相貌熟悉,似曾哪里见过。 胖婆娘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陪笑回话:“是个老汉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要卖儿讨生活,我瞧着可怜,好费了些银子将他买下。” 苏葵拍腿大笑:“我看你还是早些放他去罢,否则他长姐寻来,可有得你受!” 胖婆娘微怔,疑惑问:“他长姐,苏老爷你认得不成?” 恰巧云唱到白娘子.断桥那折,嗓音儿高亢清亮:“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 沈岐山觉这少年有异,遂拉近身前细观,果是浑身无力、手脚僵直,神魂恍惚似中了迷药,正自端详,倒没在意帘栊簇簇急响几声。 萧鸢闯进房来入目即是此景。 萧滽软绵绵坐在个爷们腿上,捱肩倚靠,手被攥握在他掌中,一个俯首,一个仰颈,快要挨凑的紧贴面颊。 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咬紧牙关一阵风般直冲过去。 沈岐山已察觉有人朝他靠近,欲待出手,忽看见一双穿银红缎子鞋的秀足,足面绣着两只交颈鸳鸯,一副恩爱缠绵的样子。 左鞋湿透透的,走一步一个水印儿。 他心一动,手便没有动,犹豫的后果很严重,一个女人的胳臂迅速揽住他的脖颈,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横在他喉管前。 似乎轻轻一划,他就要血溅三尺、一命呜呼。 他不由笑了。 另几个爷们也笑起来。 第玖章 萧鸢莺花寨救弟 沈岐山是皇帝钦点的武壮元,狼烟里驰骋的悍将。 纵是个小妇人拿短刀抵喉管又如何?他久经场面何惧这个。 是以他笑了,另几个爷们彼此相熟还不晓他的能耐?!皆笑着看戏。 “你这人面兽心的狗东西,快放开我弟弟。”萧鸢浑身绷紧,拿短刀的手作势抖了抖,疾言厉色。 一众倒吸口凉气,这娘们看来是不想活了。 “好!”沈岐山慢慢松开手,甚好心提醒:“你弟弟中了迷毒,回去需请郎中好生救治。” 她的衣袖有股栀子花的肥浓甜香,让他想起个人。 萧鸢细看滽哥儿,果然面容苍白、眼神迷离、身骨直打摆子站不稳,这心头的气更不打一处来。 “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若不是你们颠倒阴阳,违背悖伦,做下此等禽兽不如的事,我弟弟又何苦受这无妄之灾!”她咬牙恨声骂,又高声唤柳公子,见柳孟梅从帘后走出,连忙道:“你先扶滽哥儿回马车候我!” 柳孟梅清咳一嗓子瞟扫一圈,不由怔了怔,除沈岐山面相陌生外,其余皆是父亲常往来的客友。 苏葵摇着洒金扇子,似笑非笑同他招呼:“回去代我向你爹问声好!” 柳孟梅瞬间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硬着头皮上前,将萧滽一只胳臂搭在自个肩上搀扶着,一言不发匆匆走了。 萧鸢再看向那胖虔婆,瞪圆雾洇水杏眼,硬声喝问:“你喂我弟弟吃的甚麽毒药?” 那虔婆也不是吃素的人,冷笑答道:“不过寻常蒙汗药。你妇人家家拿刀指客,毁我营生,坏我钱途,不思量你那弟愚蠢活该受人骗,反没来由的暴叫如雷,今不拿一百两典身儿钱,你休想跨出这扇门。” 萧鸢呸她一声:“你个断子绝孙不良老虔婆,靠色为娼算罢,还卖起倌儿,你卖倌儿也罢,竟打起富春镇子弟的主意,你可知本镇是个甚麽去处!还敢涎起脸问我要银子,也不撒泡溺照照自己的模样。” 估摸柳孟梅已走远,她收回短刀攥在手里:“都别过来,萧娘子的刀下可不留人!”一面儿快步朝门前走。 那虔婆咽不下这口冤枉气,趁她近前突然伸手要抓,萧鸢早有提防,偏身闪到侧旁,拎起架上一个春瓶细颈就扔,“呯咚”恰正中虔婆脑袋。 看她被砸的发闷,倏得箭步上前,拿刀的手一把揪紧她的衣襟,一手抡起拳头照面就打,虔婆脑里正嗡嗡的,猝不及防吃了几拳,顿时眼鼻泛酸,涕泪横流,待看清差点吓尿,那短刀寒光闪闪逼近在下颌。 不由倒退几步竟跌坐椅里,扯起嗓子喊:“你个泼妇,怎无端端就动手打人!” 萧鸢索性两腿跪上她的膝盖,一声不吭儿,只是狠打她的脸。 花魁巧云见她凶悍异常,房里又无护院,去让另个婆娘解围,恰这婆娘素日与胖虔婆有罅隙,乐得看戏,为难说:“她手里持刀谁敢相劝?尽由她打的手痛了,自然会松开。” 巧云便命丫头搀扶她到沈岐山面前,羞怯怯俯身见礼,软声求:“还请沈大人替我那妈妈作主!” 等了半晌未见答话,悄抬首却见他蹙眉抿唇、目光阴鸷地紧盯那扭结成麻花两人,面色一片冷清。 倒是夏原吉怜香惜玉朝她说:“这样的阵仗,你退后莫管就是。” 巧云道声谢,无奈辄身走开时,听得苏葵憋满嗓子笑:“这小孀妇简直又凶又悍。” “错!”沈岐山冷笑一声,一字一顿:“是又凶又媚!” 第拾章 见萧娘各怀心思 前辈子就是这副又凶又媚的模样,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却也误他身败名裂。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世他再不会犯傻,还要问她连本带利悉数讨回。 沈岐山执壶倒酒,捏盏一饮而尽。 抬眉再看,她已抻直杨柳腰,不慌不急朝门外走,一种风流姿态,种种般般都是媚。 再扫过胖虔婆,却是披头散发,胀头紫脸,鼻下拖两条血河,哼哼唧唧在那叫屈不止。 另个婆娘上前搀扶她,苏葵开口道:“这事到此为止,毕竟是你逼良为倌在先,也勿要寻思报复那孀妇,免得节外生枝,反毁吾等的声誉。” 那胖虔婆颌首应承,捂脸闷闷自退下。 巧云先笑问:“啊唷,这阵仗真要吓死人,听她自称萧娘子,可是富春镇开富贵茶馆那个萧娘子?艳闻缠身的那个萧娘子?” “就是她!”夏原吉撇嘴道:“水性杨花的小寡妇,房里从没断过男人,现柳孟梅是她新欢,镇民常见其整夜留宿她房中,清晨才出。” 苏葵瞟他眼轻笑:“瞧你酸溜溜的口气,说,你可有同她做过露水夫妻一场?” 夏原吉哑然又不愿当众失颜面,鼻孔哧哧两声,逞强好胜道:“曾去她茶馆里吃茶,表面端庄执壶给吾倒茶,却翘起足尖暗自划弄吾的小腿腹,一派的浪荡轻浮,且心机暗算兼翻脸无情,脾气又那麽躁,她豁得出去吾却不能,吾本良人,万不得因贪图美色、反被她拿捏于掌股间。” “你可是忘了?”苏葵拿扇柄捅捅沈岐山的胳臂:“掐指一算,你的官饷倒白白养了她两年光景。” “无亲无故岂会白养她?!不过是还报她亡夫救命之恩!”沈岐山面容依旧沉稳,嗓音却多了些萧杀,忽然站起身朝外走。 夏原吉追着他背影高声喊:“你这就要走了?不是说好晚间同巧云进喜帐麽?” 沈岐山只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苏葵低笑道:“你可真没眼力见,一早他的一个美妾就进了许家老宅,鸳鸯帐里鸳鸯被,鸳鸯枕上鸳鸯睡,美景良辰,有正配的鸳鸯在,何需在这里打野鸳鸯。” 巧云边拨弄琵琶,边竖耳倾听他们说话儿,陡生出几许惆怅来,她心高志气大,晓得清倌身总是难留,就想趁早傍个倚靠,能把她赎回做个妾也是好的。 沈歧山出身钟鸣鼎食之家,长得高大威猛面相足,虽是一员武将,言谈举止很知分寸,不显半毫粗鄙,她心底很是钦慕,又有夏原吉苏葵撺掇,虔婆也愿助力。 明明他投来的目光是有兴致的。 巧云蹙眉暗忖,似乎自萧娘子闯入大闹之际就生出了变数。 她看的分明,他望着那泼妇的眼神好不一般。 忽而指尖猛的一震,麻痛袭来,才发现留有两寸长的指甲、卡进琵琶弦里却不知,用错了劲而至齐根折断,有血丝浅浅洇了出来。 “怎这般不小心!”夏原吉连忙捧起她的手,一脸颇疼惜的模样,苏葵只是摇扇子戏谑地微笑。 巧云眼里落下泪来,也不知是因不慎断裂的指甲,还是无缘错失了情郎。 这正是:花落有意随流水,归燕无心恋堕泥。 第拾壹章 阿宝逗趣引孽缘 萧鸢在门前辞谢了柳孟梅,寻邻铺卖草绒花的伙计帮忙,把滽哥儿背上楼安置于床榻。 萧蓉抱着猫看长姐替哥哥解衣脱鞋盖褥子,孩童天真不知愁滋味,拿手指刮起粉腮羞他:“一回家就睡觉,懒虫虫。” 又来拽萧鸢的衣角:“哥哥带给我的粽子糖呢?我要吃!” 那伙计名唤江玉振,便笑着拉她的小手:“去我店里串花朵玩可好?” 吴秀宝看萧蓉被哄走,执壶倒了碗糖水走近床沿边,细看萧滽昏睡不醒的样儿,压低声问:“他......没被糟践过罢!” 萧鸢摇摇头:“还得谢你报信及时,正巧着赶上把他救下。” 吴秀宝松口气:“那他怎麽这副昏沉沉的样儿?” “虔婆说喂他吃了迷魂药,我让柳少爷路过刘郎中家时请他来一趟。”萧鸢想起生恨:“我把那虔婆拳打了一顿。” 吴秀宝怔怔看她少顷,忽伸一个指头戳她肩膀一下,想大笑又恐吵着床上人,憋起气说:“你这臭名声又添一笔,稍微等样些的爷们都不稀得娶你。” “谁说我要嫁了!”萧鸢接过糖水舀小匙往滽哥儿嘴边试探,他牙关紧咬喂不进,便自己咕咚咕咚喝了,抹把嘴子道:“等滽哥儿考取功名做了官,蓉姐再嫁个好人家,我就绞发做姑子去。” 吴秀宝啐她一口:“萧先生剃度归入佛门,马大郎沙场丧了命,你又要绞发做姑子,你说,你前辈子是做过甚麽孽!” 萧鸢忽然默了默,楼下怡春院的虔婆在大喊着吴秀宝,她便催促:“你还不快走?当心她用荆条子抽你。” 吴秀宝偏慢腾腾地整理鬓角:“我就等你何时再把这虔婆拳打一顿,恶人还需恶人治!”说笑着下楼去了。 房里复又变得静谧,萧鸢摸摸滽哥儿,不知何时浑身烧烫起来,她去拧了凉帕子搭上他的额头。 心怦怦直往嗓子眼突,瞧她今日遇见了谁,打完胖虔婆不经意一回眸,竟对上他深邃阴鸷的目光。 纵是化成灰也认得,当时她差点腿软走不动路。 前世里她临死时,细看窗外飘荡的大燕子风筝,倾听女人孩子欢声笑语,她回顾自己短短的一生,若说最对谁不起,唯有他了。 假如时光倒流,万物重来,但愿她俩背水忘川、再不复相见就是万幸。 朦胧之间,她站在垂花门前,高大魁梧的他被三五衙差拘走,穿一身苍青绣云纹锦袍,衬得脊背宽阔厚实,他忽然回首,眼神狠戾愤怒地看她,他大吼:“你这毒妇,你这毒妇,你好生等着,但得我归来那日,就是你的死期!” 她没等到他回来,就先死在了一个春光明媚的艳阳天里。 “你做我的萧娘子好不好?”他背着手俯身问她,话语柔和,面庞满是笑意。 她娇弱的身骨被笼在他褐色的影子里。 她非要偏头看他身后的万丈阳光,不远处也站着个人,同他有相似的眉眼。 “不好!”萧鸢猛得惊跳起来,喘着气下意识望向萧滽,不由微微愣住。 他不知何时已醒转过来,正平静地在打量她。 第拾贰章 药迷魂阿弟魂迷 萧鸢暗忖阿弟方才还浑身烧烫昏迷不醒的模样,怎说睁眼就睁眼......但总是令人欣喜的。 伸手去探他的前额,哪想萧滽把头一偏,嗓音喑哑地问:“你,是我的娘子?” 娘子?萧鸢怔了怔,看他还挺期待的神情,难不成迷魂药把他迷糊涂了? “我是你长姐啊!你难道不记得?”萧鸢去倒碗糖水端来:“你才多大,哪来的娘子。” 萧滽撑起身靠在床架上,接过碗一饮而尽:“我多大了?”还要再来一碗。 “你今年不过十六年纪。”萧鸢愈发忧愁浮面,莫不是烧坏了脑子,还指望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烦躁地站起身,嫌圆凳碍事踢了一脚,走到窗前朝外四处张望,忽扬声喊:“刘郎中你可把人肚肠急断,又不是裹脚的大闺女慢腾腾。” 楼前街一阵哄笑起伏,有人吹口哨:“萧娘子拳打庆春楼的虔婆,真是愈发的能耐!” “谁欺辱我阿弟,我就让谁不好活。”话说的是掷地有声。 萧滽遗憾地打量窗前那媚人的娇娆身段,护短,言行举止还凶泼泼的,实在合他脾胃,却偏偏成自己的长姐。 这真是: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 刘郎中吭哧吭哧踩着木梯上楼,一面抹额汗一面抱怨:“正在家中吃饭,听得柳少爷门边叫,连忙丢下饭碗,背起药箱就走,你还那样羞煞我,你这个......”看见递到面前的串子钱,接过拢进袖里:“听柳少爷的话,滽哥儿食了迷魂药,他现是昏着还是醒转?” “先时昏不醒,再浑身烧烫,忽而就醒了,记不得我,也记不得自个年纪。” “记得你有甚麽好!”刘郎中嘀咕着补刀,往床沿边一坐,伸手去翻萧滽的眼皮,左边翻过再翻右边,忽而问:“你可记得我是谁?” “刘郎中!”长姐方才在窗前一顿呼喝,他要再记不得真是傻了。 刘郎中将手指搭他脉上听息数,左手听过换右手,萧滽暗忖这老儿果真慢性子,还不如他自己来诊,斜眼睃长姐紧张的俯身弯腰候在旁,让个大美人儿为他担惊受怕,莫名就很感动,指着圆凳温言道:“长姐坐着等罢!” 萧鸢眼前一片恍惚。 从前萧滽受她名声所累,在书院受尽同窗白眼奚落,他内向寡言兼胆小如鼠,且自尊心颇盛,时日久长倒养成窝里横的性子。 对她和萧蓉眼不是眼、鼻不是鼻的。 萧鸢因他要考童试,萤窗苦读不便叨扰,遂一直忍气吞声大半年,原想等他此次考毕要好生做做规矩。 不想竟出了这档子事。 无不忧虑地扯扯刘郎中的袖管:“他是迷坏了脑子,还是烧坏了脑子?” 刘郎中回首瞪她,气咻咻地:“才把完脉又被你打断,还得重来一次!” 萧鸢满脸通红扭身走开。 萧滽叹息一声,百无聊赖看着自己雪白的手腕,雪白......怎麽这样的白! 他忽然一激灵,看向对面妆台上搁的黄铜菱花大镜,映出一张清隽秀气的少年面庞。 咚的昏晕过去。 竟穿成了一个娘娘腔,让他情何以堪。 第拾叁章 心迷糊姐弟情深 萧鸢先去百种园药铺,小伙计是新来的,不敢看她,只脸红的接了方子,背身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拉开,一手拈草药一手拎玲珑小秤来称,把牛皮纸左搭右折叠得四四方方,再用一条细搓麻绳打个同心结,方递给她。 萧鸢道过谢,踅回至八鲜店,案板搁着五条死鱼,一大铝盆里游十数条活鲜鱼,一摆尾水哗哗泼溅出来,差点浇到她的绣鞋面。 死鱼比活鱼价廉,她掰开腮细看还是鲜红色,便让卖鱼的用柳条串了一尾拎在手里,再买几斤肉、两根筒子骨和些蔬菜,见个摇拨浪鼓的小贩在卖黄澄澄的粽子糖,她也买了点,还送了个吹鼓的糖人儿。 路过米行,嘱咐青衣伙计送袋白米到富贵茶馆,远眺日落衔山,夕阳挽照,遂加紧步子往回赶。 楼梯间就听得蓉姐儿咯咯笑声,萧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萧滽半倚床柱,手里在画着甚麽,妹妹搂着他脖颈,头靠头亲密的不行。 萧鸢把粽子糖递给蓉姐儿,探头看纸上绘了个美人,蓉姐儿拈颗糖塞进哥哥的嘴里,问可甜。 萧鸢心里酸溜溜地,扭她粉粉的颊,小没良心,都不晓给长姐一颗,平日白疼一场。 蓉姐儿连忙伸长手递给她,她方笑着含了,再瞟着萧滽打量:“你怎又昏晕过去?何时醒转的?” 萧滽脸庞浮过一抹暗红,能自己把自己吓晕也算惊世骇俗事一件,清咳嗓子含混道:“饿晕又饿醒!” 萧鸢还想问他,听得门外有人叫送米来,便再顾不得,连忙引着往厨房里去。 不过半个时辰,桌上已摆一碟香椿拌豆腐、一盘糖醋溜黄鱼,一盘干菜红焖肉,一盘盐炒青菜花,一碗骨头汤,一大碗热腾腾米饭。 萧滽大口扒拉饭大口吃菜,一会赞鱼烧得入味,一会赞肉焖得软烂,一会又道汤鲜浓,连蓉姐儿都嘴里含着饭笑不停。 萧鸢替妹妹挑黄鱼刺,斜眼睃他贪吃的模样,往日里千般万般嫌弃,今倒像脱胎换骨调了个人似的。 “你院试考得如何?”她忽然提起,萧滽喝口汤打着嗝道:“长姐毋庸担忧,论学问吾岂能差,案首志在必得。” “倒不晓得你来去一趟,学会了说大话。”萧鸢撇嘴不信,这个弟弟几斤几两,她心如明镜。 前世里因性格孤僻在官场行走艰难,后调去外县做个七品,来求她未果怀恨而走,久而久之断了音信。 谅他才遭受大劫,不便劝诫,便抿抿嘴喂蓉姐儿喝汤,萧滽恰吃毕,起身接过她手里的碗和调羹,道:“饭菜渐凉,你赶紧吃,我来喂妹妹。” 蓉姐儿高兴极了,哥哥从前待她不好,每每想亲近时总被他斥退,今却大不一样,她便把头点的像鸡啄米:“要哥哥喂!” 萧鸢拨了碗饭,边吃边看他(她)们亲近,莫名不踏实,总有种隔云笼雾的感觉。 萧滽却没甚麽不踏实,瞧着粉雕玉琢的小妹,再瞟过媚色无边的长姐,简直掉进了美人窝。 是以他除了对自己长相很嫌弃外,其它还挺满意的。 第拾肆章 色迷弟萧娘迎客 一夜无风雨。 翌日,萧鸢卯时就起身,燃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抬椅放桌前,茶碗端摆上,卷起帘,叉开窗,鳌山炉里点起沉水香。 “萧娘子,一早打捞的虾子,新鲜哩!”李二哥挑着竹篓站门边喊,晓得她每日里要包虾肉馅的小馄饨。 萧鸢拿面盆接了半盆,青灰的虾子蠕动长须弓身直往外跳,李二哥接了银钱,一面道谢,一面又送她几片海菜。 萧滽吃过早饭,手拎文物匣子下楼来,已见自家长姐乌油发髻齐整、插根珊瑚蝶镶翡翠的花簪点缀,穿茄皮紫衫子、月白绸裙,一条腿搭在另条腿上,手中持刀细细地剁虾馅,翘起的足尖便随之晃荡,恰如杨柳轻蘸桃花水,不觉轻薄浮浪,反是万种风情。 “你看着我发甚麽呆?”萧鸢凤眼带些吊梢,瞟人似嗔又笑。 “去书院了。”萧滽挥挥手,转身迈出槛,再擦擦嘴角口水,可惜可惜,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儿竟是自己长姐,天意弄人。 萧鸢继续剁虾馅,直到乔四爷拎着鸟笼进来寻桌坐了,才方站起身洗净手,从瓶内撮出龙井茶,放在紫砂壶里,冲了滚水递到他面前。 至后陆陆续续人进人出,富贵茶馆热闹起来。 萧蓉也被吵醒了,揉着眼泪汪汪哭着找长姐,萧鸢替她洗了手脸,昨晚剩的骨头汤已热滚,把煮好的小馄饨舀在里头,寻个偏角空桌,让她坐那儿慢慢吃。 忽闻马嘶及杂乱的皮靴脚响声,引得众客皆往门前看,进来七八穿银灰铠甲的将士,腰贯兵器,身材高大,皆眼泛血丝,风尘仆仆的态。 其中一人朝萧鸢拱拱手道:“吾乃神兵营副将顾佐,披星戴月赶来富春镇,众将实在口渴的紧,烦劳提几壶茶水来。” 萧鸢让他们自寻坐了,待一干人坐稳,顾佐四顾没去处,只有萧蓉这里空着,便走过去与她面对面一桌。 茶水很快送上来,顾佐端碗一饮而尽,又倒一碗,恰见萧蓉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很好奇地看他,他不由微笑,指着在桌间穿梭的萧鸢低问:“她是你的娘亲?” 萧蓉捂嘴嘻嘻地笑。 顾佐便以为是了,又问:“你这馄饨还有没有?” 萧蓉点点头。 他便高喊一声:“掌柜的!” 萧鸢近到身前问何事,他道:“可能给我煮碗馄饨来吃?腹中饥的很。” 萧鸢偏头回话:“有是有,不过是用新鲜的虾子和猪肉剁碎,搅和一起包的,南边口味,恐你们长在北方的,嫌鲜腥吃不惯。” “北方的?”顾佐眼中精光一闪:“掌柜从哪里看出我们是长在北方?” 萧鸢暗怪自己嘴快,只笑说:“南方人多肤白秀气,看你们糙的很,若有失言之处还莫见怪。” 顾佐便道:“行军在外,甚麽都吃得,你快去煮碗送来。” 其他将士也嚷着要来一碗,乔四爷凑近陪笑问其中一个:“不晓来富春镇有何贵干?是又要征兵麽?” 有人回他:“才平攘了胡虏,哪需要征兵!来富春镇是和沈将军会合,再一道上京去。” 第拾伍章 二进宅郎心难测 萧鸢边煮馄饨,边把话听进耳里。 提及沈将军,顾佐等再坐不住,喝完吃毕,一阵马嘶蹄奔,转瞬只余尘土轻扬。 太阳光芒万丈的登堂入室,坐靠窗桌的乔四爷眼睛射的睁不开,帮佣的李妈准时踩着亮来,萧鸢命她收拾碗筷,自去放下帘子。 萧蓉抱着猫跑出去玩儿。 一时倒闲下来,萧鸢拿过绣品,边做边思忖讨那十两银。 冯管事让她回来等信儿,沈将军要面见才给银,依她心性,宁愿不要银不见他。 但十两银对她不是小数目,萧滽的书院要用钱,他和萧蓉都在拔个儿,去年春衫紧窄了,得重新各买两套。 再隔月把黄梅季到,到时阴雨缠绵受不住,她得提前请匠工将屋瓦修整一遍。 都是要用钱的地方。 想背水忘川再不复相见......怎可能呢!自她从河里被打捞起重睁开眼眸时,她(他)们的命格就又搅绕在一起。 萧鸢忽然放下绣品,同李妈交待几句,径自上楼去。 乔四爷再看到她时,已换了身雪青斜襟绸衫、白玉圆纽扣儿,竹梅纹三滚边,姜汁黄绢裙子,粉面淡脂似若娇花。 他笑问:“萧娘子打扮着哪里去?” 萧鸢也笑回:“去大成锦绸湖纱铺溜一圈,给滽哥儿蓉姐儿挑做衣裳的料子。”说着跨出门槛。 一边筛箩里摊着几片海菜,被晒的表面覆层薄薄白霜,鲜腥味引得苍蝇嗡嗡的,她拿着一把竹丝编石榴花鸟漆柄团扇,一面摇晃赶着,一面觑眼四望,数步远处,杂耍卖艺的在敲锣耍猴,萧蓉和旁店铺的同龄孩子围着站一排,正看得津津有味。 萧鸢收回视线,懒得穿街走巷,叫过一乘轿子坐了,到沈府老宅门前下,恰见冯管事坐条凳上晒日阳儿,连忙上前作个礼,未待开口,冯管事倒先抢话说:“昨昏时遣人去请你,连个影儿都未见,三爷不高兴,弄得我也没皮没脸,萧娘子好得意啊!” 瞧这话里阴阳怪气的,萧鸢面不改色,只笑道:“对不住,昨家里阿弟出事时,沈大人是亲眼所见,他宰相肚里能撑船,定能谅解我抽不脱身的苦楚。今不是不请又自来了麽,顺道也给您赔个不是。” 冯管事皱紧眉头不起身,手却朝她面前下意识划了划,萧鸢心领神会,从袖笼里取出备好的茶叶递上,冯管事接过,这才慢腾腾的起身率先朝门里走,嘴里嗤一声:“走吧!” 沈岐山一早起来练剑,用水冲洗掉满身汗水,仅穿条灰青裤子,赤着胸膛坐在桌前用早饭。 侍从在门前回禀:“赵姨娘来见。” 他仅“嗯”了一声,眉眼未抬,挟起鸡汤煮的面条子慢慢吃着。 赵媛进房走将面前,轻绵细语唤声三爷别来无恙,搭手见福后,寻着他侧手边的椅子坐下。 大碗里有煮熟的鸡蛋,她扯袖抬手拿了个,在桌沿敲破剥起壳来,瞟他一眼,略含迟疑地问:“三爷可是在怪此趟我不请自来?” 她昨晚等的都睡着了,也没等到沈岐山进房,一早听管事说三爷整夜宿在西房,知晓她来却未有见的意思。 这颗心就不由人的忐忑。 第拾陆章 驱姨娘气迎萧娘 沈岐山不答只道:“我在此地待不长久,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来日即率将士返回京城。” 赵媛听得失落,她从京城千里迢迢来至富春镇,自然有其的打算。 被沈岐山纳为妾不过三年,有两年半他都在外征战,好容易听闻要平乱归京,又传起皇帝要为他赐婚的讯来。 赐的还是当朝重臣赵正春的妹妹,闺名赵莺莺,绝色,更以端庄贤淑而名动京城,自及笄始,官媒踏烂门槛已不计数。 赵媛人前无谓,背地里却暗思量,纵是与沈三爷曾有鸳鸯之情,也敌不过流光染指,若再有新人入门,谁又会闻她这旧人哭呢。 她一朵花正鲜妍,岂能嫁与东风春不管,独自韶华空白头,从不是个随波逐流的性子。 是以心一横南下富春镇,想得他感动、想朝夕相处,想重拾旧情,若能因此怀上子嗣,她此来的种种辛苦都不算甚麽。 愿想总是美好,却不如人意。 赵媛蓦得眼眶一红,晓他不爱看女人哭啼,憋着气软声说:“并不求三爷宽待,只想.......” 话未讲完,沈岐山皱眉打断:“我纵是返京也难带上你,都是豪迈汉子行事粗糙,不便女流同随。” 他拿过一包鼓囊囊银子及一封信笺推她面前:“明日你就启程,如何来的还是如何回去,沿路如有难处,就拿此信去寻各州府或县衙的官儿,定会助力于你。” 明显是要赶她走了。 “三爷勿要赶我走.....”赵媛含泪相求:“富春镇我打小长在这里,看着很是亲切,此次离去不知今生可还能再来一回,就容我多待些时日可否?” 沈岐山默少顷,缓和了语气:“随你罢!”忽听帘子簇簇一动,他道:“是谁?” 冯管事隔帘回禀:“萧娘子来见!” “萧娘子?”沈岐山垂下眼帘,沉声问:“萧娘子是何人?” 萧鸢听清他的话,也不要冯管事说,自答道:“我是马运来的孀妻,一直得沈大人接济,今是最后一趟,特来取银,从此后各奔东西,互不相干。” 好个各奔东西,互不相干! 这毒妇欠他的一生一世都还不完。 沈岐山朝赵媛道:“取我衣裳来。” 萧鸢得允许打帘入房,恰见沈岐山伸展手臂,由着赵姨娘替他穿衣。 赵姨娘揩紧他的衣襟,开始低眉垂眼系腰间革带,她娇小柔弱贴在他胸前,差点刺瞎萧鸢的双目。 果然是长别胜新婚啊。 她清咳一嗓子:“沈大人好似有事要做,我这就随冯管事往帐房领银子去!” 搭手福个礼,给冯管事使个眼色,辄身拔腿就要溜。 沈岐山气笑了,这萧鸢一挑眉一瞪眼,一张嘴一扭腰一挪腿,哪怕放个屁,他都能解读出其中意来。 怪只怪前生他对这毒妇用情太深。 第拾柒章认旧友话藏偏锋 她那滴溜溜眼神,又把他当禽兽在看。 “站住!”沈岐山面容凝肃一声低喝,不落痕迹地推开赵媛,坐桌前继续端碗吃面条子。 各人各怀心思。 冯管事率先指了一事匆匆走了。 赵媛本打算也借机离开,可看萧鸢那风流妩媚的模样,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索性厚起面皮复坐回原位,一面儿招呼:“萧娘子可还记得我?” “不记得!”萧鸢定眼看她少顷,只是摇头。 赵媛笑了笑:“十年前,你娘身体欠安,你总来逢吉药店配药,我俩常玩在一起,说来相交应还算深厚的,哪想我还记得你,你却早把我忘的干净!” 沈岐山淡道:“这世间多的是薄情寡义之辈!” 瞧这俩一唱一和的......萧鸢一拍掌,喜上眉梢:“原来是赵娘子呀,数年不见,竟出落的犹如仙女一般,该打,我竟没认出来。” 又笑盈盈道:“不曾想你嫁给了沈大人为妻,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实在是这世间难得的良配!” 赵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被堵的说不出话来,沈岐山放下碗筷,朝她语气温和:“你先退下!我有话同萧娘子说。” “但......”赵媛抬首,恰对上他不容置疑的神情,只得起身告辞。 待四下无人,沈岐山慢慢看向萧鸢,敷粉抹朱,风情自现,艳丽妖冶的像山谷里肆意生长的野玫瑰,若不是这张记忆太深刻的面庞,他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前世里的萧鸢,言行举止恪规守礼,怎麽大家闺秀就怎麽来,矫揉造作的无人喜欢,就他瞎了眼。 事实证明他真的是瞎了眼。 萧鸢候了半晌,余光悄睃沈三爷,见他目光深邃地紧盯自己,悄抽了抽嘴角,不会他又对她一见钟情了罢,没办法,就是这样的讨人喜。 “你过来替我斟茶!”沈岐山沉沉开了口。 萧鸢站着不动:“我非府里的丫头,沈大人还是自请罢!” “白给你用两年的官饷,连倒盏茶都不肯?” 就晓他要这麽说! 萧鸢抿起嘴儿:“沈大人明辨,是夫君一命扺一命得来的银子,何曾白用你的官饷。不爱听这颠倒事非黑白的话儿。” 沈岐山平静道:“原想死者为大,不该多评生前事,不过看你理直气壮、义正词严,非逼着哑巴张口,我且问你,对你那夫君马运来又知之多少?” 萧鸢有些心虚,但输人不输阵,她挑起眼梢轻笑:“自个夫君当然彼此熟透,他禀性忠厚老实,与人为善,萤窗数载饱读诗书,满腹皆锦华,他面相虽温柔秀气,实则健壮勇猛......” 忽得一顿,这话说得有歧义,再瞟沈岐山的神态,果然想歪了。 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抬手捊鬓边的碎发,抛个媚眼儿:“这富春镇的老少爷们,没几个能及他!” 沈岐山不怒反笑:“看我俩说的可是同一人,马运来七尺男儿,禀性胆小内向,偶尔欺软怕硬,才学半瓶子晃荡,那日他在战场自乱阵脚,慌不择路撞到我跟前,竟惊恐的要跌下马来,我出手拉帮混乱之际,一枚羽箭自后背将他穿透,当即一命呜呼!” “总是属下死在面前,再折毁其清誉非君子所为,是以才有了那般说词,实则当不得真!” 第拾捌章 佯有情假戏真做 萧鸢听他竟大有不认帐之意,心一沉,有些急了:“官府文书白纸黑字岂能作假,沈大人再说这些无用话儿作甚!” “是无用话儿麽?”沈岐山淡笑,他虽懒散靠于椅上,却依旧大腿健硕微阖,腰杆挺拔有力,看她的目光凌厉微掩:“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所见,岂非我一言之辞,年初吏部对我五年内官饷去向稽核,重查马运来箭死案,以渎职罪名,革了云南户部清吏司主事王锦,且责令吾二月内追缴放你之全银,萧娘子,非我不仁,实非官府不松。” 萧鸢算是明白了,沈岐山要亲见她,非给银,还要讨银呢,掐指暗算,三月十两白银,这两年辰光,满打满算八十两,她哪来这麽多银子一股儿还他。 不由攥紧手里绢帕,索性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跺脚语气娇嗔:“沈大人说来说去,无非是不愿再给银,罢罢罢,我不要就是了。”就要溜走。 沈岐山看着她背影,不慌不忙地:“这银子你若执意不退,官府将上门查封富贵茶馆以资抵债。” 萧鸢脚步一顿,辄身回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心底猛窜火儿,挪近跟前咬唇冷笑:“这可怎麽办呢?我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开个茶馆,本就世道艰难,所得之银不过将就度日,还要供阿弟念书,养活小妹,哪里有甚闲钱还给沈大人?” 沈岐山颌首,依旧很平静:“听闻你入幕之宾众多,不妨去寻他们接济,亦是个办法。” 萧鸢听出他话里满是嘲弄意,忽心一横,往他身边一捱,揩帕子香风掠过,凑近他耳根轻轻笑道:“何必舍近求远,沈大人不妨说个法子,我照做就是。” 沈岐山倒未料到她会有这一出,竟怔愣住,只觉软玉温香,微俯首,正看见她一截雪白的膀子。 再观她满面春意招展风情......当他不敢麽! 沈岐山眉梢轻挑、嘴角噙起,竟显出些许不羁的态来,萧鸢暗道糟糕,他但得这副表情可了不得。意欲跳起而逃,哪想腰间已被揽住,耳根不由的烫红,听他沉笑道:“吾那红罗帐倒缺鸳鸯卧,你肯否?” 萧鸢狠拧他胳臂一下,感觉他竟爽快的松开,连忙站起后退两步,一面抬手整理发鬓,一面打量他,心底暗自吃惊,前世里这时的沈岐山正经的很,断不容不相熟的女子随便近身,可你瞧他此刻的言谈举止,是真不吝与她做回露水鸳鸯的。 萧鸢眸光闪亮,不高兴起来:“大人当我甚麽,人尽可夫麽?那你是看走了眼,我也要情投意合才会肯的!” 沈岐山讽刺的笑了笑,自己执壶倒茶,一饮而尽,再倒一盏,吃了口,嗓音颇严厉:“勿要同我耍花样,有在这里磨人的功夫,不妨早些回去筹钱为紧,两月期限,不得通融!”又添了一句:“我有公务要办,你还不退下!” 那话里的阴狠决断,实在不近人情,令萧鸢狼狈又愤怒,她狠瞪他一眼,也不行辞礼,径自走了。 第拾玖章 算桃花佛僧迎门 萧鸢一路失意意地,见个乡里人站路边担两筐毛豆在卖,新摘的荚豆饱实透鲜绿,她称了好些没带篮子,索性摊开绢帕裹了捧着回家去。 晌午后茶馆生意最清闲,萧蓉满桌底逗猫玩耍,她把毛豆洗净盛盆里,掇条板凳坐在廊下,拿把剪子剪开豆荚两头,好用盐水煮了当点心吃。 今年天气热的早,阳光辣辣的驱赶苍蝇到处叮腥,萧鸢喊李妈把海菜收了。 算卜的手拿签桶晃过来,往踏垛上撩衣一坐,说道:“萧娘子,可要抽支签算一卦?不要银钱,只把盐水毛豆煮熟送一碗儿就妥!” 萧鸢瞟他一眼,抬胳膊随意抽出一支竹签,算卜的接过眯眼细看:“孀归少年妇,桃花始盛开!”他拈髯反复叨念几遍,一拍大腿赞道:“这是桃花上上签,萧娘子红鸾星动,有逢良人吉嫁之兆啊。” 萧鸢满腔愁肠,难得见他那双绿豆眼大睁,不由噗嗤笑一声:“你算的不准,富春镇可没哪个爷们敢娶我!” 算卜还待要说,远有个婆婆招手呼他:“瞎子,瞎子,算命!” “你才瞎,你全家都瞎!”他嘴里嘟囔却起身,匆匆去了。 萧鸢剪完毛豆搬起板凳欲进房里,却见萧蓉一阵风儿冲出槛来,大声喊着:“爹爹,爹爹!” 她回首果见爹爹从条小路过来,光着头、穿件半新不旧僧衣,颈下搭一串佛珠,倒像挂了一圈剜核红皮大枣。 萧蓉张开小胖手仰起颈殷切要他抱,他一手拿钵,一手拿蒲扇挡太阳。 萧鸢听他说:“小施主,我不是你的爹爹,我乃兰若寺的悟净和尚。” “爹爹抱抱!”萧蓉不懂他的意思,只知爹爹剃了头,穿起佛衣,住进山里寺庙,便是这样,不还是她的爹爹麽! 萧鸢不忍再睹,咬唇进了房,把毛豆递给李妈让她煮了,自己洗手打算烹饭。 定是寺里又揭不开锅了,他才会下山来寻她,她一面淘米一面听说话声近前,爹爹还是抱着蓉姐儿走进了茶馆,乔四爷在逗弄芙蓉鸟,抬头见是他:“萧老爹来了!” “是悟净和尚。”他俯身坚决地放下萧蓉,靠墙边桌而坐,萧鸢泡了壶龙井茶出来,未多话辄身又进灶去。 乔四爷闲得无聊,看他慢慢吃茶,遂凑近过来低笑道:“听闻你待的兰若寺后山,常有树精藤怪幻化成女子叩门求宿,可是真的?” “村野聊斋之言岂可当真。”悟净一本正经地:“倒是常有獐鹿兔鼠误入寺门!” “那你们把它们怎样了?”乔四爷依旧笑:“可有偷偷生火烤来吃?” “罪过,罪过!”悟净念声阿弥陀佛:“佛门寺庙乃清净之地,岂可随意杀生。” 乔四爷还待要说,萧鸢过来瞪他一眼,把手里的两盘儿搁桌上,一盘丝瓜炒面筋,一盘雪菜烧豆腐,再端来一碗茭儿菜鲜笋汤,一深碗热腾腾粳米饭。 乔四爷洒洒起身踱回原位,萧鸢顺势坐下替他盛饭,塞了满满一碗,还使劲压平,再添上半勺,份量硬实。 悟净端起碗,埋首狼吞虎咽吃着。 蓉姐儿舔吧嘴唇捱过来,萧鸢挟块豆腐放碗里喂她,听得他问:“萧滽没事罢?” 摇摇头低回:“刘郎中把过脉,受了些惊吓爱胡言乱语,其它无甚大碍。” 又说了些旁的话儿,悟净吃饱喝足急着要走,萧鸢留不住,只得道:“备了一袋米还有些时令鲜蔬,你拿回去度日。”想想又从袖笼里掏了些碎银给他。 悟净沉默地接过,连同铁钵蒲扇一同装进褡裢内,再一手扛起米,一手拎着塞满蔬菜的麻袋,跨过槛自去了。 萧蓉已习惯这样离别,未曾哭闹,只乖巧坐在踏垛上看爹爹远去的背影。 残阳衔山,流霞吐火,烧红了半个天际。 第贰拾章 桃花卜来桃花运 萧鸢端饭菜上桌,摆好碗筷,就听得蓉姐儿在门边叫哥哥,她回首看,萧滽同个穿青袍的男子前后脚走进来。 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书院里的先生韦以弘。 萧鸢连忙迎上见礼,笑道:“不知韦先生要来,只备有粗菜薄酒,还望莫嫌弃。” 瞟眼见萧滽灰头土面,衣袖撕烂条长口子,心底惊疑,却面不改色也不多问,让他自去洗漱换衣。 把韦以弘迎进明间坐,又斟了龙井茶一盏奉上,方坐一侧抬手拂鬓边碎发,软着声说:“龙舟会那日得韦先生仗义相助,一直不曾亲面谢过,心底常感不安呢。” 韦以弘吃口茶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吾今日是为萧滽在书院斗殴而来。” 斗殴?!萧鸢轻笑:“怎可能呢?韦先生定弄错了,阿弟老实内向,生性胆小,做不出那样的事。” “倒也不全怪他......”韦以弘语气微顿,抬首细看她,挽着乌油发髻,斜斜插根扁金簪子,也未如常抹粉施朱,素着张脸儿,却随意而妩媚。 他今朝还为桩心愿来,遂搁下茶盏,认真问:“不知萧娘子青春几何?”萧鸢回道:“恰十八芳华。” 他又问:“萧娘子青春妙龄,不晓可有再嫁的打算?” 萧鸢怔了怔,说:“我个妇道人家,要养弟妹,终日在外抛头露面,名节操守俱无,纵有颗恨嫁之心,试问哪个正经儿郎愿娶!” 韦以弘拱手作个揖:“萧娘子看吾如何?” 萧鸢蹙起眉尖,不解问:“韦先生此话怎当讲?” 韦以弘语气十分忠恳:“吾是萧先生的学生,往昔常来你家请教学问,那时你不知吾,吾却见过你数面,情根早种,可惜你已许配马家,只叹有缘无份,是而远走扬州入官门西席,不曾想年初归返书院教书,方知萧娘子竟独身一人,而吾年岁二十有五,至今未娶,可谓天随人意、要成全吾俩结成秦晋之缘,还望萧娘子能够允肯。” 萧鸢虽意外,眼睛却水滴滴地把他打量,身材清瘦,面容隽秀,倒也算个斯文人物,常耳闻他品性端正、学识渊博且不爱花柳闲逛,在富春镇是未嫁姑娘的首选。 那抽得桃花签倒也有几分准头。 她弯唇问:“我晓得韦先生家中尚有母亲,不晓她可否允肯?” 韦以弘应声回:“家母终日为吾娶妻一事烦恼,只要吾肯,她无话说。” 萧鸢暗忖会儿笑了:“承蒙韦先生看得起,但我有个条件,若先生应允,即可请媒婆子来作保,择个良辰吉日嫁你就是。” “萧娘子请说。”韦以弘欣喜满面,言语热切。 萧鸢慢慢道:“我初时买进这楼、又开张富贵茶馆,委实借人不少银两,这几年陆续还掉大半,依旧欠整八十两,你若愿意给到这笔银子.......我余生定规规矩矩与你做对白头夫妻。” 韦以弘一口答应:“我入官府西席倒攒了些银两,暂交母亲保管,拿出给你就是。” 他(她)俩又说些旁话,萧鸢见萧滽换了身杏白衣裳从楼上下来,遂起身请韦以弘去桌前一道用晚饭。 这正是:白云本是无心物,却被清风引出来。 第贰壹章 姐弟灯下谈婚嫁 待用过饭送走韦以弘,阖上门,萧鸢去盛一碗盐水毛豆,给蓉姐儿自个剥了吃。 再拿起萧滽撕裂的衣裳凑在灯下缝补,萧滽翻了几页书,忽饶有兴致地盯着她:“长姐怎麽问都不问一下?” 萧鸢头也未抬:“你既然想说,就说来听听。” 萧滽挑起眉梢,这个长姐有意思,比他还沉得住气。 到嘴的话不知为何又咽回去,只微微笑了:“我是容不得他们污蔑长姐的。” 萧鸢手一顿,看向他隽朗面庞,往昔充斥薄蔑怨恨的眼睛,此时清亮而良善。 从莺花寨把他救出后,这个阿弟似脱胎换骨换个人般。 “我晓得,你在书院因我牵累受了不少委屈,着实难为你。”她嗓音温和道:“再过两三月梅黄豆肥时,你随柳少爷他们一道进京赶考,便就好了!” “不曾觉得委屈!”萧滽是真的不觉委屈,俗说松下听琴、月下听箫,灯下看美人,有这麽个娇艳妩媚的长姐,他心里快乐的不要不要的。 “我确是你亲弟弟麽?”萧滽有感而慨:“不是抱来的捡来的或买来的?” 萧鸢怔怔看他少顷,噗嗤一声笑道:“又胡言乱语!”旁边有半碗茶水,她把指尖浸里向他一弹,抿唇说:“不妨告诉你,我要嫁人了。” 萧滽正擦拭脸上溅的水,倏的瞪圆双目,问道:“是和韦先生麽?”就晓得他今执意随来不寻常。 萧鸢也不瞒他:“韦先生品性好,有学问,家世简单,在富春镇爷们堆里也是拔尖人物,他愿给银八十两为聘金,并允诺照顾你和蓉姐儿。我寻思着过这村怕就没那店,不妨允他就是。”又添了句:“我个妇道人家讨生活艰难,能有个依靠也可松口气儿。” 萧滽一脸不置可否,蓉姐儿舔嘴儿拿碗来还要吃豆,萧鸢放下针线,带她往灶边去。 自翌日起,这韦以弘有事无事会往富贵茶馆走一圈,给萧滽送笔墨纸砚,给蓉姐儿一把粽子糖,甚坐在灶前给膛内添把柴火,宛若在自家般自在。 萧滽态度不冷不淡,蓉姐儿倒高兴,萧鸢亦笑脸迎他。 乔四爷率先瞧出了端倪,口风未把紧,遂一传十,十传百,不肖半日即传遍了整个富春镇。 且说沈岐山自胁迫萧鸢还银、看她神情愤恨地离去,心底大爽。 恰副将顾佐带领兵士前来会合,便命他们歇下休整,一连几日皆在府里比武练剑,探讨天下局势,研习抗虏之法,过得甚是自在。 赵姨娘常命厨房熬炖滋补汤食,总殷勤的亲自送来,做足温柔贤良姿态。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她侍奉。 这晚儿同顾佐等几多吃了金华酒,面庞浮着暗红,才走入房中靠桌坐稳,就听帘子簇簇响动,赵姨娘端一碗鸡汤进来。 沈岐山看汤里表层覆晃晃黄油,觉得腻味,只推说烫口待凉后再吃,自取过青铜剑垂首慢慢擦拭。 赵姨娘悄解襟前盘花扣,露出一截细腻颈子,再执壶替他斟茶,似想起甚麽笑道:“爷前日命那萧娘子还官饷,她倒真就做出桩惊壮之举来。” 沈岐山喜怒不形于色,语气很是平淡:“你直说就是,勿绕弯子!” 第贰贰章 闻嫁息三爷夜梦 赵姨娘道:“我听得人说,萧娘子答应了书院韦先生求娶,要聘金八十两,打算择个黄道吉日就嫁他家去。” “那先生姓甚名谁?”沈岐山浓眉蹙起,指骨擦拭未停,雪亮锋利的剑身映出他凛冽的面庞。 赵姨娘笑回:“姓韦名以弘,是个举子,相貌才学在富春镇都是拔尖的,听闻他要娶萧娘子,多少黄花闺女哭倒闺房里。” 她把“黄花”两字儿咬得重,又羡慕的语气:“萧娘子真是好命呢!” 一抹幽沉自眸瞳里不落痕迹地闪过,沈岐山把剑啪嗒入鞘,握紧站起身要走,赵姨娘一咬唇,自后搂住他的虎腰,嗓音儿滴水:“天晚了,三爷莫走......” 沈岐山轻拨开她的手,淡道:“今晚没心情,改日罢!”一径自下楼叫来顾佐:“遣人彻查书院先生韦以弘经历,愈快愈好!” 顾佐领命而去,他自寻了间客房,让冯管事拎来一坛金华酒,一碗烧鸡,一盘熏肠子,望着窗牖外铜钱般大的圆月,吃了会酒,有些醉意倚倒榻上,朦胧间帘子打起,扭身进来个妇人,他还道是赵姨娘,粗声待要喝斥,细看却是萧娘子。 “你这个口蜜腹剑的毒妇,还有脸来见我?”他冷冷地笑。 那萧娘子走近榻前,抬起穿红绣鞋的足尖踢他,娇嗔:“你怎能这般算计我,明晓得我没银子还你?” 大手一把握住俏秀脚足,接住趔趄扑下的身子,栀子花肥厚香浓的味儿在鼻息处萦绕:“毒妇,你不是打算嫁人麽?八十两就把自己卖了?当真不值钱!” 那萧娘子倏得眼眶打湿,泪汪汪地看他:“怎麽办呢?你催命似的,迫得人没法想!” 瞧,哭起来那妩媚样儿都不忘撩拨他,掐她的软腰,语气硬狠狠地:“你求我啊,你求我......” 他顿了顿:“求我也没用!” 见她气愤愤要走,索性翻身轧住她:“前世里怎不等我回来,就先去见了阎王?毒妇,临死都摆我一道,这辈子绝计别想好过,九九八十一种折磨你的手段,一个一个来。” “你怎麽这样的坏?”萧娘子攥起拳头捶他胸膛。 沈岐山笑了笑,一把抓起被子覆盖过头顶:“黄花都守没了,毒妇,你怎对得住我?” 桌上烛火噼啪炸起花子,一床红褥掀起浪来,房顶春猫叫,远闻土狗吠。 沈岐山猛然坐起身,额上汗水淋漓,他执壶倒盏温茶一饮而尽,方解了喉中焦渴,又窸窣会儿,这才趿鞋下榻出房。 把脏污的衣裳递给婆子,赤着上身划剑对月当舞,雪练光华灼灼耀目,反仰腾跃起势挺拔,金星散落,白蟠扬展,一阵风尘四散迷乱,掩去他昂然魁梧的身躯。 赵姨娘凭窗看得失魂落魄。 一只宿鸟从榆树枝桠间惊飞起,穿过庑殿顶,掠过歇山顶,俯冲悬山顶,终收起翅膀,暂歇在小楼三层窗前。 房内有个年轻妇人,正盘腿坐在床上,陪着灯下读书的阿弟做针黹,偶而抬首,不晓得听了甚麽话,笑得满脸春意。 第贰叁章 逛庙会蓉姐失愿 沈岐山一早神情冷肃,想起昨夜酒后失态就懊恼不已,他怎能对那毒妇软烂心肠,纵是梦里也不行。 挟起块油糖烧卖放进赵姨娘面前盘里,赵姨娘惊喜的抬眼看他,他温声道:“今晚你.......” “今晚怎麽?”赵姨娘眼波潋滟。 “你......”话才说到此地,冯管事恰匆匆走进来递帖儿,是柳镇长来请去他家吃接风筵。 沈岐山放下碗筷,执香茶漱口,即唤人备马,一面儿起身朝外走,赵姨娘瞪一眼冯管事,怨得咬牙。 再说萧鸢把茶馆交给李妈照看,自牵着蓉姐儿去赶五月元帅庙会,顺便给两小的买些绸布裁衣裳,这里摊前比街上成衣店花色多,卖的便宜不说,还能讨价还价。 离元帅庙还远着,已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走道艰难,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 往昔庙会没这般人多,那时男的男的一群儿,女的女的一伙儿,现今风气到底开放了,都混杂在一起,还有好些黄花闺女包着头也出来凑热闹。 先听得鸟鸣啾啾,是养画眉雀的在树下出售,枝上挂着十数鸟笼子,蓉姐儿仰颈看会儿,指着其中一笼给萧鸢看,说是乔四爷的鸟儿。 萧鸢随望细瞧,还真一模一样。 那鸟自头至尾有四寸长,黄嘴白眉胸背黄,正啄口黄米,再翘起尾翅尖叫,甚是悦耳动听。 “我也想养一只!”蓉姐儿拽她的衣袖,眼睛闪闪发亮。 萧鸢哪里有闲钱买这个,她看向捏面人的摊子,竖着孙悟空、猪八戒,秦琼的像儿,饶是栩栩如生,遂笑哄道:“让他捏个画眉鸟儿给你可好?也是一样的!” 蓉姐儿瘪着小嘴不肯。 一个书生站在三杖鼓前,唱一曲功名路,上京赶考花光了盘费,在这里临时卖艺讨银,好些姑娘见他长得周正,丢些碎银砸的铁盒砰砰作响。 萧鸢指着他道:“我们得给滽哥儿攒银子当盘缠呀,不然就得像他落得这般境地!” 蓉姐儿心疼哥哥,遂不再坚持,一步一回头一留恋地跟阿姐走了。 萧鸢挑挑拣拣买好布匹,已是日正当午,路边小吃摊子香喷喷的味儿直扑人面,她俩凑过去点了些,寻个桌子坐将下来歇息。 忽听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同伙计说:“要碗苏州馄饨,再来个火腿粽子!”蓉姐儿已在喊:“韦先生。” 果然是韦以弘和两三同伴也在逛庙会,走得饥累了来吃点心。 他微笑的给萧鸢作揖,萧鸢笑问他:“你怎在这里?书院今不用念书麽?” 韦以弘颌首回道:“确是如此,今有庙会,特放学一日。” 他还是走去与同伴一道围桌坐了。 萧鸢暗忖,萧滽晨时拎着文物匣子匆匆离家往书院奔,原来是在骗她! 沈岐山骑马在街上走着,今有庙会到处都堵得慌,他拐进条深窄小巷,出来就是状元桥,同样站满看风景的人。 索性不上桥,只沿着岸边溜达,柳条儿轻蘸桃花水,已闻江头蝉脆鸣,一个乡里人挑着两筐黄澄澄枇杷在卖,还有一篮子白米小角粽。 他翻身下马,买了一捧枇杷,不经意瞧见三个少年躲在棵槐花树后,嘀嘀咕咕说着甚麽。 好巧不巧他认得其中一个,正是萧鸢那不成器的弟弟萧滽! 第贰肆章 萧滽查源知始末 萧滽撩袍坐在枝桠间,鬓插红槐花,手拈忘忧草,口叼榆钱串,悠悠闲闲听另两人说话。 那两人是富春镇地痞恶霸之辈,一名唤顺风耳李阳,一名唤千里眼万安,擅打探消息及偷鸡摸狗行径。 前个被萧滽狠狠教训了两次,自后见他总怀惴敬畏之心。 午后日阳透过叶片筛的萧滽一脸斑驳,他眯觑起眼,懒洋洋问:“可查出甚麽了?” 李阳忙凑近作揖道:“萧爷警惕的没错,我那在扬州知府做差役的表哥传了些话来,确是认得韦先生。” “他怎当讲?”萧滽凝神细听,不经意觉有抹身影匆匆闪过,并不在意。 李阳接着说:“扬州知府老爷吴玺,在京城有些根基,其女儿名唤吴金巧,已过及笄年纪,因做三年回京再婚配打算,就这般耽搁着,韦先生恰是她的西席,主教诗书识字,哪想一来二去,竟郎情妾意、勾搭成奸!吴老爷晓得震怒,一面命人急送吴小姐进京,一面把韦先生赶出官门,再不允进。” “可怜的韦先生。”萧滽咧嘴笑:“这不是棒打鸳鸯麽?” 李阳却摇头:“无怪吴老爷绝情,是这韦先生同旁人酒后吐真言,看中吴小姐、倒不如说是看中吴老爷官位和京中势力,他哪安心教书来着,总是想混个一官半职、半生能飞黄腾达的。” “原来如此!他定是瞧出吾日后乃朝堂将相之才,才一心求娶吾那长姐。”萧滽看着一只黄蜂围着他打转,把折扇反手一拍,“嗡”一声没了影。 李阳不禁打个哆嗦,果断从袖笼里掏出封信笺:“这是吴老爷的字迹。” 萧滽接过瞟两眼收起,跳下树杈道:“我有一桩事麻烦你俩,不知可依否?” 他二人忙说:“为萧爷做事,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 萧滽一拍他二人肩膀,笑嘻嘻道:“不白劳烦你俩,事成后有得银子好处。” 遂低声细言把计策说了一遍,听得李阳他俩抓耳挠腮好一阵兴奋,又密谋了些话,方告辞散去。 萧滽拍拍衣袍上的尘灰,拎起文物匣子,一人打马从面前过,宽肩窄背,很是魁伟轩昂,不似富春镇镇民。 抬首盯望,那人恰也看过来,眸光十分幽沉锐利,不由怔了怔,未反应及,已踢踏走远。 萧滽并不在意,上了状元桥,都赶庙会去了,街市路人寥寥,他慢腾腾地自在行走。 碧柳间斜掠过几只乌燕,船家在烟篷里锅炖鲜鱼,香味儿弥散到岸上,吸了吸,心底说不出的惬意。 忽然迎面有个龟公走来,半肩高坐小娇娃,颇有姿色,不过比起长姐还是差远。 那小娇娃倒清脆脆地唤:“萧少爷,萧少爷?” 萧滽抬眼打量她,瞧着眼生,佯装没听见,赶着回家,文物匣子拍着腿,噼噼啪啪地响。 吴秀宝看他滑溜的比鲶鱼还快,咬起唇骂:“白眼狼,过河就拆桥,若不是老娘,你现还在寮子里受罪哩。” 愈想愈气,拍龟公的头,让他调转方向,直朝富贵茶馆而去。 沈岐山端坐马上,看着富贵茶馆的匾额,略有沉思。 萧鸢背着蓉姐儿走在阳光里,已能望见富贵茶馆歇山顶一角。 第贰伍章 债主来萧滽表歉 萧鸢才踏进富贵茶馆的门槛,就觉气氛不寻常。 萧滽前后脚到,喊声长姐,抱过熟睡的妹妹,蹬蹬踩着木梯板上楼去了。 李妈在冲泡茶水,朝她耳边嘀咕:“有贵客!”呶嘴撇撇。 萧鸢随而望去,顿时不淡定起来,沈岐山竟坐在靠雕花窗牖的桌前,拈盏悠闲地吃茶,乔四爷的鸟笼搁在他手边,画眉儿嗓音清脆。 非要当众人面向她讨债麽,萧鸢胸闷气燥地走过去,执壶假意斟茶,紧咬牙根低斥:“沈大人来做甚?还没到还银期限不是?要闹得众所周知麽?” 观她急眉赤眼的模样,沈岐山却是从容:“茶馆开一间,摆出六七桌,烹起三江水,笑迎八方客,萧娘子独对吾没好脸色,作何道理?这就是你的经营之道?若是,开不久常!” 萧鸢原要反唇相讥,却见乔四爷等几悄竖起耳朵,她憋口气,拉张椅子坐下翘起秀足,换张明媚颜色,亦笑得真真假假:“沈大人错怪,哪敢怠慢您呢!”她唤着李妈:“怎能给沈大人吃这样次的茶,快将那狮峰龙井雨前细芽撮一尖儿来,它一两银子满一壸!” 沈岐山没推辞,淡问:“听闻你要嫁人?” 萧鸢语气嘲弄地回:“托沈大人福,迫得我终觅良人,过两日待聘礼送来呀,一分不少的还你。” 沈岐山笑了笑,目光掠过她的发鬓,落在萧滽身上,他才下楼梯,自去锅里舀了碗馄饨,坐墙角桌边吃着。 “茶明日再来喝。”即取出银钱搁桌面,起身径自走了,李妈恰捧来沏好的龙井茶。 萧鸢接过茶吃了会儿,暗忖此人来者不善,怎地阴阳怪气,与前世里性子大相迥异,不晓得葫芦里卖的是甚麽药。 忽听谁再唤萧娘子,回头看竟是吴秀宝,遂起身去迎,倏得只觉眼前一晃,那吴秀宝虽颠着小脚,此趟却动如脱兔,扑至萧滽跟前按住肩膀就打。 一众都惊呆了。 萧滽正吃馄饨,忽觉肩膀压沉,未及反应就挨了几拳,顿时惊跳起来,一把抓住打人者手腕,再细看,竟是街上所遇那坐龟公肩头的娇娃。 “你作何打我?”萧滽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又不认得你。” 吴秀宝朝萧鸢嚷嚷:“看到没有,萧娘子你都见了?不指他报答救命之恩,但做个过河拆桥的小白眼狼,我就要打死他,否则日后纵是有官做,定也是个奸臣佞相!” “给吴秀宝表歉!”萧鸢面容严肃,语带厉气。 萧滽难见她不笑的样子,谁能想到长姐还同娼妇有交往哩,他亦干脆,拱手朝吴秀宝深深作个揖:“是我前阵中迷药、脑里还多昏沉,竟把秀宝姐姐的丽容忘记,你饶我这回,此后半生再不敢忘!” 一时众人皆有些怔忡。 吴秀宝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指尖戳戳萧鸢的腰谷:“你这阿弟是愈发的有趣了!” 转而给萧滽飞个媚眼:“好会说话的小书生,若哪日想的很...就来寻我,不要你的银钱!” 笑嘻嘻扭腰离开。 萧鸢若有所思看滽哥儿半晌,原要问他扯谎的事,想想终是算了。 第贰陆章 纳吉日有心生事 有话曰:金凭火炼方知色,与人交财便知心。 五月十五是纳吉的日子,何为纳吉,即为男家将卜婚吉兆相告女家并送聘礼以示婚订。 萧鸢缺父少母,遂请了柳镇长和德高望重的族人三两来主持仪礼。 一早她便起来梳妆,戴上珠翠头面,敷粉抹脂,描眉画眼,穿杏花粉三滚边对襟褂子,大红马面裙,手腕套着晃珰珰白玉镯子,听得李妈招迎柳镇长的大嗓门,她方提着裙摆下楼来。 哪想来客却不止柳镇长和族人,衙门张县令与沈岐山竟也赫然在列,还有些好热闹的镇民扒着窗牖扇门观望,围的是水泄不通。 萧蓉才睡醒,瘪嘴哭着伸手要长姐抱,萧滽抱起她打量萧鸢,但见她: 面若夭桃扑面,眉似远山横黛,眼如星辰河流,檀口榴实初绽,腰段柳枝摇摆,言谈笑闹恰莺歌燕语,顾盼神飞皆风情月意,这世间娇娆妩媚但有她,无人敢称第一。 萧滽忍不得由感而发:“后宫三千脂粉能及长姐者寥寥,韦以弘那样势力小人实不配你。” 萧鸢抿嘴失笑,并不多说甚麽,捧起搁了小酒钟的红漆盘,去给柳镇长他们敬酒。 柳镇长把酒接过吃了,提点些再嫁人妇要坚守贞德,勿要无事献风流等敬告话儿,族人及县令只吃酒,并无话说,剩的最后一钟被沈岐山慢慢捏起,眼眸深邃而幽冷,唇角浮起的笑容愈发不可捉摸。 萧鸢不知怎地心底发虚,他的酒钟索性也不收,辄身招呼李妈和帮忙的人斟茶倒水端点心,她则又返回房里,静候韦以弘到来。 且不说这边等的焚心似火,单表韦以弘穿着簇新衣裳,怀揣八十两纹银,骑在白马之上意气风发,左右两仆子挑着沉甸甸礼盒则是大汗淋漓,过了状元桥置路边树荫处,央告着走不动要歇会儿。 韦以弘辰时早饭喝了一肚子稀粥,此时也想溺尿,便将马拴在树干上,自躲到一白面巨石后撩袍便放。 忽听哧哧憋气声,不由大惊,连忙系带回首望,竟是李阳万安他二人不晓从何处冒出,正看着他发笑。 韦以弘素日就瞧不上他俩,板起面孔目不斜视要走,李阳喊道:“新郎倌儿,我有扬州知府吴老爷托捎给你的信,可要看一眼?” 韦以弘脚步顿了顿,满脸不信:“你个市井泼皮无赖,怎攀的上吴老爷那根高枝儿,只会作弄人。” 万安摆手摇头:“韦先生定晓得、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老话儿,你勿要小看李阳,他的表哥就在扬州知府手下做差役,十分讨吴老爷眼缘,这才托他转封信,他哪里抽得开身,只命乡人将此信带给李阳,再转交给你。” 李阳阴阳怪气道:“既然新郎倌儿不屑,要它有何用。”作势就要撕。 韦以弘暗忖于吴老爷早了断瓜葛,怎突然又来寻他,不妨看看倒也无谓,顺便再辨字迹是否真假。 他咧嘴忙笑道:“不可撕不可撕,既是吴老爷给我的信,想必有急事吩咐,岂有不过目的道理!” 上前趁李阳一个不察,劈手夺了过来。 第贰柒章 泼皮套计韦书呆 哪想封皮早被拆开,万安扬晃手里纸张朝他照照:“就防你有这手,果真没小看你。” 李阳鼻孔嗤嗤两声:“字里行间关乎韦先生的命途前程,岂能白白相送,总归得给个跑腿的辛苦钱才是。” 韦以弘半信半疑:“泼皮无赖惯行鸡鸣狗盗之事,谁知那信可是你们故做的把戏来讹人?等吾看过确是吴大人笔迹,自会打赏你们。” 万安摇头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套不着前程,话讲到这份上,你要还疑是假,没得可说。”嚷嚷李阳毁信。 李阳斜眼睃他:“罢!罢!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今是新郎倌儿同那风流小寡妇纳吉日,自是图个天长日久,还要吴小姐作甚?”“嘶啦”从边沿扯个口子。 韦以弘乍听吴小姐,顿时心一沉,又突突跳至嗓子口,见那泼皮真个掐纸就撕,连忙唤住阻挡:“慢着慢着,从长计议!” 那李阳本就用的虚招,嘻嘻笑起来:“若不是韦先生嘴快,我早把它扯成稀巴烂。” 韦以弘从袖里摸出一吊钱递万安:“拿去吃酒绰绰有余。” 万安缩手不接,冷笑道:“韦先生是在打发叫花子!” 韦以弘咬咬牙,又摸出一锭银子朝李阳扔过去:“这可够了?” 哪想那李阳任着银子滴溜溜滚落草丛里,愣是不瞧一眼。 韦以弘惊地愣睁,黑下脸来:“青天白日要讹人不成?就不怕吾拉你俩去见官?” 万安同李阳相视一笑:“这书呆真是书读成了呆子!拉我俩见官有你甚麽好处,到头来就是灶前那吹火筒儿两头空。” 韦以弘见他俩竟是油盐不进,只得无奈问:“你俩到底想怎样?” 各位看官道为何这韦先生不掉头就走,为了封不知真假的旧人信讯,要在此受万安李阳的盘剥。 这世间又有几人真能参破名利、甘贫乐道呢! 要达淡如秋水贫中味、和若春风静后功的立身处世之境,古往今来也不过寥寥数者。 万安道:“实不相瞒,这封信我俩请人念过,与韦先生烈火烹油的锦绣前程相比,二十两银又算得甚麽!” 韦以弘掉首就走:“明日我自往扬州府跑一趟就是,不受你们的吓诈。” 李阳背后喊:“新郎倌儿尽管去,乘船坐车半月二十日,到那黄花菜都凉诶!” 万安也附和:“吴小姐可不稀得有妇之夫。” 韦以弘已走至马前一足踏鞍,两仆子挑起礼担继续前行。 李阳等稍顷不见人来,悄声道:“讹得过头了,一封信哪抵得二十两银子,至多十两足够。” 万安心底也烦燥,瞪他一眼:“萧爷指定这样说,你不服甚麽,耐心等着就是。” 正彼此埋怨时,忽听背后一阵足靴脚响,不约而同回头,韦以弘铁青面庞大踏步来。 一语不发,朝他俩掷来雪花花二十两银子,万安忙把信笺双手递上,韦以弘当面拆开验字迹,果是吴知府亲笔所书。 遂冷哼一声,再不愿多看这俩魑魅魍魉,辄身径自去了。 第贰捌章萧娘子婚生异变 萧鸢隐隐听得鞭炮声,等不及站门口问:“是韦先生到了麽?” 看外面天色大亮,日阳渐移当午,不由眼皮子狂跳,总觉有甚麽事要生。 “到了到了!”扒扇门的镇民嘻哈笑闹起哄:“韦先生迟了迟了。” 萧滽背手走至槛前张望,李阳万安混在人群里,朝他比个手势,遂颌首再望向下马而来的韦以弘,冷笑一声。 沈岐山若有所思收回眼神,默少顷,再望向从房内被扶出的萧鸢,一身红裳千娇百媚,美是美矣。 他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可惜所托非良君,同前世里的她没区别,自诩会算计善权衡,却是个眼盲耳瞎不辨忠奸的毒妇。 反是这个萧滽,言行举止倒很蹊跷,同他记忆里的判若两人。 他这边凝神暗冥,萧鸢已等在堂央,见韦以弘慢慢走近,朝她作一揖,面庞神情清清淡淡。 拿出卜算的婚书及装聘礼的红漆锦盒,一并亲自交于柳镇长的手中。 柳镇长接过,摊展婚书由上而下细看,倏得敛笑,甚皱起眉头,面带奇怪地打量他二人,再把盒盖揭开觑几眼,欲言又止。 转递族长,县令至后到沈岐山手上。 沈岐山看后喜怒不形于色,只把婚书及锦盒递给李妈,让她交由萧娘子。 萧鸢再蠢笨,也晓韦以弘出了变数,更况沈岐山她太熟悉了,那浓眉峻眼间的嘲讽,不遮不掩。 她深吁口气让自己冷静,接过婚书看过,又开盒数过银子,这才望向韦以弘,原来书读得多未必就能心正神明、通达事理,多的是斯文败类之流。 她语气平静:“韦先生怕是弄错,说好娶妻非纳妾,讲定聘礼八十两非六十两。” “恐是萧娘子记错了,吾怎不记得?!”韦以弘一甩袖管,竟是一副死不认账的模样。 萧鸢不怒反笑:“读书人聚天地正气,读圣经贤传,其言而有信光争日月,而韦先生却出尔反尔、食言而肥,欺负瞒骗个弱女子,算哪门子读书人。” 她把头面一把扯下:“这婚配不成了!” 韦以弘余光扫瞄四围,镇民交头接耳、指指戳戳,面露鄙夷之色。遂恼羞成怒厉骂道:“君子所言信而有征,你有何凭据证吾是要娶你为妻,给聘八十两?!也不好好揽镜自照是何德行,水性杨花、轻浮放荡、这镇里哪个男人与你没个首尾......” 话未完毕,一盏满滚茶的盖碗掷扔他肩膀上,豁朗一声摔落于地。 韦以弘烫得跳将嚎叫起来,沈岐山轻甩手腕,接过另盏茶慢慢吃着。 萧滽已瞬间扑到韦以弘身前,挥拳对准他面门狠准一下,顿时鼻血汤汤流若长河,连忙喊仆子来救助,却被隔在门外难进。 萧滽再连挥几拳,韦以弘往后退,足跟不慎触到桌脚,被跘得仰面八叉跌摔在地,不及起身,就觉胸膛沉重,竟是那厮坐压上来,一声儿不言语,只是专朝脸面闷打。 幸得张县令也在,瞧见打成一团要出人命,连忙命兵吏上前拖解松拽,齐齐带去衙门问话。 这正是: 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第贰玖章 道是有缘却无缘 萧鸢取了一铜盆子热水,蘸着棉巾轻轻擦拭萧滽颊腮淤红,又让蓉姐儿去小屉里取万金油来。 萧滽悄打量她神色怏怏,问这世间情为何物,总叫人生死相许,叹息道:“天涯何处无芳草,长姐又何必放不下呢。” 萧鸢奇怪地看着他,忽而噗嗤笑出声来:“韦先生算哪门子芳草,狗尾巴草都不如。” 又拍他肩膀:“打得好,我若不是衣裳累赘,非也要上前踢他几脚不可。” 萧滽愣了愣,攥握住她指骨,轻触薄薄细细的茧子,他微笑起来:“有无人说过长姐的手很销魂?” 曾经是有那麽一个.....萧鸢想起砸向韦以弘的滚茶盖碗,他表现的百般嫌弃她,迫着逼债讨银,却又第一个伸出援手...... 人说月老姻缘线要拴有情人三生,难不成这世亦是如此?! 萧滽涎着脸问:“我总觉与长姐容貌大相迥异,真是嫡亲的姐弟麽?” “亲的不能再亲。”萧鸢有些哭笑不得:“你刚出生那会,我还给你换过尿布。” 萧滽清咳一嗓子:“这样的往事就休要再提。” 蓉姐儿拿着万金油,偏头看看长姐,再看看哥哥,也嘻嘻的笑起来。 窗外柳媚桃蒸,一只黄莺儿掠过枝梢。 萧鸢随便挽了松髻,换身衣裳下楼,李妈已收拾的七七八八,还有三两客闲坐吃茶,她拧干擦布抹桌子,乔四爷低唤:“萧娘子、萧娘子你来。” “做甚?”萧鸢手里动作不停,乔四爷道:“韦先生回家收拾包裹直往扬州去哩,听闻是得知府老爷捎信,要招他做东床快婿,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也勿再怨念他罢。” 萧鸢抬头看他,眼波流转,抿嘴笑道:“乔四爷说甚麽呢,姻缘嫁娶天注定,强扭的瓜总不甜,这些理儿我懂的,若他日后飞黄腾达有了好前程,愿意再到我这富贵茶馆吃碗茶,我敞开门欢迎他来。” “萧娘子不愧是胭脂队里的霸王。”有人说起玩笑话:“若是我那婆娘,早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耍赖谁也别想好过。” 萧鸢远远就瞟到沈岐山宽阔结实的后背,他还没离开,仍在若无其事吃茶,磨蹭凑到他桌前,终是嚅嚅道:“谢过沈大人前时相助......” 话才讲一半儿,就被沈岐山打断:“两个月,两个月我要见银子!” 萧鸢立刻清醒,呸!月老姻缘线要把有情人拴三生,不排除孽缘啊! 她与沈岐山就是孽缘,前一世她孽他,这辈子轮到他来讨债了。 “我暂时无那麽多银子,能宽限个数月麽?”萧鸢伸出五根手指,觉得不够,又加了五根。 沈岐山看着那葱管般纤细白晳的指骨,还能忆起包裹住自己时魂飞魄荡的滋味。 移挪视线至她妩媚的面庞,冷笑着摇头:“你这胭脂队里的霸王,不比寻常村妇,想必有的是主意。两月后,我等着收银子。” 语毕站起身径自离去,似乎留在这里许久,就只为说这句话似的。 萧鸢蹙起眉撇撇嘴儿,甚麽胭脂队里的霸王,若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管用,她也很愿意尝试一下! 第叁零章 孀妇求财弟惩贪 天是虾背青,雨水顺着乌瓦檐滴嗒滴嗒,一只黄蜂趴在窗牖上,小心扇着湿透的翅膀。 俗说巧妇安能做无面汤饼,萧鸢手里无银拿甚麽还他,一日三思,望菱花镜里的自己,觉得人都清减了。 听说扬州那边盐商兴起了饮茶新吃法,不单单只吃茶,还要掺入胡桃松子瓜仁青豆等干果、或蜜饯、或玫瑰茉莉等花瓣儿,富春镇也悄悄行起俏,萧鸢的茶馆自然不能免俗。 李妈坐在门槛上剥泡软的杏仁,抬头看断线雨珠子,她朝萧鸢咂舌说:“你晓得今年倒腾卖杨梅果的都发财了麽?那个童癞子在街市口买下一所房屋,原嫌弃他丑不愿嫁的彩云这会也肯了。” 萧鸢听得发财刹间眼睛明亮,又不解:“那杨梅果最不是值钱物,怎地还能指望它发财?” 李妈呶呶嘴:“你看这天气,阴瑟瑟整日里雨下个不停,杨梅果还未乌紫就落的落,烂的烂,欠收成呢,那卖价自然水涨船高的厉害。”她扫一圈无人,压低声神神鬼鬼道:“我是听彩云说漏了嘴,童癞子是在牛腰山里摘的,那里有十几株杨梅树。若不是我这老腿不行,真要往那走一回,指不定就发财了!” 萧鸢暗忖牛腰山倒不高险也无野兽,三月时带着蓉姐儿、还去挖了几趟荠菜回来包馄饨吃,不妨碰碰运气也好。 这厢听在耳里记在心底,翌日雨霁天晴,待萧滽用过早饭出了门,萧鸢收拾妥当,同李妈交待一声,背上蒌子牵紧蓉姐儿,就往牛腰山方向去。 萧滽拎着文物匣子才下状元桥,遇到等候在那的李阳万安,他二人把前日怎样拦住韦以弘,如何掏出信讹榨他原原本本诉了一遍。萧滽听得拍手捶腿,抚额大笑。 万安道:“萧爷本事,把吴老爷笔迹临摹的象,连韦先生都未觉察有异。” 萧滽噙笑不语,他连皇帝老儿的遗诏都改得无臣知晓,便况这区区小字。 李阳拿出二十两银子交与他,萧滽接过自揣了十两,另十两依旧还给他俩:“这你二人收着,日后说不准还得劳烦。” 李阳万安原想他至多给个百钱打斤酒吃,却给足十两银子,出手阔绰的很,顿时受宠若惊的千恩万谢,又简单说两句各自散开。 萧滽抬步要走,忽听身侧有人淡道:“这种阴损缺德行的事儿还是少做为宜。” 他暗吃一惊,才发现旁边有个早饭摊子,坐着一人正吃咸豆腐花,细打量,竟是沈岐山,在纳吉那日听闻此人名号,来头不小,不敢招惹。 萧滽笑嘻嘻地拱手作一揖,并不多言,辄身一径跑走了。 沈岐山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蹙眉凝思,这个萧滽与他所熟识的萧滽委实不一般,善谋会算计,手段毒辣无情,若日后还有相逢,需的谨慎为上。 扔了铜板在桌面,他拎起箩筐起身,江南要入梅的天儿潮热阴湿,诱得赵姨娘犯了哮喘,她来此地终因他而来,是以想起牛腰山中,有节节草土麻黄等多味草药可治此疾,便起个大早,要往山里去一趟。 第叁壹章 牛腰山避雨遇他 牛腰山不高,林深藤密,因昨儿落过一场雨,山路泥泞,却润开了红杜鹃,摧拉枯朽烧了半坡。 山风吹得空林呼喇喇作响,日阳被手掌大的叶片遮挡,云氤雾氲悄染湿衣裳,萧鸢抹把淌到下巴尖儿的汗滴,寻一棵崖边屈意古松,把石上枯枝败叶扫净,拉着蓉姐儿坐下歇息。 蓉姐儿不觉累,满眼是新奇,跑来跑去,后蹲在草丛里采花捉蝶,玩得不亦乐乎。 萧鸢看着一只长脚白鹤慢悠悠也踱到松下,倒不怕人,她蹙眉后悔,都快走到峰顶,也没见杨梅树半棵,多数是童癞子和彩云使得障眼法,想想也不可能这般大意说漏嘴,都是富春镇顶精怪的人物,也怪她被钱财迷眼失了判断。 山里气候叵测,忽晴忽阴,她望见远处有大片云朵压压游来,瞬间染黑半个天际,暴雨将至,连忙叫过蓉姐儿,蹲身背起她,想来路不见有甚可躲雨处,遂踩着石阶往山顶跑,一阵凉风吹得人透心的寒,唰唰落下急雨,打得叶片啪嗒声不绝,如千颗珍珠断线洒落般。 萧鸢用袖子擦去眼睫迷蒙湿渍,瞧到十数步外,有个黑黝黝的山洞口,连忙不管不顾地直奔过去。 钻进洞口,便见里头旺燃着一堆柴火,有个男人精赤胸膛在烤衣裳,他听到声响抬首,恰与萧鸢的目光相碰,彼此都怔了怔。 萧鸢未曾想在这里还能遇见沈岐山,真是冤家路窄,她半蹲放下蓉姐儿,替她解开箬笠,摸摸身子幸得没被淋湿。 蓉姐儿想往沈岐山那边去,却被萧鸢按在腿上,寻在洞口边一块石头而坐。 蓉姐儿抱住长姐的脖颈往后看,沈岐山在茶馆见过,不认生,笑嘻嘻地偷偷朝他招手。 沈岐山唇角微弯,这个萧蓉,他记得前一世初识萧鸢时,听她提起过曾有个亲妹妹,很早就病故了。 却原来是这样娇憨的样子。 他把烤干的衣裳穿戴好,拿根树枝从火堆里扒拉出三四个芋头,已经煨熟透,散发出一股子糯甜的香味,弄得整个山洞都是。 “我也要吃。”蓉姐儿馋得咂舌头,挣扎着要下地。 “人家的东西不能碰。”萧鸢温言哄她:“等回茶馆呀,我买只鸭子炖芋头给你吃可好?” 蓉姐儿点点头,不要了,含根手指头在嘴里,眼睛水汪汪盯着沈岐山吃。 沈岐山吃了一个芋头,再拿起第二个.....却顿了顿,看向萧蓉叹口气:“你要吃自己来拿!” “老爷叫我去吃哩。”蓉姐儿兴奋地扭身子,萧鸢无奈松手,看着她跑到沈岐山面前,接过剥散皮的芋头,又指指她,要为长姐也讨一个。 “我才不要吃哩!”萧鸢狠瞪了眼沈岐山,转头看向洞口,缀着一张蛛蛛大网,空荡荡的,密麻缀满颗颗水珠子。 她莫名浑身有些冷,这才察觉胸前至下被雨水淋得湿透,不由弓起背屈起腿抱住取暖。 心底对沈岐山更多了份怨念,若不是他急迫相逼,她和蓉姐儿也不会受这份罪呀! 都是他害的。 第叁贰章 沈岐山意外救人 雨渐渐转小。 沈岐山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肩背箩筐,手持竹杖,一声不吭地走了。 萧鸢直到他没影子,方站起来凑到火堆边取暖,蓉姐儿躺在干草堆上,呼呼睡得香甜。 萧鸢浑身发抖,再顾不得甚麽,只穿一片肚兜,两手拎着冷湿的衣裳放火上烘烤,瞧着木灰里还剩着个芋头,也剥皮吞下了肚。 沈岐山回来见到的就是这副活色生香的画面。 大红肚兜绣着五彩鸳鸯戏水,因绷的紧成了两只胖鸳鸯。 脊骨和两条纤长胳臂因着空气阴冷,磁实成半透明的白玉,又被晕黄的火苗打照,泛起温润柔滑的色泽。 沈岐山纵是恨透这个毒妇,却也不得不承认,纵是轮回两世,她娇艳妩媚的姿色,确实很深得他心。 萧鸢不经意间抬起头,恰见沈岐山站在不远黑暗处,深邃的眸光灼灼沉沉。 这人不是走了麽,怎又去而复返?!萧鸢慌乱地穿起衣裳,臊得脸颊通红,恼羞成怒道:“非礼勿视真君子,沈大人何时来的,又看了多久?” “甚麽真君子,我只是一员粗糙武将。”沈岐山嗓音略含嘲弄:“你也非贞节烈女,看就看了,有何大惊小怪。” 萧鸢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则径直走过来蹲身,从箩筐里端出个接满水的铫子,顿在堆火上,又取出数株青碧锯齿叶的草药,碾碎丢进热滚的水里。 水染成浓绿,空气里飘起一股甘涩的味儿。 萧鸢跑到洞口外,暴雨已经停歇,天空湛蓝,艳阳高照,挂起一道彩虹。 她也无了寻找杨梅树的心思,辄身欲唤醒蓉姐儿回家,哪想却惊见沈岐山一手扶起小妹肩膀,一手拿碗,将那浓绿的药汤往她嘴里灌。 “你疯了麽?”萧鸢愀然变色,瞪圆双目,一面厉声叱喝,一面三五步奔近蓉姐儿,把她使劲拥进自己的怀里。 不成想手掌触及之处是一片滚热,再抚上她的额头,不时何时烧烫起来。 沈岐山把碗搁在她身边,站起身冷笑道:“你这个长姐当的好啊!不想她死就把药汤喝了。” 语毕拎起箩筐,头也不回的离去。 萧鸢灰白着脸,连忙端起药碗喂蓉姐儿一滴不剩的吃尽,再背着她走下牛腰山,恰遇卖莴苣的陈老伯赶驴车路过,请他载搭一程,快至富贵茶馆时,蓉姐儿从迷梦里醒过来,活蹦乱跳地,扒着车看灰驴子屙屎。 萧鸢去摸她的额头,微微发凉,一路紧绷的心终才放下。 晚饭特地烧了鸭子炖芋头,萧滽连吃几块芋头,直道清甜滋味里饱浸鸭油的鲜润,乃人间绝味。 蓉姐儿却咂吧嘴唇,说还是沈老爷烤的芋头好吃。 萧滽皱起眉问哪个沈老爷,萧鸢便把前由经过轻描淡写的讲了一遍,仅把欠沈岐山银子的事隐了。 萧滽仔细听毕,总觉长姐有甚麽瞒他,却也不追问,只肃面认真道:“那沈大人来过茶馆几次,他虽是武将,彪悍凶猛不提,却也心机深沉难琢磨。这样的人能躲则避,惹上即如惹火烧身,后果不堪设想。”他又添了句:“长姐太过美貌,定要提防他起不良之心。” 萧鸢泪流心底,早已一团缠乱,阿弟此话说的晚了! 第叁叁章 姐弟俩推心置腹 晚间趁蓉姐儿睡下后,萧滽找到萧鸢,开门见山:“长姐瞒了我甚麽事罢?” 才从裁缝店拿回蓉姐儿的新衣裳,袴子为多穿几年特意做长些,萧鸢坐灯下正往里收边,听得他问,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笑道:“此话从何处说起?” 萧滽蹙眉:“长姐明知我在问甚麽?我逐年渐长,早该为你多分担世事,亦是身为萧家男儿份内之责。” 萧鸢愣怔住,万不曾想过能从他嘴里听到这番志气的话,打量他的面庞,不知何时竟多了几许沉稳,似乎有甚麽在她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在悄改变,她觉得自己应该坦然接受。 遂抿唇淡笑:“我欠下沈大人八十两银子,被他勒令两月内悉数归还,若逾期未偿,官府要来查押此楼抵债。我现手上东拼西凑不过二十两银,今日去牛腰山寻杨梅树,也是听闻童癞子靠卖杨梅果发了财,想去碰个运气。” 萧滽闻之色变:“长姐怎会欠下他这许多银子?” 萧鸢叹道:“你姐夫替沈大人挡箭身死,他答应三月一次支付十两银供我生计,以两年为期,这你都晓得。”又把此趟他讨银前龙后脉告诉一遍。 萧滽凝神半晌,沉吟问:“长姐可有得罪过那沈大人?” 萧鸢想了会儿:“此前从未有过交集,何来冤仇!” 萧滽原是暗忖,沈岐山两年前就密布下此局陷害长姐,但听她这话又不确定起来,忽一拍大腿道:“定是此趟他回来后,见长姐十分美艳,陡起觊觎之心,故意施此毒计,达霸占你之目的!” 萧鸢托腮看他稍顷,噗嗤笑了:“你以后进了京城便会知晓,我的容貌实算不得甚麽,他也不是这般浮浅的人!” 萧滽满脸不以为然:“京城贵女怎地,就是那宫里头的也不过尔尔,没谁比得了你。”又鼻里哼一声:“长姐天真,不知男人最易见色起意。” 他从袖笼里掏出十两银子递上,萧鸢接过惊诧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萧滽后悔不已,若早知家里缺银子,就不该把另十两给了李阳万安,咬咬牙并不避讳:“从韦以弘那里讹的。”也无需她多问,主动说了前因后果。 萧鸢听得惊睁,心底五味杂陈,默然无话。 萧滽偷看她脸色,抿唇微笑:“长姐是在怪我麽?” 萧鸢摇摇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下的好计!不过日后应当更谨慎多思才是,此趟也就是韦先生,若换成沈大人,你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长姐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萧滽斜眼睨她,索性岔开话问:“两月弹指瞬间过,长姐可有想过怎样凑足银子,还给那沈大人?” 萧鸢无奈道:“一日三思总不得法,到期若银钱不够,我再去求他,若他委实铁面无情,就只得用这楼抵债,我们另寻住处去。” 最忧心还是蓉姐儿的身骨,一直用名贵药材吊着,若是手头拮据供济不起,她该如何是好! 第叁肆章 讨生活萧滽献计 萧滽看着青色小蠓虫三三两两直往灯火扑,“嗞”一声一丝白烟儿,有轻微的焦臭味,他抹抹鼻子,取过笔在纸上边沉吟边慢写,过了半炷香,他把纸递给萧鸢:“我见盛茂酒行贩卖豆酒、细花烧酒、三白酒还有金华酒和徽州干白,每日买客络绎不绝,生意做的红火,我前趟去扬州院试,遇到一考生相攀投缘,他赠我两条酿酒方子,恰逢五六月,酿成耗时也短,长姐明日就买材料来,可放在门前出售赚些小钱。” 萧鸢接过展看,一道是松花酒,恰五月牛腰山马尾松开花正灿时,得花粉容易,细挫一斤绢袋包系,搁进白酒里浸三日,就可取出吃用。 另一道酒酿艺复杂些,需的材料有白面黄米绿豆酒曲,虽是简单却耗用大,光白面就得百斤、黄米四斗、绿豆三斗,细算也得费不少银子,若稳赚不赔倒还好,若赔了不赚......一家三口是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萧滽看透她犹疑不定的心思,笑道:“有的试总比没法子想要强些,说不准就赚了。”他打个呵欠回房歇息去。 阿弟走了,萧鸢一面默想一面继续缝袴子,自沈岐山出现在富春镇,她平静的日子被他搅得一团乱。 自重生后,她竭力避开前世相逢的机缘,甚不惜嫁给马运来为妻。 她都对自己这般狠了,依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针尖倏得戳进指腹,滚出一颗血珠子,痛得蹙眉含住,却见蓉姐儿坐起身,边揉眼睛边哭着找她。 连忙起身脱鞋上榻,把她抱进怀里轻摇慢哄,是个可怜的孩子,缺爹少娘身骨赢弱不堪,哥哥也嫌弃她,只能把长姐紧紧依赖,缺一会儿不见就很伤心。 蓉姐儿搂住她的颈子,抽噎着复回梦里,窗外霜浓月簿,时有夜风相送,她不知甚麽时候睡着了,倏见沈岐山眉眼浓烈,站在门槛那望着她:“萧鸢你这毒妇,你等着,等我跟你算帐!” 她一下子又惊醒过来,窗纸缝儿透进清光来,有狸花猫走梁窸窣声,谁家狗儿低吠在扒门,还有挑担卖白糖糕、细粉鸭血汤的王四叫卖声,他曾做过优伶,嗓音清朗,唱得有腔有调,把腹饿的人当听戏的客哄。 蓉姐儿还偎在她怀里,睡得脸儿红通通的,小心把她放回枕上,揉揉酸痛的肩背,趿鞋轻踩木梯下楼,取闩推开两扇门,空气里还飘着白糖粥的甜味儿,一缕阳光刺进眼里,她抬手遮了遮,打定了酿酒的主意。 有诗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萧鸢在门前摆了两坛子,十几酒盏,随便尝,觉得好再买。 买松花酒的不多,另种酒倒是颇受欢迎,乔四爷问叫甚麽名儿,她去问萧滽,萧滽想了想道:“就名舍得酒罢!”有舍才有得。 萧鸢每晚在灯下拿黄杆称银子,喜色扑迎眉梢,忽想起沈岐山似乎许久没来找她碴。 后听人说,扬州几户大盐商不知怎地闹将起来,各有各篡养的众多人马,他带着将士前往平定去了。 第叁伍章 萧娘三两拨千斤 捻指过了半月,且说这日天气晴好,阳光刺目,趁茶馆里客不多,萧鸢坐在门外浆洗一家洗裳,边上还搁着竹笸箩,摊着浸过盐的扁尖在晒,咸味引得苍蝇打转,她时不时用湿手撩起垂落碎发捊至耳后,再拿起蒲扇伸长胳臂左右晃摆,嗡嗡声逃窜,稍顷又嗡嗡回来。 “萧娘子在忙呢?”听得有人由远及近招呼,她抬眼看,是卖家常便饭的王店掌柜王大发,已知天命年纪,笑眯眯似弥勒佛般。 “快到饭口,你不在店里忙着,跑我这里做甚麽?” 王大发也不避讳,撩袍往她身边一坐,从袖笼里掏出一包银子:“你的酒钱,再给十坛舍得酒,备好让蓉姐儿到店报个信,我遣伙计来取。” 萧鸢把手在围裙上抹把,接过银子数了数,一面儿问:“只要舍得酒麽?这天眼见快入梅,松花酒祛风益气且收湿,也是好物呢,何不拿几坛去卖?” “那味儿忒怪,吃过的都道不惯。”王大发直摆手颇嫌弃的样子。 萧鸢依然眉眼含笑:“再香的味儿也有人嫌,再臭的味儿自有人喜,时令酒过这村再无那店,你多提提它应节的好处不就得了。” 王大发斜眼睃她:“萧娘子话不能这样说,我有卖命替松花酒叫卖的功夫,倒不妨替盛茂酒行的细花烧酒,或三白酒多添些美言,那酒滋味足铜钿也巨,可助我多卖几盘肉菜多赚些银钱,何乐不为。” 萧鸢咂下嘴子:“王掌柜表面看像尊佛,却是个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 王大发听她嘲也不恼,反笑嘻嘻凑近低道:“萧娘子若肯抬爱老夫一次,你这里有多少松花酒,我都给你包圆哩!” 想跟她睡?萧鸢春水眼儿朝他打量,噗嗤笑出声来:“你家河东狮若晓得,该怎麽办呢?”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怕她作甚?!”王大发揣颗风流胆来抓她的手,萧鸢掬一捧皂荚水朝他面门一泼,溅得一脸水,有的迸进眼里,涩痛地睁不开。 “你不怕她呀,我怕着呢,忒怕她来撕我!”咯咯笑得似黄莺鸣唱。 此幕恰被不远走来的两人看进眼里,赵姨娘撩着轿帘惊讶道:“那不是萧娘子麽?” 沈岐山未曾答话,面容沉静,喜怒难辨,看她明艳放肆的大笑,竟是前世里不曾见过的样子。 赵姨娘想想:“老爷可容我去和她说说话。” 沈岐山淡道:“原就是陪你出来散心,有何不可的。” 王大发用袖笼擦干眼睛正欲开口,却瞟到一顶小轿朝这边抬来,后闲散散跟着沈大人,连忙辄身疾走了。 萧鸢见他落荒而逃,回首见沈岐山搭手让赵姨娘扶着出轿,撇撇唇角复坐下,垂首捞起件绢衣裳轻手搓揉。 “萧娘子洗衣呢?”赵姨娘站在廊前,新奇的四围扫一圈儿,见她硬是佯装不理,索性自个先开口招呼。 萧鸢这才抬起头,细细碎碎流海有些长,扫得眼睫水汪汪地,她语气客套的热络:“原来是沈夫人。” 也就一句,继续忙手里的活儿。 沈夫人......赵姨娘心底一跳,看着沈岐山走到另一边,抱起酒坛倒一盏,端起就吃,她嘴角嚅嚅,想澄清的心渐浅了。 第叁陆章 沈岐山出手平祸 “我三番两次有心与你攀些故情。”赵可春嗓音不悦:“你却冷淡淡的是何道理?” 萧鸢手中动作微顿,抬眼好笑的看她:“相识太久不相逢,纵使相逢已不识,你还识得我,我偏不识你,该如何相攀故情?我又不好虚枉有意附迎你,反贬损了那段你认为深厚的故情不是?”赵可春未曾想她会说出这番话,一时不知该如何来接。 沈岐山拈盏吃酒,眉心猛得一跳,静默稍许,再看向萧鸢的目光已是深不可测。 忽然茶馆里传出一阵吵闹,夹杂着小女孩儿嘤嘤哭声,萧鸢起身匆匆往门里走,沈岐山示意赵可春回轿子等,自己则跟了进去。 乔四爷激动的脸红脖子粗,额上青筋直蹦,指着蓉姐儿拔高喉咙骂:“我就如厕须臾时刻,你就把我的画眉鸟弄死了,小小年纪饶是心肠歹毒,唉哟我的心肝宝贝诶!我要你来偿命!” “蓉姐儿。”吓呆的萧蓉听到身后长姐唤,这才眼含泪瘪起嘴扑进她怀里,手指抓紧画眉的颈子。 萧鸢抱起她轻拍安抚,再看向乔四爷,不高兴道:“有事说事!她不过是个四岁余五岁不足的天真稚童,你是长辈,不能这样骂人。更况你亲眼见画眉是蓉姐儿弄死的?” 乔四爷瞪圆双目,嗓音狠声狠气:“甭管亲眼不亲眼,鸟儿还在她手心里攥着哩,你个小孀妇想抵赖不成?还是再让你弟弟把我也揍一顿?”拉拽过倒茶的李妈诉苦。 “你扯我阿弟又做甚?”萧鸢有种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又窥其他几桌客指指戳戳,交头结耳议论不休。 蓉姐儿哭得更凶了,萧鸢心底怒火燃焚,抓起个瓷碗往地上狠命一摔,“砰”的巨响震慑众人,刹时一片寂静无声。 萧鸢咬牙切齿道:“乔四爷,纵是官府给嫌犯定罪,总也得问清来龙去脉,审个水落石出不是?你容我先问个明白,若真是蓉姐儿做的,定当给你讨个说法。” 乔四爷气呼呼坐回椅上,铁青着脸不再吭声。 萧鸢扫视一圈开口问:“各位爷可有亲眼见蓉姐儿怎麽弄死画眉的?” 皆摇头,都在吃茶聊闲话,谁会去注意个到处乱跑的稚童哩! 萧鸢掏出手帕给蓉姐儿抹眼泪:“我晓得不是你,你最欢喜这只鸟儿,怎会弄死它呢!” “它没有死。”蓉姐儿把画眉举给她看,抽抽噎噎地:“它只是睡着了。” 萧鸢“嗯”了一声,眉眼愈发温和:“你在哪里发现它睡着了?” 蓉姐儿指着靠窗一八仙桌:“它就躺在那里睡,我想把它送进笼子。” 不曾想平日里和善的乔四爷大发脾气,还恶狠狠骂她,想至此,她又眼泪汪汪地埋首进长姐的颈子里。 萧鸢心莫名一沉,她想接过蓉姐儿手中画眉,哪想身后伸来一只健实胳臂拿了去。 萧鸢抬眼,竟是沈岐山,不由怔住,他插进来一脚要作甚,落井下石麽! 沈岐山一手握画眉,一手拎狸花大猫后颈,走至乔四爷面前淡道:“鸟脖有啮咬的痕迹,猫嘴里有羽毛,你自己看罢。” 把鸟儿扔桌上,大猫丢进乔四爷怀里,乔四爷猝不及防,本能的双手接住。 沈岐山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叁柒章慰小妹三入沈府 晚间萧滽下学回来听闻此事经过,抱起蓉姐儿坐腿上,捏捏她嫩颊,满是心疼地语气:“我的小妹今受委屈喽!” 虽和萧蓉相处不久,却是打心底的喜爱,容不得谁来把她欺负。 萧鸢端了碗炖鸡蛋羹过来,连忙笑道:“才哄住你又来招她,瞧,眼睛还肿着呢。” 萧滽俯首仔细打量她的眼:“谁说小妹哭了,她可不爱哭,坚强的很!” 蓉姐儿嘴巴瘪得扁扁忍住,又可怜又可爱,萧滽往袖笼里掏呀掏,掏出一块柳叶糖,偷偷剥了给她含着。 “莫要给长姐知道!”饭点吃糖,晓得准要挨骂。 “不说!”蓉姐儿头摇如拨浪鼓。 “不说甚麽?”萧鸢又端盘炒瓢儿菜来,恰听得这两字,开口随意问。 “不说!”蓉姐儿两只手连忙把嘴捂严严。 “嘴巴张大!”萧鸢自觉有蹊跷,身后萧滽指着嘴比划。 蓉姐儿乖巧地张嘴,甚麽也没有,糖块努力压在舌板下,哥哥教的,长姐没发现,辄身走了。 嘻嘻笑起来,哥哥朝她竖大拇指,灶前的萧鸢弯起嘴角,拎起鲤鱼尾往热油锅里一掼,孳一声炸响。 真当她傻呀,不过是难得糊涂而已。 翌日清晨,萧鸢打着呵欠拉闩开门,就见冯管事的轿子破天荒停在五六步远,遂上前笑问:“是甚麽风把您老一大早吹来这里?” “夜游神吹的我来。”冯管事没啥好声气:“沈三爷命你过府见一面。” 萧鸢眼神烁了烁:“现可没银子还他,见也是白见!” “让你去就去,你有几斤几两,三爷还会不知?!” “有冯管事这句话心就定,我洗把脸梳个发髻再换身衣裳,周周整整的过沈府!” 冯管事得了话,一荡帘子垂下,命抬轿的行走离开。 萧鸢直至轿影难辨,回身却见萧滽拎着文物匣子站在廊下,且问:“是谁一大早来叨烦长姐?” 萧鸢笑笑,拍他的肩膀:“与你无干系,这几日院试张榜出成绩,你多仔细且留意才是真。” 萧滽答应着去了。 萧鸢梳元宝髻,插一枝五色蝴蝶簪子,白面敷薄粉,唇抿红胭脂,穿件豆绿洒花绸衫、荼白裙子,摒去妖艳之姿,倒显的清灵水秀。 沈岐山欢喜她这样妆扮.......萧鸢透过铜花镜怔怔看着自己,半晌后重换了一身海棠红,下楼同李妈交待一声,出门恰遇见乔四爷。 乔四爷鸟笼里换了只芙蓉鸟,通体的雪白,他唤了声萧娘子:“出去啊!”神态自若似甚麽也没发生过。 萧鸢也打马虎眼,笑着颌首别过,在街角招了一乘小轿,直抬到沈府的门前。 沈岐山洗漱过,换身青衣踏进前厅,一眼便见萧鸢红艳艳似团火坐在椅上,他微蹙眉难闻浓烈的脂粉香,这毒妇越活越俗不可耐。 萧鸢等的都快瞌睡了,才见他姗姗来迟,强挤笑脸起身见礼,懒得迂回曲折:“沈大人寻我来不晓所为何事?” 沈岐山从容而坐,看她半晌,忽一拍桌面,沉颜厉色道:“萧娘子,你可知罪麽?” 第叁捌章 卖酒伏祸求饶情 萧鸢被他唬得一个惊睁,蹙起黛眉问:“沈大人此话怎讲?我又有何罪?” 沈岐山命人拎来一坛酒,萧鸢细看认得,是她在卖的舍得酒,松口气娇笑:“这酒若大人喜欢,我再送你两坛以谢昨儿解围之恩。” “昨不是为你。”沈岐山嗓音平静:“吾素来对事不对人。” 萧鸢微挑吊梢眼,似笑非笑,拍马拍到马蹄子上。 沈岐山见她懵懂,索性开门见山:“这制酒的方子你从哪里得的?” “是萧滽.......”她突然噤住,他问这作甚,非奸即盗。 “方子是萧滽给你的?”沈岐山眸里精光绽现。 萧鸢摇头:“是萧滽书院里一道进学的同窗,早两年入京赶考前,说是祖传的方子赠与我用!” “即是祖传怎会赠与你个外人?” 萧鸢抛他个媚眼,这还需明说麽? “他姓甚名谁,在富春镇可还有父母或亲眷?”沈岐山喜怒难辨,语气无波澜。 萧鸢挺认真地回答:“他姓胡名诌,无父无母,亲眷死绝!”姓名也是胡诌的,查去罢! 沈岐山不再追问,淡漠地盯她半晌,抿紧唇瓣,冷笑说:“你可知这酒是十二监秘传酿曲,专供宫内筵请众臣饮用,市面从不得见。” 萧鸢听得心惊肉跳,逞强勉力道:“市面酒味大差不厘,沈大人认错亦有可能,倘若您能说出这酒酿曲法子,我才信服。” 沈岐山开坛倒了一盏,拈起一饮而尽,再倒一盏:“恰也巧合,十二监的陈公公与我有些交情,曾聊起此酒酿造之法,需白面百斤、黄米四斗、绿豆三斗、豆磨去壳,壳浸水听用。黄米磨粉,添面饼豆末相和,再......”他顿了顿:“还需我再说下去麽?” 萧鸢脸色泛起苍白,她自然晓得售卖宫庭秘酒的下场,那可是杀头的死罪。 此时也别无它法,只得咬着嘴儿求情:“不知者无罪,可怜我尚有年幼的弟妹要养,还望沈大人能网开一面,回去定速将此酒悉数毁损,不敢再多留一坛。” 沈岐山嗤笑一声:“你若获罪,你那弟妹又岂能无虞?” 萧鸢站起身走至他面前,“扑通”双膝跪地:“沈大人救我和弟妹一命罢!” 沈岐山坐着不动,语带嘲弄:“你求我作甚,你不是主意大的很,为了八十两银,慌急就要嫁韦以弘那厮,你若寻着甚麽皇亲国戚倒也罢,却是韦以弘这般贪图权欲翻脸无情的小人,若不是你阿弟使计,你嫁了他日后过的苦楚,这银子我拿着岂不晦气。” 萧鸢听得烦恼只是不言。 “平日里撒娇卖憨挺能说啊,这会怎三棒打不出个亮屁来?”沈岐山见她垂颈依旧不语,心底火气渐长,伸手去挟抬她的下巴尖儿,看她可觉羞耻。 萧鸢气不打一处来,狠咬他拇指一口,再抱住他胳臂哭泣道:“你这坏人,突然逼我还八十两银,还限期两月,我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讨生活,虽是开间茶馆,二弟进学、小妹看病皆需银子,再吃喝拉撒过,这手头淡出个鸟来,哪里还剩半份余钱。你位高权重哪里就急需这八十两银呢,你摆明是想活生生的逼死我,平生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把我作贱?” 扯着他一片衣袖不管不顾地擦眼泪,倒把沈岐山给怔住了。 第叁玖章 沈岐山前情焚心 前世里的萧鸢何曾有这般狼狈,她除了洞房那晚痛的流泪,再没有在他面前正正经经哭过。 他那时被欢喜她的心迷昏了神智,以为就是这样的清冷性子,现仔细想来,她绝情的连眼泪都吝啬给他。 不自觉用拿惯剑的粗糙指腹抹去腮前沾着的湿渍,红红白白的脂粉化融成一道道,糊了娇艳容颜,但潮乎乎的双眸如常勾人。 萧鸢虽在哭诉,脑里却清醒的很,见沈岐山莫名其妙伸手来摸自己面颊,暗忖难道阿弟所言非虚,他真的见色起意了? 是义正言辞的痛陈令其惭愧,还是半推半就从了他罢?那八十两或许就一笔勾销?反正前世里他们也没少做过,甚还得了趣....... 萧鸢暗忖,他的指腹若敢触上她的嘴唇,她就....... 沈岐山迅速缩回手,除脊骨略有僵硬,面庞仍旧喜怒不形于色,默少顷淡道:“铜盆里有热水,你去洗把脸或许好些!” 萧鸢恍然明了,连忙站起背身,从袖笼里取出一面手镜悄照......把自己都唬了一跳。 沈岐山倒酒,拈盏慢慢吃尽,目光阴鸷随着她俯背弓腰,如阳春嫩柳条子般曲婉身段,前世里他拿捏起就没个完。 可那又如何,背叛带来的痛彻心肺,让他至今想起,全身的筋骨和牙根仍感到酸楚。 待她洗漱毕,沈岐山放下酒盏:“还八十两银,限期两月非我所定,乃官府之制,你若有异议可去衙门喊冤,我身为朝廷武将,位高权重,何苦要作践一个孀妇,你实在想的太多。只与你一句话,待讨回欠银,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形同陌路,各不相干。” 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这酒,念你也是因偿债而生邪意,此次算罢,我权当不知,但你回去定将此酒悉数销毁,不得再犯。” 挥挥手让她离去。 萧鸢连忙谢过,再不敢多话,辄身出了房,熟门熟路朝外走,过天井时不期然抬首,见得二楼朝西的一扇雕花红牖半开,赵姨娘站那盯着她。 不由吃了一惊,眨眨眼再望,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光影交错织出一片朦胧的暗影。 萧鸢回至富贵茶馆,招呼李妈一起把酒坛子搬进间空房里锁好,一下午陆陆续续有人问要买酒,皆被打发走了。 萧滽晚间下学陪蓉姐儿正玩解连环,见王大发站门槛喊话:“萧娘子诶,让备得十坛舍得酒怎迟迟不送来?还得我一趟趟上门催?不想发财啦?” 就听楼上窗牖打开,萧鸢嗓门脆生生地:“昨夜间茶神老爷托梦,不允我做酿酒生意,以后再不卖啦!” “你阿姐是疯了。”王大发朝萧滽直摇头。 萧滽蹙眉凝神稍顷,让蓉姐儿自己玩,蹬蹬上至三楼,倚着灶房门笑问:“舍得酒......阿姐真的不打算再卖?” 萧鸢拿双长竹筷正在翻炸春卷,“嗯”了一声道:“你若还能遇见那赠酒方子的同窗,定要嘱咐他,这舍得酒的方子是宫里十二监秘传酿曲用的,市面不得见,酿一坛自吃可以,但勿要贩卖,若被有心之人去官府告发,我们可是死罪一条!” 萧滽默了半晌,没再说话。 第肆零章 二郎庙萧鸢卖货 且说富春镇每逢二郎神生日,二郎庙内,镇民可设棚摆摊进行商品交易,上至珍禽奇兽,下至土产草药无所不有。 萧鸢数月前就开始缝绣肚兜荷包汗巾子等女子用的贴身物件,就等着这日能卖掉赚些银钱。 天色将泛起蟹壳青,她已背起蒌子,牵着直揉眼睛的蓉姐儿往二郎庙赶,抢个好的位置便能占尽天机。 才近二郎庙,便见算卜的更早,写有“天仙神数”四字的幡旗竖好,桌椅设妥,笔墨纸砚及签桶一应俱全,特穿了双红鞋应景,斜眼瞟见萧鸢姐妹俩,拍手笑道:“萧娘子天庭饱满,印堂发亮,是财源广进之像,何不抽一签算一卦?” 萧鸢辣辣看他一眼:“还没找你算帐呢,上趟卜给我个烂桃花,差点误终生!”又跟蓉姐儿道:“可不能信他的话!” 恰有个婆婆凑近要算终身结果,听得这话掉头走了,急得算卜人直跳脚。 萧鸢再不理他,和蓉姐儿一道走进庙内,做买卖的已来五六成,选定铺位的有在搭帐幕、有在支条桌,有在装衣挂,各忙各的鲜有聊闲。 “萧娘子,萧娘子!” 萧鸢听得有人唤她,蓉姐儿眼尖,拉扯她的衣袖指着喊:“李妈妈!”果然李妈站在一棵菩提树下朝她招手,连忙过去。 那李妈脚前摆了四五桶红菱角,高高堆得冒尖儿,她笑道:“这里可是风水宝地,我让庙里和尚帮忙先占住,否则早被他们抢去。” 萧鸢四顾环望,确是不错,正处二门至三门间,来客烧过香后从一门进边走边看,精神体力皆旺盛,购物之心亦饱满,瞧着好物便想掏荷包,过了三门往后,腰酸腿软眼花钱袋也半空,甭想再赚他一个子。遂谢过李妈,摊平四方大张青布,将肚兜荷包汗巾子等一样一样摆放周正。 太阳一下子窜上天际,晓色顿开,金光乍现,一丝丝热浪渐续蔓延,被菩提枝叶摇晃遮挡,撑起一片阴凉之地。 这正是:庙中有人能办事,大树底下好乘凉。 蓉姐儿蹲在地上捡菩提子,颗颗堪作念珠,她不晓哪弄来的红细绳,拈着小心的往绳头里串。 蒸腾的香火青烟袅袅,罩着人头上三尺神明,庙堂深处有和尚在敲木鱼念经,声声隐约随风卷起浮尘。 一个乡里人挑着两担菉豆汤沿道边走边停,萧鸢摸了把蓉姐儿额前全是热汗,便叫了两碗菉豆汤,李妈一碗,她和蓉姐儿一碗。 这菉豆汤熬的汤绿豆开花,还添了几片百合,吃进嘴里香甜清凉,蓉姐儿吃了半碗,恰见卖草绒花的伙计江玉振,也在不远处放个笸箩装满花在卖,她便跑去找他玩儿。 萧鸢吃着剩下的菉豆汤,观围四周乌压压都是摊子,日常吃用玩好之物、笔墨书籍图画、占卜货术传神,还有异地罕见货皆能发现。 一股子香味儿扑鼻,是有小贩在卖各种花露香油,他那里围簇的人最多,涂在手腕试试闻闻,银钱掏进掏出个不绝。 正看得眼热,恰有个妇人带着稚童过来,买了半斤红菱,走到萧鸢的摊前翻翻拣拣,看中一片凤穿牡丹图案的肚兜。 萧鸢从蒌里挑了片绣虎头纹的小肚兜送她,妇人欢喜不胜,又买了条娇黄撮穗的乌燕穿碧柳汗巾子。 萧鸢把银钱收好,不经意抬眼间,顿时怔了怔。 第肆壹章 得佳讯误判迷情 柳孟梅手持水墨玉骨扇儿,扇一下萧鸢的眼睫:“在看哪个野男人?”随行三四纨绔子弟嘻嘻笑的招摇。 萧鸢收回视线瞪他,李妈插话道:“柳少爷来吃红菱,又面又甜,不取你银子。”她自有私心因而讨好、此处不表。 柳孟梅瞟见旁有个铜皮炉子,顿着铫子,煮着红菱,咕嘟咕嘟水汽弥漫,遂撇起嘴角:“我可不剥这个,戳的手指疼。” 李妈忙殷勤陪笑:“柳少爷细皮嫩肉,手足珍贵,由我替你剥干净。” 柳孟梅朝天翻个白眼,另个子弟指着她薄蔑叱责:“柳少爷身边常绿衣捧砚、红袖添香,何时需要从老妪手中取食吃,不美不雅无意趣。” 旁有几看热闹地捂嘴偷笑,李妈听得又羞又臊,红起脸抑气忍耐。 柳孟梅朝萧鸢道:“你来剥给我吃,自有好消息相告!” 萧鸢满脸不信,其他几个起哄:“萧娘子你就从一回,定不失望!”这话听起暧昧,已引得旁处目光频频。 “你若骗我,就死定了。”萧鸢从桶里挑五六只生红菱,水嫩嫩的,指甲从凹处掐,皮就开裂缝儿,再撕剥开顺势一挤,整条洁白菱肉便出,递到柳孟梅的嘴边。 那柳孟梅挺矫矜,不接,只低头就着萧鸢的手吃,差点把她葱管似的一根手指也含了。 “你到底说不说呀?”萧鸢把红菱壳往他身上飞洒,抿起嘴儿不耐烦。 柳孟梅拿扇柄拨掉衣襟沾的片壳,让她附耳过来,低声道:“萧滽院试高中案首,得廪生。” “你怎晓得?”萧鸢狐疑,前世里阿弟不过得增生之名。 “公家发粮的名单在我老爹的手里,第一个就是你阿弟。”柳孟梅沉眼睨她:“竟不信我,何时骗过你。” 萧鸢顿时喜笑颜开,随手挑了片莲青色绣刘海砍樵肚兜、和一条雨天灰销金汗巾子送他。 柳孟梅接了塞进袖笼,心满意足摇起扇子,带着狐朋狗友呼喝而去。 再说沈岐山领着副将顾佐也在二郎庙闲逛,他们多在兵器鞍头铺前逗留,顾佐看中一把青龙刀、握在掌中试练,沈岐山瞧见不远有卖鸟禽的,唧唧啾啾啼个不止,他也是鬼使神差,转瞬手里便提了一笼,里有一只黄嘴白眉的画眉鸟。 他忽听几个富贵少年郎轻佻在笑,一女子嗓音甚是熟悉,他闻而不露声色望去,果然是萧鸢,纤白指尖剥着红菱肉喂给锦衣少年,不是萧滽、是柳孟梅。 柳孟梅连她的手指都吃进嘴里,彼此凑耳相接,不晓嘀咕甚麽,那毒妇瞬间笑得花娇柳媚。 光天化日下,众目睽睽间,竟不避男女大嫌,言谈亲密,举止浮浪,看来所言非虚,他(她)二人果真有些首尾。 顾佐跟随沈岐山来到个摊子前,竟是卖女子贴身衣物的,他年轻副将未娶妻,乍看脸皮直发热,再瞟那卖物的美貌妇人,一眼便认出来:“这不是富贵茶馆的萧掌柜?” 萧鸢正同李妈说笑,听得有人唤萧掌柜,遂抬头看,心一紧,沈岐山竟面无表情的站在她面前,浑身气势冷冽得不容人亲近。 第肆贰章 萧鸢还情反生情 惹不起总躲的起。 萧鸢转而朝顾佐殷勤笑问:“顾副将可要替夫人买些甚麽?这用的皆是上好的绫绸,花样也是我亲手针针绣的,有凤穿牡丹、喜鹊登梅,鸳鸯戏水......” 顾佐面色暗红,清咳一嗓子打断她:“我不过年纪十八,至今未曾婚配,实用不上这些。” “十八?”萧鸢觑眼打量着笑:“顾副将生的老成.....”又拿起个石青江崖海水纹的荷包:“这个系在腰间也别致。” “武将不戴细软之物。” “汗巾子总需要!”萧鸢不气馁。 “武将袖拢白绫汗巾,无需这般花花洒洒。”顾佐见她热情着实难招架,遂看向沈岐山:“沈大人不妨给赵姨娘买个两三件.......” 话未毕,正对上沈岐山犀利的目光,唬得迅即闭嘴不敢再多言。 萧鸢懒看他铁板面孔,语气儿敷衍:“沈大人自挑罢!” 沈岐山明眸微睐,以为他不买所以才轻慢麽?这毒妇看走了眼。 把鸟笼搁足边,拿了一撂肚兜慢慢挑拣,把中意的另摆一边。 萧鸢招呼其他客,悄拿眼儿斜睃,沈三爷的癖好果真一点没变,还是只欢喜大红肚兜,最好再绣幅春画儿。 白肤红兜,乌发如瀑于他最是月意风情。 罢了罢了,虽逼她催讨银子的嘴脸忒可恶,却也出手相援过几回,她不愿欠他的情。 辄身去蒌子里翻,还有五六片是卖给怡春院吴秀宝的,随便抽了一片塞进沈岐山怀里,咬着唇轻轻说:“这可不随便卖的,现送您!权当还你三次人情债!” 沈岐山展开红肚兜默默窥少顷,额上青筋不自觉跳动。 突然有些头痛.......野汉推车....... 一错不错地看她明媚容颜,眨巴眼儿秋波暗送,笑容轻浮,前世里那狠心无情的女子,和面前水性杨花的小孀妇,实难合成一个人儿。 他把挑出的另三片肚兜混着这个折叠笼进袖里,萧鸢笑道:“一两银子。”狮子大张口。 “欠银里扣。”沈岐山很冷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转眼就露了馅,还有甚麽是这毒妇不敢做的。 辄身欲走,忽有个稚童挡住去路,垂首低瞧,竟是蓉姐儿。 蓉姐儿仰起小脸,眼睛闪闪发亮,朝他张开小手:“抱抱!” ........哼!沈岐山双臂环抱,懒得和姓萧的扯上关系。 蓉姐儿索性抱住他的大腿,嗓音满是企盼:“这画眉是老爷送给我的麽?” 沈岐山余光瞄向萧鸢,正口沫横飞在推销绣品,没往这边留意,他板起脸抿紧唇不言语。 顾佐代他道:“这是沈大人买回送给姨娘的。” 蓉姐儿满脸失望松开手,盯着那只鸟儿的目光渐渐黯淡。 四寸黄眉上窜下跳,忽然啾啾唱起曲来。 “谁说我要送给赵姨娘的?”沈岐山忍无可忍,这副将是有才能,不讨喜处就是爱自说自话。 他迈腿就走,蓉姐儿呆了呆,连忙喊:“老爷你的画眉忘记啦?” 沈岐山没回头,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顾佐呵呵笑了:“送你的!”旋而大步紧随而去。 第肆叁章 姐弟怒闹杀猪贩 萧鸢从柳孟梅嘴里听闻滽哥儿院试高中案首后,已无买卖心思,至晌午时,赤日当空,蝉鸣菩提,庙里供给众人食用二郎粥,何谓二郎粥,用花生红枣桂圆云豆等干果混碎米熬煮而成,萧鸢让李妈帮看摊子,去排队舀了大碗粥回来,又拿出自带的瓠子馅烫面饼,先喂蓉姐儿。 蓉姐儿自顾逗画眉鸟玩耍,满脸的得偿所愿,萧鸢草草吃过,其间如何贩卖绣品此处不表,待申时左右已是一空,遂收拾篓子牵着蓉姐儿与李妈告辞。 李妈还有一桶红菱没卖掉。 路过杀猪巷,屠户赵刚站肉案前,上摆生猪半片,他正持刀阔切批骨细抹,忙得不亦乐乎,晚间做燠爆熟食的小贩,簇围着择选鲜肉称斤断两。 萧鸢便懒再绕路,一大一小连着鸟笼的影子,被阳光拉得细长。 一泼猪血直朝她扑来,萧鸢迅疾往后退五六步,堪堪避开,蓉姐儿唬了一跳,再看青石板道一片腥红黏稠,“哇”得大哭起来。 赵刚满脸的幸灾乐祸。 萧鸢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孰可忍孰不可忍,她安抚过蓉姐儿,径自走到肉案前,沉眉肃脸紧盯他,冷笑一声:“赵屠户,你一而再,再而三将我个妇道人家欺辱,可是因我不肯卖身嫁你麽?” 赵刚原当她还会如往日抑忍离去,却不料竟冲将而来蹬蹬直问到他脸上,余光瞟扫围观人群指指点点,恼羞成怒喝骂:“收受我的银子又去跳河,你个贱人令我颜面扫地,沦为富春镇笑柄,你还胆敢来问!”把手持的油腻杀猪大刀往板上砸,吧!一声响。 萧鸢抻腰挺背浑然不惧,朗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柿子竟捡软的捏算甚麽好汉!我且问你,你当年上门求娶可问过我一句话儿?你的银子可亲自交于我手中?趁我丧母又新丧夫、最悲恸欲绝之际,不安好心与公婆合谋买卖我身儿,强要生米煮成熟饭,我岂能不跳河求死?你倒好啊,无理还摆出三分赢,但凡遇见便使各种阴损招相害,你个杀猪多了被猪油蒙心的,你怎能这麽恶!”她抓起一只猪心朝赵刚的脸上扔:“猪的心都是红的,你的心却黑烂了。” “赵屠户你确是欺人太甚。”一个年轻人出声指责。 “你可是与萧娘子有首尾,要替她出头说话?”有人戏谑的问,更有甚者哧哧地笑起来。 这世道对抛头露面讨生活的妇人,总是充满各种恶意。 赵刚莫名有了底气,扒下头顶的猪心欲要还扔她,忽觉一股阴森森的风从侧面飞弛而来,又瞟见众人脸色大变,急忙将身一矮,某物硬梆梆的擦耳而过,削下一撮糙发。 钉上撑棚大梁。 飞来的又是一把杀猪大刀。 赵刚赤膛面庞有些发白,差点耳朵不保,朝行凶之人望去,竟是萧滽背着蓉姐儿从阳光里走来,在萧鸢身边站定。 “看我不砍死你。”赵刚暴跳如雷大喝,一把拔起案上杀猪刀。 “你敢麽?杀猪的!”萧滽洒洒笑起来:“我如今有功名在身,你想对我怎样?你胆敢再说一遍,自有衙差捕你领受杖责之苦。” 李阳大声吆喝:“萧爷高中院试案首得廪生哩,报录的在富贵茶馆正等着呢。” “杀猪的日后有你好过!”万安骂骂咧咧。 众人先惊诧,反应过来齐围住萧鸢她三人恭贺道喜,蓉姐儿一直把脸埋在哥哥的肩膀上,这会也抬起头,看见阿姐在笑,她便也泪汪汪地笑了。 赵刚拿刀的右手隐隐作痛起来。 这正是: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门敲。 第肆肆章 滽哥儿院试案首 下状元桥是条狮子街,因靠河沿拴着一排以打鱼为生的船家,街两边开了好些小吃店。 用铁钩挂着卤鸡板鸭熏鹅,皮上渗得黄油顺着脚掌滴落在柜台面的空盘里,还有十数盘里是满当的,切好的五香牛肉、煮鸡公,红烧的鲜鱼、海参,酱醋凉拌的海蜇海菜,锅里闷着香喷喷米饭,蒸笼温着白面馒头和各式蒸糕。 萧鸢想着报录的还在茶馆里等,懒得造饭,选了几样熟食,买了馒头和糕,又在街口西瓜行挑了只圆硕墨绿皮的大西瓜,再买些茴香豆、炒花生米、卤豆干、高邮咸鸭蛋之类佐酒的,三人提拎着兴冲冲往家赶。 富贵茶馆已是一番热闹景象,来了一些平日不来往或眼熟却叫不上名的亲戚坐了满堂,正陪登录的吃茶闲谈。 见得她三人回齐围簇过来贺喜,蓉姐儿玩了整日犯困,自去楼上睡觉,萧滽面色寡淡只顾于登录的交接文书,萧鸢先切了西瓜端上来,又去厨灶把买的熟菜装盘,再开坛烫酒忙得团转,倒把这些亲戚凉薄在一边,一时皆有些不自在。 这正是:人情淡薄,世态炎凉,只喜添锦上之花,谁肯送雪中之炭。 萧鸢整好酒菜,请报录吃毕再送离开,亲戚们也饮过茶陆续走了,这才关门拨亮灯烛,急要过文书凑近看了数遍,院试案首无疑,方看着萧滽喃喃叹道:“你怎会是案首呢?你的学问未曾好到如此!” “长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萧滽嘬尖了嘴逗笼里的画眉:“你就耐心等着我登科中状元!” 萧鸢噗哧笑出声,把文书仔细收好,取了两个干净的银杯,把筛热的舍得酒斟满,一杯自己,一杯给萧滽各自吃了,两人连吃三大杯,脸颊泛起红晕才罢休。 萧鸢也不用筷箸,拿手拈起片牛肉放嘴里,随意儿问:“你甩杀猪刀的架势倒像练过的。” 萧滽笑嘻嘻地:“长姐不知,我去杭州考学时,与个武生宿住同房,闲来无事看他卖弄武艺,便偷学两手防身,未曾想今日会大有用处。” 萧鸢笑了笑:“你去杭州倒学了不少本领,令我刮目相看!”话里意味模糊。 萧滽依旧面不改色,岔开话问:“再隔一两月我即要赴京赶考,长姐有何打算?” 萧鸢听这话有些怔愣:“我能有何打算,自然是替你积攒盘缠打点行装这些。” 萧滽摇头:“长姐应知晓自己眼前处境,欠沈大人八十两银待还,遭受赵刚等无耻之徒欺辱,能助你解围者寥寥,我此番走后实难安心。” 顿了顿,观她默然不作声,索性开门见山:“我倒有个提议,不妨将富贵茶馆转卖他人,还掉沈大人欠银后,长姐小妹随我一道赴京。我终将登科入仕在朝堂大展鸿图,是再不会回富春镇的。” 萧鸢听得脑中一片恍惚,沉吟会儿才道:“卖茶馆不算小事,容我再多想想。”遂起身拿了钱袋出门,要去买状元糕分给邻里街坊。 再说沈岐山买了一堆肚兜,与顾佐同回宅邸,恰在二门遇见赵姨娘的丫头小婵,顾佐离老远就笑着招呼:“沈大人买了好物要你转交!” 小婵慌忙过来取,沈岐山睁瞪顾佐一眼,再见丫头已眼巴巴地看着他,只得将肚兜从袖笼里了出,让她给赵姨娘。 赵姨娘收后喜不自胜,精挑一片打算晚间穿了,誓要与沈岐山成事,这事能不能成,各位看倌静待下章里说。 第肆伍章 欲温情却生蹊跷 沈岐山因前日绮梦里,与萧娘子酣畅淋漓一场,醒来暗自愤懑,掂量再三,恐是这几年忙于战事不近女色之故。 他年富力强,血气方刚,且相貌英武,要得个美人儿红绡暖帐易如反掌。 前世里和萧鸢一夜春风几度谓为常态,他这方面恰如他武将身份,很是威猛彪悍。 如今搬师回朝,身心皆闲散,想女人抒欲乃阴阳正伦,但绝不该梦里还堕落于那毒妇身上。 他与顾佐吃了酒出来,见圆月悬于柳梢,清辉洒的前廊亮如银海,便如被指引般迳往赵姨娘房走。 丫头婆子见是他至,都慌乱起来,回报的回报,打帘的打帘,待他近到门前,赵姨娘已迎来,闻着他身上有酒气,笑问:“可是吃过酒了?和谁吃的?” 沈岐山微蹙眉,却还是简短道:“和顾佐吃了几盏。”入内寻椅坐下,桌上摆着五六碟小菜不曾动筷,先问:“你还不曾吃麽?” 