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瞎军师》 第1章 从天而降 顾如月攥紧手里的茶碗,紧张地暗暗观察着四周。 茶馆不大,四张八仙桌把大堂塞得满满当当,她被莫家的家丁们围坐在最靠里的位置,想逃实在有难度。她在心里规划了几条可能的逃跑路线,最近的一条都需要跳过三张长板凳,如果她一路把桌上那些大茶壶给扫下来的话胜算可能会多一些,但是她不敢保证那样茶馆的伙计会不会比家丁们更早抓到她。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之前的路上没有鼓足勇气去逃。江东到银泉遥遥千里,她跟着莫家的家丁们上了船又转火车,下了火车又上汽车,哪一个站点不是人头攒动挤挤挨挨,从哪里溜都比光天化日之下从这茶馆硬跑要强。怪只怪她以前也算个富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到那么多人腿都发软,还得靠两个老妈子左右架着才能走路,在车上还晕得一塌糊涂,更别提要跑。 但再不跑就没有机会了。进昌林镇歇脚之前她听家丁们说,这里距离莫家所在的银泉镇只有一天路程。莫家虽然家道中落,但银泉也算是它的势力范围,一旦进去,估计插翅都难飞。此时逃跑面对的只是这个茶馆和身边这帮家丁,以后跑面对的就是莫家上上下下和高墙大院。 顾如月在心里一遍遍地权衡利弊,一盏热茶硬是喝出了一身冷汗,茶馆里的嘈杂声半点儿都没听到,直到身边传来“啪”一声茶碗落地的脆响。 那声音来自隔壁一张八仙桌,然后小二的大嗓门儿就响起来:“死瞎子,又想喝霸王酒,给我逮住他!” 如月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以闪电般的速度掠过眼前,那小二气势汹汹,像是准备收拾这家伙很久了,一喝之下从后堂蹿出几个虎背熊腰的伙计,人人手持一条碗口粗的扁担,叫骂着追了过去。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黑影精准地从她规划好的那条路线上蹿过,一路上叮叮咣咣打翻她看好的那几个大茶壶,滚开的热水溅出来,泼得桌边的茶客们躲闪不迭,茶馆里顿时乱成一片,那黑影却如同泥鳅一般地灵活,甩下一地狼藉,眨眼消失在茶馆门口。 一片混乱里,顾如月心里的一个念头却倏忽间无比清晰——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有几个家丁被泼出来的开水溅了一身,正骂着找东西来擦,剩下的几个都伸长了脖子看着热闹,一时竟没人注意她。顾如月抓住机会腾地站了起来,推了身边的丫头一把就闪身出去,刚刚那人跑过的地方茶客们都匆匆退开,倒是给她开了一条绝好的道路,眨眼间她也跑到了门外。 家丁们没想到这个一路上都唯唯诺诺的顾小姐居然有这样的胆量,更没想到她一点盘缠都不拿就敢跑,等回过神来她早就已经跑得没影,这才一拍桌子:“赶紧追!!” 顾如月其实是个路痴,这镇子她第一次来更分不清东西南北,出门就是一条青石板街,两侧被卖东西的小摊塞得满满当当,她根本记不清进镇的时候是从哪边来的,一犹豫后面的脚步声就近了,下意识地选了个人多的方向拔腿狂奔。 刚刚那家伙掀翻茶壶效果斐然,倒给了她不少启发,一路上也想去掀个摊子挡一下后面人的去路,无奈她力气太小什么都掀不动,只踢翻了一个小贩的馄饨扁担。热汤溅出来泼到她自己的脚面上,烫得她一声惨叫,那卖馄饨的小贩正靠着墙打盹,见扁担被掀翻了顿时火冒三丈,叫骂着也追上来,顾如月心里叫苦不迭,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跑。 为了甩掉后面的人她拐了好几个弯,哪个巷子窄就往哪里钻,然而她在顾宅的时候天天窝在闺房里,一天下来走的路也不会超过一百步,跑了没一会儿就已经脚跟发软,喘气喘得肺都要裂了。 跑到一个岔路口她已经两眼发黑,脑袋一晕就分不清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下意识地找了个方向继续跑,没想到对面突然闪出来一个人,“砰”一下就结结实实地跟自己撞到一起。 顾如月只觉得那人的身体硬得像铁一样,撞得她眼冒金星,后退几步就坐到地上。她本来就已经是勉力支持,撞了这一下之后更是完全爬不起来,只能用手撑着地面不住地喘气,心说这是哪里跑出来的倒霉鬼,这下可被他给害惨了。 没等她攒出抬头的力气,身子就猛地被人扯了一把,心说那些家丁们这就追上来了,她也没力气再垂死挣扎,干脆就坐在那里继续喘,想着今天流年不利,还是束手就擒算了。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熟悉的吆喝声,她忽然觉得不对劲,那些家丁好像还没赶上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衣领又被人狠狠地拽了一把:“愣着干什么,走啊!!” 这一拽她终于抬起了头,向后一望才发现茶馆那帮伙计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莫家那帮家丁不明就里,这巷子又窄,迎面撞个正着,正纷纷抱在一起扭打得龇牙咧嘴。拽着她衣领子的男人身形削瘦,穿件破破烂烂的黑色对襟长衫,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黑色的眼镜,望过去俨然也有几分眼熟,正是刚刚被伙计们追着冲出茶馆的那家伙! 眼前的情形混乱到了极致,顾如月已经完全反应不过来,那男人见状骂了一声,手臂一发力拽着她就跑。 他比她高出一头还多,一用力她整个人几乎要给他拽倒,踉跄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已经给那男人拽着冲出去几十米,脖子后面忽然觉得有点黏腻,用手摸了一把放到鼻尖前,险些没有晕过去—— 是血!那男人拽着她衣领的手上全都是血! 顾如月看向那男人,他一手还拉着她,另一只手紧捂着左侧肋骨,暗红色的血已经粘了一手,她脑袋里嗡的一下,立刻拽住他:“你受伤了!” “你这不废话,我比你清楚!” 男人咬牙切齿,然而那嗓音里居然还带着两三分笑音儿,顾如月心想这难道是个神经病,又冲他喊:“你在流血,再跑下去你会死的!” “落到后面那帮人手里也会死的!”男人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脚步却不停,“要死也得死得漂亮点吧!” 顾如月心说看不出这人打扮得不太正经,倒还颇有几分骨气,他这一句也提醒了她后面还有穷追不舍的家丁,如果现在停下来,那她之前跑得差点断气就算是白跑了,回头看一眼那两拨人还在原地互相扭打,的确是逃跑的最好时机,于是憋足一口气努力跟着男人的脚步狂奔。 那男人很熟悉地形,带着她七拐八拐,居然从城里跑到了城外。跑到一个小破庙前面的时候她再也跑不动了,那男人拽着她就踉踉跄跄地进了门,一停下她就整个儿倒在了地板上,小腿像是抽了筋,满身都是虚汗,看着满是蜘蛛网的房梁疯狂地喘气,也顾不上这一下能吸进去多少灰。 “果然,丫头片子就是不经跑,看看你这点儿出息——” 那男人站在她旁边,一边喘气一边嘲笑她,然而一句话刚说完就是“咕咚”一声,他整个人也倒了下来,险些砸到她身上。 顾如月吓了一跳,想起男人身上那道伤口,赶紧挣扎着起来。她的手指都在发软,好不容易掰开他捂着伤口的手,看见鲜血淋漓的一道又险些晕过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那男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半咬着牙道:“我身上有药,你找一找。” 顾如月长这么大哪碰过什么男人,当下就满脸通红,然而见那男人实在是情况危急,只好依言在他身上一通乱摸。结果摸出几瓶她也不认识的粉末,一一拿到男人面前分辨了,才拆掉伤口上已经被血浸透的绷带,把粉末覆了上去。暗红色的血很快把粉末浸湿,她也不清楚这样到底有没有效果,想着应该找个什么东西来包扎一下,环视了一周什么都没有,于是又去撕那男人的袖子。 她的举动引起了男人的激烈反抗:“喂你干什么!我都这样了你还下得去手!” “不是啊!”顾如月张开两只满是血污的手,“你还在流血啊,我得帮你包扎一下!” “那你换个东西撕啊,我衣服都破成这样了你再撕我穿什么啊!”男人一动又扯到了伤口,痛得双眉紧皱,“撕你的衣服不行吗?” 他这句话提醒了顾如月,赶紧冲着自己的袖子下手,然而她身上的衣服是顾家布庄的上品料子,又加了繁密的绣纹,实在结实得很,她咬牙切齿了半天都撕不下来,好在她折腾衣服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掉出来一块手帕,赶紧替那男人包扎上去。 她不会打护士专业的结子,最后勉强打了个蝴蝶结,估计那男人大大咧咧的,也不会太介意。 折腾完之后天已经擦黑,她在男人的指挥下收拾了一块空地出来,捡了些枯柴架起火堆。她从来都没做过这些事情,手臂被树枝拉出几道血痕,火更是怎么点都点不着,最后还是男人接过打火机亲自上阵,等火终于平稳旺盛地着起来,她往旁边一坐,觉得自己也就剩下半口气了。 这时候她才有精力观察起周围的环境。她现在呆的地方是一处荒废已久的小庙宇,庙门已经被虫子蛀掉了,纸窗上面全都是破洞,香桌牌位之类烂了一地,被男人毫不犹豫地拎起来扔到火堆里。神像是陶制的,然而脑袋已经掉了下来,只剩下个魁梧的大肚子,被男人倚着当了沙发。除了火堆旁边这一小块区域,其他到处都是黑洞洞的,风吹着窗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黑暗里有没有老鼠。 她以前是小姐,春天穿得又不厚,坐在地上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硌得慌。身边的男人倒好像很惬意,伤口包扎好之后他的气色也好了点,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把手边能扒拉到的所有能烧的东西往火堆里扔。 火光映着他的脸,那副墨镜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的,黑如墨玉,从外面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眼镜下面的鼻梁倒是格外挺拔,唇线完美得犹如雕刻。她移了移目光发现他身材也很匀称,如果穿上西装一定非常潇洒,然而现在却靠着个佛像跷着二郎腿,实在可惜了这副好相貌。 真是世事无常,几天前她还是闺房深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顾小姐,现在居然窝在这样一个下一秒好像就要塌了的破庙里,身边还躺着这么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顾如月正在心里感叹,忽然听见男人的声音:“喂,看你也不像是个混江湖的,那群追你的是什么人?你干了什么把他们给惹了?” 顾如月心里一颤,望了那男人一眼,那副墨镜黑沉沉的,她看不清他的眼神,犹豫了一下,颤抖着声音道:“你……你又是什么人,那茶馆的伙计为什么要那样追你?” “我?我是欠那茶馆的酒钱,可能欠得有点儿多了。”男人把后脑勺往神像上一倚,啧了一声,“其实也没那么多,龟儿子都钻钱眼儿里了,利滚利,老子还得起也不想还了。” 顾如月听得一愣一愣的,目光落在他衣服上的血迹上:“那你的伤也是他们打的?” “他们?他们还没那个本事。”男人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这是前几天弄的,本来都已经愈合了,结果被你一撞又撞裂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责怪之意,如月的脸上却一阵发烧,她想起两人在城里的事情,疑惑地道:“等等,我记得当时明明是你先跑出去的,我跟你跑的应该是一个方向,为什么我们还能撞在一起……” 男人一听又笑了,一笑又牵动伤口,立刻皱起眉头,嗓音里的笑意却仍很明显:“小姐,我还想问你呢,你当时跑的是回茶馆的方向,要不然我们怎么能撞在一起,那一下够结实,我老血都快被你撞出来了。” 如月想起那个岔路口自己的确是没分清方向,情急之下挑了一个就闷头跑,结果居然跑的是来时路,难怪会跟男人撞个正着。她恍然大悟,顿时满脸通红,看着男人身上的伤,半天才说出话来:“呃……这真是太抱歉了……” “没事儿没事儿,也算因祸得福,追我的和追你的撞到一起,要不然咱俩谁都跑不了。”男人风轻云淡地摆摆手,目光又落在她身上,“话又说回来,追你的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我……”如月咬住嘴唇,半晌才红着脸道,“他们是我婆家的人。” 男人的表情僵了一下,盯了她两秒钟,随即大笑出声:“小姐,你以为我真是瞎的,你这大辫子剪下来都能当鞭子使了,你跟我说你结婚了?” 如月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要烧起来,本来她的事就够让人难以开口,男人这一句戏谑弄得她越发尴尬,她咬着嘴唇半晌没出声,那男人好像忽然觉察到了什么,盯着她上下一通打量。 如月是娃娃脸,细密的刘海压到眉间,颊上一对浅浅酒窝,双颊绯红,是十六七岁天真无邪的模样儿。他的目光从她耳畔的珍珠坠子落到她月白的衫子,又落到她腕上的翡翠镯子上,火光在黑色的镜片上闪烁不定,忽然倒抽一口凉气:“他~娘~~的,你该不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那帮追你的是你家家丁吧?” 如月被他的表情惊住,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他一个激灵就要起身:“他~~~奶~奶~~的,那我今天岂不成了绑架犯了!你到底是哪家的,我得赶紧把你弄回去!” “哎你别别别——”如月赶紧上去摁住他,“跟你想的不太一样,那些人确实是我婆家人,但是我还没过门儿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男人使劲晃了晃脑袋,倒也没再坚持着起身,“你到底是哪家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我……”如月脸一红,轻声道,“我叫顾如月,是江东顾家的三小姐。” 男人愣了一愣:“江东顾家……”他又一次打量了她全身上下的衣着,脸色就变了变:“江东顾家布庄那个顾家?” 如月点了点头,那男人又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后重新靠到那神像肚子上,说出了一句让她目瞪口呆的话:“难怪这么没脑子。” 第2章 卿本如月 如月望着那男人,等着他为刚才那句话作出解释,然而那男人完全没把它放在心上,掏出一根烟在火堆上点着,放进嘴里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江东离这里几千里地,你跑到这穷乡僻壤里来干什么,逃婚?你娘家人能让你跑这么远?” “不是……我就是嫁到这里来的,我婆家是银泉镇的莫家,那帮人是莫家的家丁,把我从江东一路接到这里来……我再不逃就没机会了,这才跑的。” 男人皱起眉头:“银泉莫家?就那个祖上卖酒的莫家?你要早生个几十年倒还划算,现在不行了,老爷少爷都抽鸦片,家底儿都快败光了,顾家在江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会把你嫁到这家来?” “……因为我是庶出的,生母很早就过世了,平常家里只有父亲疼我,但前些天父亲去世了……”如月低着头,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两个嫡出的哥哥把家产分了,就把我嫁给莫老爷做四姨太……” 如月回忆起自己在顾家的种种。顾家在江东算是望族,祖上传下来的丝绸生意,传到她父亲这一辈,顾家布庄的招牌在江东已经是独树一帜。她是庶出,又是个小姐,上头还有两个嫡出的哥哥,出生起就注定了不会受多少待见,然而因为容貌酷似已经去世的生母,顾老爷又是个重情的人,所以很得他的喜欢,虽然没有像其他开明家庭的小姐那样出门去上洋学堂,但也请了家庭教师到家里来上课。 顾如月是个知足的人,她早知道大太太和嫡出的两个哥哥看她并不是很顺眼,但只要不是明面儿上的冲突,背地里那些有的没的她也并不在意。碍在父亲的面子上,他们也不敢当面为难她,顾家家大业大,更不是养不起她这么个小姐。本以为日子就能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没想到顾老爷上了年纪,一次应酬喝高了点居然犯了心疾,送进医院折腾了半晌最后一命呜呼,留下两个儿子为了家业斗得不可开交。 顾老爷在世的时候就留了遗嘱,留了几间铺子给如月,然而她的两个哥哥本事通天,不知道怎么一番辗转腾挪,留给她那几间铺子就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空壳子。兄弟两个平日里就是明争暗斗,老爷子一死平常那点儿花花肠子就毫无忌惮地摆到了明面上,谁都觉得老爷子留遗嘱的时候一碗水端得不平,分来分去险些变成明抢。 分家产分得轰轰烈烈,最后连家门口儿的石狮子都恨不得冲上去一人抱着一只,最后老宅子归了二哥,大哥一家带着大半的地契股票准备北上。二嫂子把老宅子按时兴的西洋风格重新装修了一通,看着自家的小姑子站在那里就觉得越发刺眼起来。她寻思着这小丫头片子搁这儿实在是不和谐,正巧自家某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上门来打秋风。那家姓莫,祖上倒是开过赫赫有名的酿酒铺子,然而现在家道中落,老爷少爷都抽鸦片抽得快成人干儿,她眼珠一转就想干脆把她许配给那家老爷算了,自己眼不见心不烦不说,莫家离江东几千里地,说起来还算是替小姑子找了个美满归宿。 顾如月其实根本没反应过来,两个哥哥争家产的时候她就穿一身白衣坐在父亲的灵前掉泪,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二哥一拍板,自己就被莫家的家丁们带走了。顾家为了永绝后患,给她准备了不小的一笔嫁妆,塞得家丁们手里满满当当,莫家的大少爷本是借着顾老爷的葬礼去揩个油的,没想到不仅拿了钱,够他抽个把月大烟不愁,还领了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回去,当即喜不自胜地替老子应了这门亲事。 如此一番折腾,顾如月就从顾三小姐变成了莫家四姨太。 男人沉默地听完她的叙述,把手里的烟灰弹了弹,低声道:“喂,你哭了?” 如月摇摇头,按理说这种不幸的遭遇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应该哭一场的,然而她却始终哭不出来。或许是在父亲灵前早就把泪流干了,又或许和面前这个男人是第一次见面她不太好意思,回忆起来心里只是木木的,眼眶很酸,但始终掉不出眼泪。 男人叹了口气,声音里也听不出是好气还是好笑:“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也没想以后怎么办,先跑了再说……”如月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我听说师范学校都是免费的,我可以去省城念师范学校,然后就去教书,总不至于饿死吧。” 男人盯着火光顿了一顿,突然间就笑出了声,他笑得很猛,以至于笑着笑着好像把自己呛了一下,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如月莫名奇妙,心说这该不会真的是个神经病,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然而缩远了又觉得冷,只好抱着膝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那男人就这么笑了一阵,好像终于笑够了,脸色一正,冲她道:“把手伸出来。” 如月一个激灵:“干嘛?” “没见过瞎子算命吗?小爷我给你看个相。”男人托了托自己的眼镜,一笑露出八颗雪白的牙,“搁平常我可是要收费的,今天算你走运,你家的家丁帮我拦了茶馆的伙计,我善心大发送你一卦,快麻利点儿!” 男人的笑容不难看,但如月总觉得有那么点儿痞气,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的眼镜,道:“可是……可是你不是瞎子吧……” “小爷我是该瞎的时候瞎,不该瞎的时候就不瞎。”男人伸着的手停在半空,有点不耐烦了,“别磨磨唧唧的,我手都酸了!” 男人的声音里还带着笑音儿,如月却一阵发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一下就被那男人拽近火堆边儿:“靠近点儿!” 男人的手很糙,她能感觉到他指尖上全都是老茧,不知道是做什么留下来的痕迹。他的刘海很长,几乎垂到了他的鼻尖,火光贴近他的脸,明黄色的火焰在漆黑的镜片上跳跃,她摊开的手掌心上有一层亮晶晶的薄汗,一看就是没做过任何重活儿的手,在火光的映衬下,洁白的掌心泛出玉一样的光泽,和男子粗糙的手指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说是看相,其实他根本就没看,手指在她的掌心上摸了两把,就啧了一声,道:“顾小姐,我终于知道你为这么倒霉,你这名字就起得不好,你命里带水,这月又是至寒至阴之物,水遇寒是什么?结冰了嘛!” 如月以前没见过什么算命先生,一时也听不出来他这完全就是在胡说八道,缩回手去,喃喃道:“这名字是父亲起的,因为我生母名字里就有个‘月’字,我长得跟她很像,所以才……” “所以你妈去世得早嘛,你姥爷和你爹一样没什么文化。”男人露出深表惋惜的表情,“他们也不仔细想想,如月,月有什么好的,如满月你就是一大胖子,如新月你就是一豆芽菜,每天变来变去,真如起来还得去学变脸。” 如月从没听过这种论调,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她心里觉得不对,父亲给她起名字时的本意她从小就知道的,是希望她温柔安静,清雅皎洁,才不是这男人说的什么变脸。然而她一时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就道:“那你又叫什么名字?” 男人扯起嘴角一笑,道:“小爷我姓白,江湖人送外号白瞎,你叫我瞎爷就行~” 看着男人得意的笑容,如月一时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半天才反应过来,心说白瞎?你这名字分明也吉利不到哪里去嘛。 “还有,顾小姐,从你这手相上看,你这么逃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她正内心腹诽,就听那瞎子又道,“途有九九八十一难,轻者破财,重者丧命,劝你还是早点儿回你夫家,免去血光之灾。” “回我夫家?” 如月看着那瞎子的脸,他的表情非常认真,然而唇角还保持着一丝习惯性地扬起,她难以置信地跟他对视,问:“你开玩笑的吧?” 男人摇头道:“我没开玩笑,刚才那是神的意思,可能玄妙了点儿,但你从人的角度来看,不也是一样嘛。”他撑了撑身子,道,“你一个姑娘家,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就这么到处乱跑,现在世道又不太平,没等你找到那什么师范学校就先给人卖了,你岂不是有冤都没处诉。那莫家虽然不比你家有钱,但家底儿总是有的,你嫁过去做个四姨太,想办法弄点儿他家的家产到手,到时候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岂不比现在流浪睡这破庙强。” 如月心说这也太扯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莫家的情况,就挥手让他打住:“你不知道,那莫老爷今年都六十多了,他家大少爷都比我大,我怎么……” “我知道,顾小姐是觉得自己不能一朵鲜花插牛粪不是?这你得听我瞎子的,那莫老爷我熟悉,抽鸦片抽得就剩一层皮了,话说难听点儿,你觉得他还有力气跟你洞房花烛夜?”男人瞥一眼满脸通红地捂住耳朵的如月,道,“你放心吧,你嫁过去他家没人敢动你,老家伙过不了一阵就蹬腿儿了,我给他算过命,你想办法多捞点儿钱就是。” 白瞎说得一套一套的,口气不像是在开玩笑,如月犹豫了一会儿,就听见他恨铁不成钢般地叹了口气,突然贴近她的耳畔,道:“顾三小姐啊,你还要我把话说到什么份儿上,你是三小姐啊!你爹当初那么疼你,现在他尸骨未寒你就被人赶出家门,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等回头你下去了你有脸见你爹吗?” 如月愣愣地望着白瞎,然而却只能看到橙色的火焰在他漆黑的墨镜上跳跃,他用手往她的后颈上一按,语气突然无比严肃—— “三小姐,你得把属于你的家产夺回来。” 第3章 如梦初醒 接下来的半个晚上,白瞎身体力行地向如月阐释了苦口婆心这个词的含义。 如月第一次知道世上居然还有人比过年时候家里请来的说书先生还要啰嗦,白瞎上扯到现在世道变了,嫡庶不该分,男女都一样,顾家的家产应该由她和两个哥哥平均分配,断没有把她撇出来的道理;小到如月以前是个富家小姐,根本不知道如今世道艰辛,军阀强盗小偷流氓比比皆是,还不算那神出鬼没的革命党,她一个姑娘家走在路上不是可能被大炮轰了就是被人骗去卖了,总之活得过今天未必撑得过明天。 如月听他说着就想起来路上那些个人头攒动挤挤挨挨的火车站,想着想着脸色就有点发白。白瞎见她态度有所松动,神秘地咧嘴一笑,接着就开始给她讲莫家的现状。据他说,莫老爷被大烟榨得没了精气神儿早就不是一天两天,家里两位姨奶奶都没有养下孩子,只有没沾烟那会儿娶的大太太生的大少爷,可惜也染上了跟他老子一样的毛病,家里的酒坊没人照管,银子流水似的淌出去,这才弄成了今天这局面。 莫家在清朝时是富甲一方的大户,家底儿就算烂了也比一般人家厚,再加上人丁并不兴旺,即使她是新姨奶奶也少不了有一杯羹。他还说如果如月不放心的话,他到时候可以帮她运作,不说分个百万千万,几处房产几亩地还是相当可观的,等她靠着莫家的基业东山再起,不愁不能杀回江东,找她那两个哥哥算算总账。 如月虽然不是个有主意的人,然而她的家庭老师是个留洋回来的大学生,她颇接受过一番民主科学的西方式教育,再加上也偷偷翻过几本西方爱情小说,虽到不了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程度,也是打定了主意不会跟一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的。她从小没有缺过钱,莫家那点儿家产她也不稀罕,白瞎想让她变成旧式人家深宅大院里哀哀切切的小寡妇,门儿都没有。 至于白瞎说的顾家的家产应该有她一份儿的话,她听了只是笑笑,心底也没有太大的震动。她自小就是仰人鼻息长大的,早就习惯了两个哥哥在家里耀武扬威,从没想过有什么不公平,更没想过要反抗。她不是不觉得男女应该平等,可她生来就不喜欢抛头露面,对家里的生意也没有一丝兴趣,她更愿意在房里读读书绣绣花,闷了逛逛公园打打网球,就算两个哥哥为了争家产把她撂到一边,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满,只要能让她清清静静地过着小日子就好。 家产如月并不在意,然而白瞎的另外一段话却是被她实实地听进了心里。她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光景,在家的时候的确听父亲谈过如今世道变化太快,哪里都不太平,当时她根本没往心里去,白瞎的话让她回忆起当时父亲的神色,心里就更没底。她以前见过的人也太少,好人坏人根本就分不清,白瞎又把什么人贩子啊强盗之类的说得耸人听闻,让她觉得自己大概走出这个庙门下一秒就能被人给卖到深山里当媳妇儿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前面的十六年一直都活在一只明晃晃的琉璃盏里,她以为一切都是这样晶莹剔透的,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边环绕着如此深不见底的黑暗。 如今这盏子碎了,她得强迫自己走出去,目力所及之处却都是黑蒙蒙的,不知道下一步踏到的会是平地还是悬崖。 后来如月回想这个晚上,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是天真到了极点,和面前的这个男人认识还不到半天时间,她居然就把她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这男人来历不明,做派吊儿郎当,讲话南腔北调,她还听他在这里牵着自己的鼻子胡扯,而且还很认真地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其实她应该如何做,和他根本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但是她的内心有点儿松动,那犹豫就直接写在了脸上。白瞎见状更是乘胜追击,直说得天花乱坠。 然而做莫家四姨太实在是难以接受,任白瞎说了半天她还是没有点头,他说到最后嗓子都有点儿哑了,如月更是听得头一阵阵发晕。从下午跑出来她就没吃过一点儿东西,这会儿感觉都要虚脱,白瞎见她眼神都开始有点涣散了,想是也说累了,倚在神像上在身上摸了一摸,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两个大饼,自己啃了一个,另一个就递给她。 要搁平时这种东西她根本就咽不下去,但她现在实在是饿得头晕,道了声谢就接了过来。破庙里也没有水,两人艰难地把饼咽下去,白瞎看了她一眼,道:“算了,反正我也不是你什么人,也轮不着我给你出主意,逃还是不逃你自己想吧,我也管不着你了。” 他的语气里很有股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如月吃着他的饼,倒觉得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啊,白让你说这么多。” “算命先生嘛,就喜欢给人出主意。”白瞎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壶来,仰头喝了一口,“不过命都在人手里,话说到这里,听不听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 吃完饼如月就觉得有点困,身边躺着个大男人,她原本还有点儿不好意思,那白瞎就说都要逃难了还搞什么小姐做派,有地方睡就不错了,让她在地上铺点儿草将就一宿得了。 如月在心里叹了口气,捡了个角落蜷缩起来,她本来觉得今晚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然而腿脚的酸麻和太阳穴的胀痛轮番袭上来,没有多久就睡死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如月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最后几乎是被饿醒的。醒来的一瞬手脚都有点发软,脑袋昏昏沉沉,她微微睁开眼睛,顿时一个激灵。 她望到的是藕荷色的帐子,鎏金的帐钩贴在黄花梨木的床阑上,四角垂着打着宝络的流苏。 ——等等,她前一天晚上明明是睡在城外的一个破庙里啊! 如月一阵错愕,翻身下床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换过了,只穿着乳白冰纹绉的单袍子。好像很久没有下过地,脚踏在暗花万字回文地毯上,软绵绵的几乎没有一丝力气,她扶着床栏站稳,看清这是间不大的屋子,一水儿乌木中式家具,攒斗窗户的雕花里挤满灰尘,房间里极昏暗,一痕金黄色的夕阳有气无力地洒在桌子正中的小圆桌上,上面放了一只掐丝珐琅钟,指针早已经不动了,却兀自在那里滴答滴答地响着。 虽然已经是暮春天气,房间里却极其阴冷。她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试探着推开门,“吱呀”一声抖落一捧细小的灰,在空气里袅袅地升腾起来。 廊下种着西府海棠,然而由于疏于打理,枝条和花都病病殃殃的,院中放了块太湖石,几个婆子正坐在一旁的廊上闲话。她们都是一样的藏蓝竹布大褂,鬓上插着木筷子一样的发簪,有的拿着竹簸箩有的挎着针线篮子,连一个向如月这边张望的都没有。 “呃……”如月有点窘,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们,“请问……” 有两个婆子听见了她的话,回头向她这里望了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说她们的去了。如月尴尬地站在那里,身上的袍子有点单薄,风一吹人就要发抖,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终于又有一个婆子回过头来,冲拱门的方向喊了一声:“阿绣,你主子醒了,还不快来伺候着!” 有人遥遥应了一声,一个穿着翠绿竹布衫的小丫头从门里跑进来,一见如月在门口站着,便道:“啊呀,小姐你终于醒啦!” 如月顿时怔住,这阿绣她认得,是顾家唯一一个跟她陪嫁过来的丫头。阿绣跑到她面前来,她伸手就一把抓住对方的袖子:“这是在哪里?” 那几个婆子听到这句话都笑了起来,有的还向她们这里投来鄙夷的目光,阿绣的神色也很尴尬,先把如月拉进房间,回身关上房门,倒了一杯茶递在她手里:“小姐,你好点了吗?” 如月坐在床沿上,摇摇头:“不,这里到底是哪儿?” 阿绣陪她一起在床沿上坐下,咬了咬嘴唇,眼眶忽然就红了:“小姐,这里是莫家啊……” 阿绣跟如月解释,说她昨天逃出茶馆之后莫大少爷派人追了一路都没追上,怕回去老爷怪罪,就没有回银泉,昨晚在昌林镇里翻到大半夜,可到半夜都没有一点消息。他们正准备上巡铺房贴悬赏告示,忽然就有人来报,说是在镇外的破庙里睡着个年轻姑娘,跟他们要找的人很像,大少爷带人过去,果然在那里发现了如月。如月被发现的时候就昏睡不醒,回莫家的路上也一直睡着,直到刚刚才醒过来。 如月端着茶碗在床沿上坐着,只觉得旁边阿绣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纱,听起来分外遥远。从她醒来开始,身边的一切就让她有些恍恍惚惚,身子更软得像是漂在大海里。听到阿绣说是有人向莫家告知了她的去处,她心里才微微稳了一下,问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那人长得挺奇怪的,明明是晚上,还戴着副黑眼镜,看起来有点像算命先生,但听那腔调又不像,大少爷赏了他二十块钱他就走了……”阿绣摇摇头,说着说着嗓音就哽咽起来,“我说小姐,你要么不跑,要跑就该跑远点,怎么又让他们家给发现了啊……现在虽然大少爷怕老爷训他没跟家里提,但大家暗里都猜得七七八八了,你看咱这小偏院里里外外有多少人盯着,你……” 如月挥了挥手,叫她别再说下去。阿绣擦了擦眼泪,起身把她手里已经冰凉的茶碗换掉,又重新斟一杯热茶。 其实她在问之前就已经很明白了,是那个白瞎趁她睡着之后跑去告诉了莫大少爷。她之所以要再问,是因为她觉得这简直太荒谬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根本没有同意过要回莫家,他凭什么把她这么稀里糊涂地送回去,他身上有伤,没有她他昨晚可能就被茶馆那帮伙计打死了,她大可以丢下他不管一走了之,没想到她救他一命,居然反被他为了区区二十块钱卖给了莫家! 她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能把那些强盗流氓的故事讲得那么活灵活现,那是因为他是在现身说法,因为他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流氓。想一想昨天的经历,她简直觉得毛骨悚然,谁知道那戴着墨镜的男人笑嘻嘻的外表下面藏着这样一副坏心眼?他借着火光端详她伸过去的手心的时候心里打的是这样一堆鬼主意?她肯定是因为吃了他的东西才会睡得那么沉,天啊,他是不是还是因为良心发现才把她送回了莫家,没把她卖到那些他提过的她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地方去? 如月忽然觉得身上很冷,她喝了一口茶,茶是热的,咽到喉咙里脸颊也跟着发烫,心里却始终是冷的,像是眼前这连半分阳光都照不进来的森冷偏房,像是门外孱弱的西府海棠与破败的太湖石映衬着的寂寥院落。 阿绣关上了攒斗花窗,仅有的一痕夕阳也渐渐地偏了。如月坐在床头,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寂静的侧影,一分一分,沉入没有光的所在。 第4章 冤家路窄 过了半个多时辰,有婆子送来了晚饭,跟着也传来了大太太的话,说知道如月醒了,现在莫老爷正病着起不了床,没法儿办喜事,让她暂且歇几天,等到初八看看老爷情况再张罗婚礼。大太太这几天身上也不好,也不来看她了,过会儿二姨太和三姨太会过来坐坐。 莫家老爷这些年一直病着,很少和家人一起吃饭;莫少爷在外面花天酒地得没个正形儿,几乎天天不着家;大太太和两个年轻的姨太互相瞧不顺眼,饭也都是送到各自房里。莫家宅子极大,三位太太各居一处院落,关起门来俨然一个小小世界,虽说住在一个屋檐下,可摆明了老死不相往来,倒和之前如月在顾家的情形十分相似,除了父亲谁也想不到那重檐深处还住着她这么个三小姐,只有当大家开始分家产的时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或不存在并不是没有区别。 晚饭是两菜一汤,麻油小咸鱼,莼菜拌香干和笋汤。如月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吃了一些,很早以前她就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犯不着跟饭过不去,少吃一口委屈的可是自己。她对食物向来没什么挑剔,这顿饭虽然比不上顾家昔日的排场,倒还算有荤有素,她吃得也不是没滋没味,倒是一旁的阿绣又红了眼圈低声抱怨小姐受了委屈。 如月倒是坦然,刚开始心里那点怒意,吃着吃着也渐渐消散了。那白瞎固然可恨,但说到底,愚蠢的还是她自己,如果不是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境遇说了出来,如果不是她毫不怀疑地吃了他给她的东西,如今她也落不到这境地。经过他这一着,她才真正意识到了这世道人心究竟可以有多么险恶,他用他在她身上赚到的二十块钱结结实实地给她上了一课,她甚至觉得,如果他没有把她送回来,她在逃亡的路上还会碰到更可怕的事情,下场说不定会更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这都是命吧。 吃了饭没多久,莫家两位姨太如约而至。 如月听白瞎说过,莫家二姨太之前曾经在青楼做过舞女,三姨太则是戏园子里唱花旦的。两人一个身着蜜合色宽袖衫裙,一个穿着玉色宽腰衫裙,滚边上缀着金辫子,耳上挂着金丁香,并肩坐在如月面前,活像是架上一红一绿两只鹦鹉。 两位姨太太过来大概也是受大太太所迫,自己也没什么兴致,三个人聊了一会儿就没什么好聊的,不得不没话找话说,显得气氛十分微妙。两人的出身都算不上好,看着顾如月这大家小姐心里自然而然地就有点酸意;不过一想到这样的小姐如今也沦落到了跟她们的境地,心里又生出几分平衡。尤其是那位三姨太,之前因为来得最晚一直不受待见,现在有了如月来给她垫底儿,那心情显然舒畅得很,说着说着话眉毛就往外飘,却又竭力压着不显出来,皱着眉抱怨老爷的病,那模样儿十分好笑。 她们倒不知道如月曾经逃过一次的事,直说她这大地方的人嫁到这小镇子来真是委屈了,这里也没什么可解闷儿的,又问她会不会打麻将,没事儿可以再拉一个人凑一局。如月哪里会打什么麻将,笑着摇摇头,两人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神色,忽见门外阿绣抱着如月的首饰匣子走过,眼睛顿时就亮了,如月略一点头两人就扑上去,初次见面还算是矜持,一人捡了支碧玉簪子,心满意足地插在头发上,笑眯眯地走了。 “小姐你早说啊,早说我就不从这边走了。”阿绣嘟着嘴,颇有点愤愤不平,“那簪子是小姐的,怎么能让她们说拿就拿啊!” “都是小事,算了吧。”如月倒不很在意,她平常就不爱戴那些东西,送给她们也算物尽其用,她破这点儿财能买个清静,也不觉得很亏。 阿绣犹自撇嘴,见她如此也只能退出房去继续收拾箱笼。如月在床上坐着,忽然房里的灯光暗了一暗,帐外隐约有一道影子一闪,然后就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哟,顾小姐,气色不错啊~” 如月猛地打个激灵,伸手去把那帐子一掀,就见那外面老式的横梁上不知何时居然倒吊下来个人,黑色对襟长衫,鼻梁上架副黑色墨镜,正笑嘻嘻地和她对望,不是那白瞎,还会是谁? “你,你你你你你——”她的鼻尖距离他不过半尺,对视的瞬间彼此的呼吸似乎都可闻,她手忙脚乱地向后连缩了几缩,扯住被子挡住脸,“你怎么进来的?!” “嘿,不瞒你说,这整个银泉,还没有什么地方是我白瞎进不来的。”那男人的脚以一种她无法想象的姿态钩在房梁上,整个人的姿态倒很放松,抱着手肘笑嘻嘻的,神情居然还很怡然自得。 “你——”如月心说他这副邀功请赏般的语气算是怎么回事,“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啊~”男人的刘海垂下来,随着他摇头的动作摇摇晃晃,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刚刚我可都看见了,小姐这么大方,我也想问小姐讨两支簪子呢!” 他的口气实在太自然,如月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就道:“你要簪子干嘛,你又戴不了。” 白瞎看着她,唇角的笑容就凝了一下,摇了摇头道:“跟你开玩笑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说完他双脚一发力,身体在空中一扭,一个漂亮的空翻稳稳落地。如月缩在被子里,看着他双沾灰带泥的靴子一下踩在暗红压金的地毯上,心就跟着颤了一下,他却毫不在意,且半分没把自己当成客人,在圆桌边捡了张凳子一坐,伸手就拿起茶壶替自己斟起茶来。 白瞎的手指很修长,半透明的透影瓷碗,拈在他手里就更觉得小巧。两人相持了一会儿,如月见他也只是喝茶,并没有什么大不韪的举动,就壮着胆子移到床沿上,问:“你到底是来干嘛的?你害我害得还不够?” “我害你?”白瞎失笑,放下茶碗,转过头来道,“小姐,你是不是真得找个医生来看看,我可是跟你说过,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 “在那破庙里我就说过,我可以帮你运作。”白瞎环视四周的陈设,又喝了一口茶,满脸憧憬地道,“到时候这里的任何东西,我都能帮你弄到手里。” 如月怔怔地望着他,心情从一开始的莫名其妙渐渐过渡到无可奈何,最后变成哭笑不得。她看着面前这个跷着二郎腿怡然自得地喝着茶的男人,觉得他实在是太不可理喻,她鼓起那么大的勇气才选择出逃,结果被他在城外破庙里迷晕了举报给莫家,这笔账她还没有跟他清算,他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地跑到她面前来,开口要求她接受他的摆布,理由就是“能把这里的东西都弄到手”—— 他把她当成什么了?开启莫家这座巨大宝藏的金钥匙吗? “你快走吧,我不需要你帮。”如月已经不想跟这个奇怪的男人纠缠下去了,她觉得很累,就往床柱子上一靠,“你放过我吧,我已经被你害得够惨了。” 那白瞎正端了一杯茶放到嘴边,听到她的话手就顿了一顿:“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那个意思。”如月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伸手就要重新放下帐子,“你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 她的最后一个字轻得有些像是叹息,口气里已经带了些哀求的味道。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心力交瘁,没有心情再去扯这些不着边的话。 白瞎那边半晌没说话,她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见他端着茶杯低着头,心里就动了一动,心说她刚刚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他把她送回莫家,想让她得到莫家的家产,也算是为了她考虑,如果不是他,以她的水平,随便跑出去还真不知道要落得个什么境地。看他这副打扮,平常生活想必也不是如意的,想从她身上挣点儿外快也无可厚非,想着想着她心就一软,又道:“哎,你别误会,我也不是怪你,我只是……” 她说到“只是”就顿了一下,因为她也不知道后面该说些什么,那男人却忽然笑了一声,把手里的茶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转过身来冲她道:“你不怪我?你居然还不怪我?我就纳闷了,你到底是个什么做的,被人欺负到这种程度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的语气极愤怒,她隔着床帐都能感觉到他嗓音里爆出来的火星子,平常口气里带着的三分笑音儿全烧没了。她几时被人这么劈头盖脸地训过,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就听见他站起身来,冲着她厉声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你辛辛苦苦逃出来,是我把你迷晕了又送回到这儿来,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不仅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反而还厚着脸皮叫你听我的,你难道就不觉得有一点儿憋屈?还让我大摇大摆地坐这里喝茶,还客客气气地请我走,我不吱声儿你看看你这副内疚的口气,我等下要是再耍个赖你是不是就要难为情地说你错了你不该这么对我然后再给我几十块钱恭恭敬敬地把我送出门去啊?!” 不知从哪里刮来一股阴风,烛火被吹得抖动起来,两点橙色的光点跳跃在白瞎漆黑的墨镜片上。他一口气说得太急,胸膛都在起伏,喘着就去喝茶,如月几乎给吓傻了,趁他喝完水继续喘,就战战兢兢地道:“那,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你还问我怎么办?”白瞎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你不是想逃吗?在茶馆里你能逃,你在这儿是缺胳膊啊还是少腿了还是怎么着,继续逃啊!” “可是……”如月声音都在发颤,“可是莫家这高墙大院,上上下下的人那么多,我怎么……” “你怎么?”白瞎瞥了她一眼,神情似乎缓和了些,口气也没刚才那么剑拔弩张了,“你当然是不行,但有人就可以,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 他怡怡然倒着茶,唇角还冲她神秘地扬了扬,如月瞬间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道:“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 白瞎慢悠悠地放下茶壶,唇角依旧保持着那神秘的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月一阵欣喜,她反应真是太迟钝了,那白瞎既然敢这么大摇大摆地晃进来,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门路,能有办法进来,肯定就能有办法出去。