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唐》 一 闫县尉 闫寸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了外面的骚乱。 他很累,本不想理睬,但那声“死人了!”还是让他起了身。 他身旁的荷花懒洋洋道:“郎君莫走,撒酒疯罢了。” 闫寸将榻上的薄纱扔给荷花,让她盖住身子,兀自开门,出了屋。 荷花几乎不着寸缕。三伏天里,只要在自己的房间,她便不喜欢穿衣服。生在冬天的缘故,她怕热胜过怕冷。 真是个怪人。荷花抬脚挑开了薄纱,让自己凉快些,并暗忖:来这院阁之地,买了一夜春宵,酒也喝了,天也谈了,然后……兀自闭目养神去了? 亏这郎君长得玉树临风,那双冷淡的细眼甚是勾人,莫不是……不行? 闫寸可没空去管荷花的小心思,他一出门,就看到环彩阁阁主抬手,给了叫嚷的姑娘一耳光,将那姑娘扇得扑倒在地,弱弱挣扎一下,昏了过去。 不少人和闫寸一样,打开屋门,探出脑袋,观望着。 阁主双手抱拳,环视一圈,向观望的客人招呼道:“扰了诸位雅兴,某在这里赔罪,这小娘子今日梳拢,不懂事,夺魁的客人又有些特别的爱好,诸位见笑。” “特别的爱好”,这解释瞬间将众人的心思引到了猎奇的方向。果然,客人们若有所思地关门回屋,有些还露出一抹“我怎没想到”的笑。 闫寸却走向了阁主。 二楼的回廊呈口字型,两人隔着天井对视一眼,闫寸绕行过去时,阁主在他的视线盲区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总有特别爱管闲事的家伙。 待闫寸绕到跟前,阁主已堆出一脸笑容。 “公家办事。” 闫寸只说了四个字,就堵住了阁主想好的说辞。 他继续道:“我乃万年县尉,方才那姑娘嚷着死人了,可是真话?速速道来。若让本官发现隐瞒,你与凶手一并治罪。” 阁主的眼角抽了抽,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可是闫县尉?” “正是。” 阁主的眼角又抽了抽。 环彩阁常有官人出入,席间不免聊到官场之事,阁主猴精的一个人,自然会留心有用的消息。 他听说万年县新来了个县尉,就姓闫,人送外号阎罗。这尊阎罗上任第三天,就凭着手腕强硬胆识过人出了名。 他也没做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只不过杀了个人。 旬日前,横行长安城南数坊的虎牙帮帮主就死在他手下,当街一刀砍掉脑袋。 任谁听说这样的事,再见到闫寸真人,都会脑补出腾腾杀气。 阁主在心中反复掂量后,谨慎道:“是有一位客人……出了些意外,已叫阁内的仆役照看抢救了,方才只顾着安抚其他客人,我也不清楚状况。” 闫寸不理“意外”“照看抢救”中的水分,抬脚就走,边走边道:“我去看看。” 他早就盯上了一扇被仆役偷偷关严实的屋门。 走到屋门前,他并不急着动手,而是对阁主道:“你来。” 阁主只好抬手敲了敲门,又将嘴对到门缝处,低声道:“是我,开门。” 里面的两名仆役听出了声音,开锁放人。 闫寸进屋,大步朝宽榻走去。 死人仰卧在宽榻上,面部已浮现青色,绝不是突发疾病或饮酒过量那么简单。闫寸在心中给出了初步结论。 他快步走向屋子正中的矮塌和方几,方几之上,杯盘酒菜尚未撤下。闫寸弯腰细细观察,又一样一样端起闻过,没发现异常。 他决定将这些东西带回县衙,找个有经验的药师验毒。 “死者的名刺呢?”闫寸直起身问道。 “这就去取。”一名仆役很有眼色地应答一声,出了门。 趁这空挡,闫寸对阁主道:“说说你所知的情况。” 阁主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知道,像这样宽泛的问题最难回答,一不留神答案就会答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对方听不懂倒是其次,关键自己容易被绕进去。 此刻,闫县尉正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搜查,大有一切事物亲力亲为的架势。他看起来年轻,言行之中却透着老道,诚不可欺。 阁主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据我所知,这位是东市开丝帛行的刘员外,家底殷实,他以前也来过,从不留宿,大多数时候,不过是跟朋友一起喝酒谈天。 最近这阵子刘员外玩心大了起来,隔三差五就会留宿,阁里不少姑娘与他相熟,他特别喜欢簪花,每次来,总要簪花跳舞助兴。 这不,今日是簪花的梳拢夜,他豪掷一笔,终于抱得美人……” 闫寸摆了下手,目光扫向阁主,阁主立马噤声,一脸无辜地回看闫寸。 “你说他是最近才开始留宿的,”闫寸问道,“有多久了?” “这……可说不清啊,大概……一个月?有一个多月吧。” 闫寸点了下头,“你继续……哦,对了,簪花就是被你打昏过去的姑娘吧?她醒了让仆役知会一声,我要审她。” “诶诶。” 阁主向一名守在屋门口的仆役使了个眼色,那仆役转身离开,去查看簪花的情况。 阁主思索片刻,也不知有没有想到刚才讲到哪儿了,继续道:“今天得话……刘员外应该是与人有约——他以往都是跟朋友同来——但不知为何,今日他所约之人失了言。” “哦?你怎知道?” “因为他总打听时间,光我就被问了两次,均在一更三刻之前。” 一更三刻之后,长安宵禁戒严,各坊落钥,除疾病、婚丧、公干,任何人不准在街上行走。否则,被巡街武卒发现,轻则挨鞭子,情况严重的可能因此丢了性命。 所以,长安百姓有不成文的共识:若是晚间约了朋友出来消遣,过了一更三刻朋友还未出现,那九成是来不了了。 一更三刻以前,刘员外频繁询问时间,可见是在等人。之后他不问了,因为他知道,朋友来不了了。 “那他从前常跟谁同来环彩阁?”闫寸指了指屋内的书桌,“你写张名单。” 阁主苦笑摆手,“这……若让每日往来的贵客知道,是我将他们写了出来,怕是……不太方便。” 闫寸向阁主踱了一步,刚想说什么,一名仆役奔至门口,道:“簪花姑娘醒了。” “你运气不错,”闫寸对阁主道:“先审簪花。” 二 药不能乱吃 簪花的妆很浓,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但在恐惧面前,成熟的伪装不堪一击,孩子的一面展露无遗。 她是被人拿水泼醒的,脸上的水可以擦净,泼湿的衣服也可以换掉,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却透露了情况。 此刻,簪花与闫寸隔着书案,一坐一跪。 她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脸上还有被阁主抽出的指痕,她强忍着没落泪,害怕哭会引得阁主不满,那样等下她还要吃苦头。 一个受了欺负的姑娘,总能引起男人的恻隐之心,正襟危坐的闫寸却没有这种情感。 “所跪之人姓甚名谁,报来。”闫寸道。 “簪花……”她小心翼翼地看了闫寸一眼,知道对方要问的不是自己的花名,改口道:“我姓杜,石楼县人……好像是石楼县吧。” “好像?” “我……不知道。”簪花低下头,声音也低低的。 阁主陪着笑脸,在旁补充道:“我把她买回来时还不足五岁,不怎么记事呢,牙人也没说清楚来路,我把她养大,又经师傅教习琴技、舞艺,可不容易……” 隋末唐初,饥民遍野,一贯钱都用不了,牙人就能买到一个机灵的女孩子,转手卖入院阁,便是十数倍利润。 战乱导致人口买卖混乱无序,很多如簪花这样的孩子,在买卖流通过程中,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儿。她们是长安这池浑水中的浮萍。 在阁主开始长篇大论的讲述苦劳之前,闫寸摆手让他打住。 “那么,杜姑娘,你仔细想想,刘员外死前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有反常?” “只有一点。”簪花笃定道:“他吃过一粒药丸。” 显然,这姑娘已在心中盘算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发现了反常。 “药丸?” “嗯,我们喝酒时,他偷偷吃的,以为我没发现,可房中只有我们二人,一切都逃不出我的眼睛。” 这说法引起了闫寸的兴趣,他微微向前探了探身,问道:“药丸是从哪儿拿出来的?” “袖内。他从袖内摸出一个锦囊,紫色的,药丸就装在锦囊里,他以酒服下了药丸。” 闫寸的确在卢员外袖内发现了一个紫色锦囊。锦囊内层有药丸化开留下的痕迹。 天实在太热,这样随身携带药丸,很容易化开。 “既然是背着你吃的,为何你看得如此清楚?” “喝酒时我便注意到了,他的手总在袖内摸来摸去,我以为……以为是送我的礼物——姐姐们总能收到恩客的礼物,一根银钗,或者一个玉镯……之类的吧。 今日是我的梳拢夜,姐姐们说,恩客会带礼物来的……” 如此说来,簪花的确有理由格外关注刘员外掏出的每样东西。 “明白了。”闫寸道,“除此以外呢?刘员外可对你说过什么?” “不过是些……荤话,没什么特别的。” 簪花微微抬眼,瞄向闫寸,想探探年轻公差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对上了一双冷淡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一下就看透了她的想法。 不受控制地,簪花避开了目光。 “你若知情不报,故意隐瞒,将来治罪莫怪本官没提醒。”闫寸道。 簪花缩了下脖子,终于道:“我只是……想起一件旧事。” “何事?” “几日前,刘员外带我去宣平坊踏青,据说那里绿柳成荫,是消暑的好去处。 待我们到了宣平坊,刚下马车,有一匹不知哪儿来的惊马,拖着一辆马车,向我们冲了过来。 当时万分凶险,若不是刘员外拽着我扑向一旁,我定要被那惊马撞死、踩死。 我赶忙谢刘员外的救命之恩,却发现他脸色很不好。他看着远去的惊马,喃喃道了一句’冲我来的’。” “冲他去的?” “是,就好像……他知道有人要害他……所以啊,今夜会不会是想害他的人得手了?” “那冲撞你们的马车上可有人?” “有一名车夫。”簪花道:“正因有车夫,我才相信了刘员外的话,惊马向人冲撞,那车夫却连避让都不喊一声,可见是故意为之。” 簪花说得头头是道,闫寸却没有表现出特别感兴趣。他无法确定,簪花所言是真的,还是环彩阁想要撇清干系,临时想出的托词。 谎话总有破绽,闫寸不疾不徐地继续追问道:“那车夫长什么样子,你可记得?” “只匆匆看到一眼,记不得了。”簪花道,“当时我曾提出上报巡街武侯,被刘员外制止了,他好像……不知在害怕什么。” 闫寸的左手捻着右手食指上的皮质指环,“是谁要害他,刘员外可曾说过?” 簪花摇头,“他似乎不喜提起此事,我担心他的安危,之后也问过两次,但……都被他岔开了。” “说说刘员外死的时候吧,”闫寸道:“当时房间内只有你们二人。” 簪花又是摇头,“我其实……” 她想说“不知道”“不清楚”,又觉得这样的回答未免牵强,便解释道:“刘员外饮了些酒,说头昏,我便将他扶到榻上,然后,我就……我今晚戴了最贵的首饰,穿了最贵的衣裙,不想将它们弄坏了,就暂时告了退,在铜镜前摘了头钗、首饰,又到衣架前,将外衫挂起,脱了襦裙。 待我侍弄完衣服,转到塌前一看——我以为刘员外睡着了,可细看之下,他胸前竟一点起伏都没有。 我感到不妥,伸手探了他的鼻息,没有!可吓死人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离开那房间……” 之后的事,就如闫寸看到的。他又询问了几处细节,簪花却无法提供更多信息了。 审问还算顺利,因此没有持续太久。 闫寸一边审讯,一边记录两人的对话,待审讯结束,他将记录给簪花看过,簪花确定与自己的描述一致,便签字画押。 走完了一套程序,闫寸放这可怜的姑娘去休息。 阁主适时建议道:“快四更了,闫县尉乏了吧?小阁已备好房间,还煮了茶,不如您稍事休息。” “也好。”闫寸随阁主进了一间雅致的屋子。 这屋子一看就比簪花的闺房高档许多,倒不是装饰有多浮华,反而更加朴素,墙上的字画清丽不俗,书架上满是籍卷,一张宽大的案桌,其上笔墨纸砚齐全。 除此以外还有乐器古琴。这些东西本就是极好的装饰,因此屋内并无多余点缀。 若不是梳妆台上有女儿家的脂粉,进屋之人甚至会以为,此间主人定是位翩翩公子。 住在这里的姑娘不简单。闫寸在心中给出了评价。 阁主多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见闫寸紧绷的表情微微松弛了些,知道这位凶名在外的县尉对自己的安排满意,脸上立即堆出笑容。 “那您歇着,过会儿我叫人点上安神香……” 闫寸打断道:“不必,你留下,我有事问你。” 三 唐代版交通肇事逃逸 闫寸在宽大的桌案前落座,并示意阁主在他对面坐下。 坐下后,他没急着说话,而是自顾自拿起笔纸,开始书写。 “死者的名刺找到了吗?”闫寸道。 “找着了,确是开丝帛行的刘员外。”阁主一边答话,一边从袖内掏出了一张名刺,递给闫寸。 那是一张薄薄的竹片,其上写着主人的姓名、地址、从事的行当。拜访他人要先递名刺,这是礼。如环彩阁这样较为高档的院阁,没递名刺的,是贱客,没资格购买姑娘的梳拢夜。 闫寸看过后,将名刺放在了案头,继续道:“簪花姑娘说,刘员外曾服过一枚药丸。” 说着话,他手上的书写不停。 阁主轻声细语地接过话头,生怕打扰到闫寸。 “确有一些客人服药助兴,姑娘们并不会干涉,有些姑娘还会自备药丸,供客人尽兴。” “簪花呢?她可备有药丸?” “没有。”阁主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她今日梳拢,绝不会用那种东西,那不是……给自己添苦吗?况且,使用药丸的姑娘多已年老,她们要凭这个留住客人。 簪花年轻,姿色中上,又有舞技傍身,她绝用不到那种东西。” 阁主的话虽有开脱的嫌疑,却不无道理,加之等待簪花醒来时,闫寸已将她的房间搜查了一遍,的确没发现可疑的药物。 闫寸给阁主也递了一杯茶,阁主双手接过,泯了一小口,放在桌上。 闫寸道:“先前让你列出名单,是我欠妥,不如这样,你只说出常跟刘员外同来环彩阁的人,不留把柄,我去调查时自不会泄露消息来源。” 阁主仍在犹豫,闫寸板下脸道:“一个月内两桩命案,你这脑袋该挪一挪了。” 阁主惊跪,连声喊冤:“……我说就是了,您切莫怀疑小的……常与那刘员外往来的,小的确实认得一人,那人叫卢湛,乃是江南一带的豪商。 卢湛性情豪爽,放浪形骸,是京中不少达官显贵的座上宾,我记得,最初就是他带刘员外来我们环彩阁的。” 闫寸在心中记下这个卢湛,又问道:“还有谁?” “无非是些跟刘员外有生意往来的商贾,名字我可说不上来。” 也不知阁主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愿多说了。闫寸不想继续跟他掰扯,便沉默下来,主动停止了交谈。 又过了片刻,闫寸将目前掌握的案情全部写在了信笺上。 他折好信笺,自袖内掏出自己的名刺,连同案头刘员外的名刺一并递给阁主,吩咐道:“待开了坊门,你打发一个人,通知这位刘员外的家人敛尸,再打发一人去趟县衙,拿上我的名刺,将这封信交给主簿安固,他看过信自会安排。” 阁主恭恭敬敬地接过东西,保证完成任务。 五更三刻,骑卒的呼和响彻每一条街道。 “宵禁止!坊门开!” 听到呼和,各坊值守的武侯纷纷开门。 天尚黑,长安城将醒未醒。 坊门打开后约莫两刻,万年县衙派来的一名通传一名书吏到达了环彩阁。 “已经派人去寻了仵作,应该很快能赶来。”那通传汇报道:“县令也知道此事了,让您自行斟酌处置。” 闫寸眯了一下眼睛,若只传这么一句话,何必专门派一个通传?那书吏就能将话带到。 这是县令派来盯着自己的人。 闫寸不动声色道:“你就跟在我身边,有需要传递的消息,也好便宜行事。” “是。” 通传一拱手,想要退到闫寸身后。闫寸却又问道:“安主簿有何安排?” “仵作就是安主簿派人去寻的,另外,安主簿已动身去了刘员外的丝帛行,想尽快了解与其生意往来密切之人。” 闫寸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天依旧是黑的,黎明前的黑暗尤其浓稠。 与县衙的反应速度相比,刘员外的家人就十分迟钝了,又过了近半个时辰,刘员外的儿子才在一名老奴的陪同下赶到了环彩阁。 小刘员外很想挤出些悲痛的情绪,可他张着嘴嚎了半天,干打雷不下雨。 他悲痛吗?当然。却又不止悲痛。 一想到阿耶的产业现在全归自己所有,阿耶埋在堂屋东南角的数罐金银也可以随意取用挥霍,小刘员外就不那么悲痛了。 反倒害怕更多一些,这还是他头一次跟官府打交道。据说,官差可都不好相与,稍有不慎就要挨一通酷刑。 “回家再哭吧。”闫寸道。 小刘员外从善如流,立即止住了尴尬的表演。 “说说你阿耶,他来这种地方……”闫寸指了指周围,“院阁之地,你知道吗?” 小刘员外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什么都不知道。” 跪在小刘员外斜后方的老奴拱手,示意有话说,闫寸点了下头,那老奴便解释道:“我家小郎君一心只为考个功名,这也是主人的心愿,因此读书以外的事他一概不知,还请县尉莫要……” 莫要为难我家小郎君。 这话老奴没敢说完,他怕冒犯了官老爷。 “那你来说。”闫寸道。 老奴向前跪爬几步,当仁不让道:“主人以前并不敢来这种地方,只因夫人,夫人她……管得严。 两个月前,夫人去买脂粉,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被惊马冲撞,受了内伤……” “等等,”又是惊马!闫寸道:“什么样的惊马?单有马匹,还是连同马车?” “连同马车……夫人被撞后医治了三天,最终……哎!”老奴低头擦了擦眼角,“夫人走后,主人就像变了个人,整日在外流连,生意也不管了,我劝过,劝生气了,主人在院阁住了三天三夜,那之后再无人敢劝了……” “伤人的是谁家的马?当时骑马或驾车的是谁?”闫寸问道。 闫寸这问题一出,老奴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他呜咽道:“您给我们夫人做主啊,只怪当时陪伴夫人的婢子年纪小,出了事惊慌失措,哪儿顾得上马车,待巡街武侯发现情况,连马带车早就跑走了。 这偌大的长安城,上哪儿找一辆马车去?我们夫人……白死了啊……” 老奴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小刘员外脸上很是挂不住,他也学着老奴的样子不断用袖子在脸上抹,脸蛋鼻子都抹红了,一滴眼泪都没有。 “说说你家主人吧,刘员外,他可有什么仇家?” 老奴摇头,“没听说过,我家主人向来和善,做生意也规矩……” 这样的车轱辘话闫寸已听了够多,他摆摆手,换了个更具体的问题:“生意上有什么竞争对手吗?” “生意上的事,店内掌柜最清楚,我一个家奴,不敢妄言。” “那说说刘员外此番来环彩阁吧。” “此番……是我驾车将主人送来的,人送到,我就回去了。” “刘员外有没有提起跟哪位朋友有约?” “卢员外。” “卢?” “嗯,就是那个也做丝帛生意,给主人供货的卢员外,夫人死后,他们常在一起饮酒作乐。” 这就有趣了,阁主和老奴都提起了这位卢员外,可见他跟死去的刘员外的确是资深嫖友。偏偏此番他爽约,刘员外就死了。 老奴继续道:“来的路上,主人几次提起卢员外,说什么……大致就是,晚上要买一个心仪许久的姑娘,有卢员外作陪,定会十分妥帖,不必担心露怯。” “除了这些呢,刘员外还说过什么?” 老奴摇头,“有一搭没一搭,没什么了。” “好吧,”闫寸点点头,“最后一个问题,最近刘员外可往家拿过药丸?” “药丸?”老奴很诧异,“主人有咳疾,确实常吃些润肺的补药,都是我去固定的医馆买来,主人自己并不操心这些。” “我是指……”闫寸指了指脚下,“在这院阁之地所用的药丸。” 四 小小蛰虫,威力无穷 老奴明白了闫寸的意思,愣了许久。 小刘员外也听懂了,脸涨得通红,羞愤难当。父亲死在这样的地方已经很不光彩,又牵扯到那种药丸,简直奇耻大辱。他只觉得,仿佛屋内的每个人都将嘲讽和探究的目光贴在了自己身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一钻。 碍于闫寸的官威,小刘员外没敢表现出过多情绪,他只是勾着头,将自己跪成了一只虾米,看着倒有几分可怜。 老奴连连摇头道:“我做主人的贴身奴三十余年,他还是小子的时候,就由我照料,从不知主人用那种东西。” “如此。你们敛尸吧。” “是。” “打算将刘员外停在何处?家中还是观寺?”闫寸起身,伸了个懒腰,随口问道。 “主人是虔诚的佛教徒,曾给不少寺庙捐过善款,如今走了,自然希望由僧侣超度至极乐世界,我们会将主人停在家附近的元法寺,尽快超度。” “不急。”闫寸道:“人先停到元法寺,超度的事待仵作验过再说。” 老奴面露担忧之色,他很想问问仵作是怎么个验法,但闫寸已垂下眼帘,挥了手,话终究咽了回去。 老奴和小刘员外刚走到门口,恰跟匆匆赶来的牛二打了个照面。 仵作牛二。 他年近四十,头发白了大半,一张脸黝黑枯瘦。 他一边往屋内闯,一边叨念着:“三伏天,热炎炎,死鬼仵作难分辨……” 意思是,三伏天里验尸绝对是件苦差事,尸体很容易腐烂发臭,一次验尸下来,仵作得丢掉半条命,夸张点说,都分不清哪个是死者哪个是仵作了。 不过,刘员外新死,牛二倒不必受腐尸的罪。 他嘴上如是调侃着,眼睛里却迸发出兴奋的光。除了跟老婆生娃,世上若还有什么能令他兴奋的,那一定是死人。 “员外爷,敛尸吗?我来我来,这种活儿怎好沾您的手。” 牛二不是专业仵作,这年头鲜少有人将仵作当做正经营生,发生命案后,官府通常请丧葬行当有经验的老师傅充当仵作一职。 牛二便是个中翘楚,多年来他一直跟万年县衙互惠合作,打前朝便如此。 说句大不敬的话,流水的衙门,铁打的仵作。 万年县衙验尸的活儿牛二全包了,免费的,他赚的是入殓埋尸的钱。 眼见人死在风流之地,死者家的小郎君又衣着华丽,牛二知道,这笔买卖做好了够吃俩月的,他很积极。 牛二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刘员外,“啧”了一声,他抬起刘员外的手,观察着指甲,还掰开嘴闻了闻。 牛二忙活的时候,闫寸将屋内所有人都请了出去。 “怎样?”待人都离开,闫寸问道。 “下毒。” 牛二随意端起了桌上的茶杯——那是闫寸刚刚用过的,里面还有大半杯茶汤。牛二将茶汤一饮而尽,嘿嘿笑道:“打得好算盘,人死在这种地方,院阁会悄悄处理了尸体,神不知鬼不觉。” 他本人就接过院阁的黑活儿,但这些话牛二可不会明说。 “什么毒?能看出来吗?” “乌头,看着像。”牛二摊手道:“不过,这世上的毒千奇百怪,许多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单凭看,可没法确定。” 牛二又踱步到塌前,对刘员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问闫寸道:“切开验验?” 以闫寸的经验,即便切了,也不大可能验出刘员外究竟死于哪种毒。 牛二手痒罢了。 但闫寸没有揭穿,他开门,叫过书吏,吩咐道:“你跟着牛仵作,将尸格填写清楚,回来报我。” 大热天,书吏很是不愿跟在尸体边上,但他知道闫寸的暴脾气,敢在闫寸面前挑三拣四,这身公服怕是不想穿了,只好唯唯诺诺应了下来。 一切安排妥当,闫寸决定去会会爽约的卢员外。 卢员外,姓卢,名湛,字从简。 莫看卢员外表字从简,他本人可是与从简背道而驰。他简直是过度奢华的典范。 卢员外穿衣要穿最好的绸缎,吃饭要吃最精致的乳羊烩,找女人自然也要最漂亮的。 他有钱,当然有资格将日子过得奢靡风流。 不过,昨日卢府出了一件大事,败了卢员外的兴致,让他未能如愿去给刘员外添个彩头。 此刻,他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有一层因为熬夜而冒出的油光,还有泪痕。 听说官爷来了,卢员外从婢子手中接过一张冷水浸过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又接过杯子,拿盐漱了口,快步迎了出去。 来人正是闫寸。 “府上有事?我来得不是时候?”闫寸率先向卢员外拱手,并试探地问了一句。 卢员外赶忙回礼,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他倒是个心大的,闫寸问,他就答,接连发出一串感叹:“哎!家门不幸……昨日犬子被蛰虫所伤,一直昏迷未醒……哎……” 蛰虫伤人的事每年都会发生,有时官府还会抽调人手,对长安境内及周边的蛰虫进行捕杀处理。 闫寸有幸分得一点蛰虫蜜,很是香甜。他也曾听闻,蛰虫轻易并不伤人,被惹急了,才会攻击。 所以,蛰虫为何会攻击卢员外的儿子呢? 闫寸决定一探究竟。他不急不慌,背着手踱着方步道:“您且细细说来。” 卢员外答应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起来:“倾月乃是我的长子,昨日他被发现昏倒于院中,在他不远处,有个蛰虫窝……我可怜的儿啊,但凡裸露在外的皮肤,脸、颈、手、臂,均被蛰得疼痛红肿,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看卢员外伤心憔悴的样子,倒不像说谎。长子突遭意外,因此他没能赴刘员外之约,这说得过去,可未免太过巧合了。 闫寸沉吟一番,道:“你儿卢倾月现在何处?我去瞧瞧。” 五 年纪大了,力不从心 他被卢员外领着,向后庭卢倾月的卧房走去。两人刚离开堂屋,主簿安固来了。 一听说又是万年县衙的人,管家很有眼色地将安固往卢倾月的住所引。 安主簿生得慈眉善目白白胖胖,说话时总喜欢搓着一双胖手,十分无害的样子。 他进了屋,向闫寸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不清楚状况,他便没有贸然开口,只立在一旁听闫寸和卢员外的交谈,又查看了卢倾月的伤情。 卢倾月被蛰成了猪头,脸上、身上敷了一层黄褐色的草药膏,不时发出低微的呻吟,其状颇惨。好在,据医师说,他只是被疼痛折磨,已无生命危险。 卢员外又引着两人去事发地点查看。 只见院中草地上有个人头大的蛰虫窝,周围还有燃烧艾叶留下的痕迹,据卢员外介绍,当时仆役们燃起艾叶,熏走了蛰虫,这才将卢倾月救回屋子。 蛰虫将卢倾月叮咬成猪头,出了气,此刻它们已搬了家,不知去向,院内一片静谧。 看到蛰虫窝,卢员外很是气愤,抬脚欲踢,却被闫寸拦住。 闫寸在杂乱的草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将蛰虫窝翻了个面,只见虫窝上有个洞。洞深且细,不是掉下来摔的,倒像是被棍子捅出来的。 闫寸抬头,瞄准了一颗槐树,凑上去观察,卢员外忙道:“蛰虫窝就是从这槐树上掉下来的,我家只有那一处蛰虫窝。” “你看这里。”闫寸指着树干对安主簿道。 “这是……攀痕?”安主簿顺着闫寸所指观察片刻,心中也升起了疑虑。 “您的意思是……有人攀上槐树,故意动了蛰虫窝,想要我儿性命?”卢员外也看到了折断的树枝嫩芽,嚷道:“县尉!给我儿做主啊!我儿不过弱冠,涉世尚浅,究竟何人如此害他?!好歹毒啊!” 安主簿上前安抚一番,卢员外的情绪平复下来,满心委屈地引着两人进了一间用以会客的小书房。 “卢某谢大人明察秋毫,”进了屋,卢员外一个劲儿拱手作揖,“若不是大人,我儿就白白吃了这哑巴亏。两位大人,为我儿做主啊……” 闫寸沉吟片刻,问道:“你何时发现长子受伤的?” “昨日酉时初……我与人约好了喝酒,正在更衣备车,就听管家来报,出事了。” “不知您约了哪位朋友?” “东市开丝帛行的刘员外,字宗昌,我与宗昌有生意往来,脾气很是相投。” “你们常常一同饮酒作乐?” 卢员外撇撇嘴,显然认为自己的回答已十分周到,闫寸继续追问毫无意义。他反问道:“不知这与我儿被害有何关联?” “有,也没有。”闫寸说出了实情:“我们今日来是为了另一桩案件。当然了,以如此恶毒的手段伤人,天理难容,令郎受伤一事,我们亦会着手调查……” 闫寸摆摆手,制止想要插话的卢员外,继续道:“我们此番前来,是因为刘员外昨晚死在了环彩阁。” “啊?!” 趁卢员外诧异,闫寸直接进入了正题:“听说您常跟刘员外一同饮酒作乐。” “是啊,可……” 卢员外想说“可我没杀他”,又觉得如此强调此地无银三百两,话到嘴边硬收住了。 说多错多的道理他懂。 闫寸不理他的欲言又止,继续道:“在院阁作乐时,你们会服药助兴吗?” “啊?” 闫寸眯着眼睛,向前探了探身,“你听清楚了。” 卢员外的汗刷地出了一层,“是……服药……我不知道。” 他飞快地低头,再抬起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甚至,他还装作很热的样子,抬手擦了擦脸颊边的汗珠。 闫寸不语,沉默的气氛迫使卢员外继续解释道:“我从不吃那种东西,至于刘员外,他吃也不会告诉我,那种事……总有些难以启齿。” 闫寸喝了一口茶,从容放下茶杯,道:“多找几个与你们一同作乐之人,总能问出所以然。此事瞒不过去。” 卢员外的汗又淌了下来。 他的眼睛向门窗方向瞄去,确定了屋外没人,挤出一个苦笑,压低了声音道:“我……吃过几次,年纪大了,确有些……力不能逮。” “带我去看你的药丸。”说话间闫寸已起了身,他不给卢员外任何拖沓和拒绝的机会。 药丸被卢员外放在卧房。他的卧房极尽华丽,刚走到附近便有一股香味随风而来。 闫寸看了一眼墙的颜色,墙其内混有云辉香草、麝香、乳香等香料碎末,有驱蚊虫、安神的作用。 一进屋,便看到反着光的被褥,那是高档丝绸才有的光泽,可媲美皇室用品。卢员外似对收集奇石有格外的兴趣,一个巨大的木格架占了整面墙,架上摆着各色奇石,嶙峋虬压,光怪陆离。 屋角有一只漆黑的老斗柜,卢员外打开斗柜的第二层抽屉,从中取出一只檀木匣。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木匣里装着什么稀世珍宝。 打开木匣,只见其内是一个个的锦囊,约莫十几个。 “都在这儿了。”卢员外道。 闫寸打开一个锦囊,倒出几颗小拇指甲盖大小的药丸,黑黝黝的,看不出成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打开锦囊后,闫寸总觉得有股怪味。 他转向卢员外道:“这些药丸,都是哪儿来的?” “来处繁杂。”卢员外为难地摸了摸鼻子。 “那就说详细点,别漏过,”闫寸又对安主簿道:“劳烦起笔。” 接下来的近半个时辰,安主簿任劳任怨地干起了书吏的活儿,卢员外讲述,他记录。 除了药丸的来处,卢员外还说出了几个常与他一起饮酒作乐的商贾。这些人都有服药的经历。 在这个小圈子里,谁得了好药,总会拿出来分享,确如卢员外所说,药丸来源繁杂,有一些是他购买得来,还有一些他已记不清是谁给的了。 待他搜肠刮肚,将能想到的都吐了出来,闫寸却不甚满意。终究没查清刘员外昨晚所服的药丸来自何处。 闫寸盯着最后几粒来源不明的药丸,对卢员外道:“我们就不叨扰了,这些天您再想想,想到什么新的药丸来处,随时报往县衙。” 卢员外连连点头应承。 闫寸扎好锦囊,将木匣重新盖上,递给安主簿,“东西我们就带回去了……对了,令郎被蛰虫所伤之事……” 卢员外连连摆手道:“命案要紧,犬子事小,怎敢劳烦县尉。” 卢员外突然如此“懂事”,让闫寸觉得其中另有隐情。毕竟,父母之爱子女,绝不能姑息伤害子女的罪犯。 但闫寸没有反驳,他不喜欢浪费口舌。 卢员外送两人离开。 卢家宅院不小,前后足有五进,就在三人穿过第三进院子的回廊时,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踉跄着冲了出来。 他一边冲一边嚷着:“官老爷来喽!要变天喽!” 幸好闫寸躲得快,否则就要被这奇怪的少年撞个满怀。 他不仅躲,还伸手扶了少年一下。这一扶,可被对方那张因为涂了胭脂水粉而格外精彩的脸吓了一跳。 只见他整张脸都是惨白色的,好像刚从面缸钻出来,两个脸蛋上的胭脂鲜红如血。 他咧嘴,“嘶”了一声,显然被闫寸撞疼了。 六 县衙好玩吗? 对方吃痛的表情吓了闫寸一跳。 闫寸扶在他肩上的手也的确感觉到了一块不自然的凸起,他的肩膀肿了。 闫寸赶忙撒手,那少年跌倒,但人还算镇定,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闫寸,并问道:“你是官老爷?” 他一开口,一滴口水落了下来,滴在斑驳的衣襟上。 这时,两名仆役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他们口中还叫嚷着“小郎君”“休跑”“小心挨揍”。 见小郎君冲撞了主人的贵客,仆役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求饶。 卢员外既羞愤又无奈,只好解释道:“此乃府中小儿,生来痴傻,冲撞了县尉,请县尉恕罪。” 府中小儿,好像这孩子是卢府随便哪个仆役、婢女所生,而非他卢从简的。只一个词,闫寸便听出了卢员外对这孩子的嫌恶之意。 “可怜之人,何罪之有。”闫寸道。 痴傻小郎君裸露在外的小臂覆着一层污垢,若不仔细看,便无法注意污垢下方青紫的痕迹,那些痕迹有新有旧,显然是长期遭受毒打虐待留下的。这让闫寸起了恻隐之心。 他正式向小郎君回答道:“我是县尉,就是你说的官老爷,你呢?” “我是我。”小郎君傻笑道。 卢员外只想这一刻快点结束,劝道:“县尉公务繁忙,莫在这痴儿身上浪费时间。” 安固也催促道:“快走吧,等下他发起狂来,莫伤了咱们。” 安固自小体胖,走路都费劲,别说与人起肢体冲突了,他准得吃亏,见到横冲直撞的疯子,他必定胆怯绕行。 闫寸却不理二人,继续对那小郎君道:“你身上的伤哪儿来的?” 对方撸起袖子,展示荣誉一般。 “添了颜色好看!赤、靛、紫、玄……玄色不好,玄色疼……” 这么说着,他自己动手向手臂上的一处乌黑戳了一下,并疼得“嘶”了一声。 闫寸忙拉开他的手,问道:“你自己添的颜色吗?” 小郎君摇头,又点头,大声嚷着:“他们说好看!好看!” 卢员外冲两名仆役骂道:“还不快把痴货拖下去?!” 他又冲儿子做了个打的手势,口中嘟囔着“挨千刀的”“讨债鬼”“阎罗何时肯收你”。 仆役上前按住小郎君,四只手铁箍一般,箍住他就向后拖,闫寸能想象,只消几下,这副瘦弱的身板上又要添一层青紫。 “住手。” 他上前,抬脚踹翻了两名仆役,蹲下,看着小郎君道:“你可愿意跟我走一趟县衙?” 小郎君转着乌溜溜的眼睛,问道:“那是什么地方?好玩吗?” “万万不可啊,犬子没个人形,怎能……”卢员外大声嚷嚷着。 但没人在意他的话。 “好玩?”闫寸想了想,“你去了就知道了。” 小郎君又思考了挺长时间,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终于,他轻轻点了点头。 闫寸伸手,想要将他扶起,可小郎君的右脚踝弯成了一个奇异的角度,显然被仆役拽伤了。 闫寸没好气地又各给了那两名仆役一脚,命令道:“好生抬着,莫再伤了他。” 他又对卢员外吩咐道:“备辆稳妥的马车。” 卢员外已经不再试图猜测闫寸的下一步行为了,反正猜不到。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官府要是真肯“处理”了这个累赘,卢员外倒求之不得。他恭恭敬敬将闫县尉送到大门口。 刚拐出卢府大门所在的街巷,闫寸便召来四名同行的不良人,低声吩咐道:“去盯好卢府的前后门,现在开始,有什么人出入,尤其出门的都去干了什么,见了谁,要盯仔细,发现异常立即来报。” “是。” 闫寸之所以压低了声音,是因为同行的还有卢府一名车夫。 车夫赶着车,车上是痴傻的卢小郎君。 那是一辆既不漂亮也不稳当的驴车,两个轮子一副平板而已。事实上,在卢府,这辆车只用来拉喂牲口的草料,是不坐人的。卢员外有着仗义疏财的名声,却不愿意让这个脚踝受伤的儿子坐一辆舒服些的车。 安固抽了胯下的马两鞭子,故意催促马儿走快些。闫寸明白这位同僚的意思,驱马跟上,两人与卢府的驴车拉开了些距离。 安固开口,低声问道:“你真要把这小祖宗带回县衙?” “对啊,查案。” “查案?” “卢员外长子被蛰虫咬伤,明显是被害,这案子得查啊。” 安固咂咂嘴,好像有点道理。 很快,胖子回过味儿来:姓闫的小子刚才是不是打了个马虎眼? 闫寸适时转移话题道:“你刚才一见卢倾月,就冲我挤眉弄眼,可是有什么发现?” “跟卢倾月无关,”安固道:“是那医师。” “医师?” “我认得为卢倾月治伤的医师,东宫的人,不是谁都能请动的。” 闫寸一愣,两条剑眉皱了起来,“你没看错?” 安固指着自己的一双眼睛,“你当我’长安官人谱’的名号白来的?错不了,错了眼睛赔给你。” 闫寸凑近看了看安固的眼睛,“不要,太小,冬瓜上掐了两条缝儿似的。” 安固气得直接缩回了脖子。 闫寸虽调侃他,却也明白,安固不会认错人。他凑上去,道:“东宫的医师怎么就到了卢府?……安兄,您见多识广,分析分析呗。” 安固摆摆手,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道:“两种可能,要么卢员外跟东宫有某种关系,藏得深,咱们不知道,要么就是朋友的朋友,相互托委,最后还真让他托上了东宫的人。 我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一些,听说这位卢员外颇擅交际,生意又做得大,跟长安许多官员——尤其是官员家眷——都有往来。” “不可凭猜测办案啊……安兄可否帮忙打探一下?” “包在我身上。”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终于回到了万年县衙。 闫寸差人请来的医师见到卢小郎君后,脸色不太好。 那是一位与闫寸相熟的金创医,少说有六十岁,精神矍铄。他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这还是有学徒打下手的情况下。小郎君身上新伤旧伤重重叠叠,有些地方的伤口已经溃烂,须得先将腐肉挖掉,才能上药。 整个过程中,他勉力隐忍,嘴唇咬成了紫色,一声没吭。 直至将拧了近九十度的脚踝掰正,又上了夹板,医师的工作告一段落。他洗过手,拿学徒递来的湿帕擦手,又吩咐学徒盯着小郎君喝下药汤,自己则急匆匆赶到闫寸面前,气鼓鼓地坐下,拉开了“好好谈一谈”的架势。 “他怎么样?”闫寸问道。 “杀人不过头点地,”金创医道:“即便是个囚犯,也不必如此折磨,难不成你要做义纵那样的酷吏?” 闫寸哭笑不得,将来龙去脉向这倔老头讲一遍实在费时,他干脆道:“您误会了,他并非我的囚犯,而是被救下的苦主。” “哪有将苦主安置在监牢的?”金创医不依不饶。 “是我思虑不周。”闫寸拱手,态度极好。 那金创医错怪了闫寸,却倚老卖老地不肯认错,只丢下一句“那也得照付诊金”。 闫寸乐意就此揭过,他还有正事要问。 “伤者的右肩,您可注意到了?是否有蛰虫叮咬的伤痕?” “不止肩膀,上臂还有两处,可怜啊……” 闫寸已问出了想要的信息,他起身,冲金创医一拱手,“今日公务繁忙,晚辈就不送了。” “闫县尉。” 闫寸抬腿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那后生的脚,从前脱过臼,没医治,随便掰扯几下,自己长起来的,落下了毛病,稍受外力,就容易脱臼……哎!叫他好生将养吧,莫做习武、苦力的差事……老啦老啦,见不得人受苦啦……” 闫寸本已走到了门口,思忖片刻,又退了回来。让那小郎君多休息一会儿吧。 七 捞外快 万年县县衙,典吏衙。 闫寸站在窗前等待着。 正午刚过,此刻是一天之中暑热最盛之时,偏偏无风,即便站在窗口,也感觉不到一丝凉爽,反倒被一只冒冒失失想要进屋找食的苍蝇撞了下脸。 闫寸拿手背擦擦脸,十分嫌恶。 不久,跟在牛二身边填写尸格的书吏回来了。 那书吏脸色不太好,一开口说话,闫寸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酸味,显然刚吐过。 他将尸格递给闫寸,道:“是乌头和野葛混合的毒物。牛二说,刘员外眼内出血,可见其为窒息死亡,野葛正是能让人窒息的毒物,同时还发现……”书吏干呕一声,强忍住恶心,继续道:“开膛后……发现尸体肺部肿起,是乌头中毒的症状。” 书吏低着头,知道自己失态了,不太敢去看闫寸。 闫寸却道:“你来县衙多久了?” “这月中旬刚来。” “我记得是中书省一名主事荐你来此做事的。” “是,徐主事是我在县学的同窗,因此帮我引荐了差事。” “这儿管理着万年县大小官司、人命案,大家都要与死人打交道,你也不例外,习惯就好。”闫寸停顿犹豫了片刻,还是补充了一句鼓励的话:“你已强过许多初来乍到之人,不必计较那些表面礼仪。” 书吏眼中有了欣喜之色,他拱手,刚想说什么,却被闫寸截住了话头。 “今日你辛苦了,去歇着吧。” 闫寸不爱废话,尤其不喜往煽情的方向废话,他受不了那个。 书吏走后,他看着尸格,眉头皱了起来。 乌头和野葛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它们亦药亦毒,一般的药铺、医馆就可买到。 看来,通过毒药来源追查凶手是行不通了。 闫寸刚收好尸格,就有一名皂吏前来禀事。 “您从环彩阁带回的酒菜,我送给延寿生药铺的许药师查验,其内并未下毒。”皂吏道。 “那装过药丸的紫色锦囊呢?可给许药师看过?” “看过,许药师特别留意了锦囊内的痕迹,并给出了结论。他说曾见过一些用毒之人,在毒丸外裹上一层以蛰虫蜜腊调和而成的包衣,这样可以延后毒效,下毒后留下从容脱身的时间。 不过,这么热的天,蛰虫蜜蜡极易融化,锦囊内的痕迹即是蛰虫蜜蜡融化留下的。” 说着话,皂吏自衣襟内掏出了紫色锦囊,还给闫寸。 “这么说来,已可以确定,刘员外就是服用了锦囊内的毒丸而死。”闫寸将锦囊放在鼻下嗅着。 “若昨晚他没再吃过别的东西。”皂吏补充道。 “很好,下去歇着吧。”闫寸道。 “是。” 闫寸决定将调查方向集中于药丸,问题是,刘员外所服的药丸究竟是哪儿来的? “药丸都查过了!”安主簿抱着从卢员外家搜出来的木匣子,未进门,先闻其声。 这胖子稍微动动就是一身的汗,三伏天就更别提了,简直成了汗人。 他脖子上搭着一条汗巾,汗巾已彻底湿透,正向下滴着水。进屋后他顾不上说话,抓起桌上的水翁,咕咚咕咚灌了一通。 待气喘匀了,他才道:“从卢员外那儿获得的,都是些行阳的药,没毒。” “他能大大方方交给咱们,自然都是没毒的。”闫寸伸手拨弄着桌上的茶碗。 “这么说……你还是怀疑卢员外?”安固道。 “不算怀疑,只是目前能当做突破口的人只有他,有必要将他查到底……对了,你去刘家的丝帛行走访,可有收获?” “账目有问题,少了钱。” “哦?” “我能看出,有人在账上做手脚,黑了主家的钱——现在你有两个突破口了。” 闫寸摸着自己的下巴,问道:“能查出是谁黑了钱吗?” “麻烦啊,刘家的生意不小,账目繁杂,我只匆匆翻看了几眼,不过店内留了两名能干的书吏,他们专心查账,三天内应该会有收获。” “好,卢家跟东宫的关系,打听到了吗?为何卢家能请动东宫的医师?” “你也忒心急了,”安固道:“那可是东宫,托人打听不得花时间?你这儿前脚刚交代完,我后脚就得办妥,我是神仙啊?” “也不知谁说自个儿是‘京城官人谱’,还要把眼睛赔给我。” “哎我说闫县尉……”安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就是这么求人的?” 闫寸以指关节敲了敲盛放药丸的木匣子,“咱俩谁求谁还不一定吧?” 安固立即堆起了笑脸,“我求你行不?你知道这东西一粒能卖多少钱?数十文到数百文不等……” 他没将话说完,只笑呵呵地看着闫寸。 闫寸明白他的意思,嘱咐道:“小心行事,莫被人抓住把柄。” “哈哈,老规矩,卖了钱咱们五五分。” “我求你打听的事,上点心,有消息了……” “放心,有消息了第一时间给你报信儿。” 在闫寸这儿吃了定心丸,安固肥肉乱颤地爬起来,去张罗卖药丸的事。 闫寸决定去见见从卢府带出来的小郎君。 穿过典吏衙大堂,看了一眼屋角的水漏,已是未时一刻,闫寸这才想起从昨晚忙到现在,晨食都忘了吃。 走进监牢时,见几名狱卒凑在一起就着胡饼下酒,闫寸更饿了。 他将随身所带的二十余枚铜钱全摸了出来,递给迎向自己的狱卒,道:“我去看看伤号,麻烦兄弟去买几张胡饼,再来一盘拌野菜,一翁酸梅汤,剩下的钱,我给兄弟们添菜。” 狱卒赶忙推辞:“您有什么吩咐,支使一声就是了,不必……” “莫推让,按我的吩咐办。” 闫寸已经走到了卢家小郎君所在的牢房门口。 八 有病,得治 天子脚下的缘故,万年县衙的监牢内有几间牢房条件很是不错。 整洁干净,有床榻,有桌案。 能住进这里的,通常是获罪的官员,有一定几率翻盘,万年县衙不想得罪他们。 此刻,卢家小郎君就住在这样的牢房里。他正在睡觉,脸上的脂粉已洗掉了。 牢头陪同闫寸走到近前,打开牢门,锁链发出叮当声,刺耳,或许牢头故意想用这声音弄醒牢房内的人,省得闫县尉去喊了。 小郎君确实醒了,他翻了个身,趴在榻上,抬头看着闫寸。 闫寸也打量着他。十四五岁,被疯病折磨的缘由,他很瘦,或许实际年龄要大一些。明眸皓齿,一副文弱书生相。 闫寸沉默着。他虽然手腕狠辣,却没有跟傻子打交道的经验,忌惮对方发狂,一时不知从何聊起。 倒是那小郎君先开了口。 他指着自己右肩的位置道:“蛰虫叮的,你知道了吧?” 他一开口,闫寸有些诧异,竟不是疯言疯语,竟完全看不出他是个痴傻儿。 闫寸狐疑地点点头,问道:“蛰虫窝是你捅下来的?想让你大哥死,因为他常常毒打欺负你?” 小郎君摇头,“是他嘴馋,派我爬树取蛰虫蜜给他吃,我不过捅了两下,那虫窝就掉了下去。” 撒谎。闫寸在心里想着。大哥指使你捅蛰虫窝,能不提前做好防范?傻子才会穿着纳凉的半臂短打等在树下挨蛰。 “随你怎么说吧。”闫寸道:“反正是你的家事,即便闹到官府,疯子杀人也不必担责受刑。” “我不疯的。”小郎君道:“我已不疯了。” 可能吧,但你傻。闫寸在心里想着。疯子不必担责受刑,这个时候说自个儿不疯,是不是傻? 小郎君又道:“明知我痴傻,不必担责,您还将我带到县衙,有别的事吧?” 闫寸立即否定了刚才的想法,这小子不仅不傻,还很精明。 “我确有些事要问你。”闫寸道。 “你说。”小郎君想要坐起,显得更正式些。闫寸在他后背一小块还算完好的皮肤上按了一下。 “你就趴着吧,不必拘礼。” “好。” “我问你,卢员外吃药丸,就是那种……那种行阳的药丸,你可知道?” 县尉做久了,闫寸已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也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与人谈论这些事。但对上这小郎君,他有些心虚。 这人如此年轻,懂什么是行阳药吗?用不用向他解释?真要解释一番,可有些尴尬。 小郎君却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一个清淼道人,去过卢府,向他卖过那种药。” “你……确定?” 闫寸的意思是,你真的明白我在说什么? 小郎君无奈道:“行阳药嘛,能让男子……呃……雄姿勃发,这么说没错吧?我知道啊。 至于清淼道人,我不会记错,他还给我瞧过病,做了三天法事,装神弄鬼,江湖骗子一个。卢员外常常找他买药。” “常?你确定?”闫寸追问道:“你确定他找清淼道人,买的是行阳药?” “据我所知,卢员外身体好得很,没啥毛病,他只可能是买那种药。” 闫寸心念电转: 卢员外列出的名单上,可没有什么清淼道人。 如果真像小郎君所说,卢员外常常在清淼道人那儿买行阳药,列名单时就不该将他漏过……难道是刻意隐瞒? 闫寸记下了疑点,打算回头好好查查。 同时,他也注意到,这小郎君并不称卢从简为“父亲”或者“阿耶”,而是生分地称其“卢员外”。但这是人家的私事,闫寸不想做评价。 话已问完了,两人对面而坐,有些尴尬。 好在,狱卒买了食物回来。 两名狱卒抬进一张矮几,将胡饼野菜酸梅汤全摆了上去。 狱卒得了钱,态度越发恭敬,对闫寸道:“闫县尉还有什么吩咐,尽管支使我们。” 他又指了指小郎君,“这位小兄弟在这儿,您放心,我们定会好好照顾。” 小郎君向狱卒道了谢,待狱卒离开,闫寸招呼道:“吃吧,这几日你暂且在此住着,养养伤,我手头这案子,后续或许还用得到你。” “乐意效劳。”小郎君举杯,将酸梅汤一饮而尽,道:“真好喝啊。” 他对食物的称赞,倒是让闫寸打开了话匣子。 “这家酸梅汤,配了洛神花熬制,是消暑的好东西,狱中什么都好,就是热,你多喝点。” “好。” 小郎君十分领情,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 “对了,你叫什么?” “吴关。” “什么?” “吴越之地那个吴,关关雎鸠的关,吴关。”小郎君简短地解释道。 “你父姓卢,你姓吴?” “他不认我这儿子,我随母姓。”吴关狡黠一笑,道:“我若说自己是从一千多年后来这儿的,原先那个卢关已经死了,我用了他的身体,还改了他的姓,你信吗?” “你来这儿干嘛?” “找人。” “什么人?” “仇人。” “哦,你是来报仇的。” “对,血海深仇。” “我信你。”闫寸特别认真地回答后,又摇了摇头,道:“果然是痴傻的……” 吴关打着哈哈,“我猜你也不信……对了,你叫什么?只知道你姓闫,其它的我还一概不知。” “闫寸,字不度。” “不度。”吴关重复一遍,“春风不度玉门关那个不度?” “什么?” 吴关低头笑了笑,“无事,以后我就叫你闫不度吧?” “都行。” “喂,闫不度。”吴关立即试着叫了一下。 闫寸不想搭理他。 “闫不度。”吴关又叫。 闫寸只好答应:“怎么?” “求你件事。” “说。” “我可不想回卢府了,等你办完案子,不用再对我问话,悄悄放了我可好?” 闫寸可以答应的,毕竟这疯子的死活与他无关。但一想到金创医对吴关那只受伤脚踝的描述,闫寸还是多问了一句:“出去以后你打算干什么?” “报仇啊,不是告诉你了吗。”吴关道。 闫寸叹了口气,“再议吧。” 九 升堂 环彩阁阁主最近焦头烂额。 刘员外还不是最令他发愁的。毕竟,刘员外属商籍,贱民一个。 况且,人死前服过那样的药丸,传出去家属脸上挂不住,必然不愿声张,花些钱总能了事。 刘员外好打发,另外一桩案子可没那么容易应对。 案子牵扯两位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阁主无论如何都得罪不起。 前不久,两个纨绔子弟因几句口角,在环彩阁大打出手,一个把另一个捅死了。 按说,神仙打架不该殃及蝼蚁,但这案子另有内情,将环彩阁不尴不尬地夹在其中,阁主只有陪着走流程的份儿。 今日万年县令就要开堂审这桩案子,环彩阁阁主做为关键证人,被要求上堂答话,午时过后,来了两名衙役,将他带往万年县衙。 阁主被带到时,皂隶已在衙门大堂两侧站定,人手一根荆杖。 鸣锣三声。升堂了。 县令自后堂转出,坐在高案之后。 万年县令名叫王方拙,是个枯瘦小老头儿,两撇长须,松弛的眼皮耷拉着,活像老鼠成了精。 他刻意选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升堂审案,就是希望暑热能阻拦一些旁听者。显然,他低估了闲人的好奇心。 不止闲人。 堂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看围观者的衣着、神色县令便知道,这其中有不少官家派来打探消息的家奴。 据通传禀报,县衙外有两乘华丽的马车,显然是苦主和凶手家里来了人。一想到那两位能够上达天听的大人或许只跟自己一墙之隔,县令就如坐针毡。 他定了定神,一拍惊堂木,有经验的围观者立即闭嘴,停止了交头接耳,嗡嗡声小了许多,那些没什么经验的围观者察觉出不对,赶忙跟着闭嘴。 不过一弹指,周围便安静下来。 唯有一名老伯还在呻吟。那人与县令岁数相仿,不跪,而是坐在堂下一张高椅上,他口中“哎呦哎呦”“可活不了了”“大人做主”地喊着,喊声不大,却坚定连绵。 县令和颜悦色道:“萧伯,您且道明冤屈。” “我儿的命啊……”被称做萧伯的人抹了把脸上的眼泪鼻涕,被仆役扶着站起,向前走了几步,“我儿萧丙辰活活被那李孝节打死了!他仗着自己是清河王,便目无王法草菅人命,可怜我儿一介白衣,县令大人为我做主啊,若大人不管,我只好豁出这张老脸,求家兄将状告至御前……” 一上来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县令有点生气。 但他毫无办法,因为对方所说的“家兄”正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萧瑀。 在门阀林立的唐初,萧家绝对是贵族中的贵族,祖上随便巴拉出来一个,都能将奋斗阶段的寒门官一代踩死,举两个简单的例子:萧瑀的高祖是梁武帝,正儿八经的皇帝,姐姐是隋炀帝的皇后。 当然,如今改朝换代,过往的荣耀蒙尘,若萧瑀自己不争气,绝无法在新朝立足。 偏偏他特别争气。 隋末,萧瑀任河池郡守,当时全国各地遍布起义势力,昨天的农民,今天振臂一呼,拉上百来号兄弟,就是一支反隋的革命队伍。 如此乱象,许多地方都被起义势力割据。萧瑀管辖的地区自然也被一些起义势力垂涎,朝廷无兵可用,他就组织当地壮丁抵御,以奇谋打赢了首战,所缴获的战利品,悉数奖励给有功之士,因此当地百姓死心塌地追随拥护萧瑀,萧瑀带领手下的泥腿子队伍屡战屡胜。 萧瑀治理的河池地区不仅铁板一块,且一派欣欣向荣,可谓是隋末乱世少有的世外桃源。 李渊建立唐朝,诏安萧瑀,萧瑀从善如流,献上河池郡。 彼时国初立,正需要萧瑀这样有治国之才的人,李渊委之以重任,萧瑀也并未让新主失望,很快迁至尚书右仆射,总领朝务,实权派,皇帝的左膀右臂,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本案中,被杀死的正是萧瑀的族侄。这案子有多烫手可想而知。 因此,县令那点火气瞬间就怂了下去。 他脸色缓和道:“萧伯,您节哀,本官定不容草菅人命。速速带凶手上堂!” 县令怕萧伯再抬出萧瑀来压自己,官威全无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因此,对原告的询问草草结束。 可惜被告也不好惹。 被告,清河王李孝节,李神通之子。 李神通乃是当今圣上的堂弟,身份有多尊贵不必多说,关键他不是那种只知道花钱享乐的草包王爷,他是少有的亲自上过战场的李唐贵族——且是屡屡带兵出征——当然,胜败暂且不说。 要用一句话形容李神通,那就是:出身比你好,还比你努力。你说气人不? 有这样一个老爹,儿子自然不是吃素的,可惜这回本事用错了地方。 李孝节带上了堂,他甩开大步,如入无人之境,身后的衙役哪儿像是押解杀人犯,倒像他的跟班。 进了大堂,李孝节横扫了县令一眼,梗着脖子并不说话。 县令只当没看见他的无礼举动,道: “堂下所站之人,可是清河王李孝节?” “正是本王。” “本官且问你,今年五月庚子,你可曾在环彩阁持刀刺死萧丙辰?” 李孝节冷哼一声,“本王杀他,只因他该杀。” “那你且说说,他为何该杀?” “我出重金,长买了环彩阁的杏花姑娘——长买知道吗?就是她只能陪我,其余客人必须一概谢绝——那日我们本约好一同出城狩猎,我去接人,谁知杏花却不在,一问之下,环彩阁阁主竟说杏花被太子接走了……” 县令脑袋嗡地一声,机械地抬袖擦了擦头上的瀑布汗。 “……真是荒谬!太子身份何等尊贵,怎会去那院阁之地?我倒要看看是谁打着太子的旗号诓骗于我。 一看之下,萧丙辰正在饮酒。 那萧丙辰不过一届庶子,从前就抢过我看中的姑娘,我不与他一般见识,今次竟敢再羞辱于我,更羞辱于太子。 我上前与他理论,谁知他抵赖不认,本王自然要教训此等无赖,否则皇室尊严何在? 他既对本王动桌上的割肉刀,好,本王也不欺负他。本王随身带了佩刀,却刻意没用,也用了割肉刀与他比划。 他武艺不精,送了性命,这可怪不得本王。” 很好,你们一个比一个硬气。县令心中暗想。 原告是皇帝宠臣的族侄,被告是皇帝自个儿的族侄。 掂量下来该偏向哪边,县令心中早有分寸。 其实轮不着他偏心,他的职责只有一条——上报。原被告均在“八议”之列,哪儿用一个小小县衙审理,皇帝叫上几个亲信,开个小会自行解决,才是正道。 偏偏此事牵扯太子,上头一应衙署,诸如京兆府、刑部、大理寺均不想接手,怕触了霉头,相互推诿之下,事情就压在了万年县衙,押了几天,上头统一了口径,三方衙署均要求万年县衙“审理清楚,尤其弄清太子为何牵扯其中”。 说白了,若审出功劳,上头要站出来抢功,若审出罪过,那是万年县衙出了问题,罚它! 官场就是这般龌龊。 县令能怎么办?他只能依照吩咐办事。 此番审讯,原告被告均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太子怎么会无缘无故跟院阁之地扯上关系。 而能将此事说清楚的,只有环彩阁阁主。 十 李 县令已经开始提审环彩阁阁主。阁主知道县令刚受了气,心情不好,很是小心。 他来到堂上,噗通一跪,不等县令发问,就抢答道:“小人名叫苏旺,环彩阁阁主,听县令问。” 县令被前两位的气场压制得有气无力,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道:“本县且问你,杏花现在何处?” “小民不知啊……”阁主有苦说不出,只能勉力解释道:“她真被东宫之人带走的,小民绝不敢撒谎,句句属实……” 县令的汗又冒了出来。 “……那日,接走杏花的是一名女子,她戴着斗笠,斗笠外有纱遮面,看不出面貌,只能听见声音。 女子来这院阁之地,也算一桩奇事,仆役报我,我怕是哪家的夫人寻来闹事——虽然罕见,但从前别家院阁确实出过这样的笑话。 于是我亲自接待了那名女子。 她气质绝世独立,定是来自大户人家,她说是主人命她来接杏花姑娘,且她一出手就是两块银铤,十分阔绰,我便知道,这位的主人一定十分显赫,说不定是不方便露面的王宫贵胄。 但我也清楚,清河王长买了杏花姑娘,挡下其它客人乃是小人的本分,亦是此行规矩。 因此,小的说明了情况,请对方另选她人。 结果,那女子亮出了一块玉佩……” “什么玉佩?”县令问道。 “一枚……刻有龙纹的玉佩……” 在大唐,龙纹代表什么,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阁主继续道:“可要论皇亲国戚,清河王亦是皇亲国戚啊,我仍不敢轻易答应那女子的要求。她见我迟疑,便又说了一句……她说……” 阁主怯怯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李孝节。 李孝节冷哼一声道:“说你的,看本王作甚?” 倒好像审案的是他。 阁主赶紧卖乖道:“那女子说:‘难不成,清河王比东宫那位还要尊贵?’这不就挑明了吗,东宫那位不就是……” 阁主的话留了一半,他噤了声,伏身,将头埋在膝上。 李孝节接话道:“太子殿下乃是本王堂兄,旁人不知道,本王却清楚得很,殿下向来勤勉,专注军国之事,从不留恋女色……” 他斜睨了阁主一眼,问道:“本王的父亲、兄弟,现在就可入宫,与太子对质,你敢拿脑袋担保吗?” 阁主抖成了筛子,声音也发着颤,但他还是勉力解释道:“诸位贵人,小的不过经营一方院阁,哪位都吃罪不起,更不敢撒如此弥天大谎,这……对小的有何好处啊?若接走杏花的不是……不是那位,那小的也被骗了啊……请县令明察。” 县令捋着小胡子,沉吟片刻,终于道:“清河王息怒,本官也相信,此事定与太子无关。” 他又冲想为自己辩解的阁主摆摆手,“本官也未说你欺瞒。” 县令竭力安抚着几方的情绪,甚至,他都想直接明示众人,别再提起太子了,咱们愉快地把此事遮过去,去皇帝那儿挨顿板子,将案子结了不好吗? 不好,至少原告萧伯绝不同意。 他瘫坐在地,捶胸拍腿,指着李孝节道:“我看你才是打着太子旗号行凶作恶之人……我儿死得惨啊,冤啊……我的心肝,谁来给我做主啊……” 天本就热,看着萧伯脸上黏黏糊糊的鼻涕眼泪,县令只觉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李孝节长这么大,哪儿受过这样的指摘,立即反唇相讥:“此事损了太子名誉,于公于私本王都要将杏花找出来,把事情说清楚,那萧丙辰阻碍本王办事,杀他又如何?谁再敢阻拦,本王照杀不误。” 李孝节应对此事的策略已经明了。他要扯住东宫这张大旗挡箭。 无论杏花是否被太子接走,太子都不会承认。只要污蔑太子的罪名坐实,皇室出于爱惜羽毛,一定会大事化了,萧瑀的侄儿又如何?能跟太子的名誉相提并论?介时萧丙辰只能白死。至于环彩阁这条池鱼的生死,李孝节才不在乎。 听话听音,阁主苏旺明白了李孝节的意图,眼泪登时淌了下来,他知道,此番自己怕是凶多吉少。 县令也看出来了,原告被告都不能招惹,他们一开口就要炸,还是继续审证人吧,柿子要挑软的捏。 “阁主苏旺,本县问你,死者萧丙辰当日在环彩阁是何情形?” 阁主擦擦眼泪,答道:“萧郎有个相好,是本阁的秋华姑娘,他常来跟秋华饮酒作诗,那日亦是如此。 我知道清河王跟萧郎素有过节,就怕两人打照面,好拦歹拦,却……哎!清河王闯进房间时,屋内只有萧郎和秋华,清河王便……” 阁主又不敢说了。让他当着一位王公的面说其坏话,而且是三番五次,阁主只觉得腹痛,仿佛肝胆俱裂。 李孝节正好不屑于被人褒贬,挺起胸脯道:“是,杏花不在屋里,可我怎知是不是萧丙辰将杏花藏了起来,他风评向来不好。我不过要搜一搜,他百般阻挠,岂不叫人生疑? 之后我已说过,是他先动了割肉刀,我才跟他斗起来。” 李孝节转向萧伯:“你儿死得是冤,冤在技不如人。” 萧伯嘿儿喽一声,一翻白眼,直被气昏了过去。 县令不敢怠慢,忙命人将他抬进后堂,又叫了医师检查抢救。 一番折腾反倒让县令松了口气,他对堂下众人道:“今日暂且审到这里,阁主苏旺,涉嫌十恶之大不敬,暂押县牢。待萧伯好些了,择日再审。” 实在没人能背污蔑太子的锅,那这重任就只能落在阁主苏旺身上了。 县令闪进内堂,逃也一般。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李孝节也轻车熟路地走向县衙牢狱。 唯有阁主苏旺,腿软得试了好几次都站不起来,还是衙役骂骂咧咧地将他架进了牢狱。 骂骂咧咧倒不是因为他沉,而是因为苏旺尿了一裤子,臊味令人作呕。 这也不怪苏旺。十恶之罪,罪无可赦,必死无疑,任谁平白被扣了这么一顶帽子,都很难不尿裤子。 后堂听审的闫寸和安固默默离开,走向典吏衙。 安固拿肩膀碰了一下闫寸,低声道:“萧丙辰白死了,十文钱,赌吗?” 闫寸没说话。 通常,他没有明确拒绝,就是答应的意思。闫寸其实是个挺好说话的人,至少安固看来是如此。 进了典吏衙,安固又问道:“昨晚在环彩阁,你可打探出什么消息?” “我昨夜对环彩阁的姑娘旁敲侧击,事情确与阁主所说一致,杏花是被一名遮掩了相貌的女子带走的,且那女子确实亮出了龙纹玉佩,好几个姑娘都看见了……你这边呢?有什么消息?” “我设法打听到了几条消息。” 闫寸给安固倒了一杯水,自己则正襟危坐,一脸认真,“你说。” “清河王杀死萧丙辰那日,即五月庚子,太子先是与齐王议事,两人先在书房待了小半日,齐王于午后离开,之后太子与太子妃喝酒游园,始终未曾离开东宫。” “不是太子殿下……”闫寸皱眉思索着。 “不是他。”安固给出了结论,继续道:“还有卢员外与东宫的关系,也查清了。” “哦?” “大部分王公贵族均有产业,但明面上又不能干经商的‘贱活儿’,因此他们会委托一些商家代为操作,收支皆走商家的账目,卢员外就是替东宫办事的,因此他能请动东宫的医师。” “原来如此。”闫寸转动着手上的皮质指环,道:“你说,谁会这样大费周章地劫走一名院阁女子?为什么非杏花不可?” 十一 成也和尚,败也和尚 “你不想让苏旺顶包。”安固道。 “本就不干他的事,他凭什么死?难道他不是爹娘生养的?” 安固想劝,张了张口,最终只是长长叹息一声。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安固的小眼睛转了转,“说到底,此事的关键在于杏花,找到她,找到劫走她的人,就能真相大白。” “是。” “可偌大的长安城,上哪儿去找这块浮萍?”安固摇头,“此事难办啊。” “或许还有希望,我昨日还打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 “杏花有个弟弟,是名僧人,说不定能向此人打听消息。” “僧人?”安固惊诧道:“弟弟是僧人,姐姐却是院阁女子,这……” “不稀奇,”闫寸道:“僧人、妓女不过都是能让人活下去的营生。” 闫寸看了一眼屋外的日头,道:“我要去找这位僧人谈谈,安兄同去吗?” “不了不了,”安主簿连连摆手,酷热的天,他一刻都不想离开装着凉水的陶瓮,“我就在这里……呃……祝你马到成功。” 申时,正。 闫寸骑马自万年县衙正门出了宣阳坊,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大觉寺,因为杏花的僧人弟弟就在大觉寺。 自宣阳坊至大觉寺所在的崇贤坊,须横穿大半个长安城,经过天街。 天街乃是长安东西中轴线,天子御道,宽六十丈,来往行人络绎不绝,除公事要速,不得骑马驰骋。 闫寸此行所为公事不假,却远不到“要速”的程度,到了横穿天街的路口,他只能牵马缓行。 他看到几名浮浪子躲在路旁树荫下,探头探脑地向一处张望,鬼鬼祟祟。 顺着他们张望的方向,闫寸看见一个胡人打扮的姑娘。 那姑娘身着翻领窄袖衫,条纹小口裤,脸上蒙薄纱,看不清面貌。 脚上那双木屐暴露了她的身份,是个中原女子。 胡人喜穿长靴,将裤脚掖进靴筒内,那是常年骑马养成的习惯,他们穿不惯木屐这种极易甩脱的鞋子。 闫寸曾见过胡人试穿木屐,穿上简直不会走路了。 胡服清朗利落,汉人穿胡服十分普遍,搭配凉快的木屐也不特别的,但被浮浪子盯上,可不妙。 闫寸略一迟疑,决定观望一下。 他放慢速度,眼见胡服姑娘下了天街,转入丰乐、安业两坊之间的横街。 几名浮浪子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姑娘似有警觉,不时回头张望。 浮浪子首领是个穿短打的壮汉,一只眼睛受过伤,总眯缝着,使他的面貌看起来狰狞可怖。独眼首领怕跟踪被姑娘发现,对手下人嘀咕了几句,只见八九个浮浪子四下散开,各自混入人群中,竟隐隐对那姑娘形成了合围之势。 闫寸调整方向,只跟住那独眼首领。 走了约莫一刻,姑娘拐进丰乐坊。 浮浪子们跟进偏僻小巷,见时机成熟,立即有四人堵住小巷头尾。 姑娘察觉出不对,掉头就跑,被紧跟在后的独眼头领撞了个正着。 “小娘子这是去哪儿?”独眼首领一伸手,擒住了姑娘的手臂。 “你放开!” 姑娘向后挣脱,后背却正好撞上一名浮浪子的胸膛。 “哈哈哈……” 浮浪子们压低声音奸笑着,独眼首领伸手去揭那姑娘的面纱,口中说着荤话: “如此白嫩的小娘子,姿容必不会差,我来瞧瞧。” 他的手刚碰到面纱,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独眼首领动作一滞,回头去看,只见一个穿僧袍的光头手执小半块青砖,而另一名陌生男子以手捂着头顶,鲜血顺着手指缝淌了下来。 闫寸心里苦啊。 这和尚哪儿冒出来的? 他本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倒了巷子一侧放风的两名浮浪子,悄悄摸了过来。 眼见围住胡服姑娘的只有三人,他已想好了救人的计策,偏偏这时一块青砖从天而降,正中他天灵盖。 闫寸一阵头昏目眩。他伸手撑住了巷子一侧的高墙,短暂闭目,让自己别晕过去。 “贼匪,你在巷口伤人,贫僧可都看……” 和尚一开口,闫寸就觉得十分鸹噪。 好在,和尚很快又闭了口。因为和尚已看到了受困的胡服姑娘,也明白了闫寸不是伤人,而是救人。 “呃……”和尚将复杂的情绪化成了一句“阿弥陀佛”。 这都什么事儿…… 闫寸在心中对那和尚来了一套拳法,他也确实向和尚伸了一下手。 伸手,捞过和尚手中的青砖。然后闫寸充分发挥了人狠话不多的精神,一个箭步,扬手,一砖正拍在独眼首领面门。 噗—— 啊—— 独眼首领向后趔趄一步,双手虚空狂抓,似乎这样能缓解疼痛。 胡服姑娘慌忙后仰躲避,人躲开了,面纱却被独眼首领的手指勾住,扯了下来。 面容姣好。这是胡服姑娘给闫寸留下的印象。她低了头,似乎不想被人看到容貌。 闫寸已顾不得这些细节,因为一名浮浪子向胡服姑娘伸出了手。 看样子,他想掐住胡服姑娘的脖子,以此要挟闫寸。 “小心!” 喊出声的同时,闫寸手中的青砖已丢了出去。 这一刻,闫寸只想感谢常年练习射箭的自己。 角度、准头都没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对方会躲。 青砖并未砸到那浮浪子。 闫寸意不在此。 对方躲闪的瞬间,闫寸的拳头已招呼到了另一名浮浪子喉头。 一记锁喉,又快又狠,打得浮浪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脖子直翻白眼。 “和尚,制住他。”闫寸道。 说话的同时,他已来到了刚刚躲过砖头的浮浪子面前,将胡服姑娘挡在了自己身后。 “剩你一个了。” 那浮浪子也不傻,转身就跑。 刚才是他们大意,才会被闫寸各个击破,那浮浪子已打定了主意,另一侧的巷口还有两名同伙,只要与同伙汇合,三人一同出手,难道还干不过闫寸一个? 他刚跑出一步,感到后脖领被一只大手箍住,心知不好,大喊道:“来啊!出事了!” 破锣嗓子扯开了,声音大得刺耳。 闫寸确实看到两名浮浪子向他们赶来。 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因为此刻,他的手肘已抵上了那被揪回来的浮浪子的脖子,直将他抵在巷子一侧的墙上,动弹不得。 “万年县办事,谁敢阻挠。”闫寸道。 欺负平民百姓也就罢了,袭击公差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公然与朝廷作对。两名后赶来的浮浪子犹豫地看向被制住的同伴。 独眼首领摸着墙踉跄起身,气势上不想输得太惨,忍痛问道:“不知您是哪位?” 看那意思,好像他们在万年县衙有关系,能通过攀扯立即将闫寸划为“自己人”,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包装成“误会”。 “闫寸。” 几名浮浪子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精彩。 怎么偏偏是这尊阎罗。 独眼首领认栽,他一拱手,道了一声“得罪了”,就想带人离开。 闫寸不想继续追究,一来胡服姑娘没出事儿,二来他还要赶往大觉寺,不能再耽搁。 谁知就在此时,一直躲在闫寸身后的和尚“挺身而出”。 “你们不能走。”和尚道。 他神色凛然,一身正气。 浮浪子们愣住了,闫寸也愣住了。 “行不善者,祸虽未至,但福已远,你们可知?” 诸浮浪子看着闫寸,意思是:阎罗您说句话,让不让我们走啊? 闫寸看着和尚,意思是:您要干啥? 和尚继续道:“大觉寺今日有大能讲经,颇多教众共沐佛智,不如诸位随我同去,听一听讲经,涤荡身心……” 闫寸:谁来把这和尚给我拖走…… 浮浪子:阎罗行行好,再给我一拳吧…… 但闫寸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他拽了和尚一把,问道:“您是大觉寺僧人?” 和尚从容道:“正是。” 闫寸不耐烦地冲几名浮浪子摆摆手,浮浪子们千恩万谢地悄悄离开。 和尚回头,发现几个逃之夭夭的身影,喊道:“哎别走啊,我跟你们说……” “大师大师,”闫寸拽着道:“我愿与您去大觉寺……至于这位姑娘,你……” 闫寸一回头,哪儿还有姑娘的影子,她倒逃得快。 罢了罢了。 闫寸牢牢拽住要去追浮浪子的和尚道:“我有要事,人命关天,劳烦您带我去大觉寺,找玄远大师。” “县尉找我师弟做甚?” “师弟?” “不错,我们都是法常大师坐下弟子,这两日,我师傅被秦王府接去讲经供养,玄远随师傅同去,侍奉左右,并不在寺内。” 话唠也有话唠的好处,和尚不紧不慢道明了原委。 “秦王府?就是……那个秦王府?”闫寸一时反应不过来。 “县尉以为,有几个秦王府?” 只有一个,秦王李世民的府邸。 十二 我不入地狱 武德九年,秦王李世民与太子李建成争夺储君之位,已到了白热化程度。莫说朝中大员,就连闫寸这样在衙门底层讨生活的小官都清楚两位的关系。 江山谁来坐闫寸一点都不关心,也轮不到他操心。但眼下,一桩看似简单的斗殴杀人案,竟同时扯出了东宫和秦王府。 巧合?还是另有内情? 闫寸不得不多想。 “闫县尉,”和尚道:“您找我师弟,究竟所为何事?” “他有个姐姐,你可知道?”闫寸试探地问道。 和尚摇头,“我们鲜少聊起俗家往事。” 闫寸继续道:“总之就是,他的姐姐被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闫寸刻意隐瞒了杏花是院阁女子这一细节。 “掳……掳走?”和尚目瞪口呆:“此事出在长安?” “是。” 和尚更加难以置信,“天子脚下,匪盗竟如此猖獗,这还得了……” 闫寸怕话题扯远了,赶忙道:“因此,官府急需找到玄远,打听他的姐姐可有什么仇家。” 怕和尚拒绝,闫寸又补充道:“大师,这可是救人,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 和尚看了闫寸一眼,那意思是:你竟然拿佛语来忽悠我? 闫寸一脸耿直。 和尚道:“人虽在戒备森严的秦王府,想见,还是有办法的。” “大师教我,有何办法?” “算不上办法,我去找他罢了。” “您?”闫寸道:“没顾上请教您的法号,我失礼了。”闫寸抬手擦了擦淌到额角的血。 看着闫寸擦血,和尚讪笑一下,答道:“某法号玄奘。” “释门千里驹?” 闫寸虽不信佛,却知道玄奘的名号,因为他实在太出名了。旁的不说,信佛的县令就常常叨念“玄奘大师如何如何……”中了邪似的。 闫寸又擦了擦头顶的血,道:“那么,玄奘大师,您可愿协助本官,带本官见一见玄远?” “当然。”玄奘胸有成竹道:“包在我身上。” 秦王善战,大唐的天下,一半版图是秦王打出来的。 这样一个马背上的王,王府却修得十分儒雅,就连门口的石雕镇兽都收敛着凶神恶煞的表情,颇有几分憨态可掬。因为秦王的武功已达到顶峰,无人能出其右,他要跟太子哥哥拼文治了。 不仅文治,秦王还要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比如教众甚多的佛教道教。 秦王真的痴信佛教,到了要在家供养佛教大能的程度?闫寸觉得未必,倒是拉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此刻,闫寸和玄奘就在秦王府门口。玄奘已向守门侍卫递了名刺,又报上了法号。 秦王府门房显然听说过玄奘,虽不能放他入内,但态度很好地让两人在府门口稍候。 不多时,门房领着玄远出来了。 玄远身材魁梧,与书生气质的玄奘站在一起,不免让人怀疑他是个武僧。 大错特错,事实上,玄远对佛经的解读也已小有成就,假以时日,必不会输给师兄玄奘。 师兄弟寒暄几句,玄奘向玄远引见闫寸,并说明了闫寸的来意。之后,玄奘有意识地跟两人拉开了距离。 他从未听师弟提起过俗家往事,怕对方有什么不愿为外人道的难言之隐。 倒是个十分细心的和尚,闫寸这么想着,开始了询问。 “玄远师傅,我此次找你,是为了你姐姐……”他将事情来龙去脉讲明,并总结道:“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杏花与旁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她有你这个弟弟。 因此,有人劫持她,且指名道姓非她不可,会不会与你有关?请你仔细想想,是不是结了仇家,或者……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玄远摇头,“我出家后再未见过姐姐,她不准我回去。她说我好不容易摆脱泥沼,不该再跟她有牵连。 师傅讲经时,我曾远远看到她,想上前搭话,不待我挤过人群,她便离开了,我只好……”玄远拨转着手中的佛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继续道:“九年了,我们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我便为她修来世的福祉吧,今生业障,就由我入泥犁狱,一力承担。” 闫寸思索片刻,换了个询问的方向:“那我这么说,有谁知道杏花是你姐姐?” “我师傅。” 不待闫寸追问,玄远十分坚定道:“只有我师傅,且他绝不可能将此事告诉第三个人,他亲口答应我的,绝不会食言。” “我有个私人问题,你是怎么认识法常大师的?” “隋末战乱,姐姐为了我们能活命,将自己卖入院阁之地,我随着她在环彩阁住了三年,姐姐教我识字读书,我对佛经颇感兴趣。 那时长安百姓大多逃走了,许多佛教大能避去蜀地,长安佛寺衰败,无人打理。我师傅勉力支撑着大觉寺,因此我能常常缠在他身边,听他讲经,还不知天高地厚地与他论道。有段时间,我几乎是痴缠着住进了大觉寺。 其实我有私心。我想尽早离开环彩阁,无论干什么,做和尚也好,做屠夫也罢,只要有口吃的,有个住处,能把姐姐接出来就好。 师傅也答应在大觉寺辟出一间客房,让我姐姐居住。 谁知我这一出家,她竟狠下心来,再不相认。” 玄远低头拨弄了一会儿佛珠,继续道:“闫县尉,我恐怕……只能诵经求佛祖保佑姐姐。” 闫寸叹了口气,知道这趟白来了。 但他不死心道:“我想见见法常大师,请您进去通报一声,请他出来。” “师傅正与秦王府女眷论佛经,不方便。”玄远似觉得这样的拒绝不够明显,咬咬牙,又补充道:“我的事,师傅知之甚少,恳请县尉莫将他老人家牵扯进来,不知县尉能不能给我几分薄面。” “能,当然能。”闫寸皮笑肉不笑,“佛门圣地,佛家弟子自然与常人不同,玄远师傅只管挡住眼睛,捂起耳朵,继续求你的来生,我这个要下地狱的俗人,去救人性命好了。” 十三 谁爱入谁入 “县尉,哎呀闫县尉您慢点,等等我,我师弟就是块榆木疙瘩……您听我说啊……” 闫寸很烦。 他从前就知道跟僧人道士打交道麻烦,满口的今生来世仁义道德,屁忙帮不上,玄远就是此中典型。 他没想到的是,竟然还有玄奘这样的和尚。打从离开秦王府门口,他就像只苍蝇,在闫寸耳边嗡嗡个不停,吵得闫寸头痛欲裂。 偏偏他还是个热心人,总不能拿拳头招呼。 “大师,大师,”闫寸败下阵来,他停住脚步,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玄奘,“您帮我见到玄远,我感激不尽,但我有公事在身,实在无暇跟您……闲聊。您……明白吗?” 玄奘要是来一句没明白,闫寸会当场厥过去。 好在,玄奘人是啰嗦了些,但并不傻。 “阿弥陀佛,既然闫县尉并未受挫折影响,斗志不减,我就放心了,”玄奘双手合十,向闫寸行了个告别礼,“我当日夜诵经,求佛祖保佑闫县尉早日找到那失踪的女子。” “谢谢。” 闫寸实在无法用更多语言形容自己的憋屈情绪。 他看着玄奘离开的背影,欲哭无泪。 明明是去环彩阁查李孝节杀人之事,为何好巧不巧碰上了刘员外死亡?明明救人,为何挨了莫名其妙的和尚一砖头?回县衙吧,说不定今日不宜出门。 闫寸回到县衙时,主簿安固正拿着一张画像,走出县衙牢狱。 “你受伤了!”看到闫寸,安固关切道。 闫寸摆手,让安固别大惊小怪,“那是什么?” “我让画工根据阁主的描述,画了杏花样貌。” 闫寸接过画像,安固继续道:“这么多天了,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更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长安城内,先贴出画像找找看吧,若出了城,可上哪儿……” “她活着,没出城。” 闫寸回身走了一步,驻足,在门廊的立柱上锤了一拳。 “你发什么病?”安固跟到近前。 “这画像……像吗?” 安固有点吃不准闫寸的意思,画像这东西哪儿有十成十准确的,无非看个大概。身为县尉,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有失水准。 但安固还是耐心回答道:“画像师傅是全长安最好的,手艺传神,阁主也说很像,但凡熟悉杏花的人,准能一眼认出来。” 闫寸越看画像,越觉得像一个人。 刚刚救下的胡服姑娘! 说实话,那姑娘的容貌,闫寸只在慌乱中看了一眼,若让他凭空回想,还真有些囫囵,可一看画像,模糊的印象就清晰了。若画像与杏花本人出入不大,闫寸便能确定,他刚刚遇到的就是杏花。 “丰乐坊,以及其周围八坊,总共九坊。”闫寸道:“封堵路口,查验过往行人,并搜查坊内,她就在那儿。” 安固张了张嘴,斟酌片刻,道:“过了天街,就是长安县地界,不归咱们管……” 长安城以天街为界,西边是长安县,东边万年县。 越界执法等于公然揭示对方衙署能力不行,啪啪打脸,准得结仇。 京官儿们多精明,谁都不愿主动得罪人。 但事急从权,越界执法的情况也并非无解,事后万年县令向长安县令补一份文书,只要能证明行动与长安县无关,捅了篓子万年县衙一力负责即可。 安固担忧道:“若是寻常案子,咱们照常办就是了,可此事牵扯皇亲国戚,尤其太子……咱们县令正在头大,怕是不愿让长安县令看笑话……” “那也没办法。”闫寸道:“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你有几成把握找到杏花?” “三成,若无人接应,仅靠步行,她出不去这个圈儿,但若非如此,我就说不准了。” 不待安固再问什么,闫寸已点起了兵将。 安固无奈地他肩膀上拍了一把,“你去吧,老规矩,我留下统筹各方消息。” “好。” 分配完人手,闫寸也要赶往指定地点参与搜寻,他向来冲在最前头,但他刚牵出马,就被人叫住了。 两名不良人押着一个十来岁的小道士,匆匆往县衙赶。 “县尉!闫县尉!”年长的不良人冲闫寸喊道。 “什么情况?”闫寸扬了扬下巴。 “是这样的,”年长的不良人道:“我在卢府后门盯守,约莫一个时辰前,卢员外独自骑马出门,我与一名同伴在后头跟着,一路跟到了玄都观。在玄都观,我们恰好碰见了他……” 年长的不良人指了指年轻不良人。 年轻不良人接过话头道:“您不是派我查清淼道人吗,我查到他挂宿于玄都观,就去一个结果,清淼道人没找着,只找着他的弟子。” 不良人推了那小道士一把,示意他说话。 小道士怯怯地看着闫寸,脚是想往后退的,但心里知道退无可退,只好僵硬地定在原地。 闫寸暂时无暇顾及小道士,只问两名不良人道:“卢员外去玄都观做什么?” “他亦是去找清淼道人,不过没见到人,只好离开,我等怕打草惊蛇,未敢上前盘问,只让一人继续跟着。” “知道了。”闫寸蹲下身,与小道士平视,道:“清淼道人出事了?” 十四 和尚蹲完道士蹲 这一问,可说到了小道士心坎里,他噗通一声跪下,哀求道:“您救救我师傅吧,我师傅他……被人劫走了!” 闫寸没答话。 自他任县尉后,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劫持事件。先是院阁女子,然后是道士。 劫持他们图什么?姿色?还是卖行阳药丸攒下的钱? “说说你师傅被劫走的过程,越详细越好。”闫寸捞起跪在地上的小道士,并牵着他向典吏衙走去。 “那日,我师傅……” “哪一日?我说了,要详细。”闫寸强调道。 “五月丙午,夜间。 我已睡下了,玄都观的执事来叫门,说贵客府上有人病了,特来接我师傅去瞧病。我师傅懂医理,会炼药、驱鬼,从前也有人请他治病的。 那夜我匆匆随师傅上了马车,然后……”小道士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继续道:“然后,有人在我的脖子后砸了一下,我就昏了过去,待我醒来,发现自己被丢在一条排水沟……” 将小道士带来的不良人插话道:“我们查验了他所说的地方,那处排水沟距离玄都观不足五十丈。” 小道士连连点头,“是了是了,马车刚行了片刻,我就被人砸昏,所以,他们丢下我的地方距离玄都观很近。 醒来后,我惦记师傅的安危,赶紧回了道观,发现师傅尚未回来,我……已等了三天。” “为何不报官?”闫寸问道。 “我……不敢。”小道士嗫嚅道,“我从未进过衙门。” “道观里其他人也不管?” “他们……他们日日盼着抢我师傅的生意,我……实在不敢对他们如实相告,只能谎称师傅访友去了。” 闫寸无奈地摇头,一个大活人被劫走,三天了,知情人竟不来报案,若不是衙门派人找去,此事岂不就要不了了之? “劫持你们的人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你仔细想想,不要漏过。”闫寸道。 “当时……”小道士低头皱眉,仔细回忆着:“劫走我们的总共三人,一个车夫,两个扮作仆役的壮汉。 上车后,那两个壮汉和我们一起挤在车厢内,并将车门挡得严严实实。 我师傅询问患者病情,对方只说发热,再往细了问,对方很不耐烦,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但也没想太多,只当是仆役们半夜被叫起来做事,心里有气。 师傅一看问不出什么,也就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有个壮汉又转来问我的岁数,我说不到十岁。 刚说完,被人砸了一下脖子,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就这些?” 小道士点头,道:“他们话真的很少。” “好吧,”闫寸继续道:“你回到玄都观以后,一定也想过,师傅究竟为何被人劫走?现在将你想到的大小疑点全告诉我。” “是想过,可师傅并未与人交恶,我真的想不出……” “给你提个醒。”闫寸道:“长安有个大商人卢湛,字从简,常从你师傅那儿买药,你知道吧?” “他?” 显然,小道士知道卢从简。 小道士愣了片刻,闫寸也不催促。 “难道……跟他有关?”小道士猛地摇了摇头,似是想将种种联想驱赶出脑海,之后他道:“那日……呃,还是五月丙午,白天,师傅向卢员外卖了两粒药丸,只是……那药丸不是师傅自己炼的,而是别人给他的。” “谁给他的?” “是一名女子……她给了我师傅一块金铤,让我师傅帮着将那两粒药丸卖给卢员外。” “你可知道那是什么药?” “不知,他们谈话时师傅让我在门口守着,神神秘秘的,他们谈完话,师傅立即带我去了卢府,将药丸卖了出去。回来时师傅说漏嘴,我才知道了那药丸的来路。” 闫寸的左拳在右手掌上捶了一下,骂了一声“糊涂”,又问道:“卖药丸时你可在场?” “在的。” “说说具体情形。” “具体的啊……和往常一样,就是……师傅说那是他新炼制的药,行阳之效如何好,订购的人如何多……没什么特别的。” “他有没有明示或者暗示卢员外,将那药丸转卖或转赠给别人。” “这……”小道士一脸不解,“转卖应该不用,卢员外不缺那点钱吧,至于转赠……诶不是,我师傅为何要多此一举?药丸卖给卢员外,便万事大吉了。 您说的那些统统没有,那笔生意很顺利,卢员外给钱很爽快,在卢府停留了不足半刻,我们便离开了。” “请你师傅转卖药丸的女子,其音容、体貌可有什么特征,你细细想来,不要漏过。” “她……戴了斗笠,斗笠外蒙着白纱,看不到面貌……但我觉得她很美。” “为何?” “就是……觉得。” 见闫寸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又冷了一分,小道士一番绞尽脑汁,形容道:“我那天送她离开时,很想跟她亲近,觉得她很……好。” 小道士低着头,阳光透过典吏衙敞开的大门照在他的耳朵上。他的耳朵红彤彤的。 “她仿佛是个仙女。”小道士总结道。 绝世独立。 闫寸记得,环彩阁阁主这样形容劫走杏花的女子。 那女子也戴着斗笠,也是以纱遮面。 两桩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案件,因为一个体貌相似的女子而有了交集。 闫寸又问道:“你可见过那两枚药丸?” “见过的,这么大,浅黄色,闻起来……” 闫寸掏出自刘员外袖内搜出的紫色锦囊,将锦囊内面翻到外头,指着药丸化开留下的痕迹道:“你看看这个。” 小道士接过,凑近观瞧一番,又放在鼻下闻了闻。 “就是这个!”他十分笃信。 闫寸却对他的判断存疑,“你有几成把握?” 十五 留步! “十成,我不会看错。我自小跟着师傅,在药堆里长大,五岁给师傅打下手,切、碾、炮制……七岁帮师傅配药……到了现在,师傅常炼的丹药,我亦可炼出来。 这药丸外面有层包衣,蜜蜡制成,因此容易化开……” 这小道士倒跟许药师的判断一致,闫寸不由信了几分。 闫寸收起锦囊,对不良人道:“将这小子带下去,暂且关进县衙牢狱。” 小道士口中说着求饶的话,向前扑着想要去抱闫寸的大腿,被皂吏一把拖住,拉出了屋。 县衙牢狱内。 吴关,李孝节的牢房相邻,七名狱卒围在两人的牢房交界处,加上牢房内的两人,总共九个。他们手里攥着纸条,纸条有半个巴掌大,每人都死死挡住自己的纸条,生怕旁人看到其上的内容。 此刻,李孝节正指着一名狱卒道:“我是预言家,与我争抢的必是狼,昨晚我已验过,你是铁狼!” 那被点明身份的人急了,刚要张口辩解,就见有狱卒押着一个小道士进来。负责押解的狱卒见众人玩的欢实,嚷道:“带我一次啊,带上我啊。” 他猴急的样子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吴关看着小道士,道:“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狱卒忙解释道:“清淼道人的关门弟子……” “哦,”吴关点头道:“想起来了,你跟清淼道人去过我家,做法给我治病来着。” 吴关洗掉了脸上的胭脂水粉,小道士自然认不出来,只迷茫地看着他。 吴关又对狱卒道:“跟我关一起吧。” “这……”狱卒有些为难,从前可没有两人共用一间牢房的先例。 李孝节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做主,人就关吴郎那里,能跑了不成?还玩不玩了?你,还有你,不玩出去看门。” 狱卒无奈,只好将小道士送进了吴关的牢房。 小道士瑟瑟发抖,吴关安慰道:“你莫怕,既来之则安之吧。” 李孝节伸手砸了一下两人之间的砖墙,“吴郎莫管他,咱们继续。你这游戏真有趣,比饮酒作诗什么的有趣多了。” “好好好。”吴关又对狱卒叮嘱了一句:“碰到闫县尉,请他来一下,就说……就说我想起了一些事,能帮到他。” “得嘞,一定将话带到。” 狱卒其实想要立马去叫闫县尉,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郎君绝不像传闻中那般痴傻。 短短一天,他已抱上了清河王的大腿,清河王对其称兄道弟。即便没有闫县尉罩着,也须得好生对待。 狱卒也确实去寻了闫寸,被告知闫县尉出门办事了。 亲仁坊,卢从简的住处。 闫寸靠在卢府外墙,最后一次盘算关于卢从简的情况。 从小道士给出的信息来看,那毒丸就是冲着卢从简去的,他走了狗屎运,自己没吃,倒是转送了刘员外,让刘员外成了替死鬼。 万年县衙查上门去,使他知道刘员外是被药丸毒死的。 那时候卢员外应该有了警觉,知道自己有性命之忧。 而后,他独自骑马去玄都观找清淼道人——闫寸猜测他是去对质的。 可他为何不对官差说出实情? 闫寸又想到了卢员外的另一重身份:为太子经营生意的商人。 这个卢从简身上的疑团,真是越来越多了。 想不明白,闫寸就不想了,他更喜欢实际行动。 他翻墙进了卢府。 闫寸来过一次卢府,虽不是特别熟悉,但对府内大致布局已有印象,不怕走错。 他凭着印象,朝上次待过的小书房摸去。 小书房的书架上摆有许多卷籍,上次他随手翻了两册,其一是讲长安地区志怪的书,其上有批注,能看出主人在刻意了解猎奇的故事,许是想找些谈资。 还有一个记录着人名和钱数的册子,像是账簿,可惜上次只匆匆一瞥,来不及细看。 这次闫寸想好好看看小书房内的卷籍,说不定会有收获。 转过一处院角,闫寸看到了小书房,但同时他也看到了卢员外。 闫寸疾退两步,躲在院角的一块奇石后,只见卢员外独自一人自后院的月亮门转出,穿过回廊进了小书房,行色匆匆。 还好,闫寸想着,若他早一步进了书房,此刻就要被堵个正着,那可太尴尬了。 闫寸看了一眼夕阳,他决定在这里等候一刻,若一刻后卢员外还不出来,他就去别处搜寻线索。 他只等了三个弹指。 书房内出来一人,不是卢员外。 那是一个穿短打劲装的男人,中等个头,中等身材,手执一把约二尺长的剑,双目炯炯有神。 一出门,男人便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很快他选中了一条路径,和闫寸来时一样,他专挑墙根、廊柱背后之类利于隐蔽的地方行走。 看着那人,闫寸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留步!” 闫寸自奇石后转了出来。 十六 不救她就好了…… “喂,执剑的,让你别走。” 对方停下脚步,却没回头。他怕闫寸看到自己的脸,他将闫寸当成了卢府人,护院之类。 护院看到一个手持兵器的陌生人,必会节外生枝。 “卢员外喊我。”男人试图蒙混过关。 闫寸继续追问:“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么?” 其实闫寸也虚,但看到对方更虚,他便涨了底气。 眼看撒谎糊弄不过去,对方干脆不再藏着掖着,回身的瞬间,他提剑冲了上来。一个护院而已,能有多厉害?顺手解决了吧。 敌进,闫寸退。退向小书房。 退到近前,闫寸一只手敲门,并喊道:“卢员外!卢从简!” 无人应答,他只好去拉门。 一只手拉门,另一只手摘下了别在身后的环首刀。 那是一把前朝的制式兵器,刀鞘上的砍痕重重叠叠,有几处地方外漆剥落了,被小心地修补起来。可见这兵器历经百战。 刀并未出鞘,只用作格挡,剑斩在刀鞘上,力道不小,震得闫寸虎口发麻,却还可以稳稳地握住刀。 这一下,对对方的实力,两人心里都有了数。 劲装男子暗骂一声“倒霉”,知道碰见一个厉害的护院,不可轻敌,更不该恋战,而闫寸也知道,为了逃脱,对方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要格外小心。 终于拉开了小书房的门,闫寸顺势以门挡住了对方刺来的一剑。 卢员外躺在地上,喉咙处有一道深深的口子,气管断了,血管也断了,血流入气管,呛得他直翻白眼。 他的手乱抓,试着去捂伤口,可一捂之下,更加喘不上气。 人已经没救了。 闫寸很快做出了判断。 看到闫寸,卢员外向他伸手求救,嘴巴一张一合,似在说着什么。 闫寸的刀出鞘,他虚砍一刀,逼退了劲装男子,急速向卢员外赶去。 “你说什么?”闫寸尽量弯腰,将耳朵凑到卢员外嘴边,眼睛紧紧盯着对手。 “不该……救……不救她……就好了……” 他只能听到这么多,因为对手冲了上来。 可闫寸不甘心,一边打斗,一边大声问道:“她是谁?” 卢员外是想回答的,可他已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打斗声如一颗丢进水中的石子,在卢府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首先发现他们的是两名正在打扫屋子的婢女,她们开门看了一眼,立马惊叫起来。 周围的仆役、婢女、护院听到叫声,纷纷涌来,最后,卢府家眷也被惊动,卢员外的妻妾孩子也由护院簇拥着赶来了。 卢府管家见过闫寸,他躲在一条廊柱后,壮着胆子问道:“闫县尉,这是……怎的了?” 此刻,两人已由屋内打到了院内。 “小书房!速去!”闫寸并不习惯向人通报死讯,但他还是补充了一句,“卢员外不行了。” 有女眷当场昏了过去。 那劲装男子听到管家的话,心下也十分惊讶。 卢府怎么冒出个县尉? 这使他更加无心恋战,朝闫寸面门连晃三剑,趁闫寸左躲右闪,他调头就跑。 “休走!” 闫寸大喝一声,一个猛虎扑食。 刺客身形敏捷,奔至墙根处,脚一点地,单手在墙面上一撑,就翻了过去。 闫寸其实抓到他了。 他的手抓在了对方裸露的脚踝上,本应十拿九稳,可那截脚踝滑不溜秋,根本使不上力,对方只借着向上跳跃的力一蹬腿,闫寸便脱了手。 只拽掉了对方一只鞋,但闫寸并不气馁,他迅速调整姿势,也以单手拍墙,紧跟刺客翻过墙去。 翻过墙是一段夹道,夹道位于卢府外墙和内墙之间,看样子是供最低等的奴仆行走的。 刚刚翻过的内墙较矮,练家子可利用冲刺、弹跳翻越。 外墙足有两人高,且两墙的间隔很窄,没有冲刺的余地,要想翻越外墙,可就难了。 不过刺客已找到了翻墙的方法。 他沿着夹道冲刺几步,两脚交替踩着两侧的墙向上攀,三步之后奋力一跃,手就要扒到外墙顶了。 只要扒到外墙顶,以其臂力,逃出生天易如反掌。 嗖—— 成功在望,刺客却缩了手。 因为一只弩箭插在了他即将落手的地方。 若箭晚射出一瞬,他的手就要被钉在墙上了。 刚才在内院,人多,容易误伤,加之闫寸有心试一试刺客的身手,便没使用弩箭,此刻用它倒正合适。 刺客被箭矢一吓,本能地缩手,力道一泄,他知道此刻已够不到那墙头了,只好收脚落地。 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闫寸提醒道:“还有一支箭,足够了。” 刺客回身,看着闫寸。 闫寸右臂绑着一只弩箭。弩箭十分精巧,与其说是兵器,倒不如说是一种暗器。 实在不怪刺客大意,任谁看到闫寸那把刀鞘破烂的刀,都不会想到他身上还带着一件如此精巧的暗器。 确如闫寸所说,弩箭上还有一只箭矢,这还是一件连发的暗器。 不足一丈的距离,被弩箭瞄准,刺客不敢轻举妄动。 “放下兵器。”闫寸道。 对方并未照做,而是道:“蹚这浑水,对你没好处。” 闫寸冷笑,“我不是来捞好处的。” “可你……” 嗖—— 说破天去也不会放他走,闫寸干脆省去废话,直接出手。箭矢又快又狠地戳在了刺客的脚面上。 刺客怎么也没料到,这县尉竟如此干脆,愣了一瞬,痛感提醒他这是真的,人才倒下。 闫寸放下袖子,盖住小臂上的弩箭,又将环首刀点在了刺客脖子上,刺客只好将手中的剑扔在一旁。 抓住活口了!闫寸稍稍放下心来。 可就在此时,刺客突然仰头,撞向了刀锋。 奶奶的! 闫寸赶忙提刀,刀锋在刺客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幸好,只是皮外伤。 是个死士。 那就更别想轻松死掉了。死士之所以想求个痛快,因为害怕严刑拷打,能熬到死也不肯吐露秘密的人闫寸还没见过。 闫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掉自己的幞头,随便在手中一团,便将那幞头塞进了刺客口内,以防其咬舌自尽。 “你已知道我是县尉,走吧,万年县衙是个好去处。” 十七 你爹死了 吴关看到闫寸将一个右脚血淋淋的男人拎进一间牢房。 狱卒凑上前帮忙,并问道:“哎哟,闫县尉,这是……” “备家伙。”闫寸冷冷道。 不久,吴关听到了叫声。 那声音一开始是隐忍的,伴随着鞭子抽打在人身上,鞭子一响,就有一声压抑的闷哼。 抽了约莫五十鞭,吴关听到了喘息声,执刑者累了。 又狠狠抽了响亮的五鞭,执行者停了手。 吴关以为他会问些什么。并没有。 执行者似乎觉得还不够,很快上了另一种刑。 吴关看不到,只听到类似竹竿敲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不似鞭声响亮,但新的刑罚显然更加痛苦,因为受刑者忍受不住叫了出来。 他的嘴里塞了某种东西,使得叫声含含糊糊。 声音中透出的凄厉如一把钝刀子,捅破人的耳膜,直往心缝儿里刮。 有一名年轻狱卒,还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悄悄往外溜,想要躲一躲。 溜到吴关的牢房门口,却看到这小郎君面无表情,全然未受此事影响,不禁诧异地多看了两眼。 又换了一种刑具后,吴关听不到用刑的声音了,但受刑人的叫声已透出了绝望。 差不多了。 果然,受刑人开口了,他模模糊糊地吼出了一句话: “杀我!杀了我啊!” 与残酷的折磨相比,死是恩赐。 始终沉默的闫寸开口了。 “雇主的名字。” 想要求得以死解脱的恩赐,并不容易。 简短的两句话,又是沉默。 一弹指后,骨头断裂声和惨叫声传来。 第一根指头。吴关在心中计算着。 待他数到第五根指头时,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他听到了脚步声,是闫寸的脚步声。闫寸走出行刑的牢房,对狱卒道:“想办法弄醒,醒了叫我。” 脚步声继续,向着牢狱大门口走去。或许闫寸需要出去透透气。 吴关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手心里全是汗。 他有心理准备,知道在这样的年代,闫寸的所作所为是常态,那是县尉工作的一部分,谁若从道德层面指摘,就是神经病。 但理解和接受是两码事。 亲眼见证拷打、虐待,尤其这一切出自闫寸之手,吴关就更难接受了。 那可是从蛇窝子里将他救出来的人! 闫寸走到吴关的牢房前,以一块巾帕擦着手,巾帕上有斑斑血迹。 他看了一眼被吴关搂在身前的小道士,轻声道:“忍忍吧,不会太久。” 这是经验之谈。 吴关点点头。 “对了。”闫寸停顿了很久,终于道:“有个坏消息,我不想瞒你。” 吴关低头看看自己手臂上的伤,苦笑道:“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坏消息。” “你父亲,今日被人害死了。” 吴关愣了一下,只是惊诧。 他朝着那被拷打之人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问道:“他是凶手?” “对。” “我若一点悲伤之情都挤不出来,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那是你的私事,我不评价。” “多谢。” 闫寸抬脚,走向牢狱大门,他确实需要透透气。 “那个……”吴关伸手,递出一个药瓶:“你用点吧。” 闫寸这才注意到,与劲装男子打斗时,他的右臂被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受伤是家常便饭,他并不在意,但有空处理一下伤口,他也不想拒绝。 闫寸打开了吴关所在的牢门,进入牢房,接过药瓶,以牙齿叼开了瓶塞。 单手上药终归不太方便,吴关伸手,示意帮忙,闫寸便又将药瓶递给了他。 “你头上也受伤了。”吴关抬手,试探地摸了一下闫寸头顶,发现他的头发上全是血痂,“这……有点严重啊,让狱卒大哥帮忙打些水,擦一擦,头上也上些药吧。” 闫寸点点头,他觉得眼皮很沉,干脆躺在了矮塌上,任由吴关摆弄。 听着吴关熟练地跟狱卒攀谈,讨要热水,闫寸心想:这家伙用了什么招数?一天不到就跟狱卒混熟了。 “睡一会儿吧,”吴关道:“若那个人醒了,狱卒会来叫你。” 于是,闫寸真的睡了一会儿。 …… 审讯持续到后半夜,闫寸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吴关看着一名医师匆匆进入监牢,给奄奄一息的受刑者医治,闫寸交代那医师务必吊住此人性命,莫让他死了,之后他便匆匆离开了监牢。离开时,那条擦手的巾帕已完全被血浸透。 出了监牢,闫寸调拨了一队皂吏,所有人配长刀短弩,骑快马,自县衙大门匆匆出坊。 丑时末,坊门未开,长安城一片静谧,高大的坊墙如同一头头巨兽,在期间穿梭,心头总会涌出压抑之感。 对闫寸来说,这样的压抑可比刑讯舒坦多了,他大口喘着气,让夜风带走肺里的血腥味。 他胃里一阵阵翻搅,但夕食只吃了几口剩饼,此刻腹内空空,没什么可吐的东西,随着精神得到缓解,想要呕吐的感觉渐渐被压住,闫寸觉得好受了些。 幸亏刚才睡了一会儿,闫寸想着,这真是个难熬的夜晚啊。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西市东南的一间鱼行,据刺客交代,他隶属于一个名叫穷奇的杀手组织,而穷奇在长安的据点就是那间西市的鱼行。 闫寸听说过穷奇,那是一个发源自江南地区的匪盗组织,组织成员以精通水性而在道上闻名,专门劫持商船,杀人越货。 武德九年,大唐已肃清了各方割据势力,国家统一,官府发出各项优惠政策,鼓励发展民生。为了商路通畅,官府组织过几次大型的剿匪行动,其中就包括对穷奇的围杀。 闫寸听说,官兵围了穷奇作为大本营的某处湿地,清缴之后整片江水都被血染红了。 那次以后,穷奇便销声匿迹,却没想到分散在各地的漏网之鱼重新组织联络,干起了买卖人命的行当。 刺客并不知道是谁花钱买卢员外的命,但联络点的“老爹”知道。 老爹是穷奇在长安的统领,负责统筹一应事物,包括筛选金主,接下合适的活儿,再将活儿分配给恰当的刺客。 老爹十分低调谨慎,只接熟客的活儿,或者由熟客介绍的客人,因此他们的活儿并不多,有时候甚至正儿八经干着贩鱼的营生。 若执行任务的刺客天亮仍未回来复命,老爹便会关闭鱼行,其余刺客也会暂时蛰伏下来,见机行事。到那时再想挖出穷奇,可就难了。 因此闫寸一行赶得很急。 中途有巡街的金吾卫拦住他们询问,闫寸亮出文书、符节,对方便放了行,并未过多盘问。不得不说,阎罗的名号确能帮闫寸带来些方便。 西市看门的武侯听说公差办案,须得开门,原本口中抱怨着,颇为不耐烦,一听说门外是阎罗,态度也恭敬起来,陪着笑脸,热情道:“闫县尉,若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您尽管差遣……” “有,带上你的人,跟我走。”闫寸回答得毫不客气。 那开口询问的武侯队长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话已经说出去了,他只能点兵。 闫寸身后的几名皂吏看到武侯队长吃了瘪,纷纷低头憋笑。 一刻后,众人在闫寸的带领下摸到了鱼行附近。 十八 阎罗画像 距离鱼行尚有数十步远,众人已闻到了鱼腥味,好在只是腥,并不臭,鱼铺内应该是以木缸养了活鱼。 闫寸冲身后的皂吏摆摆手,几人会意,四散开来。 不多时有皂吏回来,低声汇报:“已查看了鱼行四周,明面上仅有一处正门,并无其它出口,跟西市管署留存的房契画本一致。” “武侯撒出去了吗?”闫寸问道。 “撒出去了,所有通往鱼行的路,均有武侯把守,若有人要逃离这片区域,定会被发现,不过……”回话的皂吏不满地撇撇嘴,“他们能在岗位上坚守多久,会不会偷偷溜号,可说不好,我看这帮人实在……不行。” “那咱们就麻利些,别让人家等到不耐烦,”闫寸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探探底。” 说完,他悄悄摸上前去。 此刻,鱼行及周围店铺均上了严严实实的门板,一点灯光都没有。 闫寸走到近前,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没声音,他抬手拍门。 拍了十来下,闫寸焦急道:“老板行行好,家中病人只剩最后一口气,想吃口鱼。” “不能等等?” “死人可等不了。” 一弹指后,一扇门板开了道缝儿,一双眼睛谨慎地打量着闫寸,又向他身后的黑暗中张望一番。 借着月光,闫寸也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个三十余岁的汉子,皮肤苍白——因为在水里讨生活,而被泡出来的白。他的肩膀宽厚,手臂粗壮,倒很符合渔家特征。 “进来说。”白面汉子闪身,让出只能容一人通过的位置。 闫寸进屋。 “兄弟想买哪种鱼?”白面汉子问道。 他很谨慎,纵然闫寸已答对了暗号,还要再试探一番。 屋内实在太黑,闫寸只能隐约看到进门不远处的一张木桌。他闯到木桌旁,坐下,答道:“我找一条小鱼。” 在穷奇,杀人的买卖被称为“大鱼”,兜售消息则是“小鱼”。 “哦?” 闫寸继续道:“今日有穷奇的人进卢府,取了卢从简性命,我要知道是谁花钱雇你们的。” 噌碐—— 白面汉子拔了刀,那是一把杀鱼用的棱刀,其上有放血槽,在黑暗中寒光闪闪。 “兄弟来错地方了,”白面汉子道:“此番怕是有去无回啊。” 谁都知道,透露雇主信息乃是此行大忌,穷奇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正是因为守规矩讲信用。 闫寸这样大喇喇地打听雇主信息,在白面汉子眼中,他已是个死人了。 “我看未必,”闫寸伸出一根手指,拨开快顶到自己面门的棱刀,“数月前是你们将我要围剿虎牙帮的消息漏出去的吧?因为泄密,我不得不提前行动,差点漏过帮主这条大鱼,正好我现在腾出手来,要不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算?” 这话半真半假,当初行动确实遭了泄密,是不是穷奇卖的消息闫寸可不知道。 他的目的也并非给穷奇定罪,而是透露自己的身份。 白面汉子自然听懂了闫寸的意思,棱刀向后撤了三寸。 是阎罗!一个官差为何要来他们的鱼行?难道穷奇被官府盯上了?…… 一时间有太多要命的问题,白面汉子迟疑了,他可没信心从阎罗口中问出所以然。 他迟疑时,另一个声音却响起了。 “阎王屈尊光临我这破鱼行,真是受宠若惊。” 是个女人的声音。 屋内亮起了一支蜡烛。细细的蜡烛,小小的烛火。点燃后闫寸确实能看到方桌周围一丈内的人和物了。 但在这光亮的衬托下,一丈开外的地方更加黑暗,蛰伏在其中的危险更难分辨了。 但此刻闫寸已不大能顾得上危险,因为他看清了说话的女人。 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 她坐在养鱼的木桶边沿,浑身都被鱼皮服裹得严严实实,紧身的鱼皮服凸显身材,因此她反倒比院阁内衣着暴露的女子更吸引人。 她的眼角有鱼尾纹,但不会有人因此就将她划出“美女”的行列。相反,正因岁月的沉淀,她目光中的从容镇定绝不是普通女子能比拟的,这使她显得神圣不可侵犯。 是老爹。 一个女人却起了个比男人还要男人的诨号。闫寸从那被捕刺客口中听到这样的事,是不信的,现在见到真人,他信了。这女人身上统领大局的风范,是模仿不来的。 见到她,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小半,但闫寸不敢掉以轻心。 女人伸手在木桶内撩了一把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闫寸。她轻笑一声,开口道:“看来我们之前出售的阎罗画像,还挺神似。” 闫寸被这女人逗乐了,“你们还卖过我的画像?” “想要打探阎罗底细的人多得很,您的消息炙手可热。” “这么说,你们很了解我的底细?我自己问问,用不用付钱?”。 女人看了白面汉子一眼,汉子收了棱刀,退入黑暗中。很快,另一个汉子端上两杯茶。 女人客气道:“我这地方,无论哪种吃的喝的,都带着股鱼腥味,抹不去,阎罗介意吗?” 闫寸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这给女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她轻巧地自桶沿跃下,在闫寸对面坐定,“阎罗要听听自己的消息,自然不收钱,我若说得不对,还请您纠正。” “好。” “您是关内道人,生于灵州,父亲是前朝的戍边郎将,母亲……因您悍勇,有传闻说您的母亲是突厥人,我却不信,您的长相一看就是纯粹的汉人。 大业八年,您的父亲和两位兄长随军征讨高句丽,全部战死,一个从前因为贪墨军粮被您父亲抽过鞭子的军中小吏落井下石,报复您全家,逼死了您的母亲,又将您的两个姐姐送给了突厥人。 自此,闫家还有下落的,只剩您一人。 有传闻说您成了山匪,后随山匪头领被圣上诏安。这一点,我不信,因为军中人人都有功过记录,我托人查过,没有您的。 自您家破人亡以后,足足六年您音信全无。武德八年,也就是去年,三月,那个逼得您家破人亡的小吏,一夜之间全家死于非命。是您的手笔吧? 至于中间销声匿迹的六年,我推测,以您的胆识,干得出出关寻找姐姐的事儿。 然后,去年五月,您来到长安,在万年县令王方拙的保举下,成了他手下的县尉。 哦,对了,我查到王方拙曾与您父亲在同一个边卫营共事,他当时任的兵曹参军,是老交情吧?除此以外,您并没有其他的靠山。” 女人沉默等待着闫寸的纠正。 “呵,你们这行的钱真好赚。” 十九 软蛋阎罗 “阎罗的意思是……我们掌握的情报不准确?”女人道。 “你没敢全告诉我吧?……否则,凭这点破玩意儿,就敢拿出去卖钱,你怎么不去抢?”闫寸道:“不过,我也不是为这个来的,说正事吧。” “差点忘了,”女人戏谑地看着闫寸,“阎王的正事儿,不好办啊。” “连你也没办法?” “恐怕没有。” “那就想个办法。”闫寸向前凑了凑,近到他出手就能掐住女人的脖子。 黑暗中传来机簧绷紧之声,女人挥了一下手,归于安静。 闫寸收起谈笑的态度,一脸严肃地继续道:“在这儿想个办法,总比把你请进牢里去想舒坦,不信以后可以问问关仲——如果他还有命见你。” 关仲,被闫寸刑讯的刺客的名字。 “他真落在您手上了。”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屁股,挪到闫寸近前,她几乎要坐在闫寸腿上了,“一个关仲算什么,阎罗喜欢抓去就是了,就算您要抓我,我也会束手就擒的。” “那倒不必。”闫寸冷淡道。 女人将嘴巴凑到闫寸耳边,“雇主是谁可以告诉阎罗,只不过……” 一条湿滑的舌头在闫寸耳垂上扫了一下。 草! 闫寸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伸手,下意识地去推女人,还未推到对方,一把刮鳞刀就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女人挟着闫寸站起。与此同时,黑暗中涌出了五条汉子,其中三个手执弩箭,直指闫寸的脑袋,两个执刀,刀抵在闫寸的侧腰。 闫寸别在后腰的环首刀被摘了下来,随意扔在桌上。 “阎罗说得是,我们的情报的确不准,什么机智悍勇,呵呵,不过是个好色狂徒。” 闫寸苦笑,偏过头,用女人的衣袖蹭掉耳垂上的口水,“女侠,咱们有话好说,带官兵围住穷奇的据点,是我不对,事已至此,我保你们平安离开——只要我活命,你们一定就能平安离开,如何?” 女人嫌恶地啐了一口,骂道:“软蛋。” 她转头对白面汉子道:“速去收拾东西。” “是。” 白面汉子转去了鱼行后屋,带走了一把弩箭。 几个弹指后,白面汉子和弩箭都回来了。 “老爹,妥了。”白面汉子回话道。 他将一只包袱递给女人。女人将包袱系在身后,命令道:“开密道。” 指着闫寸的三把弩箭挪开,闫寸看到他们凑到一只木质水缸前。 水缸大得足可容纳两个成年人洗澡,里面有大半缸水,鱼儿游得很自在,有几条特别活跃的,甩尾时溅起串串水花。 目测水缸有近两千斤,三人低声喊了句口号,一同发力,竟将它挪开了。看着他们手臂上因为发力而凸起如丘陵的肌肉,闫寸真担心这些臂骨会因为过度用力而断裂。 吱啦—— 木桶移动,水震颤,水里的鱼不安地上下浮动。 桶一挪开,露出了地上一个可供一人钻入的洞。 借着蜡烛的光亮,闫寸看到洞内有台阶,蜿蜒向下。台阶十分简陋,每一阶高度都不尽相同,且阶面凹凸不平,有宽有窄,走在上面必然深一脚浅一脚,很容易跌倒。 是刚刚挖通的密道,还没来得及平整地面、墙面。 果然,推开木桶后,白面汉子恭维道:“幸亏老爹催着咱们挖洞,前儿才挖通,今儿个就派上用场了,只恨当初偷懒,没挖长些。” 女人冷哼一声,骂道:“指望你们这群懒蛋,老子的脑袋不知要搬多少回家。” 她一扬下巴,指挥着距离洞口最近的汉子道:“前头带路。” “是是。” 那汉子收起弩箭,换了短刀,率先钻进地道探路。第二个汉子也抽出短刀,倒退着进入地道,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正面监视闫寸。闫寸敢有任何小动作,他可以二话不说照着胸腹先来上一刀。 果然,倒退行走的汉子刚进密道,女人就推了闫寸一把。 “别耍花……” 嗖——嗖—— 女人的话还未说完,闫寸已出了手。 他左手死死攥住被抵在喉咙处的刮鳞刀,使刀子无法伤到要害,左手瞬间血流如注。 右臂的箭矢刺破衣袖,第一箭射在第二名进密道的汉子颈上,鲜血喷涌而出。汉子倒地挣扎,将第一个钻入密道的的同伴堵在其内,一时退不出来,无法加入乱斗。 第二箭射在白面汉子手臂上,他是唯一还执着弩箭的人。 嗖—— 白面汉子的弩箭脱手前也射出一箭,失了准头,钉在墙上。 至此,所有远程弩箭暂时都解决了,闫寸终于可以放开手脚。 他回身,左手仍抓着刀刃,右拳已挥向了女人面门。 硬拼力气女人不是闫寸的对手,她果断松手,放弃了刮鳞刀。 她咬牙,一边后退,一边反手摘下了系在身后的包袱。 “带着东西!走!” 女人将包袱甩向密道洞口。 洞口伸出一只手,抓住包袱。手迅速缩了回去。 闫寸回身去追,却被两把刀挡住了去路,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有躲闪的份儿,险之又险。 顶多再三招,这是闫寸能够支撑的极限。 好在,一招后皂吏冲了进来。 “放下兵刃,伏低不杀。”皂吏大声吼道。 他们出手,挡开了砍向闫寸的刀。闫寸就地一滚,抓起木桌上自己的环首刀,嘱咐一句:“交给你们了。”跃便了暗道。 黑。 五步后闫寸完全陷入了黑暗。 他的听觉更加敏锐。他听到前方的脚步声。 只有一个人,但步伐凌乱,因此听起来好像有两三个人。 脚步距离闫寸约莫两仗,不算太远,闫寸飞速追去。 他很快,前面的人却放慢了速度。 不好! 闫寸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了反应,他向前扑到。 一支箭矢擦着他的头飞过。 对方所用的并非连发弩箭,一次只能装填一支箭矢,闫寸跃起,继续狂追。 前面的人一边跑一边装填箭矢,脚步声、喘息声、机簧声在密闭空间里搅成一团,待机簧声停下,闫寸又忙扑到。 这次,箭矢却没有射来,因为暗道已到了尽头。 闫寸抬头,隐隐看到前方一丝微弱的光线,那人正沿着洞口向上爬,人影搅得光线忽明忽暗。 一瞬之后,光线恢复平静。 闫寸起身,奔向了光亮所在。 二十 小兔崽子 闫寸挪到密道口,抬头,看见一片繁星。 他脱了上衣,揉成一团,向上扔去。 衣服被抛出洞口,散开,轻飘飘地落下,没受到箭矢攻击。 闫寸又等了三个弹指,以手脚撑住墙体两侧,爬到出口顶端,手脚同时用力,飞快地翻了上去。 落地后他发现,密道出口位于一口枯井内,枯井在一条死胡同里,位置偏僻,鲜少有人经过。 大致分辨了一下方位,闫寸确定,这枯井在武侯的封锁范围之内。逃脱的杀手若沿胡同向外逃,应该能遇到在路口把守的武侯。 显然,逃走的杀手也想到了落网这一最坏结果,因此做了些准备。闫寸注意到了路边的一处火光。 对方点燃了什么东西,销毁证据。 闫寸立即奔至火光近前,抬脚就去踩,又拿刚刚脱掉的衣服去盖。他已看清,燃烧的是一本籍册。 灭了火,顾不得烫手,闫寸捡起已烧掉大半的籍册,在其上看到了人名及钱数。 有几个人名闫寸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他经手过的悬案中的死者。 与死者名字相对应的,除了买命的钱数,还有两个闫寸并不认识的人名,大致翻阅后闫寸推测,其一是雇主姓名,其二是去执行任务的杀手的名字。 他赶忙翻到最后一页,并祈祷卢从简那笔生意可千万别被烧掉。 祈祷似乎有了效果,闫寸确实看到了卢从简的名字,他那一行保存完整,因此闫寸能清楚地看到,那一行只有卢从简和杀手的姓名关仲,没有钱数,更没有雇主姓名。 不敢相信似的,闫寸将账本举到了眼前,眼珠子都要贴上了。 不远处,武侯的呼喝声传来: “站住!” “谁?!放下兵刃!” 闫寸只能将籍册揣入衣襟,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 一下子押回了五名犯人,其中还有一名女囚,县衙牢狱突然热闹了起来。 闫寸很想立即展开审讯,可他刚将人关进牢房,就有一名仆役请他去县衙内堂。 县令的仆役,闫寸知道,八成不是好事,但他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县衙后堂,县令披着一件外袍,端起桌上的茶杯,发现茶杯已空了,懒得叫人来添,又将茶杯扔在了桌上。 闫寸进门,恰好看到这一幕,对引路的仆役道:“快去添茶。” 待仆役离开,闫寸一拱手道:“不知县令召我回来所为何事?” “你不知道?”县令斜眼看着闫寸。 “那我猜猜看,越过天街缉凶,没有提前向您请示,大概因为这个。” “避重就轻。”县令道:“上次你就捅娄子,不问缘由当街杀死虎牙帮帮主,你当虎牙帮能在长安横行,只是因为人多势众? 错,那是因为他们背后有靠山,且那靠山是你我吃罪不起的……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给你擦屁股?” “呦,辛苦您了,可我跪也跪了,板子也挨了,光您骂我就骂了三天,骂词都不带重样的。您现在还提旧事,可不厚道。 再说,杀那混蛋绝非不问缘由,他身上背着十几条人命,被他欺负到破产的商户,被他祸害的姑娘,不知有多少,他死有余辜。” “恶人多了,你杀得干净?你有几条命跟他们拼?” “杀一个算一个。” 谈话到了这份儿上,就有点聊不下去了,为了缓和气氛,闫寸决定先服个软。 他道:“若虎牙帮的案子换您来办,您能任凭他逍遥法外?不会的,您不过就是辗转几日再下决心。这是我与您唯一的差别。 我杀了他,一了百了,上头若有人追究,将我一人推出去即可……” 县令一拍桌,“逞英雄是不是?我管不了你了?好……明儿你别来了,我这庙小,容不下……” “老拿这个要挟人,没意思了啊。”闫寸道:“您还是说正事儿,这回又怎么了?” “这回……杏花能碰吗?你想过没,她若真是被太子劫走的怎么办?” “想过。”闫寸道:“若她真是被太子劫走的,就按您现在的办法,装作什么都没查到,推环彩阁阁主出去顶包,免得咱们因为窥探皇室丑闻而丢了性命,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 可若劫走她的不是太子呢?查明真相,就可救下阁主一条性命,总要试试。” “现在说得好听,只怕到时候还是要去搞那惩恶扬善的一套,小兔崽子,你撅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县令一点都不信闫寸。 “好歹您是个文臣,说话如此粗鄙,妥当吗?”闫寸道。 县令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不咬文嚼字,您既然如此了解我,就该信我,我说到做到,我这条命不值钱,拼不过了就让人拿去,可您不同,我不会拿您的性命冒险。” 县令又骂了一句“小兔崽子”,知道劝不动,但还是叮嘱道:“你好好活着,你活着,老闫家才有希望啊。” 闫寸一笑,转移话题道:“我看清河王已不在牢狱内,您放了他?” “得放啊,圣上的族侄,堂堂清河王,老是关在县衙牢狱,算怎么回事儿……哎,萧家那么厉害,就不能直接告个御状?何必为难咱们。” “萧瑀不傻啊,告圣上的族侄,他疯啦?案子只有在下头压着,他才能从中斡旋,讨些便宜。至于清河王,他杀了人,不占理,也盼着别把事儿闹到御前呢,给圣上添麻烦可不光彩。” “就你精明。”县令怪罪了一句,又道:“听说你今夜抓回来不少人。” 闫寸将前因后果禀报一通,为使县令宽心,又道:“无论案子能否查明,抓住了穷奇余党,总是大功一件,您明日就可上报,算我将功抵过如何?虎牙帮帮主那事儿,您可别再提了。” “过了这关再说吧,眼下谁有心思跟你计较功过,你莫再闯祸,我就烧高香了……对了,你今日封查九坊,寻找杏花,可找到了?” “没有。”闫寸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县令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歇歇吧,活儿是干不完的。” 二十一 美女的弱点 闫寸当然没去歇着,出了县衙后堂,他便直奔牢狱。 女囚盘子可真亮,狱卒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议论,不时伸手揩油,男人那点龌龊展露无遗。直到闫寸回来,他们才悻悻然走开。 “你知道我的底细,我也猜猜你的。”闫寸对女人道:“据我所知,干这种刀尖上跳舞的营生,大多是苦出身,穷**计富长良心。 你的出身究竟有多惨,落草为寇之前都经历过什么,我没兴趣知道,我只告诉你一点: 咱们这种无权无势的,甭管在外头是多狠的角色,进了牢狱,就是一只臭虫,随便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吏,就能碾死咱们。 况且,你还是个女人。” 女人被捆住手脚,歪在地上,抬头看着闫寸。她一侧眼眶有淤青,那是反抗皂吏抓捕留下的,嘴唇也破了口,血使她的嘴唇看上去格外艳丽。 她头发散开,更显风韵绰约。 “你是故意让我抓住的,”女人道:“我竟还嘲笑你软蛋,将你当做草包,我真蠢。” 闫寸有些惋惜,他见过太多自以为是的蠢货,落网后怨天怨地怨手下,却从不承认自己的错。 懂得自省的人可交,因为他们能发现并修正自身的问题,而不是向你推卸责任,这种时时进步的人,永远都可做你的老师。 这是闫寸的父亲教他的。 恻隐之心让闫寸的话多了些,他道:“你也没犯什么大错,不过是美女都有的弱点。你们这些漂亮女人,总以为自己略施魅术,男人就会六神无主,对你们言听计从。” 女人叹了口气,“我不该想当然地将你划入登徒子之列,你比我们掌握的情报更精明果断。你一进门,就态度傲慢地亮出身份,就是为了让我轻敌?” “不完全是,我是真想靠谈判解决问题的,所以没对你隐瞒身份,不过……多谢夸奖,”闫寸拿出了账本,“咱们说正事吧,为什么唯独卢从简这行是空白的?既没写雇主姓名,也没写钱数,想来,这雇主有什么过人之处。” “能说得话,在鱼行我就告诉你了,何必让你费这个力气?”女人道:“你有什么招数,来吧,命已至此,我认。” “那我换种说法,”闫寸道:“雇主究竟跟你有怎样的交情?以至于你替他杀人可以连钱都不收。你们这行向来先付钱后干活,我可从没听说过欠账的。 所以,你是在还人情吧?” “我给你一个建议。”女人道。 “你说。” “闫县尉不用再跟我废话,这都是耽误时间。” 闫寸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某种刑具上的铁链,叮当声令人肝胆具寒。 他刚想开口应答,却听到了吴关的喊叫。 “喂!闫不度!来一下呗,有发现!” 这喊声在静悄悄的牢狱内十分突兀,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一名跟吴关关系要好的年轻狱卒赶忙向他使眼色,让他住口,莫在此时招惹闫县尉。 吴关冲狱卒感激地一拱手,却继续喊道:“你不来准得后悔,听到了吗闫不度?” 闫寸的脸接连变了几次颜色,他看不惯一大家子欺负一个疯子,举手之劳将人带了出来,可这小子现在什么情况?连他的事也开始管,审讯中途竟敢横插一脚,未免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如此没大没小,是不是找抽? 闫寸狠厉地眯了一下眼,自木架上抄起一截藤鞭,大步走向了吴关的牢房。 嘶—— 狱卒不约而同地为小郎君捏了一把汗。他们相互使着眼色,询问该怎么办,要不要求情?最终大家达成了一致意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让那小郎君自找麻烦,若闫县尉真下死手,实在打得不行了,再去求情吧。 “你最好没耍我。”闫寸道。 “又受伤了?”吴关轻车熟路地给闫寸递药瓶,示意他处理一下手掌上被刮鳞刀割出的伤口。 “不是我,是他,他有发现。”吴关指着小道士,“你拿藤鞭作甚?莫吓坏了小孩。” 闫寸冷冷看了小道士一眼,“你说。” 不知是不是跟吴关相处了一天的原因,小道士似乎开朗胆大了些,他并未被闫寸吓住,又或者他怕得要命,却强作镇定道:“我听过那个声音,刚刚跟您说话的,就是托我师傅将药丸卖给卢员外的女人。” 闫寸停止上药的动作,他没想到,这小道士真的提供了一条十分有用的信息。 “你能确定?”闫寸问道。 见他单手十分不便,吴关干脆接过药瓶,帮他上起了药,并投给小道士鼓励的目光。 “不会错,我耳力很好的。” 闫寸向牢头招招手,“老楚,你来。” 名叫老楚的牢头赶忙走到近前,“你带小道士去认人……另外,还有环彩阁阁主……” 交代一番后,老楚带小道士出了牢房,屋内只剩吴关和闫寸。 吴关一边往闫寸手上缠纱布,一边道:“喂,你拿藤鞭来干什么?” “没……”闫寸有些尴尬地将藤鞭往身后藏了藏。 “不会是要抽我们吧?”吴关大喇喇道。 “怎么会,不可能,你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吴关低头暗笑,“喂,你一次抓了这么多人,案子要破了?” 怎么这小郎君总有说不完的话提不完的问?跟他相处,闫寸也不得不多说些话。 他有些无奈地应付道:“但愿。” “那你想好了没,等案子破了,怎么处置我?” “言下之意,你已经想好去处了?”闫寸反问。 他相信,吴关贼精的一个人,在牢里的时间足够他捋清接下来的生存之道。 “哎,你觉得我怎么样?” 问题在两人之间抛来抛去,谁也没给答案。但闫寸怎么也没想到,吴关竟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呃……”闫寸一时语塞,“风华正茂?” 吴关咬到了舌头,“咳咳……我的意思是,若我像你一样查案,你觉得怎么样?” “不是……”闫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未见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人。 他将吴关从家里救出来,并不指望报答,可是吴关回过头就来抢他饭碗算怎么回事?还一本正经跟他商量?有没有王法了? 藤鞭呢?我的藤鞭呢?!闫寸内心在咆哮。 “你怎么不说话?”吴关眨巴着眼睛,一脸无害,“我知道这问题有些突然,那我换种说法,你需不需要助手什么的?我可以试试。” “助手?你是说……公廨白直?” 公廨白直,古时衙署的公仆,与家仆不同,他们由衙署出钱雇佣,做一些杂事,是官员的助手。 “差不多吧。”吴关点头,“你觉得我行吗?” “你别闹。”闫寸道:“公廨白直是正儿八经要做事的,你当小孩子过家家?” “是不是过家家,你给个机会,让我证明一下不就知道了。” “你为何想进县衙?”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有仇要报,想要找到仇家,留在衙署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衙署找人总比自己找要强一些。” 这话说得多了,闫寸竟也有些分不出真假了。 他摇摇头,心想一定是自己没休息好,精神恍惚了。 “容我想想吧,”闫寸道:“结案以后给你答复。” “好。” 二十二 魏徵 牢头很快带着小道士回来了,他神色激动地禀报道:“县尉,有大收获!这小子认出来了!您带回来的两名杀手,正是当初劫走清淼道人师徒的凶徒,至于那女的……” 小道士也很激动,他抢过话头道:“我敢拿脑袋担保,就是她让我师傅将药丸卖给卢员外的!当时我送她离开玄都观,她对我说过几句话,我记得她的声音!” 小道士认为,老爹就是斗笠女子。 闫寸压了一下手,示意小道士控制情绪,又问牢头道:“环彩阁阁主呢?他怎么说?” “阁主也去辨认了,说身形、声音都像劫走杏花的斗笠女子……那家伙不肯将话说死,留着改口的余地呢,真是条老狐狸。” “正常。” 闫寸起身,踱了几步,对吴关道了一声谢,回了关押老爹的牢房。 “我不想对你用刑。”闫寸道:“我不喜欢折磨女人。” “我们都没得选,不是吗?”老爹道。 “不,我有得选。”闫寸拽着老爹的衣领,将她提起,“从现在起,每隔半刻,我就砸烂你手下的一根骨头,从指骨开始,手指,脚趾,然后是手臂、腿,脊骨……最后是这儿……” 闫寸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个人浑身骨头全部断裂有多痛,他们中很快就会有人知道了。” 老爹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老爹尖锐地呼唤着:“小六!” 小六是她的手下,惨叫正是小六发出来的。 她焦急、愤怒,她想张口撕咬闫寸,试了,够不到,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不过是一只困兽。 “开始了。” 闫寸重新将老爹丢在地上,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别急,半刻以后,你还能听到小六的喊声。” 老爹粗重地喘着气,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抽噎很快变成了嚎啕大哭。 小六也听到了哭声,对老爹道:“我不要紧,真的,您别哭。” 闫寸并不阻拦两人的交流,他知道,小六越是咬牙死扛,老爹的防线就崩溃得越快。 东边的天际露出鱼肚白时,老爹开口了。 “住手,你们住手,我说。” 她目光涣散,声音轻极了。 闫寸将她扶起,給她的脚松了绑,让她能坐得舒服些。 “是太子冼马,魏徵。” 终于! 在紧张血腥的拷打过程中,闫寸很难因为取得突破而欣喜,他只是深深松了口气。 “具体说说。”闫寸道。老爹给出的信息还需验证。 “五月戊戌,魏冼马找到我,让我帮忙劫持一名叫杏花的院阁女子,我照做了,事情很顺利,第二天我便将杏花交到了他手上……” “你的账本上可没记这件事。” “确实没有,因为我帮他是出于私交,并非穷奇的买卖。” “什么样的私交?” “当年清缴穷奇,是由太子带兵,魏冼马跟随左右,被抓后我骗了他们,我说自己不是穷奇成员,而是被穷奇掳去的村妇。可圣上的敕令是一律绞杀,一个不留,旁人都不愿惹事,唯独魏冼马为我求情……”老爹苦笑一下,“可怜他一个文臣,被我骗得团团转,最后竟真求下了情,保住了我的性命,他是个好人,我欠他的。” 闫寸心中五味陈杂,对官差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所抓之人并非大奸大恶,而是心中仍有善念的普通人。 老爹令他痛苦,接下来要面对的魏徵,也令他痛苦。 但闫寸已习惯了掩饰情绪,他面无表情道:“你去环彩阁,太惹眼了,为何不派一名男子去?” “我从前听说,有的妻子为了讨好丈夫,会帮着丈夫招妓,我便以为……罢了,不说这个。”老爹轻轻叹了口气。 “那说说龙纹玉佩吧,你哪儿来的那种东西?” “魏冼马给的,他说是太子所赏,我们合计着,若打出皇室名号,即便杏花不归,环彩阁也不敢声张,他们只能吃下这哑巴亏。如此,杏花被劫便不会引人注意。” “你可知道魏冼马为何要劫持杏花?” “杀手做事,不必知道缘由的。” “那再说说卢从简和清淼道人吧,你们为何要杀这两人?” “因为杏花被救走了……嗯……”老爹皱着眉,组织了一下语言,道:“魏冼马虽劫走了杏花,却并不想吓唬她,他一直骗杏花说太子确实想见她,让杏花在魏府等待,并未完全限制她的自由。杏花也信以为真,安心等着见太子。 直到卢从简去了一趟魏府——太子那些私营的生意,卢从简一直是向魏冼马汇报经营状况的——那日他去找魏冼马对账,离开后杏花就不见了。 魏府的奴仆看到,卢从简去如厕时,在后园遇到了杏花,两人聊了一阵子天。 魏冼马怀疑杏花是被卢从简救走的,找我商量对策。 我问她究竟为何劫持杏花,他也不肯说,只说是为了社稷安危。 行吧,我一个杀手,管什么社稷安危,我只会杀人罢了。 既然卢从简成了魏冼马的拦路石,杀了就是了。我买通了清淼道人,让他将毒丸卖给卢从简,如此,卢从简就能死于‘意外’,而一个男人死在一个女人床上,这种意外亲属从来不愿声张的。 自毒丸卖出后,我的人便一直在卢府附近等消息。 没等来卢从简的死讯,却等来了你们这些官差。我知道一定出事了,为不被你们查到,我只好杀了清淼道人,又派人去杀卢从简。” 沉默了许久,老爹道:“我所知道的,已全说了,你莫再折磨他们。” “好。” 闫寸离开了牢房。 他已经熬了两天两夜,疲惫不堪,此刻,趁着清晨,天还没完全热起来,他想睡一会儿。 闫寸回到了他在县衙的住处。那是典吏衙西侧尽头的一间屋子,其内有床榻。 闫寸躺在塌上,由窗户吹进的晨风带着他的发丝抚到脸上,痒痒的,他将发丝捋到脑后,从头皮到脚心都放松了下来。 睡着之前,闫寸摸着肚皮祈祷:但愿安固给我带口吃的。 二十三 献礼 安固确实带来了食物,几张胡饼,一罐酸梅汤,一大盆全羊烩。 闫寸是闻着香味儿醒来的,他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嘿,你这狗鼻子。”安固刚把食盆摆上桌,就看到闫寸爬了起来,招呼道:“快来,今儿算你有口福,张老汉正好推车从衙门口路过,被我劫下,买了一大盆。” “丰乐坊摆摊的张老汉?” “可不,你不就好这口儿吗?每次路过他的摊子,都要吃上三大碗。” 光是听安固这么说,闫寸已经食指大动。 他自木盆内拈出一块炖得软糯的羊肉,送进口中,又烫又香,直哈气。 “好好好。”闫寸连连称赞。 安固自袖内取出一个钱袋,递给闫寸。闫寸晃了晃油手,示意他没空接,放桌上就行。 “事儿办妥了?”闫寸含含糊糊地问道。 “药丸都卖出去了,你放心,没人能查到咱们头上,你的总共两贯零一百四十四钱,整数我兑成银铤了,还有碎银子,零的,四十四钱,全在这儿。” “不用算那么清楚吧,以后零头都归你。” “那可不行,亲兄弟明算账。” 闫寸笑,拿胳膊肘在安固肚子上撞了一下,“你出去跟人说咱俩是亲兄弟,谁信?” “不带这样的啊,”安固捏起最大的一块肉,放进口中使劲嚼着,报复似的,“我想着法儿给你填钱袋子,你当面捅刀。” “我错了,下次背后捅。” 安固不跟他扯皮,转移话题道:“我可听说了,昨儿晚上你捞着一条大鱼。” 闫寸将取得的突破向安固说明,并问道:“你这边有进展吗?” “进展算不上,倒是打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 “你知道今儿谁去卢府了?”安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 “谁?” “太子冼马,魏徵……” 闫寸噌地一下起身,拽过盆架上的巾帕,用力擦着手。 安固加快了语速道:“……魏徵是去凭吊卢员外的,你快点,兴许能在卢府见他一面。” 闫寸抓起钱袋就走。 再次来到卢府,眼前是一片素白。 被蛰虫所伤的卢倾月已醒了过来,可怜兮兮地带领一众儿孙辈跪在卢员外的棺材前。 他的手、脸依然是肿的,不知是不是被疼痛折磨得麻木了,闫寸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卢从简最小的女儿四岁,和他唯一的孙子同岁。听说他生前很疼这两个小孩儿。 这一对粉妆玉砌的小人儿跪在灵堂最末尾,素白色孝服将他们衬托得格外乖巧。 他们早已跪得不耐烦,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讨论着等下是去后院扑蝴蝶,还是爬树捉甲虫。跪在他们身旁的女眷时不时伸手拽上一把,将两个小人儿分开,并低声要求不可乱动。 经上次一战,卢府人基本都认得闫寸了。 人们看到他,纷纷上前打招呼,有些是关心案子,希望严惩凶手,也想弄清那人究竟为何要害卢从简,还有一些,则只是出于猎奇,打探些谈资罢了。 竟没有一人问起吴关,没有一人注意到,吴关也应跪在灵堂内,为父亲守孝的。 现在,连闫寸都觉得他不该姓卢了。 看着这个既沉静肃穆又热闹非凡的大家族,闫寸突然觉得,他或许应该给吴关一个机会,让他试试公廨白直的活儿。 打发走了围在跟前的众人,闫寸单将管家拽到一旁,低声问道:“魏徵在吗?” “太子冼马?”管家确认道。 “嗯。” “在的,已经跟夫人叙了一阵子话,估摸着……”管家踮起脚,向内院张望,恰看到夫人送魏徵出堂屋,赶忙指给闫寸看:“出来了,就在那儿!” “多谢。” 闫寸迈开大步迎了上去。 “魏冼马,下官有礼了。”闫寸深深拱手。 魏徵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将速度稍微放慢了些,“你是?” 闫寸在旁跟着,答道:“万年县尉,闫寸,闫不度。“ “是你。”魏徵停了脚步,“我听说了,卢员外死时你在。” 闫寸指了一下捉拿刺客时他翻过的内墙,“我就是在那儿捉住刺客的。” 停顿一下,他刻意强调道:“捉了活口,这个您知道吗?” “大功一件,可喜可贺,闫县尉高升指日可待。” “还望魏冼马提携。” “我?怎么个提携法?” “您只需保住性命,就是对下官最大的提携。” 闫寸抬头,盯住了魏徵的眼睛。 魏徵其实听说过阎罗的名号,但他从前不以为意。 不过是个八品县尉,与权力中心相去甚远,况且,魏徵心中一直藏着一份孤傲。 他可是太子的人。 有朝一日太子继承大统,他便有从龙之功,飞黄腾达不过是时间问题,萧瑀权力够大吧?裴寂圣眷够浓吧?那又如何?他迟早要将他们踩在脚下。 如此,他自然不会将一个小小县尉放在眼中。 但此刻被闫寸一盯,他的目光竟躲闪了一下。 闫寸什么也没说,他用眼神向魏徵传递了一个信息:你的事,我都知道。 唬人的吧?! 魏徵强迫自己跟闫寸对视,怒道:“休得信口雌黄,本官现在就可治你的罪!” “当然。”闫寸淡定道:“您最好现在就将我押送刑部,这样我就能把老爹交代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上头,您猜猜,若上头知道您正谋划刺杀秦王,会不会惊动圣上?会不会连累太子?” 从老爹那儿获得的信息,使得闫寸心中有了大致推测。 魏徵是最好的镜子,能帮他分辨出那推测的对错。 “休得满口胡话!” 魏徵虽在责怪闫寸,眼睛却不安地四下逡巡了一周,似乎怕人听到闫寸的“胡话”。他嫌恶地甩袖,仿佛闫寸是一块不好揭掉的狗皮膏药。虽然嫌恶,他却没有抬脚离开。 一个人的话可以骗人,行为却不会。闫寸知道,他已拿捏到了魏徵的痛处。 于是他继续道:“劫走杏花,以她来要挟她的弟弟玄远,让玄远趁入秦王府讲经之便刺杀秦王……很妙,常人很难对和尚起戒心……魏冼马,您不必将我当成敌人,我说了,我还指望您提携。” 魏徵脸色缓和了些,语气也轻柔了许多,“闫县尉想让我做什么?” “您应该更关心我能为您做什么吧?”闫寸道:“我会将此事压下,即便老爹已经招认,也不会牵扯到您,您的计划仍可进行,万年县衙正大力搜捕杏花,若找到了她,我保证,她也不是问题。” “这非同小可。” “芝麻大的小事,我怎好意思献给太子做见面礼?” 二十四 盘一盘 “献给?太子?” 闫寸听出了魏徵的微妙断句,这是两个关注点完全不同的质疑。 他的大脑飞速旋转,很快想出了对答: “自然是献,能为太子效力乃是臣的荣幸,唯望太子继承大统时,能念起臣的苦劳。”闫寸向东宫所在的方向遥遥拱手,又继续道:“当然,下官知道自己品级低微,并不奢求能入太子殿下的眼,若此事太子并不知情,是魏冼马您一力促成,这礼自然就是献给您的,待您飞黄腾达之时……” “我自然记得你的功劳。”魏徵道。 闫寸高悬的心落下了些,有魏徵这句话,关系就不那么剑拔弩张了。 但他也很清楚,像魏徵这样的谋臣,肚子里弯弯绕太多,若天真地以为一只脚已迈进了太子阵营,将来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 好在,闫寸并不是真的想站队。利用嘛,总是相互的。 魏徵开口道:“你打算如何处置穷奇的人?” “想让人闭嘴,可太简单了,”回答完,闫寸并不给魏徵反应的时间,紧接着继续道:“下官有一事不明,向您请教。” 魏徵斜睨了闫寸一眼,他不想向闫寸透露任何信息,但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上,又不得不客气道:“闫县尉谦虚了,探讨而已,请讲。” “卢从简究竟是如何从您府上将杏花带走的?” “我亦想不明白,但我知道,只可能是他,他来时杏花还在,他前脚刚走,仆役就发现杏花不在了。”魏徵道:“若你抓住杏花,别忘了问问。” 闫寸当然知道是卢从简,因为临死前,卢从简还发出“若不救她就好了”的感慨,那绝不是骗人。 看来这个问题得暂时放一放了。 “玄远打算何时动手?”闫寸又问道。 “这个你不必操心。”魏徵抬脚向外走,单方面停止了谈话。 回县衙的一路上,闫寸心如擂鼓,一半害怕,一半兴奋。 害怕的是,要跟魏徵掰手腕可不容易,太子冼马毕竟是五品大员,兴奋的是,他已理清了几桩命案的前因后果,上层的权利斗争他无法干涉,但如果操作得当,他或许能救下杏花姐弟俩。 闫寸走进典吏衙,派门一名皂吏去大觉寺请玄奘,又叫另一名皂吏去牢狱,将吴关带过来。 典吏衙正堂,安固正伏案书写,也不知在写些什么。 看到闫寸步履生风,他放下笔,问道:“进展不错?” “是。”闫寸道:“咱们盘一盘此事?” “好。”安固给闫寸倒了一杯凉水。 闫寸一饮而尽,畅快地呼出一口气,道:“眼下只要通知玄远,他的姐姐已脱险,让玄远莫做傻事,此事就可当做从未发生。” “便宜了魏徵。”安固道。 “没办法,那可是刺杀皇子,牵连的人越多,说明办案之人越仔细越忠心,若要定魏徵的罪,杏花玄远姐弟俩必然都要受牵连。” “你为他们考虑,他们会为你考虑吗?”安固摇头道:“玄远是个什么德行,你清楚的。” “管他什么德行,我问心无愧即可。” “问心无愧这东西,也有变数的。” “什么意思?” “你不妨将眼光放长远些。”安固道。 闫寸还是不懂,他等着安固的解释。 “你觉得太子怎么样?”安固问道。 妄议储君是招惹是非,但也说明两人关系亲密,相信对方绝不会做背后捅刀之事。 闫寸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太子……并无过错。” “哈,并无过错。”安固耐人寻味地重复一遍,道:“眼看四境已安,有个中规中矩并无过错的储君,不好吗?况且你这‘并无过错’是跟秦王相较的结果。 秦王文韬武略,战功赫赫,任何人与他相较,能得个并无过错的评价,就很好了。” “那秦王就该死?杏花和玄远就……” 安固打断了闫寸,“你以为江山稳固是拿什么换来的?你全家六口的性命可填进去,我家……也不必多说,偏他秦王不可?” 这可太没自知之明了,草民之性命,怎可跟秦王同日而语。 安固很少这般口不择言。 闫寸知道他情绪激动的原因,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我知道,人命不值钱,只是……”闫寸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只是看不惯,一个明明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人,却……此事我若不知道,还则罢了……若秦王真的死于这次刺杀,我如何心安?” “心安就那么重要?” 闫寸摆摆手,“咱们别在这些问题上较真了吧,反正论不出对错,我跟你说件事。” “好吧,你说。” “我打算让那个从卢府救出来的小郎君——他叫吴关,至于为什么姓吴,你可以自己问他——我打算让他留在县衙,跟着我做事。” “你疯啦?”若不是有眼眶兜着,安固的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他?!乳臭未干啊!这儿……”安固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这儿还有毛病,你也敢用?” “你我都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都受过人帮衬,如今帮别人一把,有何不可?” “那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什么人都往县衙里带吧。” “我分了。”闫寸道:“我只帮竭力自救之人,趴在地上的烂泥,我帮不动。他先是利用蛰虫,重伤欺负他的大哥,被我带进县衙监牢后,他也确实帮了我,他并主动向我要一份差事,是在自救,我不该拒绝。” 安固还想反驳,有人敲门,他只好将话咽了下去。 “闫县尉,人带到了。”皂吏在外禀报。 “进来。” 吴关进了门,向闫寸和安固拱手行礼。他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不知哪个狱卒为他找来的,衣服太过宽大,显得他越发消瘦羸弱 闫寸对安固道:“此事就这么定了,还请安兄理解。” 安固叹了口气,“他若是闯了什么祸,你可得兜着。” “那是自然,”闫寸问吴关道:“你识字吗?” “识的,不多。”想了想,吴关补充道:“但我可以学,且我学东西很快。” “好。”闫寸拿起安固桌上的宽纸,岔开话题道:“你这是什么?名单?干什么用的?” 二十五 武士彟 “找杏花用的。”安固道:“我让环彩阁阁主苏旺将与杏花要好的恩客列了出来。 我分析,杏花之所以逃走,或许因为她已猜到了魏徵的目的。 她一个院阁女子,仅有的优势就是交游广,要想破局,只能向比魏徵显赫之人求助,先剔除品级比魏徵低的职事官,再划去官阶虽高,却常年不管事的散官,刨去迁往郊外别院避暑的贵胄子弟,剩下的……” 安固一边叨念,一边执笔在名单上点点画画。 “还有不下十人啊。”闫寸看着名单道。 吴关也凑上前来看着名单,并道:“武官也可排除,清河王说突厥来犯,朝廷正在调派兵马,但凡有军职的,都整装战备,无心它顾,即便杏花找去,也只能碰钉子。” 闫寸和安固对视一眼,安固又划去了四名武将。 吴关盯着名单思考片刻,继续道:“这名单上的人,跟杏花总能分出个亲疏远近吧?” “写在前头的关系亲近些,比如这两位,就曾长买过杏花,越靠后的就越疏远,有些不过是朋友宴请时常跟杏花照面,并无单独接触。”安固解释道。 “那比较疏远的也可划去了。”吴关道:“性命攸关之事,她不会托付缺乏了解之人。” “好。” “至于剩下的,”吴关转向安固,客客气气道:“请教安主簿,太子秦王相争,剩下这六位分别站哪一边呢?” “站队之事,虽传得邪乎,却也不过都是些传闻,谁会轻易亮出底牌,除非终局已定,到了封赏功臣之时,一切谣传均不可信,不过……” 安固看着名单,思忖起来。 眼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得十分顺畅,闫寸有些着急。 交际是他的短板,这名单上的许多人,他不过略有耳闻,并不了解,因此插不上话。 好在,安固并未沉吟太久。 他伸出执笔的手,在一个人名上画了个圈。 武士彟(yue,一声)。 “若我是杏花,就会向他求救。”安固道。 闫寸和吴关均未插话,等着安固的解释。 “应国公武士彟,自太原起兵一直追随圣上,有从龙之功,圣上定鼎天下,武士彟被封为太原郡公。 此人颇具治国之才,是开国功勋中少有的持续升迁之人,能由郡公升为国公,便是证明。 武德四年,秦王攻下洛阳,其势如日中天,与太子的储君之争算是完全摆上台面了。 之后不久,武士彟连续多次请辞,以避党争,圣上不允,他便又上书,自请出京,去地方任职,圣上依旧不允,他便常常告假,能不露面尽量不露面。 若说京城有谁不涉党争,武士彟绝对能排进前三。 若我是杏花,既然无从分辨究竟谁是魏徵的同党,不如干脆选个两头不沾的,武士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武士彟……”吴关看着那个因为笔画繁琐而被阁主苏旺涂抹了两次才勉强写对的字,抿了一下嘴。 “看来,得去应国公府碰碰运气了。” “你有办法见到应国公?” 闫寸与安固对视,均是一筹莫展。 县尉虽有些实权,在坊间说一不二,可碰上功勋贵族,也只有吃闭门羹的份儿。说句难听的,一个八品小官儿,国公府门房根本不会将你放在眼里,平日祝寿过节,送个礼都要被挡在外头。 况且,闫寸祝寿送礼也没去过,礼单上连个名儿都没有。 安固虽说交游广,怎奈这几年应国公实在太能躲,以至于安固的注意力一点都没放他身上,要临时找个牵线搭桥的人,难。 吴关道:“我有办法。” “你?” “你带我去就是了。我需要一套道士行头,牢房里那小道士的就行,我要借来用用。” 闫寸将信将疑。 吴关又道:“若我的办法不行,你再将我丢回牢房,我绝不再添乱。” 闫寸想了想,问道:“你这脚,能骑马不?” 吴关很尴尬。他想告诉闫寸,脚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压根不会骑马。可秦王府那边情况紧急,玄远随时可能动手,不容拖沓。 “能。”吴关咬牙道。 “信你一次。”闫寸命皂吏牵来两匹马,又帮吴关借来了道士行头。 换好衣服,吴关看着马,马看着吴关。一黑一红两匹马,时不时打着鼻响。 最后吴关一咬牙,点头道:“走吧。” 他是被闫寸和皂吏托上那匹黑马的。坐上马背,抚了几下马鬃,见这庞然大物十分听话,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闫寸骑上另一匹枣红马,对吴关道:“若你的腿不好发力,只管坐着,你所骑是我从小养大的马,认主,它自己会跟着跑。” “好。” 闫寸又转向安固道:“等下玄奘大师——就是那位释门千里驹——他要来县衙,你务必将玄远受了要挟的情况如实告知,求玄奘大师帮忙给玄远递话……” “我知道,”安固道:“重点是让玄远知道他姐姐已经摆脱了劫持,让他莫要受人要挟做了蠢事。” “对。” “杏花的安危,空口白牙可不好证明,玄远唯有见到姐姐才能安心吧,但愿你们此番能寻到杏花。” “但愿吧,走了。” 闫寸一拽马缰,他所骑的枣红马便小跑起来。吴关松松抓着缰绳,黑马果然亦步亦趋跟在闫寸之后。 出了县衙大门,闫寸稍稍放慢速度,让两匹马并驾齐驱,又低声追问道:“你究竟有何办法进国公府?” “到时你就知道了。”此刻吴关全部注意力都被胯下的马吸引了,他并不懂马,但能感觉出来,它是一匹良驹。 这黑马倒着小碎步,跑得又快又稳,还能保持不远不近地跟着闫寸,只错半个马身。 “喂。”闫寸突然回头,招呼一句。 “啊?” “别对着瘸腿流口水了,事情紧急借你骑这一回,以后都别想。” “它叫瘸腿?” “嗯,当初生的时候难产,后腿落下毛病,瘸的,辗转到我手上时就剩一口气了,我稍微照料一下,原本只是不想让它死时孤零零的,没想到,这一照料,它却一天天地见好,最后腿也不瘸了,且比突厥马跑得还快。 当年我穷困潦倒,有人出三十贯钱买它,我硬咬牙没答应。” 闫寸的描述笼统,想来是隐去了家人有关的信息。他不愿多说,吴关就不多问。 两人一个带路一个跟随,很快到了应国公府门口。 应国公府门楣高大,出檐深远,处处透着不可侵犯。 吴关被闫寸托下马,毫无怯意,挺胸抬头去拍国公府大门。 二十六 好人应国公 “谁?” 一个困惑的声音响起。 闫寸估摸着,里头的人大概没见过如此无礼又理直气壮的敲门之人。 “凡请通报一声,我为府上的女公子而来。”吴关朗声道。 “什么女公子?”门房不耐烦道:“走走走,当国公府是什么地方……” “就是应国公两岁的小女儿,你们家二小姐,她与我师父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她尚在襁褓中,男儿打扮。关于这位女公子的命数,我师父与应国公有过一番密谈,应国公绝不会对外透露,你们自然不知情。”解释过,吴关骂道:“还不快去通报,耽误了大事,你等负得了责?” 门里的人沉默许久,估计是又憋屈,又怕真是贵客,不敢造次。 终于,里面的人递出一句阴阳怪气的“劳您稍等”。 吴关后退两步,等着里面开门。 闫寸拽拽他的后襟,他便又后退了两步。 待离门远些了,闫寸压低声音道:“你这……能行吗?看门房的态度,若被你耍了,等下怕要提着大棒出来……” “应该……行的吧。” 闫寸:…… 吴关笑道:“这帮人什么没见过,不说得邪乎点,哪儿唬得住,再说,我也并非空穴来风,顶多就是……不准确,应该问题不大。” 闫寸陷入了思考,要不要骑在马上等,随时准备跑路。 吴关伸手拽拽他的袖子,“喂,你别想着自己跑,先把我弄马上。” 闫寸:…… 好在,应国公府很快开了门,门房满脸堆笑道:“不知大师光临,小的眼拙,大师莫怪,快请。” 吴关一抖大袖,瘸着腿还要装模作样迈出方步。闫寸跟在后头看着,既觉得好笑,又诧异于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眼下有门房在前头引路,他不好细问。 门房将两人引至国公府第二进院子,管家带着五六名仆役在第三进院门口恭候。门房身份低微,不能进入三进院之内,便在门口做了交接。 “这位是国公府周管家。”门房简单介绍。 周管家接过话头道:“两位贵客随我来,国公已在正房。” 两人被簇拥着穿梭于回廊院落之中,又穿过两进院子,终于到了正房,见到了应国公武士彟。 那是个清瘦的中年人,个头只比闫寸矮一点,脊背挺直,目光炯炯,头发、须髯皆已灰白,风度不减。 他穿了官袍,青衣纁裳,九章纹,头戴官帽,见吴关进屋,本坐在主位的他起身,以示礼遇。但看到吴关年纪轻轻,又瘸着腿,不免面露狐疑之色。 吴关只当没看出来,寒暄过后,开口问道:“国公穿戴如此齐整,是要出门?” “有些事。”武士彟含糊道。 “我斗胆一猜。”吴关道:“国公要去秦王府,因一名女子的请托。” 吴关并未将话说完,而是扫了一眼屋内闲杂人等。 武士彟吩咐道:“都下去吧。” 仆役、婢女鱼贯而出,还颇为仔细地关上了堂屋门窗。 光线暗了下来,三人都不大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看来我说对了,”吴关继续道:“杏花还在您府上吧?” “你们不该拿我的家人做幌子,尤其是我的孩子。”武士彟道。 毕竟在自家地盘上,武士彟有着主场优势,此刻做为一个护崽的老父亲,他气场全开,闫寸不禁替吴关担忧起来。 然后,下一刻,他就被吴关推了出来。 只见吴关后退一步,指了指旁边的闫寸,道:“是这位闫县尉托我带他进来的,什么秦王、什么杏花,也全是他告诉我的,具体的您问他。” 幸好闫寸时刻准备补漏,再加上平常冷脸惯了,表情、目光中看不出什么波澜。 他一拱手,淡定地接过话头。 “下官知道这很失礼,但请您让杏花跟我们走一趟……” 武士彟打断闫寸道:“你要带她去见玄远?” “对。” “我已带她去过了,刚回来。” 什么?! 闫寸和吴关对视一眼,原来武士彟这一身穿戴整齐的官袍,不是要出门,而是刚回来。 “那……玄远有何表示?” “自然表示不再刺杀秦王,且此时我也不想声张,唯有将实情捂下来,才能保障杏花姐弟的安危。” 这一点,武士彟和闫寸想法完全一致。 闫寸抱拳拱手,深深弯腰,向武士彟行了个大礼,“国公宽厚,下官刚才失礼冒犯,请国公赎罪。” “各司其职罢了。”应国公不再理会闫寸,而是对吴关道:“你是袁公弟子?” “正是。” “你怎也掺和进杏花姐弟的事了?” “既然是救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吴关道。 “救人……”武士彟背过身去,喃喃道:“可有的时候,总是无法避免死人的。” 他自袖内摸出一把折扇,打开,轻轻扇着。两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觉得那背影孑然孤独,似乎固执地坚持着什么。 闫寸道:“我能否见一见杏花?有些疑点还需她解答,见过她,县衙也好早些结案。” “过几日你再来吧。”武士彟道:“杏花这些天都没怎么休息,姐弟俩见了面,她心中绷紧的弦总算松弛下来,她刚歇下。” “好。” 闫寸向吴关使着眼色,意思是该告辞了。 吴关却道:“师傅此番让我来,是想让我替他再去见一见二小姐,不知国公是否准许?” “能让袁公的高徒相面,乃是小女的福气,可惜我有公务在身,需入一趟宫,就让管家带小师傅去内院吧。” “多谢多谢。”吴关拱手,并拽了闫寸一把,又道:“这位闫县尉是个有缘人,可否与我同去?” “二位请便。” 闫寸和吴关齐齐拱手,恭送武士彟离去。 闫寸低声道:“你要干什么?” “不会耽搁很久。” 二十七 武曌 应国公的小女儿名叫武照。 两人首先见到了武照的母亲杨氏。那是个并不怯生的女人,已生过两个孩子,身材却依旧窈窕。 她笑容明丽,落落大方地招呼两人落座。 “我已听婢女禀报过,小师傅是袁公弟子?”杨氏道。 “正是。”吴关道:“我师傅曾与二小姐有一面之缘,不过当时二小姐乃男童打扮,因此还闹了笑话。” “我看可不是笑话,”杨氏道:“袁公那句‘必若是女,实不可窥测,后当为天下之主’让我们夫妻又是欣喜,又是担忧,连续数月未睡个好觉,我连连做梦,时而梦到照儿被恶鬼拖走,说是女子犯了天下大不讳,要下那十八层泥犁狱,时而梦到照儿与一条金龙嬉戏。金龙张牙舞爪,看起来凶得很,却不曾伤照儿分毫。 小师傅可会解梦?不知能否为我拆解一二?” 吴关笑道:“师门所授乃是相面的本事,解梦虽偶有涉猎,却并不精通,但我听夫人所言,多半是受了家师暗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夫人无需担忧。” 杨氏还想继续追问,吴关却又道:“我倒是由夫人骨相窥得一分天机。” “那可太好了,请小师傅指点。” “夫人伏犀贯玉枕,乃大贵之相,且耳后隆起,乃长寿之相。但夫人命中有一劫数,度过此劫,必然贵不可言。” “何劫?” “此劫来自家中,乃是家人戕害所致。”吴关神色诚恳,语气笃定。 杨氏却并不相信。 出于礼貌,她委婉道:“小师傅有所不知,武家上下和睦友爱。若说旁的天灾人祸,我是要防范的,可这家人戕害,我实不知从和防起。” 闫寸听吴关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也着起急来,何必咒人家全家?这岂不是自寻麻烦? “夫人现在匪夷所思,实属正常,相骨看面,若事事顺势而言,岂不成了江湖骗子?夫人只需记住,它日劫数降临,无论如何护住照儿,她乃是破解此劫的关键,且你们母女的生机在西北,即宫城之内。” 见吴关对答自若,并未因为自己的质疑而动摇,委实不像十几岁的孩子,杨氏心中不免惊奇。 她还想继续追问,吴关却道:“天机不可泄露,夫人的命数,我已说了太多,再说下去只怕对您不利……” 他这样说,杨氏便不敢再问。三人喝了一会儿茶,有个强壮的婢女抱着一名女童进了屋。 杨氏招手,叫那婢女坐下,又对吴关道:“照儿来了。” 武照正在睡觉,杨氏自袖内抽出一张丝帕,沾去了她鼻尖上的汗珠。 吴关凑上前来,只见小女孩口鼻秀气,眉骨高,因此眉眼显得颇有英气。 当然,吴关并不懂得相骨看面,以上的感受不过都是心理暗示。 总之,是个看起来招人喜欢的小姑娘。 吴关自袖内摸出一枚孩童戴的金质长命锁,送给杨氏,并道:“此锁是师傅叫我带来的,能保照儿平安康健。” 只见金锁上雕着祥云图案,无甚稀奇,不过雕工十分精妙,杨氏收下,道了谢,当即将金锁挂在了小女孩脖子上。 小女孩似是听到了金锁叮当之声,抿了抿嘴,睁眼,醒了。 一睁眼,发现自己被围观,她先是不适地向婢女怀中钻了钻,找到安全的姿势后,大方地问吴关道:“你是道士?” 吴关点头,“是。” “我以前也见过道士。”小女孩道。 “那你喜欢道士吗?” “父亲说凡人、事、物不可一概而论,我想,道士也分好坏,好的我应该会喜欢,坏的自然唾弃。” 她人虽小,说起话来却字字清晰有理有据,加之一边思考一边讲话,不时在断句之间加上一句奶声奶气的“嗯”,模样实在可爱,逗得屋内众人不由自主露出会心的笑容。就连向来冷着一张脸的闫寸,也有了冰山解冻的迹象。 杨氏一把搂过这小心肝儿,不无炫耀地对吴关道:“你看看,小小年纪就会给大人讲道理了,可怎么办。” 见母女俩其乐融融,吴关知道,外人再待下去就不合适了,他拱手道:“东西和话均已带到,就不多叨扰了,我等告退。” 杨氏也不多客气,喊了周管家去账上支取钱财,以做谢礼。 一听杨氏吩咐的金额,两人便知道此番赚了。这便是大户人家的待客之道,你送我一只金锁,我回你两倍、三倍的礼,花钱事小,失了体面事大。 吴关从周管家手中接过钱袋,沉甸甸的几枚银铤,他很满意。 周管家也盯着钱袋,按以往惯例,得了赏钱的客人,都会拿出一部分送给经手的管家,大家攀个交情,以后好办事。 吴关却一点这意思都没有,直接将钱袋往前襟一塞。 “劳您带我们出去。”吴关道。 周管家笑眯眯道:“好。” 吴关的“失礼”很快得到了回报,周管家带着二人,朝着国公府后门走去。 若他们自后门出去,得沿着国公府外墙转半圈,才能牵回自己的马。吴关脚上有伤,这一招可谓阴损。 但两人都没说什么。他们低微,原本就不配走国公府正门。 二十八 大闹国公府 国公府后门与后园隔着一道回墙。 后园有个小池,小池一侧堆着许多奇石,乃是一小片石林,石林内的小径隐秘蜿蜒。 穿过后园时,闫寸注意到,两名佩刀护院正赶着一辆窄窄的牛车穿过石林小径,看样子也是奔着国公府后门而去。 他们刻意选了石林中的小路,似是想要掩人耳目。 牛车后堆着高高的料草。 闫寸眯眼看着两人一车,“嗯?”了一声。 “怎么?”吴关低声问道。 “你何时见过护院干仆役的活儿?再说了,国公府饲有代步、拉车的马匹、牲口,购买草料实属正常,可是将草料向外运,就怪了。” 说着话,闫寸已大步追向了牛车。 吴关伸手,没拉住他。管家也被这不懂规矩的行为弄得吹胡子瞪眼睛。 “哎闫县尉……尔等不可在国公府游逛……”管家追了上去。 但只追了几步,他便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了毛骨悚然的一幕。 闫寸奔至牛车近前,趁两名赶车的护院没反应过来,猛然将手插进了草料中,下一刻,他竟生生从草料内扯出了一个女人。 确切地说,是一具女尸。 杏花。 她还是死了。 死时,她仍穿着闫寸见过的那套胡服。 两名护院对视一眼,同时抽刀,直逼闫寸。护院招招致命,看来是受了指使,悄悄处理杏花的尸体,谁知道了风声,便取谁的性命。 如此一来,好处是两名护院专心斩杀闫寸,并不打算招呼其他护院帮忙,看来此事即便在国公府内,也是高度保密的,只有个别人知道。 坏处是能知道这种消息的,必然是忠心耿耿武艺高超之人,闫寸顾及着吴关,怕他被伤,只能与两人缠斗,一时间很难脱身。 此刻,最不明状况的就数管家了。 管家愣了片刻,张口欲喊,吴关一记手刃劈在他后脖颈处,管家应劈而倒,无声无息。 吴关看向缠斗的三人,发现闫寸已射出了两枚弩失,其中一箭正中一名护院肩头,但他自己前心处也添了一道血痕,极险的伤,不知有没有伤到内脏。两名护院越战越勇,闫寸只能勉力支撑。 情况十分危机。 怎么办? 吴关焦急地四下张望,企图找出可利用的工具。然后,他的手自蹀躞内摸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换衣服时小道士特意留给他的,说蹀躞内的东西会显得他更像个道士,若对方起疑,只要亮出那些东西,便能将人唬住,小道士还大致介绍了几样东西的用途。 有一样,还真用得上。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水晶片,中间厚,边缘薄,外围镶着银边。 据小道士介绍,透过它去看书籍上的文字,蝇头小楷能变得斗大。 介绍这东西时,小道士很是爱惜,并期待吴关会露出被这新鲜玩意儿深深震撼的表情。 并没有。吴关只是“哦”了一声,便将水晶片重新包入布袋,塞入蹀躞。 此刻,他将杏花的尸体拽下牛车,将水晶片伸到阳光下,对准车上的草料。 阳光透过水晶片,在一根干草上投射出指甲盖大的光点,吴关上下移动水晶片以聚焦,直到光点最亮最小。 那光点在草料上停留了约莫一弹指,草料冒烟,下一瞬,火苗窜了出来。 天干气躁,草料又极易燃,火很快蔓延了整车,浓烟滚滚,附近的四人均被熏得眼睛通红。 吴关猛然拽了闫寸一把。闫寸被他拽得后退一步,堪堪避开因火烧屁股而撒开蹄子瞎跑的牛。 那中了一剑的护院就没那么幸运了,被牛顶了一下,倒在地上捂着侧腰,痛苦不已。 闫寸把握机会,箭步上前,一刀砍在另一名护院肩上。他并不想杀人,只伤了他握刀之手一侧的肩膀,让他无法攻击。又砍伤了他一条腿,让他无法追上来。 疯牛横冲直撞,整个国公府都惊动了。 “走水啦!” “快来救火啊!小心疯牛!” “先将夫人送出内院!小姐呢?小姐抱了吗?” 闫寸将杏花的尸体扛在肩上,快步冲向国公府后门,吴关一瘸一拐紧随其后。 国公府后门亦有两名门房,他们看到了浓烟,听到了走水的叫嚷,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拦住向外闯的闫寸。 闫寸大喊道:“愣什么?快去救火啊!人都烧伤了!” 言外之意,他是扛着伤员去外求医的。 吴关也跟了上来,问道:“有没有车?靠人扛伤员,岂不要累死?” 此刻,谈话的节奏已被两人控制,门房只觉得已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刻,仿佛国公府内半数人都被烧伤了。 他们依着吴关的要求开了后门,一人放下了靠墙而立的板车,另一人跑去牵牲口。 好在,牲口距离后门并不远,闫寸将杏花的尸体放上板车,牲口就牵来了。 那是一头毛驴。 闫寸将驴套上车,吴关坐在板车边沿,两人均不多言,甩鞭就走。 出国公府后门,吴关回头一看,“啧”了一声。 “好大的烟,”吴关道:“不会有房子失火了吧?” “可能。”闫寸道:“木质结构的房子,天又干热,说着就着。” “不会把国公府烧没了吧?” “有可能。” 吴关:…… 国公府周围自然也都是官宦人家,大家同朝为官,本就相熟,又怕火势蔓延到自家,于情于理都会打发奴仆帮忙救火。 几名不知哪家的奴仆,正提着水桶往国公府后门赶,看到驴车上的两人,感慨道:“要了命了,火势怎的这般大。” 闫寸在驴屁股上抽了一鞭,加快速度,并不接话。 转过街角,又见有身披火浣布的武侯,急慌慌往国公府赶。 看到驴车上灰头土脸的三人,武侯们急得直冒泡,压根顾不上问一问火势。 “先去国公府正门,牵上咱们的马。”吴关道。 他知道闫寸舍不得瘸腿。 二十九 闹完了 武德九年,五月,辛酉。 这日发生了一件大事:应国公府走水,好在无风,刚一起火就被发现,且起火的房间紧邻后园水池,就近的水源给灭火提供了便利。最终,只烧毁了三间屋子。 在没有高压水枪之类专业救火器具的唐代,能有这样的救火效率,实属难得。 第二日,六月壬申,圣上派了近侍去往国公府,还带了赏赐,以表慰问。 这是表面上的大事。 还有两件事,在水面之下搅弄着暗涌。 应国公府的火刚灭,刑部、大理寺、京兆府同时收到了万年县衙送来的调查文书。 这份文书不仅阐述了对清河王李孝节杀人案的调查结果,更指出应国公打着太子旗号劫持院阁女子,有损太子名誉,至于应国公是否还有其他目的,万年县衙庙小,实在无权过问此事,因此恳请刑部审理。 与调查说明一并送到刑部的,还有杏花的尸体。 万年县令虽未明说杏花被谁所害,却列出了一项间接证据: 县衙官差“无意间”发现杏花尸体时,她就躺在应国公府的一辆牛车上,且尸体被埋在草料下,明显是要拉去处理。 万年县衙的态度很明确。 你们都怕得罪权贵,案子压我这儿,行,我认了。 可现在该查的我都查明了,牵扯到太子的问题,矛头全部指向了应国公,有事儿大家都往应国公头上推,那么大的靶子可比万年县衙靠谱多了。 谁若再挡着此事上达天听,等其后背的阴谋发作,圣上发现自己被蒙在鼓里,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反正万年县衙庙小,不怕的,你们这些庙大的顶不顶得住龙颜大怒,我管不着。 短短一日,三处衙署的最高长官无不是急出了一嘴燎泡。 万年县衙偷偷办妥的第二件事,便是将玄远从秦王府接了出来。 死者为大,就算王府规矩再多,也不能扣着死者家属不让奔丧。且秦王向来通情达理,得知玄远的姐姐遇害,秦王立即派人将玄远送至万年县衙,负责送人的秦王手下还对杏花的案子表达了关心。 只是关心,毫无越矩过问之意,完全看不出秦王这边是压根不知道刺杀之事,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闫寸第一次觉得,或许,秦王府是这里面水最深的地方。 破案时的缓缓抽丝剥茧,与随后的迅速移交相比,颇有虎头蛇尾之意。但这已经是最妥帖的做法。 谁让吴关干出纵火这种荒唐事。移交案件也是出于堵住应国公之口的目的,无论他是什么立场,先让他沾一身骚,无暇来找万年县衙算账。 县令骂闫寸时喷了三斤口水。 闫寸冤枉啊,但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这样就有“将问题往并无公职的白直身上推”的嫌疑,他会鄙视自己的。 他带出来的人,闯了祸,锅自然由他来背。 闫寸挨骂时,吴关正跟安固分钱。 安固很忌惮闫寸这个新添的手下,他惜命,不愿接近一个疯子。 但他很快就认可了吴关,因为吴关将从应国公府得来的赏钱平分成三份,他自己,闫寸,安固各一份,公平公正公开。 闫县尉眼光就是毒,这小郎君果然不是什么疯子,疯子怎会如此上道儿。 很快,安固就跟吴关勾肩搭背起来。 甚至,吴关等闫寸挨骂等得不耐烦了,提议先去跟玄远聊聊,安固直接给他开了绿灯。 牢房内,玄远盘腿而坐,闭目,不紧不慢拨着手上的一串菩提子,看不出情绪。 “玄远师傅,您节哀。”安固开场。 玄远睁眼,道了一声“劳您费心”,很冷淡的样子。 吴关席地而坐,与玄远面对面,“杏花为何遇害,你比我们清楚吧?” “了解一些。” “说说。” “好。”玄远收起菩提子,道:“随师傅入秦王府接受供奉,乃是半月前定下的事,寺里颇为重视,认为这是一个跟皇室缓和关系的好机会。 众所周知,四月圣上推出汰令,京师仅可留寺三所,观二所,诸州各留一所,其余尽皆罢免。这将使无数僧、尼、道士、女冠被迫还俗,自然被僧道及信众抵制,虽然后来汰令不了了之,但终究伤了和气。 佛门希望借助秦王向圣上表达忠心,修补裂痕。 能承担这样的使命,我既荣幸又忐忑,每日都在与师傅讨论讲经的内容,以及到了秦王面前该如何说话。 可就在我们入秦王府的前一天,有个乞丐向我递了封信,信中说我姐姐在他们手上,若我借着接近秦王的机会杀了他,就放我姐姐活命。 接了那封信,我坐立不安,便去环彩阁打探姐姐的消息,阁主告诉我,姐姐几天前被人带走,至今未归,环彩阁也在找人,而且,清河王还因此杀了一个人,出了一桩官司。 我便知道,信上所说十有八九是真的。 今日已到了最后期限,若我今日还不对秦王动手,他们就要杀了我姐姐。 我正一筹莫展之时,得知应国公来到秦王府做客,应国公的一名仆役偷偷向我递了消息,说我姐姐已经被救出来了,还说我姐姐就在应国公的马车上。 我立即奔出王府,见到了姐姐。 姐姐对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知道有应国公保护她,终于放了心,可是……” 安固闭目,念诵了一会儿大悲咒,眼缝内隐隐有泪光。 待泪干了,他才睁眼,继续道:“不是已安全了吗?她为何突然就……” 三十 该抓的抓,该放的放 吴关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你姐姐的死,县衙正在调查,一定会有结果。” “会吗?”玄远道:“此时牵连的人,一个国公,一个太子,真有人在意我姐姐的死?” “怎么没有。”闫寸黑着一张脸来了。 进得牢房,他拿过安固记录的审讯内容。 看完,闫寸责怪地扫了安固一眼,他怪安固不该将审讯当做儿戏,带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胡闹。 安固45度角仰望房顶,不与他对视。 “我来。”闫寸转向玄远道:“玄远师傅,咱们又见面了。” 吴关自觉起身,走到一旁,将正对玄远的最适合审讯的位置让给了闫寸。 待闫寸坐下,玄远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个礼,“我姐姐的事,多谢闫县尉费心。” “职责所在,应该的,可惜没救下她的命。”感慨完,闫寸话锋一转道:“也不全怪我,但凡我初次见你时得到一点儿提示,或许就能提前在国公府周围布置人手,拦下前去求助的杏花,免得她落入虎口。” 言下之意,你姐姐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你怎么好意思舔个大脸苛责别人。 玄远张口想要辩解,闫寸却不给他机会,继续道:“你姐姐的死,确实遗憾,我们会继续追查,至于你,为安全考虑,就先委屈你住在县衙牢狱吧。” 闫寸不多废话,起身就走,并没好气地对另外两人道:“你们要陪着他坐牢吗?” 两人赶紧跟着出了牢房,安固悻悻然向吴关递着眼色,意思是以后可别招惹阎罗了,看,我都受了你的牵连。 吴关以小卖小,讨好地拽着安固的袖子摇了摇,只当没看出闫寸神色有异,追问道:“这案子接下来还怎么查?” 闫寸咬牙看着吴关,伸出一根手指,“咱们先立一条规矩。” “好。” “所有行动,必须经我同意,包括外出,提人审讯……我想到别的再往里加。” 安固道:“我建议,把放火烧人家房子加上。” 他本想活跃一下气氛,但闫寸挨骂久了,脑子里全是骂词在转圈,反应有些迟钝,并未及时给出回应。 安固后退两步,尽量降低存在感。 吴关连连点头,“行行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以后守规矩。” 这小孩的优点是能屈能伸,缺点是太能屈能伸了,该服软时绝不绷着着,没有台阶自己创造台阶也要往下跑。 面子?不存在的,那玩意儿能当饭吃? 闫寸深吸几口气,平息了怒火,却并不回答吴关的问题,而是走到了环彩阁阁主所在的牢房门口。 闫寸哗啦啦地开锁,惊醒了正缩在草堆上打盹的阁主。 这几天,他净哭了,哭累了睡一会儿,睡醒了继续哭。 醒来一看有三个人! 如此大的阵仗立即让阁主联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别杀我啊!县尉!救救我啊!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冤啊……” “你可以走了。” “……我给你们钱啊,我我上有老下有……啥?” 阁主一个急刹车,不可置信地看着闫寸。 “案子结了,没你什么事儿了,走吧。” “啊——” 阁主激动得手舞足蹈,他在狭小的牢房内横冲直撞,甚至拿身体和脑袋往墙上撞。在外人看来如失心疯一般,可在他自己看来,这就是一次死里逃生啊。 “差不多得了啊,赶紧走,回你的环彩阁庆祝去。”闫寸道。 “是是是。”阁主跪爬到闫寸面前道:“县尉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您以后常来环彩阁玩啊,不花钱,我的地方就是您的地方。” 生怕得罪人,阁主又忙对安固吴关道:“两位也是,一定常来啊。” 安固将吴关往身后挡了挡,责怪道:“快走快走,莫教坏了小孩。” 阁主欢欣离去,闫寸对吴关道:“那小道士,也该送回道观了,你去跟他说?” “好。” 不多时,吴关领着小道士出了县衙牢狱。 他花钱为小道士雇了辆车,两人站在县衙门口,很是说了一阵子话。 小道士将能点火的水晶片送给了吴关,吴关则给了他半贯钱,让他以后应急用。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马车终于吱钮钮地走了。一块浮萍少不了面对相识和别离,可吴关心中还是怅然若失。 往回走时碰到安固,安固招呼道:“吴郎快来!瞧瞧你的新住处。” “哎!来了!”吴关笑眯眯地答应一声,心情豁然开朗。 短短两天,他从一个万人踩的疯子,变成了在县衙有住处有差事的公人,简直是奇迹般的飞跃。 老天待他不薄,没什么可抱怨的。 接下来,他要好好活。 三十一 第一桩案件 吴关的住处是闫寸给他腾出来的。 万年县的吏舍两人一间,单身公差可在吏舍分得一个铺位,但人多铺少,许多后来的公差只能在外头租房,自然没有可分给吴关的空铺。 于是闫寸往典吏衙西侧末端的屋内添了一张睡榻,临时给吴关住。 那本是县令偏袒闫寸,而给他划拨的一间住房,平日查案若是晚了,闫寸便在里面凑合睡一觉。 闫寸自己其实置办了一个挺不错的小院,以后娶媳妇用得上,但人总有惰性,有了这个几步路的落脚处,就懒得回家了。 如此,每次回家都要打扫落灰、蛛网,实在麻烦,闫寸更不爱回家了,小院就此空置下来。 吴关看着从牢房搬到西屋的睡榻,郑重对闫寸道:“占了你的地方,对不住,我尽量不影响你……还有,谢谢啊。” 闫寸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少惹麻烦,比什么都强。” “是是是。”吴关有些讨好地给闫寸捧了一杯水,“杏花的案子接下来怎么查,还得听您的。” 安固也关心这问题,便坐在吴关榻上,想跟着一起听。 谁知,他刚一落座,睡榻就发出一声哀鸣,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不是吧……”安固手忙脚乱地起身,睡榻总算没被压垮。 不过,原本好好的睡榻,现在只要坐在上面挪一下屁股,就会发出声音。 吱钮——吱钮—— 吴关哀怨地看着安固。 闫寸有点想笑,低头绷着。 安固则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胖子的恶意。 他不满地朝那睡榻腿上踹了一脚,道:“肯定是虫蛀,这睡榻在牢房里,天天让老鼠、蛀虫磨牙,有些毛病实属正常。” 他刚从吴关这边抬起屁股,顺势就想往闫寸榻上坐,反正胖子站着都嫌累。触到闫寸警告的目光,他决定还是乖乖站着吧。 小插曲结束,闫寸开始回答吴关的问题。 “查与不查,怎么查,已不是咱们能说了算的,先停一停吧,看应国公和上头的衙署如何应对。” “能歇歇了?”安固道。 “能。” 胖子长出了一口气,“可累死我了,正好明日轮我休沐,我要回家睡上一天一宿。” 他伸出一只胖手,笑呵呵道:“咱们之前的打赌,你可输了,现在所有人都盯着太子和应国公,已经无人关心萧丙辰之死,他白死了。” 闫寸掏出钱袋,数了十枚铜钱,放在安固手中。 安固将钱装进钱袋,摇着钱袋道:“那我走了,你俩慢聊。” 天太热,胖子有些站不住,也去找地方休息罢了。 此刻,闫寸和吴关都歪在榻上。 或许是新换了地方的原因,吴关躺得并不踏实,不时翻个身。 吱钮——吱钮—— “喂。”闫寸被他吵得无法安心养神,干脆问道:“那小姑娘——武照,是怎么回事?你怎会认识她?” 吴关侧向闫寸,目光掠过中间的矮几,恰能看到的闫寸的脸,“去年卢府请来一个叫袁天罡的道士给我瞧病。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反正卢从简有钱,对我,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听说哪儿有灵验的道士、和尚、游医,就请来给我瞧瞧……” “这么说来,卢从简对你也不是一差到底。” “他是为了面子,有个痴傻的儿子,脸上挂不住呗。” “好吧,你继续。” “凡道家名士,总有许多离奇故事,以佐证其本事如何高深,袁天罡也不例外,应国公府二小姐骨骼清奇,便是他向卢从简吹嘘时说出来的,我当时只当个故事听,没成想今日却成了咱们的敲门砖。” “那你还上赶着去见她,见了岂不徒增露馅的风险?” “做戏做足,再说了,此女命格奇贵,可不是假的。” “你还会看人骨相?”闫寸被这荒诞的话气笑了,“那你就祈祷那命格奇贵的二小姐保佑咱们吧,但愿他爹别来找咱们麻烦。” “急功近利。”吴关评价道:“难不成你今日种下一棵桃树,今日便要吃到桃子?” 闫寸闭目,吴关继续道:“杏花脖子上的勒痕,你看见了吧?” “嗯,仵作已验过,她确是窒息而亡,且从那勒痕的方向来看,她是被人生生勒死,而非自己上吊。”闫寸也转向吴关的方向,看着他问道:“你不怕死人?” “这不正好说明我适合这份差事吗?”吴关转移话题道:“尸格我也看过,仵作说杏花新死不足三个时辰,这说明她就是死在应国公府的。 应国公先是带着杏花去见了玄远,避免了玄远刺杀秦王,转头便杀了杏花,他图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救了秦王,难道他是秦王党羽?”闫寸说完,自己摇了摇头,“可无论他站哪边,都解释不通他为何要杀杏花。” 吴关来了兴趣,他以手撑着头,道:“你说,除了太子和秦王,有没有可能还有一方势力?” “还?”闫寸也向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那可就只有圣上了。” “不稀奇啊,秦王和太子巴不得对方立即辞世——即便他们本人还没下此决心,可天天被手下吹耳边风,难免出格,坊间不就有传闻说太子伙同齐王鸠杀秦王未成吗? 这你死我活的局面绝不是圣上想看到的。所以我在想,会不会还有一方代表圣上的势力,像应国公这样一心忠于圣上的从龙之臣,最可能加入这一边。 他们拥护立嫡长子的传统,既希望社稷能平稳交到太子手中,又不想圣上付出失去秦王这个爱子的代价,这样想来,应国公的行为就说得通了。 他既想保住秦王的命,又想杀死刺杀秦王之人,彻底将‘太子派人刺杀秦王’一事瞒下来,如此,太子就不用背负诛杀兄弟的罪名了。” “倒有几分道理,”闫寸继续分析道:“诛杀兄弟……这罪名会不会让圣上动移储君的心思?” “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显然应国公并不想冒这个险,因此他不能留下人证,若不是东窗事发,他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玄远了。” “看来将玄远保护起来是对的。”闫寸道:“但我有一个猜想,我认为此事并非太子所为,太子可能至今仍被蒙在鼓里,这更像是魏徵的个人行为。” “哦?” “人员调配实在太简陋了,一应事物竟都托付给了穷奇这个已受了官府重创的二流杀手组织,若是太子的手笔,不该如此捉襟见肘。” “有道理。”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片刻,案情相关的想法全交流了个遍,然后,就不知该聊些啥了。 闫寸重新躺平,将双手枕在脑后,道:“歇着吧。” 吴关也躺了回去,不过他又问了一句:“哎你说,我今日装道士,是不是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闫寸睁眼道:“你很怕假身份被拆穿啊,还是说,你关心应国公府的二小姐?” “这么明显?”吴关诧异地瞪圆了眼睛。 闫寸丢给他一个“你果然是个变态”的眼神。 “人家才两岁。”闫寸强调道。 吴关:“不是……你想太多了吧?我就送了个金锁,我干啥了?” “你最好没打什么歪主意。” 死变态吴关心累地翻身,背对着闫寸,表示不想说话。 “若你还想查案。”闫寸道:“刘员外——就是因为服食了毒丸而死在环彩阁的刘员外——他家的案子我打算查一查,毕竟,夫妻俩先后遭遇惊马冲撞,且惊马来去均有疑点……查一查,兴许能给死去的刘夫人讨回些公道。” “听你的,”吴关道:“不过,我想先回一趟卢府。” 三十二 碾压 再次回到卢府,被人唤作“卢关”,吴关心中有些许感慨。 他对这个家的印象存在断层,那些虐待、嘲弄,不是亲自经历,更像是存放在记忆中的电影片段,情绪却疏离。他的亲身经历是从反抗开始的,不久,他便逃出生天,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恨,至少恨意一点都不强烈。 闫寸就在他身边,他本可耀武扬威一番,却又觉得没那个必要。 卢家人看到吴关,表情各异,有惊诧的,有嫌恶的,有防备的,闫寸粗略扫了一圈,没发现一个友善或者羞愧的。 或者有却不敢表现出来,成了异类以后怎么在家族丛林中生存? 闫寸有些担心,这少年可别受什么刺激。吴关给了他一个“我稳得住”的眼神。 吴关看到被儿孙、奴婢簇拥的卢夫人,卢员外一死,这个家就由她做主了。 卢夫人并非吴关生母,他的生母不过是个婢女,几年前已过世。 “我来取些东西。”吴关道:“寻着个差事,回来住不太方便,日后逢休沐之日再回来探望您。” 除了未称呼“母亲”,吴关的话可谓谦逊有礼。 卢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敢相信,因为他们注意到了一个词——休沐。 那是官吏对假期的称呼,百姓并无休沐一说。 不会吧……难不成…… 卢夫人原本绷着脸呈观望态度,见吴关有礼有节,便端出笑脸,迎上前来:“哎呀,关儿这下可出息啦,不知关儿寻了什么差事?” 说话时,她的余光不断瞟向闫寸。她清楚,这个疯癫少年能脱胎换骨,一定是闫寸做了什么。 被她看,闫寸大大方方答道:“他在我手下当差,县衙例钱足够吃穿用度了,就是还没有单独的住所,只能暂且与我同住,今后就不劳诸位费心了。” 说白了就是在衙署内打杂,卢家并不稀罕,可是能跟县尉同住,就说明找到了靠山。 有了靠山,想要通过考核,转为吏员,再转做九品官儿,慢慢总能熬出头。 他竟成了同辈中最有出息的孩子?! “这不……” 卢夫人下意识地摇头,想说这不可能,她无法接受这个婢女生出的野种比她亲生的孩子优秀,她甚至偷偷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下。 掐完,赶忙改口道:“好事啊,好事,那……关儿莫忘了我这当娘的,以后常回来看看。” “一定。” 吴关意味深长地一笑,抬脚向自己从前的住处走去。 众人不敢多问,由卢夫人带头,统统跟在后头。他们都想看看,吴关究竟要拿走什么。 吴关的住处位于后院西南角一间单另的房间。 不能算单另,因为其左边是个茅厕,右边有个水坑,奴仆每日在水坑里洗刷各房的尿桶,味道着实让人不敢恭维。 对于这个带着侮辱意味的住处,吴关并未表露出过多的厌恶,他只是奋力挪开了屋门口不远处的一口破水缸,拎起靠墙立着的铲子,在那放置水缸的地方挖掘起来。 闫寸凑上前去,想要帮忙,只见吴关已挖出了一个布包袱,他伏身,以手将浮土扒开,提起包袱时吴关没费多大力气,看来不太重。 与闫寸相比,卢家人更多的是不甘心,有人觉得,吴关一定拿走了什么值钱东西。 比如他的大哥,那个被蛰虫叮咬成了猪头的卢倾月。 卢倾月歪在躺椅上,来去均由仆役抬着,他懒得起身,就向一母同胞的二弟招手,二弟俯身到他近前,两人耳语一番,二弟便上前拦住了吴关。 “有何指教?”吴关道。 “你拿的什么?亮出来看看。”二弟道。 看样子这二弟常年给卢倾月充当马前卒,复读机一般,脑子应该还是全新的,没用过。 卢倾月只好自己补充道:“咱们卢家可从不干偷鸡摸狗之事,你这东西藏得如此隐秘,莫不是来路不正?现在查一查,是对你好,以免你给公家丢脸。” 二弟赶忙附和:“就是,从前你便偷过我们的东西,还受了家法处置……” 他还不忘转向闫寸:“您莫被他骗了。” 泼脏水的事两人信手拈来。 吴关挺能理解,昔日任其欺辱的人,突然间追上、超过了他们,当然不爽。 闫寸却看不下去,他想替吴关出头,被拽住了。 吴关拄着手杖上前几步,绕过智商不值得对话的二哥,来到卢倾月的躺椅前,逼视着他。 “就算我行窃吧。”吴关道:“不过,卢家的事儿可比行窃严重多了。” “你少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最清楚。我记得有些生意已交到你手上了吧? 卢从简生前的账目往来你应该看过,他仗着靠山,不知偷漏了多少税金,若官府有意细查,莫说钱了,怕是连人都保不住,千里流放边塞充军了解一下?” “呵,你也知道父亲有靠山,那你就不该……” “啧,”吴关摇头,“是以前有靠山,现在他不在了,你以为那个靠山还能继续照顾卢家?若你有这个信心,咱们大可试试。” 几个弹指前,无甚主见的卢夫人看到亲儿子如此硬气,便梗着脖子随时准备给儿子撑腰。可现在,一听吴关的话,她蔫了。 卢倾月也蔫了,肿起的嘴唇发着抖,吴关都担心他气得厥过去。 卢夫人赶忙上前打圆场,挡在两人中间道:“嗨呀,都是自家兄弟,争什么,两个小孩子。” 她又刻意对闫寸解释道:“他们兄弟从小就如此。” 闫寸摆出一副“关我毛事”的表情,并不给她好脸色。 吴关拍了拍包裹,道:“还有人想查我吗?” 三十三 是个好东西 卢家人默契地让出了一条路。 吴关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继续对卢夫人道:“跟卢从简关系要好的刘员外,就是那个在做丝帛生意的,也没了,咱们这边派人去吊唁了吗?” 直到吴关第二次直呼卢从简的名字,卢家人才察觉到他的失礼,但无人敢说什么。 因为吴关不仅不傻了,还变得十分精明,怼人专往痛处怼,举重若轻,一招毙命。 这个始终微笑的年轻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好说话,或许,卢家的苦日子就要来了。 卢夫人答道:“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刘员外的事……他们倒是送了讣告,但还未顾得上吊唁咱们家便出事了。” “那我去。”吴关征求卢夫人的意见道:“您说,我能不能代表卢家前去吊唁?” “当然,当然,你是卢家的孩子,家里随时欢……” “好,那就告辞了。” 不等卢夫人说完,吴关便迈步向大门口走去。 临出门,他回头看了一眼停在灵堂里的卢员外的棺材,在心中默默跟这个虽然待他很差但好歹将这副身躯养大的人说了几句告别的话。 卢府众人一同将他送到了门口,这是吴关从前从未受过的礼遇。 “回去吧。”吴关客客气气对他们一拱手。 待两人转出街角,吴关已是满脸淡然。 “我还以为你要找他们麻烦。”闫寸道。 “你也太小瞧我了。”吴关笑道。 “怎么说?” “贬损他们并不能使我获益,利用他们才能。” “你真损。” “这种评价你都是当着人面说的吗?” “对啊。”闫寸理直气壮。 吴关笑笑,继续道:“不是要查刘夫人被惊马所撞的案子吗,我趁吊唁的机会去探探底,你看如何?” 这就算是向闫寸报备了。 闫寸点头,“不错,我正愁找不到突破点,以公差的身份去,刘家人必有防范之心,不过……你自己去,能行吗?” “有何不可,我去吊唁死者,光天化日,他们能将我怎样。” “好吧。”闫寸指了指吴关背在身后的包裹,道:“你这东西……藏得挺深啊。” “你想看?”吴关大方地解开布包,只见里面有几本账籍。 “就这些?”闫寸兴趣索然,他对文书类的工作向来没什么兴趣。 “这些账籍上有卢从简偷漏税金的证据,手里握着点他们的把柄,我心里踏实。” 说着话,吴关将一个趁闫寸不注意偷偷握进手心的金属圆球藏进了袖内。 藏好东西,他大喇喇地将包裹挂在了马身侧。 他所骑的,依然是闫寸那匹黑骏马瘸腿。闫寸嘴上严厉,说着再也不给吴关借马了,却更清楚他腿脚不便,需要一匹听话的坐骑。 吴关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太阳快落山了,今日肯定赶不及,我明日一早就去刘府拜访。” “好。” “吊唁需备些什么礼,我完全不懂,你帮我挑挑可好?” “去西市吧,你日常用度还缺什么,一并买了。”说着话,闫寸左牵缰绳,向西市而去,瘸腿驮着吴关,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对了,明日你去刘府吊唁,我带人在外接应吧。” 这毕竟是吴关首次独自执行任务,闫寸可不希望任何一名手下出事。 “接应就不必了,就是……帮我找辆马车吧,我乘马车去。” “你不会骑马?”闫寸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我……可以学。”吴关尴尬地笑笑。 他似乎从不会说“不能”“不行”“不会”,这增加了闫寸的好感,他犹豫了一下,道:“若你需要,我可以教你。” “能得闫县尉指点,是我的荣幸。”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了西市。 闫寸对此十分熟悉,很快购得彩锻六匹,又买了一顶赙帽,价格公道,两人又到制衣行,为吴关买了一身适宜凭吊死者的白衣,以及几套日常换洗的衣服。 与定制的衣裳相比,成衣不那么合身,吴关却懒得等待定做了,买到肥大的衣服,他便说以后吃胖了也能穿,挺好,买到过长的衣服,他便说以后长个儿了还能穿,挺好。 这人好像什么都能将就,没那么多事儿,挺好。闫寸在心中评价着。 “卢员外和刘员外虽一同混迹了两月,却不过是酒肉之交,你们小辈的交情就更淡了,我看送这些东西即可。既能显出富贵人家出手并不寒碜,又不至于太过惹眼。”闫寸看着采购的东西道。 “好。” 吴关道:“可有好酒?我想买上一坛,明日带去。” “不妥吧。”闫寸道:“服丧期间,饮酒可是不孝,送酒自然是失礼。” “可有些时候,人要喝点酒才容易吐出真话的。”吴关道:“这样吧,先买上,送与不送,我会见机行事。” “好。” 闫寸找到酒铺,买了两翁好酒,并对吴关解释道:“送礼通常讲究个成双成对,葬礼又是大事,不似朋友日常饮酒,不可单送一坛。” 吴关好学,他便愿意多教一些。 “记住了。”吴关点头,“买全了,咱们回?” 吴关怕坊门关了,回不去县衙,他好不容易有了个正式的住处,可不想头一天就错过。 闫寸看了一眼天色,道:“再去个地方吧。” 吴关只道了一句“好”,并不多问。 闫寸带着他来到了西市东南角的鱼行。 “穷奇的落脚之处?我记得你审问老爹时提过。”吴关道。 “是。我来看看这里的封固情况。” 重要的案发现场通常会有兵卒值守保护。鱼行前后门及密道出口,各有两名皂吏把守。 见到闫寸,前门的皂吏忙上前打招呼。 “县尉放心,兄弟们日夜盯着呢,无人靠近。” “案子已结了,这两天你们便可着手清理屋内的东西。” “明白。”皂吏答应得十分喜悦,因为每次清点现场,尤其这种主人被连锅端的现场,总能落下不少好处。 不说别的,屋内木缸中的鲜鱼已被他们弄了不少到县衙吏舍,一众皂吏、不良人狠狠打了牙祭,又被他们低价卖出一些,钱都进了私人口袋。 闫寸进屋时,木缸中的鱼已没剩几条了。 吴关伸手摸了摸木缸道:“这是个好东西。” 三十五 小姐姐 “你想要?”闫寸问道。 吴关挠了挠头,只觉得头发里面十分油腻,甚至隐隐闻到一股酸味。 如此热的天,稍微动一下就是一身的汗,而他已经五天没洗澡了,其中两天还待在县衙牢狱那个味道本就不怎么样的地方。 “拿它做个浴盆,应该不错。”说完,吴关又摇摇头,“算了,不知鱼腥味去不去得掉,咱们的住处也放不下。” 闫寸没再多言,巡视一圈,简短叮嘱了守门的皂吏几句,便带着吴关离开了。 回到县衙,一夜平静,除了两人合力赶走了垂涎美酒的安固。 第二日一早,闫寸雇来一辆可靠的马车,跟车夫说明地点,吴关便带着礼品奔赴刘府了。 到了地方,他将两翁美酒留在车上,并嘱咐车夫在门口等候。 送了礼,签礼单时发生了一件尴尬事。虽说吴关连夜练习了礼单签法,但他毕竟是个新手,写出的字跟礼单上其它或飘逸或俊秀的字相比,简直惨不忍睹。 负责管理礼单的老管家正是陪着小刘员外去环彩阁认尸之人,看到吴关的字,他虽极力忍着,但还是流露出了少许诧异。 他见过字难看的,可是,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写得如此难看的,还是头一回见。 吴关指了指那只打着夹板的脚,机智地解释道:“让老伯见笑了,我前两日受了伤,手腕不大能使得上力。” 反正对方不可能撩开他的大袖,看一看他手腕究竟有没有受伤。 果然,老管家一听,忙招呼道:“哎呀卢家郎君,还让你跑一趟,早就听说过你啦,最懂礼数,最招卢员外疼爱的……” 客套话说得毫无技术含量,看来老管家并不了解卢员外那几个儿子,也绝想不到吴关是那个痴傻的儿子。 “……您与我家小郎君年纪相仿,想来能聊到一块,还请您多开导开导我家小郎君……” 卢家的丧报还未送到,若送到了,老管家定然不会拜托吴关开导人。想一想,他这要求着实有几分荒诞。 吴关没多解释,答应一声便跟着前来引路的奴仆走向了堂屋。 越是走近堂屋,燃烧纸钱的焦糊味就越浓重。活人都不喜欢这种味道,因为它透着一股死气。但大家都很礼貌,闻着味儿,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除了小刘员外。 小刘员外的眉拧成了大疙瘩。 他跪在棺材一侧,不时往火盆内添纸钱,烟熏火燎,汗如雨下,很是痛苦。 吴关上前,向未盖盖的棺材行了礼,又凑到小刘员外身边,以袖子帮他扇着风,道:“你热坏了吧?” 小刘员外感激地看了吴关一眼,自从葬礼开始,所有人都告诫他要守规矩,莫让旁人觉得他不孝,落了口实毁了名声,今后刘家的路便会越走越窄。 吴关是第一个对他本人表示关心的。 “多谢,我应该的。”小刘员外道。 吴关又问道:“听说令尊是虔诚的佛教徒,为何未请僧侣超度?” “我……不清楚,谁能想到家父去得如此突然,我毫无准备,一应丧事均是管家操办,听管家说,这丧事规格他听从了仵作的建议,许多丧葬用品亦是从仵作处购得。 我们多巴结官府,希望能早日抓到害死家父的凶手。” 小刘员外收回看向管家的目光,问道:“你是替家中长辈来吊唁的?我以前从未见过你。” 他反应倒挺快。 “是,我叫卢关。”吴关答道。 “卢府的那个卢关?家中做丝绸布帛生意的?” 吴关笑道:“你是不是听说过,我是个傻子?” “是听说过,但我看你不像痴傻的。” “那都是以讹传讹。我读书不好,被家父不喜,不知怎的就有了这样的名声,不过家父也去了,我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因此派我前来吊唁,还望刘兄莫挑理。” “什么?!卢员外也……” 吴关点点头,道:“比令尊晚了一天,前后脚。” “那卢员外是怎么……我的意思是,他去的时候,安详吗?” 吴关想了想,决定隐瞒一些情况,道:“算是没受什么苦。” “那还好……” “我从前便听说过你,”吴关道:“家父常常提起,刘家有个一心考取功名的郎君,他让我向你学。” “向我学?”小刘员外苦笑一下,“还是别了,反正……我又考不上。” “刘兄何必妄自菲薄。”吴关道:“我看是这天太热,刘兄你热糊涂了,若喝上一杯解暑的竹叶酒,你便不会这样想了。” 吴关敢这样试探,是因为他看到小刘员外的孝服前襟有几星油点。 如闫寸描述的那般,这小员外突然间没人管了,准得撒欢,苦哈哈地守灵不过是给外人做做样子。 “莫乱说,咱们可不能饮酒。”小刘员外紧张地四下看看,最后目光落在吴关脸上,有些恐惧。 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看穿了他伪装的悲伤,这令他恐惧。 “刘兄莫怕,”吴关道:“我不过是看你同病相邻,以为你最能理解我借酒消愁的苦闷,才出此建议。是我唐突了。” 他如此认错,小刘员外反倒犹豫了。 小刘员外趁着向火盆内添纸钱,低头思索片刻,道:“卢弟所说不无道理,要不……你去后堂稍坐,我们稍后详谈,如何?” “那是最好。”吴关担忧道:“刘兄能脱得开身?” “我自有办法。” 小刘员外叫来一名仆役,让其带着吴关进入后堂茶室。 茶室位于内院东侧,一侧的窗户外是一片菜地,三四种青菜长势喜人,看着叫人心中欢喜。 吴关正站在窗边向外眺望,有一名婢女进屋,捧上一杯酸梅汤,道了一声“郎君慢用”。 那婢女姿色尚可,一张圆脸,眼睛也是圆溜溜的,很是讨喜。 她虽穿着婢女的衣服,头上的钗环首饰却比一般的婢女多,吴关看到了一根细细的银钗,这绝不是普通婢女佩戴得起的。 要知道,一根这样的银钗足以买三个婢女了。 于是吴关知道,这绝不是个简单的婢女。见她送上酸梅汤,并未离开,吴关决定试着套一套她的话。 “姐姐……” 倚小卖小总不会出错,吴关这么一喊,婢女眼中便有了一抹受到尊重的喜悦。 “……刘兄刚才跟我提起姐姐,还说要引见,没想到咱们却先见面了……” 婢女两颊飞起红晕,问道:“你是刘郎的朋友?” “是。”吴关臭不要脸地补充了一句:“刘兄有姐姐照料,艳福不浅啊,小弟羡慕。” 三十六 婢女翠翠 若闫寸看到吴关如此小不正经,肯定又要露出看变态的眼神。 但事实证明,嘴甜的人总能在女人这儿占到便宜,哪怕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 吴关夸赞婢女,尤其吹捧小刘员外如何将她视若珍宝,她话就多了起来,什么都能聊两句。 如此,在小刘员外进屋之前,吴关已套出了不少消息。 诸如,这婢女名叫翠翠,十二岁便侍奉小刘员外,除了身份悬殊,两人可算得上青梅竹马,且原本夫人在世时,就打算再过两年,等小刘员外娶了亲,将翠翠收做侍妾。 如今,刘家两位长辈都去了,小刘员外眼中只有翠翠,两人早已互表心迹,非对方不娶不嫁。 翠翠自然知道许多小刘员外的秘事,诸如他并不爱读书,小时候被先生强制背了些儒家学问,可他的心思并不在此,他喜欢看些画本,或者志怪故事。 他还常常给翠翠讲故事内容,尤喜鬼神之说,每每将翠翠吓得扑进他怀里求安慰。 吴关咂舌,这小子倒是颇懂套路。 关于小刘员外有没有杀死父母的动机,吴关也旁敲侧击打探了一番。 动机确实有,首当其冲便是婚事。刘家一直希望小刘员外能娶到卢员外的女儿,也就是吴关血缘上的姐姐,因为卢家的家业更大,交游更广,若这门亲事成了,刘家生意无疑将获得一些助力。 但卢家也不傻,人往高处走,没有女儿白白下嫁的道理,因此,卢家提出条件,但凡小刘员外能考个秀才,就将女儿嫁过来。 小刘员外是压根不想娶卢家小姐,还是父母双亡后才撒开了欢儿地向翠翠示好,不得而知,但据翠翠的描述来看,明年科举小刘员外肯定没戏。 若只是家中也对他寄予了厚望,也就罢了,可卢家也开始关注此事,意味着若考不上,刘家脸面就要丢到外头去了。 一想到这个,小刘员外就十分焦虑,有几次甚至还提议跟翠翠私奔或殉情。幸亏翠翠开导,他才苟延残喘下来。 “我没想到,刘兄竟想过殉情。”吴关道,“不过,现在都过去了,两位长辈接连去世,婚约搁置,刘兄应该如释重负了吧。” 这么说,对死者可太不敬了,为了不显突兀,吴关又补充道:“先父逼我读书,小时候还常常因此挨打,真烦。先父去世,我自然也很难过,但说实话,我亦有如释重负之感。” 翠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你莫胡说,这不过是……你年纪小,还不能体谅长辈的难处。” “哦?姐姐教我。”吴关拱手,十分谦虚道。 “我哪就能教你了。”翠翠抿了一下嘴,短暂的羞怯过后,她抬头挺胸道:“主人并非蛮不讲理,他常劝刘郎出去走走,结交些同批科举的朋友,多些见识,是刘郎自己不愿出门。夫人对刘郎饮食起居的照料,更是细致,我从未见过像夫人那样善良温和的母亲。 正因如此,刘郎才总觉得不好好读书,对不起二老,可他对那些儒家学问提不起兴趣来,有什么办法呢?他也试着研读法家、道家、兵家的著作,有一阵子,他对兵法颇感兴趣,可两年前他生了一场病,身体大不如从前,这对他学习兵法也是个不小的打击,后来他就放弃了。 他可从来不曾怨恨长辈,对自己的怨恨倒更多些。” 翠翠以过来人的姿态劝吴关道:“长辈要你读书,必是对你好的。” “谢姐姐开导。”吴关又问道:“我听说,刘夫人前不久才过世,先父家母还曾一同来吊唁。” “哎……”翠翠叹了口气,“夫人冤啊……撞伤她的马车怕是……哎!想找到,难啊。” “我听说,刘夫人不单单被惊马冲撞,似是驱车之人故意为之。” “怎么可能,没影儿的事。”翠翠道:“你在哪里听说的。” “刘员外过世后,县衙曾派人去我家了解情况,毕竟我们两家关系亲近。我听衙役说起几句。” “衙役准是听刘伯说的——就是那管家,你在大门口看见了吧。” “见了。” 翠翠翻了个白眼道:“他跟着主人一辈子,捞了不少好处,又是买房又是置地,尤其这几年,他老了,干不动活儿,脑子也不太好使,该请辞了,捞起钱来心越发黑了。 主人和夫人都去了,无论家里还是店里,账目均由刘郎接管,自然要查账。 他哪儿是给夫人鸣冤,分明就是以此为借口,拖延查账,好趁机做手脚。” “竟还有这层关系。”吴关故意道:“可我看那老伯,操持主家丧事尽心尽力,不像油滑之人” “傻弟弟,亏你还是读书人,人不可貌相。”翠翠凑上前来,低声道:“我就告诉你吧,那日是我陪伴夫人出门,出事时我就在跟前,赶车之人脸都吓白了,怎会是早有预谋?莫再听信谣言。” 吴关还想继续问话,只听一阵嘈杂的人声,紧接着,小刘员外被人抬进了屋子。 “快快快,手上别停扇着点风,我让你预备的冰呢?快取来,放在屋内,再拿一碗凉凉的井水来……”老管家张罗着照料热昏过去的小刘员外,他的一只手始终掐在小刘员外人中部位。 众人收拾出一张坐榻,供小刘员外躺着。待去取冰取水的仆役离开,围拢的人散开了些,小刘员外悠悠转醒,有气无力地对老管家道:“莫围着,我喘不上气了。” 老管家忙将众人遣散,他本想留下,小刘员外又道:“您快去招呼客人,莫失了礼,我有翠翠照料,不打紧的。” 老管家只好也退了出去。 送冰送水的仆役来了又走,翠翠起身将门上了门栓,小刘员外也起了身,对吴关道:“让你见笑了,唯有这样我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他一边说话,一边打开矮塌旁的一只书箱。 书箱内没书,倒是有几盘很不错的下酒菜,卤鸡,拌青菜,油槌子,荤素主食皆有。小刘员外又从矮塌下搬出一只酒翁。 翠翠也在旁帮忙,取出三套酒杯碗碟。 待一切都上了桌,小刘员外对吴关开玩笑道:“这秘密原本只有我与翠翠知道,可卢弟与我同病相怜,又颇为投缘,我就不对你隐瞒了,咱们在此饮上几杯,如何?” “谢刘兄款待。”吴关不多推辞,举杯,道了一句“那我先敬刘兄”,便一饮而尽。 “好酒量。”小刘员外拍了一下手,也喝干了杯中的酒。 “既然刘兄坦诚,我便不瞒着了,小弟此次前来,其实有求于刘兄……” 三十七 清官难断家务事 午后,刘府附近。 吴关雇佣的马车刚一启程,闫寸便悄悄跟了上来。 他掀开车厢前的盖帘往里瞧了一眼,发现吴关已喝得不省人事,躺在车厢内,鼓着鼻涕泡,也不知做着什么美梦,咧嘴直乐。 车夫看闫寸脸上阴晴不定,打消了打招呼的念头,只管埋头赶车。 马车在县衙门口停妥,车夫以马鞭柄在车厢上敲了两下,吴关悠悠醒来,一看到闫寸,兴奋道:“我打听到好些消息。” “先回去擦把脸,一身酒气。”闫寸皱眉道。 两人回到屋舍,吴关打来一盆水,趁着撩水洗脸的间隙,问道:“你不喝酒?” “喝。” “那还嫌酒气?” “酒自然是香的,可喝进人肚子里,再反出来的气味,简直臭不可闻。所以,人都是臭的。我倒想问问你……”闫寸道:“刚才你做梦了,口中喊着‘别跑’,叫谁别跑呢?” 吴关将浸了水的凉凉的布帕蒙在脸上,打着哈哈道:“我哪儿知道,春梦了无痕。” 闫寸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隐约觉得吴关如此遮脸此处无银三百两。 但梦是人家的,人家说忘了,还能严刑拷打一番不成? 安固上午在家沐了浴,顾不上吃午饭就来了,他惦记着那两坛竹叶酒。 一进门,他便嚷道:“我菜都备好了,你俩可莫说酒全送出去了,一滴没剩。” “送?呵,”闫寸指着歪在榻上目光涣散的吴关:“咱们这儿来了个比你还会过日子的,酒没送出去,倒是装了人家两坛回来。” 安固笑呵呵地拍了拍吴关后背,一句“孺子可教”尚未出口,吴关偏头呕出一口酸水,正吐在安固鞋上。 这胖子的鞋也比正常人宽大一些,一滴没撒全接住了,吴关倒省得收拾地板。 跳开时,安固表情扭曲,嘴唇和脚狂抖。 “对不住啊安大哥。”吴关道。 “我……你……哎惹不起惹不起,走了,回家换鞋去。” 闫寸有心调侃他,追在后面道:“安兄,吃了酒再走啊,好酒。” “吃粪吧你。”安固骂了一句,艰难弯腰,脱了鞋袜,光脚往外走,地面的青砖暴晒半天,烫极了,胖子不得不蹦蹦跳跳。一边蹦一边喊道:“再笑我就趁你睡着了,朝你脸上吐口水……” 闫寸不理他的口头威胁,转身回屋。 吴关吐完,精神振奋了些,此刻他已漱完了口,无奈道:“我不是故意的。” “没看出来。” “安大哥下手太重,我是被他拍吐的。” “他不会信的。” “那……我多赚些钱弥补他?” “他会原谅你的。” 吴关:我要控诉封建社会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吏,毫无人性! 闫寸又道:“你不是说打听到许多消息吗?说来听听。” “消息不少,但还没什么头绪,大致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从哪儿说起呢?” “管家如何?上次他们去环彩阁敛尸,我与那管家有一面之缘,好像刘家所有事都由他把持,小刘员外就是个没主意的傀儡。” “傀儡身边倒有个主意很大的婢女,俩人已搅和到一起了,郎情妾意。” “哦?” “不仅如此,那婢女和管家还暗地里较劲,相互拆台,婢女说管家贪墨主人钱财,管家说婢女勾搭小刘员外是别有用心,日后刘家万贯家财必落入这女子手中,刘家必家破人亡。” “这么邪乎?”闫寸咋舌,“又是个半仙儿。” 他思索片刻,追问道:“听你这意思,婢女把小刘员外迷得神魂颠倒了?” “那也未必。” “哦?” “我邀他一同去院阁玩乐,他迫不及待,这像是被迷住了?分明就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 “你这……”闫寸神色复杂地看着吴关。 “怎么?” “没,就是这说法挺形象的,没想到,你是老手啊。” “啊?”吴关意识到,闫寸的关注点好像跑偏了。 “小小年纪,带人出入院阁之地,连说辞都是一套一套的……” “你要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吴关果断甩锅给去世的老爹。 卢府灵堂内,卢员外:给我打开棺材盖! 吴关继续道:“他当然不能身穿孝服出入院阁之地,就求我明日带一个院阁女子去刘府,供他……玩乐。我答应了,这是个拉近距离的好机会……对了,你有没有相熟的院阁女子,推荐一下啊。” “你忘了环彩阁阁主?明日我去找他问问。” “好。” 吴关酒劲儿上涌,口干舌燥,捞起矮几上的水翁。 水翁送到嘴边时,吴关问了一句:“这水烧了吗?” “烧它作甚?你不嫌热?” 吴关抱起水翁向外走去,边走边嘀咕:“厨房在哪儿?有没有火?我来点火……” 闫寸只当他是撒酒疯,本不想理会,但是听到“点火”二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跃起,一把抢过水翁,塞给典吏衙门口值守的皂吏道:“去烧一翁水来。” “啊?” “让你烧一翁水。” 皂吏满脸疑惑地抱着水翁走向了灶间,吴关在他身后喊道:“要烧开啊!大开!冒泡!谢谢啊!” 回屋,吴关舔舔嘴唇,“刚说到哪儿来着?” 闫寸想了想,发现也忘了。 闫寸:好想问候卢员外。 吴关:您随意,我的良心不会痛,我是个莫得感情的小儿子。 “院阁女子!”闫寸想起来了,“你帮小刘员外找院阁女子,那婢女不好受吧?” 吴关耸肩,“她不好受,并非因为小刘员外与别的女子如何,而是因为错误估计了自己的掌控力。” “看来你已将接近的重点放在了小刘员外身上,而放弃了那个婢女。” “这样不对?” “若你想查明真相,最好广撒网,盯住中心那一点,容易一叶障目,这是经验。” “好,我记下了……”吴关又舔舔嘴唇,觉得等不到水了,便翻了个身道:“不行了,我睡了。” “小小年纪,跟酒较什么劲。”闫寸闷声道。 “我以前酒量可好了,闷倒驴知道吗……喝一瓶……这身体不行啊,你……” 絮絮叨叨间,吴关已睡熟了。 这天临睡前,闫寸思考了一系列深刻的问题:啥是闷倒驴?为啥要闷倒驴?驴招谁惹谁了? 三十八 一天吃三顿饭的怪人 随着吴关搬来与闫寸同住,闫寸很快发现了这小郎君的怪异之处。 比如,第二日,闫寸和往常一样,天刚破晓就起了床,趁着还不太热,他在屋外打了一趟拳,舒络筋骨。 然后他去了茅房。 县衙的公用茅房共有五个蹲坑,每个蹲坑之间以半人高的矮墙相隔。 闫寸正在用力时,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就是那种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他抬头四下看看,果然看到了吴关。 吴关就在与他相邻的蹲坑,能想象,此刻吴关应该是光着屁股半蹲的姿势。 闫寸很崩溃,下意识地将亵以向下放放,盖住自己的屁股。 “早啊。”吴关道。 闫寸:…… 吴关继续道:“能不能麻烦闫县尉一件事?” 闫寸:“我也麻烦你一件事,别看了,行吗?” 吴关缩回了脑袋,继续道:“等下闫县尉能不能回住处,帮我拿两张纸……就是我练字用过的废纸。” “不用这么用功吧,蹲个坑还惦记练字呢?” 对于闫寸的误会,吴关并未过多解释。 待闫寸用竹片“清理”时,吴关又半蹲着观看起来,并问道:“喂,你用那东西,不嫌扎得慌吗?” 闫寸:…… 此事对闫寸的影响是,第二天他再来茅房,手上也捏了几张纸。 出了茅厕,两人洗了手,闫寸打算去县令处听差。 “不吃饭就干活啊?”吴关道:“你不饿?” “可还没到朝食的时辰啊。”闫寸看了看天色道:“再说,吃得太早,不到吃夕食的时辰就要饿了。” “那就吃三顿啊。”吴关一脸的理所应当。 闫寸:“你们卢府都是一日三顿?” “不啊,只我一个,别无分号。”吴关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你到底去不去吃东西?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被他这样一说,闫寸每日都可忍住的饥饿,也透出了几分难忍。 “走,我知道一家极爽利的槐叶冷淘面,解暑,我带你去吃。” “好。” 吴关看起来唇红齿白,像是个细嚼慢咽的主儿,可他吃东西的架势却跟闫寸极像,两人均是撸胳膊挽袖子,甩开后槽牙,风卷残云。 摊主刚将面端上桌,回身,还未走到灶前,就听吴关喊道:“结账。” “可以啊你。”闫寸抹着嘴道。 “我这不是看你吃得快,怕有什么急事,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噗——”闫寸最后一口面汤喷了出来,“有事就问,扭捏什么。饭也吃过了,我去听个差,若无要紧的差事,就动身去一趟环彩阁,为那小刘员外找个合适的女子,你同去吗?” “去,找一个不行,得俩,我也要一个。” “倒是,你得有几分浪荡子的样子,不过……”闫寸上下打量着吴关摇了摇头。 “怎的?”吴关也低头看着自己。 闫寸评价道:“又瘦又矮……年纪看着太小……你就吹牛吧,什么院阁之地的常客,也就小刘员外那种涉世未深之人能信你。” 吴关满不在意地耸肩,掂了掂怀中的钱袋,道:“这根年龄身形有关系吗?我以为那地方有钱就能进。” 闫寸挑挑眉,“很上道嘛。” 两人没想到的是,环彩阁已人去楼空。 两日前还人声鼎沸的京中名楼,此刻只剩下凌乱。 桌案翻倒,杯盘满地,箱匣大敞着,可见众人逃散前都裹挟了金银细软。 “这老小子。” 闫寸不知该如何评价阁主,他定是吓破了胆,一出牢狱,便马不停蹄地逃走或隐匿起来了。 可是姑娘、王八、杂役呢?偌大的一群人,都去了哪儿? 正想着,只听楼上哐啷一声。 闫寸一手握住刀柄,一手在吴关肩膀上按了一下,示意他待在原地,紧接着,他既轻声又迅速地冲上了楼。 “谁在那儿?出来!”闫寸喊道。 吴关看不到楼上的情况,只能从影子晃动判断闫寸停在了一处门前。 “出而降者,不杀。”闫寸又喊了一句。 这已是最后的警告。 一个女声颤颤巍巍地响起:“莫杀我,我就出来。” 闫寸后退几步。门开了。 “是你?”闫寸道。 “哎呀闫县尉!”女声十分惊喜。 不久,闫寸领着一个打扮靓丽的女子下了楼。 女子约莫二十一、二岁,正是一个女人初有韵味的年纪,也是院阁女子缠头价最高的时候。闫寸唤她荷花。 “你怎么还在这儿?其他人呢?”闫寸问道。 “都散了,有的姐妹被卖入其它院阁,王八杂役则另谋出路去了。” “那你呢?” “我攒了些钱,就给自己赎了身。” “那你还回来?” “来找样东西。”荷花道:“杏花姐有几根备用琴弦,是上好的马尾毛,清河王送的,我想着那东西应该没人注意,丢在这儿也是浪费……我就……” 她确实是从杏花房间出来的,但闫寸还是追问道:“东西找到了吗?” “喏。”荷花干脆摊开袖内的手,手上确有几根光泽柔和的马尾毛。 弄清了荷花的情况,闫寸继续问道:“你知道阁主在哪儿吗?” “这我可不清楚,好像出城了吧,那天他一回来,就雇了支马队,将值钱的东西全装了车,还……处理了我们。前后不过半天,事情便办妥了,有不少姐妹都是被贱卖到其它院阁的。 身价跌了可不是好事,到了新地方或许会受人欺负。我倒占了个大便宜,若不是价钱压低了一大截,我还没法给自己赎身呢……” 荷花絮絮叨叨,闫寸也并未打断她。 但很快荷花就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从前她总扮演聆听者的角色,恢复自由身以后,她似要将从前压抑的话都倾诉出来。 她吐了吐舌头,以示抱歉。 “我们想请你帮个忙。”闫寸道。 “我?” “你可有相熟的姐妹,帮我们找两个如何?” 荷花眼珠转了转,道:“您可不像流连院阁之地的……至于这位小郎君……” 她围着吴关转了一圈,调笑道:“唇红齿白,姐姐倒是很喜欢。” “多谢。”吴关礼貌拱手,并诚恳道:“此次所找的两人,须跟我去一户人家……” “我猜猜。”荷花打断了吴关道:“莫不是要配合县衙查案?” “姐姐聪慧。”吴关夸道。 “呦,小嘴儿真甜。”荷花自然看出来了,最终拍板的还得是闫寸,她便向闫寸问道:“闫县尉觉得我怎么样?” 三十九 我怎么样? “你不是已经赎身了吗?”闫寸道。 他并不愿意让跳出泥沼的荷花掺和此事。 “对啊,从前是为了生计接客,现在是为了帮你们,我乐意。”荷花笑着,眼睛眯成了月牙,“当然了,你们若愿意付些辛苦钱,我也不介意的。” 闫寸:“你老实说,你就是回来翻找别人漏下的金银细软的吧?” “哎呀闫县尉不要在意那些细节。” 吴关拽了一下闫寸的袖子,向对方递了个眼神,意思是他觉得荷花可以。荷花感激地朝吴关抛了个媚眼。 闫寸思索片刻,对荷花道:“我们还需要一人。” “好呀,我有个姐妹上个月刚刚梳拢,年纪很轻,”她冲吴关扬了扬下巴,道:“倒是与这位小郎君很配,只不过……” “什么?” “她是有官府文书的阁姐儿,因此你们得向她所在的院阁付钱。” “那是自然。” “闫县尉这么大方啊。”荷花上前一步,亲昵地勾住闫寸的胳膊,“既要付钱,闫县尉可否顺道帮我个忙?” “你说。”闫寸任她挽着。 “其实也不用二位亲自出钱,当然了,二位的心意我们明白。”荷花自腰带内摸出一个钱袋,递向闫寸,“这是我的钱,够帮我那姐妹抬一抬身价了。” 闫寸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希望此番能出一个高价,让那姐妹新到的院阁意识到买了一棵摇钱树,得好生对待。 她不想姐妹受委屈。为此,她愿意自己出钱。 “你倒很为别人着想。”闫寸没接钱袋,而是问道:“那你怎么办?” 荷花笑道:“狡兔还有三窟呢,我怎会将钱财全部拿出来?” “好。”闫寸接过钱袋,掂了一下,又打开袋口看了一眼,“不少啊。” “她从小跟在我身边,做了五年侍女,琴艺还是我教的,是个贴心人,于情于理,我都该帮衬她一把。” “可你不会白让我们占便宜。”闫寸道:“什么事?你先说说看。” 荷花嗔怪地在闫寸肩上锤了一下,“哎呦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她也不扭捏,闫寸问,她就答道:“是这样,我有一个同乡,是个刚出师的木匠,我们很……亲密。 我此番赎身,就是想与他一起过普通人的日子——你别这样看我,可不是我一厢情愿,他知道我是院阁出身,也是愿意的。若不是他日夜拼命干活,想要攒钱为我赎身,我还不跟他哩。” “那很好,恭喜你啊。” 官府鼓励院阁女子从良出嫁,这样有利于生育,隋末多方势力混战,使得人口凋敝,恢复人口是当务之急,闫寸听说,一些地方甚至会给迎娶院阁女子的人免去部分税金,以示鼓励。 闫寸自然支持官府的政策,因此,他的祝福很诚恳。 荷花摇着闫寸的手臂道:“我想嫁,他想娶,却还不行。” “哦?” “有人阻挠。” “谁?” “与他一同学习木匠手艺的师兄。” “师兄是如何阻挠你们的?” 三人出了环彩阁,由荷花引路,向她那姐妹所在的院阁走去。 “是这样……”荷花道:“他师傅是个小有名气的匠人,有一间木匠铺,每年总有不少大户人家慕名而来,请老爷子去家里做活,即便不做新活儿,老主顾修修补补的活计也不少,进项颇丰。 我男人与其师兄都在木匠铺帮工,师兄还娶了师傅的女儿,做了上门女婿。 师傅近一年生了头痛症,已无法做活,便定下了分家的规矩。 木匠铺子给女儿女婿,至于我男人,他的小徒弟,则可得到一笔工钱——钱数是师傅定好的,用于让我们自立门户。 当然,我们婉拒了,我还有些积蓄,帮他开间木匠铺是够的。 师兄的便宜,我们一个铜子儿都不占。即便如此,师兄还怕我们抢他的生意,从前他就寻各种由头挤兑我们,此番我们要成亲,师兄放出话来,若他敢娶我,就安一个不尊师傅的罪名,将他逐出师门。 您也知道,匠行颇为看中师道传承,我男人也算师出名家。若被扣了这样的帽子,成了匠行的笑话,要遭所有同行唾弃的,主顾更不会用他了。 简直要将我们逼上绝路! 若闫县尉能警告吓唬一下那位跋扈的师兄,叫他管好自家事,莫出来刁难别人,就帮了我的大忙。” “这事……他们的师傅不管?”闫寸问道。 “师傅的头痛症已十分严重,人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即便清醒的时候,我们也不敢说出实情,他这病不能着急上火。” “明白了。”闫寸点点头,“行,我答应你。” 荷花踮起脚尖,亲昵地用鼻尖在闫寸脸颊上蹭了蹭,“我就知道,闫县尉最好了。” 闫寸拍开她的手,道:“都要嫁人了,院阁的习惯该收敛些,这样随意跟男子亲近,成何体统。” 荷花立即绞着手,做出一副疏离的样子,“那我这样,好吗?” 她虽不再挽着闫寸的胳膊,一双眼睛里却仿佛伸出了钩子,能将人的魂儿勾走,调皮得紧。 闫寸扶额道:“我已开始替你的未婚夫担忧了,你确定要嫁人?莫伤人家的心。” “确不确定的……”荷花满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先帮他摆脱师兄的魔爪再说吧,即便最后不嫁他,也还有相互帮衬的情谊,不是吗?” “姐姐说得好!想过怎样的日子,是你的自由。”吴关道。 荷花伸手在吴关头上摸了一把,又揽住了他的肩膀,笑道:“还是弟弟懂得姐姐的心思。” 荷花的姐妹名叫梅姑,是个特别文静的小姑娘,话少,看人时微微低头,只羞怯地抬起眼帘。她与荷花一静一闹,倒很适合一同侍奉宴席。 付了钱,与那姑娘定好了来接她的时辰,又与荷花约好,介时一并将她也接上,四人便分开了。 离开院阁密集的平康坊,吴关道:“我昨日打听到,刘府管家刘伯在城中购置了一处小院,好像是金屋藏娇。有兴趣同去看看吗?” 四十 金屋 刘伯的小院位于长安城南,宣义坊内,三间屋子,门口有扫帚扫过留下的细密痕迹,很干净。 院门敞开,远远可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在院内择菜。 “我去看看。”闫寸道。 吴关点头,留在了原地。