赵姨娘摇头:“以为爷要过来,所以等着.....”拿捏着几许委屈,原是撒娇求怜的妇人心思,却不知沈岐山并不喜这样。 前世里萧鸢清冷寡淡,从不会说这些,反倒激起他几许愧意......娘的,怎又挂念她身上..... 沈岐山开口沉声道:“这百果酒我嫌太甜香,弄坛三白酒来,我再陪你吃些。” 赵姨娘连忙吩咐小婵去拿酒,自己则到沈岐山身侧坐着,端摆碗碟,斟酌给他布菜。 不一会儿三白酒取来,她执壶斟酒递给他:“这些日还是头趟陪老爷吃酒呢,定要满饮了这盏。” 沈岐山爽快地接过仰颈吃尽。 赵姨娘接着说:“不让老爷白饮,我陪你这盏。”自斟酒吃下,又给沈岐山倒满端起:“再恭喜老爷终得平乱归京,还请再饮。” 沈岐山无二话就着她的手饮了,赵姨娘照陪再吃盏,又给彼此斟满,眼波荡漾地看他,说道:“老爷还有一喜呢!待得回京后,皇上要替您赐婚。” 沈岐山慢慢吃酒,神色显得平淡:“可知哪家的小姐?” 赵姨娘道:“听闻是赵府家的小姐,吏部尚书赵大人的妹妹,闺名莺莺,姿容秀丽,以端庄贤淑名动京城。” 沈岐山“嗯”了一声并不多话。 赵姨娘难辨他是欢喜还是恼怒,也不敢问,再把盏里酒与他的相碰饮过。 三五盏酒下肚,她已是颊腮酥红,热浪袭身,窗外夜色发黑,正是良辰美景时,便悄解绦子松脱外衫,露出内里簇新的大红肚兜,逗语轻喃:“老爷送的一叠肚兜,我特拣了这片。”她故意抻腰挺了挺:“不晓是否合老爷的心意?” 沈岐山目光深邃地盯看,那春画儿配色鲜艳,栩栩如生,确实绣的精致......他发觉自己还有闲心欣赏绣艺,而不是如猛虎下山、把眼前人生吞活剥了。 “好看!”他憋了半晌,只道出这两字。 赵姨娘愣了愣,抬起手抚着发鬓做风情模样,抿嘴笑道:“老爷不妨细看这幅画儿,里面这位爷倒有些像您......” 话音还未落,胳膊便被沈岐山伸过来的大掌握住,再一拉拽,她猝不及防惊呼着,跌坐在他的腿上,欲要顺势抬起双臂,揽住他的颈子时,却被沈岐山拨开箍住,动弹不得。 他双目炯炯地仔细端详那幅画儿,终于晓得哪里相像了,活见鬼了......臀股处和他一模一样的地方,均有颗红痣。 倏得松开赵姨娘,他猛然站起,疾步朝门外而去。 第肆陆章 冤家狭路正相逢 萧鸢去李饼记买了好些状元糕,一串串拎着分送街坊邻居。 待手里空落后,远望夕阳沉入河底,天色将黑未黑,一个乡里人挑着两蒌水蜜桃在卖,嘴皮很利索:“一汪水的大蜜桃!玛瑙红的蜜桃来噎哎......块儿大瓤就多,错认的蜜蜂儿来搭窝,闻香的粉蝶儿来采蕊,鲜翠枝头碧绿叶儿现摘的来哎,一个大,一个甜,一文钱来!” 萧鸢见好些人围着买,她也凑将上去,精挑细选五个,一手攥着衫摆兜紧,一手拿个边走边吃。 不紧不慢要上状元桥,远望见对面沈岐山威势凛凛而来,怪不好惹的样子,她想想惹不起躲得起,桥也不上了,绕到桥下沿河岸走。 哪想那厮真真阴魂不散,她还没前行几步,就被他堵住了去路,肩宽背厚,身型魁伟若山。 河面搭着烟篷的渔船随着水波摇晃,有妇人在火舱煮饭,冒出缕缕青烟被风吹上了岸,迷蒙了沈岐山的脸庞。 四下里皆是渔家,他能把她怎样呢,她反正声名狼藉不带怕的,他位高权重却要顾及自己颜面。 萧鸢轻笑:“原来是沈大人啊!天黑黑你怎还不归家?再这里挡我的去路又是为甚?”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萧娘子自作多情了。”沈岐山淡淡地:“你个妇人怎夜晚还在外游荡?” 萧鸢松口气,喜滋滋说:“我那阿弟院试得案首,才给街坊四邻送毕状元糕,这就要回去!” 沈岐山语气沉稳:“他倒出息了!不过听者荣焉,你也该给我块状元糕才是!” “皆已分完,不曾有余。”萧鸢笑道:“我还有些水蜜桃,十分香甜,倒可分你两个!” 说着把吃剩的那半桃放嘴前,银牙咬一口。 “好!”沈岐山甚笑了笑:“你应知我最爱吃这水蜜桃子!” “我哪里能知呢?与大人又不熟。”管他挖陷井是何目的,她都不上当,七八步上前:“您自己挑两个,要留两个给阿弟和蓉姐儿!” 半晌不见他动作,萧鸢诧异地抬起眉眼,离得近了,没青烟缭绕阻碍,看清他的真面目,颧骨浮起暗红,浑身散着酒气,神情很平静,可那双眸瞳却烈焰焚燃的要把人吞噬。 萧鸢背脊猛得窜过一道颤栗,这样的目光如狼似虎,欲念深重! “您想干甚麽.......”话还未说完,只觉一只大手伸来迅速勒紧她的腰,再略用劲托起,便被轻松扛到他硬实的肩膀上。 萧鸢眼睁睁看着又甜又大的水蜜桃,滴溜溜滚跌一地。 她朝河岸条条停泊的渔船大喊:“救命!劫色啊!”似乎有谁探身看了看,又俯腰缩回火舱里,没人黑灯瞎火爱管闲事。 沈岐山朝她臀上大力一拍,一面朝桥洞下走,一面冷笑道:“你倒挺了解我的,竟晓得我要劫色了?” 萧鸢倒吸口凉气,她觉得那里被打的火辣辣疼。 沈岐山可是一员虎将啊,男人都受不住他一掌,更况如她这样的娇弱妇人。 前世里至后,纵他恨不得要撕了她,却也没动过她一个手指,现可好,无仇无怨的,他倒挺能痛下狠手。 “呜.......痛,打肿了!你个粗人,可懂得半点怜香惜玉......”萧鸢呜咽着骂,粉拳一捶一捶。 脚也不停歇,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踢向他的腰腹。 这正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第肆柒章 山倒鸢飞各心思 萧鸢不晓踢到哪儿,听沈岐山闷哼一声,鞋底便踩到地。 她使劲推他肩膀一把,扭身要跑,哪想他动作更迅捷鸷猛,健壮胳臂箍住杨柳腰肢再一推,便抵进桥柱深沉的暗影里。 萧鸢觉得腰要断了,背脊触着凸凹不平的柱面、蹭地生疼,不及怒叱愤骂,他便像座山似的倒下来。 她虽声名狼藉也不是随便能期负的。 “无耻!”抬手便给他一爪子!欲要再抓时,被攥住手指圈上他的脖颈;屈起膝盖就踢,却被他结实大腿固住,一身铁打武艺可不吃素。 萧鸢浑身动弹不得,只觉要窒息,索性狠命一咬,彼此嘴里洇了血腥味儿。 “.......阿鸢!”忽听他连喘带息一声唤,嗓音粗嘎,似火烧,灼人心。 萧鸢怔住,那话里的情绪不待捕捉已从耳边掠去,唇齿分离,他直起背脊,指骨挟抬起她的下巴尖,不容挣扎。 晚烟消散,月色升上来,打照桥洞雪亮,映得妇人面庞如半透明青玉,唇瓣嫣红的似要滴血般,还在深浅娇息,凌乱的妩媚。 “我问你,肚兜绣画里的男人是谁?”沈岐山肃声质问:“那处生红痣的可不多见。” “是我早逝的夫君。”萧鸢抑住心跳,抿了抿嘴:“我想念他,不自觉就绣上了。” 她不慌不乱,语气很平静,隐隐透着些许哀伤。 沈岐山一错不错紧盯她,心底窜过一抹懊恼,酒后果然易失智,他以为...以为她..... 这世间能重生者有他已是大罕,怎还能肖想其它! 慢慢收回手,他语意嘲讽:“你们倒恩爱!”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萧鸢抬手整理发鬓:“我不念他还念谁呢!” 好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啊!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怎麽这样可恶。 他俩前世情份岂止百日.......沈岐山噙起一抹笑容,目光愈发阴沉,心肠瞬间冷硬若磐石,可恨的毒妇,这一世他独不会让她好活。 萧鸢却在暗忖不能白被他亲去,想了稍顷,拿帕子蘸蘸眼角:“我一个失夫孀妇,活着本就凄苦,如今又遭沈大人欺负,清白尽毁,还怎有脸苟活于世!” “清白尽毁?”沈岐山不禁笑了,她既然知晓马运来臀股有痣已非黄花,更况和柳孟梅等富家少爷鸡鸡狗狗、污七八糟事儿还嫌传闻少麽。 无根不长草,无风不起浪,他原是不信这话的,才生生着了她的道。 沈岐山侧身让道,澜澜河面,哗哗水声,爱活不活。 萧鸢不高兴道:“我有一双弟妹要养,这条命轻贱不得。纵与谁有首尾,图得也是你情我愿,而沈大人今日之行,我可千万般个不愿,看来只有报官一途呢!” “你要去报官?”沈岐山满脸无谓:“要走就趁现在,否则嘴唇的肥肿消了,无凭无据你拿我无奈何!” 萧鸢怒得很:“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我个可怜妇人,哪敢与沈大人较真呢,只是错就是错了,您总要让些好处的。” 沈岐山看她片刻,忽而似笑非笑道:“十两银子如何?” 第肆捌章 滽哥儿明察秋毫 萧鸢想想算罢:“勉为其难!从欠银里扣。” 她把颊边散落的柔软碎发捊至耳后,一面笑道:“沈大人还不早些回去?赵姨娘等的焦急!” 一面迈起步儿与他擦身而过,眼见走出桥洞,月光清泻上半个肩膀,忽觉腰肢怎又被他的胳臂勾住。 “你还要做甚?”萧鸢咬紧银牙,怒目惊睁地回首俏瞪。 沈岐山唇角弯抹笑弧,神情显得浮浪不羁:“既然收受十两银子,方才短促并未尽兴,得容我亲个够本才是。” 也不顾她挣扎,复又强抱进桥洞的暗影里。 一支王孙画船停在河央赏玩月色,灯火朦胧,笙歌喧闹,到底把萧鸢含糊不清的嗔叱掩过。 且说萧滽左等右等不见长姐归家,夜色渐深,暗忖她出门前吃过几盏水酒,恐醉着被人欺负,终是放心不下,安顿好蓉姐儿,即出门去寻。 才至街口便见长姐摇摇摆摆而来,他忙迎上,斜眼睃她云鬓蓬松,两片薄嘴唇湿润润的,娇红欲滴,满脸的风情月意,再往她身后看去,一个魁伟的身影闪过不见。 他直言不讳:“长姐是刚和野男人在桥洞下滚过回来麽?” “你看见了?”萧鸢惊诧,说后才发觉自己应了甚麽,脸颊瞬间熏红。 “没看见!”萧滽老实回话:“是你背胛蹭了一片青白灰,我在桥洞里溺过尿,晓得那颜色,往后你勿要去那里,不干不净的!” 萧鸢额头滴下薄汗,诓言道:“阿弟想错,分完糕后,我买了几只水蜜桃,路过桥洞摔跌一跤才成这样,你看......” 她把衣摆兜的水蜜桃给他瞧,只余三个,破破烂烂,还有个不晓滚哪里去了。 萧滽不置可否的拿过两个,在路边一汪泉水里搓洗,再咬一口:“甜是甜,就是摔的桃瓤稀软变了味道。” 萧鸢心不在焉地嗯着,心底却在后悔那十两银子,她好像亏大了。 沈岐山简直把她的嘴当成水蜜桃,里里外外给啃个彻底。 这人身边不是傍着个赵姨娘麽! 萧滽喊了两声阿姐不见她应,恰见一处豆棚下搁椅两张未有人在,他便闲闲坐下,萧鸢也跟着坐。 几株高柳似有上百只蝉鸣,数点流萤轻飞,肥胖粉蛾照着油灯乱扑,不知谁家黄狗在轻吠,有猫儿在瓦顶叫春。 萧滽忽然笑道:“沈大人就这样让长姐挂心吗?” 萧鸢唬了一跳,神色微变:“阿弟胡说甚麽呢。” 萧滽依旧浅笑:“我晓得长姐是为欠他银子烦恼!那可想好了没?一起进京的事!” 萧鸢莫名松口气,沉默会儿说:“明日我们上山进庙一趟,探探爹爹的意思再做打算罢。”掂挂起蓉姐儿,起身朝外走。 萧滽把桃核埋进土里,再跟上随在其后,因没裹脚,走路比吴秀宝稳快,她偏又晓得摆弄风情,软懒懒曲起细腰,扭摆似风拂柳条。 怎麽都看不腻,萧滽遗憾的叹口气,又道:“扬州那边得了消息,韦以弘去求见知府吴大人,惨遭驱撵,羞臊难当不敢回富春镇,只是四处游荡过得落魄。” 萧鸢平静的连头都没回。 这正是: 铁怕落炉,人怕落套。 一步走错,满盘皆空。 第肆玖章 状元桥遇他无情 翌日用过早饭,姐弟三人要往兰若寺去。 萧鸢把瓜果菜蔬使劲往蒌底按,还不满足,顶上再压两袋米,萧滽背起趔趄着脚步直打漂,他不是个能受罪的主,稍沉吟,去香烛纸马铺子借来辆独轮车,推着就很省力。 蓉姐儿晓得要见爹爹,高兴的跟甚麽似的,一定要穿那件新缝的绀绿洒白梅衫裙子,还要长姐给她梳双丫髻,再跑去门外折朵鲜开栀子花,让哥哥帮忙簪于鬓上。 萧鸢看得莫名酸楚,向李妈交待几句,牵起蓉姐儿的手和萧滽一道出门。 黎明的天色是虾背青,太阳未出,车轱辘碾着被薄雾打湿的青石板径,状元桥口蹲着个乡里人,在叫卖老莲蓬和鲜菱角,箩筐里插着两株碧茎粉荷,盈盈饱绽散香。 蓉姐儿要剥莲蓬吃,萧鸢掏钱时,瞥到昨晚遍寻不着的那颗水蜜桃,滚在岸边石阶间,下意识斜眼睃萧滽,他正盯着那桃儿看哩。 恰此时听得桥上踢哒踢哒打马声,她随声而望,五六将士由远及近驰骋下桥,其间着青衫的将军正是沈岐山,他伸手拍抚马鬃低喝一声,那通身枯叶黄的大马便慢将下来。 副将顾佐也瞧见萧鸢,笑嘻嘻地嚷:“萧娘子这是要往哪去?” 萧鸢直起身回话:“去兰若寺一趟。” 顾佐看向萧滽拱手:“听闻萧生院试喜得案首,恭贺恭贺!”萧滽作揖还礼。 蓉姐儿跑到沈岐山马前,歪头看他,忽然张开双手:“抱抱!” 沈岐山怔了怔。 “蓉姐儿回来。”萧鸢急忙撩起裙摆跑去,眼见快近至,却被抢先的萧滽一臂拦在后。 他上前抱起妹妹,只抬眸冷淡地朝沈岐山颌首,再辄身回走,经过萧鸢时沉嗓说:“走罢!” 萧鸢“嗯”了一声,迟疑犹顿的瞟向沈岐山,哪想那人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健实双腿夹紧马腹,一勒缰绳径自跑马下桥离去。 “萧娘子先行一步喽!”顾佐笑着告辞,一阵风般瞬间已远。 萧鸢凉凉站着,忽觉好没意思,女人就是这样,被个男人在桥洞下那般亲了,不自觉就滋生起些许牵绊。 而你瞧他,一点不在乎、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或许昨晚他回去后,还和赵姨娘来了一场鸳鸯双卧红罗帐。 萧鸢抽出绞在玉镯上的手帕擦擦唇瓣,重挑了枝老莲蓬,又走到岸边石阶间,一抬足尖踢向那水蜜桃,听得“噗通”落河闷响,泛起圈圈涟漪来。 萧滽笑了笑,把蓉姐儿放上独轮车,温和训诫:“以后除了我,不许随便找男人抱抱,尤其是那个沈岐山,看眼神就很不正经。” 蓉姐儿不信:“沈老爷给我芋头吃,还送我画眉鸟,他好着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萧滽颇正色:“可别上他的当。” “哥哥最有学问,说甚麽都是对的。”萧鸢插话进来:“蓉姐儿要听话。” 萧滽晃晃脑袋,得寸进尺:“长姐你也应如是!” 萧鸢看了看他没言语。 一只玉色蝴蝶蹁跹着从眼前飞过,蓉姐儿的目光便被吸引去,把这事瞬间抛却脑后了。 第伍拾章 兰若寺因缘明月 且说她姐弟一路说笑,眼见近了兰若寺山门,忽见个着茶褐常服、披青绦玉色袈裟的禅僧站在那,手执锡杖,肩背褡裢,似在等人。 走跟前观他眉清目朗,平和沉稳,见之忘俗。 他朝萧鸢三人合掌问讯:“你们可也是往兰若寺?” 萧滽接话:“正是去寻悟净和尚!” “是爹爹!”蓉姐儿纠正,萧鸢剥颗莲子喂进她嘴里。 那禅僧微笑:“你们怕是白跑一趟,悟净已然云游四方去。” 萧滽怔了怔问:“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同我们一样还未进山门,怎知悟净和尚就不在呢?” 蓉姐儿嘴里含糊嘟囔一句,禅僧颌首,朝她一指:“佛法无边,正如这位小施主,虽言语不明我却知晓她要说甚麽!” 萧滽哑然失笑:“你倒有趣,我也是知晓的。” 禅僧便道:“想来这是我与你们注定的缘份,顺其自然不可逆,我从京城天若寺而来,法号明月。”语毕不再多话,只率前而走。 山中无甲子,早尽不知晚。 这兰若寺建在兰箭山半腰,才至寺门,夕阳衔山,天已显暮色。 明月法师叩动兽环却无人应,他轻推门嘎吱开了,迈槛入不见长老僧众,进第一重天王殿,正中坐天冠弥勒,身畔加持四大天王:一个拿伞,一个握剑,一个戏蛇,一个抱弹琵琶,虽褪了漆色,却仍威风凛凛。 又穿过大雄宝殿、三圣殿至后堂,均无半个人影。 萧鸢去灶房查过一遍,朝萧滽道:“不像是无人住,缸里填满清水,茅柴成捆也是新劈,四处洒扫十分干净,唯有粒米不剩,或许爹爹下山化缘去,我们不妨等等。” 萧滽便去房里寻本金刚经来看,蓉姐儿困倦倚在他怀里睡着。 萧鸢把带来一篓子米面果蔬等都倒出来,在灶前添柴生火炖茶,再把带来的核桃仁、红皮大枣,花生和些菱角、莲子凑成茶盘,一并给明月禅师端去。 那明月禅师淡然谢过,只是坐在床上敲木鱼,口中诵经。 萧鸢开始量米煮饭,油盐清炒了些面筋豆腐干芦蒿等素菜,煮了碗金针笋子汤,邀了那禅师一起吃了。 蓉姐儿不晓怎地仅吃了几口,复又瞌睡起来。 待用过饭,萧鸢把饭菜放锅里用小火焖着,等爹爹归来能有口热食吃。 夜色越发浓重,不晓何时竟淅淅沥沥落起雨来,萧鸢打些热水来,与萧滽草草洗漱,便窝进被里拥着蓉姐儿,烛火照亮牅户,外头树影枝梢婆娑映乱窗纸间,摇晃摆荡瞧着倒觉凄凉可怖。 萧滽打着呵欠睡下,不一会儿鼻息深浅相闻,萧鸢翻来覆去,草席子沙沙作响,忽觉有个人影从窗牅前一晃,伴着轻微咳嗽声,极像爹爹的嗓音。 她连忙披衣而出,见那黑影在前不紧不慢地走,忽闪身进了间房不见了。 房里亮着光,传出敲打木鱼和诵经声,是明月禅师在念解念咒普渡众生。 爹爹去他房里做甚麽?萧鸢耳贴牅户未听有旁的异声,便舔湿指尖戳破窗纸,凑眼朝里望去。 第伍壹章 明月解冤有冤人 檀香袅袅,海碗燃一豆灯火,半明不暗。 月明禅师端坐蒲团,一面敲木鱼一面诵解念咒。 萧鸢扫了一圈未见旁人,正暗自惊疑,忽而那灯火“咻”地灭了,她眼前原该一片漆黑,却也难说。 不知何时风停雨住,一轮白月惨惨高挂,映得满堂清萋生明,一阵阴飕飕卷地风而过,她看见扇门朝外半开条缝儿,从暗处走出几条人影,慢腾腾迈过槛进到屋内。 萧鸢听闻野史村言,有些得道高僧会替枉死魂魄度化冤气,送他们赴黄泉通六道投生,她倒没想过能亲眼历,突如其来,恐惧暗袭入心头,欲待轻悄退去,却不经意一眼,顿时脚步再难离开。 先是个十七八小妇人,身段婀娜,容貌虽美却怯弱不胜,眉心一点红痣,唇边溢着乌紫血渍,滴滴嗒嗒淌染衣襟,俨然是萧蓉长大的模样,她自称是京城工部员外郎周通的庶女,名唤周蓉,嫁刑部郎中陈文琛次子陈镜为妻,因体虚不能生养,纳妾周氏,被他二人合谋下药吃毒而死,前来谛听教化好去托生。 萧鸢惊睁双目,浑身筛若糠抖,听得月明禅师说:“你再投生还是吃毒而死,轮回苦不堪言,只因你前世死不得其所,沦为孤魂野鬼时,犯下罪孽之事。” 那妇人哭求解渡,月明敲三下木鱼:“解铃还需系铃人,我送你回初始之初,自解其命去罢!” 言才落,又踱来一人,穿绯红麒麟饱,腰系犀角带,足踏粉底黑面官履,相貌白皙阴柔,唇角勾起笑容亦显清冷,胸前插着一柄短刀,周遭洇满鲜血,自称掌印太监冯林,被长乐公主刺死,无投奔之处,特来求荐拔。 明月垂眸默诵,重叉合双手,两拇指按压成结,稍顷才道:“你历尽艰辛,逆空辄返到此寻我,是为弥补前生大错,去罢,已为你寻好肉身换魂常住。” 此时又来一人,萧鸢细看,身型魁伟,披戴盔甲,不过四十年纪,却鬓角如霜,华发满生,胸前中一白翎羽箭,自称大将军沈岐山,与叛军交战折于他手,托生官户权盛之子却迟迟不肯前往,只因对萧姓毒妇恨怒难舍,而无法释冤解碍,明月问他:“你若再不肯去,鸡鸣三遍将魂消魄散,沦为凡间一粒微尘矣。” 沈岐山自言:“需得寻那毒妇好生问个明白,何曾负她甚麽,要如此祸害我。” 明月叹息一声:“真非真,假非假,真非是假,假幻成真,痴缠情爱俱是一场大梦,你又何需非得梦中求真!去罢!偿你夙愿就是。” 言毕那三人鞠躬还礼,瞬间恍然散去,不见影形。 忽听得鸡鸣一遍,已而又来一妇人,不过二十五年纪,上穿半新不旧的竹根青锦袄,下穿荼白罗裙,黑白夹杂的发髻特意仔细梳过,面色腊黄,虽唇上点了胭脂,但形容枯稿,看去狼狈不堪。 萧鸢手足冰冷如堕寒窖,看倌当那妇人是认谁,萧娘子又何神情大变,请待下章分解。 第伍贰章 半梦真萧娘惊悸 那妇人俨然便是病死的萧鸢。 明月大喝:“何方妖孽,胆敢幻化人形前来迷惑本僧?” 妇人颤颤兢兢,自称沈岐山之妾萧氏,产后涝血而死,蒙师感化,要往京城曹千户家为女去。 明月将木鱼连同犍锤直朝她砸去,拿手朝窗前一指,厉声道:“萧氏在那,与你何干?” 萧鸢便见那妇人扭头看来,眼中愤恨,忽而涌成一股血水直朝她面目泼来。 萧鸢“啊呀”大叫一声坐起,竟还困顿在床上,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窗纸透进清光来,远处有宿鸟在林梢打着旋儿啼鸣,蓉姐儿睡得满脸通红,萧滽的棉褥掀着,人不晓哪里去了。 她心烦意乱地抬手整理发髻,再趿鞋下地出房,路过明月禅师的寮房脚步微顿,但见得窗门紧阖,内无光透,亦无敲打木鱼和诵经声。 忽得脚步一顿,萧鸢瞧见地上掉了枚绞花银簪子,她弯腰拾起,默了片刻笼进袖里,走出前廊进厨房,灶膛内黑洞洞的,柴火早已燃烬,锅里的饭菜冷寒,纹丝未动,显见萧老爹整夜未回。 她开始生火舀米熬白粥,不多时萧滽打外头进来,头脸被晨雾浸得蒙蒙滋润,把蒌子递给她,萧鸢看有几个肥鼓鼓的番薯,捡起丢进灶膛里,劈劈剥剥没多会儿,即散出一股子香味来。萧滽撅断根细长柴枝,一面挑鞋底潮湿的泥巴,一面说:“寺后开垦着菜园,还有一割池塘,长满野荷,颇有意趣,但显然空落好些日无人采摘过。” 萧鸢心不在焉听着,半晌道:“明月禅师有些神通,想来爹爹是真的云游去了,这寺里处处透着古怪,阴寒的很,蓉姐儿来后精神也总恹恹,用过饭还是早些下山为宜。” 姐弟俩商量停当,待粥熬烂,把昨剩的饭菜放锅里蒸了,又油盐清炒一盘藕片。 叫萧滽把粥和藕片给明月送去,自己则回房伺候姐儿洗漱,再舀碗白粥咈哧咈哧吹着热气喂她。 没会儿萧滽两手空空而回,盛碗剩饭吃着道:“那禅师房门紧阖,叫也不应,叩也不开,推却从里闩上,我把饭菜搁槛前,爱吃不吃。” 蓉姐儿吃两口粥便摇头不要,脸色愈发苍白,萧滽见着不妙,三五口扒完饭背起她先行出寺,萧鸢收拾妥当,把烤熟喷香的番薯丢进篓,背着急匆匆出灶房,不经意望见明月禅师门前空空如也,她也无心计较,沿山道快行,不多时追上停下休憩的弟妹,蓉姐儿追着蝴蝶满头是汗,见得长姐扑过来嚷饿,萧鸢掰了半块烤番薯给她,自己吃了半块,太阳上来了,金色光芒刺穿山雾,浓碧淡绿的树林蓦然清晰可见,陆续有三两砍樵客与采药人躅躅前行的身影。 此番经历回去后谁都未曾再提起。 萧鸢斟酌了好几日,看着因梅雨半湿半晴的天气,她终做下决定,在门前挂了块木牌子。 卖掉富贵茶馆,然后带着蓉姐儿,随萧滽一道进京去。 这正是:三光有影遣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第伍叁章 萧娘子县衙还银 富贵茶馆很快便有了着落,对面盈门茶馆的黄掌柜,愿意砸一百伍拾两银子、盘下这间店面。 萧鸢心底嫌卖的便宜,还朝三暮四指着能有人出高价儿,但来者虽熙攘,却看得多问得少,雷声大雨点小。 倒底只不过是个百来口住民的小镇子,没谁敢开高价。 这般十数日后,她便同黄掌柜谈妥先交银换地契,再容些整理箱笼搬离的期限。 且说这日晨时,萧鸢特寻了件缠枝牡丹银红衣裳,下着甜白镶银丝绫裙,耳上坠亮亮小金环儿,头上插戴珠翠簪子,鹅蛋脸淡搽粉,再把唇涂上红胭脂,打扮的很是娇媚。 原不想与沈岐山再有瓜葛,交由萧滽去与他斡旋,哪想被沈岐山一口回绝,只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要去衙门由张县令做个见证、一并卷册备案。 萧鸢想着自他来富春镇后,屡屡拿那八十两银说事,把她逼迫的食不安寝,如今心中磐石落定,更觉扬眉吐气的很。 把蓉姐儿托付李妈,她出门叫了一乘轿子,嘎吱嘎吱往县衙方向去。 不多时便至,下轿正付银时,听见马蹄得得由远而近,抬眼望是沈岐山打马而来,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过,径直入了县衙正门,扬起的尘灰飞扑萧鸢鲜艳的裙摆,她轻拍了几下,一面儿往角门走,一面儿暗骂声大老粗,这性子两世都没改过半毫。 衙吏皆认得她,笑着打诨:“数年进出这门的小妇人,就属今朝萧娘子姿容最动人。” “这话儿爱听!”萧鸢从袖笼里掏出碎银抛给他们:“拿去打酒吃!”衙吏连忙接住笑着道谢。 不多时引领着进了偏堂,张县令和师爷正与沈岐山聊话,见得她到,张县令回至桌案前,师爷取来纸笔卷宗,欲行记录之责。 沈岐山依旧大剌剌坐稳官帽椅,神色淡然地端盏吃茶。 张县令问:“萧娘子你可是积欠沈大人八十两银?” 萧鸢摇头回话:“我那短命夫君马上舍命救沈大人,因而他感恩,愿赠官饷八十两供我度日,现他又空口白牙,说甚麽吏部稽核重查夫君箭死案,竟是桩天大的错案,现倒逼着我还银钱,张大人您主持公道,只有吃下去拉出来的,哪有吃下去再吐出来的理。” “这话形容粗鄙!”张县令清咳一嗓子。 萧鸢嗓音儿清脆:“话糙理不糙!当初官府白纸黑字的文书,还是张大人你亲自给我的呢!” 张县令推锅道:“这怪不得沈大人和本官,是吏部稽查的严谨,你若觉得冤屈可上京找他们去,此处闲言少叙,本官只问你一句,可是积欠沈大人八十两银?” 萧鸢抿唇,不情愿地答:“哪是八十两?明明是六十两!” 张县令看向沈岐山:“萧娘子所提积欠银额,沈大人可否认同?” 沈岐山放下手中茶盏,看向千娇百媚的毒妇,语气颇平静:“确有十两未曾给她!另十两倒不记得!” 张县令有些不解:“那便是七十两,非萧娘子所言的六十两!”又看向萧鸢:“七十两你可认下?” 第伍肆章 沈岐山首认风流 萧鸢看向沈岐山,士别一世,当真是刮目相待。 其实她也无甚怕的,娇嗔地瞪他一眼:“沈大人贵人多忘事,那晚我给街坊乡邻送完状元糕,兜着水蜜桃走过状元桥,你把我拽进桥洞调戏,说好给十两银,怎现又不认帐?我萧娘子在富春镇,出了名不打诳语,张县令是不是?” 此节说词后漏泄出去,有浮浪子弟编了只《挂枝儿》传至京城:莽将军,把路拦,十分霸蛮,圆月夜,桥洞下,你没尽情儿消受?腰酸背痛嘴也肿,本待落花有意随流水,谁知花落无情水自流,冤家啊,你明说给十两,莫教我担这虚名! 一众瞠目结舌,暗忖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宅中放个美姨娘,还来勾引这小孀妇。 花丛间的色鬼、胭脂堆里的霸王就是他。 张县令挠挠额头朝向沈岐山:“沈大人喛,您又怎麽说?” 沈岐山喜怒难辨,仅目光黯沉地看她,稍过片刻唇角微勾,颌首承认:“是我忘了,确有此事!” 张县令眼皮跳动,不过是为双方还银子作个证儿,怎审出个桃花债风流案来。 决意速战速决:“六十两皆再无异议?庞师爷请他(她)二人在卷册画押了结。”丢他个赶紧的眼神,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枝节。 萧鸢从袖笼里取出一包银子交于庞师爷,轻笑道:“劳烦您可要点点仔细!免得有人又无赖!” 那师爷不敢怠慢,揭开绢帕查验无误,双手捧给沈岐山,沈岐山单手掂掂份量,未多说甚麽,从腰间取出玉雕彰印按盖,然后接了送到萧鸢面前,见她拈笔落名儿,此事便算彻底了断。 沈岐山起身先走一步,张县令送他出堂再折返,出乎意料萧鸢仍候着,遂蹙眉正色问:“你还有何事?”见她欲靠近过来,连忙摆手:“别过来!别过来......你就站原地说话,家有河东狮难惹!”这小孀妇通身的媚骨风流,招惹她如沈岐山者,都是吃过熊心豹子胆的。 萧鸢微怔,噗哧笑出声来,张县令瞪她一眼,坐回案前吃茶压惊。 萧鸢拿出包银子交庞师爷递上,一面儿抿唇说:“滽哥儿赴京赶考,我和小妹将一路相陪随去,茶馆已变卖,这里唯一放心不下是那出家为僧的爹爹,他原是书院的先生,除满腹的锦绣文章,其它并无擅长之处,是而兰若寺在他手里香火不旺,日渐破败,这里有五十两银子,还望张大人替我转交!” 张县令沉吟问:“你怎自个不给他?” 萧鸢回道:“昨到过兰若寺一趟,内里空空无人,想必爹爹已去云游四方,待他再回我恐已离开,张大人清正廉洁是个好官,银子托付给您,我放一百二十个心。”又添了句:“待至京城安顿下来,我自会让信差带音讯给大人您,麻烦转告爹爹,若他愿意可来寻我。” 张县令听得动容,默少顷叹道:“本官自不枉你的托付!但也奉劝萧娘子一句,那样的繁华喧闹都城,王孙贵胄京官儿遍行,个个位高权重、气势滔天,其中不乏欺压良善、劫男霸女之辈,你理应收形敛迹、低调言行,不可如在富春镇时这般......”他想说个中庸的词却遍寻不着,也就罢了。 萧鸢晓他是一片好意,盈盈谢拜后,告辞走出衙门,却见沈岐山牵马立在阳光地里,似在等她的样子。 第伍伍章 酸梅汤惹他言酸 一货郎挑担沿街叫买:“酸梅的汤儿哟,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糖,又酸又甜的汤来一碗哎!” 萧鸢假装没看见沈岐山,只扬帕子招货郎:“这里来一碗。” 那货郎停下放担,揭开水桶盖,拿勺舀了满碗酸梅汤,萧鸢接过小口小口喝着,六月的黄梅天又热又湿又闷,喝这个很是舒坦。 “给我也一碗!”是沈岐山,他是将军,常年带兵打仗,说起话来嗓音粗厚,总带有发号施令的意味。 货郎不敢怠慢,也舀了满碗递上,他尝了一口,皱紧浓眉:“太甜!”指着另个桶问,里头是甚麽? 货郎道:“是菉豆汤。”沈岐山把碗往架上一搁:“另盛碗菉豆汤吃。” 萧鸢碗里汤见底,有些意犹未尽,见沈岐山只顾吃菉豆汤,那碗酸梅汤不管不问显见不想要了。 她瞧不过眼,稍顷问:“沈大人酸梅汤不喝麽?” 沈岐山懒得答,只淡淡颌首,萧鸢便端起那碗汤倒进自己碗里,一面儿说:“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们苦日子过惯,最见不得你这种花钱买了又扔的。” 沈岐山肃起面容,眼神阴鸷,前世里他用金汤玉露养着她,她却各种轻贱,如今却和他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听着简直可笑极了。 萧鸢拿调羹划搅,再喝一口,咂吧会嘴唇儿,瞪起水目看向货郎:“喛,你这看人下菜碟的奸商,我那碗清汤寡水酸涩,这碗怎浓稠稠甜蜜蜜的,你说个理由来听,否则我见谁都说一遍,让你在富春镇做不得营生挣不着钱。” 货郎见遇着个泼辣的主,心底直发虚,连忙又捞底稠盛一碗奉上,堆起笑脸表歉:“一时手抖而致,那碗不收娘子的钱就是。” 萧鸢哼了声见好就收,沈岐山瞟那酸梅汤色浓,染得她嘴唇紫紫红红,挺可笑的样子,忍不住噙起了嘴角。 “你笑甚麽?”萧鸢翻他一个白眼,语气凶狠,无债一身轻,这种感觉没来由的爽快。 “你看我做甚麽?”沈岐山喝口菉豆汤,喉节微滚。 “谁看你了?” “没看我......”沈岐山顿了顿:“你怎知我在笑!” 萧鸢有些哑然,索性背过身去,各自默然喝完汤后,沈岐山看她抹嘴抬步要走,开口沉声问:“你今在衙门当着张县令的面,说我调戏你,可知后果?” 后果?!萧鸢偏头看他:“能有甚麽后果?” 沈岐山接着说:“我是何等的身份,朝中二品威振大将军,耗三年时平夷乱,才刚搬师回朝,就被个孀妇指认犯下调戏之举,若被言官知晓,必定谏诤封驳要治我的罪,轻者杖责,重者宫刑,你说我该怎样自处?” 萧鸢看他半晌,忽而噗嗤笑出声来。 还重者宫刑呢,前世里她每逢夜里、被他折腾的要死要活时,咬着牙就恨不得给他上宫刑....... 她忽然脸红了红,拿帕子擦拭额上的薄汗,想想道:“沈大人多虑了,张县令的为人我心如明镜,是个不爱多生事的,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个。若当真日后因这生起祸端,我替您作证便是。” 沈岐山笑了笑,意味深长。 第伍陆章 离别席听娼叹离 整理箱笼囊箧是最累人的活,待萧鸢准备就绪,流光已弹指至临行前日。 一大早太阳出来,她挎个竹篮牵着蓉姐儿往菜市走,今请了娼姐吴秀宝、卖草绒花的江玉振还有李妈吃离别席。 都认得她,一应的吆喝:“水捆的菠菜一大簇四钱!萧娘子买喛!” “三钱的羊角葱,只卖你萧娘子两钱!” “大田的螺蛳,红尖椒爆一爆,唆口汁又鲜又辣哎,萧娘子要一捧?” “现捞的青虾黄花鱼哩,蹦的蹦,游的游,送小葱来!” 萧鸢割了两斤肉,买了鸡鸭,称一尾鱼、一捧螺蛳和些菜蔬,看蓉姐儿乖巧的替她拎鱼,一摸额头皆是热汗,有卖鸡豆凉粉的,要了碗淋浇上香醋麻油萝卜丝烂蒜,躲到树荫底喂她一口一口吃,忽有马蹄哒哒声纷繁杂踏,忍不得朝官道望去,却是十数将兵骑马驰骋而来,沈岐山率先在前,晴天的风如一卷热浪钻进他的青衣里去,从后背到前胸,再至胳臂,不停地奔流涌动。 “沈将军这是要往哪里去?”有个打铁的汉子扬高声喊。 沈岐山没答话,副将顾佐倒呼喝一嗓子:“回京去喽!” 三言两语间已远得模糊了身影,只有扬起的尘灰迷迷离离寻不回归处。 “萧娘子!”有人唤她,萧鸢寻声望去,是沈宅的冯管事,提着一挂熏肠子悠哉路过,她便取笑道:“沈大人走了,你可落得自在!” 冯管事鼻里吭哧两声:“赵姨娘还要住些时日。” 萧鸢有些奇怪:“沈大人怎不带她一起回京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可说不是?赵姨娘昨晚哭了一整宿没睡,一早又去求,可怜巴巴的,三爷硬是铁石心肠没允肯。”冯管事咂咂嘴,恰见不远有个乡里人挑着一担茴香菜在叫卖,晚间想吃茴香肉馅的包子,话不多说,扬招着手往对面去。萧鸢继续喂蓉姐儿吃凉粉,记得前世里沈岐山纳了不下四房娇妾,唯赵姨娘一直是得宠的,后还给他生了女儿。 管他呢,干她又何事!萧鸢撇撇嘴角,他走他的阳光道,她过她的独木桥,这辈子就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罢。 待黄昏日暮,吴秀宝摇摇晃晃先到,嘴里不停歇叨念:“这鸨儿娘就是秋天的蚊子又老又奸,不肯放我出来要替她迎宾接客,我说萧娘子这一别不知驴年马月再见,就是死我也要来这一趟。你怎说卖茶馆就卖茶馆,说要离开就离开,你不挂记我一走了之,我却对你满腹的伤心肠。”说着抽出手帕擦拭眼泪。 萧鸢听得也是鼻子发酸,勉力笑道:“等滽哥儿考取功名入仕做官后,我还会回来呢!”前世此别后,她和吴秀宝再没见过面。 “竟哄骗我。”吴秀宝也不信:“京城繁华热闹,哪里是富春镇能比拟,我若是去呀决计不回。” 正说着抬眼见萧滽从外面迈进槛来,穿一身宝蓝直裰,白面书生,眉眼俊俏风流更胜往昔,不由怔忡道:“你这阿弟虽说还是旧皮囊,怎总觉换了个人似的!” 第伍柒章 滽哥儿洁身自重 萧滽进门就见长姐和吴秀宝看着他,神情复杂,摸把自己的脸儿自大道:“没见过如此临风玉树的少年郎?” 萧鸢笑着往灶房走,吴秀宝见他朝桌前去,拈起黄澄澄的煎鸡蛋卷往嘴里送,遂走近挨他身边坐,眼里秋波一横:“滽哥儿你说,离了会想我麽?” 萧滽点头:“宝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日后但得银钱丰足,定来为你赎身!” 他神情不像调笑作戏,吴秀宝心底一暖,轻声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已高兴。”把手搭到他腿上:“早让你来怡春院寻我,不要银钱,怎就不来?” 萧滽背脊倏得僵直,隔着锦裤,能感觉到那五根似葱管的指骨暗藏热度,鲜嫩蛋卷无了味道,大腿莫名地颤抖。 吴秀宝显然有所察觉,低低笑语:“怕羞甚麽.......保准让你成为胭脂堆里行走的萧霸王。” 萧霸王.......他爱听!初时对这单薄身骨,他不抱太大希望,只要腿间有一吊就行,总比他以前没有好。 后来发现竟远超乎他的想像...... 他现在无比珍惜这副身骨,侧首打量吴秀宝的容貌,想想算罢,把她的手挪开,笑了笑:“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你明儿就走了还从长计议?”吴秀宝咬牙问:“我好歹是怡春院头牌......你说,可是嫌弃我?” “不曾嫌弃你。”萧滽挺真诚地,一指满桌的菜色:“这雪庵菜菉豆芽不错,松鼠鱼也喜欢,炖鸡煨肥鸭子更不必说。” 他直接上手,拈颗汤水滴嗒的螺蛳嘬嘴吸,再问:“你说我为啥专挑这螺蛳吃?” “为啥?”吴秀宝愣愣的,只觉和秀才说个话,实在是累。 萧滽大笑:“因为合胃口啊!” 吴秀宝听懂了,不甘道:“你说怎样的才合你胃口?” 怎样的?萧滽凤眸一挑,灶房里那抹婀娜曲伏的身姿,和这螺蛳滋味般又香又辣。 唉.......长姐!他叹息一声,无限惆怅。 吴秀宝看着就来气,小脚一跨坐上他膝盖,一把搂住颈子,凑近耳边笑:“滽哥儿我跟你说......” 稍顷萧滽面庞浮起暗红:“不可......不可!” 没会儿高声直唤:“阿姐,阿姐快点来!”接着“不可不可”只是挣扎。 蓉姐儿抱着狸花猫的脖子看呆了。 萧鸢拎着菜刀跑过来,咬起嘴唇道:“吴秀宝,放开我阿弟!” 吴秀宝只得慢腾腾复回原位儿,一面笑:“逗他玩呢。” 萧滽站起身蹭蹭往楼上走,萧鸢待没影儿又道:“他才多大,你闹他!” 吴秀宝抬手捊鬓角,嗤嗤地笑:“他才多大?他大着呢!” 萧鸢睁看她会儿,噗哧也笑了,仍旧回灶房里继续滚油炸茄饼,蓉姐儿走到桌前舔嘴唇,要吃煎鸡蛋卷。 吴秀宝挟块才喂她嘴里,江玉振和李妈也前后脚到。 萧滽从楼上洗把脸下来,神色恢复如常,菜全部上桌,萧鸢抱来最后一坛舍得酒,给众斟满碗儿,共同饮下。 虽是离情不舍,却也都懂天下无有不散筵席,说说笑笑间,一顿饭罢,月已挂梢头。 第伍捌章 萧娘子临行准备 淡青色蠓虫成团往烛火扑去,滋滋地像在炸花子,萧滽套上灯罩,拿把扇子晃着。 萧鸢正查看箱笼囊箧,背上起了风,回首见是滽哥儿在打扇,笑着把汗湿的刘海捊到两鬓,问:“怎还不去睡?明儿可要早起!” 萧滽想想说:“昨日在街市遇柳孟梅,与他说了会话。” “说甚麽了?”萧鸢拿起蓉姐儿一件桃红衫子坐回灯下缝补,萧滽朝桌面用力扇,一面回道:“柳孟梅也要赴京赶考,若我们愿意可与他同行,彼此能有个照应!” 萧鸢摇头道:“此趟盘让富贵茶馆只得一百五十银,还沈大人六十两,给爹爹留五十两,剩余并平日积攒下至多六十两,是以吃住用度需得精打细算才行。那柳少爷家中富足出手阔绰,人也仗义,被他看到我们紧巴巴的势必要帮忙,到底非亲非故,我不要平白占他便宜,也不要失了自尊,还是各行其路最宜。”又添了一句:“且他有龙阳好,我也惧你被他带坏了!” 萧滽先还颌首,听到最后差点跳起来:“长姐勿要胡思乱想,我是要明媒正娶生足五双儿女的。” 他以前断子绝孙,如今身有长物,定要一圆放眼乌压压满是儿女的夙愿。 “五双儿女?!”萧鸢惊睁的看他不似玩笑,噗嗤笑出声来:“你以为是下猪崽呀!” 忽听蓉姐儿在帐子里,哭叽叽地叫哥哥喊姐姐,萧鸢手未停只朝他呶嘴儿,萧滽还待要说只得站起往床前走,稍过片刻道:“有蚊子。” 劈劈啪啪一片打蚊子声。 萧鸢补好衣裳装进箱笼里,再看萧滽和蓉姐儿已熟睡,她捻熄了灯,自在靠窗的矮榻躺了,晕黄的月光洒落在一截白晳胳臂上,泛起透明的青色。 她翻来覆去,沁凉的竹席也被黏得一团热,谁家有人夜归,几声狗叫低呜,再是门闩抽出又插拢声,隔条街有条暗巷,有几户靠卖娼为生,也会弹琵琶唱曲,隐隐约约漏一两句过来,却是听得不太清,终有一缕夜风,窸窸窣窣透过窗缝吹进来,她不知甚麽时候睡着了,忽听得一声铿锵鸡鸣,又闹醒过来,天看着还是乌蒙,却已听见叫卖糖年糕的声,那小贩总是戊时出来做生意,雷打不动。 萧滽趿鞋下地,已见桌上一大碗糯白甜粥正在散热,长姐坐在铜花大镜前梳头,到底是妇人远行忌花枝招展,她穿件白底浅花杭绸衣裙,乌油髻只插根莲花簪子,素着小脸脂粉未施,清清淡淡,妩媚之态却更胜往日。 俗语说“若要俏,三分孝。”倒甚是有些道理。 “哥哥抱!”蓉姐儿瘪瘪小嘴,朝他张开胳膊,一脸娇憨天真,跟个玉人儿似的。 “阿姐抱哩!”萧鸢笑着俯身将她抱起,抽出帕子擦拭两汪眼泪,蓉姐儿搂紧她的颈子。 萧滽看着眼前景致,虽十分的赏心悦目,却也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带着这样一对姐妹前行,委实任重而道远啊! 第伍玖章 河神庙庙小人多 六月黄梅,天地间缠缠绵绵皆是雨气,萧鸢怀抱睡熟的蓉姐儿,听着滴答滴答打篷声,掀起帘缝朝外望,入目荒芜冷清。 马车忽得一阵颠簸停将下来,正看书的萧滽披上蓑衣,拿起大箬笠出去,稍过片刻复转回来:“前面有道桥被水淹了,好在桥对面就是沧浪镇,天边泛青,雨也渐小,等个把时辰水沉下便可过去。” 车夫李二凑近说:“离此地不远有个河神庙可暂时歇息。” 萧滽颌首,萧鸢亦无异议,李二驾车很快到了河神庙。 蓉姐儿已醒转,萧鸢牵她下了马车,顿时怔了怔,这河神庙十分残败,门前两柱朱漆斑驳,隐约能看清副对联子,东书“应亿众心想事成”,西题“祈普天风调雨顺”。迈进槛抬头见前踞坐河神,身畔还有两小神,叫不出名字,皆金身剥落,面目全非,显然荒废许久。 靠墙边烧起火堆,围坐六个男女,中间个妇人闻声望来,笑着招了招手:“一身湿气侵体易病,快过来烘烘身子。” 其他人推推挤挤让出三个位来,萧滽作揖道谢。 萧鸢一面替蓉姐儿擦拭发上的雨水,一面暗瞟过那六人,其中两个是货郎,身边各搁着挑担,一个卖杂果挑儿,仅剩一捧糖炒杏干,一槅蜜枣、一槅五香炒豆,还有一屉各种杂色糖果;一个卖绫绢花挑儿,层层方匣散乱摆着无颜六色钿花,另还有蝴蝶蜜蜂小虫大小式样,很是栩栩如生。他两人相识,嘀咕轻声说着话儿,却也有三五句冒溜至别人耳里,无非你生意好我少赚了之类。傍他俩侧坐着个郎中,用力拧袍摆沾湿的雨水;他旁边是卤食店的伙计,一身酱香味儿,做青衣束裤打扮,边翻看帐册边滴溜溜拨算盘,应代掌柜的才收账回来。再就是那妇人,嗑着瓜子儿,穿戴打扮非出挑,萧鸢还是能猜出是个娼姐,一股子风尘气难遮掩。挨妇人坐着个老妪,银发苍苍,眼皮低垂,沟壑满面。 蓉姐儿盯着杂果挑儿,馋得直咽口水,萧滽笑问她想吃甚麽,又朝货郎问:“糖炒杏干怎麽卖?” “三大钱一两。” 萧鸢从袖笼里取出钱:“称半两就好!酸甜味吃多坏牙齿。” 货郎坐着不动,只微笑撺掇:“这一捧有一两多,何不全都买去,你总不吃亏。” 未待萧鸢开口,萧滽先道:“就称半两即可。” 见贷郎哼哼唧唧还在说,他皱起眉宇沉下声:“没见过你这样的,摆着买卖不做只顾歪缠。” 拨算盘的伙计抬头看货郎,那货郎站起走到挑担跟前,拿出银秤开始称斤两。 妇人把瓜子壳掷进火堆里,空出的右手划个弧,忽然抽掉伙计算盘,一手握着,一手轻巧拨珠子,一面笑问:“这个真能算清帐麽?” 伙计转头一把将算盘夺过去,不耐烦道:“算不算得清都无关你事。” “这麽凶作甚?”妇人拍拍心口,依旧笑嘻嘻地。 货郎已称好杏干,铲进纸袋,拿来递给萧滽,萧滽接过,面庞掠过一抹惊疑之色,又很快地恢复了平静。 第陆零章 娼妇述五年沉案 蓉姐儿偎在萧鸢怀里,吃得津津有味,老妪看着她叹道:“我那闺女也爱吃糖炒杏干。” 妇人忽而神秘地笑了:“我也晓得个爱吃糖炒杏干的,它却不是人。” 郎中索性脱掉袍子撑在火前烤,饶有兴趣问:“不是人是甚麽?” “你一定是外乡人。”妇人语气笃定:“凡是沧浪镇的无人不知晓!货郎小哥知晓,店家小哥你也知晓?” 两货郎点头,店伙计冷哼一声:“我哪里知晓,来沧浪镇为收帐罢了。” 她的目光瞟向萧鸢三人。 “我们从富春镇来,要往京城去。”萧滽轻笑:“庙内头顶三尺有神明,无惧魑魅魍魉,这位姐姐莫卖关子,不妨详细一说。” 妇人撩撩发鬓,念声阿弥陀佛。 沧浪镇有个沧浪府,原是礼部尚书魏元祯的老宅,后他犯了事满门抄斩,这宅子被收归官用。 蹊跷的很,有卖夜宵的小贩或打更的夜半经过,隔墙时常闻哭声,胆子大的爬上墙头,竟见西楼窗里点着黄灯一盏,有女子做梳头状。 镇民都说那是陈阿巧的冤魂。 衙门白日里遣杂吏进宅查看,未曾发现甚麽。 不过往昔赴离调任的官吏,临时会借宿那里几日,后却无人再去,日久便荒废了。 你问陈阿巧是谁,就要说到五年前,镇上来了一对外乡逃荒的母女,那女孩儿才及笄,生得是花容月貌体态婀娜,名唤陈阿巧。 住街南的王婆子见她俩无依无靠,也是起善意,拨了间房给她们宿住。 母亲俩平日里接些缝补活儿维持过活,王婆子有个儿子名唤王强,终日担个杂果挑儿走街窜巷,高喝叫卖。有时剩下些未卖完的糖炒杏干,王婆子就拿去给陈阿巧母女吃,她也有自己的孬心,王强二十岁因老实讷言,家境不尽人意,一直尚未娶妻,而这陈阿巧无疑是自己撞进门的媳妇儿。 王婆子捺不住,趁时机儿捅开这道天窗,哪想那陈阿巧只是不肯。 彼此同一屋檐下,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为免尴尬,陈阿巧便四处走动看房,想要搬出去。 可有一日,她出去后就再没有回来。 镇民众说纷纭,有说见陈阿巧那日和个年轻人一道走了,有说陈阿巧不堪王婆子逼迫跳了河,还有说王强也脱不了嫌。 陈阿巧的母亲报了官,衙吏全体出动在沧浪镇及周围搜了四天四夜未果。 有个衙吏道,唯有沧浪府还没搜过,仗着人多便一齐开了宅门往里走。 哪想那陈阿巧就在里面。 郎中忍不住插话问:“她怎会在沧浪府?她在那做甚麽?” “能做甚麽?”妇人淡道:“她死在了里面,手足被绑在椅上,肚腹掏空,血流了一地。” 萧鸢听得心惊胆颤,捂住蓉姐儿的耳朵,蓉姐儿以为阿姐和她玩,头扭来扭去咯咯地笑,倒更觉有些瘆人。 “无稽之谈!”店伙计拨楞算盘珠子:“都是假的。” “你怎知是假的呢?”妇人笑了笑:“这可是验尸的仵作亲口所述,哪里会假?” 她又继续道,衙吏发现地上滚了几颗糖炒杏干,将王强捕去狱中屈打成招,并于秋后问斩,王婆子喊冤不成便上了吊。 “陈阿巧的娘亲呢?”萧滽蹙眉问。 那妇人摇头道:“不知所踪!” 第陆壹章 庙堂内人心似鬼 “这样的陈年旧案,还提它作甚?”店伙计看向扇门,阴沉的天气,似乎雨停了。 妇人笑道:“你看来不知,两江督察韩大人因王强母子入梦喊冤,要重理此案,更玄的,自那以后沧浪府接连数日、半夜里灯亮闻女子哭声。” “不足为奇。”萧滽淡笑:“今年天生荧惑守心之兆,日间残贼、疾、丧、饥、兵勃乱,夜间百鬼横行,身犯罪孽心有不轨者势必报应不浅。” 一众闻听色变,店伙计不似先前从容,面庞泛起青白,眼神犹疑不定,无意识地噼噼叭叭拨动算盘珠子,妇人斜眼睨他,抿嘴道:“店家小哥这帐是算不清了。” “你这无知娼妇,胡说八道甚麽!”那店伙计满脸戾气,扯嗓子厉喝。 “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妇人也不着恼,只是笑:“你急眉赤眼的可是在怕甚麽。” 店伙计胸膛起伏怒瞪她,将帐薄算盘扔进随身携的布袋的,拎着站起要走,还未迈出两三步,敞开的庙呯呯两声,由外朝里紧阖。 河神案前一盏琉璃海灯倏得灭了。 只有堆火还在簇燃,店伙计回转身看着众人的脸被映成金色,像一尊尊神像。 “你们.......”惊骇地退后两步,还不及说话,就听得“啪嗒”一声,骨碌碌滚啊滚,滚到他的脚边“叩叩叩”颠晃摆动两下辄止。 “是甚麽?”郎中率先发问。 妇人猜测:“像是圆珠子之类的东西。” 又有一颗滴溜溜地滚到萧鸢身侧,她捡起见妇人凑来,索性给她,朝河神像盯去,暗影朦胧辨不分明。 再看蓉姐儿,只顾扯着糖炒杏干玩,弄得手指黏乎乎的。 妇人拈着靠近火光看,忽而叫道:“呀,这不是店家小哥的算盘珠子麽?” 萧滽语带戏谑:“寻仇的冤魂来了!”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你们要对我做甚麽......”店伙计嘶哑大吼,面目狰狞而可怕。 他的话洇没在噼噼啪啪声里,无数的珠子从神案底滚出来,黑黢黢直朝他身前溜去,一个女子的嗓音不晓从哪里冒出来:“又见面了啊,你!” “你是谁?”店伙计脚步踉跄地退至墙壁,再无可退。 那女子悠悠长长地叹息:“陈阿巧啊!你竟忘了。” “我不想你死,是你逼的,逼的我杀了你。”店伙计瞪着那面目模糊的河神像,语无伦次,神魂失常。 两个郎中迅速跳起来,其中一人从挑担里随手取出铁链,绕上他的脖颈,另一人大声喝斥:“罪犯朱昆与五年前残害陈阿巧,现承认恶行,当即抓捕归案。” 却原来是衙门两个捕吏,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朝外走,庙门已大开,另两个捕吏等着接应。 郎中披衣揣着药箱紧随而出。 老妪开始低低地笑,又似痛哭起来,像刀片在刮着喉咙。 妇人泪雨纷纷,用银红帕子覆住脸面啜泣。 萧鸢抱着蓉姐儿先上马车,雨停风住,天边稀罕的染满晚霞,有人在传前面的桥可以过了。 第陆贰章 世事艰难真相白 过半晌,萧滽旋风般进了马车,噙起笑容直颌首:“原来如此!” “甚麽如此?”萧鸢瞟他一眼:“在庙里就属你话多,把魑魅魍魉都招引得现形。” “阿姐看不出麽?”萧滽叹道:“滚算盘珠子还有陈阿巧说话声这种小伎俩,一早就备好的。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萧鸢问:“你从开始就对那两假货郎生疑了罢?” “扮得十分不像。”萧滽撇起唇角:“这种薄利小贩,有人能照顾生意自殷勤不迭,哪有推托个没完的份,我猜他是不会算秤,怕被店伙计瞧出破绽,果然如此。”捏捏蓉姐儿的粉腮:“妹妹有口福。”蓉姐儿咯咯地笑起来:“哥哥,哥哥!”张开胳膊往他身上扑。 萧滽抱过来坐腿上。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萧鸢掀起帘,恰望见老妪被妇人搀着走出河神庙,她自言自语:“那老婆子是陈阿巧的娘亲罢?妇人呢?” “一个路见不平的娼妇?衙门的眼线?陈阿巧的相熟?或是冤死王强的相好!” 萧鸢收回视线瞪他,亏他还真敢想,摇摇头道:“我还是搞不懂算盘珠子的作为!” 萧滽不答反问:“长姐可知陈阿巧死时为何会被肚腹掏空?” 见她摇头遂继续道:“陈阿巧拒绝王婆子提亲后,自知此处再不可长住,四处寻房要搬出去,或许有那麽一日,这名朱昆的店伙计,如往常般走在替掌柜收账的路上,恰在沧浪府外与陈阿巧相遇,或许往来无人烟,或许见色起歹意,他总是将人劫进府内要行不轨之事,想来陈阿巧也是烈性女子,撕打缠斗总免不了,不经意便把算盘跌摔在地,珠子滚落一地,朱昆总还是得了逞,收拾残局时,发觉少一颗算盘珠子,那可是他的罪证,遍寻无果,他看向陈阿巧......” “他不会以为是被陈阿巧咽进肚里罢?”萧鸢恍然了悟,喉间顿时有些作呕。 “他狗急跳墙总是这样做了。”萧滽语气淡淡:“苍天在上冥冥自有定数,他没找到的珠子却被那老妪得到。” 萧鸢想想又疑惑:“她既然得了珠子,为何隔五年才来申冤?” “王强遭屈打成招处以极刑,可见当时官吏的暴戾无能。”萧滽道:“她是定要抓住凶犯为陈阿巧报仇的,一直耐性再等时机。” 萧鸢不再问了,忆着那老妪银霜满头沟壑覆面,虽终于得偿所愿,但心底却说不出的荒凉滋味。 马车一路过桥到达沧浪镇。 两衙吏等在镇口过来拱手作揖,萧滽下车见礼,稍后片刻复转来笑说:“那韩督察倒是个人物,因协助勘破陈阿巧案得力,在客栈替我们定好食宿以示谢意。” “竟还有这等好事?!”萧鸢满脸惊喜,有些不敢置信,拍拍萧滽肩膀,笑盈盈地:“还是阿弟最有能耐!” “那自然!”萧滽把长姐的手握住。 这边和乐一团不表,穿过三条街两座桥的县衙门前,沈岐山同韩督察简话别过,身手利落地跨上高头大马,带领十几骑迎着红霞暮阳绝尘疾奔、直往扬州方向而去。 正是:螳螂定是遭黄雀,黄雀须防挟弹人。 第陆叁章 小娇女爱扮钟馗 至永福客栈果然皆安排妥当,用过晚饭已是圆月挂梢,萧鸢要重新雇马车往扬州去,荷包揣够十两银子笼于袖里,和萧滽蓉姐儿一道出了门。 因是六七月渐入暑热,巷陌路口,桥门市井除货郎商贩外,便是摇蒲扇乘风凉的百姓。 没走多远,遇见卖各种玩艺的货郎,一排溜儿,围簇的皆是淘气的孩子、和被生拉硬拽而来满脸不情愿的大人。 “这有甚麽好玩的?我保管你玩两下就不要了。”大人捂紧钱袋,话里带着鄙薄的神气。 货郎却盯着他的钱袋:“爷哩不怪哄孩子,这万花筒你凑只眼来瞧瞧,就一眼,保管你也喜欢。” 凑近看了会儿,再瞟孩子眼泪汪汪的。 “讨债的,买了这个回去多写两篇字,你肯不肯?”定是肯的,窸窸窣窣掏个铜板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阿姐,我要这个。”蓉姐儿指着个鬼脸面具,蓬发虬髯,面目可怖,俨然是地府里的判官钟馗。 货郎看她粉滴滴的,摘个美人面具给她:“这个好。” 蓉姐儿摇头,抓紧萧鸢一只袖管,却可怜巴巴地看哥哥。 “买!”萧滽有些零碎钱,自掏了买来替蓉姐儿罩在脸上。 蓉姐儿高兴的很,一个蹦蹦跳跳的小钟馗,惹得来往行人注目,指着发笑。 萧鸢看有卖满糖的驴打滚,南面富足,许多北边的到这里做生意,从吃食就能窥到端倪。 把蒸熟的黄米面,擀成大张,覆满细沙,再卷成条,竹筛缝里浮洒干豆面,用刀一切一切。 萧鸢买了三块,一人一块尝尝味道,蓉姐儿为吃糕把面具底一掀一掀,钟馗嘴角沾上黄燥干面,莫名的喜庆。 恰路过沧浪府,萧滽想入内看看,蓉姐儿也要跟去,萧鸢瞧见路边一人一携一猴一羊一狗在卖艺,便在外面等他们。 萧滽推推门便开了,拉着蓉姐儿往里走,没甚麽人,周围杂草从生直到腰际,月光照得树影憧憧,花枝颤颤,一缕夜风过,鸦嘎虫鸣,竟觉凉意森森。 穿过柳叶式洞门,是个四方小院,陈阿巧命丧在正房、即在眼前。 蓉姐儿不肯进去,萧滽把自己的驴打滚给她吃,吩咐坐在踏垛上不许乱跑。 月光直直射进窗牖,无需火烛,已是十分亮堂,扫视一圈,只有床桌椅,表面积着厚尘灰,再无其它可看。 他瞟瞟那捆绑陈阿巧的椅子,还按原样搁在地央,四条腿被块块黑斑啃烂成洞。 那黑斑想必是陈阿巧溅的血。 他抚抚衣袍觉得无趣,辄身离开,走至槛前才挑帘,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细笑,阴恻恻的。 萧滽脚步微顿,下意识想回首看个究竟,恍惚觉得颈间似被轻吹了口气,汗毛竖起,不寒而栗。 索性头也不回迈出房间,看见蓉姐儿还乖乖坐在那里吃糕,心底松落下来。 恰此时忽见过来个仗剑少年,青衫束裤,足踏陈桥鞋,乌发用银簪绾起,剑眉锐眼,鼻高唇薄,下颌棱角分明,看去十分英气。 他似乎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人迹,把萧滽打量过,再看一眼小钟馗,蹙起眉宇。 第陆肆章 蓉姐儿命在旦夕 “你们是何人?在这里作甚?”那少年嗓音清厉,听着却老成。 蓉姐儿躲到萧滽身后,悄悄偷看,萧滽从容道:“听闻官府破了五年旧案,陈阿巧枉死于此间房里,不过是来瞧个热闹。” “有些热闹瞧了会送命!”那少年言到即止,欲擦肩而过。 萧滽横手一拦,轻笑:“你说我,自个怎还往里去?” “我与你不同。”少年倨傲地斜睨他一眼,把仗剑的手紧握。 萧滽收回胳臂,淡道:“那房里的确有些蹊跷,你且多保重!” 少年嗯了一声,不再留步,直往房里行,萧滽则抱起蓉姐儿,一面朝门外走,一面去揭她的面具:“戴着不闷麽?解下透透气。” 蓉姐儿摇头避着就是不肯摘,他俩嘀嘀咕咕才出沧浪府的槛儿,那少年已追上来,朝萧滽拱手作个揖:“谢你提醒!” 萧滽还礼,各自通报姓名,少年说:“我姓燕,名靛霞,是燕赤霞第六代徒孙。”再看向蓉姐儿问:“这是?” “我家小妹,还未满五岁,淘气的很。” 燕靛霞忽觉腰间一沉,剑身在雕花套里呯呯乱撞,脸色顿变,急道:“有极凶大煞在此附近,我先走一步,有缘再见!”辄身匆匆没入人群里。 萧鸢这才走近笑问:“瞧你与个少年聊闲,可是逢着书院同窗?” 萧滽摇头只回:“在沧浪府里遇见,是个身怀异能的侠客。” 萧鸢见蓉姐儿倦懒地趴在他肩上,伸手接过来,却觉她浑身滚烫,连忙取下面具,额头覆着细密汗珠,面容苍白,双目紧阖。 萧滽吃惊道:“怎突然如此?” 萧鸢未多话,抱着往客栈走,幸得不远,入了宿房搁在榻上,从箱笼里掏出一包药来,先撅了根老参须塞进蓉姐儿嘴里,再将其余各样抓把丢进罐子里,让萧滽拿去厨房熬煎。 萧滽不敢怠慢,再回已端着一碗褐色苦汤。 蓉姐儿洗漱换了衣裳,小脸烧烫红通通的,萧鸢接过药汤看他一眼,有些奇怪地问:“你不避开麽?” 萧滽提把椅子至榻沿而坐:“以后不了。” 萧鸢默稍顷,没再吭声儿,取出把薄片短刀,拉高袖管在胳臂轻划一道,溢出的鲜血滴进药汤里,十数滴后她用棉巾绕缠伤口,再要端起药碗,却被萧滽接在手上,神情难辨,他说:“我来。”握调羹搅划药汤,待那血色溶得再不见,他才一口一口喂进蓉姐儿嘴里,原以为小妹会哭闹拒绝,却是乖乖地咽个干净。 他喉咙有些堵,说起也是历过大风大浪的掌印太监兼杀人如麻的东厂提督,没有甚麽能撼动他的铁石心肠。 他低声问:“蓉姐儿这病多久犯一次?每次都要以血伺她麽?” “道不准,说犯就犯。”萧鸢往自己割伤处撒药粉,语气很淡定:“已许久没这样过了。” “若不是吃血,她会死吗?” 过了会儿,萧鸢才低道:“会罢!” 蓉姐儿曾死过一次,她经人指点,在鬼门关生生把她拽了回来。 第陆伍章 为病妹姐弟离心 蓉姐儿翌日大好,萧鸢放下心,取了十两银子给萧滽,由他往集市雇马车欲下扬州。 萧滽去了半个时辰即回,还给她五两银子。 “怎这麽便宜?”萧鸢正在剥白煮鸡蛋的碎壳。 萧滽摇着青阳扇儿踱步到窗前等风来,听得问淡道:“集市要价太贵,我寻着户人家有马车空闲,愿意送我们去扬州。” “那敢情好。”萧鸢虽喜上眉梢,却也察出他兴致缺缺,不多言,只朝角落里专心看蚂蚁爬的蓉姐儿笑道:“来吃鸡蛋喽!” 蓉姐儿笑嘻嘻跑近接过鸡蛋,看长姐又拿了一颗在桌沿敲,想想凑到萧滽跟前,扯他衣袖:“哥哥给你吃。” 萧滽出神望着窗外一架荼蘼,已枯萎的不成样子。 “哥哥、哥哥。”蓉姐儿又拽他两下:“给你吃鸡蛋。”还是装聋不睬。 她便不再多缠,怏怏回到萧鸢的身边,瘪瘪嘴儿想哭又忍住:“以前那个哥哥回来了。” 萧鸢把她抱起,挪过搁温的白粥,里带了两枚炖烂的红皮大枣,拿调羹一勺一勺喂她吃,一面柔语安慰:“哥哥一早就用过饭,不用管他,你自己吃就好!” 蓉姐儿倒底小孩心性,吃着枣儿觉得鲜甜,被长姐逗哄几句,复又高兴起来。 萧滽过了半晌才懒散的坐至桌前,拿起一个素包子咬口,倭瓜粉丝馅的,抬首见萧鸢脸色沉肃。 他抿唇低说:“蓉姐儿会成为我们的负担,日后这病若是频发,阿姐能有多少血来伺她,长痛不如短痛......” “你想怎样呢?把她丢弃任其自生自灭吗?”萧鸢怒极反笑,心底泛起寒凉,前一世萧滽在大悲山脚下,把病弱的蓉姐儿弄丢了,她时至此刻前,都不惮以恶意去揣恻他是否有意为之。 这真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总保不怀毒。 默少顷,她冷冷道:“蓉姐儿是我们的血亲,为她做甚麽我都甘愿,你理当也该如此,但人各有心,心各有见,我亦不能把你强求,待至京城后,你若还嫌弃她,我自会带她另谋生路,你好自为之罢。” 萧滽倒未曾想她疾言厉色说出这番话来,他前世里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在宫中旁观皇子们明争暗斗,不知甚麽是血浓于水,早已经习惯凡事谋算必先权衡利弊得失,穿越附身于这个叫萧滽的少年郎,无端多了姐妹二人,他还在努力酝酿感情当中,你瞧就说了句大实话,这长姐便甩脸子要舍弃他。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夫子诚不吾欺。 萧滽撇嘴轻笑:“随长姐的意就是!”包子也不吃了,撩袍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箱笼囊箧已装马车,请长姐收拾安妥即刻起程。” 萧鸢也不理他,自顾吃完凉掉的早饭。看蓉姐儿跑来跑去满额的热汗,替她打了铜盆子水洗漱干净,这才拎起个包袱,牵着小妹下楼走出客栈。 蓉姐儿看到萧滽站在树荫下等候,松开长姐的手,乐颠颠跑到他面前:“哥哥,哥哥。” 萧滽望见萧鸢在和车夫说话,从袖里掏出一颗桂花糖,剥开喂进蓉姐儿的嘴里:“甜不甜?哥哥好不好?” “甜,哥哥好!”蓉姐儿眼睛闪闪发亮。 萧滽低哼一声。 第陆陆章 扬州城瘦马风流 有诗曰: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又有诗曰: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皆赞的是这天下最繁华之处扬州。其人烟阜盛,舟车密簇,万货聚集,乃南行北运江淮的要塞。 萧鸢等几乘马车进城门时天已全黑,但见桥门洞口、幽坊小巷热闹非凡,茶坊酒肆、青楼翠馆灯火通明,影影憧憧尽显繁喧浩瀚。二十四桥明月雪亮,照得丛丛芍药红绽,瘦西湖上,雕梁彩栋的画船来来往往,内里或盐商富贾呼朋引伴,或诗人才子尽享风流,傍着名倡优伎,笙歌不绝。 下桥便见一处客栈,挂匾书“同福”二字,显有空房,她们便下车住宿,一切安顿妥当,萧滽自没了身影,萧鸢问店伙计要了热水,和蓉姐儿洗漱干净祛除汗气。再用残水把脏衣裳抹皂胰搓了晾在窗扇间,才见蓉姐儿乖乖坐在凳子上咂吧手指,晓得她是很饿了。 客栈一层卖各种肉菜饭面,三三两两坐了大半桌,萧鸢看着柜台前各种写有菜名的木牌儿,要了一碗虾籽馄饨、一笼三丁包子。 再寻靠窗的位坐了,伙计送来一壶绿杨春及盏碗筷勺,又拿来一碟酱菜,有乳瓜、嫩姜、芥头,切得细细条条,挟筷尝了尝,又甜又咸。 窗外门前有娼妇站关,不允进来,就在那篷篷篷敲窗棂和门板儿:“老爷公子呀,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要做回露头夫妻麽?”嗓音娇滴滴的,含戏腔儿,还很年轻,浓妆艳抹着。 “曾是瘦马麽?”有个胖头老爷嗞着小酒,斜眼睃个穿杏黄裳的娼妇,很是苗条,脸儿秀净,腰儿细细,缠得俏足一点点,她也伶俐,把手里红绡帕子扔到那老爷身上,再走门借故进来,凑近笑嘻嘻道:“是呢,原是配给盐商赵官人做妾的,被正房奶奶赶出来,无处可去,只得在这里站关。” 那胖头老爷起了兴致,站起身带她上楼去。 萧鸢暗忖早闻扬州瘦马多,却是这副模样,瘦瘦楚楚,看着倒别有一番可怜的风流态度。 伙计端来虾籽馄饨,汤色鲜红油亮,馄饨个大皮薄馅多,满若鹅肥,萧鸢用勺子掐开皮子,分成块喂蓉姐儿。 蓉姐儿一口一口吃得摇头晃脑,又上了三丁包子,萧鸢戳破皮散热气,凉了喂她吃过两个饱肚后,自己把剩下的吃个干净。 店里已没几个食客,都去风月处找乐子,有两三没人要的娼妓在和伙计歪缠,不肯走,嘻皮笑脸讨点心吃,没主顾赚不得银钱,回去受饿挨笞免不了。 蓉姐儿揉起眼睛犯困,萧鸢抱她回房,见邻壁萧滽的房门紧紧阖着,一直未曾回来。 屋里有些闷热,她躲在帐里给蓉姐儿打扇,朦胧间觉得有蚊子嗡嗡叫,执起灯烛找寻半天,在边角烧了两只。 恰这里,走道里有脚足响动,她顿住身子凝神细听,是店伙计在拍邻房的门:“喛,爷你要的热水哩!” 萧滽不晓甚麽时候回来了。 第陆柒章 仙鹤寺萧滽失妹 翌日早,萧鸢三人去瓜洲渡口买船票,打点一直往京城去,问遍了官船两日后可始往徐州,虽有私船可包,一则价钱昂贵,二则多凶险。 考虑半晌,还是买了船票先到徐州后再做打算,路过南门街恰见有处惠民药局,蓉姐儿所吃几味药要用尽,萧鸢打算去买,前首排队等药的有数十人,萧滽不耐烦,索性带着蓉姐儿去对面的仙鹤寺走走。 寺门翘角牌楼似鹤首高昂,跨进达大殿如鹤颈,前有两眼水井称鹤目,大殿为鹤身,南北两侧半亭似鹤翼,左右两侧古柏各一株,谓曰鹤足,殿后竹林丛生形如鹤尾。并不大,很快便绕个来回复至大殿。今儿是十五,烧香的善男信女委实不少,青烟袅袅混着杏黄袍僧人在殿内敲木鱼唱经的声音,被一阵热风吹散又聚拢来。 蓉姐儿走得气喘吁吁,坐在旧红扇门下的石凳歇息,萧滽早饭一连吃了三只裂口漏油大肉包子,肚里此时叽哩咕噜作响,伴着隐隐作痛,先还能抑着,渐渐再不能忍。 他额上沁出冷汗,朝蓉姐儿低道:“哥哥如厕去,你在这里等,哪里也不许乱跑!” 蓉姐儿乖乖地点头:“哥哥快些回来。” 萧滽还是不放心,恰见侧边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子在用红纸叠莲花,便托她带为照看,那老婆子笑嘻嘻地答应了。 萧滽走五六步远,心莫名地突突直跳,下意识地回头,蓉姐儿傍老婆子身边坐着,朝他挥挥小胳膊,晃着手里一片红纸。 他笑了笑,直奔溷厕而去。 待再出来正值晌午,赤日当空,晒得青石板径白苍苍的,众香客多聚集在门廊或树荫下歇息。 萧滽觑眼溜扫一圈不见蓉姐儿,揉目走近细看,确实不见,连那老婆子也没了。 他问两个香客:“原坐在这里的两人去哪了?一个穿嫩黄绣花衫裙的五六岁女孩儿,一个五十多岁老婆子,穿水田衣、褐布裙子,勒青包头,挎着一褡裢纸折红莲花!” 那两香客迷茫地摇头:“来坐时这里已无人!”倒是不远处有个老头儿道:“她们早走哩,老婆子说带孙女儿家去。” 萧滽只觉那木鱼声、梵音声、说笑声、甚撞钟声,被辣辣的夏风缠绕一起从耳边滚滚而过,他闭闭眼睛再睁开,不再停留,疾步朝大殿里去,边走边放眼四观。 忽而拽过个穿黄衫的女孩儿,看面不是,再拦住个着水田衣的老婆子,却也不是。 他来来回回在太阳地里走了两遍,浅蓝锦绸直裰被汗水洇透成深青色,他抬袖抹额,开始朝寺门外走。 萧鸢买了两碗冰镇的沙糖菉豆等在仙鹤寺匾下,左等右等菉豆汤都热了还不见人影,正自焦急,忽在人群里看到萧滽的身影。 她连忙迎上前笑道:“怎这麽晚才出来?”朝他身后看:“蓉姐儿呢?买了你最爱吃的沙糖菉豆。” 没看到蓉姐儿,也没听到滽哥儿答话。 她慢慢看向萧滽,他鬓角滴着汗滴,颧骨浮起晒红,眼眸也定定看着她,神情平静,喜怒难辨。 “蓉姐儿呢?”她变了脸色,一字一顿。 萧滽舔舔干燥的唇角,旁边古树似有一千只蝉在嘶鸣,都不及长姐的喝问直叩人心。 他道:“蓉姐儿不见了。” 两碗沙糖菉豆豁朗跌落洒了一地,萧鸢垂首默然。 忽然抬起手,狠狠地扇了萧滽一耳光。 第陆捌章 府衙处得同乡助 萧滽眸光阴鸷,薄唇紧抿:“不会再有第二次。” 萧鸢冷笑,辄身就走,上一乘软轿,往扬州知府方向抬。 待至衙门前落轿,她才发现萧滽也紧在后到了,并不理他,恰见几个捕头打扮的人,站在正门前说话,抽出帕子擦着眼泪哭啼啼凑近前:“捕头大哥救命呢!” 众人打量她一会,通身简素却是梨花带雨好颜色,便问:“你哪里来?救甚麽命?” 萧鸢回话:“从富春镇来,我与小妹陪二弟进京赶考,方才在仙鹤寺内,小妹被个拐子拐走了,遍寻不着,还请捕头大哥相帮。” 其中个年老捕头招唤来衙吏,又朝她道:“你随他进堂里,口供笔录画像一应不缺,方才能帮你寻人。” 萧鸢连声称谢,跟衙吏进门,萧滽默默随着,忽而问:“富春镇有位名唤李春的在此当差,不晓可能见?” 那衙吏回头看他,有些迟疑:“你是何人?怎晓得我名号?” 萧滽浅笑道:“我与你表弟李阳感情笃厚,数月前麻烦过你,一直憾不能当面感谢,今日总算得偿所愿!”他拱手作揖,悄给萧鸢睃个眼色。 萧鸢心领神会,取出包银子,萧滽接过递上,那李春拢进袖里,显出亲近之态,也笑道:“记起来,原来萧生是你!”又问:“今到衙门所为何事?” 萧滽叙了一遍,李春颌首开言:“扬州因盐商富庶江南,饱暖自生银欲,便衍出一等精妙的生意,名曰养瘦马。穷人家四五六岁女儿买来、悉心调教到十四五岁,养得杨柳扶风苗条条嫩枝枝,十八般技艺精通,若能被大富盐商相中,买来不过十两有余,转手可卖上千两银子,这里面利多润盈,钻营此道的奸人日渐增多,各种图谋不轨的手段层出不绝,听你所说,你那小妹定是被伢婆哄骗养瘦马去矣。” 萧鸢纤眉紧锁,想起客栈前篷篷敲门窗的可怜小娼妇,整个人都不好了。 此时已至堂内,又来二三衙吏询问笔录走了过场,耗去个把时辰,萧鸢心急如焚,忍不住插嘴儿:“今日捕头就能出行寻找麽?” 一个衙吏回:“还得先呈报吴大人签核,得需些时候!” “这需多少时候?”萧鸢紧着声追问。 衙吏不耐烦道:“城郊才出的命案都缺人手,你这寻人事小,不差三五日,还得自己多上心才好。” 萧鸢听得泪汪汪,欲待抓住他再问,却见李春频使眼色儿,便捺住不再言,只等出了堂,李春才低声道:“实不相瞒,仅指望衙门寻你小妹,这事多悬!我倒认得个市井痞子名唤油头青。” 油头青专有好事者编了支《挂枝儿》来说他: 油头青,你是扬州第一包打听!附窗上房梁,听私语,没你不知事儿,东家长,李家短,高门富贵花,青楼章台柳,梦呓你都晓,天上的神仙,地府的鬼差,寻不着人也找你,十两银子不多也不少。 “这油头青最擅烟花路儿上的消息,哪家翠馆来了新人,哪个伢婆买了丫头,但得给足银子总有确信儿。”李春把能再哪哪遇见他说了,萧鸢心底重燃希望,与萧滽齐道过谢,她二人把嫌隙暂丢,出府门乘轿直寻油头青而去。 第陆玖章 鸣春院吃席念旧 有残诗云:莫问尘间多歧路,人生何处不相逢。 萧鸢姐弟急寻油头青去暂且不表,转说这沈岐山仅带副将顾佐在扬州多留了两日。他俩着便装在街市闲逛,忽有一抬轿子停在身侧,从里出来一人,却是认得的,乃扬州首富盐商薛纶,他恭敬地作揖见礼:“离老远瞧背影就觉分外熟悉,果然是沈大人和顾大人。”又问这要往哪里去。 顾佐道:“不过是到处走走,未有目的!”薛纶笑道:“上趟多亏两位大人相帮才平息争斗,前不远是鸣春院,不妨由我作东请您们边吃边聊如何?” 沈岐山看落日衔山,正值黄昏饭点时,也无处可去,遂颌首答应,那薛纶连忙遣人先行报信,轿子也不乘,只傍在他身旁。 过了路口,远远便见一处宅子,红墙碧瓦,乌门前花竹丛生,洒扫的干净齐整,倒像个富贵人家的门面,沈岐山淡问:“看着不像青楼翠馆,怎起如此艳俗之名?” 薛纶回道:“虽不是青楼翠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不卖笑接客,只专心养瘦马。” 沈岐山“哦”了一声不再多话,待走近前,早有小厮等候多时,引领着进门,穿堂过院沿着青石板道朝里走,侧边有大片葡萄架生的好,绿叶稠稠密密,果实串串坠坠,五门个小女孩儿穿红着绿,在拉练乐器。有个女孩儿拿腔唱道:一架扶疏沾雨尘,夏热不散碧云深,莺啼蝉鼓无来处,试看小娇娥,闲来小坐,拈珠频频。 听着还很稚嫩,沈岐山收回视线进了中堂,如何陈设清雅不多提,一桌酒菜已摆的满满当当,虔婆领着数众拜见,颤颤兢兢地:“老身不知贵人前来,仓促置席,若有怠慢还请饶恕!”顾佐道:“方才在院里听曲子唱得好,我们不吃哑酒,寻几个来唱曲助乐。” 那虔婆连忙应诺,退出房去叫人,薛纶亲自斟酒敬上,同沈岐山等吃过三五钟儿,闲话未叙几句,就见袅袅婷婷进来四个女孩儿,估摸十四五岁年纪,各抱着月琴琵琶或捏着玉笛箫管来见礼,但见皆梳着垂鬟分肖髻,缀着点翠簪花钿儿,穿轻罗软裳红裙子,打扮的粉妆玉琢。 道过万福连眼儿都不敢抬,回身坐定绣凳唱起全套《朱痕记》。 虔婆陪笑道:“这里不比青楼翠馆有娼妇陪酒嬉闹,她们不做这些事的,纵是吹弹歌舞,也只伺候如你们这般的贵人。” 沈岐山拈盏慢慢吃酒,打量那些女孩儿纤纤体质,瘦似春柳,柔弱无骨,个个如牙雕的玉人一样,也听闻因盐商的喜好,虔婆故意将她们食饿多饥不许吃饱。 沈岐山不以为然,这样的身板床榻间怎能尽兴,他又是个孔武有力的将军,手脚重些恐有折断之虞. 那毒妇就不一样了,滚白温热的胳臂,鼓鼓的胸脯,掐不住的肉腰,两条纤匀有力的长腿...... 那滋味噬魂抽髓实难形容,沈岐山把酒一饮而尽,她怎还没到扬州,等的耐心渐尽。 第柒零章 蓉姐儿巧遇贵人 酒吃至半酣,虔婆子过来问:“我这几个瘦马都是绝顶货色,贵人可有相中的?” 薛纶斜眼睨她,嗤笑一声:“我说你这个妈妈只知闷头养,却不懂行情。” 虔婆子陪笑:“还请赐教!” 薛纶道:“东头丽花院把六七岁女孩儿,由商客当面甄选,选得中的,再给妈妈按自己心意调教,除寻常技艺外,或更擅歌舞吹弹,或更精吟诗作对,或更熟围棋双陆,甚或更通枕上风情,赵寅那货就养了个,骨牌抹得极好,把我等输得落花流水,很是长脸面。前时那里的妈妈怂恿我也养一个,没瞧到合眼缘的,是以作罢!” 顾佐悄悄嘀咕:“这些盐商还玩养成,倒会耍子!” 沈岐山不响,只听那虔婆子道:“不是我强口,丽花院的还比不过我这里,巧着今才收了四五个小孩儿,俱有些颜色,不妨拉给贵人看看,若能挑出一两个,也可替着养哩。”急忙忙招呼去领人来。 薛纶敬他一盏:“京城里好些官员也在此地养瘦马,沈大人若欢喜哪个,可假我的名义、保准无谁晓得。” 沈岐山淡然颌首:“好!” 也就少顷,七八个小孩儿鱼贯而入,在他们面前站定,都才留头,上着一片肚兜,下穿半截里裤,露出光光一双胳臂小腿,足趿红绣鞋。 虔婆笑道:“女大十八变,日后都会变个样貌,是以贵人们挑拣,主看发量、肤色、眼鼻唇型,手脚长短,这些无错便可放心。”又说:“若爷挑中哪个,可将兜衣裤脱解再验。” 薛纶打前锋,一个一个仔细看过,有人单说他挑女孩儿一节: 薛盐商,你娶的是高门雪,玩的是章台柳,赏的是秋娘妒,折的是醉海棠,谁能有你的眼界高。抬起面,听嫩音,走两步,转过身,借个手,再看足,纵是稚气小儿童,你也能瞧出二八风流色。 薛纶一连看过三四个,都不甚满意,忽皱眉指着最靠门边的:“你过来!” “我要找阿姐和哥哥!”不肯前,只揉着眼哭啼。那虔婆暗掐她腰肉,又不敢使力怕留指印,咬着牙根低告:“听话,过了这节就带你去找。” 那女孩儿便抽抽噎噎的到他面前,薛纶眼前一亮,好个眉眼如画的粉孩儿,天然带一股子娇病气,不似贫苦家买卖的孩儿,正待要开口问询,哪想她泪眼望向沈岐山,忽而亮起来,猝不及防扑去:“沈老爷!” 沈岐山正同顾佐说话,觉有暗风近至,本能伸手一抓,再调头定看,神色倏得微变,还道是谁,竟是那毒妇的小妹蓉姐儿。 顾佐吃惊道:“这不是萧娘的妹子麽?” “抱抱!”蓉姐儿朝沈岐山张开小胳膊,薛纶惊呆了,虔婆连忙跑过来:“这丫头还没及调教,不懂规矩,贵人恕罪。”伸手就要来拽。 “滚!”沈岐山沉声怒叱,又喝道:“拿衣裳来。”虔婆怔着,薛纶看出端倪,瞪她一眼:“还不去!” 迅疾递来件鹅黄裳裙,沈岐山替蓉姐儿穿妥当才抱至膝上,原想问她怎在这里,却心一坠:“你长姐呢?” 那毒妇姿色太妩媚,又爱招摇,踏进扬州城这个胭脂窟子里,莫不是被贼人劫去发卖青楼翠馆了? 他大仇还未报怎容她闪失.......娘的,一间一间可不好找。 蓉姐儿看着满桌饭食咽口水:“沈老爷,腹里饿哩!” 沈岐山端过一碗汤馄饨,一言不发地拿调羹喂她吃过两个,再问:“你长姐呢?” 蓉姐儿小嘴塞满,听得问长姐就泪花花,边嚼着边摇头:“不见了!” 沈岐山脸色顿时铁青! 第柒壹章 沈岐山吃怒发威 沈岐山沉声问:“你长姐是在哪里不见?” 蓉姐儿想想说:“她药局里称人参,我和哥哥在仙鹤寺玩儿,哥哥去溷厕,有个婆婆说带我来找阿姐,可这儿没有阿姐.....” 沈岐山低嗤一声,原还对萧滽有几分另眼相看,却原来同前世里那个废材无甚分别。 转目冷厉看向虔婆:“你胆子够大!” 那虔婆慌了神,连忙屈膝跪下:“委实不知情,确是东门的伢婆吴氏领得来,说是有户人家养不起,交她领来发卖,老奴不曾多问来处!” “卖了多少银子?”他又问。 虔婆不敢瞒:“因她模样不同别个,用了整五十银买下。”平常女孩儿不过十五银左右。 沈岐山摔盏,哐啷震响,洒一地酒水,眸光阴鸷,出言怒叱道:“这是良家女孩儿,被拐子拐带来卖,衙门定会咎其恶行。你明知其来路蹊跷,却不报官,反高价买下,谓为同犯,理当同审,杖责伺候,以儆效尤!” 气氛瞬间凝滞安静,拉琴唱曲的不知所措,薛纶默然,虔婆发抖,皆摒息噤声,无人敢语。 待蓉姐儿吃饱喝足,沈岐山领着她向薛纶简单交待几句,与顾佐一道走了。 虔婆眼睁睁看着,人财两空好不懊恼,痛哭流涕朝薛纶诉苦:“这又是哪里来的贵人,扬州城里坑蒙拐骗多如牛毛,怎就他这般把鸡毛当令箭,一点路数都不懂得!” 薛纶笑道:“他需懂你甚麽路数,朝廷堂堂二品将军,纵是在这里把你老虔婆的头拧下当夜壶踢,你也得生生受着。幸好他这两日就离扬州,否则有你倒霉的。” 虔婆唬得不敢再多言,薛纶继续吃酒听曲,过半个时辰才起身出门,欲朝马车去,忽见两乘轿子星火流月般大步抬来,未停稳已见有个妇人掀帘、撩裙摆跳将下来,同现的还有一少年,直奔乌门方向匆匆而去。 萧鸢赶至鸣春院,想着蓉姐儿正受苦楚,便欲发心急如焚,忽见个锦衣仆从拦住前路,拱手问:“可是萧娘子?”见她点头,手指向远处一男子道:“我家老爷请你过去,有话要交待!” 薛纶摇着洒金扇儿,看那妇人渐趋走近,衣着简素寻常,离得远不觉甚麽,越近便似幅水墨画冉冉清晰,他心神旌弛,竟是酥麻了半身。 萧鸢被他看得气闷,欲待喝斥,萧滽上前将她遮挡身后,沉脸肃问:“你究竟有何话说?” 薛纶自感失态,清咳一声:“你们可是为萧蓉而来?” “你怎知她姓甚名谁?她如今在何处?”萧鸢自滽哥儿身后探出,杏眼圆睁将他打量。 “小娘子。“薛纶才道三字,便见佳人不现,只留清俊少年眉目薄蔑瞪着他,无趣道:“沈岐山沈大人留话,他在福来客栈等你们,萧蓉亦在!” 萧鸢二话不说,直朝轿子跑去,萧滽倒不急,紧盯薛伦开门见山:“拐子如今在何处?” “我不知。”薛伦辄身朝马车走,一面道:“你自问鸣春院的虔婆去,不过里头会拳脚的护堂颇多,勿要自讨没趣。”待坐周正掀帘一角,少年已进院门里。 不过半刻功夫,萧滽复又不紧不慢走出来,将袖管一处褶皱抚平,朝抬轿地吩咐:“去东门柳牙巷左第五吴姓户!”递上车钱。 “是喽,爷!”抬轿称谢接过,踩踏着夕阳一溜烟儿而去。 第柒贰章 滽哥儿惩恶不贷 到了东门柳牙巷,萧滽下轿,朝里看有十数家,墙角站着浓妆艳抹招客的女子,原来是个妓儿暗巷。 他走到第五户却是紧阖,叩钹使劲打门,半晌里头有人问:“是哪个?”萧滽道:“听闻你这新来个小丫头,很娇艳,特来混玩一回。” 便听得拔闩声,门吱噶拉开,出来个矮壮汉子,殷勤引他进院,嘴里陪笑:“大爷怎这麽灵通,是有个还未梳笼的丫头,才到没几日,但需一百两银,今晚就可置办酒席,撮和你俩做对路头夫妻。” “我得先辨容貌,看值不值百两银才定!” 那汉子应是,走在前引路,萧滽则晃着洒金扇子,打量周围,不过是狭小一个四合院儿,西厢房窗牖糊着纸,烛火映得人影扑在上面,看身形,应坐着个梳发髻的老妪。 他不露声色地悄然走近,忽然抬起脚狠踹开房门,里头果有个婆子坐在桌前,在灯下正用挑杆称银子,听得动静抬起头,正和萧滽打个照面,顿时神情慌张起来。 萧滽冷笑着走近,往她对面撩袍一坐,顺手抓起烛台朝那婆子的脸前凑:“原来是个旧相识。” “大爷哩,你怕是认错人,老奴可不认得你。”那婆子一面狡辩,一面用帕子把篮子遮掩。 外头那汉子走进来:“大爷走错了,这里不是姑娘房。” 他抬臂握紧一拳直朝萧滽后脑打来,眼见要得逞,哪想萧滽身不动头不回,却把手里烛台举起朝后一挥,说时迟那时快,听得啊呀惨叫,那汉子双手捂住被烛火燎伤的脸面,抬腿欲踢,一声“咯嚓”再响,踉跄两步摔跌在地,竟是腿骨硬生生被折断。 “你要去哪里?”萧滽笑看那想逃的婆子,把烛台重放至桌上。 婆子深悔怎惹上这个煞门星,双腿一软,跪他面前不停磕头求饶。 萧滽拿过竹篮,把里头的银子掂掂,不过才十两,撇撇嘴角问:“我小妹就卖这点银子?” 婆子涕泪纵横道:“因欠下钱庄赌债,实在无法才拐卖了你那小妹,她现在鸣春院里,大爷稍等时候,老奴这就去将她赎回。”作势朝门的方向爬。 “不用!”萧滽把那十两银揣进袖笼,再盯着她会儿,慢慢道:“你痴活大把年纪,嘴念阿弥陀佛,手折莲花朵朵,却在佛门清净之地心怀不轨,更不该见我年少可欺,把蓉姐儿偷拐发卖,你有眼不识泰山,我很生气!” 隔两间房里的娼妓金儿正在梳头,忽传来两下闷声惨叫,似被捏住喉咙,却又痛苦难捺地止不住,听着可怕极了。 她鼓起勇气开门迈出槛来,恰见个身穿月白直裰的少年,从虔婆的房里走出,闻声朝她看来,是个白面书生,仪容俊俏,丰姿洒落,甚朝她笑了笑,辄身径自走了。 金儿颊腮泛起红晕,待那身影消失于夜幕里方回神转,方走至虔婆的房门前轻唤:“吴妈妈?吴妈妈!” 却未有人言,她嗅到一股子血腥味儿,生起怀疑,小心翼翼轻推开门,却见龟公脸面烧灼,手捆绑,腿骨折断,瘫着不起。 而那虔婆子则昏倒在地,两只眼睛成了两个血窟窿,剜出的眼珠子扔在桌上的竹篮里。 她憋了半晌,惊声尖叫起来。 这正是: 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须用恶人磨。 第柒叁章 少妇风月迷少年 萧滽出了柳牙巷,继续朝前走,天色昏沉,这里是东门,绕一条小秦淮河。 他走到桥央,看见有座神龛,供着尊河神,案前尘埃满布,就是不见香火灰,显见荒废许久。 他双掌合十拜了拜,下了桥,一路河沿走,柳枝条儿蘸着桃花水,支支喳喳地拍岸响,不见有乌篷船停泊,四周环顾,虽家家户户灯火红黄,却大门紧阖,除马车匆匆而过,并不见行人。 连站街的娼妓也没有一个。 河面薄烟被夏风吹散,一轮圆月在水光里婆娑,有野猫呜呜咽咽两声,从他脚边一溜窜过,幸得月光照晚路,还算看得分明。 忽见一只小船拢在岸边,里坐着个十七六岁的妇人,穿着白衫青色裙子,托着腮在望月,火舱里冒着热气,炖鲜鱼的香味直往鼻底钻。 她听到动静侧过头来,脸庞青白,眉目精致,别有一股子娇娇弱弱的韵味儿,像极高门富户家里养的女儿,觑着萧滽也不说话。 萧滽未曾吃过晚饭,肚里咕噜咕噜作响,就问:“小娘子能否给碗鱼汤吃?” 妇人答:“还未炖好哩,你稍再等等。” 萧滽便在岸边寻条石板长凳坐了等鱼熟,稍会儿,妇人又问他:“这位爷呀,可遇见我那去买米的爹爹麽?” 萧滽还未答话,就听得身后有个朗朗声回:“遇见遇见,还让我带个话给你哩!” 萧滽吃惊看去,还道是谁,竟是沧浪府里有一面之缘、名唤燕靛霞的那位少年,肩背包袱,腰挎长剑,虽风尘仆仆却不见疲态,眼睛闪闪发亮。 妇人抬手掠着鬓发,抿唇笑道:“我那爹爹说甚麽?” “旁人听不得的话,需上船私语给你。”燕靛霞看也未看萧滽一眼。 妇人答道:“你莫唬人,爹爹同女儿说话,还有甚麽见不得人的?” “你到底要不要听?不要我可走了。”燕靛霞依旧笑嘻嘻的,却作势迈步欲走。 妇人忙嗳一声:“冤家,怕你了,还不上船来。” 萧滽心底生疑,见燕靛霞直直走到岸边,朝那船舱轻松一跳,正落在妇人身前,一把将她抱住。 “唉呀,你这少年怎如此莽撞。”妇人娇嗔着推来扭去,却是欲拒还迎,燕靛霞竟把她抱到腿上,妇人伸手搂住他的脖颈,颇亲密的模样。 萧滽站起身打算离开,这鱼汤估摸是吃不成了。 忽听得妇人尖叫一声:“你要做甚麽?勒得人喘不了气。” 他急回头,竟见那二人缠绕似扭股麦芽糖,燕靛霞手里不晓拿着个甚麽,像镜面泛起一道白光,就听“噗通”一声,他俩翻身跌入河中,水波四溅,小船乱晃。 萧滽三两步至岸沿大跨入船,拿起篙子在水里划搅会儿,却是无果,河面复又平静下来,好似方才那幕不过是他看到的一场幻影。 想想往火舱里去,哪里有甚麽在炖的鱼汤,炉灶黑漆冰冷,周围肮脏不堪,显是一条废置的无主船。 他坐在船央又等了半晌,河面浓雾渐深,月躲云后,一阵风过,眼前比方才暗沉了许多。 萧滽正要上岸,忽听哗啦一声响动,一只发白的湿手伸出,紧紧攀住了船椽。 第柒肆章 萧鸢失妹喜复得 萧滽纵是再淡定,此时也不由神情丕变。 “拉我一把!”又浮首出来,满脸水渍,吐去嘴里游萍,是燕靛霞。 萧滽上前握住他的手提溜进船央,明月出了云层,照得满舱雪亮。 “那小娘子呢?”他垂首朝河面扫量,波光粼粼的宁静。 “往生去了。”燕靛霞拧着衣摆的水:“她曾在这里溺死,化做一把胭脂骨,至晚幻化害人。” 萧滽抿唇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非理之正,无益教化。” 燕靛霞用棉巾擦干发,再绾起使簪子箍住,听得他话,笑道:“妖魔精怪专做怪异、勇力、悖乱之事,虽非不正却是造化之迹,多为生前冤怨痴恶不得而成,是以需我等捉杀降渡,保人间安定,你个读孔孟的书生,哪里懂这些呢!” 萧滽腹里咕噜直叫,他也不想懂,撩袍往岸上走:“一起去吃食麽?” 燕靛霞“哦”了一声,紧跟着他去,身上衣裳半干半湿也不甚在意。 走有一射之地才又见人烟,随意择路边小吃摊而坐,要了一碟三丝春卷,一碟千层油糕,一碟酱乳瓜,两碗阳春面,两人俱是饿了多时,吃得风卷残云。 待至半饱,萧滽问:“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燕靛霞也不瞒他:“往京城寻师哥,且一路在追个厉气极浓重的.......”他顿了顿:“总是往京城走。” 吃饱饭,萧滽不用他出,自掏银子结帐,燕靛霞看他一眼:“你这银子不干净,沾有血。” 萧滽轻笑:“管它?!能用就成。” 燕靛霞不再多言,喝尽面汤,道声告辞,背袱持剑自顾走了。 萧滽叫乘轿子,想往福来客栈找蓉姐,又忖天晚或许她和长姐已离开,遂直往宿店方向而去。 暂不述他,且说萧鸢,匆匆赶到福来客栈,才至门前,就听有人喊她:“萧娘子。”寻音而望,原来是副将顾佐。 她福了福见礼,急切问:“我小妹蓉姐儿呢?” “你毋庸惊慌,她好的很。”顾佐带她往二层走,打开其间一门,沈岐山正坐桌前吃一碗排骨面,蓉姐儿蹲在地上,替只猫儿浑身挠痒痒,听得动静,抬头一看,欢快的站起跑过来:“阿姐,阿姐!”迭声地唤不停。 萧鸢眼眶倏得发红,朝蓉姐儿屁股拍一掌:“谁让你在仙鹤寺不等哥哥,却随别人走的?怎这麽不听话。”又把她紧紧搂进怀里:“知不知道,把阿姐都要急死了!” “姐妹情深,世间亲情莫过如此!”顾佐看得很感触,沈岐山薄嗤一声,放下碗筷。 萧鸢平复心境,走到沈岐山面前道谢:“多亏沈大人相助,才使小妹逃离虎狼之口,来生定结草衔环相报你之恩。”恰伙计送盆热水来。 她适实说:“天色尚晚,不再打扰沈大人歇息。”拉起蓉姐儿行过辞礼,辄身就要走。 沈岐山冷笑道:“别急着走,总要把帐算算清楚。” “帐?甚麽帐?”萧鸢心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沈岐山朝顾佐颌首:“你带萧蓉到外面等。” 顾佐受命,领蓉姐儿出去,颇好心地把门带上。 “阖甚麽门........”萧鸢嘴里嘀咕,却见沈岐山站起脱去外衣,露出一身腱子肉。 第柒伍章 萧娘子含羞包扎 沈岐山皮糙肉厚,黝黑而结实,旧伤痕迹虽多,却不如腰间裹缠的一圈纱布来得触目惊心,那里正渗出血渍来。 他从包袱里取出药粉和干净的棉纱,再看向萧鸢,沉声命道:“过来伺候我换药。” “.......” 脸真大,他当他是谁呀!又当她是谁!萧鸢佯装听不见。 “我对萧蓉有救命之恩。”沈岐山添了一句。 “说过来生再报了。”萧鸢厚起脸皮耍无赖:“更况男女授受不亲,我去替您叫顾大人来。”转身就要朝门前走。 “三两银子。”沈岐山突然开口。 萧鸢脚步一顿,这人前辈子就是这样庸俗,现还想拿银子收买她......以为她甚麽人....... 一狠咬唇瓣:“五两!”她今日为找蓉姐儿耗费不少银子,尚余多少都不敢想。 沈岐山默了默:“还不滚过来!”话里挟含些许戾气。 萧鸢有些后悔自己的没节操,要受他这份羞辱,却也无奈,隐忍着辄回,见他立在热水盆侧,泰泰然像座山。 萧鸢硬起头皮挨捱过来,纱布的系结在肚脐处,打得死结很紧,她只好弯腰低首,凑近一边细看,一边手指拆解。 沈岐山看着她这般俯首在腹间,身段展着曼妙曲线,指尖微凉偶尔触及皮肤,他便觉得热。 前世里的旖旎画面在此荒唐交叠,他恨不能抓住她的发髻摁下,却将手掌攥握成拳背至身后,这毒妇他要徐徐图之,再狠狠折磨。 总算是解脱开,萧鸢喘口气站直,脸庞浮起红晕,到底曾为人妇懂人事,岂看不出他的变化,这坏胚子果然居心叵测。 她有些粗鲁地褪下纱布,腰处有条深长的刀痕,酷暑湿热季节伤口本就难好,又在这种多动部位,有起脓的迹象了。 拧干帕子替他把伤口周边涸干的血块清理毕,喷些酒在伤处,再洒上药粉,拿过干燥的棉纱复又一圈圈替他缠上腰间。 他的身躯实在是精壮而宽厚,萧鸢要包扎还要提防彼此碰触,没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沈岐山觉得裤子绷得难受,伸手把腰带松了松。 萧鸢不慎就瞥到些隐隐绰绰,抬首正碰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刹时脸烫如火。 手指在他伤口不留情一按,迅速后退五六步:“好了,觉得系结松,就自己系紧些。” 沈岐山闷哼一声,再低头看着自己的.......怪不得她要恼羞成也怒。 “矫情甚麽?又不是没见过,还是没见过如此悍伟的?!”随手取来衣袍慢慢穿戴,一面出言讥嘲她。 萧鸢才懒得回话呢,恨声儿道:“五两银子,沈大人快些拿来就是!” 沈岐山语气寡淡:“从欠银里扣!” 萧鸢微怔,旋而气笑了:“沈大人贵人多忘事!欠你的银子早已还清,何时又欠了你的?” 沈岐山不答,只走到桌前执壶斟盏茶,似很渴,一饮而尽,又倒了盏在指腹间捏着,再看向她:“你以为你那小妹一文钱不掏,伢婆就肯心甘情愿放出来?” 萧鸢的脸色暗沉下来:“沈大人此话是何意?” 第柒陆章 沈岐山连本讨利 沈岐山平静道:“扬州城里养瘦马的馆子,如鸣春院这般知名的、背后皆有巨富盐商撑腰,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纵是我这等秩品官员在他们地盘,也得礼让三分。你阿妹五十两银子到虔婆手中,本就价高,看中的自然是养成后巨额利盈,两三千打不住,皆是钱色利里翻滚的人物,怎肯轻易交于我带出,除卖份人情外,这银子也少不得!” 他顿了顿:“看你拖弟带妹也可怜,不多计较,还来五十两银即可。” 萧鸢不信,太了解沈岐山,他是怎样人物,虎虎的何曾怕过谁!略思忖,抬手掠鬓微笑:“哪能你说五十两银子就五十两呢,没凭没据的,沈大人呀,我可不认的!” 沈岐山望着她风情招展,忽然也笑了。 太了解这个毒妇,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 从袖笼里取出张纸递给她,萧鸢接过凑近灯前细看,是小妹的卖身契,除拐子和虔婆按的指印,还有蓉姐儿小小的一枚。 她心坠入谷底,犹自咬牙道:“蓉姐儿是在仙鹤寺被拐子骗卖的,我要去报官,这卖身契不作数。” 沈岐山一脸悉听尊便,又好心提醒她:“知府吴大人的妾室就是瘦马出身。” 萧鸢刹时泄了气,纵是吴大人愿意受理,她们也不能在此久留,想了半晌无奈,只得走到沈岐山身前福了福:“大人知晓,在富春镇卖掉茶馆得来的大部份银都给了您,余下的紧巴巴只够我姐弟三人一路到京。” “这与我有何干?!”沈岐山蹙眉,很不耐烦:“你只告诉我何时还银!” 萧鸢被他的话一噎,低声道:“半年之内凑齐还你就是。”这人端得冷酷无情,与前世里那个大不一样。 “好。”沈岐山一口答应,走至桌前取过毛笔,在铺好的纸上不紧不慢书起来。 萧鸢不曾想他会允得如此爽快,心底起悔:“那个,能不能宽限至一年啊?” 沈岐山手未停,却抬首阴沉沉地看她:“你说呢?” “当我没说。”萧鸢有些心惊肉跳,沈岐山不理她,自顾写完两张先行摁上手印,摆在桌面,走回床前坐了,取出青龙剑悠然擦拭。 萧鸢看过也摁了手印,拿了其中一张,思绪五味杂陈地走出房,看见蓉姐儿笑脸天真地朝她跑来,又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萧滽手持川扇子等在廊上,有个娼妇过来撩拨,他上下打量,倒生的细细白白,身段似弱柳扶风,便问:“可是当瘦马养过的?” 见那娼儿答是,他又问:“怎落到站关这步田地?” 娼儿回道:“许给盐商赵官人为妾的,正房奶奶如虎豹凶悍,被她撵出来,又被骗卖给虔婆,虔婆不管人死活,逼着到这里站关挣客,大爷,我颇通些枕上风情,定好你好生伺候.......” 萧滽打断她的话:“你怎不回自己父母那里?兄弟姐妹可有?” 娼儿笑嘻嘻地:“我五六岁被拐子拐出,如今早就不记得那些事。”媚眼一瞟,见个客离老远也在瞟她,便弃了萧滽径自朝那人走去。 第柒柒章 萧滽有感兄妹情 萧滽被蚊虫在脖颈叮了两口,又痒又痛,转身要回房时,忽听得女孩儿稚气娇声:“哥哥,哥哥!” 猛得回头,果然见蓉姐儿欢快地朝他跑来,萧鸢则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方才还想着若是蓉姐儿沦落成这娼妓的境遇,他会内疚一辈子罢,而此时再相见,他发觉自己岂只内疚一辈子这麽简单。 三两大步向前,一把抱起她,蓉姐儿咯咯笑着搂紧他的脖颈:“哥哥我可想你了!” 萧滽撇撇唇,放在以前,只有要他死的人才会想他。 “我也想你。”他说,搁在往昔,他若是想谁,那人死期即将不远。 他上下细量她:“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打你骂你没有?” 蓉姐儿摇头,挺得意的小模样:“我使劲地哭,哭到她们都怕啦!说要带我来找你们。” 萧滽默了默,低声道:“这趟是我不好,以后再不把你弄丢。”从袖里掏出颗冬瓜糖给她吃。 萧鸢插话进来:“小妹在换牙,不能吃甜食。”嘴里说却也没阻止。 一天的人仰马翻总算有个平安结局,蓉姐儿很快睡熟了,萧滽回去邻房,屋里的墙壁吸饱白日艳阳的热气,此时慢腾腾释放出来,热得像蒸笼一般。 她给蓉姐儿呼呼地打扇,朦朦胧胧要睡去又被热醒了,衣裳都汗透黏着脊骨,脸上也湿漉漉的,她趿鞋下了床,用水洗把脸再擦了身,踱到窗前朝外看,怪道这样的燥热,天空无月无星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乌漆漆的树干一棵一棵纹丝不动,猫狗也不闻声,仅有大只大只肥胖的灰蛾被星火引来,撞得窗纱扑簇簇作响。 无端的又欠下沈岐山五十两银。 这一世的沈岐山老谋深算、斤斤计较、冷酷无情至极,萧鸢有些自嘲地想,原来他对待不欢喜的人是这样的啊! 不再去想他,还是细算花销最当急。 从富春镇出来时她带有六十两,今个为找蓉姐儿,给府吏李春五两银子并油头青十两,刨去这些日吃宿雇车,江南地界未出,已仅剩四十有余,去往京城山水迢迢,这些银子怕是支撑不住。 她得想些法子挣钱才是。 执灯到箱笼前,打开其中一个,取出绣了大半的肚兜,再回到桌前,反正热得睡不着,不妨多绣些,到了船上若有随迁的女眷或娼妓,倒可以换些银子。 她取下油灯罩子,拿起剪刀把灯芯子捻了捻,刹时明亮了许多,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有蓉姐儿在旁玩耍,她一针一线倒绣得很快。 正专心致志的时候,忽而起了一缕凉风从窗缝透进来,吹在身上很是舒畅。 没多久便听树枝噼噼啪啪互相抽打声,风似起了狂,吹得灯火倒下又起噗噗作响,忽明忽暗的不能绣了,萧鸢有些遗憾的收起笸箩,此时下起雨来,紧一阵缓一阵,有猫凄厉地叫了一声,又被风雨压了下去。 “姐姐。”蓉姐儿在帐子里哭着揉眼睛,萧鸢连忙把她抱在怀里哄着,也不晓怎麽回事,每逢风雨夜半,她就惊惶害怕地不行。 到底还是个孩子呢,又因失而复得,萧鸢更为怜惜,抚摸着她藕节似的胳臂,慢慢也睡去了。 第柒捌章 瓜洲渡口等船渡 卯时破晓,萧鸢三个用过早饭,乘马车直往瓜洲渡口而去。 官船还在停锚休憩,已有数十渡船客携箱笼在等候,夹岸生大片荷花红的旖旎,一个船家采了许多莲蓬搁舱里在卖,萧滽买了两枝给蓉姐儿。 蓉姐儿坐在石墩上认真剥莲子吃。 太阳从翻滚的云雾里透出光芒,渡口的风很烈,或从人的衣颈窜入,钻至背脊和两条袖管,吹得鼓鼓囊囊松展,或卷地撩开女子的裙摆,露出鲜红的绣鞋面,放眼望去,十有七八皆在抚袖管捊裙摆。萧滽忽然看见了燕靛霞,背袱持剑,站得挺直,前两次相遇皆在昏沉的夜晚,如今白日清晨细量他,五官竟比他看去还柔细,眼睛乌黑发亮,似察觉谁在瞧他,忽得侧首瞪来,却是认得的,便走过来作揖,微笑问:“萧兄这是要往哪里去?” 萧滽答:“前往京城参加科考。” 燕靛霞颌首:“原来同路。”又问:“记得在沧浪府相遇时,你不止一人。” 萧滽笑道:“还有长姐及小妹随京。” “既随有女眷,我不便叨扰。”燕靛霞简单寒喧两句,迳回原处站着。 萧鸢手牵蓉姐儿过来,问与他说话的是谁。 萧滽接过小妹递给的莲子往嘴里丢,回话道:“就是那位在沧浪府里、身怀异能的侠客,名唤燕靛霞,要去京城。” 萧鸢望去只见个背影,也不太在意,一瞟眼发现早饭摊前,沈岐山和顾佐做寻常百姓打扮,正吃着豆腐脑,显见也为渡船而来。 这真是:非是朋友难相守,不是冤家不聚头。 官船放下踏板引客入舱,先上的是个甚麽官儿,带着女眷和侍卫家丁,浩浩荡荡颇有声势。 其间个女子穿着海棠红软绢衣裳,面覆薄纱,由丫鬟搀扶上踏板,那身段袅袅娜娜煞是动人,萧鸢听得一声脆喝:“妖孽,回头是岸!” 她随音望去,还是那燕靛霞,恰瞟到面庞,好个清隽又英气的少年,旁边几个商贾取笑道:“甚麽回头是岸,那边老和尚都没开口,你倒苦海无边起来了!” 女子的蒙纱微晃,脚步却未停,径自入船里去了,待官户走的无影,其他客一拥而上往里挤,顿时人潮涌动,混乱不堪。 萧鸢猝不及防,脚步趔趄着要扑倒,被萧滽一把扶住,她急喊:“蓉姐儿呢?” 蓉姐儿一把抱住沈岐山的大腿:“沈老爷。” 沈岐山察觉腿足有负重,低首蹙眉,这毒妇搞甚麽幺蛾,萧蓉可是她妹子,怎老是阴魂不散缠着他。 也不及多想,俯身将她扛起坐在半肩,蓉姐儿看着一众黑压压的头顶,觉得新奇又好玩,一面招手,一面大声地喊:“姐姐!哥哥!在这里。” 萧鸢仰颈才看见她,朝萧滽道:“你提箱笼不便,尽管先往舱里走,我去抱蓉姐儿。”遂挤靠向沈岐山这边来。 这些个渡船客鱼龙混杂,有正人君子亦有狐鼠之徒,见她俊俏妩媚顿起邪心,趁乱使坏。 萧鸢觉得腰间被谁掐了一下,咬牙儿骂:“脏心烂肺的狗东西,胆敢再碰老娘一手指试试。” 第柒玖章 离帆风破一江风 有渡船客戏谑地笑:“小娘子,是你自个往人怀里钻,怎还骂起人来。” 萧鸢欲待还嘴,忽被一只健实胳臂揽住柔肩再收紧,她猝不及防整个儿撞上他的胸膛......嗯,这凛冽的汗味! 抬首正瞧见沈岐山棱角分明的下颌,发青冒着短短胡茬,他昂首并不看她,倒是蓉姐儿歪头高兴地喊:“阿姐呀!” 顾佐粗声厉喝:“还有谁敢再废话?” 别有居心者看他二人高壮魁梧,神情冷峻不好惹,皆暗自躲避不言。 萧鸢有他俩护持走的平稳。 沈岐山有些恍惚,前世里他经常这样去揽她的肩膀,她不喜总是抗拒,实在摆脱不得也就由他去了。 他觉得这样很亲密,她却不爱和他亲密,毒妇,实在是不知好歹。 萧鸢只觉他的掌心像捂着一小块燃炭,烫得她肩头火辣辣,是抓握太用力缘故,不自在地扭了扭:“轻些。” 沈岐山倏得回神,不知何时已上了船,他很快收回胳臂,将蓉姐儿往她怀里递,面无表情道:“这是你的亲妹,可多上心些,再丢未必就能找回来。” 径自和顾佐一前一后往舱里走。 萧鸢抱住蓉姐儿,低骂一声臭男人,顾佐转头来似笑非笑。 萧滽把箱笼皆搁置安妥。萧鸢打量舱房,两张板床铺了粗布褥被枕头,夹张四方小桌,舱角架上有个铜盆,便再无它物。 萧滽轻咳嗓子问:“我们三人一个舱房?” 萧鸢颌首道:“往京城路途迢迢,银子能省则省。”默少顷又道:“你不愿意麽?” 萧滽往枕上一倒,胳臂垫于脑后,阖起双眸:“我个男儿有何所谓!” 蓉姐儿站在舱门前玩儿,像发现新奇似的:“阿姐,沈老爷他宿在邻房哩。” “真的?”萧鸢漫不经心地铺床。倒是萧滽道:“小妹过来,记住无事勿要往沈老爷跟前凑。” 蓉姐儿手脚并用,爬上床往他肚子上重重一坐,挺认真地:“我欢喜沈老爷!” 萧滽大喘口气,不露痕迹的抚过自己的少腹,好不容易有个命根子,差点被这小祖宗坐断:“去去去,找你的沈老爷去。” 蓉姐儿以为他生气,连忙搂住他脖子讨好:“更欢喜哥哥!” 孺子可教。萧滽悄摸摸给她一颗甜梨糖,朝萧鸢的侧影呶呶唇,蓉姐儿咂着嘴儿使劲地点头。 身下床板忽然颠簸摇荡起来,一股子大风从门外窜进来,吹得人浑身毛孔舒展,萧滽懒洋洋看向窗外,碧空浮云,河翻巨浪,一群白鸟拍翅追随,京城的风风雨雨,好似一场褪去华彩的旧梦,寂寥、破败、人影恍恍如鬼魅。 萧鸢把蓉姐儿抱下地,轻轻说:“哥哥睡了,莫吵醒他。” 拿起铜盆牵着她去打热水,邻舱门恰大开,路过时,朝里斜眼睃溜,沈岐山没见,顾佐坐在床沿拭剑。 水房外等有七八人,其中两个丫头凑近嘀咕着,轮到她俩时正聊到兴浓处,便让萧鸢先进去接水。 燕靛霞站在甲板上吹风,忽然手中剑出半鞘,洇出血珠,他急回首,离最近处,只有两个丫头在说话,并不见异常。 第捌拾章 沈岐山口是心非 至晚间时,船上吃喝价昂,萧鸢用热水冲茶,拿出备好的油煎粉饺,虽然发凉,但酷夏季倒也无谓。 蓉姐儿在门边闻到飘来汤面的香味儿,吸吸鼻子,很馋,看阿姐哥哥默不作声,她也就算罢,拿起个粉饺吃起来。 待用过饭,萧鸢继续做绣活儿,萧滽出舱房转悠半晌回转,笑说:“楼上在唱全套的《定军山》,我带蓉姐儿去凑热闹。” 萧鸢略思忖,索性趿了鞋随在他俩身后往二层走,远远就闻唱声儿,站着听的船客寥寥,凑近才发现隔着一道珠帘,里站家丁把守,顺帘缝朝里望,小巧戏台有优伶走步甩水袖,台下摆两三桌饭席,除爷们外,隐隐绰绰女眷在座。看来是那排场大的官儿正设家筵。 萧鸢觉得无趣,想要回舱,却见萧滽同家丁低语,那家丁离开又复来,撩开帘子请他们入内,有丫头搬来三张椅伺候坐了,并斟上香茶。 萧鸢觉得奇怪:“你方才有说过甚麽?何以非亲非故让我们进来?” 萧滽呶呶嘴角,她随望去,竟瞧见沈岐山和顾佐的背影,顿时呼吸一滞。 萧滽把她的神情暗收眼底,若有所思却轻描淡写:“不过说是沈大人的相识,想进来听会戏,权当姑且一试,谁成想他竟允肯了,这沈大人......”他笑了笑:“忒是有趣!” 萧鸢抿起唇:“沈大人岂是你我能招惹的,下次勿要再做这种事。”脸色蓦得一变:“蓉姐儿去哪了?”怎眨眼功夫就不见呢。 “找她欢喜的人去了。”萧滽轻笑。 沈岐山和高简正聊闲。 这高简是何人,他祖上历代居在徐州,也算是那里的名门望族,中进士后一直在京任官,哪想年初家书不断,双亲病重催其归,他乃大孝之人,果真辞去官职,携妻儿娇妾一齐回返故里。 之所以与沈岐山熟识,除朝堂是同僚外,原在国子监也同过窗,彼此有些情谊。他拈盏敬酒,笑道:“沈三爷在边关抗击鞑虏三年,倒把娶妻生子的大事给耽搁,闻说待你此趟回京后,皇上欲待替你赐婚,吾不能亲目实为憾,只得在这里提前予你贺喜。” 沈岐山不置可否,接过酒一饮而尽,忽觉腿被谁一把抱住,垂眼低瞧,蓉姐儿笑眯眯地也在看他:“沈老爷。”张开手要他抱。 沈岐山脸色不大好看,怪他,怎就头昏昏认下甚麽相识,放她们进来,给自己添乱子。 蓉姐儿见他不理人,就自己手脚并用往他怀里爬,沈岐山咬着牙道:“滚蛋。” 蓉姐儿坐上他的腿,指着桌上一盘子,手短够不着:“吃肉。” 沈岐山不动,高简把那盘五香牛肉放到蓉姐儿面前,饶有兴趣问:“这位是......” 顾佐忍着笑意:“是萧娘子的妹妹,沈三爷的相识。” “萧娘子是.......”高简还要再问,却见个年少妇人急步走近,虽穿的朴素,容貌却娇艳明媚的很。 沈岐山将蓉姐儿从腿上拨拉下来,不耐烦道:“把她看紧些,再来缠我,就扔进运河里喂鱼。” 萧鸢辣辣地瞪他一眼,给高简俯身行个礼,抱起小妹就要走。 蓉姐儿把手里一片牛肉递至她嘴边:“阿姐吃!” 萧鸢摇头,轻轻说:“你吃罢!” 姐妹情深的糟眼!沈岐山唬着脸要去端盘子,却听个女子的声音,她道:“好可怜的小孩儿,来我这里坐罢!” 第捌壹章萧娘子殷勤卖帕 看官以为那发声的女子是谁,原是高简的夫人邢氏,右手位坐个七八岁男童,面容清秀,指着蓉姐儿:“坐我身边来。” 蓉姐儿抱住萧鸢的颈子,显得很胆怯,邢氏歉笑:“勿要怕澄哥儿,他是个最温和的性子。” 萧鸢道了谢,在邢氏左侧落坐,高澄把靠面前的一盘五香牛肉、让丫鬟递到蓉姐儿面前。 一众女眷掩住嘴微笑,说了会闲话,无非是问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京城风俗种种如何,蓉姐儿和高澄熟悉起来,很快玩在一起,围着桌子你追我赶咯咯笑着。 邢氏瞧见萧鸢手指捏的帕子,天青色点翠绣着乌燕穿绿柳,觉得好看:“萧娘子这帕子不俗,看着还簇新,可是在扬州城里购的?” 听问正中萧鸢下怀,把帕子拈两边展开给她看:“用的绫绸料,缀的是浅艾绿细撮穗,乌燕穿绿柳是正时兴的图样儿,扬州城里没得卖,是我自己选的料子、搓的穗子、锁的边子、绣的样子。” 邢氏由衷赞道:“萧娘子有双巧手,这样的娇俏绣样,年轻姐儿们正宜,我用觉有装嫩之嫌,也用不惯绫绸,嫌滑腻。” “不打紧。”萧鸢再从袖笼里掏出一方,递给她笑道:“这是织布料,才绣好的,夫人若不嫌弃,可寻常时随便用用。” 邢氏接过,虽是黯淡的昏黄色,却绣着尊白衣观音点水,丰腴富态,细长的眉眼半睁半阖,饶是生动。 她素日常吃斋念经,看着很是喜欢,笑着收下道:“哪里能随便用用,随身带着更有佛缘。” 旁边人看着眼馋,插话进来问:“萧娘子可还有簇新的?” “有的有的!”萧鸢连忙回话:“这一路陪阿弟进京考科举,盘缠可怜,便绣了好些手帕及其它物件儿,想着卖了可换些银两度日。”其中个年轻妇人急催:“你快去拿来给我们挑挑。”又朝邢氏撇嘴道:“这下老爷就不会只夸桃娘用的物巧。” 邢氏摇头:“这有甚麽可比的。” 萧鸢自是要趁热打铁,起身回看萧滽已不见人影,蓉姐儿同萧澄玩得不亦乐乎,她想了想,打沈岐山面前过,低声道:“沈大人替我看着点蓉姐儿,稍刻便回。”交待完即匆匆走了。 沈岐山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这毒妇与前世大变,水性扬花,厚颜无耻,得便宜还卖乖,竟还敢让他照看蓉姐儿。 他与她此生相遇,只有隔世滔天的冤仇,他要羞辱她,九九八十一种手段折磨她...... 一把扶住差点绊倒的蓉姐儿,蹙眉训叱:“女孩家的要端庄,不老实坐着,乱跑甚麽。”又冷笑一声:“可千万别和你长姐学。” 蓉姐儿自顾玩儿,不理他。 高简看得饶有兴味,好奇道:“沈三爷待那萧娘子很是特别。” 沈岐山端盏一饮而尽:“自然特别,她欠我足五十两银。” 高简笑着再要说,恰有个家丁急忙过来,欲言又止,他道:“不用忌讳三爷,你直说就是。” 那家丁这才禀报:“桃娘的病忽又犯了,在房里痛得直哭,叫寻老爷去看她。” 沈岐山不好管闲事,自不会多问,却看高简瞬间愁眉紧锁,神情凝肃,只得道:“不晓高大人家眷所得何病,如此受罪?” 高简叹了口气。 欲知这桃娘病况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捌贰章 沈岐山出口伤人 高简压低声说:“讲来古怪,自离京始起,桃娘从颈子处长鳞片,一日一两片,每长时便痛苦难忍,也不敢寻医诊治,只这样硬捱着。” 沈岐山有些吃惊:“是怎样的鳞片?” 高简苦笑,指着桌上一条清蒸肥鱼:“同鱼鳞无异。” 沈岐山默思稍顷道:“这世间罕遇的疑难杂症颇多,你勿要焦急,我认得位神医名唤钱秉义,待下船即修书一封送去,他定有办法。” “可是那位有‘华佗圣手’之称的钱大夫?”高简见他颌首顿时喜上眉梢,敬上两盏酒吃了方才离开。 邢氏看高简要走,晓得有事,叫过高澄,朝蓉姐儿笑道:“明日烦你阿姐把绣品送到舱房来。” 其它女眷亦纷纷起身,簇拥着她和澄哥儿去了。 萧鸢端着叠绣品的笸箩过来时,已是人去楼空,唯有顾佐还在听戏,蓉姐儿蹲在沈岐山脚前,歪头看只猫儿吃鱼。 沈岐山持武将坐姿,背脊挺直,面无表情。 顾佐偏火上浇油:“萧娘子可让我们久等。” “不晓这麽快就散呢。”萧鸢陪笑表歉意,看他腰间持短刀,在笸箩里翻出个绣猛虎下山的刀套:“一点儿心意。” 顾佐连忙接过,拔出短刀套了,左看右看甚是欢喜:“萧娘子好绣艺。” “喜欢就好。”