她赶紧下床,在他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下,压低声音道:“那瞎爷,你一会儿肯定要出去的吧,你看看能不能……” 白瞎笑眯眯地瞥了她一眼,唇角一动:“能。” 如月欣喜若狂,心说他这次过来莫不是就是为了要搭救自己,前面的那些都是幌子,顿时觉得这个打扮得怪模怪样的人陡增了几分人情味儿。她笑容展开到一半,正要凑上去商讨逃跑细节,白瞎却忽然大模大样地一抬下巴,道:“但是,我不帮你。” “什么?”如月的心情不亚于从万丈高空摔到谷底,声音顿时就变了,“为什么?!” “笨蛋,我为什么要帮你?”白瞎看着她目瞪口呆的神情,居然还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边笑边道,“你是我亲手送进来的,我还指望你当了四姨太之后分你一杯羹呢,你居然还觉得我愿意帮你逃出去,哈哈哈哈你真是脑子进水……” 如月在他的笑声里愣了好几秒,慢慢才回过味儿来,知道自己又被他耍了一道,拳头不由缓缓攥紧—— 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 白瞎正肆无忌惮地笑着,冷不防一个茶碗迎脸飞了过来,他敏捷地向旁边一闪,飞溅的茶水擦过他的耳边,“哗啦”一声在身后炸起半尺高的碎片! 他啧了一声,人已经跳了起来,如月一击不中,下手就去抓第二个茶碗,迎上他惊异的神色,咬牙切齿道:“你马上给我走!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她一只手紧紧按在桌上,力道大得恨不能直接抠进去,脸上的表情一定扭曲了,那白瞎盯着她的脸,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唇角向上一扬:“哟,终于长本事了——” 他一句话没说完,如月手里那个茶碗已经冲着他的脸飞过去,他身体一纵,整个人就蹿上房梁,嗓音里的笑音儿不知何时又消失了:“顾小姐,冲我发脾气不算什么,害你到这步田地的不是我,你仔细想想究竟是谁!” 如月根本不理他,借这个空档几步冲到门边,拉开门高喊一声:“阿绣!” 房门大开的瞬间,一股劲风从背后猛地吹来,她一个激灵转过身去,却见房间里空空荡荡,早没了那个人的影子。 第5章 不速之客 如月很想装作自己从来都没见过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她原本就是命途坎坷的顾三小姐,父亲去世之后被二哥算计,被迫嫁到千里之外的莫家做姨太,虽然际遇不幸,但也无可奈何。一路上她没有想过要逃,更没有在逃跑过程中撞上什么人,没有再好不容易跑出来之后还被迷晕送回莫家,不明就里地在莫家醒来之后还人找上门来劈头盖脸地当面羞辱——这些事情实在太荒唐,荒唐得让她不敢相信它们居然都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白瞎现在究竟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打算,或许是被她怒摔茶碗的行为惊到了,又或许是觉得她实在太笨难堪重任,总之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没有再出现。如月虽然眼不见,心却始终再烦,因为他人虽不在她跟前,他那晚最后说的那句话却始终在她耳边回荡,一天没有个几十遍也有个十几遍,弄得她比看见他本人还要心烦。 害你到这步田地的不是我,你仔细想想究竟是谁。 虽然她不愿意承认,她讨厌白瞎,不仅仅是因为他那些恣肆放纵毫无顾忌的行为,还因为他问的这个问题,实实在在地戳到了她的心里。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把她害到这种地步的不是白瞎,不是莫家,甚至不是她的两个哥哥,而是她自己。 如月一直以为,只要她不问家事,与世无争,对她的两个哥哥没有任何威胁,就能关起门来做她温柔安静的顾三小姐。十几年来她在闺房里安静地过着她的小日子,无论大太太和两个哥哥如何当面背后冷嘲热讽,她从来都是微微笑着不多说半句话,谁知就是这样一个谦和温顺的小姐,居然还会被他们视作威胁,在父亲去世之后迫不及待地露出真面目,不仅把原本属于她的家产侵吞得不剩一分,还不问死活地把她丢到这千里之外的偏僻镇子,和青楼女和戏子一起沦为烟鬼老太爷的姨太太。 她或许是应该反抗的,可是她不知道她可以怎么反抗。她从小就不是精于算计的人,深宅大院里长成的富家小姐心眼全无,与人周旋应付的伎俩更是半点儿都不会。别的不说,单是她栽在白瞎手里的这几次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轻信到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的经历向对方和盘托出,被人卖了都没有勇气当面指责对方一句的顾如月,跟她那两个从小就在布庄柜台算盘边儿上长大的,还没学会说话就先学会了察言观色的两个哥哥争家产? 还是别开这种玩笑了。 如月按照大太太的吩咐,在那小院子里休息了几天,几天里除了有婆子来送饭之外,她就没见到莫家的其他什么人。 莫家发迹于前朝,宅子也是明清时期南方大户人家的典型风格,青砖黛瓦,高墙大院,偌大的宅子间隔成大大小小的数间院落,姨太太们各居一隅,大门一关老死不相往来。庭院的布置、门窗的装饰等都极为考究,隐约可见当年的繁华气象,只是近年来有些年久失修,玄关上花岗石雕的五福瑞兽蹄子烂了一半。高墙飞檐遮住了大半阳光,院子里大半时间都是黑洞洞的,有时候一整天都寂无人声,偶尔听见几个婆子丫头的吵嚷,是责备小丫头手软打翻了老爷的药罐子。 这宅子似乎有一种魔力,置身其中仿佛跌进了某个前朝旧人的幻梦,那亭台楼阁好像泛黄的工笔画里绘着的建筑,那丫鬟婆子也像是皮影戏里走出来的眉眼僵硬的人儿。外面的时间是流动的,这里面的时间却好像是死的,新时代的洪流浩浩汤汤,却唯独忘记了这一处埋藏在时光深处的小角落。腐朽的空气保存下来,渐渐酿成一窖□□,她在这里过得久了,思维都变得麻木,恍恍惚惚里她的时间好像也跟着静止了,过着过着就过成了那泛黄老照片里表情木然的美人影子。 难怪莫家老爷少爷都爱抽鸦片烟。她想,在这种地方呆着,如果一直太清醒,弄不好会死人的。 初八那天早上下了场雨,细长雨丝晃动着生锈的风铃,听着有种湿漉漉的凉意。 据说前几天有人送了莫老爷两斤上好的烟土,导致他兴奋过度更伤了身体,总之这喜事算是扶病硬撑,莫家也没有大操大办,就按中式规矩办了几桌宴席。如月解开辫子,梳起高高云鬓,穿了大红软缎的嫁衣,蒙了赤地飞金的盖头,僵硬地在房间里从鸡叫三声坐到上灯时分,再由阿绣扶着到前面去拜堂。 宴席上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味,和着那众人喧腾的烟火气熏得她有点恶心。盖头遮挡着视线,她也看不清楚莫老爷的脸,只隐约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那声音嘶嘶嘶的,似乎还夹杂着水声。她跟着司仪的嗓音跪下身去,一颗心却似乎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好像她的灵魂飘在半空,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这一对奇怪的新人,新郎比新娘长了接近五十岁,夫妻对拜的时候活像是过年时孙女给爷爷叩头。 真可笑,她居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嫁出去了。恍惚中,她听见自己嘲笑自己的声音,真是个对自己不负责任的小姑娘啊。 仪式进行完,她被人搀进洞房,等外面宴席散了,莫老爷再进来履行剩下的仪式。她蒙着盖头坐在那里,外面宾客们的喧闹声便显得遥远,有点像是小时候她跟父亲到海边山上别墅去消暑,晚上隔着窗棂听见大海的涛声,一颗心好像也成了海面上闪闪烁烁的星子,恍惚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刚才莫老爷的呼吸声她听在耳里,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他的脸色,她也知道这老人家的身体绝对不容乐观。她懂点医学的皮毛,知道那水声是肺部极度恶化的表现,正常人是怎么都呼不出那个声儿的,白瞎还真的没有骗她,就这身体,别说别的,她都有点怀疑外面那场宴席他能不能撑下来,别大家喝着喝着发现新郎喘不上来气了,红布一扯喜事直接变丧事。 不过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她不用操心一会儿该怎么跟那人干儿似的老家伙同床共枕。如月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奇怪的乐声,呜呜咽咽,宛转凄凉,不是别的,正是二胡的声音! ——这是什么情况,莫家人难道脑子进水了,居然在喜宴上请人拉二胡?! 如月莫名奇妙,紧接着外面又是一阵骚乱,那二胡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响起的是叫嚷声,脚步声,盘碗落地的哗啦声,热闹得好似孙悟空大闹天宫,一片混乱里,一个婆子的沙哑喉咙响起来:“来人啊——老爷不好了——” 如月一个激灵,一把把盖头扯了下来——不是吧,难道真被她给说中了,喜事直接变丧事?! 前面的混乱声还在持续,显然事态糟糕,如月正犹豫着要不要冲出去看看,就见门口的珍珠帘子一动,一群伙计前呼后拥地冲了进来,中间一个背上背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干瘪老头儿,直接就往床这边走,如月完全给吓傻了,被那伙计伸手一下扯到一边,腾出床来让那老头儿躺下。 如月这才第一次看见莫老爷的脸,那是个极其瘦削的老头儿,一张长脸因为喘不上气显得青紫,干瘦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响得跟风箱一般。如月被吓了一跳,赶紧下意识地退开几步,让后面的人凑上来。 跟着莫老爷一起走进来的还有一个穿绯色闪金如意袍子的中年女人,身材丰腴,手上笼着一串檀香手串,脖子上隐隐约约闪着一条金链子,胸口垂着一个鎏金的弥勒佛。她被几个婆子簇拥着,身边还站着个穿西装马甲的瘦高男子,皱着眉头打量了那群惊慌失措的伙计一眼,道:“都慌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老爷生病!”然后转头对那瘦高的年轻人道,“祖新,快去请大夫。” 那年轻人如月认识,正是莫家唯一的少爷莫祖新,那这中年妇女想必就是莫家大太太了。如月见那大太太气定神闲,一张涂满胭脂的肥脸上连半点白儿都没见,心底不禁暗暗纳罕,不知道是她是女中豪杰临危不乱,还是着实对莫老爷没有多少感情。 莫祖新应了一声,带着几个人就走了。大太太吩咐了几个婆子一声,带着其他的伙计出去安抚宾客们去了。如月站在茶几边上,觉得自己就像个透明的人,一转头就看见阿绣正急匆匆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急忙上前抓住她:“怎么回事?前面发生什么了?” “前面……前面都乱了……”阿绣脸色苍白,眼睛里却闪着奇异的光,“我听前面的婆子说,宴席上来了个很奇怪的人,戴着副黑眼镜,打扮得人模狗样,说他没带寿礼,就给老爷演奏一曲助兴,然后掏出把二胡就开始拉,本来老爷身上就有点不好,这一下气得呀,直接就背过气去了——” ……黑眼镜?如月蓦地瞪大眼睛,那拉二胡的人……难道会是白瞎?! “哎小姐这真的好奇怪啊,前几天把你找回来的那个人也戴着黑眼镜,这会儿跑来拉二胡的人也戴着黑眼镜,你说这里是不是特流行黑眼镜啊?”阿绣说得兴奋,没发现她家小姐的脸色已经变了,犹自絮絮叨叨,“还是说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那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啊?哎小姐你有没有听?小姐?——” “没,没事。” 如月挥了挥手,一脸兴奋的阿绣才暂时闭嘴。她转眸望了望身后床上躺着的不省人事的老头儿,心底不知道是喜是忧—— 白瞎果然没有随随便便地放过她。照这样下去的话,莫家这里面的水,恐怕就得被越搅越混了。 第6章 莫家旧事 莫老爷后来被郎中瞧了,说是肺气虚弱又加上急火攻心,中间一大堆七七八八的如月也听不大懂,总之结论就是一句话,鸦片抽得太多了,这人可能要完,这阵儿好好养养,养得好养不好得看造化。 郎中来瞧的时候大太太和大少爷都跟着来了,瞧完之后又跟着郎中走了。二姨太和三姨太也来看了看热闹,也是帐前抹了几滴眼泪就走了。这一来二去,莫老爷跟前就剩下了如月和几个婆子照料,可怜她才进了莫家的门没有几天,居然就被委以这样的大任,诚惶诚恐之余,也着实觉得莫家这三房太太,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她对莫老爷本来没有多少感情,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一个大活人躺在那里有出气没进气的,她实在是看不下去。而且虽然她不能确定,但还是觉得白瞎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把莫老爷弄成这副模样的,心里自然生出几分愧疚之情。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虽不比上述的高尚,却非常现实——莫老爷现在正躺在她的房间里,她要是不管他,总不能到外面院子里去过夜。 那白瞎惹了这起大祸之后据说趁乱就跑了,如月也没再跟莫家提起他的事情。白瞎的行径充分说明,莫家的确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就算差点把这家老爷给搞死,也没人能够逮得住他。她不打算跟莫家提,一是她也说不清楚她和白瞎究竟算什么关系,而是看莫家这帮人的态度,说了估计他们也不会太往心里去。 虽然如月不愿意去细想,但她总是觉得,比起她,莫家的太太们更希望自己的老爷能早点儿咽气。 照顾病人是项很繁琐的工作,更何况莫老爷这种眼睛一眨说不定就咽了气的病人。如月负责给他喂药,诸如吸痰之类的活儿,她实在下不去手,就由几个婆子负责。婆子里服侍得最卖力的一个叫刘妈,照顾莫老爷可谓是无微不至,他有时候整夜整夜地发高烧,她就守在他边上一整晚不停地打扇子换凉毛巾,他烧得稀里糊涂,她就用毛巾擦着那张核桃皮似的老脸一叠声地叫老爷,那声音凄切得紧,看得如月都忍不住心酸,觉得自己是不是撞见了莫家某个天大的秘密,这婆子曾经是莫老爷年轻时候相好过的某个丫头还是怎么。 相处时间久了,如月和刘妈也能聊几句,知道这刘妈从十几岁起就做了莫家的丫头,这一晃也有四五十年了。她自小生长在莫家,家里那点长长短短的事情她都清楚,提起旧事就开始忍不住地掉泪,说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把好手,酿酒的技艺远近闻名,还曾经因此受到巡抚大人接见,莫家的黄酒也得了御贡的称号。 只可惜后来世道变了,上面一乱生意就难做,莫老爷心里郁闷,日日出入青楼戏院,家底儿花了个七七八八,还染上了抽鸦片烟的毛病。上梁不正下梁就歪,莫大少爷就是个二世祖,跟着老爷不学好,家里三房太太也没个说话儿的,就这么折腾了十年,就到了如今这番境地。 如月望着榻上瘦巴巴的老人,他的两只手像鸡爪一样搁在胸口。他实在是太瘦了,整个人就像是被衣服被子裹着的一副骨头架子,实在没办法跟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大酒商联系到一起。她问刘妈道:“那大少爷任由家业荒着,大太太就不会说他两句吗?” “大太太哪管得了他啊,大少爷念过几年洋学堂,说什么现在讲究自由平等,谁的话都不听,眼看快三十的人了,连个媳妇儿都不娶,说还没有在外头逛窑子来得自在,四姨太听听这是什么话儿!”刘妈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望了一眼帐子里的莫老爷,压低声音道,“大太太也是懒得管他,实话告诉四姨太,大少爷其实不是大太太亲生的。” 如月吃了一惊,道:“还有这事?” 那刘妈就冲她眨眨眼睛,说这还有假,莫老爷年轻的时候曾经跟家里一个丫头相好过,还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但是莫家老太爷不同意,说莫老爷丢了祖宗的脸,把那丫头撵了出去,那丫头气不过,就带着小儿子投水死了。后来莫老太爷做主,给莫老爷娶了某家的小姐,就是如今的大太太,但不知怎的,大太太一直没有生养,眼看莫家就要绝后,莫老太爷终于松了口,同意把那丫头生的大儿子过继给大太太做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大少爷莫祖新。 这样就对了,难怪见到大太太的时候如月有点纳罕,觉得她和莫祖新长得没一点相像。她举一反三,觉得莫家三房太太都和老爷关系不好,想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莫老爷还真是个长情的人,看来他就算是不生病,也未必真的会碰她,想到这里她脸就一红,同时也松了口气。 那刘妈讲开了头,止不住地就要继续讲下去,说当时老太爷震怒不仅仅是因为儿子跟丫头生了两个孩子,还因为那小儿子生得蹊跷,好像是个妖孽,必须杀了以绝后患之类。如月听她越说越离谱,赶紧挥手让她打住,等莫老爷病好了再说。莫家这高墙大院里想来隐藏了不少秘密,再说下去还指不定要说出什么来,如月也是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的,深知有些事情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的好,万一将来出什么事,死得最快的就是知道最多的那个人。 就这么养了十几天,莫老爷的气色一直好好坏坏,一直到春天过了半,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他脸上的气色才算好了些,虽然还是说不出话,但那眼光看着就比以前澄明些,喘气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响了。他不太认得如月,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满眼茫然,刘妈就拉着她跟他解释,他略点了点头,目光就渐渐转移到头顶的床帐子上。 刘妈说如月是新人,多在老爷身上呆一会儿,可以冲冲喜,于是如月就搬张小凳子坐在他旁边。他身上有一股非常浓重的烟味儿,再配上这些天来喝下去的中药味儿,整个人就像个散发着刺鼻味道的香炉,如月坐不了半个时辰就觉得头晕,只能咬牙忍着。 看着榻上蜡黄干瘦的老头儿,她忍不住地就想起刘妈跟他讲过的那些故事。年轻时的莫老爷也算是个奇人,酿得一手好酒赚得家财万贯,却始终念念不忘年少时曾经爱过的那个穷丫头,为此不惜跟家里人翻脸,着实有几分欧洲小说里浪漫骑士的味道。她试着想象莫老爷骑着白马翩翩而来的情形,却怎么都想象不出来,时光实在太可怕,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就已经老了,老成了她面前躺着的一张纸,她每次扶他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把他的骨头给掰断了。 现在的莫老爷会想些什么呢?会不会在回忆那些莫家黄酒名震一方的风光岁月?他会想起年轻时候他爱过的那个丫头的模样吗?他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夭折了,另一个半点都没有继承他们莫家的传统,家业毁在他的手里,他会觉得后悔吗?后悔向鸦片烟屈服,后悔把曾经显赫一时的莫家弄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那天下午如月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被外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惊醒。她心里纳闷,出门问阿绣是怎么回事,阿绣说好像是大太太的娘家人来了。如月心说这不年不节的,他们来干嘛,然后就听见帐子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月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掀开帐子去看,那莫老爷正拼命地咳着血,脸都憋成了青紫色,眼见的是要不行了。 阿绣被唬得面无人色,被如月猛推了一把让她去外面叫人,她自己壮着胆子拿着手帕去擦莫老爷咳出来的血,颤颤巍巍的手刚伸过去,居然被他一把攥住。他的手上一点儿肉都没有,骨骼与肌肤的触感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攥住她的五指,睁大的眼睛紧盯着她,染了血的嘴唇翕动着,好像要说什么。 “您要说什么?”如月听不清楚,看他的口型,好像说的是“花”,就问,“什么花?你要什么花?” 莫老爷艰难地摇了摇头,眼睛突然向上一翻,抓着她的手蓦地松了下去。这时门外又一次响起了脚步声,大太太领着一群人“砰”地撞开了门,紧随其后的是二姨太和三姨太,三个人都拿着真丝手绢儿,往莫老爷身上一扑,就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老爷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如月愣在那里,被一个婆子一把扯起来拉到一边。一片震天动地的哭声里只听“咕咚”一声,是刘妈一下子晕了过去,如月一不留神,险些被她砸个正着。 众人七手八脚地忙着给莫老爷擦洗换衣,竟没有人顾得上她和刘妈。阿绣过来搀住她,她定了定神,挽着她的手臂,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手上莫老爷残留的力道仍在,她的五指紧紧攥着,掌心里是莫老爷在最后一刻塞给她的一样东西。 她没有展开手心去看,凭感觉她觉得那好像是一把钥匙。 第7章 扫地出门 半个多月前刚刚摆过喜宴的大堂,如今布置成了灵堂。莫家在喜丧事上遵循的基本是古制,迎三做道场,搁棺七天,远近亲戚轮流来奔丧,最后才是辞灵扫材摔瓦盆,正式到城外山上的莫家祖坟落葬。 整个过程里三位太太像是卯足了劲儿,争着在莫家来奔丧的远近亲戚面前比谁哭得声音最响。三姨太毕竟是戏子出身,哭起来那嗓音端得是清丽婉转绕梁三日,无人能及;二姨太不能与之相比,便发挥舞女特长,一把水蛇腰伏在那棺木上软成了豆腐,任谁都伏不起来,大太太年纪大了,又加上体态丰腴,实在不能和这两个年轻姨太太硬拼,遂在灵前念经数日,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直到众目睽睽之下晕了过去,灵堂前面日日上演明争暗斗,真是连死者的风头都抢去了三分。 如月白衣素服,静静地跪在灵前。她不是那种能当面嚎啕出声的人,父亲的去世已经让她对这种场合有些麻木了。她听着三位太太风格各异的哭声,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父亲,她不知道他如果泉下有知,看到女儿没多久又为自己的丈夫戴了孝会做何感想。 莫老爷要是在天有灵,或许也正在天上看着这一幕,也不知道他看着自己的三个姨太太生前对自己不闻不问,他闭了眼却在灵前争着比谁哭得惨烈,会说些什么。或许他早就想到了,所以在最后一刻他想到的不是她们——三个太太的名字里没有一个与“花”的发音相近的字,而且他那时候的目光很是渺远,像是在想着一个很久很久都不曾见过的影子。 那个人会是谁呢?会是莫祖新的生母吗?她回忆起白天出殡仪式上一身白衣的莫祖新,他的脸上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多少悲痛。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把那把钥匙交给她,而不是交给他和他念念不忘的人仅存的这个儿子? 那钥匙的事情她谁都没有提,用线拴了暗暗地藏在了身上。那是把很小的钥匙,看大小,能开的好像是盛珠宝的螺钿盒子。莫老爷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会是一盒珠宝?感觉也有点怪怪的,莫家很大,类似的盒子没有成百也有几十,他一句话都没留下,谁知道这钥匙能开的是哪一个。 人就是如此,生前竭尽心力搜罗财宝,眼睛一闭其实什么都带不走,留下各种各样的秘密让后人猜度,猜得出猜不出,与已经去世的人也已经无干了。 出殡回来之后三位太太都有点撑不住了,基本上是丫鬟婆子们扶着回来的,晚上灵堂里空空落落,只有阿绣陪着如月守着个火盆儿烧纸钱。火盆里的火很旺,纸钱撒下去蓬起一蓬橙色的火星儿,火焰周围的空气像是流动的,夜风扬起四周垂着的白幔子,主仆二人的影子被映得一晃一晃。 阿绣烧着烧着,眼圈儿就红了起来,眼泪一滴滴地往那火盆里掉,如月看得心疼,就拍拍她的肩:“算了,人死不能复生,别太伤心了。” 阿绣擦着眼泪怔了一下,随即白了她一小眼儿,抽抽搭搭地道:“小姐这是说什么话,阿绣才不是为这个伤心。阿绣是心疼小姐,千里迢迢嫁到这么个地儿,这么快就做了寡妇,在这里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过几天家里分家产,也不知还能落下点儿什么,那顾家也不晓得回不回得去……” 如月怔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哦,对哦……” “什么叫‘对哦’!”阿绣抹了一把眼泪,看如月自顾自看着火堆发呆,一下子就急了,“小姐你不会真没想过这事儿吧?” 如月摇了摇头,唇边浮上苦笑。她怎么可能没想过这件事,只是她很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大太太娘家人早就已经赶过来了,莫家的管家和伙计基本都被他们攥在手里,二姨太和三姨太娘家示弱,但也卯足了劲儿不想吃亏,三天后开会分家产那就是个三足鼎立的架势,她凑过去横插一脚算是什么?三英战吕布? 她知道那三房太太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她觉得就凭她在莫老爷去世前尽心尽力的那阵子照料,莫家上上下下有目共睹,她们总不至于直接把她扫地出门。 而且……她总有一种预感,白瞎可能又要来了。 阿绣不明就里,还在缠着要她说句话儿,如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伸手往火盆里又洒了一把纸钱,道:“这事儿我想不想都没用,等到分家产那天就知道了。” 阿绣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叹了一声,道:“小姐就是脾气太好,等到那天知道什么都晚了!” 如月淡淡笑了一下,未置可否,两人身后却忽然响起脚步声,回头正见大太太带了几个婆子走了过来。 她穿着黑色香云纱的袍子,风从袖子里鼓胀起来,整个人有点像一只鼓鼓囊囊的黑色大灯笼,一张大白脸微微的有些浮肿,垂下眼皮瞥了她们一眼,就道:“顾如月,你对老爷的忠心也算是表够了,我也不想为难你,你现在走吧。” 如月怔了一下,望望她身后那几个不太熟悉的婆子,没明白她的意思:“走?去哪里?” 大太太皱了一下眉,像是颇厌恶于她的迟钝,眉梢挑了挑,道:“你听不懂?那好,那我就再说明白些。你虽然跟老爷拜了天地,但毕竟算不上什么明媒正娶,老爷当晚就病了,有没有行夫妻之礼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她无视如月发烧的脸颊,继续道,“按理说老爷临走也没安排你,我把你随便卖了嫁了都是应该,但念在你这些天在老爷灵前哭了这许久,也算是对得起你在莫家呆的这半月,你现在走吧,从此就不算你曾做过莫家的人。” 如月听得都有点懵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大太太的意思,心说要不要这么背,她刚刚还想着不会被直接扫地出门,现在扫地的就来了。她正不知所措,一旁的阿绣却已经反应过来,立刻上前一步,道:“大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忘了老爷最后病的那些日子都是谁照顾的?现在老爷尸骨未寒,你就在他灵前说这种话,不怕他老人家在天上看不过——啊!” 阿绣一句话还没说完,大太太身旁的一个婆子一个箭步冲过来,扬手一巴掌便闪在阿绣的脸上。阿绣身子一晃,猛地扑倒在地,如月大惊失色,急忙蹲下去扶住她,一看她的脸颊已经鼓起鲜明的五个红手印,大太太的声音随即响起来。 “真是你们顾家养出的浪蹄子!还以为这是在你们江东大院儿里吗?”大太太声色俱厉,那声音从她鼓胀的身体里发出来,震得如月太阳穴嗡嗡地响,“实话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顾家打得什么鬼主意,你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以前克死你自己老子,现在又克死了老爷,你说他做了鬼都不会放过的是谁?我现在赶你走就是为莫家除害,给你面子你不要,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如月瞪大眼睛,看着大太太退后一步,身边的婆子们就涌了过来:“给我把她轰出去!” 阿绣顾不得脸上的伤,从她的臂弯里冲出去,一头就撞在最前面的婆子身上,两人随即扭打在一起。如月来不及反应,手臂就已经被人死死钳住,她奋力挣扎,却奈何不了那些婆子们七手八脚,混乱里不知是谁在她脖子上划了一条指甲印子,翻出血花儿来火辣辣的疼。 那疼却让她瞬间有几分清醒,心说再这么撕扯下去人说不定就要废掉了,头顶上却突然掠下一个黑影,不偏不倚地砸在正扯着她的几个婆子身上,那黑影迅疾地起身,一个干净利落的扫堂腿出去,婆子们纷纷倒下,他随即拽着如月站起身来! 一旁围着阿绣的几个婆子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退开,如月赶紧冲过去,扶起已经衣衫不整的阿绣,再看那人,身材颀长,黑色对襟长衫,鼻梁上架一副黑色眼镜,正是那白瞎! ——那一瞬,如月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险些就要当着众人的面哭出来——他终于是来了! “哎哟,这是唱的哪一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白瞎扯起那长衫的襟子,弹了弹上面的灰尘,望了望四下倒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婆子们,扯起嘴角笑了笑,“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失礼了失礼了。” “你——你不就是那个——”大太太嘴唇颤抖着,脸色瞬间变得雪白,显然是白瞎勾起了她某种不好的回忆,“你怎么进来的?!你来这里干什么?!” “哎呀,我和你家老爷也算是老相识,他如今驾鹤西去,我怎么不能来举个哀呀!”白瞎大咧咧地转身,走到灵位边儿上那火盆前,鞠了一躬,道,“说起来是瞎子我太不地道了,给您老哥婚礼上那二胡拉早了,早知道应该留在现在拉,这会儿也没有什么好孝敬您的,就给您烧点儿纸钱……” 他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往火盆儿里一扔,只见那火抖了几抖,“蓬”蹿起一股黑烟,居然灭了。 如月看得已经傻了过去,就见他“哟”了一声,挠了挠脑袋,回头对她们道:“不好意思,看来你们老爷不太喜欢。” “你你你——你拜完了就赶紧滚!”大太太想是从来没见过白瞎这种做派,捂着胸口,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哦哦哦,既然大太太发话了,我是肯定得滚。”白瞎向他们走过来,依旧笑嘻嘻地,伸手往那刚刚爬起来的几个婆子身上指了指,“不过大太太,你们这是干啥呢?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怎么老爷尸骨未寒,您就要把这四姨太给赶出去啊?” 大太太眉梢一挑,竭力撑住严厉的神色,道:“这是我们莫家的家事,轮不着你这个外人说话!” “呃,这话说得对,我的确是个外人……”白瞎点了点头,唇角的笑容却没变,“不过你们莫家的事,莫老爷说的话总算数吧?”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大太太听得怔了一下:“对——可是又有什么用?”她瞥了一眼白瞎身后的灵堂,语气又不屑起来,“老爷已经作古了。” “哎,那没事儿,只要他说话算数就行了。”白瞎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低头冲如月道,“四姨太,把老爷最后留下的那东西拿出来。” 如月望着他怔了一下,心说他说的东西该不会是指那把钥匙,可是那东西是莫老爷最后偷偷塞给她的,白瞎怎么会知道。她犹豫了几秒钟,那白瞎就已经向她俯下身来,嘴里说着“哎呀自家人儿四姨太有什么好顾虑的”,然后作势在她身上一摸,随即把摸出来的东西往大太太的面前一展。 大太太瞥了那东西一眼,脸色顿时一变,如月抬头望着白瞎,表情也是目瞪口呆—— 白瞎的手上拿的,竟赫然是张白纸黑字,红泥画押的遗嘱! 旁人不知道,如月自己却清楚,刚刚白瞎在她的身上只是比划了个动作,其实什么都没有摸出来,她在莫家待了这段时日,从来没听说过莫老爷立过什么遗嘱,他现在手里这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 “嘿嘿,大太太,看到没有,莫老爷早就做好了打算,把该布置得都给您布置好了~”白瞎举着那张纸宛若举着块奖牌,耀武扬威地在大太太面前晃了晃,“四姨太本想过几天开会分家产的时候拿出来的,没想到大太太这么着急就要了,不过都是自家人,早拿晚拿都一样,这上面可写着把这宅子留给四姨太哩,大太太现在不用着急赶人了吧?” 大太太盯着那张纸,脸上的肉似乎都在抖,她忽然猛地向前一步,伸手想去夺,白瞎却早有防备,敏捷地向后一闪,把那张纸掖进了怀里。他抬起头来笑嘻嘻地看着大太太,对方则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目光突然落在还站在那里的如月身上,突然伸手指着他们,吼道:“你们两个是一伙的!串通好了要害死老爷,还拿张假遗嘱来糊弄我!去叫人来,把他们给我赶出去!” 几个婆子闻声就要离开,被白瞎抬脚在地上一跺,又全身颤抖地停了下来。白瞎活动着手腕,漆黑的镜片上显现不出一丝表情,唇角的弧度却开始渐渐僵了:“大太太,这可是当着老爷的灵位,您这么血口喷人,是不是不太好啊?” 他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周身散出的气势却是逼人,大太太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嘴上却还是硬着:“你,你也知道!你信不信我报官,咱们到公堂上去看看,你那遗嘱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月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白瞎那遗嘱多半真不了,要是闹到公堂上去可就说不清楚了,正想着现在应该怎么办,却听那白瞎哼了一声,道:“大太太,这可是您自己说的,要不咱们再请那警长好好查查,老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大太太此时的表情,她的脸色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一样开始发青,脚跟一软似乎就要向后倒,亏得身边的一个婆子扶住她。她硬撑着向白瞎举起右手,那手指却已经颤抖得不像样子:“你你你你你——” “嘿,你家太太犯结巴了,快请个大夫来治治。”白瞎看都没看她一眼,对她身边的婆子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对一旁的如月道,“四姨太,回去吧。” 撂下这句话,他便拉着如月扬长而去。 第8章 大闹天宫 莫家入夜一般很少点灯,夜已经很深,出了灵堂之后四下几乎都是黑洞洞的。如月被白瞎拉着一路向前疾走,也不知道他戴副墨镜是怎么看清楚的,她气喘吁吁,心里却还纳闷,边走边问:“你最后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什么叫老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靠,大太太都听懂了,你居然还听不懂,你脑子是什么做的。”白瞎拉着她拐过一个弯,低声道,“那刘妈,大太太的人,最后那些天还陪着老爷的除了你不就是她吗,想动手还不简单。” “刘妈?”如月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刘妈望着老爷一脸深情的模样儿,脑子就有点跟不上了,“不是吧,那她是大太太的人,她干嘛还跟我讲那些——” “以大太太的聪明程度,能找到这种等级的狗腿子就已经不容易了。以她的逻辑,反正大太太迟早也要对莫祖新动手,告诉你也无所谓。”白瞎道,“再说,不告诉你点狠的,怎么能让你相信她——” 他瞟了她一眼,道:“可惜她不知道,就凭你这脑子,她啥也不说你就能相信她。” 如月满脸通红,脊梁骨却在发凉。虽然白瞎说的应该是事实,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大太太娘家的人恰好就在莫老爷去世那天过来,但她仍然无法想象,那看起来忠心耿耿的刘妈背后居然在对莫老爷下狠手。她不知道莫老爷会不会有所察觉,但她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又道:“那你知不知道莫老爷以前跟一个丫头相好过,那丫头叫什么名字?”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莫老爷以前那么多风流债,我哪能一一记得住?”虽然她看不到白瞎的眼神,但她觉得他一定甩了她一个白眼儿,“小姐,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担心你家老爷的老相好,难道还真跟他生出感情,吃起陈年老醋来了。” “不是……哎呀算了!” 如月脸都要红到耳根,转头继续赶路,倒是一旁跟着的阿绣回过神来,惊道:“哎,你俩难道以前就认识?” “他……” 如月正不知该如何解释,白瞎却忽然凑过来,笑眯眯地道:“丫头,我是你们小姐特聘的管家。” “管家?”阿绣望着白瞎的那一口白牙,怔怔道,“那你是顾家的还是……” “现在先别管那么多了。”白瞎的脚步在一处偏院的小门前停了下来,借着月光如月能勉强看清这正是她这些天来住的小院。他伸手把门一推,道,“进去吧,还有正事要办。” 自从老爷去世之后就没人管过如月,这院子里的婆子都撤了,也没人点灯。三个人抹黑进了房间,阿绣要去点灯又被白瞎拦住,他把如月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个描金点翠的螺钿盒子来,道:“姓莫的最后给你那钥匙呢?” 如月掏出钥匙,白瞎接过来往那盒子的锁眼儿里一捅,只听咔哒一声,盒子应声开启。如月和阿绣都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只见那盒子里放着一块做工很精细的黄帛,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儿,角落里还有不少画儿。 白瞎满意地“啧”了一声,伸手把那块黄帛捞了出来,往如月怀里一塞:“收好了。” 如月点点头,下意识地把那东西往怀里使劲塞,白瞎顺手把那盒子和钥匙往角落里一扔,看得她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道:“这是什么啊?” 白瞎唇角扬了一下,伸手拍拍她的肩:“这是莫家最值钱的家产,等他们分家的时候,我们再把别的捞回来。” 他撂下这句话就起身走到窗棂边上,向外看了看就身体一纵蹿上房梁,在上面闪转腾挪了好一会儿,下来的时候已经沾了一身的灰。如月和阿绣一开始抬着头看着,后来那灰落得跟下雨似的,两人就只顾揉眼睛。白瞎最后跳下来,又把房间中央的桌子移了移,把那小油灯点着,前后左右地摆弄着,两人也看不出他到底在干什么。 最后他把油灯吹熄了,叫她俩贴着窗棂蹲好,最后他也走了过来,蹲到他们两人身边。 夜已经深了,整个院子里寂无人声。如月紧紧地贴着阿绣,听见一旁的白瞎轻声道:“大太太今晚不会放过你们的,这只是暂时的平静,一会儿肯定会有人来。” “什么?”阿绣一听就急了,“那我们干嘛还要回来?” 阿绣还想说些什么,被如月拉住,只好低下头去小声嘟囔。如月知道她想说什么,这男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凭什么就要相信他,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看着白瞎蹲在那里,总觉得有种莫名的安心。她看着月光在他的镜片上反射出来的银光,轻声道:“哎,你那天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镜片上银光一闪,白瞎转眸望了她一眼,唇边扬起一丝微笑:“以后你会知道的。” 他的笑容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唇角的弧度有种前所未有的柔和。如月看着怔了一下,就听见他转过头去,道:“傻人有傻福。” 三人在黑洞洞的房间里蹲了小半个时辰,如月的脚都已经麻得没有知觉,要不是神经还在紧绷着,她几乎都能靠在阿绣身上直接睡过去。阿绣比她好一点,但神色看起来也有点儿不耐烦了,白瞎倒是还精神抖擞,蹲在那里跟她们没话找话说。 “四姨太,你这用的是什么头油啊。”白瞎吸了吸鼻子。 “茉莉花啊。”如月不明就里,“怎么了?” “嘿,你还用什么茉莉花啊,你在莫家那老死鬼边上呆这段时间,都快被他那死人味儿熏透了。”白瞎抹了一把鼻子,“回头儿你得到西安那华清池里泡一泡,洗个百花浴啥的,要不然以后人见你都得绕道儿走。” 如月知道他这张嘴就是欠惯了的,也不跟他计较,倒是阿绣听不下去了,道:“你这话怎么说的,那是我家小姐心善才去照顾那莫老爷,就算你刚刚在大太太面前帮了小姐,也不许你这么说她。” “嘿,听听,你家丫头都比你有气性。”白瞎道,“刚刚人家为了护你还挨了一耳光呢,你倒好,躲在后面连个屁都不敢放。” 如月脸红了红,道:“那我应该怎么办啊?” “她们都动手了,你还端什么小姐架子。”白瞎耸耸肩,冲她们比划了个手势,“上去给丫俩大耳光,先出了气再说。” 如月想起大太太那张堆满脂粉的脸,心说她一巴掌扇过去除了抹一手油外估计都不一定能碰着她的脸。她刚想再说什么,突然白瞎神色一变,摁着她俩压低身体:“别说话!有人来了!” 如月赶紧趴下去,透过窗缝儿往外望。院子里还是黑洞洞的,五个人正悄无声息地快步走进来,看身形都是五大三粗,都没有点灯,一个手里拿着条麻绳,另一个手里则拎着个麻袋,进了院门之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直接就向他们的房间靠近。 “看到没有,大太太这是下了狠手了。”白瞎低声道,“看看,这架势,是要把你勒死了装进去沉水潭啊。” “这帮混帐!”阿绣咬牙切齿,看着那帮大汉摸过来,“现在怎么办?” “没事儿。”白瞎唇角一扬,弯着腰向后退过去,“瞧好戏。” 如月被那几个大汉和他们手里的家伙吓得脊梁骨发凉,不敢想象没有白瞎自己会沦落到什么境地,突然眼前猛地一亮,呆在黑暗里太久,这一下被照得几乎眼花,然后就听见一个沙哑得几乎不像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 “哪里来的狗奴才,大半夜跑到这里来撒野?” 如月知道这声音其实是白瞎发出来的,但她不知道他这是在模仿谁的声音,眼前那几个大汉的脚步却骤然停了,她借着灯光能看到他们的脸色顿时变白,脸上映着的,竟赫然是个手脚细长的人影子! 她抬起头去看,只见一个皮影儿模样的人偶从房梁上垂了下来,那瘦骨伶仃的手脚被油灯的光打到窗户纸上,形成的影子长得不成比例,白瞎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油灯后面,手里拈着几根细长的丝线,操纵那人偶动手动脚,脸上笑得了开了花。 “怎么,我死了之后说话就不管用了?都给我滚回去!” 如月蓦地明白了,白瞎是在模仿莫老爷的声音,她虽然听不出,但外面的那几个家丁显然是听出来了。人偶的身影映在雪白的白窗纸上,看起来还真跟莫老爷生前那干瘦的样子有几分相像,外面那几个大汉都慌了神,其中一个手里的麻袋“啪嗒”一声就掉在了地上,颤抖着膝盖就要跪下去:“老老老老……” 他还没跪到一半,腰上就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老什么老,快起来!那姓莫的是我亲手钉进棺材里的,难道他还能爬出来不成,大太太说了把那小妖精弄出去就赏一百大洋,难道莫老爷子死了还能给你寄冥币?!” 拿麻绳的那个满脸横肉,想来是其中最凶悍的角色,骂完那伙计就要上前推门,如月心说不好,这把戏吓不住他,回头看一眼白瞎,就见他冲她们摆了摆手,意思是让她们闪开。 如月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人已经被阿绣拉着扑到一边,白瞎“噗”地吹灭油灯,猛地跳上桌子飞身冲到门前,然而那门已经被那伙计撞开—— 只听梁上“咕咚”一声,淡黄色的液体从上面泼洒下来,浇了那伙计一身,房间里顿时充斥起一股极浓烈的气味,如月只看见白瞎手中火星一闪,那伙计便惨叫起来,整个人瞬间被火焰吞没,几乎变成了一团耀眼的光球! 皮肉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如月看得目瞪口呆,只见白瞎飞起一脚,一下就把那团火球踢到了院子里! 白瞎踢完人之后把门“砰”一关,隔着门缝向外望,如月和阿绣也赶紧站起身来凑过去,只见那伙计全身都着了火,在院子里打着滚儿,惨叫声几乎要把夜空撕破,其他几个伙计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纷纷闪避不迭。眼见那伙计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倒在原地抽搐起来,其他几人才一声惨叫:“死人啦——”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小院。 等所有人都跑出去,那伙计也就倒在那里成了焦黑的一摊。整个院子弥漫着那液体奇怪的味道和尸体诡异的焦香味,白瞎推开门,走到那人身边查看情况,阿绣扶着如月也走了出去,远远瞧了一眼,几乎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他……他死了吗?”她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问正蹲在那里摆弄那尸体的白瞎。 “小姐,这你都看不出来啊,都快烧成灰儿了,你摸摸还热乎的呢。”白瞎站起身来,踢了踢那尸体已经难辨五官的脑袋,“这伙计平常肯定没少吃,油水太多,烧起来这么彻底。” 他说得若无其事,如月听了就是一阵恶心,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一会儿就变成了这么焦臭漆黑的一坨。她别过脸去,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就着起火来了?” “我在梁上放了机关,外面人一开门,上面就会泼火油下来,好不容易弄进来的洋货,纯度高得很,一点就着。”