若被刘伯发现他与官差一同找来,接近小刘员外之事就要露馅了,吴关须得处处谨慎。 可还不待闫寸走到院门口,另一个男人从对面走来,率先进了院子。 闫寸只好继续前行,装作路过。他停在门旁的矮墙后,听着院内的动静。 “大哥,你来了。”只听女人道。 “快让我听听,他今日可闹你了?”男人的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不多时,他叫喊起来:“哎呀呀踢了踢了……” 女人也笑道:“看把你乐的……来吧,进屋,进屋说。” 她快走几步,上前,关院门。 关门前还探头看了看小巷两侧。 闫寸与她四目相对,立即道:“哎呦,大姐,跟你问个路啊。” 女人面露狐疑之色,警惕道:“问什么路?” “这儿附近有没有一个叫宋老三的?我是他外甥,前来投奔。” “宋老三……你去那边问吧,那边有几户刚搬来的。” “对对对,就是刚在长安落户!谢谢大姐!”闫寸大步朝着女人所指的方向奔去。 不多时,他绕回了吴关身边。 吴关躲在暗处,也看到了那进院的男子,问道:“什么情况?” 闫寸耸肩,“要么咱们找错地儿了,要么那刘伯……要当替人养儿子的冤大头了。” “啊?你确定吗?” “不太确定,所以得再进去探探。”说话间,闫寸又摸到了院墙边。 吴关懊恼地拿拐杖敲了一下脚踝上的夹板,意思是若他没受伤,也要一同去的。 闫寸先是透过门缝,向院内看了一眼,确定一男一女已进了屋,他一个助跑,以手撑墙,纵身而过,轻盈地落地。 落地后紧接着翻滚,既卸掉了下坠的力道,又准确无误地贴上了墙根。 他就在窗户下方,因此能听到屋内两人的谈话。 “……大哥,咱们就不能早些动身吗?” “等你生完娃,我就带你和孩子走,你现在这样,能到哪儿去?” “可咱们有钱,我不是已将他的钱给你了吗……你带我走吧,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老头儿对你不好?” “不是,他待我很好,可我……” “哈哈哈,量那老东西也不敢将孩子怎样……有人乐意替我养儿子,哈哈哈……你莫再多想,安心养胎,有吃有喝多好啊……喂,你不是对那老东西动了心吧?” “不!我没有!” “最好没有,”男人冷哼一声,阴恻恻道:“否则我就将咱们的事抖出来,到时候那老东西不要你,我那儿你也休想去……” “不会的,大哥,我什么都听你的。” “就是嘛,听话,我不会亏待你。现在你快过来,好好伺候我……” “你莫伤了孩子……” 哐啷—— 闫寸抬脚踹门,这一下他用了全力。 门栓是一根小儿手臂粗的木棍,极为结实,没能踹断,但他将半扇门直接踹塌了。 门板倒在地上,拍得尘土乱飞,屋内衣衫不整的两人隐在灰尘中,不必太尴尬。 “官差办案,奸夫**速速……” 闫寸话还没说完,男人一个鱼跃,自后窗翻了出去。 他肩膀撞在木头窗框上,撞疼了,骂了一句娘,大步逃窜。 闫寸亦从窗户翻了出去,不出十步便追上了逃窜的男子。 噌碐—— 拔刀的同时,闫寸道:“再跑我出手了。” 男子急得表情都扭曲了,口不择言道:“放过我,求你了。” “呵。” 对这种只会冲女人耍威风的败类,闫寸毫不犹豫地抬手,让手中的舔血之物划过男子大腿。 男子嗷地一声倒地。 闫寸拽住其衣领,不由分说向回拖去。 将男人弄回屋后,他看到大肚子女人正跟吴关在门口对峙,女人显然是想趁乱逃跑,被吴关截住了。 一残一孕,势均力敌。 吴关正在讲道理:“……喂,你我就别动手了吧,我再添些伤也并不打紧,你若有个闪失,可是两条命。” 他这样一说,女人就不敢硬闯了。 “都回屋吧。”闫寸招呼道:“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其实已不必招呼,看到受伤的男人,女人快步回去,从自己裙摆上撕下一块布来,给男人包扎。 男人已吓得哭了起来。通奸可是重罪,被女子丈夫捉住杀死,人家都不用挨罚的。他被官差逮个正着,能有好果子吃? 女人低头,轻轻叹了口气,她已意识到所托非人,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 除了等待悲惨命运的到来,她还能有什么法子? 闫寸瞥了地上的男人一眼,问大肚子女人道:“他不是头一次做这事了吧?除了你,他还胁迫了多少女子?” “我不知道。”女人咬了咬嘴唇,轻轻摇头。 闫寸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的手势,“刘伯和这男人,只能选一个。” 女人疑惑地看向闫寸。 吴关接过话头,解释道:“若执意选这个怂包,就与他一同下大狱,等着问斩,你们一家三口去那边团圆吧。若你选刘伯,我们保证,你的秘密将永远是秘密,这个怂包再也不能要挟你了。” “你们……为何给我这样的选择?” “自然有我们的目的。” 地上的男人已明白了,此刻他是食物链最底端的那个,任人刀俎。 “不……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来了,立即消失还不行吗……你说话啊,求你了……你想想咱们的孩子,啊?”他伸手抓住了女人的裙摆,摇晃着。 女人往旁边挪了一步,将裙摆自他手中拽出。 “不,我的孩子有父亲,刘伯是他的父亲。” 闫寸想到了小时养过的兔子,那种贪生怕死的食草动物,怀了小兔子以后见人就咬,比狗还凶。 他终于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些许人性,哪怕是母亲的身份赋予的。 这是好事。 四十一 刘伯的秘密 “不!”男人跪起,朝闫寸磕着头,“我再也不敢了……放过我吧……” 闫寸走上近前,伸手。 男人本能地向后缩脖子,见闫寸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又大起胆子,试探道:“您……” 咔…… 闫寸的手刃砍在男人脑后。 “你话太多了。” 闫寸转向大着肚子的女人道:“很好,我们帮你解决了麻烦,该你帮我们了。” “什么意思?” 吴关解释道:“有一些关于刘伯的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他是……犯了什么罪吗?” “如果他犯罪,你会替他隐瞒吗?”闫寸反问。 女人沉默了,刘伯是她仅剩的靠山,她当然想尽力维护。 “你慌什么,”闫寸道:“我们要抓的是他的人,又不是他的钱。” 这下女人想通了,只要刘伯的钱留下,管他下不下大牢,掉不掉脑袋。 “你们问吧。”女人道。 “刘府的夫人、主人先后遇害,此事你可知道?” “听刘伯说起过。” “此事跟他有关系吗?” “什么?”女人面露不解,很快又恍然大悟道:“你们难道怀疑他?” “有人说他偷挪了刘府的钱,否则他哪里来的钱供养你,这不值得怀疑吗?” “在大户人家听差,哪儿有不贪墨钱财的?刘伯已算是顶本分顶衷心的人了。不过……” 女人犹豫的目光在闫寸和吴关之间来回游移了几个来回。 “……不过,刘府两位长辈去了以后,刘伯的确如释重负,我记得一天夜里——就是夫人死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着——他与刘家丝帛行的掌柜在这里饮酒,两人说什么‘若死的是主人就好了,那样贪墨钱财的勾当就不会露馅了’——大体就是这个意思,我也不知他们是真有害死主人的心思,还是仅仅酒后失言。” 吴关插话道:“你的意思是,若刘伯谋杀,他的目标是刘家主人,而不是夫人。” “当然了,女人哪儿懂生意上的事,主人一死,刘家只剩孤儿寡母,钱财还不是任由他们这些管事的支取。” “除此以外,刘伯还有什么可疑行为吗?”闫寸问道。 女人摇头,“他最近接连操办丧事,很少回来,我不知道。” “好吧。”闫寸将倒地男子的双手缚于身后,并拿起桌上的水翁,向他的脑袋浇去,他一边忙活一边对吴关道:“我将他押回县衙,你留在此处,看住孕妇,能行吗?” “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闫寸自然是不放心的,连声叮嘱道:“我出了巷子,就叫巡街的武侯来帮你,等到了衙门,必然第一时间叫咱们的人来布置暗哨。” “好。” 闫寸又转向女人道:“若想保命,今日之事一个字都莫向刘伯透露。” 女人点头,“我知道其中利害。” “那是最好。” 大半个辰后,一切布置妥当。 再次回到此地的闫寸,和吴关一同离开了刘伯家。 吴关迫不及待道:“这女人的话有些道理,杀死夫人并不符合刘伯的利益,若只是因为钱,他应该直接向主人下手。且我记得你提起过,头一次见刘伯——就是他陪同少主\b去环彩阁敛尸时——他就替夫人叫冤,求你查一查他家夫人遇害之事。” “的确。” “看来,咱们的调查重点应该放在:杀死夫人,对谁最有利?” “说下去。”闫寸道。 “是婢女翠翠。”吴关道:“小刘员外的婚事,一直是夫人安排操持,可以说,夫人是翠翠爬上刘家女主之位最大的绊脚石,杀死夫人符合翠翠的利益。” “可你别忘了,”闫寸提醒道:“那利用马车杀人的凶手,并非只盯住了刘夫人,他其实也对刘员外下过手,没能成事而已。” “你这样一说,我又没了头绪。”吴关耸耸肩,道:“罢了,先应付过今晚,但愿今晚能从刘府打听出更多消息。” 闫寸将一支巴掌长的小圆竹棍递给吴关,“喏,你带上这个。” “这是……” 闫寸又取下了左手腕上系的一只皮手环。 那手环有三指粗,外围缝着一圈类似砂纸的东西。 “这是炮竹,关键时刻只要将头部在这手环上一擦,便可点燃,我看到炮竹升空,或听到声响,会在第一时间带人前去营救。”一边说,闫寸一边帮吴关戴上了手环。 “好先进啊。”吴关把玩着炮竹,十分新奇。 闫寸一边帮吴关戴上手环,一边道:“这东西要格外小心,不可接触明火。” “好,记住了。” 闫寸又嘱咐了好几遍,自从国公府起火,他好像得了什么对吴关特别不放心的后遗症。 吴关倒非常理解,闫寸嘱咐,他就老老实实答应。 反正,具体怎么操作到时候再说吧,将在外,军令什么的……是吧。 如此,万事俱备,只等入夜。 戌时初,小刘员外早已备好酒菜,背手踱步,在书房徘徊等待。 为了避免扫兴,他特地给管家刘伯放了假,让刘伯回家休息一晚。 原本他还想找个由头打发了翠翠,这女人对他的管束越来越多,已让他生厌。 可早些时候,翠翠突然温顺起来,对他说想通了,不该觊觎刘家少夫人的位置,两人毕竟身份悬殊,能跟在小刘员外身伺候左右,便十分满足。 小刘员外心情更好了,也不想支走翠翠了,今晚他就很想看看翠翠如何跟其她女人相处。那一定十分有趣。 仆役通报吴家郎君到了,小刘员外激动地迎了出去,连木屐都甩掉一只。 “哎呀,两位美人儿,我已恭候多时,卢弟真乃我知音。” 四十二 姐姐饶命 小刘员外很快就喝高了,对吴关描述着未来规划。 他要逛遍长安院阁,娶上十房娇妻美妾,婢女也都要换成顶好看的。介时刘府自然就住不下了,小刘员外听说卢府很大,便撺掇吴关帮他偷一张卢府的平面图,他可以照搬卢府的样式扩张自家。 吴关满口应承。 他不时瞥一眼陪侍在旁的翠翠,见翠翠乖巧垂首,极尽婢女本分,毫无与荷花梅姑争风吃醋之意。 甚至,她还主动替荷花换了两次净脸的凉帕。 趁着翠翠出门涮洗帕子,小刘员外勾住吴关的脖子,奸笑道:“卢弟对翠翠有兴趣?” 卧槽!吴关心下一惊,这是男人被绿之前的直觉吗? 小刘员外的下一句话令他大跌眼镜。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给哥哥带来两位美人,哥哥怎能亏待你……” 握草不是吧……吴关只觉得胃搅动了一下。 “……今儿晚上翠翠归你了,卢弟好好享用。” 吴关心里已恶心得翻江倒海,面上却道:“既然刘兄有如此美意,小弟却之不恭。” “哈哈哈……” 翠翠回屋时,小刘员外还冲吴关挤眉弄眼一番,这龌龊事令他兴奋不已,冷不丁就要揽过荷花或梅姑上下其手,占尽便宜。 吴关无奈地看向荷花,荷花回以饶有兴致的眼神,似乎很想知道他会不会跟翠翠发生什么。 这女人真是个不嫌事大的。 几人自戌时喝到子时,酒令也行了,还装模作样地做了几首诗,只可惜服丧期间不可动丝竹乐器。小刘员外被荷花逗得乐个不停,赏钱塞了一把又一把,一个劲儿保证,等出了丧期,一定去听荷花抚琴唱歌。 酒酣饭饱,小刘员外左拥右抱地走向自己的卧房,临出门,他对翠翠道:“卢郎乃是我的贵客,今夜你侍奉吴郎睡下,不可怠慢。” 翠翠应承一声,对吴关道:“卢郎随我来,客房已备好了。” 她笑得甜极了,越是这样,吴关越不敢掉以轻心。 他拄着手杖,头微微发涨,走路不稳。虽已极力躲避,但因为小刘员外劝了太多次酒,他还是喝了一些。这半杯倒的酒量着实让吴关苦恼。 翠翠懂事地搀住吴关,顺手拿开了他的手杖,吴关感觉到女人的胸隔着衣料贴在自己手臂上,软乎乎的。 他想抽回手臂,翠翠察觉到,将他箍得更紧了。 “弟弟躲什么?刘郎既让我侍奉你,我可不敢怠慢。” 吴关只好拿出十二分的醉态,一把环抱住翠翠,断断续续道:“谁……谁躲了?谁躲……谁孙子……嘿嘿嘿……姐姐打算如何侍奉我?我可等……等不急了……” 翠翠在吴关肩上狠打了两下,泄愤一般,又扭住他的耳朵,骂道:“狗东西!都是狗东西!……哼哼,就让我好好侍奉你……” 连拖带打,她终于将吴关弄进了客房,也不将人扶上床榻,而是任由其瘫倒在地。 她拿鞋尖儿挑了挑吴关的脸颊,教训道:“小小年纪,净干些下流勾当……” 鞋尖儿离开,又回来。 咔嚓——咔嚓—— 吴关听到了剪刀开合之声,又听翠翠嘀咕着:“让你给刘郎送女人,让你欺负我……毁了你这张脸,看以后哪个良家女子敢嫁你。” 吴关的眼睛半眯着,他的的确确看到一抹寒光向自己的脸蛋招呼来。 到了近前,那寒光拐了个弯儿,掠过了。 “不,太便宜你了,我还是废了你那物什……” 握草! 吴关下意识地夹紧裤裆,弹腾着坐起,一把握住了翠翠手中的剪刀。 “姐姐!饶命!你是我亲姐姐!” 翠翠被吴关突如其来的精神抖擞吓了一跳,也不知是出于一不做二不休,还是应激反应,反正,吴关感觉有一股力就势向前一捅,剪刀直刺向他的心口。 太近了,吴关根本躲避不及,剪刀尖儿刺进约莫半寸,顶上了他的肋骨,无法继续穿透。 血缓缓渗出,洇湿了胸口一小片白衣,即便在黑暗中,也甚是显眼。 翠翠松了手,不知所措地瘫倒在地。 “我……没想杀你。” 吴关将剪刀拔出,指向翠翠,“去跟官府说吧。” “什么?!”翠翠大惊。 吴关继续诈她:“还有杀死卢夫人的事,一并去跟官府说吧。” “疯了,你疯了——”翠翠突然起身,抄起吴关的手杖,向他的天灵盖抽打过去。 吴关爬不起来,只能勉强翻滚躲避,拿手中的捡到格挡,脑袋磕在桌角,震倒了一只茶杯。 茶杯咕噜噜滚下来,啪——摔碎了。 翠翠的第二棍又抽了下来,直捣向吴关脑袋,她已不再掩饰杀心。 吴关摸出爆竹,擦向手腕上的皮质手环,并险躲过了第二棍。 他已经滚到了桌子与床榻中间狭窄的死角,再无退路。 一下,两下…… 不会受潮了吧?爆竹迟迟擦不燃,吴关急得直冒泡。 第三棍来了,他只好暂且放下爆竹,空出双手,寄希望于能够施展出空手接白刃。 镗—— 手杖被一把环首刀截住了。 “闫不度?!”吴关差点喜极而泣。 “我听见杯子响。”闫寸简短地解释了一下他迅速出现在此的原因。 显然,他再次施展了暗戳戳摸进别人家的本事。 看到吴关胸口一小片血迹,闫寸问道:“你怎么样?” “不要紧,皮外伤。” 闫寸转向翠翠道:“袭击官差已是死罪,也不多卢夫人这条命,痛快点招,少吃些苦头。” 翠翠早已六神无主,眼泪小溪似的往下淌。 “我不知你是官差啊……”她摇着头道:“我没杀她,我什么都不知道……” 吴关胸口的殷红扩大了一圈,闫寸不想在此浪费时间,冲着门外打了一声唿哨,立即有官差流水一般涌进院落。 他们手中的火把将刘府照得通明。 小刘员外惊慌起身,却不敢出屋,只躲在门后大声问道:“怎的了?这是怎的了?仆役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四十三 挺尸 闫寸本已伸手将吴关拽起一半,听到小刘员外的呼喊,他又慢慢放手,任凭吴关重新躺倒。 两人一站一躺,相顾无言,吴关只差举上一块“可以不爱,但别伤害”的牌子了。对视过后,他叹了口气,自己默默往起爬。 “那个……”闫寸蹲下,按住了他的肩膀,道:“装死人,你会的吧?” 吴关恍然。 于是这一天,他是被衙役用门板抬出屋的,还假模假式在脸上盖了一张白巾。 出刘府大门时,也不知哪个“抬尸”的官差被门槛绊了一下,门板一歪,将吴关吓得浑身僵直,倒真像挺尸。 丑时,正。 县衙大牢。 闫寸与小刘员外对面而坐。 “说说吧。”闫寸道。 自从在环彩阁见到闫寸,小刘员外心里就有了阴影,他总觉得闫寸是他的克星,那双过分犀利的细眼仿佛第一次对视便看穿了他所有把戏。 为此,他还做了两天噩梦。 此刻,真的被捉了来,他反倒有种心中大石落地之感。 但他还要做一番挣扎。 小刘员外道:“我看见卢郎……是你们抬出去的……他怎的了?是跟翠翠起了矛盾?哎!这个翠翠,都是我娘惯着她,将她当女儿宠着,才会如此不知分寸……” “我提醒你。”闫寸的手指弹了弹铁质刑具,道:“你何时见过命案一发官差就到的?我们已在你家周围盯守多时,你该知道我们所为何事。” “莫非是……先父之死另有蹊跷?” “何止,令堂之死不也疑点重重?” “那……” “翠翠杀了人,必死的重罪,将死之人最爱做的事便是扯人垫背,你说,她还会继续替你隐瞒吗?” 小刘员外汗如雨下,却坚持摇头道:“不可能!我什么都没做!……你们不能信她啊!那是报复!污蔑!她恨我找了别的女人……” “看来你还没想好。”闫寸又弹了弹铁质刑具,这次发出的声音更加响亮。 他转向牢门口的狱卒,“哥儿几个辛苦。” 狱卒们发出了乌鸦般的笑声,有人道:“这小郎君细皮嫩肉的,折磨起来定很有意思。” 纵然狱卒们已有了个大概估计,小刘员外忍受拷打的能力还是创了县衙新底。 只一鞭子。 闫寸尚未走出牢狱,他便嚷道:“我说我说!县尉莫走!” 闫寸停下脚步,回身。 “说。” “先母……先母确是被人害死的。” 他抬眼看着闫寸的脸,想要通过表情读出闫寸的想法,却只看出了冷漠。 三伏天,小刘员外打了个哆嗦,缩回目光,继续道:“可我并未杀她,我不过是……放任他们施为。” “什么意思?” “我曾撞见翠翠私会一名男子,就在出了刘府后巷的一家大盆羊汤摊子。她坐在那摊桌前,我有些奇怪,因她从不吃羊肉,她嫌腥膻。 而后,我又见一男子坐在她身旁,两人似相识。 我们一同长大,翠翠早晚是我的人,我自然不喜她与旁的男子交从过密,因此,我抛出几枚铜钱,叫来一个小叫花子,让其凑上前去,听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没想到,只读圣贤书的刘郎,也懂得市井手段。” \b小刘员外摇头道:“画本上看的,试试罢了,我也不知会成功。” “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一家脂粉铺的名字——正是先母购买水粉之地; 一条街——从刘府去到那脂粉铺子的必经之地,也是先母遇害的地方; 还有一个身份——据小叫花子传话,那男子是个车夫,在什么商队——他没记住商队的名字。 我就知道这些。” “只有这些?” 问话时,闫寸上前一步,躬身,平视小刘员外。 “真……真的。” 闫寸砸了砸嘴,直身,冲牢头勾勾手指。 “他是你们的了,没脱层皮别喊我。” “县尉!县尉!我真的……我已经……”小刘员外急得语无伦次。 他被直立捆在一截木桩之上,下意识想挣脱,去拦住离开的闫寸。铁链被他抖得哗哗响,很刺耳。 “你问,行吗?求你了,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小刘员外满腔的绝望。 “给你个机会。”闫寸道:“凭你在羊肉摊上打听到的信息,事后结合令堂之死,联想到翠翠与那男人有阴谋并不稀奇,可在事前,仅凭此根本不能确定两人要害令堂。对吧?” “是。” “那你刚才为何会说你放任他们施为,放任意味着,事前你便知道翠翠要杀令堂。” “这……” “怎的?答不出来?” 小刘员外深吸一口气,“我事前确实知道。那段时间,我正为提亲、科考两件事烦恼,可谓……” “你那些寻死觅活的事迹,我听说了。”闫寸道,“说重点吧。” 小刘员外讪讪道:“翠翠……有一日,她突然对我说,我的烦恼很快就要过去了,刘府很快就是我说的算了。 我便问她,是要陪我殉情吗?她说不,但她确能让我自由。 那段日子我只信她,若没有她我早就不活了。她的每句话,我都会反复琢磨……” 闫寸一阵恶寒。若不是亲眼见证小刘员外将翠翠推给吴关,他或许就信了这番表白。 “……我越琢磨,越觉得不是味儿,什么叫刘府由我说了算?什么叫让我自由? 若想让刘府上下全听我的,那不就意味着……将在我之上的人除去…… 虽不能完全确定,但我是有怀疑的,可……我没过问。” “为何不问?” “只因……不好开口。” “不,因为你也期盼那样的事发生,你既想要自由,又不愿脏了自己的手。” “那是您的猜测,我未曾杀人。” 或许因为闫寸的气场过于强大,或许鞭子打在身上太疼,小刘员外全都战战兢兢,唯有这句话没了颤音。不仅没了颤音,呼吸还变得急促了,似乎有些兴奋。 是为了官府无法给他安罪名而兴奋吗? 闫寸无从分辨。 他抬脚出了牢房,牢头道:“闫县尉,您看……这……” “暂缓刑讯。” “是。” 极远处的另一间牢房,安固正在审讯翠翠。这胖子审讯时说话温吞吞的,倒很适合对付女犯。 闫寸站在牢门旁听了一会儿,发现安固这边亦有收获。 四十四 生同衾死同椁 “……所以,是车夫王三郎主动提出帮你撞死主人、夫人的?”安固道。 “是。”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被卖入刘府前,我们在同一个牙人手底下,同吃同睡了月余,后来我先被卖入刘府,断了联络。 一日我上街,有人喊我,我一看,竟是王三郎,相互问答几句,我得知他被卖入一户姓楚的人家做车夫,后辗转脱了奴籍,进入车队,专门赶车。 那之后我们便有了联络,因为小时候一起吃过苦,关系分外亲密,他拿我当妹妹,每次走商回来,都会给我带点外地的新鲜玩意儿。 我对他说了在刘府当差的苦恼——就是将来要给刘郎当小妾,不但要伺候他,还得伺候他夫人。我挺担心,因为……哎,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安固道:“略懂。但凡家中有妻有妾的,能做到妻妾和睦实属不易,明里暗里总有些争端,你是婢女出身,而刘郎将要迎娶的正室乃高门大户的女儿,加之刘家两位长辈对其十分重视,你恐被正室欺负。” “是,我已打听过了,那卢家小姐刁蛮得很,曾将一名婢女打成重伤,还与嫂子不睦,可不是好伺候的。刘郎性子本就软,若娶了这样一位夫人,不仅我,刘府上下都要倒霉的,”翠翠继续道:“可我也不敢跟刘郎讲,他已苦恼得要死要活了,我只能偷偷告诉王三郎,他了解情况后,给我讲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 “就是……他们车队的马车曾撞死过人。” “哦?” “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撞了……车队一名老伙计招呼大伙将人抬上车,张罗送医馆,然而转过几条街后,围观之人散尽了,他们便带着那死人——不,应该说是伤者——他们带着伤者继续出城。 待到了郊外,找个地方将伤者一埋,神不知鬼不觉……” “不怕出城勘货之时被城门卫发现?”安固问道。 “入城查得严,怕有夹带,出城就宽松许多,不过随便抽检一两箱货物,再说王三郎所在的车队有些年头了,跟城门卫脸熟,对他们查得更松。” “明白了。”安固有些无奈,翠翠所说的情况的确属实。 安固继续道:“你的意思是,王三郎暗示你,可以如法炮制,杀死刘家两位长辈。” “我想是的。” “那究竟是谁第一个提出杀人的呢?” “是我……”翠翠陷入了失神的状态。 “有一事我不明白,”安固道:“你担心将来受正室欺负,那让马车撞死卢家小姐即可,何必对刘府二老下手?他们不是待你很好吗?” “我……”翠翠低头沉默片刻,道:“原本是要对卢家小姐下手的,可王三郎说,只要刘家两位长辈还在,即便不娶卢家小姐,也还会有张家小姐王家小姐,轮不到我的…… 我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我……怎会对夫人……” 翠翠低头擦擦眼泪,道:“我太想与刘郎……双宿双飞,生同衾死同椁……若早知道如今他这般对我,我又怎会……” “咱们来理一理。”安固道:“先是小刘员外跟你要死要活,你呢,也很想嫁他……对了,他可向你承诺过,诸如‘若不受父母管束就好了,他就能娶了你’……” “这样的话不知说了几箩筐。”翠翠道。 “好,这显然给了你希望,你将希望和苦恼告诉了王三郎,而后王三郎给你讲了故事,让你明白那些苦恼可以用杀人解决。” “对。” “于是你对卢府小姐起了杀心。” “是。” “但王三郎建议你更换目标,对刘家两位管事的长辈下手,而你采纳了他的建议。” “嗯。” “随后便是具体的实施,你向王三郎透露了夫人要出府去买水粉香料,他在你们的必经之路上等待,待刘夫人到了,他便驾车冲撞,来去如风。” “撞完夫人我便后悔了……看着她躺在床上受罪,大口呕血……我对不起夫人啊……” “还有刘员外,”安固道:“你们尝试对他下了一回手,但并未成功。” “其实那时……我已不想继续了,我夜夜梦到夫人来索命……可事情已不是我能左右的。” “哦?” “王三郎说,既然手上已沾了血,杀一个和杀一双又有何分别?日后做了刘家女主人,有了钱财多多布善,以功抵罪就是了。若现在放弃,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你又被他说动了?”安固道。 “并无。”翠翠摇头,“我让他莫再管我的事,可他不听,他一定要去杀死主人。他驾车撞主人,我并不知情,我是后来听说主人遇险,找他质问,才知道的。” 安固揪起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那一击不成,王三郎打算怎么办?” “他要再找机会下手,此人简直不可理喻,我便断了与他的联络……那些天我吃不好睡不好,只担心……哎!我好担心他再出手,露了马脚,将我裹进去啊……” 可最终,事情还是露馅了。翠翠只能低头抹眼泪。 “刘员外之死你怎么看?”安固又问道。 “我……不知道……刘郎和刘伯前去敛的尸,人是如何没了的,他们守口如瓶,我只是听一个仆役说,主人脸色看着不对,像是中毒死的……莫不是王三郎找不到机会,改了办法,给主人下了毒?” 看来,出于维护名声,知情人对刘员外的死因守口如瓶,连翠翠都不明真相。 翠翠又哭道:“这些天刘郎对我忽冷忽热……他是不是在怀疑我?是不是在暗暗配合你们调查我?我好怕……今日对那位官差动手,是我怕极了,慌不择法,他……怎样了?” “如你所见,确实受了伤,但并无性命之忧,我一开始向你传的话,确是他本意:你如实交代谋杀刘夫人之事,他就不再向你追究。” “人没事便好。”翠翠苦笑一下,道:“我必死无疑,他是否向我追究……不重要了。” 那可不一定。 安固心中这么想着,却没说出来,他起身,道:“你也折腾了半宿,躺会儿吧。” 四十五 受伤的总是我 安固出了牢房,看到躲在暗处的闫寸,道:“你听着多少?” “重要的应该都听着了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闫寸的住处走去。 “你觉不觉得,”闫寸道:“杀人是翠翠和王三郎干的,最后好处却落在了小刘员外头上。” “太觉得了。”安固道:“而且,翠翠有杀人的念头,还不是因为小刘员外承诺了娶她……可我想不明白,王三郎一个外人,比翠翠还积极,他图什么?翠翠又没给他钱?” “不图钱?”闫寸道。 “是啊,也不图人,帮着杀死二老,不就是为了让翠翠成刘家的正室吗?” 不过很快,安固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算了吧,案子已破,咱们还是想想,如何抓住那王三郎……对了,你派人去抓他了吧?” “你审翠翠的时候,我已派了不良人去他的住处。”闫寸道。 “车队呢?或许他住在车队。” “也派了人。”闫寸在安固肩膀上拍了一把,“放心,他们会见机行事。” 两人出了牢狱,回到闫寸的住处。 此刻,吴关胸口的伤已包扎处理好了,他正在酣睡,喝了酒的缘故,痛感减弱不少,他睡得很香。 “这小子命倒是硬。”安固道。 “皮实点好,皮实点才能干咱们这行。” “别咱们,我就是一书笔吏,干不了拔刀砍人的活儿。” “怕什么,”闫寸伸手在安固肚子上拍了一下,“安兄这一身油膘,比铠甲顶用。” “屁!”安固骂道:“早年就有人诓我参军,跟你这话一模一样,我去了才发现,他们那儿压根没有我能穿得进的铠甲……让老子赤膊上阵啊,亏我逃得快,否则不知现在埋在哪儿……” 这本是一番玩笑,但在战争中失去过至亲的两人都笑不起来,安固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干脆转移了话题。 他指着吴关道:“这小子也忒瘦了,若我的油膘能分他二三十斤……” 只听吴关悠悠道:“油膘我就不要了,只要安兄不计较我上次吐你鞋上的失礼之举,我就烧高香了。” 安固一步蹦到闫寸身后,道:“诈尸啊你?” “睡得轻,听见动静就醒……你们审完了?”吴关道。 “还差一车夫,”安固自闫寸柜内拿出一床铺盖,打着哈欠道:“大半夜净折腾人,你俩快歇着吧……我去查王三郎的籍册,查完放你桌上……我在偏室睡会儿,老地方,明日若无要紧的事,午时之前莫喊我。” 安固离开,吴关抬手在敞开的胸口搓着,搓出一个泥丸,随手一弹道:“再不洗澡我要臭了。” “臭了也比死了强,伤口沾水不是闹着玩的。”闫寸翻了个白眼道:“再说,你臭了我第一个挨熏,我都没说啥。” “哎——”吴关生无可恋地继续搓着胸口,“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闫寸看着腌臜,闹心,干脆背对他,道:“你倒大度,还说什么不追究翠翠。” “对她不公平,她下手时也不知我是官差啊,只当我是个给她男人送姑娘的坏蛋。” 闫寸冷哼一声,道:“她还不是刘府正室,就已如此不能容人,真若叫她得逞,刘府才要遭殃。” “也不能这么说……”吴关想了想,改口道:“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快睡吧。” 两人只睡了不足一个时辰。 天还未亮,出门抓捕王三郎的不良人回来了。 不良人叫门时,两人都醒了,闫寸道了一句“睡你的,我来”,兀自出了门。 “什么情况?”见王三郎并未抓回来,闫寸皱起了眉。他一边沉声询问,一边快步向典吏衙大堂走去。 “住处无人,我们便去了车队常常落脚的邸店,找到了车队领头人,领头人说,王三郎前两天刚向他辞了行。” “辞行?去哪儿?” “领头人也不知道,不过,据他说,王三郎辞行之前,总找理由推辞活计,他已有两个月没走过商了。 走商的不出门,岂不是坐吃山空?定是有人给他钱,雇他去撞刘夫人、刘员外。” “黑市买命现在什么价儿?”闫寸问道。 “老价钱。”不良人伸出一根手指,“一串儿起价。” “要杀刘员外这样家大业大的两口子,少说也得十条银鱼儿。够他娶房媳妇儿,挥霍几年的。”闫寸道:“王三郎具体哪日向车队领头人辞行的?” “就刘员外死那天,刘员外晚上死,他第二天午时左右去辞了行。商队领头人记得清楚着呢,那天热极了,午时人一点精神都没有,正想充个盹儿,被王三郎搅扰起来,一肚子火儿,两人还争执了几句。” “争执?” “不外乎王三郎做事没长性,白瞎了领头人器重他,教他本事云云……王三郎火气也大,一副眼高于顶懒得废话的样子,最后连车队克扣下的半吊钱都没拿,人就走了。” 不良人建议道:“要不咱们先发告示,敦促各坊武侯帮着找人?” “若他已拿到了刘氏夫妇的买命钱,定不会在长安停留……”闫寸以指关节敲击着桌上的一本籍册,思索片刻道:“得辛苦兄弟们,连夜随我走一趟了。” “您尽管吩咐。”不良人道。 闫寸起身,对候在门口的两名不良人道:“速去备马,再挑十名精壮精神的不良人来,随我出城办案。” “是。” 随闫寸一同出屋的不良人问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出长安城向南,过子午关,在安业县下辖,有一仅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名为金乾村,这地方跟王三郎有些渊源,或许他就在那儿。” “县尉如何知道?” 闫寸已顾不上回答他,因他看到吴关出了屋门。 吴关兴冲冲道:“我也去,带我一个。” “胡闹,连夜奔袭,你马都骑不利索,回去待着。” 四十六 要出事儿 安业县,金亁村。 村名听起来既富贵又内涵,过客问了便会知道,它不过是因为紧邻金井、乾右两条河的支流而得名。 当年李唐起义军围长安,有将领看到村里饿殍之人十之八九,太可怜,拨了一袋军粮,让所剩的村民勉强糊口,熬到新一拨耕种收获,村子才保住香火。 李唐称帝以来,长安附近总算太平了,老百姓得以在战争的间隙喘口气,金亁村慢慢恢复了人口。 神州大地上,如金亁村这样受到百般蹂躏的村子不知有多少,它们中许多没能逃过被赋税、徭役、官霸、土豪、流兵压垮的命运,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金亁村已算十分幸运,而这运气是李唐给予的。 因此,它对李唐忠心耿耿。 每有募兵,村中百姓从不逃役,粮税、布帛税也缴得积极。 苦日子中滚出来的人,对落了难的人总是格外关照,能搭把手绝不吝啬力气。 就如三年前,村民张老汉就曾救起一个受了伤的年轻人。 据那年轻人说,他叫王三郎,是车队赶车的。 他们的车队在三十里外遭遇流兵抢劫,不知杀死、打伤了多少人,他趁乱砍断了一匹马的套绳,骑马逃离,这才捡回一条命。 命是捡回来了,伤可够重的。 他不知何时跌下了马,又不知何时被张老汉发现,带回了家。反正张老汉发现他时,整个人已成了血葫芦。 张老汉拜托邻居家的张四郎去请医师。医师在近百里外的安业县。 张四郎套了牛车往安业县赶,一个来回便是两天。 幸好出事时已快入冬,天寒,伤口不易发炎感染。 郎中在金亁村住了十几日,救回了王三郎一条命。 自那以后,王三郎与张老汉结了缘,两人以父子相称。王三郎走商,出入长安总要顺道去张老汉家看看,遇上农忙时节,又无商可走,王三郎就去帮着干些农活儿。 村里人都说这小子有良心,孤老头儿总算有个盼头了,以后也有个送终之人。 此刻,王三郎确实在金亁村,张老汉家中。 他本不想在村中停留的。按照原计划,接上张老汉,他们应该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犯了罪,只要逃个数百上千里,被抓住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走。 他还有一笔钱没拿到手,他还想再去碰碰运气。 心里有事,人总睡不踏实。 身旁的张老汉已鼾声震天。 王三郎数着,九十九下。 这次张老汉打了九十九下鼾,便热得不由翻了个身。 上次是九十八下,而后他抬手挠了挠因为汗珠流淌而发痒的脸颊、脖子。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去数那鼾声,只是觉得这样数数计时是每个杀手都会做的事。 他算个杀手吧? 就在他一边数数一边神游天外之时,后窗的蛙鸣声突然鼓噪起来。 王三郎心下一惊,悄悄翻身下了床。 后窗有个小塘,其内的青蛙鸣叫,叫声有起伏很正常,但不会突然拔出如此高的尖音。 有人! 很快他的想法得到了印证。 刀尖顺着窗缝伸了进来,轻轻挑开窗栓,窗栓落地的瞬间,窗户猛然洞口,一个人影翻身进屋,大步冲向床榻,一把揪起了张老汉。 “莫动!”那人影吼道。 王三郎本已溜出前门,听到动静,他本能地回了一下头,看到睡梦中被拎起来的可怜兮兮的张老汉,他犹豫了。 这一下犹豫,救了他的命。 若他此时逃出院子,无论走正门,亦或篱笆,都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被围守的不良人乱箭射死。 在揪起张老汉的瞬间,闫寸就知道找错人了。 他立即放下张老汉,奔出了屋门。 他的动作太快,以至于王三郎这才回过神来,向院门口跑去。 “王三郎!” 闫寸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别抓……” “我”字还未出口,他已被闫寸按在了地上。 “你们作甚啊!贼啊!进贼啦——” 张老汉扯开嗓子叫嚷,向邻里求助,被随后赶来的不良人按倒在榻上。 “万年县办案,休得乱嚷。”不良人警告道。 “万年县?莫不是长安那个……小老儿一生守法绝无……” “不是来拿你的。” “啊?我儿?我儿他……” 闫寸将反捆了双手的王三郎交给不良人,进屋,道:“老爷子,有什么告别的话,现在说吧,您这么大岁数,往县衙跑,可太折腾了。” 他本无恶意,却还是把张老汉吓哭了。 屋内已燃起油灯,一灯如豆,闫寸清晰地看到,在场的不良人向他投来了“闫县尉这种事您就不必亲力亲为了,交给我们,您可千万少说两句”的眼神。 好吧。 闫寸默默出屋,待屋内张老汉的情绪平稳些,又有不良人叫来邻居家的小子陪着,闫寸喊了一声“撤”,带人离开了。 路上遇到一队骑兵,数百人。 他们穿着制式统一的山文甲,无旌旗,刻意隐匿番号,行色匆匆。 两拨人顺路并行,有不良人搭话道:“兄弟要进长安?” 对方并不回答,只反问:“你们呢?夜行办差?” 一名不良人道:“是啊,仗眼看就要打完了,你们可以歇歇喽,贼人可抓不完……” 另一名不良人道:“乱不当兵,安不为役。” 意思是乱世千万别去当兵,世道安稳了别去当衙役。 众人调侃说笑几句,又有不良人打听道:“我看诸位军纪严明,必是铁师,来这长安附近,可是长安要出什么事儿?” 一名队正策马赶来,道:“几位要去办事,还请速行,莫跟我们耽搁时间。” 他虽未明说,但意思已十分明显: 我们的任务高度保密,没事别瞎打听。 闫寸一看,赶忙对手下道:“公事要紧,快走。” 他又冲那队正一拱手,道:“叨扰了。” 几人纵马狂奔了一段,怕将被装在口袋里的王三郎颠坏了,才停下。 有不良人凑上前来,给闫寸递上一小块麦饴。 闫寸接过,没吃,揣进了腰间的皮袋。 “你刚才偷偷拿这玩意儿跟人换消息了?”闫寸问道。 “还是县尉眼尖。刚才有个小兵偷偷跟我说,最好离开长安,尤其离开万年县地界……我再问,他就不愿细说了……您说,是不是要出事儿?” 四十七 麦饴 闫寸只不过随口一问,京城衙门向来与军队井水不犯河水。可听到“万年县”三个字,他不得不多想。 万年县是他的管辖地界,出了问题总会有人倒霉。 最近万年县内可有需要调兵的事? 一路上闫寸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但没什么头绪。 众人回到县衙,已是午初时分,长时间骑马,磨得他们大腿内侧生疼,下马后多少都咧着螃蟹步。 吴关正无聊,见众人回来,兴冲冲地奔上前来,帮着将捆在布袋里,被马驮着的王三郎放下马,并冲闫寸道:“你怎知道他的藏身之处?” “大唐建国以来,王三郎的籍册内唯有两笔记录,其一是武德四年主人家为他写了一份文书,帮他脱了奴籍;其二是武德五年,他所在的商队遭流兵抢劫屠杀,他是报案人之一。 这案子记得较为详实,官府曾两次找他问询,之间间隔有二旬之久,但询问地点均是他获救的金亁村。 他在那村子待的时间可不短,应是有恩人的。 人到了要逃亡的时候,总会格外惦念对自己好的人。 死马当活马医,去碰碰运气而已……我运气不错。” “确实不错。”吴关拍手道:“可惜了,若他连夜奔逃,说不定真就能做那漏网之鱼,在江河中游个畅快。” “你希望他逃?” “我就是……想问问他为啥不带着恩人逃?” “你想审他?”闫寸问道。 “诶被你发现了,我……可以吗?” 自从上回私自审问玄远,被闫寸口头教训,吴关便十分谨慎,做事之前总要先征求一下闫寸的意见。 闫寸道:“叫上安固,他能提点你。” “好。” “对了……这个给你吃吧。”闫寸随手掏出不良人给的麦饴,递给吴关。 “这是啥?”吴关接过,并未急着往嘴里放。 “你没吃过?” “我应该吃过?” 应该的。 饴是从麦子、粟米等谷物中提出的甜味素,制作成类似糖块的东西。在大唐,这是小孩儿最廉价最普及的零食,也是日常所用的调味料。 没吃过还能理解,但吴关好似连见都没见过的样子,算怎么回事儿? 闫寸懒得跟他解释,只道:“你尝尝就知道了……多吃点吧,那么瘦小。” “哦。” 虽答应了,吴关却只将麦饴揣进腰间的皮袋。 “你也不爱吃甜的?”闫寸道。 “还行吧。”吴关窃笑一下,解释道:“我听说,不能乱吃旁人给的东西,我认识你才不过四五天……” “不是……那什么……”闫寸只觉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蹲大狱的时候,吃着我的胡饼,喝着我的酸梅汤,咋没见你讲究?” “那会儿条件不允许,现在允许了。”吴关回答得理直气壮。 行吧。闫寸心想:我就多余那一问。 “得了,我审犯人去了,闫县尉静待佳音吧。”放完大话,吴关又立即道:“那个……万一我没审好,还得麻烦你找补找补。” 闫寸摆摆手。他太疲惫,太需要睡会儿了。 县衙牢狱。 一路颠簸,要了王三郎半条命。 别人是骑马,他是被装进口袋,由马横驮回来——为方便奔袭,骑兵们常常这样押解犯人。 此刻,他的肚皮被马鞍子磨得通红,其上还有几个水泡。他正撩开衣襟,给肚皮扇风。 他怎么也没想到,随后走进牢房的,竟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小郎君。小郎君身后还跟了个圆球状的胖子。 “他们不仗义。”吴关率先开口道:“刚一落网,就把你供出来了。” “谁把我供出来了?”王三郎道。 “翠翠,还有小刘员外。” “你们竟没抓住刘伯,那个管家?!”王三郎蹭地起身,上前两步,他的手空抓两下,似是想要揪住吴关的衣领追问。 “退后!” 安固抬手,挡开了王三郎的手。 王三郎颓然后退两步,坐在茅草堆上。吴关又问道:“你为何关心刘伯?” “他害我啊!”王三郎将自己的膝盖拍得啪啪直响,“若不是他欠我钱,我早已走了,你们快抓他,抓了他我死也不冤了!” 吴关一愣,看来王三郎对自己的处境已有心理准备。认命了。这样的人,很好审的。 “刘伯怎会欠你的钱?”吴关问道。 “刘家主人是不是死了?”王三郎问道。 “是。” “那不就得了,他让我把人弄死,现在人死了,他是不是该付我钱?” “所以,刘员外是你杀的?” “算我杀的,一条命也是背,两条命也是扛……总之,刘伯办事不地道,说了刘家夫人死了,付我一笔钱,倒算痛快,主人死了,也该付我一笔钱的,他却一个子儿都不给,还说什么主人不是我杀的……那又怎样?不还是死了?我的运气难道不值钱?” 吴关差点信了他的话。 “所以,是刘伯雇你杀死刘家两位长辈的?” “当然,付钱的就是雇主。” “不是翠翠?” “她?她就提供了一下夫人去向,后面还打了退堂鼓,没用的玩意儿。” “翠翠不知是刘伯雇你的?” “当然,我可是为雇主保密的。”王三郎一脸骄傲。 “不仅保密,你还让翠翠误以为,你是在帮她杀人。” “她这么想?”王三郎挠挠头。 吴关抬手揉了揉右侧眉峰。 “说说刘伯吧,刘伯为何要杀他们?” “为钱喽,他说少主是个缺心眼的,很好糊弄,只要两个老的死了,刘家产业就是他的了。” 四十七 你不会要收费吧 闫寸回屋,和衣躺下,他的身体和大脑都很累了,微微耳鸣,但意识深处的某根神经还活跃着。 这令他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他又想到了城外偶遇的那队兵卒。 闫寸起身,喊来典吏衙门口值守的皂吏,吩咐道:“你们叫上几个弟兄,速去城门蹲守,看到行止似军旅之人的男子单独或结伴进城,跟上,看他们去往何处。” “这是……”皂吏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任务的特殊性,提醒道:“咱们跟军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 “谁说要犯他们了。”闫寸在那皂吏肩膀上捏了一把,道:“起码弄清长安城最近是否有什么行动,以后事发,擦起屁股来也有个准备。” “诶诶。”皂吏走出两步,又回头道:“那我可得多找些人同去,起码得盯五座城门。” “人任由你带。” “好。” 闫寸刚要转身回屋,却见吴关和安固自县衙牢狱回来了。 “审完了?这么快?” “嗯。直接招了。” 吴关叹气摊手,仿佛本事无处施展,十分憋屈。 他将审问出的信息向闫寸陈述了一遍,并总结道:“现在,矛头指向了刘伯。” “刘伯。”闫寸又开始转动指环,并问安固道:“刘伯一直没露面?” “那老狐狸,准是听见什么风声,跑了。” 吴关道:“可他的女人大着肚子……” “姘头而已,大难临头,丢下她也是没办法,”安固耸耸肩,转向闫寸道:“现在人找不着,事儿倒都推刘伯身上了,这案子怎么结?” “先不结,放一放。”闫寸道。 “多久?” “半个月,全城发布告,抓捕刘伯,去搜他可能藏身的地方,下工夫找找,确实找不到再说。” “好,”安固又问道:“小刘员外可以放了吧?” “扣着。” “行。我去把本案文书补齐,你快歇着吧。” 闫寸却没有立即休息的意思,他将手按在准备起身离开的安固肩膀上,“帮个忙。” “何忙?” “长安各府衙、官宦人家的宅院,但凡能藏下三百兵卒的,打听一下,谁那儿藏匿了兵卒。” “不是吧?”安固惊得后仰了一下,“养私兵可要杀头的,谁如此胆大?” “杀不杀头我不管,别在咱们地界上搞事,才是要紧。” “明白了。”安固擦了擦惊出来的冷汗道:“那我现在就去打听。” 处理完所有事,闫寸那根绷紧的弦稍微松了些,他总算睡着了。 一觉醒来,日头正渐渐西沉,不见吴关。 他走出屋门,见一名书吏捧着卷籍自典吏衙匆匆而出,便问道:“见吴关了吗?新来那小子。” “吴郎在吏舍前的空地练骑马呢。” “多谢。” 闫寸信步走到吏舍区域,远远看到吴关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正拿鞭子抽打马臀。他想让马儿跑起来,马儿却不肯,一人一马皆急了一身汗。 “现在知道瘸腿的好了吧?”闫寸站在距他一丈远的地方。 “要不你把瘸腿再借我几天?”吴关有些气馁地捋着马鞭。 “想得美。”闫寸上前,抓住马缰,道:“我有个窍门,能让你立即学会骑马,想知道吗?” 吴关捂住钱袋:“你不会要收费吧?” 闫寸:“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吴关心道:你们这些封建官吏果然心黑。 “不说笑了,我跟你讲。”闫寸正色道:“马是最聪明的,它能感觉出你会不会骑,你若不会,它便要欺负戏弄你一下,任凭你如何驱赶,它就是不好好跑。” “你的意思是……让我骗过马,使它以为我会骑?” “正是。” “这也行?” 闫寸抬手在吴关大腿上拍了一下,“你夹太紧了。” “哈?” “放松点,初学者因为紧张,腿总是牢牢夹住马腹,生怕掉下去,其实不用,你夹太紧,反倒不易平衡,况且马有感觉,它就是这么知道你不会骑的。” “好像有点道理。” 吴关慢慢松开了腿,又拿马鞭不轻不重地抽打了一下。 “它还不走。”吴关露出狐疑之色。 “因为它不傻。”闫寸苦笑,“它已知道你不会骑了,换一匹吧。” 闫寸一边扶吴关下马,一边道:“学骑马这事儿,等脚上的伤好一好再说,急什么。” “没急,我这也就是抽空。” “哦,对了,你马鞭用得也不对。” “怎么?” 四十八 指环,王 “在城里,马一般跑不起来,只能快走,用缰绳引导方向即可,用不上马鞭。” 闫寸命一名皂吏将马牵走,重新换来一匹。他又扶着吴关上了马,并提醒道:“可记住要领了?” 吴关“嗯”了一声,上马,学着熟手的样子松松垮垮地坐下。闫寸将缰绳递给他,道:“你试试。” 吴关向右微微一拽缰绳,那马果然走了起来,走到吏舍东边的矮墙旁,吴关又向左拽缰绳,马随他所指的方向拐弯,继续前行。 就这样,吴关骑马在吏舍前的空地饶了两圈。 他试着喊了一声“驾”,一抖缰绳,马小跑起来。 “诶我好像学会你的窍门了……哈哈果然管用,多谢闫县尉。” 闫寸站在空地中心,抱臂看着吴关,问那牵马来的皂吏道:“这匹马叫什么?” “四九。咱们县衙第四批采购的马里,编号老九。” 闫寸点头,对吴关道:“你记着,它叫四九,以后出门办事,就骑它。马要认准了一匹骑,人马有了默契,能省许多事。” “好。”吴关已自顾自玩嗨了,应答的声音十分雀跃,“闫县尉,我请你吃饭如何?报答你教我骑马。” “你是想找个路远的地方吃饭,这样就能骑马出门了,又怕自己不行吧。” 被拆穿想法,吴关也不否认,只道:“你去不去?” “去,你往门口骑吧,我去牵马,我追你。” “好。” 闫寸带吴关去了与西市相隔一坊的嘉会坊,他知道那儿有一整条街全是食肆,物美价廉,味道正宗。 傍晚,不大唐居民的饭点儿上,卖食物的店铺、小摊没什么人,街道上行人倒不少。 闫寸看着天色道:“终于来了片云,再不将太阳遮一遮,就要热死人了。” “也不知能不能下场雨。”吴关道。 “有雨也等咱们回去再下吧,我可不想淋成落汤鸡。” 吴关倒是满不在意,路过一家售卖炖骆驼蹄子的小摊,深吸一口气道:“好香啊。” 看着大釜内咕嘟咕嘟的肉汤,以及炖得十分香软的肉,吴关很想买一只骆驼蹄子尝尝,可古人实在实诚,那哪儿是蹄子,简直就是半条骆驼腿。 太大了,他一个人可吃不完。 闫寸并不下马,只对老板道:“挑只大的,切成两半。” 老板以长竹筷和大木勺捞起一只骆驼蹄子,炫耀一般问道:“这个如何?您看看这肉,这筋。” “就它了。” “得嘞。” 骆驼蹄子被摔在案板上,肉直颤。 “剔骨吗?”老板问道。 闫寸想了想,对吴关道:“咱俩吃一半,剩下一半给安固带回去,如何?” “那最好了。”吴关眼睛都看直了,狠狠咽了下口水。 闫寸暗自觉得好笑,又问道:“你想吃哪一半?” 蹄子和腿,二选一。 “安兄喜欢哪一半?”吴关问道。 “不用管他,他那肚子就是个杂货铺,给啥吃啥。” “那你呢?” “你选就是了,不用问我。” 老板看着两个大男人推让扭捏,打着圆场道:“哪边都入了味,都好吃的。” “就那个吧。”吴关指了指带蹄子的半边。 闫寸交代道:“那就将他选的剔骨,剩下半截带骨头包好……多少钱?” “我来我来。”吴关道。 “不用你。”闫寸拦住他,“我不让属下花钱。” “还有这规矩?跟着你当差可享福了。” “让属下花钱,总有种仗势欺人之感。” “那多谢喽。”吴关痛快地收起钱袋,继续道:“我发现你这人选择困难症还挺严重。” 闫寸自然没听说过这种病症,却很快通过字面意思理解了其含义。吴关是指刚才他自己不选吃哪一边,只逼着对方做选择。 “我是无所谓。”闫寸道:“琐事而已,太计较了,累。” 闫寸提上两个荷叶包,驱马至一家胡人开的食肆前,道:“这儿的果干很是香甜,羊乳新鲜,又经冰镇,也极好喝,咱们就在这儿吃,如何?” “好。” 两人将马缰挂在店门口的拴马桩上,店小二迎出来,招呼道:“呦,闫县尉,快请进,今日店内有胡姬表演歌舞。” “那可好!” 闫寸抬脚进屋,在舞台近处找了张桌子落座,“我还是那老三样,至于这位……” 他指了一下吴关,道:“给他来一碗羊奶,一碟果干,包子你看着上。” “得嘞。” 店小二刚离开,就有胡姬上前打招呼,显然也与闫寸相熟。 胡姬满头栗色卷发,眼窝极深,鼻梁高耸,睫毛又长又翘,睫毛末梢几乎能挨上眉毛,是个颇具异域风情的美人。 饭菜刚上来,她便站上舞台,唱起了胡人的小调,歌声豪迈欢快,犹如西域的风刮在人脸上。 吴关迫不及待地打开荷叶包,将一块肉筋送到嘴里,香得连连咂舌。 连吃几大口,解了馋,他指了指闫寸的手,道:“你这指环,跟那胡姬的有点像啊。” 闫寸转了转皮质指环,道:“胡人的普通玩意儿罢了。” “我看汉人多喜爱金银玉石,戴皮质指环的着实少见。” “故人送的,懒得换下来而已。” 吴关不再多问,专心吃东西。闫寸将果干盘子向他跟前推了推,道:“酸甜,解腻,就着肉吃最好。” 吴关捏起一块看不出是什么水果做成的果干,丢进口中,登时果香四溢,连竖大拇指称赞。 吃喝间,吴关注意到有人来了。 店小二正招呼一群衣着光鲜的青年,有男有女,为首的还是个熟人。 清河王李孝节! 李孝节也看到了吴关,老远便嚷道:“你果然也放出来了!” 他又对同行的伙伴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跟你们提起的狱友,奇人一个,那狼人杀的游戏,便是他教我玩的。” 吴关大方起身,冲众人拱手道:“某姓吴,白身。” 他以眼神征求闫寸的意见,意思是问“用不用帮你介绍引见一下?” 闫寸微微摇头,吴关便继续道:“清河王竟也来这小店?” “躲清净呢。”清河王道:“明日我要跟几个兄弟同去骊山猎场,圣上要去围猎,我们先打个前战……” “能进山避暑,挺好。”吴关道。 “就是规矩太多,好在不用我操心,一应事务有秦王操持。” “秦王也去?” 四十九 兵! “秦王府可是主力,出人出兵,且此次圣上出猎规模空前盛大,一应事务秦王须得亲力亲为,够他操劳的……” 打过招呼,李孝节一拱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桌子,道:“我们去那边了。” 他又十分大方地对迎出来招呼的店老板道:“这两位的账也挂我名下。” 在想要推辞的吴关肩上按了一把,又道了一句“吃好喝好”,李孝节带着众人离开了。 他并无将同行之人介绍给吴关的意思,吴关也乐得不用一一打招呼。 待他们离开,闫寸道:“咱们得快点吃。” 吴关已不再说话,只顾着往口中塞肉。 不多时,两人回到了县衙。不出他们所料,有人前来接玄远出狱了。 是他的师傅,法常大师。 法常大师须眉皆白,一身素色僧袍,浑身透着仙气,让人不敢冒犯。 佛家大能来接人,县令亲自作陪,闫寸吴关均插不上话,只能在屋外等待。 两人一走到近前,就见安固正在屋外徘徊,闫寸问道:“什么情况?” “圣上突然要去骊山,秦王明日便要动身前往骊山猎场,巡视安全。对法常大师的供奉自然就提前结束了,一出秦王府,法常大师就马不停蹄来找他的爱徒。” “那县令什么态度?” “放人呗,玄远就算有行刺的打算,终究没实施,再者咱们也没拿到有人要行刺秦王的切实证据。 算了吧,佛教信众众多,别惹麻烦。” “放人可以。”闫寸道:“他们能保玄远安全吗?” “那可跟咱没关系。”安固摆摆手,凑到闫寸身前,抽了两下鼻子,“你俩不厚道啊,吃好吃的也不带上我。” 吴关赶忙道:“给你带了半条骆驼蹄子,一碟果干。” 安固立即喜笑颜开,执起吴关的手道:“没白疼你。” 吴关被他肉麻出了一身了冷汗,抽出手道:“都是兄弟,有好吃的能不想着安兄你吗。” 几人等了约莫半刻,只见县令引着法常大师出了屋子,“……都是误会,暂扣下玄远师傅,是出于安全考虑,您既已出了秦王府,人自然该由您带回去……” 县令说着客套话时,立在门侧的闫寸一个劲儿冲他使眼色。 县令知道他有话要问法常大师,便道:“闫县尉,就由你前去释放玄远师傅吧,你可带法常大师同去,大师担心爱徒安危,可莫要怠慢。” “是。”闫寸伸手,对法常大师道:“您这边请。” 离开衙门大堂,闫寸打发一名皂吏,速去监牢,释放玄远师傅,让其陪同玄远在监牢门口等候。 待那皂吏跑去办事,他则拱手对法常道:“我有几个疑问,想请教大师。” “县尉请讲。” “听说大师十分重视此次供养,希望借此机会修补与朝廷的关系。” “当今圣上扶持道教,并称自己是老子李耳的后人,佛教确受到不小的限制,我们想争取一些生存空间。”法常大师诚恳道。 “去秦王府争取生存空间,可不明智。秦王不是太子,你们与秦王走得过近,就不怕日后太子掌国,打压报复秦王势力?” “县尉究竟想说什么?” “那我,”闫寸道:“您是否已打定主意,站在秦王那边?” “站了又如何?” “那你们就会将玄远如何受人要挟,向秦王和盘托出,甚至,你们还会配合秦王,收集太子要挟玄远刺杀秦王的证据,你们要用尽一切手段拉太子下马。” 法常沉默了。 闫寸点点头,道:“我明白了,秦王已知道此事。” “县尉为何在意这个?”法常问道。 “那是我的事,”说着话,两人已走到了典吏衙门口,“您可以带玄远离开了。” 法常离开时,闫寸少有地站在县衙门口,目送了两人。 外人看来是目送,实则,他自顾自陷入了沉思。 直到一名皂吏骑马驰回,到了县衙门口,他就地向闫寸禀报道:“您让我们盯梢城门,有眉目了。” “进屋说。”闫寸引着他向典吏衙走去。 进了典吏衙内堂,闫寸给那皂吏递上一杯水,道:“莫急,喘匀了气再说。” 皂吏将水一饮而尽,道:“我们于延平门发现一人,其手指上的老茧是长期使弓留下的,且其言行颇有军伍之风。 于是咱们的人远远跟着,发现他去了城西南角的和平坊。那儿有一片荒废的破屋,今日之内竟零星住进了数十人,且均是青壮年男性。” “如此异常,和平坊的武侯未发觉吗?”吴关问道。 对长安城,他还太陌生。 闫寸解释道:“城南破败萧条,十室九空,像和平坊这样的空坊,只设一间武侯铺,武侯看门巡街也比较懒散,即便空房突然住了人,他们也很难发现。” 闫寸转向那皂吏,问道:“可探听出那些人的动向了?” “这可难了,他们行止有令,且在那一片区域布了暗哨,绝不是普通兵卒,幸好咱们的人有懂门道的,否则,莫说进去打探,仅是靠近,就足以令他们起疑……眼下除了远远盯着,并无更好的办法。” 闫寸果断道:“前头带路,我去瞧瞧。” 五十 登徒子 秦王府门口。 李孝节骑马等候,他已等了一刻。 若换做一般的皇室兄弟,他定然不会早早在此等候,他爹的赫赫战功为他在皇室子弟中谋得了极高的地位,除了圣上的嫡子,其余皇室子弟都得让着他。 让他等?没门! 可这些优势到了秦王这儿,屁都算不上,因为秦王不仅是圣上的嫡子,而且秦王的功劳比他爹高出太多。 因此,李孝节早早来到秦王府门口,恭恭敬敬候着。 秦王府门房不敢怠慢,一看到李孝节,便迎了出来,热情洋溢,得知他并不乐意下马入府,只想在门口等着,又急忙表示这就进去通报。 “不必催促,忙你的去,我等着就是了。” 门房知道,马屁再拍下去就要拍到马蹄子上了,道了一声“那您有吩咐随时招呼小的。”便进了府门内。 李孝节抬眼看了看府门口的牌匾。 天策上将府。 几个大字金光闪闪。 金光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字体苍劲有力。据说这几个字乃是阎立本亲手所提,阎立本擅长画画,书法并非其专长,但因秦王实在喜欢他的画,爱屋及乌,府门口最最重要的牌匾便托了阎立本来写。 他果然没令秦王失望,比那些以书法见长的学士、门客写得更加大气磅礴。 可惜,秦王并不想大肆宣扬天策上将的名号。 人们还是喜欢称这里为秦王府,李世民本人也更喜被称为秦王,这样他就跟均带着“某王”头衔的王室兄弟一样了,免得特立独行。 树大招风啊。看着几个金字,李孝节心中不免感慨。 他之所以早早在此等候,就是为了避免跟这颗大树挨得太近。大树倾倒时可别连累到他。 他是来请假的。 老爹突然病倒,他得在跟前侍疾,没法跟秦王一同前去骊山了。 据李孝节那鸡贼的老爹推断,圣上突然要出猎,已属反常,派秦王前去打前战实在太过大材小用,又是反常之处,再联想到秦王与太子之争,此番骊山之行是否有凶险,可真不好说。 反正,大家公认,秦王与太子必有你死我活的一战。 李神通绝不让最宠爱的儿子李孝节去蹚这浑水。 昨日父子俩商量了半宿,最终决定临时告假。这很符合李神通在战场上又直又怂的风格。 此刻,距离约好的出行时间越来越近,李孝节心中有些忐忑。 若是去跟圣上告假,他倒不怕,毕竟他是小辈,撒娇耍赖圣上也只当是大家族内特有的天伦之乐。 秦王不同,他不敢冒犯这位族兄。 此刻秦王已出了府。 他全身披甲,背后挂长弓,腰间佩刀,一手执缰绳,一手执头盔。他的身后是百名亲卫,军容严整。 他身边的猛将,如尉迟敬德、程知节,均被齐王李元吉抽调走,即将启程前往北方抗击突厥。因此秦王此次出行所带的将领不过是两名偏将,李孝节并不熟悉。 李世民抬手,本想将头盔戴上,看到李孝节,又放下了手,道:“你怎不披甲?” “秦王恕罪,”李孝节连忙拱手道:“此次小弟恐怕不能同行了。” “哦?” 李孝节讲出了编好的理由。 李世民关切道:“叔父所患何疾?宫里可派御医去瞧过?” “已有医师在家诊断调养,秦王放心,家父就是不愿惊动圣上,因此没有声张,还请秦王体谅家父苦心。” “自家人说什么客套话。”李世民看了一眼天色,道:“既如此,你回家好好侍奉吧,但有一事我需提醒你。” “阿兄请讲。” “此番前去骊山,圣上让我带着你,有护佑之意,你可明白?” “明白的。”李孝节遥向太极殿方向拱手,道:“我杀了萧丙辰,案子最终还未定论,圣上让我此时离开长安,自然是护佑之意。” “明白就好。”李世民道:“既如此,你留在长安,要谨言慎行,可莫再惹事,让圣上为难了。” “是。”李孝节拽着马缰,让到一边。 “走了。” 李世民潇洒地一扬手,给自己戴上头盔,李孝节喊了一句:“阿兄!” 李世民勒住缰绳,回身,“何事?” “一路顺风。” 李孝节说得十分诚恳,秦王一愣,笑道:“多谢。” 目送秦王离开后,李孝节松了一口大气,还有什么比留在长安做个浪荡子更安全的吗?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消遣一番了。 恰好,今日有人约他击鞠。 想到此事,李孝节一拍脑门。 “哎!怎的忘了!” 又或者,他是刻意忘记。 他在秦王府门口徘徊犹豫了片刻,估摸着时间,秦王应该已拐上天街,接受百姓瞻仰恭贺了,便自我暗示了一会儿:还是莫要追上去为小事征求意见了,自作主张一回,秦王应该不会计较。 这么想着,李孝节下马,砸响了秦王府门环。 门房关注着外头的动向,早知是李孝节,笑呵呵地开了门。 “不知可有什么能为清河王效力的?”门房道。 “我借个人,秦王身边有一名侍从,颇擅击鞠,尤其截断他人运鞠,乃是一绝。此人现在可在府上?” “这……” 秦王府人才济济,李孝节这么说,门房可对不上号儿。 李孝节自然不指望门房帮他找人,只吩咐了一句:“你进去通报一声,我问嫂嫂借人就是了,嫂嫂自然清楚。” “哎哎。” 门房连声应答,一人引着李孝节去偏殿等候,一人飞奔前去通知秦王妃。 收到消息时,秦王妃刚将长子承乾交给老师孔颖达。 这两天可够她忙的。 丈夫突然接到巡视骊山的任务,她匆忙为他准备随身携带的一应物品,又慰劳了随行的亲兵。 丈夫每次出征,无论大小战役,亦或只是出巡任务,她都固执地亲**劳随行将士。他们护佑着丈夫的安危,若他们肯多卖力气,丈夫便多一分安全。 刚才送承乾去府内学堂,他问可否放一天假,他想去城南的芙蓉池游玩,许多皇室的小孩子都会去那儿消暑,他今年还未看过荷花,很想去游玩一番。 秦王妃很清楚,这是趁着父亲不在想要偷懒,但又不忍拒绝孩子这小小的请求。 于是母子俩说定,若承乾能在三日内完成四日的功课,自然就能匀出一天来,介时她会帮他向老师告假,好让他踏踏实实玩上一整天。 有了这一约定,承乾今日读书的劲头很足。 秦王妃刚出家中的学堂,就见执事来报,说清河王来了。 秦王妃皱起了眉头,这登徒子怎如此不顾他人名节?她的丈夫前脚离开,登徒子后脚便找上门来,实在不妥。 五十一 屠! 秦王妃添了一件外衫,又换下木屐,使自己的衣着看上去庄重不可侵犯。 到了清河王等候的偏屋,问明其来意,秦王妃松了一口气。 “家中擅长击鞠的确有几人,但都是秦王的亲卫,并非普通侍从,他们中一些跟着秦王前去巡视骊山了,至于剩下的,其职责是戍卫王府,我不该随意调遣他们随你出府。” “看来嫂嫂不肯帮我。” “你也知道你哥那个脾气,我若私自调了他的兵,回来不知要如何埋怨我。” “是我的错,没考虑嫂嫂为难,那我收回请求,不再向嫂嫂借人了。” “多谢体谅。” “上次我与秦王击鞠,他说起嫂嫂,我才知道,嫂嫂竟也是击鞠高手,既然嫂嫂不能借人给我,那我再斗胆一问,嫂嫂可愿亲自助我一战?” 秦王妃不由感慨,纵然是个浪荡子,但好歹是自小在贵族家庭中熏陶出来的,该委婉的时候也能恰到好处,明知他有非分之心,却抓不住把柄。 秦王妃向来严于律己,但她嫁了个根源在陇右且有少许胡人血统的家族。这个家族的男人有着诸多北方民族的优点,粗犷勇武,凡事不喜斤斤计较,顺毛驴,你顺着他来,让他脸上有光,他便能虚心听进你的建议。 但他们也有着胡人的劣根性,那就是不太重视伦理道德。 坐了江山后,为了所谓的皇室脸面,他们表面上有所收敛,但骨子里的东西可没那么容易改。 秦王妃决定点一点清河王。 “若能去击一场鞠,那可太畅快了,只是……” “只是什么?” “不知清河王听说了没有,近日圣上正为一件事苦恼。” “何事?” “有传闻说,太子与宫内的张婕妤、尹德妃似有苟且之事。 虽说太子与她们年龄相当,平日又常捆在一起算计些有的没的,但仅凭此就说太子与她们有染,未免冤枉人。” 李孝节道:“既是冤枉的……” 秦王妃截住他的话头,继续道:“这种脏事,无论是否冤枉,终归会成为圣上心中的死结,圣上心里不舒坦,那几人的性命可就危险了。 我与清河王分享这一消息,不过是自勉,咱们既在帝王家,便要时刻谨慎,若因为这样的事丢了性命,不值当的。” “嫂嫂教诲得是,与嫂嫂闲聊,让我获益匪浅,”夸赞完,李孝节起身,拱手道:“我这就告辞。” “我就不送你了。” “嫂嫂留步。”李孝节出了屋,又道:“嫂嫂这些天务必留意安全,若有任何用得到我的地方,派人去我家中送个信儿即可。” “清河王有心了。” 看着李孝节离开,秦王妃无奈地摇摇头。 能让向来对女人没长性的李孝节惦记半年之久,换做寻常女子,早已沾沾自喜了。 她却不同,她只是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得不到的永远最具诱惑”,并因此而平添了些许烦恼。 李孝节也感到烦恼,甜蜜的烦恼。 其实他没什么龌龊心思,至少,对秦王妃是如此。 能做的龌龊事他已在合法之处做到了极致,在秦王妃这里,他更多的是追求精神享受。 能见一见她,听一听她说话,感慨一下世上还有如此奇女子,既温婉贤良,又才思聪慧,有一套独有的处世哲学——李孝节已非常满足。 他甚至希望秦王能在储君之争中胜出,因为唯有这样的女子才配母仪天下。 如何才能让她明白自己的倾慕高尚纯洁,自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盟友?李孝节觉得他还有很大的空间去努力。 出门时那几个脸熟的门房一个都没见到,无人来拍他马屁,甚至无人跟出来帮他解开拴马桩上的缰绳。可惜李孝节满脑子都是秦王妃,欢欣雀跃,根本没注意到反常。 就在他撅着屁股低头解马缰的时候,有人走近。 李孝节直起身,抱怨道:“尔等也忒怠慢了,秦王一走,怎的这点规矩都……” 咔—— 他话未说完,后脑挨了一拳。倒地前,李孝节努力回身,想要看看是谁袭击他。 他的口大张着,想喊,却终究什么也没喊出来。 最后的意识是:我第一时间想喊的,竟是提醒秦王妃小心,我没救了吧。 啪—— 他扑倒在地,昏了过去。 坐骑眼看着主人遇袭,不安地冲撞着,企图以此逼退歹人,让他们莫伤害主人。 缰绳被挣脱,它获得了更大的施展空间,一时间真的跟两名门房僵持上了。 门房拔出了腰间的短刀,金属出鞘的噌碐一声,加之刀身的冷光,吓退了畜生,门房迅速将昏厥的李孝节拖入秦王府,关紧了大门。 马在门口犹豫徘徊片刻,转身跑走。 看着马跑走,门里的陈甲开始埋怨朱小丙: “让你去将马牵回来,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马回去报信,计划要完蛋了。” “一只畜生,难不成还能指认你我?你想太多了,即便这位少爷的家人发现马归而人未归,也只能无头苍蝇一般瞎找,等他们找到秦王府……”被责问的朱小丙冷哼一声道:“介时这里的人已死绝了,不多一个自己送死的冤魂。” 两人还想继续争辩,一名扮作门房班头的老者上前,一把扼住了朱小丙的脖子,道:“你们现在是门房,不是**,可记住了?” 刚刚还嚣张的朱小丙此刻一脸土灰,伸手去拍老者鹰爪般的手,并用喉咙里为数不多的氧气挤出一句“不敢了”。 老者撒手,道:“做好迎来送往的事,莫多嘴,更莫将打杀挂在嘴边。” “是。” 斗嘴的两人均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李孝节很快被拖入了门房值更所用的小屋,朱小丙利落地捆了他的手脚,陈甲则将一块破抹布塞进他口中。 其实李孝节已醒了,他只昏迷了几个弹指,此刻,他强忍着恶心,任人摆弄。 他毕竟是将军之子,虽说次数不多,但好歹跟着老爹上过战场,见识过大场面,心理素质还算过硬。 此刻他已知道了两件事。 其一,秦王府面临一场屠杀。 其二,他自己性命难保。 五十二 阿兄保护你 闫寸带着吴关,以及五六名皂吏,骑马斜穿过大半个长安城。 到了归义坊东门,闫寸勒住缰绳,向正西眺望。 吴关亦勒住缰绳,停了马。他已经学会了最基础的骑术,可跟着大家一同出行了,十分欣喜。 他对闫寸道:“别看了,隔着一坊,你能看见啥?” 闫寸只好将吴关搀扶下马,并道:“你真的要去?” “不然呢?”吴关耸耸肩,“难道你们中有谁,能比我更像叫花子?” 是,论消瘦,没人能跟他比,论脸上的菜色,也没人能跟他比,论身上所带的伤,更没人能跟他比。 此刻,吴关解开了脏成缕状的头发,还往头发里绞进几根草叶,又往头上脸上狠狠吹了几把浮土。 头发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没人能看清吴关脸上的表情。 他身披破麻袋,下身一条已看不出本色的亵裤,裤腿边缘和他的头发一样破败褴褛。 他脚蹬木屐,受伤的右脚踝肿得老高,右脚上的木屐断了一根草绳,以至于脚和鞋都使不上力,只能在地上拖着。 走一步瘸一下,全凭手中的一根竹竿支撑平衡。吴关称这根竹竿为“打狗棒”,说与狗抢地盘时用得到。 这样一个人,无论走到何处,都会被当成不折不扣的叫花子。 就在刚才,他试着在万年县衙门口溜达一圈,就被看门的皂吏驱赶了,还差点挨揍。 吴关拿手中的竹竿顿了顿地,道:“就送到这儿吧,我自己慢慢走过去,穿过归义坊,就可进入和平坊了。放心,我定能找到那些人混入长安的行伍之人,打听出他们的来意。” 一名也打扮成了乞丐的皂吏,因为扮相不如吴关神似,而被吴关抢了活儿,不服气道:“你虽比我像,却不通武艺,万一出了纰漏打斗起来,你能撑多久?” 吴关答道:“能潜入长安执行任务的行伍之人,武艺必然在咱们之上,真漏了馅儿翻了脸,到了以弱战强以少战多的时候,甭管我这一点武艺都不懂的,还是像诸位这般练过的,半斤八两罢了。 此事只可智取,但愿我别出什么纰漏。” 说完,吴关向着众人一拱手,毅然走向了和平坊的方向。 “喂,学会用爆竹了吗?”闫寸道。 吴关比了个“ok”的手势,意识到闫寸肯定不明白,没回头,答了一句:“放心吧,学会了。” 半个时辰后,吴关走进了和平坊。 路过坊门时,他在武侯铺门前探头探脑了一番,并壮着胆开口讨要吃的。 武侯铺内的窗台上有一块干巴如石头的胡饼,不知放了多久,上头已落了一层灰。 有个武侯诚心羞辱叫花子,将那胡饼丢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吴关立即扑向胡饼,一把抓起,胡乱在胸前的破麻袋上擦擦,便往口中送去。 离开武侯铺时他千恩万谢,不断说着诸如“官爷高升”之类的漂亮话。 不远处的屋角、窗沿后,至少有两双眼睛观察着吴关的一举一动。 吴关并未察觉,即便察觉了,他也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一边吃着硬邦邦的胡饼,一边向坊内深入,在拐进一处偏巷后,一名彪莽大汉跟了上来。 这下,吴关察觉了。 他并不理会,只抬手去敲左右的屋门,一边敲一边喊道:“秀秀!阿兄回来了!讨到吃的了!” “秀秀快出来!你在哪儿?” “秀秀!” …… 不仅喊,若遇到没关的门,吴关还要进屋去查看一番。 待他从第三间屋子出来时,跟在后面的大汉挡住了他的去路。 “小子,干什么的?”大汉问道。 “啊!这位郎君,”吴关的焦急之色溢于言表,“您可见过一个乞儿?小姑娘,这么高,瘦瘦的,眼睛很大,那是我小妹,和我长得很像,长这个样……” 吴关边说边比划,最后竟撩起头发,将脸向那大汉凑了过去。 大汉忌惮他身上的味道,连退三步,摆手道:“停停停,你莫过来,我没见过什么乞儿,快走快走。” “我不能走啊,”吴关眼中含泪,道:“前天晚上,我与小妹栖身的破屋突然闯进两个乞丐,他们竟对我小妹……哎!我拼了一身伤,才将小妹救出来,将她安置在此偏僻之处。 小妹受了惊吓,高烧不止,我今日终于讨来一些草药吃食,我得找着她啊……” 说着话,吴关绕过大汉,继续去拍门,口中又“秀秀,秀秀”地喊了起来。 “你小妹不在此地,去别处找。”大汉的口吻不容置疑。 这回,他不仅挡住吴关,还亮出了匕首。 吴关一愣,噗通一声跪倒,连连磕头道:“您行行好,看在我阿耶阿娘均死在疆场,只剩我与小妹相依为命的份儿上,让我找找吧……” 大汉的拇指指肚在刀刃上刮蹭了几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答应吴关的请求。 答应了,无异于刀刃上跳舞。 一个弹指后,他的匕首入了鞘。 “北边的守军?”大汉问道。 只有北境守军才会将妻儿老小迁至其守护的州县城镇,他们不仅守城,还在填城,以自家亲属填充因常年受突厥侵扰而人丁稀少的边城,使得边城的军垦、后勤能跟上军队的要求。 一场战争下来,若被突厥人攻破了城,就特别容易出现夫妻双亡或全家灭门的惨况,这在其余地方的战场是很难见到的。 因此,吴关说自己的阿耶阿娘均死在疆场,大汉便合理猜测他的父亲是北境守军。 有戏!吴关心中暗喜。 他之所以选了这个可怜身世,因为不知对方为哪股势力效命。 但北境守军总不会错,大家都尊重爱戴北境守军。 做为抵挡突厥的第一道屏障,他们为所有国人服务,不分势力,他们在最艰苦的条件下,与最强悍的敌人抗争,他们的遗孀遗子总能受到行伍之人的格外关照。 万年县令照拂闫寸就是个例子。 眼下,对方确实松了口。 吴关忙接道:“武德六年,马邑之战。” 那场围战之惨烈,是所有唐军心中的隐痛,大汉脸上的提防之色又减了一分。 吴关突然“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急急忙忙地爬起,转身就走,边走边道:“井……井……哪里有井,小妹受了此辱,会不会去投井了……” 走出几步,他又停下脚步,自言自语道:“若是上吊,可如何是好……秀秀!秀秀啊!阿兄回来了,阿兄保护你啊……” 这下,大汉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关于对前文的修改,一些说明 重读之前已发布的内容,感觉问题很多,因此断更了两天,对前文进行了较大篇幅的修改。现已修改完毕,恢复更新。 这次修改,删了1.8万字。 一些伏笔写的时候觉得挺好,但后头内容改了,伏笔用不上了,放那儿干占字数,该删。 可能因为还处于开头阶段,没有完全写顺手,因此一些分析案情的对话也挺扯的,此番一并删改了。 除了删改,还调整了部分线索信息出现的位置,对新读者来说,悬疑感应该会增强,故事节凑也更加紧凑,若是已经读过的朋友回头重读,可能对这种修改感觉不大。 为了尽量不影响您的阅读体验,我原应该在这里总结出具体改了什么,这样大家看个概览就能无缝衔接继续读下去了。 但这次改动实在繁杂,我尝试了多种办法,都没能用总结的方式将问题讲清楚,实在抱歉。 请允许我笨拙地提示一下: 若您在7月10日之前已经读完了这篇说明以前的全部内容,您可以重新看看【第八章】以及【第四十九章】,这两章有新的信息,其余部分改动并不影响您接下来阅读。 我这样改来改去,影响了您的阅读体验,非常抱歉,对不起。 五十二 进来难,出去更难 大汉捏了捏拳头,对吴关道:“你来。” 吴关心里有个小人儿已经在手持彩练当空舞了,脸上却满是防备之色。 “去哪儿?”他问道。 “帮你找人。”大汉脚步不停,不耐烦道:“你来不来?” 吴关略一犹豫,一瘸一拐跟了上去,他继续心怀戒备地追问着:“你怎么帮我找人?你知道哪儿有井吗?……她那么虚弱,走不远的……不会是坏人找来了吧……” 大汉被他叨念得实在不耐烦了,停下脚步,拍了拍吴关的肩膀,道:“会帮你找到人的,我保证。” 吴关见好就收地闭了口。 跟着大汉七拐八绕一番,吴关被带入一间十分不起眼的小屋。 屋内有九名身形同样魁梧的大汉,他们簇拥着一名头戴方帽蓄山羊胡的老者。老者坐在一张高案后。 那不是书案,而是用来摆放祭品的香案,很旧,瘸了一条腿,瘸腿下垫着石块。 或许这是他们能找到的唯一像样的桌案。 老人站在桌案后,九名大汉围着他和桌案站了两圈。 桌案上有一张羊皮,吴关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张地图。 一丈距离,他看不清地图具体画的是哪儿。 屋内空间十分逼仄,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此刻,十个人齐刷刷看向吴关。 没人说话,但他们的目光都不友好。 吴关怯怯地看着将他带来的大汉,那大汉向老者行了礼,将前因后果讲明。 他说话时,额上淌下一滴汗珠。 听完大汉的陈述,老者道:“你想怎么样呢?” “帮他找人。”看着老者阴鸷的眼睛,大汉忙补充道:“我是说,我能不能利用行动开始前的时间,带上几个兄弟,帮他找一找小妹?他毕竟是北境守军的孩子。” 老者的目光瞟向身侧的一名胡人大汉。 “巴郎,你去。” 巴郎胡须齐胸,且头发、胡须均带着自然卷,眼睛是浅褐色的。 他应了一声,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对吴关道:“你,跟,我来。” 他的汉话说得不流利,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好……好。”吴关战战兢兢地应答,看向巴郎时,余光又偷偷瞟了一眼地图。 巴郎上前一步,捏起吴关的后脖子,拎小鸡一般将他拎出了屋子。 一出屋,他将两指探入口内,惟妙惟肖地学了几声鸟鸣。 另一名胡人男子从天而降,吴关不知这胡人男子何时出现在屋顶的,也不知屋顶之类的暗处还有多少这样身怀绝技之人。 他很诧异,也将这种诧异恰当地表现了出来。 他瞪圆了眼睛,半张着嘴,愣愣地杵在原地。 两个胡人用他们才能听懂的语言沟通了几句,从天而降的胡人飞身跃起攀上了一堵矮墙,再一发力翻身上了屋顶,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巴郎对吴关道:“他去,找,了。” 吴关已被这些人的行为吓傻了,无助地看向带他来到这里的大汉。 他瘪嘴,露出一个快吓哭了的表情,对那大汉道:“你们放过我吧……我能自己找,我自己找就行……真的……” 大汉忙摆手,“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坏人。” 巴郎嫌恶地摇头,退到一边,作壁上观,口中叨念着:“麻烦……麻烦……” 大汉手无足措地上前,想要安慰吴关,吴关却连连后退,还急得真掉了几滴眼泪。 “我们亦是兵卒,与你父亲一样。”大汉道。 吴关的目光穿过脏脏的头发,看着大汉,“真的?” “真的。” 你们的衣着可不像兵卒,鬼鬼祟祟的行为也不像兵卒。 吴关很想提出质疑,又觉得这样的质疑目的性太明显,他不敢冒险。于是,他依旧站在原地,不肯靠近大汉,用肢体语言表达着质疑。 “我也上过北边的战场,”大汉挽起袖子,露出左臂外侧一道深深的伤疤:“这是突厥人砍的,你可以相信我。” 没能套出有用的信息,吴关有些遗憾,但那大汉十分诚恳,继续拖下去怕会让对方起疑。 于是吴关上前一步,道:“这附近可有水井?我小妹糟了羞辱,或许已经……” “有几口井,我可带你去看看。”大汉一边迈开步子带路,一边道:“你莫往那最坏处想。” 吴关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已想不到别的可能了……哎都怪我,自不量力,偏要带妹妹去城北讨大钱,才会被那歹人盯上。” 长安城北人口稠密富庶,越向南人丁越稀少,经济越贫瘠。 城北的“富人区”“官人区”“观寺区”乃是乞丐争相抢夺的地盘,谁都知道那些地方更容易讨到钱。 大汉问道:“那你们从前常在哪儿乞讨?” 吴关的心瞬间绷紧,这可能是一次试探。 好在,大汉继续道:“……有没有可能,你那小妹病中醒来,发现你不在,就去你们常常乞讨的地方找你了。” 这波分析合情合理,透着真心实意的关怀,且这原本也是吴关想好的脱身理由之一。 这使得吴关对这大汉有了非常好的印象。 “啊!在理在理!”吴关连连点头,“我们从前常在晋昌坊乞讨,坊内的寺庙总施舍食物……我要去看看。” 说着话,吴关已拿出最快的速度,向晋昌坊方向跑去。 可惜,他瘸着脚,最快的速度顶多比常人走路快一点,一下子就被大汉拽住了。 大汉面露为难之色。 “怎么?”吴关道。 吴关心中自然有数,这群人鬼鬼祟祟,必然有什么阴谋,放一个见过他们头领——至少那老者应该是个小头目——的人出去,风险可太大了。 吴关挣扎着,坚决道:“我要去找小妹。” 大汉的手牢牢捏着他的胳膊。 “先在这里找吧。” “为何?!” 此刻的吴关,表演已非常有层次了,委屈、费解、恐惧、焦急全在一张脸上。 但大汉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于是吴关退而求其次道:“你是怕我泄密?你们这般谨慎,是有什么秘密任务吧?那你与我同去晋昌坊可好?我在你眼皮底下,绝不会耍花样。 或者,你替我去找找,行吗?我信你。” 这样的请求,着实难以拒绝。但大汉还是摇头道:“我们,无军令不得离开和平坊。” 吴关张口,大汉却继续道:“校尉不会允我出坊的,我们不能为了你冒这个险。若情况真如我所说,只能寄希望于你那小妹自己找回来。” 和吴关料想的一样,想要混进这些人中,难,混进以后想出去,更难。 五十三 爆 吴关没再争辩,他明白军令对这些人意味着什么。 拿北境守军遗子身份博得的同情,去跟他们的军令一较高下,可太不自量力了。 吴关沉默地跟随大汉勘察了两口井,均未发现尸体。 大汉便宽慰他道:“你小妹一定没事,别多想。” 他们勘察到第三口井时,擅长飞檐走壁的胡人从一处屋檐探了个脑袋下来,对吴关道:“房子,找过了,你小妹,没有。” 他又转向大汉道:“行动,开始,他,你处置。” “他”自然指的是吴关。 “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愿你妹妹没事。”大汉叮嘱道:“这片屋子已全搜过了,等下你可直接去你们常常乞讨的地方,少费些工夫。” 这意思是要放了我?吴关心想着。 下一刻,大汉道了一声“对不住”,一记手刃劈在吴关侧颈。 吴关闷哼一声,软软倒了地。 大汉扛起吴关,进了附近一间破屋,将他放在地上,捆住手脚,又以一块汗巾塞住了他的嘴。 “等你醒来,挣脱束缚,自己去找小妹吧。” 大汉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三个弹指后,吴关睁开了眼。 他的本能反应十分迅速,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体质弱的缺点。 大汉的手刃砍来的瞬间,吴关缩了一下脖子,使得对方没能命中他的脖子,而是砍在了颈部和肩膀连接处。 肩膀分担了部分力道,因此吴关并未昏过去。 大汉没有进一步的伤害举动,让装昏的吴关松了口气,但他也开始焦急,这些人就要行动了,而他不仅没打听出他们的动向,还被困在了此处。 任务失败了。 这并未对吴关的情绪造成太大影响,他已有心理准备,凡事不可能尽如人意,此刻最要紧的是赶快脱身。 壮汉将他捆得十分结实,那绳结绝不可能反手解开。 吴关的眼睛看向距他约三尺远的一个布包。 布包上补丁摞补丁,油腻腻的,若吴关不说,任谁也看不出那是个布包,而只会将其当成一块破布。 那是从吴关脖子上掉下来的,几乎每个乞丐脖子上都会挂一个这样的破布包。 布包里装着乞丐的所有家当。 通常会有一只破碗,运气好的时候里面还会有没吃完的食物,以及一些乞丐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吴关的包里有一只破陶碗,一把用以治疗发热症的草药,半块胡饼。 他努力向布包蹭去。 约莫用了一刻,他终于拿脸拱开了布包,又用嘴叼出了破陶碗。 碗上有个豁口。 豁口不过指甲盖大,想要用它割开绳子,怕得割上一天。豁口处延伸出了一条裂缝,横截整只陶碗。 吴关将口中叼着的碗“放”在地上,拱着身体将自己翻了个面,被捆在身后的手臂疼痛难忍,他出了一头的汗。 好在,他的手摸到了破陶碗。两手发力努力向两边掰。 嘎嘣—— 这绝对是吴关今日听到的最悦耳的声音。 拿到一块断口相对锋利的陶片,吴关开始割绳子。 捆他的绳子以麻羊藤的篾丝与马尾鬃搓成,经冷水收缩,又用油浸过,异常坚韧,陶片的锋利程度毕竟有限,想要将其割裂十分费力。 吴关但求快,顾不得其它。 他手被划破,鲜血直流,半刻后,终于割开了捆住他双手绳子。 绳子已被血染红。 很快,他的双脚也得了解放。 就在这时,屋门突然洞开。 吴关本能地连退三步,逆光的关系,他第一时间并未看清来者是谁,定住脚步后才确认,是那个飞檐走壁的胡人。 胡人身材较为瘦小,是那种精干伶俐的瘦小,与吴关相比依然十分健壮。 “你,有问题。”瘦小胡人道。 他的意思是,若吴关只是个普通小叫花子,他不可能这么快醒来,更不可能这么快挣脱束缚。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吴关道:“我要去找小妹。” 胡人的弯刀已出鞘,他以此亮明了态度,今日吴关别想活着出这间屋子。 吴关的手里也多了样东西,是闫寸给他的爆竹。 为了隐蔽,爆竹一直以布条捆在他的肋侧。 还行,没被汗水浸湿。 吴关摸出爆竹时,小个子胡人已耍着刀花冲了上来。 只有一次机会,吴关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对方手上的刀,与此同时,他将爆竹尾端在皮质手环上擦了一下。 这一擦,类似划火柴,得快,又不能太快。 过硬的心理素质帮了他,只一下,爆竹末尾就冒了烟,点燃了。 可从爆竹点燃至弹丸发射还要间隔一弹指。 这一弹指是吴关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时间。 小个子胡人的匕首已到了眼前。 吴关拖着瘸腿,左躲右闪。 他脑中关于打斗的意识十分清晰,可这俱身体没有任何肌肉记忆,接连两次大脑已反应过来了,身体却没跟上节奏,因此他用来格挡的左右臂各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接下来的两次躲闪,因为肾上腺素飙升,身体的反应速度似乎加快了,终于没再添新伤。 当小个子胡人第五次出手时,吴关整个人后仰。 与此同时,他调整着手中爆竹的角度。 然后,他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然而,爆竹没有发射。 吴关和小个子胡人均短暂地愣了一瞬。 吴关心里狂骂脏话,黑心爆竹厂老板祖宗十八代被他问候了个遍。小个子胡人则对吴关的行为十分费解。 这是什么鬼招式? 但既然敌人已自暴自弃地躺倒,小个子胡人自然不会放弃机会。 他的刀直扎向了吴关胸腹部。 嗖—— 就在这时,一颗弹丸自爆竹筒内窜了出来,直接打在小个子胡人脸上,炸开。 距离太近,在火星四溅的瞬间,吴关本能地闭眼,并向一侧打了个滚。 下一瞬,小个子胡人像一只火烧屁股的牛,惨叫一声窜了起来。 他的手捂着半边脸,没捂着的半边黑黢黢的,看不出伤势,但从他的叫声来看,一定惨不忍睹。 吴关连滚带爬,到了屋门口,顾不上脚痛,勉力站起,向外狂奔。 他的身后,小个子胡人大喊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这次话说顺溜了。吴关心想。 五十四 天策上将 吴关觉得他的脚又脱臼了,但他此刻什么都顾不上,只有一个念头:跑。 他跑得胆战心惊,总觉得两侧的屋顶随时会有如那小个子胡人一样擅长飞檐走壁的敌人飞跃而下,取他狗头。 因此,他一边跑一边抬头四下观望。 然后,吴关就左脚绊右脚,摔了个狗啃泥。 哎—— 吴关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一边往起爬,一边默念着:天将降大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应该改成伤筋动骨!吴关心想。 默默吐槽并不影响他起来继续狂奔,但这一耽搁,就被身后的矮个子胡人追上了。 胡人叫嚷着,全是吴关听不懂的语言,盲猜是脏话。 他伤了一只眼睛,因此跑得跌跌撞撞,但速度还是更胜一筹。 两人之间的距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着。 再有两个弹指,吴关就进入弯刀的攻击范围了。 吴关一边想着对策,一边纳闷: 他这般叫嚷,为何没招来同伴帮忙?据闫寸的情报,这里不是遍布各种明哨暗哨吗? “行动,开始。” 吴关想到了这小个子胡人向同伴传过的指令。 行动开始?难道那些人已离开此地,去执行什么行动了? 想到这里,吴关也嚷了起来。 他扯开嗓子大喊着:“着火啦!突厥刺客纵火啦!” 危难时刻,喊救火比喊救命管用。 吴关这一喊,可谓卯足了劲儿,方圆一里内可听得清清楚楚。 喊完,他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没有小个子胡人的同党出现!他的判断正确!那些人果然都不在了。 此刻,吴关只盼着附近有武侯,且武侯听到他的喊声,能来查看一下。 在他喊完第二声后,小个子胡人手中的弯刀砍了过来。 吴关后背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只能扑倒躲闪,使自己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扑倒的瞬间,他又喊了一句:“汝同党皆已被擒!” 这一消息果然镇住了小个子胡人。他的攻击一滞,“你……说什么?” “投降吧,你们早已被朝廷盯上了,你的同党一出和平坊,就会被擒。” “你,骗人!”小个子胡人怒吼着,弯刀抡起,砍向吴关。 “我能保你性命!”吴关一边打滚躲闪,一边喊道。 这一滚,就滚到了墙根处,他再无退路了。 接下来,只能靠谈判解决危机,谈不拢,狗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你别激动,听我说,听我说完……”吴关先安抚了一下小个子胡人的情绪,才继续道:“事已至此,唯有保命才是最重要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你以为我等是贪生怕死之辈?” “不不不,你们不怕死,可也得看看为谁死,死得值不值啊,”吴关道:“你千里迢迢来长安,为汉人之间的权利争斗送死,值吗?你死了,你的家人、母国又能得到什么?” 这是每个外族将士心中的隐痛。他们的母国毕竟不是唐,唐之边患,不知哪一天就成了他们的母国。 只是这嫌隙平日里藏得很深,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会当着人家的面提起。 但今日非同平日,吴关也确实不长眼,他偏要将这嫌隙撕裂扯开。 吴关继续抛出诱饵:“我能带你突出重围。” 小个子胡人犹豫了一瞬,随即,他那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你,陪葬。” 吐出三个字的同时,他的弯刀直挑向吴关的脖子。 吴关一条胳膊护住脖子,拼劲全身力量连蹭带爬地躲闪。 这特么就要挂了?! 他在心中咆哮了最后一句,在闭眼等待命运裁决和睁眼死也要死个明白之间,选了后者。 然后他就看到两个人影自巷口跑了过来。 武侯! 吴关大喊着:“这儿!突厥刺客!” 武侯自然也看到了正向吴关下着死手的小个子胡人。 死一个叫花子再正常不过,没人在意的。 但突厥刺客绝非儿戏,若处理得当——比如将人擒获,上报,那便是大功一件,能讨来丰厚的赏赐。 因此,两名武侯奔来的速度并不快,他们等待着擒住对方的最佳时机,他们不是来救吴关的。 这就非常蛋疼了,因为小个子胡人的刀已到了眼前。 短短一瞬,吴关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用了出来,包括扬沙子、吐口水、踢裆、求爷爷告奶奶。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在吴关眼中,弯刀以慢镜头的形式劈向了自己,坚决果断。 嗖——嗖——镗啷—— 两支弩失钉入小个子胡人执刀的手臂,弩失的惯性让这一刀失了准头,砍在了距离吴关不足一寸的砖墙上。 “闫不度!” 吴关只用了三个字,表达出了大难不死的兴奋之情,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感慨: “哎呀呀呀呀呀……差点儿死啊你看见没就刚才我这个心啊吓死我啦……” 闫寸驱马跃至近前,一把捞起吴关,道:“怎么样?伤着哪儿了?” “小伤小伤不打紧。”吴关指着小个子胡人道:“快审他,他的同伙儿已开始了行动,我尚未打探出行动具体是什么。” 闫寸眉头深深皱起,他很清楚,要撬开胡人的嘴,和太难了,他们忍受痛苦的能力似乎天生就比汉人强出许多,或许草原上真有神灵保佑着他们吧。 此刻他们最需要的就是迅速。 闫寸立即将人手散了出去,不良人负责搜寻附近的破屋,看这些人有没有留下线索。皂吏则将小个子胡人拽进了附近的一间空屋,开始了拷打审讯。 闫寸也准备加入审讯之列,被吴关拽了一下袖子。 “我这边略有发现。”吴关道。 “哦?” “他们有一张地图,我只瞄了两眼,并未完全看清,但可以确定,那是一栋宅院,很大,屋子很多,感觉有七进的样子。” “你确定?”闫寸问道。 唐人的宅院布局,与品级有着极大关联,能住进七进院落的,少说是位国公。 吴关闭了眼睛,一手虚空比划着,似在描绘地图上的事物。 三个弹指后,他睁开了眼睛。 “不是七进就是八进的院子……我记不清了,不过……”吴关道,“院内有两处水潭,前院的水潭小且方,像人工开凿,后院的水潭呈葫芦形,这个不会错。” 闫寸先将吴关扶上马,随后他也上来,两人同骑一匹马。 “卧槽……能行吗?” 闫寸策马疾驰,给了吴关答案。 “这算不算虐待牲畜?”吴关不无担忧。 “少废话。”闫寸道。 “咱们这是去哪儿?”吴关又道。 “回县衙,查点东西。” 瘸腿跑得快极了,吴关以为很快就能到达县衙,直到两人来到天街附近,他终于明白刚才一路畅通无阻是怎么来的了。 万人空巷。长安城的百姓和商贩似乎都围拢到了天街附近,任谁都想看一看天策上将李世民的威风。 吴关也确实看到了,那个身披黄金甲的男人,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下,带着亲卫奔赴骊山猎场。 五十五 天策上将府 若让吴关用一个词形容眼前的景象,他会用“不真实”。 他脑补出了一个电影场景,长镜头扫过周围静止的人群,唯那千古一帝在静止的喧闹中转过头来,与他深刻又短暂地对视。 两人没有机会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了一起。 呸!吴关在心中骂了一句:这特么是言情剧的套路,走错剧组了! 他后背一凉,闫寸下了马。 “你坐着。”闫寸道。 吴关便任由闫寸牵着马,艰难地挤在人群中。 李世民似不想引起骚乱,又或者不愿父王认为自己拥有民心,是国之隐患,总之,他驱马小跑前进,有种想要赶紧出城,躲过百姓瞻仰之意。 吴关伸长脖子,匆匆看了一眼。 秦王被盔甲裹得密不透风,实在瞅不见个啥。 瞅不见,却听见了。周围百姓的议论可谓五花八门。 “天策上将!战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要说这秦王,真乃天选之人,当初武牢一战,仅一人一弓,引窦建德千军万马苦追十余里……” “这位天策上将也不知长了几个胆子……” …… 秦王及其亲卫一阵风似的远去,百姓们仍跟在其后,津津乐道,一些迷恋秦王勇武的姑娘在队伍后飞奔,满脸满身尘土,间或发出叫嚷,这个踩了那个的鞋子,那个头上的花儿掉了, 闫寸牵着马,在人群中走得艰难极了,吴关也提着万分的小心,不时伸手摸一摸瘸腿的脖子,安抚它的情绪。 毕竟是一只体格巨大的畜生,若它此刻发了脾气,尥蹶子踢伤了人,麻烦可就大了。 轻则闫寸给人家赔付医药费用,重则造成大规模踩踏事件。 吴关坐得高,自然能看清周围乌泱泱的人有多拥挤,他的目光四下游移,试图找出一条人相对少些的路。 当他的目光扫过一片人群时,他恍然觉得其中一颗脑袋有些熟悉。 那颗脑挺好找,因为脑袋的主人长得人高马大,比周围众人高出大半个头。 吴关定睛一看。 是那个帮他找寻小妹的汉子! 他正努力分开人群,向前闯去。 “喂!闫不度!” 周围太吵,闫寸没能听到吴关的叫嚷。 吴关不敢低头,他始终盯着那大汉,只拽了拽马缰,闫寸感觉到手中的缰绳震动,回头看了一眼。 吴关的余光注意到闫寸回头,他忙招招手,闫寸便努力向他靠近,并歪着头将耳朵凑近。 “按我指的方向走,能找到他们的目的地。”吴关俯身道。 看着吴关紧盯一处不放,闫寸明白了情况。也不用指方向,他直接牵马朝着吴关所盯的方向走去。 又在拥挤的天街上走了约莫一刻,纵然听话如瘸腿,也有了暴躁的迹象,它开始摇头晃脑地将两侧的人撞开,若不是闫寸在前头压着,这家伙怕已经撒开蹄横冲直撞起来。 “他拐上岔路了,前头右手边!”吴关道。 两人一同松了口气,只要下了天街,就可拜托拥挤的人群。 闫寸嗯了一声,牵马向着岔路走去。 “你跟着的可是个穿圆领绿袍之人?两侧肘部打着补丁,补丁亦是绿色,左侧深右侧浅。” “就是他!” “得分开走了。”闫寸道:“我跟着他,你回县衙,将你看到的宅院平面图细细向安固描述一遍,他会想办法查出那是谁家的宅子。两边同时推进,更保险。” “可我们如何找你?又如何确保你的安全?” “我会沿路留下记号,安固认得我的记号,若遇险,和你一样,我会用爆竹发信号。” 对爆竹这种东西,吴关已丧失了信心,但闫寸不由他多问,又道:“你一个人回县衙——我是说,你的骑术没问题吧?” 本着“有问题也不能拖组织后腿”的原则,吴关拽过了缰绳,并道:“你快去吧,莫把人跟丢了。” 松手前,闫寸在瘸腿耳边位置捋了几把。 “我去了。”闫寸道。 “嗯。” 绿衣汉子走得不紧不慢,时不时因一些沿街叫卖的摊贩停下脚步。 他也真的买了东西。 他买了一罐酸梅汤,站在人家摊位前,咕咚咕咚直接喝干,放下陶罐,继续游逛,又买了一条彩色石头串成的项链,揣进怀里,还买了一沓醍醐饼,捧在手里,边走边吃。 吃完醍醐饼,恰好到了一家茶摊儿前,绿衣汉子往茶摊一坐,要了一大碗茶,这次倒喝得很慢。 闫寸进了附近一家食肆,上二楼,在一张靠窗的桌前坐下,要了两个小菜,边吃边盯着绿衣汉子。 待闫寸吃饱喝足,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绿衣汉子似受不住暑热了,终于起身。 他跟不少前来瞻仰天策上将风采的百姓一样,干脆歇上一天,看过了李世民,就连玩带逛,慢悠悠地消磨时间吧。 闫寸甚至怀疑,会不会跟错人了。 但县尉这差事极大地磨炼了闫寸的耐心,他决定再跟一个时辰。 终于,在这一个时辰里,闫寸发现了端倪。绿袍大汉横穿光福、永乐二坊,又沿永乐坊墙兜了半圈,重新横穿该坊。 他在绕路! 午时初,天已大热,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人们受不住炙热的阳光,要么回家,要么进了消遣的去处,头上无瓦之地,人是待不住的。 此刻绕路,他是在试探,看身后有无跟踪者。 有戏! 闫寸提起小心,拉开了距离,默默跟上。 一番七拐八绕,走走歇歇,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然后,大汉消失在胜业坊的天策巷内。 天策巷,顾名思义,李世民的天策上将府大门就开在这条巷内。 整条街巷只有天策上将府一户人家。 也就是说,那消失的大汉唯有一个去处——天策上将府。 他们要做什么?! 闫寸的右眼皮突然跳了几下。 他正要往巷内走,却见两名穿制式铠甲之人骑马出了巷子,他们身后还牵着一匹空马。 那马四肢健硕,毛色油亮,一看就是细心喂养的。 此刻,空马一边竭力倒退,一边嘶鸣,险些将牵着它的骑士拽下马去。 “马儿马儿,你若能说话就好了,清河王究竟上哪儿去了?若找不到他,我们二人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马儿马儿你刚也听见了,秦王府的人没见着咱们这位小王啊……你可好好带路……” “两位……”闫寸上前拱手,向两名骑士打着招呼。 五十六 世子老师 吴关和安固在一刻后赶到了天策巷。 两人赶到时,闫寸刚向两名前来寻找李孝节的骑士打听清楚事情原委。两名骑士不敢耽搁,硬将马拽走,说是要去李孝节平日常去的食肆、赌坊、院阁找人。 闫寸觉得事情蹊跷,他懂马,知道马是最与主人心意相通的,马不可能无缘无故赖着秦王府。 但终究不是一路人,闫寸没说出他的意见。 两名骑士刚走,吴关和安固就来了。 “这么快?”闫寸道。 “多亏了安兄。”吴关看向安固。 安固道:“有资格修七八进院子的,全长安统共不超过二十人,再加上清楚院内水潭的形状,查找的范围不大……难在这些王宫贵胄对宅院布局十分保密,即便有些交情,去其家中做过客,也不可能清楚人家宅院的布局。” 闫寸道:“安兄交游甚广,想来找到了精通造宅之人。” “我只是指了个方向,这次多亏荷花姑娘帮忙。” “她?” “她不是有个木匠相好吗?” 闫寸恍然,“原来如此,据她说那相好没少跟着师傅修葺大宅子,看来不是吹牛。” “不仅如此。”吴关道:“荷花的相好还帮咱们想到了进秦王府的办法。” “哦?” “秦王府后园那葫芦状的水池——不,是我表述不准确,那可不是水池,说它是个湖也不为过——那葫芦状的湖与龙首渠相连,以此保证湖内有活水流通,水常换常新。”吴关一边说着,一边招呼闫寸上马。 闫寸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带着吴关,策马向龙首渠上游奔去。 安固跟在两人身侧,拍了拍马侧挂着的背囊,道:“亏得吴老弟点子多,你猜这是啥?” 闫寸丢给他一个“别卖关子”的眼神。 安固便继续道:“有了这些东西,咱们就能从龙首渠潜入秦王府,一探究竟。” 到了地方,闫寸凑上前一看,背囊里所放的是几只大竹筒,每个竹筒上方都钻有小孔,孔上连着不知什么动物的肠子,做为通气管。 “这是简易的潜水设备,到了水下,竹筒内的空气可呼吸约莫半刻。”吴关介绍道。 万事俱备,闫寸却犹豫了。 他对两人道:“我想过了,此事只能是我的个人行为,不可牵扯县衙。” “为何?”安固道。 “因为不知这一队人马听命于谁,他们是要对秦王府不利,还是压根就是秦王暗中集结的兵马? 我进去以后,先弄清状况,再做打算,免得害全体同僚受牵连。” 闫寸转向跟来的皂吏,道:“你们跟安主簿一同留在外面接应。” “就你?自己?”安固连连摆手。 吴关却道:“我赞成闫县尉,打探消息的事儿,人越多越易暴露。” 二比一,安固力争了一番,知道闫寸主意已定,只能噤声,闷闷不乐地站在一旁。 吴关将一身鱼皮服递给闫寸,道:“从穷奇那儿搜出来的,他们都穿这个下水,你换上吧,这个紧身的,不兜水。” 闫寸找了一处背人的死胡同,换好衣服,背上竹筒。到了龙首渠边,闫寸下水,游了两下,在他将那动物肠子塞进鼻子之前,他没忍住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野兔肠子。” 闫寸点点头,将野兔肠子塞进了鼻孔。他试着呼吸一下,没问题,便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 龙首渠的水很清,好在闫寸所穿的鱼皮服为银色,一入水就与波光混成了一色,站在岸边实在分辨不出。 很快闫寸便游到了秦王府的入水口下方。 他整个人伸展成了梭形,在黑暗的地下渠内漂流了约莫十个呼吸,眼前一亮。 闫寸知道,他已进入了秦王府。 他不敢浮出水面,只勉力睁眼看看左右,发现河道极窄,水也浅,便知道尚未进入那葫芦状的湖。 他双脚蹬着水底加速,很快眼前的水域就开阔起来,水也变深了,因为他已蹬不到水底。 闫寸摸到岸边,以一处水草做遮挡,浮出了水面。 有巡逻的兵卒,看样子是秦王府守卫。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天太热,不会有人在这种时候逛后园。 虽无人影,却有人声。 细听之下是辩论之声音,全是文词儿,闫寸知道,这声音准是从文学馆传来的。 除太子外,秦王是唯一一个准许开文学馆的皇子。开文学馆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可以招揽人才,为日后管理大唐的江山做储备。 听着学士谋臣们的喋喋不休,闫寸不禁叹了口气,或许就是这“准开文学馆”的赏赐使秦王有了与太子哥哥一决高下的野心,谁知道呢? 趁着两队守卫巡逻的间隙,闫寸出水上岸,摸到湖边的文学馆院墙背后。 文学馆是一座单独的院落,闫寸靠在院墙上,脱下衣服,狠拧了一把,又重新穿好。 他听到有脚步声音,闫寸猫在墙后,朝那脚步声来的方向瞄了一眼。 是个须发皆灰的学士,四五十岁的样子。只有一人。 闫寸略一犹豫,向墙沿外侧挪了一步,露出半边背影,并大大方方道:“今日可真热。” 出于礼貌,被打招呼的灰发学士接了一句:“是啊,真热。” 闫寸偏了偏头,让对方确定确实被搭话了,又不让对方看清他的长相。 “我这儿有能让人凉快的好东西,快来。” “无非是一碗雪饮子,还能有什么花样……”对方虽这么说着,却还是凑上了前来。 他向前凑,闫寸便向后退。一进一退间,两人就都转到了墙后。 “这大热的天,您还要外出,真是辛苦了。” “给世子承乾授课乃是老夫分内之事,不辛苦,快快将你那能解暑的……” 闫寸伸手,照这位侧颈来了一记手刃,这位便去会了周公,可谓一劳永逸的解暑方法。 “世子老师,对不住了。” 道完了歉,闫寸将人放倒,毫不客气地扒起了衣服。 很快,世子老师的衣服就穿在了闫寸身上,怕他晒伤,闫寸拽了几把树叶将人盖住。 然后,他便大摇大摆向着秦王府内院走去。 五十七 不好啦! 秦王府的布局可分为四块区域,自进大门开始,依次向后推进,首先是会客区,包括第一进前院,第二进堂屋,以及第三进的书房、内堂及议事厅。 过了会客区,便是秦王一家的生活区,其中第四进院为秦王夫妇及侧妃侍妾的住处,第六进院为秦王孩子们的住处,家中的学舍也在此处,中间相隔的第五进院子是一个小园,其内有演武场、弓弩场,秦王有时会在此处教习孩子拳脚工夫、骑射本领。 会客区之后,便是府兵的驻扎区了,秦王府守卫的营房就在第七进院内,他们有单独的厨房。 穿过驻扎区,便是闫寸此刻所在的后园,文学馆就设在后园内,学士、谋臣们每日自后门进出,可以少走许多冤枉路。 闫寸的目的地是驻扎区的厨房。 若今日混进天策上将府的是秦王兵马,厨房必要准备他们的饭食。若他们是混进来对付秦王府的,则饭菜数量照旧。 闫寸自小在军营长大,厨房储备了多少人的饭食,他大眼一瞧,就能知道大概。 问题是,想要混入秦王亲卫的地盘可太难了,闫寸纵然有了身像样的衣服,也不敢贸然靠近。 他很快想到一个主意。 闫寸自藏身的廊柱后转出,飞奔向了驻扎区。 跑到近前,不待守卫询问,他先嚷嚷道:“生菜籽油!快啊!问你们的厨房借些生菜子油!” 守卫兵卒被他嚷得一愣,但还是将他拦住了,问道:“做什么?” “救人!有人烫伤了。” 将生菜子油浇到烫伤部位,再抹上苍术粉末,乃是治疗烫伤的常用方子,行伍之人皆知,因为攻城战中少不了被泼油烧伤的战友。 因此,闫寸这样一说,守卫就明白了事情紧急。 “看看吧,还不知我们厨房里有没有生菜籽油哩。”守卫一边引着闫寸往厨房走,一边问道:“这大白天的,不点灯不生火,怎就烫伤了?” “嗨,别提了。”闫寸道:“世子老师刚回去就开始翻箱倒柜,说是有本书要拿给世子看,却怎么都找不到了。最后他端着灯台去杂物间翻那旧书箱。 没成想,有只老鼠自搁架上跃下,直扑向世子老师的面门。 这一吓,灯台脱了手,油全泼在了身上,火又点着了油。 幸亏文学馆离水近,扑救及时,否则……哎,应国公府前两天刚走了水,你听说了吧?” 闫寸唠唠叨叨,和那守卫一同进厨房翻找着。 “听说了,王府烧了大半呢。”守卫接话道。 明明只烧了三间房,看来传话的后果必然是夸大事实,估摸着明天再打听,就会变成整个应国公府付之一炬。 闫寸当然没工夫计较这些,因为守卫提出了建议: “走水可不是儿戏,得赶紧报王妃……” “不必不必,”闫寸打断他道:“不算走水,屋子和屋内的一应物件都没事,就是把人给伤了……我们合计过,秦王今早才刚离府,我们就弄出这档子事儿,惊动王妃,实在……不好。 兄弟,帮帮忙,千万帮我们瞒住……”闫寸打开腰间的钱袋,抓了三小串铜钱,向守卫赛着:“你收着,你帮了我们的大忙,应该的。” “好吧,我不上报就是了。”守卫一本正经地推让道:“但钱我不能收,秦王亲卫怎可被人利诱。” 闫寸继续推让,那守卫生了气,道:“你我皆为主分忧,为何这般羞辱我?” 闫寸只能收起钱来,连声道歉。 守卫终于找到了一小瓶生菜籽油,他并未将瓶子递给闫寸,而是道:“不报秦王妃可以,但我需与你同去文学馆,要知道,明火亦灭暗火难防,天干气躁,凡事须得小心。” “好。”闫寸随守卫出了厨房,又出了驻扎区域。 他主动走在前头带路,到了文学馆近前,两人需沿文学馆外墙绕至门口。 “走后门,后门近。”闫寸招呼着。 守卫并未多,跟着闫寸转到了背人的一面。 再往前三步就是世子师所躺的地方了,闫寸回头看了那守卫一眼,“哎呀”一声。 “怎的?”守卫脚步不停。 “莫动莫动,蛰虫!”闫寸指着守卫一侧肩膀道。 “多大点事。” 这话守卫没说出口,但毫不在意的神色表明了他的想法。 他抬手,朝着闫寸所指的那一侧肩膀拍去,他对自己蒲扇大的巴掌很有信心,认为这一击势在必得。 此刻,\b守卫一手托着装生菜籽油的瓶子,一手拍向自己的肩膀,两只手都占住了。 闫寸也抬了首,手刃砍向了守卫的脖子。 这一击真假难分,当守卫意识到闫寸不是帮他拍打蛰虫,而是实打实的攻击,已经晚了。 闫寸上前,一手扶住昏倒的守卫,另一只手接住了装生菜子油的瓷瓶。 “对不住了兄弟。” 此刻,闫寸已弄清了一件事,厨房一切照旧,并没有因为突然多出一队人马而扩大采购的迹象。 那人是偷偷混入秦王府的! 闫寸脑海中有一个念头,概括起来可以称为“屠杀”。 夺嫡之争,落败的一方往往要落个满门屠尽的下场。 这是不是说明,秦王此行亦有着巨大的风险?这已混入秦王府的人,是否正在等待秦王殒命的消息?一旦这消息送到,屠杀就要开始了。 管,还是不管? 闫寸低头看了看昏倒在脚边的侍卫。 他是那么年轻,他的忠诚是那么炽烈,这样的人不该死,隋末已死了太多这样的人,到了唐,他们不该再白白送命。 闫寸很快说服了自己,或者说,他需要一个理由来管这天大的闲事。 又道了一句“对不住”,闫寸开始脱侍卫的衣服。 他将世子老师的衣服盖在侍卫身上,然后,自己穿上了侍卫的铠甲。 穿戴好,闫寸抽出侍卫的佩刀,在自己小臂上划了一道,将血涂了满脸,又往没涂上血的地方狠狠抹了一把土。 捯饬完,他重新冲向驻扎区,口中叫嚷着:“不好啦!清河王府的人在前门闹事了!” 五十八 出大事了 秦王府,正门。 三名门房与二十五名府兵对峙着。 不,加上闫寸,总共二十六名府兵。 二十六名府兵是什么概念?若换一个草包王爷,如李孝节,其手下的兵卒只能拉些花架子出来吓唬人,靠着制式铠甲充一充威风罢了。 但秦王的人不是吃素的,二十五名府兵足够护着秦王在千军万马中杀一个来回了。 他们确实这样做过,不止一次。 因此,让他们去解决闹事的泼皮——不,还不是闹事的泼皮,而是几个失职的自家门房——战力不止充足,简直就是过剩。 这阵仗颇有以强凌弱的意思,甚至有些荒诞滑稽。 闫寸可管不了这些,此刻,他正扯着朱小丙的衣领咆哮:“谁让你们给清河王的侍卫开门的?啊?!” 朱小丙被他喷了一脸吐沫星子,整个人都懵了。 “不是……那个……”他求助地看向其余两人,并努力解释道:“毕竟是清河王的手下,我等不敢怠慢啊,再说……” 再说开门只是对答几句,他们并未放那两个前来找人的侍卫进门。 闫寸当然不会让他将话说完。他粗暴地打断道:“任凭那群无赖在此撒野,尔等这门房差事好轻松!” 说话时,他故意拎着朱小丙上前两步,与身后的秦王府兵拉开距离,以免他们看清他的长相,发现端倪。 朱小丙更加费解了,什么“撒野”?哪儿来的“那群”?老天证明,三人成群,明明只来了两人!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同来的府兵将领发话了: “咱们的人不能白白让清河王欺负,将人打成这样,秦王脸面往哪儿搁?” 兵卒们附和着: “鼠辈!打完人就跑!” “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大不了打上门去,直接找清河王讨要说法!” “对!打上门去!咱不受这窝囊气!” 众府兵群情激愤,摩拳擦掌。闫寸算是明白了何为人多胆大,已有人表示知道清河王府的守卫分布,可带领大家打进去,弄他个措手不及。 眼看府兵将领犹豫着,随时可能下达欠妥的命令,闫寸心中焦急。 他急,却并未乱了阵脚,他:“此仇必报,但须先捉家贼。” “什么家贼?”府兵将领道。 “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闫寸一把将朱小丙惯倒在地,骂道:“开门放无赖进府,或是你们不小心,见他们动手打人却不上前阻拦,也说得过去,毕竟护卫王府并非你们的职责,可眼瞧着他们施暴,却不去报信喊人,待他们动完了手,又一路恭送,恨不能给他们牵马坠蹬,是何缘由?” 这一番添油加醋的分析,顺利抓住了众府兵的关注点。 他们看着三名门房的眼神露出了狐疑之色。还真别说,是挺眼生啊,以前没见过这几个门房啊……哎对了,挨打那家伙也有点眼生啊——不,是背影陌生,毕竟大部分府兵还没机会看到闫寸的正脸。 闫寸适时提出了建议:“咱们应该找管家问问,细查查这三个人的底细。” 府兵将领采纳了闫寸的部分建议,他未找来管家,而是自己问道:“你们,何时入府的?” 直到此刻,三个门房中的老者才上前来,答道:“回您的问,小人已跟随秦王十年有余,不过从前多干些体力活儿,也不怕诸位笑话,小的从前是清理恭桶的,上不得台面,因此诸位未见过小人。 不过,贱内一直在王妃身边当差,小人能进秦王府谋一份差事,还是贱内的功劳。 今年年初,我患了风疾,病虽好了,身体却大不如前,王妃可怜小人,因此给小人安排了个看门的活计。 说实话,我今日是头一天看门,王妃的意思是,这些天秦王不在,府上一概谢客,算是这活计最轻松的时候,因此让我试试……” 解释完了自己的情况,那年长的门房又指着两名同伴道:“至于这两位,他们入府时间确实也不长,诸位觉得面生,实属情有可原。” 陈甲和朱小乙连连点头,附和着老者的说法。 老者冲府兵将领拱手,继续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我等就算再怎样失职,也不会坐视自己人被外人欺负,您想想啊,留下这么大个把柄,不是自寻死路吗?” 陈甲附和道:“是啊是啊,我等压根不知有什么打斗,清河王的手下确实来过,不过询问了就清河王下落,我们当即就将人打发了,何来的……” 闫寸冷笑一声,道:“好……说得一口谎话,尔等的意思是我在王府内值守,莫名其妙就能伤成这样,然后血口喷人污蔑尔等?滑天下之大稽!” 闫寸一手叉腰,一手握住腰后的佩刀,在原地踱了两步,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指下意思地伸展握紧,再伸展,再握紧。 旁人看来,他已气疯了,随时可能拔刀砍人。 “此时非同小可。”府兵将领道:“若府内真混入了心怀不轨之人,将再无宁日,此事必须查清。” 他立即吩咐一名兵卒道:“你速去寻管家来,问清这些人的底细。” 兵卒领命,飞奔而去。 府兵将领又对闫寸道:“此事我自会处理,若他们有问题,绝不轻饶,你伤得不轻,且先回去,包扎处理一下。” “不必,小伤而已。” 闫寸觉得不妙,他就怕这种等待的时刻,因为等待而无聊的人会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果然,不祥的预感刚一浮现,就有人问道:“兄弟,你值那一班的?我可替你。” “我……” 闫寸哪儿知道他该值哪一班,秦王府的守卫班次岂是一个外人能打听到的。 他只有硬着头皮道:“真不打紧,不过是些皮外伤,敲,血已自己止住了,我不过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兄弟。”府兵将领道:“你叫什么?哪一伍的?” 此刻闫寸只有一个选择,报上名牌上的名字。 他打晕了一名府兵,穿了人家的衣服,自然也拿到了那人的名牌。 名牌上的名字叫楚牧。 可他很清楚,两人身形虽有些像,声音差别却很大,贸然报上人家的名字,顶替了人家的身份,周围的二十五人中,但凡有一个与楚牧相熟的,他就会露馅。 “我是……”闫寸犹豫了。 此刻,府兵将领终于觉察出了端倪,他向旁边两名兵卒打了个手势。 那两名兵卒会意,慢慢靠近闫寸,想要趁其不备将其制服。 就在这时,一名仆役慌慌张张跑来。 “赵参军,可找着您啦……不好啦,出大事啦,秦王妃被人掳走了!” 五十九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闫寸心中一万头某马呼啸而过。 什么叫被人掳走了?堂堂秦王妃,在自家戒备森严的府邸,被人掳走了?特么的…… 这消息够不够劲爆?太够了,若认为凭此就能让赵参军将怀疑抛之脑后,闫寸可就太天真了。 赵参军亦吃了一惊,他愣了一瞬才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前来报信的仆役已急哭了,“是一个婢子发现的,婢子去给王妃屋内的花换水,发现屋门半敞,王妃的贴身婢女知春昏倒在地,王妃不见了。 我们拿水泼醒了知春,问了情况,方知一名蒙面男子闯入屋内,打昏了知春……这岂不就说明,王妃是被蒙面男子掳走的? 我们已经开始在内院搜寻,但恐怕……” 仆役不敢说出那个最坏的结果。 “黑子。”赵参军唤了一声。 名为黑子的府兵上前一步,赵参军对他道:“你最擅长侦查,速带两人去内院,勘察相关情况,我随后就到。” “是。”黑子领命离去。 赵参军又转向一名府兵道:“你带十五人,加派各处院门的守卫,不能放任何人出府。并通知所有巡逻府兵,立即搜府,若王妃还在府内,务必将人找出来。” “是。” 府兵领命欲走,被赵参军叫住了,又嘱咐道:“敌在暗,我在明,须小心暗算,兵卒三人一组,切莫单独行动。” “是。” 交代完一应事务,赵参军带着余下的兵卒把门房和闫寸一并围了起来。 他们已看清了闫寸的样貌,确定闫寸不是自己人。 “今日之事必与你们有关,说出秦王妃的下落,说不定还能保住性命。”赵参军已拔了刀。 王妃失踪,这可是天大的事,赵参军绝不是闹着玩的,他不介意杀鸡儆猴。 只等了一个弹指,下一刻,他的刀砍向了闫寸。 与三名身份待定的门房相比,混入秦王府,还穿上了府兵铠甲的的闫寸显然更加可疑。因此,赵参军将闫寸列为重点关照对象。 兵卒们一看赵参军动了手,便也抽刀砍向了门房。 动手的人统共十一个,并不算多,但因为是三方混战,场面瞬间大乱。 赵参军及其手下一心要捉住或者杀死异己,在此情况下,闫寸及三名门房暂时成了盟友,但这盟友关系十分脆弱,那门房中的老者趁乱向闫寸下了两回黑手,好在闫寸眼观六路,躲过了。 门房们原本唯唯诺诺的神色,已经凌厉疯狂起来,朱小丙还自袖内摸出——与他对战的兵卒以为他要摸出匕首之类的短兵器,然而并不是——没人看清他摸出了什么,只见他朝攻击自己的兵卒甩了一下手,然后,那兵卒就倒在地上捂着脸呻吟起来。 闫寸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大喝着:“退!快退!” 与此同时他一把揪住倒地兵卒的后领,将人向后扯了约莫五步。 只见那人脸颊、鼻子上有多处腐烂,右眼眼皮处亦有腐烂,所幸未伤到眼睛。 “是绿矾油!”闫寸道。 绿矾油乃是道门炼丹的材料,虎狼之性,可使纸、木、皮肉迅速腐蚀。 看着那狰狞的腐烂伤,众人愕然。闫寸第一个提刀冲向了朱小丙,他需要用实际行动摆明立场。 冲上去的同时,他暗暗叹了口气:看来此番别想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了。 对付使阴招的人,闫寸唯一的经验就是快,出招快到让对方应接不暇。 佩刀连劈带砍,朱小丙没有兵器,只有躲闪的份儿,接连两次,他又去摸袖子,均被闫寸的攻击打断了。 他能缠住朱小丙,却无力以一敌三,好在赵参军很快做出了决定,或许是出于先利用闫寸先制服门房的打算,他带着手下兵卒,缠住了其余两名门房。 这些府兵身经百战,自然也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了深厚的友谊,手下受伤让赵参军瞬间红了眼,他每次出刀都带着一股狠劲儿。 “啊哈!” 赵参军大喝一声,瞅准机会一记横劈,竟直接将陈甲腰斩。 陈甲倒地,手还在往起爬,却怎么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他回头一看,惨叫一声,直接吓死了。 有些人一上战场,见了血,就成了杀人的机器。赵参军显然属于此类。 斩杀了陈甲,他又逼向那老者,亦是刀刀凶狠,招招致命。 “留着他!他有用!”闫寸喊道。 喊也没用,赵参军全无停手的意思。 但有人让他停了手。 门房值更的小屋内冲出了十余名壮汉,闫寸看到他跟踪的绿衣大汉亦在此列。 这些人的出现令府兵措手不及。付出了两条命的代价后,剩余的五名府兵终于摆出三人两人背靠背的队形。三人面相更屋内冲出来的壮汉,两人面相闫寸和朱小丙。 赵参军终于明白了,闫寸死咬住门房不放,因为这其中确有着大阴谋。闫寸混入秦王府,还穿上了府兵的铠甲,确实打了赵参军的脸,但他似乎是来报信的,并无恶意。 因此,闫寸站在赵参军身边,加入了府兵的行列时,赵参军并无异议,只是丢来一个“你的事儿回头再说”的眼神。 “直娘贼!不等了!”老者狠狠道:“能杀几个算几个!” 行伍之人对,近身肉搏,惨烈程度可想而知,双方都拿出了拼命的势头,不惜以命换命。 但府兵人少,以命换命一定输,这是硬伤。好在对方亦有顾虑,他们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搏斗,最好别惊动旁人。 赵参军自然不能让他们如愿,初一交手,他便大声喊道:“凶徒闯府!各院闭门坚守!” 手下很快会意,于是这场搏斗变得十分怪异。一群人围杀另一群人,被围杀的人一边抵挡反击,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 甚至,有人建议一起喊,一起喊声音大。 赵参军就一二三地指挥着,他说完三,众人真的一同喊了起来。 这一番喊叫,果然威力巨大,附近的府兵迅速赶来,战局逆转,凶徒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只剩老者一人。 “尔等受谁指使,潜入天策上将府意欲何为?速速招来。”赵参军提着刀,气势汹汹道,“不说就杀了你!” 血顺着他的刀刃滴落在地,他的铠甲上亦沾了不少血,他一人至少杀了对方五人。 在战场上赵参军绝对是个狠角色,但论审人,他真的不行。 闫寸上前,挡在了赵参军和那老者之间。 他神色淡然地对老者道:“你听说过汉朝酷吏义纵吧?义纵曾发明一种酷刑……(此处省略两百字血腥暴力描写,非常时期,各位自行脑补吧)……” 闫寸讲完,不止那老者,就连在场的兵卒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盛夏时节一阵阵地浑身发冷。 他上前一步,逼视着老者道:“铁钩、铁链、木桩等工具,相信秦王府有现成的,为了王妃安危,我们不介意立即对你用刑。” 六十 反目 “不必用刑,我现在就可告诉你秦王妃的下落。”老者一咬牙道。 “那真是多谢了。”闫寸道。 “她已被带出了府,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若你的告知仅限于此……”闫寸偏过头去问身后的府兵:“东西找来了吗?” “来了!”那个前去寻找东西的府兵奔回,将末梢带铁钩的铁链递给闫寸,并道:“至于木桩,已在看书赶制了,不出一刻就能送来。” “很好。”闫寸接过铁链,观察着铁钩,似乎在检查这件刑具是否合格,他并不看那老者,只道:“你还有一刻时间,说出秦王妃的下落,或者受刑。” “就算你们找到她,又能怎样,”老者道:“唐律有云,持质者,与质同击,你们敢吗?” “放肆!”赵参军怒喝道。 持质者,与质同击。意思是,若凶徒劫持了人质,兵卒的主要任务是擒拿或击杀凶徒,而非保护人质,甚至,为了击杀凶徒,他们应当无差别地攻击人质。 “我知道你不敢。”老者转向闫寸道:“那你呢?” “你是要挑拨我们?” “需要我挑拨吗?我为鱼肉,你可以对我用刑,但你要小心,因为转眼你就会成为受刑之人。” “你真给我出了一道难题。”闫寸看向赵参军。 赵参军道:“你确实应该担心,擅闯天策上将府,杀了你也不冤。” 他倒是个直肠子,并不瞒着掖着。 “但你已顾不上杀我了,因为眼下已到了生死攸关之时。”闫寸道:“这些人占领了秦王府正门——不止正门,你该速速派人去查看其它出入口——他们一定占领了王府的各个出入口,并囤积兵马。 若没人发现,他们会暗自对巡逻守卫下手,待瓦解了守卫力量,整个秦王府就成了待宰的羔羊,不用太久,或许都不必等到入夜,秦王府内所有人就会悄无声息地被他们屠杀殆尽。” “你的意思是,我应当感激你的通风报信喽。” “不敢,你能高抬贵手留我一条命,我就知足了。”闫寸抬手指了指正门,道:“我来通风报信,本应走正当途径,但你也知道,这些人不可能放我进去,秦王府已无法与外界互通消息,因此我只能走一条险路。” “你究竟是什么人?” “官人。” “哪家衙门的官人?”赵参军道:“掌管刑狱的官人吧?大理寺?还是刑部?” “不愿参与党争的衙门罢了。” “既不愿参与党争,又为何要蹚这浑水?” “你就当是……积德行善吧。”闫寸道:“已死了太多人,不该再死人了,尤其你们这样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之人,不该成为党争的牺牲品。” “你这说法倒甚合我意。”赵参军道:“我答应你,只要你并无恶意,我可做主放了你,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 “你需将入府的方法告诉我。” 他是要查漏补缺,闫寸立即明白了。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可告诉你……” 就在这时,一名兵卒急匆匆赶来。 “报!”兵卒对赵参军道:“后门亦有悍匪三十余人,文学馆学士有死伤,三名学士被其劫持,我等不敢贸然救人……” 他话未说完,另一名兵卒跑来,道:“报!西跨院侧门亦有悍匪,十余名仆役被杀。” 闫寸没想到他的推断这么快就能得到应验,匪徒果然占领了秦王府所有出入口。 赵参军额上青筋暴起,大吼道:“顾不得西跨院了,让主院栓好门!将这老头押上,跟我来!” 他已拎着佩刀,冲向了后门。 西跨院是仆役的住所,仆役死几个就死几个吧,文学馆内那些学士的命可金贵呢,若被秦王发现他的智囊有所损失,必会怪罪。 赵参军匆匆问道:“死伤者何人?被劫持者又是何人?” 兵卒道:“死伤者我等并不熟悉,目前姓名不详……” 不熟,说明并非举足轻重之人,赵参军稍稍放下心来。 “……被劫持的三人,乃是长孙无忌、房玄龄、褚遂良。” 赵参军头嗡地一下大了,这三位是秦王心腹,尤其长孙无忌,乃是秦王妃长孙氏的同胞阿兄,秦王的大舅哥,若他们有闪失,将对整个秦王势力造成重创。 众人很快赶到了后门,只见一队府兵正与悍匪僵持。双方均有死伤,显然已经过一番激战。 府兵人数比悍匪多出一倍,此刻,悍匪劫持了人质,背靠文学馆列阵,府兵们与其正面对峙。 “赵参军!”有人喊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赵参军身上,府兵们等着他拿主意,悍匪则保持着高度戒备。 “说说你们的条件。”赵参军道。 来时路上,他已想清楚了谈判的要点。有那么一刹那,赵参军觉得,或许闫寸的谈判技巧更胜一筹,能帮上忙,但他终究没有开口求助。 堂堂秦王府,闫寸轻易就可混进来,还混入了府兵当中,这可太让他这个府兵统帅打脸了。 向这个让他丢尽脸面的人求助,他开不了口。 闫寸只是默默跟在赵参军身边,并不过多插手。他倒很有分寸。 挟持长孙无忌的悍匪发话了: “打开内院大门,否则我立即杀了他!” “那你动手吧。”赵参军道:“你想进王府内院,除非自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此刻,行伍之人铁血的一面展露无遗。 他想不想救人质?当然,但秦王家眷皆在内院,两弊相权取其轻,牺牲长孙无忌等人无疑就是那个“轻”。 对这个结果,三名人质未提出异议。 他们怕极了,两股战战,纵然如此,他们也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长孙无忌已用眼神向赵参军传递了这层意思。 正因如此,赵参军心底那点恻隐之情被触动了。他要尽力救下三名人质,因为他们担得起“国之栋梁”这几个字。 但怎么救? 赵参军暗骂一声“直娘贼”,继续道:“我看尔等身手,亦是行伍之人,或许昔日咱们曾是战场上的兄弟,今日分立不同阵营,兵戈相见,实在遗憾。” “你不必说这些,我们既来闯这天策上将府,便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做好必死的准备,与真的死,毕竟不同。”赵参军道:“眼下你们有两条路,其一,杀死人质,然后被我们全歼,其二,放了人质,我亦放诸位离开。” 说这话时,赵参军是没底气的,他见过太多死士,知道谈判对这些人没用,对付他们只有一个办法——杀! 但说道最后一句时,他有了信心,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楚牧。 那个被闫寸放倒并偷了衣服铠甲的府兵。 此刻楚牧正在文学馆后探头探脑,观望着形势。 若前后夹击,配合行动,或许真能将人质救下来? 六十一 清河王:终于有人想起我了 楚牧亦看到了赵参军扫向自己的目光。两人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上下级,只一个眼神,就能将意思传递明白。 闫寸当然也看到了楚牧,为了避免尴尬,他往一名兵卒身后躲了躲,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赵参军话已讲完,对方亦发了话。 “杀。” 果然,跟死士是无法讲理的。 说出这个字的同时,凶徒首领已抬起了手中的刀,下一瞬那刀就会砍在长孙无忌的脑袋上。 就是现在! 楚牧箭一般窜了出去。 他没有兵器,他的佩刀被闫寸拿走了。因此他只能用拳头。 他的拳头砸向凶徒首领的腰眼。 那是人身上少有的几处脆弱,像蛇的七寸。凶徒首领只穿着粗布衫,并无铠甲,这一拳砸得结结实实,直将他砸出了一个趔趄,擒在手中的长孙无忌自然也挣脱了。 “跑!” 楚牧冲长孙无忌喊出了建议,他实在无暇顾及他,因为凶徒首领的刀已砍了过来。 此刻,他不仅要躲避攻击,还要想法子救下房玄龄和褚遂良。 房玄龄两手勉力抬住用刀砍向他的那条胳膊,一个书生要抬起那样一条粗壮的胳膊,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瞪着眼珠,鼓着腮帮子。 危难确能激发一个人的潜力,但一力破十会,在对方压倒性的优势面前,房玄龄顶多还能坚持一弹指。不能再多。 褚遂良的情况一样危急,他已滚在了地上。 有人拿刀砍他,他只能靠笨拙地打着滚儿躲避。他已滚了至少三圈,狼狈极了。最要命的是,他的白衣上已沾了血,似乎伤到了后背。 他口中哀嚎着,爹啊娘啊地乱叫。事实证明,无论平时多么儒雅的学士,求生欲都差不多。 幸好,一条末端带钩的铁链缠上了砍向褚遂良的刀。 一拽,刀脱了手,一甩,铁钩正打在凶徒鼻子上,瞬间那凶徒满脸鲜血,目测鼻骨断裂,牙齿也得掉上几颗。 这可不是唐军的制式兵器,至少据楚牧所知,秦王府兵之中无人使用如此怪异的兵器。 他看向了锁链的主人,下一瞬,他破口大骂。 对他的反应,闫寸充分理解。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是摘下了腰间佩刀,扔给楚牧。 “接着,你的兵器。” 楚牧抬手接住了刀,瞬间陷入与凶徒首领的苦战,只能暂且闭嘴。 另一边,赵参军也冲了上来,他浑身蛮力,像一只疯牛,横冲直撞,所向披靡。闫寸看到,他只一拳,就能打断一名壮汉的肋骨,让对方倒地,口吐鲜血。 此刻,赵参军已接替房玄龄,架住了执刀下砍的手臂。不仅架住,他还就势扭断了那条手臂。 两个弹指间,三名人质皆均已获救。 仗着人数优势,府兵对凶徒展开了围杀。围杀总是惨烈的,任何一方碾压另一方的战斗,都是惨烈的。 身处战役之中的人却觉察不出,他们被你死我活的砍杀、躲避占据了全部精力。 待闫寸回过神来,一切已结束,尸体横陈,除了那名凶徒首领。 他大嚷着:“来啊!来杀我啊!” 没人搭理这个已被五花大绑的人,府兵们已接到赵参军的命令,留下凶徒首领的性命,他们还得想法从他口中问出秦王妃的下落。 那在大门口被擒的老者也上前来,对凶徒首领道:“你不必死,咱们都不必死,秦王妃在咱们手上,咱们仍有筹码。” “什么?!” 凶徒首领想要追问,却被那老者挡下了话头,老者喊道:“杀了我们,谁也别想找到秦王妃!” 赵参军并未搭理两人,他正在调兵遣将,围杀西跨院的凶徒。闫寸却将两人的交流看在眼里。 看见了,却来不及表态,因为楚牧的刀已指向了闫寸。 “他乃凶徒同党!” 楚牧有这样的猜测,并不稀奇,闫寸并未解释,只是看向了赵参军。 赵参军挡在两人之间,刚要解释,只听一个声音从文学馆后传来。 “不好啦!遭贼啦!我的衣裳呦!我的银钱呦!秦王妃给我做主呦!” 不用看,世子老师醒了。 他光着膀子,只穿一套亵裤,自文学馆后转出来,双臂叠在胸前,可怜兮兮。 看到满地死尸,他一愣,骂了一句“娘咧”,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相熟的长孙无忌等人。 “这是怎的了?”他问道。 “学士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长孙无忌担忧地凑到赵参军跟前,道:“我刚听凶徒说,秦王妃……” 赵参军叹了口气,道:“秦王妃被这些人劫出了府,下落不明。” “既知道被谁劫持,只要审讯得当,人就能找到。”对胞妹的安危,长孙无忌一带而过,他反倒更担忧秦王:“这些人敢对秦王府下手,莫非秦王已经遇袭?” 倒不是他不关心胞妹,只是他更清楚,秦王是树根,树根死了,其上的枝叶果实都将不保,介时胞妹的命也将不保。 “我也担心……”赵参军道:“但或许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 “哦?” “我已派人出府,快马加鞭去追秦王,向其通报险情,若能让秦王提前防备,局势便在掌控之中。” “你的意思是,秦王还未遇险?” “应该没有,因为这些凶徒还未来得及动手,是我们发现……不……”赵参军将闫寸推到了跟前,道:“是他前来通风报信,我们才识破凶徒。 我推测,这些凶徒必然在等消息,一旦秦王殒命的消息传来,他们就会开始屠府。” 长孙无忌看向了闫寸。 “闫县尉?” “你认得我?”闫寸道。 “你以为能称得上长安官人谱的只有安固一人?” 既被看穿,闫寸便不再隐瞒,而是道:“此番闯入秦王府,乃是闫某的个人行为,与万年县衙无关。” “立了功是你的,出了事与你无关。”长孙无忌一句话打消了闫寸的顾虑。 “多谢,”闫寸一拱手,看向了在秦王府正门擒获的老者,“我要向他验证一件事。” “请便。” 闫寸大步跨到老者面前,道:“秦王妃不在你们手上吧?” “不,她……” “若你们有本事掳走王妃,又何必提出放你们进内院的要求?”闫寸晃着手上的铁钩,道:“还是说,上了刑你们才肯说真话?” 闫寸后退了一步,他已不需要老者的回答了。 有时候,答案并不需要用嘴说出来。 闫寸踱着步,道:“如果秦王妃不是你们掳走的,那会是谁?……为何她的婢女被人打昏?……清河王呢?你们将清河王怎样了?为何他的马会到秦王府正门寻找主人?” 六十二 清河王:好开心,这一章全是我的戏份 秦王府正门。 门房值更的小屋内。 清河王被捆住手脚,堵住嘴巴。 但他绝不会任人宰割。 一个人有着清河王的地位和财富,就绝不会甘心做案板上的鱼肉,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活着何其美好。 因此,他很快想到了一个脱身的法子。 他努力滚动身体,滚到了矮几前。 矮几上有一盏油灯,其内有半盏油。 他小时候曾见过母亲自手上取下镯子。那玉镯子太紧,无论取还是戴,手上都得涂一层油。 这一招或许能用来对付捆他的绳子。 清河王滚到矮几旁,努力扬起脖子,在付出舌头暂时失去知觉牙齿也几乎崩坏的代价后,他叼起了油灯。 他颤颤巍巍地地歪过脑袋,将盏内的油倒在了地上。 “放下”油灯时,灯底座一角磕在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嘡”。 清河王保持着现有动作,侧耳倾听,确定并未引起屋外人的注意,他开始了新一轮的扭动。 双手终于沾上灯油,变得滑不溜秋,一番咬牙忍痛,李孝节生生将一只手从麻绳圈内抽了出来。 他拽出口中的脏布,大口呼吸几下,同时挣开其他绳子,解放了全身。那只最先抽出来的手蹭掉了一层皮,红彤彤的,火辣辣地疼,但李孝节已顾不上这些,他面临的下一个难题是:如何从这屋子里出去。 显然,屋外的三名门房身手矫健,心狠手辣,硬闯绝不是好办法。 \b李孝节站在门后,手握灯盏——那是他能找到的唯一的兵器。 他静下心来,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后门和西跨院的偏门亦在咱们手里了。” “辛苦赵参军。”老者道:“眼下万事俱备,只等那位下令。” 被称作赵参军的人道:“今日如此炎热,午后守卫必然松懈,我还可削减守卫班次,就在午后动手,如何?” 老者道:“是个好主意,赵参军有心了,可是……那位的意思是,待秦王到了骊山,鞭长莫及,咱们再行动,毕竟是秦王啊,小心些总不会有错。” “只怕夜长梦多啊,”赵参军叹了口气,道:“好吧,就听那位的。” “事成之后赵参军必是首功。” “我现在只求莫要节外生枝……不说这些,你们来看,这是天策上将府的布防图,有几处暗哨,动手之前你们需先想办法清理。” 说话之声明显变小了,李孝节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偷偷将门开了个小缝,只见门后阴凉处站着四人,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一张厚宣图上。 似乎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李孝节深吸一口气,将门开大了些。 他弓腰踮脚,悄无声息地摸出了值更的小屋,合上门,又轻又快地贴墙挪了几步,转过值更小屋一角,出离敌人的视线范围,强压下呼之欲出的兴奋之情,向着内院奔去。 太可怕了! 正因可怕,脱离险境后他激动得双手都发着抖。 激动只持续了半刻,很快清河王就意识到,他离摆脱困境还远。秦王府三处出入口均已被占领,如何出去?况且,他还打算带着秦王妃一同出去。 这信念鼓励着清河王。平日里他并不敢对秦王妃有什么非分之想,但若这个大便宜白白掉在他头上,也没有不伸手抓住的道理。 内院。 秦王府管家刚才明明看到清河王已出了府,见他又转回来,赶紧迎上前来。 清河王摆摆手,道:“忙你的去,我扇子落王妃那儿了,取了就走。” 管家躬身行礼,不再多言。皇室成员之间的交际,可轮不到一个下人窥探。 凭着皇室成员的身份,清河王一路毫无障碍地来到了第五进院。 秦王妃正在后堂内屋看书,她的贴身婢女在外屋,不知缝补着什么。婢女哼着小曲儿,很是惬意。 清河王进屋,婢女抬头,只来得及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就被一记手刃劈昏了。 秦王妃听到声响,抬头张望时清河王已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歪在桌上的婢女, “你怎又回来了?”秦王妃诧异道。 清河王没答话,只迅速地冲到近前,迅速地捂住了秦王妃的嘴巴。 “嘘。”清河王示意她噤声,并在她的耳边道:“嫂嫂莫怕,我是来救你的,你听清楚,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 秦王妃点了一下头,看不出情绪。 清河王并未松开手,而是直接继续道:“秦王府内潜入了凶徒,且他们有内应,但这些凶徒不会立即动手,我推测他们在等秦王遇袭殒命的消息。 眼下唯有你我联手,才可解除危难,嫂嫂去追秦王,向他示警,而我回家求父亲发兵支援秦王府。秦王已被圣上去了兵权,他能统辖的统共不过数百府兵,唯有我父亲真刀真枪的帮忙,才可化解此番危机……我是来帮你们的,嫂嫂信我吗?” 秦王妃又点了一下头。 李孝节略一犹豫,松开了捂在秦王妃嘴上的手。 “你为何要伤我的婢女?”秦王妃道。 说话时她起身,拉开了与李孝节的距离,李孝节并未阻拦,只解释道:“我说了,秦王府有他们的内应,你的贴身婢女是否是内应之一,我并不确定,我只信你一人。” 这番话十分恳切,既有恭维之意,又恭维得并不露骨。 “你有何凭据?” 李孝节伸出被蹭破了皮的手,道:“这算不算?我来向嫂嫂报信,可是拼上了性命的。” “所以,我须跟你一同出府?” “必须如此,我担心秦王有危险,不过……”李孝节苦笑一下,道:“王府出入口均已被对方把持,不知嫂嫂知不知道其他出府的办法?” 秦王妃又犹豫了片刻,道:“拿此事撒谎,后果很严重。” “我知道,我就是再疯,也不会拿生死攸关的事欺骗嫂嫂。” “你跟我来吧。”秦王妃率先出了屋门。 “嫂嫂有出府的办法?” “承乾已到了贪玩的年纪,之前有一次翻院墙出去玩被我捉住,他借以翻墙的那片竹林,尚未来得及铲除。” 李孝节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就知道,任何一所大宅子必然都有着唯主家才知道的隐秘的出入方法。这是他的成长经验。 两人很快来到了第五进院东南角,那里确有一片竹林。 李孝节先翻上了墙,秦王妃巾帼不让须眉,紧随其后,李孝节伸手示意拉她,被拒绝了。 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秦王府。 站在王府院墙外,秦王妃焦灼道:“我需要一匹马,我可以自己去租一匹,你……” 她的话未说完,李孝节的掌刃劈在了她的后脖子上。 “对不住了嫂嫂,我并不想救他们,尤其不想救秦王,我只想救你而已。” 六十三 吴关:让我看看你想干啥坏事 宣阳坊,清河王的一处别院。 他选在此处建别院,因为这里与平康坊仅一街之隔。平康坊是院阁妓馆汇集之处,清河王平日基本都是在这一带醉生梦死的。 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将依旧昏迷的秦王妃放在矮塌上。 此刻,兴奋已渐渐平息,不知所措占据了上风。 那个平日只可远观,偶尔说上几句话都要仔细把握疏离感的女人,他已得到了。 然后呢? 按照事情的发展惯性,他该占有她,或者再等等,待她的丈夫、亲族在这场政治斗争中陨灭,待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再去向她伸出援手,接纳她,爱护她,到那时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事情应该会这样吧,清河王想着,但他为何恐惧? 因为秦王吗? 今日他还曾见到秦王,与他交谈,被他提点关爱,那种似乎来自长辈的深沉的关爱,压得李孝节喘不过气。 万一那是帝王之气呢? 恐惧骤增,李孝节不愿再想下去了,但他又止不住。 万一秦王就是逃出了死局呢?万一他就是那个天命所归呢? 李孝节又想到了父亲。 就在昨晚,父子俩商议如何应对这趟骊山之行时,父亲李神通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为父戎马半生,败仗吃了不少,胜仗也打了一些,但那些胜败一点都不重要。 咱们这种人天生不必攻伐,但一定要会守,守住性命,就什么都有了。” 此刻,李孝节才明白父亲的意思。那是大半生的经验,是雄鹰向雏鹰传授的独此一份的捕猎技巧。 李孝节二十三年的人生中,头一次感觉到了生死危机。好像他这条命就要守不住了。 婢女端来清水,让李孝节净脸,还殷勤地想要为他处理手上的伤,被他粗暴地赶出了屋。 往脸上扑了几把凉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李孝节开始盘算两全其美的对策。 事已至此,他要秦王死,只有秦王死了,他才能安心。 但太子都做不到的事,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烦躁间,婢女又来了。 “让你滚!听不懂?!”李孝节暴怒。 婢女都快哭了,却还是壮着胆子道:“有……有客人。” “让他滚!” “他说……来探望秦王妃,还说……” 婢女还说了什么,李孝节已听不清了。 他从不知道危机竟会这样步步紧逼。 “我不见!” 嚷完,李孝节又立即道:“不,让他来。” 婢女不知这位小王究竟要搞哪般,定在原地,直到李孝节又嚷道:“快让他来啊!聋了吗?!” 婢女飞速跑开,不多时便将吴关带到了屋门前。人一带到,她又飞也似的躲开了。 “又见面了,清河王。”吴关道。 李孝节已换上了一副淡定从容的神态,他从前很佩服那些临危不惧面不改色之人,觉得他们胆识绝佳。 他一直想试试,今日终于如愿。这苦撑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李孝节道:“你来此作甚?” “跟来的,从秦王府一路跟过来。”吴关答非所问。 李孝节当然明白他话中所指。 吴关继续道:“我来得算及时吧?你还没把秦王妃怎么样吧?” “你不怕我杀了你灭口?”李孝节凶狠道:“我记得咱们只有两面之缘,还未亲近到你可以对我指手画脚的程度。” “灭口?你的婢女没说清楚吗?万年县不良人倾巢而出,已将你这儿围了,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劫持阿嫂,还杀死知情者?请便。”吴关两手一摊,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李孝节的气势矮了一大截。 吴关继续道:“至于指手画脚,若你觉得救你的命是指手画脚,那就是吧。” “你要救我?” “你我有缘,以后常来往。这话是你说的吧?清河王贵人多忘事,我的记性却一向很好,若你将命弄丢了,还怎么来往?我自然要救你。” “怎么救?” “莫对秦王妃做越矩之事。”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李孝节沉默了许久。 他是不信吴关的,任谁都不可能将生死攸关之事与一个仅仅两面之缘的人分享,更不会交由他处理此事。 但人总是难以克制好奇心。 “我有几个问题。”李孝节道。 “你说。” “秦王已然失宠,圣上忌惮他,摘了他的军权,你知道吗?” “知道。” “秦王府已被凶徒控制,随时可以屠府,你知道吗?” “知道。” “秦王此番被派去骊山猎场,很可能是个阴谋,有人要对他下手了,你知道吗?” “知道。” “那你为何将堵住压在一个将死之人头上?” “他不会死。”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已接到消息,有了防备。” “你送的消息?” “算是。” “什么时候送去的?” “约莫两个时辰前,我确定一伙凶徒进了秦王府的时候。秦王此刻应该已接到消息并做出了决定。” “什么决定?” “去父皇那儿展示可怜,乞求庇护,还是一了百了,干脆解决了太子哥哥。“ “你!”李孝节四下张望着:“你莫害我!这话岂可乱说?要被人揪住把柄的!” “你连阿嫂的主意都打上了,还怕多我这个把柄?” 李孝节懒得去分辨吴关是调侃还是嘲讽,吴关继续道:“重点是,无论秦王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可保住性命。” “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李孝节回头,偷偷瞄了一眼矮塌上的秦王妃,道:“可人已经掳来了,你倒是说说,我该拿她怎么办?” “为何不听听她的主意?” “可……” “你不会连撒谎都不会吧?”吴关道:“好吧,我来告诉你,出了秦王府后发生了什么。 你们被发现了,秦王妃被追来的凶徒打昏,你则浴血奋战,拼了命将她抢出来,带到这儿……需要我帮你添几道新伤伪装一下吗?” “不了不了。”李孝节连连摆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刚入编制的小吏罢了,不值一提。” “你帮我,就不图点什么?” 吴关乐了,他先强调道:“我希望这真的是最后一个问题。” 然后,他认真答道:“还真有所图,很简单,你只要将在秦王府的所见所闻细细道来。我的一位同僚孤身潜入秦王府打探消息,我很担心他的安危。” 六十四 荷花:我把李世民给怼了,好刺激! 一路上荷花都在深呼吸,以压制紧张的情绪。 她要去见秦王,或者说,她正在设法与秦王见面。 一个从良的院阁女子,能选择的人生路径屈指可数,她们要么找个老实人嫁了,要么隐姓埋名孤独一生穷困潦倒。 荷花不同,她的转型很成功。 她甚至给自己找了一份差事,就在万年县尉闫寸身边。 闫寸虽没有松口答应,但她每出一份力,帮一桩忙,就能得到报酬,公平合理。 别说一个像荷花这样的女子了,即便是个确有些办事能力的男子,也未必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因此她对这份差事很上心,即便明知面见秦王的提议有多疯狂,她也愿意试试。 由荷花去尝试,是她跟吴关讨论的结果。 她曾与秦王有过一面之缘,在一个乱哄哄的聚会上。 那是一场文人的聚会。文人聚会是最无聊的,他们的眼睛明明盯在女人身上,却总是正襟危坐,张口引经据典,闭口诗词歌赋。 与那些直奔肉体关系的客人相比,虚伪透了。 秦王怎会参加那样的聚会? 他是冲着一件东西去的,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有人要在那聚会上展示《兰亭集序》,秦王心痒了。 他当然没有参与聚会,事实上,那一晚他包下了整个环彩阁,环彩阁内的每一个姑娘、仆役、王八,都成了秦王的眼线,参与聚会之人的一举一动,秦王都清清楚楚。 他当然不屑于找一个姑娘打发时间,但姑娘们可顾不得他的想法,任谁都知道,若能被秦王看进眼里,就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荷花比其她姑娘更现实,她的表现也比别人更大胆。 她付出了一些东西,得到了给秦王奉茶倒酒的机会。 借着奉茶倒酒之际,她与秦王攀谈了几句。 那是她精心准备的话题,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每层意思都恰如其分。 一个漂亮女人,做事得体,且她挑起的话题又那么有趣,秦王很难不跟她聊上几句。 但也仅限于聊上几句。 他的目的那么明确,他满心只期待着《兰亭集序》,与之相比,再有趣的话题都不足以真正吸引他。 最终,秦王并未得到《兰亭集序》,他失望而归。 那一次,荷花的精心准备打了水漂。但她并不气馁,她还是乐此不疲地为这样的机会保持敏锐。 此刻,荷花只希望秦王对她还有点稀薄的印象,这样见到秦王的可能性就大了一些。 但她想多了。 她骑马朝着骊山的方向驰骋了近两个时辰,然后,她见到了死人。 新鲜的死人。 死人们穿着铠甲。荷花并不懂唐兵的铠甲样式,在她看来那玩意儿都长得差不多。 她只知道,一定跟秦王有关,秦王在这里跟人打仗了。 他死了吗? 荷花来不及提出问题,她已被三名兵卒围住了。 “来者速速下马!”一名兵卒喊道。 荷花便颤巍巍地下了马。 “干什么的?”兵卒又问。 荷花不必做什么,孤身一人轻装骑马的女子,本身就十分可疑。 “万年县衙的。”荷花答道,她递上了一张闫寸的名刺。 兵卒接过名刺,看过后又还给荷花,并道:“来做什么?” “我来……”荷花深吸了一口气:“见秦王。” 表面看来只是简单的对答,唯有荷花知道她已命悬一线。若这场仗秦王胜了,她这个前来向秦王通风报信之人或许还能获得信任,保住性命,但若秦王败了,与她对答的是秦王的对手,他们定然不会留她性命。 荷花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是哪一边的?” 问话的兵卒嗤笑一声,就凭这个弄不清状况的女人,也敢来死人堆里找人? 兵卒没答话,却有一人答话了:“找我做什么?” “秦王!” 荷花向一旁挪了一步,避免兵卒挡住视线,使她能与秦王对视。 “是你。”秦王的记性不错。 “是我,我来向你报信,有人要对秦王府动手,情况十分危急。” 荷花简明扼要地陈述了闫寸和吴关的发现,秦王静静听着。 听完,秦王先对亲卫道:“好了吗?” “好了!战死的三十五个兄弟已经掩埋,我做了记号,日后重新厚葬。” “回长安!”秦王道。 他以手中的弓指了一下荷花,道:“你跟我来。” 荷花诚惶诚恐,但面上十分镇定。她答了一声“是”,就这样混在了秦王的队伍中,与其并列而行。 “你怎会跟万年县衙扯上关系?”秦王问道。 “上次见您时,我也竭力想跟您扯上关系,只是没成功,至于万年县衙……不稀奇,我努力十次,总该有一次成功。” 这个回答让秦王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现在我欠了你的人情,我们确实扯上关系了。”秦王道。 “我很荣幸。”荷花道。 “你想要什么报答?” “我还没想好。”荷花道:“您的报答一定很值钱很管用,我想留到关键时刻再用。” “那你想不想要两份报酬?” “您的意思是,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有。”秦王继续道:“我想请你帮我送个消息。” 荷花指着队伍前后的兵卒将士道:“为何不让他们去?” “因为他们太显眼,而你与我刚搭上关系,不会引人注意。” “要送什么消息?” “你拿上这个……”秦王自箭壶内抽出一支箭,抽刀,削掉了剑杆儿,只留一支铁质箭头,“拿上这个,去城北元从禁军的住地,见禁军主将敬君弘,将你所知的事全部告诉他。” “包括您今日遇袭,以及天策上将府已陷入危机?”荷花确认道。 “对。” “然后呢?” “然后,”秦王停顿了一下,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继续道:“然后请他进宫,替我向圣上禀明情况。” 荷花猜到了秦王的窘境,他已无法自由出入宫城,他的委屈困顿,竟只能由旁人转告皇帝父亲。 但即便秦王再委屈困顿,也轮不到荷花同情,她并未被同情心蒙蔽眼睛。 荷花问道:“那位敬将军是您的人?” “你的问题太多了。” “若他不是您的人,我岂不是去送命?我必须问清楚。” “他不是我的人,但他欠我一条命,我救过他。” “可有些账未必能收回来。”荷花道:“这世上总有人恩将仇报。” “是。”秦王不得不点头承认,“这件事确有风险。” “而您试图隐瞒风险。”荷花壮着胆子,毫不留情地指出了秦王的卑劣之处。 “我和你一样,为达目的会做出各种努力,你可以骂我卑鄙,但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这件事,你做不做?” 荷花看着秦王递来的箭头,犹豫了一个一瞬,伸手接过。 “至少最终你没骗我,我可以在知道真相后做出选择,这已不算糟糕了。” 六十五 李世民:猥琐发育真难…… 太极宫,临湖殿。 李渊端坐在书案之后,太史令傅奕颤颤巍巍跪于李渊面前。 他已年过七旬,李渊待他很好,每次面圣都会赐座,但这次他不敢坐。 他立在书案前,始终弯腰拱手,并不抬头,因此李渊只能看到他头顶花白的发髻。 “真的是秦王?”李渊问道。 “是。”傅奕回答得十分笃信,“日月星辰不会骗人,自入六月以来,接连两次太白经天。 此乃天下革,民更王之天相,头一次占卜出了兵丧之卦。 今日,太白复又经天,出于秦地分野之上,乃是秦王拥有天下的征兆。 圣上!不得不防啊!” “可朕已摘了他的兵权,调走了他身边猛将……哎……”李渊长叹一声:“说到底,是我负了他,要怪只能怪他晚生了九年。” 李世民比太子哥哥正好小九岁。 “圣上!”傅奕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他心疼左右为难的圣上。因为他和大部分朝臣一样,站在江山社稷这边。 他还是要将规劝的话说完,他已抱了死谏之心。 “圣上!社稷之事不容疏忽啊!秦王战功赫赫,在军中一呼百应,一朝被摘了兵权,朝不保夕,难免怨怼,若他……” “朝不保夕。”这个词自李渊口中重复出来,无比沉重,“太子竟不能给他一条生路?” 傅奕心中更加悲凉,任谁都知道,皇储之争一旦拉开序幕,就只能不死不休。唯有一方死了,另一方才能安心。 李渊当然也明白这道理,明白和接受是两码事。 “太子宽厚,怎会做出手足相残之事?”傅奕只能捡着李渊爱听的说道:“只要秦王今后做个闲散王,太子必可让其荣华一生,就怕秦王不甘屈居人下啊……” “难道老天要我对亲生儿子下手?”李渊仰头问天。 傅奕很想告诉他:得下手了,现在优柔寡断以后怕是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啊。 但他没说。他可不想成为李渊以后找别扭的针对对象。他只是坚定地拱手立在李渊面前,像一颗根系盘错的老树。 “可他不仅仅是我的儿子,他还是大唐的战神,旁人打不动的薛举、王世充、刘黑闼,他一个个地收拾干净……”李渊微微低下头,似不想让人看到他算计压榨儿子时的嘴脸,“……北境突厥频频来犯,大唐不能没有他。” 李渊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若下次派李世民出征,他能死在战场上,那可太好了。 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来不及细琢磨,贴身太监进屋,溜到李渊身边,低声道: “元从禁军统帅敬君弘求见,说有要紧的军报。” 李渊不敢怠慢军报,对傅奕挥手道:“天相之事,朕需想一个妥帖的处置办法,您先回吧。” 傅奕不敢争辩,默默出了临湖殿。 敬君弘急匆匆进殿,麻利地一拱手,连珠炮似的说道:“臣接到暗报,秦王在城外集结兵力,谋反了。” 李渊未答话,敬君弘便抬头看着他,等待着。 “你再说一遍。”李渊道。 “秦王反了。” “他怎么反的?!” 这句话是喊出来的,喊叫的同时,李渊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面前的楠木书案太沉了,只有蹦起来,才掀得动。 敬君弘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对撒谎的人来说,听慌的人越是失去理智,就越好骗。这是好事。 敬君弘忙道:“秦王今日率兵出了长安,奔赴骊山猎场,不久便又折返回来,在城外驻扎,不仅如此,他还暗暗召集旧部,让他们响应起事。 当年秦王曾救过臣一命,臣答应为他效犬马之劳,以做报答……” 李渊打断敬君弘道:“他觉得报恩的时机已到了吗?” “臣绝不敢对圣上,对大唐有二心,因此臣来给圣上报信,此为人臣之忠,但臣终究欠了秦王一条命,又背叛了他,此为不义,不义之人有何颜面再在圣上身边戍卫,因此,臣此番亦向圣上请辞,还望恩准。” “不准!放忠臣离去,你要陷朕于不义吗?”李渊对太监喝道:“去!将左右卫将军给朕召来!” 太监快步离开,临出门时深深看了敬君弘一眼。 “敬将军。”李渊又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秦王要你响应起事,你可愿意为朕打探秦王虚实?” “臣义不容辞。” “那你便去假意逢迎,查明秦王都纠集了哪些人手,打算何时起事。” “臣领命。”敬君弘急匆匆出了临湖殿。 在宫殿转角处,刚才被派出来的老太监看到敬君弘离开,对身旁的小太监交代几句,自己又回了临湖殿。 “怎样?”李渊问老太监道。 老太监侍奉李渊已有十个年头,两人早已有了默契,他明白这简短的问话是什么意思。 “已叫人快马加鞭地去传口谕,最快一刻,最慢两刻,将军们就能赶到。” 独处片刻,李渊已压下了怒火。 他坐在高椅上,颓然耷拉着脑袋。 “朕做错了什么吗?” 他很想问一问身边的人,但他不用问,他是九五之尊,怎么会错呢?谁敢说他错呢? “圣上。”老太监道。 “嗯?” “奴想起了一件事。” 李渊没答话,显然,他此刻对一个老宦官的想法毫无兴趣。 老太监偷偷观察着李渊的脸色,将语气放得更轻柔了,“您可记得两年前,太子也曾被人告发谋反?” 李渊眯着眼睛,将目光定在了老太监脸上,“你想说什么?” 老太监连忙跪下磕头,“奴不敢,奴妄议朝政,罪该万死。” “你在替秦王说话。”李渊道。 “奴替圣上的孩子说话,”换了一个概念,老太监继续道:“奴一生无儿无女,常常想着,若有个孩子,奴不知要如何疼爱,若奴的孩子犯了十恶不赦的死罪,奴拼上性命,也要求圣上查清真相,再做处置。 如今圣上的孩子被人告发了必死的重罪,奴惟愿圣上莫做出日后追悔莫及的决定。” 老太监深深一躬身,退到一旁,不再多言。 六十六 赵参军:闫县尉,你等着 秦王府,暗房。 暗房的作用有很多,布置暗哨,关押犯人,供主人见一些明面上不方便来往的人……以及,其它脏事儿。 似乎能跟“暗”扯上关系的,都是脏事儿。 秦王府这间暗房,第一次一下子来这么多人。 在王府前门擒住的老者,在王府后门擒住的悍匪头目,赵参军和几名府兵,长孙无忌等十余名文臣学士,以及秦王府的一名管家两名执事。 闫寸也在,闫寸以为会有人提出异议,因为此番审问,重点要揪出秦王府的叛徒。 三处门房被悍匪取代,两处暗哨被捣毁,悄无声息,必然是有人暗中接应。 无论叛徒是谁,终究都是秦王府内部的事儿,闫寸这个外人在场,脸上怕会挂不住。 但长孙无忌要求他在场。 “若别有用心之人往你身上泼脏水,你应当有对质的权利,自证清白,若你有问题,我也希望一切敞亮,让你心服口服。” 闫寸无所谓地耸耸肩,“行吧,对了,我能不能再问那老者几个问题?” “可以。” 负责审问的是长孙无忌。因为大家一致认为他是秦王的大舅哥,是最不会背叛秦王的人。 此刻,受审的两人被反手捆在粗木桩上,墙壁上方人脸大的小窗投下一束阳光,像一把刀在地面割出一块创口,将长孙无忌与受审的两人分隔开来。 已经拷打了半个多时辰,动刑的府兵并不擅长拷打,他们最擅长的是军棍,可那东西,打个百棍就要死人了,他们只能用刀子。 哀嚎之声让每个人绷紧了神经,可受刑的两人嘴巴很紧,他们只是低着头,对长孙无忌的问题毫无反应。 直到府兵拿出烧红的烙铁,老者突然道了一声:“管家。” 他的声音很低。 受不了这场面,想要出门透口气的管家并未听到,他只是感觉到身后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又往前走了两步,确定是真的安静了,管家迟疑地停下脚步,回头。 他看着众人,众人也看着他。 “啊?”管家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长孙无忌身上:“不是……”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此刻偷偷开溜惹得众人不悦。但没人给他反应的时间,赵参军一脚将管家踹翻在地,掐住脖子。 赵参军的手下有死伤,自然是最恨叛徒的。 “你说!他怎么与你勾结的?!”赵参军怒视老者问道。 老者也看着赵参军,道:“今早就是管家帮我们开了秦王府后门,但我只知道这些,他与我们越是疏远,彼此就越安全。” 赵参军又看向管家道:“我今早确见你一个人鬼鬼祟祟在后园行走。” “是行走!没有鬼鬼祟祟!”管家喊着:“我是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去干什么?!”赵参军提高了声调。 “我……” “果然是去给他们开门的!好啊你,吃里扒外,让你做看门狗,你倒做了别人的走狗!”赵参军怒极,回手抽出了腰间佩刀。 “不——” 管家一个字尚未说完,已被佩刀在肋下刺了个对穿。 长孙无忌也伸了一下手,想要阻止,但已晚了,他阻止的话就咽下了。 他只好继续对那老者道:“还有没有尔等同党?一次说干净,省得受苦。” 老者摇摇头,“不再说话。” 长孙无忌挥挥手,让府兵继续用刑。 “等等,让我先问完吧,”闫寸突然道:“我怕他受不住了。” 对闫寸这个不速之客,众人纷纷侧目,但长孙无忌允许了,他们便也等着闫寸问话。 “我问你。”闫寸道:“今日可有一名衣着华丽的郎君求见府中之人?他的马头上有玳瑁摸额。” “有。” “他去哪儿了?” “许还在府内吧。”老者将绑架清河王的前因后果说明。 闫寸转向长孙无忌,只是看了他一眼,用眼神传递着:府里不止少了秦王妃一人,还有清河王。 这话他不大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因为对秦王妃名声不利。 长孙无忌回他一个明白了的眼神。 闫寸又道:“我能见见世子吗?” 这要求可有些天马行空了,毕竟,眼下正审着人呢。 “等审完。” 果然,长孙无忌没惯着他。 闫寸耸耸肩,退到人群最后,倚着墙休息。 两刻后,受刑的两人已奄奄一息,长孙无忌觉得已审不出同党了,至于背后指使他们的人,那压根就不必审,除了太子还能是谁? 对赵参军交代一句“是你的了”,长孙无忌带着众人出了暗房。 赵参军目露凶光,对手下府兵道:“都出去吧,我用他们的人头祭拜死去的兄弟。” 他看着府兵离开,闭紧了屋门,迅速奔至老者身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然后,赵参军颤声道:“咱们……败了啊。” “还没有,”老者看着他的眼神中满是殷殷希望,“你还活着,他们也并未怀疑你。” 赵参军张张口,他想说他已成不了气候,已毫无办法。 秦王府府兵令出必行,秦王不在,大家自然都听参军的,可若他敢下对王府不利的命令,不用等别人查他,他的手下说不定就会让他尝到脑袋搬家的滋味,那些人的忠心绝对不容试探。 他虽是参军,但在这件事上,他也是个光杆司令,否则就不必大费周章从府外调集人手了。 但这些丧气话,赵参军怎么忍心对一个将死之人说呢? 最终,他只是发着狠道:“那个前来搅局的县尉,我绝不让他活着出府。” “他能搅咱们的局,或许也可为咱们所用。”说完这句话,老者闭上了眼睛,“你该动手了,莫让他们起疑。” 他微微扬起了头,这样,刀锋划过时,更容易一下割断脖子。 与他一同受刑的汉子,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未说。他并不知道内应是谁,这样等级极高的机密,本就只有一两个人知道。拼得不成人形,连自己在保护谁都不知道,但他还是拼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有机会跟赵参军说上一句话: “你要把计划完成。” 说完他也闭上了眼睛。 六十七 闫寸:爷不伺候了 秦王府第五进院子,东南角,演武场旁的竹林后。 秦王世子李承乾指着一根青竹道:“就是这根。” 青竹上有新鲜的攀爬痕迹,不会超过一天,今日有人从这里爬出去过,而且,竹身上还有半枚浅浅的女人足迹。 闫寸对李承乾一拱手,“多谢世子。” 他抬手就要攀出院墙,却被拽住了衣袖。 李承乾打量着闫寸,有点摸不清这陌生人的来头,但还是开口道:“你要去找我阿娘?我跟你同去!” “行。” 李承乾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闫寸答应得这么快。 “赵参军早已派人,快马加鞭去追你父亲了,至今仍无消息,你父亲那边的情况随时可能传回秦王府,若你跟我在外奔波,可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消息都没法得知了。” 果然,他不可能这么痛快。 “世子想清楚,还去吗?” 李承乾只犹豫了一瞬。 “去。” 这回换闫寸诧异了。父母均在危难时刻,他不坐镇信息汇聚之地,却要跟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在外奔波。 这个七岁的孩子是否太过天马行空了? “我和阿耶都是男人,阿耶不在,我得保护阿娘。” “行。” 带走秦王世子当然有极其严重的后果,但闫寸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秦王府或许真要出事了。 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潜入王府的匪徒,而是秦王本人杳无音信。若秦王真有什么不测,离开王府反而安全。 “走吧。” 说出这两个字时,闫寸已攀上了墙头,正欲观望一下围墙外的形势。 嗖—— 他刚露头,就有一支弩矢飞射而来。闫寸一缩脖子,弩矢穿过了他的发髻。跌落的瞬间,他的头发披散了下来。 他人也从围墙上跌了下来。 “谁?!”李承乾上前去扶闫寸,闫寸摆手拒绝,自己爬了起来。 “出不去了。”闫寸道。 围墙外也传来喊声:“谁在越墙?!” 这是警告,而不是询问。从这一刻起,外面的人会盯紧天策上将府的围墙,谁都别想出去。 “看铠甲,非左右卫莫数。”闫寸低声道。 “宫里的兵马?”李承乾道。 他年纪虽小,见识却非常人能比。 “他们这是作甚?” 李承乾并不指望闫寸回答,他已快步跑向了王府正堂。 正堂门前,院子当中,一名身着锦袍,腰佩金饰剑的老者正在下马,长孙无忌为他牵马,十分恭敬。 李承乾跑上前去,亦抬手搀扶老者。 闫寸站在不显眼的地方观察着,他已猜到了老者的身份。没有胡子,是宫里人。 能率领天子嫡系军队围了秦王府,又能让秦王世子、私臣如此逢迎,自然不是普通宫人。 将宫人扶下马,李承乾并不撒手,就势拽住那人的袖子,道:“齐公救我。” 被称作齐公的老者,怜爱地在李承乾头顶摸了一把,又故意板下脸,道:“为何要人救?莫非惹怒了你阿娘?” “因为有人要杀我。” “哦?” “不信你问赵参军。” 齐公并不需要询问旁人,因为李承乾又继续道:“今日有数十名悍匪混入我家,三处府门尽数被他们把持,若不是赵参军及时发现,此刻齐公只怕……怕只能来给我等收尸了。” “什么?!竟有这事?”齐公一把将李承乾揽入怀中,那是下意识的保护姿态。 齐公看向赵参军,赵参军点头肯定了李承乾的控诉。 齐公低头沉思片刻,又在李承乾头上抚了一把,道:“去做功课吧。” 李承乾行了礼,听话地离开。 长孙无忌引着齐公进了正堂,只有他们两人,旁人皆在院内等候。 一刻后,两人出屋,长孙无忌再次为齐公牵马坠蹬,齐公飞驰而去。 紧接着是一轮核心府臣的商讨。 闫寸蹲在院墙边的阴凉处,不去凑那个热闹。 他已决定离开了。他来这里是为了解决悍匪的问题,现在问题已经解决,却又扯出了秦王妃失踪一事,他该去查秦王妃的下落。他深知自己擅长的是什么,对不擅长的宫闱关系,有多远就要躲多远。 他之所以还没走,是在等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待他不错,他该告个别的。 倒是先等来了李承乾,此刻,他们已算得上熟络了。小孩子总是容易跟人熟络的。 “你还愿意带我出府吗?”李承乾问道。 “出得去吗?”闫寸道:“刚才没被一箭射穿脑袋,是人家手下留情。” “你一定还有别的法子。”为了显得自己理直气壮,李承乾又解释道:“竹林那儿只能出,没法进,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为何一定要出去?” “我不能告诉你。” 闫寸不接话,李承乾只好继续道:“我若告诉你,你就惹上麻烦了。”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聪慧,城府却有限得很。 “秦王反了?”闫寸突然问道,“你要是觉得这说法刺耳,那我改改……嗯……可能有人在圣上那儿诬陷,说秦王反了。” “你!” “圣上的嫡系军把秦王府围了,一个人都不准放走,我想不到其它可能……刚才那位内使,急匆匆往回赶,是要将今日秦王府发生的事禀明圣上吧?我看他对你不错,像会替你说话的样子,若圣上知道你们今日遭遇悍匪袭击,对秦王的疑心说不定能减去一分。” 李承乾不再隐瞒,道:“是有人说我阿耶反,但我不信。” “出府以后你有何打算?”闫寸问道。 李承乾眼中有了希望,他知道闫寸能问出这个问题,意味着并不拒绝带他出府。 他的答案是闫寸做出决定的依据,因此他不敢贸然回答。 一只蝉壳从树上掉下,啪地一声,摔在李承乾脚边。 他抬起脚,毫不碾碎了蝉壳。 “阿耶的事我帮不上忙,我只能去找阿娘,我只能找到她,保护她。” “你有多想保护她?愿意搭上自己的命吗?” “愿意!” “这可不是试探,出府的法子危险重重,或许途中你就会丧命。” “那便是我的命,我认。” “好。”闫寸起身,“走吧。” 李承乾不问去哪儿,只是跟着。 闫寸的目的地是后园,他只能按照原计划走水路离开。 就在两人走到通往后园的月亮门时,赵参军自门后转了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是要去哪儿?” 六十八 李承乾:我还是个孩子,为啥给我调成 李承乾率先发话道:“你敢管我?” “我管他,”赵参军看着闫寸道:“我不能让一个偷偷潜入王府的人离开视线,更不能让世子与他独处。” “他这就要走了,你不必再盯着了。” “世子要与他一同离开?” “你会阻拦吗?”李承乾问道。 赵参军再次看向闫寸,“你还欠我一个承诺。” “如何入府,我现在就可告诉你。”闫寸指了指后园的湖,道:“我是从那儿来的,也会从那儿离开。” “龙首渠!” “是。” “你们俩要一起走水路离开?” “是。” “会淹死人的。” “若操作得当,就不会。”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闫寸与李承乾对视一眼,李承乾道:“我不想舅父担心,若他发现我不见了,请您向他转达,我必须去救阿娘,府内一应事务,舅父自行处置。” “好。” “舅父或许会迁怒于你。” 此刻,李承乾觉得这个肯为自己分忧的赵参军真不错,因此他也设身处地为对方考虑起来。 “我认为出府对你的安全更有利,所以不拦你,我将为我的选在负责。”说着,赵参军让开了路。 “多谢。” 李承乾率先走进后园,闫寸紧跟其后,赵参军也跟了上来。他既不阻拦,两人便也不再避讳。 有赵参军在,倒省去了一些麻烦。也不知他跟后园湖边巡逻的三队府兵说了什么,就将他们全部支开了,闫寸和李承乾顺利入水,避开了所有耳目。 闫寸找到了藏在岸边草丛内的潜水设备,给李承乾背上,并让他将潜水设备上的野兔肠子含入口中。 李承乾皱起了眉头。他锦衣玉食惯了,哪儿受得了生肉腥味——其实那玩意儿在水中泡了半天,早已没什么肉腥味了,但天太热,它隐隐有了一股腐臭味,加上粉嫩嫩的视觉冲击,更加令人作呕。 但李承乾忍住了。 他含住野兔肠子,吸了一口气,确认装置正常,又问闫寸道:“我用了你的装备,你怎么办?” “我已有了经验,不用那东西也能出去。” “那走吧。”李承乾道。 “最后过一遍要领。”闫寸道:“无论如何都要咬紧这东西,绝不能松口,它能保命。” “嗯。” “莫用鼻子吸气,若你忍不住,就拿手捏住。” “嗯。” 闫寸调整着方向,使得两人能更好地借助水流的力量,“莫怕水,只需随水流进入地下暗道,片刻就出……” 话没说完,闫寸隐隐瞥见了一道寒光。 他的视线内满是湖面的波光,他十分确定,那道寒光与水面的波光不同。 那是剑光。有过杀伐经验的人总能瞬间判断出一道剑光中的杀意。 杀气腾腾,下了死手。 闫寸鱼跃而起。 李承乾只觉得身上一沉,闫寸在他上方闷哼一声。 他不明白闫寸为何要扑向自己,将他整个人都按进了水中,差点呛到。 “走!” 闫寸只交代了一个字,双臂发力,猛推李承乾一把,将李承乾推到了水下更深处。 李承乾看到了红色,是血,血在水中晕开,从降红变为浅粉,几乎将闫寸包裹起来。 他不敢多看,一咬牙,随水流漂远了。 借着推李承乾的力,闫寸也弹出去了一段不足一丈的距离。 他的后背有一道又长又深的刀伤,若不是他挡着,李承乾的脑袋怕已被砍掉了。 浮出水,闫寸盯着岸边的的赵参军道:“内应是你。” “是我。” 闫寸看向世子脱逃的方向道:“真遗憾,你的计划又落空了。” “未必。”赵参军突然扯开嗓子喊道:“悍匪余党!围堵悍匪余党!” 眨眼间就有一队府兵自后门影壁墙后转出,奔至近前。 “此人意欲欺骗劫持世子,被我砍伤,世子沉入水潭,生死未卜,速去报长孙学士。” 有府兵向内府飞奔,亦有府兵跳入水潭,擒住了闫寸。 闫寸被他们拖拽上岸,他流了很多血,脸色苍白,人已陷入昏迷。 “投入暗房,让府内医师照看,别死了。” 半刻后,龙首渠边,某处缓坡。 只穿了一条亵裤的李承乾气喘吁吁爬到岸边。他背后背着一直几乎跟他的腰一样粗的竹筒。 他手脚发麻,倒不是累,而是吓得。 水火无情,一个孩子独自在水中漂流,期间还要穿过一条黑黢黢的暗道,死亡的压迫感让他无时不刻绷紧着神经。 他出来了,闫寸却没能出来。 在岸边等了片刻,李承乾知道闫寸出不来了。 他不舍,但还是一咬牙,决定离开。 父亲曾告诉他过:若你不能坦然接受别人为你牺牲,就不配生活在皇家。他向来很听父亲的话。 刚丢下竹筒,走出三步,就见一个胖子急匆匆赶来。 “你站住。”胖子道。 李承乾心道不好,但也知道跑不脱,只能道:“你有何事?” “闫寸呢?”胖子指着被他丢在地上的竹筒,道:“这是闫寸的装备,他人呢?” 说着话,胖子的眼睛瞄向了龙首渠上游方向。 他多希望闫寸能够顺流而下。 “你是他的朋友?”李承乾问道。 “朋友,亦是同僚,他究竟在哪儿?”安固不不逼近,他已没了耐心。 “他可能已经死了。”李承乾毫不隐瞒道:“他为了送我出府而死,我是秦王世子。” 安固没答话。 他的大脑完全空白。 死了……死…… 三个弹指后,安固才恢复意识,重新确认一遍“死了”的含义,弄清了李承乾在说什么。 “不可能。”安固摇头,“他不会死的。” 安固的目光凌乱,眼神空洞,似乎瞬间被人抽走了某种支撑,脚下打了几个摆子,才又站稳。 李承乾突然觉得父亲的要求实现起来好难。一个人死去,同僚好友尚且如此悲伤,莫说他的亲人了,怎么可能坦然接受? 但此刻他只能收敛起愧疚之情,因为拯救活人总比惋惜死者更加有效。 “你能帮我吗?”李承乾诚恳道:“我只信任闫寸,现在他死了,我已没有可相信的人。” 六十九 安固:你们都不玩了,要不我当主角? 昇平坊,清河王别院。 李承乾果然在此见到了母亲。 他不知母亲为何逃到这里,只是听闫寸提起了清河王,所以来试试。 安固花了不少时间,才查找到清河王这处别院。他非常乐意帮助李承乾,只有找事情填满自己,才不会去想闫寸。 那个本已经历过九死的人,难道老天忍心将他拼来的一生也夺走? 母子团聚,安固没空关心秦王妃为何到了此处,他对清河王道:“万年县衙有一名白直,名叫吴关,跟您有些渊源,他可曾孤身前来见您?” “来过。”李孝节大方答道。 “他人可还在此处?” “早回去了,说一位同僚身陷险境,不放心,走得可匆忙呢。” 安固紧皱眉头,“他大概什么时辰离开的?” “未时快要过完,但还没到申时的样子。” “多谢。”安固拱手,“既然清河王肯为秦王妃母子提供庇所,下官想与秦王妃说几句话,还请您行个方便。” 谁说要给那小子提供庇所了? 这话清河王只敢想想,他侧身,请安固进屋。 不待安固开口,秦王妃却先一拜,并道:“多谢安主簿将我儿带出虎口,安主簿的恩情,我全家感激不尽。” “不敢。”安固回礼,“王妃刚才说秦王府是虎口,纵如此,下官还是斗胆恳请王妃入一趟虎口,救救我的同僚。” 安固将闫寸的情况说明,并继续道:“此刻,我那同僚生机渺茫,但若他还活着,下官恳请王妃回府救他,莫让他被歹人所害。” 说出这个恳求,安固眼前发白,快要昏厥过去了。自闫寸遇险,他一直处于急火攻心的状态,向秦王妃提出这样的请求,又需要莫大的勇气。 安固本就胆小,又焦急又害怕,就快将他折磨疯了。 但他还是勉力劝说着秦王妃。他使劲闭了一下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继续道:“根据世子所说的情况,不难推测,赵参军必然还有阴谋,长孙学士等人仍身在危险之中,只有王妃回去,揭穿赵参军,才能化解危机。” 秦王妃沉吟片刻,道:“我相信闫寸绝非歹人,但赵参军亦是随我郎君多处征战的老人,或许他只是在坚守职责……” “等等……”清河王突然插话道:“你府上有几个姓赵的参军?” “就一个。” “那他就是叛徒!绝不会错!我从门房更屋逃出来时,亲眼看到一个被称为赵参军的人拿着秦王府布防图,给悍匪指点暗哨所在之处。” 秦王妃开始在屋内踱步。她有一张活泼的圆脸,一双杏眼,眉眼俊秀,她看着一个人时,很容易令人产生光明磊落稳重大气之感,她思考难题时喜欢抿着下唇,这又让她有了女性的柔美。 她思索了半刻,终于拿定主意。 “我不能回去。” 安固已料到这样的结局,他没说什么,默默拱手,示意自己要离开。 “但我不会放弃恩人。”秦王妃道:“还有一个人,同样可帮到闫寸。” 安固回身,跪倒,几乎五体投地,“请王妃指点!” “我手书一封,说明情况,加印,你拿上,去王府正门等候,齐公既然已去向圣上禀明我们今日的困境,定会回来传信,说明圣上的态度。 介时你将手书交给齐公,他自会安排。 以齐公的威信,他要惩治赵参军,根本不需要缘由。” 说话间,秦王妃已写成一封短信。 她自腰间一只荷包内取出一枚小巧的印章,在信笺上印了自己的名讳,递给安固。 “速去,莫错过了面见齐公的机会。” 安固接过信笺,转身就走。 出了清河王别院,安固问随行的皂吏道:“找到吴关了吗?” “没啊,他没回县衙,秦王府周围也找遍了,没有。” 安固暗骂一声,当初他就不同意闫寸只身进入秦王府,偏那小子双手赞成。 现在可好,闫寸出了事,那小子不知躲哪儿去了。 莫被我抓住,闫寸若死了,你小子拿命来偿。安固暗下着决心。 事实上,吴关不仅没躲,还盼着尽早去到秦王府外,接应闫寸。但这已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此刻,他也在一处别院内。他本家长兄卢倾月的别院。 他是被几名浮浪子“请”入这处别院的。给钱就能替你办事的浮浪子,他们承办的业务既包括绑架,也包括杀人埋尸,技能熟练,业内有口皆碑。 通常,请这些人办事的,多少都动了杀心。 这一点,卢倾月并不掩饰。 他对吴关的问候方式是一通拳打脚踢。 好在他身上蛰虫叮咬的伤还未痊愈,行动不便,因此这番拳打脚踢并未对吴关造成实质性伤害,更多的是羞辱的成分。 “跟我过不去,对你有好处吗?”吴关问道。 “当然有,爽啊。” “你会杀了我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 吴关果断转向将他劫至此处的浮浪子,道:“这位是我长兄,卢倾月,卢氏丝帛就是我们家的生……” “你作甚?!” 卢倾月一把拎起倒地的吴关,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吴关一侧脸立即红肿起来。 “反正他们迟早会查明你的身份,”吴关舔了舔嘴角的血,转向将他劫来的浮浪子,道:“不用客气。” 他嗤笑一声,继续对卢倾月道:“知道他们查明你的身份后会怎么做吗?他们会如跗骨之蛆,敲诈勒索你,一开始只是数十吊、数百吊铜钱,然后是金银器,然后是你的家财万贯,你有多少,他们就要多少。” “你!” 又一巴掌,吴关的另一边脸也肿了起来。但他的话奏效了,因为卢倾月担忧地瞄了一眼浮浪子首领。 浮浪子首领亦冷冷看着他。 “我们不做那种事。”他道。 但卢倾月已有了疑心。 疑心这种东西,一旦产生,要想打消可就千难万难了。 “杀了我一定很爽,爽翻了,我能想象。”吴关道:“若无论赔上多少钱你都觉得值,那你赶紧动手,我已等不及看你的报应了。” 七十 吴关:闫不度,有人要跟你抢主角 “休得信口雌黄!”浮浪子头领抽了刀。 卢倾月自然做不出舍身护住族弟之事,他扔下吴关,快步后退,生怕那刀伤了自己。 但他还是喊道:“莫动手!我不杀人!” 浮浪子头领皱起了眉,道:“你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改主意了,给你加钱!”卢倾月取下腰间挂着的钱袋,丢给了浮浪子首领,“之前所付的定金,我也不要了。” 浮浪子首领接过钱袋,掂了掂。 刀入鞘。 “走。” 吴关可不敢松懈,他知道,卢倾月虽不杀他,心里的气却更多了。他有得是办法折磨他。 此刻吴关只希望卢倾月快点动手,快点消气。 他惦记闫寸的安危,与之相比,自己挨一顿揍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卢倾月却没有立即动手,而是道:“他们说你受神灵庇佑,已脱胎换骨,有点意思。” “他们应该还说卢家家业应当由我继承,因为我已比你更懂得算计。我猜,说这些话的都是卢员外的妾室,尤其没孩子的妾室。我做了一家之主,她们或许能分一杯羹,而你……由你主事,你娘会巴她们统统赶出家门,一个不剩。” “你在家中安置了眼线?!一定是!” “随你怎么说吧,”吴关道:“我只想告诉你,问题的根源不在我这儿,你把我弄来,解决不了问题。” “我可以自己动手杀了你,你死了,自然就没法给她们做幌子了。”卢倾月逼近吴关:“你以为我不敢?” “我说不好,”吴关道:“但我主张能靠谈判解决的问题,最好别杀人。” “怎么谈。” “我让步呗。”吴关道:“你希望我让到什么程度,我照做就是了。” “你肯听我的?”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卢倾月没吱声,他看了吴关许久,终于道了一句:“你真是完全变了个人,我现在一点都看不透你。” “虽然也想跟你拉拉家常,但我真有要事在身,咱们还是先把你最关心的事解决了吧。”吴关道。 卢倾月突然飞起一脚,直踹在吴关右腿上。 这一脚力道不算大,但吴关的右脚踝还是一阵剧痛,不用看,又脱臼了。 吴关倒地,并决定在哪儿倒下就在哪儿趴一会儿,反正起来了还要被这疯子踹倒。 “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卢倾月一边对吴关拳打脚踢,一边道:“就是你这副嘴脸,自以为比我强,自以为什么都在掌控之中,连让步都要做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你给我记住,你永远是卢家庶子,只要我乐意,何时都能碾死你。” 下次当着闫县尉的面,希望你也敢这么说。吴关心里这么想着。 但他嘴上什么也没说,他不想刺激卢倾月,甚至,他还做出了一副抱头躲避恐惧臣服的样子。 “别打了,求你了,你想怎么样?我都答应还不行吗?” “我就是想折磨你啊。”说着话,卢倾月竟抬脚踩向了吴关脱臼的右脚踝。 这还能忍? 吴关毫不犹豫,飞起左脚,直踹向卢倾月裤裆。 吴关的身手对付兵卒、悍匪自然不够,但要对付同样带伤的卢倾月,他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啊—— 卢倾月发出鬼哭狼嚎的惨叫,惊动了两名在院门外把守的仆役。 仆役冲进门,看到两人均倒在地上,吴关满头满脸满身的土,身上还有几个十分明显的脚印,卢倾月则捂着下身满地打滚。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我地娘啊……” 仆役看向吴关,似在思索究竟动不动手。 吴关大声呵斥道:“袭击公差形同造反!我看谁敢?!” 没人敢动手。 吴关翻身骑在卢倾月身上,想照他脸上补了几拳,被仆役拉开了,他颤颤巍巍起身,骂道:“最烦你这种智障,菜鸡还总想凭武力解决问题……呸——” 这次换卢倾月求饶了。 “别打……别打啦……哎我的娘……” 吴关挺胸叉腰问道:“你服不服?” 卢倾月抱着头不肯说话。 他怕挨揍,但要让他对向来看不起的吴关服软,那可太伤自尊了。 通常情况下,弱鸡啥都弱,就是自尊心特别强。 吴关可不给他情面,扑上去继续锤。仆役又是一番拖拽。他似乎认了死理儿,今天非要把卢倾月打服了不可。 其实两名仆役反应已不算慢了,但吴关还是将卢倾月好不容易消了肿的脸又锤成了猪头。 他力气不大,但下手又狠又黑,但凡能逮着机会,哪怕只有一击的机会,也定然要捶得卢倾月晕头转向。 事实证明,即便两只弱鸡打架,矮子里拔将军,胜的那个还是会有一定震慑力。 卢倾月手下的仆役对吴关自然是憎恶轻视的,但此刻,他拉开吴关时显得束手束脚,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得罪了这位打起架来不要命的主儿。 或许是抱头求饶的卢倾月显露出了某种颓势,让人觉得这货一脸倒霉模样,早晚失势,谁知道呢。 被扶起,吴关指着卢倾月道:“这事儿没完。” 卢倾月也被搀扶起来,他痛得两腿都没了知觉,哪儿还站得住,勉强歪在坐榻上。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钱也花了,人也雇了,明明天衣无缝,为何吴关几句话就把雇来的浮浪子搅和走了?为何吴关敢对自己动手?为何他动起手来如此可怕? 这跟预想也差得太远了,卢倾月完全懵了。 “看什么看?!还不扶我回家!” 最终,卢倾月将气撒到了两名仆役身上。 两人不敢怠慢,赶忙搀扶起卢倾月往外走。 “等等。”吴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我说了,这事儿没完。” “你想怎么样?” “你接管卢家生意后,跟东宫还有走动吗?” 卢关诧异地抬头,努力撑开浮肿的眼皮。他没想到吴关会关心这个。 但他已被打服了,老老实实道:“送过讣告,东宫派了个执事来吊唁,之后再无走动。” “东宫党羽呢?还有走动吗?” “有一些……也是因为前两天的吊唁有过走动。” “人家吊唁你阿耶,你总该一一登门道谢,方合礼数。” “你到底要干什么?” “很简单,前去道谢的时候,顺便给他们送个消息。” “什么消息?” “秦王反了,让他们进宫面圣,对秦王口诛笔伐,越狠越好。” 七十一 闫寸:他想多了 “你疯了?!不可能!”卢倾月本能地向后缩着身子,似乎这样就能远离吴关那疯狂的提议。 不仅卢倾月,两名仆役也被惊得退了一步,连连摇头,觉得吴关简直不可理喻。 “所以东宫这棵大树你不打算抱了?”吴关道。 “你究竟什么意思?”卢倾月又探身,尝试着凑向了吴关。 “向你传达东宫的意思。”吴关道:“不然你以为卢府为何有人支持我?我一个一清二白的庶子,她们凭什么信我?” “你早就跟东宫……” 吴关伸手,在卢倾月肩上拍了一下,“我认为没有斗下去的必要了,按我说的办,或者,带着你阿娘一起出局,好像不难选。” “你为什么还要用我?”卢倾月道:“我的意思是,你手上有卢家的把柄,背后有东宫这靠山,为何还要假我之手?” “你忘了吗?我从前可是个疯子,我还没学会官场上跟人打交道那套,而你,我记得你阿耶没少教你。” “他亦是你阿耶。” “如果这能让你快点行动起来——好吧,也是我的。” “好。”卢从简终于道:“我可以按你说的——是按东宫的意思办事,我的条件是,东宫给的好处全归你,我一个子儿都不碰,但家里的生意,你休想染指。” “很公平。” “若你反悔,我宁肯毁了卢家基业,也绝不再为你做事,到时候,指使不动卢家人,对东宫将毫无利用价值。” “多谢提醒。” 三刻后,吴关回到了县衙,安固不在,吴关看到荷花坐在一间典吏衙偏屋纳凉。 “闫寸还未回来?”吴关问道。 荷花没回答他,只道:“有一件事,我感觉很不好,可我找不到能商量的人。” “你现在找到了。”吴关进屋,瘫坐,道:“能否帮我找两块平整的竹片,我这破脚,有得上夹板,你正好能将那件事讲给我听。” “好。” 荷花很快找来了竹板。 “转过身去吧,你不会想看到这个过程。”吴关道。 荷花看着吴关肿得跟大腿一般粗的脚踝,担忧道:“你确定不用我帮忙?” “怎么?院阁之地还教你医术?” 荷花翻了个大白眼,转过身去,“不管你了,死了活该。” 这样孩子气的话,只有在对信任的人才说得出口吧。 “再提醒你一句,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回头,只管说你的事儿。” “好。” 一刻后,在吴关因疼痛而发出的压抑的呻吟和喘息声中,荷花磕磕巴巴讲明了她的心事。 “好了,你可以转过来了。”吴关道。 荷花转身,看到吴关整个瘫倒在地,他的脚踝已掰回了正常角度,上了夹板,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已疼得虚脱了。 荷花忙倒了一杯水,递到他嘴边,“快喝下去。” 吴关喝了水,不过瘾,干脆抓过水翁,猛灌一通。 “我听明白你的担忧了。”吴关道:“秦王让你去找敬君弘,入宫为他禀明此刻的窘境。你去找了,敬君弘一口答应,事情办得很顺利,但事后越想越不对劲儿。你觉得敬君弘不会帮秦王说话,秦王此番或许所托非人。”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局势对秦王大大的不利,那敬君弘不去落井下石,就算他有良心了。” “我倒希望他别替秦王说话,不仅如此,他最好能如你所说落井下石。” “为何?” “你知道吗,我今日过得糟透了,本家兄弟雇凶,差点要了我的命,可即便他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他的,因为他跟不少太子党羽还有联络,他可以诱骗发动这些人,去圣上面前诬陷秦王。” 荷花噌地一下起身,“这是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闫县尉还在秦王府。” “我在救他。”吴关道:“圣上疑心秦王不是一两天了,关键在于他有没有下定决定整治秦王,有没有做好放弃这个儿子的准备。 此刻若都是去帮秦王求情的,圣上怎么想?呵,你果然有本事,党朋遍地,不杀你杀谁? 可若是所有人都去斥责秦王,都想踩他一脚呢?” 荷花恍然道:“那秦王就安全了,谁都不愿被人利用,尤其是圣上。” “对,圣上会犹豫,会迟疑,会浮想联翩,毕竟留着秦王并非全无好处,除他以外没人能制衡太子。这是秦王的机会,亦是闫寸的机会。” 荷花恢复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今年多大?为何如此……深谙人心……算了,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为何你们选了秦王?” “好像不该支持他,他不是嫡长子,眼下四境已安,他又被夺了军权,麾下猛将被调走,谋士被剪除,他身处困境,毫无胜算。” “可不是。” “但他会赢的。” “你怎么知道?” “打赌吗?” “我听说你拿这事儿跟闫县尉、安主簿都打了赌。” “是。” “而且你们的赌注不小。” “是。” “你就那么有信心?” “是。” 吴关已恢复了些体力,他勉强站起,道:“我去秦王府附近等消息,在这儿我不踏实。” 荷花忙扶住吴关,并道:“你还没告诉我对秦王的信心究竟哪儿来的呢。” “我倒是跟闫寸说过,”吴关艰难地上马,“不过我说出的缘由,他一个字都不信。” “哦?” “若他活着回来,你不妨自己问他。” “我一定会问,他一定能活着回来。” “借你吉言。”吴关拍马驰出了县衙。 戌时初。 距离各坊落钥仅剩三刻,这时间足够吴关赶到秦王府所在的胜业坊。他知道,今晚八成别想出坊了。 他远远看到了安固。 就在秦王府正门口,安固弓腰哈背地跟一名头发花白的锦袍老者说着什么。 吴关赶到近前时,锦袍老者已进了府门,安固保持着躬身相送的姿势,哪怕对方并不会回头看一眼。 他恭送的老者正是齐公。 齐公此番是带了圣上口谕入府的,那是紧张了大半天的众人期盼的好消息,因此齐公的心情不错,被安固鲁莽拦下,他未生气,而是听安固道出了前因后果,又收了秦王妃留给安固的手书。 七十二 安固:吴关你给我等着…… 秦王府,堂屋正院。 众人按品级依次排列,准备聆听圣上口谕。 齐公拿眼一扫,见几名核心府臣已到齐,便清清嗓子,道: “圣人口谕,今日天策上将府遭难,吾已责令大理寺调查此案,揪出幕后指使之人,严惩不贷,承乾吾孙,受此惊吓,可怜见的,速将承乾带入太极宫,吾欲亲自宽慰安抚。 吾已诏秦王入宫,释明城外屯兵意向之前,其妻妾、臣属不得离府半步,违者格杀勿论。” 传完了话,齐公看着长孙无忌道:“圣上的意思,诸位都明白了吗?” 长孙无忌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齐公辛苦,请进屋吃茶。” 两人进屋,旁人自觉地留在院内。 一进屋,长孙无忌便问道:“圣上这是要秦王自证清白啊。” “看秦王如何接招吧。”齐公道。 “这岂不正是昔年太子谋反之事重演。”长孙无忌唏嘘道:“整整两年了。两年前,也是六月,圣上去仁智宫避暑,太子坐镇京师,杨文干等人告太子谋反,圣上便诏太子前往仁智宫自证清白。 若太子畏惧心虚,不敢前去,便坐实了谋反罪名,只要圣上一声令下,京师守军便可拿下太子。 太子去了,以头抢地,几乎撞死在仁智宫,终于重获圣上信任。 圣上此番诏秦王入宫,是故技重施。” “很公平,不是吗?”齐公道。 长孙无忌拱手道:“多谢齐公从中斡旋,才使得秦王有了一线生机。” “与我无关,是你们的对手太心急了,这时候就发动群臣对秦王口诛笔伐,一副恨不得立即杀死秦王,让真相就此石沉大海的样子,聪明反被聪明误。” “对手送来好处,可我们未必能接住,世子他……” 齐公摆手,“世子入宫之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亦是对尔等的考验,若尔等不肯放世子入宫,便害了秦王。” “我明白齐公的苦心,可是……世子此刻不在府内,他……被人掳走了。” “竟是真的。” “什么?!” 长孙无忌并未问出声,但他满脸惊讶已表明了心声。他知道齐公神通广大,消息灵通,但怎么也想不到能灵通到这种程度。 齐公自袖内拿出秦王妃手书,递给长孙无忌道:“辨认一下吧,这可是令妹的笔迹?” “正是。”长孙无忌不仅看了笔迹,还看了内容,“如此说来,世子不是被人掳走,而是自己逃走。” “谁告诉你他是被掳走的?那个赵参军?” “是,他处死悍匪供认的管家同伙时,下手迅速狠辣,那时我就有所怀疑,但因抗击悍匪时他手下有人丧命,我以为那是急于替袍泽之情的兄弟复仇,便未多想……算了,错已酿成,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世子的事还请齐公……” 齐公停下踱步,接过话头道:“世子的事,我会想个妥帖的法子向圣上禀明。” “不如就说世子和王妃被人掳走了?” “我半个时辰前来此,还见到了世子,且那时你们已剿灭了悍匪,此刻圣上要接世子入宫,他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从重兵围守的秦王府掳走了?说出去谁信?” “那……” “此事你不必操心,你要操心的是,既已知道赵参军就是内应,该如何处置他?” “齐公的意思是让我按兵不动,看看赵参军意欲何为,或许利用他便可撼动背后指使之人。” “秦王麾下众多谋士,就不必掂量我的意思了,我只提醒一点,若你们真捅破了赵参军这层窗户纸,发现背后指使之人是太子——你我都很清楚,必然是太子——到时候你们怎么办?反过来告发太子吗? 三思吧,圣上此刻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秦王与太子互斗。” “谢齐公提点。”长孙无忌拱手道。 “你向来聪敏过人,何时需要我提点了?看来圣上召见秦王,是真吓到你了。”齐公凑上前一步,紧盯着长孙无忌的眼睛道:“秦王不会真有反心吧?” 长孙无忌回看着齐公,苦笑道:“兵权已失,如何反?夹缝求生保命而已。” “那就好。”齐公一挥衣袖,“走了。我要赶戒严落钥之前回宫,向圣上复命。” “恭送齐公。” 直至齐公出了秦王府,长孙无忌才察觉到自己的长袍后背已湿透了。 这条两边不得罪的老狐狸。长孙无忌暗骂一声,又看了一遍妹妹的手书,才走出堂屋,对赵参军道:“闫县尉押在何处?” “仍是暗房。” “去审审。”走出两步,长孙无忌又回身道:“我自己审,事关秦王妃名节,我不希望府内传出任何风言风语。” “可是……”赵参军紧走两步,挡住了长孙无忌去路,“此人手段狠辣,阴险狡诈,还是众人一同讯问,最为合适。” “你的意思是,秦王妃的名节无足轻重?” “末将不敢。”赵参军连忙拱手。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不再理他,兀自去了暗房。 暗房内,医师刚往闫寸后背上了金创药,闫寸已醒,脸色仍是苍白的。 “你怎么样?”长孙无忌问道。 “我把世子弄出了府,你还信我?”闫寸问道。 “我信我的同胞小妹。”长孙无忌将秦王妃的手书递给闫寸,道:“多亏你那位长安官人谱的同僚,世子现在秦王妃身边,比在这儿安全。” “你来找我,不会只带了好消息吧?”闫寸从坐榻上起身,牵动背后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长孙无忌忙伸手扶他,并道:“我需要你帮忙。” “套出赵参军的意图?” “是。” “我已经知道他的意图了。” “哦?” “他意在文学馆,他要将文学馆内所有人屠杀殆尽。” “竟不是秦王家眷?”长孙无忌道。 “如果条件允许,他也不会放过秦王家眷,但他苦于手下皆是正直之士,若莽然下令,强制手下杀死秦王家眷,必不能服众,说不定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至于你们,栽赃陷害一番,总还算个办法。” “竟是我们。”长孙无忌苦笑一下,“不瞒你说,这已不是我等头一次被人针对,从前圣上就下过旨,说我等蛊惑秦王拥兵自重,令秦王遣散我等,此番我还是假扮道士偷偷潜回王府的。” 对长孙无忌的困境,闫寸未做评价,他只道:“赵参军很快就会放出口风,说我指认了你们,你们是悍匪同党,介时他就可名正言顺地下令屠杀你等。” “我猜,你若不配合他,命就保不住了吧?” 七十三 长孙无忌:恩必报,债必偿 “你有什么建议?”闫寸问道。 “按他说的做,但给我点……” 外面突然喧闹起来,有人大声疾呼救命,透过小窗,能看到跑动的人影。 “没法给你时间了。”闫寸接过了长孙无忌的话头道:“赵参军已等不及了。” 说话间闫寸已迈开大步,走到暗房门口。 他突然开门,守门的府兵还未看清状况,已被他放倒一个。他飞速抽出被放倒的府兵的佩刀,回手刺入了另一名府兵胸膛,再回手,倒地的府兵也被刺了个对穿。 “别愣着,换衣服。”闫寸自己率先扒下一套铠甲穿上,边穿边道:“你们文臣,没怎么见过死人吧?” “不然,我自太原起兵伊始,就在秦王麾下了。” 长孙无忌虽这么说,但表情动作不会骗人,对接近死人这件事的抗拒是藏不住的,碰触一下尸体就能解决的问题,他绝不会碰两下。 “你们斗来斗去,死的还不都是这些兵卒。”闫寸道。 说完,他又觉得向长孙无忌抱怨着实不妥,便又道了一句“抱歉”。 “下面怎么办,我听你指挥。”长孙无忌拍了拍闫寸的肩膀,让他别想那么多。 “会射箭吗?”闫寸问道。 “准头不行。” “那你用刀吧。”闫寸将一把制式佩刀递给了长孙无忌,“跟在我身后补刀就行了。” “好。” 闫寸自己则是刀弓齐全。 两人出了暗房,一路杀向最为喧嚣的秦王府正堂。 长孙无忌发现,闫寸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战友,他箭术百发百中,哪儿有什么补刀的机会,跟在闫寸身后,如入无人之境。 上一个让他如此有安全感的战友是秦王。 “你与秦王,定能成为好友。”长孙无忌道。 “结交权贵的事儿往后放放吧,现在可顾不上。”说话间闫寸又放出一箭,一名府兵应声而倒。 他快步走到那府兵所在的位置,捡起了对方的箭壶——他的两只箭壶已空。 再向前,就是重兵把守的秦王府正堂了。 闫寸助跑两步,脚踩廊柱之间半人高的雕花围栏,轻轻一跃,手攀上了廊沿一角,单臂发力,将自己吊上了廊顶。 “来。”他向下探出手臂,将长孙无忌也提了上去。 长孙无忌看到廊顶有血迹,道:“你伤口开裂了。” “早裂开了,别管它。” 闫寸说得轻巧,长孙无忌却不能不管,因为闫寸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或许还能撑一刻,顶多两刻,长孙无忌默默估算着。 闫寸似乎知道他在算什么,一边往更高的屋顶攀爬,一边低声道:“若我不行了,你就在屋顶藏好,等待救援,莫被人发现。” 两人看到了正院内的情况。 只见三十余名学士立在正院当中,被府兵团团围住,为首的房玄龄正神情激动地向府兵解释着其中误会。 没人理会。 赵参军在包围圈外,满意地看着“猎物”,道:“非我与尔等为难,尔等同伙已尽数招认,尔等享受着秦王供养,却吃里扒外,与太子勾结,意欲趁秦王出巡骊山,占据王府,逼秦王回师营救,落下造反的口实。 不仅如此,尔等还劫走了王妃与世子,试图以此牵制我们的手脚。 赵某身为武将,虽不喜尔等文人酸腐,但自府内开了文学馆,诸位入府,赵某自认并未为难过诸位,对得起良心。 今日之事,非个人恩怨,秦王已到了生死关头,其身边绝不容宵小之辈。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有府兵附和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附和之人越来越多,竟成了大家的口号。 不得不说,赵参军这番演讲颇具煽动性,他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自古就有的文臣武将权利之争,成功勾起了兵卒们对文臣的不满情绪。 人一多,情绪相互感染,每个人都高涨得不得了,哪儿还顾得上分辨对错。 已有府兵拔了刀,刀尖直指房玄龄。 赵参军亦拔了刀。 他的刀高高抬起。闫寸清楚,当刀落下,就等于下令屠杀开始。 闫寸没给他机会。 羽箭破空而出,嗖地一下打在了赵参军的刀身上。铁质箭头碰上铁质刀,火化四溅。 “你说的那些罪名,我一个字都没供述过。”闫寸起身道。 “就是他,将他拿下!”赵参军吼道。 又是一箭,直射赵参军肩膀。 却没有射中。 赵参军徒手抓住了羽剑。 能在秦王府做将领,思想或许会出问题,但军事素养绝对不会。赵参军用实力证明了这一定律。 箭一离弦,闫寸便道:“干嘛急着杀人灭口?莫非你怕被我揭穿?” 他要抓紧时间灭火,尽量让府兵们出离高涨的情绪。 他的攻心之术起效了,三名瞄准了他的弓箭手,只有一名放了箭,且那一箭明显因为迟疑而带着一股绵软之力。 闫寸侧身,躲过了箭矢。 另外两名弓箭手犹豫片刻,放下了本已满弦的弓。 指望不上旁人,赵参军干脆自己动手,他亦提弓抽箭,箭一挨上弓弦就撒了手。 又快又狠。 闫寸没时间判断这一箭的威力,太快了,他只能凭借经验。 他没动。 据说,用弓的高手在与人对射时并不会瞄准对方,他们会预设对方躲避的方向,并瞄准那个方向。 闫寸刚躲过一箭,整个人的重心是偏向左侧的。 箭矢自他身体右侧的空挡穿过,带出一股劲风,使得他的一缕发丝飘逸而起。 赵参军以为他会下意识地向右躲避,因为绝大部分人都会这么做。 但这一箭射空了。 因为闫寸不属于绝大部分。艰苦的历练使他的神经足够粗壮,即使最危难的关头,也能理智判断。 这一箭虽射空了,却并不丢人,闫寸这样的对手,算得上万里挑一。 外行却看不出其中门道。 已有被围的学士叫起了好。 “你已被揭穿了,心虚了吧!” “休往我等身上泼脏水!真以为手上有兵刃,就能滥杀无辜吗?” “究竟是谁吃里扒外?背叛出生入死的兄弟,你良心何在?” …… 要论攻心,还得看这帮文臣的。 刚才群情激愤的府兵陷入了茫然。他们可是出了名的铁板一块,主帅成了叛徒,这种事在他们的逻辑中根本不可能存在。 长孙无忌的一句话,使下面的兵卒彻底炸了锅。 “世子遇害,凶手正是赵参军!” 七十四 闫寸:文臣心都脏 长孙无忌的话犹如在平静水面投入了一颗石子,府兵们确实从赵参军那儿得到了世子已死的消息,他们还下了湖,搜寻世子遗体。 没人怀疑过赵参军是凶手。 因此,这个可能性一被说穿,府兵们更多的是震惊。 还可以这么搞? “休得血口喷人!”赵参军呵道。 长孙无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又没得手,我是不是血口喷人,只需待世子归来,谎言自会破除。这里有王妃手书一封,王妃不仅说明了情况,还指认了你,不信的,拿去看吧。” 长孙无忌将秦王妃手书自屋顶丢下。 一名府兵捡起手书,他不识字,但看得懂印章。 “有印。”府兵道。 “别信他的!”赵参军道:“这群人最擅舞文弄墨,搞一张什么手书易如反掌,况且,他还是王妃胞兄,想要拿到王妃印章……” “秦王被人诬陷谋反,赵参军不献计献策替秦王解围,偏在这时候屠杀文学馆众人,大有要伤秦王根基之意,已够可疑的了。空口指责我,更是莫名其妙。 亏你还记得我是王妃胞兄,秦王若垮了,我能落什么好处? 皇储之争,败者夷九族,斩草除根,不用我提醒吧?我这个在九族之内的人,为何要跟秦王作对? 诸位考虑清楚,若因今日抉择酿成大祸,日后可是要掉脑袋的。” 长孙无忌这番摆事实讲道理,可谓攻势密集,稳住了不少刚才还情绪高昂的府兵。 赵参军乃是多年的袍泽将领,身为不擅舌战的武将,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并不能说明他就是叛徒,但长孙无忌也不是什么坏人,平日对大家颇为和气,在府内人缘极好,且他此番言论确有一定道理。 府兵们一会儿看看长孙无忌,一会儿又看看赵参军,大部分人已没了主意。 赵参军被逼入死角,他沉吟片刻,突然笑了一声。 冷笑。 短促干脆的冷笑,带着一股破釜沉舟之意。 “诬陷谋反?真是诬陷吗?” 赵参军声音不大,但那股冷酷的笑意,让所有人背后均是一凉。 府兵们已全部放下了兵器,刀尖冲着地面。这消息实在太具冲击力,他们已顾不上对付眼前的学士们。 唯有赵参军的弓角撞击着地面,锵——锵—— “他早有预谋,这次是真反。” 闫寸惊讶地瞪大眼睛,看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沉默与赵参军对视着。 他立在无凭栏的高处,鼓足勇气站直身子,挺直腰背,夕阳的余辉洒在他脸上身上,使他看起来像一具顽强的雕塑。 此刻,雕塑已有了裂缝。 闫寸离他最近,能看清他微微抽动的嘴角。那是重大秘密被揭穿时的手无足措。 任谁被揭穿了要命的秘密,都会手无足措。 “背叛秦王又如何?你莫忘了,是秦王先反了圣上,反了朝廷。”赵参军尽量与周围的府兵一一对视,他每扫过一个人,就吐出一个词:“长孙无忌在九族之列,秦王若兵败,他只能掉脑袋陪葬,但我们不同,我们有得选择。” 长孙无忌没有解释。 这件事从秦王的亲兵将领口中说出,本身就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他拿不出“秦王确实没反”的证据,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诸位是秦王亲兵,与他过命的亲近之人,近一年他处境如何,诸位心知肚明,他还有活路吗? 如今秦王背水一战,不仅为自己求活路,亦是为手下弟兄拼命,而你们,弓在弦刀出鞘之时,你们因小人挑唆,要叛他?” 长久的沉默。 无论是谁,做出此类生死攸关的抉择,都需要时间。 就连无需选择的闫寸,都愣住了。 真的反了?他要反谁?太子还是圣上?他有多少兵马?将如何行事?他此刻是不是已杀进长安了,否知为何秦王府被围? 闫寸有太多疑问。不可控的感觉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一阵胸闷。 以往的案件,案子结了就是结了,可眼下的一连串事件,从杏花失踪开始,就如一个雪球,一开始闫寸推着雪球走,不知不觉间,雪球已大到将他裹挟了进去,他已无力推动或阻止什么,只能跟着雪球滚到未知之地。 褚遂良突然抬了一下手,“我……我说两句行吗?” 他本就是个文弱书生,之前受了伤,房玄龄一直将他护在身后,此刻即便要说话,他还是弓腰缩背,一副怂相。 这懦弱的样子使得好几名府兵投来了鄙视的眼神。 褚遂良可管不了这些,他的目光始终盯着一个人,“房队正,你与玄龄同姓,因此我对你印象颇深,听说当年浅水原一战,你与同队三人冲阵之时与秦王崩散,秦王亲率五十余人掉头营救……我不知其余三人如今是否健在,是否就在此地,我只问你,秦王可曾亏待过你?你是不是也要叛?” 这番话娓娓道来,让众文臣眼中有了希望。 冷落赵参军,拉拢其他府兵,重点拉拢可能感化的人。 这是褚遂良的战略,也是眼下唯一能救他们性命的办法。 被点了名的房队正愣了一瞬,很快给出了答案:“我不叛。” 行伍之人多是直肠子,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他们的确会犹豫,可一旦决定了,就不会藏着掖着。 这是褚遂良意料之中的结果,早在众府兵骚乱时,他就在观察几个重点人物的神色了,他看出了房队正的迷惑不解,也看出了忠诚受到考验的纠结煎熬。 给出答案的同时,房队正转了个方向,他原本面对一众学士,此刻成了背对学士们,直面赵参军。 他已换了攻击目标。 陆续有人效仿。不多。 再也不能给这些学士说话的机会了,赵参军爆喝一声:“杀!休听他妖言惑众!” 他率先提刀砍向房队正。 有人响应,跟着赵参军冲了上来,亦有尚未做出决定的府兵,冲也不是,拉也不是,只好喊着“参军莫急”,无甚作用。 闫寸未开弓,他不知该帮谁。 待他做出决定时,却发现自己已拉不动弓弦了。 闫寸缓缓蹲下,揉着一侧太阳穴,试图缓解因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感。没成功。 昏倒的瞬间,他看到长孙无忌笨拙地攀下房顶,亦加入了战斗。 一定很惨烈吧。这是闫寸的最后一个念头。 七十五 安固:谁说的,人家干净着呢 天色渐暗,闫寸仍未出秦王府。 吴关和安固并排立在龙首渠下游岸边,双双望眼欲穿。 “让你瞎鼓吹,这下好了。”安固毫不掩饰对吴关的怨气。 吴关皱紧了眉。赞同闫寸潜入秦王府,并非毫无根据的心血来潮,吴关很清楚,这场兵变中,秦王府虽岌岌可危,但终究保住了,其内的守兵、府臣并无折损。至少史书中并无相关记载。 按理说,这该是一桩空手套白狼的买卖,闫寸既在秦王亲信中间露了脸,为以后加官进爵做好铺垫,又不会面临什么危险。 况且,兵变还没开始,究竟哪儿出了问题? 吴关抿着嘴,一言不发,任凭安固发泄坏情绪,他照单全收。 “……我去正门看看。”安固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就这样干等着,他要急死了。 也不知是不是安固的运气格外差,他离开不足半刻,吴关就看到了人。 在龙首渠内飘着的、游着的人,好几十个。 吴关不敢置信地揉着眼睛,无法抑制地压低声音喊道:“安主簿!安主簿!来了来了!” 此刻,正赶往秦王府正门的安固只觉得耳根子发热,他在马屁股上抽了两鞭,似乎这样就能缓解心中莫名的忐忑。 吴关跳进了龙首渠,连游带扑腾,他游到近前,拽住为首的一人,大声问道:“你们是秦王府的人吗?啊?闫寸呢?!” 被他拽住的正是长孙无忌。 经过一场恶战,长孙无忌也受了伤,他的肩头、手臂的衣服均有破损,破口处的血迹被水一冲,变得很淡。 他胸前捆着几只竹筒,借助竹筒的浮力,他的脑袋得以浮出水面,其他人的情况与他差不多。 纵然捆了竹筒,通过暗道时长孙无忌还是呛了水,咳嗽得满脸鼻涕眼泪。 听到吴关询问闫寸,长孙无忌反手抓住了吴关的胳膊,似要说什么,可他越是焦急,就咳得越厉害,根本说不出话来。 “在后头。”跟在长孙无忌身边的房队正回答道:“若不是闫县尉来通风报信,我等怕已死在悍匪刀下了,如今我等逃命,当然要带上闫县尉。” 长孙无忌点着头,附和房队正的话。 吴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他道了声谢,放开长孙无忌,向后寻找着闫寸。 他已看到了闫寸。 闫寸平躺着浮在水面上,看样子身上也捆了竹筒。 他脸色白得吓人。 扑腾到近前,见闫寸半睁着眼睛,神情恍惚,吴关拉住了他的手,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样?” 这问题被重复到第四遍时,闫寸的眼神聚了焦,也不知他看到吴关没有,只难看地咧了咧嘴,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另一边,长孙无忌已被房队正搀扶着上了岸,他完全没了力气,整个人瘫在地上,滚了一身泥,他勉力抬着脑袋,观望闫寸的情况。 “医师呢?快去瞧瞧,若闫县尉有个短长,我要让你……” 跟着众人出府的医师心里苦啊,他也想瘫着啊。 医师脚下虚浮地挪到闫寸跟前,伸手把了脉。 “无妨无妨。”他自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拔开尖嘴塞,将葫芦嘴凑到闫寸嘴边,灌下几口汤药,“受了重伤嘛,气血两虚,以参汤吊住气,没事没事。” 长孙无忌又问吴关道:“人你是带走,还是让他跟着我们,由我们的医师照料?” “带走。”吴关毫不犹豫道。 已有不良人发现了异状,他们转出沿岸的橡树林——那是他们监视秦王府的藏身之处——向吴关所在的地方靠近。 “闫县尉!” 看到昏迷的闫寸,不良人亦十分焦急。 吴关道:“速将闫县尉送回县衙,再分出两人,一个去王府正门寻了安主簿,告知他这里的情况,另一个去寻医师,就是那位与闫县尉相熟且给我治过伤的老医师。另外,叫人送些干净衣服来……” 吴关指了指瘫在河岸边的众人:“他们需要换身行头,越不显眼越好。” 为首的不良人应答一声,搀扶起闫寸,迅速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打理好闫寸的去处,吴关转向长孙无忌道:“你们急匆匆逃出来,没规划过落脚点吧?” “你有什么建议?”长孙无忌问道。 第一眼看到吴关时,长孙无忌全然没将他当做公人,只以为他是闫寸的兄弟或好友。年纪实在太小。 看到吴关调理清晰地给不良人安排事物,长孙无忌是诧异的。 万年县衙何时录用了一名神童?他自认对长安官场无所不知,事无巨细,偏偏万年县衙此番做为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怪,真怪。 闫寸,还有眼前这个吴关,都怪得很。 “建议谈不上,但我知道清河王已被绑上了战车,无论他愿不愿意,想要下车都不可能了,你们可以去清河王的别院,与王妃世子汇合。需要得话我可以带路。” 长孙无忌没拒绝。 他既没拒绝吴关提供的衣服,也没拒绝吴关帮忙带路。 在分发衣服时,吴关清点了一下人数。 一百四十六个。 其中不仅有学士、府兵,还有仆役、婢女、杂工等拖油瓶。 长孙无忌换衣服时,吴关道:“一个人都没留?全带出来了?” “全带出来了。他们愿意追随秦王,没有将其丢下的道理。”长孙无忌道。 “那不愿追随秦王的人呢?” “全死了。”长孙无忌回答得坦荡。 任谁都清楚,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若不死,众人如何安心逃出秦王府? 此刻,秦王府依旧被圣上的嫡系军围得严严实实,但它已成了一座只剩死人的空府。 长孙无忌转向一众仆役、婢女道:“事到如今,秦王尚且命悬一线,我等身为人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诸位若继续跟随我等,必然凶险万分,不如就此分散,各自保命,若秦王安然无事,各位随时回府,若就此生死相隔,诸位也好另谋出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躬身一拜,默默离开,有人道:“我亦可执刀上阵,不走。” 一些青壮仆役附和着。 长孙无忌借坡下驴道:“既如此,尔等便留下吧,余下的且先各自散去,保住性命,若有机会,咱们来日再会。” 说话间,长孙无忌深深躬身,向着一身狼狈的老仆、婢女一拜。 众人回礼,沉默散去。他们都很清楚,此刻,不拖后腿就是帮忙了。 七十六 李渊:我不听我不听 太极宫,正殿。 李渊站在殿门口,向外眺望着。 他已很久没有这样等过人了,谁敢让皇帝等啊。 他想起了上一次等待李世民的情景。 勇武的儿子带兵出征,得胜归来,牵肠挂肚的父亲终于放了心,能睡一个囫囵觉了,父慈子孝。 这是外人看到的场景。 其实他心里是抗拒的,他不希望这个儿子回来。回来了又是无休止的争斗,做父亲的能怎么办呢? 李渊突然有点想念齐王李元吉。 那是他最小的嫡子,闯祸精,比起两个哥哥,文韬武略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出于“小棉袄”效应,做父母的总是对最小的孩子多一些偏爱,也更愿意多跟他们说两句心里话。 上次家宴,李渊喝得尽兴,还跟李元吉开起了玩笑。 李渊道:“你那两个哥哥都不让我省心,干脆皇位给你吧。” 李元吉本与父亲同坐一榻,听了这话,吓得酒醒了大半,瞬间站直了身,行着大礼道:“圣上千金之口,莫折煞孩儿,孩儿自知愚笨,怎敢有那非分之想,惟愿秦王莫再为难太子,两位哥哥友爱相处,如此,咱们家的江山便万世无忧了。” 想起李元吉说这番话时懂事乖巧的样子,李渊心中的郁闷纾解了些。 他突然道:“元吉有阵子没来看我了。” 跟在李渊身后的齐公一愣,他没想到圣上竟突然提起了齐王,忙道:“圣上若想齐王了,奴明日就去传信,让他……” 李渊摆摆手,“罢了,他喜好骑射,就由他去吧,把他放我身边,反倒不自在了。这一大家子,就他一个落得清闲,你说,他这算不算本事?” 李渊自己先苦笑起来。齐公陪着笑道:“圣上的孩子,自然都顶有本事的。” “就是太有本事啦。”李渊踮了一下脚,收敛起闲谈的语气,沉声道:“秦王来了。” 秦王不行入了宫门。他身着银光铠,弓矢佩刀均放在了宫门口的竹架上。他甩开双手,迈着大步,十分坦荡的样子。 但他的头微微低着。 李渊有些动容。这个儿子何时低过头?哪怕最桀骜最彪悍的秦王,也终究被这场储君之争消磨掉了些什么。 李渊又远远地深深地看了这个儿子一眼,回身,坐在了高案之后。 若离得近了,他便不敢这样看李世民了,他小心翼翼地收敛起父亲的爱意,生怕自己流露出一丝鼓励,让这个野心蓬勃的儿子以为有望获得储君之位。 李世民走入了太极宫。 他渴望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坐在父皇那个位置的样子。 此刻夕阳的余辉将尽,屋内尚未点灯,正是光线最暗之时。 他看不清父亲的脸,只是觉得哪个高位之上的人影十分孤独。 “宫人呢?”李世民问齐公道:“让他们来,将灯点上吧。” 齐公看向李渊,李渊点了点头。 齐公默默退下。不多时,两行婢女鱼贯而入,给殿内点了灯。 她们默默地来,又默默地走。很快,殿内只剩了李渊父子俩。 “我没反。”李世民开门见山道。 “我知道。”李渊点头。 沉默。 李世民想说是太子捣鬼污蔑自己,李渊想说我知道你满心委屈。 都怕适得其反,都没说出口。 最终又是李世民先开了口,“我记得父皇从前让我住在承乾殿,世子就在那里出生,还取了同样的名字。” “把你们都留在宫里,原是想让你们多亲近的。”李渊叹了口气。 “父皇可知我为何搬离承乾殿?” “你功劳大了,翅膀硬了,嫌你哥哥碍眼了。” 这话一出口,李渊就后悔了,他本已决心收敛起怨气,好好跟这个儿子聊聊。这个儿子已太久没得到他的关爱,因此他们的关系才会日益疏远吧。 可指责的话还是出了口。 李世民却没在意,他继续道:“我搬离承乾殿,确是因为太子、齐王,我看不惯他们与张婕妤、尹德妃淫(手动分隔)乱。” 李渊一脸错愕,紧接着是愤怒,他一把扫掉了桌上的笔墨纸砚竹简书卷,自一旁的摆架上抽出御剑,挥着剑快步冲到李世民面前。 他愤怒于自己一心想要缓和父子关系,李世民却毫不犹豫地抖出了一件他根本无法承受的龌龊事。 没有任何铺垫,好像故意要捅他一刀。 自己的妾室与自己的儿子淫(手动分隔)乱,这种事足以让任何一个老父亲颜面尽失,况且李渊不仅是父亲,更是皇帝。 他怎么能跟这种脏事儿沾上边? 因此,他怒不可遏。 可是当他冲到李世民面前,心里又开始发虚。 会是真的吗?若是真的可怎么办? 李渊挥出的剑,最终没斩在李世民身上。 皇帝的后宫女人多,规矩也多,后宫的女人不是人,她们是规矩这座牢笼内的金丝雀。 皇帝有多害怕女人送他绿帽子,后宫就有多少规矩。 李渊本是不怕的,能成为如他这样开国之君的女人,她们该感恩戴德,怎么会有背叛之心? 因此,他从未防备过已成年的儿子们,任由三名嫡子配兵器在宫内出入,旁人不得阻拦。 但他也清楚,他正渐渐衰老,而颇受宠爱的张婕妤、尹德妃还很年轻。他给她们金银财宝,给她们的家人权利地位,以此来弥补那些他越来越无力给予的东西。 每当两个女人向他吹着枕边风,想方设法构陷秦王,李渊就用“她们总要为将来找个靠山,太子是最正统的人选”宽慰自己。 但他心中是有疑虑的,他只是不敢细想。 此刻,那些埋在心底的疑虑被秦王残酷揭穿,随之一同揭穿的,还有他的尊严。 父亲盛怒,秦王跪了下来。 他跪下,拽着父亲的衣摆,泪如雨下。 “孩儿已被摘了军权,哪里还有争夺皇储之位的资格?大哥急于置孩儿于死地,哪里是为了皇储之位?他是怕孩儿揭穿他的丑事,怕东窗事发,怕惹怒了阿耶您啊!” 七十七 李世民:晚了 李世民不敢将眼泪鼻涕蹭在李渊身上,他畏畏缩缩地用膝盖向后挪,却被李渊一把拽住了胳膊。 “你起来。”李渊道:“起来。” 李世民起身,李渊仍未放手。他拉着李世民,回到高位,又拉着他同榻而坐。 李渊不喜欢这个儿子,他明知这个儿子此番言论有着极强的目的性,甚至可能根本就是赤裸裸的抹黑。 但此刻他又如此需要一个能亲近的人,只有坐到皇帝的位置上,才会懂得一个道理:孤独是能杀死人的。 “你怎知他们……他们有苟且之事?”李渊颓然问道。 “两位娘娘身边总有给他们行过方便的近侍,父皇不信,抓人来审一审,就能真相大白。”似不想再刺激李渊,李世民又道:“我明白您的的难处,但无论您多生气,此事都不可声张。” “你不愿声张?” “以此攻击太子,或许父皇一怒之下真能废了他,我当然想大肆宣扬,”李世民执起李渊的手道:“可孩儿怎会为了一己私欲,而置父皇名誉于不顾?