萧鸢偷睃沈岐山,一脸儿风雨欲来,想想还是莫招惹的好,上前告辞。 沈岐山冷漠地看她,出声叱问:“你可晓我官衔秩品几何?” 萧鸢点头,听他厉道:“贱妇,既知我位高权重非寻常人物,怎还敢对我颐指气使,毫无羞耻之心,若我执意追究,杖责十数不为过。” 贱妇......真是难听!萧鸢把要送他的绣品重放回笸箩,抿抿嘴唇:“是民妇逾距,日后再也不敢。”辄身走两步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望沈大人自重。”拉着蓉姐儿扬长而去。 顾佐笑起来:“这萧娘子竟还识孔孟,实在难得!” 沈岐山冷哼一声:“你是不知她父亲是何许人。” “愿闻其详!”顾佐满脸兴致。 沈岐山欲说又吞回去,端起盏斜睨他:“怎麽?三月间的芥菜起了心?”吃口茶又道:“那水性杨花的毒妇能要人命,你要嫌活腻了,尽管去招惹她。”顾佐当他玩笑,也笑回:“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我一征战将军最擅使剑,谁斩谁还不知呢!” 沈岐山阴沉着脸看戏,懒得理他。 萧鸢回舱房哄着蓉姐儿睡了,继续在灯下做针黹。 萧滽则和燕靛霞坐在船板上吹风,一个娼妇细腰细腿打着扇过来:“两位爷耍风月去麽?”见无人理没趣地走了。 萧滽瞅了眼燕靛霞:“可有那个过?”见他不明,朝娼妇的背影呶呶嘴。 燕靛霞瞬间懂了,摇摇头正气浩然:“我等降妖除魔之人最忌女色,此生不碰!” “那和宫里太监有何分别?”萧滽不以为然,看着一轮明月照得满船雪亮,他可不想再做太监了。 第捌叁章 卖绣品初识桃娘 萧鸢一早收拾妥当,萧滽要念书,她便领着蓉姐儿去找邢夫人。 邢夫人信佛,用过饭要做功课,便叫姨娘们先挑拣起来,萧鸢带来的绣品丰富,不光手帕汗巾子,还有肚兜袜子香囊等各式各样的。 高澄带着蓉姐儿四处玩儿。 肖姨娘把手一摊,笑道:“都挑花了眼,萧娘子替我看看哪个好?” 萧鸢上下打量她,择了一片娇黄色绣双凤的肚兜:“这黄比秋葵黄鲜亮,比老酒黄轻俏,你二八年纪性子天真活泼,需增些静稳恃重,这色最合适不过。” 肖姨娘接过对镜在身上比划,另个姨娘拍手:“萧娘子所言不虚,果真好看。”过来拉她替她也选个。 萧鸢看她长得面薄身细,挑了一片秋香色绣雁南飞图样的,不待她言,肖姨娘已撇起嘴:“早没瞧见这件,老爷是最欢喜大雁的。” 萧鸢忙陪笑道:“您若欢喜我可再绣,不过因是赶制,银钱要贵些呢。” “无妨!”肖姨娘凑近她耳边悄声嘀咕,萧鸢愣了愣,只闻鸳鸯交颈,还没听过大雁交颈的,她颌首笑道:“可以,能绣。” 只要银子足,莫说大雁交颈,老虎交颈她也能绣出来。 “你们在挑甚麽?”一女子音若鹂唱,萧鸢随音望去,不由怔住,好个雪美人儿,身段婀娜轻盈,走起路来摆扭多姿,穿着荼白衣裙,自下巴尖儿往下通体裹的严实,那脸儿细皮白肉里还是净透着粉白,圆溜溜水汪汪的两只眼睛黑白分明,两瓣嘴唇微微噘起,妩媚的一张一阖。 像甚麽呢,萧鸢觉得她像一尾白身大鱼,混入世间沾染上红尘气味,才有了人的模样。 肖姨娘冷哼一声:“都几时了?桃娘你现才起来?”她年纪轻新纳不久,为争宠正野心勃勃的时候。 “昨儿老爷在我那呢!”她在桌前一坐,打个呵欠,眼里便盈满了泪。 “为甚麽在你那儿,你自己心里门清的很。”肖姨娘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忽儿胳膊疼忽儿颈子痛的,老爷会总往你房里去?” “我昨儿颈子痛是真的。”那桃娘一脸无辜,眼睛瞪得更圆了,见众人都不信,她也无所谓,看向萧鸢:“这个姐姐眼生。” 把她也当成高老爷的姨娘了。萧鸢忙摆手:“我是来卖绣品的,您自然没见过。” 那桃娘懒洋洋捞过笸箩,伸手露出一截酥白细腕,指尖挑了挑:“我都要了,需多少银子?” “三两银子。” 随桃娘身边侍候的丫头过来给银子,萧鸢谢着接过。 肖姨娘故意寻事儿:“夫人还在念佛经,你把这些都包圆了,夫人可怎麽办呢。” 萧鸢连忙道:“这些都是锦绸丝缎料子,绣的花样适合年轻姐儿们,夫人也不爱,我已另留了些给她选。” 桃娘看着肖姨娘嘻嘻地笑:“夫人偏好甚麽,你都没个卖绣品的心思通透。” 肖姨娘羞气的满脸通红,旁人另些人也不劝,都在看好戏儿。 萧鸢还想卖绣品给她们,欲开口打个圆场,忽见那桃娘惊睁不言,似看到甚麽,倏得从椅上跳起,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姐!”蓉姐儿来到萧鸢面前,手里捏着白糖枣子糕给她看:“高哥哥给的。” 这正是: 强中自有强中手,哪管是人或妖魔。 第捌肆章 沈岐山偷香窃玉 萧滽听得舱门打开,蓉姐儿快乐似只鸟儿飞进来,后跟着萧鸢,手里拿卖空的笸箩。 他以前从未把女子看在眼里,此时也不得不佩服这位长姐,绣工手艺活、丝毫不逊宫里长年累月做针黹的宫女们。 萧鸢舀水盥洗完手面,躺回床上,昨晚赶工一口气做到天亮,又和高家女眷讲了半日,精气神仅凭一颗赢利心吊着,此时只觉眼睛酸涩,浑身软绵,朝萧滽懒洋洋交待看顾好蓉姐儿,阖目便睡着了。 萧滽从袖笼里掏出个柚木小剑,平常念书累后削着玩的,送给蓉姐儿,蓉姐儿很欢喜,坐到一边自个玩耍半天,又来拖他的手,拍着肚皮饿了。 萧滽喊了两声阿姐,见她仍旧睡意深沉,遂拉着蓉姐儿去买饭吃。 沈岐山恰如厕回舱,两厢碰面,萧滽淡淡地施礼,他亦漠然地领受,看他(她)们走远,思忖那毒妇不用午饭,躲在舱里在做甚麽。 顾佐对她似乎起了意,不晓这毒妇闻听后,会是喜还是怒,他得警诫她勿要痴心妄想。 蓬蓬蓬叩三下未见应,把门钮绕圈一转即开了,他闪身而入,萧鸢躺在床上,侧身朝里熟睡。 沈岐山往床沿一坐,看她因暑热把薄毯踢蹬一旁,只着轻薄的姜黄织纱短衫长裤,一脉曲线柔婉高低、如山峦起伏。 她乌油髻散乱的碎发贴住修长的颈子,衣襟菊花扣解散几颗,露出一抹白肤,鼓鼓往下是细腰身,两条修长的腿儿交叠。 她素不是纤质弱柳女子,该有肉处绝不吝啬,且并那股子风情月意的娇态,从头到足,引人痴念贪涨。 这正是:问君何所欲,问君何所求,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沈岐山抬手摩挲下颌糙硬的胡茬,眼睛紧盯着她,眸瞳表面生起乌浓,内里却冷冷的,看不透他在想甚麽。 忽然去抚触她睡得红热颊腮,汗水润湿指腹圆茧,他另只手捡起掉落在地的扇子,替她扇起一缕凉风。 就像前世里许多个酷夏午后,他掀起竹帘看她蜷在矮榻上,枕着鸳鸯枕倦睡,额上满覆薄汗,一截滚白的胳臂垂在榻沿,一柄薄绢团扇掉了。 他捡起扇子替她打风,窗外高枝蝉嘶,堂内暗幽生香,这样能消磨一个下午。 他那时有多欢喜她,此时就有多恨她。 萧鸢得了风凉,转过身,半边颊趁势捱进他摊开的掌心,两只手自作主张圈住他的虎腰,寻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着。 沈岐山背脊僵直。 “冤家!”她似梦呓般哼唧一句,似嗔又怨,嗓音略带沙哑,听在耳里却娇慵,使人心底浮起一片萋迷。 “毒妇!”他俯首靠近过去.......半晌呼吸稍乱地起身,自去了。 萧滽牵着蓉姐儿的手在船板慢走,渡客很多,都出来找食,两边卖吃的货郎,大都担前设盘,中安锅灶,后设水桶和各种碗箸面盆,有卖面条的,挂吊粗细两种,有卖馄饨的,油煎或水煮,有卖包子的,分猪肉馅和素馅,还有卖绿菉粥的,盛满一碗碗放凉,粥央点一枚红皮大枣,买一碗送乳瓜。 这里卖的价廉物美能吃饱,适合无钱的贫民百姓。 若想吃酒再来几盘炒菜,需得上二层包间,自然花销不菲。 萧滽想了想,还是算罢! 第捌伍章 燕靛霞剑指女童 蓉姐儿戳着嘴子要吃油煎馄饨,锅里还在孳孳作响,需稍等片刻,萧滽买了一碗辣肉面蹲在旁边吃。 燕靛霞恰也来船板找食,没走两步便觉剑在套中呯呯乱撞,他仰望上瞧,二层窗前站着个穿银色衣裙的女子,身边几个浮浪子弟,其中个指着道:“那是高大人的娇妾桃娘,在京城曾惊鸿一瞥,如今几年不见。倒愈发的白了。”另个问:“她何来历,可还有姐妹?”有人摇头笑道:“听闻曾也是官家小姐,举家迁移逢着山匪,杀烧劫掠一空,她奄奄一息时,恰逢高大人路过,救命之恩自当以身相许,你我可没这样的艳福。” 那女子身影一闪不见,燕靛霞缩回目光,薄蔑扫过那几人等,皆是不想要命了。 忽觉腰间法剑动静未停,反震颤难止,他伸手猛得紧握,顺剑尖所指方向盯去,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女孩儿立在阳光下,拿着油煎馄饨,正吃的津津有味。 他三两步近前,压嗓厉道:“妖孽,你还想往哪里逃。” 女孩儿朝他看来,燕靛霞怔了怔,但凡妖魔诡怪幻化成人形,无论美貌或丑相,幼小或苍老,总脱不掉一丝山野邪魅气,凡人量不出,却瞒不过他这等有法力的术士,可这女孩儿却干净通透,竟与人无异。 “妖孽......”他才开口,就觉小腿被人从后踹了一记,怒回头,竟是萧滽,一边吃面,一边笑嘻嘻道:“别看谁都是妖孽!”又一呶油嘴:“这是我嫡亲的小妹,蓉姐儿。”招手让她过来喝面汤。 蓉姐儿怯生生的走近,抱住萧滽的腿躲他身后,从腰缝处偷看燕靛霞。 “瞧,她见我已骇怕。”燕靛霞面容严肃。 萧滽不以为然:“不必惊奇,我这小妹素来胆小爱哭,见谁都如此,除沈岐山外。” 燕靛霞摇头:“无知,那沈岐山乃一员武将,阳气厚重,正为她需索,自然主动亲近。”又郑重道:“或许这副皮囊是你小妹不错,但早已被极凶妖煞占据,日久修炼成果,残忍无情,必杀人取命生成大患,你与你长姐皆逃不过。”他把剑抽拔半截,剑身染满凝固血迹:“这法剑素来青白,引领我指向她,并泛浮妖红,足见其之凶,我焉能放过她。” 萧滽半信半疑,看着蓉姐儿只是沉默,蓉姐儿似也察觉到甚麽,不安地拽他衣袖:“哥哥,我要回去找阿姐,我要阿姐。”瘪瘪嘴要哭,眼里泪花花。 “妖孽,勿要扮可怜迷惑世人。”燕靛霞低声怒喝:“你今即遇我燕靛霞,便是你的劫日,乖乖来受死。” 萧滽烦道:“此事容我再想想。”也没胃口再吃面,再买一碗汤馄饨,端着直朝舱房而去,蓉姐儿跟在他身后跑着远了。 燕靛霞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才收转视线,腰间的法剑渐缓平复,他拔出剑来,濯濯淬积寒光,能照人影。 拉开舱门,萧鸢一手掀起被褥床垫,一手拿烛火凑近照着,似在找寻甚麽。 第捌陆章 萧鸢坦心愿感弟 “阿姐在找甚麽?”萧滽把汤馄饨放桌上,带给她吃的。 萧鸢抱住缠上来的蓉姐儿坐床沿,蹙眉笑道“这舱里有臭虫,瞧把我咬的。” 萧滽抬眼一看,果然她颈子处白白红红,便接过烛火,蹲身也往自己床板缝里细找。 “最欢喜阿姐......”蓉姐儿语气可怜巴巴的。 “哎哟,谁欺负我们蓉姐儿了?”萧鸢低头看她的脸,斜眼暗睃过萧滽。 蓉姐儿摇头不吭声,只是往她怀里钻。 萧鸢亲她额头一记:“不怕,有阿姐护着你,没了蓉姐儿,阿姐也不活了。” 萧滽站起将烛吹灭,拿起书翻一页,语气淡淡:“你不活,阿弟的死活还管不管?” 萧鸢说:“所以我们是嫡亲的姐弟妹,虽世道艰难,也无父母可傍,彼此相依为命,总胜过一人穷途末路。” 她拿过梳子替蓉姐儿把散发扎起,接着道:“我唯愿滽哥儿日后登科入仕有大作为,希蓉姐儿身体安康嫁个好儿郞。” “那你呢?”萧滽问。 萧鸢轻笑:“你们好我便好了。” 萧滽抿抿唇没有说话,他垂颈看书,却甚麽也看不进去,有股子异样情绪挥之不散,这让他着实烦闷,忽一缕凉风穿过额头薄覆的热汗,他抬头,长姐在吃馄饨,蓉姐儿摇着扇子给他打风,小脸儿挂着讨好。 他抬手摸摸她的头又缩回,起身往舱外走,才出门便见燕靛霞抱着剑站在五六步处,似守候多时。 萧滽面无表情的走上船板,一阵海风吹动他的乌发,从衣袖袍摆钻进里去,哪里都钻到了,鼓鼓囊囊蓬起,他的心呯呯跳的毫无章法。 “萧兄.......”燕靛霞才开口,就被他抬手阻住,过半晌才低道:“蓉姐儿是我小妹,自幼时便体弱多病,好几趟差点没命,多亏阿姐勉力支撑把她从鬼门关拉回。她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了,这哪里是凶妖大煞的样子,更况害人。再提你那法剑,遇见妖邪只会呼啦乱撞由青变红,却不能自行飞出击打,显见也没甚能耐,辨错岂有可能。你若无旁法验证,我还是不信。” 燕靛霞回话:“你莫看她现在无害,是因妖灵法弱不成气候,自然需仰仗你们相助,待她日渐强劲,那时再除,不晓已枉害多少性命。”他又道:“不过还有一法宝,是面照妖镜,用的是招摇山脚丽麂河里的石头所制,这石头大似鹅卵,晶莹剔透,至晚月光洒射上面,照人显人身,照兽显兽身,照妖显妖身,谁也逃脱不过,今晚你带那妖孽出来,照它一照,你便知我所言非虚!” 萧滽默了少顷,一咬牙应承下来:“长痛不如短痛,今晚立见分晓。” 燕靛霞这才觉肚里咕噜作响,自去买包子吃,萧滽回至舱内,蓉姐儿睡了,萧鸢坐床边在做针黹,听动静抬首看他一眼,问道:“方才看你和燕生在船板说话,他真的会异术降妖除魔?” 萧滽只推说不知,拿起书继续念起来。 第捌柒章 萧滽映月照原形 萧鸢晚间去给邢夫人送绣品,见小妹还在呼呼大睡,托给萧滽看管,自去了。 萧滽搁下书,眸光薄凉,看着蓉姐儿睡得红通通小脸,鸽子笼般的舱房,热烘烘气一团难散,他起身打开房门,海风挟着各种声浪灌进来,虽凉爽却闹腾。 不晓过去多久,蓉姐儿揉着眼睛坐起,没找到长姐,瘪嘴忍住哭,爬下床走近萧滽,抱住他的腿喊:“哥哥!” 萧滽摸摸她的头,看着门外银蓝天际雪亮升起,他说:“我带你去船板买油炸糕。” “油炸糕,吃一包糖的油炸糕。”蓉姐儿顿时有了精神,反拉着他高高兴兴往外走。 卖油炸糕的小贩只剩最后一盒,萧滽接过,寻个无人的僻静角落随意而坐,把糕递给蓉姐儿,她吃的眉开眼笑。 今晚的月亮那么大,红红黄黄跃过乌黑翻滚的河水,攀着船板栏杆一点点露出圆脸,萧滽感觉离得是那麽近,面对面般狭路相逢,谁都无路可逃。 他叫了声萧蓉,让她仔细听着:“说来你我总有段兄妹的孽缘,念在你每日里唤我哥哥的份上,若真是那妖魔诡怪,就趁燕靛霞来之前逃生去罢,逃得愈远愈好,再勿要在我和长姐面前出现。” 他半觑起双目不想看,等半晌,耳里还是咯吱咯吱吃糕声儿,皱起眉宇,低沉直问:“就知道吃!到底听懂我的话没有?” 月光的清茫洒在蓉姐儿的眼里,歪着头看萧滽,忽而叫了声:“哥哥!” 萧滽摒息静待下文,却见她拿出块糕递来:“哥哥吃。” 萧滽接过吃一口,仁至义尽,就莫要怪他。 又过半刻后,燕靛霞肩背褡裢大步而来,拱手作揖,再肃脸紧盯向蓉姐儿:“妖孽,还不讨饶伏法。” 蓉姐儿继续吃糕。 萧滽把他叫到一边:“照妖镜呢。” 燕靛霞从褡裢里取出,萧滽接过,看似不过普通一面镜,一圈宝相花,背面竖刻两排四个篆字,各是:有妖皆露,无鬼不现。 萧滽微侧着身,翻过正面来看,镜子晶莹?透,月光洒透雪亮一片,他拿起照着自己,里面大雪飘如鹤毛落,一人骑马踩踏乱琼碎玉由远及近,但见头戴鸦黑内使官帽,穿月白绣云纹护领右衽锦衣,腰系环带,悬牙牌,缀牌穗,外披黑色镶毛边大氅,面貌清晰显出,五官轮廓比现今成熟冷沉许多,但依稀能见是他的模样。 燕靛霞探头看镜里,吃了一惊,东厂督公,这萧生难不成日后要自宫?! 萧滽也愀然变色,他不容易有了一根.......看着还挺彪悍,怎能再走回从前的老路。 铁青着脸把镜子还给燕靛霞,却见他不接,只是朝蓉姐儿呶呶嘴,意图明了。 萧滽稍默,朝蓉姐儿看去:“小妹。”他顿了顿:“过来照镜子,看你美不美。” 蓉姐儿听话地站起身跑过来,他不再犹豫,执镜猛得朝她照去...... 萧鸢在邢夫人舱门前巧遇桃娘,欲要招呼,却见她好似不认得她般,也未带丫鬟,擦身而过匆匆就不见了影儿。 第捌捌章 燕靛霞剑斩桃娘 “小妹。” 蓉姐儿扭头见是长姐站不远处,朝她微笑着招手,眼睛发亮的跑过去。 萧鸢抱起她朝舱房走,一面道:“旁人送阿姐一瓶蜂蜜膏,回去给你调糖水喝。” 蓉姐儿咂吧嘴唇,咯咯地笑。 萧滽直至再看不见她们,才肃着声问:“这又作何解释?” 燕靛霞亦是一脸茫然,看向镜中的自己,明明能显出影来,怎照到萧蓉时,镜里无人无妖空空如也,只有月光映得红黄一片。 他执镜沉思半晌,方开口道:“除魔卫道者不打诳语,照妖镜一路用来显形化形十分灵验,为何至萧蓉这里无影无形,我实在不知,但她确是存有蹊跷,只能等到了京城逢着师兄,定能破解疑团。”又添一句:“我师兄道法长我所能。” 萧滽半信半疑却也不表,朝他摆摆手欲走,忽被燕靛霞低喝:“有妖,躲好!” 萧滽避至暗处,偷眼恰瞧见个美人过来,不晓是哪个高门大户家的艳妾,身段婀娜足下踩莲。 人说要想俏,一身孝,果有些许道理,这美人着素白裳裙,双眸黑汪汪的,不哭也似含满泪,看得人心底有怜。 “妖孽,竟敢混迹人间偷生,抬起头来。”燕靛霞执镜柄、举高汲取月华光炼。 女子神恍恍在走,忽听得一声厉叱,不由然地抬起面庞,直入映内。 萧滽看清镜内是一尾浑身银白的大鱼,颈至胸前齐整密布着坚硬鳞片,余处肉皮则细腻而柔软。 女子见自己显了真身,跪下哭求:“不曾害过谁,只为来报答高大人救命之恩,因此许他半生姻缘。” 燕靛霞目光濯濯,朗声道:“狡猾鱼妖竟欺我年少,你吸食阳气修炼至今,只为鳞片长全、待那时必会危害乡邻终成大患,我岂能容你。” 那女子见说不通,忽而爬起迳朝船沿奔去,欲要往海里跳,燕靛霞眼明手快,抽出腰间挂剑穿张满字黄符,嘴里念念有词,直朝鱼妖飞刺去。 那柄铜剑“腾”的泛起火光,挟裹烈焰燃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穿过女子后背,她栽倒在船沿,变回大鱼,在月下银亮闪光,痛苦地摇头摆尾。 萧滽活经多年,还是首次大开眼界,他看见燕靛霞蹲在鱼前不晓忙活甚麽,走过去凑头看,竟是抽出一根晶莹剔透的脊骨,再把没了力气的大鱼推进海里。 便见那鱼噗通落水,尾巴一拧,浪花四溅,瞬间便没了影。 “抽了这妖骨,她从此再也不能作妖。”燕靛霞一面道,一面连同镜子装进褡裢,剑已恢复常态,被插入鞘里。 萧滽有些遗憾:“倒是好样貌,她追随高简生活也有几年,不像是害人精。” 燕靛霞淡淡道:“萧生莫被她外表所迷,这些禽物虽天性不吃人,但不走修炼正道,一味想抄捷径,蛊惑人类并吸食其精气或肉身,干愿冒犯天律,做下害人的勾当,不诛岂可!” 想想又说:“至于你那小妹,我需得盯紧,此往京城一路一道同行罢!” 他嗅嗅衣袖,只觉自己身上有股子鱼腥臭味,蹙起眉离开了。 第捌玖章 软语慰口箭难防 桃娘的消失引一片哗然,各种猜测喧嚣尘上。 萧鸢本是来给邢夫人送绣好的鞋垫,观丫鬟个个垂手摒息肃立,不好打扰欲走,有人叫住她:“夫人请你进去呢。” 她入舱房见邢夫人眼睛红红呆坐着,不好多话只在旁边坐了,邢夫人问:“你怎来了?”萧鸢忙回:“前个夫人说欢喜那双樱草色素缎黛绿线锁边的低跟鞋子,就是穿着松点儿,走路足后跟一拖一拖,便绣了双鞋垫来送夫人,铺里面怎麽走都紧实。” 邢夫人点头:“谢你有心,是个周全的人。”又问:“你宿在底舱,可有听到流言风语?”萧鸢想想说:“我一直在舱里赶绣件儿,饭食皆由阿弟买来吃,不曾听闻甚麽。” 邢夫人默稍顷才道:“桃娘不见了,这船里上上下下每个舱房都搜个遍,却连她的影子也没有。” 萧鸢惊睁:“这倒是生奇,怎好端端的人就不见了?” “我也是这样说!”她抹泪哭道:“现在外面传的厉害,有说老爷宠妻灭妾的,有说我悍妒不容人的,倒是我的罪过了,真是天地良心,我同桃娘伺候老爷也好些年,她嘻哈无肠的性子,平日和和睦睦不曾红过脸,她整个人不见这些日,我都急病哩。” 萧鸢问:“不晓是谁传进夫人耳里的?” 邢夫人道:“老爷姨娘还有佣仆们都瞒着,只澄哥儿学话给我听。” 萧鸢叹息道:“夫人勿要懊恼,清官都难断家务事,更况那些外头人,不过是闲无事过过嘴瘾罢了。夫人素来菩萨心肠,高大人也不是只有桃娘一个妾,再怎麽怪责,终轮不到夫人身上,我想船上既寻不到她,或许不慎失足落海也未定,待船靠岸交由官府查实,自然会水落石出,堵住悠悠众口。” 邢夫人经她劝说心底安慰许多,让丫鬟拿来一两银子赏她:“这些日你替我们赶制绣品也是辛苦,这点钱拿去补补身骨罢。” 萧鸢没有推辞,谢过接了笼进袖里,又说了会话方才离开。 她出了舱门没走五六步,恰遇沈岐山迎面而来,左手端一盘油炒熟的红皮花生,不待见礼,听他简单说:“随我来。”即穿过她肩膀走向不远的空舱房。 萧鸢随在他身后进舱,沈岐山往床上随意坐了,花生盘搁在桌上,又道:“阖上门。” 萧鸢偏不,倚着门抬手抚了抚发鬓,弯唇轻笑:“男未婚女未嫁的,孤男寡女锁门同处一室,传扬出去,辱没我寡妇的名声儿,也折损了沈大人的威望呢,还是开门说话较妥当。” 沈岐山锐目濯濯看她,略思忖问:“你想嫁我?” 萧鸢怔了怔,听他语气淡淡地:“正妻不可能,勉强为妾罢!” “你说甚麽?”萧鸢有些难以置信。 沈岐山很沉着:“我家世显赫,居二品武将,为国立丰功伟绩,金银仓满,且身体健壮、容貌不俗,京城王孙贵女托官请媒要嫁我为妻妾。而你不过是江南小镇的一个丧夫小孀妇,水性扬花,不守妇道,拖弟带妹,身欠巨债。我乘云而你行泥,做我的妾你也实属高攀!” 第玖零章 疑阿弟再起口角 萧鸢看他半晌,“噗嗤”一声笑了:“沈大人所言极是,我高攀不起、也从未想过高攀呢。”不在此上多纠缠,只问:“若无旁事我便先走一步。” 沈岐山手去拈一颗花生,垂眸掩去一抹戾光,再抬首看她:“桃娘无踪那晚,卖油炸糕的货郎曾看见萧滽同她在一起。” “说甚麽混帐话,我那阿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绝不会去招惹旁人妻妾。”萧鸢变脸道:“我要去找那货郎对质。” 沈岐山笑了笑:“你尽管将事情闹大,正愁此案无头绪,有个送上门的总比无好,下船入衙审讯取证问案,到那时无论萧滽有罪无罪,籍册总会留一笔,对他今后登科入仕影响深远,你这做长姐的可要三思而后行。” 萧鸢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略思忖道:“沈大人所言无论真假,我总要先问过阿弟实情再做打算。” “请便。”沈岐山继续吃花生米,萧鸢扭身而走,恰遇见走来的顾佐,顾佐叫声萧娘子,她福了福身,擦肩而过了。 顾佐挠挠头,走进舱房不解问:“萧娘子对我怎如此冷淡?” “那浪妇谁都不瞧进眼里。”沈岐山瞟过他腰间绣猛虎下山纹的新剑套,蹙起眉指着道:“难看至极,勿要在我面前晃。” 哪里难看,高简都赞这剑套和他很配! 顾佐觉得沈大人对萧娘子有偏见。 再说萧鸢匆匆回到舱房,蓉姐儿在睡觉,萧滽不晓跑哪里去,她深吸口气,拿出笸箩垂颈做针线,心气不稳指尖就乱,绣着针法走错了,愈走愈艰难,绣至后简直寸步难行,就好比她对沈岐山复杂的思绪。 说甚麽她都不要再走前一世的老路了。 俯首用银牙咬断绣线,拉扯起来,很快锦布只余密小的点点针眼,她择了金色和银线在手里慢慢搓成一根。 忽听脚步走动的声音,萧滽买饭回来,递她一碗三凤桥酱排骨面。 萧鸢纹丝不动,看着他开门见山:“桃娘失踪的那晚,你可是与她在一起?” 萧滽心微沉,面不改色:“阿姐听谁说的?” 萧鸢抿唇:“是真的了.......这世间果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为何要将她推下船?” 萧滽噙起嘴角:“阿姐把我想成甚麽人?我与她无冤无仇何故要害她?” “是呀!我的好阿弟去哪里了?”萧鸢冷笑一声:“我等着你告诉我呢!为何要枉顾自己前程杀人害命!” 萧滽眼神渐起阴鸷:“长姐连自己的阿弟也不信?” 萧鸢把排骨面推到一边,拿起绣针在头发上擦了擦,再顶进锦布穿出,也不看他:“我等着你让我信呢。” 萧滽默了少顷,起身走出舱门,不久复回,竟是把燕靛霞给带来。 燕靛霞拱手见礼,也不废话,只蹙眉问:“萧生方同我讲了一二,敢问萧娘子是谁说他亲眼见?” 萧鸢回道:“卖吃食的货郎。”又正色道:“我供阿弟十年寒窗,此去京城是要其登科入仕光耀门楣,最忌官司缠身,他找你来,必是你知首尾,但请叙来。” 第玖壹章 燕生说人间诡事 燕靛霞作个揖:“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如今世道艰难,众生惑乱,我说天下之人,以十言之,二分皆为妖魔诡怪幻化,或为僧侣,或为商贩,或为歌女,或为乞丐,或居高府深宅,或宿市井街头,或深山荒林,或大河田野,形形色色有之,大多人畜无害,谦恭掩形以求安稳于世。” “人有好坏之别,妖有善恶之分,那凶狠狡诈者不甘只炼形为人,还要采精气拜星斗至通灵变化,积修正果而得道升仙,因是旁门左道危害人间,必有术士降妖除魔卫道。”他顿了顿:“萧娘子若不信我这番言辞,便再无往下说的必要。” 萧鸢颌首:“你说就是。” 燕靛霞继续道:“桃娘是一尾银鱼妖,她原是为报答救命之恩而伺留高简身边,数年过已厌倦为人,开始每日吸高简精气修炼。我和萧生用照妖镜现她原形,颈至胸前鳞片已生,若是全身长满,不只高简,家中其他女眷皆要为其所害,我飞剑钉住她妖身,扒抽她妖骨,再踢入河中任其自生灭去了。” 萧鸢听得呆怔,看他腰间所持那剑锈迹斑驳不像很厉害的样子,遂皱眉问:“你那照妖镜可能给我一观?” 燕靛霞拒绝:“术士宝物皆有灵性,不可轻易拿出供人观赏亵玩。” 萧鸢也不勉强,这事儿光怪陆离,听着着实蹊跷。细打量燕靛霞,年纪虽不大却满脸肃正,甚是英气,且言语诚恳朴实,不像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再看萧滽喜怒难辨,自顾在翻书。 恰蓉姐儿睡醒一骨碌爬起,看见燕靛霞,似晓得这人讨厌她,抱住长姐的颈子侧过脸去,燕靛霞拱手道:“萧娘子,我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萧滽接过话去,皱起眉宇使个眼色:“你帮我澄清已是足够,请走不送。”这少年简直瞎胆大,敢说蓉姐儿是妖怪,长姐不跟他拼命才怪。 燕靛霞便不再多言,起身告辞离去。 萧鸢给蓉姐儿拧干湿帕擦拭脸和手,再端起面碗一口一口喂她吃排骨肉。 蓉姐儿吃得很开心,喊阿姐,又偏头喊哥哥,萧鸢笑了下,萧滽也弯起唇,恰四目不期相对,彼此点点头,算是心结已解。 至晚间凉风飒起,萧鸢拿了几条新绣的手帕,说是去找邢夫人,萧滽看出她神情有异,不动声色。 萧鸢上梯至二层,因出了桃娘的事儿,高简及夫人娇妾都早早回舱歇息不出,戏台空空摆设,四寂无人,只有明月洒照一船清辉。 她走到一间空舱叩门,未闻动静辄身欲要走,就听得男人粗沉的嗓音:“自进就是。” 她咬紧嘴唇推门而进,沈岐山闲散地坐着,唯有桌前的花生米换成了一壶雀舌茶,他执壶倒盏,一团透绿,香气弥散。 他吃完茶才慢慢说:“问过萧滽了?” 萧鸢颌首,不抱希望道:“沈大人可信这世间之人,二分皆为妖魔诡怪幻化?” “你说我信不信?”沈岐山反问,抬眼看她,似笑非笑。 信个锤子!萧鸢实在太了解他了。 第玖贰章 三爷得利尽迷魂 萧鸢忽然捂脸哭起来,抽抽噎噎地:“沈大人到底想怎样呢,明知滽哥儿就是个文弱书生,且与那桃娘素不相识,你摆明儿是来欺负我呢。” 真是稀奇了。沈岐山见她眼泪说来就来,都无需酝酿,哭得梨花带雨一枝,莫名有些失神。 前世里她没怎么在他面前示弱过,刚强的像块顽石,这世的她在他面前哭过几回了?!撒娇卖痴的让人头疼。 “我最烦女人哭哭啼啼。”他蹙起浓眉呵斥。 烦是罢......烦死你!萧鸢抽出银红帕子蘸蘸滚到下巴尖儿的泪珠:“你放过我,我就不哭了。” 放过你?!沈岐山看着她忽然噙起唇:“你过来替我斟茶。” 又想占她便宜。萧鸢心恼,硬着头皮走到桌前,忽觉腰肢被只大手箍紧,想也没想拎起茶壶朝他身上浇去。 沈岐山倒底是个武将,眼也不眨地迅速侧身躲开,着皮靴的足抵进萧鸢两脚踝间再一分,掌中用劲把她肩膀往下压。 萧鸢被摁在桌上动弹不得,气咻咻看着上方沈岐山梭角分明的面庞,甚还带点笑意,而眸瞳却很黑,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甚麽。 离得太近,彼此的呼吸都要搅成一团了。 她侧过头避开,恰见床上倾倒的茶水,洇染地湿糊糊一片。 “沈大人勿要禽兽不如,我若大喊,你的官场威名也将扫地。”萧鸢咬牙挣扎,他的手臂伸进她的袖笼里。 沈岐山的唇落到她的鬓发间,声音就在耳畔:“我保你阿弟这次,不该得些好处?毒妇,敢用热茶泼我,现怎就怕了?” “你要好处,旁的都行,就不能这样。”她屈起腿要踢,却被握住挂上腰。 “你能给我甚麽好处呢?” “.......给你缝件袍子!” “曾经倒是很想得,现在不需要了。” 甚麽曾经?萧鸢忽然脸腾的冒起了火......这个色胚子:“你别得寸进尺。” “你的眼泪挺苦。” 谁得眼泪又是甜的呢!萧鸢简直气笑了:“你的嘴更臭。” “.......毒妇!” 嘤嗤哼骂模糊地再难听清是甚麽,防守与进攻不曾歇止,不肖多时,进攻态势猛烈,防守溃不成军。 叩叩两声门响,沈岐山背脊倏得一僵,神情冷肃,又叩叩重重两声。 萧鸢使劲儿推开他,从桌上跳下来,腿足麻软的差点跌倒,沈岐山伸手扶稳。 萧鸢一把甩开他,匆匆整理衣裳,肚兜的红系带扯断了,她只得把衣襟掩住,一面系元宝扣,一面儿出声问:“是谁呢?” 静悄悄的,并无人答话。 沈岐山欲往前去,被萧鸢拦住狠踩了一脚,她拉开门,探身出来张望,哪里有甚麽人,月亮恰隐进云层里,河面起了薄雾,四围黯淡而朦胧。 萧鸢松口气,抬手抚着发鬓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岐山在舱房里多待了会儿,才把袴带系好,拿过壶掂掂还余点茶水,倒进盏里一饮而尽,辄身出来,没走几步,肩膀一紧,警觉地朝右侧望去。 戏台下的椅上,端坐着一个人。 第玖叁章 萧滽以武试凡心 无灯,又值昏晚,月光却如银海洒满船板,照得沈岐山的面庞泛起淡淡的鸭蛋青。 而坐着的那人,隐在黑暗处,朦朦胧胧只能看个大概,身型尚年轻,辨不出高矮,而脸更是一团模糊。 沈岐山手里拈了颗花生米,就是这物打中他的肩膀,他大意了,如若这人想要他的命,他现在已经死了。 “你是何人?”沈岐山抬步欲靠近。 “沈大人还是站在那里为宜。”他的嗓音听着很熟悉,沈岐山浓眉一拧,笑了笑:“好!”反手把那颗花生米掷向他面门。 似流星一点隐没在他的齿间,又扑地吐掉,只是摇头:“沈大人指腹有脂粉味,再送你几颗。”一拍桌面,十数颗花生米从盘里腾跃而起,直朝沈岐山身上穴脉打去,迅如闪电。 沈岐山依旧镇定从容,待近至眼前,忽抬手,掌心抓握一方天青撮穗的嫦娥奔月手帕,把那打来之物悉数收于帕中,黑眸蓦得浓沉:“这是你长姐的帕子,还给你。” 用了些微力道,那帕子便生风增重如磐石,虎虎砸向他,他眉眼不挑,只足履轻跺,伸出胳臂接住帕子,花生米碎成一缕烟尘散了。 沈岐山淡道:“萧滽你倒长了本事!” 萧滽笑了两声,一面收起帕子,一面道:“我那长姐虽名声不好,也非随意任人而欺,沈大人适可而止!” 沈岐山也笑了:“欺她?我看她乐在其中。” 萧滽撩袍站起,握住椅手扔出,沈岐山避侧肩膀躲过,河水哗啦巨响,有人将头伸出探了探,又缩回。 “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沈大人好自为之。”他摇着扇子自顾下楼。 萧鸢在灯下教蓉姐儿打如意结,听见门响,进来的是萧滽,脸色有些发白,衣裳也汗透了。 走至盆前洗漱,再脱衣换衣,萧鸢看他胳臂乌青一块,问怎来的,他道磕的。 “方去哪了?” “和燕生在船板看月色。”萧滽把帕子递给她:“在楼梯口捡的。” 萧鸢接过随意扔到一旁,继续和蓉姐儿玩,萧滽躺在床上默半晌,忽然道:“燕生要与我们一路结伴往京城,长姐可答应?” 萧鸢不置可否,萧滽不再多话,他耳听蓉姐儿呷呷笑语,望着窗外海天糊成一色,望久了,头便晕晕沉沉,再定睛看时,黎明的天泛起虾背青,几只白鸟飞旋着远去。 船已抵岸,舱门外很热闹,长姐在收拾包袱,蓉姐儿吃着肉饼,看到他嘻嘻地笑:“哥哥醒啦!” 排队下船,运河沿边泊船拥挤,商舟往返,俱是或上岸或离开的渡客,熙熙攘攘迈不动步子,萧鸢抱紧蓉姐儿,萧滽挑着囊箧,燕靛霞替他背箱笼。 阳光刺穿漫天迷雾,天渐清明,然潮热的空气开始聚拢,各种汗味儿交织,前面仍是黑压压一片。 燕靛霞拉住个艄公问讯,这里是徐州窑湾,南可达苏杭,北可抵京津,往京的官船,五日后有一趟,出了码头有个镇子,镇上客栈繁多,专供走南闯北的旅人商客在此宿住等船。 第玖肆章 萧蓉娇声认哥哥 出了码头,面前豁然开阔,长街深巷、屋宇毗邻,酒肆客栈无需寻,自有旗幡挂斜插,更不说那绿林红花遍野,鸟啼蝉鸣不绝。 忽过来个人拦住他们的去路,萧鸢认出是高家的管事,听他拱手作揖道:“去京城的船五日后启程,这里的宿店费用高昂,我家夫人感与萧娘子十分投缘,特请你们入府小住,不知可否答应?” 萧鸢听能节省银子,自是巴不得,萧滽无谓、燕靛霞更是有片瓦遮身即可。 几人随他沿街走有一射之地至镇口牌坊处,早有三四青篷油木马车等候,萧鸢抱着蓉姐儿路过其中一辆时,听有人唤萧娘子,随声望去不由呆住,掀帘探首出来叫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顾佐。 “你,你怎也在这里?” 蓉姐儿最高兴,啪啪啪拍小手。 顾佐摸块粽子糖给她,一面扬眉笑道:“高大人邀三爷和我过府住几日,皆是旧识岂能不往,喛,萧娘子怎走了?” 马车摇摇晃晃沿着中宁街朝北走,萧鸢掀起帘子,昨晚应是落了连夜雨,青石板路湿漉漉的,被熙攘人群踩得稀烂泥泞。 两边皆是木板门面的店铺,有的早早开张,有的密密紧阖,一幢二层小楼前挤了些人,看旗幡写着张玉章四时小菜行,一层摆满大小不等的黄漆酱缸,皆覆盖着竹编斗笠,每个缸面挂着牌子,有醋浸籽姜,腌咸鸭蛋,十香豆豉,臭豆腐乳等,马车走得很远了,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子咸腊腌甜味儿。 行至尽头便是西大街,皆是居民住户,顿时清静了不少。 萧鸢只顾朝外看风景,萧滽阖目假寐,燕靛霞则和蓉姐儿大眼瞪小眼。 蓉姐儿有些害怕,抱住长姐的胳膊转过脸去,稍会忍不住又偷偷瞟来。 燕靛霞故意把法剑出鞘半截唬她,也不晓怎得,这剑除首趟遇蓉姐儿洇过红血后,就再无异相生。 蓉姐儿瘪瘪嘴,想了会儿把攥在手心的粽子糖递给他:“哥哥,给你吃。” 燕靛霞差点跳起来,被个不晓是啥的妖怪叫哥哥,简直是术士的耻辱,且有祖训四字谨之:逢妖必诛。 他拿眼狠瞪她,低叱:“谁是你哥哥,你这妖.......” 话未讲完,嘴里堵进一颗甜糖,萧滽缩回手,眼神警诫:“你吃就吃,勿要胡言乱语。” 萧鸢恰放下帘子回身,笑着亲亲蓉姐儿的脸颊:“喜欢燕哥哥?还把糖给他吃呢!” “嗯!”蓉姐儿乖乖地点头:“喜欢燕哥哥。” 燕靛霞一脸生无可恋。 不多时马车驶进一处宅子的正门,又行了会儿方停住,众人下车踩地,东西两住小巧客院,隔条宽道面面相对。 沈岐山顾佐朝靠西的客院走去,萧鸢几个来到东客院,但见檐前绿蕉红杏,雁来红、绣墩草布满阶砌,堆门而入不过是个半大的四合院,一株老树叶冠茂盛,浓阴蔽日甚是凉爽,唯有蝉声嘶鸣不休,吵得人耳疼。 萧鸢拉着蓉姐儿进房查看,显然常有打扫,整洁干净,帐帷床褥皆是新换,铜炉里燃着香,味道清幽。 燕靛霞在院央拦住萧滽,满脸沉肃,压低声道:“这个宅子有古怪!” 第玖伍章 入高府顾佐调笑 萧滽不以为然:“你甚麽不觉古怪?” 他俯身朝树下一眼井里望,映出一张晃荡破碎的脸。 “你看那边。” 萧滽随燕靛霞所指方向直腰仰颈,围墙外,是内宅深院,树木蓊蔚,繁花怒绽,没甚麽异样,正待收眸,忽眺见那房的歇山顶鹊尾脊上,有几只乌黑大鸦盘旋一阵,啼哭一阵,乱飞一阵,初不觉得,过稍刻顿感阴气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萧滽蹙眉,欲要说些甚麽,却见萧鸢抱个绿皮西瓜走近,让他放进桶中落到井里湃着,燕靛霞帮忙摇井轱栌,这时过来个管事,四十岁年纪,眉眼精明,拱手作揖道:“我家老爷夫人申时在花厅设筵款待诸位贵客,既是家宴就不必拘礼。” 萧鸢颌首谢过,送他到槛外,恰见沈岐山和顾佐从门内出来。 他俩都是武将,样貌高大威猛,气势凛凛,过往的婆子无不斜眼偷睃,顾佐朝她看来打招呼:“萧娘子。” 萧鸢倚着门儿,抬手抚了抚发鬓,眼眸笑意流转:“我在井里湃了西瓜,顾大人得空来吃!” 顾佐才要道好哩,听沈岐山语气冷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萧鸢懒得搭理他,鼻里哼一声,转身阖门,兽面门钹乱响。 顾佐吹个口哨:“瞧那小腰扭得够劲儿。”常年军营里待着,聊起女人来说话都糙。 见沈岐山不答腔,又涎笑问:“沈大人船上那个,可有比萧娘子更风骚麽?” 甭想瞒他毫厘,那晚沈岐山回舱房脱衣擦身时,脖颈很深一处牙印儿,咬的红红紫紫,正可谓干柴遇烈火,久旱逢雨露,战况实不一般。 沈岐山随手扯过一根柳条儿朝他脸上一弹,顾佐猝不及防,柳尖正扫过眼睛,不由“唉哟”一声,晓得犯了忌,再不敢口无遮拦。 他二人不紧不慢走至花厅,佣仆正进进出出设席摆筵,便在外面卷棚下随意坐了,管事送来香茶果点。 六月底天气多变,来时还骄阳似火,不过一盏茶功夫,乌云翻滚,浓雾迷障,雷电轰隆,一阵断线珍珠乱蹦,直砸的泥地儿生烟,绿枝儿翻腰。正是: 黑云载雨泻长空,庭树潇潇好来凉。 一只孤燕飞进卷棚,绕梁未寻见巢,又扑楞着窜进雨中往别处飞去。 沈岐山他俩边吃茶边看雨景,不肖多时,西边渐透日色,风停雨止,一弯新虹挂上天际,蝉声呱噪渐生。 高简提着湿嗒嗒袍摆,由管事撑着伞疾步过来,抹掉满脸雨水,作揖笑道:“巧着出房正逢暴雨,差点淋成落汤鸡。” 他先去偏房盥洗换了衣袍,方才来引沈岐山顾佐进花厅入席。 恰邢夫人带着女眷、萧鸢等几也陆续赶到。 高简之父高坤最晚到,众人连忙离位叙礼,重新安席再座,高坤和沈岐山居首席,高简及夫人居次席,其它按主客及尊卑列席。 待都坐定,高坤举杯敬过天地,再敬沈岐山:“大人驻守边关抗击鞑虏,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力挽狂澜,名声再外,今日得见乃此生之幸,可喜!可喜!” 第玖陆章 筵席外疯妇生事 沈岐山接过杯盏,沉静道:“高公盛赞。抗击鞑虏,报效朝延,乃吾武将之职,理应该当如此!”二人彼此饮尽算礼毕,高简又来把盏,沈岐山笑道:“说好家筵不拘小节,怎还如此礼让。”高简听着晓他武将厌这些繁文缛节,便让众人随意吃喝就是。又命请来的优伎至桌央弹唱一套《蟠桃会》却也悦耳动听。 萧鸢挟菜喂蓉姐儿,高澄端碟白糖桂花糕过来,蓉姐儿已吃得差不厘,就出桌和他去院里玩耍。 邢夫人遣丫鬟来叫,萧鸢连忙坐到她身边,陪着说话。 酒过三巡,燕靛霞忽而起身,朝高坤拱手作揖问:“听高公谈起这座宅邸宗辈传承,已是流传百年,今从客房一路走来,花木草果虽繁茂却不粗壮,假山亭榭虽雅致却不古韵,甚这些房屋楼阁看山顶尾脊、雕梁画柱不过十年而建,晚辈实觉纳罕,因为斗胆冒问。” 高坤不恼反笑:“少年很有眼力,十年前这里付之一炬沦为焦土,只得复搭重建,是而你看到是今这副景象。” “不知因何故起火?”燕靛霞追问。 “房中走火无非天干物燥、猫鼠翻灯、家仆生祸。今时喜日不提也罢。”高坤显见不愿多谈,转脸和沈岐山继续聊谈。 “蹊跷的很。”燕靛霞低声说给萧滽听:“能烧得寸草不留也是本事!” 忽有个嬷嬷匆匆过来至邢夫人身边,不晓嘀咕甚麽,邢夫人脸色微变,起身朝外走,萧鸢也随跟在后,萧滽问:“蓉姐儿有事?” 萧鸢摇头,让他接着吃酒就是,萧滽也就算罢。 再说那嬷嬷领着她们出花厅,沿羊肠道过柳叶式洞门,眺见五六个小丫头簇拥一起的背影,声浪虽大,却嘁嘁喳喳听不清。 嬷嬷扬嗓呵斥:“吵嚷甚麽,夫人来了。” 那些个小丫头连忙让出道,蓉姐儿跑过来,萧鸢松口气,俯腰抱起她,感觉似乎很害怕,紧紧抱住她的颈子。 邢夫人由嬷嬷搀着紧步向前,一丛太湖石前,澄哥儿被个妇人紧紧抱在怀里挣脱不得。 那妇人发髻乱如蓬草,面庞焦黄憔悴,一身衣裙脏污不见本色,一脚穿鞋一脚光着却难顾,只是又哭又笑道:“骥哥儿呀,我的骥哥儿,你终于肯回来陪娘了是不是,我想念你的很,你有没有想我?一定有,你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 那高澄已唬得面如土色,努力想挣脱出来,哪想那妇人手劲很大,如铁链将他紧紧锢住,正不知所措之际,见着邢夫人忙高叫:“娘亲救我!” “娘亲救你,娘亲这就来救你。”那妇人忽然松开高澄,且把他往身后一条道使劲推,放声哭嚎起来:“快跑快跑,娘亲救你。” 高澄虽有些懵却也机灵,真个辄身朝那条道跑走了。 妇人转脸看向邢夫人和一众丫头,眼神凶狠,咬牙切齿地骂:“你们这些该遭天打雷劈的畜牲,恶有恶报,只是时辰未到。” 恰有三五身型粗壮的婆子过来,架胳膊的架胳膊,抬腿的招腿,抱腰的抱腰,连推带搡的弄走了,然那骂声依旧不绝,久久难散。 “这妇人是谁?”邢夫人皱起,问起身前的嬷嬷。 第玖柒章 无月夜园内惊魂 那嬷嬷回话:“是老夫人。” 邢夫人低“啊”了一声,惊讶满面,她今首回老宅,只听闻婆母身骨染恙,未曾想竟是疯病:“怎会这样呢?” 那嬷嬷看了看萧鸢,没再吭声儿,萧鸢识眼色,连忙指了一事往回走,两个丫头随着,半晌没觉蓉姐儿有动静,原来是俯在她肩膀睡着了,叫住个丫头去花厅给萧滽报个信,则由另个丫头引领往客房走。 已是黄昏后近晚时,似乎又要落雨,无星无月无云亦无风,连蝉嘶蟋鸣也不知何时止了声,万籁俱静。 青石板路叠着重重树影,萧鸢脚踩的不踏实,人一紧张就好说话儿,她笑问那丫头:“怎麽称呼你呢?” “小红。” “怎园里连个灯都没有?黑漆漆的。” 小红半天才回一句:“老太爷是为防着下人,半夜不歇息在园里闲逛生事,特交待的。” 她再问:“老夫人看着怪可怜,不晓怎得的病?” 小红又是隔一会儿答:“我进府的晚,来时老夫人就那样了,管事不允议论她的事儿,否则要罚,因而也不知晓。” 萧鸢便不再问,忽听有扑扑簇簇响动,若是平时倒也不惧,但这杳无声息的时刻,不由头皮森然发麻。 仔细一看,原来路边白石上、搁着一盏亮着的红纱灯笼,引得数只肥大蛾子趴满笼罩,她松口气,吩咐道:“你去把那灯笼提来照路,也能走的快些。” 小红走过去提灯笼,蛾子受惊纷纷飞起,翼翅上的粉绒拍打,腾起一缕灰烟,萧鸢看着只觉此等景象莫名的诡异。 小红似不觉得,有些蛾子仍牢趴在灯罩上,她随手折根柳枝伸进灯里点了火,再对着蛾子见一个烧一个,有的一烧就飞了,有的死性不改,任把皮肉烧得吱吱响,一股子焦臭味弥散鼻底。 那小红哧哧地笑起来。 萧鸢身上发噤,咳一声道:“莫玩了,快走罢!”迈紧步子朝前,脚底隐隐有灯笼的光圈映照,她便越走越快,像后面有谁追她似的。忽而眼前豁然开朗,已至宿住的院落,檐前两只红笼高挂,也闻有人声喧闹。 她松口气方心定,回首要谢那小红,却哪里有她的影儿,眺望前方暗处,有星点亮光飘忽游移,似提着灯笼早已走远了。 萧鸢疑惑,大户人家的丫头最懂规矩,这个怎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忽然一阵大风卷地而过,灯摇树动,“呱哇”一声粗哑怪叫,惊的萧鸢抬起头来,一只浑身漆黑硕大的老鸦朝无边夜色飞去。 有雨滴打得她额上湿凉,连忙抱紧蓉姐儿朝门前跑,才要叩门钹,却从内打开,萧滽握着伞要出,见是她,说道:“去哪里了?不是早就退席回房,怎我回来还不见你们?” 萧鸢脑里乱成丝麻寻不出头绪,暂且道:“园子里又黑又广,似乎迷路了,走了许久才出来。” 抬眼恰见燕靛霞坐在墙头,手拿弓箭朝天射,听得“扑通”有甚坠落,他一跃至墙外不见人。 “燕生在作甚?”萧鸢问。 注:有读者问会一直这样神神诡诡下去吗?哈哈,不会,这是路上最后一个,完了就进京城了。 第玖捌章 三更晚人影诡魅 萧滽轻描淡写地回:“他在射乌鸦。” “......”这甚麽癖好。萧鸢有些懵懂,也不便问,风作狂恐吹病了蓉姐儿,连忙往房里去。 萧滽则在廊上等,燕靛霞拎着一只乌鸦推门进,凑将过来,也不多言,拔出短刀朝颈处利落一划,血飙流而出。 萧滽脸色顿变,这乌鸦的血竟黑如墨炭。 “我就说这府邸有古怪。”燕靛霞冷哼道,在鸦毛上点火,稍顷劈剥簇响燃烧起来。 萧滽略思忖片刻,同他嘀咕耳语一阵,这才辄身进房,见萧鸢坐在桌前拿过笸箩要赶绣工,遂也在一边坐了。 萧鸢伸手取下油灯罩子,一面拿起剪刀挑芯子,一面蹙眉问:“甚麽味儿,焦臭的很。” 萧滽淡回:“燕生在烧乌鸦。” 萧鸢怔了怔,缩回手道:“这燕生言行举止颇古怪,你勿要和他学。“ 萧滽笑起来:“我想学也学不了。”他又问:“筵席间你跟随邢夫人匆匆避退,是所为何事?” “原来这府里老夫人是个疯妇,在园子里抓住澄哥儿,误认成甚麽骥哥儿,抱紧在怀里不肯放。”萧鸢把当时情形叙了一遍。 “很是有趣。”萧滽听得倒有几分兴味,想想道:“这高府内笼罩不祥之兆,长姐明日不妨带蓉姐儿先行往客栈住下为宜。” 萧鸢想起方才在园里情景,确实诡异,她倒无谓,只恐蓉姐儿受惊发病,于是颌首同意:“明儿就去定客栈。” 萧滽晓得长姐为银子十分节俭,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这般爽快答应实属意外,萧鸢看透他的心思,拿起绣线搓股,抿唇笑道:“钱财总是身外之物,哪里有命重要呢!天时已晚,今日劳累,你赶紧回去歇息罢,莫耽误我做绣活。” “你也早些歇息,勿要熬夜。”萧滽话说出口才觉不自在,颊上浮起一抹暗红,咳一声撩袍自去了。 萧鸢并未在意,她垂颈配线忙做鞋,时有夜风从牖缝里透进来,吹在身上很爽快,就想趁着夜静气凉多做些绣活,一口气做到三更,外面狂风大作,能听到树桠枝梢唰喽喽的作响,灯油快烬,亮光黯淡下来,映着密麻掉落一圈的小飞虫,她开始收拾笸箩,忽听得廊上似有脚足走动声,遂起身掌灯掀帘出门,见廊上并无人,正要回房,不经意瞟见树下站着个少年的背影,像是燕生。 她便喊问:“燕生怎还不回房歇息?”未听得回答,遂举起油灯来照,空荡荡一片。 她又惊又疑,回房里脱鞋上榻,把睡熟的蓉姐儿抱进怀里,暗忖方才或是一时眼花也未定,又想起园里一幕,心底纷乱,不晓得甚麽时候睡着了,忽又被刷刷声惊醒,蓉姐儿坐在床角,低头玩木雕娃娃,乖乖不吵她,萧鸢揉着眼睛坐起,撩挂起帐子,趿鞋走到窗前,天边云浪翻滚,渐出的太阳,像煮熟的青皮鸭蛋里,隐约透出的半圆晕黄,残更滴漏仅余的一缕凉气,很快便要被赶来的热潮吞噬,婆子紧着时候洒扫院子。 这正是:渐辟东方,星残月淡,世事若梦,切莫回头。 上架感言 似乎每次上架写感言都成了习惯。 也会先去看看同时期上架的其它作者感言,都声情并茂,有的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有的拉拉杂杂,诉说甜酸苦辣,也有的很个性,不写感言。 我又去看了一遍《国子监绯闻录》上架时候的感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或许是人又长了年纪,思想境界不晓是提升还是又降低了一个档次,变得很冷漠。 冷漠不代表没有感情,感情都写在了书里。 起点女频很冷、读者流量下滑是不争的事实,比如,国子监时没有编缉推荐,照样涨收涨订,而现在,没有推荐,是一个收藏都不涨,有同行玩笑,不掉收就很好了。我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因为收不多,订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没关系。 我有很多事没有坚持下来,但在写文上,我一向有始有终。 或许这是唯一没有阻力可以坚持的了。 说说首订吧,能订就订一下,其实真没多少钱,我前两天给另个作者去首订,八万多字,我才花了两块五,简直比大白菜还便宜,(莫名心酸)。 再感谢我的读者们,不点名了,太多了,都深印我的心里,拍胸脯保证,姐哪天真的出息了,不忘了你们。 特别感谢小可爱要眇宜修,我的圈主,为了我真是不遗于力,就是姐我有些不争气........ 还有关于更新的问题,前面免费期更的确实少,因为还有别的文在写,现在上架了,我会争取多更一些。 再说一遍吧,本作者是个玻璃心,因为每写一章都花尽平生力气,所以接受不了批评,想批评的可以心底怎么骂都成,就是别让我知道,先谢谢了! 长姐萧鸢的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希望大家能在这里找到欢乐。 祝大家都能中五百万! 作者:页里非刀敬上 第玖玖章 吃饹馍小儿无猜 婆子送来早饭盒子,萧鸢揭开端出,里面有四碟酱菜,一盘白煮鸡蛋,一盘蜜制蜂糕,一大碗白白黄黄热杂米粥儿,又一盘饹馍,一盘馓条,一盘火熏肉,一盘切段大葱,一碟豆瓣酱。 萧滽和燕靛霞也过来围桌坐,萧鸢洗了手,拿起一张饹馍摊在掌上,挟上两片火熏肉,大葱,涂上豆瓣酱,再把数根馓条一并卷裹严实,先递给燕靛霞,燕靛霞连忙道谢接过,咬一口外面柔韧筋软,混着馓条的酥脆,肉的熏香,大葱的辛辣及酱香,十分的美味,忍不住赞:“若不是萧娘子,还真不知该如何下手。” 萧鸢替萧滽卷裹一个,听得笑道:“以前开茶馆,迎来送来皆是四方客,其中就有徐州人氏,听他闲聊时提起过。” 又去舀了碗杂米粥,用调羹划散热气,一勺一勺喂蓉姐儿,萧滽挟了片熏肉给她,拿在手里自己吃。 恰此时帘子一动,萧滽问:“是谁?”一个嬷嬷打起帘子:“澄哥儿过来了。” 高澄穿着月白直裰走进来,手里拎着一盒桂花酥,作个揖道:“昨晚定是吓到蓉妹妹了,特来告罪。” 萧鸢连忙笑了:“不干你的事,想必你当时也吓坏了罢。” 高澄摇头:“初时吓的,后才知是祖奶奶,就没甚麽怕的。”他走到蓉姐儿面前,看看桌上的吃食,笑问:“我帮你剥鸡蛋可好?” “好!”蓉姐儿眼睛弯成月牙。他卷勒起袖子,去铜盆里净过手,这才拿起一颗鸡蛋,在桌沿磕出裂痕,很认真地剥壳。 萧鸢看一遍赞一遍,只觉少年翩翩风度,心地良善,有礼有节,日后必是个有前程的。 她忽然想起甚麽,问那随来的嬷嬷:“有个叫小红的丫头,可是在夫人跟前伺候?” “府里不曾有叫小红的丫头。”嬷嬷回话。 “怎麽可能呢?”萧鸢轻笑道:“昨晚她还送我和蓉姐儿回来呢。” “您怕是听错。”嬷嬷答的很快,脸色却变了。 高澄把光溜溜的鸡蛋递给蓉姐儿,又说:“房里闷热,房外有风,我们到廊上玩。” 蓉姐儿亦吃的差不多,乐颠颠随他往外走,那嬷嬷也要跟去,却被萧滽叫住,上下打量她半晌,说道:“我这长姐耳聪目明,说那丫头叫小红就是小红,只因昨把一张帕子让她拿着,后忘记要回来,你却讲无此人,是何道理?” 萧鸢佯装生气:“非得让我去找夫人不成?” “唉哟您二位,就算找夫人也一样,府里真没有叫小红的丫头。”那嬷嬷急了:“纵是有,十年前也死了......”话一出口方知悔,涨红着脸不知所措。 萧滽语气镇定:“你莫慌怕,我们不过是客,宿几日即乘船往京,并不愿多事,那帕子只因长姐很喜欢,如今不见了才多问两句。”给萧鸢个眼色,萧鸢会意,从袖里掏出几百钱给她,那嬷嬷接了钱拢进袖里,默了默,叹息一声:“原是不该再提这桩往事的!” 第壹百章 练剑术沈三自夸 她道:“十年前,小红是老夫人近身丫鬟,因着府里被大火烧光,老爷请工匠重建,我们皆宿在隔条街的别院,哪想有晚儿小红怎跑到这里,被掉下的木梁砸死。” “也就是那晚。”萧滽接过话:“骥哥儿失踪,老夫人得了疯病!” 嬷嬷面如土色,只道再多的不知,慌忙告辞退下。 萧鸢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把饭碗一推:“你们随我出府找客栈,这里一刻也不能待。” 燕靛霞摇头拒绝:“我要在此斩妖除魔,不能走。” 萧滽也笑道:“事多巧合,必有蹊跷,此案稍现眉目,放弃可惜,长姐和蓉姐儿宿客栈乃明智之举。” 萧鸢咬紧牙用力的颈腮都酸楚了:“好,你们不怕死。” 她和蓉姐儿怕死的很,沉着脸走出院门,恰见沈岐山和顾佐在切磋剑法,招招凌厉,剑气逼人。 萧滽倒是想看会儿,但看长姐的神情,还是算罢。 顾佐的剑尖微偏,沈岐山趁势直取他胸前,嘴里叱:“走神丧命。” 顾佐朝后退几步认输,笑说:“女人生起气来,连眼里都是火腾腾的。” 沈岐山脱下湿衣裳,露出爬满汗珠的宽厚背脊,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知晓他指的是谁,嗓音不带情绪:“引火烧身,那妇人你招惹不得。” “有何招惹不得。”顾佐深不以为然:“她妩媚风情,知文识礼,绣艺了得,待我也总笑脸,她都能嫁马运来,还有那个韦以弘那两货色,怎就嫁不得我。” 自认那两人和他比,如南山到东海,远着呢。 沈岐山冷冷撇起嘴:“想想你娘可答应!” 一提老娘顾佐顿时怂,他可是个大孝子:“喛,不过就这麽一说。”又添加一句:“不过萧娘子若没嫁过人,倒和三爷很是相配。” 那毒妇她也配!沈岐山薄蔑道:“论我的家世出身,世代沿袭声望百传,我的富贵权势,金堂玉马傲啸朝野,但凡我愿意,尚皇家公主,娶重臣贵女,纳商户千金,拐带章台柳,助阵我这泼天的威名。她个萧娘算甚麽,与我不过蜉蝣撼大树,不自量。” 不知怎地,沈岐山越说越动怒,就是他这棵大树,前世里竟被这个蜉蝣生生推倒......阴沉着脸不再练剑,自盥洗去。 顾佐挠挠头,但凡和萧娘子扯上关系,三爷就暴躁的不得了。 这边不提,且说萧鸢蓉姐儿及萧滽乘马车绕了一圈,也是满心丧气,问的客栈家家挂出客满的招牌,至晌午时酷热难挡,他们进一处茶楼,靠临街的窗前坐了,要了茶水和糕点。 萧鸢问那伙计:“这客栈怎会每间都客满,可是欺我妇孺不成?” 伙计陪笑道:“娘子多心,这客栈坐的就是迎来送往招待十六方的活儿,有客上门如财神临至,岂有撵走的道理。只是你们赶的不巧,因此地为南北水陆要津,南达苏杭,北抵京津,过往船只无不从此通行,这两月乃漕运最繁忙时,官船民船晚停舶晨启航,且各省县书生要赶考,皆到此等往京的官船,是以各家客栈人满为患。” 第壹零壹章 苦情人哭述苦情 “那无店可宿的行客晚间如何过?”萧滽问。 伙计接着道:“虽无店能宿,可去庙宇荒舍,秦楼楚馆,或求人借住,实在不济,幸得夏暑夜热,在他人屋瓦檐沿下凑和一宿也是能过。” 萧滽便低声宽慰:“天意如此,长姐不妨既来之则安之,在府里多待房中少走动,还有我和燕靛霞在,三四天弹指就到了。” 萧鸢淡道:“我倒不惧甚麽怪力神谈,只是蓉姐天真胆小,性子怯弱,加之身骨单薄,恐她有事。” 萧滽不好多说甚麽,只道:“还需长姐多费心。” 正说话间,有个衣衫破旧、满面沧桑的老汉,走到他们跟前伸碗乞讨,萧鸢看他可怜,从袖里掏钱,伙计却走来驱赶,语气嫌恶:“谁让你进店来的,打扰客倌吃茶,还不快出去。”又朝他们道:“这人原在高府当差,好逸恶劳,手脚不干净,被撵出来,不值同情。” 萧滽心一动:“人此一生谁能无错,他今落魄至斯已是报应,不必再落井下石。”反让他坐递上一盘糕点。 伙计一脸口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神情去了。 萧滽看他年老,问道:“你在高府当差几年?” 老汉糕吃的快有些噎住,吞了几口茶水,缓过气道:“何止几年,原是家生子。” “可惜,你必是犯下重怒,才被赶出家门。”萧滽摇头道:“以高府的繁荣富贵,你若本份,不至如今沦落街头,以乞讨度日。” 老汉回话:“一直老实本份做人,只因小女死得蹊跷,要报官查案,老爷生怒,随便寻个原由便把我赶出来。” “你是?”萧滽猜度:“十年前高府里,被房梁砸死的丫头小红,是你的女儿?” 老汉惊睁地看他:“你是何人?怎会知晓十年前的事?” 萧滽倒不说了,只给长姐一个眼色,萧鸢无奈:“你女儿是不是圆脸,细眉鼓眼,扁鼻薄嘴,眉心有颗红痣?” 见那老汉直点头,她便道:“我们是这几日在高府借宿的客,听婆子偶尔提及。” 萧滽继续问:“你既然觉女儿死得蹊跷,纵是被赶出府门,也应坚持报官查实才是。” 老汉双目淌下浊泪:“高家富贾一方,朝中有人,素于县衙多亲近,平日施粥行善,亦得民心。我去告他,那群工匠又出证言,被赶出衙门不说,终日还遭镇民唾弃,若不是大爷提醒,恍恍间竟十年过,是再也无法替她申冤。” 萧滽沉吟道:“那建筑房屋莫说梁倒砸人,就是工匠爬上爬下亦有死伤,怎就你觉得她死有隐情?难道那晚你也在跟前?” 老汉摇头:“那晚我并不在,是隔日才听闻她的死讯,跑去时,她满额血水已涸,我抱起她,才看见右手指甲断裂,用血在地面写了个‘冤’字。” “可还有旁人看见?” “不曾,我喊叫起来时,一个工匠一桶水泼来,将字淹了。” 萧滽蹙起眉宇:“那群工匠可是在镇中居住?” 第壹零贰章 欢乐人自找欢乐 老汉回话:“不是镇中的人,高老爷从北边请来,待装修油漆完备,他们即做鸟兽散不知去向。” 萧滽默少顷,再问:“小红身亡的那间房在宅里何处?” “在高家东南后院的祠堂内。” 萧滽不再多问,萧鸢把钱给了老汉,那老汉千恩万谢流着泪走了。 “这世间事倒多巧合。”萧鸢叹道,初衷不过是出个门,寻个可供宿住的客栈。 疯掉的老夫人、失踪的骥哥儿、早死的小红,被驱撵的下人,恍惚间有个真相正离他们愈来愈近,势必是凄清的,悲凉的,近乎惨绝人寰。 这正是:休道冥中无报应,驱除险恶化清明。 用过茶点,他三人出茶楼,萧鸢已绝掉找客栈的心,索性在中宁街闲逛,这里靠码头,多的是南北商货,物廉价美,萧滽陪着转了两家铺子,就在路边个挑茶担子前歇脚,抱过蓉姐儿坐等,让萧鸢自己尽情地逛,蓉姐儿扭身不肯,要跟阿姐去,萧滽看她俩兴致勃勃的背影,眯觑眼哼一声。 萧鸢先去了家卖绣物的铺子,各种线繁多,她买了银红、艾绿、酒黄等十样色线,又挑了一盒针、一些时兴的花样、蓉姐儿扎头的辫绳。出来看到个卖苏式点心的铺子,有敷粉汤圆、藕粉、云片糕、状元糕,还有一碗碗菉豆汤,一盏盏杏仁茶,因天热,都用冰镇着,遂买了两盏杏仁茶吃了解暑气。 又路过卖酱菜的店面,有伙计正在收晒好的熟豆腐,一块块小心地摆进缸里,再倒酱和下酒,洒些小茴香,覆盖密封,一坛新鲜的腐乳便做好,抱到阴凉处搁置。 她俩津津有味看有半晌才走,这般兜兜转转再走到萧滽跟前时,萧滽一个觉都睡好了。 回至高家已是申时,萧滽站在院门前,忽然想到甚麽,直腰仰颈眺望初来此地时,燕靛霞指给他看的那处歇山顶鹊尾脊,乌黑大鸦依旧在盘旋呱噪,那恰是老汉所说的祠堂之位。 萧鸢才替蓉姐儿洗漱过,邢夫人身边嬷嬷来请她们过去。 至房里才晓得邢夫人病了,倚着靠垫坐在床上喝药汤,高澄也在,看见蓉姐儿很高兴,拉着她去明间玩。 萧鸢坐在床边椅上,颇关切地问:“昨还好好的,怎说病就病了?可有请大夫来看过?” 嬷嬷道:“大夫来看过,说是舟车劳顿疲累所至,开了滋阴补气的药方子,说是吃过几帖后就无大碍。” 邢夫人把药碗递她,并摒退一众,待四下无人才低声说:“我知道自己的病根儿,是被老夫人发疯吓的。” 萧鸢想起昨那一幕,颌首道:“是我也被唬了一跳,不过您放宽心,老夫人神智不清,只认错了人,并无伤害澄哥儿之意。” “你是不知后来的事。”邢夫人捂住胸口犹见显怕:“昨晚间我要歇下时,想起昏时的事仍提心吊胆,鬼使神差便想去看眼澄哥儿,丫鬟婆子睡得忒熟,我叫了两声也不见醒,索性自己掀帘进去,一看可好,吓得差点儿撅过去。” 第壹零叁章 戏说两孩儿亲事 萧鸢忙问:“澄哥儿如何了?” 邢夫人拿帕子拭眼泪:“老夫人不晓啥时进的房,正掐澄哥儿脖颈呢,嘴里胡言乱语,甚麽要死一起死之类的。我拼命去推她,一面高声地喊,你不知当时的情景,她的力气有多大,澄哥儿眼都翻白了,幸得丫鬟婆子跑进来,一起合力把她拽开,若是晚一步......” 她抽抽噎噎地:“澄哥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活也罢。” 萧鸢听得心惊肉跳,忍不得问:“一直提起骥哥儿,骥哥儿究竟是何人?” 邢夫人轻轻道:“都不肯说,昨晚的事后,老爷被我缠不过,才讲起骥哥儿是他长兄,高府的嫡长子,十年前到底怎麽没的,他那时在府学念书,并不知情。待回来后,娘亲疯了,父亲及老仆讳莫如深,他无从问起,时日久长,也就渐渐淡忘。”她顿了顿:“谁成想老夫人见到澄哥儿却更疯了。” “怪不得。”萧鸢蹙眉:“晨时见澄哥儿颈上有几条手指印,红红紫紫的,我还问他谁掐的,他笑着摇头,是个孝顺懂事的哥儿。” 这麽一说又惹得邢夫人洒泪,恰蓉姐儿和高澄扯帘子跑进来,她忙背过身擦拭。 蓉姐儿手里拿张画儿,献宝的给萧鸢看:“澄哥哥画的我,阿姐,像不像?” 高澄白脸面皮泛起红,有些难为情:“纵是倾尽笔力,还是难描蓉妹妹三分神韵。” 他这番话倒是把房里沉闷的空气打散了,萧鸢打量起画来,再瞟眼萧蓉,终笑道:“我倒觉画得妙极。”又递给邢夫人。 邢夫人看着也说画得妙,赞蓉姐儿长得好,又说:“我看他(她)俩有缘份,也难得澄哥儿这般有心,不妨我俩做主,给他(她)俩订下这门儿女亲事如何?” 萧鸢晓她玩笑,权贵之族最重门第出身,她们总是不配,遂看向澄哥儿:“你可愿意呢?” 那澄哥儿胀红着脸,问萧蓉:“你可愿意?”萧蓉笑眯眯地点头。 萧鸢不禁莞尔:“蓉姐儿哪懂这个!” 澄哥儿给邢夫人拱手作揖:“但凭母亲作主。” 萧鸢和邢夫人怔了怔,彼此面面相觑,孩子当真了。 邢夫人用帕子捂唇清咳一声。 萧鸢摸摸澄哥儿的头:“你还小呢,我们要一路上京去,待你长大进京赶考,到那时若你未婚,蓉姐儿未嫁,你还像现在这般欢喜她,就成全你的心意。” 澄哥儿不语,把画从邢夫人手中接过来,垂颈看了看,朝萧蓉道:“蓉妹妹,我重新再画一幅给你。” 两人手拉手地跑走了。 萧鸢看邢夫人有些不自在,便微笑道:“蓉姐儿身骨赢弱,是在鬼门关渡过几回的可怜人,我这做长姐的,也不敢把她轻许给谁!更不能害了澄哥儿。” 邢夫人晓她是给自己台阶下,心底愈发敬重,亦笑道:“日后的事难解,俗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若真有这等缘份,自是敞心相待的。” 她俩又说了许久的话儿,天渐黄昏,待一道用过饭后,萧鸢与蓉姐儿方才离去。 第壹零肆章 探踪幽深宅祠堂 萧鸢回到房中,把邢夫人的话叙给萧滽一遍。 萧滽凝神细听,思忖半晌方道:“解开高骥死因,所有谜团皆迎刃而解。只是......高骥死状应十分惨烈,才使得老夫人一下子疯了,至于高坤......” “我可不想听这些。“萧鸢摆手打断他,握起毛笔教蓉姐儿画小鸭子,萧滽瞟过一眼,丑的误人子弟,索性辄身出房,去找燕靛霞。 不多时听得窗外雨打枝梢声,蓉姐儿画得满头是汗,手脸东一道红西一道黄跟个花猫似的,萧鸢不允她再画,拉到铜盆前细细盥洗,又重新换了衣裳,抱到床上放下纱帐,执灯抓过蚊子,再边打扇边哄她睡了,自己也撑不住,眼睛朦胧起来。 萧滽和燕靛霞换上黑色衣裳,看长姐房里灯熄了,蹑手蹑脚推院门,再跨出槛轻轻阖拢。 燕靛霞撇嘴:“萧生你就这麽怕萧娘子?” “怕,她凶的很!”萧滽漫不经心地回,足下却快若生风。 “萧娘子可知你武艺不凡?”燕靛霞紧跟其后。 萧滽不答,两条身影腾跃而起,翻墙而过,消逝在苍茫的暗黑里。 沈岐山原在院里练剑,雨越下越大,正打算回房,忽听对面院门有轻微的嘎吱声,透过门缝张望,只见两个黑衣少年匆匆远去,他微蹙眉,闪身而出,悄悄尾随。 再说萧滽和燕靛霞到了园中,阴雨无月,树影婆娑,伸手难见五指,除风雨沙沙,便再无旁声,甚是凄凉寂静。 他俩点亮星火,笼上油灯罩子,举起照路,穿过月洞门,到太湖白山,过蔷薇架,走进竹林小径,出来已到祠堂近前,却见右扇门开了小半,顿时皆惊,迅速将手中油灯熄灭,慢慢蹑足潜踪,拾阶而上,顺着门缝悄步而入。 进去是院,院央设一个青铜鼎,方正结实地蹲在那,黑森森像只要吃人的兽。 正堂的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扇门紧阖,一点烛火在月白窗纸上晕开一片老酒黄,显见里面有人。 他二人交换个眼神,脚尖轻点从廊侧而入,至扇门前,萧滽舔指戳破窗纸,顺洞往里望去,设有五个龛,龛中金柜供奉祖宗牌位,前有黄花梨雕缕长桌,供着一座鎏金铜香炉,两边插着香烛纸花,显见祠堂已是久未拜祭,皆尘嚣满面,蛛网密结。 萧滽看见个老妇人的背影,发髻凌乱而毛糙,散了半束斑白搭在肩上,竹青色禙子不晓在哪里滚过,沾了大片泥浆,她绷紧身子纹丝不动,右手臂高举起灯烛,仰起头聚精会神朝上望着。 萧滽暗忖她到底在看甚麽呢,忽听身后“哑”的一声大叫,叫得阴气逼人,他头皮一阵发麻,同燕靛霞一道竦然回首,三四只乌鸦从殿顶而下,乱飞一阵,落在青铜鼎沿跳脚站着,两只眼珠子却黑白分明,怒目圆瞪着他俩。 萧滽忽听得脚步声,扯住燕靛霞闪至廊柱后,就听“嘎吱”一声门响,但见祠堂内那个老妇人,迈槛走了出来。 第壹零伍章 萧滽查实心自量 萧滽细看她沧桑面庞,心底一动,想必这就是那发疯的老夫人,一只乌鸦扑簇簇扇翅飞上她的肩膀,她抓握在手里,把脸深埋羽背,呜呜哑哑地痛哭。 那只乌鸦不挣不逃,缩着颈,呆呆的卧于她掌心间,静等她抬起头,展开五指,这才怪笑一声,张开翅膀,箭一般的朝天际飞窜而去。 老夫人把灯烛丢进青铜鼎内,弓着腰,趔趄着脚步,背影痛苦地走了。 萧滽又站了会儿,这才直奔鼎前,捞出尚未燃熄的灯烛,疾步走入祠堂内,燕靛霞手拿捉妖罗盘,早四围走了一圈,低道:“堂内黑气缭绕,阴气侵人,明明有冤孽深重的亡魂在此,我却寻他不着,怪哉!” 萧滽没空理睬他,执灯扫照布满灰尘的地面,搜找老夫人先前所站之处的脚印,哪料得燕靛霞已踩踏的乱七八糟,他叹口气,按所想择个大概方位,学老夫人的样子,绷紧脊背纹丝不动,右手臂高举灯烛,仰起头定定朝房顶望着。过了稍顷,他让燕靛霞去廊前方才偷窥处,辨所站位置可有偏颇。 燕靛霞回来道无偏颇。 萧滽继续仰望这三角架构的房顶,用金丝楠木做房梁,根根圆直结实,目光直触的是单步梁和双步梁,老夫人紧盯的亦是这两根。 单步梁置在双步梁的瓜柱上,长度仅一步架,是根短梁,无甚蹊跷之处。 双步梁是撑起整个房顶的顶梁柱,缺它一根,这房顶难搭起,就算勉强建成,也经受不住风雨,终将倒塌。 萧滽瞬间脸色大变。 他朝燕靛霞哑声道:“走。”辄身即出祠堂,大步往外走,燕靛霞不明所以,却也无甚收获,急忙跟上。 夜雨已停歇,薄雾渐生,缓缓向四围弥漫,一轮白月凄凉而朦胧。 “你怎说走就走,可是发现甚麽?”燕靛霞忍不住追问。 萧滽执灯照路,猛回首朝后望,他轻轻说:“你可察觉有人在后尾随我俩?” 燕靛霞止步静听会儿,摇头:“不曾有人。” 萧滽又道:“这园里很是古怪。” 燕靛霞哼了一声:“不用你说,我已看见。” 萧滽随他目光之处望去,大雾尽头,竟有铜钱一点的昏黄光芒、一摇一晃的朝他们过来,待再近些,显然是谁提着灯笼在行走。 燕靛霞接过萧滽手中的油灯,低道:“白月雾浓,鸟虫无声,花树僵直,池水不流,正是百诡夜行时,你躲起来。” 萧滽不多话,后退数步,避至一块太湖石后。 燕靛霞面容镇定,神情凝肃,静静的等。 一只肥胖的灰蛾不晓从哪里来,仿若小儿调皮,扔来的一块烂泥,扑得一声趴在油灯罩子上,蘸满绒粉的双翅一张一阖。 燕靛霞持起剑将它挑落。 就听得个女子悠悠道:“灯引飞蛾拂焰迷,明是你将它引来,怎还要它性命?” 燕靛霞冷笑:“青剑出鞘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我明明是救它.......” 他顿了顿,那女子从雾里现出面貌来。 第壹零陆章 婢女誓言不为人 燕靛霞掌灯,观她白面透青,眼神呆木,手提一盏红笼,密麻爬满硕肥的蛾子。 他大声叱责:“一切众生界,流转死生海,小红你不绝灭牵挂,前往超生,却在此徘徊不离,惊扰世人,是何道理?” 那小红唇角淌下血滴:“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我上不到仙班,下不堕恶道,厌惧人世轮回,是以才游荡此地,不知何处可去。” “从未听闻有谁不愿托生为人的。”燕靛霞从袖里掏出乾坤袋:“我这宝物但得张开,遇妖收其精元,遇鬼化其魂魄,你若不想魂消魄散沦为微尘,趁鸡鸣前赶去五里外的感业寺,可听禅师念经咒助你托生。”又添一句:“今生虽是苦海难捱,却未必来生依旧如此。“ 那小红丢掉手中灯笼,蛾子簇簇扑上她的身,仍站着只是不动。 “放你生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求来。”燕靛霞仁至义尽,便懒得再废话,口中念一句咒,猛得将乾坤袋口张开。 萧滽只觉一阵飞沙走石迷离眼,待双目能睁时,已是雾散云消,一轮薄月高悬,他站起身扯扯衣摆,见燕靛霞正收束袋口,一只蛾子欲从里爬出,又跌了进去。 忍不得可惜:“你真急性子,那晚她死前究竟是何情形,你好歹也问几句,却是一声不吭就收了。” 燕靛霞却道:“我乃一介术士,只知斩妖除魔平乱苍生,拿凶问案的事儿我不理。” “......”这也是个神人,萧滽摇头,出园返院,各回各房不多言表。 翌日,高府内的乌鸦莫名多起来。 不说歇山顶鹊尾脊,便是亭台楼榭,屋檐墙头,草地树桠,皆密捱挨靠,或呆立或乱飞或“呱呱”此起彼落的大叫。 萧鸢有时垂颈做针线,不经意抬头,便见一只乌鸦透过窗牖冷冷地看着她,着实令人竦然不已。 她和邢夫人在房里闲聊,有些发愁:“这官船说晚至就晚至,听传来的讯,是江面遇大风不敢行船,得延个三五日呢。” 邢夫人笑道:“那就多留个三五日,我和你还能说上话,和她们呀,话不投机半句多。” 萧鸢可一点儿不想多待,却又不能说,想想叹口气问:“老夫人还来寻过澄哥儿麽?” 邢夫人轻轻说:“我命丫鬟婆子严加把守,听闻在院门外转过几次,到底没敢放进来。” 忽听廊上有脚足跑动,澄哥儿嗓音焦急:“蓉妹妹不可。” 萧鸢随望去,湘竹帘子被小胳膊撞开,蓉姐儿笑嘻嘻跑进来,两手抓捧着一个黑糊糊之物,再细看,竟是只大乌鸦。 邢夫人花容失色,直尖着嗓子喊:“这可怕的东西,弄出去,快弄出去。” 萧鸢连忙训小妹:“调皮,你抓它做甚麽,还不快放了?“ 蓉姐儿看长姐脸色不好,心里害怕,连忙手一松,那只大乌鸦啪啪拍着翅膀,在房里一面儿乱飞,一面儿怪叫,忽高忽低地撞上了桌几,一只粉彩勾莲纹天球瓶摇摇欲坠,萧鸢暗道不好,疾步冲过去抱住,还未来及喘气,就听“豁啷”的一声脆响。 欲知发生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壹零柒章 沈岐山傲骨柔肠 萧鸢随声望去,顿时面庞发白,一只青花缠枝花纹长颈瓶摔成两瓣儿,清水淌流,插在里面的蒲草叶、几枝绽开的石榴花和蜀葵花,散乱一地。 婆子举着扫帚进来驱撵,那乌鸦也不怕,故意从邢夫人头上俯冲进架子床,在里盘旋一圈,屙了一泡白灰稀屎落在锦被面上,呼啸着直冲出打起的帘子,往外面去了。 周遭一片狼藉,萧鸢看那摔碎的花瓶价值不菲,心底暗道糟糕,硬起头皮欲表歉意,邢夫人跌坐在地正惊魂未定,喘着气摆手,指着要拾房,请她离开。 回去路上,萧鸢板起脸训诫:“可长胆子了,乌鸦也敢去抓?那鸟性子凶野,尖喙啄到你眼珠子怎麽办?” 蓉姐儿绞着手指嚅嚅道:“它很乖的,不啄人。” “还顶嘴?!”萧鸢气不打一处来,俯身拉住她胳膊,再朝屁股拍了两巴掌:“那叫乖?在房里乱飞乱叫,把花瓶打碎了,你知道那花瓶多贵吗?把你卖了都不够还的。” “阿姐不要把我卖掉!”蓉姐儿泪眼汪汪地哭起来。 沈岐山从园里迎面路过,恰将此幕尽收眼底,萧蓉哭的满脸通红,汗一行泪一行鼻涕双流,可怜的样子令他都心一软。 毒妇,果然对谁都铁石心肠! 他皱起眉宇沉声道:“子不教父之过,萧蓉再有错,也是你这长姐教她无方,不自省吾身,反辄之打骂,不觉羞愧麽?” 萧鸢不晓怎地竟是脱口而出:“你倒会说,那你来教她!”反应过来自己都怔住了。 沈岐山目光锐利地盯她一眼,再抱起蓉姐儿,掏出帕子给她擦汗拭泪擤鼻涕,蓉姐儿抽抽噎噎地伸手搂紧他脖子。 “沈老爷!”面颊湿漉漉地贴着他的鬓角,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般。 萧鸢看着眼前的景,忽然有些受不住,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看到萧滽慢悠悠朝这边来,索性自己闷头走了。 蓉姐儿见长姐独自离去,急得泪花花瘪嘴又哭,沈岐山骂声毒妇,从袖里摸出一颗梅子糖来哄,蓉姐儿把糖攥在手心里,继续哭。 沈岐山又骂了一声毒妇。 萧滽上前喊声小妹,蓉姐儿朝他斜身伸出手:“哥哥抱,找阿姐。” “好。”萧滽接过她,朝沈岐山瞟一眼,冷笑道:“萧家姐弟妹的事,沈大人还是少操些闲心为宜。” 话也不多说,擦肩而过。 沈岐山背着手在原处又略站了站,天边残阳如血,粉墙上立着一排乌鸦,眼白珠黑地缩身不动。 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往往很灵验。 晚间果然出事了。 高简遣管事匆匆来寻他和顾佐,请往祠堂去,顾佐穿衣下榻,疑惑地问:“既是你们高家祠堂,叫我们去做甚麽?” 管事难为半晌,还是不肯说,只道去了便知。 沈岐山给顾佐一个眼色,顾佐会意,二人穿戴齐整,随管事出门直朝祠堂而去。 快至时恰遇高简迎来,神情焦灼的上前见礼,沈岐山摆手道免了。 那高简低声道:“这般晚请两位大人来,实有个不情之请。” 第壹零捌章 祠堂内疯妇发疯 顾佐笑着开口:“高大人客气,直说就是。” 高简愁眉深锁道:“家母十年前得了疯症,虽是神智不清,却很安静,整日待在房中不爱走动,不想这趟我举家迁回,她见过澄哥儿后性情大变,想必你们也有耳闻,今更是离谱,她竟将澄哥儿偷带进祠堂,命父亲及我和妇人们来此相见,我那父亲是个暴烈脾气,恐稍后言语过激,令家母做出异常之举,反生祸乱。沈大人顾大人武艺高强,待危急时,还烦请您们出手相助。” “不过举手之劳。”沈岐山颌首应允,高简大喜,连忙道谢。 一同走进祠堂,灯烛照得堂内亮如白昼,府中佣仆来了大半,挨挨捱捱立在壁角四围,沈岐山见龛像前,澄哥儿双手被绑,颈处被老夫人一只胳臂圈紧,另只手则抓握着一把锋利短刀。那老夫人发髻齐整,穿半新不旧的姜黄色禙子,面庞很沧桑却干净,乍然旁观,和个平常的老妇无甚区别,只是,当她看向啜泣的邢夫人时,眼睛里却透满荒凉。 顾佐压低嗓音道:“高大人不厚道,表面话里今非需我们相助,却又把那两少年寻来,算怎麽回事。” 沈岐山侧目望去,果然萧滽和燕靛霞也在。 忽听一阵扑簇簇响动,有人惊叫躲避,竟是十数只乌鸦挟带暗风从门外鱼贯飞进,黑压压的拍翅盘旋,再停落在根根圆直结实的房梁上,缩着头齐齐站着。 “哪里来的这麽多乌鸦?”顾佐嘀咕:“看着怪瘆人。” 管事禀问高简,可要将乌鸦驱撵出去,高简沉吟稍顷道:“一两只还好驱撵,这许多若是乱起来,尘灰四散,撕破幡幔,推倒神龛,掀翻供桌,像甚麽样子,实乃对祖宗的大不敬,暂随它们去。” 恰这时立廊下的佣仆报:“老太爷来了。” 一时众人敛息摒气,咳嗽不闻,老太爷高坤气冲冲甩袖跨入,大步直朝老夫人去。 那老夫人把短刀横在高澄颈前,嗓音尖利:“你再敢前一步,我便割断骥哥儿喉咙。” 高澄“咝”地抽气喊痛。 邢夫人哭着跪将下来,高简亦道:“但求父亲好言相劲,莫过莽撞。” 高坤总算止住步,粗声叱责:“你个疯婆子,还不快将澄哥儿放开,更待何时。”又朝高澄道:“你过来,勿要怕她。” 老夫人反把高澄搂得更紧,目光慌乱,拼命摇头:“不能把他交给你,怎能把他交给你,你会杀了他的,会杀了他。” 众人皆暗自吸口凉气,梁上的满排乌鸦如雕刻的脊兽,纹丝不动。 “早知你疯成这样,十年前就该把你丢去别院自生自灭。”高坤怒容满面:“再敢胡言乱语,便将你舌头拔掉。” 沈岐山不露声色地蹙眉。 那老夫人浑身抖若筛糠:“我没疯,十年前的那幕,日日在我脑里打转,想忘都忘不掉,你这个衣冠禽兽,枉活人世,不得好死。” 她再看向高简尖叫:“你的父亲,是他生生活杀了骥哥儿,活杀了你的大哥!” 第壹零玖章 龛像下萧滽说事 她说这话时,喉管像被薄薄的刀片在反复刮蹭,痛苦地不停吞咽口水。 “母亲错怪了父亲。”高简作一揖,温声道:“从前父亲最疼爱大哥,有目共睹,岂会做出此等弑杀亲子的事,母亲若有甚麽委屈,不妨回房同我细说,必替你作主讨一个公道。” “你不信我,你这个孽子。”那老夫人面容灰败,收回目光,瞪着澄哥儿流泪:“他们都要害你,用那样残忍的法子要你死,我也救不了你,不如我们一起死罢!” 澄哥儿望向邢夫人也哭了:“我不要死。” 高简悄看向沈岐山,顾佐低道:“我绕到神龛后折她手臂夺刀......” 沈岐山打断他的话:“不妄动。”顾佐怔了怔,不救了麽! 高简见他俩各自抱臂而站,毫无相帮之意,眼眸倏得一黯,转而看向手持铜剑的燕靛霞。 燕靓霞面无表情,倒是萧滽摇着扇儿晃出,声音朗朗道:“老夫人,我信你!” 众人俱是一惊,高简愣住,沈岐山眉梢轻展。 高坤冷笑:“蚊虫遭扇打,只因嘴伤人,小书生,若非洞若观火,还是勿要轻打诳语。” 萧滽也笑道:“是否是诳语,老太爷听后自然知晓,若不是......”他手中扇子摇指:“你就死定!” 高坤拂掉袖上不知何时沾染的尘灰,神情薄蔑:“众生愚痴起诸见,烦恼如流及火然,老夫洗耳恭听。” 萧滽走近那老夫人,定定看她稍顷,深叹口气:“高骥幸有你这样的娘亲,为他疯活十年,生不如死,祸有你这样的娘亲,为高府名望声誉所累,不敢替其申张冤屈,肉身混泥裹木成顶梁,他死的实在惨烈。” 老夫人瞪圆双目,神情痛苦,嘴唇开阖,喉里发出咯咯地响动,却是说不出话来。 她的手无力垂下,澄哥儿挣脱后朝邢夫人跑去。 萧滽敛起笑容,平静道:“十年前高府因大火而付之一炬,你从云南请来一队匠人,择日筑起地基、砌起墙垣、添砖加瓦盖起房屋楼台、厅堂亭榭各处,正干的如火如荼之际,竟出了桩古怪事,所有房舍的屋顶,无论怎样架梁,选再好的金丝楠木,都坍塌而难搭成,匠人给出意见,此地火过太阴,招惹邪灵而至,需得府中嫡长子肉身作祭,这屋顶才能搭成。如若不肯,高府的荣华富贵,便从这无顶的房冲出,散得干干净净。是要嫡长子,还是要荣华富贵,高老太爷啊,你自己抉择!” 众人皆愀然变色,高坤背脊挺得僵直,面容铁青而不语,双目炯炯看向龛里祖宗的牌位。 萧滽扇柄指向邢夫人怀里的澄哥儿,继续道:“高骥十年前就同他一般年纪,模样清隽,禀性善良,也聪颖,熟读四书五经,日后应有个好前程,老夫人及下人都很疼爱他,高老太爷自然也很喜欢这个嫡长子,不过.......”他顿了顿,嗤笑一声:“不过再怎麽喜欢嫡长子,终是敌不过这漫天的荣华富贵!” 第壹壹零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后来窑湾渡口流传只《挂枝儿》,单表高坤重富贵弑子嗣一事:“富惹心猿,贵扯意马,富贵无边无际,心猿意马无止无息,奔奔波波,度度劫劫,何时有个休期,贪欲终难填,迷离眼,抛却夫妻情长,深执念,管他骨肉亲疏,我只要独守富贵。” 老夫人泪已流干,萋萋哀鸣如只负伤重行的孤雁。 顾佐大声问:“肉身做祭,是怎麽个祭法?” 萧滽回道:“先饿七日,择吉时三更阴阳界门开时,摆坛作法,拜天拜地拜四方,再拜邪灵,便可献祭,匠人将高骥四肢捆绑使其不得动弹,掰开其嘴大张,把混好的泥浆灌入喉咙冲进肚腹,直至腹胀如鼓,身僵如石,再全身刷涂厚泥桨用火烘干,塞进挖空的金丝楠木内,直接上梁。”他看向高坤:“屋顶终于搭成,荣华富贵保住,至于子嗣,去了一个还会来一个,高老太爷,我可有诳言麽?” 众人皆瞠目结舌,惊惧难掩,唯有几个老仆平静的垂首侍立。 高坤冷笑:“小儿无赖,凭你几句信口雌黄,就能治我的罪麽?” 萧滽摇头:“你昔时贪得富贵害人命,定有收你人在后头,我既敢说自有分寸。”他回身指向屋顶的那根双步梁,突然疾言厉色:“高坤,你那嫡长子骥哥儿在看着你呢,你个怂包,终是做下亏心事,怕遭报应,便将这里搭成祠堂,供上神龛,求祖宗佑你。我代骥哥儿问你一句,何时让他入土为安,得以转世托生人家去?” 顾佐怒极攻心,从腰间扯出一块令牌,指着个管事喝道:“速拿此物去把衙官叫来,勿要让老子等得不耐烦,否则削他的官。” 那佣仆唯唯诺诺不敢接,燕靛霞上前接过,自走了。 高坤不由后退两步,一个老仆上前搀扶,被他甩开,抚了抚衣袖,他再看向龛里牌位,慢慢道:“不能让祖宗基业败毁于我之手,这个罪人我当不起。” 恰此时一个管事气喘吁吁跑来,一路高喊:“着火啦,房子全烧起来,快跟我去灭火喛!” 果有股子烧焦味儿被夜风送来,佣仆们大乱,争先恐后的往外涌,邢夫人被撞的摔跌在地,仍紧紧握住澄哥儿的手,沈岐山上前将她扶起送出廊外,果见火光照亮天际,浓烟滚滚,他倏得想到甚麽,脸色骤变,疾步狂奔而去。 萧滽暗道糟糕,也往外跑,他和燕靛霞出来时,长姐和小妹早早睡下了。 高简抓住那管事前襟,厉声问:“怎会无缘无故的起火?” 管事未答,老夫人却大笑起来,拍手道:“是我放李贵进的门,他要替小红报仇,善恶相报总有时,十年不为晚。” “你这疯妇!竟敢毁我高家大业。”高坤满脸暴戾,今日之事皆由这妇人而起,容她不得。 三两步冲至妇人面前,抬手狠狠一掌刮,打得她栽倒在地,嘴里鲜血直流。 高简失魂落魄地站着,并无上前相阻之意。 作者的话:虽是佛系,但看在我这么努力写文的份上,求月票求订阅呢! 第壹壹壹章 不思量自难忘他 梁上的乌鸦忽然躁动起来,“呱..哇..呱..哇”一面凄厉地嚎叫,一面四处乱飞,黑压压如乌云翻滚。 那鸦啼粗嘎嘶哑,上气不接下气的,听到妇人耳里,便是骥哥儿因喉管里塞满泥浆而痛苦地哭喊:“父亲、父亲救我啊!” 他以前的嗓子多清脆,背起书来声音朗朗。 他瞪圆的眼睛里有泥浆溢出,他以前的双眸多明亮,灿若天上的星子。 妇人原是受了骗,只知自己夫君要锻炼儿子的意志,需饿其七日,到第七日时,她终是不忍,趁晚间偷拎了食盒,和近身丫鬟小红一起去探望。 离远却见老爷牵着骥哥儿的手往老宅走,鬼使神差的就悄跟一路,却睁睁看见这撕心裂肺的一幕。 她抖若筛糠,犹如置身阿鼻地狱里,小红先冲过去,抱住老爷的腿跪求:“救救骥哥儿,我来替他,我来替他罢。” 有匠人道:“作法之地,这般吵闹惊扰邪灵,恐要功亏一篑。” 老爷将小红一脚踢开,一根滚直浑圆的梁木掉下来,恰砸在她的头上。 “还不快滚。”妇人听得老爷朝她吼叫,她不管,挪着小脚拼命跑,跑不动就爬,渐离骥哥儿近了,她看见骥哥儿朝她伸长脖颈,张大嘴用尽全身气力,她听到了,听他在喊:“娘亲娘亲,救我!” 她还看见匠人见他嘴大张,趁势将一大股湿稠的泥浆灌入...... “你听见了吗?”老夫人辄身死死抱住高坤的腿:“许多乌鸦在房梁上飞,叫得好大声啊,是骥哥儿在喊救他!” 高坤抬首,哪里有甚麽乌鸦,仅有那根包裹高骥身体的顶梁,依旧横固支撑着整个屋顶,颜色泛起老旧,到底十年了。 高简也眺向那根顶梁,空荡荡的,没见着乌鸦,一只也没有。 高坤忽觉腿腹钻心的疼痛,低首看,妇人竟将短刀插进他的肉里,顿时痛得跌坐在地,嘴里咝咝吸气,瞪眼大骂:“疯婆子,你想要我的命......我先送你见骥哥儿去。” 他伸手掐住妇人细长的脖颈,窗外喷薄的浓烟助长他的怒火,不由越箍越紧,拇指间的虎口都抻张的发麻。 老夫人先还捶打抓挠,渐渐的不再动弹,她觑眼望见屋顶的数只乌鸦簇拢在一起,形成一条黑漆漆的柱子、从天而降,俯冲着直直朝她(他)俩撞来。 嘈杂乱闹的声音从耳边呼啸而过,瞬间远去了,一切变得很安静,忽然就听见骥哥儿在叫她,清脆脆含着笑意:“娘亲,娘亲!“ 高简耳畔还在哄隆隆作响,撞击声令他吐出一口鲜血,那根顶梁不知何故,竟生生掉落下来,正砸在高坤和老夫人纠缠的身上。 一大滩鲜红从梁木的缝隙处流淌出来。 供桌摇晃着翻倒,神龛里的牌位跌到地面,惊起的微尘如烟弥散。 两三个管事过来扶住高简:“老爷快走,这屋顶撑不住快要塌了。” “救他。”高简指着梁木下的高坤:“快救他。” 管事佯装没听见,只将他拉拽推搡出门槛,才下踏垛,每跑多远,就听背后一声巨响,轰若雷鸣。 猛得回首,祠堂已成断壁残垣。 第壹壹贰章 萧鸢前世梦惊魂 萧鸢犹在梦里,她很虚弱地躺在床上,喘口气都觉得累,浑身被汗水浸透,轻薄的绸衫紧黏着背脊,腰肢动了动,就觉身下汩汩热流淌个不停。 满屋的血腥气,弥散不褪。 有人替她擦拭洇满泪水的眼睫。 她有气无力地睁开眸子,旁边桌上有一盆子血水,剪子火烛棉巾凌乱地摆着,显然她才刚诞下沈家的子嗣。 接生婆抱来一个用大红绸布包裹的婴孩,展到面前:“是个千金,你看一眼,喛,奶娘在门外头等得急。” 顾不得在意接生婆冷漠的话儿,她贪婪地看着那孩子,软软嫩嫩,眼睛微阖,用指尖点点小嘴,会吐出粉红小舌头,一舔一舔的。 她的孩子呀,整整疼痛了三日夜才把她生下来,眉眼鼻唇很秀气,一点不像沈岐山,像极了她。 幸得不像他,否则以后怎麽嫁得出去呢......她眼泪不停地流,怎就想到那麽深远去。 “姨奶奶,我真得走了。”接生婆不耐烦地转身要走,她一把扯住她的衣摆:“给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姨奶奶不要让我难做人。”接生婆用力掰开她的手指。 她气笑了:“你个狗仗人势的老货,我自己生的孩子,竟还不能看了?你有胆儿,就去把大爷寻来,我要让他剥了你的皮。” “喛哟我的姨奶奶。”那接生婆撇撇嘴,话说的阴阳怪气:“若不是得大爷吩咐,我哪敢冲撞您呢。” 她喉头一噎,气极攻心,有股子腥甜味儿在嘴里蔓延,忍不住呕得吐出一口鲜血。 那孩子“哇”得莫名哭起来,声嘶力竭。 哭甚麽呢,别哭,她没那麽容易死的。 怎会这麽热呢,虽是三伏天,但窑湾码头吹来的江风很猛烈,入夜房里还是会有丝丝凉意。 “阿姐,呜.....阿姐....” 是蓉姐儿,她好像被梦魇住了,头重脚轻,眼皮怎麽都睁不开。 忽然被谁拦腰抱起,背脊离了被褥,慌得连忙扯住他的前襟,头撞到坚硬的肩膀,晕沉沉昏糊糊。 一股子热浪腾腾的风挟着烟尘气、呛得她直咳嗽,眼睛蓦然瞪大,总算是醒转过来。 已远离了宿住的客房。 “毒妇,做甚麽美梦,宁愿烧死都不醒。”沈岐山咬着牙满脸戾气。 这人真是......萧鸢把感谢的话吞回去:“反正没有你!” 抬头恰瞧到蓉姐儿带泪的笑脸,她俯在沈岐山的背上,肉胳膊圈住他颈子,见长姐望着她:“阿姐阿姐。”高兴地一个劲儿喊。 萧滽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幕景儿。 沈岐山背着小妹,怀里抱着长姐,身后火焰灼灼,浓雾滚天。 就来晚一步,妹软姐娇全被他占了。 萧滽看的十分碍眼,心底有种被人夺了妻女的空荡感。 萧鸢偏头看见萧滽走过来,连忙挣扎着下地,再从沈岐山手里接过小妹。 蓉姐儿朝萧滽招手:“哥哥,哥哥!” 沈岐山辄身离开,与萧滽擦肩而过时,听他语气平静道:“谢沈大人仗义相救,萧生欠你一情,日后补过。” 沈岐山没有言语,头也不回地径自而去。 第壹壹叁章 行夜市总有甘苦 高府再不能待,萧鸢几个取了箱笼囊箧离开,穿园过院,入目总是一片狼藉。 待出了府门,恰遇见燕靛霞,递上他的褡裢,萧鸢看见沈岐山和顾佐,在同衙门县官儿说话。 顾佐先看到她们,热情地过来招呼,又问这是往哪里去。 萧滽把萧鸢挡到身后,作揖回话:“打算去寻客栈投宿。” 顾佐略沉吟,笑说:“这样的深晚,想找个宿住的地方不易,沈大人和我要往衙门歇住,你们若愿意,可与我们同去。” 萧滽还在犹豫,腰谷被长姐暗暗戳了戳,只得道:“如此再好不过。” 几人先后乘上马车,摇摇晃晃往中宁街方向去,中宁街多为店铺和客栈,客栈前皆挂着“客满”的牌子。 而店铺则大开,灯火亮如白昼,纵是夜色黑沉,却不碍人流如织。 道这是为何,只因窑湾是运河的水旱码头,且水位北浅南深,早有的规矩即日行夜歇,夜间各船停靠岸边,脚夫装卸货物,在镇上采买日常所需供济,商贩便随他们的习惯做买卖,白日萎靡,到了晚间,愈发精神抖擞,吆喝声此起彼落,十分的热闹。 沿街自然少不得吃食摊子。 萧鸢闻到股子香味,掀帘望外看,有卖凉粉的,一碗碗切成小块盛好,洒几根黄瓜丝萝卜丝,再浇淋上甜油椒料烂蒜葱花芫荽,看着嘴时泛酸。 一个铺子前摆口铁制大锅,在熏卤五香面蚕豆,蓉姐儿吵着要吃,燕靛霞坐在车门边,上下方便,萧滽把钱给他去买。 燕靛霞把萧蓉瞪的躲进长姐的怀里,这才收回目光,撩帘让车夫靠边停了,跳下车去。 “燕生不喜欢蓉姐儿!”萧鸢很肯定的语气。 萧滽懒懒地伸长腿,不以为然:“要他喜欢作甚?!” 萧鸢抱住蓉姐儿,亲亲她粉嫩的面颊:“我们蓉姐儿这麽乖巧,怎还有人不喜呢,是他忒没眼光。” 蓉姐儿缩着脖子,咯咯笑个不停。 萧滽清咳一嗓子,燕靛霞板着脸站在车门前,萧鸢抿起嘴唇装傻,接过黄纸包儿,揭开还热腾腾的,拈颗喂给蓉姐儿,再轮流分食。 燕靛霞嗓音不善:“最不爱吃这个,哼,妖......”孽字吞进喉里。 再把用纸包裹的油渍渍烧鸡递给萧滽,萧滽撕条腿,津津有味地吃。 燕靛霞忽然凑近他,压低声道:“这只鸡是个黄鼠精烹了再卖。” 萧滽一下子吃不下去,斜眼睃他:“你没把他收了?” 燕靛霞摇头:“他和人生活一样,也饶是辛苦,市场生鸡贵,便每日早起去农户家里购买,至多收来七八只,烫水拔毛放血收拾干净,再送去作坊用釜灶卤熟,至晚间摆摊叫卖,只可惜他长得尖嘴猴腮,面容不雅,世间人只重外表,哪管这鸡的滋味好坏,因而生意寡淡,能卖出三四只已是不错,也只勉强糊口,至今买不起房,居无定处,常在桥门洞口,暗坊僻巷伏睡,日晒雨淋,冬冷夏热,过得着实不易。” 萧滽默少顷,把鸡收起不再吃,又过不久,马车在衙门前停住。 作者的话:有人总说我每章很短,确实短,都是一千字章的,为什么不是两千字,因为我的标题长,两章并一起,标题就是两行,十四个字,这样就会有些字显示不出来,为了完整漂亮,所以干脆分开成两章。有人问这么短的字,你何必想这么复杂的标题呢,多辛苦啊,是因为.......姐愿意,姐愿意辛苦不成嘛! 第壹壹肆章 萧滽托语警沈三 在衙门里众人各自安顿。 顾佐拎了一坛金华酒、一盘熏肠子去敲萧滽和燕靛霞的门:“睡了麽?” 稍顷,燕靛霞来请他进房,萧滽见礼,三人围桌坐着吃酒聊谈。 顾佐咬口烧鸡腿,笑赞味道不错,萧滽抿口酒:“喜欢就多吃些。”想想问:“听闻高坤和老夫人不好了?” 顾佐颌首:“你们后来都疾去,唯我在那里看全程。”便把高坤如何怒打老妇,老妇如何揭他杀婢害儿恶行,两人搅扭间如何被落下梁木砸中述了一遍。 遂叹息一声:“高坤与官方便,与民行善,颇受当地人敬重,哪想竟做出此等惨绝人寰之事。” 这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又吃几盏酒后,顾佐朝萧滽道:“我有大不解,你是怎麽知晓十年前高家这桩命案的?” “不过是听这个说几句,听那个说几句,凑合堆成一起,哪想瞎猫碰着死耗子,高坤自个就认了。”萧滽打马虎眼儿。 他当年把那些匠人抓住后,使的折磨手段,比起高骥死时的痛苦可更胜一筹。 顾佐打量他半晌,这萧生看着年纪不大,言谈举止,却颇有城府,若日后朝堂相遇,实不可小觑。 他拈起酒盏欲吃,却不知怎地松落,直直朝萧滽身上投去,溅湿袍子一片。 “你怎不躲避?”顾佐满含歉意。 萧滽拿帕子一面擦拭酒渍,一面嘲讽:“我再躲避,也抵不过顾大人的手脚快啊。” 顾佐有种他话里有话的感觉。 萧滽把帕子扔到一旁,拈块熏肠放嘴里嚼着,开口道:“沈大人是怎麽一回事?” “沈大人怎麽了?”顾佐被他突然发问,顿时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 萧滽冷笑道:“今日高府后院起火,长姐及小妹在房中歇息,待我赶至时,沈大人身背小妹,怀抱长姐而出,幸得当时大乱,皆自顾不暇,若是被好事者传扬出去,他倒无谓,我那长姐该如何做人?”又添一句:“难道他对我那长姐有觊觎之心?” “萧生误会,沈大人对你长姐决无他意!”顾佐连忙摆手,非但无意,着实还讨厌的很:“京城里的公主贵女,比你长姐样貌德行好的大有人在,沈大人这样的人物,一般的看不进眼里。” 长姐一般?萧滽撇起嘴角,这顾佐够眼瞎,欺他没去过京城、没看过那些公主贵女麽?当年他玩转京城,傲啸朝野,是何等的风光。 听顾佐还道:“沈大人恰回房取物,莫说你长姐小妹是熟识的,就算是旁人,遇着总不能见死不救.....” 萧滽打断他的话:“过往不提,我只要你给沈大人带句警言,我的长姐小妹我来护,用不着他瞎掺乎。” 燕靛霞打个呵欠要睡了,顾佐告辞,回至房里时,沈岐山还未歇下。 他便把方才在萧滽房里的闲谈细讲了,沈岐山蹙眉听毕,凝神暗忖,这个萧滽足智多谋,连试探其武功都能堪破,终是于前世里那个庸才大不相同,还需得另眼相看。 第壹壹伍章 邢夫人雪中送炭 有诗曰: 汴水东流虎眼纹,清淮晓色鸭头春。 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 莫说汴水及春色,纵是大江大河、夏秋冬时节,渡口离愁牵扯的情长、古今皆是大同。 高简推故身体抱恙未曾露面,邢夫人却带着高澄来给萧鸢等几送行。 沈岐山顾佐与衙门官简单聊两句,便上船去,萧滽和燕靛霞见有个农人担着自家种的西瓜在码头卖,便去挑拣一只,让用刀切成五六块,边吃边往江里吐籽儿。 蓉姐儿见到高澄很高兴,拉着他一起去吃西瓜,也学哥哥的样子,嘴里“扑扑”吐黑籽,逗得几人都咧嘴笑了。 邢夫人面色很憔悴,轻轻道:“哪晓得竟出这样的事儿,我是想都不敢想,一想就做恶梦,梦见澄哥儿......“ 萧鸢宽慰她:“快别这麽说,一切都已过去,再想便是庸人自扰、反催生许多烦恼。”又问:“府里火烧的狼藉,你们现住哪里,还打算在原处装修复建麽?” 邢夫人道:“现住在别院,园子还在,就是屋舍烧了不少,需得重整。” 说到屋舍,她从袖笼里掏出封信笺和一枝银簪子递给萧鸢:“我原就长在京城,是家中独女,嫁给老爷没几年,父母便亡故。此次随他迁回老宅,能变卖的都未曾留,唯娘家这处宅子没舍得,也是为给自己个念想,现空关着,交由一个名唤赵伯的老仆终日看守。你们此去京城,无亲无故,又缺银钱,宿住想必困难,若是不嫌,倒可去我那处暂住,待你们手头宽裕,再另寻他处亦可!你拿着这个给赵伯,他自然明白。” 萧鸢简直是喜出望外,连忙接过信笺和银簪子,迭声儿道谢。 邢夫人微笑说:“这房子久置不住也非长久之计,你也算是帮我,去添些人气儿。” 萧鸢仍感激不胜,这正是:锦上添花不算真,雪中送炭最动情。 她俩又聊了会儿,吃瓜一众过来告辞,官船到点即开。 高澄拿来一幅画给蓉姐儿,认真地交待:“这是我的肖像,你好生收起来,忘记我长甚麽样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两眼,等我进京科考时,定去找你!” 蓉姐儿弯起笑眼,使劲地点头。 待快走至官船前时,蓉姐儿忽然挣开长姐的手,辄身到高澄的面前,把个莲花纹的香囊给他,附耳悄道:“囊里存有我的指甲,你收在身上常带着,能救命!” 话才说完,就听长姐在叫她快些,连忙跑走了。 高澄把香囊扯松口儿,觑眼往里瞧,果然有三瓣剪下的指甲,小小而透明,弯若新月,他笑着收进袖笼里。 萧鸢抱起蓉姐儿跨上官船踏板,船夫开始吆喝着收绳启锚,岸边柳枝长长垂下蘸着浊水,江风拂送。 她正打算往舱里去,无意间瞟见船栏上有只大乌鸦,缩着头,一动不动站着。 似晓得有人在看它,忽然“呜哇”地大叫一声,伸展开两翅飞起来。 萧鸢惊愕地回首,便见它箭一般朝码头方向去了。 第壹壹陆章 夏去秋来至京城 一只大乌鸦飞过街坊巷市,斜掠高墙,低穿洞门,抹过蔷薇架,瞧着三五人影,收翅落在枝桠间。 高简在宅子里背手慢走,还能闻到呛鼻的气味,入目皆是断井颓垣,碎瓦破柱,布满烟熏火燎的焦黑。 园里树木依旧挺拔,只是绿叶红花蒙了尘,看着毫无生气。 他忽然朝紧随的管事低吼:“赶紧去信,去把那群匠人再找来。” 那管事面露犹豫,欲言又止,稍顷才回话:“就因着那群匠人,连累的老太爷和夫人都亡故了,还是另请别的匠工来修缮......” “闭嘴。“高简粗暴地打断他:“他们非一般匠人所比,让你去就去,啰嗦甚麽!” 那管事不敢再多言,应承着退下。 高简在原地略站了站,忽然俯身从断裂的梁柱下、捡起一枚镶金嵌玉的戒指,是老太爷随身佩戴之物,他觑眼看了看,面无表情地套进手指里。 高家历辈与那群匠人达成交易,他们以嫡长子交换荣华富贵,十年一次轮回,是爷们间难以言宣的秘密。 他不能把荣华富贵断送在自己的手里,否则为此逝去的人命就是场笑话,他担当不起这沉重的罪责。 “老爷,你在这里麽?”是林姨娘,带着丫鬟小心翼翼地走来,皱起眉,用帕子掩鼻,嘴里含颗酸梅。 高简似恍然惊醒,回首露出笑容,朝她大步走近,揽紧肩膀带进怀里,嗓音很柔和:“这里碎石滚地,十分难走,你怀有身孕到处乱跑,磕着碰着怎麽办呢?” “我想去原本住的院子,当时走的匆忙,少带出一只玉镯子......”林姨娘恃宠而骄。 “明个去玉器铺子给你挑个更好的......”他俩说着话渐渐走远。 园里复又变得死一般静,那只乌鸦蓬着羽毛,纹丝不动站在一根树枝上,仿佛睡着了。 且说白马过隙,日月如梭,盛暑持蒲吃熟瓜,忽而就雁过留声,菊花满地。 九月渡船抵西沽口,萧鸢等几雇了马车直朝京城而去,忽而一缕含凉的秋风扑面,萧鸢睁开惺松眼眸,蓉姐儿趴在她怀里热烘烘的熟睡,萧滽凑在灯前看书,她打个呵欠,伸手掀起帘子,黎明的天是蟹壳青色,马车行缓下来,还未到城门开的时辰,需得等些时候。 嘈杂喧闹声愈发响了,马嘶驴鸣混着踢踏哒哒,萧鸢看见沈岐山和顾佐下了马车,伸展腰背,站在路边个摊子前买包子吃。 “你饿不饿?”萧鸢问滽哥儿:“那边有卖早饭的。”从袖里掏出银钱给他。 “我还有一些。”滽哥儿不接,把书搁一边儿,撩袍跳下车。 顾佐先看见萧滽慢腾腾地过来,热情的招呼:“这肉包子难吃,前人之鉴,可别再买上当。” 萧滽给他拱手作个揖,也不多话,自凑到早饭摊子前去了。 稍刻后挤出来,顾佐笑问:“你买得甚麽?” 萧滽假装没听见,径直往马车走,顾佐吭哧两声:“这萧生,耳朵不好使!” 抬眼恰见沈岐山若有所思的打量他,不由奇怪的问:“怎麽了?” 沈岐山笑了笑:“不是萧滽的耳朵不好使!” “那是甚麽?”顾佐追问。 “是你的脑子不好使!” 第壹壹柒章 同路人各自离散 萧滽买的是黄米的粘糕、浇卤的豆腐脑儿,还有两个猪肉大葱馅的死面包子。 萧鸢在给蓉姐儿梳头,蓉姐儿看着燕靛霞咧嘴笑,燕靛霞目光炯炯地瞪她。 萧滽把两包子递给他:“别瞪了,眼珠子要掉下来。”燕靛霞冷哼一声接过。 “哥哥,我要吃。”蓉姐儿舔着嘴唇迫不及待,萧鸢接过粘糕掰一半给她自己拿着吃,再拿起调羹划散热气,舀一勺尝了尝,有点儿咸。 蓉姐儿一面抠糕里的蜜枣吃,一面含勺豆腐脑,不用嚼,滑滑的会自己往喉咙口跑,她吃的高兴,眼睛弯成月牙儿。 燕靛霞不高兴,低声道:“这包子有股肉革气,倒胃口。” 萧滽咬口粘糕,点点头:“顾佐那厮说难吃,我不信他,你说难吃,那应不假。” “......”燕靛霞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这萧家姐弟妹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任重而道远。 “开城门喽!”有人吆喝,混着敲铜锣的铿锵一声,余音洪亮悠长,便觉地动山摇,人潮如流的往那半圆洞口挤去。 车夫将她们送进城便不肯多行,萧鸢等几携着箱笼囊箧站在路边,她瞟到不远停着一辆簇新的青篷马车,几个锦衣仆从侍立等候,沈岐山和顾佐头也不回的走近,其中个仆从连忙打起车帘,他俩撩袍隐没于帘后,再也看不见。 萧鸢心底生出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京城之大,音讯不通,她有心躲避,怕是此生都很难再见罢! 这样其实最好,前世里的两人恩怨太多,若他是树,她就是藤蔓,她把他缠死了,结果她也活不了。 倒不如一别两宽,各自圆满的度过此生罢。 她深吸口气撇过脸来,燕靛霞也在和萧滽告别,他问:“我寻到师兄后,要去哪里找你?” 萧滽道:“你去东城崇文门,顺城墙往东,过惠河寺至东南城角,有个苏州胡同,胡同里有家名唤‘高中’的客栈,江南来京科考举子,大都投宿在那里,你去那里找我们就是。” 燕靛霞默背记下,拱手作揖告辞,不一会儿便没了影子。 “爷要用马车麽?”有人热情的来询问,萧鸢想想,朝萧滽道:“我们先去你说的那家客栈落脚,待明日再去看邢夫人的宅子。” 萧滽颌首,叫过车夫跟前来:“我们要去正阳门里,顺城墙往西,过化石桥羽林前卫,至宣武门里里大街东边的冯椿胡同,那里的‘高中’客栈。” 萧鸢听得有些糊涂:“怎麽有两家‘高中’客栈?” 那车夫笑起来:“京城里叫‘高中’客栈的岂止两家,二十家都有,皆为讨个高中皇榜的好彩头。”又朝萧滽道:“这位爷倒对京城熟门熟路的很,且宣武门的高中客栈更有来历,那里前后出过三位状元,来京的科考举子、都去那里宿住沾喜气,是而房间格外紧俏,我听闻今还有得空,要去得快些走起!”遂帮携着将箱笼囊箧扛上马车。 萧鸢牵着蓉姐儿待要上车时,忽听有人喊她:“可是萧娘子麽?” 作者的话:亲们,求月票,求订阅,求......嗯嗯,你们懂得! 第壹壹捌章 闹市纨绔逞猖狂 是个青衣仆厮,他拱手作个揖,拿出一张笺纸奉上,萧鸢道谢接过,拆开看是沈岐山笔迹:“还银勿忘!” 那仆厮还在说:“沈府在神武后街......喛,这位大姐怎说走就走!” 萧滽抱着蓉姐儿,看长姐满脸不霁的上了马车:“谁又惹你?手里是甚麽?” 萧鸢摇摇头,把笺纸撕的粉碎,往车窗外一把,被风吹散了。 京城繁华而气象堂皇,与江南的水乡写意又是不同。 排列坊巷,胡同纵横,如棋盘的格局,皆规规整整,每条街道涌满熙熙攘攘的人,两边的店铺皆打开大门广做买卖。 各式各样的店铺令人眼花缭乱,有精裱字画的、装塑佛像的、卖各样金银首饰的、成衣店旁是卖纱罗绸绢布匹的、有卖磁器的,用稻草成捆扎的高,有卖各种生熟药材的、官盐店、粮店炭行等关系百姓民生铺子左右相连,生意十分的兴旺。 忽然马车剧烈地颠簸,蓉姐儿的额头撞到车板,红红一块,撇嘴要掉眼泪,萧滽伸手给她揉,又忍住不哭了。 萧鸢探出头看,原来是马车在避道,前面传来呼呼喝喝的喊声儿,一辆马车渐近,便见得:高头大马通体雪白,车厢宽敞能容五六人随意坐,外围子用的是名贵紫檀木贴蜀锦花呢嵌五彩斑斓螺钿,日阳儿一照,金灿灿银亮亮通体耀着光。两个侍童拉住把手,直直站在车门踏板上,脸上抹着胭脂水粉,风吹的月白锦袍鼓胀起,显得飘飘欲仙。那赶车的更是意气张扬,勒着缰绳哪管闹市人烟凑挤,一径星飞电转驰骋而去,引得路人和旁的马车轿子纷纷靠边躲闪。 这正是:肥马轻裘神飞扬,膏粱子弟逞猖狂,闹市行凶为所欲,不想他人死与活。 萧鸢放下车帘子,记起甚麽,看着萧滽:“你跟燕生说的客栈好似错了!” 萧滽不答反问:“长姐还想见到燕生麽?” 萧鸢微怔:“我看你们一路相处融洽,以为你想与他为友......” 萧滽笑了笑:“甚麽友不友的,能陷你不义的,就是所谓的这些友,我不需要。” 萧鸢默少顷道:“算罢,那燕生古古怪怪,能再不见也好。”又添一句:“你还有我和蓉姐儿呢。” 萧滽嘴角暗掠过一抹讽弄,没有再吭声。 半刻后,马车在冯椿胡同口停住,车夫帮忙取下箱笼囊箧,笑道:“高中客栈往胡同里走百步即到,原是该送你们到门口的,只是里面马车甚多,进出不便,反没走的更快。” 萧鸢把车钱给他,恰有两个儒生要乘车去百花院找妓儿,搭上便马蹄哒哒地走了。 一个卖冰糖葫芦儿的凑过来:“吃葫芦儿不,甜酸口喛!” 蓉姐儿眼巴巴望着咂嘴子,萧鸢不给她买:“换牙哩,吃这个牙里长虫。” “谁说吃这个牙里长虫的?”有道熟悉的嗓音传来:“蓉姐儿莫撅嘴,本爷买给你吃,要草杆插的那最大的那串!” 萧鸢定睛一看,顿时笑起来,道来者何人,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壹玖章 萧鸢他乡遇故知 各位看官,那要买冰糖葫芦给蓉姐儿的究竟何人,原来是富春镇柳镇长家的大少爷柳孟梅。 “柳哥哥。”蓉姐儿拍着手高兴地喊,柳孟梅接过一串冰糖葫芦递给她:“有良心,没忘记你这柳哥哥。” 蓉姐儿却不吃,先送到萧鸢的嘴边:“阿姐吃!” 萧鸢咬下一颗,拿在手里,粘的糖又甜又凉,使劲一嗑,外面一层冰糖壳就碎裂成窗上的霜花,里面红果儿肉软,味酸的牙都麻了。 蓉姐儿苦着脸直吐舌头,不良小贩早溜的没影子,萧鸢疼钱,接过蹙眉勉强吃着。 箱笼囊箧由小厮提的提、抬的抬先送进客栈,一边走,柳孟梅一边问:“你们比我先启程,怎反落在后面,我在这里已住有半月余的辰光。” “我们行的是官船,走走停停的耗日子。” 柳孟梅恍然了悟:“怪不得,我至扬州后,巧遇旧识陆家少爷陆完也要进京赶考,就搭上他自家的船、一路畅通无阻。” 萧滽慢慢走路,不吭声,倒是萧鸢咂嘴儿:“自家有船,是怎样的豪富?” 柳孟梅笑道:“扬州首屈一指的大盐商,怎地不豪富!”他抬手往前一指:“那是他的马车就足够气派。” 萧鸢随着望去,十分眼熟,即是闹市里那辆肆意驰骋的马车,心下没了好感,也不表只是神情淡然下来。 进得高中客栈的大门,正堂赫赫贴着曾住这里高中状元的那三人肖像,用龛装着,案桌上摆个香炉,散数支长香,进出的儒生常三三两两跪在蒲团上、烧香磕拜乞好运。 店掌柜显见认得柳孟梅,连忙过来作揖陪笑说:“实在不巧,今日客满没的空房,不过陆爷仗义豪气,腾出两间房来给这三位宿住。”叫伙计来引领上楼。 萧鸢听得无房正要烦恼,旋而即迎刃而解,心底高兴又不敢置信:“那位陆爷让出两间,他真的够住麽?” “够住。”柳孟梅低声道:“三层十间房他都包下了,空着五六间无人住,就图个清静自在,无人打搅。” “......”真是财大气粗的主。 木板梯子嘎吱嘎吱踩至三楼,便听得第一间里有人在弹月琴拨琵琶,有人唱道:“花如罗绮柳如烟,检点春光又一年,暗伤怀长歌短歌,苦纠缠情魔爱魔。向人颠倒待如何,参不透三生果,广寒宫,谪降了秋香一朵。”那嗓音儿清妙婉转,楚楚动听,非平常伶人可比拟。 又传出几声大笑,萧鸢透过半掩门缝,瞧到两位年轻的爷们,背对着门吃酒听曲聊谈,那伶人倒是个正脸儿,长眉入鬓,眼皮连颧骨处用胭脂涂的红红,有几分别样的娇媚。 有人闪身出来,是富春镇镇头程家的少年,柳孟梅的相好,他作个揖唤声萧二爷,又唤声萧娘子,笑道:“陆爷在待贵客,不便亲自出来迎接,你们尽管择房住去,不必拘泥,也别提给房钱的事儿,陆爷不差这点银子,反伤了彼此情面。” 第壹贰零章 滽哥儿结朋交友 萧鸢也不是那爱占蝇头小利的人,拿了自己做的几样绣品,让程家少年转交给陆爷,这才暗自心定。 房间简洁而干净,床榻桌椅、油灯火烛、甚笔墨纸砚俱全,墙上挂着一幅字,龙飞凤舞书: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京城九月早晚显凉,赶考书生秉烛夜读寒冷,房中地央摆着铜火炉子,伙计来送热水时,特意提醒,给两文钱晚上会送燃炭和提神醒脑汤来,愿意自己去楼下取也可。 