白瞎从怀里掏出一盒火柴冲她挥了挥,唇角得意地一扬,“那帮家伙估计都以为是那姓莫的阴魂不散,现在肯定回那大太太去了。” 如月望着他满不在乎的神情,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原来就在刚刚,他就已经当着她的面眼睛都不眨地烧死了一个人。她一阵天旋地转,望着脚边那坨黑灰,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声音也变了调:“你——你居然——你居然——” 白瞎见她神情不对,唇角的笑容就僵了一下,摆手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别说你觉得我做这事儿不地道,这小子刚刚可是拿着麻绳要勒死你啊,你别敌我不分。” “……” 如月不是不明白白瞎的意思,可就算是皇帝还在的时候,恶人犯法也自有官府定夺,何况如今是新社会,就算面前这人作恶多端,也没有随随便便杀人的道理。 然而她望着白瞎,这一腔逻辑却又讲不出来,因为她知道白瞎跟这人没什么过节,他杀人其实是为了她。但她又说不上来为什么,觉得眼前这情形很奇怪,总感觉好像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人拿着当了枪使。 “小姐你就别说了,依我看啊,这瞎爷说得对,这人刚刚想害小姐,现在这样是罪有应得。”阿绣倒是很赞同白瞎的意见,扶着她给他帮腔,“瞎爷,我们现在怎么办?” 如月心说这丫头真是属墙头草的,这么会儿工夫连瞎爷都叫上了。白瞎倒是很受用的样子,哈哈一笑,道:“没啥,现在那帮伙计肯定都在大太太院子里,咱们也过去瞧瞧,有好戏看的。” “好戏?”如月皱了皱眉,道,“瞎子,你该不会是想用这办法再去吓唬大太太吧,她可是读过书的人,没这么好糊弄的。”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瞎爷我用过一遍的招,肯定不会再用第二遍。”白瞎冲她点点自己的脑袋,大大咧咧地道,“大太太是读过书,可她信佛,再说我也没想糊弄她,见太太嘛,肯定得再准备一份厚礼。” 第9章 天降神棺 如月和阿绣跟着白瞎走在去上房的路上,他可真是个常来常往的人,穿园子绕回廊的走得比她们两个都要驾轻就熟,简直像从小在这宅子里长大似的。 经过刚才那一出,阿绣对白瞎的敬佩之情顿生,边走边叽叽喳喳地问他这些点子都是怎么想出来的一会儿又准备怎么对付大太太。白瞎想来也很觉得聒噪,但被小丫头左一个瞎爷又一个瞎爷地哄得很是开心,就说一会儿等着瞧好戏就成,保证不让她们失望。 如月倒越走越觉得有点儿担心,她之前就觉得这白瞎疯疯癫癫不太靠谱,刚才这一出更能看出他确实是个做事不太过脑子的人。装神弄鬼也就算了,一个大活人想杀就杀,简直就是目无法纪,然而她也奈何不了他,只能在心底暗暗祈求他闹起来有个限度,不要一会儿再把大太太弄出个三长两短来。 上房院子渐渐近了,如月遥遥就看见那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心里不由沉了一下,心说难道又给搞出了人命。那白瞎倒是乐呵呵的,带着她们两人就往院门里走,迎面就是乌压压的一群人,把院中的一样东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大太太不见人影儿,房间里的灯却大亮着,婆子们神色慌张地进进出出,想来肯定也是醒着。如月望着满院子的人,心说大概整个莫家所有的人都挤到这里来了,也不知他们围着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便和阿绣拨开人群到中间去看,结果险些没有背过气去—— 院中放的是一口楠木棺材,棺身上粘着的土还是湿的,院子里出现一口棺材就已经更让人惊讶的了,更让如月倒抽凉气的是,这棺材她很眼熟,正是今天白天莫祖新扶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送到城外山上葬到莫家祖坟里的那口! 莫老爷的棺材,怎么会从祖坟里跑到了这里?! 如月看见了那几个从自己院子里跑过来的伙计,他们跪在那棺材前面,整个人似乎都已经僵掉了,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大太太房里的几个婆子站在她身边,正拉着彼此的衣襟嘀嘀咕咕,说这事实在是太邪门,大太太正准备睡,忽然外面就有人敲门,开了门不见人,就见院子里出现了这么口棺材,大太太当场就吓破了胆,现在都没醒过来,急着找郎中来看呢。 满院子的人都在议论纷纷,望着那具棺材面如土色,没人敢靠近一步。如月是明白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的,多半是那帮伙计来回大太太,她肯定是不会信什么老爷显灵的,结果出门就撞到这棺材,以为是莫老爷真的来报复。她知道这应该是白瞎搞的鬼,但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望着身边抱着手肘笑嘻嘻地站着看热闹的白瞎,心说这家伙的胆子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连别人的祖坟都敢刨? 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动,阿绣踮了脚张望了一下,告诉如月:“大少爷来了。” 人群自动闪出一条道来,大少爷莫祖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他应该是刚刚被人从床上拖起来的,身上除了睡衣就披了件西装外套,头发蓬乱着堆在额头,打着呵欠一路走到那棺材边上,低头打量了打量,神色就变了变。 “大……大少爷……”一个伙计举着火把,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边,“您看这棺材……是不是应该赶快给送回去啊……” 莫祖新干咳了一声,嘴唇有点颤抖,看得出很紧张,但仍然竭力保持着镇定,道:“话别说得太早,这破棺材是谁的还不一定呢,老爷子是我亲眼看着给埋下去的,我就不信谁还能把他给刨出来。”他把衣服一抖,“把这棺材给我启开,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孤魂野鬼敢在我地盘上撒野!” 莫祖新此言引得一片哗然,那伙计吓得手里的火把一抖,扑通一声险些跪下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声音都变了:“大少爷这这这这这使不得啊……还请大少爷再看看清楚,这棺材的确是……的确是……”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莫祖新皱了眉头,一把把那伙计的火把抢了过来,“别说了,你不启我启!” 众人哪敢让他胡来,一下子院子里就跪倒了一片,几个年纪大点的外戚纷纷摇头,连说这棺材铁定就是白天葬下去的那口,让莫祖新千万不要造次,还是快找个合适地方停了,明天请和尚来继续做做法事,择日再下葬比较好。 那莫祖新发了狠,一开始还举着火把就要找撬棍,被众人七嘴八舌地拦下,终于悻悻地丢了火把。这时郎中来了,他便陪着那郎中进了大太太房间,走之前嘱咐家丁们把棺材移走看好,今晚的事情谁都别往外提。 莫祖新进了上房之后众人纷纷散去,如月也跟着舒一口气。她虽然不太信鬼神,但也知道老祖宗传下来的某些规矩绝对不能逾越,要是莫祖新刚刚真的撬了莫老爷的棺材,那说不定就要天打五雷轰,她做不到扪心自问跟这事儿毫无关系,因此看着那棺材就觉得心虚,心说自己实在是对不起莫老爷,把他老人家祸害成这样。 话说回来,她也有点怀疑那到底是不是莫老爷的棺材,莫家的祖坟修得很结实,水泥浇注好几层实心青砖,不是随便什么人想刨就能刨开的。而且,白瞎从刚刚起一直就在自己身边,她不知道他能用什么办法把这么大的棺材运进莫家,想着就想去问白瞎,只见他不知何时倚在了一根柱子上,正吹着口哨饶有兴致地看热闹。 如月叫了他几声,他才偏了偏脑袋,脸还是冲着上房亮灯的方向,道:“你这个大儿子还挺厉害的哈,混不吝,连老爹的棺材都敢撬,真有几分瞎爷我的风范。” 如月听着想苦笑,什么叫她的大儿子有他的风范,三言两语之间便宜就被他占去好几层。“你说实话,那东西……”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指指院子,道,“你怎么弄进来的?” “你别什么事都推到我头上好不好,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可做不了。”白瞎道,“里面压的都是砖头,莫祖新刚才要是真启开了咱们就热闹了,就知道那帮做了亏心事的胆子小,只能照原样儿埋回去。” 如月心说你这还不够伤天害理吗,一转眼就看到那莫祖新从上房里走了出来,打着呵欠叮嘱了跟着的婆子几句,然后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似的,目光往他们这边瞟了一下。 两拨人隔得很远,如月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隐约觉得他的唇角似乎向上扬了扬,就听旁边的白瞎低低地说了一声:“嘿,有意思。” 白瞎这一出闹得实在很大,莫家不仅请了和尚过来,还请了好几个道士,这边儿大师父们摇头晃脑地念经,那边儿大仙儿们长袖飘舞地除祟。一连三天,莫宅上空都是青烟阵阵,黄符飘飘,丫鬟婆子们走路都得留个万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踩到哪位大师洒的小米或狗血,院子里白天黑夜都响着各种腔调的梵唱或咒语,搞得如月睡觉的时候梦里都是那个挥之不去的调调。 莫家唯恐那伙计阴魂不散,在她的那个院子里设了个小供奉坛,日夜都有几个道士守着,倒是比平常热闹不少。如月从那天晚上回来就发了烧,把阿绣吓得够呛,她却很清楚自己只是着了凉,正好养起来不必再跟着莫家人出一趟殡。在白瞎闹过这一场之后,她算是明白了,这世上绝对不可能有什么鬼神,要不然莫老爷早就从坟里爬出来把他给掐死了。 大太太是着实给吓破了胆,据说自此后就一病不起,如月有次想去瞧瞧她,结果刚走到门口就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大太太估计是真的对莫老爷做了什么亏心事,心虚之余,认定了如月是被莫老爷保佑的人儿,唯恐言语不当冲撞了她,二姨太和三姨太听说这事儿也吓得够呛,从此避着她不说,还派人连夜把她们拿走的那两根簪子送了回来,生怕她记仇,在莫老爷面前告她们的状。 如月有点儿哭笑不得,白瞎这事情办得虽然荒唐,然而倒真的是帮了她的大忙,现在整个莫家上下都对她客客气气,简直恨不得修个庙把她给供起来。那白瞎之后从那之后干脆就留在了莫家,每天吃吃喝喝晒太阳,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莫家虽然早就有人认出这些天在四姨太院里摆张太师椅睡大觉的人儿是在老爷喜宴上拉二胡的那个,然而他在如月院子里,他们根本不敢问他的来历,再加上白瞎一脸理直气壮,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嘴。 莫老爷重新出殡那天如月回过味儿来,要是那棺材里放的真的只是砖头,那莫祖新带人过去岂不会发现祖坟里还有莫老爷的一口棺材。她被这个念头给吓坏了,赶紧到院子里摇醒打盹的白瞎,却被那人两句话呛了回来,说他早就安排好了,用不着她操心。如月看他满脸气定神闲,便也真不去管他,她算是明白了,这白瞎撒起谎从来不打草稿,跟她说的话没几句是真的,论胡搅蛮缠她不是他的对手,只要他不算计到自己头上来就好。 闲得没事的时候她就自己研究白瞎拿给她的那块黄帛。白瞎说那盒子是莫老爷一次跟他打麻将输了输给他的,对此她一个字也不信。那老头子到死都把钥匙死死攥在手里,怎么能随随便便把盒子给别人,而且还是给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家伙。然而她翻来覆去地对着那块布研究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看懂,那些画儿也只能看得出是瓶瓶罐罐,怎么看都看不出有什么门道。白瞎说这块布是莫家最值钱的东西,对此她颇怀疑,这块布也就是做工好点,估计给大太太当手帕她都嫌脏。 好容易折腾到莫老爷重新下了葬,莫祖新带人去了,回来之后脸色如常,看来还真没出什么事。大太太病得相当严重,连分家产的大会都无法出席,大房里便是只有莫祖新一个,然后是二姨太和三姨太,再就是顾如月,请了莫家某个旁支的几个长辈来做见证人,把所有的房产地契账本都搬到大堂里,仪式正式开始。 整个过程其实很简单,以如月手里那份遗嘱为准,由某家的老太爷拉长嗓门儿读了,各人去领自己地契或钥匙。说实话如月也不知道这东西是白瞎从哪里弄来的,然而经过辨认,那上面的确是莫老爷的字迹,指纹也是他的指纹,于是便得到了众人的一致首肯。其实如月觉得,大家之所以没有什么异议,一是因为莫老爷棺材事件闹得人心惶惶,二是因为这份遗嘱虽然是如月拿出来的,对于家产的分配却也算不上是厚此薄彼。 莫家这些年来家当中落,说家产其实也并没有多少东西。大房里因为有儿子,大太太娘家又是当地小地主,因此大部分的田产都归了大房,二姨太和三姨太都没有娘家,日后多半还要改嫁,因此得了大多数的珠宝细软。顾如月来得最晚,身无居处,因此莫家的祖宅以及已经废弃的酒窖就都归了她,虽然看起来丰厚,但众人心里都清楚,宅子和破酒窖是没办法变现的,说来说去也值不了几个钱,再加上前些时间各房在公账上都亏了不少,较起真谁面子上都过不去,因此众人没说什么,纷纷画押了事。 二姨太和三姨太很快就搬走了,大太太被娘家人接了回去,只有大少爷说他过不惯乡下日子,想留在这里做做生意,如月便留他还住在原来的院子里。她说这话的时候莫祖新冲她笑了一下,神情颇有几分微妙,她讪讪地笑回去,心里只觉得自从那晚之后,莫祖新就变得有点儿鬼气森森的。 第10章 各回各家 轰轰烈烈的分家就这么结束,白瞎作为如月接手莫宅之后新聘任的管家走马上任,风风火火地忙活起来。 如月本来是无心聘请他做什么管家的,一是莫家原来的管家已经做了几十年了,里里外外都熟悉;二是白瞎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顶多也就能当个家丁头子,实在没法跟算盘账本之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然而她架不住白瞎那张嘴,说原来莫家那公账她也看了,能做出那么大的窟窿,那管家铁定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她一迷糊他就说得更加危言耸听,完了还举起个算盘来给她噼里啪啦打了一通,说他从三岁起就开始玩算盘珠子,莫家这点儿账肯定不在话下。 如月没心情想象他三岁的时候到底是怎么玩那算盘珠子的,不过他那一手算盘打得眼花缭乱,的确比她本人都好,再说反正莫家现在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搬空了,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大事,索性点了头省得他在耳边胡搅蛮缠。 出乎如月意料,白瞎刚上任那几天还真有点儿管家的模样,穿件簇新的立领黑长衫,抱把玉石框子十七档算盘,着手清点莫家旧帐目,一折腾就是好几天。如月有时候路过书房,看见他在一叠账簿后面正襟危坐,心里还觉得纳罕,走过去之后无意间一回头,发现他又恢复了以往那种四仰八叉的坐姿,脚都搁到了桌子上,不由松了一口气,心说白瞎果然还是那个白瞎。 如月曾经想过把莫家的账簿就交给这么一个外人是不是有点儿不妥,但转念一想莫家其实也算不得是她的产业,如果没有白瞎,她现在可能就在某个不知名的潭子里漂着,实在没有资格跟他斤斤计较。她本来就对管家之类的事毫无经验,也不喜欢抛头露面,白瞎出手也算帮了她的大忙,太太们搬出去之后她就从原来的偏房里搬了出来,每天翻翻书绣绣花晒晒太阳,好像又恢复到了以前还是顾家三小姐的悠闲日子。 时节已近四月底,天气渐渐热起来。这天早上如月梳洗完了,穿了件冰蚕丝茉莉缀领的长旗袍,外面披了件竹青色小披肩,正在院中一丛栀子花边的石案上绣团扇面儿,冷不防一个影子闪出来,白瞎伸手把一张纸往桌上一拍,大大咧咧地在她身边坐下:“四姨太起得真早啊~喏,瞧瞧这个。” 这些天来,如月已经对他这副神出鬼没的样子见怪不怪了,伸手拈起那张纸,道:“这是什么?” “我刚写出来的准备解雇的家丁的名单。”白瞎顺手把她放在桌上的花样子拿了过来,对准阳光一张一张地翻着,“请四姨太今儿过了目,明儿咱们好赶人。” “这……这东西需要我看?” “那不废话吗!”白瞎转头看她,一朵牡丹花的影子刚好打在他的鼻尖儿上,“四姨太,现在你才是这宅子的主人,这等人员增减的大事,你不拿主意别人谁敢做主啊!” 如月一直觉得白瞎既然是管家就应该理所应当地包办一切了,没想到他只是给出个主意,这些事情还得她这个莫宅的继承人来定夺。她皱着眉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心说自己也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货色,想着就抬起头来看白瞎,见他伸长了手脚,把她绣到一半的团扇面儿挡在脸上,四仰八叉地好像睡着了,只有额头上的刘海儿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地动。 “呃……”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么多人都要解雇吗?” 白瞎闻言叹了口气,把脸上的团扇拿下来,道:“四姨太,你在问这个问题之前能不能先过过脑子。” 如月有点不高兴,道:“你别叫我四姨太。” “好好好,那顾小姐。”白瞎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你有没有想过,莫家现在的人为什么还是有这么多?” 如月眨了眨眼睛,不明就里。白瞎又道:“那好,我换个方式问你,如果你是莫家的丫鬟,现在老爷子去世了,大太太回乡了,姨太太们都走了,就剩下个刚过门儿一个多月的小姨太太在老宅子里,你会怎么办?” “我会留在这里啊。”如月道,“因为另外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白瞎摆了摆手:“唉,算了算了,你是小姐,你不会从丫鬟的角度思考问题。”他脑袋一转,正巧阿绣提着茶壶过来给两人添茶,就道:“阿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咦?我觉得嘛……”阿绣放下茶壶,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我应该也会留下来吧,因为新姨太太是个好人,我愿意留下来伺候她。”说着还看了如月一眼。 “得了,你们能不能别这样,一个完全没有丫鬟的感觉,另一个有的又太过了。”白瞎双手一拍,道,“现实一点,这里的人给莫老爷卖了大半辈子命,现在莫家一下被交到了一个外姓人的手里,家底儿被分得差不多了,那姨太太也没什么来钱的活路,这里既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又挣不来钱,他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如月听到后面,渐渐有点明白他的意思:“那他们要是不走的话,就是觉得还能再……” “终于开窍了,莫家不仅仅是被老爷少爷抽鸦片抽干的,这些个吃里扒外的伙计肯定也贡献不小。”白瞎摸着自己的下巴,“你要是留他们在这里,今天给你摸块瓦,明天给你偷块砖,时间一久,这房梁都能给他们弄塌了。” 如月心说要不要这么夸张,人家是伙计又不是拆房子的。她正在犹豫,白瞎抬手喝了口茶,突然压低声音,道:“还有一层,现在大少爷还在这里,这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他的眼线,大太太就更不用说,二姨太和三姨太也保不准,你可得想好了,别又给人赶出家门儿去。” 如月的手颤了一下,茶水从碗里溅出来,落到她的手指上。 白瞎这句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虽然她从来没跟什么人说过,但被从顾家赶出来去做别人姨太太的这件事,已经成了她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魇。在白瞎的帮助下,她夺得莫宅的过程太顺理成章,以至于她竟然忘记了一旦失败,等待她的结果会有多么可怕。初夏的阳光灿烂澄澈,可她一想到可能会被赶出莫家流离失所就忍不住遍体生寒,望一望那名单上的名字,暗暗咬紧了嘴唇。 “好,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解雇他们。” 像是惊异于她罕有的决断语气,白瞎扬了扬眉,抬手把那碗茶喝尽,唇角就浮上笑意来:“得令,三小姐。” 如月听见他话里的笑音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想人就是这样,哪怕只是拥有半点的权力,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都会不惜一切地去捍卫它,现在只是裁撤下人,以后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做什么事,但她知道无论是什么她都一定会去做,她这样想着,忽然就觉得这样的自己有点儿可怕。 白瞎把茶碗放到桌子上,伸手摸回那张名单,发现如月还在发怔,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一句:“顾小姐,一旦坐上这个位子,就得想办法坐牢靠了,不然万一掉下去,连站的地方可能都没有了,坐着总比站着舒服。”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一阵清风从他的背影方向吹过来,她身旁的栀子花落了一瓣在手里的扇面上,莹白的花瓣被阳光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那天晚上如月和白瞎商议家丁遣散事宜,按照家丁们在莫宅的职位高低和时间长短分成三六九等,分别发给不同的遣散费。本来如月还建议考虑一下家丁们的家庭情况,被白瞎三言两语就挡了回去,说别以为现在做慈善,这些人都是些老油子,到时候报上来一名单都是鳏寡孤独废疾者,卖了宅子都不一定发得完。 如月很不理解白瞎,她从来都是把别人往好了想,他则刚好相反,好像在他看来所有的人都是口蜜腹剑的家伙,算计好了要来骗他。白瞎说非也,是他从小闯荡江湖见识多,知道凡事都得留个心眼,如月说你不是三岁就开始玩算盘珠子嘛怎么就闯荡江湖了,白瞎说边玩边闯荡又不碍事,如月点了点头,心说白瞎的生活总是有很多不同的版本。 把所有事情都弄完已经接近半夜,阿绣来催了好几次。白瞎让如月早点儿睡养精神点儿,明天好有力气打发那些伙计,如月一想到要亲口宣布解雇伙计的事儿就觉得头皮发麻,问白瞎她可不可以不去,白瞎说她必须去,因为她才是名正言顺的家主,得给下人树起个说一不二的印象。如月心里很怀疑“名正言顺”这个词,白瞎就拍她的肩,说很多事其实只要自己相信,就算是假的也成真的了,现在你就得做到自己先信了,然后才能让别人心服口服。 如月无言以对,虽然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理想不过是有个安静的小院看看书绣绣花而已,没想到还要硬着头皮做这么多的事。白瞎走了之后她回房去睡觉,却是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安稳,心里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那帮伙计,这世道差事也不好找,自己就这么断了他们的财路有点儿不地道,都有点儿想去找白瞎收回成命了。 第11章 惊天一响 早上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一会儿,便被阿绣叫起来梳洗。这还是她接手莫宅之后第一次召开类似的会议,务必要打扮得正式些,穿了白色水滴领玉片镶边的长袖旗袍,发髻上只簪一朵素雅的茉莉,越发衬得她一张小脸儿清明如玉,辅以那微微红肿的眼眼眶儿,我见尤怜的气质扑面而来。 被阿绣扶着走到那议事的花厅门口,看到里面乌压压的人,那腿就不由自主地打起软来。人群一见她便止了议论,自动给她们让出了一条道儿来,如月走得战战兢兢,只觉得每一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烫得惊人,走到最前面那张花梨木椅前面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花厅已经被收拾出来,进门最里手摆着架双面绣梅兰竹菊的玻璃屏风,前面放一张红木大案,她就坐在那大案后面。正冲的波斯驼绒地毯上空出了一块地方,预备一会儿放箱子用,莫家的家丁们站在下面,放眼望去只见人头挨人头,让她纳闷为什么之前从来没在莫家见过这么多伙计,他们平常难道都在挖地道。 白瞎早早来了,然而他没有站在她旁边,而是翘着二郎腿,坐在她右手下方的一张长案边上,面前一个朱漆高脚盘儿里放着一堆核桃,他正拿着个小钳子夹核桃吃,夹碎一个就把仁儿往空中一抛接到嘴里,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阿绣给如月倒了杯茶,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姐,别害怕。”然后她抬起头来,对下面乌压压的人喊道:“太太有话讲!” 阿绣这句话喊出去,下面站着的人都抬起头来,如月粗粗略了这帮人一眼,就觉得其中有好几个面色不善的,心里就打起鼓来,试探地看向白瞎,他侧对着她,仍在津津有味地吃核桃,就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诸位,这些天来莫家的情况,大家也都看到了,各位还愿留在莫家做事,如月心存感激,但如今莫家情形不比以往,大家再留在莫家,也是平白耽误了前程,诸位放心,诸位这些年来待莫家的情分如月不会忘,给大家准备了这些。” 如月听着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花厅里,感觉那都不像是自己的,她手一挥,阿绣便带着几个婆子抬了口箱子过来,打开,都是一封一封封好了的齐整洋钱。 “一会儿念到名字,大家过来取了各自的份儿,就各奔前程去吧,倘若以后莫家发达了,定然还忘不了你们。” 如月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说完,冷汗已经开始向下冒,她不敢看人群的眼睛,把头偏向一边装着喝茶,示意阿绣上前念名单。 阿绣点点头,从身上抽出那张纸就开始念。如月低头喝着茶,觉得自己连牙齿都在打架,好在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念到名字的伙计婆子一一上前来拿了洋钱下去,在人群里小声议论着纸封里的钱数。如月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如临大敌了,或许这些人原本就打算了要走,等到现在只是等着她给他们再发点儿钱而已。 突然,阿绣的声音被一个中年男子打断:“四姨太,这事情可没这个道理!” 发话的是个穿银灰大褂的中年男子,短短的花白头发贴在头皮上,露出一颗锃光瓦亮的大脑门儿,戴着副银丝眼镜。如月一眼就认出这是莫家之前的管家,因为世代跟着莫家因此也被赐姓莫,他跟白瞎办完交接之后一直没走,因为要给他发遣散费所以也出现在了名单上。这人在莫家家丁里颇有号召力,见他发难,她不由得一阵头痛。 莫管家上前一步,挥着手里的纸封,道:“四姨太您还年轻,有些事您不清楚,别就贸然听了他人的谗言,我们在莫家干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这一接手,什么都没干就先把我们打发了,有点儿不太合适吧?” 他的嗓音很沙哑,说的话地方腔调极重,如月听着就有点发懵,站在她前面的阿绣没动,道:“莫大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嫌四姨太给的不够?” 莫管家斜瞥了她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就道:“你这蹄子懂得什么,我们和莫家的情分怎么能是这点儿洋钱能数得了的。要我说,你们这点儿钱,摆明了就是在羞辱老爷,他老人家过世不足百日,你四姨太在这里就先算计起我们自己人来了,这老爷要是泉下有知,应该也不会答应吧?” 他这话一说,底下的人顿时起了骚动,阿绣见势不妙,厉声喝道:“你这是在说什么!难道是在怀疑老爷的遗嘱不成!” “哼,本来这事情我还没打算跟你们提,既然你们自己要说,那咱们索性就说个痛快!”莫管家眉毛一竖,横眉怒目地道,“老爷那遗嘱虽然是白纸黑字,但那遗嘱是什么时候立的,我们莫家上下可没一个人知道,你四姨太毕竟不姓莫,如今少爷还在,怎么着也轮不到你来掌权。我看那遗嘱虽是老爷的字,但兴许是你这狐狸精趁老爷最后痰迷了心窍,哄他签的字也说不定,横竖你今天是要赶我们,不如我们去见个官,看看那遗嘱到底是真是假再走也不迟!” 他的话引起底下人的一阵附和,不少人纷纷把那洋钱往地上一掷,吆喝着“去见官去见官”就要往外涌,阿绣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句都没有人搭理,她回头望了如月一眼,眼神里满是急切:“小姐,怎么办?” 如月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额头上已经全是冷汗。莫管家这段话的确抓住了自己的痛处,如果真的请了官府的人来,她真的想不出办法把那遗嘱的来历说清楚。她之前太大意了,居然觉得分家产那天没人对遗嘱提出异议,就已经镇住了整个莫家,现在看来这帮人面上不提,心里却都是一直记着的,连莫家的这帮下人尚且如此,那大太太和大少爷那边肯定还不知道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她越想心越急,看着底下躁动的人群就越说不出话来。 她试探着看向白瞎,他还在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那堆核桃,唇角居然还是扬着的,漆黑的墨镜透不出一丝光,也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表情。她在心里暗骂,这瞎子真会给她找麻烦,明明是他给她出的主意,这会儿就开始装没嘴葫芦,她是当家的太太,总不能一拍桌子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管家,只能咬紧牙关,努力想办法。 莫管家带头向外走,身后一群人高举着手臂吆喝着跟在后面,眼看他们就要走到门口,如月无计可施,只能猛地往桌上一拍:“把门关上,谁都不许出去!” 她从来没用过这么高的嗓门说话,一声吆喝出去嗓子顿时就疼起来。下面的人也没想到她居然会有这样声色俱厉的口气,一下子就怔在了那里,阿绣眼疾手快,赶紧带着几个婆子跑到门口,一下把门锁了起来。 莫管家很快反应过来,对着她怒目以视,厉声道:“你干什么!还想关人不成!!” 如月的冷汗都快把后背给浸湿了,她刚刚只想着千万不能放人出去,却没细想把门锁上之后要说什么,愣了几秒钟都没说出一句话来。莫管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扭头就要去砸门,忽然房间里传来“砰”一声响,然后就是“啪”地一声,莫管家脚底的方砖猛地一震,居然冒起了一阵青烟!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底,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距离他脚底不到半寸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小孔,那烟就是从里面冒出来的! 花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如月,如月盯着自己右手边的白瞎,他依旧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漆黑锃亮的□□,枪口还冒着淡淡的青烟,另一只手拿着一只核桃。 他没有抬头,墨镜仍冲着那只核桃,啧了一声:“这鬼东西真难开,打了一枪还打偏了。”他用手指扣着扳机,把那枪滴溜溜转了一圈,吹了吹枪口上的烟,好像才意识到众人的目光,很诧异地看了如月一眼,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有谁不听四姨太的话吗?” 如月脸色煞白,瞪着他一动不动,他好像有点儿莫名其妙,抬头向前一望,就道:“咦,莫大叔你站那儿干什么?” 莫管家全身都在颤抖,听了他的话脚跟一软,“咕咚”一声就倒了下去。 在白瞎“枪打核桃”事件发生之后,遣散事宜进行的无比顺利,大家纷纷拿了钱就走人,有些人甚至连钱都不拿就直接走了。没一会儿花厅里的人都散尽,如月被阿绣扶下来的时候全身就像浸了水似的湿透了,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喝了半壶姜汤才算缓过劲儿来,这时白瞎大摇大摆地晃进房间,赶忙揪住他,叫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你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放枪!” 白瞎正抓了她面前的一块玫瑰青丝糕塞进嘴里,听见她的话鼓着腮帮子来了一句:“那我还能怎么着啊,他们又不听你的,真见了官肯定是我们吃亏,只好开枪咯。” 如月闻言简直气得咳嗽,阿绣赶紧过来给她拍背,她边咳边道:“可你都开枪了——咳咳——难道不怕一样会引来官——咳咳咳咳——” “哎,就是开了枪才不会引来官呢,他前脚敢报官,后脚我就敢把他全家都做掉。”白瞎说着拍拍她的肩,“这年头,光脚不怕穿鞋的,狠的怕你不要命的,那波熊伙计没那个胆子。” 如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还敢拿枪打人?!” “能不能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谁都没打,那莫管家是自己吓晕的。”白瞎摊手做无辜状。 如月气结,她觉得自己没办法跟白瞎讲道理,就道:“你枪是哪里来的?” “这种事情你就别问了嘛,说了你也不知道。”白瞎托了托眼镜,唇角忽然向上一扬,“瞎爷我有的是门路,难道说……小姐也想配上一把?” 如月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来,挥挥手让他闭嘴,倒是阿绣在一边很感兴趣地道:“是吗,从哪儿能弄来啊?” 白瞎咧嘴一笑,如月回头瞪了阿绣一眼,后者赶紧低下头去,喃喃道:“我是想给小姐防身嘛……” 如月皱了皱眉,虽说这世道兵荒马乱,她自己又守个这么大的宅子,是不能不小心提防,但白瞎这隔三差五就要搞出人命的架势,虽说都是为了她的安危,可也着实看的她心惊肉跳。她叹了口气,转头对白瞎道:“算了,今天没出大事就是万幸,以后你别随便拿出来显摆,也别再往宅子里弄,要不然传出去别人要说我们这里是土匪的。” “好好好,我都听小姐的!”白瞎笑嘻嘻地点头,临走还不忘伸手拿走了桌上的最后一块玫瑰糕,如月看着他的身影晃晃悠悠地消失在门外,不由自主地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12章 重整旗鼓 日子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如月开始考虑起莫家日后的发展问题。 虽然她还是顾家的三小姐,但从顾家把她送过来的时候她就知道,对于她的两个哥哥来说她这个人就等于是死了,因此绝不能指望他们施以援手。虽然莫家的大部分下人都已经被辞退,由此减了不少开支,但分家的时候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没剩下多少,眼看的是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她必须得想点办法,不能就这么坐吃山空。 虽然她现在在发愁,但家里仅剩的两个能说话的男人——莫少爷和白瞎,似乎都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莫大少爷分家的时候颇得了几箱东西,手头暂且还宽裕,每天都在镇子上的青楼楚馆里混得找不着人,成功保持了分家前的一贯作风。而白瞎呢,在整理完莫家的账簿之后就说自己累着了,要好好放松几天,居然迷上了种花养草,扛着锄头把莫家所有能发芽的东西下面都刨了个遍。 如月和阿绣走路都会掉到坑里,简直是苦不堪言,然而白瞎也不是只会添乱,在他的张罗下拆去了好几处多余的围墙,宅子里顿觉敞亮不少,令人神气为之一爽。所有半死不活的植物统统除掉,重新换上从各地选购来的四时花卉,春有腊梅秋有菊,夏日菡萏冬水仙,确保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园子里的死水被通开了,荷花池里养了金鱼,清淤的时候白瞎亲自挽起衣裤下了湖,还摸上来几只大乌龟,如月在亭子里看着也觉有趣,隔着窗子冲他一笑。 白瞎玩上了瘾,乐在其中,做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如月有天在廊下坐着乘凉,他就在边上刨一棵枯了大半的桂花树。他身量颇高,穿着衣服的时候袖管儿空空的,显得有点儿瘦,但实际上他手臂和腰腹处的肌肉都极健硕,现在挽了袖子,露出手臂上结实漂亮的线条,看得如月有点儿不好意思。她移开目光,去看湖边白瞎新种上的小垂柳,就听见白瞎道:“小姐,你最喜欢什么花啊?” 如月心动了一动,就答:“嗯……兰花吧。” “那好办。”白瞎擦了一把汗,转头冲她一笑,“那这地儿还是种个芍药吧。” 如月愣了一下,身边的阿绣已经笑着冲白瞎虚晃了一下拳头,道:“就你喜欢挤兑小姐。” “冤枉啊绣绣姑娘,你看这地儿大太阳,要是种兰花马上就得被晒死了。”白瞎神情夸张地喊冤,手上也没闲着,一锄头挖下去像是敲到了什么东西,“叮”的一声响。 如月听着纳罕,就道:“那是什么?” 白瞎放下锄头俯身下去看了看,伸手从里面又挖了一挖,“喝”一声提上个窄口宽肚的陶瓷坛子来,坛口用泥封了,坛身上印着古拙的花纹,如月凑过去瞧了瞧,就道:“难道这是古董?” 白瞎蹲在那里就笑了笑,冲她张开一只满是粘土的手:“什么古董,莫老爷最后留给你那块布呢,拿出来我看看。” 如月不明就里,那块布她一直随身带在身上,此时就掏了出来给他。白瞎接过展开看了一看,然后还了给她,埋头下去继续挖起来,不一会儿就拖出了同样样式的好几个坛子,在地上一字排开。 “小姐,瞎爷,这会不会是……”阿绣站在如月身边,望着一地的坛子喃喃道,“莫家的……陈酿?” 如月脑子里“嗡”的一下,低头看向白瞎,他抖了抖手上的泥,从身上掏出一把小刀,几下起开了其中一坛的泥封,笑道:“你们闻闻。”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一股芬芳甘醇的味道迎面而来,直抵肺腑,那股醉人的香气让人几乎难以抑制地沉醉其中,她禁不住蹲下身去,贴在坛口深深地吸了一口,失声道:“这是莫家的花雕!” 那天白瞎从廊下的那棵桂花树挖起,一连挖出了几十坛莫家的陈酿花雕,如月和阿绣坐在那里,在花雕酒醇厚醉人的香气里醉了整整一个下午,觉得心都快要美得飞上天去了。 如月这才知道,莫老爷最后想告诉她的“花”指的原来就是这株桂花,那小盒子里放的那块布记叙的其实就是莫家数年前窖藏陈年花雕的种类和数量。因为布上没有记载具体地点,只写了是埋在莫府某处,白瞎又只知道莫老爷说了一个“花”字,这件事情又不好大肆声张,因此他只好把所有的花都翻出来刨了一遍,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是被他找到了。 莫老爷为什么没有把这些酒提早挖出来的原因不得而知,白瞎说这种酿酒妙手,对时间往往非常看重,从布上记载的时间来看,这些酒到今年夏天刚好满三十年,是名副其实的陈酿。如月想起莫老爷最后的眼神,觉得有些唏嘘,想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再没机会喝到自己亲手酿的陈年花雕,所以才那般不舍,想想他最后把这些酒留给了她,而不是自己的夫人或者儿子,心里就觉得一阵感慨,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感伤。 白瞎挖出这些酒之后就问如月该怎么办,如月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找莫大少爷一起来商量商量比较好。这些酒毕竟不是她酿的,莫家花雕的美名,自然还是在莫家人身上,她想和莫大少爷商量一下,能不能用这些酒复兴莫家的酒坊,他再怎么玩世不恭,也还是莫老爷的儿子,说起酿酒怎么也该有点儿天赋,不像她一样一无所知。 如月原来担心白瞎会不同意,没想到他居然很赞成,说他其实就是个混混,干这种刨坑挖土的事儿还好,到了做生意还是得指望莫大少爷。如月惊叹于他的高风亮节,他摆摆手说不用,记得到时候每天给他点儿酒喝就行,然后就丢下锄头跑出去逛街去了,晚上回来的时候牵着两条狗一只鸟,说从今天要过起老太爷的生活。 白瞎自从迷上养东西之后就一发不可收,几乎每天都要往家里弄点儿新鲜东西,如月听着那院子里每天人欢狗叫,实在是热闹非凡。他的日子倒是滋润,她却遇上了不大不小的麻烦。 她想找莫祖新商议重振酒坊的事情,偏偏那二世祖天天都往外面跑,一连好几天都不着家,她去了那院子里好几次都扑了空,托婆子小厮给他带话儿也都是石沉大海,明明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逼得她简直想登报发个寻人启事。 如此情形过了几天,如月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她觉得莫祖新的心不可能这么野,应该是故意在躲她,但她既见不着人也传不上话,总不能天天跟莫祖新玩这种躲猫猫的游戏。看如月每天托着腮望着莫祖新的院子长吁短叹,阿绣便说不如还是去找瞎爷吧,他总比她们两个了解男人,应该会有些高招。如月潜意识里觉得让白瞎跟莫家的人打交道有点儿不太好,但事到如今无计可施,只好去找白瞎。 她过去的时候是个下午,白瞎刚刚睡醒,正躺在院子里新移植过来的槐树荫下啃着一只苹果,翘着脚儿逗一只大狗。那狗生得颇健壮,白色中夹杂着黑色花纹,一对毛茸茸的长耳朵垂下来,见到她很欢快地跑过来闻她的脚,短短的尾巴不住地晃着,看起来格外俏皮。 “嘿,看来飞飞很喜欢你嘛~”白瞎看见如月,嘴巴顿时咧到耳根,伸手揉了揉那狗的脑袋,冲如月竖了竖大拇指,“正宗的英国史宾格犬,可聪明了,你喜不喜欢,喜欢我明儿也帮你弄一只。” “呃,不用了,谢谢。” 那狗的确憨态可掬,不过它呼出来的热气都喷在如月的绣花鞋面上,弄得她有点儿想起鸡皮疙瘩,阿绣在旁边就道:“小姐来找你有正事的。” “我知道,没正事你们才懒得来看我。”白瞎把脚往地板上一放,伸了个懒腰,“说吧。” 如月窘的不好开口,阿绣替她把事情的经过大概一说。白瞎听了先没说话,仰天长笑了一阵,笑得她心底只发虚,阿绣就道:“你笑什么?” “啊……没事没事,我不是笑你主子……我只是觉得……见不到男人这种事……想想还真是……”白瞎冲她们摆摆手,另一只手伸到墨镜下面去,好像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干咳了一声,“咳,不笑了,其实这个问题说简单也简单,就是我说了怕小姐不高兴。” “我不会不高兴的。”如月一听他知道答案,赶紧就道,“你快说。” 白瞎把墨镜扶正,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道:“顾小姐,不是我说你,你实在有点儿太瘦了,你看你这全身上下一边儿粗,是个大老爷们儿都不愿意往你身上多看一眼。” 他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如月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脸瞬间红到耳根,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穿着的白洋纱滚天青色镶边的小旗袍,就听见他又道:“而且好歹也是江东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穿衣服一点儿颜色都没有,每天都是一身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服丧。” 这下如月和阿绣一起盯着他看,白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赶紧端起茶杯挡住脸:“呃,虽说你的确是在服丧……但你也不用每天这样,你得变化,多点儿变化。” 白瞎说完这话就用茶杯挡住脸,留下如月与阿绣与狗面面相觑。那狗好像很喜欢如月,趴在她身边伸着舌头,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阿绣最先回过味儿来,就道:“不对吧瞎爷,小姐是在问怎么才能见到大少爷,您说这些,好像没什么关系啊……” 白瞎挑挑眉毛:“怎么没关系啊,要是家里就有个现成的美人儿摆着,谁愿意天天往外跑,你连收拾都不收拾,人回来连一壶茶的工夫都坐不住,你还跟人谈什么生意讲什么条件。” 如月皱了皱眉头,觉得白瞎说得好像有点儿道理,但又好像有什么地方还是不对。她刚想开口,脚底下的狗却突然冲她“汪”了一声,那白瞎就道:“听见没,飞飞都同意了,你要是不会打扮我来帮你,快点儿!” 如月还想说什么,那狗不由分说地往她怀里一扑,毛茸茸的脑袋蹭到她脸上来,肩膀就被白瞎一推:“跟我来!” 第13章 莫家大少 如月的衣服在分家的时候被两个姨太拿走了不少,剩下的基本就是些颜色素净的旗袍。白瞎蹲在她的衣箱边上思索了一阵,说莫少爷在外面花红柳绿的姑娘肯定见得很多,见了这素净的一定能眼前一亮,但是也不能素净得太过,老远看着就跟把一块大白布裹身上似的。 他亲自做主,把银泉最出名的裁缝铺子里的老师傅请了过来,给如月量身制了件白色软缎短旗袍,斜襟领口上若有若无地点着几颗水钻滚边,腰际绣几朵兰花,白里带了几痕淡淡的青色。□□出来的纤细手臂似乎嫌太白了点,在腕上压了一只上好的翠玉镯子,耳边带了长流苏的珍珠坠子,晶亮的银链子沙沙响在耳边。 白瞎说莫祖新是读过洋学堂的,应该更喜爱西式装束,遂建议如月烫烫头发。他不知以何种方法自制了烫发棒,结果烫了没多久一边趴着的飞飞就狂叫起来,一看她的那缕头发已经隐隐冒起青烟,赶紧作罢。烫发技术失败,白瞎干脆开发土方法,用木棒卷了如月的头发固定一夜,翌日起来果然有了波浪般的卷发,在脑后用发网笼了一束,额前垂下的刘海却是齐的,扬起下颌是一张俏生生的娃娃脸,整个人看起来活像玻璃柜里陈列着的青花瓷器,薄如玉轻如云,一眼望去就生出怜爱之意来。 “小姐这样打扮真好看。”阿绣扶如月到镜子边照了,转头问旁边倚着衣柜嗑瓜子儿的白瞎,“不过怎么才能让大少爷看到啊?” “嘿嘿,这你们就不懂了。”白瞎从怀里摸出块怀表看了一眼,神秘地一笑,“大少爷在醉春楼最喜欢的那个姑娘每月这几天都休息,除了她他基本不跟其他人过夜,所以他今天晚上肯定会回家的。” “……”如月和阿绣对视了一眼,暗暗达成默契,以后能不问白瞎的事尽量就不问了,他有脸皮往外说,她们还真不一定有勇气听下去呢。 当夜如月收拾齐整,就在大少爷的客厅里等着。 她觉得很不自在,问白瞎为什么非得跑到他的房间里,白瞎答曰亲自上门方能凸显诚意,再说是在她自己的地盘上,莫祖新又不能吃了她。白瞎怕她坐不下去,还吩咐厨房给她做了碗樱桃酥酪,用个透影瓷碗儿盛了,让她无聊了就吃两口,当下如月守着那碗儿坐在那客厅里,还是觉得无比的无聊。 