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劫情回》 第一章 神女浮桑,恋上妖王,天帝得知将其贬入凡间,罚千年爱而不得。 他唤羽,是登了仙的白鹤,一日闲游恰见浮桑,从此闲心居了人。 她受罚,他也跟着入了世。 第一世,她落寻常百姓家,日子平淡美好,一年战乱,家中无男,她被歹人掳去,入了军中红帐。 羽仙无奈,不能以仙法相助,只能偶尔掠过天空看一眼她,念她是否安好。 后来,护国南笙将军亲临边境,见了红帐中的美丽女子。一眼万年,不可控制恋上了女子眸子里的凄凉之色。 女子也恋上了将军的俊美,刚毅。自他来的那天,便离了红帐。 两军交战,南笙不敌。被敌方所掳,囚于大牢。 敌方闻其军营里有一女子貌美至极,许诺将女子换来,放南笙一马 南笙勾唇笑,当夜归营,灌醉女子,连夜送去了敌营。 女子第二日醒来,身边躺着七八个男子,顿时心灰意冷,执了其中一人佩剑,抹脖颈,血溅白帐。 羽哀惋一啼,那日天上飘雪,两军人马皆死于大雪。 女子魂魄落了黄泉,拿过孟婆汤一语。 第一世,让我明白相伴也不一定相爱。 第二世,她为丞相嫡女,终日于自己屋内,抹琴描画,待着自己出嫁那日。 她自小便被选做太子妃,碧玉之年便嫁于太子。 太子花名在外,已有了十九位夫人,只是碍于皇命,太子妃之位一直空悬着。太子实在不愿被自小定的太子妃束了逍遥,对她是冷眼相待。 可女子自幼深知太子为自己夫君,受礼法之教,对太子一往情深。 当她过了十六岁生辰,正忙于筹备婚事,天子忽然驾崩,天下缟素,婚事也推了三年。 三年过,她已十九,太子无奈娶之,玩弄半月,便将她遣入冷宫,羽化做冷宫一枯枝,终日守窗前。风吹瑟瑟,寒枝四季有露。 那时太子已是天子,本欲封其一宠妃为后,但遭文武百官相拦,皆道应立丞相嫡女宸妃为后,天子大怒,但立后一事就此搁下。 下朝后前去冷宫,见她于树下静立,骤觉绝代。 数月不见,倒是愈发韵味。 便上前一揽,翻云覆雨。 窗外寒枝无风而颤,夜有呼啸之声。翌日,天子离去,她还是被安置在冷宫。两月过,忽觉腹内微痛,唤太医,侍卫念她为丞相嫡女,便去请了太医。 诊得有喜,正是那日天子宠幸。 此事被太医禀报,不知何人走露风声,后宫皆知,天子宠妃闻言娇颜一变,去了冷宫,猛灌一碗打胎药。 因不愿得罪宠妃,侍卫宫女皆当做不知,胎儿死于腹中,她伤心欲绝。终日茶饭不思。 后来天子得知,却将怒气发于她身,她见天子眼中没有半丝温情,勾唇一笑,开口一语 “本是因为良人,当真是凉人。” 话落,她一头撞向枯木,香消玉殒。 寒枝落,覆在她身。 她被随意葬在山头,那覆身寒枝竟剥离不去,便一同葬入。 那年,百里草木皆死,寒风萧瑟。 她走过黄泉,捧孟婆汤一语。 “第二世,我明白了,我愿不一定是他愿。” 第三世,她为琴师,流落京都 她抚的一手好琴,喜者闻之拍手称绝,悲者闻之清泪沾裳。 京中司马侯爷最喜丝竹管乐,常四处寻些善艺者,那日乘轿路过她栖身的教坊,闻得一曲,从此茶饭不思。 三日后侯爷将他接到侯府,侯府有位唱曲的伶人,却是男子,男子唤白霜,生的眉目如画。 两人朝夕相对,抚琴弄歌,竟生了情意。 侯爷除了喜乐,还贪美色,一日饮酒太甚,顾不得礼法,一把便拉过她,翻身覆上,幸是被白霜所救,才免于失了清白。 那夜她窝在白霜怀里一夜,羽只化作她屋前梨花,用细微颤动低诉悲伤。 翌日侯爷醒来大怒,唤人召来白霜,她只道白霜此去凶多吉少,便去了侯爷住处,托人寻来侯爷。 那日她在软榻上媚得如同成了精的狐狸,在侯爷身下百媚千娇,一声声好不妩媚入骨。 她用清白保了白霜,拖着破败身子回了小院,却没见着白霜,心里也是累极伤极,在浴桶里泡了大半日昏沉睡去。眼角早已通红,泪渍凝寒。 后来她一直不见白霜,个把月后才晓得他已迁入别处,总归是性命无虞。 她与他不再琴曲相和,她的琴音时常悲凉,闻者泣,聆者伤。但终究她还是抚着琴的,白霜却再没开过口。 那日微下细雨,迷蒙了墨蓝天色,侯爷出府,她终于寻得机会与白霜一聚,这才晓得白霜已哑。 伶人无喉,可侯爷仍然留着白霜。她曾听闻京中司马侯,对于貌美的人皆是欢喜,无论男女。 她似乎通晓了什么,白霜眸子的淡漠,薄唇微抿的弧度,可是在诉说他所受的屈辱。 那夜她扯着白霜便要逃,被侯府的护卫层层围住,只听那带头护卫嗤笑。 “侯爷府如何富贵之地,你们这一个面首一个琴妓作何清高?” 只见白霜含怒夺剑自刎,飞溅的凄红落在白衫,她只无力倒下,被压回了小院,被屋外梨花守了一夜。 那夜的梨花,美得惊心动魄,如同虚幻。羽言不得,现不可,只费了修为换一场繁华白梨,换她眸子一瞬惊艳。 她终是死了,在刺杀侯爷的那夜,她从枕下掏出玉簪,只伤了他心口一寸。 而后她仓皇回了小院,在梨树下饮下早备好的毒酒。红颜损,为何人,那夜梨花凋落成画,将她埋葬在梨花下,只记得梨树倾倒一旁,白花渗出血色。 她路过那黄泉路,接过孟婆汤。 “这一世,我明白相爱易,相守难。 第二章 第四世,她为小国公主,受尽宠爱,风光无限。羽化作她最爱的黑色小猫,终日窝在她怀。 每年二月初九,是小国向大国朝贡日子,父皇要她陪同在旁,她便携了黑猫,着了华裳。 大国小国的确不同,处处流光陆离,宫婢宦官举止皆是不同,她略显局促,只不住抚着腿上黑猫,寻求一丝安宁。 那时九王爷怀揣一只赤色小狐,玉冠高束,眉宇隐隐淡漠入了她的眼。许是她目光过灼,那九王爷投来一眼,被她匆忙躲去。 但那抹嘴角笑意,她却掩不住,躲不去。 腿上黑猫眯着妖冶碧绿瞳孔,将那九王爷深刻入眸,闪过一丝悲切。半响只蜷蜷身子,低声嗷叫唤回她些许柔情。 宴散之后,她往街上而去,迎面的九王爷却拦了路。 “在下吕丘泽,敢问公主芳名。” “封号月华,小名司黎。” “司黎,随我去看烟花。”丘泽牵过她柔荑,浅笑俊颜上三分淡漠,生生将她魂勾了去。 怀里黑猫被她忘却,她只一心跟着那怀揣赤狐的人。羽无法言语,嚎叫她也不曾听得,只匆匆追上。 人潮拥挤,在金鸾楼前羽失了他们踪迹,垂头走回驿站,蜷缩身子待着她归还。 可她彻夜未归,她父亲寻了半日,终在金鸾楼里寻的浑身疮痍的她。哭哭啼啼,目光无光,已然痴傻。 金鸾楼乃花街柳巷当头有名青楼,进的姑娘多,出的姑娘少。那九王爷丘泽本就是金鸾楼常客,心仪之人是那金鸾楼当□□姬狐媚儿。 老鸨许诺他用一绝色女子换狐媚儿,她便正好做了成就丘泽好事之人。 她父亲觉着脸上无光,虽说是小国却也容不得一失了清白落入青楼的公主,便只身离开,唯留给她一只黑猫,那黑猫便是羽。 她终日哭啼,每每扯着一人衣角便开始落泪,模样倒很是楚楚可怜,有些个客人都受不住她娇滴滴的泪眼,只拿些布塞她嘴里。 便肆意享受她的身躯,黑猫常探出利爪,抓伤那些对她侮辱之人,可一次黑猫被一人丢下了楼,筋骨尽断,只遗一缕精魂游荡。 她不轮回,他便不离。 一日两日,一年两年,她日夜啼哭,终于把嗓子哭废了。 她打碎铜镜,以梳妆姿态划破脸庞,无法痛哭,那便受些皮肉之苦。 从此再无客人愿意与她翻云覆雨,她被赶出金鸾楼,在这繁华京都流连。 那日她正瞧见地上一块糕饼,正欲探手去拿,一只火红小爪却先踩上那块糕饼。 她依稀对那小爪熟悉,抬首便瞧见一只赤狐半眯着瞳,如同那日的梦魇。 那天她被丘泽带入金鸾楼,丘泽怀里赤狐将她衣衫撕裂成碎片,又不知哪里窜出那十几个男子玷污了她,她只哭号着,可无用。 午夜梦回时她记得赤狐半眯着瞳,妖冶如同成了精,受辱的伤痛深刻入骨。 懵怔眸子一瞬复了清明,她只将那火红小爪抓起,一把把将那赤狐丢甩一旁。 直起佝偻了多年的身子,一步步走到金鸾楼下,站在那日黑猫死去的地方,用尽最后的气力一头撞在金鸾楼上。 死在黑猫死去的地方。 丘泽因狐媚儿欢喜了天下所有的狐,可她却只能与跟随了自己一生的黑猫死在同处。 魂魄飘摇到奈何桥,她问孟婆可有见到一只黑猫。孟婆说黑猫成千上万,她记不得。 她怔了片刻,仰头饮下孟婆汤前说道。 这一世,我晓了,有些陪伴不可候你回头。 第五世,她为乞丐,乞讨于市。 羽化作她居住的破庙残佛,用慈悲眸光观她,用捻花微笑待她。 那日她乞讨上街,手里捧着善女人给的一碗粥,路过那小桥却被邻村仇武拦住。那仇武是出了名儿的地痞流氓,一日恰好撞见她洗净脸,愣是被迷得七荤八素。几次三番上门要强娶,无奈那破庙实在鬼怪,只她进得,别人进不得。 寻常总被她躲了去,这次他候了许久,可不会放过她。 她仓皇摔了碗就转身跑走,却撞到一公子身上,待回过神来才看清那男子模样。 唇红齿白,面如冠玉,身着青色布衣,提着书箱。原是前几日中了状元的卿萧客。 方才仇武如何待她的,卿萧客看在眼里,厉声喝退那仇武。若是往日的萧客仇武必然不放眼里,但如今他成了状元郎,可是要去当朝廷命官的,便讪讪走了。 “姑娘你可还好?”萧客见仇武走远了,这才问起那久未开口的乞丐。 她只微抬眸瞧了他一眼便走了,那是怎样一双眸子嗬,秋水为光月华为神。霎时入了萧客的眼。 她回了破庙,已然忘却腹中饥饿,所幸破庙外有颗李子树,不至于让她饿死。 她随手抓了一把,不知青熟便往嘴里送去,看上去三魂已去六魄残存。 不过是一眼罢了,这世间怎会有那般出尘的男子? 她一夜未眠,破庙里的残佛也静坐了一夜,而泥塑的残佛瞳孔上不知何时盈上了一层水汽。 那日后她便经常到小桥那边去乞讨,偶尔见到那萧客流窜与字画之所,便躲在墙角远远看着,脏污覆住她小脸可疑红晕。 一日又一日过去,她便在这种偷摸中寻得欢喜,可八月初八那天,她便失了这种简单欢喜。 八月初八皇榜下,萧客奉命前去京都,担任丞相一职。萧客年纪轻轻便上任百官之首实在是风光,若不是当今国主惜才信才,萧客也断不能是丞相。 她替他欢喜着,却替自己难过。 这么多年来孤苦一人好不容易有了些依托,谁知转眼间他便要走了。一时郁抑不已,待在破庙不出去了。 这一待就是半日,天色垂暮,太阳已遥遥沉在西山,随着曦轩离开,那漫天的烟霞也短了大半,直直把一轮弯月唤了上来。 半日未吃未喝她也受不住了,便走到破庙外预备折些李子充饥解渴。 刚一迈出脚,她便瞧见萧客,他身着状元红袍,帽插宫花,好生潇洒威风。 她斟酌片刻不知说何才好,萧客却先开口,姑娘愿意随萧客去京都么,我恐那仇武再来纠缠于你。 片刻错愕,月华浅浅映上她黯淡容颜,再回神来,已梳妆妥当在前往京城的车轿里。 她生的极周正,眉眼风情世间难寻,只苦于乞丐身份终日脏污。萧客慧眼识珠,算得了个难得佳人。 马车辘辘,前些日子下了些雨,青石冒出几抹萋绿,她只挑起帘幕,瞧着一路□□,唇角不住上扬。 眸光扫到骑着高头大马的萧客,小脸飞了红霞。她先前看人嫁娶,也是男子着红衫骑着马。后头随着新嫁娘,这会子一瞧倒很像。 半月走走停停,终是到了京城,天子惜才爱才,丞相府颇奢侈,颇大颇宽敞。她住进织月阁。 她没有名字,萧客给她一名,潇华,潇潇佳人,一生风华。 她欢喜这名,终日念着。 萧客初上任,平时没少受着两位老丞相的冷眼,但表面仍旧是风光,闲来无事也常与潇华一起。 她只看着萧客的身形一日比一日憔悴,眼神却一日比一日看得不真切。她以为,当官的人都是该这样的。 丞相府的日子清闲的很,她只觉着萧客一日比一日匆忙,这丞相府里的人也一日比一日匆忙。 偌大的丞相府,倒只剩下她一人格外清闲。 那日,她实在坐不住,预备着出府一趟,路过花苑瞧见一女子,生得乖巧,举止颇端庄。 年纪不大,青丝挽的却是妇人发髻。 她站着不语,等着那女子出言。 “你是何人?怎会在丞相府?”女子话里的熟稔,似乎她才是那忽然闯来之人。 “潇华,不知姑娘是……” 那女子听罢脸色略变,只见女子身后的清秀婢女上前一步:“姑娘久居织月阁不知,这位是左丞相的千金左荣小姐,现已是卿丞相的夫人。” “丞相……夫人……”苦涩的挤出几字,略微扯了扯嘴角,本是想笑的,可看上去如同哭泣一般。 只匆匆的别过便逃回织月阁,用半盏茶时间通透。 原是娶了妻子了,才没来她这,也是,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怎可自己觉得自己是主儿了? 那夜萧客来了一会,她只装成往常一般,自私怯懦的愿意守着他,甘愿被他欺瞒。 那夜忽然便下了雨,趁着滂沱之势,她本想唤他留下,可他却还是匆匆走了。 “不早了,歇息罢。” “嗯……” 萧客,你可是怕她害怕。可萧客,我不怕打雷不怕下雨,我只怕你本就只是同情欺瞒我,但如今你真的只是同情欺瞒我,我却也不怪你。 因为,我们之间从未有何关系…… 京城下了很大一场夜雨,她先前的破庙也被深深笼了一场雨幕,透过裂缝滴落的水珠蓄满了残佛手心,残佛如捧了一滩月色。 莫名苍凉,无奈悲伤。 她再未出过织月阁,只一日复一日瞧着镜中自己,一笔一笔绘着容颜。 她先前粉黛不施只因她乃乞人,如今她浓妆淡抹只为容颜更艳。 她的确很美,美得惊心动魄,那日她在眉心绘了一抹桃花,妖艳的失了人气。萧客将她带在身边,流连各个繁华之所。 她发现,萧客时常将她引往一富贵公子面前,长久以往她渐渐发现端倪,便不愿去了。 萧客并未逼迫她,她便以为是自己多想了,心方才安定,半月后,左荣领了一帮人前来织月阁,二话不说便将她房内东西一并砸损。 她记得左荣失了端庄,用粗野农妇的姿态厉声喝着,眼里竟是妒火。 左荣说,你待在丞相府作甚,我可是丞相夫人,容不得你这等来历不明的野丫头。 你莫要装一副可怜模样,你觉着萧客他会为你同我翻脸么? 潇华我实话告诉你吧,萧客为了地位,不得不娶我,就算他再欢喜你,你们也是不可能的! 她记得左荣将她衣衫扯裂,发上珠钗尽数折断。她也记得萧客赶来,眸底只有惊诧却无震怒。 她是该离开了,不是么? 她带着满身破败离开丞相府,就从萧客眼前擦过,可怜的祈求他眸底一丝眷恋,可她可悲发现,萧客的眸子只容了一人,那形容疯妇的左荣。 萧客,你真的只是为了地位,而不是对左荣生了情意么? 她离开了丞相府,又回了乞丐的模样,一日见到萧客时常让她讨好的富贵公子。 她知晓他,那是年将军的长子,年北烈。年北烈怀里揽着妖媚女子,嘴里念念有词。 声音没有刻意压制,一字一句皆入了她的耳。 “那新丞相真是福气,那小美人可不一般,真是可惜了,原本都应允做爷小妾了,怎就死了。” “那是那人福薄,世间女子千万呢!爷莫惋惜。” “美人说的是!” “……” 后来的话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原来萧客还是要将她送给别人,原来她只是一个玩意儿,如今玩意被他夫人摔了,他便当做她死了。 好,死了也好…… 那日又下了大雨,她一步一步下了那条江河,顺着江流飘到远方,潇华这名,也许还有别的意思。 潇潇佳人,一瞬繁华。 她的繁华,不过是一瞬罢了。 那日的大雨,冲垮了破庙,残佛落地破碎开来,佛眸处留下一行清华,也许是雨水罢…… 在江水长眠的她来到所有生灵的归属忘川,孟婆给她一碗孟婆汤,正欲饮下,她瞧见那哭闹的左荣。 “那是左荣?” “别提了,为情疯癫而死。” 听罢不语,顾自饮下一碗。 这一世她懂了,一份爱可成就繁华,更可成就痴傻。 第三章 第六世,她为画师,久居青山。 羽化青山的高松,挺立她竹屋之外。 自小她便欢喜墨色,作画不用旁的颜色。她绘山绘水,虫鱼鸟兽,画得最多的,还是屋外青松。 她极欢喜它,它在四季里青苍,她便在四季里绘它。 她从未画过人,只因她未见过人。爹爹去世前曾道,人心可惧,唯青山乃长安地。 只因这一句,她便在青山居了十六年。青松便陪了她十六年,从稚童化作绝代佳人,她一年比一年娇媚,青松一年比一年青苍。 无人来此,她不沾凡尘,出落的如同那些年在流云边的模样。一人一松静处相伴,羽觉着这便是最好。 可那夜火光焚尽了青山三里外的草木,一俊美男子负伤闯入青山。只道了声救命便倒在她的面前,她还记得,那男子眸子的深邃,还有那张不甘死去的脸。 青松摇曳着枝杈,簌簌响声没有唤回她救人的心。 她看顾了那男子整整七天,也给那男子作了七天的画,只偶尔想起才给屋外青松略略描上几笔。 青山如今到了寒冬季节,叠叠白雪将天地一并变做纯白,往年她念想着冬,如今却待在屋里不出半步。 她描他的横扫鬓角的眉,他笔挺的鼻,绯色的唇,一双纤手绘出那男子模样,她瞧着笔下墨色人儿,忽然懊恼无旁的颜色。 正捉摸着在哪添上他一缕墨发,男子睁开眸,那是深邃如同墨天的眼,是她笔下最灵性的墨色。 他看了她许久,欲语不语的模样,似乎他认得她。 屋内的烛光打在二人脸上,忽明忽暗看不真切,她只走去剪了一段灯芯,男子脸色却已然淡然。 只听见他说,姑娘,你可是画师。 不过片刻错愕,念着屋里堆满的画,展颜而笑:“欢喜罢了。” “姑娘可为自己画过?” “不曾。” “在下墨蛊,姑娘可愿为墨某画上一副。” 她应允了,不知为何。许是那墨蛊眸子深邃不容她回绝,许是她早就想为自己作一画,无奈没有由头罢了。 世上丹青师千万,皆为旁物提笔。如今墨蛊一言,她倒可寻得由头了。 她对着妆镜瞧了一会,不过几笔便绘出她的模样,笔墨间皆是灵气,若细细添上色,怕是如同真人。墨蛊见着似乎很是欢喜,只向她讨了去。 若是想画她可画千万张,自然给了他。 因着墨蛊伤未大愈,便在她那待了几月,直到那雪逝冰融,万物复苏。 她在青山脚下别了墨蛊,脸色被风吹的雪白,唇紧紧咬着。这次一别,怕是永远。 可她不打算离开青山,人世太险,她是熬不去的。可回了小屋,她又不甘心墨蛊消失在她眸底,便终日提笔绘着他的模样,纸上、墙上,甚至那棵青松。 她发疯一般的作画,一眸一发皆是他,可她却绘不出他眸底的神采。那日她折断了她手里的笔,一撇重墨落在青松树身,如同一道伤疤,日晒雨淋皆不能化。 她不再作画,整日对着屋内或屋外青松,一遍遍抚着那墨色的人儿。 “墨蛊……墨蛊……你当真是蛊……” 日夜茶饭不思,不过半月便已消瘦许多。真应了那句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漫漫无涯的日子,幽幽寂寂的青山,愈发将她心里苦闷逼出。 她想离开,但不敢离开。 人寡欢,羽化的青松也枯了枝杈。他不得现身,不可现身,只看着她脸上清泪如雨,不觉又朽了一青苍枝桠。 春去秋来,三载便这般苦相思过了,待她终于要忘却墨蛊时,他却再次现身青山,只记得那天狂风骤起,青松横倒在地,树身上墨蛊的身影也断作两半。 青松倒地不枯,青翠叶还在萧瑟里挺着。 也许,这便是命数。 那日墨蛊携着一枣红马,将她接出青山。原来面对人世之险,终究墨蛊要重要些的。 墨蛊也是丹青手,二人居一画馆。墨蛊只让她画自己,或笑或悲,或嗔或怒。皆是她自己。 她本不愿再画,可墨蛊深邃眸子不容她回绝。她的笔下似乎又生了灵性,一笔一墨皆是她心里的模样。 她画出的画皆被墨蛊收起,不知被他放在何处了,她从未见过他看,但她仍旧不停画,画得多了,险些忘记自己究竟是生哪种模样,是画上人像她,还是她像画上人。 她总觉着,墨蛊看画上人的模样不像看她,眸子无意泻出的柔和也不是为她。 有一日她忽然念起屋外青松,这才想起它已然折了树身,或许再不能青苍,没来由的难过。 她提起一笔,在画中的自己身旁又添上一树青松,青苍如翠,傲骨凌风。 她满意得很,那青松添的很是精妙。可墨蛊见着后,脸色大变,将那画撕成粉碎,随手一扬,画纸化作白雪,一如那年冬天她错过的寒凉。 墨蛊说,你只消画你便好,为何要添旁的物!旁的物不能出现在她身旁!只有我!只有我墨蛊可以! 她抿唇不语,对面墨蛊的脸在飞雪般纸片里模糊,她,她是谁……反正不是自己罢。 绣鞋踏过破碎零落的画纸,踏过那张破碎的脸,那是她的脸,墨蛊他对着她的脸在思念谁,她不想知道,真的。 可她还是知道了,那天她很晚才回画馆,馆里灯火通明,她以为是墨蛊放心不下在等她,入了门却瞧见那跟自己生的一模一样的女子。 不,也不是一样,她眉间有朱砂,她眼里漾着笑,可她眼里只含着悲切。 她看见墨蛊拿出那些她所作的画,每一副都被他点上了一抹朱砂,用她从未用过的朱红色,艳得如同那日墨蛊心口流出的血。 “墨哥哥,她是谁?”她记得那女子偏头看了她一眼,眼里的纯粹是几年前她便丢弃的。 她欢喜那个比她多了一抹朱砂的女子,因为她很像当年的她。 “她,一个画师罢了。”墨蛊只瞧了她一眼,似乎怕那女子起疑一般,满眼淡漠。 她没有言语,自顾自上了楼,端坐在桌前瞧着她前些日子绘好的画。仍旧是她,眉眼间凝着淡淡芳华。 她一笑,将画笔折断,直插入心口。闭上眸的那刹,她似乎瞧见自己心口溅出的血,有一滴正好落在画上人儿的眉心。 勾唇苦笑,墨蛊你瞧,在最后我都为你绘了她的容颜。 她的画第一次有了旁的颜色,也许,从此再不会有了。 遥遥的青山,寂寂竹屋外青松瞬间腐朽,枝叶疏落一地。 她死,他便死。 黄泉的路似乎越来短,忘川里的孤魂似乎越来越多,她不愿在忘川待上一千年,只饮下一碗孟婆汤。 这一世,她晓了,相思之所以苦,只因相思之人不曾还相思。 第四章 第七世,她为剑客,游于江湖,羽化做她手里长刃,常佩她身,护她周全。 她杀伐无数,犯她之人她必杀,伤她之人她必杀。没人知晓她的姓名,江湖只唤她剑煞,剑出鞘,煞气涌。 可那日一采药小生误入她幽谷,她怒,拔剑就要将那小生杀死,可那小生非但没有逃,反而安静站在那里。 她只以为那小生有何诡计,并不敢轻举妄动。 她立在那小生十步之外,微微渗着血色的剑指地,风扬起她掩住脸上伤疤的面纱,她瞧见那小生眸子波光颤抖,冷笑一声摘下脸上面纱。 纵横错落的伤疤盘踞在脸,生生将一张绝色小脸变的狰狞。 这是她的徒儿所赠她的。 江湖只道剑煞无情,可七年前她分明还是个行侠仗义之人。她救了一个落魄女子,那女子生得俏丽,唤珏玉。珏玉央她教她一两套剑式,她耐不住央求,又瞧着她可怜便允了。 她将一身剑艺皆授予珏玉,不留半分。她只瞧着珏玉一日比一日剑技精进,甚是欣慰。 她常告诫珏玉,习剑不为伤人,只为护己。 可那日她却瞧见珏玉将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妇击杀,用的剑术乃千花落。她本不愿教她千花落,只因那剑术极其狠毒,用剑锋将人皮割碎,人肉绞成细屑。 人血会飞溅在虚空,如同零落的徘徊花碎。故称千花落,名字虽美,却最为毒。 她斥责珏玉,珏玉只道是她爱之人不爱她,却爱着曾辱她之人,今日撞见实在心有不忿,那少妇又出言不善,珏玉这才下手。 可她怎会不知,若珏玉没有杀心,又怎会下手。说的这般,不过是为杀那少妇寻个由头。 于是她废了珏玉的左手,以此为惩。珏玉心生怨恨,那夜竟也使出千花落,只不过她躲闪及时,只受了些皮外伤。 虽是性命无碍,但全身伤疤也无法愈合。 她的容颜便这样被她救来的徒儿毁去,一并毁去了她心里良善。 她无数次在午夜忆起她杀死珏玉那刻,珏玉眼里的怨毒如同一条毒蛇,珏玉说:“从此之后,江湖谁人都晓,千花落是你手下的剑使出来的。” 她那时还不甚明了珏玉话中之意,直到她的幽谷屡次三番被人闯入她才明白。 珏玉本就是杀人如麻,嗜血如命之人,为习她的千花落才有心来寻她。 当她一次一次被人辱骂,一次一次被人冠以恶毒的字眼。她忽然不想作何良善之人。 从此,她的剑不再为护己,只为杀人。 往事匆匆而过,恍惚仿佛是昨日一般。她将剑锋提至那小生喉间,眸子淡漠无痕。 “姑娘,你脸上的伤可要医?” 他开口了,可不是她预料中的话。眸底不过一瞬波动,她将剑锋扭转了一个凌厉的弧度,剑身闪着寒芒,可小生脸色仍旧那般温润模样。 她忽觉不耐,身形一晃便到了小生两步外,剑锋准确点在他的喉间,只消再入两寸,必死无疑。 “不必,旧伤罢了。” “可我想医你,姑娘生得实在端正。” 剑身微颤,小生的喉渗出一血丝,她挑眉道:“你不知我是谁?” “我见识不多,但还晓姑娘是剑煞。”那小生顿了顿,“可你不是传言那般的人,剑煞,你眸底还是清澈如洗,我信你。” “铛”的一声,她手里的剑已然落地,在阳光下微微发着寒芒。 还有人信她? 旋即一笑,衣袂飘摇间已离了那小生十步,信也好,不信也罢,她可曾在意过什么? 她没有杀他,她第一次没有杀一个闯入她幽谷的人。她只拾起地上长剑,将剑身小心擦净,便往幽谷深处而去。 而那小生却跟了上去,一路抱着草药,任她如何威胁都不肯走。 她从来就是个心软之人,无论是以前的剑侠,还是如今的剑煞。也许真如他所说,她的眸底还隐良善。 听他说,他是个医师,但因为年纪小性子怪,不肯救那些达官贵人,便无医馆收留他。他本是为了采草药救一头幼鹿,谁知入了幽谷便出不去了,又遇到了她。 他唤子玉,是个极好听的名儿,至少她是如此认为。 他医术当真不错,她脸上深深浅浅的伤痕皆淡了些。两人平素无多交谈,相处还算融洽。 那些上门寻珏玉报仇的人也一下子少了许多,她的剑被她高挂在墙,她决心不再用剑。 因为子玉说,她用剑的时候眼底有凉,他不喜。既是他不喜,那她便不做。 剑身日渐覆了尘埃,她眉眼日渐温和,羽还记得她看着那子玉磨药时,凤眸化作柔水。心被剜了一口又一口,可他无法言语。他如今只是一把剑,一把被剑客遗弃的剑。 皆说英雄为美人而死,可如今是美人为凉人而死。 子玉到底是羸弱小生,那日为她采药不慎滚落崖底,她在屋里候了半日不见他来,待匆匆寻到子玉时,子玉已然闭上眸,没了鼻息。 那日天色已晚,红霞蔓延青天,灼伤了她的眼。她颤抖的手绘着子玉精致的五官,嘴里想言语什么,却言语不出。 撕心裂肺的疼,喘不过气的难受。她抱着子玉彻夜恸哭,险些把嗓子哭哑。那刻她忽然想抹剑自杀却发现自己早已把长剑遗忘在高墙。 颓然无助,脚下也失了力气,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在月华下如同竹影。脸上珠泪落尽,眼角微红。 当她凝神看着子玉时,月辉下晃出了几个人影,她知道是谁,不过是珏玉的仇家罢了,她不想理会,仍旧垂眸瞧着子玉,眉眼温柔,笑中带伤。 真好,子玉,我马上就可以来陪你了。 “剑煞!受死吧!” 她分明听到身后有人拔剑出鞘,不过一刹,那剑便透过她的胸口,在月华之下,她瞧见自己的血点点的落在地上,像是洒落一地的相思红豆。 她跪坐着,扯开一抹绝美的笑,指尖正欲抚上子玉的脸,他却颤了颤翦翦睫毛醒来。 她呆在原地,她以为这是梦,可梦的太过真实。 她听见子玉说,真是麻烦你们了,若不是子玉身无武功,早在那日就该将她杀了。 她又看见子玉从脖颈摸索一张薄皮,卸下薄皮后,她瞧见一张与珏玉有七分相似的脸。 “剑煞,你杀我姐姐,我必须杀了你。” 她看见子玉朝她走来,一脚一脚踏上她溅在地上的血,碧血化相思,无情毁相思。 “剑煞,你果然良善,可你不知么,良善之人通常是煎熬之人。” “怎会不知啊……”她苦笑,眸子闭上那刹,她似乎看见子玉将穿透她身的剑猛的拔出,鲜血飞溅三尺,模糊她整个天下。 良善之人是煎熬之人,可患了相思的人是最煎熬之人啊…… 子玉,你为你姐姐而来,我却为你而去,也许,这就是命数。 她死的那夜,屋上高墙长剑落地,剑身断裂,断裂之处流出碧血。剑为剑客存,死也为剑客死。 她飘摇到黄泉,路过十八泥犁,她看见珏玉受着焚身之苦,眼里却还是狠毒。 孟婆说,她杀孽太重,虽被焚身心里却还是念着杀戮。 她勾唇一笑,饮下孟婆汤。 这一世,她懂了,世间有些人,就算再坏也是有人欢喜的。可她不是。 第五章 第八世,她为采茶女,家里是不大不小的茶馆,馆外十里有座茶山,人称离沧。 离沧上最多的是凤凰单枞,凤凰单枞香味独特,有山韵在身。为皇家所爱,她的爹爹又是这制茶的高手,皇家的凤凰单枞便全都交与她家。 她四岁便识得茶,五岁便跟随娘亲往离沧走,总能分辨哪一株是八仙,哪一株是芝兰香。 在茶里浸了十七年的她,连身上都含了一股茶香,她生得清秀,眉眼间透着一抹灵气和茶特有的淡雅。 除了茶,她爱的便是她笼里的黄鹂鸟,无事总是要逗弄。 那黄鹂鸟便是羽所化,因羽本就是万年鹤仙,化出的鸟雀自然灵秀。他终日在小闺候着她采茶归来,盼着同她啼上两声,或是听她说些细碎小语。 茶馆不忙不闲,日子过得不算好但也绝不算差。 只不过那日离沧脚下一男子前来,将她平静一扫而尽。 他唤宫麓,是离沧脚下一户猎人的孩子。生得随他母亲,端正的很。 那日他怀抱一只母鹿,同她爹娘寒暄几句,便开口要娶她过门。 宫麓同她自小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私下里早就是两人互相生了情意,只不过碍于礼法互相不说破罢了。如今他竟开口,她自然欢喜,险些便自个应允下来。 她爹娘与宫麓父亲交好,也安心将女儿托付给他,再者说离得不远,若是有什么事还可以互相照应。便如此顺利的定下婚事,连婚期也一并定下。 七月初七,那是个极好的日子。 至少在她没有嫁给宫麓前,一直是她心里极好的日子。 茶馆不大,但嫁妆没亏了她的,那日天刚蒙蒙亮,她对镜红妆,在眉间点了朱砂,愣是美艳了三分。嫁衣一着,盖头一盖,铺天盖地的红拦住她的眼,她觉着满心都是欢喜。 那天日头也好,鸟啭树翠的,似乎都欢喜这姻缘。 那日她端坐深阁,柔荑紧攥着红帕。不知过了多久,木门细微的吱呀一声开了,透过红盖头,她瞧见一男子将红烛吹熄,走来翻身便覆上她。 她紧张的很,甚至都忘了,新婚夜里红烛断断不能灭,也忘了,她的夫君没有用喜秤为她掀起盖头。她甚至没有听见,她极通灵性的黄鹂在男子开门那刻发出多么凄厉的叫声。 翌日一早,按规矩新媳要向公婆敬茶,可宫麓说他爹娘不在意这些礼节,让她多歇息会。她微微点点头,便将头埋入被里。 如今,她便真的是出嫁了,她真的跟宫麓在一起了…… 宫麓家世代捕猎为生,连嫁去的媳妇也是要学上那么一两招。可他们顾虑着她从未做过这等活,便让她安心待在家里。 她觉着不好,便去离沧上采些凤凰单枞,她制茶技艺不如爹,可也算是个中翘楚。 可就是这采茶,采出了事。 那日她携着一小竹篓顺着小路走去,远远却瞧见宫麓拿着弓倚在树身。她迈开步子便要往他那儿去,可上前两步她发现了另一个男子。 她只看到那男子侧脸,便吓得说不出话来。半边脸如同腐朽一般发黑,眼睛是微突出的,嘴角裂开一道一寸长的缝。 她认得他,离沧脚下五十里的人家都认得他。 毒师姜痕,据说他那半张脸便是给自己的毒毁了,恢复不得。 她只被那姜痕吓得怔在原地,两人的谈话竟一句也没有听见,当她怔怔的看着两人时,忽然从山林窜出一只猛虎,凶狠的兽瞳狰狞的面。她立马失声尖叫起来,腿一软便跌坐在地。 那时她看见宫麓立马跳上了树,丝毫没有救她的念头,反倒是那姜痕一把将她抱住,不知从宽大的袖里撒出了一片略青的粉,那猛虎当即便不动弹了,重重摔在地上。 她被吓得不轻,一时也忘却姜痕的丑陋以及他的身份,紧紧攥着他的衣袍,身抖如寒蝉在深秋凄切。 “你还不放手?” 开口的是宫麓,语气有些不满。她只当他是吃味,而没发现他眉眼间的不屑。 也许她就是这般的想一切事,才会落得后来的下场。这世间的所有事,不是好便是坏,或许上天觉着前十七年她过的太过闲适,如今要讨回来了罢。 她随宫麓回了家,宫麓便只让她以后不要随意跑出去便拿着弓走了,脸色阴沉的很,她不敢开口询问。 为何他会跟姜痕在一起,那毒师…… 脑里又浮现出那毒师的容貌和淡灰色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守着空无一人的家,心里平白多了些怕意,为什么,她觉得宫麓不是以前的宫麓了。 是自己多想,还是如何…… 几个时辰过,太阳往西山缓缓下沉,牵出的红霞铺满半个灰蒙天色,她透过木窗瞧着那轮隐在薄云的弯月。思忖着晚上在细细问问宫麓。 可夜里一到,她只听见宫麓放下弯弓的声音。未见他人,屋里红烛便被熄灭。接着便是已然压在身上的男子。 虽成亲以来宫麓便是这般,往日她因面子薄不好意思问,可今日实在有些在意那姜痕的事。便喘着气问他:“夫君,今日……” 可未说完,唇便被覆上。她小脸愈发的热,也就默不作声了。 薄帐摇曳,□□满屋。只留下羽化的黄鹂鸟在笼里不语,羽翼黯淡。 翌日,宫麓临出门时对她说,他平素不惯点烛,让她莫要多想。 她听罢,脸色一红,模模糊糊应声便将他送出门去。直看着那伟岸的背影消失在离沧高大的树木里,也带走她满心的痴情。 回了屋添了半掌清水在黄鹂的笼里,见着它的瞳孔没了往日光泽。 “鹂儿,你怎了?” 只轻轻一语,那黄鹂却似乎瞬间活了一般,用清脆的嗓子啼了一声,她便安下心。转身便去绣她为宫麓作的新裳 穿针引线,裁衣成衫。在横横竖竖的针线里,她缝了自己的相思进去。 而此时的黄鹂又颓然了去,她的劫,又何尝不是他羽仙的劫? 三月后,她有了身孕,宫家跟娘家人都欢喜的很,除了宫麓,依旧一般的不冷不热。 她觉着宫麓许是心思埋的深的人,又加上腹中有了孩子,也就没有多想。好吃好喝过了九月,她生下孩子后,一切都变了。 那是一个大风的夜,离沧脚下的宫家里传出一阵大过一阵的痛呼,在大风声中与满山萧瑟的簌簌声交织在一起。 第六章 她疼了一整晚泪和汗肆意纵横,累晕了几次。大夫说她身子弱,腹中孩子过大,很可能胎死腹中,大夫问他们保谁。 她公婆虽欢喜孙儿,可终究是打小看着她长大,连连说她无事便好。可安静了一夜的宫麓却开口。 他说,那是他的孩子,他不能失去。 她听了,一时间都忘却了疼痛。心上被剜了一刀,狠狠地一刀。宫麓的话不断在她耳畔响起。 那是他的孩子,他不能失去。他的孩子,不能失去。不能失去…… 那她呢?她几乎想冲到宫麓面前问,那她呢?他将她至于何地! 她自然是爱孩子,可她没有想到,宫麓会不顾自己的性命,这哪里是以前那温润的宫麓,这不是他,不是! 她硬是忍着身子要撕裂的疼,她说,她要生下这个孩子,要母子两人皆平安的生下。 大夫无奈,整整折腾了三天两夜。可她身子实在薄弱,腹中孩子又过大,险些母子皆死之际。 她被汗水迷糊的眸前,一只白鹤翩然而来,嘴里衔着一枝她从未见过的枝桠。枝桠通体金黄,散出的光华将白鹤染得愈发不似凡物。 只见白鹤用嘴啄去它半翼白羽,化作白雾将那枝桠包围,她瞧见枝桠寸寸断裂,将她整个人包围起来。她忽然不觉得疼了,她想开口道谢,可白鹤已然没了踪影,只留下一缕略带血色的寒烟。 身子一阵暖意袭来,她不知不觉闭上眸子,只觉着安心的很,一切似乎都与她无何干系。 那白鹤便是羽,方才他魂魄出了五行八荒界,到了九天直符灵动界去取那回魂草。 羽修炼数万年,加之本就身具神格,法力不浅地位也高。本是该被尊一声上神的神尊。可如今他却化作黄鹂鸟,为随她入世去了大半修为不说,如今还盗了天界的回魂草,被神火灼伤元神,六魄去了三魄。 遣了七千年修为化去回魂草大半烈性,方才救回她一命,现如今魂魄损了大半,奄奄一息在笼里。 他艰难睁着眸子,瞧着她的孩子无恙,她也无事。啼叫了一声,游丝般的细微。 他看过司命的簿子,他知道,若是他不救,她也不会死去,只不过是多受些罪罢了。可他宁愿被神火灼去三魄,也不愿她受苦一时。 她没死,孩子也无事。大夫不知她那一刹的迷怔发生了什么,总之是母子平安无事,也算一桩好事。 她公婆以为是大夫的功劳,连连谢过,送了大夫好一段路还塞了好一些银两才回了家,迫不及待将自己盼了许久的孙子抱在怀里。 可一看那孩子的脸,他们二老险些将孩子摔在地上。宫麓父亲一把扯住还躺在床上无力动弹的她的头发,将她生生扯下床。 撕裂的疼痛再次袭来,她感觉她身下又留了大滩大滩的血,黏在腿上。可她现在连开口叫唤的声音都没有。只能任着公公扯着头发被拖到地上。 “你究竟跟谁生的孽种!”她听见公公嘶哑怒吼的声音,如同天雷般,险些震碎她的心神。 孩子……怎了…… 她趴在地上,被宫麓父亲揪着头发,一下子被扔到墙角,一下子又撞上桌腿,剧烈的颤动将桌上的鸟笼震落,黄鹂从破裂的笼里掉出,正好落在宫麓父亲的脚下。 黄鹂微睁开眼睑,黯淡的瞳仁微微转着。脸朝着衰弱得没有人样的她,心里一阵抽痛。 他看见她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被她的婆婆狠狠丢在地,他看见她几乎是嘶声尖叫的扑向那孩子,头却撞到墙角,鲜血淋淋。 他看见她的公公从他身上踏过去,柔弱的身子被踩得破碎,他能听见身体骨骼的碎裂声。可他的眸子始终看着她,那个抱着孩子哭的瑟瑟发抖的她。 别打她,别…… 他想要这样说着,可他发现,他已然是一具尸体,一具黄鹂鸟破碎的尸体。魂魄游离出来,羽在她身前护着她,用了万年修为设下结界。 可也只为她挡了一瞬,不过一瞬也好,至少比什么都做不了好多了…… 她抱紧怀里这个拥有淡灰色瞳孔的孩子,身子像落叶般不断颤抖。灰色瞳孔,灰色…… 可她真的没有,真的啊…… 她想对宫麓说些什么,可他不过一句话就将她彻底打入绝望。 “你走吧。” 随即她的面前飘摇落下一张白纸,上头两个大字几乎要灼伤她的眼。 “休……书。”她几乎是颤抖的从嗓子眼挤出两字,“你要休了我?!” “你同旁人生下孽种,你觉得你还配留在宫家?”寒凉的眸光让她平白打了个寒战,似乎为了索求一丝温暖,她将怀里的孩子紧紧抱着,可触碰到那柔软的身子又不自主的想松开手。 松不得,紧不得。 这孩子,到底……瞧着孩子淡灰色的眸子,她不肯就这般背上不贞的骂名。 “滴血认亲。” “滴血认亲?” 她抱着孩子,几近乞求的看着宫麓,她不信,她未曾做过那般的事,她怎么可能做! 她以为宫麓会回绝她,不曾想他当下便应允了。随手便从桌架端来一盆清水,挽起袖子用绣架上的绣花针扎开一个口子。淡漠的如同在做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她看得委屈,却也只能咬咬唇忍了下来。拿起孩子的手便扎下去,孩子扯着嗓子痛哭的声音几乎要将她的心撕碎。 对不住,孩子,为娘对不住你,刚出生便被你爹怀疑……别怕孩子,老天一定会还我们一个公道! 可清水中的两滴血并未融合,蔓延开来的鲜红似乎在嘲笑她的不贞。 “你走吧,没什么好说的。” 宫麓留下一话便不再看她,宫麓爹娘也麻利将她的衣服拾掇出来,看都不看她一眼便将衣服甩在她面前。 “我们宫家没这种媳妇!” “真是家门不幸,亏得我还是看着她长大的!” “你还不快滚!难道要我去请你爹娘来瞧他们生了个什么样的好女儿!” 于是她离了宫家,也没脸回娘家。怀里抱着孩子,手里拿着包裹,四下看着不知何处可去,无奈之下看着遍布凤凰单枞的离沧,便一步一步往离沧山上走去。 她唤她的孩子为离儿,离儿很乖,不哭不闹,生得粉雕玉琢可爱的很。虽说刚刚出生,可已然比寻常孩子大了许多,淡灰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她,没来由让她想起那毒师姜痕。 “姜痕,难道……” “你随我来。”她低声揣测着,却听见一略带沙哑的声音,抬首望去,姜痕便立在凤凰单枞之间,墨色衣衫衬着碧色的茶。 她看着他那双淡灰色瞳孔,身子忽然没了气力。或是经刚才一闹身子太虚,又或是姜痕的丑陋实在吓坏了她。 第七章 她便那样看着姜痕迈着从容步子而来,将她揽住,将离儿抱在另一只空闲的手里。 离儿竟没被吓哭,反而跟他亲昵的很。遥遥看去,俨然是安好闲乐的三口之家。 她心底揣测愈发的深,可她何时跟他行了夫妻之礼……难道是那些个无烛燃明的夜里…… 待抬起头来,一座大宅横在眼前。青瓦灰墙,极大极寒。四周无树,只有她欢喜的凤凰单枞,茶香四溢,姜痕抬脚便要进去,她却站住脚。 “你到底,是不是离儿的……”说到最后却住了嘴,脸色苍白几近透明,如此羞耻之事,她怎的说出口。 姜痕倒是个坦白之人,只稍稍用力便把她带进宅里,淡淡吐出一句:“离儿?就是这个孩子?我的确是他爹。” “你……” “你无需多问,想知道宫麓怎会应允我?”姜痕一双无波无澜的眸子似乎看穿她一切心事,若她想知,他告诉她又有何妨,“我给了他一百两银子,他便允了。” 穿过一条石子小路,他领她在一小院里,铺天盖地的茶香随着风来,可她眸子没半分欢喜。 “他本就不是真心待你,你嫁给他也不过是蹉跎年华罢。” “嗬……那你如此待我又是为了什么?” “孩子,我需要一个孩子。” 落下一话,姜痕便衣袖一甩离开了,徒留她在满园的孤清里错愕,孩子……他要对离儿做什么! 她终日见不得离儿,想去寻他便被姜痕拦住。 姜痕说,若是她将离沧的凤凰单枞全部采下,用她的血熬出茶,他便让离儿与她相见。 她念子心切,便不顾这不过是姜痕为让她死心而说的戏言。 那日起她便没日没夜折下凤凰单枞,有时不慎摔下山去,又跪着爬着继续,每每回到宅子总是浑身是血,有时血与汗掺在一起黏着衣衫,沐浴时褪下衣服总如同扒层皮般的痛苦。 午夜之时,她常常能听见离儿的哭声,是那么清晰,可她却不知是从何而来。离儿自出生便不哭,这会一哭起来,听得她是撕心裂肺。 她不再对镜梳妆,因那镜中憔悴得没有人样的女子让她心惊。 她嫁的人为了钱将她卖给别人,她辛辛苦苦去了半条命得来的孩子如今不得相见。心里百般千般的苦,可她就是流不出一滴泪,也许,泪早便在那个失去夫家失去贞节失去孩子的夜里,对着一轮凄月哭尽了。 又是到天色将明时昏睡过去,在凄色的月影下,一缕白雾自月色而来,虚虚的化成白鹤模样。 羽看着地上的女子,心痛如刀绞,展开双翼愿去抱一抱她,可翅膀碰触到她的身体便穿透了去。 如今他不过一缕魂魄,他救不得她。 羽在云雾里舒展纤软脖颈,身子随着日出而渐渐飘散。他只出现在日出前,她只昏睡在日出前,不过一刹的时间,生生隔了永远。 她花了十年,将离沧山上的凤凰单枞全部摘下,十年里,青丝成了白发,曼妙姿态枯槁如朽木。若不是离儿,她如何撑的下。 她捧了一把最上品的凤凰单枞,用细瓷细细熬着,拿起小刃便往如骨般的手割去。血如流水,潺潺而下。 她疼着疼着麻木了,麻木着麻木着忽然笑了。 “离儿,娘可以去见你了,你莫哭莫怕……” 十年过去,姜痕无多改变,仍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样子,当她捧着一碗血色掺着碧色的茶,姜痕只不过蹙了蹙眉,问:“这是作甚?” 她听罢便急了,连忙上前道:“你说的,我摘遍凤凰单枞,用血熬出。你便让我见离儿的!你说过的!” 情绪过急,她猛的咳了几声,喉里没来由有些腥甜。 “离儿……”姜痕一手托着脸,淡灰色的眸子晦暗不明。半响他才起身,淡淡说道,“你若想见,便来吧。” 她连连点头,手里的茶水不断溢出,在她沾满血色的衣衫又添了一抹血色。 姜痕经过她身旁,眼风扫到她臂上那道用粗布胡乱包扎的伤口,眼里闪过一丝嘲讽。 真是无知的可怜女子。 可他姜痕,平生最不懂的便是如何可怜人。 那日风很大,万里流光千里飞云,似乎是个极好的天,可她上次以为极好的日子成了她一生苦难开始,今日这极好的天,却让她尝到什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不可言说的痛。 