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暖相思错》 一 天聪五年冬至,京师上空飘起莹莹雪花。骠骑将军府的后堂窗扉洞开,个女人立在门口,任雪花跌碎在脸上。整个庭院内暗淡无光,只有飞旋的雪花映照出片冰冷的光亮。 女人头上的凤冠在风中微微晃动,她的双臂在素织锦缎的喜服下瑟瑟发抖,她的唇在寒冷的风中毫无血色,她的脸颊在雪光中洁净的如曲冰冻的河弯,她的眼微微闭合宛如在蔑视苍穹。 突然,她睁开双眼,身后的厅堂发出丝微弱的火光。女人嘴角浮出抹笑意,她转身缓缓步入堂中。 火苗顺着床脚燃起,燃至窗楣,窗外的雪应和着窗内的火,竟是种迷幻的美。女人静静地坐在床边,如葱的手指在锦缎织成的被上来回游走。房梁的横柱上已经爬满火龙,院外响起呼喊声,有人在试图撞破紧闭的院门。 女人在笑,温婉而沉静的笑。 迷离的火光之中,她好像看到了他就站在面前,目光中满是爱恋,嘴角上扬起世温柔。他穿着大婚之日的礼服,额头上的明珠折射出朦胧的色调。他的手伸向她,指尖带着十八载陈酿女儿红的醇香。 被上还残留着他的些许味道。女人把被搂在怀中。 大火已经燃至后堂的每个角落,女人却觉得这冲天的火光有如她大婚时立在床头的那对摇曳的红烛。 她站了起来,轻轻舞动起摇曳的身姿。大婚当夜,当夫君的脸上升腾起微醺的红潮时,她曾为夫君舞动过这支舞蹈。这是从西域传来的破阵之乐,早在闺阁之中她就听说过未来夫君的威名,少年将军,以当百,大破北虏,名记千秋。她找到京城最好的舞娘,苦学年终于学成了这支破阵舞。 摇曳的洋河红烛中混杂着沉香细屑,飘渺的火光之中裹挟着沉静的芬芳。她轻扬的衣袂在夫君眼中幻化成沙漠中掠过的鸿雁,他温柔的环抱着女人的腰肢,唇齿在她耳边轻起,为她讲述大漠中梦幻迷离的清泉。 她笑着,眼泪却从眼角流至唇边,她不相信这样的男人会阵前投敌,她不相信这样的男人会抛下她而与异族女人成婚。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个京师,雪花飞舞中尽显凋零。 在皇宫那高高的朱墙之后,个身着华贵的女人已泪流满面。 长春殿内明晃晃的灯光让她惨白的面颊更显沧桑,她来来回回地走着,向身边垂首而立的宫女太监喊道:“骠骑将军府那边情况怎么样?” 五六名宫女太监齐齐跪倒在地,掌事宫女怡如声音颤抖,答道:“娘娘,凤体要紧。” “快说,那边情况怎么样?” 怡如目光扫向左右两边,身边人均把头叩得很低,恨不得能钻到地缝里去。 她咬着嘴唇答道:“刚才有人回报,骠骑将军府后堂不知怎么的着起大火来,将军夫人还在后堂中。” 女人听闻,目光空洞地瘫在地上,宫女太监忙过来搀扶,“娘娘,保重凤体要紧。”怡如抹着眼泪,身边人也哭了起来。 娘娘那空洞的目光盯着砖缝,紧紧攥着的拳头捶向地面,怡如忙把手垫在娘娘的拳下,“娘娘您喊出来吧,喊出来能好受些。” “妹妹!”娘娘哭喊着,“你为什么要做傻事。”她顿时觉得眼前发黑,昏死了过去。 再睁开眼,自己已是躺在床上,怡如手中端着药跪在床前,“娘娘喝口药吧。” 娘娘伸出虚弱的手,拽住她的手腕,“怡如,想办法出宫,定要找到闵宗,带着闵宗快快离开京师,改名换姓再也不要回来。” 怡如放下手中药碗,朝娘娘叩首。娘摘下手中戴着的金镯子,交到怡如手上,“你跟了我七年,如今我只能求你帮我,我和我死去的妹妹定会直记得你的恩情。” “娘娘。”怡如流着眼泪,“怡如的命是娘娘给的,怡如定会为娘娘赴汤蹈火。” 娘娘目光空洞的望向床帏,像是在自言自语,“妹妹嫁给骠骑将军李成梁,仿佛就是昨天的事。谁想李成梁战前投敌,迎娶北虏公主,妹妹竟会自焚而亡。只可怜我的外甥闵宗才五岁便失去爹娘。” 怡如抽泣着,“娘娘,奴婢虽然愚钝,但绝不相信李将军会做出这等事来。他与二小姐情深意笃,又怎会娶异族女子?” 娘娘叹了口气,泪水低落在手背,“我怎不知这其中定有原委,可是皇上并不听我劝阻。虽然没有下令查抄李府,只怕现在想要找寻闵宗也是难事。” 娘娘沉思半晌,问道:“可知道现在包围住骠骑将军府的是谁?” 怡如皱起眉,摇摇头。 “快去打听。” “是。” 怡如转身离开,娘娘靠在枕上,想起当年妹妹出阁前进宫请安的情景。那时,妹妹身着碧绿罗裙,头上斜插着只新采的芙蓉,面容娇羞如那水润欲滴的荷藕。 “姐姐,你说成梁会喜欢我为他绣的这只荷包吗?”妹妹手上捧着只鸳鸯荷包。 “我来看看。”她接过荷包,假装仔细端详,余光却偷偷看着妹妹的神色。那娇羞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她故意板起脸说:“针脚有些粗了,这水波绣的也太马虎些了,还有你怎么选了这样粉嫩的布料,你的大将军外出行军时肯戴在身上吗?” 妹妹嘟起了嘴,“他敢不戴!他要是不戴,我就成天跟在他左右,步也不离开。” 她忍不出“噗嗤”笑出声来,“你呀!哪里还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要出嫁了也不知害臊。” “我都找到婆家了,干嘛还害臊?”妹妹笑了,晃着脑袋,抚摸着手中的荷包。 “找到婆家就算完事了吗?你不知道自古以来姑婆之间的矛盾最是微妙吗?你以后如果还像在家中般疯癫胡闹,小心你婆婆修理你。爹娘走的早,要是你这般不守规矩,你婆家人会以为是我这个姐姐管教不严的。”她轻翘指尖在妹妹额头上宠溺地点了下。 “我不在乎,只要成梁对我好,我什么都不在乎。” 娘娘心中阵酸涩,她拭去眼角的泪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有闵宗,我要保住闵宗的命。 那是妹妹婚后第二年的元旦,天降瑞雪,妹妹带着刚刚足月的小外甥来长春宫请安,她抱着那粉嫩的婴孩,满眼的宠爱,“真是漂亮,起名字了吗?” 当了母亲的妹妹,安稳娴静了许多,眉眼之间满是慈爱地摸着孩子的小手,“名字叫闵宗,李闵宗。他爹的意思是让他悲悯天下苍生,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好名字。”娘娘逗着怀里的孩子。 “来人呐!”她叫了声,个宫女来到身边,她接着说:“去把那块上好的和田玉料拿来。” 宫女应声退下,不会捧着个锦盒过来,她说:“这是前阵子皇上赏我的块玉料,我看成色绝佳就给你留着了。正好孩子满月,你拿去给孩子雕块玉佩,再做个名章。” “谢姐姐。”妹妹笑着。 “对了。”她吩咐身边的宫女,“六皇子呢?” “和十皇子、十四皇子在御花园玩雪呢。” 她皱起眉,喝道:“谁跟在左右呢?怎么这般不懂事,今日姨母过来,还出去疯跑,快把六皇子叫回来,回来看弟弟。” 不会,个七八岁的孩子跑进屋来,他披着银鼠皮斗篷,发髻上沾着莹莹白雪,明眸皓齿,甚是可爱。他把斗篷塞到身边太监手中,便满脸笑意地跑到母亲身边来。 “姨母好。”他道了声好,不过并未看她,两只乌黑锃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母亲怀里的婴孩,他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想要触碰孩子的小脸,母亲连忙侧过身去,笑道:“你刚从外面回来,手还凉着呢,可不敢随便乱碰弟弟。” 他睁大了眼睛,微微张开小嘴问道:“这便是姨母的儿子,李将军的嫡子吗?” 姨母点点头,招手让他过去。他来到姨母身边,姨母慈爱地掸掉他发髻上的雪,“他是你弟弟,以后你们要相互扶持。” 六皇子点点头,问:“他叫什么?” 姨母说:“闵宗,李闵宗。” 六皇子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叫承朗,他叫闵宗,都是好名字。那他可有小名?” 姨母笑着摸摸他的脸,“却还没有小名,不如六皇子赐他个小名好了。” “嗯……”他沉思了片刻,“我想到了,今天落了雪,他又是冬天出生的,叫他冬郎可好?” “冬郎?”姨母看看姐姐,娘娘点点头,“既然六皇子赐名了,孩子就叫冬郎吧。” 六皇子凑到婴孩身边,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那婴孩也不认生,瞪着大眼睛看着六皇子。 “冬郎。”六皇子轻唤了声,那婴孩竟咯咯地笑了起来。 “冬郎,我是你的承朗哥哥,你可认得我了?” 娘娘笑道:“自是认得了,冬郎还小,你可不许欺负他。” 六皇子撅起嘴,说道:“我自然不会欺负他,以后别人也不许欺负他,我会宠这个弟弟辈子。” 二 过了半晌,怡如回报,“奴婢听御前的人说,现在奉命守在骠骑将军府外的是御林军右统领林世海。” “林世海?”娘娘思忖着,“可是前不久才被言官奏了一本的那个人?” 怡如点点头,“正是他,上个月有言官称他在南郊醉酒行凶,打死了一个西域客商。” 娘娘点点头,“我也听说过,后来事情怎么样了?” 怡如道:“是顺天府尹段品儒上书皇上,称是那西域客商在南郊行凶,正巧被林世海看到,他在制服那人过程中失手将其杀死的,之后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娘娘点点头,想了一会,招手让怡如凑到她眼前。她伏在怡如耳边小声说了两句,怡如点点头,然后俯身跪拜,匆匆离去了。 昭德殿内灯火通明,御座之上皇帝眉头紧锁,他脚下齐齐跪着两班朝臣。殿内鸦雀无声,皇上的手指轻轻敲打在桌案上。桌案之上成堆的奏疏层层叠叠,他双唇紧闭,面无血色。 不一会,一个太监弓着身子,小步来至皇帝跟前,在皇上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跪在御前的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人,额头渗出汗珠,偷偷抬眼向御上看去。他仔细端详着皇上的神情变化,伏在地上的手掌已满是汗水。 这个中年人的手背上缠着纱布,纱布下的刀伤因为手掌用力而阵阵发痛。在朝服之下,他的脊背上还有箭伤,腰上也有刀伤,不过现在这些疼痛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他黑紫的嘴唇在浓密的胡须下紧紧闭合,生怕张开嘴,他那急促的呼吸就会暴露他此刻的紧张。 皇上皱起了眉头,瞪着小太监,那太监恭敬地向后侧了侧身子。 “可找到尸首了?”皇上问。 “后堂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尸骨无存。”太监小声道。 皇帝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御案之上,“都是一群废物,五百御林军还扑不灭一场火吗?” 那太监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说:“回皇上,御林军来报,说将军夫人在屋子里撒了桐油,火势旺的紧,实在是扑不灭。” 什么?那女人竟然自焚而死?跪着的男人心中一紧,她这是干什么?难不成她想……是我小瞧她了。 那男人心一横,张口道:“皇上,李成梁叛国投敌,理应满门抄斩,而今将军夫人引火自焚,怕是在虚张声势,请皇上派人彻查火场,定是死要见尸才可。” 皇上瞪了他一眼,刚要说话,殿门被狠狠地推开了。 两个太监在前拦阻,“惠妃娘娘,皇上有旨,任何人未经召见不得入内。” 惠妃打开拦在身前的两只胳膊,脸上滚着泪,盈盈跪倒在殿中央。 “皇上。”她哭道,“妹妹已经丧身火海,还请皇上宽恕妹妹膝下幼子,赦免李家老小。” 那中年男人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惠妃,额头上滴下豆大的汗珠,忙说道:“皇上,切勿养虎为患。斩草需除根,李成梁战前投敌,致我十万将士生死不顾,必将严惩,以儆效尤。” “洪景林!”惠妃指着那男人怒斥道,“你口口声声说李成梁战前投敌,你无凭无据,以一己之言迷惑圣上,你可知罪。” “皇上。”洪景林连忙叩首,“臣所说句句属实,李成梁战前投敌,迎娶北虏公主,在草原上可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臣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说谎啊。” “皇上。”惠妃道,“前朝苏武牧羊,手持符节,苦守北海苦寒之地十九载,一颗忠心感召日月。皇上可千万不要被小人迷惑,错杀忠良。” “大胆!”皇上怒呵,“朕还分得清谁是忠臣谁是奸佞。来人,搀惠妃回宫,没有朕的旨意,不可踏出殿门半步。” 皇上的衣袖在空气中扫出瑟瑟风声,惠妃瘫坐在地上,眼泪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 “传朕的旨意,李成梁全家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惠妃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洪景林附在地上,口中山呼万岁,嘴角在浓密的胡子下,浮动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此时,在骠骑将军府门外,通亮的火把之下,怡如一身民妇打扮,在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将军面前小声说着什么。 “惠妃娘娘知道将军劳苦,特意让我来慰劳将军。”怡如的手缩在衣袖里,轻轻搭在林世海手上。 林世海的手指触摸到怡如手上的东西,满是横肉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神情,他瞪大眼睛嗔怪道:“这是做什么?惠妃娘娘未免多心了。”他把手收了回来,没有接过怡如手上的东西。 他的手背在身后,来回踱着步子,悠悠地说:“我林世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娘娘未免小觑了我。” 怡如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声,“将军自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娘娘也一直仰慕将军威名。前不久将军在南郊杀了一个作乱的西域客商,真是为民除害。娘娘觉得将军神武,已经召了顺天府尹段品儒宫中觐见,想在皇上面前为将军进言,仔仔细细的查明事情原委,也好对将军论功行赏。” 林世海肥腻的额头上渗出汗来,他神色迟疑,躬身施礼道:“能替娘娘办事是卑职的福分,还望姑姑替卑职美言几句,卑职不求皇上封赏,但求平安度日。” “既然将军淡泊名利,我也不好替将军讨赏。”怡如把手搭在林世海手上。手中的那块金条已经被怡如的手掌捂热了。林世海觉得这根金条就像是块烫手的山芋,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怡如皱起眉头,厉声道,“将军还迟疑什么?可别耽误了娘娘的事儿。” “是。”林世海颤抖的手接过怡如手中的金条,收在袖中。 他躬身在前引路,“姑姑请。” 怡如低着头,轻声道:“将军不必如此,我跟在你的身后就好,此事千万不可被别人察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林世海喘了口粗气,觉得领口已经被汗水打湿。 骠骑将军府内,男女老少几十口人跪在院中。雪花纷飞,落在这些人的头上、身上,有如披麻戴孝一般。 怡如瞪大了眼睛在人群中苦苦找寻,却不见闵宗的身影。 一个老妇人跪在一棵桂花树下,她头发蓬乱,脸上被泪水与泥水泼溅的不成样子。她觑着眼睛朝怡如这儿看,小声问道:“那大姐可是怡如?” 怡如忙奔至妇人身旁,待仔细看清妇人的模样后,怡如流着泪,握住她的手,“柳妈,你……”话已经说不下去了,只有滚烫的眼泪顺着冰冷的脸颊不停地流着。 柳妈慈爱地拭去怡如脸上的泪水,那粗糙而冰冷的手指触碰在怡如脸上,怡如只觉得心都碎了。 “不哭,不哭。”柳妈说道,她伏在怡如耳边,“夫人料想到娘娘会派你来,早就安排好了。” 怡如看着柳妈的脸,那置生死于度外的神情是如此恬淡自若,仿佛就是在雪中等着一位约好的老友一般,无关生死。 怡如重重地点点头,柳妈站起身来。身后的林世海摆摆手,示意守在身旁的士兵全都退出门外。 怡如扶着颤颤巍巍的柳妈来到柴房,柳妈拨开堆积的枯柴,在枯柴后,一个小男儿裹在被子里正甜甜地睡着。那孩子圆润的小脸在雪光的映照中显得吹弹可破,柳妈满眼慈爱地轻声说:“夫人给他喂了迷药,他一时半会醒不了。” 她拉住怡如的手,重重地握了两下,“答应我,你要照顾好冬郎。” 怡如抹去脸上的泪水,点点头。她俯身抱起冬郎,柳妈从柴堆里掏出一个小包袱,轻轻挂在怡如的肩上,说道:“这里边有些细软,还有当年娘娘赐给冬郎的玉佩和名章。夫人让我告诉你,闵宗的名字是将军起的,在冬郎懂事之后要告诉他,他爹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切勿辜负了将军对他的期望。” 怡如点点头,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柳妈的脸,那脸上的笑容平静恬淡,眼神中满是慈爱。怡如早已忍不住,泪水如掉了线的珠子,她转身奔出柴房。来到将军府外,她把冬郎安稳地放在马车上,对身后的林世海说道:“将军应该知道怎么说吧?” 林世海躬身施礼,“卑职明白,只说在火场中发现一大一小两堆烧成灰的尸骨就好。” 怡如坐上马车,点点头,“将军的恩情,娘娘和我定没齿难忘,告辞。” 车夫挥舞起鞭子,马蹄哒哒作响。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色,林世海目送马车消失在街角。 传旨的太监刚刚才到,林世海接过圣旨,心底泛起一阵苦涩。雪,还没有要停的意思,他独立风中,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那声音撕心裂肺。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竟一时无法消受。 三 初春,冰雪还未消融殆尽,春风已经携着些许潮湿的海味扑面而来。 怡如裹着破旧的冬袄坐在路边,双手捂在袖口里,心里盘算着晚上要给冬郎做些什么吃的。 她面前的小架子上摆着各色精美的小袄,这些孩童穿的小衣服是她昨晚熬夜做出来的。 一个妇人挎着篮子来到她的摊位前,俯身仔细看着架子上的衣服,“江婶子,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我要给我侄女买一个小褂子,你给我挑挑,哪个合适?” 怡如刚刚有些愣神,闻声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是自己的老主顾,忙堆上笑脸道:“张婶子,前几日你买的那件青葱色冬袄小少爷穿的可好?” 那妇人把篮子放到地上,笑着说:“他喜欢的不得了。”那妇人眼睛已经笑成了一条缝,“我家那口子还说我现在是越来越懒了,自己都不知道给儿子缝衣服了。我说江婶子衣服做的那样好,我自己还做什么?” 怡如翻出了一件杏花纹的小褂子,比量给她看,笑道:“我还指望你赏我口饭吃呢。我替你忙活忙活,你也好帮着大哥多挣钱不是?” 那妇人摸着小袄的针脚,口中啧啧称赞,“要说咱么永州城,谁的手艺也不如你江怡如。就这手艺,我看皇子也穿得了。” 皇子?怡如觉得心口一紧,脸上的笑容消了几分。不知道六皇子承朗现在怎么。当年也是她陪着娘娘亲手为六皇子缝制衣裳。惠妃娘娘的眼睛不大好,不知道如今是否还看得清针眼,谁又能替她穿针呢? 五年了,自那夜离开京城已经五年了,他们还好吗? “江婶子?”那妇人拍拍怡如的手,“你怎么了?” 怡如笑笑,觉得眼角有些湿热,她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笑着说:“没事,我在想晚上给儿子做点什么吃的。” 那妇人笑着,“冬郎也有十岁了吧。我记得他比我儿子小一岁。” 怡如点点头,“冬郎的生日小,今年虚岁已经十岁了。” 妇人微微叹了口气,“这些年你也是够辛苦了,自己一个人拉扯着儿子,真是吃了太多的苦。好在冬郎也大了,那孩子聪明懂事,你也能宽慰许多。不像我。”她叹了口气,“我的那个傻儿子宝林,和冬郎在一个学堂,真是让我操碎了心。” 张宝林站在学堂墙角,双手握着拳头直直地举在头顶,垂头丧气地看着脚尖。突然他觉得鼻痒,打了个喷嚏,心里暗想:“娘的,谁又骂我了。” 老夫子背着手,摇头晃脑地来到宝林面前,他那干瘦的脸上,双目浑浊地看着宝林。 “你可背下来了?”他问。 宝林点点头。 老夫子摆手示意他把胳膊放下来。张宝林咧着嘴,捏着早已发酸的胳膊,心里暗骂:“谁他娘的想的这么个馊主意?背不下书还要举着胳膊罚站,真是累死我了。” 老夫子捋着他那撮稀疏的白胡子,悠悠的声音好像在唱戏,“背吧。” 宝林低眉顺眼地开始背着,胖乎乎的小嘴一张一合,好像是在吐着水泡的金鱼。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寤寐思服……”宝林皱起眉头,眼珠子四下乱转,“寤寐思服……琴瑟……” 坐在身边的冬郎把脸埋在书后,小声提醒道:“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先生手中的戒尺“啪”的一声打在冬郎头上,冬郎忙坐直身子,余光偷偷地瞄着身边的宝林。 先生那满是沟壑的脸已经纠成了一团,他生气地喝道:“就这么一首诗,你背了多久了?知不知道别人早就背完《诗经》开始学《论语》了?你这猪脑子怎么连《诗经》第一篇还背不下来?” 宝林红着脸,呆呆地看着脚下。 老夫子生气地转过身,不再看张宝林,“把手举在头上,什么时候你能背下来,什么时候你再坐下。” 阳光透过纸窗,暖暖地洒在学堂里。先生拿着本书坐在前面,摇头晃脑地读着,下面的学生也摇头晃脑地读着,一股浓浓的睡意弥漫在整个学堂里。 老夫子读了一会,便觉得眼皮有些睁不开了,他有规律晃动着的脑袋成了催眠利器,不一会他便呼呼地睡了。 冬郎一只手拄着头,怔怔的往窗外看,今早上学的时候他看见柳树上有了些许嫩芽了。娘说过,早春时节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原来他不懂是什么意思,可是今早他却明白了。无论是树上的嫩绿还是原野的新绿,都需要离得老远才看得见,这便是早春的朦胧。 张宝林看先生睡着了,便放下了胳膊,凑到冬郎耳边,小声道:“冬郎,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冬郎摇摇头,“那你想什么呢。” 宝林抿抿嘴,“我饿了。” 冬郎瞪了他一眼,“你就知道饿,但凡问你在想什么,你十有八九在说想吃饭。” 宝林挠着脑袋,嘻嘻傻笑,“我早上没吃饱,我娘就给了我两张饼,她不让我多吃。” 冬郎朝他翻了个白眼,“两张饼还少?我一天都吃不上两张饼。” 听宝林这么一说,冬郎也觉得自己有些饿了,他揉着肚子说,“趁先生睡着了,咱俩出去玩会。” 宝林兴奋地点点头。 两个孩子悄悄溜出学堂,外边春光明媚,清凉的空气让冬郎瞬间觉得浑浊的脑子一下子就清明了。 冬郎折了一根柳条,拿在手里,边走边摇晃着。宝林跟在身边,冬郎调皮的拿柳条往他的身上抽。 宝林觉得疼,揉着肩膀,瞪着冬郎,“江冬郎,你有毛病啊?打我干什么?” 冬郎微扬起嘴角,坏坏地笑着,“我这打你可是有讲究的。” “有讲究?”张宝林疑惑地晃晃脑袋,换上一副笑脸,问道:“这有什么讲究?我怎么没听我娘说过?” 冬郎故作玄虚地在宝林身上慢慢地抽了两下,这回宝林不恼了,笑着问:“冬郎,你快说吧,这有什么讲究。” “这讲究啊……”冬郎拉长了声调,最后抽了一下,突然转身跑开了几丈远,他哈哈笑着,“这讲究就是‘打春牛’啊,你个“蠢牛”。” “打春牛?”停了一秒,宝林反应了过来,“好啊,你个江冬郎,又欺负我,今天看我不好好修理你一顿。”宝林迈开肥硕的腿向冬郎追去。冬郎看着宝林好笑,晃着屁股逗他。 冬郎面朝着宝林,看他近了,就倒退着快跑两步。一会儿功夫,宝林已经气喘吁吁了。 “江冬郎,你给我站住。” “不站,就不站” 张宝林咬紧牙关,使出全力又跑了两步,冬郎笑着往后退,却突然感觉身后撞到了一个人,软绵绵的一个人。 一双手在冬郎的背上猛地一推,冬郎跌在地上,袖口在地上划出了一个口子。这衣服可是娘给他新做的,他看着那口子,一股怒气涌了上来。 他的目光转向那个推他的人,他瘦瘦高高的,面目白净,眼睛很大,十分秀气,看样子也就十一二岁,却梳着一个大人的发髻。 那人此刻正一脸怒气地看着他,“你走路不长眼睛吗?倒着身子跑,作死吗?” 冬郎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撞到你是我不对,我道歉。可是你弄破了我的衣服,是你不对,你要向我道歉。” “道歉?”那人冷笑了一声,眼睛不屑地瞥向一边,他身边一个侍童打扮的孩子凑到冬郎跟前,“你撞了我家小……”他愣了一下,看了一眼他家公子身上那漂亮的男装,接着说:“撞了我家少爷,还厚颜无耻地让我家少爷给你道歉,你是得了失心疯吗?” 宝林凑了过来,脸贴在那侍童跟前。侍童被这张突如其来的大脸吓了一跳,抓着公子的衣袖,躲到了他身后。 宝林咧嘴笑了,“瞧你长得跟个娘们似的,嘴还真毒。” 那公子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在宝林脸上,把宝林扇到了一边。冬郎瞬间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公子脸上一红,使了个反手,拧过冬郎的胳膊,把他踹到了地上。 公子冷笑一声,“快滚吧,少在我面前碍眼。” 冬郎愤愤地站起身来,手却被宝林死死地拽住,“冬郎,咱们走吧。” 冬郎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那两个人,他们衣着华丽,绝不是平常人家的孩子。 冬郎道:“人是我撞得,有本事冲着我来,凭什么打我兄弟。” 那公子上下打量着他,笑了,“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仗义。” 冬郎接着说,“我已经道过歉了,你却打了我兄弟,这账怎么算?” 那人笑了起来,嘴角还有个小酒窝,“我可没说过原谅你。”他嘻嘻笑了两声,身子还向前倾,冬郎愣了一下,这动作怎么跟卖豆腐的桂兰那么像?桂兰笑起来也是这般花枝乱颤的,可惜她的脸没有这人好看。 妈呀!冬郎心里暗暗一惊,刚才抓住他的手腕时,那雪白肌肤怎么看都不像个男人,还有刚才撞到他的时候,他的胸口软软的。冬郎觉得脸红的发烫,他偷偷瞥了那人一眼,耳朵上果然有个小眼。面前这两个人竟是女人。 四 宝林拉着冬郎的衣角,“冬郎,咱们走吧。” 刚刚那一巴掌打的着实结实,宝林的脸上一片红肿。 冬郎觉得面上发烫,现在仔细端详,面前这两个人虽是男人打扮,但无论是俊秀的面容还是婀娜的身段,怎么看都是少女无疑。回想起刚才自己撞到了人家姑娘的胸口,还抓住了她的手腕,冬郎觉得一阵羞臊。 冬郎把目光投向一边,不再看那两个姑娘,拉着宝林转身就走。 那两人看冬郎一声不吭地转身便走,觉得奇怪。公子打扮的那位张开胳膊拦在冬郎面前,得意地问道:“刚才还牛的不得了,怎么这就认怂了吗?一句话不说便想跑?” 冬郎盯着脚下那刚刚冒尖的小草,躬了躬身,“刚才多有得罪,姑娘不要见怪。” 听到“姑娘”二字,那人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张开的手臂,一下子就捂住了胸口,她羞红着脸,死死地盯着冬郎。 冬郎瞄了她一眼,她抿着嘴,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冬郎忙避开她的目光,又微微施了一礼,拉着宝林便跑开了。 看着冬郎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她跺着脚,心绪难平,甩着衣袖,埋怨身边的侍女,“好你个翠芝,你不是说我这身打扮就是孙悟空也看不出我是个女人吗?那小子怎么一眼便认出了?” 翠芝皱着眉,一脸疑惑,“小姐,在客栈可没人认出你是姑娘。” “算了!”她甩动衣袖,打断了翠芝的话,目光又朝冬郎跑去的树林望去,心底竟竟升腾起一丝喜悦。她嘴角微微上扬,却马上克制住了,心中想着:“那小子倒是聪明,听那傻乎乎的小胖子叫他冬郎,真是个怪名字。”刚刚被冬郎撞倒的胸口,现在激起一阵内心的悸动,她害羞地笑了,手指缠着衣襟。 “小姐,笑什么呢?”翠芝在她面前摆摆手。 “去!”她笑着呵了一声,“快去买纸鸢吧,已经耽误这么长时间了。” 冬郎和宝林坐在树林里喘着粗气,宝林问:“你怎么管刚刚的那个人叫姑娘?” “你没看出来她是女的?”冬郎瞥了宝林一眼。 “女的?”宝林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那你的意思是她身边的那个侍童也是女的?” 冬郎点点头。 宝林不相信地摆摆手,“不可能,那两个人怎么会是女的?” 冬郎的脸上带着近乎悲悯的神情看着宝林,“你刚刚凑到那侍童脸前,就没闻到她身上的胭脂味?就没看见她的耳朵上有戴耳环用的耳洞?” 宝林噘着嘴,摇摇头,“我以为他是个男的,我发什么神经去特意闻她身上的味道?她耳朵上又没戴耳环,我哪会注意她有没有耳洞?”宝林拽下半截枯草,撇到冬郎脸上,“倒是你个变态,长个狗鼻子,瞎闻个屁。” 冬郎一脸疲惫地躺到地上,怔怔地看着天空,云淡风轻,一片晴明,那张含羞带笑的脸又浮现在眼前,脸上那小小的酒窝像是盛着蜜一般,带着年少的芬芳。 冬郎觉得脸上发热,他怕宝林看见,忙把头别到一边。 宝林此刻正在地上画圈,他肚子咕咕叫着,真是有些饿了。他悠悠的问:“冬郎,我是不是很笨?” 冬郎转过脸来,有些心疼地看着宝林。 宝林叹了口气,接悠悠地说:“什么关关雎鸠,我头都大了。那些古人写这些东西干嘛?成心难为我是吧。” 冬郎笑笑,“古人谁又认识你张宝林呢?犯得着难为你吗?有句话叫‘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诗还是要学的。” 宝林盯着冬郎,“这句话是谁说的?” “孔夫子。” 宝林嘟起小嘴,狠狠地撅了两下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学什么都是最快的。我娘就老拿你的例子说我,我要是能变成你就好了。” 冬郎笑笑,“像我有什么好?我还羡慕你能成天围在你爹娘身边呢。” 宝林呆呆地看着冬郎,“我倒真是从未见过你爹。” 冬郎叹了口气,“我也没见过,我娘说我爹早死了。”他苦涩地笑笑,接着说,“不提他了。我教你背诗,其实‘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真的很简单。” “简单?别闹了。”宝林叹了口气。 冬郎接着说,“咱们先生只是让大家背,从来不讲解这诗的意思。其实‘雎鸠’是种鸟,就是鱼鹰。” “鱼鹰?抓鱼的鹰吗?” 冬郎沉思片刻,“算是吧,也不太一样。” 宝林兴奋起来,眼中迸出光亮,“冬郎,咱们去抓鱼吧,我饿了,抓鱼咱们烤着吃。” 冬郎无奈地笑笑,“你要是能把《诗经》背下来,真就怪了。” 宝林拉着冬郎往河边走,“走吧,管他什么雎鸠的,吃饱了再说。” 河面上的冰刚刚化开,春风拂柳,岸边满是踏青的人。 宝林和冬郎找了个僻静的河湾,宝林挽起裤腿,笑道:“这地方我爹领我来过,鱼多着呢。我娘说,刚开河的鱼最是鲜美,咱们今天好好吃顿全鱼宴。” 说着,宝林便下了河,冰凉的河水让他浑身一抖,他打了个寒颤,便开始低头抓鱼。冬郎也来了兴致,下到河中。这水还真凉,冬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水草下真有鱼,不过并不大,冬郎眼疾手快,一把抓到一条,“宝林,快看,我抓到了。” 冬郎嘿嘿笑着,把那条鱼远远地掷到岸上。 这时宝林也抓到了一条,那鱼在他手里扑腾着,他眯缝着眼睛,把那鱼丢到岸边。 “冬郎,水太凉了,咱们上去吧。” 冬郎点点头。两人回到岸上,生了一堆火,烤起鱼来。 温暖的火光炙烤着鲜鱼,不一会便飘起了香味。 冬郎凑了上去,闻了闻,“好了吗?” 宝林摇摇头,“早着呢,我看这些柴火不够,我再去拾些柴来。” 冬郎按住宝林的手,“还是我去吧,烤鱼这事你拿手,你看着鱼,可千万别烤焦了。” 说着,冬郎站起身来跑进树林,想着一会就能吃上香喷喷的鱼肉了,他满心欢喜。他下寻找着柴火,可是地上的枯枝不少都被初融的冰雪打湿了,他只好往树上爬,去折些树杈上的细枝来,好在冬郎爬树的本事倒是不错,不一会他已经弄到了一大捆柴火。 冬郎抱着柴火,美滋滋地往回走,可是离着老远,他就看到宝林站在那儿抹着眼泪,那堆火怎么灭了?他身旁站着的两个人是谁? 冬郎急急忙忙地跑到跟前才发现,站在宝林身边的那两个人,不正是刚刚遇到的那两个女扮男装的人吗? 熄灭的火堆冒着青烟,两条鱼躺在火堆里,形如黑炭。 冬郎把柴火丢在一边,怒目瞪着那两个人。 “对不起。”那公子打扮的人满脸歉意,“我的纸鸢断了线,我和翠芝追着纸鸢跑,只顾着看天上的纸鸢了,没注意到地上还有堆火……”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偷偷瞄着冬郎那张气愤的脸。 冬郎看着那两条鱼,真是欲哭无泪,他跪到在地上,剥去那烤焦的鱼皮,真是没法吃了。他狠狠地瞪着那两个人。 “行了!我都道歉了,还摆出那副可怜样干什么?” 冬郎冷笑了一声,“借用你的一句话,我说过我原谅你了吗?” 那人气的脸色发白,她跺了跺脚,“不就是两条破鱼吗?还大老爷们呢!一点也不大度。我再去给你抓两条不就行了?”她拽着翠芝往河边走,边走边恶狠狠地说,“我给你们抓十条,撑不死你。” 来到河边,她解下腰带。翠芝一脸惊恐地捂住她的手,下看了看,耳语道:“小姐,你这要干什么?咱俩偷偷跑出来玩,已经是破了规矩了,要是你再……老爷知道了可要生气的。” 她把翠芝的手打到一边,满不在乎地说:“我不说,你不说,爹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他去哪里知道?” 她把外套塞到翠芝手中,只穿着里面的紧身褂子,把手中的腰带轻轻一抖,取下腰带外的布袋,那里边竟是一把精美的软剑。她微微扬手,那剑鞘便飞了出去,她脚下一点,凌空跃起,接住剑鞘,飞向河面。 河面平静如镜,她的脚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水面上便荡起了层层水波,她在空中连转了几圈,手中的剑划破平静的河面,此时几条鱼已经被她的剑带出水面,她反身两脚,那几条鱼便被她踹到了岸上。 岸边的冬郎和宝林,张着嘴,已经看呆了。等他们返过神来,她已经飞回到岸边,衣裤上一个水滴都没有,只是鞋尖有点湿了。她得意地朝冬郎扬扬下巴,“怎么样?这些鱼够你们吃了吧。” 冬郎红着脸看着她,突然转身跑向树林。她生气地皱起眉头,“这个人怎么那么别扭?这一声不吭的,跑进树林干什么?” 五 不一会,冬郎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的脸颊微微泛红,手背在身后。 他伸出手,手上是一只破了的纸鸢,他把纸鸢递了过去,“这是我刚才在林子里发现的,是你的吗?” 她点点头,接过纸鸢,仔细看着,翅膀的部分已经破了,她皱着眉,“已经破成了这样,飞不起来了。” 冬郎拿过纸鸢,低着头说,“是树枝刮破的,好修理,我修好了给你送过去。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她笑笑,“我叫冷秋荷,现在住在‘悦来客栈’,修好了你来找我吧。” 在悦来客栈二楼的天字一号房里,冷峻山正盘腿坐在床榻上练功运气。他三十一二的年纪,却长着一张三十七八岁的脸;他相貌端正,眉宇之间却总是纠结着一股解不开的忧愁。隔壁的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虽然只是非常轻微的一声“吱嘎”,冷峻山却顿时睁开了眼睛。他皱起眉头,一脸严肃地来到隔壁。 冷秋荷已经手脚麻利地换上了自己的裙装,看到爹生气地站在面前,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说:“爹,我刚刚去……” 冷峻山厉声道:“不必解释,蹲一个时辰马步。” “爹!”冷秋荷还想为自己辩白几句,冷峻山已经背着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刚刚坐定,便听见有人敲门,他定了定神,冷冷地道:“进。” 一个中年壮汉推开门走了进来,他脸上堆着笑,趋身来到他跟前,“是不是又和小妮子发脾气了?” 冷峻山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有事吗?” 那人笑笑,“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见了你训斥秋荷,便来看看。” “小孩子不懂事,该说的时候必须要说,二哥在家训斥秋明的时候不是比我还凶吗?” 二哥坐在桌旁,笑道:“那却不同,秋明是男孩子,秋荷却是姑娘家,教起来自是不一样。况且秋荷还是你的独生女儿…” 冷峻山瞪了他一眼,冷冷的目光顿时让二哥息了声,“秋实虽然在年前走丢了,但我却一定能将他找回来,即便倾尽我‘鹿鸣山庄’的全力也在所不惜。” 二哥悻悻的笑笑,“庄主说的是。”他站起身来,手指在桌上敲着,“那我就先出去转转,你忙着吧。” 冷峻山微合双眼不再作声,二哥自讨了个没趣,悄悄退出门去。 他咧着嘴,挠着头,走下楼,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刚刚在峻山那惹来的一肚子气,纠结在肠胃里,让他十分想喝酒。他寻到街角的一个酒馆,拍着桌子喊道:“小二,上酒。” “呦!这不是‘鹿鸣山庄’的冷二爷?”一个瘦高个看到了他,便从旁边的桌子凑了过来,“冷二爷怎么今天这么得闲,来到了永州城喝酒?” 冷二爷瞥了他一眼,用那粗重的鼻音“哼”了一声,“是你啊,我还当是谁呢,真他娘晦气。” 冷二爷自顾自地斟了一碗酒,一仰而尽。那人朝小二招了招手,笑道:“去加两个硬菜,算我账上。”他又躬身给冷二爷斟上了一碗酒,说道:“二爷,上次您从小店那儿订的二百匹布可用的还好?小店最近又进了一批新货,二爷要不要去瞧瞧?” 冷二爷冷笑了两声,“以后鹿鸣山庄进料子的事就不归我管了。” “不归二爷管了?”他眨了眨精明的眼睛,“二爷这是诓我呢吧?二爷你放心,只要你来我家店里选料子,我决不让你亏着。” “我哪有那个闲情诓你,现在‘鹿鸣山庄’哪里还有我冷峻峰说话的份。” 那人干笑两声,“二爷怎么说也是‘鹿鸣山庄’庄主的亲哥哥,这么说未免严重了。” “严重了?”冷峻峰手中端着酒碗,斜着眼看他,“他冷峻山什么时候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里了?我在他面前连个打杂的都不如。” “二爷喝多了。”那人悻悻地说。 冷峻峰自顾自的喝酒,不再看他,那人便偷偷的起身溜走了。冷峻峰端起小酒坛,咕嘟咕嘟地喝着,脸上满是醉态。 走出酒馆,冷峻峰只觉得笔直的路面这时全都变得弯曲了,他伏在墙角,一阵恶心。 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小声嘀咕着什么,冷峻峰醉醺醺地凑了过来,让那两个人吓了一跳。 “该死!”其中一人恶狠狠地瞥了一眼冷峻峰,“是个醉鬼。” 另一人拍拍他的肩膀,“不必理他,你刚刚查到什么了?” 那人又看了一眼冷峻峰,看他确实醉的不省人事,便接着说:“新任的节度使明天便到了,现在的节度使即将离任,根本没有心思管理防务,东门的守城官是个贪杯的,晚上咱们里应外合,从东门攻破,倒是易如反掌。” “好,今晚就干票大的,你快出城联系大哥,我在城内接应,咱们戌时行动。” “好。”那人转身便走,临走时还踢了踢醉倒在地的冷峻峰。 冷峻峰的手软绵绵地搭在地上,背上已全是冷汗。刚刚这两个人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落的听见了,顿时,酒就醒了一半。等那两个人走远了,冷峻峰才坐了起来,听那两人的口音像是北虏人。 冷峻峰眼睛飞快的转着,这倒是个机会,他心一横便向节度使府方向跑去。 天黑了下来,冬郎拎着两条鱼回到家,他偷偷地把纸鸢藏到柴房,喊道:“娘,我回来了,还带回了两条鱼。” 怡如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笑盈盈地看着冬郎,“怎么还带回两条鱼?”她接过鱼,看到冬郎的袖子坏了个口子,便皱起眉,“衣服怎么坏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冬郎急急忙忙地往屋子里走,想蒙混过去,却被怡如一把拽住,“快让娘看看,摔坏没有?” “没有。”冬郎挣开怡如,“我渴了,喝口水去。” 坐在屋里,冬郎嘿嘿地傻笑,怡如瞪了他一眼,“是摔傻了不成?傻笑什么?” 冬郎摇摇头,“没什么。”想起冷秋荷,他脸上泛红了,好在天已经黑了下来,屋子里只有灶膛里有些红红的光亮,怡如看不清他脸上的红晕。 “把衣服脱下来,娘给你缝缝。” 冬郎递过衣服,呆呆地问,“娘,你当年和爹是怎么认识的?” 怡如手上的针停在半空中,她盯着火苗,不知如何张口。半晌,她说,“关于你爹的事,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冬郎摇摇头,“不记得。” 怡如低头缝着衣服,心里味杂陈,当年娘娘的叮嘱、柳妈的眼神又在脑海里一遍遍的重现,她鼻头酸酸地扯下线头,抖了抖衣裳,满眼笑意的看着冬郎,“儿子,过来,娘给你穿上。” 怡如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冬郎的小肚子,泪水终是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娘,你怎么了?”冬郎伸出小手,抹去怡如脸上的泪水。 怡如忍住哭泣,拉着冬郎的手,坐在灶膛前,温柔的火光映照着两人的脸,怡如仔仔细细地看着冬郎。年来,怡如把冬郎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冬郎便是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的亲人。如今年过去了,冬郎成了一个大孩子,怡如看着他,心里骄傲,但也觉得一阵落寞。 “儿子,你如今也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有些事娘也应该告诉你了。”怡如深吸了一口气,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强忍着换上了一副笑容。她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土,恭恭敬敬地向后退了一步,按照宫中的规矩,朝冬郎行了一个大礼,“奴婢江怡如,叩见少爷。” 冬郎呆呆地坐着,眼前的一幕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娘,你这是干什么?” “少爷,奴婢不是您的娘亲,您的娘亲是当朝惠妃娘娘的亲妹妹,您的父亲是骠骑将军李成梁,六皇子承朗是您的亲表哥,当朝皇上是您的亲姨丈。” 冬郎流下泪来,他跪倒在地,搂住怡如的脖子,“娘,你说谎,你才是我亲娘,我不想要什么皇子表哥,什么娘娘姨母,我只要你。” “少爷,奴婢说的是实话。” “我不听,我不听,我只要娘。” 怡如把冬郎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儿子,你记住娘说的话,你爹是骠骑将军李成梁,有人说你爹叛国投敌,皇上下令将你家满门抄斩。你娘为了救你自焚而死,是你的姨母惠妃娘娘,命我偷偷把你救了出来。我原本是惠妃娘娘身边的侍女,惠妃娘娘曾告诉我带你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过此一生。可是我觉得我必须要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你总不能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 冬郎呆呆地看着怡如,他一字一顿的问:“我爹叛国投敌,我娘自焚而死,我家老小满门抄斩?” 怡如点点头。 冬郎双手握紧了拳头,狠狠地捶着地面,他仰起头,眼泪滴在衣上、地上。 六 “娘,我爹是坏人吗?”冬郎呆呆地问。 怡如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是你娘临死前托人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冬郎怔怔的看着怡如。怡如一字一顿的说:“你娘说,你本名叫做李闵宗,这名字是你爹起的,她还说你爹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千万别辜负了你爹对你的期望。” 月光惨凄凄的照在人间,冬郎盯着天上那稀疏的星星默不作声,怡如给他披上了一件衣服,“冬郎,关于你的身世,不要告诉任何人,恐有性命之忧。” 冬郎点点头,怡如轻轻地摸着他的头,“看来娘把这件事告诉你是错的。” 冬郎拉住她的手,“没错,这事我必须知道。” “看你这般痛苦,还不如不告诉你了。”怡如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是有印象的。”冬郎幽幽的说,“只不过记得不真切,只是某些画面罢了。” 怡如苦涩的笑笑,“你是冬月里生的,生日太小,你家出事的时候,你说是五岁,其实细算起来也就三岁多,能记住什么?” 冬郎把头靠在怡如的腿上,“我亲爹、亲娘是什么样的人?” 怡如摸着他的脊背,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你爹是少年将军,用兵如神,北虏人称你爹是‘飞将’,便是指你爹用兵如神,常常出其不意,好像能让兵将从天而降。” 冬郎眼中充满了憧憬和想象,一位英勇将军的形象,出现在脑海中,“那我娘呢?” “你娘是我见过的最活泼灵动的女子,她的笑容极美,她做事果决,精明强干,不让须眉。” 冬郎静静地听着,脑海里描绘着自己毫无印象的爹娘的图像。 夜静悄悄的,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娘给你看样东西。”怡如拉着冬郎的手,回到屋里。掀开床下的大箱子,借着月光,翻出了一个锦缎小包袱,她打开包袱,里边用是当年惠妃娘娘赏赐的玉料雕琢成的玉佩和名章。 怡如把包袱递到冬郎手上,冬郎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娘,这是什么?” 怡如笑盈盈地努努嘴,“你好好看看那名章上的字。” 冬郎冲着月光仔细端详着那块名章,“李闵宗……”他又仔细的看着那块玉佩,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双鱼戏荷图样。 “这两样东西从今往后就由你自己来保管。” 冬郎紧紧地抱着那个包袱,泪流不止。 远处传来阵阵火光和哭喊声,怡如趴在门口仔细听着,“不好,怕是来了强盗。” 她拉着冬郎刚想往外跑,便听见马蹄声和哭喊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娘,外面怎么了?” 她把冬郎搂在怀里,在他耳边说:“一会儿你千万不要做声,听懂了吗?” 冬郎点点头。 怡如掀开灶台上的大黑锅,用铁锹把灶膛里的火全都铲了出来,扬在了柴堆上。墙角的大水缸里还有大半缸水,她掀开缸盖,把冬郎抱了进去,“儿子千万不要出声。” 冬郎重重的点点头。 几个北虏兵踹开柴门冲了进来,他们手中的钢刀上还滴着血,不知道已经杀了几个人了。看见怡如,那几个人一脸□□,其中一个喊道:“女人带走,男人杀掉。看看屋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怡如手中攥着一截木棒,“你们别过来。” 那几个人朝怡如挥舞着钢刀,其中一人还嘿嘿乐着。这时门口的柴堆已经燃了起来,那几个北虏兵一愣神,“娘的,怎么还着起火来了?” 一个北虏兵朝怡如的肚子上踢了一脚,怡如的头撞在了灶台沿上,流出血来,便昏死了过去。 “死了吗?” 一人摸摸怡如的鼻息,“没死。” “扛走,扔到车上,看看屋子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火已经燃到了茅草铺就的房顶,那几个北虏兵在鼻前挥舞着手,驱赶着浓烟,其中一人说:“算了,这房子一看便是个穷人家,火已经烧起来了,咱们赶紧走吧。” 那几个人的声音渐远,冬郎推开缸盖,爬了出来。屋子里的火从前往后烧着,冬郎顺着后窗爬了出去。 夜真凉,冬郎浑身湿透,站在瑟瑟寒风之中,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永州城火光冲天,看来,即便是娘不自己放火,那些北虏兵在洗劫一番之后也会放火烧房的。哭喊声远远近近的此起彼伏,冬郎已觉得欲哭无泪。 此时在节度使府内,即将离任的节度使刘平安正背着手悠闲的踱着步子,他面前,冷峻峰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刘平安问道:“那些北虏兵开始行动了吗?” 冷峻峰道:“开始行动了。” “他们有多少人?” “只有二三百人,不足为惧。” “好。”刘平安捋着胡子,“按咱们的计划,派一队守城兵假意抵抗,一定要拖住他们。”他朝冷峻峰坏笑道:“你快些带着一队人马,换上北虏兵的衣服,去城中的几个富户家中。记住要做的利索些,如果咱们的人被人认出来了,就赶紧灭口。” 冷峻峰躬身道:“属下明白。” 刘平安嘿嘿笑着,“这群北虏兵来的真是时候,这是看我要离任了,送我一份大礼呀。” 在悦来客栈,冷秋荷拉着父亲的衣角,“爹,我找了一圈都不见二伯的踪影。” 冷峻山皱着眉,“算了,你和翠芝拿上剑,咱们几个分头出去阻击北虏兵,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再回到这里碰头。” 秋荷点点头,爹在她的肩上重重一握,“一定小心。” 看老爷从窗口飞身而出,翠芝伏在秋荷耳边,问道:“小姐,咱们现在去哪?” 秋荷咬着下唇,“咱们去找那个傻小子,不知道他现在如何。” “去找哪个?胖乎乎的还是瘦高的?” 秋荷朝她的肋骨打了一下,“找那个叫冬郎的,听懂了吗?” 冬郎躲在柴堆后,哭喊声已经远了,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宝林家方向走。路边有死人,还有带着火星的家具,冬郎不敢多看,生怕这些死人里有些是自己的熟人,他怕自己情不能自抑,现在他要奔活路。 宝林家也被烧了,黑黢黢的一片,他在废墟里找寻着宝林,却看见宝林爹靠在墙角,嘴角流着血,肚子上开着一个大口子,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冬郎伸出颤抖的手,抚下他的眼睑,大叔安息吧。 找了一圈也不见宝林的踪影,难不成宝林被那些人抓走了?可是又一想,应该不会,听那些人喊,只带走女人,其余的全都杀掉。这里又没看见宝林的尸首,他十有八九是被他爹娘藏了起来了。藏到哪儿了?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了宝林爹的尸首上,他死前,眼睛直直的盯着地上做什么?难不成…… 冬郎使尽力气搬开地上那烧焦的木桩,借着月光,冬郎发现,那木桩下面有一个小小的菜窖门板。冬郎掀开门板,一阵灰尘,月光透过破碎的屋顶,惨兮兮地照进地窖里去,果真看见里面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冬郎兴奋极了,他声音颤抖着,轻唤了一声:“宝林。” 那身影抬起头来,黑黢黢的小脸正是宝林,“冬郎。”宝林抹着眼泪,冬郎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只觉得一阵眩晕,跌到了地窖里去。 宝林轻轻拍着冬郎的脸,他的脸颊冰凉,额头却是滚烫。冬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裹着宝林的衣服。 宝林流着眼泪,朝他笑笑,“你身上怎么那么湿?” 冬郎觉得现在自己每吸进一口气,都像是有把刀在割着自己的气管,“我娘把我藏进了水缸里。” “那你娘呢?” “我娘被那些北虏人抓走了。” “北虏人?”宝林愣住了,“那些强盗是北虏人吗?” 冬郎点点头,“一般的强盗怎么会把人都杀绝?我听他们的口音不像是中原人。” 宝林急急地问,“你刚刚过来,可见到我爹娘了?” 冬郎抬起虚弱的手,拉住宝林的衣角,他摇摇头。宝林看着他,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沦落,他把冬郎推到一边,发疯似的爬出菜窖。冬郎只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云天,冬郎微微合上眼睛,泪水从脸颊滑到嘴里,是那般苦涩。 冬郎和宝林跪在宝林爹的尸首前,宝林攥紧了拳头,强忍着泪水,牙咬得吱吱作响。 冬郎拍着他的肩膀,“宝林,咱们还是让大叔入土为安吧。” 宝林抬起头,眼睛中射出一阵幽冷的寒光,“我这辈子,定要踏平北虏,为爹报仇。” 柴门外,两个人影静静地看着这两个跪倒在月光中的身影。 “小姐,我们现在过去吗?” 秋荷摆摆手,“我们在旁边静静地守着吧,失去亲人的滋味,我懂。” 她微微仰起脸来,月光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面颊,哥,已经五年了,你到底是死是活,为什么不回来看看爹娘和我…… 七 冬郎和宝林在院中的桂花树下掘着土,扬起的的尘土在空中划过一条悲伤的弧线。 宝林流着泪,牙关紧闭,冬郎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用尽全力的挖着,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何时,空中竟飘起雪花来,那雪花轻飘飘地自九天飞落人间。秋荷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任雪花在掌心融化成几滴晶莹的水珠。 “小姐。”翠芝凑到秋荷耳边,“你怎么哭了?” 秋荷愣了一下,摸摸眼角,真的湿乎乎的,“我没哭,是雪在脸上化了。” 翠芝吐吐舌头,不再做声。秋荷抿着嘴唇,向冬郎望去,飞舞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竟有一种隔世之感。 宝林和冬郎把宝林爹的尸首埋入坑中。填土的时候,宝林始终忍着泪,冬郎拍拍他的肩膀,宝林在爹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转身便跑,跑开几步,他跪倒在篱笆的阴影处,泪水终于倾泻而出。 冬郎心中酸涩,想要去宝林身边安慰,可是还没迈出步子,手便被人按住了,他怔怔的看着身边这个人。 秋荷像是乘着一阵清风而来,悄无声息地落到他的身边,几缕碎发轻扬在额前,她眼睛通红,“别过去,让他哭一会吧。” 冬郎点点头,秋荷的样子渐渐模糊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秋荷的脸越来越远,他在往无尽的黑洞中坠落。那无尽的黑暗好像是一口冰冷的深井,刺骨的水在他身边漫涌。他伸出手想要挣脱着种窒息感,可是无论他怎么挣扎,却是毫无作用…… “冬郎,冬郎。”有人在叫他,那声音悠远的像是在空谷中回荡的回声,冬郎竖起耳朵,想仔细辨别那声音的方向。 “冬郎,冬郎……”那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秋荷坐在床边,伸手触碰冬郎的额头。刚刚触碰上,她的手便像触了电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怎么这么烫?宝林站在秋荷身后,一脸急迫,“冬郎怎么样?” 秋荷没有做声,她推开客栈的窗子,向远处望去,天色已经放亮,街面上空无一人。翠芝去请个大夫怎么这么慢?秋荷焦急的跺着脚。 楼下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是爹!秋荷能分辨出这脚步声中最稳健的那个声调。秋荷忙迎了过去,她哭喊着,“爹,你快来,有人要死了。” 冷峻山听见女儿的呼声,匆匆奔到楼上,他跪在冬郎的床前,看着冬郎那惨白的脸,平静的心海仿佛是坠落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巨浪。 “他是谁?”冷峻山呆呆地问。 “江冬郎。”秋荷小声答道。 “江冬郎?”他的目光转向秋荷,微颤的嘴角,尽显内心的不安,“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他家被北虏人洗劫了,他娘也被北虏人抓走了。”宝林答道。 “他娘?”冷峻山目光呆滞的看向地面,突然他如疯了一般扯下冬郎的领口,肩膀上光滑洁净,肌肤如玉。 冷峻山瘫坐在地上,苦涩地笑着,眼泪流了下来,他浑然不觉。周遭的人都被他的样子吓坏了,秋荷跪倒在他的面前,抓住他的手,“爹,你怎么了?” 冷峻山如梦呓一般,自顾自地说着:“果真不是秋实,不是秋实……这世上怎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秋实……” 秋荷望向床上的冬郎,秋实?难不成爹把冬郎认成了哥哥? 秋荷轻轻拉上冬郎的衣襟,哥哥冷秋实的肩上有块形如树叶的胎记,冬郎身上并没有。 “这不是冬郎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到秋荷耳中,她抬眼看去,门口的一堆人影里,有一个衣着单薄、蓬头垢面的小姑娘。她挤到冬郎床前,仔仔细细地看着冬郎的脸,然后抬起头来,眼中噙着泪水,问秋荷:“冬郎哥哥怎么了?要死了吗?” “你是谁?”秋荷被这眼神中的关切惊住了。 “我是桂兰,我和冬郎哥哥结过娃娃亲的。” 秋荷只觉得耳畔“嗡”的一声,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掏空了。 大夫给冬郎切过脉,对立在一旁的宝林和翠芝说,“他没什么大碍,烧退了就没事了。多给他吃些滋补的东西,慢慢调理吧。” 宝林和翠芝谢过大夫,桂兰一直跪在冬郎床头,直直地盯着冬郎的脸。秋荷靠在门柱上,心中像是燃着一团火。看桂兰靠在冬郎身边,便觉得一肚子气。 “秋荷,你过来。”是爹的声音。 秋荷耷拉着脑袋来到爹的房间,“爹,你在哪儿捡的那个脏兮兮的臭丫头?” 冷峻山瞪了她一眼,“没有礼数!怎么说话呢?我是从北虏人手中把她救下来的,她爹娘都被北虏人杀了,正想把她劫走,被我碰上了。” “那你想把她怎么办?”秋荷冷冷的问。 “你们一般年纪,留在你身边做个丫鬟好吗?” “不要!”秋荷拍着桌子站起身来,“我看她就烦,让她滚蛋。” “秋荷,你给我跪下。”冷峻山怒视着她,“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粗鲁?” 秋荷跪在地上,心中的那团怒气越来越盛,“我向来就是这般粗鲁,反正你一直以为哥哥走丢的事情是我的错。自打哥哥走失,你何曾喜欢过我?”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了秋荷脸上。秋荷瞪着爹,眼泪流了下来,心中的那团怒气顺着眼泪往外倾泻,竟让她觉得舒服多了。 冷峻山坐在床边,眼中闪烁着泪光,他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我是想问你,那个冬郎该怎么办?他和那个小胖子可还有什么亲人?” “我是亲眼看着张宝林埋了自己的爹,冬郎现在病成这样,你自己看着办吧。”秋荷摔门出去了,只留着冷峻山在屋内看着来回晃动的房门发呆。 八 天色暗了下来,秋荷蜷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发呆。 桂兰洗漱之后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在冬郎床前伺候着,宝林和翠芝小声聊着天。 秋荷对屋子里那细小的聊天声毫无兴趣,她盯着天上那游走的云彩,可是目光却总是忍不住地想往冬郎方向看。 冬郎依旧昏睡着,桂兰在给他擦汗。秋荷觉得一阵揪心,她把头埋在胳膊里。 门被推开,冷峻山拍了拍秋荷的头,“跟我下楼,你林伯伯来了。” 秋荷浑浑噩噩地走下楼梯,林道明端坐在上座,他的旁边站着几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再往旁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那少年身量很高,眉眼清秀,看到秋荷,便露出了清朗的笑容。 “秋荷已经长这么大了?”林道明起身来到秋荷身边,满脸笑意地拉起秋荷的手,“还认识我吗?” 秋荷摇摇头,她看向爹,爹笑着说:“这是爹的好友,你的林世伯,刚刚来到永州,出任永州节度使的。” 秋荷行了个万福,“林世伯好。” 爹招呼那个少年来到秋荷面前,“这是林世伯的儿子,林宗宝,他长你三岁,今年已经十四了。” 秋荷行礼,“林哥哥好。” “秋荷妹妹好。” 那声音真是柔和的好听,秋荷不禁仔细端详起他。可巧,林宗宝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接,秋荷脸红了,她把目光躲到了一旁。 爹和林道明坐下交谈。 林道明面目沉重,“昨晚北虏兵作乱,永州城损失惨重。我刚刚见过刘平安,他说那伙人出了城便向东北逃窜,他已经和周遭府县联系,大家联合追击。” 冷峻山冷笑一声,“如果他刘平安昨夜行动得当,也不至于严重到如此。整个永州城有两万兵丁,却被二三百个北虏兵闹得鸡犬不宁,实为我朝之耻。” 林道明叹了口气,他起身踱步至门口,向远天眺望,“如今朝政实在混乱,皇上偏激任性,如今十分宠信兵部尚书洪景林。洪景林那人你是知道的,睚眦必报,不是什么善类。” 冷峻山在扶手上重重地一拍,“奸臣当道,皇帝昏庸,只可怜百姓受苦。” “如今朝中抵抗派与媾和派势均力敌,太子主张与北虏议和,六皇子主战,皇上是不和不战。如今我是越来越看不懂皇上了。” 林宗宝悄悄朝秋荷招手。 秋荷指着自己的胸口,我? 林宗宝点点头。两个人从后门出来,来到院中。宗宝踢着地上的雪花,“秋荷妹妹,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 宗宝盯着秋荷,“小的时候我们可是常常在一起玩的,当时还有秋实……” 关于哥哥的一起,秋荷是故意忘掉的,当然,忘掉了哥哥的同时,也忘掉了宗宝。她摇摇头,不做声。 宗宝红着脸看她,“我听父亲说,今天能来看到你,昨夜我是一夜无眠。” 秋荷盯着他那张面颊微红的脸,“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回去了。” “你还记得当初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他朝秋荷方向伸出手,伸到半空却僵住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问我‘还记得吗?’我哪里记得那么多,当时我才四五岁。”秋荷狠狠地甩下这句话,便飞快地跑上楼去。 为什么?为什么有些事怎么也记不起来,有些事却想忘也忘不掉。 她坐在门廊,靠在朱漆柱子上,哥,你在哪? 九 “哥,你在哪?”五岁的秋荷在花园里喊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哥,你在哪?快出来。” 秋荷的孪生哥哥秋实穿着一袭天蓝色的小褂子从假山后蹦了出来,笑嘻嘻的来到秋荷面前,“我在这儿呢,这回轮到我当鬼,你快躲起来。”说着,秋实把肉呼呼的小手捂在了眼睛上,“快躲起来吧。” 秋荷破涕为笑,她提着裙子躲到假山后,心里想着,“这个地方不行,刚刚哥哥就是躲在这里的。我要找个地方让哥哥找不到。”她突然看见花园的角门开着,半开的角门外是一条幽深的小径。一片摇曳的竹林,把那条小路浸染成浓淡不一的绿色。 秋实依旧捂着眼睛数着。秋荷捂着嘴,笑着看了一眼秋实,便踮起脚尖,悄悄溜出了花园。 小路上没有人,路边杂草丛生,她蹲在草丛间,清风微拂,只听得见草叶摩擦的窸窣声。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秋荷想努力的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都便的很迷糊。一个人影从小路上走过,秋荷只看见了他的腿,他粗壮的腿在小路上扬起一阵灰尘。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母亲的怀里,母亲流着泪,抚摸着她的头发,爹站在旁边,昔日里慈爱的笑脸,变成了一张冷冰冰的面容,他厉声问道:“你可看见什么奇怪的人?” 秋荷摇摇头,她仰起脸,看向娘,“娘,我哥呢?” 母亲掩面而泣,爹对着面前的家丁厉声道:“接着找,就算是翻遍整个永州城,也要找到秋实。” 五年来,秋荷一直自责,如果当年她能看清那个人的长相就好了。如果当年她没有跑出花园,而是关上半开的角门,是不是哥哥就不会被人抱走。 秋荷把头埋在手臂里,静静地哭泣。一只手温柔的轻抚她的肩膀。她抬起头,站在身边的是林宗宝,林宗宝坐在了地上,向远处眺望,雪白的一片,哪有一点春天的样子。 “秋荷,明日我和你们一同回鹿鸣山庄。” 秋荷疑惑地看着他。 他笑笑,“冷叔叔终于同意收我为徒了。这次我爹来永州上任,便决定让我跟着冷叔叔多学本领。”他给了秋荷一个大大的笑脸。 秋荷不屑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回到了自己房间。 林宗宝温柔的目光跟随着秋荷的身影,当房门关上的一刻,他的内心荡起层层波澜。 京城里已经是一片春意盎然。皇宫之内,长春殿的墙头竟然长出了几株小草。两个宫女支起梯子,准备上墙除草。 宫女佩儿扶着梯子说道:“这墙头草可是最厉害的,哪边风来哪边倒,和宫里的这帮势利眼可真像。” 婉儿顺着梯子往上爬,“这么说话不怕被人听见?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佩儿吐吐舌头,“有本事就让他们来割。自从皇上迷上了那个小妖精,咱们长春殿便如冷宫,那帮势利眼的宫女太监都绕着走,谁会在外面听我说话。” “我可听见了。”一个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两人忙回过身,只见是六皇子刘承朗,佩儿便笑了,她捂着胸口道:“六皇子可吓死我了。” “你本事可大着呢,我还能吓到你?”六皇子瞪了她一眼,转身便进了殿内。 殿内阴冷,惠妃娘娘坐在里间的床榻上,形如枯槁。 “娘,怎么不生火?”承朗皱着眉。 “生火屋子里有烟,呛得慌。”惠妃咳嗽了两声,承朗忙来到母亲身边,捋着母亲的后背。 “娘,太医可来过了?” 佩儿走进屋来,说道:“来是来过,只不过是指了一个学徒过来,我们去太医院抓药,那里的掌事太监还百般刁难的。” 惠妃瞪了她一眼,又温柔的看着儿子,“这些事都不打紧,倒是你,出征北虏的事可有眉目了?” 承朗生气的瞪圆了眼睛,“有那个洪景林挡着,父皇怎么会答应出兵?” 惠妃悠悠的说,“又是洪景林吗?他是太子的岳丈,他的话便是太子的意思。” 承朗接着说:“我得到消息,永州城遭了一伙北虏兵的袭击,永州位置重要,那里还有不少自发抵抗北虏的义军,我想找个机会去那里看看。” 惠妃点点头,“也好,现在林道明去了永州任节度使,你要抓住机会。” 林道明和冷峻山并排骑着马,马蹄的哒哒声在山谷中回响,他们身后是一列人马和车辆,在中间的一辆马车里,冬郎枕在宝林的腿上,微微招手,虚弱的语气要贴近了才听得清,“我要水。” 桂兰忙递过一只牛皮水囊,轻轻喂冬郎喝下。宝林摸摸冬郎的额头,还是烫,“你感觉怎么样?” 冬郎点点头,觉得嗓子像是冒烟了。 秋荷坐在马车的一角,偷偷瞥了一眼桂兰,心中不是滋味。 马车的门帘掀开了,林宗宝递过来一个荷叶包,“这里面是烤鸡,先填填肚子。” 宝林看着那荷叶包,咽着口水。秋荷把烤鸡塞到宝林手里,“吃吧。” 宝林感激的朝秋荷点点头,林宗宝生气的瞪着宝林,“秋荷,这烤鸡可是我一直贴着胸口给你暖着的,你怎么给了他?” 宝林刚已经张开了大口,刚想咬下去,听见林宗宝这么说,便又恋恋不舍的把烤鸡放了下去。 秋荷瞪了林宗宝一眼,“我又没让你给我捂着,我就喜欢看宝林吃东西的样子,你管得着吗?” 宝林的脸都红到了脖子根了,他看着秋荷,可惜秋荷压根没看他,他又看看林宗宝,林宗宝却死死的盯着他,恨不得能把他掐死。 门帘被林宗宝狠狠地摔了下去,车厢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在队伍的最前头,林道明说:“我这个儿子从小被骄纵坏了,你肯收他为徒,是他的造化,你就狠狠地管教就行了。” 冷峻山爽朗的笑了两声,“我看宗宝是很懂事,比我那个女儿懂事多了。” 林道明忙摆摆手说道:“我倒是非常喜欢秋荷的。” “那让秋荷给你做儿媳妇怎么样?” 林道明哈哈笑了。“那就看两个孩子的造化了。” “你我同意不就好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林道明摇摇头,“此言差矣,还是以后再说吧。” 一行人来至鹿鸣山庄,这鹿鸣山庄独占一个半大不小的山头,十来个院落,错落有致的分布在这个山头之上,在山门处,有一个气派的青石牌坊,上面写着小篆“鹿鸣山庄”四个字。 宝林是认识字的,可是小篆却认识的不多,他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地方,什么鸟庄?” 翠芝瞪了他一眼,“这是鹿鸣山庄。” 在牌坊下,一个青衣少年急急忙忙跑到冷峻山跟前,“庄主,不好了,老太太昨晚没了。” 十 “老太太没了?”冷峻山楞在了那里。 那小童接着说:“昨晚的事,老太太在祠堂礼佛之后回到房里,今早丫鬟去叫,才发现已经僵住了。” 冷峻山的手不住地颤抖,他翻身下马,奔往山上。 马车上,冬郎很是疑惑:“秋荷,你爹怎么了?” “没听清楚。”她跳下马车,问站在前面的一个小厮。 “回小姐。”那小厮吞吞吐吐道,“老太太昨晚没了。” 什么?奶奶死了?秋荷顿时觉得眼前发黑。 鹿鸣山庄的老夫人身上已经套上寿服,停放在主厅之上,冷峻山、冷夫人、冷秋荷、冷峻峰的儿子冷秋明和冷峻山的两个徒弟披麻戴孝地跪在堂前。冬郎、宝林和一众末等小厮站在院外,百来号人大气都不敢出,鹿鸣山庄规矩之大可见一斑。 不一会,一个嬷嬷便把这些小厮叫到了别院,为每个人分发孝服。翠芝在旁边引导,“你们几个刚来到鹿鸣山庄,什么都不知道。”她悄悄朝厅上跪着的冷夫人努努嘴,“那位便是庄主夫人,小姐的亲娘。旁边的那个少年。”她指着冷秋明说道:“是二老爷的儿子,冷秋明。” 二老爷?冬郎心中疑惑,“冷庄主在家排行第几?” “我们老爷排行第三。”翠芝道,“大老爷年少时与北虏人作战,战死沙场了。二老爷自幼不学无术,老太太不喜欢他。只有我们老爷最得老太太欢心,大老爷去世后,便立我们老爷为庄主。” “那你的意思是,原来鹿鸣山庄就是老太太说了算吗?” 翠芝点点头,“老夫人年轻时便守了寡,鹿鸣山庄是她一手创建的。” 冬郎向四周望去,沃野良田,亭台楼阁,分气派,不禁敬佩地点点头。 冬郎有些头晕,桂兰摸摸他的额头,说道:“又有些烫了,翠芝姐姐,能给我们找个地方吗?我该给冬郎哥哥煎药了。” 翠芝摸着下巴,一脸为难,“现在整个山庄都在忙老太太的丧事,怕是没有地方给你们熬药。”她沉思了一会,“那你们去小厨房吧,那里原来是专门给老夫人做膳食的地方,如今老太太没了,倒也空出来了。” 宝林扶着冬郎,桂兰跟在身后,三个人由翠芝领着来到小厨房。这里并无人,看来老太太一死,这个地方便被荒废了。 翠芝道:“老太太从前也是每天煎药的,这里煎药的东西一应俱全,你们自己忙活着吧,我得赶紧到前面去了。” 冬郎点点头,翠芝跑了出去,冬郎看着身边的各种小锅,“这老太太倒是会吃,你看这个厨房里的东西,一应俱全。” 宝林拿起一个小小的锅子,笑道:“你们看,这个小铜锅真是有趣,这么小小的一个,能干什么?” 桂兰瞧了一眼,说道:“着种锅叫奶锅,是用来煮奶的。” 宝林笑了,“你怎么知道的?你用过吗?” “我倒是没用过,但是前些年与北虏互市的时候,我爹做过一批这样的奶锅,北虏人打铁不如我们,他们用的奶锅多是从咱们这里买去的。” “也是,你爹原来做过铁匠,我倒是忘了。”宝林把那奶锅扔到一边,冬郎伸手拿了过来,仔细端详。 他说:“听说北虏人喜欢吃奶食,怎么这老太太也爱吃呢?”他把鼻子凑到锅里闻了闻,一股浓浓的奶香,中间还夹杂着一股杏仁味,“我怎么闻着这奶锅里有一股杏仁的味道?” “杏仁味?”桂兰接过奶锅,仔细闻着,“别说,还真有。” 房门被猛地推开,“谁在里面?” 一个少年怒气冲冲的站在门口,桂兰吓了一跳,手中的铜锅掉到了地上。冬郎向门口望去,那人正是刚刚翠芝介绍过的冷二爷的儿子,冷秋明。 