莫祖新的下人们虽然没拦她,但也很明显不想理她。守门的小厮在偏方里点着灯,丫鬟婆子们都下去了,客厅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莫祖新崇尚新潮,房间里颇有几件西式陈设,乳白色的真皮沙发,雕着洛可可风格繁复花纹的五斗柜,墙上还有几幅色泽鲜艳的西方贵夫人油画,靠窗却摆着中式的罗汉床,卷着云头的花梨小案,上面摆着烟杆和烟灯。 挂钟鸣十一下的时候如月已经有点儿睁不开眼睛,□□在外面的手臂和腿都是冰凉的,她想莫不是白瞎算错日子,莫祖新今天也不会回来,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两个小厮跟了莫祖新推门走了进来。 莫祖新穿着西装衬衣,外套脱了下来搭在臂弯里,抹了头油的半长头发梳到一边,在灯光底下闪出明亮的光泽来。他是个瘦高的男人,颧骨略高,两腮的肉却陷了下去,眼睛里充满血丝,是常年熬夜作乐才有的特征。他看见如月,眼神就亮了一下,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厮,小厮就道:“四姨太等您说事情的。” “哦,四姨太有事情?”莫祖新扯了一下自己的领带,一下没有扯下来,领口就歪了,他倒不甚在意,冲小厮们道,“你们怎么伺候的,四姨太等这么晚,都不给人泡杯茶?” 小厮们应了一声就去泡茶,如月赶紧举了举自己手上的瓷碗,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有这个。” 她举着碗的手指如同那瓷碗一样明净如玉,碗里的樱桃酥酪红的红白的白,红的娇艳欲滴,白的晶莹剔透,樱桃在她的嘴唇边上留了点淡淡的红痕。莫祖新看着她就笑了笑,往她对面的沙发上一坐,挥手屏退了下人,问:“四姨太有什么事?” 如月把莫家陈酿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说,按白瞎之前的吩咐,她没提那块布的事情,也没说具体是从哪里挖出来的。莫祖新用手撑在下巴上,一直盯着她看,他的眼睛有点儿像莫老爷,但又不全像,尖削的下巴有点眼熟,但又说不上来是在哪里见过。他的身上有一股烟酒脂粉混合出来的味道,随着他的呼吸一阵一阵地扑到她身上来。 如月的想法是将这些酒先卖出一批,把莫家酒坊的旗号重新打起来,然后再重新雇工开酒坊酿新酒,有了陈酿的名声在前,新酒的生意应该也不会难做。现在酒坊虽然在她的名下,但她毕竟不姓莫,在银泉一无声誉二无人脉,对酿酒技术更是一无所知,而莫祖新是莫少爷唯一的儿子,对于银泉本地又熟悉,如果他能恢复莫老爷以前打下的人脉关系,莫氏酒坊一定能迅速红火起来。 她对自己的这个计划还算比较有信心,莫祖新虽然拿到了莫家的大多数田产,但现在苛捐杂税横行,那地的收成一层层被榨干了上去,留到他手里的并不会有多少。而且据白瞎的情报,莫祖新虽然现在看起来手头还算阔绰,私下里却已经计划着开始卖地了,地只能卖一次,但酒只要能打开销路就能源源不断地卖下去,莫祖新就算浑也应该不傻,不傻就应该知道她说的有道理。 她说完了自己的计划,却不见莫祖新有什么反应,从坐下开始他就盯着自己的脸看,一直看到她说完表情好像都没什么变化。她难以描述他看她时候的表情,总觉得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像是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一只小猫或小狗,她被他看得脊梁骨发凉,额头上直冒白毛汗,鼻尖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身子却猛地缩了起来,听见对面“嗤”地笑了一声,心说这下真是臭大了。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上,忽然觉得有块东西披到身上来,一抬头发现居然是他的西装外套,脸顿时更红了。 “四姨太,算了,老爷子和你的事我都清楚,我还是叫你顾小姐吧。”她低着头,听见他在对面道,声音有点沙哑,“咱们也算是老熟人,是我把你从江东接回来的,有些事就咱们两个知道,所以我就不跟你见外了。” 如月心里一动,知道他应该是在说她之前出逃的事,但听他的语气似乎又不全是。莫祖新没看她的表情,点了一根烟,悠悠吐了一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需要的技术和人脉,我都能给你,不过这分成的方式,咱们最好再商量一下。” 如月之前跟他说的是五五分,她手里有一整个宅子一堆人,花销一直都不低,她手指紧了紧,就道:“你要多少?” 莫祖新眯起眼睛:“三七分,我七,你三。” 如月闻言震了一下。她一直觉得五五分已经是很公平的决定了,虽然她从小就没有接触过商道,但她的父亲开过江东第一家纺织厂,她知道现在所有的土地和资本都是她的,莫祖新相当于只有技术和人脉,其中技术她还不清楚到底有还是没有,居然就要求在酬劳里拿走十分之七,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没办法就这么答应,就听对面莫祖新道:“顾小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觉得我要的太多了,不过有句话您别不爱听,您不了解银泉,也不了解酿酒这行当,这圈儿里的人是认牌子的,同样两坛酒,一坛贴对了牌儿,那可能就是天价,另一坛什么都没有,那就一分钱都卖不出去。” 他站起身来,弹了弹手上的烟灰,唇角又一扬:“而且跟您说实话,前些年莫家酒坊的牌子,已经被老爷子砸得差不多了,你想东山再起,没那么简单。您院子里堆的那些,说是莫家陈酿,您希望我信我也能信,不过我要是说不信,那整个银泉就不会有一个人信,因为说到底,我才是莫家的大少爷。” 如月望着他的身影,他瘦长的身形挡住了光,她整个人像是坐在一片冰冷的黑暗里,膝盖上披着他的西装外套,那股奇怪而刺鼻的味道顺着手臂蔓延上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莫祖新转眸,她的身影落在他细长的眼底:“夜深了,顾小姐请回吧。” 如月承认,她最初考虑分成比例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想,两人手里的东西各有千秋,她其实分辨不出孰轻孰重,更不知道她应该接受的最低限度是多少。莫祖新给她开出这三七的比例,她不确定这样会不会让自己吃亏,毕竟那几十坛陈酿和酒窖的现在都算是她的,莫祖新虽然说得很死,但她也不相信他就敢真的放出话来让那些酒一文不值。 更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莫祖新对她的态度,他不像棺材事件之后的莫家人对他那样敬而远之,甚至提都没跟她提过这件事。他称她为顾小姐,态度不卑不亢,然而无论是在她打喷嚏的时候在对面轻笑出声,还是之后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的举动,都不是一个跟她之前也没说过几句话的大少爷该有的行为,他跟她说的那些话,条理非常清晰,绝对不是一个整日浑浑噩噩的二世祖能说出来的。 的第二天如月起来直接就去找白瞎,莫祖新打给她的这些牌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要找人帮忙她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他。白瞎依旧穿着黑绸短褂儿,袖管儿卷到了手肘上,正蹲在书房的藤木椅上翻账簿,看见她来才把两条长腿一伸,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问:“又怎么了?” 她把莫祖新跟她的谈话转述了下,他就啧了一声,道:“嘿,他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有意思。” 如月不太明白白瞎说的“有意思”具体是指什么,她倒是也知道莫祖新有意思,但是他有没有意思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你说我该怎么办?答应他吗?” “我只是说他说的很有道理,要是他真的把话放出去,那些酒就算是废了。”白瞎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道,“你自己好好想想,觉得合适就答应,觉得不合适你就自己单干呗,反正酒和酒窖都是你的。” 如月挑眉,她何尝不知道酒和酒窖都是她的,要是她能判断出合适还是不合适,也就犯不着来问他了。“那你觉得怎么才算合适啊?” 白瞎好像算个数怎么都算不清楚,很烦躁地冲她摆了摆手:“这种事情你自己想嘛,我又没开过酒铺子,再说你们两个是不是想得太长远了,卖不卖得出去都不知道,还想什么分成——他妈的前面那个狗娘养的是怎么记账的,这字儿写成这模样老子都看不出来……” “呃,您慢慢算慢慢算,我先走了。”如月虽然很想提醒他戴着墨镜看黑色的字就是比较难看清楚,不过看他一副火气腾腾的样子,还是决定不去触这个霉头了。 第14章 前尘旧事 如月觉得白瞎虽然态度不好,但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现在一坛酒都没卖出去,居然考虑起了分成的问题,确实有点儿太荒谬了,亏她还觉得莫祖新不是二世祖,这种什么都没做先画大饼的习惯是二世祖的通病,好像她本身也是这样的。 她自己又思索了一阵儿,决定跟莫祖新商量一个标准,如果一段时间后酒坊的盈利能超过这一个标准,那即使三七分她也不会吃亏,如果没超过这个标准,她要求五五分成也并不过分。有了这个标准,她还可以激励莫祖新好好干下去,然而这个标准具体要定多少却又成了难题,她问白瞎要了酒坊昔年的账目,翻了两天也没翻出个所以然来。 接下来的几天莫祖新又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阿绣看如月天天闷在房里看账本,就劝她出去逛逛散散心,回来再继续看也是一样。这几天天气也热,如月心里烦躁,便趁了黄昏凉爽的时分,换了衣服去打网球。 莫宅没有网球场这种东西,白瞎整修宅子的时候在院里留了一片空地,对面是一堵青岗石的影壁,如月就对着那块壁练发球。她穿了鹅黄丝质的网球衫,鸽灰色的裙裤只到膝盖,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腿,腿上还有着淡淡的青印子,是第一次遇到白瞎的时候在地上磕的。 不知名的鸟儿在身后的芭蕉丛里扑簌簌地穿梭着,蝉鸣声此起彼伏。橘黄色的夕阳从茂密的树荫里传进来,映得她一张脸都成了淡淡的金色。身上浸了汗,有点儿痒酥酥的,跳起来去接球的一瞬却又有风鼓荡进衣衫里,清凌凌的带了凉意。如月飞身去接一个高点儿的球,“砰”一下把球弹回墙面,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好”,回头一看正是莫祖新。 莫祖新依旧穿着西装,略显宽大的衬衣被晚风吹得鼓胀起来,越发显出他身形的瘦削。如月赶紧站好整理裙子,脸也一下子红了,虽说他和莫老爷也不见得有多少感情,但她还是不好意思让他看见她作为莫老爷的遗孀,老人家去世没多久就在这里活蹦乱跳的。 莫祖新倒不以为意,冲她轻点了一下头,就道:“顾小姐打得不错,只是力量稍显小了,对手力量大的时候就有点吃亏。” 如月没想到他对网球还有研究,听了就觉得惊喜,一惊喜说话就不过脑子:“要不要来一局?” 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自己玩就算了,还拖别人下水,她只是太纳闷莫祖新怎么会这个时间段出现在家里,脑子里有点混混沌沌的。莫祖新笑了一下,用手摁了摁胸口,就道:“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学过,但是我肺不太好,做不了这么剧烈的运动。” 如月“哦”了一声,心说老抽烟的人肺多半都不好,又觉得这么想未免有点太刻薄。她有点不知所措,球在拍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就听莫祖新道:“顾小姐今晚有事么?肯不肯赏光出来跟我吃顿饭?” 如月急匆匆去换衣服的时候觉得太阳简直打西边出来了。从来不着家的莫祖新居然约她出去吃饭,不说这其中可能有什么深意,至少这是向她示好的一种表现,向她示好就意味着以后的事情就好说话,为了以后的事好说话她就必须得高度配合,当下她就跑回房里翻衣服弄头发,和白瞎和阿绣说了一声就跟着莫祖新出了门。 白瞎忙着逗他的狗,听了就是哈哈一笑,叮嘱她好好玩,阿绣却有点儿忧心忡忡,唯恐莫祖新对如月动手动脚。其实自从白瞎在花厅里当众放了一枪之后,莫宅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动如月,都知道四姨太脾气好,她旁边那个瞎子却是个敢拼命的,再加上白瞎这几天又养了不少狗,人近不了如月的院子就先听到一阵狗吠,心里没鬼都要吓得后退好几步,更没人敢拿她怎么样。 莫祖新在前堂等她,两人在门口叫了两辆黄包车,去了银泉最大的一家酒楼,在二楼挑了个临床的桌子坐了下来。 如月穿了荼白散花的丝绸旗袍,披了件玉色排穗流苏的小披肩,耳间是盈盈的翠玉坠子,银丝手包静静地搁在膝盖上。她拘谨地坐在那里,脊背挺得有些僵硬,莫祖新却很随意的样子,叫小二来点菜,问她想吃什么,等菜的时候就望着窗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看到窗下停了挑扁担卖水果的小贩,还问她想不想吃樱桃。 吃饭的时候如月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谈谈酒坊的事,然而莫祖新只闲问了些江东的风土人情,除此之外也没说什么,倒让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急。小二送上酒来,是温热的花雕酒,如月看着莫祖新执着酒壶自斟了一杯,心里一动,就道:“这酒比莫老爷酿的要差远了。” 莫祖新手停了一停,依旧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当然,家里的那些是三十年的,这些大概也只有几个月而已。” 如月有些窘,看着他把那杯酒放在嘴边饮干,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正艰难地编织辞藻,莫祖新却取了一双筷子,夹了只虾子放到她的碗里,道:“顾小姐,今天我们先不谈生意,可以吗?” 他的嗓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决,如月无计可施,只好道:“好。” 如月觉得猜测莫祖新的心思特别累,既然是他说了不谈生意,那她就专心致志地吃起饭来。莫祖新好像也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接下来都没说什么别的,两人风平浪静地吃完饭,莫祖新就带她下楼叫了辆车回去。车子路过一座小桥的时候他喊了声停,转头对如月道:“顾小姐,这里离宅子也不远了,你想不想下来走走。” 如月抬头看了一眼,这是条临街河,离莫宅的确很近,园子里的池水就是从这里引过来的。靠河的一侧种了垂柳,枝条错落有致,河对岸的阁楼上点着灯笼,橙黄色的光晕幽幽化开在深蓝色的河水里。夏日的夜,河风吹着她的头发,倒很是凉爽,就点点头下了车。 两个人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向前走,后面有两个小厮远远跟着。莫祖新把西服外套拿在手里,走着走着就道:“顾小姐,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里有点闷。” 如月正半闭着眼睛深吸着带着清凉水汽的空气,听到他这句话就怔了一下,转头就见他唇角淡淡扬着,说:“银泉不比江东,这里什么都没有,莫宅也是,好像几十年过去,都不会有一点变化。我刚回来的时候,也觉得特别闷,一直到现在……其实也一样。” 如月想起刘妈说过的话,莫祖新其实是后来被过继给大太太的,听他的口气,在被过继过来之前,他并不住在莫宅,这么想着,就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年前吧,大概就跟你现在这么大。”莫祖新还在笑,那笑里却有几分淡淡的苦涩,“你应该也知道我妈妈是什么人,她去世之后,我就被莫家送到省城读书,一读十几年,我一直以为没有人管我了,结果突然又把我接回去,我适应不了,还大病了一场。”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淡淡的波纹化开在月光粼粼的水面上:“每天头痛,怎么都治不好,那习惯就是那时候养下的。” 如月听得怔住了,月光从他们的头顶洒下来,落在河面上,又倒影进莫祖新细长的眸子里,河面上两人的身影都是浅浅的,他的身影飘忽的像是个纸片做的人儿。她的声音涩起来:“也就是说,其实是莫老爷让你……” “不是我父亲,是大太太。” “大太太?” “对啊,刚开始的时候她说是为了治病,后来又说我心太野,总往外面跑,抽了这个,就能被拴在家里了……”莫祖新苦笑,“可是你也看到了,谁愿意呆在那个家里?那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在彼此憎恨,我恨父亲,因为他没有能力保护母亲和弟弟,太太们恨父亲,因为父亲让她们成了摆设,父亲也恨她们,因为她们占了母亲的位置,我一直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恨我,后来……” 莫祖新的声音顿了一下,道:“后来他把那些酒留给了你。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是恨我的。” 如月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凝固了,凉意透过她的披肩蔓延到手臂上来。 “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为什么要跟你谈分成的事情。说实话,不要说是三七分,就算你把整个莫家的酒坊都还给我,我都未必能够答应。”莫祖新转眸看了她一眼,嗓音很轻,“人人都知道我姓莫,可我却并不愿意做莫家的人,我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我会替父亲重新挂起莫家酒坊的招牌。”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如月望着他瘦削的身影缓缓溶在青石板上流动的天光水影里,觉得从这一刻起,她好像才刚刚认识他。 第15章 峰回路转 如月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人真实的内心和他们外表看上去的样子,到底可以有多么不一样。 她之前一直以为莫祖新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二世祖,身为莫老爷唯一的儿子,放着偌大的家业不去继承,偏要日日厮混在花街柳巷,直到那晚莫祖新对她说了那席话,她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在那高大阴暗的宅子里,无声的战争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先是莫老太爷和莫老爷,又是莫老爷和大太太,然后又是大太太和莫祖新,在沉重冗长的岁月里他们厮杀得天昏地暗,等到她走进来的时候明争暗斗终于暂时落下了帷幕,对垒的双方都已经奄奄一息,庭院深深里穿堂而过的风潮湿阴冷,是已死或将死的灵魂无声的咒骂和哀嚎。 在顾家她也经历过同样的战争,不同于莫祖新,她从一出生开始就输了。在闺房里度过的十六年,是父亲用庇护为她求来的缓刑,即使父亲去世之后,她得到的惩罚也不过是被逐出顾家而已。莫祖新与她同病相怜,却又分明比她悲惨,他毫无选择地被卷到了风暴的中心,最后的结果是成为大太太手中的傀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活死人,与自己的亲生父亲相互憎恨,还要背上众人眼中二世祖的骂名。 后来莫祖新又约她出去过几次,无外乎就是吃饭、散步,银泉这镇子因为偏僻,也没有什么可以消遣的去处,莫祖新的身体也不像是能骑马划船的样子,走得最远的一次也就是到城外的山上去避暑。交谈里她知道他在省城读的是洋学堂,对西方文学很感兴趣,一度想要出国去读书。如月的家庭老师是留洋回来的学生,因此她也知道不少国外的新鲜见闻,两个人感叹起银泉的狭小、莫宅的陈旧,就更有一种惺惺惜惺惺的感觉。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让莫祖新重振莫家酒坊的话就越发难以开口。她不知道莫祖新因为自己投水而死的母亲,和莫老爷之间的嫌隙究竟有多大,如果真的到了让他都想要更名换姓的程度,她的要求就实在太强人所难。而且根据她对莫祖新的了解,他的兴趣根本就不在经营酒坊这上面,就算曾经替父亲打理过生意也都是被迫之举,如月从来不想强迫别人做什么事情,她不能这样为难他。 更让她觉得可怕的事,她觉得经营酒坊是为了莫家的未来,而莫祖新根本不用自己的未来考虑。“我这身体撑不了多久的。”他说着,用沙哑的声音微微咳嗽,“为什么还要想那么多呢?”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觉得自己根本无言以对。 白瞎并不知道如月面对的僵局,他的兴趣都在他新养的那只狗上。有一次他倒是来问了她一声,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卖酒,要是不卖的话趁早给他两坛。如月让他再等等,却也没有把莫祖新的事情告诉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白瞎在莫家的事情上没有什么发言权,他之前把莫家祸害得那么惨,她不想再让莫祖新受到他的摆布,虽然他其实是为了她好。 这天傍晚如月正对着镜子上晚妆,白瞎闲闲地踱了过来,倚在门口的湘妃竹帘旁边,从镜中望着她,道:“哟,晚上又出门呀?” “嗯,大少爷让我陪她出去吃饭。”如月正小心地拢着头发,顾不上回头,就望着镜子答了一句,“你来干嘛?” “飞飞洗澡去了,我没事儿就来看看你。”白瞎抱着手肘,打量了她的素色重绉真丝旗袍,就道,“你能不能换个颜色啊,天天这么白,看着都腻了。” 如月脸红了一下,就没出声。阿绣正站在她身边往她的耳朵上比着两副耳环,就道:“我家小姐穿什么都漂亮,不用你管。” 阿绣和白瞎熟了,知道他是个嘻嘻哈哈的脾气,私下讲话便也没那么顾忌,白瞎扯起嘴角一笑,就道:“好好好,你家小姐什么都好,最好的就是得了你这么个伶俐丫头。” 阿绣抿嘴一笑,不再理他,如月从镜子里看着那个穿着黑色长衫的身影,就道:“对了,这大夏天里的,你天天穿这么一身黑,不热吗?” 白瞎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道:“不热啊,瞎爷我就喜欢这色儿。再说,你看你这一身白,我这一身黑,咱们刚好凑一对黑白无常。” 如月心说你说话还能更难听一点儿,一眼望见他鼻梁上的墨镜,心下一动,又问:“那你这墨镜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从来没见你摘下来过?” “我眼睛不好,见不得光。”白瞎道,“阿绣,给你主子戴珍珠的那副。” 他话题转得太快,如月和阿绣都愣了一下。阿绣果然放了另一副坠子,把珍珠的耳塞子往她耳朵上戴,如月心说见不得光是什么情况,正想开口再问,耳朵上却忽然一痛,阿绣急忙向她道歉,说是那夹子太紧了,不小心夹到了她的耳朵。 “没关系,你弄不开的话就不戴这副了。”如月道,她耳垂很薄,给夹了这一下之后立刻发起烫来。 “对不起小姐……” 阿绣低着头就去开首饰盒子,白瞎却忽然走了上来:“没事,就戴这个,我来。” 阿绣一怔,手上的珍珠坠子就被白瞎取走,他的手指一下子就抚上如月的耳朵,粗糙的触感带着些微的凉意,让她禁不住轻轻战栗了一下。白瞎手指修长,摆弄起那小夹子来很是灵活,很快便给她戴上一只,如月自己伸手轻轻在珍珠上触了一下,望着镜子里那人深不见底的墨镜片儿,轻声问道:“要不要请个大夫来帮你看看眼睛?” “不用。”白瞎头也不抬,手指拂过她散落在颊边的发丝,“喏,好了。” 如月心说不用算是个什么回答,有病的话就得治,正想再说什么,忽然身后帘子一动,就听阿绣惊呼了一声:“大少爷……” 如月一个激灵,正看见莫祖新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看见屋里的情形,细长的眸子微微一眯。她赶紧起身,起得太急又不小心撞到了桌子角,一旁的白瞎见状忙扶了她一把,他倒是不慌不忙,冲莫祖新弯了弯身子,叫了声“莫大少爷”。 如今莫宅是如月当家,白瞎是如月的仆人,莫祖新在此算是客居,所以白瞎对莫祖新这副态度倒也算不上不很恭敬。莫祖新冲白瞎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到满脸通红的如月身上,道:“不好意思,因为约的时间到了,所以就过来看看,如果冒犯了顾小姐,请多包涵。” “呃,时间……时间到了?”如月瞄了一眼桌上的掐丝珐琅钟,心底惊呼一声可不是到了,赶紧叫阿绣帮着收拾手包,“不好意思,您再稍等一下……” “没关系,顾小姐慢慢来。” 莫祖新说完就向后退了退,就在门帘那里等。白瞎满脸堆笑,居然站在那里没动。她冲他使了几个眼色,他才会意地点了点头,慢慢地往门口那边移去,到了门口居然还和莫祖新搭话,问:“莫大少爷最近忙些什么呢?” 莫祖新应该是懒得理他,就略一点头:“没什么。” “哦,没什么呀~四姨太最近也没什么呢~”白瞎拖长声音,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不过我就不行了,你们莫家之前的账做的真是一塌糊涂,害得我还得从头开始做一遍,真是……” 如月心中暗叫糟糕,这家伙怎么都开始胡扯了,抬头就见莫祖新的脸上挂上一层霜,忽然急中生智,道:“白瞎,你的狗好像洗好澡了!” “哦,是吗?”白瞎这才放过了莫祖新,“我马上过去,失陪失陪!” 他掀开门帘,快步从莫祖新旁边挤了过去,莫祖新皱着眉,向旁边退了一步。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如月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一袭黑衣的白瞎好像不是个人,而是莫祖新的一个影子,这感觉让她觉得很奇怪,赶紧晃了晃脑袋,暗想那家伙穿黑衣服实在是穿得有点太多了。 如月很担心莫祖新看到镜子前面的那一幕会不会瞎想,她回想起来都觉得白瞎和她的动作实在有点暧昧。她并不是那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大小姐,白瞎更是一派江湖作风,话说不到三句就要过来拍别人的肩膀,所以平常相处的时候也没什么顾忌。只是这次他居然弯腰给她戴耳环,举动简直有点儿类似于张敞画眉,她也不知道他那天突然是怎么了,平常不是说她瘦就是说她不会穿衣服,怎么突然就来了帮她梳妆打扮的兴致。 莫祖新倒没说什么,两人到了订好的地方,一如既往地吃饭聊天,气氛也没有多异常。其实莫祖新以前也没怎么问过白瞎的事,在他们这种大少爷看来白瞎应该只是个下人,没什么深入了解的必要。其实他不问更好,因为如月也不晓得该怎么跟他说,白瞎跟他们好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他简直就像是被一阵大风给刮来的。 吃完饭之后莫祖新并没有带她直接回去,而是去了新开的一家成衣铺子。银泉因为闭塞,铺子里的女装大多数还是前清长襟大袖的风格,上衫下裙,只有少数几件长短旗袍,略略有些新时代的新鲜气息。如月本没有买衣服的打算,无奈莫祖新挑了件旗袍硬要她换了试一试,她无奈,只好取了衣服走进内间。 她出来的时候全铺的人的眼睛都是一亮。莫祖新挑的是件米白底镶蓝滚边的真丝长旗袍,琵琶领口恰到好处地露出如玉般的肌肤,极好地勾勒出她纤窄的双肩和娇小的身量。如月站在镜子前面,觉得自己颇像折子戏里踏着胡琴流水走出来的人儿,明明是略嫌娇柔单薄的眉眼,眉梢眼角却又有种精妙婉转的韵致晕染上来,她盯着自己的眼睛怔了一会儿,身后有人轻轻靠近过来。 “如月,你是我见过的能把白色穿得最好看的女人。”莫祖新的声音就在她耳畔,他从后面轻轻贴近她,温热的气息直扑到她的后颈上来,“还有旗袍,没有人比你更适合,你真是个神奇的女人,如月。” 他第一次叫她“如月”,微哑的嗓音里那股浓烈奇异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好在他及时向后撤了一步,道:“老板,这件要了。” 第16章 分道扬镳 回去的路上如月一直有点云里雾里,除了父亲之外,没有人叫过她“如月”,她长这么大,也从没有人用那种语气跟她说过话。神奇的女人,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女人”的行列,而且还被人用“神奇”来形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自己的耳根都在发烧,黄包车没有拉雨篷,夜晚的风拂过脸颊像是光滑的冰蚕丝的绸,街边的铺子里亮着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从身边滑过去,那点点的灯火却像是落进了心里,有一点痒酥酥的快乐。 莫祖新坐在她的身畔,两人之间横着一臂的距离。他半闭着眼睛,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车轮在青石板上轻快地敲着,他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五五分成,我可以答应你。” 如月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到分成的事,一听就愣了:“什么?”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莫祖新骨节分明的手托在尖削的下巴上,月光在他的睫毛上闪着粼粼的光,“把白瞎辞掉。” 这两句话都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辞掉白瞎?她从来就没有有过这样的想法,而他的神情又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她喊了一声“莫大少爷”,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不是因为今天傍晚的事,如月,我不是那样的人。”莫祖新的声音很沉稳,好像这一席话他已经在心中演练了多遍,“我知道你们交情很深,也知道他帮过你很多忙,可是你不知道他已经给你惹了多大的麻烦。莫老爷棺材的那件事早就已经被看出来了,你的那张遗嘱是真是假大家也都很清楚,他辞退下人,他当众开枪,你以为莫家的那些下人真的就有那么听话,太太们也都是那么好打发的人吗?” 如月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莫祖新的话还在继续:“你都不知道,那是因为我都已经替你挡了,我好歹也是名正言顺的莫家大少爷,我发的话莫家上下总得卖我一份面子,可是不能总这样下去,如月,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你没有必要这样。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这样,你被他利用了。” “可是……”如月的嗓音在发涩,“如果不是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如果不是他的话你早就已经被大太太赶出家门了,可是如果不是他闹那一出的话,大太太也不会把你视作眼中钉。你知道现在在整个银泉,大家都觉得你是什么样的人吗?装神弄鬼的四姨太,迷惑了莫老爷的狐狸精!”莫祖新打断她,语气很激动,好像那处在众矢之的的不是如月,而是他自己,“如月,你本来就是莫家的人,如果没有白瞎,你还一样会是莫家的人,我不想你这样被他摆布,然后还觉得他有恩于你。” 他把“摆布”两个词说得很重很重,重得就像是砸在如月的心上。她愣愣地看着青石板上自己的影子,耳畔的珍珠坠子是两个小小的阴影,伴随着她的身形摇摇晃晃,朦胧里好像有一浅一淡的两道光影重叠在一起,让她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她真正的影子。 莫祖新话说得太急,已经有点微微的咳嗽,他用手掩住嘴巴咳了两声,然后转眸望着如月,轻轻地说出了一句落在她耳中不啻惊雷的话: “在昌林的时候我就想放你走的,莫家这个地方,你根本就不该来。” 那晚如月被莫祖新送回去之后就没有说一句话,当天晚上也没有睡着,翌日清晨起床后的黑眼圈把阿绣吓了一跳,揪着她的衣襟问到底怎么了,如月只勉强冲她笑笑,心里憋了一肚子的闲愁乱绪,面对着阿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莫祖新的那番话对她的震动实在太大了。她简直无法想象,有那么多的事情她都被蒙在鼓里。她知道白瞎是一个极端不靠谱的人,无论是装神弄鬼还是当众放枪,这些事都出乎她的意料,然而她就是靠这些事顺理地继承了莫家,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在莫家的大宅子过她的小日子,这些事情她自己都是做不出来的,她必须仰仗白瞎。 她一直觉得是她自己见识太少,不知道这世道还有这样的闯法,直到现在她才知道,那表面上的风平浪静都是因为有人替她挡掉了无数的明枪暗箭,白瞎捅的那些篓子之所以她毫不知情,都是因为有人在给他们收拾残局。对于莫祖新做的一切,如月是毫不知情,但她觉得白瞎没有理由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对如月提起。如月简直没办法想象这个人的脸皮到底是有多厚,能让别人为他服务得这么心安理得。 其实最触动到她心底的,还是莫祖新最后跟她说的那句话。经过了这些天的风波与变故之后,她发现她几乎已经把白瞎当成了自己与莫家抗衡的战友,而忘记了一开始是谁把她推进了这个局。 她本来是可以和这一切毫无瓜葛的,如果没有白瞎,她就已经跑出去了,跟莫家的任何人都毫无关系,是他给她下了药之后把她送来了这里,送进这死气沉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大宅院,还险些让她成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这个人真的太可怕,他扬起唇角大大咧咧地一笑,就可以让她觉得他是在为她掏心掏肺,却偏偏忘了最初把她逼到必须靠人帮助的境地里的,就是他本人。 莫祖新并没有逼她立刻答复,过后的几天也没有来见她,只是在某个上午托人送来一封信,信中详细记述了他对白瞎背景做过的调查。其实与其说是调查,还不如说是莫祖新的一些想法——白瞎根本就没有背景,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他的真名到底叫不叫白瞎,甚至没有人知道摘下墨镜之后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以前如月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说起的苦衷,或许白瞎只是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身世,然而莫祖新告诉他,没有背景其实意味着很多事情,最明显的一件就是他其实跟莫家毫无关联。一个和莫家毫无关联的人偏偏要来趟莫家的浑水,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他做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为了她,她只不过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赌桌上的一个筹码,如果输了,粉身碎骨的会是她,而他如果赢了就能捞来莫宅管家的位子,输了也大可以拂袖而去远走高飞。 白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如月心中的地位正岌岌可危,他的注意力几乎全在自己养的那条狗上。如月每天看着一人一狗在院子里各种嬉戏打闹,心里五味杂陈,她真的不愿意像莫祖新那样去想白瞎,但他的种种行为却又不断地提醒她这个人到底是有多么不靠谱。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落入了这样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每天都在纠结到底应该怎么做,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要掉光了。 就在如月茶饭不思六神无主不知道要怎么办好的时候,白瞎却出乎意料地来找她辞行了。 那个时候她正披着月白软缎的睡衣袍子,坐在廊下给那茉莉花浇水。那茉莉像是挨了晒,纤小的花骨朵软软地打了卷儿,白边里泛了黄色,她正托着腮发呆,冷不防后面蹿出条大狗,一下子就扑过来舔她的脚。 如月被那狗吓了一跳,水洒了它一身,那狗也不恼,毛茸茸的长耳朵直往她身上贴。她揉了揉它的脑袋,转眸就看见那黑衣黑裤的颀长人影倚在她身后的阑干上,冲她抬了抬下颌:“嘿,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 如月的手停在狗的脑袋上,惊讶地望着白瞎:“你要走了?” “嗯,不好意思,我觉得我还是不太适合做管家,实在太闷了,我觉得我还是适合出去给人算个命什么的。”白瞎挠了挠脑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你要是愿意的话,把那老莫头再请回来也行,不过他可能会很生气,我把他以前的账弄得乱七八糟。” 如月愣愣地看着他,他的话她几乎都没听进去,她从没想过他会主动跟她说要走,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切,瞎爷我想知道什么还用别人跟我说——”白瞎拍了拍胸脯,又反应过来什么,就摆摆手,道,“你别瞎想了,是我不愿意在这里呆了,你别留我,我早说了这里我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 如月还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虽说这种说走就走的作风的确是白瞎的风格,但实在太突然了,她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像根木头似的戳在那里,就听白瞎道:“呃,我最后还想跟你说几件事,一是飞飞就交给你了,我没法带它走,你替我看着别被别人吃了,二是莫祖新七月初八要过生日,送给他的礼物我帮你准备好了,就在书房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里,三是莫老爷留给你那块黄帛的事情还是别跟他说,就这三件事,记住了吗?” 如月木然地点了点头,脚边的狗似乎也知道白瞎要走了,把脑袋蹭在她的衣服上,低低地咕噜了几声。她觉得喉咙里像是哽了什么东西,干咳了一声,才低声道:“你……还会回来吗?” 白瞎手插着口袋,唇角就扬了一下:“不知道。也许再回来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大掌柜了。”他顿了一下,“祝你成功。” “……”如月望着他的眼镜,漆黑的墨镜依旧深不见底,在夕阳下闪着耀眼的金边。对于这个从天而降般的男人,她分明有很多话想说,她知道有些事她再不问可能就再没有机会了,可她就是无法说出口,因为她潜意识里隐隐觉得,那些事情他可能也并不想让别人知道。 她咬了咬嘴唇,终于艰难地憋出一句:“谢谢你。” 白瞎望着她,唇角的笑容忽然就亮了亮,如同墨镜折射出的光芒一样耀眼,走廊那头突然急匆匆奔出来一个人,阿绣满脸通红地跑了过来,一见白瞎就道:“瞎爷,我怎么听说你要走了,是真的吗?” 白瞎点了点头,阿绣顿时急起来,就叫:“瞎爷你要去哪里啊,你不能走啊,我们小姐还需要你帮很多忙呢,你怎么能这么丢下我们不管了!”她看如月在那里站着不动,就过去拉她的袖子:“小姐你快说句话啊,别让瞎爷走啊!” 如月任她拉扯自己的衣袖,咬着嘴唇没有说一句话,阿绣又要去拉白瞎,又被她死死地拽住。她看着白瞎笑着冲自己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沿着回廊离去,带着茉莉花香的风扬起他黑色绸质的衣角,转弯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阳光顺着朱漆的廊柱洒下一道道分明的阴影,他戴着墨镜的脸就隐在那片阴影里。 她看见他的嘴唇开合,却没有听见他说的是什么,日后的梦里她回忆起当时他的口型,总觉得他说的那三个字好像是“对不起”。 第17章 苏绣钱包 白瞎走了。 这个每次都能以各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出现的男人,最终也以同样莫名其妙的方式离开了。没有任何先兆,没说要去哪里,甚至连那个要离开的理由听起来都是三分认真七分瞎掰,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他是真的走了。 这件事是如月花了很长时间才最终相信的。再没有人牵着那条史宾格犬满院子乱跑,再没有人蹲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把算盘打得乱七八糟,再没有人在她对镜梳妆的时候啃着个苹果站在身后指手画脚,然而在她穿过游廊,路过书房,坐在镜子前面的时候却总是有一种错觉,好像一转身还是能看见那个一袭黑衣的颀长身影,黑色墨镜下面的唇角高高扬起,大大咧咧喊她一声顾小姐,几天不见你又在忙活什么。 白瞎来的时候没有带任何行李,就那么一个人一副墨镜晃晃悠悠地就在莫宅安下了家。他走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还是一个人一副墨镜就离开了。这宅子里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他的,如月却能在每个角落看到他的影子,廊下的芍药花是他种的,园子里满湖盛放的荷花是他引进了湖水来栽的,午后洒到她窗前的阳光是他推倒多余的那堵墙才能照进来的。她走在长长的走廊里,手指轻轻拂过白瞎亲自监督着上了清油的朱漆栏杆,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她一个激灵冷不防喊出白瞎的名字,跑出来的却是飞飞,像是知道她的心事似的,摇头晃脑地爬到她的脚边舔她的鞋子。 白瞎把这条狗训得极好,不管如月做什么它都乖乖地趴在一边守着。如月和阿绣之前都没养过狗,应付它实在有点赶鸭子上架,刚开始的时候难免出现毛剪秃了忘记喂了之类尴尬的情况,两人扔飞盘之类的技术比起白瞎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每每扔到各种犄角旮旯,它也从不表达什么异议,给折腾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如月担心它会想念自己之前的主人,在它面前的时候几乎不提白瞎的名字,然而阿绣几乎把它当成了树洞,每次想起白瞎的时候就把它抱到一边拼命喂它,边喂边不住地絮絮叨叨瞎爷现在到底去哪里了过得到底好不好,也难为那狗有耐心,且被白瞎训得颇有节制,吃饱了之后就绝对不再多吃,否则恐怕要被阿绣喂得走不动路。 在阿绣的眼里,白瞎之所以会离开,就是因为如月和莫祖新过从甚密,冷落了白瞎。她是个做丫鬟的,这些话不便在如月面前提起,没人的时候可一箩筐全部倒给了飞飞,如月在房里隔道帘子站着,风刮过来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虽然每每听得苦笑心说这都是哪跟哪,但如月还是没有把莫祖新说白瞎的那些话告诉她。 直到现在,她还是没办法相信按照莫祖新想的样子去想象白瞎,她总觉得,如果白瞎真的是一开始就下决心要利用他,以他的招数完全还可以把她整得更惨一点,断没有还能让她在这里关起门来舒舒服服做小姐的可能;而且让莫祖新留在莫宅,并且和他合作完全是她的主意,白瞎如果真的要与莫家人交恶,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应该站出来反对,不可能让莫祖新有任何可乘之机。 而且最让她感到疑惑的是,白瞎走的时候真的什么都没有拿,这实在与莫祖新之前揣测的他的目的大相径庭。如果他真的如莫祖新所言,就是倒在地上怎么找也得抓上两把泥,然而白瞎真的什么都没有带走,这段时间的账目也做得很规矩,修宅子买花卉的钱都是给莫宅花的,最大的个人花销就是他养的那条狗和几只雀儿,临走也全部都放在了莫家,是名副其实的两袖清风,来去无牵挂。 莫祖新对于白瞎的离开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坚持认为白瞎本来有更深的图谋,只不过现在听到风声不得不弃局而逃而已。如月也没说什么,她知道莫祖新对于白瞎的成见是根深蒂固的,反正现在白瞎也已经走了,莫祖新对他还有什么看法也已经碍不着他的事。她现在关心的是莫祖新能不能践行他们之前的约定,在白瞎离开之后重振莫家酒坊的招牌。 莫祖新倒也没辜负她的期望,在白瞎走后的第二天就着手运作了起来。莫家酒坊倒掉已经颇有一段时间,想重新恢复之前的人脉和名望并非易事,为了打开销路,莫祖新亲自上门拜访了银泉所有数得着的官商名流地主乡绅,一时间莫家陈酿重见天日,莫家大少爷要复兴家酿的消息在整个银泉不胫而走。 在莫祖新的努力下,莫家的第一坛陈酿卖给了某个地主,在他小儿子的满月宴上打了开来,香气当即飘满了整个宅院,在座的众人均是赞不绝口。莫家陈酿经此之后一炮而红,前来买酒的客人络绎不绝,莫祖新一边忙着接订单一边着手开始酒窖整修的事宜,还要腾出空来添置人手,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看到酒坊生意如此有起色,如月自是满心欢喜,本来她也要去帮忙,却被莫祖新拦了下来,说酒坊刚起步的时候难免诸事烦乱,等到之后步入正轨就好了,她对做生意又没有经验,还是不要随便插手的好。如月本来是担心莫祖新的身体撑不下去,但看他每天忙进忙出,脸色虽然很是苍白,但精神好像比以前好了很多,细长的眸子里闪着异样明亮的光泽,跟之前那个沉默萎靡的大少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或许比起酒坊生意的蒸蒸日上,莫祖新的变化才是这段时间以来让如月觉得最舒心的一件事。她并不在乎酒到底能卖出多少,最希望的其实是他能够早一点走出对莫老爷的仇恨。她并不想强求他一定要继承莫家的产业,但他和莫老爷毕竟是亲生父子,她不相信莫老爷是真的毫不在乎他的,他们或许都只是对彼此失望透顶,可是失望的最终来源也是因为曾经怀着希望。 入伏之后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如月原先在江东的时候夏天总要到海边别墅去消暑,对银泉潮湿闷热的天气有些不适应,每天都趴在湖心亭里的琉璃席子上昏昏欲睡。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浑浑噩噩里倒也过得惬意,她想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回想前些天和莫宅的下人们斗智斗勇,为了酒坊的事夹在白瞎和莫祖新两人之间应付周旋,简直觉得自己太伟大了,那样的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过过来的。 