离儿已然高了大了,可他如今是用铁链子悬在墙上,不言不语,无声无息。颤巍移着步子上前去,见离儿脸色已苍白没有半丝血色,眼睛睁着,可早没了淡灰瞳仁。 小脸狰狞,似乎死前受了极大的痛苦。她颤抖伸出手撩起那布满血痕的衣衫,见衣衫下的身子只剩下一副骨架,刮来的风透过骨头,呜呜咽咽的声音让她想起那些日子她曾听到的离儿痛哭。 “你,你竟如此待他!他不过是个孩子!他还是你的孩子!你……你……你还我的离儿!把我的离儿还给我啊!”她发疯了一般要往姜痕身上扑去,眸子噙着悲恸绝望。 毕生执念一旦尽毁如何? 生不如死! “我不过是为取他皮肉换我岁月不老罢了。”姜痕仍旧淡漠模样,“不过一条命罢了。”甩袖离去。 “不过一条命罢了……呵……呵……” “姜痕,你所珍视的是你的岁月,宫麓所珍视的是钱财。你们一个夺我所念,一个毁我所愿。我所珍视的,为何皆被你们所毁……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 她低着头嘶吼着,满心的痛苦愤怒化作一声声无力怒吼,她忽然觉着脸上一热,伸手去抚,拭了一抹艳红。 原来她的泪并没有流尽,只是化成了碧血。 她死了,死的悄无声息。闭上眸子那刻,她似乎看到一只云化的白鹤,嘴角忽然勾起,原来,那只救她的白鹤一直都在…… 她落在黄泉,她问孟婆可有见到一个小男孩,十一年纪,有淡灰色眸子。 孟婆只叹息道,那是个可怜的孩子,下了阴间仍旧哭个不停,如今已投到好人家了。 她听罢心里没来由欢喜了些,她懂了,有些爱只是镜花水月,你的珍视并非他人珍视。 仰头便饮下孟婆汤,眸子恢复纯净,一如初生婴孩。 第八章 第九世,她为摄政王府的舞娘,因她起舞必是一袭红色霓裳,臂挽一条白练,白练上缀着零零碎碎的珠玉,舞时珠碎相碰,声音如同冰泉滴石,红衫纷飞白练化雪为衬。 而羽便化作她臂间的白练,于她腰肢一动身形一旋时在她周身纷飞,宛如回了当闲鹤的日子。 人人唤她血玲珑,只有摄政王的近卫青未唤她血姬。 她始终都记得,那个唤她血姬时肃杀脸色透着微红的男子。 那是她,心上的男子。 那年她一舞动天下,摄政王得见,花了黄金百两将其带回府里,预备着将她献给当今天子。 当今天子乃出了名的昏君,终日沉迷歌舞,贪爱酒色。国事一概不理,全权交与摄政王,朝中百臣无人敢有异词,这天下,便也算是摄政王的。 可他竟还不甘心,定要身披龙袍头戴冕冠脚踏高台,接受百官朝拜。 天下已然是他的,可他非要全天下人都尊他敬他畏他惧他。似乎没有天子之名,他手里的大权便是乌有。 她还记得那日舞罢,她登了摄政王府派来的马车,透过帘幕瞧见那前头骑着青鬃马,戴着半张面具的男子。 也许是那日到了王府,那男子骑马经过她身旁,用柔和却略带淡漠的声音唤她:“血姬,下车罢。” 她记得她挑起帘幕惊诧看他:“你唤我什么?” “血姬,怎了?”理所应当的语气,她哑口无言。 直到踏入那王府,她瞧着身前那满身肃杀的男子,低头巧笑:“人人唤奴血玲珑,血姬……奴欢喜这名。” 摄政王也是个懂享受之人,将她留在府里留了三年,听曲看舞看了三年。 但所幸他顾及天子,虽垂涎她的美貌,也没有将她如何。毕竟对于摄政王来说,江山比美人重得多。 青未是摄政王得力的近卫,奉王爷的命贴身保护她,说是保护,其实不过是监视罢了。 同青未一起的日子过得飞快,一会儿还草长莺飞,眨眼间却草枯雀离了。 他总是会低声唤她血姬。 而她也不耐其烦的应声。 她忘了她不过是摄政王将要献给君王的舞娘,可青未没忘,一直没忘。 纵是青未对她存了一分旁的情,可他是个近卫,是个杀手。杀手不应有情,即使生情也必然断情。 青未做得很好,他得了杀手的尊严,却让他口里的血姬寂寞在深宫。 那日是荼靡花开的时节,春天已末。她仍是一袭红衫,臂间一条白练。荼靡花开几多时,女儿相思赋谁说? 她舞与荼靡花中,用最艳的红最美的玉碎碰撞声告别满园的□□。翩如火凤凌九天,媚如回雪叠红梅。她用一舞相思赋,将满腔的相思赋予那站在一旁抱剑的青未。 “相思赋君子,君子可知否?”舞罢,她袅袅婷婷立在荼靡花里,展颜一笑,清风略拂,拨开她垂着的如瀑墨发。臂间垂下的白练略微摇曳,上面的珠玉碰触到荼靡花,似乎也沾了些荼靡花的伤春。 “血姬,我……”青未沉寂片刻,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的心思他知晓,可他无法,更不愿。 她上前两步,噙着万种风情的眸子看着青未那对时常含着冰霜的眸子。便是这般的眸子衬着他那略显柔意的语气,才让她日思夜想。 分明三年过去了,相爱理应水到渠成,可如今他…… “青未,杀手可都是像你这般的?”她扯开嘴角一笑,苦涩却美,如同这满眼的荼靡花。 青未不语,微抬首看着头顶上澄蓝澄蓝的天,忽然拿下那日夜不离的面具。 她曾日夜思忖过青未的容颜,或刚毅或阴鸷,或平凡或儒雅。 一切一切预料的模样,可都不是。她以为青未的面具是为了隐藏,现在才明了,他不过是为了遮丑罢了。 那面具所覆盖的地方,脸皮全部溃烂,只遗留他含着冰霜的眸子。她只觉得心疼,站着原地不知说何才好。 “你瞧见了,青未不过这般模样,配不上你。” 说罢,青未戴上面具,隐在面具后的嘴角略扫脸颊。爱慕他的女子何其多,不过都是些俗物罢了。皮囊形貌仍是重要,这血姬也不过如此。 可青未还是算错了,她血玲珑什么没见过。 她只道:“青未,你信奴么,血姬有一心的相思,只为给你。” 她说着,眉眼漾成了一朵红月季,在荼靡花酿造的伤春里,颤动了青未眼里永远的四季冰霜。 她拿下臂间不住摇曳的白练,将它套在青未的脖上。 还记得她眉眼低垂,只看见她柳叶的眉,弓似的睫轻颤,脸飞上两抹霞意。 她低声呢喃,与白练珠玉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清冽入骨:“这白练自小便在奴身,奴有血玲珑之名有大半也是它的缘故。奴只觉着这白练能佑人,如今奴将它赠你,你可愿……” “血姬,青未不是可托付终身之人……这……”布满伤疤的手抚上脖颈的白练,只觉凉意入骨,不是珠玉的温凉,而是一种哀凉。 是白练的哀凉,还是面前女子眼底的哀凉。他不知,不想知。 “血姬也不是能与谁执手到老的女子,你愿便收下,不愿也罢。” 一个供人欢愉的舞娘,一个为人生死的杀手。她与他,本就注定了不可白头。既已是如此,为何她不能肆意一回,相思何必深藏,她所盼的,不过是他心底能对她存一分旁的情罢了。 青未还是收下了,将白练叠好塞在怀里。欲语又止的模样,如今跟她说那事,可能…… 可她心思如何通透,身子退了几步便道:“明日奴便要去皇宫了么?” “你知晓了?” “若你不是这般要吃人的模样,奴也是不知晓的。”她只勾唇故作轻快,转身离去珠泪却漾开了胭脂。 若不是方才她将白练套在青未脖颈时看见他怀中露出的药包,若不是她在院里跳舞时闻多了那些蒙汗药的气味,她还真不知晓。离开王府的日子已到。 若是刚才她挣扎,那蒙汗药便派上用场了罢。 她折下一朵荼靡花别在鬓间,足尖轻点,远远看去便如同起舞的火风。只不过没了那一抹玉色,失了那一曲玉碎玲珑。 青未神色晦暗,从怀里掏出白练,随着动作一齐掉落的白色药包落地。只微微将那药包揉进手心,转身离去。 血姬,你不该这般动情。 第九章 那日她回了自个的厢房,盯着铜镜看了好一会儿,只觉着镜中人不像自己,倒是那荼靡花像自己些许。 “青未……” 她喃喃念着,眼前逐渐模糊。她早该知道的,摄政王花了百两黄金怎会只为一个舞娘。她为青未而来,如今到底是为了什么离开? 摄政王么?还是他虎视眈眈的江山? 她对镜梳妆了一夜,始终不肯将鬓间荼靡花折去,哪怕它花瓣已枯,早就不如今天白日里好看,凄美的好看。 她要用这春末之花,祭她未果而终的爱恋。 第二日一早,太阳斜斜倚上云头,暖意的辉蔓延在她房内一角,她却觉得还是冷的很。 小婢来寻她时,她已然梳妆打扮好,一路便往厅堂里去,见摄政王已然替她打点好了一切。 一辆马车,一个赶车的人。 “血玲珑,本王养你三年实属待你不薄,如今你入了皇宫,保不齐便是哪位娘娘,从此富贵荣华享不尽,你可知?” “谢王爷,奴自然是晓的。王爷只管明说便是。”语里是恭敬,眸子却噙着冷嘲。不薄,他是觉着这三年没对自己如何,便是不薄了吧! “哈哈哈——”她这番话王爷倒很是受用,抚着下巴微翘起的须,笑了好一会儿才道,“都说血玲珑有颗七窍玲珑心,如今果真是不假。既你已晓,那便去吧。” “诺。”微福身一礼,转身便走。眼风却四下扫着,直到踏上马车才绝望的闭上眸。 青未没来,是躲在暗处保护王爷了么,还是真的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 因为是舞娘乘的马车,便没有多好,只简单的两匹棕色马拉着,褐色的帘幕一晃一晃。她在车内颠颠摇摇的,一路扶着自己高挽的发。 眼神空洞,只盯着那不断摇晃的帘幕,一路无悲无喜的模样去了皇宫。 皇宫自然是大的,且是极大的。红墙金瓦,只看得人受累。马车从偏门而去,下车时她眸子才略略一动,眼角睥睨那高楼一眼,不觉了然。 天底下哪位有抱负的男儿不愿站上那九五至尊之位,俯瞰天下,任凭苍生跪拜尊崇。但她又觉得,遥遥立在金殿的人,或许是这世间最寂寞的人。 帝王业,何尝不是以天子的孤寂,千万人的枯骨酿成。 青未,那些枯骨,奴决不愿有你一分一毫…… 她下了马,随着那车夫来到一处偏僻地儿,那有个阉人立着,似乎是候了多时。见着她连连就迎上来,满脸堆笑,谄媚的模样让她不由蹙起眉。 “姑娘可是让奴才等了好些时候!”那阉人生得面白如纸,眉长横扫鬓角,鬓角两旁掺着些白发。浊浊的眼珠滴溜溜地透着精光。不住往她身上打量。 啧啧,真是好身段,好模样,不知那凝脂似的肤会如何的滑呢! “劳公公久等了,公公且带路吧。”她退后一步,冷冷清清勾了个笑。 见那阉人猛拍脑袋,故作惊诧道:“瞧奴才这脑子,姑娘这边请。”随即挪挪身子,手却不安分朝她伸去,“姑娘可是有名的舞娘子,皇上听着王爷将姑娘给请到宫来,欢喜了好几日呢!” 眼看着那双皱巴若枯枝的手便要探上她,身旁一直静默的车夫却一把擒住那手,未等那阉人发怒,他便冷冷开口:“公公还且带路,血玲珑姑娘是王爷请来的人儿,自然是与旁的姑娘不同。公公在宫里当差多年,自然是不必草民来说与公公明白。” 那车夫背对着她,她实在看不出车夫与那阉人说了些什么,只见他话落,阉人立马失了气势。只低头安分带起路来,连瞥都不敢瞥上她一眼。 摄政王手里的人,可真是个个能干。 她眼风一扫身后的车夫,瞧着倒是平凡无奇,胆量却是不小。 看着明明是车夫,脑里却想着青未。若是方才是他在身旁,他会如何。是任由她受那阉人欺辱,还是拔剑杀了他…… 她只被带去见了皇上,未入那殿,便听见里头欢笑嬉闹声,不禁顿住脚。瞧着那人通报的间隙,她扭头瞧了眼在院里开得正好的荼靡花。 抚上自己鬓间那已然蔫了的荼靡,心思早随着清风飘去那摄政王府,那个戴着面具倚栏抱剑的青未身上。 不知他如今有没有思她,不知那白练有没有被他一直放在身上。 有便好,没有她也不愿知晓。 “姑娘鬓间的荼靡花摘了罢。”许是瞧她看着荼靡出神,那车夫淡淡开了口,“皇上最不喜荼靡。” “哦?那他为何种了满园的荼靡?”听着倒有些兴致,不喜荼靡,却种了如此多的荼靡。看来当今圣上不止昏庸,还挺有趣儿。 可车夫并未回答,只说声皇家之事不可妄加言议便住了嘴。 她觉着无趣,正欲继续问下去。那阉人便火急火燎的出来:“姑娘快请!皇上就在里头候着呢!” 只微点了点头,将鬓间荼靡花扶了一扶,还是将它戴了去。 迎面而来是雪狐皮毛铺就的地,殿两旁立着白玉柱,在白玉柱的尽头,她瞧见一身着玄黄龙袍的男子正卧在一衣衫半褪的美人怀里,手执夜光杯,狭长的眸眯成弯月模样。身旁还躺着立着侧坐着几个妖媚女子,衣衫薄如蝉翼。 一个个娇笑着,如同成了精的狐儿们。 荒淫,她只想起这两字。 脚步不由停住,只遥遥的瞧着他们,似乎隔了画屏在瞧一副春宫图。 那沉醉美人乡的天子似乎并不知晓在白狐毯的尽头还有一女子站着,而那些献媚的女子似乎也不知殿内那人,只是花枝招展笑着,身子不住的攀向男子。 她只想着要走,她真的不想待着。那不是她应该去的地儿,也是她不愿去不敢去的地儿。 几乎是仓皇的转身,伸出苍白的指尖欲推开那扇门,身后的男子幽幽的开了口,那是怎样邪魅的声音,她说不真切。 “来了,便过来。” 听罢她身子仍是不动,只用一抹红色背影对着他。 她似乎听见了天子起身穿衣那窸窸窣窣声响,背后似乎凝了两道寒芒。那不同于青未的温凉,而是入骨的寒,深入骨髓的寒凉。 这般目光,当真是一个荒淫无道的昏君会有的么?她不争气的咽了口唾沫,嘴角却扯了扯,王爷,恐怕你心心念念的江山没那么容易得了。 “怎么,被孤吓着了?”男子声音邪魅,语气软喏似乎含着水,用极柔却又极瘆人的语气说着。 半响她才镇定心神,只旋身对着他福身一礼:“奴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你便是那血玲珑?” “回皇上,正是。” 天子眸子仍眯着,舌尖舔了舔薄唇,摇晃了杯中的美酒,潋潋流光如同她与青未一同看过的月色。 她微晃了晃神,难道真的是流月还随人影去,一抹相思弃。 见她瞧着自己杯中酒出神,天子勾了勾唇角,走上前去,只将她精致的下巴扼住,掰开她的唇便将酒灌入她喉。 “瞧你很是欢喜孤的酒,那便赏你吧。”他一边笑着,一边瞧着她呛得满脸通红。 她从未喝过酒,如今便他猛的一下灌了大半杯烈酒,喉一下子仿佛要烧了起来,身子也热了起来。凤眸微眯着,噙着泛红的水汽。 “呵呵,原来你不会饮酒,那怎的要盯着孤的酒呢?不懂得品味美酒可是辜负了美酒呢……”天子将杯盏往身后一摔,只听得一阵清脆破碎声。 一把将她揽在怀里,顺势推倒在那白狐毯上,倾身覆上她。此时在她眼底,面前的君王才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狐,一只……幻化成青未模样的狐…… 许是不胜酒力,她竟开口将青未名字唤了出来。世间男子不可容忍身下女人唤着别人名字,更何况是天子。 她因撕裂的疼痛闭上眸子的前一刻,她似乎瞧见殿门开了一条缝,那车夫瞧了一眼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未来得及开口,又是一波的剧痛袭来,她终是晕了。 她再醒来之时,旁边横七竖八躺着那原本应该讨笑在天子身边的女子。皆是衣衫尽褪,她心下一紧连忙起身,下身却一阵剧痛。 她揽紧自己已然掉落在地的红衫,鬓间的荼靡花瓣凋落一地,衬着白狐毯上那抹红,她只觉着刺目至极。 只瞧着她咬紧唇,脸色苍白几近透明,她知晓会有此事,可不知晓竟如此之快。明明已然知晓了,可为何心里还是如此疼痛。 青未,如此,我们真的是两隔了…… 她起身将衣衫穿好,指尖正碰上那扇紧闭的门,门却先一步被人开了。她微诧,偏头一瞧,却是昨夜那被她误以为是青未的君王。 眸光霎时一暗,指尖顿在半空不知该放还是该探上门。 只见那天子舔了舔唇角,狭长的眸瞥了眼她鬓间的荼靡花。那荼靡花已然谢的差不多了,只剩孤孤凄凄的残瓣留着。 “孤不喜荼靡,今后不准戴。” 她本应顺从他,可似乎是被昨夜之事心里郁愤,竟展颜一笑:“奴最喜荼靡,日日都戴。” 天子似乎吃了一惊,但不过一刹眸子复了方才错愕,见他身子一偏倚在门板之上,发丝倾泻一旁,影影绰绰露出胸膛,点点红艳,想来是昨夜翻云覆雨留下的罢。 “哦?你欢喜荼靡?那这抹春殿便赏你了。” 她也不回绝,只福身谢过,便移开那檀木拦格纹的门走了。红衫晃出门之际,她听见天子清幽说了声:“今后唤孤夕竹,这是圣旨。” 第十章 “自然没有!”旋即觉着自己反应太过,别开脸拭去眼角微沁的泪,半响才咽着声开口,“你怎就不告诉奴,怎的要受那份罪!” “青未无法。”他上前,布满伤疤的手捧住她的脸,眼底是化不开的柔情,“血姬,你可知送你来的那日,我心底有多痛。我第一次杀死的人是我亲弟弟,可都没有那日的痛……真的很疼,很不甘心……” 她不做声了,只将头埋入他怀里,任凭他的气息包围着她,眸底充斥那年的秋水神色,鬓间的牡丹花落地,零落成血般的画。 明日的牡丹花会谢的罢,她这样觉着。 她以为青未是因她的憔悴反常而来,可她终究还是太看得起自己。他不过是为了王爷而来,为了王爷的野心,为了王爷的命令。 她曾问他为何对王爷如此唯命是从,他只道是杀手离了雇主,便会死于江湖。他跟随王爷多年,手下的命岂是千万可记的,结仇已多,他除了依附王府,别无他法。 她以为她在一年里早磨灭了对青未的心思,可一切不过是场虚幻。青未的出现,早已给了她答案。 世间女子大多痴情,可得的痴,不可得的更痴。 她应允了他,为了心底痴念,为了青未性命。 七日后的烟花节,那是一场盛宴,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一番之后,她才知晓青未脸上为何没了面皮,其实那不过是王爷为了他能不被旁人认出相貌,且可随意披上□□罢了。她不知王爷对青未有多大的恩情。 她只知道,若是青未想走,他必然能脱身,什么江湖追杀,那断断不会是青未怯懦的由头。 青未给了她一包白色的粉末,嘱咐她千万要投入夕竹的杯盏,且必然瞧着他饮下。 她只怕那夕竹不会如此轻易便受骗,捏着□□心里觉着很是不妥。可瞧着青未那满脸的乞求,她也不知如何开口。便重重的点了点头,将那□□藏进怀里。 青未瞧着她允了,从怀里拿出那一方白练,依旧是白胜雪,碎语颗颗剔透。似乎见着她极欢喜,无风也清脆摇曳起来。 她眸底波光闪了闪,只惊喜叫唤一声将那白练拿了去,恍惚间似乎回了自己还在戏园子的时候。那时虽说日夜忧虑着被阿姨了去,可日子倒过得惬意。 未入相思门,不知相思苦。可如今,相思不得…… “这白练我妥当放了许久,果真是护了我好些时候,如今我用不上,你且拿着护身。” 她未加推辞,只点点头便将它挽在臂间,足尖一点旋了个身,红艳的裙摆漾成徘徊花,臂间白练旋成回雪。随着零落的玉碎碰撞。 这才是血玲珑,那个一舞动天下的血玲珑。 一年前她为青未弃舞,是为了斩情丝,一年后她为青未拾舞,是为了续情缘。也许一个舞娘,就是为了心爱之人起舞,至少,她便是这样的一个舞娘。 那日后,她将那牡丹移出院,将十八个宫婢遣出了殿,将抹春殿三字又请上她殿前的牌匾。 夕竹又瞧见了她眼底忤逆神色,又瞧见可那拥有微嘲笑意的出尘女子,眼底不解,心里不快。 血玲珑,你怎能变得这般,你这般就不像她了…… 在她看来七日并不长,不过眨眼般的事。 烟花节的夜里,他们在城墙之上观着烟花。她身着红衫,逶迤三尺的裙角绣着零碎的荼靡花,鬓间挽着一支荼靡木簪,眉间也让手巧的小婢描了朵红色荼靡。 如同荼靡幻化的仙,用凄美的姿态,随着烟花的盛放或消逝,一步一步迈向她应该杀死的男人——夕竹。 他是皇,是她眼底最寂寞的皇。她曾见过他倚着阑干瞧了一夜的星子,玄黄的龙袍笼着一层淡淡的霜华,在夜里脆弱得让人心疼。她觉着他一定有个极爱的女子,否则为何他会有那般落寞的眸光。 她是有不忍的,可她更不忍青未失望。她颤着指尖将那粉末投入他的杯盏,丝毫没发现夕竹那隐隐约约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也许在王爷有了野心的时候一切都成了定局,结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她还记得她执着杯盏走向夕竹时,夕竹邪魅的眸子闪过一丝的苦涩,她只以为是他又在思着旧人,盈盈行了礼:“夕竹,美酒在此,不可辜负。” 夕竹只舔了舔唇角,修长的指尖在她发上的木簪抚了两下,似乎对着满天的星子说着:“是啊,美酒不可辜负。” 他拿过那杯酒,举杯敬了漫天的星辉,仰头饮下。 她记得他将那杯盏往身后一摔,就如同初见那时一般,他说:“血玲珑你知道么?以前也有个女子,很欢喜荼靡,孤问她为何喜欢荼靡。她说荼靡开在春末,可送走许多开繁春的花。她说她只愿送春,不愿迎春……” “孤给她植了一大片的荼靡,可荼靡也是会败的,就如同她也是会走的。”他忽然不说了,狭长的眸直盯着她的眸子,咧嘴笑了,“如若那夜她的酒里真的掺了毒,她也无需在抹春殿里死去了。” “你醉了……”她一瞥夕竹已然有些失控的模样,连忙抓住他的衣袖。 “醉?”他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把扼住她的手腕,“镯子没了,荼靡花又开了。你们,为何都要如此待孤!” 他忽然猛的将她推开,身子往城墙外一偏。她只看见那抹玄黄在漫天烟火的流光里飞下了城墙,她看见他眸底的释然,看着他眸底深深的爱意。 他说,孤先前爱的女子,最喜荼靡,可孤将她葬在荼靡花里,孤现下爱的女子,最喜荼靡,而孤为她的相思意去了旁的地儿。 也许,孤的这一生,本就不配与人携手,与人白头。 他死了,死在漫天的烟花里。高高的城墙之下,他摔得血肉模糊。 她记得他是一个多俊美邪魅的君王,可他却死的这般的难堪。她没来得及说出口,她方才投在杯盏里的,不过是她从太医处求来的安神散罢了。 她终究不愿杀了他,她早已决定将那毒酒自个饮了。可如今他死了,青未总算是了却了王爷的心事。 一切是否圆满,她不知晓。她只拿起她的杯盏,对着满天的星子敬了一敬,仰头饮下,学着夕竹的模样将杯盏摔碎。 站在方才夕竹的位置,任着风将她臂间白练吹得清脆。 “夕竹,你爱的不过是那女子,哪里是奴。”她摘下鬓间的荼靡簪,将一头墨发肆意的扬在风里,秋水眸里忽然闯入一人的模样,她认得,那是青未。 他脸上扬着欣喜,无半丝焦急。她了然一笑,落下城墙。 红衣翩飞,白练飘摇。在一声一声玉碎声里,掺杂着她低低话语。 青未,你不爱血姬,你爱的是血姬这枚棋子。 而血姬爱的也不是你,只是漫漫红尘路里那份痴意。 白练被血浸透,珠玉被血浸透。如今,她当真成了血玲珑,只不过不再会起舞罢了。 她与夕竹一同被丢弃在无名的青山头,青未从未去看过她,不知是忘了,还是懒以理会。 青未早早便将王爷手里权力控制在手,夕竹一死他便杀了王爷,独自登了皇位。而那所谓为她净了身,也不过是让她愧疚罢了。 她说的没错,他的确是爱上了名叫血玲珑的棋子,只不过是一枚心爱的棋子罢了。 在那青山头,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缕红色的绸练,有如血的颜色,有如血的珠碎。覆在那逝去的血玲珑身上,渐渐化作红烟,如一道红霞,掠过云端,往九霄而去。 她到了黄泉路,她瞧见了夕竹,却没敢上前。只道夕竹饮了孟婆汤,眸子复了纯粹她才上前。 正欲饮下孟婆汤,那孟婆却拦住她。 孟婆说,老身一直有一事不知,觉着你可以指点一二。 她只浅浅一笑,道,洗耳恭听。 孟婆说,方才的男子问她,来世可否能遇见前世之人。老身只道是有缘便可相见,不知你觉着如何。 “有缘便可相见……”她低声喃着,旋即粲然而笑,“自然是没错的,有缘便可相见……” 她接过孟婆汤,瞧着汤内自己的模样,勾唇道。 这一世,她晓了,因相思害相思,因相爱而害相思,这两种相思,总是不同的。 第十一章 第十世,九世的辗转,九世的追逐,上苍并未给神女半分怜悯,也没有给羽仙一丝宽慰。羽因为沾了九世她含着悲切的血和魂魄而清灵大伤,又在九世蹉跎里损耗了八成的修为,无奈之下随着那血染透的白练,上了九重天。 他在天庭瑶池休养半日,身子恢复三分便赶往人间。 他放不下她,他怕错过她,他要时时刻刻护着她,瞧着她。 这一世,他不顾天规以人身下凡。 羽下凡的那国唤邺北,国君膝下一女,因公主出生时百花齐放,故封其为百花公主。百花公主极爱香,平素最欢喜的便是制香焚香。 那日公主出宫,无意迷途在湿漉漉的青石小巷里,眸光落到羽为了安身而开的制香坊。因爱香之心催促,恍惚间公主便进了制香坊。 缘分的深浅素来天定,百花公主觉着,她遇见他,便是天定之事。 那日天色微青,那方小院里栽着疏直的青竹,衬着碧瓦青墙,格外幽静。红底绣花鞋在那渗着水汽的石阶走着,似乎在身后漾开了一地的芬芳。 百花公主瞧见那卧在竹榻上的男子,没来由便慌了神。 如瀑的发极长极长,黑得如同盛满夜色,凤眸微垂,弓似的睫经风一拂便微颤,他着一袭白衫,袖口是墨金丝线绣成的祥云。 榻旁安着花木架,上头的折鹤兰开得倒是很好。长而纤细的繁叶掩着通体透亮的乳炉,琼鼻微努,嗅着有六七味道,却只想出紫檀,丁香,龙脑这三昧香。 “这是何香?”试探着开口,似乎是怕惊醒了阖眸在榻上的男子,可她知晓那男子根本就没有睡。 哪个睡觉之人,指尖还会微微抚着一旁摊开的细辛。 可她心下仍旧是有些怯懦,一种不可名状的怯懦,又或是女儿家的羞涩罢。 只见他抚弄着细辛的手微一顿,又抬手探上鼻尖,略一嗅在指尖蔓延开的细辛味,慵懒的开口:“浮光掠影。” “浮光掠影……”就在她沉吟之时,羽略抬起眸,霎时光华倾泄。只一眼便闭上眸子,勾唇苦笑。 她不是她。 “我叫百花……公子你……”静默了许久,她当先开了口。 可他却懒以搭理一般,仍是闭着眸不语。除了她,无人可入他眼。 可她,到底在哪…… 许是从小便没有被人这般怠慢,百花的眸里已然水汽氤氲,纤手不断绞着丝帕。她不愿离去,可没有理由留下啊。 好半响,她实在耐不住了,转身刚要踏出这方幽静小地。那慵懒躺在榻上的男子似乎觉着这样怠慢一女子不好,便懒懒开了口:“千羽。” 声音淡得不能再淡,百花险些以为那是耳畔拂过的风声。她欣喜回了头,可那男子仍旧是躺在榻上,似乎方才的声音不是他的一般。 留着也是自讨没趣,百花毕竟是受宠的公主,只咬了咬唇便离开了。 待那百花离去时,千羽才略撑开眸,凝着天上流云。不知哪来的鸟雀掠过他头顶的碧蓝,一声长啼唤回他的思绪。 浅笑起身,将折鹤兰虚掩的乳炉捧在手里,白衫在地摇曳一个淡淡的弧度,人便往屋里去了。 在邺北之外,便是黎楚,那是一个颇大颇强盛的国。黎楚与邺北交恶已久,战乱时常不断。 原是邺北兵力略胜黎楚一筹,可就在几天前的战役里,邺北三万大军全军覆没,黎楚的八千兵马却无一死伤。 邺北国君因这事一夜间愁白了头,险些病倒,后经探子禀报,那黎楚不知从何请来了一女毒师,用毒手段很是高强,所制的毒也很是霸道。邺北的三万大军便是那毒师的毒所击溃。 知晓了来由国君心里倒是舒坦了些,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何处没有。他黎楚有毒师,难不成他邺北便没有? 有了这念头,他便张贴告示,广招天下毒师。为了不使百姓知晓战败之事而躁动,他便闭口不提招毒师的缘由,只用黄金聘请。 这毒师本就是众人眼里的邪门歪道,是极晦气的。没人愿意去作何毒师,想寻一名毒师,如同大海捞针。 可就算是大海捞针,那毕竟还是有的,那日一黑衣男子撕下那张告示,随着国君亲派的护卫进了皇宫。施展一番自身本事,讨得国君是欢喜无比。 高官加身,厚禄在手,一时风光无比。宫里人人畏他,宫外人人惧他。三月后,国君令毒师前去边荒之地屠尽敌人,毒师应允的爽快,不过半日便骑着自个的枣红马往边荒而去。 一月后,黎楚损兵三千,邺北损兵一万。 两月后,黎楚损兵五百,邺北损兵三万。 三月四月,黎楚折的兵愈发的少,邺北所剩的兵却不过寥寥。 邺北国君得知时当下便晕倒,此后便疾病缠身,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皆说邺北危矣。这风声不知何时传去了民间,引得百姓也纷纷慌乱起来。各方聚起势力,各称为王,似乎这邺北已然没有皇,这邺北已然是他们囊中之物。 国君并不知晓,他膝下无子,唯有百花一女。平日很是宠爱她,这会子他缠绵病榻,百花自然是日夜红着眼侍奉着。 太医说,国君因军事陷入绝境,心里郁结久久不解,才会这般。 “那可有何法子?”百花攥着手里丝帕,蝶翼般的睫还颤颤托着泪珠。 太医瞧着这般可怜的公主,又瞧了瞧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国君,叹息道:“皆说心病不可医,但这世上据说有返魂一香,可生死人,聚六魄。” “世间真有这种香?”百花不信,若是世间真有这种香,岂非逆了天常? 太医微行一礼,道:“公主,恕微臣直言,此香虽有逆天常,但若真有此香,邺北便可太平。” 百花略一蹙眉,只摆了摆手:“本公主知晓了,退下罢。” 待太医离去,百花拿开香炉盖,那扑鼻而来的龙涎香如同雾气笼着她,她恍惚间在香雾里似乎寻到那方清幽小地儿,似乎闻见那浮光掠影的淡雅,还有那处处闲淡的男子千羽…… 小脸飞上两抹红云,匆忙间将那炉盖盖上,抬脚便出了宫殿。 她随着那日记忆寻到千羽的住所,未入门便闻见一缕清香,极浓的香,但没有半分俗气。 抬脚刚要进门,千羽开了口:“姑娘很喜欢擅闯别人的家门?” 话落,百花那玲珑纤足便悬在半空,落也不是,收也不是。只觉着脸上火烧一般,怎的她每次都要被这男子弄成这般落魄模样。 但思忖片刻还是将脚放下,隔着门瞧着千羽,在香雾蔓延里,他眉眼淡然,世界万物似乎皆不能入他的眼。 可百花怎么知晓,他不过是心里住了一人,才使得世界万物皆不能入他的眼。 “我有事相求。” “何事。”千羽淡然应着,微捻起一香粒放在鼻尖嗅着。 “你可知晓返魂香?”百花开口,身子往前一倾便要进门,可又顾虑着千羽,只能按捺住想要离他更近的念头。 听到返魂香,千羽的动作终于停下,难得的偏了头瞧她。眸底一如碧空澄澈,剔透如玉。 百花霎时便觉得惊慌,惊慌得只想逃窜,她怕沉沦在那双淡泊的眸里,可当她反应过来之时,已然是迟了。 只听见千羽淡淡的开口:“你为何要寻返魂香。” “救我父……父亲。” 百花不知道为何千羽会应允她,直到了皇宫她还是不明白。 百花并未言明自己是公主,但瞧着千羽就算是入了红墙金瓦的皇宫也神色不变,觉着就算说了千羽也不会如何惊诧罢。 两人穿过一道道白玉石阶,路过一座座森然的宫阁,兜转了一会才见着国君。 国君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只那么一口气吊着,虽闭着眼可还是眉头紧锁,千羽只一眼便了然。 分明无病,不过是遇上难事罢了,返魂香他且受用不了。 百花只瞧着千羽不言语,又探不出他脸上一丝变化,只好开口询问:“父皇,如何?” “国君无碍,公主先走吧,待千羽与国君聊聊。” 聊聊,他说的是聊聊?只是聊聊便好么? 纵是心下百般困惑,她仍是走了,离开时还顺便关上门。她信得过千羽,那般的男子,怕是对何物都提不起兴致。 百花走到殿外小苑,只倚着红栏坐下。看着流云出神,心没来由的酸涩。千羽那般的男子,究竟何人能入他之心……真的有那样的女子么…… 殿内的香炉不住的绕出香雾,在一片浓郁的香气里,千羽拣了把矮凳坐下,瞧着画屏上的五爪金龙闲淡的说了句:“皇宫的东西,果真是好的。” 言语如同清风,将笼罩整个殿里的龙涎香驱散开来,龙床上的男子眉头明显的舒展开来,嘴唇微微动着。声音细如蚊蝇,却还是一字不漏被千羽听了去。 他说,你是何人。 第十二章 千羽像是不解的瞧了床上男子一眼,旋即扯扯嘴角说着:“无名小辈不足挂齿,只是公主相求,怕是拒绝不得。” “咳……咳……公子见着朕丝毫不怯,又怎会为了小女一求便来了?”他身子虽不好,但脑里灵台还很清明。殿内这男子他虽瞧不见,可那抹闲云野鹤一般的闲淡绝尘之气可是将殿内森然之气压去了九成。 百花到底如何结识这等人…… “怯?”千羽起身,执起一杯清茶将那炉中的龙涎香浇熄,“千羽只为一人怯。” “咳咳……原是如此。” “军中之事国君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千羽自然会助你。” “你……你怎。” “国君不必多问。”千羽衣袖一甩,国君似乎看到殿内隐隐约约有云雾缭绕,心里没来由对那男子敬畏了几分。 但帝王总是多疑,不禁还是要问上几句:“咳……公子莫见怪,实在是……” 一话未说完,千羽便推开那扇紧闭的门,将外头的微阳引进殿来:“毒可杀人,香未尝不可。祖陌不过是最次的毒师,国君怎会让他去,白折了兵力。” 仍是清清淡淡的语气,说罢便走出殿,国君挣扎着起身,眸子只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金边墨底祥云。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身子觉着也恢复气力。 贵人!上天派来的贵人! 他也顾不得思索这人为何会知晓他请来的毒师姓名,顾不得怀疑他为何会知晓如此多的事。连连唤来百花,让她去同那人好好说说。 若是得了他相助,覆灭黎楚还不是朝夕之事? 国君将百花哄去寻那人,只说是要当面好好谢谢他。百花一瞧父皇身子已然大好,心里欢喜之余也念着去见千羽一面,便欢欢喜喜出了宫。 可她去了那地儿,却没寻到千羽,失落而归。她父皇听罢,脸色微变,只叫她明日再去一趟,直到见着他为止。 “父皇,您怎么……”百花瞧着他脸上的凝重,只觉得父皇必然不是为了道谢这般简单,“怎么脸色这般难看,是哪里不舒服么?” “父皇无碍,朕的好公主,你切记。”国君直直看着百花,眸底的凝重让百花不由得背后一凉,“你切记,必然要将那公子寻来父皇这。” “可父皇,您只是为了道谢么,如果不是,请恕女儿无法。” “你只消听父皇的便是,父皇的话难道你不听了!” “父皇……”百花颤颤开了口,还是觉着事情没这么简单。她实在不愿忤逆父皇,可一想起千羽闲适恬淡的模样,心里是如何也不肯将他的一切打乱。 千羽那种人,怎么能被俗事纠缠。 可国君倒是被激怒起来,猛的将桌子一拍,在手掌落下之处蔓延出裂痕,眼底闪烁着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朕是你父皇!你必须听朕的!若是不听,朕必然将那人杀死!”说罢他便起身离去,只留下一张碎裂的桌子同扬在阳里的细碎尘埃。 倒映在百花的眸中,眸光颤动,如同被风拂过的江面。只听见一声细微从她嘴中吐出:“孩儿遵旨,父皇……” 百花日日去寻千羽,屡屡没有寻得。她倒是情愿他永远不被她找到,可那样她便永远见不到他了,一想心里便不大痛快。女儿心思,或许就是这般的错杂无奈,抱怨天命,难为自己。 可那日他还是出现了,在布满湿漉漉气息的青石小巷,千羽手捧绘有玉兰的红瓷瓶,从水汽弥漫的那头走来,与百花擦肩而过,神色一如从前,闲淡慵懒得让百花心生了酸涩。 “这几日你去哪了?”百花压下心头的酸楚,开口说着,想上前却不敢上前。 千羽只瞥了她一眼,便自顾自走进院里,将院内那西南角开得缤纷的白玉兰折下,安在瓷瓶里。瓷瓶旁又焚了一香,百花略一嗅,惊喜道:“如此纯粹的傍琴台,我还是第一次闻见。” 千羽默默不语,只走进屋里,待出来时手里已然抱着一把玉琴,玉身剔透,衬着墨丝白衣的千羽,刹那间百花还以为是天上神君降临。 “你要弹琴?” 傍琴台此香,素来为文人弹琴所燃,可说是见此香便可聆琴音。 千羽听罢,仍旧是不语,只慵懒坐在榻上,将琴身打直架在榻上,修长指尖随意滚拂了一下,音色极为透静,乃上好的玉石琴。 百花正闭上眸子想听上一曲,可阖眸许久未有琴音倾泻,她只不解睁开眼:“怎么不弹了?” “想听我弹琴?”千羽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将那焚着傍琴台的香炉拿过,“待我弹给她听后,再给旁的人听。” “这样啊……”百花浅浅的说了句,将头垂下,眸底翻涌的水汽几乎要掉落在地。 她,是千羽心爱的人么……真是羡慕…… 千羽瞧着百花闷闷不乐的模样,只不解的努努嘴,便将那香灰倒在地上,起身抱起玉琴:“去皇宫罢。” 百花猛的抬起头,略有些惊诧问道:“你知道?” 千羽没有回答,只径直走出院外,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降真香,那是方才的傍琴台沾上的香。百花不禁晃了神,眼里脑里皆是千羽的模样,像踏着云雾而来,又乘着云雾而去。待千羽走远后才连忙跟上。 国君一见千羽,欢喜得险些让百花认不出来,百花只听见国君拐弯抹角说了许多,而千羽只是沉默不语,看上去似乎没有在听,直到国君收了声,千羽才不紧不慢说了声。 “现在便启程。”说完,抱着玉琴从矮凳上起身,转身时留下清幽俩字,“备马。” 国君早就打点好一切,千羽只消应允便可,他瞧着千羽应允如此痛快,眼角眉梢喜色更是遮掩不住,可百花小脸却透着苍白。顾不得身旁的父皇,抬腿便往城门追去。 待她追上千羽时,那清雅男子已坐上骢马,背一玉色琴,无留无念的离了皇宫。百花追上去,不管不顾大声喊着,可千羽始终没有回头,只留下一抹霜色,凝结在百花的眸子。 她忽然觉得,他的马蹄卷起半城烟沙,而她便在他画的牢里,独自痴傻。 “我等你,千羽……”待烟尘落定,她遥遥的瞧着他消失的方向,嗫嚅了许久才说出这话。 可百花哪知道,再见君子之时,已是半生之后。 皇城之外,千羽将骢马骑成了风,日夜不休,若非他神力支撑,那马儿早就被累死。 千羽早开了天眼,探到她正在黎楚之内,想着那女毒师可能便是她,才有心去将邺北国君救活且应允他助他歼灭黎楚大军。 可千羽更知道,就算有他相助,邺北也难逃亡国之命,但邺北的亡与不亡同他没有关系,他只是为了来寻她罢了。 从邺北皇都到边荒的雁愁关有一月的路程,千羽凭着神力用了七日时间便到了那雁愁关。一路风尘,日夜不休,他也难得的面露倦意,纯白衣衫被一路尘沙沾污,背上的玉琴的冰蚕弦也累了一层不算薄的尘埃。 那骢马一到了雁愁关门便倒地不起,活生生累死了。这是千羽下凡后,所犯的第二个大错。 一是私下凡间护有罪神女,二是暗用神力使生灵死去。 但他素来无视天规,只对着那匹累死的马儿念了经文。那是护它投个好胎的经文,很是有用。 他只抱着玉琴入了关门,一路畅行无阻。直到一穿着银甲手执长戈的男子走来,只瞧了一眼千羽,即刻便将他领到一处奢华府邸。 “国君前些日子便下旨让末将迎候公子,这关里一切简陋的紧,只有这祖毒师的宅子最好,只委屈公子与祖毒师一同住下了。” 千羽略抬眸子,疏疏的阳光落在他翘起的睫,只听见他淡淡的说了声好,便抱着琴往祖府的大门走去。留下那将士茫然在原地,好半响那将士才回神,惋惜的摇摇头便走了。 “如此风度不凡之人,祖陌怎容得下他……唉……”叹息的声音随着雁愁关里常有的烈风,飘摇到碧空之上化为虚无。 是那将士的惋惜,还是上苍的叹息。谁知晓呢,至少现在的祖陌满心想着怎么把那个半路杀出来的炼香师除去。 千羽进了府邸,拐过那青灰的影壁,随即一老者便迎了出来,满脸堆着笑,身子弯成弓样。只对着千羽恭敬道:“老奴是祖府的管家,祖毒师知晓公子要来,让老臣一早便候着,这会子劳公子随老奴走一遭罢。” 说罢身子便往旁边一挪,笑呵呵的就要让千羽先走。 千羽听了之后,只瞧了他一眼,竟把那管家惊出一身的冷汗。瞧着这公子弱不禁风的模样,却也不是个好惹的。管家心里暗自嘀咕着,脸上的笑意愈发的僵。 “我住在何处。” “什么?”管家一时愕住了,但还是回了,“公子在横萧院,那可是个好地啊!” 没等那管家介绍一通那所谓极好的横萧院,千羽只用闲淡的眸子瞧着他,生生把管家要说的话给堵了回去。 “在哪。” “这……过了花园就是了。”管家答完,心下忽的不安,只开口道,“公子还是随老奴去吧,祖毒师等了好些时候了……” “若是要见我,便去横萧院。” 说完千羽便抱着玉琴走了,只留下一抹悠闲的背影。把那管家是急出了一身冷汗,这可怎么跟祖毒师交代啊! 管家在原地踟蹰了片刻,左右权衡一番还是决定要追上千羽,祖毒师的脾气如何他再清楚不过,他可不愿为着一生人,赔了自个性命。 略带蹒跚的步子拐进弯角,急切的声音噙着谄媚,随着管家身影消失在拐角:“哎——公子等等老奴啊——” 祖陌虽是身处边荒之地,可该奢侈的没半分省着的,婢女也是一个比一个水灵,穿的是一个比一个艳丽。 这祖府虽大,但仆人也是极多,打扫起来也不过是个把时辰的事,前些日子又来了个小婢女,老实得很,那些精明又贪懒的奴仆便将大多数活推给了她。 这会子,恰好是她们闲暇之时,在横萧院内,三个婢子只站在院内的秋千架一旁,督促着那瘦小女子修剪花草。 这原是她们三人的活,她们嫌着这活颇为累人,方才恰好瞧见那新来的干完活儿,连哄带骗将她带来这里,偷了半日的闲。 第十三章 现下将入秋了,天气微凉。因雁愁关地处边荒,这花期便晚了些,这会子横萧院的玉兰开的正好,层层的玉白色累在纵横枝桠上,偶尔边荒的猎风袭过,花瓣尽碎而落,像极了一场雨。 疏疏密密,添上淡淡玉兰香,俨然一副上好画卷。只不过这美景也只有在祖陌府上才能瞧见了,出了祖陌的府邸,关内无花,人家外的树木也只剩枝桠扭曲弯着,偶尔雁字过,只遗悲长啼。 祖府是雁愁关里最美最奢靡的所在,也是关内百姓最不喜的所在。所有荣华不过祖府,祖陌的毒毒不死黎楚大军,祖陌的求却求惨了邺北百姓。 但如今百姓皆知晓国君派来一人,举止出尘,本事超凡。必将使黎楚大败,但百姓一打听知晓那公子生得是极俊美,但据说瞧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样,还是个炼香师,一下子心里就没了底儿。 这邺北,真的是要亡了? 府外寒凉入骨的风卷进祖府便变得安分许多,千羽穿过那花园,携着一身花香入了横萧院。方一入院,便瞧见满园的玉兰开得纷纷扬扬,千羽穿过疏疏的花雨,将那三个婢子的眸子都勾了去。 其中一青衫女子只捅了捅身旁的女子,低声问道:“那可是国君说的公子?” “嗯嗯!一定是!”旁的两人齐齐点了点头,小脸霎时变得通红,只偷偷瞧了那雪衣公子一眼,便赶忙低下头去,生怕被发现了。可低下头不过一刹,又颤颤的抬起眸子。 反复几次,那公子也就到了几人面前。 三人楞成木头似的,只有满脸的红晕和芳心的乱跳。不知是风声还是雁声,三人终于回神给千羽慌忙行了礼。 “见过,见过公子——” 千羽抱着琴站在她们面前,眸子穿过几人看向她们身后那个瘦小的背影,一向无波无澜的心没来由跳了一下。轻淡的眸子噙了一丝慌张,但瞧着这还有旁的人,千羽只微微点了点头:“下去吧。” “是……”三人虽不愿走,但身份低贱,也只好一步三挪的挪出横萧院,拐出院门时还留恋的瞥了那雪衣公子一眼。 没来由就怨恨起那个新来的丫头,早知道如此,她们还不如自己做呢! 待三人离开,横萧院便只剩下满园的玉兰,同一袭雪衫的千羽,还有千羽期盼了数千年的女子。 她背对着他,似乎是在忙着修剪花草。