冷秋明怒瞪着双眼,拽住桂兰的手,把她甩出门去,他俯身拾起那口奶锅,对冬郎和宝林喊“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来到这里?” “我们……”宝林被吓得说不出话。 冬郎支撑着站起身来,“我们是冷庄主带来的。” “庄主?”冷秋明哼了一声,“立马给我滚出去。”他把那口奶锅藏在衣襟下,刚想往外走,却听见有人在唤他。 “大少爷,大少爷,庄主叫你。” 冷秋明忙把那口奶锅藏在柜子下面,扑去身上尘土,正了正头上戴的孝,走到门口时,回头瞪着冬郎道:“马上给我从这儿消失,再让我看见你,小心你的小命。” 冷秋明走远了,宝林忙把摔倒在地的桂兰扶回屋内,他恨恨地说,“疼吧,都怪我和冬郎没本事,到哪都被人欺负。” 桂兰摇摇头,她的臂肘破了皮,“没事,比起那些北虏人,这还算好的。” 冬郎眼睛转了两转,“那个冷秋明真是奇怪,他似乎是专程来找那个奶锅的。” 桂兰生火煮药,这时却听见外面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宝林把头探出门去,叫住了一个小厮,“你们这么着急是怎么了?” “各处的官员、乡绅来吊唁老夫人。夫人让大家全去前厅候着。” 乌泱泱一片人都立在前厅,却连喘气声都听不见,冷峻山和林道明在门口接待前来吊唁的官员。 老管家站在门口唱道:“苍临知府程宝善、抚平参军卢远明、谷阳县丞于继东哀痛老夫人驾鹤西游。” 冷峻山协同妻女躬身施礼,他悄悄对夫人说:“派人去找二哥了吗?娘死了,二哥怎么还不露面,真是有悖伦常。” 夫人轻声说,“去找了,可是没有找到二哥,听人讲,他好像是跟着刘平安走了。” “也没有给秋明留信吗?” “秋明说他也不知道他爹的消息。” 冷峻山朝秋明的方向看了一眼,“真是胡闹,二哥怎么越来越不懂事。” 这时一个侍女凑到冷俊山耳畔。 “什么?”冷峻山瞪起了眼睛,他急急忙忙的来到后山。 后山树木茂密,灌木掩映间,一个少女躺在血泊之中,她脖子上有一道血痕,那是极快的剑在脖子上划过后留下的印记。 “这是老太太屋里的侍女清菊。”那侍女道,“刚刚一个柴房小童捡柴时发现的。” “此事不许张扬,快叫玄晨、玄星过来。” 冷峻山现在有四个徒弟,大徒弟玄晨,八岁,剑眉阔口,虎背熊腰,甚是雄壮。二徒弟玄星,七岁,面容俊美,明眸善睐,颇有江南水乡柔美的味道。三徒弟便是自己的亲侄子冷秋明,四岁,因为自小没了娘,他爹对他管教极为严格,所以他自幼便不爱笑。而自己的女儿秋荷,虽然自幼也是跟着他习武,不过冷峻山一直认为,女儿家的还是多精于女红才好,所以武功上并没有多么严格的管教过她,只是你爱学便学,不爱学便算了。 这四人当中,要数大徒弟玄晨的功夫最好,他最年长,对师弟、师妹照顾有加,很有兄长风范,冷峻山也最为器重他,不过他脾气有些冲,有时会意气用事,这时便需要玄星来劝。玄星打小和玄晨一同长大,虽然武功不及师兄,但是心思缜密,又最会说话,玄晨除了师父之外,便只听他的话。 “师父,这事我们会彻查清楚。”玄晨看了一眼血泊中的女人,声音冷冷地说。 “交给你们办我自是放心,不过要记住,现在庄内来吊唁老夫人的人太多,这件事千万不可传出去。” “是!”两人躬身。 冷峻山道:“这事要抓紧彻查清楚。”他招手让玄晨来到他身边,小声说:“老夫人的死你们俩也要查清楚,我总觉得事情蹊跷,怎么就在我去永州的这两天出事?老夫人平日身体那么好,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待人都走了,玄星蹲在那尸体旁边,“大师兄,你看她脖子上的刀口。定是剑法已经出神入化的人才有这样的手法。” 玄晨点点头,“不错。”他翻看女人的手臂,“她的身上连一处抓痕都没有,看来是一剑毙命,咱们鹿鸣山庄除了师父和我之外,谁会有这样的本事?” 玄星皱着,仔细想着,“小师妹的轻功虽好,但是剑法还没到这个程度,秋明自幼便学艺不精,他的剑法还不如我。”他抬起头,看着师兄,“会是外来的人吗?” “外来人?”玄晨沉思了片刻,“也有可能,不过为什么要杀她呢?她不过是一个伺候老太太的小丫鬟罢了,难不成她的死与老太太突然死亡有关?” 玄星笑嘻嘻的摸着师兄的脸,“都说你笨,我看你却是鹿鸣山庄最聪明的。” “去。”玄晨把头转向一边,“这是什么?”他掰开女人紧握的左手,手中攥着几颗大杏仁。他把那杏仁凑到鼻边,味道太刺鼻了。 此时在小厨房,冬郎、宝林和桂兰,三个人靠在一起,桂兰问:“一会咱们干什么?” 桂兰摇摇头,冬郎说:“我总觉得那个冷秋明奇怪的很,一会他肯定要找机会再过来的。” 宝林打断他,“你管他奇不奇怪。天要黑了,晚上吃什么?我看冷秋荷是顾不上我们了,咱们偷偷出去找吃的吧。” 十一 天空中繁星闪烁,微风轻拂柳枝,假山和无人打理的灌木上流淌着如水的月光。 秋荷独自一人坐在池水中间的凉亭里,天气还很凉,这个花园自从哥哥走失之后,便被爹娘给锁了起来,早春时节看来,更显荒凉。 她仰头盯着星空,想起了奶奶。哥哥走失之后,奶奶更加疼爱自己,爹从来都不知道,秋荷的剑法有一多半是奶奶偷偷教她的。 奶奶是个微胖的老太太,她对外人甚是严厉,对秋荷却总是慈眉善目。她怎么也不相信奶奶是因病暴毙。鹿鸣山庄的“冷月剑法”是奶奶年轻时独创的,虽然年老之后奶奶不再弄剑,但是她并没有什么大病,平日里喝得药也都是生脉饮之类的滋补品,怎么就会暴病身亡呢? 秋荷翻身跳到池边的空地上,一个空翻的空档,她便拾起了地上的一根枯枝。在月光中轻舞身姿,手中的枯枝在空气中划过,留下萧萧声响。 奶奶说过,女人当自强。她还说过,女人勿张扬。 “你的剑法真好。” 秋荷顺着声音掷出手中的枯枝,枯枝“唰”的一声飞了出去,在那人耳边飞过,撩起一缕碎发,枯枝上的细杈轻轻抽在那人脸上,力度不大不小,刚好在脸上留下一条红痕。 林宗宝还没来得记看清是怎么回事,那根枯枝便在他身后的墙上碎成了几段,这时他的额头才渗出汗来。 “没事你来这儿干什么?”秋荷冷冷地问。 “我想你还没吃东西,便到处找你。”说着他递上一个纸包,“里面有桂花糕和绿豆糕。” 吃饭?对了,冬郎还没吃饭。秋荷顾不上跟林宗宝说话,脚上用力,跳到了院墙之上,飞舞的身姿在林宗宝眼中留下了一个稍纵即逝的倩影。 冬郎、宝林和桂兰从小厨房出来便迷路了,宝林咧着嘴埋怨道:“我说咱们就往人多的地方走,你偏不干,咱们是冷庄主带来的客人,又不是混进来的小偷,躲着他们干什么?” 冬郎和桂兰默不作声,宝林累了,坐在了一棵树下,“你们说怎么办吧,现在咱们在这林子里迷了路,可怎么出去。” 四周静悄悄的,高大的树木之间投下稀疏的几点月光,林子里弥漫着雾气,阴森森的。 冬郎说:“算了,你们也看出来了,冷庄主根本没有收留我们的意思,倒是冷秋荷可怜我们,咱们现在那好意思去找冷庄主要饭吃。我便是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的。” “好好好,你是君子,你不食嗟来之食。我可是饿了,只要有吃的,我就吃。”宝林瞪了一眼冬郎,便把脸别到了一边。 “行了,你们别吵了,还是想想怎么回去吧,难不成要在这儿过夜吗?”桂兰急的直跺脚。 宝林突然趴在地上使劲地嗅着,“你们闻到了吗?有香味。” 三个人趴在地上,仔细的闻着,果真从灌木丛后飘来一阵香气,隐隐的还能看见火光。 宝林看见有人很是高兴,“我们快过去吧。” 冬郎捂住他的嘴,“小声点,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冷秋明?” 冷秋明坐在火堆旁,他的对面是一个髯虬大汉,脸上有黑灰,手中正握着一只鸡腿吃着,他的衣服上有口子,衣摆已经碎成了丝丝缕缕。 冷秋明说:“爹,我打听好了,林道明明日就要回永州,我给你弄了一套家丁的衣服,你混进他的队伍里溜出去吧。” 冷峻峰叹了口气,“可惜我还是没有找到剑谱。” “剑谱我会慢慢找,你离开之后就不要再回鹿鸣山庄了。” 冷峻峰盯着儿子,“难为你了。”他伸手想要拍拍秋明的肩膀,秋明却躲开了,他站了起来,不再看父亲,说:“爹,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冷峻峰面露焦急,“你还是怪我的是不是?” “是,我怪你,虽说奶奶从来都不喜欢我,但是我也没有想过要了她的命。你是我爹,我没得选,但是此次我帮你,便也算报了养育恩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你?我想让你在这鹿鸣山庄立住脚,你奶奶和你三叔从来没有把咱们父子当回事,我不争,你我只有死路一条。” 冷秋明摆摆手:“罢了,你不要说了。我从未要求你这样帮我,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多说什么了,我会为你偷到剑谱的,你以后好自为之。” 突然宝林的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冷峻峰顺着声音瞥过一束冰冷的目光。冷秋明飞身奔了过来,冬郎三人只觉得后背被人提住,一瞬间,三人便被摔到了火堆旁。 “这三个孩子是谁?”冷峻峰指着他们问道,“我怎么没在鹿鸣山庄见过?” 冷秋明冷笑一声,“是三叔带回来的。” “杀掉吧。”说着冷峻峰拔出了剑。 秋明挡在父亲前面,“你还要杀人吗?你杀了奶奶,又杀了帮你下毒的清菊,你还要杀掉这三个,是不是一会儿连我也要杀掉?” 冷峻峰瞪着秋明,“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他们听见了刚才你我说的话,是必须要除掉的。” “算了,反正这几个人三叔也不会长留的,我帮你偷到剑谱之后也会马上离开鹿鸣山庄,只要他们三个不把今天听到的事讲出去,便留他们一命吧。” 秋明凌厉的目光扫过冬郎三人,“刚刚听到的话,不准跟任何人提起,我能保住你们的命,也能轻易要了你们的命,听懂了吗?” 三人点点头,宝林觉得□□湿热,已经吓尿了。 秋明的剑柄在三人脖颈处猛击了一下,冬郎便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昏死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三人已经躺在了小厨房门口的天井中,阳光暖暖的照在他们身上,四周静悄悄的。宝林揉着脖子,“那小子下手真够狠的。” 冬郎摇晃着脖颈,“我的脖子酸死了。” 桂兰呆呆地盯着地面,“咱们快点离开鹿鸣山庄吧,这个地方太可怕了。” 宝林说,“我倒是想离开,可是咱们现在去哪?冬郎的病还没好利索。” 冬郎看着他们俩,“我只是感冒了,又不是什么大病,现在已经没事了。”他站起身来,四处张望。 宝林是熟悉冬郎的,急忙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找秋荷。” 宝林忙把冬郎拉到身边,四下看了一圈,然后才小心翼翼的在他耳边说道:“你疯了吗?冷秋明没准就在这附近,你不怕死吗?” “这件事我必须要告诉冷秋荷。” 宝林松开了手,“好吧,你去,不过你有证据吗?冷秋荷是会相信你,还是相信她的堂哥?” 桂兰眼眶中晃动着泪水,“你们别说了,被人听见可怎么得了,冷秋明留着咱们的命也是暂时的,你们真的活够了吗。” 冬郎握住宝林和桂兰的手,盯着他们两个,“这件事我非做不可,你们快躲起来,我有办法让鹿鸣山庄的人不得不相信我。” 鹿鸣山庄的正堂之上,林道明握着冷峻山的手,“恕兄不能陪在你左右了,六皇子不日即将来永州,我是一定要回去准备的。” 冷峻山点点头,“六皇子来永州,对林兄来说也是个机会,如今奸臣当道,林兄空有雄才大略却无施展的空间,此次六皇子来永州,正是林兄为国尽忠的良机。” 林道明笑笑,“峻山你要帮我,报国可不是我一人便做的了得。” “那是自然。” 林道明招呼立在冷峻山身后的林宗宝,“儿子,你要听师傅的话。” 林宗宝点点头。 林道明对冷峻山说:“犬子不才,你可要严加管教。” “你放心吧。” 门口一众车马已经准备妥当,林道明翻身上马,朝山下缓缓走去。在这队人马中间的位置,冷峻峰穿着一身小厮的青葱色短衫,垂首走着。他刮了胡子,虽然面目狰狞,却显得年轻了许多,周围的家丁有的纳闷,这个小厮不曾见过,难不成是鹿鸣山庄指给老爷的新佣人?大家虽然纳闷,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并没人过来询问。 鹿鸣山庄四周管理十分严格,家丁层层筛查,林道明一队人因有大徒弟玄晨、二徒弟玄星护送,所以检查的并不严。 冷峻峰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鹿鸣山庄,这一别,或许便再也回不来了。 冬郎躲在路边的草丛中,眼睛死死的盯着这一队人,昨晚虽然只是匆匆一见,但是冷峻峰粗壮高大的身影便已经印在了心底。在这队小厮中,即便他再怎么躬身行走,也是要高出别人一截的。 看见冷峻峰正低头掩面走着,冬郎一个箭步冲了出来。还没等冷峻峰反应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冬郎已经保住了他的腰,大声喊着:“快来人,这是冷二爷,杀死老夫人的凶手。” 十二 几十个家丁把冷峻峰围在中间,冷峻峰丹田运气,臂膀用力,冬郎只觉得一股热气从他的背上涌了出来。冬郎被这股热气弹了出去,一双手轻松地把他接住了。 玄晨把冬郎轻轻地放在地上。玄星的剑指着冷峻峰,他冷笑道:“老夫人去世,二爷真是雅性啊,竟然扮起了佣人。” 冷峻峰的两眼放出凶光,他恶狠狠地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玄晨朝玄星使了一个眼神:“不要跟他废话,生擒他。” 两人拔出剑,使出“双星探月”的招式,只见两人身边的空气随着剑的走向卷起一阵尘埃。冷峻峰并不害怕,他两掌运气,内力逼到掌心,一股狂风从他身后喷涌而出。顿时天昏地暗,尘土飞扬,玄晨、玄星的招式被轻松化解,就在这一空当,两人只感觉肚子上被重重的一击,玄晨内力深厚还觉得吃不消,玄星是直接喷出了一口血。 空中回荡起令人颤抖的笑声,“你们记住,我还会回来的。” 祠堂里,老夫人的排位端端正正的摆在中间,冷峻山为母亲上香,他身后,冷秋明规规矩矩的跪着。 冷峻山转过身来,“你确实不知你爹的所作所为吗?” 秋明垂着头,“不知道。” 秋荷扶着冬郎站在一旁,冬郎施了一礼,“他撒谎,昨晚我明明看见他和他爹在后山说话。” 冷峻山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心中苦涩,“秋明,你怎么如此糊涂。”他猛地睁开眼睛,挥动手指,在秋明身上的几个穴位点了几下。 秋明的额头渗出细汗,他紧咬牙关,盯着三叔,三叔的脸上竟是那般痛苦。 冷峻山想要扶秋明起来,秋明伸出虚弱的手,把他推开。 冷峻山怔怔的看着他,看了许久,说道:“来人,带秋明去别院,好生看管。” 秋明站起身来,冰冷的目光在冬郎、宝林和桂兰的脸上扫过,那目光中是说不尽的冷漠。两个家丁跟在他身后,秋明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仿佛是奔赴一场圣洁的仪式。 冬郎悄悄问秋荷,“刚才你爹在他身上点那几下是什么意思?” 秋荷痛苦的说,“我爹废了他的武功,他从此以后再也不能习武了。” 桂兰偷偷朝秋明离去的方向望去,那身影在红墙青瓦间,透着无尽的凄凉。 冷峻山向冬郎躬身施礼:“感谢小兄弟冒死相告,我鹿鸣山庄感激不尽。” “冷庄主您客气,是您救我在先。” 冷峻山伸手为冬郎让座,他叹了口气,“这是家门不幸,让小兄弟见笑了。” 冬郎忙躬身说道:“冷庄主这是折煞我了,我与秋荷年纪相当,应尊称您一声叔叔的。” 冷峻山摆摆手,“自古英雄不论年少,你胆识过人,我尊敬你。不知你的身体现在还好吗?我记得你好像染了风寒。” “谢冷庄主惦记,我已经好了。”冬郎抬头看着他,心中一横,噗通跪倒在地,“冷庄主,我爹早亡,我娘被北虏人抓走,求冷庄主收我为徒。” 冷峻山忙起身搀扶,“我何德何能,能做你的师父,你快起来,这万万不可。” 宝林和桂兰也跪了下来,“求冷庄主收我们为徒。” 冷峻山摇摇头,“别的事都可以答应,这件事是万万不可。” 一个丫鬟凑到冷峻山耳边小声说:“夫人过来了。”冷峻山忙扶起冬郎,“当我徒弟这件事,小兄弟就不要想了。我冷峻山不是不知感恩的人,你们三个就在我鹿鸣山庄好好住下,有什么需求我定会全力相助。”他朝玄晨、玄星使了个眼色,“你们快带这三位小兄弟去桂苑好好休息,替我好好谢谢三位。” 他又朝秋荷招手,“秋荷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冬郎还想恳求,可是玄晨、玄星已经把他们隔在了冷峻山外围。玄星一脸笑意,“走吧,小兄弟,桂苑可是鹿鸣山庄最漂亮的地方。” 冷夫人一脸慈爱的来到祠堂,她摸着秋荷的脸,四下找寻着,“怎么不见那个叫冬郎的孩子?” 冷峻山说:“他说累了,想要回去休息。” 秋荷疑惑的盯着父亲,刚想说话,父亲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捏了一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便被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冷夫人的脸上笼上了一阵忧伤,她掩着口咳嗽了两声。冷峻山扶她坐下,“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山庄里的事我会让秋荷替你多打理,你就安心养病。” 冷夫人眼角挂上泪珠,“我是无法安心了。没想到二哥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她哭了起来,梨花带雨,“秋明那孩子也是可怜,我的心只要一想到他,心便揪着。” 秋荷伏在娘的腿上,“娘,不要想了,这是命。” 冷夫人摸着秋荷的头,点点头,“我早就认命了。”她顿了顿接着说:“我去抄往生咒。” 冷峻山按住她的手,摇摇头,柔声说:“今晚就歇歇吧。” 冷夫人轻轻推开他的手,“抄经我还安心些,不然长夜漫漫,我更是忧心。” 看着冷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里,冷峻山叹了口气,他坐在椅子上,拉着秋荷的手,“你娘越来越虚弱了。” 秋荷心中难过,垂着头。 爹接着说:“自从你哥哥被人抱走之后,你娘一直这样病怏怏的,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丑事,她是不能再受打击了。所以……”他盯着秋荷,“冬郎要走,不能在山庄里长待。” 秋荷猛地抬起头,盯着父亲,“为什么?这和冬郎有什么关系?” “冬郎长得太像你哥哥秋实了,你娘看到后会受不了。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愿意带他回山庄的原因。” 秋荷坐在水池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向远处掷着石子。 “小姐,你在想什么?”翠芝坐到她身边。远处升起袅袅炊烟,夕阳薄暮浸染山林。“小姐,你在这儿坐着有半天了,不累吗?” 秋荷摇摇头。 “小姐,我们去桂苑吧,看看冬郎和那个小胖子。” “你去吧,我不想见他。”秋荷声音闷闷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此时在桂苑的秋桂堂里,玄星抱着酒坛,脸上已经满是醉态,他拍着冬郎的肩膀说:“你胆子够大,我敬你。” 玄晨一脸严肃的看着他,“你少喝些,现在可是服丧期,你喝成这样,成何体统。” 宝林不管那些,他搂着玄星的肩膀,笑着说:“我们冬郎胆子可是最大的,他才不怕什么二爷三爷的。” 冬郎满脸愁容地站在窗边,玄晨拍着他的肩膀,问:“你在想什么?” “我想做冷庄主的徒弟。” 玄晨微微笑了,“你喜欢习武?” “倒也不是多喜欢,只是……” “只是什么?” 冬郎目光投向远方,“我要变强,去救我娘,还有,还有找到我爹。”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查明当年李家满门抄斩的真相,为家人报仇。他握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毕现。 玄晨拍拍他的后背,“师父总说我笨,可是我毕竟长你几岁,总之我觉得,习武不见得就会变强,人心是要修炼的,光有武艺有什么用?如冷峻峰一般成了弑母之徒,武功再好也是枉然。” 冬郎怔怔的看着他,玄晨那醇厚的面容在夕阳中显得那般可亲。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冬郎就起床了,宝林还在睡,桂兰也已经起来了。桂兰来到冬郎和宝林睡得隔间,在屏风外问:“冬郎哥哥,你穿好衣服了吗?” “穿好了。”冬郎和桂兰来到前厅,两个侍女已经端着各种餐点来到他们身前,一人道:“公子、小姐,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桂兰忙摆摆手,“姐姐不要叫我小姐了,我叫桂兰,张桂兰,在永州卖豆腐的,你们这样叫我,我真是当不起。” 两个侍女笑了,“小姐真是可爱。”她们放下手中的餐食,一个侍女跑出门外,不一会抱着三套新衣服回来了,“夫人说,这三套新衣服公子小姐先穿着。” 桂兰摸着那漂亮的新衣,脸上都是笑,“真漂亮,夫人真好,她在哪?我要去道谢。” 两个侍女面露难色,“夫人身体不好,见不得生人,公子小姐不用去道谢了。” 桂兰拉着一个侍女的手,“姐姐,我一会儿吃完饭了,去帮你干活吧,我可能干了,你有什么活交给我就行。” 那侍女的眼角竟有些湿润了,她轻轻摸着桂兰的脸,“桂兰小姐,你真是个好孩子。” 冬郎抱着衣服回到了他和宝林住的隔间,三下两下就换好了,宝林昨晚喝了酒,还在睡,他朝宝林叹了口气,又开开心心的跑回前厅,吃了两口饭,问:“秋荷在哪?我一会儿去找她。” 一个侍女神色慌张地说:“大小姐和老爷出去了,不在庄里。” 冬郎看她的神色觉得不对劲,他喝了一口粥,接着问:“玄晨哥哥也出去了?” 那侍女点点头。 冬郎突然跳下椅子向门口奔去,“那我出去逛逛。” 那两个侍女忙跑到他前面,挡住了路。 十三 “冬郎少爷不行。”一个侍女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行?”冬郎疑惑地看着她,她眼珠乱转,另一位侍女忙解释道:“现在山庄里不太平,怕有坏人。”她轻轻把冬郎推回餐桌旁,“你们两个再多吃些,咱们就在桂苑里玩,好吗?” 冬郎皱着眉头,心里想着,这算什么?软禁吗? 吃过饭,桂兰麻利地帮两个侍女收拾桌子,“姐姐,你叫什么?” 脸稍微长一些的那个笑着说,“我叫清香。”脸颊圆圆的那个说:“我叫清兰。” “清兰?和我的名字一样都有个兰字呢。”桂兰开心的笑着。 桂苑里有一个小小的偏院,里面是厨房和下人住的地方。桂兰帮着清香、清兰把碗碟搬到厨房,麻利地洗了起来。 清兰忙拦住:“小姐,这些活我来干就好,你出去玩就行了。” 在厨房做工的老妈子王氏,忙跪在地上,“小姐,你这是折煞我们了,这种活怎么是你能做的?” 桂兰忙扶起王妈,“你们别叫我小姐了,我就是一个卖豆腐的丫头。” 王妈站起身来,摸着眼泪,端着一篮子才走出了门去。 桂兰小声问清香,“她怎么了?” 清香摇摇头,“谁知道,她是新被指派过来的,我们也不熟悉她。”桂兰帮着清香洗碗,眼睛不时的偷偷瞥向在院子里洗菜的王妈,她一直在哭。 冬郎摇醒宝林。 宝林伸了个懒腰,“冬郎?什么时辰了?我饿了。” “已经巳时了。”冬郎皱着眉头,从身后掏出了一张饼。 宝林接过饼,“我现在胃疼的要死。” “谁让你喝那么多酒?活该。” 宝林看着冬郎,“你有心事?怎么了?” 冬郎叹了口气,“咱们好像被软禁在这个院子里了。” “什么?” 冬郎接着说:“我现在想出去走走都不让。” 宝林生气的把那张饼丢到了一边,“姓冷的到底是怎想的?冷秋荷没来过吗?” 冬郎摇摇头,他凑到宝林耳边,“晚上我想出去找她,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宝林点点头,“好,咱们晚上行动。” 王妈眼睛红肿着,一边摘菜一边啜泣。桂兰凑到她的身边,蹲在地上帮她摘菜。 王妈忙抹抹眼泪,“小姐,你这是干什么?我自己来就行了。” 桂兰笑笑,“你别叫我小姐了,我也不是什么小姐。” “那怎么行?”王妈规规矩矩地立在一边说,“老爷吩咐过,对你们三位一定要尊重。” 桂兰笑笑,她朝冬郎的屋子看看,说:“我们三个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不讲究这些。倒是你,怎么哭了?” 王妈笑笑,坐在了小板凳上,“我是想大少爷了。” “谁啊?” “秋明少爷。” 桂兰心里一紧,又想起秋明那冷冰冰的眼神,“他多吓人啊。” 王妈叹了口气,“那是你不了解他,他自幼没了娘,跟着二爷一起过。二爷又是个性子极粗糙的人,大少爷从小吃了很多苦。” 桂兰撇撇嘴,“他还说要杀了我们呢。” 王妈“噗嗤”一声乐了,“他呀,是个顶心慈的人,他也就是嘴冷、面冷,心却是最热的一个。” “是吗?”桂兰疑惑地看着王妈。 王妈笑着说,“大少爷和小姐你很像,他从不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他对下人很好的。”她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可惜当年只有我一个人在大少爷身边照顾,庄里别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面寒心冷的人,他又从来不爱与人亲近,不知道在别院要受怎样的苦。”说着,她的眼泪又来了。 心善的人吗?桂兰心里满是疑惑。 天黑了下来,冬郎、宝林和桂兰关上房门小声商量着。 冬郎说:“一天的时间,整个桂苑的门都没开过。” 桂兰说:“清香、清兰和王妈也没出去过。” 宝林说:“除了正门,就是偏院里有个角门,我看清香和王妈身上各有一把钥匙。” 冬郎点点头,“这个桂苑的院墙太高,周围有没有树木和假山之类的东西可以攀爬,只能从角门出去了。” 桂兰皱着眉,思索着,“可是钥匙是清香和王妈随身带着的,咱们怎么偷呢?” 宝林咬着嘴唇,“桂兰,你一天都在和清香、清兰和王妈在一起,你觉得从谁身上下手比较容易?” 桂兰仰起头,盯着房梁,“清香、清兰虽然随和,但是也很死板,她们俩胆子小,一整天都疑神疑鬼的。我倒觉得王妈是个重感情的,胆子也大,没准我去求她,她能让我们出去。” 宝林摇摇头,笑了,“她怎么可能放我们出去找秋荷。” 桂兰朝冬郎意味深长的笑笑,“让她放我们出去找秋荷,她自然是不会同意,可是如果我们说帮她出去看大少爷冷秋明,你说她会不会同意呢?” 厨房的灶膛里燃着红彤彤的炭火,王妈的头发被火光映照着,其中几根白发显得格外显眼。桂兰悄悄走进厨房,她轻声道:“王妈,怎么还不睡?” “是小姐啊,人老了,没有那么多觉。倒是你,怎么不早点睡?” 桂兰微笑着来到她的身边,“中午睡了一觉,现在不困了。我看清香和清兰姐姐已经睡下了,便来找你聊天。” 王妈欣慰的笑笑。 “你还在担心秋明吗?” 王妈叹口气,“我在鹿鸣山庄好些年了,你是不知道那些下人,最知眉高眼低。二爷从来便不得老太太待见,现在二爷做了这等事,大少爷又被关在了那个地方,他们肯定会克扣他的。” “可是我听冷庄主吩咐说要好生照顾他的。” 王妈苦涩的笑笑,“下面的事不是老爷一句话就能左右的,如今大少爷在山庄里没有靠山,谁会拿他当回事呢?” 别院,是当年秋实被抱走的那个院子,自从秋实走丢了,往年清雅的院落便被锁了起来,五六年来,已经荒芜的不成样子。 秋明靠在墙上,屋子的棚顶已经漏了一个窟窿,糊窗户的纸也已经满是疮痍,月光透过这些大大小小的窟窿,在屋子里留下了一块块如皮癣的光斑。 秋明仰起头,竟然笑了。爹,现在怪不得我了,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他觉得异常轻松,躺在稻草堆上,看着星空发呆,从小到大,爹总是一脸忧愁或是一脸严肃的告诉他,必须要拼命习武,拼命读书,只有这样才能在鹿鸣山庄得到一席之地,他已经累透了。爹的不得志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这十多年来,他就像是爹的一个工具,从未有过自我。今晚竟是他这么久以来最自在的一夜。 下人送来的饭食放在门口,一口未动,清汤寡水的,一口肉都没有。秋明太知道这些下人了,其实从厨房端来的菜里是有鱼有肉的,只不过端菜的人在路上便把好吃的都吃光了,到秋明这儿的时候只剩下些残羹冷炙,这便是鹿鸣山庄,最懂得尊卑贵贱,这一套,秋明小的时候便领教过了。 虽然大家尊称秋明一声大少爷,但是他是二老爷的儿子,并不是庄主的孩子,在鹿鸣山庄是绝不受人待见的。小时候他与秋实、秋荷玩,只要他俩哭了,挨打的那个一定是秋明,老嬷嬷会偷偷的使劲掐他,怪他惹哭了弟弟妹妹,其实只不过秋实没有抓到蜻蜓而已,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恨过秋实,秋实是所有人眼中的宝贝,整个鹿鸣山庄的人都围着秋实转,秋明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孩子。想到这儿,秋明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东墙根有声响,虽然武功被废了,但是秋明还是有着练武之人特有的敏锐听觉,他爬了起来,趴在门后想东墙望去,是一个瘦小的身影,她顺着一根绳子爬了下来,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包袱。 她掸了掸身上的土,转过身来。怎么是她?是那个和告发他的男孩在一起的小姑娘。 桂兰朝秋明招招手,脸上是天真的笑容。鬼使神差一般,秋明竟然朝她走了过去,毫无防备,或许是桂兰脸上天真的笑容感染了他,或许是这如水的月光,柔软了他的灵魂。 桂兰笑着说;“王妈在墙外,她爬不过来,就让我过来给你送了些吃的。”她打开身上的包袱,里面全是秋明爱吃的各色糕点。 秋明跪在地上,手掌摸着冰冷的墙面,仿佛在墙的另一端的那个人,给墙壁染上了温度。 墙的另一边,王妈靠着墙,泪水滴到衣襟上,“大少爷,你受苦了。” 冬郎和宝林在小路上快步走着,宝林轻声问:“咱们这样乱走也不是办法,你知道秋荷住在什么地方吗?这鹿鸣山庄可是一座山,咱们怎么找?” 冬郎朝远处的一个三层的秀气小楼努努嘴,“你没看过戏吗?戏文里说,那些小姐都是住在绣楼里的。你看,就那个小楼的帘子是粉红色的,鹿鸣山庄就秋荷一个小姐,冷老爷也没有什么三妻四妾,冷夫人身体不好不会住在这种地方。所以我说,那个小楼十有八九是秋荷住的地方。” 宝林点点头,“你真牛,这都能想得出来。咱们过去看看吧。” 十四 几个家丁提着灯笼从小路上走过,冬郎和宝林躲在路边的灌木丛中,待这一队人走远了,冬郎才指着院门上的匾额,小声说道:“你看这个院落叫做‘彩翼楼’,正是‘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寓意,我看这是秋荷住的地方没错了。” 宝林觑着眼睛往楼上望去,斗角飞檐十分秀气,与鹿鸣山庄其他的地方的建筑确实不一样,粉红的纱帐在微风中摇曳着,是一种朦胧的美。 院门已经紧闭了,看四下无人,冬郎轻轻叩响门环。 “谁呀?”是翠芝的声音。 冬郎和宝林相视一笑,宝林小声说:“我是宝林,我和冬郎来找你家小姐的。” 大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翠芝探出头来,朝宝林和冬郎身后看了看,确定没人,连忙把他俩拽了进去。她皱着眉头问:“你们俩大半夜不睡觉跑这儿来干什么?” 宝林把他推到一边,四处张望:“跟你说不着,你家小姐呢?” 翠芝生气的嘟起嘴,“在后院呢。” 彩翼楼的院子是按照苏州样式建造的,小径通幽,路旁还有太湖石点缀其间,在后院有一块不大的空地,秋荷正在练剑。 看到冬郎过来了,秋荷收起手中的剑,做到石凳上,“你们怎么来了?有事吗?” 冬郎说:“我就是想问你,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让你爹不开心了。” 秋荷抿着嘴,不说话。冬郎接着说:“你爹不肯收我为徒,又把我们三个软禁在桂苑,如果想撵我们走,大可直说。这么做干什么?” 秋荷盯着他,“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冬郎疑惑地看着她,秋荷的眼中带着忧伤。 秋荷幽幽的说:“我其实有个孪生哥哥,他叫秋实……” 故事说了许久,冬郎怔怔的听着,“你是说秋实长得和我很像?这怎么可能?” 秋荷叹了口气,“是我爹说的,其实哥哥的样子,我是记不大清的。” 冬郎说:“你哥哥走丢的时候也就五岁,五岁时的样子怎么能和现在的样子比较?” 翠芝插嘴道:“反正你和秋实少爷定是有相像的地方,要不然老爷也不会在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会把你认作是秋实。” 冬郎点点头,“其实这件事也不必瞒着我,不就是不让你娘见到我吗。我不让她见到便是,鹿鸣山庄这么大,你娘也不是认识每个人。”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娘今天还来找你呢,她想见你。” 冬郎眼睛一转,说:“我是真心想留在鹿鸣山庄学本事,你帮我求求你爹,我肯定不让你娘见到我还不行?” 秋荷摇摇头,“我爹是个死脑筋,跟他说不通的。” 冬郎垂头丧气的说:“看来,我是必须要离开鹿鸣山庄了。” 秋荷盯着冬郎的侧脸,呆呆地看着,心中实在舍不得,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看了许久,她叹了口气,“虽说鹿鸣山庄威震武林,但是天下能习武的地方也多得是,我们有缘再见吧。” 眼泪已经涌到了眼角,秋荷忙站起身来,跑到一边,悄悄的拭泪,她说不清为何对冬郎如此不舍,只是一想到冬郎要走了,她就觉得心痛的厉害。 冬郎看着秋荷抽泣的身影,心中苦涩,他轻轻来到秋荷身边,拍着她的后背,柔声说:“我有个主意,你肯帮我吗?” 秋荷抬眼看着他,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秋荷带着宝林和桂兰来到正堂,父亲和母亲正在喝茶,秋荷道:“爹,昨夜冬郎走了。” 冷峻山放下手中的茶碗,眼睛瞪着,一脸吃惊的表情,其实心中是高兴的。他心里想,“这下倒省了许多麻烦,我总是担心夫人看到冬郎会再想起秋实的伤心事来,这下便好了。”不过他脸上依旧是不悦的神情,“你怎么没有通知我?我要为他送行的,这样外人会说我们鹿鸣山庄没有礼数。” 秋荷说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冬郎留下了一张纸条,说是去永州找亲人去了。他是不辞而别,我也没办法。” 冷峻山叹了口气,“也好,那孩子聪明,倒也不必担心。” 冷夫人却一脸愁容,“不是说那孩子身子不大好吗?我也没看到他,也不知道他的病好了没有。” 桂兰轻声说:“谢谢夫人惦记,冬郎哥哥的病已经好了,他昨晚遇到了一个永州来的家丁,闲聊的时候知道了他的姨母正在找他,便匆匆的走了。他让我替他向庄主和夫人道歉,说自己不辞而别有背礼数。” 冷夫人满脸笑意的看着桂兰,“这孩子好是伶俐,你叫什么?” 桂兰红着脸说:“我叫张桂兰,您叫我桂兰就好。” 宝林跪到了地上,“我和桂兰在这世上是没有亲人了,冷庄主救了我们,请收我们为徒。” 冷峻山看着宝林,点点头,“既然你想做我的徒弟,我便答应你了。不过我是不收女徒弟的,秋荷是我生的,我是实在没办法,只好带着她。”他笑着看桂兰,桂兰忙说:“我学不学武都是不打紧的,您留我在鹿鸣山庄做个丫鬟就好,我很能干的。” 冷夫人笑着朝桂兰招招手,“瞧你说的,我们怎么能让你当丫鬟,你便跟在我身边,陪着我怎么样?” 桂兰点点头。 秋荷盯着桂兰的身影,不屑的眼神在她身上划过。没办法,就是不喜欢她,真是改不过来。 第二天,宝林已经换上了冷峻山徒弟才能穿的天蓝色练功服。早上刚起来,他便跟着玄晨、玄星、林宗宝活动起来。 林宗宝四下看了半天,问道:“大师兄,怎么不见秋荷来练功?” 玄星笑了,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林大少爷是来练功的还是来看小师妹的?” 林宗宝红着脸瞪了他一眼。 宝林心里暗想,这地方也够乱的,看来当上了冷峻山的徒弟,也不好混,冬郎,你那边还顺利吗? 鹿鸣山庄山脚下的一间屋子里,十几个年轻小伙子,齐齐地站着,他们面前,一个长着鹰钩鼻的老管家手里掐着名册逐一点名。 冬郎站在这群人中间,挺胸抬头,脸上带着青春的笑容。 老管家用那嘶哑而沧桑的嗓音喊道:“闵冬。” 冬郎喊了一声“到”,心中满是喜悦,没想到应征当鹿鸣山庄的佣人还挺容易的。他把自己的本名“李闵宗”和自己的小名“冬郎”各取一个字,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叫“闵冬”,先在鹿鸣山庄安顿下来再说,学武的事情,再慢慢来。 老管家点完名,一脸严肃的看着面前的这批年轻人,他清了清喉咙,“我是染坊的总管朱权,你们从明天开始在染坊做工,具体的事,你们跟着师傅学。”他拍拍手,进来三个膀大腰圆的青年男人。朱权接着说:“这三位便是带你们的师傅。”这十几个小伙子给师傅鞠躬,朱权板着脸说:“染坊的活最是累人,咱们鹿鸣山庄染的布是远亲驰名,每年都给庄里赚大批银子,所以在染坊工作的,也最受老爷器重。”他的目光在这些小伙子脸上扫过,“鹿鸣山庄有自己的规矩,我这儿不要抖机灵的也不要油嘴滑舌的,但凡让我抓到谁干活偷懒、不老实、背后嚼舌根,别怪我心黑手狠。”他又笑笑,满脸的褶子都揪了起来,更显沟壑纵横,“只要大家肯吃苦,少说话多办事,老爷和我是不会亏待大家的。现在就跟着各自的师傅走吧。” 一个肤色黝黑的大高个,来到冬郎身边,他声音闷闷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你们四个跟我来。” 冬郎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突然他们几个被人拦住了。秋荷笑呵呵地对那个大高个说:“邱大哥,今天招到了新徒弟吗?” 那个黑大个点点头,“回大小姐,领了四个新人。” 秋荷饶有趣味的看着他身后的四个人,她指着冬郎,“你叫什么?” 冬郎毕恭毕敬的说,“回小姐,我叫闵冬。” “闵冬?”秋荷笑了,“好吧,闵冬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冬郎来到她身边,秋荷小声说,“宝林已经成了我爹的徒弟,桂兰在我娘身边,晚上我来找你。” 冬郎点点头。 不远处邱大哥瞅着这个新徒弟,心里不是滋味,怎么?刚来鹿鸣山庄第一天便巴结上了大小姐吗? 十五 鹿鸣山庄的产业有许多种,其中染坊是最赚钱的。 冷庄主的心思不在生意上,他更注重习武,以前山庄的生意都是由冷二爷打理的,不过后来他中饱私囊的事败露了,被冷峻山狠狠地处置了之后,山庄的生意便由冷峻山自己打理了。 揭发冷峻峰贪污的是染坊的伙计邱志宏,以往冷峻峰去永州进布料都是带着他的。永州王家绸缎庄的白布质量一般,价格却比别的地方高,可是冷峻峰就在他那拿货,一次冷峻峰和王掌柜喝醉了,邱志宏从醉醺醺的冷峻峰口中得知王掌柜是会给他返点的,其实这事他也早就猜到了。邱志宏把这件事告诉了冷峻山,冷庄主命玄星暗中调查,竟然从王掌柜那里偷出了一本给冷峻峰送礼的账本。 这本账本便是压倒冷峻峰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然,冷峻峰不知道暗中告密的邱志宏。邱志宏是个孤儿,自记事起便在鹿鸣山庄,今年他已经三岁,一直默默无闻的在染坊工作,从不与老爷、夫人和各位管家、掌事有过多来往,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有点权力就高高在上的人,就好比当年还算得势的冷峻峰。 所以,当冷秋荷单独找冬郎说话的时候,他心中不悦。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就懂得攀附权贵,他实在是不喜欢。他本来就长着一张不会笑的黑脸,如今对冬郎心中不喜,他那冷峻的眼神便更显寒霜。 他黑着脸站在这四个孩子面前,“鹿鸣山庄的染坊是从山庄初建时便有的,老爷和夫人很重视,去世的老夫人更是看重咱们染坊。染坊的活脏、累,吃不了苦的,便现在就转身离开,省的觉着自己干不了才哭喊着要走。” 四个孩子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吐吐舌头。 邱志宏冰冷的目光像是小刀片似的在他们脸上扫过,四个孩子顿时息声了。他接着说:“染布有三种方法,俗称‘三缬’,便是‘绞缬’、‘蜡缬’、‘夹缬’这三种,三种方法的工艺不同,一般小的染坊只用一种方法染布,咱们的染坊却是三种方法通用的。” 冬郎点点头,想不到一个染布竟然还有这么多讲究。 邱志宏说:“染布最重要的还是染料,蓝草、藐茈、红花、板蓝根都是最常用的染料。” 冬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笑容,邱志宏瞥了他一眼,厉声道:“你在笑什么?” 冬郎道:“我想起《诗经尔雅》中提到过‘藐茈’,《山海经西山经》中唤作‘紫草’,我从来没见过,今日得见,觉得很高兴。” 邱志宏瞪着他,看来这个叫闵冬的孩子不单攀附权贵,还是个愿意卖弄的人,越发的不喜欢他。身边的三个孩子见冬郎这般卖弄学识,心中不快,三人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冬郎说完这些话,便觉得后悔了,他红着脸,低下头,悄悄瞄着邱志宏。 邱志宏冷声道:“这里似乎有人觉得自己读过书,巴不得让所有人知道呢。” 冬郎的头垂的更深了。邱志宏接着讲染布的流程,冬郎耳朵通红,什么都没听清。 “夹染是三种工艺中最繁琐的,不过染出来的布却也是最漂亮的。夹染的染料主要是靛青,染出的布料是青白相间的。”邱志宏的余光瞥向冬郎,心想:“还知道脸红,看来还有些羞耻心。” 他领四个孩子在染坊中转了一圈,最后在院子的角落停了下来,他指着其他三个孩子,“你们三个,跟我去练习染布。”他的目光冷冷地打量着冬郎,“你在这儿收拾院子,洗那些脏衣服。” 趁邱志宏转身的空档,那三个孩子朝冬郎吐吐舌头,“活该。” 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有口水井,这水井年代久远,井壁上长满了青苔。冬郎从井中取水,倒在木桶之种,井水冷的刺骨。 染坊果真很脏,工人的衣裤上一不小心便会弄上染料。如若还能将就着穿,这些工人是不会脱下来洗的,但凡是脱下来洗的,都是已经脏到穿不了的。 脏衣服一入水,整盆水就便了颜色。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蓬头垢面的过来,她的怀中抱着一堆脏衣服,丢在冬郎脚边。她的目光很是散漫,其中还透着冰冷,她漫不经心地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冬郎忙站起身来,恭敬地说:“我是新来的帮工,我叫闵冬。” 她上下打量着他,没说什么,转身便走。远处传来一个老妈子恶狠狠地声音:“梳子,你个死丫头磨蹭什么呢?还不快点,小心老娘打断你的腿。” 冬郎吐吐舌头,这叫梳子的丫头真是够惨的。他叹了口气,把手伸入冰凉的水中,抬眼望去,山上已经是浓淡不一的一片绿色了。 春天的鹿鸣山庄既有江南水乡的秀美,也有北国草原的辽阔,这正是永州的典型景观。永州这地方扼守在北虏进军中原的咽喉,所以除了中原做派,北虏人的生活习惯也夹杂在柴米油盐的琐碎当中。 经历了鹿鸣山庄那有些离奇的弑母案,新任永州节度使林道明现在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接待六皇子刘承朗上。六皇子出京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到? 六皇子没到,太子的人却先来了。 林道明坐在堂前,心里别扭的不得了,东宫总领太监侯振宇喝着茶水,嘴里发出“呲溜呲溜”的声响,听得林道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是讨厌太监,而是讨厌这个太监。 侯公公是个老滑头,一脸的褶子里都藏着坏水,这些年太子越发的骄奢淫逸,都是他给出的馊主意。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黄牙:“咱家这次来,一是替太子爷问候林公,二也是来与林公叙叙旧。” 林道明笑笑,虽然他很想笑的诚恳些,但是明显感觉自己只是皮笑肉不笑,索性就收起笑容。 侯公公接着说:“我早些年随皇后娘娘来过永州,只觉得那时候的永州很是秀美,这次来,却感觉又繁华了许多。我记得那次来,吃到过北虏的烤羊,那味道至今还在舌尖萦绕呢。”侯公公嘿嘿笑起来,听着像女人嘤嘤的哭声。 这老滑头是要肉吃呢,林道明整整衣服,说道:“侯公公觉得永州繁华,却不知道前不久有一伙北虏的散兵劫掠过这里。侯公公觉得烤羊好吃,却不知道永州有许多百姓连菜叶都吃不上。侯公公此次来我永州,还望能将百姓疾苦如实反映给太子殿下,我替永州百姓谢过公公了。”林道明向侯公公躬身施礼,侯公公忙起身搀扶,“好说好说。” 侯振宇靠在椅背上,朝林道明笑笑,心里想着:“看来晚上没肉吃了,这个林道明太不识抬举,早晚有你好受的。” 天色暗下来,六皇子承朗和几名侍从穿着便装,骑马行至一个小山口。承朗拉住缰绳,向远处眺望,他身材高挑,一双剑眉下,目光灼灼。 “此处离永州还有多远?”承朗声如钟磬,洪亮而富有磁性。 “离永州还有一天的路程。” 承朗点点头,“天快黑了,我们去附近找个地方投宿一夜吧。”他挥动马鞭,一骑绝尘隐没在落日红霞之间。 鹿鸣山庄的山门处有一家小小的客栈,这也是鹿鸣山庄自己的生意。此时不是旺季,投宿的人不多,门口的马厩里也只有两头骡子。管理客栈的也是鹿鸣山庄的老伙计,大家都叫他老王头,他今年五十多岁了,懒得动,也没人管,便早早的放下了门板。他正在装最后一块门板的时候,六皇子一行人到了。 六皇子身边最亲近的侍卫小聪子朝他喊了一声:“大爷,你要关门了吗?我们还能进去住吗?” 老王头朝他们看去,清一色的高头大马,马上的各个少年也是挺拔俊俏,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哪里见过这样的人中龙凤啊。 他连忙点头:“能住能住,几位客官快里面请。” 六皇子几个人走入客栈,小聪子虽说年纪小,却是极机灵的,他跑在最前头,用袖子给六皇子擦干净椅子和桌子,然后规规矩矩地立在六皇子身边。 承朗坐下后摆摆手,“你们几个不必拘谨,快坐下吧。”他拍拍身边的位置,“小聪子,你坐这儿。” 听到这话几个人才坐下,六皇子朝门外望去,夕阳浸染山林,春天,真是一片欣欣向荣。 他叫老王:“掌柜的,你过来。我离老远便看见这座山上亭台楼阁的,很是壮观,这是什么地方?” 老王躬身过来,凑到承朗身边才闻到这俊俏后生身上隐隐的还散发着一股香味。他脸上堆着笑说:“公子,看来是从远处来的。这座山叫‘鹿鸣山’,山上的亭台楼阁,包括小店,都是‘鹿鸣山庄’的产业。” 鹿鸣山庄?承朗点点头,早在京城就听说过永州有个鹿鸣山庄。这些年天下动荡,全国各地不少有钱人都建立坞堡自卫,这其中便数鹿鸣山庄最为有名。鹿鸣山庄不仅买卖做得大,这儿的冷庄主还是威震武林的高手,他的一套冷月剑法独步江湖。 如果鹿鸣山庄能帮助朝廷出军北虏,那么天下的坞堡不就会纷纷效仿吗?这些坞堡有钱,有私兵,绝对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承朗拍着桌子笑笑,看着小聪子,“你不是永州人吗?可听说过这个鹿鸣山庄?” 小聪子垂下头,笑着说:“我虽说是永州人,可是我自幼便被人贩子拐到京城了,若不是公子看我可怜,把我从菜市口买了回去做伴读,我现在说不定早死了。我只记得我是永州人,这永州二字还是因为那个人贩子经常挂在嘴边我才记住的。至于什么‘鹿鸣’还是‘鸡鸣’山庄,我却一概不知。” 承朗笑笑,“也是,你现在说话一点永州口音也没有了,谁还能相信你是永州人呢?” 十六 洗完这一堆脏衣服,冬郎只觉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他伸着已经僵硬的后背,头上星汉点点,夜晚的鹿鸣山庄甚是宁静。 他来到饭厅,桌子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了,后厨有人在刷锅,他轻声问了一句:“还有吃的吗?” 那个满脸横肉的厨子瞪了他一眼,“你以为这饭厅是你家开的?想吃饭就趁早来,谁惯你这臭毛病。” 冬郎只听肚子咕咕叫,胃有些疼了。他走出饭厅,房子拐角处有人朝他招手,走近才发现,原来是换了便装的秋荷。 秋荷拉着他的手,在黑漆漆的小巷里左拐右转的,不一会儿,冬郎被被带到了一个幽深花园。这里面积不大,但亭台楼阁、飞泻瀑布应有尽有。秋荷的手一直攥在他的手腕上,冬郎觉得手腕上的皮肤能感觉到秋荷手掌上渗出的细微汗珠。 “给你的。”秋荷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纸包。 冬郎打开纸包,里面是两张糖饼。那饼温温的,还带着秋荷的些许体香。 冬郎是饿坏了,张口便吃,秋荷笑盈盈的看着他,“好吃吧,我想你肯定会饿便给你留了两个。” 冬郎感激的点点头,“宝林和桂兰呢?怎么没来。” 秋荷嘟起嘴,“怎么,一天没见,便想你的桂兰妹妹了吗?” 冬郎被这句话和口中那干干的糖饼噎住了,他拍着胸口,可算是把那口饼咽了下去,“你可别多想,我是觉得他们太不够意思了,怎么也不知来看看我。” 秋荷笑了,“那我够意思吧!”她把脸凑到冬郎跟前,冬郎觉得从心脏涌出的血瞬间充斥到耳朵上,让他觉得面红耳赤。他忙转移话题,“这个宝林也太不靠谱了,我早就跟他约定好了,每天晚上都来找我,把他一天所学的功夫教给我。他要是不来,我在鹿鸣山庄待着还有什么意义?” 秋荷眼中充满怜悯地看着冬郎,“说你傻吧,你有的时候还挺聪明的,说你聪明吧,你有的时候还笨的可以。” “我怎么了?”冬郎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秋荷掐着腰,微微一笑,“张宝林那个笨蛋能教你什么?这儿不有个现成的师父嘛。” 冬郎高兴地笑了,“你的意思是你肯教我?” 秋荷红着脸,脚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 秋荷拾起两根枯枝,“冷月剑法自成一脉,和峨眉、武当的招式有许多不同,我奶奶说过,冷月剑法中有北虏刀法和东胡刀法的招数,出剑重在‘快准奇’三个字。” 秋荷来回走着,轻纱衣摆随风摆动,她接着说:“招数还是次要的,重点是修炼内功,我奶奶常说人剑合一,便是指内功深厚者,剑随心动,招式千变万化,让对手摸不出门路。” 冬郎点点头。 秋荷道:“先练简单的招式,内功慢慢修炼。”说着她挥动起手中的半截枯枝,扫起一阵扬灰,“你要仔细看着我的步子。” 冬郎按照秋荷的步子挥动手中的枯枝。 “不对,出剑要利落些。” 冬郎点点头。 星空闪烁着璀璨的光点。晚风微凉,一晃两个时辰过去了,秋荷看着冬郎有模有样的招式,心中很是惊喜,是冬郎天资真的太聪颖了?还是自己对他有些不一样的情愫,所以看着他的一招一式都觉得丝丝入扣? 冬郎是从来没有练过武的,可是他的血液里似乎流淌着习武的基因。手中的枯枝仿佛有了生命,在空中划过,留下一丝丝清凉的风。 剑,是一种神奇的武器,它有灵魂。 冬郎的亲生父亲李成梁最拿手的武器便是剑,六皇子承朗小的时候,只要姨丈来宫中,他便缠着李成梁教他些简单的招式。 李家剑法已经有几世传承,自□□始,李家剑法每一代都有些新的发展,到李成梁这一代,由于他常年戍守边关,所以剑法中混杂了北虏的刀法。 北虏人善于用刀,一柄大刀,手法变幻莫测。 梳子是染坊的杂役,她来鹿鸣山庄的时间不长,现在算起也就半年。如果她再干净些、再知道打扮些,以她的样貌和年纪,完全可以去夫人、小姐那里做侍女,可是她很邋遢,又不会说话,身上脏的不得了,见到谁都没有一副好脸色,所以她只能在染坊做杂役。 夜深时,别人都已经睡下了,她却要去山上砍柴。染坊的老妈子乐意看她受苦,虽然梳子的年纪比她们的女儿还小,可是一种近乎变态的心理促使这些老妈子乐此不疲的折磨她。 梳子手中握着一把柴刀,背着一个巨大的柴筐,远远地听见小花园中有人声。那不是说话的声音,是脚步舞动的声响,还有衣袂飘飘带起的风声。 她握着柴刀,轻轻踮起脚尖,破旧的鞋子在草尖上划过,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响声。 她伏在一棵树后,向冬郎张望。是染坊的那个孩子,他旁边的竟然是鹿鸣山庄的大小姐。 她静静看着,秋荷根本没有发现在不远处有一个人在盯着她们。 梳子心里想:“这是冷月剑法的入门招式,中间却有一处纰漏。转身时需要脚掌用力,这丫头却教他脚跟着力。冷秋荷的招式虽然花哨,但是内力明显不足,看来是没有练过心法。不知道这个山庄里谁练过那本剑谱,老太太生前又把剑谱藏在了什么地方?”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冬郎便被人摇醒了,和他同寝的小伙子已经穿好了衣服,“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冬郎揉揉眼睛,昨晚在小花园练剑至凌晨,秋荷回去能睡个懒觉,他早上却要做工的。 “师父在院子里,他叫你快点过去。” 邱志宏正皱着眉头扫地,冬郎站在他面前,困得不行。邱志宏慢悠悠的扫着地,盯着他,“怎么样?昨晚洗衣服洗到很晚?” 冬郎点点头,邱志宏的步子像在画花,他漫不经心的转了两圈,把笤帚丢到冬郎手中,“你来扫地,扫不干净不许吃饭。” 冬郎点点头,看来苦难的日子还很长。 邱志宏刚转过身往饭厅走,就看见驿站的老王头从门外探出个头来,老王头笑呵呵地说:“早啊!” 邱志宏点点头,“早。” 老王头四下看着,“怎么不见朱权?” “估计是没起来呢,您有事?” 老王头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还真有事,现在整个山庄就你们染坊人多,我那儿昨个来了几个客人,现在整个驿站就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你借我两个人用用,等这批客人走了,我就让他们回来。” 邱志宏点点头,他朝冬郎招手,“你过来,这是驿站的王总管,你跟他过去吧。” 老王头面露难色,“一个人不够啊,再给我派一个吧。” 邱志宏摇摇头,“其他人不归我管,你要还用人,就去找朱总管吧。” 老王头眼珠子一转,心里不是滋味,邱志宏不再理他,转身进了饭厅。梳子抱着柴火,一身黑灰地从老王头身后蹭过,老王头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冬郎赶紧搀住他,他瞪了一眼梳子,“你个死丫头,没长眼睛吗?” 梳子冷眼看他,面无表情。 老王头心中有火,抬手就向往梳子脸上抽,冬郎忙挤到梳子前面,这一巴掌重重地落在了冬郎的脸上。 顾不得脸上的疼,冬郎忙弹去老王头身上沾到的灰,“王总管您别生气,我现在就跟你过去。” 老王头还想朝梳子发火,双手却被冬郎死死按住。 “你抓着我的手干什么?” 冬郎把他往外拽,梳子怔怔的看着这个孩子,嘴角微微上扬。挺有意思,竟然为我挡了一巴掌。 来到驿站,楼上的那批客人还都没醒,老王头嘱咐冬郎:“楼上住的可都是人尖似的人物,你这一身脏灰,没事可别往楼上凑,快去把大厅细细擦一遍。” 冬郎点点头,心中暗想,“人尖似的人物”?难道成精了不成? 承朗坐在床边,小聪子跪在他脚旁,端着一盆水。承朗凝思片刻,说道:“咱们现在这儿住上几天,探探鹿鸣山庄的底。” “林道明那里需要去信吗?” 承朗摆摆手,“让他知道了反倒不好,这两日找个机会去会会冷庄主。” 冷峻山一身长褂在长廊里踱着步子,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心想:“娘生前确实是有一本‘七星揽月’剑谱,这次二哥给娘下毒就是为了这本剑谱,可是我暗中寻找,却没有发现。这剑谱还是早点找到才好,不然还不知道给鹿鸣山庄惹出多大麻烦。” 十七 冷老夫人的墓修在鹿鸣山庄后山,后山是按照阴阳五行建造的,老夫人的墓修在这里,宛如置身迷宫当中。这里是山庄的禁地,闲杂人等不许随便过来。 浓密的树影之下,青石坟茔镀上一种幽深的墨绿色。 冷峻山跪在娘的坟前,心中想着许多事。娘初建鹿鸣山庄时,他只有两三岁,如今三十几年过去了,娘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人世,他真是不甘心。 冷峻山朝娘的石碑磕了个头,眼眸中夹杂着愤恨与懊悔,而懊悔的成分更多一些,娘的死,他是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 “娘,二哥给你下毒,就是为了那本剑谱吧。他没有弄到手,早晚还是要回来的。如果被他得到剑谱,我便不是他的对手了。”他握紧了拳头,“儿子不孝,没能在您身边守护着,让他有机可乘,我该早些提防着的。娘,事已至此,我是万万不能饶恕他的了,即便搭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我已经得知二哥投靠了新任的沧州节度使刘平安,我要除他,只怕刘平安会插手。”他又重重地磕了一头,眼中噙着泪水,“娘,我现在迟迟没有动手,是放心不下秋荷还有孩子她娘,您能体谅儿子的心吗?” 冷峻山在娘的坟前呆了很长时间,他走时,天色已经晚了。在坟后的一棵古树之上,邱志宏站在浓密的树荫中,一动不动。冷峻山走远了之后,他才飞身落到地上,在老夫人的坟前端正的跪下。 “老夫人,志宏过来看你了。庄主还算是有心的,你也可以宽慰了。您曾经教育我,凡事不要太过执着,我听你的话,所以没有去追杀二爷,可是如今庄主看来是要行动了,我会拼了命保护山庄的。” 他轻轻地在老夫人的碑前撒上一杯奶酒,“老夫人,这是您最爱喝的马奶酒。志宏生前没有在您的膝下伺候,这杯薄酒您就路上喝吧。” 邱志宏眼眶湿润了,他是孤儿,小时被人扔在山上,是老夫人把他捡了回来,抚养成人。他还记得小的时候,老夫人拉着他的手,逗他笑的情景。他抹去眼泪,“老夫人,山庄的事,你便放心吧。” 此时秋荷只觉得很累,她坐在院子中,心里盘算着晚上要教给冬郎哪些招式。只听见有人叩门,翠兰打开门,林宗宝一脸笑意地走了进来。 “秋荷你这两日怎么不去跟着大师兄习武呢?” 秋荷白了他一眼,懒懒地说:“我习武本来就是兴趣所致,爹也从来没有正式收我为徒,我为什么要去天天练功。” 林宗宝来鹿鸣山庄的唯一目的就是接近秋荷,可是来到鹿鸣山庄也不是经常能见到她,他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 “我是过来问你和我一起出去玩好吗?” “有什么好玩的吗?” “后山的花开了,我们去逛逛?” 秋荷摆摆手,“你去找别人吧,没兴趣。” 林宗宝凑到秋荷跟前,“那我们去山下玩吧,你也好久没有下山了。” 秋荷眼睛一转,心想:“也好,我应该去给冬郎弄一把练习用的剑,我现在手头没有,山下的驿馆里的老王头,年轻的时候是个铁匠,我不如去求他。”她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林宗宝,心想:“这小子真够烦人的,黏在我身边什么事都干不了,我得想个办法让他离我远点。” 有了,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刚才桂兰来找翠芝打宫绦,桂兰现在跟在娘的身边感觉挺清闲的。那个桂兰不是和冬郎定过娃娃亲吗,不如就让桂兰帮我拖住林宗宝。 秋荷清清嗓子,眼角荡起一丝柔波,弄得林宗宝心旷神怡的。 “那我们去后山吧。”秋荷的手指轻轻在林宗宝的手背上划过,林宗宝顿时觉得身体里一股热血冲到了脑门。秋荷接着说:“我的房间里太空了,得弄些花来点缀。这样,我先去换衣服,你到后山的小路口等我。” 林宗宝说:“我们一起去好了。” 秋荷摇摇头,“你真是不怕招摇的性格,我可不想让别人说我的闲话。” 林宗宝脸颊通红,心里已经乐开花了。这么说秋荷还是喜欢自己的,他手足无措的点点头,撒着欢跑了出去。 看他走远了,秋荷招呼翠芝,“去,把桂兰给我叫来,就说我让她帮我打个络子。” 不一会桂兰便恭恭敬敬的站在秋荷面前,秋荷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果真是美人胚子,只可惜这身衣服显老了。你跟我来,我有身衣服特别适合你。” 桂兰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摇摇头,“不,小姐,我的这身衣服还很新呢。” 秋荷不由分说的拉着她,“衣服还怕多吗?你留着穿就是了。” 秋荷给她翻出了一件和自己身上穿着的相似的衣服,“这件吧,青绿色的,这个丝质料子也很适合现在的季节穿。” 桂兰爱不释手地摸着衣服,“真是漂亮,我从来没穿过丝绸的衣服。” 秋荷把衣服塞到她的怀里,说道:“衣服给你了,不过我想问你件事,你能老实告诉我吗?” 桂兰点点头,“什么事啊?” “你和冬郎定过娃娃亲?” 桂兰点点头,一脸羞涩的样子让秋荷觉得心里有气,“娃娃亲什么的都是胡扯的。”她吼道,“娃娃亲也得在有父母的时候才作数,现在冬郎他娘都被北虏人抓走了,你还想要这娃娃亲吗?” 桂兰被秋荷吓住了,怔怔的看着她。 秋荷平复了一下情绪,她握着桂兰的肩膀,“定娃娃亲这事也不是你的错,我只问你一句,你喜欢冬郎吗?” 桂兰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秋荷前后晃着她,“你这算什么?喜欢还是不喜欢?” 随即她放下手,目光黯淡了许多,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是喜欢冬郎的,也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了,反正你要和我争,我便奉陪到底。” 桂兰都要被吓哭了,秋荷拍拍她的肩膀,“算了,没事了,你试试衣服,我觉得很合适你的。” 桂兰换上衣服,秋荷帮她整理着裙摆,“还是这件适合你。” 桂兰红着脸,小声说:“因为冬郎,你讨厌我吧。” 秋荷摇摇头,“也不是讨厌你,只是不喜欢你和他走得太近。” 桂兰看着她,“我和冬郎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了,他娘给人家做衣服,我娘做豆腐,她们在一起闲聊的时候说让两个孩子结娃娃亲吧。冬郎好像都不记得了,我想当时我娘也是在开玩笑的。” 秋荷叹了口气,“可是你却当真了。” 桂兰点点头,“我没见过世面,冬郎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聪明的。我有的时候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只是个井底之蛙,所以才会喜欢上冬郎。今天看到你也喜欢他,我却觉得挺高兴的。看来冬郎确实不错,竟然能得到鹿鸣山庄大小姐的青睐。” 秋荷笑笑,“我是小看你了,原来以为你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丫头,没想到想的倒挺多。” 桂兰冲着铜镜,整整衣领,“我也梦想过有朝一日能穿上绸缎,也梦想着能住在漂亮的房子里。我爹说,冬郎是能当上官的,我还想做官太太呢。” 秋荷笑了,却觉得后背发凉,“那你可是打错算盘了,找一个不一定能当官的,还不如找一个一出生就是官的。” 桂兰低下头,“我哪有机会认识那些公子啊,人家也不会看上我。” 秋荷轻轻地为她梳着头发,如水的秀发,倾泻在肩上,“事在人为,我能帮你。” 一想到能和秋荷采采花散散步,林宗宝就高兴地不得了,他兴奋地在后山入口来回走着,却始终不见秋荷的身影。 此时秋荷已经和桂兰站在后山的野花丛中了。 秋荷采下一朵,说道:“你看这个山坡,全都是各种野花,你在这儿帮我多采些。这种兰草能染色的,回去染些丝线,你帮我打几个剑穗。” 桂兰点点头,“你要什么样式的呢?” “你看着办吧,我不会打络子,也不太懂种类。” 秋荷朝天边看去,时辰差不多了,她对桂兰说:“你先采着,我去那边看看。” 桂兰点点头。秋荷走了几步,施展轻功,飞身到树梢上,转眼不见了。 想要走出后山的迷宫,需要口诀的,秋荷自然知道,可是桂兰绝对不知道。秋荷来到山口,看见林宗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宗宝回过头来,满心欢喜。 秋荷说:“我等了你半天,你怎么不进山里来?” “不是说好在山口等吗?” 秋荷瞪了他一眼,“你是在怪我吗?不理你了。”说着脚下用力跳到一棵树上,朝山里飞去。林宗宝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跟在秋荷身后,转眼之间秋荷的身影闪着一道蓝光便消失在树影里。 十八 “秋荷,等等我。”林宗宝追了半天,终于看到一个蓝色的身影立在一片花海中。清风微拂,她衣袂飘飘,宛若坠落凡间的仙子。林宗宝来到她的身后,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鼻尖掠过林宗宝的脸颊,宛如搅动了一池沉寂多年的春水。林宗宝盯着她的眼眸,觉得心已经融化了。 桂兰惊得往后一仰,折倒在花海之中,惊起几只彩蝶,在林宗宝面前飞舞。桂兰捂着胸口,脸颊上是那桃花芯蕊的微红,“你是谁?怎么在这儿?” 林宗宝怔怔地向她伸出手,脑中已经一片混乱。 在山下驿馆,六皇子承朗坐在窗前,向远山眺望。他面前的茶具是从宫中带出来的龙泉青瓷中的极品冰裂纹,茶盏中浸润着的是清明前采制的龙井明前茶。 小聪子推门进来,立在六皇子身后,轻声道:“查清楚了,鹿鸣山庄的前两天出了一件大事,冷庄主的娘,竟然被他的亲二哥给毒杀了。” 承朗手中的茶盏掉到了地上,碎了。 “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事?弑母者真是天理难容。” 小聪子跪在地上拾起茶盏的碎片,“冷二爷已经跑了,这件事现在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 “可知道因为什么吗?” 小聪子皱着眉头,一脸的一言难尽,“现在江湖上怎么说的都有,我打听到的是冷老夫人手中有本剑谱,叫什么《七星揽月剑谱》的,说是修炼内功的法门,其招式也是天下无敌。冷二爷自小不得老太太喜欢,管老太太要剑谱,老太太自然是不给,于是便给老太太下了毒,在屋里自己找,可惜还是没找到。” 承朗摇着头说:“蠢货,那种剑谱怎么会放在身边,肯定是放在绝对保险的地方了,说不定就在冷庄主手里。” 小聪子笑了,“六爷真是聪明,您说的正是现在江湖上的人所想的。大家都说冷二爷是偷错了地方,现在剑谱肯定在冷庄主手中。” 承朗皱着眉头,轻轻摇晃着脑袋,“现在江湖上的人都是这么想吗?” 小聪子点点头,“是啊,我和程大哥刚刚在永州的茶楼,听聊天的几个道士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还说过两天要来鹿鸣山庄,说是冷庄主广发了英雄帖,要广招天下英雄一同讨伐弑母的不孝子冷二爷呢。” 承朗朝小聪子的头上拍了一下,“你个臭小子,分不清事情大小吗?开英雄大会的事不知道先说。” 小聪子捂着脑袋,一脸委屈,“正打算要说的,您就打我了。” 承朗眼睛一转,心想:“广招天下英雄?抓一个冷二爷而已,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老王头从外面回来,洗洗手,看着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大堂,很是满意,他把正在劈柴的冬郎叫了过来,”咱们爷们翻身的机会来了,刚才管家把我叫去了,说是过两天咱们鹿鸣山庄要开英雄会,咱们客栈肯定要忙一阵了,不过忙却是好事。“老王头嘻嘻笑了。 冬郎懵懂的看着他,老王头拍拍他的脸,”傻小子,这一忙起来,咱们不就有收入了嘛。“他把冬郎搂到怀里,”我看你小子老实,只要这一阵你跟着我好好干,把嘴闭紧,我保证不会亏待你。“ 冬郎这回心里明白了,点点头,从老王头的怀里挣了出来。 老王头抻抻衣服上的褶子,”我现在人手还是不够,刚才管家说了,可以让我去别的地方调人,这是我的调令。“他把一个桃木牌子丢到冬郎手中,“你再去染坊给我挑五个能干的人过来。” “我去啊?”实在难以置信。 老王头瞪着他,“你去啊,我可不愿意再看邱志宏的黑脸,我现在就任命你为客栈的二掌柜,赶紧去。”老王头朝冬郎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冬郎不情愿地走出了门去。 邱志宏正在染坊扫地,冬郎怯生生地凑到他身边说明了事情的原委,邱志宏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院子里其他的师父和老妈子都把这个调令当成了甩包袱的机会,巴不得把手下的懒鬼甩出去,梳子是第一个被撵出来的。 冬郎领着这几个新人回到客栈,对老王头说:“王总管,新人给你带回了。” 老王头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到了梳子身上,“怎么把这个脏丫头领了回来?这要是让楼上的客人看见了,不得笑话死咱们鹿鸣山庄啊。” 冬郎忙替她解释,“她挺能干的,话还少,不正符合您的要求吗。” 老王头笑了,“你跟她什么关系?你怎么老替她说话。” 冬郎心中一怔,真的,我怎么老替她说话。他偷偷瞄了梳子一眼,人家面无表情,很是坦然,难道是因为觉得梳子可怜吗?真是说不清的情感,就是想要帮她。 六皇子从楼上下来,老王头忙站起身来上前问候,“爷,您这一天都没下楼了,是不是饿了,我马上叫人准备吃的。” 承朗微微笑着,“我贪睡,你别见怪。现在是有些饿了,你简单做些吃的就好,我出去转转。” 冬郎他们几个恭敬地垂首立在一边,承朗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很自然地就盯住了梳子,她实在是太脏了,真是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承朗看着她笑笑,又看看老王头,老王头尴尬的咧咧嘴。承朗背着手走出客栈,小聪子紧紧地跟在身后。待他们走远了,老王头朝梳子头上就是一巴掌,恶狠狠地说道:“你个碍眼的东西,赶紧去洗澡换衣服。” 秋荷趴在客栈后门向里面张望,老王头看见大小姐来了,忙凑了过来,“我说怎么闻到一阵清香,原来是我们秋荷来了。” 秋荷拉着老王头的手,笑呵呵地说,“我想王爷爷了,来看看你。” “嘴可真甜,是不是有事找我啊?” 秋荷点点头,“王爷爷帮我铸把剑吧。” “这可是难为我了,我的铁匠炉子都十多年没开过火了。” 秋荷撒娇的跺着脚,“可我就信得着你的手艺,奶奶在世的时候就说你的手艺可是天下第一,我现在腰上缠着的软剑,可就是当年你给奶奶铸的呢。” 老王头油光锃亮的脸蛋红扑扑的,“你个丫头啊,这把软剑可是有名字的,它叫‘凤仪剑’,可费了我不少工夫。” 秋荷道:“所以说你的本事天下第一,你就帮我再铸一把剑吧。” “你已经有凤仪剑了,还要剑干什么?” “我要送人。” “送谁啊?” 秋荷捂着嘴笑了,“不告诉你。对了,我要管你借个人。” “干嘛?” “借不借吧。” 老王头宠溺地拍拍秋荷的脸,“借就借吧,你个鬼灵精啊。” 冬郎被秋荷叫到了后院,秋荷拉着他的手,“我听染坊的人讲,你被调到了客栈,真好,这个地方可比染坊轻巧多了。” 冬郎把手从秋荷的掌中抽回来,脸上早已经荡起了一片红晕,“一点都不轻松,这两天这里忙死了,所以才调了这么多人过来。” “那是因为这里以前太闲了,以前客栈根本很少有人来,这里其实是我奶奶给王爷爷安排养老的地方。” 冬郎点点头,“我得回去干活了。” “干什么活啊,你就在这儿陪陪我。”秋荷把他拉到一边,“给你讲讲我家以前的事。” 冬郎摇摇头,“我现在忙的很。” “你就陪陪我吧,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保证有意思。” 冬郎无可奈何的蹲到墙根。 梳子在走廊里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偷偷往秋荷方向看,刚才秋荷与老王的对话她一字未差的听到了,原来老王就是当年江湖上名震一时的“鬼手铁匠”。凤仪剑现在就在那小丫头腰上啊,要是找不到剑谱,就不如把这把凤仪剑弄到手。俗话说的好,“贼不走空”,姑奶奶我在这儿吃了半年的苦,什么都没找到,好赖也得顺走一样啊。 梳子盘上头发,眼珠子一转,便把四下的环境看的一清二楚。刚才出去的公子哥看着像个有钱人,梳子溜到二楼,轻轻推开承朗的房门,桌子上摆着冰裂纹的茶具,屋子里弥漫着明前茶的清香。看来这个男人一定是个极富人家的子弟,这一两极品明前茶便值一两黄金。梳子觉得心中愤愤难平,多少人穷的吃不上饭,可是却有些人挥霍无度至此。她轻轻翻开放在柜子山的包袱,里面衣服的料子绝对是极品中的极品。梳子嘴角上扬,眼眸中射出凛冽的一束光来。她把包袱合好,轻轻地退出门去,心中想着:“还不到我出手的时候,我总要摸条大鱼来。” 