很快到了七月初八,莫祖新二十八岁的生日。这是重新竖起莫家气派的好时机,也是进一步结交权贵、开拓商机的机会,莫家早早向外发出了帖子,邀请各路显贵人士前来赴宴。 初八是个大晴天,早上开始院子里就起了淡淡的白雾,晶亮的阳光洒在一尘不染的青石板上,整个莫宅上下洒扫一新。莫祖新一清早便换了簇新的西装,抹了头油,准备到门口去迎接客人,如月在廊下追上他,送给他白瞎早就准备好的生日贺礼。 她本来觉得把白瞎留下来的东西送给他有点儿不太好,然而她实在想不出应该送他什么。白瞎临走之前特意叮嘱她要送这个,应该也有一番特别的考虑。礼物是个男士的钱包夹子,边角上是錾金刻铜的西式花纹,面儿却是丝绸制的,上面绣着中国式的青山流水。整个钱夹做的中西合璧,尤其是那刺绣做工极端精致,针法繁复细密,绝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能练出来的,她原本就不知道该送什么,见了这东西就觉得他肯定喜欢。 莫祖新原本满面笑容地望着她拿出钱夹,目光落在那上面的刺绣上唇角的笑容就僵了一僵。如月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端详那钱夹上的刺绣,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那精致的花纹,嘴唇还微微地颤抖着,心里的期待渐渐变成疑惑,试探地叫了一声:“大少爷?” 莫祖新闻言抬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他的目光有些迷蒙,看着她的时候好像在看着一个许久不曾见过的人,她睁大眼睛望着他,听见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你是从哪儿弄到的?” “我……”如月觉得他的脸色很奇怪,心说完了难道被他看出来是白瞎准备的,顿时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道,“……是我有一次逛街的时候……” 如月非常不擅长撒谎,在莫祖新这样的眼神下就更说不出话来,然而又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白瞎给说出来,否则他说不定会当场气晕过去。正不知所措之时,小厮的声音从前院传过来:“大少爷,来客了!” 莫祖新咬了咬嘴唇,脸色勉强恢复了正常,把钱包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冲如月点了点头:“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我先出去了。” 他说完便转身向前院走去,西服的一角拂过篱笆上探出来的紫薇花枝,他走得太过匆忙,把那枝花蹭落了一半,淡紫色的细碎花瓣纷纷飘落,有一些沾在了他的衣襟上。如月望着那丛尚在微微摇晃的紫薇花串,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第18章 兴师问罪 如月并没有出现在宴席上,她从来就不喜欢抛头露面,更不喜欢席间推杯换盏吵吵闹闹的气氛,人多的地方烟气蒸腾,她听着就觉得脑仁儿疼。莫祖新在前堂摆了戏台子唱戏,那锣鼓点儿遥遥传到后面来,她就在湖边的水榭里拿着水晶盏儿喝酸梅汤,远远听见前面花旦清丽婉转的唱腔飘过来,别有一番怡然自得。 莫祖新是个不拘礼法的人,莫老爷去世也才三个多月,他就敢这样大张旗鼓的折腾,也的确是让银泉人大大地开了开眼。对此如月不置可否,她觉得个人有个人的想法,莫老爷也未见得希望自己去世之后家里人三年都得愁眉苦脸的,莫祖新的气质在她看来有点偏忧郁了,有这样的场合乐呵乐呵也不见得是件坏事。让她有些耿耿于怀的,是莫祖新看到那个钱包之后的表情。 她觉得莫祖新并没有生气,他眼神里的异样和茫然更多地来自于惊讶。他盯着那个钱包的目光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渺远,好像它让他想起了一个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的人。会是谁呢?白瞎要送这个钱包的目的难道就是这样吗?那这些事情白瞎是怎么知道的? 如月把脸贴在清凉的琉璃珠上,拂过发丝的风里带着淡淡的荷香。湖里的荷花开得一池风情旖旎,是白瞎在的时候亲手种的,当时他挽着裤腿站在齐膝深的泥里,她问他为什么要种荷花,他抬头冲她一笑说因为可以有藕吃啊。 她忽然觉得有些烦闷。无论是莫祖新还是白瞎,他们似乎都有很多秘密,只有她是一张白纸,干干净净的,一眼就可以望到底。她觉得那样活着太累,有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能敞敞亮亮地说出来好,虽说她扪心自问,觉得做一张白纸也没有占到太多的便宜。 长长的回廊里有两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正朝前堂走过去,两个人都喝得红光满面,边走边醉醺醺地交谈着。如月半闭着眼睛,风把两个人的说话声吹到她的耳边—— “今儿这花雕真是绝了,想不到莫家的酒坊关了这么久,居然还藏着这样的陈酿!” “哈哈,何兄与我所见略同啊,我已经向莫家订了三十坛,等下个月我女儿成亲,何兄再去我那里喝个痛快!” “那就沾刘兄的光了!哈哈哈哈……” 如月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得一个激灵,一下子从贵妃榻上爬了起来。阿绣在旁边正用银勺子搅着那酸梅汤,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小姐,怎么了?” 她抬头去望那回廊,那两个人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繁密的柳荫里:“阿绣,你刚才听没听见那个姓刘的人,他说订了多少坛?” 阿绣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我没太仔细听……好像是三坛?或者是三十坛……小姐你问这个干嘛?” 如月摇摇头,白瞎挖出那些陈酿的时候和她一起清点过数目,其中有一些因为密封的缘故已经变质了,真正酿制成功的陈酿只有二十六坛,她从没听说莫祖新将那些酒重新分装过,他不可能卖出三十坛的数目。她把情况对阿绣一说,阿绣也皱起了眉头,道:“那会不会是我们听错了,只有三坛来着?” 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月咬咬嘴唇,翻身下床,“阿绣,我们去一趟大少爷书房。” 如月和阿绣匆匆赶到莫祖新的书房,却被他的小厮告知酒坊的账本都被锁在柜子的最下面。钥匙只有莫祖新那里有一把,而他现在已经陪着客人们去了戏楼,晚上会在那里再摆第二场酒,估计得到半夜才能回来。 如月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她后悔自己的后知后觉,那酒坊不管怎么说都是在她名下,而她迄今为止连酒坊的账目都没有看过一眼,如果莫祖新没有事情瞒着自己,没必要把账本看管得这么严实。现在她回过神来想插手,却发现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阿绣问她现在应该怎么办,如月想了想,就问门房拿了一份今天来赴寿宴的宾客名单,以核实订单为由挨个儿上门去问。她估计这些人应该都是莫家酒坊的客户,买了多少各家的管家那里应该都会有底。这样做的缺点是速度太慢,然而除此之外她也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 阿绣带着几个人在外面跑了一下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如月站在院门口等她,她顾不得进门就匆匆报给了如月一个数字,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僵在了门口。 六百八十坛。还不算今天寿宴后新增加的数目。阿绣特意核实了坛子的规格,得出的结论和如月预想的一致,莫祖新并没有分装新坛,他订出的莫家陈酿,远远超过了他们手里现有的库存。 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如月就已经懵了,她知道酒坊的生意一直很红火,但她没想到红火的背后真相居然会是这样。三十年的陈酿,就算酒坊可以加班加点地酿出六百八十坛酒,三十年的时间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浓缩出来,她不知道莫祖新打算拿什么来弥补中间这个巨大的缺口,而且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她透露过一个字! 酒坊的生意才刚刚起步,莫祖新到底想要干什么? 阿绣陪她一起站在月洞门的门口,微凉的晚风从她单薄的印花绫披肩里透进来。飞飞从院门里跑了出来,像是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小腿,咕噜咕噜的在两人脚边卧了下来。 两个人都低着头,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虽然都没有说话,但从阿绣的眼神里,如月就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如果白瞎还在,事情就不会是这样的。 如月不知道现在如果白瞎跟她们一起站在这里,他会对她们说些什么,但她知道如果他一开始没有离开,这样的事情也许根本不会发生。他不会允许她把放着陈酿的库房钥匙交给莫祖新之后就把一切放任不管,更不会让莫祖新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毫无顾忌地乱接订单。如果他在的话,他会想办法让她执掌一切,而不是任由她关起门来做闲云野鹤般的小姐,他想办法让她得到了莫家最值钱的东西,而她却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再次丢掉了她所有的财产。 而现在他不在了,她必须面对现在的残局,她得去问问莫祖新,他到底打算用什么去弥补那六百多坛的亏空。三十年的陈酿不是能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接的订单里有一半的份是她的,赔了也有一半的份是她的,她不能就这么坐视不理,看他用莫家好不容易重新竖起来的招牌这样冒险。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阿绣手里的订单,揉了揉飞飞的脑袋,转身向着莫祖新的院落走去。 这是她第二次坐在莫祖新的客堂里,距离一个多月之前她忐忑不安地坐在这里等着和莫祖新商议重开酒坊的那个晚上,如今坐在这里的她,感觉恍如隔世。 白瞎不在,没人给她准备什么樱桃酥酪,她手里只拿着阿绣整理出来的那叠订单。房间里熏着极浓烈的香,像是从南洋运过来的印度货,浓郁得像是要把空气里的所有味道全部都吞没一般,如月被熏得头昏眼花,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心里已然后悔了。 兴师问罪不是她的专长,她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有试图跟别人讲过什么道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就算她不理解也没有兴趣干涉,别人怎么做碍不着她的事,就算是真的被冒犯了也不如一笑了之,生气除了伤自己的肝以外也没什么用,更何况很多事情在她看来根本没那么重要。 十几年来她秉承着这样的处事原则,过得倒也不能说不自在,因为她在乎的东西真的不多,也没有什么事能真的打搅到一个关起闺房门来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小日子的顾家三小姐。她想这一次或许也无所谓,莫祖新打理的是他们莫家自己的酒坊,就算是他在外面闹得天翻地覆,只要有钱他就得分一半给她,他给了她想要的生活,让她在莫宅的小院子里继续做她怡然自得的顾小姐,有什么事情他肯定能想办法摆平,犯得着她这个一点儿生意都没做过的人在这里指手画脚? 钟敲过了晚上九点,莫祖新还没有回来。如月咬了咬嘴唇,起身要走,目光落在手里那叠已经被攥出了汗的订单上,又凝住了脚步。 不,这一次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一次她不能就这么放任莫祖新不清不楚地接下这么多订单,不能让他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随便拿莫家酒坊的声誉开玩笑。或许是之前被赶出顾家的经历太过惨痛,或许是现在没有了父亲她不相信任何人还能让她像以前一样安心地过着小姐的生活,又或许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莫家的宅子和酒坊虽然都在她的名下,但是它们并不只属于她自己,她稀里糊涂地坐上了莫家家主的位置,帮她下了最关键的一步棋的人,并不是她。 那个人是白瞎。不管他一开始抱的是怎样的目的,不管他中间采取了怎样的手段,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如同莫祖新说的那样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他都是那个让她能够有资格跟莫祖新平起平坐的人。虽然他从来没有提过要从莫家的产业里分到什么,也没说过他还会回来,她总觉得她现在拥有的东西里应该有他的一大半,如果这盘棋最终被莫祖新下砸,她没有办法对白瞎交代。 第19章 没有未来 虽然觉得这股责任感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它还是让如月在那张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从九点坐到十点,又坐到十一点,坐得她全身发僵昏昏欲睡的时候,院子里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与其说莫祖新走了进来,还不如说他被人给架了进来。他看起来非常的不清醒——细长的眼睛几乎全眯了起来,两颊潮红,衬衣的胸前染着点点污渍,分不清是酒还是油。他的脸色一向是灰白色,那潮红在他高突的颧骨上就显得有种病态的刺目,他整个人几乎都是软的,被两个小厮架着,踉踉跄跄地摸到沙发上半躺下来,如月手里拿着订单,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一根钉子,突兀地扎进了一幅雍容华贵的贵公子饮乐图里。 她尴尬地坐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两个小厮看见了她都是一惊,然而莫祖新俨然已经有些不省人事,两人对视了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莫祖新似乎是觉得热,扯了一把自己的领带,一抬眼看见了她,嘴角斜了一下,艰难地扬起笑来:“如月?怎么,有事?” 听着他醉醺醺地叫自己的名字,如月觉得更窘,两个小厮交换了一下眼神,目光里都有些意味深长。她的脸红得烧到耳根,腾一下站起身来,就道:“大少爷醉了,我们改天再说吧。” 她说完转身就准备走,手腕却被人猛地拽了一下。莫祖新居然站起身来拉她,他的手指攥在她的手腕上似是火烫,他脚跟站不稳,猛地向前一栽,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如月被拉得向后一倒,只得止了步子,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小厮们也被莫祖新的架势吓了一跳,要待扶又不敢去扶,只能伸着手护在莫祖新周围,场面十分尴尬。莫祖新挥手叫他们下去,自己用手撑着爬了起来,在如月对面坐了,用手撑着下巴道:“如月,你有什么事?” 如月余光看着小厮们忙不迭地退下,心底越发打起鼓来。莫祖新看样子醉得不轻,现在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她有心跟着他们一起溜走,奈何莫祖新又拉着她不放。她沉默了一会儿,看莫祖新的眼神好像清醒了些,决定速战速决,就开门见山地道:“大少爷,我听说你接了六百多坛莫家陈酿的订单?” 莫祖新半眯着眼睛,听见这句话,细长的眸子闪了一闪:“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眼神在他眸中闪得极快,却被如月正正看在眼里。她攥着订单的手紧了紧,看他的目光也移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把它们往两人面前的茶几上一放:“我都已经知道了,可是莫老爷留下的酒只有二十六坛。” 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莫少爷,剩下的六百多坛你打算怎么办?” 她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如月从来就不会用愤怒的语气说话。当她一开始知道莫祖新接了六百多坛陈酿订单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害怕。她并不在乎莫祖新瞒着她做了这样的事情,她在乎的是万一他弄砸了之后事情要怎么办,她看向他的目光里几乎带着哀求,语气也像是在求他给她一个说法,告诉她他早就想好了要怎么补那六百多坛的亏空,然而他的回答却让她如坠冰窟,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很简单啊。”莫祖新的语气轻描淡写,甚至似乎还有些惊讶于她的大惊小怪,“从别的酒坊买点儿来凑个数不就行了,反正都是酒,喝醉了谁都喝不出分别。” 如月望着莫祖新,有点怀疑是不是她自己理解错了:“买什么?也买陈酿吗?” 他把领带咬在嘴里,听了她的话嗤一声笑了:“陈酿?现在哪家还有耐心把酒埋三十年才拿出来卖?买个三年陈五年陈就差不多了,再多了可就没钱赚了。” 如月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用别家酒坊的酒冒充莫家的酒也就算了,他居然还想用三年陈去冒充三十年的花雕。就算她之前对这个行业不了解,最起码也知道三年与三十年的区别,莫家陈酿出窖的时候满宅的香气至今都萦绕在她的心里,和普通酒坊里的花雕酒简直是天差地别,就算是醉鬼也不可能喝不出。她觉得莫祖新是在开玩笑,还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直到他满是疑惑地回瞪回来,她才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闹着玩的,惊呼顿时冲出喉咙,又赶紧捂住嘴巴。 “这样应该不行……应该不行吧……” “怎么不行?”莫祖新挑了挑眉,他似乎有些头晕,对她的深夜来访也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他们怎么会喝不出来……”如月咬了咬嘴唇,大着胆子道,“这样会把莫家的牌子砸掉的!” 她以为莫祖新就算再不管不顾,对于莫家的招牌应该还是有所忌惮,毕竟是他辛辛苦苦找主顾拉关系才竖起来的牌子,他可能根本没意识到这样做可能会给这块招牌带来的灭顶之灾。她充满希冀地望着他的眼睛,期待其中能有惊雷一闪让他恢复清醒,然而莫祖新的眼眸眯了一眯,眸间精光一闪,闪出的不是惊讶,而是怒火! “莫家的牌子?你觉得我会在乎莫家的牌子?”他用手撑起了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语气里的讽刺像是细密冰凉的冷雨,洒在她红得发烫的耳畔,“我根本不想要莫家的牌子,我也根本不想去经营什么酒坊,我需要钱,现在就要,你放心,你的那一半我不会少你的,至于我怎么赚钱,不用你管!!” 莫祖新的嗓音很沙哑,喊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声音撕裂出了血,面前的他眉目有种走火入魔般的狰狞,半点也没有以前温文尔雅的影子。 原来他这段时间的热情和努力都被她误解了,他要的根本不是莫家的招牌,他只是想从那块招牌上榨出更多的钱而已,至于莫家酒坊在他赚完这一笔之后还能不能开得下去,对他来说完全都不重要。是她太天真了,以为自己的几句话就能挑起他身为莫家大少爷的责任感,以为父子俩的隔阂在莫老爷去世之后自然而然地就能冰消雪释,她根本就没想想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那该是怎样的仇恨,能让莫祖新毫不留情地把莫家祖传的产业毁掉? 如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她还不想放弃,她看着他的眼睛,试图换一个角度让他清醒:“可是,你应该想想以后啊……如果你现在把莫家的牌子砸了,你以后还怎么赚钱,你应该想想未来啊?” 莫祖新望了她一会儿,唇角突然向上一扬,那笑容很无奈,像是她刚刚讲了一个极不入流的笑话,他笑不出来,但又不得不笑。“未来是什么,如月?”他含笑的眼神望着她,那笑意却是凛冽的,“我没有未来。” “你……”如月说不出话,他唇角的笑意是这七月天里飞着的寒霜,那沉沉的凉意一直蔓延到她的身上来。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些天我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你不知道我要先做什么才能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莫祖新摇着头,他的口吻充满了经历过世态炎凉的人望着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时才有的那种羡慕与怜悯,羡慕着他们一无所知的糊涂的快乐,又怜悯着他们迟早要接触到的冰冷的现实。如月的神情像是刺痛了他,又像是激起了他的某种共鸣,他忽然站起身来,那瘦高的阴影映在她苍白的脸上,他全身都在发着抖,那声音就艰难地从他的牙齿间迸落出来。 “我原来以为我认识了你,我有事情做之后,我就不再需要它了……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我需要钱,因为钱就是我的命,我的命是必须用鸦片烧出来的,我没有未来,我挨得一刻便是一刻了……”他神经质般地重复着,细长的手指插到自己的头发里去胡乱地搅着,而后脚跟一软,整个人栽倒在沙发上。 “我死了,如月。”他面朝下喃喃着,后背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早就死了……” 如月僵硬地坐在沙发上,手上摁着的真皮面子上滑腻腻的,全都是冷汗。莫祖新靠近她时,他身上的那股奇怪香甜味道冲破了印度香的禁锢,努力地传到她这里来。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知道莫祖新说的他早就死了意味着什么,熟鸦片的味道是香甜的,在这香甜气息里熏染出的他的味道却是死尸般的铁冷,前些天那个意气风发的莫家大少爷是借了尸还的魂,他早就死了,死在大太太为了禁锢他编织的富贵温柔乡里。 她知道他对鸦片上了瘾,但她没想到他已经上瘾到了这样的地步,他面朝下压在真皮沙发上,白衬衫下的脊椎骨突了出来,整个人就像是黄白的皮肤与白衬衫蒙着的一具骷髅。他真的太瘦了,瘦到他这样压在这里,那沙发的面子似乎都没有任何向下的凹陷,仿佛那上面压的不过只是一片纸,一缕烟。 他的衬衫袖管里空荡荡的,干瘦的手臂露出来,手臂上是密密麻麻的黑色针孔。洋钱掏出去,换成透明的液体注射进来,幽幽飘着的乳白色的烟雾融进他的血液,像是傀儡手脚上缚着的丝线,有了它们他才能活动手脚。莫祖新早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却浮在半空,操纵着自己的四肢在别人面前表演着一出出的皮影戏,他比谁都痛苦,因为他比谁都清醒,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早就已经死了,却比谁都需要一个名叫莫祖新的人偶活生生地出现在别人的面前。 因为如月需要他。 第20章 白瞎回归 如月忽然觉得自责。如果不是她要他重新竖起莫家酒坊的招牌,他或许不会这么快地把自己像油灯一样烧到尽头。他或许可以死得更愉快些,如果不是她在最后出现,固执地要求他立刻活过来。现在的他已经不受控制了,她奈何不了他,他自己也奈何不了他自己,能起作用的只有萦绕在他血管里的细细丝线,是她逼着他把那有毒的丝线嵌进血肉,逼那已经苟延残喘的人在金翠辉煌的大戏台上起舞作歌,是她逼着他葬送了自己的未来,现在却试图用这样的字眼来劝说他—— 她战栗起来,却觉得一切都还是有转机的,只要他还在她的面前,他还能跟她说话,还有心跳,还能呼吸,她就还有办法。发出去的订单可以再收回来,染上的烟瘾也可以再戒掉,她颤抖地站起来,走到已经蜷缩成一团的莫祖新面前,试探地俯下身去,用手去摸被他揉乱的头发。 “呐,没关系的,你还活着……”她轻声地劝说他,虽然连她自己的嗓音也因为恐惧和震惊无法控制地发着抖,“你可以慢慢戒掉的,不用着急,你一定可以戒掉的,我会陪着你……” 她的指尖触到他的发丝,那滑腻的头油下面,他的头发干涩得像一蓬枯草。她心乱如麻,说到最后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指尖下莫祖新的身体陡然一颤,她猝不及防,他的手已经伸出来,轻轻地抚上她的下颌。 “如月……” 他的指尖是被烟沁透了的味道,甜香里带着一丝辛辣,她整个人被他一把拽倒,随即就被他压到身下。白衬衣下他的肋骨压着她的肌肤,带着酒气的唇不管不顾地贴上来,她大惊失色,双手下意识地在空中乱抓,下颌向旁边一扭,他的唇便贴在她的侧脸上,是黏腻冰冷的触感,让她全身的毛孔都在一瞬间缩了起来。 “如月你怎么了……你不是喜欢我吗……”莫祖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一只手压着她的手,另一只手顺势就滑到她的腰间,那股浓烈的气息随着他双唇的开合充斥过来,她急促地呼吸着,听着他神经质地在她的耳畔喃喃,“你从一开始不就喜欢我吗,你把黄金装在那老鬼棺材里送我,你找到那些陈酿之后第一个就想到我,你还找到我母亲最擅长的苏绣送我……你打听到了我母亲和我父亲是怎么认识的吧……就是因为我母亲会绣荷包……整个银泉找不到第二个人能绣出她那样的荷包……” 如月被他呓语般的话惊得目瞪口呆,稍一愣神,整个人已经被他死死地制住。她的头发全部散开了,头偏向了一侧,能感觉到莫祖新那只枯柴般的手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身上乱摸,那股浓烈的气味冲进肺腑,似乎也化作无数的丝线给她织就了一张自缚的网,她没有力气再挣扎,就那么软软地躺在那里,恍惚中似乎她又飘在了半空,冷冷地望着沙发上那个被人压在身下的娇弱的女子,仿佛此刻遭受侮辱的并不是她。 震惊和缺氧让她的神智渐渐迷蒙,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白瞎,想起了那个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从天而降的男人,如果他还在的话,他会做些什么呢?会是一道黑影飞身而入,拎起莫祖新干瘦的身子把他扔到对面的墙上?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门口的水晶帘子突然动了一下,一道矫健的黑影飞了进来,一下子蹿上莫祖新的肩头,随之响起的,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莫祖新在那晚之后的第三天死了。突然闯进来的飞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的肩膀咬了个对穿。他身体底子太差,流出的血根本没办法止住,抗不过那锥心的疼痛,自己偷偷给自己注射了过量的吗啡。 这大概也是他期待中的死法,至少在最后的时刻他是快乐的,腾云驾雾的飘飘然里没有人世间的无奈与凄怆,他是微笑着的,溢着白沫的唇齿间喃喃呼唤着一个名字,只不过没人能听清他在最后一刻念念不忘的究竟是谁。 如月是被人从莫祖新的客厅里抱回去的,被发现的时候,她被全身是血的莫祖新压在身下,已经不省人事,身上的月白蝉翼纱旗袍上溅满了放射状的血点子,脸上是毫无人色的青白,像是一件被打碎了又让人划破了手的瓷器,满地的青白瓷片和鲜红的血有种无声中透着惨烈的狰狞。 昏迷不醒的三天里她发着高烧,一刻不停地做噩梦,梦里莫祖新压在她身上像一只破旧而沉重的白纸灯笼,突然一道黑影划了上去,鲜血飞溅出来,烧红的烙铁一般烫到她的身上,他的血像是有魔力,流到哪里,碰到哪里,哪里就立刻死去,包括她在内。 她就这样在梦里与死搏斗了无数回,每一次的结局都是一样。她没能见到莫祖新最后一面,事实上他没有一刻离开过她的梦境。到最后他的面目已经模糊了,但是那死一般的魔力还在,那奇异的香气还在,唯一能拯救她的只有那道黑影,然而它却像是风筝一样忽近忽远,她每次想要用手去抓都抓了个空,手上是火辣辣的疼,是被风筝线割破了掌心,她却止不住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伸手去抓,因为她觉得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不知道自己死过去了多少次,直到最后一次有人把她的手紧紧地攥到了掌心。那人的手指很粗糙,指尖却是温热的,那力量从指尖传到她的心底来,压在她身上的莫祖新渐渐地消失了,她试探地睁开眼睛,看见黄昏橙色的阳光从明白色的方格窗里透进来。坐在她身畔的男人一袭黑衣,唇角浮着她熟悉的笑意,阳光落在他漆黑的墨镜镜片上,跳跃着闪烁着亮晶晶的金色。 “小姐……小姐……”她听见有人在唤她,目光移了移,看见阿绣喜极而泣的脸,“你终于醒了,瞎爷回来了!” 白瞎是在莫祖新去世后的第二天回来的,彼时莫宅因为莫祖新的暴毙以及她的昏迷不醒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莫祖新的丧事办得可谓潦草至极,酒坊的主顾们纷纷找上门来讨要他们付的陈酿的订金,大太太那边听闻莫祖新出了事又派了人过来准备生事端,莫祖新新聘的管家根本无心搭理莫家的烂摊子,趁乱收拾了一部分值钱的细软就要跑路,结果被回来拿衣服的白瞎堵在了书房里。 白瞎说是因为这几天天气热了,他记得有件黑香云纱的衫子丢在了莫家,所以才回来,不想刚一进门就撞见莫祖新的灵位,天气实在太热,他被那棺材里冒出的腐臭味熏得头晕,找错了地方撞进书房,正好抓了那老头儿一个现行,然后才知道了莫家近日的大变故。出了书房的门又正好撞见大太太娘家那帮人在那里耀武扬威,就顺手教训了他们一顿,顺便还让他们把莫祖新的棺材一并拉着走了,也算没让他们空手而回。 白瞎讲起这些来的时候眉目间依然含着笑,像是讲着一个离奇古怪的笑话,而如月却能从他说起这些事时指节泛出的青白里,想象得出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怎样的决绝狠厉。他每次都是这样,在她面前永远都是笑着的,把那些最残酷的过程讲得如同分花拂柳一般云淡风轻,这才让她产生了之前的错觉,觉得做什么事情都很容易,重开莫家的酒坊也是一样的容易。 她靠在菊花芯的棉布软枕上,动一动身后就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声,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莫祖新接的那些订单怎么样了?” 白瞎摆摆手,接过阿绣递过来的一碗切成小块的苹果,自己拈了一块丢进嘴里,把剩下的递给她:“我跟他们都谈了,订金不用退,我们大东家被狗咬死了,要办丧事,延迟三个月再交货。” 如月皱了皱眉,一是“东家被狗咬死”这种说法实在有些太直白,二是以她对那些顾客的理解,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地善罢甘休。白瞎不在的这段日子似乎瘦了些,夕阳下他侧脸的线条犹如刀锋一般的清冷,这个奇异的男人又一次在她最需要的时刻从天而降,以他独有的方式帮她闯过难关。她潜意识里害怕他又像以前那样毫无征兆地消失,理智却又让她觉得她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再次把一切托付给她。咬死莫祖新的那条狗是他养的,莫祖新的鲜血似乎还烙在她的肌肤上,她的声音忽然有些干涩。 “白瞎。”她艰难地出声,声音沙哑得几乎像被另外一个人附了身,“我有事情要问你。” 白瞎转过脸来对着她。她神色里的犹疑和不安似乎都毫无保留地映在他漆黑的镜片里。她想要说很多话,然而在他这样的表情面前她没有办法开口,他唇角扬了扬,用银签子插了碗里的一块苹果,直接送到她的嘴里。 “现在别问了。”他说,唇角的笑意一如既往,“等你身体好了,你想问什么都行。” 第21章 推心置腹 如月虽然不曾受伤,但却着实受了惊吓,被阿绣摁在床上结结实实地躺了七天。这七天里白瞎重新成为了莫家的管家,接起重修酒坊的事宜,莫祖新暴毙后留下的所有杂事都交到了他的手里,纷繁复杂毫无头绪,却被他在短短几天之内收拾得服服帖帖。 白瞎和莫祖新的行事方法不同,后者让她在偌大的顾宅里关起门来万事不理会,小房间里涌动着温雅宁静的空气,时间仿佛都是停滞的,白瞎则如同疾风般推开了她的窗,那点旖旎温存的旧梦就全都被一股脑地卷到了纷乱吵嚷的大世界里面去。他白天在外面打理诸事,到了黄昏就一定会到她的床前来,翻着账本把一整天的事情讲给她听,上到哪个主顾来了说了什么话他回答了什么,下到修酒窖的泥瓦匠用的是什么泥工钱多少什么时候结。如月从来没听过这些,他就让她不懂就问,然而她问出一个问题前总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白瞎很可能因为她“没见过世面的话”在她的脑门上弹一记。 如月其实很难想象白瞎和那些人谈事情的样子。大太太的娘家人不是好打发的,后来也曾卷土重来过几次,而莫祖新之前的那些主顾更是难缠,莫家酒坊的牌子一竖,本身就是树大招风的事情,莫祖新身上一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被狗咬了”的说辞显然撑不了多久。然而在白瞎出面之后,这些人竟无一再生过事,这让她很是纳罕,在她的想象里白瞎大概如同刚分家不久那时在西花厅里似的,面前一张红木长案上搁一把□□,他往后面的梨花木扶手椅上一坐,两条长腿往桌上一搁,谁敢造次眼皮一抬就扣扳机,先把人打过奈何桥去再说。 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不寒而栗,害怕他再惹出什么事端,就差阿绣到前面去看情况。阿绣回来后的说法却和她想象得大相径庭,说白瞎其实和善得很,无论谁来都上两个天青色冰裂纹的宋窑盏儿,他自己那杯是明前龙井,对方那杯就不一定,或许是普洱或许是杭白菊或许干脆就是一杯凉白开,喝着喝着不知怎的就把对方哄得满面红光,有时候还勾肩搭背地把人送出去,两个人笑得嘴巴咧到耳根,一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模样。 如月颇怀疑,白瞎曾经跟她说过他不会做生意,如今这副如鱼得水的样子是怎么回事,难道在外面这几天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她问白瞎,他只是哈哈一笑,说生意其实比他想象得好做,跟算命先生一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已,如月觉得他算命先生的幌子也不是正经的,然而她自己搞不定那些人,也就由白瞎搞去,心底对他还油然而生一份敬意,认为他无师自通,触类旁通,十分之伟大。 然而因为其他的一些事情,她却还是觉得无法放心地把一切都托付给他。 莫祖新去世之后,他生前所住的院落就被白瞎封了起来。如月后来曾经进去过一次,带着下人们把他的一些遗物整理出来。她对白瞎把莫祖新的棺材交给大太太那边的做法始终无法释怀,总觉得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然而她又不能跑到乡下去把他的棺木抢回来,就给他修了个小小的衣冠冢,他如果觉得莫家祖坟那边呆得不舒坦,能有个别的去处也好。 莫祖新留下的东西并不多,值钱的东西基本应该都被他拿去买吗啡了,剩下的也只是些衣服用具而已。从那个洛可可风格的五斗柜里整理出了一厚摞烫金的西方古典作家诗集,其中有一本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漂亮的花体英文纸页里夹着一张莫祖新年轻时的照片,应该还是他在省城读书的时候拍的。照片上的他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打着笔挺的领带,照片微微泛了黄,拈在她的手里,是一张在夕阳里闪着落寞光彩的遗像,那遥远的笑容里带着寂寥。 这是莫祖新活着的时候,是他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里最难忘的岁月,她不知道莫祖新以怎样的心态留下了这张照片,在他被烟瘾折磨得死去之后又在那诱人的香甜气息里活过来之后的空虚里,他会不会想起那些他曾经迷恋过的美丽诗句,那漂亮的花体英文勾勒着他永远失去了的梦想。或许他会在深夜偷偷打开这本诗集,她不敢想象那将是怎样凄凉的场景,他进行的是世上最悲哀的凭吊,因为那凭吊的对象,其实是他自己。 他那夜疯狂的举动让她做了整整三天的噩梦,可对于这个人,她却始终都恨不起来。或许她的出现对他来说才是最残酷的,她是一个无辜而残酷的提醒,清晰地让他意识到他已经变成了莫家阴气沉沉的大宅子里的一具行尸走肉。他应该是爱她的,从她听着他讲起自己遥远的少年时代时的眼神里,他看到了惺惺相惜般的向往与渴求,那渴求想让他为她重新活过来,却又被那无形的手臂拖到了泛着冰冷的甜香气息的深渊里去。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她恨不起来,如月不会恨任何人,更何况这个人曾经以这样绝望而无可挽回的方式爱过她。 她把那张照片放进了火盆,泛黄的纸张卷曲着瑟缩起来,少年的笑容骤然退却了颜色,火苗里激起一捧小小的橙色光点。 她真的有太多的问题要问白瞎,莫祖新那晚说的那些话让她又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瞒着她。莫老爷棺材里的黄金是一件,送给莫祖新的苏绣丝绸钱包是一件,飞飞那晚为什么会闯进莫祖新的客厅是一件,还有除此之外的许多许多件。他为什么要在一开始卷进她和莫家的恩怨之间,是真的出于善意想帮她还是真的像莫祖新所说的是为了钱,他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莫家的秘密,还有他口中所说的自己见不得光的眼睛,她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他的眼睛,她不知道他冲她微笑的时候墨镜下面是怎样一副眼神,是真挚温暖,还是嘲笑着她的懵懂与无知。 阿绣终于允许如月下床的那天白瞎带她去了已经修缮完毕的酒窖。酒坊没有开工,一排宽口大肚的大酒缸靠墙摆着,整个酒窖里弥漫着一股古旧而温馨的气息,昏暗的空气里似乎带着往昔那些美酒佳酿残留的馨香,像是美人离去后盈盈然吹起的香风,闻起来让人带了点神往,却又不由自主地生了寂寥。院落修得干净敞亮,八月初明亮的阳光亮晃晃地照她的眼,院子角上整整齐齐地摞着一叠竹簸箩,那细密的纹路上还泛着青色,在白色的阳光里一闪一闪的。 两个人走了一圈,没有地方可以坐,白瞎就拎了两个竹簸箩过来自己靠着,却给如月拎了个小板凳儿。两人在酒窖门口坐了,院子里晴天丽日白花花地洒到眼前来,身后却浸在酒窖温香神秘的阴影里。她穿着白色乔其纱旗袍,膝盖上垂着半西式的百褶裙,那阴影便在裙摆上一道一道地浸着,正如这天地间的每个人身上,那光明与阴影原都是一半一半的。 “你不是有事情想问吗,问吧。”白瞎枕着自己的手肘。 如月听着他这样安闲的声音就觉得有些窘,他好像早就知道了她准备要问什么,他不肯直接告诉她,却非要让她硬着头皮问。她想知道的事情太多,思索了一会儿,决定从最近的一项开始问起:“莫祖新生日的时候你让我送他的那个钱包,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啊,那个是苏绣。”白瞎道,“莫祖新的亲生母亲是苏州人,以前是莫家的绣娘,之所以被莫老爷看中,就是因为绣得一手好荷包,她最拿手的就是绣青绿山水,所以一看那个钱包莫祖新就能想到她。” 如月惊异于他语气的平淡:“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妈呗。” “刘妈?”如月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那个婆子的样子,“她不是大太太的人吗?” “大太太的人?不,她是这个的人。”白瞎冲她笑了一下,从裤袋里掏出一枚十足新的洋钱,在空中翻了个花儿又接住,道,“只要有钱,你想要多少个刘妈就能有多少个刘妈,莫家的秘密是很多,但有无数个刘妈吴妈赵妈,你想知道什么都是一眨眼的事。” 那枚洋钱在她眼前划出一道灿烂的银弧,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有钱能使鬼推磨,白瞎的话使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知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她觉得有点唏嘘,因为莫家的秘密就这么被一个外人用钱买了出来,想了想又觉得坦然,因为或许他们根本没想保守这个秘密,只是那宅子里没有外人,大家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罢了。 提到钱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那莫祖新说莫老爷的棺材里有黄金又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我当时确实没跟你说实话,莫老爷那口空棺材里压的不是砖头,是黄金,莫祖新明着说不撬,背地里肯定撬开了,所以他重新起祖坟的时候才啥也没说。”白瞎说着瞥了她一眼,“不过你应该也能想得到,我本事再大也不能把祖坟里的棺材给变没了,莫祖新肯把这事儿兜着,肯定是得了好处啊。” 如月心说这种事情她如何想得到,单是看见院子里冒出来一口棺材就够她吓得魂飞魄散的了。她想起莫祖新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心里不由觉得内疚,他将这些事情看作了她向他的示好,事实上她却毫不知情,一切都出自白瞎的安排,结果让他爱上了自己,自己却始终被蒙在鼓里。她看着白瞎,他的唇角还带着那副怡然自得的笑意,好像颇惊讶于她的迟钝,突然觉得一阵窒息,道:“那你安排这些……你安排这些就是为了让莫祖新爱上我吗?” 第22章 名门之后 白瞎闻言很惊异地扬了扬眉毛,看着她脑袋上下晃了晃,在膝盖上猛拍了一下,道:“你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莫祖新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喜欢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我给他金子不过就是为了让他在大太太的事情上别跟你作对,送他钱包也不过是为了让你跟他搞好关系好做生意,你这个脑袋里能不能想点正经的?” 如月被他一番话驳斥得无言以对,红着脸低下头去,白瞎最后斜瞥了他一眼,悻悻地道:“再说了,就你这种货色,要是能让别人那么容易动心,我也甭算命了,改行当月老得了。” 如月万分后悔,听了这话又觉得有点儿不服,她可曾被莫祖新称作“最神奇的女人”,怎么就成了白瞎口中的“这种货色”。想起莫祖新说那句话时的眼神,她心底一阵唏嘘,不由的就垂下眼帘来,思绪又回到那个初夏的晚上,黄包车外面闪过的璀璨光影,痒痒地落在她的真丝裙摆上,在记忆里渐渐渺远成微微泛黄的颜色,是她生命里最初的一次被男人赞美的欣喜。 而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那个男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沉默了一阵,白瞎看她的神情有点迷惘,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道:“喂喂喂,你想什么呢,跟掉了魂似的,该不会还觉得是我害死了莫祖新吧?” 她怔了一下,抬头望了他一眼,那一眼在他眼底好像成了默认,他神色猛地一变,道:“哎,你可别瞎猜啊,我可是无辜的,他出事的时候我还在昌林给人看手相,那狗虽然是我养的,它怎么跑到他客厅里的我可不知道,那狗就是护主,碰见跟主人作对的那就是往死里咬的,要不是我养的它看见我弹你脑袋也肯定得往死里咬我,莫祖新点儿背给撞上了,你说那能怪谁?” 如月摇摇头。白瞎的话的确在情理之中,而且对于莫祖新来说,飞飞的咬伤只是个诱因,真正让他丢了性命的,其实是他自己给自己打进去的那些吗啡。这些事白瞎没提,但她知道他肯定想得到,其实就算没有那晚的事,莫祖新也迟早会出事,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长时间,假酒的事情也迟早会暴露。油尽灯枯,那晚的事情只是提前在那摇摇欲坠的灯火上浇了一盆冷水而已。 她咬了咬嘴唇。莫祖新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他。 “当初你为什么要卷进莫家的事情里来?”她问,“因为钱吗?” 这个问题才是她最想要得到解释的问题,莫祖新的事是被这件事牵扯出来的一个枝节,如果不是白瞎一开始跑到莫家来横插一杠,后面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这是所有波折意外的开始点,是浓雾里最深处的一点,是所有谜团的核心,白瞎是为了在莫家搅弄风云才想要了解莫家的秘密,如果莫家的秘密都是他用钱买来的,那么他之前就对莫家的事情毫不知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钱只是如月的一个猜测,却是她想得到的最合理的一个可能。然而白瞎唇角扬起的弧度让她瞬间就后悔了,他边笑边连连摇着头,神情颇像是饱经沧桑的老人看着襁褓里未经人事的孩童,带着种自然的宠溺与无可奈何。 “顾小姐啊顾小姐。”他笑着道,“你好好想想,你的上上个问题和这个问题,想明白了再决定怎么问我。” 说完他就把脑袋靠在了竹簸箩上,好像跟她说话让他特别疲惫,必须中途休息一下。如月红着脸回忆自己的上上个问题,骤然就觉得不对:“呃……棺材里的黄金……”她一个激灵,“你可以在棺材里装满黄金……所以说你根本就不需要钱?” “噗,不是装满黄金,是半满是半满。”白瞎连连摆手,“不过结论是对的。” 如月完全愣住了,俗话说乱世黄金,装满也好,半满也罢,都足以让他后半辈子高枕无忧,完全用不着来淌莫家这趟混水。“那你是……” “因为我自己。”白瞎微微低了低头,阳光落在他漆黑的墨镜上,一漾一漾地跳着光点,“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被人从家里赶出来的孩子。” 