千羽不敢上前去,只抱着玉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嘴唇咬着,眸底波光微微漾开波澜。 他该说什么,他该怎么开口。贸然叫她会不会被她厌恶,到底该如何…… 千羽眉头蹙起,这会子才发现,自那日他瞧见她后,便是他一人的暗相思罢了。他清楚她的点点滴滴,可她却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念及此处,眸子黯淡下来。 正在千羽伤神斟酌如何开口叫她之时,那埋头干活的小婢女却直起身子,一回头才发现方才那三个姐姐已然不知去向,只有一俊雅公子,生得很是剔透白净,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但那人一瞧便是地位极高的人,她愣了愣神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发着颤,像一只秋里瑟瑟的蝉:“大……大人,奴婢不知,还请大人饶恕……请大人饶恕!” 千羽一下回了神,瞧着不断磕头的婢子,险些将怀里玉琴给砸了,连连说道:“别磕了,快起来。” 待她颤着身子抬起头来,千羽却后退数步,脸色顿时寒了下来。这不是她…… 那女子青黛眉秋水眸,琼鼻朱唇一抹,长得跟她有九分相似,却断不是她。 她的眉间,没有桃花,婢女的眉间却开了一朵灼灼桃花。这世间,还会有与她生得如此相似的人么…… 那女子许是被千羽这般模样给吓着了,连忙又跪在地上,身子在风里瑟瑟发着抖,此时的千羽,却没有再唤她起来。只觉着自己的满心欢喜不过是一场虚无,很是不快。 这时,横萧院外却婷婷袅袅来了一女子,眼风扫了一眼那玉兰树下秋千架旁的两人,笑道:“公子可是国君请来之人?”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无论是喜是怒,是悲是怨。他都不会听错,回头一看,眸底欣喜翻涌。她来了。 青黛眉秋水眸,琼鼻朱唇一抹,眉间洁净透着一股子灵气,眸子波光流转间是她独有的风情。可她的三千墨发却已是妇人的发髻,一举一动无不是端庄。 只见她踏着满园的玉兰色而来,片片玉色瓣落在她高挽的发上,落在她身后逶迤三尺的红裙上。 千羽只那样看着她而来,脚底似乎被何物束缚住,一动不动的瞧着她朝着自己而来。这是他日夜期盼之事,如今得偿多愿,他一时竟忘却了她此时的身份。 千羽看着她盈盈行了一礼,她说道:“妾身见过公子。” 她在同自己言语么,这般的客套疏离。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可千羽怎么觉着,心里有些地方被撕裂开来。 他来晚了么,她如今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么…… 她瞧着面前公子抿唇不语,一双眸子噙着太多的复杂,一时她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人只那般呆呆站着,将横萧院站成了仙境。 跪在地上的婢子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偷偷瞧了两人一眼,又瞬间低下头去。她实在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夫人俨然不识得那公子,可那公子却似乎跟夫人很是熟悉。 她虽身在两人不远处,却感觉自己被隔绝开来。透着疏疏玉兰花雨,穿过微阳看着二人。明明是那般近,可感觉是这般的远。 许久,千羽才敛起错杂的心神,闲淡的声音渗了分柔意:“在下千羽,唤我羽。敢问姑娘芳名?” “妾身本空氏回雪,如今已是祖夫人。”她浅浅一笑,应答得没有丝毫不得体。在提到祖夫人时,还特意咬重那三字。 她瞧得出来,这千羽公子有些怪异,却说不出怪异之处在哪。加上她素来谨慎,如今更是把一切礼节拿捏的恰好。 千羽心思通透着,怎会听不出她特意加重的那三字,但他岂会因这些事儿便收了性子,不过是心又痛了一次罢了。 “雪儿,你带我进去。”他浅浅说着,抱着玉琴瞧着她,丝毫没觉得自己说的话哪里不妥。 可回雪同地上的婢子神色皆是一变,回雪是为着千羽的无礼,而婢子是为着她听到了不该听见的。 回雪略扫了一眼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婢子,只道:“沐华,你先下去罢。” 那婢子听见回雪开口,连连磕了两个头便起身离开,连瞧都不敢瞧一眼。沐华拐出院门,心里只盘算着如何离开这祖府。得知了不该得知的奴仆,只有一个下场。她不愿死,不想死。 瞧着沐华走出院子,回雪暗自松了口气,所幸那沐华是个胆小乖巧的,想必是不会说出此事。但这千羽公子实在古怪,回雪不禁抬眸看了千羽一眼,斟酌了一会开了口:“千羽公子,你……” 话未说完,千羽便出言打断她:“唤我羽。” “这于礼不合……” “我欢喜,你那样叫我。” “可……”回雪瞧了他一眼,小脸露出少有的无奈神色,抿了抿唇,妥协道,“羽。” 千羽听罢眼底眉梢瞬间沾上喜色,只觉着满天的飞云都可怜可爱了许多,略带柔意说着:“我刚到,雪儿给我带路。” 回雪刚想开口纠正千羽那令人猜疑的称呼,但觉着说了也是无用的,只好扯了扯嘴角,略有些无奈的将千羽领进屋去。 千羽跟在她身旁,眸子澄净一如剔透墨玉,眉眼精致得不似凡人,一举一动莫不是高雅飘逸。回雪倒有些不解了,这般的男子她为何从未听师父提起过? 第十四章 回雪心里有太多不解,可她只得压在心里。这世上,有些事宁愿一辈子不明了,她是瞧过世间的人,这个中道理她清楚的很。 那横萧院并不大,可千羽愣是让回雪带他走了两个时辰,他并不问回雪什么,回雪也不知说些什么才不算越了规矩,两人便那般无言行了许久。 一个脸含笑意,一个眸噙不解。远远看上去,相配却又有些不相衬。 回雪走了两个时辰,也是有些累了,瞧着那秋千架,苦笑了笑,想不到她领着他把横萧院逛了十来圈,最后还是回了原处。一番走动下来,回雪倒也看清这千羽对她是一分害的心思都没有,也就松了口气。 瞧着回雪累的微微喘气,千羽这才想起如今她不过是个凡人,比不得他是神君的。略略咬了唇,脸色隐隐透着些愧意。 他将那玉琴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只掏出怀里的叠的方方正正的锦布。 回雪来了兴致,她方才一直瞧着他抱着琴,没有一刻放下。以为他是爱琴如命,这会子瞧着他随意便将玉琴放下,看来是方才没找到地儿放罢了。 那方锦布水红色,上头的祥云飞鹤宛若真物,很是清丽。女子对好看的什物总是有兴致的,回雪自然也是。她甚至隐隐嗅见那锦布的淡淡清香,她从来没闻过这般好的味。 “这是何物?”因有两个时辰的相处,回雪不知不觉便同他亲近起来,左右四下里无人,便也不顾及何礼法了。只直直瞅着那锦布,“好香。” “你欢喜?”千羽将那锦布递去,并不打开它,嘴角略略弯起,“这傍琴台一香糅合了沉香、降真香、龙涎香、龙脑香、白芨 这五香,乃抚琴所焚,今日我弹与雪儿听,可好?” 分明是在询问,可千羽未等回雪言语便衣摆一甩,盘腿坐下,背后倚着玉兰,膝上安着玉琴,墨丝倾洒在雪色琴弦之上,落花点点如雨如雾。 玉色的公子,淡然的姿态。回雪不禁喟叹,自己活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等人,他与师父跟祖陌,总是不一般的。 千羽略抬眸看了回雪一眼,见她看着自己出神,眸光轻微颤了颤,连忙低下头掩盖住脸上的火热。 右手指尖轻勾琴弦,脸上认真模样是与那日在百花面前随意滚拂是大不同的。 琴音微散,似乎一叶漾开秋水,生了涟漪。一曲未起先有琴,只勾的那抹音,回雪便知晓千羽的琴技是举世无双的。便将那锦布摊开,那傍琴台虽未焚起,可其蕴清香已然能勾人魂魄。 回雪只将那傍琴台小心放在石桌上,此时千羽也已然调试好音。 玉琴添上傍琴台,公子配上妙人儿。怎么也该是绝好画卷,可世间哪能如此有这般的绝好。在两人安心正欲聆一曲仙乐,院门处传来一声讥诮。 “祖某可真是有幸,赶巧公子有雅兴要抚琴一曲,只是让公子与内人孤男寡女一处怕是被闲人说了碎语去。” 回雪一听小脸霎时变白,只匆忙起身往那人走去。而千羽也停下手中正要抚琴的动作,往那男子看去,慵懒而淡然。 那男子墨衣加身,眉眼间皆是张狂,身形偏瘦,瞧着就如同一把墨色长刀一般,那人便是祖陌,邺北的毒师,回雪的夫君。 祖陌睥睨着那慵懒坐在玉兰树下的男子,只觉着他对他的到来似乎没有一丝的感觉,别说害怕了,似乎连搭理他一下都懒得。 心里的怒气就愈发的旺了,方才想寻回雪那女人,恰好撞见管家,一番威胁才知晓那炼香师对自己是如何的不屑一顾。本想给他点颜色瞧瞧,谁知自己的夫人竟然跟他一起,谈笑听琴,可真是风雅!就是不晓得他若是迟迟不来,他们会风雅到何处去! 是榻上,还是屋内芙蓉帐! 回雪老远便看见祖陌一身的怒气,他素来心思多了些,更不喜自己的女人与旁人走得太近,今日她与他日夜想着如何除去的千羽亲近了些,也不怪他如此恼怒了。 自觉有错,回雪便一路都低着头,很是乖巧可怜。 也不顾那千羽就在不远处,只千娇百媚的唤了一声夫君,便堆着笑解释道:“今日妾身是来瞧瞧婢子们可打理好了,怎知那些婢子都不知跑哪去,只剩千羽公子一人,来者是客,妾身是为夫君在招待着呢。” 祖陌被那么娇软一叫,火气本就没了大半,这会子听了一番,便对回雪是怎么也生不起气来。只将回雪肩膀揽住,往那玉兰树下的千羽走去。 方才那幕尽入千羽眼底,他只觉着是被凌迟处死之中,心被生生撕开一个口子。可他不能说什么,毕竟现如今,雪儿是他的妻子,而他不过是她今日方才认识的陌生人罢了。 眸底伤色敛起,他对上祖陌狂傲的眸子,并不言语,只那般淡然看着他。 “你便是那公子?”祖陌抬了抬眉,眸光落到桌上的傍琴台,不觉唇角勾成嘲讽,“果然是炼香师,炼的玩意果然是清香扑鼻,怪不得能讨回雪的喜欢,只不过公子可想清楚了。这是雁愁关,不是你制香坊。莫叫死在沙场上回不去都城,平白让姑娘们没了好香料可用。” 千羽对他一番说辞没多感触,只将目光移到回雪脸上,回雪接触到千羽目光,只抱歉的对他笑了一笑。若是可以,她希望不与千羽为敌,祖陌性子倨傲,向来不把别人放在眼底,就这性子才让师父得了空。 她虽不怎么了解千羽,但隐隐觉得,若是千羽想要祖陌死,那祖陌必然不能再出现在世上。 可祖陌纵是百般不好,他也是她的夫,回雪不愿他出事,一直都不愿。 知晓回雪的意思,千羽眸底略黯了些,但还是开口道:“在下千羽,是国君请来助邺北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祖陌嗤笑一声,“就凭你这纤弱的身子?不与邺北大军添乱便是好的!” 回雪只蹙了蹙眉,不着痕迹的碰了一下祖陌,示意他莫要过分,可祖陌哪是能忍得了旁人待他如无物的人,回雪好心相劝,他反以为回雪同那炼香师是一齐瞧不起他。 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焰倏地涌出,祖陌一把推开她,回雪始料未及,身子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双瞳茫然的看着祖陌,瞧着楚楚可怜极了。可祖陌见了心里愈发的恼怒,只抬起脚在回雪娇弱的身躯上踩踏几脚,嘴里吐出粗俗的字眼:“他娘的!给老子扮什么可怜!方才同你那奸夫定是这般!” 回雪不敢出言反驳,只安静受着祖陌的踢踹,她自与祖陌成亲以来,这般的事也不是一两次。她本该埋怨,可她不知该埋怨谁,是祖陌还是自己…… 瞧着回雪一声不吭,祖陌只觉着心里一腔怒火无处宣泄,脚下的力度也加重了三分。 回雪终于是扛不住,从喉间挤出一声惨叫:“啊!” 回雪凄厉而压抑的惨叫声出的同时,千羽手下的雪蚕丝弦被他拧断。 “当”的一声,将两人注意全吸引过去。 祖陌只看见千羽脸色骤变,双眸噙着寒意,祖陌在那一刻忽然觉着无法动弹,背后没来由一股子朔风袭过,他忽然觉着,那羸弱的炼香师或许的确有些本事。 第十五章 可他不甘,他自小便与毒为伍,做着人人皆是不喜的勾当,如今因着一技之长终于得以扬眉吐气,他怎可被这区区炼香师给比了去。 “千羽公子!莫怪……”回雪莫名心悸,只盼着祖陌此番没有惹着他。 听着回雪这声祈求,千羽眸光一颤,嘴角溢出苦涩。 原来这世,她的劫是祖陌,可他呢……他还能做什么,只能顺着她心思罢。 心思收起,千羽将玉琴竖放在一旁,任由飘零的玉兰将玉琴覆盖,起身走到桌旁,捻起一粒傍琴台,对着祖陌淡淡道:“此乃傍琴台,抚琴所焚。” 祖陌听不出他话中之话,只不耐的皱眉:“那又如何?!” 千羽向祖陌走去,从他身旁站定,伸手递给地上的回雪。 回雪瞧着往自己伸手的千羽,又看了看一旁已然黑了脸的祖陌。只抱歉的笑了自己扶地起身,发丝衣衫未理便在祖陌身旁站好。 回雪见千羽收回手,透过祖陌在看着自己,连忙将头低下,不敢去看他。 她方才看得清楚,千羽的眸底分明有些伤色。千羽似乎与她极为熟稔,但她的的确确不曾见过千羽。 似乎也看出千羽待回雪的不同,祖陌心里愈发猜疑。眸光往后一瞟,见回雪似乎也很是纳闷,便收起心里猜疑。左右今夜再问问回雪便是了,当下紧要的还是探探这炼香师的底子。 “你究竟想如何?”祖陌略收起火气,只将回雪的肩膀揽住,似乎在同千羽宣示,回雪是他的妻子,他惦记不得。 “世间的香大多怡情。”千羽身子一旋,背对着两人,声音清清淡淡悠悠闲闲,可那玉兰花随风而落,将他整个人笼在花雨里,却添了他一抹落寞之意。 祖陌不耐的皱了皱眉,却也没出言打搅。 “可这世间愈发是美好之物,便愈发的有毒,阁下是毒师,这自然不必千羽来告知。”说罢千羽从袖里掏出一方折叠好的黄纸,打开将其中的粉色香粉投在一株玉兰之下。 霎时,那玉兰枝杈纷纷萧瑟腐朽,玉兰花瓣飘零成一场盛大的雨,飞旋的花瓣携着淡淡的清香,落地为泥。 一场绝美的花雨,一场盛大的死寂。 待最后一瓣落地,香气随风而散,那株玉兰已然死绝,只留下乌黑的树身还在地里苟延残喘着。 祖陌身子已然是僵住了,他从未想过,香料也可有这般霸道的毒性。但他毕竟还是倨傲的,他只觉着千羽此番来雁愁关,必定是有所图谋。 他猜得不假,千羽的确有所图谋,只不过谋的不是权财,而是一个人罢了。 “你为何要来此。” “皇命。” 千羽落下一语,便抱起地上玉琴,走进屋内。徒留一地零落,携去半院风光。 祖陌目光凝着千羽,待那抹雪色全然消逝后,揽着回雪的指尖狠狠往她肩膀刺入,渗出点点鲜红。 “去寻你师父。” “夫君想对付他?” “怎么?”祖陌一把松开回雪,左手捏住回雪的下巴,迫使她的眸子对着他的眼,“你可是心疼你的奸夫?” “妾身没有,那公子不是。” “那便寻你师父来。”祖陌勾起嘴角,从眸底渗出杀气。 炼香师,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我祖陌不过是,送你一程罢了。 “妾身明白。”回雪垂下眸子,努力克制住心里的恐惧。 她竟不愿他死,不愿祖陌对他下手,这是为何?为何自己对那千羽总是觉着莫名可以依靠? 但她还是去寻了她的师父,在她踏上黎楚大军驻扎的地方之时,她便知晓。普天之下,唯一可让她这般为难自己的,除了祖陌再无他人。 即使是那千羽公子,一个令她觉着莫名愧疚而安心的公子。 回雪换下自己一身华裳,装扮成自己原先的模样。灰衣白靴,腰佩弯刀,袖藏花针。 她从邺北军营出了雁愁关,一路畅行无阻去了黎楚,被黎楚巡逻士兵欢欢喜喜带回了军营。 待洗去一身风尘后,回雪才见到那身着黑色大袍的女子。那是她的师父,也是她的娘亲。 她是黎楚人,一个没落的氏门大族的小姐。她原姓司徒,如今是随着娘亲而姓。 在她六岁的时候,血染透了司徒家门,她看见她的爹爹被人分尸,看见家奴们一个个被砍去手脚,嘶吼、惨叫,绝望,像日头下西山后蔓延在世间的夜色,将六岁的她吞噬,瑟瑟发抖的双肩跟恐惧无措的眸子,无奈被迫的承担这一切她不该承担的痛苦。 记得那年的天是血红的,月是血红的,她的血家是红的,她的娘亲也是血红的。她至今也不知司徒家究竟是惹了什么事,竟会被人屠杀家门。 娘亲是个有傲骨的女子,空家更是世代金戈铁马,没出半个孬种。那日娘亲从二十来个杀手里救下她,身被数个梅花小镖穿透,在床上躺了三年。 娘没有流一滴泪,无论是爹爹被杀还是身中数镖,她冷静的不像一个被杀夫屠家后的女子,回雪以为,娘亲便是个这般冷情的人。 可世上何人会真的无情无意,只是有所为,有所不能为。 三年时光似乎格外的长,六岁的她终日要为生活打算,早早便成了大人一般。那日她与一卖菜妇人讨价还价,许是回雪价钱压的太低,老妇一急起来。 只嚷着:“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心思可真多!庙里乞丐讨饭食也比你要规矩些!到底是有人生没人养的!” 她只记得那日,她浑身被撕得破烂,却没有半滴眼泪。 也许她就是娘亲那般的人,冷情至极。 可就是那日,娘亲离开躺了三年的床,搂着她哭了一夜,似乎要把先前的痛苦与来日的折磨化为泪水全部发泄出来。 原来娘亲是会哭的,回雪这样想着,眼角愈发的热,鼻子愈发的酸。那夜星黯,月无辉色。小而破的茅屋里,只有悲切的哭号。 后来,娘亲便干起了制毒的营生。空家多将帅,兵法之书更是不少。家中兄长多征战无暇翻阅,便让娘亲拿了去。娘亲纤弱,唯学奇门遁甲。 而家中兵书不知何时掺杂一本毒经,娘亲本以为无用,谁知现如今竟是她们母女二人的倚仗。 娘亲炼的毒极其霸道,江湖许多邪士前来相求,其他所谓光明磊落的君子们,对娘亲这类毒师便很是看不上了。 但娘亲在意什么呢,只消能活下去,衣食无忧的活下去也就是好的。 后来娘亲将一身毒术都教给回雪,只剩浮华一毒不肯,娘说回雪不可学,她便不学。 前些日子黎楚大军靠着娘亲的毒大灭邺北,成千上万的人死在娘亲手里,她只瞧着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的人,心境苍凉。毒师这行,手里捏的是千万的性命,若是可以,她宁愿苦一些,也不愿拿着别人性命。 她一向听娘的话,可那日邺北也来了一名毒师,那是个瘦削的男子,回雪第一次看到他时,便觉得他才是真正的毒师。 他是带着戾气的,狂傲的眸噙满狠毒,那是常年与毒打交道,在白骨堆里生活才会有的感觉。 回雪记得自己忽然释然了,原来娘亲与她根本算不得毒师,她们毒的是药,可那男子祖陌毒的是心。 两军交战,没有长戈交错马蹄翻飞,只有漫天的毒雾与兵士撕心裂肺的嚎叫。 祖陌用的毒,皆是不让人痛快死去的人。那日黎楚虽胜,可娘亲却说她输了。 回雪知道是为何,娘亲输在心软,她只愿被毒之人可无痛苦的死去,可这般,她这毒师便有些不伦不类。 毒师毒人毒心,用尽最狠毒的手法将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这才是毒师。祖陌是个好毒师,可她与娘亲永远不是。 娘亲将祖陌请来营帐,那祖陌竟也真的来了,一身的倨傲跟不可一世都在与回雪说着,这男子是好毒师,你永远不是。 那夜娘亲问她愿不愿与祖陌结为连理,回雪不知为何,竟应允了娘亲。或是她不忍辜负娘亲,又或是祖陌的确是她欣赏的男子。 百里枯骨,万里黄沙,二人竟在这遍地狼烟,死伤成河的战场成了喜事。 祖陌并不是好的夫婿,她事事顺着他,只能换他片刻温情。回雪极看重嫁娶,她以为,若是嫁了哪位儿郎,是必要一心一意相待。 念及这里,回雪不禁叹了口气,面前黑袍女子见着女儿嫁了人之后,不仅没有丰腴,反倒是憔悴了不少。心里一痛,但她不得不这样做。 雪儿,日后你便会知晓,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女子收起心事,只道:“祖陌叫你来?” 声音淡淡,不带一丝冰凉。若不是回雪与她朝夕相处,否则她真的不愿相信这冰冷模样的女子会是她的娘亲。 皆说娘亲娘亲,可她的娘与她并不亲近。 回雪扯开嘴角一笑,那笑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可也没有半分让人觉着她是真的在笑。 “夫君让回雪来请娘亲。” “可是遇着麻烦了?”女子将黑袍一甩,拿出怀里的银针。 银针泛着银辉,掀开的军帐微透入的阳光洒在银针之上,刺眼的芒渗着寒意。回雪脸色微变,那是娘亲的飞花针,针尖抹了花毒,此毒不解,中之必死。 女子瞧着回雪忽变的脸色,倒有些诧异。自己这女儿自家中出事之后,向来是何事都放在心里藏着掖着,绝不在脸上显露半分,如今怎这般模样? “怎了?” “只是有些倦意罢了。”回雪敛起心思,只浅浅一笑。 女子虽有疑惑,但也不再多问,只将飞花针安入发髻里,便随着回雪去了雁愁关。 毒师此去不可回,雁愁关化鬼门关,若非护女心思切,哪使娇妇血染身。 两军营帐间隔着的,是一片落满死去之人白骨的大漠,那比血肉横飞的杀戮场更让人心惧。 寒鸦栖枯木,枯木身下的,是化为灰烬的骨血,猎风席卷之时,如同死者的呼号。回雪一步一步走在大漠白沙里,偶尔有衣衫碎片拦住她的脚,她便会没来由的心悸。 第十六章 这些死去的人里有多少是她与娘亲所害所杀。午夜梦回之时,她总会被梦魇惊醒,长夜漫漫,她的眸前皆是那些人死前的震惊不甘怨恨。 回雪仰起头,看着那轮苍白的有些寒意的白日,她没得选择,她要活下来,就必须以他人的血肉维系。 觉察到回雪的异样,女子只落下一句:“你要知晓,这世间本就是这般残酷。” 身子一颤,回雪垂下头,将那缠在自己脚踝的碎布踢开,不多不少的笑了笑:“回雪明白。” 两人用了不多时间,到了祖府便去见了祖陌。 他仍旧是一脸的倨傲,只不过唇紧紧抿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女子倒是有些诧异了,当初就算见着她的毒术之后祖陌也只是收敛了三分傲气。能让祖陌这般在意的人,定不简单。 女子将黑袍脱下,露出水蓝色的衣裙,宽大的袖间全藏着她的飞花针。她拣了个矮凳坐下,回雪连忙斟了杯茶。她微咂了一口,道:“那人什么来头。” 她本是没有多大兴致,此番见了祖陌的神色,没来由生了兴趣。 祖陌瞥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若是知晓来头倒也简单,难就难在那人的底细无从查起。” “哦?”女子挑了挑眉,略带嘲意说着,“你一向细腻,手底下的人竟也查不出半分?” “司徒夫人说笑了。”祖陌扯开嘴角,“我查得出夫人同回雪,却查不出那人,想必夫人也该知晓我并不是胡诌罢。” 回雪同女子从祖陌嘴里听见司徒夫人,皆是脸色一变,但总归是见过世面的人,两人并未因这话而有何失仪,只见女子起身从袖里掏出三根银针,柔水的眸噙着煞气。 “这般的人,若是不见上一见倒是憾事。” 瞧着女子眼里骤改神色,祖陌脸上笑意明朗了些,只拱手虚了一礼:“有劳岳母。” “贤婿客气了。” 祖陌只吩咐婢女上了一桌好菜,说是要好好款待岳母。 其实两人清楚的很,祖陌不过是为了她空家的毒术,而她不过是为了回雪有个依靠罢了。 可这个依靠究竟靠不靠得住,还是场没有谜底的猜赌。赌赢了,是女儿一世长安,赌输了,是女儿一世受难。 三人有说有笑倒是其乐融融的用了一餐,待三人正欲吩咐下人收去碗筷时,门外款款走来一抹雪色。 衬着墨蓝色的天幕,千羽像是携了一方的月华,从云端驾鹤而来。这般的男子,不应在雁愁关这般荒芜肃杀之地,而应该在花木扶疏水汽氤氲的人间雅村里。 女子眸光略颤了颤,似乎能明了为何祖陌会对此人这般在意。这般的人,若是助力必然是好的,可若是敌人,那便是大不幸。 看来自己此番要抹杀的人,不是简单的有趣。 千羽俨然是未经邀请便来了祖陌的花厅,淡雅澄静的眸子扫了一眼厅内三人,发现又多了个眉眼与回雪有七八分相似的妇人,看着三十年纪,许是回雪的母亲。 他一挽衣角,抬腿便进了花厅,瞧着回雪手上的茶壶抿嘴不语。 回雪一愣,这才想着应该好生招待千羽才是,连忙吩咐婢女去拿一套新茶具过来,对着千羽又是不多不少刚刚好的笑。 “竟不知千羽公子有兴致前来,是妾身怠慢了。还请公子稍坐片刻,待妾身斟杯茶才是。”说罢回雪便起身,笑吟吟的看着千羽,把千羽看得是心神不宁,魔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千羽只淡淡瞧了脸色不大好的祖陌,点了点头便坐到方才回雪所坐的位子,执起桌上茶杯将清茶一饮而尽。 “啪!” 只见着祖陌手猛的一拍桌子,檀木桌不禁颤了颤,似乎再挨上他一掌便会整个碎裂。 女子瞧着那千羽竟敢在祖陌眼皮子底下用着回雪的杯子,脸色一改却不曾出声。他到底是如何的人,她还得细细瞧瞧。 而回雪一看祖陌已然是要发怒,连忙打着圆场:“果真是妾身怠慢了,公子怕是渴极了。” 千羽低眸瞧着见底的茶杯,只抿嘴一笑,对上回雪的眸子,展颜道:“雪儿的茶,极好。” 欺人太甚! 离了花厅,离了娘亲与祖陌。回雪一人独自行在略显荒凄的石子小路。那轮惨淡的弯月险险倚着薄云,回雪抚着发间的飞花针,暗自不安起来。 她不愿杀那千羽,实在不愿。可当回雪心有犹豫,娘亲方才之言便萦绕在耳挥之不去。 他不死,她们便会死。 秋水的眸噙满悲切,她不愿杀人,却不得不杀人。她与娘亲难道注定了这般,她们的命必然是要踩踏着他人的身躯而存活么…… 回雪缓缓走着,不知不觉间竟到了千羽的横萧院。 院外点着一盏幽幽的小灯,顺着青石路而去,在院内的两旁蔓延开来的玉兰花树亭亭立着。夜里风大,玉兰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院,点滴的白,零碎的香。清香从院内将立在院门处的回雪团团围住。 那不是玉兰的香,回雪微晃了神,待回过神时,已经在那秋千架旁。 今天白日里被毒死的玉兰树下,不知何时安了一把竹榻。榻边安着折鹤兰,疏疏错错的掩着茶杯般大的玉色小炉。因有着夜色映衬,隐隐约约可见着小炉孔里淡淡的雾气。 缭绕折鹤兰几圈后,便飘散开来。整个横萧院都酝了一股子香。 可让回雪在意的不是炉内的香,而是榻上的雪衣公子。 长发披垂在地,如玉面庞凝着月霜,眸子阖着,弓似的睫轻颤。薄唇微抿,似乎镀了一层淡淡冰霜。 回雪瞧见千羽的左肩处衣衫尽染深红,甚至地上也溅了几抹红艳。回雪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一改。只扶稳发间飞花银针,顾自坐在一旁的石凳。只瞧着孤月发呆,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来可笑,她有一身绝妙制毒之术,却是第一次当面杀人。 不知过了多久,千羽终于睁开眸子,只微一偏头便瞧见对着寒月发痴的回雪,指尖一颤,低声开口:“夜里凉,需仔细些,莫受寒了。” “可是妾身打搅公子了?”回雪有礼一笑,只将方才千羽关怀视若未闻。 “羽。” “这于礼不合。” “雪儿觉着我是那拘礼之人?” 回雪闻罢,怅然一笑:“公子若闲云野鹤,自是不把俗礼放在心上,不过妾身是个俗人,不得不顾及些。” 他听出她话里刻意疏离,只想着约摸是他太过心急了,便牵强一笑,将折鹤兰里的乳炉拿出,透过疏疏的雾气瞧着回雪,缓缓而言:“檀香,沉香,藿香,木香,龙脑……梨花晨初无根水,熬制半月。” “可是制香之法?” “不错。”千羽粲然一笑,将乳炉放在回雪面前,“此香净晦祛瘟,气味纯正,名做春华秋实,乃迎客上香。” “你知晓妾身要来?”回雪一诧,只细嗅了一缕香雾,只觉安神醒脑。 千羽却不言语了,只瞧着满院的玉兰。零碎的玉色花瓣,迎着风沙在枝头无力挣扎,分明是满院的好景,却被他生生看出了苍凉。 他是神呐,是造化修为极高的神呐。他怎会不知回雪为何而来,怎会不知方才她不断抚摸的银针是沾了毒的。 他怎会不知,这满院的玉兰皆是被噬血毒所培,那噬血毒噬血而生,无血无毒,得血便猖狂。毒侵之后,将日夜受噬咬之苦,相貌身形也会骤然老去而死。 所幸千羽不是凡人,即便这噬血毒极霸道,但也伤不了他的性命。 第十七章 千羽不把这毒放在眼里,却在意着谁是制毒之人。祖陌虽毒辣,却断不会制这般上等之毒,回雪虽良善,却有一身制毒妙术。怕是这满院的玉兰,皆是被回雪添了毒罢…… 苦涩一笑,千羽探手将那乳炉内的春华秋实香尽数倒在地上,凭着那缕缕瑟风将香气捎去更远的地。 “原本,我以为雪儿不会来,看来是我自以为是了。” 隐隐的叹息交织着夜里寒蝉的低鸣,那句略带失落的话,究竟是对回雪说的,还是墨色的夜。 他确是知晓回雪会来,可他着实不愿知晓,回雪为何而来。她可为祖陌染血,而他,又能做些什么。 回雪抿嘴不语,手却不着痕迹打落发间银针。一抹银辉在墨色里分外醒目,如同上天寒凉的泪,将千羽沉寂的心又漾起丝丝涟漪。 回雪她终究还是下不了手,不为千羽如何,只是她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她可以看见人因她的毒而死,却无法承受一人在她手下而死。在她看来,也许因毒而死的人是她的无奈,而因她而死的人便是她的罪孽。 那年的屠杀早将她的心撕成碎片,她见识过死亡,于是更害怕死亡。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 回雪起身略行了行礼,旋身便离开了横萧院。 被回雪细微动作扰乱心神的千羽,在回雪离开后拾起了地上银针。 他捻着银针对着天上寒月,淡淡而澄澈的眸子噙了一丝宠溺。 “雪儿,你不下手,那我自己来,可好?” 那夜风沙席卷了半个祖府,横萧院上空,一抹银辉划破那凄清的夜色,随着那泪似的银辉下落到千羽的心口之时,雁愁关迎来了铺天盖地的白鹤。 白色的羽翼,修长的身躯。在鹤翼扇动起猎风之时,雁愁关的百姓听见那一声声回荡在虚空的哀啼。 凄切,悲怅。 离开横萧院的回雪立在空荡荡的庭院,凝视着天上凌舞的鹤群。惊艳之余却隐隐不安,微偏头瞧了静默的横萧院,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最后留下一声细微的叹息,往花厅而去。 最后满天的白鹤往九天而去,雪白的身子似乎化作天上的流云。在寒凉的夜里瑟瑟发抖,低诉着心底悲伤。 那夜千羽将回雪打落的飞花针刺入自己心口,仅剩的修为只来化解飞花针霸道的毒性,而那嗜血毒却是郁积于心脉。虽死不得,却得日夜受噬骨之苦。一夜之间,他墨色的长发化作灰白。微挑的眼角处也添了几道细纹。 倒地的那刻,白鹤群飘落的白羽铺满了他的横萧院,千羽看到纷纷扬扬的玉兰花,看到纷纷扬扬的白羽。一时分不清哪些是花,哪些是羽。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回雪朝着自己款款而来,携着天下所有的风华,噙着三界所有的美好。 她唤他羽。 那么深情,就像那年她还是神女之时,浅浅唤那人的模样。 千羽缓缓阖上眸子,他没有死,他不会死。因为,他还要保护心上的她。 翌日一早,祖陌便携着回雪一同去了横萧院,想必是来瞧瞧千羽如何。 方一入院,祖陌脸色顷刻变得阴沉,只将身后的回雪阴毒的瞥了一眼,似乎对面前这般景象很是不满。 遍地玉兰掺杂白色羽毛,许是昨夜白鹤群留下的。放眼瞧去,横萧院皆是一片雪白,除了千羽。 他身着玄色衣衫,慵懒躺在榻上,榻边折鹤兰下仍旧掩了一小炉。香舞氤氲里,回雪看到千羽灰白的长发,以及眼角的细纹。 那是噬血毒的效力,是她亲手而制的噬血毒。日夜噬骨,朝夕垂暮。 脚下险些没了气力,她怎就忘了噬血毒一事。回雪暗暗扯住祖陌的衣袖,瞪大了双眼瞧他。她想问他,他不是说不会无缘无故杀人吗?他不是说这噬血毒只是用来自保的吗?难道昨夜不只是为了试探千羽,他本来就打算将邺北国君派来的人杀死。 无论那人是敌是友,也许在祖陌的眼里,那人早就是一具尸体罢。 微眯着眸,祖陌瞧了一眼攀在自己袖上的小手,只不耐地将回雪一把抓到自己面前,从牙缝挤出:“我要的是他死。” 回雪不知哪来的胆子,迎上祖陌几乎可以杀人的眸,说道:“夫君应允过妾身,不会无缘无故杀人。” 祖陌听罢,冷哼了一声,只将回雪狠狠甩开,险些又让回雪跌倒在地。眸光略扫了一眼榻上的千羽,恰好瞧见千羽紧阖的眸一颤,心下更是怒火涌烧。 “你是毒师,你必须确保你的毒可以杀人。”祖陌顿了顿,将声音提高了些,“你是我祖陌的女人,更是我祖陌的毒师!” 回雪身子一颤,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低下的眸瞧见玉兰碎瓣,忽然就觉得可笑起来。 自己在祖陌心里,先是毒师,其次才是妻。 她早该知晓的,可为何要一次次骗自己?为何……因为她爱他吧…… 回雪伤神之时,祖陌懒得搭理她,只朝着千羽走去,瞧着他一身玄色,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抱臂对他睥睨了一眼,问道:“滋味如何?” 只见千羽眸子略撑开一条细缝,明明是朝着祖陌,可目光却隐隐约约落在回雪的身上,嘴角不着痕迹的上勾,苦涩隐在瞳里。那声低唤果真是梦境,他竟因一个梦境,熬过了蚀骨之痛。 “还行。”千羽淡淡回了句,忽然间嗅见了一缕血腥,连忙抬眸往回雪看去。只见她的红色衣衫下,是一滩红艳的血。 白羽翼玉色兰,红华衫血色漫。她像天地眉间一抹朱砂,阖着眸子瘫倒在铺天盖地的玉色里。她更是千羽心尖的红色徘徊花,让他痴狂,让他痴傻。他迈着蹒跚的步子往她而去,却被祖陌推倒在地,他瞧见祖陌抬起脚尖不耐的踢了踢晕倒的回雪。 “雪儿!” 千羽的仓皇失措掺杂着滔天的怒意,可语到嘴边却只剩撕心裂肺,他看着祖陌将回雪毫不怜惜的拖出了横萧院,只痛恨着昨夜的噬血毒先噬去了他的右腿。 “雪儿……”千羽将脸埋在玉兰瓣与白鹤羽中,低低哽咽了声,随即双手撑地,边拖着自己已然无法动弹的右腿,边爬出了横萧院,“雪儿,莫怕。” 苍白的横萧院留下一道血痕,从那吱呀摇晃的玉兰树下,如同一条绯色的河,淌出了院子。 雁愁关因昨夜白鹤群之乱,整个雁愁关累满了白鹤的羽翼,孩童只拣了些拿着玩,大人抱了满怀拿去烧火。不觉着昨夜的鹤群有何蹊跷。只有营帐里的军师神神叨叨,脸色很是不好。说是要大难临头,但无人理会他。 邺北与黎楚交战之时,邺北本就处在挨打的境地,剩下不到一万的将士早已低迷。大难与否,他们或许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对邺北着急的也只有远在万里的国君。千羽远赴雁愁关后,黎楚邺北竟未交战,他不知这是好是坏,只得日日对着雁愁关方向发愁,可愁又能如何。 若是他有子可承大业,他又何须这般苦恼。心绪纠缠间,他忽然便想起百花,那个自小被他宠着的掌上明珠,或许他真的该着手给百花寻个夫婿,也给自己的江山寻个贤明的君主。 那日百花被国君召去,说是她年岁已是不小,加之邺北岌岌可危,他就算老去也要见到心上明珠有好的归属,只将她许配给当今丞相嫡子。 百花听罢不语,丞相乃皇室亲信,丞相夫人是她姑母,如今父皇将她许给那丞相嫡子,也不过是为了稳固江山罢了。 若是往日,她定会听从父皇之言,可如今心里住了人,怎甘嫁给旁人? 那日百花在殿内跪了三日,珠泪纵横涣散她绯色的胭脂,国君如何精明,怎会不知晓百花心仪之人是谁,只是那千羽太过高深莫测,实在不是百花的良人。 “你难道想看着父皇死在你面前吗!” 那日国君也是怒了,只将衣袖一甩。喝来几人将百花拖走,将她灌了迷药后,连夜送去了丞相府。百花定会恨他,可他绝不悔。 他先是一国的皇,其次才是一个父亲。 那夜百花与丞相嫡子行了夫妻之礼,有了夫妻之实。纵是心中再不甘愿也只认了,可每当百花见着屋内焚香时,总会想起玉兰树下闲淡清雅的千羽。 百花心想,那样的他,现如今定是运筹帷幄,风流无限罢…… 可世间之事变化无端,昔日的千羽是悠闲隐世的公子,如今的千羽,只是瘫倒在回雪院阁外的落魄伤心客。 第十八章 祖陌虽不把回雪放在心上,但念着如今她的娘亲还在祖府,更念着她身上的毒术。便让管家去寻个大夫。 管家接着这命令,瞧着夫人那六魄去了三魄的模样,赶忙就跑了出去,谁知刚踏出门,便瞧见那公子身子瘫在门外,灰白发丝凌乱贴在额前,脸色青苍,瞧着倒比夫人还要虚弱得多。 毕竟是国君派来的人,管家不敢怠慢,只上前将千羽扶起,方站稳又是一个踉跄。 “哎呦!公子你可站稳些,要是摔了老奴可担待不起!” 千羽没有看他,只喘了喘气,哑声问:“她如何了?” “她?”管家愣了片刻,一会子才知晓说的是夫人呢,便压低了声音说着,“老奴这辈子没见过流那么多血的,夫人恐怕……” 这时屋内传来祖陌气急败坏的怒吼,把管家惊的身子一颤,连忙说道:“老奴还得去请大夫,公子你可小心些。” “你带我去见她。”千羽扯住转身就要走的管家,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挤出,“我能救她。” “可公子……”管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之间祖陌却不知何时出来了,只嘲讽的落下一句,便将千羽从管家的手里扯出,拽进了阁内。 “你有本事,那你救罢!”祖陌将千羽一把扔到离回雪有三步之远的地儿,也不去将他扶起,只抱臂在一旁看着千羽一步一步爬到回雪躺着的床榻。 祖陌嘴角不加掩饰的上扬,愈发的看不起千羽。到底是个无用的人,竟会为了一个女子这般作践自己。 半响,正当祖陌快失去性子时。 千羽淡淡的说了一句:“她有身孕,孩子无事,好好照看。”说罢,他扶住一旁的藤架,企图掩饰他崩溃的心绪。 “当真?”祖陌脸色一改,只上前几步,眉眼间居然噙了三分的喜色。 千羽不说话,只点了点头。便瞧见祖陌瞬时一扫阴鸷的眉眼,他估摸着祖陌还是欢喜的,心里却没来由疼了起来。祖陌欢喜的,到底是孩子,还是毒引…… 雪儿,为何上天这般待你,又这般待我…… 回雪有了身孕,祖陌也待她好了许多,整日好吃好喝的养着,遇着不顺心的事也只是对她黑下脸,再也没动过手。回雪心里惊喜着祖陌的变化,也喜于自己要做娘亲,为了保护腹中胎儿,自醒来之后便离毒物远远的。 回雪娘亲倒是来看过几次,可每一次见回雪,都是劝她将腹中孩子打掉。可回雪哪肯,只将娘亲送来的打胎药尽数打翻,几次三番后,她便不愿意让娘亲来见她了。 回雪不明白,为何娘亲要让她将腹中孩子杀死,她是她女儿啊,唯一的亲人。她怎能这般的狠心,这般的残忍。 许是被回雪这般待着让女子受了气,她只向祖陌说了一声便离开了雁愁关,回了黎楚军帐。 一切都有些变了,可变得最多的还是千羽。回雪还记得初见时他清雅的不像凡人,可如今他却是白发苍苍,虽然仍是欺霜塞月的面容,可眼角的细纹与不时流露出悲切的眸光,都使他看上去老了些。 回雪知晓这是噬血毒所致,更知晓他废去的腿也是噬血毒所致。每当千羽拄着拐冲她温意一笑,她总是会愧疚。 算起来,他的伤竟都是她一手酿成的。他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怪罪,她还好受些。可他就是闭口不提,每日还拿些新鲜物逗她欢喜,给无事可做的回雪添了几分趣意。 祖陌忙着制毒之事,黎楚大军有了回雪娘亲便蠢蠢欲动起来,可回雪丝毫不担心交战之事。祖陌与娘亲早就说好,逢战势必让黎楚获胜,那样娘亲可以向黎楚君王交代,祖陌也可以从娘亲手中,拿到浮华的制法。 那是娘亲不肯教给回雪的毒,却为了生存将浮华与回雪一同交与了祖陌。 日子渐渐冷了,玉兰花也谢了,孤零零的枝杈看着都觉得孤单。这几月里祖陌忙着浮华的制法,便没怎么去瞧回雪,而千羽调息养神了几月,走路虽然有些跛脚,但比先前是好得多了。许是相由心生,他眼角细纹也消失不见,只是那头灰白的长发却再也没能变回墨色。 千羽把回雪照顾得很好,只是忘记了照顾自己。他看着回雪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心酸之余只能陪着她笑。 自从家门被屠之后,回雪对活着格外的珍视,也喜欢起一切有生命的事物。譬如她养的满园的芙蓉花,还有她腹内安静成长的孩子。 当天气不那么冷时,回雪会在院子里站上一会,动不动就想着,她的孩子长得会像谁,是她多一点,还是祖陌多一点。 “天冷了,仔细些。”千羽从石街那头走来,灰白的发玄色的裳,眉眼间都是暖意。 可回雪只瞧见他一瘸一拐的身子,不知是不是有了身孕的缘故,鼻子竟有些发酸。本是画上仙中的人,却被她一手扯到尘世。 “千羽,你为何不离开。”回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问他的,也不知道是第几次问他的。她想要他离开,因为他根本不需要掺和进来。黎楚或是邺北,与千羽本就无关。 回雪的话随着肆虐的风吹向千羽,将千羽的笑容僵在脸上。 “雪儿,这是你第四十六次问我了。你就这么想我走?” 回雪一怔,他竟数的这般清楚?片刻后敛神道:“千羽,你实在不必留在这里受累,你分明可以离开的,你……” “我不愿离开!” “你不必……” “天凉,进去罢,我回去了。”千羽急急打断回雪涌到嘴边的话,抿嘴一笑将苦涩尽数吞进肚里,转身一瘸一拐消失在回雪的眸里。 她微抚上鼓着的腹部,轻轻叹了一声,轻幽的像一片落地的枯叶,谁能知道枯叶凋落,恐怕只有拦不住它的枝桠。就像回雪,始终劝不了千羽离开。 回雪的孩子出生在寒梅凌霜而开的时候,那日风携着雪,在回雪孤落的院阁檐角绕了几旋,敞着的大门只有两三个奴仆匆匆跑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换成清水,途中溢出来的些许溅到厚厚的雪地里,便融化了点滴白雪,鲜红随着石缝渗入地里。 融化开的白雪处露出石板,枝上一只雀儿腾下,只瞅了瞅石缝残存的红色,随即扑扇着褐色小翼隐在枝杈里。 阁内与阁外一般的清冷,除了千羽守在回雪床前之外,也只有两三个来来回回的奴仆。 生孩子不是容易的事,头一胎更是困难。回雪只含着姜片吊着气力,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一瞬断碎,她一把抓住千羽的手臂,眼睛却不断往门口看去。 