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父皇受此大辱,孩儿只觉得心痛,哪里还顾得上其它!” 李渊也掉下了眼泪。 他为自己感到悲凉,堂堂开国之君竟被儿子要挟,又反过头被这个儿子可怜。 “你说,我该怎么办?” 说出这话时,李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沉稳冰冷,以显示他是在试探,并非依靠。 李世民道:“那两位娘娘……为了父皇的名誉……留不得了。 杀了她们,当着太子、齐王的面杀了她们,就用这两条命敲一记警钟吧。” “就这样?” “就这样。” “李世民啊李世民。”李渊亦抓住了儿子的手,“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你将此事挑破,我与太子就有了嫌隙,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了,你何必在此充做好人?” “那孩儿不做好人了,只说交易。”李世民起身,擦干眼泪,重新坐在榻上,与父亲平视。 “你说。” “父皇其实很清楚,即便杀了张婕妤、尹德妃,即便以最严厉的方法警告太子、齐王,也不能保证将来太子继位,他们不会对父皇的女人下手。 父皇面临的难题不止如何惩处太子,还有如何保全身后名。 让孩儿做太子,孩儿能替父皇保全名声。” 李世民在求李渊。他郑重其事地求李渊赐予他继承江山的权利。 他所得的一切,无论是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是天策上将的威名,都是他一仗一仗打出来的。他从未开口求过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敞开心胸,直抒私欲。 这已是最后一击,他在背水一战,他手中所有的牌均已亮明,若扳不倒太子,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因此,他不惜冒大不讳,议论皇帝父亲的身后事。 皇帝万岁,谁敢议论他的身后事?谁敢说他将来会死? 但李世民确捏到了李渊的痛处。 别人不敢议论,皇帝本人却不能不考虑。否则他们何必大肆修建陵墓、庙堂? 他们即便死了,亦要青史留名,最好只留美名。这样,即便死了,他们仍是受万人敬仰的明君圣主。 李渊怎能容皇位继承人在他死后胡作非为,践踏他的名誉? 李世民的坦诚确实令人动容,李渊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动心了。 “你让我想想。”李渊道,“我得想想。” 李世民拱手,“父皇想明之日,便是决定儿臣生死之时,儿臣请留长安,等候父皇决断。” “准。” 这趟太极宫之行,李世民来得匆匆,走得也不拖泥带水。 他离开时,李渊执意将他送到了殿门口。 直到他出了宫门,李渊依旧立在殿门口,向着他离开的方向眺望。 出宫门时,李世民很想回头看一看父亲,但他忍住了。 他不想看到那绝望告别的眼神。 他低着头,沉默摘下竹架上的弓刀,翻身上马,快速驰离。 如此,宫中近卫便看不到他的眼泪了。 最后一丝夕阳余晖,终于隐在了夜色中。 清河王别院。 李孝节蹲在院子一角摸眼泪,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吴关凑上前,道:“清河王为何如此颓丧?” 李孝节连白眼都懒得翻了,拖着哭腔道:“我全家性命,都要毁在你手上了。” “此话怎讲?” “你是不是瞎?”李孝节咬牙切齿道:“你看不到那些人在做什么吗?” “自然能看到,他们试图联络秦王旧部。”吴关道。 “联络兵将做什么?” “就如你我想的那般,造反。” 长孙无忌匆匆路过,看到蹲在墙角的两人,不忘冲他们露出微笑,以示友好。 吴关回之以微笑,清河王也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秦王若真做了太子,我全家自然也支持的,”李孝节道:“可他干这掉脑袋的营生,拉上我垫背,太不厚道了……我一家都要被他坑死了。” “既如此,不如你也出份力,助秦王将这掉脑袋的营生做成吧。”吴关笑呵呵道。 “你又要作甚?”李孝节收紧了抱在胸前的双臂,将防御姿势点了个满格技能。在他眼中,吴关就是个巨坑。 “你别怕啊。”吴关伸手巴拉着李孝节的胳膊,“你既知道他们在设法联络秦王旧部,就该知道,这帮文臣坐镇后方出出主意还行,真让他们找人去——况且还是去要回被齐王调拨走的秦王旧部,可太难为他们了。 你不同啊,你阿耶是大唐身份最尊贵的武将,好歹你也上过战场,就算半个武将吧,齐王、太子又是你的兄弟,全都说得上话,由你当这个联络人,最合适了。” “少来这套,”李孝节道:“你也知道他们是我的兄弟?哪儿有兄弟背后捅人刀子的?我告诉你,没去揭发你们,我就算仁至义尽了。” 吴关还想说点什么,却听到院门开了,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呼喊:“秦王!秦王回来了!” 长孙氏第一个冲出屋子,扑进了秦王怀中。 “总算回来了,回来就好。” 世子承乾也跟了出来,他一把抱住秦王大腿,唤着“阿耶”。 秦王搂着妻儿,沉声对众人道:“圣上已下了决心。” 褚遂良问道:“秦王如何知道?” “今日他送我出了太极殿,他看我的眼神是在跟死人作别。” 长孙无忌道:“既如此,秦王下决心了吗?” 七十八 吴关:秦王你好,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李世民注意到了吴关。 在一个全是他熟悉的人的地方,实在很难不注意到唯一的陌生人。 他朝吴关扬了扬下巴,问长孙无忌道:“那人什么来头?可信吗?” 长孙无忌将闫寸的所作所为大致讲述一遍,又介绍了吴关,之后他评价道:“我看就是些想在皇储之争中捞好处的小吏罢了,不必在意。” 褚遂良却有着不同的看法,他反驳道:“无论如何,那位闫县尉确救过你我性命。” “是了是了,”长孙无忌揶揄道:“登善人如其字,心太善,我们逃出府时,亦是他极力主张带上那姓闫的伤员。 要我说,这些人虽帮了咱们,可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放在身边总不大安心……” 登善乃是褚遂良的表字。 褚遂良抓住对方漏洞道:“不放心才应该放在身边看着,将闫县尉打发走,算怎么回事?”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了,房玄龄忙打着圆场道:“莫争了,咱们已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可没空……” “已有了变故,”李世民道:“我今日出宫特意走了玄武门,恰遇常何在值,他给我塞了这个。” 李世民将一张卷成了小卷儿的纸条递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伸开纸条,低声念出了上面的字:“敬君弘倒戈太子,吕世衡立场不明,事不宜迟,秦王速做决断!” 唐朝宫城,一座城门由三名守将共同负责,拿玄武门来说,守将分别是:城门郎常何,监门将军敬君弘,中郎将吕世衡。 若要打开城门,需要三名将领共同协作,才能对勘合符。这样可以相互制约,不至于一个官员的权力过大,威胁到皇宫的安全。 李世民本已买通了玄武门三名守将,为起事铺路,但这些可买通的人大多并无忠心可言,你有胜算时,他对你虚与委蛇,待你失了势,他便背后插你两刀,向得势之人邀功。 房玄龄皱眉道:“没想到常何是个侠义忠心之人,说起来,敬君弘还欠了秦王您一条命,却做出临阵倒戈之事。” 秦王睨了院角的吴关一眼,道:“有人对我说过,有些账未必能收回来。” “也是,眼下这情形,咱们确应尽快下手,再拖下去,我怕连常何都要变卦了。” 见秦王没有异议,长孙无忌试探着继续道:“秦王在圣上面前上告了太子一状,以太子秉性,明日一早必会赶着进宫去探圣上意思,他进宫之时必不会有防备,咱们只消来一回伏击,打他个措手不及,必能手到擒来。” “辅机所言极是,夜长梦多啊。”褚遂良附和道。 辅机乃是长孙无忌的表字。两人虽有些分歧,但在大是大非上,总能将力气往一处使。 “诸位不必小心翼翼,此番我已下了决心。”李世民捏紧了拳头道:“既然父皇迟迟不能做出决断,那这决断就由我来做吧。辅机之计可行。” 众人听了这话,不免热血沸腾。褚遂良却道:“这决断若要做得漂亮,咱们得先解决两件棘手之事。 其一,秦王麾下猛将,如尉迟恭、程知节,均被齐王以抗击突厥为借口,调拨至京畿十二卫,分别软禁起来,眼下咱们无将可用。” “我的人,岂是他说软禁就能软禁的?论带兵,他李元吉还太嫩,”李世民冷哼一声道:“入城前我已派亲兵赶往十二卫在京城附近的大营,大营将领一半以上是我的旧部,都是我带出来的兵,得了我的口信,自会安排放人……” 李世民的话尚未说完,有人大步进了屋。 “既说了誓死追随秦王,今日起兵岂能少了我老程?” 程知节! 他嗓门不小,纵然刻意压着声音,吴关还是听到了他的话。 这个红脸汉子人高马大,随便往谁身边一站,都会给人一种泰山压顶之感。因此他一进屋,文臣们自觉给他让出了一小块真空区域。 程知节进屋后,吴关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后腰处挂着的马槊吸引了吴关注意。 不似锐器寒光闪闪,马槊这种钝兵器,永远是黑沉沉温吞吞的,但若因此就小瞧了它的威力,可能就要成为下一个死在此槊下的鬼了。 “诸位莫急,”程知节反手扶着槊柄道:“听闻起事的暗号,旁人我不知道,但尉迟恭与秦琼,那两个猛人,杀也要杀到秦王身边来的。” 话虽糙了些,确让众人逐渐安了心。 文臣细致纠结,武将粗犷爽快,这两种人,若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子,用好了,确会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接下来就如程知节所说,尉迟恭,侯君集,秦琼、屈突通、段志玄等猛将陆续来找秦王报到。 看到秦王与武将商讨行动细节,文臣们不大插得上话,吴关冲褚遂良做了几个鬼脸,待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后,他又忙勾了勾手。 褚遂良有些无奈地出了屋,对吴关道:“怠慢了小友,抱歉得很。” “别整虚的,是不是进玄武门的事儿把你们难住了?” “你在偷听?”褚遂良瞄了屋内众人一眼,将本就压低的声音又往下压了三分:“切莫逾矩,有人疑你,小心落下把柄。” 吴关摆摆手,意思是让褚遂良莫在意那些细节。 “若我能解决这个难题,疑心我的人是不是就没话说了?” “你有办法?” “我且问你,太子能否在宫内自由出入?” “自然可以。” “那若太子带着东宫守兵在宫内出入呢?玄武门守卫会阻拦盘查吗?” “圣上为了支持太子,打压秦王,不惜将自己的兵权让出一部分给太子,其中就包括宫城戍卫,部分宫城戍卫由太子直接统领。因此,无论太子带着哪一路守兵在宫内出入,都不会有人阻拦盘查。” “那就将秦王变成太子,此事不就结了吗。” “啊?”褚遂良被吴关弄糊涂了,但很快他又回过味儿来,拍手直呼妙极。 他拉着吴关,向屋内冲去,口中直呼:“有法子了!吴关想出的法子!” 七十九 吴关:敢问熊孩子哪家强 玄都观。 西厢茶室。 吴关与一名小道士对面而坐。 小道士正是清淼道人的弟子。师傅死后他无处可去,好在玄都观香火旺盛,不在乎多他一个吃饭的,好心的道长便任他留下居住。 吴关登门时,小道士刚做完晚课,已睡下了。 观内执事招呼他起来,说有贵人,小道士心里不免犯怵。 上次贵人来访,他死了师傅,据说师傅的尸首已被挖了出来,这两天就要抬回玄都观,想想就是一身鸡皮疙瘩。 极不情愿地随执事到了西厢茶室,见到吴关,小道士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迎上前去,拉住吴关的手道:“你也从牢狱出来了吗?过得可好?” 问完了话,想到吴关是以“贵客”身份来到玄都观的,自然过得很好,至少比自己好出许多——小道士有些尴尬。 吴关的热情立即缓解了尴尬,他也拉住了小道士的手,让他坐下,并对立在一旁的执事道:“我们的谈话,不方便旁人听到。” 执事立马退了出去,临出门还道:“贵人有什么吩咐,开门支使一声即可。” “多谢。” 待执事离开,吴关忙转向小道士道:“上次我借用你的衣服,蹀躞中有几样东西,你简单介绍过。” “那个啊……”小道士摸向腰间蹀躞上挂着的皮袋,道:“送您那只能将字变大的水晶片儿,好用吗?” “好用。”敷衍一句,吴关切入了正题,“我记得你还有一小瓶胶水,你说那胶质地细腻,粘而不连,是易容专用的,你还说清淼道人有制作人皮面具的手艺,你偷偷学会了……你这些话,能信几分?” 小道士感觉不妙,没正面回答,而是问道:“怎么了?” 吴关怕惹麻烦,没敢将秦王扯出来,只拿自己举例道:“假设……假设我需要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且今夜就得变,你能做到吗?” 小道士扶额道:“挥刀自宫可能更快一点,真的。” 吴关:…… 小道士:“还能直接变成女的呢,真的。” 吴关的拳头攥紧,松开,攥紧,再松开。 是我太好说话,以至于这孩子在我面前这么皮的吗? 吴关深吸一口气,压下无奈道:“你是压根不懂,纯粹吹牛,还是懂点,但没把握。” “我确见过师傅帮人易容,仅一次,那之后,师傅再没用过这门手艺,他也不准我问……我倒是偷偷在自己脸上试过几次,有一次还真整得跟师傅样貌有七八分像……” “你是说,你,一个小孩儿,易容之后跟一个老头有七八分像。” “七八分应该有的吧,”小道士一边思索一边道:“若我懂些丹青之法,就更有把握了。” 吴关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丹青之法就是绘画的意思。 他一把拉住了小道士的手腕道:“就你了,长安城里最好的画师给你打下手,总可以吧?不仅画师,还可找一位擅长描画妆容的女子,集三家所长分工合作嘛。” 说话间,他已拉着小道士出了屋子。 玄都观执事一见吴关,脸上立即堆起了笑。 吴关抢在他的恭维话出口之前,道:“这人我要带走用用,明天送回。” “没问题,没问题。”执事在前头引路,直将两人引到玄都观正门口。 小道士哀怨地看着执事,仿佛在看一个人牙子,而他自己正是被拐卖的可怜孩童。 吴关所乘的是一辆十分华丽的马车,此车由皇帝赏赐李神通,是正儿八经的皇家车辇,入夜戒严后,乘此车在长安街道驰骋,巡街兵卒通常不敢过问。 此车李神通没坐几次,倒是他的倒霉儿子李孝节常常乘坐招摇。 这回借给吴关,以规避戒严带来的种种不便,也算物尽其用。 看着车内华丽的装饰,小道士低声问道:“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吴关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别吓唬这孩子。他含蓄道:“你只需知道,干好了这件事,报酬你这辈子都吃不完,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混个道教神童的名声,名利双收。” “骗人的吧?”小道士摇头道:“咱俩一同坐牢时你对我挺好,我也念着你的好,所以……真不用说得这么天花乱坠,哪怕没有报酬,我也会帮你啊,只要……你别嫌我手艺差就行了。” 嗯,主动降低心理预期,挺好。 夜晚的长安,街面开阔无人,马车行得快极了,不足半个时辰,吴关就将小道士接进了清河王的别院。 两人回来时,同样匆匆被接来的画师刚画好一副太子像。 吴关向秦王引见了小道士,当然,他隐瞒了秦王的身份。 吴关指着秦王道:“你需将眼前这位贵人,变成画像上的模样。” 小道士的目光在秦王和那画像之间逡巡了好几圈,道:“有几分像啊。” 亲兄弟,自然是像的。但没人接他的话。 “那……我就尽力一试吧。”小道士道。 得了句准话儿,一屋子人揪起的心多少放下了些,秦王妃率先对小道士道:“描画妆容我还算擅长,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小友尽管吩咐便是。” 小道士已完全沉迷于研究规划易容之法了,有些不耐烦地“嗯”了一声,自始至终他都没看长孙氏一眼。 吴关默默向长孙氏拱手,代为赔罪,长孙氏连连摆手,毫不在意。 小道士自腰间皮袋内掏出一个小瓶,和一根指甲盖宽的竹篾。 他打开小瓶,将竹篾探入瓶内,取出少许胶质,一边往秦王脸上涂涂抹抹,一边跟画师商量道:“画像上这位,脸颊更宽些,尤其颧骨处,我在这里涂一层厚胶,以求相似。” 画师点头,又道:“可是画像上这位,眼睛要大一些。” 小道士又往秦王眼皮上薄薄地涂了一层胶质,道:“将眼皮向上粘,你看,眼睛变大了,这样像了吗?” …… 两人有商有量地在秦王脸上动作着,反观秦王,不仅被人就长相评头论足,还要忍住胶质糊在脸上的闷热。 近两个时辰后,当李世民看到铜镜里的自己——那张脸经小道士细心雕琢,又经画师在胶质上描画肤色,最后由长孙氏修饰细节,已跟画像上别无二致了。 “像,太像了。”李世民端过烛台,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自己的脸。 小道士忙提醒道:“离火远些,这胶质怕热,而且……无论贵人要用这张脸做什么,还是从速吧,天热,这些胶恐怕撑不了太久。” 李世民放下烛台,大手一挥,对一众文臣武将道:“整装,咱们出发!” 八十 秦王:我的脸掉了 六月庚申,小暑。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天已热了好一阵子,今日尤其热,被天上的黑云一压,又热又闷。 一行兵马出坊时路过十字大街的一家酒肆。 酒肆通宵营业,歌舞升平,有酒客自窗户探出脑袋,嘀咕着:“雨怎的还不下?热得老子裤裆都湿了。” 秦王所率的一行兵马反倒都在心中暗暗祈祷:雨可千万别下。 他们知道秦王那张脸金贵,禁不住风吹雨淋。 也不知小道士的胶水有没有保质期一说,脸刚成型时哪儿哪儿都像,加之秦王与太子本就是亲兄弟,身形,以及骨子里那种皇子的贵气也是相似的。 可是如此热的天,脸上捂了一层胶质,总要出汗。 一冒汗可不得了了,秦王整张脸开始“融化”了。 融化的速度不算快,外形看起来并无改变,只是黏黏糊糊的不适感和流动感,让秦王心里不踏实。 于是,有幸偶遇这支队伍的人,会看到一个奇怪的画面: 只见一位高头大马的将军,率领着一支人数虽不多却军容严整的队伍,静悄悄地行进。 然后,下一瞬,将军掏出别在腰带上的铜镜,凑到脸前,借着街边防风灯笼微弱的光左看右看。 这画面之诡异,已经让至少三醉汉奋力揉着眼睛,以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李世民也很尴尬,于是出了坊门后,他换了个法子。 觉得脸上又有了流动感时,李世民就转过脸去,问身旁的尉迟恭道:“快帮我看看,还撑得住吗?” 两个大男人对视片刻后,尉迟恭给出结论:“快些吧,有点变形了。” 好在有夜色掩护,李世民凭着这张疑似太子的变形脸,以及身上那套长孙氏临时缝改出来的衮冕,竟一连骗过了五六队巡街兵卒,直进了皇城。 没办法啊,太子的东宫就在皇城内,人家要回家,谁敢阻拦盘问? 况且,众守卫早已习惯了那个从来不守规矩的齐王,太子偶尔逾矩一次,谁又会计较呢? 一行人长驱直入,沿皇城最西侧的直道绕行,待他们绕至玄武门下,秦王只觉得脸上的胶质已达到了某种临界点,若他左脸的肌肉稍稍一动,那坨胶就要滑下来了。 于是一名近卫驱马上前,与玄武门守卫交涉起来。 近卫道:“太子经过,速速开门。” 城门郎常何赶忙迎上前去,冲马上的“太子”一拱手,道:“不知太子深夜带兵入宫,所为何事?” 近卫答道:“秦王暗自集结兵力,意图谋反,今日还被圣上召进宫对质,你竟不知?! 一想到此,太子殿下便夜不能寐,必要亲自巡查宫内戍卫,才能安心。 你等速速开门,休得废话。” 常何挡在原地,不卑不亢道:“若非奉召,任何人戒严后不得入宫。末将不敢开门。” 另一名近卫看不下去了,上前帮腔道:“太子统帅皇城半数禁军,监管布防乃分内之事,岂是你能阻拦的?若宫内布防有什么差池,你能负责吗?” “我……” 眼见要出矛盾,监门将军敬君弘忙上前来,拽了常何一把,打着圆场道:“太子何时都能入宫,我们这就开门。” 常何还欲辩解,没成想中郎将吕世衡已招呼兵卒开了门。 眼见大势已去,常何退到一边,不再言语。 李世民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微仰着头,驱马过了玄武门。 不知道的以为太子傲气,不愿拿正眼看人,唯有了解内情的人清楚,他是怕脸上的胶质掉下来。 啊——终于…… 李世民这口气还没舒完,又听到敬君弘唤着“太子殿下”追了上来。 “太子殿下,今日早些时候秦王曾派一名女子来……” 待他追上“太子”,转到了“太子”面前,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太子”的左脸正在“滑落”。 阿嚏—— 痒,李世民实在忍不住了。 随着一声响亮的嚏喷,那块胶质连同星星点点的吐沫,一起糊在了敬君弘脸上。 一旁的程知节是个心大的,出手制住敬君弘的同时,还“嘿嘿”直乐。 敬君弘被他勒住脖子捂住嘴巴,只剩瞪大了眼睛惊诧的份儿。 李世民继续带队前进,同时抬手,在脸上狠抹了几把。 他看着敬君弘道:“你要向太子禀报何事?” 程知节松开了捂着他的手,敬君弘大脑尚未重启,“这这那那”地结巴了半天,也没答上来。 李世民对身边一名亲兵道:“去请常何将军来。” 城门朗常何看到李世民时,脸上的表情和敬君弘一样精彩,但更多的是兴奋。 “您终于下决心了?”常何道。 “是,我需要你协助。”李世民开门见山道。 “秦王但说无妨。” “明日一早,太子定会匆匆入宫,介时……”李世民眯了一下眼睛,“他一入宫,你就关了玄武门,落钥重栓,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是。” “太子府守卫定会攻门,前来救主,你能挡得住吗?” “秦王放心,玄武门本就有一夫当关之势,守门又是末将的本行。” “好,自太子进门起,你只消守住一个时辰,此事便可成。” “末将有一问,若是太子没来……” 李世民斜睨了敬君弘一眼道:“那放我带兵入宫的罪名就由他来担,希望不要牵连常将军。” 敬君弘终于回过味儿来,无奈被程知节抓得死死的,无法跪下,只能说着好话:“秦王信我啊,我给太子通风报信,实属无奈,我……还是想为秦王办事的,我忠心……” 李世民没搭理敬君弘,只对常何道:“此人我来处理,你速回玄武门,莫让手下生疑。” 一刻后,李世民将队伍带到了临湖殿附近,全军隐藏在一片树林中。 起风了,微风。 丑时,正。 李世民命众人原地休息。每个人都知道箭已在弦上,气氛有些压抑。 吴关摘了头盔,让微风吹干满头汗水,他环视一圈,将这支队伍内的人大体分了三类: 一类是正规军,由秦王本人,其手下的将领,以及近两百名亲兵组成。 第二类是秦王手下的文臣、亲眷,秦王妃亦在此列,世子不在,秦王妃派人将世子送入了大觉寺,万一起事失败,法常大师自会送世子出城,为他谋一条生路。 第三类就三个人,清河王李孝节,吴关,以及帮秦王易容的小道士。 这三个人大概率帮不上什么忙,但就此放走,李世民又怕他们走漏风声坏了事儿,只好带在身边。 这次行动,李世民能动用的力量已倾巢而出,所有人都抱了成为王败必死的决心。 此刻,吴关坐在草地上,搂着小道士的肩膀,清河王与两人对面而坐,有气无力地靠着一颗树,吴关低声调侃他:“好歹你也上过战场,至于吓成这样吗?” 清河王无力反驳,只哼哼两声,人虽还活着,却已丢了半数魂魄。 吴关又转向小道士:“最后一哆嗦的事儿,莫怕。” 八十一 太子:老子终于出场了 四个时辰前。 东宫,光天殿。 太子背着手,在高位之处来回踱步。 他刚发过火,摔了不少东西,地上一片狼藉。 “你不是说胜券在握吗?!”太子突然停下脚步,指着立在阶下垂头丧气的齐王李元吉道。 吼也吼过了,骂也骂过了,他已没力气发火,只剩下费解。 为何他身边都是些猪队友? 齐王唯唯诺诺道:“秦王此行去骊山,不过带了百人,我以为是个好机会……咱们训练的长林军也该拉出去试试了,且我调拨了整整千人,十倍于……” “狗屁!”太子指着齐王的手不断发着抖,“十倍有个屁用!那是秦王亲兵,各个以一当十!你随他出征多次,竟连此都不知道?!” 冷哼一声后,太子继续骂道:“长林军?……泼皮无赖组成的杂军,充人数罢了,也敢去丢人现眼?” 齐王垂着头,低声道:“可我手下只有那些人。” 若不是碍于魏徵也在,太子真想将这个弟弟按在地上摩擦。 “殿下,殿下,”魏徵上前一步,劝道:“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咱们不能再错过眼下的机会了。” “哪里还有机会?!”太子烦躁地抬脚,踢开一只歪在地上的银酒壶。 “臣听说,秦王此番是单枪匹马入宫的,这就是最好的机会啊!”魏徵道。 “你的意思是,待他出宫时……”太子被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赶忙摇头,遥指着太极宫道:“你让不让那位活了?!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他的儿子……残害手足!大不孝!你要我背这样的罪名吗?!” “臣不敢。”魏徵张了张嘴,还想再辩解两句,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好累。 他想不明白,太子为何总被细枝末节牵绊,迟迟下不了除掉敌手的决心。 成就帝业之人,有几个手上没沾鲜血脚下没踩白骨,这位怎就看不明白? 太子优柔寡断,秦王却是个杀伐果断的。被逼至此,魏徵知道秦王一定会反扑,但他何时反扑,如何反扑,他完全看不透。 一想到此,魏徵就出了一头冷汗。他的政治敏感性太强了。 当年他多方斡旋,关键时刻从瓦岗阵营倒戈至李唐阵营,万分凶险中为自己求得生机,可见其眼光之独道,把握机会之准确。 如今,眼见太子一次次错过有利时机,魏徵心里又是焦急又是失望。 这个太子,真是那个天选之人吗?他真值得我如此效命吗? 魏徵摇摇头,将这些想法赶出脑海。他还得继续苦劝。 “殿下,储君之位绝非儿戏,秦王虽失了军权,但其威望仍在,军中一呼百应,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啊……” “你莫逼我!”太子的左拳在右手心锤了几下:“他有觊觎之心又如何?我才是太子!我!圣上属意于我,我有何惧?莫再危言耸听! 待我继位,他还不是砧板上的鱼肉……” “等不得了。”一个女人打断了太子的话。 女人面上蒙纱,身材曼妙,轻移莲步进了光天殿。 “德妃娘娘。”太子恭敬地冲女人拱手。 “收起虚礼吧。”女人摆手道:“宫中消息,秦王已向圣上告发,说我们有苟且之事,若再不想法子,脑袋就要搬家了。” “不必在意,”太子胸有成竹道:“秦王果然已穷途末路,只能耍耍嘴皮子,抹黑……” “你是圣上亲儿子,圣上自不会拿你怎样,我呢?!”尹德妃冷笑一声,指着齐王道:“况且,你我确是被抹黑的,他可不是!” 自尹德妃进门,齐王就一个劲儿往魏徵身后躲,如今被指了出来,他偷偷看了一眼太子哥哥,又飞快地低了头。 “你干什么了?”太子问道。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每当弟弟捅了大娄子,就是这副表情。 齐王不吭声,尹德妃便接话道:“他和张婕妤的好事,宫里可都传开了!” “你!” 太子怒极,冲上前抬脚欲踢。 还没踢上,齐王便跪爬在地,口中告着饶。 “大哥……大哥我那是一时糊涂……我还不是想着,江山早晚是你的,宫里那些女人也早晚……我一心一意辅佐大哥,大哥与我又何时分过彼此……大哥莫怪啊,我再也不敢了……” 太子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越揉头越大。 他又虚踹了齐王一脚,骂道:“你能不能少添乱!” “你们兄弟俩,少给我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假把式,”尹德妃对太子道:“张婕妤那个小浪蹄子我管不着,但若我被此事牵连,你就等着垫背吧,你从前指使我构陷秦王,我要一桩桩一件件地告诉圣上,到时候,看你这太子的位置还能否坐得稳!” “德妃娘娘息怒,我这不是……哎!我也没说要推您去挡刀啊……娘娘信我。”太子又是弯腰又是拱手。 稳住尹德妃后,他继续道:“咱们先别自乱阵脚,秦王诬陷我,难道我不会辩解吗?明日一早我就去面见圣上,向他解释清楚,父皇向来属意于我,定会信我的……回去吧,明日您只管等我消息。” “对对对,”齐王连连点头,“大哥一去,定能马到成功。” 太子愤愤地指着齐王道:“你随我同去。” “啊?我就不……” “眼下,父皇看见我和秦王就黑下脸来,也就见了你能有些笑意,你要捡好听话说,将父皇哄高兴了,明白吗?” “那行。”齐王点头,“哄人我还行。” 四人又商量一番,串好了说辞,尹德妃匆匆离开。 这一夜,光天殿灯火通明,众谋臣群策群力,替太子想着解释的说辞。 天光破晓之时,太子伸着懒腰,由侍女服侍更衣洗漱。 一刻后,他与齐王上了马,向宫内驰去。 过了玄武门,太子问齐王道:“那些说辞,你都记住了吗?” “我觉得提阿娘不妥。”齐王道:“虽说从前每每提起阿娘,父皇就不忍心责罚咱们,可这招已用滥了……” “你自己把握,总之,你的任务是……” 太子的话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太子!建成!” 是秦王李世民! 太子听到秦王在喊自己。 他回头,也确实看到了秦王。 他怎会在这儿?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念头。 下一瞬,第二个念头冒了出来,只有一个字: 逃! 八十二 李世民:大哥走好,大哥不送 太子什么都明白了,但他无力制止,只能机械地抽打胯下的良驹。 他已没了方向。 前路被以程知节为首的数名大将堵死,太子下意识拨转了马头,发现后路上横着秦王及其余猛将。 太子和齐王的两匹马,不安地在包围圈内打着转儿。 皇宫守卫呢? 皇城戍卫外紧内松,加之玄武门外囤有重兵,门内的皇家园林布防便非常松弛,几乎不见守兵。 此刻门一关,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要作甚?!”齐王壮起胆子大声质问着。 李世民不答话,只挥了一下手中的弓。包围圈开始缩小。 “无耻鼠辈!暗算兄弟!不得好死!……”齐王破口大骂。 “回!” 太子做出了决定,他要正面冲击秦王,闯出玄武门。 只要闯出玄武门,沿西内苑向东疾驰二十个弹指,便可由玄德门直入东宫。 回到东宫自家地盘,缓过这口气,太子发誓,一定取李世民项上人头。 可他闯得过去吗? 到了近前,能看清李世民脸上的表情时,太子又迟疑了。 除了坚毅冰冷的表情,他还在李世民脸上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没清理干净的易容胶水。 那些融合了颜料、脂粉、汗水的易容胶粘在秦王脸上,既像伤疤,又像某种蛮族刺面的图腾。 那是什么?秦王在搞什么花样? 太子和齐王一同勒住了缰绳。 齐王干脆捞起身侧的弓,拔箭,开弓。 “快走,莫恋战!” 这话太子并未说出口,他只是在心里提醒了自己一声。 至于齐王,那个蠢货乐意垫背,就让他如愿吧。哥哥翻盘后,一定将你厚葬。 在这要命的关头,太子想到了一件小事: 不久前,有人向他告密,说齐王得到一张符箓,符箓上说“元吉合成唐字”,意思是齐王的名字元吉可以合成大唐的唐字,预示齐王将成为天子。齐王十分欢喜。 告密之人让太子当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太子不信,他们的母亲死得早,母亲去世时齐王尚年幼,这个最小的同胞兄弟几乎是跟在太子身边长大的,两人是兄弟,更像父子,彼此从未藏过心思。 可是与李世民的皇储之争让太子得了疑心病。 同胞兄弟又如何,一起长大又如何,那李世民也是战场上交付过后背的亲兄弟,不还是为了权利反目成仇。 那之后,太子仍与齐王亲近,共同对抗秦王势力,却暗地里在齐王府安插了眼线。 最好李世民和李元吉都死在这儿。太子恶狠狠地想着。他拨马回身,往父皇身边奔,求其庇护。 或许是太子的决然而去让齐王分了心,又或许他终究不忍兄弟相残,齐王连发三箭,每一箭都距李世民不远,却偏偏没射中。 与他形影不离的弓今天突然不那么趁手了。 “你,快,让开!”他一边射箭,一边嘶吼着。 李世民也开了弓。 谁都知道,李世民是个用弓的行家,百发百中。 太子听到了箭矢破空的声音,他以为还是齐王出手。 齐王已射了好几箭,太子开始期盼,期盼有一箭能射中李世民。 一刹之后,他听到了箭矢穿透骨肉的声音。 太子稍稍分心,向身后瞄了一眼。希望落空了。 一箭直穿齐王大腿。 马也惊了,齐王怒吼一声,勉力稳住战马。他发冠掉了,披头散发。 太子用力抽打着马臀。 他知道,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又有箭声。 太子本能地伏低躲闪。 晚了。 他后背一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到自己胸口赫然有带血的箭头。 箭是从后背穿透过来的。 太子万念俱灰,他见过太多将士死于这样的箭伤,知道自己即便逃出包围,也是九死一生。 咚—— 太子的身体沉重地栽下了马。 “哥!” 齐王睚眦欲裂的呼唤令濒死的太子精神一震。 太子抬头,看到齐王不知何时从地上爬起,正带着箭向他奔来。 错怪这个虽然蠢笨却一片赤诚的弟弟了啊!太子心想着。 他恍然想到了小时候,这个弟弟将父皇赏赐的东西献宝似的给他。 “走!”太子撑起上半身,拼尽全力冲齐王喊着。 齐王双目赤红,催马回太子身边,一人一马为太子挡住了乱箭。 就在齐王以为自己要被射成刺猬时,箭却停了。 李世民的马惊了。惊马带着主人横冲直撞,窜进了玄武门旁的树林。 怕伤了惊马上的主帅,李世民的部将赶忙停了箭。 太子躺在地上,将稍纵即逝的包围圈缺口看得清清楚楚。 “去武德殿!求父皇庇护!” 这是太子生前喊出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最后一次为弟弟筹划。 之后,似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太子再也不动了。 齐王很想去抱一抱他的太子哥哥,将他唇角难看的血迹擦净。但他不能放过报仇的机会。 他拨转马头,一夹马腹,朝着李世民狂追而去。 玄武门旁,树林。 李世民感到心惊肉跳。他怀疑,运势是不是不再眷顾自己了。否则,他凭生为数不多的惊马事故为何会在这种要命的时刻发生。 他不敢将缰绳勒死,那样只会让马儿更加暴躁,只能勒一勒,松一松,希望马儿尽快在张弛之间恢复理智。 对战局的牵挂让他分了心,未注意到那根斜生的树杈。 啪—— 马速太快,马上的人被树杈一扫,登时滚到了地上。 这一拍,一摔,李世民五脏六腑都挪了位,只觉得头昏眼花,只能凭借经验手脚并用,向旁边一滚。 一滚开,他刚才歪躺的地方就有两只马蹄狠狠踩踏下来。 齐王李元吉随后便从马上扑了下来。 亲兄弟之间你死我活的战斗已够惨烈了,肉搏让这惨烈更加赤裸。 吴关紧随尉迟恭追了上来,他看到地上的两人脖子上都暴起了青筋。毫无王孙贵胄风范,仿佛回到了起兵之初的战场。 李孝节也赶了上来,口中嚷着:“可别打了……你们快松开啊……” 他虽读过先贤书,知道先代帝王们是如何骨肉相残的,但他不敢想象那种事发生在大唐,发生在他的堂兄弟中间。 他手无足措,只能一个劲儿驱马,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拉开他们,谁也不能死! 八十三 齐王:大哥我来了 嘡—— 短刀架住了短刀。 齐王全身重量都集中在短刀上,这一击使出了全力,震得李世民双臂发麻,拼出全力才堪堪招架。 “死!” 齐王怒吼着,吐沫喷在李世民脸上。 李世民骨子里的悍勇完全激发了出来,他大喝一声,抬脚,朝齐王腿上的箭伤踢去。 齐王痛号一声,力道被卸去大半。 李世民发狠力挑开齐王的短刀,反手,一刀砍在了齐王腋下。 “啊——” 这一下,可把齐王疼疯了,短刀脱手。 机会! 李世民拔出嵌在齐王腋下的刀,鲜血喷涌而出,浇在他的银光甲上。 那是打下东都洛阳后,皇帝李渊亲自为李世民披上的铠甲。 这已是皇帝父亲所能给予的最高规格的荣誉。再高,就只能把太子的位置给他了。 今日,李世民特意穿着这身铠甲袭杀兄弟,他希望得到父亲的理解。 不理解,便只能连着父亲一起杀。一想到弑兄的罪名,李世民就喘不过气,再加一个弑父?他绝不愿担此骂名。 李世民紧咬牙关。再一击,只要能刺中齐王的脖子! 齐王当然不会任凭他刺砍,翻身,侧滚。 侧滚时,丢了短刀的齐王顺便捞起李世民掉在地上的弓——那是他摔下马时掉落的。 只有弓,没有箭,弓弦便被齐王当成绳子使用。 付出前心后背又挨了数刀的代价,齐王终于将弓弦勒在李世民的脖子上。 他虽被多次劈砍,却只添了两道新伤,因为出门时齐王特意在绛紫团花袍内套了一层精密的锁子甲。 自从秦王进宫告状,他便心有不安,一开始他以为这不安源于恐惧父亲的责罚,此刻他已明白,那分明是对自己命不久矣的预感。 此刻,齐王浑身的肌肉山丘般鼓起,因为用力,腋下伤口血流如注。 纵有种种不祥的预感,他也要为自己拼出一条生路。 李世民已听到了自己的颈骨发出咯咯声。 快断了。 他不自觉地伸出舌头,翻起白眼,一张脸憋得通红。他的手紧紧扣住齐王的手臂,想将那双拼命勒紧弓弦的手臂掰开,可角度不对,能使上的力实在太小,只觉得齐王的手臂如铁箍一般不可撼动。 再两个弹指,齐王便可勒死李世民了。但他已没有两个弹指的时间。 尉迟恭赶来了。 “齐王!放开吾主!”尉迟敬德大喝一声,手中马槊被他当飞矛甩出,直砸向齐王前额。 被沉重的钝器砸在头上,半个脑袋都要稀巴烂的。 齐王只得撒手,狼狈地滚向一旁。 可惜! 齐王的脑海中闪过太子最后的叮嘱。 去武德殿!求父皇庇护! 那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没有时间重新上马,只能用跑的。 跑出了十九步,尉迟敬德的箭破空而来,刺透了他的后背,直穿胸膛。 和太子一模一样的箭伤。 倒地的瞬间,齐王反倒轻松了。 “建成吾兄,慢行,元吉来也。” 自此,李渊的四个嫡子仅剩李世民一人,皇位传谁,他再也不必纠结犹豫了。 李世民拽开脖子上的弓弦,大口呼吸着。 “阿兄!” 李孝节第一个迎了上去。他几乎是滚下马,跑得太快,踉踉跄跄跑到了近前。他是想扑向李元吉的,眼看兄弟惨死,他很难抑制悲怆的情绪。 纵然难,还是克制住了。他最终楼主了李世民。 “阿兄。” 死者已逝,唯有生者能给他带来利益,保他荣华富贵。 李世民亦紧紧搂住了李孝节的肩。他太需要这个拥抱了,他不敢睁眼,在想想中,太子和齐王的魂魄就在他背后。 他们阴恻恻地盯着李世民。 李元吉道:“且看着吧,他将来定然比咱们死得更惨。” 李建成道:“不仅比咱们死得惨,死后还要挂铁树,上蒸笼,下油锅……十八层泥犁狱里的苦头挨个尝一遍……” 李元吉又道:“这个罪孽深重之人还将连累大唐,灾祸连年,边患不断,民不聊生,任他熬得心血干枯,也挡不住衰败毁灭的国运。” 李建成接道:“是了是了,看他死后如何面对咱家列祖列宗。” “嘿嘿嘿……” “嘻嘻嘻……” …… 两只小鬼一唱一和,他们身上仍插着箭矢,说到高兴处,两人一同侧身,想要对面而谈,两只铁质箭头就会碰撞,发出虽不响亮但十分刺耳的叮当声。 也不知这金属碰撞声和小鬼的笑声,那个更瘆人。 李世民不敢睁眼,他怕睁眼后发现这不是想象,而是现实。 李孝节感觉到了李世民的颤抖,看看到了他苍白的脸色,满额头的冷汗,轻生安抚着:“无事无事,阿兄莫怕,他们已全死了。” …… 片刻后,尉迟恭拎着李元吉的人头走出了树林。 秦王麾下的兵将可没有纠结的情绪。 一想到日后秦王坐了江山,他们稳稳地把持权柄,吃香喝辣,一个个精神振奋得口中嗷嗷叫,眼里直冒光。 有兵卒来报:“东宫、齐王府精兵正向玄武门外聚集!” “多少人马?”尉迟恭问道。 “近两千,还有增援!” 被秦王手下控制的敬君弘赶忙嚷道:“让我去!我愿戴罪立功!” 敬君弘不仅是玄武门监门将军,还是掌管宿卫军的云麾将军,若他召集手下抵御,自然是一大助力。 且他亲眼见到太子已死,再难生出二心,他这双赢的提议确难让人拒绝。 尉迟恭沉吟片刻,道:“好,就给你机会。” 秦王麾下大将张公瑾,已割下太子人头,尉迟恭将齐王人头也抛给他,道:“你带些人驰援玄武门,守得住吗?” 张公瑾将两只人头的头发系在一起,往鞍侧一挂,道:“定不让贼兵进来一个!” 玄武门。 东宫、齐王府兵马听闻太子于宫内遇袭,上下震撼。东宫翊卫车骑将军冯立、齐王府副护军薛万彻率兵猛攻玄武门。 救主心切的兵卒爆发出了惊人的战力,但玄武门毕竟是宫内重要关隘,绝不是一通猛攻就能拿下的。 眼看久攻不下,外面的人急,里面的人也急。 里面最着急的人莫过于中郎将吕世衡。 他主张开门,放太子的人马进来。 这场夺嫡之争中,吕世衡始终看好太子。他暗地里请人牵线搭桥,进了太子阵营。无奈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门将,根本没有立功的机会,始终不受重视。 眼看机会来了,吕世衡当然不能错过,他甚至率领手下,拉开了与城门郎常何对阵的架势。 太子与秦王的争斗,即是两方势力的争斗。平时大家一同守门,倒还能井水不犯河水,到了主子拼命的关键时刻,手下自然也该撕破脸了。 “为太子援军开门!”吕世衡杀向了常何。 其实前头还有一句“杀死常何!”,但吕世衡实在没好意思喊出口,就用实际行动说明他的心思吧。 常何不忍自己人折损,两坊争斗中畏首畏尾施展不开,终于被吕世衡占了上风。 沉重的宫门开启,眼看外面的兵卒潮水一般涌入门内,常何急得连杀五人。 大势将去,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张公瑾赶到了。 急于立功的敬君弘大喝一声:“宿卫军听令!随我杀敌!” 敬君弘的积极参战,给了好不容易打开玄武门的吕世衡一个信号:太子真的死了。 吕世衡懵在了原地,主子死了,他这番忠心表给谁看?点儿也忒背了。 但吕世衡终究是个聪明的,他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也随着敬君弘吼道:“守兵听令,随我截杀贼军!” 就这样,两棵各怀心思的墙头草,竟成了关键时刻抵御敌军的主要将领。 张公瑾亦提起鞍侧两颗人头,高声道:“尔等看清楚!太子已死!齐王已死!尔等速速投降,降者不杀!” 此话一出,原本势如破竹的攻兵整体势头一滞,每个人都看向了张公瑾高高提起的人头。 他们先是注意到了张公瑾身下的白马,那匹白马一侧身子已被人头颈部滴流的血染红,甚是骇人。 “哎呀!当是太子!” “是太子!” “不好了!太子已死!” 随着人们看清那两颗人头的相貌,似有一只大手将战场捂住,玄武门内外都安静了。 东宫、齐王府将士等待着,他们需要一个话事人给出下一步的行动命令。 还攻不攻?攻进去以后呢?杀了秦王?那圣上所有嫡子不就都死了吗?这样没问题吗? 守军可不给他们迟疑的机会。常何大吼着:“杀啊!” 敬君弘,吕世衡合力带人拼杀,生生将已攻入玄武门的兵士逼退了出去。 “速速关门!”常何吼道。 张公瑾嫌兵卒慢,晃了几枪,逼退猛将薛万彻后,他干脆跃下马,仅凭一己之力,生生合拢了需十人合力才能关闭的玄武门。 最粗的一根门栓落下,危情终于缓解。 敌军总该溃散了吧。所有人都这么想着。因此敬君弘和吕世衡才敢带着少量兵卒杀出门去。 可惜,他们的算盘打错了。 “岂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难!”冯立吼道。 那个他交付了所有忠诚,想亲手扶上皇位,哪怕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的太子,就这么死了,他的满腔抱负骤然落空。除了冲杀,冯立实在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下一刻,倒霉的吕世衡就被他挑下了马。 “别杀……”吕世衡的求饶尚处于口型阶段,刚发出一点声音,就被冯立一枪刺了个对穿,死透了。 “杀!” 有人附和地喊着,紧随冯立,开始了新一轮冲锋。 这样的变故可吓坏了敬君弘,他杀到玄武门外,不过是想做做样子,为将来立足朝堂博些便宜筹码,等秦王秋后算账,说不定能念他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而给些封赏。 吕世衡一死,敬君弘才明白,动不动真格,已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开门!放我等进去!”敬君弘绝望大喊着。 门内守将不为所动。 张公瑾鄙视他们的墙头草做派,根本不予理睬。 常何倒还念着同僚情面,不忍见他们遭屠杀,可常何接到的指令是守住玄武门,贸然开门的风险不是他能承担的。 军令为大,常何没办法,只能嚷着:“敬将军速速整备,拼命吧!” 拼赢了,则能保住性命。 “鸟!”敬君弘大骂:“开门啊!常何鸟人!” 门内没了动静,冯立已杀到了眼前,敬君弘又焦急改口道:“冯将军,我是自己人……” “杀!”已杀红了眼的冯立什么都不听。 敬君弘只得应战。 他心中怯怯,毫无战意,更别说拼命了,反观冯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神挡杀神。 不用过招,胜负已明了。 三招后,敬君弘死于马下。 两根机关算尽的墙头草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偏就死在了曙光来临的那一刻,从前的种种畅想,加官进爵,妻妾成群,家族兴旺……随着两条性命的流逝,被风一吹,不知散去了何处,令人唏嘘。 有死士随着冯立拼杀,更多人选择溃散。 冯立失了理智,薛万彻却还有些头脑,他大喊着:“都随我走!咱们去屠了秦王府!” 他希望以此动摇秦王军心,让门内的人开门阻击。唯有里面主动开门,他们才有杀进去的希望。 可惜守门将士一大半并非秦王府兵,薛万彻的要挟与他们毫无瓜葛,而秦王府兵同样不怕要挟,他们知道,秦王府早已是座空壳。屠府?随便。 眼看守军不为所动,太子齐王已死,无力回天,薛万彻冲冯立喊道:“撤!先撤吧!” 说着,他已率数十人向宫城外驰去,再晚,秦王挟持了圣上,有了调兵之权,他们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冯立仍痛心疾首,但他也清楚,仅凭手下这点人,无论如何都攻不进玄武门了。 他看着敬君弘、吕世衡的尸体,长叹一声:“殿下!末将无能,只能杀死两个小人,略报知遇之恩!” 说完,冯立丢下手中长矛,下了撤兵的命令,和薛万彻一样匆匆逃走。 至此,李世民的兵变算是彻底胜了。 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等着他:和平说服李渊。 八十四 吴关: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灭失 李世民拒绝这个任务。 他宁愿投身战场冲锋陷阵,至少那样能杀个痛快。 他这一生杀人无数,今后还将继续杀人。这就是他的命运,他坦然接受命运。 如果命运是一场付出与回报的交换,无疑李世民即将得到此生最辉煌的回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可他此刻不敢去见李渊。 见了说什么呢? 我杀了我的兄弟,您的儿子? 他是个人啊! 他还是人吗? 李世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李孝节的声音唤住了他,他才没昏过去。 “阿兄,秦王!你胜了。”李孝节道。 “我……胜了?” 杀死同胞兄弟,能称得上胜吗? “是的,你胜了。”长孙氏的声音给了李世民信心。 秦王一把推开李孝节,好像甩开什么脏东西,他几乎是扑到长孙氏身边,跪爬着拉住了她的手,颇有几分虔诚的意味。 李孝节:哈??? 吴关拍了拍李孝节的肩膀,用眼神表达着同情。 李孝节亦用眼神抗议:喂你什么意思?看弃妇吗?! “我在。”长孙氏柔声道:“我去稳住宫内嫔妃,你去见面见圣上,好吗?” 李世民点点头。 他喜欢妻子与他共进退,他们是一体的,他们一同生养了孩子。只要这个女人还在身边,李世民就知道,他还有骨肉至亲。 这个女人是他的铠甲,金光闪闪的铠甲,小鬼被铠甲发出的金光一照,只能哀嚎着逃命,片刻间就无影无踪了。 可这铠甲不足以支撑李世民面对父亲,因此他又摇了摇头。 长孙氏抚着他头顶的发,道:“可圣上迟早要知道此事,你现在不去把持兵权,待圣上派人擒了咱们,咱们就只能听凭发落,你或能保住性命,可不知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 不需要更多论证,参与刺杀皇子的每个人,及其背后的九族,都够死个几遍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们这点人又算什么? 危急的事态给了李世民勇气。 他不能再磨蹭下去,父亲已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他优柔寡断磨磨蹭蹭的后果,太子哥哥则让他明白了,有些机会不会白白掉在你头上,你只能去抢,抢到了你就可以掌握别人的命运,抢不到,你便只能任人宰割。 李世民绝不想重蹈太子的覆辙。 他紧握着长孙氏的手,低头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站了起来。 起身时李世民踉跄了一下,但长孙氏稳稳扶住了他,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事不宜迟,我去见圣上。”李世民道。 圣上正在游湖。 天热得皇帝也受不住了,一大早就泛舟大兴宫的南海湖之上,与亲信一同享受着开阔之地的一丝凉风。 (注:前文中一直写的是太极宫,但我发现太极宫是唐睿宗时期,既将近一百年后才改的名字,之前一直叫大兴宫的,就统一改为了大兴宫,特此说明一下。) 圣上最近爱极了泛舟,只有在舟船之上,彻底摆脱了身边的各路耳目,他才敢向亲信吐露几句心声。 能称得上亲信的人极少,只有裴寂、萧瑀两个。 裴寂自太原起兵时便跟在李渊左右,是最早提议起事的几人之一。 不仅提议起事,他还设计逼了李渊一把。 当年起兵反隋,可是彻头彻尾的造反,败了要掉脑袋的,且有无数失败的前车之鉴,搁谁都得前思后想,李渊也不例外。 裴寂做为李渊的头号损友,眼看劝不动,干脆利用职务之便,从隋炀帝的晋阳宫内选了几名貌美的宫人服侍李渊。 对美女,李渊向来来者不拒。 等睡也睡过了,裴寂就跟摊了牌: 您把隋炀帝的女人睡了,收到这么大一顶绿帽,您猜隋炀帝气不气? 要么反,要么死。李渊被逼到了与当年陈胜吴广一样的境地。 咬咬牙,反了吧。 正因如此,李渊做了皇帝以后,对裴寂这个损友很是信任,他常常说“使我至此,裴监之力也”,每每临朝,必然与裴寂同坐,宫内更是任由裴寂出入,全然一副“我的就是你的,咱哥俩千万别客气”的做派。 而李渊的另一名亲信萧瑀,则是全凭治国才能和心正嘴严受到了青睐。 萧瑀深知自己诏安分子的身份,比裴寂之类有从龙之功的宠臣矮了一头,便处处小心,对工作兢兢业业,对自己和家人的管束严格得有些变态。 他的侄儿萧丙辰被清河王捅死,他至今未向圣上提及一句,也没向相关衙署施加过任何压力,甚至严厉警告了打过他旗号的弟弟。 如此可见其为人刚正。 两名心腹颇懂圣上的心思,裴寂回家苦练划船的本事,以至于他已成了御用船夫,萧瑀则自觉伺候酒食,三人泛舟已是轻车熟路,不需要侍从跟随。 今日李渊有些迫不及待。 小舟刚一离岸,他就低声对两人道:“再削权秦王真要被逼反了,昨日他向我告状,说……哎,说了些他从前绝不屑于嚼的舌根子……秦王一再突破底线可不是好事,不知何时他就要突破造反的底线了。” 裴寂一边摇动船桨,一边道:“圣上放心,咱们的计划也没停着,只消再过两三天,秦王便再也无力争储了。” “你真能一举剪掉秦王党羽,让他变成一只无翅的鸟儿吗?”李渊道:“秦王虽被削了兵权,但我知道,他的耳目遍布朝野、军中,就连我身边都不安全,何况你等……” “秦王或会盯住我和宋国公——” 宋国公即萧瑀。 “——但有一个人,他无暇顾及。” “谁?”李渊问道。 “应国公武士彟。”裴寂道:“武士彟已很久没出现在朝堂之上了。” “你拉了他共谋?”李渊狐疑地问道。他很难去相信一个经年累月不露面的臣子。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萧瑀给李渊舀了茶,接过话头道:“武士彟之所以避世不出,正因为不忍看到太子与秦王骨肉相残,现在有法子既让太子坐稳储君之位,又让秦王保住性命,他没理由不出谋出力。” “是啊。”裴寂附和道:“武士彟对圣上一片赤诚,这一点无需怀疑。” 两人都为武士彟作保,李渊便收起了疑心,他正要询问几个细节问题时,划船的裴寂“嗯?”了一声。 顺着裴寂的目光,两人看到了另一只小舟。 那小舟行得又快又稳,且方向精准,显然是来追他们的。 李渊叹了口气,喃喃道:“莫非北境又有军报?” 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急事。 直到看见浑身披甲的尉迟恭登船,李渊的心骤然缩紧了。 李世民麾下的第一猛将不是应该被软禁在了军中吗? 他此刻出现在这儿,只有一种可能。 “秦王……反了?”李渊颤声问出了这个问题。 “孩儿前来护驾。”李世民第二个登船,一登山船,他便答道:“太子与齐王率兵谋反,意欲杀死父皇,孩儿前来护驾。” “他们人呢?” 问出这句话后,李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实在不想听到那个答案,若他能永远不知道那个答案该多好啊,他就能永远怀有希望。 李世民也不想击碎父亲的希望,但这是他们必须面对的。 他逃不了,李渊同样逃不了。 一咬牙,李世民道:“太子和齐王……具已伏诛。” 八十五 李渊:道德也沦丧,人性也灭失 船上的三人齐齐愣住,愣了足足十个弹指。 李渊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先是惨白,紧接着是气愤的红,最后是痛心疾首的紫。 裴寂忙上前,抚着李渊的胸口。 如此,李渊终于能喘上来气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李世民,“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他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那张最近几年保养得很好的脸,原本是看不出老态的,可是当眼泪填满了皱纹缝隙,老泪纵横,瞬间就暴露出他已是个六十岁的老人。 他在一瞬间痛失了两名嫡子。 第一个孩子李建成,李渊至今仍记得他出生时的情形,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生命抱在怀里,还没睁开眼睛,手乱扒,脚乱踢,据说那活泼的样子像极了李渊小时候。 一个人完成了延续血脉的使命,天人合一,那种感觉奇妙极了。 他也记得最小的嫡子李元吉,生产时正妻窦氏已疾病缠身,却还是拼命让这个孩子来到了世上。 元吉的名字是窦氏娶的,大概她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她千挑万选了“吉”这个字,希望小儿子吉星笼罩,一生快乐平安。 每当看到元吉,李渊就会想到窦氏,那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温婉贤淑善解人意,李渊多次采纳她的劝谏,并因此避开了不少祸事。 窦氏曾如此爱这个小儿子,现在窦氏去了,那就由李渊代替她,加倍地疼爱元吉吧。 他不在乎元吉被宠得飞扬跋扈。也不在乎冲锋陷阵的从来都是他的两个哥哥,这对他的哥哥们并不公平。 他只希望这个儿子是喜气洋洋的,快乐的,就像他的名字。 哪怕元吉坐镇太原时,被突厥吓得丢盔弃甲,舍了龙兴之地,独自逃回长安,李渊所想的不过是杀死元吉的辅臣,给太原官民一个交代,对这个小儿子,他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如今他们都死了。 一切都变了。 李渊乃九五之尊,一怒便要伏尸百万,天下人的命运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他唯独救不回自己的儿子,也唯独抓不住自己的命运。 自今往后,一个开国皇帝关于老年生活的所有幻想,什么权柄在握父慈子孝,大儿子总领朝政,二儿子带兵,指哪儿打哪儿,小儿子绕于膝下,让他享受天伦之乐……全都破灭了。 他仍是皇帝,仍执掌着人间的一切,却又好像什么都没了。 “阿耶……阿耶……” 李世民跪下,膝行至李渊身边,紧紧搂住这个瞬间佝偻了后背的父亲。 “我没有办法,”李世民哭道:“我实在没办法啊……阿耶再管一管孩儿吧,骂孩儿一句吧,孩儿只有阿耶了。” 李渊又何尝不是只有李世民了。 于是他也搂住了仅剩的一个儿子。 他们就这样抱头痛哭了许久,期间尉迟恭离开了一趟,对外传递了三条圣上“口谕”: 其一,太子、齐王谋反,被秦王所诛,秦王护驾有功; 其二,太子、齐王余党投降不杀,否则一概以谋逆论处; 其三,痛失二子,圣上忧思过度,剿灭叛党之事由秦王全权负责,京畿境内所有守军、长安城内各处守卫,全由秦王调遣。 尉迟恭再次回到小舟时,天下的权力格局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渊和李世民似乎都哭累了。 李渊终于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他们……死时……受苦了吗?” 这问题似击中了李世民的软肋,阿兄阿弟死时的样子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的脑袋绞痛,勉力支撑才没有栽倒。 “没有。”李世民道:“当时很……快。” 李渊连连点着头,口中说着“好好好”,又是一阵泪如雨下。 “你还要杀下去吗?”李渊又问道。 “太子、齐王余党不能不杀,至于旁人……”李世民看向了裴寂和萧瑀,“孩儿有一事不明。” “说。” 李世民抬手抹了两把眼泪,又朝着船舷外擤了一把鼻涕,哭腔终于淡了些,他才道:“昨日有人潜入孩儿家中,意图杀死孩儿的家眷、谋臣,圣上可知是谁指使?” 李渊也抹掉了眼泪,道:“想来是太子,你们二人争斗已有一阵子了。” “不,太子的目标是我,他不会冒险做本末倒置之事,太不划算了。”李世民道:“我的亲卫中,有一名参军被买通,若太子有机会买通我身边之人,一定会让他冲我来,而不是将矛头指向我的党羽亲眷。” “既然你已想明白了,又何必来问我?”李渊道。 李世民的目光再次看向裴寂和萧瑀,“那就看圣上您了,您愿意交出针对孩儿的歹人吗?” 裴寂与李世民对视着,他知道王朝统治者已经更迭,给予他无上权力和荣耀的庇护伞轰然倒塌,他没有任何与李世民叫板的资本。 主动认输,或许还能输得好看些。 裴寂上前一步,冲李世民拱手道:“臣……” 李渊打断了他的话。 “是我。”李渊道。 不希望李世民的注意力被裴寂吸引,李渊继续道:“是我的主意,为了保住你的命。 建成忌惮你,因你麾下有一群尉迟恭程知节那样的猛将,还有一群房玄龄褚遂良那样的谋士,我听闻坊间有传言,说褚遂良有经天纬地的本事,乃是定国之才。 这叫太子怎么放心? 我要杀死他们,只有杀了他们,太子才能放心,你才能保住性命。你懂吗?” 李世民不想懂。 堂堂天策上将,怎屑于用那样的方式苟活?杀死与他一同浴血疆场的武将,和对他殷殷期盼的谋士,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本就是为了当帝王才活着的啊。 这一刻,李世民对李渊失望透了。 这个给了他生命的人,又妄图用如此下作的方式操纵他的生命,不惜亲手斩断他施展抱负的道路。仅如此也就罢了,李渊竟还摆出一副“为了你好”的慈父作态。 李世民闭眼,深吸了几口气。 无论如何,他终究杀死了李渊的两个儿子,他们是父子,是亲人,亦是仇人。 他们的余生都将在这样矛盾的情感中度过。 现在这个感情矛盾的父亲正在求他,他一人独揽下令李世民愤怒的罪名,以求李世民能饶过他的旧臣。 “为什么?”李世民问道。 他想不明白,对自己如此冷酷的父亲,怎么可能舍身去护那些外人? “九年了,眨眼唐竟已立国九年了。”李渊突然感慨了一句。 他沉默了片刻,又继续道:“国已稳,李家已杀了够多,别再杀下去了。” 见李世民沉默不表态,李渊继续道:“此事若要追究,首当其冲便是我,他们不过听我指挥罢了,怎么?你要杀我?” “儿臣不敢。”李世民闷闷地答了一声,不服气的样子。 在李渊面前,他已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已掩饰了太久。 李渊却看出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这是一场政治博弈,李世民如此郑重地秋后算账,尤其当着尉迟恭的面秋后算账,是在进一步收买他们的忠心。 同时,他也在敲打裴寂等老资历宠臣。自今往后,有才能的老老实实发挥才能,凭关系上位的,统统靠边站,总之都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否则我对你们不客气。 而在李渊这里,李世民没有点破,但他不依不饶的架势已表明了态度。 他要做皇帝。 做皇帝这件事,你不能自己嚷嚷,自己嚷嚷出来那叫谋逆夺权。 你得等对方主动让位,最好两边推让个三番,那叫禅让,皆大欢喜。 若对方不懂你的意思,你就得极尽暗示之能。 现在,李渊已明白了李世民的暗示。 不仅他,萧瑀和裴寂也明白了。 裴寂低头不语,萧瑀则道:“秦王功盖宇宙,天下归心,如今又讨伐了谋逆之人,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圣上若将国家大事委托于秦王,便能高枕无忧了。” “行。”李渊痛快地给出了答案:“你来做皇帝。” 他对皇位没有一丝留恋,这皇位让他失去了太多。 李世民没推辞,他只是道:“眼下最要紧的,还请圣上出一封敕令,命令各军一律受儿臣统帅,以免太子在军中的势力勾结反扑。” 他最在意的还是兵权,有了兵权心里才踏实,一切皆好说。 李渊答应得极痛快,他对萧瑀道:“速拿笔墨来,秦王要什么,我就写什么。” 这封敕令写得极快,一气呵成,仿佛李渊已在心中打了许多遍腹稿。 半刻后,李世民拿到敕令,带着尉迟恭迅速离去。 无论他还是李渊,都需要时间消化和适应这变化。他要开始掌管和处理更多政务,李渊则要适应权利转移后的空虚。 李渊看着李世民离开时乘坐的那一叶扁舟,直到小舟靠了岸,人已远成了一个小点。 他才对两名亲信道:“快看啊,他那迫不及待的样子。” 他的声音很低,纵已远到哪怕他大声吼叫李世民也不可能听到,可他还是害怕。 他尝过权利的滋味,越发知道与掌权者对着干绝没有好结果。 裴寂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紧搂着李渊,大呼“圣上”。他为李渊心痛,也提前哭一哭可预见的自己悲惨的未来。 萧瑀也在落泪,此情此景叫人难以抑制泪水。 李渊在裴寂胳膊上拍了一把,道:“哭什么,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这句话让裴寂哭得更惨了,明明李渊才是最需要安慰的那个,他偏偏反过来去安慰别人。 李渊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嘱咐道:“只是啊,我也就能护你们到这一步了,本想让你们继续为国效力,看来他不会领这个情……秦王,不,圣上,他才是圣上,圣上若为难你们,你们就忍一忍吧。” 说完,李渊不再理睬哭哭啼啼的两人,兀自笑了起来。 “他是没做过皇帝,等他到了我这把岁数,儿子为了皇位打得不可开交,他未必比我强,你们都看着吧。” 上了岸的李世民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想快点稳住朝臣和军队,好歇一歇喘口气。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终于大权在握。 他开始担忧长孙氏的安危。 就在他前来面见李渊时,长孙氏也开始了行动,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尹德妃的住所。 因为最受圣上宠爱,尹德妃住在临近后园中轴线的延嘉殿内,延嘉殿地势较高,四面纳风,十分适合夏日居住。 尹德妃仗着圣上宠爱,以及与太子的盟友关系,几乎成了宫内一霸,其她嫔妃唯尹德妃马首是瞻。 稳住了她,就等于稳住了整个后宫,以及与后宫女人有所牵连的前朝氏族。 随长孙氏一同赶往延嘉殿的,除了负责护卫的两名武将,及二十名兵卒以外,还有吴关。 长孙氏点名要吴关跟随。 待一行人走开了些,长孙氏稍稍放慢了马速,与吴关并驾齐驱,并对他道:“小郎君将我儿自府内带出来,使他免受荼毒,我还没道谢。” 吴关忙道:“不是我,是我的同僚,万年县县尉闫寸,闫寸将潜水设备让给世子,护着世子自龙首渠逃出王府,自己受了重伤。” 长孙氏点头道:“待这件事平息,我与秦王定要好好感谢闫县尉,不过眼下有一件私事,我确是要谢你的。” “哦?” “那日你送世子去清河王别院,你与清河王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吴关记起来了,清河王掳走秦王妃原不是为了帮忙,而是为了霸占这个女人。吴关劝清河王莫动歪心思,好生礼遇秦王妃,确实帮她解了围。 不得不说,清河王此番算是捡了个大漏,在玄武门兵变中刷足了存在感,以后不说受皇帝重用,至少在众多皇族兄弟中,能被高看一眼。 可若他想给李世民戴绿帽的心思暴露,别说好处了,丢掉小命时不连累家人就算李世民开恩了。而知道这件龌龊事的吴关,也绝没有好果子吃。 吴关何其聪明,见秦王妃私下与他商议此事,就知道王妃并不想声张。 他忙借坡下驴道:“清河王当日觉得与王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十分不妥,怕损了王妃名节,好在我将世子送到,与王妃作伴,如此一来总不会有人说闲话了。” 听到吴关的回答,长孙氏满意地点点头,眼含笑意道:“正是如此,我也不喜被人说闲话,没影儿的事却被说得有鼻子有眼,最是烦人。” “王妃放心,定不会有人乱嚼舌根。” “如此,你便回去等秦王召见吧,宫内多是女眷,你跟着我奔走多有不便,我派两名侍卫送你出宫。” 八十六 闫寸:宫里好玩吗? 万年县衙。 闫寸的伤口已做了处理,他吃了些东西,睡着了,睡得不踏实,从天黑到天亮,一直恍恍惚惚。 早间安固送来了吃的,闫寸顾不上吃,只问道:“吴郎回来了吗?” “你就别操心他了,”安固道:“祸害遗千年,那小子出不了事儿。” “你记恨他作甚。”闫寸道:“我打定了主意孤身进入秦王府,伤了也好,死了也好,都是我自己选的,没他支持,你就能说服我了?” 安固被噎得反驳不得,只能化郁闷为食量,将油饼折了两折,狠狠咬下一大口。 闫寸继续问道:“他在哪儿?派人去盯着没?” 安固道:“秦王也不知搞什么把戏,昨晚有一队兵马出了清河王别院,入了皇城,为首之人穿的是太子衮冕——我估计有诈。 可皂吏们总不能拦住人家盘问,只能等。 等到刚才翻墙进去一探,清河王那院子里别说人了,一根毛都没留下。姓吴的小子若还活着,准是跟着昨晚的队伍入宫了。” “胡闹!”闫寸起身,小腿磕在矮几上,矮几上的杯盘剧烈摇晃,杯内的水晃了出来。 安固拦道:“你去干嘛?闯皇宫找人吗?不要命了?” 闫寸不理他,只管捞起外袍胡乱披上,又执了刀,就要往门外走,正跟吴关撞了个满怀。 吴关伸手扶住闫寸道:“你不好好养伤,去哪儿?” 安固嘴上虽埋怨吴关,可一看到他回来,也松了口气。 他不愿吴关看出来,迅速压下上扬的嘴角,埋怨道:“就你事儿多,自从你来了,我俩操不完的心。” 吴关嘿嘿笑着,倚小卖小地去拽安固的衣袖,“安主簿不仅要操心,还要掏钱哩。” 他两手一摊,勾着手指,做讨债状,继续道:“你俩跟我打赌,可都输了,别想耍赖。” “比我还财迷!”安固在吴关手上拍了一下,追问道:“你怎就赢了?难道秦王已胜了太子?” “不仅胜了,”吴关起身关了门,上了门栓,回到矮几旁,压低声音道:“秦王杀了太子。” “什——” 安固的惊叹尚未出口,就被吴关一把捂住了嘴。 吴关道:“秦王要对付太子、齐王余党,又要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人总不能白杀,他得给太子、齐王安上造反的罪名,且看着吧,不出今日消息就会传开。” 安固愣住了。 和大部分朝臣一样,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大家都知道太子和秦王迟早得死一个,只有死掉一个,剩下的那个才能踏踏实实接管国家。 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心里还是会咯噔一声。 真的死了啊,最终还是死了啊。 那种情绪十分复杂,有不可置信,有惋惜嗟叹,亦有大石落地的轻松……掺杂在一起,难以名状。 闫寸也低着头,愣了片刻。 然后他放下环首刀,解了外袍,继续去床上挺尸了。 吴关坐在闫寸的床榻边缘,掀开他的亵衣,看了到后背的伤口,“啧”了一声。 “好深。”吴关道:“金创医怎么说?” 安固道:“还能怎么说,就医不及时,血都快流干了,伤口还泡了水,情况不好,且得养着。” 吴关又凑近仔细观察着伤口裂缝,确定并未发炎化脓,才放下心来。 他的呼吸弄得闫寸后背发痒,闫寸耸了耸肩,有些无奈道:“看出花儿来了吗?” “没,”吴关老老实实道:“一个大男人,想什么花儿。” 闫寸没跟他拌嘴,没什么兴致的样子。 见吴关赖在榻边没有要走的意思,闫寸才道:“秦王既已杀了太子,你怎么回来了?他们用不到你了吗?” “你好像对他们怨气颇多。”吴关伸手拿过矮几上的蒲扇,向他后背扇着风,这样他的伤口就能好受些了。 “秦王府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吴关问道。 “屠杀。” “我听说,多亏你通风报信,那些前去屠府的暴徒已尽数被制服了。” “不是他们,”停顿了片刻,闫寸继续道:“我亲眼看到,长孙无忌摔死了一名襁褓中的婴儿,还杀了那孩子的母亲。” “秦王的孩子?妾室所生的?”吴关惊疑道。 “不然还能是谁的?”闫寸道:“我赌上命去救他们,而他们……呵,逃命还不忘了害人。” 安固擦净了矮几上洒的水,分析道:“想来那孩子很得秦王宠爱,长孙无忌有了忌惮,毕竟他是世子承乾的亲舅舅,定会想方设法为世子扫清所有障碍。” 这回不用吴关劝慰,倒是安固对闫寸道:“你在长安混迹的时间也不短了,我以为你早已习惯了一些人的不择手段。” “有些事无论如何都没法习惯,我能做的无非离那些人远点。” “这次却扯上交情了,就算你想远,怕也不能了。”吴关道。 “谁乐意搭理他们。”闫寸起身,盘腿而坐,挺直了腰背以表抗议。 “先莫恼,我说的不是长孙无忌,”吴关道:“他的小人做派,我同样看不上,此人得防,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我说的是褚遂良。 你重伤昏倒后,是褚遂良力争,将你一并带出府,而不是任你在秦王府等死,他还在秦王面前为你争取功劳。 所以,不仅褚遂良,还有秦王,你与秦王也搭上了线。 他已夺回兵权,很快就会受禅称帝。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闫寸低头思索着,倒是安固先插话道:“我呢我呢?我也出力了啊。” “自少不了安兄的功劳。”吴关道。 闫寸开口了,他道:“你不必如此的。” “此话怎讲?” “坚定支持秦王的是你,我做这些并不为了效忠于谁,你不必将功劳给我,更不必因为我将你从家里带出来就报答什么,不用你报答。” “一半是报答,一半是为了我自个儿,”吴关道:“好歹我是你的跟班,你若飞黄腾达,我不就连带着鸡犬升天了吗。” “自个儿飞黄腾达可比仰仗别人管用。”闫寸不依不饶道。 “我也想啊,但总不能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吧。摊上褚遂良那位刚正不阿的主儿,他能眼看着我抢你功劳?别弄到最后给秦王留个小人印象,那可亏大了。”吴关打着哈哈揭过这一篇,“下次吧,知道你不领情,下次我就不干热脸贴你冷屁股的事儿了……你俩可别赖账啊,愿赌服输,都回去准备银钱。” 安固一听要出钱,赶忙打起了太极,“啊哈哈,我吃饱了,还有事,先走了……你们快来吃饭,别凉了。” 说着话,他脚底抹油就要走。大有“甭管谁坐江山,都别想从我口袋里掏一个子儿”的意思。 “安兄不厚道啊。”吴关故意盯着他的钱袋子,夸张地指摘。 安固捂住钱袋子,继续转移话题道:“你脚怎的又肿了?夹板呢?帮你找个医师再瞧瞧啊……” 胖子跑得可真快,一溜烟就没了影儿。 他倒提醒了闫寸,闫寸也看到了吴关肿起的右脚。 “你也太不小心了。”闫寸道。 “自个儿还是伤员呢,就别说我了吧。”吴关往闫寸身边一摊,舒服地长舒了一口气,“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狗窝啊……哎我说,最近上头变天,长安城准得出动不少兵卒,搜捕太子余党什么的,如此就没人敢犯事儿了,县衙肯定清闲,咱们就好好养伤……” “我的伤倒能养好……” 闫寸留了半句没说完:你那脚踝上的旧伤,都成习惯性脱臼了,想养好,怕是难。 见闫寸出神,吴关又道:“哎,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什么?” “就穷奇那个首领,老爹,移交刑部之前,我跟她聊了聊。” “啧,”闫寸想起被老爹舔耳朵,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你不怕她吃了你啊?” “呃……还好吧。”吴关挠挠头,“就是……她不是售卖关于你的信息吗?我就打听了一些。” “你想问什么?” “你家……真就剩你一个了?” “在中原的,就我一个。” “哦?” “我确实去了北方,在突厥第二大部落找到了我二姐。” 吴关眼睛亮了起来,问道:“你没将她带回来?” “她……已跟了一个突厥男人,生了一个孩子。” “那她……”吴关迟疑着,最终没忍问出那个过得好不好的问题。 他怕答案是不好。 闫寸却答道:“她过得还可以,她男人是部落里的勇士,也算有些地位,他很以阿姊生的儿子为傲,连带着对我阿姊也不错。” 闭目想了想,闫寸又道:“有吃有穿,在正经历战火的中原饥民看来,已是很好的日子了,我当时也并没有太高的期望。 况且,跟客死他乡的大姐相比,二姐已十分知足。” “这么说,是她不肯跟你回中原来?” “女人总是离不开她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呢?”闫寸转着手上的指环,道:“你猜这是谁送我的?” “阿姊?” 闫寸摇头,“是她的孩子,我外甥。” 八十七 吴关:送你进去看看? 闫寸抬手比了个半人的高度,道:“好小子,六岁就已这么高了,他很喜欢我带去的弩,我就送了他一把,他送我这个指环,算是回礼。 我记得那日他阿耶打了狼,第一次教他熟狼皮子,熟好了狼皮,他又求阿娘——就是我姐姐——他求她用狼眼窝的皮子缝制一枚指环。 突厥人相信,戴上狼眼窝缝制的指环,就能看清朋友和敌人,免遭小人算计。 我离开时,他偷偷将这枚指环送给了我。他求我有空了就去草原找他玩,也求我带他来长安,见识一下中原都城究竟有多壮阔繁华。” “你答应了吗?”吴关问道。 “谁都没法拒绝一个孩子。” “是。”吴关伸手摸了摸闫寸的指环,“眼下朝廷禁止汉人北出国门,亦禁止突厥人入境,若咱们只是小官吏,你这承诺就无法实现了,可现在你已在未来的圣上那儿露了脸,好好干,说不定到时候圣上开恩,准你将姐姐和外甥一起接来,总是个奔头。” 闫寸苦笑了一下,“饶了半天,你就是想劝我给李世民卖命。”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怕你想不开,变着法儿宽慰你,你却如此揣度,算了算了,咱还是歇着吧。” 说着话,吴关起身,挪回了自己榻上。 闫寸噗嗤一声乐了。 吴关诧异地看着他。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突然傻乐,怪吓人的。 “你发什么疯?” “没什么,就是……哎,你想不想出家?” “哈?” “玄奘准是个好师傅,在开导人这方面,你们俩……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沉默了许久,就在吴关快要睡着的时候,闫寸突然又道:“你不会真是从未来过来的吧?” 吴关挑挑眉,伸出三根手指,“换你提问,三个关于未来的问题。” 闫寸失笑,却还是想了想,拿出“那就陪小孩玩玩吧”的态度,问道:“你生活的年代,距离现在有多久?” “那可久了。”吴关道:“现在是武德九年。若用我们的纪年方式,就是公元626年,而我生活的年代,是公元2277年,你算算这中间有多少年。” “一千六百五十一年。”闫寸道。 “这是第一个问题。”吴关缩起一根手指,“还剩两个。” “我记得初次见面时你就说过,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个仇家。” “其实也算不上仇家,当时这么说是为了你好理解。” “不如你现在详细说说。” “那我尽量往通俗里讲,你要是理解不了随时打断。” “好。” “首先是穿越这件事,咱们就暂且把我从未来来到这里叫做穿越吧。 这是一种技术,一种未来人类通过不断探索时间、空间的奥秘,而掌握的技术……我是第二个穿越者,我的任务是找到第一个穿越者。” 闫寸本想问一句“找他做什么?” 一想到自己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就忍住了没问,而是等吴关自己说下去。 吴关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穿越这种跨越自然维度的事,人类不该去尝试,尝试的后果是毁灭性的。” “我打断一下。”闫寸道:“我不明白维度的意思。” “这可有点复杂。”吴关起身,将桌上的杯盘收进木质托盘,端起托盘,想要放到门边的斗柜上。 知道他腿脚不便,闫寸主动接过托盘,承担起了跑腿的活儿。 “把笔墨纸砚拿来。”吴关坐在矮几边指挥着。 闫寸拿来他要的东西,与他对面而坐,吴关提笔蘸墨,在一张宣纸上画了两个点。 “假设这个是我,”吴关指了一下较小的墨点,又指了指较大的墨点,“这个是你。” “好。” “倘若我要去找你,你能找出最快的路吗?” 闫寸接过笔,在两个墨点只见连出一条尽量直的线。 “是这个吧?”他问道。 “是,也不是。”吴关拈起宣纸,“若我只能在纸面上活动,你画的自然是最短路线,可如果整张纸都活动起来呢?” 吴关将宣纸对折,两个墨点瞬间重叠在了一起。 闫寸一愣,“你……你等等。” 他接过宣纸,自己也折叠了几下。 “这……我好像明白了……你让我想想……” 吴关靠在矮塌边沿,耐心等待着。 不多时,闫寸的目光从宣纸移向了吴关:“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啊,比方说你就在此处,而我在光德坊的京兆府,难不成能将长安沿着中轴天街对折?那岂不是我们中的一个要折到天上去?不怕掉下来摔死吗?” 吴关嘴角抽动了一下,努力适应古人的思维,还是没忍住吐槽了一句:“你的关注点还真是……奇特哈。” 闫寸继续问道:“所以,你那就是纸上谈兵。” “这么理解吧,”吴关决定换个方式交流,“在你看来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比如长安折叠,如果发生了,是不是要死很多很多人?你再想想,若将这折叠扩展到整个世界,是不是毁灭性的?” “当然。” “我的情况与此类似,只不过我所折叠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 原本,一个人想要从他当下生活的时间点,跳跃到其它时间点,这是绝不可能的。 但现在这件事发生了,有两个人确实跨越了一千六百多年。 与之相伴的,也会有毁灭性的结果。” “可你活得好好的——就算你真是从一千六百多年前来的,你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这里的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地活着,日升月落,哪里有毁灭的迹象?” “这我就不清楚了。” “不清楚?” 闫寸没有明说,但他脸上分明写着“我很不开心”,像遇到了断章狗的读者。 什么叫不清楚?怎么能在关键时刻不清楚?岂不叫人抓心挠肝。 吴关当然不可能两眼一抹黑,但那些相对复杂的理论,他觉得一时间肯定讲不清楚,就干脆不再讲下去了。 他耸耸肩,道“我只负责找人,哪儿能什么事都清楚……这么说吧,在我们那年代,我也是负责查案抓人的,只不过我所属的衙门权限更大点,类似大理寺,全国——不,是全世界——全世界的案子,只要我们想,都能接手。” “听起来很厉害。” “那是当然。”吴关骄傲地挺了挺胸脯,继续道:“不过你也知道,任何人,任何衙门,只要还有上级,就必然会有局限性。 拿大理寺来说,皇帝或许会让大理寺卿调查某人、某事,但皇帝会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吗? 他可没这个义务。 我的情况类似,上级指示我来武德九年,找到同样来了武德九年的第一个穿越者,同时他们告诉我这件事十分紧急,关系到全人类的命运,不仅是一千六百多年后的我们,还有你们,但凡在这条时间线上的人,都面临毁灭。 但这背后的逻辑,上面没告诉我。” 闫寸咂咂嘴,接道:“据我的经验,但凡不可告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你得防着点儿。” 吴关将刚才画图的宣纸揉成一团,随意往屋角一扔,问道:“干嘛这么一本正经地帮我出谋划策,你不是不信吗?” “只能说你这骗术还挺高明,挺有趣。”闫寸收拾起桌上的笔墨,躺回榻上,调侃道:“你不会真跟那个道士学过吧?叫什么来着……袁什么的……” “袁天罡?”吴关道。 “是了,野道士最会骗人。”闫寸道:“折纸什么的,都是袁天罡教你的吧?” “这是你的最后一个问题吗?”吴关也躺回了榻上。 “不是不是。”闫寸连连摆手,“你让我想想。” 吴关便枕着双臂,耐心等他想。 “诶我问你……”闫寸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你们那个穿越技术,有没有可能让我也用一次?回到我们一家在北境的时候就行,我已知道了事情的走向,只要回去,便能救下他们……” 他越说,声音越小。 等说完了,他又冲吴关摆摆手,示意这问题并不需要回答。 闫寸自嘲地笑笑,道:“是我痴人说梦了,你别往心里去。” 他翻了个身,背朝着吴关,闷声道了一句“歇了”,便不再吱声。 吴关也侧过身来,看着闫寸的背影,鼻子莫名有点酸。 就在屋内的气愤向着某种奇怪的方向发展时,安固回来了。 他没敲门。 因为太过激动,而顾不上敲门了。 “快起来,你俩可歇不成了。”安固喊道,“宫里来人了,说秦王召见你们,让你们这就跟着进宫,还有一大批赏赐,快去看吧。” 闫寸一愣,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忐忑起来,他可不像吴关那么乐观。 吴关确实乐观,他打了个哈欠,大喇喇道:“秦王倒是个急性子。” 安固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闫寸榻边,开了床榻内侧的衣柜翻找起来,一边翻找一边叨念着:“你的官服呢?还是新的吧?我记得做成以后就穿了两回,快拿出来……哎呦,可千万别让虫子啃了。 小吴你也别凑合,快些找件得体的衣服,我记得你们上次不是在西市买了几套吗?放哪儿了?…… 人呢?快去打洗脸水!让这两只瞌睡虫好生精神一下…… 荷花!荷花姑娘!哎呦要论捯饬人的本事,还数你厉害,快来掌掌眼呦……” 安固简直忙成了一只陀螺,大肚儿胖陀螺,让屋内两人有些哭笑不得。 吴关一边穿衣一边问:“宫里来的是哪一位?” “齐公,那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别说咱们了,三品大元见了他大气都不敢喘呢。” 闫寸心下稍安。他在秦王府见过这位齐公,知道他很疼爱秦王世子,还冒险向秦王谋臣传递过消息。 吴关继续问道:“宫内的变故,齐公可说了?” “说了,与你所料如出一辙,”提起这个,安固不由翘起了大拇指,赞叹道:“果然给太子安了个谋逆的罪名,你可真是料事如神。” 谈话间,两人已匆匆换好了衣服,又洗过了脸。 荷花沉默帮着忙,迅速为两人梳好了头发,闫寸戴了官帽幞头,显得很正式,吴关则在头顶束了发髻,插一根竹制发簪,配上浅色大袖衫,有种超凡脱俗之感,又有几分少年的活泼。 两人对视,闫寸笑道:“将你带回来时可没发觉,是个模样俊俏的小郎君。” 吴关也笑,“你也不错。” 安固引着两人往正厅走,刚转入正厅之后的内院,安固便高声道:“齐公久等啦。” 齐公竟自正厅后门迎出,双手捧住了闫寸的双臂,制止两人行礼。 齐公笑呵呵道:“两位贵人若收拾停当了,咱们就出发吧,秦王此刻正在承乾殿等着二位呢。” 闫寸还是坚持向齐公拱手行了礼,道:“内使如此小人惶恐,不知小人贵从何来?” 齐公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 他自袖内拿出两条黄金打造的鱼符,分别递给闫寸和吴关。 “两位帮了秦王的大忙,这两条小鱼,聊表谢意。” 这可不是普通的鱼,鱼符乃是唐代用以证明皇亲国戚、高官显贵身份的信物,品级不同所用的鱼符也不同,太子使用玉质鱼符,亲王使用金质鱼符,余下官员显贵使用铜质鱼符。 秦王赐予两人金质鱼符,不仅是一种远胜过金山银山的荣耀,更是给了两人随时入秦王府的通行证。 这是拿他们当自己人的意思。 当然了,这种形式大于实际利益的赏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随时收回。 发过鱼符,齐公道:“事不宜迟,咱们出发吧?” 齐公笑呵呵道:“两位贵人若收拾停当了,咱们就出发吧,秦王此刻正在承乾殿等着二位呢。” 闫寸还是坚持向齐公拱手行了礼,道:“内使如此小人惶恐,不知小人贵从何来?” 齐公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 他自袖内拿出两条黄金打造的鱼符,分别递给闫寸和吴关。 “两位帮了秦王的大忙,这两条小鱼,聊表谢意。” 这可不是普通的鱼,鱼符乃是唐代用以证明皇亲国戚、高官显贵身份的信物,品级不同所用的鱼符也不同,太子使用玉质鱼符,亲王使用金质鱼符,余下官员显贵使用铜质鱼符。 秦王赐予两人金质鱼符,不仅是一种远胜过金山银山的荣耀,更是给了两人随时入秦王府的通行证。 这是拿他们当自己人的意思。 当然了,这种形式大于实际利益的赏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随时收回。 发过鱼符,齐公道:“事不宜迟,咱们出发吧?” 八十八 吴关:不过你得先自宫 对万年县衙来说,齐公到访无疑是一桩大事,以县令为首的一众官吏无不是恭敬迎送。齐公在时大家还能忍住,待人一走,众人立即围在安固身边,打听起事情始末。 待安固打发走八卦之人,已是日上三竿。 见荷花在典吏衙门口张望,安固迎上前去,一拱手,问道:“荷花姑娘还有何事?” “还有何事?”荷花一手叉腰,扬起脖子,明明比安固矮了小半头,却要做出一副俯视的样子。 摆好了架势,荷花冷笑一声,继续道:“你们一个个,可真是贵人忘事,当初答应我的,怕早就抛之脑后忘得精光了……” 安固并不知道闫寸承诺了荷花什么,只猜是一笔风流债。 知道这女人不好相与,他赶忙赔笑道:“哪儿能忘呢,闫县尉从不食言,我能证明。你也看见了,这回他可算飞黄腾达了,定不会亏待你。” 荷花啐了一口,道:“你怕是没听说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闫县尉……也不算读书人啊,识的字还没我多呢。”安固开始胡扯。 荷花不依不饶道:“你们这些官吏的海誓山盟我可见多了,哪个飞黄腾达之后还能认账的?……我把话撂这儿,今儿闫县尉要不给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安固其实可以叫皂吏将她撵走,可欺负一名女子不是他的做派。况且刚才是他招呼荷花帮两人捯饬,用完了个人家立马翻脸和太不厚道了。 心思转了几转,安固道:“这样吧,你且在偏室歇歇,闫县尉一回来,我就替你出头,让他来给你个说法,如何?” 荷花自己往偏室走去,颇有些轻车熟路的意思,“胖子我可记住你了,你莫食言。” “放心放心。”安固连连点头。 另一边,闫寸和吴关骑马,跟在齐公身后。 按规矩他们应当跟齐公错半个马身,这样既显得尊重,又方便说话。 闫寸擅长骑射,倒能控制好坐骑,吴关就不行了,那坐骑被他驱赶得时快时慢,跟了片刻后,坐骑快跑两步,走到了齐公之前。 齐公拍马追上,只道:“我看吴郎像是新学的骑术。” “不怕您笑话,刚学了五天而已。” “哦?这倒奇了,”齐公试探道:“想我大唐男子,尤其身在长安,哪儿有不会骑马的。” 吴关也不隐瞒,开诚布公道:“从前我脑子不好使,浑浑噩噩,一直被关在家中,不曾学过骑射。” “可看不出来。”齐公道。 “是啊。”吴关管不住坐骑,求助地看向闫寸。 闫寸伸手抓住他的缰绳,拽了一把,马儿似忌惮闫寸,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乖乖放慢了步子。 吴关用眼神道了谢,继续对齐公道:“数年前我家请了一位道家大能,叫袁天罡,来给我瞧病,这位袁天师说我这病好不了,只能等。” “哦?” “等千古一帝鲤鱼跃龙门时,我那痴傻症自然就能好,且袁天师说让我全力辅佐这位贤主,日后必能施展抱负,有所作为。 不瞒您说,就在几天前,我突然神志清明起来,又在机缘巧合下被闫县尉带入万年县衙,刚一入县衙,闫县尉就发现有歹人对秦王府图谋不轨……直至今日,秦王亲自召见,不瞒您说,我都不敢相信,这一切就跟做梦似的。” 齐公拍手称奇,又去向闫寸求证,闫寸肯定道:“确是痴傻的,我将他自家中带出来,正因看不惯他父兄对他百般欺辱。” 闫寸故意强调了吴关曾在家遭受虐待,除了替他鸣不平,还有另外一层深意。 闫寸做了几个月县尉,也算了解人情冷暖,受尽欺凌的穷酸书生,一朝金榜题名,有了功名在身,那些欺凌他的人立即堆起笑脸贴上前来……这样的事从来都不新鲜。 或许也会在吴关身上重演。 若吴关不愿与那些家人修好,闫寸也是支持的,甚至他希望吴关能有些骨气,与他们划清界限。 但宗族社会一切都讲礼法,一个家族小辈想要叛离,何其艰难。 他这是将吴关的情况先在上头报个备,万一以后闹起来,也好争取上位者支持。 要闫寸这个向来不擅处理人情世故的考虑到这一步,已是极限了。 齐公多精明的一个人,瞬间明白了闫寸话里的意思。 他掩口笑道:“那吴郎身上发生的奇事,实乃天大的祥瑞,秦王若知道了,定会十分欢喜。” 当然欢喜,古人想当皇帝,总喜欢搞些祥瑞,以证明自己是天选之人,秦王自然也不会拒绝。 吴关费这番口舌,将故事讲得神乎其神,本就是往祥瑞上靠的,遇到一点就通的齐公,事半功倍。 吴关暗自将齐公划拨到了“绝不能得罪”的那一拨人里,连连说着恭维话。 一旁的闫寸投来询问的眼神:袁天罡真这么说的? 吴关眨眨眼,有意逗他,回之以“你猜”的眼神。 闫寸:你这个骗子! 一刻后,三人自长乐门进入宫城。 这是吴关第二次入宫,头一次跟随秦王,自玄武门直入后苑,当时情势紧迫,无暇关注风景,事后回想起来,犹记得那些金色的檐角,高大的殿宇,婉转的回廊,只觉得壮阔之中不失别致,美轮美奂。 如今由正面进入太极宫,远远看到巍峨庄重的太极殿,只觉泰山压顶。 这座宫殿始建于隋朝,极尽高大,它只要往那里一立,所见之人脑海中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两个字: 权利。 吴关和闫寸对视一眼,两人均深吸着气,平复压抑感。 这大概就是身处权力中心的滋味吧。 齐公看出了两人的反应,却不点破,由着他们自己体会。 待到了承乾殿外,齐公道:“二位在此稍候,我进去通报一声,听到里面传,二位进门即可。” “多谢。” 待齐公进了门,吴关小声问闫寸道:“喂,你怕吗?” “不怕。” “哇你真厉害。” 闫寸翻了个白眼,“不然呢?尿裤子吗?” 吴关嘴角抽了抽。 只听屋内宣道:“万年县尉闫寸,白直吴关觐见。” 两人对视,又一同深吸了一口气,闫寸提袍迈腿,率先进了承乾殿,吴关紧跟其后。 大殿十分空旷。 空旷是因为人少。 闫寸和吴关进屋时齐公正往外退,他退出去,殿内就只剩秦王与褚遂良两人了。 此刻的秦王穿一件紫色大团花长袍,腰配玉带钩,头戴衮冕,是其亲王官服,显得庄重大气。 秦王本人身材魁伟,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高鼻梁。眼睛细长的缘故,他只是看着你,你就会有一种被刻意盯视打量之感。 此刻,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试图展现出友好的一面,一缓解初次见面的尴尬。 “听说闫郎擅使弓箭,可百发百中,有空了咱们比试比试啊。”秦王对闫寸道。 闫寸是个实诚的,一拱手,道:“好。” 秦王失笑,却也真的被勾起了兴致,补了一句:“那就说定了。” 他又转向吴关道:“我听内侍说起,吴郎的经历算得上一段祥瑞。” 吴关将刚才给齐公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秦王亦听得连连称奇,并道:“昨夜在清河王别院,你想出了易容的法子,我便知道你绝非方圆之内的碌碌之才,却不成想,竟还有这般奇遇。” “您再提那易容之术,可要惭愧死我了,”吴关道:“亏得秦王耐力惊人,否则易容之术早就穿帮了……我那办法,实在上不得桌面。” “我偏要拿到桌面上来,”秦王道:“仓促之间吴郎帮我解决了难题,为何上不得桌面。” 吴关没再谦虚,过度谦虚等于骄傲的道理他懂。 寒暄告一段落,秦王朝褚遂良扬了扬下吧,继续道:“登善考校当朝官吏时,发现闫郎虽入仕不久,却颇有作为,万年县大小案件,但凡经你手的,没有一桩无头案,那无人敢动的虎牙帮帮主更是被你手刃,可见闫郎能力拔群,刚正不阿。” 闫寸忙拱手道:“秦王过奖了。” “我夸你自是为了让你帮我办事,”秦王道:“不知闫郎可否愿意?” “愿闻其详。” 秦王朝褚遂良挥了挥手。 褚遂良上前,给两人递上一份名单。 “两位看看,这名单上的都是什么人。” 吴关只能装模作样地看,他字还没认全呢,费劲。 好在闫寸很快答道:“耳闻过,但几乎全部没见过,下官斗胆一猜,这上面应该全是太子、齐王余党吧?” “正是,”褚遂良道:“眼下朝廷正全力搜捕叛党,可……两位想来也知道,旧太子监朝已久,其势力遍布各个衙署,如今旧太子虽伏诛,但如大理寺、刑部、京兆府……用起来总不大顺手。 秦王欲尽快组建一支队伍,负责搜捕叛党。以闫郎的才能可以担此重任。” 说话时,褚遂良上前一步,面对闫寸,向他使着眼色,意思是这可是个肥差,快答应啊。 这褚遂良倒是惦记着闫寸的救命之恩,处处向着他。 只可惜,闫寸却不想领这个情。 闫寸掺和到此事中,最初只是为了少死些人罢了,如今他虽有了飞黄腾达的机会,但若让他给屠杀助力,那绝不可能。 他刚想拒绝,吴关却插话道:“草民有一问。” “何问?”秦王道。 “不知抓捕了这些人后,秦王打算如何处置?” “你希望我如何处置?”秦王将问题推了回来。 秦王问,吴关就大大方方道:“草民自然希望这些人中的有才者能为秦王所用。” “那无才之人呢?据我所知,太子身边虽有几个有勇有谋的,大部分却都是阿谀奉承的小人。” “既知道是阿谀奉承的小人,秦王又何必将他们放在眼中?就好比,蝼蚁爬上您的鞋面儿,您会专门对付它吗?掸去罢了。 如此一来,天下皆知秦王您的宽厚仁爱,必能上下归心。” 秦王未表态,只是对褚遂良道:“你看这小小少年,已有了国士风范,登善当年是否也如此?” 褚遂良陪着笑,恰当地顺着话儿夸赞了两声,又谦虚道:“与我相比,只有过之。” 几人都笑,气氛轻松许多。 见闫寸虽也陪笑,却仍不接话,秦王略一沉吟,道:“你的意见我已知道了,容我想想。” 吴关忙拱手道:“如此,我们愿为秦王效力。” 说话时,他偷偷踢了闫寸一脚。 闫寸便跟着一拱手,算是附和。 李世民只当没看到两人的小动作,又冲褚遂良挥挥手。 褚遂良忙拍了两下手,有小太监执朱漆托盘进入殿内。 褚遂良拿起朱漆托盘上的黑牛角卷轴。 金黄的卷轴,绫棉织品。 只消看一看样子,就知道那玩意儿准是圣旨。 褚遂良道:“闫寸、吴关接旨。” 两人赶忙跪下,上身匍匐。 褚遂良念道:“今命万年县县尉闫寸,白直吴关共同捉拿叛党,你二人可随意调遣各坊武卒、坊丁,亦可自大理寺内调取人手,还可任意出入户、吏二部,调取所需文书,以上诸署需全力配合调查,不得耽搁,否则视为欺君。” 念完,褚遂良将圣旨放在了闫寸手上。 秦王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示意两人起身,闫寸先起来,将圣旨夹在咯吱窝下,伸手去扶腿脚不便的吴关。 秦王对呈送圣旨的小太监道:“你走一趟太医局,找位精通接骨的医师,为吴郎瞧瞧。” 吴关忙道:“不必不必,我这脚老毛病了。” 他又指了指名单,道:“捉拿叛党是大事,不敢耽搁,我等这便告退了。” 待两人离开,褚遂良转向秦王道:“这两人,您怎么看?” 秦王指了指吴关所站的位置,又指了指闫寸所站的位置,“他踹了他一脚,你可看见了?” 褚遂良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看得真真儿的。” “有点意思。”李世民玩味地捋了捋下巴处的长髯,“接下来,就看他们有没有真本事了。” 一刻后,齐公将两人送出了宫城。 告别齐公后,闫寸埋怨道:“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怎么?” “追查叛党之事,你怎敢替我应承?若我不答应呢?” “你会答应的。”吴关道。 “你怎知道?” “你并不讨厌秦王,一个人若是不讨厌另一个人,是很难装作讨厌的。” 闫寸不语。 “我说对了是不是?”吴关不依不饶地追问:“要不要打个赌?我赌秦王准会宽宥那些叛党。” “不赌。”闫寸坚决道。 “赌嘛。”吴关摇着他的一条胳膊耍赖。 “不赌。” “为何?” “上次已被你赢走了老婆本,这回再输,只能把亵裤给你了。” “噗……只要你输,给什么我都不介意……真的,哎闫兄莫走啊,等等我……闫不度!” 八十九 闫寸:给你个白眼自行体会 万年县衙。 闫寸和吴关走到衙门口时,值守的皂吏热情道:“县令在正堂等你们哩,闫县尉发达了,可莫忘了小的们。” 闫寸苦笑一声,并不接话,向着正堂走去。 吴关知道闫寸与县令有私交,他们的谈话或许不便有外人在场,捋了一把袖内的名单,道:“我先去与安兄商议。” 安固正在典吏衙偏堂撰写案宗公文,见吴关进门,忙招呼吴关在自己的书案对面落座,压低了声音道:“荷花没看见你们?” “没啊,怎的了?” “嗨呀,讨债来了,不知咱们的闫县尉欠了什么风流债,丢人丢人。” 吴关一愣,想明白了个中缘由,笑道:“安兄误会了,荷花姑娘现在何处?我去看看。” 偏室,矮几上全是写了字的宣纸,密密麻麻,荷花看得眉飞色舞,很感兴趣的样子。 两人进屋,她全然没有察觉。 吴关凑上前去,问道:“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呦,”荷花吓了一跳,嗔怪地翻了吴关一眼,答道:“我等得实在无聊,就去隔壁的阁库拿了几卷案宗来看。” “都是些杀人案,姐姐不怕?” “有甚可怕的,”荷花道:“倒是能知道哪些杀人的法子不可取,莫用那种法子。” 吴关不禁咋舌,“姐姐考虑问题还真是……奇特。” “你若和我一样,从生不如死的时候熬了一遭过来,就会明白,杀人实在是件简单的事,难的是有些人你即便愿意搭上命,也没机会将他杀死。” 荷花一笑,道:“说正事吧,你和闫县尉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办?” “这就办。”吴关道。 “现在?” 吴关的爽快出乎了荷花预料。 “姐姐不方便?”吴关反问道。 “很方便……只是……你们打算怎样惩治那人?” “我记得姐姐说过,姐夫师出名门,他们师兄弟二人没少跟着师傅去官宦人家修葺房屋木器。” “不错。” “现在问题是,师兄容不下你,并以你为借口要挟师弟,若师弟敢娶你,就要搞臭师弟的名声,还要越俎代庖将他逐出师门。” “对。” “你看看这个,”吴关将秦王所给的名单递给了荷花:“那位跋扈的师兄,可曾去过名单上的人家做活儿?” “这我可不清楚,我需回去问问。” “那姐姐誊抄一份名单带回去,问出结果了知会一声,我自会给他教训,让他往后再也不敢欺辱姐夫。” “谁是姐夫了,八字还没有一撇。”荷花娇嗔一句,在吴关头上摸了一把,欣喜道:“我就知道,别看你小小年纪,却是个会疼人的,哪像那尊阎罗,简直是块冰疙瘩。” “背后说人坏话,不好吧。”闫寸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荷花。 荷花被拆穿,干脆手一叉腰,理直气壮道:“就说你,怎么了?” 闫寸反倒被她噎住了,只好沉默不语,摆出一副不愿与女子计较的架势。 吴关笑出两个酒窝,又对荷花道:“既如此,安主簿陪姐姐在此誊抄名单,我俩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 安固张了张嘴,一想到要跟这个泼辣的女人共处一室,他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他没有拒绝。 他分明感到,其实自己有点期待与荷花独处。 “我帮你抄。”安固笑呵呵地示意荷花坐下稍候。 “喂,小郎君,瘸腿那个。”荷花却叫住了吴关。 “姐姐还有何吩咐?” “这个给你。”荷花递给吴关一只白瓷药瓶。 吴关接过,打开布塞,放在鼻下闻着。 “好浓的药味。”吴关道。 “跌打油……”荷花指了指吴关肿起的脚踝,“涂上好得快。” 吴关欢喜地将药瓶揣进袖子里,朗声道:“谢姐姐挂念。” 两人回到居所。闫寸看了一眼吴关揣药瓶的袖子,道:“你人缘还挺好。” “你羡慕啊?” 闫寸不理他的调侃,背过身去,开始换衣服。 他不喜穿官袍,八品小官这身皮,还不如阎罗的恶名管用,且有诸多掣肘——穿了官袍,总不好再去翻人家院墙。 总之,出门办案闫寸尽量不穿官袍。 吴关也换了一身短打,方便出行。 闫寸一边换着衣服,一边道:“名单暂且交给安兄,我等下给他留一张字条,让他查查那些人的背景、交际。” “那咱俩干嘛?”吴关问道。 “圣旨上既指明了要大理寺配合咱们调查,可见前太子、齐王身边的近侍此刻都关押在大理寺。” “你要去提审他们?” “是,”闫寸分析道:“前太子、齐王今日清晨急匆匆入宫,定是忌惮秦王的告发,去向圣上解释,免生猜疑。 这么大的事,入宫前他们必然要与心腹商量,群策群力想好说辞。魏徵做为太子心腹,当时很可能就在东宫。 如此咱们就知道了魏徵最后出现的地点了。 向东宫之人打听,或许能问出些线索。” 吴关腿脚不便,换衣服自然比闫寸慢一些,闫寸先换好了,道:“你慢慢来,我先去给安兄留字条。” 待吴关换好衣服出门,闫寸已牵来了马。 “走?”吴关道。 “走吧。” 大理寺。 唐朝最高审判机关,专门负责审判犯罪的中央百官,以及京城内徒刑以上案件。 唐代刑罚有五中,笞杖徒流死,越是往后则刑罚越严重。 在大理寺负责审判的案件中,徒刑、流刑案件要交刑部复核,死刑要交皇帝复核。 因大理寺不在三省六部体系内,做为独立衙署,所受掣肘最小,坊间传闻大理寺直属皇帝领导,自然就要为皇帝做些私活儿,诸如寻找皇帝微服出游时留在民间的龙子,寻找皇帝曾惊鸿一瞥念念不忘的女子……等等。 这些传闻大多来自画本,其中不乏香艳情节,虽恶俗了些,但其故事背景——大理寺很受皇帝重用——却没有错。 这样一间能够直达天听的衙署,自然不会将两个来自县衙的小小官吏放在眼里。纵然闫寸亮出了圣旨,迎接二人的白直小吏也并没有多露出一丝笑容。将人引入待客的茶室,道了一声“稍候”,小吏便退出了屋子。 不多时,一名身穿朱色小团花绫罗袍,腰佩草金钩的中年官员进了屋。 看对方官袍,闫寸知道这位是大理寺少卿,大理寺的二把手,四品大员。 闫寸立即起身,通报了姓名。 “下官万年县尉闫寸,前来提审在押的东宫嫌犯,这是圣旨。” 大理寺少卿接过圣旨,看了三遍,捋了捋小胡子,道:“既是圣上的意思,大理寺自当全力配合,不知两位是要将人提往县衙,还是就地审讯?” 闫寸略一沉吟,道:“就在这儿审。” “那两位这边请,”大理寺少卿在前面引路,沿直通正堂的甬道走了一多半,左转进入监牢。 大理寺的监牢比万年县衙大出两倍,是一个单独的院子,院内四排房子,前三排为男监牢,最后一排为女监。 牢房正对一间狱神庙,通常罪犯刚押入狱中时,或判刑后起解赴刑前,都要祭一下狱神,以求减轻煞气。 万年县衙地方小,只在监牢进门处摆了一座神龛,吴关从前以为是哪个迷信的狱卒所摆,今日一看,发现竟是衙署的供奉行为,不免觉得有趣, 他瞄了两眼庙内供奉的狱神雕塑,发现既没有青面獠牙,也没有怒目圆视,不过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长髯男人,身穿青袍,像个文人,不免兴趣索然。 此刻,大理寺少卿指着第一排牢狱道:“前太子、齐王的属臣均关押在此处,内侍及部分没来得及走脱的侍卫也在这里。” 他又指着最后一排监牢道:“家眷则都关押在那里。” 他转向闫寸道:“两位想从谁开始审?” “属臣。”闫寸道。 吴关却提出了异议。 他道:“我们分开询问吧,这样快一些,我从家眷开始。” 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已做出了决定。 不仅如此,他还已经选定了第一个询问目标。 “齐王之妻杨氏也在此吧?我去见见她。” 九十 魏徵:来啊,追我啊 监牢前院,狱神庙门口。 一张案桌,两把矮凳。 闫寸与一名内侍相对而坐。 内侍头发已白了大半,估摸与齐公年纪相仿。 突然被一个陌生官吏提审,他忐忑地将手放在膝盖上,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徐内侍?”闫寸开了口。 “是我。”徐内侍向前探了探身,以表恭维。 “我听别的嫌犯说,您与东宫那些个老人儿不同,你是两年前由圣上派遣到太子身边的。” “正是。” “两年前恰发生了一件事。” 徐内侍接过话头道:“不过,两年前,杨文干告太子谋反,朝野上下虽都认为那是秦王安排指使的诬告,却也的确让圣上对太子起了疑心。 圣上派我侍奉太子,便是让我趁机留意,看东宫可有什么动作。” “太子会不知你的目的?”闫寸问道。 “自然知道。”徐内侍语速不快,偶尔停顿,似陷入了回忆,沉默片刻后,他继续道:“太子要证明问心无愧,不仅不避讳我,还要我随时随地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哪怕是……哪怕睡觉的时候。” “他这样有多久了?” “直至今早遇害,一直如此。” “整整两年?” “不知不觉,已两年了。” 明知对方是父亲派来的眼线,却还要时时刻刻与之相处。 对太子和徐内侍来说,都是苦差事吧。闫寸光是想想都觉得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可惜,要做人上人,就得吃常人不能吃的苦,忍常人不能忍的难处,太子亦是如此。 闫寸继续问道:“那这两年之中,你可曾向圣上汇报过太子的动向?” “当然,一开始我只说未发现端倪,圣上便要我细心留意。后来我说太子一片赤诚,绝无二心,圣上不信,责骂我。 不仅我,圣上自然还有别的眼线——别人也这么说,圣上的疑心就渐渐去了。 大约一年前,圣上让我好好侍奉太子,不必再向他汇报了。 圣上虽不再疑心太子,太子却不愿再让圣上因此担忧,他执意要我继续形影相随,还要我时刻监督提点他的言行,对我以礼相待。 太子如此,实属大孝……” 徐内侍低头擦了擦眼泪。 闫寸见他的讲述十分流畅,本不欲打断,此刻他自己暂停了讲述,闫寸就见缝插针地问道:“太子勾结长安城内以虎牙帮为首的浮浪子帮派,从中遴选青壮,编为长林军,养在东宫,圣上可知道?” “知道,圣上一面调兵以防东宫生乱,一面支持太子对付秦王,只要矛头是指向秦王的,养私兵圣上也可装作看不到。” 徐内侍抿了抿唇,道:“我知道许多人替秦王委屈,可在我看来,就算有千般委屈,也全是自找的,他不是嫡长子,没资格继承王位,就不能像齐王那样,安分辅佐太子吗?非要闹个家破人亡? 他野心膨胀,害了太子和齐王……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逝者已逝,终于是他李世民的一言堂了。” 闫寸忽略了徐内侍直呼秦王姓名的不敬之举,继续问道:“说说昨夜的情形吧,昨夜太子是如何与其党羽商议对策的?”?“昨夜尹德妃向太子报了信,说秦王告他们淫(手动分隔)乱后宫。 不久尹德妃离开,太子、齐王与魏徵商议了一番对策,最终决定兵分两路。 太子、齐王进宫面圣诉冤,魏徵则率百余名死士开出了长安城。” “他带兵出城做甚?” “劫一名人犯。” “谁?” “金州郡守王力。” “王力何时成了人犯?” “秦王造反的消息传出不久,有人上书揭发,说王力在金州为秦王招募私兵,准备策应秦王起事。 圣上得知消息大怒,誓要撬开王力的嘴,看看秦王究竟有没有反,就派大理寺卿前去金州捉拿王力。 金州虽不算近,但好歹在京畿范围内,一日总能赶到,算下来,最迟明日王力就该押解回京了。” 闫寸沉吟片刻后,道:“魏徵带人劫持王力,是要打着秦王的旗号?” “正是,”徐内侍道:“秦王告太子淫(手动分隔)乱后宫,可他自己谋反的罪名还未洗清,也不干净。 王力做为重要人证,若在进京途中被秦王的兵马劫走,便可坐实秦王造反的罪名了。” “太子倒很懂得以攻为守。”闫寸道。 “太子仁厚,”王力强调道:“秦王毕竟是圣上的骨肉,他们兄弟间构陷造反也不是第一回了,圣上心里有数。 太子这么做,无非勒一勒套在秦王脖上的绳子,让他输了这一招棋而已。太子绝做不出杀害兄弟的事。” 闫寸未置可否。 “如此说来,昨夜魏徵带人出了城,之后便再无他的消息了。”闫寸道。 “是。” “昨夜还有谁参与了商议此事?”闫寸又追问道。 “仅魏徵一人,太子并未将秦王的告状当做大事,他以为……”徐内侍又开始擦眼泪,“他就是心太善,看谁都不像要害自己的,有了误会,以为解释清楚就行……” 闫寸突然打断了徐内侍,“就怕解释不清楚,太子和齐王,真与后宫嫔妃有染吧?” 徐内侍一愣,不待他否认,闫寸继续道:“两年前杨文干告发太子谋反,你说是秦王指使的诬告,你用了’诬告’这个词,言之凿凿。 但是秦王告太子淫(手动分隔)乱后宫,你如此护着太子,却没用这个词。 因为你知道,这不是诬告。” “不是太子,”徐内侍焦急地解释道:“是齐王,齐王与张婕妤有染,太子绝不会做出那种事,不信你去问尹德妃……” 闫寸摆摆手,打断了徐内侍,“我有一句劝。” 徐内侍禁了声,闫寸继续道:“看在您吐了个有用的消息,我奉劝您一句,若想保命,最好忘了后宫的床帏之事,如您刚才那般嚷嚷皇室丑闻,是嫌命长?” 徐内侍一愣,随即苦笑道:“谢您提点,不过……谋逆之罪我心里有数,我这条命,长不了,让您白操心了。” “那可未必。”闫寸道:“今日有一个人——他聪明过人,又新得了秦王器重——他说秦王必会宽宥你等,我是信的。” 闫寸起身,向守在不远处的狱卒招招手,示意他们可以将徐内侍押回牢房了。 抓紧着最后的机会,徐内侍道:“给死囚希望,可不厚道啊。” 闫寸拱手,“那就当是下官为徐内侍祈福吧,若徐内侍能逃出此劫,今后同为朝廷效力,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衙役架住了徐内侍的胳膊,他又最后看了闫寸一眼,似是要记住闫寸的样貌。 闫寸则看向了监牢,心中暗想着:也不知吴关询问得如何了。 吴关上一次询问嫌犯,是在万年县衙询问僧人玄远,那次闫寸不甚满意,吹胡子瞪眼睛了一番。 此刻想起,其实闫寸并非对吴关的审讯有意见,那是一次中规中矩的问询,不出彩,也没有过错,他只是不喜欢小孩胡闹。 小孩什么的,讨喜的实在不多,大部分都是烦人精。 半大少年更讨人厌,本事没多少,主意却大得很,脑子一热什么事儿都敢做。成南的浮浪子就是证明。 吴关倒让他对低龄人群的印象有所改观。 胡思乱想着,闫寸又提审了几名东宫兵将,从他们口中,闫寸再次确定,魏徵确于昨晚带着一队人马离开了东宫。 徐内侍没撒谎。 待闫寸又查漏补缺地审讯了一名胄曹参军,问清了魏徵所率人马要冒充秦王手下,甲胄从何而来,吴关终于回来了。 他立在闫寸身后,静静听着闫寸问询,闫寸记挂他的脚伤,知道他不宜久站,匆匆问完,扶着吴关上了马。 两人离开时,那名招待过他们的大理寺少卿又赶来相送。 闫寸搭话道:“方才听说大理寺卿去金州押解嫌犯了。” “不错。”大理寺少卿道。 “若他回来,还请大理寺派个人去万年县衙知会一声,我再来拜访。” “好。” 送到门口,道了一声“慢行”,大理寺少卿便转身进了府衙。 吴关低声道:“你可把他得罪了。” 闫寸向身后的大理寺指了指,“你是说那少卿?” “嗯。” “话一出口,我也发觉不好,好像我上赶着巴结大理寺卿,而不将他放在眼里。”闫寸耸耸肩,“可你也看见了,他回府那个速度……我根本来不及纠正啊……下次吧,下次向他解释。” 吴关噗嗤一声乐了,“我以为你不屑于打理这些关系。” “我让你失望了?”闫寸反问。 “那倒没有,就是好奇,你别是吃坏东西了,哪儿来这么大的变化。” 闫寸后悔了,就不该跟吴关聊天,这人总能冷不丁出口惊人,叫他无从反驳。 对低龄人群的印象有所改观?呵,没错,朝着更差的方向改观了。 于是闫寸真的不搭理吴关了。 吴关又去拽他的袖子。可惜这回马调了个皮,前蹄突然弹腾而起。 “唉我去……”吴关大惊道:“救命!” 闫寸眼疾手快翻身下马,死死拽住了吴关的缰绳。 “呔!——”闫寸大喝一声,几乎是强将抬起的马前身压了下来。 马虽被压了下来,吴关却还是摔在地上,滚了一身土。 “你故意的吧?”吴关哀怨地就地坐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脚踝,继续道:“我可是伤员。” “你起不起来?”闫寸认真道。 吴关没了办法,只能费劲地往起爬。 两人再次上马,上马前,吴关对着那枣红马儿好一通叨念:“马爷我求您了,再来两下我就被您玩死了……” 看他这样,闫寸又觉得挺可怜,耐下性子答道:“我确实想通了,我不能总靠万年县令照拂,他能照拂的事有限得很。 既做了官,来往关系总要维持,我也不该总将这些丢给安固,他帮我那是情面,不帮才是应当。 不过捧场做戏,若有机会做大官,洗清更多更大的冤屈,有何不可呢?” 吴关由衷赞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的就是你啊闫兄。” 闫寸丢给他一个“谁需要小孩子夸赞”的眼神。 吴关只当没看见,继续道:“是不是县令跟你说什么了?” “县令确鼓励我做大官,他说做了大官父母或可得到追封。” “不是吧,”吴关诧异道:“你还在乎这些虚名?” “人活着的时候当然不在乎,可他们都死了,我能给的只有一个虚名罢了,”闫寸自嘲地笑笑,“县令倒真是只老狐狸,伸手一搭就知道我的脉门……对了,我还没问你。” “我?” “你去询问太子、齐王家眷,可有发现?” “没。”吴关坦然摇头。 “这也不像你。”闫寸道:“你也不像会去做无用功的人。”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我不信。” 吴关故作苦恼状,控诉道:“多少配合一下啊,你这样我很没面子。” “快说。”闫寸催促着。 “你记不记得我从前跟你说过,种下一棵桃树,总不能立即就要吃到桃子吧。” 闫寸眯了下眼睛,细细思索着。 “你是去跟她们攀关系的?” “正是。”吴关解释道:“太子、齐王的儿子已尽数被诛杀,这些家眷,你猜猜最后会去哪儿?” “没入宫中。”闫寸道。 “正是,”吴关继续循循善诱:“那你说,有没有必要跟她们搞好关系?” “你怎么跟她们说的?” “就说圣上听了劝,已决定保住她们性命,只是罚没入宫。” “你怎敢……”闫寸担忧地拨专马头,就要往大理寺赶,“你这是矫昭,杀头的重罪!” “你看那儿。”吴关向远处一指。 只见一名内侍在侍卫簇拥下赶往大理寺方向,正是齐公。 吴关迅速迎上前去,拱手打着招呼。 “又见面了,齐公。”吴关道:“看您行色匆匆,是有要事?” “押解几个人,”齐公道:“秦王开恩,罚太子、齐王家眷没入宫中。” 与吴关的猜测如出一辙,吴关朝闫寸使着眼色:你看你看你看我是不是说对啦。 闫寸权当没看见,只追问道:“秦王是要宽宥太子、齐王旧臣吗?” “哎呦,这个……奴可不敢揣测。”答完,齐公又贴心地补了一句:“两位的任务可没变……我有公务在身,就不耽搁了,祝两位马到成功。” 九十一 闫寸:你等着 长安城北,城墙之上。 闫寸和吴关站在一座缒架前。 缒架乃是一个大藤筐,由绳索、滑轮固定在城墙的木架上,人马可站在藤筐内,直接沿城墙放出城外。 为方便官吏夜间出城,长安四面城墙上皆安装了缒架。 长安城入夜闭门,无敕不开,若晚间有需要出城的紧急公事,则只能由缒架吊出去。 城墙守将对闫寸道:“昨夜确有一支百人的队伍自缒架吊出,看甲胄是秦王府的人,拿的却是盖了东宫印的出城文书。 咱也不敢多问,有文书咱就得放人。 这缒架一次只能容一人一马,可放了好一阵子。” 闫寸问道:“出城后呢,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 “黑灯瞎火,他们又有意隐匿行踪,并未使用火把照明,所去何处可就不清楚了。” 闫寸拱手,对守将道了一声“有劳”,帮吴关牵马上了缒架。 “你先下去,我紧随其后。”闫寸道。 吴关脚踩在藤框底,只觉那藤筐虽极有韧性,却终究是软的,忽忽悠悠,叫人没法儿放心, 他更担心的是,这藤筐真能承受住一人一马的重量吗? 似看出了他的紧张,守将一边梳理绳子,一边宽慰道:“莫怕,我这体格你可瞧见了?我上去也没问题的,别说你了。” 道谢的话刚到嘴边,藤筐摇晃了一下,吴关忙抓紧筐侧的扶绳。 “走啦。”守将呼和一声,藤筐开始缓缓下降。 还算平稳,下到一半时,吴关就不怕了,还觉得十分有趣,这缒架堪比观光电梯,他恨不能多坐几次。 下到城墙角,吴关牵马走出藤筐,马出奇地乖,许是吓得不轻。 吴关眼睛一转,对马道:“你若再敢摔我,我就天天带你来坐缒架。” 马打了个鼻响,也不知听懂了没。 不多时,闫寸也牵马下来了。他朝城墙上方挥挥手,以表谢意。 闫寸猫腰观察着地上的杂草,看了一会儿便招呼吴关上马。 “刚在上面时,我注意到一条小径,草被踩塌了,刚才近距离查看,断草痕迹很新,定是魏徵所率的队伍昨夜留下的,咱们暂且沿小径走吧。” “听你的。”吴关只管跟上。 小径沿长安城绕了半圈,直绕到城南。 长安城南启夏门向外延伸出一条土路,直通五十里外的子午关,小径一直延伸到这条土路上。 进出城的百姓大多会沿土路走上一段,路面痕迹凌乱,没法再追下去了。 闫寸自袖内拿出一张京畿道及附近区域的地图,一边看一边道:“自金州至长安,约二百里路程,途经镇安、祚水,过了山南东道与京畿道交界,再行十里,便是子午关。” 吴关凑上前来,按照闫寸所指看着地图。 闫寸继续分析道:“公人押解金州郡守王力回京,必会沿我刚才所说的路途行走,这条路不仅最短,且途径两座城池,一座关隘,吃饭补给、安全皆有保障。” 吴关点头道:“问题是,魏徵会选在哪里动手。” 闫寸沉吟片刻,指了指子午关与长安之间的一块开阔地方。 “若换成我,会选这里。”闫寸道:“魏徵的目的是造成王力被秦王手下劫走或杀死的假象,过了子午关,最近的城池便是长安了。押解队伍遇袭后,所剩的残军会在第一时间回长安复命,圣上也能早些知晓这个坏消息。” “这片区域可够大的,怎么找?” “自然是用眼睛看,用嘴巴问。”说话间,闫寸已驱马到了城郊一座破烂的土地庙前。 村庄毁于隋末战乱,照料土地庙的村民不知去向,这座孤庙就一天天破败下来。 闫寸下马,进了土地庙正堂。 午后,三名乞丐正在庙内分食讨来的剩菜,其中两个打赤膊的在抢最后一块胡饼,另一个穿一件破旧红袍的则捧着一只有缺口的粗陶碗,专心用手指刮蹭碗内的汤水,他时不时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吸,很享受的样子,仿佛在吃什么珍馐美味。 闫寸进屋,自然引起了三名乞丐的注意。 舔着手指的红袍乞丐将手指从口中拿出,对闫寸道:“路过歇脚?” 闫寸点头。 红袍乞丐招呼另外两名乞丐让开,腾出了一块稻草最厚实的地方,让闫寸和吴关坐下歇脚。 看样子,红袍乞丐是三人中的头头。他如此友好,当然有目的。 果然,闫寸一落座,红袍乞丐就伸出一双手道:“相逢是缘,赏口吃的?” 那双手黑黢黢的,唯有一根被他舔过的手指露出了本来的肤色。闫寸胃里一阵翻滚。 他伸手讨钱,其余两名乞丐也眼巴巴地看着闫寸。 闫寸自钱袋内摸出几个零散铜钱,丢了出去,红袍乞丐拿了钱,十分欢喜,连连道谢,还向另外两人抛去炫耀的眼神。 另外两人也说着吉祥话讨钱,闫寸一一给过,一边给钱,一边主动搭话道:“我们昨夜赶路时,偶遇一队兵马,行色匆匆的样子,长安城内可是出了什么事?” 三名乞丐神色复杂地相互对视一下。 红袍乞丐道:“难不成咱们见到的是同一队兵马?” “你们也看见了?”闫寸道。 “不可说不可说……” “怎的?他们很凶?” “何止凶啊……”一名后讨到钱的乞丐看向红袍乞丐,见对方点头同意,他才继续道:“你们头一次来京城吧,怪不得不知道呢,这儿附近有鬼兵!” “鬼兵?” “若是遇上了鬼兵,三魂七魄都要被拽走的……我们这儿原先有个小六子,也是讨饭的,机灵着呢,撞过一次鬼兵,回来就病了,三天就死了。” 红袍乞丐道:“可不是,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不止小六子,被鬼兵拽去魂儿的人多着呢。” 他指指寺庙外,继续道:“就这附近,晚上可别在外头晃悠。这些天不是热得慌吗,有两个纳凉的樵夫,夜里去河边洗澡,顺便做捉螃蟹的机关——他们每次都能捉满满一篓螃蟹,自己吃不掉的就带进城换钱。 那天可邪门呢,两个人都死在了河边,我听见过死人的兄弟说,捉螃蟹的坑都挖好了,机关也布了,俩人就死在机关边上,满满一坑蟹,那个腥臭呦…… 还有前几天,有个商贾带了一车货,没赶上进城,想着在车里凑合一夜,第二日只剩一辆车,人却不见了。” “接连出事,就没人报官?”闫寸问道。 “穷苦人死了,谁管。”乞丐摆摆手,似在嘲弄闫寸不懂底层贱民的生活。 闫寸不管他的态度,继续追问道:“那商贾呢?难道失踪的商贾也没人管?” “倒是来过官差,还是官差带走了马车呢……我跟你说吧,官差就是来了,这事儿也没辙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管?说不定是人家自己走掉了,这种事……过两天谁还记得?” 听乞丐讲得神乎其神,闫寸有点懵。他原想打听魏徵的消息,却冒出来一队鬼兵,事情怎么就朝着志怪的方向发展了呢? 吴关倒是饶有兴致的样子,见闫寸沉默,他自己开口道:“骗人的吧,哪儿有什么鬼兵。” “让你小心些,别丢了命,咋还成骗你了?” “不信你去问,常在这片行走的人都知道。” “是咧,连夏启门的守军都知道,他们以前天天晚上都会偷偷缒下来,去河里洗个澡,最近也不敢去了……” …… 三个乞丐被吴关一激,七嘴八舌地争辩着。 吴关看火候差不多了,继续道:“既如此,你们倒说说鬼兵长啥样儿。” 红袍乞丐道:“他们的铠甲破破烂烂,听说是隋军,圣上攻长安时被屠杀,冤魂不散。” “不错不错,”另一名乞丐道:“他们走路悄无声息,你根本发现不了,等你发现了,已被裹进他们的队伍中,魂魄都被他们拽住了。” “这么说来,鬼兵是突然出现的?”吴关道。 “可能吧,”最后一名乞丐又补充道:“不过,虽没法提前看到,却能听到。” “哦?” “据说鬼兵出现时,伴有兵戈相碰的声音,仿佛身处战场,若听到了那种声音,就要格外小心。” “有意思……” 闫寸不信鬼神,见几人越说越离谱,便故意道:“说起来昨晚我们也遇到了一队骑兵,不过那些人的铠甲很新,应该不是什么鬼兵。” “那就好,”乞丐兴趣寥寥道:“还是小心些吧。” 九十二 听说有人不相信我的存在 “诶,你怎么看?”走出土地庙,吴关饶有兴致地凑上来跟闫寸探讨。 “你说鬼兵啊?” “嗯。” 没什么可说的,不信。闫寸心想。 但他不想打击吴关的积极性,只好道:“你若信其有,留意着点就是了。” 吴关点点头,“我会留意的……接下来怎么办?” 闫寸扬鞭朝子午关方向一指,道:“去看看。若有战斗,一定会留下痕迹。” “好。” 两人一路无言。 行了约莫二十里,闫寸突然一勒缰绳,“嗯?”了一声。 “怎么?”吴关也停了马。 闫寸使劲吸着鼻子,“血腥味。” 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闫寸这么一说,吴关便也觉得空气里有股子腥臭味,他也吸着鼻子使劲儿闻。 “你闻到了吗?”闫寸问道。 “呃……”吴关依然不敢确定。 好在,闫寸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闫寸已下了马,四下闻着,并朝他认为血腥味最浓的方向走去。 看着闫寸的背影,吴关心中冒出了一个想法:他好像一条狗啊。 假装咳嗽一声,将这奇怪的想法赶出脑海,吴关迈步跟了上去。 就在他刚追上闫寸时,周围忽有一片苍蝇乌泱泱地起飞。 苍蝇撞在人身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两人恶心得够呛,赶忙伸手驱赶,心中却有一丝兴奋掠过。 有情况! 谁都知道,成群的苍蝇停留,周围必有腐物。 赶走苍蝇后,两人忙弯腰查看,果然在两步见方的范围内发现了血迹。 闫寸伸手抓了一把红土,轻轻捻着。 他又起身上马,在附近巡查一番。 “昨夜这里有过战斗。”闫寸道。 见吴关跟来,他忙补了一句:“别过来!” “有什么见不得……” “人”字还未出口,吴关便闭了嘴,他实在不想口腔内进入空气。 只见闫寸面前除了血迹,还有一滩无以名状的秽物。 只有一个人被划开了肚皮,划破了肠胃,才会留下那样的秽物。 “有人打扫过战场,尸体全都不见了。”闫寸道。 “这就有趣了。”吴关道:“魏徵带人截杀押解队伍,两兵对战留下血迹本是预期内的事,胜方打扫战场,填埋、处理尸体,也说得过去,可现在两支队伍都没了消息……诶你说,不会真有鬼兵吧?” 闫寸试着梳理道:“或许魏征已带所部回了长安,得知太子已死,怕受牵连,便躲了起来。” “有可能。”吴关道:“那押解队伍呢?” “全被杀死了,一个没留。” “说不通。”吴关摇头。 “怎就说不通了?”闫寸争辩道:“只要王力未被押解回长安,圣上就会对秦王起疑心。” “可是东宫为此做了还算充足的准备,魏徵所率兵马还特意换了秦王府甲胄,具体执行的时候有什么理由退而求其次呢?” 闫寸低头沉思片刻道:“你先回去吧。” “去叫人?” “对,你回县衙调集些人手,找安固就是了,他自会帮你调配有经验的皂吏、衙役。” “好。” “速去速回。” 吴关催马走了一段,又勒住缰绳,回头道:“你自个儿行不行?要不咱们一块儿吧?” 闫寸正在看另一块血迹,埋着头,顾不上理他,只冲吴关挥挥手。 “荒郊野岭,我总觉得分开行动不好。”吴关依然不走。 “你不是怕了吧?”闫寸道:“怎么?自己回不去?” 吴关只好独自离去。 眼瞧着吴关的背影消失,闫寸朝一旁的树林瞟了一眼,道:“出来吧。” 有人自树后露了个脑袋。 是魏徵! 魏徵也穿了铠甲,头盔不知哪里去了,头发凌乱,脸上脏兮兮的,神色紧张。 闫寸早已看到了探头探脑的魏徵,见他忌惮吴关,不敢露面,便故意将吴关支开。 “闫县尉。”魏徵拱手上前,低声道:“我刚听你说太子已死,是真的吗?” 他竟不知道? 闫寸愣了一下。 “是。” “怎么会呢……”魏徵低头自言自语道。 闫寸问道:“魏冼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要抓我回去领赏吗?”魏徵反问。 “抓到你确有赏赐。”闫寸并不否认。 魏徵抬头看了看天,那眼神似在诘问老天为何这样对他。 “魏某筹谋一生,终究一事无成,时也?运也?” 闫寸不理他的感慨,只追问道:“只有你一人吗?东宫那些死士呢?押解王力的队伍又在哪儿?” “王力死了,押解他的人也全死了。” 闫寸柠起了眉,眼神怀疑的意味更甚。他也曾这样猜想,但被吴关否定了。 嘴上或许不服气,但他得承认,吴关的质疑确实给他提了醒。 见闫寸怀疑,魏徵便解释道:“押解队伍里有人认出了我们,只好不留活口。” “怎么认出来的?” “秦王手下的兵将,战力绝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能够比拟的,刚交上手,负责押送嫌犯的大理寺卿就看出了端倪。 他大声责问,问我们是不是太子派来构陷秦王的。 如此,我便只能下令将他们全部杀死。” “他们共多少人?”闫寸问道。 “十几个。” 百人围杀十几个人,哪怕这百人是乌合之众,也确能做到一个不漏了。 “你的手下呢?那些死士现在何处?”闫寸又问道。 “散了。” “散了?” “圣上如此重视王力,他就这么死在押解途中,圣上定会派人追查。 我绝不可能将死士们带回长安,他们虽经过训练,可地痞流氓的本性没那么容易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就会给太子招惹麻烦。” “你让他们走,他们就走?” “我不行,银钱却可以。” “哦?” “我跟他们说,这趟活的赏赐得去洛阳才能领到。” “洛阳?” “不错,太子只需修书一封,送给在洛阳的亲信,那边自然会给他们钱。 如此一来,这些地痞天高皇帝远,便无法惹事了。 他们之中,若有人领过赏钱后回到长安,也是数月以后的事了,到那时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你们倒打得一手好算盘,”闫寸道:“可这山高路远的,你得许诺多少钱他们才肯去洛阳?” “若是一生享用不尽的钱财,谁都愿意走一遭的,”魏徵道:“况且太子向来信誉很好,从未亏待过手下。” “好吧,”闫寸指了指有血迹的地面,“你所说的那群乌合之众,办事还挺讲究啊,连战场都打扫了。” “这……”魏徵卡了一下壳,似乎没想到闫寸能问出如此细致刁钻的问题。 但他很快就答道:“也不全是乌合之众,还有一些跟随太子多年的兵卒,再说……谁忍心让死人暴尸荒野?……对了,既然闫县尉问到此,不妨随我来,我将埋尸地点指给你,也好让他们的家人认领尸骨。” “带路吧。”闫寸道。 “这边。”魏徵引着闫寸向树林深处走去。 闫寸又追问道:“既已遣散了那些兵卒,你怎么不回长安?” “我有些害怕,”魏徵道:“我们出城时用了缒架,有个看守城墙的将领,还有好几个守兵,看到了我的长相,我怕事情败露,因此决定在城外藏匿几天,打听清楚城内的情势,再择机回去。” 闫寸还想再问,却觉察出了不对劲。 他从魏徵的神态里看出了端倪。 魏徵在四下张望,不是寻找埋尸地点的张望,而是带着某种期盼。 死人是不会令人期盼的,更不会令人紧张地不断深呼吸。 闫寸很清楚,魏徵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他已不知见过多少死人,死人不可能让他显出此态。 退! 闫寸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但已经晚了。 他看到了人,穿着奇特的人,约莫十余个,对他形成了包围之势。 那些人身上的铠甲残破,且并不配套,不知从哪里东拼西凑来的。 除了铠甲,还有藤甲、皮甲,以皮甲为主。 闫寸已看到了为首一人的相貌,他肤色黝黑,身材壮硕,披发,额上绕着一条细辫儿,如此,披散的头发就不会跑到前头来阻挡视线了。 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装饰,细看竟是人的头盖骨,足有十个。 他以走起路来,头盖骨便发出碰撞声,像某种招魂的铃音。 他五官轮廓鲜明,是北方游牧民族典型的长相。 是突厥吗? 人类对于异域民族或多或少会有“脸盲症”,比如北方游牧民族,他们相互之间凭相貌就可分辨出不同的民族,但要汉人去看,却都长得差不多。 闫寸的第一反应是突厥,因为突厥最为彪悍,且与大唐正处于剑拔弩张的关系。 但仔细看过,又觉得他们的穿着装饰不像突厥人。 这些想法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闫寸并没有花太多时间纠结,他一抬手,勒住了魏徵的脖子。 “你耍我。”闫寸道。 魏徵不理他,只冲那包围圈的首领道:“我已将人骗来了!” “你干得不错。”腰上挂着头骨的首领回话道。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包围圈内的两人,像在看两只角力的羚羊。 “我说话算数,你将他骗来,就放你走。”他指了指闫寸,笑道:“只要他饶了你。” 魏徵的嘴唇发着抖,他知道闫寸不可能饶了他。 闫寸随时可能丢了性命,全是拜他所赐,恐怕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没有想象中的气急败坏,闫寸很平静。 他只是问道:“他们抓了你们?” 魏徵点点头。 “他答应放你,条件是你将我骗来?” 魏徵又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羞愧,魏徵不敢开口跟闫寸对话。 下一刻,闫寸朗声道:“我放他走!” 说着,他松开了勒在魏徵脖子上的手臂。 ?“什……什么?!”魏徵不可置信地在脖子附近摸索一圈,似在确定闫寸的话。 他又使劲眨了眨眼睛,还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直到各路感官都告诉他这是真的,他终于狂喜起来。 “谢谢……谢谢……”他冲闫寸连连拱手,“那我就……” 我就溜之大吉了,这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就不说了吧,魏徵可不想死于话多。 他缩着肩,勾着背,脚底抹油地朝着包围圈外跑去。脚下跑着,心里还在安慰自己:这也不算害人,闫县尉也可以骗个人脱身的嘛。 “嗯?”头骨首领也很困惑,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但不能放人走的立场却很坚定。 他迅速抬起右手,做了个握拳的动作。手下会意,拦住了魏徵的去路。 魏徵被魁梧的胡人一吓,坐了个屁股蹲儿,引得胡人们一阵低声嘲笑。 果然。 闫寸在心里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若诚心放人,又何必这样玩弄? 先给人希望,要实现希望就别做人了,去做害人的恶鬼吧。 待你丢掉了做人的准则和尊严,又将希望彻底掐灭,让你深陷得不偿失的深渊,从此不人不鬼。 毫无人性。 闫寸对这群胡人有了最基本的评价。 这样的敌人最可怕,他们不仅不按套路出牌,还毫无弱点。连人性都丢了,他们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好在,头骨首领现在不太想杀闫寸。 他似乎对闫寸很感兴趣。 “你知道我不会放他?”头骨首领问道。 “我知道。” “你是个聪明人。” 闫寸差点顺口再接一句“知道”,但他忍住了。和魏徵一样,他也不想死于话多。 组织了一下语言,闫寸开口道:“聪明人能替你的办的事,比蠢货多得多,聪明人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 “可聪明人最喜欢出尔反尔。” “那就看你用人的本事了,”闫寸故意激他:“你难道没有本事用好我?难道没有本事不给我出尔反尔的机会?” “哈哈,”头骨首领对身边一名手下道:“你看他自作聪明的样子。” 手下们又发出了嗤嗤的笑声。 “我不是来用你们的,我是来杀你们的。”胡人首领抬起了摩挲着头盖骨的手,挥手,“你这么聪明,我很想拿你的头盖骨做酒杯。” 众手下开弓抽刀。 闫寸亦握住了腰后的刀。 这场硬仗,怕是躲不过了。 九十三 吴关:对,谁不信你抓谁 闫寸不见了。 短暂的混乱和七嘴八舌后,皂吏、衙役们开始了对血迹区域的地毯式搜查。 一个仅容松鼠钻入钻出的树洞,他们都不放过。 可是没有。 闫寸就这么突然消失了。 吴关也在四处搜寻,一边寻找一边道:“注意血迹,看有没有新的。” “没有!” “尚未发现!” “没!” 所有人都扯着嗓子大声应答,以相互鼓舞。 若没有新鲜血迹,是不是说明闫寸没有受伤遇害?那是好事! 不多时,一名自长安方向赶来的皂吏来到了吴关身旁。 这皂吏就是在“乞丐模仿环节”输给吴关的人,欺吴关年少,他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总憋着找茬的心思,但在吴关和闫寸一同受了秦王召见后,他的态度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吴关吩咐的事很积极。 “我已向夏启门的守兵打听过了。”皂吏翻身下马,拱手道。 吴关忙托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弯腰行礼,并问道:“怎么样?” “确有人见过鬼兵,且说得有模有样。” “怎么说的?” “据见过鬼兵的守卫说,鬼兵不是什么前朝隋军,而是一支突厥军队。 早在十年前,圣上太原起兵时,为保证后方稳固,便与突厥交好,还定了盟约,待将来隋室倾覆,圣上荣登大宝,要与突厥一同坐江山的。 因此突厥派出了一支猛士军,协助圣上战斗。 可等圣上坐了天下,却……” 皂吏没将话说完,只是丢出一个“你懂”的眼神。 吴关当然懂了,李渊那厮将权利抓得多紧啊,连亲生儿子都甭想从他手里分权,更别说远得没边儿的突厥人了。 皂吏继续道:“突厥猛士不守规矩,每到一处都要大肆劫掠。 圣上初起兵,为避免腹背受敌,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对他们百般忍让。 突厥人以为咱们软弱,便得寸进尺,后来已不止劫掠百姓,还侵占同行的汉人军队所得的财物。 你也知道,那时群雄并起,东边的瓦岗势力号称有百万人之多,如日中天。 谁敢确定起事了就能做皇帝?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军中的许多人匪盗出身,从军之初压根就是冲着发财去的。 突厥人抢了他们的钱,那不等于要他们的命吗? 所以,后来攻入长安,也不知是圣上的意思,还是有结仇的将领动了手脚。反正那队突厥猛士一夜之间消失了。 守卫信誓旦旦,说他所见的鬼兵一定就是那队突厥勇士。 他们遭了暗算,被尽数屠杀,再也回不去家乡,怨念便化作了鬼兵,在长安附近游荡,让大唐都城不得安宁。” 听起来像画本故事。 但吴关却没了饶有兴致的样子,他在心中评估着,闫寸的失踪究竟与鬼兵有没有关联。 或许不该为这没影的传闻纠缠下去了? 他对皂吏道了一声“辛苦”,又喊道:“有发现吗?” “没有新鲜血迹!”有人答道。 众人纷纷附和。 又有人提议:“要不咱们扩大搜查范围吧?” “好。”吴关早已有了搜寻计划,只听他安排道:“张大哥,你带皂吏去东侧树林搜寻,以山脚为界,搜至山脚,无论有无收获,务必即刻返回。” 姓张的皂吏班头应答一声,招呼手下进了林子。 吴关又道:“陈大哥,你手下的衙役分两拨,一拨沿路向子午关搜,一拨沿丰水河岸搜寻,留意河边的人、马足迹。” 姓陈的的衙役班头也立即带人向规划的地方搜去。 前些天一直在长安城内,没什么感觉,直至此刻在郊外找人,吴关才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地广人稀。 大片的山林,完全不存在砍伐问题,稍稍深入三五里,就是原始风貌,深入十余里,就有猛禽出没。 这还是长安附近,人口相对稠密的地区,其它各城之间的荒野就更不见人烟了。 看着周围的郁郁葱葱,吴关没来由地生出了恐惧无力之感。 那是人类面对大自然时应有的谦卑态度。 可他此刻恨死了这种感觉,应该硬拽上闫不度一起行动的,他懊恼着。 好在,复杂的情绪并未持续很久,有衙役带回了一个人。 一个披蓑戴笠的老人,须发皆白,一手提鱼篓,一手拿鱼竿。 老远皂吏就喊道:“这儿有发现!” 吴关忙冲老人拱手,道了一声“老丈”。 老人亦拱了拱手,皂吏催促着:“这回您可得说详细些。” “是,是,”老人将鱼篓鱼竿放在地上,继续道:“昨夜有人在此打仗。” “打仗?” “是。” “您怎么发现的?” “嗨,我就住这儿……”老人朝着丰水河的方向指了指,“我船停在对岸,昨天下了网,夜里起来收网,船至河心,听见有人喊。 连跑带喊……挺吓人哩。 抬头一看……隐约瞧见岸边两个人影儿,一个拿腿跑,一个骑马,骑马的追着跑的砍——昨夜月色不错,月光照在刀上,那条反光,这么长……”老人伸手比划着。 “追到河边,被砍的一头栽河里,……等砍人的走了,我悄悄过去,想着万一没死还能救一把,结果哪儿还有人啊,可能冲到下游去了吧。” “大概什么时辰的事儿,您还记得吗?” “子时末,丑时初。”老人十分确信,“那时正好落潮,收网可少费些力气。” 老人摆摆手,示意吴关莫打断。 他继续讲述道:“没捞着人,我就大着胆子上了岸,去他们跑来的方向瞧瞧……” 老人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想着,说不定有伤马什么的……从前我们村有个后生捡过一匹伤马,是战马,哪儿都好好的,就两条前腿被生砍断了…… 马拉回去,大家都分到了肉……” 吴关立即执起老人的手,让他别紧张,“那您凑近以后,看见什么了?” “其实啥也没看见。”老人道:“我去的时候,仗已经打完了,只有一队骑兵在打扫战场…… 我趴在草丛里等着,确看见了一匹伤马,倒地起不来了。 那些人嫌伤马嘶鸣,便杀了它,可惜他们不仅给人收了尸,连马尸也收走了。” “那他们是朝着什么方向离开的?” “进了林子。”老者朝东侧的树林一指,“我今早还跟同村的几人商量,要不要去林子里瞧瞧,说不定能挖出马尸。 还是算了,万一连人尸一起挖出来,怪吓人的,再说这么热的天,隔了一夜,肉八成已臭了。” 老者揉着鼻子笑了笑,为自己的市侩感到不好意思。 吴关低头沉思片刻,问道:“昨夜您可看到囚车了?” “有有有,”老人连连点头,“马尸就是抬上了囚车运走的。当时看到囚车我还在想,这些人胆子也忒大了,竟在长安近郊劫囚。” “那么……交战人数呢?您能估计个大概吗。” “也就百来人吧。” “你能确定吗?要不我召些人手站这儿供您参考?” “不用,”见吴关不相信自己的评估,老者有些不服气地争辩道:“我可没瞎说,我也上过番,打过仗,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不是不信您。”吴关低头盘算一番,发现老人已提供不出别的信息了,便又问道:“您听说过鬼兵吗?” “哈,咋没听说过。”老人一笑,露出大大的牙洞,他掉了两颗门牙,“但我不信那个,反正我住对岸,鬼过不了河,我们村都不信那个。” “可我听说有两个捉蟹的樵夫死在了河边,据说是被鬼兵带走了魂儿。” “他们啊,”老人摆摆手,“死在河边自然是入了水道,做了水鬼,我看是他们不祭河神,只取不予,惹怒河神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又问了老人的住址,吴关命衙役送老人回船上。 他在心中盘算着: 既有囚车,说明押解王力的队伍昨日确上了战场。 百来人这个数目倒与魏徵手下的死士相符,看来魏徵昨夜确执行了计划。 可问题是,这场仗太过静默。 这与往秦王头上扣屎盆子的目标简直背道而驰。 尤其打扫战场,完全说不通,难道不应该暴尸荒野? 不仅要将敌人暴尸荒野,还得留些秦王手下劫人的证据,也好方便上面定案。 打扫得干干净净算怎么回事? 反常!魏徵的行为太反常了! 闫寸的失踪,与魏徵的反常行为,是否存在某种关联呢? 吴关深呼吸几下,他必须承认,闫寸的失踪让他心里那根紧张的弦始终绷着,这影响了他的思考。 他努力克制紧张,但效果甚微。 就在这时,负责搜索树林的皂吏亦有了收获。 “找到东西了!闫县尉的刀鞘!” 吴关眼睛一亮,接过刀鞘,翻来覆去地看着。 是闫寸的。 吴关记得,他的刀很快,刀鞘却很破旧,好几处地方的漆是后补的,因此看起来斑斑勃勃。 “所有人,进林子搜!”吴关对身边跟着的一名通传道:“去找衙役班头,让他收拢人手,准备进林子。” 通传应答一声,火速催马离开。 吴关又对另一名通传道:“我听说县令养了一条细犬。” 通传揣摩出了吴关的意思,有些为难地提醒道:“那可是县令的心爱之物。” “为了救闫寸的命,县令会借的。” “这……”通传显然不想接这种夹在中间受气的活儿。 吴关上前一步,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若闫县尉找回来了,你就立了首功,速速去吧,我相信你一定能将犬借来,别忘了拿件闫县尉常穿的衣服,最好是没洗过的……对了,再买袋肉干……” 通传上马驰出一段路,还回头委屈地看着吴关。 吴关犹如一个送倒霉儿子赶考的老父亲,目光里满是殷殷期盼,就差握拳给他加油了。 送走通传,吴关抬眼看了下天。 日头偏西,已是申时末,今晚要在荒野过夜了。 一个时辰后,犬借来了。 那是一条棕色的短毛犬,长脸儿,身形细长,四条肌肉发达的腿,一看就擅长奔跑。 吴关蹲下身,抚摸着犬颈,又喂了它一块羊肉干。 “干活了。” 待犬咽下肉干,吴关又拿过闫寸的衣服,放在它鼻下。 犬闻着衣服,耳朵耸了耸,略一犹豫,向着树林跑去。 吴关牵着犬绳,被它拽着跑了起来。 你不后他发觉自己的伤脚要跟上这速度着实费劲,就将犬绳递给了一名跟上来的皂吏,自己回身上马,驱马跟了上去。 进了林子,犬一路小跑,几乎没怎么犹豫停留。 吴关想起闫寸身上有伤口,或许是伤药的味道浓郁,因此犬才追踪得如此确定? 一刻后,犬驻了足。 前方有人。 是吴关带来的皂吏,他们正是在此处找到的刀鞘,因此正在围绕找到刀鞘的地方展开搜查。 “有一些足迹,很新。”皂吏班头指着一处缓坡道:“看这里,这个足印很清晰。” “能确定去向吗?”吴关道:“刀鞘既在这里,无论是无意掉落,还是有心留下,闫县尉肯定来过这儿,问题是,之后他去了哪儿?” 皂吏班头摇摇头,“腐叶太多,足迹不易留下,这可不好判断。” “得靠它了。”吴关又给犬喂了一块肉干,“看来借它是对的。” 事实证明,人真的不能自夸,一夸就打脸。 那犬绕着附近细细嗅了一番,竟不走了。 吴关又给它闻了一次衣服。它依然不走,只沿原地转圈,转了一会儿,干脆卧下不动了,无论吴关如何拿肉干诱惑,它长脸一拉,那俾睨天下的神情仿佛在说“爷反正收工了,你们这些平凡的人类爱咋咋地吧。” 啥情况啊?费半天劲将它借来,还耽误了两个时辰,结果它只将众人带到了已知的地方? 吴关还真没法跟一畜生计较。 有衙役建议道:“不如再往里走走,就算有人要藏在这林子里,肯定也是在更深的地方。” 有人附和:“是啊是啊,这才哪儿到哪儿。” 吴关知道没头苍蝇似的乱找一通绝不是好注意,但他已没了别的办法。 他又抬眼看了天色,“走吧,搜到天黑咱们就出林子。” 众人上马,一路呼喊着闫寸的名字。 没有应答。 一个时辰后,天光已完全暗了下来,吴关虽不甘心,但也知道在林子里过夜有着诸多凶险,只好下令退出树林。 就在他张口准备呼喊时,犬突然吠了起来。 紧接着,走到队伍最前的一名皂吏喊了一声。 “前头好像有人!” 九十四 有人:谁喊我? 他声音低沉,但在寂静的树林中,这样低沉的声音也能清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吴关拍马上前,借着斑驳的月光向前方眺望。 仿佛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房子。 算不上房子,确切来说是窝棚。 见吴关跃跃欲试,皂吏班头在他肩上按了一把,示意他留在原地。 皂吏班头低声招呼一句,带着三名手下缓缓靠近。 走到近前便会发现,立着的不过是少量窝棚,更多的已经腐朽倒塌。 难道此处已荒废了? 三人试图在黑暗中交换眼神,失败了,只好各自向前摸索查探。 窝棚是半敞开的,以手臂粗的树枝支撑,以皮绳捆扎。 皂吏班头摸到窝棚敞开的一面,向里窥探。 没人。 走进窝棚,里面应该铺垫过荒草,以供主人睡觉,但荒废了许久,荒草被风裹得到处都是,十分萧索。 躲在角落的爬虫被人惊动,窸窸窣窣地逃命。 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四人搜查了十余个窝棚,发现皆是如此,稍一商量,一同回来复命。 有衙役提议道:“不如咱们就在这儿扎营,修整片刻,也方便继续向山里搜寻。” 吴关同意,于是众人生火,烤着干粮充饥。 吴关拿出羊皮地图,铺在一张石台上。 橘色的火光映在地图上,跳动的暖色安抚着吴关的心,使他渐渐平复了焦灼。 皂吏班头和衙役班头凑上前来。 衙役班头道:“我有句话,刚才人多,一直没敢说。” “您请讲。”吴关道。 “闫县尉虽喜欢独来独往,但绝不会平白叫人担忧,若他发现了魏徵踪迹,主动前去追踪,必要给咱们留个信儿。 没留,恐怕他是被人劫持走的。” “你这不是废话嘛,”皂吏班头道:“刀鞘都掉地上了,肯定遇险了……你啥时候见闫县尉的刀离过身儿?” “我废话,你不废话。” “那可不,我……” 这两位自前朝就在县衙当差,斗了半辈子嘴,偏偏家里的孩子还定了娃娃亲。属于打不散吵不离的亲哥们儿。 见两人又斗起了嘴,吴关忙道:“都有理。” 两人一起噤声,看向吴关,吴关却没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讨论,而是指着地图上的丰水河对岸,道:“今天那渔民老丈说,他就住对岸。” “是哩,”衙役班头道:“对岸确有几个渔村,都不大,有的几户人家,有的十几户。不过再往西走个二十里,就是鄂县了,要说起来,鄂县从前很繁荣的。” “哦?” “离长安近呗,许多商贾入长安之前的最后一站,就在鄂县歇脚。 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了商贸交易的地方,且都是大宗买卖。 一些抢手货品,根本运不到长安,一到鄂县就被长安的店家抢购一空,运回自己店里慢慢售卖。” 吴关明白了,鄂县就是个大型批发市场。 “那现在呢?听您的意思,只是从前繁华。” “嗨,这不是前些年打仗闹得嘛,”皂吏班头接过话头道:“现在日子又太平了,你且看着吧,再过几年鄂县还能繁荣起来,我家婆娘有个弟弟,就在鄂县建了个小邸店,今年生意就比往年好做……” “那这里呢?”吴关指着鄂县南侧画着山丘标记的地方。 “那叫牛首山,跟这儿差不多。”皂吏班头指了指脚下,继续道:“我从前去过,比这儿更荒,咱们这儿附近还有樵夫,每日在林子里砍柴,卖往长安。 鄂县小,用不了那么多柴禾,县城附近砍一砍就足够了,不必进山。” “猎户呢?” “这就不清楚了。”皂吏班头看向衙役班头,“你说呢?” 衙役班头一边思索一边道:“我觉得那边猎户少,倒是渔夫多,靠河吃河嘛。” “是了是了,”皂吏班头继续道:“我记得前朝时,丰水河里还出过一个祥瑞,就是一块上面写了字的石头……写的啥可记不清了…… 皇帝还颁了敕令,说要敬河神,不许百姓在丰水河捕鱼,弄得沿岸几个渔村民不聊生……好像还有几个偷偷捕鱼的被杀了头吧?” “哎!可怜见的。” “如此说来,”吴关指了指鄂县南的山丘图形,道:“这里倒是更好的藏身之处。” “你的意思是……” “这……” 两名班头一同陷入了沉思。 吴关继续道:“无论劫走闫县尉的是魏徵的人马,还是其它势力,都需要一个保险的藏身之处。若是我就会选这儿。” 吴关抬头看看周围,继续道:“咱们现在所在的林子,虽也人迹罕至,但毕竟离长安不过二三十里,进山的樵夫、猎户、药师还是有的。 不仅如此,林子边儿发生了劫案,被劫的是圣上点名要押入长安的要犯,朝廷必会派人来查。 如咱们这般,还没拿出搜山的阵仗,不过跟着模糊线索探一探周围,便已深入到了这里,可见藏在这片林子并不安全。 若渡过丰水河就不同了,你细想想,咱们很难关注到河对岸的区域。” “可是……”皂吏班头搓着额角,道:“我觉得你说的有理,可是……好像有哪儿不对劲儿。” “我知道。”衙役班头道:“丰水河可不浅,要想过河得用船,魏徵等人仓促出城,哪儿来的船。” “他们没有船,渔民却有。”吴关道。 “难道……可……” 两名班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先是诧异,因为吴关的想法太过天马行空,接着又是感慨,怪不得吴关能得到秦王召见,人家想问题确实跟咱不一样,最后是服帖,还能怎么样,就听他的吧,脑子不够用啊。 于是两人又一起看向吴关。 吴关继续道:“今天那渔民所说的,我一直想不通,魏徵究竟为何要偏离目标打扫战场,我实在找不出一个理由。 于是我重新梳理一遍,发现了一个问题。 如果是提供消息的人撒了谎呢?” 吴关的眉头深深拧起,他抿了抿嘴,“不过这只是个推测,全无根据,所以我想去对岸看看,一来再探探那渔民的口风,二来牛首山确值得一搜。” “可咱们人手太少了,就凭县衙这几个人,这儿都搜不过来呢。” 吴关自衣襟内掏出了圣旨,“它该派上用场了。” 他将圣旨递向皂吏班头,道:“准备回长安吧,明日一早城门一开,您就立即去大理寺借人。 负责押解王力的大理寺丞生死未卜,他们也该出点人找一找。 若怕他们刁难,不妨请县令出面,想来他们会给县令几分薄面。” 皂吏班头接圣旨的手有些颤抖。 做为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公差,他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能够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圣旨。 还没接上,他又缩回了手。 “等等。”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在衣角使劲擦了擦手,才接过圣旨,“我定不辱使命。” 吴关看他如此郑重,觉得自己把圣旨随便往怀里一揣,搞得汗津津湿乎乎温吞吞,更应该不好意思。 不过他此刻顾不上这些。 交出圣旨后,吴关转向衙役班头道:“该交代的我已交代过了,劳您挑选几个得力人手,与我一同过河,先去对岸的渔村查探一番。” “六个人够吗?我选五个,再加上我自个儿。” “您得留下。”吴关道:“我去河对岸,张大哥拿了圣旨,顶多再停留两个时辰就要往长安赶,您得留下带着大家继续搜山。” “那……你千万注意安全。”衙役班头在吴关肩上拍了一把。 “放心,”吴关收起地图,道:“我是去探人口风,又不是去打仗,没事。” 一刻后,五名衙役随着吴关向丰水河的方向出发。 确切地说,是吴关随着衙役们。 吴关已太久没休息了,昨夜陪着秦王在玄武门伏击兄弟,已够惊心动魄的,今儿个白天又在此处与长安之间来回奔驰,近一百里的路程对于吴关这样的新骑手来说,可太耗费体力了。他大腿内侧早已磨破了皮,被汗一蛰,疼痛难忍,却也顾不上处理。 此刻他心里仍担忧着闫寸的安危,身体的疲惫却也很诚实。 他已坐不住了,只能半伏在马背上,闭着眼,很快就睡着了。 睡着前,吴关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副身体果然不行啊,才哪儿到哪儿,就快散架了。 他睡着了,衙役便帮他牵着马,悄悄地行进。 他的殚精竭虑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们心疼他。说到底,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一个时辰后,吴关自噩梦中惊醒。 惊醒的瞬间,巨大漆黑的树影占据了视线,叫他分不清是不是梦中的鬼怪追了出来。 “啊——” 吴关惊叫一声,险些滚下马。 幸好帮他牵马的衙役及时扶了一把。 “没事了没事了——” 那中年衙役家中最大的孩子与吴关一般高,看到吴关这样,便父爱泛滥,心疼得不得了,干脆揽住他的肩膀道:“小鬼让路,莫扰吴郎,谁敢近身,吃我老拳。” 一点都不押韵。但吴关受着人家保护,不敢吐槽。 “快出林子了。”吴关道。 他发现树已变得十分稀疏。 “没错,顶多半刻咱们就能出去了。”衙役答道。 见吴关已恢复如常,语调中透着一股疏离感,他便松开了手,继续道:“也不知咱们运气如何,能不能碰见渔船。” 随着衙役松手,吴关也松了一口气,被人如此照料,他很不习惯。 吴关揉了揉鼻子,“渔夫老丈不是说这会儿正是落潮的时候吗,若有夜间下网的渔民,定会在这时候收网,找找看吧。” “只能如此了。” 不多时,一行人到了丰水河边,河风轻抚,带走燥热,很是惬意。 老远众人就看到了河心的黄灯。 那是一条不大的渔船,船头长杆上挑着一盏纸灯笼。 在漆黑的夜色中,怎么看怎么诡异,仿佛是阴间的引渡船。 吴关不禁打了个寒战,却还是喊道:“河心的船家!” 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出了船舱,冲岸边喊道:“谁?” 一听声音,吴关便知道,是白天见过的渔夫老丈。 “我!”吴关道:“老丈可否卖给我们些鱼?出来得急,兄弟们口粮没带够。” “哦哦。”渔夫老丈应答一声道:“郎君稍等,我这就撑船过去。” 他走到船尾,整个人都隐没到了黑暗中,但船却动了。 船向着吴关所在的方向驶去,尖尖的船头像把刀子,破开水面。 画面更诡异了。 吴关搓着小臂上的鸡皮疙瘩,继续搭话道:“老丈今夜下网了吗?收获如何?” “运气不错,捞到三条大鱼,几位若不嫌弃,还有半篓小鱼,送给你们。” 吴关忙道:“哪儿能白要您的东西,您就照常算账,我们照常给钱。” 老人没再答话,十个弹指后,船到了近前。 船不敢靠岸太近,搁浅就麻烦了。 “别湿了鞋。”老人提醒几人莫再向河边靠近,“我过去。” 说着,他提着鱼篓麻利地下了水,在半人高的水中行走了十数步后,水开始变浅,又走了十数步,他上了岸。 “没带盛器吧?要不将鱼篓借给你们?”老人道:“或者你们等会儿,我用芦草将鱼穿起来,很快的。” 吴关抓住了老人的手腕,阻止他将手伸进鱼篓。 “听说您所在的村子,村民皆以打渔为生?” 老人一愣,弓腰将鱼篓放在地上,又直起腰答道:“是。” “为何只见您一艘渔船,其他人的船呢?” “你们不买鱼?”老人道。 “当然买,不过我们想先渡河,待回来的时候再买鱼。”吴关不依不饶道:“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怎么这河中就您一条船?” “哪儿还有其他人。”老人叹了口气,“都死绝了,没死的也逃荒去往别处了,我们村只我一个命硬,活到现在。” “看来只能麻烦您了,”吴关自钱袋里摸出两串铜钱:“这些钱,够渡我们过河吗?” 老人接过铜钱,自己率先回身上了船,“几位可跟上喔,小心脚下,大晚上摸黑下河,谁能说清水下有什么。” 九十五 吴关:我被问住了…… 无人讲话,河风吹拂着岸边的芦苇。 沙沙沙—— 丰水河不算宽,也不算窄。 从河岸一边渡到另一边,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 这恰到好处的时间,足够让人生出许多联想。 至少,船家老丈是有一些联想的。 因为他先开了口。 “几位过河,是为了查案?”老丈问道。 “是。”吴关依旧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他冲船尾笑笑,他知道隐在黑暗中的船家能看到他笑。 “真有人犯被劫了?”老丈又问。 “是。” “难道匪徒逃到我们这边了?” 这次,吴关沉默了。 他在等待,等待着船靠岸。 现在,船已靠了岸,他却并不下船。 吴关道:“这片水域只有您一艘船,匪徒有没有过河,您最清楚。” “你怀疑我与匪徒是一伙儿的?”老丈放下撑船的竹竿,摊手,又抬起一只脚抖了抖,“就我这个老东西?” “您误会了,我就随口一说。”吴关道:“匪徒总要有个藏身之处,附近的村落,还有鄂县,我们得去搜一搜。请问最近的村子怎么走?” “村子啊……” 老丈被吴关的收放自如弄得很是无奈,他口吻明显故意温和了许多,以免再次显得自己敏感过度草木皆兵。 这后生年纪不大,倒挺能唬人。 “你们沿河向北走,不多时就能看到村子,这是最近的一个,然后折返回来,向南还有两个村子,以及一座废村。” “废村……是您所在的村子?” “是。”老丈伸出一只手,向南指了指,“或许你们应该先去鄂县。” “哦?” “那儿有大把的邸店,商队云集,是最好的藏身处。他们只需扮作押镖或赶车的队伍,没人会起疑心。” “您说得在理,那就先去鄂县。”吴关突然岔开话题道:“忘了问,您怎么称呼?” “姓曹,曹增子。” “增添的增?”吴关道。 “是,多添些孩子,父母希望家里人丁兴旺。”老丈自嘲地笑笑,“有啥用?有阵子是挺兴旺的,全村几十户人家,我有三个兄弟,还有三个儿子。 后来打仗,没完没了地打。打一次就少些人。最后只剩我一个。 你说,将孩子生下来,是为了让他们受苦吗?” 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吴关没法回答。 “我刚才听说了一件事,”吴关道:“前朝时丰水河里曾出过祥瑞。” 这次,换老丈沉默了。 沉默许久,吴关听到了一个简短的声音。 既像冷笑,又像冷哼。 这已足够表明他的态度。 “几位不下船吗?到了。” “下。”吴关牵马走向一侧船舷,“您这两天一直在船上吗?回去时恐怕还得劳您帮我们渡河。” “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您的船,很好。”跳进河边的浅水区域,吴关一边往岸上走,一边夸赞道:“载了七个人六匹马,我看吃水还不算深……您这船可不小。” “这不是我的船,”老丈道:“村里大户花钱造了这条船,后来大户家里死绝了,船就是我的了。” “那我得向您学习,熬到最后总能捡些好处。” 六人上了岸,吴关冲老丈一拱手,“咱们后会有期。” “好,我就在此等你们。” 六人翻身上马,朝着鄂县的方向赶去,衙役一边催马疾驰,一边扯开嗓子闲谈。 “鞋袜裤腿都湿了,可真难受!” “忍忍吧,到了鄂县,咱们先找间邸店,将鞋子烤干。” “烤什么,一路驰过,风吹也吹干了。” 吴关插话道:“那也要找间邸店,先补个觉再说,没精神怎么查案。” “是了是了……” “哎呀跟着吴郎就是好,吴郎最体谅我等了。” …… 船上的老丈目送几名公差离开,直至他们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处,他低头沉思片刻,反身回到拱形船舱,戴上蓑帽,溜着船舷下了水,像只泥鳅。 泥鳅泡在水中,又朝着几名官差所在的方向观察倾听片刻,确定周围无人,终于悄无声息地上了岸,向着西边牛首山的方向跑去。 呱唧呱唧—— 湿了水的草鞋踩在地上,声音很有特点。 不远处,吴关和几名衙役躲在一片树林边缘,向着渔船的方向观望。 “还真走了。”有衙役道。 其余几名衙役正往马蹄上裹布。 他们将上衣撕成碎布,裹住马蹄,如此人马行走起来便可悄无声息。 裹完了布,有衙役道:“咱们跟上?” 吴关点点头,“跟上瞧瞧。” 牛首山。 若杀回马枪监视老丈只是常规操作,那确实跟踪到了吴关重点怀疑的牛首山,就是意外收获了。 有夜色掩护,跟踪还算顺利。先是进入一片树林,不多时,脚下的路有了缓缓向上的坡度。 上山了。 一个渔夫上山并不稀奇,可大半夜跑进山里,换成谁都很奇怪。 不得不说,老丈身体素质真好。跑十多里路,脚步不虚大气不喘。 跟踪的几人呼吸却开始加重,他们预感到跟着这条上钩的鱼,或许能找到整个鱼群,不由有些激动。 其中吴关的呼吸声最重。 他已在极力克制。 没办法,体力差是硬伤。 此刻他仍伏在马上,由那安慰过他的衙役牵着马。 “应该快到了。”衙役还想安慰吴关,却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吴关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意思是请千万别勉强。 只剩沉重的喘息。 吴关觉得头痛眼花,四肢无力。 根据从前的经验,这是发烧了。但他没告诉别人,以免影响跟踪。 他从衣襟随便扯下一块布条,将水囊里的水淋在布条上,又将湿布条扎在头上,希望这样能降降温。 这样昏昏沉沉,不知走了多久。吴关好几次觉得天边已有了亮光,太阳要升起来了,定睛一看,却仍是一片漆黑。 病着还要艰苦奔波,这可太折磨了,吴关甚至生出了“不会要死在这儿吧”的想法。 好在,前方的老丈发出了声音,吴关的注意力被吸引,不必深想下去了。 “刘将军——”老丈低声呼唤着:“有人吗?我来见刘将军,请守卫的兄弟通报一声。” 刘将军是谁?看称呼是一名军队统帅,看姓氏,又不是魏徵的兵马。 吴关强忍头痛,仔细思索着,确定魏徵所率的人中,没有姓刘的将领。 等了约莫半刻,一个人影自前方转了出来。 “你有何事?”那人影问道。 “官差来啦!我来报个信,那官差头子……”老人迟疑了一下,思考着该如何形容吴关,“我看不透他……刘将军还是早做打算吧。” “官差已过河了?” “过了,乘我的船过河,来打前站的。” “不会有人跟着你吧?” 老丈忙摆手,“咱们交情不是一两天了,刘将军知道,我死也不会为官府办事……” “知道了,你回去吧。”那人影打发起人来,毫不客气。 老丈也不多言,一拱手,转身就走。 吴关朝身边衙役比划着手势。 两名衙役领会,待老丈走出一段距离,又跟了上去。 吴关指了指黑影所在的方向,“咱们跟着他。” 其余三名衙役牵马,带着吴关向牛首山更深处走去。他们一边前进,一边留下记号。 天黑极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仿佛都不见了。 在荒野中熬过夜的人会知道,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星星月亮仿佛一群不耐烦的守夜人,已迫不及待地吹熄了灯,钻进被窝准备睡觉,反正太阳就快出来了。 太阳却还没有出来。 前方的人影显然十分熟悉地形,他走得很快,不时驻足回头观望,间或突然停下脚步,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他很小心。 吴关等人跟踪得心惊胆战。 若天亮了,没了夜色掩护,跟踪起来就更难了。 此地显然是那位刘将军的地盘,若暴露了,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好在天亮前那人影到了一处山洞口。山洞就是他的目的地。 洞口有他的同伴。见他回来,同伴问道:“怎么样?” “撑船的老头儿突然上山。”人影道:“我去向刘将军禀报一声。” “等会儿再去,”同伴拦了人影一把,“刘将军定然正在跟那两个小娘子快活,你此刻去扰他,怕要吃一顿马鞭子。” 人影闷哼一声,抱着臂,一副强忍下不服的架势。 不远处的树后,吴关对那最关心他的衙役道:“快回去,搬救兵。” 衙役嘱咐道:“那你们小心。” 说完他牵马迅速离去。 “接下来怎么办?”有衙役提醒道:“总不能在这里干等吧,若闫县尉真在此,每过一刻就少一分生还的把握。” 吴关倒真想干等着,身体已不允许他走上前去与两个人影对话斡旋,脑袋也迟钝昏沉起来。 但他清楚,衙役的话在理,闫寸等不起。 他咬了一下舌尖。疼痛拉回了部分意识,让脑袋清明了些。 “我去探探。”吴关道,“若我被俘,那是有意为之,你们切勿轻举妄动,待援军赶到再做打算。” 不给衙役辩解的机会,吴关一闪身,不再用树木遮挡自己,大步走上前去。 “刘将军在吗?”吴关道。 嘎吱—— 噌碐—— 箭上弦刀出鞘的声音。 两个人影瞬间摆出了防御姿势。 夜太黑,就连他们的兵器也没有反出冷光。 但越是这样,越显得他们手中的兵器让人捉摸不透,仿佛他们本人也高深了起来。 “我找刘将军。”吴关又道。 “你是谁?”与渔民老丈对答过的黑影问道,他手中的弯刀直指吴关。 “我代表你们绝不会效力的官府,至少是长安的一处官署。” 执刀之人逼近,刀锋已点在了吴关肩上。 “你跟踪老头儿来的?” “是他主动带路,”吴关道:“你们不必气愤,任谁看到朝廷大兵压境,已将牛首山团团围住,都会选择合作。” 两个黑影左右摆头,似乎想看看“大兵”在哪儿。 哪儿看得到。 吴关继续道:“你们有多少人?一百?一千?” 黑影不语。 “京畿道乃朝廷核心区域,精锐之师数万,无论你们有多少人,都不是对手。” “杀了他!莫跟他废话!”开弓的黑影提议道。 “那你们也得死。”吴关直面他的箭,毫无怯意,“带我去见刘将军,我有保你们性命的办法。” 肩上的刀始终没动,倒是弓弦又嘎吱嘎吱地响了两声,昭示着主人的躁动。 “汉人只会撒谎!”开弓的黑影又道,“不能信他!” “你们不是汉人?”吴关有些吃不准,因为这两个人的汉话说得很标准。 “不是。”开弓的黑影语气中满是嫌弃,就差补一句“你才是汉人,你全家都是汉人”了,仿佛做汉人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 “北边来的?”吴关问道。 “是。” 吴关大概明白了,不用说,准和北境战事有关。这些年仅是突厥和唐之间,不知互派了多少探子奸细。 若真如此,可就麻烦了。 在国仇家恨面前,闫寸的一条小命算什么?落在这些北境来者手上,他们杀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而朝廷在军国大事面前,也不会考虑闫寸的个人安危——至少不会将他的安危看得多么举足轻重。 “大兵既然围了我们,为何不直接攻上来?”执刀的黑影问道。 “因为你们手上有朝廷想要的人。” 吴关答得笼统,他并未指明朝廷究竟是想要王力,还是前去截杀王力的魏徵,又或者是前去寻找魏徵的闫寸。 他也不知这三人的下落,有没有人落到这些蛮族手上?如果有,是谁? 吴关在试探。 “你想要谁?” 吴关暗暗叹了口气,他没考虑到了北方蛮族的行事风格。 这要换成魏徵那种老狐狸,早就自个儿琢磨起来了。他宁可相信自己的猜测,也不愿听别人吐露信息。 可北方蛮族不同,按照汉人的描述,他们愚笨得很,脑子都是新的,从没用过。可也因此,人家不懂就直接问啊。 吴关正要张口回答,山洞内传出了一个声音: “谁在那儿说话?” 九十六 闫寸:自从你来,我好像经常被问住 “刘将军。” 与吴关对峙的两个身影单膝跪下,一手握拳,抵在胸口,十分恭敬的样子。 吴关尚来不及反应,就有一只大手自山洞内伸了出来。 大手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衣襟,一拽,吴关就被扯进了山洞。 他的下巴磕在一条壮实的手臂上,咬到了舌头,很痛。 他此刻正需要疼痛,因为这一拽,让本就强撑着站立的吴关眼前冒出一堆小星星。 随着疼痛逼退眩晕感,其它的感觉也在慢慢回归。 首先是嗅觉。 吴关闻到了一股浓重的体味。 这体味让他想到了臭袜子。 踢了一场球后换下来的臭袜子。 第二天穿上它继续踢。 如此几天后,袜子就能自己立起来了。 此刻吴关闻到的体味比立起来的臭袜子还要浓个几倍,简直就是人形毒气弹。 传说中的刘将军,真是“气场强大”,吴关迷迷糊糊地给出了评价。 他挣扎着自己站稳,尽量离那副散发出体味的躯体远些。 那是一具十分壮硕的躯体,说话都是带着混响的,听到他的声音,你就能想到一个结实饱满的胸膛。 “丁茂向你通风报信的?”刘将军问道。 啊? 吴关愣住了。 老天爷,为什么偏要赶在他脑子不好使的时候,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丁茂是谁?跟刘将军什么关系?为何要向自己通风报信? 他表面平静,但心里的一个小人儿已经抓狂地以头撞墙了。 “是。”吴关大着胆子答道。 “嗨——”刘将军愤懑地长叹一声,一拳锤在洞壁,震得洞顶的土灰扑簌簌地往下掉,“叛徒!” 紧接着,他又提起了吴关的衣领,快步向山洞深处走去。 有亮光,这次不是病痛带来的幻觉了,转过两道弯后,前方确出现了烛火。 真正的山洞。 不高,恰好能让人直立,刘将军站在洞里,脑袋正好挨着洞顶。山洞目测有半个足球场大,一进去,吴关就明白了为何刘将军如此“气场强大”。 那不是山洞,那就是一只直立的臭烘烘的袜子。 袜子里……不,山洞里乌泱泱全是人。 或趴或躺奄奄一息的人,靠洞壁而坐面如死灰的人,被兵器指着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人。受了伤鲜血淋漓的男人,衣不蔽体的女人…… 是俘虏。数十名俘虏,由数十名兵士看守着。 吴关将这些人挨个儿看过,看到头晕眼花时,便使劲眨着眼。 没有闫寸。 他也被丢进了俘虏中,但他不在乎。他的目光急吼吼地在人群中逡巡着第二遍。 “听说汉人派兵围了山。”刘将军转向带头看守俘虏的人,道:“胡格尔,你带几个人去,看看怎么个围法。” 名叫胡格尔的汉子凶狠地瞪了吴关一眼,道:“怕什么,汉人都是纸糊的,我带兄弟从山上冲下去,猛杀一番,看他们能剩几个人。” 这便是北蛮最喜欢的战法,俯冲而下,连撞带杀。 前有敌兵埋伏?后有大军围堵?统统顾不上了,只要能杀个酣畅,命算什么,有本事你就来取吧。 刘将军一把拽住胡格尔的手臂,道:“我们不过百余人,不可冲动!” 胡格尔想说什么,他张了嘴,又闭上,“嗯”了一声,迈开大步出了山洞,背影看起来有些憋屈。 手下的欲言又止,让刘将军烦躁起来,他踱到一处背靠洞壁的石椅前。 石椅十分高大,其下有三层台阶,使得坐在椅子上的人比站立的人还要高出一些。 椅子铺着兽皮,人身上的油蹭在兽皮上,显得兽皮光亮水滑。 那是一把交椅,唯有首领才可以坐的交椅。 此刻刘将军却没有坐在交椅上的心思,他是冲着一名老者去的。 老者盘腿坐在交椅下的台阶上,闭着眼睛,他的头发全白,但因为脏,白发呈现出一种灰土土的颜色,反倒显得年轻了。 刘将军立在老者面前,道:“大巫,我们不能再忍耐了,我们是战场上的男儿,不是圈里的牛羊。” “你们是草原上的狼。”白发老者睁开了眼睛,一指山洞内的俘虏道:“你们已将汉人变成了牛羊。” “可丁茂他们觉得,对百姓下手不是好主意,我们应该去战场,跟汉人的军队拼一拼。” “百姓?哪一个百姓家里没有从军的父亲兄弟儿子?当初他们诱降,待我等归顺后大肆屠杀,可曾想过那些被屠的男丁家中都有亲眷?如今我们来讨债,天理和情理一并讨要,这些人该死,所有汉人都该死!”老者喘着粗气,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你难道学会了汉人那套虚伪的做派?” “不,我只是……”刘将军的肩膀向下塌了塌,“这跟咱们一开始想的不一样。” “就快了。”老者道:“我已占卜出,汉人皇室有大变故,王朝即将倾覆,我们要耐下心来,等待时机……” 许是这样的劝说已重复了太多遍,刘将军失了耐心。 他没好气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丁茂走了,还带走了一半人,您难道看不出吗?再等下去,他们都要走了!” “那也总比让你丢了命强!”老人执拗道:“你在汉人的地盘上,带着百十号人乱杀一气,不是送死是什么?”?“只要不是白白送死,死又何妨?”刘将军道:“我们这些年苦学汉话,又千辛万苦来到长安附近,不就是为了在汉人都城搞些大乱子吗? 只要进入长安,放一把大火……” “你想得太简单了。”老者站起了身,他也被这个头脑简单的年轻统帅气得不轻,却又没办法,只能踱着步。 踱了几步,控制住了情绪,老者继续道:“你以为汉人的敌人只有我们一家?他们与突厥已不知打了多少年,还有那高句丽,吐谷浑,他们难道没打过和你一样的主意?结果呢? 汉人的都城壁垒森严,你进去了,只能有去无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倒是像个法子啊!” 老者重新坐回刘将军身边,道:“能对付汉人的,只有汉人。” 刘将军翻了个白眼,这不屁话吗?那咱们千里迢迢干嘛来了? 他没说脏话,已是十分尊重了。 他以这种方式表达尊重,老者却也领情。 老者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咱们这次倾全国之力,重要的不是来了多少人,而是来了多少钱。 我听说汉室储君之位不稳,有个秦王,最是不服太子,咱们既要诛杀太子报仇,便要拉拢这个秦王,借他之手方能成事, 即便拉拢不上秦王,也可拉拢他的手下,有钱财开路,必能事半功倍。” 刘将军刚想反驳,老者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只是预甲,我还有预乙。” 刘将军伸伸手,示意老者一次将话讲完。 “你还记得那个捕鱼为生的老翁吧?还有鄂县悦来邸店的小二,去疾药行的医师学徒……这些人都受了官府欺压,有些家破人亡,多多地收买这些人,将来必有大用处,汉人相信蚍蜉能撼动大树……” 刘将军实在听不下去了。 “这得多久啊?”他双掌摊开,右手手背拍在左手手心上,无奈道:“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报仇吗?我看汉人的兵法您没学会,就学会那什么……卧草垛上吃苦胆……” 他想说卧薪尝胆来着。 老者坚定道:“报仇与痛快,二者不可兼得。” 说不通,那就不说了。 刘将军起身走开。 两人说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他们不怕洞内的俘虏听到,谁会对死人设防呢? 尤其说到后半段,两人情绪都有些激动,声音就更大了,加之吴关刻意竖起耳朵听,他很快便注意到了几个关键词: 诱降、屠杀、杀太子报仇 这已足够让吴关有一个初步的判断。 他们是嵇胡人。 武德四年,李世民带兵出征,意在拔下洛阳这颗钉子。 拿下了洛阳,隋朝的东西二都便都在唐的治理之下了,这无疑能大大地彰显国威,使唐由一方割据势力,跃为那个一统天下的天命所归。 可见这场战役十分重要。 为了保证大后方的安稳,让李世民能够一门心思对付王世充,李渊没少花费苦心。 他派出太子李建成去北境督军,抗击突厥等欲动的北方蛮族。这些人最喜欢搞突然袭击,火中取栗。 三月,李建成在交战中俘虏了千名嵇胡兵将,其中有数十名部族贵族、猛士。 对嵇胡军中,猛士就是高级将领,相当于汉人军队中的将军。 李建成觉得这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便好生款待这些嵇胡人,授予他们官爵,之后又放他们回家。 这些人回去后,李建成的安抚政策自然流传开来。 从前他们四处游牧,没吃没喝了就来边境拼命,从汉人那儿抢夺财物。 现在不用拼命了,只要归降,汉人不仅给他们官爵,还要帮他们建立城池,更重要的是,汉人会源源不断地给他们钱财。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嘛。 这样的好事自然会让人心动。 比如刘屳(xian,一声)成,就率领部下主动归降了李建成。 这样的意外之功让李建成喜出望外,但随之而来也有一个问题:该怎么处理降兵? 李建成自然没法兑现承诺给他们造城,开玩笑,国内还在打仗,府库空虚,哪儿有钱去满足外人?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这些降兵编入军中,让他们帮大唐打仗,并且靠打仗获得的军饷养活自己。 可李建成又不相信他们。 若其中有诈呢?若他们在军中作乱呢?这可不是儿戏,万一北境防线被他们蛀出了缺口,那国家就危险了。 一番考量之后,李建成做出了决定,干脆,杀降。 于是李建成将谎言编了下去。 不是要给你们造城吗,我们出钱出力,你们也出点力,这总可以吧? 可以啊?那好,所有年满二十岁的嵇胡人,统统来集合,咱们一起把活儿干,汉人嵇胡从此一家亲。 然后,嵇胡人来了。 再然后…… 再然后,复仇的也来了。 当初刘屳成投降,是真心的,还是打了小算盘,已无从知道,反正李建成确实屠了人家一族的青壮男丁,使得嵇胡几乎被灭了族。 如此大仇,于公于私人家都可以来报复,无可厚非。 听那老者讲述复仇的计划,吴关是佩服的,他甚至觉得,若能破除万难执行计划,说不定数年后他们真能完成复仇。 可惜太子已经死了,这些人再怎么瞎忙活,都没有意义了。 也不知是该替他们高兴还是悲哀。 当然了,吴关此刻头痛欲裂,可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的情绪,他唯一能清晰意识到的是:不能让他们知道太子已死的消息。 万一他们屠杀洞内的俘虏,欢庆一番,然后打道回府,自己岂不是要丢掉小命。 吴关将压麻了的手从身下抽出,重新盘算起此刻的情况。 他虽被俘虏了,但外面的皂吏会去报信,不出半天就会有兵马来此,将这里的嵇胡人一网打尽。 他自己的安危倒不需要担心。还是那个老问题,闫寸哪儿去了? 听刘将军的意思,他还有个叫丁茂的同伙,这位同伙与他们理念不同,干脆带走一半人分道扬镳。 丁茂在哪儿?闫寸会不会是遇到了他? 以及,刘将军会如何对待这些俘虏? 行了……头太疼了。 吴关的大脑突然空了片刻,死机一般的空白。 他的身体只有一个愿望:快点昏睡过去吧,思考实在太痛苦了。 可他的意识又不断强迫自己:绝不能睡,太危险了。 这冲突让他觉得自己要被撕裂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吸引了吴关的注意力。 “饿死也是死,我跟你们拼了!” 那是个十分尖锐的男声,你一听就会知道,这个男人拼命给自己壮着胆子,才喊出了这么一声。 为了壮胆,他故意喊得很大声。 吴关只听到了绝望。一个饿到要拼命的人当然很绝望。 哐啷—— 一把短刀被丢在了地上。 那是一把割肉刀,北方蛮族吃肉时就会用这样一把刀子将肉从骨头上剔下来。 “你可以杀了别人,这样你就可以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了。”白发老者道。 显然这里的“喝血吃肉”绝不是比喻。 九十七 吴关:#@!¥#%……¥……% 半天前。 丰水河东岸的树林。 腰带挂了一串头盖骨的胡人首领一声令下。 “杀!” 闫寸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直奔头骨首领。 他听到了身后箭矢划过的声音。 三支箭。 有两支贴着他的腰背,最后一支贴着他脑后的头皮划过。 箭头上的倒刺甚至挂住扯断了他的几根头发。 第四支剑已上了弦,但弓手放弃了,因为闫寸已与头骨首领缠斗在了一起。 两人身形变换太快,弓手没把握不伤到自己人。 环首刀出鞘,直砍向头骨首领的脖子。 嘡啷—— 环首刀被一柄弯刀架住了。 头骨首领的兵器是一对弯刀。 他左手格挡,右手斜挑。 闫寸只好闪身,躲过逼向自己前心要害的一击。 头骨首领的刀法大开大合,或许他是故意使用了大开大合的招式。 这样就能将闫寸逼退,一旦两人拉开距离,弓手便没了顾虑,可以向闫寸射箭了。 只一击,闫寸就明白了头骨首领的用意。 包围他的胡人们也明白了,因此无人凑上前来参战,以免战局更加复杂。 他们与弓手一同等待着,等待着一箭射死闫寸的机会。?“懦夫!”闫寸故意以言语刺激头骨首领。 对方冷哼一声,并不上当,该退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 对方退,闫寸就步步紧跟。 他有机会使用右臂暗藏的弩箭杀死头骨首领,这种速度极快的暗器,近身发射根本无从躲避。 但他还不能杀死头骨首领,因为一旦他死了,闫寸自己也会立刻死于弓箭之下。 得先杀了三名弓手。闫寸筹谋着。 他立即调转攻击方向,逼着头骨首领向一名弓手所在的位置退去。 十步,七步,五步,三步…… 弓手觉察出不妙,开始后撤。 “哈——” 闫寸大喝一声,抬腿踢向头骨首领。 头骨首领反手斩向闫寸大腿,这一刀若砍中了,必是血流如注的重伤,过不了多久,伤者就会失去抵抗能力。 就是现在! 那只踩在地上用以支撑的脚猛一蹬,闫寸整个人飞跃而起,踢变成了踩。 他稳稳踩在头骨首领执刀的手上,借力跃得更高了。 “死——” 这一刀自上而下劈向最近的弓箭手。 眼看躲闪不及,弓手向后倒去,手也摸向了后腰处的刀,他嘴巴翕合,像是要喊什么。 他已乱了阵脚。 噗——嗤啦—— 弓手最终什么也没喊出来,只有刀砍进肉里的声音。 不仅砍进了肉里,还狠狠划过,直到将对方的颈动脉划断,闫寸才收了刀。 没有第二次机会去杀同一个人,他必须保证一次杀死对方。 并非他冷血,他若不对敌人残忍,死的就会是他。 鲜血飞溅,浇了闫寸满脸满身。他的眼睛被鲜血所迷,视线模模糊糊,但他顾不上擦一擦。 他拎着还在挣扎抽搐的弓手,就地一滚。 噗噗—— 两支箭插在了尸体上。 见同伴被杀,另外两名弓箭手睚眦欲裂,射箭的力道大得惊人,箭速也快得惊人。若没有“肉盾”,闫寸无论如何都无法躲过这两箭的。 闫寸被箭矢的惯性推着,后退了三步,堪堪躲过头骨首领劈来的一刀。 他手臂被震得发麻,“肉盾”脱手,终于能擦擦眼睛了。 就擦了一下,就见头骨首领的第二刀砍来了。 好在,头骨首领所在的角度阻挡了剩下的两名弓箭手,让他们无法攻击。 那两名弓箭手看出了闫寸的路数,其中一人向着更远处挪去,另一人则将别在腰后的刀往身侧拽了拽,一旦闫寸近身,他就迅速拔刀,变为近战。 有执刀的胡人上前,想要加入战斗。若弓手解决不了闫寸,他们便围杀过来,使用人海战术解决了他。 他们已等不及了。 闫寸只能改变计划。他毫不犹豫地抬起右臂。 随着两支弩箭破空而出,敌方两名分心的弓手应声而倒。 “谁敢来?!” 闫寸抬着右臂大声呵斥。 若说在战场上与人硬碰硬,这些胡人一点不惧。围杀一个汉人——哪怕是像闫寸这样身手了得的汉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但暗器是两码事。 暗器让死亡变得不可预期。 大家对砍,挨了一刀就是挨了一刀,掉了脑袋就是掉了脑袋,看得见摸得着,死也能死个明白。 可暗器不同,防无可防,只要你抬抬手,或勾勾手指,对方的小命就没了。 关键是,对方还不知你究竟何时会抬手勾手指,等待你使出绝招的感觉,可太漫长难熬了。 因此,下意识的,胡人们的动作全都顿了一顿,没人愿意第一个冲上去做炮灰。 对闫寸来说,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他虚一挥手,吓得头骨首领后退一步,回身掠过弓手的尸体和地上的大片血迹。 突围了! 闫寸头也不回,大步奔逃。 上当了。头骨首领反应过来大声吼着:“追呀都给我追!” 缩成一团,恨不能拿落叶将自己埋起来的魏徵也喊了一句:“救命啊闫县尉,带上我!” 呸—— 闫寸在心里回应了魏徵。 他口上打了一声唿哨,瘸腿显然被困住了,没有应声而来。闫寸暗自祈祷这些胡人能善待他的马。 他跑得太快,脚下的腐叶被踩踢起来,犹如踏着风火轮。 身后的脚步声也很快,人多,所有又快又凌乱,间或还有箭矢破空的声音。 闫寸忘了一件事,胡人军队的兵种划分并不像汉人军队那般严谨。 比如弓手,因为汉人不是在日日骑马射箭的环境下长起来的,要想精通射箭,入伍后就要一门心思地练习。 人的精力有限,能练好一门本事已经十分不易,汉军中的弓手往往只精通射箭,一旦被近了身,就是案板上的鱼肉。 同理,大部分负责近战、阵战的甲兵,负责奔袭、冲击的骑兵并不擅长弓箭。不同的兵种之间专业技能有着较为清晰的界限。 但胡人不同,胡人各个精于骑马射箭,又在一次次掠夺中练就了近战、肉搏战的本领,大多是全能型选手。因此胡人军队机动性极强。 闫寸虽杀死了三名弓手,其他人捡起他们的弓箭,便又是三名弓手,杀不完的。 闫寸只好猫着腰,尽量缩小目标,一边狂奔,一边给自己手臂上的弩装填箭矢。 他共有六支备用的弩矢,跑得太急,没时间瞄准,只射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射在头骨首领前胸。 可惜弩的威力比弓小,将将穿透铁质铠甲,无法造成实质性伤害,只能起些震慑作用,让追兵放慢速度,保持在弩的射程以外。 现在,六支弩矢已用光了,趁着对方不敢追得太近,闫寸甩开两条长腿狂奔起来。 约七八个弹指后,闫寸甩远了身后追兵。 反应过来的头骨首领大喝一声:“往哪跑!” 他伸手夺过一名手下的弓箭,开弓,放弦。 箭射得很准,可惜越往林子深处深入,树就越密,粗壮的树干成了天然掩体。 闫寸听到箭矢钉在树上,心中大喜。 加把劲儿,就要逃出生天了。 这些胡人是如何混入京畿区域的?他们在长安近郊游荡多久了?有何目的? 他们就是传闻中的鬼兵吧? 魏徵既被他们抓了,他带出来的死士呢?被杀了,还是溃散了? 闫寸已听不到追击者的脚步声,或许他们已放弃了? 他又狂奔了一刻,确定身后无人跟来,终于放慢了脚步。 他欲将刀入鞘,刚才一路狂奔,他一直用手中的刀劈砍拦路的树枝荆棘。 此刻速度慢下来,他不想再留下能被人追踪到的破坏性痕迹。 他反手,往后腰处早已习惯的位置插了一下刀。 刀鞘不见了! 闫寸一愣,心猛然抽搐了一下,但他脚下一步也没停。 他的环首刀,连同刀鞘,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但绝不会比命重要。既然不可能折返回去寻找,又何必迟疑犹豫,不如就随它去吧。 虽不能原路折返,但闫寸转了个方向。 他可不是吃亏的主儿,丧家之犬一般被人追打,不会就这么算了,他们不追了,闫寸却要绕回去,跟上,看看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他心里还牵挂着吴关,以及吴关带来的人手。 若他们也中了奸计,以县衙里那帮松散衙役、皂吏的战斗力,怕是要全军覆没,吴关那个弱鸡就更别提了。 若闫寸提前示警,结果必然大不相同。 闫寸估摸了一下方位,很快就向着他选中的方向走去。 他只走了三步。 第三步脚刚一落地,整块地面突然翻转,闫寸来不及发出惊叫,就被拍进了一处地洞。 那是猎户布置的陷阱,专门捕杀大型猛兽的。 这种陷阱底部往往会插上削尖的竹子,猎物一掉进来,就会被叉中。 若是人掉进去,那就祈祷能一下子叉死吧,否则,叉个重伤,苦挨几个时辰,眼看着着自己身上的巨大破洞,实在太残忍了。 意识到掉入了陷阱,闫寸忙张开双手双腿去撑洞壁。 他的一手一脚确实撑住了东西,另一只手和另一只脚也忙伸展接应。 向下滑了约莫五尺,闫寸稳住了身形。 借着洞顶盖板边缘的微弱缝隙,闫寸看到下方有个人。 一个活人。 此刻那人背靠洞壁蜷缩着,头仰起,也正看着闫寸,像只坐井观天的大蛤蟆。 角度的问题,闫寸不大能看清那人脸上的表情,但对方的声音里透出的狂喜让闫寸能想象出此刻那张脸上的表情。 “来人了!终于来人了!有救了!”他激动道。 他已不知多久没喝水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仿佛都冒着烟儿。 声音已完全走了样儿,闫寸却还是感觉到了熟悉。 闫寸没答话,他看到洞底确插着锋利的竹子,但中间的竹子上已插了一只庞然大物。 是一只肥硕的棕熊。 他明白了,洞里那人之所以没被叉死,是因为棕熊垫着底呢。 闫寸松了手,稳稳落在棕熊身上。 洞内十分凉爽干燥,加上并无苍蝇,棕熊的尸体保存得很好,有异味,却不像想象中那么刺鼻。 棕熊的毛皮光亮,被闫寸一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刘伯,又见面了。” 闫寸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洞里的黑暗,他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确是熟人。 陪着刘家小员外去环彩阁认尸的刘伯,雇凶杀死刘家主母的刘伯。 他怎会在这儿? 刘伯也认出了闫寸,欢喜瞬间变成了惊诧。 “闫……闫县尉……你你你……是来抓我的?” “嗯,” “追到这儿来了?” “嗯。” 刘伯的嘴巴张了张,又张了张,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那是一种被人全方位碾压后的认命服输。 许久,刘伯叹了一句:“空欢喜一场。” 本已挣扎着半蹲起身的他重新坐回了熊掌上。 “你知道被我抓回去就得死,这是认罪了?”闫寸道。 过度干渴饥饿,刘伯已流不出眼泪了,他垂着头道:“不认还能怎么样?我贪了主家的钱,最后死人的事总要算到我头上。 你们那些拷打人的手段,我可熬不住,一样都熬不住,进去我就得全招。” “你这意思,我们还冤枉你了?” “本来就是冤枉!”刘伯坚决道:“我没杀人!” “出去再说吧。”闫寸仰头观察着洞顶的木板。 洞是圆的,洞顶盖着一块圆形木板,木板中心有根轴,轴的两端搭在地面的凹糟里,如此就成了一块翻版。 只要有东西踩上,木板失去平衡,就会翻转,将上面的东西漏下来。 木板反正两面都粘了大量腐叶,如此一来,无论如何翻转,这处陷阱都不会被发现。 洞足有两人半高,闫寸站在熊身上,高举双臂,距离洞顶依然有近一人高的距离。 “爬不上去,我早就试过了,”刘伯道:“不过现在有两个人,不如你抬着我,待我爬上去了,再将你拉上去。” 闫寸撇了撇嘴,意思是你咋不把我抬上去呢? 刘伯看出了闫寸的戒备,解释道:“我都三天没吃东西了,你看我这个样子,能抬动你吗?” “那你就拽得动我了?”闫寸反问道:“你出去,撒丫子跑了,我追到这儿不白费劲了吗?” 刘伯哑口无言。 “谁也别算计谁,我有个办法,咱俩都能出去。” 九十七 闫寸:孩子说脏话,打一顿就好了 其实,闫寸有把握爬上去。但他怕刘伯使坏。 要想爬上去,须得四肢一同发力,介时门户大开,若刘伯突然发难,可太危险了。 刘伯会这么干吗?闫寸吃不准,将死之人的行为总是难以预料。 反正出去也是被捕等死,不如拉个垫背的。许多隐藏在人性深处的恶,总会在临死前疯狂寻找宣泄的出口,似乎那些恶念并不愿意陪着主人去死。 闫寸深谙此道,自然提着小心。 他的办法简单粗暴。片刻后,刘伯已被他拿衣服碎片捆住了手脚。 两人的外袍全被撕成了布条,除了用来捆刘伯的,还有一段长长的布条系在刘伯腰间。 这已不知是闫寸弄坏的第几件衣服,出门办差最费衣服,一个身先士卒的衙门公人,若不搞点灰色收入,怕是连衣服都要穿不起了。 “你放心,”闫寸道:“我出去后必拽你上去,怎么说抓住你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功劳。” 刘伯侧躺在熊身上,像只待宰的羔羊,他不想答话。 闫寸开始手脚并用地向上爬。 他整个人伸展,四肢撑在洞壁,面朝下,口中叼住系在刘伯腰间的绳子。 这样的攀爬十分消耗体力,闫寸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随时准备发力,以保持平衡。 他后背的伤口因为打斗、奔逃、跌坠的缘故,本已开始渗血,好在出门时涂了厚厚的一层止血药膏。 也不知那药膏功效如何,反正就如泥瓦匠调出的泥膏,往伤口一糊,血就流不出来了。 但此刻他已剧烈运动了太久,后背多次大幅度扭动,药膏已撑不住了。 有血渗出了药膏,沿着他的后背的肌肉纹路向两侧淌。 疼倒还好忍,这种程度的疼对闫寸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痒就不太好办了。 于是刘伯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只见闫寸一边向上攀爬,一边呲牙咧嘴地……那是在做鬼脸吗?刘伯不敢确信。 “你……怎的了?”刘伯开口问道。 闫寸口中咬着布绳,自然不能答话,他只是加快了向上攀爬的速度。 半刻后,闫寸爬到了顶。 他试着用身体轻撞一下洞顶的木盖,发现木盖不算太沉。 成败在此一举。 闫寸四肢猛然发力,整个人弯成弓形向上弹去。他的后背狠狠撞在木盖一侧,发出一声闷响,木盖一侧弹起。 闫寸借着余力伸展身体,借机扒在了洞沿上。 不好! 他所在的角度毕竟不易发力,木盖虽弹了起来,却不足以翻转,眼看木盖回落,就要拍到闫寸扒在洞沿上的手,他忙手脚并用地向上爬。 从刘伯的角度看,刚才那一跃一撞十分优美,如猎豹扑食,下一刻,猎豹就变成了老鳖。 滑稽,并且真的紧急。 刘伯不由也捏了把汗,他虽不想被抓进牢里,可是现在就死和过个把月再死相比,他还是更愿意选择后者。 活着好啊,活着总还有机会,死了就啥都没了。 好在,虽然姿势难看了些,但效率很高,赶在木盖拍下来之前,他整个人如泥鳅一般滑出了缝隙。 呼—— 闫寸躺在洞口,狠狠舒了一口气。 太累了。 精神猛然松懈,疲倦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的手臂和腿微微颤抖着,那是肌肉过度发力的结果。 “喂!你快拽我啊!”洞里的刘伯焦急道。 没人答话。 闫寸顾不上跟他说话,因为此刻他的注意力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 一只小熊。 只比闫寸的小腿高出一点,圆滚滚的,胎毛刚退净,顺滑的皮毛尚未长齐,因此看起来乱糟糟的。 “喂!下面那只是母熊吗?”闫寸问道。 哈?! 坑里的刘伯想骂人。 这种时候咱先别关注公母问题了成吗? 但他命在闫寸手里攥着,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支支吾吾道:“呃……好像也许……是吧。” 回答完,他发现闫寸并不需要答案。 闫寸已确定,这只在陷阱周围徘徊的小熊是来找妈妈的。 它或许一直藏在附近,见闫寸掉进了陷阱,便凑上前来观望。结果闫寸爬出来,一人一兽正好打了个照面。 小熊防备地退了几步,却也并不走远,伸着脖子张望。 它正处于无忧无虑的时期,还没学过捕猎技巧,对树林中的危机四伏并没有太深刻的感觉。 这样一只动物幼崽,能活得下去吗? “可怜啊……” 闫寸感慨一句,开始拽绳子。 下面的刘伯被慢慢吊了起来,他怕闫寸松手,一个劲儿保证道:“我肯定不跑……一上去我就跟您回县衙。” 也不知是刘伯本来就瘦,还是这几天饿得,闫寸只觉手中分量并不重,不多时便将他拎了上来。 人一落地,他一边解着刘伯脚腕上的绳子,一边看着小熊,又感慨了一句:“可怜呐。” 刘伯也看到了小熊。但他显然觉得自己比小熊更可怜,也不知是产生了共鸣还是怎么的,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眼看刘伯就要从默默流泪变成小声呜咽了,闫寸忙找着话题道:“你怎跑到这老林子里来了?” 刘伯吸了吸鼻涕,开口道:“还不是那贱婢害得!” 他一开口,愤懑便取代了悲伤。 闫寸道:“翠翠?” “不是她还能有谁?” “她怎么害你了?” “将杀人的罪责往我头上推,还不算害我吗?” “害了你,对她有什么好处?” “可能我不再天天替主母叫屈,就能遂了她心意吧。” 看来刘伯想将球传回给翠翠。 刘家的事儿如同一锅乱炖,一时半刻肯定理不清楚,且眼下不是听刘伯叨念一面之词的时候。 闫寸已解开了他脚上的绳子,手却还捆着。 “一切等到了县衙再说吧,”闫寸警告道:“别耍花样,林子里有一群见人就杀的歹徒,你若撞见,只有死路一条。” 刘伯只当闫寸是吓唬他,长安近郊哪儿来的歹徒。 他忙保证道:“我不跑,真的,万一再掉犄角旮旯里,可没人救……” 刘伯的话没说完,因为他真的看到了歹徒。 闫寸也看到了,两个胡人,他们一边向前移动,一边四下观察。 “孙子,还追呢。”闫寸低声骂了一句,一把拽刘伯手上的绳子,两人一起猫在了树丛后。 刘伯和闫寸对视了一眼,他们在相互试探。 刘伯:要是歹徒来搅局,说不定我能趁乱逃走。 闫寸:你试试呗。 刘伯:算了…… 闫寸:别怂啊,上啊。 刘伯:不不不一定是你理解错了,我没有那种想法。 闫寸狠狠剜了刘伯一眼,以示警告。他刚想站出来吸引两名胡人的注意,却见他们突然躬身,呈防备窥探的姿势。 暴露了? 闫寸心下一慌,向后缩了缩。 片刻后,他又悄悄探头,只见一名胡人提着刀,鬼鬼祟祟向着不远处的小熊摸去。 原来如此。 小熊也看到了他们,出于某种对危险的预感,小熊回身,撒腿就跑。 可它太小了,再加上速度本就不是熊的优势,它哪儿跑得过一个健壮的成年男人。 眨眼胡人就追到了近前,抬刀,下一瞬小熊就要血溅当场。 “喂,找我呢?”闫寸突然从树后转了出来。 两名胡人闻声一愣,紧接着一同扑了上来。 他们损失了三名同伴,正怒火中烧,唯有闫寸的鲜血能让他们泄愤。 下一刻,就有一名胡人跌进陷阱,吓得吱哇乱叫。 “只能活一个,”闫寸对剩下的那名胡人道:“看来你运气不太好。” 那胡人自是感觉到了危机,他大喝一声,给自己壮着胆,绕过陷阱,向闫寸劈砍而来。 只三招,胡人的脑袋便落了地。 陷阱内的胡人正紧张地向上张望,只见木盖迅速翘起,一颗头颅掉了下来。 “这块头骨,送给你们首领,就算我的见面礼吧。你回去告诉他,我很快就会上门,割下他的脑袋。” 嘎吱—— 木板重又盖上。 闫寸奔回刚刚藏身的地方,见刘伯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不禁问道:“你怎么不跑?” “跑得掉吗。”刘伯拍着已吓得软成了面条的腿,“我怕你追上来杀我。” 闫寸朝不远处的小熊挥着手,低声道:“快走吧,往林子深处去。” 他看着小熊,刘伯则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看什么?”闫寸道。 “没,就是……”刘伯斟酌着用词道:“没想到你杀人还挺……快的。” “你是想说我心狠手辣?”闫寸道。 刘伯没否认。他接着闫寸的意思继续道:“你杀他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可你对我……你本也可以一刀杀了我,反正你们已认定我身上背着人命。” “你到底想说什么?” “闫县尉,我看你不是个糊涂官,求你做主啊,我真是冤枉的,我没杀人……” 闫寸拽着刘伯手上的绳子,走到了不远处一片草木旺盛之地,在草丛里蹲了下来。 他低声道:“第一,我从没说过你是凶手,县衙通缉你,是为了要你与小刘员外、婢女翠翠、车夫王三郎对质,谁是凶手我们自会查清; 第二,我们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你就是凶手,但你闻风而逃,可见心虚,现在就是说破天去,在我这儿你的嫌疑依然最大; 第三,你恭维人的本事可真不怎么样。” 刘伯还想解释,闫寸却又道:“回去再说,眼下我有别的事儿。” 刘管家应要求暂时揭过了这一篇儿。他极力想跟闫寸搞好关系,便又指着陷阱的方向提醒道:“你能爬上来,想来他也能。” “那样最好,就怕他上不来。”闫寸道。 “他们……胡人怎会……” 闫寸摆摆手,丢给刘管家一个“没话就别找话了吧”的眼神。 “我的事儿你就别打听了,说说你吧,等下他爬上来,我要跟踪他,不知要跟去哪儿,也不知要跟多久,你有两个选择。”闫寸伸出两根手指道:“其一,跟着我走,我能帮你避开胡人以外的其它危险——” 闫寸朝着陷阱的方向看了一眼,想到自己刚才就没能避开陷阱,便有点心虚地改口道:“——大部分危险。 其二,你自己走,听天由命。 选吧。” 刘伯一愣,道:“你……不抓我?” “顾不上了。”闫寸道:“只此一次,我建议你选第二项。” “啊?为啥?”刘伯先是惊诧,紧接着便是怀疑:“您就别试探了,我真不跑,我都三天没吃东西了,脚下发软,能跑哪儿去?”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闫寸道:“所以还是选第二条路吧,我怕你扯我后腿。” 刘伯:“……” 闫寸干脆解开了刘伯手上的绳子,不耐烦道:“走吧走吧,若你真信得过我,逃出生天后自己去县衙,我保证不让你蒙冤,否则你就一辈子东躲西藏吧。” 刘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手腕上被布绳勒出了一圈红印,有的地方还磨破了皮。 “我不走。” 刘伯的声音很低,几乎只是一句气声。 正因此,闫寸知道他已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不会再改了。 一个人心中认定了一个主意时,就不需要大声嚷嚷出来了,反倒是不确信的,需要靠音量壮声势。 “好吧。”闫寸道。 他可不是假意试探,他真心希望刘伯自己走,多带一个人,就多一分责任,危难时刻就多了一些不可预计的变数。 但这样的选择也并非全都是麻烦,此刻闫寸对刘伯的怀疑就减了几分。 “喂,”闫寸小声问道:“若你真是冤枉的,洗清了冤屈后,你想做什么?” “若是小郎君不嫌弃,自是回到主家,继续侍奉他,不过……”刘伯叹了口气:“我觉得悬,此前因我挪了主家的钱,翠翠又总吹枕边风,小郎君已对我极不耐烦,今次我又成了通缉要犯,即便冤情洗清,说出去也不好听,他正好找个理由将我辞了。” “听说你在刘家做了一辈子事。” “可不是,临到了……哎,以后我死了见着主人,可太丢脸了……你听见了吗?” “嗯,那小子快爬上来了,累够呛,正喘呢。” 九十九 魏徵:追不上略略略…… 林中某处。 闫寸和刘伯一路跟着从陷阱爬上来的胡人,走走停停,还真跟到了他们的落脚处。 那是一处简要的修整地,连营地都算不上,胡人们将马往树上一栓,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席地而坐,有的在擦拭兵器,有的在吃干粮。 天已快黑透了,借着所剩不多的天光,闫寸注意到了几堆新鲜的燃烧灰烬,可见他们曾在此加热食物。 此刻他们没生火,想来是怕火光烟气引起注意。 头骨首领就坐在一堆燃烧灰烬旁,魏徵在他身侧,半趴半跪,头骨首领一只脚踩在他肩上,两人不知在说着什么。 主要是魏徵说话,头骨首领沉思。 闫寸还看到了瘸腿,它被栓在一棵树上,和其余的马一起。瘸腿正在啃绳结,那根拴它的绳子被啃得口水淋漓。 它就快将绳结啃开了。 其余的马约莫百匹,清一色配备唐军的制式骑具,十分整齐。 是魏徵所率的死士的马。 马都在,骑士却不见了踪影。闫寸暗自叹息一声,人命比蝼蚁还贱啊。 和刘伯一起伏在草木茂盛处观察片刻,闫寸道:“我已记下他们的位置了,走吧。” “让我再歇歇吧,就一会儿。” 刘伯自从停脚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肚里没东西,又要大段大段地走山路,虚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他实在太累了。 闫寸看他这样,知道不可勉强。他见过死在行军途中的老弱病残,人真的能走死。 “你骑术如何?”闫寸问刘伯道。 若能偷到马,自然能节省许多体力。但万一被胡人发现……闫寸倒是有把握骑马甩脱追击…… “会骑……就……只是会骑。”刘伯答道。 意思是若要他也骑马甩脱追击,是不可能的。 “那你只有一条路了。”闫寸道。 “什么?” “上树。”闫寸抬头观察着周围的树冠,并选中了一处:“那儿看见了吗,有一根二叉树枝,你就爬到那儿去,周围树叶一挡,谁都看不见你。” “那你呢?”刘伯担忧道。 “你就别操心我了。”闫寸道。 “不是……”刘伯不好意思道:“我是说,万一你那什么……没回来,我该往哪边走?” 合着自作多情了,闫寸不禁觉得好笑。 刘伯倒是个实诚人,他这么问,闫寸并不觉得受到冒犯。 指了个方向,闫寸道:“长安在那边,你往那边走,不会错。” “好。”刘伯撸起袖子,开始爬树,爬了约莫一丈高,他踩在一根树杈上歇脚,低头对闫寸道:“你小心点。” 闫寸挥挥手,示意他快爬。 他又道:“你可得回来找我啊。” 片刻后,刘伯爬到了指定位置,闫寸又向他挥挥手,便猫腰向着胡人所在的地方摸去。 瘸腿还在啃缰绳,闫寸默默给它加油。 若瘸腿能自己挣脱束缚,闫寸便不必冒险去偷马了。 瘸腿也确实很争气地啃开了缰绳。 它转着乌溜溜的眼睛,迈着轻巧的小步,朝休整地外围挪去。 快了快了,闫寸心中有些激动。 只可惜,每当你觉得老天爷给了你一条捷径时,老天爷就会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摆摆,告诉你别想太多,他开玩笑的。 头骨首领结束了与魏徵的交谈,起身,向着瘸腿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即打了一声唿哨。 两名胡人拦住了瘸腿的去路,更多人围上来,以防它突然冲撞。 可怜的马啃得牙床都破了,只得到片刻自由。 若马会哭,这会儿已经泪流满面了。 头骨首领也走了过来,有人对他道:“您真要骑它吗?恐怕它要使坏的。” “是匹忠心耿耿的好马,可惜了。若在草原上,倒可以花些时间重新驯养一番,现在……” 说话间,头骨首领已走到了瘸腿近前,伸手去拽瘸腿的缰绳,另一只手摸向了腰间的弯刀。 闫寸与他交过手,知道凭他的刀法,能让瘸腿死时几乎没有痛苦。 但他不会就这样放弃一个老朋友。 他一刻都没犹豫,一边提刀向前冲,一边大喊着:“来!” 瘸腿见到主人,精神一震,它嘶鸣一声,两条前蹄高高抬起,几乎直立。 这下立即逼退了正前方的三名胡兵,包括那头骨首领。 毕竟是只体格健壮的大牲口,若被它踢中或是踩上一脚,半条命就没了。 “杀!” 闫寸大喝着给自己壮胆,挥刀砍中了一名胡兵,为瘸腿打开了突围缺口。 瘸腿借机猛冲,顺利突围,闫寸拽住缰绳,脚一点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一人一马配合默契,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追!”头骨首领大喝着。 令闫寸没想到的是,魏徵竟上前来,拦住了头骨首领。 “沙波罗且慢!追赶他一个人毫无意义,如今最重要的是……” 闫寸拼命策马奔逃,只隐约听到了一句开头。 他心中琢磨着这些人能有什么重要的事,一群只敢猫在长安近郊的胡人,要对付起来并不难,可加上魏徵,就有了变数,这老小子究竟给胡人首领灌了什么迷魂汤? 闫寸再次感慨:文臣果然心都脏。 在林间策马狂奔了近一个时辰,闫寸突然听到了犬吠。 只有一只犬。 是家犬。 因为野犬是群居动物,叫声往往此起彼伏。 老林子里怎会有家犬? 闫寸毫不犹豫地向犬吠的方向奔去。 不多时,他便看到了县令饲养的细犬。 细犬见到闫寸,亢奋地摇着尾巴,它的身后,两名跟来的皂吏见到闫寸,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一名皂吏道:“闫县尉,你没事?!……太好了,走走走,快去跟小郎君报个平安……是不是遇到歹人了?我带几个兄弟进林子看看……” 另一名皂吏埋怨同伴道:“闭嘴吧,你这问法,叫闫县尉怎么答?” 闫寸找了个说话的间隙,见缝插针地问道:“咱们来了多少人?” “县衙来了三十六人,林子太大,这点人撒进去根本显不出来,眼瞧着天都黑了,小郎君又派了人去调兵,增援应该快到了,若加上大理寺和从长安城防抽调的人手,咱们的人怎么着也过百了。” 闫寸对那相对冷静的皂吏道:“前头带路,我去见见吴关。” “暂时见不着。” “哦?” “他带了几人,去河对岸寻你,刚出发。” “好吧,”闫寸略一思忖,对两人道:“不等他了,立刻集合人手,咱们去抓作乱的胡人。” 一名官差自腰间摘下两只爆竹,很快便有两道光亮冲上天际。 那是已找到闫县尉,要大家集合的意思,若只有一道光亮,便是发生了危险,向同伴求助的意思。 百余人很快聚集在临时营地,闫寸迅速制定了作战方案,概括起来就两个字:偷袭。 亥时末,一行人马借着夜色掩护,向胡人所在的方向赶去。 闫寸自小方向感就好,加之长时间颠沛流离,野外生存经验丰富,记这点路还是颇有把握的。 他们走得又快又轻,人沉默着,马戴了嚼子,蹄上包着布。 子时刚过,闫寸所帅的队伍已到了胡人的休整地,呈扇形包围之势。 放跑了一条鱼,胡人担心闫寸引来官兵,自是十分小心,外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修整地中心只有少数人席地而睡。 “开弓。”闫寸下了令。 三个弹指后,他率先放了箭。 箭矢破空的声音便是信号,手下纷纷放箭。 嗡嗡声在树林回响,胡人守卫的神经瞬间绷紧,有的作势伏低,有的伸手去腰间拔刀。 可是来不及了。 噗噗噗—— 连成一片的箭矢穿透肉体的声音,一大片胡人守卫应声倒地。 这是一场集体死亡,沉默的集体死亡。因为沉默,反倒比千军万马的怒吼厮杀更加惊人心魄。 他们是这世上最细小的尘埃,活着时没人在意,死时也悄无声息,不会被人记住。 看到对手死去,开弓放箭的汉人兵卒并不会感到高兴,他们很清楚,这不过是在预演他们自己的终局。 一大片守卫倒地,终于有人发出了惨叫。 他的叫声很快与第二轮箭矢破空声混为一团,休整地喧嚣了起来,人喊声,马嘶声,兵器出鞘声…… “杀。” 闫寸率先拔刀,冲上前去。 战斗开始得干脆,结束得也迅速,一刻不到,近百人的胡人队伍就被屠杀殆尽。 倒也没全杀光,闫寸留了三名活口。 这三人被团团围住,又怒又怕,其中一个想要挥刀自杀,被眼疾手快的汉人兵卒夺了兵器。 闫寸来到一处树下,唤了一声“刘伯”。 “哎哎哎我在,你们打仗我都看见了。”刘伯倒老实,一直在树上猫着。 “那个胡人首领——就是腰上挂了一串头盖骨的——他怎么不在这儿?还有被他抓住的那个汉人,他们去哪儿了?”闫寸问道。 “啊?是头盖骨啊……”意识到自己的关注点跑偏了,刘伯一边往下爬,一边道:“你刚逃走,他们就也走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总共十个人,那首领,还有一个汉人,再加八个同行的兵卒。我还听到了那汉人的几句话。” “他说什么?” 刘伯脚一落地,整个人便往一旁歪倒,他太虚弱了。 “水囊!”闫寸对一名兵卒喊道。 兵卒立即从马侧解下水囊,递给闫寸。 闫寸打开水囊,凑到刘伯口边,刘伯眼中冒光,一把拽过水囊,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只让他喝了五口,闫寸便夺过水囊,“慢慢来,别撑坏了。” 他又给刘伯递了一小块胡饼干粮,刘伯几乎是整块塞进了口中。 他一边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对闫寸道:“就算……死你手里……我也认了……真的……” 闫寸拍着他的后背道:“你的事以后再说,先告诉我那汉人究竟说了什么。” “长安,他说要带胡人首领进长安……他好像有什么信物,能把胡人带进长安城……还有,他要将他们引见给一个人。” “谁?” “不知道,他只说’那位’,或者’贵人’,并未说明是谁。” 闫寸又递过一小块胡饼,并嘱咐道:“慢慢吃,莫撑坏了。” 他叫来两名皂吏看守刘伯,自己则去审讯幸存的胡人。 “杀了我们啊!”一名胡人叫嚣着:“有种就杀了我们!” “上天会庇佑咱们,咱们的灵魂将和风一样自由。”另一名胡人道。 最后一名胡人也想喊点口号给自己壮胆,可他正对着闫寸,触到闫寸阴鸷的眼神,什么都没说出来。 闫寸抬手,自身旁一名皂吏腰间抽出一把短刀。 他的长刀适合劈砍,短刀则更适合切割。他相信,只要切下十几片肉,他们就会动摇,若切个几十片,看着同伴被活活切成血葫芦的人就会崩溃。 因此闫寸并未回应他们的的叫嚣,他的行动就是回应。 惨叫声响彻树林。 所有人都沉默着。眼看着同为人类的胡兵受折磨,实在很难不感同身受,许多人隐隐觉得肉疼。 闫寸割到第七片肉时,有一名衙役匆匆赶来,口中喊着:“爆竹!爆竹!” “什么?”闫寸停了手,血顺着刀尖向下淌。 “对岸!对岸有爆竹!” “几下?” “就一下!小郎君……可能遇险了!” 闫寸将刀还给身旁的皂吏,指着胡人大声道:“带上他们,还有汉人的战马,速去河边!” 他自己点了七十名精壮手下,率先策马向河岸边赶去。 路过吴关曾歇脚的营地,闫寸看到一名衙役正焦急地四下张望,他的马疾驰了一段远路,呼哧呼哧喘得很厉害。 “太好了!”见到闫寸,那衙役几乎高兴得跳起,“您快随我来,小郎君只身入了胡人的藏身处……” “胡闹!”闫寸一抽马臀,“前头带路。” 衙役忙翻身上马,跟上闫寸。 “刚才那爆竹是你放的?”闫寸问道。 “是,我怕你们看不见,放完爆竹就又赶了过来。” “对岸也有胡人?”闫寸又问道。 “也?难道……这边也有胡人?” “百来号,刚被剿灭。” 衙役不禁咋舌,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胡人?简直儿戏。 “留了活口,回去再审,”闫寸道:“吴关什么情况?” 吴关的情况也不是特别危急,无非就是倒霉了些,自己发着烧,已够虚弱的,又被一个同样虚弱的疯子盯上。 胡人故意捉弄俘虏,让他们如牲畜般相互杀戮倾轧。 吴关只用一句话,便化解了危机。?他大声喊道:“秦王的人你们也杀?” 刀已到了眼前,吴关勉力翻身躲避。 一刺不中,那瞄准了吴关的疯子还不放弃,又刺下了第二刀。 嘡啷—— 刘将军的刀出鞘,帮吴关挡下一击。 “你是秦王的人?” 一百 闫寸: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吴关一看有戏,先一路爬出了疯子的攻击范围,才答道:“否则我们为何围而不杀?你需要盟友,秦王同样需要。” “你的意思是,秦王也想结交我们?”刘将军问道。 “您是不是嵇胡人刘仚成将军的族人或部下?” “我是他的长子。”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们想要结交秦王,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吧?”吴关道。 刘将军不相信天下有这样的美事,瞌睡的时候秦王亲手递上枕头,这可能吗? 他警惕地问道:“秦王如何知道我们在此?” “虽说贱民命如草芥,可失踪的人多了,官府不可能全然不管,况且,连夏启门官兵都被你们吓得不轻。” “秦王看得上我等?我可知道,你们汉人向来瞧不起我们。” “确切来说,是又怕又瞧不起,北境打了那么多年,不知你们劫掠走多少财物、人口,说一点不怕,那是撒谎。”吴关道:“况且此一时彼一时,秦王被摘了兵权,可没有挑三拣四的条件了。” “被摘了兵权,还能派出重兵包围我们?”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说他手里一个兵都没了,你信吗?” “挑这时候合作,是让我的族人去送死。”刘将军鄙夷道:“你们汉人就会搞些弯弯绕。” “这我承认,可你们死在战场上的人还少吗?北境的风沙下不知埋了多少尸骨,汉人的,胡人的,他们难道不是送死的?” 吴关深呼吸几下,喘匀了气,压制住眩晕感,继续道:“战士的命本就是用来牺牲的,关键是这牺牲能否给你,给你的部族带来利益。” “秦王能给我们什么利益?” “那就要看你想要什么了。” “我要杀死你们的太子。” “巧了,秦王也想。” “我还要恢复嵇胡人的领地。” “这是好事,若秦王做了皇帝,自然也乐意北方有一个能共同抵御突厥的盟友。” “可若秦王做不了皇帝呢?” 吴关无法告诉对方太子已死,更不能告诉他们秦王很快就要做皇帝了,如果双方已没有合作的余地,吴关便没了保命的筹码。 他略一思索,道:“他和你们一样,失败了就要承受后果。” “你是秦王的说客,我可以不杀你。”刘将军道:“但你需拿出些诚意来。” “怎样才算有诚意?” “你不是带了兵来围堵我们吗?撤兵。” “可以。”吴关果断答应。 他答应得越果断,对方就越不容易起疑。 可他哪儿来的兵卒?包围什么的,不过是为了震慑对方而扯的谎。 此刻吴关唯有拖延时间,祈祷外面的衙役能快点搬来救兵,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吴关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洞壁,不急不缓道:“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先请教刘将军。” “你说。” “那个丁茂,与你们是何关系?” 刘将军狐疑道:“不是他将你们引来的吗?” “是,可有些事他并没有透底。” “他父亲是我父亲的部下,他是我的部下。”刘将军道:“我们的父辈都死在李建成的屠刀下。” “昨夜丰水河东岸打了一场仗,您可知道?” 刘将军摇头,“自从上次遇见一回唐军守兵——可能就是你说的夏启门守兵吧——我们就没再渡过河。” “看来是丁茂的人。”吴关自言自语道。 “他跟人打仗了?”刘将军嘿嘿笑道:“好小子,前脚刚走后脚就闹了个翻天,畅快!” “不止打仗,他可能还劫走了一个秦王想要的人。” “谁?” “魏徵。” “哪来的鸟人,不认得。”刘将军摆摆手,除了杀死太子给父辈报仇,其它的事他一概不关心。 好在这人还算粗中有细,很快便反应过来,又道:“你是想让我去找丁茂,帮你把人要回来?” “除了魏徵,还有已经叫闫寸的县尉,是我的同僚,或许也被劫走了,我要这两个人。” “好,就当是我的诚意吧,”刘将军痛快道:“就这么定了,你叫包围牛首山的兵卒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派人去寻丁茂。” 天聊到这儿,再也拖延不下去了。 吴关以手撑住洞壁,起身,强忍眩晕勉力走着直线,和刘将军一起出了山洞。 生病的原因,他的各项感觉都大打折扣,此刻他看东西带着虚影,也已闻不到那股臭袜子味儿了。 刘将军自然也注意到了吴关的病态,嘲讽道:“秦王怎派了你来。” “可能我……没什么攻击性吧。”吴关想笑一笑,以示友好,但肉体的病痛让他实在笑不出来,只扯了扯嘴角,比哭还难看。 一出山洞,吴关定了定神,走向他与衙役刚才藏身的地方。 衙役眼见吴关被歹徒头子送了出来,又是欣喜又是敬佩,忙迎上前去扶住吴关。 “您回来了。” 当着刘将军的面,衙役们对吴关的态度越发恭敬,他们知道,吴关能平安出来,多半是充了大尾巴狼。 吴关靠在一名身上,道了一句:“撤兵。” “是。” 衙役们不明所以,但吴关说什么他们就应承什么。 一名衙役作势下山,去执行吴关的命令。 刘将军亦对一名手下道:“你带几个人过河,吧丁茂找回来,给他带个话,若是抓到两个汉人,叫什么来着?” 吴关忙道:“闫寸和魏徵。” “嗯,若抓着他俩,也给我带回来。” 吴关心有顾虑,又怕刘将军回过味儿来看出破绽,忙问道:“丁茂既带了兵出走,你派人去叫,又向他索要俘虏,他就听你的?刘将军怕不是在诓我?” 典型的倒打一耙,吴关一点都不心虚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与丁茂自小……” 刘将军的话没说完,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马上是一名体型健壮的胡人兵卒,他后背插着两只箭矢,其中一箭穿透了身体,直透前胸。 他的肺受了伤,呼吸困难,当他说话时,口中便会流出鲜血。 “李建成……已死。”那人拼着全力冲刘将军喊道。 “什么?!”刘将军大骇。 “我们……中了汉人奸计……丁茂……丁将军……遇害……他让我……让我回来报信……长生天啊,你来收取……收走我的灵魂吧!” 胡人兵卒长啸一声,身子一软,伏在马上,再也没了动静。 他早就熬到了极限,回来报信的信念支撑着,才没有死去,消息传递完,精神一松懈,人就撒了手。 突如其来的消息瞬间揭穿了吴关的谎言,吴关心道一声不好,身形一歪,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压着衙役向后退去。 刘将军怒喝一声拔剑就砍,洞口两名守卫亦加入战斗。 胡人悍勇,四名衙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加之还要照应吴关,立即就有两人挨刀,受了不轻的伤。 受伤最重的衙役眼见山洞内又来了胡人兵卒,怕四人被围困于此,便大声喊道:“我来殿后,你们快走!” 另一名受伤的衙役深知仅凭一人根本无法拖住追兵,立即附和道:“我也留下,你们走!” 吴关睚眦欲裂,是他不自量力进洞去打探消息,又是他将几名衙役暴露在敌人的屠刀之下。若是衙役们有闪失,他如何向他们的亲属交代? 最危难时,忽有马蹄声传来。所有人动作一滞,都在思量来者会是谁。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直奔刘将军面门,刘将军挥刀,直接将那箭矢斩做两截。如此,他便错失了向一名受伤衙役下杀手的机会。 “杀!” 是闫寸的声音。简单粗暴的命令。汉胡之间的战斗向来简单粗暴,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废话的余地。况且,眼见对方围杀自己人,闫寸心中憋着一股怒气,他要刘将军付出代价。 “闫不度!”吴关喊了一声。 “是我。”闫寸答道。 他策马掠过吴关身边时,道了一句“后面躲着去”便不再理他。 闫寸扶起受伤最重的衙役,问道:“怎么样?” 那衙役捂着肚子。他肚皮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若不捂住,肠子就要流出来了。 衙役深呼吸着,断断续续道:“没事,就是……吓人。” 另一名伤员伤在肩上,血流如注。 “你也退!”闫寸大声道。 