天已经黑了,几只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着。染坊里,邱志宏依旧慢条斯理的扫着地,新招的小徒弟正在染布,门口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小胖子,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找新来的伙计闵冬。” 邱志宏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真是没有礼貌。” 那小胖子急的直跺脚,“你快告诉我他在哪儿吧,出事了。” 十九 桂兰瘫坐在地上,脚腕上一道长长的口子正在滴血,林宗宝从衣襟上扯下了一块布,笨手笨脚地帮她止血。 伤口的疼对桂兰来说不算什么,倒是林宗宝的手摸到了她的小腿,让她觉得实在不自在,她把林宗宝推开,满脸羞红。 林宗宝懊悔地说:“都怪我,走的太快了,才害你跌落下来的。” 桂兰看看身旁这半人来高的小土崖,笑笑:“都是我自己不小心,你怎么这么爱往自己身上揽事呢?” 林宗宝怔怔的看着她,这个女孩和他以往认识的女孩完全不同,不娇气,善解人意,林宗宝的心怦怦地乱跳。 桂兰的手在他已经发呆的眼睛前晃了两晃,“你想什么呢?我的腿真没事。倒是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走出去啊?” 林宗宝回过神来,“这个林子像迷宫一样,真是邪门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桂兰心中很是焦急,每天这个时候都是她去别院给秋明送饭的,此时在桂苑的王妈应该已经在焦急的四处找她了吧。 她拉着林宗宝的手,吃力地站了起来,“我们往那边走走看吧。” 此时在染坊,邱志宏冷眼打量着宝林,“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说,我便不告诉你闵冬在哪?” 宝林急的直跺脚,“你个大人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邱志宏乐了,“一边去。”他接着扫地。 宝林探着脖子,在染坊四处找着别的人,可算看见了一个小伙计,他忙拉住问道:“你可知道新来的帮工闵冬在哪?” “他们去了山下客栈帮忙了。” 宝林瞪了一眼邱志宏,便匆匆往山下跑了。邱志宏放下手中的笤帚,心想:“那孩子古怪的很。”他悄悄跟在宝林身后,来到了山下客栈。 宝林拽着冬郎就跑,秋荷喝住他:“你急着去投胎吗?” “快点吧,之前翠芝来找我,说是桂兰不见了,我找了一圈都没看见她。刚才王妈来找桂兰,也没找到,你快跟我去找吧,都这么晚了,桂兰不会出事吧。” 秋荷暗自吐吐舌头,“那丫头说不准去什么地方快活去了,你着什么急,在鹿鸣山庄人还能丢吗?” 宝林白了她一眼,拉着冬郎便跑。 秋荷道:“我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冬郎拽住秋荷,“他们?你为什说他们?” 秋荷自知说走了嘴,狠狠了呸了一声,“反正你跟我走就对了。” 桂兰和林宗宝在林子里一圈又一圈的转着,可是无论走了多久,最后都会回到那个野花盛开的山坡。桂兰是没力气了,她坐在山坡上,抬头仰望星空,“不走了,累死了。” 林宗宝也累坏了,坐在她身边,清风徐来,林子里发出一阵阵窸窣的声响,好像是什么动物的脚步声。桂兰警惕地仔细听着,远处传来狼的嚎叫声,那声音远得很,可是桂兰却吓的发抖,一把就抓住了林宗宝的臂膀。 林宗宝心头发热,桂兰害怕地问:“你的功夫能打得过狼吗?” 林宗宝点点头,“一只的话应该没问题,可是我听说过狼都群体捕猎的,要是一群狼的话,我就没办法了。” 身后传来咳嗽声,猛地回过头去,只见风影摇晃的树林中走出几个人来,桂兰紧紧地抓着林宗宝的胳膊。那几个人走近了,借着微薄的月光,才看清来的正是秋荷几人。 冬郎冲到桂兰身边,“你的腿怎么了?” 桂兰摇摇头,微笑着,“没事的。” 冬郎看看林宗宝,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这么晚了还在后山做什么?” 林宗宝盯着秋荷,秋荷一脸不耐烦。 桂兰说:“是小姐让我来后山采花的,至于林少爷怎么也来了,我就不知道了。” 秋荷说:“林宗宝下午找我来后山玩,我刚一转身的功夫他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已经回去了呢,没想到在这儿和桂兰看月亮呢。” 冬郎气鼓鼓地瞪着秋荷,“你说的倒轻巧,你让桂兰来这儿采花,她没回去你就不知道找吗?” 秋荷皱起眉头,“她自己也长腿了,我干嘛要找她啊。” 冬郎不再理她,抱起桂兰往回走。秋荷和林宗宝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身影,秋荷跺着脚,“冬郎你抱她是吧,你心疼她了是吧?” 冬郎冷冷地说:“以后你别来找我。” 邱志宏站在远处的一棵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几个孩子,心中不禁冷笑:“都是些无聊的孩子。”他刚转身要离开,却发现远处有星星火光。这后山并无人住,这里是禁地,鹿鸣山庄的人都不会随意来这里。火光的方向在西北,是老夫人墓地的方向。 借着一阵晚风,邱志宏向火光方向飞去。 老夫人墓前,秋明端正地跪着,他面前的纸钱散发着幽蓝色的火光,王妈立在他身后,轻声说:“少爷,湿气重,起来吧。” 秋明摇摇头,“爹犯得错事让我整夜无法入睡,总觉得爹会有不测,可是即便有不测,我又能怎样呢?都是他自找的,只希望奶奶在天之灵能宽恕他。” 王妈叹着气,“真是造孽啊!二爷心气强,这么多年老夫人不待见他,他也是受了几十年气了。” “即便是这样,他毕竟是奶奶十月怀胎所生,他的所作所为还算是人吗?”秋明眼中噙着泪水,语气中满是愤恨,而其中又夹杂着一丝无奈与悲凉。 王妈拍着秋明的肩膀,扶他起来,“少爷,咱么回去吧,别院的守卫只给咱们两个时辰的时间,再不回去就不好了。” “我只是恨自己为什么有这样一个爹。” 王妈把秋明搂在怀中,“他是你爹,你改变不了,不过他的错事,你也不必加在自己身上。你不是他,也不像他,他造的孽自己承受,你没有必要为他受苦。” 王妈搀着秋明消失在树影里,邱志宏觉得满心忧伤。秋明少爷是个好人,可是竟然有这样一个爹,老爷废了他的武功是无奈之举,换做是我,也会这样做,只可惜了秋明少爷。 一轮残月挂在天边,空中的丝丝游云被映照成一种惨白的色调。 两天之后,来自各地的江湖中人汇集到了鹿鸣山庄。山脚下的客栈只负责接待低等级的随从,有头脸的人物都住山上的客房里。 冬郎自从和秋荷闹了别扭,这两日一直闷闷不乐,其实他不是真的多恼秋荷,只是觉得她太过骄横,有些无理取闹。 几个黑衣大汉招呼冬郎上酒,冬郎为他们斟酒的空档听见他们在谈论这次英雄会。 一人说:“冷庄主不知道是脑子有什么问题,这样的丑事竟然广告天下。” 另一人说:“瞒得住吗?自从冷二爷杀了他娘,这件事就已经传开了。现在江湖上的人都瞪眼看着冷庄主接下来会怎么做,他要是一点行动都没有,才被世人耻笑呢。” 一人又说:“冷峻峰不是投奔了沧州节度使刘平安了吗?” 一人摇摇头:“都是这么说,可是刘平安自然是不承认的。可是有人确实在沧州见到过冷峻峰。” 冬郎端着酒坛心事重重地往回走,竟然撞到了梳子身上,梳子自打收拾干净之后,漂亮的脸蛋就显现出来了。她拍拍冬郎的脸,“想什么呢?” “我在想冷庄主为什么要开这个英雄大会。” 梳子笑笑,“管他为了什么,不是你该想的事就别想。” 秋荷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在自己的小院里,听见外面人声鼎沸,觉得心里烦乱。 林宗宝和宝林在她身边,她要出去找爹,林宗宝拦住她:“师父说了,这两天就在你的闺阁里待着,不要出去。” 宝林附和道:“外面杂人多,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秋荷一脸不悦地回到楼上。 此时在正堂之上,冷庄主和夫人,披麻戴孝地立在一群高手中间。 这些武林高手都是和鹿鸣山庄有交情的人,他们来自各个门派,其中以少林方丈智纯和尚的地位最高,他坐在上座。 冷峻山说:“感谢大家能来,我鹿鸣山庄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丑事,我定要捉拿凶手,为我娘报仇的。”他顿了顿,“可是我派出庄中弟子,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我那不肖的二哥。所以请大家来到寒舍,想借助大家在全国的眼线,帮我寻找。” 崆峒派大弟子方志道:“这是自然,我们一定会帮冷庄主缉拿冷峻峰。”他话锋一转,“只是我们听说冷峻峰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一本剑谱,可是真的?” 冷庄主点点头,“不错,我手里确实有一本《七星揽月剑谱》。” 方志笑笑,“看来还是冷庄主未雨绸缪,没有让奸人得逞,不知道我们是否有那个荣幸看看剑谱啊。” 他身边一群人开始起哄。 冷庄主摆手示意大家不要吵,他说;“这本剑谱其实早在多年前便被我悄悄收藏在山庄中的保密之处了。只是这件事,我那不肖的二哥并不知道,所以他才会找我娘讨要的。” 说着,冷庄主从衣襟里掏出一本蓝布皮的小书,在大家面前一晃,“这便是《七星揽月剑谱》,自从出事之后,我便随身保管着。”这些人点点头,又小声议论着,冷庄主把剑谱放回怀中,“此剑谱的招式需要深厚的内力做支撑,所以我并没有修炼,只等着内力修为达到要求时才开始修炼。”他朝各位作揖,“现在我鹿鸣山庄正值服丧,我不便陪在各位左右,我已经在庄中预备下了饭食,请大家自便。” 这些宾客在给老夫人上完香之后,便去吃饭了。玄晨、玄星作为关门弟子,替师父张罗着。 冷庄主和夫人在后堂一脸严肃,冷夫人小声说:“看到今天堂上这些人的表情,我又有些后怕了,只怕没把‘狼‘招来,却引来一群‘狐狸’。” 冷庄主叹了口气,“我这也是没办法,我实在是找不到二哥的踪迹,只能用这个办法引他自己来了。至于那些狐狸,肯定是有的,但是智纯方丈在,一般人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做些什么。” 冷夫人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冷庄主看着她,眼中满是不舍与怜惜,“辛苦你了,还得陪着我。” “咱们夫妻还说这个干嘛?我倒是还有一块心病,便是秋明。” 冷庄主的目光转为凌厉,“秋明那我早就安排好了,二哥要是潜回山庄肯定是要去找秋明的,只要他一露面,我绝不会再放过他了。” 二十 又过了两日。傍晚,冷庄主故意遣散身边的随从,独自一人在禅房念经。此时山庄中除了几个往日交情好的门派之外,其他的人都已经走了。山庄中清净了许多,前两日嘈杂的声音已经重新归为平静。 夕阳在竹林中留下了橘黄色的一片光晕,冷峻山闭着眼睛,只听竹林中除了风声还传来了一阵不一样的窸窣声。 他猛地睁开眼睛,身子往后一躲,一只钢镖已经深深地插在了桌夹上。 冷峻山的目光扫过那枚飞镖,心就凉了下来。是二哥来了吗?他又学了什么旁门左道,这飞镖不是我们鹿鸣山庄的功夫。 还没来得及思考,一排飞镖已经近在眼前,冷峻山手掌撑地,一个空翻,凌空而起,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立在院中,手中握着两把钢刀,向冷峻山杀来。这人的身段很是轻盈,不像二哥那般粗壮,他脚步之快,身法之轻,宛如踏着云彩一般。手中的钢刀,刀刀致命,冷峻山频频招架,根本没有反攻的余地。这人就像是一条游龙一般在冷峻山身边快速游走,他频频攻击下路,冷峻山已经感觉招架不住。 这招式太奇怪了,不似任何门派,却包含着各门武功的精髓。恍惚间,那人凌空跃起,一记横扫腿,正正踢在冷庄主的脑门,那力道之大,把冷庄主踢飞至院墙,院墙上被撞出了一个窟窿。 他朝冷庄主反手投出一枚飞镖,冷峻山心中抱憾,只可惜死在了一个连名字样貌都不知道的人手中。 “嘡啷”一声,飞镖被什么东西格开了,邱志宏握着一把宝剑站在冷俊山前面,他飞身朝那黑衣人刺去,身体凌空飞起,带起一地灰土。那灰土中夹杂着落叶,邱志宏内力深厚,那树叶被内力推举着,像刀片似的迅速向那人划去,那人躲闪不及,树叶竟划破了他的袖子,雪白的胳膊被划出血来。 那人并不恋战,手中钢刀虚晃一招,绕过邱志宏,还是直直地奔向冷庄主。这时又有一人跳到了院中,他用剑格开了黑衣人的钢刀,那钢刀的力度,竟然把他震倒了。黑衣人见院中人多,对自己不利,一个后空翻就飞出了院墙。后来的这个人扶起冷庄主,冷庄主忙施礼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敢问少侠怎么称呼。” 六皇子承朗被这么一问,怔了怔,忙摆摆手说:“我只是山下客栈的一个过客,被那小贼偷了东西,追踪至此,不留名字也罢。” 说着他也飞身跳到院墙上,“我得去接着追他了,告辞。” 承朗跳出院墙,他的侍卫才气喘嘘嘘的跟上,“六爷,可看到那人的踪迹了?” “他刚才受了伤,速度应该会降下来,咱们往那边追。” 院中,邱志宏扶起冷峻山,冷庄主拉着他的手,说道:“我便知道你会来,娘死了,你也不会再一直沉默下去了。” 邱志宏扶他坐下,“我不想多参与别的事,只是老夫人这样的死法,我实在接受不了。此次诛灭二爷,我是一定要出力的。” 冷峻山叹了口气,“我和二哥的功夫都不如你,如今你可算是肯行动了,娘的仇也就能报了。” 邱志宏目光悠远的看向远方,回想起小时候跟着老夫人习武的场景,那时候他虽小,却是天资最高的一个,只不过从小便淡薄名利,虽然一身好功夫,却不愿意抛头露面。 冷峻山问:“刚才那个黑衣人是谁?会是二哥的帮凶吗?” “应该不会,我看他只是一个小贼罢了。” “可是他功夫却非常了得。” 邱志宏点点头,“不过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剑谱在你手上,是真的吗?” 冷峻山在他耳边轻轻说:“我要用这块镜子中的肉把狼引来。” 远处闪烁着火光,哭喊声和厮杀声响彻云天。冷峻山和邱志宏相视一笑,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从后山冲上来的这队人马,带头的是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武夫,这人正是刘平安手下的一员大将,叫杨广才。当日刘平安卸任永州节度使,转任沧州节度使,正巧碰上北虏兵劫掠,他正是守城的将领之一。他和刘平安有些亲戚,刘平安平日里很喜欢他,他也替刘平安做了不少坏事。 当日他趁着北虏兵劫掠永州城的机会,监守自盗,弄了几百两银子,并且劫杀了几个大户人家,把责任全都推到北虏人身上了。他暴虐成性,又狡猾无比,和冷俊峰十分合拍。 听说冷峻山要开英雄会,还听说剑谱就在他的身上,冷二爷便与刘平安和杨广才商量,要一同攻打鹿鸣山庄。 刘平安是做了多年官的,和这两个武夫不同,他不肯轻易攻打,害怕事情败露连累自己。可巧前两天,自己在东宫的老友,总领太监侯振宇给他来信,告诉他太子爷不喜欢新任永州节度使林道明,让他想些方法。 办法自然是有的。刘平安的一对鼠眼微微一转,便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让杨广才带人,趁英雄会的机会,潜伏在鹿鸣山庄,然后化装成北虏人的样子,配合冷峻峰血洗鹿鸣山庄。 当然,冷峻峰想要找的什么剑谱,他是毫无兴趣的,他看中的是鹿鸣山庄的钱。既能弄到钱,又能帮太子爷出气,这不是一举多得嘛。 他已经提前准备好奏折了,就参林道明一本,说他防守不严,让北虏人多次血洗永州。这个老狐狸当然是不会把自己连累进去,他在行动之前,悄悄地嘱咐冷峻峰,如果杨广才的身份被人发现,便杀了他。这样的话他也对杨广才说了。总之如果事情败露了,这两个人不管谁活着回来,他都会灭口的。赢家,永远是他自己。 杨广才是个贪财的,同时他也好色,他听冷峻峰说,鹿鸣山庄的庄主夫人是个绝色的病美人,便按捺不住心中躁动的火苗了。 在杨广才火烧后山的时候,冷峻峰已经在满山庄的找儿子了。 他其实一日前便化装成马夫进了山庄。此次英雄大会,一向检查细致的鹿鸣山庄却突然变得非常松懈,好像是故意放他进来似的。他虽然心中很疑惑,但是寻子心切,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怕三弟会对秋明下手。 秋明的武功被废了,别院的守卫便选了几个不会武功的家丁。远处传来火光和厮杀声,这几个家丁就都害怕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跑开了, 冷俊峰躲在树丛里,刚想出手杀了这几个家丁,看他们跑开了,便把手中剑别在了腰上。 借着月光,他施展轻功,一个翻身的功夫,便进了别院。这个院子他已经好些年没有来过了,脚刚踏上那长满野草的院子中,当年发生的事便像潮水一般涌到眼前。 当年,他因为记恨秋实深得老太太的喜爱,给他下了迷药,把刚刚五岁的秋实卖给了人贩子,这一切都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 他眨了眨眼睛,把自己的思绪从那个睡意沉沉的下午拽了回来。这个院落破败成这样,他冷老三竟然把自己的儿子关在这里,真是欺人太甚。他抽出腰上的剑,蹑手蹑脚地往屋子走去。 糊窗纸都已经破了,幽幽的月光透过这破碎的门板照到屋里,只看见一个修长的人影躺在地上,他身下的稻草,张牙舞爪地攀附着他的衣服。 冷峻峰心中大惊,这个人是儿子吗?怎么会这样? 巨大的愤怒充斥着他的心灵,他的眼眸却已湿润了。他推开门,破旧的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他声音颤抖,“秋明,是你吗?” 那个人影没有动,他往前走了两步,探出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秋明啊,你怎么了?” 身后的门突然关上了,眼前的人影闪着一道黑光不见了。 冷峻峰握紧手中的剑,不好,我上当了。 二十一 别院中立着几个人影,冷峻峰冲到院内,只见冷庄主的脸在月光中一片铁青。 冷峻峰哈哈大笑,“三弟,你竟然会主动出来迎接我,这可真不像你的作风。以往,我在你面前不过如一条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看来人必须要狠,才能赢得尊重。” 刚刚躺在稻草上的是玄星,此时他扯掉身上秋明的衣服,大喝了一声,“好你个狂妄之徒,死到临头了还大言不惭。” 冷峻峰盯着地上秋明的衣服,眼眸中像是燃着熊熊烈火,“你们把秋明怎么样了?” 冷庄主的心五味杂陈,“你不要担心秋明,快放下手中的剑,和我去娘的坟前请罪。” 冷峻峰狠狠地呸了一声,“请罪?我看是你们应该向我请罪。你和娘何时把我当过人看?大哥战死沙场,这鹿鸣山庄便该由我继承,娘的心里只有你,从来没有我。我在这个破地方,每过一分一秒,都如坐针毡。” 智纯和尚双手合十,悠悠地说道:“善哉善哉,执着只是一念,放下才能久远。何必把一些琐碎看的太重,让自己心中负累。”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我是鹿鸣山庄的二爷,却要成天向我的弟弟卑躬屈膝,被世人耻笑,你能体会我的心吗?” 崆峒派大弟子方志手中的剑直指冷峻峰,“你说的好听,为自己找了这么多堂而皇之的理由,到最后还不是为了那本剑谱吗?” 冷峻峰冰冷的目光盯着冷庄主的脸,“我原来还以为娘不会把剑谱这么轻易的交给你,没想到还真在你手上,那剑谱本应传给我的,却被你抢走了,我要拿回来。”说着他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那刺耳的声音响彻云霄。他手中的剑左右横扫,向面前这几个人扑来。 冷秋明正在秋荷的绣楼上,听见那声口哨,心中一惊,这口哨声是爹早年带他打猎时教过他的。爹说,在山里迷路时,只要吹起这声口号,便能通知远处的同伴,自己在什么地方。秋明奔到窗边,向别院望去,泪眼模糊。 绣楼之上,冷夫人不住地咳嗽,她带着几个孩子躲在这里,虽说有玄晨保护着,可是远处的厮杀声仍让她心悸。桂兰为她端来一杯茶,“夫人,喝口水,压一压吧。” 秋明转过身,跪倒在婶子面前:“婶娘,我要去别院。” 冷夫人轻轻摸着他的头,“果真要去吗?” 秋明点点头,“要去,我要劝劝我爹。”这几日秋明在别院受了些寒气,加之武功尽费,身子有些虚弱,他脸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 冷夫人眉目慈爱地看着他,“秋明,你自幼没娘,婶娘便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儿子看待。有些话婶娘要与你说清楚,免得你误会。”她咳嗽了两声,“你三叔废你武功是无奈之举,虽然知道你淳厚,可是你爹做了这等事,你还帮他出逃,这便是罪,有罪便要罚。” 秋明抬头,直直的盯着婶母,“你们知道我帮我爹出逃?” “怎么会不知道?你威胁桂兰他们不要说出去,却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就是顶天立地不怕死的。我和你三叔没有当面揭穿你,继而对你重罚,是想把你从这件事中剥离开,否则以后你怎么做人?” 眼泪从秋明眼中滚落。冷夫人接着说:“废了你的武功,细想不是什么坏事,习武之人,如果不修炼心性,多会心浮气躁,像你爹那样,便是个例子。” 秋明朝冷夫人叩首,“侄子谨记婶娘教诲。我要去别院,我爹在那,我定要去见他。” 冷夫人点点头,秋明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秋荷坐在远处冷眼看着,她也想去别院看看,可是她又担心娘的安危,同时心里还惦记着冬郎,现在外面好大的厮杀声,也不知道二叔带了多少人来。秋荷越想越气,眉头紧锁着。 秋明往门口走去,他脚步不稳,却努力撑着,王妈在门外忙扶住少爷,桂兰提着裙摆跟了上去,这些天她每每帮着王妈为秋明送饭,渐渐地觉得面若冰霜的秋明少爷也不像原来那般令人惧怕了,相反的,每每看见秋明少爷那微皱的眉头,和如玉的面庞,她的心就暖了起来。 她扶住秋明的胳膊,回头对冷夫人说:“夫人,我陪少爷过去。” 冷夫人点点头。 看着桂兰和秋明一同下了楼,林宗宝觉得心像是被几只猫同时挠着。他有种冲动,想要陪在桂兰身边,可是目光不经意的扫过秋荷,一种负罪感又油然而生。仿佛在秋荷面前,心里却想着桂兰是一种背叛。 秋荷却没工夫想这些,她正惦记着冬郎。 冬郎正在给垂头丧气的六皇子等人倒茶。 承朗愤愤地拍着桌子,“这个毛贼太可恶,竟然偷到了我的头上,要是光偷些银子也就罢了,偏偏还偷走了要给林大人看的《时务策》。” 那《时务策》是京中一个不走运的士子写的,六皇子偶然得到,觉得针砭时弊,是应对当前形势的良策,本想着这次来永州能与林道明好好研究一下,却被那个小贼给偷走了。 冬郎有些心不在焉,远处的火光和厮杀声已经搅得他心神不宁了。他手一抖,手中的茶壶轻轻震动了一下,茶水泼溅到了承朗的身上,好在水并不太烫。 还没等六皇子发怒,小聪子已经跪在地上帮承朗擦拭茶渍了,他瞪着冬郎,“你怎么回事?做事如此毛躁。” 可是当目光落在冬郎脸上的时候,他的的语气却一下子缓和了下来,这个孩子和自己长得真像。 六皇子也发现了,他看看冬郎又看看小聪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冬郎垂着头,手指揉扯着自己的衣角,“小的叫闵冬,是永州人。” 闵冬,闵冬。六皇子心里默默念叨着,又问:“哪个‘闵’字,又是哪个‘冬’字?” 冬郎偷偷瞄了他一眼,这个大哥哥长得真是好看,可是这么刨根问底,也是让人奇怪。他轻轻说道:“这是俺娘给俺起的名字,俺不识字,不知道怎么写。” 他朝承朗施礼,然后转身离开。后厨中,老王头手中握着菜刀向山上望去,“山上出事了,我要去看看。” 冬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片火光,耳中全是哭喊声。他担心秋荷,说道:“我陪你一起去。” 老王头看着他,笑笑,“小姐果然没有看错人。”从角落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宝剑,递到冬郎手中,“这是小姐让我帮忙铸的剑,想必就是给你的。” 冬郎愣住了,他接过剑,那把剑十分精美。剑从剑鞘中拔出的时候,发出清亮的响声。 “你怎么知道是给我的?” “我都多大年纪了。小姐看你的眼神就很不一样,你小子有福了。”他笑笑,“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吗?我料想闵冬这个名字是假的。” 往日嬉皮笑脸的老王头突然认真起来还让冬郎一时无法适应,他定了定神,“我叫冬郎。” 厨房门外,承朗躲在黑暗中,心中一紧。“冬郎,那是我给弟弟起的名字。”他又看向冬郎的背影,心中温热。 冬郎和老王头直奔秋荷的闺阁,杨广才带着的那队人已经冲到了山前,他们舞者大刀,与山庄的家丁和还未走的各派弟子厮杀着。到处都燃着火,不时能看见几具死尸倒在路边。 老王头早年被称为“鬼手铁匠”,也是一个练家子,只是这些年荒废了,不过好在功底还在。他手中两把玄铁菜刀舞的虎虎生风,冬郎跟在后面也是灵活闪躲。 不一会,来到绣楼之下。远处有一队人马正向这里杀来,老王头搂住冬郎,跳过高高的院墙。喘着粗气,“快去找小姐,我得歇一会。” 冷夫人和秋荷几人已经躲到了绣楼的地窖里,听见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秋荷悄悄地向外看。 “冬郎。”秋荷跳了出来,扑到冬郎怀中。冬郎能感受到秋荷温热的心跳,他抚摸着秋荷的脊背,“没事,我来了。” 秋荷留着泪,“娘在这儿,刚才我们试着逃出去,却发现外面多出了许多北虏人。” “这些北虏人来的奇怪,不过路上我看见不少来参加英雄会的人也在和他们厮杀。躲着不是办法,咱们还是要想办法冲下山去。” 秋荷点点头。冬郎在,她便觉得心中踏实了许多。 他们扶着冷夫人从地窖中出来,冷夫人喘着粗气,不停地咳嗽,面目惨白。她看到冬郎,目光便滞住了,声音颤抖地问,“你叫什么?” 秋荷拉住娘的手,“他叫冬郎,不是哥哥,他肩上没有胎记,爹已经确认过了。” 冷夫人看看秋荷,又看看冬郎,突如其来的惊喜一下子转为无尽的失望,她猛咳了一声,一口鲜血喷到了地上。她只觉得嗓子里满是血腥,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冬郎帮着秋荷把冷夫人扶到墙角,他自责地说:“看来我真是不该出现在夫人面前。” 秋荷拍拍他的手,“这事不怪你。” 二十二 宝林忙端来水,秋荷为母亲擦脸。不一会母亲睁开眼睛,她拉着冬郎的手,“你果真不是我的秋实?” 冬郎点点头。 冷夫人眼中落下泪来,“能让我看看你的肩膀吗?” 冬郎看看秋荷,脸上泛红,然后狠狠心,解开了衣襟,露出雪白的肩膀。冷夫人仔细看着,然后垂下了目光。 院中突然响起老王头的喊声:“小兔崽子,竟敢来这里作乱。” 秋荷几人奔到院中,老王头的身上都是口子,鲜血直流。一个黑衣人手中握着两柄钢刀,直直地奔秋荷而来。他的动作太快了,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冬郎就站在秋荷身边,出于本能,他挡在了秋荷前面。那黑衣人的刀原本已经要刺到秋荷胸口上了,可是看见冬郎扑了上来,他刀锋一转,身子向旁飞去。他竟然为了保住冬郎的命,让自己跌倒。 这一跌倒不要紧,黑衣人的招式全都乱了。玄晨握着剑冲了上去,又有几个人跳到了院中,配合着玄晨与那黑衣人厮杀,这几人便是跟着冬郎而来的承朗等人。 真是冤家路窄,承朗看面前的黑衣人正是偷自己东西的小贼,便牟足了十二分的力气。那黑衣人经过刚刚一摔,阵脚已经乱了,加之一群人与他相斗,自己不占优势,便急着想要脱身。心中慌乱,招式便有了破绽,玄晨和承朗两两配合,把他逼到了墙角。那黑衣人一个躲闪不及,脸上的黑纱便被玄晨的剑挑掉了,他头上的束带也在转头的空档掉落,飘逸的长发在脸上滑过,竟有一股兰草的幽香。她的面容在月光中闪现出一丝如玉的质感,小巧的鼻子和微张的双唇让她那张精致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迷离的味道。 冬郎惊呼一声,“梳子姐姐,怎么是你。” 承朗只觉得胸口发热,眼前这个女子好似在哪里见过,那么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这世间总有一个人,让你觉得是那么熟悉,此生相见,就像是赶赴一场前世在梨花下缔结的约定。 院门被人撞开,一队北虏兵冲了进来,领头的大汉便是满脸胡子的杨广才,他手中的大刀上滴着血,目光落到角落里梳子的脸上,眼中便闪出色迷迷的光来。 他哈哈大笑,“看来爷们儿今天运气不错,原以为鹿鸣山庄的女人都是些残次货色,没想到竟然看到这样一个国色天香的妞。” 梳子往后躲了躲,胃里一阵翻腾,不是说自己多怕这个男人,只是被他猥琐的样子恶心到了。 承朗护到了梳子前面,朝杨广才冷笑道:“你一个北虏人说话竟然还有永州口音。” 杨广才恼怒不已,他一挥手,“除了女人全给我杀了。” 十几个身穿北虏军服的汉子冲了过来,他们个个手握钢刀,刀上均沾着血迹。 杨广才直径朝梳子过来,承朗挥剑与他周旋,只奈何杨广才的力气太大,承朗的招式即便再灵活也不是对手。小聪子等人看见六皇子正在苦战,忙过来帮忙,几个人把杨广才团团围住,却把身后的梳子忽略了。 梳子偷偷瞄着秋荷,秋荷手中的“凤仪剑”才是她来这儿的目的。秋荷与冬郎正与一个北虏兵苦战,双双僵持不下,正是偷袭的好机会。 两个北虏兵直径朝绣楼奔去,绣楼中的冷夫人只有宝林一人陪伴,秋荷慌了,忙飞身阻截。冬郎在旁边掩护,那北虏兵出刀极狠,一刀便向冬郎的胳膊砍去。 不好!只在一刹那间,梳子手中的钢刀便改变了方向,格开了砍向冬郎的刀。 冬郎被刀与刀碰撞的余威震倒在地上,他急忙喊道:“梳子姐,帮我保护秋荷。” 梳子眉头轻蹙,心中不愿意,可是当她看到冬郎恳切的眼神,心就软了。算了,今天就破例帮他一把。她飞身进了绣楼,只见秋荷的胳膊上有一个长长的口子,血肉模糊。冷夫人瘫坐在一个角落里,衣服被人撕开,头发已经散了。一个汉子正与秋荷周旋,另一人已经收起了刀,去拉扯满身是血的宝林。 一股怒气涌上梳子心头,她掏出飞镖,飞快的掷了出去。两枚飞镖是同时掷出的,却朝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飞去,正中那两个男人的脑门。 这时院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梳子夺门而出,只见小聪子护在承朗身前,他的肩膀血肉模糊,地上是他的一只胳膊。 承朗像是发疯了一般朝杨广才冲了过去。杨广才哈哈大笑,仿佛刚才砍下的不是一个孩子的胳膊,而是扯下了一只烤鸡的大腿。 梳子只觉得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她手握双刀,跃到半空中,身子转着圈地向杨广才飞去。她手中的钢刀快速的挥舞着,就在她落地的时候,杨广才的脸上、胳膊上和胸口上,已经被她划了密密麻麻的小口子。 刚才刀在身上划过,杨广才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脸上凉凉的,等梳子落地了,他才觉得身上疼。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口子开始往外喷血,他“啊啊”大叫着,这才觉得万分恐惧。 刚刚梳子取他的命易如反掌,可是梳子不想就这么便宜了他。杨广才带来的人,都被梳子的招式惊呆了,梳子掏出飞镖,一抬手的功夫,这些小喽啰便都应声倒地。 杨广才吓得瘫坐在地上,一股液体从大腿里侧流了出来。梳子转过头来,握着钢刀,朝杨广才杀来。就在这时,只觉得肩膀一阵酥麻,回过头,发现冷峻峰站在她的身后,她的肩膀上插着冷峻峰的剑。 冷峻峰此时给人的感觉便是他已经疯了,他的衣服在打斗中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他的表情十分诡异,似笑非笑,眼睛瞪得很圆,眼神却四处漂移。 冷峻峰拔出剑,朝梳子身上刺去,脸上却是神志不清的笑容,“秋荷,你个死丫头,你爹废了我儿子的武功,我便要了你的命。” 承朗忙把梳子护在身后,这时冷庄主等人也赶到了这里。 秋明哭喊着,“爹,你还要作孽吗?快住手。” 冷峻峰哈哈大笑,“冷老三,你敢对我儿子下手,我就要了你女儿的命。” 秋荷站在绣楼门口,喊道:“二叔,你疯了吗?还不住手。” 冷峻峰握着剑,朝秋荷方向刺去。此时疯疯癫癫的冷峻峰的功夫变得更好了,这刺剑的动作,就像是一枚炮弹,十分迅速,根本无法躲闪。 说时迟那时快,冷夫人护在了秋荷身前,那一剑正好刺在冷夫人的胸口。 “娘!” 一口血喷在了地上,那血痕宛如一只在寒冬盛开的腊梅。 冷峻峰在狂笑,冷庄主向夫人奔来,握着夫人的手,泪如雨下。 冷峻峰立在不远处,哈哈笑着,“三弟,你以为娘对你好,你又做了庄主,这世界就是你的了吗?你别忘了,你只有一个女儿,你没有儿子啊。这山庄早晚是我儿秋明的,你就是再拼命,也是为我儿做嫁衣。”他哈哈大笑,笑得恐怖,“你的宝贝儿子早就被我卖了,说不定,现在正给哪家做下人呢。这就是你冷庄主的报应。” 发黄的记忆像是一记记重拳向秋荷袭来,秋荷瘫在地上。我想起来了,那个抱走哥哥的人是二叔。 五年前,睡意沉沉的秋荷在草丛中看到的男人是冷峻峰。 二叔来到哥哥身边,手中拿着一个糖人,说:“你在干什么呀?想不想吃糖人?” 哥哥点点头,“二叔你看见秋荷了吗?” 二叔说:“我刚刚看见她往那边跑了,你吃着糖人,二叔带你去找好吗?” 哥哥舔了舔糖人,便觉得睡意袭来,他打了个呵欠,二叔抱起哥哥,“走,咱们去找妹妹。”秋荷朝冷峻峰怒喊着:“我想起来了,是你在给哥哥的糖人中下了迷药!” 冷峻峰笑着,“就是我,怎么样?我早就把他卖到了京城了。” 秋荷握着剑,发疯了似的朝冷峻山冲去,冷庄主也握着剑朝他刺来。父女俩的所有情感在这一瞬间都爆发了,他们只想着把面前这个披着人皮的禽兽给千刀万剐。 邱志宏和智纯和尚想要上前帮忙,秋荷喊道:“你们别动,我要亲手杀了这个畜生。” 此时在一旁的小聪子只觉得天旋地转,承朗在帮他的断臂止血,他顾不得肩膀的剧痛,朝冷夫人的方向爬去。 他想起来了,这么多年来,他只记得自己被卖的时候手中死死地攥着一个糖人,其他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这一刻,他完全想起来了,这里便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本名叫冷秋实。 二十三 小聪子的断臂处向外涌着血,那血痕在大块的青石方砖上留下长长的一道印子。他紧咬牙关,牙缝里挤出的声声呼唤,听着让人心碎。 “娘,娘,我是秋实。”他爬到冷夫人身边,用仅剩的右臂搂住冷夫人已经渐渐发凉的身子。 冷夫人已经双目迷离,失血过多的她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浮在云雾之中。小聪子的脸贴在娘的额头,冷夫人感觉到一种久违了温暖涌到心尖,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眼前的这个孩子是秋实吗?她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可是手掌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娘,我是秋实,你看我的胎记。”小聪子扯下衣服,肩膀上那树叶形状的胎记,就像是一块血印,苍凉地印在肌肤之上。 “好,好,终于见到我儿了,秋实……”冷夫人的眼睛轻轻闭合上了,伸向半空中的手忽的掉落了下去,她的眼角镶嵌着两滴泪珠,那泪水还保留着她的一丝体温。 “娘……”小聪子的呼唤是怎样的撕心裂肺,竟让承朗觉得天地都在为之哭泣。 他搀着梳子,来到小聪子身旁,把他搂在怀里,此时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抬眼向天边望去,一颗流星闪过,“忽”的一道光亮,便消失不见了。 冷庄主和秋荷见冷夫人已死,又见一个人自称是秋实跪在一边,心中慌乱,剑法便也有了纰漏。冷峻峰抓住机会,跃到半空,手中的剑卷着一阵寒风向冷庄主刺去。 邱志宏飞身过来,朝冷峻峰刺去,可是冷峻峰向后一翻,双腿在房檐上一蹬,手中的剑便死死地扎进了冷庄主的胸口。此时邱志宏再断他后路也已经晚了,他在院中的桂树上借力,手中的剑直指冷峻峰的腰眼。可是冷峻峰一个转身,邱志宏马上改变了剑的方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冷峻峰正掐着秋荷的脖子哈哈大笑,他瞪着冷庄主,“老三,快把剑谱交出来,不然我便要了秋荷的命。”说着他手上用力,秋荷呼吸困难,涨红着脸盯着父亲,“爹,不能给他。” 冷庄主从怀中掏出剑谱,“你把秋荷放开,我就把剑谱给你。”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快给我。”他手上用力,秋荷已经眼睛翻白。 冷庄主把剑谱丢给他,“你不要伤到秋荷。” 冷峻峰接过剑谱放到怀中,哈哈笑着,“等我下了山,我自然会放了秋荷。”他招呼儿子,“儿子,快来爹这儿,我带你走。” 冷庄主吐了一口血,靠在门柱上,胸上的伤口往外涌着鲜血。院中所有人都看着秋明,秋明的目光扫过这里的每一个人。三叔脸色煞白,手上都是血;秋荷被爹掐在手上,已经神志不清;婶娘已经死了,跪在旁边的秋实左臂已经断了,脸色惨白,泪流无声。这里还是我印象中的鹿鸣山庄吗?曾经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一张洋溢着温暖的笑脸,可现在这里便是人间地狱,而那个恶鬼便站在院子中央。 秋明抹去脸上的泪水,依旧换上他惯有的冷漠。他往前迈出了一步,手却被一人紧紧地拉住,他回头,看见桂兰的眼角挂着泪珠,在月光里,宛如海中的珍珠蚌对月袒露的明珠。 他狠狠心,甩开了桂兰的手,冷漠的面庞、冷漠的声音,他说:“那是我爹。” 冷峻峰狂躁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儿子,爹带你走,从今往后谁也不敢再欺负你,爹会让你拥有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秋明那冰冷的脸在月光中就像是一块透着寒气的冰,他的脚步踏在青石之上,在空中回荡着声声回响。 “秋明,你真的要随你爹去吗?”桂兰瘫坐在地上,朝秋明的身影伸出手去。 秋明依旧走着坚实的步子,没有回答。或许冷漠更适合这个人吧,他自幼便不知道怎么笑,而哭,他也选择了遗忘。 冷峻峰搂着秋明的肩膀,神经质的目光在冷庄主等人脸上掠过,“哈哈,终于是我的了,终于是我的了。” 突然他的瞳孔放大,狂笑的嘴角流出血来,他的脸上是疑惑,是错愕,是吃惊,是愤怒。 秋明的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刀柄抵在爹的腰间,刀身全部没入了爹的身上。他脸上流着泪,跪倒在爹的脚下,仰着头,英俊的面庞因为无尽的悲痛而变形。他的泪像是血,滴滴坠落在肩上,也坠落在心头。 冷峻峰是愤怒的,自己的儿子竟然在背后给了他一刀,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儿子哭泣的脸上时,他的心却软了下来。 从儿子出生起,他便对儿子严格管教,因为儿子是自己的希望,他要让儿子做到最强。儿子小的时候也曾这样伤心的哭过,那时候他总是冷眼斥责。后来,儿子渐渐地学会不在他的面前哭泣。这么多年,他几时见过儿子流泪呢? 掐在秋荷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他粗糙的手掌为儿子拂去泪水,温柔的目光像是一湾柔波在儿子脸上荡漾开来。 冬郎忙把已经昏厥的秋荷抱到一边,邱志宏抓住机会,手中的剑猛地刺到冷峻峰的心上。 那冰冷的剑穿过冷峻峰的身体,带着他心脏的温度和血液的颜色,又从冷峻峰身前探出头来。秋明颤抖着的手抱住父亲,爹脸上的那抹笑容怎么会如此温暖? 秋明的身体向父亲的胸口靠去,想用这把杀了父亲的剑来了结自己的性命,冷峻峰反手一掌,掌风落处,那半截剑已经断了。剑断了,体内的半截剑随着掌力的震动,已经震碎了冷峻峰的五脏六腑。冷峻峰嘴角滴着血,粗糙的手掌,在儿子的脸颊摩挲着,渐渐地,手掌垂了下去。 秋明抱着爹的尸体,哭喊着:“爹,儿子不孝啊!”他拔出插在父亲腰间的匕首,猛地向自己的心窝刺去,智纯和尚朝他的手背猛拍了一掌,匕首“嘡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冷庄主挣扎着往冷夫人的方向爬去,“娘子,娘子。” “娘!”秋荷奔到娘的身边。 冷夫人的身体已经冰凉了。 “这便走了吗?这便走了吗?”冷庄主低低地自语着,那声音像是荒野孤坟上鬼魅的轻声哀叹。他的目光呆滞地盯着冷夫人的脸,像是在沉思。突然他笑了,笑脸随即又变成了哭脸,泪水流了下来,他又笑了。他的手颤抖着伸向冷夫人的唇,“你说说话啊,你不是念叨着想儿子吗,你说说话吧。” 他突然握住秋荷的肩膀,“咱们儿子秋实回来了,你睁眼看看啊,你跟他说说话。”冷庄主突然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秋荷,“儿子,快和你娘说话。” 秋荷被爹的表情吓坏了,“爹,你怎么了?我是秋荷啊。” 冷庄主突然撒开紧抓着秋荷的手,站了起来,他四下看着,“我要去找秋荷,秋荷被抓走了,秋荷啊,不要怕,爹来了。” 秋荷搂住爹的腰,“爹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冷庄主把她推开,死死地盯着她,“你可看见我家秋荷了?”他眨眨眼睛,歪着头,仔细看着秋荷的脸,“你是谁?我儿子秋实出去玩了,我得去找找他。” 小聪子挣扎着来到冷庄主面前,“爹,我是秋实,我是秋实。” 冷庄主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头,“我家秋实才五岁,你不要撒谎。” 小聪子把肩上的胎记露给他看,“爹,我当真是秋实。” 冷庄主眼神游离,“秋实、秋荷,你娘做好了饭,快回来吧。” 承朗抱住小聪子,泪不住的流着,“你爹已经疯了。” 鹿鸣山庄一片狼藉,火光冲天,尸横遍野。山下的客栈还算完好,大厅之上,杨广才手脚被捆着,跪在地上。 承朗坐在堂前,轻轻呷了一口茶水,六皇子的威仪便回来了。他轻巧地瞥了一眼杨广才,杨广才便觉得从心底返上一股恐惧,面前这个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却有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照理来说自己也是个官,可是在这个少年前却感觉自己低了一头,这与自己是否被绑着无关,是种心理落差。 六皇子轻声问了一句,“你是汉人,为什么要穿北虏的军服?” 杨广才鼓足了勇气,装出一脸的无所谓,哼了一声,“你个黄毛小子,敢在爷爷我面前耍威风。” 承朗怒目瞪着他,旁边的侍卫会意,朝杨广才满是伤口的脸上就是两个大巴掌。 “你个不长眼的狗奴才,知道这是谁吗?上面坐着的可是六皇子殿下,还不认罪?” 六皇子?杨广才觉得眩晕,这回自己是栽了,头昏沉沉的,脑袋一偏便昏死了过去。 二十四 一盆凉水浇到杨广才身上,他首先感到的是疼,而后才感觉到凉。梳子在他的身上留下的刀口都不深,但是却极密,让杨广才觉得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在被文火炙烤着。 他深深吸了口气,才觉得缓过气来。承朗的手下握着一根鞭子朝他的小腿狠狠地抽了一下,鞭子混合着水,变得更加结实并富有杀伤力。钻心的疼痛传至指尖,他的手掌在痉挛的作用下伸得笔直。 承朗似乎觉得并不解气,他夺过鞭子,没头没脑地在杨广才的身上抽着,抽了几下,杨广才便又昏死了过去。承朗觉得头痛欲裂,一个侍卫搀扶着承朗坐下,“六爷,身体要紧,报小聪子的仇也不在这一时。” 承朗的手指按压着鬓边,剑眉轻蹙。他摆摆手,又一盆凉水泼到了杨广才的身上。 杨广才的嘴角流着血,泪水和鼻涕流的满脸都是,他伏在地上,哭号着,“六皇子,奴才知错了,六皇子饶命啊。” “说吧。”承朗轻声说。 “我说,我说。我是沧州节度使刘平安的副将,我叫杨广才。”他断断续续的把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承朗心中愤怒,手掌猛地向椅子的扶手上一拍,站起身来,怒声问道:“前不久永州的那伙北虏兵也是你们假扮的吗?” “不是,不是。”杨广才磕着头,“永州的北虏兵是真的,我们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地放他们劫掠,从中牟利罢了。” 承朗的牙咬得吱吱作响。好啊,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到头来竟是自己的守城将士劫掠了边关百姓。承朗的拳头紧紧地攥着,他吩咐道:“把这个狗奴才拉下去好生看管起来,千万不要让他死了,我还有用。” 侍卫把杨广才拖了出去,承朗立在门前,叹着气。 第二天一早,楼下人马声响。承朗向外看去,一片尘土飞扬。 林宗宝带着林道明直奔楼上,林道明眉头紧锁,满脸悲痛,边走边喊,“峻山、峻山,你可别吓老哥哥啊。” 冷庄主在隔壁的房间,由秋荷等人照料着。看来林宗宝昨晚便派人给爹送了信,林道明这才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林道明看到蜷坐在床上的冷峻山,眼泪便流了下来,他搂住峻山的脖子,“峻山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承朗推门进来,林道明看见六皇子,着实吃了一惊,他忙跪倒在地,“臣林道明,叩见六皇子殿下。” 冬郎怔怔的看着身边的承朗。什么?这人便是自己的表哥六皇子承朗吗? 承朗微微抬手,示意林道明起身,“林公不必多礼。” 林道明强忍着泪水,点点头,目光落在秋荷身上,眼泪又止不住了,他抹着眼泪道:“微臣该死,在六皇子面前失态了。”他朝秋荷招手,把秋荷搂在怀里,眼泪不停地流着。 承朗道:“林公不要悲伤,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我们还是出来说话吧。” 他与林道明站在走廊的尽头,承朗说:“昨夜我突审抓到的北虏兵,那人竟然是刘平安的手下,叫杨广才。” “什么?”林道明瞪大了眼睛,“六皇子此话当真。” 承朗点点头,“那人已经被我严加看管起来了,林公可有什么想法?” 林道明忙躬身施礼,“臣愿为六皇子马首是瞻。”他思忖片刻,接着说,“刘平安是太子一党的,这件事情恐怕不太好处理。” 承朗叹了口气,“这件事定要趁早解决才好。” 林道明点点头,“太子等人恐怕早有准备,倒时候反咬咱们一口便被动了。” 承朗微笑道:“林公果然明智。” 邱志宏在远处用余光瞄着六皇子,见六皇子与林道明说完话,他便来到六皇子跟前,施礼道:“六皇子,昨晚抓到的那个北虏兵不知审问的怎么样。” 承朗上下打量着他,“你是谁?” “我是鹿鸣山庄的染工,邱志宏。” 秋荷和冬郎也凑了过来,秋荷盯着六皇子,说道:“我昨天就奇怪,那个北虏兵汉语说的那么好。” 承朗轻蹙眉头,“告诉你们也无妨,不过要保密。那人是沧州节度使刘平安的手下,叫杨广才。” 邱志宏攥紧拳头,“怪不得,早就听说二爷投奔了刘平安。” 冬郎一直若有所思的低着头,承朗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柔声说:“我有话和你说,你随我过来。” 客栈后院无人,墙角开着几朵破败的野花,林中传来布谷鸟的啼鸣,那“归来”、“归来”的鸟鸣声,听着凭添了几分悲凉。 承朗背着手向远处望去,“你可知道‘冬郎’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冬郎盯着承朗的脖颈,那锦缎的衣领上刺绣着暗花云纹。 承朗苦涩地笑笑,转过身来,才发现冬郎眼中已满是泪水,他忙躬身为他拭泪,柔声说:“应该高兴才对,不要哭了。” 冬郎拉着承朗的袖口,不停地哭着,过了好一会才说:“我该叫你六皇子殿下还是哥哥?” 承朗把冬郎搂到怀中,在他耳边说:“哥哥就好。无人的时候便叫我哥哥,有外人在便叫我六皇子。此次便与我回去,我们不再分开。” 冬郎点点头。 回到楼上,承朗命人收拾行囊。小聪子躺在床上,面色惨白,虽然断臂处已经用上好的三七粉止住了血,可毕竟是元气大伤。 承朗拉着他的手,“我要即刻回京,你有什么打算?” 小聪子盯着六皇子,眼中噙泪,道:“我不打算走了,我娘虽然死了,但是爹还在,虽然他疯了,完全不认识我,但是我离开他太久了,便不忍再与他分离。” 六皇子点点头,“好,你有这份心,我自是理解,可惜我们要就此分开了。”承朗觉得鼻子发酸,他轻轻摸着小聪子的额头,“你五岁时便跟在我身边,我早已经把你当做了弟弟看待。我不在你左右,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嗯。”小聪子把脸别向一边,早已泣不成声。 有人在轻轻叩门,承朗止住眼泪,抹了一把脸,“进来。” 邱志宏和秋荷走了进来,秋荷看看床上的哥哥,然后对承朗说:“我们有事与六皇子商量。” 承朗扫了她一眼,秋荷两手紧紧地攥着,像是在隐忍着什么即将喷发的情绪,“听说你此去回京,是要惩治那恶人刘平安的。” 承朗眨眨眼睛。 邱志宏和秋荷扑通一声跪下了,邱志宏说:“刘平安暗算我鹿鸣山庄,这是家恨。他纵容北虏兵劫掠永州,杀我百姓,这是国仇。国仇家恨合在一起,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了。” 秋荷看了眼床上的哥哥,说道:“杨广才断了我哥哥的左臂,这仇是不可不报的。所以求六皇子应许,我与邱大哥与你一同回京,沿途看守杨广才。请六皇子为我们做主,惩治了刘平安那个恶人。” 承朗忙扶二人起来,“好,好,你们陪我一同回去,我倒也安心了不少。你们快去安排一下,晚上我们就动身。” 秋荷回到房间,拉着爹的手,眼泪又落了下来。冷庄主披头散发,身子不停地撞击床板,口中小声嘀咕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秋荷擦擦泪,对玄晨、玄星和宝林说:“爹和哥哥就有劳你们照顾了。” 玄晨抹着泪,“小姐,你放心吧。” 宝林怔怔的盯着脚下,“你和冬郎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了。” 秋荷拍拍他的肩膀,“还有桂兰和宗宝在,你不会孤单。” 宝林抬起头,“你还不知道吗?林宗宝要回永州,桂兰要和他一同走,她已经去跟冬郎告别了。” 桂兰低着头,手指在衣襟上来回画着圈。阳光透过纸窗,柔和地洒在她的手上,那手指如羊脂玉般晃着柔和的光,她红着脸,并不看面前的冬郎,说:“宗宝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永州去,我答应了。” 冬郎轻轻叹气,“你想好了?” 桂兰点点头,“嗯,去节度使府,总比去别的地方要好。” 冬郎不再说什么,他来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股混杂着泥土味的清新空气便涌了进来,远处芳草萋萋的路边,秋明站在智纯和尚身后,回头望向客栈。 秋荷奔了过去,“哥,你这就要走吗?”她拉着秋明的衣角不停地流泪,“你走也不说一声,连最后一面也不想与我见了吗?” 秋明双手合十,幽幽说道:“何必留恋。”他那白皙的脸颊上划过一滴泪水,宛若苍鹭跃过水面,了然无痕。他回头望向客栈二楼微开的窗子,桂兰朝窗外看了一眼,便急忙躲到窗扉之后。秋明朝秋荷躬身,“阿弥陀佛。”然后便跟着智纯和尚慢慢地走向远处的青山。 桂兰觉得脸上温热,伸手去摸,原来是眼泪。她伸手在自己的腿上偷偷掐了一把,心中对自己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可是她却感觉不到腿上的疼,眼泪不住地流着,她向窗外探头,秋明的身影已消失在黄绿色的天际。 二十五 梳子收拾好自己的包袱便要离开,可是马厩里的马都是六皇子的。她立在楼下,向二楼喊道:“有钱人,送我匹马好吗?” 承朗靠在窗口向下望去,黄昏时分,梳子的面容看不真切,婀娜的身姿却被昏暗的光勾勒的十分显眼。承朗微笑,“不给,你偷了我的东西,却还向我要马,我干嘛要给你?” 梳子瞪着他,撇着嘴,说道:“跟你说一声是给你面子,你的马我便是抢了,你有本事拦得住吗?”说着她飞身上马,她右肩上的剑伤还十分疼痛,便用左手斩断马的缰绳,脚上踢着马臀,可是马并没动。 这匹枣红小马是前年惠妃娘娘送给承朗的大宛驹,血统纯正,十分通人性。承朗靠在窗边,嘴角上扬起一丝坏笑。他轻挑眉头,把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那枣红马听见口哨,嘶鸣了两声,扬起前蹄,尾巴扫起一阵尘土。梳子在马背上拼尽全力搂着马脖子,却还是被小红马甩了下去。 梳子被甩在尘土里,小红马得意的颠着蹄子,在她身边转了两转。鼻中喷着气,又嘶鸣了两声,像是在嘲笑她一样。 “呸呸”梳子吐着口中的沙子,承朗已经奔到楼下,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承朗拍着马脖子,笑道:“小红啊,这位小姐说是要抢了你,你可愿意跟她去?” 小红马的脑袋在承朗怀里舒服地蹭着,承朗看着梳子,笑了,“可惜了,小红舍不得离开我。强扭的瓜不甜,你还是打消抢它的念头吧。” 梳子白了他一眼,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刚一用力,肩上的伤口便传来难忍的疼痛。她咧着嘴“哎呦”了一声,承朗忙把她搀了起来。 承朗的手搂在梳子的腰上,那温热的手掌触摸到梳子让她顿时觉得像是触电了一样,脸忽的红了。夕阳温红的光,照在梳子的脸上,从承朗的角度看,便觉得梳子的面容上被勾勒出了一道金边,清风拂过,梳子的长发被吹得凌乱,几缕碎发飞在脸前,带着淡淡的香,承朗顿时觉得心跳飞快。 他放下手,梳子的目光盯着地上的一粒石子。承朗说:“我们马上就要回京了,你的伤被刚才一摔似乎严重了,这都是我的错。你与我一同回京,我会找最好的大夫帮你医治。” 梳子的脸颊又红热了几分,她把脸转到一边,点点头。 天已经黑了下来。承朗一行人便要出发了,林道明和玄晨、宝林一众人立在客栈门口送行。宝林拉着冬郎的手,脸上流着两行泪,“你以后还回来吗?” 冬郎握紧宝林的手,“我去京城见个亲人,以后肯定是要回来的,咱俩以后还要去打北虏呢。” 宝林点点头,手掌上微微用力,把冬郎的手握得更紧些,“嗯,我等你。” 冬郎挥动马鞭,路上扬起一阵尘埃,远山之上,辰星点点。 走了两个时辰,在后边的马车里,杨广才嚷嚷着要解手。 “娘的,老子要撒尿,快停车。” 承朗伸起手掌,示意大家停住。他眉头紧皱,在另一辆马车里,秋荷觉得恶心想吐,马车一停她便跳了下来,蹲在草丛边吐了起来。 冬郎翻身下马,轻轻拍着秋荷的后背,柔声说:“你去骑马吧,比在车上颠簸着要舒服些。” 秋荷摇摇头,瘫坐在一边,喘了口气,“梳子姐的伤口化脓了,正在发烧,我是女人,在一旁照顾还方便些。” 杨广才解手之后依旧骂骂咧咧,邱志宏黑着脸,把他的手脚绑了起来。承朗朝杨广才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杨广才竟然乐了,“信不信我现在就咬舌自尽,现在你很怕我死了吧,怕我死了你就没有证据控告刘平安了吧。”他咧着嘴,牙龈上渗着血,笑的十分狰狞。 承朗冷笑着,“你倒是聪明,可惜你小瞧我了。我有千种方法让你活着比死还难受。”承朗掏出一块破布,掐着杨广才的脸,狠狠地塞到了他的口中。 杨广才瞪大了眼睛,呜呜着几声,承朗对邱志宏说:“以后少给他水喝,只要他不被渴死就好。” 承朗掀开梳子所乘马车的车帘,梳子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她似乎做了噩梦,闭着眼睛,脑袋不停地摇晃着,口中轻声唤着,“玉瑶、玉瑶、不要怕,姐姐在,姐姐在……”突然她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不停地喘着粗气。 承朗伸手想要轻抚她,梳子却急忙往后躲了躲,忙拉下被汗水湿透的袖口。恍惚之间,承朗看见她的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承朗问:“你现在怎么样?” 梳子眼神闪躲,“没事。”然后便把他推了出去,拉上了车帘。 承朗叹了口气,说道:“大家原地休息吧。我们明日再走。” 承朗把冬郎拉到一边,“你现在就用小聪子的身份跟在我左右,好在你长得与他十分相像,京中的人不会怀疑。记住,你的身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冬郎点点头。 邱志宏过来,“六爷,不赶路能行吗?这里是永州与沧州的交界地带,向来是盗匪横行的地方。前面不远是‘谷阳邑’,那里有驿站,我们不如去那里过一夜。” 承朗眼珠转了两转,“谷阳邑已经是沧州地界了,倒不如在这里。明天路过谷阳邑也要尽快走,不要在沧州多逗留。” 邱志宏点点头,回去接着看守杨广才。冬郎凑到秋荷身边,递给她一壶水,“你润润喉咙。” 今晚的月亮特别大,挂在山头,十分明亮。秋荷喝了口水,问:“我托王爷爷给你铸的剑你放哪了?” 冬郎蹦了起来,从马身上的背囊里抽出了那把宝剑。秋荷站起来,拍拍衣上的尘土,“我教你冷家的剑法,你应该叫我一声师父的。” 冬郎摇摇头,“我可不认你这个师父。” 秋荷生气地掐着腰,“你好没良心,枉我还一片痴心对你。” 冬郎笑了,“叫你一声师父,便要对你尊重备至,以后见你便要行礼,一同吃饭都要你在上座,我要为你持碟添饭,你可愿意吗?” 邱志宏在不远处听见他们说话,忍不住笑了,“你这小子怎么这么迂腐?真是不讨人喜欢。你也曾经叫过我师父,怎么不见你对我这么尊重?” 冬郎朝他扬扬眉毛,“你是我染布的师父,又不是我练剑的师父。再说了,你也没怎么教我染布,你这个师父还不够格呢。” “哎,你……”邱志宏皱起眉,忽而又笑了,他看着冬郎的样子,恼怒一下子便转为喜爱,心中想:“这么说话倒还讨人喜欢,是个古灵精怪的孩子。” 秋荷依旧在和他置气,“我可是盼着你能伺候我呢,你要是不叫我师父,我便不再教你剑法。” 冬郎朝她吐吐舌头,“不教拉倒。”他扬扬眉梢,一脸得意,“以前我们私塾的先生夸我过目不忘,你之前教我的基本招式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呢。” 说着,他拔出宝剑,挥舞起来。在月光中,剑身闪着银光,划过空气,发出瑟瑟声响。 邱志宏在一旁看着,脸上微笑。这孩子还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只要稍加指导,不出几年便会超过我。一丝惜才之感从心底升腾起来。 他来到冬郎身边,“你的步法乱了,仔细看好我。”邱志宏脚下生风,一套七星揽月剑,七七四十九招,舞得精彩绝伦。 秋荷在一旁已瞠目结舌,“邱大哥,你的招式比我爹的还要好。” 邱志宏笑了,对秋荷说,“你的招式也有破绽,所以才会柔而不稳,让人有机可乘。” 秋荷点点头,她看了一眼冬郎,冬郎是满心期待的。两人在邱志宏的指导下又练了一遍,练过之后,冬郎脸上流着汗,对邱志宏说:“你这回教的倒算认真,我可以叫你一声师父了。” 邱志宏哈哈笑着,摆手说:“算了,我可没想收你这个徒弟,你还是叫我邱大哥吧。” 冬郎白了他一眼,“不收我可是你的损失。” 邱志宏收起了笑容,瞪着冬郎,“不收你说明你的剑法还没到我满意的程度,明天接着练,什么时候你达到了我的标准,我再收你为徒。” 冬郎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忙立起身来,“是。” 邱志宏转身离开,秋荷捂着嘴偷笑,她拉着冬郎的衣角,“让你不叫我师父,这回你想认师父人家却不要你了吧。” 冬郎甩开她的手,微微笑着,“谁说他没收我为徒?他已经收了。” 邱志宏背着手,回到关着杨广才的马车,脸上挂着一丝不易擦觉的微笑。这小子倒是有意思的。 突然树林里响起轻微的窸窣声,他目光投向树林,一道黑影在林中闪过。 二十六 邱志宏握紧腰间的剑,仔细听着,风在林中吹过,树影飘摇,在月光下,林中的的阴影如鬼魅般晃动着。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啼鸣,风停了,一片死静,人影已经不见了。 邱志宏在承朗耳边小声说,“六爷,你刚才看到人影了吗?” 承朗点点头。 邱志宏道:“那肯定是个一等一的高手,此处荒山野岭的太不安全,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承朗眼眸微转,“好,我们弃了马车,你骑马带着杨广才。”他来到梳子车前,“我骑马带你好吗?车子太慢,我们要快些赶路了。” 梳子抿着嘴,点点头。 承朗把梳子扶到马上,然后自己坐在梳子身后,两只手臂伸到梳子的腋下,拽紧马缰绳。承朗身上的味道让梳子顿时面红耳赤。承朗脸上发热,在梳子耳边柔声说道:“姑娘,冒昧了。”他口中轻呼“驾!”,这队人马在林中小路上绝尘而去。 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在他们身上,每个人身上都镀上了一层银光。不一会,这队人便来到了一个村子。村口有一个小小的茅草屋,门口挂着一个幡子,幡子上的字看不清楚,但瞅着却像个酒家。 这个茅草屋距离村庄还有一段距离,孤零零地立在路边,邱志宏勒住缰绳,道:“这里便是谷阳邑。”他指着面前的大路,“顺着这条官道走便能去京城,而穿过村子向这个方向走,便是去沧州。” 承朗皱着眉,问道:“从谷阳邑到下一个驿站还要多久?” 一个随从答道:“将近三天的路程,这其中都是山林荒原,没有驿站。” 承朗沉思了片刻,又看了看怀中的梳子,轻声问:“你还坚持的住吗?” 梳子脸色惨白,额头上都是汗,她虚弱地点点头。 承朗对身边人说:“去叫醒店家,在这里喂饱马,备好干粮,我们在这儿休整一个时辰便走。” 此时正值子时,酒店的老板早已睡下。听见有人叫门,屋子里亮起一丝光亮,柴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翁弓着身子走了出来。 承朗坐在马背上说道:“店家,我们是赶路的,打扰你休息了,为我们多备些酒食干粮,帮我们喂饱了马,我们一会儿还要抓紧赶路。”说着,他向老头掷去一小块金子,老头伸手稳稳地接住了。 看着手中的金子,老头顿时喜笑颜开,急忙大敞门扉,朝屋里喊:“老婆子快起来,来客人了。” 冬郎悄悄地上下打量着老头的身影,心中疑惑:“看他走路的样子颤颤巍巍,定是年事已高,怎么刚刚哥哥丢给他金子他却接的那么准?” 小店内还是很宽敞的,一个老婆子微笑着朝大家行礼,便去后厨忙活起来。 承朗扶着梳子坐下,伸手拎起桌上的茶壶,却是空的。冬郎忙接过茶壶说道:“我去找点水来。” 他拉着秋荷,“你跟我去厨房找水。” 秋荷白了他一眼,“我累着呢,自己去。” 冬郎朝厨房挤挤眼睛,“陪我来就是了。” 厨房里老婆子正在炒菜,老头子坐在一旁往炉灶里添柴。冬郎挑开门帘进来,那老头子浑身一抖,直直地盯着他,那眼神却不似一般耄耋老人那般浑浊,反倒闪着警惕而精明的光亮。 冬郎的四下瞅着,把手中的茶壶递给老头,“壶里没有水了。” 老头接过茶壶,微微咳嗽两声,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用苍老的声音说,“水马上就好了,我一会儿给你端过去。” “好,好,不着急。”冬郎的目光在厨房里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然后拉着秋荷出来了。他伏在秋荷耳边:“你看到奇怪的地方了吗?” 秋荷皱着眉头,“哪有奇怪的地方?”她打了个呵欠,“我都困了,你还这么有精神乱想。” 冬郎坐在桌边,心想:“不对,厨房墙上挂着件女人的布衫,是翠绿色的,老太婆会穿那么鲜艳的衣服吗?角落里堆着的柴火整整齐齐的那么多,整个酒店就这两个老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柴呢?”冬郎越想越奇怪,脚在桌下不住地颠着。 不一会,老头和老婆子端着饭菜出来了。所有人都饿坏了,看着满桌饭食,无论卖相如何,都已垂涎三尺。 大家都在吃着,冬郎却没动。 秋荷问:“你不饿吗?” 冬郎说:“我觉得奇怪,这两个老家伙像是有问题。” 邱志宏坐在他对面,听见这话,刚放入口中的菜便吐了出来。就在此时,两个随从已经从椅子上跌到了地上。 邱志宏把桌子一把掀翻,大喊一声:“饭中有毒。” 老头子和老婆子站在一旁冷笑着,那笑声阴森恐怖,但底气十足,却不像是老人的笑声。 老头子伸手扯掉头上的白发,弓着的身子也一下子就挺直了,他的身高一下子就高出了一大节,这老头子竟是个年轻汉子假扮的。老婆子也扯掉头上的假头套,老态龙钟的脸,顿时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二人手中握着钢刀,那汉子道:“你们每个都别想活着出去。” 邱志宏踹飞面前的椅子,朝二人飞扑过去。秋荷已经昏睡了过去,冬郎架着她,匆匆往门外跑。 吃过东西的人都已经昏睡了过去,但是呼吸却还顺畅,看来这两个人并没有饭中下剧毒,他们是想着等这些人都昏过去之后再亲手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承朗只是吃了两口菜,此时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出了重影,梳子因为没有胃口,只是喝了口水,此时还是清醒的。她扶着承朗向门外跑去,那女人见她要走,忙一个空翻跃到她的面前,手握横刀,拦住了去路。 梳子肩膀的伤口已经化脓,疼的厉害,她脸上满是虚汗,微微冷笑道:“就凭你手中的那把破刀还想拦住我吗?” 那女人打量了她一眼,笑了:“看你这病怏怏的样子,还真是大言不惭。”她也不与梳子废话,直接扑了上来。梳子搀着承朗,左右闪躲,趁着转身的机会,从衣襟中掏出三枚梅花镖,这三枚飞镖是梳子仅存的了。 她嘴中含着两枚,手中握着一枚,使出全力把手中那枚掷了出去。那飞镖直奔女人脑门飞去,女人忙在面前立起钢刀,刀背挡住飞镖,自己的身子却被飞镖的力道震得向后退了两步。 借这个空当,梳子已经搀着承朗来到小红马身边,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承朗推上马背。那女人奔了过来,朝承朗身上砍去,梳子使劲朝小红马的大腿上一拍,小红马跑开了。 那女人飞身要追,梳子吐出口中的梅花镖,一只射中女人的手腕,钢刀掉了。另一只射到了女人的左脸,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梳子瘫坐在地上,向小红马跑走的方向看去,脸上带着惨淡的微笑。她咳了一声,喷出了一地的血,那女人朝梳子的下颌就是一脚,梳子被她踢飞了起来。她的身子飞在半空,像是躺在云里,她微闭双眼,眼泪被风从脸颊上吹落,心中念着:“有钱人,不要出事。”她重重地摔在地上,脑门撞在石头上,流了一地的血,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屋子里,邱志宏正在和那汉子苦战。那汉子并不恋战,刀刀直奔倒在角落的杨广才,他虚晃一招,一个转身的功夫,便把刀□□了杨广才的心窝,杨广才嘴角渗出血来,死了。 邱志宏痛心疾首,就在这时,他发现六皇子趴在马背上,已经出了门去,便飞身去追。院中那女人拾起钢刀和那汉子一同与他厮杀,邱志宏顿时觉得难以招架。 此时冬郎背着秋荷躲在角落,看无人注意,匆匆向门外跑去。他躬身出了门,见无人来追,撒腿就跑。可跑出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阴森的笑声。 冬郎扶着秋荷躲在草丛间,只见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从远处走来,她身边跟着两个衣着华贵的姑娘。如若不是在这大半夜见到,冬郎一定以为这老妇人是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可是,大半夜的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见了,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这老太太像鬼,或者说她就是鬼。她满是褶子的脸上涂着厚重的脂粉,嘴唇画的通红,笑声如猫叫,让人不寒而栗。 她来到冬郎面前,看看昏迷不醒的秋荷,笑了。 冬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中的剑也握的不稳了。那老太太微微点头,身后的两个姑娘过来抱起秋荷,冬郎忙挥舞着手中的剑阻拦,那老太太的拐杖一扫,冬郎的剑便被它带起的风吹掉了。 “你们是什么人,快放开她。”冬郎拳脚相加地向老太太冲去。那老妇人转过身,嘿嘿笑着,她身后的一个姑娘,一个转身,脚跟踢在冬郎的头上,冬郎被踢倒在地,两眼开始模糊,看着秋荷被扛在肩上,消失在黑暗之中。 二十七 睁开眼睛,冬郎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晃晃脑袋,觉得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天已经大亮,他挣扎着从草丛中爬起来,浑身酸痛。昨晚那个女人的一脚,着实踢得结实,冬郎揉着鬓边向四处张望,路上有人赶着牛车,有妇人和小孩坐在垂柳下,一片太平景象,昨晚的打斗厮杀好似在这个小村庄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冬郎忙回到村口的小酒店,这里空无一人,破损的门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好了。冬郎趴在大门边,向里面喊:“有人吗?” 没有回答,他心中忐忑,咽咽口水,壮着胆子走进小院,地上连血迹都没有,他推开房门,屋子里空无一物,昨晚打斗损坏的桌椅全都不见了,厨房里整整齐齐,好似好久都没人住过。 冬郎呆坐在地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昨晚的打斗是我的梦吗?他使劲捶着自己的头,目光突然落在灶膛里,那里有厚厚的炭灰,他把手探过去,还有余热。 冬郎点点头,看来经过昨晚的打斗,这里是有人急忙过来收拾了,可惜所有的地方都整理过之后,却忘了灶膛里的火。 冬郎皱着眉,眼眸转了两转,心想:“酒店里的那两个人和带走秋荷的老婆婆是一伙的吗?那老婆婆为什么要带走秋荷?是谁来收拾残局的?酒店里的那两个人又为什么要袭击我们呢?幕后指使是谁?” 东宫总领太监侯振宇坐在马车里,轻轻挑起身边的帘子,向窗外望去。青山绿水,几只燕子啾啾叫着,从马车边飞过,他笑了,说道:“沧州果真是个好地方,咱家还是很喜欢这种乡下地方的,早些年还有过在乡下隐居的想法。” 坐在他身旁的刘平安,脸上堆着笑,忙附和道:“公公淡泊名利,心思皓远,真是吾辈楷模。公公喜欢我们沧州,是沧州之幸,小人已经在沧州之南的谷阳邑为公公置办了一处庄园,亭台楼阁,田舍百亩,可供公公休闲之用。” 侯振宇拍拍刘平安的手背,“刘公太客气了,咱家怎好收这份大礼。” 刘平安忙垂首施礼,“公公肯多来沧州住住,便令我沧州蓬荜生辉,是我沧州百姓之幸。此次小人随公公入京,还有劳公公在太子面前为我多多美言。” 侯振宇笑了,“刘公放心,你为太子出了这么多力,太子爷心中有数的。现在太子爷的岳丈洪景林为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也是东宫旧人,皇上如今不太关心朝政,朝中大事你说不是太子说了算,还是谁说了算?” 刘平安赔笑,“公公说的是,可是现在朝中也有些老顽固推举六皇子的,譬如翰林院编修余曦和永州节度使林道明,太子爷就没有什么打算吗?” 侯振宇摆摆手,“都是乌合之众,对了,你的人找到六皇子了吗?” 刘平安忙说:“还有没,不过公公放心,今天定会找到的。昨晚其他人都已经被我解决了,小人派人连夜收拾了现场,那些死尸都丢到了山里,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侯振宇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办事,我放心。可还有一件事,此次北虏世子入京,是件大事,也是刘公露脸的机会,太子是不希望有争端的,可是朝中定会有些人想要滋事,刘公是否精明强干,只此一件事,便会让太子印象深刻。咱家会向太子举荐你处理的,处理的好,骠骑将军的空缺刘公便有希望。” “多谢公公提携,平安定不会让公公失望。” 