白瞎说,他原本是来自北方某个前清贵族之家,祖上据说是皇帝的亲戚,家世显赫,后来前朝权势没落,他们家也跟着失了势,几房之间互相倾轧。和如月不同的是,他是在七岁的时候,跟着母亲——一个失了宠的姨太太一起被赶出来的,他母亲原是南方人,于是带着他南下,两人一路飘泊,居无定所,他的眼疾就是在那时候染上的。后来他母亲去世,他一个人在外面打拼,靠着一身胡搅蛮缠的功夫(他真的就是这样说的)在银泉一带发了点小财,但眼睛却再也没能治好。 同样被赶出家门的如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曾经,他吃了无数的苦才活到现在,看如月是弱质纤纤的一个姑娘,他实在不忍心就看着她这么被赶出顾家。莫家只是一个跳板,他真正想做的是让如月能重新站到顾家的门前,把属于她的家产给夺回来,要想与她的两个哥哥抗衡,靠他的那点儿金子是不够的,如月现在只是一张单薄的纸,要想重新回到顾家,她必须得把自己打磨成一把见血封喉的剑。 如月觉得难以置信,可她又不得不信。她无法想象白瞎会是前清贵族的遗后,他行事全无章法,作为百无禁忌,实在不像是大家族里的少爷,然而他无论是之前修院子还是做管家,的确都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尤其是他整修的园子,在莫祖新的生日宴上被不少达官贵人们评论说是颇有大家之风,足见他对园林这类奢华之家才会有的事物的造诣,这种造诣不会是天生的,是从小耳濡目染才会有的结果。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根本不曾认识过他,现在戴着墨镜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是白瞎,如果他穿上北方人的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的话,就算是在大街上与她擦肩而过,她可能也认不出他。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眼睛,他的神情都被挡在那副漆黑的墨镜里,她看着午后的光点在那漆黑的镜片上跳跃,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就冒了出来。 “白瞎,你能把眼镜摘下来吗?” 白瞎没有立刻回答。微风轻轻地扬起他前额上散落的刘海,这是江南初秋的午后,余热未散的空气里充斥着高一声低一声的蝉鸣,让她觉得面前的他有种格外的遥远,他忽然冲她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摁了摁她的脑袋。 “现在不能。”他微笑着,语气里有种很难得的郑重和温柔,“不过我答应你,等你回到顾家,我就自己摘下来给你看。” 听完白瞎的身世之后,如月回去想了很久。 她想她大概是能理解白瞎的心境的。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希望她能回到顾家。大抵人们看到与自己境遇相似的人总会如此,当初自己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如果有别人能替自己做了总是好的。白瞎被赶出家族的时候才七岁,是毫无反抗能力的年纪,而她却不同,他认为她是有能力把原本属于的家产夺回来的,所以他无法容忍她居然要心甘情愿地走自己的老路。 但她还是没想清楚她到底想不想这么做。白瞎是贵族之后,还是个少爷,被家族驱逐后失去的财富、名誉、地位每一样对他来说都是锥心之痛。如月跟他不一样,她在顾家需要的是一间安安静静的闺房,到了这里来之后也不过如此。而且,不管她和顾家之间有怎样纠葛,莫家其实都是无辜的,这一大家子人莫名其妙地卷进了这场纷争里来,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她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然而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扪心自问,因为白瞎很快把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摆在了她的面前。他们需要在三个月之内交出六百八十坛莫家陈酿花雕,不然的话,用白瞎的话来说,别人很可能要来拆莫家的房。 如月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白瞎对此表示完全赞同。然后他迎着她惊讶的目光嘿嘿一笑,说他们需要的并不是三十年的陈酿,而是尝起来跟三十年陈酿一样的东西,换言之,就是在三个月的时间里,让新酒的味道跟陈酿一模一样。 白瞎给出的方案是把陈酿当作九重酿的原料,就是把陈酿加进酿酒的糯米上重酿,经过九次的重复酿制,就可以让新酒拥有陈酿的口感。如月把头发卷进翠蓝竹布头巾里,系了条同样材质的竹布围裙就被赶进了酒窖,白瞎说既然你是要卖酒的,就必须得知道酒是怎么酿出来的,每天在小院里喝茶看报的东家生意肯定长久不了,要奠定百年的基业,从一开始就得从最基础的事情做起。 第23章 酿酒大师 阿绣很心疼如月,自己小姐虽然之前不受人待见,但好歹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居然被白瞎弄得跟黑眉乌嘴上灶丫头似的。如月起初也觉得辛苦,从一开始浸泡糯米一遍遍查看米的软烂程度,到煮糯米的时候滚烫的热气直扑到脸上,再到把蒸熟的糯米摊到大竹篱上晾晒时自己也跟着晒脱了皮,最后再到把晒好的糯米入坛发酵,万事都要亲历亲为,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粗活,一天下来不免腰酸背痛,回房间的时候连茶碗都端不起来。 白瞎虽然把如月支使得够呛,自己却也没闲着。酿酒用的泉水是他亲自上山去选的山涧泉水,而且必须是晨间到午时汲的水,过了这个时间段的一律不用;糯米也是他亲自选的,米质一定要纯到极点,稍微有一点米糠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挑出来丢掉。除此之外他还另有绝活,酒酿了一段时间之后,到什么温度应该搅拌,他伸手往坛口稍微一放心中就能有数,九重酿中需要不断地加入陈酒,他舀起一点儿酒来喝一口就知道下一重什么时候加该加多少。白瞎平时大大咧咧,这时候对各种细节的要求却近乎苛刻,甚至如月有一次没有扎头巾就进了酒窖,结果直接被他赶了出去,说这里面都是给人喝的东西,万一喝出根长头发来该有多恶心。 有这样严厉的监工在酒窖督阵,如月不敢不尽心尽力,说起来她才是真正的东家,不知为何却觉得他的话就是圣旨不得不听。一开始的辛苦过去,日子渐渐变得充实起来,她还时不时地能发现一些小乐趣。譬如说在院子里摊晒糯米的时候,莹润晶亮的糯米倒映着明晃晃的阳光,像是揉碎了散落一地的水钻,满院子萦绕着熟糯米香甜诱人的气息,她和白瞎倚在院门口的竹簸箩边上,感觉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这院子里洁白温馨的一地都是她的,酒窖成了贮存美梦与希望的秘密花园。 糯米与酒曲入坛之后没有那么多糯米要晒,如月也跟着闲了下来,不过白瞎好像是计划好了不让她闲着,几乎马上就给她安排了新的任务,而且这个任务比起酿酒更让她哭笑不得——学打麻将。 麻将在江东其实也很流行,只不过那是上流社会们闲来无事的阔太太们最喜欢玩的玩意儿。如月尚未出阁,受的又是半西式的教育,之前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看亲戚家的女眷打过几局,自己的手却连一张牌都没有碰过。刚开始听白瞎说起的时候她很抵触,心说她又不是没有事情做,为什么要学这个玩意儿,白瞎却摇头道非也,这是一项非常基本的技能,如月要想在当地商界扎下根,就必须得学。 白瞎说莫祖新虽然已经给酒坊拉回了以前的一些主顾,但莫家毕竟是前清时起家的,皇帝倒台的时候跟着没落了,因此新时期里得了势的那批人,十成里倒有□□成不认识,而这批人恰恰是现在的当权者,官商不分家,这些人如月不能不认识。她是个寡妇,不好在外面抛头露面,但有一项却是做得到的,这些当官儿的多半都有姨太太,姨太太闲了就要打麻将,其中不得不提的就是目前银泉的地头蛇,银泉最大钱庄所有者张老板,银泉大大小小的铺子几乎都能跟他扯上点儿关系,他一共有十二个太太,其中除去十二姨太脾气乖戾不喜与人交往之外,如月过去了,刚好能凑三桌。 对于他这种说法,如月一开始无法接受,什么叫她去了刚好能凑三桌,她怎么能和张老板家那帮姨太太们混在一起。她本想借着“家里也凑不齐一桌麻将”的理由推托过去算了,怎奈白瞎说一不二,把阿绣叫了过来,又拉上婆子堆里最会打麻将的一个,当即拉着如月学习起来。 用白瞎的话说,在学打麻将这件事上,如月表现出了“惊人的愚蠢”。她原本记忆力极好,一百多张牌的花色种类看一遍便了然于心,吃碰杠之类的规则也是一讲就会,奈何她天性不懂取舍,手里的牌总拿不准是要凑个什么胡。偏偏她手气又极差,想什么就不来什么,打出去的牌却又总被人碰或吃了去,好不容易凑到听牌了,听了好几圈都听不到,运气差得连阿绣都看不下去,明里暗里地给她喂牌,然而她无论如何都胡不了。 如月到底是个小姐,以前家庭教师来家里上课的时候也是被赞过天赋不输男子的那种,在打麻将这种事上却屡屡败北,面子上难免挂不住,就准备从麻将桌边逃跑。然而白瞎哪肯放过她,硬是给拉着回到牌桌边,说自己胡不了不要紧,能帮着别人胡就行,那牌桌上的眼风神色才是硬道理,真正的高手,庄家一声咳嗽就能听出来他要什么牌,喂牌喂得不露声色,想让谁赢就让谁赢,那才是麻将的最高境界。 如月听得晕晕乎乎,却也明白了七八分,合着这麻将打来不是让自己赢的,把别人哄高兴才是真本事。然而白瞎口中的神色眼风更是难学,她揣摩了好几天才看出来摸牌看牌时别人脸上微妙的神色变化。白瞎亲自跟她示范,然而他的麻将是北派打法,和江南一带流行的颇有不同,就改口说让她领会精神。 然而领会精神也很难,她手上抹着牌,却得不动声色地留出目光来看人,精力不够用了,有时候连“碰”都忘了喊。白瞎看不过去,从她背后一纸扇敲过去,虽不曾真敲在脊梁骨上,却也扇起一阵阴风,搞得她以后每次喊“碰”“吃”的时候声音都像受惊的小鸟,一次还惊掉了一个姨太太的莲花茶盅子。 如月尚在麻将之路上努力中,白瞎也没闲着,除了照管酒窖里的酒,还发展出了不少别的爱好。如月旧年学英文时候的课本有几本放在外面的书柜上,他某天碰见了就饶有兴味地拿起来读,她原来以为他也就是看字母玩玩,没想到他居然真会读,且有股道地的伦敦腔,水平比她还要高出一大截。问他哪儿学的英文他就只呵呵一笑,说当年八国联军开进四九城的时候他还在城里呢,她一开始还真被糊弄过去,后来一想那会儿他才几岁,那厮却早就悠哉游哉跑到廊下逗鸟去了。 除了说英文之外,白瞎新增的一项爱好是收古董。他也不是什么盘子碗子都收,而是今儿收玉器明儿收青花,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新近他转向一个格外高雅的方向,专收古时候传下来的那种眉纹砚台,为了上面的几道纹的走向情态和卖家斤斤计较,如月以前倒看不出他是个如此风雅的人物,总觉得像他这种随时随地能从身上掏出枪来的角色,对古董的兴趣应该仅限于鼻烟壶。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中秋节。白天如月和白瞎都没闲着,给各位银泉有头脸的人物都备了礼,附上拜帖一份一份地封好了,交给小厮们分发出去。如月一整天都趴在案上写烫金那红纸的帖子,手上都蹭上了一层红色,写完之后她圈在藤椅里半天不愿起来,被阿绣硬拉了起来到水榭里去赏月。 水榭里摆了贵妃榻和燕尾翘头案,案上用青釉花鸟鱼纹的海棠碗盛着月饼与各色瓜果,另有新下的极肥美的螃蟹,红彤彤地摆了一盘。粉彩小瓷壶里装的花雕是从酒窖里拿出来的,才酿了不到一月,却已经很有了股甘醇之气。如月将第一杯酒祭了亡人,白瞎就拿起了筷子,如月叫阿绣也上来吃饭,她推托了几句,方脸儿红红地过来,却只是拿着一套银制的工具给两人剥螃蟹。 不远处岸上种的桂花开了,远远望去恍若一层轻雾,如梦似幻地萦绕在树间,那清雅的芳香飘过来,同酒香袅袅织缠,越发显得旖旎醉人。那满月边上似乎烘着一层流云,月色便显得分外朦胧,像是水晶帘后若隐若现的美人。月色倒影在清幽的湖水中,晶莹的流光倒影在水榭里三个人的脸上,如月的珍珠坠子在耳边一漾一漾地发光,几杯酒下去,人就有些飘飘然起来。 阿绣把剥好的蟹黄递给如月,她接过来习惯性地道了声谢,阿绣低了头没出声,眼圈儿却渐渐红起来,这却把如月吓了一跳,心说这丫头该不会是想家了,赶紧问她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家里早没什么人了,我是替小姐伤心……”阿绣揉了揉眼睛,小声道,“还在顾家的时候,每年中秋老爷都会带一大家子人在园子里赏月的,那会儿是怎样的排场,再看看现在……” 如月听她一说,自己也有点唏嘘。在顾家的日子回忆起来是漫长而平淡的,而中秋节却是一个难忘的时刻。因是阖家团圆的节日,几房太太们都会出来吃饭,为了不惹父亲生气,大家面子上也都是和和气气的。她因为名字里有个月字,赏着赏着月父亲就会把话题绕到她的名字上来,她第一次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如月”就是中秋节上。江东的月色比这里要澄明清澈,虽然在回忆里也不免染了模糊,但是想想总觉得还是要比现在要清亮些。 她沉浸在回忆里,侧影不免就带了几分寂寥,映在那湖水里,就成了副淡雅的剪影画儿。剪影画儿忽然碎在了月色里,是白瞎把手里的一块青丝玫瑰馅子的月饼掰碎了,丢到那湖水里去引游鱼。他斜倚着栏杆,道:“林妹妹们,过节儿的时候能不能别拉着张脸,平常得给人守寡,现在还不赶紧喜庆点儿。” 如月早就习惯了白瞎这种没遮没拦的说话方式,也没想跟他理论什么,倒是阿绣清了清嗓子,转过脸儿去对白瞎道:“瞎爷你有所不知,我们小姐以前在顾家的时候,跟现在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姐心实不知道可惜自己,就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了心疼。” 第24章 虚惊一场 白瞎瞥了她一眼,摆摆手道:“唉,是我理解不了,不过倒也知道,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小姐,没事儿就爱天天掉眼泪的,如今有了这样正当的理由,不抱头痛哭一会儿说不过去啊。”他双臂往脑后一放,向柱子上一倚,“不过瞎子我劝你们一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不说别人,去年这个时候我还躺在别人家的屋顶上饿着肚子晒月亮呢,现在能有这样我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如月想象了一下白瞎躺在屋顶上跷着二郎腿看月亮的情形,的确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很有福气,然而细想又觉得不对,问:“你不是有半棺材黄金嘛,怎么会到那种地步?” 白瞎干笑了几声,道:“哎呀,我这个人,钱赚得快,花得更快。”说完他挠了挠头,又道,“你比以前聪明了哈,我说的话居然能记住了。” 如月在心里揣摩他这句话到底是褒是贬,然而没等她揣摩出来,就听见他继续道:“其实中秋也没有什么好过的,只是有好东西可以吃。中国人的节日离不开一个吃,有的甚至提前一个月开始做东西吃,所以我喜欢所有中国的节日。” 他的口气倒很严肃,只是结论让人觉得好笑。阿绣就道:“中秋还是有别的意思的,这是阖家团圆的节日,你看那月亮多圆,就象征着团圆美满嘛。”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漏了,可是要团圆的节日也不少啊。”白瞎道,“春节要团圆,元宵节要团圆,中秋节还要团圆。月亮本来就是圆圆缺缺的,可是还是圆月的时候最讨人喜欢。大概人间多的是不圆满的事情,所以人们才会格外向往圆满吧。” 他的最后一句话语气很轻,口吻里居然带了些感叹的意味。他一贯是极少用这种语气说话的,如月和阿绣听了不由都沉默了下来。三人静了一会儿,如月轻声道:“可我觉得现在也挺圆满的啊。” 白瞎和阿绣闻言都看向了她,看得她有点不好意思,拉了拉自己软缎绣花的小披肩,红着脸笑了笑:“你们不这么觉得吗?我觉得有地方住,有事情做,大家每天都能在一起,真的就是很圆满的事了。” 月光在身旁的湖水上荡漾,她的话说出去似乎也带了几分朦胧的水音。阿绣听了她的话没说什么,只是侧过了身子,眼圈居然又微微泛起红来。如月有点不知所措,求助般地望向白瞎,他的墨镜镜片上反射着莹润的白光,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的手很凉,触到她肩膀的一瞬忽然发力向下一摁,就像是要把什么无形的重担放在她的肩上。 秋日过半的时候如月的麻将终于渐渐打出了手感,猜牌猜得愈发心中有数,喂牌的手法也娴熟起来,只是手气依然很背,自己胡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清。 酒窖里的酒也完成了发酵过程,白瞎开始着手准备压榨。压榨用的还是他自己制作的木榨箱,箱与箱之间用竹篾子间隔,把酒醅装进小袋子里,装满之后用千金套上蝴蝶吊,让酒液自己流下来,然后再压石块。压一段时间后要把袋子拿出来,把袋子折三褶,然后放进去再压。 这所有的工序都是如月跟白瞎一起完成的,她第一次上手,各色用具的名字都叫不全,出了问题就只能这个那个地向白瞎求助。好在白瞎心里明白,他站在一个半人高的大缸的沿上,睥睨着掌控全局,俨然如天神一般。 如月问他什么时候学会了酿酒,他答曰喝多了自然就会了。她思考了一下发现好像也有道理,她平常喜欢穿旗袍,穿多了自然对料子剪裁都有研究。白瞎见她不再追问,反倒自己长叹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惋惜,她疑惑地望过去,他又吆喝着让她赶紧干活。 流下来的酒液被装到一个大木桶里澄清,晾个两三天之后,取上层清液装坛。揭开桶盖的时候,整个酒窖里都已经是酒香四溢,白瞎拿了只郁金香形状的玻璃杯,从最上面舀了半杯,在阳光下轻轻地转了转。 如月站在他身边,感觉自己的呼吸几乎都快停止了。这是关系到他们之后命运的酒,如果它并不是他们期待中的那三十年陈酿的味道,他们从酒窖出来就得准备搬家。她看着白瞎指间浓红柔亮的液体,那色泽像是旧年时新做的紫红色电光绸的旗袍,迫不及待地想要穿上身去,又唯恐那红色不衬她的肤色,徒给别人看了笑话。白瞎将那酒杯在光下缓缓地移动着,她的心也跟着那杯子滴溜溜地转着,从这边转到那边,唯独不肯好好地落到腔子里去。 白瞎细细地看完那酒的色泽,然后将酒杯移近鼻尖闻了闻,又沉默了半晌,方把杯子凑到嘴边,靠着杯壁轻轻抿了一口。 木格窗的阴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酒入喉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那张脸便整个落在了阴影里。她在旁边看着,便觉得他的脸色骤然一暗,他没有再喝第二口,把杯子随便往身边的某个桶上一放,转身走出了酒窖。 如月有点懵,目光追着他的脚步过去,就看见他坐在酒窖门口的木阶梯上,用手撑住了脑袋。她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沉默颓唐的样子,走过去道:“怎么了?” 她问这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只是仍呆呆的有点不愿相信。她是那种会把写着坏消息的电报藏到抽屉最底层的人,一直不打开,就好像那坏消息就此不存在了似的。她望着白瞎的神色很平静,是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前,人们记忆里格外深刻的那种宁静。 白瞎仍旧用手撑着脑袋,好像不这样他的脖子就无法支撑那颗沉重的头颅似的,他又沉默了一阵,声音才从脑袋下面闷闷地传出来:“不一样,还是不一样。我想错了,这样根本酿不出三十年的味道。” 如月道:“会不会因为是凉酒的缘故?” 白瞎摇了摇头,那缓慢的动作,就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没用的,这样我就尝得出来。” 如月走上台阶,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比起震惊和悲伤,她心里更多的好像是坦然。这种经验于她来说已经是多次,她从小运气就不算好,每次到了这种赌博一般的时刻便能料想到自己的结局,像是打麻将的时候把手放进牌堆里乱摸,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摸不到自己想要的牌,但心里总怀着期待,一旦摸到了就是喜出望外,可要是没摸到,因为是意料之中,也不见得要有多悲伤。 她倒是莫名地心疼白瞎,她见惯了他踌躇满志的样子,唇边永远带着自信的微笑,什么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天塌下来也砸不倒他。现在他低着头坐在自己的身边,脊梁向下塌陷着,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这都让她陡然生出一阵浓烈的同情心,觉得比起自己丢了莫宅,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瞎的消沉才是最可惜的事。 她下意识地想去拉拉他的衣角,手伸出去又觉得有些不妥,白瞎的肩膀在微微地抽动,不晓得是不是居然落下了男儿泪,她一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关系嘛,你好歹还想了个办法,不然我们可一点办法都没有。反正我们也努力过了,不成功的话也只能这样,回头我把宅子卖了抵了欠款就是了。” 白瞎没有抬头,声音有点哽咽:“可那样不就什么都没了……” “哎呀,本来就是什么都没有。”如月笑了笑,抬头望着上方落下来的淡金色的阳光,“就当是从头再来呗。” 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带着一种潇洒,很多年以后的某个深夜,白瞎跟她谈起当初为什么会选中她做她的膀臂的时候,其中就说到了她的这种口气。他说她有个商人很少有的特点,她手里有的东西,无论是怎么赚到的,总是觉得好像本不该是她自己的,这造就了她格外洒脱的性格,什么都不在乎,拿得起放得下,押上全部身家她也无所谓,输得一无所有她也不紧张,他高瞻远瞩,从这一点上就看得出她日后必成大事。 当时的如月却没想那么多。她只是单纯地希望他不要太内疚。他们陷入这样的绝境,本身就不是他的错,他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自己跳进莫家这个烂泥潭里来帮他们收拾残局,她已经觉得很感激,虽然他最终还是没能助他们脱离困境,但也跟她一起努力了三个月,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在冥冥不可测的天机面前,这三个月也已经是尽人事的极限了。她带着这样的心情坐在一边望着他,几乎想伸出手去拥拥他的肩膀。 白瞎没说什么,只是继续撑着头,有些凌乱的刘海垂到额前去,被他用手一揉更显得乱糟糟的。他忽然抬起了头,墨镜的边缘在阳光底下划过一道耀眼的金光,他说:“你真的相信了?”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白瞎唇角向上慢慢扬起,那种熟悉的带着痞气的笑容渐渐浮出来,方才塌下去的脊梁也直了起来,方才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光,整个人像是沐浴着彩虹,连那副眼镜似乎都跟着闪闪发光起来。 “一模一样!味道一模一样!”他含笑望着她,表情是标准的眉飞色舞,“我刚刚跟你开玩笑的,其实一模一样!!” 如月觉得他现在才是在跟她开玩笑,一开始怎么都不肯相信。白瞎把头摇得像波浪鼓,连连说她这人怎么没有一点享福的命,说着就叫伙计来装坛,说捡一个主顾里的刺儿头送去,让那大爷证明给她看看到底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她仍旧是不信,因为知道他是那种满嘴跑火车的人,然而看他当真叫了伙计来,才感觉他好像真的没有再糊弄她。他已经卷着袖子指挥人把那大木桶里的酒舀出来,她追过去道:“真的一样?你没骗我?” “我的大小姐,你怎么一点儿玩笑都开不得啊!”白瞎忙着指手画脚,空档里扭过头来对她无奈道,“是真的!!你不信你自己喝喝看看?” 如月只觉得身体陡然一轻,喜悦的感情是轻的,她整个身心都被那种轻飘飘的空气充斥了,仿佛要像一只气球一样直飘向那碧蓝的天空中去。她一把抓住白瞎的衣袖,像是要竭力阻止自己飘起来似的,然而她抑制不住,把他的衣袖一撒,自己跑到院子里去,在那白花花的阳光中间连转了几个圈,高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她月白色西式百褶裙的裙摆飞扬起来,那柔和的阳光像是泉水一般在她的周身旋出温柔明快的波纹。白瞎倚在酒窖的门口望着她,穿着黑绸衣的颀长身影墨一般融进身后的阴影里,她耳畔的珍珠坠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那光芒闪烁在他的墨镜片上,像是两轮小小的月亮。 第25章 粉墨登场 同主顾们约定的三月之期到来之时,由顾如月代表的莫家酒坊,向之前所有下了订单的主顾们,如期送上了约定坛数的三十年陈酿花雕。 交货时是由白瞎带着伙计亲自送去的,因了是延迟交货,因此特向各家补了一份礼,此外又有承诺,答应日后再订购莫家花雕时可享有数额不等的折扣。 虽然白瞎已经品尝过,但如月还是觉得有点担心,因为个人的口味毕竟不同,一旦有人质疑这批酒和之前卖出去的陈酿味道不一样,那可就糟糕了。白瞎对此倒颇乐观,拍着胸脯连说他别的不敢说,喝酒方面是能与李白相媲美的人物,从海南的椰子桨到关外的烧刀子,什么样的酒他喝一口立马就能说出原料酒曲酿了多久。 如月点头答应着,然而依旧忧心忡忡,白瞎无奈,便也不再管她,由着她每天悬着一颗心,前堂里一有人声就如临大敌,惟恐被人叫去对质。 然而过了几天都风平浪静,没传出任何令人担忧的消息来。白瞎到几个主顾那里兜了一圈,回来告诉如月说不少人已经就着姜丝桂花之类的小菜小酌了几次,的确是甘香醇厚,是个陈酿才有的回味无穷的滋味。除此之外他还捎了张请帖来,是镇上某个官儿过生日,在酒楼摆寿宴,席上用酒全部都是莫家陈酿,特请莫家酒坊的东家也去凑一凑热闹。 如月本想推托掉的,一则她天性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二是莫家最近接连出丧事,她一个寡妇出现在这种场合怕是不吉利。她的头还没摇到一半就被白瞎摁住,他对她那种“不吉利”的想法大加驳斥,说她这是命硬,寿宴上就是需要她熬到别人都死了自己就是没事的人,也让寿星沾沾硬气。 她觉得这说法太荒诞不经,他才把话说到正题上,说她必须去。那官儿虽不是个有实权的人物,但他跟有实权的张老板很熟,寿宴上不仅营长会光降,他的几个姨太太也都会去。如月以后要想在银泉把生意做下去,少不得要靠这样的人罩着,像这样的人物白瞎不便帮她直接去笼络,以她的身份也不好直接去拜见,就需要这样的场合,先跟他的姨太太们混熟了,再慢慢地到他面前露脸。 如月不是不理解白瞎的考虑,中国的世道一贯如此,那些生意做得最好的往往都是那些一脚站在商界一脚站在官场的,尤其是这不太平的时候,上头的天气眨眼就变,若没个人帮自己望着风罩着,生意肯定做不踏实。她明白这道理,然而却觉得自己毕竟是小本生意,似乎犯不到要这样费尽心思地笼络人的地步,为此再次气得白瞎连连摇头,说她胸无大志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 如月自己也觉得委屈,她真的是从小不爱见人的,之前顾家开家宴,好歹也有几个认识的亲戚朋友,如今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硬要上赶着挤到人家的圈子里去,就像是一幅严丝合缝的工笔花鸟,非要让她再添上一笔似的,想想就觉得极不自在。 白瞎看她实在是怵头,也就松了口,说也没想要她上去就跟别人打得火热,也不过就是去坐坐,打几圈麻将罢了。再说她酿了那么多天的酒,拿到酒席上去别人到底是个什么评价,难道就不想去亲眼看看,到时候他作为管家也可以陪着她去,要是觉得尴尬了就直接走人,反正也没人会怪她。 如此一说如月终于有所松动,虽然还是不想去跟那些姨太太们聊天,但对于自家酒会得到什么评价的好奇还是压过了所有的顾虑。她第一次酿酒,辛辛苦苦地酿了三个月,虽说莫宅上上下下的人都赞不绝口,但她真的没亲眼见过外人喝她的酒的时候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哪怕只是唇角微微地扬一扬,想想都觉得兴奋不已,那是她亲手酿的酒啊,她心情不亚于年轻的母亲听到自己的孩子被称赞眉眼精致,那股骄傲感就像是背上生了翅膀,带着她整个人轻飘飘地飞起来。 寿宴那天是个大晴天,那老爷府上装点一新,匾额上缠着艳丽的大红绸,门口的青石板上用水泼着刷了好几遍,在阳光底下闪着点点白光。穿着簇新夹袍的下人在门口迎客,因为那新上的浆还是很硬,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僵得跟纸糊的似的,脸上的笑容却是极端殷勤,每有客人进门便迎上去,从人家手中接过寿礼,回头一嗓子喊出去某老爷太太大驾光临,惊得屋檐上歇着的雀儿哇哇叫着飞出老远。 如月在车里听着这嗓音就有些怵头,一想到一会儿她莫家四姨太的称呼也会由这嗓子吆喝得人尽皆知,就感觉好像是自己只穿着睡衣就走到了大街上似的,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这时车子却忽然一停,前面坐着的白瞎伸手替她掀起帘子,说了声:“太太,下车吧。” 她听到这称呼不免愣了一下,就看见他已经跳下马车,一只手替她打着帘子,另一只手就向她伸过来,像是要扶她下车。路上的人来来往往,谁都没有向他们这个方向多看一眼,她这才意识到他在名义上其实是她的下人,在莫家被他没大没小地对待惯了,他突然端起这份殷勤来,倒让她觉得有点不习惯。 白瞎见她不动,伸出去的手就在半空中晃了晃,她方才回过神来,却还是不惯被他扶,只在他手臂上虚虚搭了一下,自己下了车。 她的寿礼是白瞎准备的,他说这种官老爷,喜欢的也不过是些花团锦簇的吉利物件,准备寿礼也不必太费脑筋,送个镶金带玉的翡翠如意之流也就罢了。他最近倒腾古玩,刚好收了件现成的,念在这是她第一次出来应酬,就割爱送了她做寿礼。现在那盛着如意的锦缎盒子就由白瞎抱着,虽说是割爱,却不见他脸上有多少惋惜的神色,让她觉得那玩意儿多半是个赝品,否则他递给那家仆的动作怎么跟终于抛出了一块烫手山芋似的。 寿礼盒子上附着名帖,那家仆看了一眼,又抬头望望如月,脸上的神气颇像是见了个什么稀罕事物似的,顿了一顿方回头吆喝了一声:“莫家四姨太光临——” 他的声音极大,如月跨过门槛的时候还觉得那声音直在耳畔嗡嗡的想,她到现在还不是很习惯莫家四姨太这个称呼,总觉得现在像是穿了阔太太的衣服混进宴会里的小丫头,只恨不得谁都看不见她。 寿宴开在一间颇大的花厅里,旧历十月初的天气,厅里笼着火盆,那火苗儿烧得极旺,掀起门帘便有一股灼烈的气息浓烈地冲出来。走进去便是一片金翠辉煌,屏开翡翠,褥设芙蓉,宝蓝镶彩花的玻璃在四周围着,当中满满挤着一汪人,烟气,酒气,女人身上的香粉气,在众人脑袋上织成茫茫一层白雾,那人就像是在雾中浮着的影子。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只唱片机,那大喇叭里咿咿呀呀放着的却是惊喜,唱着“寿宴开处风光好”,似乎那唱片质量不太好,那声音细得跟钢丝似的,气若游丝却是始终不断,却听得人始终要捏着把汗。 过寿的官老爷被人团团围在中间,他是个体格魁梧的红脸人,枣红色团福绸袄里装着一个皮球似的大肚子,向人作揖的时候只能象征性地弯一弯腰,似乎稍一用力过猛便会重心失衡,肚子触地栽在地上。白瞎冲如月扬扬下颌,她心中会意,只能硬着头皮去跟他打招呼,官老爷垂着眼皮,也不很打量她,听说是给自己寿宴供酒的酒坊主,就哼哼着道了声谢,转眼又去应酬他那帮同僚去了,如月松口气,赶紧走出人堆里来。 白瞎一路上都跟在她身后,俨然一个非常称职的管家,这种场合向来是给下人们单设偏厅休息的,如月却不知有这规矩,拜完寿出来不见他人,额头上就开始紧张得冒汗。她站在厅里环视了几圈,终于听见白瞎遥遥喊了声太太,抬头一望才看见他和几个人站在一起,仿佛聊得十分投机,他一只手还搭在其中一个的肩膀上,不知说了句什么,大家一起哈哈笑起来,气氛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如月走过去才知道这是莫家的几个主顾,之前在莫宅见过白瞎的,不免又要感谢他们照顾生意,又得他们众口一词地称赞说如月招了个好管家,自己也是个巾帼英雄。她不过就是开了个酒坊而已,怎么就跟巾帼英雄扯在一起,可见这拨人脑袋里的词儿也没有多少。这些人都是带了太太来的,太太们到了这种场合多半都会被自己的男人瞧着碍眼,她们自己也有自知之明,大家彼此寒暄几句,就拉着如月到一边牌桌上去打麻将。 花厅一边放着四张麻将桌,她放眼一望,其中三张都已经坐满,剩下一张却是三缺一。那唯一有空位的一张,上首坐了位身量纤细的年轻太太,身上穿着三镶三滚的藏青绸子袄儿,领口却微微露出一抹玫瑰紫的小衫,下面系一条湖蓝绸裙,裙摆处密密绣着水波纹样的金线云纹,一层层的像是金色的波涛从她的脚踝边上一直漫到腰上来。一张鸭蛋脸上,那粉似乎扑得太白了一些,越发衬出她胭脂的浓与口红的艳,细长的眉眼,眉梢直扫入鬓,神气里的媚意是天生的,可又带了三分的不耐烦。她大概是因为三缺一而烦燥着,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不耐烦地敲着桌上的麻将牌,那蔻丹也似乎太刺目了些,她端详着自己的手,听着如月一行人过来,目光一下子就落在她身上。 如月并不认识她,但看她的神气与派头,便知道这多半就是白瞎行前一再跟她提过的张家七姨太。张老板有十二个姨太太,大太太却已经人老珠黄,十二姨太却不过十七八岁,各式各样的莺莺燕燕,从大到小一应俱全。男人多半是喜新厌旧的,因此最宠的便是年纪最小的几个,七姨太今年怎么也该有二十六七岁,按理说已经进了该被束之高阁的年纪,却是驻宠有方,仍然颇受张老板的喜爱,出去看戏赴宴总要把她带在身边。 第26章 张家姨太 如月来赴这场寿宴,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结识这位张家七姨太,白瞎选中她的目的不仅仅是因为她比较得宠,还因为她和如月一样,都是江东人。七姨太出自江东何地已不可考,最可靠的一种说法是她原本是江东乡下某个麻油店的掌柜的女儿,然而她从不允许人提她的出身,只说她是在江东某个绸缎铺里选料子的时候被路过的张老板一眼相中,声调里有几分自傲又有几分委屈,自傲是因为她那使人一见倾心的美貌,委屈则是因为从繁华富庶的江东下嫁到这穷乡僻壤的银泉,吃完饭闲了连场电影都看不成,虽说她在江东的时候电影还没时兴起来。 她的目光停在如月身上,一停就是许久,如月便开口跟她打招呼,用的是江东口音:“七姨太侬好伐?” 根据白瞎之前的叮嘱,七姨太最愿意做的就是向旁人标榜她江东小姐的身份,如月要在初见就引起她的好感,就要配合她让她把江东人的优越感展示出来。她这句话说出去,果然见那七姨太眼睛一亮,拿着牌敲桌子的手也停了,唇角盈盈扬出笑来:“这位太太也是江东人?” 如月含笑点头,果然见那七姨太笑容更艳了些,隔着桌子站了起来向她招了招手,手腕上累着两个金镯子,叮叮当当地作响:“我们这里正缺一位呢,快过来快过来!” 如月走了过去,陪她过来的几个太太跟着,向七姨太介绍她,七姨太漫不经心地冲她们点点头,那目光只落在她一个人身上,用江东话跟她寒暄,旁人也听不懂,一下就跟这桌上只剩了她们两人似的。 如月今日的装束经过精心挑选,月白色衬绒旗袍,披着件淡黄色的羊皮大衣,领口系一束浅蓝色的蕾丝带。头发微微地烫卷,用白色赛璐格的夹子夹了,夹子上又有几朵半开的茉莉花。脸上只擦了淡淡一层粉,神情里的柔光透过那层粉透出来,像是月色中染着的一层薄薄的轻雾,七姨太坐在她身边,觉得自己妩媚得如同月光里映着的一束海棠,更觉兴奋,却不点破,只拉着她往自己身边坐,以使她更好地衬托出自己的美。 众人坐定了,麻将便开始。如月第一次在外面打牌,不由正襟危坐,心情颇像是军校里拿木头枪操练的学生们突然被送上了战场一般,那铺着天鹅绒软垫的椅子坐着像坐着一丛荆棘,摸牌的手都沁满了汗。她一边留神着吃碰杠,一边还得分出神来应付七姨太各种各样的问话,对方的江东口音其实并不很标准,她得留心听着那些蹩脚的字词句凑起来究竟表达着怎样奇怪的意思,好在女人间的谈话也不过就是衣服鞋子粉扑之流,七姨太还问她江东风情,她听对方说了几句便判断出她大概不曾真的去过几次江东,更得留几分心思,免得说到什么她接不上话的,更觉得身心俱疲。 她虽然一心好几用,但牌技不愧是被白瞎训出来的,这些太太们大概是平日僵硬的笑脸摆久了,到牌桌上的脸基本上也都是僵的,并不十分好猜牌,她仰仗训练有素,成功帮张家七姨太胡了好几次。七姨太赢了钱,虽是满面春风,那喜悦却不好露得太过明显,于是便一股脑地用来夸赞如月:“你们看这顾家四姨太生得多标致!也就是我们江东小姐能有这么标致的脸蛋儿!”然后又改口唤她妹妹,说她是自己的福星,力邀她回头到张家去坐坐,她们那里的花匠手艺好,盖了偌大一个玻璃屋子,里头的茉莉开得可好,要她一定要去看看。 如月一一含笑应了,心下却觉得她这一点就着式的热情很是可笑,她虽不世故,却是从小看人脸色惯了的,一见这七姨太便知她与自己不是一路人,听她妹妹长妹妹短的喊只觉得讽刺。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她终于完成了任务,八圈麻将下来七姨太跟她俨然已经亲如姐妹,拉着手双双到席上去坐了,她远远瞥见白瞎坐在下手一张席上,便冲他使了个眼色,他正跟旁边人说着什么,不动声色地朝她点了点头。 中午时分众人开席,如月最期待的时刻终于到来。每桌都是一坛莫家陈酿,泥封撬开的时候满室飘香,此外席上又有花雕酿的阳澄湖醉蟹,酒美蟹香,众宾客均是赞不绝口。如月见这家不仅用自家酒坊的陈酿待客,而且还开发出了醉蟹这样的吃法,觉得受到颇大启发,对寿星座上那胖老爷的印象不免好了很多,边吃边盘算着是不是回头也跟白瞎商量一下开个酒楼,弄个花雕宴之类的新鲜新鲜。 宴席一时吃到午后一两点钟,她平日过得清静惯了,只觉得花厅里吵吵嚷嚷地闹得她太阳穴发疼,一边吃饭一边还得匀出神来应付那七姨太,实在是累得不轻。好在她这桌坐的都是些太太们,真正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上首,那张老板便在那寿星老爷边儿上,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身浅黄色呢大衣,戴着顶宽沿大礼帽——虽不是他做寿,可那派头却比寿星还高上三分,在这种场合也可以不摘下帽子来的。 宴席散了的时候七姨太力邀她到张家坐坐,被她婉言谢绝了,第一次见面就上门总归显得有些唐突,推辞是推辞了,却约了过几日两人一同去逛绸缎庄。白瞎同那帮生意人道了别,又恢复了管家的恭敬模样,手臂上搭着她的大衣过来准备伺候她穿衣服。如月别别扭扭地把衣服披上,人堆里却突然闪出个人来,七姨太忙笑着过去挽他手臂,正是那张老板。 方才在席上的时候她看不清他的脸,如今才见了真容。那张老板听说今年有四十有余,大抵这个年纪的男人不是胖得出奇就是瘦得离谱,他显然属于后一种,一张长脸上颧骨高高地刺出来,一双小眼睛却是精光四射,唇边留着两撇小胡须,大抵是平日耀武扬威惯了,面无表情的时刻也总觉得脸色发青。七姨太黏在他身上,颇像是一条青蛇缠着一棵细溜条儿的槐树,他抬着下颌,视线比如月的头顶还要高出一头,垂了垂眼皮方看见如月,就干咳了一声。 “老爷,这位是莫家四姨太,说起来跟我还是老乡,以前是江东顾家的三小姐。”七姨太忙笑着给他介绍,“江东顾家的绸缎庄我小时候就常去的,做衣服做得好着嘞!现在她接了莫家的酒坊,生意也好得不得了,今天席上的酒都是她家出的。” 如月听着七姨太胡扯,想笑又不敢笑,低下头去顺势冲张老板行了个礼。她这一低眉顺眼,不知是不是带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她的头顶扫了一扫,后脑勺就有点发凉,心说她今天可全无和这位爷应酬的准备,却又听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哼来,然后便走了。 七姨太贴着他的臂弯,整个人像没有脚似的被他一路带了过去,回眸的时候却又探出张脸来,冲如月道:“四姨太回见!” 如月含笑向她挥手,心下觉得他俩好像还真的挺般配。 车夫在门口等他们,在门口少不得又和诸位老爷太太们一一道了别。到了这种见面道别的场合,认识你的人好像就分外多些,其中很多人如月都全无印象,然而均一一含笑点头说着今日尚未尽兴他日某处再聚,等爬上车去放下帘子,如月的脸都快要笑僵了。 白瞎坐在车外面,好像兴致很高,一路都哼着小曲儿。如月知道他的心情不错,之前预想达到的目的几乎都达到了,而且还出乎意料地获得了张老板的注意,虽说只是一点头的工夫,也比没有要强。 白瞎不沉默的时候永远超不过三分钟,没一会儿他就在外面道:“太太,今天玩得高兴不?” 如月本想斩钉截铁地回他一句“不高兴”,免得他日后总是撺掇她去这种累死人的场合。然而她想了一下,觉得似乎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厌恶的地方。她是不喜欢那乌烟瘴气的环境和虚伪浮夸的人儿,就像一出热热闹闹而全无内容的大戏,然而白瞎之前的铺陈让她觉得她并不是这大戏台子中的一员,而是戏台子下面的看客,又像是穿过外国报纸上说的那种水族馆里的海底走廊,抬头看着玻璃罩子里面光怪陆离,怪异里却也透着有趣。 白瞎告诉她应该如何对付七姨太,她依照他的话行事,七姨太还真的就着了她的道儿。这种感觉她之前从未体会过,好像这么随随便便地玩弄人于股掌,似乎不太地道,却又让人上瘾。她从未试着控制过别人,甚至她连自己都掌握不了,想到被人摆布的滋味,她忽然又觉得七姨太很可怜。 前面白瞎干咳了一声,她才意识到自己发呆的时间有点长了,便道:“那个七姨太倒真的挺好结交的。” “当然啦,你是江东小姊妹,又会打麻将又会穿衣服,她当然喜欢。”白瞎笑道,“以后她还有的是地方喜欢你的,等着瞧好吧!” 如月微微皱了皱眉头。白瞎的语气里颇有一种自豪,她知道他这种自豪感来源于何处。她是她可着七姨太的心思量身打造出来的人儿,一旦出马,捕获对方的芳心便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他的言外之意便是,七姨太对她也不过如此,因了她能衬出自己的江东身份,因而对自己格外殷勤些,这样想着之前的负罪感便轻了一些,随即又感觉一股茫茫然的空洞,不知道她们这样的交情究竟意义何在。 第27章 胡思乱想 自从那日认识之后,如月和张家七姨太便日复一日地熟络起来,几乎隔几天便要约着去逛街吃饭,彼此也到对方家里做了好几次客,熟到张家的门童都不必见到她人,远远瞧见那车子来了便直接开了大门,仿佛她是他们家的编外成员似的。 张家七姨太没读过几年书,跟小姐出身的顾如月其实并没有多少话题好谈。然而女人间的相熟总是不需要学识相匹的,因为她们所谈的不外乎就那么几样——衣服、化妆品、男人与孩子。如月原本在这些方面不很有造诣的,却发现七姨太分外地佩服她,原因不外乎是因为她装束时髦,平日穿的旗袍都是她们在银泉见所未见的款式,如月帮她让裁缝仿了与自己相似的一见,翌日果然承蒙张老板多看了几眼,自此便将如月的装束奉为圭臬,连带着影响了一众地主乡绅家的小姐太太,颇有股时尚先锋的味道。 七姨太得了这个甜头,对如月的所有新奇的生活方式都颇感兴趣,兴致勃勃地效仿。如月打网球,她便也让人替自己制了运动衣跟她学习,只是那桃红色的丝质衫子领口开得太低了些,一痕雪脯若隐若现的倒比她的球技更吸引人;如月的头发是烫过的,她也跟着要求烫发,为此险些把脑门上的刘海儿撩了,蓬起来的头发显得脑袋比平常大了一圈;如月没事的时候爱翻几本英文小说,她见了也喜欢,让她给她讲书里的故事,次日也拿着本书在张老板面前莺啼燕转地吟哦,读到动情处还要留下几滴珠泪,可惜书却是拿倒了。 七姨太费尽心思做这一切,其目的不外乎是讨好张老板,工夫不负有心人,张老板也格外吃她这一套,平日没事儿老往她房里来,十二位太太里就只有她恩宠永驻,实在是万千宠爱在一身。七姨太沾了如月的光,也不知是出于回报还是炫耀,得空儿便跟她大谈驭夫之道,说男人啊左不过就是那样,年轻的时候喜欢成熟妩媚的女子,等到老了反而又青睐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张老板这些年来口味渐渐地变了,身为他的姨太太也得跟着常换常新才是,那些个姨太太自己不动脑筋,反而埋怨她狐媚子,实在是愚笨得可怜。 如月听她说得煞有介事,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是觉得可笑还是可怜。她想如果莫老爷还在世的话,她是不是也会沦为这样的人,是会像张家的其他姨太太那样空怀着一肚子的绮愁旧恨,还是像七姨太这样不甘寂寞,绞尽脑汁地去做最出挑的那个?她觉得不管怎样这都是可悲的,把自己这一辈子都拴在一个本来与自己可能毫不相干的男人身上,她那经过西方爱情小说熏陶的头脑也不相信男人都是这样薄情,非得要女人挖空心思地去讨他们的欢心。 然而她在这种事情上的确不如张家七姨太有发言权,人家都做了这些年的姨太太,而她相当于一过门就守了寡。和她有过类似交集的男人,大概就只有莫祖新一个,他应该是爱她的,而她却始终不知道他到底爱上了她哪点。或许是因为他在碰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因此只要是新鲜的有朝气的事物就能够使他借尸还魂。她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了,却还是觉得对这个之前未曾思考过的话题充满了好奇。 她觉得不甘心,翌日便旁敲侧击地去问白瞎:“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白瞎正趴在书案上算账,他现在在她面前也不太顾忌坐姿了,整个身子直接蹲在软皮扶手椅里,很像是只匍匐的豹子随时准备把面前的一摊账本吃掉。听了她的问话他抬了抬眉毛,似笑非笑地道:“怎么,要给我介绍媳妇儿啊?我没空。” 如月也觉得白瞎不像是个能安下心来成家的,当然她问话的初衷也不是这个。她摇摇头,道:“不是,我就是不知道你们男人都是怎么想的,所以想问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白瞎头也不抬,很干脆地道:“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如月一愣,一股受辱的感觉莫名地顺着涨红的脸颊爬上来:“为什么?” “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嘛,你太瘦了。”白瞎一只手拿着笔,就用那笔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抬起头来看见如月气鼓鼓的神色,就道,“得,算我没说,你问这个干嘛啊,没头没脑的。” 如月把七姨太的驭夫理论向他转述了一遍,白瞎边听唇角边向上扬,那弧度十分之不自然,颇像是怒极反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听完就在那算盘上面拍了一下,拍得那一串珠子在案上嚯琅琅直响,道:“这都是什么玩意儿,看来以后不能让你再跟她混了,这都教得你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小年纪就胡思乱想。” 如月有点想反驳,她觉得自己也不小了,要在前朝估计都是好几个孩子的妈了,即使在欧洲爱情小说里也到了第一次遇到骑士的年纪。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白瞎却先站起了身,在她脑袋上拍了拍,道:“你还太小,这种事情就别想了,七姨太要是跟你说你就听着,但一句也别信,她都是胡说八道的,以后等你大了,再想也不迟。” 