那衙役已斗红了眼,被闫寸狠拽了一把,才跟着退回后方。 长安骑卒已冲上前去,一番掩杀,没有战马的胡人自不是对手。 “退!快退回山洞!”刘将军大喊着。 “截住他!”闫寸也大喊着。 若真被他们退了回去,守住洞口干耗,可就难办了,因此无论如何闫寸都要截住刘将军。 擒贼擒王,主帅被截,就轮到山洞内的胡人着急了。 刘将军一连将两名长安骑卒砍下马,他刀法奇险,长安骑卒根本不是对手。 眼见他就要杀出一条血路,闫寸飞奔上前,大喝一声:“休走!” 两人缠斗起来。一开始能战个平手,许久没遇过对手的闫寸甚至赞了一句:“好刀法!” 可随着手下一个个倒地死去,回山洞的路被彻底封死,刘将军心中焦急,出手便失了稳妥从容,毛躁起来。 “可惜。”闫寸瞅准机会,一刀砍在刘将军胸膛。 下一刀就是脖子。 就在此时,山洞内传来一个既苍老又急迫的声音。 “我有人质!”那声音喊道。 随即,一名人质被推了出来。 “这样的人质,我们手上还有几十个。”那声音继续道。 闫寸只犹豫了一瞬。 挥刀。 刘将军的人头飞起,鲜血飙出三尺高,一个雄心壮志的年轻枭雄,就这这般殒命了。 唐军不退,唐人不向北蛮低头,无数北境守军和他们的妻儿老小,在更艰苦的战役中,在更艰难的抉择下,都不曾退缩过,这种强硬态度,刻进了每个北境人的骨子里。 闫寸就是北境人,他也牵挂同胞俘虏,可他不会因为俘虏的性命而向敌人示弱。 一示弱就要输。 他的选择大大鼓舞了唐军士气。 “杀!”有人带头冲进了山洞。 甬道漆黑,他们唯有向前劈砍,脚下踩着尸体,已分不出是敌人的尸体,还是同伴的尸体。 胡人兵丁一开始还能反抗,可他们毕竟在大唐的地盘上,人死一个便少一个,唐军看起来却在源源不断地补充人手。 肉搏战中这样的差距最让人丧气,很快他们便溃不成军,有人在山洞内乱窜,有人上前应战,也不过是为了寻找机会逃出山洞。 俘虏们看到救兵来了,也鼓起了勇气,有的抠下洞壁上的石块加入战斗,有的则赤膊上阵,他们所受的屈辱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到最后,死于俘虏围攻的胡兵,比死在长安骑卒刀下的还要多。 战斗很快结束,除了那名在胡人中地位很高的大巫被捕,其余胡兵尽数被屠。 骑卒将领怎么也没想到,在长安附近还能捡到战功,他大声呼和着清点伤亡,己方虽有人牺牲,但打了胜仗的缘故,胜利的喜悦多少冲淡了死亡的悲伤。 闫寸擦拭着刀上的血,回到了伤员身边,两名伤员已被同伴简单包扎,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闫寸才放下心来。 他又到了吴关身边,想责备两句,但看着吴关已烧糊涂了,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只能催促众人速速返回长安。 他将吴关抱到了瘸腿身上,又看着两名衙役上了马,吩咐其余衙役现行护送病号和伤员回长安就医。 “喂——”吴关伏在马背上,伸手指着自己来时骑的那匹马,“你的刀鞘。” 闫寸看到他的刀鞘就挂在马鞍旁,不禁动容,“你在哪儿找到了?” “捡的?”吴关又到:“你上哪儿去了?叫人好找。” 闫寸将瘸腿的缰绳递给一名衙役,轻生道:“睡会儿吧,睡醒就有人给你治病了。” 吴关不依不饶地追问:“你究竟躲哪儿去了?” “我……杀了些人……呃……还救了一只小熊。” 吴关抚着瘸腿的脖子道:“听见了吗瘸哥,原来我是小熊……这是夸人吗?哎呦怪不好意思……” 闫寸:论那股不要脸劲儿,你可真是天下第一。 一百零一 吴关:失态了,请忘记上一幕 吴关醒来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窗外天光大亮,他愣愣地躺在榻上,缓了很久,才记起最近两天发生了什么。 浑身无力,头依然很痛。 他抬手揉着太阳穴,“哎呦”了一声。 “醒了?”荷花凑上前来,扶他半躺半坐起来,往他背后垫了个枕头。 “嗯。”吴关道:“他们呢?” “他们……”荷花掰着手指头道:“闫县尉审人犯呢……大理寺也来人了,将你们抓回来的嵇胡人全带走了…… 圣上下诏立了秦王为太子…… 安主簿老偷吃你的东西,让我赶出去了……这儿有大碗的鱼汤,一直在热水里温着,你快吃吧…… 还有那两个受伤的衙役,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其实不打紧,倒是你,医师说你脉象……脉象是什么来着……嗨呀反正表里皆虚,他见过不少虚的,但能虚成你这样,实属不易……” 荷花惋惜地摇摇头,并轻抚着吴关的额头,以过来人的口吻道:“听姐姐的,好好补补,不然等你长大……哎,可惜……” 吴关:??? “我……我想喝水。”吴关道。 他听说,喝水可以缓解尴尬。 假的,因为荷花给他倒水时提起了另一个尴尬的话题。 “两个讨债鬼,每回来找你们办事,总是忙忙忙,你们忙就罢了,还要捎带上我,真拿我当婢子使唤了?” 吴关卖着乖:“我们哪儿敢啊,还不是姐姐你既漂亮,人又好……” “你少来。”荷花不吃这套,“若漂亮话能当钱花,我早就钱布天下富可敌国了。” 闫寸推门进屋,见到荷花,道:“你的事已办妥了。” “我的?”荷花问道。 闫寸走到吴关榻前,伸手在吴关额上探了一下。 烧还没有完全退,但已不像在林子里时那般烫手了。 他转向荷花,继续刚才的话题,道:“不然呢?” 荷花惊喜地一把抱住了闫寸的胳膊,“快说说这事是怎么办的?” “欺辱你们的师兄,叫陈址是吧?已被抓进县衙大牢,罪名……也不需要什么罪名,他曾为太子党羽修葺房屋,还设计了一处带水帘的亭台,很受主家喜爱,主家多次在那亭台宴请宾客,大肆吹嘘,所以……反正这次受牵连的人那么多,也不多陈址一个。” 荷花担忧道:“他不会要被杀头吧?” “你不希望如此吗?” “当然不,”荷花道:“冤有头,他确欺负了我们,可也没到要闹出人命的程度,就为了那么一口怨气杀人,也太……再说他虽欺负了我们,可他娘子关四娘却是个好人,他死了,关四娘就成了寡妇,一个寡妇带着个病入膏肓的老爹,不知要受多少苦,师傅也要痛失女婿和爱徒。” 闫寸一本正经道:“如此说来,我倒很佩服你。” 他向荷花做了个揖。 荷花跳出一步,拍着胸口道:“你别这样,怪吓人的。” “我认真的,”闫寸道:“许多人满口仁义道德,不过是因为他们手中没掌握权利。 陈址已下了狱,原本你可以顺水推舟,由他去死,以泄心头之愤,这是你触手可得的权利,可你没有为此沾沾自喜,你好生看管着手中的权利,这很难得。” “一开始我已说过,给他个教训即可。”荷花道:“我要恨的人已够刻骨铭心,不想再加一个自己。” “人要原谅自己总是很容易,原谅别人却很难。” 荷花耸耸肩,“那是烂人的做法。” “说得好。” “不是……今天你这马屁拍得人猝不及防,有事求我?”荷花道。 “我就不能是真心称赞?” “可能……听过的虚情假意多了,我需要点时间适应,”荷花抬手理了理发髻,以遮掩脸颊上飞起的红晕,“说正事吧,你能不能警告吓唬他一下,又不用要了他的命?” “有,今日过后保证他老老实实。” 荷花心下一松,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她又挽起闫寸的胳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我就知道闫县尉最可信了。” “听说你在背后可不是这么说我的。” “谁说的,下次遇到我揍他,”荷花指了指榻上的吴关:“那他交给你,我走了。” 她又转向吴关道:“好生歇着吧,依我看,这半个月你就别下床了。” “是是,谢姐姐关心。”吴关微笑目送荷花,生怕她又重提“虚”的话题。 待荷花离开后,吴关立马道:“哪儿就那么严重了,我没事。” 说完他便以“你是不是要责备我了”的眼神看着闫寸。 他此番孤身进入胡人占领的山洞,害得两名同伴受伤,实在欠妥。 闫寸其实能理解吴关为了寻找失踪的同伴而焦急的心情,归根到底只怨他自己不小心,着了魏徵的道儿,害得同僚担心受怕。 看着吴关可怜兮兮的样子,闫寸只嘱咐了一句:“下次有病别硬撑,害人害己。” 就这?吴关有些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想象中的阎罗现世怒斥下属呢?狂风骤雨呢? 他这样闫寸反倒觉得好笑,“毕竟,我不能跟熊类太计较。” “哈?” “不记得了?” 吴关仔细想了想,好像想起点什么。 不不不那不是我。 “啥?”吴关装傻。 “算了。” 吴关心里的小人背靠墙壁,两脚向前滑着缓缓坐下,长舒了一口气,总算糊弄过去了,若以后总要被人拿这事儿开玩笑,他的尊严往哪儿放?脸往哪儿搁? 这口气还没舒完,安固进屋了。 一进屋,他就既低声又大喇喇道:“听说熊崽子醒了?” 吴关以手捂眼。 他忘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算闫寸嘴巴严实,却挡不住别人将他当做谈资。 完了完了…… 看他那副鸵鸟样,闫寸又补刀道:“你知道的吧?还跟我装。” 吴关将捂眼的手拿下,一本正经道:“在那山洞里的时候,我有个大发现。” 闫寸:“你这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吧?” 吴关:“真是个大发现。” 安固:“你等会儿,我有点想笑……哈哈哈……好了你说吧。” 吴关:“你们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病人?” 闫寸在榻边坐直了身子,以表正式,“我们特别尊……噗嗤……重,你说吧。” “爱听不听吧,”吴关撇撇嘴,道:“在山洞的时候,大巫曾提起一批宝藏。” “宝藏?” “原话我忘了,但感觉好像是嵇胡人倾全国之力,凑出来的一批宝藏,为了贿赂长安的有用之人。”吴关道:“所以,你们撤回来的时候,发现什么宝藏了吗?” 闫寸摇头道:“没,那山洞又臭又脏,哪儿来的宝藏。” 吴关又追问道:“大巫就没说什么?” “我审他,刚开了个头,大理寺就来提人了,现在那大巫,还有三名被捕的嵇胡人,已不在咱们县衙。” “好吧,”吴关深感可惜,“那魏徵呢?找着了吗?” “别提了,”安固的手伸向了桌上的鱼汤,“那老小子多会算计啊,你们抓嵇胡人的功劳,我看要被他抢去大半。” 闫寸接过吴关手中盛水的木碗,放在矮几上,顺便拍开了安固的手。 他端起盛鱼汤的瓷碗,捧到吴关面前,“事情有点复杂,你喝着,我慢慢跟你说。” 吴关舀了一勺汤,吸溜一口,眼睛都直了。 “也太鲜了吧。”感慨一句,他又道:“你快说,魏徵怎的了?” “我在丰水河东岸的树林遇到了带兵出走的丁茂。” “我猜也差不多。”吴关道。 “确切来说,我不是遇到,而是被魏徵诱骗,入了丁茂及其部下的包围。 和你一样,魏徵也诓骗了嵇胡人。他骗我入套儿,是为了表明诚意。嵇胡人似乎有这个传统,两方结盟需先做一件事表明诚意。” “确有此事,那刘将军也让我表明诚意来着,”吴关继续问道:“不过魏徵是怎么诓骗嵇胡人的?不会也是打了秦王的旗号吧?” “魏徵此番截杀金州郡守王力,本就假扮成了秦王部下,是丁茂自己认错了,魏徵顺水推舟而已。” “他倒方便。” 闫寸给吴关递上一块帕子,示意他擦擦汤水淋漓的嘴,继续道:“昨夜我带人歼灭了丁茂部,可丁茂和魏徵却不在。 后来从丁茂部下口中得知,魏徵带着他们几人进长安城,面见秦王去了。” “这丁茂……”安固组织了一下语言,“怕不是个傻子。” “也不难理解,丁茂带兵出逃本就因为受了委屈,原只打算杀些平民,发泄完了情绪就回去。 可他运气好啊,竟阴差阳错碰见了’秦王手下’,刘将军苦求不得的机会,竟砸到他头上了。 一听魏徵能帮着引见,丁茂便立即应承下来。他太想着抢在大巫和刘将军之前,结交上秦王,如此,以后他们便不敢轻视他了。而且他还藏着些私心……” “关于重建嵇胡领地?”吴关道。 “是,嵇胡毕竟不是突厥那样的大族,它要休养生息恢复人口,还得找个靠山。 很简单的道理,谁先给秦王纳了投名状,谁将来就能得到秦王支持。因此他就傻呵呵跟着魏徵去做美梦了。” “利令智昏啊。”安固感慨一句,接过话头道:“今天一大早,来县衙的路上我听说,昨夜魏徵确带着丁茂等人通过缒架进了城,也不算进城,只不过在城墙上停留了片刻。 他们刚一上城墙,魏徵便高喊’嵇胡刺客!’城防兵卒哪儿能放过他们,登时就战了起来,连皇城里的守卫都惊动了。” 吴关轻推了一下闫寸手里的碗,示意他喝不下了,闫寸便将碗放回桌上。 “昨夜跑去刘将军那儿报信,坏你事的人,就是从城墙缒出去的嵇胡人,那时候魏徵已经解决了丁茂。”闫寸道:“事情大致就是如此。” “说起来,我还没谢你的救命之恩。昨晚若不是你及时带人赶到,我们五人都得死在那儿。” “有啥好谢的,反正又不是头一回救你。”安固大喇喇道。 吴关:“安兄说的有道理。” 闫寸:??? “魏徵现在何处?”吴关迅速转移话题问道:“新太子对他是何态度?” 安固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丁茂等人死后,魏徵连夜被召进了宫……这次剿灭嵇胡残部,他准将功劳都揽自个儿身上了。” 安固在闫寸肩上推了一把,继续对吴关控诉道:“我就说,让他速速入宫,将前因后果跟新太子说明,多少人上赶着巴结新太子,只愁没有门路,他倒好,康庄大道就在脚下,却不往前走。” 闫寸道:“我的任务是抓捕名单上的先太子余党,不是缉拿剿灭嵇胡人。魏徵虽回来了,又不是我抓回来的,我进宫去跟秦王说什么?说我办事不利,至今一个人都没抓住?” “你这死脑筋……”安固叹了口气,知道跟闫寸说不清楚,干脆拽过吴关剩下的半碗鱼汤,吃了起来。 吴关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安兄,那个……要不给你重新买一碗?” “买?荷花姑娘给你熬的,上哪儿买去?……哎,这年纪小啊,就是占便宜,跟谁都能装小赖猫儿。” 吴关和闫寸对视一眼,似明白了什么,但谁也没说破。 闫寸转向吴关,继续道:“对了,昨晚还有个意外收获,刘伯找着了,就是死在环彩阁的刘员外,他家管事的。” “知道。”吴关点头。 “不过,我想着,最要紧的还是名单上的人,我得继续搜捕,你就在这儿养着吧,若是病好些了,闲不住也莫往外瞎跑,可以去审刘府那案子。” 这一波,算是把吴关安排得明明白白。 “其实……” 吴关的话没说完,有皂吏在屋外通报道:“宫里来人了!还是上次来的那位,还是找闫县尉和小郎君。” 闫寸起身出迎,齐公却已进了门。 “你们可立了大功一件。”齐公道。 他紧赶两步上前,按住想要起身的吴关,道:“一来就听说你病了,你这身子也忒瘦弱了些,不像咱们大唐男儿,回头让宫里的医师来瞧瞧,好好调理一番。” 谢过齐公,吴关又问道:“说来羞愧,这次我们虽叫醒发现了心怀不轨的嵇胡残部,可太子让我们抓捕的人却一个也没抓到,哪儿还敢居功。” “人不用抓啦。”齐公道:“两位贵人,就等着升迁吧。” 一百零二 吴关:我还是更想要宝藏 “那些人,全都不抓了?”闫寸问道。 “两位有所不知,昨日除了小郎君,尉迟护军亦力劝新太子少行杀戮,新太子为保朝廷稳固,不计前嫌。 但凡愿意继续为朝廷效力的东宫旧党,皆官复原职——当然了,一些人官位有所变动。至于不愿继续为朝廷效力的,只管另谋他路。 昨夜圣上就出了敕令,凶逆之罪,止于建成、元吉,其余党羽,一无所问。 不过这敕令发得晚,二位想来还不知道吧?” 闫寸倒知道,但他没放心上,一来昨日宫里连出了好几道敕令,文武百官都有点见怪不怪了,二来秦王做了太子,人前保持虚怀若谷的形象,背后的事儿有多脏,恐怕只有少数人清楚。 他没想到的是,在这件事上,新太子倒是表里如一。 “那……魏徵,魏冼马呢?”闫寸问道:“听说他昨夜被召进了宫?” “魏冼马已迁为詹事主簿,依旧在东宫。” 还真升官了。闫寸心中不爽,却没表现出来。 他虽神色如常,可哪儿能瞒过老辣的齐公。齐公立即微笑道:“新太子要迅速平息事态,总得找个表率。 魏徵是先太子的宠臣,若连他都可受到重用,众人心中的疑虑便可打消。 人心安稳了,就不会生出乱子,各衙署也能迅速恢复如常。 这不,前不久力攻玄武门,誓要替先太子报仇的薛万彻、谢叔芳已主动现身,向新太子请罪。新太子称赞他们为义士,依旧留用。 闫县尉可明白新太子的意思?” “明白。”闫寸心悦诚服地拱手。 “那就好,”齐公道:“既如此,两位贵人静候佳音吧。” 待齐公离开,三人重新关了门,吴关坐累了,躺了下来。 他两眼放空,不甘心地叹道:“也不知那些财宝最后会便宜了谁。” “要不,晚间咱们去找找?”安固提议道。 “别想了,现在城外全是搜捕嵇胡残部的唐兵,还有清理战场的,尸体得好生掩埋,天热,要是生了瘟疫,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现在去寻宝,不怕唐兵将你当成探子抓起来?”闫寸道。 “啥时候能一夜暴富啊。”吴关叹道。 人就是这样,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你不去想,一点烦恼没有,一旦有了希望的小火苗,又被浇灭,可太难受了。 闫寸懒得跟两个财迷废话,起身往门口走去,“我还有事。” 县衙牢房。 陈址焦虑地在巴掌大的牢房里踱着步。 一个勉强算本分的工匠,正在家做着活儿,突然有几个五大三粗的衙役闯进门来,不由分说给他戴上镣铐,衙役用手中哨棒将他驱赶上车,押至万年县衙,又连推带搡地将他投入大牢。 任谁经历了这番境遇,都会焦虑。 看到闫寸在自己的牢房门口停下,陈址畏畏缩缩地上前,等待着官爷训话。 “陈址?”闫寸问道。 “是……是我。” “知道犯什么事儿了吗?” 陈址的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定是有什么误会,我……绝不敢犯法啊。” “吕三是你师弟?”闫寸问道。 “是。” “他替秦王修过府邸,你知道吧?” “修过,可……他惹了事,与我没有关系,我们均已出师,各立门户了。” “你也知道是各立门户?”闫寸冲身后一名狱卒打了个手势,那狱卒便自刑房内扯来一根铁鞭,拿在手上一抖,哗啦啦,闻者无不竖起后背汗毛。 “我就让你死个明白。”闫寸很是不屑,仿佛连跟陈址说话都是浪费,因此他的话不是说出来,而是从喉咙里哼哼出来的,颇有些阴阳怪气: “你那师弟非但没惹事,还要飞黄腾达了。早年他在秦王府做活儿,深得府内大管家信任,他雕的一只卷草纹琴案,大气沉稳,就放在秦王妃寝室内。 王妃最近常念叨,让他照那样式再雕一只书案,他已动工,雕好了可有大赏赐,金银钱财自不必说,赏个工部的官职,也不是没可能。 可我听说,你却要找他的别扭,让他在匠行丢脸?” “没有!一定是误传!”陈址以手抓铁栏,焦急地辩解道:“我……不过是……我也是爱惜他的前程,见他执意要娶院阁女子,才劝了两句。” “有甚好劝的?”闫寸声音提高了两度,“官府鼓励院阁女子从良嫁人,莫非你要与官府对着干?” “小人不敢,不敢啊。”陈址跪在铁栏边沿,一个劲儿冲闫寸磕头,“小人再也不敢了,今后师弟无论要做甚,小人绝不再多嘴……” 闫寸可不管他的哀嚎求饶,只对那拿着铁鞭的狱卒道:“不给他吃些苦头,怎长记性?” “您放心,若这铁鞭还不能叫他长记性,那就干脆拔了他的舌头,省得他如那长舌妇一般,成天嚼人舌根。”狱卒去开牢门。 陈址吓得连连往后缩,可牢房统共不过巴掌大的地方,能缩到哪儿去呢? 他眼泪鼻涕瞬间糊了一脸,脚也软了,口中拼命哀求:“我家上有下不了床的老人……我娘子已怀了身孕……官爷饶命,饶过我这次吧……” “飞扬跋扈欺辱同门时,你怎不替家人着想,如今抬出他们来挡灾,岂是大丈夫作为?” 陈址无力反驳,只能一个劲儿磕头,脑门都磕破了,青紫上渗出血来。 见火候差不多了,闫寸怕他惊急之下做出什么蠢事来,便又道:“看你心诚,皮肉之苦可免。” 陈址一听,又是一番感激的磕头。 “但你需知道,”闫寸继续阴阳怪气道:“这灾可不是白消的,破财消灾你听说过吧?” “明白明白。”陈址连连点头,道:“我做工这些年,确也攒了些银钱,我一回去,立即给您送来,您派人随我去取……” 闫寸摆摆手,道:“你那点东西,还入不了我眼。” 见陈址面露不解之色,闫寸便解释道:“听说你师傅分家时曾留给吕三一些钱财,供他自立门户,你却贪墨了这些钱财。” “我并无……”陈址想辩解,那些钱财并非他贪墨,而是师弟主动放弃。 可转念一想,反驳眼前这位官爷绝不是好注意,便改口道:“您说得是,我一回去就给师弟送钱。” “给多少?”闫寸不依不饶地追问。 “自是按照师傅吩咐……”陈址观察着闫寸的脸色,又补充道:“我是师兄,该帮衬师弟,我也出两贯钱……不,三贯……三贯钱,帮师弟将木匠铺子开起来。” 闫寸在心中合计一番,三贯钱可就是三块白花花的银铤,基本相当于一个壮丁三年的赋税,这教训已不算便宜,量这陈址不敢再去欺负师弟与荷花,便道:“如此,我就派人送你回去,你当着官差的面,将承诺的钱财交给吕三,今后过好自己的日子,少嚼他人舌根,前事便不再追究。” “是是……”陈址伏地,泪流不止,这次是大难不死而感慨后怕的眼泪,当然,多少也有花钱肉疼的因素。 闫寸冲狱卒摆摆手,刚才那名拿铁鞭吓唬陈址的狱卒嘿嘿冷笑两声,退出了牢房。 闫寸问那狱卒道:“刘伯抓回来了,那几名疑犯有何反应?” 那几名疑犯,自然是指小刘员外,婢女翠翠,以及赶车撞死了刘夫人的王三郎。 狱卒道:“王三郎本就已认了罪,他只关心何时判决,何时问斩。婢女翠翠倒是透露过不愿继续在刘家为奴,但这是小刘员外说了算的,咱可管不着。 就数小刘员外最闹腾,一开始还能拿刑狱手段唬住,住了几天胆子大了,见人就问啥时候放他回家,烦得很。 今早您押回刘伯,他可激动了,骂刘伯惦记他家财,骂刘伯害死他父母,难听话说了两箩筐,好像骂得越凶就越显得他孝顺。 刘伯倒是个好奴仆,只说少主被翠翠蒙蔽了双眼,辨不出好歹,就任着他骂,让他撒气。 嘿嘿,我都看不下去了,就跟那小刘员外说,这儿是两不管的地界,天上神明不管,地下阎王不管,跟这儿做戏没用,老天爷看不见……嘿嘿,他那个脸色呦……您要去瞧瞧吗?” “瞧瞧也成,”闫寸已走到了距离刘伯牢房不远处,却又驻了足,道:“算了,又没物证,审来审去无非就这那张嘴……县令说要开堂审,等开堂我去听审好了。” 他对狱卒摆摆手,道:“走了,甭送。” 狱卒草草拱了拱手,调笑道:“您飞黄腾达了,可莫忘了小的们。” 他态度随意,并非不看好闫寸,而是明知自个儿一无大才,二无大志,能在牢狱任份差事已十分满足。 他并不是真心渴望抱大腿,客套一句罢了。 闫寸绷紧的嘴角放松了些,狱卒的态度让他倍感舒适。他本就不喜与人交际,旁人若对他抱有期待和指望,那简直是往他脖子上套绳索。 可紧接着,他就轻松不起来了,因为他要去见县令。 自从搭上秦王,他一直没抽出时间来向县令说明情况,此刻得了空,忙向县衙后宅走去,他可不想做那忘恩之辈。 县衙的两进后宅乃是县令住处,其家眷奴仆皆在此处。 穿过后堂,闫寸看到县令王方拙的小儿子正蹲在院中捉蝈蝈玩,他伸手捋了一把小家伙的长生辫儿,问道:“捉着几个了?” 小家伙刚六岁,因闫寸带着他骑过马,两人已十分熟稔,便大方展示了手里捏着的一只长腿蝈蝈。 “真大嘿。”闫寸叹道。 “送你吧,我再捉,”小家伙道:“你等着我去拿个蝈蝈笼儿。” 小小的人影一闪,再一闪,从一间偏屋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蝈蝈笼儿。 闫寸怕他跑快了摔着,紧跟两步,看到那蝈蝈笼儿是草编的,挺精巧,便随口问道:“谁给你编的?” “不良帅。” “他还有这手艺?”闫寸道。 “编得可好呢。” 说话间小家伙已将蝈蝈装进了笼,并将笼口扎紧。 “给你。” 闫寸接过,道了一声多谢,“那我去与乃父叙谈了。” “去吧去吧。”小家伙摆着手,转身便重新专注于抓蝈蝈的大业中。 闫寸提着蝈蝈笼子走进最后一进院落,早已有人向县令通报,闫寸一进院,便被引进了书房。 怕正午的热气进屋,书房关了格子门窗,屋内光线柔柔的。 闫寸将蝈蝈笼儿别在腰间,冲县令一拱手。 县令正在煮茶,招手示意他坐,不必多礼。 “这下可好了。”县令道,“眼看你有出息,我也放心了。” 闫寸道:“多亏了您当初收留,又四处托人,给我求了这么个官儿,若非您帮扶,我怕只能流落浮浪子帮派了。” “咱们之间不必说这客套话,我不过是怕你出入官场,遭人算计,想跟你交代几句,这求官也是有学问的。” “可不,”闫寸苦笑一下,“我怎么感觉,头一个算计我的就是新太子。” “他怎么算计你了?” “赦免先太子党羽,怕是新太子早就想好的,吴郎昨日劝了一通,他便故意反其道,偏让我们去抓捕先太子党羽。” “这叫什么算计,”县令道:“你们初露锋芒,新太子总要试一试,看你们听话否,听话自然可用,不听话……还好,你这次没由着脾气胡来。” “试探当然不算什么,可他派的活儿……今后若总要为圣上做排除异己的脏事,这升迁的机会我宁可不要,还是在这儿做个县尉心里踏实。” 茶煮好了,县令往茶汤中加入葱、姜、橘皮、薄荷,盛出两碗来,往碗内加了盐。 闫寸也不客气,端过一碗,放在自己面前凉着。 县令放好自己的茶碗,感慨了一句:“没出息的孩子。” 闫寸默认。 县令继续道:“事在人为,你的长处是办案,新太子既要用你,这一点他不可能不知,你不想干的事,只消表现出在那些方面能力不足。 把心放肚子里吧,上面的人比你精明,知道怎么用好你。再说,你毕竟是个新面孔,新太子身边心腹能臣众多,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事儿,还真未必能轮到你。” 闫寸不禁称赞道:“姜还是老的辣,我这苦恼,您三两句话一点拨,就烟消云散了。” 县令摆手示意他少拍马屁。 喝了一口茶,县令又道:“还有一件事需跟你商量,早年乃父在世时,曾给你定过婚约……” 一百零三 县令:听说我成功完成了一次断章… 武德九年,六月,癸亥日。 玄武门兵变已经过去三天,一开始,人们是错愕的,但随着此事在街头巷尾议论开来,错愕很快变成了另一种情绪。 看,我就说吧,李家那两个小子必要斗个你死我活,还是李二更厉害些。 帝王家的穷奢极欲百姓无法感同身受,他们的痛苦煎熬自也不可能被旁人理解。 除了百姓,长安城里还有两拨人忙了起来。 其一是各国的探子,尤其北境突厥和西南吐蕃的探子。 他们或轻骑出城,快马加鞭地赶往母国传递消息,或继续扮作商户、匠人、歌舞伎,蛰伏在一些官家周围,打探着宫中的动向。 好年头啊,入冬不用愁了。 大唐国本不稳,皇帝自然无心顾及边境安危,突厥和吐蕃只需大兵压境,劫掠一番,必能斩获许多粮食布匹钱财女人。 若劫掠得狠了,唐人受不住,朝廷或许还会出面,给些金银钱财,求蛮人退去。 好年头啊! 第二波忙起来的人就数长安官员,确切来说,是七品以上的官员。 就连一些只挂了个散官头衔的皇亲国戚,也纷纷走动起来,不知多少达官显贵家的会客间彻夜燃着烛火。 与之相比,七品以下的小官儿就轻松许多,他们位微言轻,手中的权利十分有限,除非个人有什么过人之处,否则有资格党争的集体根本看不上他们。 反正翻破天去也不过是继续给李家打工,圣上和新太子是喜也好,是怒也罢,都与他们无关。 出了大变故,这些小官心中欢喜。 上面会不会杀死或者撸掉一大串官员?若真如此,大家的位置是不是都可以往上挪一挪了?听说万年县衙就有个小小的八品县尉,已受到了新太子的青睐。 闫寸这个特例,给不少小官打了鸡血,大家每日清晨去衙署上班,都脚下生风,仿佛不是去上班,而是去迎接扑面而来的好运气。 上司们的脸色越难看,小官儿们的心情就越好。 这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圣上正式颁布诏书,立二儿子李世民为皇太子。 在此之前,不少秦王党羽出于舆论造势的考虑,已提前称呼秦王为新太子了,许多溜须拍马之人也附会着,以至于不明真相的人错以为李世民早就是太子了,太子的称呼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叫开了。 有了这道圣旨,秦王党羽的心终于落地。 诏书不仅保障了李世民的继承地位,还直接移交了大权。 据诏书原文记载: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有人猜测李渊被新太子软禁了起来。 李渊境遇如何,他此刻是何等的心灰意冷,只能通过诏书上的寥寥数语窥探一二。 这场仗,李世民大获全胜。 还有人猜测,自玄武门兵变后,再也不曾出过承乾殿的李世民被兄弟的鬼魂缠身,几近疯癫。 没人敢将这样的猜测说出来。 随着一道道敕令、圣旨颁布,谣言很快被压了下去,人们对这位新太子的赫赫战功、有勇有谋津津乐道,同时李建成、李元吉的缺点被无限放大,仿佛他们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大奸大恶,足以与褒姒嫪毐并为同流。 外面的人忙活着,万年县衙也不清闲。 这一天,县令要开堂审案了。 刘家的杀人案。 好事的长安百姓最爱围观审案,民间一些落魄书生还会将案情写成传奇故事,集成册子,卖些饱腹钱。 今日围观的人却极少。 用后世的话来形容,有皇室的惊天大头条,其它新闻就甭想博关注了。 鸣锣三声,县令王方拙自布幔后转出正堂,坐在了高案之后。 安固及另一名书笔吏分别坐在高案下首两侧的矮几之后。 六名衙役手执荆棍,分立正堂两侧,刘伯已被押上了堂,跪在正中。 县令一拍惊堂木,高声道:“升——堂——” 书笔吏执笔准备记录,衙役们将背挺得更直,以示威严。 “堂下所跪何人?”县令道。 “小人乃是丝帛刘家的管事,名叫刘近泊,人称刘伯。”刘伯答道。 “本官问你,闫县令昨日从城郊一处捕猎陷阱内将你救出,是也不是?” “是。” “你且说说,为何只身去那城郊老林,又为何坠入陷阱?” “那夜小人回到住处,见家中娘子神色有异,追问之下,娘子只说身体不适。 自从她有了身孕,成天到晚不适,常常胡闹,与我置气,我以为妇人怀孕辛苦,便不与她计较,所赚钱财也任由她去花。 可最近她脾气变本加厉,加之我的银钱几乎全被她拿去了,心里不痛快,我决定回到主家所在的坊内,喝点闷酒,晚间回我在刘宅的住处,凑合一晚,晾着她去。 可没成想,喝完了酒,我刚赶到刘宅附近,就看到许多手执火把的衙役皂吏进进出出。 不多时,翠翠和少主便被押解出来,还从家里抬出个脸上盖了白布的死人。 我有些怕,不敢上前搭话,便藏了起来,想着待天明了再托人去打探消息。 可谁知第二天城中就贴出了我的通缉布告,还说是杀人的重罪。 我可吓坏了,没过脑子,只想着速速逃离长安,莫被熟人抓住捆送县衙。 出城以后,我举目无亲,没有地方去,只能朝前走,饿了就摘些野果吃,渴了就喝河水溪水。 走了一天,天要黑了,我进了一处林子,窝在树洞随便睡了一夜。 待到第二天一早,我又往那林子深处走去。我实在没地方可去,林中的野果总归更多些,我想着若能找到一间猎户或樵夫废弃的小屋,暂居一段时间,避一避风头,总是好的。 我在林中游走时碰到一只野鸡,便想抓来好好吃一顿,存些力气。 那野鸡在前头呼扇着翅膀边跑边飞,我在后头紧追不舍。 我眼瞧见野鸡踩到一处地方时,那地面好似震动了一下。可它轻,又能飞,就没落入陷阱,我来不及驻足,一脚踩上,就掉了下去。 之后,我在陷阱内苦熬了三天,每日只能喝到一点从上头滴下来的露水。 我以为死定了,结果天无绝人之路,三天后我被误打误撞也掉入陷阱的闫县尉救了上来。” “好,你出逃的前因后果,本官已清楚了,现在问你,你可认得车夫王三郎?” 刘伯突然回头,向身后望去,似在寻找什么人。 可他没找到。 他沉默着。 县令一拍惊堂木,大声喝到:“认不认得?!快说!” 刘伯被巨响吓得一缩脖子。 “认得。”他道。 “你且说说,是如何认得此人的?”县令又道。 “他……他是翠翠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野男人,自打他出现,刘府就不得安宁。” “怎么个不得安宁?”县令问道。 “少主一心对翠翠好,甚至想要违抗母亲的安排,娶她为正妻,可翠翠呢,她却与外面要啥没啥的野男人厮混。 少主伤心不已,书也读不下去了,整日寻死觅活。 我看着少主打小长起来,他何时受过这般委屈,听他一番哭诉,我决定将此事告诉主母。主母知道了定会赶走那个贱婢。 偏偏少主心软,念着一起长大的情分,说什么纵不能做夫妻,也还能以兄妹的情谊相互照应,真把人赶出去,她就只能自生自灭了,受了委屈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刘伯长叹一口气,道:“我们少主啊,就是心太软了。” “仅仅如此?”县令的手又摸上了惊堂木,警告道:“你可莫耍花样,否则有得是苦头让你尝。” “还有还有,”刘伯忙道:“我曾给过那王三一笔钱。” “什么钱?” “就是……让他离开长安,离翠翠远点。” 县令靠在椅背上沉思片刻,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谁的主意?”县令问道。 “是我与少主商量的。”刘伯道:“既要保全翠翠,又要赶走那王三,我们只能忍气吞声。” “这办法是你提的,还是小刘员外提的?” “我……记不清了。”刘伯道。 “那钱是谁出的?” “我出的。”刘伯道。 “你?”县令讥讽道:“雇了你这倒贴钱的奴仆,刘家可真划算。” “我与少主原就亲近,我从前糊涂,贪墨了刘府一些钱财,那之后便如芒在背,生怕主家查账,若我被揭穿,这张跟随主家40年的老脸,可往哪儿搁? 借着那次契机,我便向少主坦白了,少主当即表示不再追究,且待他继承家业后,还要加倍地给我赏赐。” “那你给了王三多少钱?” “十个银铤子。”刘伯道:“这是我贪墨的所有钱了,我自己还添了些,只多不少。” “他拿了钱之后呢?可离开了翠翠?” “自是没有,”刘伯道:“不仅如此,他还又找过我一回,又问我要钱,还威胁我,说什么主人和夫人都是他害死的,若我不听他的,他就要灭了刘家满门。 如此狂徒,简直叫人笑掉大牙,我自是不愿与他纠缠,便告诉他,再敢纠缠我就要报官了。 他一听报官,便逃走了,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又过了没几天,我便上了通缉布告,哪里还顾得上操心什么王三。” 县令捋着颚下一把小胡子,对下首的笔吏道:“将他刚才所供述的话读来,叫他签字画押。” 笔吏开始宣读记录,县令观察着刘伯,见他神色如常,没有重听谎言时的拘谨不适,心想:莫非这老小子所说都是真话? 签字画押之前,县令又道:“若你撒了谎,本官可凭此供状治你的罪。” “小人绝不敢撒谎,句句属实啊。”刘伯道。 “那好,你敢不敢与王三郎对质?” “敢!” 答话时,刘伯膝行上前一步,态度十分坚定。 “带王三郎上堂来!”刘伯道。 县衙大堂的幕帘后,闫寸和吴关相邻而坐。 吴关的烧已退了,他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退了烧,闫寸才肯带他来听审。 他依然虚弱,在硬凳上做了一会儿,只觉得屁股硌得生疼,腰也酸背也乏,便不时在凳上扭动两下,寻找着最舒适的姿势。 “不行你就回去。”闫寸低声道。 “别啊,正审到精彩处呢,对质什么的,想想就有意思。”吴关干脆起身,站一会儿解解乏。 他缓缓踱着步,踱到了闫寸身边,又道:“我还是头一次听咱们这位县令审案,不急不缓,调理清楚,细致入微,让人获益匪浅。” 闫寸点头,“多听一听,确能让人长进。” “对了,”吴关又道:“听说你与县令聊了许久,是这案子有什么难点吗?” 吴关眨着眼睛求剧透。 “我们没谈此案。”闫寸道。 “哦?” 闫寸想了想,道:“告诉你也无妨。” 吴关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有什么特别之处,便重新坐下,耐着性子听。 “我们说了些私事,关于娶亲。” “你啊?”吴关道。 “难道是县令?”闫寸诧异于吴关的脑回路。 吴关挠挠头,讪笑一声,道:“我听说要先定婚约,你可定过?” “有过,只是我那时小,不懂,”闫寸道:“要论起来,我那岳父在军中的职务还比我父亲高一些,我算是高攀人家了。” “那恭喜你啊。”吴关苍蝇式搓手。 “你激动什么?”闫寸道。 “也没啥,就……没见过成亲是啥样,想见识一下。” “自己成一个不就行了?”闫寸道。 “不了不了,我怕耽误人家姑娘,”吴关连连摆手,又追问道:“那你的婚事究竟怎么安排的?何时娶人家过门?” “八字尚没有一撇。”闫寸道:“我岳父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我记得他家大女儿乳名叫青娘,比我大两岁。 小时候我母亲便曾指着她,说那是我媳妇。 小孩子哪儿懂那些,只是觉得她与别的小姑娘不一样,过家家时最好让她做我的媳妇儿。” 谈及童年往事,闫寸的嘴角微微勾起,总是冷峻的一张脸,有了些冰山开化的迹象。 “听起来,很……幸福。”吴关道。 “你可听说过一个词,叫好景不长。”闫寸脸上那抹难得的温柔迅速隐去。 一百零四 安固:我是不是要升官了?激动…… “与战争有关吧?”吴关道:“你家的变故源于隋帝杨广讨伐高句丽,她父既与乃父是同僚,想来应该差不多。” “是,那场战争,毁了太多人。” 闫寸握了几下拳,控制着情绪。 待情绪平复些了,他继续道:“我岳父亦死在了高句丽的战场上,听说我岳母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小儿子,逃回了河南道老家。 隋末战乱,许多旧相识都断了联络,生死未卜。 前两天县令与军中的一干兄弟喝酒,聊起我岳父一家,其中一人竟说他得了些消息。 原来他与我岳母是同乡,他们又有一个共同的同乡。” 这话有些拗口,闫寸便停顿一下,让吴关消化。 吴关忙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闫寸继续道:“他听那位共同的同乡提起,说我岳母回乡不久便郁郁成疾,熬了几个月撒手人寰了。 她去了以后,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全落在了青娘肩上。她做了许多苦活累活,冬日给富户打杂洗衣,手上全是冻疮,却连顿饱饭都赚不来。 姐弟三人连做工带乞讨,日子苦得没边。 纵如此,青娘还是拉扯大了弟弟妹妹,她自己死于劳累。” “死……死了?”吴关伸手在闫寸手臂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慰,他怎么也没想到,闫寸的未婚妻遭遇竟如此凄惨。 “是啊。”闫寸长舒了一口气,继续道:“不过,我们两家当年的婚约十分笼统,只说我家的儿子娶他家的女儿,并未说是哪个儿子娶哪个女儿。” “难不成……青娘的妹妹。” 吴关努力管理着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诧异。 他知道这种情况在古时候并不稀奇,无论高门旺族,还是小门小户,都在为增加人口做着努力。 新生儿存活率本就不高,再赶上天灾人祸战乱,生一半死一半已算不错,普通人家指腹为婚往往并不约定成婚的具体是哪个孩子,赶上哪个算哪个。 “那……你怎么打算?”吴关问道。 “我不知道。”闫寸摇摇头,“他们姐弟,现在日子过得依然很苦,若我娶了她,自然是一种帮衬。 我当然应该尽力帮衬他们,北境守军是一家,我自己也是受了父亲旧部的帮助,才有今日,可……嫁娶不是小事,我……不知道。” “县令什么意思?”吴关问道。 “他自是希望我快点成婚,他待我,就如父子一般,父亲总是希望看到儿子娶亲成人的。再者说,有人照料我的生活,他也放心。” “这确是件大事,你该仔细想想,慎重抉择,”吴关道:“不过,若要帮衬他们,却不必非等到成亲,你可以托人捎去些钱财,让他们姐弟日子好过些。” “这倒是,或许我该向荷花学学。”闫寸道。 “哦?” “你看她对那木匠,就分得很清,嫁不嫁是一回事,帮不帮是另一回事。” 吴关噗嗤一声乐了。 “你笑什么?”闫寸道。 “突然觉得,你跟荷花姐姐还挺配的,她若做我嫂子,定然十分有趣。” “听不听审了?不听你回去待着。” “别别别,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成吗。” 幕帘外,衙役已将王三郎押上堂来,对质开始了。 县令指着刘伯问王三郎道:“你可认得此人?” 王三郎点头,“就是他!” 见县令脸色不好看,王三郎又忙补充道:“此人便是花钱向我买刘家两位长辈性命的管事。” 刘伯惊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大喊着:“谁买命?!你说清楚!” “敢做却不敢认吗?呸!”王三郎朝刘伯啐了一口,鄙夷道:“那白花花的银子,不是买命钱,又是什么?” “休得血口喷人!”刘伯急了,起身冲上前去,伸手就要拽王三郎的衣领。 “退后退后,堂上动手,想吃鞭子吗?”衙役班头上前,一脚将刘伯踹回了原地。 刘伯受了委屈,眼泪淌下来,蜷缩身子,抬着头,恨恨地瞪着王三郎。 见两人闹完了,县令才开口道:“王三郎,我且问你,刘伯可亲口说过,他给你的钱是用作买命的?” 王三郎跪在堂下,翻着眼睛想了半天道:“好似……没有。” 刘伯向前一扑,几乎五体投地,对县令哭诉道:“小人绝无此心,日月可鉴啊!” 县令板下脸来,又对王三郎道:“既然刘伯未曾说过向你买命,你为何要欺骗本官?” “没有没有!”王三郎也慌了,解释道:“他虽不曾明说,可那是因为……因为我们碰面之处,乃是在一家嘈杂的酒肆。 他当然不能明说所给我的是买命钱,万一被有心人听见,告了官,事情岂不就败露了。” “如此,刘伯确实不曾亲口承认过他要雇你杀人。”县令道。 “是。” “那么,是谁让你确信刘伯要找你买命的?” “翠翠!她跟我说的!” “翠翠怎么说的,你且一字一句细细道来。” “是是,”王三郎低头思索片刻,开口回话时颇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县令不满。 他虽不怕死,却也不想如刘伯那般,当堂被皂吏殴打。 “翠翠十分讨厌刘管家,只因他自己贪墨钱财不说,偏还每每对翠翠横加指责,说她勾引少主。 大家都是贱民,左右不过捞些好处罢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谁也别碍着谁,岂不最好,偏这刘管家要让人不痛快。 每每提及此事,翠翠都恨得牙痒。 直到有一天,翠翠对我说她有了个一箭双雕的法子,不仅能让刘管家吐出贪墨的钱财,还可让我从中获利。 我问她是什么办法,她说其实最想杀死刘家两位长辈的不是她,而是刘管家。 刘管家日夜担忧家主查账,一旦贪墨之事被发现,重则吃官司,轻则灰头土脸地滚蛋。 那样一把岁数,出了刘宅,可再找不到活计了,他一家老小坐吃山空,再加一个怀胎的外室,非得穷死不可。 因此,若是刘管家知道有人肯替他杀死刘家两位长辈,必愿意出重金。 我说帮翠翠杀人,不过是闲聊提了一嘴,谁会真去杀不相干的人? 可有钱赚,就不一样了。 一开始我其实不太相信,翠翠与刘伯势如水火,刘伯能信她?能信我?能乖乖掏钱? 翠翠却让我放心,说她自有办法。 没过几天,我正喝闷酒时,刘伯竟凑上前来,给我钱,还要我离翠翠远些。 竟真有钱可赚!翠翠果然没有蒙我。 不过我并未在意刘伯的警告,只当是他和翠翠一样,都在背后说着对方坏话。 拿了钱,自然要替人办事,不久后,我驾车撞死了刘府主母。一切都很顺利。 后来刘家主人也死了,我想再要一笔钱,刘伯却不肯给了,再加上事发,刘府好些人下了大狱,我就赶紧连夜逃走。” 县令又对王三郎道:“你所说之话,可是要签字画押的。” “签就签。”王三郎满不在乎道。 “不仅要签字画押,还要与翠翠对质。” “尽管来,将死之人不屑撒谎开脱。” “好,”县令又拍了一下惊堂木,道:“将翠翠押上堂来。” 直到此刻,这个百转千回的案子似要露出真面目了,王三郎与刘伯的证词,从一开始的矛盾背驰,到理清其中缘由,开释疑点,令稀稀落落听审的人心中豁然开朗。 旁听者交头接耳起来,期待着翠翠的说法。 幕帘之后,吴关打了个哈欠,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叹道:“柳暗花明,就要水落石出了。” 他又起身,伸了个拦腰。 闫寸则是惋惜道:“此番咱们搭上新太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做这探案的营生,叫人好生不舍。” 吴关落座,歪身,拿肩膀拱了闫寸一下,道:“我知道你最想去那刑部,或者大理寺,你可知道我想去哪儿?” 闫寸没答话,只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我想去户部。” “文官衙门,倒适合你。” “不是为了那个,户部执掌天下户口井田之政令,凡户籍、徭役、赋税皆在户部有详细记载,要想找人,去户部总能事半功倍。” “你还真有仇家要寻啊?”闫寸道。 “反正你也不信。”吴关耸耸肩,似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道:“可我不过一介白身,对衙署的种种事项、门道一窍不通,不如将安兄举荐过去,一来安兄也可趁机升迁,二来他确是个好文吏,去了户部,能更好地施展才能,三来今后也可多给你我行些方便,一箭三雕,你看如何?” 闫寸啧了一声,道:“旁的我不知道,只听见你心中那小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吴关哈哈笑着,道:“皇室夺权,太子新丧,几十不遇的事儿,赶上了当然要把握机会,你就说,我这算计有没有毛病。” “我知道了,待有机会,想办法举荐安兄便是,只不过……”闫寸又摸了摸吴关的脑门,试着体温,道:“你将我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可想过自己的去处?” “继续跟着你喽。”吴关耸肩道:“我本就是你的长随,无官职,年纪又轻,我猜太子只会让我继续跟在你身边历练。” “倒也是。”闫寸道:“谁能想到,卢家脏兮兮的小疯子,如今……” “如今也没好到哪儿去好吧,”吴关道:“这一身伤……对了,最近我可不想再干那出生入死之事了,咱们都养养伤吧。” “嗯。” 布幔外,翠翠已被带上了堂。 看到刘伯,两人脸上都有怒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你!” “是你!” 有衙役上前,按住两人,不让他们胡来。 县令一拍惊堂木,道:“婢女翠翠,本官且问你,刚才笔吏所读的记叙,即王三郎的口供,你可听清了?” “婢子听清了。”翠翠道。 “你可有异议?” “没有,”翠翠摇头:“他所说句句属实。” “好,那你且说说,让刘伯去给王三郎钱,是否由你从中撺掇?” “是我,我对刘郎说,若是不让刘伯付出些代价,我心有不甘,再说,若让刘伯出了钱,日后东窗事发,便可将雇凶杀人之事一股脑儿推到刘伯身上。” “如此说来,你要雇凶杀人之事,小刘员外一清二楚?” “他一定知道。”翠翠道,“我虽未明说,但他对我要做的事一清二楚,他还担心王三郎没有动力,因此,让刘伯出钱的想法,他十分赞成。” “所以你们就给刘伯演了一出戏?”县令道。 “是,既然他诋毁我,干脆就将他的诋毁坐实。 他不是说我贪财吗?好啊,我不仅贪财,还在外勾三搭四呢,十足的坏。 这些话自刘郎口中说出,他可太高兴了,终于抓住我的把柄了……” “小人冤枉!”刘伯大声呼道:“小人所做的一切,均是为少主打算,若真如这贱婢所说,我为何不去揭发她?” “那是因为你不敢违逆刘郎,你很清楚,终有一天刘郎是要当家的,你绝不能破坏他的信任。 只要刘郎信你,而我已让你抓住了把柄,将来你还有得是机会发难。” “不是!不是!”刘伯急急地向县令解释:“我是被骗,我给他的钱,真的只是为了让他远离翠翠,您信我啊……我对少主忠心一片……” “忠心一片?哈……哈哈哈,太好笑了。”翠翠眼中泪光闪动,“我难道不是一片真心,你看看我,我落到什么田地了……哈哈哈……” 县令连拍了几下惊堂木,翠翠仍是止不住的又哭又笑。 直到衙役往她脸上甩了一巴掌,才终于安静下来。 “带小刘员外上堂。”县令道。 县令又问安固道:“刚才的种种要点,他们几人是如何相互利用,最终又如何促成了谋杀,你可都记清了?” 安固搁下笔,道:“清清楚楚。” 他看了一眼小刘员外来的方向,道:“就差这最后一环了。” 安固与县令对视一眼,确定对方所想与自己所想一致,更坚定了心中想法。 此刻刘伯,王三郎,翠翠均已被衙役拎起,站在公堂两侧,正中只跪着小刘员外一人。 “你可知罪?”县令一拍惊堂木,大声呵道。 小刘员外下意识地看向刘伯,刘伯低着头,不与他眼神交汇,他又看向翠翠,翠翠回之以冷眼,他只好试探地看向王三郎。 王三郎也看着他,拿看戏的眼神,似乎在问:兄弟,黄泉路上一起走啊? 小刘员外缩着脖子,伏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小民不知,不知……小民无罪……冤枉……冤枉啊……” 县令大声呵道:“大胆狂徒,借刀杀人,害死生母,又向生父下手未遂,还敢喊冤?!” 一百零五 吴关:我真有那么臭? “你先是许诺婢女翠翠,只要无人干涉,便娶她为正妻,日日要死要活,让她以为只要扫平两位长辈,便可坐享渔利。 待翠翠起了杀心,又恰遇到想靠捞偏门赚快钱的王三郎,你决定把握机会促成此事。 于是你不仅放任和鼓励翠翠与王三郎筹谋杀人,还想方设法从管家刘伯处骗来钱财,让刘伯心甘情愿为你的杀人计划出钱。 你看似深情,实则荒淫无度,看似家庭和睦,实则为了挥霍,不惜对掌管钱财的父母下手,毫无人性。 刘家主母虽非你亲手所杀,但若不是你从中挑唆,又诓骗刘伯出钱,岂能出此命案?因此,你才是本案的主谋。 十恶之罪,你认是不认?” 小刘员外惶恐地看向刘伯。 “你说句话啊。”他对刘伯道:“我不是那样!你可是看着我长大的!” “我只知道,我没杀人,既没想,也没做。”刘伯道。 被人利用出卖的滋味可不好受,刘伯已不想再跟这个蛇蝎心肠的年轻人有任何瓜葛。 “我欠你们刘家的,都已还上,问心无愧了。” 又看了一眼翠翠,刘伯恍然觉得,这个靠美色上位,既贪财又小家子气的年轻女人,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布幔之后,吴关起了身,对闫寸道:“走吧。” “还没认罪呢,不听了?”闫寸没动。 “有甚好听的?打到认为止,不外乎如此。” 想想也是,闫寸便起了身,和吴关一起慢慢走向住处。 “明日你还早起习武吗?”吴关问道。 “早起是要的,习武就先搁一搁吧,”闫寸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这处伤且得长一长,不愧是秦王身边的参军,下手真狠。” “那算了。”吴关道。 “怎的?” “想让你教我几招来着。” “可以啊,从扎马步开始……” 吴关指指自己瘸着的右脚,“你确定?” “那就单脚梅花桩。” “算了,当我没说。” “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想习武,又不肯下苦工。” “这帽子扣得,跟苦不苦有关系吗,”吴关道:“你仔细想想,单脚,梅花桩,练不了两天,我这条好腿长了肌肉,一条腿粗一条腿细,不说多,一个月练下来……反正我无所谓,你只要不嫌身边跟个怪物丢人,那咱就练。” “别说了,”闫寸连连摆手,“我都想象出来了……吓人,吓人……” 如此轻松惬意的日子过了三天,闫寸偶尔处理些日常公务,吴关则整日吃吃喝喝。 吃自是长安城内的美食,喝则是各种汤药。 新太子,清河王,褚遂良,荷花先后送来各色补品,新太子还派来一名宫中的医师,亲自给吴关开了方子,熬了汤药,并嘱咐他每日按时喝。 喝了三天,虚不胜补的吴关脸蛋红扑扑,气色看起来似乎好了很多。 第三天下午,他终于流鼻血了。 闫寸一边给他递帕子,一边道:“就说你这么吃下去不行,多上火啊。” “这不是……好些东西都没吃过,新鲜吗。” “吃过屎吗?要不要尝尝?” 吴关:不是这样的,我认识的闫县尉没有味道! 闫寸:那重新认识一下。 好不容易止住了鼻血,吴关又道:“荷花姐的事怎么样了?那位师兄还欺负他们吗?” “老实了。”闫寸道,“据荷花说,师兄再见着他们都绕着走,实在绕不开,说话都是小心翼翼轻声细语的。” “还真是欺软怕硬。”吴关道。 “人而已,都差不多。”闫寸看着外面天色道:“今年这天真怪。” “是啊,早早就热起来了,应该比往年盛夏还要热吧?”吴关道。 “可不是,偏偏前两天过了小暑,又凉快下来,你看,要下雨。” 说话间,一声惊雷炸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先是雨点,之后连成了线,雨幕厚重,看得人畅快淋漓。 “不好!”吴关起身就要出门。 闫寸一把将他拦下,“发什么疯?” “你那只蝈蝈笼儿,被我挂树杈上了!”吴关焦急地指着外头。 只见蝈蝈笼拴着一根细草绳,草绳挂在院里一颗枣树的枝丫上,正被雨水打得左右摇摆,风一吹,摇摇欲坠。 闫寸明白了他的意思,撑起一把油纸伞,道了一句“你在这儿等着”,自己冲进了雨中。 很快他便“抢救”回了蝈蝈笼子,两人头挨着头,观瞧着笼内的情形。 “吱吱吱——” 蝈蝈似是个人来疯,竟抖动着翅膀叫了起来。 “看来没事。”吴关松了口气。 “怎想着挂那儿去了?”闫寸道。 “它吵我睡觉。”吴关无奈道。 闫寸咋舌,“我看你吃了睡睡了吃,也没多长一两肉。” “可能……”吴关也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这情况。 闫寸接过话头道:“可能吃到熊身上去了。” “这篇能不能翻过去?” “能。”闫寸躺在自己榻上,以掩饰想上翘的嘴角,道:“今日无事,本想去钓些鱼虾回来打牙祭,你也可跟着一起散散步,现在可好,只能困在方寸之地了。” “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哦?” “钓鱼虾的愿望虽达不成了,打牙祭却还可以,今日县衙厨房炖鱼吃。” “你还真是……”闫寸终究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我发现,你挺适合去厨房帮工。” “我也觉得。” 正说笑间,安固冒雨跑来了。 只见他两手分别端着两只大碗,碗上盖着荷叶,以免淋进雨水。 “新炖出来的,我抢了四大条,你俩一人一条,我两条啊。” 安固将碗往矮几上一放,脱下鞋袜,又脱了长袍,只穿一条湿了半截的亵裤,光着膀子,那大肚子活像个弥勒佛。 落座后,他吸着鼻子闻了闻,道:“什么味儿?” 闫寸:“没啊。” 安固摇头,又闻了几下,狐疑地看向两人,“你们多久没洗澡了?” “我……印象里好像就没洗过,至于他……反正认识他以来就一直在受伤,应该也不方便洗吧。”吴关闻了闻自己腋下,被熏得直皱眉。 安固“啧”了一声,骂道:“脏死你们算了。” 他不再挑理,自己端起一碗鱼,直接上手抓着吃了起来。 吃了片刻后,安固对吴关道:“对了,你要的犬买着了。” “靠谱吗?”吴关问道,“我对此一窍不通,咱们可莫被人骗了。” “放心,我多方打听,寻着一位训犬高手,我将你的要求详细说过,那位训犬师从前虽未曾如此训练过犬,但他觉得可行,愿意试试,犬是他帮着挑选的。” “那太好了。”吴关道:“多久能训出来?” “约莫一个月。” 不明所以的闫寸听了个大概,这时插话道:“你们说啥呢?” 吴关解释道:“此番与嵇胡残部较量,我曾借用县令所养的细犬。本以为能派上大用处,谁知,那犬并未经过训练,不懂得指令的意思,只在山里胡走一通,耽误了些时间。 若换一条训练过的犬,说不定你在那陷阱中时,我就能找着你了。 所谓有备无患,我打算训练几条犬,给咱们做帮手。” “我确听说过,训练过的犬能做许多事,不过……”闫寸道:“需要很长时间吧,就如我跟瘸腿,它打出生就跟着我,因此才能心有灵犀。” 安固道:“先拿一条试试呗,就算不成,也就是多张嘴吃饭的事儿,咱们还养得起。” 吴关也道:“若非大雨,真想去瞧瞧啊。” “别急,雨停了随时可去。”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却慢,大有赖着不走的意思,时大时小下了足足两天,吴关只觉榻上的被褥都有些发潮。 眼看长安城内各渠的水都快涨满了,城外两条大河更有决堤的风险,新太子紧急征调数万军民,投入防洪垒堤的工作中。 人们一边往堤坝运送装了土石的布袋,一边闲言碎语。 最被津津乐道的话题莫过新太子杀死兄弟遭了天谴。 看,这连绵的大雨就是老天爷的惩罚…… 手上快着点吧,若河决堤,咱们可是头一批遭殃的…… 老天爷找新太子算账,何必捎带上我们这些穷苦百姓…… 不知何时会有和尚道士来作法,也不知他们是否灵验…… 县衙也派出了人手,县衙的人手倒不必干活,他们是去做监工的,主要监督运送石土的百姓,让他们莫嚼新太子舌根。 闫寸不喜这样的活计,便没跟着去,两人又歇了两日,直到雨停。 六月戊辰日,一大早,天放了晴。被雨水冲刷了两日的天格外蓝,云也格外白。 天一放晴,一道道加官进爵的诏令便放了出来: 以宇文士及为太子詹事,长孙无忌、杜如晦为左庶子,高士廉、房玄龄为右庶子,尉迟敬德为左卫率,程知节为右卫率,等等…… 总之,但凡在玄武门兵变中出谋出力的人,都成了东宫领导班子的核心成员,可以预见,将来新太子登基,这些人必会成为国之肱骨,手握大权。 闫寸和吴关升迁的事宜也落了地。 这日中午,一名中年内侍来到万年县衙,向两人宣读了诏令。 闫寸迁任大理寺丞,乃是从六品上的实权官职。 若比照后世的官职,那意思就是闫寸从万年县的公安局局长,升任国家最高法院的法官——之一。 吴关跟随闫寸去往大理寺,封了个从九品上的録事官儿,算正式踏上了仕途。 念完敕令,中年内侍脸上堆着笑,一个劲儿抱歉,并道:“齐公原想亲自来一趟的,可今日事太多,实在走不开,便派了小的来……” 吴关可不敢让他自称小的,忙拱手道:“您太客气了,有劳内侍,以后还请您多多提点。” 见吴关谦虚有礼,很是讨人喜欢,内侍想走上前来向他贺喜,可一闻两人身上的味道,又皱起了眉。 他皱着眉,嘴上却还要扯出笑来,十分辛苦。 吴关多机灵的一个人,立即塞上一个沉甸甸鼓囊囊的钱袋子,内侍的话就多了起来。 “两位,事不宜迟,今日便拿了诏令去大理寺上任吧,新太子期望各衙署多多发挥职能,为圣上分忧。” 闫寸拱手道:“是,我们这便收拾行李。” 内侍继续道:“除了圣上的诏令,我还带来一道太子口谕,两位听好: 尔等既率先发现了嵇胡残部,审讯嵇胡俘虏之事便交由尔等全权负责,审出结果直接入宫向我禀报,不必通过上司。” 闫寸保持着拱手弯腰的姿势听完了口谕,道一声“喏”,吴关眼睛一亮,又想起了大巫提过的宝藏。 那内侍继续道:“你们升迁乃是新太子的意思,安顿好了就进宫去谢恩,好让新太子放心,可记住了?” 闫寸忙道:“记住了,我们明日一大早就去。” “好,还有……”内侍掂了掂钱袋子,似在估算这些钱能从他这儿买到些什么消息,“两位……明日入宫前,还是洗个澡吧,再……用些香料。” 三人同时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在尴尬的气氛蔓延开之前,内侍适时告辞,终止了谈话。 吴关忍无可忍道:“洗洗洗,今日再不洗澡,我就是狗!” 他还从未因为个人卫生问题被鄙视过。 闫寸却若有所思起来。但当着众人的面,他没说什么,待两人回了屋,才道:“新太子谨慎封赏,尤其吝啬封官,是好事。” “嗯。” “你我参与到玄武门那件事中,说到底还是各种极端巧合。” “嗯。” “以后咱们多多立功,定然还能继续升迁,你看其他九品官儿,哪儿有入过宫的,你的起点可比他们高太多。” 吴关停下收拾包裹,狐疑地看着闫寸道:“你说什么呢?” 闫寸也在收拾包裹,“你……不生气?” “为什么生气?” “拼个半死,只得了个九品小官。” “挺好,我心里踏实。”吴关催促道:“你快点,我跟衙役班头打听过了,长安城内仅有一家浴肆,一过申时就要关门的,且那里热水并不充足,去晚了热水、皂角可都没了,还洗个屁……” 一百零六 闫寸:真的 古人注重个人卫生,早在南北朝时期,民间便出现了浴肆,也就是澡堂,但受限于生活条件,直到唐朝灭亡,这一行当都没能兴起。 因此,整个长安城,只有一间浴肆。 到了后世宋朝,浴肆、混堂才逐渐多了起来。 闫寸虽是唐朝土著,却也是头一次进浴肆。用他的话来说,洗澡而已,多大点事,只要跳进河里搓洗一番,或者打点水在屋里擦一擦,不就行了吗。 吴关倒也不反对,但有一个问题:一点洗涤用品都没有,他实在没信心洗净那一身一头的污垢。他根本不知该从何下手。 浴肆起码提供皂角,若肯加钱,还可提供少许劣质香料,让你出门时一身香气。 吴关实在不想因为卫生问题沦为大理寺的笑柄。 待进了浴肆,吴关也不问价钱,直接甩了五串铜钱在柜台上,每串二十文,共一百文。 浴肆掌柜眉开眼笑,高声吆喝伙计道:“懒货!还不快去准备个小间,怠慢了两位贵客,我将你砍了烧火。” 吴关道:“热水足足地给,皂角和香料多多地来,洗完了还有钱。” 浴肆掌柜连声答应,叫伙计准备三倍的皂角和香料,又告诉两人热水不够只管知会,随叫随有。 安排妥当,两人被领进了小间。 小间内有个半人高的方木盆,目测可让一人坐在其中泡澡,木盆内已盛了满满的热水。 伙计又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圆木盆,和家中的脸盆一般大小,示意他们从大方盆内舀水出来洗。 “两位小心脚下滑,莫摔着,”伙计道:“我就在外头,有什么需要喊一声便可。” 吴关率先解了发髻,狠狠地在脑壳上抓了几把,道:“可脏死了,今儿非得洗去一层皮。” 闫寸舀了大半盆水,拿过几个皂角,将皂角丢进盆里。 皂角经过泡制,说白了就是用火钳夹住,放在柴火灰内反复烧烫,使其冒出黄绿色的黏液,并变软。 闫寸下手,将皂角内的黏液挤出来,盆里的水逐渐变了色,也有了些许粘稠的意思。 估摸差不多了,闫寸便解开发髻,脱了衣裳,将脑袋扎进水里,清洗起头发。 吴关有样学样地照做,头皮被热水一浸,闻着皂角的清香味,只觉得浑身舒坦。 “你别说,这玩意儿……还挺去油。”吴关道。 闫寸道:“若还嫌不行,等下拿篦子篦一篦,就彻底干净了。” 吴关胡乱答应着,反正他对唐人洗澡的流程一概不知,闫寸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用掉两盆皂角水后,吴关的头皮终于清爽了,就是发还打着结,他试着在水里用手指去“梳”,可头发实在太久没打理过,都绞成了团。 他抬头看了闫寸一眼,只见闫寸的头发虽也不是日日梳理,但因为发髻盘得十分紧实,解开时头发就挺顺畅,此刻洗过,简直如一条墨色长带,直从头顶拖至小腿。 “我这个……用篦子也没救了吧?”吴关问道。 闫寸看着他手中捧着的几团,皱眉道:“没见过这么乱的。” “先不管了。”吴关胡乱将头发往头顶拢了拢,拿一条擦澡的布巾一扎。 他一边拿布巾沾着皂角水清洗身上,一边对闫寸道:“转过去,我瞧瞧你后背的伤。” 闫寸便转过身去。 狰狞的伤口已结痂,疤痂周围皮肉绷紧,打着细小的褶皱。 虽不好看,长势却很好。 闫寸身上还有许多旧伤疤,蛰伏在恰到好处的肌肉上。 能看出来,他不是易留疤的体质,许多伤疤都已平复,淡淡的,于是无法想象曾经的伤口有多严重。 “我看已经能沾水了。”吴关道:“不过最好别长时间泡在水里,你冲洗一番就赶紧擦干吧。” “好。” 或许男人在一些事情上总是缺乏耐心,无论他们如何立志要好好洗澡,真待实施起来,不多时就开始觉得麻烦,最后总会以“差不多就行了”草草收尾。 闫寸和吴关也不例外。 走出浴肆时,闫寸又往柜台上丢了两串铜钱,引得掌柜眉开眼笑。 两人骑马往县衙去,闫寸任由长发飘飘,颇有魏晋名士风范。 吴关换了干净的新衣,浑身清爽,他伸了个懒腰,闻着袖间的香味,叹道:“终于有个人样了,说真的,洗完澡我觉得病都好了。” 闫寸道:“你可知道,许多百姓一辈子都不曾去过浴肆,也不曾用过皂角。” “好不容易当个官,你就让我奢侈一把,别忆苦思甜了,成吗?” “哪来那么多新词。”闫寸笑道。 “先别说新词了,我这头发咋整啊?” 吴关后脑垂着的几团,已吸引了无数目光,还有人窃窃私语。若他自己一人骑马穿行,或许还没这么高回头率,可他跟在闫寸身后,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搁我阿耶的法子,直接割了完事儿。”闫寸道。 “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吗?”吴关道:“你别骗我,我读过唐律,随便割发可犯了法。” 闫寸耸肩,“是啊,受之父母,所以我阿耶给我割发,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小时候我全家在北境,缺水,洗澡更成问题,再加上小孩不懂事,瞎跑瞎玩,前脚刚洗干净,后脚出一趟门,就能滚成泥猴子。 我家男丁多,俩哥哥也不叫人省心,我娘在军中,管着百来号人的伙食,想起来帮我收拾头发的时候,早就团得解不开了。 咋办?只能割啊。 我阿耶便抽刀一割……” 闫寸作势抽出了腰间佩刀,虚空一划。 刀这种冷兵器,与温柔一点不沾边。尤其闫寸手中这把不知收割过多少人命的刀,寒光凛凛,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退意。 但此刻,这把刀被他轻轻一挥,刀上的寒光似也柔和起来。 一把好兵器,就像一个好朋友,总能与主人心意相通。 “这是令尊的刀吧?”吴关道。 “是啊,当年他替我割发时就吹嘘过,说他的刀割掉了多少突厥人的脑袋,煞气多么重,用这刀割一割头发,必能保我小鬼不近,长命平安。 后来他们出征高句丽,一个都没回来,我常常想,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没用这把刀割过头发?” 闫寸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又道:“我还没谢你,帮我找回了刀鞘。” “你现在就能谢啊。”吴关道:“就用你这把辟邪的刀,帮我割一割头发吧,回了住处就割,我片刻都不能忍了。” …… 不久后,吴关弯腰捡起地上大团大团的头发,道:“真长啊。” 闫寸在他头顶捋了一把,道:“还行,剩下的足够束个发髻,包个幞头或戴个小帽,没人能看出你头发割过。” 不多时,两人皆收拾停当,最后检查一遍随身携带的公文,一同出了门。 大理寺位于布政坊,紧邻皇城,比万年县衙更接近权利中心。 坏处是没了能罩着闫寸的顶头上司,许多事情不可随意而为。比如从前两人可住在万年县衙,大理寺却是不提供住处的,报完到还得去收拾住处。 路上,闫寸问吴关道:“我早年买的小院,有两间房,你要住过去吗?” “收房租吗?”吴关问道。 不待闫寸回答,吴关又道:“大家都是同僚,谈钱可太伤感情了,是吧?” 闫寸道:“你打赌赢了我那么多钱,拿我的钱给我付房租,有什么可伤感情的?” 吴关:某人是不是酸了?我分明闻到了。 闫寸:并没有你想的那种情绪。 申时初,两人站在大理寺门口,有些紧张。 “准备好了吗?闫丞?”吴关问道。 闫寸迁至大理寺丞,称呼随之变化,不再是闫县尉。 “你呢?吴录事?” 两人相视一笑,闫寸上前,将一应符节勘合递给大理寺门前值守的守兵。 “大理寺丞闫寸,录事吴关,前来上任。” 守兵接过勘合,看过,对两人拱手,道了一句“恭喜”,又问道:“二位这就进去?还是我先去替通报一声?” “不必,我们自己进去。”吴关道。 这其中关节安固已跟他讲过。 进去通报啥意思?意思是让官职比自己低微的同僚出来迎接,摆一摆架子,告诉他们今后好好服从领导。 通常,只有一处衙署的最高长官上任,或者家世背景特别显赫的官员,才会这么干。 吴关自知两人的深浅,自知撑不起那么大的架子。 守兵看吴关十分平易近人,主动帮两人开了门,道了一声“请”。 “多谢。” 两人抬脚迈步,进了大理寺。 第一感觉是忙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第二感觉是空,接连进了三吏员办公的偏房,竟一个人都没有。 怪了。 闫寸拦住一名身穿灰棕圆领袍的吏员,问道:“今日可出了什么事?” “郎卿的遗体运回长安了,您不知道?” 吴关想起来了,此事安固也嘱咐过。 大理寺卿名为郎楚之,颇有名望,早在大业年间便极得隋帝杨广器重,与其兄并称为“二郎”,李渊建立唐朝,郎楚之归降,武德初年时便封了大理寺卿,参与了唐律的编纂。 后来郎楚之受诏去山东招降起义军,被窦建德捕获,以杀头相威胁,又以厚利相诱惑,楚之不为屈服。 等他返回京城后,因不想参与两位皇子党争,多次以年老辞官,李渊不准。 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原可以和旁人一样,熬到新皇登基,安全着陆,平稳致仕。 偏他又极得李渊信任,因此才在这节骨眼上接了一趟捉拿押解金州郡守王力的活儿,于长安城郊被魏徵截杀。 可惜!可叹! “二位是……”吏员看着两个陌生面孔,有些吃不准。 吴关忙拱手道:“他是新来上任的寺丞,我乃录事,初来乍到,许多事一知半解,劳您给指个路,我们该去哪儿找谁报道。” 吏员忙拱手,冲闫寸道:“可是闫承?久仰久仰,我们虽未见过面,但我知道您办的案子,干净利落因果清晰,就数您办的案子顶好审。” 吴关相信这吏员的话不假,便忽略了他略显浮夸的语气。 闫寸则谦虚道:“您过奖了,若说破案,我或有些经验,可这判案,可就全然是新手了,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吴关拿鞋尖儿碾着地,心想:让这块冰疙瘩一次性说出这么多客套话可太不容易了,且看面具能戴多久吧。 “跟我走吧,今日两位少卿去哭迎郎卿的遗体了,不在衙署,这报到的事,找大理寺正即可。” 走了两步,吏员又回身提醒道:“最近少去两位少卿那里触霉头吧。” 他话中似有深意,但官场上的人,各个猴精,说话总留着一半。不熟,不好追问,吴关只能暗自琢磨。 按理说,顶头上司死了是好事,说明有升官机会啊。 此刻最高兴的不应该是两位少卿吗?怎会是触霉头? 这其中缘由,还需要留意。 暂且翻过这篇,吴关问道:“还不知您怎么称呼?” “明法,陈寅,表字明光。” 明法,又称法直官,虽带一个“官”字,却并不是真正的官员,没有品级。 明法在大理寺是十分特殊的身份,类似后世的顾问,为精通法律的专门人才。 唐律严格,要求审判官员必须详细引用律令,这就需要审判官员特别熟悉法律条文,可科举制又决定了,一个靠学儒家那套理论做了官的人,很难一下子成为法律人才,因此就有了明法这个 “明光兄。”吴关立即道。 陈明光一笑,道:“以后还要靠两位多多照应提携。” 他这话倒不假,别说闫寸了,就是吴关这个九品小官,也确能照应他。 唐律严格,要求审判官员必须详细引用律令,这就需要审判官员特别熟悉法律条文,可科举制又决定了,一个靠学儒家那套理论做了官的人,很难一下子成为法律人才,因此就有了明法这个 “明光兄。”吴关立即道。 陈明光一笑,道:“以后还要靠两位多多照应提携。” 他这话倒不假,别说闫寸了,就是吴关这个九品小官,也确能照应他。 一百零七 吴关:秀智商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大理寺正复姓百里,名展翅。 百里展翅,听起来十分霸气的名字。可他人长得瘦瘦小小,一双削瘦的溜肩,脸也是细细长长,颌下的短须在视觉上又将脸拉长了一分。 这样一张长脸,面无表情时你便会觉得他在给你脸色看,显得整个人又怪异又病态。 百里展翅约莫四十岁,后背已有些佝偻,眼神不好的缘故,他探头眯眼看着门口的两人。 看不清,所以一脸迷茫。 闫寸忙道:“晚生闫寸前来赴任。” 吴关补了一句:“我叫吴关,也是来赴任的。” “哦哦哦。”百里展翅连连点头,长脸上有了笑容,他向两人招手,示意他们坐到近前。 两人脱鞋进屋,坐在矮几前的软垫上。 闫寸将一应文书递上。 百里展翅接过,一边凑到灯下观瞧文书,一边道:“今日早些时候已得了敕令,说是两位要来赴任,没成想竟如此快。” 闫寸道:“新太子责令我们调查嵇胡残部,不敢怠慢。” “是了,此事也已知会过大理寺,对嵇胡残部的调查其余人等一概不许干涉,那就……”百里展翅放下文书,看样子已核对完毕,没有问题,“那就先带你们去办公的堂衙,熟悉一下同僚。” “如此,多谢了。” 三人一同起身,百里展翅走在最前头引路。 他相貌虽奇怪了些,但毫无上司的架子,有问必答,立即博得两人的好感。 见他因为视力问题,走路也总探个头,闫寸挺想扶一把,意识到如此一来更显得对方有缺陷,怕人家难堪,忍住了。 按照大理寺的编制,满员时应有八名大理丞,不过人员一直有缺,就七个人,闫寸恰好补了缺,这一岗位便满员了。 八名大理丞共用一处办公的堂衙。此刻身在衙署的共四人,闫寸一一见过,相互说些诸如“日后多多照应”的客气话,便结束了会面。 百里展翅又带两人去到一间十分宽敞巨大的堂衙,那是一众低阶官吏办公的地方。 桌子挨着桌子,矮几抵着矮几,许多人面前堆着高高的文书。堂衙内挤着约莫三十人。 “你就坐那儿。”百里展翅指着一张靠墙的空几道:“今日新送来的案卷稍后便放在你这儿,还有一些需勾销的案子,也会一并送来,你只消按照以往格式,将案宗移交、勾销的时间登记保存。” “喏。”吴关拱手答应。 录事的工作,说白了就是个登记员,专门记录案宗建立和移交的日期,计出时限,以便过后检查案件处理是否超时,是否效率不足。 待两人熟悉过工作地点,百里展翅又将他们引至一间偏屋。 偏屋不大,其内仅有两张矮脚书案,每张书案上有一盏六角绸布灯,还有些简单的文房用具。 百里展翅道:“鉴于你二人现在专职处理嵇胡残部之事,在堂衙办公有不便之处,这里便暂借给你们使用。” 他考虑得十分周到,两人赶忙道谢。 闫寸又道:“既已妥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监牢提审嵇胡俘虏。” 百里展翅道:“需要我引路吗?” 吴关忙道:“打扰您许久,心下不安,上次我们已来过大理寺监牢,认得路,不敢再劳您驾。” “好,我这便回去了,你们已经知道我办公的堂衙,今后同僚之间多多走动。” “一定一定。” 待百里展翅离开,闫寸长舒了一口气,道:“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可能赶巧了吧,”吴关道:“听陈光明话里的意思,不好相与的今日都不在,咱们没碰上。” “管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闫寸问道:“你的差事,能胜任吧?” “听安兄描述,没什么难度,”吴关摊手,“就是我字太丑了些,怕上司不满。” 两人一边闲谈,一边走进了大理寺监牢。 狱神庙依然在监牢院门入口处,静悄悄的。 庙里的香火很旺。两人走进监牢院落时,看到狱神面前的香炉内有几根颇为粗壮的香,烟气袅袅婷婷,八成都是得了释放后还愿的太子、齐王党羽。 闫寸向狱丞表明身份,狱丞不多废话,直接将两人引到了大巫的牢房前。 “要将人提到刑间吗?”狱丞问道。 “要,有劳了。”闫寸道:“还有另外三个,一并带来吧。” “只剩两个了,昨日死了一个。” “死了?”闫寸拧起了眉。 “有一个来时便带着伤,熬了几天,医治无效,死了。” 确有一人带伤,且那伤是闫寸拷打所致。 当日在长安城郊,闫寸虽歼灭了丁茂部,可丁茂本人及魏徵却不见了。闫寸当即刑讯了三名俘虏中的一个,想从他们口中问出魏徵带丁茂前去投奔的“贵人”是谁。 闫寸下手极有分寸,他所留的不过是些皮外伤,下刀的位置痛感强烈,但绝不致命。 朝廷向来重视敌国俘虏,刑讯也好,利诱也罢,总要从他们口中套出点消息,轻易不会让俘虏丧命。 偏偏一名俘虏死了。 是巧合吗? 闫寸心有疑虑,面上却不动声色,随口问道:“几个鞑子押来有五天了吧?” “今儿是第六天。”狱丞道。 “之前审讯的是哪位官员?可有记录?若前人已得了进展,我可省些力气。” “无人审过,”狱丞道:“新太子点名留给您的人,咱们可都不敢多问。” “如此,将人押上来,便忙你的去。” “喏。” 大巫由两名狱卒押进刑房,他依旧脏兮兮,脸仿佛一辈子都没洗过。 他亲眼看着闫寸斩掉刘将军的脑袋,此番再次相见,分外眼红。 他张牙舞爪,口中念叨着一些两人听不懂的话,跳大神一般。 话虽听不懂,但从他的表情语气中可以判断,他在诅咒两人。 “省省吧,”吴关道:“你要有那本事,早就隔空戳死我们了,用等到现在?” 一名年轻狱卒噗嗤一声笑了。他偷偷观瞧着两个新来的官儿,诧异于其中一个竟如此年轻,简直就是年幼。 狱卒很快收回目光,他们将大巫牢牢捆在一根木桩上,之后便退出了刑房,看样子是带着谈资找同僚吹牛去了。 大巫扭动身子挣扎了两下,可狱卒已不知捆过多少人,哪儿会让猎物轻易挣脱。尝试无果。 他怕了。 他生在开阔的草原,举头是青天白日,低头是连绵的肥美草场。他住的巫毡又大又宽敞。 身处汉人逼仄潮湿的屋子里,他本就不习惯,况且这屋里还挂满了刑具,铁疙瘩上的血迹着实瘆人。 顺着他的目光,闫寸也看向了一只铁针。 “你一定在想那是做什么用的吧?它究竟会从哪儿刺入你的身体,又将从哪儿穿出来。”闫寸道。 大巫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你们,汉人,全是魔鬼。”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从魔鬼的手指缝逃脱,活下去。” 好的审讯者总能适时给人希望,闫寸就是如此,他又补充道:“先太子已死,你们的仇也算报了。而新太子,他不屑于杀几个小小的俘虏。” “仇已报,确实不假。”大巫道。 “真的吗?”吴关突然插话道。 大巫一愣,没接话,面色不善地盯着吴关。 “你们此番潜入唐境,藏在长安近郊,所打的旗号,是替刘仚成将军报仇,对吧?”吴关道。 “是。” “可事实上,刘仚成并非死在先太子的屠刀下。” “你说什么?!” 这次,不仅大巫,就连闫寸都诧异地看向了吴关。 “当年先太子凯旋而归,战报中写着灭嵇胡大部人马,二十岁以上壮丁屠杀殆尽,首领刘仚成战死。 先太子以为这已是不小的战功,可偏偏不久后秦王便拿下了东都洛阳,唐人为之沸腾,谁还记得先太子的功绩呢? 所有人都沉浸在家国一统的巨大喜悦中,秦王简直被赞颂成了天上的月亮,唯一可与之争辉的,只有圣上这轮太阳。 正因如此,无人去考校和深究先太子的那份战报。” 闫寸终于忍不住问道:“难道你看过那份战报?” “没看过,但听过一些隐秘的消息。”吴关转向闫寸,解释道:“你忘了?我阿耶曾替东宫做事。” “隐秘的消息……”闫寸小声道。 吴关继续道:“按理说,杀死一族之长,这样的战功,一定要见着尸首。 万一嘉奖庆祝完了,死人又冒了出来,那嘉奖也太随意了,岂不贻笑大方? 当年我阿耶曾应东宫的要求备过一份厚礼,原打算送给一些录事官和检校官的,只因战报中虽写明刘仚成已死,却没有尸首。 这件事搁在一般将领身上,或许算个事儿,但搁在太子身上,实在不算什么,他已是太子了,顶尊贵顶荣耀,难道还会谎报军功不成? 因此,这笔钱财最后并没有送出去,因为那些录事官和检校官根本不曾细究,直接就按照战报记录在册了。 可咱们那位先太子偏偏就做出了谎报军功之事,谁让他摊上了秦王这么个光彩夺目的弟弟。”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闫寸道:“可这终究只是你的推断,谁能证明……” “你想要证明,明日便可得到。”吴关道:“你觉得,新太子知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意思?”闫寸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吴关知道太多,而在审讯之前,他并未与闫寸有任何沟通,这让闫寸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你难道不困惑吗,新太子究竟为何点名要你我审讯这几人,好像很重视的样子。 可究竟还有什么可审的?是魏徵说不清楚这些人此行的目的?还是兵部不了解嵇胡部族现在的战力?” 闫寸无法回答,因为他也很费解,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能审出什么算什么。 “我斗胆猜测,新太子最想知道的有两件事,其一是刘仚成的下落,其二是当年先太子究竟有没有谎报军功。 若有……你想想看,那可太好了。 他既然在刘仚成这件事上谎报了军功,那其它的功劳呢? 新太子虽宽宥了先太子党羽,可那只是在安抚活人,死人的事还是要处理的。 怎样让先太子由被杀、遇害,变成该死、死不足惜?” 这一推测让闫寸心惊胆战起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嫩了,怎么也想不到只是审讯几个人而已,背后竟隐藏着这样的深意。 与那个看似心胸豁达的新太子相比,他简直就是个没穿衣服的小孩,别人随便一眼就能将他看透。 别说新太子,碰上吴关他都不是个儿。 审讯的节凑被彻底大乱,闫寸有些气恼,但此刻一切要以继续审讯为重,个人情绪需放一放。 他向吴关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接下来的审讯就交给你了。 “看,你还是很有价值的,”吴关转向大巫,“就算是投桃报李吧,新太子杀了李建成,怎么着也算帮你的族人报了仇,你难道不该为他做点什么?” “刘仚成将军确实不是死在李建成手下。”大巫道。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年,屠杀开始之前,刘仚成将军觉出了异常,带着一队亲信冲杀了出去。 他想要营救族人,可大势已去,嵇胡部族二十岁以上的男丁被屠杀殆尽,仅剩老弱妇孺。 无奈之下,刘仚成只能带着仅剩的部下投奔梁师都。 他知道梁师都反唐的决心极重,唯有与其合作,才可能报此血海深仇。 不仅如此,他还捎来消息,让我教导他的儿子,就说他已死了,让孩子卧薪尝胆,将来一定要报这杀父之仇。 嵇胡人龟缩在草原一隅,默默恢复实力,等待我们的族长回来,带领我们复仇。 可谁能想到,那个梁师都听信谗言,竟杀了……他竟杀了……” 大巫实在不忍说出那个结果。 吴关长叹一声:“一代英雄,竟是如此结果。” “他杀了刘仚成将军。”大巫终于说出了那个结果,“就在两个月前。” 一百零八 李世民:我的刘先生,嘤嘤嘤…… 卧薪尝胆,终成一代霸业。 似乎这才是英雄故事该有的样子。 人们不知道的是,有多少英雄成了其他英雄垫在脚下的白骨。 三人一起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缅怀枉死的刘仚成。 吴关率先打破了沉默。 “如此说来,你们该去找梁师都报仇。” “谈何容易,”大巫道:“自从杀了我们族长,梁师都的部下人人自危,生怕成为下一个死鬼,于是逃散的逃散,降唐的降唐,梁师都的人马竟瓦解了十之七八。 他十分惶恐,怕唐军趁机进攻,便干脆往北方一逃,投奔了突厥。 突厥人……他们四处游牧,不断兼并更小的部族,这些年突厥数次出兵,讨伐我们,若不是草原广袤,我们总能逃走,怕是早被灭族了。 去突厥领地找梁师都,可太自不量力了。” “听起来有些道理,可就凭你们,不到三百个嵇胡勇士,也敢来向大唐复仇,你们也太小瞧唐人了。” “我们只想取李建成一人的性命,又不是上战场,三百人足够了。” “哦,对了,不仅有三百人,你们还有许多财宝。一些人做不到的事,钱却可以做到。” 吴关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他虽没直接索要,却毫不掩饰贪婪。 大巫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钱财可以给你,但你需保我活命。”大巫道。 “成交。”吴关痛快道。 闫寸伸手拽了吴关一把,提醒他此事还需商议,若被旁人知道他刚一上任就贪墨钱财,以公徇私,可是大大的不妥。 吴关往旁边挪了一步,不理他。 闫寸心里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了起来。 他没想到吴关是这样的人,不过升了个九品小官,就飘得拽都拽不住了。 看走眼了吗?人竟可以变得这么快? 大巫看出两人有分歧,问吴关道:“你能做主吗?” “能。”吴关一点跟闫寸商量的意思都没有。 闫寸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他低头掩饰即将爆炸的情绪,不反驳,看吴关还能作出什么花样来。 “我能做主,”吴关继续道:“放你出长安之时,便是你交出宝藏之时,否则你的下场就和那些死在城郊的嵇胡勇士一样。” “不行,待我回到嵇胡领地,才可告诉你宝藏的下落。” “那不行。”吴关道:“山高路远,待你到了自家地盘,跟我抵赖,我可没招了。” “那若你得了宝藏后又反悔呢?” “也对哦,”吴关抱臂踱了两步,拿出好好商量的架势,偏又道:“你不是会占卜吗?不如卜一下我会不会骗你啊。” 大巫一愣,被他噎得没话说。 吴关继续道:“你定能想出两全的法子来,人为了活命可是什么法子都能想出来的,而且你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想。 眼下我有几个问题,需先问问你。” 大巫道:“你说。” “除了你,我们还抓了三名嵇胡勇士,死了一个,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与他们不在一间牢房。” “那你呢?在此之前有人提审过你吗?或者……有人跟你说过什么吗?” “汉人互斗,却来问我?”大巫道:“你们可太有趣了。” 吴关点点头,“我知道了。” 大巫疑惑地看向他。 “回避正面回答,本身也是一种回答,”吴关道:“你总说我们汉人的弯弯绕多,现在见识了吧?” 大巫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不记得今天是第多少次无话可说。 “是谁?”吴关穷追不舍,“谁来审过你们?谁杀了那名嵇胡勇士?” “我不知道。” 说完,大巫便抿起了嘴。 “一个嵇胡人,却要替汉人保守秘密,你更有趣。”吴关道:“你该庆幸,我们还有两个人可审,否则,现在就要对你大刑伺候了。” 吴关看向闫寸,意思是他的讯问可以告一段落,不知闫寸还有没有问题。 闫寸面的不善地起身,沉声道:“你跟我来。” 他快步走出牢房,吴关腿脚不便,跟得有些狼狈。 两人出了牢房,闫寸想找个能够避人耳目的谈话地点,干脆进了狱神庙。 “你怎么想的?”闫寸问道。 “什么怎么想的?”吴关笑吟吟地看着他。闫寸真想给他揉出个哭相来。 “有消息却不事先讨论,待到审讯时令我措手不及,为了钱财,向犯人许诺你根本无权决定的事……” 吴关突然拍了三下手,并道:“很好,继续保持。” 闫寸捏了捏拳头,他真的在努力克制揍人的冲动。 “你这些不满,完全可以当着那大巫的面表现出来。”吴关抬手抵住闫寸的两条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并解释道:“你说,若咱们之间有了嫌隙,大巫会不会觉得有机可乘?” 闫寸一愣,低头沉吟道:“若他觉得有机可能……或许他会向我们中的一个示好,又或许他会做些试探。” “对。”吴关道:“现在的情况是,敌不动,咱们就不好动,所以,咱们先让他动起来,一个人只要肯为了达成目标做出尝试,咱们就能弄清他的目标。” 闫寸没说话,但他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吴关又道:“这种事,提前商量效果反倒不好,因此……刚才故意惹怒闫兄,还请勿怪。” 闫寸点头,“我该向你学学,过去的大半年,刑讯手段我用得太……” 吴关突然在他小臂上捏了你把,并大声道:“太子勒令你我共同审问,我怎么就无权决定了?你莫以为官大,就能压我一头!”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闫寸很快发现了两名路过的衙役。 衙役已被吴关的大声控诉吸引。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朝两人吵架的方向看,却停止了说笑,竖耳听着,还相互递着眼色。 闫寸立即会意,也大声道:“就压你一头,如何?我忍你年少轻狂,谁知你竟狂得毫无人样,简直是一块烂泥!” “好啊,终于承认了,你看我年少可欺,整日里板着一张脸,颐指气使,好似我欠了你的钱,呸!不伺候了!我这就去新太子那儿告你的状!” 吴关低声以气音快速道了一句:“明日再审。” 然后便拂袖而去,因为生气,脚瘸得更厉害了。 “你去啊!快去让新太子瞧瞧你多会告状!”闫寸冲着他的背影吼道。 吴关头也不回道:“催什么,赶着投胎吗?!” 闫寸:“你……” 虽说是假装吵架,但闫寸并不想败下阵来,败给一个小屁孩,脸上没光。 偏偏吴关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屁孩,还真说不过,他只好装出一副“不愿与小孩计较”的样子,冲两名观战的狱卒讪笑一下,灰溜溜离开了狱神庙。 闹了别扭,自不能再回到一处。 吴关去了他办公的堂衙,闫寸亦是。 口头上虽吃了亏,可是一分别,又不免替对方担忧起来,怕他年少被欺负,怕他无法应付录事的工作,更怕他向囚犯索要钱财之事被人诟病。 吴关倒很是期待。 两人这番争吵,除了狱中,大理寺内必然也会传开。 这正是他想看到的,就当投石问路。 他太懂得官僚们的心思了,新太子突然塞来两个人,要干嘛?会不会顶替了自己的位置?会不会挤占了自己的晋升空间? 同僚表面和气,暗地里一定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藏拙。 你看,我俩手上虽有一副好牌,但我们一副倒霉相,好像有将好牌打烂的潜质,所以诸位先别急着使绊子啊,等等看嘛,说不定我们自己就作死了呢,还有什么比坐看同僚遭殃更舒坦的? 然后,趁你坐等看戏时,我们已将事儿办完了,暗度陈仓,等你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碾压你已经易如反掌。 这是吴关的另一番心思,该扮猪时他绝不含糊。 先快快熟悉一下日常工作吧。吴关翻开了案头的一本登记簿,大致看了之前的登记格式,及注意事项。 确实不难。 他又翻开堆积的案宗,依照格式往登记簿里誊抄起来。 字难看的缘故,每当有同僚从旁路过,吴关下意识地就去拿袖子挡。 后来他发现大家行色匆匆,根本无人注意他,这才放下心来。 写了一会儿,手也酸了,脖子也乏了,吴关便去跟邻桌一名中年府史搭话。 “请问……咱们这儿一直这么忙吗?” 府史没抬头,只道:“最近格外忙些。” “为何?” “你可知道刘文静案?” 吴关心下一惊。 他知道刘文静案是李世民心中一块死结,甚至李世民有意识地争夺储君之位,或许就与这位老部下的冤死有着某种关系。 “难道……”吴关向前凑了凑,没敢将话说完。 中年府史终于看了他一眼,道:“新太子下令,让大理寺重新核对刘文静案,这是要平反。” 吴关没想到李世民竟如此迫不及待,夺权还不足十天,便已开始为这个冤死的老部下找回场子了。 刘文静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 早年他在隋帝杨广手下打工,因工作关系与裴寂结为好友。 他看好李渊,觉得李渊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有起兵一搏的资本。于是他一面撺掇裴寂,让其劝说李渊造反,一面结交勇武的二公子李世民。 期间因为刘文静与瓦岗起义军首领李密有姻亲关系,受牵连下了太原郡狱,李世民颇讲义气,不仅入狱探望,与狱中的刘文静议计天下大事,还将他救了出来。 自此,刘文静对李世民死心塌地,耐心引导扶持,亦师亦友。 李渊起兵之时,为免突厥人趁机攻其后方,刘文静冒险出使突厥,与可汗修好,立下了大功。 后来李渊得了天下,封赏有功之臣时,刘文静任纳言,成为宰相,还得到了“恕二死”的特权。 啥是恕二死,就是皇帝忍你犯两回死罪。 这可是天大的荣耀,一个臣子,能得到这样的荣耀,为人臣的路基本就走到头了,剩下的就是夹起尾巴,莫让皇帝觉得你功高震主,对你起杀心。 偏这刘文静什么都好,就是心眼窄了些。 他认为自己功劳更大,看不惯裴寂比自己官儿大。其实,满朝文武也就裴寂位列其上。 有时候,人钻了牛角尖,是真拽不回来。 心有不满,刘文静便常常挤兑裴寂,让他下不来台。这俩人的友情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典型的只可共患难,不可共享乐。 裴寂也不是吃亏的主儿,表面上虽一再忍让,背地里却留着心。 终于,被他抓着个机会。 刘文静家中出了邪祟,他找来巫师,在夜间披发衔刀做法驱邪,此事被一个失宠的小妾告发,说刘文静谋反。 李渊许是早就看不惯刘文静小心眼,又或许是故意给偏爱的老伙计裴寂一个出气的机会,便命裴寂和萧瑀一起审理此案。 刘文静并不避讳自己因官位而产生的不满,以萧瑀为首的参与审理此案的官员认为这并非谋反,李世民也极力替刘文静解释,想要保全他。 偏偏裴寂仗着跟李渊关系铁,趁机进言,说刘文静才干出众,但生性阴险,喜爱猜忌,如今天下未定,外有劲敌,他不琢磨如何为君分忧,却整天窝里斗,这样的人留着也是个祸害。 李渊一听,有道理啊,便斩了刘文静,还抄了其家。 出事时为武德二年,大唐刚刚建立两年而已。可怜刘文静筹谋一路,临到该享福,把命丢了。 后世人们所能看到的史书中,并未记录李世民的心路历程,刘文静之死对李世民的影响有多大,人们不得而知。 以吴关的经验,越是不说的,才越可能是大事。 这不,从李世民迫不及待重新审查当年的案宗,便可瞧出端倪。 吴关立即警觉起来,并问道:“咱们大理寺的人,有谁参与过审判刘文静吗?” 这问题一出,中年府史似觉得吴关够聪明,能聊两句,便放下手中的笔,也将身子向前凑了凑。 “当年啊,咱们的大理寺卿……” 一百零九 闫寸:我想打死这只嘤嘤怪 再次进入宫城,惶恐的感觉已消散了许多。 依旧是承乾殿。 李世民虽封了太子,赐住东宫,却并没有搬入东宫居住的意思。 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怕什么,但没有人说破。 只有长孙氏看他的目光中带着担忧之色,他深知这个勇武的男人正经受着怎样的折磨。 每次面见大臣,他需要刻意挺直腰背,聚敛注意力,以往是不需要的。 长孙氏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李世民身边,就连他面见大臣时,她也守在一道屏风之后。 除了宫中内侍和长孙无忌,没人知道这个秘密,即便与李世民十分亲近的房玄龄褚遂良,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竟在无意间参与了朝政。 长孙氏很克制,李世民就前朝事物问她意见,她总是推三阻四,但她深知“能参与却不参与”和“不能参与”之间的区别,前者让人不放心。 因此她陪伴夫君时也谨小慎微。 前朝大臣虽也察觉出了李世民的变化,终究顾及着臣子的身份,并不想僭越地安慰。 他已贵为太子,下一步就是天子,这样的人哪里需要安慰,他手中的权柄便是最好的安慰药剂。 吴关和闫寸走进承乾殿时,就觉察出了李世民的变化。 他眼中有许多红血丝,嘴角长了火泡,一看就是睡眠不好,肝火旺盛。 李世民依旧是热情积极的,如第一次见面,还是他先开了口。 “嵇胡残部竟深入我大唐腹地,着实是一记警钟,幸亏二位及时将其剿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也幸亏二位没有折损,否则岂不是大唐的损失。” 客套话可将两人捧得太高了,一向冷淡的闫寸都赶忙拱手道:“太子如此夸赞,折煞我等。” 吴关亦不想被捧得太高,忙岔开话题道:“您让我们审嵇胡俘虏,已有些进展。” “哦?” “据嵇胡大巫交代,当年他们的首领刘仚成在先太子的屠杀中侥幸逃脱,投奔了梁师都,后被梁师都所杀。” 出乎两人预料,李世民并不在意李建成是否谎报了军功,至少表面上他没有深入询问此事。 他只是念了一遍梁师都的名字,问座下的褚遂良道:“我记得两个月前圣上曾给他下过招降书。” “是,但那梁师都死活不从,据使者报,接到招降书梁师都气得差点一把火烧了帅帐。” 李世民冷哼一声,“一个汉人,龟缩在边境,前有我数十万唐军,后有突厥铁蹄,他喜欢硬撑,就让他撑着去。” 李世民其实挺理解梁师都的做法,一路征战,他见过不少类似的人,从最早的瓦岗李密,到薛举父子,再到李轨,还有后来最难攻克的王世充,窦建德。 哪一个不是做着当皇帝的美梦? 梁师都也不例外。 做为隋末的造反势力,好不容易占了块地盘,发展处势力,又好不容易从胶着混战的局面中存活下来。 到了这个节骨眼,任谁都会有那么点天命所归之感,你让他把地盘拱手纳入你的版图,给他个地方官做,想啥呢? 吴关忙道:“据大巫交代,梁师都已归降了突厥。” “突厥最近频繁调兵,又想赶在秋季抢咱们的粮食,年年来抢!”李世民狠拍了一下椅子扶手。 褚遂良道:“此番又加一个诡诈的梁师都,咱们不得不防。” “苟且偷生之辈,有甚可怕的。” “不然,”褚遂良力争道:“梁师都此人,颇擅鼓吹,且其之前就与突厥交往亲密,若他说动吉利可汗派大军来犯……咱们……” 褚遂良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咱们朝中尚且不稳,先太子旧部态度不明,介时……” 李世民向褚遂良挥了挥手,意思是这事以后再说。 他又转向闫寸道:“如此,那几个嵇胡俘虏,还需再审下去吗?” “臣以为有必要。” “哦?” 闫寸想了想,还是觉得开门见山最好,便道:“臣总共擒住四名嵇胡人,之后他们一直关押在大理寺监牢,可是待臣再次接手,却死了一人,其中是否有蹊跷,臣还需再查一查。” 李世民点头,“有结果依旧来报我。” “好,还有……”闫寸看了吴关一眼,继续道:“当初抓捕时,那大巫曾透露,他们此番来唐,携有财宝,臣还当问明财宝下落。” “我倒有些好奇,嵇胡人究竟带来了怎样的财宝,”李世民道:“两位辛苦了。” 眼见他已靠在椅背上,露出了疲倦之色,闫寸忙拱手告辞。 两人出了承乾殿,下台阶时远远看到魏徵走来。 看到两人,魏徵脚下一顿,左顾右盼起来,似乎要找个藏身之处,但终究还是迎了上来。 “魏主簿,又见面了。”闫寸道。 “闫丞。”魏徵拱手道:“那日多有得罪,还请闫丞……” “你管害人性命叫得罪?”吴关冷笑道:“魏主簿这张嘴真厉害,张合之间就能大事化小。” “那以你的意思,是要跟某过不去了?”魏徵道。 小人,吴关在心里骂道,眼下大家都在新太子手下做事,新太子没追究魏徵,明显是息事宁人的意思,他们闹得太凶,反倒会成为错的一方。 魏徵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才敢将皮球踢回来。 吴关立即面露笑容,“您这话说的,大家同朝为官,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只不过眼下太子让我们调查嵇胡残部之事,魏主簿曾跟嵇胡将军丁茂有过单独接触,不知你们当时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还请魏主簿随我们去一趟大理寺,接受调查。” 魏徵不理吴关,只向闫寸一拱手道:“下官当日所做所说,已原原本本禀报了太子,正因下官诱杀丁茂有功,才被封了詹事主簿,闫丞要抓下官去审,下官不敢不从,只是……闫丞是怀疑太子的判断?” 闫寸也笑道:“我们既然敢请您去大理寺,您不妨猜猜看,太子是否同意?” 这下,魏徵迟疑了。 两人刚出承乾殿,这是他亲眼所见,若他们早一步请示过太子,那他今日可太倒霉了。 另一方面,闫寸只让他猜,可并未说太子已经准许他们审问魏徵。 如此,他也不算矫昭犯上。 吴关突然觉得他还不够了解闫不度,这货哪里是蔫,分明就是蔫坏啊。 魏徵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当日发生的事,实话实说,但你们若想给我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那绝不可能。” “你说。”闫寸道。 “那晚我率兵出城,截杀王力,确如之前告诉你的,事情并不顺利,我们刚一出手就被大理寺卿郎楚之看出了端倪,那老头还认出了我。 这样一来,自然就不能留活口了。 我们将那一行人屠杀殆尽,又留下两具自己人的尸体。这样日后调查起来,看到穿着秦王府甲胄的尸体,截杀囚犯之事自然就推到秦王身上了。 布置好一切,我便遣散了手下,让他们去洛阳领赏。” 闫寸点头,“这些你已说过。” “是,我当时也并未对你撒谎。 只是……只是后来,丁茂的兵马突然出现,将我围了起来。 我……哎,谁会想到长安近郊竟有那么多鞑子,一时间我根本就……哎…… 丁茂问我:你是不是太子的人? 我不敢答话,生怕说错什么丢了性命。 丁茂就又说他全都看见了,他不仅看见我们打着秦王的旗号杀人,还听见杀完人后我们如何筹谋嫁祸秦王,因此他知道我是太子的人。 我只能承认。 他就抓了我,将我驱进树林,还让他的手下清理了战场。我猜他是想要拖延时间,不想官兵那么快找到事发地。 进了林子,他问我是什么官,我解释了半天,他得知我深得先太子信任,且可以带兵出入东宫,很是满意。 他要求我带他的人进入东宫,并为他们创造刺杀太子的机会。 我只能答应,可我答应了他们也不全信啊。 毕竟是深入守卫森严的皇宫,若我有意暴露他们,岂不等于去送死? 我用尽了办法,赌咒发誓,说先太子坏话,说我其实早就跟秦王暗通曲款。 后来还是按他们的规矩,我得纳个投名状。 正好丁茂的手下来报,说你在勘察前一天晚上的战场。丁茂便让我引你上钩。” 魏徵心虚地抬眼看向闫寸,见闫寸一脸云淡风轻,才继续道:“就是……那个……没成想你跑了,丁茂转头就要杀我。” “我跑又不是你的错,杀你做甚?”闫寸道。 “你想啊,你跑了,回去报信,我帮着丁茂坑害同僚的事不就暴露了吗,我自己都喜不清楚,还怎么带他进宫?没了利用价值,可不就得死。” “可你没死。” “那是因为……哎……”魏徵在胸前捋了两把,似乎现在想起依旧惊魂未定,“我好说歹说,劝他夜间随我进城。 我说为今之计,只有赶在你之前进入长安城,再进入东宫,趁早下手。 那丁茂毕竟是个鞑子,城府有限,加之眼看就要暴露,他也急了,便决定按我的主意来。 我告诉他长安城的缒架一次只能容纳一人一马,人太多不仅入城缓慢,且容易被怀疑,他便挑选了几名健壮的手下…… 之后的事你们已知道了,趁他们刚攀上城墙,我便发难,大声揭穿他们。” 闫寸沉思片刻,道:“丁茂手下那些人,并非全部嵇胡人马,他还有些同党,你可知道?” “刘将军,是吗?我听他提起过。” “他怎么说的?” “就是……他跟手下议事时,我听了一耳朵,大致意思是,那个刘将军原本跟丁茂关系很好,俩人一起长大的,可近日不知被一个什么巫师蛊惑,刘将军已不想找先太子报仇了。 刘将军似乎根本没打算进长安,且有意对丁茂隐瞒了一些事,丁茂不忍手下被那巫师利用,因此带人出走了,我只知道这些。” “不想报仇了……”闫寸重复了一遍这个信息。 魏徵忙道:“我就知道这些,全告诉你们了,真的。” 闫寸点点头,“或许日后我还会上门拜访,向您询问细节。” 魏徵坦然道:“那闫丞可快着些,我或要接一趟出京的差事。” 闫寸一拱手,算是结束此番谈话。 魏徵亦拱手,又道:“闫丞,我知道对不住你,也知道你瞧不上我的做派,但日后你有用得到魏某的地方,魏某一定竭尽所能还你的人情。”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似是怕被闫寸拒绝。 “呸,空口白牙的许诺谁不会。”吴关道。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闫寸道:“他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死还是别人死,这选择实在不难。” “呵,”吴关冷笑一声,亦拂袖而去,“我为你抱不平,你倒是豁达。” 可惜他瘸着腿,实在走不出那股想象中的气势。 闫寸乐了。 “你还笑?” “没……” “两位……闫丞……两位留步……” 忽听身后有人低唤,两人一起回头。 是齐公。 闫寸可不敢让齐公跑,快步迎了上去。 “这两天可太忙了,没顾上向两位道喜,可莫怪罪。”齐公说着客套话。 闫寸连连道着“不敢”。 “听说你们今日进宫,我这紧赶慢赶,可算见着人了。” “您有何吩咐,派人知会一声,我们来便是了,哪儿敢让您跑趟子。”吴关道。 “小事小事。”齐公摆手道:“两位走马上任,官袍还没有着落,我已命人在库内找过了,闫丞身形长得好,倒有合适的官袍,先拿去穿。” 齐公冲身后小太监挥挥手,小太监便呈上一个红木方形托盘,托盘内是一身大理丞的官袍。 闫寸忙接过,道了谢。 齐公又对吴关道:“小郎君还在长个子吧,却没找到合适你的官袍……” 吴关心中苦笑一下,矮这个问题,他已经习惯了,真的可以直说,至于长不长个儿,印象里这两年似乎没怎么长过。 “……小郎君的官袍得现做,两位方便得话,随我去量个体吧。” “没问题,劳您引路。” 吴关立即扶上了齐公的胳膊,既有尊敬抬举的意思,又有晚辈讨长辈欢喜的意思。 趁着齐公开心,吴关又道:“不怕您笑话,晚辈初入官场,不懂人情世故,有一件事想请教齐公,若您能提点一二,可救了晚辈。” 一百一十 李世民:反了天了 齐公拍了拍吴关的手,对闫寸道:“瞧瞧他这张嘴,叫人怎好拒绝。” 闫寸陪笑不语,齐公又道:“你说说看。” 吴关道:“是这样,我们之所以能及早发现想要对太子——当时还是秦王——想要对秦王家眷下手的恶徒,并及时制止他们的行动,其实还有一个人的功劳。” “哦?” “万年县衙的主簿安固。”见齐公不语,吴关忙继续道:“安主簿颇擅案牍之术,很有一套统筹信息的法子,不仅这次,就是以往办案他也出过不少力。” 齐公仍是不说话,吴关已有些紧张,但话已说到这份儿上,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道:“此番我们二人得了封赏,安固却依然默默无闻,一来我与闫兄不免心中有愧,二来也着实不忍人才被埋没……” “你是想让我替你说话?”齐公问道。 “不不,您误会了。”吴关忙道:“晚辈自然明白后宫不得干预前朝政事的道理,怎会开这个口让您为难。 晚辈只是想跟您打听一下,直接向太子举荐,会不会沉稳不足,冒失有余,晚辈是怕弄巧成拙。” “原来如此。”齐公稍显凝重的面色松弛了下来,道:“我虽不能干预前朝之事,却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吴关忙道:“谢过齐公。” “太子虽升了你们的官儿,但对你们仍在考察之中,你们须心里有数。” “是是。” “你们自己尚未完全通过考察,就去举荐他人,且所举荐之人乃是你们的——我猜一定是好友吧?” “不错。” “那自然不妥,不过有一个人倒可以帮你们。” “谁?” “褚遂良。 他追随太子数年,多次出谋划策,深得太子信任,若他替那安固说几句好话,太子定能听得进去。 且我听说当时天策上将府的情况十分危急,褚遂良被凶徒劫持,闫丞对他有救命之恩,而褚遂良也有报答之心。” 吴关道:“可这要令闫丞犯难了。” “又有何难?”齐公转向闫寸。 闫寸忙拱手答道:“恩情这种东西,旁人记得那是恩情,我若是总是挂在嘴边,还主动去求人报答,岂不成了讨债?” 齐公啧了一声,道:“你们啊,面皮也太薄了些。” 两人对视讪笑。 齐公继续道:“这也不敢说,那也开不了口,别人就是有心帮扶你们,都无从下手,何苦来哉? 让褚遂良报个恩又如何?大不了以后他有了难处,你们再出手相助,人与人不就是这么有来有往,才亲近起来的吗?你们光出不入,如何在官场上交际?” “齐公一席话,着实令晚辈醍醐灌顶。”吴关道。 闫寸也附和道:“齐公说得在理。” “所以啊,该开口求人的时候,你们尽管开口,对方拒绝又不会少块肉。” “那……您觉得他会拒绝我们吗?”吴关又追问道。 齐公沉吟片刻,道:“褚遂良此人,一心为公,若他认可了安固,出于公心也必会向太子举荐,不过他十分爱惜羽毛,不愿做有损名节之事,因此必十分谨慎,很可能亲自考校一番,再做决定。” “那倒没关系,真金不怕火炼。”吴关道。 “既如此,你们去找褚遂良便是了。”齐公抬手一指,道:“内府局就在前头,两位快来吧,量体之后我便让人赶制官袍,约莫需要半月,官袍便可上身了。” 两人赶忙道谢。 量过了尺寸,吴关请齐公留步勿送,两人出了内府局。 行了一阵子,待到四下无人,闫寸突然道:“你这个头,还能长吧?” 吴关不理他。 “我可没嘲讽的意思,真的……不会不长了吧?” 没想到吴关一点没生气,不仅没生气,还笑嘻嘻的。 “知道你为啥长得玉树临风身形修长吗?”吴关问道。 “自然是爹妈生的。” “非也非也,”吴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八成是拿脑子换的。” 闫寸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指着吴关“你你你”了半天,最后只能无奈道:“你这骂人的本事跟谁学的?” 很快他又道:“既然你对自己的脑子这么有信心,我主动向太子坦白嵇胡宝藏之事,你不生气吧?” “当然不,”吴关道:“此事瞒不住,不如早向太子坦白,以免给人背后挑唆之机,就算你不坦白,今日我也要说的。 反正宝藏还没找到,究竟是什么,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咱们只消等待机会,或创造机会,能近水楼台捞点好处,也就是了。” “看来你还有分寸。”闫寸道。 “我怕你拿针扎我啊。” 吴关所说是审讯大巫时闫寸曾提过的刑具。 “说正事吧,”吴关道:“要不咱们趁着今天见一见褚遂良,把安兄的事儿办了。” “过两天吧,我已有了主意。”闫寸道。 “好。” 出了宫门,两人骑在马上慢悠悠向大理寺走,闫寸低声叹了一句:“不好办啊。” “怎的?” “今日咱们一起入了宫,又一起回大理寺,没事似的,昨日那一通架岂不是白吵了?” “要不我在外头兜两圈?”吴关道:“你再去会会那大巫。” “也好,”闫寸道:“正好我那屋里缺东少西,凑合住一两天还行,若要长住,可你若方便,去添置点吧。” 说着话,闫寸便去解腰间的钱袋子。 吴关连连摆手,“别,做戏做足,我这两天暂住邸店吧,我看贤群坊那个叫如家的邸店,就还不错,我暂且就住那里。” “也好,那我有事就去那儿找你。”闫寸一指前头路口,“我直走。” “我右转。”吴关道。 一刻后,闫寸驰回了大理寺。 巧了,闫寸进门,恰碰到陈明光出门。 “呦,闫丞。”陈明光率先打着招呼。 与明法之类的流外官交谈,闫寸本可不下马的,但他对陈明光印象很好,并不想跟对方摆官架子,便下了马,招呼一句“明光兄”。 “闫丞这是……出外办差了?”陈明光道。 “嗯。”闫寸胡乱答应一声,道:“明光兄也去办差?” 对方拍了拍马身侧挂着的布包,道:“跑趟腿而已。” 闫寸上前一步,诚恳道:“若是不急,想跟明光兄打听点事。” “闫丞但说无妨。” 闫寸牵马向僻静处走,陈明光跟上,待到距大理寺门口约莫有五丈远,闫寸才停下脚步,道:“有个鞑子死在了牢里,就这两天的事儿,您可知道?” “牢里隔三差五就要死人,可不新鲜。”陈明光道。 “是,可敌国俘虏轻易不会死。”闫寸道。 陈明光挠挠头,“您这可有些为难我了。” “有何为难?” 陈明光朝大理寺门口方向看了一眼,犹豫着。 他越是如此,闫寸便越觉得蹊跷,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明光兄,你可要仔细掂量,此事由是新太子亲自指定我全权负责,知情不报可不是聪明的做法。” “也不是什么大事,告诉你倒也无妨,不过……闫丞还是莫让人知道此事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我还指望这点俸禄养家。” “定不连累你。” “其实……我听说……那鞑子越狱了。” “什么?!” 一个人,单枪匹马出了大理寺牢狱? 这简直不能想象。 越狱这种事,只有在画本书里才可能发生,且往往是冤情深重,感动了小仙小妖之类,在其仙术或妖术的帮助下,才可能实现越狱。 至于现实里,这么说吧,自从大理寺这个衙署成立,就从没有过成功越狱的先例。 怎么偏就被他闫寸碰上了? “不是……那个……你听我说完,”陈明光连连摆手,意思是不像闫寸想的那样,“他越狱被发现了,没成功,所以才被当场诛杀。” 闫寸:你这大喘气可不厚道。 “不对,”闫寸摇头道:“那此事为何要瞒我?” “衙署出了这样的事毕竟不光彩,上头若问责下来,怕有麻烦,因此陈少卿要求知道此事的人一概不准对别人谈起,若有人问起来,只说那鞑子死于伤重不治。 至于你,你的调查结果可直接上达新太子,他们自然更要瞒你。” 陈少卿,正是前些天闫寸提审先太子党羽时,打过照过面那位大理寺少卿,当时闫寸冷落了他,还令他颇为不悦。 此番来大理寺上任,闫寸专门向安固打听了这位上司的消息。 陈少卿,本名陈如旧。 守成有余进去不足,一个一听就没什么野心的名字。 确实人如其名,在职的几年中陈如旧鲜有做为。 没有做为还能保住官职,是因为他与死去的大理卿郎楚之关系亲密。 他是郎楚之的学生。 虽不是能力最强的学生,却是最听话的。 许多时候,听话的人都相当好用,一旦用顺了手,就不太容易离开了。因此,只要郎楚之做大理寺卿,陈如旧便是安全的。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郎楚之竟死得这般突然。 新太子上任,必然要烧几把火,会不会烧到他身上,可不好说。 陈如旧最近的日子可谓煎熬。 闫寸又道:“那鞑子越狱的具体情形你可知道?他是怎么越狱的?到底有没有逃出监牢?最后又是在哪儿被杀?……” 陈明光连连摇头,“我也是听说的,细节可就一概不知了。” 闫寸一拱手道:“多谢明光兄。” 陈明光指了指马背上的布包袱,“那我就先去办差了。” 两人作别,闫寸牵马进了大理寺。 一进门,他停住脚步犹豫了片刻。 向前直走,穿过集中议事、审案的堂衙,便是陈少卿办公的二进堂衙了。若左转,进入一条小道,便是关押着嵇胡人的监牢。 闫寸选择了直走,于情于理他都该去拜见一下那位新上司。 上一次慑于陈如旧的官威,闫寸对他心有忌惮,这一回,既已知道陈如旧从前是个有靠山的纸老虎,而现在不过一只丧家之犬,底气便足了起来。 纵然他心中轻视陈如旧,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进屋后规规矩矩拱手行礼,又先为上次见面的失礼表示抱歉。 陈如旧倒没心思跟闫寸翻旧账,能看出来,他十分悲痛。 他的眼睛肿成了桃儿,一看就是哭的。 只是不知他是为老师去世而哭,还是为自己的前程而哭。 闫寸找着对方想听的话攀谈: “听说郎卿的遗体已送回了家。” “昨日便送到了。”陈如旧道:“昨日本该由我带你熟悉大理寺的工作,可是要去哭迎老师,实在抽不开身……” 闫寸忙道:“死者为大,应该的,且下官已见过同僚,也已开始接手一些事务。” “如此甚好。” 见陈如旧没什么兴致的样子,为了能聊下去,闫寸只好又道:“恩师如父,恩师辞世乃是头等大事,陈少卿不去吊唁吗?” “是该吊唁几日的,可……哎!今时不同往日啊。 恩师乃是三品大员,若圣上……哎,圣上定要废朝吊唁的,可眼下新太子主政,新太子对圣上旧臣……哎,不提也罢。 昨日准我们去城门口哭迎遗体,已是恩典,哪里还敢再因私废公。 想去吊唁?散了衙再说吧。” 闫寸遗憾道:“今日我去面见太子,虽也旁敲侧击地提起了郎卿的丧事,但太子……太子兴致确实不高。” “你去见了太子?”陈如旧问道。 “是。”闫寸抬起了头。 这是进门以来闫寸第一次与陈如旧有眼神交流。 陈如旧率先收回了目光,似是害怕闫寸看出他心中的探究。 “知道您正悲痛,本不该打扰,但确有一件棘手之事,若无您的首肯,我不知该如何向太子交差。”闫寸道。 “那个死去的嵇胡俘虏?”陈如旧问道。 是他早已料到纸里包不住火?还是刚才闫寸与陈明光交谈,有人向他报了信?闫寸无从判断。 “正是此事。”闫寸坦然道:“是您下令隐瞒此事,因此我只能向您请教其中缘由。” “他逃出了监牢,逃到我办公的堂衙,是我亲自下令,让弓箭手射杀了他,”陈如旧道:“当时情况十分危急,我只能” 一一一 吴关:某人真是嫌命长,太子嘤得好! “当晚有两名值守的狱卒被他杀死,杀了人后,他将狱卒的尸体藏在自己的牢房内,一个埋在草堆里,一个放在草堆上,假冒成了他。 我们事后查验两名狱卒的死因,发现一个被拧断了脖子,一个被活活掐死。 由此推断,那名胡人俘虏应该是用什么办法分别将两人引入他的牢房,一次杀死一个,悄无声息。 然后他换上狱卒的衣服,摸出了监牢。 他并不熟悉大理寺地形,加之黑灯瞎火,要找到出路可不容易,便头没苍蝇般乱窜起来,最终窜到了这里……” 闫寸打断道:“晚间您还在衙署办公,真是辛苦。” “不止我,自秦王做了太子后,大理寺一半人开始通宵达旦。” “听说要重查刘文静案?” “对。”见闫寸没再追问,陈如旧继续道:“他虽换了狱卒的衣服,可毕竟太生疏了,走也好,站也罢,都与这里格格不入,且他身上的味道实在是……反正一队巡逻守卫将他认了出来。 那晚动静不小,因为他逃进了我的堂衙,我便与他交谈,给向这里聚集的弓手争取时间。” “你们都谈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无非讨价还价。他要走,我假意答应而已。” “我不太理解,”闫寸低头想了想,道:“您能不能再细致些……” 闫寸干脆起身,走出堂衙后门,进入事发的院落。 “现在我就是那越狱的鞑子,咱们还原一下当时的情景吧。” 陈如旧只好跟着出了屋,他虽是闫寸的上司,腰杆却不够硬,不太敢拒绝闫寸的提议。 “我看到那鞑子时,他正被守卫追赶,刚进院,就在离那棵柳树不远的地方……对对你就站在那里。” “您呢?在屋内吗?” “是,我就从刚才咱们坐的地方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开了门,但我没出去,我就站在这儿向外看。” “当时这里的门是关着的?”闫寸道,“您不纳凉?” “这……也可能是开着的,你这么一问,我可拿不准了。” 闫寸点点头,没再深究,而是问道:“此刻卫兵在哪儿?” “紧随其后,刚自侧门转入此院。” “那鞑子发现了您以后,作何反应?” “冲上前来,卫兵大呼让我小心,我吓了一跳,随手关了门。他撞了两下,没撞开,卫兵赶到,他只能转身去与卫兵战做一团。 现在想来,若我晚一步,恐怕就要被他劫为人质了。” 闫寸又回到门口,关门并去插门栓。 许是受潮的缘故,木质门稍稍变了形,两扇门上的栓口上下不齐,闫寸拿着门栓插了三下,才将门栓住。 陈如旧看出了闫寸的意思,忙解释道:“这门不太好用,知道来不及上栓,我当时只能用身体死死将门顶住。” 闫寸便合上门,“那劳烦您顶住,我撞一下试试。” 陈如旧只能依言关门,并靠在门后,闫寸回到柳树下,正欲加速冲刺,门却又开了。 “我看不必试了。”陈如旧道。 “还是试一试稳妥。”闫寸坚持,他一点都不在意对方将自己当成钻牛角尖的傻子。 陈如旧还真不好冲一个傻子发火,只能勉力解释道:“那鞑子当时也吓得不轻,六神无主,我估摸……应该没使出全力。 加之追兵赶来得很快……我觉得试不出来,莫非闫丞不信我?” 他这么问,闫寸便也解释道:“陈少卿莫怪罪,下官查案出身,习惯了事事都需验一验。您这么说,我相信,不试也罢。 那您继续吧,说到哪儿了?对了,您不是与那鞑子有过交谈吗?” “也不算交谈,我在屋内向他喊话罢了,”陈如旧道:“喊了一阵子,有弓手队正自前门进了屋,像我禀报,说已有十余名弓手攀上屋顶待命,我便下令让他们射杀了那个嵇胡俘虏。” “既已经将他围住了,何不生擒?” “这……留下活口不免叫人诟病,至少要落个大理寺监牢管理松弛的罪名。 恩师郎卿深得圣上信任,因此,新太子对我们的态度……实在是意味不明。这种时候我不敢冒险留那鞑子的性命,因此才出此下策撒了谎。” “两名狱卒死在嵇胡人手中,这谎可不好撒啊。”闫寸道。 “我已给了死者的家人钱财,又承诺让死者的兄弟来顶职,穷苦人家的孩子才去监牢当差,对他们来说真相并不重要,有份稳定的差事,好让全家继续活下去,才重要。” 闫寸点头,沉吟片刻,又拱手道:“如此下官心里就有数了,多谢陈少卿告知实情。” 陈如旧道:“不知你打算如何向太子交差。” “就如移交给我的公文上所记,重伤不治,一名嵇胡俘虏死在了监牢内。” 不损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闫寸愿意给同僚行方便,以示友好,况且,这陈如旧虽是一条丧家之犬,可毕竟还是他的上司。 一听闫寸的答复,陈如旧很是感激,说话时不由哈着腰,仿佛闫寸才是他的上司。 摆平了这位小心眼的,闫寸不多停留,立即告辞。 陈如旧热情挽留他再叙会儿话,就差来一句“吃完了再走啊”。 目送闫寸离开,陈如旧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拧起了眉头,闫寸真能如约帮他隐瞒吗? 出了陈如旧的堂衙,闫寸去往监牢。 古人认为监牢乃是阴气极重的地方,很不吉利,因此修建得离办公区域颇有一段距离,闫寸一路走来,发现不少同僚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还有人窃窃私语,想来他与吴关昨日大吵一架,消息已传开了。 闫寸低头掩饰嘴角的笑意,快步走进了监牢。 依旧是阴暗的刑室,依旧是挂满了屋的冰冷刑具,人却不同了,这次闫寸要先审一审嵇胡勇士。 此刻,一名嵇胡勇士已被捆在他面前的木桩上。 “丁广,是叫这个名字吧?”闫寸道。 对方点点头,没答话。 “你的同伴,刘永寿,死了。” 刘永寿正是那越狱的俘虏,只不过几人进了监牢后为了防止串供,一直分开关押着,且分隔颇远,丁广等人还不知刘永寿越狱的事。 丁广终于将粘在刑具上的目光收回,看向了闫寸。 他没有太多情绪,只是替同伴祈祷一句:“愿灵魂如风一般自由。” 祈祷完,他深吸一口气,对闫寸道:“我知道,该我了,来吧。” 闫寸不跟他多解释,只是继续讲述道:“刘永寿本不用死的,可惜他没把握机会,现在机会在你手上,看你的了。” “你们汉人给的机会,不要也罢。” “这就怪了,你们在长安附近为非作歹,害我百姓,被抓了,难道还成了我们汉人的不是?换过来,若我们去草原上抓捕囚禁你的族人,将他们当做牲畜,你们会如何处置?” 丁广自知理亏,不说话了。 “所以,即便要恨,你也该恨打着复仇的旗号将你们骗来,却又不去复仇的大巫。” 给出这个建议后,闫寸便不再说话,只抱臂看着丁广。 “你这是挑拨!”丁广道。 “是啊,可若你们之间没有嫌隙,又何必怕我挑唆?若你们之间没有嫌隙,丁茂将军何必带着你们出走,最后丢了性命?” 这次,丁广沉默了足有半刻。 闫寸也不急,起身在刑室踱着步,不时伸手弹一下木架上垂吊的刑具。 “你想知道什么?还有……你能给我什么?”丁广终于开口道。 “我想知道,大巫究竟为什么而来?” “不知道。”丁广道。 他回答得痛快而坦诚,是那种“我不会像你们汉人那样,明明拿不出筹码,还要胡编乱造一番以求活命的机会,我不屑于做那种事”的坦诚。 “那钱财呢?你们此番来,带了许多钱财,用以收买有用的汉人,那些钱财在哪儿?” “也不知道。” “但你可以去问。”闫寸道。 丁广一愣,他没想到,为了达成目的,闫寸竟是如此的无所不用其极。 闫寸继续道:“若你有技巧地去问,或许能能大巫口中套出结果。” “那你能放了我们吗?”丁广又道。 “你,还有你那个活着的同伴,我可以放了你们,至于大巫,我不能保证。” “我不信。” “死马当活马医,由不得你不信。”闫寸道:“再说了,你不信,说不定你那同伴却是信的。” “不会的,”丁广坚定地摇头,“若我二人都不与你合作,你能耐我们何?” “你在要挟我吗?”闫寸哈哈大笑,“一个小小的嵇胡兵,也敢在我大唐放如此厥词!仅凭这个你就该杀!” 闫寸跨出两大步,来到丁广面前,“嵇胡算什么东西?连领地都守不住,整日被突厥追在屁股后杀,还妄想自己是草原狼? 你们,顶多是条病狗!” 丁广脸瞬间憋紫了。 他心中的痛处被狠狠戳穿,他太生气了。 偏闫寸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毫不夸张。 他想反驳,想说嵇胡落到如此地步,还不是被李建成害得?若他没屠杀嵇胡族人…… 这样的话,一个战士说不出口。 兵不厌诈,是他们自己愚笨,上了李建成的当,有什么脸去埋怨对手狡诈? 闫寸继续道:“真当我大唐将尔等偏隅小族放在眼里了?真当一个装神弄鬼的巫师能翻出天去? 无论你们此番潜入大唐所为何事,都已一败涂地,没人在乎你们这几条烂命。你说得没错,不配合,我又能怎样,呵,可我并不需要拿你们怎样,杀就是了。 杀几个没人在意的俘虏,不见得有功,但肯定无过。 你们之所以还没死,不过是因为我还对那批钱财有点兴趣,以及,若能将此事来龙去脉查清,总算也是点功劳。 既然你那么想去见死去的同伴,而不想跟或者的同伴一起回到嵇胡领地,那我成全你。”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闫寸并不给丁广反应的时间,立即跨步至门口,不耐烦地冲门外喊道:“来个人,把他带下去!” “等等!” 丁广焦急地向前探身,似要争辩,却还没组织好语言。 “你等等!” 闫寸回身看了他一眼,意思是可以再给你点时间,但不会多。 有狱卒赶到近前,开门,闫寸并没有制止他们带走丁广的意思。 “我答应了!” 这或许是丁广最后的机会,他不得不主动把握。 人有时候确实很怪,你跟他说好话,哪怕是将他捆在满是刑具的房间里说,他也能产生自己还有谈判筹码的错觉。一吓唬,反倒老实了。 “既如此,我会教你一套说辞,并寻个契机,让你能与大巫说上话。” 闫寸没再重复放其离开的承诺,他已不需要证明什么,主动权已完全在他手上。 对闫寸的安排,丁广也没敢提出异议。 能看出来,这个草原汉子心中窝着一团火。闫寸的话深深伤了他的自尊心,却也激发了他复仇的欲望。 此番潜入唐的二百余人,已是嵇胡全族能凑出来的所有壮年战力,他不敢想象,这次团灭之后,嵇胡所面临的困境该是多么艰难,他们还能生存繁衍下去吗? 死反倒简单,一了百了,可正因境遇艰苦,他更要活着。 他得活着证明自己还是一匹草原狼,而不是病狗。 “好,我按你说的办。”丁广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很好。” 接下来,闫寸便开始跟丁广打磨说辞。 既已决定舍弃大巫,丁广也不再扭捏,甚至还主动出谋划策。 直至天黑,闫寸在狱中用过晚食,同时给了丁广一份像样的食物,两人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一些。 丁广试探道:“我按你说的做,若是还是问不出你想要的答案呢?” “那就再试别的办法。” “若试过了所有办法还不行呢?你……你答应的事还算吗?” 临近半夜,丁广被闫寸 既已决定舍弃大巫,丁广也不再扭捏,甚至还主动出谋划策。 直至天黑,闫寸在狱中用过晚食,同时给了丁广一份像样的食物,两人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一些。 丁广试探道:“我按你说的做,若是还是问不出你想要的答案呢?” “那就再试别的办法。” “若试过了所有办法还不行呢?你……你答应的事还算吗?” 临近半夜,丁广被闫寸 一一二 李世民:吴爱卿,你这马屁有点过了 狱卒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睡眼朦胧地离开。 两人依旧不敢说话,只传递着眼神。 事实上,监牢内并没有照明的灯或火把,随着狱卒带走了唯一的一盏风灯,周围迅速陷入黑暗,眼神交流也进行不下去了。 丁广率先开了口。他恶狠狠道:“看什么看,都是你干的好事,若不是你鼓吹,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你莫说我,若不是丁茂带着你们跑出去惹是生非,大家会暴露吗?”大巫深呼吸几下,压抑情绪,他知道对方年轻气盛,若这样争执下去,天就没法聊了,他只能让步。 “你也被审了?”大巫道。 “嗯。” “他们问了些啥?” “还能问啥,要钱。” “没有拷打你?” “你好像很希望我被拷打。”丁广不满道。 大巫没接话,他用沉默表示着怀疑。 丁广只好道:“要打来着,但我接受了他们的一个条件,又没打。” “什么条件?” “来跟你套话,问出你究竟把钱财藏哪儿了。” 大巫上前一步,似乎想要看清丁广的表情。 “你看什么,你还能拿出钱财救我的命不成?我现在啊……”丁广往稻草堆里一躺,打了个哈欠,继续道:“熬一天算一天吧,我只盼着早点死,别受罪……哎,还是刘永寿运气好。” “他怎的了?” “逃了。” “什么?!”大巫双手抓住了面前的铁栏,声音发着抖,“怎么……他是怎么……你起来,起来说。” “你不知道?”丁广抬起了头,“他们不是已审过你了吗?竟没告诉你?” 大巫摇头。 丁广重新枕在了稻草上,“嘿,我早就看刘永寿一身好本事,真给咱们争光……那些汉人可被折腾得够呛,怪不得顾不上审咱们,我听说,最近要出长安城可太难了…… 他一定还在城里,哎……没个落脚的地方,怕要沦落成叫花子……” 大巫阴测测道:“只顾着自己逃,也不带上咱们。” 丁广被他气得弹了起来。 他抬手指着大巫,并快步走到距离对方最近的地方。 “你说的是人话吗?!这是牢房!难道进来时你看不到那些兵卒?他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 “是啊,那么多守卫,还有巡逻兵,”大巫接过话头,嘲讽道:“怎么偏偏他就逃出去了?” 这次换丁广沉默了。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问我,若逃出去了该去哪里寻我藏起来的钱财。” “哈,哈哈……”丁广被他气笑了。 他笑了许久,才道:“你千万别告诉我,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两人都坐回了稻草上,拉开距离,相互防备着。 “人没了,钱也没了,”丁广道:“你说,草原上的族人能熬过这个冬天吗?” 大巫放在膝盖上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用力握拳,克制着不想颤抖传遍全身。 “所以你千万别告诉我,”丁广继续道:“我不想做那个罪人。” 颤抖还是传到了肩头,借着牢房小窗极微弱的月光,丁广看到大巫的肩膀微微耸动。 “我死在这儿,至少还能做个无名小卒,可若嵇胡真的灭了族,若那些钱财是由我拱手送给汉人的,我就成了罪人。 你自己下地狱吧,我要去长生天,与我的兄弟们团聚。” “不会的……不会……再等等。”大巫道:“我有办法的,你相信我。” 丁茂躺下,面朝墙,主动结束了这次对话。 远处一间监牢内,闫寸默默走了出来。 他站在黑暗中,朝二人牢房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放轻脚步,离开了监牢。 夜已深,坊门已闭,闫寸回不去家了,他决定在万里展翅划拨给他的小室凑合睡一觉。 悄悄推开门,却看到了吴关。 吴关席地而躺,显然也是打算在此过夜。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尴尬。 “你不是要去住邸店吗?”闫寸迅速进屋,关了门,习惯性地去点灯,又想到被人发现两个吵了架的人共处一室,慌就圆不下去了,便又放下火石。 “我琢磨着你得回家住,我就在这儿凑合一晚,将吵架的事儿坐实,对了……听说你见过陈少卿了,如何?” “嵇胡俘虏之死果然有蹊跷,”闫寸将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吴关,又道:“我总觉得陈如旧没说实话,至少是没将实话说全。” “是有点怪。”吴关道:“要不明天我去会一会他?” “也好,总该熟络一下。”闫寸道:“今日怎么半?你睡吧,我出去看看,政布坊应该也有邸店。” “别折腾了。” 吴关伸腿将一张矮脚书桌蹬到一旁,腾出身边的一块地方。 他拍了拍那块空地,并拽过一只坐垫,示意闫寸像他一样拿坐垫当枕头。 “凑合一晚吧。”吴关道。 “嗯。” 闫寸亦和衣躺下。 “哎。”吴关拿胳膊碰碰他。 “怎么?” “明日你得早起。” “嗯。” “早早离开这儿。” “嗯。” “莫叫人看见咱们在一处。” “知道了。” 听出闫寸说话时带着笑意,吴关又道:“你笑什么?” 闫寸叹了口气,“年纪不大,管得不少,别人笑你也要管吗?” “有好笑的事,总该说出来让别人一起乐,见者有份,你这样偷着乐的,难道不该管?”吴关理直气壮。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早起,还得背着人……好端端搞得跟偷情似的。” 吴关嗤之以鼻,“睡了睡了。” 第二天一早,闫寸第一个到大理丞办公的堂衙,处理了一些公文,刚打算去监牢了解一下丁广的进展时,却被一名跑腿的公廨白直叫住了。 “您是闫丞吧?”白直道。 “是我,有事吗?” “太子令史府上派了人来,给您送来一张名帖。” 闫寸接过名帖,只见其上写着褚遂良的名字,他正是太子令史。 随名帖还附了一张字条,约闫寸和吴关晚间去其家中小酌。 闫寸清楚,这是要向他表达救命之恩了。 略一沉吟,闫寸问那白直道:“送字条的人回去了吗?” “没,等着您回信儿呢。” “好,”闫寸重新坐回书案前,裁了一条纸,道:“我回个话,劳您稍后交给送字条的人。” 不多时,白直回报,说已将字条交了出去,闫寸叫他留步。 “还有一张字条,也想劳您送一趟。”闫寸道。 “您尽管差遣。” 闫寸便又递给他一张字条,并道:“请将这个送往万年县衙,交给主簿安固……此为私事,请您务必收下这些酬劳。” 闫寸自钱袋内摸出一小串铜钱,一并递到白直手上。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古时通讯不发达,不像后世,有诸多信息需要人跑腿传递。因此官人往往会有随行的仆役,且官越大,要处理的事物越多,带的仆役就越多。 公事可使唤衙署内的白直跑腿,若是私事,使唤人家就不合适了,况且,有些时候即便是公事,也不宜让外人经手,因此白直已基本不再承担外出跑腿之事。 若要使唤他们,就需给些赏钱。 许是闫寸赏钱给得不够多,那白直虽未拒绝,却也不太热情。 闫寸暗暗叹了口气,官变大了,来往花销水涨船高,从前在万年县衙的价码,搁在大理寺,怕是要遭人笑话。 他也该找个可靠的仆役了,可是以冷脸、没朋友出名的闫寸,上哪儿去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选呢? 头疼,一想到要花时间去认识了解一个人,闫寸就只想躺下放空。 他又想到了吴关。 这人真怪,突然间就闯到他身边,又突然间就和他上了一条船,似乎他们已做了很长时间朋友,一切皆可在不言中。 真是奇怪。 这么胡思乱想着,闫寸走进了大理寺监牢。 他没提审任何人,而是轻轻走进前一晚停留过的牢房,继续留意大巫和丁广的对话。 “别自欺欺人了!”丁广几乎在咆哮:“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当初来这里,你就说已大点好了一切,来了便可诛杀李建成,结果呢?你带着我们在郊外的狗洞子里,一待就是两个月!” “我们不会成为罪人,嵇胡不会灭族……”大巫喃喃道。 “魔鬼!你才是魔鬼!比汉人还坏的魔鬼!”丁广道:“太残忍了!这种时候你还要给我希望……” 闫寸摇了摇头。 丁广似乎用力过猛了,两人的对话完全不在一个频率。 他有些遗憾,果然不是谁都像吴关那样,装什么像什么。 是让丁广继续演下去,还是就此打住,闫寸有些拿不准。 吴关来了。 和闫寸不同,他带着狱卒,大摇大摆往大巫的牢房走去,并冲闫寸眨了眨眼睛。 “你干什么?”闫寸问道。 “提审。” “不行!”闫寸快走两步,挡在了吴关面前。 跟在吴关身后的狱卒有些不知所措。 显然,两位长官接下来的对话不适合让外人听,但他又有一颗八卦之心,不太想错过这么好的八卦素材。 但他还是很快就离开了,因为他想起,往回走不了多远,转过一道墙角,就可藏在墙后偷听了。 大巫和丁广却不需要偷听,甚至,因为牢房临着过道的一面没有墙,只有铁栏,压根不存在隔音,他们想不听都不行。 “让开!”吴关呵道。 因为气愤,他破了音。 “不行!”闫寸坚持道:“你不能审他们,现在不行。” “难不成你想私吞钱财?”吴关道:“呵,我说呢,怪不得新太子要我与你一起审案,原来是防着你。” 闫寸冷笑一声,“好像没防你似的。” “你!”吴关气得直跳脚——若他的脚真能跳起来。 此番争吵,闫寸占了上风,不无得意道:“你不是喜欢告状吗?结果怎么样?呵,我可是听说,太子让你学着点办案,一切听我安排,莫要生事……” “好,好。”吴关怒道:“我倒要瞧瞧,你能不能将案子办出花儿来,他俩归你了,我审剩下的那个去,那个归我!” 一个时辰后,仅剩的一名嵇胡俘虏干脆被押进了丁广的牢房。 那是个小个子胡人,比丁广矮了大半头,但身形壮实。 小个子嵇胡人见到丁广,很是激动。 “他们审你了吗?没对你用刑吧?其他人呢?你见过他们吗……” 竹筒倒豆子一般,小个子嵇胡人抓起丁广的手,就是一通疑问。 丁广回握住他的手,这让他渐渐平复了情绪。 “你怎么样?”丁广问道。 “简直疯了!” “他们将你怎的了?”丁广有些担忧地问道。 “我是说那个人,审讯我的那个……小孩儿,简直是个疯子……唐没人了吗?为何叫一个小孩来审我?……对了,刘永寿竟逃走了,是真的吗?” 令小个子嵇胡人费解的问题实在太多,他又开始语无伦次。 “他究竟问了你些什么?你慢慢说。” “他问我可见过刘永寿。” “什么意思?” “我和刘永寿关在一排牢房,他要逃走,必会路过我的牢房,那小孩问我,他逃走时我瞧见了没。” “那你瞧见了没?” “我……没。” 丁广叹了口气。 小个子嵇胡人继续道:“反正没活路了,既然要死,难道死前我还要担惊受怕? 绝不可能,我宁愿死,也不愿被汉人笑话。 因此,这几天我该吃吃,该睡睡……早知我不睡了,说不定他走时还能带上我……哎,你说他不会是叫过我却没叫醒吧。” 丁广很想给这同伴一巴掌,并大喊: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啊! “除此以外,那小孩还问了什么?” “倒没再问什么,不过想跟我做个交易。” “哦?” “他让咱们啥也别说?” “啊?”丁广挠着头,他觉得头秃。 “什么?!”大巫也发出了惊叹。 小个子嵇胡人这才看见大巫,先是幸存者碰面的喜悦,可一想到是这大巫害得他落到如此境地,便又高兴不起来了,只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他让咱们什么都别说,只要不说,就能活命。” 一一三 闫寸:啥?啥?啥? “啊?你……这……能信?”丁广急躁地在牢房内踱着步,“那个人……还有个姓闫的,说得将此番带来的钱财给他,才能保咱们活命。” 矮个子嵇胡人一听,没了主意,只能追问丁广道:“那咋办啊?信谁啊?” 丁广没答话,他也犯了难。 做为被反水的卧底,他十分在意闫寸的态度,毕竟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闫寸放他离开。 可现在闫寸自己也受着掣肘,他的承诺还能算数吗? 矮个子嵇胡人催促道:“你说话啊,现在什么情况?” 丁广被他催得心烦,没好气道:“吵什么,我怎知道。” 带着怒气的话一出口,丁广立马后悔了,赶忙道:“我不该……哎,你别生气,是我着急了。” 矮个子嵇胡人果然是个心大的,立即摆手道:“没事没事。” 他又建议道:“我觉得咱们得弄清楚谁官大,就是……究竟谁说了算,咱们就听谁的。” “哪儿那么容易,”丁广指了指大巫,道:“若审我的那个人官儿大呢?人家要钱财,可咱们大巫死也不肯交出钱来。” 矮个子嵇胡人也看向了大巫,他先道:“我想活命,我女儿才刚两岁。” “我知道你,”大巫点头道:“你叫哈里尔吧?我见过你女儿。” “族人都见过我女儿,也都知道我女儿长得像花一样。”哈里尔的面色柔和下来,但很快又变得坚毅,“若必死无疑,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我绝不让汉人笑话咱们草原男儿,可若能活着,哪怕活成狗,我也要的,你明白吗?” “明白。” “你得把钱财拿出来。”这话自哈里尔口中说出,不容置疑,他已不是那个得过且过的糊涂蛋,他是个父亲。 只可惜,他只是个年轻父亲,与大巫相比,他的阅历还太浅薄。 这样的真情流露还不足以震慑一个心志坚定的老人。 “不行。”大巫的回答更加斩钉截铁。 哈里尔一拳砸在铁栏上。 哐啷—— “现在你知道了吧,”丁广往稻草堆上一躺,对哈里尔道:“我现在希望,审你的那个小孩是个大官,这样一来,说不定他真能放了咱们。” 哈里尔重新燃起希望,附和道:“有可能,你想啊,他才多大岁数,就能……” 大巫终于听不下去了,插话道:“蠢货,那两个汉人,都不能信。” “意思是跟着你等死呗。”丁广讽刺道。 大巫将众人忽悠来送死,这件事丁广可没那么快释怀。 这样的冷嘲热讽,丁广说了太多,大巫似已习惯了。 “会出去的。” 他闭目养神,不再搭话。 远处一间牢房内,吴关轻声出门,转出监牢,进了办公的堂衙。 如此,这一天剩余的时间里,他和闫寸各忙各的,互无交集。 直到晚间散衙,两人各自出了衙署。 他们的目的地一致,都是陈贤楼。 陈贤楼乃是长安的一家食肆,羊肚鸡做得最好,羊肚劲道,鸡肉软烂,只消吃上一口,就要人日思夜想,非要连着吃上三五天,才能解了念想。 不仅羊肚鸡,竹叶酒也十分出众。 据说酿酒的水是从距长安城二十里的一处泉眼运来的,且工序考究,酿出的酒自然格外清冽,哪怕饮个酩酊大醉,第二日也不会头疼。 闫寸回给褚遂良的字条,婉拒了去其家中叨扰,将吃饭地点定在了陈贤楼。 半路上,闫寸追上了吴关。 他策马与吴关并驾齐驱,并道:“你那边今日进展如何?” 吴关先是紧张地四下乱看,“莫被人瞧见了。” “放心,只有我盯梢别人的份儿。”闫寸十分自信。 吴关知道没发生的事没法计较,只是叹了口气。 “快说说,今日可有进展?”闫寸催促道。 吴关摇头,“那老家伙油盐不进。” “出师不利啊,”闫寸道:“看来,无论是策反丁广,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哈里尔,都行不通。” “未必。” “哦?” “别看那大巫表面风平浪静,心里肯定犯着嘀咕,尤其把丁广和哈里尔放他身边以后,等于多了两双眼睛盯着他。” “你的意思是……”闫寸摇摇头,没将话说完。 他似乎明白了吴关的计划,却又只是心底里有了一丝灵感而已,要他具体描述,可说不出来。 “大巫是不是说过他有办法?” “他确跟丁广说过这样的话,似乎他并不发愁脱身。” “他不发愁,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他撒谎,根本没有办法,他在等死罢了;其二,他确能逃脱,十拿九稳。” “不会是第二种可能。”闫寸道。 “对,上一回太子已问过咱们,还有没有审下去的必要,若你当时的回答是没必要呢?他们的死期也就到了。所以,他能活到现在,实属运气。” “那……难道他已准备好了去死?” “又不像。”吴关摇头道:“一个人若手握着大笔的钱财,还有一些未尽的大计,可没那么容易认命。”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究竟想说什么?” “还有第三种可能,他原本可以逃脱,但接应他的人出了变故,他在等。” 闫寸又陷入了似懂非懂的状态。 “问你个最简单的问题,”吴关继续循循善诱:“一名囚犯要出大理寺,有几种途径?” “大概两种,其一认定无罪,审后释放,其二受过审判过刑,若是笞刑、杖刑,在此行刑后便可放出去,徒、流、死三种刑就不必多说了,各去各的地方。” 闫寸想了想,道:“还有一种,越狱。” “对,越狱,对一个在长安城郊为非作歹残害百姓的敌国探子来说,前两种办法绝对行不通。 可刘永寿先一步做了越狱的尝试,还逃离了大理寺监牢,若他运气再好些,就真要逃出生天了。 如此一来,大理寺必加强守卫,尤其监牢周围,五步一名守兵,十步一个岗哨,纵然大巫有一两个内应,内应也没胆子在这种时候帮他越狱。 这就是我能想到的变故。” 闫寸挠了挠头,他开始怀疑,这疯子的大脑构造是不是跟普通人不一样,否则,他为啥跟不上对方的想法呢? 闫寸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吴关继续说下去,不必顾及他的想法,他得琢磨琢磨才有想法。 “好吧,丁广和哈里尔虽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却也给大巫送去了一个消息,那就是刘永寿成功越狱。”吴关道。 “你莫忘了,你在审讯时已当面对那大巫说过,刘永寿死了。” “是啊,我对他说的是,刘永寿被讯问拷打致死。 这谎话不过是最低级的吓唬,很容易拆穿。 可后面的谎呢? 若大理寺真有大巫的内应,内应给他的消息必然是实话,也就是刘永寿越狱失败,已被诛杀。 可现在又冒出一个消息:刘永寿真的越狱了。 我知道大巫不可能完全相信咱们,但他对内应的信任会不会因此动摇呢?” “他会怀疑,内应会不会转头选择了刘永寿!” “对!毕竟,一个自由之人可比关在监牢内的大巫好用多了,相比之下,大巫简直是个包袱。” “可是钱财……” “我在想,嵇胡不过是个在草原一隅东躲西藏的小部族,穷,人丁少,莫说唐和突厥的步步紧逼,就是一场大风雪,都可能将他们灭族,他们究竟能拿出多少钱财。” “你莫小看人家,”闫寸道:“毕竟是倾全族之力,再说,嵇胡好歹延续了数百年,从前也曾强盛过。”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吴关笑道。 “合着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开始算计自个儿能落多少好处了。” “我乐意。”吴关道:“而且,火候差不多了,你放心,只要再加一把火,大巫就坐不住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陈贤楼附近,吴关吸了吸鼻子,不禁感慨一句:“好香。” “当然。” “陈贤楼,我还以为是家多气派的食肆,起码得如其名,有个二层的‘楼’吧,没成想却只是家小店。” “别看它小啊,不知多少贵人屈尊来过。” “真的假的?” “你认识的,那个清河王,就来过,不信回头你去问。” “我信,”吴关转而担忧道:“我看这家店生意甚是红火,有位置吗?” “有。”闫寸十分笃信。 他刚到店门口,老板娘就迎了出来。 “闫县尉!”老板娘欣喜地唤了一声,热情迎闫寸进了店,轻车熟路地陪着他往后院走去。 “今日怎得空了?我可听说您升官了,喜事啊,原想过几天,等您忙过新官上任这阵子,便请您来坐坐,摆上一桌……这回是啥官?管的人多不多?威风吗?以后更忙了吧?……” 闫寸失笑道:“姐姐,您究竟让我答哪个问题?” 老板娘也掩口笑,她年逾三十,常年操劳的缘故,有一双十分粗糙油腻的手,但她的眼睛一笑就成了月牙。 她笑,眼角的皱纹也跟着眼睛的弧度弯下来,显得又调皮又和蔼,加之她只有几根零星的白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 穿过后厨,来到一处幽静的后院,后院一侧撑着竹竿,竹竿上搭着两条被单,两条围裙,还有一件女士外袍。 显然,这里是老板娘的住处,寻常客人绝不会带到这儿来。 老板娘将一张方几摆到院子正中,问道:“就你们两位吗?” “三人,先摆三个高垫吧,”闫寸凑到老板娘耳边说了几句。 老板娘一挑眉,道:“包在我身上。” 紧接着她又道:“先来一锅羊肚鸡?” “一定要,好久没吃姐姐的手艺,想得紧呢,”闫寸道:“再来些小菜吧,您觉得好吃的,看着来。” “成。” 待老板娘离开,吴关道:“没想到啊,你还是个vip呢。” “啥?啥屁?谁挨屁了?” 接下来的十几个弹指,吴关大笑,笑得直锤自个儿大腿。 闫寸看着他笑,还递上一张帕子,让他擦擦笑出来的眼泪。 “没……没啥,就是……你跟老板娘关系不一般啊。”吴关努力绷住,以为自己已止住了笑,结果:“噗嗤……啊哈哈哈……” 闫寸:“要不今儿这顿饭你就回避了吧,免得褚史令跟新太子如实禀报,说你是个傻子。” “别管我,回答我的问题……噗嗤……我马上就好。” 闫寸表示怀疑。 不过他还是依言解释道:“我跟老板娘一起逃过荒,路上她给过我几口吃的,算是救过我的命吧。 我们一起逃进长安,我来投奔万年县令,她则是投亲,谁知她那亲戚也搬去了别处,让她扑了个空。 她一个寡妇,没钱,随身带的那点干粮也吃光了,可犯了难。 我就跟县令借了些钱,帮她开了这间食肆。” 出于对闫寸的尊重,吴关止住了笑。 “怪不得,”他道:“都说你成天拉个脸,没朋友,我看全是误传,不可信。” 不等闫寸答话,吴关又是一笑,道:“我也是你的朋友。” 闫寸一愣,回他一个笑容。“要给你立个字据吗?” “那倒不用,不过我有个……” 吴关的话还没说完,老板娘领着褚遂良进了后院。 一见闫寸,褚遂良连连叹道:“哎呀没想到这里面别有洞天,怪不得闫老弟不愿去我府上……服了服了,褚某甘拜下风。” 闫寸请褚遂良落座,递给吴关一个“等会儿继续”的眼神。 吴关会意,也冲褚遂良拱手,道:“见过褚史令。” “今日私宴,就莫再以官职相称了吧。” 一见闫寸,褚遂良连连叹道:“哎呀没想到这里面别有洞天,怪不得闫老弟不愿去我府上……服了服了,褚某甘拜下风。” 闫寸请褚遂良落座,递给吴关一个“等会儿继续”的眼神。 吴关会意,也冲褚遂良拱手,道:“见过褚史令。” “今日私宴,就莫再以官职相称了吧。” 一见闫寸,褚遂良连连叹道:“哎呀没想到这里面别有洞天,怪不得闫老弟不愿去我府上……服了服了,褚某甘拜下风。” 闫寸请褚遂良落座,递给吴关一个“等会儿继续”的眼神。 吴关会意,也冲褚遂良拱手,道:“见过褚史令。” “今日私宴,就莫再以官职相称了吧。” 一一四 安固:报仇的机会来了 老板娘转到褚遂良身旁,解释道:“闫丞的一个朋友,也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今日亦来吃饭喝酒……也怪我这院子太小,只能摆下一桌……既不方便,我就……” 闫寸亦道:“明日我去当面向安主簿赔罪,今日就不好意思了,你这小院先到先得。” “主簿?你那朋友在哪个衙署?”褚遂良追问道。 “万年县衙。” “老同僚啊。”褚遂良道:“你刚升迁便将老同僚拒之门外,不好吧。” “这……倒也是,”闫寸挠头道:“要说起来,我当初能混进天策上将府,多亏安兄帮忙,还是他无意间打听出了水路入口……” “那亦是我的救命恩人,怎能随意打发,快请快请。” “登善兄既开口准许,那就……”闫寸给老板娘使了个眼色。 老板娘会意,立即道:“得嘞,我这就请安主簿来……小二!速来给后院添个高垫,再添副碗筷。” 闫寸又继续道:“我这位同僚有个本事,每每在酒桌上使出来,都让人拍手叫绝。” “哦?” “县衙历年案宗,他倒背如流,您若说个月份,他便能说出那个月大小所有案件,您若说个人名,他便能说出此人所涉的案件细节,一点不差。” 说话间,安固被老板娘引进了后院。 见到褚遂良,他忙拱手道:“下官安固,叨扰了。” “太客气了,今日不以官名相称。”褚遂良招手示意安固落座。 胖子便坐下,搓着手道:“可有日子没来吃了。” “你若想吃到这羊肚鸡,却要先通过考验。”褚遂良道:“方才闫老弟说了你的本事,我可不信。” 吴关附和道:“我亦未见识过安兄这门本事,登善兄考一考,若闫兄夸大,咱们就罚他喝酒。” 四人笑,闫寸道:“就数你酒量差,还爱撺掇旁人喝。” 吴关每每举杯,都只泯一泯,一杯酒只下去一指高而已。 今日当着褚遂良的面,他可不敢喝醉。 吴关无奈摊手,“我也不想啊。” 少年人的俏皮引得几人大笑不止。 笑过,安固冲褚遂良一拱手,道:“我那些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您若有兴趣……听褚兄问。” “好,恰我前几天调阅了万年县的案宗,这就问问你。 葛十三,你可记得此人?” “武德六年,二月,亲仁坊发生一起命案,陈记草药行老板的女儿被勒死于家中阁楼。 那阁楼是死者陈阿囡的住处,凶手勒死了她,并盗走了她的两件首饰,其一是一支金钗,其二是一双玉镯。 起初,县尉将此案认定为谋财杀人,只因临近年关,许多没有生计走投无路之人被逼急了,城内凶案频发。 案子一直没破,直到今年四月,闫县尉重查此案,发现诸多疑点: 首先,陈阿囡屋内还有几件首饰,以及一些碎银子,但并未被盗,凶手似乎是单冲着那两件首饰去的。 还有,被盗的金钗和玉镯,对陈阿囡意义非凡,金钗是其母留给她的,不说家传,起码是个老物件,陈阿囡是要戴着金钗出嫁的,至于玉镯,那是她筹备结婚所添的嫁妆。 一名由岭南道来长安的落魄生员是她的未婚夫,我们找到了那生员写给陈阿囡的情诗,感情真挚,且陈阿囡死后,那生员便认了陈老板为义父。 案件重查时,那生员已不读书了,也不想考什么功名了,只帮着打理药铺,且每日住在陈阿囡从前住的阁楼,睹物思人,从未见他与哪个女子亲近,大有就此了却残生之意。 后来闫县尉多方打听,发觉邻家开笔墨铺的老板葛十三有些疑点: 其一,订立婚约之前,生员曾跟陈阿囡偷情,陈阿囡夜里会给书生留窗子,结果被葛十三发现了。 葛十三是个长舌的,明里暗里说陈阿囡不检点,让陈家人脸上很是没光。 陈家长辈一看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就让那书生与女儿定了婚约。 这下葛十三又有说辞了,他反过来说那书生不好,什么贫穷时借你的扶持,待有一日飞黄腾达,就要将原配妻子踩在脚下…… 后来,去葛十三家一搜,果然发现了金簪和玉镯。 原来这位鳏局葛老板喜爱陈阿囡许久,因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心中愤愤不平。 有天晚上借着酒劲,葛老板从自家二楼窗口翻出,沿房顶爬了一段,进了陈阿囡的屋子。 那日也赶巧了,陈阿囡给书生留了一条窗缝,可书生被几个朋友留住饮酒,不得脱身,倒方便了葛老板。 进得阁楼,葛老板看到熟睡的陈阿囡,色胆包天,欲行不轨又怕陈阿囡喊叫,便失手杀了她。 我还记得,案发那天夜里下着大学,雪掩盖了葛老板攀爬屋顶的足迹,查无可查,因此一耽搁便是三年。” “不错,”褚遂良给安固盛了一碗鸡汤,“不过此案很有特点,要记住不难,接下来可就是真格的了。” 安固咕咚咕咚喝下鸡汤,抬手在嘴上一抿,“尽管放马来。” “赵东来。” 这名字一出,闫寸先露出了疑惑之色。 万年县衙现存的案宗他也看过,有些还看了不止一遍,可他对这名字毫无印象。 安固却是胸有成竹。 他先是哈哈一笑,对褚遂良露出一个“您可真够刁钻的”眼神。 褚遂良也笑,等待着安固的结果。 “武德元年,有人报案,称慈悲院挂羊头卖狗肉,表面是佛寺,背地里却在干杀人的勾当。 报案人信誓旦旦地说,曾见到慈悲院的和尚将死人扔进龙首渠。 接到此案,万年县衙想了各种办法,先是扮作香客进寺勘察,又扮作想要出家的民间修士,经其它寺庙介绍,住进慈悲院。 住进去的县尉还真发现了问题。原来慈悲院私自收敛黄金,铸造菩萨金身。 那被扔进龙首渠的‘死人’,并非真的人,而是铸造菩萨金身时用来给黄金定型的泥塑模具。 那时圣上刚登基,对佛教管理宽松,若只是收敛黄金,不算什么大事。 可他们所铸的这俱金身,是要运给其它势力,以支持其与我大唐作战的。 后来此事报给了大理寺,大理寺又上报刑部,直达天听,最终是怎么处理的,小人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大悲寺的主持等一干大能,统统不见了踪影……” 闫寸忍不住打断道:“我亦对此案有印象,可是登善兄所说的赵东来……我实在想不起案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安固笑道:“我也差点没想起来……那位县尉住进大悲寺查案,偶遇一对商人夫妇,这对夫妇与本案并无关联,只是因为捐献善款十分大方,因此可以入慈悲院居住休养。 县尉与他们有过一次交谈,得知他们曾捐过金铤。仅此而已。 那位大方的男施主,名字就叫做赵东来。 如果我没漏记,万年县的案宗里,应该只有这一位赵东来吧。” 褚遂良拍手,久久不止。 他连连冲闫寸称赞道:“幸好今日遇到安老弟,可太让我开眼了,不知安老弟这过目不忘的本事是天生,还是后天练就。” 听到他称安固为“安老弟”,闫寸便知道,今日这事已成了七分。 安固谦虚道:“我只是喜欢罢了,常常翻看,就记住了。” “若为官者都能像安老弟这般,岂不是百姓的福气?”褚遂良似是想起了什么,独自饮了一大杯酒。 闫寸道:“安兄就是不爱居功,你瞧,此番秦王做了太子,我们都得了封赏,唯有安兄,虽也出了力,却是深藏功与名……” “安……主簿是吧?”褚遂良道:“闫老弟说得对,小小的九品主簿,太屈才了。” 吴关借坡下驴地问道:“登善兄以为,哪家衙署最能让安主簿发挥其才能?” 褚遂良喝下一碗鸡汤,醒醒酒,认真思索了片刻,道:“吏部,或者户部。” 吴关的眼睛亮了一下,除了他最初设想的户部,吏部也是个颇有实权的衙署,专门考核官吏的地方,谁不想去啊。 这比他的设想还要好。 虽说安固若能进户部,对他帮助最大,但若能进一个更好的衙署,吴关也会为他高兴。 谁知安固自个儿积极道:“户部!” 他眼中含着泪,道:“不怕您笑话,小的是从穷苦日子里摔打出来的,隋末战乱,小的一家全部饿死,唯我一个活了下来,随逃难的人进了长安后,因为牵扯进一桩案子,偶遇万年县令王方拙,他赏识小的,给了小的这份差事。 小的不敢忘记从前挨饿的日子,立志做个好官,若能让百姓不挨饿,少受苦,小的就愿意使出全力。 户部管理民户,统筹租稠,组织赈灾,是离百姓最近的衙署,尤其组织赈灾,小的深知,赈灾粮款早到一天,便能抢救成千上万的人命。 若说最想去哪儿,那必然是户部。” “好!你这样的官,多多益善!” 褚遂良虽然激动,但毕竟是个官场老油条,知道权责界限在哪儿,不会轻易承诺什么。 见该求的事儿已经说明白了,再聊下去怕是要引起怀疑,适得其反,闫寸便道:“怎又聊到官场之事了,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日只尝美食,品美酒吗……对了,安兄也会作诗,倒是能陪登善兄一抒雅兴……” …… 半刻后,在褚遂良和安固的撺掇下,闫寸也做了一首打油诗。 闫寸做完了诗,三人又一起撺掇吴关。 吴关似乎早已料到,三人说笑时他已打好了腹稿。 “我这首诗,就当是感谢闫兄救我出火海吧。” 闫寸一愣,随即投给吴关一个询问眼神,意思是你可别玩砸了。 吴关冲他一眨眼,吟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 “不错不错,意境有了。”褚遂良评价道。 安固亦拍手道:“竹叶酒虽出名,但我最爱的还是这后续的葡萄酒。” “都说闫兄脸最黑……” 安固还想拍手,但觉得这一句真的没有硬捧的余地,只好将手绕了一圈去伸懒腰。 吴关瞄了闫寸一眼,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等着下文。 “但使真心消块垒……” 安固想劝吴关打住,吴关看出他的意思,飞快地吟出了最后一句: “春风不度玉门关。” “你这个……”一时间,褚遂良也想不出什么恰当的评价。 安固接话打圆场道:“咱们小郎君,好像发挥不太稳定啊,有的句子实在……啊哈哈,感觉这四句诗好像出自四个人……不,三个人之手……哈哈哈” 闫寸又吟了一遍“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一回,他听清了。 “好诗。”他夸了一句。 吴关表面笑嘻嘻,心里疯狂给李白和王之涣下跪。 对不住了两位,请你们原谅我这个抄袭狗,诗坛的裁缝,无逻辑抽象派诗人,从现在起我就退出诗坛,永远封笔…… 就这样,诗坛的一颗新星还没升起就着陆了。 宴会持续到二更时分,陈贤楼已打了烊,四人喝到这个时辰,自然无法出坊回家了。 好在老板娘与周围店家相熟,在一间邸店为他们寻到了住处。 四人各自回到房间,拿冷水洗了脸,各自睡下。 吴关刚躺下,忽听有人敲门,问了一句“谁?” 无人应答。 他只好起身,踱至门口,又问了一句。 “我……开门。” 外面的声音虽含糊,他还是听出来了,是安固。 吴关便开了门。 只见胖子努力眨巴着醉眼,似乎想要努力将他看清。 “安兄,是我,”吴关道:“你有什么……” “你小子……哈哈哈,找的就是你小子。”安固道。 吴关哭笑不得。 “你醉了,我服你回去睡觉吧。” 四人各自回到房间,拿冷水洗了脸,各自睡下。 吴关刚躺下,忽听有人敲门,问了一句“谁?” 无人应答。 他只好起身,踱至门口,又问了一句。 “我……开门。” 外面的声音虽含糊,他还是听出来了,是安固。 吴关便开了门。 只见胖子努力眨巴着醉眼,似乎想要努力将他看清。 “安兄,是我,”吴关道:“你有什么……” “你小子……哈哈哈,找的就是你小子。”安固道。 吴关哭笑不得。 “你醉了,我服你回去睡觉吧。” 一一五 薛万彻:我又出场啦啊哈哈哈哈 吴关伸手阻拦安固,可对方那体型差点将他弹个跟头。 “安兄……安兄你醒醒,你看看我啊……” 安固只是盯着他的鞋,并低头做瞄准状,吴关瘸着脚,还有努力躲避,跳舞一般。 安固一看对方还挺灵活,便换了战术,干脆开始吐口水。 “呸——呸——呸——” “哎呀我去……” 纵然吴关没有洁癖,还是被这画面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终于退到脸盆架旁边,摸到了盆中的水。 “对不住了。” 心中默念一声,吴关端起了盆,一闭眼,朝着安固泼了过去。 哗啦—— 他一睁眼,看到两只落汤鸡。 是的,两只。 安固直愣愣地看着吴关,一脸迷茫,似乎清醒了。 “你……泼我?”安固问道。 “昂。” 安固斜后方,闫寸抹着脸上的水,又低头看看湿了的衣服。 “闫兄,你……啥时候来的。” “你泼水的时候。”闫寸无奈道。 “那个……抱歉啊。” 闫寸不理他,只拎起了安固的衣领,问道:“哎,醒了没?” “我……好啊你,上次吐我一鞋,这次又泼我一身水。”安固张牙舞爪地扑向吴关,“我跟你没完!” “得了,回去睡觉。”闫寸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出了门,安固虽然不服,却无法逃脱钳制。 两人用实力演绎了强壮和虚胖的区别。 一夜无话。 第二日早间,四个要去衙署上班的人早早起床,聚在了隔壁卖羊杂汤和胡饼的早餐铺子。 “昨日很是尽兴。”褚遂良道:“多谢闫老弟款待,下回换我做东,几位一定要赏光去我府上。” “好说好说,”闫寸道:“不过眼下确有一件事想求登善兄。” “但说无妨。” “对嵇胡俘虏的审讯仍无进展,昨夜我反复思量,觉得是我太自满了。 我虽在北境生活过,可那毕竟是数年前了,且即便生活过,我也不过就是对突厥人有些了解,对嵇胡实在是知之甚少。 我听说薛万彻将军当年曾跟随先太子征讨嵇胡,有心向他讨教打探,只是我们素不相识,不知您可否帮我引荐一下?” “此事好办。”褚遂良道:“先太子死后,薛万彻归降新太子,正愁没机会立功表现,你既是奉新太子命调查嵇胡残部,他必然十分乐意帮这个忙。” “那可太好了。”闫寸道。 “这样吧,我这就去见他,向他说明此事,有了结果我便差人给你送个条子。” “有劳登善兄。”闫寸道。 褚遂良又转向安固道:“你的本事,很好。” 安固拱手,“您谬赞了。” 闫寸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昨夜他还在担心,喝酒误事,万一待褚遂良酒醒,忘了安固展示过的本领,这一番可就白忙活了。 还好。 吃完饭,褚遂良的家仆赶来了牛车。 “我先行一步。”他道。 “回见。”几人拱手相送。 待他的车走远了,闫寸对安固道:“也不知此事能不能成。” 安固反倒宽慰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已为我操了不少心,我都记着。” “咱们之间,不说这些。”闫寸拍了拍安固的肩膀,翻身上马,“我也走了。” 转而他又问吴关道:“你不一起?” 吴关想到安固昨晚离奇的行为,怕他再找自己要鞋子。 “等等我。”吴关冲闫寸喊道。 他驱马追上闫寸,抬手在对方肩膀上摸了一把。 “你干嘛?” “看看你衣服干透了没。” “天热,干得挺快,不必在意,”闫寸道,“倒是你,昨晚开宴之前,你话说了一半……” “那个啊,”吴关道:“我就是想说,你官越做越大,身边缺个伶俐的仆役,你若没有人选,我倒可以推荐一个。” “谁?” “玄都观那小道士,你觉得怎么样?” “倒挺伶俐。”闫寸道:“可他是出家人,能接这差事吗?” “问问呗,出家什么的,隋末乱世,多少人为了口吃的出了家,若有其它机会,说不定会动心。” “也是,那……你帮我探探他的意思?” “成。” “但有一点,咱们可说在前头。”闫寸道。 “你说。” “若他办不好差,可是留不下来的,届时他若没了生计,我可不管。” “啧,心真黑。”吴关评价道。 闫寸不为所动。 “成,这一点我会跟他说明。” …… 褚遂良的办事效率极高,两人到达大理寺不足半个时辰,薛万彻竟也到了。 那是个铁塔般的汉子,走路虎虎生风,颌下的长髯左右对分,编成小辫,与头发一起束在脑后。 他一见闫寸,便拱手,朗声道:“听说闫丞这里用得到末将。” 受家庭影响,闫寸本就对武将多几分敬重,也忙起身,引着薛万彻往小室去。 “薛将军太客气了,是我有事请教,原应由我去拜访您的。” “听说您对嵇胡部族感兴趣。” “正是。” “我确了解一些,您尽管问。” 武将实诚,喜欢直奔主题。 闫寸便道:“您可知道嵇胡部族内有一名大巫?” “知道,神神叨叨,我看跟中原那些方士差不多,他叫什么来着……”薛万彻思索着,口中还不停:“当年我随先太子北征,灭了嵇胡所有成年男丁,就连刘仚成都差点着了道,但那大巫却并未涉足险境……他叫什么来着……雀什么的……” “康雀?” “对对对,起了个鸟儿名,我有印象。” 闫寸又道:“关于这个康雀,您都知道什么?” “刘仚成对其十分器重,这使得他在嵇胡部族地位很高。” “刘仚成为何器重他?” “哈哈哈,这个嘛……可不是因为他巫术了得,而是因为他乃是义成公主的姘头。” “义成公主?您是说,隋朝那位……” “正是,开皇十九年……我记得是那一年,她受隋文帝之命,去突厥和亲,嫁了启民可汗。 没过几年,启民可汗死了,她又跟了启民可汗的儿子始毕可汗。 可惜始毕可汗亦是个短命鬼,后来她又嫁了始毕可汗的弟弟处罗可汗。 最后,就是现在这位吉利可汗——始毕可汗的另一个弟弟。” 薛万彻“嘿”了一声,继续道:“这位义成公主,怕不是克夫,多几个这样的女人,呵呵……” 闫寸忽略了他的垃圾话,又问道:“我审问过几个嵇胡勇士,他们并不知道大巫背后还有这样的关系,您刚才所说……可信吗?” 薛万彻低头思索片刻,确信道:“当年刘仚成来降时,就提起了他手下这名大巫。 毕竟是来投降,他要跟汉人攀些关系,义成公主正是其中桥梁。 他还向我们承诺,若真的帮他们建了城池,给予其汉人的礼遇和保护,便可派大巫去跟义成公主说和。” “说和?” “是,这位义成公主在突厥部落颇受爱戴,也不知她有什么本事,先后几个丈夫,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那大巫原本只是个混迹在草原上的神棍,搭上了义成公主之后,变本加厉地出来招摇撞骗,去各个部落做牙人掮客,四处说和搭线。刘仚成可被他骗得不轻。 至于为何别的嵇胡勇士不知此事,大概是大巫有意隐瞒吧。他名义上毕竟是个巫师,因为男女之事被人嚼舌根,总不太好。” 闫寸深深皱起了眉,难道搅弄这些风云的竟是个女人? 若真跟义成公主有关,事情可就太复杂了,不仅牵扯世仇突厥,还有前朝遗贵。 闫寸道:“我听说,义成公主对唐有颇多成见。” “何止是对唐,但凡割据过前隋江山的,都是她的死敌,在她眼中——我这话可就是举个例——在她眼中,咱们圣上是篡了隋朝江山的乱臣贼子呢。 你瞧这些年,中原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突厥兵马立即南下,一会儿帮这个打那个,一会儿又帮那个打这个,结果呢,被他们帮过的有几个好下场?倒是突厥人,这里吸一点血,那里捞一笔钱,不用说多,就最近十五年,突厥人捞去了多少钱财粮食,中原又饿死了多少百姓兵卒,都是拜那个女人所赐……哎!” 薛万彻的拳头在矮脚书桌上一砸,砸得桌上的文房用具纷纷跳起。 “也就是前些年中原太乱,如今唐根基已稳,你看着吧,等圣上和太子腾出手收拾突厥……债总得还。” “那么……”闫寸又道:“前朝的萧皇后呢?她不是被义成公主接到了突厥领地吗?” “这就不清楚了,自去了突厥领地,萧皇后便没了音信,不过……”薛万彻道:“萧瑀你知道吧?萧皇后的亲弟弟,或许可以向他打听。” 闫寸点头道:“若有必要,我会去向他了解。” 薛万彻道:“闫丞还想打听什么?” 闫寸已想不出什么问题,便反问道:“关于大巫康雀,或者嵇胡部族,您还知道什么?不妨都告诉我。” 薛万彻想了想,道:“上次讨伐嵇胡已是几年前,让我想想……” 闫寸也不催他,只由着他慢慢思考。 “有个传闻,我不知道真假,或许对你有用。” “哦?” “当年前隋萧皇后被义成公主接去突厥领地时,随身带了一样东西。” “什么?” “玉玺。” “玉玺?” “对,因为秦王……不,新太子拿下洛阳时,洛阳皇宫内的一应宝贝都带了回来,唯独没有前隋的传国玉玺。 为此,先太子还曾诟病——当时的秦王,说他有意篡位,因此才会私藏玉玺。” “当年是宇文化及杀死了隋帝杨广……那玉玺会不会在他手里?”闫寸问道。 “不在,宇文化及后被窦建德所杀,窦建德又被咱们这位新太子所擒,擒回长安后,新太子曾命人审问过窦建德,想要问出玉玺的下落,窦建德也没见过玉玺。且那时窦建德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没有问必答,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据此,一直有传言说萧皇后去突厥时,带走了前隋朝的玉玺。” 闫寸略一沉吟,道:“多谢薛将军指教。” “不敢当,用得到末将的地方,您派人去知会一声,这是我的名刺。” 闫寸忙接过,并掏出自己的名刺,也递给了薛万彻,“您若需要下官出力,也尽管招呼。” 如此,两人算是搭上线了。 送走薛万彻后,闫寸看着刚才谈话时他无意识在纸上写的几个字,陷入了沉思。 纸上共六个字: 义成公主 玉玺 闫寸重新拿出一张纸,写了张便条,附上自己的名刺,又招来了上次替他跑腿的白直。 “还得麻烦您一趟。”闫寸道。 “麻烦可不敢当,您只管差遣。” 话虽客气,语气却很冷淡。 “请你将这些送给尚书右仆射萧瑀。” 递上东西的同时,闫寸附上三小串铜钱,共计三十枚。 白直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您就放心交给小的,保准把消息送到。” “如此,有劳了。” 萧瑀最近的日子可不好过,做为李渊最器重的宠臣,在上层权利交接的过程中,他既希望李世民别动他,又知道这不可能。 最难受的并不是挨刀,而是等待刀砍上脖子的过程。 李世民偏就不动他,让他等着。 这世界上唯一能跟他比煎熬的,大概只有裴寂。 裴寂所任之职多是散官,干脆称病,往家一猫,官场那些事眼不见心不烦。 萧瑀却不行,他请假一天,公文就要堆成山了,可以说,他身兼的岗位直接影响着国家的正常运转,因此他不敢告假,只能如常去往衙署,接受同僚略带探究的目光。 同僚主要对他什么时候卸任,以及有没有性命之虞感兴趣。 日日如此压抑,即便一心扑在工作上的萧瑀也有些受不了了。 就在此时,仆役递来了闫寸的条子。 看到“大理寺丞闫寸”几个字,萧瑀沉默了许久。 有人要卸任,有人要升迁。 显然,闫寸便是升迁党中的一员,而他…… 他的品级比闫寸高出许多,但要他在这种时候见闫寸,脸上不免挂不住。 越是脸上挂不住,偏越要争一口气,他当然不会屈尊去见闫寸。 “给他回话,”萧瑀对仆役道:“我有空,他若愿意,随时可以来。” 一一六 闫寸:为什么那小子抢在我前头了? 萧瑀让去,闫寸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尚书省。 听闻闫寸赶来,萧瑀吃了一惊。 兵来将挡,两人初次见面,萧瑀不想输了气势。 只见他端坐堂衙的高案之后,只给闫寸摆一个矮垫落座,不像交谈,倒像是开堂审犯人。 闫寸也不挑理,让坐就坐,坐下后仰着脖子去看萧瑀。 这反倒让萧瑀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闫丞此来所为何事?”萧瑀道。 “私事。”闫寸先是道。 “说来惭愧,初次见肖仆射,就要……”闫寸关注着萧瑀的表情变化,“就要打听有关前朝萧皇后的事。” 萧瑀的瞳孔猛然收缩,又放大如常,随之,他眼睛周围的肌肉也抽搐了一下。 “你说什么?” “萧皇后。”闫寸重复道:“她在突厥部族已有几个年头了,你们可曾通过书信?” 萧瑀猛然一拍面前高案,怒斥道:“你是在审问本官?” “不敢。”闫寸淡定地指了指自己的位置,又指了指萧瑀的位置,提醒道:“您看看这是谁审谁。” 萧瑀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闫寸继续道:“您若不清楚状况,我可以帮您捋一捋。” 萧瑀落座,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闫寸。 “嵇胡残部的案子您应该听说了吧?前两天他们可在长安城郊搅出了不少乱子。” “我知道。”萧瑀沉声道。 “为首有一名大巫,他是义成公主的姘头,您知道吗?” 萧瑀嗤之以鼻道:“那个女人的姘头遍布草原,我难道都认得?” “卡那里义成公主的情况您还了解一些,那么如果我说得不对,请您纠正,”闫寸道:“据我所知,义成公主对唐十分仇视,她还抱有利用突厥力量复国的希望,她想要复的国,乃是前隋。” 萧瑀没有反驳。 “虽然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义成公主的姘头突然出现在长安附近,这其中又什么深意,即便咱们不多想,能保证圣上和新太子不多想吗? 我可记得,当年接萧皇后去突厥的正是义成公主,她们俩可是十分要好,若义成公主成了新太子的眼中钉,您说,您的姐姐处境危不危险?尴不尴尬?” “你莫危言耸听。”萧瑀道:“我萧家好歹与他李家沾亲带故,按说太子还要叫我一声姑父,他不会那样想。” “说起来,先太子也该叫您姑父的,”闫寸道:“您还没忘记先太子的下场吧?” 这是句纯粹的废话,却轻巧地击破了萧瑀强撑的尊严。 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三个弹指。 闫寸看到萧瑀露出了败相,才继续道:“我并非来宣战示威,大可不必如此草木皆兵,正如您所说,您是皇亲国戚,我是什么?捡了些便宜的小人物罢了。 我来见您,只为查案,或许顺便给您报个信,您可提前自保。当然,我不需要您领这个情。” 萧瑀眼中,败相里又生出一些防备。 一个让你略微嫉妒的陌生人,突然表现出好意,你既希望那是真的,又不免怀疑,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萧皇后与您有没有联络,若有,她可曾提起过义成公主,有没有说起义成公主的计划。还有,前隋的传国玉玺,现在下落何处?” 闫寸干脆一股脑将所有疑问都提了出来。 他看到,在听到“玉玺”二字时,萧瑀的目光明显闪躲了一下。 下一瞬,他眼中似重新燃起了某种东西。 但他依旧沉默着。 他就那么看着闫寸,似乎在考量这个年轻人是否值得信任。 终于,萧瑀起身,拉过一个坐垫,坐在了闫寸对面。 他们平视着。 “或许要出大事了。”萧瑀道。 “请您教我。”闫寸要起身,正式地拱手行礼。 被萧瑀一把拽住。他不需要这些虚礼。 “前隋降唐的人,列一份名单。” 闫寸点头记下。 “他们中……”萧瑀垂下眼帘,改口道:“我们中,有人要搞出大乱子。” “您……”闫寸一时间有点消化不了他的信息,“您怎么知道的?” “两个月前,我确收到过一封信,不是姐姐的信,而是义成公主的。” “她说什么?” “她责怪我降了唐,说我是前隋的叛臣……当然,除了责怪,她还说即将复国,若我肯助她一臂之力,将来建国,必让我享公卿之礼。” “以您现在的官爵,这显然并不能打动您。”闫寸道。 “即便没有现在的官爵,我也不会帮他,自唐建国一来,新太子是如何一仗一仗将前隋的版图打回来的,圣上又是如何推出一道道敕令,让前隋的官员迅速归降,让各衙署迅速运转,让百姓安顿下来休养生息的。 旁人不知道,我却很清楚。 这一切,绝不是马背上的鞑子能做到的。那个女流之辈……哼,凭床帏之事玩弄几个鞑子还可以,若说攻城略地,她想得可太简单了。” 闫寸道:“她有没有说具体怎么复国?” 萧瑀摇头道:“信中说会有人来与我商议复国大计,来者是谁,何时来,却是一概未提。” 闫寸低头沉思片刻,道:“您所说的这封信,可否借下官一看。” “烧了,我为何要留下一封能够招来祸事的信件?” “那您给义成公主回信了吗?” “我给姐姐回了一封信,不过,以姐姐现在的处境……那封信必然会先被义成公主看到。” “哦?萧皇后的处境很艰难?” “是。”萧瑀叹了口气,“起初义成公主与姐姐和睦相处,我还能接到姐姐的来信,互相通报彼此的情况。 可是后来,义成公主越来越……用姐姐的话来说就是魔怔。 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复国。 而我姐姐……杨广虽不是个好皇帝,却绝对是个好丈夫,他与我姐姐伉俪情深。 他死后,我姐姐心灰意冷,只想将带到突厥领地的孙儿抚养成人,了却残生罢了。 义成公主一心想要利用姐姐的威望,重新联络前隋旧臣,这惹得姐姐十分不满。 她知道我在唐做了宰相,颇受圣上信任,若她跟反唐沾上了一点关系,我就危险了,她不想我冒险。 因此,她与义成公主有了嫌隙,逐渐疏远。 最近这两年,我已收不到姐姐的来信了,我怀疑她被义成公主软禁或者……或者杀害了。” 说到此,萧瑀的嘴唇微微抖了一下。 闫寸则握了一下拳头,以免自己抬手去拍萧瑀的肩膀。 他心有忌惮,知道自己官职卑微,不宜表现出过多个人情绪,比如安慰。 “萧仆射慷慨讲述,帮了下官大忙。”闫寸起身,拱手告辞:“下官不敢继续叨扰。” 闫寸走到门口时,萧瑀突然道:“我知道你。” 闫寸停下脚步,回头。 “我那族侄,萧丙辰,被清河王李孝节打死在院阁之地,是你将李孝节抓进了万年县大牢的吧?阎王,我知道你。” “萧丙辰的事……您节哀。” 萧瑀挥挥手,示意闫寸退下,闫寸照做。 大理寺。 闫寸迫不及待地闯进监牢,路过狱神庙时,他低声叨念了一句:“狱神保佑,今日让我了结此案。” 没想到,他去提审大巫时,却被狱卒告知,人已被吴关早一步提走了。 闫寸走进刑室,与吴关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坐在一旁听吴关审讯。 刚开始,闫寸还打算随时接过话头,帮吴关托底。可是听了两句,他就发现,吴关的调查方向与他大相径庭,根本接不上话。 “万里展翅就是救你出监牢的关键吧?”吴关道。 “谁?我可不认得。” “那你认得陈如旧吗?” 大巫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怎么了?!” “他好得很,刚才还与我谈天来着,你想知道他跟我谈了什么吗?” 大巫不说话。 吴关看了闫寸一眼,示意对方稍安勿躁,他现在就揭开谜底。 “陈如旧对我说了一个秘密,他说陈永寿出逃那晚,他的屋内其实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谁在?”闫寸率先问出了声音。 “张平之,光禄寺珍馐署的张平之。” 珍馐署,顾名思义,管理吃食的,且只对皇宫负责,跟闫寸的工作没什么交集,因此其内都有哪些官员,闫寸一概不知。 他点点头,意思是大概知道人物关系了。 吴关继续道:“张平之本不是来找陈如旧的,他来拜访万里展翅,恰被陈如旧撞见,因为他们都是前隋降唐的官员,彼此熟络,就被陈如旧请入堂衙,叙了一阵子话。 张平之此人官运不太好,刚升了个六品的光禄寺丞,一只脚接近权利中心,前隋就土崩瓦解了。 之后他和大部分留在长安辅佐太子的前隋官员一样,归降了唐。 唐建国,自然要给有从龙之功的人封赏,说白了,就是把重要的官职腾出来,让有功者或者有能者居之。 前隋那些能力平平的官儿,其官职便一降再降,张平之直被降成了八品的珍馐署令。 此人心有怨怼,常常与一些同样不得重用的前隋官员宴饮,抱怨世道。 此番偶遇,张平之见陈如旧的老师新丧,没了靠山,心中苦闷,便生出了拉拢陈如旧的心思。” “拉拢,难道就是……”闫寸及时收声,示意吴关说下去。 “就是你想的那样,共议反唐复隋大业。”吴关道。 “那陈如旧是个什么态度?” 吴关笑道:“若换成你,能是什么态度?” “我……”闫寸低头想了想,道:“审着犯人呢,你就别卖关子了吧。” “哈,他跟你态度一样,不知所措。” “倒是,”闫寸点点头,同意了吴关的揣度,“可是不对啊……那我去去问他时,他干嘛要撒谎?” “其中细节,等审讯完了,我私下告诉你吧。”吴关道。 “也好。” “你只需记着,张平之那日来到大理寺,是为了见万里展翅,那我不禁就很好奇了,他来见万里展翅做什么?又是两个不得重用的前隋旧臣,他们能聊些什么呢?” 闫寸问道:“这两个人已控制了吗?” “没,”吴关摇头,“我官儿太小,可使唤不动大理寺的守兵帮我去抓人,这不是等着你裁决呢吗。” 吴关指了指大巫,道:“我提审他,是想先从他这里验证一下,如此,你去抓人也保险些。” 闫寸点头,“知道了。” 他又转向大巫道:“你们的计划已暴露了,此番你深入大唐腹地,向来也对这里的风土人情有了些了解吧? 民心所向,仗打得太久了,好不容易家国一统,能休息休息了,这个节骨眼上,谁再挑事,让老百姓上战场,谁就是老百姓的仇敌。 义成公主的野心,不会实现的。” 在听到“义成公主”几个字时,大巫猛然挣扎了起来,将身上的绳子晃得哐啷哐啷直响。 “她会成功的!”大巫突然道:“纵然揪出一个万里展翅又怎样?你们已烂光了!从里面烂光了……哈哈哈,到时突厥只要大兵压境,往中原一冲……哈哈哈,你们这些纸片人绝不是突厥铁骑的对手。” 闫寸一眯眼,狠狠一拳捣在大巫下巴上。 咯嘣—— 吴关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肉疼地缩了缩脖子。 大巫吐出了三粒断牙,口齿不清地喊道:“公主!义成!我不负你!” 嘭—— 又是一拳。 “钱财在哪儿?”闫寸问道。 吴关默默退出了刑室。 这一次他没有阻止闫寸用刑,大方向已经明了,只剩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他不介意速战速决。 再说,他确实很想得到钱财。 半个时辰后,闫寸喘着粗气,回到了供两人使用的小室。 吴关正在那儿等着他。 “怎么样?”吴关期待道。 闫寸关好了门,摇头道:“只说钱财已散出去了。” “不会吧。”吴关很是失望,还不甘心地追问道:“散哪儿去了?给谁了?” “不肯说。”闫寸道:“还在用刑,我估摸着,天黑之前准得……” 就在这时,两人听到一堵墙后传来轻微的“咚”声,仿佛什么东西倒了。 “谁?!” 一一七 吴关:快夸我聪明! 闫寸一个箭步便窜出了门。 还未出门,他便单手抓住木质门框,手臂一发力,将自己拽上了屋檐。 居高临下的闫寸瞬间便看清了状况。 “百里展翅,怪不得你如此热心地帮我们安排这间小室。” 随后赶出屋的吴关一听此话,也明白了情况。 倒也好,省得他解释了。 闫寸已经由百里展翅逃跑的方向,飞身掠下了屋顶。 半刻后,百里展翅被他拎了回来。 两人一追一逃,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行走的官吏驻足观望,还有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闫寸没理他们,径直回了屋。 此刻的百里展翅,一张长脸几乎成了死灰色,汗珠布满了额头鼻尖。 “我我我……没有……不是……” 他口中胡乱叨念着,似是要为自己辩解,可惜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 “我们已知道了。”闫寸道。 百里展翅的手虚空抓了两下,似乎想抓一根救命稻草,可他什么都没抓住。 闫寸松开拎着他的手,他便扑倒在地。 他的腿已软得站不住了。 百里展翅一届文臣,耍耍嘴皮子还行,动起真格第一个就得怂。 “你和张平之,都已跑不了了,”吴关道:“问题是谁先招认,谁先招,谁就少吃些苦头。” “我没……我什么都没干!”百里展翅大声喊道。 他用提高声音的方式,努力压制恐惧。 闫寸在他面前坐下,“那你说说,张平之那晚来找你,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来鼓吹,说许多前朝旧臣都不受重用,大家已联合起来。” “联合起来做什么?” “等突厥人来。待突厥大兵压境,唐军与其在战场上正面交战时,我们便可趁机展开破坏。” “如何破坏?” “那办法可太多了。”百里展翅道:“那些人虽位微言轻,却也不是毫无权利,既可以让大军粮草不济,也可以弹劾污蔑前线将领,使得将领与身在长安的李氏权贵离心……须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吴关注意到了他的用词。 那些人。 好像这样就能撇干净自己与此事的干系。 “这些都是张平之告诉你的?”吴关问道。 “是啊。” “你竟没答应?” “我没有!” “这不合理,造反这种掉脑袋的事,若没有十成把握,他能向你透露?万一你扭头就告发了他呢? 说来也怪,新太子刚刚上位,不知多少人苦于没几乎表忠心,你却正好得知有人要造反,简直天赐良机。 你若告发了他们,必能得到当今朝廷的信任,可你偏选择了隐瞒。” 吴关没将话说完。 他摇摇头,意思是别骗了,这种拙劣的谎言,怎么可能骗过朝廷的审查。 “那我……我还有救吗?”百里不染涕泪横流,他已将吴关当成了那根救命稻草:“你救救我吧。”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坏事主动找上门来,你或许在观望,或许还没机会与其同流合污,但你没在第一时间划清界限,这已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对于造反这种动摇国本的重罪,沾上就是死路一条。 吴关能有什么办法呢? 况且,趁着事态尚未蔓延,朝廷也确实需要杀鸡儆猴。 吴关不忍再看他,背过了身去。 闫寸拽着百里展翅坐起,给他递了纸笔。 “流程就不必我告诉您了吧。”闫寸道:“您自个儿写清罪状,写完确认无误签字画押,咱们都省点事。” 百里展翅颤巍巍执起了笔,当真是尚未下笔,泪已千行。 这篇认罪文书写得无比艰难,许多地方有划去修改的痕迹,待百里展翅写完,那几张纸已皱皱巴巴。 闫寸看过,确认无误后,便拿桌上的镇纸压住,想要以此扯平褶皱。 见文书已妥当,吴关便唤来两名兵卒,令其将百里展翅押入监牢。 “事不宜迟,”吴关道:“现在便去捉拿张平之吧,以免他察觉出变数,向其他党羽通风报信。” “这就走。”闫寸跨出两步,想了想,又回身将百里不染的供述揣进了怀中,并问吴关道:“你同去吗?” “抓人这么威风的时刻,我可不想错过。”吴关跟上。 待两人带着十余名兵卒离开大理寺,闫寸小声问吴关道:“不必再假装吵架了吗?” “嗯。” “终于,”闫寸笑道:“没想到你能这么快放弃……” “放弃?”吴关亦笑道:“我这明明是已达成目的,完美收场。” “你达成什么目的了。” “你以为大理少卿陈如旧为何向我坦白那晚的情况?” “难道……” “说句大实话,你可别不爱听。”吴关道:“若咱们俩铁板一块,陈如旧可没得选,但咱俩不和,他的潜意识……潜意识你懂不?就是在他心里面,不由自主去做的选择,是更相信你一点,还是更相信我一点。 他选择信我。” “这有什么可不爱听的,”闫寸道:“你倒解释解释,他为什么信你?” “还是因为我们家,他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出,我家曾帮太子打理生意,算是不入流的太子党吧。 这不是比较而言,觉得我这个太子党比你处境更尴尬些,也更能体谅他的难处嘛。” “你还真是体谅他。”闫寸道,“看你这意思,是想隐瞒他知情不报的罪过。” “你怎么想?”吴关反问。 闫寸沉默思索片刻,道:“如实上报,少留隐患。” “如此,陈如旧的死活可就在太子一念之间了。” “是。” 吴关点点头,“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方式来吧。” 为方便服务皇家,光禄寺的办公场所在皇城之内,闫寸和吴关带兵进皇城抓人,还真有些紧张。 好在,守城的龙武军看过两人携带的一应文书,不仅没有刁难,还询问带的人够不够,是否需要协助。 他们可比别的军队更明白造反的危害。 当然了,闫寸没敢使唤人家。 负责戍卫皇城门的龙武军将领派了两人,带着闫寸一行直入珍馐署。 捉拿张平之的过程很顺利,闫寸一点没耽搁时间,当即就在真羞署辟出一间屋子,开始了审讯。 和万里展翅情况差不多,张平之也被吓成了鹌鹑。 不同之处在于,这只鹌鹑早有准备,他立即供出了同党,不仅如此,他还呈上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供状。 供状说明了此番勾结义成公主,参与造反的前因后果。 用张平之的辩解,他根本没想造反,他潜伏在造反派内,不过是为了多多搜集证据,到时候好靠告发升官。 还有这种操作?这也能洗白?就连一向思维跳跃的吴关都被惊呆了。 无论如何,张平之还是被收押进了大理寺监牢。 他的隔壁就是百里展翅,一对难兄难弟相顾无言。 出了大理寺监牢,吴关一边看着张平之贡献的名单,一边道:“一下子动这么多人,咱们得进宫报备一声吧?” “是。” 承乾殿。 李世民正为军务发愁。 他在玄武门斩杀兄弟当天,李渊其实已收到了军报,突厥兵围了乌城。 但之后宫中所发生的事实在太大,谁也顾不上那份并非万分紧急的军报。 加之接连几天涝情,等李世民腾出手,北境已是大兵压境。 鞑子此番能不能用钱解决?若不能,该派谁去增援北境?他要不要亲自出征? 这一切问题,都需要花时间思量。 因此,当齐公传话,说闫寸和吴关求见时,李世民本是不想见他们的。 但齐公提醒道:“您最好……还是见一见他们。” 齐公很少表达观点,他很清楚在皇室成员身边侍奉的规矩,因此但他偶尔表达观点,往往能受到重视。 李世民便道:“让他们来吧。” 两人进入正殿,这次是闫寸先开了口,他将调查结果简要陈述了一遍。 李世民听着,脸上并无表情,不知他在想什么。 直到闫寸说完,他才道:“怪不得突厥此番如此来势汹汹,原来是找了内应,想要对我内外夹击。” 闫寸道:“事关之人众多,又牵扯前朝的传国玉玺,这案子接下来怎么办,还请太子给臣明示。” “你怕了?”李世民道。 “事关人命,不仅是这些叛党的命,更有背景兵卒及大唐百姓的命,臣不得不怕。” 李世民点点头,道:“此案既然由你负责,你便只管去办。” “是。” 李世民又叹了一句:“九年了。” 两人没敢接话。 “九年了,我尤记得当年入长安时的情景,城池破败,百姓惶恐……圣上安抚收拢前隋官员,好不容易让长安有了大国皇都的气象。 这其中前隋官员自然也出谋出力,功不可没。 因此,此番办案,你不可漏过叛党,却也不能冤枉好人。汉人这些年所遭的罪已太多了。 你们,可能做到?” 两人一同拱手,道:“臣定尽心竭力。” “既如此,放手去抓去审,能不能拔除内部隐患,可就在于二位了,另外……”李世民道:“前隋的传国玉玺在民间流传,毕竟是个祸患,你们需查明它的下落,我要得到它。” “是。” 客套话已不必再说,闫寸一拱手,带着吴关出了承乾殿。 “这下,大理寺要忙起来了。”吴关道。 “看样子不止大理寺,北境也要忙起来了,这次不知要填多少人命。”闫寸道。 “诶我问你,若有机会去北境从军,你去吗?” 闫寸毫不犹豫道:“不去。” “嗯?” 吴关以为自己听错了。 “已经知道那是一条怎样的路,又何必去步父兄后尘?况且,你以为北境守军的命全是敌人夺走的?” “还有谁?” “自己人。” “自己人?” “为了自己的利益,这些后方的官员可以不给前线兵卒运粮,可以不给他们调派支援,可以霸占他们的妻女……呵,去战场上杀敌,哪怕你拼上自己的性命,也未必能救下几个同伴,可你若在后方查办一名坏官,就可挽救成百上千的前线兄弟。” “这个思路我喜欢。”吴关称赞道。 闫寸道:“你那个吵架的思路……我着实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是我偏见了。” 吴关发现眼前这位也是一头顺毛驴,你对他好一寸,他便对你好一尺。 很有意思。 “不过,”闫寸又道:“可能我还没适应吧,总觉得大肆搜捕同僚,不是什么好事,而做这事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怎么想都好像跟酷吏、佞臣沾着边呢。” “那若是有朝一日你要面临一个选择,要么做酷吏佞臣,要么小命不保,你选哪个?” “我现在自然是要选后者的,不过……”闫寸认真思索一番,又道:“若真到了大刑伺候的时候,我肯定也得变节。” 他越是这样说,吴关越是确信,他绝不会做出坑害旁人的事来。 “我跟你不同,”吴关道:“若换了我,必然要保命。” 闫寸摆摆手,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闫寸带着兵卒四处搜捕叛党,吴关则开始审讯他抓来的人。 待到第二天,整个长安官场都笼罩在了紧张的氛围中。 为官者最怕的莫过于翻车,若被一个合适 “那若是有朝一日你要面临一个选择,要么做酷吏佞臣,要么小命不保,你选哪个?” “我现在自然是要选后者的,不过……”闫寸认真思索一番,又道:“若真到了大刑伺候的时候,我肯定也得变节。” 他越是这样说,吴关越是确信,他绝不会做出坑害旁人的事来。 “我跟你不同,”吴关道:“若换了我,必然要保命。” 闫寸摆摆手,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闫寸带着兵卒四处搜捕叛党,吴关则开始审讯他抓来的人。 待到第二天,整个长安官场都笼罩在了紧张的氛围中。 为官者最怕的莫过于翻车,若被一个合适 “那若是有朝一日你要面临一个选择,要么做酷吏佞臣,要么小命不保,你选哪个?” “我现在自然是要选后者的,不过……”闫寸认真思索一番,又道:“若真到了大刑伺候的时候,我肯定也得变节。” 他越是这样说,吴关越是确信,他绝不会做出坑害旁人的事来。 “我跟你不同,”吴关道:“若换了我,必然要保命。” 闫寸摆摆手,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闫寸带着兵卒四处搜捕叛党,吴关则开始审讯他抓来的人。 待到第二天,整个长安官场都笼罩在了紧张的氛围中。 为官者最怕的莫过于翻车,若被一个合适 一一八 吴关:从今以后,豆浆喝一碗倒一碗… 六月壬申。 这一天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引起了满朝文武,乃至整个长安热议。 李渊给老伙计裴寂下了一道手诏。 诏书上只有一行字: 朕当加尊号为太上皇。 他终于决定主动让位。 据知情人说,裴寂第一时间将消息告知了太子。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带人去承乾殿,恳请太子顺应天意,继承大统。 之后裴寂回家,喝了个酩酊大醉。 所有人都清楚,李世民上位已经不可逆转。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大事。但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那就是闫寸和吴关入宫,向太子献上了前隋的传国玉玺。 玉玺被萧皇后带至突厥。她这么做的初衷是怕有人盗掘先夫的墓,却没成想刚到突厥不久,玉玺就被义成公主骗走,成了她联络隋朝旧臣的信物。 此番举事,义成公主派了一名亲信先行潜入长安,联络隋朝旧臣,又派忠心耿耿的大巫带着嵇胡勇士和钱财藏匿在长安周围。 对有意合作的官员,他们会慷慨地送上宝藏。 另一方面,将来突厥大军压境,这些潜伏在长安附近的嵇胡勇士也可趁机作乱,内外呼应。 义成公主真是物尽其用,做她的姘头,不仅要出钱,还要搭上全族壮丁,成事未必有多少好处,败了却要冒灭族的风险。 随玉玺一同献上的,还有一张造反派名单,以及已经散到这些造反派手中的嵇胡财宝。 没能从中捞到一笔,吴关很是遗憾。 李世民看出了这个年轻人对钱财的渴望,故意逗他道:“你立了这么大的功,想要什么封赏?” 吴关倒是个老实的,张口就说要钱。 人们常说贪财不好,贪婪总能带来厄运。 但贪财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会变成一个十分“好用”的人。 毕竟皇室最不缺的就是钱,一个人只要能被钱财趋势,那就是个非常好用的人了。 因此,李世民不但不嫌他小家子气,还觉得这孩子身上的烟火气十分讨喜,当即赏了两人钱各五千贯,合计一万贯。 古时常用万贯家财形容一户人家有钱,两人突然得到万贯财富,陡然富家翁。 但他们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兴奋。 闫寸是本性沉稳,吴关则是因为见过闫寸背后的伤口,知道这钱真是拿命换的,因此而兴奋不起来。 离开宫城时,闫寸见他闷闷不乐,问道:“太子赏的钱,你打算怎么花?” “我倒是有个粗略的规划,”吴关并不细说,只问闫寸道:“你想过怎么花吗?” “没,”闫寸摇头,“不过我要拿出一部分给万年县令,他待我如同父子,且没少在钱上帮衬我,该报答。” “那剩下的呢?”吴关追问。 “反正花不完,大概……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吴关“啧”了一声。 闫寸又问:“你究竟怎么想的?” “我听说有个地方,将来前景很好。” “哪儿?” “鄂县。我听万年县的衙役说,从前许多商贾,入长安前的最后一站便是鄂县。且生意红火时,许多大宗交易都是在鄂县完成的。” “的确如此。” “眼看经过近两年休养生息,长安重新有了都城气象,货物交易也繁荣起来,鄂县必能恢复往日的繁华。” “有可能。” “所以我打算去鄂县投资,先买地买屋,然后根据情况开设邸店、食肆、院阁,或者干脆将买到的屋子出租。” “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你有这些精力吗?” 吴关道:“我没有,但我可以花钱雇人。” “这么大的买卖,一下子可很那雇到知根知底的人。” “慢慢试水吧,我也没打算一下子就做多大的买卖。”吴关道。 “你这人还挺奇怪,”闫寸道:“一般人得了钱亦会买宅子,置地产,不过所买的宅子多半是自己居住,地则是雇佃户来种,你却去城里买房买地。” “确想买几亩田的,但我看长安城外好地都封赏给皇亲国戚了,咱们可占不到便宜。” “既然你有了想法,”闫寸道:“不知可否带我一个?” “我可不保赚。”吴关笑道。 “我知道,生意嘛,总是有赔有赚,赔了我绝不计较。” 吴关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却很是欢喜,这样主动送钱的冤大头谁不喜欢啊。 吴关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道:“明日该休沐了吧?” “是。” “那正好,咱们明日便去鄂县考察一番,你看如何?” “一天之内走个来回,时间怕是太紧了吧?” “那就跟陈如旧告假……也不用告假了,就说有线报称几个漏网的嵇胡勇士潜入鄂县,你我前去查案。 陈如旧此番没被治罪,很是感谢咱们对太子实话实说,没有落井下石,他准让咱们去。” 闫寸不仅咋舌道:“你这心眼,都是一环套着一环的。” “下次你多操点心呗,”吴关指着自己的头顶道:“我这操心操得头都要秃了。” 闫寸被他逗乐了,“那跟你说个可让你宽心的好消息。” “你说。” “今早我收到安兄传来的字条,他已调任户部。” 吴关拍手道:“太好了!我正有一事,想请安兄帮忙,咱们这就去拜访他如何?” “他刚走马上任,对新衙署还不熟悉,说不定正手忙脚乱,现在去打扰恐怕不妥,不过我已约了他散衙后小酌几杯。” “还是你想得周到。”吴关道:“既如此,咱们把荷花姐姐也叫上,如何?” “你找她有事?”闫寸微微皱眉。他不太想跟女子有什么瓜葛。 “有。”吴关一本正经。 闫寸便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答应。 于是这日散衙后,四人便又聚在了陈贤楼。 安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对老板娘道:“姐姐这道羊肚鸡,怕不是下了什么勾魂的药,叫人吃上一回,能心心念念半个月。” 老板娘笑道:“就你会说话,肉都塞不住你的嘴。” 安固便佯装发火道:“我可升官了,姐姐不能这么说我。” 老板娘便一把拎起了安固的耳朵,道:“给老娘耍官威是不是?小心我让闫丞治你的罪?是吧闫丞?” 闫寸附和道:“我听姐姐的。” 谁在食物链底层立马就能看出来。 吃喝一阵子后,吴关对安固道:“有件事想请安兄帮我留心。” “你说。” “眼下圣上退位,太子继承大统已毫无悬念,按照惯例,各地一定会呈送所谓的祥瑞,或是奇石、天书一类实物,或是天神显灵的故事……总之,各地都报了些什么祥瑞,我想定期看一看名录。” “这倒不难,你什么时候要看,来找我,我帮你调出存档就是了,不过……你怎突然关心起祥瑞来了?” 闫寸亦接话道:“我记得你自己就是个祥瑞啊。” 吴关哈哈一笑,道:“对我的事,太子闭口不谈,我想他是不太愿意承认我这个祥瑞的。” “哦?” “一个人若成了祥瑞,成了上天给太子的某种预示,那可就不是人了,至少也得相当于半个仙儿吧。 你说,太子若承认了此事,将来万一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杀不杀我? 杀,那杀的可是老天爷指定了给他递话的半仙儿,不杀,以秦王的脾气,能忍气吞声? 为长久计,他不会给我这个免死金牌。” 闫寸叹道:“弯弯绕可真多。” 安固口中叼着肉,再次追问,“所以,你到底为啥留心州县呈报的祥瑞?” “有用。”吴关显然不想多谈,只道:“我自不能让安兄白帮忙,此番得了赏赐,咱们该一同分享。” 一向贪财的安固却摆摆手,道:“我不要你的钱,我想跟你一起做生意。” “安兄倒活泛。”吴关道。 眼看翁中的肉大部分已进了自己的肚子,安固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道:“钱生钱的道理,我懂。” “既如此,那就算安兄入股,今后赚了钱,咱们一起分。” 几人说话时,荷花一直安静地吃肉喝酒。 以往她总要想着法儿地取悦男人,似乎根本不知道友人之间还可以这样谈天吃饭。 她很享受。 食物和美酒令她身心愉快,几个男人毫不避讳的交谈,又让她觉得受到了尊重和信任。 这感觉实在很美。 此刻,吴关的目光转向了荷花。 他问道:“不知荷花姐姐对做生意有没有兴趣?” “我?”荷花想了想,道:“你若开一间院阁,我倒能帮上忙。” 吴关便将他的想法说给几人,最后又对荷花道:“我们三人在长安为官,不方便总去鄂县打理生意,因此我想找一位信得过的朋友,帮忙经营。” 荷花愣了一阵子,不可置信道:“你说的人,不会是我吧?” “当然啦,若姐姐想与那木匠成婚,从此夫唱妇随,不愿再抛头露面……” “谁要夫唱妇随了。”荷花摆摆手,打断了吴关。 她缩了缩脖子,又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似乎吴关所描述的婚后生活让她十分不适。 “我知道弟弟有心照拂,且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很想试试,不过……” 她咬着嘴唇,犹豫着。 她毕竟只是一介女流,即便她比其她女性胆子更大些,也更爱冒险,此事却也太出格了。 女人真能经商吗? “我已替姐姐想好了,”吴关道:“您可以闫兄或安兄亲属的身份经商,就是……出面打理家族产业。如此也好有个照应,当地的官员士绅也要高看您一眼,不敢从中作梗。” 他又转向闫寸和安固道:“两位没意见吧?” 两人一起摇头。安固还补充了一句:“荷花姑娘也可说是京官儿家的……妻室。” 荷花自是听出了他的暗示,只一笑表示感谢。 吴关又道:“不如这样,姐姐也不必立马做出决定,明日我要与闫兄去鄂县考察一番,不如你与我们同行。 别看我现在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心里也没底,咱们一同去探探情况,再作打算。” “也好,”荷花松了口气,释然道:“咱们看过再说。” “那就说好了,我知道姐姐的住处,明日我雇好轿子,一开城门便去接上姐姐。” 荷花连连摆手,“坐什么轿子,也忒慢了,我和你们一起,骑马。” 闫寸噗嗤一声笑了。 荷花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十分困惑。 闫寸忙摆手,叫她宽心,并指着吴关解释道:“他怕是自己想乘轿子,拿你做幌子呢,没成想……哈哈哈……你也有算计落空的时候。” 吴关吃瘪,郁闷道:“你最好还是期待我今后的算计都能成,否则你投的钱怕是要打水漂。” 闫寸深以为然,道:“以后我日日上香,祝祷你心想事成如何?” “在狱神那儿祝祷吗?还是算了。”吴关连连摆手,“我怕你把我祝牢里去。” 闫寸却一本正经道:“他真的灵,那日我求他让我结案,便真的很快结案了。” “不了不了……” 几人说笑一番,直吃了两锅羊肚鸡,因为第二日有事,酒却不敢多喝,待到快要宵禁时便散了宴会,各自回家。 心情好的缘故,吴关多喝了几杯,回家途中醉得趴在马背上直说胡话。 闫寸一边驱马前行,一边还要照应同伴莫摔下来,实在辛苦,最后干脆与吴关同乘一匹马。 “我看你这酒量是练不出来了。” 吴关听到闫寸的声音自耳后传来,傻笑道:“不喝到……到状态……怎……怎么吟诗……啊哈哈哈……” 闫寸:“……” 第二日清晨,天刚亮两人便赶到了荷花家门口。 荷花的家和闫寸家倒有些像,亦是一处有两间房的小院,据她说那是一名恩客送给她的。 两人赶到时她已穿好了胡服,亦租好了马匹。 她的长发高高束起,盘成样式最简单的发髻,只叉一根木簪。露出的一截小腿白皙结实。她看上去精神极了。 见到她如此细心地拾掇自己,吴关立即明白,他的提议让荷花很是动心。 但他没有点破。 荷花骑在马上,两手摊开,笑吟吟地迎视两人的目光,并问道:“怎么样?还可以吧?” “太可以啦。”吴关摸摸她的皮质护腕,笑道:“姐姐简直像个女侠客。” “弟弟也越长越俊了。” 似是受不了两人的互捧,闫寸忙插话道:“出发出发,路上你们慢慢絮叨。” 一一九 闫寸:案子来了[内心窃喜] 天热,无风。 三人一路沿丰水河岸边驰骋,这样既可随时饮马,又能不时在水浅之处骑行,靠甩起的水珠降温。 两个时辰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 一开始,三人还能时不时说说话,大约半个时辰后,吴关就只剩喘粗气的份儿了。 “你得练练啊。”荷花对吴关倒。 “姐姐莫挖苦我。”吴关有气无力道。 他觉得自己大腿内侧已被磨出了淤血。 “不是挖苦,”荷花指了指闫寸:“你成天守着这么个身手狠辣的,好歹也学着点,否则也太暴殄天物了。” 闫寸道:“待他再养几天,是要练起来的。” 吴关虽已累得不想说话,但听着闫寸和荷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时间过的还算快。 赶到鄂县时,太阳刚转到高空,三人钻进一家食肆,正好避过正午的日头。 那是一家做蒸河蟹的食肆,距离数仗远便能闻到鲜香味。三人毫无争议地选在这里解决饭食。 店有两层,一进门便可看到一名壮汉在案板后剁肉。 剁猪肉。 闫寸以为走错了。 他又探出上半身,去看店外挂的招子。 蒸蟹,鲜香美味。 没错啊。 “哈哈哈。”案板后的汉子看出了闫寸心中所想,话未出口先爽快地笑了一番。 “几位面生,初次来鄂县吧?”汉子道。 “是。” “那你们可来对地方了。”汉子放下大刀,掀开身旁一只蒸笼,道:“几位来看。” 之间那两人都未必能和抱的大蒸笼里全是蒸熟的河蟹,每一只都有女子的巴掌大。 男人用竹筷挑开一只河蟹的蟹壳,里面竟然别有心思。 只见蟹肉已被剔除干净,和上了猪肉馅儿,团成一个肉团子。 此刻那肉团子已被蒸得滋滋冒着热气,一汪油水被蟹壳托住,恰没住了小半个丸子。 “怎么样?”汉子问道。 没人答话,因为三人都在咽口水。 吴关率先答道:“来一笼。” “得嘞!三位客官楼上坐,小二马上给您上菜。” 三人这才撕扯下粘在那肉团上的目光,上楼落座。 没有什么问题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包括骑马导致的大腿疼。 河蟹被从大蒸笼内捡出来,摆在小盘里。 小二一盘盘地往楼上送,吃完一盘,便再送上一盘,如此便能保证客人吃到的蟹永远是热腾腾的。 “有没有酸梅汤?”闫寸问道:“给我们一人来一大壶。” 小二笑道:“客官有所不知,这蟹肉乃是大寒之物,益配酒,尤其是加了姜片温过的酒,小的给您来一壶?” “那就要一壶吧。” 考虑到有正事,闫寸不敢多喝酒。 小二刚要转身去打酒,却又被闫寸叫住了。 “跟你打听点事。”闫寸道。 “您尽管说。” “鄂县可有可靠的牙人?” “牙人倒是有一些,不知您是想找人?做买卖?还是……” 闫寸道:“买卖,我们此番是来替京城一户商贾买些房产地产。” “有的有的,我就知道一个牙人,叫许小五的,此人若给人牵线成了买卖,赚得了银钱,总要来我们店里吃喝一番的。” 闫寸笑道:“不知他是否常来?” “常来,隔三差五就要来的,说不定几位今日便可碰到他。”小二道:“若是碰不到,几位可去东边的鱼市找他,他总在鱼市门口招揽生意。” 闫寸道了谢,几人继续埋头大吃。 要说小二的推荐着实不错,吃着热蟹,确切来说是热腾腾的蟹肉丸,又喝了热酒,汗流满脖子,感觉整个人都通透了。 不仅两个男人,就连荷花都把妆给吃花了。 吴关不禁开她的玩笑道:“荷花姐姐,按说不应该啊,你从前也见过不少王孙豪客吧?怎的一个蟹肉丸子就吃得形象全无了?” 他说这话时,闫寸一个劲儿使眼色,似乎觉得提荷花不光彩的往事可,可太不恰当了。 荷花却不在意,她先是很没形象地弯腰在闫寸肩膀处擦了擦自己头上的汗,才答道:“跟他们一块,确会吃到一些珍馐美味,可那种宴会,就算再放得开,也都顾着礼仪,心里都有条线呢。 我就更别提了,别人吃着我唱着跳着,呢吃着啥啊?” 荷花挑了一个大肉丸,塞进口中,因为鲜美眉毛都要挑上天去了。 “他们那儿懂这种大快朵颐的快乐。” 吴关也吃得十分欢喜,却道:“原还想搞个邸店、食肆、浴肆一条龙的,看看人家这手艺,突然觉得食肆没戏,起码暂时没戏。” “其它的也危险,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眼看已是正午了,这店里却只有咱们一桌食客,虽然这时辰不是饭点,却也太冷清了些,还有这街上……” 荷花一指窗外的大街,道:“冷冷清清,半天也没见到几个行人,简直像座鬼城。” “正常。”吴关道:“到晚间闭城门时,你再看,可就要热闹起来了。” “哦?这是为何?” “此处距离长安不远,商队若白天能赶道长安,是不会来鄂县停留的,只有晌午过后,那些已赶不到长安的商队,才会来鄂县歇脚。 这个时间,今日还没进来商队,而昨日在此停留的商队已赶早离开,县城可不就空荡荡了。” “这也是衙役告诉你的?”闫寸问道。 “不,”吴关摇头,“不用旁人告诉,你也看出来了吧?” “嗯,路上的新鲜马粪不少,可见不久前还有大量马匹经过。” “原来如此,闫丞可真聪明,”荷花伸出沾满汤汁的手,想要对闫寸来个爱抚,被躲开了,“这样算下来,此地做得可都是一晚上的生意——过往商队只在此停留一晚。” “目前是这样。”吴关道:“不过鄂县繁华时也曾是个不小的货物中转地,那时候来往的商队、商贾在此停留可不止一晚。” 荷花点着头,若有所思。 三人这一顿饭也不止究竟吃掉了多少河蟹,反正一张四人方桌已完全被蟹壳堆满,若用爱蟹人士的话来说,那就是毫无人性。 结账时,三人便明白了好货不便宜的道理。 闫寸给了老板半块银铤,相当于5五百钱。 荷花也留意了价格,出了店门,便小声道:“商队不愿多在此停留,或许与这里物价比长安贵有关。” 闫寸谨慎道:“还需看看其它店铺的价格。” 于是,三人一边往鱼市走,一边不时进入沿街的食肆、酒馆、邸店,或开口问价,或默默看一眼墙上挂的价牌。 看过几家后,三人心中便有了数,这里物价比长安贵了近一半。 反正途经鄂县的商队皆是没得选才在此落脚,只一晚上的生意,不宰你宰谁。 长此以往,生意自然越来越差。 时值正午,三人恨不能遛着墙根走,以借到一丝阴凉,在前头带路的荷花还专门绕到了一堵高墙边,美名其曰“多走走看看”。 没成想,转过高墙一角,看到一座气派庄严的大门,又瞧见了门口的守兵,才知道几人竟绕到了鄂县县衙。 他们此番来只为私事,并没有拜访同僚的打算,便默默离开。 就在这时,已经老妪被两名衙役架着,出了县衙。 “我们县令说了,您这案子谁都管不了,您可别再来了,哪天赶上官儿老爷们心情不好。治你个搅闹公堂的罪,吃了板子,可是大大地不值。”一名高个子衙役道。 “走吧走吧。”矮个子衙役不耐烦地挥手打发老妪。 老妪看起来脑子已不太清楚,她并不想走,伸着脖子,口中喊着:“县令,县令呦,给小民做主啊。” 矮个子衙役被阳光刺了一下眼睛,没好气地在老妪佝偻的肩上推搡了一把。 老妪脚下本就颤巍巍,被他这么一推,向后退了好几步,因为害怕,口中嚷嚷着:“哎呦呦不得了……” 衙役和守卫被那老妪滑稽的步伐逗得哈哈大笑。 眼看老妪就要坐个屁股蹲儿,闫寸快步抢到跟前,一把搀住了老人。 吴关和荷花也抢步到了近前。 荷花叉腰,对那推人的矮个子衙役怒目而视。 她很想痛斥此人,但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仗着闫寸和吴关——主要是闫寸的官威——而闫寸此刻尚未亮明身份,她不好越俎代庖便忍住没说话。 好吧主要是因为她打了个嗝,看着那矮个子衙役被此嗝响亮的声音吓了一跳,又被那扎实的味道熏得后退一步,荷花面上实在挂不住,竟跟对方说了一声“抱歉”,然后推到了闫寸身后。 氛围变得有点奇怪。 原本两拨人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此刻却有一点想笑。 在场唯一没受此事影响的,只有闫寸和那老妪。 老妪口中哎呦哎呦地呻吟着,闫寸则关切道:“伤着哪儿没?” 老妪重新站稳,对闫寸道:“谢过这位后生,哎呀,若不是你,我这老胳膊老腿,定要跌出个好歹来。” “既然无事,快走吧,还有你们……”高个子衙役指着闫寸等人道:“莫在此地闹事。” 闫寸沉默扶着老妪离开,吴关与荷花紧随其后。 几人找了个茶摊,老妪灌下一杯茶后,情绪平复了些,又是一番感谢。 闫寸问道:“听您的口音,不像京畿道本地人。” “我自河北道来到此地,已有一年了。” “不知您去县衙,所为何事?” “我来找孙儿,我那孙儿在本地走丢了。” “这里?”闫寸指着脚下,又补充地问道:“您孙儿是在鄂县走丢的?” “是啊。” “他多大年纪?” “十九岁,应该比你小几岁吧?”老妪又看向吴关,“却又比他大些。” 闫寸点头,“比我小六岁。” 老妪继续道:“我们家世代都是佃户,靠给人种田吃饭。去年,差不多就是这时候,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重孙,出生了。 要养娃啊,他便跟了商队出来运货。 我不让他去,可他说走商不仅赚得多,还可增长见识,以后等孩子能听懂话了,他便可以将路上的见闻讲给孩子,如此,他的孩子便与那些普通佃户的孩子不同了。 他这么说,我便和孩儿娘便都支持他。 我犹记得,第一趟走商他确赚到了些钱,一下子赚来了我们娘儿仨两个月的口粮, 可也仅仅是那一次而已。 第二趟走商,他便没了音信。 我们左等右等,日日掐算着时间。 算着人该回来了,却没回来,许是路上耽搁了?又或许在长安城耽搁了?我们也不懂,只能干等。 等了大半个月,实在熬不住了,我那孙媳妇是个闷口袋,指望她去打听消息,不可能,唯有我老太婆四处奔波。 我去了幽州——我孙儿所在的商队便是往返于幽州和长安之间的——找到商队领头人一问,才知道,别人可都是准时回来的。 那商队领头人反倒还来问我,说难道我孙儿没给家里捎信儿? 啥信儿啊? 据那领头人说,他们进长安的前一天,就住在鄂县。 我孙儿那日去赌了点小钱,他们走商之人,一路孤苦寂寞,好不容易进城歇下,总要找点乐子的,或耍些小钱,或找个女人……” 说到此类话题,老妪却是全然不避讳。 “……那日我孙儿输光了兜里的铜钱,第二日随商队进长安送货时,很是懊恼,发誓以后再也不赌了,可是待交了货,拿了钱,他又心有不甘,还说什么对赌之人出了千,他定要去让那出千之人长些记性。 于是他不听商队伙伴的劝,只身去了鄂县,并与领头人约定,第三日在鄂县外碰面,继续押货回到幽州。 可是第三日商队没能等到他,领头人派了手下快马加鞭去寻我孙儿,他却还没赌够,只说让商队先走,他随后跟上。 结果,你们也知道了,我孙儿没见过世面,自是很容易被这些事物勾住魂儿,这我承认。 是我没管好他,哎……他阿耶就是个赌鬼,年轻轻熬死在了赌桌上,他娘也跟别人跑了,我好不容易将他拉扯大,又看着他成家,他犯下这样的错,我又有什么办法?只能盼着他回来,继续做个佃户。 可是左等右等,有过了一个月有余,他还是没回家,我心尖上的肉可就揪起来了。 不行,我得来找他。 那商队领头倒是个好人,只收了一点钱,同意将我带到鄂县。 我一个穷老太婆,人生地不熟,到了此地,只能以讨饭为生,很快就跟那些流浪汉、乞儿混在了一起。 与这些人混熟了却也有些好处,那就是能打听到消息。 我最近已打听到,我那孙儿是被人所害。 正因如此,我要告官讨个公道。” 一二零 吴关:为什么你的标题可以有心情? “被人所害……”闫寸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又道:“您究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老妪似乎有腿疾,她一落座便开始不停地锤腿,尤其左腿,力道之大让人担忧她会不会将膝盖锤坏。 此刻她停下捶腿,因为劳累而大声喘了几口气,才接话道:“他……他……我遇见一个赌鬼,他认识我孙儿。 那赌鬼说,搭眼一瞧就知道我孙儿没见过世面,因此才会被当地赌场盯上。” “当地赌场?” “晚上热闹着呢。”老妪生气地哼了几声,“我可没骗你们,这里的赌场吃人不吐骨头,你们若去了,或者家中兄弟去了,准得扒层皮……快走吧,这儿可不是年轻后生该来的地儿……” 闫寸还想再问几句,却发现不远处有个脏兮兮的小孩冲着这边探头探脑。 老妪也瞧见了小孩,冲其招招手,道:“呆娃子,你不趁着大晴天去讨吃的,或者去城外林子里摘些果子,难道还指望我这个老太婆填饱你的肚皮?” “有吃的了,”那小孩道:“又是个赌鬼。” 老妪道:“看来不仅是赌鬼,还是醉鬼哩。” “可不是,他倒在水沟边,醉醺醺的,又臭又脏,可惜了那件还像点样的袍子,若袍子没沾上泥汤,定能多卖几个铜钱。” “那你应当把袍子拿到水渠边洗洗,晾干了再卖。”老妪摇头叹道:“小孩总是这样,永远不知道填饱肚子有多难,平日里活蹦乱跳,让你们干一点活,又要嚷嚷这疼那疼,好像你们的身体还不如我这个老太婆……” 老妪又气哼哼地喘起了粗气。 说话间她已起身,显然是打算跟着孩子离开。 她又对三人道:“今日多谢几位出手相助,你们请我的茶真不错,老太婆我没法报答……听我一句劝,快快离开这儿。” 说完,她便在小孩的搀扶下离开了。 直到两人走远,吴关才低声道:“那小孩的手,你们看到了吗?” 两人点头,荷花道:“缺了一根小指,怪可怜的。” “断口齐平,我看是被一把快刀切断的。”闫寸道。 显然这话题引起了荷花的不适,她往椅背上缩了缩。 闫寸却继续道:“我知道一些帮会,会让新加入的成员切掉一截手指或脚趾,以表忠心。” “难道鄂县有这样的帮会?”吴关道。 “还不好说,”闫寸道:“但咱们需格外留心,一个地方若养了凶残的帮会,就难免藏污纳垢。” 两人深以为然。 “可惜没问清那老妪究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她的孙儿究竟怎么样了。”闫寸略带遗憾地摇头。 三人起身,继续向鱼市走去。 鱼市不止卖鱼,倒更像个综合市场,其内肉菜蛋果齐全,还有妇人牵着一只母山羊,在鱼市门口卖山羊奶。一个无赖捏着山羊垂吊的**,向那妇人讲着荤话,妇人用放羊的鞭子驱赶他,并扬言要让丈夫教训那无赖。 蟹店小二推荐的牙人许小五在鱼市附近很出名,闫寸开口一问,就被那卖山羊奶的妇人领到了许小五面前。 闫寸给了妇人两个铜板,算是感谢。 只见许小五是个年逾四十的瘦小老头,唇上蓄着两撇长须,他总是笑眯眯的,像只毫无攻击性的鲶鱼。 他穿一件灰色旧纱袍,袍子虽旧,却很干净,肩上挂着一只布褡裢。 看到闫寸一行人衣着打扮亦十分得体,且女的俊俏,男的俊朗,知道是不缺钱的主儿,许小五越发笑得亲切。 “几位要购置房产地产?”许小五问道。 “不错,”闫寸道:“我们今日在城中转了转,发现几间紧邻主街的空房,询个价。” 闫寸一说所关注的地段,许小五心中便有了数,但还是确认地问道:“几位是来开买卖的?” “是。” “财源广进。”许小五先说了句漂亮话,才接着道:“不知几位想开什么铺面?” “许是邸店,许是院阁,又或许开间浴肆,还未做出决定。”吴关道:“不知鄂县哪门生意好做?” “都好做的,几位也知道,鄂县来往的商队众多,快进长安了嘛,人心里那根线一松,难免要享乐一番。 别的我不敢保证,不过,您说的几行买卖,在我们鄂县,绝不会亏本。” 许小五竖起大拇指奉承道:“您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见识,着实令在下佩服。” 吴关受了恭维,冲许小五一笑,又问道:“不知鄂县房价地价如何。” 许小五倒也不喜藏着掖着,他抬手一指街边的一座空置二层小楼,道:“几位看到那儿了吗,原先是家香料铺子,可惜本地男人不舍得给家里的粗鄙婆娘买什么香料,只有几个院阁女子在那里花钱罢了。 上月刚关张,屋子还是崭新的,前排可做生意,后头带个跨院,可以住人。 这样一间屋子,需要钱二十五贯。 沿街的空屋多比这间大,且更贵一些,不过最贵的不会超过五十贯。 城北还有一座庄园,颇为幽静,适宜居住。 若几位对那里感兴趣,我也可带你们去看看,不过那庄园占地颇广,有屋二十余间,低于百三十贯主家是不乐意卖的。” “中屋规模?”闫寸问道。 “小哥是行家啊,”许小五道:“您说得不错,那庄园确是官府评定的中屋,若购置了庄园,每年则需上一贯钱的税,若是沿街店面开门做生意,则只需根据买卖情况交税。” 闫寸点点头,看向吴关,他自己购置房屋的经验并不多,因此想听听吴关的意见。 荷花就更没有此类经验了,也看向了吴关。 “您这儿最好的沿街铺面,带我们去看看。”吴关道。 “得嘞,几位随我来。” 许小五带着四人拐上主街,在临近街心十字的一间铺面前停了下来。 他从褡裢内摸钥匙时,吴关观察着周围。 只见空屋左侧是一间酒肆,右侧是一间院阁,对面有间挺大的门脸,却没有招牌。 吴关指着对面问道:“那间铺子也在出售?” “出售?”许小五一笑,道:“几位真是头一回来啊。” “怎的?” “那儿可是全鄂县生意最好的铺面,到了晚间,您且看着吧,若您能将生意开到那铺子对面,必然生意兴隆。” 他将话藏了一半,吴关便也不再追问,反正到了晚上留意就是了。 许小五已开了门,招呼几人进屋。 屋内有股灰尘堆积特有的味道,不浓,这间屋子闲置应该不超过三个月。 从屋内的装潢来看,这里原先是间院阁。 一楼乃是散座,可喝酒聊天,观看表演。 二楼有七八间姑娘的房间。 房间不大,比起京城的院阁简陋许多。 第三层是个阁楼,有个杂货间,还有两间相对豪华些的房间,想来应该是花魁或头牌的住处。 荷花问道:“这间院阁怎就倒闭了?生意抢不过隔壁?” 眼前这姑娘能落落大方地谈论院阁之地,倒是让许小五刮目相看。虽如此,他见过的人多,并不稀奇。 许小五答道:“院阁嘛,总是多多益善,哪里会有抢不过生意一说,不过就是老板嫌这地方闭塞,想去京城沾沾帝王气,便带着姑娘搬走了。” “不尽然吧,”荷花撇嘴道:“这种规模的院阁,到了京城可上不得台面,怕是连平康坊都进不去,只能做些地下买卖,赚得未必比这里多,还要向帮派缴保护费……况且,即便缴了保护费,做为后来者,也要受欺负的,哪儿有在此做正经生意舒坦。” 荷花这么说,一来是贬低此铺面,给压价打好铺垫,二来是想旁敲侧击一番,看能否打听出房主的情况。 许小五却是个滴水不漏的,他只道:“姑娘说得有理,不过,常言道人各有志,姑娘住惯了京城,却来我们这偏僻地方做买卖,其实道理和这院阁老板上赶着去长安见世面一个道理。” 三人穿过铺面一楼的后门,来到后院,后院有一间大厨房,是给前头客人供应酒水食物的地方。 厨房已有些老旧,其内的白墙被油烟熏得黢黑黯淡。 穿过厨房,还有一进窄院,院里有三间房,供仆役、龟公住宿。 跟铺面二楼的房间相比,这里的土胚房简陋肮脏,一进门便觉得臭气熏天,茅房一般。 三人只探头看了一眼,并未进屋。 这样一套屋子,要五十贯钱,着实不便宜。 按理说,吴关和闫寸得了钱财万贯,五十贯的房子对两人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但太子给的赏赐并不全是铜钱,其中大部分是以粟米布匹计,且并不会一次性兑现。 此刻两人拿到手的铜钱,不过七百贯,吴关又有搞一条龙产业的雄心,加之房产地产不过是最初的最能看见的投资,随后还有源源不断的装潢、人员开支。 因此,他不得不精打细算。 许小五见三人只是看房,并不表态,知道他们有货比三家的心思,便道:“除此以外小的手上还有几间待售的铺面,若几位有兴趣,咱们可以慢慢挑。” “那就多谢您费心了,”吴关道:“我还想看看您所说的庄园。” “可以可以,不过……”许小五道:“在下多嘴了,有个小小建议。” “您请讲。” “几位若想在本地经营,无论什么买卖,都该先见一见本地的行会会首。” “那是自然,我们也该先学学规矩,只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若几位信得过,我可帮着引见,”许小五拍着胸脯道:“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吴关便询了价。 