北虏世子扎布耶,十八岁,孔武有力,相貌俊朗。在北虏,人称“草原之狼”,他目光锐利,笑起来有种海阔天空的爽朗。 此时扎布耶的换上了汉服,骑在一匹白马上,闲步在去往沧州城的小路上,他身边一匹黑马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笑着说:“哥哥,中原果然繁华,你看这沃野良田,和我们草原真是不一样。” 扎布耶笑着看她,这姑娘眨着大眼睛,扬起的嘴角十分甜美,“玉瑶,你喜欢中原吗?” “喜欢啊,我以前从没来过,不知道中原是什么样子。怪不得玉漱姐姐会偷偷跑到中原来,这里确实比草原好玩。” 扎布耶的脸忽的沉了下来,他面目阴郁的说:“不许再提玉漱。” 玉瑶吐吐舌头,换了个话题,“哥哥,前面那座城是是什么地方?” “是沧州。” “好高大的一座城楼啊。”玉瑶嘿嘿笑着,挥动起马鞭,向城门飞奔而去,扎布耶忙喊道:“你慢些。”他一挥手,对身后的随从说:“快跟上郡主,小心她撞到人。” 玉瑶郡主进了城便跳下了马背。街边鳞次栉比的商铺、繁华的街市,让她十分吃惊,她蹦蹦跳跳地东瞅瞅西看看,不一会儿便把身后的随从甩开了。 她在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前停了下来,摊子上摆着的各种玉镯、簪子、耳环、戒指。那闪烁着的光,顿时让玉瑶迈不动步子了。 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额边贴着半张膏药,笑起来嘴角边的一颗大金牙闪着光,“小姐,相中哪一个了?” 玉瑶手指点着唇边,仔细的看着那些玉镯。翠绿色的太艳了、有暗红纹路的又太显老气了,看了半天,看到了一个冰种的白玉镯子。她拿了起来对着阳光看着,阳光透过玉镯闪出晶莹剔透的光来。 “就这个吧,多少钱?” 老板的一对小眼睛闪出精明的光来,他脸上堆满了笑容,手掌来回地搓着:“姑娘好眼力,这个镯子可是个极品冰种,看姑娘这么喜欢,我就便宜卖给你了,就十两银子。” “好。”玉瑶掏出十两递给老板。 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惊呼:“就这东西还十两?” 老板和玉瑶同时向那声音方向看去。冬郎张着嘴,一脸不可思议。看见老板恶狠狠地眼神,他才发觉自己多话了,忙把脸转向一边。 老板掐着腰,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滚边玩去,少耽误做生意。”他把银子别进腰带里,掏出一个锦盒给玉瑶装上镯子。 冬郎斜着眼睛看他,冷笑一声,心想:“你嘴损就别怪我了。”他一把夺过那个镯子,对玉瑶说:“小姐,你看这个镯子,捂在手心里,它是温热的。对着阳光看,颜色混沌。听听声音,清脆的。这根本不是玉的,是琉璃的。” “琉璃的?”玉瑶仔细端详着这个镯子。 老板急了,“小姐,你别听他瞎说,他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你可别信他的,我这镯子是上好的冰种玉。” “我瞎说?我娘以前买衣服旁边的摊位就是买镯子的,我会不知道?你这东西两文钱都不值,还敢要十两,你怎么不去抢呢?” 玉瑶把镯子递还回去,“我不要了,把钱还给我。” “那可不行,退不了。” 冬郎跳了起来,朝老板的腰带探出手去,一把抢出了那十两银子,抓着玉瑶的手转身就跑。 风吹起玉瑶的头发,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突然感觉自己与冬郎像是一对亡命天涯的逃亡者,这种感觉让她突然觉得心跳加快,内心雀跃不已。 两人在一个墙角停住了,冬郎喘着粗气,玉瑶红着脸看他。冬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抓在玉瑶的手腕上,忙把手松开,跳到一边,把另一只手中攥着的十两银子递给玉瑶,红着脸说:“小姐,失礼了。这是你的钱。” 玉瑶笑了,歪着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谢谢你,不然我今天就被那个人给骗了。” 冬郎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我便是个好管闲事的。不打扰小姐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他转过身,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 玉瑶乐了,“你饿了吗?我也饿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好吗?” “不用了,不用了,我还有事。”冬郎抬腿就走,手却被玉瑶拉住了。 “我初到沧州,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你就算帮帮我,帮我找一个好馆子怎么样?” 冬郎看着她,心中想:“包袱丢了,身上也没有钱,先吃饱再说。况且饭馆人多,没准能打听到秋荷或是哥哥的消息。” 冬郎点点头,“谢谢小姐了,我们就去人最多的地方。” 二十八 沧州城中最好的饭馆叫“具德兴”,气派的门楼离老远便看得见。老板娘是个三十出头的俏寡妇。她脸蛋漂亮,为人泼辣,机灵聪明,十分能干。这样的人物,别说一个男人,就是十个男人也不抵她一个。 可惜,寡妇门前是非多,特别是漂亮寡妇的门前,无赖更多。 “月姐,今天的牛肉不够细?感觉还没有你的脸蛋细腻呢。”一个男人手中握着酒杯,满脸醉态,眼中满是挑逗。 “嫌牛肉老啊?你老婆的肉细。大白天的你就喝得烂醉,不怕你家的那位扒了你的皮?” “她敢!”那男人握着酒杯的手,使劲地捶向桌子,杯中的半杯酒都撒了出来。 老板娘哼了一声,笑了。她步履盈盈的来到那男人身边,轻轻为他斟酒,“灌你的黄汤吧。” 她一抬眼,看见门口站着两个孩子,那男孩相貌不凡,个子很高。那女孩眨着大眼睛,轻薄的嘴唇微张,如红樱在唇,吹弹可破。 老板娘放下酒壶,上前招呼道:“好漂亮的小姐,好俊俏的公子,快里边请啊。” 玉瑶跟在老板娘身后,看着她晃动的腰肢,小声对冬郎说:“你看她的样子,真是比我的九姨娘还风骚。” “九姨娘?”冬郎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你爹还真有本事。” 来到里边的一个小桌子前,老板娘用抹布擦擦桌子,笑盈盈的说:“两位吃些什么?本店最著名的便是北虏烤羊,来两个大腿怎么样?新宰的羊。” 冬郎耸耸肩,对玉瑶说,“我吃什么都行,你定吧。” “好。”玉瑶咽咽口水,“我不吃北虏菜,就想吃中原的名菜,你这儿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上吧。” “想吃鱼吗?有松鼠桂鱼,还有四喜丸子。我就看着给小姐上了。”老板娘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她转身要走,冬郎却叫住了她,“大姐,跟你打听个事。你知道哪有一个画着大浓妆的老太太?拄着个拐杖,看样子是个有钱人。” 老板娘微笑的脸立马僵住了,她胸口起伏着,过了一会儿,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小兄弟说笑呢,老太太还画大浓妆?我们沧州可没有这号人物。”说着,她转身便走,不给冬郎再说话的机会。 等着上菜无聊,玉瑶拄着脑袋,看着冬郎,“我叫玉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冬郎。” “你在找人?” “嗯。” “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冬郎点点头,他四处张望,想找一个看着好说话的人再打听试试。突然他看见门口进来一个白衣姑娘。冬郎忙蹲了下去,那人正是跟在老太太身边,踢了自己一脚的那个人。 那姑娘面无表情,直径走向老板娘,老板娘拉着她的手,神色慌张的朝冬郎方向看了一眼,把她带到了厨房。冬郎弓着身子,在吃客的脚旁穿梭着,凑到厨房的门边,偷偷听着。 老板娘说:“老夫人要的烤全羊刚好,我让人撕好包起来,您带回去。” 姑娘点点头,说道:“老夫人说了,上次烤的火大了,不好嚼。” “哎呦,天地良心。都知道冷老夫人嘴叼着呢,我可是用了十二分的精神烤的,火候真真是正好的。”她凑到姑娘耳边小声说,“说句不该说的,老夫人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了,她的牙口吃豆腐都嫌塞牙呢,你说呢?”她拍着姑娘的手,笑盈盈的说:“我瞎说的,来我给你准备了桂花糕,你拿回去跟姐妹们闲着吃。”说着她把两拎纸包递到姑娘手上。 姑娘笑了,“月姐真会说笑,那就谢谢月姐了。我出来一趟不容易,我去街对面的胭脂铺子看看,羊肉你叫一个伙计给我送到府上去吧。兰草在呢,给她就行。” “成,你忙你的,不用操心。” 姑娘满脸笑容的走了出去,冬郎靠在门边,心想:“这老板娘看来跟那老太太是很熟识的。”他心里盘算着怎么从老板娘口中套话,回到自己的餐桌旁,却发现一个醉汉正靠在玉瑶的椅背上,目光猥琐的跟玉瑶说话。 “妹妹真漂亮,自己一个人出来吃饭,也不怕你相公担心。” 玉瑶仰起脸,眨着天真的大眼睛,“谁告诉你我是自己一个人,是我相公陪我出来吃的。” “你相公?”那人瞪着玉瑶的眼睛,神色微微一愣,然后便笑了,“妹妹骗我。”他伸出油花花的手向玉瑶脸上抹去。 冬郎怒喝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玉瑶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挽着冬郎的胳膊,对那醉汉说:“谁骗你了,这便是我相公。” 冬郎的脸忽的红了。 醉汉冷笑道:“他?毛还没长齐呢,还是让哥哥教教你,什么是男人吧。”他晃晃荡荡地向玉瑶扑来,玉瑶躲在冬郎身后,冬郎翻身一脚,正正踹在了男人的心窝。 他倒在桌子上,桌子塌了。和那男人一同吃饭的伙计不干了,三四个大汉站了起来,“怎么?还动起手来了?”那几个人抡着椅子向冬郎甩来,玉瑶吓得蹲在地上,冬郎护在玉瑶身上,那凳子在冬郎背上摔得粉碎。 老板娘从厨房跑了出来,掐着腰,喝道:“都他娘的给老娘住手,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具德兴’撒野。” 那几个汉子被这一声吼吓住了,放下手中的椅子,悻悻地退到一旁。冬郎觉得背上火燎般涨热,身下的玉瑶脸上挂着泪,扶他起来。老板娘凑了过来,“你小小年纪惹这群醉鬼干什么,快随我上楼,我给你看看。” 楼上,老板娘的房间飘着淡淡的香,冬郎趴在桌子上,坦露着后背,老板娘为他上药。 她口中啧啧说道:“他喝醉了,你便躲着他,惹这麻烦干什么?” 金疮药涂在背上的红痕上,冬郎疼的倒吸一口凉气,他说:“就怕那人是似醉非醉,我怎么能忍?” 老板娘笑了,“看你个孩子,小小年纪,到是个不消停的主。” 冬郎看着她,咧嘴笑了,“姐姐,你认识我要找的那个老太太吧,你就告诉我吧。” “姐姐?”老板娘娇羞的嗔笑道,“你还真会说话,我不比你娘小多少。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告诉你了,你的小命就没了,冷老太太你可惹不起。” 冷老太太?怎么,那老夫人也姓冷吗?竟然和秋荷同姓,不知是否同宗…… 秋荷坐在床边,双手绑在身后,冷老夫人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手中握着秋荷的凤仪剑。她幽幽的说道:“只要你把口诀告诉我,我便放了你。” 秋荷瞪着她,房间中昏暗的光线下,老太太涂着厚厚胭脂的脸,显得毫无血色,如同死人一般。 “跟你说八百遍了,我不知道什么口诀。” “你还嘴硬。”老太太不知用了什么功夫,没看见脚动,没听见椅子摩擦地板的声响,她竟然坐在椅子上快速地闪到了秋荷面前。 她昏花的老眼死死地盯着秋荷,秋荷向后靠着,她却伸手拽住秋荷的头发,露出了神经质的笑容,那笑声如猫叫,尖细、绵长、令人不寒而栗。 “你长得还真像,当年你奶奶也是靠着这张俊俏的脸,把他抢走了。”老太太笑了,离近看,那厚厚的胭脂,在剧烈的笑声中,掉落了丝丝细屑。 秋荷觉得恶心,把脸转向一边,不再看她。老太太笑了一会,突然收起了笑容,紧张的摸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我的妆花了吧!不行,我要去补妆,鲁林哥哥看到我这个样子该不喜欢我了。” 她快速闪到镜子前,颤颤巍巍的手抓着粉扑在脸上细细描画了一番。她松了口气,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笑了,自言自语道:“鲁林哥哥还是喜欢白净的姑娘。”她的笑容带着一丝不胜凉风的娇羞,从秋荷的角度看,竟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北虏世子扎布耶坐在一个小酒馆的二楼,从这个角度向西望去,可以看见大半个沧州城样貌。人流车马,熙熙攘攘,中原的繁华是草原所不敢想的,草原上除了如云游走的羊群,便只有高大威猛的汉子,和疾驰的骏马,而只有这一切是不足以支撑一个民族长久的富强。 扎布耶站起身来,向院方凝视,他粗壮的臂膀在轻薄的丝绸之下若隐若现,年轻的面庞虽然透着朝气,此刻却阴云密布。 一个侍从凑到他跟前,小声说:“郡主还没找到。” 扎布耶点点头,“她是野惯了,继续找便是。我让你们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那人四下瞄了一圈,对世子说:“探子回报,就在四邙山。” 世子点点头,四邙山吗?当年北虏第一武士塔克鲁林的宝藏,就在四邙山吗,我一定要弄到手…… 二十九 四邙山?秋荷心中怔了怔,这个名字倒是非常熟悉。她轻抿着嘴唇,微垂的双眸偷偷地瞄向面前的老太太。 那老太太浑浊的双眼闪着兴奋的光,说道:“你奶奶没有同你提过四邙山吗?” 秋荷撇撇嘴,说道:“说没说过,我一时想不起来。我饿了,没力气想,我要吃饭。” 老太太笑了起来,满脸的褶子兴奋的堆出了一道道沟壑,“好,现在就吃饭。” 侍女端来“手把牛肉”、“烤羊腿”还有“乳酪”、“奶酒”,都是北虏的食物。秋荷愣住了,怎么和奶奶的口味这么像?都爱吃北虏菜。 “吃吧。”老妇人向秋荷伸伸手,“吃饱了快些把口诀告诉我,只要告诉我口诀,我绝不为难你。” 秋荷抓起了一块牛肉,心中疑惑,你到底是谁? 在具德兴酒楼的二楼,老板娘叹了口气,她目光幽幽的望向窗外,说道:“你要找冷老太太做什么呢?她可不是好惹的人。” 冬郎握紧拳头,愤愤地说:“她抓了我朋友。” “你非得去救吗?”老板娘盯着他的脸。 冬郎点点头。 老板娘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远处一座形如卧龙的山丘,“你看到那座山了吗?那座山叫做四邙山,冷老夫人的宅子便在那山下。” 冬郎和玉瑶向那座山望去,苍烟浩渺,虽说不上巍峨险峻,但是绵延雄卧之势也颇为震撼。 老板娘接着说:“你要找的人,一定就关在那里。”她忽的看向东郎,“你年纪轻轻的,何苦去找那样一个人的麻烦,我劝你如果不是那么重要的人,你还是不要管了。” “她很重要。” “你可能会因此丧命。”老板娘皱着眉头。 “我不怕。” 玉瑶看着冬郎的坚定的表情,心中一紧,心想:“要是将来也有一个男子肯为我冒着样的险,我这辈子也便值了。” “好吧。”老板娘接着说,“冷老夫人是两年前在沧州露面的,据我所知她是当今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她性情古怪的很,时常会去四邙山里小住。她为人也很是残暴的,山中的居民对她都是十分惧怕的,她常去的山坳无人敢去,被她撞见便有性命之忧。” “她经常会去山中的一个山坳吗?为什么?”冬郎问。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有人说她是恶鬼,在山坳中修炼。”老板娘笑笑,“都是些无聊的人编来吓唬小孩的。” “所有人都怕他,我却觉得你好像不怕她。”冬郎盯着她说。 老板娘冷笑了一声,“我是早已经没有生死概念的人了,我活着唯一的标准就是我要开心。” 冬郎单膝着地,抱拳施礼道:“求姐姐帮我,冬郎感激不尽。” 秋荷吃饱了,抹抹嘴,说道:“四邙山,我倒是听奶奶讲过。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奶奶的?” 老太太笑了,秋荷忍着她刺耳的笑声,皱着眉头盯着她。 笑了半晌,她的脸忽然僵住了,问道:“你可会冷月剑法?” 秋荷疑惑地点点头。 “那你可知道冷月剑法是谁创立的?” “当然是我奶奶。” “你奶奶?她是这样对你说的吗?”老太太的脸颊抽搐了一下,“真是大言不惭,冷月剑法是我与你奶奶共同创立,是根据我们冷泉派的寒泉剑法衍生出来的,我便是她的同门师姐冷泉。” 同门师姐?秋荷怔怔地盯着面前这个老太太,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奶奶提起过。 冷泉接着说:“我爹早年与北虏人作战,战死沙场。我娘自幼习武,在我爹死后便带着我上了四邙山,在山上习武修行,躲避乱世。”她忽然死死地盯着秋荷,”当年你奶奶的年纪比你现在小一些,她爹娘死后,被狠心的亲戚丢到了四邙山脚,就快被饿死的时候,被我和我娘救了回去。我娘心善,收了她做徒弟,并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冷月。“ 秋荷怔怔地听着,冷泉苦笑一声,说道:“原本我们是亲密无间的姐妹,直到有一天,山里来了一个男人,一个负了伤的北虏人,他叫塔克鲁林。”冷泉的眼角闪着盈盈泪光,“那年我十八、你奶奶十七,当时我娘已经去世了,临死前告诫我们姐妹二人不要轻易下山,因为山下战事不断,躲在山中能保自身平安。如果非要下山,一定是已经找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之后才行。看到鲁林,我和你奶奶同时有了下山的念头,我从未见过像鲁林一样的男人。” 冷泉沟壑纵横的脸上泛起了娇羞的红晕,“塔克鲁林满足了我对男人所有的想象,他高大、英俊、果敢、刚毅,笑起来如春风拂面,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便会让人意乱情迷。” 忽的,冷泉脸上的红晕被一股怒气所取代,“我与你奶奶说好谁都不许私下与鲁林见面,我们每次都是一同去看鲁林,待鲁林的伤好了,由他决定带谁下山,可是你奶奶却违背了我们的约定,偷偷与鲁林私会,并怀上了鲁林的孩子。” 冷泉的牙咬的吱吱作响,“我去找你奶奶理论,她却把我骗到了山中,把我推下了山谷。她告诉鲁林我已经不慎坠崖身亡,自己与鲁林下山了。” 秋荷的心脏飞快的跳着,她拼命的摇着头,“你撒谎,我奶奶不是那样的人。” 冷泉冷笑一声,那其中包含着太多的痛苦与无奈,“你奶奶就是那样的人。” 秋荷的脸上流过两行泪水,“那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奶奶报仇。” “报仇?怎么报仇?她在把我推下山谷前早已经废了我的武功,我拿什么去找她报仇?好在山谷下的一潭水救了我的命,我苦心修行40年,终于恢复了武功。出山后,我做了两年的准备,待我去找冷月报仇的时候,才听说她已经被自己的二儿子毒死了。”她哈哈冷笑着,“我想这便是世界上最悲哀的死法了吧,她的死法比我亲手杀了她还要解恨。” 秋荷的脑子乱作一团,奶奶的音容笑貌不停地在眼前乱转,她呆呆地问:“你去过鹿鸣山庄了?你对我爹和我哥哥下手了吗?” 冷泉摇摇头,“看来善恶到头终有报,我原来不信这句话,现在我是信了。你爹疯了,你哥哥成了残废,这便是你奶奶当年作恶的报应。我原本想了结了你爹与你哥的性命,可是又觉得死对他们来说真是一种解脱,我还真不想帮他们脱离苦海。”她顿了顿接着说,“现在鹿鸣山庄上下唯一有可能知道口诀的人就是你。你要是识相,就快些告诉我口诀是什么,要不然,我让你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这句话说的很轻巧,秋荷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尖涌到了胸口。 口诀?真没听奶奶提及过,四邙山的名字倒是听过,那是自己小的时候奶奶所教的一首儿歌中提到过的。 秋荷轻轻哼唱着:“苦水南、四邙北,路遥相思醉;月如钩,星如眉,银汉两厢对;长歌行,心无累,七星揽月悔……” “你在嘟囔什么?”冷泉喝了一声。 秋荷抬起头,盯着她:“如果我告诉你口诀,你当真会放了我?” “当真,你的命对我来说毫无用处。” “好,一言为定。” 天色渐晚,玉瑶猛地站起身来,“我要回去找我哥哥了,冬郎随我一同来吗?我哥哥见到你一定很开心。” 冬郎踌躇着,自己身上没有钱,随玉瑶走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他对老板娘施礼,“谢谢,我便告辞了,待我把朋友救出来,我再登门道谢。” 来到街上,冬郎问玉瑶,“你哥哥在哪?” 玉瑶笑笑,“你只要带我去找着沧州城中最贵的客栈就好,我哥哥定在那里。” 刚入夜的沧州在温润的灯光中,恍惚着江南水乡般的朦胧,扎布耶伏在锦福客栈二楼的露台上,迷离的目光中有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华灯掩映中的街道,沉醉着一半的繁华也蕴含着一半的没落,这里并不像是北疆边境,倒像是浮着金陵梦的江南。 “哥哥,我回来了。” 扎布耶转过头去,看见玉瑶明亮的眼眸在昏暗的门口闪着光,她的身旁却还站着一个人。 扎布耶皱起眉,“你旁边的人是谁?” 玉瑶拉着冬郎的手,欢快的跳到扎布耶面前。接着界面上红黄的灯光,扎布耶看清了冬郎的脸。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明亮的眼眸,挺拔的鼻梁恰到好处地镶嵌在脸上。 “这位是?”扎布耶疑惑的看看玉瑶。 “哥哥,你不知道,今天我差点被人骗了,是他救了我。在酒楼,有人调戏我,是他为我挺身而出,还被那人打了。他是我的恩人。” 虽然玉瑶说的颠三倒四的,但是扎布耶还是从她红彤彤的脸颊和欢快的笑容看出了玉瑶对他的喜爱。 扎布耶满眼宠爱的点点头,他向冬郎抱拳施礼,“我是她的哥哥金若容。” 金,是北虏皇族的汉姓。 三十 冬郎坐在一边,偷偷打量着玉瑶的哥哥。他与玉瑶一边交谈一边吃着桌上的葡萄,天气虽未大热,但是他却穿着极为薄凉的纱制长衫,轻薄的长衫是半透明的,虚虚实实的掩映着他强壮的胸膛。 他的身材真是结实,虽然同为男人,但是见到这样强健的身躯还是让人禁不住脸红。想想自己纤细的胳膊,冬郎的已经臊的通红的脸颊更多了几分羞愧。 扎布耶的余光瞥见冬郎正在看自己,微微笑了,“小兄弟,听说你在要救的人在冷婆婆手中?” 冬郎点点头,“是。” “你想好了要怎样营救吗?” 冬郎皱起眉,摇摇头。 扎布耶笑着说:“我与妹妹明天要去四邙山游玩,听说冷婆婆经常会去四邙山上小住,明天就不如和我一同去,说不定能碰到冷婆婆,你也好探探她的虚实。” 玉瑶拉着哥哥的胳膊,看着冬郎兴奋地说:“与我们同去吧,听说四邙山的风景特别美,你去四邙山上散散心也好。” 冬郎点点头,“好吧。”心中想着,如果真的能摸清冷婆婆上山的规律,说不定可以趁着她去山上的机会去冷府救人。 秋荷的手脚被麻绳绑着,她躺在床上,想要翻身都十分困难。在屏风之外,两位白衣侍女已经响起了有规律的鼾声。秋荷睁圆了眼睛,悄悄向屏风外望去,那两人睡得还很熟。她使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在背后使劲抬起。床帏上方有挂帷幔用的铜钩,秋荷把手腕上的麻绳挂在铜钩上,轻轻地磨着。 可惜铜钩不够锋利,悬挂在床边还很难借力,秋荷已经累得满头是汗,她放弃起了努力,在昏暗的房间里找寻着可以割断绳子的东西。屏风外的圆桌上有茶壶和茶杯,秋荷眼珠子一转想出了办法。 她躺回到床上,口中痛苦的哼着。 “哼唧什么?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唤作兰草的那名侍女从床上坐了起来。 “姐姐,我渴的要死了,求姐姐给我口水喝吧。”说着秋荷向床边蹭了蹭,把身在探到了床外,向屏风那头张望着。 “事还真多?你以为你还是大小姐吗?忍着。”兰草又躺了下去。 秋荷接着哼着。 她身旁的侍女推了兰草一把,“去给她弄杯水,她这一直哼着谁也睡不着。” 兰草坐了起来,瞪着秋荷,“真是欠了你的。”她来到圆桌前,气鼓鼓地为秋荷倒了一杯茶。 她来倒秋荷身边,打了个呵欠,说道:“你少喝点,省的起夜,还要麻烦我。” 秋荷笑道:“谢谢姐姐,可是我这样喝不了,您帮我把手解开吧。” 兰草冷笑了一声,“做梦吧,我喂你。”说着她扶起秋荷,把茶杯凑到秋荷的嘴边。秋荷喝了一口便猛烈的咳嗽了起来,她摇晃着脑袋,撞到兰草的手腕上,兰草手一松,茶杯掉到地上,碎了。 兰草怒声喝道:“你咳嗽什么?” 秋荷一边咳一边说:“我呛到了。”说着秋荷伏在床边干呕了起来。 小姑娘都是怕脏的,兰草忙跳到一边,急急说道:“你先忍着,可千万别弄脏了地方,我去给你那个桶来。” 兰草跑了出去,屏风外的另一个侍女只是微微皱着眉头,把脑袋躲到被子里,接着睡觉。 看兰草跑了出去,秋荷伏在床边,把身子探到地上,用嘴叼起一片茶杯碎片,转身吐到被子下边藏好。 不一会儿,兰草回来了,秋荷接着咳着,兰草把桶放在床边,“你吐吧。” 秋荷摇摇头,虚弱的声音说道:“谢谢姐姐,我感觉好多了。” 兰草拿笤帚扫起茶杯的碎片,打了个呵欠,“你可别折腾我了,我都困死了。” 她把笤帚立在角落,回到屏风外的床上。 借着月光,秋荷看见她的身影躺在了床上,又过了一会儿,有规律的鼾声又响了起来。秋荷把那片碎片握在手里,轻轻的割着手腕上的麻绳,不一会儿,麻绳便被割断了。 秋荷轻手轻脚的来到门边,回头看看躺在床上的两个侍女,她们睡得还很熟。 秋荷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溜到了院子里。月光寒凉,秋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对于轻功,秋荷还是有自信的,虽然腰上的凤仪剑被冷老太太拿走了,但是保命要紧,秋荷跳到墙上,准备逃走。 就在她向远处张望,思索着是朝哪个方向跑才好的时候,什么东西重重的打在了她的脚腕。秋荷重心不稳,从墙上摔了下去,重重的跌进墙角的草从中,她抬起头,看见对面站着的正是冷泉。 冷泉老太太站在秋荷对面,冷笑着。她背对着月光,脸上虽然有厚重的胭脂,却暗淡无光,她手中握着一柄长鞭,刚刚打在秋荷脚踝上的东西就是这柄长鞭。 秋荷站了起来,随手从草窠中拾起一段枯枝。 冷泉皱着眉,死死地盯着秋荷:“不是告诉你只要告诉我口诀,我便放了你吗?这般会撒谎,和你奶奶一样。” 她猛地挥动起手中的鞭子,那长鞭像是一条有灵性的蛇,舞动着腰肢,向秋荷扑来。秋荷左右闪躲,手中的枯枝全当作剑来用,脚踝上的疼痛却像是扎在肉中的刺,疼痛隐隐的涌了上来。 冷泉虽然年老,身手却非常敏捷,她瞄准秋荷的一个破绽,手中的鞭子朝秋荷的肩肘猛地抽来。 一阵钻心的疼,秋荷咧着嘴,手中的枯枝掉落到地上。冷泉微动手腕,手中的鞭子便把秋荷捆了起来。冷泉来到秋荷身边,有着长长指甲的、干枯的手指,掐着秋荷细嫩的脸颊,“现在是子时,给你半天的时间想口诀。明天我带你去四邙山,如果你想不起来,我便把你推到山谷里,像你奶奶当年对我做的一样。” 秋荷被冷泉拖回房间,此时两个侍女才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跪在冷老夫人的面前。 冷泉竖着眉毛,“都是废物,人家都已经跑了出去了,却还睡得像死猪一样。” “老夫人,奴婢知罪,还请老夫人宽恕奴婢的罪过。”兰草挺直身子,眼中已经垂泪。冷泉的巴掌带着一阵风声,落在兰草的脸上,她脸上便立刻出现了一个如枫叶型的掌印。 那巴掌连带着刮过另一人的面颊,动作轻柔如微风拂面,那人的嘴角却流出血来。 秋荷震惊,心口像是吞了一块铅一样,沉沉的。 第二天一早,冬郎的还躺在床上,身上的睡袍已经被自己揉扯的不成样子,就感觉有只冰凉的手在轻轻的拍着自己的脸颊,他睁开眼睛,睡眼朦胧中,只听见耳边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玉瑶笑着坐在床边,“太阳已经晒屁股了,你却还懒在床上。” 冬郎忙躲到床脚,拉紧身上的睡袍,红着脸,只觉得舌头像是打了结,“我衣服还没穿上呢,你怎么就进来了。” “那我先出去,你快些穿上衣服,早饭已经备下了。吃些东西,我们便动身去四邙山。”玉瑶掩着嘴,笑着朝冬郎挤挤眼睛,“不要掩了,在你还没醒的时候,我已经都看见了。” 玉瑶走出了房间,掩上门,冬郎在屋内红臊着脸,快速穿上衣服。窗外,鸟鸣阵阵,远山苍翠,四邙山的半山腰笼罩着一袭薄雾,宛若仙境。 今天扎布耶穿的是一袭白衣,只有领口镶嵌着一道银边,他皮肤偏黑,穿着这样一身衣服更显得他器宇不凡。 他的马在前,玉瑶和冬郎的马在后边,冬郎小声对玉瑶说:“不知道冷老妇人来山上会从哪条路走。” 玉瑶盯着他,过了半晌才说:“你的心里很惦记那位被冷婆婆掳走的朋友吧。冷婆婆会怎么来,什么时候来,我们进山问问山民便一清二楚了。你也不要过于担心,你的朋友应该没事。” 冬郎瞪大了眼睛,“你觉得她会没事吗?” 玉瑶笑了,“你怎么在一涉及到你那位朋友的时候就会变得这么笨?真是情之笃切,便会乱了神智吗?” 冬郎脸颊通红,喏喏道:“我只是一着急便觉得自己糊涂了。” 玉瑶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小声自语道:“什么时候你能为我糊涂一回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玉瑶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冷婆婆为什么要抓走你的朋友,但想必是你的朋友对她很有用,有用的人,她是不会轻易伤害的。” 马蹄声嗒嗒地在幽静的山谷中回响,冬郎脸上露出了笑容,“谢谢你,我的心真是宽慰了许多。” 玉瑶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冬郎的嘴角,她微微笑了,笑容中却蕴着苦涩。她忽的换了一副阳光的笑脸,“先不要想了好吗?你也看看着秀美的山色,别辜负了大好春光。” 忽然前面的侍从突然喊了一声:“爷,路边有个受伤的人,还没死。” 玉瑶与冬郎的眼神相接,两人点点头,策马朝前奔去。 扎布耶此时怀中抱着一个人,那人头发蓬乱,脸上带着血迹,扎布耶手中的水壶轻轻凑到他的嘴边。冬郎看见那人的脸,顿时惊住了。 三十一 六皇子承朗睁开眼睛,在眼前的是一个俊朗刚毅的男人。那男人肤色黝黑,笑起来,嘴角一侧微微上扬,洁白的牙齿闪着光。他完美的面容让人觉得面前这个人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好像是来自仙界。 我死了吗? 承朗努力地眨眨眼,眼前朦胧的山色变得清晰起来。他微微转头,向四周看去,看见了冬郎跪在一边,满脸担忧。 “哥哥,你怎么样?”冬郎抹着眼泪。 承朗虚弱的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扎布耶问冬郎:“他是你的哥哥?” “是,我们因事走散了,没想到他在这里。” 扎布耶把承朗抱了起来,扶到马背上,对冬郎说:“那你带着你哥哥先回客栈,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他又对玉瑶说,“你陪他们回去,我去山中转转。” 玉瑶点点头。 冬郎搂着承朗,微微策马,在山间小路上慢慢地往回行。 看着承朗虚弱的样子,冬郎的眉毛已经拧在了一起。玉瑶宽慰他说:“你哥哥没事的,他身上没有什么重伤,应该只是受了饥寒。” 冬郎点点头,环抱在承朗腰间的胳膊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承朗坐的舒服些。 前方不远,迎面来了一队车马,打头的是两个姑娘,身着白衣,在马背上坐的笔直,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她们身后是两辆马车,前一辆为金色的,华丽的流苏挂在车边。后一辆要质朴些,青蓝色的车帏被微风拂动,稍稍露出了一条缝。 那微小的缝隙后边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冬郎的目光不经意间与看向那张脸,瞬间张大了嘴巴,那人正是秋荷。 秋荷被冷泉点住了穴道,双手绑在身后,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她看见坐在马背上的人是冬郎,想要大声呼喊,可是口舌均动弹不了,她向冬郎使劲地眨眨眼睛,冬郎点点头。 车马依旧前行。两人便匆匆而过。 四邙山上的雾气还未消散,冷泉老太太的车马行至一个小小的水池边时停住了。 冷泉下了车,来到秋荷车前,解开秋荷的穴道。两个侍女把秋荷搀下车来,冷泉向远处望去,对秋荷幽幽地说道:“水池对面原来有一处茅草房,现在已经没有了。这里便是我和你奶奶小的时候居住的地方。” 冷泉拄着拐杖行过一个小小的山坡,这里古树参天,秋荷跟在身后,抬头望去,天空在树影之中,留下星星点点的蓝。 山坡后有一个小小的院落,一间茅草房轻掩着门扉,院中有三棵桃树,此时枝条上满是花苞。冷泉目光柔和地看着那些花苞,对秋荷说道:“过两日便是桃花盛开的时候了,今年的桃花长得好呐。” 秋荷的心一直揪着,冷泉忽的转身吓了她一跳。她向后躲了躲,却被身后的两个侍女向前推了一把。 真是奇怪,今天冷泉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没有那么恐怖。冷泉柔声说:“你奶奶带你来过四邙山吗?” 秋荷摇摇头。 “她也没对你说过鲁林的事?” 秋荷还是摇摇头。 冷泉长叹一声,“你的身上毕竟流着鲁林的血,她怎么会不同你讲起呢。”她看着秋荷,“你可想起口诀了?” 秋荷攒眉道:“那口诀到底是做什么的?奶奶在世的时候与我说过许多话,我怎么知道哪句是口诀。” “口诀便是去鲁林墓的方法,我打听到鲁林死后你奶奶把他秘密葬在了四邙山。可是我找遍了这山上的每一处角落,就是没有发现鲁林的墓葬。你奶奶为了让后人去祭拜他,编了一个口诀。她一定是告诉过你们每一个人,只不过没有说那口诀是做什么用的而已。” 秋荷低着眉思索着,心中想,如果这么说的话,那我小的时候奶奶教我唱的儿歌就应该是口诀了。那儿歌到底是怎么唱来着?我怎么还一时记不全了呢? 她轻轻唱道:“苦水南、四邙北,路遥相思醉;月如钩,星如眉,银汉两厢对;长歌行,心无累,七星揽月悔……” 冷泉打断她,“你在嘟囔什么?” 秋荷挺了挺胸膛,说道:“我唱的便是口诀,可是奶奶没有告诉我破解这个口诀的方法。” 冷泉兴奋地瞪大了眼睛,向一边的侍女招手,“快快记下这丫头唱的口诀。” 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低矮的灌木之后,扎布耶趴在草丛之间,望向小院中的秋荷。心想:“这个女孩便是冬郎要找的要就的那个人吧。看来她才是找到鲁林墓的关键。” 过了两个时辰,正午时分,冷泉带着秋荷回到山脚下的冷宅。扎布耶一直在远处悄悄跟着,待冷泉一行人都进了宅院之中,扎布耶才跳下马,快步来到冷宅之外。他手中攥着一把钢刀,小心地在冷宅外围转了两圈,然后才跳上马背回到了城中的客栈。 推开房门,承朗正靠在床边与冬郎说话。玉瑶见哥哥进来,忙帮着哥哥卸下挂在腰间的刀,笑着对哥哥说:“冬郎的哥哥已经大好了。” 扎布耶笑着来到承朗面前,说道:“兄台感觉好些了吗?我是你弟弟冬郎的朋友,我叫金若容。” 承朗微微颔首,“在下承朗,谢谢若容兄的搭救。” “敢问兄台贵姓?” “小可就姓程,单名一个朗字。”承朗看了冬郎一眼,冬郎立刻会意,说道:“我表哥是在京城做生意的,我与他一同来沧州采买,遇到了强盗,我才与他走散了的。” 扎布耶点点头,“你那位被冷婆婆抓走的朋友也是与你们一同从京中来的吗?” “是的,现在当务之急是救出秋荷。” 扎布耶微微蹙眉,“我刚才在山上看到了一伙人,那人中有个面目骇人的老婆婆,还有一个双手绑在身后的小姑娘,我想那人便是你要找的秋荷了。” “正是她。”冬郎从床沿上坐了起来。 扎布耶接着说:“我是听说冷老婆婆的武功高深莫测,光凭我们几个,如果与她硬拼肯定是拼不过,我们还要从长计议。”他朝冬郎和承朗微微笑了,“我们相遇便是缘分,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就出朋友。” 冬郎忙躬身施礼,“谢谢金大哥,我想现在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救出秋荷。” 扎布耶看看冬郎又看看玉瑶,“那人是谁?” 冬郎嘴角露出笑容,“那人便是具德兴的老板娘月姐。” 具德兴的老板娘月姐眉头紧锁地看着面前的冬郎、玉瑶和扎布耶,她想了想说:“想混进冷府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她上下扫了一眼冬郎,“你混进去就难了,冷府中是向来不让男人出入的,就算是我家的伙计去给老太太送烤羊,也是放到门口,由府中的女人接过去的。” “那怎么办?” 扎布耶笑笑说:“我有一个方法,不知道老板娘意下如何。”他从衣襟中掏出了一条女人用的纱巾,轻轻地围在冬郎的头上。冬郎年纪小,加之相貌俊美,围上纱巾之后就像一个小姑娘。 老板娘一拍手,“这个好,你就扮成女人,我帮你们想办法混进冷府。”说着,老板娘拉着冬郎的手就往楼上走,“走我带你去化妆。” 玉瑶捂着嘴哈哈笑着,冬郎脸颊通红的看了一眼她,便与老板娘上了二楼。 扎布耶在玉瑶的耳边轻声说:“交代你的事情不要忘了,找到鲁林的墓葬是第一位的,不要让冬郎坏事。” 玉瑶神情凝重的点点头,她说道:“这个我知道,不过我们在沧州恐怕还要耽误一段时间,距离和中原皇帝定好见面的时间还有一个月,我们不用给中原太子去个信吗?” 扎布耶刚毅的目光投向远方,“这个倒不用操心,中原太子在京城也需要时间帮我们铺路的。争取用这几天时间把鲁林的宝藏弄到手,这才是父王让我们来中原最重要的任务。” 玉瑶点点头,“哥哥放心。” 不一会儿老板娘笑盈盈地带着冬郎从楼上下来了,冬郎用肥大的袖子掩住脸,早已经臊的满脸通红。 老板娘笑着说:“好在他是个男人。他要是个女人,还不把全天下的女人都比了下去?” 玉瑶跳到老板娘身后,满脸兴奋地扯下冬郎挡在脸前的袖子。看见他的脸,也不由得头皮发麻,她惊呼:“确实漂亮。” 冬郎满脸通红,说道:“那是因为我年纪还小的原因。”他抬眼看见扎布耶,脸又红些,忙把头转向一边,“你们不要笑我了,我也是为了救人才穿成这样。” 扎布耶忍住笑意,清清喉咙说道:“冬郎,你和玉瑶混进冷府,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先摸清楚情况再说。” 三十二 秋荷盯着面前的冷泉,冷泉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她微微低着头,脸上的褶子因为皮肤松弛而下垂着。 桌子上杂乱的堆放着几张写满字迹的纸,冷泉盯着那些纸片,不停地来回摆弄着,“你看这句‘苦水南,四邙北’应该说的是墓葬的位置,可是‘苦水’是什么地方?” 秋荷摇摇头,“奶奶从来没有说过哪里是‘苦水’。” 冷泉指着另一句说:“‘月如钩,星如眉,银汉两厢对’说的又是什么?” 秋荷转了转眼睛,“会不会说的是时间,月如钩的时候,应该是朔后。” 冷泉摆摆手,“不应该是时间,这里提时间干什么?这句我倒是觉得很熟悉。”冷泉站起身来,从腰间抽出秋荷的凤仪剑,对秋荷说:“冷月剑法属寒性,在夜晚练习是最佳的时机,当年我与你奶奶创立剑法的时候,曾经对月舞剑,‘月如钩’应当说的是剑在手中的轮转。” 冷泉手中握着剑,转动起来,剑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半弧,她动作极快,剑身闪烁的光连成一线,像是一轮弯月在手。 秋荷仔细地看着,微微点点头,心想:“原来月如钩说的是这样的一种招式,把剑舞成半月形。那这首儿歌就不是寻找墓葬的口诀,而是剑谱了。” 突然,秋荷的眼神僵住了,她怔了怔,微微蹙起了眉头,心想:“儿歌里有这句‘长歌行,心无累,七星揽月悔’,这里有七星揽月几个字,会不会与二叔要找的《七星揽月剑谱》有关?” 秋荷定了定神,试探地问道:“难不成这儿歌还是修炼冷月剑法的心诀?” 冷泉微微歪着头,仔细想着,过了半天才说:“你这么说有道理啊。如果说这首儿歌还是修炼冷月剑法的心诀,那第一句就说的通了。” “怎么说的通了呢?” 冷泉坐回桌旁,指着写有第一句词的纸片,对秋荷说:“你看第一句‘苦水南,邙山北’这山上根本没有苦水这条河,可是如果苦水说的不是一条河,而是指修炼时的心境呢?”看着秋荷懵懂的眼神,冷泉接着解释,“如果一个人难过,他便伤心,所以心是苦水之源。而肾是一个人生长的根本,便是山。我们说上北下南,所以苦水南,邙山北说的是练功时运气的位置,应该在心脏之下,肾脏之上,面积要大,不拘泥于丹田。” 秋荷眨眨眼睛,“可是我们练功的时候不都是气沉丹田吗?” “不对,丹田在肚脐下三分的位置,气沉丹田虽然会让浊气下沉,阳气上升,可是冷月剑法的修炼是在半夜寒凉的时候,那时阴气最盛,所以应该逆其道而行之,这句说的便是运气。” 秋荷不由得点点头,看来这首儿歌便是二叔苦苦找寻的剑谱心诀不会错了。她忽的颓然了,心中十分难过,二叔为了这个剑谱心诀杀了奶奶,最后闹得自己家破人亡,没想到奶奶早已经把七星揽月剑谱心诀编成了儿歌教给冷家的每一个人,只看谁有悟性,能悟出这首儿歌的秘密。 秋荷不由得流下泪来。 冷泉的脸凑了过来,问道:“你哭什么?” 秋荷擦擦眼泪,“没什么。那这首儿歌到底提没提到鲁林墓在什么地方呢?” 冷泉瞪着她,“你要好好的想,如果找不到鲁林的墓,我便让你死。” 秋荷白了她一眼,“我当然在好好想,可是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想出来的。”她垂头丧气地弓着身子,心中想如果冬郎在身边就好了,他肯定能很快就弄明白这首儿歌的秘密。 在冷宅的角门外,冬郎穿着一身女装满脸羞涩的跟在玉瑶身后。玉瑶倒是落落大方,她手中篮子里提着两只新考好的羊腿,羊腿的香味,透过篮子上的棉布飘散出来。 冷府的丫鬟兰草靠在门口,满脸疑惑地问道:“你们两个是具德兴新聘请的厨娘?怎么年纪看上去这么小?” 玉瑶笑着说:“姐姐别看我们年纪小,我们可是自幼生活在北虏的,所以做起北虏菜来绝对是比那些年纪大的厨子做的要好吃的多,不信你闻闻这羊腿的味道。” 玉瑶把那烤好的羊腿凑到兰草面前,兰草满满的吸了一口,“果真味道浓郁。”她笑着点点头,“看来你们还是有些本事的。”她高兴地拍拍手,“这回好了,我改天一定要去具德兴向月姐道谢,老太太让我去找两个北虏厨娘,我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还是月姐办事稳妥,这么快就帮我找了。”她转身进了院子,看冬郎二人没有动,“啧”了一声,“还不动作快些,耽误了老太太的晚膳,可不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 冬郎和玉瑶面面相觑,急急忙忙走进冷府。 这是一个三进的院落,和鹿鸣山庄比起来简直是太小了,可是和一般地士绅人家相比,也算是豪华了。冬郎不禁纳闷,这么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太哪里来的这么多钱?难不成她也像鹿鸣山庄一样经营各种副业吗? 厨房独占一个院落,看来冷老夫人是很注重饮食的。 兰草对在厨房洗涮地几个粗使丫头说:“你们几个听好了,这两位是新来的厨娘。”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冬郎二人说:“我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玉瑶。” 冬郎细着嗓子说:“我叫冬儿。” 兰草清清喉咙,接着说:“她们两个以后只做北虏菜,专门为老太太做饭,你们继续为下人做饭,听懂了吗?” 众人齐声说:“听懂了。” 兰草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临走的时候对玉瑶说:“你俩快些做晚餐吧,老太太的胃口好着呢。” 厨房里地食材应有尽有,冬郎一边帮着玉瑶添柴,一边向四下打量着,“我们在菜里下毒怎么样?” 玉瑶摇摇头,“不怎么样,你怎么知道老太太会不会在吃饭前试毒呢?今天我们还是稍安勿躁,看看情况再说。” 玉瑶做北虏菜确实是有些方法的,羊腿烤的芳香四溢,冬郎闻着便觉得口中充溢着口水,他抿抿嘴,生怕自己的口水流下来,说道:“你的手艺还真不错。” “那当然,之前我与父……”王字刚到嘴边,便被玉瑶咽了回去,差一点便说漏了嘴,自己是北虏郡主的事万万不能让冬郎知道。 “你要说什么?”冬郎问。 “之前我与附近的人学了好久,他们都是在北虏生活过的。”玉瑶遮掩了过去,忙转换话题,“我们快点给老太太端过去吧,应该能看到你朝思暮想的人。” 冬郎二人跟在兰草身后,来到了一进院落中的正堂,秋荷与冷泉还在桌边研究着儿歌的秘密。 “把菜放在一边吧。”冷泉连头也没抬。 冬郎自打进屋起便一直盯着秋荷,看她没有事,真是太好了。秋荷无意间一抬头,看见冬郎的一刹那,便惊住了。 冬郎向她眨眨眼睛,这时候兰草说话了,冬郎便垂下头,恭敬地立在一边。 兰草说:“老夫人,今天的菜是这两位新来的北虏厨娘做的,您尝尝味道吧。” 冷泉这才抬起头,来到一边地餐桌。兰草从袖口中抽出了一根银针,在每道菜上刺了一遍,见银针没有变色,冷泉才各尝了一口。 从冷泉的表情就能看出这些菜有多好吃了,她高兴地笑笑,“真是地道,比之前具德兴的烤羊好吃几百倍。你们两个以后就在这儿安心地干下去吧,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兰草忙说到,“还不谢谢老夫人。” 冬郎和玉瑶忙跪倒地上,“谢老夫人。” 秋荷撅着嘴来到餐桌前,抓起一块羊肉就往嘴里塞,气鼓鼓地说:“我也要吃,不吃饱我怎么帮你想出去鲁林墓葬的方法?” 兰草皱起眉头,忙把秋荷从桌边拉了起来,口中嚷道:“真是个没规矩的丫头,老夫人还没让你坐下,你就用手抓着吃起来了。” 她抓住秋荷肩膀地瞬间,秋荷故意松手,手中的羊肉便在自己的衣服上轮了几圈,掉到了地上,正好掉在冬郎的面前。 “呀!我的肉。”秋荷俯身拾肉,凑在冬郎面前小声说:“子时此屋北窗,三声蝉鸣,一把钢刀。” 冬郎轻“嗯”了一声,又尖着嗓子大声说:“小姐,这块肉脏了,不能吃了,您的衣服弄上油了,我带您去处理一下吧。” 冷泉生气地哼了一声,“真是有够毛躁的,兰草你带这丫头回屋换衣服去。”她朝冬郎二人摆摆手,“你们两个出去,这里不用你们了。” 三十三 子时,万籁俱静,只听见屏风外两名侍女轻轻的鼾声和远方传来的几声犬吠。秋荷的手脚均被绑着,她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心中默默地算着时间。 墙根传来几声蝉鸣,秋荷心中数着,“一、二、三。”蝉鸣戛然而止。 秋荷轻轻地翻身起来,轻点着脚尖,来到北窗边,探着身子,用舌头在窗纸上舔出一个洞来。 窗外,如水的月光中有两个人影,冬郎凑了上来,轻声耳语:“我带了钢刀来,你与我们一同逃出去吧。” “不行,老太太的武功太强,咱们都逃不出去。我需要一把小匕首,你润湿了窗脚的窗纸,递给我。” 冬郎在窗脚弄开一条小缝隙,把那小小的匕首递了过来。 秋荷把匕首握在手心,“你要帮我想出这首儿歌中去往鲁林墓葬的秘密,我自己想不出来。你仔细听好,我只能说一遍,你要背下来。” 冬郎嗯了一声。 秋荷把唇凑到窗纸上,轻声背了一遍儿歌。冬郎把耳朵凑在纸窗的另一边,秋荷的嘴唇隔着那薄薄的窗纸,吻在了冬郎的耳廓上。 这种触感是那么奇妙,秋荷只觉得脸颊微醺,像是喝了一整坛的桃花酿。她抿抿嘴唇,眼眸微微转了一转,嘴唇又凑了上去,这一次只是轻轻的碰触,随即便松开了。 玉瑶站在一旁,觉得心像是坠入了谷底,冬郎的面容有一层幸福的神韵,而这幸福与自己无关。 秋荷说:“你快回去,想出来了,便想办法告诉我。只要能带老太太找到鲁林墓葬,她便能放了我。” 冬郎嗯了一声,与玉瑶悄悄离开。 秋荷回到床上,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回想起刚刚自己的唇触碰到冬郎的耳朵,她的脸又羞红了许多。 冬郎与玉瑶从角门回到厨房,冬郎坐在灶膛前,借着微弱的火光,自言自语道:“要找到鲁林墓葬……鲁林是谁?” 在锦福客栈的天字一号房,红烛掩映中,扎布耶与承朗正在促膝长谈。 扎布耶聊得兴起,高兴地拍着自己的大腿,说道:“兄台见识过人,我与你真是相见恨晚。” 承朗也有这种感觉,他笑着说:“金兄豪爽,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况且胆量卓群,小弟佩服。” 扎布耶坐直了身子,盯着承朗,“恕为兄冒昧,你比我年纪小,不知是否愿意与我结拜为异姓兄弟。” 承朗脸上露出笑容,“金兄不嫌小弟愚钝,小弟真是求之不得。” “太好了,我们现在便结拜。”扎布耶拉着承朗的手来到窗子前。推开窗,一轮明月挂在天边,“我们便对月结拜。” “好。” 两人跪在窗前,承朗看看扎布耶,扎布耶朝他点点头。两人齐声说:“苍天在上,皎月为证。我,金若容;我,承朗。愿结拜为兄弟,从此同心同德,互相扶持。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说完,二人朝着月亮磕了三个响头。 扎布耶扶承朗起来,说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亲弟弟。” “你便是我的亲哥哥。” 两人的手重重地握在一起。 回到床边坐好,扎布耶与承朗说:“朗弟,你如何看待现在的中原与北虏?” 承朗垂下头,沉思片刻说道:“我觉得如今中原民心不齐,朝政混乱,这就是我方弱于北虏的原因。论财力与人口,我方都强于北虏几倍,可是如今边境连年遭受北虏侵扰,我方的士兵不能保护百姓反而从中渔利。” 扎布耶点点头,“那你如何看待北虏呢?” “北虏虽说兵强马壮,但是如今北虏的朝政全由忠义王赫尔齐掌控,大汗并无实权,虽说赫尔齐确实是个清廉能干的人,但是在边远地方,他却未能服众,这也是这些年北虏不敢大举入侵中原的原因。再说北虏现在并无强将,自从当年北虏第一勇士塔克鲁林死后,北虏便再也没出过懂得战术的将领。” “你说的正在点上。”扎布耶面露喜色,他背着手在屋中转了两圈,“北虏现在一是边疆有不服忠义王的人,二就是没有善于用兵的将领。那些庸才,打家劫舍都有本事,一提到统兵打仗,便都没了主意。” “中原也是这样,现在整个中原也没有像样的将领,况且人人贪图自保,忠义之心全无。”承朗重重地叹了口气,“如当年李焕仁将军般的猛将再也没有了。” “你说的李焕仁可是骠骑将军李成梁的父亲,人称飞将军的李焕仁吗?” “正是。” 扎布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承朗叹了口气,“无论是哪朝哪代,都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在冷府厨房,冬郎的手肘拄在膝头,“那鲁林到底是谁?他的墓葬怎么会在四邙山?” “你不会没听说过塔克鲁林的名字吧?”玉瑶凑了过来,“他可是当年北虏的第一勇士,是个了不起的将领。” “我好像是听人说起过,不过记不清了,你知道关于他的事吗?” 玉瑶向炉灶里丢进一截枯枝,枯枝在火光中“噼里啪啦”地迸起火星,她说:“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知道他最有名的事迹便是手刃了名将李焕仁。” 冬郎的心怔了一下,他抬起头,直直地盯着玉瑶的脸。 玉瑶眨眨眼睛,问他:“你怎么了?” 冬郎回过神来,忙低下头,“没什么,你接着说。” “还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别的了。对了你知道李焕仁是谁吧?他就是骠骑将军李成梁的亲爹,人称飞将军的。” 冬郎垂着眼眸,手指拨弄着地上的黑灰。虽然是前不久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李焕仁与李成梁的事,但凡是个人都有所耳闻的。要去找杀死自己爷爷那个人的墓葬吗?他竟然葬在了四邙山…… 第二天一早,天刚微亮,秋荷便被冷泉老太太叫醒了。冷泉手中握着一卷暗黄的牛皮纸,说道:“快些起来,我找来了四邙山的地图,我们配合地图再好好研究一下那首儿歌。” 秋荷打着呵欠与冷泉坐在桌边,她努力睁开朦胧的睡眼,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着急的要找到鲁林的墓葬?你也已经等了大半辈子了,不是吗?还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吗?” “就因为等的太久了,我现在已经等不下去了,你快些帮我想出来。”冷泉恶狠狠地吼了一句。 秋荷伸伸懒腰,扫了一眼地图,毫无头绪,“我去洗洗脸,吃点东西,待我有精神了,也好帮你想办法,我现在的脑子昏沉沉的。” 冷泉不耐烦地摆摆手。丫鬟过来帮秋荷解开手脚上的绳子,带她去洗漱。洗漱回来,只见冬郎和玉瑶立在桌边,桌上已经摆上了各色北虏早点,有油炸奶果子、炸果条、炸油饼还有奶茶,这些都是玉瑶做的。 冬郎依旧穿着那身女装,他故作女孩的娇羞状,微微侧过头来,看着桌子上的四邙山地形图。 冷泉瞪了她一眼,“你瞎看什么?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可以出去了。” 冬郎忙向后退了一步,恭敬地说:“女婢是山野鄙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地形图。看这图的上部,那片湖水形状好特别,竟然像一个心形。觉得新奇,故多看了两眼。还望老夫人恕罪。” “湖水像心形?”冷泉趴在地图上仔细地看着。 冬郎朝秋荷使了个眼色,秋荷嘴角立刻浮现出了一丝微笑。看来冬郎已经破解了儿歌的秘密。 冬郎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向图中一点,“你看这里,不像是倒置的心形吗?” 秋荷也凑了上来,“这里有可能就是苦水。”她仔细看着地图,那片湖水周围都是高山,她数一数,正好七座山峰,“‘七星揽月悔’,七星可能是说这七座山。” 冷泉的手掌拍在桌面上,她脸上满是兴奋的神情,对冬郎说:“你们两个马上回去准备干粮,我们即刻出发。” 扎布耶伏在客栈二楼的栏杆上,临风而立长发飘逸。此时的他不像是个北虏世子,反倒像是放浪形骸的江南公子。一只海东青从远方飞来,乖巧地落在扎布耶的身边,他伸出手指在鸟儿的头上拂过,鸟儿晃着脑袋,舒服地眨着眼睛,它的腿上绑着一张纸条,扎布耶解下纸条,看了一眼,嘴角微扬,目光投向远处的四邙山。 三十四 李家世代习武,自从冬郎的祖父李焕仁开始,连续两代都成了骠骑将军,均被世人称为“飞将”。冬郎一直心中疑惑,自己的父亲怎么可能战前投敌,爷爷是被北虏的武将塔克鲁林所杀,北虏是李家的死敌,爹便是再没有骨气也不会认贼作父吧。况且当年说爹是娶了北虏的公主,那为什么这多多年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呢?既然已经成了北虏驸马,总会有一些消息传出来的,怎么会音信全无呢? “你在想什么?”玉瑶的手掌在冬郎的眼前晃了两晃,“这一路上你都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我们到哪儿了?”冬郎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望去,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四邙山腹地,路旁的山势开始险峻起来。 “应该快到了,一会儿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冬郎咬着下唇,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秋荷说老太太答应她,只要找到鲁林的墓葬便放了她,我们先帮着老太太找到墓葬再说。如果她不放人,咱们就找个空档硬抢。” 玉瑶点点头,“说实话,我是不相信冷婆婆的话的。不过你放心,我已经通知哥哥他们了。他们应该就在不远处悄悄跟着我们,如果老太太不放人,我们就动手。我们人多,也总有胜算的。” 车马又前行了一段路程,前方传来停车的指令。冬郎和玉瑶跳下马车,此时他们正处于两山之间的山谷中,这是一个瓮形的地方,再往前走,便是七座山峰围绕的一个心形的湖泊,而他们现在所处的山谷中有一条溪流注入湖中。 冬郎来到冷婆婆身边,秋荷向四周望了一圈,这个山谷陡峭异常,崖壁上□□着赭黄的岩石,她小声自语道:“‘月如钩,星如眉,银汉两厢对’,银汉便是银河,这里有一条小河。” 冷婆婆伸手在眉前遮出一道阴凉,“‘月如钩,星如眉’怎么解释?” 冬郎低着头思索着,这个山谷是苦水之南,墓葬应该在这个山谷中的,这个山谷中哪有什么月如钩,星如眉呢?等等,星如眉?冬郎往前跑了几步,又四下审视了一圈。他脸上浮现出笑容来。 他蹲在地上,用手指在土层上描画起来。懂了,如果说星如眉是指围绕湖水的的七座山峰的话,那么眉心的位置便在湖水正对面的山峰。 他转过头,看着这条山谷,山谷并非笔直,而是有些弯曲的,谷中的溪流曲折流淌,宛若一弯细月。眉心的山峰与山谷连成一线,便似人的鼻梁,而鼻梁两侧是人的眼睛,正似银河两侧的牛郎织女星。 冬郎的手指敲击着下巴,以前娘给自己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当时他坐在院中,向天空张望,牛郎星在银河东岸偏向南方的方位,如果要埋葬鲁林,应该会埋葬在牛郎星的位置吧。 他仔细看着山谷东侧的崖壁,突然他发现在崖壁中间的位置有一处与众不同。别的地方都是些小石块,而那里的岩石却是两人来高的大整块;别的岩石表面或多或少都有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可是那块巨大的岩石表面却十分光滑,像是经过人工打磨过一样。 冬郎凑到秋荷耳边,小声说:“你看那块岩石,像不像是墓门?” 秋荷轻蹙眉头向那块岩石望去,“还真有些像。”她清清喉咙,对冷婆婆说:“我知道墓葬在哪里了。让我告诉你也行,你先放了我,给我两匹快马,我上了马背,自然就告诉你了。” 冷婆婆面露喜色,随即有冷笑了两声,“你想的倒是美,没有进去墓葬之前,我是不可能放了你的。你与你奶奶都是一类人,都是最会撒谎的。” 秋荷涨红了脸,“我哪里撒谎了?我是真的知道墓葬在哪里了。” 冷婆婆忽的窜到秋荷身边,干枯的手掌猛地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地看了冬郎一眼,“你们两个是熟识的吧,早就看出你们之间鬼鬼祟祟的。你想要救她的命,就快些带我找到墓葬。” 两个侍女手中握着匕首,卡在秋荷的脖子边。冷婆婆朝冬郎的腿上踢了一脚,喝道:“还不快些,别想着跟我耍花招。” 冬郎踉踉跄跄地往崖壁中间的大岩石处爬。来到跟前,他敲敲石壁,说道:“应该就在这后边了。可是这石壁太重,我是没有办法打开的。” 冷婆婆把他推到一边,仔细看着石壁,“你给我滚开,我有办法。” 她向身后的侍女摆手,两个侍女抱着炸药凑上前来,冷婆婆躲在远处的一块石头后面,冬郎也急忙跑远了。侍女点燃长长的引线,不一会儿,随着一声巨响,巨石被炸碎了。冬郎只觉得地动山摇,差点没掉到山谷离去。 破碎的石块滚下去之后,一阵尘烟慢慢消散,石壁之后果然是个山洞。冷老婆婆高兴地拍着手,“哈哈,太好了,终于被我找到了。” 那些白衣侍女人手一个火把,把洞中阴暗的世界照的光怪陆离。冬郎和玉瑶走在最前面,之后的是冷老婆婆和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秋荷。 这个山洞应该是个天然形成的溶洞,内里不知有多长,只觉得阴风阵阵,水滴声乱响。 走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岔路口被两扇石门掩住,石门两边的石质楹联上刻着飘逸的字迹,虽然已经蒙尘,但是秋荷还是一眼便认出那是奶奶的字体。 上面写着:“十年生死两茫茫;路尽人散已断肠。” 冷婆婆用力推推石门,纹丝不动。石门上的门环是两条鱼的形状,她朝冬郎摆摆手,“你想办法把门打开。” 冬郎瞪着她,说道:“你不是有炸药吗?炸开就好了。” “怎么炸?在这样的山洞里用炸药,我们都会被活埋。想要这小丫头活命的,就乖乖想办法打开石门。” 冬郎的手指在石门上摩挲游走,冰凉带有一丝潮湿,没办法,完全没有机关的样子,冬郎使尽力气,猛推了两下,纹丝不动。 秋荷眼珠转了转,对冷婆婆喊道:“我有办法,你让他们把手松开。” 冷婆婆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小会儿,她朝侍女挥挥手。侍女松开手,秋荷揉着已经僵硬的手腕,来到石门面前,她轻轻拂去对联上的灰尘,字迹便清晰的显露出来了。这对联并不是一张整块的石板,每个字都是独立雕刻在一块小小的方石上的。 秋荷心中默念着,小时候奶奶常常会挂在嘴边的几句话是“十年生死人断肠”。她定了定神,按下刻有“十”字的方石。方石被推进了一寸,果真听见石门内里有机关转动的声音。 秋荷心中大喜,她接连按动剩下的几个字。石门里面响起“哗啦啦”的声音,不一会,厚重的石门自己打开了。 门里的世界散发着幽蓝的光,那光芒来自洞壁上镶嵌的蓝色水晶,在洞内中央,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白玉雕像。他是一位将军的形象,穿着铠甲,剑眉星目,英姿勃发。 在石室的最里端,有一口白玉石棺,石棺周围是六七个红漆木箱子。 冷婆婆手脚颤抖着来到那尊雕像前,摸着石人的脸,头靠在石人的胸口,“鲁林哥哥,鲁林哥哥,多年未见了,你还记得我吗?” 恍惚之间,冷婆婆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流着泪,轻轻摩挲着石人的面颊。然后她来到使馆前,运足内力,推开棺盖,看着棺盖里的白骨,泪流不止。 她跪在石棺前,朝秋荷挥挥手,“你们走吧。我说话算数,只要你帮我找到鲁林的墓,我便放了你。” 秋荷看了一眼冬郎,踌躇着,刚要转身离开,却又听见冷婆婆那幽幽的声音,“你不来给你爷爷磕个头吗?无论如何,你身上也流着鲁林的血。” 冬郎怔怔地盯着秋荷,心脏像是从高空急速坠落一般,忽的一下,晃得他站立不稳。他一个趔趄,几欲摔倒,身后的玉瑶急忙搀住了他。 秋荷握住冬郎的手,“你怎么了?” 冬郎眼中含着泪水,把她的手掌打到一边,“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的爷爷是北虏第一勇士塔克鲁林。” “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的。” 秋荷蹙着眉头,咬着嘴唇。 冬郎说:“你明明知道,我这辈子最恨北虏人,我恨不得把所有北虏人都杀光。” 玉瑶的心猛的颤了一下,她扶在冬郎胳膊上的手松开了,眼中的泪水晃动着,坠落了一颗,便再也止不住了。 三十五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有一大队人跑步而来。 玉瑶神色恍惚地站了起来,她呼吸急促,胸口快速地上下起伏着。 她拉起冬郎的手,“我们快些走。” 冬郎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秋荷。他咬着牙,扯下头上戴着的可笑的女孩发髻,拉起玉瑶的手向外走。 秋荷的眉毛拧成了一团,“冬郎,你这是做什么?” “冷婆婆已经给你自由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你在这儿安心祭祖吧,不要再找我。” 秋荷拉住冬郎的手,“你的心胸怎么这么狭窄?我冷秋荷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我爷爷是塔克鲁林,那是我的错吗?” 冬郎挣开秋荷的手,“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老天爷的错,错就错在不应该让你认识我。既然你是塔克鲁林的孙女,你的事便也与我没有关系了。” 冬郎的目光在秋荷脸上扫过,秋荷瞪大了眼睛,仿佛是根本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秋荷觉得自己像是被一股潮湿而阴凉的空气侵蚀了灵魂,脚下发软,瘫坐在了地上,“冬郎,你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算是我瞎了眼,你走吧。” 玉瑶拉着冬郎的手,探着身子向洞外张望,“快走吧,快些。” 玉瑶的手突然松开了,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向后退了两步。 扎布耶带着大批武士走进了墓室,他横握着一把钢刀,微扬的眉梢间沉溺着一丝不屑的神情。 冷泉站了起来,从腰间抽出了从秋荷那里夺来的凤仪剑,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北虏世子的“北”字刚到嘴边,便被玉瑶急忙打断了。 玉瑶神色慌张地喊道:“哥哥,你跟这个老太婆有什么好说的。咱们金家来了就是来了,我就不信谁还有本事拦得住我们。” 扎布耶疑惑地看着妹妹,玉瑶朝他眨眨眼睛,扎布耶顿时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他接着说:“你管我是谁,这里现在归我了。识相的就赶紧给我滚出去,不然,我让你们都在这儿为塔克将军陪葬。” 冷泉冷笑两声,“好大的口气,敢在我鲁林哥哥陵前撒野,先问问我手中的剑答不答应。”冷泉的侍女各个手握宝剑,与扎布耶带来的武士怒目相视。 扎布耶对玉瑶说:“你快带冬郎兄弟和他要救的那位朋友出去,这里免不了一场恶战。” 玉瑶把冬郎推出墓门,转身对秋荷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秋荷呆呆地立在那儿,心乱如麻。身后传来冷泉婆婆的喊声,“秋荷,你要放任这些家伙来掘你家的祖坟吗?” 秋荷的耳畔回响嗡嗡的声响,“祖坟”二字不停地在耳边回荡。 冬郎回过头,苦笑了一声,对秋荷说:“看来你的心确实流着北虏人的血,你要为这个杀了无数同胞的北虏将军护陵吗?” 秋荷的呼吸急促,她看向身边塔克鲁林的汉白玉雕像,那鼻子与眼眸真像父亲。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被冷泉一把推到墓室的墙边。 冷泉手中的剑如一条凶猛的蛇,吐着有毒的信子,向扎布耶扑去。厮杀声、刀剑相撞的声音,还有肌肉撕裂的声响充斥在秋荷的耳中,她把头埋在臂膀之间,真想自己就这样隐遁到石壁里,与这人世间再无瓜葛。 爷爷是塔克鲁林又怎么样?在今天冬郎甩开她的手之前,她真不觉得这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 即便到了现在,她也不认为这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我就是我,身上流着谁的血也改变不了我的本质,可是冬郎眼神中的厌恶与憎恨,顿时让她觉得汗毛竖立。为什么有些人要把这些事情看得那么重?北虏人也好,汉人也好,有什么不同,大家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喜怒哀乐,为什么汉人一提到北虏人就会咬牙切齿? 冷泉被扎布耶和手下围在了雕像前,秋荷喊道:“冷婆婆,你是个卖国贼,守着这个北虏将军的墓干什么?你快躲开。” “呸!你还是个人吗?什么北虏将军,他是你爷爷,你竟然说出这样数典忘祖的话来。” 秋荷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苦涩的味道,“可是他也是你的负心人,他的女人害了你一辈子。” 冷泉婆婆笑了,秋荷觉得这笑声都带着血,“他即便负了我千百遍,我也依然爱他。我对他的爱,从来都与他无关,那是我的选择。至于你奶奶害了我。”她冷笑一声,“冷月都死了,我还跟她计较什么。倒是你这个不肖子,竟然在鲁林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真替鲁林哥哥难过。” 扎布耶不屑的哼了一声,“老太婆,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护着这个死人墓干什么?你以为塔克将军的在天之灵会感激你吗?” “呸!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与鲁林哥哥到底有什么仇怨?你连个墓葬都不放过,这么伤阴德的事你都干得出来。” “你还有脸说我,那你费尽千辛万苦来找塔克将军的墓又是为了什么?” “我要在这里陪着鲁林哥哥,直到我死。”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拳,猛地捶在秋荷的心口,“我要在这里陪着鲁林哥哥,直到我死,直到我死”。秋荷被泪水模糊的眼眸看向冷泉婆婆,她那涂着厚厚胭脂的脸,恍惚之间又变成了那个豆蔻年华时的模样。 秋荷随手拾起一块石头,猛地跃起身子,扑向扎布耶,朝他的脑后猛砸下去。扎布耶头上流着血,眼珠上翻,昏了过去。荷伸手抓住冷泉的手腕,“婆婆,我们快走。” “哥哥!”在门口的玉瑶大喊了一声,她一把拽出了偷偷藏在冬郎腰间的宝剑,那是秋荷送给冬郎的宝剑,剑柄上飘扬着秋荷亲手为她编织的剑穗。 玉瑶像疯了一样,两手握着剑向秋荷刺去。 剑,带着一丝微凉,刺进了秋荷的肩头。 “不!”冬郎哭喊了出来。 剑在拔出的那一刹那,秋荷的血像是朵朵纷飞的腊梅花瓣,飘洒在空中。冬郎确信,这时秋荷是面带微笑的,那笑容像极了他们初次相遇时秋荷脸上的微笑,那么纯净,那么摄人心魄,这笑容只属于他,属于他的记忆。 冷泉的掌风带着一股寒气,把玉瑶震倒了,她抱起秋荷,向溶洞的深处飞去。只留给冬郎一个稍纵即逝的背影。 玉瑶挣扎着爬了起来,她来到哥哥身边,扯下身上的衣服,为哥哥包扎好头上的伤口,扎布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摸着妹妹的脸颊,为她拭去泪水,“没事的,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他站了起来,对手下的武士摆手。这些握着钢刀的男人发起狠来,那些白衣侍女渐渐支撑不住了。 这时冷泉从溶洞深处如一道闪电般飞了回来,她手中的剑,闪着道道银光,落在那些武士身上。扎布耶凌空跃起,双脚在鲁林的雕像上借力,向冷泉飞去。 “不!”冷泉哭喊着,鲁林的雕像碎裂了,上半身齐齐地倒在了地上。 扎布耶的钢刀在冷泉的肩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冷泉都似乎没有感觉到疼。她晃过扎布耶,落在鲁林雕像身边,摸着那汉白玉的脸,眼中落下泪来。 扎布耶喊道:“不要和这些娘们儿纠缠,快去找兵书。” “兵书?”冬郎心中一惊。 几个武士来到墓葬里侧的棺椁旁,一人喊道:“在这里,这里有本兵书。”那人把手探到棺材里,掏出两卷锦卷,顺带着把鲁林的一块骸骨带了出来。那人觉得恶心,把骸骨丢到了地上。 冷泉的眼睛像是瞪了出来,她大喊了一声,爬向那块骸骨,双手颤抖的捧了起来。扎布耶瞅准时机,把手中的钢刀插入了冷泉的背上。 冷泉像是一片凋零的树叶,缓缓地伏在地上,她嘴角流出血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手中鲁林的骸骨。 她笑了。 冬郎爬到她的身边,喊道:“秋荷呢?你把秋荷怎么样了?” 冷泉朝他翻了一个白眼,用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说,“懦夫。” 懦夫? 冬郎呆坐在地上。冷泉脸上带着幸福的神情,她的生命陨落在了这个沉睡着她的梦想的地方。 眼泪划过面颊无痕,冬郎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踉跄着向溶洞深处走去,头上的钟乳石上滴落下沉淀了多年水珠,落在脸上,微凉。 “秋荷!你在哪?” 冬郎跪在地上,玉瑶轻轻搀扶起他,“我错了,我不该刺了她一剑,可是我看见哥哥受伤,便慌了。” 冬郎拍拍她的手,“不怪你。” 冬郎抹去脸上的泪水,自言自语道:“秋荷最终还是选择了北虏,她竟然去救守护陵寝的冷婆婆。” 玉瑶垂下头。 