他的手掌落在她的头发里,粗糙里带着点熟悉的暖意。他有时候很喜欢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就好像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这种口气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却又有点不甘心,看他站起来准备走了,她也跟着站起身来,追在他身后问道:“那现在呢?” 白瞎的脚步顿了一下,转过身来望着她笑了笑,那笑容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然后又掀起门帘走出了房间。 虽然对白瞎那天的话还是有点不甘心,但如月果然没再跟他提这些事。一是她听惯了白瞎的话,二是她也觉得这个话题不像想象中那样有意思。七姨太倒是热情不减,然而见她总是淡淡笑着不说话,自觉跟她一个小寡妇谈这些的确有点不太合适,于是又开始在她耳边狂吹风,让她趁年轻放出手段再找一个合适的人嫁了,仿佛平常鸳鸯绣多了见着什么就非得凑成个对儿似的。 如月没听出白瞎话里揶揄的口气,她向来是不太会开玩笑的,然而那句“太瘦了”却被她听在了耳朵里,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仿佛在耳畔响起来似的,于是有意地要比平常多吃几口。然而吃了大半个冬天,却不见有什么变化,倒是有一次吃多了,请了大夫来兴师动众地瞧了半晌。白瞎在大夫把脉的时候站在旁边一脸关切,听说是吃多了,送了大夫出府回来就开始倚着门框大笑,笑得她面红耳赤,从此再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白瞎自从知道七姨太向如月传授“驭夫之术”之后就上了心,每次如月从她那里回来总要到她房间里盘问几句,怕她们又谈论了什么劲爆的话题。如月由此看出白瞎心里也觉得七姨太挺上不得台面的,然而由于张老板的缘故却又不得不让如月去笼络她,然而七姨太是上钩了,张老板却是始终摸不到边,据说参加完寿宴之后不几天就到昌林开会去了,一开就是这许多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七姨太那边同如月倒是越来越热络,她在张家虽然也有那么几个心腹,然而姨太太们素来都是面和心不和,不过看她得宠卖她个面子,丫鬟婆子们又都是没什么见识的,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个如月,是江东正经人家出来的小姐,模样儿脾气儿都好,可真是可着她心意打造的女伴。虽说起先也怀疑过她这个小寡妇是不是奔着张老板来的,但试探了这些日就发现她全无这个意思,变着法儿地引这个话题,她又分明是不感兴趣,女人天性就是缺不得女朋友的,尤其是能衬托自己的美的女朋友,如月人如其名,她七姨太就是月光下的美人,一颦一笑都跟着沾光。 银泉地方小,那几处阔太太们常去的地儿很快就被她们玩了个遍,然而七姨太从不缺乏发现美的眼睛,况且如月几乎天天能给她惊喜。她知道如月会画西方油画,便缠着要给她做模特儿,然而站不了两个小时却又嚷累,让如月把草稿带回去自由发挥。那晚白瞎进了书房,正好看见如月架着画板画这幅画儿,脸颊上沾了几痕绯红的颜料,他走到身后都没有发觉。 “画什么呢!” 他一开口就吓了她一跳,下意识地就去拍胸口,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攥住,才没把手上的颜料沾在那白绫夹绒绸袄上。她赶紧去洗手,他便趁机凑到她的画前,一看就皱起了眉头:“这画的是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 画面上依稀可见一位妙龄女郎窈窕纤细的轮廓,似乎是穿着大红色的纱裙子,裙子下的两条腿却是光溜溜的白,单脚着地,另一条腿高高抬在空中,两条手臂大张着,看起来颇有种摇摇欲坠的风险。女郎的五官采用了时下最时髦的艺术手法,用模糊不清来彰显人物的动感,只是那红色用得太多,整个人看起来颇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大辣椒,白瞎的手就在辣椒的顶端比着,好像准备一伸手把她捏起来似的。 书房里没有洗脸盆,如月便找了块湿布擦了擦手,把酸痛的脖子往椅背上一靠,道:“还能有谁,张家七姨太呗,那天看见我画的画,就让我给她也画一张。”边说边觉得后悔,那天真不该让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乱翻。 第28章 画中美人 白瞎又看着那画端详了许久,估计是放弃了从那女郎的面目上辨认出乃是何方神圣的希望,转而道:“七姨太这是干什么呢?” 如月道:“跳芭蕾呗。” 白瞎又顿了顿,惊讶地道:“芭蕾?她还会这个?” “她当然不会,但她听我说过,觉得自己跳起来的姿态一定很美。”如月冲着那画扬扬下颌,“这姿势是她自己设计的,还有衣服,我跟她说过跳芭蕾一般都是穿白裙子的,她觉得那太不吉利了。” 白瞎望着那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月靠在椅子上甩了甩手,两人沉默了一刹,白瞎最先笑出声来。这点她是早就预料到了的,他一笑她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为七姨太的荒唐行径笑得前仰后合,一直笑到白瞎的眼泪都掉到墨镜上了才罢休。 两人好容易止了笑,白瞎附身从她的画笔匣子里抽出一支小笔刷来,在调色盘上沾了点黑颜料,道:“这幅画大概也是传世之作了,我来给它题个词。” “哎,别动!”看着他提笔就往那画上写,如月忙道,“哪有给油画题词的?” “还没有把芭蕾舞画成这样的呢!”白瞎道,“我好不容易来的诗兴,你别拦我,一会儿灵感没了你负责啊。” 如月知道拗不过他,同时也很好奇白瞎能有什么诗兴,遂闪到一边。白瞎的字倒是出乎意料地好看,有点像是瘦金体,从七姨太的脑袋上面从右向左排下来,写的是:脸似芙蓉肤赛雪,左摇右晃舞翩翩,他日飞上天宫去,气死嫦娥女神仙。 白瞎题咏完毕,颇是得意,看如月脸色不对,便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你这是写的啥呀!”如月不看则已,一看便是五雷轰顶,“这还让我怎么拿给她看?” “这怎么就不能拿给她看啊!”白瞎振振有词,“我这可都是在夸她呢!” 如月都不想转头看他,望着那幅画只觉得无比懊悔。她原以为白瞎至多也就在上面写几个英文单词,反正七姨太也不认识,估计还以为是什么新颖的装饰,没想到他居然写了这么首玩意儿。他写都写完了,她跟他生气也没有用,心下已经开始思索要怎么补救,是把上面小半截给裁下来?但那些字跟七姨太的脑袋距离太近了,弄不好要给弄成无头女尸。 她在心里把画布横过来竖过去地摆弄了半天,最后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叹:完蛋,只能重画了。 “哎呀你脸色别这么难看嘛!这诗你是看不过眼,但别人未必就不喜欢,尤其是张老板,那种只会拿枪杆子的大老粗,就是喜欢这种直截了当的风格,那些风花雪月唧唧歪歪的,他心情不好能直接一把火给你烧了。”白瞎似乎很不满她的反应,凑到她耳边道,“你不高兴呀?为什么不高兴啊?难道你也喜欢这种风格?要不我也给你写一首?” 如月终于听不下去,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得了吧,我可不想气死什么女神仙。” 她这句话说出去,两人都绷不住笑了出来,白瞎笑得还是一贯的酣畅淋漓,她的笑容里却多了几分苦涩的味道。虽说闹笑话的是七姨太,可却分明是她给别人挖下的坑,如果没有她的话,七姨太大概也不会如现在这样荒唐,她想着想着,就觉得有点笑不出来了。 又过了几天,听闻张老板快要从昌林回来了。七姨太一得了消息便开始准备,天天拉着如月往绸缎庄跑,每天都要买回一堆时新衣服,平常在家也是全副武装,前一秒刚在镜子前浓妆艳抹好了,下一秒就纠结于是不是应该不施粉黛扯开头发摆出一副思君令人老的模样。不光是她,全张宅的姨太太们也都陷入到了紧张的气氛里,门口一有马蹄响大家全身都是一紧,让如月不由感叹张老板军威之壮,人还没来就把家里搞得跟天天紧急集合似的。 这天如月陪七姨太从绸缎庄回来,刚进前厅就看见一个女子匆匆地走了过去。那女子披着件青狐的斗篷,隐隐能看出腰身很是纤细,一张脸是细瓷一样的白,头发却是刚刚齐肩的半长发,发梢像是烫过,微微向里卷曲地依偎在她的脸上。匆匆一瞥间眉目看不分明,却觉得整个人就像是那瓷器上描的青花冰梅,那清丽是结着一层霜的清丽。 她极快地从堂前穿过,径直上了楼梯。如月和七姨太还没反应过来,后面回廊里又闪出个人来,穿着土黄色呢子棉袄,披着黑皮大氅,不是别人,正是那张老板! 他像是根本没看见如月她们似的,只追着那匆匆上楼的女子,眼看就要从她们面前走过,七姨太先反应了过来,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笑道:“老爷,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都不早说一声,好让我去接——” 她的那个“您”字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张老板已经把胳膊从她的臂弯里抽了出来,那笑顿时就僵在嘴边上。他一刻都没停留,跟着那青狐斗篷的女子就走上了楼梯,木制的楼梯有点旧了,给他那大皮靴一踩顿时就发出岌岌可危的响声。 如月愣在原地,张老板走上了二楼,又往下看了一眼,看见七姨太还保持着挽胳膊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像是有点尴尬,干咳了一声,道:“我还有点事,你先去歇着吧。”目光一移又看见了如月,像是有点记不起她这个人来了似的,略点了点头,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这一场戏演得有点太过微妙,如月看得有点不明就里,疑惑的目光望向七姨太,就见她死死地盯着楼上,高跟鞋在地砖上狠狠地一跺,转身怒气冲冲地对她道:“我们走!” 在如月的印象里,七姨太一向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她在张家姨太太堆里最受宠爱,招来其他姨太太妒忌,出言不逊也是有的,她总是笑吟吟的,一言不发也自有一副异于常人的气度,骂人也是绵里藏针的,让别人顿觉自己之前的行径无异于泼妇骂街。认识她这么久,见她这么生气这还是第一回,为此心里也颇有几分好奇,想知道把七姨太气成这样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七姨太一进房间便大光其火,把新买的衣服往床上随便一扔,高跟鞋也踢飞了一只,骨碌碌地滚到过来服侍的小丫鬟前面,把对方吓得面如土色。如月见这架势,顿觉自己不好多待,正准备起身告辞,她坐在床帐子里却像是突然有了倾诉欲,哼了一声,道:“四姨太,我倒也不怕丢他们张家的脸,你说说这算是怎么回事!才来了不几天就迷得老爷五迷三道的,看她那小尖脸儿,难道是狐狸精转世不成!” 如月心说刚才那女子的脸好像倒也不尖,不过七姨太这一数落,她顿时明白了那青狐斗篷到底是谁,就道:“那就是十二姨太?” “哼,十二姨太!”七姨太一只手卸着自己的流苏坠子,扬着下巴啐了一声,“什么十二姨太!你看她哪有个姨太太的样子!把头发剪成那样——还当自己是女学生哪!怎么不干脆剃了光头当姑子去!” 如月听着好笑,在七姨太这莫名的义愤填膺面前又不好笑出来,小心翼翼地道:“我听说这十二姨太脾气好像挺怪的。” “岂止是怪!简直就是个狐媚子转世!过了门儿就整天在房里装病,连个茶都没给我们这些姐姐们敬过,可是得了老爷可怜啦,一回来就往她的房里跑!”七姨太卸完了耳环,隔空往外一抛,哗啦一声就落在桌上,咬牙切齿地道,“也不知道她是使了什么妖术,骗得老爷一天到晚围着她转,我就不明白了,那纸糊得样儿有什么好的?跟手炉儿似的揣起来也不怕一不小心着火给撩没了!” 如月忍住笑,看着七姨太把发网都扯了下来,坐在床沿上一叠声地抱怨着。原来那十二姨太闺名谢墨兰,原籍徽州,算起来大概比如月大不了几岁。她性情十分乖戾,过门儿之后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张老板将她视若至宝,她却始终对他爱答不理,甚至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笑过一次。七姨太说男人都是贱骨头,放着家里这么多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不碰,偏偏愿意往那个冷若冰霜的身上贴,谢墨兰越是不笑他越是对她如痴如醉,好像她笑起来能有多好看似的,说不定是她一口豁牙一笑能吓死个人。 如月之前对谢墨兰并不了解,白瞎之前也只跟她说过张家十二姨太性情孤僻,如今听的都是七姨太的一面之词,也不好评判什么,只能皱着眉做同仇敌忾状。七姨太越说越激动,最后连身子都颤了起来,眼圈也渐渐地红了,突然一扭肩膀,趴在床沿上哭了起来:“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一辈子斗这个斗那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没斗过,到头来居然要输给这个小狐狸精!男人怎么都是这副德行啊——见了新的就忘了旧的!” 如月从没见过七姨太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当即吓得目瞪口呆。她之前觉得七姨太能把张老板玩弄于鼓掌之中,是个怎么都不会吃亏的角色,如今才知道她平日的趾高气昂不过都是一层气球的皮,用针轻轻一戳就破了。七姨太绞尽脑汁地笼络张老板的心,然而那心今天在她身上,明天可就不知道要飞去哪里,然而那却是七姨太的全部,她的整个儿都拴在那颗心上,让如月联想起江东那边的雨花石,色泽固然是美丽的,放进锦缎盒子里就是至宝,可要是丢出来扔在路边,沾了水沾了泥之后,也就不过是块石头而已。 七姨太还在身边呜呜咽咽地哭着,如月试探着去扶她,伸手过去却沾了一手的泪。七姨太的口红沾在了她的手上,是泪水里泡开的刺眼的红,倒像是染在她手上的一块血。 第29章 彩云追月 在张家经历了这一场闹剧,如月回来的时候便觉得有些闷闷的。 掌灯时分阿绣来叫她吃晚饭,到了饭桌上也仍是没什么胃口。谁见了七姨太白天那会儿的哭法都不会有什么胃口的——如月想,那种架势,简直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全部吐出来给你看。 白瞎倒像是兴致很好的样子,他一直强调如月作为小姐要吃有吃相,但一直严于律人宽于待己,吃起饭来简直恨不得把碗都吃掉,还美其名曰他这是尊重厨房婆子的劳动。他今天心情确实很好,据说是在古玩店里淘得了个什么宝贝,一边嚼着饭一边哼着小曲儿,一张嘴也是够忙的。 如月吃着饭,思绪不由自主地就飘到张家那大宅子里。她不知道七姨太现在吃饭了没有,还是仍旧趴在床上哭着,等着张老板撇下那位十二姨太亲自来哄她?这样的伎俩她是用惯了的,也曾经洋洋自得地跟如月说起她昔日的战绩,然而现在看来一点意义都没有。守着这样一个男人,一时不留神就给跑了,又得绞尽脑汁地把他勾回来,这样的戏码,就算成功一百次,又有什么用?有了十二姨太,以后可能还会有十三姨太,前面的诸姨太们也很有可能随时卷土重来,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谁都赢过,却谁都赢不了。 最让她觉得害怕的是,原本她自己的生活也可能会跟七姨太的别无二致。就算是父亲还在,以她所受的宠爱,或许能做个正房太太,接下来就是一连串七姨太这样的人物,她想必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如果是姨太太的话大概会更惨,她自认永远不可能练就七姨太这样的手腕,而且就算是七姨太尚且如此,搁了她还能好到哪里去? 她想着就看向旁边的白瞎。这个人改变了她生活中的一切。她之前就觉得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突然出现,如今的自己会是什么光景,现在七姨太给她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范本,就越发让她觉得后怕。自己虽然顶着寡妇的名头,但她的生活跟七姨太相比却那样遥远——酒坊女东家,在阳光灿烂的小院里晾晒糯米,在温暖昏暗的酒窖里细嗅酒香……遥远到让她觉得安心的距离,只因她和七姨太的中间隔了个白瞎。 她正这么想着,视线里的男人却猛地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冷不防跟他撞个正着,他一言没发,一把夺下她的筷子,夹了块东坡肉往她的碗里一丢,然后又“啪”地把筷子扣在碗沿上。 他这一套动作有如行云流水,带起的风把她的刘海猛地一撩,看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疑惑地问:“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让你别看我了,吃饭呀!”白瞎从碗里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我好看也不能让你这么盯着看呀,你再看我就吃不下去了。” 如月失笑,白瞎总是这副德行,这也是她平常很难对他生出感激之情的一大原因。他明明是在帮她,却总是摆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在宅子里上蹿下跳的,也很难让人把他当成救命恩人供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不用时时刻刻都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如月看着饭碗上那块东坡肉,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吃完饭之后两人去了书房,每晚两人都要在这里查对酒坊的账目。如月一开始看不懂,在白瞎的教导下也渐渐熟络起来,现在账基本都是由她来做,白瞎晚上过来指点。 房间里点着锡灯盏儿,那光盈盈地映到五彩贴片的琉璃窗上,新研的墨用一张纸覆着,那香气幽幽地透出来。白瞎拖了张椅子在书案边坐了,她从抽屉里取了账簿过去,翻到今天的那页往他面前一放,他却伸出一只手来往那纸上一摁,道:“咱们今天先不谈这个。” 如月愣了一下,他又站起身来,把另一张椅子拖到她旁边,冲她扬了扬下巴:“愣着干嘛呀,你今天不是有心事吗?吃饭的时候看你魂儿都快出窍了,你这样做的账肯定不能看,坐下说了,说完了再把账重做一遍。” 白瞎就是有这种本事,如月从不在他面前隐瞒什么,因为她的心事从来就逃不过他的眼睛。她一直以为是白瞎经验老道深知识人之术,后来才知道是她那时候就像一张白纸,什么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心里的话憋了一天,现在也是不吐不快,于是就坐了下来,把白天遇见张老板和十二姨太,以及七姨太在房间里的哭诉都一一说了出来。 平心而论,白瞎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他的好处在于从不打岔,他平时很少沉默,一旦沉默下来就显得异常专注,让她觉得她受到了极度的尊重。然而这种感觉也只是暂时的,原因就在于他戴着那副墨镜。墨镜下的那双眼睛可能是在专注地盯着她看,也可能早就不耐烦地眯起了眼睛,或者干脆就已经闭上打起了瞌睡。这些她全不知情,只能不停歇地讲下去,讲完之后的那阵沉默就显得格外难堪,她脸皮很薄,如果她把他讲睡着了,真的很不得自己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次她讲完之后的效果与之前大体相似,白瞎靠着椅背,二郎腿跷得高高的,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抵着太阳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觉得有点窘,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出声,心说难道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真的把他讲睡着了,试探着伸手到他眼前晃晃,他这才回神似的猛地把头一抬。 “啊,你讲完啦?” 如月点点头,又回过神来:“你没在听吗?” 她有点生气,心说自己在这里讲得口干舌燥,他倒把她的话当成催眠曲。白瞎伸手端了杯茶放到她面前,很坦率地就道:“哦,我听到你跟着七姨太回了房间就没再听了,因为觉得有点无聊。” 如月喝了口茶,听到这里差点呛到,因为他居然真的说出来了。白瞎重新往椅子里一坐,手臂垫在脑袋下面,望着天花板,话锋就是一变:“不过啊,那个十二姨太好像挺有意思。” 他的语气有点似曾相识,她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很久以前她险些被大太太赶出莫家的那晚,他远远望着院子里的莫祖新的时候说过的话。 当时她没太往心里去,然而后来她亲眼看到了莫祖新的“有意思”之处,更见证了他之后悲惨的结局,白瞎当时的这句话不亚于成了暴风雨前的预告。如今同样的形容又被他用在谢墨兰的身上,顿时让她生出不祥的预感来,她放下茶杯,就发现白瞎已经出了书房,这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红金斑犀皮漆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书桌上。 “这是什么?”如月很少见白瞎这样慎重的动作,在她印象里他放什么东西几乎都是“啪”地往桌子上一扔,因为这个原因,她一度还很难想象他到底是怎么玩古董的,居然没把那些瓶瓶罐罐都给弄碎了。 白瞎打开盒盖,唇角就浮上神秘的笑意来,冲她一招手:“过来瞧瞧。” 如月低下头去,看到那盒子里装的是一方眉纹砚。灯光洒在光滑的砚身上,那滑润的黑色如水般泛着暗沉沉的光,一条条眉纹深浅不一,错落有致,砚边刻着舒卷的云纹,眉纹的分布与砚面相得益彰,犹如彩云追月,别是一番诗情画意。 她“哦”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对于砚她算不上是内行,但也知道这方眉纹砚绝非凡品,转眸看一眼白瞎,就看见他已经笑得露出牙齿,小声道:“看到了吧,这是正宗的婺源龙尾山眉子坑出的货,要不是瞎爷我的门路,你就算有钱都买不着。” 如月闻言又“哦”了一声,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白瞎瞥了她一眼,就皱起了眉:“你除了哦还能说点什么吗?比如夸我两句本事通天之类的。” “呃……你本事通天。”如月自知她敷衍的语气太重,只是她的心思确实不在这里,“你拿出这个来做什么啊?” 白瞎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把那犀皮漆的盒子盖上,方道:“这是送给张老板的礼物,那十二姨太不是从来不笑吗?”他在那盒子上轻轻叩了叩,笑容颇神秘,“要博美人一笑,就得靠它了。” 如月被他笑得云里雾里,这眉纹砚就算再珍贵,张老板也不是出不起这个钱,谢墨兰正得宠,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这么块砚怎么就能把她逗乐了。白瞎知道她等着解释,却又摆起了架子,非要她再夸他两句他才开口。如月无奈,搜肠刮肚地又哄了他两句,他这才开口讲起这谢墨兰的来历来。 原来谢墨兰并非普通的女学生,她的父亲曾经是徽州一带鼎鼎大名的古玩收藏家,谢墨兰耳濡目染,对古玩亦很有研究。她天性风雅,不爱那些珠宝玉器之流,却偏爱眉纹砚,曾收藏过数方极珍贵的砚台,这款名为“彩云追月”的眉纹砚便是其中一方。只可惜后来遇上战乱,谢家的收藏尽为军队所掠,谢小姐的眉纹砚自然也不能保全,谢老爷早早去世,谢家也就此衰败了。 白瞎说他之前也不知道谢墨兰居然流落到了银泉,张家不苟言笑的十二姨太居然会是她。谢墨兰之前的风流逸事在古玩界很出名,据说常女扮男装到古玩摊上跟小贩讨价还价,伶牙俐齿,八面玲珑,得了好货便仰天长笑出门去,跟如月在张家见到的判若两人,若不是同样的名字和徽州籍贯,他几乎也不能相信是她。这方眉纹砚是他偶然间捡了个便宜,卖家不识货,被他以很低的价格淘了进来,如今恰好可以送给十二姨太,见到心爱之物失而复得,保证能换来美人一笑。 第30章 投其所好 如月听着他的叙述只觉得感慨万千。这世道真是无常,昔日大名鼎鼎的女收藏家居然会沦为张老板的下堂妻,而比这悲惨的命运还要令人痛苦的,大概就是自己的藏品荡然无存,没有被毁的还这样被别人贱买贱卖。她虽然不好古董,也知道对于古玩家来说得到一件心爱的藏品之后能有多高兴,谢墨兰要是看见自己的收藏失而复得,一定会非常开心。 她看着白瞎说得眉飞色舞,忽然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想了一下就回过神来:“不对,那我们现在是在帮着张老板笼络谢小姐吗?” 白瞎似乎正很为自己无意中促成的这桩美事沾沾自喜,听她这么一说,就挑了挑眉:“什么叫‘笼络’啊,我们这叫成人之美,再说人家本来就是夫妻,现在不过就是闹点小别扭,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 “可是……” 如月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还是觉得不对。张老板的为人她虽然不甚了解,可单凭年纪就知道他和谢墨兰配不到一起去,谢墨兰过了门儿之后从来不笑,想必也是苦闷至极。白瞎让她把眉纹砚送给张老板,再由张老板拿去讨好谢墨兰,这种做法实在太有为虎作伥的嫌疑,不管谢墨兰看见眉纹砚有多高兴,都让她觉得有种和张老板狼狈为奸的感觉。 她犹豫的神色都被白瞎看进了眼底,他轻轻拍了拍桌上那个小盒子,凑过来耐心地对她道:“顾小姐,我知道你的想法,觉得这样太便宜了那张老板是不是?不过俗话说得好,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亲,你看谢小姐和张老板闹这么僵,谁都得不了好处,你把这砚台一送,两方都有个台阶下,你还赚一个好人做做,要多好有多好。” 如月咬着嘴唇,还是不吱声,白瞎的话固然有他的道理,然而她站在女人的角度上,还是觉得不能让谢墨兰受委屈。白瞎看见她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再说了,那谢小姐是个聪明人,她肯跟那张老板,还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钱庄老板别的没有,钱可有的是,守着个钱庄儿,要什么不都能买得回来。” 他的这句话蓦然提醒了如月,她自己被迫来到莫家的经历太过悲惨,所以她见到姨太太们总不由自主地觉得她们都是跟自己一样身不由己的,却没想到她们可能有跟自己截然不同的考虑。七姨太就曾经亲口对她说过,她当初跟了张老板就是因为他的钱,那谢墨兰为什么就不能是这样,也是出于对张家钱庄的考虑? 这样想来,她表面的冷若冰霜,未尝也不是一种策略,只因以七姨太为首的女人们对于张老板都是笑脸相迎,她独独是个不笑女,亦如西施第一次见吴王阖闾,也是因为“不笑”而被他从众多佳丽之中一眼相中,只因不笑已是如此美丽,就由不得人不去想象她笑起来该有多么倾国倾城。 谢墨兰大概也是这种打算,故而故意在张老板面前绷住了脸,为博美人一笑,他自然要把她想要的所有东西都双手奉到他面前,她要收回她的那些古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现在两人闹到这么僵的局面,多半是她还拿不准什么时候应该向他开口,如月送个砚台过去,的确是给了双方台阶下,张老板就此知道怎样才能称了谢小姐的意,谢小姐就此收回个宝贝,一举两得。 如月忽然觉得一阵寒意,她想谢墨兰如果真的是这样想的,那么在她眼里,自己的婚姻跟别的东西没有任何区别,不过都是用来换取想要得到的东西的筹码。如月虽不像西方爱情小说里的女主角,视爱情如生命,但就算是中国传统的门当户对之说,也没有冷酷到这个地步。她倒是听说过官老爷出于自己仕途的考虑,会把女儿嫁给上司家做媳妇,她还要觉得那当爹的心狠,如今这样操纵谢墨兰婚事的居然是她自己,想想不能不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白瞎抱着手肘倚在桌边,桌上银角灯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听他刚刚的语气,似乎觉得谢墨兰的选择很稀松平常,这她忽然想起了几天前他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心底就微微地震了一震——他那天没有说出口的那个答案,难道指的就是这个吗?在他的眼里,女人都是这样把婚姻当成筹码,因此也没有什么喜欢或不喜欢可言? 她的视线忽然被人搅了一搅,白瞎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纳闷地挑了挑眉:“想什么呢,脸色这么难看的?实在为难就算了,我还心疼我这砚台呢。” 如月摇了摇头,这块砚肯定是要还给谢墨兰的,白瞎那德行,弄不好要拿它来砸核桃。她咬了咬嘴唇,道:“只是有一点,这事情是不是要瞒着七姨太?可我没办法单独见到张老板。” “这简单!”一见她态度有所松动,白瞎的声音立刻扬了起来,“两天后他们组织着在宁春楼给张老板接风,到时候我会有办法让你单独见到他。” 白瞎说得信誓旦旦,如月也知道他说了有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只不过那办法会生出什么枝节来就不一定了。如月仍有顾虑,便道:“那七姨太到时候要是找上门来,你可得帮我。” “放心,哪能这么容易走漏风声!”白瞎把胸脯一拍,道,“就算她来了,到时候我扛!!” 白瞎说起话来一贯有股无所顾忌你奈我何的感觉,且极具煽动力,如月见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气吞山河地发誓,心里也生出股唯恐天下不乱的感觉来。她何苦这么纠结呢,那张家说白了就是一滩浑水,她为了接近张老板才踏进去搅,如今鞋已经湿了,却没近得了他的身。谢墨兰的这方眉纹砚,倒是个绝佳的机会,就算穿帮了被七姨太责怪,闹也不妨闹大些,也正好能借机脱身,她学英文画油画,可不是为了帮七姨太附庸风雅装乖卖俏的。 白瞎见她的表情有所释然,便笑吟吟地收了盒子,伸长手臂去拿那本已经被遗忘多时的账本。如月看着他隔着一张书案探过身去,忽然叫了一声:“白瞎?” 白瞎整个人趴在书案上,艰难地回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如月尴尬地望着他,她刚刚是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觉得谢墨兰的做法很正常,在他眼里男女之间就不过如此,然而当他看着她的脸的时候,她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看法居然如此在意,这似乎是有点不太正常,而她又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问句就更卡在喉咙口,憋得她的脸颊发起烫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里是不是带了一点可怜巴巴的神色,因为白瞎的唇角似乎僵了那么一下。他还是把账本捞了过来,低头看着她,突然伸出右手,指尖在她的耳畔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落在她左耳戴着的珍珠坠子上。 “别胡思乱想了,顾小姐。”他的唇角扬起来,语气很温柔,在她有些恍惚的时候,另一只手突然把那账本拿起来,“啪”一下放在她面前,“胡思乱想的时候做的账是很容易出错的,所以我们最好来重做一遍吧!” 两天之后,宁春楼张老板的接风宴如期举行。 本来也算不上是什么接风——张老板的家本来就在银泉,他本人只不过是到昌林做了做客而已,去的时候那边要接风,回来的时候这边要接风,好像他老人家带来的风格外大似的。白瞎说接风其实是假,银泉的官商们想巴结张老板却是真,如今连年战乱,虽不至于烧到银泉本地来,硝烟味儿却能闻得到。生意不好做,有钱的才是大爷,银泉的大小商户几乎都指望着张老板的贷款,因此那巴结真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据说有好几个姨太太都是别人送给他的,要不然也不至于把家里弄得像开窑子一样。 如月在心底暗笑,心说那张老板估计怎样的奉承都见过,像她这样从他的姨太太们身上着手的,估计还是第一个。想着她不仅就有点期待,想看看张老板到底会怎样接她的招,是以便愈加精心准备,跟张老板之间的对话提前演练了好几遍,一直练到无懈可击,白瞎怎么都挑不出毛病来为止。 她如此上心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是她接连被白瞎揉了几次脑袋之后,感觉他好像总把自己当成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似的。她来年就要满十八岁了,怎样都不能算是个小姑娘,就算之前在闺房里呆久了有点懵懵懂懂的,这大半年以来她所经历的大概很多女人这辈子都没办法想象。她虽然脾气好,也受不了白瞎总是这样看她,遂下定决心要把这事办漂亮,好在下次他揉她脑袋的时候有底气反揉回去。 接风宴那天她和白瞎准时到达宁春楼,这是银泉最大的一家酒楼,一楼的大堂已经被整个包下,收拾得花团锦簇,宾客们聚在大圆桌旁聊得热火朝天,笑声时不时地从四面八方爆发出来,置身其中宛若承受着四面浪潮的冲击,非得化作那潮水中的一朵方能不受其害。如月刚一进门就被七姨太挽住了胳膊,她今天倒走了素淡路线,穿了藏青色湖绉绵旗袍,眼泡有点儿微微肿了,用深色的眼影遮盖了,却显得整个人有点鬼气森森的。 如月这些天来跟着七姨太,大大小小的宴会也赴过不少,当初的紧张拘谨是荡然无存了,那些迎来送往的客套话也已经驾轻就熟。她觉得这场合有点像是在江东时到看的舞台剧,人人都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说话前不能不过脑子,然而却又没有多少人真正要她为她所说的话负责。说出来的话是一阵烟,在宴席上人们的头顶上快活地漂浮着,不一会儿就被吹走了,什么痕迹都留不下,然而又不能不说。如月渐渐成了这其中最娴熟的一个,她含笑向着自己相熟的人点头寒暄,和她们款款谈着衣服、首饰与天气,心底却在盘算着另外一件事情:如何单独见到张老板,把那方眉纹砚送给他。 第31章 正面交锋 白瞎之前说过他有办法,然而他一直没告诉她那办法究竟是什么,这或许也是对她考验的一种——看她能不能随机应变,抓住他给她制造的契机。如月一直暗中注意着张老板的举动,而他一直坐在上首的几位商人和地方官儿之间,四周被围得密不透风,七姨太又一直坐在自己身边。她又偷眼去找白瞎,发现这家伙居然不知何时又溜走了,整个大堂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这时有人邀张老板宣布开席,张老板便端着酒杯起身,简短地说了几句答谢诸位的话,酒宴便正式开始。如月盯着满桌的肴馔,只觉毫无胃口,银丝手包里的犀皮漆盒子硬硬地硌着她的膝盖,七姨太的目光已经在那上面流连许久了,嚷嚷着说要买一个跟她一样的包,她只款款笑着,觉得自己不亚于揣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或者是随时会爆炸的□□。 这样的煎熬里时间过得很慢,然而始终没办法跟张老板搭话的焦灼却又让她觉得时间简直是在她的耳边做百米冲刺。渐渐地酒宴过半,如月终于发现了一个契机——每张桌上的人陆陆续续地站起身来,三三两两地走到上首的张老板旁边向他敬酒,而后者半闭着眼睛,每来一个人就笑吟吟地冲对方点一点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清楚了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仍旧不是一个合适的场合,因为满堂的人都可以看得到他们,而且她一走,七姨太必定会跟过来,她也没办法把那盒子掏出来。如月在心底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起身——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办法,过去至少还能跟张老板说上句话,像现在这样隔着好几丈,她总不能不管不顾地一砚台飞过去直接砸在他的脑袋上。 她跟七姨太说明了想去给张老板敬酒的想法,居然得到了她的热切响应。自从那天被张老板当着如月的面甩开了胳膊之后,七姨太的处境就不很尽如人意,据说张老板好像对她有点厌倦,进进出出的总躲着她,她为了这个酒宴精心画好的妆,他连瞧都没有瞧上一眼。如今得了能跟张老板搭话的机会,七姨太怎能放过,挽着她的手臂走得步幅极快,简直恨不得要把她拖过去似的。 她们走到张老板面前的时候他正端着杯酒眯着眼睛细品,七姨太端着个青瓷的小酒盅,脸上堆出笑来,娇声对张老板道:“老爷,莫家四姨太特地来给您敬酒。” 七姨太这一声老爷估计也是经过了反复排练的,唤得可谓是莺啼燕啭,如月站在她身后都觉得头皮发麻。然而张老板的表情却没有太多变化,许是已对此产生了免疫,只抬起眼皮来往她们身上略瞧了瞧,把那唇边的酒杯抬了抬,以示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聋子。 这副光景让如月有点下不来台,然而她在来之前就已经意识到情形大概就是如此,所以倒也没有太尴尬,倒是七姨太颇有些不甘心,端着酒杯迟迟不喝,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三人僵持了几秒钟,突然一个小二猛地撞了过来,一下正撞在七姨太的腰上,七姨太一声惊叫,一个站不稳,整个人便向着张老板倒去,一头扎在了他的怀里! 如月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眼前的情形就已经是一片混乱:张老板整个人被七姨太压在了椅子上,两个人手里端着的酒全洒在了身上,那小二手里偏还端着一盘红烧狮子头,那狮子头顺着七姨太的旗袍骨碌碌地滚下来,带着一路油腻腻的痕迹。小二闯了祸也是吓傻了,站在旁边垂着头一声也不敢哼,还是众人七手八脚地扶起七姨太,两个人身上的衣服可是没法儿看了。 七姨太的妆花了一大半,本是要破口大骂,然而这一跤又正巧跌在张老板怀里,是她求之不得的,为此便又是嚷腰疼又是嚷头痛,颇在他身上赖了一会儿才起来。张老板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神气里似乎也多了几分缓和,仿佛刚才那一抱又擦出了不少昔日的火花似的。赶过来的酒楼掌柜正在劈头盖脸地训斥那闯祸的伙计,他们两人就在这歇斯底里的背景音里交换了下眼色,七姨太便娇嗔着她要去换衣服,拉着如月就往楼上走,张老板也跟着上了楼去。 如月这才明白白瞎说的办法是什么,这么一来张老板便被带离了众人的视线,而七姨太遇此场合,必然要好好打扮一番,为此不能不拉着如月当参谋。楼上伙计们早已收拾出了客房,七姨太冲张老板千娇百媚地飞了个眼色,就先进了其中一间。 她大概是从没想到会在这次接风宴上有峰回路转的机会,在张老板面前还绷着,一进门可就掩饰不住了,立刻就问如月她换件什么衣服比较好。七姨太赴宴时一向是要带好几套衣服的,以便席上出现比她更亮丽的女子时好立刻换上新战袍,是以倒不必遣小丫头回去拿。而如月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很中肯地告诉她,衣服倒不用换,只是得把妆给卸了,然后多多地洒点儿香水,因为她现在闻起来就像一只红烧狮子头。 七姨太闻了闻自己,也深以为然,于是便对着镜子收拾起来。如月借口她有一瓶新进的法国香水放在管家那里,七姨太便嚷着要她下楼去拿。她关了七姨太房间的门,一回头就看见白瞎正倚在门边,看见她便勾起唇角笑了一笑,抬手就去敲了隔壁房间的门。 还真是讲究效率,连口气都不带让她喘的。如月攥紧银丝手包,向门里的张老板通报了自己的姓名,然后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房间里烟雾缭绕,大概男人在等待的时候都喜欢抽烟,张老板已经换了衣服,此时正伸长了双脚,惬意地躺在一张梨花木的太师椅上,那姿态倒有点像是飘忽在云里。他丝毫不用猜测如月要见他的理由——楼下有一帮人等着他的钱,隔壁房间还有个女人等着他的人,她跟他们大概别无二致,他只是有点好奇,这个小寡妇能拿出什么刺激的东西来巴结他。 “是七姨太叫你跟我说什么话?”他半闭着眼睛,语气很像是在询问自己家的丫头。 如月倒并不觉得尴尬,她在顾家的时候早习惯了看人脸色,不管对方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她都有本事平平静静地把她要说的话说下去。她看出张老板已经认定这是她做的局,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看不出倒又麻烦,白费了她的一番苦心。她抬手轻轻挽了挽垂到脸颊的碎发,笑吟吟地道:“七姨太还在梳洗打扮呢,张老板真是好福气,有诸多如花似玉的姐姐妹妹们相伴。那天可巧碰见十二姨太,可把如月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 听到十二姨太的名字时,张老板合着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抑住了惊异的神色,只扬了扬眉道:“哦?四姨太以前认得她?” 对方的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她能从他口气的细微转变里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他的兴趣。她唇角笑意没变,款款道:“谢老先生的小姐,当年在徽州可是无人不晓,只可惜一晃这许多年,模样儿都变了。” 她略低一低眉,口气里流落出惋惜来,轻轻叹了口气:“若不是七姨太告知如月她的名讳籍贯,还真是不敢相认呢。” 张老板已经从躺着的姿势变成了半坐,眼睛也完全睁了开来,方才那种勉力绷着的矜持已经当然无存:“谢老先生的小姐?” 如月点头,随即将徽州谢家以及谢墨兰之前的逸事讲给他听,描述活灵活现,三言两语便仿佛见那打扮成清秀公子模样的妙龄少女,在古玩摊上讨价还价,在拍卖会上一锤定音的卓然风姿。她现在已经能确定,张老板真的不知晓谢家的事情,谢家的名号原本也就是在古玩界叫得比较响,而且也已经衰败了十余年,谢墨兰后来也是流落风尘,是以某青楼花魁的身份被张老板看中买进张家的。 她讲着谢墨兰的昔日的故事,自己心里也有点纳罕,觉得她为什么还要坚持用自己的闺名,如果是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必然要隐姓埋名恨不得不被任何人认出。还让别人叫她的这个名字,多半还是因为心中有执念未死,她这样想着,心里就渐渐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讲到最后如月婉转地提了几句,其实她不用提张老板也应该能明白,十二姨太之所以郁郁寡欢,原因究竟为何。长椅上的人已经锁住了眉头,表情颇有些微妙,半是因为自己阴差阳错地娶了这么位名门之后的小姐而喜,半是为自己之前竟对她的心事一份不知而忧。如月冷眼望着他的神色,突然觉得或许他对谢墨兰还是真有几分感情的,然而一转念又觉得未必,在男人眼里,无论对女人哪一部分的感情都算是感情,对于张老板这样悭吝的人来说,谢墨兰就是他用几千块钱买来的花瓶,碎了也是要心疼好一阵的。 她静静地沉默一会儿,让张老板的思绪在他那颗半秃的脑袋里沉淀一下。片刻之后,他的神色就已经恢复了正常,在烟雾里抬起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道:“多谢莫四姨太。” 如月抿嘴一笑。她知道他不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不过也无所谓,谢墨兰的身份是白瞎特意核实过的,她不怕他日后彻查。现在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大半,最后的结果她也已经看到了曙光,她从银丝手包里拿出那个犀皮漆的盒子,笑道:“张老板客气了,刚巧如月这里得了件昔日谢家的藏品,恰好谢小姐在张老板府上,不如请张老板帮我个忙,完璧归赵如何?” 她刚刚拿出盒子,就发现对方的目光如同牵了线一般落了上去,她只作不曾注意,微笑着把盒子放在他身边的小圆桌上。张老板干咳了一声,掀开那盖子瞥了一眼,听着她笑道:“十二姨太昔日最喜欢收藏古砚,这方砚曾是她的至宝。” 第32章 几人欢喜 张老板只瞥了一眼就把那盖子合上了,这点也在预料之中。他不懂文玩,不在乎这方砚的价值,只在乎它背后意味着的某种机会和可能。他的眼睛又半闭了起来,伸手去端旁边的茶,她知道他这样的表情大概是在酝酿着某个合适的价钱,只微笑着等他开口。果然,张老板呷了一口茶,便道:“莫太太该不会是想跟张某做古玩生意吧?” “张老板此言怎讲,如月闺阁中就钦慕十二姨太雅名,此砚本是她的藏品,现她已归了张家,此砚就该归张家所有,赠给张老板是天经地义,怎么又谈起做生意来?”如月故作嗔怒地摇头,随即又笑道,“只盼十二姨太早日知晓张老板的心,如月若能再一睹她昔日的风姿,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她眉目间虽含了嗔色,口气里却有三分娇憨,说到最后一句时又婉转垂下睫羽,言语间净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儿情态。张老板从余光里瞧着,禁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似乎更来了兴致逗一逗她,便道:“好,那张某就收下莫家四姨太这份心意,只是……”他目光一闪,道,“我家小七那边,你不怕她知道了要生气?”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七姨太生不生气,都是张老板一句话的事。”如月微笑,神色间又浮出几分怅惘,轻声道,“其实啊,如月倒真羡慕这些姐姐们,能有福气跟着张老板,便是生气也是好的。” 她微微侧过了脸,纤长的睫毛和精巧的下颌,在张老板身旁的茶案上映下一道带着淡淡哀愁的剪影。烟雾笼着她白皙的脸,眼角处似有一点晶莹轻轻一闪,她随即抬手拭了拭,冲他抱歉地一笑,道:“真不好意思,如月是个女流之辈,只能跟张老板说这种话。”又略欠一欠身,道,“七姨太大概快好了,我先失陪了。” 她感受着他的眼光笼着自己弯下腰去,随即转身走到门边,心底轻轻舒一口气,心说这任务总算是顺利完成了。然而她的手刚放在门上,就听见背后传来他的声音:“这东西,你是怎么弄到的?” 如月的手僵在半空。果然想收场没那么容易,那方砚在行家眼里是无价之宝,说是自己随随便便弄来的,他肯定是不会相信。她和白瞎之前也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但他们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就算那是他们为了讨好张老板与十二姨太费尽千辛万苦搜罗来的,难道张老板就不愿意收了?搞古玩的各有各的门路,张老板不干这个,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兴趣。 现在他的语气让她愣了一下,他显然不仅是有兴趣,而且是大有兴趣。