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除了□□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千羽瞧着心疼,实在不忍心告诉回雪,那个她一心一意盼着的夫君在得知她即将生产的时候,竟匆匆的去准备一切他将要用到的什物,连看她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千羽斟酌片刻,第一次说了谎话:“祖陌他、很忙,管家没有告知他。所以。” “我、我明白……”回雪从喉间挤出几字,随即松开攀着千羽的手,苦涩无奈的扯扯嘴角,狼狈憔悴的模样,让千羽不禁垂下头。 回雪闭上眸子,不知不觉就昏了过去。她想着,千羽一定是从未说过谎,这般的破绽百出。心里隐隐作痛,竟将皮肉之痛给忘却了。 祖陌,你怎连看我一眼都不来呢…… 回雪不知她昏了多久,只知晓她睁眸那刻,瞧见千羽一手撑着桌,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瞧着她,眼窝已陷,不知是那弓似的长睫的虚影,或是他许久未合眼,竟晕了一圈青色在眸旁。玄色衣衫还是她记得的那件,白发散在身上,一派憔悴模样。 她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已然回了气力,起身瞧见腹部平平,赶忙问道:“孩子呢?孩子可好?” “孩子无事,无事。”听见回雪出声,千羽愣了一愣,因太过欣喜,起身之时腿重重地磕到桌角,踉跄了一步后连忙上前说道,“是个女孩,生得像你。” “当真?”回雪一听,话里是问,嘴角却已是高高翘起,也顾不得什么,揽紧了衣衫就要下床。 千羽连忙将她拦住,说道:“孩子被祖陌带走了。” “带去哪了?”回雪问道,随即红霞飞上两颊,“他可欢喜?” “欢喜……”他笑了笑,“他欢喜。” “带我去见他。” 千羽瞧着回雪这般模样,怕是拦也拦不住,还不如自己一路将她带去,免得出事,便点点头:“好。” 得了千羽的应允,回雪连忙去换了身衣服,出了院阁觉着天气回暖了一些,她分明记得那天还是极冷的,这会子便暖和了。 这才想着去问问千羽:“我睡了多久?” 走在一旁的千羽暗想了想,微眯着眸说道:“正好一月。” “这么久?” “劳累罢了,你身子薄。”千羽宽慰道,“到了,你母亲也来了。” “娘亲?”回雪一听,方才还挂着笑的脸霎时苍白,忽然想起娘亲几次三番要让自己将孩子打掉,连忙将千羽一推,身子晃入殿里。 千羽始料未及,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酸涩在他眸底蔓延开来。 第十九章 他将你的孩子带了便走,连一眼都不曾看你,而我守了你一月不休不眠,可你醒来便迫不及待去寻他,把我视若无物。为何你总是看不到我呢,为何……雪儿啊……为何…… 他多想放手,多想就此解脱,可深植与心的痴恋怎会说没就没,他待她渡劫,他陪她渡劫。可他却忘了,不是他陪她渡劫,而是他一同渡劫。 爱而不得是她的劫,爱而言不得,守而求不得,候而盼不来却是他的劫。 “为你伤神,我甘之如饴。”千羽仰头一笑,淡然得如同往昔穿梭闲游在云里的模样,随即他消失在落寞的路上,因这会的雪儿不需要他。 回雪踏入祖陌的存丘殿,路过一树树的夹竹桃,隐隐约约似乎嗅见腥甜,脚下的步子便愈发的匆忙。 雁愁关内常年刮风,猎猎的风将她的衣袂吹起,似乎随时会乘风而走,看着倒是美艳缥缈,只是回雪的脸色实在不好,苍白得如同一张未落点墨的白纸。 风声将凉意携到回雪身边,也将一声不大的婴孩啼哭送到回雪的耳畔。有人说,母子的心永远是相连的,若是孩子受了苦难,为娘的是会知晓的。 如今的回雪便是这般,约摸离殿门三步之时,她忽然像是被刀子刺入心口一般,疼痛得险些瘫倒在地。这时她将殿内的婴孩啼哭声听得是一清二楚,连忙起身推开殿门。 娘亲不能,祖陌不能,不能对她的孩子下手,不能! 回雪推开门那刻,她看见她此生都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她相依为命多年的娘亲手里怀抱小童,手持断剑眸泛寒芒,抿嘴不语不加思忖便往小童细腻皮肤割上一道口子,血液潺潺如流水滴落在地上黑色陶罐。 回雪认得那陶罐,那是祖陌终日练毒之物,寻常视它为命,如今……如今是用童血作何!毒引么! 回雪像发疯一般的冲过去,将娘亲怀里早已没有力气哭泣的孩子抢回死死的护着,眸子染上猩红,警惕的盯着面前她的娘亲,她的夫君。 她心惊,她恐惧,身子不断发着颤,这可是她最亲的人,为什么会这般狠心,这般的毒辣! “你来作甚!”祖陌好不容易缓回神,怒斥一声便朝着回雪走来,“把孩子给我!” “你别过来!”回雪猛的后退几步,身子砰的一声撞上门板,这才发现自己已然是困兽,害怕愤怒之余连忙蹲下身子,将孩子死死护在怀里,替孩子掖好锦布之时,发现孩子浑身上上下下都被刀子割过,明明是出生不久的孩子,本该澄澈的眸子却噙满了悲哀恐惧的湿润。 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回雪,似乎知晓回雪不会伤害她,又似乎在怨恨回雪为什么不早些来。不管如何,回雪只觉着心被剜了一刀,疼痛的叫唤不出口,只能从喉间用尽力气呜咽。 “晦气!”祖陌嫌恶的斥了一句,抬起脚便往回雪狠狠踢去,“别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把孩子交出来!” 她猛的将头仰起来,第一次正视着祖陌的眸子,透过祖陌不耐的眸子,她瞧见自己仓皇狼狈的模样,忽然就笑了,眼角有些湿热,她问他:“你可知道,这是你孩儿?” “自然知道,若不是,我便不用。”祖陌不以为然道,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俯下身子一手捏住回雪的下巴,吐出的气息拂拭回雪失了血色的脸,阴鸷的芒从眸底绽出,“只要是你生的便好了,就算是那炼香师的种,我也不追究。” “你这是何意!”回雪一把甩开祖陌的手,身子气得发抖,“你这是在怀疑妾身吗!” “好个空回雪!”祖陌猛的将她踢到在地。 无措的她只将怀里孩子护好,身子蜷缩着重重撞到门上,一阵木材破碎声,回雪滚到殿外,发里衣上都是碎屑。她身子还没稳,忽然破风之声冲她而来,方一抬头,只见指头长的木屑凌厉而来,宛若娘亲的飞花针。 回雪倏地阖上眸,等待着那木屑划破她的面庞,随着“嗤”的一声,回雪抱紧怀里孩子,片刻后才发现身上没有半分痛楚。抬眸一看,黑色衣袍挡在她的面前,娘亲高挽的发髻略略松动,步摇上头珠碎微晃,珠玉丁零一通后坠落。 随后娘亲身形一晃倒在一旁,回雪瞧见她心处汩汩的鲜红,将身下木碎屑染的通红。回雪一时竟反应不来,方才可是娘亲护了她?真的是娘亲? “娘亲、娘亲……”回雪试探的唤了两声,只瞧见她动弹了一下,冲着回雪展颜一笑。 那刹,回雪在眼里酝酿许久的水汽终是随着娘亲的笑颜滑落,涣散她苍白的脸,给眼角鼻尖染上红润。娘亲总算是笑了,自家门被屠之后,总算是笑了。 女子敛起冰霜敛起锋芒,眸子化成秋水般,她说,雪儿啊……原凉娘亲不能好好宠爱你……我们没有家,没有依靠,娘亲只能把一切多余心绪藏好,雪儿啊……我们哪怕是一点脆弱便会死的……原谅娘亲……离……离开……祖。 话未说完,祖陌便上前一把摁住她的脖颈,回雪只见娘亲的腿挣扎的蹬了两下后便无可奈何的垂下。那刻似乎所有事物全都在眼前消散,满地的木屑虚空的浮沉,怀里的孩子被扼杀的娘亲,一切都随着脑里的哀鸣与心里痛楚消逝。 她只看见祖陌的高傲而阴戾的脸,看见他朝着自己而来,带着天下最毒的眼神最蛊惑她的神情。将她脱离出来,她听见祖陌在她耳边呢喃着,要她做他的最烈的毒…… 回雪记得自己鬼使神差的点点头,随即便阖眸倒在他怀里。 失去一切坚强理由的回雪忘却了一切该忘与不该忘的,她只记得,她是最烈的毒,是祖陌最烈的毒。 回雪醒来之时,是在祖陌的毒罐里。低头是乌黑的□□不断浸入身躯,抬眸是黑衣的祖陌端着一碗血水。 “你醒了。”祖陌挑眉道,随后上前将那碗血水递在回雪面前,“喝了它。” 瞧着回雪无神的模样,祖陌眼底的笑意如何也掩藏不住。空回雪果然才是最适合做毒人的!只有空回雪能吸收浮华的毒,只有空回雪才能成为浮华!那老女人居然想骗他,不过也多亏她的死,空回雪才会崩溃至失去一切记忆,才会这样,乖巧的听从他的命令。 回雪睁着眸,眼底没有一丝的波动,只呆怔的接过碗,仰头便饮了下去。她不知道,为什么喝下去的时候,心在隐隐作痛。 瞧着回雪这般乖巧,祖陌很是满意,只抚上回雪的脸,盯着她空洞无神的眸子,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回雪的眼里。 “你是谁?” “祖陌的毒。” “我是谁。” “主人,祖陌。” 后来回雪在毒罐里浸泡了七月,每月半之时就饮下一碗血水,每饮一次,心里便暗自作痛一次。但回雪每次都会尽数喝落肚,她不会违背祖陌。她只知道,她要听祖陌的,一切一切都要听祖陌的。 她是他的毒,她要为他杀人,或为他而死。因为祖陌,是这样跟她说的啊…… 七月后,随着深秋的到来,回雪出了毒罐。眉眼透着青苍,无神的眸子四下看了看,觉得一切陌生又熟悉。站了一会,觉着有些无趣,转身便要去寻祖陌。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雪儿!” 清风拂玉丁零般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狂喜,回雪不禁顿住了脚步,但下一秒便抬脚走开。 “雪儿!”那声音更着急了些,回雪只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自己而来,于是回身站稳。 眸光无波无澜的看着面前的男子,白发玄衣,俊逸缥缈如若谪仙,只是有些憔悴。 “你找谁。” “你。” “我不是雪儿。”回雪皱了皱眉头,转身就要走开,谁知那男子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回雪眸光一瞥,恰好看见男子有些跛的步子,“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千羽急声说着,上前一步把回雪拦着,自那日她去了存丘殿后,他便整整七月没有找着她,他日夜茶饭不思,如今她总算是出现了,怎能这样一副不识得他的模样! “你真的认错了,我不是雪儿。”回雪不耐的推开千羽,一脚跨进门槛。 “那你是谁!”千羽不肯让她再次消失在自己眼前,不死心的抓住她的衣袖,第一次对她高声呵道。 “我……”回雪刚想回答,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脑里一片混沌,只觉着身子透骨的寒凉。 千羽瞧着回雪这般模样,没来由就慌了,觉着自己方才实在是太心急,颤着声哄着:“雪儿,雪儿,千羽不是有意的,我只是着急。只是……” “别说了!”回雪心下烦躁,一把甩走千羽抓着她衣袖的手,长而利的指甲将千羽的手背划破,血液霎时潺潺涌出,而血过之处的皮肤尽数溃烂,灼痛着千羽的骨,更灼痛着他的心。 “雪儿,难道你……” “嘁!”回雪冷冷啐了一口,甩袖走入存丘殿里,一抹血色从千羽眼前消失,带去他眸子九分的清明。 雪儿,你真的成了浮华……浮华……浮生为梦,荣华尽湮。以身为毒,伤人伤己。祖陌,你竟敢如此待她…… 第二十章 千羽敛起心思,以手为刃将手背上溃烂的肉割下,薄唇一张一合念着些无人能听懂的咒术。半响之后,天上厚云流转,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色往千羽而来。 雪白的羽翼高贵清闲的姿态,一声声清脆却哀凉的长啼。那是鹤群,千羽的白鹤群。 殿外的千羽坐上其中一只红顶的鹤,随着鹤离开了雁愁关。 殿内的回雪瞧见漫天的鹤,听见漫天的啼叫,恍惚间觉得这景象似曾相识,但仔细想了许久未果,便任由那雪色的羽翼落满存丘殿,像是一场早来的雪。 回雪瞧了一眼方才割破千羽的指甲,喃喃道:“主人,这就是我的用处?” 她垂下手,仰着头目送那片雪白,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割破千羽手背的指甲从桃色变得乌黑,险险的留在她的指尖,忽然一片鹤羽拂过,乌黑的指甲瞬间掉落,在遍地的白色上,黑色的指甲与回雪指尖淌出的点点鲜红,成了唯一的色彩。 回雪皱了皱眉,没有睁开眼,只将手攥成了拳,又将手松开,恰好盛住了一片血色的鹤羽。 那人,是叫千羽么?真的很像一只迷途的白鹤仙,只是为何穿着玄色衣衫呢? 回雪这样想着,片刻后将手里鹤羽搓揉一通丢弃,不管他是谁,都与她无关。 黎楚与邺北的交战不断,除了祖府,雁愁关内外一片死寂,军师屡屡向祖陌索要□□,可祖陌只给一些不顶用的,邺北将士一再落败,关内竟剩下不到三千的人马。 而黎楚更让人疑心,邺北屡战屡败,兵马大损,本是拿下雁愁关最好的时机,可黎楚那边迟迟没有动静,似乎只想压制邺北。 既是黎楚没有想杀之意,邺北仅存的士兵也就祈求着两军别再交战。他们都是战场上见过杀戮的人,比寻常的人更渴望活下来。 而回雪自出来以后,见着祖陌的次数倒是多了许多。 有一次他让回雪杀死一名奴隶,给她刀剑不为让她杀人,而让她把刀剑往自己身上割,再用她的血去碰触那无辜的奴。那日回雪看见自己血液淌过的皮肉像花一般的绽开,奴隶撕心裂肺的惨叫让她险些站不稳脚。 而伴随着奴隶呼吸的渐渐微薄,回雪方才的伤口处血肉尽数变黑,似乎是被烈火灼伤了一般。她觉得很疼,深入骨髓的疼,可当祖陌笑着问她觉着如何时。 她除了投以一笑,似乎不知还能如何做。 祖陌很满意回雪这般的乖巧,更满意浮华带给他的惊喜。笑意从心底溢上眸底,又从眸底向脸上蔓延开来。最终对着回雪抿嘴一笑,从此回雪午夜所梦皆是祖陌的笑意。 她会为他杀人,为他受难。不管她愿不愿,只要他欢喜便好了。 春去秋来,匆匆忙忙或清清闲闲里,雁愁关上下惴惴不安的过了三年。三年里,大战未有小战不断。邺北靠着那仅剩的将士与断断续续招揽的兵马,勉强还能给雁愁关内百姓些许的安心。 回雪时常陪着祖陌,陪他杀死一个又一个本不该死的人,祖陌取她的发,取她的血取她的泪,用许多方式瞧着那些人凄惨的死。她曾经问祖陌,有哪种死法比较痛快,可当时祖陌脸色便阴沉下来。 他说:“你记着,毒师不仅要毒人,更要毒心。你若是仁慈,便不配做我的毒!” “我明白了。”回雪只记得自己那时略一颔首,便不再言语。 自那之后她便努力去让每一个人受尽折磨痛苦死亡,即使他们死后,她要承受他们所承受过的痛。 回雪也知晓了自己的名字,祖陌说,她叫回雪,司徒回雪。以前是司徒家的弃子,是祖陌拾来的奴,如今是祖陌的毒。 那时她听了之后,忽然想起那穿着玄色衣衫脚步略跛的男子,难道他口中的雪儿真的是自己?为何自己对他连半分的记忆都没有。 她曾想问祖陌,为何她记不清很多事,但觉着祖陌会恼怒,便闭口不问。其实原因有什么重要的,她只消做祖陌欢喜的事就好了。 回雪有时无事,会坐在存丘殿外的石凳发呆,看着满院的火色凤凰花,心里却想起白色的玉兰。不知不觉眼前就会浮现那飘零如雪浮动成海的玉兰花树,一株株疏疏而立,在玉兰的尽头,有飞舞的玉兰花瓣,还有飘旋的白羽。 有个人站在那里,有俊逸出尘的身姿,不沾纤尘的白衣。当回雪有意去看清那人模样时,面前景色倏地一改,变作火红火红的凤凰花,张狂的红艳之中立着黑衣男子,阴鸷傲慢的眸子诉说着回雪的身份。 你是我的毒,最烈的毒。 回雪往往猛的回神,而后瞧着满院的凤凰花再次怔神。 可这次,她没能再次陷入虚幻,而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凤凰花下的紫衣姑娘,还有一旁笑吟吟看着那姑娘的祖陌。 她心里一紧,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从未见祖陌这般笑过,连梦中她也只瞧见祖陌带着阴鸷的笑意。可如今他的眉间眼里全若三月的温阳,哪还有半丝阴暗。 回雪以为祖陌不会这般笑,可如今她才有些明白。祖陌不是不会,而是对旁人不会。至少对回雪,从未有过。 回雪起身走去,先那女子一步折下了那朵娇艳的凤凰花,略带敌意的瞧了那女子一眼,手里的凤凰花忽然落地,回雪脚步一软。 盯着那张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脸,许久说不出话来。 “回雪,你做什么?”祖陌不耐的开了口,一把将回雪扯开,却对着那与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轻声细语,“沐华,你可有事?” 沐华?回雪咬紧了唇瞧着那女子,这才看到她眉间那朵娇艳如水的桃花。忽然很想将那女子的桃花从眉间摘出然后安到自己的眉间。也听祖陌柔情千转地唤一声回雪。 可终究是不能的,回雪敛神开口:“她是谁?” 祖陌皱起眉头,眸底的些许温意一扫而光。这空回雪没了记忆确实是听话,但也确实是胆子大了许多。几次三番这般语气,若不是她是浮华此毒,他早就将她杀去。 而那沐华倒像是被回雪吓了一跳,身子一软竟深深跪倒在地,身子抖得如同风里瑟瑟的娇花,一下子就将祖陌的心思勾了去。 她道:“夫、夫人,沐华不是有意的,沐华……” “你说夫人?”回雪猛的打断沐华的话,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夫人?是在叫她么?难道她是祖陌的妻?可为何祖陌不告知她? 太多的疑问一股脑涌上来,而祖陌此时一句话便打消了回雪的猜想。 “空回雪,沐华是我妻,也是这祖府的祖夫人,沐华惯爱玩,方才的戏码她玩过许多次。”随即将脸色苍白的沐华扶起,“你就这样见我妻?” 回雪愣了片刻,随后笑了一下,似乎在嘲讽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她怎么可能是祖陌的妻呢,她只是他的毒啊。 回雪福身一礼后,目光直指沐华。 “空回雪见过夫人。” 那刹沐华却无措起来,若不是有祖陌方才那番话,若不是她空回雪对祖陌的话深信不疑。她都要怀疑这沐华到底是不是祖陌的妻了。 祖陌没给回雪太多打量沐华的机会,只让沐华先走,自己留下跟回雪说了一会话。 “她真的是夫人?”回雪见沐华离开,忍不住问。 “自然。”祖陌答道,“本是可以早些让你知道,但若是不小心被你碰伤了,后果不堪设想。” 祖陌折下一朵凤凰花,将花瓣一缕一缕撕下,丝毫没瞧见回雪因他方才一话而僵住的脸。 他不让她见到沐华,就是怕自己伤到她么? 回雪苍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祖陌手里的凤凰花变作细丝,就如同年轻男女在七月七日那夜,挂在丹桂树上的红线。他随手将手里的花丝丢弃,这才看着回雪。掠过她失常的脸色,祖陌道:“大战要到了,我要你上战场。” 回雪抿嘴不语,等着祖陌的下一句话。 “到时候,用你的血溅洒到所有人身上,除了黎楚将军。记住,将军存,其余的亡。” “是。” 见回雪应允,祖陌满意离去,携去存丘殿仅存的一丝生气。 回雪无神的看着他离开,过了许久,她缓缓的蹲下身子,用布满深深浅浅伤口的手去抚弄地上的花丝。 忽然昨日一道新伤裂开,滴落了一滴热血。那凤凰花丝顷刻萎缩,发出丝缕的雾气,回雪无波无澜的眸光触到那蔫了的凤凰花丝,轻轻的叹息一声,走进那空荡的存丘内院。 而殿外那一树火红的凤凰花,被方才的薄雾笼过,从顶梢开始枯萎发黑,随着枝上的火红渐渐变作乌黑,回雪的身子也愈发的疼痛。 半响,殿外凤凰花树成朽,回雪也被疼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万物皆有灵,万物皆不能毁。她伤生伤灵,就必然受天理之罚。 回雪这般想着,半分过错都没有加在祖陌身上。 第二十一章 自那日见过沐华之后,祖陌便很少来了。回雪寻思着祖陌是在陪他夫人呢,心里明明告诫自己不该有何非分念头,可每每都会不甘。 她与她生得一模一样,难道只是因为她眉间没有桃花所以祖陌才不爱她的么。这般想着,回雪脸色刷得惨白。她终究还是骗不了自己,她不该爱上自己的主人,不该…… 回雪因着心绪错杂,也不愿见到沐华,便终日待在存丘殿里,听着那些被关在密室的奴隶痛苦呼号。有一次她去见他们,本想给他们送些吃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或是为了心里的不安,亦或是为了赎罪。 可他们都怕她,他们视她为魔鬼,他们痛哭的抱作一团,他们不敢发出谩骂之声,可他们那哀怨的眼神与压抑的呜咽,都让回雪喘不过气来。 那次她是扶着墙壁踉踉跄跄走出来的,从此把自己锁在房里,再不出门。 但回雪久久不忘,祖陌说的大战。她终究是要杀人的,以毒的身份。 那日天气正好,风携着外头的花草味缭绕进了她紧闭的木窗。她的房间很大很空,只有一面大若墙壁的铜镜,还有一张轻纱垂地的床。 她端坐在镜前,不断地在眉间画上桃花。回雪画的很好,可每一朵都不像沐华眉间那朵。她忽然有些怒了,一把摔下手中的笔,将铜镜打碎。 一阵不小的声响,可没人进来。没人敢接近她,也没人敢来打搅她。回雪脸色惨白,盯着地上破碎的铜镜,似乎她也在镜里变得破碎。 当微光渗过檀木门缝疏落洒在地上,把回雪的影子不断的拉长,攀到空荡的墙上,她忽然回眸凝视着自己的影子,觉着分外的苍凉。 “没人。”她恍恍惚惚吐出一语,弯腰去拾起零落的碎片。没人会帮她收拾,若是不小心踩着留了血,这殿外十步内的花草飞鸟皆会死寂,她也会在夜深之时受着皮肉与心内折磨。 当她拾起最后一片镜末时,门无声的开了。随着阳光的大肆探入,墙上细长孤单的影子蜷缩去了地上,回雪茫然的抬起头,忽然瞧见了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只是她的眉间多了一朵她画不来的桃花。 “救救他!”她是这样说的,“救救他!” 手里的镜片无力而坠,回雪只觉着手上有些细微的疼,但只攥紧了手,扫了沐华一眼便跑出了存丘殿。 沐华呆呆的站着,忽然觉着右肩一阵剧痛,眸子扫去却瞧见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沾上了血色。噬痛袭来,沐华生生瞧着自己的右肩化作黑骨,再瞧着自己的腹部,腿部尽数溃烂,她嘶哑凄厉的叫唤着,可没有人来。 “祖……祖陌……”沐华睁着双眼,身子溃烂得瞧不清模样,她只从溃烂的喉里不舍的唤了那男子的名字。依稀想起那日她被他拣来的时候,他眼里的温柔。 他叫她沐华,沐以温阳,一世浮华。她还记得她见到祖夫人空回雪时的震撼,而后便是对她的深深愧疚。 她也是毒师,只不过是身份尊贵的毒师。她是黎楚的公主,自幼被父皇当做毒师栽培,只为在黎楚与邺北交战之际,能用她所制之毒杀尽敌军。 她不愿杀人,却应允了。只因她知晓,若是黎楚用了毒师大胜,那么邺北也必会去寻一名制毒高人。而沐华所知的高人,只有祖陌一人。 她与他相见在幼时,他是制毒师父的孩子,自幼被毒所染,没有毒便无法存活。所以他几近疯狂的寻着世间至毒——浮华。他为人阴狠毒辣,但待她却很好。 十年的岁月,彼此早已深埋在彼此心里。可沐华毕竟是公主,她回了黎楚,而祖陌却在后来颠沛去了邺北。 去战场的路上,她偶然遇见了一对母女,是她从未见过的制毒高人,而且那年轻女子竟与她生得一模一样,沐华心里念着祖陌,当即便与母女二人商量好逃脱了。而那母女便代她去了军营。 她许了母女一世长安,只要她们替黎楚拿下雁愁关。 只身去寻祖陌总是不易的,她颠沛了三月,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才勉强进了雁愁关,险些沦为乞丐之时,终是上天眷顾,让祖陌发现了她。 可她欢天喜地随着祖陌去他的祖府时,却发现他已娶了夫人,还是那日她遇见的母女中的年轻女子。 后来祖陌同她解释,那妇人识得浮华制法,他许了她女儿的一世长安,妇人便给了他浮华制法。沐华是怨过祖陌的,可祖陌为了活下去才娶了空回雪,让沐华平白对空回雪又生了同情之意。 她看得出空回雪对祖陌是真真切切存着情意,而祖陌待她的几分薄情还是瞧着那与自己相似的容颜。 她替回雪不值,却又替自己欢喜。 但如今啊,上天终究是看不下去了,上天要收回对她的眷顾了么?沐华阖上眸子,眼角一滴清泪划过。 红颜破碎,身形俱毁。眉间的桃花没了踪迹,只留一抔焦黑的碎屑。告知着方才,沐华的存在。 狂奔的回雪忽然感觉一阵噬心焚骨之痛,回首之际发现身后有一缕血线,由殿内蔓延到她身下,这才瞧见手心不断渗出鲜红。步伐过去鲜血淋漓,木烬土焦,一片破败。 回雪咬紧唇,甩头便走,不顾身上之痛,不理心内愧疚。 身后之物随着她一步一步的离开而破败,如同一场拨开云雾后残景,水中月般的模样,显露的却是风烟过后的苍凉。 回雪往雁愁关外不断跑去,一路上不敢回头。她怕只因身后万物的寂灭而生了稍稍的停顿之意,她怕她的耽搁会使祖陌失去性命。 她被骗了。 当回雪看到他抱臂倚着城墙之时,便肯定了心内念头。 她方才心心念念的男子,此时正倚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只不过是遥遥一眼,她便能瞧出隐在黑衣下男子的倨傲。 她一步一步往他迈去,在城墙之下仰头看去,视线与他投下来的目光正好交织在一起。方才心里生的怨愤不禁消散,只要他无事便好,不是么。 可沐华,为何要骗她? 凤眸不眨,直直看着祖陌,试图从他不变的眉眼里瞧出一分他有恙的端倪,最终祖陌微一挑眉,示意她上前来。 回雪一怔,那刹竟有些想要转身便走的懦弱,她似乎听见城墙之外的擂鼓之声,似乎知晓了些什么。她若想走,祖陌如今也拦不住她,可她还是魔怔一般的登上城墙。 衣袂飘摇之间,城墙之外声声擂鼓随着轻风一同卷入她耳里,她告诉自己别去看城墙之外,她缓缓而来,绯色的衣裳似乎多年前家门染上的鲜血,燃烧在莽莽烟沙之上。 祖陌瞧着那朝着自己翩翩而来的女子,心里不觉生了一丝的怅然,这张脸是如何的像沐华啊,可两人始终是不同的。沐华柔弱,不晓人事,不像回雪,她的眉眼里常含着他不晓的悲伤,他厌恶那悲伤,因为他自小便是瞧着父亲这般的目光成长。 他恨那个令他无毒不能活的父亲,恨他对他这般的狠心,更恨他抛弃年幼的他消失不见。 祖陌勾起一抹讥诮的笑,眸光略扫城下的大军,随即抬起步子迎向回雪。 回雪瞧见祖陌朝她而来,渐渐顿住脚步,只看着他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最后停在自己一步之外。 祖陌从袖里掏出一枚通体血红的玉针,只别在回雪的髻上。随后便瞧向那不断叫嚣的黎楚大军,眼角边尽是胸有成竹的自信。 回雪抚了抚髻上的玉针,从玉身里隐隐有一股热流从回雪的指腹涌进她身里。 “可是你让沐华来的?” “不错。” “为何你不亲自来。” 回雪不明,虽是问他,却已将身子朝向城下。 她瞧着城下旌旗猎猎飘摇,听着那沉重肃杀的鼓声,看着那一个个迫不及待要冲破城墙厮杀的士兵,眸间流露出那股令祖陌不耐的悲伤。 此去之后,城下鲜血淋漓,白骨为堆。城上墨衣张狂,倨傲踏世。而她空回雪呢,会被死在她手下千千万万的亡灵记着罢,可祖陌会不会记得她,记得那个为他赴汤蹈火的女子。 祖陌不回答,他只知道回雪会来,不管他去或是没去。 回雪似乎得到了回答,只无悲无喜的说了句:“回雪明白。” 转身下了城楼。 祖陌瞧着红裳消失在面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随即抱壁倚在城墙,眼角挑高,期待着一场空前绝有的厮杀。 回雪不曾骑马,只徒步出了城,这才算看全了那浩浩荡荡的军队,泛着银辉的□□直指天穹,战甲给士兵添上几分肃杀之气。回雪知晓,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人,饮过他人的血,枕过死者的躯体。 回雪没半分惧意,只用三分淡漠七分悲伤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群将死之人。 而黎楚大军瞧着他们叫战叫了好一阵,谁曾想竟来了个女人,还敢用令人发恼的模样瞧着他们。也不知是哪个急性子的人扬鞭而来,马蹄翻飞起白沙,萧萧战马鸣在肃穆之中,随着鼓声一同成就大战的序幕。 “邺北无人了吗!竟让一个女人上战场!”那人挥动手里长鞭,发出缕缕破风声,将身下尘沙团团卷起,若不是那马极其高大,回雪险些便看不清那人身在何处。 回雪虽是浮华毒,可毕竟不曾习过武功,对那人凌厉的鞭法躲闪不得,只白白受着。 第二十二章 一番鞭打下去,战场上的鼓声停歇,只能听见阵阵抽打声,衣衫碎裂声。那人抽打的肆意畅快,祖陌瞧得嘴角高抬。 回雪的确没有武功,但她的血便足以将这天下覆灭。那人敢对回雪这般,就是将他自己逼上死路。 待那人抽打得有些倦怠之时,回雪已然倒在地上仅剩些许的气力喘息着,身上衣衫破损狼狈不堪,脸上却噙满了笑意。 风沙沉落,那人趾高气昂瞧了回雪一眼,用手抚了一把自己的长鞭,瞧着满手的鲜血,一种得意从心底浮到眉梢。可未当他抽下致命的一鞭,他的手心却开始溃烂,伴随着灼痛与撕裂,那人惊恐的看着自己的手心,连连后退数步直到彻底远离回雪。 可他还是死了,在那一声声凄厉嚎叫里生生被噬血焚骨而死。 众人见状脸色俱变,齐齐后退不肯向前。 忽然大军之间一男子策马而出,手中长剑撕裂了战场可疑的沉寂。 “妖女!别以为黎楚无人!今日本将军必取你性命!” 回雪缓过神,定睛一瞧。那男子身披金色战甲,眉眼间三分的怒意七分的杀气。回雪皱着眉头瞧着他身上的战甲,正欲回头看祖陌一眼。背后却透来了凉意,回雪勾了勾唇,顿时明了此人的身份。 黎楚将军,祖陌吩咐她莫伤的人。 回雪颤着身子起来,只对着将军说了句:“我不能杀你,你走吧。” 将军听罢恼怒万分,觉着回雪这般是瞧不起她,挥动手里长剑就要出手。回雪本就没有武功,将军剑法精妙,她根本就躲不了。 若是那剑刺中了她,她死不要紧,但那将军也是必死无疑。回雪踌躇之际,祖陌却足尖一点飘然下了城墙。未等那将军看清,便将他带上了城楼。 所谓擒贼先擒王,那些将士本就被方才的恐怖吓得六神无主,这下子将军也被敌军虏去,一时竟无措起来,不知该跑还是该留。 “回雪!” 祖陌的声音适时响起,将回雪的心绪理清。她缓缓走向那些仓皇无措的人们,抽出方才发间别着的玉针。 一下一下的插入自己的手里,腿里,腹部,脸上。鲜血汩汩而涌,衬着她的火色衣裳,那些将士瞧着那女子翩翩而来,竟呆怔在原地。 红色衣裳如火如霞,燃烧在莽莽大漠之上,随着女子手里不断刺向自己的动作,那如火如霞的血液潺潺而流。火一般的女子袅袅婷婷而来,身下蔓延的血色似乎是逶迤的裙摆。 美得凄艳,美得心碎。 城墙上的将军与祖陌交战了一会,最终被祖陌的毒放倒。将军恶狠狠的瞧着祖陌,嚷道:“你便是那毒师?居然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居然让一个女子面对大军!” 祖陌不屑的扯嘴一笑:“你既知我是毒师,又怎么跟毒师讲何光明磊落,再者说,她可不是女子,而是我的毒。” “你!” “我如何?” “你居然把人当做毒!呵!本将军一直以为小妹所为已是狠辣,不曾想竟有比她更狠辣之人!” 祖陌听着,脸色微变,将那人狠狠揍了一拳,瞧着那人气急败坏却无力反抗的模样,俨然欢喜了些:“小妹?你可是说黎楚的公主?” 将军脸色微变,细细思忖着面前的男子是谁。可始终想不起来,只威胁地问道:“你是何人,怎会知晓!你若不说,信不信我将你……” “将我处死?”祖陌讥诮一笑,“黎楚太子,你可是忘了多年前你嘲笑欺辱过的贱民了?” “你……”将军思忖一会,旧日重重皆浮上心头,霎时竟脸色如灰。那时小妹被父皇送去习毒,他恐小妹被害便时不时会去照看,谁知小妹不好好学,屡屡跟那毒师的儿子厮混在一起,他心底不忿,便经常去欺辱那人。 但那只不过是幼时莽撞罢了,这人居然记恨到如今? “太子可想起来了?”祖陌冷冷一扫男子的变化,想到他心里所想,道,“我虽是记恨之人,但如今不想与太子计较,太子只要应允我一个条件,我可助太子拿下雁愁关,甚至拿下邺北。” 拿下邺北!男子眼睛一亮,这可是个诱人的条件,他略一斟酌,问道:“什么条件?” “将公主嫁与我,从此我二人的去留黎楚不可干涉。” “好!”男子当下同意了,父皇不过是将小妹当做黎楚的工具,就算小妹死了,父皇也绝不会有半分心痛。用小妹换邺北,这可是划算的大买卖。 对男子的爽快应允祖陌并未有何意外,只是眉眼霎时便明朗起来。这一生他祖陌毒害过千千万万的人,他从来不把人命当做何重要之物,他制毒是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沐华。 那个爱哭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 若不是她,他早就死在邺北那非人的生活里。沐华是他祖陌活下来的全部念想,他毒尽天下人,也不过是为了护住她。 得了男子的答应,祖陌心底期盼起他与沐华相忘江湖遗世而立的日子。第一次,他觉得太阳是有分些温与暖给他的。 在他欣喜之际,男子又开了口:“快叫你的毒……那女子停下,否则黎楚会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又如何?”被打断思绪的祖陌很是不耐,“左右我会帮你拿下邺北。” “若你还想娶我小妹,就让那人停下,黎楚大军不能全灭。”男子似乎抓到了祖陌的软肋,用威胁的语气说着,随即又补了一句,“我小妹还是很仁慈的,若是被她知晓你杀了这么多的黎楚子民,她会如何?” 祖陌果然愣住了,连忙翻身下了城墙,衣袂翻飞间便到了回雪身后,见着那一个个狰狞死去的将士,他脸色一变,喝道:“回雪!住手!” 麻木挥动的手一顿,回雪惨白着脸看着祖陌,凝望了他好一会,忽然潋滟一笑:“好了么?回雪,让你满意了么?” 祖陌瞧着她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又瞧了瞧那些已经不断在逃跑的士兵,略略还是有三分的人活下来的,长舒了一口气,道:“把伤口包扎好,随我回去。” 因与沐华的事得到允诺,祖陌常年阴暗的心也渗了些暖意,言语都柔和了一二分。 回雪一诧,只愣愣看着祖陌转身离开,好一会才觉着脸上有些冰凉,胡乱的抹了一把。 将满脸的泪水尽数抹去。 祖陌满意了,这便好,这便好……祖…… 回雪抬起脚正要跟上,身子又袭来了一阵撕裂疼痛,她探出手要触碰祖陌渐渐远去的背影,恐慌的开口叫他,可祖陌没有回头。 “祖陌,祖陌……” 回雪眼前慢慢变黑,只记得昏倒之际,有铺天盖地的雪白与哀婉凄清的鹤唳,公子如金如锡,如切如磋,长身玉立,出尘隽雅。从鹤背上踉跄跑下,如同误入凡尘的仙君。 一双本该闲淡的眸子噙满恐慌,用颤颤的软调唤她的名字。 “雪儿!雪儿!” 回雪知道他是谁,安心的阖上眸子。回雪想着,若能醒来,她一定要告诉千羽,他还是适合白衣衫。 漫天的鹤飞向九天,与那流转的飞云融成一片缥缈,千羽一手抱着回雪,一手覆在她的背上,用他好不容易恢复的神力去护住她的心脉。 “雪儿,莫怕,我保护你,我保护你。”千羽喃喃说着,不知是在安慰回雪,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第二十三章 鹤群飞了一阵,穿过缭绕的烟云,一路往千羽的神殿而去。往来的仙子玉足踩着祥云,顾盼间生了日月之辉,衣衫飘摇若清风舒云,一个个将水似的眸瞅向那盘坐在鹤背上的神君。面面相觑,神色诧然。 自神鹤羽化登神位后,对他暗许芳心的仙娥不计其数,可神君性子怪异,终日闲游四海五荒,瞧见谁都是一副闲适模样。就算是千年前的金甲魔王攻上天庭,都未见他眸光有半分颤动。 众仙家皆说这神君怕就是这性子,不悲不喜,慵慵懒懒也就这样过了。但在金甲妖王败退神女被罚之后,神君却变了性子似的。终日幽居在神殿,天宫再不见神君那如风如云的身影。 本想着神君怕是云游了多年也厌了,不曾想如今她们竟看到神君乘着仙鹤往他的神殿而去,瞧着来的方向倒像是人世。 仙娥们思忖到这点,脸色一变。难道神君这些年是去了凡间?正欲仔细瞧瞧千羽,可那云似的的仙鹤将她们的目光掩了去,待鹤群掠过,哪还有神君的影子? 仙娥们惋惜的叹了声,放下心中不解。左右着神君性子不收拘束,就算是去妖界魔窟窝上个千年万年,怕也不是什么新奇事。 三三两两便各自戏起霞云,将此事抛在脑后。 千羽神殿较偏,来往仙家也少,不过日精月华倒是很纯粹,乃天界最好的养伤所在。 千羽消失的那些时日,其实他本是打算去他以前的小地拿来他的安神香,让回雪免受些皮肉之苦,可半路中神力不济,若不是司命星君及时赶到,现在千羽不知还身处何处。 司命星君掌管凡人生死,也是个怪性子的仙家,平日没事就拿着簿子钻研着如何把世上的痴男怨女写得悲怆一点。除了月老与千羽,便很少有人与他往来。 那日他本是想着去千羽那讨几粒香丸寄个雅兴用,谁知将他神殿翻了个底朝天都未曾见到,忽然想起他那些时日没事就来翻他的簿子,觉得千羽很可能是跑到凡间去了。 居神位的神下凡倒没有什么事,只要不使用仙法便好了。但司命深知千羽根本就不把天规放在心里,本着去将千羽带回天庭的念头,司命火急火燎便驾了祥云下了凡。 司命果然没有低估千羽惹人注目的本事,才刚到凡间便瞧见千羽的仙鹤铺天盖地一通乱飞,正纳闷这些仙鹤怎么如此反常时,眸光恰好看到晕倒过去的千羽。 仔细一探脸色大变,急急将千羽送到他神殿内的修灵池泡着。 千羽算是万年的神君,修为神力都是极高的,可司命却探到千羽体内的修为散乱,神力几乎消耗殆尽,而且身子里还有一种很是霸道的毒。若不是他发现及时,还不知道千羽那仅存的神力会被如何消磨结了。 那天千羽泡了两三个时辰,修为恢复大半,又吃了许多稀罕的神药,一身的神力修为竟完全恢复。白发变回墨色,残废的右腿也一如往昔。 司命瞧着千羽刚好就要离开,连忙拦住他。问他为什么会伤的如此之重,若是以前,千羽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那日千羽竟避而不答。只当做没听见,抽身就要走。 但司命也是个执拗的性子,硬是要拦住千羽,两人争执了许久,还是后来月老劝了劝两人,这才让千羽得了空子离开。 这一走就是几月,他凝视着怀里的回雪,从心底攀向眸子感到疼惜。她身上新伤盖着旧伤,身子都瘦了几圈。 方才他看见她时,分明看到了她眸子的死寂。若不是她还会动会言语,千羽险些以为回雪已经死了。 他想要抱紧回雪,却怕弄痛了她。只好压制住心底翻涌的情绪,他不止一次想要将祖陌杀死,可他清楚的知道,若是祖陌死了,回雪也必然痛不欲生。 他宁愿尝千般苦,也不愿回雪痛苦。所以他只能忍耐,忍耐到这一世的尽头。 走进殿门,千羽便瞧见月老与司命正坐在他殿内,司命一脸的恼怒,月老却一如既往摆出似笑非笑的模样。 两人瞧见千羽回来,怀里还抱了个浑身是血看不清是男是女的人。连月老的脸色都变了一变,平日里千羽对一切都随和淡然,却绝不是个会救人的神仙。 能被千羽所救,甚至是不顾性命不顾天规所救的人,必然是被千羽放在心尖的人。 司命是急性子,一瞧见千羽立即坐不住了,直朝着千羽走去,探头就要瞧千羽怀里的人。 千羽先一步用他的衣袖将回雪挡住,就是不让司命看。神女被罚之事司命与月老不会不知,且一人掌管她的命数,一人掌管她的姻缘。与回雪实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千羽不愿让他们知晓,毕竟此事会牵连他们。 司命瞧见千羽有意挡着,只觉得多年情谊竟比不上一来历不明的人,一下子怒火便上来了。只斥问他:“你去人间做了什么!这人又是谁!” “自然是做我要做的事。”千羽瞥了他一眼,便绕过司命,径直走到殿内。 留下司命一人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杵在原地狠狠跺脚。月老见状,只略略扫了一眼千羽离开的背影,捻起一缕青丝在指尖搓揉着,似笑非笑的道:“你也莫这般气恼,他的性子一向是这样,认识至今哪次没做些让我们摸不着头脑的事。” 司命闻言觉着有理,沉默了一会又连连叹气,摇着头冲月老摆摆手:“别提了别提了,听着我心里就郁愤。你说,我们相识这般久,他若是有些难事开口也好,不知他一人憋着作何?是觉着兄弟帮不起他?” “你是帮得起,就是你不肯帮。”千羽不知何时出了殿门,接着司命的埋怨便道。 衣摆一晃跨出了绛红深木,只背手走到方才他们闲坐的地儿,袖袍一挥,丝丝紫烟由袖口浮动而出,不多时便将殿内外弥漫起一层馥郁清淡的香雾。顿觉心神安和,司命翻涌的怒意也敛起。 他对这话实在不解,只问:“什么叫我不肯帮?我虽法力不敌你,却也是有些能耐的。兄弟一场我怎会不帮,月老你说是吧!” 司命话落,两人齐齐往月老看去,只见月老浅浅点了头,司命便笑开了。走到千羽面前用力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很是大义凛然的说道:“说罢!方才那人我若没有猜错是凡人罢,你若是看上了,我把她的命数改改就是。绝不会让天帝觉察半分,更何况天帝根本不过问这些事。” 千羽淡淡瞧了他一眼,随后说了一句,霎时司命的脸色就变了颜色,一如天边霞光流转的七色云彩。 许久司命才哑着嗓子确认道:“神女?” 话落千羽重重点了头,司命一下子就将手抽开,退到月老身后,指着千羽颤声说道:“你真是魔怔了!你如何能看上她!” “看上便是看上了,不过是说与你听,解你好奇罢,一切我自有打算。” 见千羽这般,司命月老相视一眼,彼此明了。 月老只开口道:“我执掌十万大千芸芸众生的姻缘,虽管不得仙家妖魔,但如今她是凡人,自然也是归我管的。千羽,你想如何开口便是。” 未等千羽开口,司命赶忙接话:“我告诉你,你要想如何也得下辈子,这辈子命数便是这样了。