冬郎向洞中喊:“秋荷,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吧。我知道,玉瑶刺在你肩上的伤并不致命,我在这儿给你留下了些钱和衣服,会在洞口给你留下两匹快马,你自己保重,我们就此别过。” 冬郎扯下身上的女装,在衣服上放上了几锭银子,拉着玉瑶的手向洞外走去。 在溶洞深处的一片黑暗中,秋荷一只手用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捂住肩上的伤口,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口鼻,生怕自己哭出声来。听着冬郎的脚步声远了,她把头重重地撞向身后的石柱,心已碎了。 三十六 在客栈,承朗看得出扎布耶很高兴,可是坐在一边的冬郎却是愁眉不展。他来到冬郎身边,轻声问:“你怎么了?秋荷呢?” 冬郎抬起头,眼睛中带着血丝,“秋荷的爷爷是塔克鲁林。” “什么?”承朗蹙起眉头,“那么你是知道了塔克鲁林当年做的事了?” 冬郎点点头。 承朗目光转向一边,冬郎偷瞄了一眼不远处的扎布耶和玉瑶,他拉住承朗的手腕,伏在他的耳边,耳语道:“我觉得金大哥有点奇怪,他去鲁林的墓葬是为了找什么兵书的,不是单单为了帮我救秋荷。” 兵书?承朗用疑惑的目光盯着冬郎的脸,冬郎点点头。 扎布耶端着一碗酒,搂住承朗的肩膀。他已经微醉,脸颊上翻着红晕,“朗弟,今天哥哥高兴,陪我多喝两碗。” 承朗端起桌子上的酒碗,对扎布耶说:“小弟敬哥哥。” “好!”扎布耶把手中的酒一仰而尽,他的额头靠在承朗的脑门上,笑着说:“朗弟,我怎么没有早些年遇到你?从此以后你跟着我吧,我许你一世荣华。” 承朗向一边侧了侧身子,尴尬地笑笑,“只要哥哥有用的着我的地方,我定会全力以赴,不知道哥哥有什么宏图大志呢?我毕竟从小生活在京中,说不定能帮到你。” 扎布耶抬起眼,直直地盯着承朗,摆摆手,说道:“你在京中的人脉帮不了我,我的梦想是要安定天下,我需要的是你的人和你的才华,别的我都不需要。” 安定天下?承朗心头一紧。 扎布耶喝醉了,趴在承朗的肩头睡了。承朗挥挥手,两个武士把他抬了起来送回房间休息。 玉瑶满脸歉意地对承朗说:“我大哥喝多了,你别介意。我们明天就出发去京城了,你们早点休息,我们明早一起走。”她红着脸看向冬郎,随即又悻悻地垂下头,走出房间。 承朗把头仰在椅背上,盯着房梁发呆。安定天下?怎么安定…… 鲁林的墓里一片狼藉,秋荷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拂下冷婆婆的眼睑,“婆婆,谢谢你对爷爷的一世痴情。” 秋荷摸着爷爷汉白玉雕像的脸,怔怔地坐在一旁。过了好一会,她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把丢在地上的凤仪剑重新别回腰间。她抹去脸上的泪水,走出洞口。洞口果然有两匹马拴在了树杈上。秋荷飞身上马,天色渐晚,京城在南方,她策马扬鞭,身影消失在了薄薄的日暮之中。 今日早朝,沧州节度使刘平安起的格外早,他把今日要参奏的奏折又看了两遍,然后放入袖口里。他在铜镜前,重新整整衣冠,走出房间,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天空中只有启明星孤独的闪烁着。 他的九姨太扭动着妩媚的身段,端着一碗燕窝粥,笑盈盈地走过来,“老爷,喝点粥吧。” 刘平安摆摆手,一脸的不耐烦,“去去去,喝了粥容易上厕所。” 他喊了一声,“来人。” 一个小厮跑了过来。刘平安问:“我多年没回京中宅子了,从这里到宫中,需要多长时间?现在走来得及吗?” 小厮道:“老爷真是兢兢业业,半个时辰就到了,现在走恐怕还要在宫外等上一会儿。” “那就现在走吧,早到总比晚到好。” 刘平安坐上轿子,心中练习着今早面圣要说的话,“新任永州节度使林道明,防务松弛,让北虏有机可乘,血洗永州城,至百姓死伤无数……奏请皇上严加处置,以证国法。” 他又换了一个语气,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加大义凛然。这一回,他觉得自己说的还不错,默默地点了点头。 东方的天空刚刚现出鱼肚白色,宫门便大开了。刘平安扯平身上的衣褶,跟在各位大人身后,鱼贯而入。他一直戍守边关,已经好久没有回京了,自己一直是个正二品的节度使,虽然在一方说了算,可是毕竟不是位极人臣,满足不了胃口。此次回京,他在心中憋着一股劲,定要加官进爵才好。 皇上坐在大殿之上,他已年近半百,早已经厌烦了早朝的辛苦。他并不经常早朝,只是偶尔,即便是偶尔,他也不愿意来。他曾经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那时他才二十几岁,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即便是几天几夜不睡觉也不觉得累,可是如今端端正正地坐在龙椅上才一会儿,便觉得腰疼。 他的腰不好,早年从马背上摔下过一次,即便是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也没能根治。旧伤时常复发,加之昨晚在床上用了些力,更让他腰疼难耐。 昨晚他是在他的新宠云丽妃那里过夜的,云丽妃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香味,让人欲罢不能。知子莫若父,太子承欢最明白父皇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云丽妃就是前年太子送给自己的。 太子站在朝班的第一排,他如今也有三十岁了,目光坚定地盯着龙椅的凳脚。他在这个位置站了十多年了,以平视的目光看,只看得见父皇龙椅的凳脚。 龙椅的凳脚上雕刻着云纹,龙是不屑于飞在低矮的云朵中的,龙总是飞在云朵之上,就像是龙椅上的龙纹要雕刻在椅背上,而不是凳脚。 父皇在他这般年纪已经登上了皇位,那是因为爷爷死得早,自己怎么没有这般运气? 朝臣站定,跪拜,山呼万岁。太子心中却希望父皇不要万岁,最好只活到五十岁。父皇明年就五十岁了,可是除了腰上有伤之外,他的身体还很好。 太监的尖嗓子喊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刘平安跨出朝班,跪在地上,“臣有事启奏。” 太子心中暗喜,这便是自己想要的。可是他脸上依旧面无表情,这么多年了,他早就练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他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龙椅上的云纹。 皇上终于支撑不住了,他半支着头听着,听到最后,他竟然打了一个呵欠。他挥挥手,懒洋洋的说道:“大家有什么看法?” 兵部尚书洪景林站了出来,“臣建议严惩。” 翰林院编修余曦站出来说:“此事还有许多疑点,望皇上三思。” 皇上看看太子,“你怎么看?” 太子躬身说道:“儿臣愚钝,只知道百姓受了苦,当差的没有尽责。” 皇上点点头。云丽妃总说太子仁慈,皇后是太子的亲娘,虽从不直接夸他,却也总是为朕送来太子奉上的补品,太子是少有的仁义之人。对了,今日太子送上的补品还没有吃,最近越来越乏了,要多补身子才行。 皇上摆摆手,“永州节度使林道明的事交由大理寺全权处理。” 大理寺卿郑元文躬身领旨,他向太子方向望去,心中有了主意。就先革职收押,太子必定欢喜。 正午时分,扎布耶的车队到了京城。 刚入城门,承朗便携着冬郎来与他们告辞,“哥哥,我先去找个朋友,等我安顿好了便来找你。” 扎布耶向承朗抱拳,“好,我在京中也有要事,等我得闲了,我们再聚吧,保重!” 玉瑶看着冬郎离去的背影,眼中泛起泪光,她还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那句话咽到了肚子里。 手指在衣襟上卷了一圈又一圈,她对哥哥说:“他们就这样走了?” “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你很舍不得那个小兄弟?”扎布耶凌厉的目光在玉瑶脸上划过。玉瑶顿时息了声。 扎布耶说:“这一路上我没有管过你,那是我心疼你,想让你快活几天。可是到了这里,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是北虏的郡主,你有你的使命,那是从你出生之日就注定好的。” 玉瑶点点头,目光向远处极目望去,人来人往,冬郎的身影早已不见。 六王府的后门开在一个僻静的街角,门口生着两棵巨大的柳树,枝叶如伞盖,挡住了天际。 承朗轻叩门扉,门开了一个小缝,承朗拉着冬郎的手闪进院子。老管家跪在地上,“爷,你可算平安回来了,长春宫一直惦记着呢。” “我知道了,快派人给娘送信,就说我平安回来了,明日我会入宫觐见。我回京的事现在先不要让人知道。” “是,可是这几日翰林院编修余曦天天来府上。现在还在前堂呢,爷要见吗?” 承朗皱着眉,“就余大人自己吗?” “是。” “让他来后堂吧。” 三十七 余曦见六皇子进来,忙站起身来,说道:“六爷,这次去永州辛苦了。” 承朗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不瞒你说,我真是九死一生了。余大人,我不在京的这段时间都出了什么事吗?” 余曦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椅子扶手上,“今日早朝,刘平安竟然参了林道明一本,说永州的北虏兵乱是他的责任。谁都知道当时林道明还没有上任,可是这盆脏水,硬是泼到了林公身上。” 承朗的眉头紧皱,“这是太子要剪我的羽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林公已经交由大理寺处理了。不日就会被押解入京。”余曦顿了顿,眉头又紧拧了一圈,“可是还有一事,不知道六爷是否知道。” “什么事?” “北虏世子扎布耶入京了。” 承朗眼珠转了两转,“这件事情我却不知道。扎布耶?是北虏忠义王的独子吗?” “正是,我听探子来报,他入京之后直接去了太子府。” 承朗背着手,在堂中来回走着,“世子入京是为了什么?” “定是为了割地的事。忠义王赫尔齐一直觊觎我永州地界,赫尔齐那老狐狸想兵不血刃的得到永州,所以派世子入京。” 承朗盯着他,满眼疑惑,“永州那么大的地方,他想兵不血刃的弄到手?他想怎么做?” 余曦咽咽口水,“他想利用你。” 我?承朗目瞪口呆。 “六爷,你是否知道赫尔齐还有个女儿?她与你年岁相当,已经到了婚配年纪,如果她要与我朝皇族成婚,永州便是赫尔齐要的聘礼。” 在太子府内,扎布耶已经换上了北虏衣裳。太子承欢正在东暖阁设宴招待他与玉瑶,东暖阁是太子府中最为豪华的房舍,紫纱帷帐在香暖的熏香中显得朦胧迷离。 扎布耶很是高兴,他端着酒杯朝太子示意,“哈哈,来干了。” 承欢端着酒盏一仰而尽,笑着说道:“世子殿下,等郡主嫁到京城之后,我一定会处处照顾,就请您放心。” “放心。”扎布耶哈哈笑着。 承欢的眉梢轻轻上挑,接着说:“那我与忠义王约定好的事情,世子自然也不会忘记吧。” 扎布耶正在喝酒,他眉挑轻梢,眼眸顺着酒杯的口沿向承欢望去,不易察觉的冷笑了一声,说道:“太子放心就好。” 冬郎还没来的及坐稳便被承朗从床上拽了起来,两个侍女跟在承朗身后,承朗打量着冬郎的身段,说道:“去把小聪子的衣服都拿出来。”两个侍女应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两包衣服进来了。 承朗随手拿起一件,在冬郎胸前比量着,说道:“你现在就以小聪子的身份随我入宫,我十二岁之前都是在宫中生活的,宫里有不少熟人都认识小聪子,如果有人跟你说话,你就笑着点点头就是了,不要说话。” 冬郎点点头,承朗说:“这件还不错,你先将就着穿,等过一段我再让人给你做新的。你现在快些换衣服,我们进宫去见我母妃,也就是你的姨母。” 日暮时分,望向朱红的宫墙,宫墙上翻滚着厚重的云朵,那云朵四周镶嵌着金色的边。冬郎第一次感觉天空是如此浩远,他悄悄向天边望去,觉得自己十分渺小。 惠妃娘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觉得腿疼,向窗外望去,黑云滚滚,是要下雨的前兆。她的腿上有风湿的毛病,每到这个时候,就觉得疼痛难耐。 宫女佩儿进来说:“娘娘,六爷来了。” “承朗回来了?”惠妃娘娘忙梳理头发,“快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承朗已经如一阵风般进来了。 “娘。”承朗拉着母亲的手,“我回来了。” “这一路上可受苦了。”惠妃轻轻摸着儿子的脸,“快坐下,跟娘好好说说。” 刚坐下,惠妃便看见承朗身后立着一个怯生生的身影。惠妃说,“小聪子吗?过来让我看看。” 惠妃喜欢小聪子,总觉得他身上有自己外甥闵宗的影子。 冬郎向前挪了两步,他的脸从承朗身后的阴影中露了出来,惠妃仔细看着他的脸,又看向承朗,承朗此时已经满脸笑意。 惠妃伸出颤抖的手,她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你,你不是小聪子,你是闵宗?” 冬郎点点头。惠妃捂着自己的嘴,眼角流下泪来。她嘴唇颤抖,想说话却觉得说不出话,她向冬郎伸出手去,把他搂在怀里,泪水横流。 过了好久,她才渐渐止住哭泣,仔细地端详着冬郎的脸,“你果真是闵宗?” 冬郎抹去脸上的泪水,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翠玉名章,交到了惠妃娘娘的手中。惠妃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攥紧名章,问:“这些年你受了多少苦?怡如呢,她与你一同回京了吗?” 冬郎哽咽着,“她被北虏人掳走了,生死不知。这些年我们一直住在永州,我是前不久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惠妃叹了一声,“都是造化弄人啊。” 承朗说:“娘,你不要哭了,既然弟弟已经找了回来,别的事就都好说了。我倒是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呢。” 惠妃擦擦眼泪,正色道:“什么事?” “你知道北虏世子入京的事吗?听说他来是为了两国联姻之事,联姻的对象,便是我和北虏郡主。” 惠妃皱着眉,摇摇头,“你知道,这些年我不得宠,许多事我是都不知道的。不过既然是你的婚事,皇上肯定是要跟我讲的,现在还没说,估计是还没有最后定下来。” 承朗的目光转向一边,幽幽地说道:“我倒希望不是我,可是想想宫中的各位皇兄,要么就是早已婚配,要么就是年纪太小,好像只能是我了。” 惠妃低头沉思了片刻,“北虏为什么要主动与我朝联姻呢?” “听说是为了永州。北虏现在不想出兵,又想得到永州,就想出个联姻的主意,让我们用永州做聘礼。”承朗顿了顿,衣襟下的拳头攥的紧紧的,“我想把这门婚事推掉,不知道娘可有主意?” 承朗盯着惠妃的脸,惠妃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主意倒是有,不过……” “不过什么?” 惠妃的目光落在承朗的眼眸上,“不过是个破釜沉舟的主意,弄得不好,怕会引起两国交战。” 承朗甩着衣袖,一脸的无所谓,“交战就交战,我早就盼着有一天能统兵出征,踏平北虏。” 冬郎的眼中迸出兴奋的光来,他看向姨母。此时惠妃娘娘的脸上却是一片阴云,“一味纵容北虏确实不是长久之计,可是现在开战也不是时候。没有十足的把握而冒然开战,最后受苦的就是百姓。” “那怎么办?” 惠妃摆摆手,“容我再好好考虑考虑。对了,我让你帮我办的事怎么样了?” 承朗一惊,手拍额头,去永州这一路上遇到了太多的事情,竟然把母亲偷偷交代的事给忘了,他忙说:“我忘了。”他眼珠一转,忽又笑了,“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来,绝对符合娘的要求,她不日就会到京城,我想办法带她给娘过目。” “好。”惠妃点点头,她把目光投向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已经落了雨,淅淅沥沥,冷冷清清。惠妃自言自语道:“长春宫冷清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热闹一下了。” 乾元殿东暖阁里,云丽妃疏懒地挽着一个寻常发髻,几绺碎发铺洒在额前,眉梢眼角尽是说不尽的风情。皇上斜躺在榻上,满眼宠溺地看着她。云丽妃微微笑了,伏在地上,像一条蛇似的缠到了皇上身边。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点着皇上的下巴,“皇上,听说北虏世子已经进京了,这次六皇子与北虏郡主的婚事,你到底同不同意嘛。” 皇上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同意,可是忠义王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永州要是凭白送出去,长城的防守便会不攻自破,这件事我还要多考虑。” “皇上,我堂堂□□上国,北虏还有那个胆量与我们开战吗?皇上你的威名早已经让草原臣服了,要不然忠义王也不会眼巴巴地把女儿送过来。” 皇上笑了,手指轻轻勾着云丽妃的下巴,“你呀!就是嘴甜,就依你。” 三十八 夜幕笼罩大地,太子承欢独立于暖阁二楼的露台上,身上披着一件银鼠斗篷。夜风还是凉的,他的两只手掌握在栏杆上,此时已如同寒夜一样冰冷。 东宫总领太监侯振宇弓着身子趋步过来,“太子爷,夜凉了,您也该休息了。” 太子盯着远山之上那暗淡的星辰,淡淡地说:“你说星星的光亮什么时候才能盖过月亮呢?” 侯公公向太子望向的方向看去,黑黢黢的山峦只是有些朦胧的影子,像是墨在纸上晕开了似的,没有清晰的界限,只是黑乎乎的一片。那暗淡的星在黑色的背景上闪着幽蓝的光,忽隐忽现。 侯公公目光谦卑地看向地面,“爷,老奴只知道月朔之日月亮暗淡无光,俗语说月朗星稀,想要让星星的光亮过月亮,只有让月亮的光消失了。” “哦。”太子笑着看他,意味深长的说:“你是这样想的?” “老奴只是个阉人,怎样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怎样想。” 太子嘴角微微扬起,他的目光中带着冷漠的笑意。转过身时,斗篷在身旁画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 他回到屋内,坐在榻上,衣襟完美地盖在膝头,他精巧的手指端起桌上的茶盏,茶已经凉了,他放下手,侯公公识趣地过来为太子换上热茶,悄声说:“此次与北虏通婚,怕是有人不愿意呢。” “哦。”太子微微抬起眼皮。 “六皇子的人肯定会行办法破坏婚事。” “所以呢?” “依老奴的愚见,刘平安那个人办事还算稳妥,不如就让他守卫北虏世子一行人,以防六皇子的人有机可乘。” 太子点点头,“我乏了。” 侯公公向后退了一步,问道:“今晚去太子妃那儿吗” 太子皱起眉头,努力睁着已经疲惫的双眼,面目阴郁地说:“把那些江南歌姬给我叫来,我去海棠阁畅饮,记得在我快喝醉时,把太子妃叫过去。” 侯公公轻轻叹了口气,“爷,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你明明讨厌那些歌女的。” 太子轻抿了一口热茶,目光中射出一道寒凉的光,“等我不再需要洪景林的时候。” 兵部尚书府内,洪景林身着便服,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对面,大理寺卿郑元文脸上堆着笑,在暗淡的烛火掩映中,那沟壑纵横的瘦脸上满是暗黑色的条纹。 郑元文的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对林道明如何处置,不知尚书大人有何打算。” 洪景林伸出肥硕的手掌,借着昏暗的光,仔细看着掌心的纹路,“秉公办理,对得起永州的百姓就好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郑元文笑笑,“不知道太子那还有什么指示?” “太子能有什么指示。”洪景林吹着手上的细灰,“你好好办事,太子自然明察秋毫。” “臣自当鞠躬尽瘁。”郑元文站起身来,从袖口掏出几张银票,在小茶几上轻轻地推向洪景林,“卑职愚钝,日后还望尚书大人多多提携。” 洪景林皱皱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郑元文躬身施礼道:“夜已深了,尚书大人早些休息,卑职告退。” 洪景林拍着他的肩膀,笑盈盈地点点头,“好说,好说。” 走出洪府好一段路,郑元文的贴身侍从才悄悄地问:“爷,怎么只来了尚书府,却不去太子府了?” 郑元文瞥了他一眼,“太子府有什么好去的,到最后还不是洪大人说了算,以后这天下还说不定姓刘还是姓洪呢。” 那小厮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爷,这话可不敢乱说。” 郑元文哼了一声,“恐怕全天下人都心知肚明了吧。” 两日后,又是个阴雨天,远处传来雷声,狂风卷着枯叶和沙土,打在脸上有些疼。一队囚车驶入京中,为首的那辆车里,林道明面无表情地站着,在他身后的那辆车中,几个柔弱地身影蜷缩在一团。林宗宝 靠在囚笼上,目光怔怔地盯着翻滚着黑云的天空,桂兰冻的瑟瑟发抖,蜷缩在他的怀里。 桂兰的手不经意间碰到林宗宝的胳膊,那么凉,她不禁又落下泪来。 雷声大作,豆粒大的雨滴从空中坠落,拍在身上,竟有些疼。林宗宝那有些呆滞的神情被雨水淋醒,他张开双臂,把桂兰护在了身下。 桂兰摸着他冰凉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林宗宝先开了口,“对不起。” 桂兰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摇摇头,“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雨浥轻尘,朱雀街上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露出了原本的青黑底色。天幕是灰黑色的,路面也是青黑色的,囚车内有白色的囚衣与之呼应,一切都是冷冰冰的颜色。 囚车终于停下,武士推搡着林家老小进入牢房。林宗宝趁着没进牢房的空档,抬起头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两眼滚动着黑云的天空。他看的那样仔细,像是要用尽自己毕生的精力,把这天空的样子装进心底。 进了牢房,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天空了,即便是这样阴暗的天空也是宝贵的影像,他想留在心底。 林宗宝靠在牢房的角落,桂兰在他身边。林宗宝微微合上双眼,说道:“原来以为你跟在我身边会舒服些,可是现在看来是我害了你。” 桂兰摆弄着手中的稻草,幽幽地说:“还说这些干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林宗宝忽的睁开眼,直直地盯着桂兰,“我只想问一句,你可曾真心爱过我?” 桂兰怔怔的看着他,眼前又晃过冬郎和冷秋明的身影。 过了好久,桂兰垂下了头,“你还惦记秋荷吗?” 林宗宝苦涩地笑了,“我对秋荷只是一厢情愿,她现在会偶尔出现在我的梦里,却不再是我梦中的主角。” “那主角是谁?” 林宗宝握住桂兰的手,“是你。” 桂兰用尽力气把手挣开,躲闪着林宗宝炙热的目光,“我不想骗你。” “果然。”林宗宝苦笑两声。 桂兰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盯着林宗宝的脸,说道:“事情会怎样处理还不一定,如今老爷只是押解回京受审,你也不要太悲观。” 牢门吱吱呀呀的响起,桂兰回头望去,是个披着灰色斗篷的人。 林道明觑着眼睛仔细看,那人走近了,他忙跪下,“六皇子,这种脏地方您怎么也来了。” 承朗蹲下,握住他的手,“林大人不要声张,我是悄悄来的,只是要告诉你放宽心,无论如何我也会保住你们林家老小的命。之前抓住的刘平安的副将杨广才,已经在半路上被人杀了,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就预谋好的了。” 林道明重重地叹了口气,“老臣的生死到不重要,重要的是六皇子你可不要小看了太子爷。” 承朗微蹙眉头,“这话怎么说。” “在来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太子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在听说了要与北虏联姻的事后我才明白,太子应该是有心摆脱洪景林的掌控。” “哦?”承朗咬着下唇。林道明接着说:“洪景林知道皇后娘家没有靠山,一直借着岳丈的身份对太子横加干涉,太子形同傀儡。如今太子年岁渐长,自然是想摆脱洪景林的掌控了,他想找新的后盾。” “你说他找的新的后盾是谁?” 林道明盯着承朗的眼睛,“六爷应该猜得出,便是北虏的忠义王赫尔齐。” 承朗冷笑一声,“洪景林也不是傻子,他会任由太子摆脱他的掌控吗?” 林道明拍着承朗的手背,“六爷,这便是老臣要您注意的地方。太子向来给人的印象都是耽于声色犬马的,好像是胸无点墨、目光短浅,这样一个废物太子,洪景林自然放心。可是大智若愚啊,我不相信太子就是那样的废物。” 洪景林在太子府笑呵呵地看着女儿,太子妃撇撇嘴,说道:“爹,你也应该好好劝劝太子了。这几日,他每夜都与那些歌姬饮酒作乐,每天都是都是玩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睡觉,睡醒了便会同那个北虏世子和一群门客外出打猎。这样不务正业,哪里还有太子的样子。” 洪景林笑着摆摆手,“他是太子,贪玩一些都是正常的,你在太子面前不要多说话,多给他找些新奇的好玩意儿。”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沓银票,“这些钱你拿去给太子找些好玩的东西,告诉他,朝中的事他不要操心,我会为他处理,他只要吃喝玩乐就好。” 太子妃点点头,“等他睡醒了我会同他讲的。” 走出太子府,洪景林脸上带着笑。他端端正正地坐进轿子里,轿夫扛起轿子,晃悠悠地往回走。他轻轻撩开身边的帘子,宫城巍峨的屋檐掩映在绿柳茵茵中,他的目光中带着说不清的情愫,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帘子,把头靠在轿壁上,舒了口气。 在街角,承朗和冬郎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洪景林的轿子消失在人群中,见他走远了,承朗说:“洪景林果然每隔两天便会来太子府,他也是对太子不放心。” 冬郎点点头,“这个洪景林就是当年指证我爹投敌的那个人吗?” 承朗不屑的哼了一声,“就是他,才短短几年的时间,他已经成了从一品的兵部尚书了。” 冬郎偷偷地握紧拳头,承朗把目光投向太子府巍峨的大门,“走,我们去会会太子。” 三十九 “六皇子真是轻车简行啊。”侯公公一边向正厅迎着承朗,一边说。 承朗微笑,“今天我就是想活动筋骨了,便走路过来看看太子,他人呢?” “太子昨晚睡得迟,现在还在睡觉,老奴这就去叫他。” 承朗摆摆手,“既然太子还在休息,我就改日再来。”说着他转身便要走。 侯公公笑着说道:“太子之前交代过老奴,如果六爷来了一定要向他通报的。六爷还是到正厅上休息一会儿吧,太子爷马上就到了。” 承朗扬了扬下巴,“好吧。”心里想,看来林道明说的不错,太子早就预料到我必定会来找他,我还真不能小看了他。 正厅之上,承朗呷了一口茶水,目光在厅堂摆设上扫过,都是些山水字画,没有一样奢侈摆件。 不一会儿太子身着便服从后门进来,他眼睛通红,看样子昨夜确实没有睡好。 承朗忙起身行礼,太子慵懒地摆摆手,“坐吧,这里没有外人,不需要那些礼数。” 承朗坐下说道:“听说大哥帮我找了门亲事。” 太子吹着茶杯上的浮沫,嗯了一声。 “要是我不答应呢。” 太子微抬眼眸,淡淡地说:“这件事还由不得你。” 承朗笑笑,“大哥知道我前不久去了一趟永州吧。” 太子喝了口茶,“不知道。” “那弟弟便同哥哥讲讲我在路上的遭遇,我遇见了了一伙人想要杀我。” “杀你?”太子那如汉白玉的额头皱起了两条细微的褶子。 “亏我命大,没死了,倒是与我随行的一位刘平安的副将死了。”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太子放下茶盏。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哥哥,永州的事我比谁都清楚,哥哥手下的人也不见得全都是与哥哥一条心。如果当时我在路上被杀,不知道哥哥要到哪找个皇子来与北虏郡主成婚。”承朗微微笑了,他端起身边的茶盏,“结婚是两个人的事,谁死了都不行,你说呢?” 太子额头上蹦出青筋,“就怕你没有那个本事。” “要成婚的人是我,我自然有那个本事。我可听说有不少江湖英雄知道了北虏世子和郡主入了京城,都想方设法地想取了那二人的性命呢。” 承朗把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这是天子脚下,谁敢在这儿撒野。” “哥哥不要动怒。”承朗笑了,“我是这样想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早日成婚,哥哥也早日安心。” 太子瞟了他一眼,“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饶了林道明一家老小的命。” “我若不答应呢?” 承朗抱拳向太子施礼,“那就请哥哥帮弟弟准备冥婚,告辞。” 走出太子府,冬郎松了口气,看四周无人,他小声问道:“你不觉得太子身子有些虚弱吗?” 承朗点点头,“他自小就是那样,好像是什么先天不足的症状,因为身子虚,早年宫中就有传言说他活不过二十岁。可是他是皇后的独子,又是各位皇子中的老大,自然最好的补品都是先给他的,他现在都快三十岁了,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这要是在平常人家,估计他也活不了这么久。” 冬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皇后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吗?” “是啊,在宫里除了极为受宠的妃子外,能有一个孩子就不错了。皇后早年虽然也受宠过,可是她膝下福薄,就这么一个病怏怏的儿子。” 承朗刚刚离开,太子就突然觉得心口闷的不行,根本喘不上气来。他左手捂在胸口,右手支撑着桌子,脸颊憋的通红,“来人。” 侯公公跑了进来,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来。太子伸出颤抖的手,抓起药丸放入口中,过了一会儿,他才觉得呼吸又顺畅了许多。 他盯着侯公公,一个猝不及防的耳光落在了侯公公的脸上,“你险些坏了我的事,是你叫人半路劫杀六皇子的吗?我虽然不喜欢他,可是却从来没想过要他的命。” 侯公公忙跪倒在地,“老奴冤枉,我从未叫人杀过六皇子,我只是派人寻他,定是底下的人会错意了。” 太子喘着粗气,“去,告诉刘平安,这几日对北虏世子一行人要严加保护,过两日就是他觐见皇上的日子了,千万别给我出什么乱子。” 侯公公站了起来,弓着身子向后退,太子道:“你去找大理寺卿郑元文,就说是我的意思,林道明的事不要深究,革职流放就好。” 太子府西侧有一个独立的院落,门外由重兵把守着,扎布耶和玉瑶坐在窗前向外张望。玉瑶叹息道:“哥哥,好无聊,我想出去逛逛。” 扎布耶厉声道:“不行,中原的女人是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是不能随便上街的。” “可是我现在心里乱的很,我想出去散散心。” 扎布耶看着妹妹,心中多了几分不舍,声音也柔和了许多,“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很乱,可是这里不是草原,人多眼杂的,你想去哪呢?” “哪都行,只要出去走走就好,在这里实在是让我喘不上气。” 扎布耶无奈的点点头,“来人,把门外的守将叫进来。” 门外的守将是刘平安,他哈着腰走进来,“拜见世子殿下,拜见郡主殿下。” 扎布耶冷冷的说:“郡主要出去逛逛,你去准备一下。” 刘平安面露难色,“可是太子殿下此刻应该还在睡觉,不如等到下午,世子与太子殿下一同出去田猎时让郡主殿下一同去散散心。” 玉瑶瞪起眼睛,“我就是现在要出去,不行吗?” 扎布耶冰冷的目光扫过刘平安的脸,刘平安觉得心头发凉,他抹抹头上的细汗,“好,我去准备。” 朱雀大街上繁华无比,商铺林立,人来人往。不过因为心中有事,所以无论街面上多么繁华,玉瑶都提不起精神,她垂着头走在前面,身后是一群穿着军服的士兵护卫着,她想去看看小贩的货物也觉得别扭,她转过身对刘平安喊道:“能不能让他们离我远点。” 刘平安忙点着头赔笑道:“郡主殿下,这里人太多,我这也是为了确保您的安全。” 玉瑶白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她在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停下了脚步,随手拿起了一个糖人。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的图案,她仔细端详着,脸上不禁露出笑容来。 买糖人的是个老婆婆,她笑着说:“小姐,你一把就抓到这个凤凰样式的糖人,说明您是个富贵的人啊,将来必定能成为凤凰式的人物呢。” 凤凰?那却不是我想要的,玉瑶付过钱,呆呆地往前走着,天空蔚蓝,她突然特别想念在草原上策马奔驰的感觉,那么自由,无拘无束的。可是现在,无论走到哪儿总有护卫跟着,让人真是闷也闷死了。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刘平安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细汗,心中暗骂:“娘的,坐个轿子出来逛多好,非得往人多的地方凑,累死老子了,想我也是堂堂正二品的大员,倒要跟在这个小丫头身后乱窜。” 不远处,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人轻轻推了推头上戴着斗笠,锐利的目光朝刘平安望去。 那人行至一个小胡同,摘下斗笠,甩甩头发,竟是秋荷。他身边蹲着一个中年汉子,看打扮像是一个挑夫,他抬起眼睛,悄声说:“小姐,不要轻举妄动,这地方人多眼杂,跑起来不方便。” 秋荷哼了一声,“邱大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来京已经跟踪刘平安好几天了,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我看就不如当机立断。” 邱志宏摆摆手,“再等等,刘平安那狗东西的命,我们定是要取的,不过不能急于一时。” 秋荷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空。 那日,秋荷从鲁林墓葬出来,骑上冬郎为她留下的快马直奔京城,可巧在路上遇到了受了伤的邱志宏, 邱志宏告诉秋荷,那夜苦战,受伤的人都被扔到了山谷中。可能是事情紧急,那些人也没有仔细看这些昏死过去的人到底是死是活。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堆死人身上,他便挣扎着走出山林,一路向南,直奔京城。 秋荷与邱志宏来到京城,乔装打扮,找到了刘平安在京中的宅子,一直想找机会取了那狗官的命。可是刘平安进出都有大批人跟着,单凭秋荷和邱志宏根本无从下手。 “刘平安跟着的姑娘是谁?” 秋荷哼了一声,“就是那北虏的郡主啊。”等等,秋荷愣住了,从早上跟踪刘平安出来到现在,虽然没有看见郡主的正脸,却觉得那个人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加过呢?秋荷仔细的想着,是了!那郡主就是跟在冬郎身边的玉瑶啊。 “邱大哥,那郡主我认识。” 邱志宏皱着眉:“你怎么会认识的?” “不光我认识,冬郎和六皇子也认识。” “那又能怎么样呢?”邱志宏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街面上传来喊声:“快来人,抓刺客,郡主被人劫走了。” 四十 秋荷朝邱志宏使了个眼色,两人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向前蹭去。 劫走郡主的人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看不清相貌,身材瘦小,十分灵活。那人拉着郡主的手,也不知道是给郡主下了什么药,郡主竟然不喊也不叫,被那人裹在斗篷里一阵风似的,无影无踪了。 刘平安已经急得哇哇大叫,他指挥着手下的兵士四处寻找,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到衣领中。他伸出颤抖的手,用手上的方巾擦着汗,“快点追,快点,四周也给我仔细地翻,她能跑的多快?肯定还在这附近。” 秋荷凑到了刘平安身边,借着乱糟糟的人群,她手中的匕首“噗嗤”一声插入了刘平安的肚子。 刘平安瞳孔放大,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又是一刀。他嘴角渗出血来,满是肥油的手伸向秋荷。秋荷用斗笠遮住脸,又是一刀。 刘平安倒在血泊中,他临死都没看清杀他的人长成什么样子。他倒在青石板路上,周围的人顿时为他散开了一个圆圈,他的手掌直直地伸向天空,此时,天空一片澄澈。 秋荷快速地往外退,刘平安的随从先是一愣,然后便疯了似的的朝秋荷追来。拥挤的人群阻碍了秋荷逃跑的速度,秋荷半蹲着身子,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寻找缝隙。终于她冲出了人群,可刘平安的手下也到了跟前。秋荷向前猛冲了几步,脚上用力,跳到了二楼的露台上,她跃向一边的旗杆,施展轻功,快速逃离。 刘平安的手下也有高手,他们个个脚下生风,追着秋荷来到一条河边,此时秋荷已经气喘吁吁了。 秋荷凌空跃起,准备跳过小河,这时一支箭带着萧索的风声,正射在了秋荷的肩头。秋荷重心不稳,跌到河水之中。河对岸立着一队人马,领头的正是扎布耶。 扎布耶手中握着弓箭,怒目而来,任凭是谁看到这样一张怒气冲冲的脸都会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扎布耶的手下已经把秋荷团团围住,河水不深,秋荷自己站了起来。 扎布耶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把他给我带过来。” 秋荷的脸上满是河水,头发一缕缕的黏在额头,她抹了一把脸。 扎布耶看她,愣住了,“你不是冬郎兄弟要救的那个朋友吗?” 秋荷冷笑一声,“原来你是北虏人。” 扎布耶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北虏衣服,他咬着牙问:“我是北虏人又怎么样?你身上还不是也留着北虏人的血。你快说,你把我妹妹掳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哪知道你妹妹在什么地方,我到的时候她已经被人劫走了。” 追赶秋荷的士兵抱拳说道:“世子殿下,我们是因为她杀了沧州节度使刘平安才追她的。郡主确实是被其他人劫走的,我们的人正在追查。” “什么?”扎布耶瞪大了眼睛,朝身边的随从喝道:“郡主不在这边,你们却带我来这里,耽误了救郡主,我统统剥了你们的皮。” 秋荷冷笑了一声,肩头的剑伤开始疼了起来,她脸色惨白,汗珠伴着河水一同从发梢滚落,风一吹,她一阵发抖。 扎布耶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翻身下马,把她抱到马上。 河对岸刘平安的部下面面相觑,一个领头的说:“世子殿下,这人还是交给我们处置吧,她杀了朝廷命官,抓不住她,我们也不好交差。” 扎布耶跃上马背,胳膊从秋荷腰间穿过,勒紧缰绳,瞪了一眼河对岸的武士,“你们抓到的吗?明明让那个人给跑了。我这是见到了一位老相识,与你们有什么关系。赶快给我滚回去找郡主,找不到的话,我让你们都去见阎王。” 秋荷咬着嘴唇,扭动着身子,“你要干什么?” 扎布耶的唇凑在秋荷耳边,“把你交给他们,你就死了。识相的就给我老实点。” 在远处的一棵树后,邱志宏手中握着剑,剑上滴着血,他死死地盯着马背上的秋荷,心想:“那是北虏世子,他要带小姐去哪?不行,这件事还是要找六皇子商量。” 大理寺卿郑元文正在堂上审理林道明一案,侯振宇坐在一边,悠闲地喝着茶水。郑元文眼珠乱转,手中的惊堂木在空中盘旋了半天,最后还是轻轻地落在了桌子上。 他看看侯公公,心中发抖,侯公公眼皮都没挑一下。 他清清喉咙,说道:“林道明玩忽职守,令北虏流寇侵扰永州城,现革去官职,贬为庶民。”他又偷偷瞄瞄侯公公。侯振宇放下茶杯,笑了,“郑大人,你的茶还真好喝,咱家告辞了。” 郑元文忙起身恭送,侯振宇刚走到侧门旁,又忽地回过头来,笑着来到跪在堂下的林道明身边。 侯公公春风满面,俯身在林道明耳边:“林公曾说过,永州百姓疾苦,可惜如今你却无法再为永州百姓出力了。” 林道明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侯公公说笑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就是成了庶人也有会为国尽忠。” 侯公公后退一步,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林公看样子在狱中受了些苦,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命要是没了,还怎么为国尽忠呢?” 侯公公哈哈笑着,背着手走出大堂。 六皇子坐在马车里,在大理寺外焦急地等着。看侯公公出来了,他朝冬郎使了一个眼色,冬郎急匆匆地从角门闪进院子里。 “郑大人。”他叫住郑元文。 郑元文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你叫我?” 冬郎凑到他身边,“六皇子在门口候着大人多时了,请随我来。” 郑元文咽咽口水,整了整衣冠跟在冬郎身后来到门口的马车旁,承朗把门帘掀开一条缝,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进了车里。 “刚才东宫的侯公公跟你说了?” 郑元文木讷地点点头,“现在就让林家老小跟我走。” “是。” 下了承朗的车,郑元文一脸茫然,在这件事上怎么太子要帮着六皇子说话呢?不行,我一定要去找洪景林聊聊,我这事做的是对还是不对? 林大人一行人坐上承朗的马车,承朗拉着林大人的手,“林公受苦了。” 林道明摇摇头,“不苦,六爷倒是为了我的事费心了,林某惭愧。”他低下头,叹了口气,“六爷是怎么让太子放了我的?” 承朗哼了一声,“我答应他乖乖的与那北虏郡主成婚,绝不闹事。” “唉!”林道明长叹了一声,“当真要把永州当做聘礼送与北虏吗?” “我知道林公痛心,我何尝不痛心,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先保住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林道明流下泪来,“是我连累六爷啊。” 承朗目光坚毅地看向前方,“不要再说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洪景林怒气冲冲地来到太子府,他眉毛树立,抓住一个太监,怒声问道:“太子爷呢?” “刚刚太子爷急匆匆地出去了,小的不知道他去哪了。”洪景林把那小太监甩到一边,直径朝女儿的寝殿走去。 “爹,怎么这么大火气?”太子妃为父亲斟上一杯茶。 洪景林匀了匀气,说道:“现在太子也太不拿我当回事了,他将然让侯振宇去找大理寺卿郑元文,让他轻判了林道明。” “爹,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轻判就轻判了呗。” 洪景林瞪大了眼睛盯着女儿,“这倒不要紧,他既然同意六皇子把林家的人接走了。他什么时候跟六皇子还有了瓜葛了?” 太子妃皱起了眉,“太子不是向来不喜欢六皇子的吗?怎么会……” 洪景林站起身来,生气地来回走着,“想当年宫中各位皇子,就属六皇子母家的势力最强,他的亲姨丈可是骠骑将军李成梁。为了拔除这个祸害,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劲,现在倒好,太子竟然背着我跟六皇子做起了生意,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太子妃轻轻捋着父亲的背,“爹,你顺顺气,犯不着生气,我想太子可能是一时没来得及跟你说。” 洪景林坐下了,喝了口茶,“对了,太子去哪了?” “不知道,是刚刚急急忙忙地出去的。” “那个北虏世子呢,也出去了吗?” 太子妃点点头。 洪景林垂下目光,心中想:“太子不会是背着我搞什么事吧。” 他看着女儿,叹了口气,“你说你明明是个太子妃,却连太子去哪儿了都弄不清楚,我看那个老太监侯振宇都比你了解太子。” 太子妃嘟着嘴坐在床边,“爹,你又说我。我是女人,又不能成天跟在太子左右,再说我看见太子的时候,基本他都是醉着的,我能从一个醉鬼嘴里听到什么人话呀。” “你呀,自己没用,还总找借口。记着,帮我多留心太子和那个北虏世子有没有什么秘密。”说着他拂袖离开了。 他皱着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自己和赫尔齐是老相识了,那老狐狸用自己的女儿来换永州,这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是他的作风。这些年赫尔齐也没少在自己身上花钱,我尽心尽力的帮他是应该的,可是太子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犯得着为了这件婚事,而拉下脸和那个最不喜欢的六弟谈生意吗?太子好像是特别希望这件婚事能成,他图个什么呢? 四十一 六皇子的车马回到王府,林道明一行人被安排进了一个小别院内。 冬郎急忙来到别院找桂兰。在最里边的一间屋子里,桂兰换好了衣服,正在与林宗宝说话,看见冬郎过来了,她忙站了起来,脸颊通红。 冬郎十分高兴地拉起桂兰的手,仔细打量着她:“你在狱中没有受什么苦吧?” 林宗宝的目光一直盯着冬郎的手,他干咳了两声,冬郎放下手朝林宗宝笑笑:“你怎么样?从永州过来,一路上定是吃了不少苦。” 林宗宝的目光瞥向一边,问道:“秋荷不是跟你们一同入京的吗?怎么没看见她。” 冬郎的目光黯淡下来,他垂着头,看着脚尖。桂兰蹙着眉,轻轻拍着冬郎的肩膀,柔声问:“你怎么了?秋荷小姐呢?” 冬郎叹了口气,“我们在沧州的时候分手了。” “分手了?”林宗宝猛地坐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冬郎,“那秋荷现在在哪?” “我也不知道。” 林宗宝拽着冬郎的衣领,牙咬得吱吱响,“你把她一个人丢在沧州就不管了吗?” 冬郎挣开他的手,说道:“在沧州发生了些事,也不好跟你们说,反正我也问心无愧了。” 林宗宝握紧了拳头,想要打他,被桂兰拦住了,桂兰瞪了他一眼,林宗宝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神情黯淡的堆坐在凳子上。 桂兰对冬郎说:“这话本来我不该说的,可是我不说又觉得对不起良心。”她叹了口气,“在永州的时候,秋荷小姐不喜欢我。” 冬郎疑惑地看着她,桂兰笑了,“自打我说跟你结过娃娃亲之后,秋荷小姐便一直看我不顺眼。虽说我也觉得秋荷有些大小姐脾气,可是最起码她光明磊落,她直接找到我,跟我说她喜欢你。”桂兰的目光投向窗外,“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能如此坦荡,她告诉我,如果我想和她争你,她奉陪到底,所以我就退出了。” 冬郎脸颊通红,不敢再看桂兰,一边的林宗宝怔怔的盯着面前的两个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桂兰微微笑了,说道:“你们两个别多想,我现在没有喜欢的人。那次秋荷小姐和我聊过之后,我忽然明白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还挺感谢她的,也挺羡慕她的,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看向冬郎,“所以,别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辜负了秋荷小姐对你的一片心思。” 冬郎盯着地上的砖缝,像是要好好探究一下砖缝里到底藏着些什么妖魔鬼怪,过了好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些事并非无关紧要,也不是说放下就放得下的。” 桂兰拍拍衣服的灰,站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你觉得问心无愧就行了。” 她向门外走去,林宗宝猛地站起身来,拉住了桂兰的手腕。 他两眼通红,盯着桂兰,“你说现在没有喜欢的人,那我呢?这么久了,我们算什么?即便你不爱我,也总有些情分吧。” 桂兰把他推到一边,“如果你还是那个节度使的少爷,我会嫁给你,可是现在就算了吧。我感谢你对我的好,我也曾想过,如果林家满门抄斩,我就算被推上断头台,我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但这是朋友之间的义气,不是爱。” 林宗宝颓然的坐在地上,自言自语地说:“那你当初何必招惹我。” 桂兰强忍着已经到了眼角的泪水,“我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如此。我要嫁给能给我带来荣华富贵的男人,我穷怕了。” 她推门来到了院子中,院中的一棵桃树正开着花,花瓣似雪纷纷洒洒。桂兰靠在树干上,抬头仰望着那深深浅浅的一片芳菲,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一滴也没有滴落。桂兰暗自对自己说:“从此以后不许哭,我要活出个样子来。” 在正堂之上,承朗对林道明说:“如今皇上许久都不上朝了,即便是偶尔上朝,也是敷衍了事。现在虽说是太子监国,可是到最后都是洪景林说了算。” 林道明说:“太子也不好受吧,什么事都要由洪景林点头,自己就像个木偶似的。” 太子点点头,忽又叹了口气,“林公要是能在我身边为我出出主意该有多好,你真的要回老家吗?” 林道明向承朗行礼,“六爷,我是去意已决了,我年纪也大了,回乡经营祖产了此一生吧。再说我回乡之后,六爷以后也有个落脚的地方,总是相宜的。” 承朗盯着他的眼睛,点点头,“还有一件事,我要向林公讨个人。” 林道明满脸疑惑,“向我讨个人?谁呀?” “就是林公子身边的那个丫头,我在鹿鸣山庄见过她,叫什么来着?” “你是说桂兰?” 承朗笑着拍着手,“就是这个名字,不知道林公肯给我吗?” “当然。”林道明的脸色忽然又沉了下来,“不过六爷要那丫头做什么呢?我总觉得那丫头是个心机重的孩子。” 承朗哈哈笑了,“这个林公就不要操心了。” 天色暗了下来,扎布耶和太子的人马在城中和近郊已经找了两个来回,就是没看见玉瑶的踪影。 在扎布耶的怀里,秋荷发着烧,肩头的箭伤虽说被简单的包扎了一下,但是没有仔细处理,怕是已经化脓了。 秋荷咬着牙,强忍着疼痛,一声不吱。扎布耶一直没有找到玉瑶,心中急躁,额头上满是汗珠,他忽然看见秋荷痛苦的表情,才猛的想起来,怀里还有一个伤员。 他埋怨地说:“你怎么一声不吱,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秋荷用尽力气瞪了他一眼,“你要让我在马背上呆到什么时候?要是存心想折磨我,告诉你,我不吃这套。” 扎布耶冷笑了一声,使劲把秋荷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秋荷的耳朵贴在结实的胸肌上,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扎布耶的心跳。 扎布耶冷笑道:“你个丫头片子力气还挺大,趴在这儿不许动,我们现在就回去。” 秋荷只觉得昏沉沉的,真是没有力气再挣扎了。趴在这胸口也真是舒服,虽然自己心里千百个不愿意,但是真心舍不得这份温暖。恍惚中,只觉得身下的马在狂奔,秋荷怕自己被甩下马背,却感觉两支如钢铁般粗壮结实的臂膀将自己紧紧地裹住。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涌到心头,渐渐的她睡着了。 梦里,在鲁林墓中冬郎那满是厌恶的表情又跳到眼前,秋荷心中堵着一股气,伸手想去驱散这烦人的影像,手却碰到了一张满是青涩胡茬的脸。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华贵的大床上,头上的帷帐挽成一朵花的形状,她身边,扎布耶正探着头看她。 “你醒了?做梦的时候还不老实,伸手给了我一巴掌。” 秋荷忙把被子掀开了一条缝,身上已经换上了绸缎的睡衣睡裤,秋荷脸上瞬间发烫,她用被子捂住胸口,朝扎布耶喊道:“卑鄙,无耻。” 扎布耶冷笑了一声,“我卑鄙无耻?你别自作多情了,是这些侍女给你换的衣服。我对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没有兴趣。” 两个侍女端着一碗药过来,恭敬地说:“小姐,喝药吧。” 秋荷疑惑地接过药碗,紧着鼻子,把那难喝的汤药,一饮而尽。 从门口跑进来一个武士,在扎布耶面前跪倒,“世子,还是没有找到郡主的下落。” 扎布耶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被震落到地上,碎了。 “那个太子呢?” 武士答道:“太子还在城外寻找,可是现在依旧毫无头绪。” 扎布耶恶狠狠地盯着秋荷,“你有没有看清那个劫匪的样貌。” 秋荷摇摇头,“没有,他穿着斗篷,帽兜遮的很低,看不出长相,只觉得身材挺娇小的。” 身材娇小?扎布耶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秋荷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那人动作很快,不知道给郡主下了什么药,郡主竟然一声也没喊。” 没出声音吗?扎布耶看向秋荷,拳头攥的死死地,或许是玉瑶认识的人。 “带我去找太子,快些。” 太子爷又觉得喘不上气了,他不能长时间骑马,此时他回到城里,便换上了轿子。 侯振宇在旁小声问:“太子爷,咱们现在去哪?” 承欢恶狠狠地目光看向前方,“去六王府。” “爷,听府里的人来报,今天洪大人去太子府找过你。” 承欢冰冷的眼神扫过他的面颊,“知道了,回头再去应付他。先去找承朗。” 他说的咬牙切齿,承朗两个字恨不得咬得粉碎,再吐出来。 大批人马明火执仗地来到六王府门前,太子掀开轿门,侯公公说:“我去通报。” 太子点点头,他仔细打量面前的这座府邸,自从承朗年纪渐长从宫中搬出来之后,他从来也没来过这里。 门被打开了,承欢背着手走进院中,没想到第一次来六王府,却是为了这样的事。 四十二 早在太子来到六王府前的一个时辰,已经有一个人先到了六王府。 邱志宏不停地扣着门环,一个老管家开了条门缝,不耐烦地问了句:“谁呀?” “快去跟六王爷通报,就说鹿鸣山庄的邱志宏来了。” 不一会儿,门开了,这次出来迎他的是冬郎,冬郎把他拽进府里,“邱大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邱志宏急忙说:“以后咱们再详谈,我现在找六皇子有急事。” 冬郎带他来到正堂,六皇子正与林道明说话,邱志宏忙跪倒在地,“六皇子,刚刚秋荷小姐在朱雀大街杀了刘平安,现在她被北虏世子带走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承朗惊得站了起来,“秋荷杀了刘平安,怎么还扯上了北虏世子,你快仔细说说。” “这几日我们一直在跟踪刘平安,今天他护卫北虏郡主逛街,在朱雀大街上,郡主竟然被一个穿着斗篷的人劫走了。刘平安自然是吓得要死,小姐就趁乱给了他几刀。” 林道明拍着腿,“你们在这个节骨眼杀人,很容易被认为与那劫匪是一伙的。” “正是这样,北虏世子来找郡主,便是去追的小姐。小姐被他的箭射中了肩膀,带走了。” 射中了肩膀?冬郎心中一紧,忙问:“伤的严重吗?” “看着不严重,不过小姐肩上的旧伤还没好,又加上箭伤,怕是要养一阵了。” 承朗在焦急地走了两圈,对邱志宏说:“你不要担心,他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找郡主,一时半会还顾不上秋荷。倒是郡主被劫了走了,太子第一个怀疑的便会是我。”他看着林道明,“林公,你快带着家眷先出去躲躲,太子一会儿肯定派人来这里。” “好。”林道明急忙出去准备。 冬郎凑到邱志宏身边,悄声问:“秋荷有没有提起过我。” “没有。” 冬郎叹了口气。 承朗心神不宁的转着眼眸。还有什么是要注意的呢?林公不在这儿,太子便也没有什么能降的住我的了。他忽又笑了,郡主被劫真是个好事,马上就是皇上会见世子和郡主的日子了,这个时候郡主不见了,看看这门婚事还怎么定。 想到这儿,他心情放松了许多。 冬郎看四周无人,对承朗说:“哥哥,你说秋荷果真会没事吗?” “如果落在了太子手里,我不好说。但是落在了北虏世子手上,我觉得应该没事,刘平安的死活与世子有什么关系?他不会因为秋荷杀了刘平安而难为她的。” 过了一会,一个小厮来报,“林老爷他们从角门出去了。” “好。”承朗笑了,“你告诉下面的人,今晚给我精神点,有稀客要来了。” 而此时,太子爷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目光淡淡的落在六王府内每个人的脸上。现在就算是他心中燃着一团火,你在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一丝焦灼的神情。 六皇子站在正堂门口,向太子施礼,“太子爷,屋里请。” 太子拂袖坐在主位,六皇子立在他面前。太子微微抬眼,目光如一道寒冰,射向了承朗的脸。 太子淡淡地说:“你没有遵守约定。”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太子咬着牙:“你别跟我装蒜,郡主在哪?” 承朗笑了,“郡主不是一直住在太子府吗?你怎么来问我呢?” 太子朝身边的侯公公使了个眼色,侯振宇用那尖细的嗓音喊道:“给我挨屋搜,连个老鼠洞也别放过。” 冬郎站在承朗身后,此时已经咬紧牙关,握紧了拳头,怒目瞪着太子了。承朗微微拍拍他的手背,对太子笑着说:“大哥是不信任我。” “别叫我大哥。” 承朗摊开双手,无奈的说:“那我就没办法了,你搜吧,把我这破房子拆了算了,反正等我没有了地方住,我大不了搬回宫中,父皇总不至于让我居无定所吧。” 太子一字一顿的说:“你少拿父皇压我。” “太子多心了,我何曾拿父皇压过你。你是太子啊,我不过是个六王,自古以来嫡庶有别,你是嫡长子,跟我较什么劲呢。” 太子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外面的兵士来报,并没有找到可疑的人。太子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经过承朗身边时,伏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你说我为什么跟你较劲?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那冷冰冰的话语像是一盆凉水浇到了承朗的身上。承朗只觉得后背发麻,那股寒冷从脑顶传至脚背。转过身,只见太子行至门边,那背影透着股寒气,让人不寒而栗。 太子坐上轿子,侯公公站在轿外,低声问:“太子爷,我们去哪?” 太子累了,他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去洪府吧,早晚是躲不过的。” 洪景林在房中一圈圈地走着,檀木小几上杂乱的摆着几封密报,上面写着:“刘平安命丧闹市,嫌犯被北虏世子带走”,还有一封写着:“太子在城外彻夜找寻郡主。”这时一个小厮躬身过来,低声说:“爷,探子回报,太子刚从六王府出来,正往这儿来呢。” 洪景林脸上露出笑容来,挥手让小厮下去,他把那几封密保丢进火盆中,淡蓝色的火苗瞬间吞噬了那两张纸。他怔怔地盯着火苗,心中想着:“你到底是条虫呢,还是条龙?” 太子坐在洪景林对面,依旧是淡淡的目光与毫无表情的脸。 洪景林说:“太子,你一直在城外找郡主?” 太子点点头:“我听说郡主被劫了,就立刻出城寻找了。” “回来之后,你又去了六王府?” “是啊,我是这样想的,郡主是要嫁给六弟的,虽然六弟从小不与我亲近,但是他没过门的媳妇被人劫走了,我总是要去安慰的。” “哦,太子真是仁义。”洪景林吹着茶碗上的沫子,淡淡的说:“太子对这门婚事很在意呢。” “我定是在意的,郡主是北虏忠义王的掌上明珠,岳丈与忠义王又素有交情。每年议和还有互市的事情都是由你与忠义王来商议的。既然忠义王有意与我朝结好,我怎么能不全心全意呢。” 洪景林点点头,余光看向太子。太子正微低着头,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还是那副懦弱、毫无主见的样子。 洪景林清清喉咙:“可是我听说太子让人轻办了林道明,这件事情怎么没有跟我说呢?” 太子的心微微一颤,抬起头来,盯着洪景林,此时他的眼中已经含着泪了,“我是前不久才知道的,那日永州祸乱,林道明还没有上任,虽然知道林道明是有不尽职的地方,但终究还是不忍心严办,便擅自主张去找大理寺卿求了请。我知道岳丈嫉恶如仇,怕你不同意,所以没敢告诉你。” “你果真这样想?” “是。” 洪景林叹了口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子仁义是好事,可是有些事又不能太过仁义了。就像是那个六皇子,你与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你忘了,你小的时候身子弱,皇上曾经动过改立六皇子为太子的念头,要不是皇后娘娘和我,恐怕现在的太子就不是你了。” 太子垂下头,“这份恩情,承欢一直牢记在心底的。” 洪景林拍拍太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你身子弱,就不要多操心,每日在歌舞犬马中过着太平日子多好。” “是。”太子低着头,应道。手掌缩在衣袖里,紧紧地攥着拳头,手背上早已青筋毕现。 玉瑶依旧消息全无,扎布耶站在太子府门口,想远处张望,“太子怎么还不回来。” 太子府中的小厮缩着脖子对他说:“太子一直在找郡主呢,世子殿下不如进屋里等吧,夜深了,寒气重。” 扎布耶瞪了他一眼,“我能坐得住吗?” 远处传来马蹄声,扎布耶朝声音方向跑去,正是太子的人马回来了。扎布耶推开侍卫,拦下太子的轿子。 “有玉瑶的消息吗?” 太子摇摇头,“不过你放心,城里城外的搜查一直没有停,我们就等消息吧。” 他把扎布耶拉到一边,“是我的人办事不稳妥,请世子恕罪,我肯定倾尽全力找到郡主。可是我想这件事还是不要张扬的好,婚事要是毁了,对你我都不利。” “对我不利什么?”扎布耶甩着袖子,“告诉你,要是我妹妹在京城丢了,我北虏铁骑即日便能踏平你们京师。” “世子息怒,我知道世子的魄力,可是如果忠义王知道女儿在哥哥的眼皮底下被人掳走了,忠义王会不会迁怒于世子呢?”太子笑笑,“我也是为了世子考虑,放心,郡主一定不会有事。向水里丢块石头还有个响声呢,我就不信那个劫走郡主的人会一声不吭。” 扎布耶怔怔的打量着面前的太子,就好像从未见过他似的,太子拉着他的手,“我为什么这么做,世子心里很清楚,我把身家性命都压在这儿了,定会是拼了全力去找到郡主的。马上就要入宫觐见皇上了,千万别出岔子。”太子在扎布耶的手背上郑重地拍了两下。 四十三 扎布耶垂头丧气地回到住处,他靠在门廊上,仔细想着太子刚刚对他说过的话。玉瑶被劫的事情能瞒得住吗?京城里早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了,要是瞒,也就只能瞒瞒远在北虏的老爹了。 他的头在朱红廊柱上撞了两下,今夜空中云厚,此时刚巧一片云彩从月亮前游走开,月亮那幽蓝的光立刻让整个庭院亮了起来。 他盯着月亮长叹了一声,突然庭院的阴影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立刻警觉的坐直了身子。一枚飞镖已经钉在了廊柱上,再向庭院看去,除了风吹动几丛灌木外,哪里还有人影。 钢镖上绑着纸条,扎布耶警觉地摊开那张纸。上面的字迹是玉瑶的笔体:“哥哥,原谅妹妹不忠不孝,我实在不愿意嫁给陌生的男人,一辈子生活在陌生的地方,被困在这鸟笼大四方天里,我觉得喘不上气来,我想自由自在地活着。像只鸿雁,在广阔的天空中翱翔,找一个愿意陪着我浪迹天涯的男人,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我知道爹让我出嫁是为了什么,我逃走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你代我好好照顾爹吧。你们不要试图找我了,我现在和玉漱姐在一起,放心。” 玉漱?扎布耶的眼中像是燃着火,他死死地盯着信上的‘玉漱’那两个字,心想:“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件事说不定是玉漱干的,果真是她。” 在京中最繁华的青楼“杏花阁”后面的一间破旧的厢房里,玉瑶躺在草垫子上,睁大了眼睛,久久不能入睡。她身边躺着一个姑娘,侧着身子看她,小声说:“玉瑶,早些睡吧,你今天应该很累了。” “玉漱姐,我现在真的自由了吗?”她兴奋地看着身边的姑娘。 “是,你自由了,可是自由的代价就是要不停地干活,要不然你就会饿肚子。” “玉漱姐,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中原都是怎么过的?” 那姑娘笑笑,“我啊,就是到处给人家做帮工,顺便偷些值钱的小玩意儿。” 玉瑶嘻嘻笑了,“你说你明明是北虏的郡主,却要跑出来受这样的苦。” “你还好意思说我,本来想与你说说话就把你送回去的,是谁死活不走的?非求着我把你带出来。” 玉瑶红着脸,笑嘻嘻的说:“好了,好姐姐,我是太开心了,我以后不闹你了。” “睡吧。”她目光温柔地看着玉瑶,“对了,别忘了,我现在的名字叫梳子。明天要是有人问起你是谁,就说你是我乡下的妹妹,叫玉儿,知道吗?” “知道了,梳子。”玉瑶又咯咯地笑了,“梳子,真是个有趣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天刚微亮,秋荷睁开眼睛,就发现一个身影坐在窗前。她又眨眨眼,仔细看去,发现那人正是扎布耶。 秋荷用被子捂住胸口,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扎布耶转过头,脸上都是青涩的胡茬,“答应我做件事。” “做什么?” “假扮北虏郡主,陪我入宫面见皇上。” “什么?”秋荷使劲地摇着头,“不干,我凭什么要帮你。” “就凭现在满大街贴的都是缉拿刺杀朝廷命官刘平安凶犯的告示,我要是把你交到太子手上,你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秋荷瞪着他,“你在威胁我?” 扎布耶笑笑,“我知道你不怕威胁,可是我也知道你不傻,你犯不着拿着自己的命开玩笑。” “你想让我假扮到什么时候?” 扎布耶摇摇头,“这个我也说不好。总之你先帮我扛过一阵再说。” 天刚亮时,在六王府门前,林道明向承朗辞行,“六爷,我全家老小就回南京老家了。” 承朗握着他的手,“林公保重。” “唉!天不遂人愿呐。”林道明朝桂兰招招手,“丫头你来,你就不必与我们回南京了,留在京中,听六皇子安排。” 桂兰怔怔的看看林道明又看看六皇子,然后朝六皇子行礼,“愿听六皇子差遣。” 林宗宝撇下身上的包袱,凑到爹身边,“爹,这是怎么回事?桂兰为什么不走了?” 林道明厉声道:“六皇子在这儿,不许放肆。” 承朗笑着说:“你们大家道别吧,我就先回去了。”他转身进了府内。 林宗宝拽着爹的袖子,“这是怎么回事?” 林道明甩开他的手,“你问我,我去问谁?那是六王爷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林宗宝像是丢了魂似的看着桂兰,“你……” “别说了。”桂兰先张口道,“我不能让六王爷等我。” “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林宗宝流下泪来,“你不见得还有那么好的运气碰上一个像我一样的男人。” 桂兰转过身去,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你却有那个福气,定能遇见一个比我好上千万倍的女人。从此往后你就当做从未认识我吧。” 桂兰闪进门缝里,身子靠在门板上,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承朗和冬郎正在侧厅吃早餐,见桂兰抹着眼泪过来,承朗叫住她:“你过来。” 桂兰立在承朗身边,承朗打量了她一眼:“哭什么呢?坐下来一起吃。” 桂兰忙摆手,“奴婢不敢。” 承朗看了一眼冬郎,又看了看桂兰,乐了,“谁说你是奴婢了,你坐下,我有时对你说。” 承朗示意冬郎去把门关上,他对桂兰说:“今天我要带你入宫见一个人。” “入宫?”桂兰疑惑地皱起眉头。 “对,就是入宫。我要带你去见我娘,也就是惠妃娘娘,她会安排你成为皇上的妃子。你愿不愿意?” 桂兰愣住了。 承朗接着说:“这件事情全凭你自己的意愿,你要是不愿意,我便留你在府里做个丫鬟,等你到了年纪,也会给你寻个小厮嫁了,这也算是对得起冬郎的朋友了。” 桂兰呆呆地盯着承朗,她忽地站起来,朝承朗跪拜,“谢六皇子给我这个机会。”她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可六皇子为什么选我?王府里好看的姑娘多得是。” 承朗笑了,“看来你是愿意的,至于我为什么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有那个本事。” “本事?”桂兰疑惑地看着他。 冬郎过来扶着桂兰起来,承朗笑着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林家的公子对你可是死心塌地啊。” 桂兰忙摆手说:“我和林宗宝可是清白的,我们什么都没做过。” 承朗说:“我知道你们是清白的,你要是能让皇上也能喜欢上你,你就是我六王府第一大功臣。” 冬郎看着桂兰,“咱俩从小便认识,你当真愿意入宫吗?要是不愿意,六爷是不会强求你的。” “我愿意。”桂兰笑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我一直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妃子呢。你还记得吗?以前我卖豆腐的时候,常常把筷子当钗子用,那时候我就幻想着筷子是皇后的凤钗呢。” 冬郎浅浅的笑了,承朗说:“好,那我们吃完早饭就入宫。” 冬郎心里一直惦记着秋荷,他喝了两口粥,便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想什么呢?”承朗问。 “我在想北虏世子抓走秋荷干什么?现在秋荷被关在什么地方呢?一想到这些,我就实在没胃口。” 桂兰瞥了他一眼,“你这么惦记她,为什么还要在沧州与她分手。” 承朗轻声咳了两声,朝冬郎使了个眼色,“快点吃吧,我们还要马上入宫呢。” 冬郎愁眉不展的堆坐在椅子上,眼前的粥好像都幻化成了秋荷的模样,冬郎觉得心烦,“我去门口等着。” 他站在门口,盯着院中的花草,那紫色的绣球花上沾着露水,盈盈地垂着头。这里怎么那么像秋荷在鹿鸣山庄教自己练武的小花园啊,他烦躁的踢着面前的小石子。 承朗和桂兰走出来,承朗拍拍冬郎的肩膀,“别心烦了,秋荷应该还没事,我听家丁说,现在满城都贴着缉拿她的告示,顺天府的人明明都知道她在北虏世子手上呢,谁也没有胆量去抓人,这就说明她现在还是安全的。” 