他们满面笑容态度谦和,不敢有一丝怠慢,说不准这里头就会出个朝堂重臣也未定。 萧鸢替蓉姐儿和自己盥洗过,一路舟车劳顿满身疲惫,挨着床没会儿便朦胧睡去了。 再说萧滽倒是精神抖擞,洗漱后换了件藕合色绣云纹直裰,出房来叩两叩长姐的门,未听得蓉姐儿嬉笑声,便晓得在歇息。 他打算往楼下走,恰遇见柳孟梅、程家少年还有两位面生的爷走出来,柳孟梅连忙拉他至个爷面前,笑道:“陆爷,同乡兼同窗、萧滽。”再朝他介绍:“这位便是陆无双。” 萧滽淡淡地作揖,陆无双反显得热情,指指腰间革带系着的一个荷包:“谢你赠的绣品,实在精致不可多得,我迫不及待的就带上了。”又笑说:“早听闻乡试解元是个名唤萧滽的少年书生,心早慕之却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遇实乃天缘凑巧,果然是个清隽潇洒的人物。” 又把另位爷介绍给他,是扬州的同窗前辈,名唤林茂,前年的状元,现在瀚林院任编修。 萧滽暗罕陆无双的人际广脉,不动声色上前见礼,林茂笑着回礼,彼此算是相识了。 陆无双邀请道:“我们要去百花院吃酒,顺便请教林大人会试科考的事儿,萧爷何不一道去坐坐?” 萧滽思忖反正也是闲着,去听他们说说也好,便欣然答应。 他几人离了高中客栈,走出冯椿胡同,乘上马车,至大明门西下马牌北头往南,行半刻时辰,到西长安街百花院门前停住。 门前数个护院赶来相迎,簇拥着上二楼进房,围一圆台坐了,侍儿递来烫过的棉巾给一众擦手,又摆上香茶糕点鲜果,盘盘碟碟整治满满一桌。 唱曲的抱着月琴进来摆凳助兴,七八妓儿浓妆艳抹也来团团围绕,陆无双皱眉叫过鸨儿:“你当我们是怎样俗人,要找这样的货色。” 从袖里摸出一锭金子:“找清倌人或花魁来陪。” 鸨儿眼里一片金光璨亮,迭声的陪罪:“是老奴有眼不识泰山。”驱赶着那些妓儿出房。 林茂吃口茶问陆无双:“你乡试排名第几?”陆无双回:“点到第十名。” 林茂颌首:“历年会试南方考生登榜者较北方的多,你点到第十名,颇有希望,至于萧生,有解元之才,登榜无难,主争殿试三甲。” 他又问:“你们可认得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保韩燝韩大人?” 萧滽摇头不识,陆无双一拍大腿:“自然认得,是我的老师。” 第壹贰壹章 林茂乘兴说沈府 柳孟梅用胳膊肘捣了捣萧滽,奇怪问:“你怎能忘了,韩大人曾到府学过一次,出题命我们制艺,我还记得那议题,出自《论语.述而》:'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君而知礼,孰不知礼?他批我们皆是一派胡言,唯你还能点拨,后特叫你进房悉心教导半日,你现却说不识,是何道理?” 萧滽面不改色:“你晓得我食过迷魂药,以前好些事记不清了。” 柳孟梅恍然大悟:“倒把这茬忘记,只要学问还记得就好。” 众人皆笑,林茂继续说:“次年春闱主考官儿有两位,一位便是这韩大人,另一位是礼部尚书大学士沈谕衡沈大人。主考官负责统领同考官儿,完成一科三场考试的出题、阅卷和取士。” 陆无双道:“韩大人禀性脾气我略之一二,这沈大人倒未曾听过。” 林茂啧啧两声:“你来自江南对京城不熟,自然不知晓这沈谕衡,其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子弟世代为官,至他这辈更如烈火烹油般繁盛,连出两位秩品二品大员,除他位居礼部尚书外,他的三弟沈岐山为镇远将军,边关抗击鞑虏三年余,大胜而归,听闻今日至京,只等着皇帝论功封赏,实在不可小觑。” 柳孟梅插话进来:“他们祖居就在富春镇,沈大爷不曾见,那沈三爷倒面见几回,魁梧高大,武艺傍身,看着不好惹,也喜逛园子喝花酒,还有个姨娘从京城千里迢迢追至那里,可谓痴情!” 林茂笑道:“不足为奇,这样的家世身份怎会没几个姬妾,况且武将本就桀骜不羁。” 萧滽薄蔑地冷哼,对沈岐山更无甚麽好感。 门帘子簇簇响动,鸨儿带五六个姑娘进来,脸儿得意说:“这可是我们这里最俊的姐儿们。” 陆无双一扫而过撇嘴不屑:“还是芍药院的花魁更多姿色。” 鸨儿随手拉过个姐儿,笑道:“我不信,那花魁我也见过,不是自夸,我这俏姐儿还比得过她,爷再将富贵神仙眼睁得大些,把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看一遍,定能重辨个好歹来。” 萧滽听她说的胸有成竹,拈盏也抬首望去,松挽着斜髻,一缕乌油发丝垂在肩处,上穿豆绿斜襟衫儿,下着荼白裙子,大红绣鞋在裙摆若隐若现,因是清倌儿显得娇羞楚楚,倒有些动人之处,陆无双问林茂可喜欢这个,林茂笑而不语,未说好也未说不好,陆无双便给鸨儿个眼色,鸨儿会意,直戳清倌儿的腰窝撺掇她去。 那清倌儿便扭扭捏捏地坐到林茂身边,执起茶壶给他杯盏斟满,林茂接起喝了。 陆无双给自己挑了一个皮肤分外白皙的,柳孟梅和程家少年是摆明面上的事儿,不去管他俩,遂看向萧滽问:“你可有相中哪个姐儿?” 萧滽看过那几个,没甚入眼的,欲要摇头不要,其中个却主动走到他面前,福了福身作个礼,笑道:“奴家很会说话儿,可替爷来解解闷。” 第壹贰贰章 红药巧嘴说奇闻 萧滽看她一双媚眼倒得长姐三分风韵,随颌首让其坐在身侧。 鸨儿撤了茶席,安排酒菜一桌来吃。 陆无双笑问:“你叫甚麽?芳龄几何?”那姐儿一面答:“奴名红药,十九岁。”一面把绣帕塞进镯子搭着,执壶给萧滽斟酒。 他们在这里说着话,林茂已搂着清倌儿摸手咂脸亲热,那妓儿不愿,又碍他身份,只得半推半就着,这林茂愈发得寸进尺,把她的发髻都弄乱了。 鸨儿忍不住凑前陪笑:“她还是个清倌儿,林老爷若想替她开宝也是庆事,却不是现在,需得一百两聘礼,择个黄道吉日,老奴整治桌喜酒,这事方成。” 林茂脸色微沉松开手,那清倌儿方得背身理理鬓脚,把散发拢进发髻重插了簪子。 陆无双道:“不就一百两聘礼麽,我给你一百五十两,去买头面衣裳,布置喜房,再山参海味上来算喜桌,甚麽黄道吉日,爷我说今是黄道吉日就是,快去准备,林老爷今晚就要做新郎倌。” 那鸨儿银子到手哪里不肯依,连忙拉起清倌儿先行退下。 一众给林茂道喜,他也笑着领授。 萧滽暗看在眼底,心起鄙夷,这些翰林院的文人简直骚气冲天,他早年把他们整治的苦不堪言,现觉实在爽快。 陆无双仍旧来问红药:“你说自个很会说话,不妨说来听听,若是有趣,我赏你一锭大元宝。” 红药听得眉开眼笑,自要使出浑身解数,她道:“我说的是一桩当朝公候的隐密事,可不是人人能听得。” 陆无双领悟,摒退闲杂一众,只留他几个。 红药这才说起:“京城谁不知开国功臣宣平侯呢,他府上世代袭封,到这辈承爵的是孙辈王晟,被皇帝召在宫里掌管禁兵宿卫,且说上月才子郑生受邀至他府中吃筵,半途醉酒出房如厕,哪想那园子之大,洞门之多,曲径数道通幽,竟不晓走到哪里,忽然遇见个黄衣少年,作揖邀他在廊下继续入席,郑生见一桌珍馐美馔,也不推辞,与之携手入坐共饮,稍顷又过来个芳华绝代的美人儿陪侍吃酒,三人吃的和乐,黄衣少年兴起,站在廊下一面手舞足蹈,一面高声唱。” 红药弹月琴唱:“两枝春作一枝红,春似生心斗化工,长生殿内看相思,便学人间连理枝。” 她接着说:“那丽人也站起迎风翩跹起舞,她也唱起。” 红药再拨琴弦:“春未归时花已归,落花哪识晚春悲,浮生聚散多苦情,扇破庄周梦东风。” 唱罢,红药道:“郑生听得凄凉,欲也要展喉,忽听少年急呼,文羌校尉来矣,便见一人着绿袍戴高冠,慢腾腾踉呛呛而至。后郑生同旁人提起此遇,只道蓦然惊醒,竟是躺在廊上睡着,起身见面前园里,种有并头牡丹一花,一黄蝴蝶绕花翩跹,花叶上有只绿螳螂,挥舞如刀大臂。” 陆无双听得拍手赞:“你果然会说话,实在有趣,只不晓这段奇闻是真是假?” 萧滽等几听过这段奇闻,又有何说辞,请听下回分解。 第壹贰叁章 萧滽利言道天机 红药道:“甭管真假,宣平侯上月薨了。” 陆无双叹道:“你多说这一句是何含意,不过郑生在园中醉卧一场大梦,就无端的与他薨逝相联,世人最惯扇风点火,捕风捉影,以求出个诡谲的真相来,可笑可笑!” 柳孟梅插话进来:“那郑生生性风流,雌雄不羁,或他在侯府与那少年少女耍了风月,被人察觉,为遮掩,瞎编出这般神怪志异来。” 众人皆摇头微笑:“不妥不妥,宣平侯府是个甚麽去处,厅殿楼阁戒备森严,岂容犯下此等龌龊的事,除非嫌命太长。” 程家少年满面惊疑:“莫非真是妖魔诡怪作祟?!” 红药看向萧滽问:“萧爷怎麽想呢?” 萧滽把盏里的酒吃尽,开口道:“宣平侯历辈尽守云南边关,而如今皇帝为削其兵力,又不好摆明面上,遂调拨其入宫掌管禁兵宿卫,看似重用却是削权,宣平侯心高气傲不甘权势被夺,便请道法精深的术士在府中结界,豢养小妖,以防他日不测,这些花木蝶虫皆为妖化幻境,郑生无意闯入窥得秘密,宣平侯恐泄露出去若祸上身,便想将这些小妖一并根除,结果却被他们反噬而丢了性命。” 众人皆若有所思地看他,萧滽笑了笑:“不过随意胡诌几句,博君一笑,切勿当真。” 其实不然,他也没有扯谎,宣平侯的性命确实因皇帝猜疑而丢,其它妖怪之说皆为虚妄。 林茂摇头:“若非知晓你始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否则你的这番话、确实大有深意,反觉不像假。” 陆无双语带佩服道:“萧爷不愧是乡试解元,随便的玩笑话都令人深刻入骨。”端盏过来敬他。 萧滽与他吃过酒,菜也摆的差不多,最后上的是竹笼里蒸好的螃蟹,个大膏肥流油,柳孟梅笑说:“这定是扬州高邮湖里产的螃蟹,一眼就能认出,不成想在京里也能吃到。”陆无双嗤笑一声:“有钱能使鬼推磨,几只螃蟹算得甚麽。” 萧滽也不动手,由红药洗净手,亲自卸脚揭壳剥肉挖膏喂他嘴里,萧滽眯觑眼睛吃着,心内感叹,他都快忘记曾经如何身娇体贵被伺候的日子了。 酒饭用毕再吃过茶,鸨儿来接林茂去入洞房,煞有介事的拜天地,男女对拜,众人围观,背地取笑一回,这才撇下林茂,复坐马车回到高中客栈。 才至三楼梯口,正遇萧鸢拉着蓉姐儿的手迎面走来,蓉姐儿高兴地喊:“哥哥,哥哥。” “你们要去哪里?”萧滽问。 萧鸢讪笑道:“睡晚了,打算去买饭吃。” 他(她)们说着话,陆无双则盯着萧鸢上下打量,玉貌妖娆,姿态窈窕,一颦一笑暗藏风情月意,直勾的人神狂魂乱,他一把拉过柳孟梅低问:“这小娘子是何许人氏?姓甚名谁,年芳几何?” 柳孟梅翻个白眼:“她是萧滽的长姐,名唤萧鸢,夫早亡,姐弟妹三人相依为命,原在富春镇以开茶馆为生。勿要去招惹她,看着娇媚,实则凶蛮!” 陆无双颌首,走上前拱手作揖:“在下陆无双,乃扬州盐商子弟,见过萧娘子!” 第壹贰肆章 劝阿弟苦口婆心 萧鸢搭手福了福,只道:“谢陆爷割让两间上房、给我等容身一宿。” “应该应该。”陆无双微笑:“住多久都无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萧鸢见他两眼放光盯着自己,俏脸顿沉,眸敛寒潭,抿紧嘴儿,侧身而站。 萧滽低说:“你带小妹回房,我去买饭。”萧鸢答应,抱起蓉姐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无双讨得无趣,连忙拉住萧滽的衣袖,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尚美之道,千古之风。我实无亵渎萧娘子的念想,萧爷勿要多意。” 见他脸色缓和,遂继续说:“林编修所提的韩大人,我打算以学生之名携礼登门造访,拜帖已递只等回复,还有沈大人及吏部尚书赵大人,皆与家父有些交情,也需轮次前往,我仰慕你的才学,愿将这些位高权重的官爷一并介绍你相识,日后仕途之上亦能彼此照应。” 萧滽谢过他的好意,未答应也未不答应,又简单说了两句无关的话儿,告辞下楼买饭去。 萧鸢在房里,搭俯着窗子往外观看,下面是个天桥,天黑夜市就开了,由远及近漫的皆是人声,及炉上滚锅里冒出的烟气。 衣衫褴褛的贫民,着青巾素袍的儒生,带孩童的老妇,拥挤着一顶顶轿子,都在摊贩间慢慢穿梭。 离得远,虽不晓得再卖甚麽,但能闻到丝丝诱人的香味儿。 “哥哥,哥哥,饿!”蓉姐儿站在门口时不时往外探身子,忽然拍着手高兴地喊。 萧滽端来两碗酱肉面,从袖里掏出纸包的薄脆烧饼搁桌面上,让萧鸢吃,他拿筷挟起面条喂蓉姐儿。 萧鸢掰了块饼递给蓉姐儿,自己尝一口,是白糖馅的,洒了去皮芝麻,香酥脆甜,在南边倒没吃过这种饼。 她想了想问:“你今儿去哪了?身上又是酒味又是脂粉气?” 萧滽如实坦诚,萧鸢皱眉劝诫:“京城不比富春镇,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两步一个官儿,三步一个王孙,四步一个富贾,皆是身价彰显得罪不起的人物,收敛傲气低调做人乃生存之道,且那种烟花柳巷,妓儿见钱眼开,是个不掏空你的口袋不放人的去处。还是萤窗苦读要紧,一门心思备明年春闱方为正途。” “至于那陆无双,因家中巨富而行径十分招摇,日后必遭心胸狭隘之徒艳羡嫉恨,进而祸害。是以你要离他远些,免遭牵连。” 萧滽听得不以为然,抿唇问:“阿姐是因他方才盯着你看而不喜麽?” 萧鸢笑了笑:“你当我这样小气?!” 萧滽便道:“我自有分寸,那陆无双虽是纨绔子弟,绝非酒囊饭袋,他学问不错,又精明人事,善络关系,倒是个人物。” “你有分寸就好。”萧鸢知他禀性固执,未必能听进自己的话,也就不再多劝。 用过晚饭,萧滽回房念书,萧鸢拿出笸箩做针线,小童觉多,蓉姐儿自顾玩会儿,又趴在枕上睡熟了。 伙计来送燃炭和鸡汤,萧鸢要拿两文钱给他,他忙摆手笑道:“不用哩,陆爷交待皆记在他的帐上。” 第壹贰伍章 宿客栈突遭来祸 萧鸢因白日里睡过,是而至深晚依旧精神抖擞,她做着针线,听着窗外有夜风声、蟋蟀声、抚琴声、棋子敲落声、而以读书声为最。 再望一眼墙上那幅字,感叹考科举的不易,今儿得见两鬓斑白的老儒也来投宿,在那状元龛前颤抖的下跪磕头祈求好运,看着很是心酸。 依萧滽的才学,萧鸢如今也迷茫起来。 他前世虽榜上有名却也平平,后仕途不顺,只能做个县郡六品官儿。 今生却大不一样,乡试竟高中解元,能中解元者,会试三甲便能期待。 这还是那个滽哥儿麽?萧鸢蹙眉思忖,手中针钱却不曾停。 忽听叩叩敲门声,她唬了一跳,起身近至门边问:“是谁?” “阿姐!”是萧滽的声音。 “这麽晚了,有事?”萧鸢连忙开门,见他面容严厉,身后跟着三个佣仆,怔了怔:“怎麽了?” 萧滽道:“方才陆无双给我报信,楼下有间房里死了个妓儿,掌柜遣伙计往衙门报官,为免牵连,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萧鸢脸色发白,二话不说,辄身去给蓉姐儿穿衣套鞋,萧滽抱起便往外走,佣仆扛起箱笼囊箧,一行人也不走前门,由掌柜执灯引领从厨房后门出,再走十数步即见陆无双的马车,守在车前的小厮侍候他们入了舆内,陆无双、柳孟梅及程家少年衣裳凌乱,无人说话,神情皆凝肃。 萧滽低问陆无双:“客栈掌柜可靠麽?”陆无双打着呵欠点头:“是我的远亲!” 萧滽再问:“怎会突然死个妓儿在房内?” 柳孟梅插话道:“谁晓得,听掌柜说颈子处有乌紫掐痕,扔在杂物房里,死没多久,身上还有暖气儿。” 一众心头沉重,他们是侥幸逃脱,但客栈出了人命,一日无查实,里面宿住考生皆有嫌疑,若至春闱还不能定案,众生均不得参考,又得再等三年。 三年茫茫,煎熬人心。 陆无双低骂了几句,蓉姐儿紧窝在萧鸢怀里,睡得小脸红通通的。 忽听得脚步阵阵响动,萧滽撩起帘缝往外看,官府的衙吏有十数人匆匆进了客栈,他低声说:“走罢,离开这里。” 马车摇摇晃晃使出冯椿胡同,拐上大街,陆无双说:“我在朝阳门大街、水月寺旁的月牙胡同有间院子,因嫌那里不热闹,是以懒得去住,你们若无处可宿,不妨与我同去。” 柳孟梅和程年少年与他去。 萧滽看了看萧鸢的脸色,婉拒道:“这里是正阳门里西面,前面路顺城墙往东至崇文门大街,再往北走长安大街,在白家胡同停下即可。” 柳孟梅面露疑惑:“那是个甚麽去处?” 萧滽淡道:“是个官夫人的空关宅子,在船上相识,阿姐颇得她眼缘,愿意借与我们宿住,原打算明日来收拾整理妥后,再搬进来,谁成想遇到这桩祸事。” 说话间不知不觉到了白家胡同,寻到那处宅子,佣仆帮着拿下箱笼囊箧,几人简话告别,马车掉头驶进深浓的夜色里。 萧鸢看向紧闭的朱漆大门,门首挂一盏红笼,明明暗暗亮着光儿。 第壹贰陆章 寄她居邻里相和 翌日四更时,萧鸢就隐隐听得有只鸡啼,陆续有几只遥相呼应,房内的凉气如水漫上胳臂,她缩进被里抱紧暖呼呼的蓉姐儿,虽是醒了却不想起。 官员们要上早朝,时不时有马蹄哒哒或嘎吱嘎吱抬轿路过声,又渐听得吭呲吭呲搓衣及哗哗水声,人声开始鼎沸,她坐起穿衣趿鞋,推开窗牖,才发现这是个临街的二层楼房子,探身放眼望,正值早市,店铺大多还阖着门,招牌十八鲜的鱼行打开大门,放出五六个浅抱桶,肥硕的活鱼噼啪拧身摆尾,泼溅的地上皆是水渍;肉行门前站着三五人在磨刀,案上摊着半片生猪,才宰杀,红红白白,骨沫污血还未去除。沿街一溜多的是城外的乡人,担着自家种的蔬果在卖、自家养的鸡鸭鹅翅膀腿脚用绳索拴着,等着待价而沽。 “阿姐......”蓉姐儿坐起身,揉眼睛哭着嗓音。 萧鸢忙回到床前替她穿衣,再彼此洗漱后,来至楼下,是个堂屋,摆着八仙桌及几张椅子,赵伯恰买了早饭进来。 萧鸢让蓉姐儿去叫哥哥,一面掏出银钱给他,一面问:“昨晚将就一宿,早起楼上楼下看过,积灰甚多,需得雇个打扫的婆子临时来做,不晓要去哪里找见?” 赵伯看她笑呤呤很客气,也笑道:“这条街口就有牙郎专事引荐各行佣工,不过你只用短次,也得给差不厘的介绍费,倒不如问问这邻舍街坊,定有人肯的,银钱也不高。” 萧鸢觉得有道理,用过饭后去开箱笼囊箧,拿出从南边带来的各种杂货及糕饼香糖,一份一份打点清楚甚是沉重,便交由赵伯担着,蓉姐儿也挎个小竹篮少放些香糖果子,她三人出门去拜访邻舍,萧滽回房读书。 邻舍街坊都大开铺子等做买卖,见她三人来送见面礼,忙笑脸相迎,看萧鸢娇媚风情,蓉姐儿粉雕玉琢,便多嘴问来历,萧鸢也不瞒,把陪弟进京赶考、偶遇邢夫人得其相助简单说了。香烛纸马店的张婆问:“你们可要请打扫帮厨的佣工?” 萧鸢笑回:“手头没多少攒银,只打算请个帮两日除掉积尘就好。” 张婆拍手道:“说巧便巧,我那媳妇原在宣平侯府做粗使活计,哪想府里出了事,被辞退归家,现在等牙郎引荐,她手脚麻利勤快,不说两日,帮你活计做干净为止,邻里邻居不收你钱罢,你也过意不去,就给两文钱权当买茶吃。” 萧鸢喜出望外,连忙谢过,给蓉姐儿个眼色,蓉姐儿从竹篮抓了把糖给她,张婆笑嘻嘻地接了。 一圈走过,担篮也空见底,她们才回房就听有人叩叩敲门,赵伯领进来是张婆的媳妇孙氏,看面相很老实的模样,也不多话,自去提水取布擦拭开来。 萧鸢也不闲着,趁晌午日阳儿烈,把被褥及箱笼里带来的袄子棉裤等衣裳,拆的拆,洗的洗,晒的晒,忙得脚不沾地儿。 蓉姐儿缠不了阿姐,哥哥读书不能打扰,就跟着赵伯玩耍,倒也相安无事。 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壹贰柒章 两儒生上门拜访 流光如水逝,坐看北雁南飞。 且说这日,萧鸢把笋干摊在蔑篓上,搁在阳光地里晒。 一只黄蜂从穿着月白直裰的萧滽身前,嗡一声擦肩而过。 他下意识用手挥了挥,视线和长姐的目光相碰,上前主动说:“我和陆无双去拜访韩大人,今儿不用等我晚饭。” 萧鸢不高兴:“怎又和他走的亲近?” 萧滽解释道:“我在府学读书时曾受韩大人点拨,他对我颇和善,如今来到京城,日后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今番不去拜访有悖师生情谊。” 萧鸢默了默,去房里取了银子给他:“不沾陆无双的富贵,你自买些礼送韩大人,虽无旁人的丰厚,礼轻却情意重。” 萧滽颌首,接过拢进袖里出门,不紧不慢走至胡同口,陆无双的马车已在等候,随跟的厮童见他来忙打起车帘。 一路无话,很快便到韩燝府邸,递上拜帖和担礼,管事引领他们到书房,韩燝果然在,他二人上前作揖行礼,在看茶就坐叙谈,说的也是无关紧要的话儿,过有半个时辰,即出得府来。 陆无双道:“天色尚早,我们再往沈府拜访沈谕衡大从去。”见萧滽犹豫,他竭力鼓怂:“春闱两个主考官儿,皆是秩品二品大员,去登门拜访了韩燝,而不去沈谕衡他处,日后晓得还当我们有心怠慢,不把他放进眼里喛,他见不见我们是他的事,我们不去拜访他便是无理。”萧滽知他所说在理,遂不再多言。 马车摇摇晃晃直往沈府而去。 沈府书房内,沈谕衡坐在桌前,眼眸深邃地看向沈岐山,他抿唇笑说:“三年余不见,三弟样貌未变,却显少许沧桑。” 沈岐山吃口茶,语气平淡道:“能有命回来已是大幸,沧桑又算个屁!“ 沈谕衡微皱起眉宇:“你虽为武将,却也是熟读四书五经知书达礼,何时言语如此粗鄙!” 沈岐山笑了笑:“言语粗鄙又如何,良心德性不坏就行。” “你话中有话。”沈谕衡若有所思:“你......”忽看见门帘一动,他沉声问:“是谁?”佣仆连忙回话:“有两位儒生递拜帖前来求见。一位是扬州盐商陆大富之子陆无双,一位是来自富春镇的萧滽,南京乡试得解元之名。两人共送礼十担。”沈岐山脸色微变。 沈谕衡垂眸掩下一抹轻蔑,嘴里却道:“既然到访,岂有不见之理,让他们进来。” 就听廊上一阵脚足响动,进来两个儒生,一个二十多岁,锦衣华服风流倜傥,自报姓名陆无双;另个看去年纪小些,虽不及陆无双穿着贵气,却也是白面朱唇很清隽,自有一种冷傲态度,名唤萧滽。 沈谕衡打量他们半晌,抬手指向沈岐山:“这是我三弟,才回京的镇远将军。” 萧滽进房时余光已瞥见沈岐山,真是冤家路窄,愈不想见愈是见,他面无表情假装不识,同陆无双一道再给他跪施拜礼,忽就听他冷笑道:“萧滽,你长姐近日可安好?” 第壹贰捌章 两兄弟各怀异心 萧滽起身,沉稳回话:“长姐一切皆好,不劳沈大人挂心。” 沈岐山嘴角浮起讽意,没再言语,沈谕衡让坐,又命人斟茶,方饶有兴致问萧滽:“怎麽,你长姐与我三弟是旧相识?” 萧滽避重就轻:“我那长姐在富春镇开设茶馆,沈大人去吃过几次茶,仅此而已,不曾深交。” “是麽?!”沈谕衡眸光扫过沈岐山,笑着没再追问。 陆无双见无人说话颇尴尬,便朝沈谕衡拱手说:“沈大人曾因官盐案帮家父在皇帝面前说情,他一直说要当面道谢,却总不成行,心中实在愧欠。” 沈谕衡淡道:“不必挂意,我朝中政事繁忙,他来也未必能见。” 陆无双陪笑:“今日能得见大人,是我和萧生的福份。” 沈谕衡突然问:“你们来京赶考都宿住在何处?” 陆无双怔了怔,萧滽语气镇定代为答话:“我宿白家胡同,陆生则住月牙胡同。” 沈谕衡看着他俩微笑:“那就与你们无关,我听闻冯椿胡同里高中客栈死了人,衙门查案艰难,可怜宿住的百十考生或将于春闱无缘,不过对你们倒是一桩幸事。”其意不言自谕。 萧滽正色道:“沈大人此话差矣,若是以百十考生之大不幸而引以为幸,实乃无德无礼鼠辈,日后就算登科入仕,必也是朝中奸侫无为之臣。” 沈谕衡重新审视他,话锋一转,只问陆无双:“你们可去拜访过韩詹事?他亦是春闱主考之一。” 萧滽额头青筋顿跳,想插话来不及,陆无双已答:“上午我俩才去拜见过韩大人。” 沈谕衡眼里有抹异光一闪而过,却被沈岐山瞬间捕捉,他心微微一沉。 帘外有管事来报道:“少詹事李大人来见。” 沈谕衡笑看陆无双他俩,有些歉然:“我得见贵客,你们要不吃过酒饭再走?” 陆无双和萧滽婉拒,指着还有旁事告辞离去。 沈谕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见沈岐山还坐着不动,想想道:“你同萧滽他长姐若没甚麽挂葛,我是绝对不信的。” “自然有挂葛。”沈岐山大方承认,目光灼灼盯着他:“那浪妇浪起来,简直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沈谕衡有些奇怪地笑起来:“你这样看我做甚麽?是你想死在她身上,可不是我!”又添一句戏谑他:“不过你命精贵着,可不能随便死,皇上还要替你指婚呢。” 沈岐山站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滽走出沈府大门,正是日落衔山,彩霞满布时,他的背脊有汗粘着衣裳,被晚风一吹,不由打个寒颤。 陆无双却不明所以,热情相邀:“我们去梨园听戏去,听着今个名伶许连生要唱全台。” 萧滽顿住步,冷眼看他:“你还有闲心看戏?今个与沈大人相见如险走钢索,我俩日后是福是祸,全在他一念之间。” 陆无双满头雾水:“我听不懂你之意,但求白话些。” 萧滽摇头只道:“我要潜心读书备明年春闱,你不必再来找我,奉劝一句,高官显贵之宅还是谨慎出入,以免引祸上身,悔之晚矣。” 第壹贰玖章 月夜灯下把话商 萧滽推门进房,见长姐和小妹正围桌吃饭,他走过去,桌上摆一盘笋子烧肉,两盘炒蔬,一深碗蛋汤,两碗米饭。 蓉姐儿不肯吃肥肉,萧鸢把肥肉捣碎埋在饭里,再舀两勺肉汤浇在上面喂她。 蓉姐儿不察,吃得津津有味。看见萧滽更开心,咧着油嘴儿叫哥哥。 萧滽自去锅里拨了碗白饭,再坐到桌前来吃,萧鸢有些惊奇:“没吃饭麽?” 萧滽低嗯一声,再道:“日后再不与他厮混!” “可是出了甚麽事?”萧鸢原就不愿他与陆无双亲近,如今他当面应承,她又莫名有些担心。 萧滽默稍顷,终是摇头笑了笑:“长姐多心了。” 萧鸢想想也是,初踏京城就遇大祸,她确实有些风声鹤唳,遂笑说:“鱼行的张贵今送来一尾风鱼还礼,早晓你回来,我就把那鱼一并蒸来吃。” 萧滽问:“你送他甚麽?” “一盒绿豆糕,一包茶,蓉姐儿一把香糖。” “蛋花太稀。”萧滽筷子捞不起,只得拿调羹舀:“你这点薄礼哪抵得风鱼的价钱,他或许看上你也未定。” 萧鸢听得噗嗤笑起来,显然不信,蓉姐儿看她俩在笑,也高兴的晃腿儿。 萧滽又道:“今日除去韩大人家,还去了沈府。” “哪个沈府?”萧鸢漫不经心又喂蓉姐儿一口。 “还能哪个沈府!”萧滽道:“明年春闱主考官儿除韩燝,另一位便是礼部尚书大学士沈谕衡,今得见他时,恰沈岐山也在。” 一勺汤洒在蓉姐儿的衣上,幸得不烫,蓉姐儿没哭,捏起掉的一根肉丝送进嘴里吃。 萧鸢掏出帕子替她擦拭,萧滽眉眼深沉地打量她:“长姐认识那沈谕衡不成?否则怎如此惊慌?” “怎会认得他!”萧鸢吸口气:“一时手滑罢了!听人说那两兄弟善谋权术,奸狡如狐,你万不可与他们亲近。” 萧滽安慰她道:“长姐想的太远,他俩如今都是朝堂重臣,眼高于顶,岂会俯看我这一介儒生。” 但若把他当作权谋的棋子,自会另眼相待.....萧滽忽然食不下咽,沉吟道:“沈岐山问起你,近日可安好!” 萧鸢咬了咬唇瓣:“你怎麽答?” “我道长姐安好,不劳他挂心!” 萧鸢半晌没说话,看他起身要走又叫住他:“和你商量件事儿?” “长姐请说!”萧滽顿步,洗耳恭听。 萧鸢言语斟酌道:“你应晓得我们银子不多,光靠卖绣品实难维持生计,我打听过了,街口有牙郎专事引荐各行佣工,若能到达官显贵府里帮佣,活儿轻松不说,给的工钱也高,若有那种白日做晚间能回的活儿,我打算也去做做看,蓉姐儿很乖,有赵伯和你管着应无大碍,想听听你的意思,若你觉得此举丢脸面,我便不去,再想旁的办法。” 萧滽脊背挺直,手掌悄握成拳,他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滋味无论是前生后世亦今朝,都是从未有体验过的。 他听到自己说:“长姐自己觉得好就好,不必顾忌我。” 第壹叁零章 萧娘子不屈牙婆 有词曰:情若连环终不解。无端招引傍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挨,相看冷眼谁瞅睬。 但愿五湖明月在,且忍耐,终须还了这鸳鸯债。 萧鸢一早换身素净衣裳,发间只插根蝴蝶纹花簪,把蓉姐儿交托给赵伯,出门走至街口,那里有个露天的棚子,一条长凳子,坐着几个行老和牙人,边晒日阳儿,边在说东谈西。看到萧鸢一路走近都直了眼,其中个笑呤呤高声问:“小娘子是要雇人,还是要被人雇?” 萧鸢不羞不臊,朗声回话:“想寻个活计补贴家用,管事、针黹、洒扫、浆洗、厨房做饭。甚或弹唱歌舞、陪伴下棋等亦能。” 一个姓姜的牙人婆子好似亲热的抓住她的手,乘机看了手指手心:“有薄茧,肉还算嫩,不糙。”又把她裙摆撩了撩露出天然足,纤巧秀气。 婆子笑眯眯道:“神仙胡同提举家王官人要寻个身边人,瞧着你哪哪都合适,你一定要跟我走,让他家大娘子再过过目,人家可发话啦,宁缺毋滥,若见得满意,百而八十的价钱随便你开。” 有支《桂枝儿》来证这些牙人婆子的嘴利:我的唇不是枪只抹油,我的舌不是剑只藏蜜,我的智赛随何,我的机胜陆贾,说着长,不论短,讲着三,不道四,白话齐全,难有破败,你想活计松,那就比腰带儿松,你想要价高,那就比天际儿高,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不如意的,只有一件难堪处,她得了中间利,便不管你的死活了(liao)! 旁人嗤笑道:“你莫要糟践了人家小娘子。” 这“身边人”是何意,即大户人家专门在老爷夫人身边伺候的佣仆,等同妾媵。 谁不知那王官人是个色中饿鬼,这样的美貌少妇若入得他的府,无亦是自投罗网。 萧鸢不露声色抽回手,只笑道:“身边人我高攀不起,家中有弟有妹还需照顾,只做计时的活儿论工价,昏时就得归家。” 姜婆再劝几句,见她不为所动,又有人围簇上来问她详情,只得怏怏作罢,退到一边倚着棚柱嗑瓜子吃着耍。 自古无风不起浪、无巧不成书,合该要有事,那王官人好容易说动大娘子雇个身边人,他私下把条件交待给姜婆,只等着美人入府,哪想盼天盼地过去数日未盼人至,心下焦急,这日悠闲无事,索性一早便在棚子对面的茶寮里、择靠窗位坐了,要了一壶茶、一碟酥皮的铁蚕豆,一面吃,一面暗中观察这姜婆做事是否尽心卖力。 恰就把萧鸢的花容月貌娉婷身段整个看进眼里,眼中如火烧,喉管如茶烫,手脚无处摆,只觉魂飞魄散、飘飘荡荡上了九重霄。 见得她走进棚内,姜婆拦住盘问,他心底颤兜兜直求菩萨保佑,能把这尊美菩萨求进府内供他逍遥。 哪想姜婆缠了半日,却默默走开,一副没谈妥的颓样儿。 他大失所望又委实不甘,招过茶寮掌柜一边玩的五六岁小子,给他一文钱,让去棚子处把姜婆给找来,他有话要说。 第壹叁壹章 王官人色令智昏 京城早晚凉,当午还是热。 不多时,那姜婆子便举着芭蕉扇挡着太阳走进茶寮,一眼见是王大诚,连忙行礼笑道:“今太阳打西边出来,王官人怎会独自在此?” 王大诚让她坐下,劈头盖脸道:“我且问你,方才在棚内与你搭话的那妇人是谁?她可是要寻活计?你怎没和她谈成?因何而不成?” 姜婆子见惯世面,晓得他心思,取笑道:“王官人可是对她一见钟情?” 王大诚吃颗蚕豆嚼的满嘴生香:“我这脸如那帘子,要卷就卷上去,要放就放下来,你休得嘻皮笑脸。” 姜婆子不敢怠慢,便道:“这妇人都唤她萧娘子,来京不久,住在白家胡同原邢家的楼房,是个孀妇,有个考科举的兄弟,还有一妹,四五岁年纪,都是要等用钱的时候,她想找份计时的活儿,晚间得回照顾弟妹。我鼓动她半日到您家来做身边人,说的口干舌碎,就是死活不肯,倔脾气拉不回。” 王大诚听后问:“有何不肯的?她要晚间照顾弟妹,我让她晚间回就是,怕不是这个原由。” 姜婆子斜眼睃他:“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恐是嫌弃王官人没好相貌。”她怎得这般说,只因这王官人,稀疏眉绿豆眼塌矮鼻连带厚肠唇,黑油皮肤五短身材,但得汗出两腋还飘出股子狐臭味儿,真个是人见人厌的人物。 那王大诚不以为然:“她赚活计钱,又不是出来相汉子,贪甚麽容貌,更况从古有说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娘常伴拙夫眠,缘份天注定有甚好说头。” 他再道:“那萧娘子除非不找活计,但得棚里来找,我定要收了她。” 姜婆子吃口茶,笑道:“王官人好志气。” “志气好也需你来助。”王大诚从袖里掏出二两银子摆桌上:“你只要说动她肯来我府里,工钱她要多少给多少,晚来早走皆随她心意。” 姜婆子没接那银子,只慢慢道:“你府上大娘子若晓得,我怕吃不了兜着走。” “怕她作甚!”王大诚笑起来:“那府里的事还需我作主,我说一她哪敢有二话。” 姜婆子还是默然不语,王大诚接着说:“这二两不过与你去买个水酒吃,若是你能将她说动入得我府里,便再送十两银子与你。你勿要起疑心,我王大诚说话从不打诳语。” 姜婆子这才笑道:“王官人不过隔帘远看,似镜中月水中花般,朦胧自然觉得美,未必近前就还稀罕,你勿要着急,趁那萧娘子还没走远,快赶去正面细细瞧过,我在这里等半个时辰,你若瞧过还欢喜就来寻我,若不来我自打发去。” 王大诚觉她说的有理,真个撩袍起身要走,姜婆子忙喊阻:“王官人先把茶钱付结。” 王大诚扔出一两银子,匆匆自去了。 再说萧鸢在棚子里站了许久,虽来打听的不少,却没个真拿定主意的,她看日正当午,秋蝉闹树,行老和牙人渐少,索性起身往家走,打算回去给萧滽和蓉姐儿做午饭。 第壹叁贰章 买切糕妄博欢心 萧鸢路过鱼行,一尾尾大鱼剖膛破腹,清理干净肚肠,再用细如筷的竹篾条划成十字抻展开,尾朝上头朝下挂在屋檐下风干,鼻息处皆是股子咸腥味。 张贵抬眼看见她,用清水洗去手上污血,有些局促地问:“萧娘子可把风鱼蒸了吃麽?” 萧鸢笑着称谢:“味道极好,滽哥儿这般不爱吃鱼的,都多吃了几块。” 张贵忙说:“我再去给你取一条。”萧鸢想起萧滽说起他看上自己的话,再暗打量他神情,遂摆手道:“你勿要取,前送的还剩半条,下趟要吃再来买。” “不要你的银钱......”张贵话未完,见她已走远,面上起了一抹失落之色。 萧鸢走了数步见几个孩子围簇在个摊前,她好奇地过去,原是个高鼻深眼的夷人在卖切糕。搁在一块四方木板上,糕也是四方又紧实,玉米面打底,上面混着许多桃核仁、葡萄干、白芝麻、红皮大枣、瓜子穰,杏干等,用黏粘的糖浆稠连,片刀切一薄片,糖丝拉拽千里,孩子们之所以围着,是这夷人将那薄片又切成若干小块,分到每个人手上试吃。 萧鸢也得了一块,她咬一口,又香又甜又粘,在南方没吃过这个,觉得新奇,想蓉姐儿定会爱吃,问他几钱,不太会说汉话,只指指摆在一边的招牌。 萧鸢看要银咂舌,哪想得就那麽贵呢,打算下趟路过时,带蓉姐儿来尝尝味便好,辄身欲要离开,忽听个粗沉的嗓音道:“萧娘子留步。” 她随音看去,是个男子,不过三十年纪,锦衣华服,相貌丑陋,遂福了福身,抿起嘴唇问:“您可是这里的街坊邻舍?”是以才知晓她的姓儿。 看客道他是谁,正是王大诚矣,从茶寮出来便一直不远不近跟在萧鸢的后面,看她乌油油松挽的发髻,耳垂摇晃的小金环,修长的颈子,挺直的脊骨,娇蛮的杨柳腰儿,摇摆的臀儿是万种风情,两条修长纤腿掩在裙里走得是不紧又不慢,步步皆成莲。看她尝着切糕,想买又难买一副纠结模样,他是欢喜地心肝胆颤,计上心来,便让切了两块,用纸包裹了,望她要走,连忙叫住,颌首笑道:“萧娘子才搬来,礼应是我登门拜访才是,只因衙门有事烦忙,今才得见你尊颜。恰我买了两块发糕,权当借花献佛,还请笑纳。”便双手捧上。 萧鸢听他嘴上说得客气,可看他的人,虽动作恭敬,那双贼溜溜的眼儿却乱瞟她个不住,心里顿时不喜,也不外露,只笑了笑:“无功不受?,切糕价昂,这位爷还是自带回府与家人享用罢。”语毕再不多话,辄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大诚痴痴看她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回转神魂恋恋而去。 姜婆子喝过五盏茶,吃完一碟糖油酥饼,打个饱嗝,透过窗帘看见对面棚内又来几个找活计的妇人,正待起身,却望见门边,王大诚急切切现了身影。 第壹叁叁章 设圈套误人钱途 王大诚复坐回原处,因来去疾奔匆忙,又是日晒,见过娇娘体内欲火狂炽,是而浑身生起燥热,连吃了两碗烫茶,那头上的汗珠子噼啪乱落,一股子狐骚气漫延开来,格外难闻。 掌柜默默点起了熏香。 姜婆掏出帕子在鼻前直扇,且不好说甚麽,只苦笑问:“不知王官人见了萧娘可满意?” 王大诚赞叹道:“果然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倾城倾国的佳人矣。你若能助我得逞,莫说十两银,二十两也愿附上。” 听得二十两,那姜婆见钱眼开,再顾不得狐骚作呕,笑道:“你肯花银子,这事或能成一半。” “怎个说法?还有一半又怎说?”他焦急问。 姜婆道:“你先许我些银两,我去把棚内的行老、牙人一众各赏几百钱,告诉他们,萧娘王官人已相中,让他们勿要捣乱掺乎,那萧娘如今急着找活计,但凡来问就说世道艰难,无户用工,一日两日无谓,日久定会心急,我再使这三寸不烂之舌将她说动,此事便成一半。”她顿了顿:“还有一半,就需王官人耐心等待,静候佳音。” 王大诚蹙眉:“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没个章法难等,你还有何妙计,一并说来就是。”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姜婆道:“你既然等不得,那过个十日我带些礼亲自去她家一趟,替你说些好话,探探她的口风,再行处置罢。” 王大诚思忖半晌,似乎也只能如此,掏了银子给姜婆去打点,又说了会话,方才各自散去不提。 再说萧鸢全然不知遭人圈套,一连数日都碰了壁,那些个行老及牙人总摇头摊手,只道世道艰难,高门大户也在省俭用度,实无活计可介。 她屡屡乘兴而来,败兴而回,囊中渐次羞涩,沈岐山的欠银还没有头绪,想着这些愈发心乱如麻。 “萧娘子,萧娘子!”忽听有人唤,却见是张婆的媳妇孙氏,站在香烛纸马铺前朝她招手。 萧鸢走近前,勉力笑问:“你怎得闲在这里?”孙氏在吏部郎中府上做洒扫等粗使活儿。 “府中夫人赏了些旧衣旧裳,特拿回来改改穿。”孙氏又问:“听婆婆说你整日儿在寻活计,可是真的?” 萧鸢点点头:“只是活计难寻,竟没一家可用。” 孙氏瞪大双目,惊讶道:“怎可能呢!曹家大姐儿、秦家媳妇还有张家婶子这几日皆陆续上工去,还有薛家妹子,就是半边脸红胎记那位,也找到一份烧灶头的活计,你这样的伶俐人儿岂会寻不到,合该争争抢抢才是。” 萧鸢听得心微沉,回想这几日同那些牙婆言语来往间,是有些蹊跷难明处,可她初来乍到,街坊邻舍相处和睦,并未曾与谁交恶,何至于如此捉弄于她? 孙氏见她神情黯淡,连忙笑道:“你也莫太过焦急,我这里倒有个活计介绍给你,想必你定是愿意的!” 萧鸢顿时眼前一亮:“你快说来我听!” 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作者的话:求月票,订阅...... 第壹叁肆章 姜婆携礼好言语 原来这孙氏在吏部郎中倪淮家做粗使活计,某日洒扫庭院时,听见大丫鬟金凤同个婆子站在廊上嘀咕,吏部尚书赵正春府里要招三四个绣娘,也无需行老牙人推举,只口口相传寻些知根知底的,恰金凤的表婶在尚书府里做管事,因这婆子有个十六岁的女孩儿,说是针线了得,便来拜托金凤引荐。 金凤笑着告诉她:“你说针线了得不做数,去了是要试绣的,她们说好才是好,也无需我引荐,到那日自己去他门上等候就是。”又把详细时辰及府门方位说了一遍。 哪想隔墙有耳,皆被孙氏听个清楚,此时见萧鸢寻不着活计,心底同情,便把这话一字不漏的说给她知晓。 萧鸢喜不自胜,连忙谢过自去了。 这晚她把余的半条风鱼用笼蒸了,又炒两盘菜蔬,热了昨日吃剩的鸡汤,蒸了香喷喷的粳米,姐弟妹三人高高兴兴围桌吃晚饭。 正吃到半程,忽有人叩叩地敲门,听一个婆子的嗓音在问:“这里住的可是萧娘子?” 赵伯归家去了,萧滽起身走到门前问:“你是谁?”婆子道:“我是前街口的牙人姜婆,萧娘子定认得我。” “你等等。”萧滽辄回告诉萧鸢,萧鸢略有印象,暗忖她来做甚麽,便让进来,萧滽去开了门。 “来得不巧,你们正用饭。”姜婆把手里的礼搁几桌上,一坛子金华酒、一袋米、一包青枣、还有两个盐腌发白的咸蹄膀。 萧鸢笑道:“这忒贵重,哪里好收,待婆婆走时还拿回去。”一面招呼她一旁坐了吃茶。 萧滽饭已用毕,也不走,只拿卷书凑近灯前认真翻看。 姜婆瞅着萧鸢挑尽鱼肉的刺再喂给蓉姐儿,假意问:“萧娘子可有找到活计?” 萧鸢瞟她一眼,不动声色:“我每日里去,姜婆每日里在,找没找到活计你还不晓得麽?” 姜婆连忙笑道:“怪不得我们没条路给你,要怪就怪这世态炎凉,官衙大户人家现都只出不进,我们也难做的很。” “是麽?!”萧鸢不置可否,掏出帕子擦拭蓉姐儿嘴边的油渍,蓉姐儿吃饱了,拎起一副鱼骨头去喂趴在墙角的花狸大猫。 姜婆暗察她脸色并无异样,遂叹口气说:“有句话儿实说的好,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萧鸢听得笑了:“你这没头没脑突来一句,听得人好生糊涂。” “萧娘子不是糊涂。”姜婆道:“你是故意装傻!” “这话又是从何时说起?” 姜婆接着道:“我早前同你讲过王提举家要寻个身边人,你怎说都不肯去,今我带了个等样的姑娘给他家大娘子相看,嫌弃手指骨节粗大没要,又问我早前说有个萧娘子花好稻好的,怎迟迟未带来给她见?我就说人家萧娘子有难处呢。她问是甚麽难处?我说她有个要科举的阿弟,一个四五岁的小妹,都是要照顾的时候,只肯做计时的活儿,晚间定要归家的。” 第壹叁伍章 萧鸢细听暗打算 萧鸢凝神听她说:“同大娘子说话的当儿,恰王官人也在,他(她)真真是通情达理好说话的主儿,只赞萧娘子心地贤良,答应你可昏时离府,哪怕晨时晚些也可谅。“ ”我拼着老脸不要了,我说萧娘子是个孀妇,家里弟妹全指她一人养家糊口,急等银子用喛,少了也不肯来。那王官人就说,旁官家富户的身边人、月例是二两银子,他愿翻个倍给,过节等喜庆日子还有打赏好拿。“ ”不是我夸嘴,做牙子也有数年,甚麽样的主子没磋磨过,这样爽快大方的倒是头回见,萧娘子你再不答应,过罢这村可就没这店,你也晓得当下找活计的艰难不是?” 她看萧鸢只笑着不吭声儿,端过茶吃了几口,再把嗓音低了一低:“我手里还有几个黄花闺女,左右缠着要进提举府,我都拖延着不松口,先紧着萧娘子挑,这是为何?因萧娘子对我的眼儿,更对王官人的眼儿,这就是缘分,缘分来时如洪水猛兽,挡都挡不住。” 萧鸢听出话音:“那王官人见过我不成?” 姜婆晓说漏了嘴,索性道:“明人不做暗事,也没必要欺瞒萧娘子,那王官人确实青天白日见过你两面,赞你样貌周正,夸你口齿伶俐,一门心思认定要你去他府上做身边人。你还有甚麽难处尽管说,我一应儿帮你去提,就是勿要茶壶煮汤圆,嘴子不倒哪里晓得呢。” 萧鸢笑了笑:“事事皆如我意,姜婆你话都到这份上,我也无可要说,只是那王官人既然见过我,我总要一睹他尊容为先。” 姜婆脑门儿起汗:“常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王官人是个有功名的官家,脑瓜子灵活,妙语连珠,腹揣锦绣,又是菩萨心肠,足抵过那略寒碜的貌相。” 萧鸢摇头道:“我倒不重甚麽貌相。” 姜婆喜得额上青筋直蹦,一拍腿儿:“择日不如撞日,王官人正在街对面茶寮吃茶等我的信哩,我这就叫他来相见。” “那敢情好!”萧鸢笑着答应,待姜婆匆匆离去,她的脸色倏得沉冷下来。 萧滽拿剪刀把烛芯挟了挟,淡道:“这牙婆子和那甚麽王官人倒是有趣。” “有趣的在后头呢。”萧鸢起身收拾碗筷,不肖片刻,已听姜婆子在拍门拔,她洗净手,理了理发髻,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闩出门,萧滽想想悄随在后。 今夜月色甚好,亮如玉盘,照得人格外分明。 萧鸢上下打量着王大诚,记起确是买切糕时见过一面,当日就不喜,并非以貌取人,而是鄙蔑他轻薄浮浪。 此时再看,额覆热汗,体散骚气,满脸的色欲横流,心底便愈发的憎恶。 “姜婆说萧娘子要见过我才肯应。”王大诚涎笑:“不知现可答应否?” 他心内感慨,都说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这月下看美人,果然是另一番难得的情境。 忍不得伸出胖爪去握萧鸢的手:“你但得答应,纵是想要天上的月,我都替你摘下来。” 第壹叁陆章 步步设陷引他局 姜婆乖觉地走开数步,站在街沿看货郎捏面人儿。 萧鸢拿扇柄朝王大诚手背狠敲一记,满脸风情月意地睨他:“这可是在大街上,左右邻舍看见,背后可要戳我的脊梁骨,你舍得?” “自然不舍得。”王大诚连忙缩回手,一颗肥心却被猫儿挠成条条,迫不及待问:“明日可来我府上?” 萧鸢不答反问:“那些个行老牙子但见是我,总没活计肯给,可是你做下的勾当?” 王大诚欲待不认,却听她接着道:“姜婆都认了,你还有何不肯认的?当我傻子麽,旁人一个个得了活计,唯独就我没有,猜都猜得出来。” 王大诚一脸涎笑:“萧娘子果然伶俐,不过确不是我的主意,是那姜婆拿我的银子使的诡计。” 萧鸢咬着牙似笑非笑,抬起指尖用力戳他额头:“你若有意明跟我说就是,何苦要伙同姜婆这样磋磨我。我可生气了,原想明日去你府上的,算数,过三月半年再来商量。”故作辄身要回房。 王大诚急了,忙拦住她的去路,苦苦哀告:“一日不见萧娘如隔三秋,三月半年哪里熬得住,可怜我得了相思病要死,也早早地允肯罢。” 萧鸢瞧他色欲熏心的模样,“噗哧”一声笑了,又用扇柄往他额上拍打:“左右是个死,不妨让我打死你。” 王大诚忍痛道:“你打你打,只要能让萧娘子消气,纵是死在你手上也甘愿。” 萧鸢直把他额头噼哩啪啦拍得一片通红,方才罢手,抿嘴笑问:“你答应姜婆事成后给她多少好处?” “二十两银子。” 萧鸢冷哼道:“不允给她,若被我晓得王官人偷给,你那府上绝计不去的。” “不给不给。”王大诚叠声道:“萧娘子说怎样就怎样。” 睃她脸色满意了,趁势又央求她来府,萧鸢想想笑道:“不是我不答应你,是刚接了别家的活计。” 王大诚半信半疑:“怎可能?你接了谁家的活计?” 萧鸢撇嘴冷笑:“你当封了行老牙子的嘴我就没活路了?刚接了吏部尚书赵大人府里的活计呢。” 王大诚看她神情不似唬人,尚书府也不是他能得罪,顿时一颗心如堕寒崖,浑身脱骨般没力气。 萧鸢把扇柄往他额处红痕又是一下:“我虽不能到王官人府上,你可来寻我呀!” 王大诚听得一怔,顿时精神抖擞,浑身血潮澎湃:“萧娘子这话是何意?” 萧鸢轻轻说:“我右邻是鱼行,两家当中有条穿堂儿,厨房后门在那,明晚更时我把门开了,你偷进来寻我。” 又敲敲他的头,这次真的辄身走了,巧笑嫣然的进门,“呯”地一声阖紧,徒留门钹兀自打着颤儿。 “王官人可如意了?”姜婆陪笑着凑将过来,欲要说甚麽却被唬了一跳:“你这额头怎麽弄的?” 王大诚这才觉得十分疼痛,探手抚过肿胀如瘤,心底没好气,怒瞪姜婆子两眼,登上马车自去了。 第壹叁柒章 色字头上一把刀 再说翌日气温骤降,至晚间朔风紧起,天色阴晦,冷气袭人,偶有雨点滴答。 王大诚的马车停在街边,时不时撩帘往鱼行看,只待关门熄灯,他便能穿堂而过,入得萧娘子房中行鱼水之欢。 今晚那鱼行也怪,旁的商户都陆续下门板关店,唯有他家灯火通明,张贵坐在浅抱桶前,捞起肥硕大鱼往地上一摔,磁鳞开腹掏出肚肠,丢清水里洗净,搁案破缕去骨切丝,和入红糟和香油涂抹均匀,取来瓮子置于其内,用泥密封再加盖,抱起搁进室内储存,稍顷又出来,复坐下捞起另一条肥硕大鱼...... 他在这里慢条斯理,不晓那头是心急如焚。 好容易见他抬起浅抱桶将残水倒进沟里,又来个老妇人,升火量米煮饭,两人吃了一顿,这才放下门板,不多会儿,缝隙间透出的亮光也灭了。 王大诚已在马车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浑身寒冷僵硬直打抖索,见得街市黑漆无人经过,连忙跳下车来,车夫也不晓躲往哪里避风雨,他也无暇顾及这些,径自脚步匆匆往穿堂里走,穿堂两壁皆是高墙,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阵接一阵刮起的卷地风委实猛烈,人被风推走,足心透凉、脸若刀割,又不敢点灯,只得双手在墙上一点点摩挲,找寻厨房门的所在,走至穿堂中央,忽而手就触碰一方木门,顿时惊喜交集,轻轻一推,竟嘎吱一声真的打开。 王大诚顿时来了精神,满脑皆是待会把萧娘子抱住,用她暖软身骨,来慰他这长久等待的苦楚。 房里没灯,他低低地唤:“萧娘子,萧娘子。”忽得气流涌动,脚步窸窣,一个张口的麻袋兜头而下,他伸手蹬腿挣扎,又被绳子捆住双手双足,不晓往哪里拖拉,有人高声喝斥:“总算是把这偷鱼的狂贼逮到,不枉我们蹲守几日,今儿非让你长个教训不可。” 王大诚听得心惊肉跳,早把那偷香窃玉的心没了,忽而浑身一阵巨痛,原来是肩背、腰腿狠挨了几杖,忍不得高声求饶:“你们认错了人,我不是偷鱼贼。” “死鸭子嘴硬,你不是偷鱼贼,怎摸进藏鱼的储室?” “让他清醒清醒。”有个人声低沉带笑。 王大诚还欲辩驳,忽然一桶咸腥恶臭的冷水泼下,顿时被浇了个透心凉,浑身衣裳浸湿,寒凉刺肌入骨,止不住地哆嗦打颤。 “要不要再浇一桶?”有人问。 王大诚使劲儿吼叫:“莫要再浇!我是提举王大诚,应萧娘子之邀前来赴会,不是甚麽偷鱼贼,你们找她来便可还我清白。” “看来还没清醒。”依旧是那个低沉带笑的嗓音:“继续浇,直到他承认是偷鱼贼为止。” 一桶又是一桶,哗啦声儿不止。 窗扇似大开着,呼呼灌进的冷风,吹在麻袋上,王大诚觉得自己就是那伙计从浅抱盆里捞出的鱼,被狠摔在地,待半死不活时,磁鳞除脏,破缕去骨,塞进瓮里成为他人盘中餐。 他怕了,用劲全身力气大喊:“我是偷鱼贼,莫杀我!” 第壹叁捌章 萧娘初进尚书府 有曰: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萧滽脚步轻快地踩木梯板上楼,长姐在灯下做鞋,听声儿抬首看他,含笑问:“得逞了麽?” 萧滽拽过把椅子,椅背抵住桌沿,撩起袍摆洒洒甩起,再抬腿跨骑在椅面上,将袖里纸笺递给她,一面拈碟里酥皮蚕豆吃:“王大诚的认供书。” 萧鸢打开纸笺看了一遍,噗嗤笑出声儿:“偷鱼贼,亏你想得出这个罪名,他怎会认下的?” “人总是怕没命,像他那样的更惧生死。”萧滽神情薄蔑:“有了这纸认供,他再觊觎长姐美色,也不敢再乱来。” “这样是最好。”萧鸢把纸笺叠好收起,两人又说了会话此处不多提。 果然自那后,王大诚再没来过,姜婆也不晓哪里去了,先还有人提及,后再没谁注意,日子照旧如常的过,天气愈发地寒起来。 且说这日一早,萧鸢打扮周正,把蓉姐儿托给赵伯,就出门招到轿子,坐乘到下角头西南的明照坊关王庙下来,见庙前冷清,她便进去点了香磕三头,以祈好运。 出得庙来,没街走十数步就是宝府巷,毋庸她找,门前乌压压皆是人的那处府邸即是。 萧鸢凑近前听她们说话,竟是个个身怀绝艺,至最后她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忽听一声鸣锣,有人嗓门洪亮:“老爷下朝回府!”又听巨响,萧鸢随音望去,朱红正门大开,出来十数锦衣佣仆将她们分散撵到东西侧门两边,留出地央宽道。 不多时,一顶青檐黑帷四人抬大轿由远渐近,轿帘低垂紧阖,围簇侍卫持刀疾步前行,目不斜视,神情肃穆。 嘎吱嘎吱一径入了正门去,佣仆复又急忙关阖。 又过了半刻,西角门打开让她们进,绕过照壁,来至个宽阔的院里,早有个气度威严的妇人带领七八丫鬟在等候,皆不苟言笑。 萧鸢等数人按指令分站几排,敛息摒气站着。 那妇人等几开始挑拣,个子矮的不要,身骨胖的不要,相貌丑陋的不要,年老或年幼的不要,举止轻佻放荡的不要,神情紧张惶恐的不要,指骨粗大茧厚的不要......这般一筛选,余的也仅十来个。萧鸢暗叹,这到底是在挑美人儿,还是在挑绣娘呢。 她十来个随那妇人等几沿青石板道往宅院里走,进了垂花门,转过屏风,是三间厅房,已整齐搁着绣棚、绷凳、搁手板,剪刀、绣花针、绷线及各色绣线等,应有尽有,十分齐全。那妇人让她们各自寻位坐定,铜炉里点起安息香,给一柱香的时辰,做出一幅绣品来。 一众晓得时辰吃紧,连忙调整绣棚,穿针引线,略思忖便动手,皆是平日绣惯的,花鸟树禽、山水亭榭说来就来,不多时,那麻利的绣娘,红牡丹花儿就展了瓣数。 萧鸢坐第一位,她也不忙,慢慢穿着绷线,还没决定绣甚麽,十来人只取三四个,若绣得大同小异没个新颖别致,胜面儿就不大。 那妇人恰站在她跟前,线香滴垂下烟灰来,看着空空的绣棚,不由微蹙起眉。 第壹叁玖章 比绣艺乍见春来 忽听得一阵脚足响动,有人踩踏跺往厅房来,那妇人不敢怠慢,连忙迎上俯身见礼。 萧鸢悄悄斜眼睃去,却是个身穿绯色朝服的男子,胸前补子绣锦鸡,腰束花犀革带,一个秩品二品的官儿,他身型高大,气势凛冽,只窥得侧颜,黑眸高鼻薄唇,棱角分明的下颌,容颜很是清隽,她暗忖,这定是吏部尚书赵正春,前世里沈岐山的死对头,两人朝堂争斗半生,直至沈岐山带罪发配烟障之地,后来她就死了。 赵正春余光瞟那一错不错盯着他的少妇,不动声色听着管事禀话:“老夫人意思,宫里若要赐婚可没个准日子,说来就来,不妨招些绣娘把嫁衣及其它先缝制起来,免得真到节骨眼时,又手忙脚乱的.......从这些绣娘中再择出三四位.......” 赵正春颌首,摆手不再听,再暗瞅那少妇的绣棚上空空如也,其他人皆已绣了大片,不禁笑了笑,一径朝厅后的正房大院去了。 萧鸢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一缕风吹得他袍袂掀起,衣袖鼓荡,天是釉青色,树木凋零,他像行走于三途忘川,萧鸢有种恍若隔世的虚芜感觉。 她忽然有了主意,垂颈抬手,飞针走线起来。 赵正春进房给老夫人问安,五妹妹赵莺莺恰也在。 老夫人对儿孙辈是非常客气的,命丫鬟搬来椅子让坐,又斟来热滚滚的茶,方问他:“听闻沈岐山已返京,今朝堂之上可有照面?” 赵正春“嗯”了一声,老夫人又问:“皇上没提指婚的事麽?”看他的神情叹了口气。 赵莺莺撇起嘴:“我还不愿嫁呢!” 赵正春吃口茶,看着她戏谑:“你都十八年纪,早就该嫁出门,若再过两年,纵是想嫁都难了。” 赵莺莺道:“我的哥哥,你还是自顾着罢,泥佛劝土佛,你也没成个家,还有脸皮说我呢!” 一屋子的丫鬟都捂嘴笑起来。 唯有老夫人愁眉不展:“你们兄妹二人,样貌才学品行哪样不比旁人强,怎在婚配上就这样的难?!” 正说到这儿,帘子簇簇响动,管事婆子用黑漆雕花方盘托着十数张绣品进来,送到老夫人面前道:“这是绣娘用一炷香的时辰绣制而成,请老夫人及大爷和小姐过目,择出三四张好的,可府中留用。” 赵莺莺饶有兴致地走过来、挨着老夫人身边坐了,边挑拣边评点:“这幅绣的是鸳鸯戏水,用的是蜀绣的针法,实在不易。” “怎个不易法?”赵正春随口问,脑里却想着那绣棚空荡荡的年轻妇人,不晓后来绣的是甚麽。 赵莺莺笑道:“蜀绣有一百多种针法,每种针法对应不同地方,譬如这鸳鸯的羽翼,用的是鳞角绣,鸳鸯的脸用的是覆盖针,水波纹用的是线条绣,还有交颈处用的是缠绕针法,还有许多处......“她顿了顿:“我不过只懂个皮毛,但这绣娘却绣的娴熟精妙,我觉甚好,可留下。” 第壹肆零章 选绣娘各抒己见 那管事婆子寻到锦布右下角绣的姓名,高声报道:“绣娘郭桃留下。” 老夫人翻了两幅,挑出一幅,绣的是一只下山虎,她赞道:“乍看针线乱插似无章法,但多瞧来,表面却极光洁平滑,这虎毛刚健直竖,劈比细若毫发,毛色随动渐变,再看它眼珠子炯炯有神,几可乱真,形态十分的好。” 管事婆子立刻陪笑道:“还是老夫人眼光老辣,这幅刚收上来时,凡瞟到的都赞不绝口呢。绣娘丁香留下。” 赵莺莺又翻出一幅:“这可了不得,竟绣的是《金刚经》,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点划分明,且大小一致,上下左右齐整。” “给我来看。”老夫人平日常吃斋念佛,听是经卷便有兴趣,接过觑眼细看,半晌后点头笑说:“品字章句,无有遗阙错漏,难为她记得!” 管事婆子遂报:“绣娘孟眉留下。”又道:“三个名位已满,我这就叫她们来见。”收拾起余它绣品辄身要走。 “慢着。”赵正春叫住她:“你手上的再给我来看。” 管事婆子连忙走近奉上,他接过一幅翻过一幅,至最后一幅忽而顿住,目光濯濯打量片刻,取出递给老夫人:“这幅绣的甚好,也要了。” 老夫人接过,赵莺莺好奇的凑将过来,忍不住用帕子捂嘴笑:“哥哥,你也不能因她绣了你的背影儿,就要好罢!” “你待自闺中勤练绣艺,只好繁复炫技,浓艳重色,却忽略刺绣之本。”赵正春认真道:“苏绣乃刺绣之本,非其它可拟,你看这绣技,实而不华,雅而不淡,灵动而不呆板,虽是背影,却瞻眺而生情,远近有意趣,躯骨显深邃,它已不止是绣,而是绘,绘如画之逼真,更透其精髓矣!” 众人听得都有些凌乱,老夫人先笑起来,朝赵莺莺道:“绕得我都糊涂了,不过听你哥哥之言,一准没错,他才华渊博,学识见解都在你我之上。这个绣娘也留了。” 管事婆子遂报:“绣娘萧鸢也留下。” 这边挑的如火如荼,那边萧鸢和众绣娘等俱在厅房候消息,忽有个丫鬟来传:“绣娘郭桃在麽?” 郭桃忙站起称在,那丫鬟道:“可恭喜你绣的鸳鸯戏水,小姐很赏你的蜀绣技艺,快跟我去等着主子见。” 郭桃喜笑颜开的随去了。 不会儿,那丫鬟匆匆来唤绣娘丁香,称她绣的下山虎,老夫人看中,也领着往正房大院走。 只剩最后一个名位,气氛陡然窒息起来,三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有个绣娘低声哭泣:“家中已揭不开锅,此趟不成该怎生是好?!” 萧鸢也暗自愁容不展,这尚书府庭台楼阁、花草池院皆是一派富贵尊荣之象,再看那管事佣仆,更是气度不凡,实非一般寻常人家,若能再此寻到活计,自是旁处不能比。她在江南的绣艺虽好,但也不敢拿大。 这正是:一江春水一江涛,强中更有强中手。 第壹肆壹章 得中选前情过往 上回说道,赵府选绣娘实在严苛,萧鸢等些在厅房焦急等音讯,选走了郭桃和丁香,还余最后一名位。 正望眼欲穿时,一个丫鬟过来唤:“孟眉可在?”无人答应,她又问一遍:“孟眉在麽?” 还是没有谁吭声儿,萧鸢推了推那认真哭泣的绣娘:“孟眉可是你?” 那绣娘瞪圆泪眼点头称是,萧鸢有些哭笑不得:“选上你了,还哭甚麽!” 看着她欢天喜地跟在丫鬟身后没了影,萧鸢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可技不如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其它绣娘陆续走了,她把针线都收拾齐整摆归原处,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萧鸢可在?”又来个丫鬟大声喊。 萧鸢顿步回首,满脸疑惑地回话:“在呢!” “快来,选上了。”那丫鬟催道:“老太太要见你们几个,都在等你呢。” 这是甚麽阵仗?!萧鸢有些不敢置信,撩起裙摆跑到她跟前,再确认:“不是选三名麽,加我可就四个了!” 那丫鬟瞟着她轻笑:“先确没有你的,后来是大老爷把你的绣品挑出来,道十分的好,便又多增一个名位出来。” 原来如此!萧鸢暗忖一个大老爷们哪懂甚麽绣艺,怕是因她绣的是他的背影儿,巧在投其所好,方才得以选上。 这果然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绕过厅房,是处大院落,正面上房五间,两边游廊厢房,七八个着老酒黄薄袄浅青裙子的丫鬟、和那三个绣娘在门外站着,见到她来急忙招手:“还不快些,皆在等你。”已有人进房禀:“四个绣娘到齐了。” 萧鸢紧几步追上,随她们最后进房,再一字排开站在地央,给老夫人、赵莺莺及赵正春福身见礼。 “模样儿都很俊,给赏。”老夫人笑道,大丫鬟如意拿着四个荷包分送到她们手里,一齐称谢。 老夫人又扫量她们几个,其她三个还是做姑娘打扮,唯有萧鸢梳起妇人髻,遂把她叫至跟前详问。 萧鸢却也不瞒,坦荡荡道:“原住苏州富春镇,夫君四年前于沙场殁,从婆家休返娘家拉扯养大弟妹,如今随阿弟进京赶考,这城里物贵价昂,因而手头吃紧,只得出来寻找活计贴补家用。” 老夫人听得同情心骤起,叹息道:“你倒是个红颜薄命的孩子,怪可怜见儿的。” 赵正春慢慢吃茶,听得说抬眼看她,哪有甚麽可怜见儿的,说她风情万种不为过。 遂沉声问:“你阿弟姓甚名谁,可是为明年春闱而来?” 萧鸢回话:“阿弟名唤萧滽,确是为明年春闱。” 赵正春又问:“他乡试排名第几?” 萧鸢暗忖我若说他乡试为解元,前诉的种种苦楚倒显得无足轻重,更况又是春闱考生,虽赵正春不是主考官儿,但他为避嫌疑,要辞掉她也未可知。 她定下主意,小心翼翼道:“阿弟乡试榜单排名倒数,此次来京考春闱并不抱希望,好在他年纪还尚轻,正可多加磨砺几年,以成大器。” 赵正春听得淡笑:“你倒颇有些远见。” 第壹肆贰章 包饺子姐弟和乐 蓉姐儿坐在门槛前托腮看人来人往,忽而眼睛一亮,起身朝外跑。 “喛,当心拐子拐了你。”赵伯一直瞧着她,嘴里喊着追出来。 香烛纸马店的张婆站在门前嗑瓜子,取笑道:“赵伯你慢点,老胳膊老腿折腾不得,当我们瞎麽,帮你盯着呢。”又朝张贵喊:“是不是啊?” 张贵正用柳条穿过大鱼鲜红的腮,打个结丢进浅抱盆里浸在清水里养着,听到这话抬起头,也不答,只看着萧鸢弯腰抱起蓉姐儿。 “买甚麽好吃的?”张婆看她肘挎篮子沉甸甸的。 萧鸢眯起眼回话:“肉行才杀的猪,我买了二斤前腿肉,一颗大白菜打算包饺子吃。” “饺子,饺子。”蓉姐儿高兴地舔嘴唇。 “定是有喜事。”张婆断言:“今大尾巴喜鹊直冲你家窗叫个不停。” 萧鸢笑道:“得感谢您家嫂子给我透的信儿,明就去赵尚书府里做工呢,晚间给您送饺子来。” “喛哟,天大的幸事。”张婆与有荣焉:“这饺子一定要吃,沾你的喜气。” 萧鸢笑着看向张贵:“你也有诶。”张贵挠头道声谢,颧骨浮起暗红,拎起条鱼要送她,却是晚了,已闪身进了房,赵伯把门阖起。 萧滽揉着眉踩楼梯下来,蓉姐儿扑上抱他的腿:“哥哥,哥哥,吃饺子。” 萧鸢正细细剁肉馅,瞟他一眼:“书念好了?” 萧滽呶呶嘴撩袍往椅上跨腿一骑,忽有甚麽东西掷来,他本能的一接,是一坨蒜头,听长姐道:“替我剥蒜瓣。” 他有些不敢置信,甚麽时候轮到他来做这些粗活,蹙眉不干:“这太难了罢!” “没你读书难。”萧鸢头也不抬:“想吃饺子就得出力,否则一口别吃。” “.......”萧滽怏怏剥蒜瓣,他真是越活越不如了,叫过蓉姐儿:“一起剥,否则没饺子吃。” 蓉姐儿摇头:“不会。”想跑。 “我来教你。”萧滽一把拽住她。 萧鸢弯起唇角,这个阿弟有时也很孩子气。 萧滽后来活干的性起,干脆接过长姐手里的刀,又让赵伯再取来一把,一手一刀“咚咚”剁菜剁肉。 蓉姐儿看得目瞪口呆,拍起手来:“哥哥最威风。” “那是,也不想想我曾是做甚麽的。”萧滽答的意气飞扬。 萧鸢捣着蒜汁儿,似不经意般问:“你曾是做甚麽的呢?” “东厂.......”他倏得警觉,咽下到嘴边的话,皆怪此时气氛太和乐,差点大意了。 “你说甚麽?”萧鸢没听清楚。 萧滽把刀放下:“我说剁好了。”萧鸢便不再追问,把剁细的白菜挤干水,混进肉糜里开始拌馅。 赵伯洗净手也来帮忙,拿起擀面杖一片一片滚皮子,萧鸢则拈起一片摊在掌心,拿筷子挟馅摆中央,再折起紧贴,打几个花褶两边用力一捻,一个鹅胖饺子便好了。 萧滽也有兴趣尝试,包了两个被萧鸢驱撵:“祖宗,快别浪费我的皮子和肉馅。” 萧滽其实觉得自己包的还行,只是比起长姐的来,略逊一筹罢了。 第壹肆叁章 送吃食邂逅燕生 灶里噼剥燃着木柴,红火舔着黑漆的锅底,萧鸢揭开盖子,打过四遍水,白雾氤氲,面汤翻滚,饺子如江里行舟。 她觑着眼拿大漏勺舀了两海碗饺子,一碗张婆家的,一碗给张贵,使唤萧滽送去。 昏时渐晚,白月当空,呼口气都觉寒凉,萧滽先去找张贵,张贵连忙称谢接过,又拿一尾风鱼送他:“回去蒸了吃。” 萧滽叹口气,拍拍他肩膀:“你还是留着自个卖钱罢。” 辄身又去香烛纸马店,张婆喜不自胜,穷人家多过年才包饺子解馋,平日里难得吃上一回。 一阵风吹得袍摆晃荡,他揽紧衣襟急走,快至家门时忽见暗处走出一少年,他警觉止步,待月光照上那人的脸,顿微怔,不是旁人,正是燕靛霞。 “你怎找到这里来?”他迅速恢复平静,语气从容。 燕靛霞扯扯嘴角:“你怎瞒骗得了我,京城里人以十言之,两分为精怪,我随便一问便知之甚详。” 萧滽也不解释,摇头笑问:“你师兄他人在何处?” 燕靛霞道:“他替个大户人家收妖反被噬,正在闭门养伤,需得十日半月才能痊愈。” 萧滽莫名松口气,想想问他:“可饭否?” 燕靛霞不语,肚子叽哩咕噜却乱叫一通。 “明了。”萧滽打个响指,率先往前走:“随我吃饺子去。” 萧鸢把几大盘热腾腾饺子端放桌上,并着一碟白蒜汁,一碟乌酱油,一碟红辣油及一碟子酸醋,听到“噶吱”推门声回头望,愣了愣,笑着迎上去:“是燕生啊!许多日未见呢。” 蓉姐儿也兴奋的围着燕靛霞转了两圏:“燕哥哥,燕哥哥!” 燕靛霞不落痕迹地瞪了瞪她,“妖孽,过些日师兄就来收了你。”他在心底说。 萧滽挺同情地看着小妹,若她真是妖,绝对是妖群里最傻最呆的那只,暗叹一声,上前牵起她的手:“去吃饺子了。” 几人围桌而坐,饺子皮光滑丰弹,馅肉油水很足,又烫又香,皆吃得狼吞虎咽,萧鸢把碗里的饺子捣成两半,一边撒热气,一边喂蓉姐儿。 蓉姐儿小嘴鼓鼓地,很高兴地看着燕靛霞,燕靛霞索性半侧身子,留个背影给她。 萧滽半碗饺子下肚,动作渐慢,他开口问:“那赵府里可气派?” 萧鸢颌首笑道:“尚书府自然不差的,老夫人也大方,刚见面就给赏了一吊钱。” “是吏部尚书赵正春府上麽?”萧滽想了半晌道:“那赵正春老谋深算,不可小觑。” “甚麽老谋深算,今儿恰遇到他,看着年纪不过二十六七。”萧鸢回想着他的相貌:“长得斯文儒雅,举手投足十分洒脱,说起话来更有气势。” 萧滽深深看她一眼:“你可是对他一见钟情?” 萧鸢听得噗嗤乐了,玩笑道:“你晓得我是最欢喜这样的斯文人,不然在富春镇时,怎会答应嫁给那书院的韦先生呢。不过赵尚书位高权重,岂会看上个绣娘,还是个失夫的孀妇!” 第壹肆肆章 萧鸢巧计用燕生 这话儿听者各味。 萧滽安慰她:“阿姐毋庸妄自菲薄,若真因出身门第而轻贱你者,不是你不好,是他们配不起。” 萧鸢因他的小意殷勤而心底泛暖,笑了笑继续喂蓉姐儿。 萧滽却被自己感动了一把,何曾这样哄过谁,就连宫里的皇后嫔妃,都不曾指望他说一句好话。 燕靛霞吃完饺子,又喝下一碗面汤,方才朝萧鸢拱手道:“我在京城头无片瓦,又囊中羞涩,常憩桥门洞口下或寺庙之内,若这里方便,可否容留我数日,自是感激不尽。” 萧鸢神情疑惑:“犹记得燕生进京是为师兄而来,你为何不找他去?“ 燕靛霞回话:“师兄身受重伤,不便打扰,待他痊愈,我自离去。” 萧鸢又问:“你那师兄因何重伤?” 燕靛霞道:“三月前宣平侯王晟薨在府中,其夫人请师兄前去伏妖,那院里有一株并头牡丹,一黄蝴蝶,一绿螳螂凶猛异常,饶是师兄百般化解,还是被那螳螂的大刀切中手臂筋脉,延及半身,需得好生静养,否则性命堪忧。” 萧鸢沉吟半晌,才道:“你要借住这里倒也可行,只是不能白住,需得答应我桩事儿,否则免谈。” “请萧娘子尽管直言就是。” 萧鸢看向蓉姐儿:“我明日起需去赵府做工,昏时才得回。滽哥儿自要萤窗苦读最忌打扰,赵伯也是年迈体弱,可怜我这小妹无人看管,你总闲着无事,不妨替我照管她至离开。”又添一句:“你在这里吃宿皆免。” 燕靛霞变了脸色,他是要赖在此地盯紧这小妖孽,可没想过当她佣仆整日里看顾她。 萧鸢看透他心思,抚摸蓉姐儿柔软的头发,很疼爱的模样:“你勿要焦虑,我这小妹很是乖顺,从不惹事生非,你只要陪伴她,别被拐子拐走就好。” 又问蓉姐儿:“每日里和燕哥哥一起玩,可愿意?” 蓉姐儿笑嘻嘻地拍手:“嗯,要和燕哥哥一起。” 这妖孽......谁要和她一起!燕靛霞牙跟连腮都咬酸了,半晌一狠心:“答应就是!” 萧鸢嗓音蓦得清冷:“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你若欺蓉姐儿年纪小,故意怠慢她、冷落她,甚或把她看没了,我有的是手段要你的命。” 燕靛霞心底骤缩,他还来不及品味此话的份量,萧鸢已抱起蓉姐儿上楼去了。 萧滽笑起来:“我这阿姐的性子,你敬她一尺,她敬你一丈,你若得罪了她,可没好果子吃。既然接下看管小妹的活儿,你就勿要出差池,否则我也不能谅你。” 他顿了顿:“我倒不取你的命,我只要你生不如死。” 撩袍起身也往楼上去:“你宿房在堂屋右侧一间,自歇着去罢!” 燕靛霞脑里乱哄哄的,许久才缓过神来,这萧家的姐弟妹,似乎都很凶残。 他自己似乎误上了一条贼船,且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从此后的一路将十分艰险,是会要人命的。 第壹肆伍章 去赵府迷失陌巷 五更的天是虾背青,扁扁的下弦月凄清地低垂。 萧鸢早早熬煮了稀粥,一并将饺子油煎了闷在灶锅里,经一番梳妆打扮,悄悄地出了门。 一股子寒凉空气见人就扑,街道灰白而深远,泛起森森的冷光,行人寥寥,有个发髻凌乱的老妇正在生炉子,蒲扇扇起的缕缕浓烟,将一乘四人抬官轿迷蒙成一团黑色的暗影。 正是官员上早朝的时辰,嘎吱嘎吱声、马啼哒哒声渐渐络绎不绝。 萧鸢因住处离尚书府所在的宝府巷不远不近,她特意早些出门,打算走过去,可省下雇轿子的银钱。 穿过一条街,才发现宗人府、六部、御药库及鸿胪寺等皆聚集在此,官轿挨挨捱捱挤堵在一起,缓慢往前挪行。 她辄身往回走,拐进另条街,眺到钦天监还有太医院,照旧黑压压一片。 慌不择路穿进一条狭窄胡同,并不长,出来赫然是翰林院。 一缕风覆抹萧鸢额前的汗水,她发觉自己迷路了,京城棋盘格局,分置五城,排列坊巷,众多胡同浩繁几千条,若是初来乍道者,极易迷失其中难寻出路。 “嗨,让让,别挡着官爷的道。”轿夫不耐烦地大声呼喝,萧鸢连忙垂颈避让到墙角,听得谁冷哼一声:“个小娘子.....” 暂不提萧娘在此举步维艰,沈岐山披着黑色大氅,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出府往午门方向行,不出意外也被堵在众官轿间。 “三弟。”只听有人唤他,随声沉眸而望,是大哥沈谕衡掀起了轿帘。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勒着缰绳走近,拱手一揖,语气平淡问:“有何贵干?” “无事就不能同你说话?”沈谕衡不恼反笑道:“三弟此趟回京如变一人。” 沈岐山笑了笑:“彼此彼此。” 沈谕衡似很感慨:“纵是再变,总是兄弟,手足之情实难泯灭。” 沈岐山蹙起眉宇,不耐烦了:“你倒底有何话说?” 沈谕衡低声道:“听闻皇帝有意指婚赵尚书的妹妹与三弟,你若心急,今日朝堂之上我可替你......” “我不心急。“沈岐山打断他的话,眸中一抹阴鸷迅疾而过,他冷硬道:“我一点都不心急。” 他再不理,牵着马调头回走,再踏鞍翻身而上,拐出拥挤的街道,穿过狭窄胡同,不经意间瞟见右侧墙角站着个年轻妇人,化成灰都认得。 与富春镇时、那个不艳媚不成活的风流小孀妇不同,她难得打扮简素,发上只插枚玉簪子,略施脂粉,穿月白薄袄,油绿裙子,像根水葱鲜灵灵的。 这毒妇总是招人眼。 他打马停住远观了她半晌,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儿,她似乎迷路于此了。 突然心情变得很好起来。 萧鸢左顾右盼想寻着问路,可纳罕的是除匆匆来往的官轿,硬是不见一个人影。 正思忖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回原路。就听一阵踏哒的马蹄声挟着一道冷风遵劲而至。 她本能的回首。 这正是:襄王有意续欢情,巫山自送雨云来。 第壹肆陆章 沈岐山软玉温香 萧鸢猝不及防,只觉腰肢被健实的胳膊箍紧,再略使力儿,她便脚足瞬间离地,手指慌乱一抓,是马的鬃毛。 头则撞进健壮的胸膛,入目是一片绯色,补子绘狮子纹,是个秩品二品的武将,抬眼,果然是沈岐山。 顿时恼了,咬牙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沈大人要闹哪样?” 沈岐山俯首,嗅着她乌亮油松的发上桂花油的香味,不答反问:“此乃六部五寺二院聚集之地,又值官员上朝时,你无端在这逗留,可晓会被捉拿问罪麽?” 萧鸢听得慌张:“我是迷路之故,兜兜转转到了这里,绝非故意。” “那你要往哪去?”沈岐山勒紧缰绳,把她圈在怀里。 “宝府巷。”萧鸢戳他的手臂:“快放我下去,来往官轿里坐的皆是沈大人同僚,你脸皮厚,我可臊的很。” 沈岐山慢慢问:“你去宝府巷做甚?” “干卿底事!”萧鸢偏不说:“沈大人可是要被皇帝指婚的人,被旁者瞧到与女子同乘,可小心龙颜大怒要你的命。” 沈岐山哼了一声,他会怕麽,真是可笑,抬首眺望远远有四人抬轿而来,索性张开黑色大氅把她连头至脚裹住。 萧鸢紧贴他衣襟,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鼻息间皆是男人浓烈暖热的味儿,有些恼羞成怒:“得寸进尺,不怕死麽!” 沈岐山低道:“莫动,有官儿近。” 萧鸢倏得身子僵直,攥紧他衣襟,摒声敛息大气不敢出一口。 赵正春掀开轿帘,正看见沈岐山噙起嘴角展颜在笑,不由有些纳罕,比起沈岐山,他和他兄长沈谕衡反更熟悉一些。 毕竟文武相轻,若不是皇帝有意指婚,他未必愿意多搭理这个武将。 沈岐山拱手作揖,赵正春颌首回礼,欲待开言,忽然神情微变,黑色大氅下摆露出一截油绿锦绸,显然是女子穿的裙。 沈岐山随他目光斜睃,倒也无谓,手掌暗在萧鸢腰上揉一把,轻轻说:“把腿缩回去。” 赵正春便见那抹油绿一闪即逝,如果方才可当假装看不见,这次便有些欲盖弥章了。 他冷淡的笑了笑,荡下轿帘径自朝前而行。 萧鸢躲在他大氅内,眼前皆是黑,忍不住问:“轿子走远了麽?” “没有。”嗓音肃沉。 萧鸢乖乖地等了会儿,竖耳听不见动静,又问:“还没走远麽?” 沈岐山开口道:“你的腰怎麽粗了,在船上时还挺细,现与我的大腿不相上下。” 萧鸢先还一怔,待听明其意,脸颊腾的如火烧烫,这个糙汉子懂个屁啊,竟敢嫌弃她腰粗。 狠拧他大腿一记,抑着气道:“冬冷我穿了袄子,腰自然要粗些。轿子走远没,快放我下去。” 沈岐山默了默,挺认真地:“可你这两团子也没大啊!” 萧鸢后知后觉,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手掌竟搁在她胸前。 他真的是不想活了! 萧鸢抬头,嘴唇正抵到沈岐山滚动的喉结,顺势就狠命的一咬。 这正是: 愤气满怀无处去,欺他弱处添抹红。 第壹肆柒章 柿子染换解罗裙 沈岐山闷哼一声,这毒妇,牙尖嘴利不留情。 他往她臀上狠拍了记,萧鸢吃痛方才松口,咬得狠了,唇间有淡淡的腥味。 他眸中的冷与她眸中的火相碰相持,过有半晌,萧鸢一把掀开黑色大氅,哪有甚麽官轿,大马踢哒哒已至宝府巷。 太阳上来了,早市热闹起来,听得挑担的麻油哥在叫卖,太平鼓敲的闷响,马车蹄声得得过了桥。 “放我下去。”萧鸢杏眼圆睁,嗓音清脆,一点也不怕他。 沈岐山伸手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略使力,粗砺指腹把细嫩的肌肤都磨红了,他忽然戾笑:“就这麽喜欢咬人?我也喜欢,咬得越紧越好。” 萧鸢察觉到甚麽,红腮又添新红,低骂道:“衣冠禽兽。”话音才落,一阵头晕目眩,脚足踩到地,被他放下了地。 她抬手整理发髻,看他骑着高头大马,背影渐远终消失不见,这才垂下眼眸,走至赵府前,报明来意得允从西角门进。 管事林嬷嬷带她们至花厅各自落座,各色绣具皆摆妥,赵莺莺领着丫鬟也过来,随她们一道做针黹。 赵莺莺大家闺秀,知书达礼,脾气也颇温和,处了半日彼此熟悉起来,言语谈笑还算和乐。 晌午用过饭,可休憩会儿,花厅外是个园子,有一颗柿子树,叶子都落完,还结着半数的果,也无人采摘。 孟眉原是京郊的姑娘,乡下长大,仰颈望稍顷,笑道:“霜打后的柿子分外的甜,他们大户人家不在乎这个,瞧呢,皆被鸟叨吃光。” 郭桃年纪最轻,勾起馋虫,笑问:“你可会爬树?” 孟眉道打小最擅上树掏鸟,郭桃遂鼓怂她摘柿子来吃,丁香也附和,萧鸢倒无谓。 孟眉禀了林嬷嬷,卷袖勒臂,抱住树干蹭蹭而上,确是十分的利落,摘了几个用裙摆兜在怀里,下得树来。 哪晓得有个柿子被鸟啄了个洞,黄渍渍稀烂烂淌的裙上都是,林嬷嬷忙叫丫头比着她身样去寻,没会儿倒拿来一条胭脂红的裙子。 孟眉穿着只觉腰紧臀肥不合身,又不便再麻烦林嬷嬷,只摒气硬撑着,吃完柿子,一起往花厅走,萧鸢见她走路扭扭捏捏的,遂低声问她怎麽了。待听完笑道:“我与你调换来穿。”孟眉连忙谢过,两人躲进假山洞里,匆匆解掉裙子互换了各自系上。 再说赵正春下朝回府,他今沐休,遂换了官袍,再去给老夫人请安,路过花厅时听到有女子笑声,便问厮童谁在里面,厮童回话:“是来陪小姐做针黹的绣娘。” 赵正春颌首走过,想想又辄返回来,朝花厅而去。 赵莺莺要绣一个凤穿牡丹纹的枕套,萧鸢正帮她搓线配色,忽就见个身穿石青团花茧绸直裰的男子进门来。 林嬷嬷忙喊声大老爷,众绣娘不敢怠慢,连忙站起福身见礼。 赵正春免她们的礼,笑意温和道:“我途经而已,只是顺道来看,不必拘泥。” 第壹肆捌章 顾蓉姐燕郎失态 赵莺莺撇嘴:“哥哥何时这麽闲了?” 赵正春没答话,他看见孟眉穿的那条油绿裙子,同沈岐山黑色大氅里露出的一截很相似。 状若随意地走近她身前,暗瞧容貌虽清秀也不过尔尔,他笑问:“京城如今很流行穿这种颜色的裙子麽?” 孟眉早唬得浑身发抖,也不确定,吱唔回话:“应是的罢!” 赵正春便觉自己实在无趣,斜眼睃到萧鸢穿月白薄袄,下面系条胭脂红的裙子,像春日里绽开的一枝桃花,暗忖绿有甚好看,还是红来的鲜妍。 厮童过来禀话:“翰林院修撰张绪前来拜见。” 赵正春便不紧不慢地走了。 赵莺莺莫明其妙地摇头,实难明白他到底来作甚。 这厢暂不提,且说蓉姐儿一早洗漱过,萧滽喂她吃粥和油煎饺子,把个煮鸡蛋丢给燕靛霞:“剥给小妹吃,明日喂饭之事由你代劳。”语气不容置疑。 燕靛霞磕裂蛋壳剥着,一脸地烦恼,开口道:“你阿姐只让我陪她玩儿,可没说过还要喂吃喂喝端屎拉尿。” 萧滽笑道:“阿姐让你照管,岂止玩一件。”又添了一句:“端屎拉尿不用你管,到底男女有别。” 也不待燕靛霞辩驳,替蓉姐儿擦擦嘴,起身自上楼读书去了。 “给,自己吃。”燕靛霞把剥了壳的鸡蛋递她。 蓉姐儿看着他不接:“燕哥哥喂!” “妖孽,你长手是做甚麽的。”燕靛霞可没甚麽好脸色,自顾唏里呼噜喝粥,津津有味挟油煎饺子吃。 待吃饱喝足,看蓉姐儿手里还握着鸡蛋。 “不吃是不是?”他把鸡蛋拿过来自己吃了。 蓉姐儿也不恼,恰张贵家的大黑猫过来串门子,她便笑嘻嘻跑到廊下抱住它一起玩耍。 燕靛霞也慢悠悠地坐在槛上,日头升起来,像个洇出红油的咸蛋黄,渐渐有了热度,洒在身上很暖和。 店铺都打开了大门开始做卖卖,大黑猫闻到鱼腥味,一溜烟的跑走了。 不远处卖艺的正耍猴,围簇一群人错开肩膀翘首看热闹。 蓉姐儿也想跑去看,燕靛霞却是最烦猴戏,把她一把拉至身边坐着,一起晒日阳儿。 他似想到甚麽,从怀里掏出照妖镜:“妖孽来照镜子,看美不美?” 阿姐没给她梳头,散着发一定是不美的,蓉姐儿摇头不肯照,燕靛霞半哄半吓得了逞,却和前在船上无两样。 镜里明晃晃一片,就是没有影子。 蓉姐儿从袖笼里掏出一个纸卷,揭开来看着很高兴,献宝的拿到燕靛霞面前,给他也瞧一瞧。 燕靛霞瞟了两眼,是高澄那小子赠她的画像。 “有甚好看的?”他语气很不经意。 “好看。”蓉姐儿噘起小嘴。 “一点都不好看。”燕靛霞故意道:“丑死了。” “不丑。”她瞪他两眼:“比你好看。” 燕靛霞大怒,一把夺过画像,三下五除二撕的粉碎,撒的满地都是。 蓉姐儿呆愣片刻,眼里迅速涨满泪水,“哇”一声大哭着迈进房,爬上楼梯找哥哥去了。 燕靛霞站起身,背起褡裢,走进艳阳里。 第壹肆玖章 张婆月夜来说媒 萧鸢离了尚书府,走到街角,看见个乡里人在卖杀好洗净的鸭子,一只只搁在篾箩上漉干水份。 她戳戳脯子肉倒肥厚,讲了半晌价钱,方挑了只小点的,打算晚上炖汤犒劳燕靛霞,不过还是个少年,来照顾蓉姐儿委实难为他。 哪想得才入家门,蓉姐儿哭得眼睛红红,委屈地直往她怀里扑,哄劝了许久还抽抽噎噎,萧滽三言两语简叙经过,再道:“他背了褡裢已不知去向!” 萧鸢没再多说甚麽,做了晚饭吃过,蓉姐儿因哭了整日神思倦怠,早早洗漱睡下,她则下楼坐在堂屋里,捻亮灯芯继续做绣活。 忽听得有人叩叩敲门,她问:“是谁?”回说是香烛纸马店的张婆,连忙开闩让她进来坐。 张婆提着一串点心搁桌上,笑道:“怎不见滽哥儿和蓉姐儿?” “滽哥儿在读书,蓉姐儿已睡下。” “你在赵府里做的如何?那些少爷小姐可有难为人?” “你昨包的饺子滋味好,那肉馅是怎样和的?” 萧鸢一一答了,忽而抿唇笑道:“张婆你有事直说就是,毋庸左右而言它。” 张婆也笑起来:“我是受人之托、所以涎着老脸寻你。” “所托何事呢?” 张婆道:“是为隔邻的张贵而来,他如今二十又五,相貌堂堂,有一个寡母,开着这间鱼行,不仅卖活泼的生鲜,还卖鱼干和红糟,生意红火,银钱也赚的丰足。这条街未婚的闺女都想嫁他呢,是个香饽饽。萧娘子觉得他为人如何?” 萧鸢聪明绝顶,几句话便猜出她的来意,想想斟酌道:“张贵为人没得说。” 张婆叹息一声:“他二十又五未讨媳妇,一是鱼行太忙、二是总相不中。不过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对面无缘手难牵。这不老天爷就把那有缘的给送来,和他相会哩。” 萧鸢听得想笑,佯装不懂:“那敢情好,是哪位有缘的姑娘,我也帮着你一道去撮和。” 张婆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不就是萧娘子你麽!” “张婆你莫玩笑。”萧鸢连忙摆手:“我不过是一个失夫的孀妇,还要供养弟妹,哪里配得上他。” 张婆摇头:“他不在意这些,是个实诚人,心里就欢喜你。” 萧鸢沉吟稍顷:“他娘亲如何说?” 张婆有些语噎:“原是有些想法的,不过张贵执意如此,她拗不过也就答应了。” 萧鸢微笑道:“张婆我不瞒你,在这就如实交个底,滽哥儿他今年春闱,若能榜上有名,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又得萤窗苦读三年,入塾学费及开销用度需资不菲。还有我那小妹,自幼体弱多病,每日里竟拣人参鹿茸雪莲等精贵药材续命,我也是有家学的女儿,但得出嫁作配,定不会再抛头露面,是以我若嫁张贵为妻,这一大家子皆需他来养活,仅靠那家鱼行......”她顿了顿:“我怕把他拖累了,还劳烦张婆同张贵及他娘亲如实告明,如若他还不介意,可选定吉日前来提亲。” 第壹伍零章 大喜日燕生伤重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才尝中秋滋味,不觉菊花满地,抬眼秋雁成行,一阵惆怅风过,忽听闻雪打窗声。 萧鸢姐弟妹三人坐着正吃婚席,今儿是张贵同六陈铺岳掌柜的闺女岳瑛成亲的日子,在院里摆了五桌席请街坊邻舍,叫了敲锣打鼓奏芦苼的倌儿助兴,张贵着喜袍走在前,不过街头到街尾的事,便不骑马,身后轿夫抬着大红轿子,摇摇晃晃地娶进了门。 拜天拜地拜高堂拜夫妻,新娘送进房,张贵留下陪客,他满脸喜气一桌桌敬酒,敬到萧鸢时已是脸泛赤红,连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萧娘子,我对你不起......” “你不曾对我不起。”萧鸢执壶斟满酒,与他酒盏轻碰,再仰颈饮尽,弯唇笑道:“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这是你和岳姑娘天注定的缘份,谁也难折散。”拈起盘里一颗红皮大枣递给他:“吃了,早生贵子啊!” 张贵接过枣子丢进嘴里,张婆等人哄然抬笑,鞭炮噼噼啪啪,缕缕青烟弥散,粉红纸屑炸飞一地,那点子愧疚也就散去了。 待酒席吃毕已是夜深,蓉姐儿趴在萧滽背上睡熟,萧鸢把手缩进袖里拢着,望向天际彤云密布,吸口冷气儿:“这日子快得如流水,仿佛才进京,哪想年节已将至。” 萧滽笑而不语,有冰凉轻沾额头,落雪了,他加快脚步,忽然站住俯首脚下,萧鸢察觉,随而低看,顿时吃了一惊,沿路洒的皆是血迹,星星点点绵延,直往他们住处。 两人疾步跑起来,果然在房门前趴着个人,萧鸢接过蓉姐儿抱在怀里,萧滽蹲身伸手翻过他,待看清面目,皱起眉宇。 朝萧鸢道:“是燕靛霞。”他胸前衣裳撕碎,露出皆是鲜血的胸膛,还在汩汩淌流,血滚热浓腥,而身骨冷成铁板。 触其鼻息,气若游丝。 萧滽看向长姐:“救还是不救?他凶多吉少。” 萧鸢抱着蓉姐儿开门,头也不回道:“拖他进来,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萧滽笑了笑,踢了燕靛霞一脚,算这小子命大。 萧鸢找了人参须塞进燕生嘴里吊命,再去烧了滚水,命萧滽褪去他破烂衣裳,拿了簇新棉巾蘸水、替他清理脏污,足倒掉五盆血水,才显了累累伤痕。 不说萧鸢,任萧滽这般见惯杀戮的都脸色微变。 “不能找郎中。”萧鸢轻轻说:“他若生怕报官,我们是徒惹麻烦。” 她上楼翻出金创药和纱布替燕靛霞简单涂抹包扎,再为其盖严褥子,掖好被角,等明日若还烧着,再想其它法子。 各自歇息不提。 待得四更夜深,万籁俱寂之时,一场瑞雪如鹤白羽纷扬落至,刷刷之声似万蟹行沙。 蓉姐儿忽然揉着眼睛坐起来,嚅嚅唤两声:“阿姐阿姐。”却见阿姐未动,睡得十分香甜。 她爬到床沿,撩开帷帐趿鞋出房,下楼穿过堂屋,走到右侧一间,推开门儿,看见燕靛霞面色苍白的阖眼而睡,近前摸摸他的脸:“燕哥哥,你回来啦!” 第壹伍壹章 赵正春替妹拒婚 萧蓉似听到甚麽,她走出房来到堂屋,往长条凳上一坐,桌面搁得油灯急闪两下,“唿”一声灭了。 房里漆黑成一团,扇门外却雪洞洞发白。 忽然显了一条纤细人影,拎着灯笼,映得窗槅昏蒙橙黄,近至门前伸手便要推开,倏得又缩回去,似乎很惶怕,走来走去徘徊了许久,只是不敢进。 萧蓉睁大眼睛,托着腮津津有味看着,忍不住问:“你是姐姐还是哥哥呀?”外面那人前后两张脸庞,一张美若天仙,一张丑似钟馗。 把她弄糊涂了。 “原来是个稚童。”一个女子闻言轻笑:“我不敢惹你,只把燕靛霞交出即可。” 一个男声则显狠戾:“怕她作甚,由我教训她。” 女子道:“各走各道,井水不犯河水,我只要燕靛霞。” 萧蓉有些为难:“燕哥哥在歇息,你们明日再来找他罢。”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那女子咯咯地笑:“不能再拖啦,小丫头,快把他给我。” 萧蓉摇头:“他真睡着哩,叫不醒。” “授死!”就听粗哑怒吼,一只阴冷滑腻的胳臂穿破窗纸,迅雷不及掩耳直朝她心口抓来。 萧蓉好奇地看着,忽然伸手戳了戳那近至眼前的胳臂,嫌弃地撇嘴:“好脏。” 那胳臂倏得缩回,就听呜咽痛吟一声,转瞬灯笼落地,橙黄熄暗,扇门外甚麽都不见。 萧蓉打个呵欠,径自上楼睡去。 翌日萧鸢早起,发现扇门扯裂一块,再去看燕靛霞,额上烧退,呼吸犹平稳。 正是: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再且说这日退朝时,飘起一场大雪,赵正春立于大殿檐前,边赏苍茫雪景边等官轿来。 沈谕衡恰也在等轿,走上前来寒暄,彼此简单两句,赵正春笑问:“听闻你那三弟侍妾有些数量!” “道听途说岂能信。”沈谕衡忙回:“不过三个尔尔。” “三个?!”赵正春笑容愈发淡了:“岂是尔尔,我觉甚多。” 沈谕衡揣他心思,斟酌道:“一个是授父命所纳,另两个是友人所赠歌姬,一时推托不得,并无多余情份。” “是麽?”赵正春追问到底:“既无多余情份,怎会上朝途中还同乘马背,以氅遮掩,揽搂于怀,狎呢不止?” 沈谕衡听得莫名其妙:“赵大人恐是看错罢!我那三弟身为武将,虽桀骜不羁,却也公私分明,断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举。” “我原与你同想。”赵正春冷笑,他原也自己看错,不过那抹油绿实在太扎眼,想装眼瞎都不成:“昨皇上问过我家妹与令弟赐婚一事。” 他顿了顿道:“我说还需深思熟虑。” “赵大人这是何意?”沈谕衡脸色微变。 赵正春抿唇默然,四人抬官轿嘎吱嘎吱近到面前,随从打起轿帘,他这才道:“沈大人勿要问我是何意,你该问你三弟是何意,他在上朝官道途中抱侍妾嬉戏,显然不惧被我所见,既然不惧,便是对婚配无谓,既然无谓,我又何必送家妹入火坑,误她一生。” 语毕即撩袍上轿,再不多搭理他。 第壹伍贰章 萧娘子伞下谨言 有诗曰: 姻配本由天定,何事欲谋强逞。 世事翻云复雨,良缘古今难逐。 赵正春坐轿回府,撩帘望天地,好大的一场雪,如絮若羽飘得四围白茫茫,不经意看见绣娘萧鸢匆匆走在园中,时不时拂去肩上湿渍。 他示意落轿,从侍从手里接过青绸油伞,紧步随其后。 萧鸢出门时只是天气阴沉,不曾想才过一条街,空中落下雪来。 忽觉头上有阴影遮,她抬眼,不知何时,身着绯色官袍的赵尚书,撑着一把伞走在她旁边。 “赵大人。”她顿步见礼。 “走罢!”赵正春温和道:“我恰闲来无事,送你一程免风雪。” 萧鸢到过谢,总是有些拘谨,抿唇不语,只揩紧帕子加快脚足,越走越快,哪想鞋底一滑,差点跌倒,赵正春眼明手快握住她胳臂,满含笑意地戏谑:“你怕甚麽,我又不吃人。” “不曾怕呢。”萧鸢臊的颊腮泛起红晕,似两朵桃花上脸来。 赵正春觉她又比初见时的美艳更胜十分。随意儿问:“你打江南哪里来?弟妹皆靠你养活,又是如何谋生?” 萧鸢回话:“原住江南富春镇,在那开了间茶馆,主以卖茶度日。” “富春镇?”赵正春觉得这名好生熟悉,略思忖:“沈岐山你可认得?” 萧鸢背脊一阵发凉,佯自镇定:“赵大人何来此问?” 赵正春瞟她一眼,把伞偏过来,笑说:“皇上要把家妹指婚与他,我总要将他打听清楚,否则岂不误了家妹终身。” 萧鸢暗忖他倒是个重情之人,遂道:“沈将军祖宅是在富春镇,偶然见过几次,仅是面熟。” 赵正春颌首,她个年轻妇人为度日抛头露面,又有些姿色,想来生存不易,心底倒有些钦佩,还欲问些甚麽,却已至花厅廊前。 萧鸢朝他福了福身告辞,径自往房里去了。 赵正春打着伞略站了站,半边肩覆的雪都化了,他方才离开。 萧鸢进房,先去隔间洗手,听得两个丫头嘀嘀咕咕说话,只听一个道:“小姐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 另个问:“怎地会不成?不是说皇上要指婚麽?” 听前个说:“指婚的事,大老爷似乎婉拒了,嫌弃沈家三爷侍妾太多,恐日后喜新厌旧,反厚此薄彼,把小姐怠慢。” 又听道:“我们小姐书香门第出身,那沈家三爷一员粗鲁武将,本就不配。” 两人声音愈渐愈远,萧鸢拿帕子慢慢擦手,她记得前世里,皇帝还是为他(她)二人指婚,只不过后来沈岐山冒死罪也不娶。 她那时已是他第四个妾,对他心如止水。 燕靛霞睁开眼来。 房间很暖和,他听到萧蓉嘻嘻低笑声,随音望去,地央烧着铁炉子,里面透出烧红的炭。 萧滽正用小铁铲从炉口扒拉出两个烤红薯,拣着一只摔打几下,去炭灰散热,再拈起剥开焦黑外皮,一缕白烟散开来,房里满是一股子甜香的味道。 萧滽咬一口,烫得舌尖发麻。 蓉姐儿抚着他的肩膀,一错不错盯着,咂着嘴唇儿。 第壹伍叁章 吃红薯怒斥人心 燕靛霞肚子咕噜叫个不停。 他想坐起却发现浑身未着一物,惊骇地望向萧滽,都结巴了:“你你你,对我做了甚麽?” 萧滽吃着红薯瓤,不屑地瞟他:“想太多,我可比你伟壮。”话语里有说不出的扬眉吐气。 燕靛霞颧骨浮起暗红,幸得蓉姐儿正津津有味地舔着红薯皮,他有些恼怒:“是谁脱光我.......我的衣裳在哪?” 萧滽道:“你昨差点见阎王,阿姐替你清洗敷的药。”把椅上搁的一叠衣朝燕靛霞丢去,散了满床。 燕靛霞饿的有气无力,慢腾腾穿衣,蓉姐儿凑到他跟前,把手中咬了两口的红薯递上:“燕哥哥,给你吃。” 这妖孽竟把吃过的红薯给他,是不想活了,他恨恨地想,嘴里含着一口红瓤烫舌难入喉,可滋味却十分香甜。 萧滽问他:“你怎受的伤?” 燕靛霞舔着红薯皮:“我在城郊大悲山脚下的卧佛寺宿住,与个妖怪缠斗不敌被它所伤,无奈逃往你这里,想必他为要我命,定会一路追踪而来,你们多加小心,以防不测。” 萧滽抬腿踹他一脚,怒叱:“既知如此,你死便死罢,做何还来祸害我们。” 燕靛霞捂住伤口,痛苦地蹙眉,嘶着气,如实回答:“我就想看看,你小妹和那妖怪谁更凶狠。” 萧滽神色肃沉地看他,半晌冷笑:“人都说,你这样的术士,如长夜里救世的孤灯,玄海沉浮,武陵摘花,有妖皆翦,无鬼不烹,而如今我看你,倒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燕靛霞咬牙:“怎地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萧滽接着道:“你虽有人的皮囊,心思却比妖恶。我们萧家处处将你善待,就因疑我小妹为妖,你翻脸无情,甚反咬一口,陷我们于艰险之地。” 顿了顿:“穿好衣裳给我滚!” 把红薯皮扔进炉里,红薯皮腾得燃起火来,噼噼剥剥,满屋子甜香更浓烈了。 萧滽抱起蓉姐儿就走,蓉姐儿搂住哥哥的脖颈,回过头来看他。 燕靛霞脑里茫然,默了少顷,方穿好棉袍趿鞋下地,背起褡裢持剑走到堂屋,正看见扇门被撕裂的口子。 他大惊失色,那妖怪果然道行极深,竟能这麽快冲破他的迷魂网,且连夜而至。 萧滽在廊下站着赏雪,对他出来置若罔闻,蓉姐儿则攥个雪团子,笑嘻嘻地打在他身上。 燕靛霞忽然瞧到廊柱旁随意搁着一盏红灯笼,他额上青筋跳动,急转辄回房里去。 萧滽虽在赏雪,却也暗自斜眼睃他,出又进忙得很,正自奇怪,却见他拿着一根燃烧的木柴,扔到灯笼上。 就听轰隆一声,大火熊熊燃烧,萧滽闻到一股子刺鼻的腥臭味。 “这是甚麽?”他捂住鼻问。 燕靛霞回道:“这是那妖怪的人皮灯笼,若不即时烧掉,晚间便会作恶。” 他拱手再作一揖:“我走了,后会无期。” 语毕,便头也不回地走到大门前,拉开闩,一团风雪猛得迎面扑来。 第壹伍肆章 看洗镜燕生赖留 大街上已是银妆的世界、玉碾的乾坤。 除店铺照旧大开着门,走街串巷挑担的货郎已是寥寥。 有个壮汉子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肩担长条凳,两头绑着粗细磨石和个箱子,手里豁瑯瑯摇着一串铁片慢慢走,一面吆喝:“磨剪子!戗剃头的刀子!磨菜刀!洗铜面的镜子!” 张婆站在香烛纸马店门口朝他招手:“我有两面铜镜子,昏花花照得人影朦胧,你快来帮我好生洗洗。” 那壮汉放下板凳,接过镜子骑在凳上,从箱里取出水银和锡粉,张婆嫌弃粉尘飞扬,不许进店,只在街边洗镜,没多会儿,他便成了一个雪人。 燕靛霞看着他许久,忽然阖门插闩,转身朝堂屋里走。 萧滽莫名其妙,大声驱撵:“你回来作甚,赶紧滚。” 燕靛霞正色道:“那妖孽还在附近逗留,欲伺机而动,既此祸由我而生,也应由我来结,必不牵累你们。” 萧滽冷笑:“你只要离开,我们甚麽祸都无了。” 燕靛霞厚起脸皮:“我身负重伤,此时出去必死无疑,待我痊愈定会离开。” 萧滽简直气笑了,他拉过蓉姐儿:“你说要不要留这个无耻之徒,你说留就留,你说不要,任他死去!” 蓉姐儿看着燕靛霞,眼睛闪闪发亮,抿起小嘴不吭声儿。 燕靛霞心底发虚,他才十四年纪,斩妖除魔任重道远,一点都不想死。 清咳一嗓子:“蓉姐儿......”没有妖孽唤得顺口:“我也很会画像,给你画一张权当陪罪!”他画的除妖符可不是盖的。 “好。”蓉姐儿显得很高兴:“燕哥哥给我画像。”伸出小手要他牵。 燕靛霞把手拢进袖里,和这个大妖孽手拉着手.......他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沈岐山从五军都督府出来,刚到府下马,就见近身随从福安守在二门显见多时,脸冻的青白,见得他忙来禀:“大老爷正在书房里,朝姨娘们大发脾气。” 沈岐山还不在意,只淡道:“他冲姨娘发脾气,干我底事!” 福安上牙打下牙:“他不是冲自个姨娘发脾气,是冲爷的姨娘发脾气。” 沈岐山微怔,旋而冷笑:“他倒挺会越俎代庖,我从前怎地没发现!” 怒沉沉穿园过院,稍顷近至书房,门前厮童见他来欲要禀报,即被喝止。 他走到猩猩红毡帘前止步,只听得沈谕衡语气严厉道:“既是后宅妇人,就该偏守一隅,安份守己识大体,谁给的胆大包天胆子,竟敢在三爷上朝时一路痴缠,赵氏是你不成?” 赵姨娘哭道:“大老爷明鉴,这可是六月飞雪窦娥的冤,自我从江南回来,连三爷的面都不曾见过一回,更别说有胆儿拦他上朝!” 又听沈谕衡道:“既然不是你,可是你们两个?” 一应的叫冤不知。 便听沈谕衡又说道:“不是你们还有谁个?再是不认,一并的罚。” 沈岐山掀帘而入,冷笑道:“大哥打算怎么罚她们?” 这正是:各人自扫檐前雪,休管他人屋上霜。 第壹伍伍章 沈三难拒她柔情 沈谕衡冷眼观三弟扶起跪着的赵姨娘,命她们退下。 待房中再无闲人,他冷笑一声:“昨日上朝路上,你抱女子骑马狎戏,且被赵正春尽收眼底,可有此事?” “是又如何?”沈岐山靠窗而坐,很平静的态:“这便是你训诫我妾室的理由?“ 沈谕衡不答反问:“因你此举,赵正春未允肯皇上指婚。你可知其间的利害关系?” “洗耳恭听。” 沈谕衡接着说:“你心知肚明,我们为秦王所用,自要助他夺帝,如今皇帝幼小,皆由赵正春及其党羽把控朝政,沈赵两府结成姻亲,互为牵制,日后方可行大事。” “是你为秦王所用,而非我!”沈岐山眼眸深邃。 “你征前已应诺,怎这时又出耳反耳。”沈谕衡惊睁瞪他半晌,缓和了语气:“父母早逝,长兄如父,我替你训诫妾室乃一时愤然所致,你勿要孩子心性......” “大哥所说愈发离谱。“沈岐山沉声说:“只要他治国稳当,兵略妥善,使得苍生安居,百姓乐业,莫说小皇帝或秦王,就是再出个旁人,我也义无反顾忠效于他,返之,纵是天王老子来求,我也不鸟。”他站起身朝外走,打起帘,微顿步,开口道:“下次大哥再训诫她们,我便一个不要,皆送你。” “怎如此口无遮挡!”沈谕衡厉声叱:“你的侍妾我怎能收?又置人伦何顾!” 沈岐山唇角显露一抹讽刺的笑意,荡下毡帘,径自走在园里,冬风飒飒不及他心中寒凉。 戏鱼桥边,赵姨娘披着斗篷,后一个婆子打着伞等在那里。 那赵姨娘见他走近,未语泪先流。 沈岐山默稍顷,低言劝慰:“你今日委屈,我心里知晓,天寒地冻,早些回房取暖罢。” “为了老爷您,纵受天大委屈都无怨的。”赵姨娘用帕子蘸蘸眼角,哽噎软声求:“这样天儿,老爷若无急事,不妨去我房里吃几盏酒驱驱雪气,许久未见爷很是想念呢!” 沈岐山原要婉拒,却见她泪光点点不胜娇柔,遂颌首允肯,从婆子手里接过伞,替她遮挡漫天雪片。 赵姨娘笑着说:“我出来时温着金华酒,回去正好吃。” 沈岐山淡道:“金华酒甜喉咙。”娘们喝的酒,他这种武将不待见。 赵姨娘慌忙朝随后的丫头吩咐:“你紧着回去,把绵白酒烫上。”那丫头匆忙跑了。 雪飘飘扬扬落满轩顶阁台,赵姨娘想着话儿说,往往五六句,才得他嗯一声,半刻时分回到她的房中。 火盆里旺燃着兽炭,沈岐山半边肩湿了,脱下大氅,丫头接去摊张在椅上,靠近火慢慢烘着。 他坐上临窗暖炕,婆子捧来一铜盆热水,洒了檀香屑搅匀了,赵姨娘忙过来替他脱鞋袜,亲自为其洗脚,再擦拭干净。 丫头端了五六碟下酒菜摆满炕桌,烫好的酒壶也端来,沈岐山自己执壶倒盏,一饮而尽,再倒满。 赵姨娘洗净手也坐上炕,与他面对面坐着。 第壹伍陆章 赵姨娘春意空落 丫头皆退出房外,赵姨娘擎起空盏到沈岐山面前,眼波轻盈,她说:“爷可否替我斟一盏酒?” 沈岐山不动,只道:“绵白酒性烈,你还是吃金华酒好些。” 赵姨娘撇嘴不依:“爷能吃,我怎就吃不得?” 沈岐山心一动,执壶给她斟了半盏:“你先浅尝,若觉辣喉就不要吃了。” 赵姨娘呷了口,先不觉得,忽就有一股呛味从喉进鼻,直辣得眼泪汪汪,忍不住咳了两声,热着颊腮道:“果然后劲凶猛的很。” 沈岐山看她红了脸,笑着命丫头取金华酒来,接过她盏一饮而尽,重倒了酒再递过去。 赵姨娘悄窥他脸色,拿过墙上挂的月琴抱着:“晓得爷不喜吃哑酒,我来唱曲助酒兴,爷想听甚麽曲?” 沈岐山道随便唱来,赵姨娘想想,手指一面拨弹,一面儿展嗓:倚阑重门深处,张起千情万绪,轻云薄雨,难成佳会...... 沈岐山打断:“闺怨的曲还是莫唱。” 赵姨娘重唱道:“对看风月一帘间,杯酒今宵莫放残,相思成灾须共醉,冤家啊,莫要虚度了这良辰美景。 她嘴里唱得是温柔可意,瞄他灯下面庞愈发鲜烈,不知是酒让人醉还是人自醉,春心乱撞,情动难抑,只是嚷热脱了外衫,露出里头紧身的杏子小袄,悄解衣襟元宝扣,露出颈下大半白肤。纵是这般,却见沈岐山一口酒,一口吃着碟里切片的松熏肉,已见底。 她放下月琴,趿鞋下地,近他身前要端空碟子,红着脸笑道:“爷爱吃这个,我再去叫婆子切些来。” 不知怎地竟是脚足一软,整个人倚偎进他怀里,索性将势就势,大起胆儿伸手搂住他的颈子:“外头风雪交加,爷今就歇这里罢!” 这厢话音才落,就听毡帘外,福安禀道:“老爷,顾将军来了,已进了二门。” 沈岐山不容置疑地拨开她手臂,穿鞋去拿大氅,烘得一片暖热,他披上看了眼赵姨娘:“你醉了,早些歇着罢。” 即头也不回地出房,走了数步,从袖里摸出一吊钱丢给福安,福安接住,连忙称谢,又道:“爷还得给我一吊钱。” “为甚?”沈岐山朝书房去,福安随在后说:“那萧娘子的住处,我已打探清楚哩。” 话音才落,凭空又丢来一两银子。 福安笑得落一嘴子雪花。 转眼过了腊八,除夕渐近,年味日浓,因着新正为一岁之首,京俗初一至初四忌刀剪针等,萧鸢等绣娘虽放缓缝制嫁衣,但赵府逢年上下皆要添置新衣,她几个只负责老夫人、赵正春及赵小姐的行头,又赶着前年时辰,整日里忙得是天昏地暗、马不停蹄,总算在除夕前夜赶了出来。 她几人绣工了得,在房里伺候老夫人和赵小姐试衣,新裁的锦绣绸缎,绣的时兴花样,雍容的雍容,文雅的文雅,皆是十分得体,恰赵正春来问安,便撺掇着他也一试。 赵正春的直裰是萧鸢裁缝的,用得是石青锦绸料子制衣,在前胸、后背、两肩及下幅前后共绣八团灯笼纹,衣摆袖口绣江崖海水纹,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第壹伍柒章 萧鸢年除忙节事 赵正春只着荼白里衣,由萧鸢替他试穿直裰,伺候着穿袖整肩,将前襟阖拢抚平,再拿起革带环束腰间。 他面色沉稳不显喜怒,任凭其伺候,两相从未有的接近,眼底时不时浮过油松黑亮的发髻,她不瘦,胸满挺,细腰身,臀桃俏,乌浓浓的眼儿会勾魂,这小妇人通身儿的风流气。 赵正春轻咳一声,脸颊起了抹暗红。 萧鸢退到旁边,老夫人看得赞口不绝,赵媛拉他到穿衣镜前照,笑道:“哥哥穿上这衣裳,愈发的斯文儒雅,你可喜欢?” 赵正春在镜子里看到萧鸢的侧影,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噙起嘴角不语。 老夫人留她们晌午一起吃了饭,待饭毕,她四人磕头得了银钱赏赐,便被允出府,直歇到元宵节后再来。 萧鸢走出赵府大门,忽听背后有人唤她,扭头看是赵正春的厮童,那厮童从袖里掏出个鼓囊囊的荷包塞给她,只道是大老爷赏的,回转身就跑了。 萧鸢掂掂份量,喜笑颜开,拢进袖里,脚步轻快的沿街往家走,一路是家家贴门神,处处挂桃符。 小孩儿三五成群,玩甩炮儿,噼啪噼啪,唬得不知谁家黄狗乱窜,顿住远远看着。 萧鸢路过闹市,看到一间八鲜店里在卖带鱼,一条条银白如带长,阔且厚,尾朝上头朝下挂在铺前,买者却寥寥,这乃南方特产,京人不惯其腥气。 萧鸢问了价钱,总不便宜,讨价还价半晌,去了一个钱,她咬咬牙买下一条,路过卖粮食的白糟行,买了一罐白糟(米酒糟)打算回去蒸酒糟鱼吃。 途经肉铺子,让屠户阔切了一方肉,送了几大块骨头,她再买了鸡鸭和菜蔬,卖切糕的夷人还在街边,又过去买了一块。 沉甸甸拎着回家,才至门前就听拉闩声,蓉姐儿露了笑脸,高兴地大声喊:“阿姐阿姐。” 燕靓霞别扭地随在她后面,穿得是滽哥儿的衣裳,松松落落挂在身上,萧鸢朝他瞪眼儿:“还不来帮提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燕靓霞接过鸡鸭肉,拎去厨房里。 萧鸢进了堂屋,不由惊怔住,地上铺着油纸,搁有半片鲜猪,二条大腌鱼,四只鸡鸭、十盒果酥糕点,米面油酱齐全,另还有个锦盒,揭开看是扎头绳宫花簪子类的首饰。 她问赵伯是谁送来的,赵伯道不知,一早便见搁在门口。 萧滽拿着自己写的春胜条子、画的门神从楼上下来,交给赵伯去张贴,笑道:“我还道是尚书府送来的。” 萧鸢摇头,隐隐约约想起个人,思忖稍刻又觉无可能,遂暂把心思放下。 明是除夕,她得忙着备年夜饭的吃食,虽只有姐弟妹三人,加上赖着不走的燕生,也要好生过年,不得马虎怠慢。 把带鱼洗净切段加酒糟腌着,烧了盆热水端到屋檐下,把鸡抹了脖子,血滴了半碗,再揪着腿丢进盆里滚着烫毛。 切糕切成十几小块,蓉姐儿津津有味吃着,给阿姐嘴里塞一块,再给哥哥和赵伯,最后拿着给燕靓霞:“燕哥哥吃。” 哼!他把切糕丢进嘴里。 这正是: 户户守岁共欢然,明日相过又问年。 奉劝世人相祝愿,但愿今年胜旧年。 第壹伍捌章 年除阖家共欢乐 翌日是年除,用过早饭,萧鸢在堂屋摆了案桌,取出逝去娘亲牌位捧上,搁齐烛台香筒香炉及供品,取来蒲团领着弟妹跪拜磕头,再烧纸祭香。 待祭毕,她便去厨房忙着,剁肉馅揉丸子炸鱼段煮骨汤,烟囱里青烟袅袅,不多时满房混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儿。 蓉姐儿跑来张头探脑有好几回,咂着手指头,萧鸢灶上炖着肥鸡,便撕了条腿给她吃,还不走,要给燕哥哥拿一只。 另条腿是给滽哥儿的,萧鸢笑着挟只鸡爪子,让她给燕生。 张婆端着一碗蒸腊肉来敲门,想央滽哥儿去她家画门神马,萧滽闲来无事,也怕剥蒜刮姜洗葱,看在那碗腊肉的份上,洒洒的甩袖而去。 蓉姐儿手里攥着啃一半的鸡爪子,乐颠颠跟在后面,燕靛霞果断地也随去了。 萧鸢有些纳闷小弟何时会画甚麽门神马,跑大门前端详,左右扇上分贴着秦琼敬德,一个黑脸浓髯,一个白面疏髯,甲胄执戈,悬弧佩剑。 有诗证:豪气冲天入九霄,威风凛凛鬼神钦,三十功名烟消散,傍谁门户是长情。 萧鸢看过半晌,照旧回厨房忙活。 快至昏时,萧滽等几才回来,萧鸢已整治了满满一桌酒菜,赵伯要赶回乡下侄子家里,她苦留不住,拿了些酥饼点心,炸的丸子鱼段,一只宰好的鸡及一两银子给他带走,那赵伯千恩万谢的去了。 