下辈子她的命数我便不写了,就凭你自己了。若是被天帝知晓了,大不了受罚。”瞧了一眼,见千羽的回绝之意,补充道,“你若不把我们当知己当兄弟,就当我们没说。” “哦,既然你们想插手,那便随你们罢。”千羽并不跟他们客气,方才他左思右想,觉着此事若不让他们知道也是不好。司命性子直率,月老缜密,若是当真瞒着,怕是伤了多年的情谊。 三人相视一笑,神殿云雾夹杂着香气,萦萦绕着三人,只将神殿清冷缭绕成欢宴。 三人细细论了一会,觉着这世回雪的命数实在只能这般,月老与司命劝千羽将回雪带下凡,也不让他将回雪的伤治好。只有回雪早些断了气,这世才算熬过头。 千羽心有百窍,自然是知晓他们说的在理,可让他眼睁睁看着回雪受尽焚体之痛,他如何做得到。 三人争执许久,待飞雁背驮着晚霞下凡间染透那虞渊,千羽终究应允了此事,他在回雪身上安了须守香,随着回雪又回了凡间。 月老司命长身立在云端,影影绰绰瞧见他们翻飞的衣袍如蝶,目光凝成长芒。待白鹤驮着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两人才收回目光。 司命终于长叹一声,唏嘘不已,摇晃着头缓缓走远。 月老回头瞧了一眼遮掩尘世的云烟,只淡淡的叹了口气,狭长的美眸闪烁惋惜。 千羽对神女是下了真心,竟追随她颠沛了如此之久。方才他下的须守香,可把神女所受的伤痛传输七分到千羽自身。无论皮肉,或是心魂。 “原以为你无情,如今才知你痴情。” 月老走远,声音细细幽幽,如同一缕消散在青铜鼎炉口出的袅袅青烟。只随着碧天的云海流转,化作清风,辗转下了尘世。 千羽携着回雪回到雁愁关,遣走白鹤之后,他便动身前去祖府。 刚一入关,便瞧见满街的百姓流窜在街巷,男女老少面露哀色,千羽略略一算,怕是八成的百姓被驱赶出来。 第二十四章 略蹙了眉,抱紧了怀里昏睡的回雪,径直往祖府而去。刚一踏入那门,满眼的素白裹遍祖府上下,千羽只觉奇怪,心下莫名不安,但只是踟蹰了一阵,便继续往祖府深处走去。 经过那长廊之时,千羽瞧见管家远远迎来,便站住脚。只等着他开口,果不其然,管家瞧见他,又探着脖子瞧了瞧怀里的人儿,脸色大变。 只堪堪跪下,冲着千羽便是重重一叩首。 千羽压下心头不解,只待管家磕完头,才徐徐开口:“多日不见,怎了?” 听见千羽开口,管家欢喜得一时忘了言语,待千羽差点要失去性子之前,管家连忙耷拉下脸,哭诉道:“公子您是不知啊!这几日祖毒师为了寻夫人,都把雁愁关给翻了底朝天,毒师是下了死命了,若不是公子及时到了,我们这等人怕是齐齐得去了啊!” “他在哪?”千羽问道,“让他去横萧院寻我。” “啊?”管家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抬头看去却不见了千羽,“公子……” 管家佝偻起身子,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四下空荡荡的,只剩下千羽身上残存的香味,才让管家知道方才的不是幻觉。 “让毒师去寻他,我这条老命算活到头了……”管家哭丧着脸,认命的往祖陌所在的存丘殿走去。 雁愁关仍旧是常年漫风沙,败军之后,连祖府都添了三分的素寂。那日祖陌回府,还是意气风发,笑意上眉头。全然不见败军神伤。 他穿过长廊,掠过满园的萋萋,只往着存丘殿去。他知晓沐华会在存丘殿等他的,因为他们约好了。 沐华定会在那等他,等着他得意而归,等着他带她避世独居,再不受尘世之扰。 可……祖陌没看见沐华。 存丘殿内一派荒凉,草凋木烬,头顶的天灰蒙的如同笼了一层厚重的浓雾。他心生不安,抬脚往殿内走去,急切的声音掩不住慌乱:“沐华、沐华!” 沐华没有出现,也没有用柔软的语调回应他的寻找。 祖陌看到了一滩黑灰,腿一下子就失了气力跪坐在地。祖陌对那黑灰再熟悉不过,那是被浮华噬灭后的亡者躯体。 “沐华,是你吗?”祖陌拢起一掌心的黑灰,声音却镇定得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眸子里翻涌着滔天的怒意,嘴角微微勾起,渗着戾气与悲伤。 他将地上的黑灰一抔一抔拢到他的毒罐里,剜了一碗自己的心头血,添上自己些许鬓发。 “空回雪,我定要你生不如死。”祖陌声音清浅,话语如雾如风,似乎只是一场虚幻。但祖陌眸底的怒火又确确的证实着,他对回雪的恨意。 祖陌在殿内不知待了多久,存丘殿门窗紧闭,看不清白日黑夜。他已下令将回雪找出,回雪夺走的一切,他要夺回来。就算夺不来,他也要她,生不如死,万念俱灰! 已是寂静了多日,祖陌端坐在桌前,手里挑着一根桃花簪,撩拨着黑色瓷瓶里的红色液体。一下一下的搅着,把桃花簪染得通红。 紧闭的门忽然小声的开了,阻挡在外的阳光堪破细缝,丝丝缕缕渗漏进了门,在深红地毯上铺了一层淡淡的光华。阳光攀爬到祖陌的衣角,由衣摆蔓延到他的眉眼。 祖陌微蹙起眉,眼睛仍是一眨不眨瞧着手里的桃花簪,半响才说道:“寻到她了?” 门外慢吞吞移来一个人影,管家跪倒在地,小声说道:“千羽公子带来了。” “他?”眸光终于颤了一颤,他抬眸看去,却被阳光灼痛了眼,“人呢。” “在,在横萧院。公子,公子……”管家实在没有胆子说下去,偷偷的看了一眼将要发怒的祖陌,连忙道,“公子让您去寻他。” 祖陌果然面色一沉,管家正认命的候着祖陌的打骂,谁知祖陌只是将手里的桃花簪拿着便走了。 以前为了避开千羽,祖陌特意让他住进祖府最偏僻的横萧院,如今虽然是疾步走着,都觉得这路还是太远了些。 约摸走了半盏茶时间,祖陌终于是看到横萧院的院门。他最不喜玉兰,但横萧院却被回雪种了满院的玉兰,瞧着那些玉似的瓣点缀在枝桠之间,祖陌心生烦躁。 若是沐华,她绝不会这般的……空回雪,你永远替代不了沐华,纵是她被你杀了,你也替代不了。 祖陌垂眸瞧了眼红艳的桃花簪,走进横萧院。刚入院便瞧见那千羽席地坐在玉兰树下,膝上安着一把玉琴。面前的竹榻躺着回雪,竹榻边安放着折鹤草,疏疏落落枝叶中隐隐约约掩着玉色小炉。 “好雅兴!”祖陌不由讥诮的说了一声,步子直往榻上的回雪走去。 抚弄着琴弦的指尖一顿,千羽略无奈的勾了勾唇。第三次了,第三次被人打断。他不过是想奏一曲相思给回雪听,看来是有些难了。 索性将玉琴竖着放在一旁,仰起头瞧着祖陌,闲淡而说:“闲云野鹤,欢喜便做,想到便做。” “好一个闲云野鹤!”祖陌抚上回雪的脸,眸光瞥见千羽那想发作却发作不得的样子,心里大快,“不知公子是把我的夫人带哪去了?让我好一通找。” “雪儿受伤如斯,我带她去疗伤了。” “嗬——真劳烦公子了,不过回雪毕竟是我夫人,我来便可。” 说罢祖陌便拽起回雪,毫不怜惜的将她甩下竹榻。 “嘶——” 昏睡好一阵的回雪被痛楚唤醒,只觉着身子像要裂开了一般。与此同时,千羽的身子也剧烈疼痛起来。 他的唇却微微勾起,七分就已经这样痛,那十分……千羽忽然很庆幸在回雪身上种了须守香,能替她受些疼痛。 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真的。 “起来!”祖陌不耐的斥责,抬起脚碰了碰回雪的肩膀,“什么时候像女人一般柔弱了!” “雪儿本来就是女子。”千羽衣袖一甩,将零落在衣上的玉兰花甩开,正色道,“需要好好守护怜惜的女子。” “别说了!” 听到心心念念的祖陌的指责,听见一直待她很好的千羽的维护。她心里交织着无力痛苦,心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只是对千羽一句制止的话。 对不起……千羽…… 回雪垂着头,不敢去看千羽的脸,也不敢去看祖陌的脸。她知道的,沐华可能,因为她而死了。祖陌他……他…… 撑着地的手猛的弯曲成拳,满腔的委屈该如何诉说,回雪不知道。 “既然醒了,便走吧。”祖陌冷哼了一声,随后将手里的桃花簪丢在回雪面前,“这给你。” 只听见“铛”的一声,血红的桃花簪落在她眼前,那抹妖艳的红霎时入了回雪的心。她微微探起头,将桃花簪攥在手里。有些忐忑的瞧着祖陌渐渐远去的背影,暗暗的鼓足勇气,起身便跟在祖陌后面了。 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冷清的玉兰花树,冷清的白衣公子。 一前一后的两人,之间隔着不过两步,可在千羽眼里,却像是隔了苍天碧海。回雪苦苦追逐着祖陌,他又何尝不是苦苦追逐着回雪呢?想来却释然了,只看着两人消失在拐角处,遗落下满院的悲伤,带去满院的风光。 “没事的,还有下辈子。”他抱起玉琴,仰头靠在玉兰树身,呆呆看着天上云卷云舒。想起月老跟司命的承诺,勾唇一笑。 “嗯,还有下辈子。” 第二十五章 距那次大战已经三月有余了,天气渐渐回暖。祖府的花草郁郁葱葱,衬得府里没了人气。 回雪一路跟着祖陌,绕过池塘上三尺宽的白石桥,穿过一条红木雕花长廊。水榭檐角高高飞起,上头布满青苍。不过是几月罢了,死物也同人一般渐渐老去。 没错,人也在老去。祖陌的背影常微微躬着,傲慢之中隐隐自卑。他腰间佩的是一个装满□□的黑色囊袋,以便随时将敌人杀死。 祖陌看上去似乎没有改变,但也仅仅是看上去。 五角飞檐,雕麒麟的石柱撑起青色的顶。祖陌拣了个石凳坐下,从黑色囊袋掏出一瓶黑色小瓶。他瞧了一旁站着的回雪,将瓶里的血色液体尽数倒在早就备好的杯盏。 “喝了它。”祖陌命令道,“现在。” “是。”简短直接的应允,没有过多犹豫。回雪上前,只瞧了一眼杯盏里潋滟生辉的液体,仰头灌入喉里。 祖陌满意的笑了笑,嘴角扯开一个讥诮的弧度:“空回雪,你可知方才的是什么?” “入骨。” “原来你知道。”祖陌微挑起眉,看着回雪手里的杯盏,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你杀了沐华!所以才这般饮下入骨求我饶恕吗!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饶恕你!沐华永远回不来了!她回不来了!” 手里杯盏脱落,碰触到坚硬的地面后破碎,回雪慢慢的垂下头,凝视着地上的碎片。就像她期盼了一次又一次的事物消散,把她的心折磨成一片一片。 她就像一只飞蛾,痴狂的投身温暖。最后被温暖肆虐成了灰烬,却还至死不渝。 她说,我当然知道那是入骨啊……你忘了么?我是毒啊,你最烈的毒啊。入骨,入骨相思,入骨痴迷。但祖陌,我哪里还需要入骨呢……不需要它,我也对你…… 她说,那日沐华寻我,我只是去找你而已,我没有……真的没有,真的…… 回雪说着说着笑了,笑着笑着哭了,她拾起最后一片碎片,随后将它们投入碧绿如翠的潭中。一声闷响罢了,半朵水花都没有溅起。如同虚幻的痴念,痛己毁己,终不过轻如尘埃,淡如云烟。 祖陌上前,将回雪发间的桃花簪仔细安好,抚上回雪的脸道:“既然你知道,那你如何打算?” 她对上他不含一丝温情的眼,嘴角绽开明媚笑靥:“回雪,都听你的。” “这才是一个奴,空回雪。”祖陌勾起唇,随即指尖在回雪脸上摩挲着,留下几道浅浅的细线,“随我去沐华的墓吧,让她原谅你。” 随即拔下回雪的桃花簪,又藏进袖里。走之前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着回雪说:“沐华那么善良,她会原谅你,我替她恶毒,所以我不会原谅你。” “但凭主人处罚。” “一切?” “是。” “很好的毒,很好的奴。” 是吗?回雪看着祖陌的背影,仍旧是傲慢却隐隐自卑的微躬着腰,在暖色的阳里渗出寒霜。祖陌,不管你如何,我都…… 入骨相思,入骨痴迷…… 回暖的时节,熄了战火的雁愁关还是一片破败。祖陌将回雪带出祖府,一路往雁愁关最东那片树林而去。粗石铺就一路蜿蜒躺在林间,枝桠累累繁叶,阳光堪破树叶叠眼疏疏的撒在两人肩上。 回雪醒来不久,精神气未免不好。祖陌俨然没有考虑回雪的身子,只越走越快,越走脚步越乱。修长瘦削的肩膀微微下沉,脚步杂乱匆忙。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像是一声一声的斥问。不断让回雪明白,祖陌待沐华是极好的,好到连一丝半缕的好都不肯分给她。 沐华的墓在最深处的林里,在百里荒凉的雁愁关,祖陌竟在沐华的墓前栽了一株桃花,叠叠的绯色如同晚霞燃遍天色,风拂粉雨簌簌而落。回雪眼前一朵桃花飘零而落,恍惚间像是看到沐华眉间的桃花,潋滟娇媚,是她没有的风情。 祖陌在沐华碑前站住,对着回雪冷冷一瞥。 “跪下。” 她默默不作声,在碑前三步重重跪下。随着膝盖触地渗入一丝疼痛,在胸里方寸之地也有一丝疼痛蔓延开来。随着祖陌扯着她的发丝往地上磕去而愈发强烈。 她伏在地上久久不起,眼角或是有冰凉滑落,又或是地上青草今早的露水。 “沐华,我不该让你去寻空回雪的,我忘了,她是毒,她是毒啊——沐华……你回来……回来……” 祖陌悲恸声音如十月寒风,又如三尺长剑,只把回雪的心一下一下割着。原来他可以这般温柔说话,原来他是可以的。 一人跪着无声哭泣,一人抚着墓碑轻轻言语。漫天的桃花像极了一场绯色的雪,缱绻在微弱的风里。 桃花树下两人不作声,墓碑冰冷无情。玉兰树下一人暗惆怅,玉琴封存无音。到底谁的痴迷害了谁,无人知晓。 是夜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没有预兆。满树桃花被雨水浸湿,香气却愈发的浓郁。回雪仍是跪在墓前,祖陌却不知何时坐在墓碑的后面。他靠着墓碑,狭长阴鸷眸子紧闭,长睫扶着下落的雨水,如同凝了寒露。 回雪终是撑不住晕了过去,一朵桃花恰好落在她的眉间。只可惜,如何也不像沐华的那一朵。 待她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也大亮。丝丝缕缕的凉风侵入她单薄衣衫,回雪疲意便去了七八分。颤着身子走了两步又倒下,低头一看才发觉膝上已是烂了一片。 “祖陌、祖陌。”回雪低低唤着,却始终不见祖陌应声。但祖陌不予回应已是常事,回雪无奈笑了笑,愣是硬撑着走到祖陌面前。 “祖陌。”回雪大着声音唤了一声,可祖陌仍是没有回答。 她不甘心,小心翼翼探出手:“祖陌、祖陌。” 祖陌睡的极为轻浅,只要有半分声响定会立即睁眼,可如今回雪推他他都不曾睁眼。回雪忽然有些怕了,指尖瞬间侵上一层冰寒。 她双手推着祖陌的胸膛,脸色苍白如雪,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不断唤着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更急切,一声比一声更慌张。 “祖陌、祖陌!” “祖陌、祖陌……” “祖陌……祖陌啊……” 冰凉的指尖始终不敢探上祖陌的鼻息,她怕,她真的怕。 她一把抱住祖陌,无处安放的手触到他发凉生硬的身子,心顿时凉了半截。 “祖陌,我做什么都行,你要我生我生,你要我死我死。你别吓我,不要吓我……”脑里一片混沌,她不断摇晃着怀里的祖陌,忽然他黑色衣袍掉落一抹红艳。 回雪执起一看,原是他昨日安在她发上的桃花簪。因沾了雨水的缘故,桃花瓣微微湿润,回雪将它紧紧攥在手里,忽然从指间处看到丝丝的红色。摊手一看,昨日还红艳似血的桃花已化为粉色。 淡淡血色狼狈的遗留,灼伤回雪的眼。 “祖陌,你竟恨我到这般地步。” 祖陌体质异于常人,越是霸道的毒越是能让祖陌活得更长。她是浮华,若是她在一日,祖陌便可多活三年。但世间万物皆是有相克之物,浮华自然不会例外。 浮华,浮生一梦,踏碎繁华。回雪记得,中了浮华一毒便只有入骨可解,但对浮华毒本身却是无任何影响。回雪只当做祖陌想惩处她,却不料祖陌早就有了自尽的念头。 第二十六章 她常在祖陌身边,祖陌体内早已渗入浮华之毒,而被抹上入骨毒的桃花簪也在祖陌不时的触碰里一点一滴渗入。两毒相遇互相化解,祖陌体内无毒,又故意远离于她。才在一夜间死去。 他走了,随着沐华。可他留给她的是无边无际的思念,那入骨之毒与浮华之毒同存于她的体内,日夜焚体之苦已不重要,可日夜焚心之苦又该如何熬过…… 回雪淡淡笑着,抱着祖陌看着碧蓝如洗的苍穹,忽然就笑了。 原来,你想要我爱而不得,生不如死。原来,你这么爱她这么恨我。 也罢,也罢。 她把祖陌跟沐华埋在一起,其实沐华也不过是剩下几抔黑灰罢了。人不过是如此,一生颠沛也好安稳也好,凄凉也好欢喜也好。最终不过是归于厚土,化作尘埃。 回雪再没回祖府,她不知道千羽会如何,她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更多的事。她只想离开,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安安静静的过完已经没有念想的余生。 邺北已经是黎楚的天下,曾经的皇室死的死逃的逃,没有半分往日的风光高贵。果真是亡了。 千羽久待不见回雪,着急之下再次用了神力,寻得回雪在一处荒山之中。便遣了他的白鹤,日夜照看回雪。 回雪如今不愿有任何人打扰她,千羽清楚。因为须守香的缘故,回雪身上心上的痛苦全都有七分是他受着。她疼,他也疼。她想要离开,他便安静守着。她不爱,他便等到她爱。 时间无情,用冰冷的步伐漫过岁月。转眼五十载,回雪已是白发苍苍,祖府也破败得不成样子。以前时不时反黎楚的邺北人氏也销声匿迹。一切都在变,一切都在老去。用曾经的骄傲迎来新的事物,最终化为狼狈的残辉。 唯一不变的,只有千羽。他是神,不死不老,最可幸也最可悲。周遭老去,他一如故。花开花落,草枯草荣,在他眼里不过是漫长的反复。唯一值得他欢喜的,便是看着回雪一点点老去。 曾经她匆匆的死去,他匆匆的追随,从来不曾慢待岁月,如今倒也算圆满了。 春去秋来,山间白雪替了夏雨。回雪依然忘却不了祖陌,那个毁她却也成就她的男子。 每每桃花缤纷时节,她总忘不了那一袭黑色衣衫。到底是入骨之毒将她的心束缚了,还是她本就对祖陌情根深种。 回雪并未深究,如今的她早被岁月风霜肆虐,已经不是当年会为了情痴缠成狂的女子。只是在桃花飞舞之时,还是会想起那些过往。 一切一切都想起,为她而死的娘亲,被当做浮华毒引的孩子。她已经全部忆起,但没有半分怨恨祖陌,女人的一生,总有个男子能让她生痴生念生狂。 但回雪唯一没有想起的,是那年玉兰树下,闲云野鹤般的男子。 回雪走在桃花飘零的时节,那时薄云依稀几缕,她就阖目在桃花树下,任着桃花覆满她的眼。悄悄没了气息。 绯色旋,雪出其间。我有所思往黄泉,半生岁月浮生流年,白发换朱颜。此情入骨终究涣,珠泪纠缠。作念。 祖陌啊,若是来生,我一定不要遇见你。爱你已经耗费我太多太多的欢喜,所以我用了一生来悲伤。 对不起,今生我不该爱你。 后来,回雪被千羽带走,好生的埋在桃花树下,他明白回雪一直记挂的是祖陌。至始至终,都是祖陌。 这场纠缠终究是落幕了,他抱起玉琴,乘着白鹤回到在京城的制香坊,想要再瞧一眼他曾经居住的旧地。 邺北虽被灭,但那地方还是那地方,青石小巷仍旧是湿漉漉的的模样,推开那扇已然破旧的木门,瞧见一老妇人在研磨香料,微怔之后便要离去。 身后老妇却开口唤他,沙哑声音里噙着错杂。 “千羽公子?是,是你?” “你是?”千羽看了她一眼,隐隐约约似乎有些印象,但却实在想不起是谁。 “我是百……没、老身认错人了……” 千羽没有注意到老妇脸上一闪而过的惆怅,只是转身离开,在拐角处乘着白鹤往天上而去。 老妇还在原地怅然,凝视着千羽消失的地方久久不能回神。安静之际,屋内走出一老者,眉宇间颇有贵气。 “百花,方才你同谁在说话?” 老妇倏地回神,低头研磨着沉香屑。 淡淡地吐口气,道:“没有,风大而已。” 千羽,她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他,在最好的年华爱上他,在最好的年华看着他去了边荒,在最好的年华没能嫁给他。曾经她是高高在上的邺北百花公主,他是闲云野鹤的炼香师。如今她是安身小屋的平庸老妇,他却还是一如旧日那般的清华无双。 若是她对他还存着一丝痴念,如今也尽数被岁月摧毁。 花的命数,就是在风里娇媚,在风里萧瑟,如此便算,一生无憾。 回雪死后,照例去了黄泉。在黄泉路尽头有条忘川河,忘川河河畔有痴心的魂魄守候千年只为不忘前世可去寻来恋人。 她很少看见魂魄会待在忘川里,但这次她真的见着了,还是她极为熟悉的面孔。 忘川河内,有一黑衣男子,阴鸷的眸,勾勒讥诮的唇,那是祖陌,回雪怎样也不会认错。 孟婆见回雪怔怔地看着忘川内的男子,出言解释。 这人前世是毒师,心狠毒辣但也是可怜的痴情人。 回雪略一想,苦笑道,他可是为他心上人如此的? 孟婆叹了口气,其实这也算是还债罢了。他今生爱上的女子,也曾在忘川内等待他千年。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许是在黄泉路上瞧了你许多次,吸取了你些许魂灵罢。她待了千年换来男子一世怜爱,也算是了了心愿。 回雪听完一怔,抚上自己的脸深思一会旋即笑开。原来是沐华在忘川中吸食了她的魂灵,瞧了她的模样才这般像她。原来沐华待了祖陌千年,原来他们之间早已注定,原来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横在他们之间罢了。 回雪接过孟婆递来的孟婆汤,仰头灌下。走进轮回道里,随着她的投胎,司命的簿子也翻动到了末页,月老的红绳也蔓延开来。 末页一片空白,红线一缕无牵。 终于,不再是上天注定。 第二十七章 最后一世。 沧海翻涌的浪花,在岁月风霜里浮沉。沧海之上凌跃飞鸟,一声长啼冲上云霄。就如同一场虚幻的梦,终将惊醒。梦里纠缠,梦外难断。也许,人生本就如梦,又也许,痴缠要在梦外续罢了。 戏本子里常说,在那片云雾游离的天际有着仙宫神域,上头萧肃立着不老不灭的仙家,用俯瞰众生淡漠疏离的模样,听着众人的祷告。 这样的地方,在这里真的存在。而那样淡漠疏离的神仙,也真的存在。只是在诸多仙家的里头,总有些性子怪癖的。 譬如不惜为兄弟违背天帝命令的司命与月老,譬如恋上戴罪的神女甘愿随她世世煎熬的千羽神君。 神非无情,不过未情。月老如今,是真的知晓这话的意思。月老红袍加身,银色发丝高高束起,修长五指缠着丝缕红线,一思一念间,便牵动地上痴男怨女的相思愿。 月老端坐在月楼外的丹桂前,瞧着神女的姻缘线,长长一声喟叹。 叹声过后,就走来手捧司命簿的司命,司命扯着笑调侃道:“怎么,千羽不争气被情给缠住了,你这月下老人该不是也想着了吧?” 月老微怔,待司命大大咧咧坐下后,似笑非笑的呵了一声:“这话你竟也说出来,若是被人听了去,你我这条命算是不保了。”“哎!这话说的,你这月楼哪有人来,就算是被人知晓了,也不过是受罚罢了。不老不灭?我算是受够咯!”司命嘿嘿的笑了声,一把就折下一枝丹桂,放在鼻尖细细嗅着,忽然可惜道:“这么好的丹桂,若是千羽在,一定会做些好香分我的。” “不过是再等上百年罢了,转眼间罢了。”月老出言劝慰道,目光凝视着神女那条没有尽头的红线,暗暗叹着,但愿今生他能如愿罢。 “也是,不过是百年。”司命将手里丹桂折断放在一旁,脸色阴郁起来,忽然正色道:“月老,这次恐怕没那么简单。” “哦?你可是有什么消息?”月老从来没见过司命这般模样,不以为然的脸色下也透着一些焦急。 司命瞥了一眼司命簿上的名字,道:“金甲妖王也入世了。” “什么!”月老大惊,“那神女会不会……” “也许,这才是千羽最大的难关吧。”司命接过月老的话,眸光飘忽似要穿透那飞转流云。 金甲妖王,那是千年前险些颠覆三界的魔头,也是千年前神女爱上的男子。神女见不得妖王受苦,将他身上的封魔咒解开,造成天下大乱,混沌,穷奇,梼杌,饕餮一并被放出,人间哀嚎四起,枯骨成山。所幸仙家倾力,才将妖王击溃。 本以为妖王早已灰飞烟灭,想不到如今竟混入人间…… 正思忖着,两三只白鹤闲然飞过,让两人不安的心平白安稳下来,忽然就释然,就是千羽那个脾性,怕是金甲妖王在他面前出现,他也不见得有多么惊诧吧。 至于神女,就看两人造化了。 两人会心一笑,月老令白鹤衔来棋盘,在月楼外下起了棋。 云雾缭绕,暗香浮动,从天界刮下去的一缕风,卷起人间又一场戏幕。 两人不知道的是,一贯淡定的千羽遇到神女的事,不管多小的事,也会变得很不淡定。 人间一直是不变的模样,唯一变的或许就是朝代更替了吧。千羽在人间呆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也算是见到这改朝换代的动荡。 以前还识得的人尽数老去或死亡,唯有他一个人还是闲云野鹤般的公子模样,因为原先的制香坊有人住了,千羽便挪到一处幽山,春时花开得繁华,秋时叶落得匆忙,也算是好地儿。 但一个人未免也苍凉了些,千羽时常这般想着。每每闲暇之时,总想起她的模样,心里的苍凉便少一分,无碍无碍,左右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很快…… 上天也许还算眷顾他,让他等了三年,终于迎来了她。 那是山谷正深秋的季节,千羽悉心栽培的墨菊总算是开了。因为墨菊比一般旁的菊要晚开些,所以山谷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紫红色的浪潮。雅淡的墨菊清香渗在空里,清逸的姿态在秋风遗世独立。 那日千羽倚在树下,眯着眸子瞧着满谷的墨菊,心里刚想着她的模样,面前的墨菊就颤了颤。直起身子仔细一瞧,原是有人在墨菊丛里,那人只是匍匐着,所以千羽只能看见那人的背。 那人瞧上去还很瘦小,一时分不清是男是女。千羽瞧了一会,说道:“抬头。” 那人小小的身子一颤,头还是低垂着。千羽见状,只皱了皱眉便转身走了:“走时候小心些,别弄坏我的墨菊。” 待千羽转身后,那人懵懵怔怔抬起头,一片脏兮兮的脸上只留一双滴溜溜直转的眼睛。那人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身上的稚气大半未脱,凤眸小嘴,一看便是女娃。她怯生生看着身前那修长清逸如竹的背影,小声开了口:“大哥哥……我……” “嗯?”千羽脚步一顿,扭头一看便霎时站定在地,“你……你来了?” 内心狂喜如潮翻涌,汇到眸底凝成波光,最后化作嘴角的淡淡扬起。女孩虽还小,但眉眼都是她的模样,黛眉凤眸,琼鼻朱唇,秋水为神玉为骨,顾盼间是特有的风情。 她来了,她真的来了。 女孩似乎被骇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往后爬了几步。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些人手里逃出,她可不想再做任何人的奴隶。 “你莫怕,莫怕。”见自己把她吓着了,千羽连忙安慰,旋即问道,“你唤什么名字,家住哪,我送你回家。” “我没有名字,没有家。”听到家的字眼,眸子隐蕴苍凉,那本不该是一个十岁女孩所有的。 千羽无言,因为司命并未写上她的命数,所以千羽也算不出,她究竟受了什么苦难。心里愈发的疼,愈发的愧,都是他没有好好护着她…… 女孩眼底眸光转了转,滟滟如同三月春水。她低下头,身体匍匐着,如同跪拜一般。 “大哥哥,你能留着我吗?”顿了顿,补充道,“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可以做的!” 千羽无声干笑,敛去眼底伤色,蹲下身子看着那还不断在发抖的女孩,一把折下一枝墨菊。 “大哥哥什么都会做,不用你来做。” 女孩闻言,呆呆抬起头,因为千羽不肯收留她,正要多说几句,千羽就开口了。 “大哥哥很怕一个人,所以你陪着大哥哥好不好?” “嗯!”女孩怔了片刻后便连连点头,正要再次垂下脑袋,就被千羽一把扶起。 千羽单腿跪着,轻轻拂出女孩脸上的尘土,心思转了转,想到她做神女之时的名字,轻声唤道:“唤你浮桑好不好?” 第二十八章 女孩也不知道是怎么,只觉得那天的墨菊格外的好看,那天的白衣公子格外的温暖。傻乎乎的就点了点脑袋,扯着那片白花花的衣角,跟着她的大哥哥住在幽山里一个幽深安然的小木屋里。 如同世外神仙居,让她忘却自己还是置身于俗世里。 浮桑记得,白衣飘飘的公子叫做千羽,她唤他羽哥哥时,他总是会笑得满脸霞色。 羽哥哥从来没有发过火,一直都是那样温柔的模样。 羽哥哥喜欢花,喜欢树,喜欢一切有生命却不会叫唤的东西。 羽哥哥还会做很好闻的香料,若是她想要,羽哥哥会掏尽所有的香料,供她玩耍或是供她浪费。 羽哥哥很奇怪,他永远不会变。当十岁的浮桑变成十五岁的时候,羽哥哥还是五年前的模样,站着如松间竹,坐着如云间鹤。淡淡然然的模样,噙了丝丝缕缕不为外人道的温暖。 那次杜若花开,蔓延了一片清雅入了十五岁浮桑的眼。她折下一朵又一朵,最后挑出最好的那朵放在羽哥哥的乳炉旁,剩下的杜若全被浮桑撒在屋外三里的小溪里。 素色溪流激起碧色水花,那些个杜若像是被铺在水面一般,将那条本就不算宽的溪流用花色连成了岸。 那天风有些急,杜若不一会儿就随着水流而去,流向幽山之外,流向浮桑隔了五年的尘间。 她忽然有些想出去外面看看,转身便跑去羽哥哥身边,正好瞧见羽哥哥对着那满地的败叶发怔,心里一颤。 方才她采杜若的时候实在是太不当心了,把好端端的花草都给踩死了。浮桑耷拉着脑袋,只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她实在是被羽哥哥宠坏了,宠到什么都做不好。这样一想着,便有些埋怨自己,眼珠滴溜溜在眼眶转着,咬着嘴巴拧巴着自己的红色衣衫。 “桑儿,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千羽瞧着那些破败的花草,暗暗的叹了口气,方回头便瞧见浮桑站在身后一言不发,瞧着是可怜极了。 浮桑微微摇摇头,怯怯说道:“我不是故意弄坏花草的,真的……” 千羽了然,安抚的笑了笑。帮着浮桑拭去在眼角打转的泪,眸光一扫,瞧见躺在乳炉边开的正好的杜若,惊喜道“那杜若可是桑儿摘的给我的?” 浮桑点点头,看着千羽将那f杜若小心翼翼放在锦帕。忽然问道:“羽哥哥,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变?” 千羽包着杜若的指尖一颤,眸光不经意流露几分黯淡后又复了原先的神色,很是认真说着:“因为我要陪桑儿很久很久,所以我不能老。” “陪我多久?”浮桑忽然有些好奇,连忙问道。 “桑儿希望是多久就多久。” “一辈子!” 千羽愣了愣,后重重点了点头:“一辈子。” 得了千羽允诺的浮桑好像格外开心,全然忘了方才还为踩死了花草而难过的事,蹦着跳着淡出千羽的视线。 远远看着那抹娇俏红艳,耳边不断回响方才浮桑说的话。满满的喜悦盛在心里,化作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甜甜笑意。 一辈子,他多想跟她一辈子。他等了她这么久,也不过是为了能有安安稳稳的一辈子…… 一向平稳日子如同沉缓而行的江河,沿着岸的方向往深海而去。汇入深海那刹便失却沉静,卷起滔天万丈巨浪,恰是淡出幽山峡谷的时候。 那天浮桑想要出幽山,千羽虽是不愿,但实在不懂如何拒绝浮桑。便遂了她的意思,陪着她一起出了幽山。 千羽手里有赚钱的法子,出了幽山之后竟没让浮桑受什么罪,反倒是一天到晚都好吃好喝。玩累了往江边走上一走,拐两三个道,路过四五间小院,便能瞧见他们在尘世的家。 院子不是很大,却种着六七棵玉兰树,□□月风稍稍大,将满院玉兰吹得缤纷,十里都能嗅到淡香。 浮桑很欢喜那家,终日站在玉兰树下,亭亭玉立的模样常使千羽想起浮桑还是回雪的时候。一样的人,心境却大不同了。 以前她是别人的妻,他纵是相思再苦也不能伤她幸福。如今她是浮桑,能与他安稳过完一辈子也就圆满了。 这般想着,欢喜更甚。抬脚走到浮桑身边,替她轻轻抚顺了额前散落的发。 忽然门前浩浩荡荡闯过四匹大马,马蹄飞扬起满地尘沙。千羽淡淡看着,仍旧是专心抚直浮桑的发。 而马蹄声却在此时缓了下来,确切的说,缓在他们的门前。 “羽哥哥……”浮桑小声的唤了唤千羽,身子躲在千羽身后,只探出一双墨玉眸子瞧着那匹无端停在他们门前的褐色老马。 老马身上有一抹张扬的红,那红裹着一男子。剑眉横扫,凤眼睥睨着,如同要踏碎这个世间。 浮桑寻常也是欢喜穿红裳的,她也见过许多穿红裳的人。可把红裳穿得如此张狂傲慢的,她从未见过。 正想着看真切些,眼前一只温凉的手覆上她的双眸。浮桑嘟囔了一声羽哥哥,但却没挣扎着拿开千羽的手。 因为羽哥哥永远是为了她好,她知道。 但这次,她的羽哥哥不是怕她受到伤害,而是怕她回忆起不该回忆的过去。 千羽凝视着门外的男子,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 他来了,他竟也来了! 当初天界大乱,他虽然是闲游在外,可也是见过他一面的。红裳赤眸,睥睨一切,似乎要将全身的肆意张狂来踏碎繁华。 那是浮桑恋上的男子,金甲……妖王。 金甲妖王看上去不过二十年纪,想必是投胎了罢。虽说是重新投胎了,但那张狂的模样倒是一点未变。 不过所幸的是,他现如今是没有任何记忆的。 千羽这般想着,缓缓松开覆在浮桑眼上的手,淡淡的瞧着门外的金甲妖王。好半响见他还是在门外一动不动,有些莫名其妙了。便走上前去,手扶上门板。当着那金甲妖王的面将门轻轻合上,有些年代的梨木在闭合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这场莫名的安静里格外明显。 千羽关好门后,拍去了手上本来就没有的灰尘,一把拉过在原地发呆的浮桑。 “桑儿,我们去吃点……” “轰”的一声,将千羽将要说完的话打断。 浮桑身子一颤,扭头看去。只见那门已然破碎,在灰尘浮沉中她看到了一抹红艳,还有那双张狂傲慢的眸子。 刹那间,浮桑感觉浑身被什么击中了一般。那双眸子的神色,像满树满树的花开中,忽然刮起的飓风。浮桑只觉着熟悉,熟悉的心动,熟悉的心伤。 许是她的神情太过明显的表露了她内心的错杂,千羽瞧了她一眼便觉着堕入无底深渊。绝望,无措,仓皇,狼狈。 狼狈得只想逃跑,狼狈得只想把面前的男子抹灭。 浮桑呆怔瞧着那红衣男子,千羽始终瞧着浮桑。两人心思各异,一时沉默。而那一脚踢毁门的男子不屑的扫了扫院子,最终嘴角一撇,说道:“这里归爷了!” 随后宛若无人的踏过一地的碎屑,一把扼住千羽的喉。眯着眸子咧嘴一笑,眸底翻涌所谓邪魅。 “好大胆子,你这家伙可知晓爷是谁?” 浮桑回过神来,小脸吓的苍白。一把抓住那让她莫名熟悉的男子的手,嘴里嚷着:“快放开羽哥哥!放开!” 未等那人性子发作,千羽先一步拿开那扼在他脖上的手,将浮桑护在身后。无悲无喜无波无澜的看着脸色阴沉得要杀人的男子。 “不知道。”千羽瞥了一眼男子腰间的佩玉,又道,“难为你把佩玉戴得如此显眼,我的确是不知晓。” 男子一张俊脸气得发红,一把扯下腰间的佩玉将其扔在地上。 “还不给爷滚出来!” 男子话音一落,那三人便驾着马先后冲入院子,又一齐拔出腰间的佩剑,其中一个看上去头目样子的中年男子将剑锋对着千羽,厉声喝道:“大胆刁民,见到尉迟少主竟不下跪!” 尉迟少主? 浮桑歪着头,从千羽的背后探出清丽缱绻的秋水眸子,直瞅着一脸跋扈的红衣男子。 与此同时那尉迟少主觉察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眸不耐一扫,恰好对上浮桑探寻似的目光。他无端被那清丽的眸光敛去半分跋扈,片刻回神后却是不屑的哼了一声。 两人细微目光往来被千羽看得一清二楚,终究是不愿由着这般下去,只问那中年男子:“为何要跪。” “爷是尉迟家独子尉迟晔然。”红衣男子上前走到千羽面前,一字一句说着,“尉迟家代表着什么,别告诉爷你这家伙不知晓。” 千羽听罢,抱臂有些不解的看了尉迟晔然一眼,反问:“难道尉迟的当家没告知你,小人千羽是尉迟家请来的炼香师?” 尉迟晔然闻言,脸色顿时便难看起来,但跋扈语气却是一点都没有收敛:“你是那个炼香师?” “不错。” 几乎是话落之时,尉迟晔然忽然上前,右掌弯曲成龙爪模样,指甲在阳下闪烁着虚幻的光芒。他嘴角高傲扬起,只要他的手再前进一寸,这炼香师的脸也算是没了。 “羽哥哥!”一旁的浮桑骇了一跳,本想上前拦住那什么尉迟少主,可她又担心只要自己上前一步,羽哥哥就会被那尉迟少主伤了。 她的羽哥哥那么无欲无求的人,那么纯粹如月华的人,怎么会跟那么可怕的人有纠缠。 “爷不想打女的,滚。”尉迟晔然眸光厌恶的瞥了浮桑一眼,指尖渐渐触到千羽的脸,戏谑道,“爷当那炼香师有多大来头,不过是你这般细皮嫩肉的小白脸罢了。” “方才的小姑娘可是你情人?看着倒是对你在意的很,且让爷试试,没了这张好皮囊的你是不是还能骗到女人。” 第二十九章 尉迟晔然边说着,指尖边漫入千羽的脸。渐渐渗出的丝丝鲜红让他欢喜不已,动作愈发缓下来,想细细看那伤口变深的模样。 千羽蹙起眉头,暗想着就算是投胎了妖王也是妖王,这种以杀人肆虐的癖好真是一点未改。他虽是神,但被妖王伤了,那伤也是一时半会好不了的,这般想着,千羽一把抓住不肯停止手里动作的尉迟晔然。 毫不犹豫的拔出刺入自己脸里的手,鲜红喷洒而出,落在尉迟晔然张狂的红衣上,倒看不出什么血色。 浮桑厉声尖叫一声,不知哪来胆量一把推开尉迟晔然,只泪汪汪噙着一张小脸仰头看着千羽。她本想好好瞧瞧羽哥哥的伤口,可羽哥哥却用手捂住伤口。只有那不安分从指尖探出的血色告知浮桑,羽哥哥伤得不浅。 “羽哥哥!”浮桑也是个急性子,看不到千羽的伤势到底如何已有些着急了,便也忘却此时的院里还有尉迟晔然和三个莫名的男子,只一把拽住千羽紧捂着的手,“给我看看!” 千羽心下颇动容,但实在不愿浮桑见着他破损容颜,也实在不愿浮桑在小小年纪便见了不该见的鲜血。 只得伸出空着的手安抚的摸摸浮桑的脑袋,轻声让她乖乖待着,便上前一步,恰好将浮桑整个人挡在身后。 “现在离开。” 尉迟晔然还是第一次被人不放在眼里,往常跋扈猖狂惯了,此时被千羽这般对待,只恨不得将千羽的脖子拧断。正要发作之时,那中年男子赶忙上前劝道:“少主,若是主上知晓了,必然大怒。” 随即打量打量千羽,附在尉迟晔然耳边低声道:“此人的确是炼香师千羽公子,实在于尉迟家太过重要,若是尉迟家失了这等人才,于尉迟家的地位不利。” 尉迟晔然虽是跋扈,却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好不容易才压下怒意,微微赤色的眸子波光流转,旋即扯开一个不算真挚的邪笑。 “爷方才开个玩笑,误伤了你。”尉迟晔然抚平衣衫褶皱,道,“既是爷尉迟家的炼香师,为了赔罪,便随爷去尉迟家吧。” 话音刚落,浮桑便从千羽身后蹿了出来。双手张开横在两人中间,颤着身子冲尉迟晔然道:“不去!羽哥哥不去!” 尉迟晔然一愣,着实没想到那小姑娘胆子居然如此大,换作往日怕是早就将这种当面拂他面子的人杀死,可一对上那小姑娘清丽的秋水眸子,忽然觉得很熟悉。 内心在默然告诉他,不要伤害面前的小姑娘。尉迟晔然觉得他会后悔,若是伤了那小姑娘,他会后悔。 “桑儿……”千羽低低唤出声来,捂着脸的手不禁抓紧,脸上的疼痛似乎一瞬间全然消失了去,只剩下满心的蜜意。他的心沉沦着,在浮桑的维护里慢慢沉沦。 只愿沉沦不醒,一世有她。 最终千羽还是去了尉迟家,连同浮桑。 尉迟家做的是买卖营生,尉迟一家出过骁勇的将军,运筹帷幄的军师,也曾有济世救人的医者。 尉迟老爷混迹江湖,在江湖里颇有些威名。前尉迟主上辞世后,尉迟老爷便归了尉迟家,做起了买卖营生。 亏得尉迟老爷在江湖里的威名远扬,黑白两道都有些交情,加上他胆大心细,把生意是做得有声有色,几十载的时光,这尉迟家可谓是富可敌国。 尉迟家如斯便又添上了一抹光彩,人人皆仰慕尉迟家,而尉迟晔然乃尉迟家唯一的子嗣,更是从小受尽宠爱,无人会拂他半点意。 所以从小便养尊处优的尉迟晔然,自然是受不得千羽方才对他的不屑一顾,但他确是不能对他动手。 尉迟晔然一手拽着缰绳,睨了眼走在身后的两人,不由怒火中烧。 方才他有意羞辱千羽,借着马少的由头,便让千羽同那小姑娘走着。千羽是尉迟家的炼香师,如今更是被他请来的客,这般跟在马旁便如同奴仆。 他骑上马居高临下正预备瞧瞧千羽怒恼的模样,可谁知那千羽竟云淡风轻的点点头。一派悠闲的跟在马旁,哪里能见着半分的低贱之意。 一招不得逞,心里郁燥不已,但也无法做得太过,也只好一昧忍了。 尉迟晔然不屑的哼了一声,自顾自驱马往尉迟府邸而去,仿佛忘却还跟在后头之人的模样。 尉迟家算不得远,平素里除了来来往往的杂役倒也没有旁的人了。但今日尉迟府外却是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谩骂,讥笑,窃语,怀疑的模样噙在那些人的脸上。 尉迟晔然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众生百态。 天生的跋扈令他对这些聒噪的路人起了厌烦,尉迟府哪里是这些下等的人可以来吵闹的? 尉迟晔然这般想着,双腿一夹马肚子就往人群而去。老马身躯庞大,力气也实在不小,愣是在人群间开了条路出来。尉迟晔然昂起头,红色的衣衫赤如烈焰,像是一团太阳遗留的火焰。 可尉迟晔然发现,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再没有当初的畏惧。 讥讽,嘲笑,甚至是不屑。 尉迟晔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些低贱的人怎么可能这样看着他! 他一怒,手猛的一扯缰绳,老马吃痛嘶鸣,四蹄胡乱踏着,虚浮起地上尘屑。离马较近的人皆被撞倒,呼啦啦便倒了一地的人,呼痛不绝。 尉迟晔然看着,嘴角愈发的上扬,赤色眸子隐隐透出的邪魅将尉迟晔然染成了不是凡人的模样。 他扫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人,不屑的哼了一声。马头一转就要踏入尉迟府门,可穿过人群他才看到,自己的母亲跌坐在地,只穿着一件深色里衣,云鬓珠翠散落一地。 她一向高昂的头如今却低垂着,削肩隐隐颤抖着。似乎感觉到尉迟晔然呆愕的目光,她缓缓抬起眸来,只见一张端华俏丽的脸纵横着伤疤,许是鞭子抽打的。 