冬郎点点头。 初次入宫,桂兰谨慎地迈着步子,她知道四处乱看不对,可是还忍不住用余光向四周望去。高高的朱墙似乎把天空格成了一个个小方块,远处露出了宫殿华丽的屋檐,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古朴而庄重。 来到长春宫,桂兰跪在惠妃娘娘面前。 惠妃娘娘轻轻抬手,“起来,让我看看。” 她皱着眉头说:“年纪太小了些,你也就十一二岁吧。” 桂兰垂着眼睛,不敢直视娘娘,“回娘娘,我生日大,小的时候我娘听一个和尚说我的生辰八字有火命,所以当着别人面都给我少说了两岁。按我的生日算,我已经快十四了。” “呦。”惠妃笑了,“生辰八字有火命,连岁数都能少说两岁?多大都不要紧,关键是长成了没有,你可见过红了?” 桂兰红着脸说:“见过。” 惠妃点点头,给一个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带着桂兰去了一个小别间。 冬郎小声问承朗:“他们这是干什么?” 承朗脸上通红,“不该问的就别问。” 四十四 桂兰臊红着脸从隔间出来,老嬷嬷在惠妃耳边小声说了两句,惠妃满意地点点头。 她拉着桂兰的手,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说道:“你皮肤真好,长得也白净,就是太瘦了,身上没有多少肉。” 桂兰忙说:“回娘娘,我家以前是卖豆腐的,我随我娘,长得都白。只是从小吃的便不好,所以不长肉。” 惠妃笑了,“你就在我这儿住下,多吃些好的,快长得丰满些,好吗?” 桂兰点点头。 惠妃说,“你叫桂兰是吗?我给你改个名字,以后你就叫如兰吧。先在我身边做个丫鬟,有些事情我慢慢教你。” 惠妃对立在一边的宫女说:“你们带如兰去换衣服吧。” “是。” 如兰跟着那名宫女走了出去。 承朗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对惠妃娘娘说:“怎么样,还行吗?” 惠妃点点头,“还行,不过要教的地方太多了。”她朝冬郎招手,把冬郎搂在身边坐下,“你怎么了?怎么一直皱着个眉头,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冬郎摇摇头,“没什么事。” “有事便同我说,知道吗?”冬郎看着姨母,突然觉得母亲就在身边,他觉得眼眶湿润了,忙站了起来。 承朗凑了过来,小声说:“今天不是北虏世子入宫觐见的日子吗?父皇没有让你去吗?” 惠妃摇摇头,“皇后在旁边呢,会让我去吗?事后能通知我一声就是看得起我了,不过听说郡主不是被人劫走了吗?那世子还觐见个什么劲?” 承朗皱着眉:“娘,我一直忘了问你,为什么这次世子觐见要带上郡主啊?如果谈婚事,也不用本人来啊。” 惠妃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反正今天觐见之后,就全都明白了。” 朝堂之上,扎布耶换上北虏的官服,向皇上跪拜。秋荷在他身后有样学样,不敢到处乱看,她便垂着头,盯着脚尖。这北虏女人的衣裙真是厚重,秋荷觉得身上像是压着重担,肩膀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她禁不住呲着牙。 皇后是个脸型细长的女人,她见秋荷脸上有异样表情,便问道:“郡主是身子不适吗?快些坐下吧。” 两个太监抬着一把太师椅过来,秋荷环顾一周,发现除了皇上与皇后外,所有人都是站着的,自己不好意思坐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眼巴巴地看着扎布耶。 扎布耶向她点点头,秋荷这才坐下,可是就感觉像是坐在了针毡上,只搭了一个椅子边,把头垂的很低。 扎布耶借着与皇上说些通商、互市上的事,秋荷一句都没听进去,她就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看呢。 确实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太子站在朝班第一排,瞥了秋荷一眼,便又恢复了淡淡的神情。今早入朝之前,扎布耶找到自己,说郡主自己回来了。他们刚来的时候,自己匆匆地瞥见过郡主一眼,确实是这般年纪,身材个头也差不多,可是看眼前这个姑娘却怎么也不像个郡主,不过却是解了燃眉之急,很好。 洪景林死死地盯着秋荷,心想:“昨天还在到处找,今早却自己来了,这个北虏世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个郡主有些蹊跷,不过却是好事,也没有必要深究。” 两个人虽然心中都有怀疑,不过事情却是按着自己的设想发展的,都觉得很满意。 扎布耶悄悄看着两人的神色,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他要与皇上谈重点了,便轻轻咳嗽了两声,龙椅上的皇上从刚刚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忙说:“世子说的不错。” 皇后偷偷地向他挤挤眼睛,“刚才世子没说什么。” 扎布耶说:“玉瑶郡主嫁于六王爷刘承朗,我方要的聘礼便是永州,永州下辖六十二县,从即日起便由我方掌控。” “不行!”皇上厉声说道,随即又换上一副笑脸,“政权交接要有许多工作要做,不能急于一时,我们还是等郡主与承朗结婚之后再说吧。” “不可。”扎布耶挺着胸膛,“交接政权没有什么繁琐的,你们的军队和官吏撤走就好,不需要别的,要不然就即日成婚。” 即日成婚?秋荷瞪大了眼睛盯着扎布耶,真是连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不可,不可,婚姻大事怎能草率。”皇上的额头已经渗出汗来。 太子说道:“世子殿下,郡主的婚事不能如此轻率,我有个主意,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皇上说道:“你有什么主意快说。” 太子说:“既然郡主来到了京城,就让她在宫中住上一年,一来是适应中原的水土,二来也是学习中原的礼仪典故。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再为郡主和六王爷成婚。而这一年中,永州的兵将和官吏可以逐批撤出,北虏逐步接手,等到郡主大婚的时候,永州便可平稳交接了。” 皇上忙说:“这个主意好,这一年中我们便每月撤出几个县,世子意下如何?” 扎布耶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吧,就让玉瑶在宫中住上一年,明年这个时候再让她们大婚。” 洪景林站在一旁,心中不由得冷笑一声。太子和这个北虏世子像是在说相声似的,他们算准了皇上不会答应即日成婚,便想出了这么个过渡的主意。这个主意他们早就定下了吧,要不然怎么会把郡主就这么带来了?看来太子确实是有了别的心思,我不得不提防些了。 退朝之后,侯公公扶着太子慢慢地往宫门方向走,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太子有些头晕。 侯公公小声说:“刚刚奴才看洪大人的脸色不好看,自己气鼓鼓的先走了。” 太子哼了一声,“不用理他,这件事做成了,我便不用再看他的脸色了。” “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太子摇摇头,“放心,在我没当上皇上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这天下到底是姓刘的,我不是非依仗着他洪景林才行。” 秋荷跟在扎布耶的身后,扎布耶的步子大,自己要紧跑两步才跟得上。 “你给我站住。”秋荷嚷道。 扎布耶把食指树在唇边,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小声说:“有什么事都等出宫了再说好吗?” 一位公公小跑着追了过来,“世子殿下,郡主殿下,皇后娘娘让奴才传个话,说是已经按照公主的规制为郡主收拾好了玥晴殿,明日便会接郡主入宫。” 小公公供着身子,扎布耶朝他摆摆手,他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了。秋荷听得目瞪口呆,什么?还要入宫。 她拉着扎布耶的袖子,死死地盯着他:“你把话给我说清楚,还要让我入宫吗?” 扎布耶甩开她的手,粗壮的手掌伸到她的腰间,把头凑到她的耳边,咬着牙说:“跟你说了,有什么话出宫再说。你现在是北虏郡主,如果你要是敢惹出什么麻烦的话,你便是引发两国交战的罪魁祸首。” 秋荷怔怔的盯着他,扎布耶整了整衣冠,挺胸抬头地走在前面。 秋荷像是丢了魂似的,满脑子净想着要是入宫了怎么办,要是自己非得跟六皇子成婚了该怎么办,要是有人揭穿自己根本不是郡主怎么办,要是有人揭发自己就是杀了刘平安的凶手又该怎么办。无数个怎么办盘踞在脑海中,让她现在就像具行尸走肉。 她跟在扎布耶身后,迈过一个高高的门槛,来到了一条青石铺就的甬道上,这是出宫的必经之路,秋荷晃晃悠悠地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她猛的回过神来,本能地低下头,可是那人却吃惊地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这呼吸的声音是那么熟悉。秋荷抬起眼,眼前的人正是冬郎。 两个都是魂不守舍的人,目光相接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像是从两人面前蒸发了似的,只留下了青石地与高高的红色宫墙。 冬郎仔仔细细地看着秋荷的眉眼,她的眼角间好像多了几条细纹,头上的北虏发冠垂在额头的彩色水晶珠子闪烁着斑斓的光,映在眼中,突然让人觉得秋荷此时美的并不真实。 秋荷怔怔的盯着冬郎的鼻子,这几日没见,冬郎好像又长高了些,他漂亮的嘴唇上面长出了青青胡茬,脖子上的喉结轻轻地上下浮动着。 秋荷笑了,自然而然地就笑了。可是刚一笑就觉得自己现在不该笑,冬郎这个混蛋在爷爷的墓里说出了那样绝情的话,我为什么还要对他笑。秋荷便又皱起眉,可是抬眼瞪他的时候,却觉得视线变得模糊了,几滴泪从眼角滚落到衣襟上,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柔和的光。 扎布耶已经快要走到门口了,见秋荷没有跟上来便回头叫她,可是他刚刚回头,就愣住了。在秋荷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是承朗。 承朗是打算叫住自顾自走在前面的冬郎的,他还没有叫出声,伸向半空的手便僵住了,站在宫门口,身着北虏官服的男人是金大哥吗? 四十五 扎布耶怔怔的盯着承朗,他穿着华丽的锦袍,衣服上绣着金丝盘龙。平民老百姓即便是再有钱,也不可能穿着龙袍吧,更不可能出现在宫中。只有一种可能,承朗是皇子。哦,扎布耶恍然大悟,太子名叫刘承欢,那他一定就是六皇子刘承朗了。 扎布耶紧紧咬着牙,两腮因为用力而迸出青筋。他死死地盯着承朗,这个和我对着月亮结拜的兄弟,这个与我把酒论政的兄弟,这个我曾想着要带回北虏共谋大业的兄弟,是六皇子承朗吗? 承朗觉得呼吸急促,渐渐的,他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那个在沧州与自己结拜的金大哥怎么会穿着北虏的官服出现在宫中。对了,冬郎曾经说过,金大哥去塔克鲁林的墓中是为了寻找一本兵书的。这就说的通了,他是北虏的世子扎布耶。 承朗觉得鼻子发酸,他忍住眼中的泪水,他与扎布耶同时向冬郎和秋荷喊了一句,“你给我过来。” 冬郎看向承朗,秋荷看向扎布耶。扎布耶与承朗同时迈着步子,几乎又是同时来到了他们身边。 承朗把冬郎拽到了身后,扎布耶把秋荷推到了一边,两个人怒目瞪着对方。愤怒的眼神相接,像是能迸出火花来,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 眼神能传递许多信息,承朗紧绷着的胸肌渐渐松弛了下来,扎布耶紧咬得双颌也恢复了平常的模样。极怒之后是深深的落寞,扎布耶垂下头,拉着秋荷的手,向宫门处踱着步子。他挺拔的背影此刻看上去却是写满了颓唐。 承朗轻声唤了一声,“金大哥。” 扎布耶的背影颤了一下,他悄悄地抹去脸上的泪水,接着向宫门走去,他轻轻说:“别忘了你有个哥哥叫金若荣。” 回王府的路上,承朗都是沉默不语。回到府中,承朗独子一人躲到了房间里,不让任何人打扰。 冬郎坐在回廊上,看着角落的绣球花发呆。邱志宏从别院过来,他黑着脸看向冬郎,“你在干什么?” 冬郎瞟了他一眼,没做声。 “六王爷呢,在屋里吗?我找他有事。” 冬郎从栏杆上跳了下来,拦在邱志宏面前,心中憋着的烦闷被这张臭脸全都激发了出来,他小声说道:“你找六爷干什么?他乏了正在休息呢。” 邱志宏把他推到一边,“你小子给我让开,我找六爷商量怎么去救小姐,跟你说不着。” 冬郎来了脾气,他拽着邱志宏的脖领说:“你要救秋荷,我刚才看见她了,咱俩商量怎么救,你别在这吵的六爷不得安生,咱们去别院说。” 过了两个垂花门,冬郎与邱志宏来到了别院。邱志宏甩开冬郎的手腕,满脸不耐烦地说:“你小子是不是故意跟我找茬呢?我现在没有那个闲心陪你解闷。” 冬郎冷笑了一声,怒火早已涌到了胸口。这几天他便觉得不顺心,今天在宫里遇见秋荷,更让他心绪不宁,正想找个地方发泄,邱志宏便撞到了枪口上。他说:“你现在着急就秋荷了?他被北虏世子抓走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事后逞什么英雄?” 邱志宏朝冬郎脸上扇了一个巴掌,“你个小兔崽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了?” 冬郎咬着牙,把墙角立着的一根长柄扫帚握在手上。 邱志宏笑了,“你想跟我打呀?好啊,我就陪你练练。” 他也拿起了一柄笤帚,脚尖在地上画着圈,轻轻转动着身子。 冬郎向他扑来,邱志宏没怎么费劲便躲了过去。冬郎又扑来,邱志宏稍稍弯腰,便完美地闪开了。 冬郎不停地袭击,邱志宏手中握着笤帚,像是在漫不经心地扫地,冬郎手中的棒子却没有一次落到他的身上。 过了有半个时辰,冬郎累了,他浑身上下流着汗,蹲在桃树下喘着粗气。 邱志宏蹲在他面前,直直的盯着他,“小子,气顺了吗?” “没有。” 邱志宏笑笑,“可是你却累了,明天开始每天提水、劈柴、蹲马步,身体练好了我再跟你比。现在能告诉我小姐的情况了吗?” 冬郎把目光投向一边,“我和六爷在宫中遇到了她,她成了北虏的郡主,明日就要被接入宫中了。” “小姐成了北虏的郡主?为什么?” 冬郎说:“我猜是真的郡主没找到,便用秋荷顶包了。” 太子府内,东暖阁中的帷幔在微风拂动中轻轻飘扬着,像是彩色的云,还带着香。扎布耶却是眉头紧锁,面目阴沉。他对太子说:“等明日郡主被送进宫内,我便要启程回草原了。” 太子说:“请世子转告忠义王,请他放心,永州交接的事,稍后朝中会派专员与北虏商讨具体事宜,绝对会让他老人家满意。” 扎布耶笑笑,“我们自是放心的。” “世子好像很累。” 扎布耶点点头,“我觉得乏了,我想先回去休息。”他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 太子躬身送行,他苍白的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世子殿下,我们的约定还算数吧。郡主的事请放心,我还会尽力找的。” 扎布耶浅浅的笑了,他微微侧过脸说:“太子原来一直担心的是这个。放心,我父王要的是永州,只要永州到手了,交易就算完成,北虏的十万精兵随时听候太子调遣。至于郡主……”他顿了顿,“被送入宫中的便是郡主,太子要自己相信,更要让别人也相信,不要再在外面浪费精力了。” 太子微微抬起眼,愣了一下,随即又浅浅的笑了,“世子早些休息吧。” 回到自己的房间,扎布耶遣散了所有的侍从。门窗紧闭着,屋外明晃晃地阳光透过纸窗变的柔和了许多,照在桌子上的青花瓷杯上,杯口的云纹图案,像极了承朗衣领上的龙纹。 扎布耶觉得心底的火苗在蹭蹭的往上涌。他的胳膊在桌面上划过,杯子被他摔到了地上,碎了。 他盯着那些碎片,眼中泛出了泪光。 门外传来争吵声。 两个侍卫拦住秋荷,“世子殿下有命,不让任何人打扰。” 秋荷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带着一股寒意,“你们两个给我滚开,别逼我出手。” 两个侍卫相视一笑,其中一个说:“就你一个小丫头,还想怎么样?” 秋荷跳了起来,双脚重重的踹在那人胸口,那侍卫摔在地上,手捂在胸口上,脸颊憋得通红,一张嘴便喷出了一口血。 另一人见状把腰间的刀拔了出来,“嘡啷啷”一响,身后的门却开了。 扎布耶黑着脸站在门口,凌厉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滑过,那两人顿时灭了气焰。 扎布耶看着秋荷,冷冷地说:“进来吧。” 秋荷推开扎布耶扶在门框上的手,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圆桌旁,她冷不防地看到地上的茶杯碎片,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世子殿下已经达到目的了,还有什么不痛快的?” 扎布耶关上房门,来到圆桌旁,胳膊重重地支在桌子上,眼中带着愤怒,死死地盯着秋荷的眼睛。 秋荷觉得后背发凉,手不自觉的握紧了凳沿。 扎布耶冷冷地问:“我的目的是达到了,你来京城的目的达到了吗?” “达到了,我杀了刘平安,就算是给我娘、我爹和我哥报仇了。” 扎布耶冷笑了一声,目光垂了下去,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你是个连杀人都不怕的姑娘,却怕入宫做王妃?你知道吗,如果你要是敢弄出什么纰漏,我北虏大军就会直捣京师,到时候中原死伤的人数是无法计量的。” 秋荷眼中燃着怒火,“我不是怕,是不愿意。”她冷笑一声,咬着牙,“就算我以北虏郡主的身份嫁给六王,北虏就会永远不侵犯中原吗?你们都是豺狼的心,吃人不吐骨头的,多少土地能喂饱你们呢?” 扎布耶的双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你懂什么?你说我们豺狼野心,这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这是自然规律。如果你们足够强大,我们还会来攻打你们吗?告诉你,即便不是我们主动来攻打,你们的人也会舔着脸来把土地送到我们手上的。因为你们人心不齐,所有人都只为了自己的利益打算。” 秋荷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扎布耶,“你说有人主动把土地送给北虏,是谁?” 扎布耶意识到自己多话了,眼神闪躲开,“总之,此次联姻的事并不是我们北虏挑起来的,你要是怪也别怪北虏,到嘴的肉没有不吃的道理。我还难过丢了一个妹妹呢,这是你的命,你就认了吧。” “我凭什么认?” 扎布耶吼道:“你别不识好歹,要不是我,你早就被抓进大牢里处死了。” “算了吧,要不是你,我早就跑了。” 扎布耶的牙咬得吱吱响,“不愿意干你就滚,看看出了这个门有没有人来抓你。不怕死的你就走,我不拦着,反正北虏马上就会发兵,会有很多人给你陪葬。” 四十六 秋荷觉得前途暗淡,她从扎布耶的房间出来,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房里,两个侍女正在为她整理床铺,秋荷朝门框上踢了一脚,喝了一声“滚”,那两个侍女便一溜烟地跑开了。秋荷是爽快脾气,她生起气来,是谁都要怕她三分,当初在鹿鸣山庄,只有冷庄主能治得了她,剩下别人在她生气时都要退避三舍。 秋荷趴在床上,头埋在香软的被子里,心里觉得委屈,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想娘了。从鹿鸣山庄出来前,她去给娘上了坟,那个时候心里只想着怎么给娘和哥哥报仇,根本没考虑过报仇之后的事情,现在杀了刘平安,便觉得心里空空的。 对了,要给娘烧些纸钱,告诉娘一声,自己已经为她报了仇。她从床上坐起来,喊了一声“来人”,一个侍女颤巍巍的进了房间。 “去给我找些纸钱,再找一个铜盆来。” 那侍女为难了,“郡主,府里没有纸钱,草纸倒是有些。” 秋荷瞪起眼睛,“没有就出去买,找不来纸钱,信不信我让世子打你的板子。” “是,我现在去买。”侍女退出房间。 秋荷的眼珠子在房间里扫了一圈,窗口的花瓶里插了几只牡丹和月季,漂亮是漂亮,可是太艳丽也太俗气了,她想给娘供上菊花,便从床上跳了下来,推开门,问站在门口的侍女:“你们太子府哪里有菊花?” 侍女垂着头,“在后花园里有木春菊和春□□,现在已经开了。” 秋荷点点头,“好吧,你带我过去。” 那侍女惊得抬起眼,磕磕巴巴地说:“郡主殿下,世子殿下有令,不许你出这个别院,让你早些休息,准备明天进宫。” “他以为他是谁?”秋荷瞪起眼睛,她提起裙摆向门口走去。 推开大门,两个侍卫伸出胳膊拦住了她,“郡主殿下请回吧,世子不许您随便出入。” 秋荷不屑的白了他一眼,突然发现在别院的墙角种着一棵桃树,粗壮的枝干已经伸到墙外,粉白的桃花挂满枝头,星星点点,甚是可爱。 秋荷扬扬下巴,“好吧,不出去就不出去。”她退回院内,侍卫关上大门,她踱步来到立在门口的侍女身边,“你去给我采些菊花来。” 侍女噗通一声跪在秋荷面前,“郡主,后花园的花是不能随便乱采的。” “哦。”秋荷点点头,悠悠的说:“不让采就算了。”突然她惊得跳了起来,“有老鼠!” 那侍女也是个胆小的,一听说有老鼠,尖叫了一声,跳到了游廊的栏杆上,抱着柱子不肯下来。秋荷朝门外喊:“你们两个呆瓜,快进来抓老鼠。” 侍女瞪圆了眼睛,声音带着哭腔,“郡主,老鼠在哪呢?” “就在你脚底下,呀!爬上去了。” 那侍女踮着脚尖,紧闭双眼,差点就哭出声来。 门口的两个侍卫把门推开一条缝,往里探着头,一个说:“一只老鼠就吓成这样。你进去看看,我在门口守着,可别让郡主趁乱跑了。” “好嘞。”一个侍卫跑进院子里,“郡主,老鼠在哪?” “就在那儿,好几只呢,你眼睛瞎了吗?”说着,秋荷跳着脚向院墙边的桃树靠去。 栏杆上的侍女闭着眼睛,不停地跳着脚,那侍卫则低着头在草窠里不停地翻着,门口的侍卫趴在门缝往里张望着,嘿嘿地坏笑。 “哎呀,都跑到你脚下了。”秋荷一喊,栏杆上的侍女又猛地跳了起来,落下来的时候,脚掌一滑,重重地摔倒草丛里了。旁边的侍卫马上过去搀扶,门口的侍卫半个身子都探进院子里了,张着大嘴问:“怎么样?摔坏没有,可别让老鼠跑进衣领里。” 扶起侍女,那侍卫满脸憋得通红,他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回过头说:“郡主殿下,小的没看见老鼠,可能已经都跑开了,殿下不要担心了,殿下,殿下?”再环顾院落,除了微风轻抚,落英纷纷,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秋荷踩着树干飞出院墙,心中畅快,脸上露出笑容来。别院与太子府中间有一条小路,太子府的朱红院墙高高耸立,天空蔚蓝,相映成趣,煞是好看。 太子年幼时住在东宫,成年后搬入太子府,这太子府建筑豪华宏大,殿宇楼阁,像是一座小小的皇宫。秋荷怕侍卫过来追她,脚下用力,攀着院墙飞到了太子府内。 自己从未进过太子府,刚刚落脚,她便警惕的伏在墙边,向远处张望。这座院落中无人,远处却传来了丝竹之声。那声音并不大,乘风而来,入耳舒畅,缠绵悱恻,十分动听。秋荷听得入了神,便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一对侍女经过,秋荷忙躲在门旁的抱鼓石后,她自幼习武,身子轻,躲在那里屏住呼吸,无人发现。待那队侍女走远,秋荷向外探了探头,便接着向那音乐声的方向跑去。过了两个角门,穿过四五条小路,终于看见几个身着天蓝色丝衫的少女,挽着云髻,抱着琵琶,抚着玉笛,坐在一个八角凉亭中排练音乐。 秋荷躲在一棵树后,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身处一片花海之中,小桥流水,飞泻亭台,太湖石点缀在池中,荷叶碧绿,彩蝶纷飞。 秋荷笑了,这里肯定就是太子府的后花园了。这里好像是这些歌女排练的地方,除了她们之外没有其他人。拐过一个弯,青石小路旁边,姹紫嫣红的花开满了小山坡,秋荷仔细找寻,果真看见不远处开着艳丽的木春菊和春□□。 秋荷开心地跑了过去,蹲下身来,挑些开的好的花摘了下来。 太子妃睡过午觉,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午后的阳光温热,洒在身上,便又让人觉得昏昏欲睡起来。掌事宫女文晴浅浅的笑了,说道:“娘娘这些日子身子好像有些乏呢。” 文晴是太子妃从娘家带来的,从小便在一起,虽然名为主仆,但情同姐妹,太子妃伸着腰,“可不是嘛,人说春困秋乏,我现在果真是应验了,成天睡不醒的。” 文晴转到太子妃身后,轻轻为她捏着肩膀,“娘娘,现在春光正好呢!你去年命人在花园中种的木春菊和春□□这两日都开的正艳,不如我们去后花园转转吧,也不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太子妃笑着点点头,“好吧,去后花园转转,那群江南歌姬现在是不是应该在院子里排练呢?我们顺便去听听小曲吧。” “是娘娘。” 太子妃扶着文晴的手,来到后花园,此时不冷不热,气候刚好,且是万象更新的时候,后花园里到处生机盎然。 “娘娘,你看那儿,有成群的锦鲤呢。” 太子妃立在小石桥上,朝池中望去,果真有锦鲤游曳。她微笑道:“真是漂亮。” 文晴说:“娘娘,这是前两天太子爷让人收拾的池子,从池子里清出了不少的臭泥呢。从池子流出的小水渠现在也是干净的不得了,从城外的流沙河里采来的卵石铺在水渠底下,阳光照着,明晃晃的,别提多漂亮了。” “是吗?咱们先去看看花,再去水渠边看看。” 文晴扶着娘娘的手,“一下午的时间逛呢,咱们慢慢看。” 下了小石桥,穿过一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便是一片花海,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刚穿过假山,文晴便愣住了,她偷瞄娘娘的脸色,此时娘娘已经气的脸颊发白。 “这是哪个大胆的奴才干的?去给我把园子的掌事太监叫来。” 不一会后花园的掌事太监来了,看到这片花海也是吓了一跳。上午来时还没怎么样,现在怎么花被摘了一大片,还有些地方被人踩的不成样子,好端端的花海,像是被一群猪给拱了似的。 他跪在太子妃面前,小腿发颤,一张嘴,声音都变了调子:“娘娘明鉴,小的上午来看时还好好的呢,中午这段时间是江南歌姬排练的时间,我们园子的人都不准入内的,实在是不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狗奴才折了娘娘的花。” 太子妃咬着牙,“那群戏子呢?” 文晴弓着身子,“在凉亭练曲子呢。” 太子妃冷笑,“练个屁,怎么没听见乐曲声?怕是在哪儿撒欢偷懒呢吧。”她甩开文晴的手,大步朝前走去。 拐了一个弯,前面是一条弯弯的小水渠,那水清澈见底,闪着粼粼波光,可是那水面上怎么飘满了花瓣,粉红的、白色的、明黄的,飘得满满的。 太子妃咬着牙,“这些浪蹄子,竟然敢糟践我的花圃,在这儿给我玩什么‘半江瑟瑟半江红’。” 她急急地往水渠尽头的八角亭走去,头上的凤钗步摇晃地直响,她身后文晴带着一群侍女太监,紧紧跟着,不敢出一丝声音,远处的八角亭子里却传来阵阵笑声。 秋荷坐在那群歌姬中间,手中握着一柄玉箫,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说:“你吹箫这样好,也会唱歌吗?” 四十七 太子妃面前跪着一众歌姬,她坐在石凳上,文晴在一边用宫扇为她扇风,刚才她脸色发白,此时却觉得脸色发红了。 她现在着实生气,对面这丫头是谁啊?如此骄横地坐在那,根本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啊。 秋荷白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从瓷盘中抓出一把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嗑着。 文晴朝秋荷喝道:“见了太子妃还不知道下跪,你是哪来的野丫头?” 秋荷冷笑着瞥了她一眼,“我就是野丫头了,碍着你了吗?她是你们的太子妃,又不是我的太子妃,我犯得着跪她吗?” 秋荷翘起二郎腿,嘴里的瓜子皮朝文晴脸上吐去,正好射中她的脑门,秋荷乐了,心里觉得痛快,最受不了这种狗仗人势的奴才。 后花园总管太监的眼睛在秋荷衣服上划过,伏在太子妃耳边小声说:“娘娘,这丫头的穿着像是北虏的装束,搞不好是住在别院的北虏郡主过来了。” 太子妃眉头一挑,上下打量着秋荷,心中想:“不是说北虏人都黑吗?这丫头倒是挺白的。”又一想:“虽说白,不过看样子就是没有教养的野丫头,倒像是北虏人。这般没教养,就算是北虏郡主又怎么样?嫁到了中原来就是这里的儿媳妇,她以后是要嫁给六王爷的,成婚之后还要叫我一声大嫂呢,我还能让你给欺负住了?” 太子妃的玉手朝石桌上使劲的一拍,怒目说道:“好大的胆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太子府,竟敢在这儿撒野,你眼中还有没有尊卑礼教,还有没有王法了?”她朝立在一边的粗使丫鬟使了个眼色,“把她给我按住,好好教训她,让她长点规矩。” 两个丫鬟来到秋荷身后,按住她的胳膊,秋荷不屑地冷笑一声,手肘上用力,两个丫鬟哪里抓得住她,她微微一侧身,那两个丫头因为重心不稳便摔到了地上。 太子妃怒目瞪着秋荷,身边的文晴悄声说:“娘娘,您别动怒,这丫头看来不好对付,咱们犯不着现在就跟她撕破脸,等她明日见了皇后娘娘,在宫中安顿下来之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对付她。” 太子妃现在觉得胸口憋着一股气,这股气越来越强,憋得她面颊发红,要是不释放出来,她会完全受不了。正在她气得抓狂的时候,她突然想到,明天如果这丫头在皇上皇后面前说自己在太子府受了委屈该怎么办,那时候不用皇上皇后出面,太子爷便会来找她兴师问罪,一想到太子爷冷冰冰的脸,她的心瞬间凉了半截,脸上燥热的红晕也消退了不少。 可是她现在着实生气,她的目光落在跪在面前的歌姬身上,这些女人成日陪在太子身边,她早就看着不顺眼,今天她们与郡主在花园中嬉闹被自己撞见,自己心中的怒气便只好撒在她们身上。她认得其中一个歌姬,年纪小,箫吹得动听,小曲唱的也是最有滋味,太子爷很喜欢她。她指着那个姑娘,“你叫什么来着?” 那姑娘身上抖着,头伏在地面上,“奴婢彩衣。” 太子妃啐了一口,“你个狐媚子,成天就知道魅惑主上,招摇滋事,刚刚就属你笑的最欢,来人给我掌嘴。” 两个侍女按住她的肩膀,另一人抡起了胳膊就朝她的脸上扇去。着掌嘴最是个技术活,如果想要照顾这挨打的人,便可以想方法让声音大力度小,看上去用了力,实则在脸上轻轻刮过,不着痕迹。可是在太子府内,歌姬和侍女太监从不来往,她们属于单独的别类,待遇又比侍女们要高,在太子府内属于另类,每人待见她们,况且戏子无义,为下三滥的人物,周围人巴不得看她们受点苦头,这落在脸上的巴掌便用足了十二分的力气,刚扇了两下,彩衣的嘴角便流了血。 秋荷哪里见过这阵势?在鹿鸣山庄,娘是个慈善的人,对下人从来没有打骂过的时候,奶奶虽说严厉,但是早年间便定下了规矩,侍女不打脸。彩衣嘴角流着的血深深地刺痛了秋荷的神经,她顾不上那么多,上前拽住了那打人侍女的手腕,反身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那侍女重心不稳,向后仰去,正好撞在身后的太子妃身上。 这凉亭是建在池水中间的,栏杆之后便是碧波荡漾的一池春水,太子妃被那侍女撞到,身子向后一翻,便折到了池中。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自己已经跌落在水池中了,好在水池不深,她扑通了两下,便站了起来,可是身上已经湿透了。 太子妃气急了,从小到大自己从没受过这样的气,今天却被一个比自己要小十岁的小丫头欺负成这样,她浑身发抖,恶狠狠地盯着凉亭上的秋荷,牙咬得吱吱响,根本说不出话来。 文晴惊呆了,忙跳到池中把太子妃扶到岸上,两个小丫鬟跑到一边的房中为太子妃拿来毛巾,太子妃嘴角颤着,恶狠狠地对秋荷说:“你是北虏郡主吧,你给我等着。” 秋荷此时乐的不可开交,她朝太子妃扬扬下巴,说道:“我就是北虏郡主,你让我等着什么?我还告诉你,你给我等着,以后有你好受的。”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不知道是那个不长眼的奴才偷偷跑去找来了太子爷和世子殿下。太子板着一张铁青的脸,瞪着太子妃。太子妃忙跪下,满脸委屈地说:“太子爷,替臣妾做主啊!郡主殿下,毁了我的花园,还把臣妾推到了池子里,臣妾真是不知道哪里让郡主殿下误会了,竟然对臣妾如此不满。” 扎布耶脸色阴沉,像是暴雨将至时的天色,“谁让你私自跑出来的?” 秋荷瞪大了眼睛,看看岸边的太子妃又看看太子和扎布耶,她满脸错愕地说:“真是见了鬼了,我连碰都没碰过太子妃,她竟然说是我把她推到池子里的,好像所有都是我的错。”她把身边的彩衣拽了起来,指着她的嘴角说:“你们的太子妃也真够狠的,看她的嘴角都被打出血了,我摘了她几朵破花,至于吗?” 太子妃抬眼看着太子爷的神色,刚想再解释几句,太子爷喝住了她,“来人!扶太子妃回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房门一步。” 两个内侍搀着太子妃向后花园门口走,太子妃错愕地盯着太子那冷冰冰的脸,“承欢……” 太子喝道:“闭嘴。”随即他的脸上换上了温暖的笑容,对凉亭中的秋荷说:“郡主殿下,让你受惊了。” 秋荷看看扎布耶,扎布耶面色阴郁,一言不发。秋荷说:“也是我不好,我不该摘了花园中的花。太子殿下,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想带这位彩衣姑娘回去上些药,她的脸被打的出了血丝,如果不治的话会有疤的。” “好。”太子看了一眼彩衣,“全听郡主的安排,彩衣从今往后你便跟在郡主身边,做她的侍女。” 彩衣忙跪在地上,朝秋荷叩首,“奴婢彩衣见过郡主殿下。” 扎布耶一言不发的转过身拂袖而去,秋荷也觉得自己做的有的过头了,讪讪地拉着彩衣的手,跟在他的身后朝别远走。经过太子身边时,她朝太子笑笑:“你人真好,去和你老婆好好说说吧,今天她可气坏了。” 扎布耶在前面听见秋荷的话,怒喝了一声,“还不闭嘴快点走。” 太子躬身朝秋荷行礼,心中觉得好笑,心想:“扎布耶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傻丫头,倒是有趣。” 长春宫中,如兰在教引嬷嬷的指导下,走着宫步,她第一次觉得走个路竟然这么累。惠妃娘娘挑开门帘,袅袅娉娉地走了进来,教引嬷嬷和如兰忙向她行礼。嬷嬷说:“娘娘,小娘子真是聪慧,我教导过那么多小主,像小娘子这样一点就透的还真是少见。” 惠妃娘娘赞许地点点头,她拉着如兰的手,坐在长榻边,对教引嬷嬷说:“你也累了吧,来人,带嬷嬷去别间喝茶。” “是。”有人引着嬷嬷出了房间,房间里只剩下惠妃和如兰。温和的阳光照在茶几上的蝴蝶兰上,一片清新。惠妃娘娘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成为皇上的宠妃吗?” 如兰摇摇头,惠妃浅浅地笑了,“自然是希望你能帮我。” 如兰垂下眼眸,“奴婢听候娘娘安排。” 惠妃拍拍她的手,“皇上现在最宠云丽妃,她是太子的人。六年前,太子生过一场大病,当时朝中有人议论,储君身体不好,不宜立为太子,有人提议要改立六皇子为储君。皇上有过犹豫,就在决定改立储君的时候,有人告发我的妹夫骠骑将军李成梁站前投敌,皇上一怒之下杀了李将军的全家,我受了牵连,再不得宠,更立储君的事也便搁置了。” 如兰点点头,“李成梁将军的事情我听说过。”她看着惠妃的眼睛,“娘娘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把我失去的一切夺回来。”惠妃握着她的手,“我会给你几世的荣华,只要你肯帮我。” 四十八 在秋荷的房间,扎布耶怒目瞪着她。秋荷自知今天惹了麻烦,蜷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只是悄悄看看扎布耶的脸色,目光刚投向扎布耶,便看见一张满是怒气的脸,秋荷急忙躲闪开他的目光。 扎布耶满是无奈,今天心情本来便不好,被秋荷这样一闹,更觉得心中烦闷,“你要是再敢惹出什么麻烦,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秋荷盯着他,“你就知道吼我,我就说我当不了郡主,我受不了这么大的规矩,你就不信。” “现在不是我信或不信的问题,而是你我都是骑虎难下。”扎布耶站起身来,“我回到北虏之后会给你找一个懂得宫中生存之道的人来帮你,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地过一个月,别等我的人来了,你却死在了宫里。” 秋荷不屑的翻了个白眼,“谢谢你费心,就凭我的本事,还不至于死在宫里。” 扎布耶气得脸色发白,“知道你会功夫,可是你也别太狂妄了,比你有本事的人多得是。”他推门而去,身后的门板被他猛力摔上,“啪”的一响。 站在床边的彩衣吓了一跳,身子一颤,秋荷安慰她道:“不要怕,没事的。” 彩衣点点头,她是温婉的江南女子,眉眼之间都是温柔,她柔声说:“郡主殿下,今天真是危险,我现在还后怕呢。” 秋荷笑笑,“有什么好害怕的,倒是今天因为我让你受罪了,对不起。” 彩衣忙跪在床边,“郡主殿下千万不要这么说,要不是你出手救我,可能我已经被太子妃处死了。” “处死?”秋荷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没有那么严重吧,我只不过是摘了她的花而已,你呢,就是在一旁看着没说话,她就会处死你吗?” 彩衣眼中噙着泪,“我有个同伴,之前因为在太子的宴会上被一位大人调戏,太子妃恼她嬉闹不成体统,便把她杖毙了。这些年太子妃杖毙的歌姬也有四五个人了,太子爷知道太子妃脾气不好,便下令我们歌姬与府内的侍婢隔绝,可还是逃不脱太子妃的杀戮。”彩衣抹着眼泪,“彩衣的命是郡主殿下救的,从今往后,彩衣一定对郡主殿下肝脑涂地。” 秋荷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床边,“你很像我之前的一个丫鬟,她叫翠芝,我和她从小便在一起,说她是我的丫鬟,更像是是我的妹妹,如今她在家中替我照顾我爹,也不知道她现在过的怎么样。”秋荷觉得心中难过,眼角流下泪来,彩衣伸手帮她拭泪。 门外传来怯生生的声音,“郡主殿下,您让奴婢买的纸钱拿来了。” 秋荷“哦”了一声,彩衣懂事地来到门边,推开门,接过侍女手中的纸钱。她疑惑地看着秋荷,秋荷从床上翻了下来,把角落的铜盆放在屋子正中间,她对彩衣说:“过来,把屋子里的蜡烛都熄掉,只留一盏小灯便好。” 彩衣点点头,她一手抱着纸钱,一手擎着一只小油灯来到秋荷身边。 “郡主,咱们……” 秋荷朝她浅浅地笑了,“别说话。”她接过纸钱,用油灯燎着,油灯那昏暗的一豆光映照着秋荷的脸,柔和而平静,她微微闭上双眼,跪在铜盆前,眼角流下泪水。 彩衣怔怔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秋荷睁开眼睛,长叹了一声,朝彩衣笑笑,“我刚刚告诉娘,我现在很好。” 彩衣握着秋荷的手,“郡主的娘也不在了吗?” 秋荷点点头,彩衣心头一紧,想起娘去世的时候,她的视线模糊了,两个女孩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夜已深了,冬郎躺在床上,窗户开着,他的胳膊枕在头下,盯着天上的星星,满脑子都是娘被北虏人抓走的情景。这画面时不时地出现在眼前,这两天出现的更加频繁。娘现在过的怎么样?如果没有当年自己一家被人诬陷,如今是不是自己也会在爹娘跟前,嬉笑打闹,过着快活日子。 他翻了个身,盯着月影中的桌角。当年洪景林告发爹在北虏投敌,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觉得事有蹊跷,明天我要入宫去找姨母,到底怎么回事她应该知道。 第二天一早,冬郎早早就起床了,他帮着厨房的胖厨子老王,准备好六皇子的早膳,六皇子还没醒,他便用手肘住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馒头。 老王是个胖子,在六王府有些年头了,看着冬郎,笑了,“小聪子,今天怎么这么没精神?” 冬郎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意识到王胖子在叫自己。这府中的下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多把自己认成了六皇子的侍童小聪子。 冬郎忙说:“我在想六皇子昨天心情不好,也不知道现在好些没有。” 王胖子豁达地笑笑,“六王爷豁达,多大的事都不会击垮他,你就放心吧。就像六年前骠骑将军出事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日,我们都以为他会一蹶不振呢,可是后来他不是好好的嘛,还去宽慰惠妃娘娘呢。” 冬郎打一个激灵,盯着王胖子,“当年是怎么回事,你跟我细说说。” 王胖子把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抹了抹,说:“是了,当时你还没跟着王爷呢,那时候可是咱们王爷最风光的时候。他刚刚被皇上册封为六王爷,就赶上太子爷重病,朝中有人奏请另立储君,皇上也是要答应了,咱们六王爷那时候别提多高兴了。”王胖子眨着眼,往昔的鼎盛尽在他的笑颜中,忽然他的神情又黯淡了下去,“可是后来就出了骠骑将军投敌的事,皇上下令诛了李家全族,李成梁是六王爷的姨丈,这事自然影响到了另立储君的事,加之太子爷的身子又渐渐好了,六王爷就不得宠了。”他叹了口气,“惠妃娘娘那时候成天以泪洗面,命下人不许再唤六爷为王爷,只叫他六皇子,这是自掩锋芒的意思,可是府中的人谁不唏嘘啊,好好的前程都给毁了。” 冬郎的手在桌子下用力的攥着,只觉得指甲都陷进了肉里,脸上却依旧淡淡的,“就没人怀疑是有人诬陷李将军吗?” 王胖子忙摆摆手,一脸正色道:“这是杀脑袋的事,谁有那天大的胆子来撒谎啊,古语说的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事谁也不敢说没有,既然皇上相信了,谁还能说出个不字呢?” 冬郎猛地站起身来,身下的长条凳被他撞翻了,门外传来一个侍女的声音,“六爷醒了,传早膳。” 冬郎和王胖子端着早膳来到承朗房中,承朗刚刚洗过脸,脸色惨白,毫无血色。承朗的眼神在冬郎身上飘过,他朝王胖子摆摆手,王胖子退出房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与冬郎,他问:“你怎么了?” 冬郎说:“我在想六年前我爹被洪景林告发,明明就是为了保住太子的储君之位,当时就没人识破他吗?” 承朗先是一惊,让后惨淡地笑了,“是诬陷又怎么样?关键是皇上信了,你也没证据证明洪景林是诬陷的,这件事是个死结,谁也解不开。” 冬郎眼中的泪水翻滚着,“可是洪景林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爹真的投敌了呢?” 承朗叹息着拍拍他的头,“人都是乐于相信自己心中想的,皇上信他,恐怕是从一开始就希望他说的是真的吧。” 承朗坐在冬郎对面自顾自的吃饭,冬郎的胸口上下起伏着,过了半天他的情绪平静了下来,问承朗:“哥哥,你现在没有事了吗?” 承朗笑了,“你现在想起关心我了?” 冬郎被他这么一说,臊红了脸,“哥哥别怪我,我是一直惦记着你的,可是早上被王胖子提起六年前的事,思绪便被带走了。” 承朗抹抹嘴,“好了,我现在完全好了。不过是丢了一个朋友而已,我还承受得起。你跟我入宫去看母妃,出去走走,总比在这儿胡思乱想好。” 皇宫中新绿盈目,碧空如洗,秋荷却是满脸不悦,刚刚在坤宁宫,皇后虽说和颜悦色,但是话语中却满是告诫,听着便觉得不舒服。刚才她一直低着头,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皇后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怎么听。出了坤宁宫的门,她便觉得通体舒畅,像是能喘得上气了。彩衣在她耳边轻声说:“郡主,刚刚世子殿下在前朝嘱咐你,见过皇后马上去跟他碰面,他即刻就要回北虏了,刚刚皇后娘娘说的多了些,此刻世子殿下怕是在前朝等急了。” 秋荷脸上露出了笑容,拍着手说:“那个烦人的扎布耶可算要走了,咱们快去跟他道个别,真希望他以后再也别来了。” 彩衣脸上泛了红晕,笑道:“郡主真是的,有个哥哥疼你多好,我可是羡慕死了呢。” 秋荷盯着她的脸,“你害羞个什么劲儿?想要有人疼还不容易,没有哥哥,可以找个相公啊。”她把胳膊挎在彩衣的肩上,“放心,以后我给你找个好的,保准会好好疼你。” 四十九 前朝后宫,阴阳相生。 后宫有后宫的规矩,男子不得随意出入,扎布耶站在太和殿下,心中不安,他是放心不下秋荷。原来没觉得这丫头这么不消停,现在看来,她是忍受不了束缚的,在后宫之中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来。 他眉头皱着,想了一会,突然又觉得自己好笑,这么惦记那丫头干什么?有人在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见秋荷正笑着看他,“你什么时候走?快些走吧。” 扎布耶瞪着她,“我这就走了,你要老实些。” 秋荷推着他的后背,“老实老实,我是最老实的,你快走吧。” 扎布耶朝侍从挥挥手,又看了一眼身后的秋荷。碧瓦朱墙上,天高云淡,浮着丝丝游云,不知道玉瑶现在怎么样,或许她的决定是对的,这豪华的宫室毕竟只有这么个四角四方的天空,玉瑶在草原上驰骋惯了,她怎么忍受的了呢? 看着扎布耶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秋荷的心瞬间松快了,她拉着彩衣往后宫方向跑,刚刚皇后娘娘指给她的一个丫鬟,叫做茯苓的,小跑着跟了上来。她拉住秋荷的衣袖,喘着粗气,“郡主殿下,在宫中可不兴这样跑的,小心被哪宫娘娘看见了,要说郡主的不是。” 秋荷一听便觉得气不顺,她甩开茯苓的手,“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是这宫中辈分最小的?但凡是个娘娘就能说我两句吗?告诉你,我还就不吃那一套,有本事就让那些娘娘挨个出来跟我比个大小,我还想跟她们分个大小王呢。” 茯苓被秋荷呛的脸色发白,彩衣拧着眉毛,悄悄在秋荷耳边说:“郡主,咱们是不怕那些娘娘,可是也犯不着去招惹她们,茯苓姐姐也是为了你好,你便顺顺气吧。” 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呦,我当时谁呢?郡主殿下今天刚入宫便要和各位娘娘比个大小,日后是不是还要让各宫娘娘早晚去给您请安呐?” 秋荷回过头,只见太子妃洪秀娥晃着小蛮腰,笑盈盈地向她走来。秋荷朝她扬扬下颌,“太子妃真是清闲,我可没说过给我请安的话。没想到太子妃竟然也调侃起后宫的娘娘来了,我是不懂事,太子妃也没比我好哪去。” 太子妃掐着腰,冷笑一声,“你真是不知耻,你是要嫁给六王爷的,以后要叫我一声大嫂的,真是目无尊长。” 秋荷翻了个白眼,把脸凑在太子妃跟前,仔细地盯着她,“太子妃真会排辈分,我便是要尊敬长嫂,也是要敬有嫂子样的,就凭你,还不配。” 太子妃气的嘴唇乱颤,她伸出手,啪地一声打在秋荷脸上,粉嫩的脸上立马现出五条手指印。秋荷一愣,抬手便要打回去,只觉得手腕被人擒住了。 云丽妃在步撵上瘫着,妖娆的像是没长骨头似的,淡紫色的衣衫疏懒地搭在身上,香肩微露。她手下的大太监黄利民正擒着秋荷的手腕,秋荷一用力,黄利民的手劲也增了几分。这人是会功夫的,秋荷心中一惊,手上的力气松了,黄利民就松开了手。 云丽妃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妩媚,“郡主好大的火气,这么心浮气躁的可不是事儿,年纪轻时可是要磨练心性的。今日天气这样好,郡主就跪在乾清门前静静心吧。” 她一挥手,黄利民闪到秋荷身后,在她的后背上点了几下,秋荷立马觉得胳膊发麻,动不得了。两个粗使宫女驾着秋荷来到乾清门前,把她按在地上,让她面朝着乾清宫跪着,秋荷想要喊叫,却觉得舌头发麻,发不出声音来。 正午时分,太阳毒辣,青石地砖上升腾起翻腾的热浪,秋荷觉得眼前的乾清宫变得摇摆不定,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滴在地面上,不一会便升腾起水汽来。她愤怒,同时又觉得无助,扎布耶刚走,便有人给她这么大一个下马威。刚刚太子妃在她面前乐的不可开交,又对她奚落了一番,此时她已经走了,空荡荡的宫门前,只有自己在这里生着闷气。 云丽妃根本没有派人看着她,黄利民在点了她的穴道,不到三个时辰秋荷是动也动不了,话也说不出,膝头传来丝丝麻麻的疼痛感,像是有蚂蚁在咬。彩衣和茯苓跪在她身后,此时也是汗流浃背。 冬郎跟在承朗身后要去长春宫,过了隆宗门,便是乾清门前宽阔的广场。冬郎无意间一抬头,便看见宫门前跪着几个人,那身影虽然遥远,但是冬郎还是觉得似曾相识,他停下脚步仔细看着,跪在前面的怎么好像是秋荷? 冬郎愣了愣,垂下头,接着往前走。算了,是秋荷又怎样?她是塔克鲁林的孙女,现在又是北虏的郡主,跟她何必还有瓜葛。想是这样想,可是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想秋荷方向看去。 秋荷觉得体力不支,眼前天旋地转,身子一歪,跌在了地上。 清风微拂,脸上有丝丝凉凉的感觉,秋荷觉得好些了,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新绿,那是柳芽的颜色,在微风中轻摇。她向旁边看去,看到了冬郎的脸。 冬郎把秋荷搂在怀中,见她醒了,忙把她推给立在身边的彩衣。秋荷被冬郎推得疼了,皱着眉头,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冬郎脸颊通红,可依旧面无表情,转身向不远处承朗的方向走。秋荷急了,随手脱下鞋子,朝冬郎的后背摔去。绣花鞋在冬郎的背上弹开,落在了冬郎面前,茯苓和承朗都被秋荷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秋荷满是怒气的脸渐渐平静了下来,接着换上了一副悲戚的神情。眼角流下泪来,她低头小声哭着。 冬郎怔怔地立在那,过了好一会,他拾起秋荷的鞋子,也不动,只是攥着那只鞋,看着秋荷。 秋荷小声说:“你闹够了没有?还想装作不认识我吗?” “是你在胡闹。” “我胡闹?”秋荷抬起眼睛,“是你说了绝情的话,有本事,等我要死了,你也别来看我。” 冬郎咬着下唇,把手中的鞋摔在脚下,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远方走,只留下淡淡的一句,“你好好活着,权当不认识我。” 秋荷终也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承朗拍着冬郎的肩膀,“你真是个死心眼,男人不能这样小气。” 冬郎觉得心如刀绞,仰着脸,盯着天空,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终是没落下来。他轻轻拉着承朗的衣袖,“我现在能怎样?她如今是郡主,是你的未婚妻。” 冬郎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拐角,秋荷静静地流着泪。茯苓低着头站在一边,彩衣凑在秋荷跟前,小声说:“郡主不要伤心了,这里人多眼杂,咱们快些去玥晴殿吧。”说着她朝茯苓的方向轻轻使了个眼色,秋荷顿时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在宫中,不比在宫外,想想自己刚刚说的话,也觉得有些后怕。 她抹去眼泪,扶着彩衣去了玥晴殿。玥晴殿原是安乐公主的寝殿,安乐公主大婚之后便一直闲置着。这个院落不大,但是环境清幽,临近御花园,院中的角落种了几株梨树,此时,那盘虬卧龙的枝桠上开满了雪白的梨花,微风徐来,一阵清香,还有片片花瓣随风飘落。 玥晴殿的掌事宫女便是茯苓,掌事太监是个矮胖子叫刘康禄,笑起来脸上的肉都堆成了球。他与茯苓朝秋荷行了大礼后,便凑到了秋荷跟前说:“小的日夜盼着郡主来呢,早就听说郡主花容月貌,今日见了,便觉得是见了天仙似的。” 秋荷刚刚哭的累了,没精力搭理他,朝他摆摆手,“一边去,给我准备洗澡水,我要洗澡。”她把刘康禄推开,进了主室,往床上一躺,示意彩衣关好门。 彩衣叹了口气,“郡主,这样不行。” 秋荷瞟了她一眼,“怎么不行?” 彩衣说:“郡主,我说这些话,你别恼我。我在太子府也呆了有几年,虽说太子府不比宫中规矩大,但是道理是相通的。咱们刚入宫,对下人要恩威并施,这样才能服众,以后你用起他们来也得心应手。”她顿了顿,眼神在地上的砖缝上打转,“刚刚刘公公巴巴地凑过来,分明是讨赏的意思,只怕刚才你已经把他得罪了。” 秋荷把头埋在被子里,心中想:“得不得罪又怎样?反正等着扎布耶离开京城了,我便找个机会逃走,这破地方,我才不想多呆呢。” 彩衣只当秋荷还在难过,轻轻地拍着她说:“郡主,刚刚那个少年是谁啊?怎么给你惹得如此生气?” 秋荷气鼓鼓地坐了起来,“那是一段烂了心的木头,没心没肺,最没良心的那一个。” 彩衣淡淡地笑了,“可是刚刚他见郡主晕倒了,却是第一个冲上来的。” 秋荷瞪大了眼睛盯着她,“第一个冲上来的?” 秋荷不由得脸红了,刚刚自己在气头上,却忘了冬郎看自己时那关切的眼神了。心中窃喜,看来冬郎不是真的要与自己决绝,这个别扭的臭小子,看我怎么修理你。 五十 冬郎默不作声地坐在惠妃娘娘面前,惠妃轻轻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盅,脸色阴沉。 承朗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娘,怎么不见我给你找的那个小丫头?” 惠妃说:“在东偏殿呢,教引嬷嬷正在教她宫中的礼数。” 承朗站起身来,“我去看看。”有些尴尬地看了冬郎一眼,对惠妃说:“娘,你好好劝劝冬郎吧。” 承朗出了殿门,殿内只有冬郎和惠妃两人,惠妃叹息道:“我理解你的想法,可是你现在能怎么办?” 冬郎攥紧了拳头,眼中噙着泪,“我想替我爹翻案。” 惠妃垂下眼眸,“翻案?谈何容易。如果翻案便是要皇上承认当年自己错了,便是要处置了洪景林,现在看来,这边是不可能的。” 冬郎说:“可是我不相信我爹做了那样的事,我爹定是被人冤枉的。” 惠妃盯着他,“你有证据证明你爹是被人冤枉的吗?光凭‘我觉得’三个字怎么可能服众?” “我要去找证据。” 惠妃立起眉毛,“不许去。”她来到冬郎跟前,把冬郎搂在怀中,流着泪说:“当年你娘为了保住你的命,宁可自焚而死,你如今却要冒着危险去给你爹翻案,要是有什么意外,对得起你娘吗?” “那我便什么都不做吗?” 惠妃的手指温柔地抹去冬郎脸上的泪水,“你便在姨母身边好好地长大,等你哥哥有朝一日得志了,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解决了。” 桂兰自从改了名字叫如兰,便觉得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承朗眼中含着笑意靠在门边,只见如兰穿着新制的宫装,虽说是宫女的装束,却是透着一股清新淡雅的意味。 如兰见承朗在门边,忙过来行礼。 承朗点点头,赞许地说:“我果然没看错你,真是越来越有味道。” 如兰脸上微红,“谢六爷。” 承朗朝教引嬷嬷挥挥手,“嬷嬷先到外面歇一会,我有话与姑娘说。” 教引嬷嬷弓着身子退出了房间,承朗坐在桌边,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茶盏,饶有趣味地把玩着,“不知道我娘是否与你提起过冬郎的事。” 如兰微蹙起眉头,“冬郎?” 承朗轻起目光,“冬郎其实是我亲表弟,他是骠骑将军李成梁的儿子。” “什么?”这句话如晴天霹雳,如兰顿时觉得站立不稳,手掌撑在桌子上,怔怔的盯着承朗。 承朗微微笑了,轻叹了一声,将六年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如兰。 如兰只觉得头皮发麻,自己的玩伴竟然是骠骑将军的儿子,这怎么可能?但是,这却是真的。她一时接受不来,问:“六爷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承朗说:“冬郎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数,你是个讲义气的人,如今冬郎因为这件事烦恼,你要不要帮他?” 如兰点点头,“我肯定要帮他,可是我能怎么帮?” 承朗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不知从哪里飘来了如雪的梨花,他淡淡地说:“等你成了皇上的妃子,想办法弄清楚当年事情的真相。” 傍晚时分,承朗回到了王府,早有一个人在府中等他了。 余曦面色沉郁,承朗关好门窗,让余大人坐在上座,说道:“余大人这般频繁的来我这儿,我怕太子那面的人会留心的。” 余曦叹了口气,“六爷,现在也顾不上了,最近我想去见惠妃娘娘,可是娘娘好像一直在忙,我也不得见。”他瞪大了眼睛,神情焦急,“六爷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不成真的打算和北虏的公主成亲吗?” 承朗踱着步子,“当然不想。” “那就赶快行动啊。今日北虏世子扎布耶已经离京了,太子派了东宫的亲卫军护送着,咱们不如半路把那个世子杀了,到时候北虏人打了过来,皇上肯定派兵迎战的。到时候能带兵的皇子就是你了,还怕立不了军功吗?” 承朗摇摇头,“我之前一直有这个打算,可是我前不久去永州是无功而返呐。跟咱们一心的林道明被革了职,咱们剩下的人都是文官,要是出了兵,我手下没有靠得住的将领,到时候还是被太子的人牵制着。” 余曦噗通一声跪在了承朗面前,泪流满面,“老臣现在急啊,永州眼看就要被拱手送给北虏人,我真是心如刀绞。六爷,当断则断,咱们要是再不动手,只怕以后想与北虏人打都打不起了。” 承朗忙扶余曦起来,“余大人,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这件事情毕竟是大事,没有十足的把握冒然行动,到时候受苦的还是百姓,我这两天一直在盘算个主意,你先不要冒然行动,等我的消息。” 余曦不甘心,还想说什么,承朗却攥住了他的手,“余大人不要说了,给我两天时间,我再与惠妃娘娘商量一下,咱们再做抉择。” 余曦走出王府,对身边的一个黑衣侍从说:“六皇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件事是指望不上他了。你去把你的手下点齐,我们今晚就行动。” 回去的路上有太子的人护送,扎布耶走的很慢,天黑下来时他刚出了京城没有多远,在一个叫做韩家堡的小村子里,扎布耶找了一个干净的房子住下了。 这几天烦心的事情很多,他思念玉瑶,担心秋荷,更是想念承朗。想起承朗,他的心便如被人揪着一样疼,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挂念他,想着他。 桌上放着酒,他端起酒坛喝着,这是农家自酿的酒,清清淡淡的味道,带不走心中的愁闷,反倒是让自己更加难受。眼前的那盏昏黄的油灯轻轻摇曳,火光中映出承朗的脸,扎布耶伸手想去触摸,却摸不到。 他趴在桌子上,渐渐地睡去了。突然他听见头顶上的瓦片有丝丝声响,这声响不太对,像是有人在上面。扎布耶的酒醒了一大半,忙退到门边,口中的呼噜声没有断,他盯着棚上。 瓦被揭开了一块,接着是一条长长的细线垂了下来,突然细线停在了半空,扎布耶大叫了一声来人,他手中握着刀冲到院子中,与护卫飞身上了房顶,将那黑衣人团团围住。 一阵厮杀后,那黑衣人被生擒了,扎布耶扯下他的面罩,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朝扎布耶啐了一口,“我是六皇子的人。” 承朗吗?扎布耶愣住了,攥着钢刀的手不住地颤抖着。承朗你竟然对我下死手,枉我还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你。 太子的人说:“世子殿下,这人我们要押回京中交由太子处置。” 扎布耶摇摇头,“这件事不许告诉太子。”他手起刀落,那黑衣人的右手被砍断了。他把那只断臂教给身边的侍从,“这只断臂送到六王府去。” 然后他对那个黑衣人说,“你现在残废了,拿不了刀了,想要杀我,就回去练练用左手拿刀,等你练成了,再来取我的命。”他朝兵士摆摆手,“放他走,不许追他,今天的事也不许与任何人提起。” 那黑衣人咬着牙,捂着伤口跑掉了。一众人站在院中,鸦雀无声。扎布耶的刀上滴着血,他面无表情的盯着月亮。 第二天,承朗收到了那只断臂,他瘫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眼角滚落了一滴泪水。他猛地站了起来,对身边的人说,“快去准备,我要入宫。”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所有的一切都要加快速度了。他的两只手握着冬郎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眸,“你随我进宫去找秋荷,我需要她帮忙。” 秋荷坐在玥晴殿的院子里,盯着那树梨花,那花瓣上沾着晶莹的露水,片片凋落在脚边。她问身边的彩衣,“你说这花瓣一直这么落着,怎么还没见树枝变秃呢?” 彩衣为秋荷加了一件衣服,“郡主,这花是随时落随时开,等过了花期,树干就秃了。” 秋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个宫女跑了过来,“郡主,长春宫的惠妃娘娘有请。” 惠妃?秋荷盯着她,那宫女忙说:“惠妃娘娘是六王爷的母妃。” 秋荷来到长春宫,惠妃娘娘笑盈盈的拉着她的手,“真是漂亮,快坐。”她朝立在屋子里的宫女示意,那宫女带着所有侍从都退到了屋外,只剩下惠妃与秋荷两个人,这时从屏风后走出两个人来,是承朗与冬郎。 冬郎垂着头,脸上阴云密布,秋荷看着心里不顺,嘟起了嘴说:“你个死人头,见了我就不能有个笑脸吗?” 承朗打圆场道:“你先别生冬郎的气,我有话告诉你。” 听完了冬郎的身世,秋荷已经是目瞪口呆了,承朗早就料到了是这个结果,他朝惠妃娘娘使了个眼色,母子两人悄悄出去了,只留下冬郎和秋荷在屋子里。 屋子里静的吓人,窗外传来黄鹂的叫声,那是附近宫中娘娘们养来解闷的,此时听起来,那声音真是刺耳。 秋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半天才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五十一 冬郎盯着秋荷,秋荷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尴尬,脸颊上慢慢升腾起红晕来。 秋荷来到冬郎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也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我是塔克鲁林孙女的事实,可是我就是我,从来都没变过,跟你在河边遇到我的时候一样。” 冬郎点点头,叹息道:“我当时也是一时被冲昏了头,我不敢告诉你我的身世,我娘曾经说过,不许告诉任何人,以免有性命之忧。” “你娘?是刚刚六爷说的那个抚养你的宫女吗?” 冬郎点点头,“她被北虏人劫走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我要想办法救她出来。” 秋荷拉着冬郎的手,“现在我们之间没有芥蒂了吧?以后有什么事就跟我直说,我之前还以为你讨厌我了,伤心的不得了。”秋荷眼角落下泪来。 冬郎忙伸手帮她擦掉,“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讲,让你受委屈了。” 秋荷伸手将冬郎的手掌捂在脸上,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没事,我都懂了,我陪你一同想办法,别再想着抛下我了。” 冬郎点点头,“哥哥有个想法,需要你帮忙。” “六爷吗?他有什么要我做的?” “哥哥想得到兵权,现在兵部尚书是洪景林,能得到兵权的唯一办法就是与北虏开战,让哥哥做统帅。” 秋荷皱起眉,“可是不见得与北虏开战就会让六爷统兵啊?” 冬郎笑了,“刚刚我也是这么问哥哥的,哥哥说如果开战,统兵的肯定是他。我朝历来有皇子做最高统帅的传统,当今皇上的亲弟弟鲁山王当年也做过统帅,他不就是在于北虏作战的时候死的吗。如今太子一脉的人都主和,只有哥哥主战,如果开战,定是哥哥统兵。” 秋荷摇摇头,“可是现在却无法开战。” “所以才需要你帮忙。”冬郎握住秋荷的肩膀,“哥哥说‘北虏郡主逃婚’便是北虏一方的过失,那时候我们讨伐北虏便是名正言顺。” 秋荷笑了,“这正和我意,不用你说我也要逃的。” 冬郎摇摇头,“光逃了不行,北虏有那么多郡主,他们再派来一个不就堵住了悠悠众口了吗?再说现在是皇上、皇后、太子都不想开战,你得做些事,让皇上自己想去打北虏。” “这可难了,我能怎么做?” “如果皇上被北虏人劫持了,就要杀他的时候,六王爷把他救了。北虏人要杀皇上,皇上还会笑着把永州拱手奉上吗?” “哪来的敢劫持皇上的北虏人?再说就算是有这样的人,北虏的忠义王不承认是自己的意思,只说是北虏的一个疯子做的疯狂事,皇上也无话可说。” 冬郎笑笑,“如果这个人是北虏的郡主,忠义王的亲女儿呢?到时候全天下人都会认为忠义王把女儿送到宫中的唯一目的就是接近皇上,好方便行刺。赫尔齐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 秋荷瞪大了眼睛,张着嘴,手指对着自己的胸口,“你疯了,你们兄弟俩也真够自私的,这是要我去为你们兄弟俩白白送命,我不干。” “也不是真的行刺,只是做做样子。” 秋荷把冬郎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格开,“说的轻巧,你知道是做做样子,皇上知道吗?皇上身边的御林军知道吗?你不在乎我的命,我还在乎呢。” 秋荷冷笑一声,“我说你今天怎么突然跑来跟我和好呢,原来是算计我替你送死呢。做你的白日梦去吧,我算是白认识你了。” 秋荷推开门,气冲冲地往外走,承朗一直在门口候着,见秋荷这幅样子,便知道谈崩了,皱着眉进了屋。 冬郎一脸茫然地呆坐在桌边,承朗拍拍他的手,“都怪我,不该让你替我跟她说这个想法的,她肯定觉得你是在算计她吧。” “那现在怎么办?” “没办法,现在只能靠如兰的了。等如兰得了宠,看看她的枕边风能不能吹动皇上的心吧。” 冬郎瞟了承朗一眼,“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秋荷现在生了我的气,我该怎么办?” 承朗愣了愣,接着笑了,“你去哄哄她啊,哄得好了,没准她还愿意帮咱们。” 冬郎生气地甩着胳膊,“都怪你,秋荷现在肯定是恨死我了。” 承朗强忍着笑意,“那有什么办法,你总是比我和她亲近些,我要与她说,就依秋荷的脾气,说不准已经跳起来揍我了。那个办法是我想了好久的,你再去劝劝她吧,对她来说能有多大的难度?她的功夫这宫中哪有对手?” 秋荷回到殿中,气鼓鼓地坐在床上,心想:“好你个冬郎,就知道到算计我。我就知道你对我不是真心的,用到我了就来哄哄,用不到了就丢在一边不搭理,男人怎么都是这个臭德行。” 彩衣端着杯茉莉花茶过来,“郡主怎么气鼓鼓的就回来了?来喝口茶,我给你晾了一会儿,现在温温的。” 秋荷端着茶,一口就喝了下去,茶叶沫子进了嘴里,她呸呸地吐着。 彩衣用手绢帮秋荷擦擦嘴,“怎么了?倒是说说啊。” 秋荷刚想说,却又觉得没法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算了,不说了,我今天胸闷,想出去玩,你陪我到御花园转转。” 御花园的水,是引的温泉水,有这温泉水的浇灌,院子里早已是百花争艳了。秋荷在园子里乱逛,她从小便喜欢爬高,见了假山便心痒,没两下就爬了上去。 这假山是由太湖石堆砌而成的,比一般园子的假山大了不知多少倍,假山上还种了矮松,求的就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意味。 秋荷躺在假山上的一块凹陷的地方,盯着头顶上的一汪蓝天。山脚下彩衣急的抓心挠肝,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爬不上去,也不敢大声跟秋荷说话,只能找了一个背人的地方躲了起来。 两只彩蝶嬉闹着在秋荷眼前飞舞,那绚丽的羽翅闪着夺目的光,秋荷一时看得入神。彩蝶翩然,一会儿便飞到了假山下的花海之中,秋荷的目光跟着彩蝶,只见花海中有个人影。 如兰蹲在花海中,她穿着淡粉色的宫裙,显得清丽脱俗。发髻上别着一只芙蓉,并无金玉朱钗,美的浑然天成,毫无雕琢的痕迹。那两只彩蝶被如兰头上的芙蓉吸引,悄悄落在上头,更是一种灵动的美。 秋荷不知道桂兰入了宫,看见她觉得奇怪,正向叫住她,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花海边,正笑眯眯的盯着桂兰看。 秋荷认得那人是皇上,皇上身旁跟着惠妃娘娘,惠妃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立在皇上身后。 皇上兴趣盎然地看着桂兰,桂兰采好了一束花,握在手中,转过身看见皇上和惠妃立在身后,大吃一惊,忙盈盈跪倒。 “奴婢如兰参见皇上、惠妃娘娘。” 皇上朝她招手,“你过来,你是哪里的宫女?” 如兰怯生生地说:“奴婢刚刚入宫,现在御花园当差。” 皇上点点头,手指勾住如兰的下颌,“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如兰眼波荡漾着柔情,皇上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真是不错,清丽天成。” 惠妃娘娘在身后跪拜,“恭喜皇上喜获佳人。” 皇上哈哈大笑,拿过如兰手中的花束,凑在鼻尖深吸了一口,搂着如兰的腰,徜徉而去。 假山之上,秋荷长大了嘴巴,心想:“真是什么奇葩事都有。” 见皇上一行人走远了,秋荷跳下假山,拉着彩衣便往自己住的玥晴殿走。回到殿内,秋荷皱着眉头坐在床边,心里乱的不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人明明就是桂兰,她换了几套衣服我都认得她,这事情太蹊跷了。 第二天一早,秋荷刚刚起床,便从茯苓口中听说了一件大事。 “扎布耶世子在韩家堡遇刺了。” “什么?”秋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子的人抓到了那个刺客,那个刺客说自己是六王爷的手下。皇上气坏了,现在正在大殿上质问六爷呢。” 承朗跪下殿下,皇上在龙椅上气的浑身发抖,太子虽然面无表情,却看得出很是高兴。 承朗说:“父皇,我没做过这事,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把那个刺客带上来。”太子厉声说。 刺客被五花大绑地带了上来,他的一只胳膊被砍断了,袖子空荡荡的。 承朗怒目瞪着他,“为什么要诬陷我,我与你并无恩怨。” 那刺客闭紧了嘴唇,过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卑职有辱六爷重托。” 太子拍拍手,一个太监捧着个木盒进来,他跪在殿中,掀开木盒里面是那截断臂。太子说:“这是刺客的断臂,被北虏世子砍断,送到了六王府,是我在六王府找到的。” 承朗惊得瘫坐在地上。 皇上摆摆手,“承朗,你太让朕失望了,来人,将六王关入天牢。” 承朗被侍卫夹了出去,皇上连看都没看一眼,只顾与太子说话,“世子追究此事了吗?” 太子说些什么,承朗就听不清了,只觉得天旋地转。 五十二 承朗现在最恨的人便是余曦,这个死老头简直是迂腐至极。冬郎和惠妃来天牢看他的时候,他简直是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天色暗了下来,余曦终于露面了,他跪在承朗面前,流着泪,“老臣这是釜底抽薪的办法,没想到北虏世子竟然忍得下这口气,没有出兵。