若要约见某一行会的会首,诸如院阁会首,许小五要收取铜钱百文。 这百文钱,既包含跑腿传话,也包括将人约出来,且置办一桌还算说得过去的酒宴。 若要约见多位行会的会首,则收铜钱三百文,同样也要帮着置办酒宴。 与河蟹大餐的价格相比,许小五的收费着实不算贵。 这提议本身也是一块试金石,若吴关一行人愿意花这个钱,可见是想在本地做些生意,若不愿意花这个钱,自然就没必要破费太多口舌。 三人立即会意,相互传递了一下眼色。 闫寸开口道:“不知本地可有赌坊行会?” 许小五一愣,道:“莫非几位要……做那营生?” “也不是不可,”闫寸道:“我们来时已打听了,本地的赌业可是相当发达。” 许小五嘿嘿一笑,道:“这赌坊的门道可多,不是随便就能开起来的。” “因此才更需要本地行会的助力,不知您可否帮我们引见?” “当然当然。” 吴关补充道:“除了赌坊,院阁、制酒、食肆、货运行当的会首,我们也要见,不如您一并帮忙约了。” “可以可以。” “钱怎么付?” “您先付三十文,即总额的十分之一,待事情办妥,你们见面之日,再将余款付给小的。” “可以,不知多久能将事情办妥?”吴关道:“我们在京城还有些事,不想在此耽搁。” “从速,”许小五利落道:“小人尽量将酒宴安排在明晚,最迟后天傍晚。” “好。” 吴关自钱袋内摸出三十文,递给许小五。 许小五接过钱,心中大致有了数,知道这回碰上豪客了,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让他们买下他手中的房子。 于是接下来的近两个时辰,三人便在看房中度过。 许小五确是个不错的牙人,他从不催促,不仅如此,还不断劝三人多考虑,毕竟购置房产不是小事。 若换了寻常人,说不定会被他如此替自己打算而感动,欣然付款。 偏偏他今日碰到的三人一点都不寻常。 他让考虑,三人就真的表示需好好考虑。 待看过庄园后,吴关有些累了,便对许小五道:“今日我们已看了五处房产,需回去好好合计一番,加之您也需花些时间联络那些会首,我看暂且就看到这里吧。” 许小五很有眼色道:“既如此,小的就先去忙了,小的手中还有几套铺面,几位若有兴趣,明日可继续挑选。” “好。” “若我这边联络好了会首,不知该去哪儿给几位送信?” “你带我们看的第一间铺面,那处院阁,我看其斜对面不远就有一间邸店,不出意外得话我们会在那儿投宿。”闫寸道。 “如此,小的便先走一步。” 许小五走后,几人果然驱马走到了闫寸所说的邸店。 时间尚早,无人入住,三人选了两间相对宽敞干净的客房,据邸店老板介绍,若是商队投宿,只有领头人才可住单独的客房,其余走商的苦力只能睡大敞间的通铺。 三人起得太早,加之大半天奔波,现在都已脑袋发沉。 吴关倒头便躺在了榻上。 “晚间喊我啊,等入了夜,咱们看看鄂县能进多少商队,能有多繁华。” 他没想到的事,还未到晚间,便出事了。 一二一 闫寸:你猜 不仅吴关,闫寸与荷花也决定小睡片刻。 吴关还跟荷花开玩笑,说她一个漂亮女人,独自住一间屋,可别出什么危险。 荷花抛出一个大大的媚眼,并对吴关道:“那弟弟来陪我呀。” 吴关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咱们两只弱鸡,凑一块也没用,要不闫不度去保护你?” 闫寸斜睨了两人一眼,意思是我还在这儿呢,你们要不要这么快就给我安排明白。 荷花吐吐舌头,道了一句“晚上见”,便去了隔壁房间。 荷花是三人中最晚睡着的。 这一整天她都在又紧张又兴奋的情绪中。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鄂县各类店铺的数量。 以邸店、食肆、酒肆、院阁最多,确是一座为来往商队服务的小城。 若由她经营生意,必要将价格向下压一压,以求迅速截胡别人的客源,但她心底里又觉得这办法太过简单粗暴,恐怕没那么容易。 辗转反侧一番后,荷花终于也睡着了。 她的呼吸刚一慢下来,就有一把薄薄的匕首伸进窗子,悄无声息地挑开了木栓。 窗户打开,发出了轻微的“吱钮”声,窗外的人没敢立即进屋,而是蹲在窗台上,观望着榻上荷花的情况。 声音不大,因此荷花没什么反应。 两个弹指后,那人翻进了屋。 落地无声,是个练家子。 他一身短打,袖口和裤脚绑了绳子,以免碍事,头发高高束起,挽着一个和荷花样式差不多的发髻,十分简洁,脸上蒙一块灰麻布,只露出一双三角眼。 此人身形瘦小灵活,虽遮起了脸,却能看出是个尖嘴猴腮的。 进屋后,他径直走到榻前,一伸手,拿起了荷花放在身侧的蹀躞。 蹀躞上挂着三只锦囊,其一是钱袋子,其二是女人放胭脂水粉的绸缎袋子,其三是个笔袋。 蒙面人取下钱袋子,又将蹀躞放回原处。 离开前,他狠狠在荷花半露的酥胸上看了一眼,咽了咽口水。 翻出窗外后,蒙面人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灵活地攀到了相邻的窗口。 他故技重施,很快便翻进了闫寸和吴关所在的房间。 他注意到闫寸体格强壮,且睡着后手还摸在身侧的环首刀上。 蒙面人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凑到床榻边缘。 略一犹豫,他决定先向吴关下手。 吴关没系蹀躞,只是将钱袋子往腰带上一系。 此刻吴关侧身,背朝着蒙面人,钱袋子松松垮垮地垂在榻上,正横在两个熟睡的人中间。 蒙面人从袖中掏出那把用以挑开窗栓的薄刀。 只要将绑带割开,满满一袋子钱就都是他的了。 他拔刀的瞬间,闫寸也拔了刀。 嘡啷—— 长刀挑开了短刀。 短刀脱手,在半空划过一个弧度,钉入了木质横梁。 蒙面人毫不犹豫,转身就逃。 闫寸翻身下床时,对方已掠出了窗子,并喊了一声:“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闫寸追到窗口时,对方已在三丈开外。 闫寸止步,没追上去。 吴关惊醒,只隐约看到一条翻窗而出的腿。 “怎的了?”吴关问到。 “他比我快,也比我熟悉地形。”闫寸答非所问。 答话时他一只手按上了吴关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惊慌,下床莫崴脚。 “荷花!快去看看荷花姐姐!”吴关道。 闫寸快步出屋,去敲荷花的屋门。 “来了来了。” 荷花打着呵欠开了门。 闫寸扳住她的肩,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扒拉着她背过身去。 “喂,现在才注意到姐姐的美貌,晚了啊。”荷花道。 闫寸:“你跟姓吴的怕不是亲姐弟。” “哦?” “臭不要脸的劲儿一模一样。” “谢谢。” “检查一下,可丢了什么东西?” “诶?”荷花冲到榻边,捞起榻上的蹀躞,“我钱袋呢……” 她又弯腰去检查床下。 “不用看,对了。”闫寸道。 吴关也跟进了荷花的房间,默默听了几句两人的对话,心里大致有了数,问道:“遭贼了?” “嗯。”闫寸道:“我发现的时候,那家伙正想对你的钱袋子下手。” 吴关摸摸腰间的钱袋,啧了一声。 他又对荷花道:“姐姐丢了多少东西?” “不打紧,没多少钱,就是……怪瘆得慌。”荷花轻拍胸口,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 闫寸回屋,拔下插在横梁上的短刀。 那刀薄如纸片,刀刃可弯成圆环。 “使它的人功夫了得,尤其下盘,轻巧迅猛。也不知他从什么时候盯上咱们的。” “要报官吗?”吴关问道:“若你亮明身份,县衙必会尽力查办此案。” 闫寸略一犹豫,摇了摇头,“不仅偷窃,他还在警告咱们。” “我隐约听见一句,让咱们哪儿来的滚哪儿去,是吗?”吴关道。 闫寸也坐下,指关节在桌上轻敲了一下,“嗯,有人不希望咱们在鄂县开买卖。” “你是怕那些人跟县衙有勾结?”吴关又道。 “是,因此我不想过早亮明身份。” “那……若咱们在此做买卖,对谁的损害最大呢?”荷花道。 吴关从自己的钱袋子里掏出几串铜钱,往衣襟里一塞,然后将钱袋子推倒荷花面前,道:“出门在外,身上没点救急钱可不行,姐姐先用我的。” 荷花从钱袋子里取出三串铜钱,也塞进了衣襟,又将钱袋子推了回去。 “别,我怕招贼,太吓人了。” 她说得在理,吴关便不再推让,重新收起了钱袋子。 两人分钱时,闫寸一直在低头思索。 待吴关将钱袋子拴在腰间时,他才掂量着手中的短刀道:“既已知道此人的特征,想找出他来就不难,只需设法找到本地帮派的领头人,让其帮忙打听寻找。 至于谁不想咱们在此开买卖,或许见到行会的会首,便会有线索了。” “帮派领头人……”荷花道:“可上哪儿去找?” 窗外传来马蹄声,闫寸踱到窗边,探头向外看了一眼。 “第一支商队,来了。” 三人所在的邸店很快热闹起来。他们虽身在二楼,但店内几乎不隔音,走商的汉子们在邸店大堂的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每当谈起院阁里的姑娘,他们就会发出笑声,或是哄堂大笑,或是猥琐的笑,又或带着急不可耐的短促的笑。 他们有一匹马似乎病了,商队领头人张罗着寻找兽医。 马被关进牲口棚,新臭味盖过了老臭味。 这支商队刚安顿下来,窗外又传来铃声,是马脖子上的铃铛。 第二支商队进城了。 三人一同站在窗口向外眺望,谁也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鄂县要热闹起来了。”荷花道。 她已看到花枝招展的案阁女子,她们或走出院阁大门,站在街边,或从窗口探出身子,见到过往的男人,就要招呼一句,或者抛个媚眼,又或者挽住对方的胳膊,轻声细语。 “是啊,要热闹起来了。”闫寸接了一句。 他注意到对面的一家店开张了。 巨大的门脸,就在白天他们所看的待售院阁铺面对门。 此刻天已经擦黑,别的铺面许是心疼灯油钱,还未点灯,只有这家铺面灯火通明。 伙计出门,拿长竹竿挑起几枚用麻绳串了串儿的大骰子,悬挂起来。 自然不是真骰子,而是用粗布缝制,里面鼓鼓囊囊塞了稻草,远看颇像那么回事儿。 “今日在城中转了转,我发现鄂县只有这么一家赌坊。”闫寸道。 “不错。”吴关点头。 “两位有兴趣碰碰运气吗?” 荷花果断摇头,看样子毫无商量的余地。 吴关有些诧异道:“姐姐这是?” “我已见过在赌桌上输个倾家荡产的人是什么下场,又何必掺和这档子事,人得长记性。” “姐姐如此知道分寸,我倒觉得姐姐最适合去玩两把,况且……”吴关挽住荷花的胳膊,道:“咱们刚遭了贼,若留姐姐一个人在此,我可不放心。” 闫寸也道:“是啊,一起去吧,你不玩就是了。” 荷花不是个扭捏的人,更不愿意叫两人担心,立即答应下来。 三人进门时,赌坊内尚有许多张空桌子。 能看出来,这会儿就进了赌坊的人,都是些货真价实的赌鬼,一进鄂县便马不停蹄地奔来了。有的人手里还捧着干粮,一边啃,一边拿瓢去舀屋角水缸内的凉水,好让干粮快些进肚,别耽搁赌钱。 大致打量一圈后,闫寸走到看起来最激烈的一桌旁。 那一桌正在赌大小点。 一名声音洪亮的荷官大声吆喝着每一局的点数,报完了点数,便会喊押大的赢,还是押小的赢。 刚刚开局,属于预热阶段,大家兴致很高,眼睛里都冒着要大干一场一夜暴富的精光,摩拳擦掌。 不过此刻尚且属于小赌怡情的阶段,赌鬼们还没露出狰狞面目,赌金也还没飙起来。 闫寸掏出几文钱,随意押了个大。吴关便去押小。 “你会玩吗?”闫寸问道。 “看了几局,差不多明白。” “那你说说看。” “三枚骰子,总点数最大十八点,最小三点,当点数在三到十之间,为大,当点数子在十一到十八之间,为大。” 闫寸笑道:“那怎么保证庄家的利益呢?” 吴关耸肩,“目前还没看出来,要不你告诉我?” “先纠正你一点,四到十为小点,十一到十七为大点,三和十八不计入大小点内。” “所以,开出三个一,或者三个六,也就是三点和十八点,就是庄家赢?” “没错,不仅如此……” 赌桌上开出了三个二,荷官大声道:“庄家赢。” 荷官左右两名负责记数分钱的人用小靶子迅速将钱耙进了自己腰间绣着骰子图案的巨大钱袋内。 吴关道:“知道了,但凡开出三个同样的点数,就是庄家赢。” “不错,”闫寸看着自己的钱被庄家收走,不禁道:“这开局,咱们运气可都不太好。” 吴关笑着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来输钱的,但愿我输的钱你都能赢回来。” 说完,他便独自去了另一张赌桌。 荷花站在闫寸身后看了一会儿,发现闫寸中规中矩,只押大,且每次固定只押三个铜钱。 大小赔率皆是一比一,因此闫寸这边绝不可能大赔,也不会大赚。 他倒是颇为自律,也颇为享受小赌怡情。 同桌的赌徒有一个手气好的,手中本金翻了几翻儿后,人就膨胀了,注越下越大。连翻两把车,回到解放前。 新的一轮下注,投出手上的几枚铜钱之前,他不断朝着自己两手呸呸呸,似乎这样能带来好运气。 看着他押了大,闫寸这次便押了小。 闫寸赢了。 那输完了老本的赌徒已红了眼。 他立即对身旁同伴道:“借我点,快快快借我点。” “行不行啊你?”同伴并不想借钱给他。 那人便伸出两个手指,赌咒发誓,并道:“我刚才那手气,你也看见了,是不是?能挡住吗?……快快快,翻倍还你,今晚兄弟带你发财。” 同伴并不相信这个已将自己的钱输光的人还剩什么运气,但那句“翻倍还”还是让同伴动了心。 同伴从钱袋中摸出十文一串的铜钱,递过。 “嘿,多来点。” 赌鬼接钱的同时,又迅速将手伸进同伴的钱袋子,多拿了一串。 同伴口中大声嚷嚷,连嚷带骂,还伸手去往回抢。 新一轮下注开始了,两人的注意力都被赌桌上的形势吸引,终于无心纠结,重又加入了战斗。 闫寸故意跟那赌鬼反着押。 不过这次,运气再一次眷顾那赌鬼,他又连赢了几局。 还真翻本了。 他将两串铜钱仍给同伴,铜钱仍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令人愉快。 “你再等两局,说翻倍还你,我就翻倍还你。” 闫寸这一桌的小风波尚未过去,吴关那边又有人吆喝起来了。 闫寸皱起了眉,因为他发现,大声吆喝的正是吴关。 杏花快速移步,挤过人群,凑到了吴关身边。 只见吴关和其他赌徒一样,满头大汗,红着眼,开点之前,必要拿手指着自己所押的那一边,并“大大大”“小小小”地吆喝。 他腰间那只原本鼓囊囊的钱袋子,竟已憋下去大半,目测起码输了百文以上。 一二二 荷花:呵,男人 丑时,正。 和许多赌徒一样,吴关的钱袋已见了底,他还向闫寸借了三回钱,先是承诺双倍奉还,后来是三倍。 都没还。 “歇歇吧。”闫寸拉着吴关坐在了靠着墙壁的长条凳上。 屁股虽坐下了,眼睛却还盯着赌桌上的局势,口中还感慨着:“嗨呀你看,这局要是我押,定要选小的……果然是小……哎呀呀,可惜手上没钱了。” 闫寸斜睨着他,道:“你若这般,下次我可不敢带你出来了。” “别啊哥,”吴关拽着闫寸的衣袖道:“你就再借我点钱吧,我准赢回来,真的哥,我啥时候骗过你……” 正在骗。 闫寸没戳穿他。 三人正说着话,赌坊内突然闯入几个人。 他们臂弯挎着竹篮,不用揭开竹篮上盖着的厚布,就能闻见香气四溢。 三人注意到,那蟹肉食肆的小二也在其中。 几人一进赌坊,便嚷道:“恭喜发财,财源广进。” 然后,他们便将自己的竹篮摆在条凳上,揭开了厚布。 竹篮内全是食物。 高档的有蟹肉,烤鱼,白灼河虾,大块的酱肉还有鱼生。 普通些的有肉包,胡饼,野菜。 还有个卖馒头的。 荷花凑上前去看了看,对鱼生很感兴趣。 天热,加之赌坊内全是赌鬼们身上的汗臭味,她实在吃不下热乎的食物。 “给我来一份鱼生,喂,你们吃什么?”荷花问道。 闫寸刚想说也来一份,被吴关抢先道:“有酒吗?” “有的。”荷花转向老板:“再来三小罐酒。” 吴关又道:“我不要鱼生,你们最好也别吃。” “为何?”荷花问道。 “姐姐就听我一回劝吧。” 卖鱼生的后生可不乐意了,他冲吴关一拱手道:“这位贵客,小的祝您财源广进,您可莫断了小的财路。” 吴关也拱手,客气道:“我与家姐说什么,那是家事,外人不好插嘴吧。” 眼看那卖鱼生的后生撸胳膊挽袖子,闫寸不想惹事,便一锤定音道:“你不是还卖烤鱼吗,我们来两条烤鱼就是了,也不算断你财路。” 这次吴关没反对,后生立即换上一张笑脸,用荷叶托着两条烤鱼,放在条凳上。 又买了一份酱肉,几个肉包,三人席地而坐,将条凳当成桌子,大口吃了起来。 荷花小声问吴关道:“那鱼生,有什么问题吗?” “有。” “哦?” “有虫子。” “啊?” 鱼生便是后世所谓的生鱼刺身,食材选自海鱼,海鱼没有寄生虫,但河鱼有,因此吴关并不像让两人吃。 只不过,因为医疗和烹饪经验有限,古人对寄生虫这种东西没什么概念。 吴关便解释道:“我记得从前家里有本医书,说有人腹痛不止,一名德高望重的神医去为其治病,也不知灌下了什么汤药,那人上吐下泻,且吐的和泻的都是一团团的虫子。” “咦——”荷花满脸嫌弃,“你是故意在吃东西的时候讲这些的吧?” “真的。”吴关一本正经道:“那书上最后说,后生之所以肚里生了虫子,正是因为常常吃那鱼生。” “可是鱼片又薄又白,哪里有虫子?” “姐姐有所不知,鱼身上的并非成虫,而是虫卵,虫卵太小,我们是看不见的,就好比……好比蚊子卵,孑孓,姐姐也是看不到的。 那东西到你肚子里后,便粘在肠胃之内,孵化成虫子。” 荷花这下真吃不下去了。 “我怎么觉得肚子疼?”荷花道:“哪里能找到那位神医?我想去找他治病。” 始终没说话的闫寸此刻道:“你在家不是没什么机会识字读书吗?” “这么有趣的故事,无论谁从书上看到,都会忍不住当做谈资,讲给别人的。我偷听的。” 闫寸点点头,“似有些道理,看来以后还是莫吃那鱼生了。” 荷花点头,深以为然。 接下来她埋头苦吃酱肉和肉包,连烤鱼都不碰了。 三人一边吃喝,一边关注着其他赌徒。 卖食物的伙计来了以后,犹如往烧热的油锅内加了一瓢水,火热的气氛稍稍冷却了些。 赌徒们吆喝了半宿,此刻一闻到食物的香味,肚子都叫了起来。 买食物的赌徒大致可分为三种。 其一是今晚赢钱的。 花着别人的钱,他们大方极了,专挑好吃的买,且吃东西时大声吸溜汤汁,生怕旁人不知他这顿饭花销颇多。 第二种人则是蹭饭的。 钱已输光了,但没关系,熟的不熟的朋友,只要有人赢钱,说些吉祥话总能混到几个肉包。 没有馒头,赢钱的人可不会买馒头,那也太委屈自己了。 只有赌场买那些馒头可苦菜。 买下馒头和苦菜后,赌场便将它们摆在条凳上,任由兜里没钱,且连一顿饭都混不上的赌鬼取了吃。 这些最便宜的食物往往最能收买人心。 虽然我运气不好,输了钱,可在我饿肚子时,赌场给了一口吃的。 这样好的赌场上哪儿去找,下回我还得来。 眼看下半夜不会再有什么悬念,不过是再多几个穷鬼罢了,闫寸提议道:“玩了玩了,吃也吃了,吃完咱们赶紧回去歇着吧,明日还有事。” 荷花亦打了个呵欠,道:“是啊是啊,这地方,我可一刻都忍不下了。” “别啊,哥!姐!”吴关立马挽住左右两人的胳膊道:“这赌钱,当然得尽兴了,玩到一半……哎呀,我可睡不着。” “那你想怎样?”闫寸道。 “你们既没兴趣,回邸店歇着也成,我却还想再玩会儿……哥,你就再借我点前吧……一回京城我就还你……哎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们忍心让我扫兴而归?” 闫寸与荷花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写着“特别忍心”。 但闫寸还是做出了一副无奈的样子。 “真是拿你没办法。”闫寸的手摸向了钱袋。 “我就知道大哥最好了……大哥打小就对我好……” 接下来的几个弹指,吴关对闫寸进行了花式赞颂,就差给他颁发一块“唐朝好大哥”的奖牌了。 拿了钱,吴关哪儿还顾得上吃喝,他起身,一手拎着酒罐子,一手勾着几串铜钱,快步挤到了一张赌桌前。 闫寸和杏花很快便听到了混杂在其它声音里的吴关的吆喝声音。 两人对视,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他们似乎忘了一件事:吴关是个半杯倒的。 留下一坛酒给他,不会出问题吗? 那可太会了。 不多时吴关便输光了最后的赌资。 他郁闷地将酒一饮而尽,垂头丧气出了赌场。 出门时,他被高高的门槛一拌,脚下踉跄,差点跌倒。 这还算好的。 越往前走,脚下越飘,一开始跌倒了还能爬起来,后来便是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再后来干脆像条虫子似的在路上瞎滚起来。 脏得呦。 躲在暗处的两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他们争论起来。 一个对另一个道:“可惜了一件好袍子,再滚下去,就要破了。” 另一个道:“那也不成。他们帮过奶婆子,咱们岂是忘恩负义之辈?” “你瞧他醉成那样,就是去扒了他的衣服,他也不会知道是咱们。” “苍天在上,他虽不知,老天爷却是知道的。” “天这么黑,老天爷也回家打盹去了。” 这话引得同伴噗嗤一声乐了。 “真的,”见有戏,那人忙继续撺掇:“再说了,奶婆子明明让他们快走,这些人却不听,咱们拿走他的袍子,给他些教训,说不定他们就听话了。 若真能让他们离开,莫被这赌场吃光了皮肉,咂碎了骨头,可是积了大德。” 另一个终于松口道:“行,不过……此事你知我知。” “那当然。” 两人转出了漆黑的巷道,弓腰向着倒在路边的吴关摸去。 “嘿,纱面的哩。”一摸上吴关的衣服,便有一人发出了一声轻叹。 “快脱快脱。”另一人道:“明儿个有肉吃了。” 吴关突然伸手,在其中一人的脑袋上撸了一把。 那人被他下了一条,瞬间停了手上动作。 “嗯……嘿嘿嘿……大姑娘,急什么……” 两人对视,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其中一个还故意尖声模仿着女人道:“小郎君,奴帮你脱啊……” 我去…… 吴关心中一万头某马呼啸而过。 他只是想调侃一下两人,哪想对方真的接了梗,硬接。 可以的兄弟。 吴关干脆大喊了一声:“闫思弦!” 躲在暗处还想看会儿戏的闫思弦不得已窜了出来。 趁着两个小贼被吴关的喊声镇住,闫寸快步上前,飞起一脚直接踹飞一个,又不由分说将另一个按在了地上。 被他按住的正是白天在县衙门口接走老太太的小孩。 小孩一倒地,立即道:“是我是我,少侠饶命,饶命啊!” 此刻,被闫寸踹翻的人已从地上爬起,捂着一侧肋骨想要逃窜。 闫寸拎起小孩,快步追上,照其腿弯又是一脚。 那人滚倒在地,终于爬不起来了。 “哇,厉害。”荷花不禁鼓起了掌。 闫寸:“……” 闫寸:“那个……这种时候不需要叫好。” “哦。” “放了你们可以,”闫寸转向被他抓在手里的小孩道:“带个路,去你们帮派的落脚点。” 一听这话,两人连声否认,都说鄂县没有帮会。 闫寸一把拽起那孩子的手,拇指案子指节断口处,孩子登时疼出了一身冷汗,张口就要叫,吴关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 闫寸松手,只一瞬间,那孩子便疼出了满头满身的冷汗。 “还要骗下去吗?”闫寸问道。 孩子垂头丧气道:“我们带路,不过……恳请少侠,千万别让我们老大知道,若他知道是我们暴露了帮会落脚点,我要了命了……” 闫寸在他肩上拍了一把,道:“你放心,我不欺负小孩。” 对此,吴关表示怀疑。 那逃跑的人很快被闫寸捆住了双手,还从他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料,塞住了嘴。 小孩啧被闫寸捏住脖子向前驱赶。 “我且问你。”闫寸道:“你们帮会叫什么名字?在本地从事哪些买卖?” “白条会,”小孩道:“听我们老大说,白条会在关外响当当,他从前也是个人物,只因看不过帮主霸占手下兄弟媳妇,干脆跑了出来,自立门户,干起了丐帮的营生。” 没听说过。 闫寸估摸着,这可能是帮主编的故事,唬人用的。 丐帮都做些什么营生,自然不必细问。 “那你们可与本地官府有合作?” 许多地方官署都跟丐帮暗通曲款,只因丐帮消息灵通,且售卖消息价格公道,为了得到官府庇佑,他们有时还会免费赠送一些消息。 “自是有的。”小孩道:“县衙的参与便常跟我们老大一起喝酒。” 三人走了一阵子,那孩子一指前面,打道:“那家酒肆,便是我们每日上缴例钱的地方,我只在那儿见过我们老大。” “灯火最黯的那家?” “是,他们向来不舍得点灯。” 闫寸点点头,又问道:“你们的切口。” 切口,既暗号。 小孩眼珠转了转。 闫寸警告道:“待会儿我自个儿进去,你们留在外头,若我有个好歹,我的朋友会第一时间宰了你们。” 小孩只好道:“你进屋后,需问掌柜的,店里进了新酒没有。” “掌柜的会怎么答?” “他会问你,酒和姑娘都有,你要哪个。” “我又该如何回答?” “都不要,只要一条白鱼。” “成,我记住了。”闫寸对吴关和荷花道。 荷花有些担忧道:“要不咱们还是报了官,找些官兵来吧。” “无妨,我是去打探消息,做买卖的,又不是去打劫,能出什么危险,你们只需在外头,将人看好。” 说完,闫寸便大步进了小孩所指的酒肆。 一进屋便闻到一股劣质酒的味道,比他们刚才在赌坊所喝的还要差。 闫寸按小孩告诉的切口与掌柜对答一番,掌柜请他稍坐,自己进了后堂。 不多时,一个长着络腮胡的红脸汉子自后堂转出。 他从柜台后拎出一个酒坛,又拿了两只酒碗。 “兄弟瞧着面生啊。”红脸汉子一边给两只碗倒上酒,一边道。 闫寸懒得接他的话,自己重起话题道:“有件事,我本去报了官,不过县衙里的一个熟人跟我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他说我的事找县衙未必能办妥,还是找兄弟你最靠谱。” “哦?” 红脸汉子刚想追问,闫寸自己补充道:“洪参军叫我来的。” 来之前,他自然去吏部查过花名册,知道鄂县官场上的同僚平生事迹。、 “既如此,兄弟可开门见山,究竟是何事?” 闫寸自袖内取出一把极薄极锋利的小刀。 “兄弟可知,这是谁的兵器?” 一二三 吴关:想标题好难哦 红脸汉子接过了小刀。 弯勾形的刀,带着些异域风情,刀柄上还镶了宝石,算是比较有特色。 红脸汉子反过来调过去检视一番,摇头。 “没见过。” “那么……”闫寸收回小刀,干脆描述道:“鄂县可有一个身手矫健的小个子?能够飞檐走壁。” 闫寸并未给出过多描述,但他的眼神透露了一层意思: 一个小地方,总不会遍地都是高手,这样的人必然凤毛麟角,你们没理由不知道。 “怎么?兄弟与那小个子有过节?” 红脸汉子没有正面回答。 闫寸便也反问道:“怎么?兄弟与那小个子有交情?” 两人隔着屋内仅有的一盏烛火对视。 红脸汉子突然将酒碗往闫寸面前推了一把。 “来者是客,喝一碗。” 闫寸将酒碗推回去,道:“今日不便,事情办妥后,改天我请兄弟喝酒。”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有了剑拔弩张的意思。 这是一番暗语。 红脸汉子请闫寸喝酒,相当于说软话:兄弟给个面子,这事儿别再追究了。 做为一帮之首,当然不能服软,至少明面上不能,所以道上便有了各种各样的切口暗语。 若闫寸喝了酒,那就是答应给这个面子。 闫寸没答应。 “恕在下无能为力。”红脸汉子道:“天快亮了,兄弟怕是一夜未睡吧,还是早些回去歇歇。” 闫寸向前凑了凑,道:“我劝帮主再考虑考虑,你我今后或许会常打交道。” “我不出卖朋友。” “可是朋友有时像衣服一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闫寸此话激怒了红脸汉子,他眯了一下眼睛,原本散在屋内的几名汉子陆续站了起来,看着闫寸。 红脸汉子摆摆手,他们重新坐下。 红脸汉子突然一笑,道:“京城的,来买房买地,是吧?” 对方消息很灵通。 现在,闫寸甚至有点怀疑,那对他们发出警告的贼不会就是眼前这帮会派去的吧? 红脸汉子的下一句话,加深了闫寸的怀疑。 他说:“我劝你们,有钱往太平地界儿扔。” “您的意思,鄂县不太平?” “我可没说,”红脸汉子又是一笑,“本地在县令治下,很是太平。” 他在说反话吗?为什么突然扯到县令?闫寸有些拿不准。 红脸汉子端起闫寸面前的酒碗,自己喝干了里面的酒,并道:“我已喝醉了,就不招待兄弟了。” 说完,他起身,自顾自朝后堂走去。 哗啦—— 闫寸解开钱袋,往桌上倒了大半袋。 “那我买另一个消息,”闫寸道:“若钱不够,我可以再加。” 红脸汉子的目光在桌上的钱和闫寸只见逡巡了几圈。 “你说。” 他虽允许闫寸将话说完,却并没有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 他们一站一坐,之间隔着一张桌子。 “本地赌场里有什么猫腻?” “你还真要开赌场。”红脸汉子道。 闫寸点头,“不行?” “呵呵,有趣。”红脸汉子突然鼓起掌来,“那你就试试呗。” “看来你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闫寸再次打开钱袋,将桌上的钱扒拉进钱袋里。 他很仔细,绝不漏过一个铜子儿。 收好钱,闫寸一拱手,“告辞。” 酒肆外,一处很难引人注意的死胡同内。 吴关与荷花看守着两名帮派子弟。 闫寸的胸有成竹并不能完全抚平他们心中的焦灼,他们仍担心他的安危。 但两人都不愿慌了阵脚,只好开启没话找话模式,试图以此驱散焦灼。 荷花道:“没想到,你装醉还挺有一套。” “是吧,从前就有人说我,不去做演员可太浪费天赋了。” “什么员?” “就是……类似优伶吧。” 荷花掩口笑道:“哪儿学来的叫法。” 吴关也笑,没答话。 他转向被堵在死胡同内的小孩,道:“我问你,你刚才说的什么奶婆子,就是我们在县衙门口见过的老妪吧?被你叫走吃饭的那个。” “嗯。”小孩答道。 “昨日是她头一次去县衙告官吗?” “那可不是,”小孩摇头道:“她应该已去过五六次了。” “每次都被赶出来吗?” “不是,我听她说,头一回县令还是颇有耐心的,不仅将她请入县衙后堂,让她坐在一张宽敞的圈椅上,还给她喝了茶呢……” “奶婆子的事儿我也知道,”被捆住了双手的少年接话道:“第一回县令确实待她很好,她逢人便说,她孙儿的冤屈可算能伸了……结果,第二回再去县衙,就不是那回事了。” “哦?” “她回来时垂头丧气,说县令决定不予受理。” “为什么?” “她不说,反正我不知道。”少年又去问小孩道:“你知道吗?” 小孩摇头。 吴关又问道:“所以她就一次次去县衙?” “对啊,最后那些衙役皂吏被她烦得够呛,也不给什么好脸色了。” 吴关点点头,又道:“对了,她说打听到了她孙儿的下落,她究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那可就不清楚了。” “不知道。” 两人一起摇头,少年略一思索,又道:“不过,她的话也不可都信,她有时候,这儿……” 少年抬起被捆住的双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这儿有时候不大好使,要我看,没什么线索,兴许是她的癔症,不然县令为何不受理她报案?” “如此说来,县令在本地口碑很好?” “毕竟在都城跟前嘛,谁敢胡搞,”少年露出一个“你懂的”笑容,“本地县令确算尽职尽责,若是发了案,他会亲自去现场查看,若有些钱啊地啊的纠纷,他也能秉公裁决。” 吴关与荷花对视一眼。 一方父母官,若能得到百姓私下里的称赞,想来不会太差。 吴关希望这是一种对荷花的鼓励,若在此地开买卖,有个正直的父母官,总好过跟那些贪官污吏打交道。 吴关又问少年道:“今日跟奶婆子聊了两句,她来鄂县还不到一年?” “是。” “一个老太婆,在本地立足不足一年,竟能入你们的帮会,她有什么过人之处?” “她虽很吃得开,却不是我们帮内的人。”少年道。 小孩先是嘻嘻嘻地讥笑了一番,又继续道:“哪个帮派会收老太婆?与别的帮派火拼,难道派老太婆将对方唠叨死?” 少年也笑,两人笑成一团。 这些混迹帮派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察言观色,他们知道吴关不会杀死他们,因此放松了下来。 “难道还有别的帮派要跟你们火拼?”吴关道。 “没,我们可是一家独大,”小孩摇头道:“我就是……那么一说。” “好吧,”吴关道:“既然奶婆子不是帮派的人,又怎会跟你们混在一起,还能吃得开?” “运气好。” “哦?” “要说我们帮主,那可是个真正的英雄汉。”少年突然道。 吴关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帮主,却也没打断,只默默听他继续说下去。 “可你知道英雄最怕什么吗?”少年问道。 “我猜是个女子?”荷花笑道。 “正是正是。”少年连连点头。 “我们帮主竟被裁缝铺一个绣娘给迷住了,且……在我看来,那绣娘实在……无甚稀奇,一张大长脸,又不会唱歌跳舞,比那些院阁里的姑娘可差远了。” “所以呢?”吴关问道。 “那绣娘自从跟了我们帮主,可就拿自个儿当官家夫人一般了,吃东西也讲究起来,但凡有过往商队运了外地鲜货,她便一定要帮主买些给她尝尝……” “可不止嘞,”小孩也插话道:“穿的也讲究着哩,要去京城买……什么坊来着?……反正吧,意思就是,那家噗铺子里的衣料顶贵顶好看,许多官家夫人都从那儿买衣料子呢……她自个儿就是个绣娘,自然懂这些……我们帮主一个糙汉,哪里懂得,为讨她欢心,只能将那一袋袋的铜钱往京里送……” 荷花噘嘴,“这样造作的女子,确不讨人喜欢。” “可不怎的,我们都说她是个克夫的,可是帮主喜欢,有什么办法呢?”少年朝天翻了个大白眼,继续道:“有一天,那绣娘闹着要一个使唤婆子,只因她听说,大户人家都要用使唤婆子的,那些老太婆可比毛手毛脚的年轻侍女好用多了。” 荷花冷哼一声,“何止好用,收拾起可怜的年轻侍女、下人,那些老婆子手下也绝不留情,人间夜叉!” 吴关感觉到了荷花突然的情绪激动。她对使唤婆子的憎恶和恐惧,乃是由心底里泛起来的。 吴关看到她细腻的脖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挽起了荷花的胳膊,声音虽不大,却很坚定道:“姐姐说得是。” 一个人与她同仇敌忾,这比任何安慰都更管用。 “所以,”吴关又转向少年道:“奶婆子成了绣娘的使唤婆子?” “是啊,这不巧了吗,”少年道:“他要使唤婆子,奶婆子就来了,不仅来了,还正好壮胆进了酒肆,求掌柜的给她个差事。” “确实巧。”吴关点头。 “那之后她就留下,成了倒霉娘们儿的使唤婆子。”少天抬手,想要做个摊手的动作,无奈手被捆着,他只好换成了耸肩。似乎是想表达不满,这样的好机会怎就落不到他头上? “可是,”吴关道:“若仅是个使唤婆子,她不大可能吃得开吧?” “嘿,她的本事可太大了。” “哦?” “她去了绣娘身边不久,绣娘竟渐渐变得贤惠起来,不仅不闹腾,还怀了孩子……我上次见她时,肚子已这么大了。” 小孩一边说,一边拿手做出一个捧着大肚子的姿势,向两人比划着。 少年则接过话头道:“绣娘常向帮助吹枕边风,说奶婆子身上有什么仙气。 她高兴就成呗,她喜欢奶婆子,帮主自然也高看她一眼,而且……好像因为她曾做过稳婆,又拉扯过好几个孩子,帮助还想让她以后帮着照看儿子呢,因此对她就格外关照些,我们自然也就不敢招惹那老婆子。” “如此说来,你们帮主,以及帮主夫人——就是那绣娘——应该都知道奶婆子是来找孙子的吧?他们对此事是何看法?” “知道自然是知道,还派了帮里的兄弟去帮着打听呢,不过……好像没打听出什么结果吧……后来也就不提此事了。”少年道。 “奶婆子三天两头去县衙闹,帮主也不管?难道他不在乎与县衙的关系?” “怎么管?一个人有冤,去县衙喊冤,难道帮主还能不让她去?那岂不成了恶霸?” 回答这问题时,小孩一脸正气。 这让吴关有些想笑,心想:你们这情况,要搁在后世,那就是黑社会性质组织,自带恶霸属性,咋的这还能洗白? 荷花却夸赞道:“如此说来,你们帮主确是个英雄汉……” 四人又交谈几句,闫寸回来了。 “放人吧。”闫寸道。 他这么说,却并没有使唤两人的意思,而是自己上前解开了少年手腕上的绳子,并对两人道:“我可没暴露你们,你们自己莫要说漏了嘴。” 两人千恩万谢,撒腿就跑。 吴关问道:“怎么样?” “他什么都不肯说。” “你不是去买消息的吗?钱不够?”荷花问道。 “事情略有些复杂,”闫寸道:“但也并非全无收获,我需理一理思绪。” 他看了一眼天边泛白的一线,这一夜可折腾得够呛。 “回邸店喝杯茶吧,介时咱们可以慢慢商量。” 荷花道了一声好,吴关也没有异议。 一刻后,三人回到邸店。 时间实在太早,邸店上了门板,闫寸只好上手拍门。 “你不是去买消息的吗?钱不够?”荷花问道。 “事情略有些复杂,”闫寸道:“但也并非全无收获,我需理一理思绪。” 他看了一眼天边泛白的一线,这一夜可折腾得够呛。 “回邸店喝杯茶吧,介时咱们可以慢慢商量。” 荷花道了一声好,吴关也没有异议。 一刻后,三人回到邸店。 时间实在太早,邸店上了门板,闫寸只好上手拍门。 一二四 闫寸:不想破案,只想为祖国母亲庆生 死一个乞丐婆子,实在算不上稀罕事。她本就老得牙都掉光了。 熟人听闻她的死讯,第一反应是:终于还是死了。 意料之中。 对于她是被人杀死的这种消息,人们多是不信的。谁会对一个疯癫的乞丐婆子下手? 因此,案发地围观的人并不多。 案发地是城西一处荒废的道观。 道观周围杂草丛生,除了正门前的一小片地方。 那里是城内乞丐聚集之地,每天晚上都有少说二十名乞丐在此赌钱。 是的,他们也赌钱,或许不能称之为赌钱,因为没钱的时候,树叶石子也可以充作赌资的。 这项既耗时又廉价同时还能带来乐趣的活动,谁都不会拒绝。 他们只在道观门口活动,从不进去,道观大门被一枚铜鱼锁锁着,常年风吹雨打,锁上已生了绿色的铜锈,一个不需要太壮实的人用力一撞,就能将锁撞开。 但乞丐们并没有撞破铜鱼锁,去道观找间能够遮风挡雨的屋子。 他们只是在道观门口的空地聚集,哪怕是冰天雪地的冬日。 此刻,县令正在询问一名乞丐,问他们为何不去道观落脚。 “别说进去了,就是让我透过门缝向里看上一眼,也绝不可能……”乞丐说着话,脚不断朝远离道观的方向挪,若不是身后有衙役挡着,他早就撒腿逃命了。 逃无可逃,乞丐只好继续道:“……里头邪门得很,闹鬼呦……奶婆子准是被鬼拖进去的……” 县令名叫薛修诚,是个年近五十的男人。 他中等个头,身形有些胖,配上一张圆脸,显得比同等体型的人更胖一圈。 薛修诚并未责怪乞丐的怪力乱神之说,不仅如此,他还道:“确有传闻说此地闹鬼,这一点本县是知道的。” 乞丐一听这话,有了些底气,仿佛得了县令撑腰,就不太惧怕鬼神了。 薛修诚继续道:“既然道观闹鬼,你等为何还要在道观门口落脚?” “旁人怎会乐意与我等为邻?莫说落脚,讨饭讨得令主家不快,就要被里正带人驱赶……唯有鬼怪与我们这几条贱命为邻。” “本官曾听说,阴间与阳间一样,自有法度主持善恶,你们既做了邻居,且这道观内的鬼从来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偏拖了奶婆子杀死?难不成奶婆子做了什么招惹鬼神之事?” 乞丐摊手道:“这……小的可就不清楚了,虽说那老婆子做人很讲究,常将吃不完的东西带给我们这些穷朋友,可她已许久不在此地过夜了。” “如此说来,昨夜她是如何进这道观的,你们也不清楚?” 看来,县令已从仵作处得知,奶婆子死于昨晚。 “她走的定然不是正门,”乞丐摇头道:“小的确实不知。” 如此,薛修诚便只好去询问下一名乞丐。 一连询问到第六人,一个挺了大肚子的孕妇被闫寸昨夜见过的红脸汉子搀下了一辆牛车,他们径直走到县令近前。 孕妇做了个万福,道:“薛县令,民女听闻奶婆子横死,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便赶来……” 县令打断了她,道:“王绣娘,本县已知道奶婆子是你身边使唤之人,不过这阴邪之地不是怀胎之人该来的地方,故而本县原想稍后再召你至县衙询问。 你既来了,就说说吧,昨夜你可见过奶婆子?” 孕妇拿汗巾沾了沾脖子上的汗珠。 天太热,她又大着肚子,实在辛苦,她的脖颈上出了一圈痱子,看样子出门前扑了不少痱子粉,此刻粉被汗浸湿,向下流淌,活像一面被雨水冲刷下白灰的墙。 孕妇道:“她不仅是我的使唤婆子,还与我同乡,她每晚都给我讲些家乡的趣闻,那些趣事帮我排解了许多孕期的苦处,还能助眠,我很喜欢。 但昨晚我早早就让她回屋歇着,只因……因为……” 绣娘抬起眼帘观瞧着县令的态度。 县令接过话头道:“只因她白天曾来过县衙,被赶了出来……想来她实在没兴致给你讲故事。” 绣娘“嗯”了一声,生怕县令认为她有什么不满。 县令继续道:“我还听说,奶婆子是跟你们夫妇住在一处的,白条酒肆,是也不是?” “是。”红脸汉子扶着自家婆娘,答道:“她在酒肆二楼确有一间小屋,就在我们的屋子旁边。 昨晚入夜后,我与几个兄弟在一楼喝酒,奶婆子下了楼向外走。 我问她做什么去,她说屋里太热,待不住,去水渠边凉快会儿。那时我们还拿她打趣,叫她小心些,莫被水鬼拖走了。 谁知……哎,我这乌鸦嘴,竟真让她撞了鬼。” “她出了白条酒肆就再也没回去?” “是。” “你可叫人找过?” “不曾。”红脸汉子摇头,见县令面色不快,便解释道:“小人好歹管理着本地帮派,手下皆知奶婆子是我家下人,不仅不敢欺负她,若她遇上了麻烦,我的手下还会纷纷出手相助,因此……因此她虽彻夜未归,小人却并不觉得她会出事。” 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县令有些失望,他对红脸汉子道:“速带你家娘子离开,这地方可不是孕妇能待的,若受了阴邪侵扰,本县概不负责。” 红脸汉子忙扶着绣娘上了牛车,两人一同离开。 为了逗那绣娘开心,车轮刚一转起来,红脸汉子便讲起了笑话。 只可惜男人喜欢的笑话总是很难逗女子开心,绣娘虽也将嘴角向上勾起,却能看出,她只是不想负了男人的好意。 不多时,仵作自正门出了道观,他身后是两名表情痛苦的衙役。 之所以表情痛苦,是因为他们抬着一只担架。 围观者知道担架上必然是死者,有些人吓得背过身去,或者快步离开,有些人则饶有兴趣,专门去看那担架。 闫寸和吴关就属于后者。荷花则躲在两人身后,不敢去看,只听着两人的讨论。 “哎呀,不是吧。”吴关叹了一声。 荷花紧张地抓住两人的后襟,问道:“怎的了?” “不成人形,”吴关道:“莫非大卸八块了?” 闫寸点头,“看样子是,倒真像被鬼撕了。” 荷花实在没忍住好奇,睁眼踮脚,从吴关头顶匆匆撇了一眼,又迅速猫下头去。 好像真的不成人形。 荷花颤声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两人尚未答话,只见一名参军快马前来报事。 “报!找到一处入口!” 县令立即道:“除前后两门,还有别的入口?” 参军忙解释道:“也不算入口,只不过我们在紧邻院墙的杂草堆找到一只破旧的矮木梯,若将那木梯竖起,架在院墙上,恰好可用其翻过院墙,进入道观。 我已查看过,那、木梯虽破旧,却并不脏,也不似遗弃物那般倒刺横生,可见常有人用它攀爬。” 县令上马,随参军一同向木梯所在的地方驰去。 此时,道观门口围观的众人已基本散尽。闫寸三人却格外执着。 三人亦骑马,跟在县令身后。 这引起了薛县令注意。他回身看了几次,发现三人与他在同一地点下马,便上前道:“三位好像对这案子格外感兴趣。” 闫寸并不否认,一拱手道:“我们奉族中长辈之命,来鄂县购置房产,开设买卖,自要细细考察本地民风,不过……此番确实不巧,刚来便碰上命案,还听说了不少关于鬼怪的传闻。” 县令又问道:“不知小友是哪一族的青年俊杰?” “不敢当,”闫寸眼睛转了转,道:“东宫令史褚遂良乃是小人族叔,这两位是小人同族的弟妹,今次带他们出来长些见识。” 说话间,闫寸亮出了李世民赏赐的鱼符。 县令接过鱼符,检视一番,确认并无造假,态度缓和下来,道:“再太平的地界,每年也难免出几桩命案,加之死者是个老乞丐……乞丐流民无赖本就容易因一点蝇头小利大打出手。要我看,绝不可因为一桩命案而对一个地方的民风做出评判。” “县令所言极是,”闫寸道:“那县令以为,我们应从何处着手,了解本地商界情况呢?” “自是应当结交士绅,本地士绅经营有方,且多乐善好施,相信他们定乐意与年轻才俊交流经商经验。” “看来我倒做对了一件事。”闫寸道。 “哦?” “我已托人张罗,约请本地各行会的会首,不知薛县令可愿意赏光,与我们同聚?” 县令摆手道:“出了命案,本官无心宴饮,不过,本官可答应你,若你们遇到麻烦或受了委屈,可随时来县衙,本官必出手帮忙。” “那我等小辈就吃下这颗定心丸了。”闫寸连连道谢。 县令亦冲他一拱手,道:“几位还是莫在道观附近停留了。” “我等这就离开,给您添麻烦了。” 几人策马跑出半条街,荷花问道:“现在去哪儿?” 闫寸道:“刚才……那个包子,你们瞧见了吗?” 与县令对话时,一名皂吏从藏着木梯的杂草丛内捡起了一个肉包。 闫寸注意到,肉包上虽沾了土,脏了,却并未发霉变质,略微泛黄的粗麦面皮还带着些弹性。 吴关与荷花自然也注意到了肉包。 闫寸继续道:“若我没记错,从白条酒肆去往道观的路上,仅有一家包子铺。” “或许咱们该去那儿看看。”吴关道。 “或许,那儿能打听到消息。” 他们确实到了包子铺,却并未开口打听,只是要了十几个肉包慢慢吃着。 当簸箩内肉包只剩一个时,县衙来人了。 两名皂吏。 一进门,他们先要了十个包子,并抱怨着一大早就出命案,害得他们早已。 小二将包子上桌时,一名皂吏叫住了他,问道:“我记得你们这儿后半夜才打烊,是吧?” 小二忙道:“可不,我们晚上得蒸出几篮包子,提到赌坊卖钱呢。” “昨夜可有一个老太婆来买包子?” 问话的皂吏掰开一个包子,看了看馅儿,向同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可以确定木梯附近捡到的包子就是从这家买的。 “这可不清楚,昨儿不是我值夜……”见两名公差皱眉,小二忙道:“我给您问去,这就去。” 不多时,他叫出了另一个睡眼朦胧的小二。 那小二抠着眼屎道:“昨夜奶婆子确来买过包子,我认得她,还跟她搭话来着……我问她是不是又去给乞丐送吃的,她说是…… 几步路就到了,我只包了一张荷叶,松松拿草绳一捆,她非要我多包几张荷叶,包结实些……昨晚我时间本就紧,哪儿顾得上,她却不依不饶,要跟我理论,我一看,得了,跟她扯起来不值当的,赶紧包好打发走。 哎,老太婆真是越来越怪了。” “她买了多少包子?”皂吏问道。 “十个。” 闫寸和吴关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灵光乍现的意思。 死者昨夜离开白条酒肆,来包子铺买了十个包子,声称去接济穷朋友。 可她的穷朋友们昨夜并未得到任何接济。 倒是在进入道观的木梯附近发现了一个掉落的包子。 她是主动进入道观的吗?去做什么?见什么人?或者说,她是去给谁送饭? 又或者,她被凶手劫入了道观,残忍杀害,那么,凶手为何要劫持一个并不富裕的老太太?会不会与她寻找孙儿有关? 他们解开了部分谜团,发现紧跟而来的是更多谜团。但很显然,杏花有更迫切的疑问,她好几次欲言又止。 三人都没说话,默默吃完包子,终于回到邸店,一关门,杏花急忙跑到恭桶边,呕吐起来。 “不……不是吧……”吴关一边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一边问道:“几个月了?” 闫寸也略显诧异地看着杏花,恰对上吴关转来的目光。 吴关以口型问他:“你的啊?” 闫寸以口型回他:“滚。” 荷花吐完,漱过口,又抹了一把因为呕吐反应而挤出来的眼泪。 不得不说,在两人面前她已全然不顾形象。 “我跟你们说,”荷花道:“刚一吃完包子,我就想起一个鬼故事……” 吴关接话道:“不会是有关包子馅儿的鬼故事吧?” 吴关也有点想吐了。 “人肉馅儿?”闫寸补充道。 得了,现在三人都不好受。 荷花总结性发言道:“哎你们说,昨夜奶婆子买的不会是人肉馅儿包子吧?然后就遭报应,被厉鬼索了命。” “那鬼咋不杀别的买家?一个人难道只包十个包子?”闫寸道。 吴关:“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关注点?难道鬼不应该找杀死他的人索命吗?” 一二五 吴关:谁再提个头的事儿,我要翻脸了 许小五一进门,先是连声道:“鄂县不幸鄂县不幸……几位知道吗?有个乞丐婆子……” 闫寸打断他道:“我们刚从荒废道观回来。” “呦,看热闹?几位胆子真大,我可不行,见不得那玩意儿……”许小五道:“我此番来,想与几位说一声,昨儿咱们不是看了两间城西的铺面吗,那两间铺面离荒废道已不算近了,可毕竟都在城西,说远却也不算远……几位也知道,鄂县可不比长安,地方本就没多大啊……若几位因此而不喜,小的确实无话可说,不过城东头还有几间铺面,离那慌寺可够远的,要不今日我再带几位……” “不打紧,我们并无忌讳,”吴关接过了话头,他摆摆手,意思是今日对看房子没兴趣。他问道:“约见行会会首的事儿,你办得如何了?” “八九不离十,”许小五道:“此事我本想给您送一张陈条,又怕说不清楚,因此才赶早跑一趟。 是这样,邸店、食肆、酒业、院阁业的会首听闻几位贵客有意在鄂县开设买卖,很乐意参加宴席,至于赌坊业……您若留心,应该也注意到了,鄂县统共只有一间赌坊。” 许小五伸手向窗外指了指。透过窗户,恰能看到斜对面的赌坊。 “昨夜我们已去那里消遣过。”闫寸道。 “是了,既只有一间赌坊,自然不存在行会,也没有会首。但几位既然对本地赌业感兴趣,小的就该竭力将事情办妥,因此小的想法去请了这位这家赌坊的老板,只不过……” 许小五有些为难地抓了抓脑袋。他的发际线很高,头顶已不剩几根头发,每天清晨都要细心梳理分配,方能盖住头皮。此刻一抓,露出一条白晃晃的头皮,看得很心里不大舒服。 闫寸不想他再抓下去,忙道:“你将心放到肚子里,钱不会少一分,你只消将赌坊老板的态度说明。” “诶诶……”许小五神色放松下来,“几位且听我细说,赌坊老板姓黄,在城北有座不小的庄园,养了许多拳师打手。黄老板平日深居简出,几乎不与旁人来往,他似乎不喜别人登门打扰。 不过小的还是冒着挨揍的风险,给他的门房递了张条子,条子上写了些溢美之词,又请他出席宴会。 我花了几十个铜子儿,门房才同意将条子递给黄老板。 也不知是门房诓骗了小的,还是黄老板不愿回话,小的至今未收到答复,因此来跟您问个主意。 您若今日晚间举办宴会,想来定是请不到黄老板的。 若您愿意再等一天,后儿个举办宴会,小的便将这张老脸揣进褡裢,再去找黄家门房问问。” “看来希望不大。”闫寸道:“既然黄老板是个孤僻的怪人,不请他也罢,免得其他客人尴尬。” “如此,我就邀四位会首今夜赴宴了。”许小五自袖内掏出了一张纸,递给闫寸:“不知几位对吃食有无特别的要求,小的拟了几家馆子,您可选上一家。” 闫寸接过,注意到这是一张旧纸,纸上有横竖两道折痕,折痕处已轻微地起了毛边。 看来许小五早就备下了这张列了食肆和菜品的单子,每次只需让客人在其上选择,这样提前圈定好选择范围,既能避免客人挑花眼,又能跟这些食肆达成长期合作,事半功倍,他是个聪明的牙人。 闫寸将纸递给荷花,在三人之中,荷花最擅长操持宴会。 “单看菜品得话……”荷花比较着纸上的文字,道:“我觉得烤乳羊更为合适,大口吃肉,大杯喝酒,这样的宴会总能迅速让气氛热闹起来,只是……不知这家食肆环境如何,是否干净宽敞,是否有适宜谈话的雅间。” “有的有的,”许小五道:“您放心,但凡能上我的名单,皆是本地最好的食肆,定能让您满意。” 荷花看向闫寸,意思是她觉得没问题。 闫寸从钱袋内数出五十文钱,递给许小五,道:“请黄员外的额外花销,我来承担,你既尽心帮我们办事,断没有叫你亏钱的道理。” 许小五的话很可能有水分,他不过是想多榨些钱罢了,闫寸让他榨。对方知道有利可图,才会更卖力气地做事。 闫寸又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许小五,“除了食物,你再去院阁找几个安静的姑娘伺候宴席,这是定金。” 许小五接过银子,眉开眼笑道:“您放心,小的必将宴席办得漂漂亮亮。” 忙活了一夜,许小五一走,三人都打起了呵欠。 吴关将自己砸在榻上,道:“今儿我可不想出门了,养足了精神晚上才好赴宴。” 闫寸看看榻上的空位置,又看看荷花,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要不你也在此凑合一觉,你一个人,确不大安全。” 吴关也忙道:“就是,姐姐若不嫌弃……” “命重要。”荷花毫不犹豫地去自己的屋子抱来一床被褥,往地上一铺,和衣躺下。 闫寸看她一个姑娘睡在地上,想换换,荷花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道:“是我打扰你们了,对不住,快歇着吧。” 晚间。 三人梳洗一番,换了光鲜的衣服,雇了三乘小轿,前往荷花选定的食肆。 荷花身着一袭藕色窄裙,大红的锦帔,既清丽又曼妙,头上环佩叮当,一双细长的金耳坠,显得脖颈修长。 她略施粉黛,明眸顾盼,上轿下轿时能吸引整条街的目光。 闫寸一身玄色宽袖长袍,外罩灰纱敞衫,头带一顶黑方帽,身形挺拔如松,清冷干练,带着一股不可冒犯的气场。那些被荷花吸引的目光在触到闫寸后,便会心虚地避开。 吴关身着砖红缎面窄袖长袍,袖口和袍锯由黑缎锁边,头上一根青玉云纹发簪,既干练又调皮。 这是两人升官后新置办的行头,头一次穿。 请客做东之人自是要提前到达约定地点,断没有让客人等候的道理。 三人落座时,许小五和客人还没到,荷花看着穿了新衣服的两人,乐呵呵道:“还别说,真是人靠衣装。” 吴关拽起闫寸的大袖,一边把玩布料,一边道:“我觉得他这套好看,不过选衣料时我也比划过……哎,我不适合玄色。” 荷花在他头上抚了一把,宽慰道:“不打紧,等你再长大些,就能穿深色了……诶?我觉得你长高了一点。” 闫寸淡淡道:“一定是错觉。” 吴关不服:“谁说的!绝对长高了!” “你量过?”闫寸呷了一口茶。 “不用量,反正就是……我这年纪肯定……肯定还能长……的吧……” “要不要找间庙拜拜?”闫寸道。 吴关眼睛亮了起来,“还有能保佑长个儿的神仙?” “没有。” 荷花噗嗤一声乐了,吴关才明白闫寸是在戏弄自己,气得想咬人。 说笑间,许小五敲了雅间的门,并道:“酒业会首陈晚春员外、院阁业会首陈初秋员外到。” 许小五开了雅间门,为双方引见介绍一番,表明自己要去接食肆、邸店行业的会首,便退出雅间。 陈晚春和陈初秋乃是兄弟俩,年纪相差不多,陈晚春是哥哥。保养的关系,两人不大能看出年龄,只觉大概在五十五岁,也有可能已超过了六十岁。 光看面相,两人五官颇为神似,体格却相差甚远。 陈晚春高大壮实,挺着个大肚子,你一看他的体型,便会想到酒肉江湖,偏他全胖在了身上,小小一张脸盘,因此才能看出其五官与弟弟很像。 陈初秋也高,却精瘦,一双露在袖外的手活像干枯的鸡爪子。 据荷花说,经营院阁的男人大多瘦,许是被女人榨去了太多精力吧,这位的体型倒很对得起自个儿的行当。 几人相互寒暄,许是出于职业习惯,陈初秋的一双眼睛总在荷花身上扫来扫去,似在评估这样一个女子能卖怎样的价钱。 荷花以警告的目光跟他对视一眼,不似那些大家闺秀,被男人一盯,就红脸低头。 知道这姑娘不好惹,陈初秋不敢再有轻薄的举动。 寒暄过后,闫寸招呼两人落座,倒了茶,单刀直入道:“晚辈这两日在鄂县居住游逛,发现城中心的赌坊生意颇红火,不过——许是晚辈观察得不够仔细——其它店面的生意可是……比较一般……” 闫寸这么说,已经很留面子了,实际情况简直更惨。 “……因此晚辈想请教二位,鄂县这些铺面究竟是如何……” “你是想问这些铺面是如何经营下来的?”陈晚春问道。 闫寸的话虽直接,却也不算冒犯,只要算一算一家店铺的定价和客流量,是亏是赚,大致能赚多少钱就心中有数了,瞒不住行家。 闫寸既然是行家,陈晚春也不藏着掖着了。 他笑道:“你既已看出鄂县是个不赚钱的地方,应当速速另觅他处才是,又何必耗时耗力地与我们这些凑合度日的老朽掰扯。” 说话时陈晚春一直拍着自己的大肚子,仿佛要跟肚皮商量。 “因为这儿离长安够近,在鄂县开设买卖,既可享受长安的繁华,又不必与那些有背景的大商贾竞争,挺好。” “我可听说,您在长安亦有官家背景。” 他在打探闫寸的底细。 “总有更大的官儿嘛。”闫寸笑着打了个哈哈,又将话题扯了回来:“听您的意思,好像鄂县除了赌坊,其余买卖全是苟延残喘。” “这么说倒也不为过。”陈晚春道。 陈初秋接过话头,道:“哈,简直贴切。” “哦?” 陈初秋放下手中茶杯,道:“你算一算,能活下来的店家,哪个不与那赌坊有些关联。” 闫寸点头,掰着手指道:“酒肆可以向赌坊供应酒水,食肆则在赌场内售卖吃食——我看,除了在赌场卖吃食,他们几乎没什么生意。定价太贵,走商的苦命人可舍不得,唯有赢了钱的人,才会不计成本地大吃大喝。” “不错。”陈初秋点头。 闫寸又道:“那院阁和邸店呢?” 不待对方回答,闫寸又道:“我有个猜测,若说得不对,劳您纠正。” 陈初秋做了个请的手势。 “高利贷,赌坊向赌输了的人放贷,我想,应该有不少商户向赌坊提供钱财,也参与了这项买卖吧。” “你的观察细致入微,猜测也很大胆。”陈初秋道。 “如此说来,我猜对了。” “不错。” “但我有一事想不明。”闫寸道。 陈初秋捋着颌下的短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似乎已经知道闫寸要问什么,却不点破,只“哦?”了一声。 闫寸继续道:“无论开赌坊,还是放贷,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向走商之人放贷。一条跟着商队四海为家的贱命,既不能抵押房产,又不能抵押地产,且第二日就要随商队离开,如何保证他们还钱?” “那要分” “他们可以抵押官家颁发的路引,那东西虽不值钱,但丢了终究麻烦,因此,待到长安交了货,分到钱后,他们总会来赎回路引。” “不错,可他们赎回路引后,难免要再赌上几把……您也知道,赌徒总是坚信下一把就能将输掉的钱赢回来。” “确有一些赌瘾大的。”陈初秋点头。 “若再赌输了,赌坊依旧会放贷给他们,并扣下他们的路引。” “不错。” “那就有问题是了,”闫寸道:“出长安” 闫寸继续道:“无论开赌坊,还是放贷,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向走商之人放贷。一条跟着商队四海为家的贱命,既不能抵押房产,又不能抵押地产,且第二日就要随商队离开,如何保证他们还钱?” “那要分” “他们可以抵押官家颁发的路引,那东西虽不值钱,但丢了终究麻烦,因此,待到长安交了货,分到钱后,他们总会来赎回路引。” “不错,可他们赎回路引后,难免要再赌上几把……您也知道,赌徒总是坚信下一把就能将输掉的钱赢回来。” “确有一些赌瘾大的。”陈初秋点头。 “若再赌输了,赌坊依旧会放贷给他们,并扣下他们的路引。” “不错。” “那就有问题是了,”闫寸道:“出长安” 一二六 闫寸:翻一个看看 闫寸这话一出口,新来的冯员外和郭员外对视了一眼。 年轻人说话直接,可他们没想到闫寸竟直接得有些咄咄逼人。 郭员外一笑,自嘲道:“哪儿有什么难言之隐,自个儿没本事罢了。” 为掩饰尴尬,几名会首放声哄笑,姑娘们也陪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场宴会多么欢乐。 陈初秋简直笑出了眼泪,一双枯瘦的手颤抖不已,他道:“我既赴了小友的宴,自不能白吃白喝,不如我给小友讲讲鄂县的过往。” “好啊,洗耳恭听。” “小友定然知道,前隋大业初年鄂县商业十分繁荣,因为隋末战乱,商路不通,许多店铺关张,才逐渐萧条下来。 待到新朝建立,朝廷大力支持农耕、商运的恢复,鄂县又慢慢缓过劲儿来。 我等在鄂县经营买卖,是因为有前隋的榜样,大伙儿都盼着这里重新繁荣起来。” 吴关笑道:“不瞒您说,我们也看上了这一点。” “不行喽。”陈初秋道:“自从赌坊开起来,一切都变了,所剩不多的店家勉强维持,已是多方博弈的结果,而博弈的过程有多惨烈,绝不是你们能想象的。” 他们并不需要想象,因为来之前他们查阅过鄂县近年来上报刑部的案件。 闫寸道:“我听说从前有一位金员外,是邸店行会会首,前年金家着了一场大火,全家上下三十余口,连主带仆,尽数死在火灾中,想来,这就是博弈的代价吧?” “不错,金员外曾带着众商户抗议,要求赌坊关张,结果……” “我说一句对死者不敬的话,”吴关突然打断陈初秋,道:“赌坊虽抢了你们的生意,可人家毕竟是合法经营,你们聚众闹事,要求人家关张,这恐怕……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怨不得人家反扑自保吧?” “我们何尝不想通过公平竞争抢回生意,”陈初秋道:“一开始也有人开赌坊,还有人在院阁、食肆设赌局,结果……呵,谁过界谁失踪。” “只是失踪?”闫寸问道。 “是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闫寸的眉头深深皱起,一桩失踪案,衙门能做的不过就是记录在册,若失踪的是地方士绅,或许会派衙役寻找一番,但靠那些懒散的衙役,将失踪者找回来和瞎猫碰见死耗子一样概率。 失踪案不像死人、伤人案,地方衙署要上报至刑部,因此闫寸并不了解鄂县的人口失踪情况。 由此恰可看出下手之人的高明,既搬开了拦路石,又不至于引起朝廷注意。 荷花问道:“可是……当地士绅接连失踪,难道县令看不出其中端倪?就这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能看出来,是个人就能看出来,那又如何?”陈初秋挤出一个苦笑,“死活找不到人,又没证据证明是赌坊所为,县令能怎么办?抓人拷打吗?” “有何不可?”闫寸反问。 严刑逼供又不是新鲜事。 “开设赌坊的黄员外可是大有来头,若县令敢动他,鄂县何至于落到如今这半死不活的田地?”陈初秋道:“奉劝几位小友,还是回京城过太平日子去吧,这潭浑水,淌不好要淹死人的。” “所以,他究竟是何来头?” “听说背靠着京城一位大官。” 闫寸抚额,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心中却在疯狂吐槽:能不能有个准话?啥叫听说?京城大官多了,哪一位?另外,除了背靠大官,还能不能有点新鲜的说法?大官除了让人靠,就没点正事? 他似被这说法膈应到了,与人交谈的欲望骤减,低头吃起了东西。 众人吃喝一番,推杯换盏,四位会首被提起了憋屈事,心里也不好受,想求速醉,杯盏不离手。 姑娘们开始唱歌时,郭员外和陈初秋员外已说不清话了,待到她们开始跳舞,两人已趴在桌上,不知是真的醉成了这般,还是装的,不想再聊下去。 许是经营酒肆的原因,陈晚春员外的酒量很好,但他一副及时行乐的样子,放下酒杯,起身去跟姑娘一起跳舞。 他肚子虽大,人却并不笨拙,又是蹦跳又是转圈,大气不喘。 此刻,席间唯一还可以交流的,就只剩下邸店行业的会首冯员外了。 冯员外是个相貌平平的老人,两鬓比其他三位更白一些,皮肤也比他们更黑一些。 他似乎不善言辞,最初的寒暄过后,就再也没开口,只默默吃喝。 待其余三人醉倒的醉倒,离席的离席,他却突然开了口。 他对闫寸道:“你们真要买铺面?” “是。” “我……我手上有几间,不知几位肯不肯赏光看看。” 闫寸道:“冯员外还做牙人的买卖?” “不……不是牙人,我的……我自己的。” “您要出售自己的邸店?”闫寸道。 “是。” “您也要离开鄂县?” “是。” 闫寸起身,走向雅间窗口处。 窗口距离众人约莫五步远,有一张矮几,两个坐垫,可以供人闹中取静地谈天。 闫寸向冯员外使了个眼色,对方跟上,两人在窗口落座,闫寸低声道:“您怎么了?” “我……没……您要是接手,我可以低价将铺面让给您,真的,很便宜……” 闫寸眯眼看着对方,没有立即答话。 三个弹指后,他抬手拿起矮几上的巾帕,递给冯员外。 “擦擦汗吧。”闫寸道。 “诶诶。” 巾帕刚沾上额头时,冯员外听到闫寸又开了口。 “你在害怕。”闫寸道。 冯员外擦汗的手停住了。 “怕什么?”闫寸又道。 冯员外没将手放下,他似乎不太敢面对闫寸的问题。 “有人要挟你吗?拿什么要挟?你的性命?还是家人的?” 冯员外终于放下手,看向了闫寸。 他痛苦地闭眼,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闫寸的身子向前倾了倾,他心里已有些激动,一些问题就要有答案了。 他看到冯员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还是张开了嘴,似乎要说什么。 似乎。 嗖—— 下一瞬,一支羽箭穿窗而过,刺透了冯员外的咽喉。 冯员外的眼睛瞬间瞪圆,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想要扭头看向窗外,看看究竟进来了什么东西。 可他扭不动脖子。 他眼中一切都成了慢放的画面。 闫寸长大了嘴巴喊着什么,并伸手拽住了他。 闫寸的力气可真大啊,一下子就将他拽离了座位。 两人一同扑倒在地,避开可被箭矢攻击的窗口。 倒地的瞬间,疼痛袭来,冯员外感觉到一股温热自颈间喷涌而出。 他不可置信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脖颈,那支本不属于他身体的箭矢,此刻却镶嵌进他的脖子。 怎么了?啊?我怎么了? 他慌乱地开口询问,却只能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闫寸看向他的目光,由震惊失措变成同情不忍。 不不不……不会的…… 冯员外的眼泪喷涌而出。 “谁?谁害你?告诉我!我给你报仇!”闫寸拽着他的衣襟大喊。 “女……救我……女儿。” 冯员外的目光开始涣散。他肺里已没了空气,再也说不出话来,但他拼尽全力大张着嘴,用口型告诉闫寸: 救我女儿。 咚—— 冯员外的手垂下,重重砸在地板上。 所有人酒都醒了。 院阁姑娘是最先发出声音的,一个姑娘惊叫,总能带动所有姑娘。 她们动作神速,一边尖叫,一边冲出了雅间的门,冲下楼,一路冲上大街,冲回院阁。 吴关和荷花也动了。 他们冲向了闫寸。 “别过来!”闫寸大喊:“外头有弓手!” 他绝不允许伙伴从窗前通过,万一弓手再放一支冷箭,就凭战五渣的吴关和荷花?……闫寸在心里摇了个头。 “退出去,都出去,”闫寸道:“叫巡街兵卒来。” 众人照做。 待所有人都离开,闫寸才拿出了藏在冯员外衣袖下的手。 他手上有一个字。 冯员外临死前写下的字。 秋。 陈初秋?是指陈初秋吗? 自从闫寸进入鄂县,见过的人和物加一块,只有陈初秋能沾上边。 难道陈初秋要害冯员外? 门外传来脚步声,巡街兵卒来了。 闫寸攥了攥拳头,将手上的字抹花,他探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想来那提前埋伏的弓箭手已逃走了。 “你怎么样?”吴关站在门口,垫着脚,焦急地问道。 “没事。”闫寸张开双臂,示意他自己没受伤。 兵卒面带嫌恶之色,来到尸体边,开始收尸。 闫寸快步走到了吴关身边,“这下,不想跟衙门打交道也不行了。” 吴关宽慰道:“也好,鄂县县令也该正面解答一些问题了。” 闫寸摇摇头,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又朝死去的冯员外看了一眼,低头,喃喃道:“是我将他领到那窗口去的。” 一个人因为他无意识的举动而丧了命,这比看着战友牺牲疆场还要难过。 除了自责,生命的脆弱还让闫寸生起了深深的无力感。 冯员外死时,他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为何来到鄂县?不是为了赚钱吗?为何他们赚钱却要害的无辜之人丧命? 这钱不赚了行不行? 吴关突然抬手,在他一侧肩膀上捏了两下,“我已通知兵卒,速去保护冯员外的家人,你想去看看吗?” 他不善于安慰别人,那就想办法转移闫寸的注意力吧。 这一招确实管用。 或许,只有保护好冯员外的家人,才算稍稍弥补错过。 “他家在哪儿?他女儿在哪儿?这就去!”闫寸已快步下楼,向食肆外冲去。 “你不能走!” 守兵横刀挡住了闫寸。 “未经县令问话,宴会上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你们县尉还管不了我。”闫寸亮出了太子赏赐的鱼符。 守兵一愣。 鱼符这种东西,各地守兵均有耳闻,但能不能见到可就要看运气了,许多地方守兵一辈子也不曾见过鱼符的模样,他们只知道那东西是顶尊贵的,只有官儿当到了一定程度才能用。 况且闫寸所亮出的还是一条黄金鱼符。 亲王才可使用的黄金鱼符。 能得到亲王赏赐,已是莫大的荣耀,更别提此刻长安还有一个刚从亲王擢升为太子的李世民。 他们可别是李世民的人。 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愿得罪长安来的人。 闫寸一边上马,一边问守兵将领道:“城门封锁了吗?” “已派人快马向四面城门报信,留意出城之人的手,若手上有常年使用弓箭所留的茧,要扣下细细盘问。”守兵将领答道。 “冯员外住处,谁认得路?” 一名守兵上前一步,刚想说话,闫寸便指着他道:“你出来带路。” 他又对守兵将领一拱手,道:“我会将冯家亲属女眷送往县衙,眼下或许只有县衙能保障她们的安全。” 守兵将领自不会白白放他们走,除了派人带路,还派了几名兵卒同行,看那意思是要盯住三人,以免他们逃跑。 倒还算尽职。 冯员外并没有购置宅院。他与妻女一同住在一间邸店内。 看到他的妻女还活着,闫寸松了一口气。 看到官兵,娘儿俩吓了一跳,纵然再往坏处去想,她们也想不到家中的丈夫和父亲突然惨死。 “稀客稀客,几位兵爷喝茶啊?”老妇人招呼着,伸手想要翻过桌上扣着的茶碗。 “不必。”闫寸伸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那……坐会儿歇歇脚……店里没啥好吃的,刚卤好的牛肉,还热乎着,给几位兵爷切……” 闫寸再次摆手。 他虽见过不少死人,可是通知死者家属的事儿,却不常做。 几番张嘴,又几番闭口。 见他为难,荷花上前,挽住了老妇人胳膊,道:“我们是来找您的,您先坐。” 她又示意冯家姑娘,道:“你也坐。” 母女俩不安地对视一眼。 “冯员外……刚才……出了些意外。” 他虽见过不少死人,可是通知死者家属的事儿,却不常做。 几番张嘴,又几番闭口。 见他为难,荷花上前,挽住了老妇人胳膊,道:“我们是来找您的,您先坐。” 她又示意冯家姑娘,道:“你也坐。” 母女俩不安地对视一眼。 “冯员外……刚才……出了些意外。” 一二七 吴关:你让我翻我就翻,那岂不是很没 冯家姑娘乳名唤作胜儿。 人如其名,很是干练。常年劳作的原因,她体格健壮,双颊生有雀斑。 她年近三十,来时路上闫寸向了解冯家情况的守兵打听过,冯胜儿小时与一名商人之子定了婚约。 可成年后对方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败家的本事闻名鄂县。 冯员外唯这一个独生女,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宠着,自是不愿女儿嫁给那样的人。 为了解除婚约,冯员外花了一大笔钱,据说足有半数家财。 谁知婚约解除后,对方心有不甘,四处散布谣言败坏冯家姑娘的名声。 一开始自然无人相信,可这种闲话总是越传越邪乎,加之市井之人总喜欢以“若她没问题,为何大家都说她,而不去说别家女子”为总结,假作真时,冯家姑娘再想嫁人,可就难了。 媒婆虽也登门,可是前来提亲的男子多对冯家姑娘存着轻视之意。 若不是看在你阿耶有些钱财,又是个绝户,我能来当这个乌龟王八蛋? 冯家小姐是个有骨气的,干脆不嫁了,提亲?来一个骂走一个,来一双撵走一双。 至此,她虽成了老姑娘,却也落得随性安逸。 此刻,听了闫寸的话,冯胜儿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阿耶……他怎的了?”她握住荷花的手,颤声问道。 荷花立即反抓住她的手。 “他是不是……是不是……啊?”冯胜儿终究不敢说出那个不吉利的字来。 闫寸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已盯向了店门口。 天色渐渐暗下来,有商队前来投宿,小二正招呼他们将牲口牵至后院。 闫寸的手放在了刀柄上,对几名跟来的守卫道:“四面戒严。” 守卫会意,两人守住店门口,两人守窗口,一人守住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闫寸对因为站立不稳而坐在桌边的老妇人一拱手,道:“除了冯员外,歹人或还想对你们下手,不能让其得逞。” “谁?!”冯胜儿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她大声喊道:“歹人是谁?!” “这要问你,”吴关道:“谁会对你们家下手?是怎样的仇怨或利益纠葛,到了要害人性命的程度?” 听到“害人性命”,老妇人开始倒抽冷气,幸好荷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即将厥过去的可怜女人。 吴关忙上前来掐住老妇的人中穴。 翻了几翻白眼,老妇硬撑着没昏过去,她哭道:“为何不肯放过我们?” “没法活了……没法活了……”冯家姑娘亦是满腔悲戚。 但她的呢喃声越来越坚定铿锵,最后,她拔腿冲进后厨,手中提了一把蒲扇大的剁骨刀,双眼血红地向外奔。 “杀父之仇,不能不报!”冯家姑娘低喊着给自己打气。 唰—— 一把未出鞘的刀挡在了冯家姑娘面前。 “是你那退了婚的夫婿?”闫寸道:“听说他败光了家财,在赌坊老板黄员外身边找了个活计,勉强度日。” “怎么?官家要回护他?”冯家姑娘冷冷道,他见闫寸等人与守兵同来,误将他们当做了本地官家。 说话时,她手中的刀指向了闫寸。 杀父之仇不能不报,谁挡路,她便跟谁拼了。 闫寸抬手,指尖轻轻掠过剁骨刀的刀刃。 “不够快。”闫寸摇头,“你需要一把像样的兵器。” 闫寸递上自己的环首刀。 “试试这个。” 姑娘一愣,将信将疑地接过他刀。 闫寸的刀连鞘共重二十七斤,吴关曾想拿起耍个刀花玩玩,一下子没拿起来,放弃了。 冯家姑娘稳稳将刀拿在手中。 刀出鞘,发出噌碐一声长吟,闪过一抹冷光。 她被刀身上迸发出的寒意下了一跳,脸上虽不愿表现出来,脚下却扎扎实实后退了两步。 她怕长刀伤到闫寸。 稳住心神后,冯家姑娘决定试试手。 她挥刀斩向了方桌一角。 啪—— 桌角应声落地。 太轻松了。 它本就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拿它削一块木头,甚至不大能感觉到阻力。 “现在你已有了兵器。”闫寸道:“你打算如何杀死仇人?” “我这就去赌坊找他,然后……”冯家姑娘以剑尖一指落在地上的桌角,“就像这般砍死他。” “难道他是一张桌子,会立在原地任你砍?” “他会跑,难道我就不会追吗?”冯家姑娘道。 “可他不仅会跑,还会向赌坊内的拳师打手,他们可都会些功夫,你一个人,难道敌得过对方数十人?” “敌不过我也要去,就算死……” “你不能死,”闫寸伸手,示意冯家姑娘将刀还回来,“你是去复仇,不是去送死。” 冯家姑娘低头不语。 她已从最初的冲动中清醒过来,并意识到了最关键问题:她有能力复仇吗? 但她还是坚持着,没将刀还给闫寸。 她舍不得,就在刚才,就在她砍下桌角的瞬间,她是那样的信心万丈,手中握着闫寸的刀,就如握住了这信心的尾巴。 她需要这感觉,哪怕它是虚假的。 否则,所剩的就只有绝望了。 “我会去杀了那人。替冯员外报仇亦有我一份。”闫寸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害死冯员外的真是那个人。” “你是谁?”冯家姑娘问道。 闫寸想了想,道:“一个游侠。” “可你与官家的人在一起。” “是啊,我与他们在一起,是因为我有复仇计划,而你没有。” “什么计划?”冯家姑娘问道。 “若能借官家之力,将凶犯绳之以法,最好不过,这本就是官家的分内之事,若官家靠不住……” 闫寸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道:“那就连官家一同解决。” “什……什么?” 冯家姑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看周围的守卫。 守卫也听到了闫寸的话,却装作没听到。 谁也不想招惹一个拥有金质鱼符的人,甚至,已有守卫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位不会是朝廷派来微服巡查的吧? 闫寸伸出的手上下掂了掂,再次示意冯家姑娘将刀还回来。 这次,冯家姑娘照做了。 “我的计划里,你也有任务。”闫寸道。 “什么?” “带着你娘去往县衙,接受官家保护。” 冯家姑娘摇头,“我不去!我不信他们!” 闫寸上前一步,低声道:“我也不信,所以要弄清他们是否与歹人勾结,至少,听听县令怎么说,你明白吗?” 冯家姑娘一愣,终于点头,“好。” “保护好你娘,能做到吗?” “能。” 做通了工作,闫寸命小二雇来两乘小轿,准备与冯家母女一同赶往县衙。 等待轿子时,吴关对冯家姑娘道:“姐姐,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请教不敢当,小郎君有话便问吧。” “过去数年,你那解除了婚约的未婚夫隔三差五编造谣言败坏你的名声,还常纠集无赖在你家邸店闹事,但他们从未做过伤人之事情,因为他并不要杀死你们,他要折磨你们,对吗?” 冯家姑娘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且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那就是对你阿耶下手的另有他人,我需要你好好想想,你们家还有没有别的仇家。” 冯家姑娘摇头,坚定道:“只他一个。” 吴关引导道:“我可听说,自从赌坊开起来,大家生意越来越难做,许多行会的会首还与开设赌坊的黄老板起过冲突……” 冯家姑娘摆摆手,接过话头道:“我们可未曾与他起过冲突,没那个必要。” “怎么说?” “商队只要进了城,总要住邸店,人不住,货也得住,总不能将货丢在大街上。因此,邸店业虽也受了影响,但远不至于伤筋动骨。 要说惨,最惨的是院阁业,人粘在赌桌上,可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唯有赢了钱的才能想起去院阁享乐一番。 可是赢了钱的往往想赢更多,等赌鬼们精疲力尽,想起温柔乡时,商队也该离开了。 自从赌坊开起来,闹得最凶的要数院阁业,关张或迁走的也多是院阁。” “原来如此,受教了。”吴关一拱手,“这么说来,只能从你的怀疑对象着手了。” 冯家小姐的怀疑对象名叫方白眉。 他身长七尺,仪表堂堂,一双剑眉直飞入鬓,大眼睛,他只消看着你,你就已先信了他两分。 用吴关的话来形容,此人貌似忠良啊。 县令听闻冯员外的死讯,第一时间就派人拘了方白眉。 三人是在县衙见到他的。 一见三人,县令便命人将方白眉先押下牢去。 “让几位小友受惊了。”县令道:“本官实在惭愧。” “赶巧而已,不过……”闫寸停顿了一下,道:“原本我们不过是来置些产业,并不想叨扰您。 此事偏偏发生在我的宴会上,配合调查乃是晚生义不容辞的责任。”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县令捋须,说着客套话。 他不想三人过多参与此案。 闫寸偏不让他如愿。 “冯员外就死在我眼前,”闫寸道:“他临死前对我说了凶手的名字。” 县令瞳孔骤缩,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等着闫寸的下文。 “开设赌坊的黄员外。”闫寸给出了答案。 “这……”一抹困惑之色自县令脸上一闪而过。 闫寸继续道:“这位深居简出的黄员外好像很神秘,据晚生了解,鄂县其他商家对其怨言颇多,可忌惮他的势力,大家敢怒不敢言。 恰好这次宴会没能请到黄员外,晚生很是遗憾,不知县令有没有这个面子,请黄员外来此接受调查。” 这话里就有带着几分激将的意思了。 “那是自然。” 闫寸没想到的是,县令答应得十分痛快。 不仅如此,县令还道:“小友可愿意一同听审?” 闫寸一挑眉,道:“好。” “我这就派人前去捉拿黄员外,三位在此稍坐,稍后开堂,我再派人来请。” “好。” 县令离开后,吴关低声道:“我可只告了两天假,加上休沐,统共三日,明儿咱们就得动身回京,要不要找人送张条子,多告几天假?” 荷花建议道:“没成想刚一来就遇到这种事,看来开买卖远比我想得要难,不过……若你们信得过,我可以留下,我自己也……” 闫寸摇摇头,荷花便住了声,神色落寞地低下了头。 我还不值得信任。 闫寸在她肩上拍了一下,道:“想什么呢?我只是觉得,眼下县衙的态度还不明朗,是否有必要将冯家母女保护起来,若要保护她们,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带她们去长安。 如此,既可增加歹人对其下手的难度,又可避免冯家那姑娘干出什么傻事,同时也可向县衙表明态度,此事我们不会撒手不管。一箭三雕。 所以,要我说,明日咱们便带着冯家母女回去。” “可是……”吴关犹豫道:“大理寺只审理中央百官所犯的徒刑以上案件,及金吾卫于京师纠获的普通案件,对地方案件并无管辖权,咱们将人带走,这……越界了吧?” “我还没打出大理寺的旗号呢,而且既然没有管辖权,以后我也不打算打出这个旗号。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与其说我送冯家母女来县衙,不如说是让她们在我眼皮底下。” 吴关笑道:“我确误会了,我以为……你真指望那母女俩来弄清官家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这有点不像你啊。”闫寸道:“是我傻了,还是你傻了?” “只能说明你变聪明了,也有让我捉摸不透的时候了。” “你这是夸人?”闫寸翻了个白眼。 吴关认真想了想,“那我换一句,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个咋样?” 荷花先乐了。 看到冰山被挤兑得五官变形,荷花没来由地感到快慰。 三人低声叙了一会儿话,门外有衙役前来通报:黄员外到了,县令即将开堂审问。 荷花对两人道:“你们去听审吧,我去陪冯家母女。” 冯家母女就在隔壁小室,她怕她们出危险。 一二八 黄员外:我没有,我不是,我不知道 那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至少看起来在耄耋之年。 他是被人抬进衙堂的,老头儿半躺在竹椅上,身子已起不来,脑袋却还能灵活地转动。 他穿着最凉快的水绸长衫,足上蹬着木屐,一把檀木扇随意地放在肚子上。 他抬着头,好奇地打量周遭的一切,像个初出茅庐的孩子。 老小孩儿。这个说法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县令……县令好,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黄员外欢喜地打着招呼。 他伸出两只手,似乎想跟县令握手,县令只是摆摆手,示意他坐好别乱动。 县令生怕他有点什么闪失,死在公堂上。 “黄员外身体可还好?”县令问道。 “好?哈哈……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哪儿都不听使唤喽。”黄员外道。 县令笑着与他开玩笑:“可你有钱,钱能帮你使唤别人。” 两人默契又无声地笑,像两只老狐狸。 “最近出过门吗?”县令又问道。 “不出不出,”黄员外嘟囔着:“外头那么热……我才不出去……再把我晒成人干儿……” 一旁听审的吴关奋力掐着自己的掌心,以免笑出声来。 他用余光看了看闫寸,发现对方嘴角肌肉紧绷,也不知是一向冷脸,还是也在强忍笑意。 闫寸也有点想笑,被吴关到处乱瞟努力分散注意力的样子逗的。 县令又问道:“赌坊生意可还好?” “承蒙县令关心,一切都好。”黄员外道:“小的们有心,给我修了个水潭,还种了翠竹,我能在竹林旁坐上半天,有空你也来啊。” “一定。”县令道。 黄员外又叹道:“老啦,混一天算一天得了,生意我可不想管了。” 单看这老头儿,毫无孤僻之感,可不像个深居简出的主儿。吴关心里有了初步评判。 寒暄过后,县令进入了正题。 “今日鄂县死了一个人,你可知道?” “哪天不死人?”黄员外反问:“我上哪儿知道去?” “可是今天这位与旁的不同。”县令道:“他是邸店行业的会首。” “呃……他啊……”黄员外哼哧两声,道:“我记得姓冯?” “正是。” “可惜了,好像没多大岁数。” “您还是担心着点自个儿吧。”县令道:“他说是你要害他。” “他冤枉我。”黄员外瘪着没牙的嘴,一脸委屈。 闫寸的眉微微皱了一下。难办啊,遇上这么一位,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我当然知道不是您,”县令忙宽慰黄员外,又一转话锋道:“不过,您毕竟有那么多手下,对吧?” “哦,所以你以为我派人杀他?”黄员外奋力想要直起身子,他的手下赶忙往他背后垫了一张软垫。 黄员外直视着县令道:“你最清楚,我可不曾主动招惹他们,是他们要断我财路,我难道不能还击?” “你们如何闹,我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闹出了人命,我不得不管。”县令道。 “好啊。”老人拍手,“你查吧。” “我且问你,方白眉是不是你的手下?”县令道。 “是啊。” “他屡屡造谣,败坏冯家姑娘名声,还带打手到冯家的邸店闹事,你可知道?” “何止知道,我还管教他,让他莫惹事,不过……”黄员外探手,理了理长衫下摆,“话说回来,退婚之事,乃是他与冯家的个人恩怨,与我无关,我总多事,不好吧。况且,关于冯家姑娘的谣言那么多,我哪儿知道哪些是方白眉放出去的假消息,哪些是真的……对吧?” 黄员外放下袍锯,重新歪在竹椅上,不无挑衅地看着县令。 县令道:“您不管,那就只能我来管了,方白眉已被押入牢狱,向您知会一声。”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黄员外道:“方白眉此人,不过一个泼皮无赖,绝没有胆量干出杀人之事。” “您的意思是,要为他作保?” “县令以为老夫有这个面子吗?” “黄员外既如此有信心,查查怕什么的?” “请问冯员外是怎么死的?”黄员外突然问道。 “被箭射死的。”县令如实道。 这消息很快就会传遍鄂县的大街小巷,没必要隐瞒。 “是个射箭高手吗?”黄员外继续追问。 “一箭穿喉,想来是个高手。”县令道。 “那你现在就可查清。”黄员外道:“只消看一看方白眉的手,看看他手上有没有常年射箭的老茧,便可知道他是不是凶手。” “话虽这么说,可是……” 吴关上前一步,冲县令一拱手。 县令收了声,向他一挥手,意思是有话你就说吧。 得了准许,吴关对黄员外一拱手,道:“没成想在此见到您,晚辈失礼了。” “你是……” “来此经商的小人物,不值一提,”吴关打道:“晚辈曾给您的门房递过条子,想请您赴宴,听您教导。 幸好您没来,不瞒您说,今日冯员外正是死在了宴会之上。” 黄员外笑道:“年纪轻轻就出来经商,后生可畏啊。” “家里长辈派我们出来历练罢了,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不知你家长辈是……” “东宫令史褚遂良。” 不得不说,褚遂良真是个万金油。 黄员眯了一下眼睛,小道:“这么说来,错过你的宴席,是老夫的错。” 吴关本以为他是被太子身边的宠臣压住了,没想到,黄员外的下一句话彻底颠覆了吴关的想法。 “说起来咱们可是同一阵营。” 见吴关面露困惑之色,黄员外冲他招招手。 吴关上前,恭敬地弯腰,只听黄员外在他耳边说出了一个名字。 “尉迟敬德。”黄员外道。 什么?! 吴关直起身,不可置信地盯着黄员外。 黄员外笑得高深莫测,并道:“我与那位,乃是忘年之交,我在此经营的买卖,正是那位的产业,还请小郎君回京后如实禀报褚令史,鄂县地方太小,咱们两家在此斗,有什么好处呢?若褚令史能成人之美,那位必然亲自登门拜访,并送上厚礼。” 吴关转头看了闫寸一眼,意思是眼下情况特殊,我可见机行事了。 闫寸意识到不对劲儿,刚想开口,却没抢到先机。 吴关冲县令一拱手,道:“晚生也愿为方白眉作保。” 县令抿了抿嘴,道:“你又做哪门子的保?” “案发当时,晚生就在宴席上,虽不甚清楚,但还是透过窗子看到了逃窜的歹徒。 那歹徒身形明显不是方白眉。” “你早怎么不说?” “您没问。” 县令嘴角抽了抽。 他早就知道京城那些纨绔子弟不好相与,今日算是见识了。 拿亲戚压人,闹着要查明真相,还死者公道的是你们,堂上公然反水,凭着关系就要维护歹人的,也是你们。 合着你们就是有免死金牌,不用为说过的话负责任呗。 眨眼工夫,县令已对吴关进行了数次大刑伺候。 县令不爽,黄员外可爽了,有关系就是好啊,被靠大山就是好啊,大山够硬就更好了。 他乐得看吴关给他当马前卒,年轻人嘛,就是要尊老,要替老人家说话办事。 他甚至已生出了自己是个太上皇的感觉,翘着脚飘飘然。 见县令强压怒火,吴关又打道:“依晚生看,与其抓住方白眉不放,不如趁早全城搜捕,抓到真正的凶手,方是正事。” 县令调整好了情绪,低头沉声道:“既然二位都愿意为方白眉作保,那就将他放了吧。” 亲手捉拿方白眉的衙役班头还有些不服,问道:“这就放了吗?” 县令面无表情,“放。” 衙役班头叹了口气,转身前往牢狱放人。 县令起身,道了一句“退堂”,转身就要走。 “县令留步。”黄员外道:“此番,麻烦您了。” 县令只顿了一下脚步,听黄员外说完,迈开了更大的步子。 闫寸也快步跟到了后堂,当着他的面,县令依旧不好发火,只是道:“回你们的京城去吧,何苦管这闲事。” 闫寸犹豫一下,最终觉得自己不占理,没脸面对县令,只一躬身,穿过后堂去找荷花了。 吴关留在了衙堂。 他看着不无得意的黄员外,道:“没想到尉迟将军竟还将一间小小赌坊的收入放在眼里。” “小友看不上眼?”黄员外笑道。 吴关道:“若搁在我这样缺乏历练的无名之辈眼里,您这赌坊就算是大买卖了,可是……晚辈在京城也见过一些赌坊,见过富家公子豪掷千金,您这儿……就是把那些卖苦力的走商之人骨头渣儿都咂碎了,又能咂出多少钱来呢? 凭尉迟将军的身份……晚辈觉得不应该。” “你确有些见识,”黄员外道:“呵,我可没说要榨的是他们的钱啊。” 吴关还想问,黄员外摆摆手,他的随从稳稳抬起了竹椅。 “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黄员外口中叨念着。 吴关拱手,恭敬地送他离开。 推门进入荷花等人所在的偏室,吴关在第一时间感觉到了一道道谴责的目光。 “我要解释!”吴关忙道。 闫寸捏着拳头,道:“你说。” 言下之意,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小子就等着挨揍吧。荷花则是抱臂站在一旁,意思是你若挨揍了,我不仅不会拉架,还会给闫寸喊加油。 吴关抹了一把汗,转向冯家姑娘道:“据我了解,方白眉不是头一次被抓了。他带人去你家闹事,亦被县衙的人抓过。” “是。”冯家姑娘点头。 “从前黄员外来保过他吗?” “不曾。”冯家姑娘摇头。 “这次为什么如此积极强硬地保他?”吴关转向闫寸。 “毕竟是命案……” 吴关摇头打断,“凶手使弓,一箭穿喉,这消息恐怕已经在鄂县传开了,若想打听,黄员外不会不知道。 同时,他也很清楚,方白眉不使弓。 有他施压,县令顶多就是查清情况,而后放人,绝不会冤枉方白眉。 他根本没必要如此强硬地要人,究竟为什么?或者说……他为什么那么怕方白眉被调查?他怕查出什么?” “你的意思……”闫寸略一思忖,道:“你刚才留在堂衙,是不是问出什么了?” “没,”吴关摇头,“我不敢问得太直接,那老狐狸,被他看出端倪就麻烦了……不过,我有一个建议,你得去盯住方白眉,必要的时候可以将他抓住讯问一番,只是……” “怎么?” “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闫寸会意,匆匆出门,出门前丢下一句:“你向县令解释。” 他一出门便翻上了屋檐,恰好他今日穿着玄色的袍子,极好地隐在了夜色中。 他脚下生风,一边向牢狱的方向赶去,一边将宽袖掖起,以免碍事。 方白眉是跟黄员外一同离开县衙的。 “我不喜欢给人擦屁股。”黄员外道。 方白眉忙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小的给您添麻烦了,您给条活路,小的以后给您做牛做马。” “我可不是头一次给你活路,”黄员外道:“你走投无路,求我入伙的时候,也说让我给你一条活路,我给你康庄大道,你却偏要往那岔路上拐。” “小的真知道错了。”方白眉噗通一声跪下,“小的没想惹事……真的,这回是事儿赶上了,小的也不知道啊……真没办法……” 黄员外的竹椅不停,他便在地上膝行,很快就蹭了满手满身的马粪。 闫寸在街侧的屋檐上,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几人的对话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你跟我有几年了?四年?”黄员外问道。 “快五年了,您的赌坊开起来没多久,我就跟着您了,好多拳师都是我拉拢来的,您忘了?”方白眉道。 “你的好处,我忘不了。”黄员外摆手示意抬着竹椅的四名壮汉慢下脚步。 方白眉忙跟上。 黄员外伸手摸着他的脑袋,仿佛摸一条狗。 “你立国功,我当然要给你活路,现在有两条路,你可以选。” 方白眉松了口气,爬起来,弯腰跟在黄员外身边。 “这第一条路,你得去那儿待一阵子,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去出苦力的,等风头过去,你自然还能回赌坊为我做事。” “不不……您再给我个机会……求您了……” “活路你不要?”黄员外反问。 “我……”方白眉似乎费尽了全身的力气,“好,我去。” 一二九 闫寸:小吴,咱家可能也许大概要有矿 鄂县县衙,偏室。 闫寸离开时荷花有些欲言又止,待他的身影消失,荷花才道:“赌坊养了那么多拳师打手,且还有一个藏在暗处的用弓杀手,他孤身一人……太危险了吧……” “城里全是兵卒,杀手此刻忙于藏身,顾不上别的。”吴关道。 “那你我现在能做什么?”荷花又问道。 “找人。” “找谁?” “奶婆子半夜去那废弃道观,究竟是要见谁?咱们需将那个人找出来。” “他很重要吗?”荷花一时转不过弯来。 “事出反常,还是查一查好,而且……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推测,或许……找到那个人就能解开谜题了。” “为什么?” “赌坊有问题,奶婆子来寻失踪的孙子,且她曾表示,从一个赌鬼那儿获知了一些线索。” “她或许真的知道了什么,才会突遇横祸。”荷花道。 “所以我们要找到那个向她透露消息的赌鬼。”吴关道。 “你怀疑那个赌鬼藏在荒废道观,奶婆子是去给他送吃的?” “我想不出还能有第二个人让她如此费心,那个人如此小心地隐匿踪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要命的秘密。” “我最受不了秘密。”荷花道。 “一样。”吴关拿胳膊撞了撞荷花的胳膊,“所以,咱们就一起揭开这个秘密吧。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去见见县令,这个时候,他应该已消了气吧。” 吴关向县令所在的后堂走去,并嘱咐道:“姐姐等我片刻。” “好。” 县衙后堂。 县令刚换了一套常服。天热,加之被吴关和黄员外一气,他只觉得一阵阵头晕,拿凉水洗了把脸,又在额上放了一块湿帕子,不适的症状终于得到缓解。 他刚将帕子拿下,吴关便进了屋。 “晚辈刚才做得不对,让您难堪了,给您赔不是。” 县令挤出一个无奈的笑,“我已习惯了,他在京城有靠山,连你们都怕,我能有什么办法?” “晚辈给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吴关关上后堂门窗,在县令对面坐下。 县令好脾气地放下手中的笔,等着吴关的下文。 “我确实怕,”吴关道:“您也知道他的靠山是哪一位吧?” “尉迟将军。”县令道。 “不错,尉迟将军攻无不胜,且在战场上救过秦王的命,又在玄武门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秦王如日中天,尉迟将军恩宠无双,谁敢与他争锋,那便是自寻死路。” 县令长叹一口气,道:“我并不想跟尉迟将军作对,哈,我有什么资格? 不过是这几年太憋屈了,我是想着,难得你们这些官家后生关心百姓死活,且褚令史亦有着辅君之才的美名……我以为有你们在,可以压一压的黄员外的锐气……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我不敢了,往后我再也不敢给黄员外找不痛快。” 县令低着头,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 “我知道这感觉不好受。”吴关道。 县令只笑着摇摇头,虽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您可听说过狡兔死良弓藏。”吴关道。 县令一愣,心虚地环视一圈,生怕隔墙有耳。 “这话不敢乱说。”他慌忙道。 吴关向前凑了凑,小臂搭在桌沿上,“眼下,裴寂已率一班朝臣请圣上禅位,秦王随时可能登基。朝内众臣归心,即便还有零星几个不服的,也成不了气候,而朝廷之外,唐已经一统天下……您想想,对武将,这不正是良弓藏的好时候吗?” 县令舔了舔嘴唇,“你的意思……难道……” “尉迟将军眼下有多光网万丈,对他的整治来得就有多块,做官到了他那个位置,得懂得藏拙,偏偏他收敛不住居功自傲的脾气,从他手下的做派便可看出。”吴关评价道:“这一点,他比程知节将军差了许多。” 县令颓丧的情绪被吴关这番话扫去不少,他试探道:“话虽这么说,可他毕竟是个立国汗马功劳的猛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不错,因此咱们得等待时机。” 咱们。 县令立即注意到了吴关的拉拢之意。 他忙小心翼翼地表态道:“本官位微言轻,许多事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小友若有用得到本官的地方,尽管开口,能办到的,本官定然尽力,可若是要我对付黄员外,我……我家里有老有小,小友莫为难本官。” “您说哪儿的话,”吴关道:“我只是提醒一句,有些事情可以随波逐流,还有些事,躲不过去的,若不能造作决断,那就是为日后埋下祸患。 比如,鄂县那些失踪的商家,数条人命,若上面追查下来,您兜得住吗? 再说,就算您有心帮尉迟将军兜这个篓子,他领情吗?” 县令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是个生意人,我知道前隋时鄂县有多繁华,想要亲手促成繁华再现,然后分一杯羹,仅此而已。 如今尉迟将军的赌坊开在此处,令鄂县的商业畸形发展,商家只能苦苦支撑,于公于私,我都应扭转眼下的局面。” “此事不是你们能管的,”县令焦急道:“黄员外还是有分寸的,只要你莫去招惹他,他并不会主动欺负其他商家,你们若是逼他,万一出了事……” “他确没有招惹其他商家,可那些失踪的赌徒呢?”吴关道:“奶婆子的孙儿呢?奶婆子说打听到了孙儿的下落,并坚持向你报案,她究竟打听到了什么?你为何坚持不受理她的报案?” 县令冷下脸来,“本县政务,难道需向一个商人汇报?” “当然不用。”吴关笑着摆摆手。 他笑得十分轻松,仿佛在说:随便聊聊,真不用把气氛搞得这么紧张。 看着他的笑容,县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下一瞬,吴关便收起了笑容,道:“谁让鄂县是块宝地,既然大家都想争一争——我只是好心提醒,战火一定会在这里烧起来,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您若还是墙头草一棵,到时候可别两边不落好。” 刚刚放松下的心再次揪紧,县令只觉得这聊天也太刺激了,聊得人身心俱疲。 “好吧,若你确下了决心,要跟黄员外争一争……若我帮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我昨日在城内看铺面,路过了县令家门口,看到您的两位夫人乘轿子出门……” 县令不明白吴关为何突然提及他的家人。 他防备地直起后腰,心中深感不安。 吴关摆摆手,示意他并非拿家人威胁县令。 “……昨日我见两位夫人身着布衣,头上只有一根玉钗,十分朴素,又听闻您在任期间,但凡与黄员外没有瓜葛的案件,多能秉公执法…… 想来,您是个想要为百姓办些实事的好官。 旁的我不想承诺,只说一件事。 若肃清了尉迟将军在鄂县的党羽,您就可以施展拳脚,大胆发展商业,鄂县占据得天独厚的地里条件,相信只消三五年,就能成为一方富县。 到时候,有了政绩,再加上长安有人帮您打点,升迁自然水到渠成。” 见县令没表态,吴关话锋一转,又道:“当然了,在商言商,我也不能光说将来的好事,若是是铲除了黄员外这只拦路虎,我顺利在鄂县开了买卖,可以给您分一成利。” 一成可太抠了些。 但见过鄂县繁华的人心里自然有数,若能在其繁华时分得一成利,那已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还有一点,我需提醒一下,”吴关道:“新皇登基,改朝换代,对臣子来说,何尝不是改头换面重新来过的机会。 只要这次选对了队伍,无论从前您有过怎样的疏忽,是数名商贾失踪,还是有赌徒下落不明,都可一笔勾销。 机会只有一次,您是想绝了后患,还是继续留着麻烦,可得好好思量。” 吴关伸手掀开桌边的陶瓮盖子,拿起舀水的竹筒。 说了太多话,他有些口干舌燥。 可是一想起陶瓮里的可能是生水,吴关就放弃了。 县令以为他在暗示招待不周,忙起身开门,冲屋外喊道:“来人,煮茶。” 仆役很快抬来了煮茶的工具,点上火,屋子里更热了。 县令满头大汗,这次却不觉得头晕了,反倒有种通透之感。 他已在夹缝中生存了太久,空有满腔抱负,无奈比他更大的官儿要在他管辖的地界为非作歹,他不得不一再忍让。 就像一只温水里煮的青蛙,忍到最后他已不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儿了。 何必去想那些无能为力的烦恼事?得过且过吧。 吴关的话当然有着强烈的拉拢意图,但忽略拉拢的成分以后,他也确实说穿了县令没能实现的抱负。 真的有机会扭转局面?真能摆脱他人掣肘?真能做个好官? 人一旦有了希望,胆子就会大起来。 县令虽没有立即表态,但吴关已看出,他的心思活泛了起来。 吴关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他知道现在追问或许会适得其反,但他决定冒险试试。 “奶婆子向您报案时,究竟对您说了什么?”吴关问道。 县令被他从幻想中揪回了现实,心中升腾其一股不真实之感。 他低头,抿了一下嘴巴,摇头道:“不过都是些无端的猜测,什么也不能说明,因此我才决定不受理她的报案。” 说话时,县令的目光向煮茶的仆役瞟了一下。 “好吧,”吴关道:“既如此,喝完茶晚生就不再叨扰了。” 待到仆役离开,吴关不给县令退缩的机会,又低声追问道:“县令觉得身边不干净?” “不得不怀疑啊,”县令道:“她刚有了新发现,刚报了官,没过多久就惨遭杀害分尸,我总觉得,杀她的人是要敲山震虎,给我警告。” “这么说来,她真的有些发现。” “有。”县令点点头,又飞速地摇头,“你还是别问了,要掉脑袋的。” “这么严重?” “嗯。” “趁着新皇登基都洗不清的罪名?” “嗯。” 吴关皱眉沉默许久。 “我不信。”他摇头,“新太子连旧太子党羽都可赦免——包括曾向旧太子献计出力,想要杀死他的旧太子党羽——都可赦免,还有什么罪是非死不可的? 我只能想到造反。 我不信你们造反,你不可能,尉迟将军及其手下更不可能。” “有些事,是你想不到的。” 吴关心里十分急躁,他明明已看到了一片曙光。 可惜,县令还是退缩了。 吴关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别慌,别慌,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在鄂县的经历,不漏过任何一处细节。 为了让思考更加专注,他闭上了眼睛。 几个弹指后,他睁眼,眼中闪过了精光。 “谢谢你告诉我答案。”吴关道。 “什么?!” “你已告诉我答案了。” “不可能!” “官家可是能以官爵抵罪的,你已做到县令的位置,大部分死罪都可以削官的形式减免,能让你惧怕的杀头重罪,统共也不剩几条。 既然不是造反,又可排除十恶之中诸如大逆、不道” “这么说来,她真的有些发现。” “有。”县令点点头,又飞速地摇头,“你还是别问了,要掉脑袋的。” “这么严重?” “嗯。” “趁着新皇登基都洗不清的罪名?” “嗯。” 吴关皱眉沉默许久。 “我不信。”他摇头,“新太子连旧太子党羽都可赦免——包括曾向旧太子献计出力,想要杀死他的旧太子党羽——都可赦免,还有什么罪是非死不可的? 我只能想到造反。 我不信你们造反,你不可能,尉迟将军及其手下更不可能。” “有些事,是你想不到的。” 吴关心里十分急躁,他明明已看到了一片曙光。 可惜,县令还是退缩了。 吴关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别慌,别慌,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在鄂县的经历,不漏过任何一处细节。 为了让思考更加专注,他闭上了眼睛。 几个弹指后,他睁眼,眼中闪过了精光。 “谢谢你告诉我答案。”吴关道。 “什么?!” “你已告诉我答案了。” “不可能!” “官家可是能以官爵抵罪的,你已做到县令的位置,大部分死罪都可以削官的形式减免,能让你惧怕的杀头重罪,统共也不剩几条。 既然不是造反,又可排除十恶之中诸如大逆、不道” 一三零 吴关:激动…… 县令先是低头沉默了片刻。 抬头时,他嘴角带着笑。 “让人来查吧,鄂县的一应账目,租稠、团丁、兵役,随你怎么查。” “谁去看那些,哪个贪官的账不是做得漂漂亮亮,谁都不傻,”吴关十指交握,双手放在膝上,整个人靠向椅背,这让他传递出一种气定神闲之感。 “不如我再猜猜。”吴关道。 县令没接话,只看着他。 “赌坊里出了个欠下高利贷的赌鬼,再正常不过,赌鬼下落不明,也算不上稀奇。 哪怕真的闹出人命,穷苦人家,给些钱也是好打发的,人命从来不值钱。 况且奶婆子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重孙,她有软肋。钱能帮她养活重孙,能顾得上活人就不错了,谁还会计较死人的事? 或许买命钱比雇凶杀人还要便宜。 所以,无论怎么看,杀死奶婆子都不是个好选择。 那为何一定要杀死她?她的孙儿下落究竟如何?或者说……为什么她的孙儿——一个赌鬼的下落,会让人如此紧张?” 县令也靠在了椅背上,“这些你我都已知道的事,就不必拿出来说了吧?” “急什么。”吴关一笑,道:“还有一个问题,也很有趣,在鄂县开设赌坊,专供走商的贱民赌钱,说破天去那些人能有多少钱呢? 而且,向这些浮萍放贷,他们拿什么还? 现在我想明白了,他们能拿来还债的东西,除了钱,还有一条贱命,一身力气。” “不错,这是他们仅有的东西。”县令道。 吴关总结道:“钱,大量的钱,能让人掉脑袋的钱,失踪的苦力,严密封锁消息……你猜我想到什么了?” 吴关探身,饶有兴致地盯着县令。 县令下意识地伸了一下手,似乎想要阻止吴关说出那个答案。 “附近有矿吧?”吴关道:“铜矿?铁矿?还是金银?” 他歪头想了想,“我猜是铜矿吧?私采铜矿,可以铸钱币,也有可能是个银矿……朝廷严禁个人贩盐、采矿,因为这些是能够动摇国家根基的大事。 官家贩私盐,采私矿,一经发现,如同谋逆。” 吴关的语速很慢,他观察着县令的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 终于。他长舒了一口气。 “事情已挑明,看来您不得不表态了。”吴关道:“我刚才的承诺,一成利益,现在依然有效。” 县令沉默许久,端起桌上的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如果我站你这边,你需要我做什么?” 吴关抬手捂嘴,咳嗽一声,以掩饰嘴角挑起的笑意。 他终于胜了。 这场谈判桌上的战役,一点不比真正与人格斗轻松。 此刻,他整个人有种虚脱之感,这场智力交锋让他畅快淋漓。 “确有几件事需要你办,不必担心,都很简单。”吴关道。 “你说。” “首先,我需要保护好冯家母女。”吴关道。 “我可以让她们暂时住在县衙,就以接受调查的名义。” “不,这是我要做的事,明日一早,我要带着她们去往京城,而您要做的,不过是给她们签发路引。” “你将她们带走,黄员外必会有所怀疑。”县令道。 “不止怀疑,我要让他清楚地知道,有人要整治他。” “若他向尉迟将军告状呢?”县令在袍锯上蹭了蹭手心的汗。 “那是我要解决的问题,你不必操心,”吴关继续道:“我带走冯家母女后,你需要查清他们究竟为何要害死冯员外?” “这个……或许我已经知道了。”县令道。 “哦?” 县令抿了抿嘴,终于决定将所知之事透露给吴关。 “奶婆子昨日来报案,确提及一个赌鬼。 她说那赌鬼因为欠下赌债,而被放贷之人抓去,送进了一个矿洞。 挖矿的全是还不起赌债之人。 这些人原本随商队来到鄂县,其路引皆由商队头领统一保管,他们有的头脑发热自己脱离的商队,有的被商队抛弃,十之八九身上没有路引,根本出不了鄂县,只能在赌坊内混几口不要钱的馒头。 直到某一日,被放贷之人诓骗,说帮他们寻一份差事,赚了钱也好早日将债还清。 许多人就这样稀里糊涂被送到了矿洞内。 进了矿,可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想出去只有一条路——累死。” 县令深吸一口气,见吴关的脸色阴郁下来,忙解释道:“太荒唐了,我在鄂县为官数年,可从未听说过鄂县周围有什么矿。奶婆子说的话,我本是不信的,可是……后来她死了,我不得不信……” “好吧,”吴关强迫自己放松脸部肌肉,让神色缓和下来,“可是这跟冯员外有什么关系?” “奶婆子提到过冯员外……好像是提了一嘴。” “好像?” “就是……她就是说……”县令努力组织着语言,道:“她怕我不信,就信誓旦旦地说,冯员外也见过那人。” “冯员外见过从矿洞逃出来的赌鬼?” “嗯……她是这个意思,不仅见过,还帮过,大概就是给那赌鬼提供了住处和吃食。” 县令摇头叹道:“我哪儿能想到啊,冯员外真的是……他从未跟赌坊起过冲突,其余的行会会首联合闹事,他也从没参与过,最多……最多就是更方白眉有些过节……我是真不知道……” “若你知道,就敢去保护他吗?”吴关不想再听这苍白的解释。 “我……” 县令住口,低头。 他鄙视怯懦的自己。 吴关顾不上对方的情绪,此刻他正在心中盘算:县令提供的信息,倒是帮他省去许多麻烦,拼图正一块块地归位,事情脉络渐渐清晰起来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矿洞位置。”吴关道,“关于这个,奶婆子可说过什么?” 县令摇头,“我倒是问了,她不知道,那个逃回鄂县的赌鬼也说不清矿洞具体在哪儿。” “那赌鬼的下落呢?” “她只说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县令道:“我让她带那赌鬼来见我,她说要回去商量一下。” 县令想了想,补充道:“我知道的,已全告诉你了。” 吴关起身,“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您已经站我们这边了?” 县令忧心忡忡道:“如若事发,我能脱罪吗?我可一分钱都没捞,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此事的。” “只是失职之罪,还有救。”吴关道。 “那……我还需再追查下去吗?” “当然,还没弄清矿洞的具体位置。” “若惊动了尉迟将军……” “突厥大兵来犯,所有武将都在备战,尉迟将军没空顾及这里。” “可是……” “没有可是,突厥此番势如破竹,将会直逼长安城下。介时,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办。” “何事?” “突厥来犯,但凡有些家产,都会想法外逃,介时鄂县的铺面价格一定会比现在低出许多,介时我们会来大量收购房产,请您多行些方便。” “你的意思是,让我莫要安抚民心,任凭百姓逃走?” “对。” 县令将信将疑地看着吴关。 突厥兵临长安?天方夜谭吧? 可是吴关说话时那心平气和的态度,仿佛在讨论天气真好啊晚上吃什么。 他是如此胸有成竹。 他怎么知道?难不成…… 吴关摆摆手,“你别瞎猜,跟突厥勾结什么的……唐人与突厥打了这么多年,世仇,多没心没肺的唐人才会跟突厥勾结? 我自有打听消息的路子,前线兵马大溃,突厥人……已挡不住了。” 含糊地解释一句后,吴关起了身,并岔开话题道:“既然你站在了我们这边,便要适应推陈出新,赌坊挡了我的路,我就将它赶出鄂县,尉迟将军挡路,自有人能收拾他,一切向前看吧。” 吴关离开后堂,重新回到了荷花等人所在的偏室。 一进门,荷花便快步迎上,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有些收获。”吴关握了握荷花的手,示意她放松。 他转向冯家母女,道:“请两位好好想想,冯员外最近是否救济过什么人?” 冯家母女对视一眼,母亲率先开口道:“我那夫君是个热心的,见到有人没饭吃,总会给口吃的,有人没地方住……虽说我们也提供不出多好的住处,但草料垛上总是随便叫人睡的。” “哪里的草料垛?”吴关追问。 “不一定,几家邸店都有草料垛的。” 吴关低头沉思。 冯家老太太想起了夫君的各种好,又伤心地落了泪,呜呜咽咽,叫人听了心中也跟着难过起来。 冯家姑娘搂着母亲,问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吴关没回答她,不死心地追问道:“那冯员外帮衬的人里,应该有不少赌鬼吧?” “呵,”冯家姑娘冷笑一声,道:“若不是赌鬼,单发有手有脚,随便做些营生,也不至于穷到要来别人家讨饭。” “那赌鬼中有没有反常之人?” “还不都是一个样?想尽各种办法弄钱,偷的,骗的,甚至还有潜入我家马厩,想要偷走商队的马匹还钱,哪儿有什么特别的人……等等……” 冯家姑娘沉思片刻,突然道:“阿耶好像提起过一个人。” “哦?” “阿耶说那人已戒了赌,他想要将其招进邸店,做些打扫或喂养牲口的粗活……阿耶虽帮衬他们,却也只是不想眼看他们饿死,赌徒不可信,更不可用,这些道理阿耶明白得很。 所以我想……或许那个人真的改好了,阿耶才会……” 冯家姑娘低头,第一次抹起了眼泪。 “怎么的了?”吴关问道。 “我就是……” 她已经说不出囫囵话来,索性放声哭了一阵子。 待哭劲儿过了,冯家姑娘拿帕子狠狠擦了擦眼泪鼻涕,继续道:“我就是心里不好受……一想到我当时那么激烈地反对,还说他糊涂……我就……哎,我为何要说那些话?” 荷花轻拍着冯家姑娘的肩膀。 人们总是在亲人离世后,才会曾经的伤害追悔莫及。 此刻,任何安慰都没用。 吴关蹲下身,这样方便与坐在矮塌上的冯家姑娘平视。 “所以最后你家并未雇佣那个赌徒?”吴关问道。 “嗯。” 愧疚感铺天盖地袭来,冯家姑娘又要哭, 吴关忙道:“此事关于能否给你阿耶报仇。” 冯家姑娘硬生生收住了眼泪。 “什么意思?”她道。 “现在我需要你好好想想,”吴关道:“那个乞丐最后一次在你家住宿,是什么时候?” “大概……几天前……可能有个四五天吧……我记不清了。” “好吧……” “不过……但是……”冯家姑娘欲言又止。 吴关也不逼迫她,只是静静等着。 她终究没控制住情绪,又哭了一阵子,口中叨念着“我错了……我错了……” 待她收住了哭,终于坦白道:“他……本已留在我家邸店,做了一天活儿,是我将他撵走的。 我……我问他是不是欠了赌坊的钱,他支支吾吾,我吓唬他说……我说他要是不走,我就去找赌坊的拳师打手来,让他们将他抓走…… 他很怕,立即就走了。” “那他走了以后呢?就是……你阿耶发现他走了,有没有说什么?” “没。”冯家姑娘摇头,眼泪止不住,她干脆将拍着捂在了眼睛上。 荷花见她的帕子已经满是眼泪鼻涕,便递上了自己的帕子。 冯家姑娘拖着哭腔,继续道:“我能看出,阿耶生气了,可他从未对我发过火……我就以为……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我……” 该问的已经问清楚,吴关不想她继续在痛苦的回忆里挣扎,忙道:“既然你见过那个赌鬼,若现在再让你见到他,能认出来吗?” 冯家姑娘点头,“能。” “那就好,”吴关道:“还有,他离开你家时,穿的什么衣服?” “好像是……我家小二借给他的衣服……旧短打……姜黄色的。” 吴关点点头,转向荷花,“看来今夜县衙有的忙了,希望明日离开前能将此人揪出来。” “你们要走?”冯家姑娘问道。 “去京城待一阵子,你们随我同去。” 一三一 吴关:我是不是激动得有点早? 子时,初。 闫寸一路跟着几人,直至黄员外在城北的庄园。 他远远看到庄园大门开启,四名仆从抬着竹椅进了门,紧接着,三名仆从推搡着方白眉,将他也推了进去。 门迅速关闭,周围安静下来。 闫寸自周围住家的屋顶略至庄园侧面,翻身落地,快步贴近庄园。 庄园侧墙外是一小块空地,空地上杂草丛生,还有一些被丢弃的砖瓦,看样子最近周围有人家刚修缮过屋子。 院墙颇高,仅靠助跑是攀不上去的,闫寸捡了三块破损的方砖,摞在墙角。 助跑几步,脚踩方砖一发力,闫寸的手攀上的墙沿。 他依靠臂力将自己提了上去,保持着刚好露头的状态。 庄园占地颇广,后院有一处水潭,被错落的屋子遮住大半,没遮住的部分泛着细碎的月光。 除此之外,庄园内只有一处灯火。 没人吗?这么大的院落,仆役婢女呢?他们不点灯吗?闫寸思索着。 他屏息听了片刻,确定周围没人,双臂一用力,翻过了院墙。 落地后,闫寸趴在草丛中没敢动。 等了几个弹指,闫寸起身,猫着腰,向灯火所在处摸去。 转过几道回廊,他听到了细微的说话声音。 就在下一进院子。闫寸在无人看守的院门口探头看了一眼,院内堂屋点着灯,因此可看出屋内晃动的人影。 屋外有仆从值守,正是抬竹椅的四名仆从。他们正在传递一只水袋,也不知是在分水喝还是在分酒喝。 闫寸虽未与他们交过手,却知道他们功夫定然极扎实。 因为他见过他们抬竹椅。 竹椅不似轿子,它有韧性,抬起来走难免忽忽悠悠,人坐在上头,走不了多久就要反胃了。因此有人经营租赁轿子的生意,却没有人租赁竹椅。 可是这四人将竹椅抬得稳极了,如坐平地,毫无颠簸之感。 他们无论步伐大小、快慢,还是方向控制,都配合默契。 关键是,闫寸并未从他们身上看出长期训练刻意配合的痕迹。 这是四个可以各自为战的高手,因为功夫高强,所以可以与他人无缝配合。 突然,闫寸后背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那是一种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才能培养出的预感,仿佛死神在他耳边吹了一口凉气。 闫寸缩紧后背,向一旁滚了一圈。 就在他滚倒的同时,一支箭擦过他的手臂,钉入院墙。 “谁?” 院内的仆从听到箭矢声,瞬间警觉起来。 两人守在亮灯的屋门口,两人抽刀,向着屋外摸来。 闫寸向身后瞥了一眼,从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对方应该在树上。 就在他评估院内的四名仆从时,身后的树上有个人正盯着他,像一只随时准备俯冲捕食的老鹰。 看到箭矢,闫寸便知道,跟杀死冯员外的是同一名弓箭手。 他只能藏在一根门柱后,并祈祷门柱足够宽大,能使对方找不到再次射箭的角度。 祈祷似乎灵验了,对方没再放出箭矢,然而没用,因为院内的仆从出来了。 距离还有五步,隔着一道院门,双方都已看到了对方。 今晚月色真好。 看到对方的瞬间,闫寸动了起来。 他猛然冲向面前的两名仆从。 仆从被他的悍勇吓了一跳,本能地后撤一步,准备迎敌。 然而闫寸只冲出一步,突然又收了冲势头。 直到一支箭矢自他的头顶掠过,钉在高大的门框上。 就是现在! 趁着对方新的箭矢上弦的瞬间,闫寸冲进门内,重新找到了掩体。 嗖—— 又一支箭矢飞来,钉在门框上,比上一支深,弓手放箭时似乎带着被戏耍的怒气。 “哈——” 从一名优秀弓手的箭下脱逃,使闫寸浑身的细胞都兴奋起来。 从院门口到屋门口,有约莫两仗距离,其中一大半是没有掩体的。 他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冲。 “来吧。” 闫寸拔出刀,与两名仆从战成一团。 嗖——嗖——嗖—— 疯子! 弓箭手是个不顾同伴死活的疯子。 闫寸一脱离掩体,箭矢接连飞来,甚至射伤了一名仆从。 不是吧。以仆从牵制弓手的计划落空,闫寸趁挡在一侧的仆从受伤,迅速从两人的夹击中脱身,直冲向亮着灯的屋子。 以弩箭逼退守在屋门口的两名仆从,闫寸闯进了屋内。 不得不说,人有时候还是需要外力推一把,原本没什么信心对付四名仆从,被那弓箭手一逼,也做到了。 进屋的瞬间,闫寸丢出一枚铜钱。 铜钱自烛火上方飞过,带动的气流吹灭了烛火。 屋内瞬间漆黑一片。 “谁敢来!我就杀了你们的主子!”闫寸道。 这绝不是虚张声势,说话时他已掐住了黄员外的脖子。 黄员外的身体轻飘飘的,他身上有一股老年人特有的味道。 陈旧腐朽的,潮湿的,在药罐子里浸淫久了的味道。 闫寸将他从矮塌上提起,这味道便散了出来,充满整间屋子。 他右手掐着黄员外的脖子,左手上的刀则架在了另一条脖子上。 屋内还有一个人。 陈初秋。 院阁行会会首陈初秋。 “陈会首,又见面了。”闫寸向他打着招呼。 陈初秋一动也不敢动。 今夜的月色真好,月光透过窗户纸,淡淡的,恰让闫寸手中的刀反出冷光。 “他太老了,”陈初秋道:“你再不放手,他就要被你掐死了。” “陈会首真是好心,这种时候还替别人着想。”闫寸道。 “我只是觉得,你来黄员外的府邸,总不会是为了对付我吧?”陈初秋道。 “那得问一问黄员外了。”闫寸松开掐在黄员外脖子上的手,问道:“这么晚了,陈会首还来登门拜访,定是有什么急事吧?” 黄员外揉着脖子,猛咳几声,将气喘匀了,道:“你可知道我的靠山……” “你可知道,你的靠山即将大难临头。”闫寸打断了黄员外,“所以,现在提什么靠山,除了激怒我,不会有别的结果。” 他看不清黄员外的脸色,却知道对方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明白吗?” 不待黄员外答话,屋外有人喊了起来。 “勿伤吾主!否则我们绝不放过你!” 闫寸撇撇嘴。 他自是不信这种威胁,主人若是死了,他们又该向谁效忠呢? 但他并未拆穿,只是要求道:“将你们抓来的人,那个叫方白眉的,给我押来。” 外面沉默了片刻。 “好。”有人答道。 闫寸看向黄员外,“告诉他们莫耍花招,否则……你知道的。” 黄员外忙喊道:“按他说的办,全听他的,莫耍花样。” “很好,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陈会首为何深夜来访?” “他来与我商量,如何趁冯员外死,买下他的几间邸店。”黄员外道。 陈初秋用招手代替点头,接过话道:“对对对,我来就是为了生意上的事。” “生意,呵……”闫寸反问:“究竟是购买,还是霸占?” “买,绝对是买,童叟无……” “我问你,”闫寸手中的刀在陈初秋肩头点了一下,吓得他猛缩脖子,“我问你,你要买下邸店,为何要来跟黄员外商议?” “这……”陈初秋想要抬手去擦额上的汗,又忌惮脖子边架着的刀,“我手头实在没钱……就……就想来借些钱。” 似乎合理。 闫寸却摇了摇头。 “我知道鄂县院阁的生意不好做,你不过是勉力支撑,手头并无余钱,不过……” 闫寸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你哥哥陈晚春乃是酒业行会的会首,酒水生意还是有利可图的,你不去兄弟家借钱,却来黄员外这里借……我若没猜错,黄员外这儿应该只能借到高利贷吧? 生意人可都知道,不到万不得已,高利贷是绝不能碰的,尤其赌坊的高利贷,那可是要吃人的,你胆子可真大。” 闫寸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我有些费解,既然院阁生意不好做,你为何不将院阁改为邸店?改造的成本并不高,何必一直亏钱挣扎,直至冯员外死,才生出经营邸店的念头?” “第三,”闫寸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而后又握成了拳头,这是他要说的最后一点,“第三,深居简出不喜交际的黄员外,竟然允许一个曾经与其作对的商人深夜入府,竟还是为了借钱这种事,你让我怎么相信?” 闫寸向屋门瞟了一眼。 方白眉还没带来吗?外面的人会不会使诈? 闫寸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他耍了一个刀花,刀将矮塌上的一只方形靠枕劈开,靠枕内填充的碎布料露了出来。 闫寸挑了一根长条形的布料,扯了扯,确定结实,便用布料将陈初秋的双手反捆在了身后。 如此,他便不必再拿刀指着他了。 而后,他将黄员外的手也捆了起来。 捆绑黄员外时,闫寸问道:“你要把方白眉送哪儿去?” “啊?” 这一声反问,前半截透着迷茫,后半截则是试探的想要蒙混过关。 闫寸听出来了。 他已知道回来路上的对话被闫寸听到了,却又试图否认。 闫寸没接话,只是忙着往他的手腕上缠布条。 “那个……”黄员外心虚了,败下阵来。 “我是要送他出城的,他不是……那什么,跟死了的冯员外有些过节吗,我怕他受冤枉。” 闫寸还是不说话。 沉默是惶恐的催化剂,加之手被捆住,黄员外只觉得被人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偏偏他还打打包天地向那人撒谎。 他的肩膀开始颤抖。 看着他瑟缩不止,闫寸想到了一个问题:人是年纪越大越怕死的吧? 闫寸终于打破了沉默。 “需要我提醒一下吗?”闫寸道:“就在刚才,回来的路上,你对方白眉说,让他去那儿待一阵子,如果我问得不够具体,那我现在重新问一遍,那儿是什么地方?” “我的……我在别的地方还开了买卖,就是……让他去别的地方躲一躲……” “不是,”闫寸摇头,“他很害怕。” 话音刚落,闫寸的刀动了。 刀在陈初秋大腿上划过。 他的刀太快,以至于陈初秋根本没感觉到痛。 直到血浸湿了裤子,又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痛感慢慢袭来。 陈初秋张大了嘴,他终于害怕了,他想喊叫。 “嘘——” 闫寸示意他噤声,他便下意识地又闭上了嘴。 “一句实话都没有,”闫寸道:“是什么让你们觉得骗我可以不用付出代价?” 两人拼命向矮塌深处缩去,缩成了两只鹌鹑。 “从现在开始,撒一个谎我就割一刀。”闫寸的刀松松垮垮地放在了陈初秋腿上,“你说得对,他太老了,稍不留意就会死,所以,他的刀你来挨。” “我说!我说!”陈初秋几乎是尖叫着保证。 闫寸又冲门口瞟了一眼。 陈初秋如此大声尖叫,外面一定能听到,竟然没人出声问一句? 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 他重新环视这间屋子。 屋子不算小,除了矮塌,还有一张书案,一把高椅。 靠墙有书架和箱柜。 外面的人能攻进来的地方,唯有门窗而已。 此刻,门窗皆已被他上了栓。 他一时想不出对方能耍出什么花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外面那个弓手,是你们谁的人?”闫寸再次提问。 这回,黄员外立即积极答道:“不是我!是他的人!” “不不不……” 陈初秋晚了一步接话,懊恼地直拿脑袋去撞矮榻边沿的扶手。 闫寸觉得不妥,伸手去拦,却晚了一步。 陈初秋的脑门撞到矮塌扶手的瞬间,机簧运作声音响起。 矮塌几乎是瞬间反转,露出了其下贴着墙的一处洞口。 下一瞬,一只箭矢从洞口射了出来。 下意识的,机簧声响起的瞬间闫寸便一把抓过轻飘飘的黄员外,挡在了自己身前。 他可不是什么心疼恶霸的白莲花。 黄员外只张了一下嘴,一声求饶还未喊出来,就被射中了胸膛。 “啊啊啊——” 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恐惧地大声叫喊,两只手乱抓。 他太瘦了,根本无法完全挡住闫寸。 趁对方更换箭矢的间隙,闫寸又抓过了陈初秋。 陈初秋一挡在身前,弓箭手立即收势头。 “真是你的人。”闫寸推着陈初秋上前,抽刀向洞内砍去。 他必须守住洞口,要将里面的人堵住,一旦他们出来,闫寸就要面临以 一三二 闫寸:是的那不是错觉 血飞溅。 闫寸来不及分辨那是谁的血,他自己的吗,还是陈初秋的,又或者是弓手的。 他只能拼命挥刀。 对方敢露头,他的刀就毫不犹豫地招呼过去。 但这还远远不够。 一扇窗子被撞开,闫寸瞬间陷入了前后夹击。 娘的! 他已顾不上骂脏话。 将陈初秋向洞口一推,但愿他能多挡一会儿,闫寸回身就去对付自窗外跃入的人。 “闫不度!我来了!” 闫寸动作一滞,看清了破窗而入的是两名衙役。 “吴关!” 回身去对付密道中的人时,闫寸亦喊了一句。 “是我。” “你怎么来了?” “我是有多蠢,才会再让你孤军一人。” 说话间,吴关也开始吭哧吭哧地爬窗。 闫寸伸手搀住他,并道:“全吓跑了。” 吴关已看清了屋内的情况,问道:“从密道跑的?……嘶——” 他摸到闫寸左手手背上有伤。 低头一看,是擦伤,不算深。 闫寸还未察觉。 “你这……哎呀呀……” “你叫什么。”闫寸淡定地甩甩手,发现血珠已凝固,甩不掉了,“伤的又不是你。” “我……” 吴关想好说辞时,闫寸已跟着衙役钻进了密道。 然后,他发现有人拖后腿。 吴关扯着他的长袍后摆,活像扯住了一条狗尾巴。 “你干嘛?”闫寸只好退出来。 “抓人是他们的事儿,咱们等着。”吴关道。 闫寸又看了密道一眼,“也是……对了,你怎么借来的人?我的意思是……这些衙役……” “我把县令拉拢到咱们这边了。” 闫寸诧异地扬了扬下巴。 吴关踮脚,在他脑袋上按了一把,“你低点,本来就得扬着脖看你,还往高里抬,咋的矮子没尊严啊。” 闫寸低头,以拳捂嘴,假装咳嗽。 “还笑?”吴关道。 “没没……咳……” 见闫寸已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盯着密道,吴关便问道:“你有什么发现吗?” “陈初秋,就是院阁会首陈初秋,他跟黄员外关系不一般。我怀疑赌坊背后的脏事儿他也插了一脚。” 说着话,闫寸蹲下身,探了探陈初秋的脉搏,又检查了他身上的伤口。 “好消息是,这家伙只受了点皮外伤,八成是吓昏过去了,等他醒来……” 吴关走到书案前,掀开一把小瓷壶的盖子,发现里面有半壶凉水。他拿起壶,毫不犹豫地将水泼到陈初秋脸上。 睁眼的瞬间,陈初秋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 “别杀我!别杀我!” 他伸手就要去抢吴关手中的瓷壶。 吴关疾退,脚下踉跄了一步。 “小心。” 闫寸一手扶住吴关,一手迅速出掌,挡了陈初秋一把,直将他推得跌坐在地。 他看到了密道口,脸上露出迷茫之色。 人呢? 那些仆从,还是有弓手呢?密道里前来营救他的人哪儿去了? 闫寸蹲下身,看着他,道:“县衙派了人来,他们已尽数落网,你是现在交代,还是想吃些皮肉之苦?” “不不不……”陈初秋疯狂摇头,“不可能……县令不敢……” “那是他没投靠我们的时候。”吴关道:“现在县令也有靠山了,凭什么不敢?” 陈初秋垂着头,他的心完全乱了。 他只能凭借多年为人处世的经验闭嘴,他怕说多错多。 吴关也蹲下,道:“赌坊给你什么好处了?你不是最想将它赶出墨城吗?怎的现在反倒跟它搅和到一块了? 还是说……你才是躲在幕后的赌坊老板?” “我不是!”陈初秋惊恐地向后缩了缩。 “你说了可不算,”吴关道:“黄员外死了,这么大个烂摊子,总得抓一只替罪羊,还有谁比你更合适?” 陈初秋向前膝行两步,他想去抓吴关的手,被闫寸挡住了。 “求求你们,别啊。”陈初秋道:“我冤枉!” “冤?呵,比冯员外还冤吗?” 陈初秋张了张嘴,卡壳了。 吴关继续道:“不过现在还有救。” “救救我,救救我吧……”陈初秋连连向吴关磕头。 “就用你手里的院阁。” “你是说我的铺面?” “对,所有铺面。” “可……可那已是我的所有家当了。” “家当和命,你只能选一样。”吴关道:“而且,最好快点选,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改主意了。” 陈初秋一咬牙,道:“我凭什么信你?” “县令会给你录一份口供,不是以嫌犯的身份,而是以目击者的身份。 你登门拜访,恰遇歹徒前来袭杀黄员外,你受伤昏倒,捡回一条命,然后县衙会查证,今晚之事,起因在于黄员外手下采私矿,利益分配不均。 如此,你便可洗脱嫌疑了。” “这……你撒这个谎?有什么好处?” “好吧,既然你问起。”吴关耐下性子道:“虽说尉迟将军大祸临头,可眼下他毕竟十分得宠,还未到翻脸的时候,撒这个谎,可以抹去我们在此事中留下的痕迹。 这就是我能得到的好处。 当然了,还包括你名下的邸店,你若考虑清楚,我就笑纳了。” 陈初秋终于点头。 “好,邸店可以给你。” “那就麻烦你明早跟我们走一趟,去相关衙署将房产、财物、姑娘、仆役一并过户,在这之前,得委屈你在县衙牢狱呆一晚上了。” 两人将陈初秋押至县衙牢狱后,闫寸对吴关道:“你答应留陈初秋一条命,我可没答应。” “我知道。”吴关点头,“我拿到他的财产以后,要杀要剐你随意。” “你心可真够黑的。”闫寸道。 吴关笑着抬手,勾住闫寸的脖子,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心不黑吗?” 你心若不黑,我给陈初秋承诺时,你为何不拆穿或者制止? 他没将话完全挑明,两人心照不宣,闫寸明白他的意思。 吴关又道:“你干嘛揪着陈初秋不放?” “因为弓手是他的人。” “弓手?那个射死冯员外的人?” “是。” “哦,明白了,你想替冯员外报仇。” 不待闫寸说话,吴关又道:“还是过不去那道坎儿啊。” “是我将他叫到窗前的。” “可我已查清,冯员外曾经接触过一个赌鬼……此事说来话长,你只要明白,他是因为知道了一些秘密才遇害的。 你将他叫到窗口,只是个巧合。 没有这个巧合,也会有其它死法……” “可他确确实实死于我制造的巧合。”闫寸道。 吴关无可反驳。 闫寸继续道:“你究竟查到了什么?” 吴关将与县令博弈的过程细细讲述一遍。 闫寸不禁咋舌,“这么一会儿工夫,你竟……采私矿,这……你究竟怎么发现的?” 经验,你若阅读过数万本案宗,也能凭几个关键词破案。 毕竟,世界上没什么新鲜事。 吴关将炫耀放在心里,只是挠挠头道:“可能运气好吧,被我蒙对了。” “但现在有个问题。”闫寸皱眉道。 “什么?” “如果冯员外死,是因为他接触过那个从矿洞逃出来的赌鬼,知道了赌坊诓骗赌鬼下矿的脏事,那想要取他性命的应该是赌坊的人。 可杀死他的是弓手,陈初秋手下的弓手。” 吴关点点头,“这说明你的怀疑有一定道理,或许,陈初秋真是赌坊的幕后老板。” 闫寸还想说什么。 吴关将他拉进一间县衙偏室,“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轮不到你我操心,等县令问案的结果吧,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把伤口包扎好。” 吴关拉着闫寸坐下,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涂在闫寸手背的伤口。 他摸索着去找布条,闫寸却道:“不用包了,天热,捂着反倒不易好。” “行吧。”吴关又将闫寸的手放在灯下,确定药粉已均匀地粘在了伤口上,才道:“那你今晚睡觉可老实些,莫把药粉蹭掉了。” “那也不是我能控制的。”闫寸耸耸肩,有些心不在焉。 他还是牵挂着审讯结果。 几名试图通过密道逃跑的仆从,以及弓手,均已归案,由此可以看出,鄂县衙役平日的操练并未荒废,县令治下还算严谨。 此番审讯,最要紧的是撬开黄员外手下的嘴,问出矿洞具体地点。 只要突破了这一难题,便有了将功赎过的资本,因此县令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懈怠。 吴关是真的困倦上头,率先在屋内的矮塌躺了下来。 闫寸也躺下,没话找话道:“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贪心了些。” “我哪儿贪了?” “火中取栗,旁人受难,你发财,这还不叫贪心?” “受难?你说那些被骗去挖矿的赌鬼?他们活该,关我什么事?”吴关反问。 “那突厥兵临长安呢?这种事你也敢拿出来撒谎,不怕闪了舌头?” 吴关吐吐舌头,“还好吧。” 他嘿嘿一笑,又道:“话说,你要不要打个赌?我赌突厥真的会兵临长安。” 你不会真是穿越来的吧? 这回闫寸没问出声,因为他已信了几分。 这种事,不信的时候可以随便调侃,一旦存了疑,难免犯怵。 “不赌,”闫寸翻了个身,背对着吴关,“睡了。” 这一夜闫寸没睡好。 他做了好几个奇怪的梦,一会儿梦见自己回到父兄尚未出征高句丽的时候,他拼命阻拦,不让父兄出征,却挨了一顿胖揍,还被父亲绑在家门口的槐树上。 画面一闪,又到了兵卒来家里通知父兄死讯那天,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是吴关的声音。 吴关不断重复着:“没用的……你什么都改变不了……没用的……” 闫寸不想再听这个声音,于是他捂起耳朵,闭上眼睛。 待他再睁眼时,却到了未来。 吴关牵着他的手,对他说穿过眼前的迷雾,就是未来世界了,他仿佛已听到了未来街道上的熙熙攘攘。 可是迷雾无论如何都穿不透。 四面八方都是混沌的,甚至无法分辨两人究竟在前进,还是在原地踏步。 就在闫寸快要失去耐心时,迷雾突然动了起来。 风吗? 闫寸并未感觉到风。 不是风,而是什么大家伙在搅弄风云。 两人一同驻足,留意着迷雾变化,吴关紧咬下唇,肩膀微微发抖,很紧张的样子。 突然间,仿佛两人头顶出现了一个超大型的抽油烟机。 雾气争前恐后地上飘,眼前瞬间清明起来。 紧接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出现在两人面前。 足有一座屋子那么大的眼睛。 瞳孔中随便一条细纹,便有闫寸的手腕粗。 眼睛长在一张嶙峋的脸上,太大了,闫寸根本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只觉得像龙。 它的身子就更大了,直绵延到了天边。 太真实了,闫寸甚至能感觉到它呼吸时喷出的凉气。 闫寸壮着胆子,将吴关挡在身后。 “你……” 他想问问这头巨兽的来路,却没机会了。 他听到一身叫喊,叫喊将他从梦境拉回了现实。 是吴关。 吴关坐起身,满头大汗,喘着粗气,显然做了噩梦。 他弯腰,将脸埋在连膝之间,用袍锯擦了擦额上的汗。 “梦见啥了?”闫寸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 “没啥,好事,梦是反的。”吴关道。 天已亮了。 闫寸不再追问,他起身推开了门,清晨的一丝凉气涌进屋,两人皆是精神一震。 “走吧,今日还有许多事,你去办理邸店过户,我去打探一下县令昨夜的战果。” “好。”吴关道:“我与荷花姐姐一起。” 荷花亦起了个大早,与吴关一同将陈初秋押出牢狱,并随他一同回家拿取房契,以及奴仆、院阁姑娘的卖身契。 一名有眼色的书吏帮吴关准备好了定贴、正契、印章等一应事务,房契一拿回来,就办好了手续。 眼看着一式四份的正契上全盖了章,陈初秋又紧张起来。 “东西已经给你了,我能走了吧?”他道。 “暂时还不行。”吴关道。 “你要反悔?!”陈初秋瞪着眼珠子,可急死了了。 “对。”吴关怕他扑上来,连连后退。 他是想扑的,衙役没给他机会。 看着被衙役拖走时口中骂骂咧咧的陈初秋,吴关长长松了一口气。 “你就这么不想让我杀他?”闫寸不知合适来到了吴关身后。 “他脱不了罪,让律法来判决岂不是更好,何必脏了你的手?”吴关道:“受伤了就少握刀。” 一三三 安固:追妹子可太难了…… 三人来时骑马,回去时则租了一辆宽敞的马车。 马车是给冯家母女乘坐的,吴关却也坐进去不肯下来,闫寸只好独自骑马。 荷花留在了鄂县。 刚刚接手的四间院阁,无论地段还是规模,都是鄂县一流的,恰逢赌坊关停,院阁定会生意火爆,荷花不想被竞争对手抢了先机,便留下经营生意。 闫寸有些担忧。他驱马至吴关身边,对悠然看风景的吴关道:“留下荷花一人,可以吗?” “有何不可?”吴关手搭凉棚,眺望天上的白云,“好像棉花啊。” 闫寸扯下他的手,让他看着自己,“那几间铺面,虽没花钱,却也是你殚精竭虑算计来的,你就如此轻松地交出去了?” “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懂不?”吴关道:“荷花在院阁摸爬滚打了十年,自己还是京城的——不说名妓吧,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院阁姑娘。 这行当中的弯弯绕,她可比咱们清楚多了,你我加起来未必能顶她一个人。且她全心投入。你难道看不出,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定要把握机会,将此事做成? 若她都能把铺面经营砸了,那咱俩都留下,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况且,官家的路子咱们已给她铺平,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道理我也明白,不过……”闫寸道:“她毕竟是头一回经营铺面……” “凡事总有第一次。”吴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闫寸:“诶不对啊,你不是总嫌荷花姐姐太过尖刻,贤良淑德一样都沾不上吗,今儿怎么关心起来了。” 闫寸翻了个白眼,让他别整那些没用的。 冯家姑娘也接话宽慰着闫寸:“我已跟几间邸店的掌柜和小二交代过,让他们多多帮衬荷花妹妹,定不会出岔子的。” “多谢多谢。”吴关忙道。 “应该的,”冯家姑娘轻叹一口气,道:“今后我们情况差不多,都是姑娘家经营买卖,自要多多地相互帮衬。 况且,此番多亏两位相助,否则家父之仇必不能得报。两位的恩德……” 吴关忙摆手,他受不了这个。 “您能多多帮衬荷花姐姐,就是报答。” 冯家姑娘一拍胸脯,道:“放心,以后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只不过……凶手既已伏法,赌坊也被查封了,我们为何还要躲去京城?” 吴关看了闫寸一眼,解释道:“陈初秋究竟扮演何种角色,其手下的势力有没有被一网打尽,还需进一步调查审讯,闫兄既受了冯员外嘱托,自然不敢疏忽,定要保障两位的安全。” 冯家姑娘冲闫寸一拱手,道:“让您费心了。” “无妨,你们只管在京城住下,待本案尘埃落定,再回鄂县。” “听恩人的,”冯家姑娘道:“不过,我们可不敢再叨扰恩公,进了京城,我们自会找邸店住下,还请恩人莫再为我们费心。” “好。” 马车走不了太快,直到日头偏西,几人才由夏启门进了长安。 安顿好冯家母女,又约定了待鄂县结案,再来通知她们回程,吴关和闫思弦便回了家。 “累惨了。”吴关往榻上一躺,道:“还好回来有车坐,不然真要散架。” “你该多骑骑马,习惯就好了。”闫寸道。 “算了,这习惯我还是……诶?” 说话时,吴关探手向闫寸两膝之摸了一把。 “你干嘛?” “我听说,常常骑马很容易罗圈腿,你倒还好。” “罗圈?” “就是这里。”吴关指着自己的膝盖,道:“两条膝盖并不上。” 吴关的两条膝盖就可以并上,闫寸不行,中间有道两指宽的缝。 说白了,就是腿不直。 虽如此,在常年骑马的人中,他已算是情况很好的,那些生活在马背上的真正的骑士,双腿之间连鸡蛋都夹不住。 “这有什么。”闫寸耸肩,不以为然,“反正外袍盖着,谁也瞧不见。” “你当然可以无所谓,我就不一样了。” “哦?” “本来就矮,罗圈一下,再矮下去一寸半寸的……哎……” 吴关翻个身,背对着闫寸,道:“你不懂。” 闫寸忍着笑,在他肩上拍了拍,道:“起来,吃饭去。” 吴关确饿了,可也真的不想动,便耍赖道:“你去买几张胡饼,咱们随便垫垫肚子吧。” “懒的吧你。” “要不再等会儿,待安兄散衙,咱们一块吃,”吴关道:“他肯定也在惦记此行的收获呢。” “也好,刚一进城,我就找行夫给他送了信儿,晚些时候老地方聚。” “你说,咱们要不要叫上褚令史?”吴关问道。 “不合适吧,鄂县的买卖又没他的份儿,到时候人家插不上话,多尴尬。”闫寸道。 “咱们打着人家的旗号招摇撞骗,买卖却没人家的份儿,不地道吧。”吴关道。 “你想怎么办?”闫寸道:“分他一杯羹?” “我看可以。” “他会要吗?”闫寸摊手道:“那可是位两袖清风的主儿,真清廉,一点不掺假。” “不好办啊。”吴关沉默思索片刻,道:“明天吧,明儿散衙后单独请褚令史,今日确实不妥。” 闫寸在床榻边缘坐下,道:“你不怕吗?咱们此番,得罪的可是尉迟将军。” “怕,但他应该比咱们还要怕,采私矿啊,够掉多少次脑袋了——想到这个,我就没那么怕了。” “你为何非要在鄂县开买卖?我总觉得此番太过冒险。”闫寸不解。 “鄂县水确实深,原本我已打了退堂鼓,偏偏冯员外遇害,出了人命。”吴关伸手扯着闫寸的宽袖玩,并继续道:“我知道你绝不会放着命案不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喽。” “合着怪我了?” “可不是。” 闫寸无话可说。 酉时初,闫寸将赖在榻上的吴关拎起来,两人赶往陈贤楼。 饭菜都上了桌,安固却还没来。 “不会出什么岔子了吧?”吴关道:“吃饭不积极,这可不像安兄的风格啊。” “不应该,他若不来,应该给咱们捎个信儿。”闫寸道:“要不咱们先吃,安兄不会挑理的。” 吴关双手赞成。 两人吃喝了好一阵子,安固终于到了。 他牵了两条细犬。 细犬有半人高,短毛,红棕色,长嘴,四条腿上肌肉健硕,一看就善于奔跑。 两条犬进了肉香远飘的陈贤楼,却十分淡定,让趴就趴,让坐就坐,绝不往桌边凑,训练有素。 “怎么样?”安固道。 “这就是安兄请人训出的犬?”吴关凑上前,伸手想摸。 细犬龇牙,他又收回了手。 安固在犬脖子上摸了两把,道:“不准咬,将来你们就要在他手下讨吃食了,敢咬他,小心挨饿。” 两条细犬似能听懂安固的意,吴关再伸时,它们未表现出抗拒。 吴关忙从锅里挑出两块鸡肉,吹凉了,喂给它们。 “光看样子,倒挺能唬人,”吴关道:“就是不知道真本事训练得如何。” “等会儿就让它们追踪你试试。”安固道。 “好,”吴关忙请安固入座,并道:“此番麻烦安兄了。” “客气,”安固往嘴里塞了一阵子肉,又道:“还没说名字,左边那只,颜色深些的,巴图,是句胡语,勇士的意思。浅色的那只叫卡曼,月亮的意思。” “听名字是一公一母?”吴关问道。 刚才他没注意犬的性别。 “不,两只都是公的,公的体力更好一些,相对也更容易训练,而且……”待上菜的老板娘离去,安固才压低声音道:“母犬年年都要发情,麻烦。” 吴关点点头,又给他们丢了两块肉,道:“可怜的两条光棍。” 安固抢下几块肉,不满道:“自个儿还没着落呢,还操心狗。” “我……”吴关看向闫寸,理直气壮道:“我年纪小,急什么。” 闫寸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吸溜碗里的汤水,只当没听见两人的对话。 “对了,你让我留心各地上报的祥瑞,这是清单。”安固自袖内掏出几张纸,递给吴关。 吴关接过,大眼一瞧,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不禁叹道:“这么多?” “你们还不知道吧,”安固压低了声音道:“太子继位之事,礼部已开始张罗操办了,想要借机献礼谋些好处的人,可不就得使劲儿折腾。” “这么说,就是最近了?” “我估计就在下一个甲子日,”安固道:“错过了还得再等六十天,说长不算长,可也足够生出一些变故了,新太子绝不想发生任何变故。” “这么算下来。”闫寸道:“只剩不足十天了。” 吴关给自己夹了根鸡腿,满不在意道:“管他还剩几天,反正轮不着咱们操心。” 安固与闫寸饮了一阵子酒,吴关酒量不好,只能喝茶。 吴关实在是喜欢这两条犬,吃饱了便去逗弄,安固则拐弯抹角地向闫寸打探荷花的消息。 “你这么关心,何不自己告假去看望她?” “我哪儿有空。”安固连连摆手。 “别怂啊,”闫寸斜睨着他,“安兄可是七品命官,还怕一个院阁女子不成?” “我何时怕了,只是……她见过那么多王孙贵族,连秦王她都敢顶撞,而我……我……”安固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沮丧道:“我体胖面丑,她会看上我?别弄巧成拙,惹她厌烦,到时连相互关照的友人都做不成。”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闫寸道。 “怎么?” “你想想看,她都见过那么多王孙贵族了,可有令她动心之人?” 安固摇头,“可能……没有吧。” “那不就得了,说明那种她不喜欢,说不定她就喜欢安兄你这种……呃……憨态可掬的。” 安固:我怀疑你在骗我。 闫寸:绝对没有。 一旁的吴关抚摸着两条犬油亮水滑的皮毛,插话道:“我不这么想,表白还是慎重,最好水到渠成,直接硬来,被拒绝多尴尬。” “就是就是。”安固连连点头附和。 “你们两个……”闫寸咂嘴摇头,恨铁不成钢道:“能不能拿出点男子气概。” “啊?” “哈?” 横遭指责的两人二脸迷茫。 “身为男子,这种事扭捏不前,连试一试都不敢,错过也是活该。” 安固被他轻视,委屈气愤地握拳,张口想要吵架,又不知该从何吵起,急得淌下了瀑布汗。 吴关揉揉鼻子,斜睨着闫寸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那么喜欢表白,也没见娶个老婆回来。” 闫寸嘴角抽了抽,低头不语。 安固看向吴关的眼神中满是敬佩。不得不说,一物降一物。 三人第二日都要去衙署点卯,不好吃喝到太晚,喝干了最后一滴酒,安固先告了辞。 待他离开,吴关不禁问闫寸道:“你发什么病?欺负安兄做甚?” “激将而已。” “那你这激将法用得着实不怎么样。”吴关道。 闫寸无奈地点点头,“难以置信,我竟然跟你看法一致。所以……我刚追上去给他赔不是了。” 吴关乐了,“走吧,试试这两条犬的本领。” “怎么试?” 吴关抬手,摘下闫寸头上的方帽,道:“将这个留下,你走吧,找个地儿躲起来,半个时辰后我放他们去找你,看能不能找到。” “知道了。”闫寸拿回自己的帽子,重新戴上,探手取下吴关的抹额,道:“不就是躲猫猫,你去躲,我等下牵着它们去找你。你那脚,怕是要被他们拖着走。” “也行,”吴关看了一眼天色,道:“趁着还早,我去西市采购些东西,然后直接回家了。” “好。” 一个时辰后,吴关到了家,赶在坊门落钥前,闫寸亦牵着犬回来了。 “还挺快啊。”吴关摸着两只犬的脑袋,慷慨地将刚买回来的肉干奖励给它们。 “应该是时间短,你的气味还没散开。”闫寸道。 “反正比汪县令那条犬好用多了。”吴关道。 “你觉得好就行,只不过……”闫寸道:“白天你我都要去堂衙,两条犬在家,无人照管喂食……” “不是问题,”吴关指了指墙根处放着的两个东西,“你看那是什么。” “那是……” “自动喂食器,还有喂水器,我做的!” 闫寸刚凑上去,还没看明白,有人敲门,打断了两人的讨论。 “闫丞在吗?吴录事在吗?” 闫寸前去应门,“在的,不知哪位?” “右武侯大将军请两位去府上小酌。” 右武侯大将军不是旁人,正是尉迟敬德。 闫寸略一驻足,回头与吴关对视一眼。 该来的总会来,不过比两人预想来得要快。 一三四 尉迟敬德:听说有人搞我 与王孙贵胄不同,尉迟敬德的府邸十分朴实,甚至有几分简陋,还不及一些大商贾建造的庭院。 看着他的府邸门楣,你很难想到此间主人竟拥有一处私矿。 管家将两人引至小演武场旁的茶室。 尉迟敬德平时在此习武,习武间隙在茶室休息,他很喜欢在此见武将朋友们。 将两个文臣带到此处,怎么看都有种立威之意,两人不免忐忑。 “尉迟将军稍后就到。” 简单招呼一句,管家默默退出了茶室。 两人本以为接下来将是无人问津的等待。 却不是。 有婢女前来布置矮几,又有婢女鱼贯而入,手中托着佳肴美酒。 吴关不禁抓住一人问道:“这是何意?” 婢女眼中带笑,款款答道:“管家竟未告诉小郎君?尉迟将军这是要款待二位啊。” “款待?为何?” 婢女调换了两盘菜的位置,使得菜品摆放更加美观,并道:“婢子可不清楚,等下两位可以问问尉迟将军呀。” “他为何迟迟不肯现身?”吴关又问道。 “原是要来招呼二位的,但临时有客,耽搁了,不过……听说尉迟将军已在送客了……” 婢女被同伴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她自知说了太多话,吐吐舌头,又冲两人一笑,低头随着同伴出了门。 吴关挑挑眉,抬头看着闫寸。 “怎么?”闫寸道。 “她说了两句话。” “呃……所以呢?” “偷偷瞟了你三回。” 闫寸摸着自己的脸,一时没反应过来。 吴关继续道:“很受欢迎嘛。” 闫寸撇嘴,并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你能不能关心一下正事?” “等吧,尉迟将军不来揭晓谜底,我单方面关心,有什么用。” “所以你是在嫉妒我?”闫寸问得特别认真。 吴关:“我……” “两位久等了——” 一个略显粗犷的声音自屋外传来,两人瞬间绷直了后背。 尉迟将军进屋,连声道:“快坐快坐,某招待不周。” 他穿一件月白色棉袍,窄袖,几乎能透过薄薄的衣料看出其手臂上丘陵般的肌肉。显得十分利落。 肌肉格外发达的缘故,他虽与闫寸个头相当,肩膀却比闫寸宽了约莫一掌。 他足上随意踩着一双草鞋,露出脚趾,显得十分随意。 这样一个人,实在很难让人觉得他是来兴师问罪的,闫寸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谨慎地一拱手,道了一句“尉迟将军”,算是见了礼。 见两人不敢落座,尉迟恭自己先坐了下来,又招呼道:“两位一定费解某为何设宴,且先坐下,容我慢慢道来。” 闫寸与吴关对视一眼,在尉迟恭两侧落座。 “今次突厥深入唐境,前线节节溃退,太子烦忧,”尉迟恭道:“我是为了此事请两位的。” 难道……他竟还不知道鄂县发生的变故? 闫寸和吴关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困惑。 “那个……”闫寸道:“可是我听闻,突厥来使已在路上,他们要来请和。” 这是安固吃饭时告诉两人的。 “不错,突厥确遣了来使,太子亦答应赠予其金银布帛粮食,以退其兵。” “那……我们?”吴关问道。 “事情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哦?” “以往突厥犯我边关,不过派出数万轻骑,劫掠一番,今次却是不同,突厥派出了二十万大军,稳扎稳打,占领我们的城池,奴役我们的百姓。” 闫寸点头道:“有一个梁师都在吉利可汗身边出谋划策,确实不同。” “不错,梁师都此人阴险狡诈,数日前两位在京师附近剿灭的嵇胡残部,其首领刘仚成正是死在梁师都手下。 他原本想利用嵇胡人,玩砸了,就去投奔了突厥。” “那这一次他如愿了。”闫寸道。 父辈出身行伍的关系,闫寸对战事有着天然的兴趣,他耐心等待着尉迟恭的下文。 “不错,”尉迟恭继续道:“从突厥此次战法,可以看出,吉利可汗深信梁师都,甚至,此战的大方针都采纳了梁师都的意见。这正是太子最担忧的。” 尉迟恭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闫寸陪他饮了一杯。 “梁师都向来以真命天子自居,誓要一统汉人江山,野心巨大。 如今突厥大兵入境,占尽优势,梁师都岂肯为了蝇头小利退兵,只怕到时我们给他突厥粮草布帛金银,反倒成了梁师都攻打中原的助力,那可太……哎!太窝囊了!” 尉迟恭宽厚的手掌一拍桌子,骂道:“那鸟人!他日战场相见,我必取其狗头!” “确是个难题,”吴关继续追问道:“所以,将军找我们来,是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尉迟恭一拍脑门,道:“忘了正事。” 他指着吴关道:“我记得你,玄武门事发之日,你也在。” 吴关客气道:“没成想能入将军的眼。” 尉迟恭摆摆手,让他莫整这些虚的,“我记得那日你找来一人,将秦王易容成了太子。” “不错。” “我想借那位懂得易容的能人一用。” 吴关困惑地眨了眨眼,“您是要……” “我已向太子禀明,此番向突厥送礼,由我亲自押运,介时我便有机会混入突厥军中。” “您是想……” “吉利可汗与梁师都,死其一便可解今日之围。” 闫寸不禁动容,喝干一杯酒,起身一拜,“将军心怀家国,下官敬佩。” 吴关却犹豫道:“可是,孤身深入突厥军中,必然凶险异常,将军……” 尉迟恭打断了吴关,道:“我会尽量保证那位懂得易容之术的能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吴关连连摆手,道:“将军乃是国之栋梁,若有所折损,实乃唐之缺憾。” “栋梁……哈哈……”尉迟恭敞怀笑道:“我可看不上文官那些夸辞,只不过是…… 当年我新降,秦王手下诸将疑我,纷纷进言,要秦王杀我以绝后患。 秦王非但没有杀我,还送我金银,说大丈夫以义气相期,我若是想走,他所赠之物便是我的盘缠,以表一时公事之情。 如今他就要坐上皇位了,突厥狼崽子们却来捣乱,我定不让他们得逞,仅此而已。” 这下,就连吴关都动容了。 但他没有立即答应,他仍在做着思想斗争。 “小友若有顾虑,不妨直说。”尉迟恭道。 吴关张嘴刚欲说话,将他们领入此屋的管家悄悄进了门,他俯身在尉迟恭耳边说了几句话。 “什么?!” 尉迟恭已尽量压低声音,却还是让两人听出了他的惊诧。 管家没答话,只是冲他点点头。 显然,管家很清楚,他们此刻的耳语绝不能让外人听到。 尉迟恭很快恢复了自然,他摆摆手,冲管家道:“你先下去吧。” “将军有事?”吴关试探地问道。 “不打紧。”尉迟恭摆摆手。 吴关收起狐疑,想要拾起刚才的话题时,尉迟恭又摆了摆手,改口道:“确有一件急事,抱歉得很,我怕得离席了……两位吃好喝好,千万别客气,我会让婢子为两位安排住处……” 说这话,尉迟恭已起了身。 “将军。”吴关却叫住了他:“可与鄂县有关?” 尉迟恭一愣,“你说什么?” “让您离席烦忧的急事,是否与鄂县有关?与一座私矿有关?” 尉迟恭沉下脸,道:“你怎知道?” 闫寸起身,关闭了茶室的门窗。 吴关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尉迟恭重新入席。 “我们今刚从鄂县回来,在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尉迟将军的……闲话。 您可让管家查一查,今日早些时候,我们刚到京城,便向您府上递了名刺求见。” “求见……为了你们听闻的闲话?” “不错,尉迟将军记得下官,下官就更记得尉迟将军了。同为太子效力,且下官仰慕尉迟将军神武,不想您被小人算计,想要提前给您报个信,也好早有准备。” “你费心了。”尉迟恭的兴致不高。 从他的语气神态中,吴关感觉到了抗拒之意。 虽然你们替我考虑——或许替我考虑了吧——可对我来说不过是事后诸葛罢了,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我实在无从感谢,而且,你们知道了鄂县的秘密,本身也让我非常困扰,请别烦我了。 这是尉迟恭的心里话。 吴关却很没眼色地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尉迟恭道:“小人陷害罢了,不足挂齿,我自会处理。” “我得向您承认一件事。”吴关道:“您要对付的小人——可能正是我。” 闫寸始终挡在门口,没有回到席间。此刻他插话道:“还有我。” “你们?” “若您的消息足够灵,应该已知道了,此番与您作对的乃是褚遂良,褚令史。” “不错。”尉迟恭恍然道:“你们是一伙的。” “不,此事与褚令史无关,我们借用了他的名号,他什么都不知道。” “是你们?”尉迟恭的屁股终于不再如坐针毡,他坐稳了,问道:“你们为何与我作对?” “因为闹出了人命,恰被我们遇上,”吴关诚恳道:“我们知道鄂县的命案并不归大理寺管,更不归我们管,可是……就像您,一听说有战事,就想去前线杀敌,我们也一样,遇到命案,绝无法袖手旁观。 待一路追查,发现有人采私矿,我们才知道那是您的产业。” 尉迟恭怒道:“所以你们递上名帖,是想来要挟我?” “不,我们来与您分钱。” “你们胆子不小,我的银矿你们也敢惦记。” “您误会了,”吴关道:“将银矿关了吧,鄂县县令、衙役均已知道此事。 私矿再采下去,就是给自己脖子上悬起利剑。” “利剑已要砍到我的脑袋了!”尉迟恭干脆抓起酒翁,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洒出的酒浸湿了他的衣服,“你很清楚,事情已闹开了。” “也不算闹开。”吴关道:“我离开鄂县前,对县令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别走漏消息,还给知道此事的人留了足够封住其口的银钱。” “你在帮我?”尉迟恭将信将疑。 “您深受太子重用,我为何要与您作对?帮什么的,小人可不敢当,不过是尽量弥补过错而已。”吴关道。 “如此说来,你将此事捂住了?”尉迟恭道。 “可以这么说,事情虽已彻查,但若我们不给那县令通知,就不会有人见到此案的案宗。” “你确是个疯的。”尉迟恭道:“他们说你疯,我还不信。” 谁这么爱在别人背后嚼舌根?这话吴关没问出来。 他只是道:“我们确是来与您分钱的,却不要什么银矿,我打算在鄂县开设买卖,慢得话三五年,快得话一两年,恢复鄂县往日繁荣。 介时赚了钱,我愿意分给您两成利,虽不能与采私矿的利益相提并论,但好在不用掉脑袋,且盈利稳定。” “这是何必,”尉迟恭道:“你我只需井水不犯河水,你做你的生意,我采我的矿……” “您可知道鄂县商家现在都是什么情况? 进入鄂县的走商之人,十有八九被赌坊勾了魂儿,以至于邸店、食肆、院阁生意惨淡。 若那赌坊老实经营,旁的商家自是无话可说,可赌坊偏偏设局,将走商之人引入高利贷中,还不上钱,最后只好去挖矿,这一下便是有去无回,不知多少人死在了矿洞内。” “你说这些……可是真的?”尉迟恭道。 “您不知道?” “好,好。”尉迟恭又饮了数口酒,将酒翁放在地上时,他用了极大的力气,直将酒翁磕破了。 酒水哗啦一下淌了出来,还好只剩下 若那赌坊老实经营,旁的商家自是无话可说,可赌坊偏偏设局,将走商之人引入高利贷中,还不上钱,最后只好去挖矿,这一下便是有去无回,不知多少人死在了矿洞内。” “你说这些……可是真的?”尉迟恭道。 “您不知道?” “好,好。”尉迟恭又饮了数口酒,将酒翁放在地上时,他用了极大的力气,直将酒翁磕破了。 酒水哗啦一下淌了出来,还好只剩下 一三五 吴关:我不敢,我认怂 尉迟恭的话是真是假,两人一时无从分辨。 显然,尉迟恭并不需要他们相信。 他快步走到门口,沉下脸来,对闫寸道:“你们跟我来。” 闫寸让路,尉迟恭开门,大步向外走去。 “董大河。” 出门时尉迟恭念先是低声叨了一句,显然某个名叫董大河的人就是他的目标。 他对候在门口的管家道:“他呢?” 管家显然听到了他的叨念。 “不是,”管家道。 “嗯?” “不是董大河,是燕子。” “他?” 管家“嗯”了一声,快步在前头带路。 不多时,几人一同来到了内堂的一间偏屋。 屋内布置十分简单,仅一张矮几而已。 矮几旁坐了一个人。 尉迟恭进屋时,那人抬头看向他,下一瞬,他看到了紧跟在尉迟恭之后的闫寸。 那人一愣。 闫寸亦愣了一下。 “是你。”闫寸道。 不是别人,正是与闫寸交过锋的弓手,亦是杀死冯员外的凶手。 弓手显然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闫寸,一时间摸不清闫寸和尉迟恭的关系。 他重新将目光移到尉迟恭身上,没接话。 尉迟恭在弓手对面坐下,问道:“燕子,鄂县是什么情况?” 外号为燕子的弓手答道:“县衙抓了几个蠢货,是黄员外的手下,不过他们开口前就被我解决了,银矿位置并未暴露。” 只一句简单的对答,吴关确定了几件事: 其一,局势反转了,没了人证,谁也无法证明采私矿的情况确实存在; 其二,尉迟恭的态度至关重要; 其三,鄂县县衙内恐怕真的有内鬼。 “好。”尉迟恭点点头,能看出来,燕子的回答让他安心不少。 “我且问你,”尉迟恭又道:“陈初秋他们是如何对待矿工的?我听说他净诓骗些赌鬼,不给工钱。” “他们确是这么办的。”燕子道。 “你……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只是拿钱,按你的要求办事,你没要求过的……”燕子停顿了一下,道:“我什么都不说,定然比四处嚼舌根让你放心。” 尉迟恭抿了一下嘴,表情很是无奈。 他突然理解了那些被外戚、宦官、权臣架空的皇帝,太难了,有时候你一眼盯不住,底下人不知要怎么胡来。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尉迟恭道。 “的确如此,据我所知,黄员外的赌坊就是个幌子,专门用来坑骗无力还债的赌徒,将他们骗到矿内,可就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多久了?” “记不清了,”燕子将左手所握的弓换到了右手,“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记时间。” “看来已很久了。”尉迟恭道。 “应该吧,还有,”燕子又道:“我没见着董大河。” “什么?!” 燕子朝着闫寸吴关看了一眼,意思是这两人不用回避吗? 尉迟恭道:“说吧。” “银钱没按时送到,你让我去鄂县找董大河,查明缘由。” “不错。” “我去鄂县,只见着黄员外和陈初秋两人,据他们说,银矿按足数运给了董大河,其余的他们一概不知。 我就去董大河炼矿的地方找,人去屋空。” “我还拍了几名亲信,给他打下手,那些人呢?” “全不见了,最近两批银货也不见了。 我在鄂县停留了三日,想找些线索,期间陈初秋花钱雇我杀几个人。” “谁?” “不过是一些麻烦。有个矿工逃了出来,陈初秋担心他走漏消息,让我去杀了那矿工,还有一个老太太,一个姓冯的员外爷,他们帮过外逃的矿工,陈初秋怀疑他们知道了银矿的事儿。” “你将他们杀死了吗?” “那外逃的矿工,我没找到他,不知躲哪儿去了,或许已逃出了鄂县。” 尉迟恭低头思忖片刻,道:“当务之急是找到董大河。” 燕子道:“这我可帮不了你,找人并非我的强项,若你找到,我倒可以替你杀了他。” 尉迟恭摇头,“不必,他绝不会背叛我,尤其不会为了钱。” “你怎知道?” “他是我的朋友,否则我不会将秘密炼矿之事交给他办。他若要钱,大可对我开口,要多少我都给。” “随便吧,”燕子自衣襟内摸出了一张纸,“我在他们炼矿的地方发现了一些血迹,还有这个。” 尉迟恭接过纸,没顾上看,而是担忧道:“血迹?多吗?什么样的血迹?” “不多,几滴。” 这个答案让尉迟恭想要松一口气,可一想到好友生死未卜,此刻实在不是松懈的时候,之别扭地捏了捏拳头。 “不过……”燕子又道:“我闻得出来,那地方有死人味儿。” 对这种玄乎的说法,尉迟恭未做评价。 “看来没我的事了。”燕子道。 他起身,准备离开。 闫寸却叫住了他。 “喂,给钱你就办事吗?” “那要看是什么事。” “哪儿能找到你?” “你要让我帮你办事?” “对。” “每月初一十五,我都会去怀远坊东南的大旗酒肆喝酒,有时一大早就去,有时候天黑了才去,有时候喝上一整天,有时候只小坐片刻,喝上一杯,若能碰见,你就能找到我。” 吴关笑道:“生意挺随缘啊,那不如赶得巧,我这儿现在就有一个活儿,想麻烦你。” “什么事?” “还是在鄂县,去保护一个人。” “我只会杀人,不会保护人。” “那我换个说法,”吴关道:“也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你应该知道吧,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名女子,她叫荷花,我想要你去她身边,谁想伤害她,你就杀死谁——这样算是雇你杀人了吗?” 燕子认真思索片刻,道:“可以。” 吴关自钱袋掏出两块银铤,递给他,“这是定金,事后你只管出价。” “好。” 燕子出了门,留下三人大眼瞪小眼。 吴关和闫寸这时才落了座,和刚才一样,一人一个坐在尉迟敬德两侧。 “看来您真的不知道。”闫寸道。 他嘴上表示相信,不过是不想将事情闹僵。 “看来事情已清晰了,”吴关描述道:“您在采私矿,矿石开采出来以后,送到您的好友董大河处,由他进行提纯炼制,将矿石炼成银子,然后再将银子送到您这里。 眼下,因为一名矿工外逃——且那人到现在还没找到——采私矿的事面临泄露风险。 而且,不得不朝着最坏的方向打算,那名矿工只要还活着,就会不断与各种各样的人接触,采私矿的消息就能会扩散到什么程度,会不会扩散到别有用心的政敌那里,谁也说不清楚。 此为第一重危机。 第二重危机,董大河等负责炼矿的人集体失踪。 我倒希望他们是卷款逃走了,这样或许他们的嘴巴会严实一些。 若如您的判断,做为朋友,董大河绝不会背叛您,那就说明他们要么被害,要么受人胁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吴关条理清晰的分析,让尉迟恭烦乱的心安定了些。 “等等……”他摆摆手,打断了吴关,道:“你现在是在帮我?” “您希望我们帮您吗?”怕遭拒绝,吴关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我们已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尉迟恭道:“为何?我的意思是……我一个武将,而你们是文臣。” “所以才要互通有无,不是吗?” 闫寸尽量克制自己,冷静地瞥了吴关一眼。 这货变脸也太快了吧?在鄂县的时候,明明是一副跟武将势不两立的态度,还信誓旦旦说人家尉迟将军死到临头。 如今……又毫无愧意地跟人互通有无? 呸!臭不要脸! 吴关没接收到闫寸的意思,还向他使着眼色,让他别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坐着,也帮着说话啊。 “咳……”闫寸有些不情愿地接过话头道:“我家父兄从前皆是行伍出身,做这文官,并非我所愿,若能为您尽些绵薄力,乃是下官的荣幸。” 尉迟恭咂了咂牙花子,道:“我虽不喜欢文官那些弯弯绕,但咱也得承认,你们那套东西有时候确实管用。说说你们的主意。” 能看出来,尉迟恭也带着防备之意思。 吴关却不介意,恭恭敬敬道:“我有一事不明。” “你说。” “陈初秋和黄员外跟您是什么关系?为何那两个人可以参与此事?” “陈初秋乃是我爱妾的父亲。” “呃……”吴关一时语塞,停顿片刻,追问道:“他是……亲爹?还是院阁里的爹公?” “亲爹。” “那黄员外呢?” “那处银矿原是黄员外的。”尉迟恭道:“我的爱妾向我告状,说鄂县有人抢她家的生意。 这我可不能忍,我在前线拼命杀敌,难道是为了让人欺负我的妻儿老小? 于是我让董大河带了一队人马,直奔鄂县,想要给那黄员外一些教训。 我本以为当天去,当天就能将事情解决,可是……那天两百兵马全留在了鄂县,唯有董大河一人回来。” “为何?” “他觉察出了不对劲。他在黄员外的住处闻到了一种味道……我也不知是究竟是什么味道,他只说那是炼制金银时特有的味道。” “他懂这个?”吴关闻到。 “对,我从前乃是铁匠出身,董大河则是个银匠,我们已认识很久了。 他回来后秘密向我禀报,已审过还原外,那家伙吓得够呛,什么都招了。 既露了馅,他就想拉我们入伙,让我分钱,总比彻底翻车得好。” “您就答应了。” “我原本不想答应的,可……可是董大河拿来的账本……”尉迟恭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现在想起账本上的金额,他依然颇为震撼,“来钱实在太容易了,真的太容易了……我就想着……大不了今后多多地立战功,就当是朝廷赏赐……” “明白了,”吴关点头道:“所以,此事的保密工作还是做得还算位的,不算那些小喽啰得话,只有您本人、董大河、黄员外、陈初秋知道此事来龙去脉。” “不错。” “炼矿需要烧火,烟雾极易被人发现,董大河应该选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吧?” “山里,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都是晚上开炉炼矿,白天睡觉。” “可偏偏最隐蔽的环节出了问题。”吴关皱眉道:“他们究竟是如何暴露的?为何他们消失了,而负责诓骗矿工的黄员外、陈初秋却是完好无事?” 一直默默听着两人说话的闫寸突然问道:“丢了多少银子?” “啊?” “不是说白银没有按时送来吗?所以不仅人不见了,白银也不见了,对吧?” “没错,少了一千多两……我跟董大河没有算得很细,基本超过五百两,他就会差人往长安送一趟,少了两回,所以应该是一千多两。” 一三六 闫寸:熊孩子作妖,哎…… 尉迟恭的直言否定并未让闫寸灰心,他解释道:“可以换个查访的理由,比如有人违法使用金银交易。” 由于金银匮乏,唐律规定金银只可做为国家储备,不允许市面流通。 但因为大宗交易必然用到数量巨大的铜钱,而数量巨大的铜钱本身便十分沉重,无论运输还是交割,都很不便,因此许多商贾还是会偷偷使用金银。 官府自然了解此事,但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停顿了一下,见尉迟恭并未表态,闫寸继续道:“若能查到银钱的下落,自然就可弄清董大河去了哪儿,是否被人所害,以及,背后是否有人针对您。” 尉迟恭赞成闫寸的思路,但他并不相信闫寸本人。 吴关指着燕子留下的字条,适时建议道:“不知这上面写了什么。” 尉迟恭打开字条,三人这才发现,那最外层的宣纸并非字条,而是一层包裹,打开后里面残破的字条露了出来。 纸片周围豁豁丫丫,还有燃烧留下的黑边,整张纸都被熏得焦黄。尉迟恭小心翼翼地将纸片捏起,生怕弄碎了。 “燕子说这是从炼矿的炉膛里捡出来的。”尉迟恭道。 他独自看着其上的字,看不出所以然,才递给了吴关。 这个年轻人刚才分析得头头是道,说不定能看出什么。 吴关却转手将字条递给了闫寸,并道:“闫兄念念看。” “好。”闫寸接过,念道:“细……嗯,是细……细观其面,即如人也,僧乃问曰……曰了啥不知道啊,这行没了,下一行……不扰生灵,神有知,无相恼也……又没了,还剩最后一行……晋宋乎,自而至是复几载,僧曰…… 没了,我怎么觉得关键信息烧没了,僧曰了两回,也不知道究竟曰了个啥。” 尉迟恭亦点头,评论道:“什么生灵啊和尚啊……我看是有人闲来无事买了画本打发时间吧。” 从三行残缺的内容来看,确实如此。 可是,为何要将画本烧毁呢?吴关决定保留怀疑态度。 他道:“眼下将军面临三个难题,其一,董大河的下落;其二,事情扩散到了何种地步,也就是,那个出逃的矿工会将私矿的事告诉谁;其三,万一被太子知道了,太子会是什么态度。” “不错。”尉迟恭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似乎最容易解决。”吴关道。 “哦?” “您只要自己去向太子承认此事,隐患自然就消除了。”吴关摆摆手,示意尉迟恭听他说完,“百姓犯法,自首尚可从宽处置,况且是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您。 您主动认错,总比被有心之人暗地里告黑状强,既然事已做错了,那就将解释和弥补的先机抓在手里。 况且,突厥大肆入侵,此刻正是重用武将之时,太子定然不会追究,即便追究,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保全其威严罢了。” “你这话我倒信,好歹我随他征战多年,数次救他于险境,秦王想来不吝赏赐,这点钱不至于伤了和气,不过……”尉迟恭撇撇嘴,道:“我却也不愿让他看扁了,若非必要,此事还是瞒着的好。” “将军可知道先秦名将王翦?”吴关突然问道。 “自然知道。” “那将军知不知道,同为秦将,白起落了个被逼自刎的下场,王翦却功成身退,这是为何呢?” 尉迟恭不说话了,显然他明白王翦的聪明之处。 数百年前,秦王嬴政继位后开始了一统天下的战争,秦所灭的六国中,有五国是王翦与其子王贲带兵所灭。 在灭楚之战中,王翦坚持要兵六十万,而年轻气盛的将领李信则表示二十万人马足矣。 秦王觉得王翦老了,怕死,便重用李信,王翦称病辞官,告老还乡。 结果,李信中计,秦军大败,嬴政十分后悔,觉得当初应该相信王翦的判断。于是嬴政快马加鞭赶去王翦老家,向其致歉,并答应让王翦带六十万人马攻打楚国。 出征时,王翦向秦王请求“美田宅园池甚众”,嬴政便问他:“将军行矣,何忧贫呼?” 王翦怕此战有去无回,为了子孙着想,又请求了更多赏赐。 不仅如此,出征前他接连向秦王请求了五回赏赐。 此举连王翦的部下都看不下去了,说他不像话。 王翦却说他这么做是在保命啊。 秦王生性多疑,他统帅六十万兵马出征,几乎是秦全国的兵力,此刻他必须表明自己除了钱财良田,子孙平安,别无他求,只有这样秦王才不会疑心他拥兵自重。 吴关打破沉默道:“将军以为,您如今的境遇与王翦相比如何?” 尉迟恭不语。 他了解李世民,自不会将他与暴秦相提并论。 但他也很清楚,国家稳定后,如何卸去武将的兵权,乃是每个君王都要面临的问题。 他和李世民,都逃不过宿命。 吴关继续道:“表面看来,将军采了私矿,可能被人诟病,可若是方法得当,或许能将劣势变为优势,从长远计,此番东窗事发,未见得是坏事。 是否向太子坦白,将军还是快些做出决定吧。 若将军需要,前两个难题,即追查董大河和那逃跑的矿工,我们愿意试试。” “你为何帮我?”尉迟恭问道。 “因为我们亦有求于将军。” 说话时吴关看向了闫寸。 闫寸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不是吧。 果然,吴关继续道:“闫兄的姐姐被突厥部族掳去,我等没有机会深入北境,而将军您在军中威望极高。 您可否给北境守军修书一封,让其帮忙留意。您若发话,前线将士定会有效执行,若有机会将闫兄的姐姐和外甥抢回来……” “原来如此。”尉迟恭点点头,“我已知道了,容我想想。” “好,那我们告辞了。” 两人离开时已过了子时。 有风,微风。 不似盛夏的风那般粘腻,是清爽的风,带来丝丝凉意。 “七月竟已过了大半。”吴关道。 “是啊,眼看一天天就要凉下来了,齐王和旧太子竟已死了近两个月。”闫寸四下张望,道:“得找间邸店住下。” “可怜两条犬,刚接回家就没人管,幸好出门前我留了水和食。” “你还操心它们,我看尉迟将军对咱们还存着怀疑呢。” “正常,掉脑袋的秘密被两个陌生人得知,谁心里不得打鼓,但我猜他会采纳我的建议。” “为何?” “因为我没有算计他,我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我的建议亦是诚心为他打算。 待他稳住心神,不再被慌乱所困,就能看清这一点了。” “我真不知你哪句是实话,哪句是谎话。”闫寸道。 吴关一愣,他没想到闫寸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你怕了?”吴关问道。 “有点。” 吴关看不出闫寸的回答中有多少玩笑的成分,又有多少是真实想法。 “那你后悔将我带入仕途吗?你后悔与我结交吗?”吴关追问。 “后悔了还能退货不成?” 这次,闫寸终于完全拿出了开玩笑的口吻。 吴关懒得理他,驱马走在前头。 闫寸追上他,道:“谢谢你。” “谢什么?” “我姐姐的事,我没想到你会去求尉迟将军。” “其实他不是最好的选择,”吴关道:“有机会得话还是求太子吧。” “这种事……不大可能有机会吧。” “就快有了,莫急。” 说完这话,吴关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下马,进了一间邸店。 闫寸已习惯了他偶尔神神叨叨,并未放在心上。 邸店小二将两人引入一个摆了两张床榻的大敞间,又打来了洗脸水。 两人洗好了脸,各自躺在榻上。 吴关问道:“你睡得着吗?” “明日一大早要去大理寺点卯,快睡吧。”闫寸道。 吴关叹了口气。 “怎的?” “有点失眠。” “什么?” “没事……哎要不你给我读一读安兄摘抄的各地祥瑞?” 闫寸也叹了口气。 在将熊孩子揍一顿和满足熊孩子的要求之间,闫寸艰难地做出了选择。 他起身,点亮油灯。 “拿来。” “嘿嘿……” 递上安固的摘抄时,吴关堆了满脸讨好的笑。 闫寸拿着摘抄躺回自己榻上。 “五月,戊戌,洛阳都护府司马熊四,其家后庭种有两株枯梅,花匠欲铲旧而植新,以锄抢其根,亲见枯梅骤然盛开……” 吴关闭目听着,一直没接话。 闫寸读了约莫一刻,听着吴关的呼吸渐渐拉长,估摸他已睡着了。 读完这个故事就睡吧。 闫寸这么想的时候,突觉得正在读的这句话有些熟悉。 “……细观其面,即如人也,僧乃问曰……” 燕子带回的残页上,亦有这句话! 闫寸住了声,反复看了这好几遍。他忙向下读去,很快便找到了另外两句。 不是巧合,绝不是! 闫寸又通篇读了这个故事。 一个和尚有天在山里遇到一只浑身长满绿毛的怪物,其实绿毛怪物是神仙的宠物,和尚受那宠物指点,苦心修行,而后得道,长生不老。 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关键在于,这份摘抄由各地官府收集本年之内发生的奇事,直接以公函的形式呈送长安,再由户部筛选,整理成册。 这中间泄露的风险极其小,用安固的话来说,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玩意儿,谁会关心这种东西。 因此闫寸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官府公文中才会有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荒山野岭的私矿炼制场所? 他偏头看了吴关一眼,只见对方睡得四仰八叉,口水已将枕头洇湿了一小片。 闫寸啧了一声,只好先将摘抄收进怀中,又轻手轻脚吹灭了油灯。 这下可好,吴关睡得像只熊,他反倒失眠了。 他故意的吧?闫寸深表怀疑。 第二日,闫寸醒来时吴关还在呼呼大睡。 闫寸推推他,将他叫醒。 “几点了?”吴关迷迷糊糊道。 “什么?” “嗯……什么时辰了?” “还有半个时辰,起吧。” “一会儿……”吴关眯缝着眼睛,“就再……躺一会儿……” “哪儿来那么多瞌睡。”闫寸先洗了脸。 水声搅得吴关无法入睡,他只好起床,一边拿着杨柳枝刷牙,一边道:“睡不够很正常,毕竟我还年轻。” “这跟年龄有关系吗?” “当然,你没听说吗,老人的特点是贪财怕死瞌睡少,说明年纪越小瞌睡越多。”吴关笑道:“你不懂。” 闫寸:他是不是讽刺我? 吴关:绝对没有。 两人收拾妥当,出了门以后闫寸将昨晚的发现告诉了吴关。 吴关一边埋头看闫寸指出的内容,一边叨念着:“怎么现在才说……怎么不把我叫醒……” “叫醒你?呵,”闫寸翻了个白眼,“我昨晚光顾着泳水来着。” “泳水?” “口水都流成河了,差点把长安淹了。” 吴关下意识地抹了一把嘴角,“我发现你学坏了,开始挖苦人了。” “哪儿能跟你比,我离出师还早。” 吴关终于读完了闫寸指出的部分,道:“咱们有必要再去一趟鄂县。” “去是一定要去的,荷花一个人在那儿,我也不放心,不过……关于董大河……尉迟将军态度不明,咱们继续插手,总觉得不太好。” “我得找到他。”吴关勒住缰绳,道:“我先去一趟户部,现在就去,我得见一见安兄,你……你可否帮我打个招呼,就说……就说我病了,这几日无法……” 闫寸也勒住了缰绳,问道:“是不是跟你有关。” “什么?” “我虽然不清楚缘由,但你要安兄抄录各地上报京师的祥瑞,自然有你的目的,现在还有一个人,手上亦有这份抄录,那是不是说明,此人或许与你有着同样的目的?因此你要找到他。 我再向前推测一步,董大河失踪,是不是说明此事有一定风险?” 吴关点头,“这件事最大的风险就在于,我不知道凶险究竟何时会来。” 一三七 荷花:还有人记得我不? 七月,甲寅。 荷花改了主意。 这天,她对同样起了个大早的闫寸道:“我不回京城了,我要留下。” “你已想好了?” “是。” “那,你注意安全。” 于是,荷花便留在了鄂县。 她共从陈初秋手中接管了四间院阁,其中最大的一间名为秋阁。 秋阁位于鄂县十字大街路口,占尽了地形优势。 那是一座三层木质建筑,沿街的两面尽是突出的雕窗,若有漂亮姑娘站在窗口招揽客人,老远就能看到。 不过,一旦走近,你就会发现这不过是座破败的老楼。 立柱上的红漆脱落,斑斑勃勃,露出其内裂缝的木头,仿佛一个得了皮肤病的人,飞檐上的瓦片豁豁丫丫,有些地方的瓦缝里还生着几根顽强的杂草。 姑娘们敷衍的妆容遮不住肿起的眼泡。 她们中不乏有会弹琴唱歌跳舞的,荷花一一进行了考校。 弹琴,说是弹琴,其实比起弹棉花也不遑多让。 唱歌倒还可以,只要有一副好嗓子,再稍有乐感,总不至于太离谱。 至于跳舞,简直惨不忍睹。 一眼就能看出跳舞的姑娘绝非从小练习,而是入行以后照猫画虎加自己琢磨。跳来跳去无非就是伸伸胳膊伸伸腿,外加转个圈而已。 荷花忽然想起了自己初入院阁还,教习姐姐和王八常常吓唬她的话: “若不好好练习,就送你去下等妓院,伺候那些又臭又脏的男人。” 那时荷花年幼,并不懂得其中差别,她只是无事可做,只能苦练琴艺歌舞罢了。 坐在台下的荷花摆摆手,示意台上跳舞的姑娘停下。 “先到这里吧。”荷花道。 台上的姑娘好像犯了什么大错,忙道:“我还可以唱歌。” 她在努力保全自己头牌的位置,对一个院阁姑娘来说,被人取代了头牌的位置是一种羞辱,离人老珠黄贫困潦倒就不远了。 她还没攒够钱,也还没找到如意郎君,她不能受这个羞辱。 “今日就到这里吧。”荷花没有给她唱歌的机会。 姑娘尴尬地低头,一副战败等待发落的样子。 荷花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膀,道:“我不能保证今后你还是这里的头牌,但我会尽量保证,今后你赚的钱会比现在多。” 姑娘错愕,不知该怎么接话,荷花已经转身,对身旁的鸨婆道:“麻烦您去将其余三家院阁的姑娘全招来,我就不一处处地跑了。” 鸨婆应承一声,立即出了门。 荷花又问账房道:“鄂县可有像样的木匠、砖瓦匠?这屋子也太旧了些,需要修缮一番。” “倒是有,不过……”账房琢磨着荷花的意思,道:“若要合姑娘的心意,还得从长安请匠人来,鄂县……不行的。” 荷花笑笑,道:“那鄂县什么行?” 她不过是一句玩笑,账房却认真答道:“造船。” 荷花点头,“我确在鄂县西南见过船坞。” “我们临着丰水河,因此造船业较为发达。” 荷花低头思索片刻,对一名仆役道:“午时过后你帮我雇一乘轿子,我要去一趟船坞。” 然而,还未到午时,就出事了。 出事时,荷花已经召集了四间院阁的所有姑娘,从中选拔姿色姣好的。 已经被她派到衙门口打探消息的仆役急匆匆跑了回来。 “出事了!”仆役嚷道:“刚才县令开堂问案,有个人突然夺下一名衙役的佩刀,当堂大开杀戒,不仅伤了县令,还杀死了其它受审的案犯!” 说这话时,仆役神色亢奋,在场众人听到这一消息,神色各有不同。 有些期待着陈初秋能趁此变故翻身出狱,重新接管院阁,有些则左右摇摆,不知究竟怎样对自己有利,有些则替荷花担忧起来。 荷花多么八面玲珑的一个人,她将众人的小心思看在眼里,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陈初秋和黄员外不是也关起来了吗?他们也逃了?”荷花问道。 那传话的仆役显然属于支持陈初秋一派,被荷花一问,心虚地收起亢奋之色,老老实实答道:“这就不清楚了,他们当时不在堂上。” “可惜了,”荷花扫视了众人一眼,“若我是杀手,就连他们一起灭口。” 她仍是微笑的,说话的语气也是春风和煦,可是每一个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收到了警告。 小心点哦,别让我发现谁在打歪主意,否则我不会让你好过哦。 她再次转向报信的仆役,道:“麻烦你牵我的马来。” 仆役恭恭敬敬地退下,迅速牵来了马。 转过弯去,荷花才敢皱一皱眉,目光中也有了些惶恐。 死人了,接连好几个,就连已经抓进县衙的囚犯都死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们难道不是来赚钱的吗?为何他们一来就将死亡的阴影带进了这座小城?他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鄂县不大,马很快便驰到了县衙门口。 荷花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收敛心神。 门口值守的衙役看到荷花,忙小跑着去禀报。 荷花便问剩下的那名衙役:“听说县令受伤了,严重吗?” 衙役拍拍自己的上臂,道:“这里划了个口子,挺深,虽说是皮外伤,可县令一把岁数了……不容易啊。” “谁动的手?”荷花又问。 “弓手,那家伙长得瘦小,上堂以后就摘了他的枷锁……哎,当堂杀人这种事,谁能想到啊,简直防不胜防……” 确实,两旁衙役杵着荆棍,震慑力极强,人跪在当中,魂儿先吓丢了一半,谁能想到竟有人不由分说暴起杀人。 荷花又道:“我一路过来,并未见到路上戒严,怎么不……” “人已逃出城了,还戒个屁的严。” “哦?” “就是我去北门送的信儿,北门守将亲口告诉我,凶手刚刚出城,快马加鞭的,前后脚。” 荷花啧了一声,面上一副替县衙惋惜的样子,心里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那个危险人物除了城,她就安全多了,至少不用担心那家伙放冷箭。 她还想再问问陈初秋和黄员外的情况,前去通报的衙役出来了。 “请进请进。”衙役道:“县令请您进去。” 荷花道了谢,自钱袋内摸出几枚铜钱,给了门口两名衙役。 她的钱袋被盗,吴关则输光了钱,临走时闫寸便将自己的钱袋留给了荷花。 荷花深知阎王好送小鬼难缠的道理,润物细无声地收买着小鬼们。 果然,她进门以后两名衙役对着她的背影交流着眼神。 “这小娘子不赖嘿。” “人水灵,也会办事,她多来几趟县衙才好。” …… 县衙内堂,县令的胳膊已经包扎好,有气无力地瘫在矮塌上。 他脸色泛白,不知是吓得,还是失血过多。 见荷花来了,他想要坐直身子,荷花忙上前一大步,扶住县令,让他舒服地继续歪着。 “您别动了,”荷花道:“这时候还拘什么礼。” 县令被她一扶,身子都僵住了,连声道:“可不敢可不敢。” 荷花在一旁的圆凳坐下,顺势掏出一瓶伤药,放在矮塌扶手上。 “上好的金疮药,您换药时可以用这个。”荷花道。 说来也怪,自从结交了闫寸和吴关,荷花就总是随身带着各种跌打药,那两个家伙真不叫人省心。 荷花还道:“我已派了人去往京城,给您取些补药,您可千万别推辞。” 她干脆直接不给县令推辞的机会,话锋一转道:“听说凶手已逃回了鄂县,您打算怎么办?” “放人。”县令显然经过考虑,这回答不容置疑。 像是怕荷花提出不同意见,县令又强调道:“我没办法,现在人证都死光了,凶手……那凶手肯定要逃回长安向尉迟将军报信……到时候尉迟将军怪罪下来,我有几条命够丢的……” “事已至此,亡羊补牢能管用吗?”荷花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县令的自欺欺人:“你放了黄员外和陈初秋,他们就能领情?不会的,一旦让他们翻身,他们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地告状,介时尉迟将军的怒火只会更盛。” 县令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试探地对荷花道:“你们……你们家就不能……牵制尉迟将军吗?毕竟……你们在鄂县已有了产业啊。”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荷花道。 “姑娘有主意?”县令道。 “倒有一个主意,恐怕您不敢为之。” “姑娘但说……” “杀了他们。”荷花的态度更加斩钉截铁。 “什么?!” “既然那杀手喜欢杀人灭口,那就帮他一把,把陈初秋和黄员外的命也算在他身上好了。” “可……这……” 荷花伸出三根手指,“这是个一箭三雕的办法,其一,人都死光了,怎么结案还不是您说了算,您可以压根不提采私矿的事,只说冯员外被杀,所抓之人皆是嫌犯,不知为何嫌犯互殴,死的死逃的逃。我想尉迟将军最希望看到的,莫过于这个绝对静默的结果。 其二,杀手动手在先,让他多背两条人命,旁人不会起疑,若他是尉迟将军的人,也必然不希望采私矿的事暴露,说不定他很乐意看那两个人死去。 其三,若他们死了,我便有时间将黄员外的产业尽数收入囊中,介时赌坊不会再为祸鄂县,而您——我记得大哥答应给您一成利来着——我们的买卖做得越好,您的收益自然越高。 怎么看,那两个人都该死。” 县令低头沉默。 荷花补充道:“当然,杀死他们之前,若您能审出银矿的具体位置,拿到尉迟将军确实采私矿的证据,那咱们的筹码就更多了。” “你们究竟是不是褚令史的族亲?”县令突然问道。 荷花心下一惊,难不成露馅了? 县令又道:“难道你们家一点力都不出吗?” “自然要出力,我家长辈会想法将尉迟将军缠在京城,令他分身乏术,您以为我阿兄阿弟匆匆赶回长安是为了什么?只不过朝中之事他们不会跟我一介女流商议,”荷花道:“难道您怀疑褚令史的能力?” 县令又摆手道:“没,怎么会。” 荷花在心里盘算一番,确定该说的话已全说过,于是麻利地起身,道:“今时今日,再想做一棵两不得罪的墙头草,已不可能了。 要么您独自承受尉迟将军的怒火,要么您就上了我们这条船,咱们一同让尉迟将军吃下这个哑巴亏,别无他法。 我言尽于此,县令好好想想吧。” 荷花行了个万福礼,向门口走去。 临出门,她又顿住脚步,回头道:“这一次凶手砍伤了您,下次不知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走出县衙时,荷花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害怕吗?孤身一人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当然怕。 可她也兴奋,某种潜藏在内心的嗜血的欲望小小地得到了满足,仿佛给一条寄生虫投了食,现在寄生虫长大了一点,食欲越发凶猛,越发难以满足。 要是真能杀掉那两个碍事的家伙就好了。一想到这里,荷花便满是期待,她甚至像男人那样,偷偷地吹了一下口哨。 回到秋阁的荷花心情很好。 那些议论纷纷的仆役、姑娘看到收不住笑意的荷花,都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二心,对荷花的态度多了几分恭敬畏惧。 临近午时,荷花收到了消息,黄员外和陈初秋死在了狱中。 不多时更多细节在坊间传开,什么黄员外和陈初秋其实早就死了,被那当堂杀人的凶徒下毒灭口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荷花期待的方向发展。 她看到一顶轿子从秋阁门口路过,轿子内传出期期艾艾的哭声。 一个有眼色的鸨婆忙解释道:“那是陈初秋家的轿子,里面定是他的老妻。” 荷花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她已不必再用笑容撑起信心,这下,她真的有信心了。 不过,这信心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这天晚上 一个有眼色的鸨婆忙解释道:“那是陈初秋家的轿子,里面定是他的老妻。” 荷花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她已不必再用笑容撑起信心,这下,她真的有信心了。 不过,这信心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这天晚上 一三八 燕子:我……我记得…… 这句话并不能让荷花安心。 她曾亲眼见过此人一箭射穿冯员外的喉咙,与如此危险的人物共处一室,荷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桌上的烛台。 铜制烛台,做工粗糙,因此足够笨重,拿着它,可攻可防。 她向桌边挪了一步,并问道:“谁让你来的?” “吴关。”燕子道。 见荷花害怕,他退了两步,后背靠上了墙。 他似乎很累,有一堵墙靠一靠,脸上的表情便松弛下来,眼睛也微微眯着,好像下一刻就会睡着。 但荷花很清楚,他不可能睡着。 他退,荷花进,终于挪到桌边,握住了烛台。 “武器”让荷花安心不少,她道:“就算你是来保护我的吧,可你自己还是通缉犯,怎么保护别人?” “这确是个问题。”燕子道:“不过,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 “跟你有了瓜葛,搞不好我就会沦为通缉犯的同党,怎么可能不操心?” 燕子耸肩,“随便你吧。” 这回,他真的闭上了眼睛。 “你这是做什么?”荷花又问道。 “睡觉。” “你就站着睡吗?” “对。” “你……” 燕子又睁开了眼睛,他打断荷花道:“你的话太多了些。” 荷花被他噎了一下,但她已经开始相信燕子的话了。 这人或许真是来保护她的,若要取她性命可太容易了,根本不必废话。 于是荷花重新躺回了榻上。 她还不死心地试探道:“你若要杀我,最好现在下手,我一旦出了房间,会立即赶往县衙告发你。” “你现在就可以去,”燕子道:“看看县衙能保你的命,还是我能保你的命。” “危言耸听。”荷花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燕子并不反驳,重又闭上眼睛。 荷花侧身看了他一会儿,心情复杂。 任凭谁房间里突然多出一个不速之客,都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呼呼大睡。 但荷花可以。 她不仅睡着了,还直睡到鸨婆敲门送来晨食。 荷花应了一声,叫鸨婆将食盘放在门外。 她起身,开门,端起食盘,关门,又将食盘放在桌上。 做这些事时,荷花仿佛根本没看到坐在桌边的不速之客。 这反倒让燕子心中暗暗称奇。 “你竟睡着了。”燕子低声道。 “我为什么不能睡着?” “你不怕我杀你吗?” “难道不睡着,我就有胜算了吗?”荷花反问。 不等燕子回答,她又道:“简直一点胜算都没有,所以我一定要睡着。倘若你趁我睡着了下手,我便不必担惊受怕,死个痛快不好吗?” “你倒想得开。” “我若想不开,早已死了。” 荷花漱过口,坐在桌前吃饭。 鸨婆给她盛了满满一大碗米粥。 米粥很稠,以荷花的饭量,吃大半碗就能填饱肚子。 除了米粥,还有两张馅饼,一碟小菜。 饼是鸡肉馅儿的,饼皮上有绿油油的葱花和颗粒分明的黑芝麻,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燕子很不客气地拿起一张饼就吃。 荷花道:“你不怕我下毒吗?” “你没机会。”燕子道。 昨晚荷花一直睡着,若她离开过床榻,或有人进屋与她商量过什么,燕子一定会察觉。 “看来你清楚我昨晚的一举一动。”燕子道。 “我知道你何时翻了身。” 荷花翻了个白眼,指了指窗口,道:“那等下吃完东西,可否麻烦你哪儿进来的从哪儿出去。” 燕子正是翻窗进来的。 “恐怕不……” 这回,荷花打断了燕子。 她指了指床榻下的恭桶,道:“我要方便一下。” 燕子语塞,胡乱往口中塞下第二张油饼,一言不发地翻窗离开。 这天早上,秋阁的鸨婆被荷花的饭量惊呆了。 如此纤细的一个女子,竟将她送去的饭食一扫而光。要知道,鸨婆可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呢。她捉摸着,荷花怎么着也得剩下一张油饼,正好让她打打牙祭。 没有的,连一粒芝麻都没剩下。 今日荷花未出秋阁,整整一天,她都在遴选姑娘,将姿色说得过去的留下,其余歪瓜裂枣的,则只做为侍女人选,教习她们步态走姿,使其看起来落落大方。 教习几遍后,荷花让她们自己练习,余下可以继续接客的姑娘,她则教了一些化妆技巧,又列了一张单子,差遣店里的仆役去往京城她熟悉的脂粉铺子,采购一些她认为好用的胭脂水粉。 若要改变一个女人的形象,最快的办法便是从妆容着手。 果不其然,这天下午,商队陆续进入鄂县后,荷花所管理的四间院阁,生意明显好了许多。 当然,荷花很清楚,最主要的原因并非这些姑娘做出改变,而是因为赌坊关张了。 晚间她坐在房间内数钱时,燕子又来了。 两人只是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荷花低头,看着手中的铜钱愣了一弹指,发觉忘记数到哪儿了,便有些气恼地将两堆铜钱合至一处。 燕子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待荷花将铜钱全部收进一只钱袋,她才道:“官府竟没抓住你,可见那些衙役不行。” “就不能是因为我太行了吗?”燕子道。 这人竟然会开玩笑?他是在开玩笑吧? 荷花看了他一眼,“你打算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呵,意思是打着保护我的旗号,天天跑这儿蹭吃蹭睡呗?你究竟是杀手还是骗子?” 燕子低下头,不愿跟一名女子逞口舌之快。 荷花又道:“今日白天你一直在秋阁吗?” “你在哪儿,我自然就在哪儿。” 荷花暗寸:也不知这人是不是撒谎,她可未曾发现这人的踪影。 “明日我要出门,你难道要跟着我吗?” 荷花接连发问,燕子抿抿嘴,有些无奈。 “嗯。”他答道。 “你不怕被衙役发现?” “你难道没发现,街上巡逻的衙役、兵丁并不多,他们以为我逃出了鄂县,便撤下了搜查的人手。” “这倒是真的。” “不早了,你快些睡觉吧。”燕子道。 他实在不想再跟这个女人聊下去了,救人果然比杀人麻烦多了。 荷花第二天清早考校了姑娘们的练习结果,她很严厉,当初教习姐姐是如何对待她的,她便如何对待这些姑娘,因为现在回想起来,她自己并不恨那些严苛待她的人。 一个姑娘走路时肩膀不稳,让人看着心里没来由地发慌,荷花罚她给大家洗三天恭桶,还有一个姑娘,曾经是一间院阁的头牌,当众顶撞荷花,当时便被贱卖到最下等的暗馆,以儆效尤。 暗馆是最便宜的妓院,客人粗鄙肮脏,因为手续不全,暗馆并不受官府保护,常常出现客人欠钱或者殴打姑娘的事。 在暗馆待上一阵子,好人也会变的神经兮兮。 看着荷花毫不手软地将那姑娘的卖身契转给了暗馆,前后不到一刻,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终于怕了,她长跪不起,拽着荷花的裙摆哀求,荷花蹲下身,捏着她的下巴,道:“可是,若饶过你,我怎么立威?将来人人都来顶撞我,都觉得我好说话,我交代的事还有人办吗?” 看着哭喊的姑娘被暗馆的鸨婆拖,所有人心里都打起了寒颤。 荷花春风和煦地对众人道:“我出去一趟,回来时我希望大家都已经准备好接客。” 她乘轿子去了城南的船坞。 三间船坞,有两间关门歇业,还有一间虽开着张,却全然没有船坞的样子。 船坞外堆着些幕僚,工具随意散落在室内的地上,一个戴了蓑帽的老头坐在小码头边,正在垂吊。 荷花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老伯,造船吗?” 老头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没反应过来荷花是在跟他说话。 “造船……造船……可有年头没开工喽。”老头道。 他终于看了荷花一眼,见她衣着光鲜,便热情了些。 “你要造船吗?”老头问道。 “先造一艘,若是好用,说不定再造个十艘八艘。”荷花道。 老人眼里亮起了光,追问道:“多大的船?” “花船您造过吗?”荷花道:“就是那种可供十来人宴饮,又有三五间厢房可以歇息的船。” “只造过渔船。”老人咕哝一句,回身进屋,拿出一沓图纸,道:“你选选吧,看是否有称心的。” 荷花接过图纸,发现每张图的中心位置都画着一艘船,船身的长、宽、载重清晰地列在一旁,若带有船舱,旁边还会画上船舱的剖面图,并标注所用的材料。 “这些都是您造的船?”荷花问道。 “不错。” 荷花抽出其中一张图纸,道:“这个不错。” 老人看了一眼,讲解道:“这是给一个土财主造的,他想既可以打鱼,又可以带着妻妾出游……我想想,哎呦可有些年头了,大业年间的事儿,没多久上头就出了禁捕令,渔船皆被拖上了岸,这艘船怕是早已朽烂了……” “船头这里空出的位置,是打鱼用的吗?”荷花问道。 “不错,渔网和捞上来的鱼,便放在此处。” “加个顶盖吧,”荷花道:“有了顶盖,在此宴会赏景也不必害怕下雨了。” “可以。” “舱室就按此图,有四间就够了。” “可以。” “不过……能否加两间供仆役侍女居住的小屋?” “甲板下也可住人的,就是憋屈些。” “可以。”荷花点头道:“若要造一艘这样的船,需要多少钱?” 老头报了个价,比荷花预计的价格低出一些,或许是太久没生意,他实在不想错过这个顾客。 荷花有些担忧道:“这活儿一个人可干不成,您能找来人手吗?” 老头道:“你放心,我的学徒虽迫于生计谋了旁的营生,但我若是招呼一声,他们定会回来……若你不信,只需先出两贯钱,我先将材料买回来,待船成型,你付一半公费,待完全早好,你验过货,最后再付剩下的钱。” 荷花犹豫片刻,道:“那咱们得立个字据。” 老人痛快地找来一名靠帮人写字谋生的穷秀才,当即立了字据。 事情比预想要顺利,荷花心情很好。路过曾与闫寸吴关一起吃饭的蟹店,荷花决定进去吃一顿,犒劳一下自己。 她给轿夫付了钱,遣走了他们,决定等下吃过饭步行回到秋阁。 依旧是三人吃饭时的位置,等小二上菜时,荷花眺望着窗外的街景。 不禁想起了那个声称却前来保护她的怪人,那个人在附近吗?不会正在看着她吃东西吧?他吃过饭了吗? 竟忘了问一问他的名字,荷花觉得好笑。 小二端上蟹肉丸子时,有两名男子也上了楼,坐在荷花背对的那张桌上。 他们的皮肤粗糙黝黑,身上的衣服印出了汗渍,看起来像两个走商的老手。 荷花心中生出了警觉,因为她知道,正午可不是商队进入鄂县的时候,这个时辰的鄂县安静得像一座鬼城。 更可疑的是,那两个人自落座后便一言不发。 热情的小二离开后,荷花决定换一面坐,那两人坐在她的背后,可让人不太放心。 刚一起身。 她脚下刚一发力,人还未起来,突觉一股劲风自脸颊旁边呼啸而过。 有人放箭! 荷花的头发都要炸起来了。 她什么也顾不上,一猫腰,钻在桌子底下。 她看到有人倒下,和冯员外一样喉咙中箭。一把匕首掉在了地上,哐啷一声。 另外一人与荷花的动作如出一辙,亦躲在了桌子下,两人相隔不远对视着。 楼下小二听到声响,怕是杯盘被砸,忙上楼来查看情况。 一三九 荷花:啊啊啊啊要死啦!!! “你走开!走走走!” 荷花手脚并用地向后缩,脑袋磕在桌裙边沿,也顾不上疼。 她抓起手边能抓到的所有东西,胡乱丢向靠近的凶徒。 杯碗,又或者是掉在地上的肉丸,统统向着凶徒的脸招呼。 她实在没什么与人打斗的经验。 眼瞧着凶徒靠近,捉住了她的一条脚腕,荷花崩溃地哇哇大叫,挥舞着筷子去戳那人的眼睛。 对方只伸手一挡,筷子就断为两截,立即脱了手。 对方扬起匕首的瞬间,荷花听到了脚步声,是小二的脚步声。显然楼上的动静引起了小二注意。 “客官怎的了?”人还未到,担忧的询问已传了上来。 但燕子比小二更快。 他自窗口翻身进屋,一手拎住凶徒的后脖子,将其从荷花身上揪了起来,另一只手上的箭矢稳准狠地戳进了凶徒的前心。 箭矢被他当做匕首,一下还不够,怕凶徒死不透,一瞬之内燕子接连在他身上戳了四个窟窿。 这是荷花头一次看到一个人的心血,随着心脏跳动,血从箭矢戳出的孔洞里喷洒出来,一股一股。 喷了五下,心脏终于跳不动了。 “客官……啊啊啊啊——” 小二的惊叫让荷花回过神来,她四下张望,哪里还有燕子的身影。 荷花起身,将手上所沾的鲜血抹在裙摆,对赶来的店家道:“快快报官。” 店家也吓丢了魂儿,只听从照荷花的安排,傀儡一般转身向官府冲去。 “等等。”荷花又叫住了店家,“你想好了,真的要报官?” 店家停住脚步,看着荷花,慢慢回了魂儿。 荷花继续道:“店里有人横死,以后你们的生意还能做吗?官家会不会为难你们?” 店家的眼珠转了转,他看看周围,确定只有荷花与小二在场,便吞了吞口水,试探地问道:“那……不报官了?” 荷花没回答,而是反问道:“这两人,你们认得吗?” 小二举了一下手,颤声答道:“我去卖蟹丸时见过他们,是赌坊里的拳师。” “赌坊的人?”荷花皱起了眉。 “准是的,错不了。”小二向前凑了一步,垫着脚又确认了一遍。 “那就更不能报官了。”荷花循循善诱道:“黄员外生前作恶多端,他的手下亦作威作福,不知结了多少仇,死有余辜,即便报了案,县衙也不过就是糊弄一番,查不出什么的。 况且,刚才我亲眼所见,凶手身手相当了得,咱们报官,若引得凶手不快,可就麻烦了。” 掌柜的还在犹豫,荷花不给他细想的机会,催促道:“你这里不是有剁肉刀吗,快拿来,剁开了好运尸出去。” 掌柜的与小二对视一眼,下楼提了刀上来。 荷花又道:“我去找辆马车,帮你们运尸,别忘了关好店门,免得生人闯入。” 这一日,蟹店关张歇业,没人注意到,半夜时分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蟹店后门,赶车之人拍了五下门,低声道了一句“是我”。 店家将门打开一道缝,紧张地观望片刻,终于和小二将几只布包抬上马车。 赶车的是一名胡服劲装女子,黑纱蒙面,东西抬上车后,掌柜的亦跳上了马车,女子低声问道:“捆上石头了吗?” “放心,沉着呢,丢入水中绝不会浮起来。” 女子轻轻在马臀上抽了一鞭,沉默地将车赶到河边。 四更天,荷花回到了秋阁。 死人真沉,加了石头就更沉了。荷花一边垂着腰,一边暗自叫苦。 燕子又从窗户翻进了荷花的房间。 “你不必如此。”燕子道:“报官也无妨的,他们抓不住我。” “不仅是为了你,报了官我也麻烦。”荷花道:“黄员外之死与我们确有干系,他的手下想要杀我,这说得通,可是杀死冯员外的凶手,也就是你,为何要救我?我解释不清。 而且,你也别太小看吃公粮的,若县令起了疑,派人盯住我,你能保证绝不露出马脚吗?我可不想给你垫背。” 燕子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他是不会道谢的。 荷花问道:“对了,你叫什么?” “你现在信我了?”燕子道。 “嗯。” “燕子。” “啊?” “我叫燕子。” “我知道了,今日谢谢你。” 荷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终于问道:“你……要不要睡榻上来?站着睡……也太奇怪了。” 燕子连连摇头,可疑地脸红了一下。 荷花自个儿往榻上一歪,“随你便吧,老娘今日可累惨了,不管你了。” 燕子却没有默默睡觉的意思,他一本正经地分析道:“黄员外豢养的犬牙我了解,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绝不是效死忠的主儿。 今日那两个刺杀你的凶徒,不是为死去的黄员外报仇。” “你的意思是……”荷花揉着眼睛,打起精神分析道:“他们是受人所雇?” “只有钱能驱使他们做事。所以,应该是。” “可是黄员外和陈初秋都已死了,谁会……”荷花猛然坐起,道:“陈初秋有个哥哥,我见过他,叫陈春什么的……他们兄弟俩一个春一个秋,会不会是……” 燕子突然问道:“你怎知道陈初秋死了?” “消息已传开了呀,县衙内……” “你见过他的尸首吗?” 荷花一愣,道:“难道……陈初秋没死?不会吧……” “不应该,他没那么容易死。” “为何?” “他的女儿乃是尉迟将军的爱妾,他勉强算是尉迟将军的丈人,谁敢动他?” 荷花更加诧异了。她干脆起身,端起桌上的水壶,往手上倒了些凉水,又拿凉水拍拍脸。 “从来没人提及此事。”荷花道:“是因为我来鄂县的时间太短吗?” “不是,据我所知,陈初秋本人也在隐瞒此事,他毕竟是个经营院阁的贱商,怕给女儿脸上抹黑。” 荷花低头沉默。 燕子问道:“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纵是心狠手辣的陈初秋,对自己的孩子也是维护爱怜的。” 两人沉默了许久,燕子觉得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已分析不下去了,荷花显然有这别的心事。 燕子道:“你明日可否待在秋阁,不要出门。” “为何?” “我看你提高了姑娘们的份钱,又给了鸨婆账房仆役等人赏钱,人人欢喜,也都拥戴你,秋阁于你来说算是个安全的地方。” “所以……你明日不在我身边吗?” “坐以待毙不是办法,我想去查一查。” 荷花重新歪回榻上,“好,我明日就待在这里。” 荷花虽应承下来,燕子却并不放心,说到底秋阁也不是绝对安全的。 不过,他的担忧在第二天一早得到了解决。 吴关来了。 见到荷花,他很开心,一直担忧牵挂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 “姐姐一切还好吗?”吴关问道。 “一切都好。” 荷花不愿让吴关担忧,先报了一个大大的平安,才缓缓说起了遇险的经历,最后又将吴关一通猛夸,说他未雨绸缪,雇对了人,果然救了自她的命。 吴关体谅着荷花的心思,配合地收起了担忧之色。 宽慰荷花几句,吴关又对燕子道:“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这些若不够,你再开价。” 他将三枚金铤放在桌上,推给了燕子。 这几乎是吴关现在能拿出的所有身家。 燕子收了金铤,公事公办道:“你是个很好的雇主,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合作。” 说完,他转身就要翻窗离开。 他看都没看荷花一眼。 荷花却叫住了他。 “喂。”荷花道:“现在就有机会,我雇你行不行?” 燕子停住了脚步,没有立即回身,两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转过身时候依旧是没有表情的的。 他把玩着手中的三块金铤,道:“我可不便宜。” 荷花耸肩,“我有四间院阁,难道雇不起你?” “你要我做什么?” “继续保护我。”荷花道。 “到什么时候?” 荷花挽住吴关的胳膊,歪头想了想,道:“直到我肃清了鄂县的敌人为止。” 燕子却摇了摇头,道:“你很清楚,我正被鄂县官署通缉,我留在此并不方便,同样的价钱,你能雇一个可以时刻跟在你近前的人。” 吴关插话道:“对你的通缉马上就会撤销。” 燕子露出困惑之色,荷花则开心地问道:“怎么做到的?” “自然是四处奔波。”吴关指着自己的嘴角道:“你看看,嘴皮子都给我磨破了,起泡了都。” 荷花撇嘴道:“准是你一回京城就胡吃海喝,所以上火了。” “姐姐冤死我了……” 两人笑闹一阵子,燕子看着他们,有些失神。 吴关以为他是在等着解释,赶忙道:“此番回京,解决了咱们的后顾之忧。 其一,尉迟将军面见太子,坦白了采私矿的事,主动认错,还将银矿交还国家,也就是给了太子。 太子当然没追究,捡了这么个便宜,他十分欢喜,看到尉迟将军贪财,他又十分安心。 尉迟将军表面上吃了亏,实则占便宜的好事都在后头。 其二,东宫属臣很快会来接管这处银矿,介时会有一大班人马在鄂县落脚,采矿的、炼银的,以及给他们保证后勤、运输的,鄂县很快会热闹起来,咱们需多多地购置房产,开设买卖。 其三,此事虽皆大欢喜,却还有一处疑点……” 吴关冲燕子扬了扬下巴,意思是下面要跟你商量事情了。 “……上次见面时你向尉迟将军说过,有个叫董大河的家伙,他失踪了。” “是。”燕子点头。 “太子派闫丞来查此事。”吴关道。 “他也要来?”荷花问道。 “是,他此番打着出使推覆冯员外一案的旗号,实则是来调查董大河下落。 冯员外之死已不重要了,闫丞若说他死于跟赌坊拳师的火拼,那便是盖棺定论。所以,对你的通缉很快就会撤销。不过……” 吴关有些无奈地撇撇嘴,“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当着他的面杀人,那家伙有时是个死脑筋,我劝你离他远点,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我也摸不清。” 燕子点点头。 显然,这位心里也打着算盘呢。 荷花替燕子争辩道:“冯家的事,若要算账,也该算在陈初秋头上,若不是受雇于陈初秋,他怎会向冯员外下手? 就好比……好比要向使刀的人报仇,而非向一把刀撒气。” “我当然知道。”吴关依旧对燕子嘱咐道:“反正别去招惹他。” 他转向荷花道:“该说你的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 “你的事才最麻烦,我们此番面见太子,他问起了你。” “我?”荷花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李世民,他?问我?” “正是,你不是见过他一次吗,就是他夺权之前,带兵去骊山猎场,遭到伏击,又折返回来,你去给他送过信儿……” 荷花暗自叨念:“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瞎来。” “说什么呢?” “我想结识他的时候,正眼都不抬一下,现在我不想与他有牵扯,倒又来了劲,我没空。” 吴关噗嗤一声笑道:“就是嘛,我也觉得,是突厥人打得不够狠,还是兄弟的冤魂不够吓人,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张罗着收后宫呢。” 一旁默默无语的燕子:你们这样攻击太子真的好吗?……好吧,他确实有点烦人。 荷花又问道:“他问起来,你们是怎么答的?” “我说你……其实是个男的。” “啥?” 直愣愣地呆了三个弹指,荷花都没能将嘴闭上。 “你……你说啥?” “逗你的。”忍着笑的吴关肩膀疯狂耸动。 一旁默默无语的燕子:你们这样攻击太子真的好吗?……好吧,他确实有点烦人。 荷花又问道:“他问起来,你们是怎么答的?” “我说你……其实是个男的。” “啥?” 直愣愣地呆了三个弹指,荷花都没能将嘴闭上。 “你……你说啥?” “逗你的。”忍着笑的吴关肩膀疯狂耸动。 一四零 燕子:别怕,我在 鄂县郊外,某处山林。 闫寸率先走进一间简易窝棚。 窝棚从外面看十分简陋,进到其内,便会发现五脏俱全。 冶炼银子的高炉、模具、铁盆应有尽有,还有一些外行叫不出名字的工具、药粉。 吴关试探地轻轻碰了一下高炉,似乎怕它烫手,确定其上早已没有温度,才重新将手放在上头。 “冶炼白银,还真是门技术活。”吴关道。 “你想学?”闫寸问道。 “别,这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技术,还是算了。” 闫寸亦探身检视高炉内的情况。 吴关又问道:“你晚来一天,除了办理出使推覆的手续,不是说还要去询问负责运输银子的兵卒吗?可有收获?” 闫寸向窝棚外瞥了一眼,“这十名与我同来的兵卒,就是尉迟将军手下的亲兵,亦是他们负责运送白银。 他们令行禁止,很是听话,只知道每隔半月就要来运一趟东西,却从未查看过所运究竟为何物。 据伍长说,最后一趟来运银子时,见此处无人,他们等了一整天,也未等来董大河,便回京复命了。 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也有可能是嘴巴太严实,即便猜到了,也不会瞎说。” 吴关撇撇嘴,道:“尉迟将军派出十名精兵跟着你,不止是保护这么简单吧?” “无论他是什么目的,都没法拒绝,那不妨欣然接受。”闫寸道:“咱们只管查案。” “也是。”吴关又追问道:“他们多次来到此处押运白银,那与陈初秋和黄员外有没有联络?” “没,他们分工明确,且以董大河为界限,刻意进行了隔离。 陈初秋和黄员外负责采矿相关的事宜,将矿石运给董大河,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并不跟负责押运的将军府亲兵接触。” “如此说来董大河在中间,起到了枢纽作用。”吴关低头沉思着。 闫寸点头,“可不是,因此我觉得尉迟将军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他们彼此十分信任,尉迟将军才会将能够掌控全局的事交给董大河。 他有理由相信董大河不会卷款逃走,” 吴关未置可否,只是道:“后头还有三间窝棚,想来是住处,我记得燕子说其中一间里面有少量血迹,我放犬进去闻一闻。” “好。” 巴图和卡曼蹲坐在窝棚前的空地上,伸着舌头,好奇地四处张望。 吴关出来,牵起它们脖上的绳子,道:“拜托二位了,搜搜看吧。” 两只犬起身,几乎是同时冲向了同一间供人居住的窝棚。 巴图率先冲了进去,探着脖子在一根用以支撑窝棚的木桩上闻了几下,便吠叫起来。 卡曼干脆咬住吴关的裤脚,将他往巴图所在的地方拽。 吴关被他拽了个趔趄,一边挪步,一边抚着卡曼的下巴,让它松口。 来到木桩旁,只见木桩上有几滴血迹,附近的地上亦有些血迹,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上的血迹被人的鞋底蹭过,不甚明显。 那是一条甩溅状的血迹,只有一条,吴关无从分辨它是在何种场景下留下的。 闫寸听到犬吠,亦赶了过来。 看了一眼木桩上的血迹,道:“看起来干了好久了。” “不打紧,对咱们来说干了好久,对它们来说,可是气味浓烈的新鲜物。”吴关摸着两只犬的脑袋,道:“去追踪吧。” 这次卡曼率先冲出了窝棚,它迟疑片刻,向着东南方向跑去,很快便钻进了林子,巴图紧跟其后。 闫寸知道吴关腿脚不便,自己追上前去,牵起犬绳,并对吴关喊道:“路不好走,你去骑马!” “好。” 吴关很快追了上来,只见犬绳被挂在树上,闫寸蹲在犬旁,低着头,不知在查看什么。 “怎么了?”吴关问道。 “痕迹,”闫寸道:“这方向既不通往山下,也不通往银矿,却有从窝棚通出来的车辙印,还有马蹄印……从痕迹深浅来看,这是一辆满载的马车,很沉。” 闫寸摘下犬绳,道:“继续走吧,我看这两条犬选的方向,跟车辙的方向一致。” 两人沉默前行。 闫寸牵着两条犬步行,走在最前头,吴关骑马紧跟其后,吴关身后约莫五丈远,是尉迟恭派来的十名亲兵。 他们行动起来悄无声息,被他们跟着,吴关只觉后背发凉,一开始总是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走了一阵子,习惯了,便不再关注身后的人。 虽已入了秋,可正午时分依旧闷热,加之山林中总有股腐叶的味道,不多时吴关便觉得喉咙有些难受。 他解开马身侧挂着的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将水囊递给闫寸。 “你走累了吧?要不你来骑会儿马,我走一会儿。”吴关道。 “你坐好,”闫寸看了身后跟着的亲兵一眼,道:“这么多现成的劳力,我就是累了,也轮不着你。” 他接过水囊,也喝了一阵子,又拿过两条犬专用的水囊,给它们也喂了水。 “也不知行不行。”闫寸看着争抢喝水的犬,低声叨念了一句。 两条犬很快用它们的实力回答了闫寸: 行,特别行。 它们带着一行人,有了重大发现。 在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了一条山崖,两条犬冲着山崖下狂吠。 山崖约莫十余丈高,十分陡峭,吴关探身向下看了一眼,只觉得眼晕。 闫寸抓着他的腰带,将他扯回来。 “腿脚不好,凑什么热闹。”闫寸责备道:“狗都比你听话。” “不是,这……有什么可比性?”吴关叹气后退,瘸子没人权啊。 闫寸自己也探身向下看去。 他本不抱希望,只觉得两条犬不过胡跑一气,跑到没路就算拉倒。 可他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车轮。 木质的马车轮子,圆滚滚,人工产物与周围自然产物区别明显。 他眨眨眼,稳住心神,以那车轮为中心,努力搜查起来。 实在太远,车轮从上面看不过小指肚大小,若不形状实在太过规则,还真发现不了。 “哎!你们看,那是不是个人?”闫寸道。 将军府的亲兵凑上来,也探着脑袋朝闫寸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块石头,瞧见了吗?形状有点像石狮子的……就在石头后不远……你们看,那是不是两条人腿,穿着黑布鞋呢。” 伍长看了片刻,做出了决定: “王十二,你和陈狗子吊下去看看。” 被点名的两人吆喝一句,开始往身上栓绳子,他们的同伴则分为两组,拽住捆在他们身上的绳子。 准备工作完成,两人开始下降。 他们双手抓住绳子,双脚则撑在洞壁,慢慢地向下“走”,这样的下降方法最省力。 一切都很顺利。 吴关坐在一根横倒的木墩上休息,闫寸则探头观察两人的情况,间或跟他们对答两句。 两人下降的速度不同,王十二年轻胆大,下得更快些。 就在他下到约莫一半高度时,拽着他的几人只觉得绳子另一头一沉。 “怎的了?!”拽绳子的排头兵问道。 闫寸亦发觉了不对,大声冲下方的王十二喊道:“抓紧了!” 