尉迟晔然错愕片刻后当即便怒了,翻身跳下马扶起母亲,怒道:“谁做的!” 嘶吼的声音如同巨兽震怒,不带一丝强压的怒意奔涌而出,方才还在看好戏的人连连后退,尉迟晔然眸光凛然一扫,却在千羽同那小姑娘的身上顿住了。 怒意错杂,本想给他一个教训,如今却被他看了笑话去。 瞥见尉迟晔然眸底翻涌的怒意和羞耻,千羽轻轻牵住浮桑的手,不留痕迹的转个身子,背对着人群站着。 不过转身之距,却仿佛他早已于世相隔,非红尘杂事能将他拖累于红尘。 “羽哥哥,我们要走吗?”浮桑扭头看了尉迟晔然一眼,水般的眸浮动如斯怜悯。 “我们在着站着就行,桑儿,答应羽哥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去看。”千羽说道,仰头看着流言飞流。 方才他看到浮桑眸底的怜悯之意,大感怅然。浮桑她为何会对尉迟晔然有些怜悯,到底是先前的情根未除,还是如今的悲天悯人之性…… 人群之外是千羽同浮桑耀然而立,人群之内是尉迟晔然错愕的眸光。 那家伙是顾及他的颜面吗,是不想看到他狼狈的一面吗……低垂下眸,紧攥拳头。骨头摩擦间发出吱吱的声音,他罔若无闻。 “什么家伙,真是自以为是。”不忿吐出一句,随即问道,“母亲,你怎成了这般模样?” 话落,未等女子出声,门内走出一黑袍男子,双鬓微微染白,嘴抿成一条细缝,肃意从眉间而起。 尉迟晔然抬眸一瞧,像是找到救星一般,连声音也高了几分:“父亲!母亲怎会这样!” “母亲?”尉迟主上像是讥诮的说了声,“她可不是你母亲,晔然,松开那女人,不许碰她!” “这是何话?”尉迟晔然一愣,抓着母亲肩膀的手顿了一顿,终究没有松开。 尉迟主上似乎被尉迟晔然这般反应激怒了,只甩下一封雪白纸张,上头只写了休书二字,连多余的笔墨都没有。似乎都懒得添上休去他母亲的缘由。 尉迟晔然一下子抓住那张纸,上前一步问道:“为何要休母亲!” “孽子!这是跟父亲说话的态度吗!老夫看这几年是把你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尉迟主上上前甩了一巴掌,啪的一声清脆在人群里蔓延开来,尉迟晔然脚步不稳的往后退了数步,脸颊上剧烈的火辣如同奴隶羞辱的烙印一般让尉迟晔然觉得恼怒。 眸底的赤色愈发浓烈,红色衣裳无风自起。似血如火,燃烧在人群之中,燃烧在浮尘滚滚的人世之中。 那一刻,他似乎也超脱于世外,只不过,千羽是在澄澈的虚空,他是在血腥染就的泥犁。他耳边充斥着那些贱民的窃窃私语,在人群之外,似乎还有一个白衣小子自命清高的看他笑话。 许是被刺激到了,又许是有什么在牵引着他。他探出手,指尖从淡绯色化成浅浅黑色,指尖变得尖锐起来。慢慢抚着方才被打的脸,赤色眸子睥睨面前的被他称作父亲的男子,像是看着一具死尸一般。 “低贱的人类。” 第三十章 “竖子!”见尉迟晔然那般模样,尉迟主上连退数步,“你想对你父亲做什么!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态度吗!” 厉声呵斥显得那般的苍白无力,眼看着自己悉心教导的儿子用一副要杀了他的样子走向自己,不知心里翻涌的是怒火还是无奈。 “父亲?从今天开始,爷没有父亲。” 尉迟主上未出声训斥便被他的儿子一把掐起,双腿在空中无力挣扎着,不过片刻功夫,方才还威风堂堂的尉迟主上便断了气。 微微的风拂过,将尉迟主上的华贵衣袍吹成了蝶翼,像是在衣衫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霜色。 围观的人,地上的母亲,背对着人群的千羽同浮桑一齐静下来。天地间仿佛不见任何事物,除了千羽浮桑,众人的眸子皆看到了他们本不该看到的。 尉迟少主掐死了尉迟主上……儿子杀死了父亲…… 那天注定是个杀戮的日子,澄蓝澄蓝的天之中,那轮红日往虞渊方向而去。 那天尉迟晔然手染成了鲜红,脸上沾满了鲜红。红色的眸红色的裳,就像那天边燃烧的晚霞一般。 那天尉迟晔然仰头看雁背落霞,不知是天□□暮,还是方才的杀戮溅红了天。 四周很安静,安静得没有一丝人气。尉迟晔然忽然觉得累了,倏地躺倒在一片血红的地上,周围是方才那些围观的人,身旁,是他未来得及逃跑的母亲。 “父亲……母亲……贱民……”他缓缓张开口,“全死了……爷杀了……全部……” 翻涌的酸涩似乎在左胸口处蔓延,清明后的灵台只剩他的悲鸣。他杀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有那些贱民。分明是无辜的,分明只是被父亲打了个耳光罢了。分明……分明是不想杀的啊…… 鼻头似乎微微发酸,尉迟晔然连忙伸出手遮挡住眸子,似乎这样就能掩饰他发红的眼角,还有那两行清泪。 不知过了多久,当晚霞随着日头流走,星辉随着孤月而来。鲜红的罪孽埋藏在深夜黑寂之中,尉迟晔然也安定下来。 他一把拿开手臂坐了起来,这才发现原来他真的躺在尸体之中。赤色的眸子在夜色里隐隐透着光芒,如火似血的眸光微扫了一眼身旁死相可怕的母亲,心尖一紧。 也许,他一辈子都要背负这些愧疚罢。 将母亲抱起后,一抹白色同一抹红色入了他的眼。白如云,红如霞,瞧上去莫名的般配。 尉迟晔然恍惚间想起,原来自己还有两个人没杀,无力扯开一个笑,疲惫却带邪魅。抬脚走向尉迟府门时,看到两人将要离开的步伐,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他说:“喂!爷说了给你赔罪!让你来尉迟家!” “我只见尉迟主上。”无波无澜的声音夹杂一丝慵懒高贵,牵着浮桑走的脚步一刻不停。 “爷就是尉迟主上。” “这样啊。”千羽顿住脚步,低头看了眼一脸疲惫的浮桑,“如此,便勉为其难了。” 轻轻淡淡,飘飘渺渺,如雾如烟。如同穿云的鹤鸣,如同流风的飞转。尉迟晔然还未从千羽话中缓过神来,千羽便携着浮桑大摇大摆进了尉迟府门。 全然一副主人模样。 待又一阵凉风袭上尉迟晔然,枝上雀儿滴啭一声,尉迟晔然才狠狠地吐出一句。 “那……家伙……” 但眼角嘴角,却是上扬了。 幸好,没有全死。 浮桑不明白为什么羽哥哥会这么轻易就答应尉迟晔然留在尉迟府,但她一向是听千羽的,便也不去问他。 尉迟府很是奢华,入门是一拦雕玉麟,周身用红玉绕成火焰模样,两瞳碧色如初绿,端得是威相浮生。 折过玉麟,是一条直通大厅的三尺白石路,两旁细瓷勾金花坛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其上的牡丹与文竹交错而生,一眼看去热闹得紧,也富丽的紧。 千羽似乎来过这尉迟府,带着浮桑往白石路的右端而去,跨过那满弧的石门,便入了一处怪石累山,疏柳绕榭的地儿。浮桑已有五年未见过这等好看好玩的景,只觉得这比幽山多了许多人气儿,纵是尘间物,也比仙境可爱些的。 浮桑是贪玩的性,一见着池底的红鲤漂亮得很,俯身便用手去捞。千羽便要担心,只急急的嘱咐句:“桑儿,小心些!” 说罢还是不能放下心来,便抬脚往她走去。 浮桑这时抬起头,小嘴一瘪说道:“羽哥哥还当我是十岁的小孩么?我已经十五岁了。” 浮桑只看见羽哥哥听了这句话便停下脚步,眸子分明是噙着难过,可嘴角却在看到她回头的那刻倏地扬起。浮桑霎时便垂下头,低声嗫嚅着:“羽哥哥,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千羽收起心思,走到浮桑身边,“小心些,你开心就好。” 她仔细看了千羽许久,把千羽的心都看得不安分起来,好一会才收回眸光,继续捞她的鱼去了。 定是她多想了,羽哥哥是从来都不会怪她的。 就在浮桑转头那刻,千羽低低的叹了声,眸光滟滟如月下春江,只是眸底的伤色分外苍凉了些。 浮桑终究是长大了,已不在是那事事依赖他的女孩。如今尉迟晔然又再次出现,难道…… 眸光从浮桑身上移到头顶的天,终究还是心底不安。 难道,会重蹈覆辙么。多年前是他们二人的事,难道多年后的如今,也只是他们二人的事么? 伤神不过片刻,尉迟晔然不知何时便过来了,对着千羽就邪笑着:“果然是经常造访,如此熟悉爷的府邸。” 方才还在捞鱼的浮桑见尉迟晔然来了,即刻站到千羽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瞧他。 “小姑娘,你怎的老是躲在那家伙后面,难不成你是他的私生女?”尉迟晔然见着那玉似的人儿总是想捉弄一番,心情好似方才手染鲜血的不是自己一般。 这话本是玩笑,却被浮桑听了真去,立马站上前来,只叉着小腰道:“羽哥哥才不是!你别老是欺负羽哥哥!” “爷欺负他?”尉迟晔然扯开嘴角,“小姑娘,别瞧着他良善就信了,保不齐是准备把你给卖了!” “你!”浮桑气结,但转而却是害怕了,她可再也不想被人卖来卖去,再也不想被人那样对待,再也不想活得不像一个人了。 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女,心思全放在脸上。千羽见状只是心疼,一把将浮桑护在身后,抬脚走向尉迟晔然,只装作不经意的一说:“看来尉迟主上是把二老的后事办妥了,才有心思与我们玩笑。” “长得倒是人畜无害,怪不得世有勿以皮相辨人,原是这个道理,你这一张嘴,倒是毒辣的很。” “见笑。” 尉迟晔然瞧着千羽那从容模样,满腔的怒不知该往何处发泄,这时管家张全倒是跑了过来,也不顾着外人在场,神色惶惶跪倒在地:“少……主上!修宁郡主来了!” “修宁郡主?她来做什么!” 浮桑瞧见尉迟晔然脸色一变,局促掺杂不耐,便很想见见那修宁郡主,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让尉迟晔然的脸色大变。 但心底除了好奇之外,好像有些莫名的不快,像是一团无形的气压在心头,闷闷的,慌慌的,说不出的难受。 那管家磕头在地,颤颤说着:“修宁郡主奉皇命而来,要与尉迟家结为良缘!” “什么!”尉迟晔然一愣,一把将张全抓了起来,“你给爷再说一遍!” “主上……咳咳……要与……”张全本就害怕,如今被尉迟晔然这般抓着,是一句话都说不了,可尉迟晔然的性子尉迟府上下谁不明白,若是不听从,怕是死无全尸。所以张全哪怕是把嗓子给废了,也是要硬挤出话来。 这时从满弧门外走入一华服女子,一头如云青丝绾成双刀髻,金钗扭成莲花模样,珠碎满头,随着步子闪着日般的辉。身上是铁锈红襦裙,外添浅粉蚕纱。随着弱柳扶风步姿浑身生的日辉,金华雍贵非常。 待走得近些,浮桑方才看清那女子模样,远山黛巍峨下两抹星辉,小巧的鼻添上一张菱唇。本就是绝色,又在眼下生了一点泪痣,更觉着魅惑自生。 浮桑心下暗暗叹着,这就是修宁郡主了吗?果然举手投足间皆是她没有的端庄高贵。 那女子行至几人几步之外,眸光掠过浮桑,在千羽身上逗留了些许时候,一闪而逝的惊艳后,最终将眸光停留在尉迟晔然身上。 “本公主是奉皇命而来,与尉迟主上共结良缘。”随即从后头跟来的小丫头手上接过一本明黄的册子,道,“尉迟府虽是行买卖营生,但父皇很是看重,尉迟少主……不,本公主应该称您为尉迟主上了。” 她对上尉迟晔然复杂的眸光,缓缓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想必尉迟主上应该知晓该如何做。” 话落,那修宁郡主将册子丢给身后的小丫头,行着端庄的步子离开。 而浮桑分明看到,那修宁郡主离开之时,目光分明往羽哥哥这边而来。她抬头去瞧羽哥哥,却对上他的目光,脸上不由一热。 怕是羽哥哥从头至尾都在瞧着她罢了,怕是那修宁郡主觉着这般实在太奇怪才瞧羽哥哥罢了。 “哼!”尉迟晔然冷哼一声,打破当下安寂,只见他将张全丢在地上,从那小丫头手上接过那本册子,并不怎么看,便甩给张全,“准备好聘礼,爷要入宫一趟。” “还有,将那家伙同小姑娘给爷安顿好,若是爷回来瞧不见人,你这条老命也就到头了。” 说罢他便甩袖而去,一抹红艳消失在满弧石门,恰好是方才修宁郡主离去的方向。 满园碧色花木扶疏,在石门旁栽着两株极高大的梧桐,风过处便萧萧瑟瑟,方才修宁郡主带来的日辉一下子随着尉迟晔然的离去消失不见。 浮桑这才发现,原来天早上已是黑透了,只是这尉迟府内无处不在的灯笼,将尉迟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第三十一章 只是再如何的像白昼,在天上悬着的也终究是一轮弧月,就如同浮桑的心底再怎么拼命掩饰,还是有那么一丝难过埋在错杂心思间。就像千羽再怎么视若不见,也无法抹去方才,他瞧见浮桑的怏怏眉眼。 两人站了有些时候,那管家张全便将两人领到尉迟府东边的院子泽堂,装点的仍旧是华丽非常,一簇一簇的金菊同桂花点缀,一入院清香扑鼻。 但金菊未免太过富丽,倒不如白菊雅致。千羽只是略微一扫,便将整个院子收入眼底。算是尉迟晔然厚待了,将这么好的院子留给他二人。 管家打点一会,便连忙告退了,想必是去忙着那修宁郡主的事。千羽倒没什么所谓,只是瞧见浮桑伏在窗棂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开口问道:“桑儿,可是这里不合心思?” 浮桑回过神来,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皱着眉头道:“羽哥哥,那尉迟晔然会娶修宁郡主么?” “这……”千羽心下一惊,片刻后敛神道,“皇命不可违,想必是会的。桑儿问这个作甚?” “尉迟晔然喜欢修宁郡主么?”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如何?”浮桑黯然,起身走入房里,“他能如何,我能如何……” 浮桑的红衫在地上勾勒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浮桑从千羽面前擦过,满脸的落寞不加掩饰,眼底的失落如最深的夜色。 千羽看着浮桑伸出手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抓不住她。不过是刹那间,浮桑消失在房内,那扇拦格红门默默合起,就像是浮桑的心,在不经意间与千羽隔了开来。 “前缘……终究是难断么……” 揣着满怀的伤,只走向自己的房。他的房在左,浮桑的房在右。不过是一院之内,怎就有了天地相隔的距离。千羽终究是不甘愿,难道前缘是缘,他的守护就不是念。 浮桑将门关上后,没来得及思忖千羽那一身落寞从何而来,只是痴痴的看着桌上摇曳着烛光的红烛。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往下沉。 修宁郡主高贵气度,尉迟晔然跋扈张狂,两人怎么看都还是般配的。 “我到底在想什么啊!”浮桑猛然一惊,一手将那红烛摔在地上,只听见一声低响,红烛断成两段。只是那烛芯上的火焰还在摇曳着,将浮桑苍白的脸色映得明明暗暗。 浮桑确是有些惊了,她竟对尉迟晔然娶什么女子很是在意?可尉迟晔然明明……浮桑不愿再想,只连忙上了床,念着借睡意将满脑杂乱一并理顺。 原还是辗转反侧难眠,后来浮桑隐隐约约闻到一丝一缕的清香。终究是安然睡去,梦里总是有那么一只闲然白鹤,让她安度每个虚幻而寂寞的深夜。 翌日蒙蒙细雨,声音清浅得很,并不能将好睡的浮桑唤醒。而绵雨里微微透着的那一缕幽香,却把修宁郡主唤了过来。 千羽醒得早,并不打着伞便玉立在桂花之下,瞧着那紧闭的门窗,抿嘴不语。 昨夜浮桑又睡不安稳了,烛火也被她打落在地。若不是昨夜他放心不下前去探望,那火恐怕会蔓延开来。 千羽拦下一朵被雨点打落的桂花,拿在手心把玩着,声音如雨泣露,哀而泠然:“桑儿,尉迟晔然就如此让你心乱么……” “雨虽不大,但毕竟寒凉了些,公子还且仔细。”一绵绵音色传入泽堂,含着三分关怀三分有礼三分矜持一分欣喜。 千羽回首,只见那修宁郡主手执紫伞,身穿一袭浅紫衣裙,裙摆上的丹桂用银丝细细绣着,随着修宁郡主的动作,头顶的碎花步摇摇曳生辉。瞧着虽美,可少了些许灵气。 千羽微一点头,便要离开。 那修宁郡主却把他唤住了,只见她轻嗅一下,端庄笑道:“这桂花清雅,香气馥郁,可本公主闻着桂花之中有些许清雅的味,本公主听闻公子是尉迟府的炼香师,想必这是公子所炼罢。” “不过是寻常香料罢了。”千羽淡淡说着,“我是炼香师,但不是尉迟府的。” 许是从来没有被这般对待过,修宁郡主俏脸微变,片刻后笑道:“寻常香料也能如此清雅别致,可见公子炼香高超。” “是么。”千羽敷衍一句,随即问道,“郡主可还有事?” 说罢未等她回话,千羽便转身入了远,只听见修宁郡主颇为着急喊了一句什么,微蹙了蹙眉头,并未停留。 当白衣入户,修宁郡主颇为恼恨的跺了下脚,只把那紫伞甩下,顶着蒙蒙细雨离了泽堂。 心里却还在不断嘀咕着,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话。修宁是封号,她闺名唤做绵绵呢? 少女心思总是微妙的,期盼着思慕的君子待她与旁人不一般些,尉迟晔然太过狂傲,实在不是她所思之人,唯有初见温润如玉,凌云白霜的他,才是她所思的公子。 千羽方入门,便瞧见睡眼惺忪的浮桑,只套着一件薄衫,发丝全全未绾着,眉梢眼角皆是睡意,心下一乱,只将外衫褪下给她穿上,免不了一两句数落。 “怎么这样就起来了,不怕着凉?到时候喝药可别哭。” “我哪里有哭!”浮桑揉揉眼睛,嘟囔道,“方才我瞧见外头下雨了,好像那修宁郡主也来了,羽哥哥,你认识她么?” “不认识。”千羽偏头一笑,将浮桑带回房,娴熟拿起桌上玉钗,给浮桑绾个雅致的发髻。 铜镜极大,倒映浮桑清华眉眼,但千羽总觉得浮桑的眸子笼着一层阴翳,心里隐约知晓是为着尉迟晔然的缘故,但终究是不愿去问的。 若是不知道,尚且存些念想,若是知道,又该如何劝诫自己。 见千羽盯着铜镜不语,浮桑扭头一瞧,问道:“羽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 “哦……” 之后两人再未说过话,浮桑心里头纳闷的很,从前羽哥哥是绝对不会如此的。如今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浮桑就算想问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只能这般,盯着窗外绵绵细雨,想着方才修宁郡主那句话。 “本公主……修宁是封号,我名绵绵!” “绵绵……”浮桑默默念着,暗自笑了笑,绵绵,没想到修宁郡主那样的人,有这样一个缠绵悱恻的名字。她告诉羽哥哥她的闺名,难道对羽哥哥生了绵绵相思的心么?那么她对尉迟晔然,又是如何的心思呢…… 那么她自己,对尉迟晔然又是什么心思…… 那些日子,似乎有些不大自在。尉迟晔然皇宫一去,便是去半月。原本她与羽哥哥只消安安静静在泽堂待着便是了,可那修宁郡主却三天两头跑来这里。还与羽哥哥颇为亲近,虽说羽哥哥一直没有搭理她,可浮桑看在眼里,也就记在心里。 今日天气大好,羽哥哥应允她要替她种些夕颜花的,可那修宁郡主一来就往羽哥哥去。说是要动手帮忙,可一看到虫子什么的就往羽哥哥身上扑,哪里有半点那日初见高贵的模样。 浮桑蹲在一旁,见那修宁郡主又耍起这招,愤愤地将手里的小铲摔在地上,很是恼怒的哼了一声便扭头走了。千羽瞧着浮桑生气赶忙去哄,便将修宁郡主一人丢在原地。 修宁郡主此时穿着碧色长裙,外头套着淡色纱,满头的珠碎如同夜空星辉。打扮得如此精致,实在是不适去做些铲土的粗活。 修宁郡主自然知晓这样不合礼法,但她就是不甘。自小她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如今她要为了父皇的利益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若是平素也就罢了。可如今她的一颗心住了人,住了一个方见过几面的人。 这样子,让她如何甘愿放弃。就算……就算要嫁给尉迟晔然了,她也想……也想他待她好些。就像他待那个小丫头一样好! 细嫩的手攥着沾满泥土的小铲,不断攥紧、不断攥紧,最终一把将铁铲甩开。 为什么,为什么想要的得不到! 那日千羽好不容易把浮桑哄高兴,修宁郡主也离开了。至那之后来得是愈发频繁,正当千羽觉得很是困扰之时,尉迟晔然回来了,还带着一月后便成婚的圣旨。 那时,修宁郡主听罢只是安静回了屋,再也没去泽堂叨扰千羽。 那时,浮桑终日待在院内桂花前,整日整日的发呆。将迷怔留给自己,将痛苦留给千羽。 而这之中,最欢喜最像是要办喜事的便是尉迟晔然了罢。他是见过修宁郡主的,且很是欣赏她那种高贵的姿态。 虽说是算不得因爱而结成夫妻,但尉迟晔然觉着,左右是要成家的,与谁结都是一样,况且还是对自己很有用处的修宁郡主。 第三十二章 那些日子,尉迟府很是热闹,府里上上下下忙着张罗喜事,石柱至天到地兜着红绸,能见的窗或少见的窗贴上大红的喜字,人人脸上飞着红霞,仿佛要全天下知晓尉迟府要有喜事了一般。 但也恰恰是这个缘故,尉迟主上为何身亡的事也无人计较,世间之事本就如此,生前枭雄叱咤风云,死后也不过一抔黄土,新人代出,归西英雄迟早被忘却。 浮桑与千羽是客,本就清闲,如今瞧着泽堂上上下下打点的奴仆,浮桑心里愈发的烦躁。只终日待在千羽身边,唯有嗅见羽哥哥身上那一缕清雅极致的香她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那日天气很好,奴仆忙活完已经是日欲暮,红霞烧遍半天,日头渐渐沉入虞渊,在尽头泻出难以安分的金辉,蔓延逶迤,滟滟如日下春江。 千羽仍旧一袭月华如霜白衣,手捻一丸沉香,身边是懒懒倚在他怀里的浮桑,红衣如最浓的花色,又像是在千羽心上的一滴血。 浮桑呆呆看着千羽修长的指尖,才丝毫没发觉千羽脸上那两抹血色潋滟到了极致。 “羽哥哥,我们到底来尉迟府做什么的?” “桑儿可是觉着这无趣了?”千羽勉强敛起乱跳的心,“若是无趣我们便走吧。” “无趣倒真的是无情,可我想看看他们的婚礼。”浮桑往千羽怀里蹭了蹭,抓了一把桌上的沉香屑,嘟囔道,“我从来没有看过娶亲。” 沉香屑在她手中如金辉下浮动的尘埃,那股香萦绕在她鼻间,如同无数的记忆涌现在眸前,最终却是两眼如深渊,流露不配及笄十五的苍凉。 以前,她可真的没有见到这么大张旗鼓的娶亲呢。 “那再留些日子罢,看完便离开。” “看完我们回家。” “好,我们回家。” 得了允诺,浮桑好似爷没多大欢喜,只是伏在桌上搅弄着沉香屑。将千羽细细分好的尽数掺在一起,回首讪讪吐了吐舌,换来千羽宠溺的包容。 还是回家好,萧萧森木,四季有花。没有太多的人与事,这样就好。 浮桑垂眸想着,一声期盼了太久的话语传来,只把她想要归家的心思埋在心底。 “爷这尉迟府也就你们两个如此清闲了。” 浮桑随声看去,连自己都没有发觉那一刻的急切是从何而来。 尉迟晔然仍旧是一袭红似火的衣衫,腰间用黑带束着,许是因为如今已经是尉迟主上,发上用红冠高束着,瞧着倒威严许多。只是那眸间睥睨张狂得要踏碎这个世界的神色仍在,那嘴角微妙的邪魅仍在。 夕阳斜下,他如同踏着落霞而来,如火如血,像是整个人融入霞色之中。可浮桑就是能一眼看到他微赤的眸光,那抹动她心弦的笑靥。 终是忍不住低喃:“好熟悉,真的好熟悉……” 浮桑压制着心里狂跳,从千羽怀里起身,像一枝开在寥落庭院的虞美人,花色红艳,伊人红颜。 千羽抿起唇,心里不能接受此刻,那遥遥对立的两人,是如此的般配,如此的般配。以至于他的存在就像是这幅画卷一点突兀的墨色。 夕阳下的浮桑眉眼如滟滟流霞,只若天地间的一点朱砂。任是跋扈惯的尉迟晔然也不由愣了神,他竟不知晓,那小姑娘生的如此倾城。 脚步微顿,片刻后携着适时吹起的风而来。就在离浮桑五步之时,千羽起身立在浮桑身边。闲云野鹤的姿态似乎在与他说着什么,但尉迟晔然没有深想。 “小姑娘,老远就见你一脸闷闷的,想必是没有出府吧。”尉迟晔然眉眼挑得高高的,随即有些趾高气昂道,“明个爷要娶妻心情好,要不要随爷去玩玩。” 接着又附耳道:“这里好玩的你还没见过呢,爷瞧你那羽哥哥是绝不会带你去的,怎么样,要不要随爷去?” “我……”浮桑被说的有些心动了,便后退一步抬眸恳求的瞧了一眼千羽,“羽哥哥,可以么?” 千羽瞧了浮桑一眼,心底早已是不知如何回绝她,可尉迟晔然必然不会带浮桑去什么好地方,他心下更不愿两人待在一起太久,便泠然道:“若是尉迟主上不介意,我也同去。” “你若去,爷便不去了,当着是坏爷的心情。”尉迟晔然嘲弄笑道,“小姑娘,你是要随你羽哥哥待着发闷,还是随爷去玩?” “我……可是……我……” “去吧。”在浮桑犹豫间,千羽已然开口,未等浮桑回头看他便衣袖一甩进了房。 浮桑忽然很想唤住千羽,那个噙满月华清雅绝尘的翩翩公子。浮桑忽然心底有些酸涩发闷,羽哥哥一直是不问人间世事的模样,一直是清雅在云端的人。可如今为什么这么落寞,为什么那挺拔如修竹的背影在她眸底有些颓然。 夕阳本是极美极绚烂艳丽的,如今却莫名苍凉凄恸。不过恍惚伤神间,千羽早已不见。只有桌上纠缠成团的沉香屑还微微香着,直欲摧下浮桑兜转在眼角的泪意。 她与羽哥哥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小姑娘,让自己开心的方法,就是忘却。”尉迟晔然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想必是看清她眼底的不安彷徨了。 浮桑并未转身看他,只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喃喃道:“羽哥哥从来不会把我一人丢在原地的。” “人总是会变的,难道不是?”尉迟晔然顺着她的眸光看去,“怎么样,跟爷去玩玩,爷最知晓什么是忘却的好法子。” “你知晓?”浮桑扭头看他,恰好撞见他微抬眸光的模样,赤色眸光如同霞色,仍旧是想要踏碎这世间的张狂。 浮桑还是允了,跟在尉迟晔然身后离开泽堂,离开尉迟府。 因为她觉着,尉迟晔然或许不是那么的跋扈不可一世,也因为她想要,忘却纠缠堆积在心头的焦躁错杂。 可她始终不知晓,千羽一直隔着窗看着她,期盼着她留在原地,只消她留在原地,只消她留在原地就好。可她还是跟着尉迟晔然走了,他以为,五年光阴,抵不过尉迟晔然心血来潮的邀约。 浮桑不知晓千羽心头落寞,更不知晓千羽自她离开后独身瞧了许久院门,她不知晓千羽一直在候着她,候着她的归来。 而千羽也不知晓,浮桑到底是顾及在意他的,否则怎会为着他的反常为着他的置之不理伤神,伤神到想要忘却心头不安难过才允了尉迟晔然的邀约。 尉迟晔然并非去什么纸迷金醉的地,不过是携着浮桑去个偏僻小巷喝酒罢了。 那条小巷有些湿漉漉的气息,一面灰墙铺满墨绿的爬山虎,小巷两边的人家点上一两盏荧荧小灯,稀微照亮脚下石板小路。巷子里有稀稀疏疏几个人,都是光膀子的大汉,想来也是去喝杯小酒。 浮桑听尉迟晔然说,这里的酒馆味道很好,就是地方偏了点。 浮桑深以为然,毕竟她觉着他们已经走了许久了。 那酒馆不大,里头放着七八张方桌便没了。老板是一个白胡子老汉,嗓门很大,端酒的时候却极小心。 浮桑是不怎么喝酒的,但如今心头有些不痛快,便拿起桌上的大碗仰头一饮,尉迟晔然只笑看着,片刻后见浮桑饮完酒后才出声提醒:“这酒烈得很,你若不怕嗓子烧坏了就这样喝着罢。” “我娘说了,烈的酒才是酒!”不过是饮过一碗,浮桑便有些醉了,“我娘喝过的酒比这些要烈!” 尉迟晔然有些好奇了,咂了一口酒问道:“怎么?你还有娘?” “谁没有啊!”浮桑是真醉了,两颊烧得通红,只觉得面前的人模糊得很,拼命甩了甩头才勉强看到那人微勾起的嘴唇,也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心事压抑太多的缘故,她猛然又灌了一口酒,便喃喃自语起来,“娘亲嫁给隔壁家的老荣了,把我卖给窑子里的老婆娘,可是那老婆娘嫌我不听话,把我卖给马戏班子的。马戏班子又把我卖给山贼,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浮桑顿了顿,又仰头饮了一碗,眸光扫到面前那沉默下来的人,笑骂着拍了他的肩膀:“不是你这家伙带我来的嘛!怎么不喝!哦,羽哥哥说过,外面的人很危险,不能跟不认识的人乱跑……羽哥哥说过的……” 尉迟晔然拿开浮桑搭在他肩膀的手,嘲弄的问了句:“怎么,你这不是跟不认识的人出来了吗,看来你也不是很听你羽哥哥的话。” “才不是!”浮桑一把抓住尉迟晔然的袖子,“我觉得你好熟悉啊,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一定见过的是不是?” 未等尉迟晔然拿开她的手,浮桑便安分坐回位置,双眸凝着碗中摇曳粼粼的酒,黯然声音如透过细缝的清风般逸出:“我听羽哥哥的,我什么都会听他的。” “为什么。”他忽然很想知道,像她这种从小被自己母亲抛弃又被辗转贩卖的人,为什么会这样相信一个人。 他有了兴致,很是想知晓答案,可他瞧着浮桑低头思忖了好一会儿都没想出个由头,正当要作罢之际,浮桑忽然开口。 “羽哥哥对我好。” “那若是爷也待你好,你是不是也听爷的话。” “没有人会比羽哥哥待我更好了……”浮桑迷怔着,朱唇一张一合,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只知道,她面前跋扈张狂的眉眼渐渐变成淡然超脱的温柔面孔,忽然便安心下来,不再惧怕眼前忽然蒙上的墨色。 夜色愈发深,巷弄的灯愈发多。两抹红艳交叠,如同夜色淌出的鬼魅。浮桑伏在尉迟晔然背上酣然入睡,尉迟晔然却脸色铁青,终于不耐的吐出一句。 “爷以后都不带这小妮子出来了,当着爷的面喊那个家伙的名字!” 不过耳边清浅的呼吸声与风声交织着,倒让他心头舒畅了些。本以为这小姑娘是被那家伙护得不知人间冷暖,不曾想竟是有这番遭遇。 天地为炉,芸芸众生各有各的煎熬罢。 终是长叹一声,背着浮桑一步一步回了尉迟府,本想把浮桑随便丢在客房便是了,但转身刚要走便听到又一声的羽哥哥,终究是眉头一蹙把她抱了起来。 大摇大摆踏进泽堂便瞧见倚在丹桂树下的千羽,垂眸瞧了眼怀中的浮桑,忍不住讥诮一句:“还真是放不下。” 第三十三章 那夜千羽从尉迟晔然手上接过浮桑,点点头并未言语便转身将浮桑带入房里,烛火摇曳间将其影子扯长直像精致窗花。尉迟晔然站了一会,耳畔不断想着浮桑的话。 很熟悉…… “嗤,或许真的以前见过。”尉迟晔然嗤笑一句,转身离开泽堂。今晚,看来又是一个不眠夜了。 翌日浮桑醒来,抬眸是鹅黄纱帐,恰是泽堂里她的房间。起身揉揉眼睛,落眸处瞧见在椅子上端坐的千羽,心里咯噔一声,一把掀起被褥走到千羽面前,怯怯低低唤了声:“羽哥哥。” “桑儿醒了?”千羽粲然一笑,随手拿过架上的绯红外衫,“起来便起来了,莫着凉了。” “羽哥哥,昨夜我……我不是……” “桑儿开心就好。”千羽打断浮桑欲道歉的话语,转身打开浣纱格子窗,院外满目鲜红,隐隐约约能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尉迟晔然去迎修宁郡主,桑儿可想去瞧瞧?” “嗯。”浮桑点头应了声,便去换了衣衫同千羽到了客人相聚的花厅。 尉迟氏算得上名门望族,来恭贺的人却不是很多,兴许是尉迟晔然只拣了看的顺眼的人罢。 浮桑同千羽拣了个清净的地儿坐了,身旁是大朵大朵的牡丹,是开得正红的时候,四下扫着入目皆是大红,天上流云飞转,溢如红霞滟滟色,像是天地都在为尉迟晔然庆贺。 远处有褐色小雀颤颤悬在枝头,不过是一声爆竹轰鸣,遥遥便跃起褐色小影。浮桑凝成那抹惊色,将秋水眸子瞧成冰下寒泉。忽然念起昨夜醉酒之事,心里烦躁着,不知可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自此浮桑真真是不想再沾一滴酒水,果然酒水就是害人的孽物,就算是心里再不忿,也不该去碰。 暗暗稳稳心神,那一对璧人恰好在她抬眸之时迎入门来。红毯宽七尺直通至门,尉迟晔然素日也是穿红袍的,只不过今日的红袍更华美些,远远看上去真是气宇轩昂。总说人生有四大得意事,这第一条算是给他得了。 怪不得今日的尉迟晔然瞧着要比素日更光华夺人些。 身旁的修宁郡主被龙凤盖头遮着小脸,浮桑觉着修宁郡主的脸此时此刻当是红如烟霞,一袭繁复华美嫁衣逶迤三尺,裙摆后用扭金丝线细细密密绣成龙凤呈祥图,裙边腾着灿若烟霞的祥云,贵不可言,华不可言。 许是瞧不见路的缘故,修宁郡主被喜婆搀着仍是走得扶柳娇弱之姿,更觉着步步生金莲,美妙非常了。 浮桑怔怔瞧着,原来这就是所谓嫁娶。娘当初怕是被她拖累的,连个像样的礼都没有。 浮桑如今十五,正是爱瞎想的年纪。瞧着尉迟晔然同修宁郡主,眸光偷偷瞧了眼在一旁专心赏花的千羽,只觉着羽哥哥若是穿上红色华袍,定是清华无双。没来由竟红了脸,同这满眼的鲜红倒相衬了。 浮桑这点小动作被千羽尽收入眼底,可她满脸可疑的绯红却被他误了意思。只顺着脚下红毯瞧去,铺天盖地的红艳斥满他闲云眸光,尉迟晔然微勾成的邪魅刺目非常。 怅然对上天边流云,浮桑,你可曾为我红过脸庞呢? 双亲已然不再,他们拜的不过是两张牌位,当尉迟晔然面对死气沉沉的牌位,浮桑似乎看到他嘴边的笑僵了僵。尉迟晔然当初果真不是有意为之,尉迟晔然当真不是会无端杀人的人。 浮桑这样想着,不知为何会这样想着。 见完这场浩大婚礼,浮桑便觉着无趣了,怀揣着隐隐失落隐隐错杂,一路沉默行在六菱路上,偶尔回头瞧见千羽一言不发跟在身后,感觉她与羽哥哥之间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像隔着一层烟云,缭绕拨弄不开。隐隐约约熟悉眉眼噙着她不解神色,纠缠心头。 似乎一遇到尉迟晔然后,羽哥哥便有些变了。可是说不出来哪里变了,只好压下心头汹涌的不适,继续在羽哥哥面前做他不谙世事的桑儿。 日沉虞渊,月上西楼。 浮桑已在着手拾掇她那不多的行李,婚礼既瞧了,她也不想再久留,还是幽山好些。 日沉虞渊,月上西楼。 浮桑已在着手拾掇她那不多的行李,婚礼既瞧了,她也不想再久留。还是幽山好些,什么都不用顾忌,一切纯粹如同松下溪。为着离开尉迟晔然纠缠在她心头莫名熟悉与隐隐酸涩,为着重拾羽哥哥温阳笑靥。 终究是要离开的,浮桑收拾好行装后,本着再瞧瞧尉迟府后院清丽的绿梅的心思,却不想撞见同样驻足在绿梅前的尉迟晔然。 浮桑脱口而出,此时可要近子时了,他不过那洞房花烛夜,跑到这做什么:“你怎么在这?” 尉迟晔然似乎也没想到浮桑会这么晚还没睡下,几乎是与浮桑同时开了口:“你怎么在这?” 相视而笑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头顶一轮弯月如天穹寒凉一抹笑意。 “该走了。”尉迟晔然开口,“已经子时了。” “嗯。”她点点头,转身便走出后院。今夜是他大喜之日呢,让修宁郡主待那么些时候终究是不妥的。 红艳一抹,略比修宁郡主的嫁衣黯淡些,可尉迟晔然却觉着那抹红艳如夜里鬼魅,异常妖艳。没有多想,只抬脚往修宁郡主所在房间走去,莫名的,没有欢喜的感觉。 那夜芙蓉帐暖与不暖浮桑便不知晓了,只一早便跑到千羽门前候着,盼着早些离开。 “桑儿?”千羽适才开门,便瞧见浮桑抱着不算大的包袱待在门前,霎时想起浮桑先前说过的话,张唇问道,“桑儿可是真的要回去了?” “自然是真的,羽哥哥不相信我呀?”委屈地努努嘴,扮出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她知晓羽哥哥是最吃这一套的,屡试不爽。 果不其然,千羽只得老老实实答应。其实两人哪有什么行李,不过是浮桑觉着一些香料丢在这里可惜罢了,才左挪右凑给凑了一包袱东西出来,千羽适才一瞧,便将那些东西给丢弃了。 两人空手而来,如今也空手而归。 那日下起霏霏小雨,尉迟府内亭亭许多花木,雨疏风骤,竟将尉迟府内馥郁花香携来,直送至离了尉迟府一条巷子距离的浮桑鼻间。 “好香。”忍不住感叹一句,“幽山的墨菊此时也谢了罢。” “花开花谢,本是轮回。”千羽勾了勾唇,“我记着桑儿本不喜桂花的,如今喜欢了?” “桂花也好,墨菊也罢。总归我不过是喜欢漂亮的花罢了。”浮桑眯起眸子,无意想起昨夜的绿梅,略感慨略叹然,“不过子时月下的绿梅清丽模样,比寻常的花要好得多呢。” “你惯不喜热闹的花的。” “嗯。”浮桑垂头盯着裙摆下若隐若现的绣花鞋,上头用白线绣成玉兰花的模样,忽然抬头道,“可绿梅在月下我才瞧着漂亮,玉兰花却是怎么样都好的,看着我很安心。” “你喜欢的,自然都是好的。”千羽展颜一笑,是久违的温若暖阳,直将浮桑近日来郁积于心的烦闷扫净,只若碧海洗苍天,满目湛蓝。 “羽哥哥!”浮桑没来由撒娇般唤了他一声,未等千羽反应便一把挽住他的手臂,在过客眸光诧然中窃窃嬉笑,暗暗将千羽绚烂如霞的脸色收纳入眸。 绿梅再好,终究不如白玉兰纯粹让人安心。 那时一心想着回幽山,想着再不问世事。可身在尘世,如何能真的脱身世事。 那时已入了冬,幽山也飘起霏霏飞雪,满山白霜堆树,天地唯一白。浮桑畏冷,便终日待在屋内,可浮桑又欢喜雪,便终日待在窗前。 那时千羽折下一枝含苞未放的红梅,安在窗前的细瓷青花瓶中。衔着夜里凝的冰霜白雪,霎时将浮桑眸光引来,只痴痴一笑道:“羽哥哥,你说今年的梅花会比去年的红么?” “这个么……”他偏头沉吟思忖一会子,旋即合上小窗,“若是桑儿想要它瞧着红艳些,我自然办到。” “真的?”浮桑一愣,“可不许骗我!” “我断不会骗你。”潋滟笑靥如温阳漾开寒冬朔风,心下不禁恍然,如斯风光若能长存也是好的。 终究天不遂人愿,半月后,白雪堆树,未待千羽用自己鲜血养红那些寒梅,尉迟晔然不知如何寻来幽山,驾着一匹枣红马携着风霜便来了。 “爷找了你们半个多月!” 那时浮桑正擦拭着千羽的玉琴,当下瞧见尉迟晔然,手猛的一颤。只听着“嘣”的一声,琴弦便那般断裂开来。无措瞧着孤零零悬在空中的断弦,浮桑甚至忘却指腹传来的丝丝痛楚。 “完了完了!这琴羽哥哥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碰过一次,这下完了!”浮桑愤愤摔下手中锦帕,顾不得在意尉迟晔然为何来此,只瞪着他,似要将他瞪出个洞来填补琴弦的残缺。 可浮桑心底,却是悄悄漫出一缕甜意,对那满身风尘的红衣男子,说实在并未有多大的怒意。 怒意不达眸底,如斯而已。 “你瞪着爷作甚,不过是一把琴罢了,左不过爷赔你一把便是了。”尉迟晔然心下恼怒,并未看清浮桑眸底神色,只觉着浮桑是不识好歹,自己怎会来寻她,若不是皇家缘故,他怎会来寻她。 浮桑撇了撇嘴,叉着小腰斥道:“羽哥哥的琴哪里是别的琴可以比的!若不是你来骇我一跳,我哪会弄断琴弦!” “嘁!”听罢他只不屑嗤了声,勾勾嘴角,“小姑娘,爷可以好心来知会你一声,你娘可是敌国细作,二十年前从天牢逃出,如今她被皇室发现,你以为你能在这幽山被庇护多久?” 第三十四章 “细作?”浮桑微微偏头,显然不信。真是可笑啊,她娘自她三岁便抛弃她,她早当做自己没有娘了。且不说她娘是不是细作,若是,这个消失了十二年对她不闻不问的女子跟她有什么牵连? “你不信?”尉迟晔然眯起眸子,滟滟霞光流转,丝毫不给浮桑半分怀疑的余地。 她只叹然,拦过一枝红梅轻嗅:“信如何,不信又如何。十二年前早断关系,如今又提她作甚?” 尉迟晔然哑然,终究不知该如何说。确实,她与她娘离别如此之久,说实话怕也是没什么情分在了。隐在袖里的手紧攥成拳,皇室之人便是如此多疑,宁杀一百,不放一个。 可为什么偏偏,浮桑便是那其中一个……他从修宁郡主口中得知后便急忙赶来寻她,若不是这幽山太过偏僻,他如今怕早就待浮桑远离这浩越国。 念及此处,他急忙道:“快随爷走,保你性命!” 若是被皇室虏去,后果不堪设想。 浮桑愣了片刻,随即想到什么,眸底一抹冷光晃过,直直瞧着尉迟晔然。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为什么皇室人会知晓我娘有个女儿,这等事我连羽哥哥都没说,他们为什么会知道?”浮桑的笑意愈发冷冽,“怕是那夜我醉酒不择言,你全听了去罢!” “浮!桑!”尉迟晔然一字一字吼着,吼落屋外树上堆着白雪,只听见簌簌几声,将屋内温度再降几分,“爷好心护你性命,你不感恩也就罢了!竟以为是爷告发,你以为你是谁,爷有时间去告发你!” 尉迟晔然说罢,甩袖离开,衣袂凌出破风声。抬脚出门便瞧见在门外站着的千羽,瞧着他紧抿着唇的模样,想必是全全听到了,尉迟晔然邪笑一抹,低声附耳道:“那小妮子的娘亲为了逃脱,自己承认有一女儿,你猜她娘把拂尘寺的镇寺明珠藏哪了?” 尉迟晔然睨了千羽一眼,缓缓道:“浮桑右胸口处,想必如今早已与血肉融合。” 说罢,红衫晃出小屋,只留千羽一人愕然。几乎是踉跄的疾走到浮桑身前,一把抓住浮桑的手,颤着唇问:“桑……桑儿,可是真的?” “羽哥哥,你别问我行么……”低低唤了一声,不知该从何说起。实在不愿瞒着千羽,可又实在不愿他的同情。 那时她才三岁啊,只不过三岁就被她所谓的娘亲剜开右胸,填了一颗佛珠。那时她分明还很小,分明应该什么都不记得的。可那时候真的很疼,疼到浮桑觉得她一辈子都忘却不了。 她娘爱上一个很是高贵的人,可最后没能在一起。她以为,娘对那人早死心了,不曾想那夜娘手攥一颗灿若星子的明珠,直把她的右胸剖开。 浮桑已不记得之后的事,只记得那时候,她日夜唤的娘眼睛不眨一下的将明珠埋在她体内后,更是毫不怜惜的处理伤口。 那时娘,只是为了讨他欢喜罢。 无力,无奈。 小小的她第一次体会活着不易,无人可依,无人可信。麻木充斥,悲伤填埋。 后来娘嫁给隔壁老荣,她也就被随意卖掉了。辗转逃离误入羽哥哥的幽山,本以为会成为奴仆。可到头来,却是羽哥哥替她操碎了心。 她已不是无人可依,无人可信。她不愿告诉羽哥哥她的过往,她不想被可怜,不想羽哥哥的一切包容有了一丝半缕旁的情意。 可为什么还是被知道了,为什么…… 骤然打破的安宁,掩埋在深处的记忆汹涌而来,将她卷入不见底的深潭。沉寂多时的苍凉悲伤化作嘴角苦涩一抹,凝望着千羽的眸子酝酿水色,将落不落的模样,让千羽的心很疼,像要死掉的那种疼。 “桑儿……”千羽一把搂住浮桑,将她的头按在怀里,长长叹了一声,“怎么不同我说呢,你说,我才能保护你啊……” 浮桑身子一颤,低声喃喃:“保护……” “他既寻到这里,怕也是不妥。即刻动身,我们去无人的地方。”千羽紧了紧搂着浮桑的手,目光凝向窗外那一树红梅,“只是没法帮桑儿养出血似的梅花了,桑儿可别哭鼻子。” “哼!我不要红梅了,我要玉兰!”浮桑轻轻推开千羽,小嘴一撅撒娇道,“反正羽哥哥都会帮我弄来的!” “桑儿喜欢的,我给。” 浮桑一扫方才悲伤模样,欢天喜地去收拾行装。羽哥哥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羽哥哥,不管她如何。 但这世上,终究没什么事太过顺心。两人不过出了小屋,堆雪的林丛骤然晃出数十人影,手中长剑皆是皇家纹样,千羽只一眼便明了,当即将浮桑护在身后,无悲无喜瞧着团团围住他们的暗卫。 当千羽闲然瞧着周围戾气冲天的数十暗卫,一蓝衣女子不知从何而来。那一步一步生金莲的足步,端庄恰到好处的笑靥。眉眼间横生的天潢贵胄之气,无一不是修宁郡主的模样。 浮桑见着她,立马就拽住千羽的衣袖,很是警惕地瞧着满脸堆笑的修宁郡主。 方才瞧见千羽时,修宁郡主不免惊艳。虽已是人妇,可心底执念终究未能被自己忘却。她是皇家中人,早已把浮桑的底细查了个遍。阴差阳错得知她娘便是皇兄一直在捉拿的细作。 当真是上天眷顾,她终究能将那女子从千羽身边赶走,纵使她得不到的,那么也不容旁人站在他身侧。 她厉声开口,眼锋直扫浮桑,嗤笑之意从话语流露而出:“细作之女!罪民之女!速速认罪!本公主可留你全尸!” “罪民之女?”浮桑泠泠一笑,朔风拂过衣袂翻飞若蝶,红艳至极,如同一枝凌霜而开的红梅,清冷而清华,“生而不养,为何还有母女之名?” 修宁郡主脸色略一僵,似乎没想到当初那个瞧着呆讷老实的女孩会这么伶牙俐齿,羞恼之下一令喝出:“生也好,养也罢!拂尘明珠就在你身上,本公主既为浩越修宁郡主,必然要将你这贼人捉拿!” “活捉贼人!赏金百两!”修宁郡主厉声喝道,“若贼人逃了!便提头来见!” 数十暗卫一闻,皆神情一凛,当下便将两人团团围住,剑锋齐齐一扭,发出簌簌的破风之声。在日芒雪辉下泠然如霜,丝丝寒意从剑身渗出,无一不是对着两人。 浮桑扯嘴一笑,念着自己因十二年未见的娘亲遭受生死劫,实在可笑。 “我娘在哪?”浮桑眸光一一扫过那泛着寒芒的剑,目光泠然看着修宁郡主。 “天牢。你若识相便随本公主走,也免得皮肉之苦。”不屑的瞧了浮桑一眼后,将目光凝到浮桑身旁淡然立着的千羽,心下还是不由一软,“浮桑,你死不足惜,旁人可是无辜。” 旁人……无辜…… 浮桑脚步不稳往后退了一步,却被身旁的千羽一把扶住。诧然抬眸,千羽正眉眼含笑瞧着她,羽哥哥的眸底只剩她一人,那般清晰,那般容不得旁物。 如斯温柔,若不动容定是骗人。浮桑别开眼,对着修宁郡主不好的脸色展颜笑道:“羽哥哥不是旁人。” “但我确实不愿他受伤。”说罢,未等千羽回神,浮桑一把推开他,走入数十暗卫的剑阵之中,“我随你走。” 第三十五章 “桑儿,莫去!” 急切的叫唤几乎是在浮桑转身离开时从嘴里吐出,千羽上前一步,手旋即往浮桑方向探去,但不过是一瞬,终究是探雾中月般,没能抓着。 他看见浮桑脚步连停也不停,只重重跪在地上。湿润的泥土沾在膝处,如雪白衫上点点翻飞的泥点格外刺眼。 他一心护着守着的女子,先前是高高在上的神女,如今却在凡人面前下跪。何等屈辱,何等不堪!睁大着双眸,修长五指在半空中微微发颤。 他的桑儿啊,他如何能看着她这般委曲求全! 痛苦心疼像千年古藤缠住他的心,随着修宁郡主落在浮桑身上的嘲弄眼神而愈发疼痛。纠缠着,叫嚣着。脑里灵台清明不在,混沌成世间最初的模样。 不过是片刻的事,天上忽然流云飞转,阵阵飓风如龙似蛟,迎着一行人的惊诧步步逼近。墨色如泼,汇聚在头顶。似要下沉一般,众人腿如灌铅,手中指着浮桑的寒剑竟也瑟瑟发起抖来。 方才还天朗气清,如今怪风阵阵,天色阴沉得不似平常。甚至连呼吸间,都是瘆人的压抑。饶是皇家暗卫也未曾见过此番异象,但凭着皇家的骄傲,他们倒也没有腿软得逃跑。只是仓皇四顾,手中的剑锋颤颤巍巍指着浮桑,无半丝威慑。 浮桑也是大惊,目光透过暗卫看向千羽,心下大为不安。 如今的羽哥哥虽看不出什么异样,可那自内而外涌动的戾气却是如何都骗不了她的。羽哥哥从来都是闲雅慵懒的模样,无所畏惧,无所在意,宛若神明。如今怎会有这般令她不安的气息,她想要飞奔到千羽身边,拉住他的手,用所有的温暖宽慰千羽。 可,她不能。 “羽哥哥。”微微平静的风,她似乎感受到千羽凝望的眸光,温暖纯粹,嘴角扯出一丝笑意,跪着的身子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看着千羽,只是细细打量修宁郡主错杂的神色,“郡主,我若是随你回去,你可保我无恙?” 修宁从方才的异象中回过神来,眸光略略一扫沉默不语的千羽,心里有些什么东西在刺着,在挠着。但片刻后便敛起心思,近乎游说一般:“那明珠虽说是国宝,可已是消失数年,皇兄虽看重但也未必非要取出。若你识相,本公主可护你周全。” “仅仅如此?”浮桑略嗤。 “哦?”修宁挑眉,瞥了眼千羽,“极姿尽妍,荣华富贵。” “定不负郡主提拔。”浮桑恭敬施了一礼,旋即起身看着千羽。 眸子对上千羽瞳孔的时候,浮桑险些呜咽出声,她的羽哥哥护了她五年,给予她从未有过的温情,可现在她若是为了自己,便是让羽哥哥受难。撕裂般痛楚盘踞在胸处,她绽开笑颜,“我想要富贵荣华,你给不了。” “是吗。”千羽勾唇一笑,“桑儿,你骗我,五年了,你的品性如何我再清楚不过。” “只怕那五年是我故意为之呢?千羽,你实在良善,又实在不晓人心之险恶复杂。你自以为你识得我的品性,可我却连我自己的品性如何都不甚明白。” 浮桑一心要赶走千羽,纵然要使自己变得如何不堪,她也是要赶走千羽。她不想让羽哥哥难过,但耿不想羽哥哥因她而受罪。 看着千羽还想说些什么的样子,她快步走到修宁面前拱手一礼,道:“郡主,我必忠心耿耿!” 修宁郡主心里头很是不喜欢浮桑,浮桑方才只不过因着自己一句旁人无辜便肯随着自己走了,里头可大有文章。 她瞧着浮桑这般模样,心头浮出一计,只让浮桑起身,状若随意道:“你倒是个上进识相的,如今这般说法,本公主便信你一回,只不过光凭嘴里说说有何难的?” 浮桑心思剔透,自然明了。可心里却不知该如何证明的好,眸光微散的时候恰好瞧见千羽,隐在袖中的五指紧攥成拳。 “这便证明!” 话落,浮桑走近一暗卫,从他手中夺过长剑。直直走向千羽,未等修宁郡主回过神来,浮桑眼一闭牙一咬,寒光一闪刺向千羽。 在血液染上她苍白的脸颊时,她看到千羽眼里的不敢相信与伤色。她感觉脸上的鲜血滚烫得骇人,像是要把她的皮肉灼烂一般。浮桑知道,如今是最好的机会,她既然狠下了心,就一定要继续狠下去。 方才那剑深深刺中千羽的右臂,千羽因为无条件的相信浮桑,愣是一动没动,任由那长剑刺入臂中。 他是神,但同样会疼。可千羽觉得最疼的,是浮桑一剑穿透他右臂后,又一剑抵在他的喉间。那样的毫不犹豫,那样的目无波澜。 浮桑啊浮桑,你可是认真的?浮桑啊浮桑,原来你真的没有说错,难道我真的没有看清你,竟是我从来没有看清你…… “你是在逼我离开?”千羽也不后退,也不上前,只是看着浮桑,眸子微微悬着水汽,颤抖的眸光流露出来无一不是悲伤。他真觉得自己可笑,就算是这般情况,他也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浮桑是为了他安全故意逼走他的。除了这个答案,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缘由可以让他的心不再如此痛如刀绞。 可就是千羽这般模样,浮桑才更加坚定心中念头。羽哥哥这般为她,绝不容许她一人离开。她要他平安,更要他像从前一般,待在无人的幽山惬意自在。更何况……修宁郡主,那个当今太子义妹,皇帝义女,那个告知羽哥哥自己闺名的贵女实在让浮桑心思杂乱。 浮桑觉得她定是对羽哥哥有了什么心思,女儿家的闺名本只有告知夫君或自己心仪的男子,那时修宁郡主的模样可被她瞧得实实在在的。羽哥哥若是手受了伤,没办法给尉迟晔然炼香,那尉迟晔然也没有理由带羽哥哥去尉迟府。没有见面的机会,浮桑觉着这样最好。 虽然这般误解过深,但实在是别无他法。 “是在逼你离开。”浮桑扯开一丝嗤笑,“你在这只会妨碍我的荣华富贵,你愿意在这里老死就算了,我可不想!” “桑儿,你怎么……” 浮桑不给千羽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当即打断他:“我就是如此,我一向如此。若说以前我无欲无求,那也是因为你从未让我见识过富贵,尉迟府如何奢华,我不想跟你在这种破地方生活!” 浮桑说着说着,千羽却上前一步,慌乱之下浮桑竟忘记把剑收走,只听见细微一声,千羽的脖颈渗出丝丝鲜红,顺着剑身滑落一段距离,旋即溅在地上消失在泥里。 浮桑方才没有意料到千羽会突然上前,手中长剑没退一分,这会子瞧着剑身的血,脑里一片混沌。 倒是修宁郡主惊呼一声,一把上前打开浮桑的手,手刚扶上千羽的手臂便被千羽一把甩开。 她怒极又羞极,她虽说是郡主,可是被当今圣上当做公主养的,公主有的她都有,甚至比公主得到的宠爱更多,怎会沦落到被人这般打脸的时候。可一瞧见千羽不断冒血的手臂,竟连一丝重话都不想说。 罢了,罢了。 “我明白了。”千羽唇角一勾,破碎般的笑靥浸着浓郁哀愁,“我这点小地方不能入你的眼,我给你自由,全部全部的自由。” 浮桑不语,只是低头瞧着剑身的血,寒芒中点点鲜红,居然比红梅要更艳些。 后来,没有后来。气氛太过凝重而悲伤,修宁郡主更觉自己是局外人的不忿,一声令下人马悉数撤退。 离开之际斜阳微漫,足将幽山澄蓝天色染透。本来寒冬季节,是没有飞禽的,可浮桑真真切切的看到天上铺天盖地飞过一群白鹤,叫声哀切,舒翼有累。浮桑隐隐觉得,那些白鹤很是难受的样子,像自己现在这般难受。 她跟随车马行着,朝着帝都而去。在幽山的路上,她始终没有回头。 羽哥哥会说出那样的话,真真是寒心了,退一万步讲,若是自己千般疼万般护的人居然倒头来咬自己一口,真是比养了白眼狼还不值,又怎么可能不寒心? 可浮桑只知道她的歉意,却不知千羽心头除了悲伤之外再无旁的,更别提怨恨了。 他在雪中期盼她的回眸,以此换来心中执念,她在前路不忘他的冷语,以此加剧心中歉疚。 既隔天涯,再难海角。 浮桑随着修宁郡主一路颠簸,径直去了修宁郡主皇兄,当今大皇子肖泓晟在帝都的私宅。 皇子未娶之时都是住在宫中,但皇子偷偷在外买个宅子什么的倒是常有的。当今圣上子嗣不多,只有大皇子与二皇子,前些年三皇子得病没了。而二皇子无意江山,这储君之位便是大皇子的无疑了。 而这大皇子也是天生帝王命格,洞察人心处事手段的本事都不是一般高强。朝野上下几乎也都是默认他为太子,都是尽心尽力的辅佐着听命着,大表忠心。 自然,这些都是在当今圣上病邪缠身后的事了。 圣上龙体抱恙,病邪缠身,朝政之事有心无力。本来大皇子已有二十年纪,偏偏圣上是个思前想后过了头的人。迟迟不赐婚,也迟迟不立储。此时一病,群臣上柬,皆言国无储君,社稷无托实在惶恐不安,圣上莫名恼怒,立储一事便这般再次耽搁下来。 修宁带着浮桑入府的时候,正好大皇子在自己跟自己对弈,瞧着眉头紧锁,心情不甚明朗。 虽对弈的专注,却还是听见门外动静,下意识的凌厉一扫,见是修宁眸光才平和下来。瞥见她身后的女子,心里明了。没想到这么快便带来了,只是用不到那明珠了。 见皇兄脸色一直不是很好的样子,修宁有些奇怪,平常皇兄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倒是反常。只上前坐在肖泓晟右手边的榻上,隔着矮桌棋盘瞧着局势。 毫无章法,杂乱至极。想必皇兄定是焦虑过头,否则不会用这般只顾眼前不顾全局的下法。 “可是那事出了差池?”修宁轻声问道,虽低头瞧着棋盘,可眸光却点点滴滴落在肖泓晟脸上。 而浮桑也知趣的走到门外,不该知道的她绝对不想知道,况且除了羽哥哥之外的事,她全都不想知道。羽哥哥…… 浮桑苦笑,路上明明已经决心不能老是这样了,真是反反复复受折磨。长吐一口浊气,在空里吐成一团白雾。外头雪稀稀疏疏飘着,活像那天的白鹤。 仰头一笑,垂上眸子。念着便好,从此都只能念着。可笑她明白心意后,却是要离开。先前是不明白,后来明白了没来得及说,如今是想说也不能说。 错过,注定是错过? 第三十六章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浮桑也不好就这般走了。直到太阳下山,修宁郡主与肖泓晟才走了出来,肖泓晟眸光一扫,只觉着这女子肤白非常,又穿了一身红衫,五官精致灵秀,倒不是庸脂俗粉。 “那人的女儿?”肖泓晟开口,似乎是在问浮桑。 浮桑不语,表示默认。 “与她倒是相像,只不过气度大不同。”肖泓晟煞有介事般皱起眉头,原本想着若是父皇立自己为储,他寻来拂尘寺的镇寺明珠孝敬父皇便刚刚好。只恨父皇始终不肯立储,难道父皇以为他不配为储君,不配为未来的君主? 他该想想法子才是,父皇年老恶疾缠身,他可不愿江山落入旁人手里。 思忖片刻,甩袖欲走,瞧见那一抹红艳,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是把这女子给忘了。她的胸口处,可还是埋着镇寺明珠。 若不是修宁带来,他还险些以为这女子不知晓自己现下的处境如何。这般镇定模样,想来有些本事,倒是可以一用。 “你叫什么名字。”肖泓晟开口,细长的眸子噙着一丝威严,当真是天生的帝王相,不经意间的贵气可不是唬人的。 浮桑瞧着这肖泓晟没有什么杀她的心思,倒也不是很怕,随即就应了:“浮桑。” “浮桑?”肖泓晟重复一遍,“倒是个好名字,真不像那等下作女子会取的名儿。” 说罢,肖泓晟便嗤笑一声,嘲弄之意流露。微微刺伤浮桑的心,她的名字,才不是那个生而不养的女人起的,是羽哥哥!是羽哥哥给她的! 若是从前,浮桑早该性子发作,今时不同往日,她连开口反驳一句半句都需要好好斟酌。 “罢了,上一代的终究是上一代的,你下去吧,明日一早在这候着。”肖泓晟留下一句,然后便离开了宅子,想来是回宫去了。 修宁瞧着浮桑脸色不好的模样,嘴角不屑勾起:“本公主也该回府了,你便自己找个地儿睡吧,可别想着逃,皇兄的死士暗卫可无处不在。你若是……” 未等修宁说完,浮桑便不想再听下去,径直往门外走去,找了个矮墙便靠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周是如此的陌生,她连正经的大门在哪里都不清楚,感觉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被卖来卖去,甚至有些时候,今日在土匪窝里待着,明日就在哪家富豪家里。 那时候最期盼的是安稳睡着,最怕的是醒来的时候看到陌生的地儿。 长长叹了一声,远远瞧见一只白鹤盘旋在空中,忽然便想起千羽了。怅然一笑,她最安稳的时候,就是在幽山。可现在,不知里幽山有多远呢……不知离羽哥哥,有多远呢…… “羽哥哥……”浮桑像是魔怔了一般,喃喃念着,“羽哥哥……羽哥哥,桑儿不是故意的……桑儿……” 眼角忽然湿热,她赶忙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谁知却越抹越多,两行清泪潺潺而涌,压抑多日的心酸总算控制不住。 浮桑痛痛快快哭了好长时间,整张脸哭得通红通红。后来哭累了,不知不觉就靠着矮墙睡着。 那时暮色四合,孤月高悬在天,那只白鹤终于停下盘旋的身子飞走,像是背着满天的星辰离开,带走半世璀璨。 自那日后又过了三四日,肖泓晟将浮桑带去暗卫训练之处。浮桑永远不会忘却那日的感受,那些人长相或丑或俊,可眉眼里那一股子煞气都是一般骇人,走在他们之间,浮桑只觉着像是置身于野兽群中。似乎下一刻她便会被撕成碎片,粉身碎骨。 肖泓晟不理会她的恐慌,只将她领到一中年男人面前,那男人身材极高大,上身未着寸缕,其上刀痕遍布,且有一道从左肩直到右腰,骇人至极。 面若寒霜,眸光沉月。没来由就能让人畏惧三分,浮桑只扫了一眼便赶紧垂下头去。 只听见肖泓晟说道:“这是暗卫领头沈叔,你就跟着他吧。” 什么?要她跟着这样可怕的人……浮桑僵硬的抬起头,偷偷瞥了那沈领头一眼,又是一阵寒战,自己不会第一日便死在这了吧…… 肖泓晟没给浮桑反悔的机会,只告诉她:“你是有罪之人,我容你活着已是你的福泽,我给你半年时间,半年后让我瞧瞧成果。我手下,不需要无用之辈!” “是。”浮桑没再犹豫,半年时间足够了,她定要在半年时间习得武艺,这个世上她已无人可依,只能靠别人的血来暖自己了。 那之后,肖泓晟便没有再出现,她便终日跟随沈叔,沈叔武力高强,虽然面沉如霜,但对浮桑还算是好的。教习她也是尽心尽力,只可惜浮桑是女儿身,力度不够,每每强撑一日,夜里便会浑身酸痛,有时候甚至连抬起手臂都没有办法。 “嘶——”浮桑倒吸一口冷气,对着昏暗灯光瞧着手臂上新添的伤口,“唉……这手算是废了……” 认命的掏出药酒,正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上药时,忽然想起屋外的白鹤,连忙放下手里药酒开了门外往看去。 果然看到那抹雪白,浮桑展颜一笑,坐在门槛上瞧着那只白鹤,自她离开幽山到了肖泓晟的府邸后,这只白鹤白日在空中盘旋,日暮时会落在她房外,夜里飞身离开,日复一日,竟给浮桑带来一丝慰藉。 沈叔面冷心热,没有什么为难她的,其他人瞧着很不好惹,也看不起她是个女子。她也不愿意去招惹他们,这府邸里没有半个人能说说话,幸好有这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白鹤,不然这日子可要怎么熬呢? 依稀还是想起羽哥哥的模样,勾唇一笑起身要进屋去时,身后忽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浮桑这些日子随着沈叔,也算是大有长进,那脚步声有些杂乱,不像是这里的暗卫。 连忙抓住藏在袖里的匕首,等着背后那人的动作。浮桑听见那人的脚步越来越缓,抓着匕首的力度便越来越大。 那人在背后几步停下,许久没有动作。浮桑隐隐觉得那人不是要来取自己性命的,毕竟自己右胸埋着明珠的事没几人知晓,而且,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浮桑原地踌躇着,不知该离开还是该回头。此时听见白鹤高啼一声,旋即便听到它扑扇着翅膀离开的声响,浮桑忽然心里没了底,好像刚才能镇定的缘由是因为那只白鹤在。 她不再犹豫,抬脚就要走,这时背后人终于开口,浮桑微微一愣,果然是认识的人。 他唤她,小姑娘。 第三十七章 “尉迟晔然?”浮桑惊讶出声,眸光往四下里扫了扫,发现没有人注意到时才松了口气,一把将他拉入房内,“你怎么在这?” 尉迟晔然刚站稳,又接了浮桑递来的一杯茶水,笑道:“你以为?爷回了那破屋看到那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垂头丧气跟死了人一样,哦对了,好像手臂还受伤了,血流得到处都是,啧啧,那家伙真是个怪人。” 尉迟晔然滔滔不绝说了一堆,呷了一口茶,又继续说:“爷要给他包扎,他连抬下头都没有,一阵包扎下来,他连吭都没吭一声,要不是他后来让爷带他去尉迟府,爷还以为那家伙死了。” 说到这儿,尉迟晔然才想起浮桑与千羽一向是形影不离,抬头正要问,只瞧见浮桑脸色惨白,拿着茶壶的手不断地发着抖,整个人如同瓷娃娃一般,仿佛随时会破碎。尉迟晔然觉着不对劲,赶忙扯着浮桑坐下,有些着急问着:“可是出了何事,你又怎么会在这里?那家伙怎么会不跟着你,他不是一向视你如命吗?” “视我如命……”浮桑轻嘲,连尉迟晔然这般的人都觉得羽哥哥视她如命,她就是这样待视她如命的人啊,羽哥哥一定很怪她吧,一定是再也不想见到她了,羽哥哥去了尉迟府……修宁郡主……绵绵…… 浮桑心下忽然一紧,回过神来对上尉迟晔然担心的眸光,那种入骨的熟悉竟在这时侵涌而上,一时让她忘却自己要说些什么。 还是尉迟晔然察觉不对,问道:“喂!你没事吧?” 浮桑摇摇头,扯了下笑容掩盖自己的心事,可刚一露笑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只记得眼前最后看到的,是尉迟晔然一把将自己拉入怀里。扑鼻的熟悉气味啊,像万年古藤缠绕住她。像是寻找到多年的依托,让她这一刻安然入眠。 尉迟晔然,你到底是谁呢? 浮桑昏睡的时候,尉迟晔然也不好走。只是在她倒地那刻,几乎是本能的出手揽她入怀。那落霞般的绝色容颜,淡淡的肌肤清香,让他心神恍惚。 他仔细看着浮桑,原来安静闭着眼睛的她是这般恬静淡雅,尉迟晔然一下子就看入了神,只觉得这小姑娘越看越熟悉,越看越让自己心里乱跳。 不知不觉间夜色浓重,尉迟晔然架不住困意恍恍惚惚睡去,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浮桑,浮桑立于云雾缭绕之中,身后是飞鸾龙马腾跃,浮桑的眉眼清华逼人,她像是高了些,面色从容了些,看着高高在上了些。 她缓缓归来,探出指尖抚上他的脸庞。她低声唤着,似乎是在唤着他,用那么深邃而悲伤的眸光,让他的心疼无所遁形。 “金甲妖王……”她这样叫着,声音轻柔小心,“我爱你啊……”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他细细端详面前的女子,确定她的确是浮桑没错。 那女子没有在意自尉迟晔然的反应,继续说着:“只恨神妖有别,天规无情,不能相守。” “妖王,当初我受罚下凡,你去了哪呢?可是一样受罚了?”浮桑缓缓说着,随即眼角划下一滴泪,溅在尉迟晔然的眸中,一阵刺痛冰凉。 那泪似乎有所牵引,尉迟晔然只觉头一阵刺痛,许多许多片段如潮涌入脑里,浮桑的笑,浮桑的泪,浮桑为他忤逆天帝,浮桑因他盗取灵珠使人间大乱,浮桑为他受罚,千年爱而不得。 而他,只是在天界镇妖塔里囚禁不知多少个日月,那段不见天日的时光将他的戾气磨尽,将他的记忆磨尽,将那个被他累成人的神女忘尽。 他蒙怔之际,浮桑缓缓归来,那袭白衫被血染成鲜红,恰如那落霞般的红艳。她眼角的泪凝成苍穹的星子璀璨,脸色惨白,气若游丝。 她哑着嗓子问他:“妖王,你忘了我?!忘了浮桑?!我为你遣了仙童弃了神殿!我丢弃了一切尊贵!你就这样把我忘了!你知道一世又一世爱而不得是多么痛苦吗!” 最后浮桑几乎是嘶吼着,用双眼猩红向尉迟晔然控诉着,控诉他的无情无义,控诉自己的悲伤,尉迟晔然心痛如刀绞,但仍旧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她嘶哑的吼了多久,也不知她到底哭了多久,尉迟晔然只知道,最后浮桑的身子一缕一缕化成青烟消散,融到她身后的飞云流雾中。 他探出手想要拉住她,可浮桑却摇了摇头。她背过身去,仰起头的那刻,鸾鸟高啼,她似乎轻笑了一声。 “可就是这样的你,这样的妖王,我还是不能停止思念眷恋啊……” “妖王,我好恨你……好爱你……” “浮桑!”尉迟晔然猛的睁开眸子,见隐隐有阳光从窗外透入,这才知晓是一场梦。 “这梦也太真实了。”尉迟晔然往额上一抹,只见衣袖尽湿。不知为何叹了口气,转眸瞧见在一旁睡得安稳的浮桑,又想起梦里的事,长眉微微蹙起,心中已有决断。 “羽哥哥……” 浮桑喃喃呓语,声音虽小却被尉迟晔然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一痛嘴角微勾,话里却仍旧不肯饶人。 “管你以前是不是神女,倒是你一直在爷面前喊那家伙的名字!”尉迟晔然说完起身,嗤笑一声,“呵!只怕还是会变心的。” 说罢,尉迟晔然开门离去,恰好见到昨日白鹤闲然立在窗外,恰好是浮桑在酣睡的方向。 “……”尉迟晔然不语,与白鹤对视片刻后,翻身离去。 本是想着把浮桑带走,不曾想自己失言害得浮桑昏睡过去,倒白白错过时机了。 罢了,今后再寻机会吧。 日头高悬,流云飞转间天色澄蓝,白鹤闲然立在窗前,透过薄薄的窗纸端详那影影绰绰的人影。 忽然一高大人影在白鹤身后出现,影子覆盖住那房内人影,白鹤一声高唳,只见雪色羽翼一阵翻飞,高大人影吃惊后退一步,待回过神来那白鹤已盘旋在空里。 “鹤都是这样飞的?”那人声音低沉,似有不解,但没有在鹤上面深究,只蹙着眉头往房里头看去,“浮桑!这都什么时辰了!” 第三十八章 男人声音不大,却是用了内力的,保证这屋内院外十步内的人都能听见,当然,并不包括睡得正香的浮桑。 男人叫了一声发现没人回应,也不见浮桑像往常一样急匆匆跑出来,眉头皱得更深,不甘心的又叫了一遍,险些把其他人给引来,这才无奈的闭了嘴。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浮桑是个姑娘家,他如何也不能随意进她的屋子,不过他倒是确定浮桑不是出了意外,为着大皇子的嘱托,他也只能在这等会了,兴许这浮桑过了片刻便醒了? 在这种自我安慰下,男人等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那轮红日已慢慢移到他头顶,毒辣得不似春天一般。 一滴汗从男人的额上滑落,只听见滴嗒一声,汗水滴落在地。男人面沉如土,身上发出的寒意简直能逼退三里的飞鸟走兽。 他很想一脚踹开面前这扇随时能被他打碎的门,可碍于浮桑是女儿身,到底是忍住了。只是把那个想要送情报给他的暗卫吓得够呛,一直蹲在门外瞧着领头的样子,不住的吞了口口水。 沈领头的样子好吓人啊……他这个时候进去会不会死得很难看……可是不去也不行啊,大皇子的命令在这呢……没错没错,大皇子命令最重要! 当那小伙子已经下定决心后,刚探出个脑袋瞧瞧情况,便被处于极限状态的沈叔一计甩眼,当即把什么大皇子命令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什么命令,命令有命重要吗!啊! 就在沈领头真的要踹开那扇门前一秒,浮桑终于是缓缓醒来,慵懒的伸了伸懒腰,惬意从容地倒了杯水后,这才发现不对。平日醒来房里还昏暗得很呢,今日怎么这么亮堂? 浮桑扭头瞧着紧闭的窗,隐隐约约瞧到一个人影,心里咯噔一声,险些把手里的杯子给摔了。 不会吧…… 后来,浮桑战战兢兢地赔了罪,又彻夜不睡的训练来平复沈叔心里的怒火。才免于一死,自那日后,浮桑便从心里怨恨起尉迟晔然,那家伙倒好,说了一堆话害她昏倒,居然又不管不顾的跑了,害她差点被沈叔给报复死。 她在这里受苦,那大爷却吃香喝辣。浮桑不得不承认,这人从出生开始就是不一样的,她天生是受苦命,那尉迟晔然天生是大爷命。 不过日复一日的训练也好,没了闲暇,浮桑也不会经常想起千羽。只是偶尔睡不着的夜里,会想到羽哥哥,一开始总是想到羽哥哥的笑容宠溺,可当她想得入迷发痴时,那日决裂的场面又会一五一十浮现在眸前,容不得浮桑一丝半缕的忘却。 所以浮桑除了惧怕白日里的闲暇,也惧怕睡不着的深夜。 她经常会抚上心口,在那跳动的地方还埋藏着一颗明珠,那明珠让她母亲受罪还不够,还让她受罪,让羽哥哥受罪。这样的珠子,怎么会是所谓的镇寺之宝! 浮桑不止一次地拿起匕首在自己心口处比划,但她从未试着去剖开它。 十几载的岁月,这明珠早已与她血肉相融,取这枚珠子便是取她的命啊。这一世,注定是会被一些事物捆绑住了。 浮桑清楚而绝望的发现,她从出生开始,就被不断地束缚,这天地为牢,她是如何也走不出的。 半年很短,大约是从严冬走向盛暑的时间。浮桑从手无缚鸡之力成为拈花飞叶可杀人的杀手,心境已不像从前一般,以前她被羽哥哥好生护着,一星半点的苦都没受过,而跟着沈叔,却是时不时要看见那些任务失败的暗卫在面前服毒自尽或者抹剑自杀的。 头一次,是浮桑来暗卫营的第二个月,沈叔没让她回避,让她瞧着那人面无表情的杀了自己,她记得那天她当场就吐了,像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的气势。 沈叔告诉她,如果她任务没有完成,也是这个下场,绝不能存半点侥幸心思。浮桑知晓,沈叔面冷心热,总是肯教她一些。让她瞧这个也是要她警醒,更何况,自己体内本来就有一颗明珠,如果她死了,她瞧着那大皇子是最开心不过的。 就算为了不要这么便宜那大皇子,她还是要好好活着。所以就因为这样,浮桑更加用心,想来也是她底子不错,一点就通,又肯学,竟也算是个好手了。 她第一个任务杀死一名弹劾大皇子的官员,她记得那官员倒是个好官,为人清正廉洁很是受百姓推崇,可她不能因为这样就放过那官员。她放过他,谁放过自己? 杀他并不费功夫,只是浮桑丝毫没有完成任务的自豪与开心。那夜她独自一人卧在她初次来这里时睡的矮墙上,又一次的失眠。 无可避免想起羽哥哥,如果是他知道自己杀了一个本不应该杀的好人,是不是会很生气,很失望。 她啊,已经慢慢变成羽哥哥最不喜欢的人了。 浮桑这般想着,仰起头瞧着星辰如幕,忽然一抹白色在漆黑里慢慢浮现,浮桑顿时睁大瞳孔,眼睛一眨不眨,生怕是自己看错。 “羽……羽哥哥!?” 浮桑几乎是不加思考的喊出声来,而恰恰是这一喊,浮桑才回过神来,心里暗自提醒自己一声后,敛起方才惊喜激动的眸光,泠然沉波的瞧着那抹白色。 越看浮桑越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满天星辉璀璨夺目,墨色苍穹夹杂一丝深蓝,天上没有一丝流云,只是有微风掠过那温润君子的衣衫。 衣袖翻飞如翼,羽哥哥白衫如雪,眉眼清华如山间松,天上月。脚下踩着巨大白鹤,鹤瞳如明珠璀璨,灵气逼人。随着它一声高唳,铺天盖地的白鹤凭空而来,羽翼四散间,羽哥哥缓缓落地。 恰如下凡神明,不似凡间人。 这样的景色,如何能是真的? 浮桑呆怔在地,不知这到底是梦是真,她也不敢再开口,生怕惊扰到那画似的人,就这样与羽哥哥凝视许久后,终于听到他一声轻叹。 “桑儿啊……”千羽哑着嗓子,“你受苦了,是我不好……” 第三十九章 “羽……羽哥哥……”浮桑仍呆站在原地,盯着千羽不肯离眼,这一定是梦,她怕她一眨眼羽哥哥就不见了。半年了,她经常梦见千羽,可都是他在责怪她的模样,每每梦见一次,心里只能愈发歉疚一次。 千羽瞧着浮桑那胆怯模样,心疼得无法呼吸,桑儿以前如何开朗明媚,如今怎会这般怯弱的看着他。 千羽很想将浮桑揽入怀里,可更不想将浮桑惊走。见她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千羽只好也把这一切当做梦境了,当做他来到浮桑的梦里,为他自己解去相思苦极。 既然浮桑将一切当成梦境,那他将在梦里宽慰她自责的心。 千羽念及此处,展颜一笑。清华如水上莲,绝代如天上月。直把浮桑看得心神恍惚,这般笑颜,她足有半年未曾见到了啊。鼻尖冒出酸意,却睁大眼睛不…想让清泪下溅。她的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有见到时有许多许多话,真正见到时却失语起来。 “桑儿,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千羽蹙起眉头,瞧着浮桑明显苍白的面容,不禁道,“你怎能受这种苦,让我瞧瞧哪里伤着了!” 瞧着千羽急步而来,浮桑这才缓过神来,几乎是慌乱的连退数步,刚意识到这样不好稳住步子时,抬眸便瞧见千羽那尴尬而落寞的神色。 该死!浮桑暗暗斥了自己一声,不过是个梦罢了,怎么能在梦里也让羽哥哥伤心! 可她确实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这般害怕羽哥哥,她觉得自己真的可笑至极,如今对着羽哥哥难道是恐惧大过欢欣么? 很久之后浮桑想起此事,只能报以无奈一笑。情窦初开不晓□□,错把倾慕当恐惧。 见浮桑眉头微皱,千羽忽然自嘲起来,只怕是自己自以为浮桑是为他好才故意那样伤害自己,看来的确是…… 千羽觉得自己已没有理由待着,只道:“是我自作多情,你莫生气,我不让你为难。” 他说完,不给浮桑说话的机会,身后伸展出巨大羽翼,一白鹤凭空出现,千羽翩然而上,苦涩一笑:“桑儿,你要明白,不管如何,我都是不会怪你的啊……强求不得……我……好生待自己,珍重。” 白鹤一声高唳,羽翼翻飞间如同飞星,当时漫天星辰璀璨如珠玉,谪仙公子消失在云端。一切是那么得不真实,浮桑呆愣着,片刻后紧攥着心口,眸子闭阖,勾唇一笑,原来梦中之时,也会如此心疼啊。 幸是梦中事,否则她自己都无法原谅她。 夜里微凉,浮桑卧在矮墙处睡得瑟瑟发抖,一抹烈火似的人儿出现,微挑起眉将外衫褪下,略带温柔的披在浮桑身上。 尉迟晔然本来是该离开的,可自从那晚的梦,他总是对梦里的浮桑念念不忘。他自觉与浮桑有些许莫名其妙的熟悉,如今又多了那个梦境,实在是让他愈发的放不下。 他日夜思忖,最终下了决心,既然放不下,那就得到她! 况且千羽那家伙与浮桑似乎疏离了,他正好可以好好陪在浮桑身边。千羽那家伙能做的,他自然也能做,而且还会做得更好!他尉迟晔然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失手过! 微微抚上浮桑的睡颜,瞧着她眉头微皱,看来睡得不□□生。 轻声一笑:“小姑娘,那家伙无福消受你的陪伴,还是让爷来吧。” 只不过……那枚明珠真的很碍事啊。 翌日浮桑醒来,微睁开眸子,下意识去瞧瞧那只闲鹤,却发现白鹤不知所踪,唇角勾出一抹自嘲。 毕竟是只飞鸟,飞鸟入云,本就是定律的,如何能奢求飞鸟的陪伴。 收回眸光,低头瞧见一件火焰似的衣衫,并不是她的。正在疑惑,用指腹微微抚摸那件衣衫,触手温凉,绣工精致。 “上等品啊……怎么越瞧越像尉迟晔然的?” “醒了?” 浮桑正嘟囔着,只听见一声极其熟悉的声音,顺着声音一瞧,尉迟晔然开门而出,在这极其简陋的小地儿显得格外高贵高大。十分突兀,却又莫名融洽。 “你怎么在这?” “怎么?不欢迎爷啊?上次来找你居然昏过去了。”尉迟晔然勾唇一笑,倒显得邪魅了些,“难不成上次是见到爷太高兴了?” “……”浮桑扶额不语,这人怎么这样啊,不过嘴角那抹笑意倒是骗不了人的。 “爷见过肖泓晟了,爷会带你离开这里。”尉迟晔然拿来一杯水递给浮桑,又自然的扶起浮桑,“只要再做完一件事就行了。” “真的?” 说不高兴是假的,没有怀疑也是假的。那肖泓晟这么轻易就肯放自己走?难道这明珠其实根本就没什么重要的,不对啊,这不是镇寺明珠么?又或许,那最后一次任务…… 浮桑心里有些不安,那肖泓晟绝对不是个好相与的,城府极深,算无疑策。无论什么都要捞笔好处的角色,定然是有什么比明珠更重要的事了。 尉迟晔然自然知晓她在担心什么,那日他见到肖泓晟,第一眼便知晓那人绝不简单,面如沉波,言辞间没有半丝异样得神色出现,对于自己提出要带浮桑的时候也无半分异色。 他可懒得考虑那么多,只消能带浮桑离开就好。扯开嘴角一笑,用力搓揉乱浮桑的发丝,忽然心里一动,这个举动似乎从前也做过。 勾唇一笑敛去心里异样,道:“有爷在呢,那肖泓晟应允爷随你一起办完事。” “你也一起?”浮桑有些诧异了,“你为何要一起啊,你这尉迟府主上,闲着没事去做杀手的事。” “很感动?”尉迟晔然自顾自说着,上前一步,恰好看见那隐在高大梧桐后的雪白身影,眸光微微一颤,但旋即恢复略带一丝邪魅的眸色,“不用太感激爷,就以身相许吧。” 说罢,也不管浮桑的反应,拿起浮桑手里的衣裳便披了起来,眸光又往那梧桐树一看,却发现那抹雪白消失不见,暗自疑惑着,小姑娘这,哪来的白鹤? “走吧。” “啊?哦……” 浮桑呆呆的点点头,低着头老老实实跟上,刚刚他是说了以身相许吗…… 第四十章 “杀圣上!?”手中茶盏倾覆,随着一声清响破碎开来,茶水碧绿漫漫淌开,在木板上成了印记,“他疯了!” 尉迟晔然意料到浮桑会不能接受,但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大。虽说这事瞧着有些奇怪,但仔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肖泓晟身为大皇子,皇室嫡长子,且天资聪颖,天具帝王命格,本就是东宫太子的不二人选。当今圣上实在是对大权看得太重,一丝一毫都不肯交给肖泓晟。 本是自己理应得到的东西却始终得不到,这次圣上大病却仍旧不肯交权的举动实在碰触到肖泓晟的逆鳞了,肖泓晟能忍这么久已然是不容易。 且他如今已是二十又二年纪,若是先前皇子早已有妻妾,而他如今却还未娶,实在是当今圣上太过在意江山的缘故。念及此处,尉迟晔然不由嗤笑,这世上竟有这般人,把江山瞧得比什么都重,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肯相信。 尉迟晔然很肯定,就算此时肖泓晟不动手,那皇帝也是绝对会死在肖泓晟的手上。既然迟早都是要死的,如今可以换来浮桑的自由,何乐而不为? 可浮桑毕竟不怎么入世,对这种弑君杀父的行为很是不理解,那可是圣上啊!杀君可是大罪!就算暂且抛开他九五之尊的地位,那也是他的父亲,血浓于水的亲情难道比不过那把龙椅么? 她刚刚想到这里,面前忽然就浮现一个女子的模样,那夜雨打风吹,那女子将一枚明珠安在她的心口,不管她如何痛苦哭号,那女子都没有流露出半分痛苦与自责。 浮桑忽然就想通了,像是被腊月寒风吹伤了心肺,亲情什么的,说到底怕是真的没有用处吧。否则她娘怎么会不顾她的痛苦将明珠埋在她胸里,怎么会将她卖给别人,怎么会在性命面前毫不犹豫的选择出卖她。 既然可以为了保命放弃骨肉,自然有人为了所求放弃父母。一切一切,不过是有所求甚于所谓骨肉至亲。 她可怜而崩溃的认识到这一点,由从小被舍弃的痛苦化成愤世嫉俗。 “你难受?”尉迟晔然坚信浮桑会接受这次任务,哪怕听上去是如何大逆不道如何无法无天,因为她心里有恨,有无法被抚平的怨恨。 “嗯。”浮桑很是老实的回答,弯腰捡起地上一枚碎片,在自己脖颈微微抚挲着,忽然对尉迟晔然展颜一笑,“尉迟晔然,你知道我会接受的对不对?” 她不知道,刚才那一笑如何让尉迟晔然震撼,那笑破碎脆弱,浮云掠影般,虚虚实实探不清心里所想,很美,的确很美。却更让他心里抽痛,因为他在那梦里便瞧见这样的一抹笑意,今生从此,只怕是再难忘却。 但不过是片刻怔神,他勾唇一笑,抓住她捏着碎片的指尖,将那枚碎片放在眸前,隔着泠然的碎片看着浮桑:“嗯,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相不相信,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久到不知那到底是多少年前。” 浮桑思忖一会,将手从尉迟晔然手里抽开,被尉迟晔然握住的指尖微微发凉,她低头一笑:“相信。” 尉迟晔然笑意刚起,浮桑便开口浇灭他心头那抹得意:“可会忘记的事,是不是不应该发生,久到不知是多少年前?所谓前缘或许就是你说的很久很久之前,尉迟晔然,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很熟悉。” 她停下话语,对上尉迟晔然有些茫然的眸光,回忆起那天火焰似的人,那跋扈得不可一世的人,那眸光睥睨得似乎要踏碎这世间的人,隐隐约约脑里涌现一背光而来的修长身影,金光熠熠,眉眼张狂。翻手成灾覆手成害,与尉迟晔然的身影重叠起来,最后汇成一张脸。 心里猛然一震,她抚上心口明珠之处,似乎有什么被她忘记的事情全部涌在脑里,却被一张无形的巨网兜住,没有想要回忆起来的模样。 良久,当尉迟晔然的心都快随着地上碎片一齐破碎之后,浮桑终于摇摇头开口:“我相信,但我并不知道那些过往,我只活了十五年,却悲伤了十年,那五年的安好岁月是羽哥哥倾尽全部给我的,一个人的一生只要有些可以怀念的记忆便能熬过去,所以尉迟晔然,不管曾经如何,我现下的美好回忆全是羽哥哥所给。” “他?他能给你什么!”尉迟晔然本以为浮桑对千羽的心思是死了,凭着那神秘隐晦的过去,浮桑定是属于自己的,可她如今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她要靠着那些可怜巴巴的回忆度过一生,也懒得去追寻那些也许刻骨铭心的过往吗! 浮桑沉默,面对着尉迟晔然近乎咆哮的质问,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对尉迟晔然不是没有特别的感觉,可那些感觉不过是因为这些若有若无的熟悉感。把熟悉当成爱恋,她无法欺骗自己。 她如何能因为一个或许有过往的人,就将那守护在自己身边,一心一意护着她的人抛在脑后。就算今生不能相伴,至少她能守着回忆,用尽一生思念回报。 两人就这般僵持着,日光由短便长,最后蔓延成了晚霞,镀在两人身上,烈焰似的红色在晚霞之下更像是燃烧起来了一般,明明是盛夏时节,却被两人站成了深秋。 许久,一声鹤唳打破房内静谧,尉迟晔然猛然甩袖离去,随便狠狠瞪了那只白鹤。他怎么瞧,都觉得这白鹤很是可恶,很是不合他的心意,那种举手投足惬意闲然,出世清华的姿态,像极了千羽。 而他如今,恨极了千羽。 浮桑眸光沉静,目送那抹烈焰似的人影消失在路的尽头,踏出门槛,往门前白鹤探出手去。白鹤很是安分,任凭浮桑将头埋入它的羽翼之中,任凭那些滚烫的湿热打湿它的羽毛。 晚霞绵延千里,江山如画之时,有人守候千年守成了永恒,有人悲伤成河忘却了勇敢,有人执着于缥缈过往不能自拔。 情字成牢,几人囚徒。 第四十一章 一切还是要继续,时间以无情而沉默的步伐,将碧叶染成苍黄,不过是个把月,浮桑的眉眼已全长开,比先前要美丽许多,只不过因为前些时间的变数,与羽哥哥的决裂,与尉迟晔然尴尬收尾,让她的脸色透着一股子青苍,平白比实际岁数要老了几岁。 但总归还是好看的,或者说比先前小姑娘模样时要更加有深邃的沉静。有时浅浅一笑,竟有些女子不为世间人的缥缈感觉。 