反倒被太子抓了把柄,老臣愿以死向六爷谢罪。” 承朗气极了,反倒笑了,“你早该死了,擅做主张,自以为是。” 余曦垂着头,不敢看承朗。 承朗说:“你提议劫杀扎布耶我不同意,那是因为扎布耶与我本就熟识,我不忍杀他,他也绝对不忍心害我。你手下能有什么高手?平常的功夫就像杀了扎布耶,你也真是痴心妄想。” “老臣这就进宫面圣,说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与六爷无关。” “皇上不会信的,你走吧。” 余曦僵在那儿半天,见承朗不再理他,过了好久才满脸羞愧地走了。 承朗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夜深了,墙上挂着露水,角落里堆着的稻草是唯一能够御寒的东西。承朗把头靠在墙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第二天,冬郎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那人披着斗篷,宽大的帽子遮住了脸。冬郎手中拿着惠妃的令牌,侍卫竟然打开了承朗的牢门。冬郎和那人闪进了牢中,冬郎握着承朗的手,“哥哥,你看谁来了?” 那人摘下帽子,竟然是梳子。原来梳子和玉瑶得知扎布耶离京之后,就想来找承朗和冬郎,到了六王府才听说承朗因为刺杀扎布耶入了狱。 承朗见到梳子,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拉着梳子的手,“你怎么样?我还以为你死了,我曾经偷偷派人去找过你,可是没有找到。” 梳子眼中噙着泪,“我很好,可是你怎么这样了?真的是你派人去行刺了北虏世子吗?” “当然不是我。” “那你去和皇上说清楚啊。” 承朗摇摇头,“不行,真正行刺的人我也不能伤害,再说现在是太子有意治我的罪,他肯定百般阻挠。” 梳子看看冬郎,“那现在怎么办。” 承朗长叹了一声,“我现在也没办法,好在扎布耶没有利用行刺的事做什么文章,皇上也不至于太过生气。”他仔细看着梳子,“我们分开之后,你怎么样?” 梳子笑笑,“我在沧州被那伙人丢到了山谷中,我受了重伤,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身边除了几具尸体外,没有别人,我就自己来了京城了。” “你来京城是为了找我吗?”承朗问。 梳子摇摇头,“不光是为了找你,我也是为了替我师父找一个人。” 承朗饶有兴趣地坐在地上,“替你师父找人?你仔细说说,没准我认识那个人呢。” 梳子点点头,“其实我入京想去找你,也是希望你能帮我找到那个人,你毕竟是王爷,在京中认识的人多,我要找的人叫李闵宗。” 冬郎心中一惊,他与承朗对视了一下,承朗眨眨眼睛,看着梳子,“你为什么要找他?” 梳子向外看看,确定没有人,才说:“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一直不敢对人说起,我师父叫李成梁,他是要我去找他的儿子的。” 冬郎抓住了梳子的手腕,“梳子姐,你师父是李成梁?” 梳子不知所以的点点头,“是啊,你知道李成梁吗?” 承朗忙问:“怎么可能?李成梁六年前因为投敌,他家被满门抄斩了,听说他在北虏娶了什么北虏公主的,怎么可能是做了你的师父?” “是真的,李成梁真的是我的师父,他根本没有投敌,也没有娶什么公主。他是被关在了北虏,是我偷偷把他救出来的,他便收了我为徒。” “你救了他?”承朗问。 梳子点点头,“我其实是北虏郡主,我娘是北虏的公主,我娘便是忠义王逼迫李成梁要娶的人。” 承朗和冬郎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承朗摇摇头说:“我现在完全糊涂了,你能从头说吗?” 梳子皱着眉,“好吧,我真名叫做博尔真玉漱。” “博尔真?”承朗惊呼了一声,“你真是北虏皇族?” 梳子点点头,“是的,我娘是北虏的长公主,我娘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与我爹私定终身,生下了我。忠义王赫尔齐觉得我娘是黄金家族的耻辱,他下令杀了我爹,我娘便一直守着寡。”说到这里,梳子有些难过,她轻轻啜泣了一下,接着说:“我娘一直没能再嫁,六年前李成梁在战前被俘,忠义王欣赏李将军的为人,有心让他娶了我娘,可是李将军死活不同意,忠义王就把他关了起来。” “后来呢?”冬郎眼中滚下泪来。 “李将军原来想逃回中原,可是在狱中听说自己的家人都被皇上杀了,他就心灰意冷了。那年冬天,我娘得了疫症,死了。忠义王只是薄葬了我娘,都没让我娘入祖坟,他说我娘不守贞洁,不配入祖坟。我娘死后第二天夜里,我买通了守卫,把李将军放走了。我觉得他有骨气,在草原上敢与忠义王对着干的人都是有骨气的。李将军便在草原浪迹天涯,我跟着他,他收我为徒,教我本事,可是不久后他也生病了。” “生病了?”冬郎怔怔地问。 “他终究还是不适应北虏的气候,生了痨病,临死前他让我一定去中原找到他的儿子李闵宗,他一直坚信他的儿子没有死。” “他为什么不自己回中原来找呢?”承朗问。 梳子叹了口气,“因为他病的很严重,有三年的时间,他病得骨瘦如柴。他教我武功只能口头上指点,都无法为我做示范,我们根本没有能力逃出北虏。两年前他死了,我便一个人来到了中原。” “他死了……”冬郎堆坐在地上。 “师父死后,我先到了永州,没有钱,我只能去做帮佣,顺便偷些值钱的东西,我想多攒些钱,等找到了师父的儿子,好让他过得好些。” 梳子哭了,她抹了抹眼泪,“真是的,我现在跟你们说这些也没有用,六王爷你自己都在狱中了,我还说这些让你心烦,真是不应该。” 承朗拉着梳子的手,把那只手扣在冬郎的手上,“你说的正是时候,其实你应该早些说的,冬郎便是李闵宗,他就是李成梁的儿子。” 冬郎与梳子抱头哭着,哭了好久,冬郎只觉得眼泪都流干了。梳子轻柔地为冬郎擦去眼泪,说道:“好弟弟,不要哭了,找到你就好了,从此以后我替师父照顾你。” 玉瑶一直在六王府的等着姐姐和冬郎。月色如水,她坐在台阶前焦急的盯着门口,夜已深了,天有些冷了,她把衣服裹得紧了些。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子,冬郎和姐姐回来了,玉瑶忙迎了上去。她仔仔细细的地盯着冬郎的表情,冬郎的眼眶有些红肿,说不出有多憔悴,她凑上前去,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是因着哥哥遇刺才连累了六王爷入狱,自己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冬郎。 冬郎累了,他对梳子说:“梳子姐,你早些休息吧。” 梳子点点头,她拉着玉瑶的手,对冬郎说:“你不要多想,今天就睡个安稳觉,现在六爷在狱中,整个王府还要多考你。” 冬郎勉强地笑笑,“我没事,你不要担心我,我今天反倒还挺高兴的,你们早些睡吧。” 冬郎回到房中,关上门,身子靠在门板上,眼泪又流了下来,“爹…” 第二天一早,玉瑶早早起来,去了厨房帮着王胖子为冬郎准备早餐。昨晚姐姐告诉她了冬郎的身世,她顿时惊在那儿,半天说不出出话来。她知道冬郎一定一时很难接受,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便早早为他做了北虏的膳食。她一手端着早餐,一手轻轻敲着门扉,“冬郎,你起床了吗?” 屋子里毫无声响,玉瑶放下手中的餐食,轻轻推开门,朝阳那清淡的光线丝丝缕缕地照射到屋子里,屋子里竟然没有人。 冬郎昨夜没睡,清冷的月光下,他没由头地突然特别思念秋荷。知道爹确实是被冤枉的,冬郎心中竟有一丝欣慰,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可是欣慰确实有,他曾经多怕爹真的是那个叛国投敌的小人。但是一想到自己一家竟然这样被人算计,心中的怒火便蹭蹭的往上串。怒火冲到头顶,他觉得头痛,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幅画面:他的头枕在秋荷腿上,秋荷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想到秋荷他便觉得心中的怒火降了几分,可是秋荷在宫中。 秋荷昨夜也没有睡好,她在想狱中的六爷。怎么就突然入狱了?她原本因为与冬郎生气,已经打算要找个机会溜出宫去了,可是此时却觉得如果自己偷跑了,心中是真的不落忍了。扎布耶曾经说过,如果自己跑了,北虏便会借着这个由头与中原开战,那如今六王爷行刺北虏的世子,不是更好的开战理由吗?如果皇上为了避免开战,会不会严惩了六王爷?想到这儿,秋荷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她从床上坐起来,窗外朦胧的晨光透过薄薄的轻纱照在身上,秋荷突然意识到,竟然天亮了。 五十三 天空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已经洒满了橘红色的晨光,秋荷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现在自己扮演着北虏郡主的角色,是六王爷的未婚妻,自己的话或许会有些用。 她推开门,守夜的太监在回廊上正打着瞌睡,听见了开门的声音,那小太监努力睁着朦胧的睡眼,向秋荷打了个千儿,“郡主醒的好早,我去叫人伺候郡主洗漱。” 秋荷点点头,那小太监跑开了。秋荷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去找皇上为六皇子求个情。清晨空气凉薄,她的目光向天边望去,只见薄薄的晨雾笼罩在色彩沉郁的宫墙上,皇宫一片宁静肃穆。 突然她在宫墙的一角看见了一个沉浮的身影,那是一只纸鸢,那只纸鸢的样子真熟悉,秋荷觑着眼睛仔细看,竟然和自己在永州河边放的纸鸢一样。这大清早的谁会跑出来放风筝?秋荷顾不上那么多,提起裙摆便向那纸鸢的方向跑。 纸鸢是在宫墙外放起来的,秋荷跑到了养性宫外才看清,那只纸鸢特别大,比一般的风筝要大上好几倍。清晨没有什么风,那只风筝飞得有些吃力,不知怎么的,秋荷竟然在心里为那只风筝暗暗鼓劲来:“千万别掉下来,要加油啊!” 风筝沉浮了两下,秋荷的心揪着,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纸鸢,突然她看见纸鸢的翅膀上写着两个大字,“想你”。 秋荷认识那是冬郎的字体,她捂住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扰了宫中昏昏的幽梦。 思念就是思念,哪里需要那么多的附加条件。冬郎在夜中制作纸鸢的时候,仿佛心尖在滴血,人总愿意欺骗自己,可是骗只能骗一时,却骗不了一世,他是想秋荷的,在觉得无助的时候更加思念。 天大亮了,秋荷回到宫中洗漱完毕之后,便让彩衣去打听皇上昨晚在哪儿睡得,。她要去找皇上求情,如果不行,她就打算派人去给扎布耶送信,让扎布耶出面为六爷求情。 彩衣跑出去一会,回来说:“打听清楚了,昨晚皇上在雨花阁兰贵人那儿住的。” “兰贵人?”秋荷纳罕,“我怎么没听说有这么个贵人?” “皇上新册封的,听说原来是御花园的宫女?” 秋荷恍然大悟,一定是桂兰了,没想到她已经成了贵人。 一大早,在坤宁宫,云丽妃便气鼓鼓的,宫女上了一盏茶,她喝了一口便摔在了桌子上,“这么烫,你要杀了我吗?”那宫女忙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敢做声,云丽妃抬脚踹在了她的肩头,那宫女瘫倒在地上。 皇后微微蹙眉,对那个宫女说:“你先下去吧。”室内只剩下了她与云丽妃,皇后说:“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一个小丫头罢了,有什么的。” “娘娘,那丫头是惠妃的人,要不然怎么那么巧,是惠妃陪皇上去逛圆子的时候,皇上就碰到了那个丫头的?” 皇后轻抿了一口茶,“是又怎么样?现在六皇子都在我的手中了,惠妃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怎么样?你有那闲工夫在这儿吃醋,倒不如想想怎么在皇上面前多替太子捞些好处。” 虽然不情愿,但是云丽妃还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臣妾不打扰娘娘休息了。” 皇后朝她摆摆手,云丽妃退出了坤宁宫,她在门口与一个宫女打了照面,那宫女急急忙忙地小跑着,朝她躬了躬身,便要进屋去。云丽妃生着气,见她这样火急火燎的更觉得有气,喝住了她,她抬起头,这不是皇后娘娘指给玉瑶郡主的茯苓吗? “你个小蹄子,这么着急干什么?” “回娘娘,我有要紧的事要禀告皇后娘娘。” 云丽妃轻扬眉梢,“要紧的事?是不是郡主那丫头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茯苓拧着眉毛。 “快说啊!”云丽妃倒竖着眉毛。 “是,郡主要去皇上那儿为六王爷求情。” 云丽妃点点头,朝她挥挥手:“去吧。” 坐在步辇上云丽妃轻轻摇着手腕,郡主要去给六王爷求情吗?皇上昨晚是在兰贵人那里住的,我到要过去看看热闹。 如兰正在伺候皇上用早膳,她端了一碗竹笋汤放在皇上面前,如今她是皇上的新宠,皇上对她兴致正浓,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戴着皇上新赐的玉镯,更显得她皮肤白嫩。 皇上刚喝了一口,一个小太监便弓着身子进来了,“皇上,郡主殿下来了。” 皇上皱着眉,“让她进来吧。” 如兰懂事地立在皇上身后,低垂着眼睛。 秋荷推开门进来,也不跪,对皇上说:“皇上,求你放了六王爷。” 皇上笑笑,“郡主知道了?” 秋荷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怕我哥哥生气,怕我父王生气,可是如果你治了六王爷的罪,我难不成要嫁一个被治了罪的亲王吗?皇上您英明,我要是生了气,我父王也照样生气。” 皇上的脸色不太好看,“郡主确定世子没有生气吗?确定忠义王没有生气吗?” 秋荷觉得心中好笑,这便是当朝皇上,满脑子只想着怎么讨好北虏亲王。 秋荷点点头,“皇上先放了六王爷再说。” 门口传来云丽妃的声音,有人阻拦她入内,云丽妃那尖细的嗓音说道:“我来给皇上送汤来了,让开。” “娘娘,皇上正在和人说话呢。” “你少给我废话,皇上说话什么时候避过我?小心我的汤凉了,我扒了你的皮。” 如兰立在皇上身后面无表情,心中想:“惠妃娘娘早就叮嘱过,宫中要数云丽妃最为跋扈愚蠢,原来没有感觉,现在看果真如此。” 皇上已经很不高兴了,他向立在门口的宫女示意,那宫女出门把云丽妃迎了进来。 云丽妃笑盈盈的进来,“皇上,臣妾怕如兰妹妹不知道皇上吃早膳的习惯,特意煮了皇上喜欢的火腿竹笋汤来,少放火腿,多放竹笋,最是鲜嫩爽口的。” 秋荷见她进来,便一肚子火,自己跪在乾清门前那么久,这笔账还没算呢。 云丽妃餐盒中取出汤来,也不让宫女端着,自己盈盈素手端了起来,也不看皇上此刻脸上那生气的神情。如兰看着都纳闷了,这云丽妃也有二十好几了,怎么一点眉眼高低都不会看呢。 秋荷现在一边,悄悄伸出脚,云丽妃一个不稳绊倒了,手中的汤洒了一地。 如兰忙过来搀扶,皇上一脸厌恶,说道:“送什么汤?如兰早就做了笋汤给我,你别过来添乱就好了。” 云丽妃脸颊通红,瞪着秋荷,刚想说话,秋荷却开口了。 “皇上,我因为跪在乾清宫门前三个时辰而腿疼,我已经给我父王送了信,让我父王给我送了北虏的药。我没与父王多说什么,在宫里被人欺负的事情我也没讲,我这么维护皇上,还望皇上宽恕了六王爷。” “你跪在乾清宫前三个时辰?怎么回事?” 云丽妃跪在地上,已经呆住了。 秋荷说:“我刚入宫那日便碰到了太子妃,太子妃调侃我,我回了她两句,被云丽妃听到了,云丽妃便罚我跪在乾清门前三个时辰,这件事我原本是要告诉我哥哥和父王的,只是不忍心让父王伤心,让哥哥生气,我才没有给他们去信。” 皇上此时已经是暴怒了,他拍着桌子,吼道:“你果真做了?” 云丽妃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她结结巴巴地说:“臣妾也是想替皇上教育郡主。” 皇上冷笑了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还想替我教训别人。来人,摘了这个贱人的珠钗,降为贵人,押回宫中思过。” 云丽妃惊的流着泪,半天说不出话来,宫女过来摘她头上的珠钗,她才突然像是疯了似的抱住皇上的腿,哭嚎道:“皇上,臣妾不敢了,饶了我吧。” 皇上把她踢开,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个人,是皇后。 皇后看着地上的云丽妃,吃了一惊,“皇上,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这个贱人竟然罚了郡主的跪。” 皇后脸色一变,罚跪的事情她是知道的,但是她原来没打算多说什么,按她的想法,灭灭郡主的气焰不是坏事,可是现在形式变了,她就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她原来的想法。 她忙拉起秋荷的手,她的眼中竟然含着泪了,“让郡主受委屈了,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以后郡主遇到什么委屈可一定要对我说。”说着,她跪倒在皇上面前,“皇上,臣妾失察,竟然让郡主受了委屈,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治罪。”她身后的贴身宫女适时地说:“皇上,皇后娘娘这两日头疼病又犯了,在宫中没有精神,一直也没到别处走动,这才不知道郡主的事。” 皇后瞪了她一眼,“就你话多。” 皇上无奈地说:“算了,这事不怨你,起来吧。” 云丽妃抱住了皇后的腿,“娘娘救救我吧。”皇后把她推开,“你这是做什么。” 皇上摆摆手,两个太监把云丽妃抬了出去,只听见她的哭声越来越远。 皇上问:“皇后过来做什么?” “我去玥晴殿看郡主,知道郡主来这儿了,我就过来了。不知道郡主来这儿做什么?” 秋荷说:“皇上治了云丽妃的罪,可我那天还挨了太子妃一巴掌呢。皇上,皇后你们说这件事我要不要告诉我父王呢?” 五十四 太子妃竟然也参与其中,皇后不禁愣了一下,这一层自己真的不知道,看来是茯苓那丫头在向自己禀报的时候有意隐瞒了这一层。皇后不禁恨得牙痒痒,太子妃也太不懂事了,完全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什么,还真以为这后宫是她家的了。现在皇上还没死,她还只是个太子妃,就算皇上没了,她当上了皇后,自己还是皇太后呢,后宫的事也轮不到她说了算。 皇后拉着秋荷的手,“是我管教不严,让郡主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肯定好好责罚太子妃,请郡主以大局为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 秋荷的两瓣嘴唇抿地紧紧的,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请皇上、皇后也大事化小吧,快点放了六王爷。” 皇上看看皇后,皇后点点头,皇上说:“好吧,就按照郡主的意思,放了承朗。来人,赐郡主上好的杭州丝绸二十匹,郡主也应该做些夏天的衣服了,天气已经热了起来,郡主就好好度个暑日,其他的事情不要想了。” 秋荷谢了恩,出门时,她朝如兰看了看,如兰一直老实地站在皇上身后,脸上是淡淡的笑容。 皇后气鼓鼓地回到坤宁宫,她对身边的宫女说:“去把太子给我给我叫过来。” 不一会儿太子来了,皇后让身边的宫女太监退了出去,对太子说:“皇上同意放了六王爷了。” 太子点点头,“这件事我早就料到了,是惠妃娘娘想得办法吗?” 皇后冷笑了一声,说道:“这你可想错了,不是惠妃,这件事说起来却要感谢你的好媳妇和那不懂事的云丽妃呢。” 太子的眉头拧着,“娘,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娘娘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洪景林的这个女儿,胸无点墨,目光短浅,长得还一般,当年让太子娶了她纯属无奈之举。太子成婚这几年,皇后一直觉得如鲠在喉,她对这个儿媳妇早就已经失望透了。 她对太子说了事情的原委,太子说:“娘,这件事你不要忧心,等我登基的时候,谁能住进坤宁宫还不一定呢。” 皇后叹了口气,“如今承朗被皇上放出来了,惠妃那贱人肯定是高兴了,当时咱们就是失算,让承朗娶了北虏的郡主,这不是增加了他们的实力吗?” 太子笑笑,“娘,你急什么?离承朗成婚还有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就够了,父皇现在每天还按时吃我给他的药吗?” 皇后点点头,“在吃。” 太子说:“那就好” 承朗从狱中回到府内,冬郎开心的不得了,玉漱为承朗准备了洗澡水,承朗洗了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对冬郎说:“帮我把在狱中穿的衣服烧了,去去晦气。” 冬郎高兴地接过衣服,承朗问他,“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放了我吗?” 冬郎摇摇头,“这我可不知道。” 承朗说:“咱们马上入宫去。” 惠妃娘娘正在焦急难耐,突然听说皇上放了承朗,她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又听说是郡主去找皇上求得情,忙差人去把秋荷请了过来。 她拉着秋荷的手说:“孩子,谢谢你,我真是无以为报。” 秋荷羞红了脸,“娘娘快别这么说。” 门外传来人声,惠妃说:“我猜是承朗来了。” 果真是承朗和冬郎一行人来了,承朗推门进来,看见秋荷也在,有些吃惊,“你也在?” 惠妃说:“是郡主在皇上面前为你求的情。” “是吗?”承朗惊喜,他忙向秋荷行礼,“谢谢姑娘。” 秋荷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要一直谢了,如今六王爷你也从狱中出来了,我们想想现在怎么办吧。之前冬郎跟我提了劫持皇上的想法,我是绝对不同意的,太冒险。” 承朗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考虑不周,姑娘的想法我能理解。”他对惠妃说,“娘,我在狱中得知了一件事,我带了一个人来。” 他对冬郎点点头,冬郎来到院中,把玉漱和玉瑶叫了进来。 惠妃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姑娘,承朗说:“娘,这位是北虏的玉漱郡主,这位则是真正的玉瑶郡主。玉漱郡主知道当年姨丈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妃瞪大了眼睛,玉漱把李成梁的遭遇又说了一遍。 惠妃已经是听得目瞪口呆,她流着泪,“我妹妹死的真是冤枉。”冬郎凑在她身边,为她轻轻拭泪,惠妃把冬郎搂在怀里,冬郎也哭了。 承朗说:“娘,你不要哭,我们现在应该想想怎么办。” “我们去找皇上把事情说出来吧。”秋荷提议道。 惠妃摇摇头,“不行,现在洪景林握着兵权,太子握着政权,皇上已经被架空了,就算是皇上有心治罪,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如果被洪景林知道了,他没准要鱼死网破的,到是时候咱们就被动了。” 承朗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冬郎握着拳头,“我去杀了洪景林。” 秋荷说:“你以为洪景林是刘平安吗?先不说你的功夫如何,就说洪景林身边的护卫就会是刘平安的数倍,可不是暗杀能成事的。” 惠妃说:“秋荷姑娘说的对,现在要从长计议。” 秋荷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她轻轻拍着冬郎的后背,冬郎愤怒的表情渐渐平静了下来,玉瑶在一旁看着,心中不是滋味,把目光别到了一边,玉漱都看在了眼中,轻轻握住玉瑶的手。 惠妃说:“这件事情千万别让别人知道,身边的下人也要提防着,千万别走漏了风声,该怎么做,我们在商量,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冬郎和秋荷来到廊下,花开的正好,冬郎说:“我知道了我爹的事,昨天晚上竟然有些高兴,我是不是无可救药了。” “你是终于知道了你爹不是个卖国求荣的人,觉得欣慰吧。” 冬郎抬头盯着她的,秋荷的目光温柔如水。 在不远处,玉瑶盯着廊上的两个人,心如刀绞,身边的玉漱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玉瑶像是自言自语,“我这是图个什么…” 玉漱朝她看去的方向探探头,轻轻拉了拉玉瑶的衣角,“走吧,看也看不出个什么。” 彩衣来到秋荷身边,轻轻说:“郡主,我们回去吧。” 秋荷恋恋不舍地转过身,临走前只说了一句:“今早的风筝是你自己做的吗?” 冬郎点点头,“我在永州答应过为你做个新的风筝,如今算是守了诺言了。” 秋荷的脸颊上氤氲起一抹红晕,“你要想想办法了,我总不能真的嫁给六王爷。” “你要信我,我会想出一个好办法。” 秋荷看着他,冬郎目光坚定,秋荷说:“我信你。” 回到六王府,冬郎神情有些恍惚,邱志宏来找冬郎,“如今六王爷也出来了,是不是改想些方法救我们小姐出来了?” 冬郎不愿意理他,只说:“我也在想办法,你别跟催命似的,要是你有办法,你就说。” “办法不是现成的吗?现在真正的玉瑶郡主回来了,把小姐替出来不就好了。” “说的容易,现在皇上都认识秋荷了,怎么替?”冬郎把头转到一边,不过说到玉瑶却给他提了个醒。他一直就是奇怪哥哥的这门婚事,可是具体说哪里奇怪又一时说不清,现在玉瑶在,她肯定知道这婚事的□□,应该找她好好聊聊。 在花园的凉亭里,玉瑶的表情很是纠结,冬郎看看身边的承朗,然后对玉瑶说:“我一直就奇怪,为什么你与扎布耶来到京城会直接住进太子府,以前与北虏交往的不是洪景林吗?” “那是因为婚事是太子一手促成的,洪景林之前根本没有插手。是太子主动找到我爹提出了这个主意,你们也知道我爹一直想要永州的。” 玉漱摸着下巴,分析到,“也就是说太子提议用这门婚事吧永州送给北虏,他图什么呢?” 玉瑶握紧了拳头,狠了狠心说:“我是偷听哥哥与父王谈话才知道的,太子要跟父王借十万精兵。” “借兵?”所有人都疑惑了,只有承朗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冬郎问:“哥哥,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明白了,真没想到太子与洪景林的关系已经僵到这个地步了,他向北虏借兵,只能有一个目的,那边是对付洪景林。” 入夜了,玥晴殿里却不见了彩衣的身影,秋荷觉得纳闷,却也没说什么,她刚躺下就听见门外有人声。秋荷从床上跳了起来,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是太子,他身后跟着彩衣。 “太子怎么来了?已经入夜了,太子来后宫不合适吧。” 太子没说话,彩衣却说了,“郡主,我把太子找来是为了帮你的。” “帮我?”秋荷冷笑了一声,她上下打量着彩衣,没想到彩衣竟然是太子的人,不过细想也合理,毕竟彩衣是太子的红人。 彩衣忙跪到地上,“郡主别恼彩衣,太子与太子妃不一样,太子爷是真能帮到郡主的。” “那好,你就说说怎么帮,是再想办法把六王爷送到天牢中吗?” 太子笑笑,“我与六弟的事是另一码,我今天来是为了帮你的。你喜欢的人其实是李成梁的儿子吧,实话告诉你李成梁是洪景林陷害的,明天早朝上,你去当面指证洪景林,说他与北虏勾结陷害忠良,我们定了洪景林的罪好吗?” 秋荷疑惑地看着他,“洪景林不是你的岳父吗?你怎么有这个想法,再说你为什么让我去指证?” “第一我希望洪景林死,第二六弟恨我,不会听我的建议。第三你现在是北虏的郡主,你就说你在北虏见到过李成梁,他根本没有娶北虏公主,李将军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你的话有说服力。” 秋荷皱着眉,“我要是做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太子爷转着手指上的玉扳指,“你为你的心上人报了仇,他会感激你一辈子。我再找个机会让你逃了,你便能过上想要的日子。” 五十五 秋荷咬着嘴唇,“我再想想。” 太子笑了,“好,我明早等你。”他起身要走,秋荷叫住了他。 秋荷指着彩衣说:“把你的人也带走。” 在出宫的马车上,彩衣坐在太子的腿上,手腕勾着太子的脖子,心疼地说:“你的身子又不好了,不要再费心了好吗?” 太子叹着气,手掌轻轻揉着彩衣的小腹,“不是我现在想不费心就行的,在我死前我要让你做上皇后,这也算是我对你和孩子的交代。” 太子眼角流下了泪,“都是我无能无用,我现在要是不除了洪氏父女,到头来你与孩子定会死在那泼妇手上。” 彩衣静静地流着泪,她把头靠在太子的鬓边,能感受到太子的呼吸并不顺畅,太子的命恐怕不会太久了。 太子说:“原打算等我当上皇帝之后再对洪景林动手,现在看我怕是来日无多了。” 彩衣轻轻哭着,“你死我便陪你死。” “不要说傻话,你要陪着咱们的孩子长大,让他做个圣明的君王,不要像我一样无用。” “你不要说自己无用,你是我的命。”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刚升起,在雨花阁,如兰已经洗漱完毕。皇上刚刚出门去上早朝了,如兰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面前摆着一排样式精美的朱钗。她的手指在这些朱钗上划过,却没有拿起任何一支,她对身后的侍女说:“去院子里采一支芙蓉来。” 木芙蓉,沾着露水的花瓣上有淡淡的细纹。如兰轻轻别在头上,只用鲜花点缀,全无朱钗玉石,整个后宫也就如兰有这样的胆量。 “小主,您要去哪?” 如兰说:“去看云丽妃。” 云丽妃被降为贵人,皇后视她如同弃子,她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房梁。曾经的风光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此刻只有无尽的荒凉。 如兰来看她,是宫中第一个来看她的妃嫔,而她躺在床上,连个白眼都懒得给,自顾自地发着呆。 如兰微微笑着说:“我来看姐姐,可姐姐似乎不愿意看我。” 云丽妃没搭理她。 如兰接着说:“姐姐是我最佩服的女人,我是真心挂念姐姐的。” 云丽妃打量了她一眼,淡淡的说:“都说人走茶凉,如今我已经失势了,你又何必来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来巴结我。” “怎么能是巴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云丽妃冷笑了一声,“你最佩服的人应该是惠妃,你是她的人,不是吗?” 如兰嘟着嘴,“我是皇上的人,姐姐不也一样吗?这后宫靠谁都靠不住,还是要靠皇上。” 云丽妃愣了一下,“你比我聪明。” 如兰笑笑,“姐姐才是宠冠后宫,无人能及的,我现在对皇上来说,不过是一时新鲜,过了劲便完了。” 云丽妃沉思着,如兰接着说:“姐姐为别人做牛做马许久,结果出了事便无人关心了,妹妹看着心疼。我们是一样的人,妹妹愿意辅佐姐姐。” 云丽妃抬眼盯着如兰,过了许久才说:“可惜晚了,这后宫是皇后的。你想靠皇上,可惜皇上就要不在了。” 如兰惊得瞪大了眼睛,“姐姐说什么?” 云丽妃悲戚地笑了,“新帝登基,你我都要住进寿康宫,可惜你年纪轻轻便要做太妃了。” 早朝上,皇上昏沉沉的,他最近总是神智恍惚,头像是有千斤重。皇后为他找过好多太医,又在宫外找来得道的高人,都看不出这恍惚的毛病是怎么回事。宫外来的那个高人告诉皇上,要坚持吃太子进贡的“养荣丸”。 那丸药味道香甜,吃着确实不错,皇上心中想着,一会儿退了朝要再吃几颗,高人说过,这药是温性的,多吃只有益处,没有坏处。 朝堂上的这些人说着什么,他听不真切,也不想去听。突然门口闯进了一个人,他觑着眼睛仔细看,身边的太监小声告诉他,“皇上,进来的是北虏郡主。” “郡主?她来干什么?” 秋荷跪倒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秋荷说:“皇上,我来这里是为了控告一个人的罪行。” “罪行?你说说看。” “兵部尚书洪景林,在六年前诬陷骠骑将军李成梁叛国投敌,迎娶北虏公主,这件事纯属子虚乌有,我在北虏生活这么多年,我敢保证绝无此事。” 众人哗然,皇上已瞠目结舌。 洪景林脸上的横肉颤抖着,他跪在皇上面前,“绝无诬陷之说,当年李成梁投敌是众人皆知的事。” 秋荷说:“这件事情有什么难断的?皇上如果不信的话,直接派人到北虏去调查就清楚了,根本没有叛国投敌这件事。早几年是因为战事,中原与北虏信息不通,如今两国早已经互派使臣,这件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皇上伸出颤抖的手,“此话当真。” “当真。” 太子向前一步,说道:“洪景林诬陷忠良,理应按国法处置,请皇上匡正国法,为忠良昭雪。” 这句话的重量不亚于万箭穿心,洪景林盯着太子的脸,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过了好久,他才伸着颤抖的手指,说:“竖子承欢,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怕天打雷劈吗?” 太子一挥手,几个侍卫奔上殿来,架起洪景林。洪景林扫开侍卫的手,恶狠狠地瞪着秋荷,“皇上,这个丫头在撒谎,她根本不是北虏的郡主,她是杀了沧州节度使刘平安的凶手。她之所以能够进宫假冒郡主,全都是太子的注意。这样的人决不能相信。请皇上治太子欺君之罪。” 皇上觉得头痛欲裂,“什么?她不是郡主?” 皇上看着太子,太子一脸无辜,“回禀皇上,此事我全然不知。来人,将这假郡主拿下。” 从门外飞奔进来的侍卫一把就将秋荷按到了地上,秋荷挣扎着抬起头,“太子,你忘恩负义。” “掌嘴。”太子甩着衣袖,侍卫那铁掌似的巴掌落在秋荷脸上,秋荷顿时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响。 太子那高贵的声音透着冰冷的气息,“把洪景林和假郡主压入天牢,革去洪景林兵部尚书之职,查没洪府。” 洪景林被侍卫押着,走出太和殿的时候,秋荷看见他竟然笑了。 得知朝堂上的事已是中午。六王爷因为年纪尚小,未列朝班,听说此事,顿时呆坐在椅子上。六王府的下人跑到承朗面前,“爷,街面上贴满了寻找玉瑶郡主的告示,假郡主三日后要以欺君罪处斩了。” 承朗觉得胸口堵着一口痰,他猛咳了两声,喷出口的却是血。冬郎对承朗说:“秋荷要被处斩了,咱们怎么办?” 邱志宏手中握着剑,“我去劫法场。” 承朗摆摆手,“不行,这里是京城,兵多将广,即便是劫了法场,也逃不掉。” 邱志宏急了,“那怎么办?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姐被处斩吗?” 承朗不再做声,他盯着冬郎,冬郎的眉头拧在了一起,紧紧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分明。 冬郎说:“秋荷是为了我才去早朝上说了那些话。” “可是秋荷怎么知道要去早朝上去当面控诉洪景林?”承朗问。 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冬郎说:“有办法去天牢探视吗?” “不可能,秋荷是死囚,与我入狱时不同,除了有皇上的手谕,根本进不去。”承朗叹着气。 玉瑶一直悄悄注视着冬郎的脸,冬郎的神情让她伤心,她咬着下唇,咬的用力,嘴角都感到了一丝血的腥味。过了好久,她说:“我有办法救秋荷。” 冬郎睁大了眼睛看她,“你有什么办法,快说。” “我入宫去找皇上,只说秋荷是受我所托才假扮郡主,都怪我贪玩,此事与秋荷无关。” 玉漱悄悄拉着玉瑶的衣角,朝她使眼色。 冬郎高兴地跑到玉瑶面前,握住她的手,“你果真愿意去救秋荷?我该怎么报答你?” 玉瑶的手指在冬郎的手掌中冰凉如玉,她看着冬郎,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谢我什么?” 玉漱握住玉瑶的肩膀,“你想好了?” 玉瑶点点头。 玉漱抓在玉瑶肩膀上的手用了力,随即又松开了。她把玉瑶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放心,你入宫后,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玉瑶的眼中湿润了,她看着身边的冬郎,轻轻说,“算了,出来也无用了。” 第二天,玉瑶换上北虏的盛装,入宫面圣,可是皇上却避而不见。 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狐疑地看着她,“你当真是玉瑶郡主?” 承朗在一边说:“当真是,你快让开,我们要见父皇。” 大太监说:“六爷,不是奴才不让您去见皇上,是皇上有旨谁都不见。皇上说了,朝中大事由太子决断,现在玉玺都在太子手上,您还是带着郡主去找太子吧。” “现在谁陪在皇上身边呢?”承朗问。 “皇后娘娘和兰贵人。” “父皇到底怎么了?” 大太监皱着眉,满脸为难,“老奴不敢多嘴,六爷不要问了。” 五十六 太子不慌不忙地喝着茶,只是偶尔抬起眼,看看立在堂下的承朗和玉瑶。太子放下茶杯,说道:“茶还是要趁热喝,凉的对身子不好。” 承朗的心头像是有蚂蚁在咬,“真正的玉瑶郡主已经回来了,求太子放了冷秋荷。” 太子像是没有听见承朗的话,自顾自地说:“最近天气已经热了,雨水也多了,六弟出门应该带着伞,要是被大雨挡在路上,就不好了。” 承朗强压着火气,“太子有什么话就直说,我已经把玉瑶郡主送了回来,请太子放了冷秋荷。” 太子垂着头笑笑,几个侍卫来到殿内,架起了玉瑶的胳膊,承朗忙去阻拦,被侍卫挡在了一边。玉瑶大叫着挣扎,太子却淡淡地说:“郡主是识大体的人,竟然肯自己回来。回来就好好住下。” 太子摆摆手,随即转过身去,承朗被人推出了殿外。 承朗也不挣扎,也不喊闹,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没用。深深的恐惧像是梦魇一样向承朗扑来,他几乎站立不住。 太子身边的大太监侯振宇弓着身子,小步来到承朗身边,说道:“太子叫奴才告诉六爷一声,大雨将至,请六爷找个地方避避雨。雨天路不好走,如果六爷执意冒雨前行,湿了衣服,摔了跟斗,六爷要自己担着。” 承朗怔怔地看着他,他满是笑容的脸上写满了恭顺两个字,可是这笑容在承朗看来却是如细薄的刀片一样锐利。 “多谢太子爷提醒。也请转告太子,大雨袭来,要稳固堤坝,以免自毁河堤。” 侯振宇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谢六爷提醒,我会禀告太子的。” 承朗从太子府出来,神色有些恍惚。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门口的冬郎扶着哥哥的胳膊,急切地问:“太子同意放人了吗?” 承朗摇摇头,“太子把玉瑶扣下了,根本不理秋荷的事。” “怎么这样?我去找太子理论。”玉漱要往太子府里硬闯,承朗抓住了她的手腕。 承朗说:“没用的,找他理论不如准备劫法场,我们回去商量。” 承朗一直在琢磨“大雨将至”这四个字的意思,夜色暗下来的时候,他坐在花园的长凳上,冬郎在他面前叹着气。 冬郎说:“好不容易治了洪景林的罪,却把秋荷给搭进去了。怎么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承朗摇了摇头,“以我对洪景林的了解,他才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太子扳倒。我倒是一直在琢磨太子说的话,大雨将至是什么意思?” 天色渐晚,长春宫内一片昏暗,宫女过来掌灯,惠妃摆摆手,“罢了,今晚不必掌灯了,黑着反倒安心。” 宫女退出门外,不一会有人叩门,惠妃忙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如兰。 如兰脸上有泪痕,她握着惠妃的手,“娘娘,皇上要不行了。” 皇上已经神智不清,皇后跪在床边,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悲伤,只是淡淡的看着他。皇上的喘息声,一声粗过一声,听着像是残冬里刮过山谷的风声,呼啸而过,苍凉无比。 太子来了,皇后朝太子招手,太子来到皇后身边,想要扶母亲起来,皇后按住太子的手,说道:“你也跪下。” 太子愣了愣,然后恭顺地跪在母亲身后。 皇后像是在自言自语,“君王总有百般无奈,也有百般选择,正是因为承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苦,才能享有常人无法享受的福。为君者,要时刻谨记着,步履维艰,处处小心。” 太子点点头,皇后接着说:“为大丈夫者该狠的时候要狠,有些事我要告诉你了,你知道为什么你父皇的兄弟没有一个活的长久的?” 太子咬着嘴唇,说道:“是父皇除了他们。” 皇后叹息道:“□□定下了规矩,给亲王分封,亲王手中有兵,这便是最大的祸害。当年靖难之役的硝烟味道还在面前飘荡着,想要坐稳江山,便要除掉所有祸患。” 皇后伸出手掌,在儿子脸上轻柔地摩挲着,“我知道你本性纯良,你仁慈,不愿意争抢,可是你生在皇家,这是个你死我亡的修罗场,你要是不狠,别人便会利用你的善良来害你。” 太子看着母亲,半天说不出话来。床上的皇上,像是一只燃尽了的蜡烛,最后的火光忽然泯灭,只留下一缕青烟飘荡。 皇后的眼角流下两行清泪,淡淡地说:“你要狠,要像一只野狼一样凶狠,现在去斩了为你父皇配药的太医,他知道的太多,不能留了。” 太子垂着头,牙齿咬的吱吱作响,在他猛地抬起头来时,眼眸中射出的寒光,足以冰冷每一颗心灵。 皇上驾崩是在子时,承朗赶到宫中已是子时三刻。宫中痛哭声此起彼伏,各宫娘娘身着素衣跪在殿前,多是脸无血色。 承朗找到母亲,惠妃握着承朗的手,伏在他的耳边小声说:“皇上死的蹊跷。” 承朗点点头。 国丧的消息传到天牢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洪景林与秋荷的牢房只隔了一条过道,洪景林大笑,对秋荷说:“小丫头,你暂时死不了,皇上没了,国丧期间,官家不会杀人的。” 秋荷瞟了他一眼,没有做声,洪景林与她聊天的兴致却没有减少半分,他接着说:“丫头,你被太子这样算计,你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我又能怎样?皇上死了,太子择日就会变成皇上,你斗得过皇上吗?” 洪景林大笑,笑的都流下了眼泪,“谁说那竖子能当上皇上的?我就不信那个邪了。” 秋荷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自己都身在囹圄,还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 “丫头,咱们打个赌好吗?我很快就会从这里出去,如果我出去了,你便向我磕三个响头。” 秋荷的神色黯淡了下去,不再做声。心中想:“磕头?倒时候我的头在不在还不一定呢。” 皇上大丧,天牢中的看守都在煞有介事的讨论国事,这些莽夫虽然胸无点墨,却对宫闱秘闻津津乐道,大家在讨论皇上是怎么死的。不过皇上毕竟是死了,大家的兴趣也是有限。这些狱卒更关心的是皇上那些如花似玉的妃子们该如果处置,那些成了太妃的娘娘们在后宫中如何排解寂寞。 他们讨论的正欢,笑的正起劲,突然大门被人推开了。几个身着官服的人冲了进来,狱卒上前阻拦,那伙人中为首的一个说:“我们是奉太子手谕来请国丈爷的。” “太子手谕?”那几个狱卒面面相觑。 这时刑部侍郎从门口闪进来,喝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国丈爷请出来。” 几个狱卒不敢怠慢,忙打开洪景林的牢门。洪景林掸掸身上的草梗,对秋荷笑笑,“丫头,我先走了。” 秋荷觉得万念俱灰,冬郎在做什么?难不成我真的要死在这儿吗? 在太子府内的一个小小的院落里,树枝上开着细密的金银花。彩衣换上了轻薄的衣裙,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那上面落着朵朵花瓣。她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此时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可是在那乌黑流淌着的秀发下,一双荡漾着碧波的眼睛此时却布满愁云。 太子妃已经被幽禁了起来,现在的太子府中,彩衣才是事实上的女主人,她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她却并不开心。她的手在小腹上轻抚,她能感到那里面有一个新生命在悸动。 一个小小的生命孕育在她的体内,那是她与太子爱的结晶,多么美妙。在她刚入太子府的时候,在那个有着明媚春光的午后,她看见了太子那有着忧郁眼眸的脸。太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朱红色的栏杆,他站在游廊上,看着立在院中的歌姬。太子像是一幅画,在彩衣眼中,太子的眼眸与嘴角都荡漾着说不清的味道,那味道让彩衣迷醉。从此以后,彩衣的眼神再也无法从太子身上游离开。 太子的脸色永远都是那般苍白,他似乎从来也不笑。在酒宴上,太子穿着绛色的长衫,晃着水晶杯杯中的酒,在歌舞升平中,太子那张淡薄的脸,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彩衣只是一个歌姬,她在舞动着华丽的霓裳舞,可是她的眼中却始终映着太子的身影,无论是转身还是低眉,那身影始终都在,他早已进了彩衣的心,挥之不去。 彩衣突然觉得身上发冷,她裹紧了衣裳。微风起,花瓣纷飞如雪,彩衣流下了眼泪。她轻轻拍着肚子,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儿啊,这是对还是不对?为了你,你爹的手上已经沾满了血。” 有人过来为彩衣加上衣服,彩衣说:“你去六王府,找一个叫冬郎的人来。” 那人点头出去了,彩衣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空中飘着阵阵花香,有花瓣落在彩衣脸上,她笑了,可是泪却并未止歇。江南有歌谣,清丽婉约,她轻轻唱着:“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五十七 彩衣的眼睛红肿着,她看着冬郎,没等冬郎开口,她先说了话。 “先帝大丧,太子正在宫中主持丧仪,此时是救秋荷出来最好的时机。” 冬郎打量着她,摇摇头,“怎么救?话总是说的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彩衣的眼睛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她苦涩地笑笑,“请你来,自然是有办法帮你救她。只是求你救她出来之后,麻烦你告诉她,太子有他的苦衷,求秋荷小姐不要记恨我们。” 冬郎抿着嘴没有说话。 彩衣示意身边的侍女,侍女弓着身子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侍女领了一个人回来,是侯振宇。 彩衣对侯振宇说:“干爹,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侯振宇点点头,彩衣又对冬郎说:“这里有些钱和衣服,你救了秋荷姑娘出来就快点离开京城。” 冬郎接过包袱,没有说话,跟在侯振宇身后,出去了。 来到天牢,侯振宇眉头紧锁,便足以让那些狱卒心悸半年。秋荷看见冬郎,喜极而泣,她扑到冬郎怀中,捶着冬郎的胸口,“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我死定了。” 冬郎握住秋荷的拳头,轻轻为她拨开挡在额前的碎发,“现在已经没事了,不要担心。” 侯振宇在他们身后清咳,“有话也犯不着在这里说,快些吧。” 秋荷疑惑地看看侯振宇,冬郎握紧秋荷冰凉的手,“我之后再与你细说,咱们先走。” 换上彩衣给的衣服,冬郎和秋荷共同骑上一匹快马。冬郎对侯振宇说:“麻烦公公给六王爷去个信。” 侯振宇叹了口气,“谁让我那个干女儿心善,我就好人做到底,告诉六爷一声吧。趁着城门还没关,你们快走吧。” “谢公公。”冬郎催马。清风起,秋荷靠在冬郎怀中,发轻拂。夕阳西下,远山飘渺。 快马飞驰,行至半夜,已经离开京城有一段距离了。马已累了,冬郎停下马,在路边找了一个小小的岩崖,栓好马,生了一堆火。 秋荷从包袱里找出馒头,在火上烤,馒头的麦香升腾起来,秋荷掰了一半递给冬郎。 “你说现在六王爷在做什么?”秋荷问。 冬郎摇摇头。 秋荷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盯着天上的星星,“我娘以前跟我说过,每一位皇上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临凡,只要皇上死了,他的魂魄便飞回天上,又做他的星君了。你说现在天上会不会多出一颗星星?” 冬郎也盯着星空,银汉两侧繁星璀璨。 “你怎么不说话?”秋荷问,“怎么了?有什么心事?” 冬郎长叹了一声,“洪景林跑了,太子不日又会成为皇上。我爹娘的仇什么时候才能报呢?” 秋荷蹭到冬郎身边,“按玉漱的说法,洪景林当年陷害你爹无非是了为了保住太子的储君之位。可是你看现在太子与洪景林已经完全闹掰了,他们两个是死敌,必定是要你死我活的。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他们两个自相厮杀,其中一个必定会死。” 冬郎点点头,又长叹一声,“可是我不甘心,我想亲手杀了陷害我爹的人。” 秋荷把头靠在冬郎的肩上,“这世界上的仇恨太多,我杀了刘平安之后,心中一直觉得不安。报仇不能成为生活的最终目的,不是吗?” “可是你终究还是报了仇。” 秋荷抬眼看着冬郎的脸,冬郎长大了些,他的脸已经有了刚毅的线条,“可是我却心中不安许久。报仇没有让我多快乐,反倒让我失落。” 冬郎看着她,秋荷能从冬郎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那你现在如何,心放下了吗?” “靠在你身边,我终觉得安心了。”秋荷的脸颊发热,她说不好是因为那堆篝火的原因还是因为冬郎口中喷出的热气,“我不想再与你分开。” 冬郎搂住秋荷的肩膀,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秋荷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冬郎的怀里,脸上顿时又热了几分。冬郎还没醒,秋荷看着冬郎的脸,那洋溢着青春味道的面庞,完美无瑕,鬓如刀裁,眉目如画。秋荷看的有些呆了,冬郎睁开眼,笑着问:“怎么起得这么早?” 秋荷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说:“谁像你一样睡得那么死。” 冬郎打了个呵欠,“昨天走的匆忙,今天我们应该好好商量一下要去哪里。” 秋荷说:“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我们直接回鹿鸣山庄就行了。” 冬郎从地上坐了起来,拍拍裤子上沾着的尘土,“我们就直接回永州。” 永州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还未进城,冬郎与秋荷便已经感觉到了荒凉。 永州城外原来有个小集市,甚为繁华,可是如今看来却已经凋敝了。冬郎与秋荷四处张望着,深感震惊。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曾经繁华的街市,如今荒凉颓唐;街边的店铺,破败不堪。曾经招牌林立,条幅飘舞的景象已经完全不见了。 秋荷轻声说:“这里到底怎么了?” 永州的城门就在不远处,城门外立着几排木栅栏,有北虏的士兵守着,冬郎勒住缰绳,在秋荷耳边说:“有北虏兵在守着城门,我们不要入城了。直接绕过永州城,回鹿鸣山庄好了。” 秋荷点点头,冬郎和秋荷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向东行。穿过城郭外的这个小集市,便有绕城的路,可以通往鹿鸣山庄。 走了大半天,两人早已饥肠辘辘。日头高高地挂在头顶,已到正午。冬郎让马在路边吃草,取下挂在鞍子上的包袱,里面已经没有吃的。 秋荷坐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这里已经远离村社,青山碧水,天高云淡,还有往昔的样子。她随手折下一棵小草,对冬郎笑笑,“怎么了?愁眉不展的做什么?” “你不饿吗,我们已经没有存粮了。”冬郎向远处看,他记得这附近应该有一条河的。他自言自语道:“不知道现在的鱼还好捉吗?” 秋荷站起身来,嘴角叼着草梗,牵住马缰绳,“有我在还怕抓不到鱼吗?”她朝冬郎眨眨眼睛,冬郎想起与秋荷初次见面时秋荷下水捕鱼的情景,不禁笑了。 他说:“那今天中午的伙食就有劳姑娘了。” 秋荷哈哈笑了,“好说,好说。” 两人有说有笑地向河边走,穿过灌木从,便看见了波光闪耀。突然冬郎的手掌拦在了秋荷身前,秋荷吓了一跳,看着身边的冬郎。 冬郎的目光严肃,他的脸颊轻轻抖着,厉声道:“不要看前面,转过身去,往回走。” 虽然心中疑惑,但是秋荷还是按照冬郎的要求转过身。她的余光在冬郎脸上划过,看得出冬郎此时全身的肌肉都已经绷紧了,好似如临大敌。 秋荷好奇,到底是什么让冬郎如此吃惊,这里异常安静,除了轻轻的风声,没有一点别的声响。她的余光偷偷投向河沿,顿时惊呆了。 河沿上满是横七竖八的死尸,有多少具尸体已经无法计算,满满的,堆满河谷。这些都是村子里的普通百姓,有老人、孩子还有被扒光了的女人。秋荷倒吸了一口凉气,格开冬郎的手臂,奔到河边,仔细看着。 这些人的手多被反绑在身后,显然是被屠杀的。秋荷不禁握紧了拳头,冬郎来到她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秋荷有种想哭的感觉。她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说道:“这些都是北虏人做的吧。他们怎么连孩子都不放过?” 冬郎把秋荷的头按在自己胸口,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一定会将北虏人赶出中原。” 冬郎与秋荷弃了官道,改走小路。小路多已经隐秘在茂林之中,若不是永州本地人,多半找不到,在小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些从永州城里跑出来的百姓,他们告诉冬郎与秋荷,现在永州城已经被北虏人控制,北虏将领在控制永州之后曾经下令让北虏兵随意劫掠三日,所得均归自己所有。此令一出,仅仅一日,永州城便成了人间炼狱。 冬郎和秋荷虽然均没有作声,但是心中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鹿鸣山庄现在是否还在,北虏人怎么能放弃这块近在嘴边的肥肉 冬郎与秋荷偶然对视,便匆匆错开眼神。两人心意相通,不需要言语,便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只是此时语言是多余的,两人都怕说出心中的恐惧,那恐惧的事情便会变成事实。 鹿鸣山庄就在不远处,心中的恐惧又多了几分。天色已晚,曾经这个时候,鹿鸣山上早就已经灯光璀璨,可是如今,鹿鸣山上却一片漆黑。秋荷在马背上浑身发抖,冬郎将她搂的紧些。 冬郎说;“没事的,不要自己吓自己,大师兄他们都在,不会有事的。” 秋荷看着他,冬郎的话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无论真假,总是能让跳动的心找些安稳。秋荷在心中默念着:老天爷,求你保佑鹿鸣山上的老小,只求他们还平安活着,求你。 五十八 今晚的月光是一种惨淡的白色,天空中有轻薄的云,偶尔挡住月亮,让这样惨白的月光忽明忽暗。 鹿鸣山庄山门下的几排房子已经被毁了,残垣断壁中有火烧的痕迹,焦黑的木梁散落在地上,在月光下闪着银亮的光。秋荷从马背上跃下,向山上猛冲,山脚下的景象让她心悸,此时的她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可是她是多么不愿意想到那个场景。她在心中一遍遍暗示自己: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他们一定还活着。 秋荷奔到山上,这里也是一片焦土瓦砾。曾经的繁华盛世已经不见了踪影,爹娘曾经居住的院落中有父亲最喜欢的湘妃竹,此时连那些静谧生长的竹子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秋荷绝望了,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捧起地上的焦土,那土有火的味道,她向四周看去,想找寻人的踪迹,可是黑黢黢的山林像是鬼魅一般注视着她,毫无半点人的生气。秋荷痛哭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冬郎将秋荷搂在怀中,下颌抵在秋荷的头上,手掌在秋荷的胳膊上摩挲着,“没事,不要往坏处想,冷庄主他们有可能已经跑了,现在不要太悲观。” 秋荷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迅速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站起身来,奔向已经烧的只剩下骨架的房子,在瓦砾堆中找寻着什么。 冬郎很是疑惑,他凑了过去,“你在找什么?” 秋荷翻了半天,抬起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道:“你也快过来帮我找找,我爹最喜欢的一块砚台,上面有荷花纹饰的,这个位置是我爹的书桌。你看书桌的残骸还在,可是那块砚台却不见了。” 冬郎低头找着,“那砚台有什么特别的吗?你为什么要找它。” 秋荷抿着嘴,小声说:“那砚台是我出生时我爹特意请人制作的,因为我的名字叫秋荷,所以纹饰便是荷花。”秋荷吞吞吐吐起来,“我也是听我爹后来告诉我的,那块砚台的内芯其实是金子,只是外面裹了石墨。内芯足有五六斤重呢,是我爹为我攒的嫁妆。” 秋荷急的跺脚,冬郎小声说:“会不会被北虏人拿走了?” 秋荷摇头,“不会吧,谁会看上一块又丑又大的破砚台?我爹说过,越放在明面上的东西越没人惦记。” 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见,冬郎和秋荷坐在台阶上叹气。 秋荷说:“你不觉得奇怪吗?怎么真正值钱的的东西都没了,反倒是一些假的古董都被打碎留下来了。” 冬郎皱着眉,“我倒不奇怪这个,反倒是怎么没见到一具尸体呢?从我们上山以来,就没看见一具尸体,也没有打斗的迹象。这火蹊跷啊,会不会是冷庄主他们自己放的?” 秋荷灵光一闪,说道:“也有可能,要是自己放火以避人耳目,确实是我爹的作风。” 冬郎与秋荷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生了火,和衣而卧,肚子虽然饿,却也只能忍着。秋荷想到爹和哥哥有可能还活着,心中高兴,刚刚的沮丧便消了。 秋荷枕在冬郎腿上,甜甜睡去,冬郎则靠着树干,盯着天上的星星发呆。自从知道了当年自己所遭惨案的真相,他一直想要去报仇,非得亲手杀了洪景林不可。可是他放心不下秋荷,他要找到冷庄主,把秋荷安顿好,自己再去找洪景林报仇。杀了洪景林再将北虏逐出中原,这是他心中的志向。 秋荷睡得正香,这几日她很累,已经响起了轻轻的鼾声,冬郎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有些温热。 第二天一早,当秋荷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冬郎的眼眶红肿。秋荷问:“你一夜未睡吗?” 冬郎伸着筋骨,“嗯,睡不着。” 秋荷说:“走,我们下山去找些吃的吧。留在山上苦守,也不是办法。”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左右逢源,无论是谁当权,他们都能如鱼得水。永州城中的陈老板,便是这样的人。北虏人来了,他便摇身一变,成了北虏人的亲信。当城中遭遇战火,所有人都惨遭劫掠的时候,只有他的饭馆——“兴怡楼”完好如初,甚至可以说,是更加气派了。 在满城的断壁残垣中,兴怡楼有种鹤立鸡群的既视感。豪华的彩缎装饰着门脸,有种华丽的荒凉。陈老板弓着腰在柜台后算账,为了能保住命,保住家业,他没少给北虏人送钱。自己攒了大半辈子的老本,都给了控制永州的北虏千户。可惜狼没有喂饱的时候,他的饭馆成了北虏兵的免费食堂,这群生猛的汉子每天在他这儿胡吃海塞,他看着就觉得肉疼。 干一天就赔一天,他一边算账一边叹气,越算越气,索性把账本丢在一边,现在就只盼着北虏世子扎布耶来永州。听说扎布耶是个明理的人,他来了,永州说不定就好了。 冬郎和秋荷的肚子咕咕叫,他们朝饭馆里探头,有北虏兵在喝酒,冬郎吐着舌头,说:“这些北虏人也真是悠闲,大白天就在喝酒。” “这都是当官的,小兵不是照样老实的巡城。” 秋荷和冬郎进了餐馆,陈老板可算见到两个不是北虏兵的客人,顿时激动地热泪盈眶,可算能挣到钱了。 他亲自过来招呼,“少爷、小姐,吃什么?我这儿可什么都有。” 秋荷瞥了他一眼,“什么最便宜?” 陈老板的心凉了半截,“馒头。” 冬郎问:“热水要钱吗?” 陈老板呆滞地摇摇头。 秋荷说:“来壶热水,二十个馒头。” 陈老板哭的心都有了,“不来点别的菜啊?” 冬郎两手一摊,“没钱。” 陈老板长叹一声,那感觉就像是大彻大悟了似的,他说:“算了吧,我给你们送个炒白菜吧,免得吃着上火,给他们白吃还不如给你们两个孩子了。罢了,罢了,人在乱世,就当为下辈子积德了。” 冬郎和秋荷忙起身道谢,陈老板摆摆手,转身走了。 吃饱饭是最基本的幸福,半个馒头下肚,冬郎和秋荷便觉得又活过来了。门口传来敲钵声,是有游方和尚来化缘,秋荷朝门口看去,顿时呆住了,手中的半个馒头掉到地上,她毫无感觉。 冬郎朝门口看去,那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和尚,十五六岁,眉目如画。虽然粗布麻衣,脸上还有黑灰,可是却掩盖不住浑身的灵气。这人真眼熟,是谁呢?冬郎一时想不起来,又仔细看看,脑海中顿时闪出一个人的脸来,是冷秋明。 面前的这个人确实是冷秋明,却又和冬郎记忆中的冷秋明不太一样。记忆中的冷秋明,身上总带着一种阴郁的气质,可是面前的小和尚却完全没有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他像是雷雨过后的第一束光,身上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秋荷走向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拉起秋明的手,“哥,是你吗?” 秋明脸上有淡淡的微笑,这微笑看不出悲喜,他只是轻轻说:“贫僧悯通,好久不见。” “哥,你真的出家了?”秋荷心中升起一丝悲痛。 秋明笑笑,“我觉得挺好。” 秋荷拉着秋明进到店里,“哥,你饿了吧,我们现在也没有什么吃的,只有这些馒头,你吃些吧,好赖还能果腹。” 秋荷叫陈老板过来,“掌柜的,楼上有住的地方吗?房间不要太好,要便宜的,我们住一晚。” 陈老板高兴了,“房间有的,我去楼上准备。” 吃过饭,秋荷几人上了楼,冬郎一直默不作声,上了楼才开口,“秋明少爷,你知道鹿鸣山庄怎么样了吗?” 秋明摆手说:“不要叫我秋明少爷了,叫我悯通。我正要对你们讲,刚才楼下人多,其中还有北虏人,我便没说。” 秋荷抓住他的手,“你果真知道?” “我知道,这也是我回永州来的原因,你不要担心,三叔很好,他们现在正已经躲了起来,准备要做件大事。” “我爹现在在哪?” “在永州城外,我明天带你去见他们。” “我爹的病好了吗?” 秋明笑笑,“已经好了,多亏了秋实在身边照顾,三叔恢复神智之后,便想出了火烧山庄的主意。” 冬郎有些疑惑的看着秋明,他现在又与楼下初见时有些不同了,似乎又更有烟火气了。冬郎想:干件大事,什么大事? 第二天一早,冬郎与秋荷便跟着秋明出了城。城外的一片茂林中还弥撒着清晨的薄雾,秋明带着他们拐了好几个弯,找到了一个隐蔽在树枝后的小山洞,山洞前有火痕,秋明喊了一声,“三叔,看我带谁回来了?” 山洞中走出几个人来,秋荷一眼便认出憔悴的父亲。她扑到爹的怀里,冷庄主颤抖的手在秋荷后背上拍着,“你回来了?快让爹看看怎么样?” 秋荷流着眼泪,“爹,我在京城杀了刘平安,为我娘报仇了。” 冷庄主老泪纵横,“好姑娘,做得好。” 从山洞里出来的还有张宝林,他见到冬郎便哭了。他死死地抱着冬郎,冬郎见到他也很是感慨。 冬郎说:“哭什么?” 宝林擦擦眼泪,笑了,“你活的还挺好嘛。” “当然活的不错。”冬郎在宝林的肩头捶上一拳,心中温热。 宝林又忙问:“你在京城可有桂兰的消息?林道明被抓,桂兰也一同押解进京了,我一直在担心她,不知道她现在过的怎么样。” “桂兰啊……”冬郎的目光游离了片刻,“桂兰现在应该过的还不错……” 五十九 张宝林已经瞠目结舌,他张大的嘴巴似乎能够塞下自己的拳头。 冬郎叹息道:“真不是六王爷逼她做的,是她自己选择的。当时我在场,听说能做皇妃,桂兰别提多兴奋呢。” 宝林咽了咽口水,“我信,是桂兰能干出来的事。我只想问,皇上到底多大年纪了?应该能当桂兰他爹了吧。” “何止是爹呀,当爷爷都行了。” 宝林点点头,“桂兰也真是够拼的,她也真不嫌弃。” 冬郎无奈地笑笑,“嫌弃什么,那是皇上,轮得找她嫌弃吗?”他向四周看了看,“你们一直住在这个山洞里吗?我听冷秋明说,要干件大事?你们想做什么?” 宝林笑了,很是得意,“当然是打北虏了,我们准备杀个大人物。”宝林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谁呀?” “北虏世子扎布耶。” 冷庄主坐在一块石头上,断了一只胳膊的冷秋实坐在他身边,秋明则站在他面前。冷庄主问:“事情打听的怎么样?” 秋明说:“都打听到了,扎布耶两天之后到永州。他在永州只是短暂停留,处理一些紧要的事情之后便会直接前往京城,好像是要给在京城的北虏郡主送些东西。” 冷庄主点点头,“他会带多少随从?” “估计从北虏来永州的路上带的人不会多,这一带都已经被北虏控制了,他不会有什么顾虑,咱们应该在他到永州之前行动。” 大徒弟玄晨铺开地图,冷峻山皱着眉看了半天,说道:“只有城北的老爷岭适合突袭,可是我们人少,能上去打的只有我、玄晨、玄星还有秋荷四个人,只能暗杀了。” 冷庄主提到秋荷的名字,秋荷才猛地回过神来,刚刚她走神了。她来到爹的身边,在他耳畔轻声说:“爹,我有事跟你说,你跟我来这边。” 秋荷将冷庄主带到一边,她从树上扯下一片叶子,在手中团成了一个球,又丢了出去。 冷庄主有些不耐烦了,“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扭捏了?到底有什么事,直说。” 秋荷深吸了一口气,“爹,你听说过塔克鲁林吗?” 冷庄主笑笑,“我还当什么事呢?当然听说过,他是当年的北虏第一勇士,就是他杀了飞将军李焕仁。” 秋荷把目光从爹的脸上移开,下面的话她很难开口,可是必须要说,“爹,你就从来不好奇我爷爷是谁吗?如果我爷爷是塔克鲁林,你该怎么办?” 冷庄主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笑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秋荷急了,握住爹的手,“爹,我说的是真的,我在沧州遇到了一个叫冷泉的老太太,我们在沧州找到了塔克鲁林的墓。塔克鲁林真的是我爷爷。” “不可能。”冷庄主扫开秋荷的手,他把脸转过一边,“这是有人蓄意陷害。” “这种事怎么陷害?又有什么必要陷害?” “你奶奶已经死了。”冷庄主喊道,“这件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我早已经视北虏人为仇敌,无论什么都无法改变。” 秋荷神色凝重,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同意你们去杀扎布耶。” 冷庄主错愕,“为什么?” “扎布耶是好人。” 冷庄主盯着自己的女儿,“好人?他是北虏世子!” 秋荷流下了眼泪,面前这个暴怒的男人,与自己记忆中的父亲迥乎不同,“爹,难道只因为他是北虏世子,他就该死吗?那你还是北虏第一勇士的儿子呢,你为什么还活着?” “啪”一声,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秋荷的脸上。冷峻山看着自己的手掌,他的手在颤抖,又看看女儿红肿的脸,秋荷捂着自己的面颊,怒目瞪着他。 “我,我……”冷庄主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一巴掌是顺势而为,真没有多少蓄意的成分。 秋荷转身跑进身后的茂林中,冷庄主怔怔的立在那儿,不住地叹息。 冬郎去林中追秋荷,秋荷靠在一个高高的树杈上,无声地哭着。冬郎没有轻功,只能靠在树下,陪着秋荷一起叹气。 冬郎想要回京,可是此时这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秋荷先张口了,她说:“我爹实在是不讲理,他根本都不认识扎布耶大哥呢,就要去杀他,只因为他是北虏世子,他就该死吗?” “你很在乎扎布耶大哥?”冬郎问。 “你不觉得扎布耶是个好人吗?” 冬郎点头,心里想着:他人确实好像不坏。 “在京城的时候,要是没有扎布耶,我可能真的就死了。” “不过,你单纯地把人分为好人或是坏人又似乎太简单了。在你看来扎布耶是好人,在别人眼中他可能就是坏人。” 秋荷摇头,“听不懂,也没心思听。你就说吧,有恩是不是要报?做人不能没有义气。” 冬郎点点头,问:“那你想怎么做?” “跟我去找扎布耶,告诉他多加小心。” 冬郎垂眸,想了想,“好吧,我陪你去,不过等扎布耶安全了,你就回来与你爹和好,可以吗?” 秋荷咬着嘴唇,脸上虽然不情愿,还是点点头,“等扎布耶离开永州了,我就回来跟我爹认错。” 北虏忠义王赫尔齐虽然有几房妻妾,可他是女儿命,只有扎布耶这么一个儿子。草原上的霸主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自然觉得沮丧,好在扎布耶有出息,像是一匹桀骜不驯的草原之狼,在北虏无人能及。扎布耶已经十八了,他打算为儿子找个老婆,既然自己是女儿命,便让儿子来为黄金家族开枝散叶。 北虏的好女人多得的是,可是扎布耶连正眼都懒得看。赫尔齐奇怪,你到底是已经心有所属了,还是压根就对女人没有兴趣? 扎布耶懒得理他,自从十岁之后,他对父亲的感情便是君臣之义,大过骨肉亲情。 扎布耶不想找老婆,是因为他心中惦记一个人,只不过这不是爱情,而是友情。他是个铁骨铮铮的北虏汉子,在他心中,人生最重要的兄弟义气,女人如衣服,何必用心?兄弟情则不一样,是一辈子的,是要用心、用性命交换的。 他看重兄弟,特别是自己欣赏的兄弟,六皇子承朗就是这种值得交往的兄弟。 惺惺相惜是一种令人费解的情感,那个人身上明明有自己的影子,你却感到开心而不是反感,细想想,真让人觉得费解。 他挂念承朗,知道承朗活的不易,可又觉得自己无计可施。承朗是太子的棋子,太子肯定会好好利用,可是棋子毕竟只是一个工具,用完之后便会弃之不顾,以太子的性格多半会直接销毁。 当真被扎布耶猜中了。 先帝死后第三天,太子刘承欢登基称帝,年号“启政”。 六皇子承朗被新帝封为睿亲王,因为国丧,他的婚事被推迟到五年之后。启政皇帝把承朗关在了王府中,没有皇帝的旨意不得随意出入。承朗是皇上与北虏交易的砝码,只要他在,他能够活到五年之后,能够与玉瑶郡主成婚,他的任务就算完成。 其实是否能够成婚已经无关紧要,北虏看重的是永州,现在永州已经是北虏的囊中之物,玉瑶郡主是北虏送给皇上的人质,人质是没有资格谈论幸福的,即便她是尊贵的北虏郡主。 玉瑶从未觉得自己尊贵,虽然她爹是北虏忠义王赫尔齐,她的亲哥哥是草原之狼扎布耶。