这一着让她有些猝不及防,心下迅速划过无数种应对的说法,忽然唇角一扬,她想到了他问出这个问题最可能的一个理由。 “其实这不是如月买到的,是我家的管家白瞎无意中淘回来的。”她回眸冲他嫣然一笑,“张老板要是也有兴趣,得闲可以叫他到府上去谈谈,他是个好古玩的,您尽管吩咐他便是。” 说完这句话的一刻,她仿佛听见了齿轮咬合时发出的声音,像是西式房间里钉在墙上的楠木盒子挂钟,上好发条之后听见咯咯的一阵响,然后就会有一只铜质的小布谷鸟飞出来。她现在的感觉就像是上好了发条,屏息等待着那盒子里飞出的东西,虽然她不能确定那到底会是什么,但她却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它。 那日的接风宴,表面上来说是皆大欢喜。张老板得了能赢得谢墨兰芳心的法宝,如月顺利地完成了白瞎的交代,白瞎无形中也在张老板那里博了一功,就连明明是最倒霉的七姨太,也很为自己以一跤重新唤起了张老板的柔情而沾沾自喜,事实上自那以后她一直都在想着法子装病,直到后来她真的被张老板和谢墨兰给气病了。 事情果然都在白瞎的筹划之中,张老板把那方眉纹砚赠给了谢墨兰,且添油加醋,说成是自己跑遍了文物摊子以重金为她赎回来的,谢墨兰果然感激涕零,虽未见得立刻回心转意,态度却比之前和缓了很多,也不再把自己天天关在房间里了。 张老板尝了甜头,遂趁热打铁,亲自到莫家来找过白瞎好几次,白瞎也是本事通天,接连献出好几件谢家昔日的宝贝,还教了张老板好些行话,以便他在谢墨兰面前卖弄。如月看着张老板每天大箱小盒地从莫家把东西往回搬,不由有些揪心,白瞎后来的那些东西可就不是捡的便宜货了,她担心这样下去要把卖酒赚的那点儿钱全给花光了。 有次白瞎送完张老板回来,她问:“那些东西你花多少钱买的?” “哎呀,你真行,才管了账没几天,居然就这么抠。”白瞎冲她撇撇嘴,笑道,“放心吧,比莫祖新抽烟那会儿差远了。” 如月心说那也不是小数目,就道:“他真的全都白拿?” “顾小姐,大方一点儿好不好啊,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白瞎道,又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没事儿,我让他买咱们家的酒,用酒钱来抵!” 如此过了小半月,张老板再来的时候一张长脸上就是春风拂面,白瞎跟他在房间里嘻嘻哈哈地谈了半天,出来的时候告诉如月,事情算是大功告成了。谢墨兰从了张老板之后也不再离群索居,还跟着他出去应酬了好几次,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引得众人艳羡不已。她的身份也完全亮了出来,谁都知道当年徽州谢家的小姐如今跟了银泉钱庄的张老板,据说张老板为了她还专门注资开了间古董铺子,由谢墨兰坐镇鉴定古玩,一时间主顾如织,连昌林都有人慕名而来。 如月没想到这个马屁拍得如此恰到好处,不仅讨好了张老板,谢墨兰也得以重拾昔日心头之好,先前的那些顾虑顿时烟消云散。张老板为了答谢她和白瞎,置办年货的时候特意向莫家酒坊订了一大批新酿酒,在银泉有点头脸的大家主儿里顿时掀起一股以莫家花雕作年货的风潮,她不得不新雇了一批伙计加班加点地赶制。唯一让她头痛的,就是那位张家七姨太。 几乎每次张老板从白瞎这里拿了新东西回去,七姨太就得过来找她一趟。因为之前白瞎曾信誓旦旦地保证七姨太来了他来应付,她就干脆让他来应付她,又恰好赶上落了场大雪,她便借机窝在卧房里装病。白瞎倒是说到做到,七姨太一来他就去见,然而不幸的是,对方根本不买他的账,见是他来招呼转头就走,隔天又过来骚扰如月,倒弄得白瞎非常之郁闷,说好像他这张脸长得有多不招女人待见似的。 如月躲了几天终于躲不下去,马上快过年了咒自己生病似乎也不太吉利,而且再躲下去只怕七姨太要起疑心了,只好硬着头皮出来见她。一见七姨太她便后悔,心说真不如装病的好,对方蓬头垢面,连妆都懒得画了,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在她的房间里时而哭天抢地自己命途多舛,时而破口大骂谢墨兰小狐狸精,时而泣不成声哭诉张老板薄情寡义。她每天准时在如月房间里上演这几出戏,搞得白瞎挂在廊下的八哥都学会了她的声音,一见她来就在廊下跟她一唱一和:“谢墨兰!你这个狐狸精变的小东西!” 如月对此颇头痛,担心万一谢墨兰哪天登门拜访,被她的鸟儿冷不丁地骂这么一句该有多难堪。白瞎叫她放心,说谢墨兰是不会来的,以张老板的性格自然是把功劳全部抢到自己头上,谢墨兰都未必晓得这事情背后其实是他们在出力。如月一想也是,便也不再担心,只是还得每天应付七姨太,好在七姨太教会了八哥儿,自己倒渐渐不再来了,大概也是觉得来找如月没什么用处,不如在自己卧室里扎个小人儿诅咒谢墨兰早死早超生。 七姨太不来之后那八哥有点寂寞的样子,它和她在骂谢墨兰这件事上好像建立了坚固的战斗友谊。如月站在廊下,看着它的黑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院门口的方向,对白瞎道:“其实七姨太也是个可怜人。” 白瞎撇嘴,他好像对七姨太教坏了他的八哥这件事情一直很耿耿于怀,就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如月摇头,在这方面她总是很难跟白瞎达成一致意见,他是个很能狠得下心来的角色,而她却总觉得各人都有各人的苦衷。一想到七姨太,她总会觉得有些堵得慌,好在日子到了腊月中旬,她和白瞎的全部精力都转移到了莫家酒坊上。 如月和白瞎赶制完那批“陈酿”之后,酒坊便雇了新的工人,此后随着生意的渐渐壮大,酒坊的雇工也越来越多。虽然不再需要亲自动手酿酒,但如月还是喜欢时不时地到那里去转一转。 酒坊后来又被白瞎整修扩建过,一个大号黄铜火盆里炭火烧得旺盛,确保房间里暖意融融,有助于冬酿酒的发酵。空气里弥漫着芬芳馥郁的酒香,她跨进门去,就看到伙计们在瓶瓶罐罐周围忙碌着。酒坊里现雇着男男女女十几号人,人人都在袄上罩一件簇新的翠蓝竹布背心,头发卷起藏到同色的竹布帽下面,脸上还要蒙一层棉布做的口罩。因为她常常过去,也叮嘱过他们不必费招呼她,所以忙的时候就抬头唤她一声东家,然后继续忙自己手头上的事。他们是如月从周边各地招过来的酿酒好手,也都是勤劳本分的手艺人,知道女东家脾气好,然而对她很是尊敬,从不会有半分偷奸耍滑。 酒坊的活儿伙计们是绝不会让她再亲自动手的,所以大多数时候如月也就是在旁边看看。伙计们上手之前都是被白瞎严格训练过的,做事的时候绝不会闲谈说笑,酒坊里的气氛静默却不紧张,因为他们总会时不时地交换一个快活的眼色,嗅到新酿的酒散发出的香气,彼此就从眼神里对彼此的成就予以肯定和赞扬。在酿酒这方面,他们的水平的确在她之上,他们也都知道这个美丽娴静的女东家喜欢微笑着不说话,不像那位戴墨镜的白管家,每次过来必然要召集众伙计训话,然而他在酿酒上的造诣,的确要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要高得多。 第33章 酒坊夜遇 如月无法形容自己对于酒坊的感觉。第一次白瞎领她过来,看到那么多伙计井然有序地工作着,他招手叫他们停了工,齐齐唤她“东家”的时候,她几乎要红着脸转身逃走。在这之前的十七年光阴里,属于她的东西不过是一间幽静的闺房,几本书和几个首饰盒而已,而现在她居然拥有了一个酒坊,一群受她雇佣听她差遣的伙计,这新奇的感觉让她几乎觉得有点难以承受。白瞎让她以东家身份对伙计们训话的时候,她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以至于莫家酒坊的伙计们一度怀疑他们的女东家是个哑巴。 白瞎深以她的羞涩为憾,后来又带着她来了第二次、第三次。渐渐地,白瞎不带她的时候,她自己也会到酒坊里来了。如月也不知道自己的胆子为什么渐渐就大了起来,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跟着张家七姨太处处抛头露面,又或许她逐渐发现这群伙计并不是不好相处的人。在她又一次听到伙计们唤她“东家”的时候,一种兴奋突然在她的内心苏醒,她知道,这是因为这座酒坊是“属于”她的,是一种千真万确毫无疑问的“属于”,就像是小孩子突然间得了从未见过的新奇玩具,刚开始的时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狠掐了自己几把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欢欣鼓舞的小女孩,这座酒坊是她得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礼物。 现在伙计们正在为赶酿各家的年货而忙碌着,如月四处转着看着,心里计算着新酒酿制的速度和主顾们的需求,又问了为首的伙计几句,确定在交货日之前应该可以完成。她边走边在心里打着算盘,就没留意脚下,冷不防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栽了下去。 身体失衡的瞬间如月惊呼了一声,心说可千万不要一头扎到酒缸里去,然而面前蓦地闪出一个人影,没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结结实实地扎进了对方的怀里。 那人的臂弯里染着淡淡的酒香,她的脑袋贴在对方的胸口上,几乎都听见了他心跳的声音。脸颊瞬间就红透了,那人也赶紧扶她站稳,冲她道:“东家,没事吧?” 如月这才看清楚面前这个人是谁,那是个很年轻的伙计,看年纪似乎只比她略大一点。跟其他人一样,他的脸上也蒙着口罩,帽子下面却露出一双极明亮的眼睛,关切地望着她:“扭到脚了吗?” 如月红着脸摇摇头,下意识地揉了揉刚才撞痛了的额头:“我没关系,撞痛你了吧?” 她这一问仿佛提醒了那小哥,他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眼神里半是紧张半是尴尬,低声道:“啊,东家,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儿,是我走路不小心。”如月笑道,“谢谢你啊!” 那小哥低着头,脸色好像更红了,如月又冲他笑笑,挥手让围过来的伙计们都回去做事。那小哥冲她鞠了个躬,转身跑到榨酒用的蝴蝶吊旁边继续忙活起来。如月觉得他刚才的神色很有趣,不免就多向他望了几眼,那人侧对着她,专注地望着筛下来的酒液,帽檐下的一双眼睛明亮澄澈,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干净爽朗。 如月没有把她在酒坊的事告诉白瞎。她深知他是一个极善于发现生活之美的人,在别人绝对笑不出来的场合他都能笑,碰到这种事他绝对能把眼泪都笑出来。 好在白瞎最近也比较忙,年关将近,不少地方都需要走动打点,他要商定礼单,一家一家地送帖子登门拜访,还得接待别人家的回访。这些事情他没有让如月亲自插手,一是她还是孀居,见客多有不便,二是他跟那些人也比较熟,但他每次出门前检点年货时都会叫她在一旁看着,回来之后也会把详细的情形告知给她。 如月第一次知道过年送礼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学问,要根据关系亲疏确定礼品的规格,若是对方先赠了礼则要加厚几分再送回去,哪家只给老爷送礼,哪家还要给太太或少爷送礼,这其中都颇有讲究。这还只是她接手莫宅以来的第一年,日后逢年过节、红白丧事,人情往复的基础,都得从白瞎目前手中这本账上来,她想想就觉得头痛,也亏白瞎能应付得游刃有余。 吃晚饭之前如月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妆容,确保额头上没有撞出任何痕迹,才放心大胆地去见白瞎。白瞎见她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吃饭的时候一向比较专注,她正在心中暗喜,忽然听见他问道:“咦,你今天去哪儿了?” 如月愣了一下,就看见他把筷子都放下了,漆黑的墨镜很专注地对着她,忙道:“我没去哪儿啊。” 白瞎继续盯着她,如月被看得有点发毛,下意识地就去摸自己的脸:“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白瞎看着她手足无措,唇角向上一扬,就对一旁的阿绣道:“阿绣,快帮忙看看你家小姐,我看她一时半会儿还发现不了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已经带了明显的笑音儿,阿绣忙俯下身来,如月一脸疑惑地冲她抬起头来,她瞧了一眼,便也忍不住笑了,道:“小姐,你耳环掉了一只。” 如月赶紧伸手去摸自己的耳朵,她今天戴的是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方才照镜子的时候只顾着端详自己的额头了,竟没发现左耳的那只已经不知掉到了哪里去,只有右耳的那只在琉璃灯下闪着繁星般的光。她对自己的妆容一向比较注意,现在掉了一只耳环自己居然浑然不觉,不由满脸通红,听见白瞎道:“原来还真是掉了啊,我还以为你这又是开发的什么新款式,赶明儿银泉上上下下的太太小姐,就全都流行只戴一只耳环了呢。” 如月知道他是在调侃她,自从认识张家七姨太以来,如月的旗袍和发式几乎就成了银泉的流行款,全银泉的成衣铺里都卖起了款式各异的旗袍,一扫之前宽袍大袖三镶三滚之风。她捏了一下自己空空的左耳,故意抬了抬下颌,笑道:“对啊,这就是新款式,耳环只带一只,你看好不好看?” 说完她便侧过脸去,把自己的右耳亮给他看。灯光之下,她耳后的肌肤白皙如细瓷,脸颊上染着淡淡的绯红,白瞎顿了一下便连声赞好,又建议她把所有成对的耳环都扔掉一只,被她回击“你怎么不把你的镜片摘下来一个呢”。 和白瞎的玩笑开过去,如月回到房间,阿绣便问她那只耳环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月也没告诉她酒坊的事,阿绣要是知道她险些在酒坊摔个大马趴,回头一定不会允许她在过去的,她只说是今天在宅子里逛的时候不小心丢在什么地方了,明天她再去找找。 阿绣拨弄着黄铜火盆,听到这里就说明天她去替如月找就好了,也不过是一只耳环,丢了也就丢了。她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如月知道她向来是很珍惜东西的,她自己坐在床边,心里也多少有一些怅惘——大概女人总是这样,喜欢在这些近乎琐碎的小东西上念念不忘。 她觉得那东西多半还是丢在酒坊里了,那耳环的塞子有点松,估计就是她晃的那么一下给甩在了地上。一想就觉得有点坐不住,要是被伙计们捡到了倒还好,就怕是白瞎下回过去给发现了,肯定又要笑话她。一想到白瞎她更觉得按捺不下去,恨不能现在就出去把它给找回来,然而又不好跟阿绣明说,百爪挠心般地熬到入了夜,阿绣也回房去睡了,就披了件墨绿色的毡绒斗篷,提了盏八角金络的琉璃灯,从后院悄悄跑到酒坊去。 伙计们傍晚放工后便会各自回家,天井被月光洒了一层淡淡的银色,腊月的寒气漫上来,如月禁不住小跑了几步。她快步走到房门口,正用钥匙开着门,那房间里却忽然亮起灯光,随后就响起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什么人?” 她没想到里面居然还有人,冷不防被吓得惊呼了一声,那人听到她的声音,语气就顿了一顿,惊道:“是东家?” 说话间,面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样貌颇熟悉的年轻人端着银角灯出现在她面前,一双眸子被灯光耀着,亮得惊人,他见到她也是吃了一惊,随即就把她让进去:“东家,大晚上的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外面冷。” 如月稀里糊涂地被他拉了进去,她认得这就是白天在酒坊扶过她的那个小哥,可是颇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黄铜火盆的旁边铺着一张小毡,他引着她走到火盆边,她蹲下身去暖了暖手,就问道:“你怎么不回家啊?” “哦,这些酒到了关键的时候,酒窖里需要保持热度,又赶上这几天特别冷,我怕火盆灭了,就跟头儿说了我晚上在这里看着。”那小哥有点不好意思地冲她欠欠身,道,“不好意思啊,我以为头儿跟东家说过呢。” 如月忙摇摇头,道:“没关系。”她又低头看着脚底那小毡子,道:“可是连张床都没有,你晚上怎么睡啊?” 那小哥抬起头来,冲她爽朗地一笑,道:“这东家就不懂了,我们这样的人,有个站着的地儿都能睡着,何况这里这么暖和,我还怕东家说我占便宜呢。” 如月在手心呵着气,闻言也忍不住笑了,两人笑了一阵儿,那小哥便低头从身上掏出个东西来:“东家,你是不是来找这个的?” 第34章 布衣之交 她的纽扣耳环摊在他的掌心上,幽蓝银白的光芒跳跃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如月惊喜地低呼一声,忙伸手去拿,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掌心,两人都有些尴尬。如月忙低了头把耳环戴上,借此遮住脸上的红晕,笑道:“又得谢谢你了,是在哪儿捡到的?” 那小哥摆摆手,道:“收工的时候我在地上捡到的,白天见过东家戴着,就知道肯定是您的东西。”他望着她挠了挠脑袋,“本想着明天托白管家给您捎过去的,没想到您还半夜亲自来跑一趟。” 如月心说幸好这东西没落到白瞎手里,一想到刚才的情形又觉得有些内疚。自己也真是,为了一只耳环,大冬天夜里跑这么远,还差点把人家吓了一跳。她戴好耳环,便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小气呀?” “怎么敢怎么敢!”小哥赶紧摇头,很真诚地道,“我们常说东家跟别家的太太不一样,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不像有些人家的太太喜欢糟践东西,看得我们都心疼。” 如月觉得这小哥很有意思,虽然是她雇的伙计,然而跟她讲起话来语气自然,不卑不亢,眸子里的光芒一漾一漾,真挚里带着淡淡的紧张。她想起他白天在酒坊里的样子,那时他凝视着酒缸里的酒,好像那是世界上唯一的东西,现在他就用这样专注的目光望着自己。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不由自主地就跟他聊了起来。 小哥让她坐在火盆边的毡子上,他自己就直接坐在地上。她渐渐知道他叫阿海,家住城北,家里除了他还有两个妹妹,他来酒坊做工一是要赡养父母,二是要给两个妹妹攒嫁妆。来酒坊之前他做过各种各样的活计,什么上山伐竹编筐啦,做轿夫抬着进山游玩的老爷太太们上山下山啦,酿酒他还是第一次,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搬搬坛子打打下手,慢慢的师傅就让他独当一面了。 如月注意到他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脊背都挺得笔直,和白瞎那副在哪儿都必须得找个东西靠着的架势大相径庭。火光映在他炯炯有神的眸子里,似乎看不出一点疲态。她问:“在酒坊做工很辛苦吧,晚上还不能回家?” “哪有,我觉得很好啊。”阿海使劲摇了摇头,“在这里做的活儿有意思,大伙都很和善,东家又这么通情达理,这么好的活计到哪里找去!”他挠了挠脑袋,有点羞涩地笑了笑,道,“不怕东家笑话,我回家跟妹子们说,我现在在莫家酒坊干活儿,她们都羡慕得不得了,要是她们跟我一样,估计早就也闹着要来帮忙了。” 如月笑笑,道:“你妹妹们今年多大了?” “二妹今年十五啦,三妹比她小两岁。她们现在都在家里,绣个鞋垫儿什么的拿到市上卖。”阿海很兴奋的样子,对如月道,“等到春天的时候她们还会上山采花拿到城里来卖,到那时候东家您看着,大街上卖玉兰花的姑娘们,最好看的两个就是我妹妹!她俩的花最大最漂亮,她们两个比花儿还好看!——” 如月抱着膝盖听得津津有味。阿海提到他妹妹时目光里闪动着的温柔和骄傲,在她的心底激起了一阵涟漪。原来哥哥对妹妹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她在顾家虽然也有两个哥哥,但他们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她也相信他们不会用这种语气讲起自己的事情。他们现在都在忙什么呢?留守江东的二哥和携家北上的大哥,他们把她赶出了家门,是不是真的从此称心如意了? 她想着就有些失神,突然听到阿海的声音,口气里有几分抱歉:“东家?东家?对不起啊,我一提起我妹妹就……” 火光里阿海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神里满是歉意。如月忙摇摇头,笑道:“没关系,你对她们这样好,听得我都有点羡慕。” “哎呀,东家羡慕她们干什么,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儿,生下来就没享过几天福。”阿海摇了摇头,“哪像东家,天生是小姐的命,要什么有什么。” 如月苦笑,心说你是没见过被哥哥们赶出家门的小姐。她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又含笑问道:“你说你给妹妹们准备嫁妆,可是帮她们找好婆家了?” “嗨,瞧我这脑子,差点忘了告诉东家!”阿海一拍大腿,又兴奋起来,道,“我二妹婆家找好了,来年二月份就过门儿,东家如果不嫌弃,到时候您也来喝杯喜酒吧!” 如月被他的兴奋所感染,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回过神来,赶紧道:“呃,这不太好吧,我毕竟——” 她想说自己毕竟是个寡妇,出席婚礼多半不太吉利,乡下人传统观念又很重,恐怕不太合适。而阿海竟似毫不在意,挥了挥手,道:“没事儿,我们家不在乎这个!东家您不知道,我爹娘和妹妹们都特别敬佩您,说您是女中豪杰,莫家的招牌都倒了这么多年了,还能被您挂起来,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您要是能去喝我二妹的喜酒,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肯定都得慕名去见您,我们全家脸上都有光,真的!” 阿海语气真挚,火光在他的眸子里一漾一漾,如月从未见过这样淳朴热情的人,不由觉得心间一热,无法再开口推辞,便笑道:“那好,到时候你给我送个帖子来,我一定去给你二妹道喜。” “呃……帖子……我不识字哎……”阿海挠了挠脑袋,表情有点为难,小声嘟囔了一句。 如月没想到这一层,忙道:“那没关系,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到时候告诉我你家住哪儿,我过去就行了。” 阿海表情顿时释然,忙摇摇头,爽朗地道:“怎么能让东家亲自去!到时候我抬轿子过来,亲自把您拉过去,我那些轿夫兄弟们都会来帮忙!” 如月闻言不由扑哧一笑,心说用轿子抬过去那是新娘的待遇,然而她也没有开口,只是微笑着听阿海继续讲起他们家为二妹的喜事做的各项准备。和她之前参加过的那些花团锦簇的酒席不同,这喜宴的规格很低,但却是她的亲人和朋友们从好几个月前就开始精心准备的,席上每一个人都会真心地祝贺新娘找到了美满的归宿。这让她心生向往,却又有几分怅然,因为她自己的婚礼就那么被白白地牺牲掉了——她不知道她余生之中还能不能再有一次机会,像阿海的二妹一样,在亲人们的欢呼声里,走向她命中注定要与之共度一生的那个人。 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吧。如月想,因为她早就已经没有了亲人。 不知不觉间两人便谈了许久,如月怕阿绣半夜去添炭发现她人不见了,遂起身告辞。阿海忙送她出去,一路上还不停地向她道歉说自己聊天聊得太久,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如月微笑着摇头,她觉得跟他聊天很愉快,她这些天里见到的虚情假意的面孔实在太多了,难得见到像他这般可以毫无顾忌地闲谈的朋友,就像是游泳时把头浸在水里浮上去呼吸到的一口新鲜的空气,睁开眼睛看到一片澄澈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 在她的生活里,能像这般彼此坦诚相待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那天如月偷偷回到卧房,没有任何人发现。 她把那只耳环搁在梳妆台的角落里,翌日清晨便被阿绣看见,一叠声地问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地把耳环拉在这里,口气里虽有嗔怪,那笑容却是释然的。人往往都是这样,失而复得的感觉比得到一件新东西还要来得喜悦,如月任她数落,只笑着不说话。她戴了两只耳环出去,在走廊上碰见遛鸟的白瞎,他“哟”了一声,说还是戴两只比较好看,她也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第二天她又去了一次酒坊,阿海戴着口罩在酒缸边忙碌,看见她也只是含笑略点了点头,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这让她觉得很是惊喜,却又在意料之中,她听白瞎说过,身为东家,对待伙计们不要太颐指气使,但也不能太过随和,因为有些伙计们一旦跟东家攀上了交情,便自觉高人一等,打着东家的旗号欺压旁的伙计。阿海虽然跟她已经很熟络,却丝毫没摆架子,这让她对他的印象越发好起来,觉得此人真是赤子之心,丝毫不染世俗瑕疵的。 她后来跟领头的师傅谈了,入夜时安排伙计们轮流在酒坊看守,这样阿海就不必每晚都留下来,守夜的伙计们还可以到莫宅来吃晚饭并发给额外补贴,这办法一宣布,伙计们纷纷叫好。晚饭时如月会亲自过去给他们倒酒,跟他们聊上几句天,这些雇工们性格各异,有的开朗豪爽,有的内向寡言,但一致的是都对她很尊敬,讲的话也都是些她以前从没听过的家长里短,谁家的媳妇儿是只河东狮啦,谁家的小孩子三岁就会背论语啦,她觉得很有意思,听得津津有味。 第35章 环佩叮当 这其中跟她最熟的还是阿海,这个爽朗健谈的小哥几乎什么话都会跟她讲。她渐渐知道如今这个世道,苛捐杂税沉重,农民们从地主手里头租种土地根本剩不了几个钱,纷纷出来到大大小小的作坊里帮工,碰到心善的雇主还好,有些心狠手辣的简直把他们不当人看,每天从早忙到晚,工钱还少得可怜。吃穿用度的价格却是一年年涨起来,土匪也一年比一年猖獗,要是遇上饥荒战乱,饭碗就得丢,比饥荒战乱更惨的是时疫,一旦流行起来,山上的乱葬岗就堆得连脚都插不下。 如月听得毛骨悚然。她一直觉得自己的际遇就已经有够不幸,跟阿海所描述的穷苦人家的生活相比,她的那点愁绪简直就是琼楼玉宇里关着的绮愁旧恨,为了增添悲壮故意在绣花绢子上洒上去的一滴血。她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而阿海他们就过着这样的日子,并且还能过得这样泰然自若,还能眉飞色舞地向她描述他二妹的婚礼会有多么热闹三妹做的栗子糕有多么好吃。这些穷人是如此善于从生活里捕捉每一点小小的快乐,让一点小小的光亮成为照耀他们前行的日月星辰,无论有多微妙的希望都可以让他们坚持下去,这种力量让她钦佩不已,又隐约觉得有些可怕。 “东家,人总要过日子的咯。”阿海有时候看她面露同情之色,就满不在乎地冲她笑笑,“我们穷人不想别的,一觉醒来还有一天,就得忙一天的活路。” 如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冲他笑笑,吩咐阿绣再给他添一碗饭。 一个傍晚她到酒坊去,伙计们照例忙得热火朝天。她置身其中,觉得今天的氛围好像有点不同寻常,人人都似乎格外快活。收工的时候阿海摘了口罩走到她旁边,对她道:“东家,等会儿你有空吗?秦师傅今晚上请大伙儿吃饭,你也一块儿来吧!” 如月这才明白伙计们脸上的喜色都是从何而来,下意识地觉得应该推辞,阿海却抢先冲人堆里的师傅吆喝了一声:“师傅,今晚上再加东家一个,行不行呀?” 乱哄哄的酒坊顿时静了一下,伙计们好奇地望着面前穿着白色旗袍的她,似乎很难想象她要如何跟他们混在一起。如月满脸通红,却见秦师傅摘下了口罩,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众人一阵欢呼,如月几乎身不由己地被他们围着,前呼后拥地走出了酒坊。 秦师傅请客的地方离酒坊不过三条街,然而她却从来不知道这附近还有个这样的所在。低矮的小酒馆,梁上挂下来的煤油灯几乎能触到众人的额头,桌上摆的是酱牛肉,此外还有一坛烧酒,大家团团坐了,彼此的影子就映在桌面上,就好像又多了一堆人似的热闹。伙计们单独让了一条长凳给如月,那凳上却无一例外地沾着亮亮的一层油,阿海挽起袖子给她擦了半天都没有擦出来,被她笑着拉了起来。 大家或坐或站,挤挤挨挨围满了桌边,每人拿一只黑陶大碗,由一个小伙计泼泼洒洒地各自倒满酒,每人的袖口和衣襟上也基本都沾满了酒香。如月和秦师傅坐在上首,众人向他们举杯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今天是秦师傅的生辰,不由尴尬地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就来吃别人的请,脸在灯光底下就显得更红起来。 众人向秦师傅敬了酒就纷纷拿出贺礼,雇工们能送得起的东西也不贵重,不过是些绒线布匹烟袋之流,最体面的要数阿海,他送了秦师傅一只竹编面的小马扎,引起众人的一片欢呼。也有小伙计身上没什么钱,从身上掏出来几个大子儿来凑份子,又被秦师傅给推回去,闹得满桌喧嚷,十分热闹。 如月本来也想凑个份子,奈何秦师傅无论如何都不收她的钱,连说大家都靠东家赏饭吃,岂有再收东家礼的道理。如月道饭不是她赏这帮人的,而是他们凭自己的本事从她手里挣来的,她听说秦师傅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儿,便从手上褪下个翠玉镯子来要送给小姑娘,秦师傅又再三推辞,相持不下之时阿海便道:“不如这样吧,东家和秦师傅掷个骰子,谁赢了就听谁的,行不行?” 他的提议引起一片赞同声,他便去问掌柜要了骰子和木碗来。如月对这个倒也熟悉,因为打麻将的时候曾经用它开过局。当下大家都围在她和秦师傅身边看热闹,还有人起哄:“秦师傅,您这可代表了咱们大伙儿的颜面,要是输了可要罚酒啊!” “好啊,我正愁今晚我请客,酒却都被你们这帮小崽子喝了!”秦师傅挽了挽袖子,笑道,“一会儿正好让东家灌我两杯!”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平时和秦师傅最亲密的一个小伙计不乐意了,嚷道:“这样不公平呢!那东家输了也得喝——”话还没说完就被秦师傅一巴掌拍在脑袋上。 众人乐得前仰后合,如月脸颊绯红,心说这下等会儿弄不好要被抬出去,身后的阿海早已拿了两只碗,拍了拍胸脯道:“没关系,我替她喝,这才不欺负了你师傅。” 此言一出,众人又响起一片起哄声,还有人笑着拍起了巴掌,如月心间一热,冲他笑道:“我手气很不好的,你可要做好准备呀!” 阿海正踌躇满志地倒酒,闻言手就晃了一下:“东家,你不是说真的吧?” 一片哄笑里如月和秦师傅开始掷骰子,她脱了外面披的米色羊皮斗篷,挽了挽袖子,露出白皙如玉的纤细手腕,耳下的珍珠坠子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耀着明光。如月开局不利,一连输了三把,每一把揭开众人便吆喝着去灌阿海,好在他酒量真是不错,虽然脸色绯红,眼睛却依旧明亮,灌完了便回到如月身边给她打气。 小小的酒馆里笑声一浪高过一浪,连隔桌划拳的客人也凑过来看热闹,见如月一身小姐打扮,却在这里挽着袖子跟一帮穷雇工们划拳,都觉得很是惊异。刚开始如月还有几分拘谨,渐渐就不带半点架子,整个人几乎跪在了凳子上,两只手摁着木碗拼命地晃,口中还大声嚷嚷着六六六,晃到没有力气了才掀开木碗,看到里面小的可怜的数字便笑得瘫软下来,月白色的棉旗袍直接就贴到油腻腻的桌子上,看得人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最后她终于赢了一把,阿海隔着凳子就跳过去要给秦师傅灌酒,混乱里如月把那只镯子硬塞到他的怀里,秦师傅被阿海摁着居然毫无察觉,看明白的伙计们都忍不住笑。大家闹到天色不早,最后伙计们一起敬如月和秦师傅酒,她眸若春水,面似桃花,抬手灌了一小盅酒下去,那热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燃烧到心底,呛得她连连咳嗽,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席散之后阿海送如月回莫宅。青石板路上月色如霜,街边河畔的依依垂柳柔美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曳。两人都有点微醺,风吹过来也不觉得冷,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走着,讲起今天席上的趣事,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她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和之前参加的那些虚情假意的宴会都不一样,不需要跟不怎么熟悉的人假惺惺地行礼寒暄,也不需要强打精神把原本味同嚼蜡的话题聊得津津有味。虽然他们喝的只是掺了水的烧酒,虽然他们回家之后可能还得面对寒冷的房间和穷困的妻儿,但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们此时是这样的快乐,勾肩搭背敲碗作歌,置身其中不由自主地就会被感染。 三条街居然走了有小半个时辰,她还觉得好像走得有点太快了,莫宅的大门渐渐近了,阿海突然顿住脚步,从身上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递到她面前:“对了东家,我妹妹叫我把这个送你。” 如月好奇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是方白色的竹布手帕。那料子本身一般,引人注目的是左下角绣着一轮淡黄色的圆月,月亮旁边点染着几痕流云,绣工极其精致,让她不由赞叹地轻抽了一口气,道:“是你妹妹绣的?” “对啊,她听说东家要去喝她的喜酒,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非要送点东西给你,几天前就把这个给我了……”阿海挠了挠脑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我跟她说东家绣花绣得好着呢,谁稀罕你这个,她就是不听,这东西在我身上揣了几天都没好意思给您,今天也不知怎么来了胆子……” 如月心说今天不是你来了胆子,而是你喝多了。那帕子绣得的确可爱,她小心地把它叠了起来,笑道:“谢谢,我很喜欢。” 阿海闻言笑得合不拢嘴,然后就冲她行礼说要告辞。如月要叫出门房来给他叫辆车,被他摆摆手叫住,说他习惯走着,刚好还可以醒醒酒,说完转身就跑了。如月望着他矫捷的背影站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转过身来冲她招了招手,手臂伸得很高,落在她的视线里,似乎都能触得到天边那一轮同样隐在云层里的月亮。 门房引着她进门,走到院门外的时候望见自己的房里还亮着灯,知道阿绣还在等她,心底便有些内疚。她正想着要怎么偷偷溜回去,回廊里突然闪出个修长的黑影,白瞎一手提着鸟笼子,忽地在她眼前冒出来,她一个不小心,整个人险些撞到他的怀里去。 “你在这里干嘛!”她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吓我一跳!” 白瞎没理她的问话,略略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眉头就皱起来:“你今晚干什么去了?” “我……酒坊里秦师傅今天过生辰,我和伙计们给他贺寿去了。”在白瞎面前如月一向不会撒谎,因为她知道自己也瞒不过他,而且他自己是在外面野惯了的,估计也不好说她什么。她坦白完,又道,“你这会儿在院子里干嘛呢?” “啊……”白瞎顿了一下,理直气壮地答道,“我遛鸟呢。” “遛鸟?”如月瞄了一眼他手里的鸟笼,赫然用黑布蒙得严实,“这……梦游呢?” “嘿,你好意思说!还不都是你那张家七姨太带过来的臭毛病,白天窝在家里,大晚上的非要出来晃悠!” 白瞎下颌一扬,拎着鸟儿大摇大摆地擦过她,如月顿了几秒就反应过来他刚刚在说谁,刚要追过去,就听见他放开喉咙,大声道:“绣绣你快出来看呀!你家小姐现在了不得,在外面玩到这么晚才回来啊——” “你——”如月气急,遥遥就听见阿绣应了一声,脚步声就响了起来,只得冲白瞎挥了挥拳头,“你给我等着!” 第36章 原形毕露 年关一天天地近了,酒坊的酒进入最后装坛泥封的阶段。天气越来越冷,如月晚上也很少再到酒坊那边去,她一到冬天就特别喜欢睡觉,阿绣每天都给她在被窝里捂两个滚烫的汤婆子,房间里火盆烧得很旺,有时她能一直睡到第二天快正午,直到被白瞎那只八哥叽叽喳喳地例行骂街吵醒。 有天晚上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有人在敲她的房门,心说阿绣大半夜的抽什么疯,哑着嗓子问了声“阿绣”,就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顾小姐,再不起来我就进去了!” “白瞎?!”如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被子里一缩,忘了他现在其实是站在门外,“大半夜的你要干嘛?” “我带你去一趟酒坊,有重要的事!”白瞎的声音有点哆嗦,似乎还打了个喷嚏,“小姐您能不能麻利点儿,爷都快冻死了!” 如月一肚子纳闷,但还是赶紧下床去换衣服,心说白瞎什么时候居然这么懂礼貌了,以前可是能直接从她卧室的房梁上倒吊下来的人物。在她换衣服期间白瞎又在外面打了十五六个喷嚏,她急匆匆地系好斗篷带子,提了盏灯一开门,凛冽的寒气透进来,激得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白瞎穿着黑色对襟立领棉袍,两只手捂住鼻子,一见她就哟了一声,道:“你这大晚上的穿这么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勾魂呢。” “不是你叫我快点嘛!”如月拢了一把头发,她头发都没来得及梳,随便往斗篷下面一塞,看了看白瞎两手空空,不由奇道,“你没提灯?你怎么来的?” “你提了不就行了,咱们快走。” 白瞎说着就转身,领着她往后院方向走去,如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跟过去。一路上寒气袭人,她冻得连灯都快拿不稳,追着白瞎的脚步匆匆向前走着,只觉得这个人说风就是雨,然而自己却就是会听他的话,就像很久以前白瞎从灵堂里带着她往小院里走,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就是会很安心地跟在他的身后一样。 两人一路到了酒坊,白瞎拿出钥匙悄无声息地开了门,然后让她把灯熄了,跟他走进小院。今夜的月色并不明朗,缺了一半的月亮边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流云,寒风敲着房顶上的瓦片泠泠作响。白瞎带着她走到放酒的库房外面,示意她跟着他弯下腰去,趴在窗户的沿上,透过玻璃窗往里看。 因为库房里比外面暖和的多,玻璃上贴着一层雾气,白瞎用指尖扫出一小片来,她才勉强能看到里面的情况。一排排整齐的酒缸之间,有个人正来回走动,他一只手端着一盏小巧的银角灯,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支针管模样的东西,正一坛一坛地把那针管里的东西往酒坛里注。他走路的姿态有些熟悉,转身时那微弱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不是别人,正是阿海! 看清他的脸的一瞬她几乎要下意识地惊呼出来,还是白瞎一把摁在她的脑袋上让她止住了声。阿海的目光向这边扫了一下,他赶紧拉着她闪到一边,掏出钥匙开了隔壁房间的门,拉着她躲进去,又无声地把门关上。 门一关如月就迫不急待地低声问道:“你看清楚了吗?那是酒坊里的伙计阿海!我认得的,今晚不是他值夜,他跑到库房里干什么?” 白瞎摇摇头,月光流动在他漆黑的墨镜片上,他贴在房门的一侧,窥视着外面的动静。如月望着他,又道:“你就是叫我来看他的吗?你怎么知道他会来这里?” “我只是看到他半夜溜进来觉得不对劲,叫你来看看而已。”白瞎道,突然冲她做了个手势,“嘘,他出来了。” 如月还是纳闷他是怎么看到阿海进酒坊的,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屏住呼吸,也贴到门边上去,就看到阿海锁好了库房的门,四周环视了一圈,快步走到院门口,走出去之后无声地关上了门。 两人又屏息静待了一会儿,直到确认他完全离开了,才打开门到隔壁库房里去。库房里暖意融融,空气里飘荡着花雕馥郁的香气,两人在一排排酒坛前站了一会儿,如月问道:“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白瞎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托了一下自己的墨镜,轻出了一口气,抬手拎起其中一只酒坛,唇角轻轻地扬了一下:“拎回去瞧瞧大概就知道了。” 琉璃灯被如月胡乱地放在桌子上,八角明黄的络子乱糟糟地颤成了一团。 她坐在一张玫瑰椅上,白瞎坐在她的对面,两人面前是一条紫檀卷头长案,白瞎拎过来的那坛酒就放在上面。泥封已经被撬开了,旁边搁着两只小铜杯,白瞎正拎着小酒壶,把酒往杯子里面倒。 他沉默着倒完,把其中一杯往如月面前推了推,唇角扬了扬:“小姐,走一个?” 如月摇摇头。从回来到现在,她已经把阿海可能在酒里加的东西想象出了无数种可能,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是什么好的东西。她很不愿意往不好的这方面想,但理智让她无法否认,事实明摆着就在那里,如果他放的是什么好的东西,光天化日在酒坊里放就可以了,何必要在三更半夜偷偷摸摸? 白瞎见她摇头,自己叹了口气,手一抬就把杯子凑到嘴边,如月看着他的动作吃了一惊,刚想上去夺,他下颌一扬,就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白瞎你疯了?!”她大惊失色,去抢他的酒杯,然而杯子到了手里就已经空了,她抬起头来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失声道,“可能会有毒啊,会死人的!” “要是我死了能让你在招伙计的时候聪明点儿,我死了也值啊。”白瞎轻轻抹了抹嘴唇,看见如月一脸紧张,就伸手在她头发上揉了揉,“放心吧,这可是要送给张老板的酒,他至多敢把它搞得难喝一点儿,没胆子下毒的。 如月盯着他,一颗心还是悬在半空,然而看他跷着二郎腿坐在那儿,脸色始终也没有什么变化,这才放下心来。她重新缩回到椅子里,低声道:“难喝吗?” 白瞎把另一只杯子往她面前一推,撇了撇嘴:“你自己尝尝啊,跟马尿有得一拼。” 要在平常如月肯定要内心腹诽你难道是喝过马尿不成,但现在她也没什么心情再说俏皮话了。她的手指甲抠着玫瑰椅的扶手,几乎要把上面打的蜡给抠下来一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知道。”白瞎把杯子里的酒往酒缸里一倒,还嫌脏似的甩了甩自己的手,双手撑着下巴,道,“不过我觉得问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你应该问,他背后那个人为什么让他这样做。” 如月抬头望着他:“背后的人?” 她很熟悉白瞎这种神情,每次他这样笑的时候就是他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只不过他要等着她自己说出来。果然,白瞎往椅背上一靠,道:“对啊,有人指使他这样做,你不妨想想,莫家酒坊把这么难喝的酒送给张老板,收益最大的是谁。” 收益最大的是谁? 如月先想到的是会不会是张老板的仇家,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推翻。如果要对付他那样的人,出手应该要狠绝冷冽,断然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逢年过节让他们喝点马尿恶心人。这样的话应该就是冲着莫家酒坊来的,可是如月自认没有结什么仇家,难道是白瞎在外面结下的梁子? 更不对,那他就不该是现在这种表情了,现在他看起来就像怀里揣着个金矿等着她去挖似的。 她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白瞎的鞋尖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片刻之后她试探地问道:“难道是赵老板?” “不错,总算是想到了!”白瞎唇角一扬,随即又叹了口气,“其实你早就该想到了,咱们那酒坊里摆着那么多坛酒,最发愁的应该是谁。” 赵老板是赵家酒坊的掌柜,在莫家酒坊复兴之前,整个银泉一带绝大多数的花雕都出自赵家。莫家最开始打的是陈酿的旗号,不仅口味与普通花雕有差异,且价格也要高出很多,所以还没有对赵家酒坊形成太大的冲击。但莫家近期也开始酿制普通花雕酒,就对赵老板形成了威胁,尤其是年关时节,往年银泉大小人家的年货都是向赵家酒坊置办的,如今被如月横插一脚,他的光景就比往年惨淡了很多。 如月之前曾经在几个场合见过这位赵老板,他给人的感觉像个和气生财的人物,据说和莫老爷还是旧识,见到如月的时候还跟她讨论过酿酒的细节,很有长辈提携年轻后辈的派头。如月觉得两家的竞争还没到这种势如水火的程度,白瞎则摇摇头,表情颇遗憾于她的天真。 “银泉这地方就这么大,你又不能指望人人都变成酒鬼,你库房里的货能卖出去,赵老板的货就得堆在那里积灰。”白瞎道,“而且这是莫家第一次出售普通酒,姓赵的用这一招也不会引起怀疑,传出去就是莫家四姨太只拿到了陈酿但不会酿酒,伙计们集体向你谢个罪,你心一灰就把酒坊关了,到时候银泉还是赵家的天下。” 如月垂着眼帘,白瞎的声音不高,却像钟磬一样震得她心底发麻,她的脸颊滚烫,心底却是冰凉,整个人像是在黑暗的雾气中穿行,以为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引到了悬崖的边上。算计,一切都是算计,就算她不算计别人,也会有人算计到她的头上,看起来淳朴爽直的小伙计居然会是竞争对手安插在她身边的棋子,小小的酒坊杀机四伏,还有多少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算计着她? 熟悉的一切都似乎变得陌生,所有的人她似乎都无法相信。她抬头望着对面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他漆黑的墨镜下面的眼神她无从琢磨,她不愿意相信他刚刚告诉她的这一切,这一切都可以是误会,阿海或许有他无法说出口的苦衷,或许这其中有什么他们都不知道的隐情—— “证据。”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语气却很坚定,“这只是你的猜测,我要看到证据。” 白瞎怔了一下,像是惊异于她在这一刻居然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固执和坚持。她脊背僵直地坐着,脸色苍白得如同梨花上染着一层皎白的月色,他的唇角轻轻扬了扬,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现在你总算不愿意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他背对着她,语气里似乎有淡淡的欣慰,手在她的肩膀上顿了顿,道,“去吧,去找你需要的证据,只有你亲眼见到的东西,你才有可能相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