王十二却根本听不进,他仿佛中了邪一般,四肢疯狂抽搐,嘴巴张得巨大。 “拉!快拉!”闫寸亦加入了将他往上拉的队伍中。 突遭变故,吴关哪儿还坐得住,他又凑上前看着下方的情况。 正好被他瞧见陈狗子疯狂下降,想要去营救同伴。 “别!你回……” 吴关的话还没说完,陈狗子的手脚也抽搐了起来。 “快拉!两边一起拉!”吴关喊道。 这些近卫若放在战场上,绝不会有一丝怯意,但此刻面对未知,他们面色变得十分凝重。 他们克制着退意,为了壮胆大声呼和着,配合默契地快速将同伴拉了上来。 “鬼……鬼……有鬼怪……”陈狗子喃喃道。 他神志不清,四肢僵硬,眼泪鼻涕口水横流。 王十二的情况更严重。他脸色发青,已陷入了昏迷。 闫寸探手摸了摸他的脖颈,脉搏还在。 兵卒们后撤了数仗,直撤到树林边缘,尽量远离悬崖,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全落在了伍长身上。 伍长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他犹豫片刻,对闫寸道:“要不还是去别处查吧。” 闫寸一时也没了主意。 吴关却一拍手道:“原来如此!” 众人都看向了这个看年纪恐怕不太靠谱的年轻人。 “我从前在一本地理志上读到过此类情况,这不是鬼神,而是一种……独特的自然风貌。” “风貌?” “或许用词不当。”吴关摆摆手,示意伍长别在意这些细节。 他朝悬崖的方向一指,道:“你们看,这地方是不是四面环山,像一口锅。” “不错。” “这样的地形最易聚敛毒气,他们不是遇鬼,而是中毒了,好在拉上来及时,只消平躺,正常呼吸,应该很快会有所好转。” 正如吴关所说,陈狗子已恢复了神志,王十二脸上的青色也在逐渐退去。 伍长虽不大听得懂吴关的话,却对读书人存有尊敬,他拱手道:“我们这些粗人,搞不懂书本上的东西,这位小郎君所说的毒气,我还明白,可是你说这底下聚敛了毒气……我实在是……难道那些毒气不会跑出来吗?” 吴关思索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您可见过焚烧熏香?” “见过。”伍长点点头。 “焚烧熏香冒出的烟,是不是向上飘的?” “那是自然。” “为何呢?” “这……” “因为那烟比空气轻,”吴关道:“就好比,一碗羊汤,油花总是浮在汤上的,因为油比汤轻,这跟木头浮在水上是一样的道理。” 吴关又指了指山谷下方,道:“下面的毒气比空气重,因此沉在山谷低洼处,这山谷又是个不漏风的,长年累月,毒气越聚越多,越来越浓,不信得话,随便抓只鸡鸭放下去,保准和他们两人的经历……” 昏迷的王十二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醒了。众人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吴关便噤了声。 伍长抢上前去,扶住王十二,道:“怎么样?哪里不舒……” 王十二身子一歪,呕了一地。 “哎……”他难受地低吟一声,呸了几下。 有同伴拿来水囊,他倒出水,输了口,终于打起些精神。 “那下头,辣嗓子。”王十二道。 “对对,就是辣,”陈狗子接话道:“我还以为是渴得了,想着忍忍,等把你救上去再喝水,结果……” 王十二继续道:“我也是,辣着辣着就喘不上气了,再然后就没知觉了。” 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吴关率先回到悬崖边沿,闫寸立即跟上。 吴关探身向下看,闫寸便抓住了他的腰带。 “那下面,好像真有人。”吴关道。 王十二又接话道:“确有人,不止一个,我看见了。” 陈狗子描述道:“我也看了几眼,好像是……一辆马车跌下了山崖,人和车上的零件木条,摔得到处都是,而且……” 陈狗子对王十二道:“你觉得像不像咱们的兄弟?” 他所说的兄弟,是指尉迟恭派来的协助董大河冶炼银子的亲卫。 王十二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说不准。” “看来非下去一趟不可了。”吴关道:“不过在那之前,咱们需要装备。” 一四一 吴关:燕子同学,你是不是对我姐有想 没有装备,一行人只好打道回城。 吴关对两条犬的表现十分满意,回城路上不时掏出肉干来,喂给它们,相比之下人反倒都饥肠辘辘,简直是大型人不如狗现场。 见闫寸盯着肉干,吴关便客气地向他递了递,道:“你也来一块?” 闫寸摇头,道:“这样太危险了。” “啊?” “进林子你还敢带肉,”闫寸道:“不怕野兽循着味儿找上门来?” “咱们这么多人,还都是尉迟将军身边的精兵,什么样的野兽来了,都能让它有来无回。” “还是小心些吧,”闫寸道:“有些群居的野兽,围猎水平可不比人差。” 吴关低头想想,觉得他的话在理,“那我下次注意,不带肉干了。” 闫寸看着吴关跨在马腹两侧的腿前后晃荡,很惬意的样子,又问道:“脚伤怎么样了?” “感觉不出疼了。”吴关道:“我估摸着应该能拆夹板了。” 他抬起上了夹板的脚,挠了挠夹板边沿的小腿皮肤,道:“可脏死了,取了夹板以后,我要好好洗个澡。” “那等咱们回京,再找个高明的接骨医师给你瞧瞧吧……” “嗯。”吴关满不在意地摆摆手,有些没心没肺地岔开话题道:“稽查布告发出去了吗?” “布告今早已已在鄂县、长安张贴,相邻的几个州县也送去了,最迟明日便可贴出来,也不知有没有人提供线索。” “想赚赏钱的人应该不少,”吴关道:“只怕到时候线索太多,筛查起来费时。” 令两人没想到的是,他们刚到鄂县的城门,便有守城的兵卒道:“两位快去县衙吧,有人报官,说是见过你们要找的人呢。” 吴关和闫寸对视一眼,闫寸对伍长道:“要不您带兄弟们先去吃东西,我们去探探情况。” 伍长吩咐手下先去吃东西,然后答道:“我与你们同去。” 他还是不太相信两人。 闫寸也不计较,催马向县衙赶去。 前去报官的共有两人,一名邸店掌柜,一名医师。 两人兴冲冲赶到县衙,组织好了描述情况的说辞,却被告知此事不归县令管,需等待管理此事的大理丞闫寸。 等了半个多时辰,兴奋劲儿消耗殆尽,两人都有点蔫蔫的,歪在椅子上几乎要睡着了。 见到闫寸进屋,医师揉揉太阳穴,邸店掌柜则站起身来,使劲眨了眨眼睛。 “让两位久等了,实在抱歉。”闫寸直奔主题道:“两位谁先说?” 医师年长,邸店掌柜冲那他一拱手,道:“孔医师先说吧。” “那多谢了。”孔医师还礼,道:“今早我看到鱼市门口的布告栏里张贴的追凶布告,发觉我见过那上面的人。” 闫寸自袖内取出一张董大河的画像,道:“您再看看,是不是他?” “错不了,他去过医馆,不仅我,我的学徒也见过他。 此人长了一双三角眼,也不知是长相的原因,还是他确实心中有鬼,看起来不像好人,反正,我一看到他心里就……就不禁有些警觉,怎么说呢,就是觉得他不像个好人,需防备着点。” 闫寸问道:“他为何去医馆?” “他受伤了。”医师指了指自己的后腰,又比划了一个手掌的长度,道:“这里有一道伤,大约这么长,他来的时候伤口敷了些草木灰,草木灰可以止血。” “民间倒是常用。”闫寸点头,“所以,他自己已处理过伤口?” “是的,不过他所伤的位置并不方便自己处理,加之草木灰之可止血,并无生肌的作用,他便想买一些好药外敷,让伤口快些长好。” “那你卖给他药了吗?” 医师摇摇头,道:“本县有规定,但凡因外伤就医的,尤其疑似刀斧伤,有凶斗嫌疑的,皆需报官,由衙役问明受伤经过。” “这倒是一条好规矩。”闫寸道。 “当然了,自县令上任一来,鄂县治安良好,少有凶斗或闹事之人。” 吴关问道:“难道以前常常有人凶斗?” 医师道:“倒也不是,不过……从前战乱嘛,活命艰难,人为了活命什么事干不出来?” 吴关点点头,指了指闫寸手中的画像,回到正题,“那么,此人可如实禀报受伤原因?” 医师摇摇头,道:“那可没有,他一听说要报官,立即跑了,走之前他丢下一块碎银,抢走了一瓶金疮药。 这就说明,此人伤得蹊跷,因此我对他记得很清楚。 哎呀,前两天冯员外遇害,我的眼皮就总是跳,常常忧心,害死冯员外的不会就是他吧?若是他,我当日未能拦住他,岂不等于是我害死了冯员外……” 医师有些惧怕地看着闫寸,他不敢正式地问出那个问题。 闫寸忙答道:“不是一桩案子,冯员外的死与此人没干系,您莫给自己增添烦恼。” “如此我便可稍稍放心了。”医师拍了拍胸口。 闫寸又问道:“您可记得他是哪一日去医馆的?” “那可久了……有一个月了吧?还是不足一月……”医师拍了一下脑门,道:“哎呀看我这个记性,来之前应该查一查账,账上记了的。” “有记录就好。”闫寸道:“那麻烦您稍后回去查一查,我这边会派公人与您一同回医馆,捎带回消息,免得您来回跑。” “老啦老啦……给官家添麻烦啦。” “不麻烦,”吴关道:“除了查一查具体的日子,我还想买下那块碎银,就是……您说此人抢走一瓶金疮药,却也留下了一块碎银。” “这……我已拿它去买了药材,恐怕……” 见医师惶恐,吴关忙道:“不打紧,那就算了。” 医师又想了想,道:“我知道的,已全都告诉你们了。” “多谢,您且稍坐。”闫寸转向了邸店掌柜,道:“您也说说吧。” “我倒记得日子,就在一个月前,六月十六,一大早我看到此人在邸店外徘徊。 原本早上是我娘子在邸店打扫收拾的,但每月十五我娘子要去庙里进香,六月十五她宿在了庙里,早上没能及时赶回来,于是十六日那天早上,我打扫了一回邸店前堂。” “明白了,六月十六,”吴关重复一遍重要信息,又问道:“您说看到此人在您的邸店门口徘徊?” “是的……小郎君知道吧,鄂县白日里没什么生人,唯有太阳西沉,进了商队,才能看到生面孔。 可那一日有点怪,大早上我正在扫地,就见此人站在门口,向店内张望。 正如孔医师所说,此人生了一副贼眉鼠眼的相貌,这可一点不错。 我看着他,心里就想,不会是贼吧。 我就叫来账房看着柜上,自己上前招呼,问他是否要住宿。 他看起来真不像好人啊,我一上前,他转身就要……我看着是要逃,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我叫住他,问他是不是住店,他好像怕我大声叫他,才无奈地答了一句不住店。 不过后来他又走回来,站在店门口,问我为何鄂县没有商队,我跟他说要晚些时候商队才会进城。 我知道他是外地来的,就问他从哪儿来的,走亲还是访友,他也不答话,咕咕呿呿地走了。 晚间商队陆续住进来,我又看到他了。 他还是在邸店外徘徊,待一支商队安顿下来,走商之人各自出去找乐子,他瞅准了商队领头,上前搭话。 我看见他们边走边说话,还有些纳闷,总觉得这人搞了什么把戏。 那天晚上,我也没留意商队领头究竟何时回来的,或者他宿在了院阁,一宿未归……谁知道呢,第二日清晨,我送商队出门时跟领头攀谈了几句,说起这个怪人……商队领头倒是对他赞不绝口,说托此人的福,接了一趟能赚大钱的活。” 闫寸留心听着,此刻想要插话询问。 邸店掌柜常年跟人打交道,心思活泛,怎能不知闫寸要问什么。 不待闫寸开口,他已道:“早知我多问两句好了,这人究竟给了商队怎样的活计,我可不清楚。” 他不清楚,闫寸和吴关却有了猜想。 要运走百斤白银,最轻便的方法当然是独自骑马。 可这样一来,经过城池关隘时很容易被查出随身携带现银,因此,最保险的办法却是雇一支商队,将银子裹挟在商品内。 银子体积小,几乎是查不出来的。 董大河与商队接触,且给了对方巨大的好处,想来是为了运走银子。 问题是,他想将银子运往何处? 闫寸忙问道:“您认得那支商队吗?可知道商队领头叫什么?” “也算是我家的熟客了,每年都要来住几次的。”邸店掌柜道:“我知道商队领头名叫胡安田,他专门从江南运货来长安,到长安卸了货,再将北边的皮革、香料等物装车运往江南。 此人对商队管束严格,严禁手下赌钱,我若没记错,胡安田的手下,没有一个栽在赌坊的……” 邸店掌柜似是觉得自己话太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吴关忙宽慰他道:“您所说的消息,对我们很有帮助,不过……” 他接过闫寸手上的图纸,展开摊在邸店掌柜面前,“您再好好看看,这图上所画的,真的是您见到的那个人吗?” “啊!”邸店老板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我一开始就想问的,这图你们画对了吗?” 吴关眼睛一亮,道:“您觉得哪里不对?” “就是……这耳朵……”邸店老板回忆着:“我怎么记得,那人的耳朵,就是右耳,少了一半,看着怪别扭呢。” 吴关又对孔医师道:“您注意那人的耳朵了吗?” 孔医师略一迟疑,看向画像的目光开始飘忽。 他动摇了。 “我……我所见之人,耳朵似乎并无残缺。” 吴关向椅背靠了靠,意思是他已问完了,闫寸便接过话头,“如此,多谢两位,若今后根据两位提供的线索破了案,官府的奖励自会送至两位家中。” 邸店掌柜尽量使自己脸上的笑容显得宽厚,“奖励倒是无所谓,能协助官家破案,乃是我等的本分。” 孔医师也跟着笑,讪讪的。 闫寸便专门对他道:“我会派一名衙役与您一同回医馆,查清您所说之人究究竟是哪一日去的医馆。” 见闫寸依旧重视他提供的消息,孔医师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待两人离开,吴关道:“你倒是个贴心的,明知孔医师提供的消息多半没用,却还照顾他的脸面。” “百姓与官府互通有无,哪怕错了,也不该让他们难堪,”闫寸看着图画,道:“倒是你这图画,刻意隐去董大河身上最明显的特征残耳,这样真的行吗?” 吴关指了指布告上所写的酬金,道:“你知道多少人会为了五贯钱谎报消息吗?这两位已是筛选后的结果。 他们都有产业,且在鄂县也算有头有脸,不大可能为了酬金撒谎,即便如此所获的消息尚不能保证准确,若不加筛选限制,那咱们什么都不用做了,光听贪财之人胡诌吧。 况且,那些张贴出去的画像,我还做了手脚。” 闫寸道:“我看见了,你让画师故意在画像上撒上墨迹,弄脏了耳朵本该残缺的部分。” “不错,这样一来不知道耳朵残缺这一特征的人,便会以为那是墨迹,而知道耳朵残缺的人,便会做出符合他们心意的联想,亦会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来报官。 如此一来,对真正见过董大河的人是一种肯定和鼓励,而画像本身又可帮咱们筛掉大部分浑水摸鱼之徒。” 闫寸啧了一声,道:“你这些小聪明,都是从哪儿学的。” 吴关撇撇嘴,“你也忒别扭了,就不能大大方方夸人吗?还小聪明,有本事你也小聪明一个。” 闫寸:我没本事,我闭嘴行了吧。 看见闫寸吃瘪,吴关暗自觉得好笑。 两人一同出了县衙,去往秋阁,这段出公差的时间,他们暂且住在秋阁。 在院阁办公,这两人大概是大唐官吏里面的头一份儿。 两人一出县衙正门,却见一个小孩正骑着马犹豫徘徊。 “诶?是你!”吴关驱马迎上了小孩。 不是旁的,正是玄都观的小道士,死去的清淼道人的弟子。 小孩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道:“你上次说的事,我想好了,我想试试……我找到大理寺,却得知你们已被派到了鄂县,不知何时才能回到长安,犹豫一番后,我就……就来找你们了。” 小孩不无担忧地问道:“你上次说的……还作数吗?” “当然,闫丞身边确实缺个跑腿的自己人。”吴关道。 听到“自己人”,小孩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我一定尽心完成闫丞交代的事。” “我还不知你叫什么。”闫寸道。 “师傅给我起名至远。” “姓呢?” “我……也不知道。” 闫寸点点头,“那往后我们也叫你至远吧。” “好。” 一四二 至远:组织,我来了 “把小孩放在秋阁,合适吗?” 荷花提出了质疑。她所说的小孩,正是至远。 她当然不会当着至远的面谈论这个,而是单独将吴关叫了出来。 吴关贼笑一声,道:“你知道我为何搬到杂物间,而让至远和闫不度住一起吗?” “为何?” “至远现在肯定一肚子问题。这是哪儿啊,为何有这么多漂亮姐姐,姐姐们为何要男人留宿,怎么每天留宿的男人都不一样……让闫不度去给他解答吧。” 一想到闫寸被问得面红耳赤,百般无奈,荷花就乐了。 “就你会欺负人。”荷花道。 荷花虽不再追问,吴关却还是解释道:“姐姐不必为至远操心,我们自有分寸,再说,男孩子怕什么的。” “也是,”荷花点点头,道:“不过有一点我需提醒你们。” “姐姐请讲。” “京城的官人来秋阁暂住,这可不是什么秘密,想打你们主意的姑娘不少,多少人都盼着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怪不得。”吴关低声叹了一句。 “怎的?”荷花问道。 “没什么。”吴关讪笑。 荷花揪住他的耳朵,道:“快说,你连姐姐也要瞒着不成?” “好好好,我说,”吴关揉了揉鼻子,道:“我说今儿回来的时候,怎么有个姑娘对我极热情,又是倒茶,又是递帕子,洗脸水多打好了,还以为是我魅力见长……” “噗……”荷花道:“少臭美。” 吴关又问道:“姐姐不管管她们吗?” “管?” “就是……莫让她们再这般献殷勤了。” “这我可管不着,”荷花道:“姑娘们想给自个儿谋个出路,我还能拦着不成?可没有这样的规矩,我倒盼着有个姑娘能将阎罗那座冰山拿下,那一定十分有趣。” 吴关贼笑一声,道:“我看难。” 荷花不再继续调侃,而是道:“你让我找裁缝缝制的东西,还有找铁匠、木匠、绳匠制作的东西,我已安排过了,或许明日,最迟后天,便可交货。” “多谢姐姐。” “谢什么,待我将东西取回来……” 吴关打断她道:“跑腿的事就不劳烦姐姐了,您将这些工匠的地址写个条子,让至远去取,他总该锻炼一下。” “那我与他一起吧,”荷花道:“你莫忘了我遇袭的事,若背后指使之人穷凶恶极,连孩子都不放过……此刻让至远单独跑腿,岂不害了他。” 吴关冲荷花一揖,“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你可别再这般了,折煞我也。”荷花摆摆手,道:“还有一事,赌坊关张后,你的四间院阁生意颇好,我每日都会扎帐,并将银钱存入我房间的衣柜。你何时有空清点一下,将钱……” “是咱们的院阁。”吴关先是纠正了一下,又问道:“房产买卖的流程,姐姐可清楚?” “要去县衙给契书盖印,办过四间院阁的手续,我已清楚了。” “那就由姐姐全权操办吧,莫急,再过一阵子,长安附近房价必然大跌,到时姐姐可大胆出手,将所有待售的邸店、院阁、食肆统统买下来。” “全部?”荷花问道。 “不错。” “可……即便价钱跌一些,以咱们现在的收入,想要一口气买下全部待售的房屋,也不大可能,再说,总要留些钱应急……” 吴关道:“姐姐果然缜密,能请到姐姐来经营买卖,实属幸事。” “你少说漂亮话。” 荷花虽这么说,嘴角却挑起一个弧度,吴关的夸赞令她开心。 “那介时就按照姐姐的规划,尽量多地置办产业吧。”吴关道,“四间院阁的收入,姐姐保管规划就好,我若要用钱,向姐姐要就是了。” “好。” 吴关所需的装备,说是一两日就能制好,可毕竟匠人们对他所要的东西并无制作经验,拿到以后又经过两次改制,才称了他的心。 待一切准备妥当,已是七天后。 七月甲寅,众人再次进山。 依旧是闫寸和吴关带着两条犬走在最前头,将军府的亲兵押着两车东西,在后面跟着。 众人直奔上一回差点要了王十二和陈狗子命的悬崖。 悬崖依旧静谧,只是向下俯瞰,察觉不出任何端倪。 王十二余悸未消,担忧地看着正在往身上套鹿皮衣的闫寸。 那是一件连体的鹿皮衣,能够将人完完全全包裹起来。眼睛的部分以火漆粘着一块打磨平整的水晶片——正是用至远送给吴关的放大镜打磨改制的。 如此,闫寸整个人虽都被鹿皮罩了起来,却可以透过水晶片看到外面的情况。 鹿皮衣身躯的部分十分宽大,除了防护,还充当了氧气罐的作用。 王十二仔细检查闫寸腰间的绳子,并叮嘱道:“若你觉得嗓子辣,可千万要闭住气,你一拽绳子,我们就会迅速将你拉上来。” “放心,不会有事。”闫寸拍拍王十二的肩膀,以表感谢。 待王十二前去检查缒架及滑轮的安装情况,吴关一边往闫寸的鹿皮衣内充气,一边道:“你只有这么多空气,可省着点用,感觉不对劲立马拉绳子。” “嗯。” “不会有事的。” “嗯。” 随着鹿皮衣背后的开口被吴关用绳子扎起来,闫寸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吴关又道:“没啥可嘱咐的了,就是……千万别放屁。” 吴关说话声并不大,他以为闫寸听不到,闫寸透过水晶片翻了个大白眼,以此告诉吴关,他什么都听到了。 缒架及吊篮已安装好,闫寸走上吊篮,摆了摆手,亲兵们缓缓松绳子,闫寸开始下坠。 每隔约莫两个弹指,闫寸便会摆摆左臂,这是一切正常,可以继续向下的意思。 吴关趴在悬崖边沿张望,他虽很有信心,却也害怕出意外,表面上还要镇定自若。要是连他都吓得龇牙咧嘴,下面的闫寸岂不要吓死了。 吊篮终于下到了半山腰,即王十二和陈狗子上回出事的地方。 闫寸依旧有条不紊地摆着手。 又下降了约莫三丈,闫寸做了个“快点放”的手势,看来他已确定这鹿皮衣的防护没问题。 终于到底了。 扶了一把眼前的水晶片,闫寸朝着倒在谷底的一人走去。 他笨拙地将那人扛上肩头,放在吊篮内,又向着另一处走去。 知道他拖动第二个人,上面的众人才看出还有第二名死者。 他们穿着灰土土的衣服,融入背景色中,实在很难分辨。 只拖拽了几下,闫寸便放弃了。 他大步跑进吊篮,朝着上方挥手。 “拉!快啊!”吴关大喊道。 有人抽打马匹,拉绳的马匹向前小跑。这也是吴关的设计,向下放时由人拽着绳子,这样可以保证随时停止。 向上拉时,则由马拉绳,马可比人快多了。 不仅如此,闫寸与吊篮还分别拴了两套绳索,万一情况危急,可以舍弃吊篮,而单将闫寸拽上来。 只四五个弹指,闫寸就被拉了上来。 随他一同上来的,还有一股辛辣的味道。 吴关屏住呼吸,冲到近前,大声问道:“怎么样?哪里不适?” 说话时他已解开了鹿皮服身后的绳子。 捂在这样一件衣服里,闫寸浑身是汗,水晶片里层也沾了一层白蒙蒙的哈气。 “不要紧。”闫寸忙出声宽慰。 吴关以手扇风,让流动的空气带走毒气,也让闫寸凉快些。 “这衣服还是管用的。”闫寸接过一名亲兵递来的水囊,漱了口,继续道:“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底下的毒气太厉害,我搬第二个人时,隐隐觉得喉咙里有些辣,我不敢冒险,便让你们拽了绳子……只是隐隐的一点感觉,不严重,不必担心。” 吴关却不敢掉以轻心,他拿来另一个水囊,那是临行前刻意熬的绿豆汤,有解百毒的作用。 “先别说话,多喝点。”吴关道。 闫寸照做。 为了让吴关放心,他灌了个水饱。 吊篮也被拽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具尸体。 亲兵中有人发出悲戚的呼喊,是他们认识的人。 尉迟恭派来协助董大河炼银的亲兵找到了,至少找到了一部分。 同伴的尸首令在场的亲兵心中悲愤。 他们是战场上最锋利的刀,他们本就是为死而生的,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做好了为国家、为将领而死的准备。 他们不该死在这里,在这渺无人烟的山谷中,如此默默无闻地死去。 简直不像个人,而像一件打碎的物品。 这是耻辱。 害他们死去的人剥夺了他们为荣耀而死的权利。 悲愤之情鼓舞了他们的勇气,加之闫寸已做过示范,鹿皮衣是管用的,他下去了,没事。 伍长自告奋勇道:“我来,我下去。” 没有矫情的阻拦,他的手下自觉排好了顺序。 “那我在伍长后头。” “行,我在你后头。” “莫要贪功劳,一次只带一具尸体上来……” 他们果然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很快便将穿戴整齐的伍长放了下去。 吴关和闫寸反倒不用操心了。 他们坐在一截横木上,吴关依旧担心道:“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真没事,我都怀疑刚才那是不是过度紧张的幻觉。” 吴关听出闫寸在尽力宽慰自己,越发后怕,拽着闫寸的衣袖久久不肯说话。 “喂,你真聪明。”任由吴关拽着的闫寸说道。 “嗯?” “王十二和陈狗子被拽上来时,我们都慌了神,大家都以为那下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原委。” 吴关笑道:“你不是不信鬼神吗?” “可是……遇上解释不了的事儿,我也免不了要往那里想。”闫寸道:“所以,你真聪明。” 他这是在回应吴关数天前的吐槽。 吴关察觉到闫寸的心思,免不了又调侃道:“呦,可太稀奇了,冰山还会服软呢。” 见他又皮了起来,闫寸拽回自己的衣袖,以表不满。 吴关瞄了一眼忙碌的兵卒,发现无人注意他们,便压低了声音道:“你这话里有话啊。” “你什么意思?” “你其实是在怀疑,我究竟是聪明,还是真的来自一千多年以后。来自后世的人,自然比这里的人眼界更宽,对你而言无法理解的事,对后世的人来说可能只是个小常识,这是人类发展的必然,不是吗?” 闫寸也看向了忙碌的兵卒,然后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吴关一眼。 吴关能感觉到,他正在压抑着复杂的情绪。 “如果你是,”闫寸道:“你为何要告诉我?我的意思是,你难道不怕被别有用心之人抓起来,或者……我也说不上,但总归会有危险吧。” 吴关问道:“那你会将我交给别有用心之人吗?” 闫寸仔细想了想,“现在不会,而且,我也不会将你的事告诉别人,但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吴关道。 “你还没回答我,”闫寸道:“你为何要告诉我?” “因为孤独一人无人理解,实在太苦闷了。”吴关道。 “你真是个魔鬼。”闫寸评价道。 “你不还是跟魔鬼成了朋友。” 闫寸笑笑,不再说话,气氛融洽,刚才的紧张已全部消散。 “其实……”吴关放慢语速,一边组织语言一边道:“其实我是害怕,我怕哪天突然就死了,毕竟这地方……普通伤寒或者感染,都能随随便便要了一个人性命。 我若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样一个陌生地方,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 谁会为我难过呢? 至少现在你已信了我,已知道了我的来处,你知道曾有一个人,从一千多年后来到这里,是为了做一件大事,可惜失败了……” 闫寸打断他道:“我还没尽信你,而且,死什么的……” 闫寸指了指正在忙活的众兵卒,道:“哪次不是你出主意,我打头阵,真要死,我准得死在你前头。” “你是要跟我结拜吗?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那种?” 闫寸觉得好笑,但当着外人的面,他习惯了绷着一张脸。 他起身,朝着被兵卒摆在地上的一排尸体走去。 “这么多死人,炼银的人怕不是全在这儿了?”闫寸小声嘀咕着。 一四三 闫寸:你才黑,你全家都黑…… 全在这儿,除了董大河。 闫寸问伍长道:“仔细搜过了吗?会不会有遗漏?” 同伴的尸体让兵卒们铁青了脸,伍长也一样。许是见惯了生死,心中虽然悲痛,却一点不影响他们迅速准确地完成手头的任务。 伍长答道:“我最后又下去一趟,仔细搜过,董大河不在下头,而且……下面只有人和车,没有马。” 闫寸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是马车失控冲出悬崖,下面必然会有死马。 但是没有。 说明有人赶着马车将死人——或者失去反抗能力的活人——运到此处,又将车连同这人一起弄下了悬崖。 而完成这一切的人,很可能正是董大河。 闫寸对着尸体观瞧片刻,道:“这么高的地方跌下去,损坏可太严重了……” “是啊。”伍长道。 “运回长安吧,”闫寸道:“若你们想查明同伴的死因,到了长安后去找一名仵作,让他验一验,或许会有发现。” “这方面闫丞是个中老手,我们听您安排。” “如此甚好,”吴关道:“我开始时还担心……不知你们在这方面有没有忌讳。” 伍长道:“刀头舔血之人能有什么忌讳,况且人已死了,尸体本就跌得残缺不全,还有甚可忌讳的,我想他们更忌讳抓不到凶手,以后要一直蒙冤。” 闫寸暗暗松了口气,又道:“我听说董大河也是尉迟将军身边的亲卫。” “不错,不仅如此,他还是尉迟将军的布衣之交,很要好。” “真的?” 伍长没答话,之丢出一个“咋的不信啊”的眼神。 闫寸便解释道:“以尉迟将军今日的品级,想给关系要好之人在军中弄个一官半职,易如反掌,为何董大河至今还是白身?” “他这个人,闲云野鹤惯了,不喜欢……这么说也不对,其实他当过官,就是尉迟将军刚将他引见给秦王时,也封过一个小官,可他有点一根筋,不懂变通,弄得怨声载道。 他脸皮又薄,便自己辞了官,只跟在尉迟将军身边做个亲兵。 后来尉迟将军官越做越大,也想过提拔他,他次次都婉拒。” “听您的讲述,董大河此人挺别扭啊。” “倒也不,”伍长道:“他跟我们还算合得来,不过我与他不熟……陈狗子曾与他一伍,你问他……陈狗子!来,闫丞有话问你。” 找到了同伴的尸体,这些原本对吴关和闫寸怀有戒备之心的亲兵态度有所转变,对闫寸恭敬起来。 陈狗子走到近前,二话不说先弯腰拱手,作了个揖。 闫寸将刚才的问题向陈狗子又说了一遍。 “他啊……感觉就是……挺好的一个人,不过不太合群。” “又好又不合群,有点意思。”闫寸道。 陈狗子忙解释道:“他不太说话,有点木讷,我们同一伍的兄弟偶尔喝点酒,他也参与,光喝酒,话很少的,我们吹牛闲聊,他只在一旁跟着乐。 不过他人很好的,我们青黄不接的时候常问他借钱。 他不是跟尉迟将军亲近嘛,又不愿当官,没少得赏赐,他总借给我们,也不催着还。 再有就是……一上战场,他杀起人来还挺狠的。我曾见他徒手拧断敌人的脖子……嗯……” 陈狗子住了声,转着眼珠,从回忆里搜寻有关董大河的信息。 有时候,你感觉上跟一个人还挺熟,可一旦要你描述,几句话也就说完了,好像又算不上多了解。 陈狗子此刻就是这种感觉,好像记忆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抽走了一部分。 不应该啊。 他摇着头,好像这样就能挖掘出记忆深处的内容。 “不打紧,你慢慢想,想到了什么可随时跟我说,”闫寸道:“现在我先问你。” “您请讲。” “董大河有家人吗?” “没有,说是都死了。”陈狗子道:“不过,他跟尉迟将军是同乡,我想乡里或许还有些远亲吧。” 闫寸点点头,“你们每半个月来运一次货,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每半个月你就能与他见一面?” “也不一定,有时他负责送货,有时时别的兄弟,不过……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的,只要他在,我们会攀谈几句。” 闫寸点点头,道:“你记得最后一次见他的情景吗?” “嗯……”陈狗子歪着头思索,“最后一次来此,我记得那一趟押运的银子,比之前少……少了约莫一半?” 伍长确认道:“不止一半,而且……当时我并不知所运的是银子,每回我们押运的都是木料,想来银子就藏在木料内。 据说这山里产一种极好的木料,百年不朽还是什么的,我们就每半个月就运一根进京。 那次亦运的是一根木料,董大河却让我给尉迟将军传话,说这次的货少,因为他在研究新方法,若用了新方法,今后能多出一成货。 我当时就被他弄了个云山雾罩,没觉得木头比平常少啊,而且,啥新方法啊,一根木头还能砍出花儿来?还多出一成,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不过,我只管按吩咐办事,其余的可不关心,就把话带给了尉迟将军。 我还记得,尉迟将军当时只说了一句知道。 那之后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不过我也没太放在心上,咋说呢,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没成想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再来鄂县‘接货’,董大河与其他兄弟就都不见了。 我们在山脚下的老地方直等了一个昼夜,也在附近及鄂县找过,没结果,只能回长安复命。” 伍长的描述可谓平平无奇,吴关不甘心道:“他就没有任何反常之处吗?比如……胆怯,怕跟熟人接触……” “这……他本就不合群……真看不出什么来。” 陈狗子已在尽力搜刮记忆中的片段,可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记忆力绝不是他的强项。 闫寸与默默在旁听问的吴关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董大河及这些死者……”闫寸指了指地上的尸体,道:“他们认识长安的官吏吗?尤其是户部官吏。” 这问题着实有些跳跃。 伍长与陈狗子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闫丞是不是背着咱们查到了什么”的意思。 闫寸并不打算瞒着他们,而是道:“在咱们之前,有人从冶炼银子的地方搜到了几张残缺的文书抄件,户部才有的文书,我已问过尉迟将军,那些文书不是他帮着要的。 我想要弄清,是谁帮着谁,将户部的文书抄送到了荒山野岭中。说不定这对追查凶手有帮助。” 闫寸讲这一段,核心思想只有一条,那就是:少废话,这事尉迟将军已经知道了。 伍长果然立即答应下来。 “我虽不清楚,但回到长安后,我会询问与董大河及死者相熟的人,若有必要,闫丞也可自己询问,我一定尽量给您行方便。” “那多谢了。”闫寸低着头,以脚尖拨弄着地上的土块,又道:“炼银的技术,只有董大河一会,还是给他做帮手的兵卒们也会?” “这可就不清楚了,此乃董大河的看家本事,想来不会随便让人学了去吧,不过……这种事哪儿说得准啊,若有精明之人偷师,也是防不住吧。” 吴关高声对一众兵卒道:“情况大家都清楚,我们对董大河存有怀疑,想来大家也能理解,因此,从现在起,无论谁打探到关于董大河的线索,或许是他可能藏身的地方,或许是他最近的反常之处……总之,哪怕再细枝末节,也请诸位及时告知我们。” 伍长道:“此事我们全听两位安排。” 尸体已全部收回,共九具。 伍长本想将缒架留在悬崖边,万一日后还需下到谷底搜寻痕迹,也可省了来回运送的麻烦。 可他怕药农猎户等平民误入山谷,终究还是拆了缒架,将麻烦留给自己。 不仅如此,他还砍下一截树枝,削出平面。 他不识字,便请闫寸在上面刻字。 “这是作甚?”吴关问道。 “我想在附近立个牌子,提醒后来人莫去那谷底。”伍长道。 吴关笑道:“那您打算在牌子上写什么?” “就写下方有鬼怪,行人止步。” “行人或许会止步吧,但同时也会好奇,下面究竟是怎样的鬼怪,好的还是坏的,是谁竖的牌子,竖牌子的人又怎么知道下面有鬼怪的。” “你的意思是,”伍长道:“若竖了牌子,反而会有人因为好奇而下去。” “我觉得会,您看啊,从上向下俯瞰,实在看不出什么阴森恐怖的气氛。需知道,禁止的提示亦是提示啊。” “那……若说下面有毒气呢?”伍长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更让人莫名其妙了,算了算了。” 众人打道回城。 人人都灌了一肚子绿豆汤,除了吴关。回城的一路上,是不是有人离队方便。 吴关隐约听到兵卒小声议论: “可太毒了,亏得咱们还穿着鹿皮服呢。” “可不,我刚才尿的……哎呦喂那颜色……” “黄得也忒狠了,都发黑了,是不是?” …… 吴关听后,狐疑地看向刚方便完的闫寸,“那个……你也黑了吗?” 闫寸斜睨着他道:“怎的,你想当医师?” “怎的,你讳疾忌医?” “别瞎猜,”闫寸无奈道:“他们准是上火了。” 吴关怀疑的目光在闫寸的脸和裆部来回游移了两趟。 闫寸被他看得浑身汗毛倒竖,干脆驱马到了伍长身边,问道:“你们打算何时将尸体运往长安?” “闫丞不随我们一起回去吗?”伍长问道。 “想回的,但手头还有些事,恐怕还得在鄂县停留几天。” 伍长道:“那我留下几个弟兄,保护您的安危。” 保护和监视,哪种成分更多还真不好说。 闫寸,吴关,以及四名亲兵回到了鄂县,伍长及其余亲兵带着同伴尸首,不愿耽搁,一出山便直奔了长安。 进了墨城后,吴关问道:“董大河不知所踪,眼下也没有其它办法,只能等进一步的消息。” “趁这个时间,正好解决荷花遇袭之事。”闫寸道:“留一个藏在暗处的对手,睡觉可不踏实。” “你想怎么解决?” “该去拜访一下县令了。”闫寸道。 “不如把他请到秋阁,咱们能从陈初秋手里抢来产业,县令没少帮忙,也该置一桌宴席,好好谢谢他。”吴关道。 “他会来吗?”闫寸道:“自从陈初秋死,县令就病了,我看他是吓的,生怕尉迟将军拿他是问。” “那咱们正好给他吃一颗定心丸吗,”吴关道:“说起陈初秋死,咱们也该去他家吊唁,好歹一起吃过饭。” “你发什么病,”闫寸道:“咱们抢了他的产业,还害他丧命——你敢说他的死跟咱们没关系?不知他的家人多恨咱们呢,躲都躲不及,你还上赶着去吊唁人家?” “正因为有仇,才更要怀疑陈初秋的家人,说不定就是他们雇凶谋害荷花。 再说了,燕子曾有一个推测,都说陈初秋死了,可谁也没见过他的尸体,今儿可是第六天了,若再不去,明日就要出殡下棺了。” 吴关停顿了一下,道:“除非你想去挖坟掘墓,偷偷开人家棺材。” 闫寸虽不信鬼神,但对死者还是怀有敬畏的。刨人家的坟,那是最下三滥的犯罪,他绝干不出来。吴关几乎将他逼到了死角。 见闫寸皱着眉,依旧不表态,吴关向他靠了靠,又低声道:“我自然也犯怵,万一灵堂上挨了揍,以后还怎么在鄂县混?又或者,要是陈初秋没死,在灵堂上撕破了脸,咱们寡不敌众,岂不要吃大亏,所以,趁着尉迟将军的人在……” 吴关拿目光斜了斜跟在两人身后的兵卒。 “有尉迟将军的亲兵跟着,拉大旗做虎皮,咱们还能保险些,机不可失啊。” 闫寸终于点了点头,道:“看来只能听你的了。” 去往陈初秋家的路上,吴关向四名亲兵打听起了尉迟将军的宠妾。 四名亲兵倒知道陈氏,却并不知道她有个经营院阁的爹。 得知此事后,四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么会拿捏男人的心思”的表情。 一名亲兵道:“陈氏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一四四 伍长:兄弟们,我接你们回家了 “你是说,将人活活欺负死?”吴关诧异道。 “可不,就因为王氏议论陈氏的出身,说陈氏是院阁里长大的女儿。实话嘛,她家本就经营院阁,再说了,谁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接过客。 陈氏可听不得这个,当时什么都没说,过后却处处挤兑王氏。 王氏也是个可怜的,她爹是个军中的小书吏,为谋得升迁机会,便将女儿送给尉迟将军做妾。 王氏也算有几分姿色,就是性子太软了些……要我说,那些文臣书吏养出来的孩子就是不行,没啥血性……” 同伴拽了说话的兵卒一把,提醒他莫要口无遮拦。 兵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闫寸和吴关也是文官来着。 吴关嘿嘿一笑,打着圆场道:“不打紧,都是实话。” 那兵卒便继续道:“陈氏对付王氏的法子……我也是听说的,反正……就是那些女人的手腕……什么污蔑王氏偷东西啦,说王氏故意弄伤她的孩子啦……对了,陈氏育有一女,快两岁了。 要我看,刚学走路的小孩嘛,磕了碰了还不是正常,也不知是赶巧了,还是陈氏做了手脚,反正小孩在王氏身边伤了两回。 尉迟将军也就是随口一说,让王氏以后离府里的孩子远些。 王氏可就有了心结,郁郁寡欢,整日垂泪,没多久就病倒了,前后约莫有一两个月?好好一个人就撒手人寰了……实在可怜。” 见那兵卒说起将军府的是非头头是道,吴关不由道:“这都是内室之事,你从何得知的?” “嗨,我有个兄弟,过命的交情,也是将军府亲卫,跟王氏身边侍奉的婢子好上了。”兵卒道:“王氏死后,那兄弟向尉迟将军请婚,将军同意了,这不是……有自己人嘛。” “原来如此。” “不过我也就知道这些,全告诉你了,一点没剩。” “多谢。”吴关一拱手道:“听你描述,陈氏是个十足的悍妇啊。” “那还用说……哦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府内有两个仆役,闲聊时说起了院阁女子……你知道,男人嘛,凑在一起能聊的就那么点事儿。 可不知怎的,竟被陈氏听见了……好一通撒泼,又是哭又是骂,仆役胆子都下破了。 最后管家抽了他们一顿鞭子,实打实的抽啊,皮开肉绽,才称了她的心。 挨鞭子的仆役,有一个至今瘸腿,算是落下毛病了,你说她心多狠,都是娘生爹养的,她就能对别人下得去手。” 吴关“啧”了一声,道:“她那么讨厌院阁老板女儿这个身份,想来恨不能跟娘家划清界限吧?” “那是自然,她生了孩子,原可让娘家阿母进府来照顾,毕竟母女贴心,照顾起来方便,可她死活不肯。 尉迟将军由着她的性子,还在府内立下规矩,谁也不许提院阁。” 一直沉默听几人讨论的闫寸突然道:“此番陈初秋死,她这个做女儿的,似乎没回来奔丧啊。” 有府兵道:“确实,若她回来了,将军定会派人护卫,我们却未见到别的亲兵来到鄂县。” “这家人,可真是……”闫寸一时找不出恰当的形容。 “别扭得有些诡异。”吴关接住了他的话。 众人就这么边聊边走到了陈初秋家门口。 门楣上高挑的两个白纸灯笼,风一吹,灯笼晃晃悠悠,像纠缠不肯离开的死人魂魄,叫人一看就要生出鸡皮疙瘩。 这已是陈初秋的棺材停放在灵堂的第六天,该来吊唁的人基本上都已来过了,这种事赶早不赶晚。 此刻,府内只有家人仆役,显得很萧索。 院门敞开着,却无人招呼前来吊唁的客人。 闫寸带着众人进了门,一名在灵堂内服侍陈家主母的婢子看到,忙招呼仆役迎客。 陈家主母原本跪在棺材旁,回身看到闫寸等人,想要站起来,可腿已跪麻了,根本起不来,只好坐在圆形跪垫上,防备又怨很地看向来客。 吴关知道闫寸不喜这场面,便率先上前,拱手道:“您节哀。” 陈家主母指着吴关,阴恻恻道:“你们还敢来?不怕他的魂魄缠上你们?” “您相信死人有魂魄?”吴关问道。 “自然有!一定有!” “那您可要小心了,”吴关道:“因为那些死在矿洞内的冤魂,说不定会来纠缠你们。” 只一句话,吴关便将陈家主母的指责原样奉还。陈家主母理亏,想要辩解,嘴巴张了张,又吐不出恰当的说辞,只好闭嘴。 吴关继续道:“我们曾与陈员外有一面之缘,在宴席上——就是冯员外惨死的那次宴席……” 吴关停顿一下,以此强调冯员外雇凶谋杀冯员外的恶行,使得陈家人更加理亏。 “前两天就该来吊唁的,但有公事在身,便耽搁了……” 吴关说话时,陈初秋的哥哥陈晚春自后堂转了出来。 与陈家主母不同,陈晚春弓腰拱手,态度谦卑,因为弟媳冲撞了官家,他脸上还有些许歉意。 “礼数不周礼数不周,”陈晚春道:“两位进内堂叙话?” 吴关绕过他,来到棺材旁。 那是一具厚实的木棺,其上的黑漆锃亮。棺盖尚未钉上钉子。 吴关将手放在棺盖上,稍稍用力,棺盖纹丝不动。 “好,去内堂叙话吧。”吴关道:“正好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待几人落座,婢子将煮好的茶端上来,陈晚春才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您但说无妨。” “这事恐怕很难。”吴关先给陈初春打了个预防针,才继续道:“令弟之死,您好像并不怨恨我们。” 陈晚春道:“不怨不怨,是他自己伤天害理,遭此报应,我们家出了这样的事,今后唯有多做善事,为子孙后代积德,哪里还敢怨恨旁人。” “如此说来,银矿之事你之前并不知道?” 陈晚春连连摇头,“我若知道,一定会劝他悬崖勒马……” “悬崖?”吴关意味深长地笑笑,“有尉迟将军这座靠山,若当时身处此事中,眼前怕只有一马平川吧,哪儿能看出悬崖。” “我真不知道。”陈晚春一口咬定。 “或许吧,”吴关也不与他争辩,只道:“或许你并不怨恨我们,可有人不是这么想的。” “我弟妹就是个没见识的妇人,官家千万莫跟她置气。” “我不会与她一般见识,我琢磨着,她也做不出雇凶杀人的事来。” 陈晚春一愣,道:“雇……雇凶杀人。” 吴关将荷花遇刺之事大致讲述了一遍,又凑近了,盯着陈晚春的眼睛道:“我姐姐差差点就死了,你说可不可怕。” 所以,我要把可能怨恨我们的人查个底掉,就从陈家开始,也包括你。 陈晚春已思量出了吴关的潜台词,他脑门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机械地答道:“可怕,可怕……” 吴关道:“您看,我们也是为了保命,不得已查一查陈府的情况。” “那……官家想从哪儿查起?” “棺材,”吴关道:“都知道陈初秋死了,可谁也没见过他的尸体,我派人打听过,出事当天,你家带了棺材去县衙,就地敛尸装进棺材了,除了几名县令和几名公差,还有你们,谁也没见过陈初秋的尸体。” “难道县令不能证明我弟弟的死吗?” “若没有暗杀之事,当然可以,可出了这种事,我想还是谨慎些好。” 吴关扫了一眼陈晚春捏紧的拳头。 像是被人看出了隐秘的情绪,陈晚春慌忙张开了拳头。 “弟弟背着你采私矿,他死了你才得知真相,被亲人隐瞒欺骗,一定很受伤吧,”吴关道:“若他没死,还在背着你做坏事,你不想再被隐瞒了吧?” “这次不会了,”陈初秋道:“我亲眼看到,他就在棺材里。” “那你就更不用怕了,不是吗?” 陈晚春抿了抿嘴,他不想再说话了,他发现,与眼前的少年对话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好像他的每一句话都留着后手,总能将人拐到坑里。 陈晚春长长叹了一口气。 “查吧。”他道。 他认输了。 在这一刻,吴关已确定,陈初秋死了,就在棺材里。 保险起见,他还是耐心等待陈晚春支开了守在灵堂内的弟妹。 吴关与闫寸合力,将棺材盖推开了一条小缝。 然后…… 晚间,吴关躺在榻上。 他已吐得脱了力,连手指都不愿抬一下。 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一具发涨的尸体并不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心理冲击。 可他的身体不争气,当时就呕了,差点吐进人家棺材里。 闫寸将他带回来时,半担忧半埋怨道:“死人是什么好玩意儿?我看一眼就得了,你个半大孩子,往前凑个什么劲儿的?拽都拽不住。” “我错了……呕……”吴关抹了一把嘴,捂着吐得饥肠辘辘的肚子,道:“总要来一遭,逃不掉的,看见他确实死了,便可以排除……呕……你看清了吗?” “不会错,确是陈初秋。” …… 荷花端来了粥,舀起一勺,吹凉了,送到吴关嘴边,道:“多少吃一点,光吐不吃,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闫寸伸手将吴关扶起来,吴关干脆借势往他身上一靠,张口任由荷花喂他粥喝。 “你可真会使唤人。”闫寸道。 他故意这么说,帮着吴关转移注意力。 “我不管,”吴关道:“我遭罪了,我有理。” “你说什么都对。”荷花又喂了他一口粥,完全将他当成了小孩来哄。 这反倒让吴关不自在起来。 他伸手接过碗,“姐姐,我自己来吧。” 闫寸展开双臂,比划了一个长度,道:“我还以为你的脸皮有这么厚。” 他又将长度缩短了些,“没想到只有这么厚。” 吴关撇撇嘴,不理他的调侃。 待他喝下小半碗粥,又尝试着打了个嗝,总算压住了恶心劲儿,便又问道:“我在门外吐的时候,你还在跟陈晚春说话,你们说啥了?” 闫寸接过碗,待吴关躺好了,才道:“我就是问他,为啥陈初秋的女儿没回来奔丧。” “为啥?” “说是闹别扭了。” “天大的别扭,爹死了,也该回来吧?” 闫寸斜睨了吴关一眼,道:“你还指摘人家呢?” “我……” 吴关理亏,他爹死的时候他可是求着闫寸将他留在县衙,莫送他回家。 闫寸不过随口一提,并不打算细论此事,便又继续道:“陈家姑娘一直嫌身世丢人,自进了将军府,便鲜少跟家里联络。 陈初秋也不想拖女儿后腿,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后还是莫再联络的好。 他的院阁生意被赌坊挤得入不敷出,实在没办法了,才去京城求女儿帮忙。 女儿倒是一口应承了下来,她也打着小算盘呢。” “尉迟将军直接派了亲兵前去对付黄员外,看那阵势,除了教训一下,若要抢人家的赌坊生意,也是绰绰有余。”吴关道。 “就你机灵。”被吴关抢了话,闫寸有些无奈,只好补充道:“这就是陈家姑娘打的算盘了,干脆抢了赌坊,关了院阁,如此她的出身说出去还能好听些。” 吴关愉快地抱着自己打了个滚,“也就一般机灵吧,哈哈哈,要不我克制一下?” 闫寸忽略了他的自嗨,继续道:“可惜事与愿违,偏就是那次发现了银矿,尉迟将军插手此事,陈初秋算是尉迟将军的代表,也分到一杯羹。 他本可以顺势关了院阁,可是没了明面上的生意掩护,总有种种不便,此事便搁浅下来。 不仅如此,他还越过女儿跟尉迟将军搭上了关系……” 吴关的表情凝重起来,“你说,人的心思多奇怪啊。” 闫寸没接话,吴关便继续道:“我常常想,父母与孩子应该是最亲近的关系了吧,莫说为了对方舍命,彼此相互体谅,相互帮衬,劲儿往一处使,这总该是最基本的吧,我没想到,很多人家并非如此。 就拿陈家来说吧,陈家姑娘进了将军府,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定然是有优越感的……就是觉得自个儿能压家中耶娘一头。 谁知很快她阿耶便开始为尉迟将军办事,成了比她更‘有用’的人。 一家人,谁有了本事,不都一样吗? 不是,陈家姑娘心里可就别扭上了,那种被人抢了风头的感觉……她一定咽不下这口气吧。 再加上,每次陈初秋与尉迟将军联络,就等于重提一遍她是院阁长大的女儿。 秘密一次次被揭开……啧,怪不得阿耶死,她都不回来奔丧。” “所以,你觉得刺杀荷花的事,与陈家姑娘没关系?” “是。” 两人沉默,各自盘算着已知的线索。 “线全断了。”闫寸道:“那雇凶之人藏得好深。” “或许咱们该换个方向。”吴关道。 “你有什么想法?” “若从动机上看不出什么,那就着手于事实吧。” “事实?” “就是那两个刺客,被燕子杀死的刺客。他们虽死了,已不能说话,可他们活着的时候总还有些朋友、家人,即便没有朋友家人,也总接触过一些无关痛痒的路人,这些人还能说话。” 一四五 燕子:我又出场了 清晨的鄂县热闹非凡。 前一晚入住的商队纷纷赶早出城,经过一夜修整的牲口精神抖擞,人就不一定了。 有的人也和牲口一样,老老实实歇了一夜,自然能起个大早,眼看马上就到长安了,或许朝食奖励自己两个蟹肉丸子,无比惬意。 有的人则正好相反,前一晚酗酒纵欲,早间是被同伴从院阁的榻上拽起来的。 他们目光涣散,神情萎靡,接下来两个时辰,将是旅途中最难熬的部分。 无论怎样,街上都喧嚣了起来。 有呼和牲口的声音,有往酒鬼脸上泼水的声音,有院阁女子邀约恩客下次光顾的声音……粗犷的和细软的声音交织,成了鄂县早间最特别的乐曲。 此刻,闫寸所在的白条酒肆也有声音,满怀期待的声音。 一个小生命就要降临了。 王绣娘在卧房内叫得撕心裂肺,稳婆则指挥着:用力,用力……吸气,缓一缓,再用力…… 男人们聚在酒肆一楼的大堂,帮不上忙,只能一圈圈踱步,干着急。 帮主每每走上楼梯,又每每拐下来。 男人进产房可不吉利,对他自己不吉利,对生产的女人亦不吉利。 他必须强忍着上楼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见到这幅人仰马翻的景象,闫寸便知来的不是时候,但他今日最要紧的任务就是来见本地帮主,因此他没有离开。 他在酒肆外的墙根处蹲下,随手拔了几根狗尾巴草,拿在手中把玩着。 那双布满弓茧的手竟十分灵活,不一会儿狗尾巴草就被他编成了蜻蜓的模样,他再拔几根草,又去编其它样式。 待他编出三只蜻蜓,两只小狗,两顶小草帽,一个小人儿,酒肆内终于有了进展。 他听到了人快速踩上楼梯的声音,只有楼梯能发出那种既响亮有沉闷的咚咚声。 闫寸转到酒肆正门,向里看了一眼。 帮主已不在楼下,他的手下沉默着,在沉默中相互传递着眼色。 有喜悦,孩子出生了吧? 有担忧,难道生产不顺利? 有庆幸,又转危为安了?或者,那个难缠的女人终于不行了? 闫寸深吸一口气,克制着让自己别再往不好的方向猜测。 他干脆走进酒肆,抓住一人问道:“情况如何?” 帮派消息灵通,他们已知道了闫寸的公差身份,自是不敢怠慢。 被抓住的人忙答道:“恐怕不太好……” 他话还没说完,楼上传来了一声悲鸣。 男人的悲鸣。 不用更多言语,只听这一声便知道,有人离世了。 唯有亲近的人离世,人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闫寸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上楼查看。 他和众人一起等待着。 不多时,楼上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清脆的懵懂的好奇的声音,你也不必亲眼见到,只要听见这声音便会知道,一个崭新的生命来到了世上。 没有人欢庆喜悦,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酒肆掌柜。掌柜喃喃叨念了一句“热水”。 “还需热水吗?”他轻声问道。 没人应答,他便又道:“快!快收起来,彩带装饰,全收起来。” 于是原本用来庆祝新生命降临的装饰,被汉子们迅速收拾起来,一股脑儿堆到了后堂。 闫寸暗暗叹了口气,踏上了楼梯。 “喂……” 掌柜的上前欲拦,闫寸道:“我只是去看看情况,天大的事今日我也不会找他麻烦。” 果然,几个弹指后闫寸便下了楼。 看来他没有食言,汉子们松了口气,同时又探寻地看着他。 他们也想知道楼上的情况。 闫寸摇了摇退。 掌柜的略一犹豫,第一个冲了上去。 “帮主节哀……” “节哀啊……” 半个时辰后。 秋阁,闫寸的房间内。 看着桌上狗尾巴草编出来的一堆小玩意儿,吴关有些无奈道:“所以……这就是你的收获?” “嗯。”闫寸坦然点头。 “帮主之妻新丧,确实不便,那就先等县衙的情况吧,”吴关道:“我已跟县令商量过,他会派出衙役,全力探查两名刺客生前的行动轨迹。” 闫寸点点头,道:“最近没少死人啊。” “是啊。” 这话题总是让人提不起情绪,吴关干脆往闫寸榻上一坐,去摆弄他挂在榻尾端的蝈蝈笼子。 “入秋了,它也快不行了。”吴关道:“你看,它都微微发黄了。” 闫寸也凑上前来,想了想,干脆打开了笼子。 “你干嘛?”吴关道。 “它在这方寸之间关了一辈子,够可怜的,临死就给它自由吧。” “也对。”吴关小心翼翼地将蝈蝈从笼子里捏出来,“那我将它拿到后院放生吧。” “好。” 片刻后,吴关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怎的了?”闫寸问道。 “哎!命啊!”吴关挨着闫寸坐下,道:“我捏着它出门,本想将它送出后院的,可是手一抖,掉地上了……” “不打紧吧,它那么点儿,掉了也摔不坏。” “可是……后院养了两只母鸡。” 闫寸:“……” 沉思片刻后,吴关得出了结论:“自由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遇上一个手残放生者,才有代价。”闫寸纠正。 吴关只觉得庆幸,幸好闫寸已经长大了,这要是小朋友的蝈蝈死于鸡口,还不得当场哭鼻子。 他立即转移话题道:“至远呢?” “我让他回一趟京城,看看安兄那里是否查出了什么。” “你是指……” “既然户部的公文泄露至董大河炼银的地方,我们可以从源头查起,看看抄本究竟从谁那儿流出的。我此番来之前已嘱咐安兄帮咱们留意。” “这……不好查吧?”吴关道。 “要查并不难,毕竟留了笔迹,就怕对方故意改变书写方式,那就没准儿了。” “还是闫兄厉害,我就没想到这层。”吴关道。 他不过随口一说,闫寸却有些别扭地揉了揉鼻子。 吴关从来不吝赞美别人,这样的热情坦荡让他有些不适。 就像阳光,一开始你会觉得刺眼,甚至莫名烦躁,可你只要在阳光下晒一会儿,就浑身舒坦了。 “谢谢。”闫寸道,“所以,最近咱们就只能等消息了?还真是无趣。” 闫寸后背的伤痂正慢慢脱落,新肉长出来,总是痒痒的。 他一边挠着痒,一边打量吴关。 “你干嘛?”吴关警觉地问道。 “这样下去不行啊,你看看你,捏只蝈蝈都能手抖,你还能干啥?” “呃……” 闫寸摆摆手,示意他别插话,继续道:“明早开始,我教你拳脚工夫,你要好生练习,这样以后遇了困境,也总有些自保的本钱。” “好啊,不过……”吴关道:“难得清闲,而且秋季不正是动物贴膘的时候吗,要不咱们去打猎吧。” 闫寸眯眼看着他,一副“你就是不想吃苦吧,我已看穿了你”的样子。 吴关只好道:“我也没说不练啊,打猎练功又不冲突。” “怎的对打猎有兴趣了,前些天净往林子里钻,你还没钻够?”闫寸是不想去的。 “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够吧。” 说这句话时吴关声音很轻,隐隐有着叹息之意。 “咱们叫上荷花姐姐和燕子,她这些天忙得够呛,也该歇歇了。” 闫寸依旧不想去,但他也不太想拒绝吴关。 “好。” 第二日,清晨。 整个秋阁都听到了吴关的鬼哭狼嚎。 他手执一把短刀,闫寸则拿着一根与短刀同样长的细竹竿。 一开始,吴关觉得兵器无眼,颇放不开手脚,每次劈砍都收着力,生怕真的伤到闫寸。 他本就弱,再缩手缩脚就更惨不忍睹了。 闫寸却不留情面,每次轻而易举躲开劈砍后,手中的细竹竿都会毫不留情地抽在吴关身上。 他还专跳最疼的地方抽打,吴关挨了几下,心中也窜起了火。 在闫寸看来,这便是斗志了。 “我从前知道你不行,没想到竟如此不行。”闫寸还不忘火上浇油。 吴关紧咬后槽牙,“我砍死你!” “呵……” “啊——奶奶的!再来!啊——” 只见吴关左冲右突,寻找各种刁钻角度,口中还各种问候闫寸。闫寸则始终立在原地,一步不挪,顶多偶尔转个方向,一派大师风范。 “手要稳——” 说话间,竹竿抽在了吴关握刀的手背上。刀嘡啷一声落地。 吴关捡起,又刺。 闫寸躲过,又去抽他的手。 这次他已有了防备,知道躲了,竹竿抽在刀身上,将吴关刚产生了一点的庆幸全抽跑了。 他只觉一股力道突然压下来,握刀的手连着上半身都是一震。 嘡啷。 刀又掉了。 “力气也忒小了点,怎的连小姑娘都不如。”评价完,闫寸又道:“等下再去提三十次水。” “草!”吴关少有地爆了句粗口。 闫寸听不懂,直接忽略。 拳脚占不上便宜,吴关便动起了歪心思。 他提刀上前,劈砍是假的,抬脚踹裆却是真的。 闫寸无奈地笑笑,犹豫了一下,怕伤到吴关的脚踝,终究没有抬脚去挡,而是闪开了一步。 竹竿点在刀身上,刀再次落地。 这次闫寸没有收势,将竹竿点在了吴关肩头。 “你已死了。”闫寸道。 他本想说教两句,让吴关莫使这种下三滥的招式,谁知吴关十分配合地“啊”了一声,直接倒地,闭目挺尸。 “你这……” “我死了。”吴关回答得理直气壮。 闫寸哭笑不得。 他拿脚尖碰了碰吴关的手臂,“快起来,大家都在窗口看你呢,丢人。” “死人不嫌丢人,无所谓。” “你……” 闫寸抡起竹竿就要抽。 吴关立即打着滚儿大喊:“鞭尸啦!惨绝人寰啊!” 闫寸:这真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没有之一。 “今日就练到此吧。”闫寸道。 吴关一骨碌爬起来,道了一声“谢谢先生”,一溜烟跑回了屋。 闫寸立在后院,思考着人生。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会认识这个小混蛋? 一个突然出现在屋顶的身影将闫寸拉出了自我怀疑。 是燕子。 “练练?”燕子问道。 闫寸点点头。 连个都不喜说话的人,交流起来效率就是这么高。 下一瞬,燕子掠下屋顶,出了招。 闫寸依旧用竹竿,燕子便使用刀鞘。 终于有了高手过招的美感,观战的姑娘不时发出喝彩。 一刻后,两人都微微出了汗,很是畅快。 闫寸率先收了势,燕子便也住了手。 “你是个好对手。”闫寸道。 “你也一样,”燕子道:“若有人花钱买你的命,我绝不会接那个活儿,我可没把握。” “没想过做些杀人之外的事吗?”闫寸问道。 燕子乐了,“官家是不是都像你一样,动辄就劝杀手改行?” 闫寸想了想,道:“有时候也会劝院阁女子从良。” 燕子被他噎了一下,干脆几下轻巧的攀踩,重新翻上了房顶,有倒吊进入了荷花房间的窗子。 “明日你还练功吗?”燕子问道。 “练。” “那我还来。” “好。” 荷花也在窗口探身瞧着两人,她已跟燕子熟络起来,见他回来,便道:“我今日才知,你不光射箭厉害。” “保命而已,”燕子道:“若只练射箭,一旦被人近身,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荷花已换好了胡服劲装,道:“今日打猎,你正好可跟闫丞比一比射箭的本事。我跟弟弟有赌约,我赌你赢,你可要加油啊。” 燕子一愣,道:“我看那小鬼油滑得很,怕不是骗你钱的吧?” “自家人,什么骗不骗的,不过,你可别输得太惨,我牛都吹出去了,说你救我那日如何勇武,神兵天降……” 燕子的脸又红了一下。 “那……我尽力。” 一四六 荷花:给燕子同学打call 秋高气爽。 树叶边沿已开始泛黄,枯萎的花儿呈红褐色,整片山林不再是统一的绿。五彩斑斓,煞是可爱。 这片山林名叫枸杞岭,位于鄂县西二十里处,听其名就知道了,此处盛产枸杞。 果然,刚到山脚下,还未进入树林,荷花就从一棵矮树上摘到了红彤彤的枸杞果子。 她往嘴里丢了一个,嚼了两下,立即露出笑容。 “不太甜,不过挺香。” 随手将剩余的枸杞分给三个男人,大家尝过,均是点头称赞。 吴关见荷花是骑在马上探身摘的枸杞,身形优美矫健,不禁赞叹道:“姐姐的骑术可真厉害。” 荷花一挑眉,道:“告诉你个秘密吧。” “哦?” 几人下马,席地而坐,准备修整片刻。 待坐好了,荷花道:“我家出身行伍,骑马的本事是我阿耶从小教的。” 闫寸对此颇感兴趣,不由追问道:“你阿耶亦是行伍之人?” “不错,但他不是官儿,不过是个小卒。隋末他随主将平叛,因杀敌悍勇,被提拔为主将亲卫,俸禄赏赐多了起来。 家里本以为要过上好日子了,可谁知主将遭王世充构陷,下了大狱,我阿耶亦受牵连,不久便与主将一起死在了狱中。” “是王世充下的手?”吴关道。 “除了他还能有谁,”荷花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也算老天有眼,让李世民攻下东都,生擒王世充。他被当街斩首,我家大仇得报。” “怪不得李世民岌岌可危时,你愿出手相助。”吴关又道。 “那当然,我虽身在院阁,却也懂得报恩。” 闫寸追问道:“不知令尊当初追随的是哪位将领?” “这你就别问了,”荷花道:“我早已发过誓,与家人断绝关系,我可不想给死去的阿耶丢人。” 吴关一把楼主荷花,道:“姐姐不丢人。” 荷花亦揽住吴关,道:“就你最会哄人。” 她这么说,闫寸便不再追问,荷花继续道:“阿耶死后,我娘靠给人做针线活儿将我养到豆蔻之年,我虽也能做些活计,贴补家用,可世道不景气,苦力不值钱啊,纵然我们娘儿俩熬得眼睛都要瞎了,日子依旧过得紧紧巴巴。 我记得那年冬天格外冷,娘本就体虚,染了风寒,眼看她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我们却没钱求医问药。 我只能将脸面收起来,去向一户张姓人家求助。 我阿耶在世时,与张家订了婚事,将来他家的儿子要娶我的。我家落败后,我们知道此为高攀,再没提过婚事,张家也装作不知我家的变故,做为世交,连我阿耶死时都不曾来吊唁。 去问这样一户人家求助,我本以为要吃闭门羹的,即便借到了钱,也难免被当做乞丐羞辱一番。 却没有,张家不仅请医师为我娘看病抓药,还重提了婚事。他们希望尽快完婚,最好我立即过门。 用他家长辈的话来说,我若过了门,便是一家人了,我家的事自然要帮衬的。我感激涕零,一心想着今后好好伺候丈夫,孝敬公婆,以报张家的恩情。他家对于婚事的安排,我一口答应下来。 那时虽隐隐感到不安,可我更怕母亲病死,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因此我不敢多想。 就是这么出的岔子,过门当日,我被张家五花大绑卖入了院阁……” 她的讲述十分平静,在场的三个男人却不约而同地呼吸一滞。 被夫家算计、出卖,这该是何等的憋屈,怕是做梦都想杀了他们全家吧。 “……我那时才明白,张家也快揭不开锅了,即便我不去上门求助,他们也已将算盘打到了我头上。” 吴关捏紧了拳头,道:“卖了你的人叫什么?住在何处?我帮姐姐将他们揪出来,定然……” 荷花笑着摆摆手,道:“我并不恨他们将我卖入院阁,不仅不恨,还很感谢。” “这是为何?”闫寸道。 “女儿家能有什么出路?不过就是靠男人过日子罢了,真嫁了他,还不是一样受苦受穷,又有什么指望呢?可是院阁不同……” 荷花用手里的折扇耍了个扇花儿,看得三个男人眼花缭乱,“我在院阁学到的每一种本事,弹琴唱歌也好,识字作诗也好,又或者勾引男人的伎俩……都能让我活得更好,今日与王孙贵胄宴饮,明日与文人墨客出游,不比嫁为人妇更快活吗? 况且,如今我又认识了你们,境况比在院阁时还要好,你说,我是不是该感谢这一家子?” 吴关没再接话,只是用力握住了荷花的手。 “不过,”荷花反握住吴关的手,道:“若让我再遇到他们,我依然要报复的,或许真的会杀了他们。” “因为你娘?”闫寸问道。 “嗯,我被卖入院阁的第二天,娘就投了井。后来兵祸连连,我所在的院阁经营不下去,几经辗转,我被卖到了长安,再未见过他们。 之后我认识了一位将军,他待我不错,恰好他的朋友被外放去我的家乡任职,他给朋友写了一封信,帮我打听仇家下落,可惜仇家已是人去屋空,也不知是迁走了,还是死了。” 闫寸道:“现在安兄进了户部,倒可以帮你查查。” “没用的,”荷花道:“我已托人查过,隋末,朝廷尚且自顾不暇,哪儿还顾得上管理普通百姓的籍册,后来唐立国,倒是重登过各地落户的流民籍册,可惜他们依旧不在补登之列……或许真的死了吧。” 说完这些,荷花只觉心中块垒渐消,见三人表情凝重,又道:“我的不是,影响你们心情了。” “没有。”燕子道。 “陈年旧事了。”荷花道:“你们就只当听个故事,可莫往心里去。” 闫寸低头犹豫片刻,开口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荷花诧异地瞪圆了眼睛,她没想到闫寸竟有需要她帮忙的时候。 “嗯。” “你说呀。” “我其实亦有个娃娃亲的未婚妻。” 荷花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她明目张胆地跟吴关交换着眼神。 荷花:哪家姑娘那么倒霉,要嫁给这座冰山? 吴关:谁说不是呢。 闫寸:“喂,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荷花:“呃……恭喜恭喜,早生贵子哈。” “我信了你的邪。”闫寸道:“亦是战乱的缘故,我那未婚妻家中只剩她与一个弟弟,没有田产、房产,她现在的日子与你当年有些像。” 荷花道:“我可知道那日子有多苦。” “就我的了解,她是个能吃苦的好姑娘,此番生意刚刚开张,若你需要一两个打下手的体己人,或许我可以将他们姐弟接来。” “有些活计,我一个人确忙不过来,不过……”荷花犹豫道:“你可想好了,咱们经营的是院阁,好端端一个姑娘,到了这种地方帮工,名节一定不保,今后是要让人戳脊梁骨的。陈初秋的女儿就是前车之鉴。” 吴关道:“我看倒可以,用不了多久,咱们的邸店、食肆、浴肆也要开起来的,大不了让她在那些地方帮忙。再说,在院阁帮工又如何,若有人敢对姐姐指指戳戳,我第一个教训他!” 荷花在吴关头上揉了一把,笑道:“还是算了,就你这小身板,我怕你吃亏……” 吴关张了张嘴,颓然后仰,躺在草地上,“姐姐你变了,你也开始取笑我了。” “谁让你早间练功不认真,我可都看见了。”荷花道。 “就是。”燕子附和。 吴关长叹一口气,只觉得今日出门未查黄历,果然诸事不顺。 歇了约摸一刻,几人策马进山,两条犬跟在马侧,很是兴奋,在林子里奔驰片刻,一只野鸡被惊得蹿了起来。 闫寸和燕子几乎同时搭弓放箭,燕子所用的箭矢,尾部羽毛为褐色,闫寸的则为白色。 巴图叼回了猎物,其身上插着褐色羽毛的箭矢。 燕子对闫寸一拱手,道:“承让了。” 闫寸亦拱手,并不说话。 吴关与荷花已经全然不在意两名弓手的胜负,只顾来来回回地欣赏野鸡的羽毛多么漂亮,还规划着将其尾巴上的毛取下,插在花瓶里,用作装饰。 又行了片刻,闫寸驻足,并示意众人全部屏息伏低。 吴关看向荷花:前头有猎物? 荷花摇头:我也没看清。 下一瞬,燕子拍马追了出去。 闫寸紧随其后,荷花也追,吴关吊在最后手忙脚乱地催马,并对低声对荷花道:“姐姐等等我啊。” “好,”荷花果然放慢了速度,“快来。” 待两人赶上,只见一只漂亮的鹿栽倒在地。 褐色羽箭直射鹿眼,一箭毙命。 这样的动物皮毛原本应是最完整最值钱的,可惜鹿前腿上还插着一支箭,一支白色羽箭。 内行一看便知,这支箭所射中的位置实在不伦不类,像是虽学会了射箭却对准头无甚把握的人。 “你又赢了。”闫寸道。 燕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继续深入山林时,燕子故意快速驱马,跟荷花吴关拉开了些距离。 他低声问闫寸道:“你是不是有意让着我的?” “是又怎样?”闫寸反问,“难道你在意这种输赢?” “倒不在意,可是……为何?” 闫寸回头,偷偷瞄了吴关一眼,道:“他们俩打赌了,你知道吗?” “早间荷花告诉我了。”燕子老实答道。 闫寸嘴角挑起一抹贼笑,道:“我就是想看他赌输一回。” 燕子眼角抽了抽。 “上回打赌,他赢走了我的所有积蓄,上上回,他也赢了,还有上上上次。” 这下,燕子看向闫寸的眼神中多了一层同情的意思。 “我懂了。” 果然,在两人的配合下,闫寸虽也射中了一两只猎物,却终究全面溃败,十分明显地输给了燕子。 待四人出了林子,进入山脚下一座废弃的土地庙,荷花不无得意地要求吴关履行赌约。 “哈哈,我的眼光果然没错,我就说燕子必是用弓的高手……”荷花连声夸赞。 燕子脸上映着火光,努力绷紧了嘴角,不让自己笑出来。 他总觉得,因为一个女人的一句夸赞,且是不无虚荣的夸赞而开心,简直傻透了。 吴关瘪着嘴掏了钱,还不忘斜眼看着闫寸,道:“某些人常常吹牛,箭术如何了得,还要跟李世民比试,没成想却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 闫寸:…… 吴关:“我看跟你也学不到什么东西,不如改拜燕子为师。” 闫寸:我是不是玩得有点过了…… 这下,燕子终于笑出了声。 他看着闫寸,故意道:“我倒是很乐意。” 令几人没想到的是,上一刻还黑脸的闫寸,这时表情却突然松弛下来。 “好啊,那就试试吧,你莫食言。” 刚刚还在调侃的三人均是一愣。 燕子最先反应过来,道:“你可够狠的。” “不狠别教孩子。”闫寸道。 吴关:“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你这好似我爹的口气真的没问题吗?” 荷花:“那个,燕子,我插一句题外话,如果有额外的费用,去问闫寸要,本姑娘概不负责。” 吴关何等聪明,他亦觉察出了闫寸放水,或许是因为荷花今日提起了伤心事,因此闫寸想要让她赢。于是他配合地加入调侃。 可他没想到直接被闫寸踢给了燕子。 一个突然被老师扫地出门的学生,心里的失落和愕然可想而知,他面上虽还在笑,可眼中已没有了笑意 闫寸没看他,众人继续调侃说笑,还分吃了一只烤熟的野兔,一只烤熟的野鸡,又吃了些新鲜的野果。 吃完东西,就着破庙内的枯草,几人准备睡下。 吴关偷偷拽了拽闫寸的衣袖,道:“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闫寸随着他到了院中,率先开口道:“你是想问,为何我让燕子教你。” 吴关低头沉默片刻,道:“今日练功是我不认真,我错了,现在起都听你的,行吗?” 吴关不爱面子,他有任何反思道歉,闫寸都不会觉得奇怪,但他今日低着头的样子格外委屈。 闫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知道吗,我阿耶武艺高超,但小时候练武,他从未教过我,而是让一名武将同僚教我,你可知道为何?” 一四七 吴关:我被开除学籍了 “为何?”吴关道。 “自己的孩子,舍不得打骂,交给老师,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就成材了。” 吴关甩了甩自己比姑娘还纤细一圈的手腕,颓丧道:“确是这个理儿,可……你看我这个先天条件,总觉得压根不是那块料,我不好好练功是因为……哎,你有没有听说过那句话,选择比努力重要,选错了行当,再努力也是白费劲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闫寸想了片刻,道:“我可以赞同你,可是,待你丢了性命,难道去跟阎罗讲这些道理?” 吴关心下暗想:你不就是阎罗吗。 他没敢回嘴,怕破坏谈话氛围。 闫寸继续道:“再说了,我既没指望将你训练上战场,也没指望让你成个飞檐走壁的杀手,不过是学些基础的格斗、防御之术,再将体力练一练,莫要骑会子马就喊累。” “那就听你安排吧。” 吴关声音依旧是低沉的,表情却轻松了许多。 闫寸又道:“他虽教你,我每日依旧会在场,若你需要,我还是会指点一二。” “需要!” “但你莫指望我帮你求情。” “好。” “你这转变还挺快。”闫寸勾住了吴关的肩膀,“走吧,回去休息。” “我已决定好好努力。”吴关认真道。 “这就对了,有些事你不尽力一试,怎会知道……” 吴关接过话头:“怎会知道真的不行。” 闫寸眼角狂抽。 第二天清晨,吴关随燕子练功。三个男人比划时,荷花应吴关所托,用小刀削了些细树枝。 她先是砍下树枝,割掉其上的枝丫,又将一头削尖。 削了约莫三十根,荷花道:“我看差不多了,可以串肉烤了吧?” 吴关气喘吁吁地答道:“呼……昨日不是采了蘑菇嘛,跟肉……呼呼……” “我知道,”荷花道:“一块肉一块蘑菇,相间来串。” “呼……”吴关已说不出话来,只能以气息回答。 “弟弟好好练,烤好了我叫你。” 荷花要去不远处的溪水边冲洗肉与蘑菇,闫寸看她一人拿不过来,便上前搭了把手。 只剩下燕子和吴关。 燕子授课的方法与闫寸大同小异,依旧是对战,但他的话少了许多,只偶尔提点一句。 他似乎对吴关有着颇多防备,生怕吴关一开口自己就着了道。 好在这一日吴关练功十分刻苦,并未动什么歪心思。 看到闫寸与荷花将串好的肉串拿来,燕子收了势,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吴关如获大赦,直接歪倒在地,大口喘气。 “起来,”闫寸拽他,“晨间露水重,你刚出了汗,莫染上风寒。” 吴关深以为然,这毕竟是个常常因为感冒而死人的年代。 他忙爬起来,进屋,去火堆边坐着。 荷花已经烤起了肉,新鲜的野味不需什么调料,只要撒上带来的粗盐,就是能让人食指大动的美味。 肉烤至焦黄,肉上的油脂恰渗进了蘑菇中,鲜香得让人舌头都不会打转了。 吴关将手上几串吃完,一边重串上新的,一边道:“我给你们烤点不一样的。” 说着,他捏碎了几颗浆果,将果汁淋在了肉串上,最后干脆将紫色的果泥也抹了上去。 眼看着外形变得十分奇怪的肉串,闫寸率先表态道:“你自己吃吧,我可不要。” 荷花和燕子虽未如此直白地表态,表情却也是这个意思。 “你们这就不对了……” 吴关把肉串架在火上翻烤,风是朝他的方向吹的,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以免被烟熏到。 闫寸将他向自己身边拽了拽,情况有所好转。 吴关继续道:“螃蟹看着瘆人不?你们不是照样吃得停不下来吗。” 这话确有一定道理,他的肉串烤好,荷花很给面子地率先尝了一口。 “嗯!嗯嗯嗯!”她只吃了一口,便眼做桃心状,只顾得发出感叹词。 闫寸见状,也接过一串,尝过后赞道:“我第一次吃这样的味道。” 荷花恢复了语言能力,夸赞道:“不太甜,只有一点点甜,好像被咸味压住了,果香味倒是很浓,被果香味一勾,肉好像更香了……奇了奇了。” 燕子虽未说话,但看他大快朵颐的样子便知,他也喜欢这种做法。 “若抹蛰虫蜜,就更好吃了,”吴关道:“诶?你们从前都未吃过这种味道吗?” 三人齐刷刷摇头。 “荷花姐姐也没有?”吴关追问了一遍。 与其余两人相比,荷花参加宴席的经验丰富,见过的珍馐美味自然更多些。 “头一回。”荷花道。 “那咱们开间食肆,就卖这个,你们觉得如何?” “倒是可以,不过……”闫寸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有不同的想法,但口中的美味又让他不忍反驳吴关。 “但说无妨。”吴关道。 “据我所知,商队在运货途中有时也会打猎解馋,一路上除了干粮,就是烤肉,好不容易进了城……他们一定不想再吃这东西了。” “原来如此。”吴关不免有些受挫,但他并不灰心,“这种甜咸的味道,也可以用在别的菜品中,不过需要想想,只可惜我并不擅长烹饪。” 荷花忙道:“原理我已学会了,待咱们回了鄂县,我就去尝试新菜品,若没几道让人印象深刻的招牌菜,食肆可开不起来。” “有劳姐姐。” 四人吃饱喝足,仔细灭了庙里的火堆,终于收拾战利品打道回城。 此番狩猎收获颇丰,除了一只成年鹿,还有一只体型不算大的野猪,以及野兔、野鸡、飞鸟若干。 一回到秋阁,荷花便张罗着让仆役将肉收拾出来,吃不完的挂在灶台上方,熏成腊肉。 鹿皮则被燕子拿去,送到皮行,熟成能制作衣服鞋帽的皮革。 至远自京城回来了,看着同样风尘仆仆的几人,不无羡慕。 吴关忙搂着他道:“下回再去打猎,你也同去。” 至远道了谢,偷偷拿余光瞟着闫寸,他可不敢跟这个总板着脸的上司提要求。 见了闫寸,他便只能想到公事了。 他此番回京,确办成了两件公事。 只听他对闫寸汇报道:“按您的吩咐,我去见了安大哥,安大哥已经打听出了那个人,但他并不重要。” “你细细说来。”闫寸道。 “是这样,”至远道:“我将炼银之处发现的公文抄本残页交给安大哥,他比对了笔迹,很快便锁定了一名姓邓的书吏,两顿酒宴下来,安大哥套出了话。 那书吏坦言,长安黑市有许多倒卖消息的牙人,他不过是从牙人那儿赚了半吊钱而已。 他以为安大哥也想做这种买卖,便极力拉安大哥入伙,毕竟安大哥是官,能接触到更多机密文档。 安大哥顺水推舟,见到了牵线搭桥的牙人。 见了牙人后,安大哥方说出事情始末,牙人知道自己倒卖的消息牵连到尉迟将军亲卫之死去,吓得够呛,一股脑儿全招了。” “他都招了什么?”闫寸问道。 “买祥瑞抄录的正是董大河。”至远道:“牙人记得他的半只残耳,一看画像他立马就认出来了。 不仅如此,那牙人还记得,这已不是董大河头一次从他那儿买关于祥瑞的消息。 最近一年间,他陆陆续续买了三四回消息,已是熟客了。” “一年了……”吴关面色凝重地低声重复了一句,“竟已一年了。” 至远继续道:“可是,牙人所知的消息也有限得很,做他们这行,绝不会主动打探顾客的来路和目的,这条线……似乎再挖不出什么线索了。” 闫寸夸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听出这些,你们已做得很好了。” 至远受到夸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另一件事呢?”闫寸道:“你说打听到两件事。” “是的,还有将军府。” “将军府内有什么消息?” “已验过尸,据仵作牛二说,这些人虽跌下了悬崖,可是死因并非坠崖,也不是被悬崖下的毒气毒死的。” “有何依据?”闫寸道。 “不是有两人中过毒吗?就是……陈狗子和王十二,他俩第一次攀下悬崖时,不是差点毒死吗。” “确如此。” “他们向仵作描述了中毒时的症状,嗓子辣,且喘不上气。”至远道:“仵作一听症状,便知悬崖下乃是一种能令人喉咙肿胀的毒气,喉咙肿到堵死,人喘不上气,就憋死了。 可是悬崖下发现的尸体并非死于窒息。” “那他们是因何而死?”闫寸道。 “中毒,是一种由口入体的毒药,能令人呕吐,仵作在好几个人的食管内发现了残留的呕吐物。” “所以,”闫寸推断道:“有人先在饭食中下毒,将他们毒死,然后将尸体推下悬崖,毁尸灭迹。” “仵作说是这样的。”至远道:“仵作还说,或许凶手根本不知抛尸的悬崖下有毒气。” 闫寸没接话,而是继续对至远道:“你既知道了验尸的结果,想来也见过了将尸体送去勘验的人?” “见到了一名伍长。” “将军府对此事是何态度?” “对继续追查董大河之事,他们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大概只是……希望莫再节外生枝。因为……” 至远抬眼去瞄闫寸的态度,接下来他要讲的并无切实证据,不过是个人推测。 闫寸点头,道:“说下去。” “我听安大哥说,对采私矿之事,尉迟将军能坦诚请罪,太子十分欢喜,当即宽宥了他,还给了赏赐。 对尉迟将军来说,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他当然希望就此盖棺定论,可莫再翻旧账了,万一有什么变故呢? 他甚至向太子进言,要求闫丞结案,速速回京。 知道牵涉命案,安大哥找了褚遂良令史,褚令史出面周旋,太子才没有立即下令让你们回京。 眼下,尉迟将军已不是盟友。” 闫寸叹了口气,道:“一开始也没指望能与他做盟友,他莫要使绊子,我就满足了。” “这可不好预测,”吴关道:“仅一个尉迟将军还好说,可他身边还有个喜欢吹枕边风的小妾陈氏。 虽说陈氏此刻对父亲陈初秋的死不闻不问,可女人总是擅变的,谁也不知风向何时会转弯。” 闫寸又对至远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没了。”至远回答得十分干脆。 显然,对于这次汇报,他已打了许多遍腹稿,对所要陈述的信息已是烂熟于心。 “你去歇着吧,此番辛苦了。” 至远一拱手,恭敬地退出了屋子。 他一出门,吴关便踮起脚来,冲着闫寸的脸左看右看。 “有饭粒儿?”闫寸摸着嘴巴周围问道。 “没。”吴关道:“我就是瞧瞧你这张脸究竟有多可怕,好好一孩子,怎么到了你面前,就吓得跟之鹌鹑似的。” “这叫规矩。”闫寸道:“也就是你,顶不守规矩。” 吴关撇嘴,“我要是守规矩,现在还跟卢家困着呢,能有今天?” 闫寸不接话,吴关便绕着他转了一圈,道:“我倒有些好奇,你早就知道我不守规矩,为何将我留在身边?” 因为你脚坏了,还是个痴傻的,出去得叫人欺负死。 闫寸当然没给出这个答案。 “我原打算把你卖给人牙子的,人牙子说你太柔弱了,倒贴钱都不要,”闫寸道:“这不是没办法,砸手里了么。” 吴关:“……” “少废话吧。”闫寸道:“眼下董大河不知所踪,他的事暂且放一放,咱们先全力找出刺杀荷花的幕后之人。不知何时就要回京城了,此事若不解决,我心里不踏实。” “县衙不是已在查两名刺客的情况了吗?可有结果?”吴关问道。 “荷花打发手下仆役去打听过了,也不知是衙役怠工,还是的确没有线索,反正没查出什么,至今连两人的名字都没弄清。” “那就只能再去本地的帮会看看了,”吴关道:“说起来,进城时我还留意了过,帮主娘子新丧,白条酒肆却并未布置灵堂,他们还有别的住处吗?” “你不知道?” “呃……”吴关隐约觉得,自己大概又漏过了唐人的某种生活常识。 “孕妇或因生产而死的妇女,乃是大阴之体,在家中停尸有诸多不便……或者说是风险……” “诈尸的风险?”吴关道。 “包括诈尸,反正就是……容易闹鬼,所以这些妇人死后通常都是立即敛尸下葬,朋友亲人也并不会前去吊唁,顶多设一个小小的灵位,家中至亲吊唁一下而已。” “如此,倒可帮咱们省去不少麻烦,事不宜迟,咱们一起去见见帮主吧。” “好。”见吴关拧着眉,还抚了抚胸口,似乎身体不适,闫寸又道:“你怎的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件事。” 一四八 燕子:请叫我燕子老师 “何事?”闫寸问道。 “据说从前有个大户人家的产妇,和王绣娘情况差不多,生产时死了,婆家迅速买了一口现成的棺材,敛尸下葬。 可是……你有没有听说过假死?” 闫寸摇了摇头,“虽没听过,但我好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那产妇气息脉搏已十分微弱,甚至医师都已经把不出脉了,可她确实还没有死。待下葬,又活了过来。 你想想,那个时候,躺在地下的棺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着空气一点点耗光,该是何等恐怖。 摆灵堂这种事,虽说表面上是让亲人吊唁,但还有一层更实用的作用,那就是确定人真的死透了。 摆上几天,活不过来,那就是死透了。” “虽玄乎了些,但细想想,确是这个道理,只是……”闫寸道:“你可真够怪的,正常人可想不到这些。”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若有朝一日我不幸身亡,你可千万别急着安排下葬,说不定还能缓过来。” “不会的,你放心,”闫寸斜睨着吴关道:“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孕妇的待遇。” 吴关:“……”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了白条酒肆。 不知是不是老板娘新丧的缘故,酒肆内的摆设明明没变,却给人一种萧瑟凋敝之感。 帮主不在,掌柜看到闫寸,迎上前来,道:“官家来的可不是时候。” 闫寸道:“若找你们帮主,确不是时候,但我是来找你的,就不必分时候了吧。” 掌柜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一张和和气气的脸,与屋内其余的粗犷汉子显然属不同风格。 听闫寸所言,他知道两人此番不会轻易离开,便先请两人坐下,他自己亦转出柜台,陪坐在侧。 “若老小儿能为官家出力,必然不惜力气。” “有你这话就好,”闫寸自袖内掏出了两名刺客的画像,道:“我想打听两个人。” “看着眼熟,”掌柜道:“是赌坊的人吧?” “确有人说他们是赌坊的拳师。”闫寸道。 “这我恐怕帮不上忙,从前赌坊势力大,背后又有官家撑腰,我们惹不起,向来是躲着走的……” “那就更要请你们帮忙了,”吴关道:“实在没有比你们更合适的人选了。” 掌柜的面露困惑之色,吴关便解释道:“一个人若想确保不招惹到另一个人,必然得时时刻刻关注他,不是吗?” 只一个问题,掌柜便无言以对。 吴关继续道:“况且,现在赌坊已关张,那里的人死的死,逃散的逃散,原先的靠山恨不得能跟他们撇清关系,你就更不必有顾虑了。” 掌柜犹豫片刻,问道:“关于这两人,你们想查些什么?他们的下落?” “不,他们已死了。”吴关道:“但他们临死前被人雇佣,刺杀我姐姐,我希望贵帮能打听出雇佣这两人的究竟是谁。” “人都死了,这可不好追究。” “因此我们才来找您,若耳目众多的贵帮都办不成此事,我们只能放弃追查了。” 吴关与闫寸对视一眼,两人均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闫寸取下腰间的钱袋,递给掌柜,道:“这是定金,若您查出结果,还有三倍的谢礼。” 掌柜的掂了掂钱袋。 他虽又将钱袋放回了桌上,手却始终搁在上头,没拿下来。 “我们已接手了一些院阁生意,想来您是知道的,”闫寸道:“不出意外得话,这只是咱们的第一回合作,您也希望能合作愉快吧。” 掌柜终于收了钱,并道:“如今帮主一蹶不振,我若能赚上一笔,或许他可宽心些。” “正是这个道理。”吴关道。 “两位是住在秋阁吗?”掌柜又道:“若我有了消息,就打发人去秋阁跟两位报信。” “好,那我们就恭候佳音了。”闫寸放下两张画像,带着吴关离开了白条酒肆 这一等,便是三天。 八月,秋老虎来袭,天又热了起来。 这一日,安固遣人自长安送来了两条消息。 其一,突厥、吐谷浑请和的使者先后进京,已与太子谈拢了撤兵之事; 其二,三番两次推让后,太子终于要登基了,登基大典就定在了本月甲子日。 接到消息,闫寸掰着手指算了算,道:“还有七天,李世民就要登基了。” “真快。”吴关道。 一想到自己有幸赶上千古一帝登基的重要时刻,吴关不禁有些激动。 他问道:“你要回京吗?就是……进宫参拜什么的。” “五品以上的官儿才需参加大典,我刚好六品,不用回去……怎的?看你的样子,是想凑热闹?” “算了,长安最近肯定忙疯了,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吧。” “这根自知之明有什么关系?” “就我这走到哪儿哪儿死人的特质,还是躲着点吧,别给太子添晦气。” 闫寸噗嗤一声乐了,“说不定你是因为沾了我的晦气,何必妄自菲薄。” “这你也争?”吴关摆出一副长辈做派,“行行行,让给你。” “对了,”闫寸不与他计较,又道:“突厥既然遣了请和使,这仗就打不起来了,什么兵临长安、商贾逃窜、房价地价大跌……你的这些如意算盘,怕要落空了。” “不会的,”吴关摇头,“从前突厥或许只是劫掠一番,见好就收,可如今有了梁师都加入,那个人给突厥带去的,是战略上的转变,他要推翻唐,建立自己的王朝,他不会轻易罢休。 此番请和,不过是梁师都的缓兵之计,意在麻痹李世民,让他莫要调兵加强京畿附近的防范,如此他们便有机会一举拿下长安了。” “就没人警醒太子吗?”闫寸担忧道。 “登基大典就在眼前,六部皆在为此筹备,不知已耗费了多少人力,这个关头,你想去做那个泼冷水的人吗?”吴关道:“你可莫做蠢事,这些天你就老老实实待在鄂县,哪儿也不许去。” “真是矛盾,”闫寸道:“这回你若都能说对,我真要相信你来自将来了。” 吴关丢出一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的眼神。 两人在这天傍晚收到来自本地帮派的消息,对两名刺客的调查有了些许进展。 传话之人说得很含蓄,透着种让他们莫抱太大希望的意思。 纵如此,两人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白条酒肆。 酒肆内的陈设没变,味道却变了,劣酒的辛辣味里裹着小孩的屎尿喂,一言难尽。 落座后,透过门帘缝隙,吴关看到酒馆后院的晾衣绳上挂着的全是孩子的尿布。让这一群大男人照顾小孩,可太难为他们了。 依旧没见到帮主,倒是见到几名来交份子钱的乞丐。 待乞丐们离开,吴关问掌柜道:“赌坊关张后,您这儿的生意应该不错吧?” “穷鬼少了,人人都能讨到饭吃,托二位的福。”掌柜道。 闫寸瞄了一眼楼梯口,问掌柜道:“他还是不见人?” “哎,每日只是抱着孩子念念叨叨,再这么下去,人就要废了。” 吴关则更关心实际问题,他道:“孩子没了娘,吃什么?可找到合适的乳娘了?” “没,我们每日打上二斤羊奶给他喝……哎,可怜啊,他还不知已没了娘。” “有吃有喝,他爹是一帮之主,又将他当个宝贝,又有诸位为他费心劳神,他已比许多孩子幸运了,不是吗?” “这倒没错,”掌柜叹了口气:“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求时间抹平此事吧。” “会好的。”闫寸话锋一转,道:“说正事吧,你查到什么了?” “刺杀荷花姑娘的两人乃是堂兄弟,赌坊关张后,他们整日胡吃海塞,常常出入院阁,我查到有一名院阁女子,与他们关系亲近……” “院阁女子?” 吴关和闫寸面面相觑,两人怎么也没想到,查来查去竟查到了自己头上,灯下黑啊! “这兄弟俩自然也有其它交好之人,可是那些人与你们毫无瓜葛,想来不会雇凶刺杀荷花姑娘,查来查去,只剩这么一个院阁女子了。” 掌柜亦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两人,这结果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知是哪名女子。”闫寸道。 掌柜递上一张卷成了卷儿的纸条,道:“这上面写了她的花名,所在的院阁,有意思的是,她就在你们的院阁内。” 闫寸伸手接过纸条,道了谢,“那剩余的钱……” 掌柜摆了摆手,道:“做买卖,信字当头,你要我查雇主,我虽查到一名院阁女子,却不知她与刺杀之事有没有关系。 你们自己去问吧,问清楚了,若她就是雇主,再付钱也不迟。” “多谢您的信任。”闫寸拱手。 “你之前说的话可莫忘了。”掌柜道:“这只是个开端,将来有赚钱的事,两位官家可要想着我们。” “那是自然。” 秋阁,荷花的房间内。 闫寸吴关与她围桌而坐,荷花展开了纸条,看到上面的名字,冷哼一声,道:“竟是她!” “姐姐与她有过节?”吴关问道。 荷花道:“我接管四家院阁后,自然要检验筛选姑娘们的本事,这个名叫雪娘的姑娘,原是秋阁的头牌,可她舞艺琴艺均不算上品,唱歌又缺一把好嗓子,我便让她去了落雪院。 落雪院虽小了些,却与她的名字很配,去了以后她依旧是头牌。 我重选了一个刚梳拢的年轻姑娘——就是春桃,你们也见过——她嗓音清脆,略加调教,便可唱好曲儿,我打算将她捧为了秋阁头牌。” 那是个眼波如水的姑娘,吴关确有印象。 在我看来这当然不算过节,可在雪娘看来就未必了。” “原来如此。”闫寸道:“此事难办啊,两名杀手已死,死无对证,总不能凭此就定了她的罪。” 立在荷花身后的燕子抿了抿嘴,道:“若我当日留个活口,就不必如此麻烦了。” “跟你没关系。”荷花道:“那日如此紧急,哪有手下留情的余地。” 闫寸亦看向燕子,道:“你不是只会杀人吗?” 如今却能想到留活口了——这话闫寸没点破。 他在提醒燕子,既然做为杀手的某种坚持已经松动了,不如趁此机会转行做些别的,莫再干刀头舔血的营生了。 燕子别开目光,不去看他。 闫寸与燕子打哑谜时,吴关则低头思索着对策,他问道:“两名杀手之死,雪娘知道吗?” 荷花道:“我们偷偷将尸体沉了河,只要蟹店掌柜和小二守口如瓶,便不会有人知道。” “试试看吧,”吴关道:“我有个主意,可以诈一诈她。” 夜幕降临。 鄂县热闹了起来。 与半个月前的热闹截然不同。 半个月前,鄂县的热闹是聚焦的,病态的,人声鼎沸只集中在赌坊一处,与之相比,其它地方门可罗雀。 此刻,鄂县的热闹是散点状的,几乎每间院阁、食肆、酒坊都有人吆五喝六地谈天说地。 闫寸与吴关骑马向着城门方向奔去,他们刻意经过了落雪院。 落雪院的鸨婆大声招呼两人,让他们进来歇脚,鸨婆已知道,吴关和闫寸才是真正的老板。 “改日吧,”吴关笑吟吟道:“京中有事,我们赶路了。” 离得老远,两人开始注意三楼的一扇窗子。 那是雪娘的房间。 此刻,和别的姑娘一样,雪娘探出身,她自持身份地没有开口招揽客人,她在挑选他们。 她自然也看到了吴关和闫寸,以及与他们同行的燕子。 她已知道三人此刻要离开鄂县。 三人自落雪院门口疾驰而过,转过一处弯,闫寸低声问道:“这样就行了吗?” “做戏做全。”吴关道:“咱们干脆出城绕一圈吧。” 燕子心神不宁,道:“荷花此刻独自一人,可以吗?万一凶手另有他人……我还是潜回去吧,我在暗处保护她,没人能发现。” “也好。”吴关道:“那就在这里分开吧,一切就看今晚的结果了。” 一四九 吴关:安兄有竞争对手了 看着燕子离开,吴关低声对闫寸道:“这下安兄可有竞争对手了。” 闫寸深以为然:“而且是个占尽优势的竞争对手。” “你会念着交情暗中帮衬安兄吗?” 闫寸认真想了想,道:“不会。” “诶?”吴关不解。 “你不了解他。” 吴关还想多问一句,却被打断了。 有店家向两人打招呼:“官爷回京吗?天儿可不早了,能赶在闭门之前进长安吗?” 吴关忙道:“无妨,让您费心了。” 又有店家问道:“啥时候回来?” 不待吴关回答,又有人站在店门口招呼道:“带些干粮路上吃吧,刚出锅的卤肉,香着哩!” 店家爱戴两人,因为他们的一番折腾挤垮了赌坊,店家的生意才好起来。 对鄂县大部分店家来说,两人犹如再生父母。 吴关亦与他们打着招呼。在吴关的宣扬下,两人要出城的消息正慢慢传开。 闫寸就不同了,他一路上都冷着脸,仿佛别人欠了他的钱。 吴关察觉出异样,待转到没人处,便问道:“你怎的了?” “你就不心虚?”闫寸反问。 “虚?虚了您补补啊。”吴关道:“反正我不虚。” 闫寸斜睨着他,心想:人果然都是如此,越缺什么就越要强调什么。 “少没正经。”闫寸道:“你可还打着人家铺面的主意呢。” “那又如何,正当竞争。”吴关道。 “正当?你还不是仗着提前知道消息,赢得可不光彩。” “我要光彩干什么?”吴关转移话题道:“你刚才为何说我不了解安兄?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 “回头再说吧,眼下咱们还是专心处理荷花的事,再说……”闫寸想了想,道:“也不用我告诉你,过阵子你就知道了。” …… 落雪院。 直到华灯初上,雪娘还没选中一名称心的客人。 看着来往的男人,她很气恼。 从前在秋阁,她侍奉的客人虽算不上富贵,却也都是商队的领头人。 其实他们的粗鲁程度与那些走商的苦力别无二致,但有个名头讲出去也是好听的。 在这种地方的院阁,做不了凤尾,雪娘便要做那鸡头。这是她入行以来就懂得的道理。 可她刚露头,还不足半年,就被荷花赶出了秋阁,凭什么? 鸨婆来敲门了,雪娘烦躁地将手中胭脂盒子摔在梳妆台上。也不知今日鸨婆会将怎样臭烘烘的客人塞给他。 “快开门,整日没精打采,生意还做不做了?”鸨婆骂道。 她的下一句话却让雪娘迅速开了门。 鸨婆道:“沈大和沈五……” 沈大沈五正是刺杀荷花之人。 “谁?”雪娘问道。 “沈大沈五的朋友,算那两个小子有良心,还知道给你介绍生意……” 雪娘忽略了鸨婆的叨念,道:“朋友?来干什么?” “哎呦,可真新鲜。”鸨婆尖着嗓子嘲讽道:“你倒说说,男人来院阁能干什么?快醒醒吧,真拿自个儿当富家小姐了?” 被鸨婆一嚷,雪娘脸上有些挂不住,若搁在平时,她定要与鸨婆掰扯两句,但此刻她顾不上。 “快将他带到我屋里。”雪娘道。 见雪娘乖乖听话,鸨婆满脸“看吧,落魄凤凰不如鸡”的意思。 不多时,鸨婆便将一名男子带到了雪娘的房间。 那男子与荷花所见的刺客年龄相仿。 除了年龄,他身上还有诸多与他们相似的地方,比如油腻腻的好似几天没洗过的脸,酒糟鼻子,一双贼溜溜的眼睛。 他看人时总是微微低着头,偶尔抬起眼帘,飞快地瞄上一眼。 那是在赌坊监视出千的客人练就的。 雪娘几乎立即就确认了,这一定是沈家兄弟在赌坊结交的朋友。 男子进屋后关了门,道:“你的事我已知道了,荷花身边那两人可是官差,沈家兄弟没把握,便叫了我帮忙。” 雪娘不答话,似在等待他的下文。 “可今日两个碍事的官差出了鄂县,他们又不让我帮忙了,钱也不打算给我分了。”男人道:“可惜我已知道了此事,你一定不希望我到处宣扬吧?” 雪娘已听明白了他的意图。 她问道:“沈家兄弟打算今晚动手吗?” “后半夜,趁这两日天热,荷花还在开窗睡觉,过了这几天,待凉下来,可就难寻机会了。” 雪娘又是一番犹豫。 男子失了耐心,道:“你肯花多少钱买我闭嘴,给句痛快话。” “半吊钱。”雪娘道。 “太少太少,”男子摇着头道:“难道你的命只值半吊钱?再说,用不了一个月你便可赚到半吊钱吧?” 说话时,他一屁股坐在了雪娘榻上。若她给不出满意的价钱,他便赖着不走了。 “我改主意了。”雪娘道:“我不想杀她了。” 男子一愣,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你……你这话……当真?” 雪娘已起身奔出了屋子,“我现在就去告诉沈家兄弟。” 男子慌了,他接活儿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咋全变了? 他连忙追出去,并大喊:“你回来!” 落雪院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都看向了一逃一追的两人。 这是什么奇观?一个院阁女子,竟公然拒绝接客。 鸨婆第一个反应过来。 “抓住她!给我抓住她!”她指挥着仆役、王八。 男人们立即扑了上去。 他们抓住雪娘的手腕,将她的胳膊扭到身后,并趁机扯得她衣襟大敞。 男人若是逮着机会羞辱一个女人,定要当众扒了她的衣服的,从古至今,阳光下没有新鲜事。 雪娘却不在意,她冲鸨婆大喊着:“去找荷花!” 鸨婆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阴阳怪气道:“小贱蹄子,荷花姑娘赏你一口饭吃,你却蹬鼻子上脸……” “她要死了!” 啪—— 鸨婆的戒指在雪娘脸上刮出一道血痕迹。 这一巴掌直将雪娘打得七荤八素,鸨婆可是憋足了劲儿,想在新主子跟前邀功露脸。 男子看到此番情景,也吓了一跳,他嚷道:“都住手,不准打人!” 没人听他的。 院阁内的自家事,可从来不会被客人左右。除非这名客人特别有权势。 这男子很有权势吗?可不像,衣着打扮不像,谈吐气度也不像。 如此,他只能冲出门,去秋阁禀报情况。 男子离开后,鸨婆对观望的客人赔了礼,招呼大家玩好,与此同时仆役王八将雪娘拖到了后院柴房。 她被捆住手脚丢在地上。 一名王八随手捡起一根柴禾,对着雪娘的胸脯戳来戳去,柴禾上的木刺在她胸前划出一道道红痕,雪娘痛得大声哀嚎。 不多时,鸨婆也到了柴房。 她已冷静了下来,心中合计着,不管怎么说雪娘都是一棵摇钱树,不好将事做得太绝。 因此,她拿了一张冷水浸过的帕子,想着给雪娘敷一敷肿起的脸,别影响了卖相。 可她一进柴房,看到雪娘身上的伤,登时就愣住了。 “你们作甚?!” 她一把推开仍拿着柴禾在雪娘身上戳弄的王八。 男人被膀大腰圆的鸨婆一推,趔趄着摔了个屁股蹲儿。 鸨婆凑上前去,检视雪娘身上的伤,还在她胸前摸了两把,似乎她所碰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个弄脏了的物件。 “不行了,你们下手也忒狠了,”鸨婆道:“这伤想要养好。少说得个把月,要是留了疤,还不如不养。” 王八道:“我们不过是管教不听话的姑娘。” “把人管成这种倒霉模样?在我这儿吃白饭吗?”鸨婆怒道。 王八观瞧着鸨婆的态度,建议道:“事已至此,不如趁人还活着,尽快卖到暗巷去,还能赚一笔。 暗巷的嫖客可不管女人的模样,只要还有口气,他们就能将就。” “只能如此了,那就由你联络买卖吧,荷花姑娘那边,我会想个万全的说辞,”鸨婆转身出门,她的手握上门把后,又道了一句:“反正要将她卖了,不如今晚让你等快活一下。” 三名仆役和两个王八立即发出驴子般的笑声。 “早瞧她不顺眼了,一副大小姐的样子,今儿哥几个就教教她规矩。”‘ 下一刻,鸨婆拉开柴房的门,放肆猥琐的声音戛然而止。 荷花就立在门口。 她身后是一名背着弓箭的男子。 两个人表情都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万全的说辞?”荷花道:“你现在可以说给我听了。” “我我……”鸨婆下跪,连连磕头。 男人们也跟着下跪,不敢说话。 鸨婆虽跪下了,却只是故意示弱,她心中依旧是有胜算的。 雪娘不听话在先,她自然有管教的权利。 下手重了些,把人弄坏了,就卖到暗巷去,这已是院阁不成文的规矩。 况且,荷花有什么理由帮一个三番五次挑衅她的女人? 鸨婆将理由一条条说明,雪娘如何该死,如何留不得。 在她已想不出更多理由,开始说车轱辘话时,荷花打断了她。 荷花看向雪娘,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雪娘眼中是有渴望的。 谁不想活着呢?越是卑贱的人越渴望活着,若不是太渴望活着了,她又怎么会沦落得如此卑贱? 她眼中亦有绝望。 向荷花求助吗?即便她现在伸出援手,待她知道自己曾雇凶行刺,还能宽宏大量吗?到时还不是一样得死? “沈家兄弟的事,我已知道了。”荷花道。 她点到为止,除了燕子,雪娘和她自己,在场的其它人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雪娘一咬嘴唇,道:“我把所有积蓄都交出来,求你杀了我,给我个痛快,别把我送去暗巷。” “你想死?容易。” 荷花向燕子伸手,道:“借你的刀用用。” 燕子递上一把短刀。 荷花割开了捆住雪娘手脚的绳子,在她恢复自由后,将刀丢给了过去。 “你可以死了。” 雪娘捡起了刀。 燕子立即挡在荷花身前,若雪娘有什么不轨之举,他会第一时间制服对方。 雪娘将刀架在了脖子上。 她闭上眼,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又睁开。 再闭上眼,咬咬牙,下了更大的决心。 又睁开。 再闭上眼,将刀向颈侧贴得更紧了,好像已下了所有决心。 最终,她还是睁了眼。 “活着也难,死也难,可怎么办呢?”荷花道。 她绕开燕子,夺回雪娘手里的刀。 雪娘伏地痛哭。 燕子伸手,想要拿过自己的刀,荷花便递给了他,并对他道:“我听说一些帮派,若要加入,须割去一截手指或者脚趾。” “嗯。”燕子答道。 “我在想,院阁里用不用也立些这样的规矩,以免有的人忘了谁才是摇钱树,伺候摇钱树的人拿自个儿当了主子,竟敢随便处置我的姑娘。” 燕子会意,他耍了个刀花,目光在几人脸上一一扫过。 “你们选手指还是脚趾?”燕子问道。 鸨婆吓坏了,她想扑上前抱住荷花的腿。 荷花抬脚,鸨婆太过壮悍,这一脚踹在她身上竟毫无反应。 荷花自己反倒被裙摆一绊,险些摔倒,慌乱中她向燕子伸手,燕子稳稳将她扶住。 “就从你开始吧。”燕子一把拎起了鸨婆。 “你不能!”鸨婆冲荷花大喊着:“我跟你是一边的!” “哦?”荷花上前一步,直视着鸨婆,道:“可我曾也是院阁女子,你刚才所骂的每一句话,下贱胚子、浪货、男人的驴……都把我骂进去了。” 说出最后一个字时,荷花的语气冷得仿佛能从牙缝里挤出冰碴子。 “交给你了。”她对燕子道。 “好。” 荷花又看向完全愣住了的雪娘。 “你跟我来。” 雪娘起身,掩住衣服,默默跟上。 “听说你又不想杀我了。”荷花道。 雪娘没敢接话。 “为何?” “因为……今日我看到闫丞和吴郎了。” “哦?” “他们很受爱戴,除了打胜仗的将军,我还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官家,能被百姓如此夹道相迎。” “所以呢?” “所以……你与他们是一起的,我……” 荷花冷哼一声,雪娘吓得立即噤了声。 那两个人很好,荷花也喜欢与他们为伍,但若因此她才是好人,那她宁可不要这好人的评价。 一五零 安固:谁叫我 这想法出现后,她又感到了愧疚。 吴关从来不曾对她设防,他的买卖、钱财都可交给她保管,闫寸虽总板着一张脸,却也顾及着她的安危,她却因为外人的一句话而迁怒他们。 她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坏人。 很快,愧疚的情绪占了上风,荷花不太计较此事了。 “你说下去。” 见荷花已没了怒意,雪娘小心翼翼地继续道:“我已后悔了,我错了,真的。” 荷花伸手,帮雪娘整了整衣服,“我知道。” “我要去阻止的,他们没机会动手的,我……” “你已经阻止过了,不必再为此事纠结。”荷花道:“不服管也好,雇凶杀我也好,你若赢了我,便没有错,可你输了。”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真是个难题。”荷花抬手抚向雪娘的脸颊,她的手指停在了红痕边沿,“很疼吧。” 雪娘浑身颤抖,没敢躲开。 “你需花些时间养伤,我也需想想该怎么处置你,”荷花道:“先回秋阁吧?” “我?”雪娘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也回秋阁?” “你不想去?” “不不不。” 荷花不再看她,转向了燕子。 燕子已回到了她身边。 “处理好了。”他简要汇报了一句。 荷花走出几步,又驻了足,狐疑地看向燕子。 “你不会杀了他们吧?” “没,斩了一根脚趾。” 荷花想起那血淋淋的画面,不禁嫌弃地“咦”了一声,又揶揄道:“你不是只会杀人吗?” 燕子心里苦,怎么大家都喜欢挑战一个杀手的职业操守。 一路无言,待回到院阁,叫人好生看护——或者说看管起雪娘,荷花回了房间。 “雇佣刺客的人已查清,我身边的隐患似乎已清除了。”荷花道。 “你已不需要人保护了。”燕子到。 “是啊。”荷花问道:“我还需付你多少钱?” 言下之意,荷花要给他结账了。 “不必,”燕子道:“吴郎给的够多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 “现在?” “就现在。” “不等闫丞和吴郎回来,再见一见他们吗?” “不见了。” “那……你今后打算做什么?继续杀人吗?” 我只会杀人。 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已破了例,可不想再招荷花揶揄。 那干脆就不说了吧,这女人真啰嗦,不仅啰嗦,还常常满口歪理。 燕子一拱手,“就此别过。” “喂。” 真的。 真的啰嗦。 可是燕子还是停下脚步,回了头。 “要不你留下吧。”荷花道。 “这里?” “嗯。” “你不必时刻在身边放一个杀手。” “说不定我喜欢杀人呢。”荷花耸耸肩,等着燕子的答复。 燕子张了张嘴,但敲门声打断了他。 “姐!”吴关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听说雪娘露馅了?怎么样?那个冒充沈氏兄弟损友的人演得像吗?若不像,我可不付尾款。” 荷花低声对燕子嘱咐了一句:“切人脚趾的事,就莫对他们说了吧。” 燕子点点头,开了门。 荷花招呼吴关和闫寸进屋,道:“她已承认了。” 吴关长长舒了一口气,对闫寸道:“这下总算能放心了,总被人惦记谁受得了。” 闫寸问荷花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我还没想好。” 闫寸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能果断处置两个杀手的尸体,以这样的手腕,我以为你也会一并处置了她。” “处置死人为何不能果断,活人就不一样了,”荷花反问:“你是在鼓励我用私刑?” “我们急匆匆赶回来,就是怕发生那样的事。”闫寸坦言。 荷花大致讲述了抓到雪娘时的情景。 “这么说来,她有心中止刺杀?”闫寸道。 “是。” “确有点难办。”闫寸揉了揉额角。 “闫丞有什么建议?” “没有。”闫寸道:“你的人你自己处置,只是……手段莫残忍,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会将你改变。” 荷花看了燕子一眼,意思是“你看吧,有些事不告诉他们就对了”。 燕子不擅揣度别人的意思,眼神迷茫。 荷花撇撇嘴,又转向闫寸,郑重道:“我知道了。” “我们已在鄂县停留了太久。”吴关道:“既然此事已解决,明日我们就回长安吧。” 闫寸道:“此事虽已解决,可陈初秋的亲属对我们仍有恨意,荷花还不算安全。” “不打紧,”荷花看向燕子,“他在。” 燕子不喜被几人一起盯视,迅速低了头。 “嗯。”他低低应了一句。 八月,甲子。 吴关嘴上虽说着不想看热闹,真到李世民登基的日子,却还是赶到皇城门口,成为了瞻仰新皇圣颜的百姓之一。 不得不承认,人一多,情绪就极易被裹挟。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让吴关也极为动容,他不由地跟着周围的人呼和起来。 一个世界公认的强悍帝国,将由今时今日拉开序幕。 李世民这个天神般的帝王,将由此刻成为帝国的掌舵人。 吴关动容,闫寸却是冷静的,他立在吴关身后,挡住了不断朝前涌来的人群。 不多时,闫寸开始觉得吃力。 不对劲儿! 在被人群挤散之前,闫寸一把揪住了吴关的衣领。 “走!”他大喊着。 吴关亦觉察出了问题,奋力自人缝之间穿梭,跟上闫寸。 目力所及全是人墙,他们走得很辛苦。 吴关满头满身的汗,还丢了一只鞋,他只有紧紧抓住闫寸的手。 他在心中估算着,约莫还有十余丈,他们就能抵达广场边缘了吧。 只要到了广场边缘,进入街巷,人就能稀疏些了吧? 闫寸却停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大片倒地的人。 他们一个叠着一个,足足叠了四五层之多。 像落了水一般,上面的人拼命按着下头的,想要借力爬起来,而下面的则拽着、扒着、推着上面的人,想要将自己浮到最上一层。 即便偶有一两个人爬了起来,下一瞬也立即又跌回人池中。 不仅如此,这个人池还在迅速扩大,只要贴上边,就会被裹挟进去。 周围的人想躲,外围布置情况的人又拼命向中心汇聚,谁也动弹不得,只能任凭自己被吞噬。 孩子的尖叫,母亲的哭求,男人的怒骂,老人的呻吟……一切声音都淹没在了“万岁”声中。 吴关贴在闫寸背后,不明情况的他试图踮脚,越过闫寸的肩膀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下一瞬,他感到有人拽住了他的腰带。 一阵天旋地转后,他上天了。 是真的上天。 他被闫寸举了起来。 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但他立即明白,一定是已到了什么特别危急的时刻,因此他绷紧全身,拼命克制,让自己别乱动。 他已看到了前方的人池,不仅来观看庆典的百姓,就连维护秩序的千牛卫都被裹挟了进去,吴关看到了两张苍白的脸,他们在人池最下一层,脖子以奇异的角度歪着,嘴角有血迹。 这就……死了? 吴关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人的力量,在这种如黑洞般能裹挟一切的力量中,简直太渺小了。 “准备好了。”闫寸的声音自下方传来。 他的声音不算大,被嘈杂声一盖,压根听不到。 与其说吴关听到了他的话,不如说是感觉到了。 “嗯。”吴关僵硬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闫寸身前的一个人四仰八叉地倒下,他终于暴露在了人池最边沿。 “走!” 第一脚,闫寸稳稳踩上了一个人的后背。 第二脚,他踩上了一个人的大腿。 他几乎是鹤立鸡群,周围再也没有了拥挤,不必再将吴关高举起,干脆将他挂在肩头。 如此,闫寸的两条手臂得了解放,重心稳了许多。 第三脚,他在一个人的头顶蜻蜓点水,很快又踩上了前方另一个人的后背。 吴关趴在他肩头,深刻体会到了何为步步惊心。 他紧捂着自己的嘴,连呼吸都放得极慢极轻,生怕影响到闫寸。 他看到了一个孩子。 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姑娘。 她被三个大人压住,脸庞被遮挡了大半,之能看到一条翘起的发辫和一只不停流泪的眼睛。 她的小手像一根奋力挣扎穿透土壤的嫩枝。 嫩枝在吴关的眼前生生折断了。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况且他还没本事做英雄,连他自己都要靠闫寸来救。 险之又险地,两人终于到了人池另一侧。 闫寸看到官兵已在路口竖起鹿角栅,并驱逐还想往广场涌的百姓。 终于有了一段没人的“真空地带”。 人池这一侧的百姓纷纷向真空地带退去,闫寸总算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落了地,他不敢耽搁,又肩扛吴关跑出十余丈远,身边的人确实肉眼可见地稀疏了,才将吴关放下来。 吴关腿早就软了,脸也是惨白的,就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伤到哪儿了?脚?”闫寸忙弯腰去看他的脚踝。 吴关扶住他,“没有,就是……吓的,我以为要死了。” “我也是。”闫寸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去帮千牛卫救人。”闫寸道。 “我也去。”吴关急忙跟上,出于某种肌肉记忆,他的手紧紧抓着闫寸的衣袖。 “那你跟紧。”闫寸没拒绝。 “嗯。” 为了缓和吴关心中的紧张,闫寸故意调笑道:“你就长这般个头,挺好的,再高点,或者再胖点,咱俩怕是都得交代在里头。” 吴关知道他的好意,扯着苍白的嘴唇,露出一个笑容。 发生踩踏的地点位于广场与芳林安化路的交界处。里面的人嫌挤,想出去,外头的人看不到圣容,着急进来。 两股人流一冲,有一个人扳倒i,很快就是一大片。 更多千牛卫从四面赶来,他们扶起人池边缘的百姓,叫他们不要围观,速速离开,间或抬出一两名伤者。 一开始只有伤者,且都是轻伤,最多不过就是被踩断了手指,自己一掰,便恢复了原位。 随着救援深入,出现了重伤者、昏迷者。 一名千牛卫将领焦急地下着命令:“去寻医师来!快啊!” 可这万人空巷的长安,上哪儿去寻医师?将领急得直骂人。 一切都是混乱的。闫寸和吴关也顾不得许多,他们和千牛卫一起,挨个扶起地上的人。 被扶起的人,有的仓皇失措地逃离,有的崩溃大哭,还有的反身便加入了救人的行列。 还有的实在太害怕,抓住救援者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吴关被一个人一扯,险些又被裹进人池,幸好闫寸一直留意,及时出手帮忙。 “这样不行。”吴关后退了两步,不再救人。 “你去歇着吧。”闫寸道。 “不,”看了千牛卫抬出的第一具尸体,吴关道:“我去找医师来。” 他回身便走,并大声喊道:“你就在这儿等我,哪都别去。” “好。” 虽说这一日长安的大部分店铺都歇了业,但医馆终究不同,尤其一些收容了病人的医馆,必须留下值守的医师。 最近几日他开始头疼。 难道要做个碌碌无为的皇帝?那还抢这皇位做甚? 想通这一层,李世民觉得他再也不能容忍有气无力的自己。 他决心放下弑兄弟的心结,既抢来了皇位,那就大干一番吧,且看他如何北驱突厥,西征吐谷浑,南吞高句丽。 他也确实放下了,这两天他已恢复了从前的睡眠。 可为何头疼依然不好?不仅不好,还加重了。 难道病了? 他不是讳疾忌医的胆小鬼,太医立即进行了会诊。 无甚大碍,调理一番便可。 可是调来调去,换了三副药方,依然不见好,就连向来好脾气的长孙氏都动了怒,要杀了那些不会治病的庸医。 这令李世民更加沮丧了。 一个人辛苦筹谋,终于爬至权利巅峰,却生了难以医治的病,这和人死了钱没花完一样蛋疼。 身体的不适自然影响到了心情,这可苦了礼部官员。 已开始筹备的登基大典,如何接受百官拜贺,如何接受学士的溢美之词,如何给予一个 一五一 李世民:这事弄得,哎…… 朱雀门上。 李世民怀疑,今日长安所有百姓都来了吧? 那么多人,他们一个贴着一个,潮水一般,四面八方的道路如同汇聚而来的支流。 他很激动。 他昨晚一夜没睡,那时候更多的是紧张。 一个杀死手足兄弟的人,怎配拥有民众爱戴? 直到这一刻,紧张终于变成了激动。 他们或许会偷偷诟病他,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诸如谁来当皇帝,他们心中还是有一杆秤的。 但李世民的激动没有持续太久。 他有领兵打仗的经验,知道人稠密到了一定程度,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眼下,朱雀门前的广场上,人就已经稠密到了危险的程度。 他立马对侍立在旁的齐公道:“段志玄呢?去把他找来。” 段志玄乃是骁卫将军,负责此番登基大典的戍卫工作。 齐公不敢怠慢,忙洒出手下的年轻内侍,火急火燎地前去找人。 李世民就站在朱雀门上等他,等得不耐烦了,又亲自下令,派出近卫疏散人流。 不多时,身披铠甲的段志玄赶到了。他已知道李世民为他增派了人手。 一登上朱雀门,他立即检讨道:“臣办事不利,臣有罪。” “不说这个,你想朕的登基大典办得风光,无罪,”李世民抬手一指下方:“但这些百姓,你得让他们平平安安地离开这广场。” “是!” 段志玄又一躬身,飞速离去。 李世民这一指,百姓情绪更加高涨,一波又一波的恭贺之声此起彼伏。 李世民不敢再停留在门楼上刺激他们的情绪,匆匆回了大兴宫。 他刚从朱雀门下来,人群西南角终于出现了一段空缺,摔倒、踩踏开始了。 段志玄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天子登基当时,皇城门口死伤百余人,这是何等晦气,天子一怒,正好拿他这条小命开刀。 既能顺势敲打一些手握大权的武将,又能做出爱民如子的样子。天子正需要杀人立威,他段志玄就将脑袋伸了过去。 绝对不行! 此事只能瞒! 段志玄一面让手下的老兵隔离事发现场,转移死伤者,封锁消息,一面派出所有能调遣的人马疏散人群。 说是疏散,和驱赶牲口也差不多,最后竟连兵器都用上了。 百姓哪知发生了什么,军爷动了真格,做鸟兽散就是了。 不多时,人潮散去了,朱雀门前的广场恢复了平静整洁,就连踩踏现场地面上的血迹都洗刷干净了,只留下星星点点的水坑。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吴关终于带来了医师。 他们像几条逆流而上的鱼,一位年长的医师实在跟不上队伍,幸好一名义士了解到几人要去救人,二话不说将医师扶上了自己的马,并牵着马走在最前头,为吴关等人开路。 然后,到了现场。 义士和几名医师一起围住了吴关。 “伤者呢?” “是啊?哪里出事了?” 吴关上前张望,却被一名兵卒拦住。 “后退后退!”兵卒大喊着:“兵戈无眼!” “不是……”吴关道:“这里的伤员呢?有些人……不能移动啊……” 兵卒扬起手中的长枪,道:“圣上登基,你胡言乱语,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找死吗?!” 吴关被那长枪一指,吓得连退三步,坐了个屁股蹲儿。 几名医师也围了上来,指着吴关骂道:“小儿信口雌黄,诓骗我等,实在可恶。” 那义士亦走上前来,挽起袖子,似要给吴关些教训。 吴关知道已说不清了,爬起来拔腿就跑。 他已猜到发生了什么。 此刻他只有一个问题: 闫寸哪儿去了? 好在,闫寸没让他担心太久。 就在他没头苍蝇似的沿芳林安化街奔走时,正碰上了回来找他的闫寸? “他们想瞒下此事?”吴关问道。 “他们已经这么做了。”闫寸道,“现在已经没了伤者,只有死者。” “他们竟杀了伤者?” “是。” 吴关深吸了几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 “你想去见圣上?” “只有他能立即纠正此事。”闫寸的声音很小,还带着疑问的语气,他在征求吴关的意见。 他心里很清楚,李世民未必愿意纠正此事。 要纠正,势必得公布,至少是小范围内的公布。 如今正是敏感时刻,他一定不想给人落下任何话柄。 看啊,那个杀死兄弟登上皇位的人,他果然不行,登基之日便出了这样的乱子,百余条人命啊,往后他还不得更加草菅人命? 说不定,隐瞒此事正是李世民的授意。 这次,吴关握住了闫寸的手。 “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回家。”吴关道。 “可是……” “没有可是,你要跟圣上作对吗?” 闫寸被他拽着,默默跟在他身后。 走了十余步,闫寸还是停了脚步,吴关回身看他,两人对峙着。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那个穿越……会害死很多人。”闫寸尽力重复着吴关曾经讲给他的理论,“就像吧长安对折一样。” “是。” “你来找第一个穿越者,是为了避免死人。” “是。” “你是来救人的。” 吴关被这个人的执拗弄得眼眶酸楚,但他并不打算让步。 “情况不一样。”他道:“你不要认死理儿。” “怎么不一样?长安虽没有折起来,可确实死人了,百余条人命,我不知道还则罢了,知道了,却闭起眼睛捂起耳朵吗?”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吼了出来。 吴关低头沉思片刻。 “这件事,你非管不可?” “非管不可。” “好……好吧,”吴关终于妥协了:“但你的办法不行,不能去找圣上。” “说不定这不是他的授意,说不定他也蒙在鼓里……” “对,这谁也说不定,所以你不能去往刀口上撞,待你撞上去,发现前头确是一把刀,就晚了。 况且,即便圣上真的不知道,你去告知他,他就会感激你吗?不会的。 这叫什么事儿?这是要给他登基埋下不祥的预兆吗? 你好好想想,他会愿意知道此事吗?他不愿意,你却偏要多嘴多舌地讲出来,还将他推倒幕前去解决此事…… 他怎么解决?承认自己德不配位,才会有这样的灾祸吗?” 闫寸被吴关的一连串发问弄得哑口无言。 “那……你说该怎么办?” 吴关重新拉起闫寸,向家走去。 “你先说说,你刚才做什么去了?跟踪运送死伤者的马车吗?……这样吧,你将我离开后的所有事,细细讲来。” “没有马车,”闫寸道:“是一队骑兵,他们每人马上带了一具尸体,有的则带着伤者。 所有人,全进了段志玄的府邸。 我知道这其中必然大有问题,便翻墙跟了进去。 然后,我亲眼所见,他们杀死了伤者。” 我急匆匆赶回来,就是想赶在段志玄处理尸体之前,让圣上抓一个现行。 吴关虽已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闫寸描述的场景还是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叫飞来横祸? 满心欢喜地参加庆典,最后却遭了屠杀。 死得太冤了。 “人已死了。”吴关道。 闫寸以为他又动摇了,便道:“可他们还有亲人朋友,他们的亲人朋友至少应当收回尸骨。” “当然,当然。”吴关道:“他们还应得到经济赔偿……就是拿到钱财……这是段志玄有能力做到的。” “你的意思是……私了?” “若段志玄愿意私了,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不行。”闫寸摇头,“太不公平了,他们不该死得如此憋屈。” 吴关死死抓住闫寸,“你不能去见圣上,今日绝不行!” 闫寸点点头,“你放心,我已想明白了,我不会去往刀口上撞。” 他又向着宫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百余条人命,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结束。” 第二日,大兴殿。 李世民心情很好。 他昨日喝了不少酒,今晨起来却是神清气爽。 人逢喜事精神爽,此话一点不假。 今日早朝无事,不过是听大臣们说些溢美之词罢了。 生不可骄,李世民不断提醒着自己,因此这种内容空洞的早朝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他便转至后殿。 齐公一边招呼宫女为圣上更衣,一边道:“大理丞闫寸今日一早求见,已在外头等了一阵子,圣上见吗?” “我说怎么昨日总觉得差了两个人,你跟礼部说一声,今后我的宴席,可以将他们列在宾客名单上。” 齐公为难道:“今后怕是……可能只剩一人了。” “什么?” “那姓吴的小郎君……不见了,闫丞正是为此而来。” 李世民一愣,道:“叫他进来,快。” 闫寸进门,弯腰拱手向李世民道喜。 李世民摆摆手,道:“说你的事,吴郎怎的了?” 他爱才,尤其怜爱年轻才俊,他是真的替吴关紧张担忧。 见李世民的情绪已然到位,闫寸也不绷着了,噗通一跪,道:“都是臣无能,昨日与他一同在朱雀门前的广场瞻仰圣容,人太多,我们被挤散了。 我找不到他,只好回住处等——他暂住在我家。 可是直等了一整天,他都没回来。 我以为小孩贪玩,也没放心上,可谁知……过了一宿,还是没见他。 我实在担忧,便去各处打听,然后……然后臣就听说……” “你听说什么了?”李世民的表情严肃起来。 “臣不敢说。” “我让你说,有何不敢?” “臣……”闫寸连连叩头,道:“臣不知传闻真假,怕冤枉好人。” “你只管说,是否冤枉了谁,那是朕的事。” “是是,”闫寸深吸一口气,道:“臣听说,昨日……有人踩死在广场上了。” 空气凝滞了。 不仅闫寸自己。 他感觉到在旁伺候李世民的齐公,还有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郎褚遂良,呼吸全静止了。 只有李世民轻轻端起了桌上的茶碗。 闫寸额头贴地,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帝王的威压。 但他还是得将话说完。 闫寸道:“都是臣的错,若昨日臣拦住吴郎……他本就腿脚不好……臣也是病急乱投医,想跟段志玄将军问一问昨日的情况,可段将军说宫城戍防繁忙,谁也不见,臣实在是没办法……圣上可否让臣见一见段将军。 只要问清究竟有没有人……死……臣便可心中有数了。” “你好大的胆子。”李世民道。 听不出他的情绪。 “臣不敢。”闫寸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你可知道,段志玄乃是不亚于尉迟恭的猛将?” “臣知道。” “你可知道他曾凭一己之勇,破桑显和部?” “臣知道。” “那你可知道,以失职之罪指责段志玄,若是你的指责不实,便犯了不睦之罪。” 闫寸深吸一口气,道:“臣知道。” “若你现在放弃与他对质,朕可当做你刚才什么都没说。” 闫寸抬头,看着李世民道:“圣上会怎么做?不管吴郎的死活吗?” 李世民看着闫寸,对齐公道:“你去,把段志玄叫来。” 齐公躬身答应一声,匆匆出了殿门。 与闫寸擦身而过时,齐公丢来一个又担忧又责备的眼神。 闫寸感激他的担忧,但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暂且记下不表。 “你,起来,去屏风后待着。”李世民道。 闫寸一愣,立即照做,他知道,李世民这是在保护他。 闫寸抬头,看着李世民道:“圣上会怎么做?不管吴郎的死活吗?” 李世民看着闫寸,对齐公道:“你去,把段志玄叫来。” 齐公躬身答应一声,匆匆出了殿门。 与闫寸擦身而过时,齐公丢来一个又担忧又责备的眼神。 闫寸感激他的担忧,但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暂且记下不表。 “你,起来,去屏风后待着。”李世民道。 闫寸一愣,立即照做,他知道,李世民这是在保护他。 闫寸抬头,看着李世民道:“圣上会怎么做?不管吴郎的死活吗?” 李世民看着闫寸,对齐公道:“你去,把段志玄叫来。” 齐公躬身答应一声,匆匆出了殿门。 与闫寸擦身而过时,齐公丢来一个又担忧又责备的眼神。 闫寸感激他的担忧,但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暂且记下不表。 “你,起来,去屏风后待着。”李世民道。 闫寸一愣,立即照做,他知道,李世民这是在保护他。 一五二 伤员:我就不能再抢救一下吗? 段志玄很快赶到了大兴宫。 跟李世民太熟了,他只随意一拱手,道:“恭贺圣上。” 李世民张张嘴,想责备他没个正形,又觉得没正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突然提,好像借题发挥似的,便又忍住了。 还是直奔正题吧。 “段卿,我有一事问你,你需如实回答。”李世民道。 “圣上请讲。” “昨日,”李世民朝着朱雀门广场方向一指,道:“是否有百姓发生踩踏?” 段志玄一愣。 他想跪下请罪,可是身穿全副铠甲无法跪下,只能以最大幅度弯着腰。 “臣罪该万死。”他道。 他终究不敢欺君。 “竟是真的。”李世民道:“你亦有带兵打仗的经验,怎能犯这样的错,太不应该了。” “百姓拥戴圣上,臣不忍阻拦他们观瞻圣容,是臣糊涂。”段志玄道。 “所以,他们欢欣而来,却遭了踩踏,是不是还有人死了?太可怜了。” 段志玄没敢回答。 “死伤者共多少人?”李世民又问道。 “死者共一百零三人。”段志玄道。 他巴望着李世民别再追问下去。李世民却是个心细的。 “伤者呢?安顿在何处了?可有通知他们的家人?”李世民丢给段志玄一连串问题,又对齐公道:“这些人,会如何议论朕?” 齐公忙道:“圣上不如派些内侍探望他们,以表关怀,再……” 齐公看向褚遂良,有些建议,可不该由太监提出。 褚遂良多精明的一个人,立即接过话头道:“再视其伤情免其赋税,对死者家,则赏赐布帛,以示体恤。” “可。”李世民对齐公道:“你速去召房玄龄来此,抚恤死伤之事,朕要他亲自去办。” 齐公弯腰拱手,一个“是”字尚未出口。 段志玄却不顾铠甲生硬,直接五体投地,大呼着“圣上”。 “圣上——臣愿拿出积蓄,补偿抚恤死伤之人,让臣将功补过吧,臣还愿意……罚俸三年……” 以段志玄的品阶,三年俸禄绝不是个小数目,且朝廷对武将通常不会罚俸,尤其边境尚且不稳,一名武将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谁都说不准。 他肯罚俸三年,已是不轻的责罚了。 此话一出,李世民冲齐公摆了摆手,示意齐公不必着急去传房玄龄。 李世民又对段志玄道:“抚慰民心之事,可是细致活儿。” “只要能抚慰死伤者,粗活细活臣都愿意做。” 见他一片赤诚,李世民觉得给他这个赎罪的机会也不错,便道:“既如此,臣便从大理寺抽调些人手协助你……” “臣一人之疏漏,怎敢连累同僚。”段志玄道:“圣上大喜只时,臣给您添了这样的麻烦,实在羞愧,臣敢立下军令状,必然办好此事,若臣有半点……” 闫寸实在听不下去了。 他直接自屏风后转出,道:“你还骗?!” 段志玄并不认得闫寸,只是因为这个突然杀出的拦路虎而惊疑不定。 “昨日的伤者已尽数死在你的屠刀下,你要欺君吗?” 今日第二次,大殿上所有人呼吸都停滞了。 这一回,是齐公最先回过味儿来。 他偷偷瞄向了李世民。 李世民会发怒吗?在被两个人欺骗以后。 李世民很想责怪闫寸。 毕竟段志玄跟随他时间更久,与他感情更加亲厚,他与段志玄谈话,让闫寸躲在后面偷听,本就背叛了朋友间的信任,十分不妥。 闫寸自己走出来,简直就是当众揭穿他的阴暗心思。 往后段志玄怎么想他?在战场上还会替他卖命吗? 还是太嫩啊。 看着闫寸,李世民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有意先拿闫寸出一出气。 “闫卿,看来你是有备而来,托朕帮你找人全是扯谎。” 闫寸深吸一口气,但他还是走到殿前,坚定地跪在段志玄身侧,摆出对质的架势,并道:“臣确说了谎,臣认罚,但命案不能交由凶手来办,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说段将军是凶手?”李世民道。 “是。” “哈,”李世民被他气笑了,“你难道要将十恶之最犯一个遍?难不成朕赐过你免死牌?” “臣与段将军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绝不敢诬告,圣上只需查一查,究竟有没有伤者,伤者都被安置在何处,此事便可真相大白了。 臣托圣上帮着找人,确撒了谎,只因臣官职卑微,实在不敢揭发段将军,臣只盼着段将军能看在人命关天的份儿上,主动认罪,告慰死者。 不成想段将军意欲利用圣上的信任,对杀人之事瞒天过海……” “说你的事!”李世民指着匍匐在地的段志玄,怒道:“你莫往他身上扯!” 闫寸亦匍匐,“该说的,臣已说完了。” “又臭又硬!”李世民骂道。 闫寸不说话,也不抬头。 他能感觉到,段志玄埋在衣袖下的目光也转向了他,今日这梁子彻底结下了。 他不在乎。 褚遂良说话了。 “圣上,闫寸今日确莽撞了,他有千般不对,可他刚才有一句话,说得在理,人命关天啊圣上。” 李世民终于转向了段志玄,道:“你当真杀了他们?” “臣……臣怕污了圣上名誉,昏了头,才出此下策……” “当真杀了人……”喃喃叨念一句后,李世民凶狠地问道:“依照唐律,故意杀人该当如何?” “当斩。”段志玄道。 出乎闫寸的预料,说出此话时,段志玄竟十分平静。 闫寸不相信,一个刚才还在使尽浑身解数掩盖罪行的人,这么快就认命了? 他还有后手,一定有。 此刻,闫寸不得不承认,吴关是对的,他要他再等一等,再做些准备,知己知彼再来面见李世民。 可是,若等对方已将罪行掩盖起来,事情不就更难说清了吗? 李世民没有给闫寸反应的时间。 “将段志玄除去铠甲,押入大理寺监,择日问审讯。” 他宣布完处理结果,立即有两名殿前侍卫上前,他们不敢拖拽段志玄,只等着他自己卸甲。 “臣领命。” 段志玄又是一拜,大步走出殿门。 李世民又对齐公道:“你还是得走一趟,安抚死者亲属之事,还得房玄龄来。” “事。” 殿内只李世民,闫寸,褚遂良三人。 闫寸依旧伏底低头。 “行了,起来吧。” 说这话时,李世民带着叹气的腔调。 闫寸起来,只低头等着李世民的指示。 “你还真是个只会查案的。”李世民道,“现在段志玄关进大理寺,落在你手上,你满意了?” “臣并不想将段将军怎么样,”闫寸道:“段志玄将军不能死,有三个缘由。” 李世民眨眨眼睛,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能死?”他确认道。 “是。” “呵,你刚才还咬死了告发他,现在又说他不能死。就让你说说缘由。” “其一,段志玄将军曾立下大功; 其二,圣上刚登基,若此时杀功臣,无论理由多么充分,都难免引得君臣离心; 其三,朝廷和段将军确可给死者充分的抚恤。” “既如此,你搞这一出,何苦来哉?” “那不一样,”闫寸道:“认错而后悔过、改正,还是掩盖此事,对段将军,对死者亲属,都不一样。” “若是朕想要掩盖此事呢?”李世民阴测测道。 他确是一个很会提问的皇帝。 闫寸深吸一口气,道:“臣曾听说过一句话,很适合在此时说给陛下听。” “你说。” “臣不敢,因为那是骂人的话。” 李世民又被他气笑了。 “好……好……”李世民道:“我倒要看一看,敢当面骂皇帝的人长什么样子。” 褚遂良焦急地对闫寸道:“休得放肆!” 李世民的声音更大:“你说!” “我听说,”闫寸道:“人坏了一次良心,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后就不叫个人了。” 褚遂良不想在这儿待了,太刺激了。 闫寸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反正已经说了,他干脆继续道:“圣上可以默认手下屠杀拥护您的百姓,也可以杀了臣,免得坏事传开,被人嚼舌根。 下一次,再有坏事,继续杀就是了。 往后,就再也没人敢将坏事告诉圣上。 圣上只想看一派歌舞升平,自然有法子天天让圣上看到。 当年隋帝杨广挖渠修城时,定然不知天下早已风起云涌,圣上也想如此?” “我要杀了你!”李世民大吼着,伸手便抽出了木架上的剑,直至闫寸。 “哎呀!别啊……不得了……” 褚遂良语无伦次地上前想拦,怎奈他一介文臣,哪里应付得来这种场面,自己先踩着袍锯,摔了个狗啃泥。 闫寸闭眼,心中对吴关默念着:你的推想最好准,否则……记得来给我收尸。 距离闫寸还有约两尺远,李世民驻了足。 他收了剑,大口喘着气,压制怒火。 闫寸知道自己捡了条命。 “朕还不曾忘记,”李世民道:“当年太上皇给我朕起名世民,乃是济世安民之意,民乃国之本,朕难道不知爱民?还用你来教不成?” “臣不敢。”闫寸又恢复了唯唯诺诺的样子。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李世民心中自然也有卑鄙阴暗的一面,但若他自己发现段志玄残害无辜,定也不会轻饶,他还是想要励精图治的,或许是向死去的兄弟证明些什么吧。 可你不能说他。 李世民气的是,真相是你揭穿的,决定是你逼他做的,好像他是个无能的昏君。 简单点说,是耍小孩脾气了。 闫寸此刻坚决向吴关学习,立即认怂。 “臣今日屡屡犯错,”闫寸道:“先是诓骗圣上,又不听圣上安排,私自出了屏风,还口出狂言顶撞圣上……” “你多聪明啊,犯错之前都打好铺垫。” “那臣罪过就更大了。”闫寸道:“但圣上秉持公正,并未因为臣的过错而受一丝干扰,圣上无论如何处罚臣,臣都心服口服。” 褚遂良终于默默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回到座位,低头看了一眼被墨汁弄脏的官袍和砖石地面,默默叹了口气。 “褚爱卿。”李世民道。 “臣在。”褚遂良的回答闷闷不乐。 “他刚才害你摔了跟头,你说该如何罚他!” “这……”褚遂良垂下眼帘,做思考状,以此掩饰眼中闪过的精光。 他道:“我摔跟头倒不打紧,弄脏了大兴宫的地砖,可不好打理,要臣看,不如就罚他来大兴宫擦地。” 闫寸面上没什么表示,心里的小人儿却已跳起了脚。 啥玩意儿?打扫卫生?在皇宫里头?你咋不把我阉了? “就这么办,明日起,不,今日起,你就与内侍一同打扫此地。”李世民十分随意地拍了板,“还有,前几日你们在鄂县查案,顺便督促尉迟将军献上一座银矿,本应封赏你们,今日你又惹出这档子事儿,就将功补过,免了封赏吧。” “应该的。”闫寸忙道。 他已经开始去拿汗巾擦拭地上的墨汁。 直将地砖收拾妥当,闫寸才告了退。 他虽不想承认,但走出大兴殿时,他脚下确有些发软。 伴君如伴虎,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尤其这位帝王还多少有些小孩儿脾气。 闫寸现在特别理解皇帝身边那些杀人如麻的佞臣,成天跟这么一位主儿在一块儿,难免心理变态啊。 反正,闫寸要是进了权力中心,可能连连续剧前三集都活不过。 他出皇城门时,远远看到吴关骑在马上向他张望,还激动地冲他挥着手。 “你不好好装失踪,怎么跑来了?” “我一早就在附近藏着,看到段志玄卸了甲,被人押出来。知道你已将事办成了,倒是你,怎么出来得这么晚?圣上将你留下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闫寸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刚才的情景,最终只说了一句话:“我在那儿擦地来着。” “啊?” “就是字面意思。” “擦地?内侍的活儿?” “嗯。” “那个……闫兄,他们不会是把你阉了吧?” “我就知道,”闫寸愤愤然,“褚遂良让我干这活儿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准得这么想。” 一五三 吴关:听说某人要背着我搞事情 闫寸没去反驳,他知道吴关筹谋了一夜,只催促道:“你快回吧,睡一觉。” “你要回大理寺?”吴关道。 “嗯,段志玄关进大理寺监牢,我不想这时候躲开,好像怕他似的。” “他那么大的官儿,咱们是该怕的……噗嗤……” “你笑什么?”闫寸道。 “褚遂良为了保护你,也是绞尽脑汁。” “你是指……他让我擦地?” “当然,这相当于变相给了你每日进宫的特权,若武将集团敢找你麻烦,你可随时向圣上告状,这岂不是一种震慑?” 闫寸点头,“确如此,我一开始不明白他的用意,后来想通了。说起来,褚兄没少帮我担待。” 两人一同驱马向南,吴关又问道:“你去见圣上到底情况怎么样?跟咱们昨晚的演练出入大吗?” “不大,”闫寸道:“我根据情况,选了第二种应对方法。” “死磕啊?” “嗯。你还真是厉害,你怎知道圣上会吃这套?” “当然喽,魏徵一生受李世民重用,就是因为擅长用死谏这套,”吴关低声道:“不过是让你先借他的人设用一用。” “什么人设?” 吴关笑道:“没什么。” 闫寸摇摇头,他已习惯了吴关动辄就冒出一个没听过的词儿。 “对了,”闫寸又道:“你上回说已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武将都要倒霉了……那段志玄这次……” “你是想问,圣上此番将段志玄下了狱,会不会顺水推舟动真格?” “嗯。” “不会,还没到时候,你劝他不可重罚段志玄,那三个缘由,都是真心实意的。” “那尉迟将军……” “他也没那么容易完蛋,且得风光好些年。” 闫寸撇撇嘴,确定了吴关之前关于尉迟敬德的许多说法均是危言耸听。 两人一路到了大理寺附近,闫寸道:“你回去歇着吧,我帮你告假。” “不了,我忍忍,黑白睡颠倒了,以后早上起不来,更痛苦。” 想想也是,闫寸没再阻拦。 大理寺可炸了锅。 虽说这里没少关押权贵,可是关押段志玄这样即将封爵的将军,还是唐开国以来头一回。 “你可听说了?”有人窃窃私语:“那段志玄可是要封国公的人哩……” “玄武门走过一遭,自然要封国公的……” 闲话之人远远看见闫寸,赶忙岔开话题,热情问好。 至远在闫寸办公的堂衙前望眼欲穿,看到他回来,也松了口气,并道:“陈少卿请您去一趟。” “我这就去。” 吴关道:“你自己去吧,咱们前后在鄂县耽搁了半月,需要摘录的文书已堆成了山,我去抄会儿。” “好。” 陈如旧仍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处理突厥残部案,闫寸帮他澄清了嫌疑,以避免与叛党有过接触的他受到牵连。 因此陈如旧对闫寸这个部下又忌惮又感谢,闫寸的要求他总是尽力满足,平日告假没有不批的。 闫寸刚走到陈如旧所在的衙堂门口,他便迎了出来。 “快坐,快坐。”陈如旧道。 闫寸让至远在门口等待,自己进屋坐在了软垫上。 “陈少卿找我,是为了段将军的事?” 陈如旧道:“我已问过将他送来的宫中侍卫,据说他是因渎职入狱?” “不止,确切来说是先渎职,后杀人。” 陈如旧只是“哦”了一声。 这让闫寸有些意外,他以为这个怕事的上司要被此事吓破胆。 像是看出了闫寸的心思,陈如旧咧嘴一笑,道:“你莫看扁了我,上回我确怕得要命,因为那是谋逆,沾了边就要掉脑袋,这次大理寺不过履行职责,审问杀人凶手罢了,我难道会当缩头乌龟?” 上司如此表态,闫寸觉得背后有了助力,心中感激。 “有您这句话,我便可安心了。”他拱手道。 陈如旧又道:“咱们大理寺专问都城百官之罪,是拿王法说话的地方,将军、宰相都关过的,不怕他一个段志玄,该怎么审你就怎么审,不可卑躬谄媚。” “难道以往关押过比段将军还显赫的官员?”闫寸问道。他的印象里是没有的。 “没。”陈如旧摆摆手,意思是他不过打个比方,让闫寸莫较真。 “不过……”陈如旧继续道:“这是好事,高官往咱们这儿送,说明圣上重视咱们……” 闫寸听不下去了,果然志不同道不合。 “好事。”闫寸只好附和他一句,并道:“若无旁的事……” “有的有的,”陈如旧道:“我听说你们此番去鄂县,是奉了圣上之命,去追查一个叫董大河的人?” “圣上已不关心此事了。”闫寸道。 “这样啊……”陈如旧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他这样,闫寸反倒觉出端倪。 “怎的?莫非您有什么消息?” “消息算不上,不过……”陈如旧自袖内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闫寸,“你自己看吧。” 闫寸接过,只见信封上有衙署的官印。 “是公文?”他道。 “嗯,听说董大河自鄂县逃遁,我便试着向鄂县附近的州县发了协查文书,请当地衙署帮忙留意,还附上了你们绘制的人像图,这是收到的回信。” 闫寸十分惊喜,他忙掏出信纸,读了起来。 信上说,当地发生了一起谋杀案,一个名为朱六的杂货店老板被人拿绳子勒死了,朱六平日人缘很好,出了名的本分经营。 前去杂货店勘察现场的衙役,从街坊处得到了消息,说前一日有人与朱六争执。 就在争执要变成大打出手之时,有个人出来劝架。 他不仅劝架,还给了杂货店老板两串铜钱,看那意思是替自家兄弟赔礼。 之后,这赔礼之人就带着跟朱六起争执的人离开了。 当时围观的街坊已记不清那与朱六争执之人的样貌,可是赔礼之人的样貌却极有特点。 他的右耳缺损了半边。 有了这一特征,当地官府张贴了通缉文书,并要守卫留意出入之人。 结果,一名城门守卫急报,当天一大早有一支商队出了城,那商队中有个人便缺了半边耳朵,且样貌与通缉文书上所描述的十分相似。 衙署立即联合当地驻军出城拦截,还真让他们找到了那支商队。 连人带货押回衙署,先是从他们的货物中发现了大批白银。 一开始,这些人怎么都不肯承认杀人,一番拷打之后,那个与朱六发生争执的商队领头终于承认了杀人。 人那拉架之人,亦承认雇佣商队私运白银。 两桩重罪,当地衙署已准备好了一应文书,只等往京城报了,就在这时当地县令收到了陈少卿的书信。 拿着画像一对照,嘿,不正是陈如旧嘛。 如此,陈如旧便收到了这封回信。 “也太巧了。”闫寸道。 陈如旧却道:“也不算什么,听说董大河身上本就背着命案,再多杀几个,对他也没什么区别吧。” 闫寸晃了晃手中的信件,道:“多谢您费心,不过……我不记得曾将董大河的事向大理寺的任何人透露。” 陈如旧笑道:“你上回去鄂县,没有请假,而是走了出使推覆的程序。” 出使推覆,换做现代的话,跟法官异地办案一个意思。 地方上若有情况特殊的案件,便可由大理寺派人前去侦办审问。 “确是出使推覆不假,但我提交的一应文书,并未提及董大河。” “是太子,”陈如旧道:“你走以后,太子派人传了一道口谕给我,让大理寺全力配合你寻找董大河的下落。” “竟是太子。”闫寸道。 “既有太子口谕,我不敢怠慢,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闫寸拱手,向陈如旧道了谢。 他晃了晃手中的信,道:“过两天我或许还得出使。” “随时。”陈如旧笑眯眯道。 “不过……”闫寸停下思索片刻,道:“此行毕竟要与凶犯打交道,我不想带吴关同去,介时还请您帮我打个掩护。” “没问题。”陈如旧答应得十分爽快。 离开陈如旧办公的堂衙,闫寸向着监牢走去。 他该去见见段志玄了,这将是他们的第一次交锋。 “喂!闫兄等等我!”吴关却半路追了上来,道:“你要去审段志玄吗?带上我呗。” “走吧。” “陈少卿都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旁敲侧击地警告了我。” “哦?” “大概意思是,我们骗不过他,我们所查的东西,他一清二楚。” “真的假的,”吴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他不会这儿有问题吧。” 闫寸啧了一声。 “怎的?”吴关问道。 “初见你时,我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有你说别人脑袋不好的时候。” “这就叫潜力,”吴关得意地扬起下巴,“所以啊,你可千万别得罪我……你别岔开话题,他要警告你,总得亮些底牌,他究竟知道什么了?” “真没什么。” “还真是脑袋有毛病。”吴关耸耸肩,没再细究,闫寸长长舒了一口气。 许是怀着私心的原因,闫寸有些心虚,不似平日没说几句话就懒得再跟吴关拌嘴,而是与他聊到了大理寺监牢门口。 两人被狱卒引至关押段志玄的地方,只见他的监牢干燥整洁,其内的被褥蓬松,据狱卒介绍,那监牢内的被褥是昨日才晒过的。 闫寸不禁失笑,大伙都懂得看人下菜碟儿。 段志玄也看到了闫寸。 他没说话,他等着闫寸先开口。 这人虽是武将,却不是个莽夫,他很能沉得住气。 今日在大兴宫,他默默认下罪状,反倒让闫寸成了惹圣上发火的人,可见其城府。 “下官今日多有得罪。”闫寸道。 “尽职罢了,”段志玄道:“无甚得罪不得罪的。” “您这么说,我便这么信,”闫寸道:“事实已清楚,我只有一个问题,那些人的尸首在哪儿?” “你要做什么?”段志玄道。 “自然是将他们的尸首还给家人,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是天经地义,”段志玄道:“可然后呢?” “然后,他们的亲属一下子当然无法接受亲人离去,他们或会心生怨怼。” “若这怨怼是针对圣上呢?若有人说了不恭敬的话呢?若有心之人利用此事呢?”段志玄接连问道。 “那是圣上该担心的,我倒觉得,您该担心别的问题。”闫寸道。 “什么问题?” “比如……那些与你出生入死的部下,他们是为了什么?” 段志玄被闫寸问懵了。 “若他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是为了军饷而上阵杀敌,自然不会受此事影响,若他们是为了保护在后方的亲属……而现在,您的屠刀已指向了他们的亲属。 往后他们还会忠心追随你吗?” 停顿了一下,闫寸继续道:“据我所知,您麾下有许多兵卒,征自京畿本地。” “你有你的道理,”段志玄道:“我不与你论道理,我说不过你。” 一直没说话的吴关“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段志玄丝毫不受他的影响,吴关便道:“那你总不至于连我这个小孩儿都说不过吧。” “你想说什么?”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如何?”吴关重复了一遍段志玄的问题:“若死者亲属对圣上有怨气,有不恭敬,该当如何?” 段志玄哼了一声,意思是吴关可以回答了,他等着吴关的答案。 “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自有办法让他们将矛头转到您身上。” 段志玄一愣,随即低下了头,似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表情。 吴关微微一笑,继续道:“为了圣上的名声,您连人都敢杀,担这点骂名,想来不算什么。 况且,失职的本就是您,错上加错杀人的也是您,事到如今,您都下了大狱,就别再将责任往圣上身上推了,若圣上因此发了火,我们或要跟着倒霉,但您——您才是造成如今局面的人——难道您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段抬起了头,“好,尸首可以给你们。” “多谢,”闫寸冲他一拱手,接过了话头,“那我也不多废话了,第二个问题,您打算拿出多少银钱,来补偿死者亲属?” 一五四 闫寸:没有你听错了 万年县衙。 这是吴关升官后第一次回来,门口两名皂吏看到他,欣喜地唤着:“小郎君!” 吴关忙拱手行礼,“两位,有日子没见了。” “这身行头可真精神!是不是还壮实了点?”一名皂吏对另一名皂吏道。 “可不是,”另一名皂吏打量着吴关,道:“要不怎么说水也不养人,饭也不养人,当官儿最养人。” 吴关乐了:“您可真会开玩笑。” 皂吏又问道:“闫丞怎没来?他做了大官,莫不是已将小的们忘了?” “他出了京畿,有公干。” 对答几句,吴关进了县衙大门,他问引路的皂吏道:“近日报失踪的人多吗?” “可有不少,都是圣上登基那天走丢的。” 果然。吴关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他先拜访了县令王方拙,替闫寸带了好,得到王方拙的允许,才去找书里查看近日的报案记录。 就在李世民登基的第二日,便有八户人家来报了失踪案,之后几天又陆续有人报案,截止吴关来调案宗,已报了二十一起失踪。是往日的数倍。 “派人去找了吗?”吴关问书吏道。 “这么多,找不过来。”书吏没有正面回答。 吴关点点头,对于一旁的皂吏班头道:“拍些人去通知报案之人。” “全部?都要叫来吗?”皂吏班头有点摸不清状况。 “对,让他们全部去大理寺,这上面不是登记了报案人的地址吗?” “那……人找到了吗?” “有一些已找到了,但……情况不太好,”吴关道:“还请大家莫向失踪者亲属透露任何消息,只让他们去大理寺便是了。” “这倒不麻烦,不过……”皂吏班头道:“我早上跟人闲聊,听说咱们这儿有个不良人,家中娘子走失了,也是圣上登基那日走失的…… 虽说大伙儿都拿此事取笑他,说他娘子定是跟人跑了,不过……用不用知会他一声?” 吴关一愣。 不会吧?身边竟有人中招了? 踩踏事件发生当天的惨状在吴关眼前浮现,他只觉得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劳烦您……去将他叫来吧,我直接带他去大理寺。” 皂吏班头还想再打听点消息,可是吴关讳莫如深,他什么都没问出来,只好悻悻然去做事了。 被带来的不良人满脸疲惫,看样子好几天没睡好了。 见了吴关,他随便一行礼,道:“听说您这里有我娘子的消息?” 吴关也道:“听说你娘子跟别人跑了?” 那不良人一下子握紧了拳头,道:“你做了官,就这样取笑人吗?” 吴关摇头,沉思片刻,终于道:“我们发现了一些尸体。” “尸……你是说……”不良人似乎明白了,吴关并无恶意,但此刻他已顾不上这些。 “与出人命相比,或许私奔是更好的结果,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娘子她……你们找到的,肯定不是她……”不良人有些语无伦次。 吴关沉默片刻,给他是时间调整情绪。 待不良人住了声,吴关才道:“我也希望不是你娘子。” 不良人抬头猛吸了几下鼻子,以免流下眼泪。 “带我去认尸吧,”他道:“若她……我……我得带她回家。” 两人走出万年县衙时,那不良人又问道:“你们找到的尸体……是怎么死的?” 吴关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道:“到了大理寺再说吧。” 大理寺。 不良人扑在一具女尸上痛哭时,吴关心中五味杂陈。 来的路上他已打听清楚了这家的情况。 不良人姓王,名叫王天光,他的娘子姓侯,王侯氏,听起来十分霸气尊贵,却只是个普通民女而已。 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已五岁多了,女儿刚刚两岁。 八月甲子,一大早王侯氏将两个孩子送到婆家,由婆婆帮着照顾,婆婆不喜热闹,王侯氏却不同,她性格活泼,向来是四邻中消息最灵通的,哪里有热闹她都要去看一看。 她虽爱凑热闹,却还算顾家,前一日她已跟丈夫说好了,会早些回来,为丈夫做饭。 结果,王天光回了家,却未见到娘子。 他以为自家娘子贪玩,过了坊门落钥的时间,没能赶上进坊,投宿在了邸店,或在食肆凑合过夜了——从前偶尔也有这样的情况——便没有多想。 第二天一早,他在县衙附近吃了朝食,未等自家娘子回来,直到傍晚散衙,家中依旧是凉锅冷灶。 那时王天光是气愤的。 俩孩子的妈了,不着家还得了?待她回来,一定好好收拾她,让她知道做女人的本分。 有了这样的念头,也不怪周围的人拿王天光打趣,就连他自己都怀疑,娘子是不是背后偷人了。 如今骤然阴阳相隔,王天光自然没法接受。 他一边哭,一边念叨着:“谁啊?谁害了你啊?……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会变成了这样……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吴关看了一眼天色,又跟主持此事的房玄龄对视一眼。 房玄龄低声道:“先扶到偏室吧,认尸的人陆续就要来了,哭成一片就不好办了,需各个击破。” “好,” 吴关与一名守兵一起架住了王天光的胳膊。 “您节哀。”吴关道。 王天光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一个劲儿向着自家娘子的方向扑。 吴关只好道:“关于她的死因,我需要跟你细说。” 一听此话,王天光终于收住了哭嚎声。 两人在偏室落座。吴关一面观察着王天光的神色,一面委婉地陈述了踩踏事件。 “……所以,她是死于意外,没有人想要害她,但这意外确是人为疏忽造成的,段志玄将军对此事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 现在他已下了大狱,我不敢保证他会受到多严格的惩罚,毕竟……您也是衙门里的人,想来对大唐律法有些了解,他那样的大官……” 王天光打断了吴关,道:“你刚才说,他愿意给我钱?” 吴关一下子没能关注诧异的表情,他没想到,这个刚才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突然就聊起了钱,颇有点六亲不认的意思。 好在王天光低着头,并未注意吴关的反应。 “段将军说,一定是个能令您满意的数目。”吴关道。 “能将我的两个娃养大吗?” “不仅养大两个孩子,还可供您买上几亩肥沃田地,或租上一间小铺,从此衣食无忧。” “听起来……听起来……”王天光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吴关不知他在哭什么,或许是哭对方位高权重,除了接受这些买命钱,他再无别的选择吧。 “听起来……真好。”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嘴上说着好,眼泪却一颗接着一颗地掉下来,吴关只觉得心中某块柔软的地方被揪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段志玄的有恃无恐。 不仅仅是因为位高权重。 他太了解唐人了。 唐人已在战争中挣扎了十数年,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死人。 人命真的可以拿钱买到,军队的抚恤银就是一条命的价钱。 他出的价远高于军队的抚恤银,因此,纵然死者家属再难过,也只能一边流泪,一边收下他给的钱。 待时间抚淡了怀念之情,或许这些亲属还会感谢他。 “那个段将军真有人情味,他不给钱我又能将他怎样呢?” 经历过战争的人,就是这样抚平伤痕的,唐人都是这样抚平伤痕的。 他们只能迅速忘记过去失去的,着眼与未来怎么继续活下去。 王天光很快领到了钱,沉甸甸的一个布包,如他那样的一个壮硕汉子,扛着也显得十分吃力,或许他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 吴关是想安慰他两句的,但他的样子分明在告诉所有人:我已拿了银子,我不值得安慰。 “我去买一口棺材,稍后来给她敛尸,麻烦你们再……再照看她片刻。” 目送他离开,房玄龄和吴关一同长舒了一口气。 房玄龄看着整齐排列在大理寺监牢院内的尸首,道:“若不是亲耳听到,我怎么都不会相信,竟有这样的事。” “若不是当天差点也丢了命,我也不信的。”吴关道。 房玄龄又道:“刚才你那位同僚,他娘子是被人踩踏致死,而非死在唐军刀下,这还好说,那些死在自己人刀下的……哎……我该如何跟他们的家属交代。” “您敢如实说吗?”吴关问道。 “你敢吗?”房玄龄反问。 “不敢,”吴关如实回答,“可不敢又能如何呢?瞒不过去的,脖子上的刀口可踩不出来。 即便瞒了一时,待亲属将尸体带回去,擦洗装殓,必然也会发现端倪。到时人家再找上门来,衙署的脸可就摔地上了。” 房玄龄又叹了一口气,自从知道此事,他就一直唉声叹气。 “我只求他们莫对圣上心怀怨恨,哪怕他们骂我几句,打我几下,也不打紧的。” 吴关心想可别,您在李世民眼里金贵着呢,若在大理寺挨了揍,指不定李世民要怪罪谁。 “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房玄龄道:“让段志玄多多地给人家赔钱。” “段将军亦有此意,因此钱不是问题。” 吴关和房玄龄处理这件麻烦事时,闫寸却赶往了上津城。 上津距离长安三百余里,因其与汉水相邻,有些商队会选择在此落脚,寻找合适的船只,改走水路。 隋炀帝大兴土木,修建运河,隋并未从中受益,唐人却享受到了水路四通八达的好处。 董大河所雇的商队,也进了上津城,且就是在此地出了事。 闫寸借口有别的案子需他出使推覆,吴关还抱怨大理寺给他穿小鞋,总派他奔波。 吴关自是想跟来的,闫寸劝他留在京城,这样董大河的案子若有了新线索,他便可第一时间知道。 这倒让吴关有些心动,再加上闫寸不在他早晨就不必练功了。 吴关没能禁住劝说,最终留在了长安。 闫寸既害怕谎言被拆穿,又觉得对不起吴关,只能尽早出发,尽量不去面对他。 此刻他已到了上津城。 县衙官差已在等候,闫寸刚一报上姓名,就被皂吏领到了县令所在的后堂。 “闫丞,”县令拱手打着招呼道:“闫丞果然年轻有为,是我辈的楷模。” “不敢当。” 见县令还要恭维,闫寸忙道:“我来见董大河,越快越好。” 县令仍旧客气道:“闫丞一路风尘仆仆,不如我先给您接风,而后再去审犯人……事出已有些日子了,不在这一时半刻。” “多谢县令美意,但我此行就是为了查案而来,恐怕无心它顾……他们是关在县衙狱中吗?” 见闫寸是真的着急办事,而非虚让,县令才道:“那咱们先问案,我让后厨备下酒菜,稍后忙完了,您可在此吃顿便饭。” “如此,我却之不恭了。” 县令本想引着闫寸走,但闫寸步子又大又快,县令小跑才能跟上。待他倒腾顺了步伐,闫寸已走到了牢狱门前。 各地衙署虽大小有差别,但其职能分布却大同小异,因此闫寸自己便可找到县衙牢狱。 县令将他引到了董大河的监牢门前,很有眼色地说道:“此人对私运白银之罪供认不讳,至于在别处所犯的案子,听说您要来,我便没审问,若您需要,我可给你派一名笔吏。” 言下之意,不该归他管的案子,他绝不掺和。 闫寸乐得如此。 “我先与此人聊几句,您正好可趁此时间帮我调一名笔吏来,有劳了。” “好,那您聊着。” 县令带着帮两人开门的狱卒离开,监牢里终于只剩下闫寸和董大河了。 董大河的长相可算丑陋,一双三角眼,外眼角向下耷拉着,一张大大的蛤蟆嘴,他有点龅牙,嘴唇微微向外凸起。 这样一张脸,配上一只残缺的耳朵,可以用“凶相”来形容了。 他的手臂和肩膀肌肉十分发达,那是常年锤炼金属练就的。 他默默看着闫寸,似在掂量闫寸有多少筹码。 “听说你逃离鄂县后就改了名字,石不悔,是吧?” “嗯。”董大河尽量简短地回答,简短的回答往往不易露出破绽。 不过,闫寸的下一个问题一出口,他全身上下就全是破绽了。 “那是你的真名吗?一千多年后的真名。”闫寸道。 董大河,不,石不悔的瞳孔骤然收缩。 太过惊诧,他大张着嘴,仿佛下发脱臼了一般。 他的手抬起,放下,又相互搓着,似乎一时间找不到一个放手的地方。 真真是全身的破绽。 “看来你有个很长的故事要告诉我,坐下说吧。” 一五五 石不悔:骗子!都是大骗子! 见石不悔将信将疑,闫寸低头思索片刻,又道:“他们派我来找你。” 石不悔整个人都定住了。 此时此刻,撒了弥天大谎的闫寸不得不设身处地理解石不悔的情绪。 一个人若真是从一千多年后来到唐武德九年,人生地不熟,一没亲人二没朋友,突然得知有个人是从同时代来的,定然十分激动。 就像被流放孤岛的人,第一次回到陆地。 甚至不需要认识,只要见到的是个人,就足够激动了,这是群居动物的本能。 但石不悔的兴奋之情只维持了一弹指,他很快收拾好情绪,道:“快救我出去!我不能困在这儿!” 好!闫寸在心里响亮地拍了一下手,上钩了! “你说得轻巧,”闫寸道:“尉迟将军那些亲兵是不是你杀的?那么多条人命,你拍拍屁股就想走?” 石不悔蔫道:“我那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难道有人拿刀逼你杀人不成?就算你不懂唐人的律法,杀人偿命的道理总该知道。” “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暗算我了,都是这个混蛋……”石不悔指着自己:“这个混蛋惹了祸,我帮他擦屁股罢了。” 闫寸已从吴关那里听说过,所谓穿越,有点像是画本书里所说的借尸还魂。 在此基础上,他大概明白了石不悔的意思。 大概是董大河与人结了仇,待石不悔占据了他的身体后,不得不杀人保命。 真到了非要杀人不可的程度,还是他骨子里喜欢杀戮,又或许,做为旁观者,唐人的命在他眼中不是命……闫寸不得而知。 石不悔也不打算过多解释,他摆摆手道:“不说这个。” “好吧。”怕露馅,闫寸不太敢反驳他,“那你脱身后有什么打算?” 问出这句话,闫寸有些心虚,但他强迫自己直视着石不悔,这是近些年审讯犯人养成的习惯。 其实他自己心中的震撼和惊诧并不比石不悔少。 吴关那些胡言乱语竟真的得到了验证!既然有第一个、第二个穿越者,那会不会还有更多?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要一个古人凭借匮乏的知识和见识思考这些哲学问题,实在太难了。 所以以往闫寸从未细想过,但现在他不得不正视这些问题。 石不悔开口,将闫寸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竟一点都不知道?”石不悔道。 闫寸心下一惊,这是在试探吗?他应该知道什么? 他只好照搬吴关当初的那套说辞,只不过他加了些润色。 “我只是听从上面的安排,上面那些人派我来找你,我就来了,”闫寸道:“我不过是件工具,他们从不将真相告诉工具。” “那你还是别问得好,”石不悔道:“当个没烦恼的工具,其实很幸福的,你看,你的运气不错,若这是一次重新投胎,你投成了做官的命,不像我,贱民一个,做什么都不太顺当。” “那我应该不管你,任你秋后问斩就是了。” “不,你必须救我。”石不悔有些懊恼,他似乎给自己挖了个坑。 他向前探了探身,生怕闫寸真的扔下他不管。 闫寸看着此人,只觉得他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无甚可稀奇的,情商不太够用的科研人员罢了。 “所以啊,”闫寸道:“你总得稍稍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给我个救你的理由。” 怕无法打动对方,闫寸又补充道:“你难道不怕吗?无论你要做什么,若失败了呢?若你死在这个地方了呢?你就不想有个人——哪怕只是记得——你曾经在这个世界活过,并想要做成一些事情?” 这亦是吴关曾流露的情绪。 闫寸虽不明白这些后世来的人究竟要做什么,但人类的情感总是共通的,他能感觉到吴关的恐惧。 可是石不悔却不能体会这种心情。 他鄙夷地哼了一声,道:“你们就是奇怪的想法太多,才干不成大事。” 闫寸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好在石不悔继续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他歪在地上扭来扭去,寻找舒适的安置枷锁的姿势。 “狱卒!”闫寸喊道。 有狱卒小跑来到近前,站在监牢外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给他打开。”闫寸指着石不悔脖子上的枷锁道。 “这……”狱卒略一犹豫,终究没说什么,掏出要是开了锁。 “啊——”石不悔发出一声舒适的长叹。 他的脖子和手臂已被束缚了十余天,都快要断了,脖子后和手腕上的皮肤被粗糙的枷板磨破了皮,不断地渗血、溃烂,已开始发炎。 狱卒离开前,闫寸又嘱咐道:“劳您跟县令找来的书吏说一声,让他稍候片刻,等下我开始审案,自会叫他。” 狱卒忙道:“人已在外头候着了,您什么时候需要,知会一声便可。” “多谢。” 待狱卒离开,闫寸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石不悔:该你坦白了。 “好吧,”石不悔微微抬头,看着简陋肮脏的屋顶,“我该从哪儿说起呢?” “就从穿越说起吧。”闫寸道。 “你管这件事叫穿越?真业余。”石不悔不满道。 但他还是继续讲述道:“好吧,就叫穿越吧,我穿越到武德九年,是为了找……它?” “啊?” 最后一个字实在太轻了,简直就是随口划过,闫寸本就怕跟不上对方的讲述,自是不愿漏过。 “它。”石不悔重复了一遍。 “它……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既不知道它在哪儿,也它究竟是什么形态。 它是个物件,是只动物?是个人?还是某种看不见莫不着的力量……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它曾在这里出现过。” 闫寸深深皱紧了眉,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困惑太多,甚至不知该从哪儿问起。 让闫寸为难,石不悔似乎很得意。 他坐直了身子,拿出老师教育学生的做派,施舍般地解释道:“你好好想想,不该这么做的,我的意思是……不该穿越的……人类越界了。” “越界?” “说到底,人类只是一群低等的三维生物罢了,却自不量力地试图突破时间的界限——说得好听点是探索,呵呵,还不就是野蛮扩张吗——终于扩张到了第四个纬度。 可人类忽视了,有时候界限既是隔阂,也是保护。 我们虽然勉强‘升级’了,可同时也暴露在了四维生物的尖牙利爪下…… 我们的科技太初级了,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只能任其宰割。 时间之门一旦开启,就只有这一个结果。” 闫寸彻底懵了,他能感觉到,石不悔此刻停下话头,是想得到他的回应。 但他只能沉默,他需要更多时间来消化刚才获知的信息。 闫寸大约明白了几件事: 第一,四维生物很厉害,反正人打不过,即便是一年多年后的掌握了先进技术的人,依旧不是其对手。 可能是人跟神仙打架……类似那种级别? 以闫寸现有的认知,只能如此类比。 由此推断,人大概处于,或者即将处于被四维生物屠杀毁灭的状态,要完蛋; 第二,吴关也曾经提到“会死很多人”“拯救”,结合上下文,这两个穿越者都是为了此事而来,但他们为何先后来此,吴关为何将寻找石不悔做为目标,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暂时还不清楚。 第三,“它”似乎至关重要,石不悔究竟为什么来找它? 闫寸决定先解决第三个问题,它看起来最简单。 他提出了疑问。 一提起“它”,石不悔眼中迸发出了光芒,他依旧是傲慢的,但狂热之情让他有了些人情味。 “因为它可以关闭时间的裂缝,简单来说,就是修补好人类与四维生物之间的栅栏,让一切回归正轨。” “可是……你怎么知道?” “因为它曾经这么做过,就在最近——我没法精确到具体的时间点,但就在这几十年间——你要知道,对历史的长河来说,几十年不过弹指之间……” 闫寸点点头,终于说到了一个他立马就能明白的道理。 “就在这几十年,时间亦有过一次波动,我只是察觉到,时间出现了裂缝,就像我们穿越时那样……啊真讨厌这个词啊,穿越……像三流小说……我讨厌小说,只会空想,骗人的东西……” 石不悔越说越激,语速越来越快。 闫寸不由心想:他虽不招人待见,见到能理解他的同类却还是激动的吧? “我说到哪儿了……”石不悔自我纠正了跑偏的话题:“它!对了!就在这几十年,也曾出现过时间的裂缝,是‘它’合上了裂缝,避免了这条时间线被四维生物发现。 它是唯一的希望,我一定要找到它。” “你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找?”闫寸撇嘴,即便石不悔所言非虚,那也是天方夜谭。 “它就在这儿,它知道我,我也知道它,只有我能找到它。” 这人可太狂妄自大了。 不仅狂妄,他还激动地起了身,在牢房内踱着步。 “你想想……那会是怎样强大的存在,它选中了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百年……不,万年不遇啊……你难道不激动吗?或许我是唯一能窥探其真相的人。” “呃……激动……吧。”闫寸敷衍地附和。 “朽木不可雕。”石不悔立即对闫寸的敷衍发出抗议,“你不会懂的,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可以了,现在你得把我弄出去。” 现在闫寸已能确定一件事了:在后世,石不悔肯定有着某种说一不二的权利,且他已用惯了权利,对人发号施令心口就来。 “我怎么知道你没搞阴谋?”闫寸道。 “阴谋?”石不悔发出一声讥笑,“我可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进入时间之门,生死不可预料,我难道会赌上性命搞什么阴谋。” “好吧,我暂且不做评价,”闫寸道:“不过你说的这些,我还需要好好想想。” “你到底还要想什么?” “那可多了,比如……”闫寸掏出燕子在炼银处找到的纸片。 “这是你的东西吧,没烧干净,被我找到了。” 石不悔探头,看了那纸片一眼,道:“确是我的东西。” “你为何要从牙人手里买户部文书?也是为了找‘它’吗?” 石不悔露出一个“你可算开了点窍”的表情。 “不错。” “怎么说?”闫寸道。 “很简单啊……”石不悔又露出一个“大哥你的脑子难道是摆设?不能稍微思考一下吗?”的表情。 闫寸知道自己又双叒叕被鄙视了,面不改色,不为所动。 石不悔只好道:“时间扭曲的瞬间,会导致分子运动变形,对周围影响——这影响不一定很大,但一定会有某种影响。往小了说,风云变幻,天相异常,往严重了,那或许是山崩地裂。” “明白了,就是异象,”闫寸道:“各地呈报的祥瑞亦是异象,所以,这只是你排查的方向之一。” “不错,其实我更关心天相和自然灾害,至于这些……”石不悔耸肩道:“不过是给李世民锦上添花的玩意儿罢了。” “那你有什么发现吗?关于它。” “没。”石不悔摇头。 闫寸无法确定他是否撒谎。 “我知道了。”闫寸透过牢房小窗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我已跟你叙谈了太久,该正式审讯了。” 石不悔有些不放心道:“那你会救我出去吧?会的吧?” “现在你只能相信我,不是吗?” 忍了他许久,闫寸决定拿回主动权,审讯恰好是他的强项,反观石不悔,毫无经验的样子,闫寸心中畅快了许多。 一五六 李世民:看!朕给你打下的江山! 八月丙子。 这一日长安的百姓再次涌上了街头。 上回前来观瞻李世民的多是女子,这次朱雀门前的广场上则多是男子,因为这一日是长孙氏的封后大典。 通讯不发达,许多人并不知道不久前这里刚刚发生过踩踏事故,看着街头巷尾热烈议论,并表示要去观礼的百姓,吴关眼前总浮现大理寺堆满尸体的画面。 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执政者的试错。 “我们走了一些弯路,犯了一些错。” 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带过了多少家破人亡的悲惨故事。 这次踩踏事故,在历史长河中连一朵小浪花都算不上,执政者继续升官发财,荣华富贵,挥斥方遒。 知道真相的吴关,可不敢凑热闹了,他长了记性,偏长孙氏派了人邀他赴宴。 长孙氏好俭恶奢,她要求封后典礼不可铺张浪费,一切从简。 李世民却不同意,他绝不肯亏待了结发妻子。 长孙氏拗不过丈夫,只好任由他安排华丽的宴席。 闫寸不在,吴关哪儿都懒得去,可皇后的邀请不能拒绝,他只好找出最华贵的白缎宽袖长袍,正犹豫要不要雇辆像样的马车时,清河王身边的仆役来送了信儿,吴关什么都不用管,等着清河王的车来接就是了。 第二日坊门刚开,清河王便乘车到了吴关的住处。 吴关上了车,决定先将尴尬事说开。 他半开玩笑道:“下官惶恐,您不会是要秋后算账吧?” “你还有心思说笑?”李孝节道:“你们抓了段志玄,不知多少武将——不说报复,至少是想给你找些不痛快的,今日你去赴的可是鸿门宴。” “不至于吧,”吴关道:“长孙皇后向来刚正,我想没人敢在她的封后宴上造次,即便有人找我不痛快,我让着、躲着就是了。” “那怎行?我的人可不受这个鸟气!你今日就在我身边,他们忌惮我爹,自不敢放肆。” 吴关倒是早就猜到了李孝节的心思。这位二世祖虽说怂了点,心却不坏。 “多谢清河王照应。”吴关郑重拱手。 李孝节一挥大袖,叫他别整虚的。 今日李孝节戴了一顶高冠,行走腾挪很是不便,不愿多动弹。 但他嘴上不饶人,还不忘挖苦吴关道:“你也有被人坑的时候?” “谁坑我?”吴关不解。 “姓闫那小子啊,抓了段志玄等于捅了武将集团这个蛰虫窝,他倒是躲得够远,把你一个人扔京城,还不是坑你?” 李孝节的揶揄勾起了吴关心中的困惑不安。 闫寸已走了八天,除去路上两天,他在上津城已停留了六天。 虽说在通讯不发达的唐,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吴关不免为他担忧。 这次的案子很棘手吗?当地官员好不好相处?不会有人趁他孤身在外使什么坏吧? 虽说不报什么希望,但吴关还是决定向李孝节打听一下。 “敢问清河王,”吴关道:“您可知道上津城?” “上津啊,随军打仗倒是路过了一次,那儿有家酒肆,掌柜的酿酒手艺好极……”李孝节咂了一下嘴,道:“那梅子酒可真清冽,可惜我那时年少,那儿分得出酒的好坏,不过牛饮一番罢了……不过,那地方的姑娘就不怎么样了,要说院阁姑娘,还是京城的最好……” 吴关忙拦住他的话头,道:“那官员风评如何?” “官儿啊……中规中矩吧。”李孝节道:“无甚特别的。” 果然,不抱希望是对的,吴关暗自叹了口气。 不过他倒有了个新思路,此番前去赴宴,或可向褚遂良打听一二,那位倒是个百事通,且绝对值得信任。 李孝节歪在软垫上,拿膝盖碰了碰吴关的膝盖,“想啥呢?” “没,没啥。”吴关忙藏起心中的小九九。 李孝节又道:“上次虽说万分险峻,可若非你逼我一把,我便没法险中求胜,如今可好了,二哥坐了皇位,对我们家也高看一眼,你的好处我都记得,不仅我,我阿耶也说了,让你和姓闫的上我家做客。” 李神通?这却是个意外收获,吴关没想到自己能抱上这么粗的一条大腿。 当然了,到手的机会不抓白不抓,吴关忙道:“那闫丞回来我们便登门拜访。” “好说好说。” “段志玄将军入狱已有九天了,武将集团并未过多阻挠,想来是令尊有所斡旋吧?” “你还不笨。”李孝节道。 “那更要登门感谢了。” “你若真要感谢,”李孝节嘿嘿一笑,道:“近日那杀人游戏我也玩腻了,你上回说还有许多新玩法,那个……三国什么的……三国杀吧?” “嗯,还有扑克,您若有兴趣,我可教您。” 李孝节乐了,“今日就教吧,正好我领你认识几个兄弟。” 吴关明白了,李孝节有意带他拓展人脉,且他引见的人肯定是皇室的一班纨绔子弟。 “下官惶恐,”吴关道:“尽量不给清河王丢人。” “什么丢不丢人的,”李孝节道:“以后都是自家兄弟,莫再说这种外道话,你也莫叫我清河王了,我长你几岁,咱们可以兄弟相称,你就叫我守道兄,如何?” 守道是李孝节的表字。 “守道兄。”吴关拱手道。 “这就对了嘛。” 两人一路交谈,马车进了宫城。 停好车,两人向着行册封礼的大兴殿走去。 一路上,许多大臣都主动向清河王打着招呼,吴关却几乎无人问津,唯有一些武将露出了虎视眈眈的目光,不仅武将,戍卫宫城的卫兵看无关的眼神也带着怒意。 段志玄是他们的直接将领,主将被吴关这样一个九品小官“欺辱”,他们脸上自是无光。 看来,清河王的未雨绸缪确有其道理。 不放,很快吴关就发现,肯帮他筹谋的人竟不止清河王。 吴关虽受邀赴宴,但其品级不够,并不能进大兴殿观册封礼,只能在殿外候着。 李孝节刚一进殿,李承乾却自殿内出来了。 他虽还未被册封,但朝臣心中都跟明镜儿似的,后宫常说母凭子贵,子又何尝不是凭母贵呢?今日过后他的生母就是皇后了,做为嫡长子,且还是个品学兼优的嫡长子,太子之位必然是他的。 因此,朝臣们巴结的心思已动了起来。 李承乾一出来,等在门外的一众朝臣便都弯腰行礼。 李承乾匆匆问了一声好,三步并两步跑到吴关面前,扶住亦要躬身的吴关。 “不必多礼。”李承乾道。 他比吴关岁数小,但吴关个头矮,李承乾常常练习骑射,已开始拔个儿,两人几乎一般高。 两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均是衣着华丽,气度不凡,此刻他们执手叙谈,简直是一道美好的风景。 李承乾道:“听说你来了,我来看看你。” “多谢记挂。” “你帮了我家大忙,自是应该记挂,”李孝节道:“闫丞没来吗?” “他不在京里。” 李承乾有些失望,但他还是故意大声对吴关道:“母亲感念二位当初出手相助,闫丞今日不能来,可太遗憾了,待会儿你可要多替他敬两回酒。” 这话是说给那些想找吴关麻烦的人听的。也不知是长孙氏的安排,还是李承乾自己的主意。 无论如何,吴关都很感激。 都说官场凶险,他自是经历了一些凶险,却也收获了肝胆相照。 任务完成,李承乾拍拍吴关的手,又对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安心。 “吉时快到了,”李承乾道:“我先进去了,等会儿宴会上咱们再聊啊。” “好。” 李承乾这招果然奏效,两个故意站在吴关身边,不知在打什么歪主意的武将,相互使了一下眼色,默默挪开了。 吴关舒了一口气,在李孝节和李承乾的保护下,总算没出什么岔子。 吉时到,长孙氏的车辇停在了大兴殿外,她一袭火红的华服,在婢女搀扶下下了车辇。 她头上满是钗环,金丝坠发出叮当声,整个人就像一朵雍容的牡丹。 下车后,她下意识地抬头向着台阶尽头看了一眼。 果然,她的夫君就在台阶最上方等着她。 李世民亦是一身红袍。 他已贵为九五之尊,也已有了好几个孩子,这一刻却还是紧张得像个初婚的毛头小子。 和他自己登基时一样,前一晚他一夜未免。 从前有烦心事时,孙氏这个枕边人总能帮他排解,他的心绪总能很快平复,昨夜却不行。 皇帝大婚前夜,亦是不能与皇后相见的。 李世民觉得,皇宫里的规矩,数这一条最为可恶。 大兴殿前共有三十九级台阶,两人距离可不算近,长孙氏匆匆一眼,原是看不出李世民的毛躁样子的,可她偏就知道。 知道了,便忍不住嫣然一笑。 李世民原也是看不到她的笑容的,偏他也能知道她的一颦一笑。 长孙氏一笑,李世民的心就定住了。 他不再不安地踱步,或是不断深呼吸,他站稳了脚,只等结发妻子缓缓走来。 三十九级台阶,长孙氏走得不快不慢,这速度足够她回想一遍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初见时既欢喜又羞涩,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家中长辈给她选的郎君模样并不讨人厌。 婚后她小心侍奉丈夫,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更多的是新鲜,像过家家,好在丈夫与她是一种人。 谁若对她好一寸,她定要回报一尺的。 这样两个人在一起,自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而后,她惊喜又恐惧地发现,丈夫一家为人和气的表象之下,竟还藏着问鼎的雄心。 不久李渊竟在太原起了兵,李世民自是积极响应,四处征战。 她的丈夫连战连胜,夫家竟真的一路打到长安,占据了隋朝最重要的整治要地。 不久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李承乾出生了,丈夫又四处征战了几年,竟将前隋的几乎所有土地都打了回来。 如今,她的丈夫已贵为天子,而她竟马上就要成为天下最最尊贵的女人了。 还未喝酒,怎就醉了呢?今日的一切怎么都像做梦一般? 她看到丈夫向她伸手,便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双布满弓茧的有力的手,很熟悉,今日却又略显陌生。 在这只打手的搀扶下,她稳稳走上了最后一段台阶。 “想什么呢?”李世民一边牵着她往殿内走,一边低声道。 长孙氏俏皮地一笑,道:“我在想,做皇家的媳妇真不错,可以结两次大婚。” “皇后是嫌弃与朕老夫老妻,无甚新鲜了?”李世民有意逗她。 长孙氏耳尖红了,人面桃花,更加好看。 李世民又道:“我昨夜想了许久,今日该对你说些什么,既要符合皇家身份,又要不失夫妻之趣,最好还能成为经典,可太难了。” “那圣上想到什么了?”长孙氏期待道。 “哈哈,那我可说了。” “嗯。” “你看,”李世民空着的手一挥,道:“这是朕给咱们家打下的江山。” “噗——”长孙氏实在没忍住,笑完又忙评价道:“挺……挺好的……噗嗤……” “不许笑啊。”李世民道。 长孙氏瞪她一眼,道:“圣上顶坏的,转挑这种时候逗臣妾笑。” “那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李世民道。 “待会儿宴会上臣妾慢慢说……” “不行,我现在就想听。” “圣上,您话太多了。” “你果然是嫌弃与朕老夫老妻了。” …… 一众看着两人走这短短一截路还要有说有笑的朝臣:酸了酸了。 吴关站得远,倒是没太注意两人的情况。 两人进殿后不久,就听到内侍宣读册封诏书。 自此,长孙氏就是大唐的皇后了。 册封大典后,皇后亦要登上朱雀门,接受百姓的祝贺。 一五七 吴关:姓闫的,给我等着 “你们俩还真是……”褚遂良笑着摇头。 “怎的?”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啊。” “您净会打趣。”吴关不满道。 “你且把心放肚子里。”褚遂良道:“我看闫寸胆大心细,不过出门几日,不会有事。” 吴关还想说什么,褚遂良却已被人招呼,顾不上他了。 “回头一同喝酒啊,闫丞回来我给他接风,”褚遂良应着同僚的招呼,走向了别处。 他说得很在理,吴关很清楚。 可就是心下不安。 算了,他深呼吸几下,正调整心情时,李孝节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不是跟你说了,莫离本王身侧,来来来,我带你认识几个朋友……” 吴关记得李孝节确将他介绍给了一众皇室子孙,宴会上对也他也颇为照顾,还给他安排了自己身边的位置。 然后,硬被李孝节灌了几杯酒,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巴图湿热的舌头将他舔醒的,吴关一手揉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抚着巴图的脑袋。 闫寸此番外出办案,带走了卡曼,将巴图留在了家。 头疼,像被人闷了一棍。 “哎——宫里的酒也坑人。”吴关不禁出声感慨。 “醒了?”安固凑到了近前。 “安兄?”吴关坐起,“你怎来了?” “我来看看它,”安固指着卡曼,“也不知两条犬跟着你吃住,是否习惯。” 吴关双目无神,“它们挺好,能吃能睡。” “我看也是,都胖了。”安固端来一碗热汤,“喝吧,醒酒的。” 吴关接过,道了谢,并未立即去喝,而是问道:“我怎么回来的?” “自然是清河王将你送回来的,他原想将你带回王府安置,你说什么都不肯,非要回来,就差撒泼打滚了,他没办法,只得绕到将你送回来,本想留两个仆役照顾你,正好我来了,就没让他留人。” “哎呀,”吴关心虚地揉了揉鼻子,“可太麻烦他了。” “谁说不是呢。”安固道:“下次再见面,你好好谢谢人家吧。” “那……我没在宫里丢人吧?那可是皇后的册封宴。” “那倒没有,听清河王说你酒力虽不行,酒品却不错,喝醉了倒头就睡。” “哎,我都没好好看看宴会盛况。”吴关遗憾道。 “先喝汤吧,”安固提醒一句,又道:“闫老弟不在,你腿脚又不甚方便,一个人住真叫人不放心,要不你去我家暂住吧。” 吴关一口气喝下大半碗醒酒汤,登时满嘴青草味,感觉着实不怎么样,但总算能缓解醉酒后的口干舌燥。 “无妨的,我脚已好了,你看,我虽走得慢了些,却已不瘸了。”吴关道:“只是闫兄……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哦?” “安兄,你是最了解他的,你说,他是那种人吗?就是……”吴关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们此番抓了段志玄将军,树敌不少,这种关头,闫兄竟独自出使躲风头去了……你说,他干得出这种事?” “不会吧……”安固摇头,“这可不像他干的事儿。” “谁说不是呢,当然了,他若真躲出去,我也能应付武将集团的反扑,就是……哎,我也说不好,感觉有点怪……” “那他此番出使,所为何案?” “地方衙署递上来的案宗我倒看了,”吴关道:“确是一桩比较棘手的人命案。” “说来听听。” 吴关喝光了剩下的汤,将碗放在矮几上,上身往榻边的箱柜上靠了靠。 “说是死了一名杂货铺掌柜,一名与掌柜素来不睦的邻人被捕,糟糕的是,掌柜遇害当晚,一名邻人恰跟朋友饮酒。 前半夜他确与朋友在一起,后来他就离席了,据朋友说他自己声称要回家。 可他的娘子证实,当晚他并未回家,而是直到早间才——才带着伤回来。” “有伤?”安固问道。 “嗯,面上有擦伤,手上有划伤,额上还有击打伤。” “那他定要被官府好生拷打盘问了。” “正是,”吴关道:“可是据此人讲,他当日酒醉,正摇摇晃晃往家走,遇上劫道儿的了,凶徒以匕首将他逼至一处偏巷,抢了他好几串铜子儿,还对他拳打脚踢,最后他昏了过去,直到第二日大清早才在那处偏巷醒来,因此才消失了半夜,带伤回了家。” “此话可信吗?”安固道:“我是说,既有过打斗,那去他们打斗的地方查一查,或许有血迹、打斗痕迹之类。” “安兄说得一点不错,当地官府也算称职,立即带他去偏巷指认,据那人指认,抢劫殴打就发生在偏巷边一处垮塌的破屋。 衙役们在破屋边找到了一棵被压倒的矮树。” “矮树?” “就是那种带尖刺的矮树,那人一口咬定,他的手就是在矮树上划伤的,不仅如此,他还说歹徒也没好到哪儿去,脸也被划伤了。” 安固咂咂嘴,示意吴关继续说下去,吴关却道:“案宗上只说明了这些,嫌犯所说似也不像假话,此案陷入了僵局。” “就这些啊……”安固念叨了一遍。 “安兄何出此言?” 安固低声自言自语道:“有点像啊。” “什么?” “没什么,或许世上就是有这么多巧合。” “你可别卖关子了。”吴关伸手拽住安固的衣袖,“你不说清楚,我今晚上可睡不着了。” “也没什么,”安固道:“不过就是万年县曾出过类似的案子。” “类似?” “简直一模一样——至少前半截一模一样。” “哦?那是怎样的案子?” 吴关不松手,安固便讲述道:“一桩杀人案,却扯出了通(手动分隔)奸的丑事。。 和你说的情况差不多,一人横死家中,与死者有过节的嫌犯半夜饮酒,回家路上遭劫,第二日其妻作证,证明其彻夜未归。 后来查明,其妻与人通奸,奸夫知道嫌犯当夜饮酒,本想将其杀死,可下手时心生怯意,只将人打了一顿,又抢了些银钱。 后来奸夫落网,蒙冤的丈夫开释,而最开始的杀人案,凶手另有其人。 你说巧不巧,这两桩案子,前半段是不是像极了?” “是很像……很像啊……”吴关喃喃叨念两句,起了身,“我要去趟大理寺。” “有什么事明日再去吧,已散衙了。” “我必须去问清楚。” “那……我与你同去?” “若安想帮忙,不如帮我雇一辆马车。” “你要去哪儿?” “上津城。” “你要去找闫寸?” “或许会去,若要去,我想赶在今日出城。” “你一人能行吗?我与你同行吧。” “不必。”怕直接拒绝太过生硬,吴关忙补充道:“近日鄂县的房价就要有所波动了,我怕荷花经验不足,安兄需留下帮其采买房产、地产。” “可是……你们将段志玄晾在牢内,就这么走了,圣上若问起来……” “圣上今日已发话,让放了段志玄,只降了其军职。”吴关已带着巴图出了门,“安兄放心,我这么大个人,没事。” 上津城。 马车将吴关载到了县衙门口。 吴关付了钱,那车夫似忌惮衙门的威严,匆匆赶着车,一溜烟小跑离开了。 不待守门衙役阻拦,吴关率先递上一封文书。 “我是大理寺来的,姓吴,劳您进去通报一声。” 京城衙门的虎皮果然好用,衙役脸上立即堆出了笑,其中一人接过文书,三步并两步地进去通报,另一人则引着吴关往衙门内走。 “劳您先在偏室稍坐。” 真是稍坐。 吴关刚一坐下,闫寸就赶来了。 “你也在啊,正好,省得我去找了。”吴关笑道。 只有闫寸一人,县令或其他地方官员并未跟来,吴关的笑里便有了怒意,“看来你已知道我为何而来了。” “我猜你已知道了。”闫寸答道。 见两人说话如打哑谜,引路的衙役知道自个儿碍事了,忙默默退出了屋。 闫寸关上屋门,小心翼翼观察着吴关的脸色。 他落座后,有些讨好地向吴关探着身,道:“咱们这样,你问,我答,行吗?” “我从前对你说的话,你都信了?”吴关道。 “嗯。” “我从来不曾瞒你,你为何还要背着我调查董大河?” “你虽没有瞒我,却也并未说出所有真相,”闫寸忙指着自己,道:“当然了,是我的问题,都是我的问题,我现在想通了,有些事,就算你愿意告诉我,我也理解不了,在你眼里,我肯定特别……野蛮和落后吧?” 吴关一愣,他没想到闫寸会这么想。 “董大河都跟你说什么了?”吴关问道。 “你可以叫他石不悔了,”闫寸道:“他已承认那是他后世的名字。” “那不重要,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很多,医疗、学习、律法、皇帝……不,你们是叫政府吧?联邦,还有……打仗、去到月亮和星星上……他说了许多,他已来这里半年多了,憋得够呛,能有个人听他讲一讲从前的事——他虽不承认,但我能看出来,他是满足的。” “看来你们已成了朋友。”吴关道。 “不是的,我只是……有些好奇……好吧,我承认,你们的那个世界,很先进,很多事物我连想都不敢想,可是……若真有那样的地方,可真好。” “没什么特别的,谁也不必羡慕谁,”吴关道:“无论哪个时期,绝大部分人都是不值一提的尘埃罢了,难道一颗千年后的尘埃会比这里的一颗尘埃更高贵吗?笑话。” 闫寸低头不语,“他……你们,确值得骄傲,至少……我们的事你都知道,而你们的事……” 吴关伸手,在闫寸额上摸了一把,“你怎的了?几天而已就被人洗脑了?” “我……” 吴关摆摆手,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只道:“你少来这套,别以为装个可怜我就原谅你了,不可能。” 闫寸叹了口气,“那我以后给您做牛做马?” 吴关冷笑一声,“行啊。” “说正事吧,”吴关道:“石不悔现在什么情况?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此案颇多疑点,我正在想办法查杀人真凶。人命案需报到大理寺、刑部核准。 唯有真凶落网,商队领头才能洗脱嫌疑。 先把商队从人命案中摘出来,雇佣了商队的石不悔自然就与命案无甚关联了。如此,石不悔在此落网之事,就不必传回京城,也就不必让不相干的人知道了。 至于私藏、私运银子,正因他有大把脏银,才有可能买通上津官吏,将脏银案慢下来。 我打算将石不悔从牢里救出来。” 闫寸观瞧着吴关的神色,道:“换成是你,也会先将他救出来吧?然后再解决你们之间的事?” “我们之间?你误会了。”吴关道:“他只是我的任务目标,告诉你也无妨,我的任务名为缄默,就是杀死他。” “就这样?” “嗯,所以你不用管这个闲事,让他死在牢里就是了。” 闫寸张张嘴,似想反驳,却忍住了,他又改口道:“那杀了他之后呢?你要回去吗?我是说,回到一千多年后。” “回不去了,”吴关露出一个不符合他年龄的沧桑笑容,“这趟任务,是单程票。” “或许你该听听他怎么说。”闫寸道。 “看来你已听过了。” “是啊我已听过了,且我觉得他不该杀,”闫寸抓起吴关的手,道:“你曾对我说过,你的职责与我类似,可我绝不会只听上头安排,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杀人。” “我问你个问题,”吴关道:“若杀死一个人就挽救许多人,可这个人并无过错,你杀不杀?” “当然不杀,我会去找其它救人的法子……” “没有别的法子。” “不可能,办法总比问题多,这是我爹教我的。” 那你可太迷信你爹了。 这话吴关没说出口,他只是轻叹了一口气,道:“所以,我不会去见他,我不会去听他究竟有多无辜,那样我就能下手了。” 一五八 闫寸:跪求道歉的正确姿势,在线等 上津城,马牙巷。 紧邻主街的缘故,马牙巷的几家小店生意一直不错,虽非大富大贵,但掌柜们也能衣食不愁。 死者杜庆就在马牙巷经营杂货店。 他是个鳏夫,老妻三年前病故。女儿嫁了本地的席铺少掌柜,夫家同样是殷实之户。 杜庆已经年过四旬,但每日适量劳作,加之吃食充裕,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因此不少媒人乐意给杜庆牵线。 她们给介绍的女人形形色色,有富裕的寡妇,有穷人家的年轻女儿。 杜庆确有实力续弦,也确该续一段姻缘,年纪越来越大,往后总该有个人伺候。 可登门的媒人均被他回绝了。 问他为何,他也不说缘由,只说再等等看。久而久之,杜掌柜便多了个“长情”的美名。 附近的妇人数落起自家爷们儿,常常会说“天杀的,若我死了,你后脚就要续弦吧,瞧瞧人家杜掌柜……” 女人们喜欢杜庆,男人也不讨厌他。 因为杜掌柜很大方,他若买了酒菜,总会招呼四邻的掌柜们一同享用。 隔壁伞铺的掌柜就曾酒后开他的玩笑。 “老杜,你迟迟不续弦……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杜掌柜只是笑笑,并不多言。 就是这样一个老好人,被人勒死在了家中。 闫寸带着吴关来到杜庆家时,他的尸首已被女儿敛去,下了葬。 马牙巷一切如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时他就倒在这儿,头冲矮几,脚冲着门口,”闫寸道:“下面一层的店门大敞着,二楼卧室的门则开了一道巴掌宽的缝。 二天一大早,有人来买东西……” “我知道,是一名常客发现了杜庆的尸体,我已经看过衙役对他的询问记录。”吴关接过话头道:“这名常客一大早去井里打水,井绳断了,桶掉进了井里,他想来借根长竹竿——就是杜掌柜每日将写着“杂”字的旗幡挂在店门口所用的竹竿,那竹竿上恰好带着弯勾,可将桶从井里钩出来。 除了借用竹竿,他还想买一截麻绳,将井绳续上。 可是进了杂货店,却不见杜掌柜。 老街坊了,那人便自己取了竹竿,又截走了一段麻绳。 水桶一捞上来,他便回马不停蹄地来还东西了——他怕杜掌柜挂旗不方便。 可是店里依旧不见人影,他喊了两声,无人应答。因为还欠着杜掌柜绳子钱,而此人不喜欠人钱财,便决定上楼瞧瞧。附近四邻、熟客都知道,杜掌柜就住在杂货铺二楼。 这一上去,就发现了倒地的杜掌柜。 当时他以为是突发疾病——到了度掌柜这个岁数,确容易突发昏厥。 他忙上前查看,发现杜掌柜脖子上有勒痕,便报了官。” “不错,这便是发现尸体的过程。” 吴关道:“我还看了衙役探访四邻的记录,有人说前一晚看到度掌柜跟石不悔雇佣的商队领头起了争执,石不悔给了杜掌柜钱,看样子想要大事化小,但街坊并不知道他们起争执的缘由。” “我倒是问了商队领头,”闫寸道:“据他说,那一日他正与石不悔自渡口向邸店走。他们安置好商队后,便去渡口寻找船家,希望乘船走水路,可当日渡口等客的船只有两三条,大小不合适,价钱也没谈拢,两人只好先回邸店,再做打算。 商队领头建议石不悔再等两天,多问些船家,自然能找到合适的船,石不悔却不愿多在一个地方停留,最终决定第二日便启程,到下一个有渡口的地方再做打算。 我确调查过,自渡口回他们所住的邸店,要经过马牙巷。 当时商队领头正与石不悔谈论一名女子……” “是渡口附近芦苇荡里住着的疯女人。”吴关道:“我亦看了你的审讯记录,他们自渡口回来时,被一个疯女人冲撞。” “不错,他们回来时要路过芦苇荡,一个女人突然自芦苇荡冲到了小路上,差点被商队领头的马撞到。 商队领头吓得不轻,一看是个脏兮兮的疯女人,就让她吃了几鞭子。 回来的路上,他还愤愤不平,说要教训那个女人,让手下那些走商的汉子……总归是写粗鄙之语…… 谁知,在店门口躺椅上晒太阳的杜掌柜听到他的话,竟站起身与他理论,说他一个大男人,欺负神志不清的女子,是败类。 突然遭人指责,且当着雇主的面,商队领头脸上当然挂不住,就跟杜掌柜吵了起来。 石不悔偷运送白银,自是不愿被人注意,忙掏钱息事宁人。 正因这次争执,第二日案发后,官府才迅速捉拿了本已出城的石不悔一行人。” “你说此案有疑点,”吴关道:“我还未细想,不如你先说说看。” “好,我发现的疑点有三处,其一,仵作认为杜掌柜死在后半夜,因为他所吃的夕食已消化得干干净净。 可是,死在后半夜的杜掌柜身上却整整齐齐地穿着鞋袜外衫,那身行头看起来就像……像是要出门或刚回来的样子。” “确很奇怪。”吴关道。 “再者就是屋门,我从前查过的案子,但凡入室杀人,凶手有意无意总会将屋门上锁。这是因为凶手不希望尸体那么快被人发现,尸体发现得越晚,官府寻找线索的难度就越大。 本案中,杂货铺的门锁就挂在门上,凶手却并未将门锁起来,甚至连关都不曾关上。” “诶?”吴关突然插话道:“凶手是怎么进杂货铺的?若半夜行凶,杂货铺应该已关了门吧?” “翻窗,你来看,”闫寸招呼吴关到了窗沿边,道:“又盖了一层灰,不太明显了,我来时这里的攀爬痕迹还算新鲜。” “哦哦,看出来了,”吴关道:“所以,凶手翻窗进了杜掌柜的住处,将他杀死,而后从里面拉开了杂货铺的门栓,大摇大摆从正门逃离,且并未将门从外头上锁。” “确是如此。” “心也忒大了,这确是个疑点。”吴关低头思索片刻,道:“还有吗?” “还有一点。”闫寸道:“我想弄清死者为何要替芦苇荡里的疯女人抱不平,她是否跟杜掌柜有某种关系,于是我前后三次前往芦苇荡,可那个女人却不见了。” “那个女人……”吴关重复了一遍闫寸的用词,道:“看来你已确定了那个女人的身份。” “若能确认就好了,”闫寸苦笑一下,道:“好像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叫什么,从哪儿来的,谁也不知道。大家只是知道芦苇荡里只住着一个疯女人。” “疯子最难查了。”吴关道。 “是啊。”闫寸道:“我只能向知道她的人打听,我打听到:那女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并不是全疯,只是喜欢傻笑而已,有时她还能跟你说几句话,你若不去招惹她,她也不会来招惹你的。 她住在芦苇荡的一间高脚竹楼,养了七八只鸭子,每隔几天,就去渡口,向那里的人售卖鸭蛋。” 吴关挑挑眉,“你这么说,我倒觉得她的生活很不错,简直田园牧歌。” “你若去了那地方,就不会这么说了。”闫寸道。 “我自是要去瞧瞧。”吴关道:“对了,你刚说她不见了?” “不仅她,她养的鸭子也不见了。” “嗯?” 吴关少有地流露出困惑之色,大概他对于养殖家禽实在没什么经验,一时不知该不该将此列为疑点。 “那……你没放巴图去追踪吗?” “追到河边,线就断了,他们若过了河,顺便洗掉了身上的味道,犬就无法追踪了。” “有点意思,”吴关下了楼,走出杂货铺,“既然已说到她,不如现在就去芦苇荡瞧瞧。” “这……倒是可以,反正今日天色尚早……” 吴关打断他道:“你迟疑什么?你是想问我为何对石不悔闭口不谈?” “我想不透,”闫寸道:“睡了一夜,你好似已将他忘了。” “我不去对他行凶,你的防范就成了摆设,心里不好受吧?”吴关的语气不无挖苦。 “随便防防而已,你又打不过他,”闫寸实话实说道:“你若看到他那身腱子肉,就知道了。” 他发誓这只是陈述事实,绝不是故意气吴关的。 吴关不理他,催马就走。 “喂,你慢点,再摔着。”闫寸慌忙跟上。 芦苇荡。 极远处是汉水反射出的波光,波光点缀在视线边缘,更显得眼前的一大片芦苇清清爽爽。 已到了秋季,芦苇穗子跟人的脑袋一般大,毛茸茸的,看着一大片芦苇穗,人心就会不由地柔软起来。 马儿被芦苇穗子蹭得痒,不时打个鼻响。 景色虽清爽,味道却不太好闻。 上津城的住户将生活垃圾倾倒在芦苇荡边缘,使得这里终年弥漫着不浓不淡的酸臭味。 两条犬很兴奋,在前头开路,这里嗅嗅那里刨刨。 好在竹楼挺高,远远就能看到尖顶,两人驱马向着尖顶走去。 许是养鸭子的缘故,越靠近竹楼臭味越浓。 待两人来到竹楼跟前,两条犬已围着竹楼游走了数圈。 卡曼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了?!” 虽然没法交流,吴关还是第一时间回应了卡曼。 犬继续叫着。 吴关心下一紧,不会吧! 他将马缰塞给闫寸,独自向叫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跑了四五仗远,来到近前,只见卡曼正对着一只鸟叫个不停。 吴关绷紧的心松弛下来,还好。 闫寸牵着两匹马随后赶来。 “你以为是死人?”他问道。 “我怕真是啊。”吴关道。 闫寸蹲下身,看着地上被吓得尖叫的鸟。 那是一只幼鸟,灰土土的,毛还没长齐,闫寸将两条犬驱到一边。 卡曼骄傲地仰着头,围着吴关转来转去,它发现了猎物,想要奖励。 吴关确给了他一块肉干,它便去一旁舔爪子了。 此刻闫寸已将小鸟捧了起来。 他环顾一圈,道:“找不到鸟窝,可麻烦了。” “会不会是……”吴关指着芦苇荡边缘的树:“从树上掉下来的?” “那儿太远了,”闫寸道:“像是水鸟,有些水鸟确会将窝筑在芦苇荡中,这一只得话……或许它破壳的时间太晚,爹娘已扔下它南迁了。” “真可怜。”吴关道。 闫寸将幼鸟递给吴关。他自己则扯下几片芦苇叶。 两人回到竹楼时,闫寸已将芦苇叶编成了一个手掌大的软笼。 “先放进来吧,有个笼子,也好往回带。” “嗯。” 安置好幼鸟,吴关随手将简易鸟笼挂在腰间,打量着竹楼。 竹楼破破烂烂,也不知是何时由谁修建的。它由几根竹子撑起,下方约莫半人高是镂空的,如此一来若涨了水,住在里面的人也不怕的。 不过这附近已有许多年没涨过水了,于是女人将竹楼下方的空地围了破渔网,圈出一块养鸭子的地方。 看着竹楼下厚厚的一层鸭粪,吴关不禁皱起了眉。 闫寸倒不觉得脏,反而评价道:“湿地肥沃,加之有天然的肥料,若在此开荒,种点什么,收成都会很好。” 吴关接不上话,率先进了竹楼。 说是竹楼,其实只是一间简陋的小室,比宽塌大一点而已。 室内铺着干枯的芦苇叶,是主人睡觉的地方。 竹楼四面透风,因此其内的臭味倒很淡。 周围潮湿,若夏季住在这里定然蚊虫众多,冬季西北风一吹,又要冷得钻心了。 “不知她在这里住了多久。”吴关道。 “听说有四五年吧。”闫寸道。 “冬天可不好熬啊。”吴关道。 闫寸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冬天这里可要变样的,听说她会用河边的淤泥将竹缝填上,还会收集鸭子脱落的绒毛,垫在睡觉的地方。” 吴关啧了一声,感叹道:“还有羽绒呢,高级玩意儿啊。” 闫寸道:“你若听别人的描述,就会觉得,这姑娘并不疯,不仅不疯,还比常人聪明,就跟你似的。” “少拍马屁吧,”吴关道:“我是不会因为这个原谅你的。” 一五九 吴关:我不会原谅你的 闫寸头疼抚额,继续讲道:“我问过的人都说,疯女人一直独来独往。 早两年她倒也进城,蹲在城门边卖鸭蛋。 后来附近卖鸡蛋的老妪总纠集摊贩打她,说她勾搭男人……其实大家都清楚,那老婆子是怕她抢生意。 打了几次,疯女人就不进城了,只去渡口卖煮好的鸭蛋,生意倒也不错。 因为渡口总有登船装货的商队,商队的汉子们一想到上了船只有臭鱼可吃,就会买上几个鸭蛋,路上解馋。” 闫寸摆摆手,示意吴关听下去,“你是想问那个卖鸡蛋的老妪?我去找过她,但她已经死了,且她生前不过是个独居的可怜老人,跟此案没什么关系。” “好吧,”吴关开始弯腰低头,在芦苇叶中翻找起来。 “这里我已经一点点搜过了,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意的。” “是吗?”吴关指了指墙上的一截竹楔,竹楔下方的墙壁明显比别的地方黑,“我想这里是她挂锅的地方,锅灰把墙都蹭脏了。” “不错。” “我看到屋外有快地方,黑乎乎的,常常烧火的样子。” “嗯,我也注意到了,她应该就是在那里烧火做饭、煮鸭蛋。” “可是锅不见了。” 两人一起看着被锅灰蹭黑的墙壁,陷入沉思。 闫寸道:“除了七八只鸭子,一口锅,这疯女人应该没什么值钱物件了吧。” “是啊,人不见了,值钱的东西也没了,你怎么想?” “遇害或者搬家,可行性各占一半吧。 若是遇害,就是凶手拿走了值钱的东西,若是搬家……我一直怀疑,那晚杜掌柜穿戴整齐,是不是来见这个疯女人。” 吴关接过话头道:“这就解释得通了,一个老好人为何因为路人的几句浑话就去与人理论。 因为杜掌柜原本就跟这个疯女人有渊源,他不仅听不得别人言语羞辱她,还担心她真的遭了报复。 因此杜掌柜那晚来芦苇荡,通知疯女人,让她躲一躲,免得碰到坏人。 疯女人听了杜掌柜的话,果然带着家当躲了起来。” “可她躲哪儿去了呢?”闫寸站在竹楼门口,眯眼眺望远方:“找到疯女人,或许就能查清杜掌柜遇害的原因了。” 吴关又问道:“杜掌柜不是有个女儿吗?你问过她吗?或许她知道……” 闫寸叹了口气,道:“倒是个孝女,杜掌柜死后,她哭得死去活来,整个人痴傻了一般,旁人问什么都听不进去。” “这么麻烦?两个女人,一个是傻的,一个也变成了傻的,”吴关咂嘴摇头,道:“可事情已过了十余天,总该好一点了吧。” 他看了一眼天色,道:“赶天黑之前回去,咱们还能拜访一下杜姑娘。” 说走就走,两人骑马进了城,吴关看到路边有间粥店,一勒缰绳驻了足。 闫寸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即下马,去买了一份稠稠的粟米粥,又让店家帮忙削了一根又薄又窄的竹篾。 吴关亦下马,在粥店的简陋桌椅旁坐下,解下腰间的软笼,轻轻拿出幼鸟。 “你先喝吧,”吴关朝着粥碗努了努嘴,“它喝不了那么多,太浪费了。” 闫寸赶紧喝粥,让干啥就干啥。 喝得只剩个碗底,闫寸问道:“差不多了吧?” 吴关拿竹篾挑起一些煮得十分软烂的粟米,吹了吹,送到幼鸟口中。 “我们也就能做到这些了,”吴关对那幼鸟喃喃道:“你自己也得加油啊。” 幼鸟立即吞下食物,吃到第一口,它便开始喳喳喳地鸣叫,似乎在喊:“饿死啦再来点!饿死啦再来点!” 吴关接连给它喂了好几口。 小家伙的体温很高,吴关握着它,眼睛竟有些湿润。 一点体温,这是动物与人建立的最原始的关联。 很快吴关便觉得仅这点体温是不满足的,于是他将幼鸟交给闫寸,走到粥店外,蹲下身,揽住卡曼,将它搂进了怀里。 卡曼顺滑的毛贴着吴关的脖子,它的一只前爪被吴关握在手中,爪子下的肉垫既柔软又粗粝。 几秒后,吴关回到粥店,若无其事。 闫寸已喂饱了幼鸟,他担忧道:“你怎么了?” “无事,”吴关重新将幼鸟装进腰间的软笼,“跟人待的时间越久,就越喜欢动物罢了。” 闫寸的嘴并不笨,他只是不喜欢废话,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碰到吴关,他一点办法没有。 被挤兑成了孙子,也只能忍着。 一路无言,直到两人来到温记席铺门口。 席铺,顾名思义,就是卖席子的地方。草席、竹席、双人的、单人的、长的、短的应有尽有。 古时席这种东西用途十分广泛,除了铺在床榻上,还可铺在地上、马车内,还可做为门帘、垂帘、窗帘等装饰。 温记席铺所售卖的席子,编织精巧,有一款还学着京城官家定制的样式,在草篾间加入彩色丝线,使得编出的草席色彩斑斓,若铺在马车内,既有地毯的效果,又不似地毯那般厚热。 这张五彩席是温记的镇店之宝,每天早上伙计都会将他拿出来,挂在店门口,到了晚间,又收回来,仔细擦去其上的尘土,如同旗幡。 此刻一名伙计正将五彩席往回收。他看到闫寸,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招呼道:“闫丞来啦,进来喝碗水啊。” 闫寸亦问道:“温杜氏今日精神头可好些了?” 伙计立即愁眉苦脸起来,道:“十来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天天就拿两口稀的吊着,哪儿行啊,听说今儿上午想起伤心事,又哭晕过去了……” 闫寸已下了马,走进店里。他打断了伙计的描述,只道:“纵如此,我还是想见见她。” “这……怕是不太方便。” “你家主人呢?”吴关问道:“我的意思是温记席铺的掌柜,而非少掌柜。” “在的。”伙计道:“两位稍坐,我这就去请主人。” 很快,温掌柜自后室转了出来。 他与死者杜庆年龄相仿,个子不高,比闫寸矮了大半头,身穿短打。 亲家出事后温家受了不小的影响,儿媳整日垂泪,需有人照料伺候,杜庆的丧事也需有人操持,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杜家的铺面也该由温家接手了。谁让死去的杜掌柜只有一个女儿。 杜庆留下的银钱和铺面,该统筹规整一下了,因此温掌柜这两天很忙,常常穿着干活的短打, 闫寸看了吴关一眼,意思是我问过的内容已全告诉你了,我不开口,看你的。 吴关微微点头,闫寸便介绍道:“这位,吴郎,是我的同僚,他有些问题想要跟您了解。” 温掌柜看吴关小小年纪,受到六品大员礼遇,只当这小郎君家世背景显赫,不由缩着肩低着头,一副等待讯问的样子。 吴关道:“听说杜家主母三年前病逝了。” “转念都三年了。”温掌柜道。 “杜家主母病逝时,温杜氏亦如此哀痛吗?” “倒跟这次不一样,”温掌柜道:“亲家母疾病缠身多日,最后……活人心里终归已有了准备,虽然哀痛,却还可承受,此番……哎,我那亲家死于非命,实在令人心痛。 连我想起来也忍不住要落泪,何况是亲生的女儿。” 说着话,温掌柜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需多多宽慰她,活着的人千万不能垮啊。” “可不是,”温掌摊手,做了个无奈的姿势,道:“犬子和我那婆娘整日陪着,宽慰的话不知说了几箩筐,可……哎,效果甚微。” “怎么会这样呢?”吴关道。 温掌柜没敢接话,他只待看向闫寸,并抛出了困惑的眼神。 亲人骤然死于非命,悲痛欲绝不是很正常吗? “我只是觉得奇怪,就算寻死,也得等凶手绳之以法后再说吧,我见过的受害者亲属,心里可都憋着一股跟凶手拼命的气呢。况且,闫丞第一回见温杜氏,看她太过悲痛,就给她讲明了利害关系…… 她这样的情况,着实少见。” 温掌柜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吴关却又摆摆手,“算了,这种事,毕竟不可一概而论。” 他立即转移话题道:“不知杜家主母当年生的是何病?” “这……”温掌柜面露为难之色,“背后嚼逝者舌根,非君子所为。” “官府问询,怎是嚼舌根?您言重了。” “只是……”温掌柜尴尬地笑笑,道:“那些事……我不大好说。” 吴关了然,道:“是妇人才有的病?” “嗯……” 温掌柜既尴尬又诧异,他诧异于吴关小小年纪竟知道那些事,且可以面不改色地与人谈论。 “是吗?”吴关再次确认道。 温掌柜只好点点头,“嗯,就是您说的……那种病……我身为男子,自然……不太清楚。” “理解,我听说您家只有一个儿子。” 温掌柜被吴关连续换话题弄得有点懵,他张张口,想就前一个话题再补充两句,可一看吴关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便只好跟着吴关的节奏答道:“不错,我家是独子。” “我了解到,令郎与杜家姑娘成亲,时间只比杜家主母去世早了不足半月……这场婚事应该有冲喜的性质吧。”吴关停顿了一下,道:“我若说得不对,还请您纠正。” “不,您说得对,我们确希望亲家母病情能有所好转,可惜事与愿违。” “这就怪了,”吴关道:“两个年轻人,为了冲喜成婚,你们既然如此关注亲家母的病情,那时应该知道她所得的是什么病。” 吴关摆摆手,示意温掌柜先别插话,“即便不是出于关心,仅仅出于娶一个健康的儿媳的考虑,也该打听清楚亲家母所患何病。 尤其您家这种情况,一根独苗,万一娶妻没把好关,将来不能生育,断了根儿,岂不麻烦?将来怎么跟祖宗交代? 于情于理,您家都不大可能娶一个母亲患了那种病的女子。” 温掌柜沉默不语,脸色不大好看。 “我干脆将话摊开了说吧,”吴关道:“杜家老两口只有一个女儿,主母又患了那种病,女儿说不定也随母亲,将来不好生养……这种人家的女儿可不好嫁。 不过话说回来,有一种人家就特别喜欢娶这样的女儿。 吃绝户的。 只要两位亲家一死,就可名正言顺地占据人家的财产。 占据完了财产,再逼死人家的女儿,一点不耽误另娶,赚钱、生孩子都有了,算盘打得多好啊。” “你……你莫……如此揣测。” 温掌柜本想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忌惮吴关的“显赫身世”,中途匆忙改口,还将自己呛了一下,直咳嗽。 “揣测?”吴关呵呵一笑,道:“官差从不揣测,只需将你丢入牢中,拷打一番,就知道我是不是揣测了。” 温掌柜求助地看向闫寸,在他印象中,闫丞前几次来他家,还算客气。 那是因为闫寸对温杜氏怀有恻隐之心,此刻,吴关的描述使他换了一种角度看待此事,他自然没什么好脾气。 不过,闫寸倒也乐意配合吴关唱一唱白脸。 “您也不必着急,”他对温掌柜道:“就算您存了吃绝户的心思吧,也不犯法,我们可没兴趣从道德层面评判您。 只不过,杜掌柜死,杜姑娘水米不进地哀思,确对您最有好处。 您让我们很难办啊。” “别抓我,别抓我,”温掌柜竟噗通一声跪下,冲闫寸连连磕起了头,“我不敢啊……您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杀人啊……” “不是你能是谁?”吴关道:“我们可听说杜庆向来与人为善,从不曾跟谁结仇。” 温掌柜急得满头大汗,着急到了极限反倒镇定下来,他长叹一声,对闫寸道:“您问过我至少两回了,我总不能为了自保构陷别人……哎!” “事到如今,还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吗?”吴关道:“不如我们将温杜氏接出去住一阵子,看看她怎么说。” 温掌柜刚擦掉的汗又冒了出来。 一六零 温杜氏:我命苦啊 “你叫人将她扶出来,再套一辆马车,还是我们调拨衙役来带人?”吴关态度强硬,毫无商量的余地,“你不想沦为街坊四邻议论的对象吧。” 闫寸直接起身,穿过店面后门,进了温掌柜一家居住的后院,直奔少掌柜两口子的房间。 他抬手敲门,只听屋内一个畏畏缩缩的声音问道:“谁啊?” 看来官差来访的消息已在后院传开了。 “给你娘子盖好被子,我进来了。”闫寸应答一声,推门而入。 屋内的温记少掌柜尚未来得及收起后悔的神色,他大概很后悔刚才大意了,没将门栓上。 闫寸去了内院,温掌柜也想跟去。 吴关忙道:“请留步,我还有些问题。” 温掌柜只好重新坐下,有些自暴自弃道:“您还想问什么?” “跟我讲讲温、杜两家的婚事吧。”吴关将两条交叠的腿换了个儿,摆出闲聊的架势,十分悠闲。 他越是如此,温掌柜就越惦记内院的情况。 犹豫了一下,温掌柜干脆道:“您说得不错,我家确存了吃绝户的心思,但您也说了,这可不犯法。” “当然,所以……是您家主动去杜家提亲的,对吗?” “不错,我们打算着,若杜家姑娘能生个儿子,自是最好,若她不能生养,大不了纳个妾,将杜家姑娘做个摆设就是了……我们可从未想过害人,况且……” 温掌柜观瞧着吴关的脸色,见吴关神态放松,他便继续道:“况且您刚才所言有失偏颇,您想啊,杜家唯有一个独女,无论她嫁给谁,都要被吃绝户的。 我家也算跟杜家门当户对,她嫁过来后我们可从未亏待过她,这岂不是她的福气?” “或许吧,”吴关未置可否,继续道:“精明的人从来都不少,杜家家业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小,想要吃掉他们的人不止您一个吧,杜姑娘能嫁过来,你们两家长辈交情应该不浅,我说得没错吧?” “杜掌柜乃是我的棋友。” “下棋?” “官家莫看我们是粗鄙商人,年轻时我也考过功名,君子六艺均有涉猎。 只是那时世道不济官场黑暗,功名都不是考的,是买的。 适逢家道中落,吃饭都成了问题,哪儿还有余钱为我打点,幸好我识得几个字,进了店铺,做个管账先生,总算能挣口饭吃,后来好不容易开了自己的买卖,从卖竹席的小摊到如今有了铺面,不容易啊。” 温掌柜察觉出话题被带歪了,他停顿片刻,想起了吴关的问题,继续道:“杜掌柜的情况和我类似,不过他是自己觉得考不上,不想考了。 或许是年少时的读书经历吧,我们脾气相投,常常约在一起下棋。孩子的婚事是水到渠成罢了。” “看来您很了解杜掌柜。” “算是了解吧,所以我才想不通,谁会去害他呢?” “咱们先不说这个,”吴关道:“杜家主母去世后,不少媒人张罗着帮杜掌柜物色续弦的姑娘,此事你怎么看?” “我?那是他的私事……” “虽是私事,却有可能让你吃绝户的算盘落空,不是吗?”吴关道:“我可听说,许多人续弦或纳妾后,借着新婚燕尔的热乎劲儿,就老来得子了。 若杜掌柜也如此……您不担忧吗?” “你……你不会以为我为了这个杀人吧?” “杀不杀人现在还不好说,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关注此事,或许你还曾直接向杜掌柜旁敲侧击,所以……或许你能告诉我,为何他一直不肯续弦?” “好吧,我确打听过。” 吴关轻轻打了一个没有声音的响指。 “他也想续弦的,我能看出来,他根本就……从前亲家母在世时,凡事都给他张罗妥当,比如冬衣……亲家母过世那年,天凉下来了,他却迟迟不添厚衣服,我一问才知道,他竟不知要添衣服,更找不到冬衣收拢在何处……” “那时他已遣散了仆役婢女吧?” “是啊,说是看到那些旧人,不免伤心,亲家母一过世,他就把仆人全都遣散了。”停顿了一下,温掌柜继续道:“这样一个人,自是需要照顾的,他也急于找个女人使唤,可他似乎有什么顾虑……是什么呢?” 温掌柜陷入了沉思。 吴关也不催促,只沉默等待着他的结果。 最终,温掌柜摇了摇头,“我也说不上。” 好吧。 吴关也问不出什么了,他向着后堂瞄了一眼。 此刻,闫寸已到了少掌柜两口子的卧房。 除了少掌柜,屋内还有一名婢女。 榻上的温杜氏脸色苍白得吓人,白得都有些发青了。远看闫寸还以为她已死了。 他走近,发现此女眼皮还会颤动,嘴唇干得起皮开裂,唇上有一层薄薄的血痂。 她太虚弱了,马车颠簸,不适合她这样的病人乘坐。 牛车就稳当许多。 闫寸自钱袋内掏出几串铜钱,递给婢女道:“速去雇一辆牛车来,给你一刻,雇不来抓你下狱。” 婢女惊呼一声,飞奔出门。 闫寸环顾一圈,发现桌上有个水壶,一把抄过,往随身的帕子上倒了一点水,又将帕子送到温杜氏唇上擦了擦。 昏迷中的温杜氏立即做出吞咽动作,像条搁浅的鱼。 吴关竟说对了吗? 闫寸心下咯噔一声。 若吴关的推断是真的,这一家子简直是恶鬼。 “你去拿个勺。”闫寸对温少掌柜道。 牛车来之前,他要守在温杜氏身边,以免节外生枝。 好在牛车来得很快,那个无甚见识的婢女,确被闫寸吓到了。 牛车来之前,温杜氏已醒了。 “我死了吗?”她茫然地看着闫寸:“你是阎罗吗?” 闫寸摇摇头,“你想死吗?” 温杜氏已认出了他,自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平躺着,脸色依旧苍白,许是喝了水的缘故,干涸的眼窝又泛起了泪光。 “你该吃点东西的,”闫寸道:“若你饿死了,就看不到我们抓凶手了。” “饿死也好,”温杜氏道:“若再出一条人命,你们就会尽力追查凶手吧?” “这是谁教你的?温掌柜吗?” “我自己这么想,与夫家无关。” “夫家?”闫寸冷笑一声,“若你死了,你耶娘挣了一辈子的产业将尽数落入你夫家之手,你那郎君为了香火延续,定会立即续弦,将来他花着你的钱,过着跟你毫无干系的日子……你究竟想过没有?” 温杜氏闭上眼睛,只默默流泪。 当她面对尖锐问题时,就会用沉默表达被揭穿真相的无奈。 闫寸恨铁不成钢地砸了一下拳头。 就会哭。 这种事若发生在荷花身上,还不得闹破了天。一想到荷花那不受气的样子,闫寸心中块垒尽消。 吴关和雇车的婢女一同进屋。 “牛车来了。”吴关道。 “走吧。”闫寸伸手去扶温杜氏。 她慌乱道:“干什么?去哪儿?” “县衙。”闫寸骗她道:“我们找到线索了,需要你协助缉凶。” 他说得笼统,温杜氏却受到了莫大的鼓励。 她又淌出一串眼泪,并双手合十,对着斜上方道:“大慈大悲的菩萨,是我的诚心祷告显灵了吗?” 真麻烦。闫寸架着她快步出了席铺,几乎是将她塞上了牛车。 在温家人上前纠缠之前,闫寸高喊了一声“走”,一马当先在前头开路。 待转过街角,吴关从后头追上了他,道:“你刚才跟温杜氏聊了些啥?有收获吗?” “愚妇,愚不可及。”闫寸闷声评价一句,反问道:“你怎会觉得温家有问题?我之前可一点都没看出来,温家众人……对儿媳其实还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任由她在榻上赖着,不用下地干活,就是对她不错?你的标准是不是有点低?”吴关道:“况且,我在卢家待过,那就是个狼窝,心里那根弦不免要绷得紧一些。 家是个黑匣子,你若死在自家人手里,他们再对外宣称你是病死的,或者哀思过度而死,通常不会有人管闲事,官府消息也未必灵通。 我常常想,不知多少冤魂,旁人连发现他们的机会都没有。” “你还会想这些,”闫寸道:“在你眼里,不是人人皆尘埃吗?” “我确是那么想的,可真遇到受害者、冤死鬼,还是忍不住想要救一把,可能我还不合格吧。” “那我希望你永远都别合格。”闫寸认真道。 “我会考虑的。”吴关笑道。 看不出他这句玩笑里有多少认真的成分。 “我不否认,有些事官府确实管不到,但温杜氏……”闫寸撇了一眼牛车上躺着的女人,道:“她似乎是自暴自弃的。” “似乎,”吴关重复了一遍他认为是重点的内容,继续道:“宽容些吧,毕竟是个刚死了爹的可怜女人,我们还需要从她口中问话呢。” 天已黑了下来,夜风吹着,有了凉意。 大约四五天前就是如此了,两人并未特别在意。 今日的风却有些大,行了一阵子,吴关竟眯了眼睛。 他抬手去揉眼,又觉得有水滴滴在了手上。 “快走,要下雨。”吴关担忧地看了一眼牛车上的女人。 她本就虚弱,再染个风寒……或许会要命。 闫寸亦催促那车夫道:“快些跟上,县衙就在前头了。” 车夫自也不想淋雨,在牲口屁股后猛抽了几鞭子,牛马均撒开蹄子,向着目的地奔去。 刚将温杜氏搀进县衙内堂偏室,雨滴就砸了下来。 吴关吩咐衙役煮些姜汤,好喝下驱寒,温杜氏虽并未淋雨,可吹了一路风,整个人都在发抖。 “一场秋雨一场凉啊。”闫寸喝着姜汤感慨道。 温杜氏也灌下一大碗姜汤,并开始往嘴里塞食物,她确已饿了太久。 一边吃,她一边还问道:“我阿耶的案子究竟有何进展?两位需要我做什么?” 在她吃撑之前,闫寸夺下了她手中的碗。 吴关则在她身边坐下,道:“温家和杜家的铺面相隔不远,听说你出嫁后还常常回去照料父亲。” “他……只有一个人,我很担心……”温杜氏打了个饱嗝,解释道:“本地曾有好几个独居老人死在家中,很久才被发现,其中一个就在我家附近,我很怕……” “或许杜员外也怕,所以他每日都要去相邻的铺面转一转,跟别的掌柜打个照面。” “阿娘走了,他还有什么办法呢。”温杜氏又开始低头垂泪。 “听说不少媒人帮他张罗续弦之事。”吴关道。 温杜氏接不上话了,通常情况下,一个老父亲不会跟出嫁的女儿谈论自己的情感生活,即便女儿通过旁的途径打听到了什么,也不会跟外人说三道四,太不像话了。 吴关摆摆手,意思是并未询问她,叫她别在意。 “此事闫丞已问过媒婆了,媒婆说了一件小事,我比较在意。 媒婆说,令尊其实有意续弦,只是……要求有些特殊……” 温杜氏一愣,面露尴尬之色。 “您跟我说这些,是……” “令尊想找的女子,需有养育孩子的经验,一开始媒婆以为他想抱儿子,便一个劲儿寻觅身世清白父母健壮的姑娘。 找了几个后,令尊终于说出了实情。 不仅要有养育孩子的经验,最好还懂得照顾生病的小孩。” “您的意思是……我阿耶病了?” “仵作说他没病。”闫寸否认道。 吴关继续道:“他虽然没病,却似乎认得一个病人,就是住在芦苇荡的疯女人,你认得她吗?” “这个……闫丞已问过我了。”温杜氏看向闫寸。 闫寸点点头,还是道:“请你再说一遍。” “好吧,”温杜氏道:“我们全家都知道她,城里许多人都知道她……因为她曾闹出过一件不小的事。” “哦?” “当年她在城里卖鸭蛋,有个卖鸡蛋的老妪纠集了一群商贩,总欺负她。 有一天那些人打她时,被一个游侠撞见了。 那游侠是个仗义的汉子,立即抽刀,接连砍伤了好几个商贩,那卖鸡蛋的老妪差点被他砍下脑袋——他不杀女子——好像他就是这么说的,因此才留了老妪一条命。 几个商贩斗殴,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此事却闹大了。” 一六一 吴关:我是个存不住秘密的大嘴巴…… “因为县令恰从那里路过,他带了两名身手最好的衙役,见有人殴打商贩,便叫衙役上前给惹事的游侠一些教训。 谁知,两名身手最好的衙役竟也挨了揍,还让那游侠给逃了。 此事一出,可不就传开了嘛,那游侠如何英勇,神乎其神……县衙公差如何花拳绣腿不中用……” 闫寸的手指在矮几上敲了一下,县令对那芦苇荡的疯女人一问三不知,闹半天是不愿重提丢人事儿。 温杜氏继续道:“县衙丢了脸,全城通缉那游侠,阵仗搞得挺大,不过最后也没抓着人,据说那游侠事发后便乘船离开了。 正是因为此事,住在芦苇荡的疯女人被大家知道了,许多人在渡口与上津城间行走,见了那座竹楼,都知道是疯女人的住处。 有些当娘的吓唬小孩,也会说‘若再不听话,芦苇荡的疯女人就要来抓你了’。 我家和旁人差不多,知道这些事而已,与那疯女人绝扯不上什么关系。” “可是令尊遇害前一天,曾为那疯女人跟一个陌生人起了争执,这可不像他的行事风格。” “诶?”温杜氏满脸困惑。 “看,就连你都不信。”吴关道:“而且,令尊遇害后,芦苇荡里的疯女人也消失了,我们有理由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这……简直闻所未闻……怎么会呢?” “你再好好想想,”吴关道:“毕竟你是他最亲近的人……” 温杜氏苦笑摇了摇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我娘走后,他什么都不会,全靠我回去操持,每隔几天我就要去给他洗衣做饭,我不给他做饭,他便在外头买了吃…… 最近他却不让我去了,连门都不让进,只将脏衣服丢给我,让我拿回来洗。 我嫁入婆家三年了,也没个一儿半女,婆家脸色本就不大好看,再将娘家的活儿带回来做,像话吗? 可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是我亲阿耶,难道不管吗?” “这种情况有多久了?”吴关问道。 “几个月了,或许半年?”温杜氏无奈地眨眨眼,她实在给不出一个具体时间。 “时间可不短啊,”吴关低头沉思片刻,又问道:“那洗衣的频率呢?我的意思是,这端时间令尊是否更在意衣着,比着以往要更勤洗勤换?” “这……也没有吧……诶!对了!” 温杜氏似想起了什么,激动地一拍手,道:“有一件女人的衣服!” “什么?” “我忘了是哪次,反正就是拿回来洗的衣服里,有一件女人的半臂袍,很脏……嗯……实在太脏了,好像许多年没洗过似的。 我本想将它扔掉,可……又怕万一是我娘的东西……最后还是将那袍子洗净,还了回去。 我问了阿耶,那是哪儿来的袍子,他竟生气了,让我被瞎问。为此我们还生气了。” “最近几个月,你们父女俩应该起了不少摩擦吧?” “是啊,”温杜氏又低头抹了一把眼泪,“我很自责,不该跟他置气的,他竟然这样走了……往后只有我孤苦一人,可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 吴关有些同情她,但他深知懦弱的人不值得同情,便没有流露情绪。 他只是继续问道:“你还记得那件衣服的样子吗?什么颜色,什么布料,其上可有花纹装饰?” “倒记得,”温杜氏道:“粗布袍,鹅黄色的,领子和半截短袖是红布料……呃……也不是特别红,就是……好像已穿了太久,颜色也旧旧的。袍子后摆还挂了一道这么长的口子……” 温杜氏伸手比划了一个长度,继续道:“虽说缝起来了,可那针线活呦……我从没见过那么粗的活儿,简直……像是虫子爬的。我还重新缝补了一番。 那时我猜阿耶是不是重新找了女人,打算续弦,我用心侍弄那件衣服,想让他知道,我是支持他的。 谁知送还衣物时,他竟恶语相向……哎!” “除了那件衣服,还有别的反常吗?”吴关道。 温杜氏抚额皱眉,能看出她确在绞尽脑汁。 “真没了。”她终于道。 “好吧,”吴关起身,“这么大的雨,今夜你暂且就住在县衙吧。” 临出门前,吴关又补充了一句:“若睡不着,就想想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夫家既已经得了你家的财产,你这个无儿无女的媳妇……” 吴关没将话说完。 他出门,闫寸就在门口撑着伞等他。 空气湿润清新,吴关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并感慨道:“真爽啊。” “嗯。” “看这绵绵小雨,好像有得下了。” 闫寸看了看天,道:“许要下个几天。” “那却不太好,潮气总让人不舒服。” “嗯。” 闫寸这几天对吴关的话也很少,似是忌惮言多必失,吴关挺烦他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性子,故意道:“总算还有一件事值得庆幸,那就是我没穿越成女人。真要是个女人,估计这会儿已经被浸猪笼了。” “不会的,”闫寸认真道:“你若是个女子,大约会活成荷花那样。” “话说,”吴关贼笑一下,又很快绷住了,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从前我是个女子。” 提前就在留意,因此闫寸的表情变化被吴关看得清清楚楚。 先是瞳孔放大。 然后是张嘴,挑眉,瞪眼。 在表情管理失控的边缘,闫寸又控制住了。 恢复常态的同时,他挪到伞外,拉开了和吴关的距离,以方便上上下下地打量对方。 “你……你你……这……” 表情虽管住了,显然语言系统还是混乱的。 吴关的笑终于绷不住了。 “哈哈哈……骗你的。” “可我信了。” 这次吴关不淡定了。 闫寸继续道:“你跟我同榻而眠,不会觉得别扭吗?” “都说了是假的。” “可我还是更相信……” 吴关深刻体会到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我没说。”他想要揭过这个话题。 “别啊,”闫寸却来了兴致,“既然你……深有体会……倒是说说究竟做女子好,还是做男子好。” 吴关陷入了沉思,“我觉得,只要不跟你打交道,应该都挺好。” 这次换闫寸忍笑了,“你别避重就轻。” 吴关见闫寸将伞举在他头顶,自己却站在伞外淋雨,便往这二傻子身边挪了挪,又将打伞的手往他那边推了推。 他想了想,认真道:“石不悔没告诉你吗,性别在我们那年代……不能说毫无意义,至少已经没那么重要的意义了。” 这是两人意见不合后第一次聊起石不悔,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两人似乎都小心翼翼起来。 “那是什么意思?”闫寸问道。 就该不该杀石不悔这个问题,他决定若吴关不提,他就也不提。 “意思就是,你的朋友张三,一名男子,若他想找点乐子,或许会去做一个小手术——手术就是……你知道是种后世的技术就行了——做了手术,他就变成了女子……” 闫寸低头看了看两人裤裆位置。 “就是你想的那样,彻头彻尾地变成女子,而且,几天后若体验不好,说不定他又变回来了……这没什么稀奇的,你若受了伤,伤了肝就换个新的肝,伤了肺就换个新的肺,若断手断脚,培植一只新的手脚,接上就是了,可能比旧的还灵活好用。 这种情况下,人是可以‘定制’的,你明白吗? 不仅可以定制身上的零件,还能定制出生。 你一出生,就被联邦留存了基因样本——基因样本,可以理解为血脉,传宗接代用的。 等你到了一定年龄,就可以向联邦申请生育,联邦会对你的血脉进行分析,看你是否具有生育资格,若通过了筛选,你的血脉会与同样通过了筛选的女子的血脉,一起进入人造胚胎,并在人造子宫里培养成孩子…… 若你没通过筛选……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比方说,联邦发现你这人脑子不好使,力气不够大,还没什么正经收入,祖上八辈脾气都不好,还出过一个暴力杀人犯……那你就没资格繁衍后代了。 当然了,你也可以找个姑娘,自己解决,或者通过黑市交易繁衍后代,那并不受法律保护。” 闫寸努力消化着吴关的描述,这一切对他来说太过天马行空了。 “那……”闫寸道:“我听你的意思,孩子耶娘可不认识啊……孩子出生后给谁养?” “当然联邦来养,耶娘只要支付税金——就是租稠——就行了。若想看望,到了的探望日,去看一看就是了。” “可是……将孩子与耶娘生生隔离,多残忍啊……” “残忍?把你从擦屎擦尿忍受哭闹中解救出来,孩子娘不用辛苦怀胎,也不用去鬼门关走一遭,这有什么残忍的? 至于孩子离不开耶娘,谎言罢了,小孩懂什么,只是没办法,没得选,离开耶娘就没法活了,若从小就给他更好的环境,更周到的照顾,你看他离不开谁。” 闫寸有些头疼,他觉得要花费些时间才能想通这些后世的逻辑。 “那……你见过你的耶娘吗?”闫寸问道。 “阿耶没见过,后来我进了联邦政府,能接触到一些秘密档案了,才知道我阿耶也是个联邦探员——就是,也做破案的活儿,和县尉有点像。 他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了,而后‘烈士抚慰机制’启动,我阿耶留存的血脉被调取,繁衍。 我娘也死了,她很有学问,她设计的机器人很受欢迎——机器人就是……” 这次闫寸接话道:“我知道,石不悔提起过很多次,机器人应该就是……无所不能的人吧。” “你这说法倒很形象,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吧,”吴关道:“我娘死于一次研发事故,她死后‘人才链计划’启动…… 之后的事,你能想象吧,两个已死之人的骨血造就了我。 不用稀奇,像我这样的情况,虽然在后世亦不多见,但……也算不上有多特殊。” 吴关笑道:“搁在这里,怕是要被人骂‘野孩子’吧? 说实话,穿越之前我对耶娘啊亲人啊,还是有些期待的……也不叫期待,好奇更多些。 我想得太乐观了,只觉得多出一些关系亲密之人,应该不是坏事,我的朋友里,就有一直与耶娘保持联系,且关系还不错的。 小时候我也幻想过,若耶娘活着,他们来探望我时,会聊些什么呢? 来这儿以后……算是打破了幻想吧。 你看,我没有耶娘,没心没肺,但好像也活得挺好。” 两人到了县令安排的住处,那是县领的一间私宅别院,距离县衙不远,步行只需半刻。 吴关率先进屋,闫寸收了伞,并将湿漉漉的油纸伞立在屋檐下,随后也进了屋。 吴关已脱了鞋袜,并将它们晾在屋角。 “你鞋子湿了吗?要不要也来晾晾?”吴关道:“还有位置。” 闫寸便也走过去,将鞋袜脱在吴关的旁边。两人都光脚在木质地板上走动,倒也颇为惬意。 “你怎么突然想起告诉我这些?”闫寸问道。 “原因比较复杂。” “那就挑重要的说吧。”闫寸郑重道:“我想知道。” “好吧,重要的大概有两个原因。 其一,我有倾诉欲。心里捂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其实挺难的。人嘛,总喜欢炫耀,哪怕没什么优势,还要想着法儿地吹牛,何况我知道即将发生的所有大事,几乎是‘先知’,很难不去跟人显摆。 石不悔见了你也挺激动吧?总算有个人能聊聊后世的事儿了,守着秘密太憋屈了。 这是人性,没办法的事,我跟他一样。 其二,我希望你能明白,在我们那个时代,家庭的瓦解使得许多事跟从前不同了。 我要杀一个人时,只需判断这个人是否有罪,他的罪是否达到了该杀的程度。我根本不会想到他有什么亲人,会因此悲痛难过。 事实上,石不悔也的确没有亲人。 所以,如果你觉得我是个滥杀的人,那你对我有误会。” “好吧,我会好好想想你说的话,”闫寸道:“既然你非要杀石不悔不可,不妨说说你的理由。” “我有一个特别简单的理由,”吴关道:“石不悔为了完成这次非法穿越,杀死了试图阻止他的两名研究人员。 你不用知道研究人员是什么,只需知道,石不悔杀了两个人。 以眼还眼杀人偿命,这个理由够充分吗?” 闫寸有点动摇了。 但他很清楚,他与吴关信息并不对等,他处于绝对的劣势,吴关的话需要验证。 “你容我想想吧。”闫寸道。 “好。”吴关并不催促。 “那我背着你来查石不悔的事,你能别生气了吗?” 吴关背着手,端起架子道:“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吧。” 闫寸大大松了一口气,“那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 一六二 闫寸:嘴大你就多吃点 上津城南二十里,渡口。 下雨并未阻拦商队来往,相反的,那些运送着不宜受潮之物的商队更着急装船赶路,似乎船一开,就能逃离落雨的乌云。 闫寸和吴关赶到渡口时,正看到一群汉子光着膀子将货物往船上扛。 船家立在岸边,交代伙计们长点心,莫被货物磕坏了船。 渡口有一座木屋,仅有闫寸家半间房大,因此主人将一些不值钱的生活用品堆在了屋外,看起来乱糟糟的。 此刻木屋主人正在睡觉,被闫寸敲门吵醒,很不耐烦。 他一边揉眼,一边抱怨道:“哪个不长眼的?小心我打断你的……” “公家办事。”闫寸道。 那人立即噤声,并朝不远处约莫一人高的灯塔看了一眼。 他的工作是在晚间点亮灯塔,并保证其内的火不熄灭,灯塔是一种语言,它告诉远方船只,这里可以停泊。 “您有何吩咐?”看守灯塔的人已完全醒了。 “听说有个疯女人常来此售卖鸭蛋。”闫寸道。 “好些天没来了。” “看来您知道她。”闫寸拿出一张图画,道:“那您对这件衣服有印象吗?就是……这种鹅黄的半臂袍,衣袖和领子是红的。” “这不是她的衣服吗。”看守灯塔的人道:“她好像只有这一件衣服,一年四季都穿呢。” 线索串起来了! 闫寸与吴关对视一眼。 疯女人的衣服曾出现在杜员外家,且杜员外有意无意地让女儿为疯女人洗了一回衣服;一向好脾气的杜员外为了疯女人去跟人吵架;杜员外一死,疯女人和她为数不多的财产就一起失踪了。 一切都表明:他们曾经关系亲密。 “她一般多久来一回?”闫寸又问道。 “那可不一定,有时三天,有时五天,最近来得少了,这得有……十来天没见人了。” “品尝她都是独来独往吗?” “也没人愿意与她结伴啊。”男人摊手道。 “不过……”他想了想,又道:“或许你们该问问姓汤的猎户。” “猎户?” “是个年轻后生,我只知道他姓汤,他也常来码头售卖猎物,有些是熟肉,有些是生肉,偶尔还卖些活物。 商队喜欢活物,野鸡或兔子之类,养在船上,吃的时候现宰,肉可放不了那么久。” “你为何要我去向汤猎户打听?” “就是觉得疯女人跟汤猎户还挺熟的。 都在码头卖货嘛,我常看见他们凑在一起说话,猎户还送给她熟肉。” “在哪儿能找到那猎户?”吴关问道。 “这可就不清楚了,他好像孤身一人,没什么亲人朋友,总是来去匆匆,我只知道,他不住城里……诶对了,猎户也有日子没来了。” 闫寸皱起了眉,怎么跟此案相关的人,都不见了? 闫寸只好问道:“那每次来去,猎户都从哪个方向走呢?” 男人指了指西北,“那边。” 两人又在码头转了一圈,闫寸试图向船家和商队打听消息,倒有一名常在此地停靠的船家知道疯女人和猎户,却也说不出更多信息。 “要不咱们向那边走走看。”闫寸指着西北方向道。 “好像只能这样了。”吴关拽了一把身上的蓑衣。 溜肩的缘故,他的蓑衣总往下滑,要么就是被蓑衣上的绑带勒住脖子,这令他十分苦恼。 “要不你回吧。”闫寸建议道。 “别,咱们还是一起行动吧,我都有阴影了。” 闫寸伸手帮他拽了一把蓑衣,“那走吧。” 两人驱马前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山坡。 登上坡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嶙峋的高山被雨水冲刷得碧绿苍翠。 “真是一处世外桃源。”闫寸道。 “这种好地方,难道没个名字?”吴关道。 “上津城四周群山环抱,不稀罕。” “说不定姓汤的猎户就住在此地,”吴关指着山脚下一间茅草屋道:“那里似有炊烟,咱们去打听一下吧。” “也好。” 茅草屋内住着一名耄耋老人,他身穿粗麻衣,手中拄着一只一人高的手杖,光着脚,露出小腿上的老人斑。 他须发皆白,眼睛却并不浑浊。 两名来访的过客受到了老人的热情款待,他请两人进屋落座,端上两碗热水。 “驱一驱湿气,”老人道:“若不着急赶路,两人可将衣服脱下来,烤一烤。” 他们虽穿着蓑衣,领口、裤腿和袍锯还是被雨水打湿了。 “那就多谢了。”闫寸示意吴关脱下衣裤,他在灶台前支起一个简易木架,将衣服搭了上去。 闫寸忙活时,吴关对老人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并问道:“您可知道这附近有个姓汤的猎户?” “是个好后生,”老人道:“他常采些野果野菜送给我。” “如此说来,他也住在附近?” “得绕过这座山,”老人道:“他的住处更为幽静,我已老啦,若腿脚还好,我定也要搬去那里,与他做邻居的。” “二位好像很熟啊。”吴关道。 老人捋着长须一笑,“君子之交,我也曾劝他信奉伯阳君,我这里有伯阳君留下的修炼之法,只要按照其上的说明吐纳灵气,并服食丹药,便可长生不老……可惜他总是我行我素……” 伯阳君,既老子。 传说老子活了数百年,最后得道成仙,因此许多人想要模仿他的方法,以求长生。 看来眼前的老人便是修仙党一员。 吴关第一次见这种人,免不了好奇,便问道:“您高寿?” “今年八十二啦。” 在“人活七十古来稀”的唐朝,八十二岁着实已是高寿,且看这老人耳清目明,想来确与淡泊的生活有关。 “我很羡慕您,”吴关道:“将来致仕,若我也能过上您这样的日子,便知足了。” 老人哈哈笑道:“小友莫诓我,我可曾听许多官家说过类似的话,能做到的还没见过。” 吴关自嘲道:“是不是官家大多不得善终?” 老人见他无甚忌讳,很是喜欢,道:“希望小友将来功成,还能记得今日所言,及时身退。” “谢老丈教诲。”吴关道。 闫寸默默自灶间走来,吴关冲他一抬头,道:“打听出汤猎户的住处了,就在山后。” 老人这时问道:“不知两位找他所为何事?” “不是找他。”闫寸道:“我们要找的是一名女子,而那女子……似乎只与汤猎户有往来,我们只能来此碰一碰运气。” 这么说不容易引起老人的戒心。 果然,老人大方道:“他前阵子跟我聊起,或要加盖一间屋子,难道是为了女子?” “青年人追求女子,也不稀奇。”吴关道:“只是,他要追求的是名怎样的女子,他可提起过?” “没有,”老人摇头,“那后生嘴可严呢,话可少了。” “那您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老人道:“他突然来问我要了几粒丹药,挺急的,拿了丹药他就走了,说是要救人,我也没顾上细问。” 三天!老人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汤猎户的人。 闫寸向窗外看了一眼,以在判断立即动身去找汤猎户得话,可否赶在城门落钥前回去。 吴关已起了身,“走吧,既已来了,没有半途回去的道理。” 闫寸担忧道:“你的身体行吗?” 他怕吴关抗不过外头的风雨。 “待入冬落了雪,难不成我还不出门了?”吴关率先走进灶间,穿上已烤到半干的衣服。 “多谢老丈招待。”闫寸一拱手,跟上了吴关。 “你们今日怕是不回去了,”老丈道:“可来我家凑合住上一晚。” “那可太感谢了,”闫寸也不客气,道:“那晚间咱们再见。” 幸好出城前两匹马均新换了蹄铁,即便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也还算稳当。 淋雨赶路实在苦不堪言,吴关只能靠闲聊找些乐子。 “也不知鄂县的院阁最近经营如何。”吴关道。 “商队都想赶在入冬前多走几趟商,赚些过冬钱。商队多了鄂县自然热闹,这些天生意应该是最好的。”闫寸答道。 “诶,你说,荷花跟燕子是不是彼此有意?” 闫寸丢给他一个“你怎么这么是非”的眼神。 “你不会真是个女子吧?”闫寸道。 吴关伸出一个手掌,张开五指,“你今日已问了五遍了,懒得跟你解释,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闫寸低头,陷入思考。 吴关看他的样子觉得好笑,便伸出一根手指戳一戳他,故意压低声音道:“诶,昨晚我看你辗转反侧,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没。” 吴关满脸写着“我不信”。 “我问你啊,”吴关道:“要是一夜醒来,你发现自己变成了女子,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大概……不想见人吧,因为……说不清楚。” “呿,没劲,”吴关道:“起码先让我爽一下嘛。” 闫寸:还可以这么玩的…… 两个时辰后,两人终于转到了山后。 山后的风景更好,一条瀑布自山顶垂下,山下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雨点落溪中,咂出一圈圈涟漪,涟漪之间又相互影响,形成的水波纹有种几何特有的美感。 水下巴掌大的鱼缓缓游动。 “我算是明白了。”吴关道。 “明白什么?” “那些隐士,往这样的地方一猫,日子想不惬意都难吧。 而且,住在险境一般的地方,心里所想的自然就是得道成仙。” “你对修仙有兴趣?”闫寸道。 “你不想长生不老吗?”吴关反问。 “可是你们那个年代,人人都是神仙啊,”闫寸道:“我听石不悔说,你们都能活到二百岁。” “可他没告诉你这种技术的代价,”吴关冷笑一声,最终摇摇头,道:“算了,以后慢慢跟你说吧。” 他指了指眼前的茫茫大山,道:“看来汤猎户的住处很隐蔽,至少不像刚才的老者,老远就能看到房子。” “可惜那老者不曾来过汤猎户的住处,否则还能给咱们画张图。”闫寸皱眉道。 吴关摊手,“靠你了,我可没什么野外生存经验。” 闫寸沿着山脚仔细查看起来,不久他便指着一处道:“这里有几根歇生的树枝,全被砍断了,且断口有些日子了,想来有人常常由此行走,咱们就沿这里上山。” “好。” 一开始两人还能骑在马上,走了数丈后,山路越来越陡,只能牵马前行,速度慢了许多。 又走了两刻,吴关喘着气道:“我收回刚才的话,屁的隐居,以后老了我要住在大城市。” 闫寸乐了,“别自暴自弃啊,你看,最近练功还是有效果的,你的体力已比刚开始时好了许多。” “这倒不假,而且我已习惯了,每日晨间若不活动一番,反倒……” 闫寸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到了。”他低声道。 前头确实有间屋子。是树屋。 三棵粗壮的老树中间,以木板、木条架起了一间屋子。 屋墙缝隙处填了心想的泥土,看样子屋主人正在筹备过冬。 吴关想要上前,却被闫寸拉住了。 “不大对劲。”闫寸指着屋前一块布满落叶的空地道。 他抽刀砍下一根小臂粗的树枝,奋力向前一扔,树枝连同一大团树叶便落在了空地上。 下一瞬,掩在落叶下的一张大网猛然缩紧,兜起地上的树枝,悬挂在了半空中。 “果然。”闫寸这才率先走上了空地。 吴关则对他这波操作敬佩不已,若不是不便交谈,他就拍手叫好了。 屋内的人显然也察觉到了陷阱被人触动。 只见一个人影自窗边一闪而过,紧接着那人影便从后窗越出。 “你留下!” 闫寸大步追了上去。 吴关犹豫了一瞬,也跟了上去。 那人影落地后,作势滚了一圈,卸去冲击力。他动作太过敏捷,吴关压根没看清他是如何站起来的。 但闫寸的弩矢更快。 嗖—— 一支弩矢钉在人影前方的树干上。 借他改变路线的短暂瞬间,闫寸已窜到了近前。 他伸左手,去扣对方的手腕,右臂上的弩箭直指对方太阳穴。 “投降不杀。” 一六三 闫寸:他他他……服软了? 似感受到了闫寸身上凌厉的气场,对方没敢动。 “你姓汤吗?”闫寸问道。 “你们是……?” “官差。” 给出答案的同时,闫寸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那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身形也相仿,十分健硕,但肤色比他黑一些,显然常年在阳光下活动。 闫寸是健康的古铜色,眼前这个男人则已晒成了棕色。 对方没什么表情。 闫寸便又重复了一遍:“你姓汤吗?” 怕对方抵赖,他又强调道:“我们在山那边遇到一位老丈,他可指认汤猎户。” “我是。”对方答道。 “你跑什么?”闫寸道。 汤猎户不答话了。 “问你呢。”闫寸催促道。 他看到湿衣服贴在吴关身上,吴关不时拽一拽领口,很难受的样子。 可是无论两人如何询问,汤猎户只是低着头,不开口,闫寸想揍他,被吴关拦住了。 “上去看看吧。”吴关以嘴朝着树屋努了一下。 闫寸放下吊着树枝的网,将汤猎户捆住手脚,又网了个结结实实。 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嘱咐吴关哪儿也别碰,等他先探路。他怕有机关陷阱。 不多时,闫寸率先爬上了树屋,吴关紧随其后。 树屋和疯女人的竹楼差不多大,勉强可容人睡觉起居。 吴关指着后窗道:“你看。” 后面还有一间树屋。 严格来说还算不上树屋,只是在粗壮的树杈间架了几根木条,打了框架而已。 不过那木屋下方以绳网、树枝圈起了一块地方,里面有几只雪白的鸭子。 刚才汤猎户跳窗时,显然吓到了这些家禽,它们发出嘎嘎的叫声,只是视线受阻,两人只听到声音,没看到它们。 吴关道:“看来汤猎户得带回去好好审。” 闫寸亦道:“你刚才干嘛不让我动手?他一个字也不吐,带回去也只能严刑拷打。” “你很赶时间?”吴关问道。 “不啊。” “等别的办法都用尽了,实在不行,再用那个办法吧。”吴关道。 “那你现在有什么办法?”闫寸道。 “我在想。” 吴关亦看了一眼天色,道:“今日得在这儿过夜了吧?” 日头已偏西,上津城肯定回不去了,他们有两个选择,要么留在此地过夜,要么转过山去,到老丈家留宿,这样明日要赶的路就能少一些。 考虑到押送着嫌犯,且嫌犯与那老丈认识,有诸多不便,自然应该选择留下过夜。 闫寸点点头,并道:“我去下面生一堆火,你将湿衣服脱下来烤一烤吧。” “你先将汤猎户押来,我跟他聊聊。” “好。” 汤猎户是被闫寸扛进木屋的,他脸上沾着雨水和泥土。 吴关抬袖帮他擦了擦,道:“疯女人死了?” 汤猎户抿唇不语。 “你前几天火急火燎地去找山那边的老丈讨丹药,是为了救人吧?现在鸭子还在,人却已不在这儿了,没救回来?你把她埋哪儿了?” 每问出一个问题,吴关就停顿一下。 汤猎户虽一个问题都没回答,吴关却从对方开始显得焦灼的神色中看出,他全说对了。 “你不说也没关系,只是麻烦些而已,”吴关继续道:“待雨一停,我们从县衙调派人手搜山就是了。 你一个人,纵然体力再好,也不可能带着一个死人走出太远。” 这话让猎户更慌乱了,他使劲眨了几下眼,似想恢复思考能力。 吴关很了解他此刻的心理。做了许多掩饰,本以为天衣无缝,可第一时间就被识破,这种冲击确会令人乱了阵脚。 一个不肯说话的嫌犯并非特别难对付,不说话这行为本身,只是一种抵抗罢了,和偷奸耍滑地撒谎没什么区别。 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让他知道纵然不说话真相也会被查清,他自然就会改变策略。 果然,汤猎户开口道:“我没杀她。” “当然,你造房子,将她接来同住,怎么看都不像要杀她。”吴关道:“但你明知官差来查案,还想隐瞒她的死,这是疑点之一。 疑点之二,我们可从没说过你杀人,是你自己要往那个方向想,为什么? 倒是还有一人是被杀死的,那桩案子不会是你做的吧?” 吴关故意没有挑明死者是杜掌柜。 汤猎户也没追问。 “看来你已知道死者正是杜掌柜。”吴关道。 汤猎户又不说话了。 沉默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发现对话也解决不了。 “最合理的解释,当是因爱生恨,你喜欢那疯女人,杜掌柜亦然……你的喜爱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不过将她霸占在身边,当做玩物……她已死,无从分辨。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嫉妒使你杀死了杜掌柜。” 吴关闻到了烧火的味道,果然,闫寸在屋外喊道:“把你的湿衣服扔下来。” 吴关答应一声,将衣裤鞋袜都扔了下去。 他瞧见汤猎户的衣服也湿了,便道:“等下你也脱了烤烤吧,这一夜,对咱们三人来说,都会很难熬。” 他说到做到,闫寸一回来,吴关就张罗着脱了汤猎户的衣服拿去烤。 除了衣服,闫寸还烤干了一些巨大的树叶,他将树叶拿进木屋,垫在地板上,吴关坐在烤得温吞吞的树叶上,身上便暖和起来。 “我去弄点吃的。”闫寸早就看到了汤猎户挂在屋顶的竹篮,他将竹篮取下,里面果然是熏制好的肉。 他煮了一锅肉汤,还打了三个鸭蛋。 他与吴关先吃完,而后扶着汤猎户坐起,将舀了肉汤的木勺送到汤猎户嘴边。 “这么吃别扭吧?”闫寸道:“我本该放开你,让你自己吃,但你刚才想逃,现在又不肯好好说话,我还是别冒险了。” 汤猎户喝着汤,突然问道:“若是他欺辱我呢?” “什么?” 闫寸停下喂汤,等待着他的下文。 “若他对我百般欺辱,我实在忍无可忍,才杀了人呢?” “你是说杜掌柜?”吴关道:“他怎么欺辱你了?” “他要抢走春芽。” “疯女人叫春芽?”吴关道。 “那是她的乳名。” 吴关低头想了想,道:“只要春芽愿意,你便可与她成婚,难道杜掌柜想凭钱财压你一头,抢走春芽?” “若是那样,我倒不怕他了。”汤猎户道。 “那你究竟怕什么?” “杜掌柜乃是春芽的父亲。” 吴关眼角抽了抽。 他对杜掌柜和春芽关系的猜测,始终是暧昧的,从未想到竟还有那种可能。 “如何证明?”吴关追问道。 “春芽娘原是个妓院姑娘,与杜掌柜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好像杜掌柜还曾动过将春芽娘纳为妾的心思。 可他家里有个母老虎,此事便搁置了。 春芽娘心气高,从良嫁人的愿望落空,恨上了杜掌柜,便咬牙与他断绝了关系,不再来往。 后来……春芽没说起过,但我想一个妓院女子带着孩子度日,一定很苦。” 吴关问道:“故事不算新鲜,但如何证明这故事是真的?” “有信物。” “哦?” “杜掌柜曾给春芽娘送过一对银镯子,其中一只春芽系了绳子,一直戴在脖子上。”汤猎户想了想,继续道:“就算没有信物,她八成也是杜掌柜的女儿。” “哦?” “长得太像了。我听说杜掌柜还有个女儿,已嫁了人,我曾见过她,若她们俩站在一起,你绝不会怀疑她们是亲姐妹。” 同父异母算不上亲姐妹吧? 吴关这么想着,却并未问出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他为何要跟你争抢春芽?”闫寸道:“我的意思是,你们既然没有感情冲突……” “他要抢孩子吧?”吴关道:“春芽的死,是不是也与孩子有关?你杀了人,将春芽接到这里,而非带她远走高飞,是因为她的身体已没法走远路了吧?” 闫寸恍然大悟。 吴关的解释既符合逻辑,又符合情理,已不用等待汤猎户确认,他就知道吴关说对了。 “我不想让春芽认他的,这么多年对她不管不顾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好心? 可春芽就是忍不住好奇,她从小就没见过阿耶,太想知道有阿耶保护的感觉……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那个人……不过是个急眼了的绝户罢了。” “你们虽有些矛盾,可在我看来也并非全然不可调和,”闫寸道:“杜掌柜究竟有些什么要求?” “调和?”汤猎户冷笑一声,道:“若是男孩,他要将孩子抱走,自己抚养,还要孩子随他姓杜,若是女儿,他便要将春芽抢走,让她一直生育,直至生下男孩。 他还要挟我,说他在县衙有一位至交,只要将状告到了县衙,就可给我安一个强(手动分隔)奸的罪名,轻则受罚,重则让我死在牢里。 我们整日提心吊胆,这才使得孩子……” 汤猎户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圈也红了。 “若我能带走春芽,又何必铤而走险对他动手?我已被他逼到了死路上。” 至此,案件的来龙去脉已明了。 但两人都轻松不起来,汤猎户既是受害者,亦是加害者,单以是否杀了人论他的对错,不免残忍。 在官府看来他有罪,但在一些百姓看来,他或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儿。 闫寸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出究竟哪位公差与杜掌柜是至交,警告其莫公报私仇——当然了,这也有可能是杜掌柜吹牛。 其余的,闫寸无能为力。 天色渐暗。 有树影笼罩,树林里暗得更快些。 闫寸出屋,将烤干的衣服收了回来,并全部递给吴关。 “你睡吧,盖厚些,我看着他。” 吴关没推辞,而是道:“那后半夜你喊我,我来看着他。” “好。” 闫寸自然没打算喊他,熬夜对他来说不过是桩小事。 吴关却在半夜自己醒来了。 “睡冷了?”闫寸问道。 “没。”吴关发现除了衣服,他身上还盖了厚厚一层干燥的树叶。 闫寸解释道:“我看你睡得缩成一团,就找了些东西给你取暖。” “谢谢,你来睡吧,我看着他。” 说话时,吴关看向了汤猎户,发现汤猎户竟睡得很沉,他身上也盖着自己的衣服。 “他倒还能睡着。”吴关道。 “有些事,说出来,放下心口大石,反倒轻松了。”闫寸道。 “你怎么想?”吴关问道。 “什么?” “他的案子啊。”吴关冲汤猎户努了努嘴。 “事情水落石出,自然是交由官府判决。” “可他毕竟杀了人,”吴关道:“即便不判极刑,也必有罪,打个半死。” “难道你认为他不该受罚?”闫寸看向汤猎户,压低了声音,似怕两人的交谈将他吵醒。 “对,我希望你放了他。” “你这……” 吴关拽着闫寸,使自己起身,并趁机打断了闫寸,“看,你也知道这样的要求过分,那你就不该要求我放过石不悔。” “这是两码事。” “没什么不同,”吴关摇头:“在我们那个时代,他已受过审,他的罪行板上钉钉,因此我才被派来,执行对他的惩罚。且我没必要向你解释。” “没必要吗?”闫寸道:“就算他是穿越来的,不还是用了唐人的身体?石不悔,你,你们,凭什么决定一个唐人的肉身是否应该死去。 既来了,就是唐人,受唐律保护,也当遵守唐律,我只认这个理儿。” “好吧,”吴关举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听你的,去见见他,回上津成就见。” 闫寸一愣。 “你……让步了?” 在他的印象中,吴关对此事已固执到了无理取闹的程度,此刻他突然让步,闫寸反倒不太习惯了。 “已僵持了这么久,我看出来了,你不会让步的,那不就得我让步吗?”吴关道:“不然呢?闹掰撕脸,老死不相往来?” 闫寸:“我……那多谢了。” “呿……死脑筋,幼稚。”吴关骂道。 他吃了亏,自要骂两句出气。 幼稚吗?闫寸在心里掂量着,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如此评价,他老脸挂不住了。 “喂,你在那个世界,究竟多大年纪?” 一六四 石不悔:是不是该有我的戏份了? “你猜。”吴关眨眼道。 “起码一百五吧。”闫寸胡诌道:“我看你挺像个老小孩儿。” 吴关翻他一眼道:“我应该只比你大几岁。” “比我大?”闫寸拔高了声音:“不可能。” 也不知是被他吵到了,还是做了噩梦,汤猎户猛然惊醒。 吴关挑挑眉,继续这个话题已不太合适,他招呼闫寸道:“你去睡吧,后半夜我守着……外面的火堆,需添柴吗?” 烧着炭火,屋内能暖和些。 “你行吗?”闫寸不放心道。 “反正我也睡不着了……我难道是那种让同伴通宵干活儿,自己呼呼大睡的人?” “很像。”闫寸故意道。 吴关踹了他一脚,做为回答。 “我已添过柴了,火堆旁有树枝,正烤着,烤干就可做为柴禾。每隔约莫半个时辰,往里续点就行了。” “好,知道了,快睡吧。”吴关看了一眼天色,他已跟闫寸学会了根据太阳和月亮的位置判断时辰。“睡不了多久了,明日还得早起赶路。” 第二天清晨。 吴关怀疑闫寸压根没睡,因为他眼睛里有明显的红血丝。 “你不会是觉得我看不住人犯吧?”上路以后吴关低声问道。 他们三个人,仅有两匹马,于是吴关和闫寸同乘瘸腿。 “咳……我没有。”闫寸答道。 “那你心虚什么?”吴关不依不饶。 “废话真多。”闫寸驱马跑了起来,马上颠簸,吴关就不方便说话了。 上津城县衙。 向县令交接了汤猎户一案,吴关第一次走进县衙牢狱。 石不悔确如闫寸描述的一般健壮,与档案照片里的斯文样大相径庭。 吴关想到自己来到这里后的样貌改变,就不觉得别扭了。 “出生于科研世家,十二岁进入帝国理工大学就读,十六岁完成博士学位,并发表世界级的研究成果,同年进入联邦科学院超时空机械与物理研究所,参与末日对抗计划。这是你的履历,我没说错吧?” 吴关开门见山地报出了对方的底细。 “你也是2277年过来的?……不,不是也,那家伙是冒牌货。” 那家伙,自然是指闫寸。 被他看出端倪,吴关并不诧异。 后人若想冒充前人,还是比较容易的,毕竟有史料参考,前人冒充后人,可太容易露馅了。 吴关并不接话,而是继续道:“我刚才所说,都是官方资料,来之前我还打听到了一些传闻,你想听听吗?” 不待石不悔答话,吴关便继续道:“听说你十六岁时发表的研究成果,是剽窃来的。 不,确切来说,是巧取豪夺来的。 被你抢了研究成果的是个做了六十多年科研的老科学家。 他出身平民,虽也在业内享有赞誉,并桃李满天下,却仍无法与你的父母对抗。 为何不能对抗呢?因为你的父母不仅是某个科研领域的开拓者、泰斗,还是联邦政府内阁成员,还是富可敌国的大商人。 一个人怎么可能有精力同时完成这么多丰功伟业呢?普通人当然没有这么多精力,但你的父母不同,他们延伸了生命的长度。 你的父亲,2019年生人,你的母亲,2024年生人,他们是这世上最长寿的两个人吧? 他们拥有普通人两倍还要多的寿命,利用科研泰斗的身份,积累人脉资源,掠夺财富,他们还将这项技术用在党羽身上,有了时间的积累,以你父母为核心的一群人,建立起了世界上最牢固的人脉关系,他们在幕后,像皇帝一样统治着那个世界。 你活在他们的庇护之下……不,确切地说,你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有这样的背景加持,你当然是个‘神童’,如果你愿意,想做神都可以。” 对吴关的描述,石不悔未置可否。 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传闻还说,你根本不是什么科学家,虽然父母智商惊人,可你……”吴关咋舌,毫不掩饰鄙视的神色,“你不过是个只会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蹩脚至极。 你用十数张处女的人皮拼成一张地毯,铺在客厅,并向科研界的‘朋友’介绍,看着他们又窘迫又不敢置信的样子,你很欢乐吧? 你还喜欢拿人的骨头做子弹,你喜欢一个人的骨头穿入另一个人的皮肤、肌肉、器官,这种‘自相残杀’才够劲儿。 为了让‘子弹’足够坚硬,你会给饲养的‘子弹原料’喂一些药剂,让他们的骨骼密度远高于常人。但这些被药剂摧残的人往往死于结石导致的并发症。 那份光鲜亮丽的简历背后,藏着一个魔鬼。” 吴关停顿了一下,道:“你说,我该相信政府的文档,还是相信小道消息?” “哈。”石不悔突然笑了。 既阴险又坦荡的笑。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他粗犷的丑脸上,很是违和。 阴险是习惯,一个将欺负他人当做家常便饭,无视人命的人,时刻都是阴险的。 坦荡是因为太过肆无忌惮:老子就这样,你能奈我何? “你想怎么样?”石不悔道。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有两个原因。”吴关道:“其一,你该感谢那个冒充我的人……” 正是闫寸冒充了他。 “……他说服了我。”吴关道。 “他是怎么说服你的?” “他说,纵然你罪恶滔天——不仅在后世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还在这里害了数条人命,但你现在所用的是董大河的身体,他是无辜的,凭什么杀死他的肉身,来惩罚你的罪行?这对董大河不公平,万一——我也不确定——万一董大河能回来呢?谁也没权利葬送他的机会。” “哈……哈哈嘿嘿嘿……”石不悔笑得更放肆了。 笑了好一阵子,他才停下。 “你是哪来的怪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蠢货!你知道为什么好人总是不能取胜吗? 哈哈哈……哈……因为你们总为了一点小事磨磨唧唧,瞻前顾后。 董大河……哈哈哈,那个莽夫……他配活着吗?竟然有人……哈哈,为了他那样的人……” 吴关打断了对方没营养的陈述。 “好人总是不能取胜,这是怎么得出的结论?”吴关道:“真是浪费了好基因,你该稍微学一学统计学。” 石不悔丢出一个“你也配教育我?”的眼神。 他没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吴关目的已经达到。 “我还有第二个原因,或许你会更感兴趣。”吴关道:“我要弄清怎么回去。” “哈?” “向我提供穿越技术的人,他们只能把我送来,却没办法让我回去。 你却可以回去,对吧?否则你不会来这儿。” 石不悔绕着吴关转了一圈儿,拍手道:“原来你有求于我。” “不错。” “那你应该拿出求人的样子来。” “你希望我饶了你的命?”吴关问道。 “要不你现在就杀了我试试?”石不悔道:“你就永远别想回去了。” 吴关不语,他等待着石不悔提出条件。 “很简单,”石不悔嘴角那抹玩味的笑一下子咧得十分张扬,“你跪下,把我的鞋舔干净,我就告诉你。”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骗我?” “试过就知道了,不是吗?”石不悔突然伸手,捏住了吴关的下巴,“老天爷待你不薄,穿越还给了你一副好皮囊,不像我。” 他嫉妒地将吴关的下巴碾得生痛。 松手后,石不悔又道:“我倒有个问题,你在这儿活得不挺好吗?回去干嘛?继续被我们压榨?” 吴关指着自己的脸,“我偷了这个人的人生,我活得越好,就越亏欠他。 哪怕这人生在他手里是一团烂泥,全无翻盘的可能,他这辈子只能像条蛆一样活着,那也是他的人生。 你看,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你从不为别人考虑。” “啧啧啧,真伟大。”石不悔拍手,而后又指了指自己的鞋子,“闲聊结束了,下面,有请伟大的你做出选择。” 吴关毫不犹豫地屈膝跪下,低头。 下一刻,一只手薅住他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 是闫寸。 他整张脸都是铁青的。 吴关从没见过他的脸色如此难看。 “够了。”闫寸道。 石不悔干脆一屁股坐在草堆上,拿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呦,这么护着啊?看来你的古代之行收获颇丰,要不考虑一下,别走了。” 闫寸看向石不悔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确想保全你的身体。”闫寸也笑了,他一笑,吴关只觉得屋子里骤然降了几度。 “可我有得是办法,既能让你痛苦不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能不伤你分毫。” 他转向吴关,“你看,有些畜生,你不对他用刑,他就要踩到你头上来。 我倒想请教一下,在后世,你们如何对付这些畜生?” “我们对付不了他们。”吴关道:“世界是他们的。” “那你应该庆幸,现在还不是。” 吴关先回到了住处,闫寸回来已是两个时辰后。 天已黑了。 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洗了很久,又拿帕子擦了很久。 如果条件允许,在干完拷打罪犯的脏活儿以后,他终要仔细洗手。 在他将手背上的皮肤擦出红印之前,吴关夺走了他的帕子。 “县令来请了你几次。”吴关道:“你破了案,抓了汤猎户,他很感激。 不过,听狱卒讲了几句悄悄话之后——我猜狱卒是将你审人的情形告诉了县令——他就不打算请你了。” “你也怕我吗?”闫寸问道。 “有点儿。”吴关实话实说。 “你是该怕的。他让你……”闫寸努力忍住了脏话,“他在羞辱你,你难道看不出?” “我看得出,可我不在乎,”吴关道:“我若是在乎,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在乎,你是我带出来的人,莫给我丢脸。”闫寸沉声道。 他不擅长安慰和关心别人,只能这样别扭地表达。 “我知道了。”吴关领了他的好意,并转移话题道:“不好审吧?这么长时间,要是别的犯人,早就交代了。” “他简直是个疯子,不过也与我的方法有关,毕竟不想伤到肉身,能用的手段就少了许多。” “也少了血淋淋的视觉冲击,难为你了。”吴关道。 闫寸捏了捏拳头,又追问道:“你今日所说,就是石不悔,还有他爹娘……在那边做的事,是真的吗?” “你听懂了?” “有些东西没懂,但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 吴关点点头,“我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相信?” “他们只手遮天,自然能掩盖许多罪行,我只能凭借已知的蛛丝马迹做出判断,我的判断自然有可能是错的。” “我却相信你的判断。”闫寸道。 “呦,多谢捧场。”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 “遇到那么糟心的人,再不找点乐子,还怎么活?” “好像有点儿道理。”闫寸道:“在对付石不悔这件事上,我们是一条心了吧?” “为何这么问?” “因为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什么真实想法?” “你要回去?”闫寸道。 “呦,”吴关故意大惊小怪道:“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闫丞你这样子弄得我很难办啊。” 闫寸:滚吧你,我就多余一问。 “要是可以,我还是回去吧,”吴关道:“我说的是认真的,虽然这感觉挺神奇,但我不喜欢抢占别人的人生。” 闫寸点点头,“知道了。” 吴关看不出他的情绪。 两人有意识地绕开这个话题。 闫寸道:“石不悔不方便押回长安,若回了长安,说不定尉迟将军会插上一脚,横生变数。” “那就……”吴关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闫寸掰着手指算了算,道:“庚辰日。” “哈,尉迟将军可顾不上这个,他现在正打仗呢。” “什么仗?” “与突厥战于泾阳,自是保卫长安之战,这几日长安附近可要热闹了,咱们就暂且躲在上津城吧,除非……” “除非?” “除非你想火中取栗,占些功劳,把官再升一升。” 闫寸没答话。 “机不可失,趁我这个先知还在,可别错过机会呦。” 一六五 尉迟恭:我太难了 八月辛巳,尉迟将军率兵于泾阳大破突厥。 战报送回长安,京师振奋。 之前的七天,李世民接连收到十余份加急战报,均是战败求援。 突厥兵在梁师都的调教下势如破竹,屡战屡克。汉人的城池竟如纸糊的一般,即便隋末,汉人的土地也从未如此摧枯拉朽般地被突厥侵占。 这是李世民登上皇位的第十七天,是他登基后首次面临重大挑战。 他是个马上皇帝,从不害怕打仗,至今为止他还未吃过败仗。 “吉利可汗敢来渡渭水,我就拿他的脑袋祭天。” 这是李世民鼓舞士气时说的话。 他的话能起多大作用,无从知晓,但尉迟敬德这场胜仗确鼓舞了军中士气。 闫寸和吴关启程离开上津城时,南方驻军正向北调动,他们走水路,水路更快,因此河道限行,不准商船往来。 吴关本想乘船回长安的,上了船,石不悔就没了逃跑的余地,他和闫寸也能省去骑马的劳累。 可惜…… “哎……” 出城半日后,吴关的大腿内侧又被马鞍子磨疼了,不禁唉声叹气起来。 “别郁闷了,磨出茧子就不怕了,”闫寸道:“听说荷花正在造船,以后你想乘船有得是机会。” “你宽慰人的本事可真不怎么样。”吴关道。 两人骑马,石不悔也骑着马。 他被捆住双手,他的马就拴在闫寸的马后,亦步亦趋。 见吴关和闫寸说话,石不悔也想参与其中,可惜他口中塞了一块破布,只能不停地发出呜呜声。 吴关抬手拿掉了他口中的破布,道:“受了刑的人倒比我这个没受刑的人还精神,我都服了你了。” 石不悔嘿嘿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 “那你教教我?”吴关道。 “行啊,”他夹了一下马肚子,与吴关并驾齐驱,“我知道你们不会杀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难道不怕疼?”吴关道:“我知道很多连死都不怕的硬骨头,却受不住疼。” “疼?哈哈……告诉你个秘密吧……”石不悔压低了声音。 他压低声音,吴关便只能向他探身,被闫寸一把揪住后脖领。 “有话就说,别鬼鬼祟祟的。”闫寸自吴关手中接过破布,冲着石不悔甩了甩,“敢耍花样,我还给你塞回去。” 石不悔对闫寸的紧张十分不屑,他张扬地哈哈大笑,并不露痕迹地按照闫寸的要求,用回了正常音量。 “告诉你吧,疼痛什么的……哈哈哈,我已经拿它当乐子很长时间了。如你所说,不仅我的父母,连我也活了一百多岁,还有什么是我没尝试过的吗?哈……就你们,太嫩了。” “原来如此。” 吴关只是点了点头,并未流露过多情绪。 “就算你是个不怕疼的变态吧,但有那么多可以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来冒这个险,为何是你呢?” “好玩行不行,我活腻了行不行?”石不悔道:“他们派你来杀我,可你不但没动手,还与我同行聊天,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刺激的?” “我该感谢你,你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闫寸突然插话道。 “哦?” “你让我明白……” 闫寸没将话说完,因为他突然看到了一匹马。 一匹穿着铠甲的马。 是战马! 却没有主人! 闫寸警惕地勒住了缰绳。 吴关亦发现了端倪,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眼前的画面极易让人联想到“伏兵”“战场”之类的信息。 “马背上……是不是趴了个人?”吴关眯眼问道。 离得远,他也看不清。 “你留下。”闫寸独自驱马上前。 确有一个身披山文甲的人,他已伤得奄奄一息。 “喂,兄弟,醒醒……”探过脉搏,确定对方还活着,闫寸将趴倒的人扶了起来。 可对方依然昏迷,对外界的呼唤毫无反应。 闫寸自马身侧解下水囊,试探地给他喂了一小口水。 那人的魂魄似被这口水勾了回来,只见他眼皮颤动几下,终于睁开了眼睛。 睁眼的瞬间,他大吼一声:“杀!” 凶狠的爆发力差点将闫寸从马上推下来。 “兄弟好身手。”稳住身形后闫寸说道。 说话间,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骑兵。 二十出头,或许还不到二十岁,中等身材,手上的老茧说明他擅长使用长兵器。 长矛,或者长鉞。 看到他的手时,闫寸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有一只手,你完全变成了紫黑色。健康的皮肤是不会呈现这种颜色的。 那只紫黑色的手,手臂上插着一截断箭,恰在胳膊肘的位置。 箭的周围紧紧地缠了一圈破布,不已被血殷成了红褐色。 他的血管被射穿,没有及时救治,半条手臂怕是保不住了。 骑兵亦注意到了自己的手臂,他被吓坏了,“啊”地一声长叫,跌下了马。 “不不不……”他用另一只健康的手拍打着紫黑色的手臂。 可是毫无知觉。 他不甘心,只要间抽出一把短刀,抬手就冲着只黑色的手臂割了下去。 若还能感觉到疼痛,就有希望吧? “住手!”闫寸一把夺过他的刀。 “你叫什么?”闫寸一边检察他的伤口,一边问道。 “袁四。”骑兵答道。 “袁四。”闫寸重复一遍,算是正式认识了,“你是哪支队伍的人?怎跑到这儿来了?” “前线……败了……大败啊……长安要完了。” 观瞧着动静慢慢凑上前来的吴关恰听到了这句话,急忙问道:“哪里败了?” “尉迟将军。” “什么?!”吴关大惊,摇头道:“不可能!” 可他没法说服自己,眼前的袁四明显是刚从前线回来的。 闫寸伸手拍了拍吴关的肩,示意他莫急,并问道:“你们何时战败的?” “前天晚上,尉迟将军推断突厥要来袭营,命我们夜里埋伏在敌军的必经之路上,待其进了营地,杀其一个措手不及。 我们从军令而为,确杀死了一些突厥人,尉迟将军还斩了他们一名主将。 可突厥竟兵分两路,不知怎的又杀入一队人马,对我军前后夹击。 突厥人多,我军不能敌,许多人都溃散了。 尉迟将军被围,情况十分危急,突围的——加上我,我只知道有两人突围。 另一个……” 袁四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他比我伤得重,没坚持到长安,就……哎! 快到长安了吗?得去通风报信,救我们主将啊。” “你走过了,”闫寸道:“此地距离长安有大半日路程。” “啊!”袁四一惊,扯到了手臂上的伤口,不禁皱眉。 “疼吗?”闫寸问道。 “不打紧,我……” “究竟疼不疼?”闫寸打断了他,认真问道。 袁四便认真答道:“疼,但不厉害。” “知道疼,还不算太糟。”闫寸道:“我试着帮你包扎得松一些,快往长安赶吧,兴许手还能保住,你还能骑马吗?” “能。”袁四单手就要翻身上马。 闫寸见过不少像袁四这样的唐兵,身心俱疲,身负重伤,但只要给他们一丝希望,他们就又能精神抖擞地执行任务,好像永远不会累。 但闫寸阻止了袁四。 “你的马太累了。”闫寸道:“你骑我的吧。” 袁四知道现在不是推让的时候,便问道:“那我如何将马还你?” “去大理寺找我,我叫闫寸,到时咱们再将马换回来。” “多谢。” 袁四丢下自己的战马,骑着闫寸的马迅速驰向长安。 “我……”吴关迟疑地看着袁四的背影。 “想去就去吧。”闫寸道。 “多谢。”吴关亦夹了一下马肚子,飞速跟上,口中喊着:“等等我,咱们同路!” “哈哈,有意思。”石不悔突然道:“你应该很后悔吧?为何要给我配一匹蔫马。” 闫寸不答话,只是将手中的破布往石不悔口中塞去。 “别啊……别!……我告诉你个秘密!” “连疼都不怕的人,还怕这破布上的一点血迹?”闫寸道。 他帮袁四处理伤口,手上沾了血,没地方擦,便全擦在了破布上。 “那不一样,”石不悔道:“你这有点儿侮辱人了。” 闫寸冷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谈侮辱?你最好吐点儿有价值的消息。” “那我们交换,你刚才说我让你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很好奇是什么道理?” “你让我明白,人还是别活那么久,到了该死的时候就赶紧去死,免得拖拖拉拉留在人世作孽,以后做了鬼,不知要在十八层泥犁狱还多少年债。” “这就对了嘛,”石不悔道:“一个古代人,就老老实实烧香拜佛,妄想跟我扯什么后世科技,你懂吗?” “我只知道,什么年代都有人渣。”闫寸道:“我已回答了你的问题,该你了……” 石不悔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 闫寸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将破破团进他口中。 “你骗我的,我上当了,我知道。”闫寸淡然道。 接下来这一路,无论石不悔搞出怎样的动静,闫寸都一声不吭。 这反倒让他找到了治石不悔的办法。 一个时刻寻求刺激的人,最怕的莫过于无聊,你越理他,他越蹬鼻子上脸,你晾着他,他就浑身难受。 两人在荒野过了一夜,第二天正午时分远远看到长安城,闫寸才拿出了他口中的那团破布。 嘴巴张得时间太久,石不悔的下巴已没了知觉,一开始甚至都合不上了。 他哼哼唧唧,偏着脑袋,用一侧肩膀抵住下巴,慢慢合上嘴。 下巴收起的瞬间,他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舒服的感叹。 “我想好怎么惩治你了。”闫寸道。 他很认真。 石不悔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他在掩饰惧意。 这一路上,他的锐气被磨去不少,锐气没了,恐惧终于浮出水面。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信。”闫寸道:“你是来找乐子的,我信,你来找什么……‘它’,我也信,你拿这具身体要挟我,让我既不能伤你也不能杀你,这更得信了。 既如此,我就不理你了。” “你说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闫寸道:“大理寺牢房有得是,不缺你一间,你就在里面待着吧。 让我想想,大理寺牢房关得最久的是谁……好像是个前隋旧臣,大业七年关进去,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他的案子总审不出个结果,直拖到国家离乱,再也没人管了。 直到太上皇领兵攻进长安,他才得以释放。 入狱时是三十岁的壮年,虽只在狱中待了不足十年,出来时却已是个老朽了。 你该去过他的日子,少在外头祸害别人。 你活了多少岁来着?一百五十?还是一百八十? 我保证,今后的每一天,你都将后悔,为何要活那么久?为何要来到这里?为何要冒犯吴关。” 石不悔张了张口,想要辩解。闫寸没给他机会,重新将破布塞回他的口中。 “就这么决定了。”闫寸道:“该让你明白了,无论你曾经多么权倾天下,在这里你什么都不是。” 吴关比闫寸早半天进长安。 他与袁四同行,一路赶得很急。 长安的情况却出乎了两人意料。 尉迟将军打了胜仗的消息已传开了,军民振奋。 “放突厥人进来,往死里打……” “打他个有来无回……” “大唐男儿,尽显神威……” 莫说兵卒了,这种论调已在百姓中间传开了。 所有人都热血沸腾,沉浸在即将一举解决边患的憧憬中。 “不是的,”袁四茫然地看着吴关,道:“这究竟是怎的了?” “你只管治伤,其他的什么都别管。”吴关将袁四安置给熟悉的医师,匆匆交代一句,便赶往了大理寺。 在大理寺问了一圈,发现同僚知道的消息并不比百姓多,吴关又赶去了李孝节的府邸。 大战在即,李神通亦在戍卫长安之列,李孝节少有地没出门寻欢作乐。 他的那群纨绔朋友大多也受了家中管束,老实起来。 李孝节无聊透了,吴关的来访恰给他找了些事,他很开心。 一六六 李孝节:苍天啊,我只想当个米虫而已 “我阿耶?”李孝节迟疑道:“他督促京师防务,不在家啊。” “那你这是做什么?准备跑路吗?”吴关环视李孝节因为收拾金银细软,而显得有些凌乱的府邸,“你有什么消息?” “哪儿能啊,瞧你说的……”见吴关压根不信,李孝节略一犹豫,道:“好吧,我只告诉你一人,你莫张扬。” “好。”吴关麻利地答应。 李孝节仍不放心,又嘱咐道:“你若出去乱说,我家可要遭殃了。” “上次你也说要遭殃,结果如何?”吴关反问。 “我说不过你,”李孝节举手做投降状,“只告诉你……快回家收拾东西,往南逃吧,过了今日,想出城怕就难了。若被突厥围在长安,那可是倒了大霉。” “情况竟如此严重?”吴关道。 他的意思是:我看城中民心愤慨,正是哀兵必胜的好时候,你们这些纨绔子弟也忒惜命了吧……还是说,你真有什么内部消息? “你莫看那些泥腿子……” 李孝节不服的反驳刚开了个头,就见一名身披全副铠甲的武将快步进了屋。 他显然有急事,本已张了口,见有生人在,又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透过遮面的铠甲向李孝节使着颜色。 “有军报。”武将拱手道。 “这位不是外人,你说吧。”李孝节抹不开脸赶吴关走,好面子是纨绔子弟的通病,倒正好方便了吴关。 那武将迟疑了一下,最终走到李孝节身旁,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李孝节点头表示听清楚了,武将又一拱手,快步离开。 “那些鸟人,动作可够快的!”李孝节骂了一句,道:“京城有商贾开始逃难,为稳固人心,圣上下旨对出城者严加盘查,看那意思是……不再放人出城了。 阿耶命我随军,如此他便可随时送我出城,不如……你随我一起去军中,也好有个照应。” 吴关能看出来,这邀约是出于面子,而非担心他的安危。 即便如此,他依然十分感激。 “那就多谢了。”吴关道。 李孝节张张嘴,想说“兄弟我就客气一下,你咋还当真了?” 吴关又问道:“此番能见到令尊吗?” “我阿耶从前就说想见你,这回如愿了。” 说着话,李孝节踱到门边,唤来一名仆役,交代几句,让其准备铠甲。 李孝节又转过身问吴关道:“你有铠甲吗?要不我借你?” 吴关摇头,“不必了,我只需给闫丞留个口信,可否让他去军营找我?” “那你还是写封书信吧,加了我的印,他才能进营。” 他的话有理,吴关便借了纸笔,开始写信。 有人帮李孝节穿戴铠甲,他只需站在原地。但他闲不住,往吴关身边挪了几步,连带着给他穿戴铠甲的仆役也挪了过来。 李孝节探头想看看书信内容。 “啧啧,你字也忒丑了。” 吴关万万没想到,能写一手蝇头小楷的文官同僚没嘲笑过他,倒是一个纨绔子弟点破了他的短板。 “我还以为京城再找不出写字比我差的人了……” 李孝节伸手,似要执起吴关的手,展开互诉衷肠的戏码,表一表曾因为字丑而被教书先生罚的经历。 无奈铠甲限制了他的行动,手没拉上,他只好酸溜溜道:“听说褚令史大力保举你,他一定没见过你写字吧?” 还真没见过。 褚遂良乃是书法大家,不仅写得好,还懂得墨宝鉴定,李世民得了好的书法作品,总要请他辨识真伪,品评优劣。 吴关哪儿敢在他面前露拙,他怕崔遂良长针眼。 “都什么时候了,咱就别在意这些细节了。”吴关道:“快些穿好铠甲出发吧。” 见李孝节欲言又止,吴关又道:“你是担心我前段时间抓段志玄,得罪了不少武将,此刻去军营要吃亏?” “我确为此担忧,此番督防段志玄正是我阿耶的副将……哎,要我说,你就在我身边待着,我露上几面,咱们就赶紧离营,去南边躲着。” “好主意。”吴关道。 他当然不能照李孝节的安排来,但此刻没必要节外生枝。 李孝节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可别胡来,军营不比别处,犯了军法要吃刑的,谁也保不住你。” 有那么明显?吴关暗想着。 “多谢清河王提点。” 李孝节摆摆手,“你我不必客气,信写好了吗?盖上印,我派家仆帮你送往大理寺?” “不必麻烦。”吴关招来候在门口的致远,将书信交给他,又命他回到大理寺等候闫寸。 至远担忧道:“突厥人真要打进城了吗?” “摸不清虚实,我才要去军营,”吴关嘱咐道:“你听到的一切不利消息,均不可声张,眼下军民抗击突厥的情绪高涨,这是好事,或许有人特意如此鼓吹,咱们切不可做动摇军心之事。” “那你莫丢下我不管。”至远可怜巴巴道。 “不会。”吴关保证。 至远深深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长安城北,渭水河畔。 李神通率领五千精锐在此集结。 李世民登基后,为防止与太子、齐王有所勾结的地方势力图谋不轨,对洛阳等地加派了驻军,又往几处重要关隘增派兵马,以至于京城空虚。 此番突厥能如此顺利地打进来,也因为李世民抽调了部分北境兵马回防。 这便是弑兄夺权的代价,家里虽还算太平,却终究没防住北方的狼。 正因此,历朝历代新皇登基都是提心吊胆,明面上能看到的鲜血已够触目惊心,不为人所知的杀戮究竟还有多少,谁也说不清。 李神通手下虽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可要面对的毕竟是数十万突厥铁骑,压力可想而知。 吴关发现,各处地方兵马虽遵从调遣,正向京师集结,有些已到了京师境内,却并未赶来与李神通的兵马汇合。 这五千兵马驻扎在已有萧索之气的渭水南岸,孤零零的。 李神通是个严父,无论李孝节在外人面前多么放浪形骸,到了他面前,立即成了一只小猫,大气都不敢喘。 李孝节带着吴关向中军帅帐走去,期间偶尔介绍两句兵种配制,吴关虚心学习,亦向他打听前线的情况。 可惜李孝节是个不管事的,一问三不知。 到了帅帐前,他却不敢进去。 吴关便拿胳膊肘戳了戳他的后背,被他的铠甲硌得微痛。 “令尊就在里面吧?”吴关问道。 “你等等,别推我。”李孝节抓住吴关不老实的胳膊,低声问帐前的守兵道:“里头干嘛呢?” 谁知守兵也是个实诚的,他直接撩开了毡帘,大声道::“主帅有令,请少帅直接进帐听令。” 李孝节一缩脖子,只能硬着头破往里走。 吴关一看,现在绝不是脸皮薄的时候,立马跟上。 只见帅帐内有四五名身穿不同铠甲的唐军将领,李孝节向居中的一位行过军礼,又保持行礼的姿势将上半身倾斜了小半圈,这就算对众人打了招呼。 他做这些时,吴关看到了一个人:段志玄。 果然冤家路窄。 段志玄也看到了吴关,没想到这个躲灾的小子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还敢出现在他眼前。 段志玄没什么表情,或者说,他克制住了一些情绪。 李孝节简单介绍了吴关,吴关不想被李神通误会成搭顺风车跑路的鼠辈,忙拱手解释道:“请恕下官冒昧。下官前几日出京办差,今日回来时偶遇一名伤兵,据那伤兵描述,尉迟将军几乎全军覆没。 可进城后,下官听到的净是尉迟将军取胜的消息,心中惴惴不安,怕唐军中了突厥人的奸计,轻敌冒进…… 恰逢守纯要来军营效力,下官便厚着脸皮跟来了。” 这番说辞博得了李神通的好感,他大步走上前,在吴关肩上拍了一把,又检验质量似的捏了捏吴关的胳膊,道:“若文臣都如你这般实干就好了,就是你这身板……如守纯所说,也忒单薄了些。” 守纯是李孝节的表字。 见李神通待人大方,吴关顾不上客气,直接追问道:“下官还欠着尉迟将军的钱,不知他是否……遭遇了什么不测?” 李神通嘿嘿一笑,道:“那不是正好,人死债烂。” 他这话既像开玩笑,又像对尉迟恭存有怨气,希望他死,吴关一时无从分辨,只能继续道:“下官明白军务属机密,不可对我这等芝麻小官透露,只求您救救尉迟将军。” 他在套李神通的话,他太在意尉迟恭的生死了。 按照历史记载,尉迟恭不仅打赢了泾阳之战,且活了七十四岁,一生荣宠不断。 若这样的名将生命轨迹出了偏差,必会产生连锁反应,甚至让历史就此走上另一条岔路。 吴关不知这样的变化是否是穿越引起的,他只知道改变历史十分危险。 为他送行的科研人员曾举过一个例子: 秦国名将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兵,可怜吗?当然十分可怜,但若你多事救了那些赵兵,甚至,你帮着赵打败了秦,使得天下格局发生变化。又或者你帮着楚霸王项羽打败了刘邦…… 你是爽了,但说不定爽着爽着你就消失了。 原因很简单,或许你的某一代祖先在新的历史路径中夭折,你家这支就此断了,又或许原本应该在一起的一男一女两位祖先在新的历史路径中压根没机会碰面…… 总之,别动改变历史的歪心思,害人害己。 泾阳之战的异常让吴关察觉,历史或许正在发生改变,他不得不想办法防范或扭转。 李神通哈哈一笑,糊弄道:“一个逃兵的话,不足为信,你莫多想……守纯,你带这位小友去营帐歇歇,勿四处乱跑。” 李孝节如释重负,几乎是拎着吴关的衣领就往外退。 李神通的态度使得吴关心乱如麻,只能随着李孝节出来,这还是他来到唐以后,第一次如此六神无主。 一出营帐,李孝节就抱怨道:“你怎如此不长记性,打探军务可是要吃刑的,若非家父看你年纪小及时打断,你就完蛋了。” “抱歉。”吴关道。 “还有啊,你何时犯事不好,偏要当着段志玄的面,是怕他揪不住你的把柄?” “我错了。”吴关又道。 他自知理亏,也不想与李孝节起争执,只能低头道歉。 李孝节见吴关一点脾气都没有,反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瞬间泄了气。 “算了算了,”他摆手道:“总算有惊无险,你以后听话些。” “嗯。” “话说,你跟尉迟恭究竟什么关系?你怎么会欠他的钱?” “他前阵子向朝廷了一座银矿,你知道吧?” “那可是大事儿啊,朝野震动,我阿耶每次提起,都要夸赞他会办事。” “承蒙李将军谬赞,”吴关道:“是我逼他献出银矿的。” “啊?!”李孝节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可别吹牛。” “我跟你吹的牛,哪样没成真?”吴关反问。 与李孝节对答几句,他逐渐压下了烦躁的情绪。既然李神通那条路走不通,就只好继续利用李孝节了。 这位二世祖虽怂了些,但好在心不坏,且他已对吴关的能力有所了解,吴关若出了什么鬼主意,他多少会考虑掂量一番。 吴关的回答果然勾起了李孝节的兴趣。 只见李孝节耸耸肩,调整了一下位置不太舒服的肩甲,“那什么……你是怎么叫他把矿献出来的?” 他语气讪讪的,正因刚才对吴关态度恶劣而后悔。 吴关倒不计较,还拿肩膀撞了他一下,以示友好。 他人态度虽友好,嘴巴却严得很,只闷闷不乐道:“有什么用呢,眼下尉迟将军生死未卜,我们之间的约定怕是没法兑现了。” “究竟什么约定?李孝节追问道。” “那是秘密,我们发过誓,不可让旁人知道,不过……”吴关故意犹豫了一下,道:“若你帮我打听出泾阳之战和尉迟将军的情况,想来尉迟将军就不会将你当做‘旁人’了。” 李孝节斜眼看着吴关道:“你当我傻?想让我帮你打听消息就直说。” 吴关:…… 吴关:对不起,我不该低估配角的智商。 一六七 尉迟恭:老子一世英名……哎! 两人正在营帐中商量如何打听消息,却见段志玄远远走来。 李孝节皱眉道:“是祸躲不过啊。” 吴关已迎了出去,并拱手道:“段将军别来无恙。” 段志玄睨了他一眼,进帐,放下毡帘,沉声问道:“你刚才所言,可是真的?” “军国大事,下官不敢胡说。” “那伤兵可看到尉迟将军是如何被擒的?” “他逃出包围,不敢停留,所以并未看到最终的结果。但据他所见,尉迟将军被数名突厥兵将围攻,他的亲兵亦被各个击破,因此……他断言,尉迟将军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要么被俘,要么……”吴关实在不想面对那个结果。 段志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垂下眼帘陷入了思考。 吴关试探地问道:“段将军,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李孝节见段志玄不是来找麻烦的,也上前问道:“是啊段伯,您就别瞒我了。” “我正是不清楚状况,才来询问尔等,否则……” 他扫了吴关一眼,那意思是:你当我愿意见到你呢? 吴关忙低头,做亏心状。 有时候人真奇怪,明明没做错事,被外界一吓唬,就得心虚起来,否则倒好像是你不懂人情世故。 吴关不免庆幸,幸亏闫寸那个倔脾气不在。 吴关继续道:“李将军刚才并未正面反驳我,现在您又来追问,所以我想,那伤兵所说的情况是真的。 突厥若想攻长安,第一关便是渡过渭水,下官虽没打过仗,却也知道敌人渡河时亦是防备最薄弱之时候。 在河岸陈重兵,定能对敌人起到震慑作用,可渭水南岸仅有李将军回家的五千人马,迟迟不见援军,这五千人马好似被隔离了一般,为何? 因为突厥人以来喊过话或送过信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喊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是喊话,因此这五千人都已知道了真相,尉迟将军确实战败了。 因此圣上调兵才会有意避开这五千人,以免消息蔓延动摇军心。 突厥此番南下,号称兵力百万,当然没那么多,但想来二三十万是有的。 敌方兵力数倍于我方,若是军心乱了,这仗可就没法打了。” 段志玄默默听着吴关的分析,既不赞成,也不反驳。 他似乎正在矛盾之中寻求平衡。要不要告诉吴关?此人将他抓进大理寺监牢,忒可恨,可是正因此,也可看出他是个正直之士。 吴关摆摆手,“军中机密不可向外人泄露,规矩我懂,您不必为难,既然这里的——不说每个人,至少有一些人知道了真相,那我们去向兵卒打听就是了。我想,总有人愿意给少帅一些薄面。” 李孝节连连点头,附和道:“就是,这点面子我还是有的。” “罢了,你们莫去为难兵卒,”段志玄终于做出了决定:“吉利可汗确来喊过话,不仅喊话,他还将尉迟将军带在身边,让我们亲眼看到共患生死的兄弟落入他手。” “这么说,尉迟将军还活着?”吴关眼中有了亮光。 “当时确还活着。” 虽不是百分百肯定的回答,但在焦头烂额的境况下,这已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得救他!”吴关道。 他的真情流露再次让段志玄赶到惊诧,这个文臣行列的少年,竟如此关心一员武将的生死。 要知道,通常他们只关心仗打不打得赢,打赢了以后武将兵卒有没有私吞战利品。 这使得段志玄对吴关的别扭情绪有所减轻。 “你有什么办法?”他问道。竟有了意思虚心的意味。 “吉利可汗既来喊话,必然提了要求吧?”吴关问道。 “他要圣上与他划渭水而治。”段志玄道。 “以渭水为界?”吴关指着帐外渭水河的方向,道:“那是大唐近三分之一的土地,且一旦如此都城长安就落在边境线上了。” “不用你说圣上也绝不会答应,”段志玄道:“眼下的难题是,突厥三十万兵马,若真开战,我们需稳扎稳打,小心应对,才有取胜的可能,一步走错,长安危矣。 本就如履薄冰,再加一个营救尉迟将军的任务……哎! 恕我直言,若突厥将尉迟将军推到两军阵前,让他做挡箭牌,唐兵的战力就先减了两成。” “我早听说过尉迟将军战神的威名,却依旧低估了他在军中的威信。”吴关道:“如此就能分出轻重缓急了,先救尉迟将军,唯有如此唐军才能不受掣肘。” “你说得轻巧……”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吴关打断了段志玄的丧气话,道:“泾阳之战,尉迟将军有伏击准备,如此情况下,竟被敌军突然杀出的人马包围…… 若仅仅如此,或可解释为梁师都用兵如神,但尉迟将军曾凭一己之力,救出身陷包围的圣上,此番虽也被围住,其亲兵却都在身侧,凭尉迟将军的神勇,竟无法突围,我实在是……” 段志玄接过话头道:“你刚才说,尉迟将军及其亲兵被分隔开来,各个击破?” “据那伤兵所说,的确如此。” 段志玄再次皱眉,陷入了沉思。 这回吴关没打扰他。 不多时段志玄开口道:“我其实想过一种可能。” “哦?” “会不会有人叛变?” “呃……我不了解军中情况,还请您详细说说。”吴关拱手道。 “梁师都此人,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屡战屡败。若我没记错,他这辈子就没打过胜仗。 但此人也有一个优点,就是屡败屡战。 所有与他交过手的同僚,对他的评价都差不多:野心太大能力不足。 此人的每一场仗都打得顾头不顾尾,且这么多年了毫无长进。 此番他之所以能一路攻至渭水北岸,只因新皇登基,大唐国内形势不稳,无论是宫里,还是兵将,心思都不在战事上,加之先太子在军中亦有势力,那些人忙着给自个儿奔前程,就更没心思顾及战事了。 再加上,突厥的确兵强马快。梁师都占尽了优势,才能一路打到我们眼皮子底下。可此番尉迟将军临危受命,用兵必然十分谨慎。 结果却败给了梁师都? 听到战败的消息,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被人出卖了。” 段志玄停顿了一下,见吴关听得十分认真,便继续道:“我其实和你有一样的困惑。” “哦?” “战场之上若要做到对一员大将及其亲兵分而化之,可不容易。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 我曾与尉迟将军一同练兵,我们模拟被敌军围困的情景。 我是围的一方,尉迟将军及其亲兵则是被围的一方。 我搜肠刮肚,用尽了所知的兵法策略,却仍为不住他。 以力破十会,这是没办法的事。 但最后我找到了一种办法——分而化之。 若人够多,将他们的每一个人单独围困,使他们不能配合呼应。 一个人武力再高强,同时对付四个身手差不多的敌人已是极限。 尉迟将军神勇无比,要对付他却需要更多人手,但也不是不能对付。 那次之后我们还开玩笑,尉迟将军说这战法可不能让敌军知道,他还说要回去想想,看如何破解,若想到了法子,再来找我推演。 可他没来找过我。” “段将军的意思是……”吴关放慢了语速,一边思索一边道:“很可能是尉迟将军的亲兵之中出了叛徒,此人知道对付尉迟将军的方法,他将这方法,以及尉迟将军设伏的消息提前告诉了突厥人,所以突厥人才打了这场胜仗。” “我确是这么想的。”段志玄点头。 “多谢将军直言相告。”吴关躬身道:“那以将军来看,突厥人会如何对待投诚的唐兵呢?” “突厥可汗对有用之人,向来是给足了礼遇。”段志玄道:“我想那名叛徒现在应该就在突厥军营中,说不定正喝着美酒。” 说到这里,段段志玄捏紧了拳头,满脸愤恨。 他追问吴关道:“你坏点子不是多得很吗?此刻不会是没辙了吧?” 听出了他的激将之意,吴关也不接话。他确实没什么把握。 倒是李孝节不服气道:“段伯莫小看我们,若吴郎都没办法,此事就真的凶险了。” 吴关苦笑一下,在心里谢过李孝节对他的盲目信心。 “我怎敢纸上谈兵,”吴关道:“我想渡河看一看突厥军营的情况,不知是否方便。” “入夜后我可派斥候带你渡河,”想了想,段志玄又加了一句:“若你不怕,我可亲自带你过河查看敌情。” 吴关明白段志玄的意思,两人之间却还存着芥蒂。此刻段志玄松了口,先抛出了橄榄枝,他当然要接住。 吴关故意大声道:“有段将军这样的猛将护卫,吴某有何可惧?” “等会儿……”李孝节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他将吴关拽到营帐另一侧的角落,低声道:“你莫忘了咱们此番来这儿的目的。” 李孝节的目的是方便随时逃跑,她居然不想掺和眼前的战事。 若吴关只是稳坐中军帐,如那诸葛孔明一般,运筹帷幄一番,决胜千里。他有这样的朋友脸上自然是有光的,所以并不干涉。 但此刻吴关要深入前线,那就是两码事儿了。 不说别的,作为朋友他要不要跟去?去了,有危险,他害怕,不去,将来吴关立了功,他就成了那个对比最鲜明的反面教材,大家的笑柄。 看人家吴郎,小小年纪就冲在战场一线,李孝节呢?龟缩在后方,也算大唐儿郎? 其实龟缩的纨绔子弟不少,可谁让他离吴关最近呢? 李孝节平生第一次因为有了一个太过优秀的朋友而烦恼。 当然了,吴关没法想象这位王爷复杂的脑回路,更顾不上面子这种东西。 他只当李孝节怕自己拖逃跑的后腿,忙保证道:“若我被拖住,你该走就走,莫管我。” “你这说的什么话。”李孝节被他一激,仿佛已受到了嘲讽,“我李孝节将门之后,难道会逃离战场?难道会丢下朋友?” 哈? 吴关努力收起了一脸懵逼的表情。 这位王爷什么路数,咋改主意比翻书还快? “那……”吴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就是渡河探营,大不了被突厥抓去。 若你被抓了,突厥人一瞧,不认得,哪儿来的虾兵蟹将,杀死了事。 我若是与你一同被抓,人家一看,我是对岸主帅的儿子,还有些利用价值……我可是你的保命符,懂吗?” 吴关心中十分感动。虽然不知这位纨绔子弟吃错了什么药。 “呃……那个……下官贱命一条,多次得清河王庇佑,感激之情无法言表,不过……此番关乎生死,绝非儿戏,您还是……向李将军请示一下……” “不用!”李孝节果断摆手,“你再犹豫磨蹭,我可要泄气后悔了。” 他这话不是玩笑,他是真的本性难移。 段志玄见两人有意背着他讲话,干脆对吴关道:“如此就说定了,今晚我来接你。” “好,那就拜托段将军了。”吴关躬身拱手,恭敬地送走了段志玄。 不仅段志玄对吴关的别扭情绪有所改观,吴关亦对此人有了新的认识。 为了保住颜面,他可以滥杀无辜,为了拦截敌人的铁蹄,他又能暂且放下恩怨,与吴关合作。 武将分两种,一种忧国忧民,为了百姓而战,总希望少死些人,即所谓的正义之师。另一种为战而战,他们的兴趣就是打仗,千方百计地打胜仗不过是胜负心在作祟,人命?他们不关心。 段志玄属于后一种情况。 吴关本以为他不会喜欢这种人,可是近距离观察后,他又被段志玄寻找克敌方法的认真劲儿触动。 这大概就是李世民的本事吧,什么样的文臣武将,他都能将他们用好。 吴关甚至开始理解为何李世民对朱雀门广场上的踩踏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还拉下脸来给段志玄求情。 他了解这个人,并对段志玄可能做出的出格事已有了心理预期。 吴关心思翻转的时候,李孝节突然往脑门上拍了一把,叹道:“哎呀,我后悔了。” 一六八 吴关:坚持住,援军距离您还有…… 渭水河静静流淌,河面只有一层淡淡的波光。 这样的夜晚特别适合军队行动,因为不易被敌人察觉。 不过,眼下正是对垒初期,双方都绷紧神经,拿出了十二分的警惕,不知派出了多少斥候,紧盯对方动向,加之中间隔了一条河,想搞偷袭是不可能的。 今日要渡河探查情况的共有四人。 段志玄,李孝节,吴关,闫寸。 段志玄找了一名经验丰富的斥候带路,那斥候先是领着几人骑马朝长安方向驰去,扮作唐军往来通信的信使,确定身后没有尾巴,斥候便转向朝西,又驰了约莫十里,才来到渭水河边。 河边早有一条船等候,斥候只对撑船的兵卒道一句“麻烦了”,便牵马上了船。 撑船的兵卒点点头,并不答话,其余几人随后上船,也都不敢多言。 几人的情绪各有不同,段志玄见惯了大场面,自是沉稳淡定,只是立在船头向对岸观瞧。李孝节有些紧张,不时搓搓手。他也到处张望,低头看向水面时,总觉得黑漆漆的水下掩藏着什么,吓得连退两步,撞在了闫寸身上。 闫寸倒是不紧张,但他自从来到军营就一直处于防备状态,他还不能信任段志玄,生怕此番查探敌营,被段志玄坑害。 他和吴关一样没穿铠甲,但除了佩剑和藏在袖中的暗弩,这次他还背了一张角弓。 弓很长,目测有吴关半人高。 箭壶里的弓箭也是满满当当,约莫有近三十支。 他看出吴关有些紧张,便抬手勾住吴关的脖子,几乎将瘦小的吴关夹在腋下。 吴关好几次欲言又止,想问问石不悔的情况,又不方便,闫寸就冲他微微摇了下头,意思是没什么新消息。 吴关安下心来,一路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约莫一刻后,船渡过了渭水,斥候与撑船的兵卒商量好,让那兵卒在河心等待接应。 几人翻身上马,向正北驰骋了二十余里,路上斥候解释道:“咱们在渭水南岸,敌人一定以为咱们会从南边过去打探消息,因而松懈对北边的防范。” 李孝节接过话头道:“所以咱们绕到北边,从那里接近敌人大营,就没那么容易暴露了——这个我阿耶教过。” 他紧张极了,急需吹一吹牛让自己安心。 吴关与他并驾齐驱,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能没事吗,”李孝节道:“我虽也上过战场,却都是随中军主帅行动,眼下就咱们这几个人,万一被突厥抓了去……” 段志玄被他那怂样逗乐了,接道:“你比我家那个强,我家那小子可没这种胆量。” 他原是先想宽慰李孝节的,可说出的话让李孝节更郁闷了,谁还不想当条米虫? 李孝节只能苦笑。 “你们也不必将此事想得太危险,斥候自有一套保命的方法和经验,当年圣上亲自探查敌营,就暴露了行踪,情况万分凶险,最终还是脱了身。” “借您吉言,也借圣上庇佑,”闫寸道:“但愿咱们此行一切顺利。” 一个时辰后,斥候再次改变方向,并放慢了马速。 又走了近半个时辰,斥候招呼几人下马,一事先备好的布包裹住马蹄,并给马上了笼头嚼子。 “就在前头不远处。”斥候道。 段志玄嘱咐道:“都小心些,莫出声。” 他这话是看着李孝节说的,显然在他眼里李孝节是个闯祸精,反倒吴关和闫寸比较令人放心。 李孝节:他啥意思?我是不是被鄙视了? 看着李孝节又纠结又不服的样子,吴关哭笑不得,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爬上一座山坡,斥候率先伏下了身。几人学着他的样子趴在草丛中,果然看到一处火把通明的营地。 从巡逻值守情况来看,突厥人的防范意识还算及格,这与他们往日抢了就跑,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就能休息的做派大不相同。 显然,这就是梁师都调教的结果。 闫寸发现许多营帐都是唐军制式,低声叹道:“他们抢了不少东西啊。” 段志玄道:“抢了一路。” 吴关则指着其营地北面的一处圈栏道:“那是羊?那不会是羊圈吧?” “是他们的军粮,”段志玄道:“突厥此番入侵,确抱着深入大唐腹地的心思,至少他们解决了远程运送军粮的问题。前线早有军报,说突厥所过之处,草都被吃光了……可惜当时朝局混乱,没人注意那处细节,以至于错失了将突厥拦截在北境的战机。” 吴关没再接话,只低头思索着。 见众人都沉默下来,斥候方开口介绍道:“中间那座最大的营帐,便是吉利、突利两位可汗的住处。 他们十分倚重梁师都,自安营扎寨后三人一直同塌而眠,因此梁师都也住在帅帐。 围绕帅帐还有几座较大的营帐,是突厥将领的住处,那座营帐……东北方向重兵把守的地方,看见了吗?” 吴关点头,“是关押尉迟将军的地方吧?看那火把通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只有尉迟将军能让人如此防范吧。” “不一定。”斥候摇头。 “哦?” “或许突厥已偷偷转移或……或者杀死了尉迟将军。整出一个重兵把守的地方,是为了引诱咱们,若咱们突袭救人,就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吴关不由对这名斥候刮目相看。 他不过是唐军中最末尾的小卒,并无军衔,却有着如此缜密的判断力。 吴关不了解军中情况,没敢草率地说出赞扬之辞。 “突厥此番都派了哪些将领?”吴关问道。 斥候一一介绍过,吴关又询问了几位将领与吉利可汗的关系,及突厥兵马结构。 一个名为执失思力的将领引起了他的注意。 执失思力原是西突厥酋长,一直主张突厥本为一脉,东西突厥不应分裂,而应当联合起来对付汉人。 不仅仅是主张,在西突厥战败后,他直接带领族人归降了东突厥的吉利可汗。 吉利可汗深感其诚意,很快就将他当做了心腹。 当然,除了诚意,执失思力还带去了大批人马,使得突厥的兵力一下子壮大了不少。 “如此说来,”吴关道:“这里有不少突厥兵马,应该都是执失思力的手下吧?” “应该是,”斥候答道:“毕竟此番突厥出动了举国之兵。” 吴关与斥候交流时,闫寸一直拿手捻着面前的草,待两人交谈结束,他对段志玄道:“草还不够干啊。” “是啊,若再过个把月,草枯黄了,就可以放火了。”段志玄道。 这是闫寸来到军营后两人首次正面交谈。 他们亦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示好之意。 闫寸抿了抿嘴,依旧不肯放松提防。 吴关又就突厥人的布防、换岗,以及周围地形询问了许多细节。 约莫半个时辰后,露水重了起来,闫寸感觉到衣服裤子有些潮湿,便提议道:“回吧,大战在即,得了风寒不值当的。” 吴关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体弱,从善如流。 众人沿原路返回,上船后李孝节放松了下来,又对吴关抱怨道:“不过是在草丛里趴一趴,趴得我都快睡着了,还以为有多惊险。” 吴关笑道:“没发生什么惊险的事,咱们不应该庆幸吗。” “呿——” 果然,这家伙臭屁的性格是改不掉的。 一进营地,段志玄和那斥候先一步离开,三人则回到了营帐。 李孝节心里没底,率先问另外两人道:“你们有何打算?” 吴关道:“时间匆忙,我只想到两个办法?” “是很匆忙。” “两个?!” 显然,闫寸和李孝节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我来之前见了齐公一面,他说圣上整日忧虑,已好几天没睡过觉了。”闫寸道:“你?这么会儿工夫?两个办法?” “别瞪了,小心眼珠子掉出来。”吴关道。 他丢给闫寸一个“我的底细你还不知道?你能不能淡定点?”的眼神。 “这里没外人,我就直说吧。”吴关道:“二位正好帮我把把关。” “好。” “突厥此番倾全国之力,出了三十万兵力,那望不到边的联营,今日咱们都瞧见了,我有一问,这么多人集结,最怕什么?” “当然是缺粮食。”李孝节道。 吴关摇头,“他们人太多,羊圈又不在营地边缘,想动手脚太难了。” “瘟疫吗?”闫寸问道。 吴关打了个指响,经历过隋末战乱的人,都知道瘟疫的威力。 “听斥候说,胡人所喝的水全是从渭水河取的,只需在上游投放足够的动物死尸,后续便可引发瘟疫。” 李孝节率先摇头道:“你知道渭水有多长吗?你知道它通向哪儿吗?” “不知道。”吴关大方答道。 李孝节眼角抽了抽,给他解释道:“渭水绵延百里,与多处运河相连,且直接通往长安的龙首渠,长安一半百姓——且多是住在城北的达官显贵——日常所饮的就是渭水。” “那就张贴布告……” 李孝节打断了他,“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吴关一愣,他现在倒是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即便完全不考虑百姓死活,那些达官显贵也不会同意这个办法,而他们——即便不能影响圣上决断,也必然无法达到领出必行的效果。” “不错,说真的,你这办法够狠,我喜欢,可是……我又想了想,以后都要喝生过瘟疫的渭水,这心里实在有点……” “你们的命金贵,我知道。”吴关点头。 他只是陈述事实,表明自己知道李孝节的意思了,并无挖苦之一,李孝节自然能感觉到,又或者,早已习惯了旁人的挖苦嫉妒,他只是耸了耸肩。 “那你的第二个主意呢?”闫寸问道。 “执失思力。”吴关道出了这个名字,停顿片刻,又理了一遍匆匆想到的思路,才继续道:“突厥三十万人马,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执失思力的旧部,我在想,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自己明明手握重兵,也算是草原上的一方霸主吧?却甘心臣服吉利可汗。这人是不是有点意思?” “你就别绕弯子了。”闫寸道。 “没绕弯子,我只想到了这些。”吴关道。 “啊?!”李孝节道:“这也算主意?吴郎何时学会滥竽充数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吴关道:“统共就这么点信息,你们就让我想主意?也太为难我了,孙子还讲究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呢,我还能强过他去?” 闫寸冲吴关眨眨眼,意思是“你不是从后世来的吗?不是自带先知属性吗?咋不行了?” 吴关直接忽略了他传递的信息。 “我认为可以从执失思力身上下手,若能从内部瓦解敌人,避免正面交锋,那是最好。但要制定具体计划,我还需要知道一些信息。 其一,执失思力当年为何率领部族臣服突厥; 其二,突厥军中许多是他的旧部,有如此高的威望,如何保证他没有取代吉利可汗的二心?吉利可汗与此人真能铁板一块毫无嫌隙? 其三,我们忽略了藏在战场后的两个女人,义成公主和萧皇后,莫忘了,义成公主是个强悍的主战派,此前藏在长安近郊的嵇胡残部,就是她安排的。 至于萧皇后,义成公主一直打着她的旗号联络隋朝旧臣,其中她最想拉拢的就是萧皇后的胞弟萧瑀。 所以,要论深入突厥军中打探消息,还有比萧瑀更合适的人选吗?” “这……”李孝节道:“我怎么觉得你这主意有点坑人。” “当然还有备选方案,”吴关道:“我去也可以,反正我前阵子得罪了段志玄将军,正好以此为理由,就说遭到武将威胁排挤,还被人堵在小黑巷里挨了一顿冤枉揍,大唐已经待不下去了,因此前去投奔突厥…… 由吉利可汗对梁师都的态度来看,想要取得其信任并不难,只需有一两个对其有利的好点子。” 11月更新情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bi quge6.c0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一六九 尉迟恭: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这么说,思路倒真打开了不少。”李孝节努力消化吴关阐述的几点内容,“不是……那什么,意思是……你要去假意归降?”不等吴关回答,李孝节脑袋已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太危险了,你可知道,诈降之人一旦败露,必然要被杀死的,这是规矩……我阿耶就曾说过,要么不降,降了就老老实实,兴许还能换些优待,敢搞小动作,那是疯了……” 吴关感觉到对方在替自己担忧,很是感激。 “那是最后的办法了,”吴关道:“在那之前,劳烦清河王帮忙打听我刚才所说的几件事。” “没问题,明日一早……”李孝节低头想了想,道:“算了,我现在就去找阿耶,他定然在等我回来,我去报个平安,正好打听消息。” “如此,有劳了。”吴关拱手,送李孝节出了营帐。 李孝节一走,闫寸立即放下了毡帘,低声道:“你我本不必掺和此事。” “不,此事我必须管。” 吴关讲明了改变历史的危害,闫寸听得直咂舌,画本故事也不敢这么写啊。 “真的会消失吗?我是说,万一你家祖宗遭遇不测,你真会消失吗?”闫寸挠头问道。 “理论上会,如果真是这样,受影响的人将不计其数。”吴关道。 “旁人我倒没想过……其实,我有过一个想法。”闫寸道。 吴关扬了扬下巴,示意闫寸说下去。 “你说,我不会是你祖宗吧?” 吴关:把我40米长的刀拿来,我要跟丫拼命。 谁知闫寸直接无视了吴关复杂的表情,还继续道:“你细想想,真有可能。” 吴关冷哼一声,道:“你先娶个媳妇生个娃再说吧,自己这支都要断了,还憋着坏当别人祖宗……呸!不要脸!” 闫寸:“……” “说正事吧,”吴关道:“你已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需要你帮忙。” “没问题。”闫寸道:“我就是帮忙来的。” “此番我必须达成两个目的,其一,将尉迟将军救回来,其二,不战而却匈奴之兵。” “你的意思是……按照你所了解的情况,这场仗没打起来?” “是。” “那……原先究竟是如何让突厥退兵的?” “按照原先的版本,首先,尉迟将军在泾阳打了一场大胜仗,大挫突厥锐气——可如今,尉迟将军的情况你也知道了——有了泾阳之战的胜利打底,圣上和唐军都颇有底气。 大伙也没做什么,就是圣上隔着渭水跟吉利可汗念叨了几句,背信弃义啦,不念往日结盟之谊啦,拿了唐的钱财却还来劫掠啦……总之一通责问。 而后,吉利可汗一看唐军军容严整,心里犯怵,就退兵了。” “这也太……”闫寸一时想不出恰当的形容。 “这段历史模模糊糊,似有隐情,”吴关抿嘴想了想,道:“或许我所看到的记载与实际情况本就有偏差,但应该不会差的太远。” “我记住你的目标了。”闫寸道:“睡会儿吧,天快亮了。” 两人和衣躺下。 睡着前,吴关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石不悔后来跟你说什么了没?” “没。” “他就没想着收买你?毕竟他也有先知的本事。” “倒是提了一嘴,我没理他。” “哦?他说什么?” “说能让我回到父兄尚未离世,我家也还没散的时候。” “他骗你的,你知道吧?” 闫寸沉默了许久,道:“万一是真的呢?” 吴关睁眼,侧身看向他,拿出要好好聊聊的样子。 “你想啊……” 闫寸亦侧过身,“骗你的,我没信他。” 吴关深表怀疑,他知道有些真话是要掺杂在玩笑里表述的。 “瞧你,防贼似的。”闫寸道。 “不是的,我没有……” 闫寸摆摆手,“快睡吧。” 心里有事,两人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加之早间军队操练,呼喝之声响彻整个大营,吴关不停地翻身,还试图用毡毯捂住脑袋,可惜隔音效果甚微。最后没办法,只能起来。 起来时正看到闫寸手中托着两只碗进来。 “吃饭了,”闫寸道:“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算是坏消息吧,你想先听哪个?” “算是?看来并没非特别坏,”吴关饶有兴趣道:“那就先说坏消息吧。” “李孝节跑了……也不能说跑了,李将军连夜将他送出军营,说是染了风寒,要去养病。” 吴关挑挑眉,“挺好的,这活宝要真有点什么闪失,我肯定得难受,不过……他帮咱们打听的事儿……有着落了吗?” “倒是把你昨日所说的话统统告诉了李将军,现在李将军要见你。 他不仅要见你,还手书一封,连夜叫来了萧瑀。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好消息。” 吴关一听,匆匆灌下一碗粟米汤,出了营房。 “走吧,看看李将军打算如何处置咱们。” 帅帐内。 李神通坐在高椅之上,全身披甲,身旁的竹架上是他的佩剑,段志玄和萧瑀坐在下首的位置。 闫寸先冲李神通拱手致意,又对萧瑀道:“萧尚书,咱们又见面了。” 萧瑀点头,看向吴关:“听说你想到了对付突厥的主意?” “是这样……” …… 尉迟恭想不明白,怎么会败了呢? 这不是他头一次跟突厥交战,他了解鞑子。鞑子打仗全凭悍勇,人强马快的一群强盗罢了。只要稍用兵法,鞑子必会乱了阵脚。 当然了,知道对方这次有梁师都坐阵,尉迟恭不敢轻敌。 因此他才想出了诱敌深入的法子。 他先假意让兵卒运粮,并让运粮军守备松懈,对方没上当。 他又营造出军纪松散的氛围,放纵战马在营地附近随意吃草,还派出兵卒打猎,打回猎物就地造饭,大块吃肉,好像不是来打仗,而是来郊游。对方又没上当。 他还让营地守备松懈,甚至轮岗的守兵常常躲进营房睡大觉。 这回,突厥终于上当了。 八月庚辰,夕食时分,斥候来报,说今日突厥的伙食数量大增,不仅宰杀了比平日多的羊,还用抢来的粮食做了焦黄的胡饼。 于是尉迟恭知道,这天晚上敌人必有行动。 入夜后,他命两名副将带大军潜伏在左侧的山林和右侧的山坡后,自己则带着亲兵和少量兵卒留在营地,营造唐军依然留在营地的假象。 果然,丑时,马蹄声轰隆隆地响起,突厥打来了。 尉迟恭沉着应战,左冲右杀,缠住入局的突厥兵。 如他的计划,埋伏在左右两翼的唐军适时加入战斗,对突厥兵进行了反包围。 趁敌军阵脚大乱,尉迟恭杀死了对方一名大将,敌军群龙无首,节节败退,只有受屠的份儿了。 形势一片大好。 可就在这时,又杀出了一队突厥兵马。领头的正是梁师都。 尉迟恭暗暗叫苦。 他知道梁师都乃是突厥人的军师,必然跟随中军,梁师都既然在此,说明突厥中军已赶上了先头部队。 他这诱敌深入的法子,拿来对付突厥的五千先头兵,够了,可若突厥数十万中军压顶,瞬间就能破了他的筹谋。 纵如此,尉迟恭也并不太慌,毕竟是唐军的战神。 “退!” 他有条不紊地组织唐军退出战场,可这时战局已不是他的控制的。 尉迟恭发现自己被围了。 几个武艺高超的突厥人一同对他出手,他虽悍勇,但毕竟没有三头六臂,攻防都捉襟见肘起来。 没关系,亲兵一定会对他伸出援手,他们向来互为彼此的眼睛和兵器。 可是没有。 李孝节发现,他的二十名亲兵也落入了和他差不多的境地,就在他张望情况的瞬间,便有三人接连被挑下马,其中一人还被长枪刺穿了胸膛。 尉迟恭第一次感到心惊肉跳,他大概走不了了。 此刻他率先想到的并非自家性命,而是如何更多地保存唐军有生力量。‘ “快撤!”他大喊着。 可惜尉迟恭打了一辈子胜仗,几乎没什么战败的经验。 他不知道,这种时候副将不会听他的。 两名副将组织手下一次次向着尉迟恭所在的方向冲杀。 若主将被俘,或战死,副将是要杀头的。与其回去被杀,不如在战场上拼一拼,万一把主将救回来了呢? “两个匹夫,莫损唐军兵力!”尉迟恭焦急地大喊。 没用。 两名副将很快倒下了,一个中箭,一个被削掉了半边脑袋。 直到此时,群龙无首的个别唐军兵卒才有了逃的意识,其余大部分兵卒跟尉迟恭感情深厚,依旧前赴后继地冲杀送死。 对突厥来说,这场胜利来得又快又轻松,可对眼看着亲如手足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的尉迟恭来说,实在他漫长了。 终于,兵戈碰撞的声音安静了下来,只剩他一个人了。 感觉很奇怪,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尉迟恭用力眨了眨眼,以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手上沾了温热的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突厥人对他形成了一个不大的包围圈,无数兵器对着他,敢有任何动作,他们的兵器就会招呼到他身上。 眼下,他只有两个选择,降,或者自己了断。 尉迟恭想到了一件事。 当年李世民差点被俘,是他救的,那之后两人曾探讨过万一战败了怎么办。 是投降,还是自我了断。 李世民是主降派。 “你可想清楚,只要活着,就可能被救回去,万一被救回去了,就有机会再上战场报仇雪耻。”李世民道。 “臣不愿受辱,若真有那一天,臣宁愿一死。”尉迟恭道。 “不行,”李世民坚决道:“我不能没有敬德。” 尉迟恭,字敬德。 见尉迟恭不答话,李世民又强调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莫以一时成败论短长。” “可臣生来就是为了打仗,打胜仗,若败了……” 李世民打断他道:“敬德救过我一命,不如给我一个还你人情的机会,若有一天你打了败仗,一定不要寻死,我保证将你从敌营救出来,且给你亲手雪耻的机会。” 尉迟恭有些沮丧,因为他发现他被李世民说服了。、 他不想让李世民伤心失望。 他的下一个念头是:大唐战神,败给屡战屡败的梁师都,这可太丢人了,程知节那老小子大牙要笑掉了。 想到梁师都,梁师都就来了。 突厥兵卒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很恭敬的样子。 草原上的汉子都是直肠子,梁师都带着他们取得了如此重大的胜利,他们就将梁师都当成全世界最厉害的智者,处处谦让礼遇。 或许是正因为受了突厥人的膜拜,梁师都努力收敛着得意之色。 就好比,学堂里功课好的孩子总是一副淡然之色,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是信手拈来,是举重若轻。 梁师都正努力装成这种人。他已做了太久“笨蛋”,他太渴望被人——尤其是被汉人艳羡。 “尉迟将军别来无恙。”梁师都拱手道。 尉迟恭不回礼,只梗着脖子道:“要杀要剐随你。” “那不能,”梁师都道:“咱们汉人是最讲究礼仪的,即便您不是唐军的战神,我也该礼遇您的。” 这话的重音在中间那句,潜台词是“哈哈哈唐军的战神败在我手里了,看今后谁还敢小瞧我。” 尉迟恭暗暗叹了口气,不断在心中宽慰自己:迟早弄死丫解恨。 梁师都确给了他承诺的礼遇,不仅如此,还尝试劝他归降。 当然了,尉迟恭对李世民忠心耿耿,天下皆知,劝他归降不过是走个流程碰碰运气,顺便羞辱一下而已。 对这种程度的羞辱,尉迟恭已有心理准备,还不算太痛苦。 但有一件事,却深深伤了他的自尊。 昨日鞑子将他押上囚车,推到渭水河畔。吉利可汗指着囚车中的他,冲对面的李神通大喊道:“回去告诉你们皇帝,若想保他,就拿渭水北岸的土地来换。” 尉迟恭能想象,李神通一定很诧异。 突厥人想什么呢?那大片的疆土,莫说尉迟恭了,就算你们抓了太子,圣上恐怕也不会答应你们的要求。 这种尴尬比直言羞辱更严重,尉迟恭登时就受不了了,挣扎着求死,可他手脚都被捆住,口中也塞了东西,连咬舌都做不到。 直到被突厥押回大营,尉迟恭很是沮丧。 梁师都未解开对他的束缚,还一本正经地宽慰道:“尉迟将军再忍耐些时候吧,了耗死不如赖活着,对吧?你这条命现在可金贵呢,再说了……你看我,打了那么多败仗,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尉迟恭很想骂他:你这没脸没皮的,谁要跟你比。却只能发出“呜呜”声。 梁师都饶有兴趣地观赏尉迟恭的愤怒,片刻后,似觉得没意思,便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没人搭理尉迟恭,他不知外面战况如何了,只能日日担忧。 直到这天,守卫换岗,他发现有一名守卫总是向他递眼色。 仔细一看,这个蓄着络腮胡子的胡人,竟是……闫寸?! 一七零 闫寸:尉迟将军,咱能不能有点出息 有别的守卫在,尉迟恭不敢跟闫寸讲话,只能冲他挤眉弄眼,试图用眼神交流。尉迟恭:你咋来了? 闫寸:眨眼,不明所以…… 尉迟恭:还有谁来了? 闫寸:眨眼,不明所以…… 尉迟恭:你打算咋救我? 闫寸:眨眼,不明所以…… 然后,闫寸开口说话了。 那是一口不太标准的汉话。 “尉迟将军……您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认得您。” 尉迟恭当然不傻,知道闫寸这是扮成了鞑子。他发出呜呜声,示意自己要说话。 闫寸走动他面前,伸手去扯塞在他口中的布,并警告道:“咬舌这种蠢事……还是算了……死不了的,您知道吧?” 尉迟恭点点头,闫寸才将布扯了出来。 “你是谁?”尉迟恭活动着麻木的下巴,故意道。 “将军前不久还杀了我许多族人。” “呵,”尉迟恭嚣张道:“我杀死的鞑子不计其数,鬼记得你的族人。” 闫寸丢给他一个“戏有点过了啊”的眼神,被尉迟恭直接忽略。 “我亲手杀死你……祭祀嵇胡一族……你可莫求饶。” “哈哈哈,原来是嵇胡,”尉迟恭越发嚣张:“你们的烂账可算不到我头上,真要算账,你应该立即自裁,去天上找我们的先太子,那才是嵇胡的大仇人……一只灭族的丧家犬,也敢来本将军面前放肆!” 嘭—— 闫寸一拳直捣尉迟恭下巴,打得他嘴唇破了皮,渗出血来。 尉迟恭啐了一口,大骂:“无耻小儿,有种将你爷爷放开,看爷爷拧断你的脖子。” “哈。”闫寸乐得看他气急败坏,干脆背着手,绕尉迟将军转了一圈,好好地打量这名阶下囚。 “我没本事,我是小人。”闫寸道:“唐的战神死在小人手里,更羞耻。” 尉迟恭没能迅速接上他的话,因为闫寸说话的同时,往他被捆在身后的手里递了一样东西。 是一只半寸来长的刀片。 刀片的一侧十分锋利,一头很尖。 转回尉迟恭面前,闫寸依旧是一副欠揍的样子。 “你们汉人总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我看将军……不是这样。” 闫寸重新回到岗位,不再搭理尉迟恭,任由他叫骂。 尉迟恭自也不傻,一边骂着,手上已开始暗戳戳地割绳子。 捆他的绳子用麻油浸泡过,很结实,加之他必须控制动作幅度,所以割得很慢。 正割着,闫寸冲他微微摇了一下头。 尉迟恭一愣,明白了闫寸的意思。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点点头,将刀片握在手心,等待闫寸给出信号。 另一边,突厥帅账内。 萧瑀与吉利可汗之间隔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幅地图。 吉利可汗眼中精光连闪,他捋着胡子,对萧瑀道:“你可送了我一份大礼。” “就当是感谢您这些年来对姐姐的照顾。”萧瑀道。 “小事小事,”吉利可汗道:“但我有一事不明,从前萧皇后和义成公主常与你互通书信,劝你降我突厥,你却一心忠于唐,如今怎变卦了?” 除了吉利可汗,帅帐内的突利可汗、梁师都也十分关心这个问题,两人的目光齐刷刷盯紧了萧瑀。 萧瑀从容道:“萧某生在皇亲贵族,又逢乱世,许多事身不由己,不过图个安稳。 从前突厥与唐虽边境冲突不断,但终究是分地而治,唐军不曾深入草原,突厥的军队也从未来过中原腹地。 如今突厥已打到了长安脚下,我不得不重新考虑前途。” 他指了指桌上的地图,继续道:“我将唐军布防图送给可汗,只愿可汗将来夺了唐的天下,能留萧某性命罢了。” “你是个实在人,汉人里少有你这样实在的,我很喜欢。”吉利可汗道。 说着客套话时,吉利可汗看向突利可汗和梁师都。用眼神询问两人到底相不相信萧瑀。 梁师都一直在低头查看桌上的地图,此刻发话道:“我们怎知你没使诈?若这布防图里藏了猫腻,突厥大军必会陷入唐军的圈套。” “你们可以派出小股军队试探。”萧瑀道:“我虽不擅领兵打仗,却也知道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若其中有诈,定然无法隐瞒。” 梁师都犹豫一番,又道:“那你且说说,唐人明知我们若要攻下长安,必得先渡渭水,而渡河之时正是最佳的攻击时机,为何渭水南岸只有区区五千兵马?” “因为你们的计谋生效了,李世民现在苦恼得很。” “哦?” “您携尉迟恭向唐军示威,已大大动摇了唐军军心,唐军中已有了主和的声音。 何为主和?就是答应您的要求,将渭水以北的土地全部割让给您。 李世民怕这动摇之势蔓延开来,因此不让其余部队与渭水南岸的五千守军接触。 事实上,大部分唐军还不知道尉迟将军被俘。 此番前来,我不仅带来了唐军布防图,还献上一计。” “你是要揪住李世民的痛处?”梁师都抢答道。 他已露出了不悦之色,突厥人将他奉为军师,他自己更是四处吹嘘,号称再世孔明——虽然绝大部分突厥人并不知道孔明是谁——因此只有他能为突厥三十万大军出谋划策。 旁人若要出其右,成了梁师都的竞争对手,他绝不会手软。 梁师都自是听过萧瑀的名头,知道此人颇擅治国用兵,其谋略手段在自己之上,因此一听说萧瑀来降,梁师都心里便敲起了警钟,又听萧瑀要献计,梁师都眼中的杀意已藏不住了。 他这点小心思,萧瑀早就想到了,他大方道:“大度毗伽可汗已与某不谋而合。” 大度毗伽可汗乃是突厥人加封梁师都的尊号,听起来好像跟突厥的最高领导——可汗意思差不多,因此对这个称号梁师都还是很受用的。 见萧瑀如此称呼自己,梁师都心里畅快了些。 “萧尚书是想让我们派出少量人马,混入京畿道,散布尉迟将军被俘的消息。李世民越怕什么,我们就越要揪住其痛处猛攻。”梁师都展开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不错,”萧瑀道,“而且,某还可以免费赠送一条消息,让您的计谋一箭双雕。” 如此,萧瑀早就想要的主意成了梁师都的计谋,但他毫不在意。 “什么消息?”梁师都和两名突厥可汗均被提起了兴趣。 “逃出长安前,某无意间在程知节将军府上见过一封书信。” “什么书信?”梁师都问道。 萧瑀转向吉利可汗,露出为难之色。 “此事关系重大,若不慎走漏消息,或许对您的军心不利……” 萧瑀瞟了突利可汗和梁师都一眼,意思是想跟吉利可汗单聊。 吉利可汗一摆手,道:“你只管说,这两位一个是我的兄弟,一个胜似兄弟,难道我还信不过他们?” “那……好吧,”萧瑀道:“我所见书信,是您麾下一员大将写给程知节将军的,且此人与突利可汗十分要好。” 一直没说话的突利可汗一愣,上前一大步,几乎要撞到萧瑀身上了。 他急道:“你胡说!” 吉利可汗忙拉住这个莽撞的兄弟,又对吓得连退三步的萧瑀道:“你莫胡说!” 萧瑀拱手道:“某既是来降,怎敢诓骗可汗,可汗不信也罢。” 梁师都却道:“你所说的,莫非是执失思力?” 与突利可汗关系要好,且在军中颇有影响,甚至能动摇军心的猛将,掰着指头算算就知道了。 萧瑀忙称赞梁师都:“大度毗伽可汗神机妙算。” 突厥这边三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不做声了。 还是吉利可汗率先打破了僵局。 他道:“互通书信也不能说明什么,我那婆娘义成公主,常常与你这个汉臣通信,难道义成公主也要反我?” “关键是信中内容,”萧瑀道:“当时看到信封上所用的是突厥文字,我起了疑心,便偷偷将信藏入袖内,并谎称腹痛,要上茅房。 某恰认得些突厥字,看了个大概意思。那信的大意是……” 萧瑀瞄了一眼梁师都,又不敢言语了。 “你看我作甚?”梁师都道。 “有些话想来……您不乐意听的。” “我倒要看看他是如何在背后编排我的,”梁师都道:“别磨磨蹭蹭,快说。” 萧瑀只好继续道:“执失思力说您刚愎自大,且心胸狭窄不能容人,还说您已在排挤他了,每每出兵,总派他的族人去战场最危险的地方送死。偏您又特别得吉利可汗信任,他实在斗不过您。 长此以往,无论突厥能否灭唐,他和他的族人都将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既然在突厥阵营的路走不通,他想看看在唐这一边是否能谋到一条活路。 当然了,看过信后,我就将信件带出茅厕,原封不动放回了原处,因此,程知节将军是如何答复执失思力的,究竟有没有给他谋一条出路,我就不得而知了。” 萧瑀说完,看着三人。见他们不说话,萧瑀干脆一拱手道:“如何处置此人,是突厥军务,某不便多嘴,尚书省公务繁多,某已离开了一天,不能再耽搁,告辞了。” “等等,”吉利可汗道:“你刚才说让我一箭双雕,把话说完。” “那个啊,”萧瑀道:“很简单,您不是怀疑布防图有诈吗,我也给出了对策,派出小股兵马试探。 对一些陷阱的试探,所派之兵必是有去无回,想来您也看出来了,不如就派执失思力去那样的地方。” “若他未反,我岂不平白损失一员大将?” “那就要看此人活着对您的好处多,还是死了对您的好处多,我听说此番来唐,您麾下的兵马有相当一部分是执失思力的旧部。 您掂量清楚,此处可不是边境,若执失思力倒戈,一旦突厥败了,您还能回草原吗? 可若此人死了,他的族人群龙无首,您只消给些好处,就可将其编入麾下,真正为您所用,这不是天大的好处吗? 况且,退一步说,突厥军中猛士如云,陷害一个执失思力,并不能撼动您的军力,唐人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帅帐内再次陷入沉默,萧瑀冲三人一拱手,道:“我得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就向外走去,到了毡帘前,萧瑀又回身道:“与我同来的嵇胡人,他族中的壮年男子已死绝了,仅剩一些老幼妇孺龟缩在草原。 昨日李世民出宫巡查军营,一直潜伏在长安的他刺杀李世民,未能得手,我让他藏进我的马车,将人救了下来。 是个亡命的猛士,我用不上他,或许你们用得到。” “我送你。”突利可汗跟了上来。 萧瑀觉得不对劲,但来不及反应。 离开帅帐约五丈后,突利可汗便恶狠狠道:“你为何污蔑执失思力?” “您觉得是污蔑?” “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突利可汗提起了萧瑀的衣领,“我这就杀了你。” 萧瑀还未说什么,下一刻,一个人影上前,将他从突利可汗手上抢了下来。 是闫寸。扮成嵇胡人的闫寸。 闫寸冲突利可汗说了一句突厥语,意思是“要杀他,先杀我”。 突利可汗亦回了一句突厥语,意思是“你竟维护这个汉人?”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只维护他。”闫寸的突厥语十分流利,且腔调正宗。 突利可汗抽了刀,怒吼道:“那就连你一起杀!” 闫寸亦抽刀,挡在萧瑀身前。 两人引起了不小的骚乱,突厥士兵围上前来,纷纷给自家可汗叫好,骂闫寸不是草原狼,而是汉人的走狗。 萧瑀看向帅帐。 没动静,看来里面的两个人打算假装听不到骚乱。 突利可汗手中的弯刀已挥向了闫寸。 闫寸亦使用弯刀,那是草原上的鞑子常用的兵器,为了不露破绽,他只好换了这种并不趁手的兵器。 很快,闫寸就意识到,他所面临的难题远不止兵器不趁手。 突利可汗一身蛮力,每次抵挡,闫寸都被他震得虎口发麻。 顶多再接三招,弯刀就会脱手,否则左手拇指就要废了。闫寸估量着。 一七一 闫寸:Penta Kill 突利可汗再次冲上前来,闫寸抬手丢出了弯刀。弯刀打着转儿自上而下直飞向突利可汗面门。 突利可汗也不是吃素的。 他推测闫寸或还留了后手,也不躲了,干脆抬手去接飞来的弯刀。 他稳稳抓住了刀柄。 自此,使单刀的突利可汗变成双刀,如虎添翼。 “啊哈——” 双刀相碰,发出金属撞击的叮当声。突利可汗以此向闫寸示威。 而此刻的闫寸,他已飞奔几步,一个滑铲到了突利可汗脚下。 突利可汗自是察觉了闫寸的动作,连退三步,并将刀尖调转朝下,两把弯刀都向地上的闫寸刺去。 起! 闫寸在心中默念一声,抬起双腿盘上突利可汗的腰,腰腹用力,斜喇喇将自己的上半身吊起。 他的脑袋肩膀擦着弯刀,自突利可汗腋下绕过,紧接着双手攀上突利可汗的肩头,借着寸劲就要将自己吊起来,骑上突利可汗的脖子。 突利可汗蹦出一句脏话,调转刀锋,朝闫寸盘在他腰上的大腿刺去。 就是现在! 闫寸挪开腿,一只手越过突利可汗的肩头,按住了其执刀猛刺的手。 顺力打力,这一刀下去,突利可汗的肚子就要开口儿了。 就在千钧一发的当口,一支利剑飞来,撞向弯刀的刀柄。 闫寸和突利可汗一同撒手,弯刀被箭撞得飞出老远。 “住手!”吉利可汗大喝道。刚才出手放箭的也是他。 这是看见自家兄弟吃亏,出来拉架了。 对吉利可汗的行为闫寸表示理解,毕竟他此刻的身份是嵇胡死士。 死士么,当然要执行危险重重有去无回的任务,这种任务的难度通常都是地狱级的,身手越好越成功的几率越大。 光是不怕死,却没什么真本事,这样的死士可不值钱。 闫寸与突利可汗交手,在吉利可汗看来正是一番考校,而闫寸通过的了考校。 因此吉利可汗虽制止了两人,却并未责怪闫寸。 倒是闫寸先开口,用突厥语说了一句:“萧尚书诚心来降,你们却要取他性命,不妥吧?” “哈哈,都是误会,”吉利可汗冲突利可汗道:“一眨眼你就跟萧尚书闹上了,还真是个急性子。” 闫寸冷笑一声,谁说突厥人都是直肠子,这大事化小的弯弯绕玩得熟着呢。 他也不揭穿,只是继续用突厥语问道:“萧尚书可以离开了吗?” “萧尚书请,”吉利可汗道:“刚才的误会,萧尚书可别往心里去。” 萧瑀面带笑容道:“希望以后莫再起这样的误会,萧某可只有一条命。” 吉利可汗与萧瑀执手大笑,好像这真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玩笑。 临走,萧瑀又深深看了闫寸一眼。 我这一走,就只剩你一人深入敌营了。 闫寸没言语,只冲萧瑀行了个礼。 待萧瑀骑马驰离,吉利可汗又笑容可掬地对闫寸道:“这位勇士,突厥征战在外条件有限,在这大营里还住得惯吗?” 闫寸只道:“我会盯住尉迟将军,可汗放心。” 吉利可汗继续说着客套话:“都是草原上的兄弟,今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若无它事,我回去值守了。” 闫寸一拱手,捡起地上的弯刀,转身就走。 说多错多,因此他不愿多跟几名突厥首领闲扯,尤其那个阴恻恻的梁师都。他虽未言语,却一直观察着闫寸的举动。 好在杀手、死士的身份正好能满足他少说话的需要。学燕子就是了,能用一句哼哼回答的问题,绝不用囫囵的字词,把他说烦了就用一句“我只会杀人”搪塞你。 闫寸自认为还是学到了一些燕子的精髓。 眼看闫寸已离开得足够远,吉利可汗低声问梁师都道:“派人盯着他了吗?” “当然,”梁师都道:“与他一同看守突厥人的,是我精心挑选的三名勇士,各个都是好样的,射箭、近身搏站、摔跤……样样都是佼佼者。” “哼哼,那就等着狐狸露出破绽吧,若他只是个死士,倒可以为我所用,若不是……哼哼,我巴不得他将唐军引来……” 正说着话,只见两名突厥兵卒带着一名身穿条纹布袍的胡人女子匆匆来到近前。 一名兵卒道:“她来送信。” 说完兵卒闪身让开,以便那胡人女子直接向吉利可汗禀事。 “我记得你,”吉利可汗率先开了口,“三年前我送几名妙龄突厥女子去长安,你是其中一个。” “正是,可汗亲自相送,奴不敢忘。” “所以,你是从长安的来的?”吉利可汗问道。 “正是。” “长安不是戒严了,只准进不准出吗?” “奴与长孙无忌的女儿长孙惠心交好,随她一同出长安避难,这才得以脱身。” “长安城中情形如何?” “民心激愤,都说尉迟恭在泾阳打了大胜仗,而我突厥已快要败了。” 吉利可汗嘿嘿一笑,道:“李世民很会吹牛。” “还有,”女子继续道:“昨日李世民出宫巡视前线,还没出长安城,就遇了刺,听说是咱们突厥猛士干的,李世民的头盔都被他射落了地。 可惜没能得手,也不知他能在长安藏多久,如今长安的胡人日子可不好过,官府恨不能每日上家清点三回,谁家若敢窝藏来路不明的胡人……” 吉利可汗摆摆手,打断了女子的话。 他已知道女子所说的刺客正是闫寸,或者说,是闫寸假扮的对象。 “你可知那刺客是何模样?”吉利可汗问道。 “出城时倒是匆匆看了一眼城门处张贴的海捕公文,其上有那刺客的画像。” “若此人就在你眼前,你能认出来吗?” “这……”女子并无十足的把握,只道:“或可以试试。” “你看那间营帐,”吉利可汗指着关押尉迟恭的营帐道:“那里面的囚犯由四名守卫看守,你去瞧瞧,守卫之中有没有刺客。” 对这个要求,女子虽感到奇怪,却并未多问,只是照做。 不多时她回来了。 “确有一人与画像相似。” “哦?” “奴问他的名字,可他……不理奴的问话。” “哈。”吉利可汗已确定,此女所说的正是闫寸。 “很好,还有别的消息吗?”吉利可汗道。 “有,我从听长孙惠心说,唐军正将溃败的北境守军回调,在后方对我们形成包围之势……且长孙无忌做为统帅,两天前已秘密离开长安,带兵绕往后方,与后方的军队汇合……” “不可能!”梁师都道:“我们此番一路挺进,势如破竹,后方的唐军不过是些吃了败仗的残兵,兵力薄弱,即便对我二十万大军形成合围,那也是纸糊的包围圈,突厥猛士只需一番冲杀,便可……” 吉利可汗打断了梁师都,道:“的确不对劲儿。” “有何不妥?”梁师都不服道。 “你也看到萧瑀拿来的布防图了,其上标注的兵马,还不足三万,哪里是我三十万大军的对手? 这是故意诱我轻敌过河,介时好从后方向我发动攻击。” 吉利可汗个并不想流露出惧意,但他大军深入唐之腹地,一旦被人包抄,很可能步嵇胡后尘,成为第二个被唐所灭的草原部族。 事关重大,他不得不防备。 那女探子见梁师都一个汉人,说话却挺有分量的样子,已先入为主地有些不爽了,见吉利可汗并未听信梁师都的说法,心下暗爽,忍不住附和吉利可汗的意思鼓吹道:“虽说咱们后方的兵马不过是些汉人残部,可长孙无忌在汉人中威望颇高,或许这正是李世民派他统军的原因。 有长孙无忌督战,汉人并非没有重振旗鼓的可能,可汗需小心啊。” “不错,你的话有理。”吉利可汗赞成此女的言论,一来因为他确也有着顾虑,二来此女芳菲妩媚,身材曼妙,加之在长安生活了几年,受汉人影响,无论行走说话,亦或一颦一笑,均讲究着汉人女子的礼仪,与草原上的粗犷女子自是不同。 因此,赞成过美人的话之后,吉利可汗又补充了一句:“你冒死送来消息,功劳甚高,就留在军营休息吧,我亲自给你安排住处。” 女人自然明白吉利可汗的意思,娇羞一笑,道了一声“奴听可汗的”。 这天晚上,突厥军中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吉利可汗正在度春宵,因为帅帐内传出了男人沉闷的低吼和女人婉转的呻吟。 毡帐的隔音效果确实不好。 因为吉利可汗征用了帅帐,原本也住在那里的突利可汗和梁师都只好另寻其它住处。 突利可汗想去见执失思力,他们关系要好,执失思力今日遭了诬陷,往后可能会被吉利可汗猜忌,有必要给他打打预防针。 可他被梁师都拦住了。 “可汗匆匆行走?有急事。”梁师都问道。 “还不是你们汉人做的好事!”突利可汗道。 梁师都微微皱起了眉。他最烦这样的语气,可是这班突厥将领总用这种傲慢的方式提醒他: 你是个外人,纵然以后灭了唐,取了足以垂成千古的功绩,那也是突厥人的功绩,与你这个汉人无关。 正因如履薄冰,梁师都不得不为将来计。 他的打算很实际,从内部割裂突厥,突厥内斗越凶,他这个外人就越容易坐收渔利。 萧瑀和闫寸的到来,给梁师都创造了机会。 梁师都不紧不慢道:“可汗万万要以大局为重啊。” “哼,大局。” 突利可汗的态度虽不屑,却还是等待着梁师都的下文。 他虽从心底里看不起这个向突厥摇尾示好的汉人,却又佩服他的计谋,毕竟是他让突厥人第一次打到了长安近郊。 “吉利可汗与您不同,他更亲近汉人,他对义成公主言听计从,就是证明。” “这还用你说?”突利可汗道。 “因此他更容易相信汉人的话,况且大战在即,容不得内鬼倒戈,吉利可汗防着执失思力,也是人之常情。” 突利可汗沉思片刻,得出两个结论: 其一,他是真的不擅长动脑子的事儿; 其二,梁师都说了半天,是不是约等于啥也没说? 突利可汗不耐烦道:“你少绕弯子。” “是,”梁师都道:“我无法估量吉利可汗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说出去的话必有其作用,吉利可汗不会没有想法……可他并未行动,而是沉溺美色……您说……” 他本想问“您说这说明什么”。 想到突利可汗可没心思一问一答,就改口道:“太刻意了,所以我看出吉利可汗在等你们的反应。” “我们的反应?” “对,你和执失思力,若你们此刻有任何动作,调遣兵将,亦或凑在一起——不一定是商量对策,可能只是互相宽慰——说不定就会被吉利可汗当做异动。如此岂不坐实了执失思力通敌的罪名?”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突利可汗道:“鸟!真窝囊!那你说怎么办?” “学吉利可汗,按兵不动。”梁师都道:“大敌当前,咱们切不可起内斗,自乱阵脚啊。” 梁师都这番话发自肺腑,大义凌然,实则是让突厥将领之间减少沟通,加深误会矛盾。 当然了,梁师都的主要目的还是拿下唐。 突厥得乱,但也得在拿下唐以后。 因此他又建议道:“眼下咱们兵多粮足,而长安守备空虚,各处援军还未及时赶到,机不可失,咱们应趁早出兵,只要拿下了长安,擒了李世民,什么追兵什么堵截,都没用。” “这倒是个痛快主意。”突利可汗道:“明日你我一起向吉利进言,逼他出兵,我还不信了,我手中亦有兵马,再加上执失思力的族人旧部,人数已过了半,还怕他不成?” “是了是了,”梁师都道:“突利可汗所言方是正道,要我看,萧瑀这番动作不过是缓兵之计,拖延战机罢了,若等唐军真围了咱们,可就左右为难了。” 梁师都给突利可汗洗脑时,闫寸也没闲着,他去了执失思力的营帐。 一七二 闫寸:是不是被上一章标题骗了? 看到闫寸,执失思力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诧,他似乎早就知道闫寸不会安分。“你不怕盯梢的人向吉利可汗报告吗?”执失思力问道:“除了关押尉迟将军的地方,你应该不允许在营中随便走动吧?” “你称呼他尉迟将军,”闫寸道:“你好像很尊重他。” “我尊重为国征战的将领,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很好,”闫寸饶有兴致地踱了几步,“没想到,草原上的将领,除了劫掠外,还有如您这般懂得保家卫国的。难得。” 执失思力眯了一下眼睛,“说得好像你不是草原人。” “是又怎么样,”闫寸苦笑一下,“嵇胡是什么境况,您很清楚。” “你不会是来跟我闲聊的吧?” “这不是已经说到正题了嘛,”闫寸道:“你不想步嵇胡的后尘吧?” “什么意思?” “灭族,就是这个意思。” 执失思力没接话,他的手摩挲着腰间的刀柄,仅是摩挲还不够,他又低下头,观瞧着刀柄上的金属光泽。 “看来您心里有数。”闫寸道。 “哼,你以为凭几句花言巧语,就能在我这里鼓噪?” “您说是鼓噪,那就是吧,可您没必要与我争辩,真正给你出难题的是那个汉人,萧瑀,他可没少耍花招,您还是……小心点儿吧。” “他做了什么?” “突利可汗竟未告诉您?”闫寸道:“也对,他跟您关系要好,此刻应该也很尴尬,左右为难吧。” 闫寸摆摆手,示意执失思力稍安勿躁,“还不明显吗?三十万大军啊,正面对战汉人哪有胜算?只能来这儿使阴招呗,让你们内部闹矛盾罢了。 你说,在汉人眼里,谁更容易成为冲突的焦点?” 是执失思力。他自己心里当然也有计量。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您不想族人打来打去白白送死吧?所以您才对突厥称臣。 我嵇胡当初降了李建成,也是为了保百姓,为了得几年太平世道。 可结果……可能我们运气不好吧。 我们的首领,刘仚成将军,他很好,您和他一样好。” “你帮我只是因为这个?” “我要是说,并且我也不需要您相信,会不会显得可信度更高一点?” “你有什么建议?”执失思力道。 闫寸很诧异,“这种事,您问我?” “聊聊,你既然这么替我考虑,不如好人做到底。” “别,您再问下去,我会以为您要招揽我。” “如果我真的要招揽你呢?” “哈,别开玩笑。”闫寸摆摆手,“非常时期,您应该夹着尾巴做人,哪怕吉利可汗并不打算重用我,您也不能上来抢,您一抢,味儿就变了。 况且,我要向唐复仇,而您……我若没猜错,您是个主和派,您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族人免遭屠戮。您是不会支持我复仇的,只有在吉利可汗手下,我才有可能达成愿望。” “复什么仇呢?”执失思力问道:“你的族人是李建成害死的,现在李建成已死了,你为何不回草原,照料你仅剩的族人?” “谁说我要向唐复仇了?” “难道是……”执失思力瞪圆了眼睛。 “没错,梁师都,”闫寸道:“兵败后,刘仚成将军投奔梁师都,却因为梁师都的猜疑而被杀死,我要向梁师都复仇。” 闫寸向前逼近一步,直视执失思力的眼睛:“杀死梁师都,对我,对您,都只有好处,所以我才来见您。” “你……”执失思力的眼神稍微游移了一下,重新看向闫寸,“这才是你来见我的真正目的吧?” “请将军恕罪,”闫寸拱手道:“我总要先试探一番,有些把握了,再表明心意。” “你怎知道我会与你合作?” “这场战事是梁师都挑起来的吧?派您的族人去做马前卒的,也是梁师都吧?倚仗着他的——所谓计谋,在我看来不过是找对了李唐换皇帝的当口,有些运气罢了——吉利、突利两位可汗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 眼下,唐人已回过神来,打算从背后包抄,介时三十万大军被围在唐之腹地,任其关起门来打,且粮草有限,战局转瞬就会逆转。 若杀死梁师都,吉利可汗没了底气,必然立即变脸,与唐结盟,火速班师。 咱们都是草原狼,唯有在草原上,才能发挥出战力,吉利可汗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介时,丈不用打了,您的族人自然得以保全,且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一个汉人在突厥部族之间挑唆,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我实在想不到,您有什么理由不与我合作?” “是很有道理,”执失思力道:“可要杀梁师都,我仅凭自己就可做到,为何要与你合作?” “不尽然吧。”闫寸瞟了一眼营帐毡帘,“若搁在以前,您说这话我信,可现在……您出去瞧瞧。” 执失思力的营帐内本就没点灯,此刻他将毡帘挑开一条小缝,立即就借着月光看清了外面的情形。 守卫多了一倍。 “您不会以为那些多出来的兵卒,是来戍卫您安全的吧?”闫寸道,“眼下,莫说那个鬼精的梁师都,您和您的族人、部下想要接近从前要好的吉利、突利两位可汗,恐怕都不大可能。 汉人的计策也不是全无成效,无论您态度怎样,那边已有了猜忌防备之意,过不了几天,您的族人、部下机会察觉出被区别对待了,到时候,就算您能忍,他们也能忍吗?” 执失思力放下了毡帘,“以你的意思,好像我只能靠你了。” “什么靠不靠的,互相帮忙罢了。”闫寸趁热打铁道:“我可以创造一个杀死执失思力的机会,但需要您帮忙。” “怎么帮?” “很简单,出营。” “什么?” 执失思力没法理解闫寸的意思。 “找个理由,带上几名亲兵,出一趟营。介时执失思力会收到一则消息,说您通敌,前去与唐军将领接头。” 执失思力刚收回鞘的弯刀又抽了出来。 “你害我!” “可不是我要害您。您通敌,有书信为证,这是萧瑀今日明面上告诉吉利可汗的。” 执失思力的两道浓眉深深拧了起来,“那你为何给我雪上加霜?” “您若坐实了通敌的罪名,谁最高兴?”闫寸反问。 他并不需要执失思力回答,很快又给出了答案:“自然是梁师都,他恨不能你们整日内斗,也正需要杀一个突厥高级将领立威。 看啊,我这个汉人一门心思为你们筹谋,你们自己倒出了奸细,这不正好说明是否值得信任,不能光凭人而定。” “好吧,就算我带人出去了,你也把信儿送到了,然后呢?” “然后,梁师都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带兵前去抓现行,待他也出了营,就是杀死他的时机了。” “你也说了他会带兵出营,难道他不会为安全计,多带些人吗?介时,我们……” “我可没说咱们要亲自动手。” “你的意思……难道……”执失思力瞪圆了眼睛。 “唐人自会收拾他。”闫寸笃定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都在与谁合作?” “谁能帮我复仇,我就跟谁合作。”闫寸道。 “你不是刺杀李世民的刺客,”执失思力道:“汉人绝不会跟刺杀他们皇帝的刺客合作。” “我就是那个刺客,”闫寸摇头道:“但一切都是假的,那场刺杀不过是做做样子。” “做样子而已?所以……那个女人,送信来的突厥女人,吉利可汗安插的长安的探子,也是你们故意放来的?” “是,做戏做足,有她给我证明,总归多了一点保障,聊胜于无吧。” 执失思力深吸了几口气,平复着心情,他惊诧于汉人做事之缜密,布局之精细。 “合作吧,”闫寸继续诚恳道:“只要死一个梁师都,天下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我报了仇,您可避免兄弟猜忌,同族相残,而汉人和突厥都可免去兵祸。打了太多年,不能再打了。” “我已明白你的意思,”执失思力道:“你容我想想。” “好,我等您的消息。” “我现在就可答应你一件事。”执失思力又道。 “哦?” “无论考虑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揭穿你。” “有您这句话,我今晚能睡着了。”闫寸道。 “未必吧,”执失思力盯着营帐的毡帘道:“你跑出来这么久,那些盯梢之人难道没发现?” “他们啊……”闫寸挠了挠头,“我说了您可别失望,我给了他们每人一块银铤,他们就准我离开视线了。” 执失思力一愣,转而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闫寸一拱手,“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执失思力并没有让闫寸等太久,第二日他就给了闫寸答复。 他已选好了随行的亲兵,也找到了出营的理由,闫寸则爽快地给他指明了方向。 “只要一直往西北方向走,您就能碰到埋伏在那里的唐军。”闫寸道。 “若唐军连我一起杀呢?”执失思力问道。 “确有这种可能性,结盟么,对方就有可能背信弃义,就看您肯不肯为族人拼出一条活路了。” 要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但执失思力还是去了。他的确是个好族长。 然后,他就被早就埋伏好的唐军抓了。 突厥抓了尉迟恭,唐军抓了执失思力,且这两名将领在各自的阵营中影响力旗鼓相当。 吴关筹谋一天一夜,又饶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总算补平上了原本的劣势,使得唐与突厥在手握俘虏这一层面,有了谈判的资本。 眼下,闫寸还得再点一把火,让被俘的执失思力更加值钱。 他越珍贵值钱,突厥人就越难受。 闫寸确实传出了一条消息,却不是传给梁师都的,而是传给执失思力的部族手下。 在已经拿到唐军布防图的情况下,梁师都故意派遣执失思力深入唐军圈套,以至于执失思力被俘。 不足半天,就有执失思力的旧部手执兵器,围在帅帐前讨要说法。 不单单是讨要说法,他们还提出了要求: 拿尉迟恭将执失思力换回来,否则老子不干了,管你是哪路可汗,反! 梁师都的应对也算迅速,他立即宣布执失思力通敌。 可惜这种时候宣布通敌,怎么看都像给人扣屎盆子,自然不能说服执失思力的旧部,眼看兵变在即,闫寸“挺身而出”。 他提了一个建议: “群情激愤,即便执失思力真的通敌,此刻也说不清,不如答应他们交换人质,先稳住军心。” “你说得轻巧!”梁师都不服道:“尉迟恭那么好抓的?说送回去就送回去?我们苦心操练岂不白费了?” 闫寸耸肩,“与兵变这种最糟糕的结果相比,让出什么样的好处都不为过,您不会连这点账都算不清吧。” “要你教训我?!”梁师都抽刀就砍。 闫寸亦不是吃素的,利落地抽刀格挡。 “够了!”吉利可汗愤怒地掀了桌,“还不够乱吗?!” 闫寸立马学着梁师都的样子,收刀垂头,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吉利可汗道:“派人去给李世民送信,我们请求交换俘虏,缔结盟约。” …… 待闫寸离开帅帐,梁师都又阴恻恻地低声道:“您不会真的要跟李世民结盟吧?” 吉利可汗抛出一个与其心照不宣的眼神,并道:“你觉得李世民会选在哪儿跟咱们结盟?介时会不会是动手的机会?” “若由咱们选结盟地点就好办许多……” “但愿吧,”吉利可汗朝着闫寸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此人如何?这两天可有反常?” “您放心,我派出的人盯得紧着呢,他就是有贼心,也不可能有机会。 不过……此人毕竟不干净,还是不留得好。” …… 八月,乙酉。 渭水河,便桥之上。 突厥吉利可汗与李世民约定再次盟约,并交换俘虏。 双方约定,只有吉利可汗与李世民登桥,双方兵马均留在两岸戒备,以免一方使诈。 一七三 李世民:总有刁民想害朕 率先登上便桥的,既不是李世民,也不是吉利可汗,而是一名礼部官员。礼部官员招呼两名手下吏员,在便桥正中央摆了一张供桌。 为保证供桌不偏不倚,两名小吏拉着一根长绳,沿便桥伸直,又将绳子对折,标记出便桥的中心点。 待摆好供桌,礼部官员又将一匹白马牵上了桥。 所谓歃血而盟,白马就是做这个用的。 它还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吹着河风,听着水声,又探头去看桥下的流水,很惬意的样子。 官员们做这些时,李世民已等不及了。 他催马,干脆上了便桥,过了居中的供桌,停在距离对岸约一丈远的位置,这样他就能看清尉迟恭了。 “敬德一切可好?受伤了没有?”李世民问道。 尉迟恭的眼眶湿润了。 他强忍住眼泪,尽量让自己中气十足,答道:“臣有罪!” “不说那个。”李世民豪气地一摆手。 尉迟恭毕竟是一员大将,统筹全局的细心劲儿也算到位。他虽心情激动,却还没将闫寸忘在脑后。 眼看他可以回唐了,闫寸怎么办? 他想回身冲闫寸张望一眼,却又担心露馅,只能忍着。 李世民转向吉利可汗道:“可汗要去看看执失思力吗?” 这是试探。 他李世民敢单枪匹马过来,吉利可汗若怂了,里子面子都不好看,且容易叫人误会藏了什么后招儿。 “看看就看看。”吉利可汗亦催马上桥。 但他只到了桥中央,并不敢如李世民那般靠得如此近。 他亦想跟执失思力对答几句,可惜执失思力被堵了嘴巴。 执失思力已叫骂了一天,他恨闫寸诓骗,将闫寸的祖宗八代都都问候了一遍。 为避免他的叫嚷拆穿闫寸,唐军只能暂且堵了他的嘴。要保证闫寸的安危,这是李世民亲自交代的。 此刻闫寸身在突厥阵营中,周围四名突厥猛士隐隐将他围住,若任凭执失思力叫骂拆穿,后果不堪设想。 这倒成了吉利可汗借题发挥的理由,他大声道:“莫堵他的嘴,我倒要问问,他为何不听军令,擅自出营,是真的与唐将暗通,还是受了奸细蛊惑。” 这一招一箭双雕,既暗戳戳地提点执失思力旧部,你们的族长是否通敌,还未有定数,别高兴得太早,换不换俘虏还不一定。又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萧瑀去过一趟,留下闫寸,而后突厥营中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梁师都怎能不怀疑是他们捣鬼。 只要查一查那些煽风点火的言论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就能锁定闫寸了。 眼下,谁也不知道梁师都查到了什么程度,吉利可汗对闫寸的信任还有多少,因此,吉利可汗的这番试探,够让唐军难受的。 此刻,负责防备看守闫寸的四名突厥猛士,都摸上了腰间的弯刀,只等执失思力能说话。 一旦他指认闫寸,他们的刀就会毫不犹豫地招呼到闫寸身上。 然而,突厥这边的变故发生得更快。 除了闫寸,谁也不知尉迟恭是如何弄断捆绑他的绳子的。 绳子一断,尉迟恭驱马直冲向突利可汗,没有一瞬犹豫。 变故发生得太快,突厥兵将根本来不及反应。突利可汗倒是意识到了危险,他大喝一声,给心惊肉跳之感一个抒发的出口,抽刀迎向尉迟恭。 李世民也出了声。 “敬德接着!” 是马槊,他带来了尉迟恭的兵器,使其如虎添翼。 不仅马槊,他人亦驱马冲下了桥,来到突厥兵马所在的渭水北岸。 杀了尉迟恭! 杀了李世民! 不好!吉利可汗还在桥上! 这几乎是所有突厥兵卒下意识的反应,于是他们又慌乱了好一阵子。 尉迟恭与突利可汗短兵相接的瞬间,闫寸也出手了。 趁着看守他的突厥猛士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闫寸抬起右臂,臂上的弩噗噗就是两箭。 太近了,一点躲闪的余地都没有,两名突厥猛士应声栽下马,给闫寸腾出了突围的空间。 闫寸拍马就走,并对尉迟恭大喊道:“不可恋战!” 尉迟恭大喝一声,挥舞马槊,沉重的马槊震开了突利可汗的弯刀,他趁机脱身,和闫寸一起,向着李世民驰去。 一脱离战斗,立即有突厥弓手瞄准了尉迟恭。 李世民的箭放得更快。 他几乎不用瞄准,只一弹指,便放出了三箭,且每一箭都稳准狠地命中一名突厥弓手的胸口。 “圣上先走!”尉迟恭大喊:“臣为圣上殿后!” 此刻绝不是客气的时候,李世民回马就走,闫寸紧随其后,尉迟恭走在最后。 闫寸和李世民不时回身放箭,尉迟恭则挥动马槊,格挡箭矢。 唐军一看李世民涉险,程知节大喝一声“尔等留下!”便独自拍马上桥,前来支援。 他怕唐军一拥而上,相互拥挤,反倒不利于救援,更怕踩塌了桥,断了圣上后路。 如此一来,吉利可汗反倒成了粽子馅儿,被李世民等三人及程知节堵在了桥中间。 草! 吉利可汗心中大骂。 评估一番后,他先冲向了程知节,对付一个人总比对付三个人容易,这是最好算的账。 可对付了程知节之后呢?难道要去唐军所在的渭水南岸?无用功啊。 想明白了这一点,吉利可汗又调转马头,冲向了李世民。 他冲得近了,原本还在放箭的突厥人怕伤了自家可汗,只好收了弓,翘首以望。 “唐皇诓我!”吉利可汗大喊着,控诉李世民。 李世民勒住了缰绳,挑起嘴角,压低声音道:“您不妨猜猜,突利可汗会使多大力救你?” 一句话瞬间揪住了吉利可汗的痛处。 他与突利可汗是叔侄俩(这里前头写错了,写成了兄弟,已经修改),本应突利继承可汗之位,可当年突利年幼,便由吉利代为管理部落。 如今突利已长大,吉利却不愿放权,因此突厥才有了两位可汗共同管理的局面。 突利会真心救他吗?吉利心里真没底,只好问道:“唐皇要失信于天下吗?” “那倒不会,”李世民从容道:“朕来此,是与您结盟的。” “那您如此抢夺俘虏,做何解释?” “这就怪了,你们看管不严,让敬德逃脱了,难道怪朕?” 闫寸不禁咋舌,李世民装傻充愣的本事着实让他开了眼。 李世民继续道:“既然尉迟将军已回来了,我自不会食言。” 他冲唐军摆摆手,示意将执失思力带到桥边。 “不过,我还有件事,想跟您商量。”李世民指了指闫寸,“他,我也要带走。” 执失思力确信了,这一切变故,绝对就是闫寸捣鬼。 放走这个摆了他一道的人,太不甘心了。 “唐皇要一个胡人作甚?草原狼还是跟着我们回……” 李世民打断了他,不容置疑道:“还是看他自己的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眼下他在我大唐,自然有权自己决定去留。” 闫寸立即向李世民拱手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愿为圣上效力。” 李世民一摊手,“你看,这可不是朕逼迫谁。” 尉迟恭已逼近了吉利可汗,并嚷道:“莫跟他废话,他若执意开战,今日便先斩了他的头祭旗。” 吉利可汗再无它法,委委屈屈道:“那便按照说好的……” “你放心,”李世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十分亲密的样子,“只要吉利可汗肯退兵,银钱珠宝不会少你的。” 说罢,李世民抽出了腰间佩刀。 吉利可汗吓得一缩脖子,急忙驱马后退躲闪。 李世民流露出一丝轻蔑之意,在吉利可汗看出他的轻蔑后,他又立即换上一副春风和煦的关切表情,道:“可汗莫怕,朕不过是想斩杀白马,与您盟约罢了。” 吉利可汗知道被耍了,却不好发作,默默抽刀。 噌——噌碐—— 两把刀同时斩向白马。 哐啷啷—— 马头落在桥上,滚了几圈。 马最后眨了两下眼睛,头不动了。 头虽不动了,四只马蹄仍在挪腾,似乎还在试图寻找平衡。 挪腾到桥边,一步踩空,巨大的马身跌下桥,噗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唐与突厥,结为盟好!”李世民高声喝道。 唐军立即发出深呼海啸般的呼和声,以壮李世民之威势。 李世民冲吉利可汗做了个“请”的手势,“该您了。” 吉利可汗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却又不得不过完场面,只好也喝道:“突厥与唐,结为盟好!” 他的气势比李世民弱了很多,突厥兵卒亦有呼和,但稀稀拉拉,也不整齐,与军容严整的唐军相比,士气上差了不是一点两点。 这种突厥并不在意的“表面工夫”,却能起到震慑敌人、动摇敌人军心的作用。 吉利可汗正丧气时,李世民又压低了声音道:“您说,水下若藏了人,定会被掉落的马身吓一大跳吧?” 他毫不掩饰试探警告之意。 “不过,”他又露出了笑容,继续道:“你我都是聪明人,就算真在水下藏了人,定也不敢让其现身,刀剑无眼,桥上拥挤,不小心伤了谁,都不好。” “是啊。”吉利可汗喃喃附和,他后背起了一层汗,袍子完全贴在了身上。 “如此,我带我的人回南岸了,执失思力稍后送还,您没意见吧?” 吉利可汗垂死挣扎似的开口想拦,被李世民一句:“要么您跟我们过去接人,就像我似的。”给堵了回去。 一刻后,执失思力回到了突厥阵营。 隔着渭水,李世民又冲吉利可汗喊话道:“还望可汗守约,尽早退兵,北方的唐军给您开路!” 他这话是说给全体突厥兵卒的,潜台词是:若你们不走,就等着唐军背后包抄吧。 …… 回到唐军阵营,尉迟恭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的,也不知是李世民交代过,还是出于袍泽之情,许多降唐军将领均上前来问候。 “回来就好,留得青山在……” “就是,且看咱们打到他突厥的地盘去……” “杀草原狗!” 萧瑀当即进言道:“眼下突厥被我军震慑,军心不稳,不如趁其撤退,于路途中设伏,一举歼灭其大军,如此数十年突厥都将不能翻身。” 李世民指着对岸道:“你看他们,兵卒涣散,将领唯贿是求,吉利可汗被困于桥上,竟无一人上前营救,如萧爱卿所,若于其归途设伏击之,必势如拉朽。 之所以不与之战,一来我继承皇位不久,国家未稳,百姓未富,当静而安抚之,令百姓休养生息,一旦开战,旷日持久,百姓兵卒必有折损,朕于心不忍。 二来若我们与突厥结下深仇大怨,突厥回到草原,卧薪尝胆,仔细修备,我们岂不寝食难安?因此与其结盟,给其金帛,满足其贪欲,使其志满意骄,岂不对我最为有利? 三者,经此一番,突厥两位可汗、梁师都只见嫌疑更大,我们只需等其内耗,不战而屈其只兵,岂不是上上策?” 萧瑀心服口服道:“臣之计短,圣上计长。” 跟李世民和尉迟恭相比,闫寸身边就冷清了许多,不过吴关一人上前与之招呼。 “此番辛苦你了。”吴关道。 闫寸挑挑眉,“这么公事公办啊?” “呃……主要是……”吴关道:“刚才他们杀马,血淋淋的,有点……吓着了。” 啥? 闫寸一时没能追上他的脑回路。 所以我们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而你关心的是马? 三者,经此一番,突厥两位可汗、梁师都只见嫌疑更大,我们只需等其内耗,不战而屈其只兵,岂不是上上策?” 萧瑀心服口服道:“臣之计短,圣上计长。” 跟李世民和尉迟恭相比,闫寸身边就冷清了许多,不过吴关一人上前与之招呼。 “此番辛苦你了。”吴关道。 闫寸挑挑眉,“这么公事公办啊?” “呃……主要是……”吴关道:“刚才他们杀马,血淋淋的,有点……吓着了。” 啥? 闫寸一时没能追上他的脑回路。 所以我们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而你关心的是马? 一七四 闫寸:不知不觉,拥有了整条街 “确是个机会,所以我该谢谢你。”“谢什么?” “谢你忍住了一己私欲,没有杀死他。”吴关道。 “既然我选择信你,杀了梁师都就会有人消失什么的……”闫寸耸耸肩,“好像只能如此,毕竟,我可不想你突然消失在众人面前,也太奇怪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吴关一边抬手去帮闫寸将脸上粘的假胡子扯下来。 “疼了你吱声。”吴关道。 不待闫寸回答,李神通上前道:“守纯当初说二位有颇多过人之处,我还不信,如今算是见识了。” 他看着吴关夸赞道:“此番若非小友运筹帷幄,百姓兵卒就要受苦了。” 他的目光又转向闫寸,“若非闫丞深入敌营,胆大心细,吴郎的绸缪也无法实现。 后生可畏,本将军佩服。” 吴关连忙拱手,“不敢不敢,将军折煞我们。” “他夸得不错,”李世民不知何时驱马到了近前,接话道:“叔父所言,也正是我的意思,看来两位爱卿确是我大唐的祥瑞。 想要朕赏赐什么,你们只管说。” 闫寸本想拒绝,被吴关抢先一步道:“下官没什么想要的,但下官想替闫兄求一道敕令。” “哦?” “下官听闻突厥常常劫掠边关百姓,男子被他们抓去做奴隶,往往冻饿劳累而死,女子则强迫通婚,遭受非人的折磨。” “不错。” 答话的李世民面露不悦之色,今日虽不是大胜,但唐人着实威武。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吴关却提及唐人俘虏的惨状,太扫兴了。 但李世民毕竟想当个好皇帝,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虽有些不爽,还是决定听吴关将话讲完。 吴关察觉到了李世民的神色变化,加快语速道:“闫兄胞姊亦被突厥劫走,好在闫兄多方打探,已找到了她的下落。” 一听这事,李世民理解了闫寸的苦闷,再也没有不悦之色。 “竟有这种事,”李世民道:“所以你想让我下一道敕令,命突厥送回闫郎的阿姊?” “是,也不是。”吴关道。 “哦?” “下官不敢为一己私利劳烦圣上,想来闫丞亦是如此,因此从不提及此事。 下官想着,不如让突厥交还所劫掠的所有汉人人口,如此便是造福百姓了。” 吴关如此要求,除了按照历史原有走向利国利民,其实还藏着私心。 若李世民仅要求释放归还闫寸的阿姊,突厥便知道此女十分重要,或许会以她为筹码,提出非分的要求,如此李世民就难办了。 将她混在其余被劫掠的汉人中,不显眼,便可免去一些麻烦。 李世民略一沉吟,不知他有没有看出吴关的小心思,只对闫寸道了一句:“此事我记住了,近日寻个机会就将你阿姊接回来。” 闫寸拱手道:“多谢。” “你弓用得不错,”李世民又道:“我记得朕之前说过,要与你比试。” “圣上日理万机……” 李世民摆手,打断了闫寸的谦辞。 “过了近日就到九月了,真快,逝者如斯夫,孔圣人诚不欺我,”感慨一句,李世民又道:“九月望日之前,若我没召你,你可于望日入宫,咱们比试比试。” “那……臣就献丑了。” 李世民又拍了拍闫寸的肩膀,以示嘉奖。 收兵,回长安。 九月,朔日,清晨。 有斥候来报,突厥退兵了。 而后每天都有斥候报告突厥大军所在的位置,直至他们移出边境,回到草原。 一场危机终于解决。 突厥撤军的半个月里,闫寸和吴关几乎一直处于休息的状态。 如果说此前大家对闫寸吴关两人的印象是“有些门道”“派系不明”“平步青云”,并因此而持观望态度,敬而远之,那么现在大家对他们的印象就是“有勇有谋”“胆大心细”“圣上身边的新晋红人”。 如此,想要拉拢结交两人的官员,以及奉命前来送礼的高官身边的管事、长随,都快将闫寸家的门槛踏平了。 看到这个架势,大理寺哪儿还敢给两人分派活计,只差抬张供桌将他们供起来了。 两人招架不住,干脆告假,跑去鄂县躲清净。 这回吴关虽没如愿坐上轿子,却终究让闫寸租来了马车,舒服多了。 一路上闫寸负责赶车,吴关高兴了就与他同坐在车夫的位置谈话,累了就躲进铺了好几层软垫的车厢内睡觉。 中途停下饮马时,闫寸半试探半开玩笑道:“你既然有先知的本事,不妨说说,今后可还要打仗?大约哪一年打?” “要打,边境的状况你清楚,摩擦不断。但那种举全国之力的仗——将近二十年是打不起来的。” “二十年……”闫寸道:“若不出意外,还是咱们这位圣上。” “不错。” “我……” “别问跟谁打。”吴关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这么说,我已经知道了,是高句丽吧?” 吴关叹了口气,“怎么就忘了,你也是有脑子的。” 闫寸挥挥拳,“我不仅有脑子,身手也还可以,需要提醒你一下吗?” 吴关缩着脖子,不满地嘀咕道:“我听说拳脚越厉害的人反而越克制,尽量不动武,怎么到了你这里……老要挟别人,你这样不对。” “能制住你就行。” 吴关被他噎得不轻,启程后干脆躲进车厢睡觉,直至快到鄂县,才打着呵欠探出脑袋。 “打仗闹得,又萧条了不少啊。”吴关道。 “是啊,我听说许多商队都折返了,或者停留在京畿道以外,观望战况,近日长安米价盐价均涨了一倍,其余货物也都有不同的涨幅。” “既然突厥撤兵了,滞留在京畿道周围的商队应该很快就会赶来吧,说不定鄂县会比之前更繁华。” “但愿吧,”闫寸道:“不知鄂县的房屋价格是否如你所料地跌了,也不知荷花买到多少。” 荷花此番收获颇丰。她交给了吴关厚厚一沓房契。 吴关一一查看了房契上所标的位置及买卖成交价格,不由对荷花竖起大拇指。 “姐姐可真厉害,半个鄂县都被你买下来了。” 闫寸则诧异道:“咱们的钱应该不足以买下那么多铺面吧?这……得有多便宜?” 荷花道:“我怕错过机会,也怕有人跟咱们抢,因此没敢等价格降到最低,降了五成我就开始陆续收购铺面,后来钱确实不够了,但县令帮我挪了些税金……” 见闫寸瞪圆了眼睛,荷花忙拉住他道:“嘘——天知地知,就咱们几人知,钱已挪了,你就别责备我了。” 吴关道:“所以……咱们现在欠了县衙多少钱?我算着有三千贯?” “不止,”荷花道:“许多新买的铺面都需装潢,咱们拿不出钱,我便又额外借了五百贯,因此总共欠了县衙四千贯。” 闫寸不禁咋舌,“你胆子也忒大了,若朝廷查账……” “又不是不还。”荷花抖了抖吴关还回来的房契,道:“我已算过了,待这些铺面都开起来,四五个月就可还清四千贯外债,快的话或许三个月就能还清,拿别人的钱来赚钱,岂不快哉。” 吴关不禁拍手道:“姐姐倒真是块经商的材料,我没看错。” 闫寸气得左拳在右掌上砸了几下,“你们真是亲姐弟。” 吴关则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他道:“如此一来,咱们可欠了县令一个大人情,他就没提什么要求?” 荷花挽住两人的胳膊,道:“正好我定制的花船造好了一艘,今日头一次下水,不如咱们摆上一桌酒菜,登船聊个畅快,个中细节我慢慢告诉你们。” “好得很,”吴关道:“秋高气爽,正是河里的鱼蟹最肥美的时候吧?咱们弄点来吃啊。” “就知道你想那蟹丸子了,我这就打发小二,前去那蟹丸店,叫上一笼屉,给咱们送到船上去。” “如此甚好。”吴关又问道:“燕子呢?他没在姐姐身边?” 荷花被他一问,脸颊上飞起了一团红晕。 “他……确留下帮忙了,近日多家铺面一同重新装潢,他忙着管理干活的工匠,很是辛苦……” “那就更应叫上燕子,好好向他道一句谢。” 燕子很快就被伙计请了回来。 闫寸和吴关几乎已认不出他了。 分别不足半月,燕子的相貌自不可能有什么变化,但他的气场完全变了。 他换下了做杀手时的那身纯黑劲装,该穿粗布短打。 “我洗把脸,一身臭汗,让两位见笑了。” 他一边洗脸,一边说道。 吴关忍不住围着燕子转了一圈,道:“你不是吃坏东西了吧?怎会如此……搁在以前,打死我也不信你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 若从前的燕子是一把利刃,那么现在的他更像是一把锯子,或者一把榔头。 依旧是好用的,但已不是一件兵器了。 被吴关如此打趣,燕子又恢复了腼腆的样子,嘿嘿一笑,脸红了起来。 几人步行往停泊花船的船坞走去,沿途荷花不时指着街边的铺面来一句“这是咱的”“这也是咱的”,吴关只看得心花怒放。 见闫寸一路默默无语,吴关知道他心里或还有些别扭,便没话找话,悄悄道:“哎,我给你讲个笑话如何?” “什么?” “从前有个人,挺穷的,老幻想以后有钱了买条街,现在愿望实现了。” “然后呢?”闫寸问道。 “没了。” 闫寸愣了许久,才道:“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正是。” “所以呢?” “所以什么?” “就是……哪里好笑?” 吴关算是明白了,千万别指望古人理解冷笑话,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这个冷笑话太烂了。 他搓了搓胳膊上冷出来的鸡皮疙瘩,道:“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你怕不是有病。” 吴关:…… 吴关:我特么……忍住忍住,我是文明人,我不生气…… 船坞。 几人看到了准备入水的花船。 那是一艘三丈余长,近两仗宽的船,船头视野开阔的位置摆了一张圆桌,确是宴请的好地方,春秋可将船划出城去,一边饮酒一边赏景,夏日则可在其上纳凉,到了窝冬时节,安上挡板,架起火炉,约上三五好友,于船上小酌,那可太惬意了。 “姑娘来了?”造船的老工匠在岸边摆出一张小小的供桌,供桌上有一副近两尺高的神龛,神龛内的神像漆黑,且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那是一尊女神像。 “女神”并不足以概括,说是“女婆”更为合适,因为能看出是个老妪。 老妪身侧伸出六只枯瘦的手,奇怪的是六只手并非对称分布,而是左侧两只,右侧四只。 一七五 河神:谁喊我? 河风轻抚,岸边缀着点点灯火。新船上已摆了酒菜,四名负责划桨的船夫将船划到河心,考虑到这是私人宴会,荷花没让侍女在旁伺候,而是亲自帮朋友们斟酒。 四人大快朵颐一番,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才聊起正事。 荷花对吴关道:“你刚才的问题,县令挪税金给咱们,想要什么好处,我现在告诉你。” “好。” “县令需要一大笔钱填补窟窿。”荷花扫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县令的二夫人与皂吏班头私奔了,若仅是家丑还好说,顶多挨些嘲笑,总不至于死,可他们离开时还顺走了一样东西。” 闫寸和吴关对视一眼,两人都提起了兴趣。 “什么东西?”闫寸问道。 “一颗御珠。” “玉……珠子?” 荷花解释道:“就是一颗罕见的大珍珠,因其为前朝皇室用品,因此被称为御珠。那两人偷走御珠,可要了县令的命。” “我没明白,”吴关道:“前朝皇室的珠宝,怎会流落到鄂县?” “不是流落,是借用。” “借?” “这就要说那颗御珠的奇用了,那可不是一颗普通的珠子,它能镇水。” “镇水?” “你们可记得,今年六月,就是玄武门兵变后,雨水连绵,长安附近几条大河纷纷涨水。” “记得,当初还征了许多百姓,去河边筑堤抗洪。” “不错,听说那几天情况十分危急,但终究河未决堤,有惊无险。这一切正是御珠的功劳。” “珠子能有什么功劳?” “我听县令说,太史局的占卜结果是,若将御珠放在长安以南的威严之地,洪水便会褪去。” “南,鄂县,威严之地,县衙……不会是这样吧?”吴关惊讶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正是。” “可是洪水已退了许多天,御珠早就该收回长安了吧?怎还在鄂县?” “这就是另一则规矩了,每次动用御珠,镇住水以后,都要将御珠在原地供奉半年,使其吸取天地精华,休养损耗,否则下次再用就不灵了……” 见荷花越说越玄乎,吴关忙接过话头道:“我明白了,意思就是县令不仅自家出了丑事,小老婆跟人跑了,还弄丢了一颗——咱也不知道值多少钱,反正肯定价值连城有价无市的珠子。” “正是如此。” 一直没接话的闫寸此刻开口问道:“那他要钱是想……” “嗨,”荷花摆摆手,“能镇水的珍珠虽然不好找,可大个儿的普通珍珠,只要肯花钱,还是能买到的。” “县令是想以假乱真?”闫寸道。 “难道还有别的办法?”荷花摊手,“弄丢御珠,死罪,调换御珠,亦是死罪,如今咱们这位县令,两头都是死路,只能死中求活,自然凶险无比。 为了买到足以以假乱真的珠子,县令派出心腹,带着重金去往东边沿海之地,听说珠子已买上了,那心腹正往回赶呢。 问题是,县令挪出来买珠子的这笔‘重金’,就是税金。 钱财嘛,挪用一时倒也没什么,只要赶在年末考绩之前将窟窿补上。” “所以县令这是投资,他想让你给他填补窟窿,倒也是个孤注一掷的办法,不过……”吴关歪头道:“我刚才听姐姐说,要还清县令借给你的四千贯,最快也得三个月,更别提帮他填补买珠子的窟窿了,眼下已经到了九月……好像时间来不及啊。” “今年倒不碍事,只要明年能将亏空填补上就行。” “哦?”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跟考校官员熟了,可以塞些钱,糊弄一番。明年那位考校官员就要致仕了,也不知换谁来。” “这是在玩火。”闫寸道:“若日后事发,牵连到你身上,谁能保你?” “你呀。”荷花一脸无辜地看着闫寸,“这里难道还有比你官儿大的人?天塌了当然得由你顶。” 闫寸吐出一口老血。 “先不说这些。”荷花摆摆手,“一切还得看买回来的珠子长得像不像,若像,谁又看得出来? 只要太史局没发现端倪,正常收了珠子。将来再拿出去镇水,不灵了,也找不到咱们头上。太史局大约会把责任推给下次供奉御珠之地的官员,两边就扯皮吧,又或者推说灵气不够,反正跟咱们没关系。 此事看起来危险重重,但细想想,越是这种玄乎之事,大家都无法解释,出了问题反倒不容易追究。” 荷花将几人的酒杯添满,招呼道:“喝酒喝酒,你们倒也说说最近的见闻,突厥怎就突然撤兵了?” 吴关应荷花的要求,大致讲了两人在此事中所起的作用,引得荷花惊叹不已。 各自讲明近况后,四人又是一番谈笑,十分惬意。 宴会一直持续到月上柳梢。 “要不今日咱们就在船上歇着吧。”荷花提议道。 吴关的懒虫已爬上了头,自是双手赞成。闫寸和燕子在这种事情上从来都没什么发言权,只能听从两人的安排。 喝干最后一滴酒,又从河里打水洗过脸,吴关和闫寸回到共住的船舱。 新船的缘故,有股木头和彩漆混合的味道。好在古时所用的漆料均是天然材质,并不含有甲醛之类有害物质,新船新屋皆可直接使用。 “我发现你酒量变好了。”闫寸道。 “总得有点长进。”吴关道:“你别说嘿,可能跟每天早上与你一起练功有关。” “你是想气我吧?”闫寸道:“体格没变强,力气也不见长,就只是酒量变好了,这就是我训练你的成效?” 吴关躺在榻上,无辜地摊手道:“怪我喽?” 闫寸懒得理他,背对着他很快睡去。 喝了酒的缘故,再加上船在河中轻轻摇晃,这一觉睡得好极了,就连闫寸都比平时醒来得要晚。 醒来时闫寸只觉得喉咙剧痛。 他很想喝水,喝河里打上来的凉水。 但他忍住了。 与吴关同住的这些天,他已习惯了喝烧过的水。一样食物入腹后是好是坏,旁人虽看不出来,但自己的身体还是会给出答案的。 闫寸去到船尾的小厨房,想要动手烧些水喝,却见燕子正从厨房走出来。 他已烧了热水,除了喝的,还有洗脸用的。 看到闫寸,燕子忙低头闪开了目光,似是怕闫寸看出他这是在给荷花打洗脸水。 “这么早。”闫寸倒是大方地打着招呼。 “嗯。” “你今日还要去监工吗?” “嗯。” 闫寸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一句:“挪用税金之事,你也知道其中风险吧?” “嗯。” “若情况不对,赶紧带着荷花跑路,先保住人再说,明白吗?” 这下,燕子虽还是只“嗯”了一声,眼中却满是感激之情。 而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对荷花真好。” “对朋友不就应该如此吗?”闫寸道:“收拾一下,准备上岸吧。” “好。” 四名船夫依照吩咐将船驶回了船坞后的小码头。 昨夜算是试航。 试航成功了,荷花依约去给老工匠付最后一笔款。 下船后,荷花便冲船坞欢喜道:“船很好,又宽敞又稳固,日后还想请您……” 她的话没说完。 她连退了两步,直撞在燕子身上。 燕子稳稳扶住了她。 荷花下意识地握住了燕子的手。 “去后头,别看。” 燕子扳着荷花的肩膀,让她回过身。 刚一回身,荷花就猛跑几步,蹲在河边,吐了起来。 船坞里有个死人,确切地说,是有六块尸体。 头,躯干,双臂,双腿。 闫寸率先进屋,走到头颅边,用刀鞘挑着没沾到血的一缕头发,将后脑勺朝上的脑袋翻转。 正是带头组织船匠造船的老人。 “那个,”吴关道:“昨日咱们拜的河神,她手里的人不是也被拆了六块吗?” 闫寸的眉头深深皱起,他抬眼看向四名亦上了岸的船夫。 船夫是荷花花钱雇的,此刻荷花尚未付钱,他们不敢走。 靠水讨生活的人,看到这样的尸体,自也想到了河神,他们满脸惊恐,其中两人还跪在河边,不停地磕头,口中念念有词。 “此事绝不能声张,”吴关道:“我看鄂县许多人都有拜河神的习惯,若引发恐慌,就麻烦了,我这就去县衙,让衙役带副棺材来,先将尸体收走……” 吴关的打算没能实现。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几名船工匆匆奔来,一见死了一地的老船工,他们立即哭喊起来。 “河神真的发怒了!” “不该是您啊!您一辈子诚心供奉,河神不该对您发火啊!” “是他!昨日的祭祀他对河神不敬!” 有人伸手指向吴关,其余几人迅速靠近吴关,几乎将他围住。 吴关懵了。 好在,闫寸立即挡在了他身前。 “你们想干什么?”闫寸大喝道。 他握横卧环首刀以示警告,几人若敢放肆,他会毫不犹豫地抽刀。吴关亦回过身去,跟闫寸背靠背,拉开马步,摆出防御姿势。 两人与几名船工对峙时,更多人围上前来。 “杀人偿命!”有人喊道。 “惹怒河神者,偿命!”有人提出了更有指向性的意见。 “不能放走他们!” …… 几名船工还未动手,围观者却已纷纷向两人投掷石子儿。 船工稍微散开,以免误伤,闫寸则一把按低了吴关的脑袋,将他护住。 荷花焦急地大喊:“你们住手!” 她已冲向了人群,试图靠撞击推搡阻止他们丢石头。 燕子的速度更快。 他飞身上前,众人都未看清他做了什么,站在最前头的一名老者已被他按倒在地。 一把匕首抵在了老者脖子上。 “谁再动,我就杀了他。” 人们都住了手。 躲在众人中泄愤,他们肆无忌惮,可若单拎出来,要其为一个人的性命负责,他们还是要掂量一下的。 若这老丈因为我没停手而丢了命,该如何收场? 石头雨一停,吴关立即踮着脚去看闫寸的头,又试探地在他背上摸了摸,“伤到没有?” “躲开了,无妨。”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唯有那被燕子按在地上的老者不断呻吟着,一会儿说扭了腰,一会儿又说胳膊被燕子拧伤了。 合着古人也会碰瓷,吴关不禁摇头。 “诸位说我惹怒了河神,那河神为何不冲我来?”吴关朗声道:“究竟是河神发怒,还是有人作案后嫁祸给河神?” 说话时,吴关的目光缓慢扫视一周,几乎与每个围观者都短暂对视了一下。 有人恐慌,有人仇视,还有人挪开了目光。 “栽赃陷害河神之人,你好大的胆子,若河神有知,必不会放过你!” 论虚张声势,吴关绝对是一把好手。 闫寸亦帮腔道:“船工是否被人所害,仵作验过便知,在此之前,谁若敢伤人,按律处置!” 燕子收刀,松了手。 他们已不需要人质,两人这番话已镇住了大部分围观者。 大部分,不包括刚才被按在地上的老者。 老者在两名后生的搀扶下爬了起来,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他们是京官儿,本地官府必会包庇他们!” “那你想怎么样?”吴关反问。 不等老者答话,荷花率先开了口。 “我知道他想怎样,他想原价买回铺面。” “哦?” “赵徐来,赵员外,不久前我买下了您在鄂县的所有产业,共计两间杂货店,一间邸店,一间修车店。 我记得变卖财产时您说身体有恙,要回江南老家养病,我能接手这些产业,给您兑出一大笔现钱,您如何感激。 呵,突厥一撤兵,您病也不养了,一见面张口就要原价买回产业,被我回绝,就来此地闹事。 赵员外,人不会是你杀的吧?” 赵员外被荷花一问,脸上很是挂不住,却依旧嘴硬道:“此女趁战乱低价,大肆收购我等辛苦一生才得来的产业,此事没完!” 荷花哪肯平白受他指责,手一叉腰,道:“低价自有低价的道理,若突厥真打来了呢?再便宜的屋子,一把火烧没了,我也得亏得祖宗都不认识。 怎的?冒险的时候我上,有好处的时候你来?你是人吗?” 一七六 荷花:老娘不发威你们当我是…… “祭河?”吴关强压愤怒问道:“还要用活人祭祀?”县令点头道:“从前一直如此,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河神的怒火,也只有这样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那些人现在没了产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把事儿闹大了,咱们不好收场啊。 你可知道,今日他们已组成队伍,在城外二三十里处拦截往来商队,对商队说河神发怒,鄂县乃是不祥之地。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商队听了这些话,难免存有疑虑,不敢进城住宿。正好天还未冷,他们在城外歇息过夜,倒也说得过去。 再不想办法破除谣言……哎,手头虽有了铺面,没客人,只能眼睁睁亏钱啊……” 县令所说倒也是实情,没有客人就没有进项,可是铺面装潢、人员例钱、吃穿用度都是流水般的花销。 眼看手里的现钱一天天减少,荷花着急得嘴唇都裂了口子。 但她更清楚此事的逻辑,因此她和吴关一样,并不赞成活人祭祀的提议。 荷花道:“谣言明显是冲着我们来的,这些人就是想搅和我们的生意。您今日祭了河神,明日他们又编造一个山神,祭得过来吗?这办法治标不治本。” 吴关问道:“姐姐可想过聘请这些老掌柜继续经营铺面?” “何止想过,我已跟他们一一谈过,做人留一线,咱没理由把人家逼上绝路。 也确有一些老掌柜,愿意接受我的提议。 事实上,纵然他们心里有想法,大部分人也是愿赌服输的,毕竟我一没偷,二没抢,当初交易你情我愿,所有房产均是合法所得。 可是,今日也不知怎的了……一定是有人背后捣鬼,煽风点火。” “如此,咱们就将此事一分为二地解决吧。”闫寸道。 “怎么个一分为二法?”县令问道。 “一边调查老船工死因,捉拿凶手,一边察访谁是煽动众人对付我们的始作俑者。”解释完,吴关看向闫寸,用眼神跟他确认: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闫寸微微点了下头,“这两件事或许有某种关联,又或者后者只是利用凶案制造谣言,与凶案本身没有关联。 分开调查,相互不受牵制影响,对咱们最为有利。” 吴关又对县令道:“您不会以为真是河神杀了人吧?” “你们也看了那船工的死状,不得不信啊!”县令道。 “把心放肚子里吧,您看看那些正统神仙,弥勒菩萨天尊之类,哪有随便杀人的。河神难道比那些神仙还厉害?若人真是它杀的,那就说明它不是仙,是鬼。 我倒认识一位佛家大能,祭祀仪式不如改成捉鬼仪式,或许效果更好。” 县令伸了两回手,想去捂吴关的嘴巴,他额上冒出一层冷汗,仿佛河神正在听着吴关的失敬之语,随时可能显灵,要了屋里所有人的性命。 吴关说完这段话,县令心里的弦都要崩断了。他摊手道:“这案子难查啊,仵作听说了谣言——暂且算是谣言吧——都不肯接着验尸的活儿。” “给些赏钱呢?”吴关问道。 “不好办,钱财乃身外之物,那些见惯了生死的人,自是比常人更明白这个道理。” “那就多给钱。”吴关道:“您刚才说的活人祭祀,要花钱买一对童男童女是吧?就把那个钱挪出来,赏给仵作,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实在不行我从长安请仵作来,这钱总有人想赚。” 县令额上的汗简直淌成了瀑布,人的钱他敢贪墨挪用,可要挪神仙的钱……怕不是嫌命长呦。 一刻后。 四人走出县衙,荷花道:“我去找本地帮派,他们消息最灵通,若想打听谁在背后煽风点火,找他们总不会错。” 看来荷花已与本地帮派混熟了。 燕子自是道:“那我也去……对了,那些装潢工匠,我让他们暂且停工了。” “为何?”闫寸问道。 “他们似也被人煽动,今日一早我去正在装潢的铺面,他们纷纷停工,要求加钱,说给惹怒了河神的人做活儿,要受诅咒的。” 荷花道:“那你不必跟我同去了,咱们几人中数你跟装潢工匠最熟,你应该去向他们打听消息,看是谁煽动的。” “不行。”燕子坚持道。 “你这个人……” 吴关打断了荷花道:“燕子所说有理,两位还是一起行动吧,不如我去跟装潢的工匠聊聊。” 四人分头行动后,闫寸突然问吴关道:“这世上有没有鬼神?” “干嘛突然问这个?” “就是……我看你好像一点都不信。” “我们那个时代……怎么说呢,也有人信这个,但特别少,一百个人里有一个信的?……大概吧,我也没计算过,反正我身边没一个相信的。” “你们那里有佛教吗?” “有啊,”吴关道:“道教也有,但名声都不太好。” “为何?” “佛寺道观都上市了……上市的意思就是……怎么跟你说呢,就是……搞得跟铺面似的,烧香、求签儿都要钱,可贵了,还搞强迫消费,跟打劫差不多吧。 名声搞臭了,信的人就少了。” 闫寸点点头,“我明白你为何不敬鬼神了。” 吴关若有所思,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 “你觉得呢?”闫寸反问。 “我不知道,一方面荷花说得有道理,有人要找咱们的麻烦,即便没出河神这档子事儿,也会找到别的理由。 另一方面,如果老船工是因我而送了命……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事。” “先别想这些了,”闫寸道:“若真如此,你再自我谴责吧,否则……想多了没用。” “人的情绪要是能装个开关就好了。”吴关道,“那样我就能做到你所说的了。” 闫寸沉思片刻道:“正因为没有开关,才需要别人宽慰,你若再为此所累,心里想不开,可以跟我说。” “呦,没想到阎罗还开通陪聊业务了,知心大婶吗?” 闫寸虽不大能听懂吴关的话,却也知道那是揶揄。 “呵,还是算了,我看你根本不需要别人宽慰。” “别介啊,闫不度,哥,你理我一下呗……” 两人闲谈着,到了工匠所在的中心十字路口。 鄂县地形方方正正,被横竖两条长街切割成四块区域,每块区域内又有道路纵横交错,两条长街交汇处便是中心十字路口。 这格局跟长安内坊的布局几乎一致。 因为荷花居住的秋阁就在中心十字路口,为了方便沟通,停了工的工匠们便都聚在此处,等着金主回话。 吴关和闫寸刚一露面,就有工匠嚷道:“就是他们!” 紧接着,几十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昨日才有过被人围起来丢石子儿的经历,闫寸浑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 他挡在吴关身前,道:“你们作甚?!” 为首的工匠道:“燕子说回来商量,然后给我们答复,他人呢?” 有人附和道:“就是,躲起来算什么?” 吴关自闫寸身后闪出,问为首的工匠道:“你是话事人吗?” “是。” “好,那由我给你答复。” “你说。” “可以按你们的要求涨钱,但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何愿意跟我谈?”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这些铺面的幕后老板,所以你才愿意跟我谈,对吧?” “不错。” “呵,很好,我的条件是,只要你肯说出是谁告诉你——谁告诉你我是幕后老板的——我就给你们涨钱。 不仅如此,告诉我此消息的人,另有赏钱百文。” 工匠话事人犹豫了。 有个脑筋比他更活泛的工匠道:“这不合理!我们要求涨钱,是因为你对河神不敬,我们不必回答你的问题。” 吴关耸肩道:“那各位就请回吧,我另找工匠就是了,未付的工钱我也不打算付了,你们毁约在先,我不去县衙告状,让你们赔偿延误工期的损失,就不错了。” 说完,吴关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向秋阁。 到了秋阁门口,他又回身道:“我就在这儿,诸位若想好了,该如何抉择,欢迎随时来找我。” 不久,两人登上顶楼,透过窗户看着下方的工匠队伍。 有人迷茫,有人在争执,他们似乎起了分歧。 闫寸道:“你说告密者什么时候会来?” “今晚吧,”吴关道:“我大致算了一下,咱们欠这些工匠的钱,平均每人差不多一百文,我给出的奖赏,也正好是一百文。 这账很好算,说句话的事儿,就能补平损失,会有人动心的。” 闫寸却抿着嘴,目露担忧之色。 “怎么了?”吴关问道。 “我明白你的用意,跟不讲理的,硬碰硬是最有效的法子,可……但愿是我想多了吧。”闫寸摇摇头。 他没细讲,吴关便不再追问,只是指着窗外道:“你看,有人散去了。” 半个时辰后,散去的人重新回来,手中多了各式各样能当兵器使的铁质工具。斧头、榔头、刻刀…… 他们开始喊口号。 “冲进去!” “把这店砸了!” “给他点颜色。” 秋阁的姑娘们被吓得不轻,纷纷关窗,往后院躲。 透过后门的门缝向外一看,发现后门也被工匠们堵住了。 鸨婆慌慌张张指挥着仆役拴紧了门,又火急火燎地来找闫寸讨主意。 “……我已命仆役龟公拿了棍棒,随时戒备,可咱们这地儿,毕竟多是女流之辈,不是那群莽夫的对手……闫郎呦,真打起来要出人命的……” 鸨婆叨念时,吴关一直关注窗外的情势。 “好像雷声大雨点小啊。”吴关道。 确如他所说,外面的人只是叫喊,没动手。 “你说,他们不会正跟幕后的指使者谈价钱吧,诸如给多少钱就砸了秋阁之类,”吴关回身,不再关注窗外。 “京城大员开设的铺面,贱民敢砸?不要命了?我看他们还是有所顾忌。”闫寸道。 “那咱们就要赢了。” “你好像一点都不高兴。”闫寸道。 “一群被煽动的傀儡罢了,赢了他们还要欢呼雀跃大宴高朋不成?” “要不赏钱加点?”闫寸道,“你给得……可不厚道。” “一个子儿都不加,我就是要他们卡在亏与不亏那条线上。你若让他们觉得此事还可以讨价还价,那就没边儿了。” “两位,”鸨婆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干等吧?” “去把门打开。”闫寸道。 “啊?” 闫寸看了一眼天色,“他们应该没吃晨食吧,我记得燕子说之前做工时,咱们是管饭的。” “是啊。”鸨婆道。 “那就继续管饭,照旧粟米汤,拌苦菜。”闫寸转向吴关道:“你给了大棍,我可以给颗蜜枣吧?” “就怕他们不领情。”吴关道。 “吃或不吃并不重要,”闫寸道:“关键是,要他们产生想吃,以及‘何必这样贪心不足地折腾呢,其实金主挺不错’的想法。” 吴关拍手,“我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你这是挖苦吧?” “没,真心的。” 他故意捉弄闫寸,以缓解紧张的气氛。闫寸无奈地直撇嘴,拿熊孩子没辙。 不多时,粟米粥的香味从后厨传来,鸨婆命人开了店门,外面叫嚣的工匠安静下来,等着屋里的人发话。 鸨婆咽了咽口水,强打起精神,道:“愿意留下继续干活的,开饭了,不愿干活的……也不差你这口吃的,一起来吃。” 说完她就带着仆役龟公躲去了二楼。 于是,今日秋阁发生了一幕怪事。 只见秋阁的门大敞着,一楼大堂正中央的桌上有一口大锅,锅内是热腾腾的粟米粥,锅旁是几摞粗瓷碗。 旁边的桌上有一只陶盆,盆内绿油油的拌菜堆得冒尖,陶盆旁是两摞碟子。 如吴关所料,没人进门。 却也同样如闫寸所料,叫嚣声就此止住了,工匠们陷入了自我拷问:坐地起价真的厚道吗?真的要错过这次活计吗? 他们中的有些人开始咽口水。 一七七 吴关:生活如此美好,你却…… 白条酒肆。荷花一进屋,掌柜立即堆出一副笑脸。 “荷花姑娘,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荷花亦回掌柜以微笑,“鄂县都炸开锅了,您消息最灵通,不会不知道吧?” 掌柜滴水不漏道:“倒是听着些风声,不知有什么可以为荷花姑娘效劳的。” 荷花倒也不急着回答,落座后先是瞟了一眼通往二楼的楼梯,寒暄道:“帮主还是浑浑噩噩不来主事吗?” 掌柜叹了口气,“可不,兄弟们都急坏了。” “孩子呢?找个呢卖力气的奶妈,总能将孩子照顾好。” “奶妈倒是早就找好了,劳您费心。” “那就成。”荷花道:“没想到你们帮主倒是个深情的,若搁在以前,我定要结交一番,可惜现在……我自己亦惹上了麻烦。” 掌柜斟了酒,端给荷花。 依旧是劣质酒,酒上飘着星星点点没滤净的发酵物,酒色浅绿,活像从池潭中舀上来的一碗脏水。 荷花端起碗,只泯了一小口。 掌柜嘿嘿笑道:“姑娘嫌弃我们的酒?” “嫌弃就能不喝吗?” “恐怕不行。” 荷花撇嘴,再次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她放下碗时,眉头皱得仿佛打了死结。 “真不知贵帮立这种规矩有什么用,”荷花抱怨道:“大家都是买卖人,我难道欠过你们的钱?要受这种折磨。” “姑娘若实在不愿喝我们的酒,倒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嫁给我们帮里的男子就是了,介时你不仅不用喝酒,还能免费驱使帮众为您打探消息。” “免费获得消息?” “不错。” “那看来得嫁个德高望重之人。” “正是。” “掌柜的有推荐吗?” “鄙人正好丧妻三年,不知能不能入姑娘的眼睛。” “太能了。”荷花点头道:“眼下丐帮帮主一蹶不振,您虽不是帮主,却手握实权,帮众皆服您的管,可谓一方英雄,哪个姑娘若被您看上,那可是祖上积了德。” 掌柜的捋着两撇胡子道:“我猜姑娘还有个但是。” “但是……”荷花哈哈笑道:“您可真懂我……但是啊,您得拿出点诚意不是,不如接下来的三年您都免费给我消息如何?就当是聘礼了。” “哎呦呦。”掌柜抚额做苦恼状,“姑娘狮子大开口啊,给您白做三年工,我这帮派怕是要穷散了。” “掌柜说笑了,贵帮根基雄厚,常年倒卖市井消息,连县衙都要给足了您面子,哪儿能娶个媳妇儿就散了,我看您就是没诚意。” 不待掌柜辩解什么,荷花迅速继续道:“既然掌柜的不肯出聘礼,咱们还是在商言商吧,想来您已知道,有人在我背后捣鬼,向那些被我买了铺面的旧掌柜扇风点火,要他们来我这儿闹事。 关于此事,您都知道些什么?但凡有对我有利的消息,价钱照旧——不,只多不少。” 见荷花认真起来,掌柜的便也收起了玩笑,道:“看起来他们做得很隐秘,我这里并无您想要的消息,不过……您是个信誉极好的主顾,我们可以帮您留意。” 荷花有些失望,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她拱手道:“那多谢了。” “我这儿还有一条消息,关于那死去的老船工,姑娘或许用得到。”掌柜道。 “您请讲。” “昨儿深夜,有个乞丐瞧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往船坞去了。” 荷花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消息很有价值。但同时她也在心里骂了一句奸商。 出了命案,县衙自然会派出公差四下收集消息,寻找目击者。当然也会派与丐帮相熟的公差来白条酒肆打听。 若是公差来问话,掌柜多半也会说出这条消息,因为即便没钱拿,也可以以此维系与县衙的关系。有县衙保护,他们的灰色买卖才做得下去。 如果是这样,荷花去县衙打听就是了,还能少花一笔钱。 可现在掌柜已将这消息透了底,荷花若临时变卦,不打听了,就等于送了把柄给掌柜的。 他大可以对公差保密,或者隐去关键信息,以“天太黑,乞丐也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个人影”搪塞,只等荷花再来求他。 荷花若真二次登门,可就太丢人了。 简言之,这笔冤枉钱荷花花定了。 “行吧。”荷花也没计较,打开钱袋,摸出了十五串铜钱。 古人随身带钱,通常不会散乱地装在钱袋里,而是十枚一串地串起来。这样花钱的时候不用一枚一枚地数,方便许多。 十五串钱,就是一百五十文。若搁在前些天,荷花并不在意,可是眼下生意难做,资金吃紧,她不得不精打细算,这笔钱花得着实让她心疼了一下。 掌柜的收过钱,恭维了一句“姑娘爽快”,终于松口讲起了他所知道的事: “那乞丐说,他知道老船工在船坞不远处挖了个蟹坑……” 蟹吭,古人在河边地势较高的泥滩上挖坑,用来捕捉螃蟹的陷阱。 “有时嘴馋了,乞丐就会去偷那蟹坑里的螃蟹吃。 昨晚乞丐没讨到吃的,就晃到了船坞附近,想去捞两只螃蟹,打打牙祭。 他趴在河滩,正扒开盖在谢坑上的芦苇叶,突然看到一人进了船坞,乞丐吓得不敢动弹,生怕被人发现——老船工的脾气可不怎么好,惹他不高兴了,是要动手打人的……” 荷花打断掌柜道:“您莫框我,说了半天,净是些有的没的,究竟是谁鬼鬼祟祟进了船坞,您当我来这儿听画本故事呢?” “嘿嘿,姑娘莫急,就说到了。”掌柜的换了一只撑在桌上的手,这样他就能离荷花更近些了,“那偷偷进了船坞的人,乃是赵徐来的义子。” “赵员外?” “正是,我听说赵员外今晨带人将您四位堵在船坞了,还说吴郎触怒了河神。” “赵徐来的义子,我记得是叫赵福吧?在赵家算是半个儿子半个管事。” “正是。” 荷花又问道:“那么,赵福昨晚在船坞停留了多久?” “这就不清楚了,那乞丐害怕赵福深夜拜访,与船工兴起饮酒,那样一来老船工便会去蟹坑里捉几只螃蟹下酒。 因此,赵福一进船坞乞丐便溜走了,并未看到他何时出来。” 荷花撇撇嘴,更觉得一百五十文花得亏了。 掌柜多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立马道:“姑娘初来鄂县,还不了解赵福吧?我倒对此人了解一二,可以说给姑娘听,不要钱。” 他这是在找补,希望填平荷花心中的不满。 “那就多谢了。”荷花道。 “要说赵福,那得先说赵徐来。 赵徐来原先有三个儿子,一个被前隋拉去充军,死在了战场上,一个与人斗殴,失手杀了人,逃出鄂县不知去向,一个帮着家里卸货时,被马车上掉下来的箱子砸中了脑袋……也赶巧了,一箱子重物,当即就把那后生的脖子砸断了。 惨啊,老了老了,一个儿子都没留下。 赵福大约十岁时随饥民来了鄂县,赵徐来看他机灵懂事,便让他留下,在店里帮忙。 一年后,赵掌柜认了赵福为义子。 当然了,赵福这名字是认了义父后改的,他之前的名字已没人记得。 坊间有两种说法,一是说赵福心机深沉,早就存了心思,要夺赵掌柜的产业。第二种说法则截然不同。” “看来我听说的是第二种,”荷花道:“有不少人将赵徐来认义子传为美谈。” “不错,”掌柜道:“赵福待人十分和善,许是自己挨过饿的缘故,闹饥荒时他总是第一个施舍米粥。 且因为赵徐来的二儿子是杀人犯,苦主一家常常对赵家人冷言冷语,有时碰了面还会追打一番。赵掌柜因此还搬过家换过铺面。 大家表面上虽不说,背地里多少还是有些看法的,你知道……杀人犯的亲属……” “明白,”荷花点点头,“难免让人心里发毛。” “就是这个意思,因此赵福也总是夹着尾巴做人,即便吃了亏,也不敢与人起矛盾争执,他怕人家因为他又联想到‘杀人犯’,引得义父伤心。” “这么说起来,赵福也挺不容易。”荷花道。 “是啊。” “不知赵徐来的二儿子杀的是谁?” “城东有家高记裁缝铺,您知道吗?” “青泉街上那个?”荷花道。 “正是。”掌柜的点点头,“他所杀的人,正是高记裁缝铺的少掌柜。 要说起来,赵家老二和高记裁缝铺的少掌柜还是朋友呢,不止朋友,两家从前还是世交。 当初赵家老二出生前,两家还说好了,若是女儿,就定个娃娃亲,结果是两个男孩,那就做兄弟吧,也不错。” “兄弟朋友之间确也容易起争执,”荷花道:“我就见过不少兄弟朋友,喝了二两酒,为一点小事就能大打出手。” “可不是,酒是最误事的,当初那俩人斗殴,似乎就是酒后发疯,谁知闹出了人命。 不过,事情已过了太久,您要了解个中详情,还是去县衙翻查案宗吧。” “好,我再问您最后一件事。” “姑娘请讲。” “老船工与赵福从前有来往吗?” “据我所知并没有。那老船工十分孤傲,谁也不放在眼里,鄂县的年轻船工都是他徒弟,从前在他手底下讨生活,船工们只能任由他打骂,后来造船业不景气,许多人都转了行,唯有他不肯另谋出路,日子越过越穷。 徒弟们倒也去探望,还得听他发牢骚,烦得很,可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总躲不过三节一寿。” “可您刚才说,若有人拜访,老船工会用酒和蟹款待朋友。” “就是款待徒弟们啊,哈哈,不要钱的蟹,至于酒嘛……哈哈哈,一点不比我这儿的酒强,姑娘还觉得那是款待吗?” “明白了,”荷花点点头,“听起来老船工和赵福确实不应该有什么来往。” “姑娘若需要,我也可派人帮您打听此事。” “那就麻烦掌柜了。” “赚钱嘛,不麻烦,”掌柜的嘿嘿一笑,“那就还是” 夜幕彻底降下之前,鸨婆兴冲冲来敲两人的房门。 “来啦来啦……”一开门,鸨婆便连珠炮似的说道:“有个工匠来找两位,想谈谈,看样子是主张复工的一边推举出来的代表。” “也就是说,还有主张不复工,继续僵持的一边喽。”吴关道。 鸨婆摊手道:“我在二楼看着,他们好像分了两派。” 隔壁的荷花也开了门。 她和燕子回来时,秋阁门口依然围着许多工匠,亦有工匠追问涨工钱的事,两人回答全听吴关的。 他们统一口径,外人便没了可乘之机。 回到秋阁后,吴关对两人讲了应对工匠的办法,两人深表赞成,荷花亦讲了与本地帮派沟通的结果。 “兄弟朋友之间确也容易起争执,”荷花道:“我就见过不少兄弟朋友,喝了二两酒,为一点小事就能大打出手。”“可不是,酒是最误事的,当初那俩人斗殴,似乎就是酒后发疯,谁知闹出了人命。 不过,事情已过了太久,您要了解个中详情,还是去县衙翻查案宗吧。” “好,我再问您最后一件事。” “姑娘请讲。” “老船工与赵福从前有来往吗?” “据我所知并没有。那老船工十分孤傲,谁也不放在眼里,鄂县的年轻船工都是他徒弟,从前在他手底下讨生活,船工们只能任由他打骂,后来造船业不景气,许多人都转了行,唯有他不肯另谋出路,日子越过越穷。 徒弟们倒也去探望,还得听他发牢骚,烦得很,可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总躲不过三节一寿。” “可您刚才说,若有人拜访,老船工会用酒和蟹款待朋友。” “就是款待徒弟们啊,哈哈,不要钱的蟹,至于酒嘛……哈哈哈,一点不比我这儿的酒强,姑娘还觉得那是款待吗?” “明白了,”荷花点点头,“听起来老船工和赵福确实不应该有什么来往。” “姑娘若需要,我也可派人帮您打听此事。” “那就麻烦掌柜了。” “赚钱嘛,不麻烦,”掌柜的嘿嘿一笑,“那就还是” 夜幕彻底降下之前,鸨婆兴冲冲来敲两人的房门。 “来啦来啦……”一开门,鸨婆便连珠炮似的说道:“有个工匠来找两位,想谈谈,看样子是主张复工的一边推举出来的代表。” “也就是说,还有主张不复工,继续僵持的一边喽。”吴关道。 鸨婆摊手道:“我在二楼看着,他们好像分了两派。” 隔壁的荷花也开了门。 一七八 闫寸:让你偷袭,脑袋掉了吧 鄂县南,二十里。与后世灯火通明的城市不同,这里的夜色是纯粹的。 若天上有星星月亮,尚可依稀辨个山影树形。 可今晚是个大阴天,乌云一遮,天地都是黑的。 有人声。 只能凭声音推测人就在前方不远处。 声音嘈杂,有不少人。 “到了。”骑在马上的吴关低声道。 “嗯。”闫寸应了一声。 又向前行了约莫五丈,人声更清晰了。 起风了,人们相互应和着,驱赶牲口,找寻避风的地方。 似乎不久前他们还点着篝火,可如今篝火已被风吹散了。 “是商队的朋友吗?”闫寸高声问道。 身处上风口的缘故,前方的人不用多专注就能听清他的话。 “你是什么人?”有人高喊着应和。 闫寸不答话,只继续道:“风这么大,怎么不进城?” “去喂河神吗?算了吧……凑合一夜,辛苦些,总比丢了命好。” “你们也信河神?” 这次是吴关开口问话。 他的声音明显更加稚嫩,对方不由自主便称他为“小郎君”。 “小郎君不信吗?” “信啊,我不仅信河神,还信山神,火神,树神,风神,也不知诸位是不是惹怒了风神,才要在风里活受罪。” 对面不说话了,大概是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角度。 片刻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 “两位还是收起妖言吧,得罪一位河神还不够吗?我们躲出来,两位都不肯放过吗?” “瞧您说的,河神发怒,谁有办法,您能躲出来,我们就不能吗?难道此地是您家的?” “黄口小儿!” 伴着对方的咒骂,破风之声突然传来。紧接着金属碰撞的嘡啷声。 闫寸抽刀,完成了一次格挡。 吴关猜测是如此。 他们被人攻击了,黑暗中有人正伺机向他们动手。 对方有多少人?身手如何?闫寸招架得住吗?吴关一概不知。 他只能尽量伏低身体。 又有金属碰撞声,以及兵器穿透人身体的噗嗤声。声音就在他的周围,很近。血溅在了吴关后脑勺上。 风仍在呼呼地吹着,不远处的人们自也听到了兵器相撞之声。 “怎的了?”有人问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打呢,快找避风的地方吧……” “就是……” 没人上前。 吴关心如擂鼓,有人拽住了他的缰绳。 他奋力想要将缰绳拽回来,却被人捏住了手。 那是一只布满弓茧的手,手指修长。 那只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似乎是安抚。 吴关松了口气。 那只手牵着他的马,向着远离人声的方向走去,走了约莫半刻才低低道了一声“是我”。 “你杀人了?”吴关问道。 “嗯。” “谁?” “不知道。”停顿了一下,闫寸又道:“但我知道,是他先动手要杀咱们。” “你是怎么杀死他的?”吴关又问道。 风越来越大,风声仿佛是魔鬼的吼叫。在这样的气氛中,闫寸不太想聊血腥的内容。 吴关又追问道:“是割脖子吗?我觉得……喷了很多血。” 闫寸只好道:“嗯,砍头。” 吴关又道:“只是砍头?伤到他别的地方了吗?” “应该没有。” “咱们回去。”吴关坚决地拽住了缰绳,“这是个机会。” 闫寸亦坚持自己的判断,“太危险了,若是同样的偷袭再来一次,我可没把握招架。”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只要拿到那具尸体,河神之说明日便可攻破。” 闫寸明白了吴关的用意,他犹豫一瞬,终于带着吴关调转方向,向着刚才打斗的地方摸去。 “或许他的同伴已收了尸。”闫寸道。 “或许没有。”吴关坚持道:“你怕他们偷袭,他们也怕你埋伏在那里,袭击收尸之人。” 两人沉默着。 太黑了,吴关根本无从分辨方向,更感觉不出走了多远,一切全凭闫寸动物般敏锐的感觉。 “找到了。” 声音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但因为两人离得足够近,吴关还是隐约听到了。闫寸不知何时下了马,这一路他都是牵马步行的。 吴关也下了马,朝着闫寸所在的方位摸索。 然后,他就撞在了正撅着屁股扛尸体的闫寸的身上。 闫寸侧身,护住屁股,咕哝了一句什么,听不清。 “怎么了?”吴关问道。 “头,头没找着。” “我来找。” 说着吴关开始四下逡巡,并不断地拿脚试探。他算是体会到了何为瞎子摸象。 不多时,“象”被吴关踢到了。 他弯腰,庆幸第一下摸到的是死者的头发,而不是断颈。 吴关提起死者的头发,回到了闫寸身边。 闫寸已扯破衣服做了个布兜,稳稳兜住了脑袋。 尸体被安置在吴关来时骑的那匹马上,两人同乘瘸腿,很快隐在了风中。 翌日,天光熹微。 此刻正是值夜的衙役哈欠连天时,再有半个时辰,就该换班了。 昨夜县令通宵审讯赵福,拷打之下,赵福招了,老船工是他杀的。 终于拿到画过押的口供,可莫再节外生枝了。 就在县令走出监牢,在风中缩头暗忖时,一名衙役匆匆跑来。 “不好啦!” 县令心里咯噔一声。 他先叹了口气,才道:“又怎么了?” “河神又索命啦!六块儿,和老船工一模一样!” “什么?!”县令吓得连退三步,背靠监牢门框,才堪堪站稳,没摔个屁股蹲儿。 他恨恨地将手中的口供叠了叠,塞进衣袖。 “死者是谁?”县令问道。 “毛六。” 古时平民几乎都以姓氏加排行起名,因此重名率极高,衙役又忙解释道:“东来米行的大伙计,武行出身,练过些拳脚功夫,跟咱们县衙的两三名公差是师兄弟,挺熟。” 衙役一说,县令就想起来了。 好像确有这么一号人,偶尔跟手下公差厮混。 “啧,怎是他……”县令捋着胡子思索。 “人就死在河边,亏得今日风大,百姓多闭门不出,否则……” “快快快,先收尸。” “是。” 收尸现场,只有零星几人围观,皆是鄂县的旧掌柜、旧伙计。此刻他们的脸色十分不好。 除了因为死者是他们阵营的得力干将,还因为发现死人的地方有一块巴掌大的石头。 石头就垫在死者脑袋下方,此刻已被衙役收起。 那石头不仅形状奇特,其上还有字: 冒吾之名,招摇撞骗,恫吓乡里。 今收走人命一条,勾销汝罪。 若敢再犯,此为汝先例。 短短三行,河神已表明了意思。 传出河神发怒这种谣言的,正是毛六所在的势力,因此毛六受罚,被河神夺了性命。 今后谁若再敢传谣,都得想想毛六死时的惨状。 数仗外的一间茶楼,二楼,吴关透过窗子正好能看到河边的情况。 “可惜,一条大好的人命,就这么没了。” 闫寸道:“此人昨晚企图杀你,你却为他可惜?这可不像你。” “我是可惜围观者太少。都怪天气不好。若有前日船坞的一半热闹,此刻河神亲自辟谣的消息肯定已传开了。” “反正有丐帮帮你散布消息。”闫寸道。 “话虽这么说,可总觉得差点意思,原本自然而然的事,现在需要人为干预……哎,老天爷不帮忙啊。” 闫寸被风迷了眼睛,低头去揉,“也不知这风什么时候停,就看今晚他们还去不去拦截商队了。” 吴关拽下他的手,“别揉,流些眼泪就好了。” “你想让我在这儿流泪?” “你还在乎形象?” “在乎的。” 吴关撇嘴,无力吐槽。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吴关道:“说起来,鄂县这种几乎是一锤子的买卖也有些好处,只要今日破了谣言,让他们不敢再去胡说八道,明日进城的就是一波新的商队了。” 闫寸跟着吴关向秋阁的方向走去,并接话道:“算起来,滞留在京畿道周边的商队,这两天就该到鄂县了,若不能尽快平息此事,咱们恐怕要错过一大笔生意。” “放心,今日之内定能化解此事。”吴关满怀信心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闫寸问道。 “和对付罢工的工匠差不多吧,”吴关道:“一群人可比一个人好对付多了,只要分而化之,不用动手,他们就自行瓦解了。” “看来你已找到了可以下手的裂缝。” “不错。”吴关点头,“这个死者毛六,虽没有亲属,孤身一人,却有一群师兄弟。 你说,那些习武之人若知道毛六受诸位老掌柜蛊惑,散布河神发怒的谣言,才遭了如今的分尸之苦,能轻易罢休吗?” 闫寸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 “怎的了?”吴关用胳膊肘碰碰他。 “借刀——不说杀人,至少能吓唬人——你的办法自然很聪明,但我要提醒一点。” “哦?” “习武之人多性情直爽,最讨厌有人跟他们使弯弯绕,你若被他们看破了,尤其是——毛六终究死在我的刀下——若被他们发现,我可没把握一下子对付那么多习武之人。 所以,聪明是聪明,但与反被聪明误只怕也不远了。” 吴关挑挑眉,“那你有什么建议?” “怀柔。”闫寸道。 “哦?” “你已给过大棒,或许现在该给一颗蜜枣了。从前荷花请这些旧掌柜回来继续经营铺面,他们不同意,现在他们应该已知道,再闹下去也不会有任何好处,或许会对荷花给出的条件感兴趣。” 吴关低头沉思良久。 “那就用你的法子吧。”他嘿嘿一笑,道:“说起来,你也是习武之人,却天天跟这些弯弯绕打交道,你是怎么习惯的?” “不习惯,忍着。” 吴关:“……” 翌日,傍晚。 正在房间吃饭的闫寸突然来了一句:“商队进城了。” “你怎知道?”吴关问道。 “马蹄声,拉着满载货物的车的马蹄声。” 吴关什么都没听到。 于是他起身站在窗前,向外眺望。 他先看到了从隔壁窗户向外张望的荷花,不禁失笑道:“难道燕子也听到了马蹄声?” 荷花耸肩,摊手,道:“姓闫的不会跟燕子是亲兄弟吧?” “很有可能。”吴关点头。 一支商队转过街角,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荷花长长舒了一口气,秋阁的姑娘们不禁发出欢呼之声,在荷花的调教下,几间院阁焕然一新,姑娘们的收入亦有所增加,她们可不愿再出什么变故。 吴关回到桌边,猛往嘴里刨了几口饭,道:“嗨呀,事儿结了,真舒坦。” “不尽然吧,”闫寸道:“县衙昨日传来消息,赵福招了,我看又是个糊涂案。” “哈哈,刚抓了赵福,就又出一桩命案,县令这两天可够头秃的……你要管这件事吗?” “你不想让我管?” “不啊,我巴不得多在鄂县待几天,实在应付不来那些送礼的,我只是对一件事有点好奇。” “什么?” “你说,圣上不会真要召你比试射箭吧?” “看样子他不是客气。” “哈哈,我就是好奇这个,跟皇帝比试射箭会是何等精彩。” “要不弓给你,你来。” “行啊,”吴关道:“我就说是你徒弟,你不嫌丢人就行。” “别,我嫌。” 晚间,县衙。 见到吴关和闫寸,县令心里挺不是滋味。 他其实有点害怕见到两人,因为好像他们一来,鄂县就要出命案。 出了命案若两人不在,他心里又没了定数。 “你给我透个底,”闫寸道:“赵福是不是屈打成招的?” “这……”县令擦擦额上的汗,“可是案发当晚,他确去过船坞。” “他去船坞做什么?我是说,在屈打成招之前,他是怎么说的?” “赵福说他是冲着船去的,不是冲着人去的。” “船?” “就是荷花姑娘定做的那艘船。”县令道:“后半夜你们睡下后,船划回了船坞附近的河面上。赵福看着眼气,想去船底凿个窟窿,就进船坞偷工具。 刚走到近前,听到——他说是听到了争吵声,但我觉得,那不过是为了脱罪编造出的说辞而已。” “争吵……”闫寸起身,“带我去监牢,我要见一见赵福。” 一七九 吴关:我就抽丫的 赵福躺在一堆稻草上,身上带着血痕,像条死鱼。闫寸走进牢房时,他的眼珠转了转,人没动。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杀人,这么大的罪名,赵员外也不来瞧瞧你?”闫寸道:“不来也就罢了,好歹打发仆役送点衣服饭食,再打点一番,总花不了多少钱……怎就将你丢在这里生死由天了?” “你就取笑我吧。”赵福道:“反正我已活不了几天,还在乎你这两句取笑吗?” “的确是取笑。”闫寸在赵福身边的稻草上坐下,坦然道:“你要是知道我是来救你的,就更不会在意我的取笑了吧?” 赵福没答话,在他看来任何应答都只会招来更进一步的嘲笑。 “你这样是对的。”闫寸将稻草往屁股下面拢了拢,好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又在身旁拢出了一堆草,示意吴关也坐,“我若身处你这样的境地,也不敢给自己希望的,不过……” 吴关挨着闫寸坐下,接过话头道:“不过,人又总是忍不住给自己希望的,毕竟,好好的一条命,谁愿意撒手呢?” 赵福的眼睛又转了转,能看出他其实有点想试探两人,但他抿了抿嘴,克制住了。 一弹指,他放松了绷紧的嘴唇。 “呵,我有什么好怕的……你们真要救我?” “人若不是你杀的,自然能救。”闫寸道:“我们已查问过与你相熟之人,包括你的义父赵徐来,还赵家从前的伙计,除了这些人,你似乎也没什么朋友了。” “不错,常常各家送货的缘故,我确与鄂县许多人相熟,但算不上朋友。” “你的朋友都说,你与那老船工并不认识,从你以往的生活来看,你们也不大可能有什么交集。 所以,我打算采信你的说法,请你将案发当晚你在船坞看到、听到的情形细细说来。” “我并未看到,只是听到两个人为了钱争执。” “钱?” “对。一个人问老船工要钱,好像老船工欠了他的钱……我只知道这些。” “既然没瞧见,你怎么知道被要钱的是老船工,而不是反之?” “那个要钱的声音……不能说很稚嫩,但听起来至少是年轻的,从前经营铺面时,我常与人打交道,这一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而且那人说‘今日拿不出钱我就不走了’,既是上门要钱赖着不走,那住在船坞里的老船工自然就是被要钱的了。” “明白了,”闫寸点点头,道:“你偷听时,里面的人只是说话吗?还是有打斗撕扯?” “只是说话,”赵福笃信道:“因此我才没停留,若里面殴斗,我会多听一会儿。” 这倒是句大实话,让两人有点哭笑不得。 “你再细想想,”吴关道:“那讨债之人有没有什么特点,比如……他是否有什么口头禅,或者方言口音……” “没有,肯定是本地人。”赵福道:“口头禅得话……” 赵福沉思良久,道了一句:“我不知道算不算……” 吴关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直到此刻,赵福才坐了起来。 他起身的动作很缓慢,即便如此还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直吸冷气。 躺着就行,不必起来。 闫寸和吴关本可以劝一句,但两人没这么做。因为赵福做这件事时充满了仪式感,仿佛要将自己的性命前程交付出去。 起身后,他又跟吴关对视一眼,似乎在确认吴关是否真的在鼓励自己,而后他飞快地别开了视线,继续道:“那人骂了两句娘,但都是只吐了一般,就忍住了……没骂完。” “他骂什么?” “就是……你娘……你娘如何如何……没有下文。” 吴关已开始往起爬。 “走吧。”他对闫寸道:“我有些想法,想与你说说。” 他盘腿而坐,本就不太容易起身,加之脚上有伤,用力狠了会疼,连爬了几下都没起来,闫寸便伸手扶他。 将吴关扶起后,闫寸自己利落地起身。 “走吧。” 赵福急了。 “喂,你们……” 他没敢问出那句“你们不会是耍我吧?” 此刻他已充分理解了闫寸的话,希望真的会杀人,临死之前还要受一番欺辱,可太难受了。 “我还不至于拿这种事折磨一名囚犯,即便这囚犯曾想要我的命。”闫寸道。 吴关补充道:“但是我们也有条件,具体什么条件,等查到真凶时再来跟你谈。” 县衙,偏室。 两人进屋落座,仆役端上茶来,闫寸问吴关道:“你盯上老船工的徒弟了?” “嗯,”吴关道:“案发当晚船下水试航,若试航成功,荷花就得付尾款。 而后,若不出意外,想来老船工就该给参与造船的其他船工分发工钱了。 偏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船坞要钱,不外乎三种情况: 其一,着急讨要工钱的船工; 其二,老船工欠了外债,债主上门; 其三,打劫的。” “第一种可能性更大,”闫寸道:“因为对方用辞克制,终究没将骂娘的话说出来。” “不错,或许还念着些师徒情谊吧。”吴关耸肩道:“你还真别说,师傅这头衔是挺压人的,我现在看见燕子,就心有戚戚两股战战。” 闫寸丢来一个“我才不信你的邪”的眼神,“那你说说,同为师傅,为何你见了我就不怕?” “这个啊……”吴关自知失言,忙捡好听的说道:“还不是因为闫兄你温润如玉心地善良,男的见了想与你拜把子,女的见了想就地成亲……” 闫寸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一句:“滚吧你。” 半个时辰后,衙役前来禀报,参与造船的船工已全被“请”来,共六个人,已按照要求隔离关押。 “分开审吧,一人三个。”吴关道。 “好。” 又是半个时辰。 闫寸结束第三次询问,走出牢狱时,正看到吴关搬出一把椅子,坐在一棵大槐树下看晚霞。 “你好快。”闫寸道。 “运气。”吴关摆摆手。 他这样淡定,反倒让闫寸想到了一句话:运气是能力者的谦辞。 吴关自然不知闫寸心里转了这么多道弯儿,直接问道:“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现在有一个怀疑对象。”闫寸道。 “哈,你也打听到那件事了?” “因为做的活儿质量不达要求,一名叫张五的船工被老船工臭骂一顿,还直接撵走了。你说的是这件事吧?” “不仅撵走,还没给张五结算工钱,所以案发当晚,张五很可能是听说船下水试航,老船工能结到尾款,因此前来讨要工钱。 张五正好由你审讯,你问出什么了吗?” “我虽诈出张五当晚确实去过船坞,并跟老船工发生争执,可他并不承认杀人。”闫寸道:“我考量一番,觉得他的嫌疑虽很大,却终究没有可定案的证据,若严刑拷打,或又成屈打成招,因此没有对他用刑。” “闫兄倒很有进步。”吴关道。 “其善则从之,听你的劝罢了。”闫寸道:“问题是,若不用刑,咱们如何让张五招认?” “我倒觉得对张五的审讯可以往后放一放。”吴关道:“除了张五被撵走,我这里还打听到一条消息。” “什么?” “其实,案发当晚还有一人去过船坞。” “哦?” “老船工的大徒弟,王六,我刚才审了他。” “他怎么说?” “他说那艘船除了老船工,就数他王六付出的最多。 张五做活偷工,就是王六发现的,而且王六十分肯定,张五做的活儿之所以出问题,是因为他收了好处。” “他的意思是……”闫寸一边琢磨一边道:“张五收了那些对咱们不满的老掌柜的钱,故意把船弄坏,试图让试航出问题。 如此,即便不能害谁性命,也够给荷花添堵的。” “对。” 闫寸说话时,吴关一直眯眼看着晚霞,此刻他收回了目光,继续道:“正因此,老船工才对张五大发雷霆。 出了这样的事,王六自然担心船试航的情况。 船开出码头后一切正常,原本众船工已散去,只等第二日分钱,可是晚间王六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心慌得厉害。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好像有预感,要出事。 于是他干脆起身,赶往船坞,若师傅还没睡,聊两句天也是好的。 王六出门已是后半夜了,从时间上判断,他应该是在赵福离开后才去到船坞的。” “他又有何发现?” “他进了船坞,唤了一声师傅,无人应答,但也没听到师傅睡觉的鼾声,因此王六以为师傅也睡不着,去河边散步了。 于是王六点了灯。 灯亮起后,王六看到师傅睡在榻上,不敢打扰,于是吹了灯又悄悄退出了船坞。” “没有鼾声,甚至连睡觉时的呼吸声都没有,以至于王六摸黑进屋都没发现师傅在睡觉,且唤了一声也没能唤醒。”闫寸立即从吴关的讲述中抓住了重点,“所以,那时候老船工已经死了吧?” “我也觉得。”吴关点头,“我向王六说明这一可能后,王六很是后怕,但他也表明,现在想来,其中确有蹊跷,比如一众徒弟都知道师傅鼾声极大,以及,师傅并非粗心之人,晚间睡觉总要锁门的,那日船坞的门却敞着…… 因此,王六也赞成他见到的师傅很可能已经死了。 既如此,我便着重询问,当时老船工有没有被分尸。 没有。” “这么肯定?”闫寸道。 吴关道:“王六十分肯定,当时师傅一定是完整的,据他说老船工侧身躺着,一条手臂自然垂在身前,那绝不是被分尸的状态。他刚才还亲自躺在地上向我演示了。” “好吧,从现在掌握的信息来看,案发当天试航之前,祭祀时所有参与造船的工匠都在,船驶离船坞后,工匠们便陆续散去。 入夜后张五来到船坞,向老船工,即其师傅讨要工钱。 两人发生了争执,被偷偷摸摸想要盗取工具的赵福听到。 而后,老船工就死了。 自然,张五的嫌疑最大。、 而后,王六来了,并看到了老船工的尸体——当然了,当时王六并不知道师傅已经死了。 王六离开后,老船工又被某个或某些神秘人分尸,而后有了河神发怒的传闻,且造谣之人明显是将矛头指向咱们的。” 听着闫寸的总结,吴关不时点点头表示赞同。 待闫寸说完,他接过话道:“因为王六的出现,咱们有必要将杀人和分尸一分为二地分析,这案子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闫寸道:“要是一分为二,我倒对分尸这个部分有些想法。” “哦?” “你不觉得太快了点吗?”闫寸道:“老船工刚死,赵徐来就带了一群人围攻咱们,且当时就有了河神发怒的传言。” “你是说……”吴关垂下眼帘沉思片刻,道:“是时候跟赵徐来聊聊了。” “我看可以。” 吴关叹了口气。 “怎的了?”闫寸问道。 “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哦?” 两人发生了争执,被偷偷摸摸想要盗取工具的赵福听到。 而后,老船工就死了。 自然,张五的嫌疑最大。、 而后,王六来了,并看到了老船工的尸体——当然了,当时王六并不知道师傅已经死了。 王六离开后,老船工又被某个或某些神秘人分尸,而后有了河神发怒的传闻,且造谣之人明显是将矛头指向咱们的。” 听着闫寸的总结,吴关不时点点头表示赞同。 待闫寸说完,他接过话道:“因为王六的出现,咱们有必要将杀人和分尸一分为二地分析,这案子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闫寸道:“要是一分为二,我倒对分尸这个部分有些想法。” “哦?” “你不觉得太快了点吗?”闫寸道:“老船工刚死,赵徐来就带了一群人围攻咱们,且当时就有了河神发怒的传言。” “你是说……”吴关垂下眼帘沉思片刻,道:“是时候跟赵徐来聊聊了。” “我看可以。” 吴关叹了口气。 “怎的了?”闫寸问道。 “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哦?” 一八零 河神:骚年,你掉的是这把金斧子还是 售卖产业的事,赵徐来一开始十分坚定。他的大儿子就死在了抵御突厥的战场上。有些时候亲人遇害的血海深仇确会激发出人的斗志,那些复仇故事就是例子。可有些时候,它也可能激发出人懦弱怕事的一面,就如赵徐来,他的仇家并非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一整个草原部族。 这仇还怎么报? 赵徐来所剩的只有恐惧。 他不能见到胡人,甚至连听别人谈论都不行,那会让他悲痛欲绝。 他的儿子死了,可害死了儿子的仇人依然快活地驰骋劫掠着。 这种绝望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消化的。因此突厥人打来时赵徐来下意识的反应就是逃。 他变卖了家当,包括铺面和住宅。 那时候他是感谢荷花的,幸亏这个女人愿意接手,否则任凭房价地价跌下去,不知他的财产会缩水到什么程度。 与荷花的买卖做成后,赵徐来便动身,带着赵福迁往江南。 赵徐来是江南道人,年纪大了,总会冒出落叶归根的想法。 可是刚出京畿道地界,他就看到大量滞留的商队。 赵徐来犹豫了,他眼中看到的不是商队,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自己是否太过谨小慎微了? 在京畿道边境停留了两日,赵徐来听到了许多传闻: 尉迟将军大捷,突厥被打得抱头鼠窜,根本过不来…… 唐军好不威武,圣上更是亲临渭水河畔,责问突厥可汗毁约,弄得突厥可汗接不上话,灰头土脸…… 突厥两可汗内讧了,这仗打不起来,他们很快就会退兵…… 赵徐来回过味儿了。虽然他知道如此揣测对荷花并不公平,但他还是认为自己遭了算计,荷花是个趁火打劫的坏人。 难道艰难一生积累下的财富就这样眼睁睁被人削去大半?赵徐来睡不着了。 恰逢其他逃难的旧掌柜也陆续到了京畿道边境。大家一商量,义愤填膺,人人都觉得自己受了坑害。 咱们回去闹吧?赵徐来率先给出了主意,闹一闹兴许还能拿些好处,若就此咽下这口气,岂不白白便宜了那个女人? 一呼百应。 于是原本拖家带口逃离鄂县的旧掌柜们,组成了一支特殊的队伍。他们调转方向,朝着鄂县逆流而上,在逃难的人中格外显眼。 路上他们还遇到了赶往长安增援的军队,军队将领见这一群人神神秘秘,怕是奸细,就将他们抓来细细审问了一番,尴尬至极。 “所以受难的风险人家姑娘担着,仗打赢了尔等又回去抢夺产业?呵,真令大唐男儿不齿。” 没人敢反驳那位低阶唐将的话,因为他说得对,掌柜们都亏着心呢。 那打抱不平的低阶唐将本想扣押这一行人,无奈其长官收了掌柜们的钱,勒令放人,低阶唐将只好照做。 那之后,唐将的嘲讽便常常在他们心中翻搅,拷问其德行。 掌柜们终究还是回到了鄂县。 荷花并不觉得稀奇,事实上,她的态度十分热情。 荷花爽快地提议,重新雇佣掌柜们经营从前的铺面,且工钱给得不低。 有人动心了,但他们身为群体的一份子,受到了群体绑架,不愿做最先表态的人,只能观望。 等等看吧,万一还有更优厚的条件呢?既然有人愿意闹,总不会一点好处都闹不出来吧? 闹的自然是贪心不足之人,以赵徐来为代表。 “你们难道不想拿回自家铺面,做了一辈子买卖,临老了,却从掌柜的变成了小伙计,说出去就不怕遭人笑话吗?” 不得不说,赵徐来的这套说辞还是极具煽动性的。 在他的煽动下,掌柜们确定了行动目标:毁约,当初的买卖不能作数,拿回自家铺面。 荷花自是知道信息的重要性,旧掌柜们盟誓、指定策略的当晚,荷花便收到了丐帮传来的消息。 呵,耍赖是吧?老娘还懒得带你们呢,玩儿蛋去吧。 她当即放出消息,聘用旧掌柜的承诺作废,谁有不满就去县衙告吧,姑奶奶坐等县衙判决。 旧掌柜们感受到了荷花的强硬态度。双方僵持,谁也不让步。 荷花强硬,赵徐来也不虚的。 他经营买卖已有近三十年,太清楚和气生财的道理了。 商人最忌讳与人结仇,你的买卖在明处,一旦被人盯上,轻则抢你的生意,重则背后使绊子,让你的货砸在手里,亏钱亏信誉,防不胜防。 许多人只看到商贾富裕的生活,却看不到他们人后的且推且忍。 这些手段赵徐来门儿清,他被人对付过,二儿子失手杀了人后,死者家没少给他使绊子。赵徐来可谓“经验丰富”。 如今这些经验终于派上用场了,赵徐来甚至有种扬眉吐气之感。 他们开始轮班去荷花经营的邸店捣乱,也不动武,就在其门前立一堵人墙,但凡有人经过,就高喊“小心染病”。 这一招可太损了,嫖客们都知道一家发了病的院阁万万不能去,谁都不愿为了一时快活将命搭进去。 而赵徐来所喊“小心染病”只是一句提醒,而非“此地有人患病”的事实陈述,与他理论未必能占到便宜。 这还得了,荷花自不是吃素的,当天就由燕子带着一众仆役、龟公打了出去。 院阁人少,原是弱势的,可他们有燕子这样一个下手狠厉武艺高强的角色。 燕子三拳两脚扫倒了一片,又横眉冷目地来了一句“谁还想找死?” 没人。 一众掌柜伙计落荒而逃。 燕子转身带人回秋阁,却见荷花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就在他们附近,手中还拿着一块砖头。 “你出来作甚?”燕子抢过砖头,丢掉,“走,回去。” “你怕你们受欺负。”荷花道。 “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你不用怕。” 荷花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让你去对付这些无赖,大材小用了。” “没有。” “还有做监工,你……还习惯吗?” “嗯。”燕子想了半天,道:“吴郎说得对,救人确比杀人有趣些。” 虽吃了败仗,不敢再去捣乱,但赵徐来等人的气势并未受到影响,因为突厥真的撤兵了。 掌柜们都很清楚,京畿道周围滞留的大量商队就要启程奔赴目的地了,鄂县即将迎来一次繁荣。 一想起挣钱的机会已不属于自己,他们便咬牙切齿,日日咒骂荷花。 听说吴关和闫寸来到鄂县,赵徐来得意极了。 一定是荷花扛不住了。 幕后老板现身,说明已到了可以好好谈条件的时候。 好巧不巧老船工又惨死在荷花的船试航当晚,天助我也,京官又如何?难道能比神仙还厉害? 老船工死得真好,赵徐来就差敲锣打鼓地庆贺了。怎么算都觉得自己占尽了优势,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此刻他赵徐来就是那个光脚的。 只要拦住商队,不让他们进城,顶着骂名的闫寸等人只能干着急,别说此番新买的铺面了,就是原先到手的几间院阁,也只能眼看着亏本。 这种煎熬,只有真正经过商,有过经历的人才能体会。 直到昨晚有人报告,称毛六似在城外与闫寸交手,风太大,人没回来,赵徐来心里不免打鼓。 