关起门来她(他)四人合家过节,萧鸢取了一坛苏州三白酒,给萧滽、燕靛霞和自己斟满,彼引互相敬过,开始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萧滽从袖笼里取出些零碎钱儿给长姐,是替街坊乡邻写春胜画门神得的。 萧鸢摇头:“街坊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写画这些还要银子,脸面不好看。” 萧滽咂口酒儿:“我的字画可精贵,旁人想得都得不着,哪管脸面好不好看。” “远亲不如近邻,总有求人拜事的时候。”萧鸢笑道:“多少与人方便,亦是与自己方便,有银子隔着就没真心。” 萧滽不以为然,她便不再多说,把鸡腿挟他碗里,又拣块酒糟带鱼挑掉刺喂蓉姐儿,再看向燕靛霞,招呼他多吃些,一面笑问:“你以往年除怎麽过的?” 燕靛霞吭哧半晌才道:“我们术士常年走南闯北,降妖除魔,从不过年节。” 去年此时他买了只烧鸡,在破庙里住了一宿,从窗外梢进的雨雪把他的袄子都打湿了。 萧滽斜眼睃他:“你爹娘呢?” 燕靛霞回道:“师父在路边捡得我。” 蓉姐儿忽然哭起来,扑进长姐怀里:“我想爹爹。” 萧鸢柔声哄她:“等哥哥中了状元,爹爹就来啦。” 蓉姐儿泪汪汪扭头看萧滽:“哥哥中状元。” 萧滽嘴角抽了抽....... “一定要状元吗?前三甲可还成?” “你不是很能吗?”萧鸢瞄着他,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燕靛霞也笑起来,萧滽眉梢微挑。 蓉姐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含着泪花也笑了。 第壹伍玖章 分发压岁各怀情 用完饭,按照规矩,需得小辈给长辈磕头领赏。 萧鸢免了他(她)们的礼,先叫过萧滽给他个荷包,里有五两银子。她道:“年节间,考生结朋伴友、互访走动在所难免,旁人请了你,你也得回请,乃称礼尚往来,否则只进不出,一味守财,日后官场没准两相遇,提起往昔便会遭人诟病,银子你拿去用,不够再来问我讨,这些用度还是有的。” 萧滽有些动容,暗忖这个女人倒不小家子气,颇有些见识,也不表露,只接过荷包拢进袖里,拱手作揖谢了。 蓉姐儿笑嘻嘻的过来,跪在蒲团上给她磕头,萧鸢忍不住眼底发潮,总算是有惊无险又过一年。 招手她到跟前来,拿梳子替她梳起双丫髻,从锦盒里取出一枝绿玉四瓣水仙簪插进鬓角,在鬓边别一朵淡黄绢花,拿镜子照给她看。 蓉姐儿觉得自己美美哒,跑到萧滽面前:“哥哥,好看?”萧滽打量她一番赞道:“国色天香,倾世倾城、非我的小妹莫属。” 蓉姐儿眉开眼笑,又去找燕靛霞:“燕哥哥,好看?” 燕靛霞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好看有甚麽用,再好看也是个妖孽! 恰听见萧鸢唤他,便起身近她面前见礼,萧鸢拿过个黛青色布包,当他面解开,里面有两套簇簇新衣裳,一套霁青色,一套紫棠色,两双厚底鞋,一双玄色,一双宝蓝。 她笑道:“你总穿滽哥儿的,松松落落不像样,我趁闲时做的,你拿去穿罢。”又添了句:“以后可不许再欺负蓉姐儿,否则我定不饶你。” 燕靛霞有些愣怔,心湖浮波澜,他原总捡师哥的衣裳,后有善人施舍,至多去成衣店里买来穿,还无谁亲手替他缝衣做鞋。 脑里乱成一团,却佯装镇定作揖道谢,接过布包辄身就往自己房里快步走。 萧滽看他落荒而逃,摇摇头感叹:“阿姐太会收买人心。” 萧鸢听得房外噼噼啪啪地响,抱起蓉姐儿朝外走,萧滽也起身随后,抽闩大开两扇门,日落衔山,爆竹惊得乌云散,露出天边一抹胭脂红。 张婆一家子,张贵带着老娘和新娶的媳妇,也都在街前燃爆竹放烟火,听得一声霹雳炸响,震得耳鼓隆隆,火星大起,碎纸纷飞,青烟弥散,张贵点起烟火,半空开起数朵粉芙蓉,蓬勃绽放,又瞬间萎落,却不碍那瞬间的娇艳。又放了葡萄架、大西瓜,火梨花,那紫烟儿,绿烟儿,白烟儿腾腾而起,把月亮都朦胧。 蓉姐儿看得目不转睛,咧着嘴儿直拍手,燕靛霞则不着痕迹明观暗察街面,那磨镜的大汉日日等在此,今总算无了身影。 贫民百姓买烟花图个热闹,几下放完也就各自散了。 萧滽在院央乌盆里烧起松柴,松香味儿随着劈劈剥剥地燃声在鼻息间萦绕,也不觉得夜冷,待得燃烬方才进房,蓉姐儿已经沉沉睡着。 萧鸢和萧滽还有燕靛霞在灯下打双陆,不晓多久,萧滽抚着肚腹有些饿,萧鸢去楼下厨房下饺子,端起盆残水,走出门外往街上泼去。 第壹陆零章 沈三醉翁不在酒 萧鸢才辄身,忽然眼前有个人影恍闪,顿时唬了一跳。 定睛细看,拦住去路的不是旁人,正是沈岐山。 彼此离得很近,能感觉到他黑色大氅表面氤氲的森森寒气,也不晓在外面站了多久。 萧鸢抿了抿嘴唇,低声问:“吃了没?” “还没。”沈岐山讶异于她会这麽问,遂如实地回。 “你再等会儿。”萧鸢绕过他匆匆往门里去,沈岐山望着她的背影,蹙起浓眉,怪哉,他怎就生生由她走了?! 正等得不耐烦要踹门时,就听嘎吱一声响,萧鸢复又迈槛出来,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饺子,香气四溢,直往鼻里钻。 他不是来吃饺子......他是来讨债的。 沈岐山自我厌弃地接过碗,执筷挟起一只鹅胖饺子,一口咬一半儿,是白菜肉馅的,剁得精细,有肉汤,吃在嘴里的滋味又烫又鲜。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萧鸢噗嗤笑出声来。 沈岐山用余光睃她,月光正洒进她的眼里,妩媚至极。 他最爱吃白菜肉馅的饺子。 前世里她亲自动手包过一次,却兴冲冲端去给了大哥...... 她以为他不知,他怎会不知呢,他曾那样地在意她! 忽然无了胃口,很沉默,一只只挟起缓慢地吃,碗底浅了,还卧了只荷包蛋。 萧鸢抬手抚理发鬓,歪着头问:“那些个年礼是你送来的?” 见他不承认也不否认,便是了!萧鸢轻轻地笑:“这可是你自愿送来的,别又说我欠你的债!” 沈岐山把空碗往踏垛上一搁,直起身一把抱起她的腰肢。 他来的目的除了讨债,还有就是把她抵到墙角,为所欲为的,这样再那样。 萧鸢被他圈在大氅里抵上墙面,推拒不脱,挣扎不得,索性瞪起眼儿惊睁看他:“你要做甚?” “饱暖思银欲!”沈岐山沉沉地笑,他的面庞忽明忽暗,显了些许邪气。 萧鸢咬起银牙:“我是喂了一只中山狼麽?” 沈岐山抬手捏起她的下巴尖儿:“是不是狼,你一试便之!” 远处有个富贵人家在放烟火,引得街市站满贫家百姓,仰颈朝天看热闹,一会是百花齐放,春光浓洒人间,一会是八仙过海,各显手中神通,忽现了西厢张生莺莺泄幽情,又出了断桥许生素贞续前缘,这样孽缘方罢,那边牡丹亭里丽娘还在羞会柳梦梅。 烟火烧透半个天际,却没谁注意墙角一隅,被噼噼啪啪爆竹声、掩没了嘤呜模糊的嗔叱。 沈岐山抬起头来,这萧鸢的嘴儿滋味,也是又烫又鲜的。 萧鸢抓紧他衣襟,气喘咻咻地:“不能白被你占便宜去。” “十两银子。”沈岐山心情大好,亲她挺翘的鼻尖一下,嗓音悠懒,就让这毒妇占回便宜。 萧鸢摇头不肯,抓住他的手掌掳起袖子,腕戴着一只羊脂底秋葵黄的汉玉镯,她褪下来拢进袖里。 “还有蓉姐儿。”她嗓音暗透风情:“你还要给蓉姐儿个礼。”手触上他腰间革带,摘下一枚双鱼翡翠坠件儿。 第壹陆壹章 萧滽误踏鸿门宴 “阿姐!”萧滽站在槛前,一会儿看烟火,一会儿抱肩四望,寻着熟悉的人影。 萧鸢一把推开沈岐山,抬手整理发髻,摇晃着腰肢走出墙角,萧滽耳聪目明,闻声迳来,望着长姐背后黑影成团的巷道,蹙眉问:“你在那作甚?” “白日里耳坠子落了一只,方想起似乎落在这里,是以过来找找。”萧鸢拽住他的胳膊往房里去:“穿得这样单薄,还出来受冷!” “等饺子等得人不见,可不要出来寻,唯恐你被哪个不要脸的拐去。” “可说甚麽哩!” 姐弟俩玩笑着迈进槛内,“咣当”阖紧了大门。 沈岐山从暗处走出,深吸口寒夜的凉气,站在街上直看罢烟火,才坐进马车里,福安忙命赶车的回府。 马车轱辘碾着满地烟尘跑将起来,沈岐山轻揉眉宇间的疲倦,片刻后,不自觉摸向腕间,空荡荡的,再触及腰间革带,翡翠坠件儿也没了。 趁他色欲熏心时,皆被萧鸢摘了去,此两样可比她的欠银要贵重许多。 沈岐山无谓的勾起唇角,这毒妇使尽花招又如何,总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 到次日,萧滽穿着簇新的绛红直裰,用过早饭,出门乘轿去江南会馆与南边来的举子见面贺节。 轿抬到了东城,再从崇文门里顺城墙往东,至苏州胡同停住,已见十数举子三五成群,站在会馆门前彼此寒暄。 萧滽独自一人往会馆里走,忽听有人高唤他之名,随音仰首望去,是陆无双和柳孟梅在楼上朝他招手。 不由暗蹙眉,实不想与他俩再有瓜葛,却也伸手难打笑脸人,慢腾腾踩梯至二楼,陆无双上前,热情地握住他的袖管,拉着一面走,一面展颜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带你去见老师!” 萧滽笑问:“我的老师众多,不知你所提的是哪位?” “你自个看就是。”陆无双已推开间扇门,不由分说领他进去。 萧滽听得嘀咕说话声,果然紫檀桌前、太师椅上坐着两位锦衣华服之人,他定睛细看,顿时心沉谷底。 看官可知那两位是谁,竟是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保韩燝、和礼部尚书大学士沈谕衡,他俩皆是春闱的主考官儿。 萧滽暗道糟糕,顿觉流年不利,怎又被陆无双拉来与这两人相见,他待要寻个法儿避走,却听那沈谕衡先开了口:“两位举子看着面熟,似在哪里见过。” 萧滽无法,只得与陆无双一齐上前见礼,韩燝拈髯微笑:“我倒认识他们,一位是扬州盐商陆大富之子陆无双。一位是南京乡试解元萧滽。” “哪位是解元?”沈谕衡似乎颇有兴味,看着萧滽上前拱手作揖,淡笑:“能让韩大人念念不忘的举子,想必是满腹锦绣,文彩非凡,此次春闱必为三甲之才。” 萧滽沉稳道:“沈大人过誉,乡试能中解元、皆为天地人合而致,此次会试南北贤才积聚,强中更有强中人,萧生实不敢妄想三甲得中,若能金榜题名已是此生之大幸!” 第壹陆贰章 滽哥儿遁走避祸 沈谕衡吃茶笑语:“萧生自掩金玉之才,实有过谦之嫌。” 又命萧滽、陆无双及柳孟梅与他们同坐。 随意聊了些闲话,陆无双拱手道:“两位大人的文采名闻天下,可谓是英词润金石,今日得幸能见,还求指点吾等一二。” 萧滽抿紧唇瓣,暗悔怎会惹上这猪一样人的! 沈谕衡端盏吃茶,稍顷朝韩燝笑说:“皆是你的学生,不妨出个议题考考南方举子才学如何?” 韩燝随意道:“题出《孟子.梁惠王》下,以孟子见齐宣王相谈治国来制艺,陆生你先罢。” 陆无双不敢怠慢,略思忖方开口:“时君欲求国家大治,却不惜栋才,国家需才甚急,却弃贤能不用,如此妄想图治,岂能乎。孟子借玉论治,君知要用玉匠琢玉,应知贤士辅国,其们金玉之品,又经科举锤炼,是治国的大匠良工......“ 萧滽趁其文思泉涌时,起身作揖指着要如厕遁出房来,在廊道尽头窗牖处站立观景,几个举子不察,立他身后小声议论。 其中个低声道:“你们可瞧见陆生领着萧柳二生,进房拜见韩沈两位大人?” 又有一个说:“又不是眼盲,会馆里来往举子皆见。” 一个粗喉咙的说:“陆生提过,他家父与韩大人交情匪浅,进京后,得以三番五次出入侍郎府。” 有举子淡道:“陆生此次怕是要金榜题名了。”这话含意颇深,引来数人心照不暄的嗤笑之声。 却听得萧滽面色微变,韩燝为春闱考官,陆生与他走动过于频繁,已引起酸肠辣肚之人无端猜测。 三人成虎,五人成章,京城乃事非之地,官官相轧,恐日后酿出祸端。 心下顿起打算,招来陆生的近身侍从,只道腹痛难忍需得先行一步,请他趁空代为告知,言毕即走出江南会馆自去了。 再说沈岐山早起惊醒,晚间竟做了一场春梦,酣畅淋漓也不肖多说,换上簇新衣裳,正自用饭,福安进房禀,三个姨娘来拜见行礼,原该是昨晚来的,他早出晚回未曾碰面。 沈岐山皱起眉宇,福安取出三个鼓囊的荷包给他:“大夫人遣翠莲送来的,说是爷定想不到准备这些压岁钱。” 沈岐山接过搁桌上,命她们进来,赵姨娘与那两个皆施抹脂粉,插戴花翠,穿着锦绣袄裙,打扮的妖娇鲜媚,福安取来蒲团,她三人跪拜行礼。 沈岐山把荷包分给她三个,皆欢天喜地的接了。 赵姨娘取出编织的五彩福绳,来给他戴手腕上,一捊袖管却不见那汉玉镯,惊睁着问:“老爷的镯子呢?怎地不见?” 沈岐山吃茶漱口,漫不经心地答:“送人了。” “是怎样的人物?”赵姨娘咬牙笑道:“竟能让老爷把家传之物送她?” “甚麽家传之物,不过是与人戴的物件。”沈岐山让福安备马要出去给同袍贺节,一面撩袍起身朝外走,迳来到大夫人所居院落。 廊前站着三五丫鬟,见他过来,通报的通报,打帘的打帘,忙做了一团。 第壹陆叁章 沈岐山欢会同袍 沈岐山来给大夫人蒋氏见礼,这蒋氏约三九年纪,生的银盆脸儿,杏子眼,其性情醇正,宽厚可嘉,且世故通明,深得上下敬重。 房里戏伶正唱玉堂春庙会一折,她和几个姨娘边听边嗑瓜子,闻得沈岐山来,忙起身至明间受他的礼,送了绢帕荷包等物。 两人一起吃茶,沈岐山先谢她给备的那三个荷包。 蒋氏轻轻说:“晓得你粗豪性子,对她们都不上心,不过年节里,总图个里外和顺畅意才是。” 沈岐山问:“大哥不在府里麽?” 蒋氏回道:“一早就乘轿出去了,只留管事在门首接拜帖,晌午定会回来,已晓那时有官儿来拜,你可是寻他有事?” 沈岐山摇头:“不过随口一问。” 蒋氏看着他笑:“你大哥这数日很怒你,可晓得为甚麽?” 沈岐山语气淡然:“晓得,为皇帝指婚赵家小姐一事。” 蒋氏道:“你可把他气狠了。他最重功名利禄,门楣光耀,把这次指婚看的极重。不过那赵家小姐我也颇知一二,是个聪敏智慧有教养的闺娃,相貌更不必说,她配你呀,你也不屈!”顿了顿接着说:“你也老大不小,趁还在京时娶妻生子安定下来,否则哪日再得征战讨伐,可又把这事耽搁了。” 沈岐山沉听不语,直至福安来禀马已备好,他才告辞出来。 骑马过市来到嬉春楼顿住,熟门熟路直上二楼雅阁,伙计推门打帘,里已坐了五人在谈笑,分别是兵部右侍郎丁玠、左侍郎张仁,五军都督府的二三品将军李纶、汪俊及顾佐,皆是京城一起长大的发小,说话多没个顾忌。 李纶吃酒,看他进来戏谑道:“怎日上中天才来?可是昨夜操得腰骨难撑起榻?” 一众哄笑,顾佐起身把座让给他,沈岐山坐下执壶自斟酒,再一饮而尽,皱眉叫进伙计:“一群娘们喝的酒,拿坛汾酒来。” “还不都为等你。”丁玠离门边近,接过伙计送来的汾酒,给众人碗里满上。 汪俊眼尖,瞟见沈岐山端碗时,一抹金灿灿闪过,伸手扯开他的袖管,啧啧咂舌:“怎带着五彩福绳,你镯子呢?丢了?可惜那上好的玉。” 沈岐山吃酒笑道:“给个娘们扒去了。” 张仁追问:“哪个娘们?府内的艳妾,还是府外的花柳?” 李纶抢着话道:“府里无可能,要扒早扒去,何等至现今,府外也没听他往青楼楚馆去。丢就是丢,说来丢在哪里,我等去捡。” 沈岐山再倒酒:“我何时打过诳语,那小浪妇凶得很,把我身上最值银子的两件皆扒去。” 丁玠拍他肩膀哂笑:“可见你那乌甲将军不好使,好使的话,哪有余力去扒那些玉翠玩意儿。” 沈岐山把碗里冽酒朝他面门一泼,丁玠侧身躲闪,嘴里还狂:“你泼我有何用,要尽数泼给娘们才猛,我恰新得了几颗大力回春丹,可送你一颗。” 众人捶腿拍掌,笑出鹅叫。 他们这厢荤话不断,却哪里想得隔门有耳,皆被人听去。 第壹陆肆章 有客来避而不见 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沈岐山等几武将在雅阁内狂言无忌,从楼下背手上来一人,不是旁人,正是赵正春。 他亦约了同僚在此品茶,哪想经过一房时,门虽虚掩,传出谈笑声却不断,几人嗓音犹为熟悉,顿步立了会儿,把里厢讲话悉数入进耳里。 听说道:“皇帝要指婚赵府小姐配你,听闻那赵小姐相貌不俗,更擅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一时名动京野,沈三你走的狗屎运。” 又听沈岐山自嘲道:“我个糙人,哪里懂甚麽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莫整这些虚的,最主床笫能受,别一碰就折,一动就死,如此就得满足。” 赵正春听得脸色铁青,甩袖往前进了邻房。 沈岐山不露声色瞟着那穿宝蓝直裰的身影不见,方才收回视线,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萧滽约晌午回来家里,萧鸢煮饺子给几人吃了,因是年节不能拿针持剪做针线,且女子日不能出,倒空闲了许多,或陪蓉姐儿玩耍,或与萧滽燕靛霞掷骰斗牌,亦是有输有赢,忽听有人叩门,却是柳孟梅来贺节。 萧滽在楼上睡觉,萧鸢叫了几回不下来,她只得斟茶陪坐,笑问:“你如今歇宿在哪里?” 柳孟梅道:“还歇宿在陆生月牙胡同的宅子里。” 萧鸢低声问:“高中客栈那桩人命案子可有了眉目?” 柳孟梅摇头:“一直未查明,待出了年节,春闱便至,那帮举子只能三年后再考,无妄之灾,人神共愤。” 她(他)俩面对叹息一回,柳孟梅方问:“滽哥儿昨说腹痛不告而别,不晓可好些麽?” 萧鸢暗忖这话从何说起,他活蹦乱跳的很,却也不表,只笑道:“好了许多。你们在江南会馆可是遇见熟人?” 柳孟梅回话:“不是熟人,是陆生领滽哥儿及我见过韩燝和沈谕衡两位大人。” 萧鸢微怔:“怎会见到他俩?” 柳孟梅笑道:“他俩也属南系,是以至江南会馆给举子贺节,韩大人还出题考我三人制艺,只是滽哥儿腹痛如厕一直未归,否则能得老师点拨,学问定有大长进。” 萧鸢没再多问,柳孟梅坐了会儿甚觉无聊,观天色渐晚,告辞离去。 萧滽坐在桌前近灯看书,见长姐踩梯上来,随口问:“柳孟梅坐这麽会儿就走了?” 萧鸢“嗯”了一声,拿过签桶摇晃着掣签玩,一面道:“和我能有甚麽话讲,你又不肯去陪,也是奇怪,他问你腹痛好些没?可是说假话哄骗他?” 萧滽笑了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老死不往来为好。” 萧鸢抽到根签儿自看了半晌,忽然问:“那沈谕衡沈大人长得是甚麽模样?” 萧滽道:“年纪三十余,有文官的斯文皮相,却也多几分阴沉,口蜜腹剑,满腹的权谋诡计。” 萧鸢愣了稍顷,颌首道:“你倒观察的仔细。” “我火眼金睛,最会就是看人。”萧滽笑道:“那沈岐山也不是甚麽省油的灯,长姐莫被他骗了。” 第壹陆伍章 逛灯市暗藏杀机 萧鸢颊腮泛起微红:“说甚麽呢!”把手里签子一落,起身喊着蓉姐儿下楼去了。 萧滽翻过一页书,忽然伸手拿过长姐抽的签子,上面一枝凋零的花,题着“旧事重回”四字,附着一句诗,道“东风无力百花残”。 他神情微变,是根下下签。 再说这日已是腊尽阳回,转眼元宵节至。 蓉姐儿最是期盼,从晨起就掰着手指等天晚,终等到夕阳衔山,彩霞横流时,便急缠着长姐哥哥要出去看灯。 她四人闩了门,恰鱼行的张贵带着媳妇雇了马车,要去半里路程外的官衙看灯,马车宽敞,遂邀她(他)们一道前去。 一路熙熙攘攘皆是个人,赶车的老京城,路熟,净捡胡同坊巷里穿梭,半个时辰后终在太平街停住。 萧鸢等几下了车,官衙建起山棚,底摆一座高五丈的琉璃灯山,灯面做诸色故事,钟馗捉鬼、月明度妓、刘海戏蟾、八仙过海、断桥相会无所不及。 萧滽把蓉姐儿坐骑肩膀之上,让长姐抓紧他的胳臂,勿要被人流冲散,燕靛霞在后随。 看过灯山,就在太平街闲逛,两边商铺檐前或冬树枝桠皆挂满花灯,灯面写有字谜,答对十道者可自选一盏灯带走,这对萧滽岂非难事,片刻即带着蓉姐儿去选灯,有乖巧雪白兔子灯,七手八脚螃蟹灯,莲开六瓣荷花灯,还有巨口大髯鲇鱼灯。 蓉姐儿甚麽都想要,挣扎半晌,才挑了盏螃蟹灯,拎着喜笑颜开,高兴到不行,举到燕靛霞面前,晃呀晃地显摆。 孩子气!燕靛霞朝天翻个白眼。 几人闻到一股甜香味儿,却是个卖元宵的摊子,里三层外三层围簇着许多人,只见得大锅里沸腾腾直冒热烟儿,摊贩手法娴熟的在糯米粉里滚元宵。 冬夜到底是冷,吃碗元宵应景又可驱寒气。 萧滽买了四碗元宵,两碗黑芝麻馅的,两碗鲜肉馅的,笑道:“尝尝和南边的挂粉汤圆有甚区别。” “有甚区别?”萧鸢回他:“最大区别就是价钱高的去了。” 燕靛霞掇来条长凳坐了,萧鸢舀颗芝麻元宵吹凉后,喂给蓉姐儿,她不怎喜欢,吃了两口含着不咽,自跑到一边继续玩螃蟹灯。 燕靛霞那碗鲜肉馅的很快见了底,有些意犹未尽,萧鸢看他爱吃,便把蓉姐儿剩余的那碗也给他。 哼!他塞个元宵到嘴里,芝麻流溢,唇齿飘香,再瞟一眼萧蓉,这妖孽竟不吃完宵.......忽得双目圆瞪,大惊失色。 看官道他看见甚麽,原来萧蓉蹲在棵无叶树下玩灯,她身后五六步远处,不知何时坐蹲着一条大狗,通体乌墨,隐在黑暗夜影里,竟是无人察觉。 这是大狗甚是可怖,长爪森厉,盯着萧蓉的双目不停滴赤,血盆大口咧至耳根,竟不晓是哪里来的妖怪。 “蓉姐儿。”燕靛霞把元宵碗“豁瑯”掷于地上,跳将起来拔剑,于此同时,那大狗嘴里的舌头忽得变长,布满锋利倒刺,如一条肉带朝萧蓉伸卷去。 电光火明间已至她纤细颈子前。 第壹陆陆章 买花灯巧遇儒官 萧蓉似听见燕靛霞呼喊,笑嘻嘻侧过头来,手中螃蟹灯倏得举高。 燕靛霞便看见螃蟹灯的七手八脚、从血淋淋的长舌横向划过,一截切断落将下来,化为一股浓烟,再看向那只大狗,亦是烟雾腾腾,他快速从袖笼里取出乾坤袋,拉扯洞开,瞬间把烟气悉数收入再束紧。 一把夺过螃蟹灯细看,就是一盏极普通的花灯,并无甚麽异样之处。 萧蓉被抢了灯,顿时眼里泪花花的,“阿姐!”瘪着嘴扑进萧鸢的怀里。 萧鸢咬牙唤一声:“燕生,你又欺负蓉姐儿。” 燕靛霞抬起头,见萧娘子一脸凶神恶煞,暗道不妙,连忙把灯举到萧蓉身边:“给你。” 萧蓉搂紧长姐的颈子,把脸藏起来,生气了,不待见他。 萧鸢轻哄着抱起她去买灯,燕靛霞提着螃蟹灯,朝萧滽讪讪道:“你这小妹很娇气。” 萧滽“嗯”了一声:“得罪不起。”继续吃元宵。 “萧娘子。” 萧鸢才替蓉姐儿挑了盏栀子花灯,忽听有人唤她,闻声望去,却是吏部尚书赵正春,穿着件宝蓝厚绸直裰,他背着手,面容温和含起笑意。 萧鸢连忙福身见礼:“赵大人也来赏灯。”暗忖诺大京城、浩繁人海里也能不期而遇,确是缘份。 赵正春颌首,看向萧蓉:“这位是......” “我小妹蓉姐儿。“萧鸢连忙拉她小手:“叫赵老爷。” 萧蓉怯生生直往她腿后藏,怎麽也不肯叫人,萧鸢歉笑道:“小丫头怕羞。” 赵正春不以为意,只问:“买灯麽?”看一眼她手里的栀子花灯:“这个平常了一些。” 俯身拎起一盏胭脂红撮穗绣球灯:“这个还算精致。” 萧鸢有些犹豫,她也晓得这个好看,却也价昂,赵正春看透她的心思,微笑道:“我买给你。”从袖笼里掏钱袋。 “怎能让赵大人破费。”萧鸢不是爱占小便宜的人,更况非亲非故,连忙从荷包里取银子:“我自己能买。” 赵正春已把银钱给了伙计,绣球灯递给萧鸢:“权当我谢你裁衣辛劳。” “赵大人早给过赏钱。”萧鸢把银钱给他,他肯接了,才愿接过绣球灯。 赵正春无奈地接过银子:“需要这麽较真麽?不过一盏灯罢了!” “无功不受?呢。”萧鸢把灯给小妹,见她不肯接,便自己拎在手里,被夜风吹得摇呀晃,她又穿着一件柿子黄绣花袄子,俏生生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他笑了笑,这个小妇人挺有趣。 有道是没风难下雨,无巧不成书。这沈岐山携朋带友也在府衙前观灯,丁玠忽拍他肩膀,指着不远问:“瞧我看到了谁?吏部赵尚书.....他身旁那妇人是谁?” 一众齐望去,李纶奇怪道:“那清水和尚何时娶妻了?”清水和尚是他们背地里给赵正春起的绰号,只因这人不近女色、清心寡欲,日子过得跟带发修行的和尚似的。 顾佐一拍大腿:“我说那妇人怎生的眼熟,竟是萧娘子!” 第壹陆柒章 沈岐山吃醋捻酸 “谁是萧娘子?”张仁一面好奇问,一面觑眼将妇人打量,稍许赞道:“容貌难辨清,不过那水蛇腰儿应很会扭。” 众人会心一笑。 沈岐山面无表情,盯着萧鸢从赵正春手里接过绣球灯,两人说说笑笑,萧蓉蹲在一边抠兔子灯的红眼睛。 毒妇长本事了,竟勾搭上赵正春,他的眸里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狠戾,她果然没变,朝秦暮楚,和前世里一样的不安份。 顾佐大着嗓门喊:“萧娘子,萧娘子。” 萧鸢自顾与赵正春说话,加之周遭人声喧闹,是以未曾听见,倒是萧蓉转过脸来,看到沈岐山,顿时眼睛闪闪发亮。 站起身朝他跑去,至近前一把搂住他的大腿,高兴地喊:“沈老爷,沈老爷。”又张开小胳膊要他抱。 沈岐山俯身捞起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丁玠两指搁唇边吹哨响:“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你闺女哩。” 李纶也张口谑笑:“一种老父亲的感觉。” “想要甚麽灯?”沈岐山问。 萧蓉兴奋地指着前面:“老人灯,老人灯!” 张仁皱眉叹道:“这麽小的娃娃,欢喜老人灯,和你沈老爷一样早熟。” 沈岐山抿唇朝萧鸢方向而去。 萧鸢正说话:“麻烦赵大人同小姐说一声,原是要明日进府做绣工,但要带弟妹去卧佛寺烧香许愿,需得后日才能......” 赵正春一边听她讲,一边看着某处,喜怒不形于色,忽打断她,温和道:“你小妹和沈岐山很熟稔。” “甚麽?”萧鸢微怔,顺着他的目光侧头看去,顿时目瞪口呆,蓉姐儿正笑嘻嘻坐在沈岐山肩膀上,朝这边过来,后面还跟前顾佐等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她连忙上前,嗓音急促道:“蓉姐儿不得无礼,快从沈大人身上下来。” “不要。”萧蓉抱住沈岐山的脖颈:“沈老爷给我买老人灯。” 萧鸢举起手里的绣球灯:“这不是有麽?还要甚麽灯.......” 话未完哩,沈岐山已和她擦肩而过,理也不理,直朝灯铺里去。 李纶安慰她:“不碍事,沈大人****,你让他买,莫说一个老人灯,整个灯铺买下都不会手软。” 灯下看美人,果然勾魂摄魄,难怪清水和尚也动了凡心。 丁玠与张仁几个则走到赵正春面前作揖见礼,赵正春淡淡颌首,简单话几句,指着还有旁事,径自走了。 萧鸢跟进铺里,蓉姐儿拎着老人灯跑来跑去,沈岐山恰付了银钱,她只得上前道谢:“让沈大人破费。” 沈岐山沉声问:“何时认得那赵正春?” “我在.......”萧鸢才要说,又被他冷冷打断:“京城比不得富春镇,如赵正春者,岂会任你个水性杨花妇人玩弄股掌之间,好自为之罢!” 语毕即头也不回地离去,萧鸢反应过来,顿时气结:“我那碗饺子真真喂了狗!” 一把拉住蓉姐儿出了铺子,要讽言他几句,却是晚了,那群人已消失在灯市里,萧滽和燕靛霞走过来。 这正是:世间人情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第壹陆捌章 萧娘子诉说前情 且说这日,沈岐山才用过早饭,福安来报大老爷请他去房里。 他擦拭了一回剑,这才起身穿园过院来见,房里只有身披斗篷要出行的大夫人蒋氏,看见他忙笑说:“老爷等不急先走了,是我要拜托你桩事儿。” “大嫂请说。”沈岐山舒展眉宇。 蒋氏道:“我要带姨娘们去卧佛寺烧香祈愿,因路途较远且偏僻,往年还生过些事儿,老爷要遣侍卫跟随,我嫌招摇不妥当,思来想去,若你有空闲,能否陪我们一道前去?” 沈岐山应承下来,蒋氏又问:“赵姨娘她们要带上麽?” 沈岐山只道无用,命福安备马,先自回房换身衣裳,至二门翻身上马,行出胡同追上蒋氏的马车,随在其左右不离。 元宵节才过去两日,街市热闹气氛未散,依旧是熙熙攘攘,皆是要去寺庙烧香拜福的女眷,人潮如织,车马辚辚,两边店铺大门开张,挑担货郎亦是行走不绝。但听有博浪鼓铁片声,勾栏瓦肆唱曲声,烹油炒菜噼啪声,一行和尚沿街诵经声,明有爆竹如击浪轰雷声,是节日气即将残落的最后嚣张。 他目不斜视地路过白家胡同,自然没看见那里有幢沿街的二层小楼,一个妇人阖窗下帘,也欲要出门。 萧鸢备好香烛纸马理成包袱,萧滽嫌粥太烫慢慢吹着,她便给蓉姐儿梳头,看燕靛霞坐立不安的模样,笑着安慰:“勿要惊慌,你那日是晚间,阳衰阴重之时,而今个去卧佛寺乃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且烧香之人众多,纵是有甚麽妖魔鬼怪,也不敢佛门放肆,我们快去趁天晚前早回,应不会出事儿。” 燕靛霞摇头:“卧佛寺背倚大悲山,那妖孽好生厉害,我躲进佛堂经案下,它依旧来去自如半毫不惧,萧娘子还需三思而为。” 萧滽也劝:“燕生从不打诳语,想必那处凶多吉少,京城香火旺燃的寺庙众多,长姐何必一心执拗于那卧佛寺?” 蓉姐儿梳好头,照照镜子觉得美,开心地跑去门槛边逗吃鱼骨头的猫儿玩。 萧鸢这才看向萧滽:“你忘记三年前的事了?” 萧滽笑了笑:“日日生百事,更况年年,哪里还能记得那样长远!” 萧鸢也不指望他记着,继续道:“我嫁进马家不消半年,马运来战殒,娘亲方过头七,而蓉姐儿病卧榻床,已是奄奄一息,我听闻兰若寺有医术高明的游僧至,便背着她去寻,求了三日三夜,他才肯见,并提出苛刻之条,需得照办才能救小妹一命。” “他提了甚麽?”萧滽神情肃然。 萧鸢默了稍顷,隐去一些只道:“一个父亲须得在兰若寺出家为僧,以赎前情罪孽。一个我若进京时,须得带蓉姐儿至大悲山卧佛寺中燃香一束,诵经百卷。如是不然,纵是救下小妹性命亦是枉然。” 她慢慢收拾妆盒:“你两人倘觉艰险,不去也罢,我和蓉姐儿是定要去的。” 第壹陆玖章 迎险同去卧佛寺 有诗曰: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难来时各自飞。 燕靓霞知那卧佛寺凶险异常,有去或许无回,犹豫半晌,才开口:“若萧娘子愿意,不妨等我师兄伤愈后再做打算。” 萧鸢看向萧滽,萧滽语气浅淡:“燕生不打诳语,他既如此说,想必是有性命之虞,人活不易,望阿姐长虑。”又道:“春闱将至,时辰紧迫,读书为首,就不陪阿姐去了。” 看官定怨他无情无义,其实非然,他原身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孤寡两世,为东厂督主多是权倾相轧,杀心一片,何曾谈甚麽情。如今魂穿附身滽哥儿,虽长姐吃穿住行与他呵护倍至,但他铁石心肠岂非朝夕可融,更况肩负改国换朝纠错之任,还要一偿多子夙愿,他惜命的很。 萧鸢心底浮起薄寒,并不显露,赵伯来回话:“马车已在门前等候。”她便起身,挎着包袱走到槛前,朝蓉姐儿温和地说:“我们走了。” 蓉姐儿放下手中花狸猫,过来牵阿姐的手,走两步要等萧滽:“哥哥一起走!” 萧鸢笑道:“哥哥要念书考状元。” “哥哥考上状元,爹爹就回来了。”蓉姐儿自语,又歪头到处找:“燕哥哥一起走!” “燕哥哥要留在家里养伤。” 蓉姐儿有些失落,却也懂事的不闹了。 萧滽觑眼看着四方门外,长姐海棠红的裙子被风吹得鼓荡,飘飘地,亭亭地,蓉姐儿脑后扎着两个小揪,戴着粉色宫花,天气晴好,屋檐嘀嗒落着雪水串儿,她俩手拉着手走在冬阳里,背影愈渐愈远,仿佛此时走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萧滽松了筷箸,腾得撩袍站起,拿过一把青绸油伞:“看天午后要落雪,怎连伞也忘带。”大步追出去。 萧鸢抱着蓉姐儿在舆里才坐定,忽得车门一拉,便见得萧滽紧跨上来坐定,蓉姐儿高兴极了,萧鸢不晓他为何改变主意,却也不问。 马车摇摇晃晃开始缓行,又有一人跟进来,却是燕靛霞,他讪讪道:“人多壮胆,总没坏处。” 蓉姐儿笑嘻嘻地伸手要他抱。 妖孽!好大胆子!燕靛霞视而不见。 萧鸢掀帘朝外看,京城里街市繁华,人烟浩渺,犹至城门时愈发闹忙,小贩货郎肩挨簇簇,因出城客皆晓外面是荒凉,都在此进行补济。 有卖坛酒茶水的、锅里热着猪肉馒头、黄面粘糕、灌白糖馅的饽饽,还有卖剁好的腌鸡腊肉、红糟风鱼、野鸡鹿脯,更有一担担的柿饼杏干透糖大枣,堆得尖尖的。 萧鸢让马车暂停,她包袱里备了烫面薄饼,买了些熏腊,补了水袋,又给蓉姐儿和燕靛霞各买了一根冰糖葫芦,便再不耽搁,直往城外踢踏而去。 马车不过驶一个时辰,已能远远望见那座大悲山,但见得: 虽是寒冬腊月,却依旧松柏苍翠,槐桧葱蔚,遮天蔽日挡星斗,山势悬削恶无路,不堪行。采药人怕走,打柴夫难行,日久人迹绝,只有成群狐狸松下拜月,千年玄猿吞云吐雾,这正是:此处岂非佛祖修行处,尽是怪兽妖精修罗场。 第壹柒零章 山寺内暗藏玄机 待得再近前,便是卧佛寺的山门。停驻十数马车,烧香客皆步行往里走。 萧鸢等几也下了马车,随人流走有一射之地,近至正殿,但见青砖红墙琉璃瓦,两边朱门钉金钉,抬眼便是弥勒佛,满面堆笑迎远客。 踏入槛内,两边畔有四大天王,增长持剑,广目拿伞,多闻戏蛇,持国怀抱琵琶,有东西南北风调雨顺之意。 再进二层门里,松木森森,翠盖蓬蓬,地央石鼎内插满线香,一片香雾朦胧,抬眼可望对面屋檐下,挂一大匾题“大雄宝殿”四个大字。 这卧佛寺说来奇怪,虽不见一僧一和尚,大殿禅堂却宽敞整洁,佛祖菩萨身披金漆,端庄肃穆,因其神秘莫测,香火比起远近寺庙犹为繁盛不衰。 萧鸢从包袱里抽出所带香烛,再分些给萧滽和燕靛霞,各自拜过天地左右四方,再插入石鼎白灰之内。 她牵着蓉姐儿要进大雄宝殿内,恰有位夫人从里出来,两个相碰差撞个满怀,她抬起头欲表歉意,那夫人恰也望来,视线相碰,各有一怔。 萧鸢不曾想在这里会与沈谕衡的夫人蒋氏相遇,白马过隙流光飞奔,彼此相见已为隔世,不由生出唏嘘之意。 蒋氏则觉这妇人生得风流妩媚,倒是难得一见,免不得多看两眼,却也很快收回目光,由丫鬟婆子簇拥而去。 萧鸢再不耽搁,寻着两个空蒲团领着蓉姐儿双膝下跪,舒身跪拜横三世佛,再掏出金刚宝卷,开始轻诵念读。 这厢暂不表,且说萧滽和燕靛霞在殿外等候,见得人潮如织,黑压如云,萧滽道:“还好没听你话,此处阳气甚足,哪见凶险之处。” 燕靛霞依旧愁眉不展。 却不想沈岐山也在此处逗留,等着大嫂蒋氏,不经意便瞧到他俩,暗忖他俩既然在此地,想必是陪萧鸢而来。 萧滽两人却不曾觉,在台阶坐会儿,萧滽觉得无趣,看门内长姐还有得念经,遂起身穿过大雄宝殿,燕靛霞随他后面。 三层门内有座七层佛塔,东西两侧是库院和僧堂,从三交六椀菱花扇门往里瞧,摆设齐整却空无一人。 萧滽沿前廊往深里走,忽见虚掩一门,他上前推开,往里四看,有座法堂,因无香客而显得空荡荡的:“走,进去看看。” 燕靛霞往身后环望,总觉嘈杂之声渐无,四围显得诡谲静寂,不安道:“还是回去罢,免得萧娘子等急。” “长姐诵经百卷,还早得很。”萧滽边说边踏进门,只见百松千竹簇簇围围,无风无鸟鸣,万籁俱寂。 萧滽进了法堂,迎面高坐一对金刚,一个飞眉瞪眼显狂怒,一个龇牙咧嘴露狰狞。左边的拳头举顶骨节粗如珠,右边的手掌曲裂筋脉横似虫,丑恶的甚是惊心动魄。 萧滽绕到金刚身后,是一大片山崖陡壁,有老藤古蔓攀爬,原来这法堂竟是背倚大悲山。 他忽然指着一处道:“这是甚麽?” 燕靛霞随而望去,顿时为之色变。 第壹柒壹章 萧滽勇闯不明洞 却原来那山崖陡壁一侧竟有个石洞,洞口一人多高,内里黑漆漆,一股子森寒之气漫出侵人骨髓。 “不晓里面通向何方?”萧滽俯身探头探脑,甚是好奇。 燕靛霞摇首不知,心底对他倒有些刮目相看,是个胆大包天不怕死的。 萧滽看透他的心思,笑道:“怕甚!这有两个恶丑金刚作镇,妖魔诡怪不敢相近半步。” 话是这麽说......燕靛霞蹙眉:“万事总有意外。”他不涉妖湖,哪知其间险恶。 萧滽笑而不语,转身在金刚像前兜了一圈,积了一把线香,取过架上一根烛火,兴致勃勃道:“我们进去看个究竟。” 燕靛霞面露难色:“还是不罢!” 萧滽道:“你在外面等我。”语毕即要往洞里钻。 燕靛霞叫住他,从腰间卸下降妖剑:“你拿去,若剑身抖动不止,你定速速回转,否则凶多吉少。” 萧滽接了谢过,猫腰便进入洞中。 看官定迷惑,这萧滽前因听信燕靛霞之言,为保性命,都不愿陪长姐来卧佛寺烧香念经,此时怎又逞起胆大来,就不怕洞中有妖怪麽。 却原来他前世里曾来过此地一遭,那时这里不叫大悲山,亦没有卧佛寺,只是个香火不旺的观音庙堂。 诏狱里羁押的是兵部左给事中章冕,趁夜脱逃,他带东厂人马一路追踪至此,不见其踪,却发现此山洞,命校尉叶青进去搜寻,后他出来只道内里浅短无人,方才算罢。 如今看见这山洞便想起前情过往,他琢磨自己是否太过信任叶青,便有进去一探之意。 更况他也不是吓大的,点亮线香星火簇簇,举高燃烛,便往里走,很是低矮窄细,只容一人过,再走十数步豁然开朗,烛照头顶,顶接九重霄,烛照四围,岩壁多嵯峨,烛照前方,似通黄泉路,他唇边浮起冷笑,那叶青果然有疑,忽听哗哗之声,执烛晃去,一涧浊河长流,河岸连绵皆生红花。 萧滽暗觉甚奇,这种黑洞无阳寒冷之地,怎会有花开。 他朝前走数步,河水朝东而去,北面却有个柳叶式洞门,他好奇进去,入目竟是一座鱼篮观音像,十分逼真,竹编篮里两条大鱼出头露尾,欲挣脱跳海耍子去。 观音像旁又是一条窄道,他慢走十数步出将来,又是片宽阔之地,一圈竹篱内竟盖着一间石屋子,门窗俱全。靠近竹篱搁着石凳石桌,桌面一壶十盏,壶嘴热气冉冉。 忽见不远处有具尸身手脚大摊俯趴在地,穿四品绯色官袍,戴乌纱,脚穿白底黑面鞋履,两个手背血淋淋各有一洞,是在诏狱施的钉刑所致,背心插把绣春刀。 萧滽心一动,章冕右手六指,正合此尸身特征,原来他是被叶青灭口......欲待上前细看,那尸身忽然衣化肉碎成沙砾,稍顷只余白森森骷髅一架。 他惊睁此幕,忽见石窗亮起烛火,一驼背老妪剪影映于上,显得分外可怖。 而燕靛霞给的降妖剑倏得剧晃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的话:怕写的太隐诲亲们看不明白,特此提点一下,洞内河水,红花,石屋,老妪像,都有点黄泉往地府的意思,嘻嘻! 第壹柒贰章 变风云惊见猴精 萧滽心知不祥,一口吹熄火烛,只借手中线香簇明簇暗星火,转身迳往来路疾奔,原平静流淌之河忽潮声大作,似劈天盖地而来,裳摆打湿,腥臭溢满鼻息。 不敢回首,奔出窄道,脚下踩到甚麽一滑,幸有武艺傍身,堪堪稳住足底,趁势垂目而看,竟是两尾鲜蹦乱跳的活鱼,明明镌刻在观音的竹篮里,怎会成了活物。 他此时已不及细想,只觉背后似有人不紧不慢跟着,有时很近,近到耳边嘘气,有时很远,远得空谷回音,来时不觉此路漫长,此刻却总奔不至尽头。 忽见前路烛火淼淼,再近些果然是燕靛霞,他等了许久不见萧滽辄返,便进来察看。 “快走。”萧滽高喊,燕靛霞迅速调头,两条身影一前一后风驰电掣,冲出洞口。 萧滽拔出降妖剑,燕靛霞张开乾坤袋,拔刃张弩对着洞口,半晌无动静,内里黑漆漆,森寒之气漫出侵人。 萧滽把剑还给燕靛霞,出了法堂看天色,疑惑道:“来时才日当午,怎现已日衔山?” 燕靛霞脸色微变:“恐是妖施幻像。”他俩同时想到萧鸢和蓉姐儿,急朝大雄宝殿而去。 且说萧鸢跪坐蒲团诵念金刚宝卷,待百遍毕,方松口气,只觉骨软筋麻,再看蓉姐儿已趴于蒲团熟睡,把她抱起走出殿外,不知何时天昏地暗,烧香客杳无影踪,寺内空荡荡的,两边库院僧堂紧阖不见微光。走至地央石鼎,原是插满了线香和蜡烛,此时内里却积着半浅污绿水,显然荒废许久。 她看见殿堂红柱黯淡、扇门破败,远望佛祖金身斑驳,尘埃满面,显得狰狞,已不是先来时所见模样,心底发紧,四顾寻找萧滽和燕靛霞,却不见影踪。 “阿弟,燕生!”她开始边走边喊,就听得回声层层叠叠飘传开来,稍顷功夫,便隐隐听得有人呼唤:“阿姐,阿姐!” 她抱着蓉姐儿闻声靠近,是从七层佛塔传出,塔内人影憧憧,举着烛火橙黄。 萧鸢大喜,加紧步履就要过去,电光火石间,胳臂被只大手紧握拽至抱粗柱后,她本能地张嘴欲叫却被捂住,听得熟悉嗓音在耳边低沉响起:“是我!” 抬眼睃他,不是旁人,竟是沈岐山。 心刹那就安定下来,没有甚麽比现在见到他更高兴的了,连唇角都不由翘起来:“你怎会在这里呀?” “可有看到滽哥儿和燕生?” “这里怎变样了?” “闭嘴。”沈岐山蹙紧浓眉,眼眸冷峻地盯着那座七层塔。 萧鸢撇撇嘴,也随他的目光望去,顿时惊怔住。 塔门处走出个弓腰弯背的老者,手里拎着一盏灯笼,边踱步边东张西望,但见他: 素衣袖长摆短露毛腿,戴帽却露两鬓秋霜白,一点光芒映衰颜,尖嘴缩腮赤眼满脸毛,说他是食松果的猿猴,却学人站立走秉烛游,一声声“阿姐”,你没它唤得更情深意切。 沈岐山揽住萧鸢的腰肢移位躲避,直至那猿猴精远去不见了影。 第壹柒叁章 蓉姐儿危在旦夕 沈岐山镇定道:“我们往寺门走。” “得找滽哥儿和燕生。”萧鸢有些迟疑,他们或许也在四处寻她。 “顾不得了。”沈岐山斩钉截铁:“这里多留一时便多一时凶险。” 见萧鸢抱着蓉姐儿,伸手来要接过去,哪想那蓉姐儿紧紧搂住阿姐的颈子,似很怕分离,阖紧的眼睛淌下泪来。 “我可以抱她。”萧鸢低说,嘴唇轻触她的额头,有些烧烫,心蓦得沉下谷底。 沈岐山也没再坚持,从僧堂廊下避走,把她护在里侧,自己则持剑警惕的四下张望。 一路不停迈进前殿槛内,沈岐山反手闭门,萧鸢听得有人悄声喊阿姐,萧滽和燕靛霞显身于四大天王背后。 这俩怕死的,原来早躲在这里,枉她自做多情了。 萧鸢懒理他俩,转到怀抱琵琶的持国边蹲着,轻解蓉姐儿的衣襟,替她散身上的热。 “小妹怎麽了?”萧滽察觉到异样。 萧鸢不答反道:“你把包袱里的人参取一片给我。” 萧滽刹时明白,赶紧寻了递将过来,看着长姐把参片塞进小妹的嘴里。 “她怎麽了?”燕靛霞探头探脑。 “病了。”萧滽答。 燕靛霞顿时五雷轰顶,他原本还指望她.......妖孽果然靠不住。 四大天王殿东西砌得青墙,前后是雕镂的扇门紧关,糊着月白纸。 沈岐山从门隙里,一错不错盯着外面动静,忽然低喝:“萧滽,与我守前门,燕生守后门。” 燕靛霞解下乾坤袋,往门闩上一挂,说道:“前门不用守,有它即可。” 再从袖笼里取出十数黄纸咒符四处张贴,取一囊柴灰边角撒了,自己则手持照妖镜,把降妖剑递给萧滽,一起守后门。 一阵怪风呼啸而至,威力委实惊人,有词来形容: 呼云唤雪荡扫乾坤,飞沙走石阴霾大地,撞檐掀瓦摧毁庙堂,折树切花兽禽奔逃。 就听得个老妪嘁嘁喳喳高唤:“蓉姐儿,蓉姐儿你在哪里呢?我可想念你。” 萧鸢抱紧蓉姐儿,看她额上汗珠大如黄豆颗颗滴滚,面颊苍白,眼落热泪,嘴里喃喃说着甚麽。 沈岐山守在她俩身边,他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得仔细,见萧鸢一脸茫然,便道:“她在唤娘亲。” 萧鸢俯首,果然听蓉姐儿在喊:“阿娘,阿娘。” 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簇簇落将下来。 又听个男人嘶哑之声:“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还不敢紧出来给姥姥请罪,更待何时。” 那老妪喋喋笑了:“乖孙儿,到姥姥怀时来,我还是疼你的。” 蓉姐儿忽然呕出一滩黑血来,热烫褪散,浑身渐渐变冷,萧鸢拿手指触她鼻底,奄奄一息。 萧鸢一咬牙,从袖笼里抽出一把短刀,就往手腕割去,沈岐山眼明手快,一把挡住,低叱:“你要作甚?” “蓉姐儿要喝血才能好起来。”萧鸢啜泣道:“否则她就要死在这里了。” 沈岐山暗忖还有这等古怪事,忽抓住她的手腕,竟有数条深浅不一的划痕,倏得脸色大变。 第壹柒肆章 雄鸡一叫天下白 “只要人血就可以是不是?!”沈岐山咬紧后槽牙硬声问,见萧鸢泪眼朦胧地看他,怒道:“你这毒妇欠我的还不清了。” 捊起袖子露出手腕,夺过她手里短刀一划,汩汩鲜血流出,再凑近蓉姐儿嘴边,她好似已经习惯,纵是虚弱,仍本能地吸啜。 稍顷功夫,她原本苍白脸庞竟透出血色,人也渐暖软过来,遂侧过头不吃了。 萧鸢取出银红手帕,默默替沈岐山包扎伤口。 沈岐山则无暇顾忌这些,他紧盯前门,窗纸早已撕裂,时有不明状物呯呯撞击而来,那乾坤袋确是非常厉害,袋口陡然大张,便听窸窸窣窣如沙石倒入一般,再倏得阖拢,外面便静寂无声了。他再望向后门,五六只黑皮糙树的爪子把扇门捅破,爪上指甲若钢针,不停四散抓挠,燕靛霞胳膊被拉了一记,鲜血肆流。他拿照妖镜去扫,嘴里嚷:“是黑熊精。”萧滽手起剑落,砍下一只熊掌,却不期另只熊掌呼面而来,眼看就避闪不及,不晓从哪里飞来一柄剑,堪堪将其打落,钉在门框上。 萧滽回首,确是沈岐山近前拔剑,手腕还裹着长姐的帕子。 他三人齐心协力,却不敌门外兽精愈发增多,渐落下风。 忽传来一声铿锵有力的鸡啼,似初升旭日穿透层层晨霾,风雪停住,妖兽哄散,天空渐明,殿内恢复如常。 有人“嘎吱”推门而进,来跪拜四大天王,乾坤袋掉落于地,还被他踩了两脚,燕靛霞忙去拾起,心疼的不行。 又进来数几香客,有慈悲为怀者见他胳膊负伤,撕下棉布替其包裹。沈岐山踏出殿外,便已出寺。 正值申时,阳光普照,人潮涌动,有来有返,回首青烟缭绕成团,看不尽的香火繁盛。 这里已有十数货郎沿道边或蹲或站,有卖线香火烛莲花塔的,各类经书宝卷佛册的,有算天仙神数算灵卦的,雕佛祖刻观音大小齐全的,有卖香覃蘑菇素馅包子粉饺的,山茶野果老笋石耳的,甚还有卖长生不老丹砂药的。 沈岐山瞧到个衣着普通的人挎着竹篮子,篮里卧着一只大公鸡,但见它: 头上红冠垂过耳,半白半黑眼中睛,平生不曾乱开口,一唱顿时天下白,妖魔鬼怪齐散去,普渡众生应也行。 沈岐山上前拱手问:“这可是你家养的鸡?” 那人连忙摆手道:“非也,非也,是我进山门前偶遇个僧人,他非要送我这只鸡,并嘱咐定要申时时站在此处,捏鸡咽喉令其打鸣三声,否则将有祸事而生。我听得惶惶惑惑,哪里敢不依从。” 沈岐山谢过,从袖里掏出一两银子递给他,那人只觉今儿走了狗屎运。 “三爷!”福安手抹大汗、气喘吁吁跑近:“我寺里寺外寻了遍,原来三爷在这里喛,大夫人在马车里等有许久......” “走罢!“沈岐山摆手打断他,福安又大惊小怪起来:“三爷的手怎麽伤了?” 沈岐山没有答话,径自走了。 第壹柒伍章 沈岐山雪走寻人 马车使向归程,一众身心俱疲。 萧鸢取出烫面薄饼和五香牛肉,分给萧滽和燕靛霞,自己也拿块慢慢喂蓉姐儿。 蓉姐儿倒起了精神,看着燕靛霞笑嘻嘻的,燕靛霞手臂痛,无力气瞪她,吃两片牛肉就没了胃口,阖起眼睛假寐。 “燕生忍着些,不远有惠民医局,让他们帮你疗伤包扎定无大碍。”萧鸢宽慰他。 燕靛霞哼哼两声,说道:“我不过伤个手臂,今若不是沈大人,萧生这条命休矣。” 萧鸢听得大惊,她那时仅顾着蓉姐儿,不曾注意旁的。 萧滽撇起嘴角,想他曾是威风凛凛的东厂督主,见神杀神,见佛杀佛,何曾需谁相助过,只能说这具身骨除那大物颇满意外,其它简直一无是处。 他嘴硬道:“燕生浮夸,至多被那熊掌拍毁这旷世美颜,要命岂有这麽容易。沈大人也多事,倒让我欠他个人情儿。” 萧鸢摇头:“没这张脸倒不如没命呢,你想啊脸没了,还怎麽科举,不能科举考功名,也就娶不着媳妇儿,还得阿姐继续养你,我哪里还养得起你。”她就瞧不惯不懂感恩的人。 这阿姐......也有令人齿冷的时候。 这正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萧滽默少顷道:“小妹日后需要血......我也是可以的!”他可是瞧的分明,沈岐山割腕取血救蓉姐儿的命,想着心底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萧鸢笑了笑没答腔,信你的话才有鬼! 却说沈岐山将蒋氏送至府门,转身打马穿过两条街来到钦天监周希府中,命门人通传,那门人忙作揖恭道:“我家爷不在府中。” 沈岐山略思忖,勒马调头过朝阳门大街,天色渐趋转暗,彤云密布,竟飘起了雪花,他也不甚在意,到了粉子胡同,数过两户人家即下马,上前敲那虚掩的门,不多时,一个护院拎着盏灯笼缩头缩肩的过来,看沈岐山锦衣华服尊贵的相,不敢怠慢,恭问要寻哪个姐儿。 沈岐山道:“不寻姐儿,寻周希一道吃酒。”原来这周希在此处长包了个叫凤姐的娼妇,三不五时来这里玩耍。 护院把马拴进院里,在前掌灯领路,穿过月洞门至处正房门前,就听从窗户缝里传出笑声,护院进去禀报,两句话功夫即打帘请他进去。 沈岐山入房,房里炭盆燃的旺,温暖如春,周希坐在热炕上,炕桌摆着油炒花生米和炸蚕豆,正执壶惬意吃酒,听得动静,也不起身迎接,只觑眼笑:“甚麽把你吹来?” 沈岐山脱鞋上炕,与他面对面坐,自斟一盏酒一饮而尽,再满上,方问:“怎就你一个人?” 周希笑道:“凤姐去取月琴,她新学了首曲子,要唱给我听。” 鸨儿娘晓得来贵客,亲自领着丫头拿了几盘佐酒菜来见礼,恰秦凤姐抱着月琴进来,她松松挽着斜髻,插着几朵宫花,施了薄胭脂,穿件娇黄洒花小薄袄,白玉裙子。 这正是:明明招手迎万客,却妆人家端庄女。 第壹柒陆章 周希释幻术迷神 秦凤姐过来见礼,笑道:“这位老爷虽瞧着眼生,却感觉很亲切。” 沈岐山明了这是娼妇自来熟的说词,倒还真没谁觉得他亲切的,只是淡笑不语。 周希拍她一记,也笑起来:“听着就不是真心话,还是赶紧唱你的曲儿去。” 秦凤姐命人在窗前搁张交椅,窗外雪势渐紧,恰似风飘柳絮,狂舞梨花,她抱着月琴,唱起了《玉堂春.庙会》。 周希忍不住问:“你来找我,就为吃酒听曲不成?” 沈岐山摇头:“这里的酒太甜,曲也唱得勉强,我何苦来找罪受,自然寻你有问。” 周希冷笑:“那还不快说,莫碍我的兴。” 沈岐山便把在大悲山下卧佛寺所遇叙给他听,这周希莫看只是钦天监监正五品官儿,却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人间万象无他不知,若遇百思不得其解之事,问他保准能说出番理来。 周希略沉吟片刻,方道:“你们不过是中了幻术。尹文先生说过,有生为气,有形为物,阴阳变化,阴变阳为生,阳变阴为死,寻规达变,方称幻化。寺庙贺庆或街头表演者不过略知皮毛,至多算个杂耍,能将幻术练就高成者,必看透生死,参悟玄理,这天下也不过一二者罢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们自下马踏入山门那刻起,便进入幻术之地,穿堂过殿,香火尘烟,风吹石走,魔音穿耳,扇门破裂,精怪博杀难绝,皆是幻术中常用之法,即火遁、金遁、木遁、隐语及幻景术。而你听得鸡啼,是致幻的门闩,抽闩得出,方宣告破。” 沈岐山有些半信半疑,周希看透他的心思大笑:“你真当这上有天神,下有地鬼,花后有仙,蛇后有龙,山精水怪,万物有灵不成?错诶错诶,有鬼也是人心。” 沈岐山不语,命伺立旁的丫头拿药粉及棉纱来,解了腕间锦帕,蹙眉拎起酒往伤处浇过,自涂药粉及裹纱。周希问伤怎来得。 沈岐山反问:“若个女孩儿需吸血续命,这又是何道理。” 周希不答只道:“不用问我,你问太医院院使去,他能讲出百种原由来。” 秦凤姐唱毕,走到周希身边炕沿盘腿坐,一面要盏酒吃,一面儿假意抱怨:“奴家使劲弹琴唱曲,你们却自顾说话,没听进一句可是?” 周希下手捏她三寸金莲,戏谑道:“怎会没听,我听你唱,想我自小孤零丧父母,堕落风尘受尽苦,背人流泪我逢人笑,青楼之上度岁月,可就这四句翻来复去唱了三遍?!”凤姐满脸惊讶:“奴家明明看你嘴动在说话,怎却听得这般仔细。” 周希凑她耳边嘀咕两句,那凤姐便娇娇痴痴地笑。 沈岐山再待不下去,起身穿鞋告辞,鸨儿娘躲在廊下门帘子外听着,连忙进来笑阻道:“外头风雪交加道路滑,沈大人莫走,我这里新得了个姐儿,稀罕颜色,吹拉弹唱无不尽善,不妨由她伺候老爷风雪住再走?” 沈岐山懒于她废话,劈开帘子自走了。 鸨儿娘只得跟随其后恋恋送往,看骑马身影消失雪雾里,方道:“这位爷不亲切!” 第壹柒柒章 举子乘兴说科考 光阴似箭,流光易过,才见蜡梅绽肥,忽而西城杨柳已青青,不觉春闱科举至。 南边举人陆续进京,因是会试年,京城客栈皆满,江南会馆便腾了些房出来,半月起租,花费四两银子,虽不便宜却也住的七七八八。这些举子除日常苦读外,常聚一起或吟诗作对制艺,或话考场官爷俗惯,萧滽因是新科举人,便常在会馆逗留,听听往昔参考举人聊天说地,也倒长了不少见识。 且说这日,萧滽才踏进江南会馆,正撞着陆无双和柳孟梅站在廊下、同三五人说话,欲待避开却不及,他俩热情与萧滽招呼,并将他介绍给旁的举子。 站着说话不尽兴,陆无双领他们走进对街的观音庙,因庙小只常住两三个和尚,也没甚香客,因而分外冷清,陆无双元宵节前时捐了香火钱,又掏银给观音塑金身,因而门前扫地和尚见他一行过来,连忙丢了条帚,叫上另两个急迎过来合掌问讯,彼此见过礼,几人去跪蒲团拜观音,柳孟梅起身叫过和尚,疑心问:“说好塑的金身呢?你出家之人可不能见财如血暗贪囊中。”那和尚忙陪笑道:“岂敢岂敢,正与匠人洽联中。”柳孟梅遂又唬他:“若春闱还不见动静,定把你们抓去见官。” 那和尚不敢顶嘴,陪着小心把他们引进房内坐,取来茶水和素果搁桌面上。 陆无双朝个名唤王琏的道:“我是新科举人,三日后就要考试院进场,眼前一团抓瞎,还请王兄指点明津。” 原来这王琏已参加会试数次,屡不得中,却把考场那点事摸得熟透。他遂回话:“每年皆考三场,初九日第一场,十二日第二场,十五日第三场,会试主考及同考相关官儿初七日早入试院,初八主考官戴梁冠,穿祭服,摆香案,行礼焚香跪拜,召唤各路神鬼,伏魔帝君、文曲魁星及举子祖先魂魄,还有那恩仇二鬼也不懈怠悉数赶来。兵吏举红蓝黑三色旗子再前引路,免得鬼走神道,神误鬼路,还有些迷路不前,便在外作恶附近百姓,是而格外警醒。” 陆无双笑起来:“我一路散财施舍,做尽好人,不曾与谁结恶,那仇鬼与我无缘。”众人抿唇笑不语,只暗忖隔代仇不晓麽?或许他做成善人,可他父亲能成扬州城大盐商,还不知作践了多少人。 王琏接着说:“初八寅时将明未明时,提考篮排队进试院,最重之务是搜检挟带,除草卷及笔墨砚外,片纸只字不得入,若有发现,记名赶出,不许再试。” 柳孟梅心有余悸:“此处最惧,乡试时那些把门官军委实粗野,实有辱斯文。” 王琏笑道:“这你毋庸担心,到底都是有功名的士子,比起乡试不敢造次,只凑近身搜检,揭巾查看,不必脱衣解袴,露其体肤。等搜检过,可观看门边张贴公布的标示,寻到自己的号房,需得迅速对号入舍,坐待题目,不允在舍处停留或四处游走,再后就是各展神通之时。” 这正是:闻说春闱多规矩,观音庙内话分明。 助你鹏程九万里,日后莫忘相告人。 作者的话:昨半夜儿子突然高烧,早上送去儿童医院,排到三百号以外,等啊等,等到近中午才轮到,看医两分钟,抽血验鼻涕,等两小时后拿报告,两小时后确认乙流,然后挂号找医生,排队两百号后,去隔离室报道,再开单拿药,需再等一百号......一切弄完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半多了。很疲累,今晚的更新最多两更估计,欠得接下来补吧! 第壹柒捌章 尚书笑语戏萧娘 话说到此时,和尚端上饭来:黄粱饭,香椿油饼,一大碗盐炒的笋芽木耳香蕈黄花菜,一盘滴了辣油的小葱拌豆腐,一盘清炒面筋,一深碗茭儿菜萝卜丝汤。他陪笑问:“不晓够不够,我那还有现包的素馄饨。” 柳孟梅道:“你自己看,六七个爷们就吃这几盘素怎够,还不把馄饨煮来端上。”那和尚喏喏的赶紧去了。 陆无双笑起来:“你怎对他如此凶狠?” 柳孟梅挑眉:“我惯会看人,总觉他不老实。” 几人嘴里说着,手上却不停顿,风卷残云吃净碗碟,热腾腾的素馄饨适实送来,又是吃个精光。 平日里吃惯鸡鸭鱼肉,荤油满肚肠,偶尔吃顿素食,也是别有一番新鲜。 待歇着吃茶时,陆无双朝萧滽笑道:“前两日韩大人还说起你呢。” 萧滽拈起一枚红枣吃,似并不在意,王琏好奇问:“韩大人说了啥?” 陆无双道:“韩大人说以萧生的学问,稳中三甲殿试。” 其他几人神情微变,有人嘀咕:“能得主考官儿这话,想必大差不远。” 王琏语气酸涩:“韩大人倒是妄言,我春闱来回数载,还未见哪个考官儿敢如此保证的!” 柳孟梅道:“萧生为乡试解元,满腹锦绣华章,会试三甲稳若囊中取物。” 萧滽蹙眉,把茶盏顿桌上,起身指有事撩袍先走了。 看他背影晃得消失不见,也不晓谁低语:“瞧他倒挺傲慢,眼高看不起人。” 陆无双语气儿赞:“如萧生这般学富五车者,恃才傲物却也可谅。” 众人见他言语处处维护萧生,不便再多说,把茶饮尽即走出观音庙,各自散去不提。 且说萧鸢正穿园过院朝府门走,恰与去书房的赵正春迎面相遇,她连忙俯身见礼,赵正春也止步,背着手,语气温和:“若没记错,你阿弟三日后要入考试院了罢?” 萧鸢抿唇称是,略思忖:“能否请赵大人赐教?” “你言明就是。”他看着一缕碎发散落在她鬓边,被春风轻轻拂动,一只黄莺儿在柳梢间脆鸣。 萧鸢说:“我在帮阿弟整理考篮儿,很是犯难,不晓哪些该带,哪些不该带?大人是走过考场一遭的,想必心如明镜,可否教教我?” 赵正春笑了笑,才道:“要备的着实多,恐你难记,不妨随我去书房,我写给你更妥当些。” 萧鸢“嗯”了一声,乖觉地走在他身后,赵正春放慢脚步,似随意般问:“你小妹和沈岐山颇亲近,我记得你说过与他并不相熟。” 萧鸢斟酌着回:“我在富春镇开茶馆,沈大人来吃过几回茶,给蓉姐儿送过一个画眉鸟笼子......她很是喜欢。” “原来如此。”赵正春颌首:“倒想不出他能做出这种事儿。” 萧鸢也笑了:“他人不坏。” 赵正春没有答话,稍顷忽儿又问:“我那妹子若嫁与他,你觉如何?” 萧鸢回话:“我与他不相熟,赵大人还是自思量为宜。” 赵正春噙起嘴角:“既不相熟,你怎知他人不坏?自相矛盾!” 萧鸢有些哭笑不得,遂叹了口气:“我好似说甚麽都是错呢!” 第壹柒玖章 赵正春话考茶娘 赵正春轻轻笑着,萧鸢悄看他侧颜,飞眉凤眸,鼻挺唇薄,乌松油亮的发绾得齐整,他很高大,一身绛红官袍十分合体。 古有诗来形容他:人物风流还似晋,衣冠儒雅尚如唐。 萧鸢暗忖前世里她只见过沈谕衡这副斯文皮相,如今和赵正春相比,果如滽哥儿所述那般,沈谕衡斯文的阴沉,而愈发显的赵正春清风明月。 不过她向来看人不准,赵正春能在朝堂混得风生水起,也未必能有多良善。 一路胡思乱想进了书房,果是高门大族的人家,书房都比寻常人家要宽阔,墙上挂着名人山水,黄花梨大橱整齐堆满各种书册,桌安搁着笔墨纸砚,临窗搁着卷草纹矮榻,一个丫头俯腰在理榻叠被,听得动静站直身来行礼,见到萧鸢愣了愣,目光有些吃惊。 赵正春吩咐她:“泡壶碧螺春来。”又朝萧鸢笑道:“你原是开茶馆的,应最懂茶最会品茶,尝尝我这碧螺春如何!” 萧鸢连忙推辞:“大人的茶不必品鉴,定是极好的,我只是来拿单子就走。”说话间那丫头已出去了。 “不急,你随意坐罢。”赵正春先进内室里更衣,等丫头端着茶盘复来,他也恰走出,已换了身沉香色团花纹真裰。 坐回书案前,丫头执壶斟茶两盏,他滑盖吃了口,便充满兴味地看向萧鸢。 萧鸢无法,只得硬起头皮品茶,晓得此时不说些甚麽、还真要被赵正春看低,她略思忖问:“赵大人可知晓,撮的一样茶叶,为何茶馆里的茶,要比自己府上冲泡的滋味足?” 赵正春眉梢微挑:“可是水的缘故?” 萧鸢点头淡笑:“大人智慧,泡茶之水需得活火煎,何谓活火,即炭尖燃焰苗,煮水时辰也有讲究,若炭上焰苗刚起,盛水器才热,便立即倾倒,这水太嫩压不住茶燥,若水沸得过老,则冲不出茶香来,反把好端端的茶给糟蹋。” 赵正春继续问:“你觉得怎样的水最适宜?” 萧鸢回话:“煎水时有三沸,初沸水声如阶下夏夜虫鸣,二沸之声似载车吱呀满归,三沸之声如风过松涛,涧水奔流,再煎便老了。泡茶亦如做人,施中庸之道,是而二沸刚至三沸间,最适宜冲茶。” 赵正春探她的目光有些微变,萧鸢把茶盏搁香几上,起身再道:“还烦请赵大人把单子给我,时候不早,不能久坐。” 赵正春没再多话,拈起毛笔写与她,此处不再多表。 再说萧滽出了观音庙,也不想回江南会馆,招手拦了轿迳直至家里,正是晌午时,推门便听得房里有笑声,疑惑的迈进槛,见长姐竟然在。 “你今没去赵府麽?”他端起壶倒盏花茶一饮而尽,那和尚每道菜实舍的放盐,咸的喉咙都齁了。 萧鸢笑道:“赵府小姐陪老夫人去旁处赴宴,没事儿不用去,说起还有三日你要入考试院,严打满算不过两日,得帮你把考篮仔细备好。” 她拿过一个竹考篮递他面前:“你再看看还缺甚麽!” 第壹捌零章 萧二郎感念长姐 萧滽看考篮里分三层,下层搁有笔墨纸砚、油布缝的卷袋,中层搁剪刀蜡烛钉锤油纸等,上层是各种耐饥经久的吃食,还有些零嘴儿,剥壳桂圆肉、糖莲子、柿饼及切好的参片。除了考篮,还有个箱笼,搁着被褥枕靠门帘,小盒里备着丹药,另备了鸡鸣炉,小锅铫子茶碗筷箸,一包碎米,一筒面条,一杯茶叶,还有熏肠板鸭咸鲞及些酱醋盐佐料,只需热热便能吃了。 萧滽着实吃惊:“这是阿姐整理的?”井井有条不说,简直应有尽有。 萧鸢笑道:“我请教过赵大人,他说备齐这些,试院科考九日顺利过。” 萧滽心底莫名涌起一股子暖意,他其实数年里很多事毋庸亲历亲为,但也明白替他摆平诸事的下属或旁官儿,或因命不可违、或因利益交换,是没有甚麽真诚以待的。 而长姐却不同,她抠心挖胆地在替他操着这样又那样的心,只因他是她的阿弟,她们是亲人。 有种冲动,想告诉她面前这个阿弟已非她的阿弟,他很好奇她的反应,是震惊、不敢置信、以为玩笑,还是伤心痛苦,以至盛怒之下将他驱撵。 他嘴角动了动,终是把话压至喉咙口:“我若不高中,莫说阿姐,连这考篮都对不住。” 萧鸢安慰道:“你也勿要有负担,科举场试需的是天时地利人合,缺一不可,你到底年轻还小,这趟不行,三年后卷土重来亦不晚。” 萧滽笑而不语,燕靛霞从房里出来找茶吃,脸红通通烧得厉害。 萧鸢拿了参片给他含,他摇摇头,吃完两盏茶回房去,蓉姐儿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 萧鸢叹口气:“这燕生旧伤未愈,新痕又添,他打算在我们这里住到何时呢?还有他那师兄怎样了?” 萧滽从考篮里拈颗桂圆肉吃:“等我科考完了再解他的事。” 萧鸢忙把考篮拿开,嗔怪道:“可是我一颗颗剥出来的,蓉姐儿都没允吃。”把指甲尖凑他面前:“瞧,都有些劈了。” 萧滽伸手去握,又被长姐躲开,遂笑问:“阿姐可是欢喜沈岐山那样的糙汉?” 萧鸢寻来两颗桂圆剥壳:“我不是说过麽,我欢喜斯文人。” “斯文人?”萧滽略挑眉:“我这样的麽?” 萧鸢看着他噗嗤笑起来:“你还小呢。” “我可不小。”萧滽眼眸沉了沉。 萧鸢笑语:“譬如赵大人那样的就很不错。” “你欢喜上他?”萧滽有些烦恼,若不是自己长姐,他也要随沈岐山骂声水性杨花了。 “我不过这麽一说罢。”萧鸢道:“就算欢喜又如何?他那样的家世,又是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怕是与他作妾都不配呢。” 萧滽抿起唇角:“阿姐勿要着急,待我日后功成名就之时,你想嫁谁,皆是我一句话的事。” “那敢情好!”萧鸢笑得腰都疼了,蓉姐儿闻声从房里跑出来,眨巴着眼睛、接过阿姐手里的桂圆肉,又要跑。 “就在这里吃。”萧鸢拦住她。 蓉姐儿不肯:“给燕哥哥拿的。” 萧鸢追问:“是你自己要拿,还是他让你拿的?” “燕哥哥要吃,补血!” 萧鸢看一眼萧滽,戳蓉姐儿额头一记:“喛,老实孩子!” 第壹捌壹章 送走弟遇人相助 三日后丑时,萧鸢已起身量米煮饭,灶台对面有一只小窗户,窗外还是一片炭黑,廊下拴了一只公鸡,见窗映灯,以为天亮,沙嗄就是一长啼,引得邻房的鸡也呼应不绝。 不多时,萧滽抱着哼唧哭泣的蓉姐儿下楼来,他洗漱过,鬓角滴着水渍。 萧鸢接过蓉姐儿,萧滽把灶里热的饭菜端上桌,拨了碗米饭吃将起来。 蓉姐儿不哭了,萧鸢磕白煮鸡蛋给她吃,一面嘱咐阿弟些话,其实该说的早已说过,再说一遍似乎心底才踏实。 萧滽很快用完饭,听得大门有人叩钹,是预先叫好往贡院的轿子。他拎起箱笼抱着考篮往外走,萧鸢送到门外,恰见有些举子轻装前行,后有厮童提箱抱篮尾随,不由歉然:“是该给你请个小厮跟着伺候。”萧滽笑着摇头:“哪里需要,至贡院点好名进入头门,这小厮就再无用处,费那银子作甚。” 燕靛霞闻得动静也出来相送,听得这话,道:“我陪你去。” 萧滽想想没拒绝,萧鸢便笑说:“待燕生回来,我把那鸡杀了给你补身骨。” 蓉姐儿也笑嘻嘻地拍手:“哥哥中状元。”萧滽捏一下她的脸儿,俯身进了轿子。 萧鸢看着轿子直到消失的不见影,香烛纸马店的张婆正大开店门,隔条街儿问:“滽哥儿考科举去麽?” “是啊!”萧鸢笑着回。 “考中了,你就算熬出头哩!”张婆颇为感叹,她有时替人做媒,瞧见条件好的儿郎也想替萧娘子撮合,但京城的人大多实际,光这拖弟带妹就足够唬退一众。愿意收她为妾的老爷也不过看中其姿色,新鲜劲过了谁知会怎样嫌弃。 萧鸢颌首,抱着蓉姐儿转身往家门走,迈进槛欲阖门时,忽有个乌衣老婆子拄着拐杖、背着个蓝布褡裢,颤微微走过来,扬手抹额上汗道:“我要往前街女儿家,到这实在走不动,又饿又渴,好心的娘子可肯给口饭吃、赏口茶喝?” 萧鸢热心道:“巧着我早上新做的饭菜还热乎着,你进来罢!” 那婆子千恩万谢地迳自入门,萧鸢看她鞋底连带面皆是污浊秽泥,遂让她在廊前略站,放下小妹,自往二楼寻鞋去。 那婆子看向坐在槛上、抱着大公鸡玩耍的萧蓉,忽然背也不驼,脚也起力,脸上皱纹亦舒展开,眼泛红光,两颗獠牙从嘴里龇出,语气儿凶狠:“姥姥令我接你回去,否则就要你的小命。” 蓉姐儿呆呆看着她,不太高兴:“你长得好丑呢,会吓倒阿姐的。” 那婆子抓起拐杖直朝她面门掷来,蓉姐儿弯起眼儿笑,把手里的公鸡扔向她。 萧鸢拿着双布鞋下楼来,不见老婆子的影儿,有些奇怪:“小妹,她人呢?” “走啦。”蓉姐儿两手鼓鼓,眯眼在看枝梢上嘁嘁喳喳叫不停的麻雀。 萧鸢“哦”了一声,也不甚在意,又觉哪里不对劲儿,四顾扫了一圈,恍然问:“我买的那只大公鸡呢?” “跑啦。”蓉姐儿指着敞开的大门。 “怎能让它跑,可贵买来的!”萧鸢奔出门追鸡去了。 蓉姐儿拍拍手,一团青沙洒落与地,又被一缕春风混着尘灰、吹得弥散不见。 这正是:青龙白虎同行处,必有一死一损伤。 第壹捌贰章 萧滽科考进贡院 萧滽和燕靛霞乘轿一路畅行,直至快近贡院才举步维艰,有小贩一手拎盏油灯,一手握卷装线曲折的纸册,在轿间细缝处穿梭,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考题买不买,十两银子,保准金榜题名。” 燕靛霞唬了一跳:“真的假的?”十两银子,够农户一年可活,咂舌! 萧滽闭目养神,稍顷懒洋洋道:“自然是假的,谁信谁是蠢材。” 燕靛霞撩帘伸出脑袋,竟见真有举子掏银买了,不晓能不能中,他想。 总算挪移至贡院门前,两人下轿排队等着点名,这一等足足等到日落衔山,红笼高挂起,才点到萧滽的名进头门,燕靛霞不得入内,从袖笼里掏出个桃木小符,递给他:“我方才搜寻四周,旁的举子都有祖宗前来庇佑,就你石头缝里蹦出的,还有个怨鬼在旁虎视眈眈,这个定要挂在脖颈上,他就不敢近你身前。” 萧滽接过道谢,燕靛霞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方才离去。 萧滽背起箱笼,提着考篮往里走至搜检处,灯火亮如明昼,看见两员监门官坐在棚里吃茶,一个是忠显校尉神策卫镇抚李刚,一个是忠显校尉金吾右卫镇抚郭源。 不由暗自感叹,当年给他提鞋还被他踹几脚的两小吏,如今都成了秩品六品的官儿,而他现却落在他们手里。 这正是:三十河东三十河西,莫欺当时少年位卑贱。 “喛你!杵着做甚?”两三守门军齐喊来:“解怀脱鞋,不得久搁!”那李刚郭源二人正坐着无聊,听得呼喝,索性起身过来并肩查看。 萧滽解开衣襟,露出胸怀及里袴,李刚笑道:“书生年纪不大,本钱倒不小。”郭源亦“吭哧”低笑。 萧滽冷沉地挺挺腰骨,这两人总算有些长进。 整理毕衣裳,他携箱笼考篮进二门,恰遇见陆无双,两人简单寒暄两句,各问了彼此舍号,相邻不远,幸得不近底号如厕处,也不敢多言,各在各舍就座。 萧滽把鸡鸣炉连同小锅,搁号舍对面挨墙放,每五舍分一员号军,可帮忙做些打水点火的杂活。他把考篮打开,挂好号顶门帘,铺好被褥枕头,在右墙龛里搁好灯烛,桌上摆全笔墨纸砚,再抓一把桂圆肉吃,想想,取出燕靛霞给的桃木小符,穿根绳子挂在胸前,悠哉坐等题卷。 再说萧鸢跑了只鸡遍寻不着,想着答应燕生的,便牵着蓉姐儿穿街去赶早市。 “萧娘子,我这刚宰好的鸭子,脯肉还鼓鼓的,再送你把酸笋,一道炖汤喝,味道绝好的。”十八鲜店的伙计热情吆喝。 萧鸢笑着摆手,脚步不停留地走,说起她家门前就有市集,杀猪卖鱼各种鸡鸭鹅和果蔬一应齐全,何必要舍近求远。 原来她所居此处就是个人多嘈杂的热闹地儿,物价也是水涨船高不便宜,但过两条街靠近板桥那边,因地僻人稀,相应物价就降下不少。 萧鸢原还不知,是张婆晓得她穷后,偷偷告诉的,一般不说,街坊邻居买卖也是买卖,传扬出去没法做人。 第壹捌叁章 号房梦里听劝诫 汪洙诗曰: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萧滽在号房里过了三日,一直吃冷食点心,这日嘱咐号军升火烧水,他要煮面条吃。 半晌不闻动静,遂起身撩帘见鸡鸣炉内仍一片凉冷,再瞄左邻右舍皆炉火旺燃,熬粥煮面热气氤氲。他沉脸问号军:“可是缺你银钱不成?” 那号军委屈道:“也是怪哉!旁人风炉一点就着,唯你这个确是难燃!” 萧滽冷哼一声,自接过炭石火折子,把火升了,下一把面条,打只荷包蛋,煮熟捞起,又蒸了熏肠和板鸭,味儿极香勾人馋虫,热饭热汤吃个饱。 接着继续做卷答题,二月乍暖还寒,已近天黑,掌起灯,可见呼吸轻薄成一缕烟,他把被褥披起,听得咳嗽吐痰声、翻盆盖碗声、打翻砚台低咒声,还有谁在低泣,号军拎着红笼寻音察看,含糊几句,终是安静下来。 萧滽有些困意,把卷子放油布袋里,正打算歇息,忽觉门帘一动,他问:“是谁?”一个少年不敢入,只探头进来,嗓音怯怯:“你戴桃符我不敢进。只问那盘里熏肠可是阿姐灌的?馋得很,能否给我一块来尝。” 萧滽定睛看去,竟与他长得一般模样,心下了然,拈了几场扔到帘前,他拾起狠吞虎咽吃了。 萧滽开门见山:“号军点不燃炉,可是你所为?”见他不否认,厉声问:“你跟来这里作甚?要搅混我科举不成?” 那少年道:“我原是怨恨你鸠占鹊巢,但此时倒觉大幸,奉你一句,快快弃考,否则就算高中状元,也无福消受。” “此话何意?”萧滽还待再问,却见帘子倏得荡下,他欲追去,猛得惊醒,竟是趴在桌面做了场梦,手边盘里空空。 凝神沉思半晌,仅凭荒唐一梦便弃考,是断不可能,既来之则安之,遂不再多做旁想。 这正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到十六日三场终毕,萧滽背起箱笼,抱着考篮儿从号房出,人实在多都慢慢前行,恰遇到陆无双,不见柳孟梅。 陆无双笑嘻嘻问他考得如何,萧滽淡道马马虎虎,瞧他精气神足,问道:“你定是考得不错。” 陆无双大言不惭:“岂止不错,皇榜高中舍我其谁。”此话一出,顿时引得众生侧目。 萧滽眉眼微敛:“遇事停三分,说话留两分,陆兄忌话太满。” 陆无双笑道:“我就这性子,说甚麽说甚麽,做不得假,来不得虚。” 便有熟识的举子过来道贺恭喜,萧滽默然避之一边,出了贡院,恰见萧鸢手抱蓉姐儿,身后随着燕靛霞,正东张西望四处找寻。 蓉姐儿先看见他,兴奋地伸长胳臂:“哥哥,哥哥抱。” 萧滽把考篮递给燕靛霞,抱过蓉姐儿,萧鸢则盯着他问:“考得好麽?” “好得不得了。”他捏捏小妹嫣粉的面颊,有说不出的轻松。 相由心生,萧鸢顿时抿起嘴笑了。 第壹捌肆章 莺莺肖想探春枝 且说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在小艳疏香枝头。 这日萧鸢等几绣娘和赵莺莺在老夫人房里描花样,有丫鬟来送一纸柬帖,说是户部尚书府罗老夫人相邀出城探春。 老夫人不想动:“每年探春都耗在来回路上,拥拥堵堵举步维艰,春景看的马虎,自家院里也有草地花柳池塘、紫雁黄莺蝶蜂,何必拼老命凑那个热闹。” 赵莺莺笑道:“哪里是单为看那些,主为吸那阳春气,闻那香春味,听那语笑喧阗,图个相聚,聊个和乐。”撺掇要去。 老夫人推脱:“你别缠我,你哥哥答应一起去,我就允去。” 赵莺莺嘟起嘴:“他哪里肯答应,那样的大忙人。” 老夫人倒自在起来:“你不问咋晓得,说不准太阳就打西边出来!” 赵莺莺抱住她胳膊埋怨:“既然晓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还要我去问,祖母也学会耍心眼了。” “没大没小的。”老夫人戳她额头一记,忍不住笑起来。 萧鸢等几也抿起嘴儿笑。 “进院门就听得你们笑声。”赵正春掀起帘自走进来:“甚麽事这麽可乐?” “怎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老夫人假意呵斥,赵正春摆手:“是我让毋庸通传的。”顺势在榻沿右首一张椅上坐下来,丫鬟急忙斟茶,老夫人道:“把炖的燕窝粥盛一碗给春儿吃,他上早朝忒辛苦,吃这个补身骨。” 萧鸢听到老夫人唤他“春儿”,觉得实在可乐,弯起嘴角悄溜他一眼,哪想竟与他的目光碰个正着,手一颤忙垂颈,把朵芙蓉花瓣剪歪了,得重新来过。 赵正春不落痕迹的收回视线,那萧娘子不止长得妩媚,人也怪有趣。 他接过丫鬟递来的燕窝,慢条斯理吃着,再问:“你们方才在说甚麽?” 赵莺莺开口道:“罗老夫人来邀祖母出城探春,祖母说无可看的,不肯去。” 赵正春颌首:“是无甚麽可看,一早就得乘轿马出城,光出城就得等半日,好容易至了园圃,百里无闲地,前后左右皆人潮,没待多久又得早走躲避回城大军,纵是满怀有赏初春野趣的情致,到此余的唯有精疲力竭,不如就在自家园子里看看就好。” 赵莺莺一脸丧气,朝老夫人道:“我讲甚麽,就晓得哥哥不答应,问也白问呢。” 老夫人也是小孩心性,人家要去她反觉无趣,这边赵正春真反对,她倒又松动起来:“一年不过就这一次,春光易老也就二三月时,受点累倒也值得。” 赵莺莺连忙道:“祖母可答应了!” 老夫人笑回:“你哥哥去,我便也跟着逛去。” 赵莺莺走近赵正春身边,给他捶肩膀,极力怂恿:“去罢!绣娘她们也很想去。” “真的?”赵正春眉梢微挑:“可是在哄我?” “哪里有哄你?”赵莺莺转头看向萧鸢,这个最机灵,遂嚷着声问:“萧娘子,你想不想去?”一面儿丢眼色。 萧鸢自然不想去,有这样的闲空,不如在家里带小妹做绣品挣银子。 却又不好驳赵莺莺兴趣儿,只得违心道:“这样的晴天暖日,谁不愿出去郊外走走呢。” 第壹捌伍章 萧滽枝上直打春 赵正春嘴角的笑意加深:“好!随了你的意!” 这话说的一语双关,似对萧鸢说,又似回答自己的小妹。 赵莺莺高兴得不行,赵正春继续吃燕窝粥,又说了会旁的话儿,老夫人信佛,到时辰要照例做功课,皆告辞从房里退出来,赵莺莺走前首,萧鸢跟在绣娘最后。 她忽听身后有窸窣脚步声,回首看,竟是赵正春背手走近,连忙往侧边让道,却听他轻着声:“我晓得你是为莺莺才那样说!” 萧鸢抿起唇:“老夫人说的好,春光易老不过二三月,一年也就一次,闺阁小姐难得能正大光明出门玩耍,驳了于心不忍。” “就这麽心善!”赵正春笑了笑,语意温和:“你放心罢,不白出去玩,算工钱的。” 萧鸢脸颊倏得红透:“哪里是为工钱,是我那小妹无人领。” “你就把她也带上,老太太最喜欢孩子,谁要问起,你就说我允了的。”他讲完再不逗留,径自往前走了。 萧鸢晚间回至家里,围桌吃饭时,把这事叙一遍,蓉姐儿听得可以和阿姐一起城外探春,油着嘴直嚷:“要去,要去!” 萧滽蹙起眉宇,沉起嗓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赵大人在觊觎你的美色。” 萧鸢瞪了瞪他,真是服了,只要有谁对她好些,这阿弟就疑神疑鬼的。 萧滽冷哼一声:“你别不信,我是男人,自然最懂男人心。”又看向燕靛霞:“你说是不是?” 燕靛霞点头:“我也觉得是,赵大人想娶你为妻!” 萧鸢不由噗嗤笑出声来,戏谑道:“那敢情好,我做了尚书夫人,你们也能跟着吃香喝辣岂不美哉!” “阿姐。”萧滽正色提醒她:“黄粱美梦可以做,但不是当下!那赵正春三九年纪,为何迟迟不曾娶妻纳妾?” “为何?”萧鸢听得一怔。 萧滽认真道:“或许他身有隐疾不能人道,或有龙阳断袖之癖不好女色。” 萧鸢撇撇嘴:“你就不把他往好里想,那样的世宦子弟,门风不坠,家声丰誉,看他身型清梧,言谈有节,是再正常不过。” 萧滽接着说:“就如你所说,那他岂不更为可怖,寻常高门贵女已不入眼,他是想要尚公主。”又添一句:“反正没阿姐你的份,他不过见你美貌起的逗弄之心。” “我可没肖想过,都是你在说。”萧鸢被打击坏了,起身迳去刷锅起碗,此事不再提。 转眼已至探春这日,萧鸢起个大早,蓉姐儿也无须她叫醒,自个爬起来,笨拙地穿衣,乖乖由阿姐帮着洗漱梳头,想到能出城玩,满脸都是笑。 燕靛霞打着呵欠出来倒茶吃,蓉姐儿拉他衣角:“燕哥哥,一起去。” 妖孽就知道玩儿!他瞪了瞪眼,自顾回房睡觉。 萧鸢换了身衣裳,想起滽哥儿评论赵正春的那些话,也不穿红戴绿惹人目,只择件樱白衫,穿条青裙子算数。 她这厢正要带蓉姐儿出门,却听得一阵马蹄萧萧,足靴踏踏,砸门声震天:“可有人在?”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壹捌陆章 平地一声惊雷起 赵伯才拉开门闩,有五六校尉凶神恶煞冲闯进来,其中一人朝萧鸢喝问:“举子萧滽现在何处?” 萧鸢放下蓉姐儿,让她去找哥哥,自上前福身见礼:“萧滽是奴家阿弟,不晓各位官爷寻他何事?” 那人厉道:“萧滽牵扯此次春闱舞弊大案,皇帝震怒,誓要彻查,若有违者;必严罚不贷。” 萧鸢顿时五雷轰顶,惊得后退两步,眼底瞬起泪花:“怎可能呢!他原就是乡试解元,岂会做出自毁前程之举,这其中必有冤屈啊,官爷!” 那人不耐烦的很:“你与我等说没用!”看到闻讯而来的燕靛霞,即命上前抓捕。 “我是萧滽。”一道嗓音淡淡响起,萧鸢急回头,见阿弟穿着件竹根青直裰,抱着小妹出来,神情平静与旁时无异。他把蓉姐儿递给长姐,看她眼眶发红,终叹道:“怪未早听阿姐之言,终起祸端,能做你阿弟是福气,愿来生再续罢!” “这是甚麽话!”萧鸢恼了:“你无错又怕甚麽,官府定能查明真相,还你清白。” 萧滽扯起嘴角笑了笑,带丝讽意。 阿姐还是天真,这世间不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他太解其中味。 在校尉入门那刻,他便理顺了前原后因,不过是朝堂党派相轧,他和陆无双那个猪友成为别人手中筏子,莫再提仕途前程,入了诏狱,这条命也休矣。 “你别不信。”萧鸢咬紧牙根,硬声道:“你好生给我撑着,阿姐拼了命也要把你救出来。” 这世间还有人愿为他拼命麽?!萧滽心底一暖,抬手朝她挥了挥,径自被校尉簇拥着往门外走。 先前那说话的校尉落在最后,欲迈出槛时,忽听得说:“这位官爷请暂且止步。” 他顿住回首,见那妇人送上个锦布袋子,接过掂掂份量,估摸有二十两银,倒是出手大方,再看她白衣青裙自带媚俏,掩不住通身的风流气儿,却并不银邪,遂缓和嗓音低道:“诏狱进去是人,出来便是鬼,时不我待,小娘子还是早点想法子去罢!” 一阵马蹄扬起尘嚣纷踏而走,不久便没了声息,萧鸢扶着墙站好会儿,才深吸口气,朝蓉姐儿说:“对不住啊,今不能带你探春了。” “阿姐。”蓉姐儿泪汪汪搂紧她的脖颈:“我不要探春,我要哥哥。” “阿姐这就去想法子。”萧鸢把蓉姐儿放到燕靛霞面前:“你陪她会儿,待我回来。”又同赵伯交待几句,辄身出了门,街坊邻居皆离远远地悄看,张贵满身鱼腥气走过来,有些担心问:“滽哥儿怎和东厂的人在一起?他可是犯事了?” 萧鸢摇摇头,也无心思多话,招了一抬轿子,指名儿往江南会馆去。 蓉姐儿坐在台阶下呜呜地哭,赵伯给她橘子糖也摇头不吃,燕靛霞挨她身边坐了半晌,窥她哭得脸红通通,上气不接下气的。 也不知怎地,忽然把她抱起往自己腿上一坐,说了句让他日后想起就咬牙的话:“哭甚麽,不是还有我麽!” 这正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第壹捌柒章 赵正春细解朝堂 京城外有个快活林。 不过却被红墙高围,内里只供高官贵人春赏,路过百姓唯能见花柳争出粉墙,莺燕斜掠枝头,唯能闻红妆嬉笑,白面行歌,是个难窥其景的神仙处。 赵老夫人和罗老夫人围坐桌前晒日阳儿聊话,赵莺莺则和罗家四小姐罗晴嫣,六小姐罗玫,八小姐罗钰一道去打秋千,丫鬟婆子在两边簇簇护着。 罗钰年纪尚小,只道害怕摆手不敢,赵莺莺一撇嘴:“你看我的。”她把两只袖笼用手帕扎紧,撩裙摆抬足踩上踏板,两只手紧攥住左右细绳,命丫鬟来推。 两个丫鬟先还轻轻推送,赵莺莺一面命她们用力,一面自己抻腰直背挺挺站着,脚下定紧踏板暗中使劲,这秋千便愈荡愈高,如飞向云端,忽而又翩跹回落,再加裳裙被风吹得轻飘飘扬起,倒像天外飞仙一般动人。 “你这妹子倒挺会打秋千。”户部尚书罗聪凭栏眺望,赞道。他今个也沐休,被赵正春邀来春赏,择了假山当中的一座亭子,一面吃酒观景,一面聊些闲话。 “没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赵正春不以为然,滑盖吃茶,觑眼看见绣娘们站在秋千边齐仰颈,不见萧鸢的身影,或许带她小妹往旁处耍了。 “活泼泼有甚不好。”罗聪笑着看他:“你也老大不小,尚未婚配。仔细看看我家那两位小姐,若是觉得中意,可遣官媒来提亲。” 赵正春淡扫过,笑而不语,罗聪晓他没看上,不甘问:“外传你有尚公主的心思,可是真的?” “言过其实。”赵正春蹙眉:“皇帝尚还年幼,藩王虎视眈眈,同僚党权倾轧,各怀鬼胎,我每日里为应付朝政而心无旁骛,哪有神思再去想娶亲婚配之事。” 正说着,忽见近身长随气喘吁吁沿山路奔来,递上一封信笺:“吏部左侍郎林奉元遣人急送。” 赵正春拆开翻了翻,把信笺给了罗聪,罗聪接过看后大惊:“今日早朝时,沈尚书联同一众言官,纷纷弹劾韩燝春闱受贿卖题,皇帝震怒,当即查封考院,命东厂校尉羁押韩燝及两位考生入诏狱待察。” 赵正春喜怒不形于色,执壶斟茶,平静道:“韩燝为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保,处处听命皇上,他表现甚显,沈尚书早有剔除之心,此次抓住时机,定是充备而来,必难以翻案,我等旁观即可,务要参与其中就是。”又问:“那两位考生是何背景?” 罗聪翻至最底才道:“一位是扬州盐商陆大富之子陆无双。” “果不其然。”赵正春颌首:“另位呢?” “来自杭州富春镇的乡试解元,萧滽!” 赵正春手中茶盏一顿:“富春镇萧滽?!” 罗聪道:“正是,可惜可惜,空有满腹才华,此次恐是纳命无。” 越正春侧首问一旁管事:“萧姓绣娘现可在园中?” 管事回禀:“一早托人告假,因家中有应急事儿无法同随来。” 原来如此。赵正春放下茶盏,站起身便走,罗聪忙问:“你要去哪里?” “回吏部!”说话间,人已远了。 第壹捌捌章 萧娘子明问前情 萧鸢下轿闷头就往江南会馆里走,有举子坐在桌前吃茶聊闲,看见个妇人闯进来,都很惊奇。 “这位娘子哪里来的?”有人涎她美貌,出言招呼。 恰柳孟梅听得抬眼,见是她大惊,连忙站起走近,压低声问:“你怎找来了?” 萧鸢眼里起泪:“那位陆无双陆爷呢?” “此处说话不便,出去再说!”柳孟梅率先走在前面,萧鸢随他身后,听得有举子笑谑:“原来是陆爷欠下的风流债,得去诏狱里讨喽!” 她心一沉,走出馆门拐进一条狭窄胡同,顿住步劈脸就问:“陆无双也被抓进诏狱?你明白告诉我到底发生甚麽了!” 柳孟梅道:“我也是一脑门子的懵,晨时五六校尉拍门闯进,陆爷连衣都未穿齐整,就被羁押而走,唬得我再不敢多待,迳往会馆来躲避。” 他想起还犹感惊魂:“后听他们议论才晓得,主考官韩燝韩大人也被下了诏狱,说是被言官谏诤其受贿卖题给陆爷和......”他看看萧鸢脸色:“和滽哥儿。” 萧鸢怒极反笑:“你知晓我们姐弟三得穷,哪有多余银子买题,滽哥儿原就是乡试解元,更无须多此一举。” “是极!”柳孟梅忙道:“我也是如此想,只因此次试卷中有道题目晦涩难懂,考生十之有九未答或答不准,唯有陆爷及滽哥儿制艺极为完美。”他顿了顿:“他俩至京城后曾数次拜访韩大人,那陆爷你晓得,手脚大方,花钱若流水,出入他府上均送贵礼,科考结束后,陆爷咬定必能金榜题名,喜不自胜,哪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遂遭来小人妒恨,以一传十,添油加醋,竟惹来这场无妄之灾。” 萧鸢咬着嘴唇:“你此言差矣,滽哥儿只到过韩府一次,后再不曾踏门,哪来的多次。” 柳孟梅颌首:“这便是以讹传讹,众口铄金。” 萧鸢又问:“我记得此次另位主考是沈谕衡沈大人,滽哥儿和陆无双也过府拜访过他,怎此次他倒相安无事?” 柳孟梅凑近她耳边,轻轻说:“了不得!我也是听闻不晓真假,就是他在朝堂上奏了韩大人一本,再加言官群起谏诤,惹得皇上震怒,定要彻查此案。” 萧鸢听得眼前一黑,扶住墙也不吭声,站了会儿要走,柳孟梅见她可怜,开口道:“陆爷的随从正四处打点,一为其狱中少受些苦,二为能进去见面,你若愿意,我可领你去见他,他有的是银子,不在乎多帮你一个。” 萧鸢摇摇头:“此时更是要避嫌,不能与他们有一丝儿牵扯,我自去想法子。” 看着她的身影渐模糊成春日里一道伤痕,柳孟梅叹息一声。 想看春光何必远行郊外,这两边儿杏花如绣,细柳笼烟,黄莺紫燕斜掠晴空,官车轿马嘎吱嘎吱来往,店铺子门开大张,行人享受着暖阳香风的拂照,皆行得都不快。 萧鸢脚有些发软,脑中空空,沿街边走边停,被个挑担卖药酒的货郎不慎撞了一记,痛得刹时清醒过来。 第壹捌玖章 司门前怒被犬欺 北镇抚司门前三五校尉在聊话,其中个突然抬起下巴说:“那妇人站有一个时辰余。” 其他几个随望去,果然离镇门石狮子不远,亭亭立个小娘子,年纪不上十八九,生得标致等样,但见: 眉似柳叶含嗔,眼若潭水流怨,颊如桃花经雨打,唇仿樱果遭霜覆,妖娆体态丢风流,一身简素许多愁。 有个恍然道:“我倒认出来,不就是辰时缉拿那萧姓考生的长姐麽?” 穿锦衣的千卫马稹朝侍卫吩咐:“你叫她过来。” 萧鸢站在北镇抚司临街前正无措可施,忽有个侍卫近道:“马大人寻你问话。” 她心底暗喜,连忙随跟其后,至马稹面前俯身见礼。众人打量她一会,马稹才问:“你从哪里来,姓甚名谁,可知这是甚麽地方?还敢在此逗留不去?” 萧鸢强抑心慌,镇定回话:“民妇原是杭州富春镇人,姓萧单名鸢字,陪阿弟萧滽进京赶考,哪想今朝辰时被捕入北镇抚司问罪,想着不知怎样才能再见他一面,因而含悲在此不敢离开,只求好心的官爷给民妇指条明路。” “江南出美人儿,此言果然不虚。”马稹看着她笑:“想见你阿弟还不容易。” 萧鸢有些不解:“还请大人明示。” 马稹忽伸手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陪我春风一夜,定让你进诏狱,去见你的阿弟!” 一众嗤嗤哄笑起来。 萧鸢撇头挣脱开来,后退几步,羞怒的满脸通红,倒把先前郁卒丢抛,整个人瞬时鲜灵活透。 “你可答应?”马稹看得转不开眼,一径逼问。 “这不是萧娘子麽?”忽听得有熟悉的声音传来,皆望去,不是旁人,竟是五军都督府的将军顾佐,他今恰在北镇抚司有公务傍身。 萧鸢急忙上前见礼,顾佐看她眼眶发红隐忍的模样,再瞟过那乌合之众,顿时心如明镜,半认真半玩笑:“他们可是在欺负你,讲与我听,定替你作主!” 萧鸢暗忖滽哥儿在他们手上,哪里能随意说的,只勉力笑说:“不曾有欺负,是民妇太多意!” “同她逗着玩哩。”马稹讪讪道,打个响指,被簇拥着辄身往门内去了。 “你在这里作甚?”顾佐好奇地问。 萧鸢终是忍不住流泪,把滽哥儿辰时被校尉羁押,她去江南会馆所听闻,及方才遭马稹轻薄叙了一遍,道:“我想见阿弟一面,可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不知该求谁去,顾大人不晓可有法子助我?” 顾佐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北镇抚司现由东厂执管,得皇帝亲领,专责监察京师众官吏不轨、亡命、盗奸等机密大事,我虽是秩品三品的将军,却也忌他们三分,实奈何不得。”略一沉吟笑道:“我怎忘记,你可去寻沈三爷相助,他若愿意相帮,不过是一举手一投足之劳矣。” 萧鸢其实最不想去找他,可听过顾佐这番说辞,心知是真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遇。 这正是: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皆是天注定。 第壹玖拾章 燕生羞顾蓉姐儿 飞云黯淡夕阳,厨房袅袅一缕青烟。 燕靛霞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面进堂屋,一碗给蓉姐儿,一碗自己吃。 看蓉姐儿拿筷子不熟练,他蹙眉端过来从底抄拌匀:“我这面不得了,名曰五香面,问张贵讨来虾子连壳熬的汤,还加了酱醋芝麻屑,可鲜。” 雪白的面染成橙红色,再递到蓉姐儿面前,蓉姐儿往嘴里扒。 “好吃不?”他挑眉问。 “好吃。”蓉姐儿很给面子。 燕靛霞把剥好的虾仁丢她面里:“我最擅的手艺是八珍面,你想不想吃?” “想!”蓉姐儿点点头。 燕靛霞哼一声:“妖孽,想也无用!” 蓉姐儿忽把筷子丢在桌上,蹭下椅往堂屋外跑:“阿姐,阿姐。” 萧鸢才进门,便见小妹奔过来,朝她身后看,泪花在眼里打转:“哥哥在哪里?” “哥哥过些日子就回来,没事的。”萧鸢蹲下身拿帕子替她擦眼泪,勉力笑问:“肚子饿不饿?” 蓉姐儿点点头:“饿!燕哥哥煮了面。” “好吃麽?”萧鸢摸摸她的头:“燕哥哥也开始欢喜你了!” 蓉姐儿咧嘴笑起来:“不好吃。不过我也欢喜燕哥哥。” 萧鸢拿出三个生红薯,从路边乡人那里买的,拉着她去厨房:“烤红薯给你吃。” “甜。”蓉姐儿咂着嘴唇蹦蹦跳跳。 燕靛霞沉着脸走回桌前,竟敢说他做的不好吃,妖孽都是骗子,他才不欢喜她哩。 把蓉姐儿那碗面倒进自己面上堆成山,埋头愤吃起来。 这厢不再多表,翌日不待萧鸢去找沈岐山,有个校尉已自行来,给她一块竹签牌,板着脸,语气不和善:“可带衣物吃食于申时前往诏狱探视。” 萧鸢喜出望外,连忙准备两套衣裳用锦布包了,再去门前街上买来一只肥母鸡,叫咯咯地宰杀了,不去黄油,香浓浓炖了一砂锅,又升火量米做饭炒菜,精心备下一食盒子,还是未时,她已站在北镇抚司门前等候。看见探陆无双的管事挑着担也过来,只淡淡颌首算做招呼,抿唇并不多言语。 不多会申时至,两个校尉过来领路,走进一条偏僻巷道,暖阳难照,两边墙面皆是大片的青绿霉斑,一个年老的狱吏见有人至,晃着腰间密麻一圈铜匙摸索开锁。 “你们随他进去,至多待二刻时辰。”两校尉捂住鼻呼喝,陆家管事掏出鼓鼓银子打点他俩,陪笑道:“官爷多宽限些时辰罢!” “三刻,不能再多。”校尉语毕离去,陆家管事又掏银子笼络那狱吏。 萧鸢冷眼旁观,暗忖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窗外春光明媚暖阳当午,牢内还需狱吏拎着松油灯照路,先去寻陆无双,每个仄逼房内有张石床,铺着半干稻草延至地上,光线幽黯,望去皆黑漆漆湿绵绵一团,若不是牢门挂有姓名,真还难辨出谁是谁。 先寻着陆无双,趴在稻草堆纹丝不动,披头散发,那身上更是衣裳褴褛、血迹斑斑,令人惨不忍睹。 “少爷!”陆家管事抖着嗓音喊:“我家爷何时遭过这等罪啊!” 第壹玖壹章 萧鸢探监滽哥儿 萧鸢心坠谷底,这陆无双家富,恣食肥甘,养得膀大腰圆,都被糟践成这副模样,萧滽那般清瘦又将是何等的狼狈。 她惴惴不安随在狱吏身后,经过讯房,里面正在用刑,鞭尖凄锐凌厉,先还有呦呦如小儿啼哭,瞬间就无回声,一校尉问:“可壁挺了?”另个稍顷答:“果是捱不住打,已气绝。”萧鸢才晓壁挺乃牢中死字暗意。问的那人道:“无谓,总是要死的,喊他府上来收尸。” 萧鸢唬得神飞魄散,恍然想起前世一桩旧事来,沈岐山也遭投入诏狱过,颇受了番活罪,那般坚硬结实的双腿,听闻都被拶敲断骨,她那里有孕在身,又自愧害他,不曾前往探监,如今置身其中,才深感其的可怖,暗无天日,腥风血雨,竟如行于地狱黄泉之间。 狱吏顿住脚步,哗啦开锁,吱嘎推门,萧鸢提灯进,终是看见了萧滽。 他倚墙坐在石床上,衣裳碎成条条难掩躯体,露处与不露处皆皮肉绽开,鞭痕棍迹遍布,正用块撕布捂住鲜血流淌的新伤,听得动静抬起眼,笑了笑:“你怎来了?” 他觉得已提高嗓音,显然长姐没有听见,见她掏出一两银子给狱吏,央求要一盆热水和一块棉巾,那狱吏答应着去了。 萧鸢把包袱和食盒搁在床沿边,再走近他身侧仔细察看伤口。 萧滽有些虚弱:“你银钱给太多,二百钱他也愿意端水送巾。” “这时谁还在意这些。”萧鸢眼眶泛红,紧咬牙根骂:“都是甚麽人呢,案子还未定,是非曲直不知,怎就能下手忒狠毒!” 萧滽淡道:“我若存命出去,终有一日,非将这些怠慢我的人百倍还他!” 萧鸢用帕子蒙住他的嘴:“你还敢说,被听去就真的要你的命。” 恰水和棉巾送来,她起身去接,拿出带来的金创药,一面替他清洗擦拭上药,一面把外面所闻叙给他听。 萧滽愈听愈心凉,这场谋策委实天衣无缝,怕是难活着出去了,却也不表,由着长姐伺候换衣,忽然道:“有些饿了。” 萧鸢忙揭开食盒,把饭菜端出,又盛了一瓯还滚烫的鸡汤在边凉着,看他抓筷艰难,索性接过一口一口亲自来喂。 萧滽看着瓯里两只肥鸡腿:“怎不给蓉姐儿留一只?她最爱吃的。” “她定要都给你,人虽小,心里多少也明白些。”萧鸢拈起鸡腿送他嘴边。 萧滽慢慢吃着,身体的伤痛似乎也不那麽刻骨了,甚觉就算死在这里,有长姐小妹的真诚相待,他至少可以瞑目。 “你宽心着。”萧鸢低声安慰他:“我一定尽快把你弄出去,再不受这些苦。” 萧滽闭闭眼睛再睁开,他欲笑却扯动嘴角的伤口,蹙眉不再多话,半晌才道:“阿姐炖的鸡汤很鲜。” 萧鸢走出北镇抚司,纵是黄昏时分,落日余晖抚在肩膀也带着暖意,想着牢狱里满是阴森冷杀,不由打个噤儿。 扬手招来一抬轿子,直往沈府而去。 第壹玖贰章 走投无路赴沈宅 沈宅把神武后街大半条都占了。 恰值出城探春的王孙贵胄驾马而回,车轮滚香碾泥,车辕堆花搁柳,车内奏月行歌,他们高谈阔笑好不热闹,把整个街市堵的水泄不通。 萧鸢索性下轿沿街走,路过一间小庙,门前站着个僧人,递给她线香,她进去拜了拜,金身剥落的认不出是哪尊佛,遂捐了些香火钱,再走出迈下踏跺,僧人合掌阿弥陀佛,两个屠夫打门前过,一个扛一腔羊,一个背半片猪,步履匆匆。 萧鸢没走多远,即至沈宅,围墙里探出数百枝绿条儿,簇压压被夕阳镀了层金,再看朱门大开,七八锦衣佣仆候在那里。 她正欲穿街上前问讯,就见四五辆马车在宅门前停住,婆子打帘,厮童摆凳,伺候众女眷陆续下车。 萧鸢偷看,为首的是大夫人蒋氏,身后跟着两个娇妾,蒋氏顿住回首在找谁,紧步跟上三个妇人,她也认得,是沈岐山纳的妾,其中个手里捧着一束五彩鲜花,显见也是踏春刚回。她们嘻嘻哈哈的,脸上挂满笑容,由丫鬟婆子拥着往宅里走。 一抬青顶轿子由门内出,停在蒋氏跟前撩帘探首出来,女眷们皆恭敬地福身见礼,萧鸢知晓轿里坐的定是沈谕衡。 半晌后人走轿离,不晓哪匹马在门前屙了一盘屎,一个年轻仆子拿铁锹来铲,听得有个清脆嗓音儿:“这个爷可能打听个人?” 他抬头看,是个美貌小娘子,不由微怔:“你要问谁?” “请问沈二爷在府里麽?” “今日还未归府......”他答完又警觉:“你问我家二爷作甚?” 萧鸢平静道:“我打杭州富春镇来,曾在那里认得沈二爷,特来拜见他。” 仆子暗忖又是个来沾亲带故求好处的,板起脸正要叱退她,忽闻一阵马嘶蹄踏,随声而望,说曹操曹操到,沈岐山恰打马归府而来。 且说沈岐山远远便见个妇人站在府门前,身形样貌化成灰都认得,他也晓她来所为何事,白日里顾佐提了一嘴子,他特意去打听了清楚。 这毒妇在京城无亲无故,举步维艰,能指望救她阿弟的,舍他其谁! 他骑着马走近萧鸢,面无表情,高高地俯睨她,连大马都欺负她,对着她的脸喷热气儿。 仆子连忙拱手作揖:“这位妇人说是与二爷熟识!” 沈岐山依旧看着萧鸢,笑了笑:“我们熟识麽?我怎不记得?” 那仆子和萧鸢俱是一愣,仆子只觉受了骗,萧鸢却红了眼眶,这沈府的爷们都坏良心。 仆子斥道:“个刁钻的妇人竟敢冒熟,还不赶紧离开。”见她不动,伸手就来推。 萧鸢银牙紧咬,不待仆子近前,扭身就走,哪想没走两步,就觉一股子劲风吹动衣袖,下意识要回头,腰肢已被胳臂揽住,瞬间脚足离了地,倚靠着沈岐山坐上马背。 “二爷回府喽!”近身随从福安,豁瑯瑯叩着兽环,大门顿开,一匹白马驰骋而入。 这正是:长疑万事皆虚事,道是无情还有情。 第壹玖叁章 沈岐山自提要求 沈岐山直至入院,才抱着萧鸢下马,踩地即松开。 两个嬷嬷站在廊前说话,见他大步而来,连忙打起锦帘,悄打量院里顿步不前的小妇人,虽简衣素裹,姿色甚艳丽,却也颇眼生。 就听三爷在房里沉声道:“不肯进来,常嬷嬷就送她离府。” 常嬷嬷不敢怠慢,迎至萧鸢面前陪笑:“娘子有事就进来说事,若无事老奴就送你出去,杵在这里不上不下反吊人心。”压低嗓轻轻地:“三爷是个糙脾气,惯不得扭捏任性。” 萧鸢看看她,一如从前的会说话,没有吭声,慢步进房,她犹记前世里沈岐山不住这里,他的院子与大房毗邻,中央只隔一道粉墙。 房里点着灯儿,入目便是些锋刀利剑劲弓,皆挂在墙上,靠窗随意搁着一桶羽箭,一个高柜则摆满书籍卷册,床榻白纱帷帐,铺苍青褥被及同色锦枕。 一目了然是武将的房间,简单也整洁。 沈岐山正脱换官袍,露出结实的背胛,一道旧伤横斜,不觉狰狞,倒添了些许悍猛的气势。 萧鸢别过头去,正看见窗外一棵新栽的菩提树,虽不至花时,却零星开了几瓣。 她听到他说:“坐罢。” 沈岐山已换件半新不旧的青色直裰,坐在桌前,执壶倒茶,一饮而尽,又倒一盏。 抬手间露出腕间伤痕,虽淡还在。 她一咬牙走到他面前,“扑通”双膝跪地:“求沈大人救救我阿弟,再晚一步,他在诏狱里就会没命。” “你也知诏狱可怕了?”沈岐山笑容凛冽,前世里她联合大哥亲手把他送进诏狱,那样的痛苦又岂是来自躯体被鞭挞。 萧鸢垂颈:“原只听闻,今得所见,才知确为人间炼狱。” “你想让我救你阿弟?”他笑起来:“你已欠我许多了,不自知麽?还来提这种无理之求。” 萧鸢低道:“银子我绝不赖帐,你若要还血我立时割给你,救阿弟.......沈大人尽提条件,纵是要我命一条,也随你拿去。” 沈岐山伸手挟抬她的下巴尖儿,苍白脸色,泪眼汪汪。 “这个阿弟对你这麽重要?可以以命相抵?” 萧鸢吃痛却隐忍:“那是我嫡亲阿弟,萧家的血脉传承要靠他!” 沈岐山慢慢松开手,她对谁都有情有义,唯独只对他轻贱。 他吃口茶:“你的命与我有何用!”顿了顿:“不过我倒缺女人伺候,你若愿意,就来做妾罢!” 萧鸢抿起嘴唇,仰脸一错不错地看他。 他脸上不见笑容,也无垂涎之色,眼眸阴鸷,浑身冷意沉沉,辨不出他到底想干甚麽。 流光突然哗哗从耳边倒退,脑里响过一声清脆而尖锐的哨鸣,他俩仿佛又回到从前,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哀伤,悲怆的心都疼了。 她不要再和他有一丝儿牵扯,救滽哥儿或许还有别的法子,一定有的,人既然有逆天之时,一定天无绝人之路。 萧鸢站起身,跪得腿有些麻软,一整日未尽食,她扶住桌沿缓稍顷,才道:“做妾实无可能,我另想办法,不敢叨扰大人您。” 第壹玖肆章 萧娘子无奈屈肯 沈岐山笑了笑:“你尽管去,实得快些,多拖一日,萧滽的命可不等你。” “此话何意?” “你当能进诏狱探他,还有二次麽?” 萧鸢惊睁:“是你......” 沈岐山也不瞒她:“若无我疏通关节,你只等着收尸就是。此案已有定论,陆无双招供,韩燝收授萧滽百两银泄漏考题,萧滽与他交好慷概赠予,韩燝萧滽处斩,陆无双革除功名,一生不得科考。” 萧鸢面庞血色尽失:“这才几日就查明了?我们又哪里来的百两银子。” 沈岐山语气平静:“四千考生翘首以盼会试放榜,岂容此案耽搁时辰,定要速审速决,陆家扬州首号盐商,与宫里关系错综自然要保,只能怪萧滽自己时运不济,实也怨不得谁。” 他又道:“你也勿要不信,我沈岐山一生,从不打诳语。” 萧鸢岂会不晓呢,正因心如明镜才愈发骨颤胆寒。 沈岐山见门帘一动,问:“是谁?”常嬷嬷忙回:“送晚膳来。”听得允了提着食盒小心进房,也不敢乱顾瞄看,把盒里饭菜端在桌上,听三爷说再拿一副碗筷来,她早有准备,连忙拿出摆好,拨了两碗饭,这才退下。 “坐下用膳。”沈岐山执起筷箸挟菜:“你有一顿饭的功夫考虑。” 萧鸢闻那香味直往鼻底钻,心底愈发空荡荡,她不自觉坐下,桌上吃食很简单,一盘椿芽烧豆腐,一盘麻油倒笃菜炒春笋,一盘大块的家常烧肉,一碗茭儿菜虾皮汤。 她端起碗吃,虽食不知味,但确实饿的难受。 沈岐山觉得今晚的菜比旁时烧得入味,看她只扒饭不挑菜,挟起块烧肉咬去肥白,把精瘦一块丢她碗里。 萧鸢满腹心事,未曾注意旁的,她忽然问:“能保住我阿弟的功名麽?” “前三甲定是不成。”沈岐山不缓不疾:“但可保他榜上有名!” 萧鸢没再多话,用罢饭,起身告辞,沈岐山随她去,自吃茶解腻。 萧鸢走至帘前又顿住,开口道:“我等沈大人的信儿。”这便是答应了。 她听他“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沈岐山放下手中茶,走至窗前,窗外的夜色渐黑,常嬷嬷拎着一盏红笼照路,映得她樱色小衫泛起老酒黄,未喝却已让人酩酊。 不由噙起嘴角,她不是最重情爱麽,前世里总说对他爱不起,甚弃之如敝履,怎这会儿却只字不提。 他们倒底都变了。 常嬷嬷送萧鸢到大门外,自拎着红笼往回走,穿园撞见赵姨娘带着丫鬟,好似在等着她似的,连忙上前问安。 赵姨娘笑道:“才炖了燕窝粥,你前头引着些,我这给老爷送去。” 常嬷嬷忙道声好,侧走在青石板沿边儿,尽把灯笼照亮她脚下。 赵姨娘笑问:“听闻老爷今带回个小妇人?确是妇人而不是姑娘?她长得甚麽模样?” 常嬷嬷回话:“是个妇人,估摸十八九岁,松挽发髻,只插银簪,未戴花钗,衣衫简素,没缠足,显然个贫寒娘子,却春浓浓的脸儿,嘴角搭着或翘着都是风流样,十分的人材。” 第壹玖伍章 蒋大嫂探问追由 有词曰:郎心轻薄好似风间絮,哪知妾心乱成一窝丝。 赵姨娘抿起嘴唇问:“老爷打算要收了她麽?” 常嬷嬷道:“姨娘好多的心,老爷房里有你三个都不耐烦,平白再招来个作甚。” 赵姨娘听得心一撕,压低声冷笑:“嬷嬷说话好伤人,老爷自个都认马上打仗伤了那话儿,怎变成不耐烦我们了!” 常嬷嬷怔了怔:“是老奴说错话,姨娘勿怪。”暗自琢磨,老爷要是伤了,那三天岔五污的床单又是怎麽回事儿。 一路无言,到了院子,恰门前有个婆子在踮脚点灯,也不通传,遂问:“怎地不去禀报?” 那婆子道:“老爷不在房里,去寻大爷了。” “可是编瞎话骗我?”赵姨娘不理她们,直往房里走,确实无人才算罢。 再说沈岐山待萧鸢走后,径直来到大房,蒋氏正和两个侄儿笑着闲聊,见得他来忙招呼坐,又道:“快见过叔叔。” 沈岐山受过他们的礼,都不过十岁左右,问了些学问,倒答的一板一眼,却不是武学的料。 两个侄儿胆怯他,说没会儿就溜了。沈岐山这才问:“大哥何时回来?” 蒋氏回他:“方才长随回来报,轿子已至街口,你再吃盏茶就好。”想想又开口:“你莫怪我多嘴,要问你桩闲闻。” “大嫂尽管说就是!” 蒋氏这才道:“听闻你在找房牙子帮你寻房?可有这回事儿?” 沈岐山笑了笑:“大嫂消息忒灵通。”却也不否认。 “竟是真的喛!”蒋氏怔了少顷,方问:“这又是为何?府里空关院落不少,你随便挑拣就是,何必要费那周章?” 沈岐山道:“家中祖父母、父母均不健在,大哥与我早该分财异居才是,因往时常年在外征战倒无谓,如今回京若无战事必要长住这里,一不愿再麻烦哥嫂,二也想过自己日子去。” 蒋氏还待要劝,忽听门外有人回说:“大老爷进院了。”她连忙站起去迎,帘子掀开,沈谕衡走进来,他吃过酒,颧骨泛起一抹暗红。 看见沈岐山也在,眉梢微挑笑道:“太阳打西边出不成?”说着往矮榻上一坐,自脱了鞋履靠枕斜倚着。 蒋氏命丫鬟打来热水,绞了帕子亲自递给他擦手脸,听了笑道:“三爷在这等您许久。” 沈谕衡一面慢慢拭手,一面抬眼哼了一声:“他无事不登三宝殿。” 蒋氏悄看沈岐山只喝茶不语,想大概碍着自己在这里不便说话,遂问:“厨房里熬着火腿粥,老爷要吃不要?” 沈谕衡半晌才懒懒道:“吃一碗亦可。”蒋氏便出房去了。 沈岐山见四下无人,方道:“春闱舞弊案,大哥一手好谋策。” 沈谕衡笑起来:“你说甚麽疯话,跟我有何相干。是韩燝那厮自作孽不可活,我不过揭其假面,以昭科举清正而已!” 沈岐山语气平静:“随你怎麽说,但萧滽实属无辜被牵连,我要大哥保下这个举子。” 第壹玖陆章 沈岐山还兄人情 沈谕衡原还酒乏,此时倒清醒起来,打量沈岐山不似玩笑,反有些好奇问:“你给我保他的理由。” “我要纳他长姐为妾。”沈岐山话说的糙:“保他是为讨女人欢心。” 沈谕衡只觉简直了。 沉吟稍顷,他又半信半疑:“你那话儿不是没反应了麽?这样还想女人?” 沈岐山颌首:“就对她有反应,再添颗大力回春丹,说不准还能得子嗣!”他顿了顿:“大哥若绝我子嗣,怎对得起泉下的爹娘。” “胡闹。”沈谕衡沉脸叱责:“有疾看医,方为正途,明日我请太医过府给你诊疗就是。” “大哥是要诏告天下我不能人道?”沈岐山笑了笑:“你连我都不放过麽?” “我岂会害你!”沈谕衡忽觉他眸里浮起一抹狠戾,待细看又消无,暗忖会儿,方叹口气:“此案已有定论,再去翻改实非易事。” 他忽然嗓音变得很强硬:“我既然帮你,亲兄弟明算帐,你该如何还我人情呢?” 沈岐山慢慢站起身,朝他拱手作个揖:“你不是撺掇我为秦王效力麽?答应你就是!” “真的?”沈谕衡喜出望外:“你想通甚好!” 蒋氏领着端砂锅的婆子进至房内,只有老爷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她以为他睡着了,让婆子踮起脚悄悄走路。 哪想一回头又看他睁开眼睛,连忙让婆子盛粥,沈谕衡懒洋洋开口:“她不懂,你亲自盛碗来。” 蒋氏“哦”了一声,接过勺子舀得不稠不稀,拿筷子精挑了几片火腿铺在粥面,再用帕子把碗沿擦拭干净,连同匙子一同放进托盘里,再端到榻桌上。 沈谕衡方才坐直身子,挑起一匙子送进嘴里,蒋氏坐在他对面,笑道:“听闻二爷今抱了个女子回来。” 沈谕衡依旧在吃:“还在府里?” “那倒没有,似乎待不久,就被常嬷嬷送出府去了。”蒋氏问:“二爷等在这,是为说这桩事麽?” 沈谕衡抬起头,目光淡淡扫到她的脸上来,却又冷冷,语气也不善:“多嘴!爷们说话是你能打探的?” 还余大半碗粥,他往盘里一顿,接过丫鬟递来的香茶漱口,穿上鞋履,再也没看蒋氏一眼,出门径自离去。 另说萧鸢回到家里,天已全黑,堂屋里还亮着灯,她心一紧,连忙迈槛进房,顿时呆住了。 