这些日子,她忙于那杀死圣上的事上,就算当今圣上有些老糊涂了,这皇宫的防卫都不是玩笑,只要一个疏忽,断头的人绝对是她。 她并不想死,而且尉迟晔然要随她一起去,虽然上次见面很是尴尬的收尾,可浮桑没来由就是很了解尉迟晔然,既然他说了会陪着她一起,那么定然会来的。自己死了一回事,害得别人死了又是另一回事。 好在肖泓晟不会把这么大的事就交给她一个人,有沈叔处处打点着,将皇宫侍卫一批一批悄悄替换,总算是有些胜算。 动身前七日,尉迟晔然前来寻她,那是距上次两人尴尬后的整整一月。变得不止她一个,尉迟晔然眉眼愈发深邃,眸子愈发张狂,不知怎么的,浮桑觉得这样的尉迟晔然更加熟悉了,但如今她不再纠结于这种熟悉感,只是微微一笑,当做不记得那日之事。 尉迟晔然显然也不想提,只跟她商量着那刺杀之事,两人一谈便谈到入夜,浮桑随手拿来灯盏,两人就着摇曳火光,一时四目相对。气氛慢慢变得有些怪异,旖旎气息流露而出。 烛光下的浮桑眉眼添了几分人气儿,显得妖娆些,一月不见,尉迟晔然惊诧发觉浮桑愈发像那梦境中的浮桑了,恍惚间便伸出手覆在浮桑的手上,那触手温暖柔软,实在是让他沦陷。 手背上奇异的触感让浮桑骇了一跳,连忙抽出手。略带警惕的瞧着尉迟晔然,正色道:“尉迟晔然,你可是修宁郡主的夫君!” “嘁!”想起那修宁郡主尉迟晔然就心里不好受,他本以为娶修宁郡主还算是件好事,不曾想先前听到的传闻大半都是假的,什么品性娴静温柔端慧,他只瞧见一个仗着自己受宠而百般刁蛮任性甚至有些愚蠢的女人。 他尉迟晔然可是尉迟府的主上,若不是跟皇家联姻好处大,他早就把那修宁郡主休了! 本以为这样也就罢了,可瞧着人家心仪的另有他人,郎无情妾无意的,别说举案齐眉,就是相敬如宾也做不到。 瞧着她如今没有做出什么出格事,他也懒得理会她那点心思,顾着皇家的体面,他暂且便不与那不守妇道的女人计较。他尉迟晔然,不是没能力教训她,是懒得在她身上下功夫。 “瞧着与修宁郡主不是很美满啊。”浮桑轻笑,想要缓和下气氛,“怕是你在外沾花惹草被发现了。” “爷要沾花惹草还需要偷偷摸摸的?况且爷也只沾了你这一朵花。”尉迟晔然一本正经的说出这句不是很一本正经的话,把浮桑本来一腔嘲笑的话噎在喉里,“沾花惹草的可不只是我,她可是瞧上了那家伙。” 那家伙……浮桑几乎不用如何猜便知道那家伙是谁了,那修宁郡主竟没有死心,就算已为人妇也没有死心? 也对,她可是郡主,一个比真正公主还有受宠的郡主,就算是要养个面首只怕也是没什么的。因为是嫁给了尉迟晔然,所以才没有贸然提出这要求吧。 “那你,怎么想?” “爷不在意,她若喜欢便喜欢。”尉迟晔然满不在乎,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一切好说,而且喜欢的是那家伙,对他也不是没有好处。 浮桑忍不住了,拍桌而起,几乎是一脸凛然的斥道:“怎么可以不在意!她可是你妻子!虽然她是郡主没错……虽然养面首的也不是没有先例……可,可怎么可以……难道你身为人夫不应该管教好你的妻子!?” “她是一纸诏书而来的女人,不是爷的妻。”尉迟晔然往前俯了俯身子,一手支在桌上托着腮,眸光如被雾笼罩一般看不出所想,“你说,为何爷要管那根本不是妻子的女人?” “可她名义上……” “爷是那种会在意这些的人?爷可不想把精力浪费在那些根本不重要的人身上。”勾勾唇角,一抹苦涩蔓延在眸底,“其实说白了,你就是比较在意那可能成为面首的人是他吧,小姑娘?” “不是!” 浮桑当即否认,旋即便懊悔不已,倏地便抱腿坐回椅上,盯着地面发呆。 尉迟晔然毫不留情的笑了好一会儿,见浮桑的表情越来越不好后才勉强停下来。这小姑娘遇到那家伙便这般不聪明,是因为很在意吧。 该死!他不得不承认,从小跋扈到大的尉迟晔然,此时此刻,心里很是不好受,很想把那家伙撕碎,让那家伙在浮桑脑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要不要去爷的府邸?”尉迟晔然问道,“或许,你可以直接跟修宁郡主谈谈,左右爷不想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你若是闲得发慌就去吧。” “……”浮桑无言,什么叫闲得发慌啊,她也很忙的好不好,只不过……真的很想去,前些日子尉迟晔然说过羽哥哥在他的府邸,想来现下还没走,说不定……说不定可以远远看上一眼…… 想到可以见到羽哥哥,而且不是在梦里,浮桑就不受控制了,捣蒜似的点头。 反正她不打算跟羽哥哥见面,只要远远看上一眼就好了,顺便把修宁郡主的心思摸些底,若是真的有把羽哥哥收为面首的心,她…… 她就算没有任何资格,也一定要阻止!羽哥哥端华如神君,怎么可以成别人的面首,绝对不行! 可要是那修宁郡主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趁着羽哥哥不备对他……羽哥哥那么善良,要是心下不忍怎么办…… 不行不行不行!浮桑猛的抓着自己的头发一通乱搓,本来是想安慰自己,结果越想越觉得害怕,什么应不应该去有什么重要的,她只要羽哥哥不被那种心机深沉的坏女人骗就好了! 当机立断,她扭头看着尉迟晔然,丝毫不知晓自己现在那副样子配上自己气势汹汹的眸光有多么滑稽,很是认真问道:“尉迟晔然,我们能现在就去吗?” “嘁,随你。” 反正她去了,能不能劝修宁郡主是她的事。他的目的是让那家伙识相离开,再也不出现,五年的陪伴罢了,他自然能陪浮桑很多个五年,将那五年记忆抹去。 第四十二章 那夜浮桑匆匆将行李打点好,两人连马车也没做,一路用轻功奔向尉迟府。说实话尉迟晔然心里很是不忿,不过看在浮桑与千羽缘分快尽的份上,他也就不怎么计较了。 夜色如墨,星子璀璨。千羽端坐在泽堂院内的石凳上,手捻些许沉香屑,在漆黑夜里点上一盏荧荧小灯,明明灭灭的灯火之中,他如玉容颜有些憔悴。 沉香的馥郁香气缭绕成了梦境,虚缓间他又想起那夜桑儿微皱的眉头与踌躇的模样。桑儿把一切当成梦境,却还是那样待他。 若说不心酸心寒,怎么可能…… 思绪再往前蔓延开来,那日桑儿刺中他的右臂后离去,他独自一人在幽山期盼她的回眸,可伊人去也,不曾留恋。他在雪中任由鲜血流淌,直将他身下的白雪染成红艳。 自他出世到成为神君的几万年,他从未体会过什么叫心痛,可自从见到桑儿之后,他似乎就一直在悲伤,一直在心痛。 月老曾经笑言,人其实是这三界最幸福的生灵,他们比起神魔寿命要短得许多,所以在短暂的生命里会很容易爱上一个人,也会很容易背叛。背叛与离别,似乎是人类的常态。而神魔神活得太久,看得太多,一颗心坚硬冰冷如同石头,而恰恰是这种特性,才让神魔一旦爱上,便很难解脱。 虽说神魔也有负心的,人也不乏痴心人。可绵绵的寿命给予神魔的,不是长生不老的喜悦,而是难有一人相守一生的无奈。 千羽很是相信月老的话,虽然他平时是比较没正形,但他掌管人间□□,想来也是有些道理的。 桑儿如今,到底是算人,还是神?若是人,她是不是喜欢上尉迟晔然了,若是神,她是不是从未放弃过喜欢尉迟晔然…… 千羽指尖一颤,沉香瞬间成屑,香气如雾飘散开来,将四下的风都酝了些香气。 为什么……如何想都是……都是桑儿喜欢尉迟晔然…… 那日尉迟晔然何时出现,从哪出现他根本就不在意,只知道他让自己去他府中疗伤,他念着桑儿被修宁郡主带去,若是在尉迟府便可有机会从修宁郡主口中问出桑儿下落,当即便应允了。 而他的右臂,幸是他自身是仙体,又医治及时,才避免右臂残废。 他不知道尉迟晔然为何将他带到尉迟府,他也懒得去想。就算他是妖王,但他也不会怕了他去。 其实尉迟晔然并没有什么反常,只是那修宁郡主时不时会出现在泽堂,或是讨一两盒香,或是折泽堂园中两三枝金菊。虽说他是客人,但也不好回绝,不怎么理会她也就是了。 他放不下桑儿,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会被严刑拷打。幸好白日里有眼线,稍稍能让他放心些。 “不知现下,桑儿在作甚呢?”千羽托着下巴,细细剪着烛芯。忽然一声鹤唳,他连忙放下手中剪子,朝着白鹤问道,“如何?为何今日如此晚,可是出事了?” 白鹤微微摇摇头,舒展舒展宽大的羽翼,伸着脖子忽长忽短叫了几声。千羽紧揪的心才松下来,长长吐了一口浊气后,发现自己如今实在是有失神君的形象,连忙咳了几声,淡淡道:“本君知晓了,退下。” 白鹤低低啼了一声,似乎都替千羽觉得丢脸,长翼一张便消失在九天之上,回到那仙气缭绕的神殿。 “喂!月老月老!”司命高喊几声,把身旁的月老骇了一跳。 “怎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凡事都别大惊小怪么?”月老手中捏着几根红绳,眼睛一抬不抬,完全没把司命的呼号放在心上。 司命这下觉得委屈了,一个怨恨的眼神甩去,见月老低着头专心摆弄那些红绳,差点一口血吐了出来。 “喂!我说,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司命嘟囔道,见月老挑了挑眉示意他确实有心听后,只得撇了撇嘴,“我见那妖王的气息是越来越强了,我根本无法改变他的命格,他与千羽一样不受我控制。” “他虽被关在锁妖塔磨去了魔性与记忆,却还实实在在是妖王,既然不是五行八荒界的,自然不归你管。”月老说道,“怎么?难道妖王有记忆恢复的倾向?” “没错。”司命难得皱起眉头,“希望是我的错觉,我隐隐觉得那妖王已经知道他的前世,只不过不是很肯定罢了。” 月老听罢,终于放下手中红绳。司命居然都这样说了,只怕是八九不离十,若妖王当真想起从前,那天下岂不是又要大乱? 那千羽又该如何是好? “这事,你预备跟天帝禀报?” “很难说。”司命沉下脸,“不说,苍生可能受难,说,千羽之事很可能败露。” 他顿了顿,盯着司命簿子上那一行一行一笔一划小心翼翼的字,他的寥寥数笔,便是凡间人的一生。他是神,可以主宰凡人的命运,凡人也可以祈祷神明换来内心安定。 人尚且有神可依托,那神又有何来依托。神有迷惑之时,有何可指点迷津? 苍生与知己,该选谁。 月老知晓司命的纠结错杂,苍生自然不可负,可穷极漫漫长生才有的知己又如何能负。神本该无私,可…… “不如,去寻千羽?”月老前思后想,觉着只能把这事先知会千羽一声,三人一同才能商量出办法。 “也只能这样了。”司命点点头,暗捏了个诀,手中的司命簿子便化成一抹朱砂在他的手心处,“这便去吧,以免夜长梦多。” “自然。”月老也暂且放下红绳,比起那些人的情情爱爱,还是苍生知己要重要些啊…… 可一切没有这般顺遂,在他们要下凡之时,恰好被战神在天门拦住。 “月老,司命,你们二位下凡要去作甚?天帝不曾有让你们二位下凡的旨意。”战神一张脸如千年冰霜,三里外瞧见他都能被那股子寒意冻伤。 司命平素最不想看到的神仙就是战神,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实在让他烦躁,连跟他说话司命都觉得累得紧。 不过这战神倒是天帝爱臣,毕竟他神通广大,在几次讨伐妖魔鬼怪战役里立下赫赫战功,特别是千年前金甲妖王一战,他拼尽毕身修为将妖王元神大伤,关入锁妖塔,挽救苍生与天界尊严。 而且他最为公正,不怕得罪人,永远都是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管束任何犯错或者即将犯错的神仙。他是天帝爱臣,也是大神小仙最不愿招惹的。 第四十三章 司命一甩头,根本就不想与战神纠缠,还是月老能处理些,眯着眸子一笑:“我二人有事需下凡一趟,不过是小事,不需惊动天帝。” “神仙不得私自下凡,月老,你与司命皆是任神职已久,不应不知。”战神没有想太多,只觉着天规如此,今日被他撞见,便不能任之随意。 司命那火爆脾气这下可忍不住了,一把扯开月老,指着战神的鼻梁说道:“那天条规定是这样规定,可我今个就是要下凡怎么了!平素私自下凡的又不止我们两个,你又不是看守这天门的,凭什么拦我们!?” 月老一个扶额,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嫌事不够大是吧,居然跟战神公开叫板,本来稍稍认错便可回去,大不了再寻机会下凡就是了,现下他这般是要怎么?把战神打晕然后溜下凡? 月老心里暗自发誓,若是司命真的有这种不怕死的念头,他是绝对不会掺和,哪怕是冒着与司命绝交的风险。 战神果然怒了,剑眉倏地皱起,碧色瞳孔泠然发光,煞气横出。 “天规便是如此,今日既是我瞧见,必然不能让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触犯天规!” “你……” 司命还想争辩,便被月老狠狠的瞪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莽撞了,连忙住口,瞧着月老替他收拾残局。 只见月老浅浅一笑,如同丹桂端华而开,皎如明月,洁若飞雪。月老生得白净俊美,这般一笑,倒显得温顺。 司命心里暗暗嘀咕着:这月老平日老是皮笑肉不笑的欠揍模样,不曾想关键时候笑得还是挺到位的。只不过那软硬不吃的战神能不能知趣的受着才是问题。 月老眸光一扫司命眸子里的郁闷,顿时明了司命心里所想。想要绝交的念头油然而生,若不是他莽撞行事,他至于跟别人赔笑脸吗? “司命星君性子一向如此,其实是瑶池会将近,我与司命星君预备从人间寻寻有何稀奇物献给王母罢了。” 这温和的语气,有礼的言词,让战神十分受用:“原是如此,只是天规……” “不让战神为难。”月老打断战神要继续说下去的话,“这便告辞了。” 说完,月老便扯着司命,驾上祥云,衣袂翻飞成蝶翼,十分快的回到月宫。 司命一站稳便斥问道:“就这么走了?你该不是怕了那战神吧!” “我总算知道为何人间有那么多事没凭没据,那么多人做事说话不经思考,原是你这司命星君本就是做事莽撞不经头脑。那战神何许人也,你明知他刚正,为何非要跟他杠上,更何况你我本就确确实实违背天规,这次是有理由跑得快,否则闹起来,战神绝会将我们送到天帝面前,那时候,一切岂不是都白费了。” “唉……你说的我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那种性子的人我瞧着实在是难受。”自知理亏,司命也不多辩解,“这下该怎么办?” “只能待那战神离开了,只消避开他就好。” “也只能这样了。” 司命长叹一声,用手当笔在面前虚空随意画着写着,云雾微微聚拢,显出“无可奈何”四字,着实是当下司命的心境。 不过未等两人寻到机会下凡,那战神便携着十名天兵往月老的月宫而来。方才他巡到锁妖塔处,发现妖王元神已不见,想必是逃去人间。千羽神君的白鹤常守锁妖塔,若是连妖王元神出逃都不知晓,只怕说出去无人会信。 他本就恨极那妖王,若不是那年大战他打裂他的金丹,他至于这么些年法力迟迟没有进步?战神对名利无求,只求法力高强,六界第一。 那年神女盗取明珠解开妖王枷锁,妖王法力吸食人间怨气法力大增,每每交战竟略胜他一筹。千羽神君平素虽只喜炼香抚琴这种事儿,可他是天生灵鹤,食最璀璨的仙露而生,法力至深。 可就是这样的千羽神君,他没有出手,甚至在妖王出现之时不见所踪,险些害得他元神尽碎,害得天界尊严尽失。由此战神也怨恨起千羽,只是他一向光明磊落,就算与他有过节也要光明正大的报复。 如今千羽神君的白鹤失职,放走妖王元神,将使天界人间大乱,此罪不小,天帝震怒,命他前来捉拿千羽。而他前去千羽神殿时,发现神殿内根本没有人在,只有那么几只白鹤闲然立着。 战神冷哼一声,这千羽神君是在劫难逃了!转身要禀报天帝时,忽然想起方才月老与司命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下子便起了疑。那三人素来交好,此事会不会与他们也有关系? 战神最大的优点便是想到就去做,当即便带了十名天兵赶到月宫之处,见司命与月老两人窃窃私语,默默走去。准备来个出其不意之时,恰好被抬头的月老瞧见。 “这是……”月老似笑非笑的扫了来人一眼,心里不安起来。 既然被发现,战神也懒得解释,只道:“千羽神君本应看守锁妖塔,如今妖王元神出逃,是他失职,方才去神君神殿发现神君不知所踪,想来早已在人间,实属大过。你二人行迹可疑,我已请示天帝将你二人暂时关押。” 毫无起伏说完这一段,战神便示意将二人抓起。司命本还想挣脱,可瞧着月老丝毫没有抵抗,便也老实下来。安安静静被带去天牢,直到那些人离去才打量了一眼格外干净冷清的牢笼,问道:“你可是有何法子了?我瞧你刚才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 “反抗?反抗得了么?”月老挑起修眉,“别犯浑,千羽这事迟早是要暴露的,战神大张旗鼓去人间,千羽一定会知晓,这样还能有些防范。” “啊?那我们呢?就这样一直被关在这里?”司命仔细听了听,发现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也许等千羽一事解决便可以出去,也许下一个上诛仙台的神仙就是你我。” “……” 司命闭起嘴,决心不再跟月老讨论这种事情。他悲哀的发现月老一直用无所谓的态度说一些他很有所谓的话。 诛仙台,上了诛仙台的神仙那不是跟被处死一样吗! 第四十四章 战神得命下凡时,千羽正与修宁郡主周旋。 那日雨疏风骤,千羽捻了一夜的沉香屑未眠,睁着眸子瞧着红日从汤谷而起,一缕缕阳光堪破夜色,为他眸光镀上一层薄辉。沉香屑早已被风吹满地,融入泥里,与新生的露水交融,沁出丝丝沉香味儿。 千羽起身,回屋换下身上沾满沉香味的衣衫,披散着长发唤了一只白鹤归来。 修长五指细细抚着那雪白羽翼,眸光顾盼间,流露着浓浓眷恋。不知他跟那白鹤低声说了什么,只见白鹤当空凌舞一番,翩然离去。 “公子果然不与世俗人一般。”那白鹤刚消失在天际,修宁郡主一袭艳丽蓝色便出现在泽堂门外,今日她挽着垂仙髻,一只九凤朝阳红宝簪安在正中,凤首衔的一颗浑圆红玉正好垂在修宁郡主的眉间,倒像是一粒朱砂痣。 珠翠满头,雍容至极。 但千羽几乎是在听见她声音的那刻便敛起眸底怅然神色,淡淡扫了她一眼后别开头,顾自把玩着一片梧桐叶。 千羽日日都是这般待她,修宁郡主早已不恼,只觉着这般的千羽才是她心中遥遥隔云端的佳公子。他总是一袭白衫,今个他长发未绾,如一匹墨绸垂地。更令她心猿意马,面红耳赤。 “前些日子我同公子讨了一盒汉唐月,实在是好香。今个想再与公子讨旁的香。” “想要什么。”千羽不去理会她究竟是来讨香还是来做甚的,眸子连抬一抬都没有。话语淡而疏离,不落刻意。修宁郡主每每心有不甘,可发现他对所有人都是这个样子,心里才好受些。 “我不甚懂香,公子随意拣一香罢,我信得过公子。”修宁自以为她贵为郡主,且是最受宠的郡主,身旁一切用物都是要经过再三检查,如今她这般信任他,这般落落大方而有礼的回答,定会让他心生好感。 可修宁郡主忘记了,他是千羽,是那个闲云野鹤般的公子,不是会对别人卑躬屈膝的人。 果然,千羽微一思忖,起身走入屋里,片刻后拿了一木盒出来,递给她道:“二度梅花。” 修宁打开一瞧,只闻扑鼻的梅花清香,顿时心情舒快,正要开口询问这香如何制成,院外等候的婢女便高声唤了一句主上,修宁郡主知晓是尉迟晔然来了,只好收回想问的话。 这尉迟晔然不比旁人,用身份压制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为着皇家的体面,她还是不要这么快跟他撕破脸好了。 修宁郡主将木盒盖起,对着千羽又是痴迷的瞧了一眼,待那尉迟晔然踏入泽堂时才收回眷眷目光。 “你也在这。”尉迟晔然勾唇一笑,眼底的嘲意直涌出来,“千羽公子当真跟郡主很是投缘啊。” 千羽不在意他说什么,只是瞧了他一眼,正想出声离开时,便愣住了。 为何,为何桑儿在尉迟晔然身边? 浮桑此时脸色也不是很好,身子微微发抖,眸光却还是淡然。她方才瞧见修宁郡主用那般热烈痴情的眼神看着羽哥哥,而羽哥哥脸上虽无欢喜,却也没有厌恶之意。 若是长此以往,羽哥哥迟早会回应她的吧,或者说,羽哥哥现在就已经快要接纳她了? 浮桑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想,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她自己一厢情愿把事情往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想,而且她还认为这些事是绝对会发生的。 一时头脑错杂,小手紧紧牵住身旁尉迟晔然的手,企图从尉迟晔然身上换来心里那种被欺骗的报复快感。 尉迟晔然手上一热,只觉那温软要把他心融成春水,反握住她的柔荑,有种伉俪情深的错觉。 而千羽的眸光一路顺着浮桑看向两人紧握的手,撕心裂肺的悲伤几乎要将他整个淹没,他狼狈的后退数步,最后在浮桑那淡然的眸光扬长而去。 他方才还交待白鹤好生去看着浮桑,好生照顾她,可如今,浮桑好像不需要他的照顾了,尉迟晔然才是她想要依靠的人。 先前他被她一剑刺伤,被她恶语冷眼相向,在她离去后遣了守锁妖塔的白鹤去看顾浮桑,就是怕她一人会受苦,会被人欺负。白日里白鹤看顾,夜里再告知他浮桑的情况。 他可以不去见浮桑,但他没有放弃护着浮桑。而如今,好像这唯一的念想也变得奢侈。 从今以后,他已经没有任何能保护她,暗中照顾她的理由了。 她有家可去,有人相护。他无处能去,无人可护。也许,是该回天上,做他逍遥自在,无情无泪的千羽神君了。 “走远了。”尉迟晔然轻声提醒,“这不是你本意,但你算是做对了。” “做对了?”浮桑勾唇一笑,将手抽出,后退几步仰头看着流云,“对与错,哪有什么对错。” 话落转身离开泽堂,在拐角处终于是忍不住顺着墙瘫倒在地,慢慢屈膝,将头埋在臂间。止不住的抽泣声隐隐约约飘飘忽忽晃荡在空中,此时天上有白雪点滴而落,将她一袭霞似的衫染成白色,恰如白鹤那雪似的羽翼。 羽哥哥,此番别去,又是沧海桑田无处可见。 泽堂内修宁郡主与尉迟晔然对视而立,四目间哪有半分夫妻间的情意。只见尉迟晔然懒懒抱臂站着,瞧着修宁郡主一会儿,忽然嗤笑:“到底是天家出来的,这胆量便不一般,你瞧着爷这是容不下你这尊佛,便滚吧。爷正好腾个正妻的位儿给小姑娘,至于你,便死皮赖脸跟着那炼香师罢,只可惜他比爷要死脑筋得多,怕是下辈子你才能上他的床了。” “你!”修宁郡主俏脸一红一白,身子气得发抖,却无话可说。 “罢了罢了,你以为爷把你瞧得多重?”尉迟晔然摊开手,邪魅一抹笑意,“若不是那时爷恰需要一个由头名正言顺担起尉迟家的担子,那圣旨爷何曾会看在眼里。” “你自个,好自为之。” 留下一话,扬长而去,上下一白的雪天中,火焰般的人影修长成风景,那孤傲跋扈的背影,让修宁郡主跌坐在地。 尉迟晔然既说得出,那便做得到。她必须得靠尉迟家撑着,浩越国也必须拉拢住尉迟家。她不能丢这个体面,更不能让浩越国失去屹立大国的地位。 以前她以为,公主可以挑尽天下的男子。可其实,公主一切都是为了国,如果一名女子可以换来国的安宁,想必没有人会不愿意。 “啊啊啊啊啊!”忍不住抱着头发泄的大喊一阵,为什么偏偏是尉迟晔然,为什么偏偏是他!? 第四十五章 千羽没打算回泽堂,乘着白鹤回到幽山,发现处处有浮桑的痕迹,一花一草,一石一土,实在是熟悉至极。 她曾经踩坏他的花,曾经弄混他的香,曾经为他作羹汤却险些把小屋给烧了,曾经想着帮他擦拭琴身却把他的琴弦弄断,还难受了许久,待他哄了半日才开心起来。 嘴角微微勾起笑意,指尖拂过幽山那些格外美丽的花草,那空中浮动的香气似乎还有他曾经日夜调制的杜蘅芳芷。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只见浮桑那一只还未绣完的香囊,上头歪歪扭扭的羽字先前格外得他的意,如今只觉得刺眼成疾。 回顾四下,只将那把曾经遗忘在这里的玉琴抱起,甩袖离开,暗捏一诀。 只见小屋四周古木的枝桠摇曳起来,像是蛇般的探到小屋,将它整个团团缚住,枝节盘踞的地方长出绿叶,不多时,那小屋便被树藤完全缠绕,整个融入树里。 在枝叶掩映中,有些花儿自顾自开着,不理面前男子眼底的悲戚。 “唉……”微微叹了一声,扭头正要离去。忽然觉得四周沉寂,没有一丝声响的幽山格外诡异,曾经枝头雀跃的鸟全不见踪影。 千羽蹙起长眉,抱着玉琴安静站着,眸间并未流露一丝不安。不知为何,当千羽抬脚要走之时,那风便像是绕过枝桠直袭千羽,卷起一地白雪,千羽青丝白裳,此时一手抱着玉琴,一手背在身后,只像融入这漫天雪色里。 “战神。” 当纷飞雪花翩然而落,千羽终于抬起眸子,凝望那天上一抹阴影,淡淡开了口。 “千羽神君果然名不虚传,大难临头还这般泰然!” 呼啸的风将千羽发丝吹乱,肆意飘散在脑后,雪中黑影步步逼近,带着凌厉的风刃刮向千羽。 千羽眸光沉如静水,只瞧着那一身银甲的冷峻男子挥着长戈而下。瞧见天上云层黑压压的立着人影,开口道:“天兵都派下来了,阵仗不小。” “你犯了大罪,你自然知晓。”战神竖起长戈,“月老司命有包庇之罪,早已被关押入牢。神君是自己伏法,还是等我擒拿?” 千羽并不作答,只问道:“战神今日下凡,可是特来擒拿千羽?” “正是!”战神只以为千羽没有伏法之意,手中长戈破风一横,直指千羽,似乎只要千羽有一丝要反抗的心思,他手中长戈就会把他的心口穿透。 谁知千羽根本没有反抗的心思,甚至于连逃跑的心思也没有半分。只见千羽松懈叹了口气,便端坐在地,白衫不染纤尘,与满地白雪融成一色。 千羽阖上眸,绯色薄唇缓缓吐出话来:“千羽自知有罪,甘愿伏法,只愿战神在天帝前能与千羽说上一两句好话,放过月老与司命。” “天帝自有主张,神君既已知罪,天帝圣明自然会酌情惩处。” 战神略有不甘收起长戈,他下凡见到千羽,心里头还是挺想与他一战高下,神界皆称千羽神君神通广大,深不可测,素来无人能瞧他动手,更无人知道他到底有何手段。唯知道的,也不过是炼香,弹琴两样。 战神命天兵将千羽用捆仙索捆住,乘着祥云去往天宫,在流云飞转霞光流溢的云路上,他忽然低声问:“为何你不反抗?” 千羽倒有些奇了,但瞬时便平静下来:“反抗又如何,不见得下场会有何不同。” “神君可是甘愿受罚?” “甘愿与不甘愿,我都在这。”千羽凝望战神,瞧见战神瞳孔里自己的模样,当真是青苍至极,若不是眉眼间的清明尚在,他真以为自己是死物了。 “你……分明还有些许逃跑的机会。”战神深知说这些并不是什么规矩的话,但心里实在不明白为何千羽神君会这般轻易归伏。适才千羽神君的模样,实在是有些说不清的悲戚。 战神做惯了冷冰冰的神明,平素也见惯了无悲无怒的神仙,如今见天界最无悲无喜,漠然如冰雪的千羽流露出这般浓厚的悲伤,心里头很是不解。 “呵呵呵……”千羽忽然便轻笑开来,身旁正好一团浮云飘过,将千羽在战神面前被云雾隔离开,朦朦胧胧只能瞧见他如画眉眼,清寒笑靥,好半响,待战神脸上都有些尴尬后才收起笑,眸光往战神身后那遥立云端的宫殿瞧去,脸色便得柔和,“若是从前,千羽应当是会逃的,可如今,千羽已然没有逃跑的理由了。” “理由……”战神本想再问下去,可见天宫已到,天帝已然端坐在座上待他,只得压下满心疑惑,将千羽待到殿上。 在云雾缭绕之中,一条三尺宽的水镜之路从南天门只通往天帝圣座之下,水镜路两旁立着各路神仙,各自神色淡然,或论事说法,或投之鄙夷一眼。千羽向来独来独往,平素只与他的白鹤厮混,除了月老司命,几乎没有什么神仙相识,今朝他犯了天规,各路神仙没有一人想与他求情。 仙家自是无情,更何况是不相熟的人。 千羽闲庭信步般走在水镜之路上,路面随着他的步伐漾开一圈一圈涟漪,往四周而去,他身姿端华倒映在水镜面里,缥缈如同在云端另一边。身子被捆仙索束着,在天帝七步前被两名天兵狠狠踢了腿,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脑后白绸散开,发丝如绸而散,在水镜之路上,如同水墨浸染。 仍旧是端华如云端,仍旧是淡然在动乱,平添诸神心里不忿。 “千羽神君,你可知罪。”天帝身着云霞织就帝王华服,流光溢彩难以直视。声音并不如何大,但却让人无法忽略。 千羽并不因为跪在地上而觉得有何不妥,只直起腰板,淡然道:“千羽知罪。” 天帝见他认错,念之平日他没有惹祸,思忖片刻后道:“既你知错,朕也不与你重惩,你只消将功抵过便是。” “但凭天帝差遣。”千羽以前一心求取的已不在,已觉一切无谓。如今让他将功抵罪,再放出月老司命便是圆满了。 他仍旧是守在天尽头的千羽神君,超脱六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任世间风云变换,也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第四十六章 但他从未料到,天帝会让他来做这件事。千羽不知,天帝是真的为了让他将功折罪,还是故意惩处他。但千羽知晓,若他真的做了,那他将与她永远诀别。 他没有选择,那是让他回到以前的千羽神君的最大的考验,也是唯一的机会。 那日天帝道:“因你失职,妖王元神逃脱,还一齐窃走定世间安宁的明珠,朕得知神女如今命格并无神定,且与那妖王化身相遇,若是妖王神女皆想起过往,当是大难。那神女无命格,本只能活在人世几载,不知何来定世明珠,将其替代神女心魄,竟叫她活了下来。” 千羽听罢,只觉身子一颤,寒意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直叫他无所遁形。 但天帝并未有住口的样子,只神色泰然瞧了地上脸色瞬间苍白的千羽,心下早已明了,只装作没看见,道:“你也知神女受妖王蛊惑去盗定世明珠,才使世间大乱,才有这千劫,不曾想劫数未满,那明珠却又到了她手里,朕不能瞧着苍生受苦,如今你下凡将那明珠带回天庭,便算你将功折罪。” 说完,不理千羽面若死灰,补充道:“必然将明珠带来,神女纵是死了,朕也不与你追究。” 说完,天帝便待千羽谢恩,只见他迟迟未回神,还是战神一把拉着他才勉强谢了恩退下。 天帝瞧着千羽步履蹒跚,只无奈叹了气。 天地造就灵物,到底不是一劫一劫历来的,这情劫…… 战神告退后,将千羽领往天牢处,此时已将他身上捆仙索松开,只见千羽脸色灰败,这才有一丝犯错被抓住的恐慌感觉。 只不过战神知晓千羽这般定有别的缘由,只是他不太好问。两人漫步在云端,烟雾缭绕在身旁,龙凤遥遥翱翔在不远处,越走云雾愈发浓厚,那阴森之气也愈发浓郁, 那是天界最阴森所在,也是神仙鲜少踏足之地,这儿龙马凤鸾绝不飞过,紫气祥云也不肯来。只有那层层叠叠的黑云,将四周围成一副浓重的水墨画,风过处寒风四起,黑鸦遍布,嘶哑啼声传响。天界天牢,便与森罗殿无二。 其内只囚禁犯了滔天大罪的神仙,牢内无日月,天精地华并不会在这逗留片刻,不消三四日,神体损,灵台害。 如今月老司命在牢内两日,勉强撑得住,两人各自靠着墙也不说话,免得浪费更多精力。 “他们能出来吗?” 这是千羽自离开大殿第一次开口,声音微有些颤然,但神色瞧着已是平静许多。战神瞧了他一眼,又抬眸瞧着那被铁链锁住的黑铁大门,道:“若神君不负天帝所托,他二人定是安然。” “原来如此。”低头轻笑,凝着在自己脚尖浮动的黑色云气,“等我。” 战神只听见千羽没头没尾说了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去,步伐急促,青丝逶迤在地宛若丝绸,衣袖翻飞如蝶,身后一只白鹤腾起,在他面前扬风而去。 战神莫名觉得,千羽此番若是功成归来,此后天界或许真的很难看到会有些许言语的千羽神君了。 他站了一会儿后,拨开缠绕在自己身上的云气,将那大门开启,不过下一个台阶便瞧见月老与司命。 那两人靠着墙紧闭着眸,眉宇间已然有些憔悴,黑雾团团围着他们,若不是那眉间清明尚在,战神都以为这二人是快死了。 “你二人……”战神将牢门打开,输了些许真气给与他们,好半响两人才勉强睁开眸子,“千羽神君已听候发落,天帝慈悲让他将功折罪,你二人暂且安全了。” “你说什么!”司命是个火爆性子,当即便大叫起来,被月老白了眼后才悻悻收敛了分,“千羽这么容易就伏法了?还有,那是个怎么将功折罪法?” 战神眉头微蹙,显然对司命这种不懂礼数的神仙很没有好感,但还是告诉他们:“神女命格无定,定世明珠又被妖王元神窃下凡,兜兜转转不知为何在神女体内,千羽神君只消取来明珠,便是将功折罪了。” 牢内一片沉寂,司命与月老听罢沉默不语,黑色云气笼住他二人的面容,战神瞧不真切他们的神色,只站了会儿便离开。这三者,实在不是他这类神明能理解的。 待战神走后,司命摊开手,瞧着黑气在五指间兜转,良久,才开口:“月老,你说,千羽会不会做。” “不知。”月老微遥遥头,“我倒情愿他做了,也算是了了一切,情这字呵,实在是太难太险。” 司命却蹙起长眉,一把抓起月老指尖缠绕的红绳,颇为认真道:“千羽如何心性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若真做了必然是丢弃心,若他放不下不肯,又为了救我二人救那神女,他会做出何事我都不敢想,你倒能这般冷静,还是不是兄弟!” 月老深知司命性子暴躁,相识这千万年也不是没见过他发火,只是这次司命实在是气极了,眸底阴沉如深潭,他也不知该如何说为好。 关心则乱,若是所有人都乱了套,这事还怎么处理。 只得安静闭上眸子,细细养神,顺便思忖如何逃离天牢。心里暗自叹气,对司命的怒火装作不知。 千羽啊,若是连你都放下了,这世间还有所谓真爱么……我虽是结缘牵线,管尽□□的神明,却也不知这世间到底何为真情啊…… “喂……”正在月老思量如何逃离这里之时,司命忽然开口,“千羽的迷香还在我这,只要焚起此香,这天牢三里内万物皆眠。” 月老这下精神起来,神色复杂看了他一眼,瞧着那一颗颗嫣红的香丸,问道:“为何现在才拿出来?” “我忘了……” “……” “我真忘了……” 月老已不想跟司命多做纠缠,一把夺过他手心上的香丸,心里暗自怀疑,千羽炼给司命的香里是不是掺了些旁的东西,否则哪里来的浆糊脑子,有这般的司命,怪不得人间如此多的荒唐事。 第四十七章 剑气横出,火焰似的人影翻飞如鬼魅,今夜月华清明如日辉,皇宫灯火通明,假山嶙峋回廊兜折幽长。 一朵朵血花在剑出时绽放,只瞧那倒地之人满眼惊恐,那些逃跑未遂的人见那红衫赤眸的男子身披戾气,身上似有金芒闪耀。生者甚至有些羡艳死去的人,他们面前的,哪是个人,分明是杀红了眼的魔怪! 惨叫声刚从喉间挤出便消失匿迹,人影一个个倒下,六菱石子路染成鲜红,即使是夜里,那红艳也十分刺眼。微微刮过的风捎带浓重的血腥味儿,一场屠杀刚休。 尉迟晔然赤色眸子呆滞,额发凌乱的遮住大半张脸。似乎一瞬间没了气力,身子往后直挺挺的倒去。火似的人影如同最妖冶的花蕊,傲然立在一朵血色曼珠沙华之上。 血色染深宫,火意遍寒月。屠杀场歇,一场飞雪纷飞而至,将地上的尸体血渍一并覆盖,月华照拂之下一片纯白,丝毫不见方才那血肉飞溅的模样。 一声鹤唳响彻云霄,摧落枝桠间的累雪。千羽从鹤背而落,瞧了眼露在雪地上的红色衣角,蹙着眉头将那雪抚去,只见尉迟晔然紧闭着眸,脸上身上血迹斑斑,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千羽将他背起,乘着白鹤回到尉迟府。如今不可再避,索性不避。 浮桑自尉迟晔然走后,便推开窗。心里头隐隐有些莫名不安,但只以为是紧张明夜的刺杀,便在院外老树下枕了一夜的夜色,瞧着那夜色从黑浓变得浅淡。她微微仰起头,瞧着那半院的微阳,嘴角微抿。 想着迎接阳光,浮桑跑到小院中央,闭上眸张开手,感受那初露的微甜与晨风的和煦。今日一过,成则新生,败则死亡。对她来说,实在是有别于平常。 但随着时间到来的不止是太阳,还有一声鹤唳,是浮桑十分熟悉的鹤唳。浮桑几乎是在鹤唳传来的那刻睁开眸子,蝶翼般的长睫因震惊而微微颤动着,瞳孔微缩,像雕石般看着那巨鹤背上的男子。 “羽……羽哥哥?” “桑儿!”千羽只想把尉迟晔然放在浮桑的院内,才能让浮桑去照顾他。不曾想浮桑居然在这院内,千羽瞧了瞧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微微蹙起眉头。这大雪严寒天,她就穿成这样,她难道一夜没睡,别说是冬日,就是夏里夜里还是凉的,她这般要是着凉了怎么好…… 想着想着,千羽便忘却许多,直到白鹤高唳一声才回过神来。也不急着解释,只背着还在昏睡的尉迟晔然从鹤背上施施而下,低头说了一声,白鹤便扇翅飞走。只剩下一脸愕然的浮桑与略带尴尬的千羽面对而立。 初阳在千羽落地时全然高悬,千羽背光而立,撒在他肩上的金辉使他显得格外高大与绝尘,在加上他方才从白鹤背上而下,此时白雪堆叠,便愈发像神人。 浮桑盯着千羽,只听见心里头一阵一阵的狂跳,声音之大如同擂鼓,不知不觉脸上有些灼热感,连忙将目光移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低头瞧着自己的绣花鞋。 朔风而过,方才还不觉单薄的衣衫便兜满风,不自觉一个寒战。但不过是那一刹的功夫,身上便多了一件雪似的鹤氅,淡淡清清的香味,恰是浮桑最喜的杜若味儿。 忍不住出声赞道:“好香的杜若!” “五年前桑儿给我摘的。”千羽见她如此喜爱,眉头不住舒展,语气都柔了十分。 浮桑却被这话吃了一惊,只悻悻笑了笑:“千羽公子当真是一等一的炼香师,五年前的玩意儿如今还能使。” 见她嘴里刻意的疏离,千羽只压下心头酸涩,道:“若是有心,哪怕是千年万年也不会变的。” 浮桑不接话,眸光往后一躲,恰好瞧着千羽背后的火红,不由惊道:“那可是尉迟晔然?怎会这般?” “他倒在皇宫内院,那些御林军似乎被他杀了。”千羽将尉迟晔然放在地上,神色复杂,“你们可是打算弑君?” 浮桑不打算瞒他,只将他引到房内,见左右无人才道:“嗯,本是我一人的事,尉迟晔然硬要帮一手。” “你不是这般鲁莽的,那皇帝与你无冤无仇,你怎肯去杀他?”千羽蹙眉,手忍不住抓住浮桑的手臂,道,“你不能去,太危险了。你有何事,我帮你。” “不用。”浮桑摇摇头,就着光辉坐下,眸子瞧着窗外飞雪,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从前那般光景,展颜一笑,羽哥哥还肯帮她,还肯待她好。忽然,好像想到什么,问道,“羽哥哥,你不怪我杀人?” 没等千羽回答,浮桑继续道,略带些自嘲:“羽哥哥,你不知道。我这半年杀了好多好多人呢,有一些是坏人,有一些不是。有一次我杀了一名女子,到她死了之后我才发现,她腹中还有孩子。何其无辜的孩子,可就是被我杀害了。我是不是很坏啊,我好像跟我那娘亲没什么分别,都是用别人的血来维系自己的生存。” 说及此处,浮桑回眸瞧着千羽莞尔一笑,可她哪知道,千羽根本不在意她杀了几人,杀了何人。他只知道,浮桑刚才说这些话的时候,很痛苦。她的话音在颤抖,她的眸光有悲伤。他只知道,他的桑儿这些时日受了委屈,做了许许多多她不愿做的事。 原想同从前一般安慰的摸摸她的头,如今只能按捺着。只低头一叹,双指从怀中掏出一小白瓷瓶:“手伸出来。” “什么?”浮桑一愣,指尖细细抚挲一下,身子略有些迟疑的往后缩了缩。 这小动作被千羽看得一清二楚,只将白瓷瓶打开,倒出一些绯色的粉末。味道很是好闻,像是凛冽的寒梅香。 见浮桑盯着手中舒痕散出神,千羽无奈扯了扯嘴角,道:“我都瞧见了,把手伸出来。” 说完,见浮桑还有所犹豫,忍不住补充一句:“不疼。” 第48章 番外 一点一滴,一云一雾。殿外白鹤姿态闲雅,迈步于云雾间,偶尔摊开双翼,融于云雾之间。 千羽用指尖细细描摹着浮桑的睡颜,只觉心里头软成一滩水,任是一丝若有若无的风,都能吹起涟漪。 他抚着心口,感受体内充沛的灵气,忍不住责备一声傻丫头。若不是他给她灵丹,照她这种给法,定是要将好不容易聚合的魂魄又摧散了。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浮桑仍旧没有醒来的趋向,千羽倒是不着急,只将她安放在床,掀开重重轻纱。刚推开门,便瞧见月老司命二人在殿外院里对弈。 又是司命胜券在握,又是司命节节败退。 此景一如往昔,千羽只得叹一句世上已千年。 两人对弈得入神,竟没发觉千羽已然醒来,而且一步一步走近。他微一观局,只见司命举棋不定,甚是烦恼,便伸手捻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 “走这里。” “千羽?你醒了!”司命一愣,几乎是大叫出声,“那神女呢?” “睡着了。” 千羽只与月老继续下着那盘险些败在司命手里的棋,道:“为何与他下棋,左右是赢的。” 月老失笑,只摇摇头唏嘘一声:“你若是继续睡下去,只怕我今后便再不下棋了。” “……” 司命不语,只恶狠狠瞪着两人。 他也不想下啊,谁让月老看上去无聊至极呢。 这盘棋,一下便是七日,浮桑这一睡,一睡便是七日。 那日月老司命辞去,千羽一人拿出玉琴,依稀记得此琴他只在初次见到浮桑时不禁抚弦流泻出一曲之外,便再无碰过。 他很想当面给浮桑弹上一曲,要白鹤在旁,云雾为伴。香烟缭绕成风,亭内四下无垢。鸾凤和鸣,龙马腾跃。两情相悦,一曲通意。 那日浮桑缓缓醒来,只见千羽迎光而立,手抱玉琴,笑若暖阳,眸含秋水。 “桑儿,我为你抚琴可好。” 浮桑笑而不语,一把牵住千羽的手,往殿外走去。只见傍琴台已燃,显然已是准备多时。 千羽端坐,琴打横放置腿上,一指拨滚,一掌抚按。待那琴音刚起,便有无尽情思在里。 “桑儿,我很爱你。” “我知道。” “那你……” “我也爱你。” 千羽闻言,一把揽住浮桑,在她鬓间落下一吻。 神的一生太过漫长,无终无止,岁月不闻。她曾以为,她无人可信,无人可依,无处可去。可她终究是被厚待的,有那么一个人,因一眼对她动心,不顾她是好是坏,不理天道正法,追随她,守护她。 她在他身上得到归属,得到一切她曾梦寐以求的真心。她知晓,她永远都不会放开他的手。正如他,也从未想过要放弃爱她一般。 一夜浮桑轻声问千羽,什么才算永恒。 他答:“我在你眼底,你在我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