但是只因为她是一个女孩,是赫尔齐十七个女儿中的一个,从小她便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 但她又确实特殊,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儿,因为她不认命,不愿意逆来顺受,她愿意为自己的幸福拼搏。这种想法一直植根在她的心底,直到她看见冬郎注视秋荷的眼神,她心中的这个梦想便碎了。 现在,她有着与年纪不相配的沉稳。她面如缟素,世界的纷扰仿佛与她无关。在宫中还有一个人应该像玉瑶一样抛弃所有的梦想,甘心忍受余生的孤单,可是那个人偏不愿意。 兰贵人如今成了太妃,可是她才刚刚成为贵人没有多久,如此急速的角色转换让她眩晕,让她觉得恶心。 桂兰后悔了,她后悔当初答应六王爷的请求,她后悔来到了这个不见天日的四方院落。所有的金碧辉煌如今看来都是死灰般惨白的颜色,她还年轻,她不想就此凋零。 可是花的的凋零从来都不由人愿,命运何时曾与任何人商量? 启政皇上有许多烦心的事情,可是所有的事情都不如洪景林出逃来的棘手。 洪景林从天牢中堂而皇之的出逃了,一同出逃的还有承欢最为信任的羽林军的大部。承欢早就知道京中的羽林军是全都渗透着洪景林的势力,天牢根本就关不住他,承欢并不怕他跑,因为承欢手中有洪景林最在乎的东西。 在皇宫的一处秘密角落,有一间看守极为严密的牢房,牢房中端坐着一个女人,她在黑暗中静静数着自己的脉搏。厚重的铁门被人拉开,光线照在她的脸上,她忙用手背挡在眼前,过了好一会,她的眼睛才适应这强烈的光。 牢门外传来侯振宇尖细的声音,“罪妇,你见到皇上还不跪下?” 洪秀娥苦涩一笑,“皇上?我呸!”她啐了一口,“我只看见一个见利忘义,忘恩负义的小人。” 六十 承欢从未爱过洪秀娥,这一点从他六年前初次见到洪秀娥的第一眼的时候,他便深信不疑。洪秀娥有他最不喜欢的长相,她的眼睛太过细长了,脸颊又过于扁平,看着她,承朗就会觉得胸闷。如果洪秀娥的脾气温和,讨人喜欢还罢了,可是她偏偏是个娇气跋扈的贵小姐,承欢讨厌她,却无可奈何,只能默默承受着。 如果洪秀娥懂得点眉眼高低,承欢或许会顾及他父亲洪景林在保住他储君之位上尽的力,而对洪秀娥敬而远之,最起码会保住洪秀娥的一生荣华富贵。可是洪秀娥却遗传了他爹的控制欲,承欢毕竟是个太子,他没有妻妾,没有娈童,所有的一切都被洪秀娥统统砍断,人们会在背后偷偷议论太子是个怕老婆的窝囊废,洪秀娥非但没有觉得不好,反倒以此为荣,觉得是自己控制住了太子,自己才是天下最有本事的女人。 这样的蠢女人实在悲哀,她应该早就察觉到太子看她的眼神已经从冷漠转为仇恨了。一个男人本就不爱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却自以为是男人的宝,撒娇胡闹,只会让那个男人忍无可忍。可是太子还是忍了,“忍”这个字写得真好,心上的一把刀在滴血,只是换做别人,这血可能流了一辈子也不见得有什么补偿,承欢却不甘心让自己的血白流,他心上流的每一滴血他都清楚地记着,早晚有一天,他要让洪秀娥加倍偿还。 太子的手在鼻前扇动,驱赶着空气中充斥着的灰尘,“告诉你件事,你爹在濮阳起兵了。” 洪秀娥笑了,“你的死期到了。” 太子来到她身边,手掌捏住她的脸,盯着她,眼神中满是不屑,“有你在,我还死不了。”他松开手,把洪秀娥的脸甩向一边,从腰上扯下一块锦帕,擦着自己的手指,对身后的侍从说:“来人,把这个罪妇带走。” 洪秀娥被带到了西偏殿的一处下人住的房子,有人为她准备好了纸笔,皇上说:“给你爹写信,让你爹放弃抵抗。” “有用吗?你明知道我爹不会听的。” “没关系,给你爹写写你在宫中的近况,你爹认识的字迹,你也很久没跟你爹联系了,向她老人家报个平安吧。” 洪秀娥啐了一口,“你真卑鄙。” 承欢笑了。 洪秀娥的亲笔信下有她的血手印。在濮阳的洪景林把那封信按在胸口,顿时流下了眼泪,他万分愤怒,可是女儿在对方手上,他也无计可施。 与此同时,启政皇帝的特使已经到了北虏,面见了忠义王赫尔齐。 忠义王先是问了女儿的情况,得知女儿过的不错,他很是满意。 特使向忠义王讲了洪景林在濮阳造反的事,赫尔齐眉头紧皱,问道:“现在洪景林手中有多少兵马?” “有三十万。” “他控制了多少土地?” “濮阳一代,加上南直隶大部。” 赫尔齐点点头,“你们新皇帝手里有多少兵马?” “现在能用的只有不到五万的亲卫军,都驻守在京城。” 赫尔齐微微笑了,“你们皇帝的意思是?” “请亲王按照约定,派十万铁骑,进京护驾。” “好。”赫尔齐拍着腿,说道,“你即刻回京告诉你们的小皇帝,我的十万精兵将由世子扎布耶统领,从永州出发,不日即将抵京,让他先拖住洪景林,不要担心。” 扎布耶在去往永州的路上。从北虏到永州的广大区域已经被北虏兵控制了,这一切都用妹妹的幸福换来的,这几天他一直在问自己: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如果放在以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值得。不过,现在他却没有那么肯定了。他催马飞奔,想让耳边的风声驱走心中的烦闷,可是无论马跑的多快,他心中的烦闷依旧都在。 如果烦闷是那么容易就可以驱散的,人生也就不会如此辛苦了。永州城就在前方不远处,这里即将变作北虏的南京。 有侍从追来,扎布耶勒马。侍从道:“亲王差人送来了封密信。” 扎布耶撕开信封,扫了两眼,便把信揉成一团,俯身塞到了马嘴里。他把目光投向远方,双眉微蹙。爹在信中说:带兵入京,找准机会,取而代之。 找准机会,取而代之……扎布耶微微笑了,他催马扬鞭,天地宽阔,任我驰骋。一瞬间,他的内心又充盈起自由豪迈。他“呜呜”地高喊了两声着,热血沸腾。 永州是北虏与中原的政治分界线,也是地形的分界线,北虏是草原,中原则是森林;北虏是平原,中原则是山地丘陵。前面不远,平坦的地面开始有了起伏,那是缠绵的山峦。扎布耶出生在北虏平原,虽然已经来过中原几次,但是他对于山峦茂林还是有一种天生的抵触感,他不喜欢森林中的阴暗,不喜欢山峦中的起伏。 入山之前,他的人马放慢了脚步,草原的土地是柔软的,不伤马掌,而砂石土路却是硬的,北虏的骏马走不惯。还没有进到林子里,路边穿出了两个人。 扎布耶定睛细看,是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来到扎布耶跟前,他才认出是秋荷与冬郎。 看见秋荷,扎布耶着实吓了一跳,他跳下马背,来到秋荷面前问:“你怎么在这儿?在宫中的是谁?” 秋荷与冬郎将最近宫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扎布耶,秋荷最后说:“我爹准备在前面的老爷岭伏击你,我劝你还是绕路走。” 扎布耶笑笑,很是不屑,“我不怕你爹。” 秋荷说:“我知道你不怕他,我是担心他们,如果你抓到了行刺你的刺客,你会放过他们吗?” 扎布耶看着秋荷,收起脸上的笑容,严肃地说:“看在你们好心来提醒我的面子上,我会放过他们。” 冬郎一直没有说话,扎布耶与太子还有六王爷都不一样,他很大气,有胸怀。太子是个小人,六王爷又太会算计,在扎布耶的面前都比下去了,冬郎觉得家国无望,叹了口气。 扎布耶爽朗地笑了,拍着冬郎的肩膀,“小子,你怎么了?” “有件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现在管理永州城的北虏千户曾下令让士兵随意劫掠三日,所得归自己所有。” 扎布耶扬扬眉毛,“有这种事?” 冬郎点点头,“你打算怎么处理。” 扎布耶的眼眸转动了两圈,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什么也不做,当然,我到了永州之后,这种事情不许再发生,但是发生过了的我也不会追究。” “为什么?你不是有胸怀天下的大志吗” 扎布耶笑了,“哪又如何?夺得天下之前总要流血牺牲,永州城内的兵士是要与我一同血洒疆场的兄弟,我不会为了一些小事自剪羽翼。” “你就不怕永州的百姓起义吗?” “不怕,因为我到了永州之后,北虏的军纪会严明,永州的百姓会看到改变,他们只会在心中暗自感激我。想要起义的人,无论怎样都会起义,不是我能改变的了得,对于这部分人,我不会手软。” 扎布耶又飞身上马,“谢谢你们过来提醒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扎布耶走远了,冬郎说:“我猜你爹不会去偷袭他了。” 秋荷点点头,“在老爷岭不会了,可是入了永州城之后却不一定,我曾经叫他一声哥哥,我不能见他死在自己老爹手上。” 入夜之后,扎布耶一行人住到了原来的节度使府。扎布耶累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冷庄主一伙已经悄悄潜入了府邸。 他们是在早上的时候以挑夫的身份进的节度使府内,早上府里有一大堆破烂东西需要挑夫来搬运。冷庄主他们几个进了府里就凭借自己对这个院落的熟悉,找到了藏身的地方,只等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行动。 冷庄主自从病了之后元气大伤,现在这几个人中要数玄晨的功夫最好,玄晨和玄星打头阵,冷庄主和宝林断后。 子时,府中鼾声四起,他们四个人从各自躲藏的地方摸了出来,悄悄凑到了扎布耶的房门外。 冷庄主打着手势,按照他们的约定,玄晨、玄星悄悄摸进屋内,快刀斩乱麻似的果断了结了扎布耶的性命,然后四个人再快速撤退。玄星从衣襟中掏出迷香,□□纸窗中,迷烟四溢。玄晨轻轻推开一条门缝,闪了进去。 冷庄主和宝林在门外守着,突然屋子里响起了刀插入肉中的声音,只听见一个人从嗓子眼里挤出的那么一点点的□□声,接着是一个人噗通倒地的声音。 得手了!冷庄主笑了。 屋里的灯突然亮了,冷庄主一惊,猛地拉住宝林的手,向园中跑,可是原来静谧漆黑的花园中突然亮起了火把,几十个北虏侍卫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们手中的钢刀闪着明晃晃的光。 宝林吓得腿肚子发软,他拉着冷庄主的手,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扎布耶敞着衣服走了出来,胸口上强健的肌肉,在火把的映照下,有健康的黑色光晕。 六十一 冷庄主问:“你杀了我的两个徒弟?” 扎布耶朝屋子里的两具尸体撇撇嘴。玄晨和玄星显然是被匕首所杀,死之前有人捂住了他们的口鼻,让他们不能出声。杀人的绝对是个高手,一刀毙命,没有多余的血从两人的身上流出,速度极快,玄晨和玄星绝对没有什么痛苦。 冷庄主痛苦地闭上眼睛,“你杀了我吧。” 宝林两腿打颤,瘫坐到了地上。 扎布耶笑笑,满脸趣味地打量着冷庄主的脸,他突然问:“你不会是冷秋荷的爹吧。” “正是。” 扎布耶的手指轻轻摩擦着自己的下巴,“我说怎么长得这么像。好吧,来人放他走。” “放我走?”冷庄主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为什么?” “我欠你女儿一个人情。”扎布耶不想多解释,“我不会杀你的。” 冷庄主却冷笑了,“可是我却不愿意苟活,你们残害我中原百姓,虽然我现在敌不过你,我却也不愿意再苟活在这世上。” 扎布耶打了个巨大的呵欠,朝压着冷庄主的侍卫摆摆手,“你是否愿意活着,那是你的事,我没有兴趣。只不过我答应了你女儿,要给她个面子,我不会杀你的。要是你要死,也别死在我面前。” 侍卫连推带搡,将冷庄主和宝林推到街上。冷庄主虽然伤心,也无可奈何,自己现在旧伤未愈,无法为两位徒弟报仇,只能等自己身体恢复之后再说。 冬郎和秋荷赶到冷庄主原来居住的山洞,此时只有冷秋明与冷秋实在。秋实说他们去永州准备暗杀扎布耶,冬郎和秋荷都吓了一跳。两人商量着去永州城找他们,这时冷庄主与宝林却回来了。 冷庄主悲愤难平,看上去像是只剩下了半条命。宝林则是目光呆滞,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恐惧。 玄晨、玄星已经死了,冬郎很是震惊,他劝秋荷好好安慰父亲,毕竟玄晨和玄星对他来说像是儿子一样,痛如丧子,这种悲伤是很难平复的。 秋荷轻声安慰着爹,冬郎却拉起宝林的胳膊,悄悄退到了树林中,他对宝林说:“我要回京了?” “回京?为什么?” 冬郎叹着气,坐在地上,将自己的身世讲给了宝林,他说:“如今,我知道当年陷害我爹的人就是洪景林和太子,我必须要回去报仇。” 宝林握住冬郎的手,“我与你一同回去。” “这是凶多吉少的事,你帮我好好照顾秋荷吧。” 宝林抿着嘴,冬郎接着说:“这件事我不打算让秋荷掺和进去,我去京城找哥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你不要担心我,我会回来的。” “那你一定小心。” 冬郎点点头,“等我走了,秋荷问起来,就说不知道我去哪儿了。”她向秋荷的方向看看,终于狠下心转身离开了。 五天后,冬郎终于到了京城,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快马加鞭,吃尽了辛苦,看到京城他倍感亲切。可是亲王府门口的侍卫却不让他进门,冬郎在门口转悠了半天,挨了侍卫几脚。不久天就黑了,他蜷缩在墙角,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身看去,那人却隐没在黑影之中。那人手上用力,将他拖到了黑暗里,把他裹在怀中,飞身而去。 冬郎只听见耳畔有瑟瑟风声,不一会他到了一个破败的小院落。那人摘下脸上的面罩,冬郎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邱志宏。 邱志宏之前一直都在亲王府,后来从承朗口中得知冬郎已经将秋荷救走了,他便与承朗告辞,搬了出来。原本他想去找秋荷,可是京中的事情诡谲突变,转眼间承朗便被新皇上□□了起来,邱志宏放心不下,便留在京中暗自观察。他时常回去亲王府门口转转,今日碰巧就遇见了冬郎。 他带冬郎来到屋子里,为他拿出冷馒头。冬郎一边吃,他一边讲了京中最近发生的事情。冬郎啃了两口,便觉得没有胃口了,他瞪大了眼睛问:“现在皇上关着哥哥是为了什么?难不成要关上五六年,等到他与郡主大婚才能放了他吗?” 邱志宏冷笑了一声,“我看这架势是不会放了。就算大婚之后,也会照样关着,皇上对六爷很不放心呢。” 冬郎问:“有办法进到王府里面吗?我想见哥哥。” 邱志宏摇摇头,“王府周边看守太严了,我是没有办法。你也不要着急,好赖我们知道六王爷没有性命之忧,所以不要太担心。” 他为冬郎端来一碗热水,“你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咱们细说。” 第二天一早,冬郎早早起床,发现晨光之中,邱志宏正在院子里扫地。冬郎觉得奇怪,自打认识邱志宏起,他便是一个热衷扫地的中年人。邱志宏见冬郎起来了,便丢给他一把笤帚,说道:“过来与我一同扫。” 冬郎闷闷不乐地来到院中,与邱志宏一同扫地。邱志宏扫地时,脚下动作如行云流水,冬郎却动作生硬,把尘土扫得到处都是。 邱志宏笑笑,说道:“地不是这样扫的,你看我的动作。” 冬郎眉头紧皱,“我现在没有心情扫地。” “你现在着急也没有办法,六爷在亲王府里肯定没有事。现在不是急的时候。” 冬郎点点头,邱志宏说:“把心态放轻松。扫地也是修炼的一部分,你看我扫地好像很闲,其实我是在练功,我的步法就是我用剑的步法,你要好好学着。” 冬郎瞪大了眼睛,“你这是在教我武功吗?” 邱志宏笑了,“正是。” 两个月后,入秋了。这两个月,冬郎跟着邱志宏习武,功夫大有长进。冬郎是个聪明人,加上邱志宏的武功本来就是鹿鸣山庄上最好的,两个月的时间,冬郎学会了别人两年都不一定学会的东西。 这两个月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内心纠结伴随着惶惶不安。如兰成了太妃,日子苦涩如黄连水。这寿康宫是个活死人墓,人的血性和生气在不知不觉中就被这里昏暗的光线吸得一干二净。 在亲王府的六爷同样如此,这里现在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承朗只能每天读书,好在书有很多,够他读一辈子。 在宫里,玉瑶万念俱灰,扎布耶早已经到了京城,他与玉瑶见面时,玉瑶像是毫无感觉,只是淡然微笑,然后痛哭,然后便是无尽的沉默。 玉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自从玉瑶进了宫,玉漱便消失了。 时至中秋,洪景林的军队已经集结在了不远处的景岚县。他顾及着北虏的十万精兵,也顾及着在皇上手中的女儿,洪景林一直没有什么大动作。 日子稍微一久,京城中的有钱人,便忘记了战火可能会随时燃起,中秋是个热闹的节日,城中已经张灯结彩。 彩衣的肚子挺得老大,她如今住在坤宁宫,那是以前皇后住的地方。可是彩衣没有皇后的名分,太后不允许皇上立一个毫无身份地位的戏子为后,宁可中宫空悬。 彩衣只是个贵人,太后说了,如果彩衣能生一个皇子,皇上便可以立彩衣为皇贵妃。不过彩衣并不看重这些,自从承欢成了皇上,他们见面的次数便屈指可数了。彩衣总是阴郁着,她知道皇上辛苦,有许多事情要忙,可是她真的想承欢。想念承欢的臂膀,想念承欢手指的味道。 现在彩衣身边有许多人照料,可是她的状况并不好。肚子一天大过一天,身子越来越重,八月十五对她似乎是个劫难。 劫难好像都是有些预兆的,昨夜皇上与她同住,本想窝在承欢胸口小睡,却觉得恶心难受,终是一夜未眠。清早,承欢便要带她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可是她从坤宁宫出来便觉得头晕,脚下一滑,竟摔了一跤,身下出了血。 太医立了一屋,忙了大半天,终究是没能保住彩衣的命,彩衣临死前,看着身边的孩子,那是个漂亮的公主。她拉着承欢的手,微微笑了,“太子爷,我先走了。” 她还是不习惯叫承欢皇上,“太子爷”是彩衣心中对承欢最美的记忆。彩衣的手从承欢手心滑落,承欢吻着彩衣的额头,泪水落在她的脸上,“你要等我,我过些时候去那边陪你。” 治丧,承欢提议以皇后之制。太后不同意,太后说:“哀家知道皇上悲痛,却不能乱了礼数,她只是一个贵人,生的又是公主,没有僭越礼制治丧的道理。” 承欢颓唐地瘫在一边,目光惘然,床上的是他的一生挚爱,如今已经魂散九天,他却没有能力给她一个体面的丧礼。罢了,罢了……承欢笑了,脸上却有泪流过,彩衣不会在意,他懂的。 承欢站起来,推开身边的宫女太监,踉跄着向门外走,轻轻吟唱彩衣最爱的那段唱词: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六十二 坤宁宫的噩耗还没有传到宫外,另一件事却传到了坤宁宫里。侯振宇被一个小太监叫了出去,不一会儿他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他伏在太后耳边小声说:“老佛爷,大事不好,洪秀娥被人劫走了。” “劫走了?”太后捂着胸口,不敢相信侯振宇的话,“是谁有这样的本事?洪景林的手下竟然有那种高手,能够轻而易举地进了宫,还能不声不响的把人带出去?” “怕是有内鬼。这件事奴才会好好查清楚的。” 太后摆摆手,“算了,人都跑了,查清楚有什么用?现在最要紧的是做好迎战的准备,洪景林很快便会发起攻势。” 侯振宇躬身要退出门去,太后叫住他说:“你好好看着皇上,见他好些了,就把洪秀娥被劫走的事情告诉他。他现在是皇上,无论多难过,都要把事情扛起来。” 侯振宇轻声叹了口气,退到了门外。他悄悄抹着眼泪,彩衣是他的干女儿,他岂有不心疼的道理?可是如今大敌当前,没有哭的空闲。他定了定神,去找皇上。 洪秀娥根本没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面前的是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们对洪秀娥恭敬,但是看上去却不是特别规矩,尤其是其中的一个下巴上有疤的男人,眼神是色迷迷的。 洪秀娥掩好自己的衣领,问道:“是我爹派你们来救我的吗?” 那个男人点点头,“明天一早我们会带你出京。” 几个男人出去了,此夜京中没有按照往年惯例燃放烟花,也没有彩灯。这是自然,现在还在国丧。没有烟花与彩灯的中秋还有什么意思?只有天上的一轮孤月。与月亮有关的传说都是浸染悲凉的,今夜的空气中飘着淡蓝色,洪秀娥趴在窗前,极目远望,她想把京城的景色多放进心中一些,明天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京城的守卫自从两个月前扎布耶带着北虏兵来了之后,便都由北虏人接管了,原来京中的亲卫军全都驻守在皇宫。八月廿一,皇上终于在宫中东暖阁议政了,有人上疏称京中北虏兵纪律松弛,百姓不堪其扰。 扎布耶也在,他坐在皇上的下座,地位要高于其他大臣。扎布耶只是喝茶,并不发表意见。皇上把奏折丢在一边,揉着太阳穴,强挤出一抹笑容,说道:“世子殿下,今日天气好,你也应该去看看郡主了。” “谢皇上挂念,我前两天才见过郡主,她很好。” 承欢干笑两声,说:“世子殿下,我的人得到消息,在濮阳的叛军有粮草调动的迹象。这古语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看这些叛军是要有所行动了。” 扎布耶扫了一眼立在厅下的朝臣,悠悠地说:“皇上放心,我一直在关注叛军的消息,你不要多虑。” “那就好,那就好。” 议事结束,从东暖阁出来,有朝臣小声议论,“皇上对扎布耶也太客气了。” “那有什么办法,扎布耶手中有兵权,他的十万精兵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又怎么样?我们也不是白用他的兵,我们可是用永州的土地换来的。再说了,北虏的玉瑶郡主还在我们手上呢。” “谁有兵权,谁是大爷,小声些吧。” 扎布耶在身后听得清楚,他知道承欢的为人,玉瑶是承欢唯一能够钳制住自己的王牌,承欢绝对会好加利用。 看见女儿被送了过来,洪景林很是吃惊,可是他立刻就想到肯定是扎布耶干得,扎布耶是在想方设法逼促两方开战。 他把女儿搂在怀中,不停地哭,哭累了就摸着女儿的脸,仔细端详着。 洪秀娥是洪景林的独生女,是他的掌上明珠。洪景林是个子孙福薄的男人,当年洪秀娥刚刚嫁给承欢的时候,他曾经想方设法地帮着女儿怀孕。可是再名贵的中药也没有用,好在承欢的小妾也未曾有孕,洪景林一直以为是承欢的身体有问题,可是他听说中秋的时候有人为承欢生了个女儿,他顿时明白自己这么多年被承欢给耍了。 承欢之所以没让自己的女儿怀孕,是因为他根本不想让他洪景林有个孙子。因为承欢明白,如果洪景林有了自己的亲孙子,很有可能会让那个孩子取代自己的位置。 洪景林悔恨莫及,当年满心欢喜地认为给自己女儿找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归宿,到头来却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 洪景林摸着女儿的脸说:“闺女,你放心,爹会让那个小王八蛋付出代价的。” 一个月后,十月初了,天气转凉,扎布耶的军队与叛军的战事胶着。虽然北虏人骁勇善战,但是洪景林的人多,他们可以从三个方向夹击,扎布耶的兵疲于应付,很难招架。 扎布耶找到皇上,说:“你的五万亲卫军必须参战了,我们十五万对抗他们三十万,还是有些胜算的。单凭我的十万人,现在已经有些困难了。” 皇上摇头,“不行,宫中的保卫需要人。” “可是宫中的守卫却不需要五万人,你现在留着手中的五万精兵,如果我在前线吃了败仗,到时候你的五万精兵连个屁都不顶。” 皇上在暗暗生气,他的手在桌子下攥成了拳头,脸上却带着笑,说道:“世子殿下应该去看看郡主了。” 扎布耶微微蹙眉,心想:承欢又拿玉瑶来要挟我,我就让他尝尝败仗的滋味。 十天后,传来了前线败仗的消息。侯振宇急急爬上大殿,理了理身上衣服的褶皱,轻声问立在门口的小太监,“皇上干什么呢?” “哄小公主睡觉呢。” 小公主小名叫中秋,皇上把她抱在怀中,轻轻悠着。侯公公躬身过来,脸上含笑站在一边。皇上看侯公公进来了,把小公主轻柔地递给身边的嬷嬷,把侯公公引到一边问:“什么事?” 侯振宇酝酿了片刻,战败的消息总是觉得难以说出口,可是还是要说的,“皇上,你听了别忧心,前线吃了败仗。” 皇上垂下头,摆摆手,长叹了一声,“算了,你去把亲卫军王将军请来。” “是。” 承欢叹着气,盯着天上游走的云。到底应不应该让亲卫军加入对叛军的作战?如果驻守在皇宫外的亲卫军撤走了,会不会有什么变数?骨子里对北虏人的不信任又泛了起来。 承欢的手重重地捶在身边的垂花纹茶几上,派兵就派兵,玉瑶郡主在我手上,扎布耶也不敢胡来。 战事紧迫,冬郎与邱志宏虽然没有到前线去,可是在城中每日都能看见伤兵,他们便预料到前线战事不容乐观。街头巷尾总有人议论战事,有人说自己的亲戚从前线回来,前线死伤惨重。不过死伤的多是北虏人征调的民夫,都是汉人,北虏的伤兵却没看见几个。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十月末的时候已经是萧索寒冷的初冬景象。京城中因为前线战事吃紧,已经陷入了饥馑当中,衣食均已不足,皇上终于下令让亲卫军配合北虏兵与叛军作战了。冬郎和邱志宏在练武的空当,常能看见有成队的亲卫军在街上走过。这些亲卫军走的时候气宇轩昂,没过多久便会受着重伤被抬回来。能被抬回来的都是幸运的,死在战场上的才是大多数。 冬郎与邱志宏时常会谈论起前线战事,冬郎说:“亲卫军的将军也太没用了,怎么损失会如此惨重?” 邱志宏在火炉前伸展着手指,“我朝哪有能干的将领?当年□□皇帝是以武力起家,可是他成了皇上倒好,推行文治,重文轻武。天下人都去习文了,哪有人还要练武?” “这倒也是。”冬郎叹了口气,“可是这样下去,我朝的军队都战死沙场了,到时候洪景林的人真的打进京城了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邱志宏瞪了他一眼,“谁当皇帝对于咱们来说都无所谓,可是我现在担心的是六王爷。要是洪景林真的打到京城了,没准会对旧皇族下手。” 洪景林很得意,他现在手下有三十万精兵,如今就驻守在距离京城不足五百里的地方。京城已经被他包围了,只要他再用用力,京城就会被他拿下。 说真的,以前他没有想要取代承欢的意思,可是现在,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那滋味真是美妙,他想要做皇上。怪不得在通往皇上宝座的路上会堆满那么多尸体,皇上的宝座真的太具吸引力了,让人欲罢不能。 初冬的第一场雪,是降在了十月末的一个傍晚。天气其实没有多冷,雪是暖的。寿康宫中有昏黄的灯,那是桂兰最不喜欢的颜色,她趴在栏杆上看雪,有雪花落在她的脸上,转瞬之间,便化成了腮边的一滴泪。 惠妃在她身后,盯着纷飞的雪,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想很多事,娘娘在想什么?” 惠妃把手伸到半空中,接住了一两片飘落的雪花,“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想的就没有那么多了,我在想我儿子。” 六十三 桂兰苦涩地笑笑,“是啊,娘娘还有六王爷能够挂念。我呢?连个能挂念的人都没有。” 惠妃拍着桂兰的手,“我一直对你心中有愧,要不是我,你现在也不至于困在这里。” “娘娘不要这么说,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别人无关。” 惠妃微笑,“如果你能从宫中出去,你会做什么?” “从宫中出去?”桂兰的目光轻轻落在庭院中的太湖石上,“我或许会找个人嫁了吧,找个爱我的人,不需要多富有,能够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的就好。” “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当然有,我曾经遇到过。”桂兰轻叹了一声,手指在栏杆上游走,“可惜我当时没有珍惜,他家道中落,从贵公子变成了穷光蛋。” 惠妃盯着桂兰的脸,问道:“你爱他吗?” 桂兰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爱他吗?” “他爱我。” “可是我看你的神情却觉得你不爱他。” 桂兰叹息着,“女人还是找一个能够心疼自己的,现在不爱,相处久了,说不定就会爱上了。” 惠妃说:“你现在年纪还小,何必这样想?你还是要找一个真正喜欢的,这样才不辜负在这世界上活这一遭。”她朝桂兰微笑,“你放心,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帮你从宫中逃出去,我会尽力的。” 惠妃走了,桂兰的胳膊支在栏杆上,心中纷乱。爱或是被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差别如同天上地下。林宗宝爱自己,而自己心中喜欢的人却是冷秋明。 桂兰笑了,林宗宝现在应该已经对自己失望透了吧,自己是那么爱慕权贵,深深伤了林宗宝的心。至于冷秋明,想起他桂兰的心就如同刀绞,喜欢却绝无可能,说的便是自己对冷秋明的感觉吧。 东暖阁里跪着一个汉子,那汉子身上有伤,缠着绷带。皇上在他面前坐着,面无表情,可是皇上的手却死死地攥着椅子的扶手,用尽了力气。那汉子声泪俱下,“皇上,北虏人就是在玩我们,他们在阵前根本没有全力迎战,死伤的都是我方的人,北虏兵没有死一个。” 皇上猛地站起来,那汉子伏在地上,皇上的眉头紧锁,说道:“来人,带王将军下去休息。” 皇上拂袖离开,在门口的侯公公忙为皇上披上一件斗篷,轻声说:“皇上现在去哪?” “去玥晴殿,把扎布耶叫上,我要找他摊牌了。” 这两个多月对玉瑶来说便是四个字——浑浑噩噩。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每天吃了睡,睡醒了发呆,然后接着睡觉。有一天她偶然听见玥晴殿的宫女私下议论自己,那两个宫女提到了一个词——“心如死灰”,她觉得对自己非常适用。 前不久哥哥来看他,她便把那个词告诉了扎布耶,她说:“哥哥,我现在是不是心如死灰?” 扎布耶爱读汉人的书,懂得的词语比自己多,扎布耶神情很是阴郁,过了半天才说,“你何必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我保证不会让你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玉瑶的嘴唇惨白,她许久没有出门晒过太阳了,她笑笑,“我即便不用嫁给六王爷,也得不到喜欢人的心。” “你喜欢冬郎那小子?” 玉瑶的脸红了,“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傻,当然看的出来。”扎布耶心疼地拍着妹妹的手背,“天底下唯有感情是强求不来的,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多认识些人,这世界上比冬郎好的人多得是。” 玉瑶眼中噙着泪,眼眸在泪水中闪着光,“哥哥有喜欢的人吗?” 扎布耶脸红了,他微微抬眼,看见妹妹的目光,忙把脸转向一边,他心中想起了承朗,不知为什么,最近他总是想起承朗。 扎布耶轻轻咳嗽了一声,“哥哥是要做大事的人,没有闲工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听好了,别整天惦记着那小子,不值得。” 玉瑶不再说话,心要想谁,自己很难控制。那种情不自禁是不能用理智左右的,这种感觉其实扎布耶也懂。 窗外飘起了雪,玉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有人来了,她向门口望去,来的是皇上。 皇上来到殿内,对玉瑶笑笑,“郡主最近好吗?” 玉瑶点点头,为皇上让座。不一会儿,门口又来了一个人,是哥哥扎布耶。 扎布耶的脸色很难看,他直接坐到了上座,皇上讪讪地笑了,说道:“世子殿下,不知道对郡主住的地方满不满意?” 扎布耶用眼睛瞟了他一下,“我妹妹已经住在这儿两三个月了,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满不满意吗?” 皇上怒火中烧,话语也变得硬气了,“世子殿下,前线战事吃紧,殿下手中的兵将好像不够努力。今天请殿下来,就是想跟殿下商量一下,让我的将领来统帅北虏的兵将。” 扎布耶冷笑了两声,“你想让中原人来统领我的兵将?不行。” “没得商量吗?” “没有商量。” 皇上笑笑,“好,世子与郡主告别吧。” “告别?”扎布耶疑惑地看看玉瑶。 皇上接着说,“从此以后世子殿下不方便再进入宫内了。” 扎布耶冷笑两声,站起身来,拍拍衣服,“好,我与妹妹告别。”扎布耶来到玉瑶身边,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今晚不要早睡。” 皇上在玥晴殿周围布下了重兵,承欢不希望洪秀娥被劫走的事情重演,今夜很是宁静。 突然皇宫西门传来厮杀声,有人突袭大内。皇上抱着小女儿,站在高高的凤仪台上,向西望去,有火光。 侯公公来到皇上身边,“皇上,扎布耶带领北虏兵在攻城。” 承欢点点头,“去把郡主带来。” “是。” 两个侍卫压着玉瑶来到凤仪台,玉瑶的胳膊绑在身后,嘴被堵着。皇上在哄着怀中的小公主,夜里风大,承欢轻轻地为女儿掩好帽子。 承欢头也没抬,说道:“郡主殿下,你哥哥不守信用,你要好好劝劝他。” 玉瑶摇着头,呜呜了两声。 承欢把目光投向远方,“郡主你看,今夜的京城多美。” 扎布耶的兵不光攻打皇宫一处,还同时攻破了京中其他的重要地点。一夕之间,整个京城已经在扎布耶的手中了。留在京中的亲卫军不足一万人,在北虏铁骑面前不堪一击。 太后带着宫中的太妃们急急赶到凤仪台,凤仪台外有基层重兵把守着,现在是宫中唯一安全的地方。 扎布耶已经带着兵来到了凤仪台下。这里火光冲天,承欢的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架在玉瑶的脖子上,他扯掉塞在玉瑶口中的白布,立在楼下的扎布耶喊道:“扎布耶,你妹妹在我手上,你快些撤兵,咱们还有得商量。” 扎布耶冷笑着,“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你现在已经是只困兽,识相的就把我妹妹放了,我还能饶你不死。” 承欢笑了,在寒冷的北风中,他的笑声听起来很恐怖,身后传来小公主的哭声,承欢回过头,看着女儿,流下了眼泪。 承欢手中的匕首在颤抖,他对楼下的扎布耶喊:“扎布耶你真是个混蛋。” 玉瑶哭着喊道:“哥哥,你不要管我,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我的命,你不要多想。” 突然从墙外飞进来一个人,那人宫女打扮,手中握着剑,在楼下侍卫的肩头上轻点着脚尖,一眨眼的功夫就飞到了凤仪台上。那人在承欢身上踹了一脚,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带着玉瑶飞到了凤仪台下。 她解开玉瑶手腕上的绳子,玉瑶这才看清面前的是玉漱。 “姐姐,你怎么在这儿?”玉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玉漱说:“我一直潜伏在宫中,知道今晚凶多吉少,我便跟了过来。” 扎布耶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候才返过神来,挥手让手下冲进凤仪台。 凤仪台的抵抗如同儿戏,哭喊声震天。扎布耶把玉瑶搂在怀中,“妹妹,让你受委屈了。” 他看看玉漱,“玉漱郡主,谢谢你。” 玉漱摆摆手,“我救玉瑶不是看你的面子,你不用道谢。我跟你商量件事,一会儿你放了惠妃娘娘好吗?” “为什么?” “惠妃是冬郎的亲姨母,我不能让她死。” 扎布耶点点头。 凤仪台上着火了,承欢和太后宁可烧死也不愿意做阶下囚。他们在自己身上泼了煤油,所有的太妃身上也都是煤油。小公主在哭,惠妃听见了哭声,突然想起承朗和冬郎小时候的情景,孩子的哭声都是惊人的相似,让做母亲的人伤心。 惠妃拉起桂兰,冲到了皇上面前,一把就夺过了小公主。 皇上还想阻拦,太后在一边却痛哭不止。惠妃扒下桂兰身上沾满煤油的外衣,把孩子放到桂兰手中,自己也扯下了外衣,身后不远处有一口鱼缸,惠妃跑了过去,捧起鱼缸,把水浇到了桂兰和自己身上。 太后跪在惠妃面前,“妹妹,求你保住小公主的命。” 惠妃摸了一把脸上的水,“这场景你们不觉得似曾相识吗?当年我妹妹就是这样死在将军府的。” 太后呆住了,“你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就是你串通洪景林诬陷我的妹夫,逼得我妹妹只能自杀。” 六十四 “确实是我做的。”太后怔怔地说,“我当时只是为了保住欢儿的太子之位。换做是你,你也一样会做。” 惠妃看着面前的承欢和太后,直直地看了半晌,说道:“我不会那么做,我即便再狠心,也不会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没了娘。” 桂兰怀中的小公主哭了,皇上朝孩子伸出手,桂兰却转身躲开了。玉漱冲到惠妃身边,握住惠妃的肩膀,“惠妃娘娘,我们下去。” 有北虏兵冲了过来,想要抓走太后和皇上,皇上扫掉身边的蜡烛,蜡烛的火苗沾在衣服上,瞬间便如一条火龙攀附到全身。 桂兰忙捂住孩子的眼睛,把头扭到了一边,惠妃下意识地朝太后伸出手去,却被玉漱死死地抱住了。 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惠妃面前被火龙吞噬,时隔多日,惠妃还会在梦中惊醒。三天后,惠妃已经住在进了六王府,身边有承朗和桂兰陪着,桂兰自从那日抱着小公主从凤仪台下来,便与那个孩子割舍不开了。 一个人和孩子的感情往往来的很奇妙,当你对那个孩子毫无感觉的时候,孩子的小手轻轻扯动你的衣角,她的身子向你毫无防备的靠拢,你的心就会被这种柔弱的依赖轻易攻破。 这三日对承朗来说就像在做梦,一切来得太迅速,向他翻江倒海般扑来。转眼之间,皇上便死于火中,自己长达三个月的□□结束了,母亲也搬来与自己同住了,一切好像都是雨过天晴般的美好。可是承朗有预感,事情不会这么美满。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美好。玉漱见到承朗有些尴尬,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尴尬,就是觉得尴尬的要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承朗颀长的身影,一直在玉漱眼睛里转,见到他会脸红,会心跳加速,会不知所措,只能快快躲开。 早上在院子里见到承朗,玉漱低着头快速跑开了,跑过一个垂花门,她靠在墙边,喘着粗气,扎布耶迎面走了来。 扎布耶问:“睿亲王起床了吗?” “谁?”玉漱愣了一下,然后猛地反应过来,承朗早已经被封为睿亲王了,忙又点点头。 扎布耶上下打量着她,剑眉轻蹙,“你脸红什么?” 玉漱瞪了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扎布耶清清喉咙,转过垂花门,院子里承朗正在看落在枯枝上的雪。被承欢□□的这三个月,承朗与世隔绝,万念俱灰,渐渐变得形容枯槁,现在终于的见天日,身体却没有恢复多少。他穿着白衣,立在雪地中,除了须发是黑的,他的皮肤和身上的白衣都是一种圣洁的白。 扎布耶看得有些醉了。承朗转过身,朝扎布耶笑笑,“金大哥,你来了。” “嗯。”扎布耶笑笑,“我来看看你。” “我们进去说。”承朗转身朝屋里走,可是他身子虚,在台阶上闪了一下。扎布耶急忙奔了过来,扶住承朗的肩膀。可是刚接触到承朗的肩膀,扎布耶的手就像触电了一般,忙又松开了。 两人来到屋内,扎布耶说:“你的身子还是太虚了,要好好补补。” “嗯。” “我有事与你说。” 承朗抬头看他,扎布耶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哥哥死了,我想立你为帝。” 承朗愣住了,“你说什么?” “你不愿意吗?天底下还有人不愿意做皇帝吗?” 承朗摆摆手,“我是不愿意被你拥立为帝。” “为什么?” “我不想做你的木偶。” 扎布耶盯着承朗的眼睛,那双乌黑的眼眸那般澄澈。扎布耶笑了,“你果然比你那个哥哥睿智。” 扎布耶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手掌重重地拍在门框上,“我可以把江山送给你。” “江山本来便是我家的。” “可是现在却在我手里。” “金大哥。”承朗低声吼了一句,“你是北虏世子,有些事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不要再多说什么了,我不想做金丝雀,更愿意做林中燕。” 扎布耶猛地回过头,握住承朗的肩膀,“我对你会不一样,我……”他的手慢慢滑下了,抿着嘴,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自己所思所念都是错的,明知是错的,却忍不住一错再错。 承朗浑然不知扎布耶的感受,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门外玉漱躲在垂花门外,透过敞开的殿门看着他们,心中是说不出的感觉。 冬郎和邱志宏来了,他们知道六王爷现在没事了,便匆匆赶来了。可是门口的北虏兵让冬郎吓了一跳,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扎布耶现在也住在这里。 承朗见到冬郎很开心,惠妃把冬郎搂在怀中流下了眼泪。冬郎把自己在永州发生的事说给桂兰听,桂兰听到冷秋明的名字,顿时心跳加速。 玉瑶听说冬郎来了,要去看他,玉漱却拦住了她。玉漱说:“你去见他又能怎么样?只是徒增伤悲罢了,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心意,如果他知道了你的心意,以后你们见面会尴尬死的,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玉瑶趴在桌子上哭,玉漱也哭。她想起承朗,自己刚刚说给玉瑶听的,也戳中了自己的心。扎布耶看承朗的眼神,让她心寒,扎布耶是出了名的硬汉,竟然会对承朗露出那样的眼神,真是世事难料。 玉瑶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冬郎,“姐姐,我只想去看看他。” “你明知道他喜欢的人是冷秋荷,何必这样糟践自己。” “可是我忍不住想见他。” 玉漱瞪着玉瑶,伸手在她的手背上使劲掐了几下,玉瑶疼地跳到一边,“姐姐,你干什么?” “女人不能自轻自贱,不许你这样降低自己的身价,你是北虏郡主,天下的男人要随你去挑,怎么能为了一个小子而委屈自己?” 玉漱抹着眼泪,趴在床上,内心中的骄傲让她无法面对承朗,对妹妹的训斥,其实都是自己心里的想法,她捶着被子,心里念叨着:承朗,承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我对你的心意吗? 承朗心里在纳闷:金大哥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他是要利用我吧,如果我答应他做皇上,那他就可以打着我的旗号,名正言顺地征讨各地的叛军了。可是他说那些话的时候为什么是那副表情? 承欢死了,扎布耶已经完全控制了京城,虽然四处都有起义的军队,但是他却不放在心上。洪景林的叛军是这些叛军中实力最强的,启政皇帝一死,他立马打出了为皇帝报仇的旗号,标准地见风使舵。 可是洪景林还没见识到扎布耶的真正实力,北虏兵只要全力开战,洪景林立马溃不成军,短短几天,洪景林就溃败到了濮阳老家。京城的围困解除了,从永州到京城的路也通了。冷秋荷第一个坐不住了,她一直担心着冬郎,路通了,她便起身来了京城。 秋荷入京之后马上到亲王府找人,冬郎果真在这儿。冬郎见到秋荷十分开心,“你怎么来了?” 秋荷捶着冬郎的胸口,“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就走了?你要回京也要同我说啊。” 冬郎只是傻笑,并不说话。 玉瑶听说秋荷来了王府,偷偷跑过来看情况。她躲在窗子外,偷偷向屋里张望,看见冬郎与秋荷站在一起,心中便燃起火来。这是一种本能的嫉妒,是理智所无法控制的。 宝林与秋荷一同来的京城,在门口撞见了玉瑶,他疑惑地问了一句:“姑娘,你找谁?” 冬郎和秋荷探出头来,冬郎看见是玉瑶,忙招呼她进屋来坐,玉瑶不好推辞,只好进来。秋荷在一旁冷眼看着,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直到玉瑶的心意,便冷冷地说:“郡主在走廊扒门缝,不怕北风吹了腰。” 秋荷的嘴损刻薄,玉瑶从小到大没有听过这样尖酸的话,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红着脸看着她与冬郎。冬郎也觉得秋荷说话过分,忙打圆场,“玉瑶你别介意,外面冷,秋荷也是在关心你。” 关心和挖苦玉瑶还是分的清的。她抑制住想要哭的冲动,对冬郎笑笑,“这些天我一直觉得身子虚,没有过来看你,你还好吗?” “很好啊。” 玉瑶看着冬郎的脸,心中泛起一阵苦涩,秋荷在一旁看着,干咳了两声。 玉瑶对秋荷说:“冷姑娘看样子也很好。之前我和承朗去找太子放了你,我被他扣在宫中,没能把你换出来,我还一直觉得愧疚呢。” 秋荷脸上顿时红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冬郎忙说:“就是你被关在天牢的时候,玉瑶主动提出去找太子,用自己把你换出来。” 秋荷脸上红得发烫,她最受不了别人的恩惠,那是心中的债,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看着玉瑶,玉瑶脸上还是那柔和的笑容,秋荷突然觉得自己比玉瑶差得太多了。一种深深的无地自容感,从心底涌了上来。 六十五 秋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谢谢”两个字总觉得说不出口。她不喜欢玉瑶,就像之前不喜欢桂兰一样。可是心中又觉得亏欠了玉瑶,这种感觉让她心里难受,索性就什么也不说了。 玉瑶微微笑了,她起身往门口走,路过秋荷身边时,她拍拍秋荷的肩膀,说道:“秋荷小姐,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玉瑶走了,秋荷不屑地哼了一声,小声说:“她还真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了?这里是亲王府,不是他北虏人的地盘。” 冬郎无奈地看看秋荷,摇摇头,与玉瑶相比,秋荷真是不懂事。 玉瑶回到房间,便趴在床上哭了起来。玉漱问:“你怎么了?刚刚去哪儿了?” 玉瑶止住哭泣,说:“我去看了冬郎,姐姐,我不想再这样压抑自己了,我想为了自己的幸福拼一把。” 玉漱将玉瑶搂在怀里,叹了口气,“可是冬郎心中未必有你,你何必让自己伤心。” “我就是不去争取,现在也是伤心,反倒是听见冬郎亲口对我说不喜欢我,我才能彻底死心。” 玉漱看着妹妹,突然觉得玉瑶比自己勇敢许多。她沉思了,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个爽厉的人,可是在感情的事情上却总是畏首畏尾。 玉漱点点头,“你去做吧,姐姐支持你。” 秋荷还在纠结冬郎没有早些告诉她玉瑶曾经试图救过她。冬郎无奈地说:“那个时候都大家在想方设法地想救你出来。玉瑶与哥哥去找太子也没成功,到最后还不是彩衣才救了你。” “那你也要告诉我玉瑶曾经想要救过我,这是恩,必须要报。” 秋荷从小受冷庄主的教育,人在江湖,最重要的就是知恩图报。受了别人的善意,便要以十倍的善意回报,这样才能在江湖上立足。秋荷不喜欢玉瑶,所以玉瑶对她的恩情便成了一种负担,让她觉得难受。 秋荷气鼓鼓地甩着衣袖走开了,她去找桂兰。桂兰正在哄着小公主睡午觉。秋荷在一旁看着孩子的脸,看得入神。 桂兰把小公主交给身边的嬷嬷,说:“真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孩子。” “也不是多喜欢,就是觉得孩子睡觉的时候可爱,等她醒了,我便不喜欢了。” 桂兰抿嘴笑了,“你还是这么直接。” “直接点好。” 桂兰嘟起嘴,“太直接却不好。” “你是这样想的?” “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太直接的人,有太多的棱角,让人觉得相处起来不舒服。” 秋荷哼了一声,桂兰笑了,“本来就是这样,你我都在宫中待过。那时候我是妃子,你是郡主,你应该知道宫中最忌讳向你一样棱角太多的人。这种人通常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秋荷有些泄气了,“这里又不是宫中,我就是这样的人,想改也改不了。” “还是看你想不想改,如果你想改,有什么改不了的?你不懂得人情世故。” 秋荷猛地站起来,“说得好像你多懂似的。” 桂兰微微笑了,“你看,我刚说了几句真心话,你便急了。我是好心才对你说这些话的。这里不是打打杀杀的江湖,这里是王府,是帝王将相的家,不是快意恩仇的地方。” 秋荷转身离开了,她趴在游廊的栏杆上发呆。刚刚桂兰说的对,自己真的不适合这种深宅大院。以前在鹿鸣山庄,虽然也是亭台楼阁,但是那里毕竟是爹爹一手创建的江湖,山庄中没有多少儿女情长,更多的是江湖中的快意果决。江湖儿女图的就是“爽快”二字,缠绵悱恻想也不愿意想。 玉瑶抱着一个包袱在往这边走,秋荷躲在太湖石后,悄悄看着她。她进了冬郎的屋子,秋荷趴在门边往里看。 玉瑶对冬郎说:“已经入冬了,我看你还穿着秋天的衣服,就连夜为你做了一套冬装,我是大概目测了你的身量,不知道你穿着能否合身。” 玉瑶说话的时候,脸上有淡淡的红晕,看着温柔可人,有着不胜寒凉的娇羞。 冬郎高兴地套上衣服,玉瑶为他整理衣摆,那感觉就像是新婚夫妻。 冬郎摸着身上的毛料,“这是银狐皮的吗?” 玉瑶点点头,“我只会做北虏的皮袍子,中原的衣服我也不会做,你还喜欢吗?” “喜欢。”冬郎笑了,“你看看,我穿上这件皮袍子,像不像北虏勇士?” “还真有点像。”玉瑶脸颊通红,她立在一边,看着冬郎。过了一会儿,她有些羞涩地说:“我就先走了。” “嗯,好。” 玉瑶走了,秋荷靠在墙上,心中难受,她猛地推开冬郎的门,还没等冬郎开口,她先质问起冬郎来,“新衣服穿的舒服吗?” “新衣服?”冬郎看看身上的皮袍子,笑了笑,“你说这个啊?这是玉瑶郡主送我的,怎么样?不错吧。” “不错个头,你不是跟我说过要把北虏人逐出中原吗?怎么一件袍子就把你收买了吗?” 冬郎皱着眉,“你生什么气?玉瑶郡主和扎布耶世子都是朋友啊,你不也把扎布耶当作哥哥吗?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秋荷憋的脸色发白,一时不知用什么话来反驳他,“那你也不许穿玉瑶送你的衣服,我回头会给你做一件的。” 秋荷跑出门去,没跑几步,便后悔了。自己的行为会让冬郎讨厌吧,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了,可就是忍不住。秋荷哭了。 扎布耶带着军队去攻打南方的抵抗势力了,承朗叫来冬郎等人,秘密商议起出逃的事。 承朗说:“扎布耶有心立我为新帝,我是绝对不能答应的,如果答应了,我便成了卖国贼,永世不得翻身了。” 惠妃很是赞同,“扎布耶的心思很明显,他就是想用承朗作为幌子,好名正言顺地统治中原。我们在京中多待一天,便会多一分危险。还是尽早逃出去才好。” 冬郎皱褶眉头,“可是我们即便能逃出去,我们要去哪?” 承朗说:“去找林道明,我听人说林道明在南京正在组织抗击北虏的义军。” 秋荷点点头,“可是我们怎么逃出去?现在整个京城都在北虏人的严密控制下,更不用说亲王府外被扎布耶布下重兵。” 承朗说:“这件事要靠冬郎了。”他看着冬郎,“你去找玉瑶郡主吧,她会有办法帮咱们出去的。” “为什么要我去?”冬郎不愿意了。 承朗很无奈,“现在没有办法,玉瑶郡主是你的朋友,又是现在亲王府里唯一的北虏贵族,除了她之外还能找谁呢。” “可是我该怎么跟她说呢?” 承朗在冬郎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冬郎皱着眉,没有说话。 两天后,下了小雪,冬郎去找到玉瑶。 “你在缝什么?”冬郎看见玉瑶在床上缝着什么。 玉瑶笑笑,“我在缝披风,哥哥前不久给了我几张上好的貂皮,我准备给你和哥哥各做一件。” 冬郎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这是做什么?没有必要给我的,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喜欢看你穿上我做的衣服。”玉瑶看着冬郎,她脸红了。 冬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把目光转向一边。 玉瑶鼓起勇气说:“你喜欢我吗?” “啊?”冬郎瞪大了眼睛。 玉瑶抿着嘴,“我从在沧州初次见到你开始,便喜欢上你了,不知道你是否也一样喜欢我。” 冬郎脸颊滚烫,他呆立在那儿,不知怎么办。他确实一直把玉瑶当作好朋友,可是绝对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女孩子把话说的这么直接,便会让男人无所适从。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话说错了会让玉瑶伤心,更是让曾经的友情无法持续了。 冬郎只能默不作声。玉瑶似乎是把沉默当作了默认,她来到冬郎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冬郎觉得身上像是过了电一样,浑身僵硬,无所适从。 终于冬郎把玉瑶推开了,玉瑶眼中噙着泪水,冬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今天下了雪,我和哥哥想请你和玉漱姐姐去城外的翠微湖上泛舟,冬日泛舟,红泥小炉,别有一番情调。” 玉瑶眼中放出光来,“好啊好啊,我去跟姐姐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一会儿吧。你们要是准备好了,就来大厅找我们。” “嗯。”玉瑶点点头。冬郎转身要走,玉瑶问他:“刚刚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冬郎愣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玉瑶脸上便绽放出青春的笑容来。 按照承朗的计划,他们一行人到了翠微湖,会到湖中心的小岛,随行的北虏兵不可能跟着他们上岛。邱志宏会事先在小岛的另一端准备好小船,在玉瑶和玉漱的酒中下好迷药,等她们沉睡之后,大家上了小船,朝湖对岸跑。翠微湖的面积有几百里,到了湖对岸,大家快马入山,走山路,一直向南,便能甩掉北虏兵。 承朗把所有的一切都计划好了,唯独忘了考虑玉瑶和玉漱的心思,两个女孩钟情于他们兄弟俩,当知道承朗和冬郎骗了她们,会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六十六 玉漱骨子里是骄傲的,她虽然从小跟着母亲过着不如意的生活,可是母亲一直告诫她,她是北虏的郡主,身上流着黄金家族的血脉,她是高贵的化身。 所以当她在鹿鸣山庄第一次见到承朗的时候,她虽然被承朗所吸引,但是绝没有想过要去主动追求他。在玉漱的心中,男人只应该来屈从于她。可惜承朗是皇子,从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他根本不知道女孩是要去追求的,在她的印象中,女人是父皇指配给他的物件,就像是家中的一件红木家具一样,只不过能够说话,有了体温罢了。 可是喜欢就是喜欢,当听说承朗要带着她们去城外的翠微湖,玉漱的心便雀跃起来。想着能与承朗泛舟在冬日的湖面上,那种浪漫的想象便让她脸颊发烫。 扎布耶离开京城之前,告诉过守卫在亲王府外的北虏兵,不许让承朗等人离开王府半步,可是尽然玉瑶郡主下了令,大家也就没什么可说了。 玉瑶郡主是扎布耶的亲妹妹,违抗郡主的命令,便是违抗扎布耶世子,而这世上敢违抗扎布耶的人还没有几个。一百多个北虏兵跟在三辆马车后,朝城外的翠微湖走去。 翠微湖烟波浩渺,虽然已经入冬,但是翠微湖有个奇怪的性质,便是多冷的天,湖水也不会结冰。冬日里,湖面上常常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今天是个阴天,湖面上的雾气就更显的迷离。 湖边停着一艘大船,冬郎小声对玉瑶说:“你让那些北虏兵在岸边守着吧,他们要是上了船,咱们都玩不好。” 玉瑶点点头。秋荷在远处看着,心中不是滋味。大家上了船,船上有红泥小酒炉,有各种小菜,大家在甲板上小酌。 玉漱看着承朗,承朗却在看山水,承朗坐在甲板上仿佛是在云雾中飞舞的仙人,看着不真实,却又真实地在你身边。玉漱抿着嘴,只能拼命地给自己灌酒,希望酒精能够给自己胆量,让自己能够与承朗袒露心声。 船至湖心岛时,玉漱已经醉了。她下船的时候,把过来扶她的张宝林推开了,直径来到承朗身边,直接扑了上去,怔怔地看着他。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了,只是怔怔地看着。 承朗愣了愣,把她推到一边,“你喝醉了。” 承朗看着她,当初在鹿鸣山庄,初次见到玉漱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那时候她的名字叫梳子,是个小贼,可是只要她换上女装,便会让人惊艳。 承朗扶她在一棵树边靠下,轻轻为她盖上皮裘,这里很冷,皮裘斗篷能挡住寒气。 玉瑶和玉漱的酒中有迷药,玉瑶此时已经是脸颊通红,不省人事。 冬郎将她安放在玉漱身边,秋荷凑了过来,在玉瑶面前摆了摆手,确定她是否真的睡着了。 玉瑶真的睡着了,秋荷把一封信塞到玉瑶的衣服里,轻声问:“现在这么冷,她们两个不会冻坏了吧?” 承朗说:“应该没事,迷药的时效也就一个时辰。” “可是人在睡着的时候总是最脆弱的。”秋荷咬着嘴唇,招呼宝林与她一同燃了一堆火,在火的外延用石块垒了一圈,以免起了风,吹出火苗,点着玉瑶和玉漱的衣服。 冬郎说:“没想到你还这么关心她们。” 秋荷瞥了他一眼,“她们又不是坏人,虽说我并不喜欢她们。” 一个时辰之后,玉瑶觉得冷了,她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面前的一堆火,火光温暖,她忙伸出手在火堆旁取暖。 玉漱也醒了,她显得头疼,问道:“他们人呢?” 玉瑶站起身来,向四周张望,一封信从衣襟中掉了下来。有些疑惑,拾起那封信,信封的落款处写着“冷秋荷”三个字。 秋荷他们已经上了翠微湖南边的山,几匹快马驰骋着,小路上的积雪被马蹄扬起,如同纷乱的梅花,在天空中铺洒。 冬郎与秋荷同乘一匹马,冬郎想起了秋荷塞给玉瑶的信,问道:“你塞在玉瑶衣服里的那封信写的是什么?” 秋荷的眼珠子转了一圈,“没什么,和你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你快说,写了些什么?” 秋荷轻轻叹了口气,“我在信里写,是我怂恿你去骗她来翠微湖的。出逃是我的计划,是我联系了反抗北虏的义军,我要将北虏人都赶出中原。” 冬郎震惊了,“你为什么这么写?玉瑶会恨死你的。” “恨我总比恨你强吧。”秋荷垂下眼睛,“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朋友,她恨我便恨了,总要有人来背这个责任。可是她是喜欢你的,如果她知道是你有意骗她,她不光会恨你,还会伤心,这种伤心会要了女人的命。” 玉瑶果然对秋荷恨得牙痒,秋荷对冬郎说得并不全,信上还有一些内容是秋荷没有告诉冬郎的。秋荷在信上写:我必须带冬郎走了,你对冬郎的感情我很清楚。我绝对不会把冬郎让给你,如果你对冬郎还不死心,我会奉陪到底。 玉瑶把信揉成了一团,丢在地上,玉漱俯身拾了起来。玉瑶气得直哭,“都是冷秋荷那个贱人,冬郎明明是喜欢我的,要是没有冷秋荷,冬郎会和我在一起的。” 玉漱读完信却惨淡地笑了笑,“傻瓜,冷秋荷哪有那个本事?他们想要逃出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至于你那个冬郎,你还是死了心吧。” 玉瑶突然转过身,握住姐姐的手,“姐姐,你武功高强,你去追他们,他们应该没有走远。” 玉漱看着玉瑶,摇摇头,“你知道,冬郎是我师父的儿子,我答应过师父要照顾好他一辈子。既然他们决定要与北虏划清界限,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与北虏早就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只是你的姐姐,不想掺和到政治当中。” “这不是政治,这是感情,我不想让冬郎离开。” 玉漱握着玉瑶的肩膀,来回晃了两晃,“妹妹,你清醒些吧,这中间掺杂着两个国家几百年的恩怨。如果冬郎真的能抛开与北虏的世仇,他是不会走的。” 玉瑶捂着脸痛哭,“不,不,都是因为冷秋荷,要是没有她冬郎不会走,都是因为她。” 玉漱将妹妹搂在怀里,“傻瓜,你怎么这么傻?你是黄金家族的子孙,你想在这乱世之中忘记国与国的争斗;你想在纷繁世间只为了情而活着。这些都是你天真的执念,是无法实现的。” 空中飘起了雪,玉漱留下了眼泪。妹妹在面前哭着,承朗已经不见了踪影,苍茫天地之间,自己仿佛无处可以安身。 仇恨是一颗种子,种在心底,时间和胡思乱想是它的养分,仇恨的枝桠会越长越繁茂,直到任何一个人的内心也盛放不下。 三年后的初冬,扎布耶拥立了启政皇帝最小的弟弟,年仅三岁的刘承安为帝,年号“永祥”。 永祥元年,刚刚十八岁的玉瑶郡主守寡了。去年夏天,由扎布耶做主,她嫁给了北虏的征南将军。 玉瑶没有见过自己夫君几面,征南将军在平定中原各处此起彼伏的起义中死在了南京。 丈夫死了,玉瑶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她知道自己应该哭一哭的,可是眼泪很不争气,似乎是眼泪有自己的想法,不肯为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从眼眶跌落。 扎布耶二十一岁了,他开始留胡子,看上去沧桑了许多。他从小便有一张成熟的脸,相貌长到年纪前面去了。加上他这三年不爱笑,常常板着一张脸,更让人觉得他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征南将军死在南京,是被一伙江湖上的侠盗取了性命。如今天下大局已定,北虏控制了中原,只是在一些深山老林中,有一些不愿意屈从异族统治的志士,一直在与北虏兵周旋。 民间有种说法,当年启政皇帝是篡位,六皇子刘承朗才应该是皇帝。可是刘承欢为了能当上皇帝,向北虏借了兵,把永州让了出去,这便是北虏兵乱的肇始。 人们还说,六皇子刘承朗一直躲在南京一代,他是上天的指定的真命天子,早晚有一天会带着汉人驱走北虏。 扎布耶常常在想,当年承朗他们从翠微湖边逃走,会不会真的躲在了南京附近?三年未见,承朗不知道是否还好…… 南京紫金山上有一处道观,道观中的道士不多,但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道观后山中总能隐隐约约听见刀剑相撞的声响。 有少年在练武,他们在月光下舞动手中的剑,剑梢带起地上的雪,在空中留下晶莹的弧线。他们每天夜里习武,天亮的时候便结束,已经持续了三年。 桂兰带着已经三岁的小公主在一边那两个少年练武,她对小公主说:“中秋,你看冬郎叔叔练武好玩吗?” 中秋抓起地上的雪,丢了出去,并不仔细看,只是奶声奶气地说:“好玩。” 桂兰掸了掸中秋身上的雪,说道:“我们中秋长大了也要习武好吗?” 中秋点点头。 冬郎放下剑,与宝林朝桂兰过来,张宝林抱起中秋,冬郎说:“你怎么带中秋出来了?” 桂兰笑笑,“中秋睡不着,非要出来玩。” 冬郎摸着中秋的脸,逗她笑,桂兰说:“你这么喜欢孩子,不如早日与秋荷成亲,有个自己的孩子多好。” 冬郎脸红了,“秋荷与我商量过,要在把北虏赶出中原后,再考虑我们的事。” 桂兰翻了翻眼睛,“你们也真是奇怪,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还要分个先后。” 六十七 秋荷从远处跑来,“冬郎,你们快过来,大家现在都去承朗的房里,我有事说。” 在承朗房中,秋荷喘着粗气,“我听从山下回来的小道士说,有北虏兵集聚到了南京附近。” “会不会是为征南将军报仇的?” 前不久,征南将军在南京附近被冬郎与秋荷杀在了路上。 承朗点点头,“有可能,这件事要找林道明商量,我们再看看情况。” 南京是林道明的老家,自从林道明被免官之后,他便回到南京,招兵买马,积蓄力量。如今林道明在山下的林家庄,承朗他们在山上的“紫金观”,凡是遇到大事两方都要商量的。 这三年来,全国国各地的起义此起彼伏。洪景林曾经打着起义的名号与北虏对抗过一阵子,不过被扎布耶击溃了,洪景林等人全部处斩。之后是北方的方静卓起义,起义的规模也是很大,不过也被扎布耶击溃了。林道明一直在暗处伏击北虏兵,走的是游击战的路线,所以三年来没有被北虏人击溃。 如今行动败露,北虏兵围住了南京,怕是凶多吉少。 林宗宝连夜上了山,他直接找到承朗,“王爷,北虏兵已经到了南京附近,我的探子来报,这次来的人大概有二十万。” 二十万?承朗惊住了,他问:“谁是统帅?” “是扎布耶亲自统领的。” 承朗皱紧了眉,这下坏了,扎布耶亲自来的,怕是躲不过去了。 “我们没法硬拼,现在林家庄的义兵只有三千多人,根本不是北虏人的对手。我爹让我来找王爷出个主意,现在实在是没法子了。” 承朗来回踱着步子,从他的脚步中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焦急,“冬郎、宝林、秋荷、邱志宏你们四个过来。” 冬郎等人围了过来,承朗说:“擒贼擒王,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破釜沉舟了。”他握住几个人的手,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停留。 邱志宏先发了声,“六爷,你说吧,怎么办。” “你们四个去把扎布耶劫来,我们手中控制了扎布耶,便能逼迫北虏退兵。” 冬郎等人点点头,秋荷说:“听六爷安排。” 破晓,冬郎等人已经做好了计划,秋荷与冬郎为主力,邱志宏和张宝林为侧应,兵贵神速,现在就出发。 扎布耶的营帐在紫金山外五十里处,中午时分,四个人已经来到了营帐之外。营帐四周没有重兵把守,只有几匹马悠闲地在雪地里溜达。冬郎觉得奇怪,这里怎么好像不是军营,而是外出郊游的地方。 潜入营帐十分容易,北虏大营门扉洞开,无人防卫,好似一座空城。扎布耶的大帐把强劲的北风硬生生劈开,只听见萧萧风声在耳畔呼啸。 四人刚刚来到大帐门口,四周突然窜出十几个北虏侍卫来,不知道他们之前躲在什么地方,将冬郎四人团团围住。 大帐的门帘挑开了,扎布耶穿着白貂斗篷出来,目光冰冷,他说:“你们果真来了,还真是沉不住气。” 冬郎等人被带到大帐中,帐内有火炉,温热;桌子上有酒,有肉。扎布耶摆摆手,侍卫将冬郎等人按在桌子前,扎布耶说:“吃些东西吧,吃饱了我们好赶路。” 冬郎挺着脖颈,“扎布耶,你到底想干什么?” 扎布耶笑了,“我想干什么?是你们想干什么吧。来我的大帐,不会是为了看我的吧?” 冬郎脸红了,秋荷说:“你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就别弄这些虚的东西了,你想怎么处置我们?” 扎布耶坐在上座,“处置?”他摇摇头,“你们想多了,我见到你们还是高兴的,为什么要处置你们。”他微微抬起眼睛,“承朗还好吗?” 冬郎点点头,“还好。” “那就好,你们吃些东西,我随你们回去看承朗。” 冬郎皱起眉,“你要随我们回去?” 扎布耶笑笑,“是啊,你们别把我当成北虏世子行吗?我是你们的朋友啊,你们不记得了吗?” 在营帐外,玉瑶身穿红色的北虏棉袍,在风中,鼻尖冻得通红。她怔怔地盯着面前的营帐,身边有侍卫凑过来,问:“郡主要进去吗?” 玉瑶摆摆手,“你去点齐一千勇士,换上雪袍,随时待命。” 雪袍,是北虏兵在冬天时便于隐藏的衣服,雪白色,带着帽子,能潜伏在雪地里,很难被人发现。玉瑶转身回到自己的营帐,营帐内的衣架上有一件雪袍。她换上衣服,在腰间别上一把精美的短刀,掀开门帘,任风雪撕扯着自己的衣角。她目光坚定地盯着远处的山,嘴角的微笑如刀。 冬郎和秋荷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扎布耶只身跟在他们身后,在山路上艰难行走。秋荷终于忍不住问他,“你真是奇怪,干什么要随我们一同回来?” “我乐意,你不要问了。” 夜幕十分,一行人回到了紫金观,冬郎叩响门扉,开门的是桂兰。桂兰看见扎布耶跟在他们身后,一惊,忙闪到了一边。扎布耶推开冬郎他们,冲进了观内,喊道:“刘承朗,我扎布耶来了。” 承朗看着扎布耶,内心沉重,扎布耶如此闲情自若,说明他已经胸有成竹了,败局已定,真是无话可说。 承朗笑笑,“你来看我?” “嗯。” “何必呢。” “我不来看你,你总要弄出些事情的。”扎布耶哈哈笑了,听上去有些悲凉,“你总是不肯老实。” “我是皇子,不能放任国家不管。” 扎布耶盯着他的眼睛,“我一直给你留着皇上的位置。” “你又说这个。”承朗笑笑。 扎布耶拍了一下自己的腿,“不说了,有酒吗?咱们哥俩喝一杯。” “有桃花酿。”承朗让道观的小童端上了酒,“你尝尝。” “好,我早就想大醉一场。” 酒在碗中晃荡着琥珀色,有桃花清香,这味道还未入口,已经微醺。 扎布耶说:“你随我回去,不要再想着打打杀杀。” “回不去,也放不下。” “你为什么这么执拗。” “天生如此,改不掉,也不想改。” 扎布耶放下酒碗,酒从碗中泼溅出来,“这样的日子有意思吗?” “你在中原有意思吗?这里毕竟不是你的家。” 门外有踹门的声音,扎布耶猛地站起来。大门被冲破,一队北虏兵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人走近了,脱下帽子,扎布耶倒吸了一口凉气。 玉瑶手中握着那把短刀,恶狠狠地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怎么来了?”扎布耶喝了一声。 “就许你来叙旧,我就不行了吗?”玉瑶的目光落在冬郎脸上,停住了,她看了半晌,说道:“你还好吗?” 冬郎点点头。 玉瑶哈哈笑了,她看着秋荷,“你当初把冬郎从我身边夺走,你过得开心吗?” 冬郎把秋荷护在了身后,说道:“玉瑶你怎么了?我当年离开与秋荷毫无关系,是我自己想要走的。” “我怎么了?我这两年过的不好啊。” “你怎么不好了?” 玉瑶落下了几滴眼泪,“我嫁了人,又守了寡。嫁人是因为你离我而去,守寡又是因为你杀了我的丈夫。为什么我人生中的所有苦难都与你有关呢?你是我的克星吗?” 冬郎看看秋荷,又看看承朗,一脸迷惑,“怎么?你守寡是因为我杀了你的丈夫?你丈夫是谁?” “就是前不久你们所杀的征南将军啊。” 冬郎愣住了,“这个我们确实不知情。” “是否知情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事已至此,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玉瑶看着冬郎,眼神中是说不清的情愫,“你现在怎么样?” 秋荷把冬郎推到身后,“冬郎过得很好。” “我问你了吗?”玉瑶面露狰狞,“都是因为你,要是没有你从中作梗,冬郎当年也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嫁给那个死鬼。”玉瑶的眼泪是为自己流的,她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活得委屈。 冬郎喊道:“玉瑶,你不要这样。我真后悔当年没有与你说清楚,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离开你都是我自己的想法,与秋荷无关。” “你撒谎。”玉瑶捂住自己的耳朵,死命地摇着头,“都是因为冷秋荷那个贱人,要是没有她,你不会离开我的。” 玉瑶伸手拽住冬郎的胳膊,冬郎将她甩开,玉瑶像是疯了一样,摇着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扎布耶朝跟着玉瑶来的武士喊道:“还不将郡主拉下去,郡主犯病了。” 可是无人敢动,郡主手中握着匕首,在空中乱比划。突然玉瑶冲到了秋荷面前,将秋荷拽到怀中,手上的匕首抵在秋荷的脖子上,玉瑶在哈哈大笑。 刚刚扎布耶喊道:郡主犯病了。玉瑶得了什么病?她怎么了?冬郎看向扎布耶,他的面色怎么会那么憔悴? 玉瑶手中的刀上已经渗出一丝血痕,她的笑声凄厉如鬼,划破了寂静的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