燕靛霞背着蓉姐儿正绕屋走来走去,猛得看见萧鸢,倏得涨红脸。 萧鸢上前接过小妹,眼角还起着泪,似感觉到了,迷迷糊糊抱住她的颈子,叫声阿姐又睡熟。 燕靛霞跟在她身侧,认真地解释:“你这小妹总哭,眼睛都肿啦,哄不住,非要我背着才肯睡!” 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萧鸢回首深深地看他。 “做甚麽?”燕靛霞后退两步,有些害怕她这样。 “燕生。”萧鸢温和地笑道:“我得感谢你,如今滽哥儿遭逢大难,你一直不离不弃,且替我照顾蓉姐儿,日后若有需我相帮之处,定当竭尽全力。” 这正是:人情相见不如初,多少贤良在困途。 锦上添花天下易,雪中送炭世间难。 第壹玖柒章 赵正春寻访她来 上章回说道萧鸢以做妾为条件,由沈岐山想法子救出阿弟滽哥儿。 她终日里守在家里等候,或四处打探消息,其心底所受煎熬自不言而喻。 且说这日,还是寅时,她便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得街上有板车轱辘从青石路上碾过,是收夜香(收粪便)的声音。 萧鸢索性披衣而起,拎起马桶撩着裙摆小心下楼,抽了木闩开门半扇,落了整夜的雨,黎明的天色新鲜而生冷,空气里飘散着一股子臭味儿。 她把马桶递给伕子,又进屋提出一个来,那伕子是个白脸皮的年轻人,麻利地拎起倒进大桶内,再还给她,笑了笑,却不会说话,天生的哑子。 萧鸢在门前略站了站,看过夜回来的娼妇乘着轿子,一只滚圆胳臂搭在轿窗外,有气无力地垂着。 那轿子才消失在街尽头烟青色里,又有一四人抬官轿步履匆匆的过,赶着上朝去。 萧鸢拎起马桶进院洗刷干净,拿过铜镜揽照,面庞有些憔悴了,她看天时还早,去灶房里量米煮粥,扔了把红皮枣子。又添把柴烧热一锅水,倒进木盆里,关紧灶门解衣洗个澡,拿出在扬州时买的木榍香露洗发,顺着发丝流下来入了眼睛,她捧起水清目,不知怎地泪水就淌下来,淌得止不住。直到满灶间都溢满枣子的甜香味儿,她才把脸擦拭干净,水也凉得肌肤直起鸡皮疙瘩。换了身衣裳,把发拢在脑后等着水干。 择了把香椿,打四只鸡蛋,油盐炒了一盘香椿蛋,再拿筷子从坛里挟出一颗酸萝卜、几根长豇豆、一块嫩生姜,切切剁剁一碟子。 这才打开灶门,天清亮起来,燕靛霞在练剑,她看了会儿,给他打盆洗脸水,听得蓉姐儿在楼上哭了,连忙撩裙跑进堂屋蹭蹭地上楼板。 “爱哭鬼!”燕靛霞的剑被一缕阳光染得闪闪发亮。 用过早饭,萧鸢摸摸发脚干透,随意挽个杭州攒,忽听有人叩门钹,赵伯不在,燕靛霞去问门,几句话功夫返回,说是个姓赵名正春的官爷来见萧娘子。 萧鸢唬了一跳,不晓他怎会寻上门来,却也不及多想,连忙迎到门口,恰见赵正春白底黑面的鞋履跨进槛来,他戴官帽,穿绯色官袍,腰间束玉带,显然是下朝从这里路过。 萧鸢要跪拜见礼,他笑着摆手,只道不必拘束,说着话已让进堂屋,萧鸢给他斟茶倒水,燕靛霞领着蓉姐儿远远地避开了。 赵正春坐在椅上,端盏吃茶,暗自打量着四围,很老旧的二层小楼,最大的好处是临街,最坏处院子极窄,似乎大门就贴着堂屋的檐沿,阳光透不进来,堂屋不点灯,光线就很阴暗,四围昏蒙蒙的,萧鸢坐在一方窗前,像个模糊的剪影。 “不点灯麽?”他忍不住微笑着提醒,看她手足无措的惊跳起来,思忖自己表面看去还算是个温和的人,并不令人惧怕。 烛火“嘶”的一声亮了,赵正春看着她出去,进来端了盘松子核桃糕,放在他面前就着茶水吃。 第壹玖捌章 各怀心思难度量 赵正春闻到一股子清幽幽的桂花香。 他吃了块松子核桃糕,倒是不甜,便又再吃一块,笑说:“早起的晚,匆匆没用膳,现倒有些饿了。” 萧鸢扯扯嘴角:“大人保重身体。” 赵正春吃口茶,似想起甚麽:“好些日不见你到府,莺莺嘱咐我送月钱来。”从袖笼里掏出锦袋搁在桌上。 “多谢小姐挂记。”萧鸢道:“还劳烦赵大人亲自跑一趟,实在惶恐的很。” “我恰下朝路过这里,倒也方便。”他顿了顿:“记得你提起有个阿弟,名唤萧滽,可是牵涉最近那桩科举舞弊案的举子?” 萧鸢默了默,才开口:“我那阿弟是冤枉的,他乃乡试解元,满腹华彩,岂会做出这样下作之举,更况家徒四壁,哪里来的百两银呢。” “我犹记你说你那阿弟乡试榜单倒数,考春闱并不抱希望。”赵正春话里分辨不出喜怒。 萧鸢垂颈看着自己的指尖:“大人不知贫寒百姓为求生济的苦楚。” 赵正春没再多追究,只淡道:“此案皇帝交由东厂审理,我亦不便过问,相信定会水落石出,清者自清。” 萧鸢晓得这都是官话,更况她不过是他府上身份卑贱的一个绣娘,彼此亦不相熟,遂点点头没有言语。 赵正春觉得若她求他相助,他或许也会拒绝罢,这是趟浑水,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之事不可儿戏。 但看她全无相求之意,心底又莫名有些空荡。 他起身打算离开,萧鸢也站起,并道:“麻烦大人跟小姐说一句,府里另请个绣娘罢,我诸事缠身,实不便再叨扰。” 赵正春“嗯”了一声,才至槛前,燕靛霞匆匆过来:“门外又来个官儿,侍卫报是礼部尚书沈谕衡大人。” 萧鸢脸色陡然灰白,赵正春蹙起眉看她:“你认得他?” 萧鸢摇头:“从未蒙面过。” 赵正春不走了:“我此时出去定与他相撞,免生麻烦,暂还是避过为宜。” “那你的官轿......”萧鸢暗忖你躲也无用,官轿可躲不得。 “轿子停在胡同那首。”他朝堂屋侧里房去。 萧鸢不及多想,才撤了茶盘,四五侍卫簇拥着沈谕衡迈进堂屋,搬过椅伺候他撩袍端带坐下。 萧鸢上前跪拜,听他命道:“抬起头来!”嗓音略有些喑哑,天生的。 她缓缓昂颈,沈谕衡亦穿一身绯色官袍,他皮肤阴白色,像江南那边搁了几天发硬透青的水磨年糕。瘦削脸儿,一双冷汪汪微暴的眼睛,高挺的鼻尖略有些鹰钩,看人的时候,带着种天生尊贵的神气。 他亦在打量她,目光带着审视及薄蔑,问起:“你可叫萧鸢?战死兵吏马运来的遗孀?” 萧鸢回话是,沈谕衡一面皱眉看向四围,一面道:“你可知本官今的来由?” 他也不待答,继续问:“你答应三弟做他的妾了?” 萧鸢惨然一笑:“谁能救我阿弟,我便应下做谁的妾!” 这正是:杨柳身软轻易随风摆,万事算计万般不由人。 第壹玖玖章 萧娘子又生异心 沈谕衡皱起眉宇,通身风流气非良家妇人,暗忖沈岐山怎会欢喜这样货色。秦楼楚馆把把皆是。 转念思忖,能由她束缚三弟为他所用,倒也不算桩坏事。 遂冷叱道:“三弟既然答应救你阿弟,就安分守己在此等候消息。”再不多说,站起即离去。 赵正春从房里走出,萧鸢在擦拭桌上掀翻茶盏的水渍,沈谕衡已不见背影,他语气浅淡:“你答应做沈岐山的妾?” 萧鸢走过来送他,听得问,也不隐瞒:“他能救阿弟一命。” 赵正春沉默半晌,继而温和说:“若是我也能,你可愿做我的侍妾?” 萧鸢怔愣住,嚅嚅问:“大人这是甚麽话?” “我老大不小,娶妻纳妾人之常情,往昔因未有心动耽搁至今。”赵正春笑了笑:“萧娘子不同京中闺秀,见解行事颇得我赏,好感无端滋生,亦不忍你这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萧鸢抿起唇,细端他面庞不带戏谑,神情是正色的,心底波澜泛起,此生能不与沈岐山有挂葛,给赵正春做妾也未尝不可....... 她开口道:“滽哥儿除保其性命,此次春闱需榜上有名,除此外,还有我那体虚病弱的小妹要随身边照顾,赵大人请多思量!” 赵正春颌首:“皆答应你就是。”他看看天色,道还有要事在身,告辞离开。 萧鸢看他近至院门前,猛把牙根一咬,追到廊下朝他高声说:“此事再耽搁不得,勿要被沈岐山抢先了先去,望赵大人多上心。” 赵正春挥挥衣袖,迈出槛拐进胡同里走了。 萧鸢提着裙子转身往楼上跑,推开窗牖探头往下瞧,赵正春步履很快,只余留一条清隽背影,绯红官袍被风吹得鼓荡荡起,像在后面使力推着他前行。 眼里不觉潮生,用袖子抹了抹,给赵正春做妾后的日子是祸是福,委实再顾不得,总是比嫁给沈岐山好罢,她想。 乾清宫西暖阁,手执麈尾的董公公守在门前,接过宫女手里的茶盘,亲自捧着入房,十五岁的小皇帝朱镇端坐矮榻,榻桌上摆着一盘棋,正杀至酣处。 董公公把茶钟儿递给朱镇面对而坐的沈岐山,低道:“沈大人手下留情。” “出去,出去。”朱镇瞪他一眼,董公公乖觉地退下。 “你可别让朕。”他撇起嘴角,满脸不服气:“否则有你好看。” “.......将军!”沈岐山一子扣下,他常日里还会虚与委蛇一番,今时心里装事,有些不耐烦。 朱镇细看片刻,拍腿大笑:“输你了。” 沈岐山就等他这话,利落起身作揖:“臣为春闱举子萧滽而来。” 朱镇端盏吃茶,笑道:“朕晓得此事,沈尚书的奏折已阅过,此案惊天大逆转,原是韩燝的近身随从,偷题出来卖给陆无双,萧滽倒是无辜被牵涉案中。判韩燝革官免职发配烟障之地,陆无双革除功名,一生不得科考,这萧滽却是难定罪,沈尚书老狐狸,把难题丢给朕来解。” 第贰零零章 螳螂捕蝉黄雀后 沈岐山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萧滽?” 朱镇摇头:“未曾想好,不过赵尚书的提议甚得朕心。” “他那样明哲保身的人物,也会提议?”沈岐山嘲讽地噙起嘴角。 朱镇看着他:“合欢桃杏迎春笑,里许原来已有仁(人),萧滽的考卷朕阅过,可憾他与陆无双交好,有无窥过泄题不得而知,若真未曾看过,确是难得的状元之才。朕如今实缺贤能,是以......”他顿了顿:“赵尚书与朕之提议,竟与你的不谋而合啊。” 沈岐山心一紧,他有种不祥预感,且愈发强烈:“若我猜的没错,他定是因萧滽长姐来求情!” 朱镇惊奇地笑了:“你如今都会占卜算卦了,真能耐。确是!赵尚书要纳那萧姓妇人做妾,有个涉罪的小舅子,总是玷了家族荣光。” “那毒妇也答应了?”沈岐山铁青着脸。 毒妇?!朱镇啧了声,这武将的嘴够毒。他煽风点火:“郎情妾意!” 娘的,沈岐山怒火熊燃,不过出城置兵两日,就生出这许多妖蛾子。 他拱手屏退,朱镇忽然道:“朕缺个东厂督主,你可有意想?” 沈岐山微怔又明白过来,低咒一声转身就走,朱镇大笑:“给朕盯紧你的兄长。” 这正是: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且说这日昏时,萧鸢正烧火煮饭,听得有人叩门钹,连忙跑去抽闩开半扇,果然是赵正春,未着官袍,穿件霁青色绣云纹帛绸直裰,腰间束着镶珠嵌玉革带,面容温和,儒雅又尊贵。 萧鸢晓得他要来,长随先一步报过,连忙见礼,迎他进房,赵正春站在槛处,抬手拈掉她发间一根草穗。 萧鸢颊腮顿时红艳一片,无措地抚抚鬓脚,有些歉然:“让大人见笑。” 赵正春摇头,笑问:“在煮甚麽?可香!” 萧鸢道:“你先进屋罢,我在汤里再撒把盐就能开饭了。” 赵正春颌首走进堂屋寻椅坐下,盏里已沏好茶,袅袅冒着热气,他吃了口,看见萧蓉坐在门槛上抱只大猫玩。 “蓉姐儿!”他唤她过来,也不晓是没听见还是怎地,萧蓉站起一溜小跑到院门前,透过缝隙朝外张望会儿,再跑到灶房,眼睛闪闪发亮:“阿姐,阿姐,沈老爷来哩!” “不是沈老爷,是赵老爷。”萧鸢把粳米饭舀进大碗里,再去铲锅巴,揉成团子。 “是沈老爷来啦!”萧蓉固执地噘起小嘴,阿姐不信她! 萧鸢替她洗净手,再给锅巴:“不许提沈老爷。” 萧蓉接过咬一口,香喷喷的,她转身复又跑到门缝那里站,笑嘻嘻地。 桌上菜色很简单,一盘麻油炒苋菜,一盘炒嫩豌豆苗,一整碗青螺鸭,一盘摊得香椿蛋饼,一碗素菜鲜笋汤,并一大碗热腾腾的粳米饭。 萧鸢拨碗饭端到赵正春面前,递上筷箸,抿嘴道:“粗茶淡饭莫见笑。” 她又去喊蓉姐儿,稍顷独自回来:“在那玩的高兴拉不回,赵大人先用饭罢!” 作者话:感觉qq读者蚕丝、起点liping730510、婳婳926 万元大赏。 第贰零壹章 鹬蚌相争渔翁利 赵正春挟起一块椿芽蛋饼,吃进嘴里十分鲜香,笑着打趣:“只知萧娘子绣艺好,不曾想厨艺也精湛。” “皆是时令菜,又是乡人担到城里来卖的,因着新鲜,随便加点油盐,滋味就甚美。”萧鸢执筷挟出鸭腹里的青螺,挑出一团嫩肉搁在碟里,再递到他面前。 赵正春挟进嘴,汁水四溢、肥香弹牙。 萧鸢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抿嘴笑说:“我烧得皆是南边小菜,原还担心不符大人口味。” 赵正春笑而不语,这些菜色于他也是颇新奇的体验,看那一盘乌紫紫墨绿绿的苋菜,落进碗里把米粒雪白染成紫红色,他京城长大,府里管事厨子亦是京城人,是不吃这些的,现尝起来,虽怪怪的,但味道不错。 用饭毕,萧鸢捧来香茶,赵正春吃两口才道:“你阿弟的事,我已同皇帝禀明。” 萧鸢整顿饭就等着此刻,敛气摒息认真听他说:“东厂已查明此舞弊案首尾,与你阿弟实无太大牵联,只他与陆无双交厚,是否窥过泄题各说一辞难断,如今皇上求才若渴,不容忍庸才,亦不愿放过贤才,因而我禀议,萧滽入三甲授同进士出身,殿试后的次月,还会有趟朝试。” 他解释:“朝试实为选拔进士中文学优长者,入翰林读书,以备日后朝堂贤能权重之才,名曰庶吉士。若萧滽有真实才学,必将前程坦荡,反之仕途从此死路矣。” 萧鸢喜不自胜,又问起阿弟狱中情形,赵正春安慰她:“虽是用过刑但性命无大碍,我之禀奏皇上应无异议,待批红后,萧滽即会放出。” “多谢赵大人救我阿弟于水火。”萧鸢眼底泛起泪:“做妾一事,大人不嫌弃,我亦不食言。” 赵正春笑了笑:“此事不忙,我非急色之人,你阿弟现为最首要。”听得萧鸢心底愈发敬重。 又稍讲了会话儿即辞别,萧鸢送他至外面,直至拐进胡同身影模糊不见,才迈进槛儿转身欲阖门,忽有人握住门钹使劲一推,听得哐铛大力一声,把她唬得定睛看,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沈岐山。 蓉姐儿高兴地喊:“沈老爷,沈老爷!” 萧鸢暗观他脸色不霁,浑身寒意凛冽,想着不晓再外候了多久,必是瞧见赵正春,也不敢招惹,只低道:“别吓着蓉姐儿。” 遂不理他,只咬紧嘴唇抱起小妹:“饿麽?和阿姐吃饭了。” 她往灶房去,早把各菜先拨了些搁在锅里闷着。 沈岐山迳自进堂屋,往椅上坐下,打量起未及收拾的桌面,他都能脑补出一幅画来。 萧鸢端着热菜饭过来,也不多话,麻利收拾干净,拨了两碗饭,一碗送他面前,自顾着喂蓉姐儿,爱吃不吃。 沈岐山哪有甚麽闲心吃饭,气都气饱了。 但转念一想,不吃反如了这毒妇的意,他索性一番风卷残云,揪了一只大鸭腿给蓉姐儿,一只自己吃,倒是炖得很酥烂。 又自去挖青螺肉吃,连扒两碗饭方才停了筷箸。 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气来怒肠食量增。 第贰零贰章 沈岐山怒责萧娘 燕靛霞此时才回,萧鸢给他拿碗筷,关切地问:“找到师兄了麽?” 他摇摇头,没吃多少就往房里走,蓉姐儿下了椅子蹦蹦跳跳跟在后面。 萧鸢收拾碗筷端着进厨房,厨房里黑胧胧的,泥灶里柴火噼噼剥剥亮着红光,烤红薯的香甜味儿溢的到处都是,腰间猝不及防被结实的手臂箍住,不及挣扎便被抱离灶台,就听碗筷哗啦一声掉落在地,也不晓摔碎了几只,萧鸢听得火起,这人又糙又粗野,一点都不斯文。 闷着声挣扎,又抓又挠,甚而用尽全力踢他腿骨,火光把他们映在墙上,成为两个漂亮的剪影,忽长忽短,忽叠成一个忽分开,忽又没了影子,竟是被紧抵在墙面,叠成一个影子,弯曲在灶台上。 萧鸢决定放弃,大口喘着气,脑后被沈岐山大手扣住的发髻散了,乌油发丝缠绕住他的指骨,似不忍分离般。 沈岐山看着她眼睛亮闪闪的,颊腮染霞,嘴唇被咬得一圈湿红,很风情的样子,心底的火蓬勃,沉声叱道:“毒妇,我说救你阿弟,你怎又去勾搭赵正春?” “谁勾搭他了?是他自己寻上门来。”萧鸢亦不示弱:“我不能把滽哥儿的命只拴在你的身上,谁能救他,我就跟谁!” “就这麽不信我?”沈岐山大怒。 “不管如何,此次是赵大人禀奏皇上救下了阿弟,而不是你沈大人。” 沈岐山冷笑:“你说是他救下萧滽!蠢女人,若不是我去求大哥,找皇上,你以为他会跳出来捡现成做好人?” “我不听。”萧鸢瞪他:“你一次两次的骗我,信你才有鬼了!” “我何曾骗过你?”沈岐山怒不可遏:“你今不说个是非曲直来,我就在这里操了你。” 前世里......萧鸢忽然甚麽都不想说了,她有些伤心:“说来说去,你无非就想要我的身子,今你就拿去罢,此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永不再见了。” 索性抬起手去扯衣襟,嘶拉一声,露出大片雪肤,及鲜艳的红肚兜。 沈岐山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因背着火光,他的眸瞳漆黑深幽地不见底,萧鸢却知道,愈是这般冷冷没有表情,他愈是凶戾可怖。 “毒妇。”萧鸢听他嗓音忽然很平静:“你逃不出我的掌心,还有很多帐没和你算,怎能放过你!” 他忽然松开手,表情很厌恶的样子,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鸢听到院门推开又嘎吱阖拢地声音,她呆呆站了会儿,蓉姐儿笑着跑进来:“阿姐阿姐,吃红薯。” “好!”她应着,把衣襟整理好,重新盘起发髻,佛青袴子蹭了大片墙灰,拍也拍不净。 红薯烤过头了,外层的皮成了乌黑的焦炭,她小心翼翼地剥掉,窜出一道热气,热气散了,露出里面红黄的馕,她尝了尝,却是分外的香甜。 蓉姐儿吃的高兴,拿碗装一个,跑去给燕靛霞。 萧鸢这才去察看摔落在地的碗盘,倒还好,只有一个盘沿磕掉了瓷。 她反而愈发惆怅起来。 第贰零叁章 赵正春难架沈三 退早朝,众臣陆续走出奉天殿,忽然云游东南,雾起西北,雷声隆隆,一阵大雨落,檐边滴嗒滴嗒如断线之珠。 太监引领他们至偏殿饮茶吃糕候雨停,赵正春独自站在廊下,背手望着远处朦胧景致,不觉身边站着一人,侧首看是沈岐山。 他挑眉噙唇:“沈大人是来和我相商指婚一事麽?” 沈岐山漠然:“指婚是皇帝的事,他爱怎麽指就怎麽指,哪怕贵女许乞丐,将军配无盐,也不是你我臣子相商就能定的事。” 赵正春听得刺耳,却喜怒不形于色,只笑了笑,没再言语。 沈岐山忽然问:“昨日偶见赵大人进了萧鸢住处,不晓你俩怎会认得?” 赵正春回道:“萧娘子在我府中做绣娘。”他又添一句:“我那件石青八团灯笼纹直裰就是由她亲手缝制。” 那件直裰确实令人印象颇深!沈岐山觑眼将肩上滴落的雨渍抚掉:“听她说起,是你禀奏皇上救下她阿弟?那位春闱舞弊案举子萧滽!” “我可不曾这样说过。”赵正春亦从容:“我只告诉她与皇帝禀议,东厂已查明舞弊案首尾,萧滽免罪责,且有趟朝试的机会罢了。” 沈岐山便道:“果然是那妇人蠢笨听岔话去,我想赵大人品性明月清风,断不会做下冒认功劳这等无耻之举。” 赵正春伸手接雨:“沈大人对萧娘子似乎很上心。” 沈岐山笑了笑:“岂止是上心,我还要纳她做妾暖被窝。” 赵正春亦笑起来:“听闻沈大人在边关作战伤及那物,萧娘子年轻貌美,你又何必作贱她呢,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好个得饶人处且饶人。”沈岐山语气很淡:“还得麻烦赵大人亲自与萧鸢说个明白,免其因误解而生非嫁你不可之心。” “嫁我有甚不好?”赵正春戏谑:“总比跟着你守活寡要强。” 沈岐山冷笑:“你若愿娶她为正妻,我也不恼,随她嫁你,还要奉送一份厚礼。但若这般无功无劳,被你白捡了做妾,日后定也不懂珍惜,倒不如跟着我还有几分真情。” 赵正春一时说不出话来,默少顷才问:“若我执意纳她为妾,你又能如何?” 沈岐山不疾不徐地回:“我就随了皇帝指婚,娶你妹子就是。” 赵正春顿时变色,眉梢轻染怒意:“怎地如此无耻!” “彼此彼此!”沈岐山勾起嘴角。 赵正春低声冷叱:“我定当向皇上如实禀报,你休想奸计得逞。” 沈岐山笑了两声:“昨日皇上还问我可有意东厂督主之位!我若要娶你妹子,不过举手之劳。赵大人好自为之罢!你若娶萧鸢为妻,我俩恩怨一笔勾销,你若不愿,三日内同她讲明,否则我定不饶。” 语毕不再多说,见云散雨霁,天空挂起一道彩虹沿,便踩着汉白玉石阶大步而去。 赵正春仍站在原地,蹙眉凝神许久,直至大殿空荡再无人声,他方默然离开。 要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零肆章 萧娘子拒做赵妾 萧鸢一早去街头,寻到恒兴号绸布店,她的绣品寄在这里卖,掌柜拨着算盘噼里啪啦半日,才把银钱结算清楚。 她也没多话,把银钱拢进袖里便走,掌柜连忙在背后喊:“萧娘子,没新的绣品寄卖麽?” 萧鸢回头笑道:“掌柜你忒不厚道,我每样标明价儿,也给了你一分利,你却悄悄抬高价卖,以为我就不晓麽,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做买卖讲的是诚信道义,坑蒙拐骗总不长久。”一席话讲得那掌柜脸涨成猪肝色,直喊:“萧娘子你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萧鸢才不睬他,脚步不紧不慢往回走,看着有乡人在卖年时自家做的熏腊,她挑拣了一只猪脚杆,正好回去炖老笋干,又买了几根羊角大葱,一包鲜花椒,一节白花藕,一捆韭菜及嫩芽的香椿。 今儿有赵正春的长随报讯,他下朝会过来一趟,差不多午时正好留饭。 既然要做他的妾,她就要乖巧些, 忽有个将军打马从身边过,她心倏得紧张,以为他呢......幸而不是。 她(他)俩的孽缘在这一世终断个干净,挺好的,就该这样,他有他的前程,她亦有她的人生。 回至家里,燕靛霞和蓉姐儿在争争闹闹,她进至厨房,把猪脚杆架火上烤,再刷洗干净,拿至院里放在板上,寻把斧头来。 手起斧落,剁成一块块。 赵正春在槛前就看到这一幕。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妻妾,将会是位闺门淑女,身纤体弱,恪规守礼,琴棋书画及针黹皆精通,闲暇若还能陪他吟诗作赋,是再好不过,如都不是,起码那低眉垂眼娴静女工的绣娘,亦是温润可爱。 而这位摁住焦黄猪腿高举斧头的妇人,实让他心底有些震撼。 萧鸢不经意间瞟见赵正春,暗忖他倒来得早,连忙放下活计起身相迎,赵正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斜了下身,走到了前面。 萧鸢惯看眼色,怔了怔,抿唇没有说话,先回厨房把手上油渍洗净,拎起炖好的茶,进堂屋给他斟满盏。 赵正春温和道:“不忙,你也坐,我公务在身,说几句话就走。” 萧鸢嗯了一声,坐他对面椅上。 赵正春没有吃茶,只笑问:“沈岐山可是来找过你?说了些甚麽?” 萧鸢颌首:“胡言乱语的,我不理他!” 赵正春默少顷,终是开口:“你阿弟此次能从科举舞弊案中脱险,沈岐山实功不可没。” 萧鸢闭闭眼睛又睁开,语气平静:“大人想说甚麽,直言就是。” 赵正春接着道:“我先前那些话,萧娘子想来有些误解,东厂能查明舞弊案首尾,认定你阿弟无罪,皆是沈岐山从中斡旋。”他微顿:“如若这般,萧娘子还愿做我的妾室.......” 萧鸢打断他的话,面色如常,只笑了笑:“赵大人不必说了,我并不是个死缠烂打的妇人,既然此案与您无关,做妾之事便不再提。” 她站起身送客:“大人既然公务在身,就勿要在此多耽搁时辰罢!” 赵正春想说甚麽,终是咽了回去,他走出院门外,听得身后“嘎吱”的一声阖拢响,再回首,心底不知怎地,竟然有些空荡荡的。 第贰零伍章 沈岐山再入萧家 诗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词曰:三月昏,花落更情浓,早蝉声在绿阴中,风光此独好。 沈岐山从五军都督府打马出来,踢哒踢哒到了萧鸢家门前,勒马跨下,抬手正要叩,却瞧见门隙间有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是蓉姐儿,他不由噙起嘴角。 就听得蓉姐儿啪啪奔跑声,及兴奋地喊:“阿姐,阿姐,沈老爷,沈老爷来啦!” 半晌无动静,他蹙起眉,正思忖着是硬闯还是打马回府,忽有拉闩声,门开是燕靛霞,朝他拱手作揖:“沈大人请进。” 沈岐山颌首,迈入槛来,满院子弥漫着炖腊猪蹄的香味。 “抱抱!”蓉姐儿笑嘻嘻张开小胳膊,他俯身抱起她问:“你阿姐呢?” “在蒸饭!”蓉姐儿好奇地摸摸他的耳垂。 烟囱里一道炊烟袅袅,朦胧了落日余晖。 沈岐山走进厨房,见萧鸢坐在灶前,正往膛里塞柴,柴有些湿,滚出一团灰烟来,呛得她咳嗽。 “起开!”他皱眉道。 萧鸢抬眼见是他,抿唇无言,起身让开,把小板凳踢了踢,沈岐山却不坐,蹲身择了两块柴慢往火光里探。 萧鸢也不闲着,就听得油锅煎滋滋地响,炖汤咕嘟嘟顶盖,刀板切切剁剁声。 沈岐山没见过这样的萧鸢,满身的烟火气,萧鸢也没见过这样的沈岐山,像个平常百姓。 却都没有说话,各干各地活儿。 桌上摆了一盘白雪雪油盐炒的藕片,一盘碧莹莹炒韭菜杂着鲜嫩嫩螺蛳肉,一盘金黄黄香椿煎蛋饼,一个青花白地的大深碗,盛着红亮亮腊猪蹄子配那肥干干老笋,还有一大碗热腾腾地粳米饭。香的蓉姐儿直咂舌头,燕靛霞悄咽口水。 萧鸢每人拨了碗饭,都饿了,除她外,皆吃得津津有味,蓉姐儿吃得高兴,一会看看燕靛霞,一会看看沈老爷,再歪头看阿姐,问:“哥哥,哥哥呢?” 沈岐山说给蓉姐儿,其实是说给某人听:“后日回来,你们在家里尽管等着,我会遣马车送他到此。” 燕靛霞一脸惊喜:“萧爷要回来了?”看他颌首,亦是十分兴奋。 萧鸢把瘦肉剔出给蓉姐儿吃,余下一卷肥皮挟进沈岐山的碗里,沈岐山也无谓,腊猪蹄的肥皮是愈嚼愈香,很合他的胃口。 实没想过这毒妇的厨艺如此精进。 蓉姐儿和燕靛霞吃完,拿着骨头去喂张贵家的小黄狗,萧鸢还在不紧不慢地吃饭,沈岐山执壶倒茶。 他开口问:“赵正春同你讲明白了?” 萧鸢淡淡地“嗯”了一声,因低首垂颈,辨不出喜怒。 沈岐山把茶一饮而尽,再斟一盏:“这腊猪蹄子有点咸。” 萧鸢被饭噎了一下喉咙,原以为他会趁势提纳妾的事,她已做好应答的准备......却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谁让他吃那麽多的,能不咸麽! 萧鸢不吭声儿,还是忍不住悄悄撇起嘴角。 沈岐山从袖里掏出一张银票,递到她面前。 他这是要作甚?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的话:祝大家元旦快乐,身体健康发大财哦! 第贰零陆章 众官笑闹嬉春楼 萧鸢看是张百两银票:“这是作甚?” 沈岐山淡道:“置买妆奁、打点首饰、再做几套衣裳,其它毋庸你操心。” 萧鸢默了少顷,才开口:“我还有阿弟小妹要随入府,你有同大爷和大夫人提过麽?” 见沈岐山摇头,她心底生怒:“燕子寄房檐,风吹雨打伶,朝傍揣人心,日恐驱客令。我可以忍气吞声做妾,但阿弟小妹断不看谁眼色。” 沈岐山冷笑:“毒妇,我还没跟你算朝秦暮楚,私嫁赵正春的帐,你倒反跟我置起气来,就算是寄人篱下受人眼色,你们也给我受着。” “无耻!”萧鸢气得满脸通红,抓起碗朝他扔去,沈岐山一把接住,往桌上重重一顿。他道:“彼此彼此!”撩袍头也不回地离去。 “阿姐。”蓉姐儿躲在墙边愣愣看着,有些不知所措:“沈老爷走哩。” 萧鸢抬眼看小妹害怕的模样,鼻子莫名的发酸,却笑着招她到身边来,抱起往楼上走:“不怕!阿姐和沈老爷闹着玩呢!” 蓉姐儿复又高兴了,乖乖由阿姐帮着洗漱,小孩子的瞌睡虫说至就至,这边才嚷着要吃茶,萧鸢端来时,她已经阖眼睡熟了。 沈岐山打马踩踏着月光回府,路过嬉春楼时,看见兵部右侍郎丁玠、和三品将军李纶的轿子停在门侧,便翻身下马,门口侍应连忙过来把马牵了。 他上了二楼推开雅阁,果然丁玠李纶和顾佐还有两个官儿在吃酒听曲,见他来都站起作揖,介绍那两官儿认识,分别是吏部右侍郎曹大章、邢部郎中严宏。 “怎地,一脸欲求不满的空虚样。“丁玠看着他戏谑,一面执壶倒酒:“百花楼新来的花魁是个外族人,深眸高鼻肉嘴,一身的滚白肉,你要不试试?” 李纶戳他脊骨,假模假似:“还是不是发小,有无同情心,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严宏才从蜀地公差回京,听得云里雾里,笑问:“甚麽哪壶不开提哪壶?” 曹大章笑而不语,顾佐低道:“皇上欲任命三爷为东厂督主。” 严宏一惊:“那不是太监公公做的麽?” 李纶瞪了瞪他,笑道:“邢部的人,怎竟说大实话。”严宏恍然大悟。 沈岐山端起盏仰首便饮,瞬间被解读为一言难尽、借酒浇愁。 “这马上打仗还是有风险......”顾佐叹息,他觉得有必要也得检查一下身体。 丁玠笑道:“大力回春丸还要不要替你留?” 沈岐山给他一个你懂的眼神,丁玠心领神会,颌首:“你娶妾那晚给你。” “娶妾?!”众人大惊,这样还娶妾,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沈岐山受够了,皱起眉宇问:“最近随房牙子看了一圈,没相中合适的,你们晓哪里有好房?” 李纶问他:“你想要怎样的好房?” 沈岐山想想道:“闹中取静,上朝方便,够四五人住,要两院落。” 蓉姐儿太小,得近前照顾,萧滽就离远点,不是个省油的灯。 第贰零柒章 把家虎蒋氏吞财 丁玠一拍大腿:“你怎现才说?我姑父倒有处妙宅,位处定府大街,临街是上下两层楼,有三间门面,可自做买卖或租赁给商客,楼后到底四进,二进三进间有个小花园子,住六七人都绰绰。你上早朝也最便利。” “那可是个好地段。”李纶半信半疑:“你姑父怎舍得拿出来售?” 丁玠叹口气:“前年姑母逝后,他总睹物伤怀,况又无儿无女,打算变卖后回乡度日。” 曹大章拈髯:“想必房价亦是可观。” “这是自然。”丁玠朝沈岐山道:“五百两纹银。看房者颇多,京城富贵不少,已两三家相中,你要的话得赶紧,过这村可没那店。” 沈岐山颌首:“你说的花好稻好,明日先陪我看过再议。” 几人又吃了会酒,听了两折戏,月挂半弯,方各自散去不提。 再说翌日,沈岐山来找大嫂蒋氏,在廊上等了半晌才进房,蒋氏坐在桌前朝他歉然笑道:“午时心口有些痛,躺了会儿竟睡去了。”即令丫鬟杏儿:“快倒茶来。” 沈岐山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今相中定府大街一所房屋,四进院落,三间门面,带个花园。” “那倒是个好地界。”蒋氏朝帘外喊:“怎地茶还未上!”杏儿托着茶盘匆匆过来,只道炉火不晓怎地熄了,重新炖的茶。 蒋氏敛起笑容训斥:“要你们有何用,每月例钱一分不少,干活偷奸耍滑,个个没正形儿,都气死我就好了。” 再看向沈岐山:“三爷要说甚麽?” 沈岐山继续说:“那房子需得五百两纹银,我这些年的俸禄皆由大嫂保存,估摸算应是足够,还烦请大嫂能给我,以付房钱。” 蒋氏没吭声儿,慢慢吃口茶,方开口:“实不瞒三爷,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几年京城物价真是翻了天见涨,族里的义塾祠堂,红白喜事,谁有个难处没少来讨银,府里上下一百多口就指大爷那点俸禄,定要喝西北风去,加上三爷你的堪堪才够,自然也不白用三爷的俸禄,你那三房妾室,丫鬟佣仆成群,锦衣玉食,是捧在手心娇养的,特别是赵姨娘,非得从京城去南边老宅,我哪敢怠慢,有个三长两短怎向你交待,如此来回一趟七八十两银子就没了呢。” 沈岐山蹙眉:“依大嫂的话,我的俸禄是一分没剩下?“ 蒋氏道:“这倒不至于,但五百两定是无的。”她顿了顿:“三爷又何必铁了心要住出去,府里现成院落不少,宽敞的,明亮的,清静的,景致美的,出入方便的,由你随便挑拣,你若觉我这间好,明儿就能腾出让与你住。府邸大了最忌冷寂清清,弟兄俩住在一起,但凡有个事,还能相商有量,就算无事,素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一派热闹又不离心。” 似想起甚麽,恍然问:“听老爷说三爷要纳个萧姓妇人为妾,可是她不肯入府一道同住?若这样,我亲自去劝她放宽心就是。” 第贰零捌章 三爷亦有桂花意 有道是:金凭火炼方知色,与人交财便知心。 沈岐山还未开口,蒋氏见门帘一动,大声道:“是谁?” 丫鬟进来禀:“管事夏嬷嬷来提清明祭扫的事。” 沈岐山起身告辞,出了房站在廊上,檐梁紫燕呢喃,隐约传来蒋氏没好声气:“一个两个的都来问我讨银子,把我逼死算了。” 福安提着红笼立于踏垛,暗瞧他神情凝肃,也不敢相催。 沈岐山皱起浓眉沉吟,半晌后才冷淡道:“走罢!” 他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很快消失在朦胧月色里。 再说这日,萧鸢看天气暖律暄晴,便坐在院里盐腌一盆嫩春笋,蓉姐儿小指头在盐罐里蘸了蘸,放嘴里舔了舔,咸得直吐舌头。 萧鸢噗哧笑出了声,听得院门被推开,放眼望去,是沈岐山大步走进来。 她不笑了,低头垂颈,撮把盐往春笋上继续搓抹,蓉姐儿跑过去,苦着脸把白晶晶的手指头给他看,沈岐山笑了笑,从袖笼里掏出两块桂花糖。 蓉姐儿喜笑颜开,接过桂花糖,谢一声沈老爷,迫不及待往屋里去找燕靛霞。 沈岐山见萧鸢不睬他,索性撩袍坐她旁边,没话找话:“你怎给蓉姐儿吃盐,会把嗓子齁哑的,女孩儿家家,哑嗓子寻不着婆家。” 萧鸢一言不发,抱着盆子站起往厨房走,沈岐山跟进去,他高大魁梧,厨房狭窄仄逼,愈发像座山堵在门口。 萧鸢叹口气,无奈看向他,问道:“沈大人此来何事?” “带你去个地方!”沈岐山拍拍衣袖蹭到的墙灰。 “去见滽哥儿?”萧鸢眼睛倏得闪亮起来。 “明个就回了,不急今朝。” 萧鸢便没甚麽精神,把手洗干净,怏怏从他面前侧身而过,却被一把搂住腰肢挪动不得。 “沈大人怎又动手动脚!”萧鸢连耳带腮的红,咬紧下唇生气。 “我说要带你去个地方。”沈岐山再重复一遍。 “要照看蓉姐儿,抽不脱身。”萧鸢用劲掰他手指,一根再一根。 跟挠痒痒似的。沈岐山觑眼掠过她的头顶,看向门首挂的一盏羊皮灯,一只马蜂绕着圈飞走了,屁股被晒成金黄色。 “带蓉姐儿一起。”他道,松开手率先走出去。 萧鸢觉得掌心被塞了甚麽,低头看是块桂花糖。 马车嘎吱嘎吱沿着街道前行,燕靛霞撩帘往外看,蓉姐儿从萧鸢身上下来,爬到沈岐山腿上坐定,拍手唱道: 郎情妾意两相好,只盼佳期掀盖头,春风明月为良媒,撩云拨雨是真羞。 沈岐山本阖眼假寐,听得惊睁双目:“谁教你唱的?” 蓉姐儿得意洋洋:“是柳少爷教的。” 柳孟梅?!沈岐山气腾腾看向萧鸢,唇角噙起一抹冷笑。 毒妇!在富春镇不晓怎地风流快活,连孩童都学会了银词艳藻。 萧鸢亦也是首趟听蓉姐儿唱,臊的半死,才晓得是柳孟梅干的好事,心底把他骂千遍,抬眼恰看见沈岐山面色不霁。 晓得他又把自己往那处想了。 第贰零玖章 小楼深院暗藏情 马车停在定府大街口,沈岐山抱着蓉姐儿走前,萧鸢与燕靛霞随在后。 定府大街乃京城王孙贵胄玩月饮酒、赏花攀柳之处,引众多商贩货郎簇拥密集,其热闹之处自不可言喻。 沈岐山驻足叩门钹,萧鸢看是个三间门面楼,暗疑他引领她们到此作甚。 朱红大门由内嘎吱打开,出来个五十年纪的男子,头戴方巾,身穿竹根青夹纱直裰,脚踩红底黑面鞋履,腮至下颌留着美髯,天生一双桃花眼,自古儿无人有他风流气。 听他自诩苏轩,和沈岐山及萧鸢作揖见礼,再笑着往槛内请。 萧鸢抿唇跟着,望见一进院是马房和佣仆房,马房边搁着大小箱笼囊箧,几个仆子正合力往马车上抬,显见是有出远门的打算。 一个妇人站在那看着,一时躲避不及,红着脸福了福身,二十年纪,虽不若萧鸢美貌妖娆,也自有一种动人颜色。 苏轩含糊介绍是其远亲,沈岐山与萧鸢亦是经过事的人,哪看不出其中蹊跷,却也不语。 入了仪门,是个二近的院落,主屋东西厢房俱全,穿堂往里走,有个园子,佳木葱笼,奇花灼灼,湖石搭起嶙峋假山,碧池游动数条锦鲤,有诗为证: 粉墙暖阳浮云,杨柳紫燕黄莺,一痕红波凌乱。白山小亭,青草绿叶娇花。 苏轩看萧鸢很喜欢的神情,随手摘朵油黄迎春花,簪在蓉姐儿鬓上,感叹道:“这园子是由先妻亲自打理,人面已故去两年余,你看花草终究无情,年年新生依旧。” 萧鸢淡笑不语,过了园子是三进院,上房东西厢房亦全。 蓉姐儿不要沈岐山抱,下地跟在燕靛霞身后东看看西瞧瞧,跑进跑出兴奋的很。 苏轩站在院里等候,萧鸢进了正房,黄花梨的橱柜桌案等摆设皆有,一阵风吹得绿竹帘摆动,啪啪击打着窗棂,她转身直问沈岐山:“你到底是何意?” 沈岐山不答只道:“你觉得这宅子怎样?可相得中?” 萧鸢心思一转,已把他意明了八九不离十,搅挠着手里帕子,垂颈半晌,才说:“不喜欢!” 沈岐山倒有些意外:“哪里不喜欢?” 萧鸢淡然回话:“加上你三个爱妾,我的弟妹,住不下!” “谁说她们要住这里!”沈岐山语气平静:“这三进院我们和蓉姐儿住,二进院萧滽住,并设客房。” 萧鸢因他的话怔愣住,脑里乱麻一团,她委实有些搞不懂他了。 他前世里将哥嫂视如父母,不允有丝毫不敬。 她也曾提过分开独住,被他一口拒绝不说,数日里只顾宿在赵姨娘处,将她疏冷作为诫训。 想起这些,萧鸢撇撇嘴角:“随你便罢!”她东瞧西望,随意打开橱柜,空荡荡的,仅挂着件妇人所穿鸦青色禙子,大镶大滚着花边儿,新得不像穿过的样子。 她道:“定是苏老爷忘记收了。”沈岐山遂出房去找苏轩。 燕靛霞不晓怎地走进来,把她挡在身后,取出照妖镜,叱喝道:“妖孽,还不快出来求饶!” 第贰壹零章 多情总被无情误 萧鸢惊睁,候了稍顷不见动静,笑说:“燕生多疑。” 燕靛霞把照妖镜递给她帮拿,再从袖里掏出乾坤袋,扯开袋口,一阵劲风飞沙走石,吹得橱柜扇门哐当大开,那件妇人禙子“唿”得一声飘落在地。 风从袖口衣摆钻了进去,像条长蛇般,在前后紧贴两层绸布间乱钻,哪儿都钻到了,扭动着身子胀得鼓囊起来。 萧鸢面色大变,定睛细看,地上竟是躺着个妇人,着鸦青色禙子,未穿鞋,小脚裹缠清水白布。 她诚惶诚恐地坐起,被一股子力道拉扯着径往乾坤袋抻去,只得凄凄哀哀双膝跪地磕头,高喊饶命。 燕靛霞猛把袋口一束,皱起眉问:“你乃一缕魂魄,大限早至,怎地不托生去,在此留恋作甚?” 萧鸢观她肌肤腊黄,一脸病气,暗忖这妇人怕不就是那苏轩已故的妻。果然听她开口道:“我是陶氏,两年前患一场重病,不治而亡。只因生前与苏老爷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感情极好......原是要托生去,但见他抚着我的衣裳整日悲恸,有不恋尘世之心,三番五次欲要悬梁自尽,实在难以无牵挂地离去,便附于这件衣上,在此相陪与他。” 燕靛霞道:“你作茧自缚,错过托生之期,只得终日困顿于房中,不得走出半步,否则必将魂消魄散沦为微尘。”他又添一句:“苏老爷已收拾箱笼要远离此地,你如何是好?” 那陶氏显见也不知所措,只是揽袖捂面哭泣,看得萧鸢很是心酸,这世间唯痴情人最是可怜,她问燕靛霞就无旁的法子麽? 燕靛霞回说:“若是苏老爷把她装入箱笼一并带走,倒也无事,只如今单单将她落在这里,要出去反麻烦。” 他想了想,从袖里掏出个透明织袋:“这是鲛绡所制,见阳不透,入水不湿,我可怜你一片真心意,愿把你装尽袋中交到苏老爷手上。” 陶氏顿时大喜,磕头千恩万谢。 那禙子瞬间瘪空没了人型,燕靛霞上前拾起叠成四折装入鲛绡袋中,袋口用根红绳勒紧。 萧鸢笑赞他:“你倒是有情有义呢!” 燕靛霞凝肃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虽她不是人,却比人更重情重善,我心敬之,自然难下狠手。” 话音才落,就见蓉姐儿笑嘻嘻抓着帘子玩,顿时神情微变,每至做法降妖除魔时,他都会设结界,还无谁能破过。 怎这妖孽轻轻松松就闯进来! 不待多想,他听见院里有人嘀咕说话声,转身出房,果然是沈岐山和苏轩由远渐近,待至跟前,他把鲛绡袋递给苏轩:“里装的是你故去夫人的衣裳。” 苏轩怔了怔,颇为歉然:“佣仆该死,怎把夫人遗物疏漏。”连忙称谢,接过拢进袖里。 燕靛霞想起自己的照妖镜还在萧鸢手中,复又回房讨。 萧鸢未说甚麽还给他,蓉姐儿跑过来,她觉得自己头上小揪揪好像散了:“燕哥哥,照镜子,看美不美!” 第贰壹壹章 莫为痴情误来生 “美个锤子!”燕靛霞莫名烦躁,一面朝外走,一面把镜子收起,就不给她照。 蓉姐儿追在后面跑:“桂花糖,吐出来。” 燕靛霞往地上啐口水:“妖孽,还你!” 蓉姐儿瘪嘴眼泪汪汪:“我要告阿姐。”转身往房里跑。 谁怕谁啊!燕靛霞坐在踏垛上擦拭宝剑。 沈岐山把一张五百两银票递给苏轩,苏轩接过上下细看,笑着拢进袖里,再将房契地契等文书连同两串铜匙还他,叹道:“若非要回乡,实难割舍这宅院,是个极好的住处。” 一个佣仆匆匆过来:“老爷,箱笼囊箧皆已备妥当,倩娘来问何时起程?” 苏轩拱手告辞,洒洒先自离去。 沈岐山朝房里来,走过燕靛霞身前定了定,简单道:“再惹蓉姐儿哭,我揍你!” 语毕进房,见萧鸢怀抱蓉姐儿轻哄,把一串铜匙给她:“房子已买下,家私摆设皆要转卖,得来的钱你再买新的,门房及婆子丫鬟也要几个。” 萧鸢不接,蓉姐儿眨着泪眼接过捏玩。 萧鸢咬唇道:“我要看顾滽哥儿,没得空闲理这些。” 沈岐山笑了笑:“不急,你甚麽时候把这里拾掇好,我们就从沈府搬来住。” 萧鸢瞪圆双目,真莫小瞧他是个武将,性子糙得很,其实也很会算计人。 暂不表她(他)们,且说苏轩走出仪门,倩娘已迎过来:“买卖妥了麽?” “妥了,沈大人豪气。”苏轩从袖里掏取银票,不慎带出一物轻飘飘坠落于地。 他(她)俩低头看,是鲛绡袋裹着鸦青衣。 “不是说不要了麽?”倩娘瞬间眼眶泛红,哀怨道:“你既然忘不得她,又何苦来招惹我呢!” 苏轩抬手摸她颊腮,微笑起来:“小性子,原是不要,哪想被沈大人看到,以为忘记收拾,又好心送我罢了。” “我反正不要见。”倩娘撇眼,踩着矮凳由丫鬟搀扶进车舆里。 苏轩很欢喜比自己小甚多的妇人,他俯身拾起,横着心欲扬手丢弃,又爱这鲛绡袋轻软,便去解了红绳、抽出衣裳揉成团儿往马圈里扔,忽听“嘭”一声,那衣裳竟在空中燃烧起来,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得他忙用袖子遮住脸面。 待风停且住,他看向天空,日朗云清,人间平静。 再看手中空空,鲛绡袋不晓被刮到哪里去了。 他没来由觉得心中空荡,摇摇头,撩袍跨上马车,车夫扬起鞭子大声呼喝,马蹄得得朝着门外驶行,渐没了影迹。 萧鸢从房里出来,恰见燕靛霞把鲛绡袋收进袖里,不由怔忡问:“那衣裳苏老爷收起了?” “或许罢。”燕靛霞不置可否,其实与妖麽诡怪打交道多了,便愈发现,人其实是这世间最可怖的。 “燕哥哥。”蓉姐儿跑他面前,白嫩掌心托着一颗桂花糖:“给你吃!” 他下意识看一眼沈岐山,摇头自顾走到了前头,蓉姐儿乐颠颠跟在后面。 萧鸢默然想着心事,她之前无意间照了那照妖镜,所见画面实不敢深想。 这正是:人心两头挑忠奸,真个夫妻能有几。 世上光阴催景短,莫为痴情误来生。 第贰壹贰章 萧滽伤体出诏狱 翌日,萧鸢一早站在门前望眼欲穿,蓉姐儿蹲她脚边,捏一条小鱼逗弄肥猫。 阳光刺破曙色,走来个剃头匠,手里击打铁片,一肩扛两张椅凳,一肩挑担。 担前笼里置炭炉烧水,锔上摆个掉漆红瓷盆,后担设木柜,一层层扁抽屉,里放梳子、抿篦、剃刀、刨花、棉巾件件摆整齐。 他在街对面放下担子,摆好椅凳,已有个发须斑白老者走近坐下,张婆领着自个小孙子边等边晒日阳儿,后又陆续来几人。 剃头匠不常来,来了就忙忙碌碌。 也就这时,一辆马车停在门前,福安及两强壮仆子跳下,萧鸢认得福安,忙上前问:“滽哥儿回麽?” 福安称是,一个仆子打帘,一个仆子背起萧滽直朝房里走,至床榻前趴俯搁置,又进来个拎医箱的官儿,福安道是宫里太医,三爷请来给萧滽诊疗,但见那太医坐榻前,指头按在左脉上听息数,再换右手听了,仆子揭衣褪裤让他看伤痕,这般量过才起身到外间坐,萧鸢连忙递茶倒水送纸笔,太医斟酌着写下方子,怎麽煎药,怎麽清洗伤口,怎麽包扎都细细讲一遍。一个仆子拿过方子急出门抓药。 太医拎起药箱要走,迈出槛闻到厨房飘来浓鸡汤的味儿,皱起眉斥:“伤后不宜立刻吃喝生火之物。” 一个仆子拎来食盒,福安朝萧鸢笑道:“这里是炖好的冰糖燕窝粥,可给滽哥儿食。还有一大包燕窝和冰糖搁在堂屋桌上,吃完告诉一声,我再送来。” 语毕即送太医坐轿离去,抓药仆子很快回来,利落的搬出白皮炉子升火准备煎药。 福安急着要走,指向煎药伙计,跟萧鸢交待道:“诸事已稳当,我先行一步,若有不明处,萧姨娘同他讲便妥。” 拱手作揖乘马车风风火火走了。 萧鸢上楼看蓉姐儿正和萧滽说话,她揭开食盒盖子,端出一碗燕窝,调羹划着热气,凑近榻沿喂萧滽,侧目打量他,在诏狱那暗无天日处到底受了罪,头发蓬乱,脸色阴白,掀起袖口或衣摆,显露伤痕累累。 忍不得鼻子发酸:“那日我探后,可还有被他们施刑过?” 萧滽摇头,他其实还好,能有命出来已觉万幸,这点伤痛又算甚麽。 嘴里清甜,入喉柔润,他怔笑道:“阿姐破费,这燕窝可是价昂之物,非寻常百姓可享用。”又看向蓉姐儿:“小妹体弱,给她吃罢!我这些伤无谓。” 萧鸢深以为然,她今在旁看着,全被福安事无巨细的做了,才惊觉背靠沈岐山这棵大树委实不错:“你尽管吃就是,厨房还有一大包。” 萧滽眸光微烁,欲要开口询问,忽见个仆子捧着碗热腾腾黑糊糊的汤药过来,听他嘴里道:“萧姨娘,汤药炖好喛!” 他脸色愈发苍白,咬牙问:“萧姨娘,他怎这般称呼阿姐?”又喝道:“你是谁府上的?” 萧鸢接过药碗,让仆子回去,再看向萧滽,微抿起唇角:“你先把药喝了,我再详告你!” 第贰壹叁章 推心置腹话姐弟 萧滽摇首,颇执拗:“阿姐还是先说罢!否则我实难入咽。” 萧鸢也不勉强,把药碗顿在香几上,略思忖会儿,语气很平静:“你应知,我只是个南边小镇失夫的孀妇,不惜声名狼藉,靠开茶馆和绣艺带着你和小妹艰难度日,满心能指望的就是阿弟你,登科入仕做个清官儿,光耀萧家门楣,有了朝廷俸禄,我和蓉姐儿也能得个安身立命之处!自来京城后,两眼一摸瞎、人生地不熟,好容易寻个活计在高门大户做绣娘,每日里勤做针黹赚取工钱,也仅能维持吃穿二字。此次你受科举舞弊牵连被捕入诏狱,可知于我如平地惊起一声雷,震得茫然不知所措。” “我无银子打点,无熟人通窍,连想进诏狱探望你都无门而入,反遭校尉戏弄欺凌,你瞧你的阿姐,其实也是这般的无用呢!” 顿了顿:“幸得还有些姿色,能被沈岐山看上。经他打听,无非是朝堂党派倾轧,要置那韩燝死地,而陆无双有钱势作保,便拿你来当那替死鬼。” 见萧滽面色愈发苍白,她接着说:“我岂能眼睁睁看你冤死,此时沈岐山提出让我做妾,便可救你一命,甚金榜题名,予朝试机会,有望入选庶吉士。” 她笑了笑:“不过是以色侍人,便能救阿弟你的命且保住功名,我岂能不答应!” 萧滽沉默稍顷,嗓音沙哑:“阿姐实不必如此,我宁死也不要这般保全性命!” 萧鸢听得火起,冷笑道:“我保全你的性命,你倒觉屈辱可是?你若是个外人,生死与我有何相干,不过唏嘘感叹阴曹地府又添一条冤魂,再慈悲些,至多清明亡祭替你烧把纸钱罢了。” “可我却不能不管你的生死,知道为何麽?因你是我的阿弟,同流萧家的血脉,彼此有至亲的情份。生存本就不易,我们姐弟妹三人离谁都不行,必须相互扶持才得安稳度日,你饱读四书五经,如今也尝尽世事冷暖,怎还不懂这个道理!” 萧滽低道:“可这个阿弟已非昔日那个阿弟......” 萧鸢打断他:“不管你是谁,我只认这副皮囊,你若还这般薄情寡性,我虽不能把你怎样,但定会有天来收你。” 萧滽听得笑了:“长姐这话不该,好容易救我一命,怎又要天来收我。” 他艰难起身下榻,不顾伤口拉扯疼痛,给萧鸢跪拜作揖,十分郑重:“阿姐听好,萧滽此生负天负地负皇帝负百姓,也决不负阿姐和小妹,若沈岐山这个无耻之徒,敢有半毫亏待阿姐,我纵是拼上性命,也誓要为你讨回公道。” 萧鸢听得眼底泛泪,连忙上前把他扶起:“快把药吃了,沈岐山那麽壮实,你没个好身骨,说甚麽都白搭!” 萧滽把药汤一饮而尽,皱起眉宇:“这些个太医们,总以为良药苦口利于病,是以药方子一个比一个下的重,不苦不成活!” 萧鸢去取来一铜盆子热水,浸了棉巾再拧干,替他小心擦拭脸上伤痕,一面笑道:“这话说的,像你常吃太医开的方子似的!” 第贰壹肆章 不意状元过门前 萧滽笑而不语,只喊小妹,独自玩的蓉姐儿乐颠颠跑来:“哥哥,哥哥。” “有没有糖给我甜嘴。”他苦把脸戏谑。 蓉姐儿解下腰间荷包,还真摸出一颗桂花糖来。 “谁给你的?”他接过要含进嘴里。 蓉姐儿歪头回话:“沈老爷给的。” 萧滽手一顿,挟指一弹,那糖“唿”地抛飞出牖,但听“唉哟”一声,燕靛霞在院里吼:“萧蓉!” 蓉姐儿拔腿要往楼下跑,被萧鸢扯住,戳她脑门儿,恨铁不成钢:“傻妞,他叫你就去?哭鼻子不许来找我!” 萧滽蹙眉阴沉色:“这燕生已如此嚣张了?” 萧鸢叹口气:“你好生歇着养伤罢。”即牵着蓉姐儿下楼。 房里安静下来,发黄的竹帘子被风吹的直动,光线从槅缝里透进,洒落在楼板上,一条条来回摇晃,忽明忽暗。 被褥及枕头柔软而干燥,萧滽嗅着阳光因杀戮而焦糊的味道,药汤在他四肢百骸暖热的流淌,耳里隐约传来长姐和小妹的说话声。 在这些令人安稳的寻常声里,他朦胧睡去了。 四月接连下几场阴雨,总算出了日阳。 萧滽坐在门前,发梢断线滴着水珠,剃头匠把白布围他颈一圈再掖进衣里,取过梳子及刀替他仔细修剪头发。 阳光映晒在脸上,柳枝里的早蝉嗓音还很清嫩。 一阵子铿锵响声由远及近,引得满街行人夹道观看,挨肩擦背,水泄不通。 萧滽望去,几人手中高举“肃静”、“回避“竖牌,高头大马蹄声得得,马上搭金鞍,坐骑三人,皆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袍,为首者手持“状元及第”旗子,及捧钦点号诏,正在游街。 锣鼓大吹大擂震塞耳膜,被前呼后拥地往吏部奎星堂去行香,官媒子也在上窜下跳,替达官贵人家的女儿相看。 正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位可是萧爷?中三甲第九名授同进士!” 萧滽觑眼望去,是个白胖的官媒子,挽髻戴着抹额,身穿紫色比甲,撑一柄清凉伞儿,笑眯眯也在看他。 “做甚麽?!”萧滽懒散地问。 那官媒子自说姓章,且唤她章婆子,说道:“我手里有个好闺女,十分人材,才刚及笄,春眉水目樱桃口,柳条摆腰肢,挺挺两条长腿儿,比牡丹花儿还娇艳三分。她是八月中秋养的,小名唤月姐,家世也深厚,她爹是当朝秩品三品邢部左侍郎董靖董大人,不爱鼎甲三名,倒对你另眼相看哩。” “真的?!”这话恰被萧鸢听个正着,她兴浓浓问:“可有那小姐的画像?” 章婆子马上笑起来:“有是有,就是没带身上,你若起了意,明一大早我就带来找你。” 萧鸢点头:“倒可以相看看。”待章婆子走后,她朝萧滽道:“你也至娶妻婚配年纪,若有合适的亦不能错过。” 萧滽不抱希望,他前世里模糊记得这个董靖,那时还是个刑部主事,六品官儿,相貌实记不住,但长手长脚似大刀螳螂,倒是印象深刻。 第贰壹伍章 冲撞无有好面色 萧滽暗忖董靖那副尊容,还能生出个天仙不成。 他也不是非要天仙,你瞧长姐,春浓浓的脸儿,妖娆娆的腰儿,举手投足俏媚十足,赏不尽的风情月意。 如她这样的娶回家中,便不枉此生,可一想起沈岐山,恨得腮帮连耳根都酸楚了,好好如羊脂膏玉的软肉儿,竟落在这只狗口里! 恰福安送燕窝和冰糖来,萧鸢谢过:“还有剩余未吃完,怎又送得来?” 福安笑了笑:“补身之物总是不嫌多的。”他又低声说:“定府街宅里的家俱摆设,我寻了几家收旧的,带他们上门看过,这几日会出价钱来,看在三老爷面上不敢压价,到时还得您亲自定夺才是。” 萧鸢道声有劳你,拿着燕窝等物往门里走,福安则匆匆欲要离开。 “你慢着!” 福安听着连忙顿步,近至萧滽面前,拱手作揖:“三老爷长随福安,不知萧爷有何吩咐?” 萧滽由剃头匠扶身坐起,一面让他用棉巾捂干发湿,一面沉声问:“你可是那软蛋的长随?” “......甚麽?”福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听错罢! 萧滽弯唇冷笑:“没听错,说的就是沈岐山那软蛋,我不在时,恶犬不请自来把姐欺,我归家后,他怎就没狗胆来见我!” 福安抬头,正与他阴鸷目光相撞,唬得额上薄汗沁出,这萧爷年纪不长,却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斟酌措辞道:“萧爷误会,三老爷不是不来,而是这些日被皇上召在宫中,连我们这些随从,都不曾见他一眼。” 萧滽冷哼一声:“你回去禀他,不敢来见我,就休想娶阿姐。”遂慢步朝门口去。 剃头匠急喊道:“剃头的钱还未付,十文钱诶!” “我来付。”福安掏钱给他,又要了热水洗把脸,方各走各路,此处不多表。 且说当晚,沈岐山从宫里出来,听福安说得一嘴子,蹙眉就直往白家胡同来。 月亮圆若银盆,春风沉醉,他蓬蓬蓬叩门钹,透过门隙可见里头有亮光移近,却不抽门闩只问:“是谁来?”嗓音脆生生的。 “是我!” “你是谁呀?”不知真听不出,还是戏耍他。 “债主,你的夫。”沈岐山噙起嘴角,莫名的愉悦。 门闩卡啦嘎一声抽出,沈岐山伸手推开半扇,恰见萧鸢举高灯照他的脸,也映亮她的颊腮,还有两片紧咬的红唇瓣,看清是他才松开,圆湿的一圈牙印儿,像被吮出来的,眸光便蓦然黯沉。 “这样晚来做甚麽?”萧鸢挡住不让他进门。 “你阿弟要见我。”沈岐山眉眼间有些疲惫:“才从宫里出来。” 萧鸢看他还穿着官服,遂让开路,又想想问:“可用过晚饭没?” 见他摇头便道:“你在堂屋坐会儿。”自拎着灯进了厨房。 沈岐山进堂屋在桌前坐,蓉姐定是睡了,四周显得很安静,他执壶倒茶,一饮而尽,再倒盏慢慢吃。 看见桌上搁着萧鸢的针线笸箩,里面有一团鲜艳艳的锦缎,捏起来看,是个大红肚兜,上面戏水鸳鸯才绣了一半。 第贰壹陆章 话不投机半句多 萧鸢端来一碗排骨面顿他面前,脸红地夺过肚兜儿,揉起塞进笸箩里,重拿出鞋底来纳。 沈岐山吃几口面,方问:“你给赵正春那厮都缝了衣裳,怎不见你给我一件?” 萧鸢眉也不抬:“你有的是银子,成衣铺里哪件都比我缝的精致。” 沈岐山笑了笑:“赵正春就无银子麽?” “他是给了工钱的。” “你替我缝一件,从债银里抵。” 萧鸢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定定看向他:“我以为做你的妾,这些皆一笔勾销。” “做妾是为救萧滽的命,债银归债银,一码归一码。”语气嚣张跋扈。 “.......”她前世怎没发现沈岐山这麽渣? 虽说曾对他不起,害他身败名裂,受尽苦楚,她不是也得报应了! 此次无论是否甘愿,自决定嫁他时起,她是想和他好好过日子的。 默稍顷,她抿起唇道:“救滽哥儿的情可否也折成银子,沈大人报个数,我穷尽一生定当还您。” “我看起来很缺银子麽?”沈岐山眸光含起嘲意。 “您也不缺女人呢!我这样残花败柳、声名狼藉的寡妇只会辱没大人的威名。”萧鸢笑起来:“您就放了我罢,我感激您一辈子。” 沈岐山冷冷地笑:“我宁愿让你尝尝恨人是甚麽滋味。” 萧鸢喉咙一噎,怕是她还没尝到恨的滋味,就先被他气挂了。 这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起身端着针线笸箩,想想咬牙道:“滽哥儿的房间楼上左起三间。”再不理他,径自回房。 毒妇,给他缝件衣裳就这麽难! 沈岐山也无了胃口,放下筷箸,撩袍踩梯,推开虚掩之门,直接走进萧滽的房。 萧滽倚枕正看书,听得动静微挑眉,却不说话。 沈岐山靠窗而坐,先道:“听你寻我!另警醒一句,若再口出恶言,目无尊长,休怪我出手无情。” 萧滽把书卷一甩,哗啦啦作响:“你要怎地?” 沈岐山肩阔腿开,持大将之姿巍然不动,待直打面门的书卷挟风近至,才屈指暗劲一弹,书卷改向朝萧滽飞去,他伸手接住,却觉胸前麻痛,垂首看,竟是几颗酥皮铁蚕豆。 “不曾想沈大人怪会使阴招。”萧滽镇定道,面色略显苍白,背后的伤口崩开了。 “所以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有的是法子治你。”沈岐山不假辞色:“与我是,与朝堂更是。” 萧滽怒极反笑,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朝堂横行霸道的时候,这萧软蛋还不晓在哪个军营子里混呢。 他道:“今见你只为长姐,要娶她需得五件事俱全,方才成行。” “洗耳恭听。”沈岐山语气浅淡。 萧滽接着说:“第一要谈吐儒雅有潘安貌,第二要腹下一吊驴大物什,第三要无妻无妾无儿无女,第四要不争不吵容她让他,第五要家财万贯户有万金。至于我同蓉姐儿无需你来管,就这五件,缺一件,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 作者的话:成绩差到快写不下去了! 第贰壹柒章 萧滽硬呛败下风 萧滽见沈岐山蹙眉,索性正色道:“沈大人你有甚麽!第一件,貌难媲潘安,谈吐粗俗;第二件,腹下一吊就是个摆件;第三件,娇妾三五成群;第四件,方在楼下还将阿姐羞辱;第五件,最不值钱的便是这样。”他顿了顿:“大人但得放过阿姐,救命之恩我萧某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沈岐山待他言毕,勾起唇角:“要涌泉相报予我者甚多,不缺你一个。若不是贪你阿姐姿色,我何必多管闲事,如今救也救了,你纵把我贬入尘埃又怎地,你阿姐这块天鹅肉、我沈岐山此趟吃定了。”洒洒起身欲离开,走至门前站住,萧鸢房前绣海棠花的锦帘、鼓出起伏的曲线,他沉声说给他(她)俩听见:“做妾之事绝无回寰,再对我大不敬,既能把你弄出诏狱,亦能把你再丢回去。” 萧鸢听他狠话连连,气得直咬牙。 他足靴由近及远,再是一格格楼梯被踩踏,嘎吱嘎吱地,落脚很重像打桩般,带着种故意示威的神气。 似乎与燕靛霞简单说了两句,便是打开一扇门的声音,邻壁几声狗叫,渐又安静下来。 萧鸢挑帘进房,走近滽哥儿床沿,拈掉褥子上的蚕豆,一面问:“你和他说甚麽呢?“ 萧滽默了默,才回话:“我说他配不上阿姐。只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让他小人得了志,日后定要加倍讨回。” 萧鸢噗嗤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眶蓦得发红,垂颈只是摆弄掌心攥的帕子。 “阿姐你毋庸怕他。”萧滽温言安慰:“我辈金鳞岂非池中物,总有凌霄冲天日,到那时他还薄怠轻慢你,我定解你水火之困。” 萧鸢心底流淌暖意,揩帕子蘸蘸眼角,说道:“听你这句话儿,阿姐还有甚麽可怕的。”俯身替他掖掖被角:“睡罢!”去桌前吹灭了灯,月亮光洒进来落在地板上,一半黑蒙一半银海,她便踩着那点稀白亮色慢慢走了。 沈岐山从萧鸢家出来,打朝阳大街粉子胡同过,忽听有人叫他,勒住马定睛看,竟遇着熟人,不是旁人,正是钦天监周希,他道:“难得遇见,来吃口酒再走。” 沈岐山正糟心,想想回去也无事,便翻身下马来。鸨儿娘忙叫护院把他的马牵进厩里吃草喂水,领着他俩进明间,坐在桌前,命丫鬟上酒席,朝周希笑道:“凤姐正在试新裁的裳裙,爷稍坐,她马上就来。”又朝沈岐山陪笑道:“上回同沈大人说我这里新得了个姐儿,就是个画人儿也没她风流娇妩,您今定要见见她。”忙命人去请。 酒席才摆大半,凤姐过来,果然穿着簇新的柳叶青洒花裳裙,给他俩斟酒倒茶,再在周希身旁椅上坐了。 吃过三盏酒,就听帘子响动,走进个十六七岁的姐儿,乌发松松挽个斜髻,抹得艳浓浓一张脸,嘴唇也红腻腻的,穿身鹦哥绿的裳子,下着荼白鱼纹裙,轻挪莲步过来给沈岐山道万福。 第贰壹捌章 三爷妓巷吐真情 沈岐山问她叫甚麽名字,那娼妓万福道:“姓楚,单唤爱姐。” 他皱起眉:“去把脸洗净再来。” 楚爱姐闻得发怔,倒是鸨儿娘十分伶俐:“沈老爷原来欢喜清爽佳人。”给她狠使个眼色。 楚爱姐会意连忙去耳房洗了脸,也不敢施淡粉浅胭脂,真个素净着脸复返转来,两鬓碎碎的散发勾成弧粘在腮边,一颗水珠子晃啊晃地滴在襟上,又重新凝了一颗。 倒如鸨儿娘所说的那般,这爱姐姿色确有些妩媚娇艳,只是烟尘味浓,不如萧鸢浑然天成的风流态度。 沈岐山刹时兴致欠欠,看她要往自己身边坐,只摆手无需作陪。 那楚爱姐好歹也是个受人追捧的主儿,再他这里无端吃了闭门羹,心下不受用,泪汪汪要哭鼻子。 “你把人家弄哭了,该罚吃三盏酒。”周希连忙笑着敬酒解围,凤姐也把酒递给楚爱姐吃。 沈岐山看她这副模样,又有些萧鸢被他气狠时眼眶泛红的俊模样,他道:“你弹唱支曲子罢!”从袖里掏出银钱赏赐。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况见利眼开的妓儿,楚爱姐道谢收了钱,重整旗鼓,取来琵琶欲弹唱一整套《大风吹》,又唤凤姐一起来唱。 凤姐不肯,半真半假道:“你收了沈老爷的赏,我可一分没得,凭甚白给你做嫁衣裳。” 楚爱姐羞红脸:“碎嘴婆子,分你一半就是。”凤姐这才抱起月琴坐她身边,两人尽显才能,但见: 转轴拨弦调起情生,轻拢慢捻曲长思浓,喉若萧管,清脆脆三月飞莺,声有格调,婉转转歌遏行云,虽然是脂胭粉子妓巷出身,却也十八般技艺不输梨园。 她俩人在这唱得是热热闹闹,沈岐山只吃酒默听,周希低问:“听闻皇帝欲下诏任你为东厂督主,可是当真?” 见他颌首不由大惊失色:“传言果真?你那话儿马背失守,再不得人道?” 沈岐山只说:“接任东厂督主,是因小皇帝给我五百两买定府大街的房子。” 周希瞪圆双目:“你怎穷得五百两都无?这些年的俸禄及论功行赏的银子呢?甭说五百两,五千两都有。” 沈岐山执壶倒酒,吃了口含在嘴里不响,周希接着问:“你买房子做甚?沈府那般大的庭院还不够你住麽?” 沈岐山吞酒入喉,轻描谈写地回他:“近日欲新纳一妾,托弟带妹,恐他们住在府里受委屈。” 周希简直不敢置信:“你都这样了,还纳妾?每晚光看不吃的刺激自己?”他做出结论:“你们这些武将常年征战沙场,杀戮过盛,果然易变态。” 又好奇:“是哪家闺阁秀女?生得甚麽模样?” 沈岐山噙起嘴角:“不是京城人氏,原住南方老宅那边富春镇上,是个失夫的孀妇,生得.......”他看了眼楚爱姐:“生得媚极,不是这等姿色能媲!” 周希拍着大腿大笑:“沈三爷,你何苦这是,自作自受!” 沈岐山也笑起来,凤姐唱得颊腮生汗,看他俩只顾说话并未听弹唱,便懒得再拨月琴,喘吁吁坐过来讨口茶吃。 沈岐山则不再多留,告辞几句,不理鸨儿娘苦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的话:感谢亲们的鼓励和打赏和月推票,真的是春天般的温暖,再次谢谢! 第贰壹玖章 沈岐山甩撇三妾 白马过隙,流光如箭,转眼便至清明。 沈岐山随哥嫂带着姨娘侄子侄女及佣仆,去城外坟上祭祖。 坟新修过,门面做得十分足,皆是新砌的石墙,新种的翠柏,汉白玉的明堂神路,墓碑亦是新立,早有佣仆洒扫清整过,摆上祭品香炉蜡烛,沈谕衡携蒋氏率先磕头跪拜,再接着是沈岐山,蒋氏让赵姨娘与他一道并肩祭奠,沈岐山皱眉拒绝,独自一人跪拜,再轮到侄子侄女及姨娘们,至后念祭文,烧掉许多黄纸,熏的铁桶面儿都黑了。 坟后建处院子,正屋连东西厢房,里面摆设俱全,专由看坟的老汉婆子打理,预备众客上坟后有个歇脚的去处。 因是清明寒食不得动炊,桌上摆的尽是糕团酥饼热茶此类,蒋氏领着女眷们洗漱梳头吃喝,自在玩耍。 沈岐山站在廊上,看孩子们跑来跑去,长子沈瓒不晓怎地跌了一跤,摊手趴在地上哇哭了,领他的丫鬟去搀扶,反被他狠狠蹬踹两脚,却也不敢吭声。 沈岐山走上前,一把拽起他的衣领,照着屁股就是两脚:“痛不痛?” 沈瓒只觉那处火辣辣地,看他一脸凶神恶煞,唬得忍住哭:“不痛!” 沈岐山又是两脚:“痛不痛?” 沈瓒哭了:“痛!” “你也晓得痛?”沈岐山叱责:“还敢不敢乱撒气?” “不敢了。”沈瓒抽抽搭搭讨饶,感觉衣领松落,慌张地连忙跑了。 沈岐山拍手辄身回走,大哥沈谕衡站在廊下看过来,不晓已有多久,待他近前,也没说甚麽,只皱眉问:“你真要任那东厂督主?” 沈岐山面色平静:“有何不可?近傍皇帝身边,受其亲命,可随意督缉臣民,大哥应觉高兴才是。” 沈谕衡略思忖,颌首道:“但愿日后能派上用场。”他又问:“听你大嫂提起,你要另开宅子单住?可有选好去处?” 沈岐山淡回:“买宅子需银钱,你应知我这些年俸禄皆由你们存着,前日问大嫂讨过,却道用于府中开支所剩无几。” 沈谕衡咳一嗓子:“我忙于朝堂政务不问府中事,由你大嫂掌中馈,若有疑虑,同她直接坦言就是。” 沈岐山冷笑:“我敬她是大嫂,不便同个女流之辈打口水仗,但得头脑清明者皆晓其中古怪,此次手中银钱有限,只买得处小宅院,仅供我与萧鸢及其弟妹安身,再多人已无所处,是以赵氏等妾依旧在府里居住,我往昔俸禄足够养活她们,若这样大嫂还有微词......”他嗓音多些戾气:“你应知我是个糙性子,自会请人说理,到那时,亲兄弟明算帐,大嫂贤良的名声受损,我也是再顾不得。” 沈谕衡脸色微变,沉声道:“长嫂如母,她打理府中上下百十口,这数年无功劳亦有苦劳,且待你关怀倍至从未怠慢,你岂能说翻脸就翻脸。更况她亦有自己道理,府里院多房多,足够你们住了,平素时常相聚一起,亲密和乐有甚不好?也不晓你哪根筋搭错!” 第贰贰零章 清明日偶遇诡事 有语云: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沈岐山听得这话只是冷笑。 前世里可真是亲密和乐,亲密和乐到他的妾滚上了大哥的床。 “你笑甚麽?”沈谕衡有些诧异,总觉这三弟性子大变,从前再糙,对他及蒋氏却很敬重,虽非言听计从,却也不敢忤逆。 沈岐山淡道:“大哥不必多劝,我主意拿定再不更改,纳妾之期已择下月黄道吉日入府,待得那处宅院收拾妥当即搬离过去。” 言毕走下踏垛,出了院门,眺望百步外有座山,他便踩着铺满野草闲花的尺径宽道,慢慢走着散心。 山脚下开了大片野桃花,挨挨捱捱很是绽盛,沈岐山渐近,忽觉诡异,按理正值春央,又繁花似锦,蜂嗡蝶飞应不请自来,然这里却不见丝毫活物。 四围显得静悄悄,只听见鞋履底窸窣地响动。 他忽然顿住步,桃花林里,隔五六步便是一抔黄土,三尺坟堆,不曾竖碑牌,亦无草籽生,放眼密密麻麻,看着很是可怖。 忽听一声啼若婴哭,沈岐山迅速侧眸,从个树后窜出一尾野狐,想必困卧此处,被他惊扰,惶急地逃跑。 他欲待离开,不期起了一阵大风,吹得落樱缤纷如若雪舞,目光不经意顿在某处坟上,花瓣铺满黄土,竟意外竖着碑牌,孤零零却十分打眼。 好奇心至,他稳步上前,凑近俯身细观,脸色倏得大变,看官道是为何,只因那碑牌上书着“萧家三妹萧蓉之墓”,右下侧一行小字:“长姐萧鸢泣立”。 他静默片刻,转身迅疾离开,背后有人似有若无地轻笑,又疑是风声过花梢。 不多时已回院前,守门的老汉正生炉炖茶,他上前询问:“那是甚麽山?” 老汉笑答:“那是大悲山!” 沈岐山蹙眉:“怕不是你记错,大悲山离此处甚远,且山脚还有个卧佛寺。” 老汉回话:“三老爷不知,这大悲山绵延百里,分东山和西山,卧佛寺在东山,此处是西山。” 沈岐山暗忖原来如此,他又问:“那处有片桃花林,里间皆是坟冢,未竖碑牌,你可知是何来历?” 老汉奇怪道:“老爷怕是认错,那里不曾有桃花林,更无甚麽坟冢。” “怎可能。”沈岐山笑了笑:“我才从那边走来。” 老汉挠挠头,叫住个路过的樵夫:“你常在西山砍柴,可有见处桃花林?” 那樵夫摇头道:“西山奇险,我只在山脚砍柴,桃花不过三两株,有些野意,却不曾成林。” 沈岐山便把疑团压在心底,不再多问,看看天色渐晚,女眷歇息地也足够,恐入城人多拥挤,随坐轿的坐轿,乘马车的乘马车,骑马的骑马,浩浩荡荡依旧按原路返回。 且说蓉姐儿每逢清明必大病一场,这次倒有些例外,虽恹恹无神只缠着要长姐抱在怀里,却无往时的要死要活。 燕靛霞买来乳饼,她还慢慢吃了半块。 萧滽则在院里摆了祭桌,搁上鸡鱼猪头等祭品,燃香跪拜,又烧一堆纸,算是送走了清明。 而萧鸢的好日子也近在眉间。 第贰贰壹章 萧滽劝姐多思虑 萧鸢推开堂屋门,一股子凉气扑面而来,扁扁下弦月如赤金簪子,低得似举手便能摘到插进发髻里。 她被这景致迷住了,直至听墙外隐隐有只鸡啼,才走进灶房生火煮饭。 没多久,萧滽端着铜盆子来打洗脸水,锅里溢出一缕红皮大枣粥的甜香味儿,阿姐正在煎肉饼,油滋滋地响。 萧鸢看他捧水扑面,笑问:“怎不多睡会儿?离去考院还早哩!”今是庶吉士招考的日子。 “睡不着。”萧滽坦言。 萧鸢安慰他:“你怕甚麽?真金不怕火炼!” “不是怕.....”他没再多言,阿姐不懂,朝堂水深得很,不是你有才学就能平步青云。 岔开话问:“过两日阿姐即要过门,若不愿意还有回寰余地,你勿要顾忌我,也勿要怕沈岐山会怎样,朝堂到底不是他所开,能任其为所欲为。”又道:“其实我也非只走朝堂这条路不可,若能与阿姐小妹安守一屋,行走街市,笑傲烟霞,也未尝不是一种人生态度。” “说的我都心动呢。”萧鸢弯唇抬眼,却见他神情颇正经,并不玩笑,默稍顷,遂缓缓摇头:“你命不该如此。” 她又道:“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皆为命安排,逆天改命的事终有后遗,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忽听有人叩门声,萧滽问:“是谁?”福安道:“我家三老爷遣我来送萧爷去考院!” “要他多事!”萧滽沉下脸色,萧鸢淡笑:“欠他的是愈发多了!” 用过早饭,福安送萧滽去考院,萧鸢则带着蓉姐儿和燕靛霞去定府大街的宅子。 正开大门儿,一个铺伙计过来问:“可是这位娘子买下的宅子?” 萧鸢称是,那伙计笑道:“掌柜想同你商量件事儿。” 萧鸢便让燕靛霞领蓉姐儿去花园玩,门面三间租给了商客,一间装塑佛像铺,一间京货杂铺,一间胭脂铺。 她随伙计进了胭脂铺,恰杂货铺的掌柜亦在,互相见礼换过姓名,伙计斟上茶来。 萧鸢笑问:“不晓两位掌柜寻我何事?” 杂货铺的丁掌柜,暗自戳戳胭脂铺范掌柜的腰,范掌柜道:“不晓你可看过租书?下月底这铺面租期可就到了!” 租书被沈岐山捏在手里,萧鸢倒还真没看过,她也不慌,只笑着颌首,静等他下文。 范掌柜叹口气吐苦水:“如今愈发比不得往年,这生意实在难做,我卖些胭脂水粉螺黛,他卖些万花筒骨牌泥美人,皆小本经营赚得轻薄利,铺里伙计整日里吵闹着要加工钱,不能得罪,还指着他们招揽买卖,请萧娘子多体谅,想我们在这数年,规规矩矩从未拖欠租钱,烦您卖个人情,给我等一条活路。” 萧鸢佯装不解:“我不过是个无知妇人,哪里懂甚麽生意买卖!” 范掌柜索性挑明:“这几日我同丁掌柜被房牙子缠着,不过隔条街恰空出两个门面,比此处十两银子的租钱便宜二两,烦萧娘子体恤,降些租钱......” 萧鸢看他欲言又止,笑道:“直说就是!” 丁掌柜插话进来:“因是老租客,还望免去押三月的银子。” 第贰贰贰章 萧娘惜嫁沈岐山 萧鸢心如明镜,知他们见换房主,欺她女流,趁机想讨三分利,纵是讨不了,也可扼她涨租之意。 略思忖,方微笑道:“租期下月底还早的很,容我回去同老爷商量,再给你俩信儿就是。” 也不多留,随便客套几句,迳自往宅子去了。 且说这月十五黄道吉日。 天方清沈府就抬来一顶大红轿子,锦衣厮童拎四对灯笼,请得官媒扶轿,福安跟轿,一帮丫鬟婆子随着,因需萧滽这小舅子送亲,而他正睡回笼觉,只道日头还早,赖着不起。 萧鸢晓他心底不甘,由着阿弟使性子,请众人在堂屋吃甜汤等待,又叫过福安低说:“怎是大红轿子?怕于礼不符,重换顶浅色的轿来为好。” 福安笑嘻嘻地回她:“怕甚!老爷吩咐的,谁敢多话。”从袖里掏出把柳葉糖给蓉姐儿,蓉姐儿手小抓不住,哗啦啦掉一地,燕靛霞帮着捡。 萧鸢还待要说,却见张婆张贵等街坊邻舍围簇门前张望,皆领了赏钱和喜糕香糖,晓得是给官家大户去做妾,给足了面子,除没有锣鼓唢呐奏乐,皆按嫁娶正妻的排场来。 一众等到日上三竿,萧滽才懒洋洋起,穿身簇新的绛红直裰,洗漱用饭直磨了半个时辰,也无人敢催。 他站起身抚平衣摆坐皱的褶子,再看向萧鸢:“阿姐,走了!” “好!”萧鸢勾唇浅笑,也不要丫鬟婆子搀扶,只牵着蓉姐儿跟在萧滽身后出得门来。 爆竹噼里啪啦巨响不停,炸得青烟四起朦胧人面,她仰颈看见萧滽和燕靓霞跨骑马上率先在前,喜娘递来个宝瓶让她抱着。进到轿里坐稳,她把宝瓶给了蓉姐儿:“沈老爷的宝贝,勿要打碎了。”蓉姐儿果然紧搂在怀里,动也不敢动。 萧滽勒紧缰绳慢悠悠前行,俯视福安急得额上淌汗心底爽快,遂瞟向燕靛霞问:“你打算跟我们到甚麽时候?” 燕靛霞也茫然,师兄的伤已好的大差不厘,萧蓉的事他却迟迟没说出口,别问他为甚麽,他也不知。 “师兄的伤还未好。”他寻着借口,得再等些时候。 萧滽没多话,因为看见沈岐山着官袍、骑一匹枣红色膘肥大马远远奔踏而来。 “怎地这麽慢?”他蹙眉问福安,左等右等总不见轿影,恐这毒妇受兄弟鼓怂临阵脱逃,愈想愈觉可能,终是放心不下,索性骑马来迎。 福安哪敢多话,只道闹市人多难行,是而走走停停耽搁了时辰。 沈岐山扫过萧滽,未多说甚麽,径直至轿前下马,掀起帘子往里望。 但见萧鸢戴着珠翠头面,前面流海掠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愈发显得眼梢挑翘,春水潋滟,眼皮颊腮涂着一片胭脂红,嘴子也红的滴滴娇,穿海棠色衣裙,通身的风流劲儿,显得十分妩媚。 蓉姐儿抱着宝瓶,高兴地喊:“沈老爷,沈老爷。” 沈岐山朝她噙起唇:“坐稳了,别摔着。”又看一眼萧鸢。 蓉姐儿会错意,笑嘻嘻把宝瓶捧他面前:“我抱紧哩,没摔着。” 这话音才落,轿子不晓怎地抖了抖,她手心一滑,那宝瓶便掉落下来。 这正所谓: 佳期世上随缘定,好事自古多磨难。 第贰贰叁章 赵姨娘细问蒋氏 沈岐山武将出身,忒是眼明手快,瞬间托住瓶底,往萧鸢怀里一塞,沉起嗓音:“抱牢,摔了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萧鸢原还吊心,听他这话,反倒没了慌张,咬牙回嘴:“做你妾,我就没打算过甚麽安生日子。” “彼此彼此!”沈岐山脸色愈发冷清。 蓉姐儿看看这个,再瞧瞧那个,瘪起小嘴,眼里扑闪泪花。 沈岐山摸摸她的头:“今是你阿姐大喜,不哭。” 荡下轿帘,径自去上马,萧鸢揩帕子给小妹擦脸,勉力笑起来:“哭甚麽,沈老爷说的对,今可喜庆的很。” 鼻子不觉发酸,眼眶泛红,掩饰着撩开一线帘缝,恰看见滽哥儿挺直的背影,抿紧嘴唇,至少,至少弟妹都安好! 赵姨娘等几人远远站在楼上瞧热闹,听鞭炮劈里啪啦响彻整个宅子,也看不清甚麽,眼底只晃过一抹鲜艳的红,心底顿时生起了刺。 她掐一枝桃花,慢慢往大夫人蒋氏的院子走,才走到门前正巧遇上,连忙上前福身笑问:“夫人辛苦,可是接进府麽?” 蒋氏由她跟来,“嗯”了一声:“已经送往三爷新房里。”又道:“你先慢坐,我去换衣裳,一身的烟臭味。”转身即进了卧房。 也就一盏茶功夫,蒋氏复又转来,坐下接过丫鬟手里的燕窝粥默然吃着。 又是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赵姨娘歪头听了会儿,笑说:“不知情的,还当今日三爷娶正室呢!那大红的轿子,像火般烧人。” 蒋氏心中恼火,冷笑道:“三爷往时没察觉,如今倒是愈发没个顾忌,风俗规矩一概不守,又是红轿子又是放鞭炮,还骑马去接迎,就差新娘子凤冠霞帔一身了。也不怕人家背后指着脊梁骨笑话,我都无颜见谁了,老爷还任由着他混帐不管。简直气死个人。”又添了句:“瞧着,晚间还备下五六桌客席,请了朝堂同袍来吃酒,从早送礼的不间断,常嬷嬷几个收的手软。” 赵姨娘附和说:“可不是,绝非我吃醋捻酸,再怎麽欢喜那姑娘,关起门随便,可场面的规矩还得守。”她顿了顿:“再说句大不敬的话,到底未曾分家,况兄嫂若父母,这送的礼要收,也该大夫人您来收才是个礼数。” “我一直没看错你,莫说另两个,就连大爷那些个姨娘们,都没你知我的心。”蒋氏面色稍霁,又嗤笑:“你还说姑娘,三爷纳的是个孀妇,且拖弟带妹。” 赵姨娘怔了怔,她前些日头痛脑热病着,只知三爷要纳妾,详情未曾得知,原思忖定是哪个小官想巴结奉承,把自个女儿许来做妾。 她问:“不晓是个甚麽来历?” 蒋氏道:“听闻是富春镇老宅那边人氏,傍随进京赶考的兄弟而来,怎就被三爷相中要纳进房,方才看过一眼,脸儿抹得红红白白,像唱戏的旦角儿。” 赵姨娘踌躇稍顷,又问:“她可是姓萧?单名唤个‘鸢’字?” 蒋氏有些吃惊:“你竟与她熟识?” 这正是:打死结冤家来相聚,前世里姻眷又逢面。 第贰贰肆章 沈岐山倍受关怀 赵姨娘笑着点头:“旧年在富春镇与萧娘偶遇,哪想现竟成了姐妹,这是怎样的缘份,就怕她不想见我呢。” “怕?!”蒋氏眉梢微跳,打量她的神情:“这又是何意?” “今是萧娘大喜日子,不便背后论人短长。”赵姨娘端盏吃茶。 蒋氏欲待说些甚麽,门外丫鬟来报:“老爷急找夫人去。” 她二人不再多话,各自散去不提。 再说沈岐山在花厅请摆六桌席,多为素日相交笃厚同袍,聚一起人声纷沓,语笑喧阗,勾肩搭背地互敬吃酒。 沈岐山叫来萧滽,给他介绍官儿认识,萧滽拱手作揖,不亲近亦不冷淡,且认了一桌就指着旁事避开了。 兵部右侍郎丁玠啧啧两声,取笑他:“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你这小舅子可半点不领情。” “硬气!”沈岐山吃口酒也笑:“我就好感他这股劲儿,若是见着你们一味阿谀奉承,我倒要飞脚把他踹开。” 吏部侍郎曹大章问:“可是受春闱舞弊案牵连的那位萧姓举子。阅过他的文章,倒是满腹的锦绣才华。” 顾佐附和道:“萧滽原为南京乡试案首,此次若非受此案牵连,前三甲他定占一席。正应那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老话矣。” 曹大章摇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算是给他的人生历练未必就不好,磨去年少气盛的傲蛮,才能渐日稳重。”又问可参加招考庶吉士?听得答有,便拈髯颌首。 丁玠、李纶、顾佐及张仁把沈岐山叫到跟前,看着他似笑非笑。 “作甚?”沈岐山晓他们狗嘴吐不出象牙,端盏要走,却被张仁一把揽住肩膀、顾佐抵住腿腹动弹不得。 他蹙眉:“别以为我大喜日就不敢揍你们。” 李纶不理,只低问:“洞房打算怎麽过?” 沈岐山笑骂:“你洞房怎麽过,老子就怎麽过!”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张仁叹口气:“兄弟面前毋庸逞强,你那驴大物什,现中看不中用、谁不知晓。” 丁玠把个锦盒塞进沈岐山袖笼里:“大力回春丹,我没舍得用,皆赠你,没准有奇效!” 李纶火上加油:“那马运来我可见过,印象里身无几两肉,若被嫂子嫌弃你连他都不如,我们亦与有耻焉。” 沈岐山瞬间沉下脸来。 张仁忙给众人使个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喜之日提那些旧事作甚。”斟酒过来敬他陪罪。 沈岐山一饮而尽,晓得他们是有口无心,绝无恶意,便说些旁话岔开了去。 萧鸢被迎入房里,常嬷嬷领着两丫头在铺床叠被,她便拉着蓉姐儿坐在桌前,蓉姐儿待不住,蹭下椅在床边摇晃,忽在床沿抓一枚红枣儿往嘴里吃。 两丫头一名春柳,一名紫燕,春柳是新买的丫头,紫燕是大夫人房里使的,现拨来用,还有个唤夏莺的丫头明个人牙子才送来。 紫燕见蓉姐儿又去抓枕边花生吃,低声唬她:“这些吉祥果儿是给老爷姨奶奶用的,你怎贪嘴吃了?” 第贰贰伍章 洞房床榻无鸳鸯 常嬷嬷察觉萧鸢的目光盯来,连忙从篮子抓一大把花生给蓉姐儿:“不妨碍,拿去吃罢!” 蓉姐儿摇摇头,辄回阿姐身边,把头埋进她的怀里。 “这是怎麽了?”沈岐山恰入房见着此幕,沉声问。 常嬷嬷携两丫头过来见礼,一面陪笑:“并无甚麽事,姨奶奶......”瞄向萧鸢,指望她说两句体谅话儿。 谁也不想大喜之日就生事端不是! 哪见得萧鸢只轻拍蓉姐儿的背脊宽慰,连眉眼都未曾抬。 常嬷嬷只得讲明因由,沈岐山看了紫燕一眼,也没说甚麽,朝跟随的福安交待:“命厨房送一桌汤饭来,蓉姐儿饿了。” 福安应诺退去,蓉姐儿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跑去抱他的大腿:“沈老爷。” 沈岐山噙起嘴角:“该叫姐夫才对。“ “姐夫,姐夫。”蓉姐儿甜滋滋地叫。 常嬷嬷等几则笑得不太自然。 萧鸢只觉刺耳,做人侍妾本就低贱,弟妹亦没资格称呼一声“姐夫”,尤其官户人家规矩甚严,沈岐山不是不晓得。 便觉得他在故意戏弄她,和小妹! “蓉姐儿。”她忽然开口:“叫老爷!” 蓉姐儿回头打量阿姐的脸色,唤声“老爷”,跑来萧鸢身边要她抱。 沈岐山神情渐显肃穆,额上青筋跳动,终是噙唇冷笑,头也不回地甩袖走了。 房里气氛窒息至极,常嬷嬷等几面面相觑,也不敢乱说话,床被已铺陈停当,还这里掖掖那里拂拂假意忙着。好在厨房送来汤饭,萧鸢命她们退下,自和小妹一道用饭。 待月上枝梢头,晚烟透窗牖,蓉姐儿已送去西厢房安歇,她坐在桌前撑着腮打瞌睡,春柳端铜盆子热水进来,胆怯怯回禀:“老爷说今晚他不过来,让姨奶奶自个歇息。” 萧鸢怔了怔,也没啥感受,反暗松口气,解了头面,乌云松挽,起身洗去脸上粉黛胭脂,换了衣裳上床榻,春柳放下帐儿,再昏灯暗烛,蹑手蹑脚地出了房。 萧鸢原是困得直点头,怎躺在榻上倒无了睡意,翻来覆去,床架子嘎吱嘎吱响。 春柳隔着帘栊道:“姨奶奶有何吩咐?”等半晌不见动静,打个呵欠也就不再问。 萧鸢不敢乱动,腰间被什么硌得酥疼,顺手摸索稍顷,竟是一颗花生,又满床找个遍,把能吃的都吃了。 趿鞋下地,倒盏茶漱口,再走近窗牖,月光照在院里梧桐树顶上,像洒了雪,泛起白森森的银光。 廊上悬的几盏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隐有守夜婆子闲语传进耳里。 “老爷是真不打算回房麽?” “老爷在书房,说是赵姨娘去了。” “.......赵姨娘也没个眼力见,这里好歹今才头一日,怎麽着也不该来抢房,连一夜都不肯让。” 声音渐渐远去,萧鸢略站了会儿,方掀帘出房,朝春柳摆摆手,走进西厢房,蓉姐儿睡得满脸是汗。 她脱鞋上榻,拿过扇子打风,打着打着,也朦胧地梦了周公。 第贰贰陆章 春柳初见玉人面 丫鬟春柳一早提着铜壶去厨房烧热水,七星灶已占去六个,把壶顿上炉口,站到小窗户前,靠墙倒挂一只洇满水气的葫芦式镜子。 她对镜用指尖绞缠发丝编麻花辫,看见个穿水红衫荼白布袴的女孩儿,打着呵欠走进来,朝个嬷嬷训道:“怎还在这里唠嘴,大夫人急等洗脸,耽搁了骂你一脸。” 插到春柳前面,照镜子捊发毛的鬓角,春柳朝侧边让了让。 “今怎这般早。”那嬷嬷找抹布包住壶柄,左手提一个,右手又去提一个,嘴里叫:“小玉,还有只水壶你来拎。” 丫头回嘴:“我还要去厨房催粘糕哩,哪里有空帮你。” 嬷嬷咬着牙道:“没得空还在这里要好看?左右照不出个奶奶像来。”提着两壶热水自去。 那丫头气的跺脚,朝春柳道:“这坏心眼嬷嬷,不得好死。”搅着手骂咧咧走了。 不晓是哪房的嬷嬷,把多的那壶水飞快地提跑,春柳听得“哗”一声,自己那壶也烫起来。 厨房里人渐渐来多了,听有人笑着在嘀咕昨晚三爷未入房的事,甚当着她面说:“是个回头人,入不入房,总也没帕子可交。” 春柳听得懵懂,却知晓不是好话,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回到院里,蓉姐儿在廊前逗一只小猱狮狗玩儿。 她掀帘进房,有个年轻少爷坐在窗边,正和新姨奶奶说话,他乌发绾起,面白唇红,凤眸斜长入鬓,目光冷淡,穿身青色直裰,端盏慢慢吃茶。 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少爷,一时呆了。 萧滽瞟过那被自己旷世美颜迷倒的小丫鬟,烦恼地叹口气。 萧鸢噗嗤笑出声来。 常嬷嬷皱起眉道:“杵在那作甚?还不赶紧伺候姨奶奶洗漱。” 春柳满脸通红,背过身去倒水,院里厨房婆子送早饭来,常嬷嬷连忙出房去接。 萧鸢走到脸盆架子前弯腰洗脸,萧滽低怒道:“沈岐山到底想干甚麽?让阿姐沦为笑柄,既然不在意你,又何必强纳。” 萧鸢接过棉巾擦净湿渍,坐到妆台前施粉敷脂,听他这话只是淡笑不语。 萧滽走到她跟前轻轻说:“阿姐勿要恼,他即便在也无法与你洞房。” “此话怎讲?”萧鸢插花簪的手顿住,由他凑近耳畔低叙,不由瞪圆双目,有些难置信:“可当真?” “我原也不信。”萧滽回道:“但昨晚他都怂得没胆回房,显见传言不虚。” 萧鸢就是怀着这样震惊心境,去大房拜见奉茶,大老爷沈谕衡及夫人蒋氏、在神案两边太师椅上端坐,沈岐山竟已到了,坐在下首左侧吃茶,右侧一溜站着赵姨娘及另两个妾。 沈岐山抬首似不经意瞭过她,恰与她目光相碰,不期然的柔媚温情,顿时心底松软,哼,毒妇,还以为她不在乎甚麽洞房花烛。 丫鬟铺好蒲团,萧鸢收回视线,从常嬷嬷手里接过茶盏,狠吸口气,往沈谕衡面前一跪:“大老爷吃茶。” 沈谕衡“嗯”一声,不说甚麽,接过滑盖吃了口,再顿放桌面上。 第贰贰柒章 萧鸢借景挡唇枪 萧鸢再给大夫人蒋氏奉茶,蒋氏坐座上已把她认真打量,只觉面熟,忽而记起年时在大雄宝殿遇过,残存印象是因她生得风流妩媚,此会看来又胜却那时十分。 心底暗思忖:“怪道三爷不顾她是个拖弟带妹的孀妇,硬要纳来做妾,果然标致极了。不晓三爷来问自己讨历年俸?、还有买房可是受她挑唆的?!若是这般,真个红颜祸水。” 面上却不表露,笑吟吟地接过茶吃了,受过礼,又指赵姨娘几个给她相见,彼此认识后,吩咐都坐了。 蒋氏朝沈岐山道:“你前时问我讨俸?,遂让保帐的管事细细算了,今儿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各位皆在跟前,就把存的银子悉数交还三爷。” 命丫鬟请候在门外的管事进来。 那管事胆颤心惊走入房,给列位拱手作揖,再从袖笼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沈岐山。 沈岐山接过看了两眼,噙唇冷笑:“二百两白银,吴管事确定没算错麽!” 吴管事额头覆满汗水,期期艾艾地:“这帐册大夫人都核过,不曾有错。” 沈岐山抬首扫过镇定自若的哥嫂,面容浮起一抹嘲意:“很好,那就这样罢!”他把银票收进袖笼里,起身谁也不理睬,径自头不回地离去。 沈谕衡撩袍起身也走了。 萧鸢只觉心服,这蒋氏貌端持重,藏愚守拙显得好相处,其实城府深沉,敛财如命,名副其实的“把家虎”,心底对沈岐山的同情愈发多了几许,之前的气少了几许。 蒋氏站起身笑道:“你们各回房罢,我和萧姨娘去园子转转,说些体己话。” 一众告辞散去,唯她俩朝花园子过来,正是人间四月天,姹紫嫣红开遍。 但见得进门有径,径曲绕,两边密竹深林,浅翠嫩青;出径是阶,阶畔名草繁花,争奇斗艳;下阶是桥,桥下流水疏荷,含苞待放;过桥是圃,圃内古松怪石,傍两三白鹤起舞,掠圃是亭,亭内雕栏画栋,五彩斑斓,更不提那紫燕穿软柳,黄鹂度翠阴,粉蝶惹花蕊,锦鲤扭腰身,这正是: 满园春色,全凭狂花野树安排,一派生机,总是飞鸟游禽妆点。 蒋氏走得香汗淋漓,娇喘吁吁,看萧鸢依旧轻松自在,站在一笼树阴下,开口问:“听闻萧姨娘在富春镇是做茶馆生意,可真?” 萧鸢点头称是,蒋氏沉下脸来,皱眉再问:“还听闻你的风流名声,又可真?” 萧鸢镇定道:“大夫人听知,这世间的人呀,你看前面,菖蒲浅芽蔫答答,只因北边难适应,他便讲菖蒲根娇叶弱假尊贵,柳垂金线随风舞,只因枝条软嫩长,他偏说杨柳身轻体贱多放荡,月季荣谢四季同,只因茎粗刺尖利,他便说月季包藏祸心扎人手。却不知菖蒲青青瑶池生,人间花草尽荣艳,未敢与它争高名。杨柳全身无力向人垂,玉纤折得遥赠友,便似观音手里时。还有那月季,别有香超桃李外,更同梅斗雪霜中。皆是仙草仙树和仙花,哪里怕众人乱讲生事非,大风吹倒了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我萧鸢怎样的人物,管不得旁人,只要三老爷心知肚明就是真!” 第贰贰捌章 沈岐山放言警戒 蒋氏无言,稍顷才道:“萧姨娘端的好口才,我且问你,昨晚间三爷怎宿在书房?他再莽撞,亦是个懂分寸的人,你没惹恼他,断不会如此。” 萧鸢回她:“三老爷让小妹唤他姐夫,我觉不妥,又不是他凭媒娶的妻,这般便气了。” “你倒无错。”蒋氏叹息一声:“三爷是个武将,父母逝的早,大老爷忙于朝政对他疏于管教,我个妇人也不便多说,日久成了这桀骜不羁的性子。”又道:“给你提个醒,不能事事都依他顺他,该坚持还得坚持,否则受苦的可是你自己,大老爷发起火来六亲不认。” 萧鸢笑着应诺,蒋氏揩帕子拭额上薄汗,懒得多逛,两人客套会儿各自散去。 萧鸢折了一枝桃花,由春柳随着往回走,不用如往日忙里忙外为生计打拼,她便把这春光好生瞧,看了几丛花,观了几群鸟,赏了几池水,又望了几片闲云,便到了院门前,那个叫夏莺的丫头已被人牙子送来,看上去至多不过七八岁光景,和蓉姐儿坐在门槛上拿柳条子编花篮玩耍。 萧鸢把桃花枝给蓉姐儿,在院里遇见常嬷嬷正晒褥被,常嬷嬷凑到跟前,皱起眉埋怨:“说好要个十一二岁能干活的丫头,却送来这麽小个,能做甚麽呀,白占住一个人头数。” 萧鸢笑道:“不是有春柳和紫燕,还有嬷嬷你。”她惯常无人伺候的。 常嬷嬷撇嘴:“姨奶奶可别说了,紫燕一早被三老爷退回给大夫人。” 萧鸢怔了怔,忽见廊上站着福安,便晓得沈岐山在屋内,她顿住步想辄身去陪蓉姐儿,却听福安掀帘禀话:“萧姨娘来了。” 只得入房,果然沈岐山坐在桌前擦拭他的宝剑,遂上前见礼,沈岐山抬首,她颊腮被日阳晒得发红,整个人看去热乎乎的,继续垂眸拭剑,一面问:“去哪里了?” 萧鸢执壶倒茶连吃几口,方笑回:“大夫人邀我逛园子,走走停停便至现在。” 沈岐山蹙眉道:“以后少和她套近乎。” “好!” 手微顿,嗓音娇甜,回的顺从,余光瞟见她抿唇朝他笑,笑甚麽,还笑得这麽好看! “昨晚睡得可安稳?!”他言语带些嘲意,听常嬷嬷说了,夜半出房跑去陪蓉姐儿。 萧鸢摇头,捂嘴打个小呵欠:“昨晚小妹帐里有只蚊子,可精怪,点烛四照寻不着,没亮了就在耳边嗡嗡,折腾到窗纸发清才捉住。三老爷您可睡得好?” “我麽?!”沈岐山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然好,赵姨娘很会伺候人。” 还死要面子地气她呢。萧鸢腹诽,决定开诚布公,很真诚道:“三老爷委实不必这样,无论前时再怎地不甘愿,既然嫁了你,便决意要好好和你过,纵是你如今不能人道,我也无谓的,人这辈子又不指着那活,无儿女也落得个自在清静。” 沈岐山脸色发青,却笑了笑:“大夫人同你说的?我不能人道?” 作者的话:这次在起点女频,我和的圈主一起搞了一个活动,除了骂人什么话都可以写(须在书评区自己开个帖子),主要是为了发币,最高3666起点币,最低500起点币,我觉得至少可以看好几本书了。所以大家来参加啊,第一搞活动,给我和圈主个面子罢! 第贰贰玖章 语带双关斥萧娘 萧鸢抿唇不言,她深知,沈岐山高大魁梧、年富力强,又是沙场驰骋的武将,前世里可是个需索猛烈的主,如今突遭变故,心境可想而知。 怪道往昔屡将她戏弄却并未逾界,原来非是故意克制,再瞧那脾性阴阳怪气的,现皆有了出处。 ......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落到这般田地,也是怪可怜。 沈岐山只觉背脊飕飕发凉,这毒妇是甚麽眼神?同情他吗?镇定的继续拭剑,是在同情她自己罢! 毒妇在富春镇水性杨花,同风流少年厮混、可不是一日两日,否则也不会声名狼藉。 他暗忖稍顷,忽然沉声道:“既然你已知晓,便不隐瞒,可怜你嫁我,此后余生再也不能享阴阳交配、床笫之欢,现想来是我太无情,你倒底才十九年纪,青春貌美、韶华正好时,不能箍住你陪我度这枯燥乏味的日子,现给你机会,若心底委实不愿与我过,亦不怪责你,自可收拾箱笼带弟妹离去。” 萧鸢惊睁双目,有些不敢置信,他费尽心机纳她做妾,才进门翌日就答应放她走:“老爷勿要戏耍我。” “无根之人本就喜怒无常。”沈岐山表情依旧:“趁我主意尚未改变,你尽快抉择。” 萧鸢顿时心起波澜,一面儿仔细观他,不似作假,一面儿低想,今世本就不想与他有牵扯,无奈滽哥儿惹祸上身,才被迫与他为妾,现他既然良心发现,不论真假,总要一试。 遂抿唇道:“既然老爷发话,自是恭敬不如从命。来世结草衔环报您恩情,我这就收拾箱笼,领弟妹离去。”即站起欲要动身。 “答应放你走,便不急于这一时。”沈岐山慢慢道:“我再问你两句话。” 萧鸢松口气:“老爷要问甚麽?” 沈岐山握住剑柄来回把玩:“我这剑长不长?” 萧鸢怔了怔,目光移向剑身,被他擦拭的青光锃亮,寒气逼人,莫说内行人,她这外行瞧着就觉价值不菲,点头回话:“长得很。” 沈岐山把剑竖起:“我这剑粗不粗?” 萧鸢细量宽度,暗算尺寸:“也粗得很。”又添一句:“我这样的女子是握不住。” 沈岐山眸光蓦得黯沉,接着问:“你看它直不直,挺不挺?” 萧鸢答:“又直又挺。” 沈岐山冷笑道:“可偏有人不识货,说它不长不粗、不直不挺、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萧鸢有种不祥的感觉,眼皮直跳,勉力笑说:“是谁这麽没眼力见呢,明明是个好物。” “偏就有这种人要当睁眼的瞎子,道听途说反信以为真。”沈岐山咬牙切齿笑道。 萧鸢却笑不出来了,只听他又说:“你走罢!” 此时不走又待何时,她连忙站起,给他福了福身行个礼儿:“三老爷多保重!”拔腿便要朝门方向去。 “你且等等,替我斟盏茶再走不迟。”沈岐山把剑“咣珰”入了镶满宝石的鞘套。 萧鸢只得走近桌前,拎起紫砂胎剔红山水执壶,往他面前同色盏碗里倒茶,眼见得满上,便将壶往桌面一搁,辄身就走。 忽听“啊呀”一声惊叫。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叁零章 青天白日暗香浓 萧鸢猝不及防,瞬间两脚离地,腰肢被箍,竟被沈岐山一把抱起,慌乱中紧搂住他的脖颈,说话都结巴了:“你这是做甚?不是说好放我走麽?” “放你走?”沈岐山噙起嘴角冷笑:“除非老子死了。”又咬牙叱:“毒妇,就知你有异心,先还说好好和我过,转眼就无情无义。” 萧鸢被丢在褥被上,摔得眼冒金星,也生了火气,抬眼瞪他:“明晓得我经不起试,你还耍奸!” “不试怎知最毒妇人心。”沈岐山从袖里掏出一颗药丸子,握住往嘴里送。 “你在吃甚麽?”萧鸢满脸戒备。 “吃甚麽!”沈岐山故意给她看:“丁玠给的大力回春丹,听闻有奇效,今就指它和你洞房,不战个三百回合,决不罢休!” 萧鸢嘤呜一声扑过去抢,眼睁睁见他丢进嘴里,辄身去桌前吃茶水,欲哭无泪,有种要倒大霉的感觉。 沈岐山佯装吃茶,暗把药丸吐在盏内,再回头,毒妇一脸生不如死,实在是大快人心。 开始解革带扯松衣襟,露出宽阔肩膀,再是精*悍胸膛,萧鸢心呯呯跳到嗓子眼,慌张说:“现是白日呢!蓉姐儿随时会进来,你不能等到晚间麽?” “等?”沈岐山眉梢轻挑,笑容竟带一抹邪气:“我药丸子都吃了,你让我等!”他看着她,沉声唤福安。 福安隔着帘栊回话:“爷,在哩!” “你守住门,无我的吩咐,谁都不允进来。”他接着道:“蓉姐儿若来,让常嬷嬷带她去书房,把廊前笼里的鹦鹉放出来陪她玩。” 福安应声好哩! 沈岐山说话间,手也未停,已脱得仅余一条荼白里袴,甩掉鞋履跨上床榻,打量萧鸢缩在角落双手掩胸,像只炸毛的野猫儿:“你无耻,堂堂将军,竟用这般龌龊手段......” “我药性发作了。“沈岐山出言打断,伸手抓住她的腿拖到身前*挂在腰两侧,俯身而下,咬住她的红唇,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他觉得吃药这个法子,胜过他所有胜仗的谋策,任何暴戾都有了合理解释,理直气壮,想干嘛就干嘛,想怎样就怎样,自己怎麽舒服怎麽来。 你能拿个吃了大力回春丹的男人怎样呢,他已经没了脑子,只剩本能,完全不受控制。 恰好萧鸢也是这般想的,她听得“嘶啦”一声绸缎声,不由打个哆嗦,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沈岐山双眸含赤,目光燃起旺火,是怎地妖娆美貌,竟比记忆里来得更为猛烈,恰如一副四季图,但见得: 漠漠冬来,冷山卷千云堆雪,烟霞润色,春风妆园桃点红,柳枝轻摆,夏至雨生红莲绽,一江秋泉只待送行舟。 这正是:软柔艳冶最堪怜,别有风流挂眼波。 沈岐山嘲笑她:“你抖个甚麽劲,勿要装,身经百战的浪妇,可不是这副样子。” 萧鸢闭闭眼睛,再睁开,趁他神智清楚还能讽刺她的当儿,一把攥住他的胳臂,抑着喘道:“你好生听我说。” 第贰叁贰章 萧鸢礼见三娇妾 有词曰:一泓幽涧柳分开,尽道清虚搅破,三月春光风带去,莫言玉容消残。 又有曰:房前飞絮,散为一院阴凉,枕上鸟声,唤起半窗暖阳。 萧鸢是被饿醒的,沈岐山不在,只有枕上凌乱的褶痕,记得寅时他要上朝去。 屋外丫头婆子皆起身了,在院里泼水洒扫,轻轻说话。 她抻腰坐直,慢慢穿衣,时不时蹙眉咝声气儿,这大力回春丸药效实在太猛,连昨晚饭都没顾得吃。 咬牙暗忖,再不能让沈岐山服那药丸子,否则没三两趟,就得把她这条小命搭上。 忽听蓉姐儿在帘外哭啼啼地找阿姐,连忙唤她进来,常嬷嬷拎着食盒子与春柳夏莺随在后入房,夏莺拎夜壶扫地,春柳倒好洗脸水,去帮常嬷嬷挂帐子理铺盖,瞥眼瞟见褥子上一滩红红白白的,嬷嬷面不改色的卷起裹成一团,见她愣在那儿,低喊一声:“拿新褥子来。” 春柳这才回过神,跑去拉开橱柜,取来海棠色洒花缎面薄褥,嬷嬷接过薄褥,把卷裹团的给她:“拿去搁盆里拿水浸起。“ 萧鸢已洗漱毕,坐在桌前和蓉姐儿吃早饭。 她暗看春柳抱着咚咚往外跑,颧骨不经意泛起红晕,揭开江米小枣粽的叶儿,用筷子剔进碗里给蓉姐儿,再给自己剥一个吃起来。 待用过饭,萧鸢才对镜梳头、松挽起发髻,听得夏莺隔着帘栊禀报:“姨奶奶们来见。” 晓得躲不过这岔,拿起只莲花簪插在乌油发里,走到门前迎接,蓉姐儿不肯离开,紧拉着阿姐的衣摆。 赵姨娘率先而进,另两个摇摇摆摆紧趋,萧鸢先客气:“应是我去见姐姐们,还麻烦你们跑走一趟。” 赵姨娘摇手,微笑道:“都是姨辈儿,性子皆随和,不讲那些虚礼。”紧着介绍另两个互拜叙礼。 萧鸢自然认得她俩,一个名董葵,一个名董榴,是个低秩品官员为奉承沈岐山,甘愿将自己两个女儿送给他做侍妾,这二人不过二十年纪,董葵是鹅蛋脸儿,大眼挺鼻厚唇,长挑身材,文静不爱说话;董榴则圆脸盘儿,五官显肉,天然带些娇憨的神态,都识字会写,最擅乐器唱曲。 前世里她二人在沈府没待几年,就被沈岐山送给了旁人。 常嬷嬷过来斟茶递水,萧鸢招呼她们围桌坐,董榴从袖笼里掏出桂花酥糖给蓉姐儿。 蓉姐儿怯生生接过,道了声谢。 其实也没有甚麽话讲,东拉一句西扯一句,赵姨娘笑道:“原少时在富春镇那般要好,后成了离线的风筝,一个在南,一个往北去,想着这辈子再也不见,却兜兜转转进了一家门,可不是天定的缘份。” 董榴惊奇地问:“竟还有这样的事。” 萧鸢抱着腿上的蓉姐儿淡笑不语,赵姨娘掰扯了许久,董葵插话问:“皇帝不是要赐婚麽?听闻是赵尚书的妹子赵莺莺,不晓得可好相处?” 赵姨娘叹息一声:“这样的名门贵女岂没个傲性子,只看她是否愿意放低身段、与我们计较罢了。” 蓉姐儿忽然竖起耳倾听,稍顷从阿姐腿上滑下,乐颠颠地朝门前跑,嘴里喊:“沈老爷,沈老爷来啦!” 第贰叁叁章 赵姨娘能说会道 萧鸢暗道不好,连忙唤小妹回来,廊上已一路脚足靴响,婆子打起帘栊,沈岐山看着跑近的蓉姐儿,噙起嘴角一把抱起,想想笑问:“你阿姐.....” 蓦得止言,房里一派热闹和乐之景,姨娘们都在,站着福身行礼喊一声“三才爷”。 因未曾想会见到方才那一幕,她们心底不约而同起了惊异。 沈岐山面容沉稳,语气浅淡:“不必拘礼。”萧鸢近前接过蓉姐儿,让夏莺带出房玩去。 沈岐山坐上矮榻,虽未有主母,姨娘也得守规矩,按大小排位,右手最前是赵姨娘,萧鸢则站在最后。 赵姨娘把手帕塞在腋下,接过常嬷嬷手中的茶盏递上,董葵董榴则去替他脱靴,春柳拧干水帕子伺候她们擦手,皆为个男人献足殷勤,只萧鸢纹丝不动。 沈岐山滑盖吃口茶,抬眼见萧鸢站得远远,靠近墙角躲过光线,面容模糊,秋葵黄的衣裳更似蒙了尘,身影黑搓搓的。 他问赵姨娘:“你们过来有何事?“ 赵姨娘笑道:“萧妹妹过门有两日,我们还未互相见过,今儿是特意过来拜会叙礼的。” 沈岐山“嗯”地应了声,再看萧鸢一眼,面容有些不悦,立在那般远处低眉垂眼,冷冷淡淡,刻意地显露疏离。 装甚麽!他心底浮起嘲意,昨晚两人皮肉相贴犹干柴烈火,那雨意云情、山盟海誓似乎情至浓处时、也恶心地说了不少。 床榻方寸之间,锦帐四围之内,从昨午时至夜半,更是个极乐销魂之地。 连晚膳都抽不出时辰吃,只把这数年的积存倾囊而出,她不也很欢乐的受了。 这毒妇惯爱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遂看向赵姨娘又问:“安福前日说你住的房里边角漏水,管事可有遣工匠前去修葺整理?” 赵姨娘不曾想他竟挂怀,怔了怔连忙笑着回话:“已经好了,不但重整屋顶,还装修了旁处,粉漆了四壁廊柱,像新盖的一样。着实也要谢大夫人多费心,那些日邀我宿她院内,好生一番打扰。” “她果然多费心。”沈岐山笑了笑,自抬手执壶倒茶。 赵姨娘暗瞟他神色平静,趁热打铁道:“老爷打算把萧妹妹安置在哪个院子呢?” 沈岐山心一沉,不露声色问:“此话何解?宿在这里不好麽?” 赵姨娘摇头道:“这可是老爷您的房,萧妹妹若宿此处,不符府里规矩,且弟妹时常来去,扰你方便不说,她亦是难为。可巧我那里新装修的房,正房五面大而阔,寻思着不妨让萧妹妹来与我同住,我俩皆富春镇人,幼时感情笃厚,后虽分别,但今见了,却觉更胜往昔亲近呢!” 且说萧鸢听得赵姨娘这席长篇阔论后,也甚感吃惊,正暗忖她说这话究竟是何意,即听得沈岐山厉声道:“萧姨娘,站那麽远作甚?怕我吃你不成,近前来,我要问你!” 萧鸢上前,语气有些无奈:“老爷要问甚麽?” 第贰叁肆章 沈岐山怒展严威 沈岐山蹙眉问:“你也如赵姨娘这般想?” 萧鸢暗忖赵姨娘虽别有用心,但这不失为摆脱他的好法子,谁受得了他那般折腾,会要人命! 遂颌首:“姐姐说的有理,但我有阿弟隔三岔五进院问安,小妹也是吵闹年纪,总多不便,前时看见离你不远有处空院子,虽小巧却甚麽都俱全,还望老爷能允肯我和小妹搬去宿住。” 赵姨娘语气很热情:“你说的可是桂香院?妹妹眼光独具,实在会挑,每年九月秋爽天,那满院桂香直往我房里钻呢。” “是麽?”萧鸢弯起唇角说:“我在南边时,逢时节便蒸桂花甜糕,到那时请几位姐姐品尝。” 沈岐山额上青筋跳动,把茶盏往榻桌重重一顿,几人观他神情不霁,顿时缄默哪敢再多言。 沈岐山目光阴鸷,瞪向赵姨娘,冷笑道:“贼妇托大,我爱跟谁睡一屋,还需你来指手划脚?” 赵姨娘唬得连忙跪下,嗓音都抖颤了:“奴哪里敢呢,只是依着府里祖制规矩,抖胆提一嘴子,有颗想为老爷解忧的心。” “甚麽祖制规矩。”沈岐山一脸深恶:“在我这里全凭我作主。今日饶过你,回去闭门思过半月,若再胡言白语,发卖不怠!” 赵姨娘刹时脸白如雪,董氏姐妹诚惶诚恐,萧鸢垂首不言。 沈岐山命她三个退去,待屋里无人,将盏里香茶一饮而尽,嘲讽道:“方才话不是挺多,现怎哑了?” “哪里还敢说甚麽!”萧鸢嘴上无奈,心底却很惊奇,前世里但凡搬出祖制规训,便如孙悟空头上戴的紧箍儿,沈岐山不曾多忤逆过。 还有赵姨娘,他从前不说多宠爱,却也没个重话。 今怎就翻个天? 不像她所熟识的那个人了! 沈岐山命她到榻沿来,待走近至,伸出胳臂揽住腰肢托上榻往薄褥面倒。 萧鸢使劲推阻他的胸膛:“还穿着鞋呢,勿要弄脏了。” 沈岐山将她腿一屈,膝盖一弯,指骨扣住鞋帮儿一带,红绣鞋便被褪下一只,丢到了地上,又是另一只。 再握紧着清水白袜儿的秀足,压住她半身,面庞贴近粉腻桃腮,沉声沉调地:“还要搬去桂香院麽?” 前世时候,桂香院可是他命她住那里......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她还是会看眼色的:“爷让我去哪住就去哪儿。“ 沈岐山脸色略缓和:“真心的?以后可听我的话?” “真心!爷说甚麽就是甚麽。”萧鸢牙根恨的痒痒:“不听要被送人发卖!” 沈岐山胸膛起伏贲起,咧嘴笑起来:“不错!所以你要乖些。” 萧鸢轻哼一声:“你昨晚还说爱我爱得要死,怎一语不合说丢就要丢呢。” 沈岐山抬手挟起她的下巴尖儿:“昨晚说没我活不下去的又是谁?” 四目相碰,昨晚种种如胶似漆,便似潮水般奔涌进彼此的眼神里,记忆实在是太过深刻,忘记很难。 萧鸢不自在的红了脸,那时的话岂能信,她不信自己,更不信他。 沈岐山亦如是。 第贰叁伍章 萧娘子逢情戏耍 有谚曰:前生已把姻缘定,曾将蓝田种玉勤。 房里静悄悄的,鳌山铜炉里龙涎香袅袅升起连烟成线,风吹得湘竹帘子嗑呯嗑呯敲着墙,阳光倾漏进来,在地面深一道浅一道地左右摇摆。 “阿鸢?”沈岐山喉咙里像含着蜜,指骨把玩她垂散的一缕乌发。 “作甚!”最怕他这麽叫她,萧鸢耳根软烫,听见一只猫儿在房顶喵呜叫春。 “这里还痛麽?”他的语气听着挺不老实。 萧鸢抓住他乱动的手,眼里透媚瞪他:“以后勿要再吃那种药丸子。” “受不住?我昨怎麽没看出来?”这时候装甚麽装! 狗嘴委实吐不出象牙!萧鸢给他手背留下两个牙印。沈岐山嗤嗤低笑起来,从袖里掏出个青瓷瓶儿:“问人讨的,我来帮你擦!” “才不要!”萧鸢一把夺过紧攥手心里,臊得连耳带腮红透,一劲儿追问:“你问谁讨的?” “狐朋狗友。”沈岐山看那抹娇艳朱唇近在眼底,忍不住按住她脑后发髻,俯首噙住,抛开前尘仇怨不提,只觉甚是甜美。 萧鸢揽住他的脖颈,心底模糊暗忖,不是不能人道麽,也没吃药丸子,怎还这般地兴致勃勃。 这正是:一个目炽气粗,好似虎嗅蔷薇,一个言娇语涩,浑如莺啼绿柳。 沈岐山沉喘渐浓重,忽听“嘻嘻”几声轻笑,他瞬间清醒,猛得回首,蓉姐儿站在榻沿边,托着腮正好奇看着。 萧鸢连忙坐起身,慌张地把胸前衣襟扣起,这色胚子,竟干白日宣银的事儿。 沈岐山倒是无谓,仍旧懒散地倚着洒花枕垫,朝蓉姐儿笑道:“下次可不许乱闯,你阿姐会害羞。” “沈老爷,沈老爷。”蓉姐儿抱住他的大腿往上爬,再往他胸膛一坐。 “叫姐夫。”沈岐山看她衣袖上不晓哪里蹭的大片淡灰,伸手替她拍掉。 蓉姐儿偏着头笑:“爹爹!” 沈岐山手一顿:“甚麽?”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叫老爷!”萧鸢过来把蓉姐儿抱走,坐到桌前剥松子穰喂她。 福安隔着帘子禀报:“丁侍郎的长随来递帖子,请老爷去府上吃筵。” 萧鸢见他起身穿靴要走,身上的衣裳经方才压碾起了褶皱,放下蓉姐儿,从橱柜里取出一件竹根青绣云纹直裰。 沈岐山伸展手臂由她伺候换衣,只道晚间会回得迟毋庸等他云云。 萧鸢腹诽谁会等他呢,总不是她。却也不表,后话暂休提。 且说沈岐山来到兵部右侍郎丁玠府邸下马,早有锦衣管事候在门首,一面命人把马牵进马厩,一面领他进了花厅。 好几素日相熟官员已围坐桌前吃茶,见得他来起身互相作揖寒喧,说了会子闲话,搭的戏台来了伶人,开腔唱起《空城计》。 曹大章朝沈岐山笑道:“你那小舅子萧滽是个人才,文采斐然!” 四月初招录庶吉士,由吏、礼二部出题考选,这曹大章贵为吏部右侍郎,自然更通其间内幕。 第贰叁陆章 武将遇秀才话糙 沈岐山问:“预备何时出榜?” 曹大章摇头道:“原已录取庶吉士四十五名,昨接谕旨,命三日后这四十五名进士入文华殿,皇帝要亲御赐题考试。” 正说着话,管事领进一人来,穿暗绿玉杭绸直裰,腰间革带镶金嵌珠,绾发戴巾,面容清隽,笑意温和,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赵正春。 众人起身与他作揖寒暄,那赵正春亦还礼,随意择位坐于曹大章身侧。 一时皆已到齐,佣仆端摆酒菜,珍馐美味不多表。《空城计》唱罢,上来个十六七岁的伶人,韶年玉貌,楚楚可怜,抱着琵琶唱起《秋波媚》道: 小院回廊见檀郎,恍在春梦中,欲近又退,退而遮面,只把空心跳。十丈车尘各歧路,归期可有期,今年花落,明年花发,可与相同? 李纶边吃酒边摇头:“这样闺怨的曲调还得女子来唱有韵味,这伶人九成是个小倌儿,嗓音不滋润。” 汪俊嘲讽他:“你个粗人懂甚麽唱腔音律,瞎说乱弹琴。” 众人哄笑,李纶不服气:“这世间但凡有过比较,哪怕不懂也能辨出七八分来。” “和谁比较?”挑事的故意问。 李纶接着说:“那日间去沈大人府上做客,过园时墙内传出歌声,声若萧管,嗓似鹂莺,只把人三魂六魄勾散去。“ 沈岐山吃酒笑道:“是我两个妾在唱着玩耍。” 顾佐接口笑斥李纶:“你竟敢肖想沈大人内眷,该当何罪!” 沈岐山摆手道无妨:“你若真欢喜,我把她俩送你就是,一对儿姐妹,三年前入府时我恰离京,未曾沾染过。” 丁玠叹息一声:“三爷贵为东厂督主,效忠皇上,胸怀天下,命根无力,是该放宅内如花美眷一条生路了。” 众人拍腿大笑,沈岐山也笑,赵正春噙起嘴角问:“沈大人既然这般大方,倒不如把萧娘子赠与我罢,必会好生待她!” 一众笑声嘎然而止,暗忖这赵尚书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 沈岐山眼底掠过抹冷意,却面不改色,端盏吃酒,语气淡淡:“那娘们我正欢喜着。” 赵正春依旧笑道:“你把她纳在身边又无福消受,何必做暴殄天物的事。” 众人惊愕地下巴掉下来。 悄自面面相觑,挤眉弄眼,这不是赵尚书明月清风的品格啊,何时对别人娇妾起兴趣,还这般地步步紧逼。 莫说丁玠他们,赵正春也不知自己怎麽了,竟问这个差点成他妹夫的沈岐山,半真半假讨起女人来。 那日走出院门外,背后嘎吱阖拢一声响,仿佛关在他的心上,总有那麽一些说不清道不白的思绪,也不是终日缠着,却很会见缝插针。 沈岐山看向赵正春,似笑非笑:“赵大人未曾娶妻纳妾,亦不逛烟花柳巷,说出这种无知话亦不能怪你。” “何解?”赵正春微挑眉梢。 沈岐山执壶斟酒,语气略带邪肆:“床笫之间也并非只需乌甲将军冲锋陷阵,还有许多别的乐子可耍。”他顿了顿,慢慢道:“赵大人学识渊博,满怀锦绣,定不需我来传授。” 一众暗忖:这两人,真地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啊! 请假 自开始尝试网文这几年,每年到了春节,总一天不拉的在写,不看电视,不玩,甚至不愿走亲戚。 但是付出没有对等的回报,尤其新书长姐扑得很惨。 纵是金子也不一定有机会发光,半桶水被捧上了天。 所以今年我想好好的过个年,享受一下生活,暂时的停更了。 甚麽时候复更,未定。 提前祝大家2020年新年快乐,人生如意,心想事成! 第贰叁柒章 妇人遇夫人事多 有谚曰: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赵正春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于义塾习四书五经六艺,后入国子监萤窗苦读,言谈举止受孔孟浸洇、翰林熏染,怀谋擅略亦不动声色,为文官中一段高风,武官中一轮明月,颇受人敬畏。 因而听得沈岐山满口粗俗不雅,甚多嘲笑他不识风月,恼羞成怒积聚心间,冷笑起来:“那萧娘虽出身低微,秉花容月貌,却精绣艺、懂茶经,擅烹饪,待人接物从容,且脾性狡黠,可惜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粗野莽夫,把她当碎破瓦相待,只知床笫之乐却不懂志同心合,饶是现情热,但终难长久。” 这话直戳沈岐山心底之痛,他喜怒不形于色,把盏里酒一饮而尽:“夫为乐,为乐当及时,哪顾得日后几何,奉劝赵大人也应及时行乐,剑,不磨不利,技,不战不精,莫待真要上阵持剑行凶时......”他从盘里拈根长须扯出条醉虾,凉凉道:“倒成了软脚虾。” 赵正春面庞忽红忽白,气得说不出话。 李纶等几挣眉垂目,瘪嘴捂腹忍得实在辛苦,丁玠见气氛难堪,心知情形不妙,连忙指了旁事岔开去,众人则是极力配合,又命戏班伶人铿铿锵锵演起大闹天宫,十八般武艺,直耍到月挂枝梢才毕。 再说萧鸢因沈岐山被筵请、在外连住几宿未回,倒得了好眠,人也显得分外精神,这日用过早饭,嫌房里憋闷,端了针线笸箩,牵着蓉姐儿,带着丫鬟春柳来到园子内,寻着处靠池塘边的八角亭里坐了,她和春柳坐着做鞋,蓉姐儿跑到不远处追只白鹤玩耍。 却没半晌,听得说笑声由远渐近,萧鸢抬首,原来是大夫人蒋氏和赵姨娘带着丫鬟,身边蹦跳着沈瓒沈云沈楚三个孩童,显然也看见她,笑着走将过来。 萧鸢只得起身相迎,蒋氏四下张望一番,连声称赞:“不想还有这绝妙去处,萧姨娘慧眼会挑,四月日头渐晒,这里自然生风,做做针黹,赏赏睡莲,逗逗池鱼,最是安逸。”又朝赵姨娘道:“你可要多学着点。” 赵姨娘心底掠过一抹不悦,并不显露,只抿嘴似笑非笑:“妹妹眼界高,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个深宅妇人哪里比的。” 萧鸢佯装听不懂,进亭里推让着,先后靠栏板而坐,孩童们哪里待得住,你追我赶跑到远处摘花折枝戏耍。 彼此没甚真心的客套几句,春柳拿来茶伺候几人吃了,蒋氏伸颈看她笸箩里,好奇问:“你纳的是甚麽鞋?” 赵姨娘插嘴道:“看脚面宽阔,应是给三爷纳的罢。” 蒋氏伸手接过,用指腹捏捏面料,脸一沉:“怎不用缎子,这青布通常是下人拿了做鞋用,高门大府的爷们穿出去,岂不笑掉大牙!”语气颇有责怪之意。 赵姨娘连忙说:“妹妹一定不是故意,不知者无罪,下不为例就是,大夫人就别见怪了。” “你别护着她。”蒋氏蹙起眉尖,看向萧鸢,提高嗓门儿:“你可知错了?” 她们在此咄咄逼人,全然不晓数步远、假山后,又是另一番热闹场景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叁捌章 蓉姐儿耍戏纨绔 大树后,假山石。 蓉姐儿正骑白鹤玩耍,恰沈瓒沈云沈楚三个结伴来观鹤,彼此打个照面,都怔了怔。 沈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叱责:“此鹤乃府中宝物,岂容你个拖油瓶子染指,还不快滚下来。” 蓉姐儿看他会儿,笑嘻嘻地摇头:“不下来。” 沈楚乃姨娘所生庶子,素日巴结着沈瓒,也狠声狠气指她骂:“你个杀千刀的贱蹄子,敢跟沈府嫡长子作对,还不下来跪地求爷爷饶命,否则让你死无全尸。” 蓉姐儿撇撇嘴:“我让爹爹揍你们。” “爹爹。”沈瓒几个呱呱叽叽笑:“你爹爹在富春镇当和尚哩!” “我说的是这个爹爹。”蓉姐儿把颈子里挂的双鱼翡翠坠件儿捞出来,给他们看:“这是爹爹的。” 沈瓒不耐烦:“管你哪个爹爹,你给老子下来!” 蓉姐儿俯身抱住白鹤的颈子:“就不下!” 沈瓒朝沈云两人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她点颜色瞧瞧。”私下嘀咕两句,跑去折长柳条子,一人得拿两枝,排兵布阵一番,围抄近蓉姐儿,使力挥舞枝条,朝她甩打而来。 白鹤伸展羽翼半飞半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朝沈云冲来,沈云见来者凶猛,唬得连忙奔跑闪躲,慌乱之间,掌心所攥柳条抽到沈楚的腿腹,沈楚哇呀一声,柳条从手中飞出,斜扫过沈瓒,他不及避,顿感面颊吃痛,取帕一抹,洇有淡淡血痕。 蓉姐儿高兴地拍手:“再来一次!”她觉得很好玩儿。 沈瓒几个皆是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哪受得这般奇耻大辱,气咻咻狠瞪着她。 沈云朝地上啐一口:“好男不跟女斗,我们走!”他给沈瓒沈楚使个眼色,呶呶嘴儿,三人果真结伴走了。 蓉姐儿觉得无趣,从白鹤身上慢腾腾爬下来,采了一捧花儿,要去找阿姐。 忽听得哈哈大笑声,她闻音仰起头,望见假山半央探出三人半身来,正是沈瓒他们。 沈云手里举起块大石抛掷而下:“看你还往哪里躲。” 沈瓒沈楚亦不示弱。 蓉姐儿看着纷落的石块,眼底瞬间掠过一抹猩红光芒,忽然咧嘴笑起来。 萧鸢正道:“这鞋非是穿到外面所用,只用于房中所趿,鞋底用的蒲草,蒲性清凉,脚足不易汗臭生气,夏季里最适宜。蒲草乃田间糙物,而缎子轻薄易碎,两者相碰,无异以卵击石,若硬是填缝相接,就算能成一鞋,也穿不得久长,但这青布胜在结实牢靠,也是糙物,与蒲草同出同门,两相一体,做出的鞋反更经久耐穿。”她弯唇轻笑看着赵姨娘:“这就是所谓的门当户对,若自不量力高攀低就.....怕是终成一空。” 赵姨娘脸上微变,萧鸢把鞋取回放进针线笸箩,接着说:“我原也不想做这鞋,费针费线费力气,哪有缎子鞋做来容易,只是老爷前时进宫看皇帝也足蹬一双,眼热,非命我替他做呢。” 蒋氏有些窘迫,默少顷,方讪讪笑道:“既是三爷执意如此,也只能顺他而为,日后也责怪不到我们头上不是。” 萧鸢笑而不语,恰此时,忽听得有哭声由远渐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叁玖章 萧娘子细问原由 俗话曰: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须用恶人磨。 萧鸢闻得哭声却不见人影,只有蓉姐儿手里捧着一把花草,蹦蹦跳跳地过来。 摸摸她额头皆是汗水,笑问:“去哪里疯了?”接过春柳手里瓷碗喂她茶水。 蓉姐儿吮着嘴唇认真回话:“骑鹤、采花、折柳、和哥哥们玩石头。” 蒋氏问站侧旁的薛姨娘:“听着倒像瓒哥儿在哭,可是他几个闹起来?” 薛姨娘是沈楚的生母,听得心中一紧,忙道:“我看看去!” “不必!”蒋氏嗓音冷淡,薛姨娘抬眼,瓒哥儿几个哭啼啼走近,怎番一副狼狈相,但见得: 玉簪跌碎乱发狂,白面犹沾胭脂血,绸衫撕去银丝扣,沾灰带泥显地滚,光足落魄鞋一只,以为济公化缘来。 又有曰: 下山老虎吼威势,山坡弱羊遭摧残,混江猛龙翻惊浪,水底鱼虾难命逃,哭诉哭诉,先道个前情原由先。 众人皆都变色,丫鬟婆子忙上前伺候,绾发的绾发,整衣的整衣,拂灰的拂灰,找鞋的找鞋。 蒋氏则倒茶水把手帕蘸湿,替瓒哥轻拭伤痕溢出的血渍,心底又痛又怜,气冲冲地问:“谁把你打成这副样子?沈云还是沈楚?决不轻饶了他!” 沈瓒指向蓉姐儿:“是她!是这个拖油瓶打的!”沈云沈楚齐齐点头:“确实是她!” 众人皆不敢置信,不过五岁女娃儿,干干净净,粉雕玉琢,见都打量她还有些害怕,把脸埋进阿姐的怀里。 蒋氏纵是再护子,也不能罔顾眼前,把脸一沉道:“勿要胡乱掰扯,你现倒护着他俩,怎不想想他俩打你的狠,还不照实说来。” 却也不想想,那俩小子亦好不到哪里去。 薛姨娘打了沈楚一耳光:“你老实承认,可是你下的手?快去给瓒哥儿跪地磕头陪不是,夫人宽厚慈悲还能饶你一回,若还嘴硬,我也管你不得!” 沈楚满腹地委屈:“真是拖油瓶打的,不干我们的事!” 薛姨娘气不打一处来,又朝他头拍两下:“还撒谎,还撒谎,她一个小女娃儿,能打得过你们三个少爷!” 沈楚抱头哇哇大哭,沈云也边哭边嚷:“现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萧鸢蹙眉道:“既然你们都指蓉姐儿,这事倒要问个仔细,不冤枉谁,也不偏袒谁。” 她问蓉姐儿:“你在假山后可遇见他哥儿三个?” 蓉姐儿点头回话:“骑鹤玩哩,他们折柳条子打我。” “可有这事呢?”萧鸢见沈云沈楚只摇头,遂朝瓒哥儿激说:“你是沈府嫡长子,担日后继承祖业、光耀门楣之重,自然凡事敢做敢当,此时又有何不敢认的?” 沈瓒一拧脖子,不理那二子挤眉弄眼,铁骨铮铮地:“拖油瓶话未错,那白鹤乃父亲重金购得,搁园中供观赏之用,岂容她抱颈趴背放肆骑乘,若是伤了死了,她赔的起麽!我等命她下来,竟是耍赖不肯,无奈之举,只得折柳条子把她驱打以示训诫!” 蒋氏朝萧鸢歉意道:“她不过是个五岁稚童,只有玩心,哪里知白鹤贵重,你可讲道理,怎能用柳条子打她,是瓒哥儿意气用事了。”又朝沈云沈楚怪责:“你俩也不晓拦着些。” 第贰肆零章 燕靛霞口不对心 沈楚还待要辩,被薛姨娘用力暗戳一记后腰,虽不敢再多话,愤恨却涌满心底。 蒋氏朝萧鸢笑道:“小儿不睦皆因眼生面疏,那白鹤又是瓒儿心头肉,一日不看也得看三回,一时情急之争,萧姨娘勿要见怪。” 萧鸢亦笑:“岂会呢!再过数日便要搬去定府大街的宅子,她(他)们想这般玩闹都不成。”抚抚蓉姐儿后背:“衣裳汗透,稍会凉风吹了又闹病。”起身命春柳端了针线笸箩,同她几人告辞,径自离开。 待走远难见影,赵姨娘再忍不住,噗簇簇流下眼泪来,蒋氏让薛姨娘带瓒哥儿等几回房,四下无人,她才道:“你哭甚麽,好没出息,有这空闲、不妨多思量怎麽笼络回三爷的心。” 赵姨娘用帕子蘸蘸眼角:“如今还能怎地?三爷只肯带她去定府大街,我闹也闹过,求也求过,皆是无济于事。” 蒋氏哼了一声:“不是我说你,初纳你入府时,我怎麽交待你的?趁他心在你身上,早怀子嗣,早怀子嗣,你若能听进耳里半句,如今也不会陷入这般境地。” 赵姨娘嗫嚅:“我又何尝不愿....”想到三爷已难以人道,不由悲从中来:“如今是愈发不能了。” 蒋氏默了片刻,才劝说:“怕甚!你不能,她照样也不能,我倒有个法子!”遂附耳嘀咕一番,赵姨娘听得又惊又喜,起身欲要拜谢,蒋氏拦住笑道:“你是我表妹,我不帮你还能帮谁呢!三爷的脾性吃软不吃硬,你再去死缠烂打,只会令其对你更生厌恶,现温和顺从方能以退为进。” 赵姨娘已是拨云见日,自然她说甚麽都觉有理。 这厢暂不提,且说萧鸢回房继续做针线,待过午时后,命仆子备马车在二门,牵着蓉姐儿路过雨桐院,恰遇燕靛霞在练剑,闻知萧滽出府去会友,问他可要一道去定府街的宅子看看,燕靛霞反正也闲着,让她们等等,自去院里洗漱换衣,不肖半刻已赶将上来,进马车与她们同坐。 蓉姐儿看燕靛霞坐她俩对面,从阿姐腿上挣脱下来、挨捱到他身边坐:“燕哥哥!” 燕靛霞不耐烦地瞪眼,忽瞟见她额上有一团红痕,涂了薄荷膏,指着问:“怎麽了?” 蓉姐儿笑嘻嘻回:“被石头砸的!” “石头?”燕靛霞蹙眉:“谁敢砸你?” 蓉姐儿道:“和阿姐在园子里玩,大少爷带人从假山上往我扔石头。” “萧娘子怎能袖手旁观?”燕靛霞心底莫名火起,朝萧鸢质问。 “伤得并不严重!”萧鸢嗯啊两声敷衍,揭帘子仍朝窗外看,他要是看见沈瓒那几人的惨状,就不会如此义愤填膺了。 燕靛霞悻悻收回目光,仔细打量那团伤痕,都红了,还不严重!怎样才算严重?再往下就要伤着眼睛.....脸色渐沉,抬手摸摸她的额面:“痛不痛?” 蓉姐儿喜欢看他关切的模样,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嗯,痛呢!” 燕靛霞听得咬牙,骂道:“妖孽,被几个孩童欺负,你说你还有甚麽用?丢不丢脸?” 蓉姐儿不高兴了,从袖笼里掏出一颗桂花糖:“爹爹给的,不给你吃。”剥了丢进嘴里咂吧。 “爹爹!”燕靛霞冷笑:“愚蠢,你爹爹在兰若寺修行哩。” “哼!”蓉姐儿抱起胳膊不理他。 这正是:知疼问暖两小无猜,言三语二小儿无赖。 第贰肆壹章 胭脂铺子现古怪 萧鸢从马车下来,领着蓉姐儿燕靛霞先进了胭脂铺子的门,她要找掌柜的商谈铺子租赁到期之事。 伙计认得她们,忙过来招呼引座,一面儿斟茶,一面陪笑说:“范掌柜在内室待客,还请萧娘子稍等片刻。”又拿一碟腌渍梅子来、给她们佐茶吃。 恰有个丫头要买鹅蛋香粉,他去迎接,蓉姐儿不晓怎地,赖进长姐怀里不吭声儿,喂她梅子也摇头不要,燕靛霞觉察腰间挂剑在鞘里突突直跳,他环顾四围低声道:“这里有古怪!” 萧鸢现晓得他有些本事,只问:“谁有古怪?” 燕靛霞从袖里掏出照妖镜,照了一圈,再对准内室阖拢的帘子,摇头回话:“并无妖魔诡怪在此。” 萧鸢摸摸蓉姐儿浑身冷汗,不敢再多待,抱着起身就往外走,伙计追来笑问:“怎就走了?” 萧鸢随便胡诌个借口离去,走至宅门前一棵古樟树下,把蓉姐儿放到燕靛霞背脊,讨过照妖镜对准胭脂铺子,但见镜里是: 乌云时卷时舒,黑雾前拢后聚,四面朦胧生迷,满目冷峭透寒,偶露铺门鲜红,瞬间泼墨不现,忽闻惨哭凄凄,竟比窦娥还冤。 燕靛霞把蓉姐儿往上托了托,开口道:“这股子冲天的怨念之气实在骇人,但得沾惹必陪一条性命。” 萧鸢还待要问,忽见胭脂铺子走出几人,除范掌柜和伙计,还有个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夫人,身侧跟着两个丫鬟,仔细打量竟面熟,还道谁呢,原来是赵府(赵正春)上三房少奶奶高氏,萧鸢曾替她缝绣过一床被褥面儿,为人是极温柔和善的。 看着她上了轿子,丫鬟垂下轿帘嘎吱嘎吱沿着街道消失于人海。 范掌柜与伙计回了铺子里,萧鸢再看照妖镜,里已是云消霁散一派清明,她暗自沉思,蓉姐儿有了精神,肉乎乎的胳臂搂住燕靛霞的脖颈,又揪他的发脚,嘻嘻笑。 燕靛霞咬牙命她下来.... 就不下。 再说萧滽拎着文物匣子、一早到宫门前等候庶吉士考试,但见已有数十进士聚集,或站或蹲或靠或坐,或交头结耳或闭目养神或严阵以待,这真是:千般姿万般势人间名利态,尽为跃过龙门大步通坦途。 且正四更时分,文武官儿正是上早朝时,轿子排着队络绎而进,看得这些进士们满脸艳羡。 萧滽轻揉眉间那点困意,肩膀忽然被拍一记,回首看是柳孟梅,二人见过礼,柳孟梅笑问:“伤可有痊愈?”萧滽淡回:“已大好!”他想想问:“陆无双还在京城?” 自春闱舞弊案结后,彼此再未见过面。 柳孟梅摇头叹息:“他从昭狱出来后,被革除功名、此生终不得科考,哪还能在这伤心地逗留,隔日就回扬州去了。”取出一张银票递他,接着道:“陆兄一直对你心怀愧疚,这点银子不成敬意,若你肯谅他,哪日途经扬州知会一声,他亲自当面谢罪。” 萧滽接过银票扫了眼收进袖笼里,并未再多言,神情却比初见缓和了些,柳孟梅低问:“听闻你阿姐嫁给沈三爷了?” 萧滽蹙眉未答话,耳边传来马蹄哒哒,顺音望去,他那“姐夫”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威势凛冽由远近来。 第贰肆贰章 劣童诱引报私仇 萧滽已闻沈岐山有些日未归府,不晓在哪里醉生梦死,****虽无用,但把新嫁的阿姐凉凉晾在房里,就是罪不可恕。 早知如此不懂珍惜,又何必当初以他性命要挟硬迫强娶,愈想心愈恶之。 沈岐山端坐马上,俯视一众进士,眼一瞟便望见萧滽及其满脸嫌憎,暗忖这小舅子前世就很讨厌,今世更过之而不及。 懒得搭理他,目不斜视地随在官轿后,蹄哒哒入宫门而去。 这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等到上朝官儿的轿马走尽,鸿胪寺官引叶冲来领他们至文华殿门外东,按西北向序立。听得皇帝已坐文华殿内,礼部尚书沈谕衡站进士们之首,令他们行五拜三叩头之礼,礼毕,叶冲领他们进偏殿等候。 沈谕衡仍原地恭立,也就稍顷功夫,内侍官捧御题授他,他叩头受讫,拆开先看,顿时面有惊色,却也不多表,只拱手谢过,再递中书官誊录粉牌,以传示进士答题。 萧滽看那粉牌,不考四书五经,不论判诏诰表,不诗词歌赋制义,却议题为:自拟新庶吉士条约,以改革旧例诟病。 他对这个小皇帝产生了新奇的兴趣。 此处暂不表,且说沈瓒因受冯氏戒训很不爽落,那沈楚更是怀恨在心,定要找蓉姐儿报一耳光之仇,便苦思了个整人的法子,叫上沈云一商量,很快达成共识。 且说这日,天还昏蒙蒙,薄雾未散,阳不见出,他三人悄来到三房院子前,恰见蓉姐儿坐在门槛上抱只虎皮猫儿玩。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面面相觑挤眉弄眼,沈瓒先走到蓉姐儿跟前,假模假势地拱手作个揖,开口道:“前些日不该扔石头欺负你,想来一直羞愧,今我们特来聊表歉意,以示诚心。” 蓉姐儿偏头看他们,笑着点头:“原谅你们!” 原谅你们,还真大言不惭!沈楚抑下怒气,勉力笑道:“你还想骑鹤麽?我们带你去!” 蓉姐儿摇头:“阿姐不允我再骑鹤了!” “不让她知道,我们也不说。”沈云极力撺掇。 蓉姐儿还是摇头:“不能骗阿姐,她会哭的。”说着抱起猫儿要往房里走。 大好机会岂容错过!沈楚连忙叫住她:“你想不想吃白糖赤豆糕?” 蓉姐儿脚步一顿,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他们:“想吃!”她其实是一早就饿醒了,坐在这里等厨婆子送食盒来。 沈瓒笑道:“方才路过厨房正在蒸糕哩,热气白烟股股地冒出来,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沈楚补充一句:“我们已经吃过,可以带你去,还能给你阿姐捎几块来。” “我要跟你们去!”蓉姐儿把虎皮猫放了,兴高彩烈地跟在他们身边,沿着青石板路穿过园子往厨房方向走。 “你看那是甚麽?”沈瓒忽然指着坡上。 蓉姐儿望见满坡的月见草,红红黄黄开的正盛,她喜欢的很,跑去要摘两朵簪在鬓边,哪想得才一弯腰俯首,一道密织的网子兜头而下,她连忙拿手去拨拉,沈楚再使劲一拽,收紧她脚底束口,顿时站不稳,趔趄着跌倒,也就三两下功夫,那网子已将她罩裹个严严实实。 他三人仰天大笑,拍手击掌。 蓉姐儿看着他们不说话。 沈瓒骂道:“拖油瓶,害我被娘亲诫训,今儿不报此仇非君子。” 他三人跳脚指着蓉姐儿狠骂了一通,直骂到词尽,却见她面浮笑容并不害怕,愈发气狠起来,沈楚从地上捡颗石头朝她丢掷:“不肯求饶是不是?我要把你丢进荷花池喂鱼。” 沈云年纪尚小,也有样学样的。 沈瓒听得一怔:“那荷花池不浅,丢进去要出人命,还是勿要冒这个险。” “怕甚!”沈楚并不在乎:“先淹她个半死,再叫仆子拉她上来,就算淹死了又怎样,纵是有人问起,我们一口咬定她自己跌下去的,谁会信她呢!” “真是好主意!”有人冷笑着道。 “是吧!”沈楚还在得意:“你也觉得好是不是?” 沈瓒脸色苍白的拉拉他衣袖,沈楚这才会过意来,猛得回头,恰见薄雾里走出个人来。 欲知来者何人,后事又会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肆叁章 沈岐山痛惩三童 今儿庶吉士考选,皇帝要亲自拟题过目,是而下朝的早,沈岐山算算也有数日未归府,不晓可有人惦记他,路过卖南食的铺子,他要了玫瑰卷酥、糖腌金橘、一窝丝、冬瓜糖等凑成攒盒,毒妇嗜甜,都是她最爱吃的,想想又买了串糖葫芦,给蓉姐儿。 跑街过巷到家门首,仆子睡眼惺松来开门牵马,沈岐山也不要通传,大步迳到园里来,隔着薄雾忽见三个少年影影绰绰,细边身型应是沈瓒几个,暗忖一大清早这些顽劣小儿能在此作甚,非奸即盗!他也不声张,悄步近前,待听明、看清眼前一幕顿时勃然大怒。 沈瓒早唬得浑身僵直,嗓音都哆嗦了:“三叔....三叔....”沈楚沈云亦是抖若筛糠。 蓉姐儿眼睛一亮,很高兴地喊:“爹爹,爹爹。” “是姐夫!”沈岐山上前解开网子把她放出来,拍掉衣裳沾的尘土,上下打量,问道:“他们骂你打你没?” “骂了!”蓉姐儿点头,再指着沈楚沈云告状:“他们用石头砸我。” 她现在不再是只有阿姐宠的小可怜了,滽哥哥和燕哥哥会帮她,更有沈爹爹保护她,蓉姐儿快乐得心底直冒泡儿。 沈岐山低咒一声,把糖葫芦递给蓉姐儿吃,面庞铁青地看向要作鸟兽散的三人,足尖踢飞几颗石子,但听“啊呀”几声惨叫,沈瓒沈楚腿筋酸麻跌倒在地,沈云站在一边哇得哭了。沈岐山走到沈瓒面前,俯腰揪紧他颈后衣领一把提起,照着屁股就狠踢数脚,沈瓒鬼哭神嚎,哇啦叫救命。 有大房的丫鬟路过,见这架势不妙,转身往回跑去给冯氏报信。 沈岐山骂道:“你身为沈家长房嫡长子,带领幼弟在此恃强凌弱,恶念歹毒,视她人性命如草芥,谁给你的狗胆子!依家法律例,出得你这样不肖子孙,打死也不为过。”一手攥住沈瓒的双腕,一手折下根指粗的柳条子,挥舞起朝他腿腹及腰背抽打。 他本就是生猛武将,出手着实重,此时更要给沈瓒教训,并不控力,把那软中带硬的柳条挥得虎虎生风,触及躯体满耳啪啪作响。 “还欺负人麽?”沈岐山喝问。 “以后再也不敢!”沈瓒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住这样鞭挞,只觉浑身所到之处火辣辣的疼痛,当不过,哭着求情道:“叔叔饶命,且给侄儿最后一次悔过之机。”沈楚沈云也跪去求饶。 沈岐山观他锦衣破损,露出鞭痕红红紫紫,这才收手,又把沈楚狠教训的哭爹喊娘一番,沈云尚小,唬得尿了裤子,便算罢。 扔掉柳枝条子,他上前背起蓉姐儿扬长而去。 冯氏才起床、正待婆子梳发,忽见紫燕气喘吁吁地来报:“三老爷再园子里训诫大少爷呢。” “又哪里碍他的眼了?”冯氏先还不以为意。 紫燕着急道:“还是因萧蓉那丫头,三老爷怒气冲冲,夫人还是赶紧去看看罢!” 冯氏暗忖定是沈瓒因上次怀恨至今,才又去寻那丫头麻烦,怕不是恰被下朝的三爷撞见,顿时脊背发凉,随意把发髻一挽,就忙朝园子奔走。 没走数步,便见几个仆从抬着沈瓒沈楚由远及近,沈云已被婆子领走了。 薛姨娘恰也听闻风声带着丫鬟赶至。 大老爷沈谕衡下朝归府,领长随欲往书房去。 三人三面而来,皆有些怔住,却也不过一瞬间,不约而同看向哼哼唧唧的沈瓒二人,因着那般惨状都变了脸色。 冯氏薛姨娘扑将上去,各看各的儿,但见锦裳因翻滚覆满尘土,处处抽打裂碎成条,拨开细看,条条道道或红或青,有浅有深,还渗着血珠,冯氏大哭道:“三爷为个外姓的丫头,竟把自己的亲侄子往死里打,他这是借题发挥,疑我苛扣他的饷银便拿瓒哥儿来出气,要绝大老爷的后呢,罢了罢了,我找三爷去,把我这条贱命赔给他,来保瓒哥儿的命!” 薛姨娘亦抹泪道:“楚哥儿也打的不成样,夫人莫急,我随你一道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沈谕衡听得心起烦躁,看沈瓒沈楚确实受了苦楚,生气道:“你们勿要哭闹,还不快抬进屋里,立即请大夫过府诊治,我自会找三弟问个清楚。” 旋而转身往三房这边来。 这正是: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第贰肆肆章 萧娘子见招拆招 常嬷嬷一早不见蓉姐儿,出院门来寻,恰见沈岐山背其走近,连忙上前接过,笑问:“去哪里玩?也不说一声。” 蓉姐儿吃着糖葫芦,满嘴红殷殷的,只是笑并不答话。 沈岐山朝院内四望,婆子在打扫地面,提洗脸水,太阳出来了,有丫鬟把褥子抱出来晾晒,他问:“阿鸢还在睡麽?” 常嬷嬷回道:“四更起过一次,现在困回笼觉。” 沈岐山不置可否地颌首,抬步进院往正屋走,春柳端着铜盆子热水,他顺手接过,房内一片昏沉,湘竹帘子遮掩着窗牖,日阳儿顺着帘槅溜进来,一条条光斑来回摇晃,映得灰尘如蠓虫密密麻麻地悬空浮游。 他脱去官袍,拿过棉巾捧水盥洗,再走至榻边撩起锦账,萧鸢侧身面朝里躺着,腰间搭条水红洒花薄褥子。 沈岐山脱去荼白里衣,松解袴带,踢鞋上榻,去扳过她的肩膀,看似睡得很熟,脸庞红通通的。 萧鸢其实早醒了,本欲下榻,却听廊上一路足响,踩踏很重,非他其谁!暗忖定是下朝回来,不过换衣要走,懒得应酬他,索性故意装睡。 却竖耳听得窸窣脱衣声、盥洗水滴声、走近撩帐声、床榻陷沉,某人炽热凛烈的呼吸吹拂耳畔,她犹豫是否要忽然睁眼被惊醒。 哪想他竟用力扳过她的身子,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萧鸢又不想惊醒了,但凡他还尚存一点良知,就不该搅人清梦。 显然沈岐山的良知早被狗吃了! 他啜她的耳垂、吻她的颈子,再是嫣粉的嘴唇,堵得她呼吸不能,一双大手在山河壮丽间自在游走。 一日不摸,实如隔三秋。 萧鸢蓦得睁开双目,漆黑的眼珠子含水,狠狠地瞪着他。 沈岐山嘴角浮起笑容,表情有些嘲讽:“终于肯醒了?” 萧鸢去抓住他的手,喘着气道:“天已大亮,你我这般白日宣银,将为世人所不耻。” 沈岐山不以为然:“我操你与世人何干!” 他稍顿,又意味深长地笑了:“如此才能看得通透!”这毒妇白皮粉肉一身媚骨,比昏夜黄灯下,更有一种翻天覆地的诱惑性。 萧鸢听得又羞又窘,指尖毫不留情地掐他坚硬的胳臂,一面儿问:“三爷你一走数日不见,才刚回来....与我就没旁事可做麽?” 哪怕是说说话儿....再欢爱。 “没有!”沈岐山答的很干脆,甚而火上添油道:“我娶你为妾、不图你贤良,不图你钱财,更不图你感情,完全是见色起意,见一次做一次,不再有旁的。” 这便是娶她的初衷,自重生睁眼那刻起,他就想了九九八十一种折磨萧鸢的手段,以报前世里锥心背叛之痛..... 沈岐山眸光深邃,暗窥她的反应,是哭是闹或是如前世那般从此冷漠相对,他都有法子治她。 萧鸢愣怔着看他,这话说的真够伤人心,不过.......一把握住他的胳臂,蹙眉问:“你又吃药丸子了?” 沈岐山呆了呆,甚麽药丸子....瞬间恍然过来,慢慢地噙起嘴角:“那是自然,一下子吃了两颗。”吓死你! 萧鸢如他所愿地神情大变,咬着牙道:“我不是不让你再吃麽,这丸子吃多对身骨总是不好,下次勿要吃了,总会寻到法子治你这病症的。” 这毒妇,是在担心他麽?!沈岐山沉着脸色想。 萧鸢观他凝神不语,暗忖现和一个吃了回椿丸子的男人,讲道理都是白费,他脑子里皆是不受控制的本能,还是解毒要紧。 索性伸手去把他那里探了探,果然.....两颗的药效威力甚猛。 “你要做甚麽?”沈岐山有些不明白。 萧鸢忍着臊意自解衣裳,娇媚地瞪他一眼:“还等甚麽!” 沈岐山虎躯震三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肆伍章 沈大问责听春声 沈谕衡大步往二房院子来,丫鬟婆子各自在做活儿,常嬷嬷连忙过来见礼,他冷起声问:“二爷可在房里?” 常嬷嬷嗫嚅:“二老爷是在房里,不过正困回笼觉,不允我们进去打搅。” “他还有闲心困回笼觉!”沈谕衡神情阴郁,厉喝:“你去通传!” “唉哟!我哪里敢,二老爷那脾性,大老爷不晓麽!”常嬷嬷盯瞧他脸色,陪笑说:“不然等他醒了,再去书房找您去?” 他听得愈发生气:“好!好!我使唤不动你,我自去叫醒他。”说话上踏垛穿前廊,不会儿已至寝房前,湘竹帘未卷密遮,他正愈抬手揭开,忽听男人笑声粗嘎女子娇声嫩语,混着深浅喘息,接着是一番惊天大动,床榻嘎吱嘎吱,只道干柴烈火,却似地荡山摇。 这正是:妾有千尺情,郎有万丈意,一枕巫山雨,流云追快活。 沈谕衡黑着脸辄身返至明间,寻把靠门的椅子坐,丫鬟婆子不敢怠慢,斟茶倒水小心伺候。 他拿过桌上金刚经翻阅,忽见个穿红衣的女孩儿抱着只花狸猫,蹦蹦跳跳要往房里去,常嬷嬷忙拉住她,轻声嘀咕几句,她便乖巧的往回走,沈谕衡大声道:“常嬷嬷领她过来。” 那女孩儿似乎很怕生,躲在常嬷嬷的身后不肯现真容,沈谕衡皱眉问:“你可是萧蓉?今年几岁?” 常嬷嬷陪笑道:“她就是蓉姐儿,不过四岁余年纪。”又低头拉她手劝慰:“怕甚,这是大老爷。” 那女孩儿这才怯怯露出脸儿,形容尚小,却生的十分精致,沈谕衡再问:“是你在园子里骑鹤,还用石头打伤沈瓒沈楚他几个?”说到最后又不确定了。 常嬷嬷笑说:“大老爷恐是弄错罢,这事儿还须得眼见为实才得判!” 沈谕衡默了稍顷,指着蓉姐儿道:“一早二爷把沈瓒他们训诫可属实?” 蓉姐儿点点头,忽然抱着猫往门外一溜烟跑了。 “好没规矩!”沈谕衡原还待要问仔细,只得作罢,却也蹙眉呵斥,常嬷嬷退到一边不敢作响。 他本不是个会等人的人,却因闷着口气偏不走,这一等足等了一顿饭工夫,方听得房里起了走动声,有丫鬟捧水进去伺候。 再等片刻,才见沈岐山过来,仅着荼白里衣裤,敞着怀,露出精壮的胸膛,他往沈谕衡对面一坐,接过壶倒满一盏茶,一饮而尽,又斟满,嘴里道:“简直渴死,被那小妖妇要榨干。” 沈谕衡沉声叱责:“衣裳不整,满口粗鄙,像甚样子,青天白日,一味宣银,成何体统!若是传扬出去,沈族百年盛誉尽毁你手中矣!” 沈岐山眼底掠过一抹嘲讽,捏着盏淡道:“我乃一员武将,不拘泥这些小节,只重内修则外理,形端则影直,比那些衣冠楚楚却怀揣兽心者,不晓要堂堂正正多少。” 沈谕衡听得刺耳却不表,只问:“沈瓒沈楚一身的鞭伤,可是你今辰训诫之故?” 沈岐山冷笑道:“两个有娘生没爹养的顽劣之徒,竟要将蓉姐儿丢进荷花池里淹死,依府里家法律列,这种日后必辱没门楣的子辈,我就是取他二人性命亦不为过!” 第贰肆陆章 沈三听兄表情怀 俗说: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沈谕衡到底宦海沉浮数年,初听乍怒迅速抑忍,甚还微笑道:“妇人爱子如命,言语添油加醋在所不免,怪我偏听旁信,就来兴师问罪,沈瓒沈楚如此顽劣,三弟怎麽惩训都不为过。”顿了顿又说:“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终日朝堂忙碌,确是对他俩疏于管教,如今这般不成器,委实愧对祠堂端摆的列祖列宗。” 伸手不打笑脸人,沈岐山淡道:“大哥心底有数便好!”把盏里茶吃尽,觑他无走之意,心下明镜,笑了笑:“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有甚麽话直说无妨。” “外人只当你武将是个糙性子,却是最胆大心细。”沈谕衡称赞:“我也不与你虚以委蛇,你如今贵为东厂督主,常在皇帝身前走动,得请你办桩事儿。” 沈岐山静听下文,他接着道:“司礼监随堂太监沙公公病哉,掌印阮芳荐了几位给皇帝挑拣,其中有御药房太监范祥,聪明狡黠有才能,由其顶补随堂太监最为合适,不过据闻太后向皇帝一力举荐她身前内侍太监魏清,这魏清奸诈无情,只效忠太后及她外戚,亦是司马昭之心,若皇帝碍于孝心收其入监,日后要除会颇费周折,是以范祥能否顶补,皆靠三弟你来斡旋,亦是对秦王表衷最佳之机!” 沈岐山待他言毕,默了片刻,吃口茶才慢慢道:“我已知!你待我的好消息。” 沈谕衡微怔,不曾想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很是惊喜地笑了:“总觉你自回京后、对我持有诸多敌意,却原来不过是我一场多想!”他又叹息一声:“双亲过逝时你尚年幼,人说长兄如父,我自认还算尽责,就连娶妻也十分谨慎,娇艳妩媚之姿的不娶,聪明伶俐的不娶,性子乖张的不娶,家室深厚的不娶,只唯恐这等娶回会苛刻了阿弟你。蒋氏无姿无脑无才,却性子宽厚大度,为人还算亲和,对你更是悉心照顾,这麽些年来,看着你日渐出息,我甚是欣慰。沈氏宗族近亲远戚数百人,有才能者屈指可数,家大业大皆靠我苦苦支撑,如今却是不同,有你我兄弟同心同德同舟楫,这百年的基业必能繁盛延展,后世子孙尽享富贵荣华。” 沈岐山平静道:“大哥大嫂的养育之恩,我自然心底铭记,只要大哥顾念血脉亲情,待我这阿弟一如初衷,我亦此生愿将你敬重!” 沈谕衡听得心底一沉,有些迟疑问:“阿弟此话却是何意?” 沈岐山摇摇头,放下茶盏起身,拱手作了一揖:“我还有旁事,大哥好走!” 沈谕衡也不多留,撩袍离坐,走没两步似想起甚麽,语气意味深长:“我观你生龙活虎的!你同我实话,你那话儿可是好了?” 沈岐山奇怪地看着他,嘴角缓缓噙起一抹戏谑的笑容:“大哥想要我的回椿丸子?明说就是,你等着,我去房里拿给你。” “又混说。”沈谕衡清咳一嗓子:“这种东西吃多总会伤身,还是少食为妙,钱秉义入府问诊前,你更应休身养性、远离女色视为正途。” 说着两人迈出明间,恰见萧鸢正弯着腰、在为蓉姐儿擦拭衣上蹭的一片白灰,她穿着玫瑰紫薄衫、月白绉纱裙子,乌松油滴的发盘髻,仅戴着一枝家常银丝绞缠的蝴蝶,明明看去很素雅,却就是有股子风流气儿乱窜,你目光到哪儿,它就缠到哪儿,缠得你撇不开眼来。 这个毒妇惯会勾引人!沈岐山暗忖。 果然是个妖妇!沈谕衡沉吟。 萧鸢笑着直起身,不经意瞥见他兄弟俩站在廊前,远远看着她。 不禁有些恍神儿,仿若有一阵风从耳畔刷刷远去,把他(她)们带回到前世初见时那一片刻。 这正是:流光万种风怀淡,只觉人间情最难。 第贰肆柒章 萧娘子表白心意 萧鸢搭手见礼,沈谕衡擦肩而过,沈岐山径自回屋,竹帘子掀起又用力荡下,敲打着墙边,磕砰磕砰地作响。 她在院里陪蓉姐儿又玩了会,直到厨房婆子送来食盒,常嬷嬷接过往房里走,她这才跟随在后面。 沈岐山换了一身竹根青杭宁绸直裰,坐在桌前椅上,面无表情地擦拭那把随身携的青龙剑。 剑已擦拭得锃光雪亮,翻转间闪过刺目的凛凛寒气。 常嬷嬷揭开食盒盖子,取出一碗鸡汤煨的面条,一盘三个裂口流油大肉包子,一盘拌香油的十锦酱菜,一碗粳米粥,一碟香菌挑花烧卖。 沈岐山看见有一碟栗子糕,方沉声吩咐:“栗子糕送给蓉姐儿吃。”常嬷嬷应承着收回去。 萧鸢瞟他接过那碗面条,便自端过粳米粥,挑了酱菜吃。 辰时还翻云覆雨难分难舍,现却各吃各的有意疏离,没人说话,气氛显得颇古怪,一只黄莺啁啾着从窗前飞过,有猫儿在挠屋顶。 沈岐山挟起大肉包子给萧鸢:“怎不吃这个?” 萧鸢本是嫌肉包子太腻,但见他递来,想了想还是接了,咬一口,满嘴流油。 沈岐山吃面喝汤很快,没半晌碗里已见底,洗漱毕,丫头捧来新沏的香茶,他慢慢吃着,忽然语带嘲讽:“你看见我大哥眼神发直,觉得他斯文儒雅很合心意是麽?” 萧鸢微怔住,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她识颜观色,遂笑了笑:“哪里有看他,明明是眼神发直的在看你呢。” 沈岐山冷笑问:“你为何要眼神发直的看着我?” 萧鸢朝他媚眼一瞟:“你是我的夫君,且生的高大威猛,强壮有力,甚合我的心意!不看你还能看谁?” 不惯沈岐山怎麽想,但心底还是受用,看着她默了片刻,渐噙起嘴角:“阿鸢,你在富春镇开茶馆数年,倒练得一副唇枪沾糖,舌剑挑蜜的好口才,只这种话骗骗鬼就罢,还糊弄不倒我。” “你爱信不信。”萧鸢暗忖这人真难伺候,说假话不信,说真话也不信,和前世里的他大相径庭。 沈岐山又问:“定府大街那处宅子布置的如何?我见不得蓉姐儿在这受欺负。” 萧鸢已知晓他早前狠狠训诫了沈瓒沈楚两位哥儿,心底是五味杂陈,软着声回话:“大差不多,择个黄道吉日便可搬离,还有那三间门面,其中两间京货杂铺和胭脂铺租期近至,我想收回自用。” “自用?”沈岐山蹙眉:“这又是何意?” 萧鸢回话:“一是两铺掌柜要免押减租,二是我想开间绣坊贴补家用。”她顿了顿:“我晓得你买宅子后....身边所剩无几,蓉姐儿体弱靠名药贵材续命,滽哥儿若选拔上庶吉士入翰林,两年内无官秩与俸?,却缺不得同僚应酬及人情来往,他恰又值婚配嫁娶之年,日后购买宅院另住,皆需用银子。” 沈岐山语气平静:“若仅因这些,你不必再多提,我好歹秩品二品的大将军,还是能负担得起。”又道:“你既是官妾,就该安守本分守在内宅,岂能干那抛头露面的营生!” 萧鸢还待要说,恰福安来报已备好出城马车,他摆手,站起欲要走,她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掌,仰脸儿抿唇道:“三爷记得我的话,我是想好好与您同甘共苦,白头偕老度过此生的!只要你不弃,我必不离!” 沈岐山背脊微僵,垂眸深邃地望着她,面庞却冷冷的没有表情。 萧鸢等稍顷,没得他回应,莫名泛起一股子失落,他还是不信她! 这一世的沈岐山心墙高筑,哥嫂及她,还有赵姨娘,似乎都难以走进他的命途里。 “我晚间会回来。”他忽然淡道,径自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鸢又站了会,嘴角却渐渐弯起,挂上一朵明丽的笑花儿。 这正是: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备注:最后一句出自戴善夫诗。 第贰肆捌章 文华殿初展头角 萧滽由董公公引领进入文华殿内,皇帝朱镇端坐龙椅之上,手里握着他所撰之文,倒看得津津有味。 听得脚步声响方抬起头来,望着他跪地叩拜,道免礼,命起身,再详端其容貌,年纪与他相仿,却是粉面朱唇,玉树临风,甚是清隽斯文。 朱镇笑曰:“你就是沈督主的小舅子?”萧滽冷哼一声,作揖回话:“朝堂之上、金銮殿近前,他是他,我是我,泾渭分明,恳请皇上勿要混为一谈。” 董公公斥道:“大胆,放肆!” 朱镇摆手,他觉得有趣,前几个面谈的进士,或白发搔短不胜簪,或胆小如鼠两股颤,或言谈拘谨,或华而不实,竟没个能合心意,唯这萧滽看得入眼,他索性阖起试卷,要考他一考:“你这洋洋洒洒千字,朕观得眼累,你长话短说,述于朕听来就是。” 前章已提点过,招考庶吉士的御题为:自拟新庶吉士条约,以改革旧例诟病。 萧滽甚麽阵仗未曾见过,穿越之前常在宫里行走,岂会惧怕个年幼的小皇帝,他不慌不忙答:“其一,君子之道必本诸身,辨义利,审好恶,修身以立其本,责达治平之业。其二,文章应贵于经世,以四书六经明义理,史传谈时务,熟律议法制,日后可学为政用。其三,每日临摹晋唐法帖以习字学、每日馆师授书研读,初二及十六赴内阁稽考,不通者允补考一次,再不通者驱撵。其四,庶吉士入馆后,谢绝人事,专心学问,以求进益.....” 朱镇听毕,沉思半晌,方开口问:“你这新庶吉士条约,是依何据而拟?” 萧滽朗朗道:“自吾朝起始至今,科举选拔庶吉士已成惯便,主为俾进学励行,工于文章、备顾问,赞机密之才,以他日之用,是以在翰林院专僻学馆以做培养。然所开授课仍沿用古时诗文书画为主,虽沿袭的熟烂,却流于空洞,那些吏治民生、经邦强国策略概不提及,修齐治平的品格也无养成,日渐久之,馆内愈多为不学无术的卑陋者,而真正有志之士岂愿浪费大好光阴,或寻病而离,或请求解馆,如此而然,皇上原是求贤讷士之策,却并未走入经世致用之途,反养了一**攀权要,贿赂臣官的鼠狗之辈,良苦用心被叛,岂不惜哉!” 朱镇先还很从容,听他越说,脸色越沉凝,直待他讲完,仍旧沉默不语,也不晓过去多久,方道:“你的见解颇为深刻。”便不再多言,命他退下,传唤下一位考生。 萧滽走出文华殿,亦是官员们退朝之时,走的已大差不多,他背着手踩着汉白玉砌成的台阶慢慢走着,红日徐徐而升,大殿歇山顶上金黄的琉璃瓦,被阳光逼迫的一寸一寸耀眼刺目,他乌浓的眸瞳底,忽然掠过一抹激动之色,终于他又回到了这里。 两三官员说着话与他擦肩而过,其中个忽然回首看他,甚停下步履等他走近,拈髯笑问:“你可是中三甲第九名授同进士的萧滽?” 萧滽很想说不是。 欲待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备注:萧滽关于新庶吉士条约出自徐阶言论。 第贰肆玖章 萧滽奇才有人识 有诗曰: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 各位看客道这主动与萧滽搭话的官儿是谁,原来他就是当朝秩品三品的邢部左侍郎董靖,自萧滽春闱科考以来种种,他一直冷眼旁观,总有种莫名的预感,此人决非池中物,咫尺蛟龙得云雨。 遂一门心思想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托了官媒子章婆前去打探,先还殷勤热呼的很,说对方颇有意,甚问他讨要了月姐的画像,后就不了了之,令他着实一阵胸闷心堵。却是天意不该人绝,竟让他俩在此迎面相逢,倒也算是一段巧合机缘,董靖愈想愈喜,满面端得皆是笑容。 而萧滽仰颈看着董靖这身长八尺的大高个儿,立即想起章婆曾说媒一事,后长姐看他兴致缺缺,又忙着嫁沈岐山也就算罢,如今再将他细观,招风耳、卧蚕眉、绿豆眼,悬胆鼻,厚嘴唇切切剁剁一盘子,皆知女儿貌最若父.....如今他个三品大员主动来与自己交攀,非奸及盗。 心底腹诽表面却不露,只淡笑地作揖见礼,董靖问他庶吉士考得如何,他便慢慢述了一遍,语毕正好走出宫门外,话不多说,拱手告辞。 董靖听得愈发认定这是吾朝难得的旷世人才,面露老父亲笑容,忽然高喊一声:“萧滽!”待他回首,挥身亲切送别。 萧滽收回视线,忍不住打个哆嗦,他有种很不祥的感觉,自己的入仕之途还不是一般的凶险。 待回到沈府,他去见长姐,才至院门前,就见蓉姐儿兴奋地跑过来,嘴里叫着:“哥哥!哥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咧嘴儿笑。 萧滽俯身抱起她,细看她额上的红痕,燕靛霞怨叨叨都给他说了,他问:“痛麽?” 蓉姐儿摇头,迫不及待把沈岐山怒惩沈瓒沈楚讲给他听,笑嘻嘻地:“爹爹很厉害。” “甚麽爹爹,连姐夫都不算。”萧滽沉起神色训诫:“他待阿姐薄情寡义,对你我又能有几多真心,把你不过当只猫儿逗耍罢了,日后谁敢欺负你,只管跟我讲,我替你出气。”又暗忖,燕靛霞那厮不是说蓉姐儿是个没来处的凶妖麽,怎还能遭三个孩童欺凌,倒是怪哉! 进得院里,但见搁满数只大木箱,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粗使仆子正在捆绑粗绳欲要担走。 萧鸢站廊下同常嬷嬷在说话,抬眼见他抱着蓉姐儿走过来,连忙迎上笑问:“考得如何呢?” “应是成了!”萧滽很有底气,若不是受舞弊案牵连,他早入翰林院任编纂职,岂会浪费这番功夫。 常嬷嬷端来一盘西瓜,黑籽红瓤绿瓜皮,蓉姐儿挣扎下地,萧鸢递给她一片,萧滽也毋庸她递,自拿了一片慢慢吃着,似不经意地问:“沈三今回来过?” 萧鸢“嗯”了一声,脸庞莫名地发红,她岔开话说:“我这边收拾的大差不厘,明儿再去替你收整,就准备搬去定府大街住了。” 萧滽回道:“你不用替我收整,就些穿戴之物和笔墨纸砚书籍,给个箱子装进去即可。” 萧鸢弯唇道:“你莫望提醒燕靛霞也一道收整。” 萧滽斜眼睃她的表情,问道:“能搬离这里令长姐如此开心麽?” 萧鸢笑而不语,拿帕子替蓉姐儿擦拭淌到衣襟的瓜汁,前世里她三番五次央求沈岐山带她搬离这里,却总是不可得,郁怒积心,情转淡薄,才酿成日后的大错。 如今轻取而获,她又怎能不喜呢!默少顷看着他道:“我同老爷说了,要把胭脂铺和京货铺的门面收回,并开一家绣坊做营生,你可允肯麽?” 萧滽不答反问:“沈三他能允肯?” “尚未呢!”萧鸢笑道:“不过他乃一员武将,胸襟气度豪迈敞亮,绝非墨守成规的文官所能媲及,我摆事实讲道理,多提几次,他定会答应的。” “拭目以待。”萧滽并不看好,他闲时把长姐从富春镇至京城这段崎岖坎坷的命运细细琢磨,沈岐山行迹待考,其间诸多巧合,定存蹊跷,不是天赐,必有阴谋。 萧鸢果然想的太过轻巧,这是后话,此时不表。 第贰伍零章 搬离家各怀神思 萧鸢择了宜搬迁的晴朗之日,天蒙蒙亮就唤起蓉姐儿梳洗用饭,大件箱笼早就搬走了,余下一些零零碎碎,仆子也都装上马车。 她领着蓉姐儿去给大夫人蒋氏告辞,丫鬟掀帘通传,再来禀道:“昨晚夫人有些风寒,现刚醒,你们等一等罢。”语毕就返房内去了。 萧鸢只得站廊前等待,栏杆上挂着画眉笼子,蓉姐儿就在那嘀嘀咕咕逗鸟儿玩倒也不厌,婆子进出倒了两遍水,还是先前那丫鬟打起帘子:“夫人请见呢!” 萧鸢唤蓉姐儿一道进房里,蒋氏正坐在桌前吃茶,遂上前问安,道明来意,蒋氏也没多说甚麽,态度不冷不暖,只把蓉姐儿瞪了几眼。 待她俩走出院门,沈岐山正由远及近大步过来,显然才下朝,官服也没换,蓉姐儿见是他就很高兴,挣脱长姐的手,笑嘻嘻地跑过去:“老爷,老爷!”哥哥的教诲要时刻记心间。 怎又叫老爷了?!沈岐山皱起眉宇,目光犀利地看向萧鸢,以为是她教授的,冷笑问:“不在房里待着,到处乱跑甚麽?” 萧鸢就不信丫鬟春柳不告诉他她去哪了,揣着明白装糊涂,懒与他计较,抿唇回话:“双亲故去,尊兄嫂为长,既然分家搬离,总是好聚好散。”这话说的有歧义,她便添了一句:“日后再见不难。” 沈岐山待要嘲讽她,忽然眸光微睐,待大哥与其长随迎面近前,他拱手作揖,以示见礼。 沈谕衡才下朝回来,有些恍然地问:“今就要搬走麽?” 见沈岐山颌首,他叹了口气:“我实在难捉摸透你,这府邸宽阔敞大,院子众多,仆人成群,你爱住哪里皆随心意,为何非要另僻旁宅单住。你大嫂为了这事,身子都清减许多,唯恐外头生出闲言碎语,还道兄嫂偏待了你。” 沈岐山淡笑:“你们倒是多想,我那几个妾不是在麽!”他下巴朝着大哥,目光却瞅向萧鸢:“大哥定会好生关照她们。” 萧鸢的心骤然一缩,像有甚麽从脑中划过、却迅即溜远而没有捉住,沈谕衡蹙眉低叱:“又在胡言乱语,我能关照她们做甚麽,至多衣食无忧罢了。” 转而面看萧鸢,严厉道:“若是对岐山照顾不周,拿你是问。”不由一恍神儿,这通身风流气涌的妇人,着实好颜色。 沈岐山神情阴晴不定,却也没再多言语,弯腰背起蓉姐儿:“走了!” 日阳但得升腾即光芒万丈,照得满园花红柳绿,萧鸢不晓他可有去和赵姨娘等告别,暗忖定是没有,否则还不哭啼啼的来卖惨,又觉自己想多了,他要来见谁也就隔两条街的事,数只大蝴蝶翩跹飞至身前,她拿扇子一扑,纷纷惊散逃开,有一只飞进桂香院半开的院门,不晓眼花还是怎地,门内冷清清站着个年轻妇人,正落寞地望过来,面容身段与她颇为相似,不由怔了怔,就听蓉姐儿的唤声:“阿姐快些走!” 萧鸢看见几辆马车停在不远处,萧滽和燕靛霞站在树荫下说话,常嬷嬷带春柳夏莺两丫头数着箱笼,她拿扇子遮在额头挡日阳儿,想想再回首,哪里还有甚麽妇人,不过困顿自己的心魔罢了。 这正是:许多境界无来去,百花园中一只蝶。 第贰伍壹章 萧娘子欲报恩情 有诗曰:窗间新换蝉翼纱,门外拂尘万事新。 萧鸢自打入住定府大街的宅子后,吩咐佣仆清扫房间、搬弄摆件,修剪花园,里外整治的焕然一新时,已数日掠过。 且说这日,她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卷棚内边替睡午觉的蓉姐儿打扇,边看着春柳夏莺两丫头蹲在台阶上抓石子玩,一缕缕花香萦绕鼻息,就想起收回两间铺子这桩事来。 她把扇子递给常嬷嬷,自去换了衣裙,叫上夏莺陪她一路沿着树荫走出外门,正是赤日当头的时候,火云烈烈,蝉声分外喧闹,待进了胭脂铺子,却冷冷清清的,只有个小伙计,头栽在桌面上盹着了。 夏莺屈指“咚咚”敲桌面儿,那小伙计唬得惊跳起来:“打雷啦,打雷啦!”萧鸢看他那迷糊样子,噗嗤笑出声来,择把椅子坐了,问:“你家掌柜呢?” 那小伙计连忙过来斟茶,听得回答:“掌柜去了城外,还需过两日才回来。不晓萧娘子寻他有何事?” 萧鸢瞟他一眼:“怎我但凡来寻他,总是不见人,可是故意躲着?” 小伙计道:“萧娘子多意了,确实是出城去。” 萧鸢指指柜里摆的各色黛粉胭脂,道:“倒想问你,这些打我头次见,至今也未卖出去一件,生意如此清淡,你那掌柜怎撑得起这门面、雇得动你呢?” 小伙计脱口而出:“我家掌柜不指望这个挣钱。” 萧鸢追问:“那他指望哪个挣钱?” 小伙计顿觉失言,连忙笑着圆说:“我自个猜测的,只要掌柜按月给工钱,我就替他做事,哪里还管旁的许多!” 萧鸢又问:“前次赵府的三奶奶到你这里买得是甚麽香粉?” 小伙计只回话忘记了,萧鸢知他难再透风声,遂不勉强,站起身告辞出来,一路沉思地走回宅里,恰在二门遇见燕靛霞,招手叫住他:“随我往卷棚吃瓜去,晌午即湃在井里,这会定透心凉了。” 燕靛霞正也要找她,一面随着走,一面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当讲?” 萧鸢笑问:“你直说就是,无需这般客套。” 燕靛霞方嗫嚅地说:“萧娘子可记得我曾提起还有个师兄麽?” 萧鸢点头:“记得,你说过他曾在宣平候府捉妖反被噬,身受重伤,不知如今可有安好?” 燕靛霞道:“已安好,他原借宿在相国寺中,既然伤愈不便多待,一时也无宿可去,能否来宅里借住两日,但求头上有片屋瓦遮风挡雨即可。” 萧鸢倒是无谓:“并无多余房间给他,只能与你同处一室,若愿意就来罢。” 燕靛霞连忙称谢,说话间到了卷棚,蓉姐儿才困醒,坐在矮榻上揉眼睛,看见他很高兴,脆生生地叫燕哥哥。 春柳打来水伺候蓉姐儿盥洗手脸,常嬷嬷也把切好的瓜盛在水晶盘里端上桌,墨绿皮鲜红瓤乌黑的籽,萧鸢择了片递给燕靛霞,一片挑净瓜籽给了蓉姐儿。 她看向燕靛霞,道:“上趟你说赵府的高夫人满身冲天的怨念,若沾惹必陪一条性命,我一直琢磨此事,因她实在是个温柔和善的性子,从前我也多受她照顾,实难眼睁睁的见死不救。你可有甚麽法子呢?” 燕靛霞啃着瓜皮:“自古器物化怪颇多,它们前身或枉死或冤屈未报,时间愈久,怨念愈积深,进而作妖害人。萧娘子若真想救她,定要亲见她一面、细加盘问,或许一枝凤簪,一串耳环,一枚戒指,一副镯子甚衣裙袜鞋,皆有可疑之处,待问明源头,我再帮你不迟。” 萧鸢听进了心里,打定主意怎麽着都要见她一面,以报前世的恩情。 众看倌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伍贰章 沈岐山详言诫训 萧滽经皇帝亲自考选,与其他二十七员进士为庶吉士。 萧鸢喜不自胜,且说这日日西时分,彩霞满天,沈岐山与同僚吃毕酒,骑马回家,进房见她与常嬷嬷正嘀咕,他来倒不言语了,遂坐下随口问:“在说甚麽?” “蓉姐儿吵着要买只白鹤放园子里,我正在算家用,不够便罢,也非必买不可。”萧鸢回话,一面吩咐春柳打铜盆子水来伺候他盥洗,观他面无红晕,酒并未多饮,给常嬷嬷使个眼色,常嬷嬷会意退下了。 沈岐山略沉吟:“你不用买,宫中御花园内白鹤无数,膘肥体壮,我问皇上讨几只来。” 萧鸢拿起棉巾递给他,抿嘴笑问:“你明儿申时能否早些回来,我打算整治一桌酒菜为阿弟庆贺。” 沈岐山擦干面庞水渍,冷哼一声:“不过区区庶吉士,有甚麽可庆贺的!”坐回桌前自斟了盏凉茶一饮而尽。 萧鸢默了默,方说:“你或许觉得无谓,与滽哥儿却是来之不易,今后总算前途无量了。” “前途无量?”沈岐山谑笑:“妇人之见,若他也自认为如此,便是坐井观天一只蛙。”又道:“康定五年,庶吉士郑尚官至右佥都御史,因其行为不检,依附掌印太监冯林,少詹事兼大学士陈贤,得骤升用,引众不平,后皇帝亲谕其有罪下狱,谪放辽东。天顺二年,庶吉士李响,官至大学士吏部尚书,但其性凶险,惟事阿附,潜通掌印太监冯林,除去内阁四员阁老,终引九卿率百僚纷争,世事大乱,皇权不稳,后死于万箭穿心。更有近的,前年庶吉士西门岳才任刑部侍郎,因急于立功而罔顾律例,至一门冤假错案行刑数人,皇上大怒,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仕途从来都是艰难多险阻,我等为将数年,尚如履薄冰,他一脚还未踏进官坎,有何高枕无忧的!” 萧鸢被他堵的哑口无言,稍顷才说:“我的阿弟我当然知晓他的斤两。”她对滽哥儿一向很有自知知明,无论是前世里还是今世。抬眼看沈岐山唇边有抹薄蔑,心起恼怒却不表,只淡笑道:“我不过问一句话的事,你倒噼里啪啦教训这许多,我若不问,你又嫌他(她)们不当你是姐夫。罢了,你爱回不回,到时遣福安报个讯儿。”她摇着团扇欲走到窗前去看月亮。沈岐山偏不让她走,握住她的胳臂往怀里带,摁坐在自个的腿上,萧鸢挣脱不得,别过脸到一旁:“这样贴靠着,汗黏哒哒的,不嫌热麽?” 沈岐山挟抬她的下巴打量:“生气了?”萧鸢拿扇柄拨他的手:“哪有甚麽气生!”说实在话,滽哥儿讨厌他不要不要的,巴不得眼不见为净呢! 忽觉手腕一凉,瞟去是个翠玉镯子,衬得肌肤雪白柔润,不明所以,只怔怔地看他,平白无故的,太阳打西边出来麽! 沈岐山沉眸微厉:“以为我买来送你?多情!是太后过寿辰赏赐给众朝臣女眷。”这话倒也无错,他没瞧见中意的,任大哥皆拿去,自去金银玉器铺子挑了只镯子送她。当然,他是打死也不会告诉她,以免她还以为他欢喜她。 萧鸢哪知他这些别扭心思,她就单纯多了,这镯子看着颇值银钱,戴着也好看,就很高兴,对着灯烛晃来晃去地欣赏。 常嬷嬷端着个碗进房递给萧鸢,萧鸢接过摆到沈岐山面前,沈岐山见是一碗鲜红红的生血,闻着膻腥,惊疑问:“这是要做甚?” 萧鸢命常嬷嬷退下,待四下无人,才低声道:“这是鹿血,《本草纲目》记载它主治萎而不举,你若每日喝一碗,不出半月,定能雄风大振,金枪不倒!” 这正是: 沈郎故把硬当软内含千秋,萧娘誓将软做硬外出万招。 第贰伍叁章 萧滽洞破春帐事 沈岐山目光扫过萧鸢艳丽明媚的面庞,冷哼一声:“我的金枪何时倒过?” 那是吃大力回椿丸子的缘故,可不是自己起来的。萧鸢苦口婆心的劝解:“吃丸子治标不治根,时日久长对身体只会有害无益,请三爷听回劝,我总是真切地为你好!” “真切地为我好?!”沈岐山唇边涌起一抹嘲讽地笑意,前世里她也是这麽说的,结果呢,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若还相信这个毒妇的鬼话,那他便是此生白活了。 他心内倒海,面上却不显露,伸手端起鹿血晃了晃,很平静地问道:“你肯定确实有用?” 萧鸢回话:“药书记载哪里会错。” “好!”沈岐山不多废话,眉头不皱,仰起颈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再吃茶漱口,甚含颗梅子压那股膻腥味道。 他抽出青龙剑开始慢慢擦拭,稍顷过后,看向正垂颈绣手帕的萧鸢道:“似乎有反应了。” “这麽快?”萧鸢抬眼不敢置信地看他,沈岐山点点头:“浑身发热冒汗,心跳加速,能感觉到鹿血在体内横冲直撞,我已觉血脉贲张,情然自控,你还不过来随我上榻。”萧鸢有些慌张,这鹿血怎比椿丸子的药效还霸道,不是说要喝满十天半月才见成果麽,这怎说来就来。 沈岐山把青龙剑“啪”得往桌上搁,拉过她一把抱起就朝床榻大步而去。 萧滽摇着扇子过来给阿姐问安,见院里蓉姐儿正逗狗子玩,把绣球甩手扔老远儿,狗子呼哧呼哧跑去叼过来,吐着舌头喘粗气。 “哥哥,哥哥。”蓉姐儿笑嘻嘻地跑到面前来,萧滽一摸她额头皆是汗,摸出帕子替她擦拭,蓉姐儿问:“燕哥哥呢?他去哪儿了?” “滚的越远越好。”萧滽听闻他要接师兄上门,定是为蓉姐儿而来,蒙在鼓里的长姐竟然答应了,他岂能坐视不管,无论蓉姐儿是人还是妖,他都不能坐视不理,他已不是从前的他。忽觉小腿被撞了一下,是狗子叼着绣球还要玩儿,他接过绣球一个潇洒地转身飞腿,那绣球“嗖”地冲过院墙不见影儿,狗子箭一般窜出院门,蓉姐儿也跟着跑了,春柳和夏莺原站着在嘀咕说趣话儿,见这阵仗连忙紧随了去,一下子院内清静了许多。 他走近前廊,福安坐在栏杆榻板上吃茶,听得脚步声连忙站起,迎来作揖见礼:“舅爷来的不巧.....” “哼!“萧滽冷冷笑起来:“沈岐山是在和阿姐议剑,还是又毒发了?他毒发的次数可够频频,再如此下去,怕不要毒发身亡!” 这主仆俩都很奸诈,竟敢欺他年轻不懂风月,编出这样的谎话,一回两回信了,可难再骗他三回。 福安眼珠子骨碌一转,陪笑道:“舅老爷果然聪颖非凡,甚麽都瞒不过您,您若有甚麽话,小的稍后替你传达便是。” “无用你费心。”萧滽转身走了。 而房里春帐嘎吱嘎吱地摇晃半晌,萧鸢忽然揽衣坐起,香汗滴滴,大惊失色道:“老爷不是说有反应了麽?怎不见起效呢!” 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贰伍肆章 沈岐山欲迎还拒 沈岐山戍边时曾捕住过一个倭人,疑是奸细,他亲自讯问,严刑拷打施了各种手段,见其始终面色平和,未有痛哼一声,后再细查,不过是来吾朝游历的一介武士。 所谓不打不相识,武士养伤期间,两人总切磋武艺反生出惜惜相惺之意,沈岐山赠他一把碧血剑并授一套剑法,武士定要礼尚往来,沈岐山便问:“我所施刑讯手段,至今还无谁如你这般能忍得,你是如何做到?”那武士道:“在我们倭国武道中有一样隐密武技即忍术,习忍术中,精神修炼为重,通过修习东密秘法,使意志无比坚韧,达刀枪不入的境界。你若有兴致,我可授你东密秘法。”沈岐山欣然学之,常加练习,只可惜并无用武之地。 他是怎麽都没想过这项秘技会用在萧鸢的身上。 让自己不能雄起实在耗精神。 他暗自手掌握拳,目光凌厉地打量衣衫不整、妩媚风情的萧鸢,冷哼一声:“甚麽鹿血,就是天王老子的血都不顶事。”又语气嘲弄道:“毒妇,嫁了个不顶用的男人,可是追悔莫及?”前世里他馋她身子馋的不行,还要屡屡看其眼色,如今她想要都没有。 萧鸢怔怔地,抬眼见他神情阴郁,话里刻意将自己贬低,心底陡然泛起酸楚,前世里年富力强的将军,性情冲天的骄傲,何时展出如此颓唐的一面过。 一股子热血上脑,她想也没想就朝他俯去,埋首其间....... 沈岐山背脊倏得僵直,简直不敢置信,却也不容他不信,能感觉躯壳里骨肉筋脉瞬间热潮澎湃,他顶倚床梁,深吸口气,暗念东密秘法心诀,不肖半刻已觉湿透衣衫,额上覆盖薄汗,低眸紧盯萧鸢乌黑油亮的发在脑后松松盘成圆髻,几缕垂荡而下来回轻扫他的大腿,刺激的皮下青筋突突狂跳,他忍不住伸手至她圆髻处,欲要狠狠摁下随心所欲,她实在太慢了,又恍然惊醒猛得缩回,咬牙骂道:“毒妇,你故意折磨我!” 萧鸢懒得理他! 沈岐山仰起头看着帐顶绣的交颈鸳鸯,抑着沉重呼吸,浑身绷如弓弩,手掌握成拳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想要一把推开她....又舍不得..... 他觉得这哪里是在虐萧鸢,是在虐他自己,一下子想通了,管它呢,有的是别的穷凶极恶的法子虐她,他要及时行乐,夜夜春宵..... 大手才要摁住她的圆髻,帐缝忽地拉开,伴着脆嫩嫩稚声:“阿姐,老爷!”是蓉姐儿。 电光火石间,沈岐山眼明手快地拉过锦褥盖住腰腹,蓉姐儿歪着头问:“老爷,阿姐呢?” “你阿姐睡着了!”喉音难得地沙哑沉混,蓉姐有些担心地看他:“老爷流了很多汗呀!你口渴麽?我去给你倒茶!” “好!我正口渴!”沈岐山颌首,见着纱帐复又阖拢,萧鸢满面通红地从他身上爬下来,面朝里侧身躺着,一声不吭儿。 沈岐山压低声道:“这时候害甚麽羞,方才不是闹腾得挺欢麽!” 萧鸢没及说话,就听得蓉姐儿又过来,笑嘻嘻地献殷勤:“老爷,喝茶!” “叫姐夫。”沈岐山接过茶一饮而尽,他嗓子都冒烟了。 蓉姐儿瞧到锦褥在翻动,以为萧鸢睡醒转,遂问了一句:“阿姐要喝茶麽?” 沈岐山微顿,嘴角噙起了笑意,慢慢道:“你阿姐她不渴!” 蓉姐儿觉得他笑容甚是古怪。 这正是:心事欲拒又欲迎,猛将风月担儿担。 第贰伍伍章 沈三爷一试身手 萧鸢听沈岐山愈发浑说,褥被底掐他大腿一把,佯装才醒转,朝蓉姐儿倦倦地问:“这般晚你不困觉,怎跑到这里来呢?” 蓉姐儿眼巴巴地:“我那房里总有人哭,吵得睡不着,要阿姐陪!” 沈岐山听闻,拿起里衣穿上、起身趿鞋下地:“我去看看!” 他走到桌前提了青龙剑,掀帘至廊下,四周杳无人声,夜色迷蒙,红笼照拂,一丸新月凉风正好,疾步进了蓉姐儿所住西厢房,点燃烛台,观望四周凝听半刻并无异像,待出了房,却隐约耳闻谁在吹萧,他随声走到院子外,近前却是萧滽坐在一块大白石上自娱自乐。 萧滽已见他来,佯装未察觉,继续悠悠扬扬地吹萧。 沈岐山蹙眉道:“大半夜的在这里鬼哭神嚎甚麽,曲不成调,难听至极。”抽出剑身对着月光擦拭。 萧滽冷笑:“你个粗俗武将,哪里懂得南管音律之美。”想当年谁想听他吹萧一曲,便是捧万金相求,也未必如愿。 沈岐山听得戏谑:“我是不懂,但亦知晓,若真曲调高妙,使人如梦如幻,岂会唬得蓉姐儿跑去找阿姐陪,你也是能耐!” 萧滽微怔,他觉得定是这乐管太粗劣,索性不吹了,身侧有一碟嫩莲子,是丫鬟春柳剥好给他尝鲜的,遂拈了颗丢进嘴里嚼。 沈岐山手持剑柄虚晃一招,剑尖划过碟儿,挑起一颗莲子,要往自己嘴前送,萧滽眼明手快,忽然将乐管一抛,那乐管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剑身击打而来,沈岐山眸光骤缩,手腕迅速微偏,就听哐哐啷啷刺耳响,乐管被劈成两半,莲子要落地刹那时,又被剑尖扫起,沈岐山伸手取过揉搓两下,吃了,甚得意地嘲讽:“心胸狭隘!我自家塘内荷花结的,怎就吃不得?” 萧滽笑起来:“怎吃不得,全给你罢!”手掌往石上一拍,四方碟与数颗莲子瞬间飞起,带着劲风往沈岐山面门扑射去,他则站起,把袍摆一撩径自走了。 沈岐山一个鹞子翻身,左手接方碟,右手抬剑接莲子,莲子滑溜终是几颗掉落于地,看萧滽背影逝于夜幕,面庞掠过些许惊诧,不禁肃然,沉思着略站会儿,才复回院中,去净室洗漱后,回到房内,见萧鸢搂着蓉姐儿,两人挨头睡得十分香甜,并不打扰,吹熄了灯,自去窗前矮榻躺下,翻来覆去无困意. 娥眉月在外游移,森森的,把他结实的胳臂染成青白色,朦胧间听得似乎有人在哭,又觉不是,像猫儿踩着屋梁在叫春,忽有谁叮叮咚咚弹琵琶,他暗忖莫不是萧滽又在发癫,细听却不甚分明,倒像雨打芭蕉声,可月儿明明在天,怎会落雨。 沈岐山觉得都是萧鸢害得他神智大乱,她的性子变得蹊跷,无论他怎样的冷嘲热讽甩脸色,她都不怒不恼一意儿应承,如般火般往他跟前凑,竟还敢做出那样出离的动作....在前世里是无法想像的,还有萧滽,浑身都是谜团,至于蓉姐儿.....愈想愈觉纷乱,他阖起双眸,暗忖来之则安之,唯有静观其变了。 这正是:月下琵琶疑风雨,喃喃吹萧陌路人。 第贰伍陆章 萧鸢假中问真情 且说这日沈岐山上朝去,萧鸢梳妆打扮妥当,带丫鬟夏莺坐一乘轿子至赵尚书府门前。 几个看门人在洒扫地面,其中个认出她来,笑迎着问:“甚麽风把萧娘子吹到这里?” 萧鸢亦笑道:“上趟在胭脂铺,我去时高夫人正巧离开,遗了一盒珍珠粉,我和掌柜说与她是旧识,是以取了今儿送来,还烦爷替我通报一声!”命丫鬟递了钱:“拿去沽一壶酒吃!”那看门人连忙称谢,叫来个小子教了几句话,让他去回禀,不肖半刻,那小子来道:“夫人有请萧娘子。” 萧鸢便随着他穿园过廊,入了秋叶式的洞门,来至三房院中,一架红蔷薇犹自盛绽,踏跺上坐着个小丫鬟,站起身隔帘子道:“萧娘子来了。” 就听里面有人笑说:“快请进来罢!”丫鬟连忙打起帘子,萧鸢让夏莺在外等候,独自进到房内,便见高氏穿着家常衣裳,松挽发髻,坐在桌前慢慢吃燕窝粥,见她进来行礼,打量一番,笑道:“难为你还记得来看我,当时说走就走了,也无机会道个别。”让她坐。 萧鸢陪笑道:“那会儿阿弟因科举案牵连入狱,亦恐给赵府陡增麻烦,是以才不告而别,还望夫人见谅!” 高氏摇头:“旁人有难、恨不能紧攀住高枝儿得行方便,你倒反向行之呢!”或许也因如此,她才会对这个妇人颇有好感,想了想,笑道:“听闻你嫁给沈督主作妾,我倒觉得委屈了你。不过看你的气色,他待你应不错,还算是个懂得惜福的。” 萧鸢俏脸泛起红晕,眼睛余光睃到高氏微挺的少腹,连忙道:“恭贺夫人怀喜!” 这高氏嫁入赵府已有三年,一直不得孕,老太太颇有微辞,已明面提点,若再无动静,就要给三老爷纳房妾室以续子嗣香火。 高氏愈发春风满面,微笑着颌首,两人叙了会儿闲言,萧鸢从袖里取出一盒珍珠粉递上:“实不瞒夫人,定府大街那处,我家老爷有三间门面,这胭脂铺子便是其间之一,昨时店里伙计听闻我要来见夫人,托我把这个顺便捎带,说是上趟子您买了忘带走。” 高氏微怔,端手里打开盒盖闻了闻,再看向萧鸢,神情有些怪异,她说:“我被你弄糊涂了,我未曾在他那里买过甚麽胭脂粉黛。” 萧鸢不解道:“我听伙计之言,夫人前月才去过范掌柜的铺子。” 高氏恍然,不由笑道:“我是去过,却并非买他的胭脂粉黛,是为这物而去。”撩袖露出手腕,撸下一只玉镯,递给她。 萧鸢忙用帕子托至眼前细看,但见这玉镯色正不邪、水透无绺裂,亦无斑暇,更罕见的是玉内十分红艳,丝丝缕缕若人皮下充血脉络,缠绕蜿蜒至整圈润白。 她惊讶地问:“这可是传说中的血玉?” “你倒识货!”高氏抚摸着少腹,低声说:“我初有孕时胎像不稳,请好些太医诊脉均说难保,后听闻有个医道了得的先生,常行走于达官显贵门邸间,治愈了好些疑难杂症,口耳相传,因此名声鹊起,我就差人重金请他来,他诊治后也说我这胎易滑难固,见我伤心欲绝,他就给了个法子,说不妨弄块血玉来戴,这血玉多灵气,能凝精护体、温宫润巢,可保胎儿平安至诞出。我哪里知晓何处能找到血玉,他便介绍了胭脂铺子的范掌柜。”她又笑道:“自戴了这镯子后,果然胎像变得安稳,确实有奇效!” 看倌定要问这血玉价值几何,还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伍柒章 赵正春心有异想 萧鸢把血玉还给她,语气随意问:“此物不晓价值几何?”高氏接过戴回手腕,笑道:“为了子嗣、千金散尽亦是甘愿!” 两人又聊了半晌,见得房内大明大亮,萧鸢指了一事起身告辞,高氏也不甚留,只说:“有闲空就尽管来。”命个丫鬟小梅送她出府。 出了院子,她问小梅:“郭桃、丁香、孟眉那几绣娘还在府上做工麽?老太太身骨还健朗?五小姐可有另觅婚配?高夫人怀胎是否平稳?”命夏莺给赏钱,那小梅便把自己晓得的一一讲给她听。她们在园里走,骄阳高照,荫浓蝉闹。 赵正春下了早朝回府,匆匆往书房走,忽听嘀嘀咕咕说话声,抬眼远望,有些不敢相信,待走近些再看,不是萧鸢还有谁。 他的记忆还留在她高举斧头劈焦黄猪腿的场景中,自那后彼此就没再遇过,如今乍然相见倒别有几许亲切之感。 再观她穿件豆青绿洒花江绸禙子,露出内里荼白镶银丝马面裙,松挽发髻斜簪一枝花钗,打扮虽清爽简素,却不掩其春色横眉,秋水凝目,曲柳柔腰,颦笑间风情招展,实可谓:烟笼芍药,雨润芙蓉。 萧鸢抬眼见有人迎面而来,一身绯色官袍,却是赵正春,他神情沉稳地看她。 她倒也无惧,上前俯身见礼,赵正春笑了笑:“萧娘子怎有闲情来我的府里?”又打趣问:“是来寻我麽?” 萧鸢回道:“我是来给高夫人送珍珠粉。”心底暗忖可否要将胭脂铺子的古怪讲与他听。 “原来如此!”赵正春薄唇微抿,又淡问:“沈督主可有轻待你?” “他待我一向不薄!”萧鸢答的心不在焉,转念又想,这些学富五车的大儒哪里会轻信甚麽怪力神谈,只怕白费口舌不说,还遭他猜疑。 赵正春“嗯”了一声,他诸事繁忙,实在没功夫在这里闲扯,不知怎地却迈不开腿。 萧鸢见他没话讲,遂告辞要走,赵正春没阻拦,两人擦肩而过,他忽然听见她的声音,有些犹豫:“赵大人.....” “甚麽?“他迅速回身。 萧鸢想想终还是算罢,弯起唇角笑着摇头,终是径自走了。 赵正春望着她的背影渐远,临别时她作何叫他,又为何欲言又止,可是有甚麽难以启齿?! 是了,沈岐山一介武将,言语粗俗,嘴脸鄙陋,哪懂怜香惜玉,又损了身体,多半是心性大变,将她还不晓怎麽折磨,如今只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正是:拈花折柳,赵郎别有它意,煮鹤焚琴,伧父不懂情深。 萧鸢回到宅里,在院子内看见燕靛霞和蓉姐儿在吃西瓜。招手叫他进房里,细细讲了与高氏说的话。燕靛霞皱眉问:“你吃准那是血玉镯子麽?” “你毋庸怀疑,确是的!”萧鸢道:“我从前见过血玉镯子。” 前世里沈岐山发配烟障之地后,她才晓得自己有孕,且见红难保,沈谕衡送了她血玉镯子稳胎,今才发现,同高氏所戴的那只一模一样。 她问:“这血玉真有如此大功效麽?” 燕靛霞道:“何为血玉,是前人逝后落葬时,将玉器强行塞入尸体九窍,使其锁魂固精,死人不腐。这玉在地下埋葬数年,因吸足阴气,致血丝沁入玉心,颇有灵性,后被人盗出偷卖,可谓无价之宝。但我们那日在胭脂铺子、用照妖镜所见却是黑气冲天,怨念骇人,绝非血玉所现征兆!” 第贰伍捌章 入翰林巧遇旧痛 有词曰:抽丝剥茧云见月,天地与我同虚舟。 萧鸢此时脑里乱成一团,她犹记前世听过的传闻,高氏临产时场面十分阴森可怖。 血玉镯子.....血玉镯子原来是高氏的.....后来戴上她的手腕.....背脊忽然发凉,似有股子凛冬之风钻进了袖笼,如毒蛇芯子舔舐着她的胳臂,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燕靛霞观她面色难看,微怔问:“萧娘子可是想起甚麽?” 萧鸢摇头,默了少顷开口:“这血玉乃大凶之物,高氏长久佩戴必遭其害,我们既晓真相,岂能坐视不理。”她又道:“一切古怪皆从胭脂铺子源出,范掌柜必有蹊跷,你去盯紧他的行踪,他利欲熏心,定不止做高氏一家买卖。” 燕靛霞应承而去,蓉姐儿拿了片西瓜蹦跳着进房:“阿姐吃。”她把黑籽儿都抠光了。 萧鸢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埋首在其衣襟前,蓉姐儿乖顺不动,笑着摸摸她的头。 萧滽乘轿到了翰林院,已站满新录的庶吉士,日后要同朝为官,皆相互寒喧,客气见礼。忽听院内钟鼓摐摐,朱门两扇大开,几个秩品六七品的官员走出,手捧册子,唤到名字的尾随前者跟上,共有二十八员,萧滽落至最后一个,他也无谓,背着手跨进槛内,边走边四顾,两边大夫松葱茏、君子竹高直,三两只仙鹤剔翎,风雅非常,起着从前自己可没少祸害翰林院,令一干酸儒闻风丧胆,如今却要置身其中受进学之苦,时矣命矣! 过了月洞门,堂西是读讲厅,众人进厅按序入座,萧滽坐至末排最左靠窗,见得又进来三员官儿,其中为师教习的是侍读学士王煜,上来即是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一套诫训,他听得昏困,百无聊赖透过窗棂朝外望,两棵大夫松、三竿君子竹,蝉嘶呱噪,鸟鸣啁啾,恰有官员经过,却认得,当初进京赶考时,陆无双所介绍,前年的状元,现翰林院任编修的林茂,有同桌饮酒之缘。身后跟着个儒生,捧着高高书册,只露出一张小脸来。 萧滽眸瞳倏得紧缩,神情微变,瞧他望见了谁,竟是长乐公主,胸前莫名生出剧痛,他不禁用手捂住,唇角凌厉地抿起,真是冤家路窄,前辈子死在她手里,兜兜转转倒又在此相逢了,还敢女扮男装混入翰林院......他冷笑一声,缓缓收回视线,听见王煜还在讲:圣上选拔诸位庶吉士,旨进学励行,工于文章以备他日这用。特优厚待遇,司礼监月给笔墨纸砚;光禄给朝、暮膳;礼部月给膏烛钞人三锭;工部选近第宅居;且可得五日一休沐,使内臣随之,校尉备驺从,言毕便命他们去待诏厅领取发放之物。 众人皆欣喜不已,起身三两往厅外走,萧滽反其道而行,沿林茂方向快步而去,不多久紧跟追上,他提拔嗓音:“林大人!” 林茂闻听有人唤他,顿住回转身,愣了愣,恍然说:“原来是萧生!”亦晓得他中庶吉士而入翰林来。 萧滽上前见礼,又朝一边捧书人作个揖:“在下萧滽,敢问这位大人尊姓大名?” 那人未言语,林茂帮其介绍:“侍书张福张大人。” “张大人!”萧滽俯首看着她的面庞,似笑非笑地低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伍玖章 胭脂铺旁敲虚实 燕靛霞跟了范掌柜数日,见他吃宿皆在胭脂铺子,唯有黄昏时去巷口看人杀棋数盘,每至天黑才方兴未艾折返。 萧鸢只觉这样等待不是办法,她想了个主意,翌日精心打扮一番,带上燕靛霞,摇着玉柄白绢团扇,摇摇摆摆就往铺子去。 依然是那小伙计,她笑着问:“范掌柜呢?” 小伙计送来茶水和一碟杏脯,上二楼去了,也就稍顷功夫,就听得梯子嘎吱嘎吱作响,范掌柜满脸堆笑地走近作揖:“萧娘子寻我不晓所为何事?” 萧鸢吃着杏脯,不答反道:“这杏脯腌的好,酸酸甜甜,给我称些,带回去给蓉姐儿。” 范掌柜连忙笑道:“这是我自己腌的,难得萧娘子喜欢,我送你些就是。”他吩咐小伙计去包些来。 萧鸢随意儿问:“下月租期到了,范掌柜不愿续约,是打算搬去哪里呢?” 范掌柜回:“喛,萧娘子此话差矣。不是我不愿续约,是你租金价昂迫人走哩!我这小本营生承受不起。” “你原能承受,怎我来了,就承受不起?”萧鸢笑了笑:“想必是有了好去处!敢问租价又是几何?” “这胭脂铺子实不赚钱!也不曾寻那好去处!”他叹息道:“我一人在外飘泊至半百,无妻无儿,十分孤独,遂打算收拾包裹返回家乡,用积攒的银两买几分薄田,一处宅院,再娶个婆娘相依度日,也算是给高堂一个交待。” 萧鸢笑问:“你要寻怎样的婆娘?” 范掌柜斜眼睃她,樱草色绉绸衫配大红裙子,满头珠翠,略施粉黛,朱唇一抹深胭脂,杏脯轻嚼,手摇团扇,满目媚色过浓。 他心底垂诞,讲话也就无了分寸:“若娶的婆娘姿色,能有萧娘子一个指甲尖儿,我亦此生无憾。” 燕靛霞蹙眉斥责:“大胆!萧娘子乃沈大人官妾,岂容你在此言语轻薄。” 范掌柜忙陪不是,萧鸢抿嘴瞟他一眼,轻轻笑道:“甭理他!你这话儿我听着受用!” 又问他生平际遇、家乡情形,也把自己些事儿说了说,这般你来我往,倒是愈聊愈火热。 小伙计送来一包杏脯,萧鸢接过递给燕靛霞,吩咐他拿去给蓉姐儿再来,范掌柜也颇有眼色,指了一事支开小伙计,才笑问:“萧娘子有话直说就是。” 萧鸢开门见山:“我前次去拜见尚书府的高夫人,看见她那只血玉镯子,甚是眼馋,你还有麽?我也想要一只。” 范掌柜唬得跳起,走至门前伸颈四处探探,挂上休憩的牌子,荡下竹帘,方走回复坐,惊慌道:“这血玉哪里说有就能有的?也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恰吴大夫引荐,高夫人保胎,我有心向善,好容易才讨来一只。” 萧鸢盯着他打量会儿,噗嗤笑起来:“你紧张甚麽!反正这血玉也是讨得来的,你帮我再去讨一回,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谁还会跟银子过不去。” “这还真不是银子的事!”见范掌柜再三推阻,她脸色微沉,开口道:“实不相瞒,我那妹妹蓉姐儿,自幼身骨赢弱,一直靠名贵药材续命,曾得神医诊治,直言活不过六岁,眼见期限将至,我怎能不烦恼。既然高氏能用血玉保胎,定也能救蓉姐儿性命。”说着流下两行泪来:“你讨都未去讨,就一口拒绝,可伤人心!” “我实在无能为力.....喛.....你勿要再哭,哭也无用.....”范掌柜有些无措:“被旁人瞧去怎生了得,还道我欺负你萧娘子.....” 他话音刚落,就听竹帘子扑簇簇作响,抬眼便见走进来一人,观清相貌,顿时心底暗叫糟糕。 第贰陆零章 沈三爷以恶制恶 范掌柜急忙起身见礼:“不知沈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沈岐山“嗯”了一声,撩袍就座,再看萧鸢眼眶泛起潮红,蹙眉问:“怎麽了?谁敢欺负你?” 萧鸢正暗忖他怎会来,定是问过燕靛霞,倒是好巧不巧。范掌柜偷瞄她满面委屈不吭气儿,更加胆颤心惊,连忙陪笑解释:“委实冤枉,给小的十个胆也不敢啊!只因萧娘子想要块血玉,在下实在难应承而已!” “血玉?”沈岐山追问:“你要那玩意作甚?” 萧鸢道:“高夫人从他这里求了只血玉镯子,原有流产之兆,现胎像稳固,我觉得颇有灵气,也想要!” 沈岐山沉思地打量她少腹:“你有喜了?” 有喜......萧鸢一抿嘴儿:“我替蓉姐儿求的,她身骨赢弱你也晓得!” 沈岐山又问:“高夫人是何许人?” 范掌柜道:“赵尚书府里的高夫人。” 沈岐山面庞凝冷,慢慢吃毕茶,目光犀利地来回扫过她(他)二人,淡道:“范掌柜,你若觉得为难,把那卖玉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告知我,我自去寻他买卖。” 范掌柜婉拒:“玉行的规矩,英雄不问出处,还请沈大人见谅。” 沈岐山一拍桌面,厉声叱喝:“你少在我面前拿乔!以为我不晓这血玉的出处?皆是掘坟开棺盗窃而出,实属德行败坏,官府条律明令禁止,违者买卖双方难逃杖责之罚,你可心中有数?” 萧鸢和范掌柜无言腹诽,他前句还要买血玉哩,后句就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范掌柜道:“沈大人明查,我也是被高夫人迫得无奈,到底那是赵尚书.....” “赵尚书又怎地!”沈岐山冷笑:“我正愁无法子治他。倒是你这样的身板,在大牢里恐怕经不起磋磨,劝你早些备好棺材板为宜!” 原来坊间传闻沈赵两位权臣不合却是真的!范掌柜“扑通”双膝跪地,磕头求饶:“小的再不敢,请沈大人饶命。” 沈岐山道:“弄块血玉来便饶了你,我要这两日必有消息!” 见范掌柜诺诺答应,他起身朝萧鸢也没好声气:“还愣在此地做甚!”率先往外走。 萧鸢急忙跟随其后出了铺子,朝守在门边的燕靛霞使个眼色,燕靛霞会意,躲避至暗处去。 看着沈岐山高大魁梧的背影,步履沉稳有力,夕阳的余晖染黄他的肩膀,萧鸢不禁抿嘴轻笑,想那范掌柜欺软怕硬,自己百般好言软语都未果,倒被沈三爷几句恫吓就屈从了。这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两人回至房里,丫鬟捧来热水,沈岐山自去盥洗手面,常嬷嬷端来香茶和一盘子切好的西瓜,萧鸢问:“三爷用过晚膳没?”沈岐山颌首不语,随手拿起本书册翻页看,萧鸢拈起片红瓤西瓜,剔干净黑籽递给他:“三爷吃瓜!” 沈岐山抬手接过,余光瞟见她小意殷勤的模样,似笑非笑道:“你何时去了赵正春府上?” 第贰陆壹章 无端儿醋海生波 “我没有.....”萧鸢观他眸光骤暗,知晓敷衍不得,索性承认说:“今日去过,只为见高夫人,当初在赵府做绣娘时颇受她关照,是以一直存有感激之意。”她把在胭脂铺子看到的怪景及燕靛霞所言讲与他听:“宁信有不信无,若真能救高夫人也算还报她的情!” 沈岐山吃了口瓜,翻书页一册,再问:“可遇见赵正春?” 萧鸢抿了下嘴唇:“没有!”又画蛇添足一句:“我辰时离开,二门前不见他官轿,必是早朝还未回府呢!” “是麽?!”沈岐山语气淡淡地,不理她了。 萧鸢心底发毛,讪讪笑着起身去整理床铺,这两日三伏天儿,晚间也难有凉风吹,总是热醒,她卷起竹席子,抽掉一层薄褥,再重新把席子展开,爬进床内抚平边角,忽然背脊一沉,便被压得撑不住趴下了,惊讶的回头看,是沈岐山,他结实的胳臂捞起她的腰肢,呼吸扑在耳边,语气听着平静却不善:“阿鸢,你猜我为将数年,最擅长甚麽?” “领兵打仗罢!”萧鸢的嗓音有些颤抖,能敏锐感觉到他在解她的大红裙子,然后掀起...... 沈岐山轻笑:“猜对一半!”他慢慢道:“我还挺擅长刑讯逼供!”另一只手拔掉她盘髻用的簪子,乌油油的发垂散荡下,一股子茉莉花膏的清甜味儿:“我再问你一遍,在尚书府可否遇见赵正春?” 萧鸢暗忖他这话是何意,是在诈她,还是已经问过夏莺,夏莺是经自己亲手调教的,不让说一句绝不会说半句。 沈岐山见她沉默,也不留情,扬手就在她臀上拍了一记,“啪”地一声不轻不重。 “痛!”萧鸢简直惊呆了,他竟敢.....敢打她的臀....前世里再把他气得咬牙切齿,也不曾动她一根寒毛,现却这样打她一下,不,两下,不,三下...... “还不肯说?”沈岐山住了手,也就五六下,一时红通通的没眼看。 “你打死我算了。”萧鸢把头埋进枕里,呜呜地索性哭起来:“反正我是个妾,贱命一条,要杀要剐还不随你高兴!” 沈岐山觉得自己控制了力气,怪她皮肤太白嫩,虽然场面骇然,但也没她反应地如此剧烈。 不由恍神,她前世里冷情冷性,对他没有笑脸,也不曾当他的面这样哭过,现在倒好,动不动就掉泪珠子,真真假假,哭得跟杀猪似的....娇气,哪有那麽痛! 他抚了抚五指红印,硬着声叱责:“今日因皇帝龙体欠安早早退朝,我亲眼见赵正春的轿子抬进尚书府,恰是辰时,而我回宅子时你并未归家。你若说没见到也罢,偏还要自作聪明,让我怎能不将你训诫!” 萧鸢啜泣道:“就算是如此,他那府邸宽阔敞大,也未必恰能相逢遇见。” “你说的颇有道理。”沈岐山咬牙冷笑:“不过赵正春那厮亲口所言总不会假,他虽奸狡滑溜,但还不至扯这种谎话。” 萧鸢惊怔住,没了眼泪,本就没甚麽眼泪的。 第贰陆贰章 沈岐山怒训娇娘 沈岐山见她这副模样,心底愈发肯定,脸色铁青,骂道:“毒妇!我不忌你嫁过人,不管你名声坏,不意你拖弟妹,救萧滽做我的妾,也是你心甘情愿,半毫不曾强迫。迎亲之日,轿游市街给足风光,你觉与哥嫂同府拘谨,嫌赵氏她们碍眼,我特买下此宅搬出另住,你说我哪里对你不起?你不安稳与我过日子,却肖想赵正春那厮,难耐春心往他府上跑,勾勾搭搭成何体统,传扬出去我还有甚麽颜面可存!” 他又厉叱:“你既然无心,何消还和我过!随赵正春那奸夫去过罢,更况他也乐得收你,明辰时我就送你们进赵府!”怒腾腾松开箍她的手掌,转身就要趿鞋下地。 萧鸢来不及多想,一把从后紧紧抱住他的虎腰:“我是你官配的妾,哪里能随便送人。” “只要我允肯,就没甚麽不能。”他俯首看着腰前勾缠的纤白手儿:“放开!” “不放!”萧鸢把脸颊贴上他的背脊:“我不要去赵府,就要跟你过!” “要跟我过,还去赵府和那厮偷情?”沈岐山冷笑一声。 萧鸢道:“你冤枉我,前情首尾先时皆向你详言,就是去探望高夫人,恰与赵大人在园中偶遇,不过三两句辞别,当时高夫人的丫鬟小梅还有夏莺一直随侧,你若再不信,尽管问她们。”沈岐山略思忖会儿,面色渐有缓和,依旧道:“我且问你,你与那厮说了甚麽?须得一字不许差,若和我盘问的有出入,可有你罪受!” 萧鸢道:“他问我怎来了?我答给高夫人送珍珠粉,他又问你待我可好,我答极好呢!就说了这些,再无旁话!你还不信,我也没法子了。”她嘴里说软话,心底恨痒痒,隔着荼白单衣狠咬他背一口。 “我待你好坏干他鸟事!”沈岐山皮糙肉厚不觉痛,抓住她的手回身,又问:“为何扯谎说没遇见那厮?” “哪敢与你说呢?无事都生出三分事来!总是置气,还打人......” 沈岐山看她眼泪汪汪,撇起嘴儿,模样娇俏又可怜,满腹怒火淡了下来,沉声训诫:“你实说实话,方彰显磊落坦荡,我岂会与你置气!”又道:“我再问你,我与赵正春那厮谁更强?” “未曾比较过哪里晓得?“她实话实说。 “这还需比较?”他蹙起浓眉,眼神瞬间鸷猛。 萧鸢算是明白了,甚麽实话实话,都是骗人的鬼!遂小声道:“他拿甚麽比得你!你是关外遨游青天的金雕,他是城内穿树度柳的黄莺,你是沙场奋勇驰骋一匹战马,他是朝堂谨言慎行一块玉笏。他哪里比得你文韬武略且功勋显赫呢!”她说得自己都觉恶俗。 沈岐山却很受用,不动声色地咧起嘴角,把她抱进怀里趁势倒在床榻上,咬住她一缕沁香的发丝,嗓音有些喑哑:“我让你见识一下战马的能耐!” 萧鸢怔了怔,忽然瞪圆双目:“你吃药丸子了?” 这正是: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第贰陆叁章 燕靛霞寻踪跟迹 沈岐山不置可否地哼了声,深嗅她的颈子,这妇人浑身上下哪哪都香。 萧鸢搂住他的腰,凑耳边温言软语:“那药丸子伤体,一时不觉却是久害,你勿要再吃罢!” 沈岐山手指抚她的两瓣唇:“胭脂太红,过于妖娆,下次不许这般抹,惹人遐思。” 萧鸢把红擦他腕间:“不许吃药丸子。” 沈岐山觑眼戏谑:“我不吃可以,换你来吃我!” 萧鸢顿时杏腮粉面,羞窘道:“前些日燕哥儿提起,当年他师兄在辽东一带游历,偶遇雄鹿一头,那雄鹿非同寻常,很是壮实矫健,十数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捕获,他师兄要了鹿鞭,带给认识的药局掌柜,哪想到时药局已关闭,掌柜不知所踪,这鹿鞭就一直在他手上。我看药书中说,鹿鞭有补肾阳益精血之功能,就让燕哥儿传讯给他师兄,我要那物,过几日就能拿到,你服下定会好起来!” 沈岐山看着她不说话,有种自罪孽不可活的感觉,鹿血、鹿鞭,不晓接下来还有甚麽等着他! 他其实倒无谓,就怕补的过猛.....这妇人吃不消,想着嘴角的笑意却愈发深了。 “时日可期,未来可待。”沈岐山一把扯下纱帐子,密阖住满床春色:“我们还需活在当下。” 这边鸳鸯交颈无限快活,那边燕靛霞坐在路边小摊前吃羊肉馅的烫面饺儿,月白皎洁,风吹得杨柳枝摇晃。 他望着胭脂铺子门帘紧闭,除小伙计出来倒过一盆水,便再无人出,但四方窗内一片昏黄,里厢点着灯烛,也不晓过去多久,正等的要困着,忽见铺门闪开一条亮缝儿,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走出来,匆匆朝主街大道去,燕靛霞认出是范掌柜,他果然沉不住气。 起身离十步开外即悄跟尾随其后,他走过两条街,又招手唤乘轿子,绕过一道城河,下来买了只灯笼提着照路,继续往前走。 燕靛霞渐远渐近地跟着,越走越荒凉,人家三两户,乌漆麻黑一片。 范掌柜从肩头包袱里抽出把油纸伞,打开撑着,直走到一户门面前止住。 这大晚上无阳无雨,作何打起伞来,燕靛霞正暗自纳罕,忽然察觉有一股子难闻味道缓近渐至鼻息,愈离那户近,味道愈浓重,是铁锈般的血腥气。 他从袖笼里掏出黄符布裹住口鼻,隐在墙脚处暗望,忽听咯吱一声,门裂条缝儿,里头人嗓音阴森且不善:“你怎又来,坏我规矩!” 范掌柜凑近他耳畔不晓说了甚麽,那人默了片刻,门开半扇,允了进去,自己却迈槛出来四处观望,燕靛霞贴墙而站,却借月光把他细收眼底,着黑色道袍,面目丑陋,唯两只眼睛又大又亮,精光闪烁。 此人身上戾气颇重,血腥却浅。燕靛霞望向高高墙头,一股股黑煞浓雾团团萦绕,纵是这般深沉的夜色都掩它不住。 这是处极凶之宅,里头倒底暗藏甚麽古怪! 他边思忖,边看那人又略站了站,方才迈进槛内,关紧大门,铜环门钹呯呯响了两声,无端地惊悚可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备注:大家要是投月票,记得到起点书下评论区的活动帖里签到一下,可以参与得起点币。 第贰陆肆章 破道观惊现诡迹 有词曰:高墙下乱影婆娑,鸦雀无声;门缝里墨夜淋漓,神鬼难辨。 燕靛霞看那青砖垒起的院墙远比旁的宅院高耸,且墙头插满铁打枪尖,难以攀越入内,外门紧阖,顺缝隙瞧内,除有血腥气翻滚涌出,不见半夜灯。 他沿着院墙行走,才发现此乃后门,前门正处是座破旧的道观,门前搁着焚香的铜鼎,显见长年无香客,月色明朗,可看清鼎里还积有前日的雨水,蚊蝇咛咛。 观匾不知所踪,大门朱漆剥落,燕靛霞略思忖,伸手猛力拍击兽环门钹,却一直无人应,他佯怒道:“既然里头无道士,看我不把门砸破。”转身欲去搬石头,那门却忽然开了,油灯火亮如豆,一个人站在灯后黑暗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嗓音阴森森地:“施主有何事?” 燕靛霞唱个诺:“我是个远乡人,途经此地,天黑路迷,想寻个宿处,还望道长收留。” 那道长颇不耐烦:“观中无空处,你再往前走半里地,自有客栈供你投宿。”话音落就要阖门。 燕靛霞眼明手快地一脚踏进槛内,大声嚷嚷:“我走了整日已是筋疲力竭,且囊中无银,出家人慈悲为怀,留我住一宿又如何,无空处不打紧,牛栏马厩亦可对付一夜!” 那道长狠狠瞪他,似不想再与他歪缠,把门打开,燕靛霞道声谢,紧随其后往里走,不意瞧见他的袍子下半截及布鞋沾满粘土,一步一个泥印子。 不过十数步来到一间房,嘎吱一推,道长把手里油灯给他,冷冷道:“你在此对付一夜,切忌乱跑乱走,否则小命不保。”语毕即离开。 燕靛霞举灯照向四围,房梁蛛网攀笼,桌面鼠粪乱洒,盏内灯油尽枯,窗棂飞虫积垢。他瞟见个人影,想是那道长放不下心,躲在暗中观察,遂不表,把油灯吹熄,也不管床铺污浊,躺到便睡,不肖半刻,既打起呼噜来,却微觑眼缝看着那抹影子又凝了会儿,不见了。 燕靛霞一个鲤鱼打挺,窜到门前轻轻拉条缝儿闪身而出,借着月光顺廊闪进正殿,供奉着三尊三清道祖,但见金身彩衣剥落,炉内香烟尽绝,虚檐拱斗更是残败不堪,看了只觉满目凄凉,他不多逗留,再往殿后走,味道愈发浓烈,可比拟腥风血雨也不为过,是个秋叶式洞门,内有萤火微烁,伴着说话声。 他跃起踩上洞门顶再一蹬,便窝在一棵老树的枝桠间,拽叶遮挡全身。 听那道长警觉问:“甚麽声音?”顿了会儿,传来范掌柜的嗓音:“风扫叶声。”又问:“是谁来?” 道长道:“一个投宿的小子,不足为惧。” 燕靛霞暗松口气,朝下打量,倏得神色大变,后院十分宽阔,除此棵老树外,再无花木,甚寸草不生,唯见数个拱如山丘的坟堆,并无立碑。 而也非只有道长和范掌柜两人,还有另三人穿黑袍,正手拿铁锹再挖其中一坟。 听道长道:“上趟是最后一块,这些都差些年份,挖出来若血未沁至玉心,就不能给你。” 第贰陆伍章 血玉洇血吞悲鸣 他们说着话,就见坟已掘三尺,一人跳将下去,稍顷上来,将帕子包裹之物递给道长,燕靛霞暗忖帕里莫不是血玉! 那道长让范掌柜举高油灯,他则凑近仔细打量,半晌摇头道:“不可,还未养熟,需得再等一两年才成气候。” 范掌柜急了:“你前时不是说,这块玉和高氏的那块一起下地的麽,怎那块熟了,这块还不成?” 道长冷笑:“那块是尸体养玉,这块是畜生来养,能比麽!再等等吧,这样的拿出去,懂行当的定会看出门道来,你我不值为此犯险!” 范掌柜道:“你知何人问我求玉麽?是东厂的沈督主。” “他怎会晓得?” “沈督主的宠妾和高氏有些交情,大概听说了,就也来问我讨,原是怎麽也不应的,哪想那沈督主威迫我,不给就要抓官府受杖责之罚,我顶受不了皮肉苦,恐到时把你供出来,不如就把这块给他,差个一两年,看不出的。” “你就这点出息。”道长生气道:“差一日也是差,差一两年就是十万八千里,这血色半深半浅,一看就未沁透。” 范掌柜不以为然:“世间除你之外,谁能分辨的如此仔细,待这笔买卖后,拿了银两,我们各走异乡,直至五年后玉熟再回,此间他们就算察觉异样,也再寻不到你我踪迹。” 道长沉默了会儿,叹口气道:“让我想个法子。”命拿铁锹的黑袍人去牵之羊来,另个也走了。 燕靛霞到此已全然明白他们所干勾当。 也就三两句话功夫,黑袍人果然牵来一只白毛肥羊,那肥羊先还乖顺,哪想踏进坟堆地界,就站着抵死不前,口里咩咩不停,似哀求若呜咽,眼底落泪、惊恐万状。 又过来个黑袍人拿着绳索,两人熟练的合力将它四肢紧紧捆绑,不能动弹。 他们都没说话,包括道长和范掌柜,很耐心地再等着甚麽,只有肥羊还在声嘶力竭叫着,范掌柜抚着胳臂起的鸡皮疙瘩:“大半夜里叫的瘆人,把它嘴堵上罢。” 道长道:“你懂甚麽,叫得越响越好,这样它的喉管肿胀充血最适吞玉。” 一个黑袍人拎着火炉过来,一块和田白玉被烧得滋滋作响,两个黑袍人将羊口掰至最开,那人用铁钳挟起热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戳送进喉口,就听咝咝如冒烟的两声儿,肥羊烫烧着喉咙,本能地一口气咽下,热玉便随气入喉,进入喉间血管密布处死死卡住,开始随之一胀一缩吸汲血色。 羊还没有死,血很鲜活旺腾,玉也会很艳丽。 黑袍人把羊摆进坑里,开始埋土,插根管子度进空气,让它慢慢地死。 道长道:“你去回沈督主的讯,十日后给他,一手交银一手交货。” 范掌柜低笑:“还是你最有办法。” 燕靛霞浑身僵直,只觉那月亮都变得惨淡无光,忽听“呱”的凄厉一声,扑簇簇飞来一只黑乌鸦,收翅停在树枝上。 它睁着赤红的眼瞪着他。 那几个欲离开的人也抬头望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陆陆章 沈三爷剑试萧滽 燕靛霞摒住呼吸,亦瞪向这只乌鸦,目露凶光,月影笼进云里,眼前骤暗,乌鸦忽然张开双翅,“呱”的又大叫一声,直向天际飞去了。 道长皱眉,自言自语:“难道他们来了?” “他们是何许人?”范掌柜问。 “少知为妙!小命得保。”道长朝月洞门外走,抻腰打个呵欠:“你可要歇宿这里?” “我连夜赶回去。”范掌柜回头后望,黑浓浓夜色直往他脸上扑,不由打个寒噤,亦加快了步伐。 燕靛霞眺望他们走远,方松口气,他知晓为何胭脂铺子会怨气冲天、这里血腥气味弥漫不散了。 沈岐山一早起来至园中,晨风扫叶,落花零落,日阳未出,青云翻滚,正是练剑最宜时。他仅穿荼白里衣裤,纳息吞气时,见萧滽路过,遂道:“与我一起比剑。”萧滽懒得理睬,佯装未听见,几步后忽觉颈间汗毛倒竖,余光瞟到一抹银光悄然而至,不及多想伸出两指来挟,却是一把青龙剑。 他冷哼一声:“我若武艺稍有不精,大抵已命丧于此。” 沈岐山笑而不语,手持剑柄朝他胸前突袭,萧滽有气自不当让,瞬间两人激烈地缠斗起来。 有词云:登山遇厉瘴,行船遇斗风,高树遇菟丝,强龙遇精蛇,狂风遇暴雨,遇之不分伯仲;绿叶逢娇花,踏歌逢清风,席地逢软草,攀登逢长藤,展卷逢舒云,逢之惜惜相惺。 但见得:剑气如虹光万里,万点银星撒花落,踢蹬伸摆姿昂然,低徊反仰势勃发,风声扬起尘烟散,只为识他真面目。 这般直至红轮跳出天界,清光大亮,沈岐山后跃两步,收剑入柄,萧滽把手里剑掷还他,从袖笼里取出帕子擦拭额上汗珠。 沈岐山将剑摆好,觉得浑身热气蒸腾,索性脱下里衣精赤胸膛,萧滽瞄他肩背点点红紫,以为是自己方才将他所伤,细看却是掐痕咬印不断,心底大爽,嘲笑道:“你武功再好有何用,还不败在长姐月甲细牙之下。”沈岐山晓得被他瞧去,并不在意,噙唇淡笑:“床笫之欢的妙处在于,不比谁输谁赢,只比谁更快活。你......还不懂!” 萧滽把脸一沉,甩袖欲走,却听他慢慢道:“你使的剑法招式,应师承剑圣芦达,芦达亡于康定五年,他性子古怪,痛恨武林绝学,至死都不肯留下一纸半字剑谱,你又是从何处习得?”他有句话并未说出口,芦达仅有一位关门弟子,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督主冯林。 萧滽冷道:“要你多管闲事。”一径往园外走,待得远了,神情方露出些许懊恼,原当沈岐山不过一介莽夫,未曾想心机深沉至斯,大意了。 沈岐山望向他渐模糊的背影,沉吟着略站了站,再去洗漱干净,门前就听见蓉姐儿咯咯地笑声,他的神色一柔,掀起帘子进房,萧鸢坐在桌前剥鸡蛋壳,蓉姐儿手里拿着红糖黏糕在吃,看见他高兴地喊:“老爷,老爷!” “叫姐夫!”沈岐山道,去里间换了衣裳,出来往萧鸢身侧一坐,早盛好一碗菉豆汤摆在那儿,不稀不稠,放得不凉不热。 第贰陆柒章 练武功戏谑娘子 沈岐山接过萧鸢剥好的鸡蛋,一口咬了半个,再卷起软饼就着菉豆汤,边吃边道:“萧滽使的一手好剑法!” 萧鸢怔了怔:“怎突然提起这个?” “方才练剑时与他过招,若非其内力不济,倒能险胜我一二。”他问:“你不知晓?” 萧鸢讪讪道:“岂会不知呢!他是跟了谁练过一阵子剑法,听说是个什么仙还是圣的,十分的厉害。” 沈岐山抬首,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是麽?”也没再多问,倒是蓉姐儿揪着头上小髻,神气活现地说:“我也要学剑法。” 沈岐山温和道:“好!” “你别哄她,她可会当真,到时天天缠着你脱身不得。”萧鸢拿湿棉巾给蓉姐儿擦手。 “女孩儿会些功夫防身有甚不好。”沈岐山不以为然:“我不是也教过你!”前世里他手把手地教,无奈她心不在此。 “你何时教过我?”萧鸢眼底一抹古怪模糊难辨。 沈岐山才恍然说漏了,掩饰地端过香茶漱口,抬首见她还在等回答,遂附她耳畔低声戏谑:“昨晚还手把手教你来着.....榻上功夫!” 萧鸢瞬间连耳带腮的红透,攥起拳头捶他,沈岐山握住她的手轻笑,蓉姐儿歪头看看长姐,在看看姐夫,也嘻嘻跟着笑起来。 夏莺隔着帘子禀报燕少爷来见,萧鸢连忙抽回手,命快快请他,一阵脚足声响,燕靛霞迈槛走了进来,蓉姐儿高兴地拍手:“燕哥哥!” 燕靛霞先给沈岐山作揖见礼,萧鸢观他气色疲惫,先问:“可用过早饭?” 燕靛霞摇头道:“我才从外面回来,事关重大,还未曾用过!” 萧鸢让常妈带蓉姐儿出去玩,瞧桌上也无甚麽可吃的,命夏莺去叫厨婆子煮碗排骨面。 待四围无旁的闲人,燕靛霞便把一晚所见叙来,从跟踪范掌柜至道观,拍门入观求宿,再至攀树间发现他们造血玉之秘,后恐被察觉,仍回房里睡到天亮离开。 沈岐山凝神细听,面容沉肃问:“你说高夫人那枚血玉镯子是用尸体养玉而成?” 燕靛霞称是:“若是正常入殓尸体埋葬数年,吸足阴气所形血玉,不但避邪,且有养精固魂之用,但高夫人那镯子却怨气冲天,乃极凶之物,我曾听闻江湖术士说起,有人为报复仇家,寻到道长收了怨魂将其困入玉石中,再将玉石嵌入含冤带屈之身一起入土,数年挖出,奉送仇家,致其家破人亡。唯今之法,趁怨魂还未作祟,将血玉镯子锁入盒中,请寺院高僧念经超度三十日,赵府上下老幼方可避过此劫!” 萧鸢脸色大变,急起身道:“我要去找高夫人,让她知晓此间厉害!” 沈岐山拦住她:“你无凭无据,如此空口白说,且关系腹中胎儿,她岂会随便相信,任你摆布!”又道:“你莫慌张,事关重大,或许还要出动官兵,需得有详细周密的计划,这交由我和燕生来办,你等着听讯就是。” 才言至此,福安在外禀报:“范掌柜来求见老爷一面!” “说曹操,曹操就到。”沈岐山命福安将他领去书房等着,又问燕靛霞一些细枝末节,方才撩袍起身去了。 第贰陆捌章 赵正春怒知祸起 赵正春坐在桌案前批阅卷册,忽闻侍卫禀报沈督主求见,不由暗生诧异,若是来捕人,他应早知风声,若是来聊闲,他俩情不至此。 却不及多虑,样子总要做,他起身迎至门前,沈岐山恰进来,彼此假模假势地寒暄几句,落座看茶。 沈岐山吃了口滚茶,便放下,神情似笑非笑:“我难得到你吏部一趟,就给我吃这种粗茶?赵大人最擅拿捏为官之道,怎在我这儿却显怠慢!” 赵正春道:“我以为沈大人武将出身,行动做卧粗犷豪迈,最不拘小节,原来是我臆断。”遂朝近侍吩咐:“你把我的新茶叶拿出来,给沈大人泡一盏。” 待近侍应诺着退下后,他又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沈大人有话请直说。” 沈岐山笑言:“我俩同朝为官,共奉一帝,总有些同僚情谊,我来找你聊闲,何必一定有事!” 赵正春语气愈发浅淡:“既然无事,沈大人请自坐吃茶,我还有卷册要批阅,恕不能陪。”欲起身离开。 沈岐山道:“若不是阿鸢妇人心肠,我岂要你欠我的情!” 赵正春听之一怔:“沈大人不妨明说,我怎地还要欠你的情,遮遮掩掩乃小人行径。” 恰近侍送茶水来,沈岐山端起盏吃了口茶,颌首赞叹:“果然是松萝茶,味醇香浓,你若有余,不妨送我一罐,也给阿鸢尝尝。” 赵正春心底烦乱,沉着脸紧抿起嘴唇,有种被戏耍的感觉。 沈岐山茶吃半盏,才慢慢道:“听闻你三弟媳妇胎像不稳恐难留,不晓哪里得只血玉镯子,恭贺如今安好。不过你三弟秩品五品,俸禄轻薄,那血玉可价值不菲。” 赵正春冷笑一声:“想我赵府乃翰墨诗书之族,世代仕宦人家,数年光耀门楣,买块血玉还不在话下。” “你所言有理。”沈岐山道:“只可叹,钱多也不定是好事,反会招来血光之灾。” 赵正春讽道:“沈大人自任东厂督主后,无了将军风范,倒学会故作神秘,越发与那些宦官性子相似。” 沈岐山微笑:“你若再逞口舌之快,我就不说了,赵府的兴衰败落又与我无何干系!” 赵正春喉咙一噎,窥他镇定从容之态,思忖其也不是无聊之人,此来必有蹊跷,先忍他一忍,再从长计议,便道:“请沈大人赐言,我洗耳恭听。” 沈岐山不再戏弄他,把前龙去脉细讲了一遍,赵正春愈听脸色愈凝重,他博览群书,满腹锦绣,为官前也曾四方游历,知晓大千世界绝非气清景明这般简单。 沉吟半晌方开口:“我可否见见那位燕生?至于范掌柜及道观一众,接下来毋庸沈大人插手,皆由我来谋之可否,毕竟是由我府中女眷招来祸引。” “求之不得。”沈岐山事已安下,也不愿再多留,起身朝门前走了几步,想想又顿住,回头道:“阿鸢去赵府时偶遇见赵大人。” “园子一片,通路一条,相遇纯属天意。”赵正春淡回。 “她提及你问她、我待她可好?”沈岐山道:“问她不必!你想知道尽管来问我。同僚一场,还有甚麽话不能说的!”大笑着径自离去。 赵正春面庞火辣辣地。 这正是:奉劝君子,各宜守己,罗敷有夫,切忌多思。 第贰陆玖章 赵正春孤掌难鸣 赵正春回至府中,先去给老夫人问安,房里女眷皆在,赵莺莺见他来抿嘴笑:“有多久没见哥哥了?” 老夫人笑着让他坐在榻边下首一张椅上,丫鬟斟茶,他抬眼看到高氏坐在对面,少腹隆起一道浅弧,不露声色地打量,虽是满面喜气,但眉宇间郁色若有似无。她拣颗碟里的梅子吃,露出手腕上的红玉镯子。 赵正春朝她淡笑道:“能否借弟妹的镯子一观!” 高氏连忙把镯子褪下,丫鬟捧着过来,他拈起凑近灯前细看,上好的羊脂白玉,红色脉络若血丝儿缠绕,又似肌里贲张断裂的纹路,虽然鲜妍艳丽,却不觉美丽,或许心理作用也未可知。他随意地问:“血玉镯子委实难寻,虽是玉里沁红,却难能辨出真假。” 老夫人笑道:“我当初也这样说,特请了京城里有名的鉴玉先生来辨,他说以项上人头担保,绝对是真货。” 莺莺插话进来:“那鉴玉先生说,市面也有假玉,有配药水浸煮的,用草染色的,还有干脆割条细缝往里灌鸡血再修补上的,无论怎样作怪,那血沁无浓淡,不通透,少缺灵动,总是有股呆板劲儿,他还带了几块假的给我们瞧,比较之下出真知。哥哥再不用怀疑。” 高氏也温声软语道:“确是灵验,自从戴它后,孩子也安稳了许多。” 赵正春唇边有一抹苦笑,玉是真玉,血是真血,不过玉里有冤魂,血是冤屈人的血,如此大凶之物,说出她们也未必相信。 他道:“我认识个高人,想请他再甄别一番,可否把它借我两日。” 高氏顿时着急了,给丫鬟小梅使个眼色,一面勉力笑道:“谢大爷费心,甭管真的假的,只要能保我腹中胎儿就是块好玉,我现一刻都离不开它。” 小梅摊手到赵正春面前:“三奶奶前两日就寝时,把这镯子搁在妆台上忘记戴,半夜就腹痛呢!” 老夫人连忙叠声催促:“快还给媳妇儿,子嗣要紧,让她好好戴着,无事勿要取下来。” 赵正春无奈,把镯子还给高氏,莺莺瞧他神色有异,岔开话笑问:“三哥都要有子嗣了,大哥甚麽时候领大嫂进门呢?” 赵正春心烦意乱,也没好声气:“我不着急,你倒是挺愁嫁!” 莺莺嘟起嘴儿,撇过脸不理他,一众都笑了,老夫人道:“其实我觉得沈将军甚不错,与莺莺门当户对,外表也周正,还有勇有谋。” 赵正春冷笑:“他如今成为东厂督主,母亲还不晓为何麽!岂能由此耽误莺莺的终身!” 老夫人叹息一声:“可惜了那样的人物。” 莺莺听得懵懂,凑近高氏耳畔低问,高氏捂着嘴儿讲给她听,她听得脸颊胀红了,想想问:“萧娘子倒愿意做他的妾呢!” 高氏笑道:“人各有志,她托弟带妹的,在京城生活艰难,能依傍到沈大人,也算是有福气,不可能万事皆遂心意,只看孰轻孰重!” 一只停驻在窗台的雀儿“唿”地飞起,掠过高墙,穿过枝桠,晃过高楼,终停在一处院落的廊前踏垛上,有蓉姐儿吃掉落的玉米粒。 它点头啄食,风掀起软帘一角,顺势踱进叼起墙角的一颗,听得床榻嘎吱嘎吱作响,喘息声儿不断,一只雪白滚圆的胳臂探出帐子来,又被一只大手握住,很强势地抓了进去。 “啊呀!”叫得曲婉柔长。 雀儿受了惊,跳出帘外,拍着翅膀窜向黑漆漆的天际。 这正是:任他流言话短长,我自欢娱我自乐! 第贰柒零章 萧娘子讽怼尚书 萧鸢拿本《千字文》教蓉姐儿,正读着,常嬷嬷掀帘说道:“官府严老爷带领几位衙差来见,我说老爷不在府中,他道无谓,见萧姨娘也是可以。” 萧鸢暗忖不晓是甚麽事儿,顾不得旁的,去换了条裙子,重新梳过发髻,往脸上擦些胭脂,由夏莺相陪出园,却见福安在二门等着,她问:“你可晓得他们为何来?” 福安作揖安慰:“姨娘毋庸害怕,是为那块血玉镯子,我让他们在前厅坐着吃茶。” 萧鸢方定下心神,穿过廊,四五衙差在门前把守,见她来已有人禀报,福安打起帘子,她迈槛进房,两位着绯色官袍的爷们在说话,其中一位认得,是赵正春。 另一位撩袍站起,满面笑容地看着她,温和道:“本官是刑部郎中严宏。”又指着赵正春介绍:“这位是吏部尚书赵大人。” 萧鸢上前见礼,赵正春只颌首,神情疏淡,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故意拿大!她也在心底暗“哼”一声,对他在沈三爷面前搬弄是非耿耿于怀,害她被打了屁股。 严宏接着说:“已将范掌柜及道观中的同党一并捉拿归案,我们此行是为查封胭脂铺子,因铺子地契归你所属,特而来告知。” 萧鸢问:“铺子既然被官府查封,不晓何时才能归还呢?” 赵正春蹙眉,语气漠然:“急甚麽!待案子审毕,贼人得以判决,自然会归还于你。” 萧鸢最见不得这不以为然之态,冷笑道:“这块血玉若不是我警醒着,谁还能知晓呢,我为赵大人府上避过祸端,虽不用你谢,也不至于过河就拆桥罢!” 赵正春还从未被哪个妇人蹬鼻子上脸过,额上青筋跳动,神情愈发难看了。 严宏眼瞅气氛不对,连忙道:“赵大人话虽朴实却一言中的,衙门判案确是这样的规矩,并不只针对你。”他又问:“你可是急等用处?” 萧鸢大有用处。三个铺子租赁皆到期,索性都收回了,她提前请好工匠队,预备卸砖瓦木石,重新装饰油漆一遍,再招些织娘开个绣坊,以补贴家用。 自然这些话不足以向外人启齿。她道:“谁也不愿自家好端端的房产贴上封条,知晓内情的还算罢,不知晓的还当我家老爷犯了甚麽大案呢,有损他清誉!” 严宏颌首,附和:“你说的对!” 赵正春暗忖果然是嫁鸡随嫁、嫁狗随狗! 萧鸢微笑道:“不过妇人之见,顶不得真,严大人权当听笑话,一切还按官家办事规矩来。” 严宏便不再多留,又客套两句,起身告辞,赵正春目不斜视、率先走到前面去了,严宏随在后面,想起甚麽回头笑道:“晚间沈三爷和我们去嬉春楼吃酒听曲,同萧姨娘先打声招呼!免得三爷又找籍口推脱不来。” 萧鸢笑着点头,直到他们不见了影子,才出厅,想了想,也往大门去,抽闩开了半个人缝儿,朝胭脂铺子方向望去。 但见十数官兵将房团团围住,把小伙计用绳捆挷了推推搡搡向前走,周围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乌压压聚成一片云。 这正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作者的话:看到越来越多的推荐票,以前的老读者正陆陆续续的赶来了,谢谢你们没有忘了我! 第贰柒壹章 沈岐山赴席理案 且说沈岐山从五军都督府出来,骑马往家去,路过嬉春楼时听见有人唤他,随音俯首,认出是严宏的长随阿贵,那阿贵拱手笑道:“沈大人,我家爷今带官兵去过您府上拜见,心里到现在还不痛快,正四处寻你喛!”沈岐山听了,暗忖莫不是萧鸢耍性子得罪了他,便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门前侍应,大步朝二楼雅阁去。 推开门,见丁玠李纶顾佐曹大章等同僚皆围桌吃茶,他蹙眉问:“严宏在何处?” 腰间忽被人从后一抱:“在这里!”众人呵呵大笑起来。 沈岐山捏他胳臂麻筋,沉声道:“奉劝一句,万勿要在背后偷袭习武之人,顺势反应就是一个勾腿后踹,踹断你的命根子!” 丁玠笑道:“沈三爷自打不中用后,看谁的命根子都是仇。” 严宏“唉哟”一声松开,沈岐山侧头看他问:“你寻我何事?阿鸢怠慢你了?” 严宏抚着胳臂笑道:“我不这样说,你哪里会来的这么快!” 沈岐山晓得被他骗了,也忍不住淡笑:“我还是得走,没带福安,无人回去报讯儿,阿鸢一定要等到我才肯用晚饭。” “阿鸢!阿鸢!”顾佐学着话,语调戏谑:“你往昔不是惯爱唤萧娘子毒妇麽,如今真是酸死。” 严宏道:“晓你要找借口,我今在你府中时、已同她打过招呼!” 沈岐山看他一眼:“不愧是刑部出身,会断人后路。”遂不再推辞,走至桌前撩袍坐了,旁伺候的堂倌连忙上菜,不肖半刻已碗碟堆叠,摆得满当。 几人推杯换盏吃了一回酒,沈岐山问:“血玉案子进展如何?” 严宏道:“昨白日里已在道观外排兵团团围住,那范掌柜颇狡猾,丑时三刻才悄悄走后门摸进道观,待我们冲进观里时,他们正在后园挖坟哩,当场擒住,一个没漏!晨时我们把里面坟都掘了,额地娘,埋的都是羊!这帮天杀的贪图钱财,造假血玉糊弄人。” “若只糊弄人算罢,还要谋财害命。”沈岐山咂口酒:“赵正春得的那块玉镯子,可不是以羊养玉,是一具身背冤屈的尸体,你定要好生查出个子丑寅卯。” 严宏摆手:“无需我多查,赵正春禀明了皇帝,要亲自参与问讯。你莫看他温文儒雅一文官儿,审起监犯来,甚麽手段都敢使!” 李纶有些不解:“不就买了块假玉麽,赵大人至于这样上心?” 沈岐山道:“你莫只看表面,他那块血玉以冤尸养玉,雕成镯子戴在他府里三房夫人手腕间,借此固胎。这玉镯内含冤魂恶诡,说它固胎,倒不如说是以胎养它,随着时月愈久,怨念愈强劲,至最后落得母胎俱损不说,整个赵府也会被翻搅的家破人亡才罢休。” 众人顿时为之失色,严宏凝神稍顷,肃穆道:“使出此法要置他灭门者,显见也很有能耐,去哪里才能找到身背冤屈的活人,这就不易。” “为何是活人?”顾佐问。 严宏接着说:“这玉要沁血通透,就需活人吞气时、顺势咽至喉咙血管密麻处,方为上乘血玉,如赵大人这样家世,玉稍有残次,他也不会要的。”又道:“所以....此人深谋细算,对赵正春禀性熟透,且手段毒辣残忍,若不是萧娘子歪打正着,赵府厄运难逃,你说赵正春能不上心麽?” 原来如此!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柒贰章 血玉案案外有案 有词曰:帘外风云散,帘前雨丝斜,汲汲营营为名利,不觉更漏残。生死露上草,权贵镜中花,古来忠奸总成双,任世人评说。 一人背手望着窗外的红灯笼,目光阴沉,匆匆进来个暗卫凑耳嘀咕,再等半晌,方听其嗓音冷冽:“让他进来!” 暗卫应诺着退下,稍顷一位披黑袍的人闪身而进,至跟前屈膝跪拜,请求饶恕,那人低叱:“无能之辈!筹谋多时,竟毁于一旦。”他闭闭眼睛,睁开道:“求已无用,我可保你妻儿日后衣食无忧,你好自为之。”甩袖径自走出书房,仆从撑着青布大伞紧随,两条影子瞬间被黑暗吞没了。 血玉案两月后真相大白。市井百姓只晓是道士为敛巨财缺天良,肆意杀生养玉,手段残忍至极。官吏们却深知内情。 福安绘声绘色说给萧鸢听:“工部清吏司的郎中韩同章是主使,只因三年前皇帝下旨,要重新修缮法源寺,他属意自己弟弟韩同仁来管工计帐,有财一起发。却被告发至吏部赵正春那里,赵大人秉公办事,把他撤下,由另个郎中叶高取代,这韩同章自此怀恨在心,视其如仇人般,就主使了这一切。” 萧鸢听得半信半疑:“他个秩品五品的官儿,哪有这么大的能耐。” 福安道:“姨娘莫看他只是个五品官,肥水可不少。经常和工匠打交道,那些工匠天南海北到处闯,三教六流皆是熟识,弄些阴损招儿不足为奇。”又强调一句:“他自己在狱牢里供认不讳!” 萧鸢问:“那具养玉的冤尸从哪里来?” 福安道:“三年前谢将军满门抄斩案子,众多女眷发配教坊司,其中谢将军长女谢娇跳井自杀,听闻是假的,井底尸体另有其人,她被送到道士手里,那道士当晚就迫她吞玉埋了。”说完感觉喉咙干痒,忍不住捏住咳了咳,接着说:“也奇巧,次年大理寺重审此案,判谢将军是遭佞臣陷害,皇帝又替其平反昭雪,恢复勋位。” 萧鸢听得糊涂,暗忖此等案子不是小民所能深究,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遂再问:“那些人何时行刑?”查封的铺子也好早些收回来。 福安道:“韩同章及其它等人收监,待得秋后问斩。” “那也没几日。”萧鸢喜笑颜开:“我请你找的工匠可有眉目了?” 福安自信满满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萧鸢命夏莺拿来几百钱给他:“收着,等事成后再重重有赏。” “劳姨娘破费!”福安接过钱,笑嘻嘻地道谢,萧鸢媚眼把他瞟了瞟,又嘱咐:“不许告诉老爷。” 福安一拍胸脯:“皆听姨娘的!” 送走他后,夏莺抿嘴笑说:“这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以为福安对老爷有多忠心呢!” “你信他的嘴!”萧鸢垂颈继续给直裰下摆锁边儿,亲手给沈岐山缝的,天凉就好穿。 福安出了院子,遇见端着一碟热糕的春柳,满面绽笑地招呼:“柳妹妹,给谁端的热糕,赏我一块吃罢!” 第贰柒叁章 人之情情中有情 春柳本是认真走路,听得他声儿觑眼瞧,笑道:“原来是福安哥呀!” 把碟子凑近他面前:“蓉姐儿要的,厨婆子多蒸了一块,你拿去!烫口吃滋味最好。” 福安就真的拈了块咬着嚼,点头笑:“真甜!”另只手摸进袖笼,取出枚鎏金莲花点翠簪子给她:“送给你!” 春柳咬着唇拒绝:“哪里好收呢!你送旁人罢!” “我并没有旁人可送。”福安索性抬手替她插进发里,一面儿笑嘻嘻道:“好看的很!” 斜眼余光就瞟到萧滽举着折扇挡住日阳,不声不响踩着绿树阴浓地从他们身畔过,也不晓何时窜出来的,他手一顿,春柳立即察觉,随望去顿时唬了一跳,脱口而出:“萧少爷!” 萧滽摆摆手:“我没看见,你们继续。”并不回头,一径走了。 春柳羞臊地满脸通红,跺了跺脚也不理福安,追着萧滽朝正房去,福安吃着糕,愉快地继续往前行,正值晴朗当空,花叶焦枯,蝉嘶一路,穿过蔷薇架,进了月洞门,就是沈岐山的书房,搭着两间小卷棚,被两株老槐树冠遮天蔽日,挡得十分阴凉。 有诗为证:别院森森溽暑清,榴花散乱映东墙,树阴满地日亭午,大燕横斜梁一声。 沈岐山和严宏坐在卷棚内,沈岐山问:“道士几人可有招供出其它?还有那位郎中!”又淡道:“虽是案结,我知晓赵正春并未死心。” 严宏笑道:“你挺了解他,昨前还将他们扒皮三层拷问,郎中依旧那套说辞,常行走达官显贵门邸间,心生谋财恶念,遂勾结范掌柜和道士等几,他供客源,他们供货,如此而已,旁的一概不知。” 沈岐山道:“自然要这样说,虽是发配烟瘴之地,好歹能暂且保下命来。” 严宏低声道:“同你说喛,韩同章昨晚死了。后半夜解裤带搭在小窗上吊。他的妻儿于家中服毒自尽。” 沈岐山默稍顷,冷笑道:“赶尽杀绝!唯恐他们言语走漏风声。” 严宏颌首同意:“诸事多巧合,不是天意,必有阴谋。恰败露韩同章的供词有假,赵正春坦言未与谁结过怨,这反而更可怖不是?”他叹口气:“如今出了这桩子事,朝堂表面看风平浪静,却是人人自危。你和赵正春都深受小皇帝器重,你也要小心谨慎莫要大意!” 他的话说的再明显不过,沈岐山心底微动,却没再多说甚麽。 严宏又坐了半个时辰,方告辞离去,沈岐山倚在矮榻上出神,直至福安端来冰湃的西瓜:“老爷,吃瓜!” 沈岐山拿起一块吃,那股子寒凉湃骨透髓,如甘露洒心一般,周身汗渍迅速消隐,赞道:“这瓜好,阿鸢蓉姐儿她们可有?” 福安回话:“我一个冰桶湃了三只瓜,一只瓜给老爷,一只瓜给姨娘和蓉姐儿,还有一只瓜留给舅少爷和燕少侠。” “你想的周到。”沈岐山点头,继续吃瓜。 “谢老爷夸奖!”福安挠挠头:“有些话.....也不晓当讲....还是不当讲。” 沈岐山瞅他支支吾吾,蹙眉道:“你说不妨。” 福安便把萧鸢让他找工匠修缮门面楼房一节,详说一遍,再掏出赏的钱递上:“今讨好了老爷,却得罪了萧姨娘,我心底深愧,这钱我哪里还敢要,烦请老爷替我还罢!” 沈岐山出乎意料地镇定,似乎早就晓得一般,只笑了笑道:“既然给你,你就收着!”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柒肆章 萧娘软言诫阿弟 萧滽掀帘子进房,见长姐坐在矮榻上做针黹,松挽着乌漆漆发髻,插一枚银镀金蝴蝶纹簪,鸡油黄宁绸褂儿,藕荷色裙子,窗外榴花火红映入窗来,映得她杏眼桃腮,不妆而媚,不画而娇,暗忖她的千般风情、皆错付给沈岐山那样的粗人,真真是暴殄天物。 萧鸢抬头见他进来,只顾看着她发愣,便笑问:“怎麽了?”把鬓边散落的碎发捊至耳后。 “凭长姐的姿容,合该进宫里当娘娘。”他发自肺腑道,在榻前的椅子坐了。 萧鸢听得“噗嗤”笑出声来:“蒙你看得起,我哪里有那样的富贵命!” 萧滽冷哼:“再不济也总比嫁给沈岐山那厮做妾好。” 萧鸢择了两根青黛丝线在手心慢慢搓成一股儿,默了会儿,方道:“人要懂得感恩才是!那时刚至京城,你受科举案牵连下入昭狱,我囊中羞涩,求告无门,眼睁睁见你前程尽毁,性命难保,急得肝肠寸断,多亏三爷他救你我水火之中,保住你的性命和前程,你现才能得入翰林任庶吉士。他待蓉姐儿也不藏私,记得在卧佛寺麽,他割血喂她。你和小妹俱是我的命根子,他三番两次出手相助,说不感动便枉为世人。做他的妾我是心甘情愿,更况怕我们在府里受委屈,特分宅而住,他那样敬重哥嫂的人,有这般举动实属不易。” 又道:“你我如今能安逸度日,皆源于他的庇护。俗说,两人一般心,无钱堪买金,一人一般心,有钱难买针,现他是你的姐夫、我们是一家人,理应坦城相待才对。日后就不要再说见外的话了!” 萧滽被她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没吭声儿。 萧鸢也知晓他的傲气,并不逼迫回答。把搓好的丝线盘起放进笸箩里,取出把软尺,趿了绣鞋儿下地,笑道:“眼见快要入秋,得给你缝两身衣裳穿,我看你夏衣袖笼露出手腕一截,定是又窜了个头,由我好生替你丈量一番。”萧滽道:“你又何苦劳累,让常嬷嬷去街角叫个裁缝来做就是。” “那些个裁缝为赚银钱,总是短针缺线,做得未必合身还拖延交期。”萧鸢摇头:“我现还算空闲,替你们多缝几件衣裳,日后每准你想让我缝都没辰光呢。”说着踩上小板凳替他量颈围和肩宽,再拿笔记在纸上。 萧滽摊着手任她摆布,一面问:“此话怎讲?”萧鸢便把收回门面想开个绣坊给他说了,且道:“靠三爷的俸禄虽能衣食无忧,手头却不松动,你正当适婚之年,总要娶妻生子,需有自己的宅院。庶吉士无俸禄可拿,但同僚应酬,交情来往必不可少,还有蓉姐儿的药钱年年涨,这些皆需大把的银子。若绣坊能赚钱便再好不过!若是不能,再说别话儿!” 萧滽听她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地替弟妹打算,心底油然生起感动。想起自己从前身世坎坷,道不尽人情凉薄,却再这里得到填补。 遂感慨道:“萧滽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长姐关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萧鸢手顿了顿,继续替他量起腰围来。 第贰柒伍章 沈岐山话解萧滽 萧滽沉吟道:“这话我本不该问,他身为将军数年,俸禄及功勋赏赐理应不少,怎如今却过得捉襟见肘?” 萧鸢让他俯首垂耳过来,轻声嘀咕了几句,萧滽蹙起眉宇,稍顷眼底冒出笑泡儿,啧啧两声:“这世间还有此等傻蛋?” 话音才落,就听得帘子簇簇响动,随着望去,沈岐山手牵蓉姐儿迈进槛来,见他俩挨捱很近,十分亲密的样子。 蓉姐儿跑到萧鸢面前:“阿姐,痒痒!”拉起袖管给她看细白的小胳膊,五六颗红豆包,蚊虫造得孽。 “在哪里咬的?”萧鸢心疼,拉她去妆台前取出薄荷膏涂抹,蓉姐儿讲是在花园里那一割小池边、看一只王八爬在石上晒日阳时咬的。 这厢沈岐山坐上矮榻,不疾不徐自斟茶水吃,余光睃到萧滽的视线若有似无地瞄扫过来,心底纳罕,不见敌意,却觉怜悯。 他要他怜悯个鬼!沉着脸问:“你就无旁的可做麽?要在此地蹉跎光阴?” 萧滽现是满心同情他,大度不予计较,淡笑道:“我来同你和阿姐说桩事儿。” 萧鸢抬起头来:“甚麽事呀?” 萧滽接着说:“工部替庶吉士择选翰林院附近宅子作为寮舍,我分在雨笼胡同18号院,想那里行动方便,且不住白不住,打算这两日就搬过去。” 萧鸢乍然听闻,不知怎地,心底就泛起莫名的伤感,一直同甘共苦未曾分离过的阿弟,就要像只鸟儿从自己身边远走高飞...... 她还没及反应,蓉姐儿先哭了,跑过去抱住他的腿,眼泪汪汪地:“哥哥不走,我要哥哥!” 萧滽弯腰摸了摸她的头,笑着安慰:“好,不走!不走了!” “你勿要哄骗她!”沈岐山朝蓉姐儿招手,缓和了语气:“你过来!” 蓉姐儿乖乖下地,跑到他跟前,张开手要抱,沈岐山捞起她坐上自己的大腿,问:“要不要滽哥儿有大出息?” 蓉姐儿瘪着嘴:“要哥哥有大出息。” 沈岐山又道:“这宅院狭小而闭塞,滽哥儿乃是一条蛟龙,困于其间无法施展才能,他只有从这里走出去,海阔天空任遨游,方能有一番作为,他也才会得到乐趣,可懂了?”他问蓉姐儿,却看着萧鸢,也是再说给她听。 蓉姐儿听得懵懂,她歪着头问:“这样哥哥就会高兴?”萧滽笑着点点头。 蓉姐儿便道:“好!哥哥高兴,我就高兴。”却把小脸埋进沈岐山的脖颈里。 萧滽叹息一声:“这是怎麽了?我不过出去住两日,又不是再不回,何至于如此!”心底有一种被需要的窃喜。 萧鸢连忙笑着朝他道:“还被替你量完身呢,你快站直了!” 沈岐山从袖笼里掏出一颗冬瓜糖,剥给蓉姐儿吃,却盯着她俩动作,她手拿软尺环上他的腰,再是胯,大腿、小腿,最后是脚踝,一边量一边记。 待萧滽领着蓉姐儿出去后,他趿鞋从榻上下来,在地央站直,摊开手臂道:“过来替为夫也量一量!”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请假 请能想到我今天败在了给儿子缝笔袋上。 劳技课要缝笔袋,不可能让我老公缝吧,多年不拿针线的我,心粗手笨的我,内牛满面的奋战了两个半小时,经过了裁错,缝反,重缝,扯线,再重缝,再扯线,再重缝.....终于完成了笔袋。 虽然奇丑无比,但终于有了成品出来。 唉,文也没有写。 就这样吧!我们明天见了! 第贰柒陆章 量尺寸白枉心机 萧鸢听他这般说,摇头笑道:“哪里还需量呢?我都晓得!” 沈岐山把浓眉蹙起:“让你量就量。” 萧鸢无奈,走到他身前,站在矮凳上量颈围,肩宽,再是胸膛,离得很近,她把软尺绕到他的腰后,整个人简直扑进他怀里,能感觉他的呼吸扫着她额面,痒痒地。 她开口说:“高夫人约我后日一同去金光寺烧香。滽哥儿春闱前,我曾去寺里求功名,如今既然达成,是该还愿去。便答应她了。” 沈岐山垂首看着她盘起的圆髻,想了想:“后日我要随皇上前往亦庄围猎,萧滽也跟着。你问高夫人能否改期?”他对神庙古刹无端的有一种忌惮。 萧鸢蹲下量他的大腿:“烧香拜神最为虔诚,岂容朝三暮四,和燕生说过,他愿意随我去。再说那是香客繁盛之地,你大可放心。” “我会为你这个毒妇不放心!”沈岐山冷哼一声,萧鸢直起身子,看着他抿嘴笑。 “你笑甚麽?”他有些恼羞成怒:“都量完了?” 萧鸢点点头,量完了,本就没必要量嘛,这个人是愈发的阴晴不定。 从沈岐山身边要走,却被他一把握住胳臂:“还有处没量!” “哪里?”萧鸢警觉地问。 沈岐山抓住她的手往衣里一按:“这里。”镇定自若地等着看她羞愤交加。 萧鸢果然连耳带腮的烧烫起来,欲要张嘴骂他,忽得怔了怔,语气惊喜:“这里起了变化。” 沈岐山吸了口气,真是没出息,暗咬住牙根,默念忍字绝,冷声训斥:“你要攥到甚麽时候?放开!” 萧鸢慢慢撒手,还是有些许遗憾,温语安慰道:“你万莫沮丧,时硬时软总比一成不变要好!” 他径自脱鞋上榻,自顾闭目养神不理,半晌后,听见她压低嗓音吩咐丫鬟:“把十全大补汤炖上,熬成浓浓一碗端来。” 沈岐山嘴角不由抽了抽。 萧鸢抱着蓉姐儿在山门处下了马车,燕靛霞和两侍卫在说话,这两侍卫一个叫沈观,一个叫沈格,跟随沈岐山多年,眉眼精神,有着一身过硬的本事。 金光寺乃皇家寺院,道两边松柏鲜翠清幽,香客熙熙攘攘,眺望殿阁禅房层层叠叠,碧瓦为顶,青砖为墙,白玉为阶,朱漆为柱。屋檐廊间雕梁画栋,描花推翠,又被香烛燃起的清烟笼罩,竟如踏入蓬莱仙境,香客中杂着许多着青袍的儒生,捧香抱烛,为秋闱科考来求高中,殊不知已违备菩萨及诸神的本意,钟鼓沉重地回响颤音,听得人为之一振,这正是: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梦中人。 正殿朱红门上钉金钉,那站着位锦衣仆子,在翘首自望,看见她们渐近过来,一路小跑迎上,拱手作揖:“我家夫人在三圣殿听经,请萧姨娘随我来。” 萧鸢等几到了三圣殿,这里没有香客,被赵府包下了,廊上能听见木鱼敲打及僧人禅音诵唱声。 燕靛霞乃除妖师,不拜菩萨,不敬鬼神,是而不进;蓉姐儿坐不住,也不肯往里走,那仆子陪笑道:“我领你们往偏殿用茶点。” 沈观随他们去了,沈格则留下。 第贰柒柒章 天若寺中说明月 萧鸢在高夫人身边坐了,众和尚不再诵唱敲鱼,身披袈裟的住持念起《华严经》: “如来广大目,清净如虚空,普现诸众生,一切悉明了。佛身大光明,遍照于十方。一切众生界,流转死生海。清净功德藏,能为世福田。众生痴所覆,流转于险道。佛为放光明,离垢神能照......“萧鸢暗忖若真佛法无边,这世间怎还会有诸多的悲欢离合。 待念完经宣过宝卷,她们才走出殿来,因着无香客,两三僧人在洒扫中庭,青砖路面雕刻朵朵莲花,人踩之上心底便生敬畏。 高氏面容略显憔悴,开口道:“还没谢你,如今想起那只血玉镯子,我就浑身乱颤.....”她没说假,肩膀真就抖耸了一下。 萧鸢温言安慰:“如佛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目光扫过她平坦的肚腹:“高夫人此次能化险为夷,皆是你素日善行种下的因果,实不必谢我。”高氏笑了笑,沉默会儿道:“或许是我求嗣太急之故,急必生变,易遭暗算,幸得大爷明理,三爷体谅,说服了老太太,暂不纳妾进房,等一两年后再看!” 萧鸢“嗯”了一声:“这样甚好!夫人好生调养必有福报。” “承你吉言。”高氏心情松落了许多,两人慢走低说,忽然望见前面有个月洞门,说来奇巧,月洞门两边水磨泥墙上,各贴着红底鎏金字的对联,写着:“妙音能除三世苦,威震远澈九霄云。” 高氏道:“你可知晓,这里面是一处很有佛缘的院子!”萧鸢摇头:“从未听闻过,此话怎讲?” 高氏接着道:“天若寺前住持法名明月,道行颇深,佛法无边,能解前世今生,亦能助魂魄六道投生,他念经宣卷时总拉着帘子遮挡自己,嗓音易是千变万化,或如幼童,或似老翁,或声如洪钟,或声似草动,远闻似如来,近听若观音,无人知他是男是女,是少是老,这般过去十载,五年前他忽然说与此地尘缘已尽,披上袈裟,手执锡杖,脚踏芒鞋,背上装经书的布袋就要离开,众僧跪下苦苦哀求,他才道,我虽走矣,却留下后院,院中我种满五戒十善,却因天地幻变,开出五劣十恶,结成因果报应。你们不许封门、任其大敞,能进的则进,不能进的自然无门,此可保天若寺香火繁盛万年。说完此话,便调头离去,果真此后再无他的消息。”她微顿:“你定要问我怎知之甚详,两年前在这里抄经诵福数日,住持宣读宝卷时提起过一次,是以记忆犹新。” 萧鸢暗自诧异,她忆起还在富春镇时,因着要随滽哥儿近京赶考,姐弟三人前往牛腰山兰若寺去给爹爹告别,遇到个和尚,其自言法号明月,那晚着实过的惊魂荡魄。 高氏低笑道:“既然我俩已走到此地,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正好彼此结个伴,一同进去瞧瞧到底是个甚麽景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柒捌章 佛园行走入迷途 萧鸢心动,暗忖即是僧人栽种的佛院,应无甚麽可怖的,便点头说好。 两人并肩往月洞门里走,高氏不知怎地趔趄一下,整个身子直往前扑,萧鸢眼明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臂,高氏大呼口气,笑着道谢。 原以为进去会是佳木葱笼奇花灼灼之景,哪曾想花木虽多,却光秃秃不见片叶,枝枝桠桠交错,若一张蜘蛛网盘踪密结,一条溪流哗哗在淌,不清不浊,也难辨要去往何方,令人有一种萧瑟阴森之感。 天空阴云密布,似才落过雨,湿地泥泞多洼,萧鸢撩起裙摆慢走,大抵走有一射之地,前面依旧无穷无尽,若不是鞋帮子沾满淤泥,她还以为仍站在原地未动。 忽听有稚童嗓音娇嫩在窃窃私语,她自言自语:“这里怎会有孩子呢?好不奇怪!”高氏没吭声,只是四处张望,抬手一指:“你听到的应是它罢?” 萧鸢顺而望去,不知何时远处几棵树桠间,停着三四只鸟儿,啾啾唧唧有声,待她走近,大骇。那鸟儿竟是美人形,长约五寸,通体无毛,肤白似玉,却无衣可蔽,再看脸儿,烟眉笼愁,秋眼含泪。“这哪里是鸟,分明是妖物?!”她迅速后退数步。 高氏笑道:“你勿要害怕。它们也着实可怜,名唤花魄,其来历是这棵树若有三人上吊自缢,她们的冤苦之气郁在喉管难散,遂结聚而成此物,整日自顾诉说生前之事,却并不害人。” 萧鸢这才心定,上前细观,果见它小嘴嚅动,一刻不得闲,似在絮语呢喃,却难以明了其意,忽觉脚底不慎踩着一个软物,垂颈看是只死去的花魄。 高氏蹲身捧起它:“被日阳暴晒而死。”再走至溪流边,掬水泼它,稍顷功夫,竟活了过来,张开手臂飞上枝桠,于旁的鸟儿无异。 她叹了口气:“世间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子,却命运多舛,遭逢厄运,走投无路才不得如此,想来甚是凄惨。” 萧鸢听后惧意渐退,也哀怜了一番,两人继续前行,不过一两步,竟从林中转出来,面前豁然开朗,有山有水还有一条官道,官道两边搭建数间店铺,大多在卖香烛纸马莲花座这等,在柜面上高高堆起挡住射来的阳光,还有屋檐插着幡旗的饭店,茶摊,及客栈,挑担卖西瓜石榴脆枣的乡人,背柴的樵夫,提一串鲜鱼的渔夫,还有卖炭翁。总是熙来攘往的客不少,看形装仪态,应是来此处烧香拜佛的。 萧鸢暗忖难不成她们由后院穿出,来到了大街上,遂朝高氏说:“我们怕是已走出寺庙,还是照原路返回罢,蓉姐儿她们还在偏殿等着!” 高氏颌首,又道:“我有些口渴,去前面饭店喝碗茶再走不迟。” 走进店门,桌椅整齐摆列,拾掇的十分干净,无客也无伙计来招呼,两人拉椅坐下,萧鸢喊了两声掌柜的,就听掩着厨房的布帘子扑簇簇响动,走出个妇人来,三十余四十不足年纪,皮肤白净,柳眉凤眼,观之端秀可亲,手指在腰间围布抹两把,走近笑问:“两位夫人要吃甚麽?” 萧鸢惊睁双目看着她,一时不敢置信。 这正是:萧萧佛园,通开天地,朗朗人心,堪破阴阳。 第贰柒玖章 故人旧面换新颜 还道萧鸢见着是何人?却是在徐州窑湾高府内发疯的老夫人,虽然当时她已憔悴的不成样,但眉目之间依旧清晰可辨。 萧鸢暗忖这怎麽可能!世间面容相像者甚多,不必少见多怪。 高氏点了一壶龙井、一碟子绿豆糕,余光盯着掌柜转身走进帘子后,也怔怔的,嘴里轻声嘀咕:“这妇人长得倒极像那位!” 萧鸢问:“像谁呢?” 高氏解释:“我的姨妈,表哥原也在京为官,他乃大孝之人,闻听在祖地的双亲患病,便辞官携妻带儿离京返家,打小我曾在姨妈身边待过几年,与她感情深厚,那时她便是这副模样,盛年白晳,温柔亲切。”又摇摇头:“自然不是她,她现应已年过半百了。” 萧鸢问:“你说的可是徐州窑湾的高府?” 高氏看向她,笑问:“正是呢,你也晓得?” 萧鸢思绪乱成一团,不晓她(他)们竟还有这层牵扯,听话音高氏对那里发生的事并不知情,她不多言,只道:“我们从富春镇来京城路途遥远,在窑湾等官船时有所耳闻!”高氏还要再问,那妇人端了茶点过来,给她们各碗里斟满,恰有客进来要酒饭吃,便忙去拿来碗筷,殷勤地斟茶,递送间,那客轻捏她的手指,她不见恼怒,微微笑着没吭声儿,又去缸里盛米,在廊下浸没淘洗干净,才端起要往后厨走,去炊火造饭,忽又进来个穿褐袍的术士,手里拿着黄纸红符及除妖棒,嘴里大喝:“鬼物,不去投胎还阳,怎在老宅里公然出现,竟还敢开店营生,安能由你肆意妄为!” 萧鸢细看他,只觉十分眼熟,似在哪里见过,那位妇人却很镇定,面露笑容地样子。 术士颇为生气,冷哼一声道:“我燕靛霞尘世行走数年,降妖除魔无数,还治不了你。”随即咬破拇指,喷洒一口鲜血在咒符上,嘴里念念有词,那龙飞凤舞的符字金光毕现,燃起熊熊焰火跃出黄纸,直向妇人全身打去。那妇人忽然拊掌大笑,朝厨房里跑,术士紧追而去。 萧鸢只觉这一切很诡异,那术士俨然不是少年的燕靛霞。她朝高氏低声道:“我们快回罢,此地不宜久留。” 高氏“嗯”了一声,一齐站起快步朝门外走,来时还是炙阳当空,此时却日落衔山,店铺前的灯笼亮了,她俩往返走着,忽听马蹄声声由远渐近,萧鸢猛得回头,但见马上之人,穿绯红麒麟袍,腰系犀牛带,足蹬粉底黑面鞋履,长眉凤目,眼角吊梢,鼻挺唇薄,有股子阴柔之美,众人皆仓惶往官道两边避让,有人嗓音抖颤着:“冯公公现市,必要杀人!”说时迟那时快,萧鸢听到“噗哧”一声闷响,一柄弯月大刀整个剜起一人项上头颅,那人腔中喷出一股鲜血,手划足动,浑然不知般,还在往前奔逃。 那冯公公噙起嘴角冷笑,撕下袍摆包住头颅,挟于腋下,骑马扬长而去。 萧鸢一把握住高氏的胳臂,她方才已经发现,那冯公公和坐骑在掠过灯笼时,竟没有影子,不止他,整个街市熙来攘往的客,都没有影子。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捌零章 迷途又见卧佛寺 她朝高氏低语:“我们快走!” 两人沿街前行,日落的飞快,饭店门口炉上,在蒸馒头和枣糕,热腾腾水汽缭绕,空气里皆是面粉的甜香味儿,有三两只猫和狗,呆呆看着她俩,一只也没有叫。 擦肩而过几个纨绔,其中个嗤笑一声:“小娘子!”萧鸢眼角余光瞟他像极柳孟梅,却不敢理,佯装未听见,拉着高氏加快脚步,走有一射之地,终于来到先前那片林子的出口。 萧鸢的心这才方定,瞧林子深处黑成一团,恰路边不晓谁丢弃了一盏红笼,随手提过来,照着脚底的路,一前一后地走。 银月升起挂在枝梢,竟是分外的明朗,四围杳无声迹,只有鞋底踩着湿泥扑哧作响,甚是寂静可怖,她俩都没有说话,自顾闷头赶路,也不晓过去多久,抬眼望见前面大殿的歇山顶,飞檐翘角默默端立着五脊六兽。 “终是回来了!”萧鸢松口气,又有些担忧:“走时还大亮,现却全黑,一直不见她,蓉姐儿定哭了。” 高氏笑着安慰:“有燕生等几相陪,焦急难免,应无大碍。” 萧鸢忽然顿住步,高举起灯笼往寺门上照,但见红门钉金钉,屋檐挂一黑底方匾,题“卧佛寺”三个鎏金大字。 她大惊失色:“不是天若寺麽,怎会来到卧佛寺?”高氏也觑眼细看,满脸诧异:“我们怕是走错路了。” 萧鸢暗忖此番来去皆是古怪,定与明月和尚所置的佛院有牵连,让她亲眼亲历这些,不晓到底是何含意。正自踌躇,忽听寺门咯吱一声,竟由内拉开半敞,一个和尚提着油灯走出来,朝她们打个问讯,高声喊:“如今乱世多纷争,官寇杀人如麻,听闻有一队追兵将追至此地,两位娘子还不快随我进寺躲避。” 萧鸢看着那和尚愣神儿,看倌道是为何,因那和尚不是旁人,竟是出家的萧老爹。 高氏扯扯她的袖管,低声道:“我们进去罢!后面似有马蹄渐近声。”萧鸢也听见了。 一时顾不得许多,随那和尚迈槛进了寺门,和尚插上门闩,在前指引带路,高氏笑问:“不晓师父法号?” 和尚道:“我法号悟净!”萧鸢插话进来:“师父可认得我呢?” 和尚把灯影往她面前轻掠而过,摇头回话:“娘子看着虽面熟,却并不认得!” “你忘记自己还有两女一子麽?” 和尚淡道:“罪过,罪过!我自襁褓始就在寺里度春秋,除随住持下山化缘或宣读宝卷,并未历过红尘情劫,娘子恐是认错人了。” 萧鸢鼻子一酸,眼眶潮起,离开富春镇至京城也有几年,再没见过爹爹,如今却相遇不相识,又情何以堪。 她遮掩地撇头四望,但见殿宇红柱褪色,扇门窗纸撕破,顺洞往里望,佛祖金色尘染,梁头蛛网攀笼,供案香炉灰冷,更甚者,那偏殿内金刚东倒西歪,观音跌出塑泥胎身,目至所处,皆是一副凄凉破败的景致。 这正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管得天下苍生大乱。 第贰捌壹章 卧佛寺暗藏玄机 高氏不满地责备:“你个和尚惫懒,怎把好好的寺院看管的这般破败儿。” 和尚笑道:“娘子不知内情,这山中多贼寇妖邪,贼寇白日出去打劫,晚间来寺歇宿,妖邪白日在此藏身,晚间出去打劫,他们推倒佛像泄恨,砍劈供桌烧火,弄成荒庙野寺的模样赶跑香客,也令官兵不屑踏入。住持及其它和尚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我一人在此苟活,哪敢于他们讲论,替他们平日烧些茶水,弄些斋饭换得温饱。” 高氏扯住萧鸢顿住步子,厉声喝问:“既然这里如此凶险,你骗我们进来又是为何?” 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前有贼寇,后有追兵,只有随我走方能救命,我话至此,主意自夺。”他继续往前去。 “随他麽?”高氏低问。 萧鸢点点头,此时前狼后虎,只能孤注一掷。 随他穿中庭走至东廊尽头,进了伽蓝殿,这里收拾的倒干净,菩萨身披彩衣稳中坐,供桌烧一炉香,三五盘瓜果供品,另点着一大盏海灯,虽不明,也不暗。 和尚让她们坐,又端来茶水伺候,嘱咐道:“时辰大差不厘,那些匪寇和追兵只怕已进寺门,我去替他们烧火弄斋饭,你们若听到有响动,掀开供桌下的板子,可至里面躲避保命,待得天亮便可离开。”交待完,端起海灯径自走了。 “你说该如何是好?”高氏在黑暗里问。 “即来之则安之。”萧鸢走至门隙前往外望,但见:云黯黯遮星蔽月,凉飕飕尘灰漫扬,菩提树洒落菩提子,鸟巢窝难觅鸟雀,归家人不知归路,南北东西俱寂,天地人间迷失,三堂口寸步难行,十方院孤立无援。她出神的看了许久,始终不见灯火游移,回看高氏撑着腮闭眼瞌睡,如鸡儿啄食一点一点。 她正要去拿和尚留下的袈裟给她披上,忽听隐隐有足靴声纷踏而来,不急多想,高氏恰也惊睁开眼,两人连忙钻到供桌下,掀开板子跳进去,留条缝儿偷看。 忽然门被使劲推开又关阖,踉踉呛呛进来个人,只看见脚踩的牛皮靴子,虽然破旧光滑,萧鸢却知这是一双将军穿的战靴,他受了伤,血滴滴嗒嗒落在地上,又听“嘶”的一声,蹲身用布擦掉血迹,朝左边走去,很快没有声响,应是寻着地方躲起来了。 又过稍顷功夫,听得门又被踹开,一对灯笼先进来,再是两个官儿,粉底黑面鞋履,袍摆绯红色,就是秩品三品以上权臣,后站着将兵,大抵数十人,密密麻麻皆是腿,一个官儿嗓音低沉喝命:“给我搜!”另个官儿道:“他已身中毒箭,命不久矣,何需这般兴师动众。”那官儿道:“话是如此,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回去好记功领赏。”另个官儿没再说话,将兵四散而去,两官儿坐到桌前,一个道:“正口渴,现成的茶水。”一个道:“你不怕喝了没命!”一个笑道:“我算过命,还可活十年。”一个笑道:“那便喝!”两人戏谑玩话,半晌后,有个兵吏匆匆来报:“大雄殿那里遇见数十匪寇,前面已经打杀起来。” 那两官儿再顾不得吃茶,一齐起身往外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捌贰章 萧娘遇将军是旧人 萧鸢听得外面复又寂静下来,她不敢出,待有半个时辰,藏处仄逼闷热,高氏低道:“似乎再无人来,我们出去透透气,否则真要死在这里。” 萧鸢亦是浑身汗透,暗忖那将军中了毒箭,一直不见动静,想必死了,遂移开头顶板子,先爬出去,再把高氏拉上来。 她俩坐在桌前喘了会儿,萧鸢顺手推开窗牖,今是十五,月亮圆如盆,光芒倾泄而入,映得房内一片银海,菩萨低垂眉眼,不免带了些凄凉。想起那将军,终是忍不住,站起放轻脚步,绕过熏黑的香烛架,走到荡下的数条幡幔前,抿紧嘴唇,拿手缓缓撩开,果见墙角蜷坐着一团黑影,纹丝不动。 萧鸢心起怜悯,晓得当朝的将军,这辈子戎马倥偬,九死一生是有多不易,如今形影相吊殁在破庙冷月中,委实可悲可叹。她去取过和尚的袈裟,再返回走近他,蹲身欲把他遮盖,哪想电光火石之间,布满茧子的手掌一把箍住她的胳臂,力气很大,痛的忍不住呻吟,听他粗嘎地唤一声:“阿栀!不识我了麽?” 萧鸢闻如耳边炸雷起,惊睁双目,那容貌如刻心底,怎会不识,赫然是沈岐山,她脱口而问:“你怎会在这里呢?”他不是随皇帝去京外围猎麽!迅即又觉不对,如今的沈岐山正值盛年,位高权重,满身威风凛凛之态,而跟前的人,鬓白斑斑,面容沧桑,一双厉目洇透苦痛,忽然咳了两嗓,嘴角汩出浓血,顺着下颌流到衣襟,那里早被血染红大片,一枝白翎羽箭插入胸口,很深,仅露出小半截来。 萧鸢明白了,她现在所遇的,是前世的沈岐山,他与叛军交战被射中毒箭,他.....就要死了! 听到她所言,他的眼神倏得阴鸷,迅即掐住她纤细的颈子,他厉叱:“你又怎会在这里?你不是早病死了麽!你说,你怎还活着!” 萧鸢的眼泪一齐涌到了喉咙口,又咸又涩,堵得无法说话,只是摇头,不停地哭泣。 掐她颈子的手掌愈发用力,紧得让人难以呼吸,他冷笑道:“我要死了,你也随我一起去罢!” “好!”她含糊地应着,并没有挣扎,只是阖起眼眸,她愿意和他在黄泉路上结伴,送彼此一程。 脑里变得昏沉,意识也渐模糊,月光似乎就在脸前,染成青白色,忽而新鲜的空气流进嘴里,灌进喉管,她猝不及防,迭声地猛咳,脸都红了。 沈岐山松开了手,他也在喘息,吐着乌血。 萧鸢泪眼朦胧地看他,他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道:“我还有句话问你,当日你用莫虚有的罪名诬陷我,把龙袍塞进我书房桌屉里,是大哥迫你的,是不是?你并不甘愿,是不是?你欢喜我,是不是?”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滴落,瞬间就湿透衣襟,她实在无法骗他,哭着摇头:“我错了,我错了!” 他的神情很复杂,失望、落寞,凄楚,最后皆融成深沉的愤恨:“好,很好!毒妇,你欠我太多,欠我太多!” 他一字一顿,冷寒如霜:“下辈子不要让我找到你!” 正是:荒庙野寺中,濒死将军探真相怒极生恨;轮回无常间,愧疚萧娘坦心迹种下冤报。 作者的话:周末两天要搬家,更新可能不定,请见谅啊! 第贰捌叁章 出混沌萧娘惘然 “你怎还在这里?”幡幔倏得掀开,悟净和尚厉喝,急步过来拽萧鸢离开:“快走,再不走晚矣!” 她哭着哀求:“麻烦师父好生超度安葬了他罢!” 近至门槛前,没见到高氏,又问她在哪里?和尚朝外一指:“那不是麽?” 萧鸢随而望去,忽然背后被狠狠一推,她一脚正跨出槛板,顿时站立不稳,直朝地面扑去,不由“唉呀”一声,被双手及时扶住,抬头看是高氏。 高氏抿嘴微笑:“我俩的缘份,进园时你扶我一把,现出来我还你。” 萧鸢怔怔地:“现不是夜半麽?”却见赤日当空,绿荫蝉闹,一派明丽颜色,正值晌午时分。 “哪里来的夜半!”高氏用手挡在额前望天:“好晒的太阳!” 萧鸢道:“我们在卧佛寺时,天可不黑了?” “哪里来的卧佛寺?”高氏有些奇怪地看她:“你中暑昏了罢,这是天若寺,离卧佛寺还远着。” “我俩不是一齐进的园里?” 高氏点头道:“园里甚是美景,忘记同你说,与我姨妈府邸颇似,进去先是一座门楼,水磨墙雪青瓦,楼檐鲜彩细雕,绕过照壁,入垂花门,就是处大园子,楼阁庭榭增俏,假山荷塘通幽,古树奇花生荫,四季里,春有莺燕穿廊堂,杨柳弯蛾眉,夏有鱼儿戏荷叶,小儿剥莲蓬,秋有黄菊伸细爪,柿树挂灯笼,冬有松柏傲且直,红梅战风雪,皆是不一样的好风光,我那姨妈最擅布园置景,甚麽海棠丛、蔷薇棚,葡萄架,细竹林,金雀藤,芭蕉葵榴无数,天天漾的满园香气儿,就连阶砌踏跺缝里都种有雁来红和绣墩草,我恍惚听见骥哥儿在读《孟子》,他最聪明伶俐又勤奋,待人接物很有礼节,对我更多宽忍,简表哥不及他一个根手指。”她越说越伤感:“可惜天妒英才,年纪轻轻就去了。我那姨妈亦是苦命人。” 萧鸢却听得惶然,她俩显见入园后所历大不相同,高氏从未在她身边与之同游,怪道那开铺的妇人、街道的纨绔、还有悟净和尚,甚沈岐山都只于她说话。 原来只有她一人在混沌两界里独行,现想来竟是不寒而栗。 一个穿褐袍的小沙弥过来问讯,预备儿开午斋,都在等着她俩。 萧鸢和高氏不在多言,各揣心事朝偏殿方向而去,此处不再多表。 且说沈岐山等随皇帝、一路旌旗飘飘烈马萧萧来到亦庄,这里四围环山,诸峰深秀,野鹿苍猴时隐时现,淀泊雁凫成群。层层水汽凝成雾霭,如云似蒸,不多时便湿染衣襟,幸得艳阳出,瞬间光芒万丈,映亮生机勃勃的景致。 皇帝此次围猎,文臣只带了赵正春、沈谕衡等四五位,其它多是兵部及五军都督府的侍郎及将军们,还择选了新入翰林院的庶吉士三员陪随,萧滽赫然在列。 到达亦庄,不及歇息,皇帝已整装待发,兴致勃勃地要骑马入山林捕兽,沈岐山低道:“皇上先不匆忙,让我等先进山林勘察,确无异样再去不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捌肆章 沈二见美人血旺 皇帝朱镇仍让近侍继续替他穿戴盔甲,一面笑道:“你思虑太重,纵是皇叔欲有所动,眼下也实非绝佳时机,反有打草惊蛇之嫌。” 沈岐山力劝:“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 “就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朱镇拍掌大笑:“此来不就为打大老虎的麽!朕意已决,你毋庸再劝。” 一行人才走至廊前,哪想山里阴晴不定,招云片雨,一声雷鸣,雨若豆筛,遂先避入厅内用午膳。 侍从摆上酒菜,皆是山里野味,海里鲜味,又送来现烤的鹿肉,割成小块,油滋滋摆盘上桌,朱镇很有兴致的各样都尝了些,颌首笑道:“酒是色媒人,既然好酒好菜在此,岂能没有歌舞,朕让人挑拣了几位教坊司的乐伎随行,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即命领她们来助兴。 众人心底暗自吃惊却不表,唯有沈谕衡不赞同道:“既然是来围猎,怎能沉湎酒色,皇上此举欠妥当,待回去臣等恐又要被太后诫训。” 朱镇不恼,反笑嘻嘻道:“那就请沈阁老多担待!” 沈谕衡喉咙一噎,还待要说,歌姬已鱼贯而出,便把话咽下,暗忖倒底是少年皇帝,玩心甚重,这样未尝不可,他反正姿态做足。 不肖片刻,就听得奏乐悠扬,唱音婉转,五六歌姬着齐胸纱裙翩然起舞,面容姣好,婀娜身段如春柳摇曳,犹以其中一女子最出色,鸦发如云堆,面若瓜子,黛眉杏眼,红烈烈一弯唇勾魄荡,她忽然辄身把纱衣脱解落地,只着一片鹅黄抹胸,松松于颈后带子系成结,背脊欺霜赛雪,美人骨暗藏风情,再顺那风情往下,竟是无处不销魂。 这正是:千年狐妖万年仙,不及人间一歌姬。 “唉哟!沈督主你的鼻血!”兵部右侍郎丁玠正端酒盏要敬沈岐山,抬眼便见他鼻下血河流淌,连忙忍笑,掏出帕子递上。 一众视线本紧黏着歌姬,听得这话,齐刷刷瞟向沈岐山,果见他并不接丁玠的,而是自掏帕子仰颈拭鼻,依稀得见殷红。 丁玠叹气:“沈督主有苦难言!” “沈大人还需保重!”皆不露声色劝慰,心底却是众生相,关系亲者,好笑兼同情,关系疏者,则幸灾乐祸,关系不亲不疏者,只顾看戏。 朱镇没有多言,打量着沈岐山,笑容玩味,忽然道:“沈督主既然欢喜那歌姬,朕不妨顺水推舟,将她赏与你罢!” 众人哗然,萧滽本见他流鼻血那刻,已是面色不善,此时听得这话,神情愈发阴沉起来。 沈岐山正暗忖萧鸢素日里不是鹿血就是十全大补汤,再不就各种鞭来治他,果然补得过旺,再如此下去非整死他不可。 乍然听朱镇如此说,不知是何用意,却也晓君无戏言,心底一沉:“我如今身无长物,实在难消美人恩,皇上还是另赐他人罢!” 赵正春冷笑:“沈督主见美人鼻血流,虽无物却有心,不妨随心而走,亦是一桩美事,也不辜负圣意。” 沈岐山道:“非见美人如此,是府中娇妾爱惜我的身体,进补过盛之故,还请皇上收回承命!”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捌伍章 萧滽真人不露相 朱镇笑而不答,把盏中茶饮尽,看向窗外:“西边已透出日色,此时不进山围猎,还待何时。”又看向沈谕衡:“沈阁老可与我同去?” 沈谕衡回禀:“我乃文臣,不曾习过骑射,愿在此静候皇上佳音。” “先朝也出过能文且能武的重臣,怎地如今却稀罕?!”朱镇把赵正春等几扫了圈,无人敢言,遂皱起眉宇:“既是围猎,文臣不去有失偏颇,沈督主你来择选两三员同随。” 沈岐山把方才心思放下,他晓得将有一番硬仗要打,听皇帝这般说,正沉吟,赵正春站起请命:“皇上若不嫌臣愚笨,臣愿舍命相陪!” 沈岐山淡道:“山中飞禽猛兽甚多,我等狩猎之时,本就自顾不暇,还得分神顾全赵大人安危,想来着实烦恼,奉劝赵大人,此时逞英雄大可不必!” 赵正春听出他的讥讽之音,面颊掠过一抹暗红,欲再开言,却听他朝皇帝道:“臣提请翰林院庶吉士萧滽一道去!旁人算罢!” “萧滽?!” “何许人也?”一众眼神交会,有人朝某桌呶呶嘴,皆顺而打量去,但见他不过二十年纪,有一副好相貌,长眉凤目,鼻挺唇薄,面白唇红,张生瞧他羞愧,潘安见他遮面,翰林一介斯文儒生,这去恐凶多吉少。 丁玠举盏戏谑:“坑小舅子舍你其谁!” 萧滽虽在看那歌姬,却也听到沈岐山所言,心知肚明,把他推出一起进山狩猎,定是前路多凶险,或许就冲皇帝而来,凭他的武艺,定能助其一臂之力。 哼!沈岐山打错算盘,他会帮他?笑话!落井下石大差不厘。 但皇帝却不同,正愁无法在他面前混个眼熟,这倒是绝佳机会。 有甚麽一举两得的法子! 朱镇饶有兴致问:“萧滽在何处?” 萧滽不疾不徐地整整衣襟站起,走至他面前跪拜行礼。 朱镇看着他,晓他文采不俗,但骑射狩猎实难想像,暗忖或是沈岐山想提携自家小舅子也未定,也就一笑了之。 起身率往门外去,众人簇拥其后,沈岐山顿步等萧滽走近,压低声道:“此行你紧随皇帝左右,勿要分神大意!” 萧滽冷哼一声:“干我何事?倒底你是东厂督主,还是我是?” 沈岐山沉面不悦:“就算帮我一回,亦是帮你自己前程。” 萧滽神色不屑,语带嘲讽:“那歌姬哪里有长姐端得妩媚风情,你竟能看得喷血,眼睛糊了屎不成,待回去定要跟长姐如实相告,让她再莫犯傻。” “我会怕她!你实在小看了我。”沈岐山眸光微烁,到嘴的话又咽回去:“多说不宜,皇帝此行若有闪失,你我性命皆难保,孰轻孰重你自定夺。” 语毕不再废话,出厅堂,马倌们牵着数匹骏马过来,他指了一匹翻腾而上,望见朱镇远行于前,遂拉紧缰绳疾弛而去。 再观萧滽则慢吞吞的把马一一看过,有人朝他玩笑:“你纵是择到良驹,但自身亏欠,亦无大用。” 萧滽佯装不闻,终是挑选出一匹,也不急上马,牵着沿山道溜达,待众人骑马从身侧呼啸而过,再无来者时,他一个漂亮地蹬腿上鞍,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第贰捌陆章 朱镇深山寻虎踪 有诗曰雨过山景:大千世界物景新,如沐群山野翠青。雾散岚光莺啭闹,雨歇云霁惠风清。 也有词题:雾笼峰白,曲弯丘壑,涧溪泻玉溅冰,古道落花飘叶,悬千层崖深深,藤密缠树丛丛,老猿啼吟古松,麋鹿蹦跳阴石,雕鹰扑簇桠杈,狐獐撒欢泉水,忽闻虎啸惊人胆,鹤鸣透天庭,马蹄踏踏钻绿野,忽而只闻风过声。 顾佐这些将军早已摩拳擦掌,朱镇下命:“你们自去狩猎,谁能打得老虎来,朕重重有赏。” 一时唿喇喇嘈杂乱响,人喊马嘶,鹘鹰飞腾,也就片刻功夫,或三五成群,或独来独往,皆分开散去。余下皇帝、沈岐山、萧滽及十几侍卫。 朱镇昂首觑眼看那盘旋半空的鹘鹰,忽然俯冲而下,顿时地动山摇,松海柏涛,暄声鼎沸,他眼底有抹光彩掠过,弯唇道:“当年皇叔带朕来此狩猎,他身手矫健,驭马有术,箭无虚发,更是有胆有谋,反之朕就不足一提,连只兔子都射不准。” 他不笑了,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能安稳登帝至今时,也只能容他到今时。 他忽然拉起鹊画弓,弓开如秋月行天,射出雕翎箭,箭去似流星落地,一只黄鹄掉下来。 他再也不是那个射兔子都射不准的少年了。 一个侍从匆匆跑近报:“西山有虎迹!”朱镇顿时精神焕发,一甩鞭子,沿着山道率先奔前,沈岐山阻止不及,只得打马紧随其后,萧滽暗忖这小皇帝倒不似表面幼稚好欺,竟也有些深藏不露。他们很快弛上西山半腰,这里因人迹罕至,愈发难行,但见古桧高魂自然生长,荆榛野藤挂刺错结,深涧激石湍急,叶密阳光不穿,时不时有角鹿丫叉闪过,野猪撞拱树干,哼哼哧哧不绝。沈岐山忽然下马,路边有一坨粪便,他认真查看,又往前走,仔细丈量足印,回来禀道:“脚爪粗大且陷泥深,两印相距远,应是只成年的吊睛白额虎,粪便还很新鲜,它离此地并不远,或就躲藏在四围,需得谨慎为重。”叫过侍卫排兵布阵,大虎不可小觑,稍有闪失必酿大祸,他的面色凝重肃穆。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朱镇瞟了眼右后侧、跨骑马上的萧滽,无知者无畏,遂浅笑说:“沈督主心细如发,倒让朕忘记他原是个将军。”又问:“他待你长姐可好?” 萧滽暗忖他怎还如此闲适,却也不表,只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好不好他(她)们自意会,外人难做评判。” “你怎算外人?”朱镇淡问。 萧滽语气平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见不过点头交。” 朱镇笑叹:“你倒是很无情!” 萧滽亦笑回:“臣再无情,也比不过帝王家。” 朱镇脸色微变,片刻又波澜不惊。 他不再说话,是因为此时窜出十数着青布衣裳扮成百姓的人来,皆遮住面容,手持明晃晃的兵器,将他们团团包围。 沈岐山记得前世时也见过此景,他那时不是督主,是随来狩猎的将军,听见打斗声赶来时,朱镇已身负重伤,抬回去后险些没命! 而今时,他不会再让此景重演! 第贰捌柒章 与虎斗各揣算计 沈岐山及侍卫们与围堵的刺客打斗不休,萧滽冷眼旁观,倒看出几分蹊跷来。 面对冲来朝他挥刀行凶者,也只躲并不还手,几下便失了兴趣,重去围缠沈岐山。 朱镇有侍卫相护,暂无大碍。 萧滽等了半晌,沈岐山武功再高强,那帮刺客也不弱,且人多势众,彼此打个平手。 他忽然颈后汗毛倒竖,感觉到密林中有一丝异样,眸光迅速斜睃四围,果见绿柏青松间趴着一只斑斓猛虎,黄皮黑纹,圆头白额金王,铜铃双目,锯牙锋利,带刺肉舌垂涎滴嗒,四足二十爪尖锐如钩,浑身颤动蓄势待发,黄泉路新添黄泉客。 萧滽蹙眉,这老虎似被唬住,迟迟不敢扑出,暗忖不妨助它一力,从袖笼里掏出短刀,不露声色地甩手扔出,正中它的前爪。 老虎吃痛,兽性大发,怒吼一声窜将出来,一掌拍向最近前的侍卫。 沈岐山虽和刺客纠缠,却一直再警惕老虎动静,是而见它扑出倒在意料之中,迅速拉弓射箭至它背脊,那侍卫趁机翻滚至一边,堪堪避过一劫。 萧滽趁乱已把众生相看个仔细,顿时心如明镜。 那老虎一掌不成,又中几箭,仰头呼啸贯彻乌林,倏得调转方向,疾风如电般朝朱镇方向跃跳而至。 朱镇的乘骑乍见山中霸王,顿时吓软了腿,嘶鸣奔踢自顾逃窜,竟把他从鞍上颠落下来。 朱镇趁势一个翻身,刚踩地站稳,鼻息已闻膻腥,抬头老虎已近到面前,看着它狰狞面目,暗叹此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他觉面前挡过一条人影,听得闷哼一声,而那老虎被一只从天而降的羽翎箭正刺心窝,当场毙命。 且说萧鸢从天若寺回来后,和燕靛霞把个中情形说了一二,燕靛霞解释:“但凡得道高僧从寺中出游,恐自己走后香火不继,会布下幻术。” “佛家慈悲为怀,怎会用这种手段惑人?” 燕靛霞道:“你是不知,佛家的密宗最为神秘莫测,皇家大寺的庙会你理应逛过,异端奇术,总萃其中,世所未睹,更因有‘轮回’、‘报应’之说,而使得这些幻术愈发难辨,无论是皇族官贾,还是黎民百姓,皆信以为真,其实不过是抓住你的心魔、再加以幻化而已。” 萧鸢听后认为有几分道理,再细细回想,又觉所见非假,虚实间,反而分外的想念起沈岐山。 这日正和蓉姐儿一起用晚膳,忽听房外人声喧杂,蓉姐儿眨巴眼儿,兴奋道:“是老爷回来啦!”饭也不肯吃了,滑下花凳,朝外面跑去。 萧鸢心底也很高兴,站起欲往外走,却见福安匆匆掀帘进来,他面色苍白,额覆热汗,嘴唇打着哆嗦:“萧姨娘莫慌张。” 萧鸢笑道:“我不慌张,你瞧着有些慌张呢!” 福安道:“萧姨娘,三爷....三爷陪皇上在亦庄围猎....被老虎抓伤了。” 萧鸢此时脸色也有些发白,她咬着唇问:“抓伤哪里了?胳臂?腿?还是脸?” 福安抬袖抹抹眼睛:“三爷为救皇上.....被老虎一爪掏在心窝上!” 萧鸢耳边如响起一声炸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捌捌章 萧娘子欲见难见 “他,他现在在哪里....可有性命之虞?”萧鸢攥紧帕子,心底似担着水桶,七上八下的。 “暂住在外院厢房。” “怎不抬到这里?”她追问。 “是三爷的意思。”福安解释:“皇上遣了数位太医前来问诊,还有大老爷及旁的官儿在,进内院着实不便。” “他还清醒着?”萧鸢松口气,便朝外走。 福安急忙阻拦:“三爷还交待,让萧姨娘毋庸去看他,只管等候听信儿就好。” 萧鸢不理睬,甩帘踏出门槛,福安一溜小跑跟在后:“萧姨娘,三爷伤重,经不得生气。” “我就远远地瞟一眼。”她越走越快:“这样他若还生气,我再回来。” 半晌功夫便到垂花门,常嬷嬷领着蓉姐儿迎面至跟前,她说:“外面皆是侍卫,戒备森严,不让靠近呢。”蓉姐儿抱住萧鸢的腿,仰脸儿有些委屈:“老爷不要见我!我很想他!” 萧鸢摸摸她的头劝慰:“老爷被猛虎挠了一爪,太医正诊治伤口,没闲空见你,不妨去找燕生玩儿,我方才来时瞧见他在园子里练剑。” 小孩子多愁的情绪、来的快散的更快,听闻燕生在,高高兴兴由常嬷嬷牵着走了。 萧鸢自知出不去,就站在垂花门前透过缕空的墙面朝外望着。她晓得沈岐山养着暗卫,今来了不少,无意有几个颇面熟,皆散在四围带刀把守,太医拈着方子让人去抓药,医女从房里出来再进去,倒掉满盆血水再换清的。又见沈谕衡同三位官儿站在廊上叫住太医,似在询问,面容皆严肃,太医离开,他们仍然不走,嘀咕着甚麽,萧鸢站的腿都麻了,忽闻马跑声不一,不多时进来四五个太监,沈谕衡等几见到为首太监,连忙迎上撩袍跪下,其余人等也跪,那太监拿出诏书念了会儿,众人再起身,围簇一起说话,萧鸢也听不清,看天色渐暗,再待着无甚意义,同福安简单交待两句,便怏怏地往回走了,一进院门,夏莺迎上道:“舅爷等了许久。” 萧鸢进到房里,见滽哥儿坐在桌前,正把玩沈岐山的青龙剑,她去扯他的衣袖,急促地问:“围猎到底发生了甚麽?三爷武艺高强,怎会被老虎所伤?!” 萧滽看她会儿,才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本是在山腰猎虎,却遭刺客围攻,激战正酣时,老虎于从林中跃出,直往皇帝扑去,沈岐山为救驾挡其身前,顿了顿:“我拉弓射死老虎,救了他俩一命。” 萧鸢怔了片刻,打量他的神色,开口道:“以你的身手,应能让三爷免受皮肉之苦。” “我甚麽身手?”萧滽眸光微敛,笑了笑:“长姐又知道?” 萧鸢倒了盏茶吃,不答只道:“就算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你也不该.....” “我以为长姐下嫁他为妾,这份救命之恩已经偿还。“萧滽把剑啪得入鞘,淡道:“我今儿一念之间,倒是犹豫救他不救,若是不救,长姐便可解脱,我和蓉姐儿也毋庸仰人鼻息,倒也是一举两得的幸事。” 第贰捌玖章 滽哥儿坦言心意 萧滽继续说:“但我的官途需要皇帝,是以救沈岐山的,是皇帝,绝非我甘愿。我素来不喜坦露心迹,因视你为长姐,才说这些。依我猜测,自马运来战殁始,沈岐山对长姐设下无数阴谋诡计,意欲徐徐图之。若只为美色,他未免用心过度。” 萧鸢苦笑:“我除了美色,他还有甚麽可图?” “命!”萧滽冷道:“你的命,我和蓉姐儿的命,他皆攥在手里,我很不喜欢!他必须死,我们方保命!” 萧鸢摇头:“你错看了他,他不是这样的人。” “那他是怎样的人?我洗耳恭听!” 萧鸢沉默半晌,才开口:“勿要再多问,原是我歉对与他,你只要晓得,他纵是再作恶,也决不会要我们姐弟三人的性命。” 顿了顿:“你不许动他,若他折你手里,我也不活了。” 萧滽眼底涌浮一股子怒气,果然妇人心肠,难成大事,他突然撩袍起身,朝门外去,快至帘前又顿住,道:“再给长姐提个醒儿,皇上赐了教坊司的歌姬给沈岐山,不日就要入府。”语毕便离开。 萧鸢呆呆坐了会儿,窗牖一轮白月移过,听见夏莺隔着帘子禀话:“赵姨娘,两位董姨娘来见。” “请她们进来罢!”她抬手理了理鬓发,站起走前迎接,赵姨娘哭哭啼啼地抹眼泪,董氏姐妹还算镇定,朝她俯身见礼。 萧鸢请她们坐了,又令夏莺斟茶,一面道:“天色这般暗晚,还劳烦你们过来。” “怎能不来呢。”赵姨娘哽咽着说:“听闻三爷伤重,我差点昏晕了,无论如何都得见他一面。” 萧鸢抿唇道:“你们今来的不巧,外院那边皆是侍卫,三爷有命,除太医和官儿,旁人不得进去。” 赵姨娘问:“也不让你去麽?”看她点头,心底好受些,想想又问:“三爷怎受的伤?” 萧鸢简述一遍,几人听得胆颤心惊,皆道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见过才回去。 萧鸢无法,吩咐春柳把蓉姐儿房收拾出来,供董氏姐妹宿住,再把耳房整理给赵姨娘,蓉姐儿来和她睡。 赵姨娘想想道:“来时在二门瞧到大爷的轿子,他不是在麽,我去求他,没准就能允我见三爷。” 说着起身便走,董氏姐妹也要跟,她皱眉道:“人多恐大爷不肯通融,你们等我的信儿罢。”自顾走了。 萧鸢招呼她俩继续坐,一起说话,其实也无甚麽可讲,前世里就很疏淡,恰常嬷嬷领着蓉姐儿进来,她揉着眼睛往长姐怀里钻,疲累了要困觉,董氏俩识相地告辞,由夏莺领着去西厢房歇息。 萧鸢替蓉姐儿洗漱,抱着她上床安寝,春柳移灯下帘,蹑手蹑脚地出门,房里很安静,蓉姐儿和燕靛霞玩狠了,这会睡得沉,小声打着呼噜。 萧鸢则醒着替她打扇,听见窗外有雨打芭蕉声,雷声隆隆挟带一缕阴凉的风,直到三更,也没见赵姨娘回院来,暗忖定是在三爷屋里了,遂不再等,搂住蓉姐儿渐渐地睡熟了。 沈岐山睡得很不踏实,梦里的自己戍边回京,兴冲冲地打马返府,一别一年半有余,不知阿鸢可如他这般思念她。 今儿恰元宵节,火树银花,人潮涌动,一片热闹街景。 这正是:年年乐事竞华灯,万门笑语人月圆。 第贰玖零章 沈岐山梦里前尘 沈岐山进到府门首,叫开门,把马递给小厮,大步朝桂香院走,园子里挂满各式花灯,很漂亮,却没有人赏。 他觉得奇怪,巧遇着个做粗使的老嬷嬷,这嬷嬷人老眼花,也没认出他来,听得问,只笑道:“大夫人她们都在西院的赏月楼观灯,那里临街,更热闹。” 他想阿鸢不惯爱凑热闹,每年元宵节都躲在房里早早歇下,继续朝前行,快至院门前时,那停着一乘暖轿,常嬷嬷和三两丫鬟拢着袖候在边上,听闻靴足声响望过来,皆惊睁双目,失语片刻,才急忙俯身见礼。他问:“这是谁的轿子?”常嬷嬷等几面面相觑,未待开言,萧鸢穿着紫红镶银灰鼠毛边的斗篷走了出来,见到他也是一愣,但嘴角勾了勾,说道:“既然回来,怎不先报个讯儿?”他没答话,只问:“你要去哪里?” 萧鸢回道:“去看灯!”沈岐山思忖从这里去赏月楼何需坐轿子,欲待要问,身后传来熟悉地嗓音:“怎还在这?再晚些烟花都放完了。” 他面色一沉,回首却见长兄沈谕衡走近来,他也披着青色大氅,常年的养尊处优,浑身尽显优雅之态,看到沈岐山,依旧从容淡定,甚而笑道:“怎突然就回来,早报个讯儿,也好替你接风洗尘。” 沈岐山自幼亡了双亲,由兄嫂抚养长大,是而长兄如父,他是极敬重和信任的。 他道:“一路风雪难行,本不知归期,因此未曾报讯,这几日突然天气晴好,行的快了,也就不用报讯。” 沈谕衡颌首,笑了笑:“你风尘仆仆地,去沐浴更衣早些歇息罢!”又朝萧鸢催促:“还不走麽?” 萧鸢迟疑了一下,眸光闪闪地看向沈岐山:“三爷既然回来......” 话未说完,便被沈谕衡打断,他拍拍沈岐山的肩膀:“阿鸢病了许久,这两日才渐愈,我恰带薛姨娘和你侄儿去街上看灯,也顺便让她去散散心。” 沈岐山这才察觉萧鸢面庞发白,似乎瘦了,颇娇弱的样子,心疼,便微笑:“这样也好,就有劳大哥了。” “谁来伺候你.....”萧鸢待他素来清寡,话也说的含糊。 沈岐山想摸摸她的脸,但晓得她爱干净,还是算罢,笑道:“你毋庸挂心,我去赵姨娘那里。” 萧鸢抿抿嘴唇,常嬷嬷提来红笼,映亮她的颊腮,白里透出淡淡的青色,也没有再说甚麽,更没看他,由丫鬟扶着上轿,放下帘子,轿夫撑起滑杆,嘎吱嘎吱地离去。 沈谕衡随在后也走了。 沈岐山看着那个自己的蠢相,气怒难抑,整颗心像被只大手揪住狠狠地拧捏,蓦得睁开双目,还有些昏昏沉沉,竟见赵姨娘坐在榻前撑着腮睡着,他恍惚以为还在梦里,挣扎地要起身,去追那对奸夫银妇,却呻吟一声倒回枕上,胸前像被剜了个大窟窿,动一动就拉扯地很是疼痛。 赵姨娘被惊醒了,抬手抚他的额面:“谢天谢地,终于不烧了,老爷要喝茶麽?” 他点点头,喝过茶水后,忽然感觉很疲累,又神志朦胧地睡着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玖壹章 赵姨娘温柔小意 有诗曰:春打鸳鸯曾并宿,枝抛蝴蝶两分飞,哪知奈河黄泉路,生离死别大梦归。 沈岐山时睡时醒,在梦里渐进渐出,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许多,福安扶他半倚枕坐起,赵姨娘端来药汤,用口轻轻吹散热气,再舀了送到他嘴边。 沈岐山没有拒绝,任她一匙一匙地喂,半晌才淡说:“这些日有劳你伺候。” 赵姨娘眼眶莫名红了,低声道:“老爷何时这样的生份!能伺候你,我不晓有多甘愿,就恐你赶我走哩!”又道:“你受重伤,伤在你身上,却痛在我的心底,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说到这里又忙咽住,颊腮透粉,显出几许羞臊的意味。 沈岐山默少顷,语气温和:“我征战沙场数年,甚麽大风大浪没历过,这点伤还不在眼里,一时死不了!”他偏头看向福安,冷笑一声:“我就只有这一个妾麽?其他人呢?都死了?” 福安忙回话:“皆在外面等着,怕打搅三爷您养病,没允肯不敢冒进。” 沈岐山命他去叫她们来见。 萧鸢抱着蓉姐儿、和董氏姐妹在明间喝茶,她们每日都会来坐一会,听些讯儿再走,这日也如往常一样,准备走时,福安匆匆拦住她们:“爷醒了,要你们进去喛!” 蓉姐儿很高兴,就要往里面跑,被萧鸢一把拽住小胳膊:“淘气,不懂规矩!”谦让着董氏姐妹先走。 福安打起帘子,萧鸢随在后面入房,浓浓的苦药味儿扑向鼻息间。 没有点灯,窗外的清光透进来,一半明一半暗,床榻处影影绰绰地,待走的近了,见沈岐山半卧着、未穿里衣,赤着胸膛,绑裹几层厚厚的纱布,依然有血渍洇出来,他面色苍白,没有表情,眼神很犀利。赵姨娘坐在榻沿边,一手托瓷碗儿,一手捏勺,正在喂他吃药。 萧鸢牵着蓉姐儿,站在董氏姐妹后给他见礼请安。 沈岐山抬眼,瞧到蓉姐儿也悄悄在看他,视线相碰,她咧起嘴儿笑,他伸手,扯动了伤口,眉宇微蹙,叫她近前来。 蓉姐儿跑到他身边,歪着头问:“老爷的伤愈全了麽?” “叫姐夫。”沈岐山接过赵姨娘手里的药碗,索性一饮而尽。 蓉姐儿乖乖地复问:“姐夫伤愈了麽?” 沈岐山不答,反沉声叱责:“这些日怎不来看我一次?没良心的,枉我平素这般的疼你!” 蓉姐儿委屈巴巴:“我和阿姐日日有来,他们说姐夫伤重,总是在睡觉,恐我们惊扰您歇息呢。”她用手指戳戳纱布的血渍:“还痛麽?” 赵姨娘大声道:“唉呀!这能随便碰的?伤处再要裂开如何是好!” 蓉姐儿唬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沈岐山欲开口,萧鸢已走过来,也急了:“千叮万嘱,怎就不听呢。”一面欠身替她赔礼。 蓉姐儿瘪瘪嘴,眼里泛起泪花,手足无措地。 赵姨娘柔声解释:“我一时情急,嗓门大了些,妹妹多担待,你是不晓老爷伤得有多重,好容易那里结咖,太医说过,定要小心仔细,若再挣裂开,想愈合就难了。” “是我的错。”萧鸢勉力笑道:“委实不该带她来,我们这就出去!”言语间辄身便要离开。 第贰玖贰章 萧娘子抑忍认错 有诗云: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萧鸢领着蓉姐儿要走,沈岐山冷笑道:“萧姨娘脾气越来越大,容不得旁人说半句,这该如何是好?” 他突然发难,一众皆惊,不知该说甚麽,萧鸢止住步,抿抿唇瓣:“老爷多心,我并无此意。” “怪我多心?”沈岐山用手把胸口捂了捂,厉声叱骂:“你还敢顶嘴,要吃我一顿鞭子麽?” 赵姨娘连忙笑着解围:“都怪我这张嘴挑事端,太担心老爷的伤处,才一惊一乍。”去拉萧鸢的袖管,劝说:“老爷初醒身骨虚弱,哪里能动得怒,且我们做姨娘的要知本份,爷说你错了就是错了,赶紧赔个不是,免受皮肉之苦罢。”又摸摸蓉姐儿的发揪:“为了你,老爷生你阿姐的气呢!” 蓉姐儿害怕的抱紧萧鸢的腿,仰起头看长姐的脸色。 “不关她的事!”萧鸢抑忍住不快,走至床前搭手福身,一面说:“是我错了,老爷大人大量,且饶我这一回,日后再不敢了。” 沈岐山晓她性子有多硬倔,这样痛快的服软倒出乎他的意料,不见得有几分真心,却也让他无话可说。 恰见福安拎了装燕窝粥的食盒子进来,赵姨娘正要去接,他开了口:“你这些天没日没夜在我身边伺候,很是辛苦,先回府歇息去罢。”又朝董氏姐妹道:“你们也随她一起回去。” 赵姨娘怔了怔,嗫嚅着说:“老爷才刚醒转,我哪里放心得下离开,且伺候惯了,甚麽时候吃药换药,怎样擦身避过伤处,太医那些嘱咐,旁人未必有我熟悉和仔细。” 沈岐山淡看她一眼:“怎麽,我说的话你也不听?” 赵姨娘的心骤然紧缩,勉力笑道:“哪里敢,只是........” 沈岐山打断她的话:“既然如此,还只是甚麽!”命福安:“去替三位姨娘备马车回府。”他说了这些许话,感觉有些疲惫,再朝萧鸢道:“你端燕窝粥来喂我。” 福安至赵姨娘跟前,虚作个手势,恭敬道:“姨娘请罢!” 赵姨娘神情虽黯淡,却情深意切地交待了些话儿,这才依依不舍的走了,董氏姐妹随后。 萧鸢揭开食盒盖子,里面是一碗热腾腾黏稠稠的燕窝粥,一碟雪花洋糖,她拿调羹舀了勺尝,厨婆子不晓沈岐山口味,冰糖不敢多搁,味儿寡淡,她暗忖他才刚吃过药汤,满嘴苦味儿,吃的甜些润口,便把雪花洋糖都倒进粥里,调羹打着圈儿滑散,一边朝床榻去。 蓉姐儿手心里有颗冬瓜糖,给沈岐山献宝看:“姐夫吃不吃?我每次喝过药,阿姐就给我糖吃。” 也不待他同意,就自作主张地塞进他嘴里:“我一直留着,姐夫吃!” 沈岐山微皱了皱眉,谁想过冬瓜糖会这麽甜腻,齁嗓子,萧鸢坐在榻沿,舀一勺燕窝粥送他嘴边,还是甜,遂摇首道:“我不饿,你把它吃了。” 萧鸢哪有心思吃,就喂蓉姐儿,蓉姐儿一口一口吃见底,福安进来禀赵姨娘她们已送出宅子,沈岐山给他个眼色,福安心领神会,指着一事把蓉姐儿带出房去。 房里四下无人,沈岐山一把抓握住萧鸢的手指,追问:“方才认错可是出自真心?” 第贰玖叁章 扎伤口暗情涌动 有诗证: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萧鸢本就烦恼,他还偏追着问,不要脸的很,遂咬牙淡笑:“真心!对老爷我何曾虚情假意过!” 这话恰戳到沈岐山的隐秘之痛,他神色阴沉,默了稍顷,忽然伸手用力掐住她纤细的颈子,厉声道:“你要警醒,我不若从前好骗,胆敢再背叛我,定取你的性命。” 萧鸢只觉有甚麽在脑中穿梭,却抓不住,“咻”一闪而过,逃得无影无踪,她此时也难顾及,去掰他的手指,已喘不上气,他,他没吓唬她,是认真的。 沈岐山很快缩回手,他晓得自己失态,蹙起眉宇,垂手看向胸前,鲜血汩汩洇透纱布,红了大片,是伤口扯裂了。 萧鸢惊跳起来:“我去寻太医!” “不用!”沈岐山皱起眉宇,动手拆解纱布,一面说:“替我拿一卷桌上的纱布。” 萧鸢连忙去取,再辄回时,恰看见他胸前烂糊血肉一团儿,深可见骨,令人猝不忍睹,若是虎爪再猛些...... 她的心骤然紧缩,一直总以为他身骨健壮魁伟,骑射武艺高强,是没那麽容易死的,可历了天若寺里将死的他,现在重伤的他,才恍然他并非铁打,亦是凡夫肉体,也有命里闯不过的坎儿。 沈岐山见她呆呆地,喝道:“还不把纱布给我,想我血流光麽?” “你勿动,我来!”萧鸢喉咙堵得发涩,嗓音沙哑,她揉了湿巾替他擦净伤口血渍,再拿起纱布从后背往前一圈圈地绕,怕弄痛他,是以靠得极近,彼此呼喘的气儿交来织去,气氛渐变得不太一样,沈岐山默看她白晳的鹅蛋面,眼荡春水,鼻尖挺翘,嘴唇朱红而饱润,在他的视线里游移不去,不得不承认,一直都被阿鸢明艳妩媚的美色魅惑,无论是前世还是今朝。 “阿鸢!“他模糊地低唤了一声,以为萧鸢听不见,她却听见了,手一顿,仰脸儿看他,挺紧张地问:“弄痛你了麽?” 有一种很疼惜他的假象。 沈岐山忽然就受不了,俯首吻住她的唇瓣,娇软而香馥,吸她的舌,又甜又暖,融去他口里草药的苦洌及冬瓜糖的腻,这样的滋味让他尝了又尝,难以魇足。 也不晓过去多久,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目光纠缠,你看我,我看你,窗外有只黄莺儿在啁啾,榴花绽放如火,房里却静谧,都没言语。 萧鸢咬咬肿胀的嘴唇,继续替他缠纱布,沈岐山用下颌的青茬蹭她的粉腮,痒痒地,她不由噗嗤笑出声来,媚眼一瞟:“你别乱动,伤口再绷开,我可不管你。”最后系个结,总算包扎完毕。 沈岐山有些口渴,她去端来茶水喂他,想想问:“你真会用鞭子训诫我麽?” 沈岐山点头:“那是自然!”见她神色微变,心知她所想,莫名笑了笑:“就许你给我补这个鞭那个鞭,还不兴我用鞭子抽你?” 萧鸢先听这话不对味,细思量,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嗔道:“老爷还有心玩笑,这伤的不重,我让福安进来伺候你。” 起身拔腿就走,直至出了帘子,还能听到他的笑声儿。 第贰玖肆章 为前程各怀心思 亁清宫西暖阁,皇帝朱镇端坐矮榻,正凝神批阅奏折,董公公进来禀:“姜侍卫求见。” 等半晌才听得:“由他进来。” 帘子簇簇打起,姜侍卫走至榻前跪拜请罪:“此次置皇上于凶险之境,是属下失职,甘愿受惩!” 朱镇眉眼未抬,少年英气的面容一团沉静,只“嗯”了一声:“畜牲出没山林,没有定性,怪不得你,起来说话罢!” 他又问:“沈督主伤情如何?” 姜侍卫回话:“据太医院院使唐大人所言,离心室只差毫厘,可谓大难不死!” 朱镇把狼毫轻架笔搁,一面淡道:“如此说来,他此次舍命替朕挡虎扑,是真心诚意的麽?!” 姜侍卫斟酌回答:“恕属下愚钝,观当时场面,他对皇上赤胆忠诚,并无异心。”再添一句:“其实素日已见真章!” 朱镇抬脸瞟他一眼,忽然笑问:“你定觉得朕生性多疑,刚愎雄猜,无论忠奸皆难信过。” “属下并无此意.....” 朱镇摆手打断他的话,看向袅袅升腾的龙涎香烟丝,默了默才开口:“朕信得过他,却信不过兄弟血脉亲情!关乎江山社稷、皇权旁落,马虎不得,且朕如今被群狼环伺,无可用可信之臣,定要慎之又慎,哪怕为此送命也再所不惜,你,应懂我苦衷! 姜侍卫忙拱手道:“是属下燕雀之思,眼门子浅,而皇上有鸿鹄之虑,谋略深远。” 朱镇摇头苦笑:“比起沈谕衡那帮老狐狸,朕得道行还远不及,才出此险招、试探沈督主能否为朕重用,亦是无奈之举。”又道:“朕要去探望他!” 两人说了会话,董公公隔着帘栊禀:“太后请皇上去寿康宫!” 姜侍卫告辞,忽想起甚麽:“那位萧姓的庶吉士有古怪。” “怎地古怪?”朱镇不明白:“只因他懂得骑射?” 姜侍卫回话:“他岂止懂得骑射,实乃深藏不露。那日他离猛虎之距偏后侧,想要一箭射中虎心,属下都难做到,更况间不容发之机,关乎人命,不但考验手中功夫,更需过人胆识,他二者兼有之,令属下十分纳罕。” 朱镇蹙起眉宇:“朕知晓他年轻气盛,却满腹锦绣、学问不俗,现听你这番说辞,倒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他俩不再表,且说沈岐山一觉睡醒,便见萧滽坐在桌前,手里捧卷金刚经凑近灯前认真看着,他清咳记嗓子,说:“给我递盏茶来!” 萧滽把金刚经往桌上一丢,执壶倒盏茶,走至床沿递他,再朝右首的椅子撩袍而坐,茶水有些烫嘴,沈岐山慢慢吃。 萧滽开门见山:“不觉围猎时突现的刺客有蹊跷麽?” “此话怎讲?”沈岐山神情镇定。 萧滽道:“刺客倒不像冲着皇上而来,反对你更有兴趣。” 沈岐山颌首:“所以为助他们杀我,你驱撵猛虎出笼,却不想我早有警觉,反使那孽畜直朝皇帝扑去。” 萧滽道:“你明知我一定会救皇帝,却抢先一步挡在他面前,连自己的命赌上了。” 沈岐山吃着茶:“你想引皇帝注意,我亦要得他信任。” 萧滽叹口气:“我现后悔了,真不该射那一箭,让你死于虎掌之下,想来就大快人心。” 沈岐山笑了笑:“你重来一次,定还会如此,时不我待,机不可失,很难再有这般恰当时机。” 萧滽也笑:“你太自以为是,只要耐心等,时机总会有,命一去可不复返......若不是为长姐,我管你死活!” 沈岐山道:“幸得你还顾忌阿鸢,但得我死,你看她还能独活。” 萧滽面色微变:“你不敢!” 沈岐山冷笑:“你不妨一试!” 萧滽盯他半晌,忽然站起身朝门帘走,快至屋央,将手中折扇一甩,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朝他胸前掷去。 沈岐山眼明手快丢出茶盏,两物在床沿交碰,豁瑯瑯跌落地上,一声脆响,摔成几半。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玖伍章 沈三爷心思多缠 萧鸢这些日都亲自替他换药包扎。 沈岐山看着她纤白手指兜着纱布在自己胸膛前缠缠绕绕,思绪也变得纠结,想起前世里,每逢受伤回府,她都不愿见,谓之惧血,他真傻,竟还深信不疑。 哪里惧血,是根本不在乎他。 两世得见同一人,无论德性品格、言行作派却大相径庭,怎会这样!沈岐山很难理解,从来都不是深谙女儿心的细腻男子。 咽下她喂来的骨头汤,揣度地问:“你很欢喜我?” 只有欢喜一个人,才会为其改变罢! 萧鸢怔了怔,不晓他怎突然问起这个,眼底蓦得冒笑泡儿,颌首道:“欢喜!对你欢喜的要死。” 沈岐山反觉她油嘴滑舌,在富春镇抛头露面开茶馆儿,与上门客眉来眼去、打情骂俏惯了,话在舌尖乱跑,左耳进右耳出,十句有十句当不得真。 他冷哼一声:“是,我死了,你最欢喜。”又阴沉沉添一句:“可惜我天生命硬,让你们姐弟俩失望了。” 蓉姐儿把鸡蛋壳剥的光溜溜,跑来递给他吃,听见这话,粉嘴儿瘪成一条线,眼泪说来就来:“我不要老爷死,要长长久久活着。” 沈岐山接过鸡蛋一咬半口,摸摸她的头,缓和了嗓音:“放心!” 萧鸢暗自叹息,前世里的他不曾如此敏感多疑,这般地阴晴不定,流光诡谲多变,他(她)俩其实都不复从前那个他(她)。 福安抹着额上的汗匆匆来禀:“皇上来了。” 萧鸢赶紧牵着蓉姐儿离开,出了房往院门走,哪想十来个太监疾步而来,站成左右两排,面容肃穆,不肖半刻,两个大太监簇拥个男子而来,他头戴乌纱翼善冠,穿黄色盘领窄袖肩卧金织盘龙袍子,系着碧玉带,很年轻,似与萧滽一般年纪,她不敢再多看,和蓉姐儿跪拜见礼。 皇帝朱镇早已瞟见那美艳妇人领着个小女孩儿,跪地俯首未看清样貌,董公公最擅领悟,低语:“她乃是沈督主的爱妾,庶吉士萧滽的长姐。” 朱镇颇感兴趣,走至她跟前顿了顿,董公公便问:“沈督主的伤怎样了?允你抬头说话。” 萧鸢连忙回话:“太医一早来诊过,有渐好的趋势,但还需静卧休养,不得走动,以免扯裂伤口。”总算看清他的样貌,长眉凤目,挺鼻弯唇,倜傥风流又英姿勃发,自有股子皇家尊贵之气。朱镇也在打量她,又瞟了眼蓉姐儿,没说甚麽,亦不再停步,往房里而去。 沈岐山欲要起身相迎,他摆摆手:“不用,你躺着,在院门时遇到你那爱妾,她提点朕,你需静卧休养,不得走动,勿要因为朕,再把伤口裂了。” 说着撩袍坐到床榻右首椅上,伺立一旁太监接过福安递来的林湖雀舌茶,捧到朱镇手边。 沈岐山蹙眉:“无知妇人,竟敢在皇上面前指天划地,待后定要好生训诫她。” 朱镇淡道:“朕方才见了她模样,确实是个妖娆人物,怪道你宠爱她,不过如今朝堂风声鹤唳,党派倾轧,皇权不稳,朕急需沈督主相助,希你以家国为重,与儿女情长泾渭分明,否则,朕可不敢留她在你身边祸乱。” 沈岐山心底一紧,神情却不显,镇定回话:“效忠皇上,安定社稷,致天下清平,百姓安居,乃臣一生夙愿,如今承蒙皇上重用,定竭尽所能,在所不辞。”又道:“我并非只有她一个妾,因是新纳,便亲近些。” 朱镇微微笑了:“你这伤实因救朕而起,说罢,相要甚麽赏赐?”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玖陆章 二人密策风月事 有谚曰:权欲炽然名利客,英雄难过美人关。 沈岐山略思忖:“别无所求,只请皇上体恤,赏歌姬入府不过一句戏言,臣定当感激不尽。” 朱镇淡笑:“君之言无儿戏,岂有收回的道理。那歌姬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并不差你爱妾半分,何必如此为难!” “皇上心如明镜,臣委实无福消受!”沈岐山语气无奈:“更况这宅院狭窄不阔,若是娶进门来,并无多余宿处,到时只能安置去定西大街的府邸,与几妾共住,因是皇上赏赐,与旁又不同,特先禀明,请皇上恕罪。” 朱镇自然晓得那处府邸住着沈谕衡等人,他想想道:“不可,她就待在这里,把你那爱妾送过去,此地就很宽敞。” 沈岐山额上青筋挑动,一口拒绝:“阿鸢性暴嘴烈,与大嫂及旁妾多有争斗,萧滽护姐心切阴招无数,蓉姐儿尚小,却顽劣难教,先前闹得府中鸡飞狗跳,无奈才搬得出来。臣既然为皇上重用,岂能被后宅不宁拖累,她们在此最宜,哪里也不去!” 朱镇噙起嘴角:“还说你不会耽风月,此时倒护的紧实。” “皇上怎样惩臣都无谓。”沈岐山道:“但她们是离是留、只要我尚有口气在,仍需自己来定。” 朱镇心知难强迫,他将董公公等太监一并摒退至房外,待四围无人,他才低声说:“朕亦有不得已的苦衷。” 沈岐山凝神听他述完,默了默,似笑非笑:“原来如此!我此趟虽能替皇上解一时之围,却难帮得了一世,恐日后还得受牵连,一个不测,尚有性命之虞!” 朱镇颧骨莫名浮起一抹黯红,现了些许少年的样子:“你助朕稳固皇权,日后事成,莫说太后,就是太皇太后,都得礼让着朕,到那时谁还敢要你的命。”顿了顿,正色道:“但那是后话!现今你需替朕瞒着,谁也不允告诉,若走漏半句风声,流言飞语乍起,皇叔定据此为由进京夺取皇权,朝堂异党发难,外戚蠢动,朕羽翼未丰,难逃挟持,而天下势必大乱,与黎民百姓更是一场动荡浩劫。沈督主,你好自思量!” 沈岐山神情肃穆,开口问:“皇上先还说江山社稷、不可混入儿女私情!既然早知凶险非常,又为何.......” 朱镇打断他的话:“朕自幼时起便万事不由人,唯独在这桩事上定要任性一回!”他又添了一句:“若没她当年出手相救,也就无现在的朕!” 沈岐山颌首道:“臣如今与皇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方才之言,皇上不漏,定无二人可知!” 朱镇吁口气,神情轻松许多,又说了会话,便起身准备离开,沈岐山忽然问:“皇上不是问臣要甚麽赏赐麽?” 朱镇顿步,只回首挑眉看他,静待下文。 沈岐山厚着脸皮道:“皇上能否赏臣五百两银子?” “要银子作何?” 沈岐山接着说:“还不是那败家娘们,非要开个绣坊,打着我的名头,总不能太显寒碜!” 朱镇瞪他半晌,“哼”了一声:“朕就赏你千两银子,不过,余出的皆供她吃穿用度,不得节俭!还有你那爱妾,闻你所说十分霸蛮,若被朕知她胆敢苛待她,唯你是问!” 语毕即走,不再多留! 第贰玖柒章 滽哥儿话点朱镇 朱镇出了院子,走在园内,小巧却见匠心,正是入秋时分,芭蕉犹绿,雁来草已红,蟹爪菊争艳,一池锦鲤流光溢彩,仙鹤三两,在松枝下闲庭。 这正是:水流任意景常在,人行见远心自留。 忽瞧到萧滽坐在石上,捧卷书册看着,穿了件银白直裰,听得脚步声抬头,这才撩袍站起,不疾不徐地过来,拱手见礼。 朱镇赞赏:“方见你读书,如赏名家画作,淡雅静泊,此间景致独好!” 萧滽道:“官贵行中,若遇一个竹杖芒鞋山人,便陡增一段高风;渔樵路上,如遇一群衮衣(官服)朝臣,顿添俗不可耐,非浓不胜淡,俗不如雅,而是身居高位,一生追逐功名利?,便羡山人渔樵悠游自在。然这些山人渔樵,辛苦劳作,或许正慕官贵能得富贵荣华。天下世人,对唾手可得并不珍惜,总惦记那身外之物,想来实在可叹!” 朱镇总觉他意有所指,却不形于色,只淡道:“人之贪欲于生俱来,得陇望蜀朕视为天然。然明智之人想归想,行归行,识时务者皆是俊杰。” 萧滽暗忖倒莫要小瞧这少年皇帝,言语间是滴水不漏,此时不宜谈政事,免其反感,遂转变话题:“皇上心如明镜,却总有人看不清。” 朱镇笑了笑:“你说的有人,又指的谁?” 萧滽道:“譬如我那长姐、譬如我的姐夫、譬如我......”他顿了顿:“譬如翰林院侍书张福张大人。” 朱镇有些莫名其妙,怎无端地扯到翰林院甚麽侍书,萧滽暗观他神色,随即恍然,便添了一句:“皇上若有闲暇,不妨见她一面!” 朱镇不置可否,眼望天色不再多留,由着太监们簇拥离去,待走的远了,董公公回头看看,一面嘟囔道:“这萧大人不识时务,皇上每日政事繁忙,朝堂重臣排着序面呈,哪有闲暇去见个秩品八品的侍书?” 朱镇笑道:“他颇有才学,往往这样的人、言行多显古怪,用其长摒其短,不去理会就是。” 这边暂不提。沈岐山伤势渐愈,太医来过几回,说无大碍遂不再来了,他索性复又住回他和萧鸢的屋里。 过些时日能下地走动后,他除去书房见来往同僚,多在屋里闲着,有萧鸢在旁做针黹作陪,倒不觉无聊,还有蓉姐儿,天天教她读书写字,他虽是糙性子,但教授时却很耐心,轻易不动脾气,先教《三字经》,有感蓉姐儿聪明伶俐,便越发有责任感,又增了《百家姓》和《千字文》两篇,蓉姐儿还是孩童爱玩的时候,整日枯坐没有趣味,趁他去净房洗漱,可怜巴巴地问长姐,老爷甚麽时候上朝去呀! 萧鸢忍不住抿嘴笑,便让春柳领她去找燕靛霞玩儿。 沈岐山回至屋里,兴致勃勃地问:“蓉姐儿呢?字写完了没有?” 萧鸢揭开食盒盖子,取出一碗燕窝粥递他面前,一面说:“她刚背完《百家姓》,我让她玩去了,字等午后再写。” 沈岐山皱起眉宇:“字没写完怎好去玩?”要叫福安去寻她回来。 萧鸢笑阻:“她才多大呢!哪里受得住你这样的教法!且又不考功名上朝堂,循序渐进最适宜!” “慈母多败儿!”沈岐山吃口粥道:“待你生出子嗣来,我会甚十倍的严格,定要他文武皆通,智勇双全。” 萧鸢听得一怔。 第贰玖捌章 萧蓉情感燕靛霞 萧鸢还是首次听沈岐山谈及子嗣,前世里除赵姨娘诞下小姐,她和旁妾都无所出,沈谕衡便把自己长子沈瓒过继给了他。 他对沈瓒很宽容,观其体格未教习武,只送义塾读书制艺,却也资质平平,做不出锦绣华章,先还指点一二,后就算罢。 赵姨娘有心机,但得沈岐山在府,便领来小姐承欢他膝下,他神情难辨,谈不上欢喜,亦谈不上不欢喜。 待她显孕时,他已获罪发配烟瘴之地。 不晓他后来知不知,她也给他生过孩子。 她产后血流不断,且无人诊治及过问,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浓重的鲜腥味儿,坚挺十数日终没熬过去,孩子也死了。 想着浑身都发凉,偏头看向窗牅,当午有缕不快不慢的风吹过,一条条阳光在她面庞摇晃,带着股子矜暖。 沈岐山挟住她下巴尖儿,转向他,打量着问:“一脸不情愿!不想替我诞子嗣?” 萧鸢无心情应付,去掰他粗砺有劲的指骨:“不是我想不想,是老爷你能不能!” “质疑我?!”沈岐山冷笑着松开手,吃了两口燕窝粥,要茶,萧鸢斟了捧给他,他接过,一并揽住她的腰肢,再一拽。 萧鸢猝不有防地跌坐他腿上,手要往他胸膛按,想着有伤,连忙去搂住他的颈子:“你要做甚麽?” 沈岐山把茶盏朝桌面一顿,从袖里取颗药丸子囫囵吞下,抱着她站起要往床榻走,萧鸢连忙用脚尖勾住桌沿不肯离开,一面道:“你伤处还没好......” “这点伤算甚麽!且已愈合的大差不厘。“沈岐山俯首亲了下她的唇瓣,戏谑道:“多久了?你不想麽?” “想个屁!”萧鸢气得口不择言:“你又吃药丸子,又吃.....说好不吃的,你是不想好了!” “嘴儿虽香甜,说话却不文雅!”沈岐山腾出手去捏她的脚,再挠了挠脚心:“不吃怎麽操你!” 萧鸢“啊呀”惊叫,把腿儿倏得一缩,他嗓音沉沉笑起来,她怕痒的毛病、倒是两世都没变。 “福安!”他抬高音调。 福安在帘栊外答应:“老爷有何吩咐?” “我和阿鸢要一起困个午觉。”他吩咐:“勿要放人进来,若是蓉姐儿,不用背书了,让她往别处玩去。” 福安是个机灵鬼,立即深解其意,还要讨好儿:“老爷您悠着点喛,莫把伤口再挣开。还望姨娘多体恤些。” “滚!”沈岐山低首笑道,看着萧鸢咬紧白牙,气得满脸通红,实在娇媚极了。 这正是:郎君情多,常在闲处讨风月,娘子情懒,偏来无意挑春思。 且说蓉姐儿来找燕靛霞。 “燕哥哥!”她挑起帘子,蹦蹦跳跳地进来:“燕哥哥你在作甚?”春柳坐在廊上继续绣鞋垫。 燕靛霞正在收拾箱箧,头也不抬道:“你还记得有我这个人?” “记得,记得!”蓉姐儿噘起小嘴:“老爷白日里,上半天儿教我读书写字,下半天儿考学问,严厉的很。” 燕靛霞手一顿,打量她稍顷:“每日都这样?” 蓉姐儿“嗯嗯”两声,还挺委屈:“自老爷在宅里养伤,日日就盯着我一人!” “怪道瘦了!”燕靛霞又问:“你阿姐呢?由着他欺负你?” 蓉姐儿眨巴着眼道:“阿姐说老爷是为我好!做个有才学的小姐,以后能找到如意郎君。” 燕靛霞明眸微睐,冷笑一声:“你阿姐倒想得深远,你呢?你也这样想?” 蓉姐儿五六岁,哪懂甚麽男女之情,不过照搬阿姐的话学给他听,她又极其聪明伶俐,擅看人眼色,察觉燕靛霞神情不霁,就去扯他的衣袖,乖巧道:“我要燕哥哥做我的如意郎君。” 燕靛霞怔住,胸口莫名的如鼓擂锤,怎地还挺美滋滋......忽想起甚麽,转瞬惭怒,喝道:“大胆妖孽,竟敢惑乱我的心志!待师兄来擒你,到那时你原形毕现,死期便不远......”话未落呢,眼前一恍,脸颊被硬生生啄了一口。 蓉姐儿笑嘻嘻地:“老爷每次生气,阿姐就这样亲他,他就高兴啦!” “你,你......”燕靛霞惊吓地瞪着她,耳边一声炸雷。 他的清白毁在这妖女嘴中矣! 第贰玖玖章 照妖镜别有洞天 “你怎敢,你怎敢!”燕靛霞后退五六步,在房里走来走去,这妖孽把他亲了,能感觉颊上一圈湿热,还黏黏的,是她吃冬瓜糖残留的甜渍。 他苦恼地想,该如何是好呢?!他这样的术士,为争天下人间,身背使命,心怀大义,最忌和妖魔诡怪有瓜葛,师兄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蓉姐儿托着腮看着他坐立难安,感觉无聊,瞟眼见箱箧里塞着照妖镜,镜柄露出半截在外面,她伸手一拔就出来,往自己脸上照。 她笑眯眯朝他喊:“镜里有东西。”以前里面白茫茫一片,今总算有影了,燕哥哥一定高兴。 燕靛霞倏得脸色大变,他莫名不敢前,嗓子干哑,用力咽了咽:“妖孽,终是现了原形麽?你自己承认,是个甚麽妖!” 方才就不该让她亲他,他明明可以躲过的,悔之晚矣。 蓉姐儿歪着头打量:“好像是个山妖!” “山妖?”燕靛霞攥紧拳问:“是甚麽山妖?鹿妖?羊妖?蛇妖?大马猴精?狐狸精?还是鸟妖,虎妖,豹子精?” 蓉姐儿一撇嘴:“就是山妖!不信你自己看!” 没见过这麽蠢的妖孽!他可给了机会,是她自己领悟不到。 燕靛霞铁青着脸三两大步走近,劈手夺过镜子,对着她照,一面定睛看去,顿时怔住。 “我没骗你呀!”蓉姐儿不高兴了。 那镜里果然有一座山! 但见得:山尖耸耸插破天庭,山脉绵绵延展海角,山脚烟波荡荡接银河,山腰松柏密密织碧锦,山雉山鸾纷啼鸣,山鹤山猿乱啸唳,浓的云,峭的壁,冷的泉,古的树,红的果,缠的藤,香的花,一缕青烟袅袅,钟声沉沉,藏一座破庙古刹,内有卧佛数尊。 道是甚麽山,是那传闻住多年吃人老怪的大悲山。 燕靛霞松了口气,再看蓉姐儿,又觉十分好笑,摸摸她的头,叹一句:“你倒底是甚麽来历?” 蓉姐儿指着道:“这可不是山妖麽!” 燕靛霞把镜子一扔,往床上四平八叉一躺,不想理她了。 .......... 春柳领着蓉姐儿回房,萧鸢坐在妆台前梳发,面颊两抹潮红未褪,眼里春水流媚。 沈岐山敞解着衣襟,伤口洇了些血丝出来,情到浓时手脚就重了,不管不顾的后果,就是自己上药。 萧鸢先还懒得理他,自作孽,不可活,说多少遍不要,根本不理,就自顾大动,如狼似虎地,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了。 还说是她想......她都怀疑他是否真的那话儿瘸了。 不过吃药丸子后怎样的形状,她也没见过,或许真是药性所致。 她松松挽个杭州攒,站起走至沈岐山跟前,接过他手中的纱布替其包扎。 沈岐山笑了笑,欲要开口时,蓉姐儿跑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胳臂:“姐夫,我想吃大螃蟹。” 春柳插话进来:“哪是她想吃,不过燕公子提了一句。” “我也想吃。”蓉姐儿很期盼的样子:“要蘸着黄姜陈醋吃它的膏脂。” “今一早顾佐到送来两筐扬州大螃蟹,”沈岐山想想道:“你把《声律启蒙》那册书拿来,我考你对对子,对得出就蒸给你吃,对不出,就我和你阿姐享用!” 蓉姐儿把小脸一苦,怎麽想和燕哥哥吃个螃蟹,都这麽难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叁零零章 沈岐山心思难磨 有词曰: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玉露冷冷,洗秋空银汉无波,比常夜清光更多,尽无碍桂影婆娑。 这便是形容中秋月圆的美景。 萧滽和沈岐山、长姐还有蓉姐儿及燕靛霞一起用的团圆饭,除与沈岐山两看两相厌外,倒也还算其乐融融。 待用罢饭,萧鸢在院里设了长案,摆上铜炉香烛和素供,姐弟三人轮流下跪祭拜。 沈岐山原在房中,突然走出来,站廊上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儿,蓉姐儿恰抬头瞅到他,乐颠颠跑来抱大腿,一面问:“姐夫要拜拜麽?” 沈岐山冷哼一声:“你长姐早把我忘了!” 蓉姐儿听话识音,连忙去扯长姐的胳臂:“姐夫要拜拜呀!” “甚麽姐夫。”萧滽拿扇子轻敲她的头:“叫老爷。” 蓉姐儿小脸皱成菊花:“叫老爷,姐夫要罚我念书写字呢!” “罚你念书写字?”萧滽简直不敢置信,继而起了怒意:“他是闲到吃屎了麽?” 萧鸢拍他肩膀一下,低声说:“难听!哪里有罚?不过吓唬她!这些日蓉姐儿有他教习,都会吟诗做对了。你若不甘愿也可以,换你来教小妹好了。” “我哪里有空暇!”萧滽脱口而出,继而抿紧唇,蹙起眉宇。 萧鸢道:“那便是。他很疼爱蓉姐儿,你就放宽心罢!”话不再多说,一径走到沈岐山身边,不确定地问:“你也要拜祭麽?” 历来人情世俗,丈夫只拜祭正妻逝去的亲属,小妾低贱无此待遇。 沈岐山反问:“你说呢?” 这男人的心思真难猜!萧鸢朝他媚了两眼:“那我就自作多情一回。”牵起他的手往供案前走。 沈岐山怔了怔,不禁握紧她的指骨,这毒妇总是让他猝不及防! 萧滽冷眼看着长姐递线香给沈岐山,让他插进炉里,再拉去跪在案前磕头,磕完头,蓉姐儿一下子趴上他的脊背,咯咯笑着要背,长姐阻着,还有伤未全愈呢,沈岐山摆手无妨,一下子站起来,旁边有棵开花的月桂树,蓉姐儿折了一枝,嗅嗅,香啊!凑到沈岐山鼻息下,让他闻,又叫阿姐来,三人围成一团儿,相亲相爱.....而他,还是孤零零一个,转身就要往走,却听得长姐唤他,他顿住步,待身后响动大了,才回头问:“有事?” “你去哪里?”萧鸢拉住他:“稍候还要一起去得月楼赏月呢!” 萧滽摇头:“和翰林院同僚已经有约,时辰不早,得去了。” 萧鸢有些失望,也没说甚麽,只让他等一等,走开片刻又回来,递给他一包月饼和桂花枝,道:“这月饼你拿去给同僚尝鲜,我自己做的,虽比不得铺子所售,却也不赖。”萧滽微笑:“又不是没吃过,长姐的手艺没得说。”又道:“这花还是算罢。”他个年轻男子拈枝花在街市行走,娘的很。 萧鸢抿嘴一笑:“蓉姐儿定要给你。” 萧滽心底陡然生起暖意:“走了!”他往外走,出了门,听得邻家黄狗叫了几声,略沉思稍顷,把桂枝上的花撸下来兜进袖笼里,扔了枝,但觉暗香盈袖,精神焕发。 这正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第叁零壹章 萧滽暗戏小张福 萧滽来到桂花院,这桂花院是皇家林园,虽不得入,但红墙外仍聚了许多百姓,墙内有几百株丹桂正盛绽,芬芳馥郁地直往人鼻息里钻。 翰林同僚已悉数到齐,他看见张福也在,与林茂并肩站在一棵花树下说话。林茂亦看见他,笑着走过来,朝众人拍手问:“我已租好一条游船,你们打算先逛庙会再乘船赏月,还是先乘船赏月再逛庙会呢?” 编修徐宏道:“月总是越晚越亮,还是逛庙会为先。” 众人无异议,三三两两往相国寺去,佛僧搭了竹棚彩幕施舍豆粥、素月饼和桂花茶,旁的还有卖香花灯烛、玩好字画及时果脯腊等。 萧滽故意走在张福右侧,看她东张西望满脸稀罕的神情,笑问:“张生是哪里人氏?” 张福正兴趣盎然看着个杂货摊子,摆满各种有趣的玩意儿,孩童死活拉拽大人过来围簇,是以听到他问,随口答:“京城人氏!” 萧滽又问:“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张福道:“有一个哥哥。”随手拿起个物什打量,小贩称学名水老鼠,可以在河里放,打起的水花又高又直,会像放烟花般好看。 “不止罢!”萧滽笑容淡淡地,张福手一顿,歪头看他,有些不确定:“萧大人说甚麽?” 他却又不说了,掏钱买下五个水老鼠还有两盏精致的莲花灯,送她一盏灯,游船赏月时点亮、放在水面上,这是京城的风俗,有祈福之意。 张福百般婉拒,无奈他非要给,只得接过称谢,她并不喜欢这位名唤萧滽的庶吉士,甚还有种来者不善的感觉,遂抿紧唇瓣,他再说甚麽,佯装没听清儿,爱搭不理。 萧滽喜怒不形于色,仍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一圈子走走逛逛,从相国寺大门出来后,张福的脊背都透了汗。 林茂已经站在船上,朝他俩不停挥手儿,待走近了,他惊奇地笑道:“你买这个做甚?” 张福方瞧见萧滽手里提着一串大螃蟹,不由疑惑地问:“萧大人何时买的?” 萧滽没睬她,率先上了船舱,回林茂道:“赏月时吃着玩。”叫来梢公吩咐拿去煮了,梢公提着自往火舱走,他的婆娘出来接过去,不一会儿便腾腾冒出一缕青烟来。 船开始朝河央驶行,今晚来游船赏月的颇多,似乎半城人都出动了,富贵子弟的花船灯火通明,人影绰绰,语笑喧阗,还有戏子在弹琴唱曲儿,寻常人家则是雇敞篷小船,只在河岸边玩乐,大抵应个景儿。 官家的大法船也在河面横行,拉了一船的和尚敲木鱼颂经,它但凡驶过之处,波澜荡起涟漪,旁的船只剧烈摆晃,张福手里的茶没拿稳,不慎洒出大半,湿了萧滽的袍子,她顿时胀红脸,嘴里忙表歉意,取出帕子道:“我替萧大人清理干净。” 若是旁人,此乃无心之举,客气两句算罢,哪需她真的动手!萧滽却把背脊朝后一倚,两条腿大张伸长,方便她干活。 张福暗自咬牙却也无可奈何,一团湿渍恰洇在他袍子腹胯处,只得弯腰揩帕在那处擦拭,莫名似听见他喉间有混浊声传出,斜眼偷睃,没看出甚麽章法来。 她心底便更加厌恶这个萧姓庶吉士。 月边先还有云气,乍离乍合,渐渐便明亮了,大如银盆,洒得满船清光。 萧滽悠闲地望着河面愈来愈多的莲花灯,再瞟扫过正俯身替他擦拭的张福,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没想到啊没想到,长乐公主你竟然也有今朝! 他只觉身心愈发地愉悦了。 这正是:十年河东转河西,莫欺当年少年弱,终有化龙穿凤时。 第叁零贰章 滽哥儿戏水老鼠 梢公的婆娘端来一盘煮熟的大螃蟹,每人一碟捣碎的姜蒜用酱油浸着,还有两壶温过的绍兴黄酒。 众人边说话边赏月,且吃螃蟹喝酒。 但见两岸万家灯火,行船如织,一轮圆月当空,河面浮了若干莲花灯,随波聚拢又流远,无声无息地洇没。 张福吃了螃蟹嫌手指腥,问梢公要了胰子,手直接伸进河水里洗,侧脸恰见萧滽站在船头放水老鼠花。 她觉得人间比宫里快活多了,有看不尽的稀奇玩意儿,忍不住也端着步走到萧滽跟前,水老鼠花嗖嗖在水里乱窜,喷出一排排火树银花,热闹又好看。 萧滽手里还剩一枚水老鼠花,他斜眼睃见张福,噙起嘴角问一声:“你要不要放?” 张福讨厌他,又心痒痒,纠结稍顷,终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要放!” 萧滽把水老鼠花递给她,张福接过,好奇的打量,又问:“这个怎麽点燃?” 萧滽晃晃手里的火折子,伸长胳臂给她:“你上来。” 张福抓住他的衣袖踩上船板,顿觉不妙,船头尖窄不宽,一人站恰合适,两人就显得太过紧促。 萧滽身躯颀长,她只及其胸膛,他俯下头来,呼吸热热地喷在她光洁的额面。 张福后悔不已,她就该离这萧姓庶吉士远远的才对。 “你来罢,我不想放了。”她嗫嚅着说,把水老鼠花递还给他。 萧滽佯装没听见,反把火折子塞进她空着的手心:“点燃线捻子再扔到河里就好。” 简单倒是简单的。张福一咬嘴唇儿,举起火折子凑近线捻子,但听嗞嗞作响,线捻子冒起青烟,她便甩手使劲一扔,再急忙觑眼往河底看。 一艘大法船已做完法事,里头的和尚都疲累了,坐着打盹歇息,静悄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船边行过,滑起层层圈圈的大波纹。 小船开始左摇右荡地剧烈颠簸,船舱里的同僚坐着无谓,但他俩站在船头却无物可扶。 张福肩膀忽高忽矮,脚底也开始趔趄。 “萧大人!”她慌张着去抓握萧滽的胳臂,明明就在眼前,只觉人影一闪,她却抓了个空。 萧滽一个侧身躲开她的手,再迅速抬起一脚......他今日穿得是黑面粉底的官履。 “扑通”落水的响动,被水老鼠花的炸裂声掩得干干净净,他回首望向船舱,同僚面前堆起高高的螃蟹壳,再收回视线,缓缓蹲身在船头,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挣扎不休的水花,由大到小,由深至浅,渐渐趋于平静。 没有人看见,就算有人看见了,也懒得多管闲事。 萧滽突然脱掉直裰,纵身扑跃而下。 张福吐了口水,她已经苏醒,只是意识尚朦胧,她身上盖着萧庶吉士穿的宝蓝直裰,袖口压在胸前,传出甜幽幽冷丝丝的桂香味儿,在鼻息处若隐若现地萦绕。 她听见船和石壁地碰撞声,又听见林茂说了声有劳萧大人了。 有劳甚麽?张福莫名有种不祥的感觉,忽然一双有力的手掌掐住她的腰肢,粗暴地把她整个儿抱起来。 一个晃荡便上了岸。 这正是:花枝叶下犹蔵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第叁零叁章 小张福情感萧滽 马车摇摇晃晃沿街前行,都去赏月楼和游船了,路两边行人稀少,月光透过枝桠筛落一地斑驳。 张福佯装才悠悠醒转,一抬眼便和萧滽的视线相撞,不晓这厮盯着她已有多久,眸光漆黑森冷,面目表情。 张福暗忖自己平日里都避让着这位萧庶吉士,不曾对他做过半点逾矩之事,方才若感觉没错,他在船头非但不相扶,还一脚把她踹进了河里。 若他想要她的命,为何又施予援手呢?真是个阴阳怪气的人。 张福更加地厌恶他了。 她清咳一嗓子,掀帘朝外看,今儿圆月分外清朗,里面琼楼丹桂显露,仿若就挂在面前般,街道两边有卖月饼和炒栗子的,一股子糯甜的香味儿随马车紧追。 张福肚腹咕咕作响,她除掉吃了两只大螃蟹,便再没进过它物,一声响地一声,萧滽也听见了,蹙眉问:“你在放屁?” 张福原还有些苍白的脸色瞬间胀得通红,嗫嚅道:“不过是腹中之响矣!萧大人怎地这般口无遮拦,我可有对你不敬过麽?” 萧滽晒然而笑,并不言语,她对他不敬的事多了去了,还生生地要了他的命。 张福见已至寮舍,便让赶车人停驻,径自要下去,萧滽从袖笼里取出一包月饼递给她:“这是我阿姐亲自做的,赠你罢!” 张福不肯授,只道无功不受禄,萧滽也不强求,微笑地说了句:“真可惜!” 张福一门心思求去,懒再搭理,俯身从他腿前经过时,听他淡然地问:“我的直?怎不还我?” 张福微怔,她衣裳因落水湿透了? 紧黏身骨? 曲线毕露,解了他的直裰定会被发现是个女娇儿? 遂勉力笑道:“我浑身湿透? 萧大人好人做到底,明日定清洗干净后还你。”萧滽不以为然:“皆是男子? 不过湿衣而已,打赤膊进舍便是? 你霸着我的衣物是何居心?” 张福愈张口? 他摆摆手,颌首道:“我懂,谁没个不为人道的癖好呢!你穿去罢,记得明日还我。” 张福咬着牙称谢就要走? 忽然手腕被他攥住? 薄怒涌上眉梢,一字一顿:“萧大人还有何事?” 萧滽不疾不徐地近凑过来,笑了笑:“我也有个癖好!你可想知?” “我不想知......”张福话音还未落,倏得瞪圆双目,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萧滽把她的小手一把摁在他的腿间? 神情似笑非笑,他亦一字一顿:“如何?此物可惊为天人?” 当年她欺他是无根的太监? 逢见就拿他此地讥讽嘲笑,言之刻薄? 语之狠毒,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他是最记仇的性子。 而现在看着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如火烧般缩回手? 身形狼狈地跳下马车? 头也不回地朝寮舍大门奔去。 远处官府在放烟火,映得天际透亮,萧滽坐在马车里,觑眼那片姹紫嫣红,忽然笑出声来。 有意思,他愉快的决定了,定要把这杀千刀的小公主给操了。 一边操一边问她。 大不大,粗不粗! 想想都太他娘的雪前耻。 瞧,自从和沈岐山为伍后,他也变得粗俗了,不过确实很爽。 张福急奔进寮舍后才停下步子,吁吁喘气,摸过他那里的手不停地发抖,止都止不住。 原来萧大人竟有龙阳之癖! 这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叁零肆章 沈三爷跪祭同拜 再说萧鸢这边拜祭完毕,于情于理,都要随沈岐山至哥嫂处度中秋。 蓉姐儿不肯去,死活要随燕靛霞往桥门洞口去玩耍,萧鸢叮咛一番,命春柳等几丫头跟着,一个时辰内定要回来。 自己则只带着常嬷嬷,和沈岐山乘上马车,摇摇晃晃穿街走市,又上了桥,桥上人烟凑集,都在往河里看,马车走不动,萧鸢也撩帘探出头,但见河面行走花船,灯火通明,王孙子弟坐于扶栏,饮酒赏月,笙歌不绝,也有渔家小船趁势拉客至河央观景,放了许多莲花灯,似星辰落满,还有人在放水老鼠,嗖嗖的激起水浪,若一树梨花绽放,引得众人竞相伸长颈瞧热闹。 这正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待下了桥,道路变得开阔,马车通畅,不多时进了沈府的大门。 管事早早等候,迎上见礼,一面提着红笼照路,一面领他们往园子里去,渐渐听到鼓乐呤唱之声,待走至近前,新搭起的望月台,设有围屏桌席,女眷在座吃茶果听戏,大夫人蒋氏则和沈谕衡及少爷子弟另围一桌,沈谕衡先拷问沈瓒的学问,听得一肚子火,索性懒懒阖眼,没甚言语,沈瓒沈楚沈云几个垂头丧气,也无话可说。 蒋氏招呼赵姨娘过来,两人并肩而坐,蒋氏问:“三爷和萧姨娘怎还不来?”赵姨娘笑道:“萧姨娘拖弟带妹,还要拜祭亲人,耽搁些时辰,也是情有可原。” 蒋氏鼻底哼哧两声:“她可谅?我们也在等三爷来一道拜祭呢,孰轻孰重,她就没个掂量?” 赵姨娘听出话意,只笑而不语,挽袖欲要执壶斟茶,一侧头,撞着沈谕衡,他不知何时半觑着眼睛正盯着她看,目光黑洞洞的,被发现也很镇定。反是她迅速地垂颈,心里怦怦乱跳,把茶都洒出盏外少许。不及多想,沈岐山和萧鸢就走了过来,一众忙着见礼寒暄,她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再至祭桌前,供品香炉银箔备了齐全,沈谕衡和沈岐山跪于蒲团,燃香插炉,举酒盏敬天敬地敬鬼神,再磕头祭祖宗双亲,沈岐山站起立于旁,蒋氏走前跪上蒲团,与沈谕衡齐肩,沈瓒等少爷子弟随跪,后面便是各房姨娘。待他们祭祀起身,沈岐山复又跪下,赵姨娘、董氏姐妹按序跪其身后,萧鸢扯裙正欲跪,却见沈岐山拍拍侧旁的蒲团,抬声道:“萧姨娘,过来。”一众惊怔变色,那是正妻之地,往年皆空着,身为妾者,谁敢上前,再宠也知斤两。 萧鸢婉拒:“我乃新纳的妾,无德无能无熊心豹子胆,更不敢鸠占鹊巢!老爷请另自定夺罢!” 沈岐山蹙眉厉喝:“你要抗我命麽!又想吃鞭子?”萧鸢把脸一红,这人真是...... 沈谕衡先开口了:“三弟胡闹,你还不晓规矩麽?身边之位留于正妻同拜,每年如此,怎这时倒任性妄为起来?” 沈岐山淡道:“府中祖传家法可没这条!从前都是大哥大嫂说了算,我如今年长且身份已不同往日,自然要随自己的规矩!” 沈谕衡神色一沉,蒋氏插话进来:“虽是如此,但......”沈岐山打断她,不容多说:“就是如此!”又瞪向萧鸢:“还不赶紧过来。” 话已至此,萧鸢也由不得自己,乖乖向前跪于蒲团之上,领着赵姨娘她们,插香洒酒,磕头行了拜礼。 赵姨娘眼睁睁看着此幕,自是咬碎银牙混血吞。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