毛六自恃身怀武艺,不太将赵徐来放在眼里,赵徐来倒乐得见他去闫寸这根硬钉子上碰一碰,吃些亏。 没成想毛六死了。 不仅死了,还被大卸六块,成了被河神索去性命的替死鬼。 终于有人绷不住了。 毛六的死讯一传回来,就有掌柜试探道:“其实荷花给的工钱不错,够咱们继续衣食不愁,何必再闹下去呢?” 这口子一开,立即有人附和道:“就是啊,她不能开张,难道咱们与她对耗,就有进项吗?” “要说咱们这事儿却做得不地道,若突厥真打来了呢?咱们拿了钱逃命,她呢?” 这个持续拷问众人德行的问题一经提出,大家仿佛找到了情绪的出口,纷纷表示要捡起良知做个好人。 赵徐来何尝不想与荷花修好,可挑唆大家闹事的是他,带头向闫寸和吴关丢石子儿的是他,散布河神发怒谣言的也是他。 尤其最后一条。眼下河神的怒意已反噬到了毛六身上,大家见了赵徐来恨不能躲着走,仿佛他已是个被河神预定的死人。 傍晚,听到商队的马蹄声进城,赵徐来知道自己败了。 他想起了狱中的赵福,或许应该去见见他? 可见了面说什么好呢?咱们一块死吧? 对,至少可以体面地死去。 这么想着,赵徐来将一件衣服当做绳子,挂在了屋后的歪脖树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听说人死后,就能与家人团聚了,他的两个儿子——二儿子目前生死未卜,赵徐来希望他活着,因此没将他算在里头——以及一年前亡故的妻子,就要团聚啦。 到了那边就不用打仗了吧,也没有干不完的活儿了吧? 到时候咱们再开几件铺面,一家人开开心心的。 这么想着,赵徐来将自己的脖子套在了绳圈内,踢开了脚下的石头…… 闫寸和吴关赶到时,赵徐来正吊在树上抽搐,脸已憋成了紫红色。 “我去……”吴关吓了一跳。 闫寸则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赵徐来的腿,将他向上抬。 “刀!快用刀!”闫寸喊道。 吴关忙抽出了闫寸腰间的环首刀,踩在石头上,去割赵徐来脖上的绳子。 好在闫寸的刀够快,几乎没感觉到什么阻力,绳子就断了。 将人放平,取下脖子上几乎勒进肉里的衣料,闫寸拍打着赵徐来的脸颊。 “喂喂,醒醒。” “起开。”吴关一把将闫寸推倒一旁,开始按压赵徐来的胸口,按三十下,对着嘴巴吹两下气,进行人工呼吸。 闫寸看呆了。 吴关第三次进行人工呼吸时,赵徐来的眼皮颤了颤,醒了。 “大口喘气,”吴关大声问道:“能喘气吗?” 赵徐来哼哼两声,看来是恢复了意识。 一刻后,赵徐来彻底清醒了。 他愣愣地坐在原地,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这是闹哪出?”闫寸问道:“畏罪自杀啊?” 因为最近常常被赵徐来针对,来时闫寸心里是憋着火的,没打算给他什么好脸色。 可对方自己挂了树……这事儿无解,谁敢刺激一个自杀未遂的人啊,闫寸只能拿出好脾气,甚至那万年冰山脸上还堆出了笑容。 吴关看着他笑,不免在心中吐槽:还不如不笑呢,更吓人。 “你们杀了我吧,”赵徐来开始耍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杀不杀你的,另说。”吴关道:“你既然已有了求死之心,有些事就不必再隐瞒了吧。” “谣言是我放的,”赵徐来道:“我惹怒了河神,我……” “谁问你这个了。”吴关摆摆手,蹲下,直视着赵徐来,“我是问老船工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赵徐来愣住了。 原来如此。 “哈哈哈……”他突然放声大笑,“你们这是要给我安罪名了,是吧?” 今日,闫寸和吴关终于来了,却不是为了谈判,而是查案。 赵徐来慌了。 多度自信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对手可是京官,人家压根不吃他那套,只需安个罪名,将他除掉,就再也不会有人敢闹事了。 这种降维打击,赵徐来没有一点招架之力。 在闫寸说明来意后,赵徐来已是面如死灰。他的大脑几乎无法思考,他只是凭借本能反驳了一句:“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仗势欺人。” 闫寸乐了,“假借河神之名往我们身上泼脏水的是您,将商队挡在城外,以至于鄂县所有商户利益全部受损的是您,带领暴民,以石子儿投掷朝廷命官的还是您,您还想恶人先告状?” 赵徐来喊道:“我没杀人,你们不能冤枉我!” “那您倒是说说,为何发现赵徐来尸体的清晨您恰好带领一众旧掌柜,出现在船坞?据我所知,诸位的住处可都离船坞挺远。” “我们是去找你的。”赵徐来道:“听说花船试航,我们前去” 一八一 鄂县县令:阎罗来听审,有点紧张 吴关和闫寸犯难了。一个人又哭又笑疯疯癫癫且不怕死,你想快刀斩乱麻,却找不到合适的下刀角度。 发觉吴关在看自己,闫寸不禁道:“你看什么?” “没,就是觉得你当初收留我,确需要勇气。”吴关去搀扶摊在地上的赵徐来,“我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人先带回去,跟赵福关一起。” 闫寸尚未表态,赵徐来先闹了起来,他扑在地上,又是打滚儿,又是蹬腿,“我不去……我不见他……” “为何?”吴关道。 赵徐来也不答话,只是闹腾。 起初他只是不愿去见赵福,竟缩成一团抖如筛糠。 吴关困惑地凑近,仔细去听他的叨念。 “河神索命来了……我错了……别杀我,别杀我……” 吴关垂下眼帘思索片刻,冲闫寸摇了摇头。 “先送医馆吧。”闫寸指着自己的脑袋道:“我看这儿出问题了。” 闫寸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还存着疑,直到医师经多种测试,确认赵徐来的精神的确出了问题,他才死心。 两人怎么也没想到,赵徐来的结果竟是这样。 出了医馆,吴关不禁道:“应该早点来见他。” “谁知道会出这档子事儿。”闫寸长叹一声,“世事无常啊。” “我怎么觉得,他是被毛六的死吓住了。”吴关道,“其实我一直有个怀疑。” “你怀疑是他将老船工分尸的?”闫寸问道。 “没证据。”吴关绷紧了嘴角,似乎在跟自己较劲。 绷了一会儿,他突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道:“走吧,回秋阁。” “回去……歇着?”闫寸有点摸不清吴关的路数。 “哈哈,也行啊。”吴关拿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你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闫寸驱马跟上他,提示道:“自己骑术怎样,心里没点数吗?缰绳也不抓,是嫌掉马摔得不疼?” 吴关被他噎了一下,愣了半天道:“不带这样的啊,跟不上我思路就开始人身攻击,再这样下去你就要失去我这个朋友了。” 闫寸不理他。 吴关只好继续道:“眼下闹事的掌柜们大多已平息,不仅如此,他们中不少人还受雇于荷花,回到自家铺面继续经营。 所以,要说打听消息,荷花姐姐应该比咱俩更灵光。” “你的意思是……向那些曾跟随赵徐来闹事的掌柜打听消息?” “还有谁能比亲自参与此事的人知道更多内情?”吴关道:“是我笨了,一开始没想到这条路。” 一天后,荷花召集返聘的掌柜们对账,签订契约。 忙活完生意相关的事,闫寸在秋阁设宴,款待众人。 昨日还剑拔弩张,今日却又把酒言欢,掌柜们不免放不开,脸上的笑都带着讪意。几杯酒下肚,又有姑娘跳舞助兴,气氛才热乎起来,掌柜们开始频频向两人敬酒,祝酒词也逐渐丰富起来,从一开始的“从前有眼不识泰山,多谢二位不计前嫌”“往后还要多多仰仗两位”,逐渐变成“今后有您这样的朝廷命官做靠山,生意定能顺风顺水……” 最后一句恰被吴关逮着。 一直没端过酒杯的吴关突然举杯,先对说出此话的掌柜道:“承蒙您瞧得起。” 而后,吴关扫视一圈,道:“诸位想来都已知道,我与闫兄眼下在大理寺任职,闫兄专管断案之事,鄂县最近频发凶案,很令我们困扰。 今日宴会,除了庆贺咱们合作,还因为我二人有求于诸位。” 立即有掌柜接话道:“两位太客气了,这个‘求’字我们可不敢当。” “您当得起。”吴关道:“只因我们所求之事有些棘手,还有可能得罪人,晚辈再次斗胆一问,诸位若不想答,就当我没问过。” “您请讲。” 掌柜们多放下了酒杯筷子,等着吴关的下文。 吴关大致讲述了赵徐来的网框,问道:“当日在船坞,我们一上岸,诸位似乎就已等在那里准备发难了,难道诸位早就知道老船工已死,且死状凄惨?” “这……” 一时间,刚热乎起来的氛围又冷了下来。 姑娘们还在弹琴跳舞,显得有些突兀。于是闫寸冲她们挥了挥手。 姑娘们鱼贯而出,屋内更安静了。 吴关又端起了酒杯,缓缓泯了一小口,“我已说过,诸位若有难处,就当我没问。” 已经出口的话哪儿还收得回去,他倒可以当做没问过,掌柜们可没法装作没听到。 闫寸接过话头,又补了一刀。 “但有一点,我想提醒诸位,出了人命,案子一定要查下去的,现在说我好早做准备,若将来查到谁与此事有牵连,或是知情不报,我可未必兜得住。” 这就是赤裸裸的警告了。 掌柜们一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人说话了。 “其实,那天早些时候我们便收到赵福送来的通知,说是让我们去船坞等着,到时候准能让您……”那掌柜看着吴关犹豫了。 “让我难堪?”吴关道:“还是要我的命?” “没有没有……”掌柜的连连摆手,“那可不敢,赵福只说一切均已筹备妥当。到了以后我们才知道,那老船工竟惨死成了六块……” 另一名掌柜接过话头道:“大伙当时都懵了,有人张罗报官……对吧?” 他向同伴确认着。 同伴立即附和:“可不是,大家都说报官啊,可是赵掌柜,赵徐来不同意啊。他说我们懂个屁,分明是您……” 说话的掌柜又看向了吴关,继续道:“他咬定了是因为您惹怒河神,河神才会来索命。” “人命关天,他随口一说你们就信?” “可不是随口一说,他言之凿凿,说前一天晚上在酒馆见到喝酒的船工,听船工抱怨,您在祭祀时现出不敬之态,且一直交头接耳,船工还说因此总觉得心惊肉跳,似要出什么事儿。 赵徐来刚说完这话,我们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你们的船靠了岸。 就在你们发现老船工已死时,几名船工又赶到了。 赵徐来说河神现身杀人,船工们先信了,他们一信……哎,那时好像已由不得我们了……” 最开始说话的掌柜重新接过话头道:“是啊,赵福带头,大家都开始丢石子儿,全乱套了。” 提起此事,掌柜们惶恐起来,生怕吴关和闫寸找旧账。 “诸位把心放肚子里,”吴关道:“我既与大家合作,必不计前嫌,询问这些只为查案。 眼下诸位的回答已让我们有了些许眉目,晚辈感激不尽,后续或还会向诸位询问案情,还请大家不要多心。” 吴关这番话谦虚诚恳,让掌柜们的担忧消去不少。 而后,吴关虽不断招呼掌柜们吃好喝好,可他们心中有着分寸,知道两位公差忙,并不敢多停留,一刻后众人便一同告辞离去。 送走掌柜们,闫寸的脸沉了下来。 “没想到被他摆了一道。”闫寸道。 “你说赵福啊?”吴关道。 “他绝对脱不了干系,却还坑骗你我帮他洗刷冤屈。” “我倒不这么看。”吴关道:“咱们探案是为了还原真相,有冤洗冤,没冤也让其心服口服。” “话虽这么说……”闫寸叹了口气,“道理都让你讲完了。” 荷花推门进屋,不禁失笑道:“吴郎何时学会讲道理了?你可莫被他的歪理带骗了。” 荷花难得帮闫寸说话,闫寸都要感动哭了,忙附和道:“就是,你快管管他。” 吴关不服道:“你们俩何时穿一条裤子了,姐姐你这是偏见。” 荷花立即露出嫌弃之色,“谁跟他穿一条裤子。” 闫寸虽没说话,却嫌弃地“咦”了一声。 自知用了一个在古人的认知中十分不恰当的比喻,怕挨燕子的揍,吴关忙岔开话题道:“姐姐真厉害,我看那些返聘的掌柜们被你归置得服服帖帖。” 荷花耸肩道:“我最近一门心思忙这一件事,若再做不好,你这摊生意就另请他人打理吧……对了,今日清河王打发车马,送来银五百两,钱三千贯,我该收下吗?” “当然收下。”吴关道:“反正他是圣上的兄弟,钱多得……我估计他对钱都没什么概念,这些钱对咱们来说是一大笔,对他来说或许哪天在赌局上眨眼就输掉了。” “成。”荷花道:“从前只有几间院阁,要弄清往来账目容易,如今半个鄂县都是咱们的,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可不行,这两天我就将账扎出来,往后你们随时来查账,若你们不方便,我就打发人将账本送到长安……” “姐姐太见外了,我难道还信不过你?”吴关道。 “不是这个理儿,”荷花道:“正因咱们关系好,我珍惜你们这些朋友,才要将钱的事放在明面上,大家心里都有数。 万一将来咱们因为钱生了嫌隙,岂不可惜?” 荷花坚持,吴关便不再客气,爽快地答应下来。 其实他的意思跟荷花差不多,亲兄弟明算账嘛。 但有些话由他提出来和由荷花提出来,意味是不同的。 好在他没看走眼,荷花确是个正直的合作伙伴,其雷厉风行公私分明的做事风格,即便是男子也未必能比她强,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对了,”荷花又道:“你们也看到了,咱们的花船已入水,这可是长安没有的新玩法,你们再回长安……” 吴关接过话头道:“姐姐就联络船工继续造船吧,这趟回去我就想法在京城的纨绔子弟中宣传咱们的生意。京城那些玩意儿他们早腻了,如清河王,就成天到晚地找新鲜乐子,想来他们一定乐意来试试。” 第二日,县衙。 县令开堂审问老船工遇害一案。 前一日吴关和闫寸才就此向掌柜们打听消息,这令大家对此案有了诸多猜测,一传十十传百,因此来听审的人很多,县衙正堂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外面有人,里面也有人。 吴关和闫寸就坐在堂衙之后,与县令只隔着一层幕帘。 三声鸣锣,县令一拍惊堂木,道:“带张五来。” 这是闫寸事先与县令商量好的,先审张五,后审赵福。 张五衣衫尚算整洁,看起来在牢里没吃什么苦头。 “张五,本县问你,你可曾收人钱财,并遵人吩咐,在为荷花姑娘造船时故意偷工?” 张五面无表情地承认:“小人确收了赵福的钱。” 此话一出,堂下听审的百姓立即发出嗡嗡的议论之声。县令只好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并喊道:“肃静,都肃静!” 张五感觉到了背后一道道目光,有不敢置信的,有鄙视的,有猎奇的。 他不知将来何去何从,鄂县似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他不敢回头, 保持面无表情已是他最大限度的伪装,若这层伪装被拆穿,他就成了一个赤裸裸的存在。 “既然你已承认,”县令道:“那你就细细道来赵福是如何给你钱,又是如何与你商议行事细节的。” 张五点点头,开始陈述。 他的陈述十分流畅,大概是在牢里时已经打过许多遍腹稿。 “赵福最先找到的是我师傅,师傅没答应。他那么看中造船这门手艺,绝不会答应那样的事。而后赵福才找到我。 他一开始说要把船弄沉,要害死试航的人。 那绝不可能,试航往往离岸不会太远,且旁边一定有人照应,要么岸上有人盯着,要么旁边有别的船,即便船真沉了,人也绝对能救上来。 况且,我造船也有些年头了,对师傅和师兄弟们的手艺心里有数,他们造的船从未出过问题。我若动了那么大的手脚,他们一定能发现。 因此我一开始是想回绝的,可赵福给的价真高,跟造船的工钱一样了。 我盘算一番,造船挣一份工钱,再从赵福那儿挣一份工钱,实在划算,就没受住诱惑,答应了他。 我虽答应了,却绝无害人之心,我的师兄弟们可以作证,我所动的手脚,只能让船缓缓渗水,一定能发现的,绝不会害死人。 我只是觉得……收了赵福的钱,总要多少做点什么意思一下…… 可没想到,我那师兄王六心细得厉害,终究还是被他发现了。 我被赶出船坞,那么多天的辛苦,一分钱没落着,而赵福这边,他只付了我微薄的定金,算下来我亏大了…… 于是那些天我常常去找赵福要钱,赵福一开始是搪塞,之后干脆直接耍赖,说什么我没办成事,还想要钱,想得美。 船下水试航那日,我知道师兄弟们有工钱可领,眼馋极了,便又去找赵福理论,跟他吵了几句。 他骂我穷鬼,我说有种你自己去船底下凿个窟窿啊……” 一八二 吴关:万万没想到,我竟然吐了…… 县令冲张五摆摆手,道:“你先莫言语。”而后他对堂上的衙役道:“带赵福上堂来对质。” 赵福被带了上来。他换了件衣服,以遮掩身上的血迹。 与张五相比,受过拷打的赵福精神萎靡了许多,许是拷打他的衙役、皂吏就在堂上,他一跪下就开始浑身发抖,简直抖成了筛子。 “你莫怕。”县令知道后面坐的两位不喜严刑拷打,心里也打着鼓,忙换上和煦的神色,安慰赵福道:“你有何冤屈,只管说来,本官为你做主。” 赵福长磕了一个头,眼泪都下来了。 “如此,你便先听一听张五的说法,看与你所知是否有出入。” 县令示意笔吏读了刚才的记叙,听过后赵福点头道:“对,我就是听他说,可以在船底凿个洞……” 后堂喝茶的吴关喷了出来。闫寸抚着他的后背低声道:“你没事吧?” “咳咳咳……”吴关摆着手,示意自己没事:“咳……这也行?” 只听赵福继续道:“……我越琢磨越觉得有理,加之我从小在水边长大,水性极好,因此才去船坞偷拿工具,并听到了吵架声……” 县令摆摆手,示意赵福暂停讲述,转而问张五道:“案发当晚,你可曾去过船坞索要工钱?” “去过,”张五道:“小人自赵福处要钱,碰了钉子,第二日就要揭不开锅了,只能厚着脸皮去师傅那儿碰一碰运气,万一师傅消了气肯原谅我呢。” “结果呢?”县令问道。 张五低头揉了揉鼻子,“结果……师傅气还没消,又骂了我几句,我就走了。” 县令可不能让他如此轻易地滑过关键信息,只道:“老船工都骂了些什么,你细细道来。” 张五慌乱地看了赵福一眼,似想确认当时躲在外头的赵福都听到了些什么。 赵福低垂眼帘,并不看他。 张五只好道:“就是说我败坏德行。” “还有呢?”县令穷追猛打。 “还有……鬼迷了心窍,教出我这样的徒弟,对不起祖师爷……” “还有呢?” 张五抬头瞄了县令一眼,似想确认县令究竟知道什么,恰对上县令的目光,吓得他赶紧低头,嗫嚅着:“还有……小的想不起来了。” “那我替你说。”县令道:“你师傅还说,他已彻底将你逐出师门,往后你莫想再造船了,至少在鄂县这块地界不行。” 这是闫寸和吴关审问船工时获知的信息,赶走张五后,老船工不止一次透露过要将他逐出师门。 “没有!师傅那日并未说过此话。”张五焦急地否认。 县令一拍惊堂木,道:“来人,带王六上堂对质。” 张五的大师兄,也是发现他偷工的人,王六,被带了上来。 王六跪下后,县令问道:“王六,你且说说,你们师傅是如何处置张五的?” 王六道:“师傅说将张五逐出师门。” “谁还能证明?”县令道。 “我那班师兄弟,都听说过此事,且不止一次。”王六道:“不过,我与师傅最亲近,因此只有我看过家谱。” “什么家谱?” “手艺人传弟子的家谱。”王六道:“家谱上记载着师爷,师祖……我们这一支,七代工匠,都有记录。 师傅说将来这家谱要传给我的,因此拿给我看过。 不仅如此,师傅还将张五……” 王六戒备地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张五,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似乎害怕下一句话一出口,张五就要扑上来咬他。 “……还将张五从家谱上除了名。” “没有!”张五果然扑向了王六。 可他还没扑到近前,就被衙役踹了回去。 “公堂之上,岂容尔作怪?!”衙役呵斥道:“小心吃板子!” 小插曲结束后,县令又道:“王六,本官再问你,你可整理过老船工的遗物?” “小人已将师傅的遗物分门别类整理清楚。” “找到你们的家谱了吗?” 此话一出,后堂的闫寸拍手道:“关键果然在这儿!” 吴关叹了口气,道:“是我疏忽了,当日询问王六时,我虽也听他提起逐出师门什么的,却终究只是口头一说,不知还有家谱这种东西。 我没问,王六那时估计也没想起这茬事儿。若换成你审他,这案子说不定早就破了。” 闫寸道:“你不是说你们那年代早就不兴拜师了吗?” “嗯。” “如此,你想不起来实属正常,倒是我……幸亏咱们这位县令心思缜密。” 堂衙上,张五又惊又怕,县令继续道: “我来告诉你当晚发生了什么吧。 你已揭不开锅了,唯一的希望就是求得师傅原谅,得到一份工钱。 因此你去找老船工时,可谓低三下四,可是老船工不依不饶,还在那晚拿出家谱,让你看被划去的名字。 这令你恼羞成怒,于是你掐住他的脖子杀了他。 杀死老船工以后,为了不让人发现你已被逐出师门,你便拿走了家谱。” “我没拿!”张五大声道:“您可去我的住处搜!” “我倒要先搜搜你的身。”县令道:“来人!将这厮的上衣脱下!” 衙役们应和一声,四条大汉上前,按倒张五,不由分说扒下了他的衣服。 赫然可见张五胸口及手臂上有多处划痕。 “你且说说,你身上这些伤哪儿来的?” “小人喝醉了酒,摔在树丛里被树枝划伤的。” “哪一日喝的酒?喝醉后在哪儿划伤的?” “就在前一天——师傅遇害前一天,”张五对答如流,又指着王六道:“若您不信,可以问他。 我那日请他们吃酒,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钱,只为求他们帮我在师傅面前说两句好话。” 张五干脆转向王六,质问道:“你吃了我的酒,可有帮我说话?” “这……”王六自知理亏,低着头不再说话。 张五冷哼一声道:“我去找师傅,确看到了家谱,也被师傅羞辱得不轻。我气极了,不过骂了几句娘。” 张五转向王六道:“若真杀人,我第一个就杀你。不是你揭发,我会被师傅除名?自始至终,我最恨的就是你。” 审问至此,县令再没有任何底牌了,而张五又拿出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架势。 县令咳了一声,靠在椅背上,这样他就能听清幕帘后闫寸的说话声了。 闫寸也没说话,只是同样咳嗽了一声。 这意思是杀人的部分先审到这儿,审分尸的部分吧。 县令坐直身子,捋着胡子换了换思路,又对堂下的衙役道:“将张五王六带下去,赵福且留下。” 赵福有些羡慕地看着可以离开“是非地”的两人。 “赵福,本官问你,你那义父赵徐来痴傻了,你可知道?” “小人已听说了。” “他痴傻后常常叨念‘河神莫来索我命’……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因为……大约是被毛六的死吓到了,我们确造谣了。” “只是造谣?” 赵福低头不语。 县令一拍惊堂木,“你若知情不报,与罪犯一并治罪!” “我,我……他……”赵福慌了。 县令趁热打铁道:“你是去凿船的,不方便偷用船坞的工具,难道不会回家找工具吗?” “我……”赵福再次语塞 看到赵福如此,县令适时威胁道:“难道你想吃了苦头再招认吗?” 被这话一下,赵福又开始抖,衣服后襟都被汗浸湿了。 “那……那日小的确回家取工具了,可是……您也知道,小的家是经商的,又不做活,一时还真找不到趁手的工具。 我在翻箱倒柜时,惊动了义父。 义父问我半夜作甚,我便将想法说给他听。 义父沉吟片刻,帮我找到了工具,一把锤子,一根拇指粗的铁钎。 而后我们一起又到了河边,就在船坞附近。 我下河去凿船,义父在岸边放风。 我水性确还可以,也靠近到了船边,可是……可……” 赵福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县令喝道:“你还想隐瞒不成?!” “不敢不敢!”赵福终于道:“可待我靠近船边,想要探头看看船上的情况,顺便换口气,却……哎,却不知谁在倒夜壶……” 所有人都愣住了,赵福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县令张了张嘴,也不知是该笑话他,还是该同情他,堂下听审的人却已绷不住了,爆发出了一通雷鸣般的笑声。 两旁所站的衙役,一个个低着头,肩膀耸动,都在忍笑。 后堂,闫寸和吴关尴尬地对视。 吴关问道:“那晚我没吐吧?” “不,你吐了。” “我有喝那么多酒吗?” “绝对有。” “那……我不会正好吐在夜壶里了吧?” “难道船舱里还有别的地方可让你吐吗?” “这样啊,那……大半夜你不会正好去倒过夜壶吧?” “我不倒掉,难道还留着它在屋里散味儿吗?” 吴关嘴角抽了抽,不忍想象当时的画面。 大堂之上,县令将惊堂木连拍了几下。 “肃静!都肃静!” 笑声是止住了,但憋笑的噗嗤声不断,就连县令都快忍出腹肌了。 县令只好将球提给赵福。 “你继续……就是那个……倒夜壶,然后呢?” “然后……小人被屎尿弄了一脸,十分惊诧,手中锤子掉了。没了工具,只好……只好先潜入水中藏着,待对方洗刷好夜壶,离开,再偷偷游回岸边。” 后堂的吴关先是气愤地纠正道:“那不是屎尿。” 而后他又不死心地跟闫寸确认道:“你倒完以后,洗夜壶了吗?” 闫寸无奈地反问道:“我看起来像那种不洗夜壶的邋遢鬼吗?” “特别像。” “滚吧你。” 吴关叹了口气,道:“我有什么错?可为什么我觉得很丢人?” 闫寸:“那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别对第三个人提起。” 两人立即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县衙大堂,众人终于忍住了笑,县令正色问道:“那么上岸以后呢?” 赵福脸上的尴尬之色稍有缓解,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继续道:“上岸后我看到义父蹲在河边,正在洗手,衣袖……他似乎也洗了衣袖,反正湿了一大片。 我心下十分忐忑,最近义父着急上火,脾气不大好,此番我办事不利,恐怕义父会责备。 可是义父并未责备我,只说让我连夜去办另一件事。” “何事?” “他让我去见其他掌柜们,通知他们明日一早去船坞,向荷花姑娘发难。” “赵徐来可曾说起以什么理由发难?” “义父只说到了便知道了,且千叮咛万嘱咐,机不可失,千万要来。” 县令接过话头道:“然后大伙二天一去,就发现老船工死了,而你义父赵徐来立即放出谣言,说什么河神显灵。” “是……是。” 县令也不下结论,而是问赵福道:“此事你怎么看?” 赵福沉默了。 沉默了约三个弹指,赵福长长叹了一口气,又磕了个头,道:“义父已痴傻了,刑罚无法教化一个痴傻之人,我愿代其受罚。” “抓你来时,本县将你当做凶手审问,你蒙了冤,吃了苦,却并未供出你的义父,这倒算是孝顺。 唐律有云亲亲相隐,赵徐来虽非你的生父,却收留年少逃难的你,将你养大,并教你经商的本事,胜似生父。 你包庇其罪,本县怎能责罚,此事可以不提。 但你曾意图谋害荷花姑娘,以及与荷花姑娘同行的两位朝廷命官,虽然……呃……虽因一些原因没能得手……咳咳……但按律仍应受罚。 按律你本应处徒刑,但本官体谅你义父痴傻,又有官司缠身,需有人在旁照料,因此准你以铜赎罪,你可愿意?” 唐代一些罪犯可以通过向官府缴纳铜——说白了,就是铜钱——来赎罪。如徒刑来说,二十斤铜可抵一年徒刑。 当然了,以铜赎罪也是有条件的。 赵福的情况并不符合条件,县令属于法外开恩,赵福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只顾磕头,话都不会说了。 县衙后堂。 吴关道:“赵徐来分尸一事,我看审到这里也就到头了,剩下的就是县令去跟那痴傻人较劲了。” “不容啊,”闫寸叹道:“关键杀人一事,咱们还不得要领。” “不,杀人一事也快要水落石出了。” 一八三 闫寸:貌似……要回去陪李世民射箭了 下过雨,刮过风,天本已透出了寒意,谁知一夜过后,又热了起来。吴关拿衣袖擦擦头上的汗,道:“秋老虎真厉害。” “哪有老虎?”闫寸警觉地四下张望着。 吴关噗嗤一声乐了,“我该说你什么好,这是城里。” “城里也有老虎的。” “哦?” “不仅老虎,你未见隋帝在位时的京都苑,其内珍禽猛兽不计其数。” “不就是皇帝贪图享乐,不稀奇,”吴关伸着懒腰道:“搞得好像你见过似的。” “我确见过兵卒百姓为其捕狼。” “为何要捕狼?” “因为皇帝想看一看,狮狼虎豹究竟哪个更厉害,于是命全国各地官署大肆捕捉凶兽。 听说草原狼凶狠,皇帝便命北境守军捕狼。 不知多少兵卒百姓在这件荒唐事中丢了性命,就我所知,北境就有一名守将死在了凶狼口中。熬了许多年,那么凶悍的突厥人都没能杀死他,却……” 闫寸长叹一声道:“时间真快啊,我现在已想不起他的长相了。” 吴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人有忘性是好事,忘记一些坏事,才能记住好事。” 闫寸没答话,他的注意力被一撮灌木上的一根尖刺吸引了。 他对吴关道:“你来看这个。” 吴关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团灌木明显比其它的要矮。不是长得矮,而是被什么东西压倒了。 “不会吧……” 尖刺上挂着一根细小的线丝,吴关拿出一件破衣服比对,看起来线丝确是从衣服的破口处挂下来的。 “纵然这里有人摔倒的痕迹,也确有张五衣服上留下的线头,”闫寸道:“难道就不能是他杀人后为了掩盖身上的伤痕而刻意布置的吗?” “没人说不能啊,”吴关道:“但也确有了另一种可能:凶手不是张五。” 闫寸小心地将线头收起,“回吧,天太热了,回去咱们从长计议。” “好。” 鄂县县衙。 王六所在的监牢。 看到吴关和闫寸来到近前,王六堆出笑容,凑上前来,热情道:“两位来啦?” 看那样子,仿佛他随时准备接受讯问,只要能抓住杀死师傅的凶手,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嗯,来了,”吴关应道:“有件小事,想跟你确认一下。” “您请讲。” “就是县令开堂审案那日,”吴关道:“张五曾提起,他请你们喝酒,真的假的?” “他……确请了。” “这么说,他求你们在师傅面前美言,也是真的喽?” “这……嗯。” 其实那日下得堂来,王六便已掂量过此事。 瞒不住的,因为被请去喝酒的不止他一人,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承认,谎言就会被拆穿,因此他只能承认。 虽已想明白了这一点,可真承认起来,还是觉得脸没地儿放。 吃人嘴短,吃了人家的,却不帮人家办事,这确有点缺德。 吴关却不依不饶道:“案发当晚,张五去船坞,求师傅原谅,师傅不肯松口,两人还吵了起来,你猜张五情绪激动之下,会说出什么话呢?” 王六一愣,垂下眼帘,躲闪着吴关的逼视。 “他确骂人了,那绝不是该对师傅说的话,所以,有没有可能,他当时骂的压根就是你。他骂你吃了他的,并承诺帮他美言,结果…… 或许你不仅没帮他美言,还落井下石,鼓动师傅将他逐出师门。” “那又如何?我是要传承师傅这一支手艺的,提早清理门户,以免我接手后出岔子,这有什么错?” “这问题我可回答不了。”吴关道:“关键在于,你师傅怎么想?” 长时间的沉默。 两边似在较劲。 “好吧,”最终,还是吴关先开了口,“我与你师傅不过一面之缘,且只是在试航祭祀时打了个照面而已,连句话都没说上。 因此,我只能通过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来了解其喜怒。 我先问了荷花。这一问我才知道,为了这艘船,荷花近日竟与你师傅见了那么多次面。 荷花说他是个严苛仔细的老人。为解决每个船舱的隔音问题,他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决定在木板间留下空隙,塞上捣烂的麻杆……诸如这样细枝末节的考虑不计其数。 每次改动,他都会跟荷花沟通,再三确认设计及成本的变动。 当然了,这样严谨的工匠,对徒弟的要求自然很高,他常常因为一点疏忽而对你们破口大骂,荷花就有两次见到他发脾气,怎么难听怎么骂,一点情面都不留啊。” 吴关停顿了一下,道:“我说得若有错,还请你纠正。” 这一问其实没必要,王六没打断,他大可继续说下去。 问,无非是向王六施压。 施压,因为他就要说出王六最害怕的真相了。 王六犹豫着,迟迟没答话。 已到了这种关头,对策哪儿那么容易想? 吴关等了他三个弹指,又自顾自道:“我听你好几个师弟提起,你们的师傅常将‘心正则活正’这句话挂在嘴边,意思是要学造船的手艺,先不能有歪心思,心思若歪了,制出来的木料就是歪的,船自然漏洞百出。 类似的道理,在匠行中颇为流行,并非你师傅独一份儿。 但因为这份严苛,他给人留下了不太好相处的印象,好像他只会做两件事,造船,还有骂你们。 这样一个正直到有些——暂且称之为有些病态吧——这样一个人,听说你去赴了师弟的宴,并答应帮他美言,却在背地里对师弟落井下石——他会怎么想呢? 所以,我推测,案发当晚,张五跟老船工理论了一番,并抖出了你这点龌龊事。 而后你去船坞找师傅——你说心下不安,觉得要出事,所以去看看,其实可以换一种理解。 你不安是因为怕张五去见师傅,怕你的龌龊事露馅。 怕什么来什么,你去船坞,见到了师傅,他与你对质,并拿出家谱威胁。 我不敢确定,但我想可能不至于将你逐出师门从家谱上抹去,或许师傅只是不想让你做他的传人了,或许他要在其他弟子中找一个,做为掌管家谱的传人。 你很在乎此事吧?听你的几个师弟说,你以正统传人自居已有一段日子了,想来家谱在你眼中亦是囊中之物,谁也不能拿走……” 吴关停下了讲述,他已讲了太多,他已将能讲的话全讲完了。 他坦然地看着王六,就像两个老朋友聊天,我说一会儿,你也得说一会儿,否则这天就聊不下去了。 “你不会正好将家谱扔了吧?”闫寸道:“那可就难办了,没有证据,就只能用严刑拷打了,看你和张五谁能扛得住,你觉得自己能强过他吗?” 王六嘴角哆嗦了一下,他想要辩解的,但吴关的推论让他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从何辩起。 吴关继续道:“我猜你可能只是将家谱藏了起来,毕竟你那么在乎那东西。待事情平息后,你大可以将它拿出来,就说是师傅藏起来的,被你找到了,凭此成为这一支工匠的正统传人,继承师傅的船坞,成为师兄弟中的领头者。” “空口无凭。”王六道:“你这些话并无证据。” “看来你很有信心。”吴关道:“那说明家谱并未藏在我们轻易就能找到的地方,但好在我们还有一丝希望。” 闫寸冲两名衙役摆摆手,“将他的衣服鞋袜脱下来。” “你们做甚?” 眼看着衙役打开牢门,不由分说就抓住了自己的前襟,王六奋力挣扎着。 “你还是乖乖照做吧,”闫寸道:“听说你们工匠最需灵活的双手,万一撇断一两根手指,不值当的。” 王六被他要挟得愤恨不已,但终究还是放弃了挣扎。 片刻后,两人拿着王六的衣服鞋袜出了牢房。 吴关看着被至远送来的巴图和卡曼道:“这真是最后的招数了,若它们也帮不上忙,我就真没辙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闫寸道。 吴关手搭凉棚,看了一眼西斜的太阳,“太热了。” “要不你回秋阁歇着,我带着两条犬搜寻家谱去。” “行。” 闫寸张了张嘴,他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吴关真的会答应,一时间心中滋味难以描述。 吴关笑道:“说真的,你自己去搜吧,我不太想面对失败的结果。这可能是我来到这里以后的第一个以失败告终的案子,我想静静。” 闫寸点点头,“但愿不我不会让你失望吧。” 天已黑了。 吴关坐在桌旁,仆役早就送来了饭食,但他一口都没吃。 他踱着步,尽量不去想案件,不时站在窗口向外眺望,时刻关注闫寸回来了没有。 糟糕的是,夜里变了天,又起风了。 风不大,但眼看着乌云密布,要下雨的样子,吴关不免担忧,从一开始的担心闫寸淋雨,变成了担心他被歹人所害——毕竟前不久他们才在大风天里遭到了攻击。 到最后,吴关竟满脑子都是闫寸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他没出去找,因为他清楚在这种没有移动通讯工具的时代,人找人是要找死人的,等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但眼看过了丑时,吴关还是忍不住了。 他随便穿上一件外衫,就去后院的马厩牵马。 一出门,两马相遇。 “你回来啦?”吴关忙拉住缰绳,给闫寸让路。 “你不必失望了。” “我再也不独自休息了。” 两人同时说出了心声,相视一笑。 一滴雨点落在了吴关鼻子上,他伸手去接,果然又接到了雨滴。 “你急坏了吧?”吴关道:“这场雨一下,气味就全冲掉了,犬也没法找了。” “是啊。”闫寸道:“还好在下雨前被我找到了,老天爷还是可怜咱们风里来雨里去,没太舍得为难为咱们。” 闫寸拴马时,吴关已吩咐仆役去将桌上的饭菜重新热来。 “没吃呢吧?先吃饭,边吃边跟我说说,东西在哪儿找着的。” 闫寸却不卖关子,直接道:“在船坞找着的。” “哦?” “只是不在屋里,而是在码头下方,就是……”闫寸思考着该怎么行形容,“你上船时的那半截木桥,还记得吧?” 吴关自然记得,许多码头都有类似的木桥,因为船有一定的吃水深度,不可能停到岸边来供人登船,那样就搁浅了。 因此要在水边搭半截木桥,将人们登船的位置向水中延伸。 这样乘客上船时安全,船也免得搁浅。 “他在那木桥上绑了根绳子,将家谱包在油纸内,正吊在桥下,人无论站在桥上、地上,还是船上,都看不到的。 卡曼一直在桥上徘徊,起初我以为它只是对水啊河啊感兴趣,待到我都放弃了,去桥上牵它时,才灵光一闪,想到检查桥下。” “真险。” 两人已回了屋,吴关给闫寸递上一杯温水,待他喝完了,又道:“可是,王六大可推说家谱是师傅藏在那儿的……” 闫寸摆摆手,“他推脱不掉了。” “哦?” “家谱上沾了血,我想应该是他们打斗时沾上的。” 吴关恍然,拍手道:“今晚能睡个安稳觉了。” 案子破了,与荷花作对的掌柜们也重新开始了还算本分的生意人生活,这几日进城的商队明显增加,他们确可以将悬起来的心向下放一放了。 仆役端来热好的饭菜,吴关提议道:“喝两杯?” “算了,我可不想半夜去给你倒夜壶。” “说好的不提这茬事儿了,”吴关:“那你喝着,我闻着,总行了吧?” “那还差不多。” 动了筷子后,吴关又道:“我再也不自己回来休息了,根本不是休息。” “你知道我为何同意你独自回来吗?”闫寸挑眉道。 “为何?” “我就知道你回来也不好过,甚至可能比跟我一起找家谱更煎熬。” “我去……”吴关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道:“你这人心也太黑了。” “哈,”闫寸喝下三杯酒,不无得意道:“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咱们就得启程回京,至远说齐公来传过一回话,说是圣上要见咱们。” 一八四 李世民:小闫同志,我看你不太乐意的 李世民最近忙坏了。刚稳住因新皇登基而动摇的民心,突厥就打到了都城门口。虽说最后退了兵,可终究闹了个人心惶惶。 他接连颁布多道敕令,令民众照常生产生活。 在突厥的三十万大军安然回到草原后,吉利可汗总算干了一件人事儿。 他派来使者,给李世民送了一批金银羊马。 这可是件稀罕事。自隋末战乱以来,从来只有汉人给突厥人上供的份儿。李世民脸上很是有光。 吉利可汗也是实在没辙了。突厥窝里乱了套,他的侄子,可汗之位的合法继承人突利可汗翅膀终于硬了,不想再跟叔父分享权力。 家里出了乱子,吉利可汗生怕李世民趁火打劫,才学着汉人来送礼了。 对李世民来说,有这个面子就足够了。他让来使将金银马匹原封带回去,并要求他们将劫掠的汉人放还。 李世民能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他自己本就爱民如子,还是因为吴关曾向他提过请求,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圣上心情很好,不介意卖给吴闫两人一个大大的人情。 什么事儿能收买人心,李世民清楚着呢。 此刻,吴关和闫寸就在大兴宫后园,陪着李世民观赏秋景,他们明显感觉到了李世民的好心情。 赏景的一路上,他一点架子没有,聊天到激动处,干脆一把搂住闫寸的肩膀道:“我看闫郎长的一表人才,你阿姊定然是个大美人,等她回来,朕要找一户显赫的人家,给她指婚。让她好好享福。” 这话一半是玩笑,一半却有厚赏之意。 李世民有扶持闫寸之意。 闫寸能力过人,出身却十分低微,若其阿姊能嫁入氏族豪门,闫寸在朝堂中便有了依仗。 闫寸一开始并未听出此番深意,只是从情感上觉得不妥。 阿姊刚从突厥回来,就要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会不会太紧凑了点?她愿意吗?嫁过去后人家会不会因为她出身低微而欺负她?一入豪门深似海,旁人趋之若鹜,在闫寸眼中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闫寸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拒绝。 吴关帮他答道:“只怕如此一来闫兄要受掣肘了。” “此话怎讲?”李世民道。 “我与闫兄虽初入大理寺,却也知道,大理寺专管百官所犯徒刑以上案件,我们要审的并非普通百姓,而是犯案的官员。 臣以为,要做好大理丞,头一条便是少在官场交际,否则,以后所审的皆是熟人,难免偏颇。” “有理。”李世民大方地肯定。 他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皇帝,若臣子的观点比他高明,他并不会感到别扭。 “那朕该赏你们些什么呢?”李世民道:“此番你们一个运筹帷幄,一个身入敌营,才能不动一兵一卒地让突厥退兵。 若是些小功劳,朕大可升一升你们的官儿,可这么大的功劳,仅升官,朕看还差得远……” 吴关道:“圣上真是折煞我们了,身为臣子,为国效力,哪敢请赏。” 李世民指着吴关,对闫寸道:“你瞧他这张嘴。” 吴关讪笑,闫寸也跟着笑,心中却在想:呵呵,那是因为您没被这张嘴损过。 不知是不是李世民的故意安排,反正三人最后游逛到了李世民的演武场。 那是一处在大兴宫后园单独僻出来的场地,与绿草如茵的后院不同,演武场地面是沙土,左右有箭靶,兵器架,一张擂台占据了约三分之一的面积,外围一圈则是跑马场。 “最近公务繁忙,朕有几天不曾练习射箭了,也不知箭技生疏了没有,闫郎赔朕练一练如何?” 军中盛传听说李世民箭术了得,闫寸早就想见识一下,忙拱手道:“臣愿领教一番。” “好!” 接下来,吴关就见识到了两个男人的较量。 他们先是立在原地射靶子,分不出高下,便不断拉远距离。直到将距离拉到最远,依旧难分伯仲。 李世民来了兴致,命人牵马,又骑在马上,在马飞奔的情况下射箭,两人依旧都命中了靶心。 “哈哈哈,闫郎不上战场带兵,实在屈才了……” “大唐有闫郎这般文武双全的男儿,是属幸事……” 李世民夸得闫寸有点不好意思,他犹豫着要不要放点水,让李世民赢了比赛,毕竟这么无休止地比下去不是办法,万一李世民手滑,射歪了……那就尴尬了。 就在这时,长孙皇后来了。 唐代女子虽也有规矩,但与之后的明清相比,还是宽泛了许多,若皇帝召见外臣入宫,皇后也可露面,并不会受苛责,甚至,皇帝还经常在宫内设宴,款待臣下,皇后亦会赴宴,与众人同乐。 “你来了?”李世民对长孙氏道:“皇后今日可让宫里多备几个菜,朕很高兴?” “未进演武场便已听到你的夸赞了,”长孙氏道:“臣妾恭喜圣上得了人才。” 说话时她已默默数过箭靶上的箭矢,是双数。 “看样子二位还未分出胜负,”长孙氏道:“臣妾倒有个主意。” “哦?” 长孙氏自宫女手中接过头绳,将披到腰间的长发束起,又用两截麻绳扎起宽袖,翻身上马。 “圣上可还记得咱们初婚时玩过的游戏?” 李世民“啧”了一声,皇后果然聪明,若那样比试,恐怕世上没几个人能赢过他。 李世民问道:“皇后信我吗?” “一直都信。”长孙氏笃定道。 而后她便策马疾驰,奔出约五十丈远,长孙氏一拽缰绳,马儿饶了个圈,回头奔向三人。 马儿刚一调转方向,长孙氏便取下了头上的一朵红花,将花枝叼在了口中。 嗖—— 就在这一刹那,李世民放了箭。 啪—— 花被劲风一带,花瓣纷飞,长孙氏犹如天女下凡,好不漂亮。 吴关哪儿见过如此精准的箭术——影视剧里动画合成的不算——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然后,他就感觉到了一道不善的目光。 闫寸投来的目光。 吴关:我去,你要干啥? 闫寸:就是你想的那样。 吴关:滚吧,你不想。 闫寸:我想。 吴关:想你大爷。 就在两人的眼神交锋即将冒出火花时,长孙氏回来了。 李世民将她抱下了马,并道:“皇后风采依旧。” 长孙氏脸颊微微发红,道:“圣上神勇不减。” 他俩你侬我侬,杵在一旁的吴关闫寸听别扭,吴关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被千古一帝的一把狗粮直愣愣拍在脸上。 长孙氏不无娇嗔地问闫寸道:“如此,闫郎服不服?” 这个聪明的女人在用这种方式维护李世民,碰上闫寸这种一根筋的,比个没完没了,非要决出个胜负,万一李世民输了…… 闫寸立即拱手道:“臣服了。” “你与朕的箭术不分伯仲,朕不过赢在皇后信任,愿托付性命。” 啪—— 又是一口狗粮,塞了一嘴。 闫寸道:“是啊,臣就是败在没有可托付性命的生死至交。” 吴关:你就酸吧,反正我是不会跟你玩这种危险把戏的。 跟闫寸比试过了,李世民又对吴关道:“吴郎也应练一练骑射和前脚工夫,也好窜一窜个子。” 吴关感觉被捅了一刀。 “呃……是,”他少有地语塞,“臣其实每日清晨都跟着闫兄练功的,只是效果甚微,可能……是闫兄方法不当吧。” 这次,被捅了刀的表情出现在了闫寸脸上。 闫寸:“我……” 李世民看着两人,哈哈大笑。 比也比过了,李世民又留两人用了饭,并在用饭时封了闫寸一个“御前练兵总管”的官儿。 这官衔是李世民临时想的。突厥打到家门口,让李世民受了不小的刺激,他认为边境防御不可松懈,各地需时常练兵。 做为一个行动派,李世民从军中挑选儿郎,每日在殿前锻炼射箭,并亲自教习。 当然了,他政务繁忙,能抽出的时间并不多,做这些更多是给各地军营起表率作用。 忙的时候,李世民需要擅射者代其教习,御前练兵总管就是专门帮他顶班的。 闫寸倒喜欢这个活儿,大大方方应承下来。 待两人吃饱喝足,出了大兴宫,吴关道:“好久没见安兄了,不如今晚约他出来吃酒。” 闫寸斜睨了他一眼,“我爹以前常说,咬狗不叫,叫狗不咬,放酒桌上倒也合适,怎么总是你们这种酒量差的张罗着喝酒?” “你骂谁狗呢?”吴关不乐意了。 “我……” “道歉!快点!” 闫寸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噎了一下。 “你出什么幺蛾子?” “我不管,你骂我了,快点道歉。” 在麻利地道歉和尝试与吴关理论并大概率自取其辱之间,闫寸毫不犹豫地选了前者。 “抱歉,”闫寸道:“现在你可以说说这是哪一出了吧?” “单纯不爽而已,谁让李世民说我矮?” 闫寸愣了三个弹指,“所以,关我什么事?” “当然关你的事了,”吴关振振有词道:“我不敢反驳他,还不能欺负你一下出出气吗?” 他那理直气壮的样子,连闫寸都差点认同了。 “你想挨揍可以直接说的,”闫寸道:“不用费心思惹怒我,真的。” 吴关长长叹了口气,故意做出沮丧的样子,“有些人啊,让朋友出下气都不肯,还想要什么生死至交,做梦去吧。” 闫寸:“……” 闫寸举起双手,“我败了,行不?” 两人一路闲聊,回到大理寺。 他们不在时,同僚们很有眼色地分担了两人的工作,因此桌上并未堆积公文。 闫寸桌上倒是有一封私人书信。 他开封,粗略看了两眼,就起身,在屋里踱起了步。 “怎么了?”吴关问道。 “我曾跟你说过,我有个未过门的娘子,你还记得吧?” 吴关挑眉道:“嫂子的信?” “别瞎喊。”闫寸先是纠正了无关的叫法,而后才道:“她已带着弟弟动身前来投奔,算着日子,再有十来天,应该就能到长安了。” “那我得赶紧找房子搬出去。”吴关道。 “你急什么?” “我记得当初你就说过,你那小院儿是将来成婚用的,一直没有女主人才被我借去一间住,眼下嫂子来了,我可不去碍事。” 说话间吴关已踱到了门口,问至远道:“你离开玄都观后,住在哪儿?” “我师傅曾买下一座小宅,师傅被害,那小宅一直空着,我便住了进去。” “还有空屋吗?” 至远眼睛一亮,他很喜欢跟与吴关打交道,忙道:“有的有的。” “那咱们做个伴如何?我每月给你付房租。” “不用不用……” 吴关打断他道:“我已开了买卖,还占你便宜,像什么样子,你莫推辞,否则我可不敢住……” 闫寸打断吴关,对至远道:“别听他胡说,他不搬。” “我要搬!” “不,你不要。” 闫寸一把将吴关揪进了屋,并道:“她一来,见上一面,顶多找间邸店让她住一晚,我就要将她送去鄂县。” “啧,金屋藏娇啊?藏得够远的。” “你别打岔。”闫寸道:“也不是不想留她在京城,我主要是怕她去见汪县令,还有那一班先父的老同僚,若他们知道了,定会马不停蹄地张罗我俩完婚。 说实话,我还没想好……” “你可真够扭捏的。” 吴关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十分理解闫寸,于是调侃一句后,他又道:“去鄂县也好,鄂县有咱们的产业,姐弟俩随便做点什么,总能糊口,所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此后的十余天,两人便是在大理寺的公文中度过的,按下不表。 且说第十三天,散衙后两人先在一家食肆吃了东西,而后骑马慢悠悠地往家晃。 转过街角,却见闫寸一男一女正站在闫寸家门口四下张望。 “嘿,嫂子来了?”吴关道。 闫寸一愣,迎了上去。 “二位是……” 姑娘尚未开口,先红了脸,“我们……来投亲的,敢问郎君,这里可是万年县令闫寸的住处?” 一八五 闫寸:太突然了…… 虽说已做了十余天心理准备,但人真来了闫寸还是紧张。鬼知道他走向人家姑娘时,是如何强迫自己不要同手同脚的。 “某正是闫寸,姑娘是……” “奴家樱娘,青娘的妹妹。”姑娘忙行了个万福礼,嘴角忍不住向上勾起,心里大概很为闫寸的长相满意。 姑娘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看起来和吴关年纪相仿,那少年亦落落大方道:“我那时太小了,还不怎么记事,不知闫县尉记得我吗?” “不是县尉了,闫兄已调至大理寺。”吴关道。 “哦哦,恭喜……” 闫寸自然记得童年时青娘有个小尾巴,但其长相早已模糊了,只能应道:“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不过……是我的错,名字我真记不起来了。” “无妨无妨,”那少年忙道:“我叫崔林。” “喔——”闫寸点头,“是了是了,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吴关也下了马,开门,并招呼道:“进屋叙话吧,嫂……姐姐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们买些吃的。” 说完,他又重新上马,不理闫寸一个劲儿使的眼色,决然而去。 吴关才不当电灯泡。 闫寸招呼两人进院,“听说你们在河南道老家受了不少……” “苦”字还没出口,巴图就窜了出来,它也不是扑咬,只是想闻一闻陌生人。 樱娘吓得“哎呦”一声尖叫,顺势向闫寸身边靠了靠,紧张地抓住了闫寸的袖子。 “无事。”闫寸拦在巴图面前,喝道:“回去!” 巴图似知道自己吓着人了,坐在原地,依旧伸着脖子闻,卡曼也凑了上来,好奇地打量两个陌生人。 闫寸蹲下身,在两条犬头上颈上摸了几下,给客人解释道:“不用怕的,它们不咬。” 说话时他看了一眼吴关自制的简易喂食器,发现里面空了,便走进屋里。 “进屋来吧,你们先坐。”闫寸道,顺势拉出了被樱娘抓住的袖子。 樱娘姐弟俩落座,闫寸却没坐,他伸手摘下几条挂在绳上的肉干,放在案板上,切了起来。 将肉干切成小肉丁后,一股脑倒入了自动喂食器。 经过最初的害怕,见两条犬十分听话,樱娘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跟着闫寸来到屋外,指着自动喂食器道:“这个东西……心思真巧。” 她本意是夸闫寸的,没成想闫寸道:“是我朋友做的。” 闫寸指着吴关离开的方向道:“就是刚才那少年,他叫吴关,他心思确实很巧。” 樱娘笑道:“我看他与阿林年纪相仿,或……” 她想说或也可成为朋友,又一想到自家身份低微,不知对方什么身份就这样乱攀关系,要闹笑话的。 闫寸见她局促,心中有些不忍,忙宽慰道:“你莫多想,你来投奔我,我的朋友自就是你们姐弟的朋友。” 赶往集市的吴关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还不知道,闫寸已拍板给他添了俩便宜朋友。 闫寸与这姐弟二人毕竟是童年玩伴,聊了几句,最开始的生疏渐渐散去,大家都打开了童年的记忆,感慨颇多。 樱娘道:“郎君可还记得,有一回城里来了个售卖麦饴的老丈,你阿耶买了些给咱们分着吃,姐姐分得比我多,我就又哭又闹,后来你把麦饴分我一些,我跟姐姐一样了,才止住哭。” “似有此事。”闫寸尴尬地笑笑。 他还记得此事,也记得当时的想法:这小丫头可太吵了,快些拿麦饴堵了她的嘴吧。 樱娘继续道:“你还跟我们说,要我们姐妹一心,不要为了争抢一点东西伤了情谊。” 闫寸面露疑色。 不会吧,这是他能说出来的话?要说跟自家两个哥哥争抢东西,他绝对是独一份儿,尤其抢吃的,智勇双全足智多谋臭不要脸之类的词都可以用来形容那时的闫寸。 见闫寸陷入思索,崔林忙找了别的话题道:“还有一次,你们下河玩,我也想玩的,可我还太小,你们怕我被冲走,干脆将我绑在岸边树上。结果,你们都回家吃饭,把我忘在河边了,那天姐姐可是狠挨了一顿训斥。” 看出姐弟俩还是有些局促,就连闲聊都小心翼翼地观瞧闫寸的脸色,闫寸少有地拿出热情兴奋的样子,道:“哈,这事我记得,后来你娘将此事告诉我娘,我也挨了一顿臭骂。” 回答完,闫寸又道:“咱们失散有十年了吧?见了面就好。咱们皆是北境守军的后人,往后但凡我有的,定不会短了你们的。” 姐弟俩对视一眼,一同起身,向闫寸行礼,被闫寸一把拦住,“别整这些虚的,生分了。” 他这么说,姐弟俩眼中便隐隐闪出了泪光。 樱娘抬起袖子擦擦眼角,道:“总归给你添了麻烦,来时路上我也想过了,虽说我们前来投奔,但也不能全凭你接济,还请闫郎帮我们找样营生,自食其力方是正道。” 她这么说,正合闫寸的意,闫寸便将他的打算告诉了姐弟俩。 听完闫寸的安排,樱娘欲言又止。 “怎的了?”闫寸道:“咱们有话便说,莫扭捏。” 樱娘怯怯地问道:“郎君是不是……嫌弃我?” 闫寸就怕她多想,连连摆手道:“没有的事,你莫多心。” “是我让郎君为难了,”樱娘道:“我知道,郎君与我家的婚约,原是跟姐姐定的,可是姐姐……哎…… 是郎君莫多心,我此番来只是投奔,并不敢奢望与郎君履行婚约。 因此,还请郎君莫将我们赶去鄂县。” “哪里是赶……” 闫寸话还没说完,樱娘又匆匆接过话头道:“奴想留在长安,这样便能时常侍奉……” 她将屋子扫视一圈,继续道:“我看郎君生活甚是朴素,想来身边少一个能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人,奴从前便是靠这些活计活命的……恳请郎君让奴留在长安。” “倒也不是不行……” 闫寸发现,他的口才越来越差了,不知是不是被吴关这个伶牙俐齿的家伙打击的。 好在,吴关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几个荷叶包,嘴上热情地招呼道:“饿坏了吧?快吃,边吃边说……一路行来很辛苦吧?来日方长,吃完了你们也可早点歇下。” 他一回来,打断了三人的谈话,崔林先开口道:“这位是……” 吴关指着闫寸,大大咧咧地介绍道:“我是他朋友,吴关,在这儿借助,姐姐能来可太好了,我看他就是缺个贤内助……哎呀……” 闫寸放在桌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挪到吴关腿上,掐了一把。 吴关忙也将手放下去,护住自己的腿。 樱娘和崔林假装没看到两人的小动作,樱娘顺势接过吴关的话头道:“吴郎既这么说,奴便自作主张留在长安了,闫郎千万莫赶我们。” 这个“赶”字让吴关挑了挑眉。闫寸干啥了,让人家姑娘竟然有了“被赶”的感觉? 姑娘将话说到了这份儿上,闫寸自然不好拒绝,便没再接这话茬。 众人吃喝一番,夜幕降临。 在住这件事上,樱娘倒是很有分寸。 闫寸原打算留姐弟俩住下,他和吴关去邸店凑合几天,樱娘却表示他们来寻闫寸之前已找好了邸店,姐弟俩虽穷,却也攒下了一点钱,住几天邸店的费用倒还付得起。 如此闫寸便不再虚让,硬塞给樱娘半钱袋约莫百文铜钱,让她先用着,并将两人送到了邸店。 离开邸店前,吴关与樱娘约好,明日散衙后带他们姐弟去逛西市,添置些衣服。 待两人走出一段后,闫寸低声问吴关道:“又不是你家娘子,你那么热情做甚?” 吴关原本心下坦荡,被他这么一问,却好像做了惦记兄弟媳妇的亏心事一般,忙道:“喂喂喂你想什么呢,我这不是怕你打光棍么,你那么木讷,我若不热情点,人家姑娘跑了怎么办?” 闫寸无奈道:“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偏学媒婆。” “其实吧,我也有一点私心。”吴关道。 “哦?” “你也知道,我须得尽量小心,莫改变你们这些——我暂且叫你们唐代本土居民的——莫改变你们的生命轨迹。 所以,我有时会想,若你没遇见我,或许现在依然在万年县衙,依然做着县尉,樱娘来了,县令王方拙定然一手帮你们操办婚事,说不定现在已经送入洞房了……” “噗——” 闫寸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所以说,我如此热情地撮合你们,不过是为了尽量不改变你的人生轨迹。”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适得其反了呢?”闫寸问道。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不过……”吴关耸耸肩,“还是我设想的可能性跟大一些吧。” “顺其自然吧,”闫寸道:“你这样反倒弄得我不自在。” 吴关点点头,又道:“我看樱娘挺想留在你身边的,你倒也给人家个机会,万一不合适,再做朋友论也不迟。” “你一说起来我就发愁,”闫寸道:“人要留在京城,我上哪儿给他们找活计去?” “我看你倒可以学学万年县令,他老人家不就是因材施用,将你放在手底下做事吗。”吴关道。 “你的意思是,让我考察崔林,看他是不是可用之材。” “不错,若他如你一般,能找个正经营生,那再好不过了。”吴关拍着闫寸的肩膀,帮他放松心情,“你也不用太着急,他们初来乍到,总该招待一番,带他们逛一逛长安城,至于将来的安排,你可慢慢打算。” 如果未婚妻千里迢迢地找来是一件喜事,那第二天闫寸就双喜临门了。 李世民果然按照约定升了他的官儿,由从六品的大理寺丞擢升为从五品的大理正。 百里展翅落网后,这一职位便一直空缺,此刻闫寸便补了缺。 虽说只升了一品,但权利职责却大有不同。比如大理正是皇帝出巡期间本司的留守长官,有全权管理大理寺之能。 升官还不是最主要的,还封了爵位,安业县男。 公侯伯子男。 男这一爵位虽排在最末的,从五品上,食邑仅三百户。但眼下爵位金贵,能得封赏的可都不是一般人。 爵位金贵到什么程度呢,李世民前不久不满李渊在位时大肆封赏,才刚削去了一大片也不算很远的远房亲戚的爵。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养这么多闲人,不是明摆着鱼肉百姓吗? 道理自然没错,但由此便可窥见,李世民封的爵位含金量有多高了。 当然了,吴关也升了官儿,他擢升为大理寺主簿,从七品,专门勾查稽失,可以说是大理寺内部负责自查自纠的官员。 除了升官,吴关也被封了爵位,丰阳县男,和闫寸品级一样,且两人爵位中所提及的地域,离得还挺近。 大约李世民也觉得他们亲近吧。 吴关却不大开心。 “你怎么的了?”闫寸问道。 “你不觉得我这爵位听起来像个卖行阳药的吗?” 闫寸:“……” 闫寸:“其实吧,你不说没人觉得,你一说……” 吴关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流下了两行泪水。闫寸叉腰笑道:“准备好封口费,否则我就将此事宣扬出去。” 吴关斜睨他一眼,牵马就走:“你随便,我要去带嫂子逛街……逛西市了。” 闫寸忙跟上,道:“你就一点不怕?” “不怕。”吴关十分笃定,“呵呵,要你去做长舌妇,怕是比杀了你还难受。” 闫寸感觉自己被他吃得死死的,很是郁闷了一番。 两人接上樱娘姐弟,先去浴肆洗了个澡,洗去了姐弟俩这一路风尘。 樱娘收拾干净后,是个白白净净十分可人的姑娘,一双凤眼顾盼生辉,崔林亦是个精神挺拔的少年。 他跟吴关同岁,个头却已赶上闫寸了,体型也结实匀称。羡慕之余,吴关不禁感慨:这家人基因也太好了吧,从小吃不饱穿不暖,都能长出这样的体格,再瞧瞧自己,人比人真要气死人。 一八六 吴关:闫兄你是不是绿……绿了? 若要形容吴关和闫寸这几日的生活,有一个词非常贴切:逛吃逛吃…… 升了官的缘故,每日都有人请两人赴宴,两人能推则推。 当然,有些人是推不掉的,如尉迟敬德、李神通、褚遂良的邀请。还有些大理寺的同僚,也不好推辞。 偶有一日不必赴宴,两人又怕冷落了樱娘姐弟,散衙后还得带着两人吃吃逛逛。 这种日子持续了十来天,闫寸先受不了了。 这日散衙后,他对吴关道:“我凭生头一次觉得吃饭那么累。” 吴关捏着自己的脸颊道:“是啊,光吃不动,我好像都胖了一点。” 闫寸撇嘴看着他道:“那是错觉。” “不会吧,不仅胖了,可能还长高了一点呢,”吴关道:“近日我感觉衣服都小了一点。” 闫寸扶额,“你有没有想过,那可能是因为缩水了。” 吴关:“……” 闫寸说的倒是正解,以吴关的懒劲儿,来到唐代后他还从没洗过衣服,他的衣服几乎都是一次性的,穿脏了就往一个大木箱里头一塞。 直到有一天,樱娘来帮两人收拾屋子,一掀开木箱盖子,差点被那味道熏个跟头。 吴关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讪笑道:“那个……嫂……姐姐见笑了。” 樱娘倒没笑,反倒落落大方道:“无妨,我去洗干净就是了。” 吴关偷偷看向闫寸,毕竟使唤人家未过门的媳妇属于敏感问题,还需闫寸点头同意。 闫寸倒没反对,他早就对吴关的懒有意见了。 他又给了樱娘半袋铜钱,并嘱咐道:“你不必亲自动手,坊内有专以洗衣缝补为生的女子,去找她们洗吧。” 为了让闫寸放心,樱娘随口应承下来,但是吴关猜测,这样一个过惯了苦日子的女子,应该会亲力亲为。这多少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当天散衙后,吴关就看到他的衣服全被晾在了院子里,香喷喷的。 然后,一些衣服就有点小了。还有一些原本穿着大的,现在也合身了些。 “原来如此。”吴关若有所思,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对长个这件事,他算是彻底死心了。 今日两人依然是去赴宴,所赴的却是私宴。 与安固一同吃吃喝喝,自然是私宴。他们早就约了安固吃酒,安固听闻闫寸未过门的娘子来了,稀奇得不行,也嚷着要看看“弟妹”。 这顿酒局总被一些事岔开,一拖就是小半个月,今日终于得空,可不能再放安固鸽子了。 依旧是陈贤楼,依旧是羊肚鸡。 因时令不同,老板娘在炖鸡时所放的药膳与从前也有所不同。虽是已品尝过的美味,却又有了新的味道。 吴关不禁夸赞老板娘道:“怪不得陈贤楼的生意一年四季都红火,姐姐如此用心,老天爷也要回报姐姐的。” 老板娘笑颜如花道:“吴郎怪会说话,还不是拜您关照。” “折煞我也。”吴关故意惊呼道:“你们都瞧瞧,老板娘这张嘴,也来夸旁人会说话。” 几人闲聊时安固还未到,老板娘看着樱娘姐弟,似想打听他们与闫寸的关系,却又怕外人瞎问太过唐突,最终还是忍住了没问。 这反而让樱娘红了脸,一直低着头,羞涩地不肯说话。 直到安固入席,众人的注意力都被一人吸引了。 那是个与安固同来赴宴的妇人,体态微胖,一张喜气洋洋的圆脸,头上盘着个百合髻,一露面就冲闫寸招呼道:“好久不见啊闫郎。” 闫寸也忙道:“嫂子一切可好?” 那妇人忙道:“托你的福,我家这口子升了官,他升官,我自是好的。” 听着两人的寒暄,吴关的嘴巴越张越大,待安固与那妇人落座,吴关忍不住道:“安兄,这位……你何时成亲的?” 安固哈哈笑道:“早就成亲了,我与娘子当年一同逃难,乃是患难之情,情比金坚。” 他故意强调跟娘子的感情,并冲着吴关眨了眨眼睛,吴关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别把他曾经惦记荷花的事儿抖出来。 吴关反应多块,他瞬间想起了一件事。 当初他曾问闫寸,既然安固属意于荷花,要不要帮忙撮合,闫寸的回答却是别管他。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闫寸这回答背后的意思,也感慨于闫寸这个美嘴的葫芦,旁人的闲话真是半句也不会说。 吴关也冲安固眨了眨眼,一来表示接收到信号了,二来故意逗一逗安固:快贿赂我,否则我就跟嫂子告状。 只是这后一层意思被安固自动忽略了。 “安兄不厚道啊,”吴关道:“咱们认识可有些日子了,你却从未提起嫂子。” “你也没问啊。”安固耸肩道。 那妇人笑道:“我倒听先生提起过吴郎,知道你聪明过人,而我不过一届粗鄙之人,倒是莫污了郎君的耳朵。” 她称呼安固为“先生”,这是夫妻之间的敬称,通常妻子崇拜有文化的丈夫,才会如此称呼。 看来安固在家说一不二。 即便如此他还是贼心不死,藏在在外头偷腥的念头,吴关挑挑眉,最终说服了自己,不予置评。 吴关对安固的娘子怀有好奇之心,安固对樱娘又何尝不是如此。一番相互介绍寒暄之后,安固打开了话匣子,他先是夸赞樱娘道:“我看姑娘蕙质兰心,若嫁给闫寸,可让这小子捡了个大便宜。” 樱娘忙摆手道:“我们还未论及婚事。” “嗯,姑娘若瞧不上这小子,也能理解。” 一旁的闫寸一脸问号:“安兄你至于这样吗,夸人还要连带踩我一脚啊?” 安固不理他,只是指着自家娘子道:“我与闫寸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抽空你去我家认个门儿,以后有什么事儿,不方便向我们这些老爷们儿透露的,也可去跟你嫂子商量,正好你嫂子整日独自在家,无聊得紧。” “那可太好了,”樱娘忙对嫂子行礼,并道:“小妹初来乍到,往后还请嫂子多多照拂,若嫂子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也请尽管开口。” 安固媳妇听了此话,欢喜地拉住樱娘的手,道:“还用得着抽空吗,今日你们姐弟就去嫂子家住下。 闫寸家屋子小,你们挤不下,我家却还有两间空屋,正好给你们住,一家人,哪有在外头住邸店的道理。” 安固媳妇是真实诚。 樱娘不敢答应,之怯怯地看向闫寸。 他们是闫寸的朋友,未经允许去叨扰闫寸的朋友,总不太好。 闫寸忙冲安固媳妇拱手道:“谢嫂子美意,不过今日我请安兄来,却还有一事相求,若安兄不答应,我是万万不敢让他们住进您家的,太叨扰了。” 安固道:“有事说就罢了,你我还用得着求?” “牵涉公事,自是用的。”闫寸放下筷子,正式道:“安兄如今也升了官,不知身边缺不缺一个帮忙跑腿传话的人? 安固恍然,看着崔林道:“你是想让他在我身边做事?” 闫寸道:“崔林虽年纪不大,却沉稳老成,是个妥帖之人。 近几日我们出门游逛,去店铺采买时他总负责收拢归置大包小包,采买之物出了问题,亦是他去找店家交涉。 若是出门赏景,他则负责采买吃食,但凡路过的食肆、店铺,他总能一个不差地记住。” 安固饶有兴致道:“如此我可要考校一番了。” 崔林挠挠头,道:“不能说完全记住,十之八九而已,您要拷问,我便硬着头皮一试。” 他这么说,安固便降低了心理预期。 而后,他拷问的几间铺面,崔林全部答对,安固便在不知不觉间额外高看了崔林一分。 考校完,闫寸问道:“怎么样,是不是个可用之才?” “当然当然。”安固连连点头。 闫寸又问道:“是不是与你一样记忆超群?” “当然当然,”安固道:“这样的人才,我自是想留在身边的,不过……我品级比你低,让他跟在我身边,是否屈才了?而且我也有种夺人所爱之感。” “我是这么考虑的,”闫寸道:“我算是已找到了擅长之事,那便是查案,崔林若跟在我身边,所能学会的,只有查案罢了。 可你户部不同,户部掌天下户口井田之政令,两相比较,大理寺更像一条羊肠小道,而你户部则是一条康庄大道。” “我懂了,”安固点头道:“你既想让他了解民生,又想让他了解官场,待他再长大些,想清楚了,自己有所取舍,便可选一条喜欢的路。” “不错,”闫寸对崔林道:“到时你若喜欢查案,再来我身边不迟。” 崔林忙拱手道:“全凭您安排。” 这几日崔林称呼闫寸一直用的是“您”。称呼姐夫自然不行,以官衔打理正相称又太生分了,若喊“闫兄”,心里又有着顾虑,毕竟两边身份悬殊,若闫寸不提婚事,他上赶着跟人称兄道弟,也不知闫寸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闫寸可不知他心里有那么多弯弯绕,只对安固道:“你倒是给句痛快话,人你究竟要不要?” “要要要,我正缺个得力助手,”安固对崔林道:“今晚你们姐弟就搬去我家,明日一早你就跟我去户部。 不过我先说好,我位微言轻,可给你讨不来官职,只能教你些东西,若要做官,还是闫老弟帮你,他本事大。” “不是吧,”闫寸冲安固挑挑眉,“安兄这是酸我呢?” 安固坦诚道:“眼见你飞黄腾达,自是要酸一酸的,不过羡慕多,嫉妒少,我盼着你的官儿再大些,也好再提拔提拔兄弟。” 至此,崔林有了差事,姐弟俩算是在京城落了脚。樱娘依旧常常来闫寸家,帮着洗洗涮涮。 还真别说,有个女子照料,闫寸住处窗明几净,确舒心许多。加上樱娘总是小心翼翼,从不逾矩,并未让闫寸有被逼婚之感。 甚至有一次,清河王带了酒菜登门拜访,吴关正与这位王爷聊得起兴,樱娘来了。 许是不想让闫寸为难,樱娘在介绍自己时,只说是闫寸的远房妹子,来投亲的。 倒是清河王,见樱娘有几分姿色,往闫寸家跑得勤了起来,且每次来都给樱娘带点小礼物。 一开始大家只当是清河王体恤民情,屈尊关照朋友的穷亲戚,直到一天,他单独宴请吴关,并偷偷摸摸向吴关打听樱娘对他是否有意,他能不能娶樱娘为妾。 看那样子,清河王已备好了一大笔彩礼。 虽只是妾室,却绝无轻视闫寸之意,毕竟清河王身份在那儿摆着,不知多少寒门官吏想将自家女儿、姐妹送进王府做妾,好攀一攀关系。清河王绝对是一番两方共赢的好意。 吴关满头黑线,只好挑明了樱娘的身份。 清河王大囧。 他虽喜好女色,却还远没到要对朋友妻下手的份儿。 吴关虽然答应帮他保守秘密,绝不将他的心思告诉闫寸,清河王却还是不敢再登门了。 他见识过闫寸的武艺,他自己再加两名侍卫,也未必是其对手。 闫寸若是 这反倒让闫寸开始考虑:是不是真该娶她过门? 倒是清河王,见樱娘有几分姿色,往闫寸家跑得勤了起来,且每次来都给樱娘带点小礼物。 一开始大家只当是清河王体恤民情,屈尊关照朋友的穷亲戚,直到一天,他单独宴请吴关,并偷偷摸摸向吴关打听樱娘对他是否有意,他能不能娶樱娘为妾。 看那样子,清河王已备好了一大笔彩礼。 虽只是妾室,却绝无轻视闫寸之意,毕竟清河王身份在那儿摆着,不知多少寒门官吏想将自家女儿、姐妹送进王府做妾,好攀一攀关系。清河王绝对是一番两方共赢的好意。 吴关满头黑线,只好挑明了樱娘的身份。 清河王大囧。 他虽喜好女色,却还远没到要对朋友妻下手的份儿。 吴关虽然答应帮他保守秘密,绝不将他的心思告诉闫寸,清河王却还是不敢再登门了。 他见识过闫寸的武艺,他自己再加两名侍卫,也未必是其对手。 闫寸若是 这反倒让闫寸开始考虑:是不是真该娶她过门? 一八七 吴关:这次是真的绿了…… 进入十月,秋老虎一走,天再也热不起来了。若早晚出门,还得加件衣服,以免染了风寒。 吴关体弱,时刻操心增减衣物,他可不想病死他乡。早在陪樱娘姐弟逛长安时,他就买好了冬衣,提前做了准备。 这两日闫寸亦将冬衣翻找出来,晒在院子里。 他晒衣服时,吴关闻到一股幽香,不禁问道:“你哪儿来的熏香?” “樱娘早些日子给的,放在衣箱里就行,她说以前帮大户人家洗衣时曾见过人家用,前几日路过一家香料铺子,她狠下心来买了一点,都放我衣箱里了。” 吴关啧了一声,道:“有了媳妇果然不一样。” 别瞎说。 闫寸本想纠正他,可是最近这样的纠正实在太多,就连闫寸也有些烦了,干脆不接他的话。 “对了。”吴关又道:“昨日我去户部办事,见到安兄和崔林了,安兄对崔林可是赞口不绝。” “哦?”闫寸来了兴趣,“他都夸了些什么?” “安兄说崔林跟在他身边做事的头一天,就将户部大小官吏及其随从全部记住了,无一错漏。三天内熟知这些人的脾气喜好,使得安兄在衙门内办事如鱼得水。 最近他又开始帮安兄跑腿,六部之内已混了个脸熟……” 见闫寸眉头微微皱起,吴关停下复述,问道:“怎的了?” “可能我想多了吧,”闫寸道:“他初入衙署,不去关注民生、税赋,却净搞些攀扯关系之事,总觉得不太妥当。” “你太敏感了吧,或许他是跟安兄学的呢,安兄不就很擅长这些吗,否则也不会有长安官人谱的名号。” “话是如此,”闫寸摇摇头,赶走脑中那些负面的想法,“若这真是他所擅长之事,我也没办法,惟愿他也跟安兄学一学做人,莫走了歪路。” 吴关噗嗤一声乐了。 闫寸没开口,只是用眼神问他笑什么。 “听听你那口气,活脱脱一个操心的老父亲。”吴关道。 “你现在才发觉?”闫寸道:“早在收留你时,我自己就深有此感了。” “我去……你是不是占我便宜?” “绝对没有,实话实说。” “滚吧你。” 樱娘姐弟暂且安顿下来,一切都很顺利。 太过顺利了。 两人在见到樱娘被一辆马车接走时产生了这个念头。 那是一个休沐之日。吴关和闫寸闲来无事,打算叫上樱娘姐弟出城赏秋景,听说城北有一大片红叶,甚是好看。 主意是吴关出的,意在帮闫寸制造与樱娘相处的时间。 人嘛,相处的时间久了就有感情了,天天不见面婚事自然提不上议程。 闫寸没拒绝,于是两人起了个大早,前往安固家。 因闫寸知道安固懒,休沐往往都是在家度过,别说出门了,能躺着他都不会坐着,去了准能逮着人,安固宅家,他的长随崔林想来也在家里,两个女人自就不必多说了,况且闫寸和吴关还起了个大早,天刚亮就赶到了安固家门口……总之,闫寸没有提前派至远来传话。 然后,就像那些烂俗剧情一样,当一个人提前下班或者出差提前回来,总能发现惊喜。 那天一大早,两人混在赶早进城的商队中,往安固居住的延福坊赶。 刚到坊门前,便远远看到樱娘迎面走来。 “这么早啊?她是找着活计了吗?”吴关道。 说话间他已扬起手,热情地冲樱娘打着招呼。 只是距离还有些远,估摸着喊也听不到,因此吴关并未出声喊她。 樱娘也扬起了手,挥动着。 就在吴关以为樱娘亦看到了自己,因此想要出声打招呼时,一辆处于双方中间的马车加速赶到樱娘面前,停了下来。 然后,樱娘上了车。 吴关和闫寸各自握着缰绳,愣了好半天。 “我去。”吴关道。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的想法,只是偷瞄着闫寸的脸色。 清河王那事,只是闹了个乌龙,最终澄清了,大家当做笑料而已,可是如今,眼见那马车上的男子似与樱娘有些亲近,樱娘上车时他还伸手扶了一把…… 吴关不敢想。 但总要弄清状况。 于是他下意识地驱马就去跟那辆马车。 闫寸一把拽住了他的缰绳。 “你作甚?”闫寸问道。 “我……”吴关一时语塞。 “那婚约不过是父母之命,未经官署登记,并不作数,对我如是,对她亦是如此,她若碰上了好姻缘,我自当祝福,哪有偷窥之理,这岂是交友之道?”闫寸道。 “那……”吴关没了主意,“安兄家……还去吗?” “自是要去的,将话说开就是了,难道今后老死不相往来吗?” 闫寸表情十分自然坦荡,看不出任何端倪,吴关只好跟上。 这时吴关才发觉,自己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人家正主儿都不觉得有啥,倒是他尴尬得够呛。 “行吧,”吴关拍着闫寸的肩膀道:“兄弟我只有一句话,想哭得话我的肩膀随时可以借给你。” 闫寸:“不必了,肩膀您留好,我没有趴在男人肩上哭的爱好。” 安固家的院门敞着。 他刚起床,看样子还没彻底清醒,睡眼蓬松地歪在屋檐下的一张躺椅上,媳妇儿正给他倒刷牙水,看那样子,吴关怀疑等下安固会张着嘴让媳妇帮他刷牙。崔林倒已经洗漱完毕,神清气爽的样子。 做人能懒到安固这种境界,仿佛一个三百斤的巨婴,也着实不易。 出于礼貌,两人在院门外下了马,并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呦,你们来啦。”安固媳妇招呼道:“今日怎这么早?吃了吗?我刚蒸的饼,又软又热乎,吃点?” “好呀,我们就不跟嫂子客气啦。”吴关笑嘻嘻道。 他一笑,一双眼睛就弯成了月牙,很是讨人喜欢。 看着他,安固媳妇也露出笑容,“不客气就对了,来来来进屋坐。” 对答间吴关一直观察着三人的神色。 按说,若樱娘跟了别人,做为闫寸的好友,安固两口子应该也会有尴尬之色,可是完全没有。 误会樱娘了吗?还是安固两口子尚不知情? 至于崔林,他只是笑着看向两人,一直没插上话。 此刻,安固媳妇收了声,他才开口,对闫寸道:“您帮我找了个体面的差事,我还没登门感谢,倒是您先来了,实在失礼。” “咱们之间不必计较这个。”闫寸道。 安固匆匆洗漱完毕,几人围着一张矮几坐下,闫寸本想开口询问,被吴关抢了先。 吴关道:“怎不见樱娘姐姐?” 他故意不提两人看到樱娘出门了,闫寸不知他的用意。 安固媳妇先是对闫寸道了一句“闫郎好福气”,接着才答道:“樱娘找了个给人家缝补衣服的差事,在户部尚书家……是户部尚书吧?” 似不太确定,安固媳妇问了崔林一句。 “是的。”崔林道。 “户部尚书裴矩?”吴关问道。 “不错,正是裴尚书府上。”崔林道:“姐姐不愿花我的钱,她说我的钱留着,以后……” 崔林挠挠头,继续道:“她让我以后娶媳妇……而她更不愿受您接济,因此去裴尚书府上找了个活计。姐姐说尚书府也算高墙大院,不给您丢人。” “樱娘姐姐多虑了,我们不过怕她辛苦,哪里会嫌丢人,实在闲不住,由她去就是了,”吴关道:“不是,你这意思是,樱娘一大早就去裴尚书府做事了?这尚书府也忒黑了吧……” 崔林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今日不过就是赶巧了,裴尚书的几个孙辈昨夜去尚书府赴祖父的宴,追逐游玩,小外孙女跌倒,新长衫被一根枝子刮破了。 这小外孙女平日并不住在京城,而是随其外任的父母住在鹿城,今次回京,裴尚书喜欢得不得了,真真儿是捧在手里怕摔着。 她那被刮破的长衫亦非凡品,因此才着急缝补,过了这阵子姐姐便可闲下来了。” “你对尚书府的情况倒很清楚。”闫寸不咸不淡地评价道。 崔林哪儿能听不出闫寸话里的意思,忙解释道:“只因姐姐新到了一处地方,凡事都新鲜,多跟我们叨念了几句。” 安固媳妇亦道:“是啊,若非樱娘讲,我还不知尚书府长什么样哩。” 安固当然也理解了闫寸的意思,他拉了自家媳妇一把,让她别乱插话。 安固媳妇便关上话匣子,专心吃东西。 不知是不是长时间一起生活的原因,这两口子吃饭的架势都一模一样。 闫寸继续问崔林道:“户部尚书乃是朝廷三品大员,其府邸内哪个使唤之人不是知根知底?樱娘初来乍到,是怎么进裴尚书府做事的?” 崔林道:“前两日,度支侍郎的长随弄丢了一封书信,恰是我捡到的。我将书信还他,他很感激,我们便……有了些许交情。 有天闲聊,他说他家婆娘在裴尚书府上做管事,他又听说姐姐赋闲在家,可能是为了还我人情吧,便说可以让姐姐去裴尚书府上做事,一应吃穿用度,裴府都管,还有例钱。 我本不想让姐姐抛头露面的,因此一开始只说回去商量,并未应承下来。 可是眼看姐姐一天天地自己打听活计——她总不会找到比尚书府更好的地方了吧?因此我才应承下来。” “如此,是巧合了。” 闫寸觉得自己冤枉了崔林,语调弱了些,透着抱歉之意。 崔林忙道:“我这差事是您给介绍的,我事事小心,就怕给您抹了黑,还请您继续监督,您严厉些,我才能学着本事。” 这话说得就很漂亮了,又极尽谦虚,弄得吴关都有点自惭形秽了。 看吧,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起步,差不多的引路人,人家多上进啊,哪儿像他,成天惹事。 吴关打着圆场道:“得了,樱娘姐姐既然不在,就不聊她了,我都忘了说正事,今日我们是来邀大伙出城赏景的,还请诸位赏光。” 两个时辰后,众人抵达城北绛雪山。 绛雪山之绛,不是“降落、飘落”之意,而是“绛色”之意。 绛色的雪,正是指这山上的红叶。 每到深秋,红叶如火,置身其中,仿佛天上下着绛色的雪。 崔林找了块地方,铺上毛毡,供大伙坐下歇脚,吴关则将食盒从马背上取下来,打开,将食物一样样拿出。 巴图和卡曼早就在院子里待腻了,到了山林间,立即撒了欢儿,这儿闻闻,那儿嗅嗅。 众人坐在美景中吃喝一番,吴关起身去方便,闫寸说也要去,待两人进了林子,吴关低声道:“你现在什么毛病?撒尿也要结伴?” 闫寸道:“我有事问你。” “你是想问,为何不直接挑明樱娘与一名男子举止亲昵?” “嗯。” “说不定事情就如崔林所说的那样,是咱们想多了。 再说,即便真如咱们所想,要是樱娘还没做好准备呢?我是说,她还没准备好告诉咱们。 再等等吧,她主动告诉你总好过你上赶着问。有些事一问就尴尬了,你说呢?” 闫寸点点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不是……那什么……你就不再争取争取?” “不。”闫寸回答得很坚决,甚至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好吧,吴关在心里骂了一句:活该你打光棍。 “不过,”闫寸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就是……崔林运气也太好了吧,樱娘正想找活计,他就正好结交了裴府管事的男人。” “你是想说,这其中未必全是运气的成分,是崔林故意与那人结交,促成了此事?” “对。” “这有什么的,换成是我,也能做到,一个人目标明确总不是坏事。” 两人已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地方,背对背开始方便。 伴着水声,闫寸继续问道:“你是想说崔林和你一样聪明?” “哈哈,如果这么说能让你放宽心,我就勉为其难地承认吧。”吴关道。 “并不能,”闫寸道:“一个你就够然我操心了,若再来一个……不敢想不敢想。” 一八八 闫寸:你给我闭嘴 闫寸还是不爽了。 吴关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因为今天早上他差点喂两遍犬。 第一次,他切了四块肉干放进自动喂食器里,半个时辰后,他又从绳上摘下四块肉干,切完了两块,愣了一下,意识到不对劲儿,尴尬地瞄了一旁的吴关一眼。 吴关立即埋头练字,装作啥也没看到,闫寸便默默收起了肉干。 吴关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跟闫寸聊聊? 就在这时,清河王来了。 跟樱娘的误会,清河王已说清了,此刻见面倒不尴尬。 “明日故太子和齐王下葬,你们去吗?”清河王开门见山道。 李世民杀了亲兄弟夺皇位,大功已成,没必要拿兄弟的尸首做文章,快些安葬,他才能心安。 闫寸道:“凑这个热闹不太好吧?” “此话差矣,”清河王道:“圣上已下旨要东宫和齐王府的旧臣都去护送灵柩。他自己也要亲率皇室众人送葬。” 吴关接过话头,幽幽问道:“平反了?” “倒没提这茬事儿,”清河王瞄了一眼门外,没人,但他还是不放心,起身关上门,低声道:“这事儿不好提呀,若说先太子和齐王是反臣,怎能给反臣举行皇家葬礼? 可若不办葬礼……估摸着圣上难以心安。 葬礼一办,就等于说他们不是反臣。不是反臣,那不就说明……圣上杀死兄弟夺位……嗨,总之吧,难办。” “可咱们这位圣上最终还是操办了葬礼,给了兄弟名分。”吴关道:“他也只能给这些身后之物了。” “可不是。”清河王道:“百官都在观瞧动向。” “这有什么好观瞧的?”吴关道。 “这你就不懂了,”李孝节道:“若圣上心怀愧疚,想将葬礼办得隆重些,自是送葬的人越多越好,你去了,圣上或有半分感念。 可若圣上并无此心,只想匆匆将兄弟下葬,你去了他说不定会起什么疑心。” “得,不去。”吴关道:“风险太大,赌赢了也看不见啥实际收益。” “既如此,咱们明日打猎去呀?”李孝节道:“动物长了一秋的膘,正是打猎的好时候,我再叫些高官子弟,与你们结识一番。” “不了吧,”闫寸道:“衙门里还有事,明日走不开。”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俩。”李孝节道:“自从封了爵位,大理寺上赶着巴结你们的人多了去了,那些案牍公事,定有许多人抢着帮你们做,哪用得着你们在那儿耗着?” 吴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明日圣上不是要率皇室子弟送葬吗?你怎不去?” 李孝节挠挠头,笑道:“我告了假,我爹的说法跟你一样,风险太大,不凑这热闹。” “原来如此。”吴关看向闫寸道:“那不如咱们就去打猎,顺便散散心。” 闫寸先丢出一个疑惑的眼神:我为何要散心? 欲盖弥彰。吴关心想。 而后闫寸眼中又透出了警告:你若敢把樱娘的事说出去…… 他暗自晃了晃拳头。 吴关直接忽视了他的警告。 “所以你去不去?”吴关问道。 “那就去吧。” 第二天吴关就发现,他们来对了。因为李孝节叫来的一群纨绔子弟当中,有一个正是那日让樱娘上马车的男子。 世界真他娘的小。 这是看到那男子后吴关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他拿眼睛偷瞄闫寸,闫寸那张冰山脸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情绪。 今日与李孝节同来的共三个人,李孝节已开始帮他们介绍。 首先是李孝节的胞弟李孝义,兄弟俩年龄相仿,细看之下样貌也有几分相似,尤其眉眼。 李神通长着一双大刀眉,这两个儿子眉毛遗传了他,颇具英气。 不过李孝义身子骨更细长一些,听说他更擅读书,对习武不怎么感兴趣。 另一个青年则是尉迟宝琳,尉迟恭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尉迟宝琳身板壮硕,声音浑厚,手臂上肌肉嶙峋,肩膀宽得像座小山。 李孝节拿他打趣,说他胳膊比吴关的腿还粗。 吴关就真的翘起腿,跟尉迟宝琳比较起来,一边玩闹,吴关一边看着最后一人,也就是那让樱娘上马车的男子,问道:“不知这位是……” “某裴宣机。” “裴矩,裴尚书家的爱子。”李孝节补充道。 “哦——”吴关恍然,拱手客气道:“早有耳闻,早有耳闻。” 李孝节打趣道:“裴兄虽不在官场,但官场之人无不知道裴兄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哥不在江湖,但江湖流传着哥的传说?吴关心想。 闫寸亦不明就里。 裴宣机自己道:“只因家父老年得子,五十二岁方才生下我。 听说我出生后,家父欣喜若狂,与人饮酒赋诗,总爱拿我作诗,作画的时候也总喜欢画我……” 李孝节接话道:“是了是了,不少人家都有你的画像呢,也不知挂门上能不能辟邪。” 显然他们已十分熟络,因此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李孝节这么说,裴宣机就追着他打。李孝节只是哎哟哎哟地叫,并不拿王爷的架子来压人。 李孝义则问道:“听说你家来客人了?你那小外甥女儿不是回京城省亲了吗?怎不将她带出来?我们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就你们?”裴宣机毫不客气道:“我怕你们把她拐跑,姐姐还不得找我拼命?” 裴宣机有个姐姐,比他大了整整二十九岁。 他的外甥女儿,也就是姐姐的女儿,正值豆蔻年华,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因此裴宣机毫不避讳地表示要让外甥女离这几个损友远远的。 李孝节撇嘴,“切”了一声,意思是我们啥没见过,好心当成驴肝肺。 尉迟宝琳外表是个肌肉男,一开口说话却显得十分老成。 只听他问道:“令姐可安好?” “好着呢。”裴宣机道:“姐姐与我偶有书信往来,总催我读书。” 裴宣机耸耸肩,摊上这么一个比一般人的娘亲年纪还大的姐姐,没有共同语言,他也挺无奈的。 要说裴宣机的姐姐,也是个奇女子。 裴矩二十三岁时生了裴宣机的姐姐裴淑英,那时天下还是隋帝杨广的,裴淑英嫁给了李德武,刚结婚一年李德武受了旁人牵连,被贬到偏远之地。 裴矩时任黄门侍郎,一看这不行啊,当即奏请杨广,请求让女儿女婿离婚。 搁在后世,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一个离婚官司竟能打到皇帝那儿去? 只因古时女子离婚艰难,况且又是丈夫被贬,女子要弃之而去,弄不好就要落个大骂名。 若由皇帝亲自准许就不一样了,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不得不说,裴矩相当老奸巨猾,他摸清了杨广的脾气,杨广挺喜欢管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儿,用后世的话来形容就是接地气,皇帝的活儿能干,居委会大妈的活儿也能干。当然了,干得好不好另当别论。 杨广不仅管了这闲事,还同意裴淑英离婚。 裴淑英自己却不乐意了,人家要当贞洁烈女,守之以死,必无他志,容貌毁悴,不御膏泽。 裴矩一看,这不行啊,他没儿子,还指望女儿传宗接代呢,女儿守寡,这一枝不就断了吗?恰好有人上门提亲,于是裴矩背着女儿应下婚事。 裴淑英得知此事,削发悲泣,誓死不嫁,老父亲拗不过,只好随她去。 好在,李武德不久就被赦免,可以回京城了。 可那时他已另外娶了一房妻子朱氏,回程时走到襄州,听说裴淑英一直为他守节,便休了朱氏,继续跟裴淑英过日子,两人还生了三男四女。 这种事在吴关的世界观中,简直匪夷所思,但搁在古代,裴淑英这样的女子是要被写入诸如《烈女传》一类的专门教化女子的书中,供天下女子学习的。 正因如此,刚才尉迟宝琳问起裴淑英的近况,才会显得老成稳重,十分尊敬。 以上就是从四个纨绔子弟的闲聊中,吴关和闫寸获知的信息。 别的不敢说,有一点闫寸十分肯定,那就是但凡家里老来得子,那个“子”往往被溺爱得无法无天,甚至是无恶不作。 由此,闫寸先入为主地就对这个裴宣机没什么好印象。 当然了,这其中有没有樱娘的关系,他是不愿去细想的。 几人骑马出城,疾驰了二十余里,进入一片山林。 尉迟宝琳提议道:“咱们比一比,看谁打到的猎物多。” 李孝义立即道:“谁要跟你比。” “就是就是,”李孝节附和道:“你见了熊瞎子,徒手就敢上,我们怎比得过?” 这时候就能看出两兄弟的默契了。 裴宣机又补了一刀,道:“上次我们全被你赢了钱,那可是个天大的教训,这回你还想故伎重施?合着你缺钱了就找我们比试打猎?” “哪有啊,”尉迟宝琳无辜道:“其实也可以找你们比试摔跤,还有射箭,还有格斗,还有……” 裴宣机捂起耳朵,不想听将门之后嚣张的炫耀。 李孝义也听不下去了,第二个捂起了耳朵。 就在李孝节也想捂耳朵的时候,吴关发话了。 “不如你们俩比比呀。” 说话时他一手指着闫寸。 闫寸如一个突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一脸错愕。 “出来玩嘛,小赌怡情。”吴关道:“我赌闫兄赢。” 他一带头,众人有了兴致。 李孝节第二个表态。 他拍了拍闫寸的肩膀道:“我知道闫兄颇擅骑射,可你毕竟没上过是战场,因此……抱歉啦!” 闫寸没答话,倒不是他在意李孝节的选择,而是他压根儿还没回过神来。 不是……那什么……你们拿我打赌好歹跟我商量一下吧。 没得商量。 李孝义自然跟着哥哥李孝节下注,在吃喝玩乐方面,他向来特别信得过哥哥。 裴宣机最后一个表态,他对闫寸道:“我也押闫老弟赢,我不擅骑射,但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捡个猎物啦,或是驱赶猎物……闫老弟只管支使我就是了。” 闫寸必须承认,这句话让他对裴宣机的印象一下子改观了不少。 “分组倒容易,不过……咱们赌什么?”吴关又道。 不待众人答话,他先道:“赌钱就没意思了吧,我看这儿可没有缺钱的人,不如赌点儿别的。” “哈哈哈,我有个主意,”李孝节道:“你等若输了,晚上咱们去院阁,就由我们给你等挑选姑娘。”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冲同组的另外两人挤眉弄眼,那意思显然是到时候给闫寸他们选三个丑姑娘,甚至干脆选个鸨婆。 吴关正要答话,闫寸却先开了口,“还是换一个吧,他还小。” 这话闫寸是指着吴关说的。 不小! 吴关很想反驳一句,又觉得自己会不会太敏感了,于是被噎住了。 “咳咳……”尴尬地假装咳嗽两声,吴关道:“我也有个提议。” “哦?” “真心话大冒险。” “啊?” 众人都蒙了。 李孝节虽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先拍着胸脯,替吴关保证起来。 “听吴郎的不会错,他才是个大玩家,各种游戏,新玩法层出不穷。”他还拍着李孝义的肩膀道:“那个游戏,狼人杀,你还记得吧?吴郎教我的。” “真心话大冒险。” “啊?” 众人都蒙了。 李孝节虽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先拍着胸脯,替吴关保证起来。 “听吴郎的不会错,他才是个大玩家,各种游戏,新玩法层出不穷。”他还拍着李孝义的肩膀道:“那个游戏,狼人杀,你还记得吧?吴郎教我的。” “真心话大冒险。” “啊?” 众人都蒙了。 李孝节虽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先拍着胸脯,替吴关保证起来。 “听吴郎的不会错,他才是个大玩家,各种游戏,新玩法层出不穷。”他还拍着李孝义的肩膀道:“那个游戏,狼人杀,你还记得吧?吴郎教我的。” “真心话大冒险。” “啊?” 众人都蒙了。 李孝节虽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先拍着胸脯,替吴关保证起来。 “听吴郎的不会错,他才是个大玩家,各种游戏,新玩法层出不穷。”他还拍着李孝义的肩膀道:“那个游戏,狼人杀,你还记得吧?吴郎教我的。” 一八九 裴宣机:发生了什么? 狩猎开始。 李孝节命护卫和随从留在原地,捡好柴火,随时准备烧烤猎物,分成两组的六人则分别驰向了提前选好的两个方向。 “哈哈哈,闫兄,不好意思啦,待会儿你务必要选大冒险,满足小弟的愿望呀。” 见他笑得如此猖狂,闫寸倒提起了兴趣。 “他想干嘛?”闫寸问道。 裴宣机道:“闫老弟这么想知道,输掉比赛就是了。” “就是就是。”吴关附和。 闫寸:…… 闫寸:“不是……张罗比赛的是你们,真开始比了,你们毫无斗志,连主动输掉这种主意都想得出来……这合适吗?” 吴关:“有啥不合适的。” 闫寸:“说的好像只有我要被提问似的,你俩的问题或许更刁钻。” 两人虽斗着嘴,但眼神交流的内容其实是: 闫寸:裴宣机竟然主动提出输掉比赛?机会啊! 吴关:人家那是开玩笑的吧,你要输得太明显肯定能看出来,毕竟你可是圣上钦点的“御前练兵总管”。 闫寸:那我演得像点儿呗,现在关键问题是,咱们若输了,是由清河王他们提问,如何让李孝节问出咱们想知道的问题? 就在两人你来我往地眼神交流时,裴宣机说话了。 “话说闫老弟大名我近日常有耳闻。” “哦?”闫寸道。 “您有个远房妹子,我认识。” 闫寸和吴关同时一愣。 远房妹子。还能有谁?只可能是樱娘,她不是一直对外这么声称的吗。两人万万没想到,裴宣机竟主动提起了樱娘。 “我确有个远房妹子,在裴府做事,承蒙您家关照。”闫寸拱手道。 “啊?”裴宣机愣了一下。 “在我家做事?做什么?不会是……婢女吧?得罪了得罪了……我何德何能,怎敢使唤闫老弟的妹子?” 他竟不知?这下换闫寸蒙圈了。 “我插一句。”吴关对裴宣机道:“您所说的女子,可是名叫樱娘?” “正事正事。” “她不在裴府做事吗?就是……缝补衣物之类的杂活儿。” 裴宣机满脸震惊,他的目光在吴关和闫寸之间逡巡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落在了闫寸脸上:“你确定咱们说的是一个人?” “只消问您一件事,便可确定了,”闫寸道:“本月丁巳日大清早,您可曾乘马车接走樱娘?” 闫寸这么一问,裴宣机大囧,脸涨得通红。 “那个……那天……那什么……”裴宣机囧到了极限,终于缓和下来。他揉了揉鼻子,吐出一句完整的话:“私定终身,确是我们的不是,那日我是待她出去散心,还有……最近几日,我都会找理由出门,带她到处游玩。 今日本也想带她来的,我俩的事,总不能一直瞒着,闫老弟做为娘家人,迟早要知道的……樱娘喜静,且对娘家人很是……胆怯,我都没敢告诉她闫老弟也在,只是寻了个理由,说清河王出游定要带女伴的,我没有女伴,脸上无光,请她赏光与我同游,她都不肯……” 吴关和闫寸被“私定终身”这四个字雷得外焦里嫩,不同之处在于,闫寸的大脑彻底死机了,要重启且得一阵子,吴关反应比他快点。 在裴宣机讲述这段话时,他已完成了“惊讶得将下巴掉在地上,意识到这样夸张的表情可能会让闫寸受刺激,于是赶忙闭嘴,判断出问题出在樱娘身上,裴宣机大概也被骗了”这一系列的反应。 “呵呵。”吴关冷笑一声,心想她当然不敢来了,之前清河王就曾追求她,只不过双方很快意识到闹了误会,并迅速澄清,清河王也自觉跟樱娘保持着距离。 如此,她当然不敢来见清河王了,一见面不就穿帮了吗? 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闫寸这是招惹来一个祸害啊。 裴宣机还在叨念着:“……我只是想救她,我对樱娘是真心……闫老弟你要相信我……” 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纨绔子弟,此刻看着竟有那么几分卑微。 此刻闫寸也终于回过神来,他少有地有些失魂落魄,目光游移。 “救从何来?她为何需要你救?”闫寸问道。 吴关怀疑,他根本不知自己在问什么,只是需要在此时说句话,以免被人看出情绪波动。 “哎,樱娘命苦啊,”裴宣机道:“她爹生前曾给她定下一门婚事,听说是同僚家的儿子,可那人五毒俱全,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若樱娘嫁给他,那……那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我对樱娘有意,我愿帮她毁去婚约……如此说起来,我这还不算私定终身,闫老弟,我向你保证,我对天发誓,将来我裴宣机定然娶樱娘过门。” 闫寸没答话,裴宣机的回答简直是一记补刀,让他继续丧失语言能力。 现在是什么情况?相府少爷痴心平民女子? 关键时刻,吴关接过话头道:“嗨,您喜欢就成,能嫁入裴家是那丫头的福气。 再者说,本就是远得没边儿的亲戚,您看,闫兄还一直以为樱娘在您府上做事,差点闹了笑话。” “长兄如父。”裴宣机目光灼灼地对闫寸道:“樱娘的父母不在了,闫老弟就如同其父,您若肯成全我们,我就放心了。” 所以,出来打一趟猎,未婚妻就变成女儿啦?神特么长兄如父,呵呵呵……闫寸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快看前面!”吴关觉得不能再聊下去了,再聊下去闫寸就要疯了:“那是不是一只野兔?闫兄快放箭呀!” “哦……哦……” 闫寸机械地开弓,放出一箭。 射中了! 裴宣机大声欢呼道:“好箭法!哎呀呀,如此看来说不定咱们今日能胜过尉迟家那小子……哈哈哈,看李孝节刚才那样得意,闫老弟可得让他吃点苦头。” 这番话中有没有巴结闫寸这个刚刚上位的娘家长辈的意思?反正闫寸觉得有,他怎么听怎么别扭。看着裴宣机自降身份,屁颠屁颠地跑去剑拾被射中的野兔,闫寸纠结得握弓的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裴宣机刚跑出三丈远,吴关费力地抬手,做出揽住闫寸的姿态,道:“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现在依然有效。” 既然任何宽慰的话都显得苍白多余,那他索性不说那些话了。 闫寸长叹一口气,抖掉吴关的手,道:“不,我嫌硌得慌。” “行吧,还知道开玩笑,说明没傻,”吴关道:“你只管打猎,向裴宣机打听情况的事儿交给我。” 闫寸长舒了一口气,“那多谢了。” 裴宣机已捡到了猎物,之间他拎着一只野兔的耳朵冲两人晃了晃。那野兔虽中了箭,却没有死透,仍在挣扎。 “我来给它个痛快吧?”裴宣机道。 “好!有劳了!”吴关大声应答着。 转而他又对闫寸道:“客气什么,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哎,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家伙自己和盘托出了跟樱娘的关系,跟李孝节比试,倒是多此一举了……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吐出的消息竟如此……如此……哎……” 闫寸反而宽慰吴关道:“还好吧,乍听之下虽匪夷所思,但若细想想……呵呵,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我和万年县令一般,一个真心帮扶,一个……我总还算踏实做事吧。” “你多优秀啊,”吴关道:“那些凡夫俗子岂可与你同日而语。” “滚吧你,”闫寸道:“你这种安慰人的方式,让我有点恶心。” “我去……” 裴宣机拎野兔回来时,吴关正一脸受伤。 “你们聊啥呢?”裴宣机问道。 吴关脸上已堆起了笑容,“当然是好奇您怎会认识樱娘?” “缘分啊,我与樱娘缘分不浅。”裴宣机嘴角忍不住地上扬,“我那外甥女被我阿耶宠得胆大无比,有天竟独自溜出府去游逛,偏碰到几个泼皮无赖。 她自小有仆役随从护着,哪儿见过那种场面,可吓坏了,若非樱娘出手相助,后果可就……” “樱娘是如何救人的?”吴关问道。 “她大喊官兵来了,还抬出了您‘阎罗’的名号,泼皮无赖自然都吓跑了,是不是很聪明?” “呵,聪明。”吴关道。 裴宣机继续道:“这可是救命之恩,我那外甥女虽骄纵了些,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却还懂,因此她邀樱娘去家里做客,我就是那时认识樱娘的。” “原来如此,”吴关点头:“那确是一段佳话了。” “可不是,”裴宣机道:“我们的缘分可不止这一点儿,一见面,我就对她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我喜爱蹴鞠,樱娘竟也是个中高手,上场与男子比赛也不遑多让。还有,我家原在洛阳,我爱极了洛阳那口儿水席汤宴,可久居长安,我已很久没吃过了,樱娘竟然会做,虽说她做得并不正宗,可也着实让我……” “我打断一下,”吴关拱手抱歉,裴宣机立即停下话头,等待着他的问题。 “您爱吃水席汤宴之事,除了樱娘,还跟谁提过吗?” “他们都知道啊,”裴宣机道:“就是李孝节他们。” 裴宣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每回宴席,我总忍不住跟他们说,那水席汤宴如何如何好吃……哈哈,可能他们的耳朵都要磨出老茧了吧……他们没吃过,哪能明白其美味。” 吴关点点头,“我知道了,您与樱娘的缘分,想来不止这点儿吧?” “当然了,就连我们读过的书,看过的话本故事,都有很多是一样的。” 闫寸和吴关对视一眼,巧合过多的时候,就不能称之为巧合了。当你遇到了一个天选之人,或许首先该想的不是老天爷待你不薄,而是有人带着目的故意接近你。 裴宣机总结道:“总之,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闫寸现在有点儿可怜裴宣机了。 “那……今日遇到我们之事,您打算告诉樱娘吗?”吴关又问道。 “自是该说的,”裴宣机道:“樱娘最担心的便是家里反对,闫老弟不反对,自当让她知道,免得她整日提心吊胆。” “有道理,不过……”吴关刻意停顿了一下。 “怎的了?”裴宣机紧张地问道。 “您家毕竟高门大户,樱娘则出身贫寒,门不当户不对,你们的事,令尊能同意吗?阻力可不止樱娘这边吧。” 裴宣机低头叹了口气,“吴郎既看出来了,我就不瞒你们了,我还没敢向家父表明心迹——请二位相信,并非我轻视樱娘,不想给她名分,而是家父年纪实在太大,过了今年家父就整八十岁了。 我实在不敢让他动怒,万一……哎!” 说这话时,裴宣机拿眼睛瞄着闫寸,观察其神色。 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挑明: 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儿,眼看没几天可活了,只要樱娘忍上一阵子,待裴矩老爷子驾鹤西归,他们自然就能过上正常夫妻的日子了。 当然了,裴宣机是个大孝子,要守丧的,守丧期间不能办喜事,因此短时间内给不了樱娘名分。 吴关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哈哈,来日方长,既然令尊那边还不知道您与樱娘的情况,我看今日见到我们之事,您还是莫对樱娘说起。” “为何不说?”裴宣机道。 “您想啊,”吴关指着闫寸道:“让他来当这个恶人,依旧不同意樱娘与您在一起,如此樱娘自己还不够烦心的,自然没空关注令尊是否同意她过门。 若闫兄同意了,樱娘这边毫无阻力,她不免要……您知道的,女人嘛,若认准了一件事,必要每天问上八百遍,况且这该是婚姻大事,关乎姑娘名节……” 裴宣机低头沉思片刻,道:“倒也有理,但我对樱娘一片真心,我不愿她提心吊胆,若往后她来追问我家的态度,如实相告就是了。” 也不知他是真的痴情,还是故意当着两人的面儿这么说。 吴关没有再劝,只是深深皱起了眉。 拔牙,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bi quge6.c0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一九零 清河王:啊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似乎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将眼下的情况如实告知裴宣机。若他们不说,裴宣机回去问了樱娘,不知那女人又要编排出怎样的谎话。又或者她知道事情败露,干脆逃走,那就麻烦了。 闫寸可不希望樱娘逃走,她辱了他倒可以不计较,但骗婚,或是打着成亲的旗号骗财,已触犯了律法,理应付出代价。 再者说,裴宣机亦是个受害者,他人看起来不错,两人有心帮他止损。 就在吴关组织好了语言,准备和盘托出时,裴宣机突然指着前方叫道:“那是什么?!” 说话间,他一马当先冲了上去,闫寸和吴关忙跟上。 三人策马狂奔,前面那动物也拼命奔逃着。 闫寸看清了,是一头熊。 一头十分壮硕的棕色巨熊。 “裴兄且慢!”闫寸大喊着。 裴宣机却丝毫不肯放慢速度,他兴奋道:“哈哈哈,将此物打回去,咱们的赌局就胜券在握啦!” 这倒不假,一山难容二虎,从食物链的角度来说这话是有道理的,一片区域往往只有一只或一窝诸如狮虎熊豹之的猛兽,它们就如那金字塔上的尖,太多猛兽塔身就会崩塌。 三人遇到的很可能是附近唯一的一头猛兽,只要将熊打回去,便可十拿九稳地压清河王那一组一头。 见裴宣机不肯收缰,闫寸焦急地解释道:“此熊壮硕笨拙,腹部似有隆起,是怀了崽儿的母熊,不可伤之!” 吴关跟在最后,原本啥也看不到,听闫寸如是说,心下焦急,也忙道:“莫追了,莫追了,莫伤了它!裴兄,咱们去找别的猎物吧!” “二位心也忒软了,殊不知母兽肚里的胎兽才最好吃……呼呼……”裴宣机依旧不肯放慢速度,他调整着呼吸节奏,以使自己能够一边快速驰骋,一边说话。 他继续给两人科普道:“胎兽又名珠子,我已吃过羊珠子,牛珠子,犬珠子……呼呼……那个鲜嫩啊,绝不是长成的兽肉所能比比拟……两位今日可有口福了……” 闫寸已顾不上答话,因为他看到裴宣机开了弓。 此人骑术了得,箭术想来也不会差,他之所以选择与闫寸一组,或许早就存了跟尉迟家的小子比试之心。 见闫寸迟迟不肯出手,他终于心痒难耐,不再藏拙。 闫寸亦开了弓。 裴宣机瞄准前方跑得踉踉跄跄的熊,闫寸则瞄准了裴宣机手中的弓。 可是裴宣机竟又放下了弓箭。 闫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头熊已栽倒在地,口中发出痛苦的哀鸣。 “哎呦哈哈哈哈,竟不费一刀一剑,今日运气可太好了……” 裴宣机叨念时,闫寸已策马超过了他,向着倒地的熊奔去。 确是一头怀孕的母熊,她的肚皮高高隆起,且能看到肚皮内有东西在动。 “这是……要生了吧?”闫寸不敢确信地看向吴关。 吴关亦皱着眉,“可能吧,我……也没经验啊。” 三人均下了马,小心翼翼地向着母熊靠近,母熊虽倒在地上,但不断向三人挥着爪子示威。 “难道……难产了?”吴关道,“要帮忙吗?” 没人能给他答案。 闫寸一边看着母熊,一边防备裴宣机,怕他趁此机会向母熊下手。 裴宣机看出了闫寸的意思,笑道:“我可真没想到,阎罗竟会对一凶兽生出恻隐之心。” “万物皆有灵性,凶兽之凶,不过就是捕猎填饱肚子而已,它未来招惹我,于我就不算凶。” “在理在理。”裴宣机点头,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听闫老弟的。” 闫寸看他不再坚持,这才放下了防备。 三人靠近也不是,离开也不是,一时间僵持下来,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还是吴关提议道:“咱们还是走吧,咱们走了,它好专心生产。” 裴宣机环顾四周,道:“不好吧,万一它的吼叫引来了李孝节他们……他们定是要对这母熊下手的。” 吴关皱眉道:“你们竟都吃过珠子?” “嗨呀,好吃嘛,谁想错过美味呢?”裴宣机惋惜地看着母熊的肚皮道:“当然啦,他们一开始都不肯吃,说什么太残忍了,被我带着吃了一回,就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哪里残忍嘛,你等它生下来,长大了,再打回去吃,不也一样?何必呢。 对了,我雇了个兽师,专门饲养猛兽,待母兽怀胎成型,便剖开肚子取出珠子来吃,那东西大补……不妨告诉二位一个秘密,家父如此高寿,就是吃这珠子补的……下回二位来我家,咱们大快朵颐一番……” 这东西补不补,吴关和闫寸不知,他们只知道,太缺德了。 此刻,他们已不太想克制难看的脸色了。 对两人那样的表情,裴宣机早已见怪不怪,他只道了一句:“你们啊,信不过我,总能信过清河王吧?待会见了他一问便知,他们绝对都要惋惜咱们错过了美味……” 吴关已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道:“不如咱们就在附近守着吧,若清河王他们来了,也好提前示警,叫他们莫伤这母熊。” “也好,咱们就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躲着。”闫寸牵马掉头,他已盯住了一处灌木丛生的地方,打算藏在那里。 “走吧。”吴关对裴宣机道。 “嗯。” 裴宣机亦转身,跟在吴关身后。 可他只走了一步,便抽出佩剑,回身一跃而起。 “虚弱如是,难道我还对付不了你?” 吴关觉察出了异变,回身去抓,手指只是堪堪摸到了裴宣机的衣角。 他拔腿去追,却已晚了。 噗嗤—— 是剑刺进皮肉的声音。 一剑正中母熊的喉咙。 这样的伤,无论在人身上还是在一头野兽身上,都是没救的。 母熊大张着嘴,想吼,喉咙却已发不出声音,血大股大股地喷涌而出。 厚实的熊掌奋力拍向肚皮,她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想将小熊生出来。她要死了,却希望腹中幼崽还能有条活路。 可她失败了。 似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母熊不动了。 她不动了,她的肚皮却仍在动。 裴宣机已顾不上瞠目结舌的两人,提着佩剑向母熊的肚皮比划去。 “快快快,若珠子不动了,或是出来了,可就不好了。” 嘡啷—— 闫寸的环首刀挡住了裴宣机的利剑。 “你起开。” 闫寸没说什么重话,可是裴宣机却觉得,若他不照做,闫寸手里的刀可能会冲他招呼。 裴宣机张了张嘴,想解释,诸如“待会儿你们一吃就知道了”。 吴关拽住了他握剑的手。 “不用解释,”吴关道:“你今日已解释了太多,我们不想听了。” 裴宣机终于放下了剑。他有些气恼。 闫寸提着环首刀来到母熊身旁。 他抬手,迅速地一划,豁开了母熊的肚皮,而后是包裹着小熊的子宫、产道。 共有两只小熊,其中一只已快要生出来了。 它们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和冰冷的空气吓了一跳,不安地朝着母亲身体深处钻去,殊不知母亲已惨死。 吴关脱下自己的外袍递给闫寸,闫寸用袍子裹住一只小熊,递给吴关,吴关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小家伙通体粉嫩,还没睁眼。 冷,它一个劲儿朝吴关怀里拱,吴关只好双手将其环抱。 闫寸亦脱下自己的外袍,包裹住另一只小熊。 “好像有戏。”吴关道。 “嗯,”闫寸点头,“野兽生命力强,若带回去,喂些羊奶,兴许能养活。” 看着两人如照料婴儿一般照顾两只小熊,裴宣机终于意识到,自己大概是闯祸了。 他刚才之所以一个劲儿推荐什么珠子,一来是他确实好那一口儿,也确实带得周围一群朋友都喜欢上吃那东西了,二来他想向闫寸立威。 小子,别看你走狗屎运升了官,可终究寒门出身,没吃过没见过,今儿跟我们出来,就让你开开眼。你妹子樱娘能入本公子眼,那是你们家祖坟冒了青烟。 急于炫耀,反而蒙蔽了心智,让他自顾自地认为闫寸和吴关的反对只出于乡巴佬对新事物的恐惧,怕露怯而已。 闫寸有许多责怪的话,都是娘生的,谁会忍心对一只正在生产的母兽下手?这是人干的事儿? 他一个字也没说,一切只化作了一声叹息,果然骨子里还是个纨绔子弟,血冷得吓人,而且毫无省心可言,颇有那么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意思。 闫寸愣了片刻,压住了心中怒火,道:“咱们将这熊尸收起来吧,你不是说有了它便胜券在握了吗?” “哈哈,闫老弟爽快,”裴宣机道:“你不喜欢,我不再提吃珠子的事儿就是了。” 他越是这么说,吴关和闫寸越是交换着眼色,抱紧了小熊。 刚才此人也是做出一副被说服的样子,可那不过是伪装罢了,一扭脸他就暴起割断了母熊的喉咙。 其实他出手时闫寸亦架起了弓,但终究晚了,那一箭没能放出来。 三人用树枝藤条做了个简易爬犁,将母熊推上爬犁,栓在马后,用马拉着。 李孝节带来的仆役已生起了火,循着白烟的方向,三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回到了汇合点。 按吴关的要求,仆役烧了开水。 此刻,开水已放成了温水,三人先是灌了一通水,在林子里跑了许久,又渴又饿。 解了渴,吴关张罗着让仆役将刚打的兔子收拾出来,烧一锅汤。 他倒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觉得怀中的小熊饿了。眼下又找不到羊奶,只能先烧点肉汤给它们喂下。 兔肉快要煮熟时,两只小熊闻到了味儿,不安生地向着铁釜的方向爬,吴关怕它们被火烫着,干脆歪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做了一堵“肉墙”,两只小熊遇到障碍,便在吴关身上又啃又挠,口水沾了吴关满身。 看到这画面,闫寸低沉的心情稍稍缓解,他“啧”了一声,道:“你还真是熊崽子,今儿是认亲来了?” 吴关并不反驳,许是他也听出闫寸的心情有所缓解,不想再让他难受,反倒附和着:“它们以后就是我的弟弟妹妹。” “你已看过了?一公一母?”闫寸问道。 “嗯。”吴关继续道:“得起个名字,公的就叫吴大壮,母的叫吴小花。” 闫寸:“……” “咱们一块养,分一只给我吧。”闫寸道。 “怎么分?” “就……你选一只随我姓。” “你自己挑呗。”吴关耸肩。 “那就母的吧。” “呦,阎罗原来是个女儿奴啊。”吴关道。 闫寸并不理解他蹦出来的新词,吴关也没解释,只道:“行吧,那它以后就叫闫小花。” “嗯。” 兔肉汤煮好时,李孝节三人也回来了。 他们带回一只鹿,一只狐狸,一只野鸡,从战利品来看,他们自然输了。尉迟宝琳看着母熊被剖开的肚子,又看看小熊,面露不甘。 这哪里是打猎,完全就是撞大运嘛。 纵然不甘心,他还是拱手对闫寸道:“愿赌服输,我选大冒险,我愿完成闫兄提出的一件事。” 闫寸毫不犹豫道:“以后莫再吃什么珠子了,无论羊、牛,还是别的野兽,统统别吃了。” 尉迟宝琳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跟闫寸确认道:“这就是闫兄要我完成的事?” “对。” “好,我尉迟宝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以后若在吃珠子,任由闫兄奚落。” 两人说话时,裴宣机跟李孝节两兄弟咕咕呿呿了一阵子,裴宣机将踩到闫寸雷点之事告知了兄弟俩。 李孝节何其聪明,立即打着圆场道:“我已知道闫兄的要求了,我与孝义以后也不再吃那珠子了,哈哈哈,闫兄仁厚,是我们兄弟的榜样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闫寸虽对李孝节掺和这种残忍之事十分不齿,怎奈对方态度好,他冷着一张脸,终究只是“嗯”了一声。 李孝节见好就收,很快围到铁釜旁,嚷道:“真香嘿,跑了一天,早饿了,快盛出来让我们填填肚子,野鸡也快去收拾出来,烤熟了吃。” 众人一起张罗饭食时,吴关和闫寸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 闫寸:樱娘是骗子的事儿,先不告诉裴宣机了吧? 吴关:哼哼,正有此意,英雄所见略同。 一九一 吴关:我不发威你们就当我是…… 安固家,樱娘的房间内。 闫寸在矮几边正襟危坐,沉着脸,吴关就坐在他身边,笑嘻嘻地看着樱娘。 樱娘与他们对面而坐,低着头,似不敢与两人对视。 “你莫怕,”吴关道:“闫兄并无责备之意。” 显然,吴关此番是做和事佬来的。 “对不起。”樱娘道:“我真的穷怕了,因此……因此……好吧,我承认,那次进裴府,我就存了攀高枝的心思。 我是对不住你,可……我保证,只要嫁入裴府,我定竭尽全力帮你升官……” “不必。”闫寸道:“当初让你来,只是出于北境守军子弟间的相互帮扶,我也并无娶你之意,因此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攀上高枝,我替你高兴,但我的仕途就不必你操心了。” “你还是生我的气,是我不好。”樱娘垂下两滴眼泪。 “他就这样儿,没生气,姐姐别多想,”吴关忙接过话头,打着圆场道:“我们此番来找您,一是将话说清楚,你跟裴宣机的事儿,我们既已知道了,就别再瞒着了吧。二来是想问问你们姐弟今后的打算。” “这……小郎君的意思是,以后不管我们了?”说话时樱娘偷偷看向闫寸。 闫寸垂着眼皮,并不跟她有什么眼神交流。 “哪儿能啊,姐姐想多了,”安慰樱娘一句,吴关继续道:“您当然想嫁入裴府,无可厚非,在这件事上,若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姐姐尽管开口……” “那个……”樱娘打断了吴关,怯怯地道:“确有一件难事,想求闫郎……” “关于清河王?”吴关问道:“清河王曾追求姐姐,且知道姐姐是闫兄未过门的妻,如今姐姐突然跟了裴宣机,不好跟清河王交代啊,我也正愁此事呢。” “那……二位可有主意?”樱娘道。 吴关看向闫寸道:“就看你肯不肯做坏人了。” “怎么说?”闫寸问道。 “你悔婚在先,而后樱娘才与裴宣机走到一起,若是这样,清河王有火也只能冲你发。” “那我以什么理由悔婚呢?” “你升了官,嫌贫爱富呗。”吴关耸肩。 三人大眼瞪小眼,沉默着。 “行。”闫寸打破了沉默。 这时樱娘才假惺惺道:“这样不好吧,污了闫郎名声……” 闫寸懒得接他的话,吴关继续道:“姐姐就莫推辞了,其实姐姐的事好说,关键是崔林,他还打算继续在安兄身边做事吗?” “这……我还没问过他的意思,”樱娘道:“不知二位有何安排?” “这样啊……”吴关有些为难道:“我知道姐姐就要飞黄腾达了,到时怎会将我们放在眼里……” “不会不会,”樱娘信誓旦旦道:“闫郎的恩情,我永生不忘。” 吴关摆摆手,并不在意她的保证,继续道:“……到时候您弟弟就也跟尚书府沾上亲戚了,哪儿还能给安兄那个小小的官吏做长随,太跌面子了,想来崔林迟早要离开安兄身边的。” 这一点,樱娘倒没有否认。 “因此,我求姐姐一件事,还请姐姐让崔林在安兄身边多待几日,也给安兄些时间,寻个合适的人手……您也该知道,要找个如崔林那般能干的贴心人,可不容易。” “是你们抬爱他了,”樱娘道:“一切听两位安排就是了。” “如此,话已说开,咱们就莫再扭捏了,姐姐与闫兄的婚事虽不成,却还可做朋友啊,”吴关拿胳膊肘捣了捣闫寸,“你说是吧?” “嗯。” 樱娘拿袖子擦擦眼泪,又起身冲两人行了个万福礼,说了许多诸如感谢闫寸大恩大德的话。 “我帮你是应该的,就算只是看在你姐姐青娘的面上,我也该帮你的。”闫寸道:“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有一次你走丢了,青娘哭着来找我,我带着她,硬闯进了饥民所在的城坊,从人牙子手里把你偷了出来,若那回没把你找回来,可就……” 回忆让闫寸原本阴沉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继续道:“那时人牙子多猖獗啊,当街抢夺孩子的事儿都干得出来……你还记得那事儿吧?” “记得记得。”樱娘连连点头,“我怕极了,若你们不来救我,那后果……” “是啊,后果不堪设想,”闫寸道:“那天我看着你们姐妹抱头痛哭,就下了决心,一定要保护好你们。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妹。 哈哈,我忘了,小妹已长大,能保护好自己了,反倒是我……可能我管得太多,招你烦了吧。” “没有没有,”樱娘连连摆手,再次垂泪道:“在我心里,您也一直是我大哥。小时候我闯了祸,您总护着我,没少替我挨骂挨揍,我都记着呢。” “既如此,你我之间莫存嫌隙,我确生你的气,可我并非气你毁弃婚约,而是气你瞒着我。” “我错了,闫郎今日一席话,让我心中块垒尽消,我再也不瞒着你了。” 闫寸点点头,“既如此,咱们今后照常往来,刚刚打猎时裴宣机一路都在念叨你,还真是一刻不见如隔三秋,他肯定也要来找你,我们就不叨扰了。” 两人起身离去,安固媳妇留他们吃夕食,吴关婉拒。两人骑马走到坊门,果然见到裴宣机的车驶进了延福坊。 裴宣机看见两人,伸着脖子喊道:“闫老弟留步,晚上一起吃酒啊?” “不了不了,我们就不打扰您与美人相会了。”闫寸忙道。 裴宣机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谦让。 待马车没了踪影,吴关终于压低了声音问闫寸道:“怎么样?试出来了吗?” “嗯,”闫寸点头道:“现在问题可大了。” “她真不是樱娘?” “绝对不是,”闫寸笃信道:“樱娘好歹是将门之后,自小在军中长大,人牙子不想活了才会去拐樱娘。 还有,什么小时候我常常护着她,还替她挨骂挨揍,我傻啊?小时候我就不太喜欢跟那些小姑娘一起玩,太麻烦了,樱娘年纪又小,还是个哭包,我躲都来不及。 我编了一件没影儿的事,她就顺着我的意思添油加醋地应承,她绝不是樱娘。甚至,我怀疑她从未在北境生活过。” 吴关皱起了眉,“那接下来……” “接下来,我会派人去河南道,青娘的老家,仔细察访他们姐弟三人的下落……”闫寸停顿了片刻。 他想说樱娘姐弟可能已不在人世,因此这两个骗子才敢\b如此明目张胆地冒用他们的身份,来长安招摇撞骗。 话到嘴边,不想吴关跟着他心烦,终究没说。 吴关却已看出了他的意思。 “喂,”吴关拍着闫寸的肩膀道:“我本想劝你往好处想,说不定真正的樱娘姐弟还活着,却又觉得此刻抱有希望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多谢你的好意。”闫寸道。 “咱们就当那姐弟俩已死了吧,反正——我说句对死者不敬的话,反正隋末战乱中死去了那么多人,也不多他们俩。 这样你就可以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万一人没死,就当老天爷厚爱,赶紧烧香还愿去。” 闫寸紧绷的嘴角松弛了些,“我没事,你不必这样宽慰我。” “当然要喽,闫不度,咱们是朋友啊。” 吴关突然这么说,让闫寸有点不知所措,他揉揉鼻子道:“嗯……那……那接下来咱们就腾出手,盯紧这两个骗子,搜集他们犯案的证据,我看他们如此熟练,可不像头一回作案。” “话说,”吴关回头,瞄了一眼裴宣机消失的方向,道:“咱们任由他被骗,是不是……有点儿损啊?” “他活该。”闫寸的回答不容商量。 看了吴关一眼,他又缓和下语气道:“他干了那么多缺德事儿,也该吃一次大亏,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喂,你这么气愤,不会是因为我外号叫小熊吧?”吴关斜睨着闫寸道。 闫寸又开始揉鼻子,“那个……当然了……有这方面原因,所以他杀熊,还大谈吃什么熊珠子,很不吉利啊……话说你的外号明明是熊崽子,请不要美化自己。” 两人回家时,恰看到至远正坐在屋门前,跟两条犬嬉闹。怕犬伤了小熊,也怕小熊饿了没人管,因此吴关和闫寸不在家时就会让至远留下照料。 屋里,两只小熊刚喝过羊奶,正呼呼大睡。 吴关不舍得让它们睡地上,将自己的床榻腾了出来。 “不知它们何时才能长出毛啊,这个样子……很冷吧?要不要多买点炭,咱们晚上生个火?”吴关问闫寸道。 “不用,冷一点毛才长得快,眼看就要入冬了,若落雪时毛还长不齐,它们或许熬不过这个冬天。” “有道理,”吴关蹲下身,看着两只小熊,轻声道:“你们可要快快长啊。” 至远插话道:“其实……好像不用有人专门看着,锁上屋门,将它们隔开就是了,两条犬对它们还挺……友好的。” 吴关看向闫寸,想让他拿主意。 毕竟是唐代的犬,驯化程度比后世弱了很多,因此吴关自己拿不定主意。后世的狗,莫说照料别的动物,有些还能看孩子呢。 闫寸道:“老隔着不是办法,可以逐渐让它们相处,动物之间也可以交友的,不过在它们亲近起来之前,还是有人看着比较好。” 至远低着头,没再反驳。 吴关拿肩膀轻轻撞了至远一下,低声问道:“怎的了?你不愿看护它们?” “不,我很愿意,它们很招人疼,只是我最近拜了师,每逢散衙及休沐之日,便随老师学机簧之术,我想多学们手艺,或许以后你们办案,需用到一些……我也说不上,但我觉得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 “你也太懂事了吧,原来你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吴关道。 “啊?”至远没听懂。 吴关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我明白了……机簧之术,听着就挺有意思,咱们以后倒可以探讨……那你就照常作息,看护小熊的事我们另想办法。” 至远走后,吴关往闫寸榻上一歪,问道:“你打算派谁去河南道查樱娘姐弟的下落?” “还没想好,总不好派身边人,”闫寸道:“崔林颇擅交际,万一被他打听到风声,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我倒有个主意。”吴关道。 “哦?” “你难道忘了,我家可是经商的,有自己的商队。” “你的意思是,派你家商队去河南道打听消息?”闫寸张了张嘴,有些欲言又止。 最终他还是道:“我没有贬低你出身的意思,可你那几个后妈和兄弟……我真信不过他们。” “我也信不过。”吴关道:“但反过来想想,他们经商的能力不怎么样,戳事倒非欺负陷害却一个比一个厉害,都是些背后搞事的,跟你这回的目标挺匹配啊。” “用这种人,我还是觉得不靠谱。” “说不定为出在你身上。”吴关道。 “怎么说?”闫寸问道。 “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你别老盯着人家的短处看啊。” “你这话倒有点道理。”闫寸所有所思。 “哈哈,当然有道理,这话是当今圣上说的。” “他什么时候……”闫寸反应过来,错愕地看着吴关。 吴关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嘿嘿,他就快要说这话了。” 闫寸白眼都快翻上天去了,咋的穿越了不起啊?先知就能跟我臭显摆啊? 吴关却正色道:“我那生身父亲卢从简死后,家几乎就散了,卢家夫人跟两个妾室斗得脑浆子都要流出来了。 我那大哥卢倾月,当初和其余卢家人一样,确将卢关——也就是我这躯壳——欺负得不轻,可他也继承了父亲遗志,想要振兴家业。 当初他曾试图花钱买我的命,在我斡旋下,他最终只提了一个要求,不准我插手家里的生意。 我想,若以利益诱之,他会尽心办事。” “他是你哥,你自然了解,你这么说我也不好反驳什么,只提醒一点,此事一定要秘密进行,万一被那两个骗子察觉……” “放心,”吴关道:“我明日就去探探卢倾月的口风。” 一九二 卢倾月:你……你要干什么? 卢倾月看到弟弟卢关,下意识的反应是躲。 他转身钻回了店里。 那是卢家新开的布帛行。 新开铺面倒不是生意扩张,而是因为生意不如从前,因此将以前较大的铺面转出去,重新盘了家小店经营。 掌柜也雇不起了,卢倾月只好亲自打理生意。 先太子李建成这棵大树一倒,不知多少猢狲遭了秧,卢家就是其中之一。从前卢家账面流水庞大,一来因为走了东宫的账目,二来太子一党官员多少关照着卢家生意。 如今没了太子庇护,卢家生意日下江河,偌大的家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来。 卢倾月躲,吴关便加快了步子,快跑着进了布帛行,伸手拽住往内堂账房钻的卢倾月。 “大哥别来无恙啊?”吴关笑嘻嘻道。 卢倾月一看被逮着了,干脆破罐子破摔道:“要杀要剐随你吧。” “这叫什么话,”吴关撩袍在账房的一张矮塌坐下,冲外面嚷道:“仆役呢?上茶啊!” 一个仆役探头向里看了一眼,见卢倾月无奈地点头。 仆役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咱们家……已没有茶叶了,”仆役有些不知所措地询问道:“要小的去买吗?” 吴关一愣,忙摆手道:“算了算了。” 小二退开,卢倾月也坐下,双目无神。 “我来给咱们家生意找出路,大哥莫将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吴关道。 这话卢倾月当然不信,吴关也不理他,拈起矮几上瓷盘里的糕点,送入口中。只吃了一口,就评价道:“你这不行啊,茶没有,东西都放出陈味儿了,多久没换了?还是说,咱家已经穷得连几块糕点都负担不起了?” 卢倾月被他挤兑得脸青一阵红一阵。他很想如从前一般狠狠揍这个弟弟一顿,但他不敢。 不仅因为吴关现在已是七品朝廷命官,还因为吴关身上有了一种他熟悉的气度,那是往日父亲巴结的官员身上才有的气度。 一个人一旦有了那种气度,莫说动手揍他,旁人就连与他说话,都要哈腰弓背,不自觉地就会显露出一种奴性。 卢倾月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身体前倾,这似乎已是他最后的尊严。 “看把你紧张的,”吴关道:“得,不卖关子了,我就跟你开门见山。咱们家生意迅速衰败,是因为先太子死后,那些知道咱们家从前靠山是谁的官员一个个落井下石,该对商队放行,他们偏卡着你,让你等个十天半月,该按章收税的,他们也能编出许多杂税的幌子……如此一来,成本就上去了,那些原先你根本看不上眼的小铺面,也能抢走你的生意。” 卢倾月斜睨着吴关,“还不是你授意的?” 吴关沉默片刻,道:“这事儿我没必要解释,反正我解释你也不会信,所以你的一切恶意揣测,我全认了。” 吴关这样,让卢倾月心里的憋屈一点都发泄不出来。他只能靠在矮塌上喘粗气。 “卢家失去的一切,靠山,货物运输沿路官吏对商队的额外关照,原先的铺面,甚至比原先更大的铺面……这一切,我都能给你。” “我信,你能办到这些,”卢倾月点头,“现在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有个天才少年深受圣上宠爱,此事在父亲的旧友中流传最广,但他们并非恭喜我家出了你这个天才,而是嘲讽天才一得重用,就不认家了。” “挨着吧,”吴关冷哼一声道:“我为何不认家,你们心里没数?” 卢倾月张张口,想要反驳,吴关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继续道:“听说你最近没少奔走,托关系,送礼,巴结那些曾在旧太子麾下,如今转投新皇的官吏。可没人理你。这我得承认,确是我从中作梗。 他们中有人拐弯抹角地向我打听情况,也不乏想关照你的,都被我挡住了。好歹我是卢家生养的,我可以为家里出力,但不能这么悄无声息地让你占便宜,没有这种道理。” “你想怎么样?”卢倾月终于克制住情绪,问出了第一个关键问题。 “很简单,你以后为我做事,确切来说,是整个卢家,都要为我做事。” “什么?”卢倾月显然没明白吴关的意思。 “就是说,我让你去哪里走商,你就去,我让你把铺面开到哪里,你就开,我让你招揽谁,你就招揽,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你就好比是咱阿耶,而我就是先太子,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不过一个七品官,口气倒不小。”卢倾月道。 他依旧嘴硬,却没有拒绝吴关的提议,因此吴关也就没拆穿他的嘴硬。 “你考虑一下吧,”吴关道:“是跟我合作,还是眼看卢家这最后一间铺面也关张,惨淡收场。” 说完,吴关起身就走。 “你为何帮我?”卢倾月道。 已走到账房门口的吴关勾了勾嘴角,他知道,鱼已上钩了。 收起嘴角的笑容后,他才转过身回答道:“你想多了,我是在帮自己。” 卢倾月又道:“那你为何不找别的商贾?偏要选我?” 言外之意,对于吴关给的机会,卢倾月是动心的,毕竟吴关开出的条件还算诱人。但他有很多顾虑,首当其冲就是吴关会不会给他挖了个坑?因此他才扭扭捏捏地旁敲侧击。 “这话问的,”吴关笑道:“听说魏徵前不久结束宣慰山东,回了京城,你也求到了他门上,还说什么只要他肯帮忙关照,你愿唯他马首是瞻。大哥不妨把这承诺套我身上,把我当做魏徵。这么一想,是不是就好接受多了?” “我可以这么想,但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卢倾月拿出了追根究底的态度。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弄清楚状况,是你唯我马首是瞻……哦,对了,我倒可以解释一下你的另一个质疑……” 吴关自怀中掏出一张文书,打开,举在卢倾月面前。 “这是尉迟将军亲手签发的通关文牒,军用的,你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卢倾月当然清楚,因为从前卢家就有一张这样的文书。 有了这张文书,通关时不仅可以免去税务,更可在生意旺季,享受优先通关,更甚者,一些关隘守将为了巴结这些背景强悍的商贾,甚至会在晚间偷偷开关,对其放行。 这种文书在经商之人眼里,含金量和免死金牌是一样的。因此吴关刚一将它亮出来,卢倾月眼睛里就冒出了光。 当然,他也注意到,文书上有一段空白,那还填写商队名称及负责人姓名的地方。 卢倾月观瞧文书时,吴关继续道:“你刚才问,我不过一个七品小官儿,哪儿来这大的口气,我就用这个回答你。” 吴关重新折起文书,道:“答应我的提议,这文书就归你了。” 卢倾月舔了舔嘴唇,又咽了一下口水。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吴关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立即答应。 吴关也不急。 “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我等你消息。” 这回,吴关真的离开了。 一天还没过去,卢倾月就颠颠儿地来到了大理寺门前,这是李建成死后他头一次受到官府衙署礼遇。 他上前,递上名刺,唯唯诺诺地想要请门口的守卫帮忙通报一声,守卫一看他的名刺,立即道:“是吴主簿家兄啊,快请快请,吴主簿就在里面等您呢。” 看着那守卫哈腰在牵头带路,卢倾月眼泪都要下来了。 被当人看的感觉,久违了。 守卫将他带进一间会客的偏室,不多时吴关来了。 “大哥有事吗?”吴关故意问道。 卢倾月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却也不敢拆穿,只道:“我……那个文书……” “尉迟将军签发的通关文牒?”吴关道。 “嗯,我……听你的。” 就等他这句话了。 吴关痛快地拿出尉迟恭签发的军用通关文牒,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即放手。因此,伸手去够的卢倾月并未顺利将文牒拿到自己这边。 “有些事,我需提前跟你说明。”吴关道。 卢倾月不情不愿地缩回手,“你说。” “其一,你我今后是合作关系,互为表里,好则都好,一方不好则俱损之,这个道理希望你明白。” 卢倾月点点头,“你放心,我从前虽欺负过你,但还不算傻,这点道理我清楚,就如阿耶仰仗先太子,先太子一倒,咱们家就不成样子了。我既上了你的船,就盼着你好,不会给你使绊子。” “但愿吧,”吴关道:“其二,我交代的事,你必须严格执行,如臂使指,若你完不成,或私自变更……” 卢倾月又道:“这你不必教我,阿耶是如何为先太子办事的,我就如何替你做事。我知道你不认卢家,我也不求你认我们,咱们只要保持合作,互有好处,就行了。” 吴关挑挑眉,“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哥长进不少啊。” 这夸赞让卢倾月心情复杂,为了这次交涉,他已打了一整天腹稿,不止腹稿,还真的在纸上列出了一些可陈述的观点,诸如刚才的“不谈亲情只谈合作”,掂量之下,他觉得吴关会喜欢这个说法。 果不其然。 卢倾月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终究活成了父亲期待的样子,甚至,他直接活成了父亲的翻版,但他们父子俩怎么都不会想到,吴关活成了令他们父子,令整个卢家都惧怕敬畏的样子。 “我可以将它拿走了吗?”卢倾月指着桌上的文牒道。 “哈哈,当然,当然。”吴关将文牒折好,恭敬地双手递给卢倾月,“大哥收好。” 递完文牒,吴关又拿出一张房契道:“圣上近日正好赏了我一些钱,再加上从前攒的,很好可将咱们家从前的铺面盘下来,大哥可以收拾东西搬回去了。” 这下,卢倾月的泪水终于淌了出来,他想伸手去拿房契,可房契上写着吴关的名字,虽赎回来,却已不是卢家的资产了。 纵如此,卢倾月还是撩袍跪,朝着卢从简埋葬的方向磕了三个长头 “阿耶看到了吗?小弟将祖业赎回来了,儿不孝啊,今后儿将更加勤勉,让咱们家的生意恢复如前……” 看者他无比虔诚地叨念,吴关内心某处有触动。 这大概就是父母子女间的天伦之情吧,或许只有卢倾月这般真正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孩子,才能拥有这种被世人称为孝顺的牵绊。 他吴关没有。 他像一只没线的风筝。 “对了,”吴关强迫自己回神,对卢倾月道:“你回去将家中商队组织起来,近日我需要你亲自带着他们出去走一趟商。” “去哪儿?”卢倾月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 吴关打断了卢倾月的询问,“我会让一个名叫燕子的人与你同行,他会告诉你行走路线以及每到一处的任务。” 卢倾月露出了失望羞愤之色。 还派个人盯着他,说了半天,吴关并不信任他啊。 看出了他的心思,吴关当然不能承认,只道:“大哥有所不知,此次任务凶险,那燕子武功高强,我派他与你同行,是为了保护你。” “凶……凶险?”卢倾月紧张起来。 两人面上虽达成了友好合作的约定,实际上还处在相互试探考验的阶段,关系一点都不牢靠。 “大哥后悔了?”吴关收回了房契——那房契原本也只是给卢倾月看看而已。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您将通关文牒还我,我另找他人就是了。” “没后悔。”卢倾月捂住贴身踹在胸口的文牒,道:“我这就回去准备,五天后……不,三天后,商队就可整装待发。” “两天。”吴关跟他讨价还价。 卢倾月皱眉思索片刻,“好,那就两天。” “如此,我无事了,大哥回去准备吧。” 吴关叫他走,卢倾月就不敢多留。他起身,走到门口时,吴关又叫住了他。 “对了,今后在长安地界,若有官吏找你麻烦,提我就是了,若提了我对方还不罢休,大哥可直接派人来找我。” 一九三 燕子:东风,马蹄,疾…… 十月,癸亥。 燕子来长安这天,中山王李承乾被立为太子,时年八岁。 闫寸和吴关的官位虽不高,但因为参与了玄武门之变,与李承乾打过照面,李承乾便提议邀他们入宫观册封礼。 李世民同意了。 因此这天两人没空招呼燕子,只好提前字书信中说明卢家铺面的地址,让其到了长安后直接去找卢倾月。 燕子找到了卢氏布帛行,向掌柜询问卢倾月的所在,后堂账房的卢倾月听到了,探出个脑袋,问道:“您是燕子?” “是。” “那就对了,某正是卢倾月,卢关的大哥。” “他叫吴关。”燕子纠正道。 卢倾月堆笑的表情一滞,再往后的笑就有点僵硬了。 “是是,咳咳,小弟自己……改了名,那什么,商队已准备妥当,可随时出发,不知咱们此行去哪儿,要采购些什么带去贩卖。” 唐代商队都是双向贩货,以卢家商队为例,他们从江南运来上好的布帛丝锦,又在长安采购皮革,运往江南。 因此,此番出长安,他们要带足目的地所缺的货物,赚上一笔。 燕子从衣襟内掏出一张清单,“带这些东西。” 卢倾月接过清单,低头看着,“这……布帛?” 卢倾月不敢相信,“咱们自家可就是开布帛行的,哪儿有把货往外运的道理?” “这我就不清楚了,清单是吴关列的,”燕子道:“不过,他信中也说了,若你不同意,就问一问前段时间压下的货,你多久能卖得出去?尤其是先太子在位时囤的那批蓝灰粗布。” 先太子在位时,卢家凭借关系给军队供货,一些唐军所穿的铠甲,其内衬就是用卢家的布做成的。 这笔买卖量大又稳定,因此卢倾月囤了很多货,先太子一倒,这些货自然就砸在手里了。 “那……卢……吴关的意思是?” “天凉了,北境守军也该发夹袍了。”燕子道。 “诶诶,明白明白,”卢倾月大声对外间的掌柜道:“快去盘货,看看库里还有多少灰蓝粗布,都拿出来,准备装车。” 卢倾月知道吴关跟尉迟将军有些交情,却不知他这么快就拿下了军中的生意。要知道,那可是父亲经营了一辈子才徐徐图来的成果。 燕子共在长安停留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车队准备妥当,一行人出了城。 卢倾月的态度有些小心翼翼,一开始他以为燕子知道自己曾虐待打骂吴关,因此没什么好脸色,后来他发现好像燕子对每个人都是黑着一张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出长安的第四天,两人已有些熟络,至少在卢倾月看来是如此,反正他跟燕子商量诸如是否进城休息,是否扎帐过夜之类的正经事,燕子虽惜字如金,但终究会给出答案,而他想跟燕子聊聊别的,拉近关系时,对方虽不答话,却还是会听一听他的话。 就在这天夜里,众人在野外扎帐准备休息时,有马蹄声传来。 是个数十人的小队,从商队背靠的山上俯冲而下。燕子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 他一手按刀,一手执弓,横在商队和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中间,并对商队众人大声呵道:“退后!” “退啊!快退!”卢倾月拉着头马的缰绳,奋力向后扯,并吩咐道:“棍棒都拿出来!” 百姓不得私藏兵器,因此商队只能用棍棒防身。 十个弹指后,一队山匪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诸位兄弟,”燕子从腰间钱袋内掏出三块碎银,二十两的样子,道:“我们路过,多有叨扰,奉上一点心意,还请允我们在此宿上一宿。” 山匪头子伸手,燕子便将三块碎银抛了过去,山匪头子一把接住,掂了掂。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彪形大汉,是山匪当中体型最壮的,身穿粗布短打,虎皮斜肩马甲,脚蹬一双皮靴。 这身打扮,再配上亮堂堂的秃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花和尚。 掂完银子,山匪头子没搭理燕子,而是大声对手下道:“瞧瞧,我罗三爷竟混到了这般田地,这点碎银子就想打发咱们。兄弟们,这钱够咱们喝酒吗?” “差得远哩!”山匪们大声嚷道。 燕子又从钱袋内摸出三块碎银,抛给自称罗三爷的山匪头子。 罗三爷和众山匪重复了刚才的对话。 燕子第三次掏银子时,卢倾月不淡定了,他躲在最后,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我们所运的可是官货,还有尉迟将军亲手签发的文牒,你们莫得太过分!” “哈哈哈!鸟文牒!爷爷可不识字!”接住燕子第三次抛去来的银子,罗三爷还想故技重施。 就在他的问话才说出一个字时,燕子已出手了。 只开了一次弓,却射死了三个人。罗三爷,以及他左右最亲近的两名手下。 每个人眼窝里都插着一支箭,箭插得很深,已穿透眼窝,插进了大脑。 中箭之人坠马,无意识地抽搐着。 原来燕子开弓时,一次就架了三发箭矢。这意味着,这次出手他需花费平时三倍的力气。 例无虚发。 “你们有多少人?”燕子道。 这问题并不需要回答,他扫视一眼,便有了答案,“三十三个,死了三个,正好还剩三十,我一次最多可发六箭,只要五次,就可杀死你们所有人。” 说话时燕子的声音很低,他一点都不想震慑对方,只是动手之前随便算一算,像个做算术题的孩童。 可他越是如此,对方越是胆战心惊。 此刻,他的右手已从箭壶内夹出了六支箭矢。 “你们还不走?”燕子道。 回答他的是一支箭。对方也有弓手。 显然,对方弓手打算扰乱燕子的攻击,只要给同伴争取两个弹指的时间,让同伴近了燕子的身,车轮战难道还磨不死他? 燕子的箭后发先至。 六支箭,三支射向弓手——对方只有三名弓手,另外三支射向冲在最前头的三人。 燕子偏头躲过唯一能命中他的一箭,又朝人群扫了一眼。 五名山匪当场毙命,还有一人肩膀中箭,摔下马,没死。 最终,燕子的目光落在了那负伤的山匪身上。 “生疏了啊。”燕子喃喃道:“果然每日都需练习。” 依然是自言自语,好像那群山匪在他眼中已是死人了,根本不值得废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燕子,山匪盯着他,商队众人亦是如此,所有人都清楚,他一人的举动足以决定整个战局。 周围安静极了。 众人不说话,燕子也不说话,他在等待山匪们的决定。 终于有山匪做出了决定。 有人扭头逃窜,一带头,山匪们就如退去的潮水,纷纷拨转马头,比来时跑得还快,连头领的尸身都顾不上带。 燕子下马,走到罗三爷的尸体边,伸手在他怀中掏了一会儿,将刚才给出去的九块碎银子掏了回来。 你瞧瞧你,见好就收还能捡一条命,现在好了吧。 这话自不会是燕子说的,他对活人都不怎么说话,更不会将字句浪费给死人了。 这是卢倾月脑补的话。他突然觉得,自认为跟燕子熟络,甚至跟人家称兄道弟,这事儿太不靠谱了,他一点都不了解燕子。 燕子是吴关派来制衡他的,以防备他天高皇帝远地搞什么小动作。对这一点,卢倾月心里还是有数的,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吴关竟然会派一个武力值如此爆表,甚至有些变态的家伙来盯他。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若敢有二心,燕子会毫不犹豫地射穿他的脑袋。 不敢想不敢想。 卢倾月擦擦额角的汗,迎到跟前,恭恭敬敬地商量道:“您看……现在咱们怎么办?还……还在这儿扎帐吗?” “继赶路。”燕子道。 “是是。”卢倾月忙招呼众人归拢东西启程,又加固了捆绑固定货物的绳子。 若燕子不说,众人在这里也休息不踏实,谁知道那些逃走的山匪会不会招来更多人,深夜对他们进行报复。 燕子确实厉害,可他终究只有一个人。 连夜赶路虽辛苦,但没人敢抱怨,队伍沉默行进,速度奇快。 赶了一个多时辰,就在众人逐渐放慢警惕时,一直沉默的燕子突然开口问卢倾月:“若没有我,你如何应对刚才的情况?” 卢倾月一愣,妈呀合着还带随时出题考校的?果然是个变态。 他不敢多想,忙答道:“遇到匪徒,通常不会硬碰硬,先保人,人若保不住,货肯定是保不住的。” “具体点。” “诶诶,就拿刚才的情况来说。我会先奉上银钱五十两,同时告知对方我们的背景,诸如我们是给北境唐军运送制作冬衣的布匹,这样对方多少会有所忌惮。” “你赶上好时候了。”燕子道。 “这……怎么说?”卢倾月低着头,谦虚求教。 “若搁在隋末乱世,百姓对官府怨声载道,落草为寇的又是对官府怨气最重之人,你挑明与官府的关系,岂不是找死?”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卢倾月道:“朝廷是朝廷,北境守军是北境守军,只要是唐人,就没有不爱戴北境守军的。” “这倒是实话。”燕子道:“可若你亮明身份,又给了钱,依然填不平他们的贪欲,又当如何?” “山匪所图是钱财,顶破天就是打劫了我们的钱和货,那些穷凶恶极杀人越货的毕竟是极少数——至少卢家还没遇到过。 钱和货可以给他们,但到了下一处城坊,我们亦要找官府报案的。 若只是普通的劫掠财物,又赶上个草包老爷,官府或不管,可若被劫掠的是军需物资,尤其北境守军的军需物资,那就不同了,就算青天老爷不管,当地守军将领也要管的,多数时候官府或军方都会出面,与山匪交涉——您要知道,那些敢明目张胆拦路打劫的山匪,多少都与本地衙署有些关系,说不定本地官员还从他们手里拿过好处哩,所谓官匪勾结…… 一番交涉后,通常货都能拿回来,钱当然就不用想了,因此我们走商之人有句话:货满钱半。 多带货,而现钱,只要带平日出门的一半就好,这样被抢了去也不会吃什么大亏……” 燕子皱眉听着,他没想到走商竟还有这么多门道。不可否认的是,走商之人除了辛苦,也确实很危险。世道艰难,人活着不易啊。 诸多想法和感慨在脑海中饶了一圈后,燕子才反应过来:不对啊,我问这些只是想确定一下,吴关那小子不会把我当成走商的苦力,以后专门给他家的商队保驾护航吧。 看来他家的商队也算经验丰富,即便我不在,也能应对匪徒之类的麻烦。 如此看来,只是走这一趟,盯一盯卢倾月。 这么想着,燕子渐渐放下心来。 他堂堂一个在道上赫赫有名的杀手,为了一个女人沦为铺面装潢的监工,就已经够磕碜的了,再沦落成走商护卫……杀手不要面子的啊? “哦。”燕子随口回应了卢倾月一句,单方面结束了谈话。 卢倾月:…… 卢倾月:我特么说了半天,口水废了两斤,你给我“哦”?“哦”是啥意思? 此刻,长安城,闫寸和吴关的住所。 向来一觉到天明的吴关做了个十分可怕的噩梦,突然惊醒。 睡意全无,他干脆起身。 下床时差点踩到一只小熊。 小熊不老实,从“窝”里爬了出来。 窝是用旧被褥叠成的,半张坐榻大小,两条犬两只小熊均睡在上面。经过几天接触,巴图和卡曼已习惯了两只小熊的存在,甚至它们还允许小熊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 吴关轻手轻脚地去到灶间,热了一碗羊奶,用小木勺给两只小熊喂了一次食。 他动作很轻,可闫寸睡觉更轻,吴关刚一起身时,闫寸就醒了,干脆睁眼,看着吴关给小熊喂食。 “吵到你啦?”吴关轻声道:“抱歉啊。” “无妨,也不知商队走到哪儿了。”闫寸道。 “应该快了,我算着再有两天他们就能到太原,那是当今皇族的发祥之地,但愿能给咱们带来好运吧。” “有没有好运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家燕子刚跟荷花互有好感,就被你派出去走商,硬生生拆散……啧啧。”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我是给他们创造机会,小别胜新婚,你懂不?再说了,嫌在鄂县无所事事整日黑着一张脸的是他,有了活计又不满意依旧黑着脸的也是他,好事还能都让他占了?做人嘛,知足常乐。” 闫寸一口老血喷出来,“所以,你给一个杀手找的活计就是……走商?” “咳咳,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正所谓……咳咳……干一行爱一行。” “我决定明天派你负责大理寺的掏粪工作。”闫寸认真道:“相信你一定能干一行爱一行。” “滚!” 一九四 吴关:某姓吴名关号卧龙先生 “锦囊?”卢倾月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燕子:“他还留锦囊?他以为……” 他以为自个儿是孙膑庞涓?还是著出旷世兵法的孙子? 呵,吴关只是想过一把诸葛孔明运筹帷幄的瘾罢了。 当然,也不止是过瘾,这套骚操作还是有些实际意义的。 比如此番他给燕子留下一个锦囊,锦囊内装有到达太原交货以后的任务。 吴关特意嘱咐,一定要等到了太原再打开锦囊,就是为了绝对保密,若提前让商队知道了行动目标,说不定就会走漏风声,被扮作樱娘姐弟的骗子发现端倪。 此刻,燕子已打开锦囊,快速扫了一眼其上的文字。 他识字属于半路出家,认的字不多,因此只能看个囫囵。 怕所读的意思有出入,燕子没立即表态,而是将字条递给了卢倾月,并道:“就按这上面说的办。” 卢倾月接过字条,也读完了其上内容。 “采购些皮革,去河南道贩卖……这倒不难,可是……为何?” 见燕子面露疑惑之色,卢倾月解释道:“河南道距离盛产皮革的北境,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往那儿贩售皮革,价钱咱们比不过胡人,何必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买卖?还是快快去江南,进了布帛丝绸,回长安贩卖,方是正道。” “这我不管。”燕子掂了掂手里的弓,道:“你想跟它讲道理吗?” “不敢不敢……”卢倾月缩着脖子退出屋,张罗采购皮革之事去了。 他现在的情况就是典型的秀才遇到兵,根本没理可讲啊。 得,吴关说啥他就干啥吧。 在太原修整了一日,商队载着整车整车的皮革,再次启程。 五天后,进入了河南道地界,燕子又打开了一只锦囊。 对此,卢倾月已见怪不怪,他只是等着燕子看完,将锦囊内的字条给到自己。 燕子也确实这么做了。 “谯郡,城父县?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买卖?……哎呦,他是想让我亏死啊?”卢倾月哀嚎。 燕子没答话,只斜睨了他一眼,意思是:你卖布匹从北境守军那儿拿了多少钱,我可清楚得很,现在哭穷未免太假了吧? 卢倾月只得收起苦相,他又看了一眼字条,道:“小弟说要我们悄悄潜入城父县,莫引人注意,这也太难了……咱们这么大一支商队,去到那么小的一座县城,怎么可能不被人注意嘛。” “你很了解城父县?”燕子问道。 “不啊。” “那你怎知那地方小?” “没听说过嘛……我真不是胡扯的,虽说我走商时间不久,但好歹从小听着家里走商的故事长起来的。一个地方要出名,要么商业发达,要么有名门望族,要么出过什么厉害的人物……一样都没有,那种县城不过就是从村落慢慢演化发展而来,肯定大不了。” 解释这些时卢倾月不不断点着头,肯定自己的说法,似乎这样他的说法就能变得更有可信度。 卢倾月解释时,燕子的目光在十三辆马车上游移着。他已开始思索对策。 “不引人注意,不见得就是藏起来。”燕子道。 “这……请您指教。”卢倾月道。 “对一支商队来说,什么叫不引人注意?就是让所有人都认为你就是一支路过商队,而莫叫人怀疑你有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 燕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吴关说,等到了城父县,再开这只锦囊,我猜这里面就是需要我们完成的任务,不引人注意的意思,大概是不要让人发现我们的真实任务。” 卢倾月先是吐槽了一句:“他究竟给了你多少锦囊?卢家要不要开个买卖,专门售卖锦囊啊?” 燕子罕见地答道:“这是最后一个。” 今日燕子的话明显多了,最终的任务就要浮出水面了,好奇心驱使下,他也有些激动。 当然了,卢倾月不会明白燕子的真实想法: 是要杀人吧?搞得这么神秘,还让我这个杀手一路跟着,肯定是要杀人吧?而且应该是个不太好对付的人吧? 其实一进河南道地界,燕子就已开始在心里摩拳擦掌了。毕竟他已太久没干过老本行,手痒了。 卢倾月虽不知道这些,但还是趁燕子心情好,追问道:“那咱们如何才能做到……就是您说的不叫人怀疑咱们有别的目的?” “休息,过一夜就离开。” “哈?” “若一夜时间不够完成任务,那就……你总能想到让商队不得不滞留的法子吧?要么牲畜伤病,要么人生病,选个会装病的人不难吧?实在不行……”燕子上下打量着卢倾月道:“那就你自己来。” 卢倾月一愣,道:“不用不用,我肯定能筛出一个擅长装病的。” 又行了两日,终于到了城父县。 卢家商队是慌慌张张入城的,一进城卢倾月就花大价钱包下了城内唯一的一间邸店。 价钱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即便有个人死在了邸店里,老板也不会觉得晦气,反而会暗自庆幸:幸亏有这个病死鬼,他才能在入冬前额外赚这么大一笔钱。 商队里确有个小伙子病得不轻,被抬进邸店房间时,那小伙子面色惨白,紧闭双目,嘴唇上的干皮翘起来老高。 他何以“病”到了如此程度? 其实很简单,他只是两天没吃饭,水也只喝过三小口而已,再加上一系列伪装,就成了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一支商队里有人生了重病,可不得就近进城寻医问药吗。当然了,若遇到黑心的商队头领,将病人往荒郊野岭一扔,由他喂野兽,也不是没有可能。 因此,这天傍晚,城父县的百姓多了一则可在茶余饭后做为谈资的消息。 “听说了吗?咱们县来了一支商队……好大的商队呦,有这么长,从城南排到城北去还装不下哩……” “你知道商队为何来咱们城父?听说有人病啦……” “呦,那这商队头领可是个好心人……张医师已去瞧过了,听说年轻轻的儿郎不知为何脉搏微弱,没几天可活啦……” 脉搏当然变弱了,谁饿个两天,脉搏也不会跳得很有力气。 众人讨论这些时,燕子和卢倾月已打开了第三只锦囊。 这只锦囊里有一封较长的书信,吴关详细记叙了关于樱娘姐弟的身世,他们当初在城父生活时,做什么营生,可能与哪些人家或者哪些人相熟,以及为何要调查樱娘姐弟。 随信还附了两个骗子的画像,画像出自大理寺公认的好画师之笔,该画师颇擅画像,笔下描绘之人栩栩如生。 对这次任务,燕子没发表态度,他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将他派来竟不是为了杀人这一结果,受打击了。卢倾月咋舌道:“还有这等事?不会真是骗子吧?” 燕子回过神,只丢下一句“你去查吧”,转身就就回了屋。 “哎,咱们商量一下啊……” 没用,杀手燕子就是这么来去如风,只留下卢倾月一人凌乱。 卢倾月现在算是明白了,在吴关这里,商队根本不是商队,走商运货不过是顺便,商队是他的眼睛、喉舌,甚至可以是手脚。 刺激倒是挺刺激,可……哎!世事艰难啊!为什么我挣着倒腾白菜的钱,却要操着倒腾白银的心? 感慨一句,卢倾月开始想主意,他盯住了名单上的一户人家。 那人家姓张,是个老秀才,考中秀才后,又考了几次,再没得过更高的功名,便娶妻生子,以经营祖业为生。 张家的祖业是一间古董铺子。除了经营古董铺子,张秀才还颇擅金石篆刻,也有一定的诗名,若在京城打听其名号,也有同乡知晓。 樱娘就曾在这户人家做杂事,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之类,其弟崔林则在张秀才的古董铺子做伙计。 吴关和闫寸旁敲侧击出的消息不算多,但也足够给卢倾月找一个切入点。 于是,安顿好商队后,卢倾月脱下风尘仆仆的短打,换上一身像样的袍子,出了邸店。 他先在一家看起来干净利落的食肆吃了一大碗羊汤面,吃得周身暖洋洋,找回了往日在长安西市闲逛的心情,才慢悠悠晃到张秀才的古董铺子。 那是一间不大的铺面,两层,第一层分里外两间,进门的一间陈设着古玩书画,里面一间亦是如此,不过多了一张坐榻,坐榻正中摆着矮几,想来是供客人一边品茗一边挑选把玩观赏器物拓本的。 张秀才不在,一个身形精瘦的伙计招呼卢倾月进了门。 “客头一次来吧?”伙计搭话道。 “嗯,”卢倾月也不隐瞒,大方道:“我是今日才入城父的商队领头,听说这里有位张秀才,颇擅金石篆刻,特来求印。” 伙计没急着去找张秀才,而是询问道:“不知您要篆刻怎样的印?个人名姓,字号,或是其它?” “名姓,就是……普通的私印。共两个字,卢……不,”卢倾月犹豫了片刻,还是咬牙纠正道:“吴关,吴越之地之吴,关关雎鸠之关。” “每个字需钱百文,篆刻材料单另收费。”伙计报了价。 文化人做买卖就是如此,他们不喜谈钱,因此雇伙计跟人谈价,谈妥了他们再露面,似乎这样做买卖的就不是他们了。 卢倾月在心里暗暗啐了一句虚伪,他没什么问话,顶看不惯这样的人,但他面上却笑开了花儿,“没问题,没问题,价钱好说。” 说话间他已从钱袋里数出十小串铜钱。 “就当做定金吧。” 伙计收了钱,嘱咐一句“您稍坐”,转身上楼。 他刚上了三级台阶,卢倾月又道:“请等等。” “客还有何吩咐?”伙计又拐了下来。 “再刻一方印吧,总共刻两方,第二方印依旧是个二字的姓名,卢关。卢家兰室桂为梁之卢。”说着,他又去掏钱袋。 伙计摆手道:“不必,客已经给足了定金。我这就请张秀才来,您稍等。” 不多时,张秀才下了楼。 “远客啊,”张秀才道:“失迎了。” “秀才客气。”卢倾月起身拱手。 两人互行了礼,一同落座,张秀才道:“听伙计说您要刻两方印,其选材心中可有抉择?不知刻印之材是您自备,还是在本店选?” “我不懂这些,”卢倾月挠头道:“是这样,家中小弟即将娶亲,想送他们夫妇一对私印,当做贺礼,劳您帮我挑种适合做成对印的材料吧?” “令弟与令弟妹的名字是吴关和卢关吗?倒是……很有缘分啊。”张秀才道。 “不是不是,”卢倾月忙摆手道,“小弟名为卢关,弟妹闺名两个字,樱娘,其实我是要刻三方印的,卢关、吴关、樱娘。” “哪个樱?”张秀才道。 “樱树、樱桃,那个樱。” “哎呦,这不巧了嘛,我家也有个婢子樱娘,虽说是婢子,我们夫妇待她却如亲女儿一般,只不过她前不久带着弟弟去京城投亲,我们可想她哩。” 卢倾月暗自撇嘴,心道:何止亲女儿,您还想让樱娘给您那傻儿子当媳妇呢,樱娘不从罢了。 这也是吴关从骗子姐弟口中打听出的消息,不知真假,字书信中提了一句,让卢倾月自行斟酌。 卢倾月定了定神,接话道:“那可太巧了……诶对了,我那弟妹正是不久前才从河南道老家去到京城投亲的,不会这么巧吧。” “诶?”张秀才问道:“樱娘的弟弟叫什么?” 卢倾月故意做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哎呀,我们只见过一次面……瞧我这记性,已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不过姓崔,我倒记得。” “崔林?”张秀才道。 “对对对!”卢倾月的激动绝不是装的,他没想到如此顺利就锁定了樱娘姐弟的老东家。 就在这这时,张秀才捋着胡须,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客来我这店里,怕不止是刻印吧?您是不是想打听那件事?难道可客在京城,也听闻了那件事?” 一九五 卢倾月:没想到我还能有这么多戏份, 燕子到达太原城那天,荷花也启程来到了长安。 按照约定,她来给吴关送账本和银钱。自从开始经营铺面,在一些问题上荷花那一丝不苟的劲儿堪比老学究。 鄂县的生意已步入正轨,每日收入稳定,一个月下来进项十分可观。 此行没有燕子护送,带着大笔银钱的荷花心中十分忐忑,她深知人的贪欲有多可怕,万一被有心之人盯上,半路下手,她可真没辙。 为此她提前做了准备,先是将大量不好携带的铜钱换成了金器,出门时又打着出游的旗号。 终于到了闫寸的住处,荷花大大松了一口气。 两人还未散衙,但吴关已提前将钥匙留给荷花,方便她随时进屋。 荷花开门,卡曼率先冲了过来,在鄂县时两条犬已见过荷花,熟悉她的气味,因此卡曼摇着尾巴,很是亲近。荷花亲昵地摸着它的头,叨念道:“不好意思啊,没给你带吃的,明儿我去西市给你们买肉干呀……巴图呢?” 进屋,发现巴图趴在窝里,荷花又道:“几日不见你可变懒啦,老朋友来访也不迎接一下吗?” 说话时却发现巴图身旁窝着两只小东西,荷花“咦?”了一声凑上前去。 “哎呦喂,真是熊崽子啊!” 惊完,荷花吐了吐舌头,幸亏没让吴关听见。 小熊已长出了一层绒毛,毛还不算密,但摸起来柔软水滑,一上手只觉得心都要化了。等待两人回来时,荷花自然而然地撸起了熊。 她没等来吴关和闫寸,倒是等来了樱娘。 樱娘进屋时兴奋地叨念着:“闫郎,我近日发现一样好吃的糕……” 然后,两个妹子对视,大眼瞪小眼。 荷花率先反应过来,问道:“你是樱娘?” “嗯。”樱娘点头,怯怯地看着荷花。 荷花忙招招手,“快来,坐,早就听说过妹妹了,妹妹何时来的?怎不去鄂县瞧瞧?” 樱娘也反应过来了,“您是荷花姐姐?” “不错,”荷花点头,“不是说好让你去鄂县帮工吗?哈,姓闫的小子定是看妹妹貌美,这天仙一般的人儿,谁舍得从身边放走?” 荷花那张嘴多会哄人,三两句话就把樱娘哄得开心不已,可她又不好表现出来,只红着脸低着头道:“姐姐谬赞了,不知姐姐此番来长安是……” “一点公事。”荷花拍了拍放在桌上的账簿。 还不清楚闫寸对这女人的态度,荷花可不会将生意的情况告诉她。 她不说,不代表樱娘注意不到。 在看到桌上那摞厚厚的账本时,樱娘眼中有精光一闪而过。通常情况下,一家店面就是一本账,而桌上的账簿,足有二三十本,许还不止。 不会吧? 樱娘再次环视闫寸有些简陋的住所,难道这个男人深藏不露?难道他竟是个拥有整条街的富豪?如此……她去勾搭裴宣机,是不是多此一举了?是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鄂县生意还好吗?”樱娘试探地问道。 “一般。”荷花含糊地回答。 樱娘不甘心,进一步试探道:“闫郎之前确提过,要我去给姐姐做个帮手,可我粗苯得很,只会缝缝补补罢了,哪里懂得经商,因此一直没敢到姐姐面前献丑。” “我看妹妹说话得体得很,可不像粗苯姑娘。”荷花道:“妹妹不必谦虚,反正这些全是闫郎他们的产业,你随时想去,我随时欢迎……不过,只怕妹妹是想留在闫郎身边照料吧。” 娇羞也装得差不多了,不能再继续误导荷花,否则等下闫寸回来,将樱娘已跟了裴宣机的事说穿,那不是当众打脸吗。 想到此,樱娘忙做出愧疚的表情,眼神也闪躲起来。 “不瞒姐姐说,我其实……”樱娘咬了一下嘴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继续道:“我跟闫郎的婚约已经解除了,现在我有了心仪之人,我们……感情很好。” 荷花愣了一下,喃喃道:“不会吧?莫非你跟吴关那个小屁孩……” 呸! 樱娘心中白眼已翻上了天,难道世界上只剩这两个男人了?他俩就那么好?非此即彼? 面上樱娘一点不敢表露,她只是略显尴尬地笑笑,摆手道:“不是不是,吴郎他也太……小了……我心仪之人乃是户部尚书裴矩之子裴宣机。” “他啊——”荷花略拖长了声音,眯着眼陷入回忆。 “姐姐知道他?” 樱娘还不知荷花曾是院阁女子,这种事吴关和闫寸自不会多嘴地满世界宣传。 荷花自己倒不避讳,她有些惋惜地看着隐娘,斟酌了一下用词,缓缓道:“按理说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该多嘴,但你既是闫郎的朋友,又是北境守军之后,我便多说两句,我所说之事,你信或不信,还需自己斟酌。” 看着荷花认真的样子,樱娘也正襟危坐,“姐姐请讲。” “是这样,我见过裴宣机许多次,在环彩阁,环彩阁是什么地方,听名字你就能猜个大概了吧?” “我……大概知道。” “好,那你也要知道,在那种地方,尤其再喝些酒,人难免放浪形骸,什么都敢说的。” “我明白。”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曾跟裴宣机一同饮酒之人所说的话。他们都知道裴宣机有一个癖好,那就是拖良家女子下水。” “这是……何意?” “呵呵,意思就是院阁女子已不够他玩的了,他最爱找那些已订立婚约的女子,与其偷情。这样偷偷摸摸最能让其兴奋。 有一次他与一民间女子偷情,被那女子未婚的丈夫发现,情急之下他命恶仆将人家打残。对方忌惮他家的势力,告官无门,愤恨而死,而那与他偷情的女子,也被他一脚踹开,从此疯疯癫癫。” 荷花搓了搓手,似想搓掉回忆这件事带来的不快,继续道:“当然了,这些不过是酒桌上的谈话,或只是吹牛,没影儿的事,或有夸大,你自己斟酌,不过……以我的经验,高枝儿可没那么好攀,妹妹一个良家女子,可万万擦亮眼睛,别到最后空欢喜一场,损了夫人又折兵。” 荷花的话让樱娘不得不提高警惕,但同时她又很不服气,暗自在心中想道:什么嘛,竟是个院阁女子,也敢来给我忠告。 心中越是如此,面上就越是谦恭。 樱娘起身,向荷花行了个万福礼,道:“多谢姐姐提醒,我今后定然仔细留心,\b多加防备。头一次见面,姐姐就如此推心置腹,还不计较我……悔弃婚约,跟了别人,真是我的福气。” 荷花哈哈笑道:“妹妹又不是跟我悔婚,我有何计较的?” 这话直把樱娘噎住了。 荷花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么一句略显尖酸的话,许是樱娘给她的感觉不太好。她见过许多男人,可女人见得更多,院阁本就是个由女人构成的地方。 她感受过姑娘之间的仗义守护,自也遇过小人,吃过亏。 单第一印象,荷花更倾向于把樱娘划进小人的行列中。 毕竟,她可不相信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樱娘刚来长安就勾搭上户部尚书家的儿子了,这中间能没有猫腻儿? 意识到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有些尖酸,荷花忙拉住樱娘的手,换上春风和煦的笑容道:“许是我说得太严重了,妹妹只管安心,若是那人敢欺负你,管他是尚书的儿子,还是将军的儿子,我们定要打上门去,给妹妹讨要说法。” “这……如此,多谢姐姐了。” “呦,谢什么呢?”屋外一个声音道。 是吴关。 他和闫寸一起回来了。 看到两人,荷花自是十分欢喜,那种老友重逢的欣喜,与见到樱娘时的笑略显不同。 “你们回来啦,”荷花道:“快来算账吧,我看你们住这地方也忒寒碜了些,连鄂县那县令的宅邸都不如,哪儿像个五品京官儿,此番给你们送的钱,估摸可在长安买套不大不小的宅子了……” 吴关哈哈笑道:“姐姐往后可别这么说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找我们算账,我心里还纳闷,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姐姐的事?” 荷花:这笑话真冷…… 闫寸:冷死了…… 樱娘:…… 吴关挠头,“那个……哈哈哈……进屋进屋,查账……” 河南道,谯郡,城父县。 张秀才的古董铺子。 卢倾月将脑袋向前凑了凑,配合着张秀才营造出的神秘气氛。 “啥事儿啊?”卢倾月问道。 “也不是什么秘密。”张秀才冲端来摆有各色石料托盘的伙计挥挥手,伙计见状,默默退了下去。 “樱娘其实是姐弟三人,她还有个姐姐叫青娘,他们姐弟三人是跟着娘亲从北境逃难回来的,客知道吗?” “听她提起过,不过……他们的娘亲,还有姐姐青娘……不是陆续病死了吗?” “青娘可不是病死的。” 卢倾月心下一颤,只等张秀才的下文。 “娘儿四个一路讨饭,走到城父已没了人样儿,和所有流民一样,他们又脏又臭,只能在城南东倒西歪的一片窝棚住下,那片窝棚不知住了多少流民。 哪儿有流民,哪儿就有人牙子,人牙子专打流民的主意,不知多少女子、女童被人牙子拐走、偷走,送入了院阁,还能劳作的年轻男子他们也不放过,卖做苦力也是笔收入。 除了人牙子,还有本地帮派,那些帮派乌烟瘴气,常常二话不说便将住在窝棚里的女子带走享乐。 樱娘一家四口刚到城父,就成了被争抢的肥肉,其中有多凶险,客能想到吧?” 这话题令卢倾月心头沉甸甸的,“我知道,关于流民有多凄苦,从前就听商队说过,近来自己走商,亦有所目睹。” “流民确很可怜,但正所谓时势造英雄,逆境出人才,流民之中亦不乏有勇有谋者,樱娘家三姐弟便是个中翘楚。” “此话怎讲?”卢倾月被勾起了兴趣,有些急迫地追问着。 “先说大姐青娘吧,女人逼急了,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和那些流民女子一样,她也没能逃过本地帮派的魔爪,也不知她使了什么迷魂药,让帮派首领胡麻子朝思暮想,没多久她竟成了本地帮派的压寨夫人。” 卢倾月暗自咋舌,默默帮闫寸鞠了一把辛酸泪。闹半天他没过门的正牌媳妇早就跟了别人。 节哀啊兄弟。 “可是……这根樱娘姐弟又有什么关系?” “就要说到他们了,”张秀才自博古架上拿下两只白瓷杯子,倒了水,递给卢倾月一杯,自己啜了几口,才继续道:“大姐青娘入了帮派,二妹樱娘和小弟崔林也不甘落后,他们很快跟帮派里的人学会了骗术,且屡试不爽。” 还真是骗子。卢倾月暗自嘀咕着。 似看出了卢倾月的心思,张秀才又解释道:“他们姐弟虽以骗术为生,却只对为富不仁者下手,从不欺压弱小,不仅如此,她们还常常接济流民。 后来上皇问鼎立国,各地剿灭帮派匪徒,他们姐弟才得以在本地百姓的包庇下躲过一劫,不过,青娘就没那么幸运了,青娘被官府抓住,杀了头。那时带着他们逃到城父的老母已病逝……我所说的一切千真万确,你若不信可去官府打听,杀头可是大事,人命关天,想来自是有文书记录的。” 对方如此较真,反倒让卢倾月有点紧张,难道我此行的目的已全然暴露了? 他忙摆手,做浑不在意状,道:“哪儿的话,咱们这不是有缘嘛,因此多谈几句,难道我还要去官府验证?” 张秀才捋着胡子未置可否。 卢倾月忙岔开话题继续问道:“那之后呢?帮派没了,樱娘姐弟俩又如何谋生呢?” “他们到了我府上。” “哦哦。” 卢倾月本以为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谁知张秀才话锋一转,紧接着道:“若不是那件事,他们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呃……”卢倾月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所以,樱娘姐弟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死了,也活着。” 一九六 樱娘:闫郎,我其实……那什么…… 樱娘越想越气。 那日闫寸他们算账,荷花倒自作主张地将她“请”出了闫寸的住所,一副女主人的派头。 呸,一个院阁女子。 不过,这也让樱娘更确信了最初的猜想:闫寸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有钱人,只怪自己当初眼瞎,看闫寸住处简陋,以为他是个穷酸小吏,无甚油水,这才让弟弟崔林帮着另寻出路。 尚书府自然华丽,若将来能成那里的女主人当然很好,最初樱娘就是抱着这一目的接近裴宣机的。 可惜…… 樱娘沉思时,偏崔林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道:“阿姊,那裴宣机究竟向其父知会了没有?我何时才能落个一官半职?” “你催什么。”樱娘没好气道:“待我进了裴府,能短了你的好处不成?” 对樱娘,裴宣机与其说是喜爱,不如说“没拒绝”更恰当。 尤其最近,樱娘试探着让裴宣机帮几个“小忙”,其一就是去裴矩那儿美言几句,给她弟弟崔林升一升官儿,其二是借一笔钱,打发无赖未婚夫,其三是给她找一处小宅安置下来,她还住在安固家,总偷偷摸摸出来与裴宣机幽会,有诸多不便。 让樱娘气结的是,裴宣机满口答应,却没有任何行动。 崔林自是觉出了姐姐这边遇了阻力,忙道:“我有两计,或对姐姐有所助益。” “哦?你快说。” “其一,那裴矩常年为官,定有不少贪墨,裴宣机亦常为非作歹,不如暗中搜集裴家父子违法之罪证,以此为要挟。” “要多久?”樱娘问道。 “这……”崔林挠头道:“我身份低微,能打听到的消息毕竟有限,若能有个一官半职,必能事半功倍。” 得,还是变着法儿地讨官儿,樱娘已懒得反驳弟弟,只问道:“那你的第二计呢?” “第二计,”崔林眯了一下眼睛,表情一下变得阴郁,是超乎了其年纪的阴郁,“若裴矩那老东西挡姐姐的路,咱们就想个法子……” 崔林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樱娘没答话。 杀人她是不怕的,可眼下问题并不是出在裴矩身上,而是裴宣机本就未将真心赋予她。 两相比较,樱娘的心又倾向了闫寸。 虽说闫寸只是个五品官儿,可自己做官总比萌祖上的荫好,裴家有什么?不过靠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强撑,等裴矩一蹬腿儿,后继无人的裴家定要没落。 裴家就像一团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而闫寸才是那颗初升的朝阳。 不行!得回头! 问题是,闫寸已被她耍了一次,以怎样的姿势回头,才能让他接受自己? 要不…… 河南道,谯郡,城父县。 张秀才的古董铺子。 卢倾月又将脑袋向前凑了凑,再一次配合张秀才营造出的神秘气氛,并在心中吐槽道:好好说话能死吗? 营造了足够的悬念,张秀才这才满意道:“当初樱娘姐弟劫富济贫,就有一户姓孟的富庶人家着了道。” “哦?” “听说孟家对下人奴仆很是苛刻,常常将人打死。樱娘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弄得孟家……不说家破人亡吧,至少也是元气大伤。 之后官府剿灭本地帮派,樱娘姐弟东躲西藏,我敬佩他们姐弟俩,便收留了她们,让姐姐来家里做了婢子,弟弟就在我这古董铺子里做伙计。 城父百姓很快将他们从前那点事儿抛到脑后,可孟家忘不了,于孟家,他们姐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一次趁他们姐弟一同出门,孟家找到机会,将他们抓了起来。 我带着人去救的时候……哎!已迟了。 当时的惨状我实在不忍描述,总之,姐弟俩是被那群畜生虐杀致死的。 他们虽死了,事情却并未结束。 在城父,还有一对流民姐弟,姓沈,叫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反正后来他们一直用着樱娘姐弟的身份……” “就是现在我所见过的樱娘姐弟?” “不错。” “沈氏姐弟为何要假冒他人身份。” “国之初立,户籍混乱,冒名顶替之人还少吗?” 知道卢倾月要问的不是这个,张秀才摆摆手,示意对方别急,他又啜了一口水,继续道:“要说这沈氏姐弟,跟樱娘姐弟可是颇有渊源。他们曾受过樱娘姐弟帮衬,说是有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樱娘姐弟死后,我十分气愤,可孟家也不是好惹的,为了报复樱娘姐弟,他们豢养了许多无赖地皮,我……哎,我是有心无力啊。 但沈氏姐弟比我更有决心,他们找到我,日夜筹谋,终于有了一个报仇的法子。” “什么法子?”卢倾月问道。 “说来也简单,放火罢了。那场大火……你随便跟一个本地人打听,就能跟你聊上半天,那火直烧了两天,几乎将孟家老少主仆尽数烧死……” “等等,”卢倾月打断道:“火势大,烧个几天,这我能理解,可是那些人……他们不会跑吗?” “孟家护院所饮的酒中被下了迷药,放火前姐弟俩潜入孟宅,将那些被迷昏的人尽数锁在了屋内,放火时在深夜,孟家人已睡下了,屋门亦被他们锁了起来。” “原来如此,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许多隐情。” “大仇得报,之后沈氏姐弟就一直用着樱娘姐弟的身份,一来因为他们自己并未在官府登记身份,二来也是想要铭记恩人。”一番总结后,张秀才不安地捻了捻唇边的一缕胡须,道:“我知道此番沈氏姐弟冒名认亲做得不对,可……他们是与樱娘姐弟最亲近的人了。他们不过是想见一见樱娘姐弟的亲属,让亲属莫受哀思逝者之苦,沈家姐姐从未想过代替樱娘履行婚约,因此……” 张秀才紧张道:“您此番来查探,是要追究他们姐弟的冒名之罪吗?” 这番解释倒是帮卢倾月理清了一些事,怪不得樱娘对婚事的态度模糊闪烁,但他并不敢给出承诺,只道:“我不过是受人之托,来将事情来龙去脉打探清楚,如何处置,是否追究,还要正主儿定夺。” “原来如此。”张秀才忙拱手道:“沈氏姐弟也是可怜之人,还请您帮着美言几句……” “我懂我懂,我能说的定不吝言辞,老丈放心。”卢倾月亦拱手还礼。 张秀才又道:“那您的印还刻吗?咱们有缘,我送您几方印吧。” “这怎么行……” 张秀才摆手,打断了卢倾月道:“此乃我的心意,请小友一定收下。” “如此,我便不推辞了。”卢倾月道。 “还是吴关、卢关、樱娘这三方印吗?” “是。” “好,两天后,晚间,还是这个时候,小友可来取印。” “那便有劳了。” 走出张秀才的古董铺子,天已黑了。 卢倾月难掩得意之色。可真是出师大捷啊,只走访了一个人便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能有谁比他效率更高?甚至,卢倾月产生了一种屈才之感。 原来我所擅长之事乃是查探消息,根本不是什么经商…… 回来的路上,卢倾月的思绪越飘越远,待到了邸店,他甚至已将自己想象成了大理寺卿,每日驰骋在皇宫之内,专为皇帝察访秘案,关键是,吴关又成了他的手下。 画本读多了。 不过这些想象还是带给了卢倾月一些勇气,用后世的话来说,是中二气。 凭着一股中二气,他去敲了燕子的屋门,见燕子不开门,他还嚷道:“我已查清了情况,你快出来,咱们聊聊……” 话至此,卢倾月又开始觉得后脖子发凉。 疯了吗?去招惹那个一言不合就放箭的狠人。 溜了溜了…… 卢倾月缩着脖子踮着脚回了自己的房间,并趴在门上侧耳倾听了好一阵子,确定隔壁的燕子没开门跟来,才稍稍放下心。 燕子当然没跟来了,因为此刻他根本不在房间。 燕子也出去查探消息了。 他心中虽有不满,却也明白,吴关如此大费周章要查清的事,一定很重要,因此不敢懈怠。 和卢倾月一样,燕子翻窗离开邸店后,也先找了个地方吃饭,他不仅自己吃,还买了十个肉包,让掌柜的用荷叶包好,而后拎着荷叶包来到了城南。 城南破败,窝棚东倒西歪,窝棚里的人也东倒西歪,瘦骨嶙峋。 人饿到了一定程度,嗅觉就会变得和狗一样灵敏。因此,燕子刚一走到一处窝棚门口,里面躺着的人就抽了抽鼻子,随后睁了眼。 那是个约莫四十岁的老头儿,瘦得颧骨凸起,脸上生着烂疮,浑身臭气熏天。 他一睁眼,就看到了燕子手里的荷叶包。 “给口吃的吧。”老人开口求道。 他只动了动嘴,连眼珠都没挪一下,长期吃不饱的人自然懂得如何节省体力。 直到燕子停下脚步,转向他,他才转了转眼珠,歪了歪脖子。 “活菩萨,给口吃的吧。”老人又求了一回,眼中有了渴望的光。 燕子也不吝啬,二话不说就扔了一个肉包过去。 老人腾地一下坐起,一把接过肉包,狼吞虎咽起来。 他手上满是污泥,在肉包微黄的外皮上留下了几个明显的指印,可他根本不在乎,直接将肉包整个塞进了口中,吃得满嘴流油,下咽时又不停地用手捋着喉咙,又抹了满手满下巴的油。 真正饥饿的人可不会吃得如此浪费,他们一点油星儿都不会漏过。 老人的眼睛依旧盯着燕子手里已打开的荷叶包。 “你还想要?”燕子道。 老人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可以把这些肉包全都给你,而且,不止今天,我可以让包子铺的掌柜以后每天都给你十个肉包。” 老人瞪圆了眼睛。 那岂不是说,他以后再也不用饿肚子了?那不就是神仙的日子? 老人喘着粗气说不出话。这回不是噎得,而是震惊得。 “当然了,你得帮我个忙。”燕子道。 “什么忙?” 燕子拿出了骗子姐弟的画像,“我要找两个人。” “他们是……” “我的仇人,”燕子道:“他们骗得我家破人亡。” “哦哦……”老人不知该不该宽慰燕子两句,通常一个人说自己家破人亡,总该得到宽慰的。可他们并不熟,说场面话未免显得虚伪。 不过这些想法很快散去,老人的目光又盯上了荷叶包。他刚才吃的包子就像药引子,将饿劲儿全给勾出来了,此刻他比一口不吃时还要难受。 燕子却不再给他包子,而是问道:“这两个人,一男一女,以姐弟相称,颇擅骗术,你见过吗?” 老人只好细细去看那画像。 “没见过。” “那你还不去找人打听?”燕子道:“难道你想错过每日十个肉包子?” “就去就去……” 他嘴上答应得快,脚下动得却很慢,脚仿佛抬不起来,在地上蹭着。 他已经饿到了步履蹒跚的程度吗?其实没有,懒而已,人若习惯了走路只用半分力气,你想让他用一分力,走出个人样儿来,那是不可能的。 燕子站在原地,看着老人一边走一边向沿路的窝棚探头,不住地打听。 不多时,老人就回来了,带回了一群人。 一群流民乞丐,几个彪形大汉混在其中。 燕子扫了一眼,自言自语道:“果然帮派是灭不尽的。” “听说你用一个包子就想打听消息?”有人问道。 燕子看向刚才与他对答的老人,眼神中有困惑:我的承诺,你没跟他们说清楚? 老人张口欲辩驳。 可他已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没人看清燕子是何时开弓何时瞄准的,人们反应过来时,老人的喉咙已被一支箭矢射穿。 “最烦说话了,更烦一件事说两遍。” 依旧是自言自语。众人齐刷刷退了一步。 燕子从怀里掏了掏,众人又退一步,混在人群中的壮汉们有的将手摸进了衣袖,有的则摸到了腰间,那是他们放兵器的地方。 终于,燕子掏出了骗子姐弟的画像。 他举着画像,转了一圈,以保证周围所有人都能看到。 “有人认得他们吗?” 一九七 闫寸:祝这对新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这天早上起床,吴关看到闫寸枕下露出了文书一角,便好奇地将那文书拽了出来。 原来不是什么文书,而是一张请柬,裴宣机请闫寸吃酒。 洗完脸进屋的闫寸看到吴关已发现了请柬,不满道:“你这人……怎乱翻别人东西。” “要不我让你看回来?”说完,吴关掀开了自己的枕头。 他的枕头下也有东西,换下来的亵裤、袜子。 “哎哎……你这人……” 闫寸抿着嘴,黑着脸,不断在心中劝自己:大早上,不宜动怒,动怒伤肝…… 见闫寸吃瘪,吴关兀自嘿嘿笑了一阵子,又道:“那你到底去不去赴宴?” “不去。”闫寸回答得十分干脆。 “为啥啊?” “你没看请柬上的内容?他要带樱娘赴宴,且希望我能当面准许他们。” 吴关耸肩,“你不是已准许过了吗?再准一遍又不会掉快肉。” “但是感觉……反正感觉很怪。” “我明白,是有点尴尬,”吴关点头道:“可你想想,眼下咱们正在调查樱娘姐弟,总不好躲着他们吧,你去赴宴说不定还能旁敲侧击一些消息。” “倒是这个理儿。”闫寸低头沉思起来。 转而他又抬头问道:“你去吗?” “不去,”吴关往榻上一歪,故作郁闷状,“咱官阶低微,人家可没将咱放在眼里,又没邀请咱……” “你别生气啊,裴宣机带了伴儿去,我也可以带啊,我带你去就是了。” “人家带着女伴,你带下属?你是不能不想还是……不行?呵呵……别,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闫寸被他问得一愣,等他反应过来时吴关的车已呼啸而过,他人也已起身下榻,走到了院中。 “我练功了,你莫在旁鸹噪。” 闫寸:玛德大早上就想打人怎么办? 这天晚上,闫寸还是去赴了宴,临出门还被吴关叫着仔细嘱咐了一番,他穿上了最体面的玄色长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戴了冠。 用吴关的话说,去见前任嘛,当然要精神利索,怎么帅怎么来,最好立马让前任后悔,后悔了还没法表示,只能忍着,那才爽。 阴暗。闫寸一边在心里如此评价吴关的做法,一边任由吴关将自己拾掇得人模狗样。 宴席设在宣阳坊的青雪阁。 青雪阁的姑娘以弹唱舞蹈见长,卖艺的多,卖身的少,是朋友小聚、赋诗听曲儿的好去处。裴宣机选在此地,想来是为了照顾樱娘,毕竟酒色意味太浓的地方,并不适合良家女子。 闫寸到地方时,裴宣机和樱娘已到了,还有裴宣机的一班狗腿,闫寸大眼一扫,发现两三个熟悉的面孔,似在官场上打过照面,都是些趋炎附会试图巴结裴家的小官儿罢了。 裴宣机专门给闫寸留了主位下手的位置,紧挨着樱娘。 一落座,闫寸便发现樱娘低着头,紧张地绞着手,手指上雪白的皮肉被指甲掐出了红痕。 再仔细一看,樱娘的眼圈是红的,一侧面颊竟微微肿起。 旁人自然都看出了樱娘的恐惧,但她是裴宣机的女伴,她的事自然就是裴宣机的事。 谁也不想多嘴过问裴宣机的事。 别人不敢,闫寸却是敢的。 “你怎的了?”闫寸指着樱娘的脸颊道。 樱娘头更低了,嘴唇几乎要被她咬出血来。 “无事。”她低声道。 闫寸转向裴宣机,有些不依不饶道:“她怎的了?” 裴宣机嘿嘿一笑,眼睛眯成了阴险的一道缝儿。 “闫老弟莫气,是我失手了,但这女人也的确可恶,竟撒谎挑拨闫老弟与我的关系,我原想打杀了她,可又一想,不行啊,说到底这可是闫老弟你的人,怎么也得知会你一声。” 闫寸心里咯噔一声,吴关预料得没错,这恐怕是一、场鸿门宴,有人要整幺蛾子了。他的手在袖内握紧了一张纸,脸上依旧云淡风轻。 “哦?裴兄你可把我弄糊涂了。”闫寸道。 裴宣机执起樱娘一只手,一边缓缓地摩挲,一边道:“樱娘昨日对我说,她那未婚的夫婿竟是闫老弟你,你说说,这是不是挑唆咱们的关系吗?” 一瞬间,宴席上彻底安静了下来。 樱娘的一只手被裴宣机握着,她吓得肩膀不住地颤抖。 陪坐的张三李四们目光在闫寸和裴宣机之间来回逡巡,看这意思,大佬裴宣机要把闫寸按在地上摩擦啊,血可千万别溅我们身上……众人闪开目光,商量好一般都决定做闷葫芦。 “原来如此。”闫寸点点头。 似乎对闫寸的淡定不甚满意,裴宣机又追问了一遍:“不会是真的吧?” “嗯,真的。” 刚低下头的张三李四们又齐刷刷抬头,看向了闫寸。 闫寸已自袖内掏出了一纸婚书,“有婚书为证,如假包换。” 裴宣机接过婚书,他想要强压嘴角的笑意,可那笑意太倔强,搞得嘴角都有些抽搐了。 哈哈,太有意思了,欺负一下父亲的下属,让他们敢怒不敢言,这是裴宣机的一大乐趣。欺负闫寸的话,乐趣翻倍,谁让他不仅是父亲的下属,而且在当今圣上那儿也很得宠呢? 早在听父亲与同僚聊天,提起闫寸和吴关,并为手下多了两个风头太盛的得力干将而喜忧掺半时,裴宣机就产生了想要打压一下闫寸的想法。 上次出城狩猎,闫寸和吴关不让他吃熊主子,更是惹得他十分不爽,只不过清河王与两人要好,不好当面发作,裴宣机才忍了下来。 不要紧,君子报仇。反正樱娘在他手上,既然闫寸是樱娘的远房大哥,只需玩完了便将樱娘狠狠抛弃,自然就是对闫寸的羞辱了。 可没想到,樱娘昨日竟哭唧唧地向他坦白,说她婚约的夫婿正是闫寸。 哎呀,太好玩了,若不借此机会狠狠羞辱闫寸一番,简直对不起他混世魔王的诨号。为此,裴宣机还给了试图维护闫寸的樱娘一巴掌。做戏做足嘛,你未过门儿的媳妇不仅被我玩了,还被我打了。 裴宣机不知道的是,在阎罗眼中,混世魔王算个屁。 闫寸继续道:“原本我与樱娘也商议过此事,我们的婚书并未在官府登记,严格来说并不作数,且我们小时候就走散了,多年不见,最近才在机缘巧合下找到对方,提及婚事未免仓促。 恰在此时樱娘遇到了您,上回打猎您怎么跟我说的来着?此生挚爱,至死不渝,只等裴尚书点头,就娶樱娘过门……您高门大户,官宦世家,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既如此,我自然恭喜二位,二位到时候办喜宴,我还要去讨一杯喜酒喝的。” 不等裴宣机表态,闫寸就从他手中拽回了婚书,并继续道:“今日当着诸位朋友的面,我就将这婚书撕毁烧掉,自此……” 他已经开始撕扯婚书,吱啦吱啦几下就将那薄薄的一页纸撕得粉碎。 樱娘最先反应过来,她一把扑上前,去抢夺闫寸手中的碎纸。 闫寸停下手中动作,和气地看着樱娘,“怎的了?” “我……”樱娘被噎住了。 闫寸的目光又转向裴宣机,“裴兄,你说,我够意思吧?” 裴宣机的表情已有些僵硬,刚才强忍的笑意终于出现在了脸上,却变了味道。 皮笑肉不笑。 一股怒火升腾而起,他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的羞辱竟被对方一点不落地接住了,不仅如此对方的回答还不卑不亢。 “呵呵,闫老弟倒是很贴心,不过,我也并非不仁不义之辈,既然樱娘是闫老弟未过门的娘子,无论有没有婚书,我可都不敢再碰她了,今日就将她还给闫老弟……呵呵,还请闫老弟别嫌弃,咱们毕竟是兄弟,对吧?” 这话就是赤裸裸地恶心闫寸了。 “裴兄美意,小弟感激不尽,怎敢嫌弃?、不过……就算我答应,恐怕圣上也不答应的。” 闫寸恭敬地冲着宫城的方向拱了一下手。 “圣上?!”裴宣机被他搞蒙了。 “哎呀,是不是小弟多嘴,好心办了坏事?”闫寸一脸担忧之色,要多欠揍有多欠揍,“是这样,圣上前不久封了我一个御前练兵总管的差事,就是每日清晨进宫,去教习圣上自唐军选拔的儿郎骑射本领。” “不必说这些。”裴宣机不耐烦道:“樱娘的事跟圣上有什么关系?” “那日圣上让我讲些坊间趣闻,我没忍住,便将咱们三人之间的缘分说了出来……裴兄,小弟绝对是一番好意,小弟当时只想着,裴尚书定不允你娶樱娘这样的民间女子,你们想要明媒正娶地在一起,真是千难万难,可若圣上肯开口赐婚,这岂不是天大的面子?介时裴尚书也不好反对,你们二位的婚事不就水到渠成了吗? 哎呀我看裴兄面色潮红,定是欢喜吧?我本想给裴兄一个惊喜,等圣上赐婚的敕令发出来,再约二位出来吃酒,咱们好好痛饮一番,谁知裴兄你竟要反悔。 万万使不得啊,如今反悔,可就犯了欺君之罪……裴兄啊,小弟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您裴家这偌大基业,您可得三思啊。” 看着裴宣机和樱娘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闫寸别提多畅快了,他心里一个小人儿已经笑得滚倒在地,又是蹬腿儿,又是以手捶着地面。 吴关大笑的时候就喜欢这样。 可惜他今日不在,若他也来赴宴,一定要抱怨憋笑憋得腹痛吧? 闫寸收回思绪,端起桌上的酒杯,又对裴宣机道:“来来来,小弟提前恭喜两……” 裴宣机骤然起身,大袖扫翻了他面前的杯盘。 “恭喜个屁!” 他飞奔离席,看样子是回家去跟老爹商量对策了。 “裴兄莫走啊,什么事能比这天大的喜事还重要?……哎呀,裴兄真走啊?那你可欠我一顿酒,我记住了。”闫寸情真意切地喊道。 裴宣机一走,同席的张三李四纷纷起身,今日这出戏可唱得太大了。他们中许多人早就听说过阎罗的名号,今日还是头一次近距离接触。 仅这短暂的片刻接触,他们就在心里给自己发了警告,以后招惹谁都绝对不可招惹这尊阎罗。 热闹如潮水般散去,只剩一片杯盘狼藉,樱娘没走,她愣愣地坐在原处,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说话,闫寸也没说话。 闫寸将端在手里的酒杯凑到嘴前,泯了一小口,叹了一句“好酒”。 樱娘终于起身,“我也该走了。” 她原本有许多话想对闫寸说,可此刻似乎说什么都已无法挽回。裴宣机已显露出其暴虐的一面,而她今后将与这个暴虐之人捆绑在一起。 “你等等。”闫寸起身,追上了樱娘。 樱娘顿住脚步,却没回头,她楚楚可怜的声音传来,“我是为了维护闫郎才遭了打,闫郎知道吧?” “我是不是做错了?”闫寸迷茫道:“我真的……只是想帮你嫁入裴府,原以为你们两情相悦,若你不肯,我再去求圣上,大不了豁出去这条命。” 樱娘转了身,眼神中又有了希望。 “这样……可以吗?” “总归要试试,我总不能让你受委屈。” 这一刻,一道阳光穿过了樱娘心中的阴霾,她没看错,闫寸果然是个人死理儿的傻子,此人或许并不喜欢她,甚至可以嫌弃她,但他不会弃她不顾。 闫寸讲义气,讲信用,对北境守军之后总要关照的,哪怕这关照会把自己搭进去。 傻子总是好用的,只要他继续傻下去,樱娘就有法子徐徐图之。 “我真是……自打我来长安,不知给闫郎添了多少麻烦,都怪我心气太高,若早听闫郎的,去鄂县谋份普通差事,就不会惹出这么多事了……” “也不都怪你。”闫寸道。 樱娘上前一步,又退了半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闫寸站在原地,看她表演。 “我若现在去鄂县给荷花姑娘做帮手……闫郎可否允许?” “普通差事”变成了“荷花的帮手”,言语上细微的变化,可就是天差地别,若在荷花左右做事,自然能接触账目、银钱往来,摸清闫寸的底细。 呵呵,贼心不死。 一九八 樱娘:嘤嘤嘤…… 闫寸当然不能给荷花添麻烦,况且,这两个骗子还是留在长安,放在他自个儿眼皮子底下,他才能放心。 于是闫寸一脸为难道:“倒是没问题,不过上次你跟荷花说不去鄂县,她已另找了帮手,她身边暂时不缺人,不如你先去邸店,跟掌柜学一学经商的本领,也很不错……” 樱娘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邸店那种地方,而且还是鄂县的专供往来商队落脚的邸店,又臭又脏,她学经营那玩意儿做什么?说到底还不是打杂? 犹豫了一瞬,樱娘决定忍。 她本可以收拾细软溜之大吉,却又不甘心走空,若能仰仗闫寸逃离裴宣机的魔爪,或还可从闫寸身上捞些好处。因此樱娘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 “真是麻烦闫郎了。” “不麻烦,那你依旧在安兄家住着,等我消息,这两日我就安排你去鄂县。” “可……”樱娘嗫嚅道:“若裴宣机去找我,甚至……他可能去安大哥家闹事……他们两夫妇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我怎好给他们惹那么大的麻烦?” “我倒忘了,给安兄添麻烦的确不妥,”闫寸想了想,道:“要不你搬我那儿去,我跟吴关住一间,倒正好还有一间空房。” 笑容重新回到了樱娘脸上,不枉她此番筹谋。 只要能回到闫寸身边,她便有机会重新抓住这个男人的心。 为何要用“重新”?她好像从未抓住过闫寸,心中一闪而过念头警觉让樱娘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不断提示自己:万万不可陷入其中,若闫寸是个油盐不进的,那就趁早溜之大吉。 两人沉默的间隙,一名身穿青色皂衣的仆役满脸堆笑地开门进了屋。 “小的见裴郎急匆匆出了门,不知今日的宴席还继续吗?” “不了。”闫寸道。 “可是裴郎拿来一样东西,让后厨处置料理,如今……” 闫寸心中一紧,问道:“什么东西?” “鹿珠子,说是那东西入冬前吃最为进补。” 闫寸沉下脸,他心中极度厌恶,可也知道店家不过是按裴宣机吩咐做事,错不在他们。因此他很快克制住情绪,道:“裴兄这阵子怕是都没心情出来饮酒玩乐,那东西你们自己处置吧。” “诶诶,听您吩咐。” 讨到了话,仆役识趣地退出了屋子。 “咱们也走吧,”闫寸撇了一眼桌上的酒壶,“可惜了这些好酒。” 河南道,谯郡,城父县。 这天燕子回来得很晚,他回来时卢倾月已躺下了,但还没睡着。 燕子是翻窗回来的。眼见一个人影跃窗而入,卢倾月还是吓得一骨碌爬起,张口就要喊。 “是我。” 卢倾月的喊叫噎在了喉咙里。 “咳咳……嗯……吃了吗?” 他实在找不到别的话题。 燕子自然不会回答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只道:“我已查明了真相。” “啊?” 卢倾月的感觉很复杂,先是惊诧,他没想到燕子竟也这么快就查清了真相,不过,终究比自己慢了一丢丢,因此卢倾月又很得意。可一想到已打了七遍的用以吹嘘自己办事多么有效率的腹稿可能用不上了,卢倾月又有点沮丧。 “真正的樱娘姐弟,是被那对骗子杀死的,张秀才是他们手里的刀。” 各种情绪正在卢倾月心里排着队转圈儿,因此他一时没听清燕子在说什么。 直到这句话的尾音划过他的脑海。 “啊?!你说什么?”卢倾月向着燕子冲了一大步,“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自然是打听出来的。” “跟谁打听的?” “一些流民,和一些死人。” “死人难道能对你讲话?” “我打听消息时他们还活着。” “所以……你杀了他们?” “嗯。” “那……你杀了多少人?” “正好十个。” 长久的沉默,卢倾月重新坐回了榻上,他的腿已开始发抖,后怕得厉害。 已知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是吴关的朋友,他似乎很听吴关的话,又知卢倾月曾不拿吴关当人,狠狠羞辱欺负他,让他遍体鳞伤。 通过以上条件能得出什么结论? 结论就是卢倾月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吴关还没有让燕子杀他。 而吴关之所以没有发出这样的命令或请求,或许是因为卢倾月还有点用处,想要继续活下去,他就得让自己一直有用。 想明白了这一点,卢倾月已出了一脑门汗,就连贴身的亵衣后襟也湿了一片。 卢倾月咽了咽口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干巴巴地对燕子道:“那个……辛苦了哈。” 燕子自也看出了卢倾月的不自然,但他没多问,只道:“明日你就可带商队离开城父了。” 他只是来通知卢倾月,今晚他就要启程回长安,将调查结果告诉吴关,出了命案,城父将阴云笼罩,官府定会紧锣密鼓地排查,而外来的商队自会成为官府重点留意的对象。这一点还需卢倾月多多操心。 没想到,卢倾月却大声道:“可我查到的结果与你不同。” 燕子一愣,等待着卢倾月的下文。 卢倾月将今日从张秀才处打听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讲完,他又心虚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了,我也可能上了张秀才的当,咱们打听到的情况截然相反,我想了一下,还是你那个可能性大一点,毕竟……你是跟……许多人打听的消息。” “我也觉得。”燕子言简意赅地总结道。 卢倾月:…… 卢倾月:大哥你能不能具体点儿啊?你这样我很难开展工作啊…… 得,还是自己问吧。 卢倾月道:“您刚才说,张秀才是什么刀?我没明白。” “张秀才确对你说了一些真话,诸如樱娘姐弟三人是如何从流民变为本地帮派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他们也确对一户姓孟的人家行骗,且孟家也的确起过大火,烧死了许多人。这些我已从死人那儿得到了证实。 但有一点,假的樱娘姐弟,就是画像上的两人,沈家姐弟,他们可不是什么流民,也从未得过樱娘姐弟的救助,更不可能去为樱娘姐弟报仇,这一点张秀才对你撒谎了。 沈家姐弟也是张秀才的家仆,且他们进张家做工的时间比樱娘姐弟早得多,樱娘姐弟顶了他们的差事。” “哦?” “据说沈家弟弟手脚不干净,偷古董铺子里的东西,被张秀才发现,赶出了门。弟弟出了这等丑事,姐姐自然也在张家待不下去了,几乎沦为暗娼。” 卢倾月皱了皱眉,心想闫寸也太惨了,招惹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另外,我还听说,张秀才家确有一个傻儿子,而且那傻儿子还曾试图对樱娘不轨,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之后没几天樱娘姐弟就离开张秀才家,去往京城投亲了。” “我就说嘛,那傻子肯定有问题。” 说完这话,卢倾月意识到自己有点马后炮,尴尬地低头倒水喝。 燕子立在原地回想了一会儿,确定已将所有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才暗暗叹了一句:节外生枝,看来今晚走不成了。 调查结果的变化让卢倾月没了主意,他问燕子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问题既出在张秀才家,他便脱不了干系,我截住他问清楚便是了。” 卢倾月心下一惊,怂怂地嘱咐道:“你……不会要杀了他吧?” “不一定。” 卢倾月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道:“别啊,他可能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或许……或许可以将他带回京城,让吴关亲自盘问?” “或许可以。” 卢倾月心好累,他决定换个战术,直接给出具体安排。 “您看……要不这样,我约了张秀才两天后见面,我要去取他刻的章,可顺便探一探他的口风,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人,他或能想到这与我去打探樱娘姐弟的消息有关。介时他若心中慌乱,便容易露出马脚。” “那你可有的忙了,”燕子道:“我打算让你去会会张秀才的傻儿子。” “啊?这……” 不等卢倾月推辞的话出口,燕子斩钉截铁道:“我可不去见他,我不懂怎么哄傻子,你应该有经验的吧?吴关从前不是傻的吗?” 可是,哄傻子和欺负傻子是两码事啊,他卢倾月也没哄过啊! 卢倾月好想仰天长啸,他沉默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勇气拒绝。 “哎……好吧,我试试。” 于是第二天,燕子用一根鸡腿将张秀才的傻儿子从家里引了出来。 傻儿子名叫张小宝,已经二十五岁了,听城父百姓说,张小宝整天傻笑,倒也不去惹是生非,有时还将张秀才给的银钱、香囊、吃食献宝似的捧给路人,不知多少地痞无赖占过他的便宜,因此城父百姓给他起了个外号:散财童子。 燕子翻墙进入卢家时,这位散财童子正直愣愣地跪在草地上,假装自己是一朵花。看到燕子手里的鸡腿,张小宝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吃吃……”他起身,向燕子跑去,燕子就在屋檐上疾走,放风筝一般引着张小宝出了门。 张府的仆役见惯了张小宝在家附近的街道游荡,看到他出门,并未阻拦。 转过一处街角,张小宝已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乍一看不过是个桃核,不稀奇,可细看之下,那桃核上竟雕着一只猴子,栩栩如生,且那桃核光泽温润,一看就是包了浆的老物件,可能是他从张秀才书桌上顺的摆件。 “换换……” 张小宝举着那桃核,垫着脚递向燕子,意思是要拿这桃核换燕子手里的鸡腿。 燕子一挑眉,最终没占傻子便宜,只将鸡腿递给了张小宝。 谁知张小宝执着得很,一个劲儿追着燕子,要将那雕着猴子的桃核递给燕子。燕子躲了几番,他一看追不上,干脆将桃核往燕子身上一丢,就要走。 卢倾月拦住了他的去路。 此刻的卢倾月活像个拿糖果骗小女孩的坏叔叔。 “小宝,别走啊,哥哥给你看个好东西啊。” 燕子抬手扶额,心道这货还能再猥琐点吗? 卢倾月所说的好东西,就是沈氏姐弟的画像。他亮出画像道:“小宝快看,是不是你的熟人?” 张小宝看到画像,明显一愣,接着他竟奋力一扑,几乎扑到了卢倾月身上。 “你做甚?!”卢倾月大喊着向一旁跳开,生怕张小宝的油手抓在自己衣服上。 燕子抱臂站在一旁,提醒道:“你小声点,莫引来旁人。” 卢倾月心里苦啊。 他好不容易站稳,却发现手里的画像已不见了踪影。 张小宝虽没抓住卢倾月,却死死抓住了两张画像。此刻画像已经被他扯得稀巴烂,这还不够,他还上脚认真踩踏着画像碎片。 “坏人!坏人!”张小宝一边踩一边嚷着。 “小宝乖,小宝告诉哥哥,他们哪儿坏了?” “坏人!坏人!”张小宝根本不理卢倾月的问题,他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 卢倾月看向燕子,有些无奈。他想放弃的,毕竟跟傻子打交道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你得时刻防备,鬼知道傻子下一刻会不会暴起伤人。 但他又不太敢放弃,一旦成了个没用的人,或许他还活不过眼前的傻子。 卢倾月深吸一口气,调动了所有脑细胞。 然后,还真叫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明日你就与她成亲!”卢倾月指着沈家姐姐残缺的画像道。 赵小宝鸡腿都顾不上啃了,一个劲儿摇头,“我不……我不……” “小宝不想娶她啊,那小宝想娶谁?”卢倾月问道。 “樱娘!”张小宝毫不犹豫道。 卢倾月有些讨好地看向燕子,嘿嘿,我的办法起效了。燕子扬扬下巴,示意他抓住机会赶紧问。 “樱娘不好,樱娘打小宝。”卢倾月道。 他发现,跟傻子沟通你得说反话,这样就能套出他的本意了。 果然,张小宝立即反驳道:“樱娘好!樱娘不打!” 一九九 李世民:朕很生气 眼看火候差不多,卢倾月决定下一记猛料。 他问道:“若樱娘真好,你爹为何杀她?” 下一刻,张小宝惊叫一声,连鸡腿都丢在了地上,他大喊着:“爹!快跑!快跑!” 他自己也跑了起来,低着头直撞向卢倾月,那同归于尽的架势吓得卢倾月崴了脚。 “哎哎别过来……”眼看张小宝的头就要顶上他的肚子了,燕子伸手拽了他一把,才堪堪避过这记头槌。 卢倾月好想骂人,疯子的招数都这么奇绝吗? “那个……追不追啊?”看着闷头飞速冲回家的张小宝,卢倾月征求着燕子的意见。 燕子没答话,只是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画像碎屑,他捡得很仔细,一片纸都没留下。最后连鸡腿都捡了起来。 “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他道。 “嗯?”卢倾月终于反应过来:“要是那疯子没作假,他刚才的话……让他爹快跑……意思就是……怕老爹东窗事发?” “应该是。”燕子道:“也不知张秀才能不能从这傻儿子口中探知今日之事……若他知道了,你去见他恐有危险。” “那……你能不能……” 卢倾月想说那你能不能在附近保护我一下。 “不能。”燕子一脸严肃道:“我只会杀人。” 呵。事关杀手的尊严。 “可……我总得做点啥吧。”卢倾月哭丧着脸道。 燕子有点费解,他能干啥啊?这货怕不是忘了自个儿是个商人? “你可以走商。”燕子提醒道。 “那怎么行,我我我……”卢倾月不知该如何表达他想做个有用的人。 “为何不可?” “那我的任务……” 燕子摸了摸背后的弓,卢倾月识趣地闭了嘴。 第二日,有两个消息在城父百姓中传开了,其一是有个神秘高手连杀十人。 当然了,一开始是高手,不久就变成了厉鬼,后来又变成索命的夜叉,最后也不知哪儿来的消息,又变成了本地帮派肃清异己的行动。 本地帮派的气氛紧张极了,本就不和的大掌柜和二掌柜均告诫手下提高防备,两边人马摩拳擦掌,时刻准备给对方点颜色瞧瞧,隔天晚上就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火拼。 燕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番杀戮竟引发了这么严重的连锁反应。 第二条消息则是药神显灵了,商队里那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小伙子,奇迹般地痊愈了。 当然了,第一条消息太过劲爆,以至于人们对第二条消息兴趣索然。 病号痊愈了,卢倾月自然要带着商队启程。城父这地方实在太小,仅有一家皮货店,根本吞不下卢倾月带来的货。他南下汝阴,将皮货卖掉,而后继续一路向南。 好心的邸店老板准备了几袋干粮,让商队带着路上吃,还不断嘱咐:“客再路过河南道,可一定要来我们店里住宿啊,城父是块福地,重病之人到了这里立马就能痊愈,多在城父走动,说不定延年益寿哩。” 卢倾月嘴上连连答应,心里对邸店老板的一张嘴啧啧称奇。 真厉害,死的都能被说活了,要不是卢倾月知道那小伙子生病的真相,就真信了邸店老板的邪。 燕子自然也跟商队一起离开了邸店,不过出城之前,他便悄悄拐进岔路,找了一处足够高的屋顶藏身。 站得高,自然看得远。燕子看到张秀才的古董铺门帘挑了挑,里面的人似乎看清了离开的商队是哪一支,又迅速放下了门帘。 商队还未出城,张秀才便拿着一个布包出了古董铺子。 就在他转身锁门时,燕子已来到了他的身后。 “你要去哪儿?”燕子问道。 他语句简短,语气生硬,因此他若向一个人提问,便会给人一种受到盘问之感。 张秀才被他吓得手一抖,锁头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燕子的动作更快,一把将锁头捞在了手里。 燕子就这么挡在张秀才面前,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张秀才没有回答他,而是道:“真是不巧,今日有事,小店提前打烊,客若要买东西,明日再来吧。” “不行。”燕子道:“有个人在你这里刻章,你答应让他今晚来取。” 燕子所说的人,自然就是卢倾月,张秀才立即想了起来。可他分明看到卢倾月已带着商队朝出城的方向去了。买家自己要走,可不能怪他赖账。 “今晚子时过后,你才能离开此地,否则就是你失信。”燕子又道。 他讲道理时也带着一股威胁的意味,虽没明说,可是听话的人总会自动脑补出一句“你若失信,我就杀了你。” 燕子不再多言,率先推门,进了张秀才的古玩铺子。 张秀才只好跟进去,他毫不怀疑,若他不跟来,这个怪人就没那么客气了。 “客是来替朋友取东西的吧?”张秀才试探道:“稍坐稍坐,我这就把印章取来。” 他真刻了印? 燕子哪里肯放松警惕,直接跟着张秀才上了楼。 阁楼不大,摆了一方长桌,一只竹架,长桌上有许多形状各异的刻刀,想来张秀才每日就是在此篆刻的。 或许不仅篆刻,他还在此逃避家里那个傻儿子。 无论水家生出那个一个孩子,父母多要愁得往出躲。 张秀才自桌上拿起了三方印。 “这活儿赶得匆忙,雕刻完工我才发现,有一方印的石料上有一处细小的裂纹,客不妨站过来,我指给您看,若您介意……” “省省吧。”燕子道:“我看见你手里的刀了。” 嘡啷—— 张秀才手中的刻刀掉在了地上,他吓得竟有些头昏目眩,只好低头扶住桌角。 “你抖什么?”燕子又道。 张秀才很想跟这个怪人吐糟一句:正常人动手杀人之前被拆穿了都会抖的好吗?尤其还是被一个背着弓箭跨着刀武力值一看就很爆表的人拆穿,怎么才能做到不抖啊? 可他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用怕,”燕子道:“若你真动了手,那你已没命了,我之所以提醒你,让你别动手,因为我还想留你一条命。” 张秀才颓然坐在椅子上,“你是京城来的高手吧?前日杀人的也是你吧?你……是不是问出了什么?” 燕子没答话,先是拿过桌上的三方印,看了一下,之收起了刻有“吴关”二字的那一枚。 见燕子不言语,张秀才只好继续道:“我是被逼无奈啊,都是沈家那对姐弟,他们心狠手辣,我也被坑了,真的……你去找他们寻仇吧……” 张秀才叨念了半天,燕子一直没插话,他先是收起了那枚刻有“吴关”二字的印章,之后就开始在陈列成品印章的竹架上翻翻找找。 终于找到一枚刻着荷花图案的玉质印章,燕子绷紧的嘴角向上挑了挑。 “……那日我也不知为何,樱娘她……她从小宝屋内出来,衣衫不整……不该啊,小宝那孩子,虽是痴傻的,可……他绝干不出那种事来…… 我怕事情闹大,只好先将樱娘姐弟关在屋内,叫仆役看守起来。 结果还是同一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我到了铺子里——我总是在这儿想事情,我想安安静静想一想对策。 就在这时沈氏姐弟一起来了。 沈家弟弟手脚不干净,本已被我赶出了门,我本想快快将他们打发了完事,谁知这姐弟俩竟说要告官,若仅是主欺奴,我也不怕的。 可偏受了欺负的是已有婚约的婢子,这可是要吃罚的。 况且我已听说樱娘那未婚的夫婿在京城做了官儿,若追究下来……恐怕我一家子的命都不够赔的。 我鬼迷了心窍,才听信了沈家姐弟的主意。 沈家姐姐说,只要把樱娘姐弟杀死,那丑事就无人知道了,而他们恰与樱娘姐弟年纪相仿,可假扮之,介时他们可在京城谋个好前程,而我也可保全小宝。 都是他们的主意啊……” 燕子已收起了刻有荷花图案的印章。他终于在张秀才的讲述中听到了一句重点,追问道:“人是谁杀的?” “这……” “哦,是你。”燕子了然。 若是沈家姐弟下手的,张秀才绝不会替他们承担罪责,他犹豫了,便说明动手的正是他。 “我是被他们诓骗的啊……” 燕子可不管这些,他又问道:“尸首在哪儿?” “城南有个破庙,庙里有口破钟,人就埋在那钟底下。”张秀才颓然道。 燕子冲着楼下喊道:“你们都听见了吧?此人已承认了杀人的罪责。” 几名衙役一拥而入,县令最后进屋,冲燕子直拱手,“英雄”“豪侠”地称赞个不停。 “交给你们了。”燕子道:“快快将判决文书和人犯送往大理寺,那位等着呢。” “一定一定。” 县令亦赶往二楼抓人,卢倾月在其身后,没进屋,只是探头探脑地问道:“结束了?” “嗯。” “报官还是管用啊。” 卢倾月如此强调,因为报官的主意是他想的。 既然要将张秀才押往京师,不如动用官府的力量,他们还可少操点心。 “刚才……还真挺危险啊……动刀子啦?”安固又道。 “嗯。” “那……你接下来……” “我回去。” “哦哦。”卢倾月指了指出城的方向,“那……我带商队走了,今日一别……” 燕子没等他将煽情的话说出口,摆了摆手。 卢倾月抱拳拱手,道了一句“保重”,转身离开了。 两人相处一路,虽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但在卢倾月这个没经历过什么大风浪的小商人看来,也算是共同沐浴了血雨腥风,此刻离别,他心中有些感伤。 燕子没对他讲过什么道理,却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 原来真正的朋友是这样的,可以不远千里去帮你查明一个真相,甚至可以不问缘由,也不需要感谢,卢倾月那些为了钱财反目成仇的本家兄弟,与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突然十分羡慕吴关。 不是“凭什么好事都落他头上,好人都让他碰见”的羡慕,而是“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我想加入他们”的羡慕。 避让铃叮叮当当地响着,长路漫漫,卢倾月的商队终于出了城父县。 长安,大兴宫。 李世民今日有点忙,因为除了国事,裴矩的家事也找到了他。 他可没那个癖好干预臣子的家事,可裴矩与旁的臣子不同,他已八十岁了,往你跟前一赖,你一不能打他,二不能责骂他,重话都不敢说一句,万一老人家受不住委屈,一口气上不来死在大兴宫,这算谁的? 君君臣臣,君在上,但偶尔皇帝也有拿臣子没办法的时候。 “所以,您的意思就是不让裴宣机娶那民女,是吧?”李世民问道。 “圣上开恩啊,臣实不敢违逆君命,故而趁您敕令未发,赶紧入宫求情……且我儿已与那女子断了往来,他们二人……” 李世民只想快点结束与裴矩的纠缠,摆着手道:“我当什么大事,您既已说明情况,我自不能强人所难。赐婚之事原只是随口一说,您莫将其放在心上。” “哎呀,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打发走裴矩,李世民踱步至唐军儿郎训练射箭之处,此刻闫寸正纠正一名唐兵的开弓姿势,见李世民来了,闫寸忙拱手道:“臣有罪。” “何罪之有?”李世民面无表情道。 “臣听说裴尚书来了,便知臣犯了两条罪状,其一,臣试图借您之口,给樱娘谋桩婚事,其二,您敕令未发,臣便走漏消息,致使您陷入被动,被裴尚书为难。” “你倒很会总结。”李世民冷哼一声,“是不是我对你恩赏太多,使你得意忘形了?” “臣认罚。” 在认怂这件事上,闫寸越来越像吴关了。 “是该罚你,”李世民道:“朕要将你发落边疆。” 不至于吧? 闫寸心中困惑,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等着李世民的下文。 “你去一趟灵州总管府,查一件事。”李世民道。 “何事?” 李世民拍了拍闫寸的肩膀道:“你应当知道,突厥送还了一些被虏的百姓,前日他们由官兵护着走到灵州地界,一队人马失踪不见了。” 闫寸大惊,他时刻关注着阿姊的消息,自然知道阿姊就在这队人马中。 二零零 闫寸:一天天的,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闫寸情绪很不对。 这一点,别说吴关了,就连大理寺的普通同僚都能轻易看出来。 闫寸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能让他六神无主到如此程度,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将情况简单对吴关一说,吴关立即道:“你快去找人,樱娘的事交给我。” “可……” “不必多说,赶紧启程去灵州总管府吧,否则我看你要急死在这儿,我处理完樱娘的事,自去找你。” 闫寸握了握吴关的手,以表感谢。 当日闫寸便一骑出了长安。 闫寸一走,吴关开始些心神不宁,这人担忧姐姐安危,连自己都顾不上可别出什么危险。 可骗子姐弟需有人盯着,以免他们作妖。 好在,两日后张秀才就被押进了长安,一应口供、文书也一同送到了。 张秀才被押入大理寺当天,吴关找了个借口,专门将骗子姐弟也约到了大理寺。 两人眼看着兵卒将张秀才赶下囚车,押入监牢。张秀才亦看到了骗子姐弟,他试图冲过兵卒的阻拦,向两人抓挠。 “就是他们!他们害我!快抓他们啊!”张秀才凄厉地嘶吼,大有与骗子姐弟同归于尽之意。 骗子姐弟的脸登时就白了。 吴关使了个眼色,有兵卒将两人围了起来。 “不是我们!我们啥也不知道!”弟弟大喊道:“姐,你快想个办法啊!” 姐姐嘴唇颤抖着,一时间竟不知该给自己辩解,还是该训斥弟弟无能,只会向她求助。 终究她什么都没说。 吴关来到监牢审问两人时,弟弟已完全崩溃了,只会张个嘴大哭,眼泪鼻涕都流进了口中。姐姐情绪倒还算稳定,一脸绝望之色。 吴关将张秀才的供状递到姐姐眼前。 “他肯定将一些罪名推到你们身上了,你应该确认一下。”吴关建议道。 “有什么用?出了人命,死的还是京官儿未过门的娘子,就算脱去一两样罪名,我们依旧难逃一死。” “你心里倒还挺有数。”吴关道:“但有一点,我需向你说明,杀人偿命此事不假,却也只是杀人者偿命,若未动手,只是在人死之后冒用其名,罪不至死。 我听调查此事的朋友提起,张秀才露出马脚时曾承认自己杀人,可之后的供述里,他又说是你们杀死了樱娘姐弟。他此番被押解进京,一方面做为罪犯等待判决,另一方面还做为指认你们的证人,这中间必有猫腻吧?” 姐姐不说话。 “那我来猜猜,”吴关道:“城父县令一并送来了樱娘姐弟的尸格,其中弟弟崔林是被人拧断了脖子,对方下手力道极重,是个中行家,说是杀手的手笔也不为过,而姐姐樱娘颈部有掐痕,脑后还有击打所致的伤口。 仵作推测凶手原是想掐死樱娘的,可是……或许力气不够吧,没能掐死,于是换了一种杀人的办法,直接以棍棒击打樱娘头部。 这手法可太不专业了。 我猜樱娘是张秀才杀的,而崔林是你弟弟杀死的。 我曾见过你弟弟练功,还与闫寸私下探讨过,他是个中行家,对你弟弟的拳脚功夫,他的评价只有七个字:招式实用,可杀人。 你弟弟哭成那个鬼样子,也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摊上命案,他将命不久矣吧?他向你求助,不仅仅因为你是姐姐,还因为你是唯一可能保住性命的人。” “是啊——”姐姐的回答拖了个长音,像是一声叹息。而后她做出了决定。 她央求吴关道:“一命抵一命,我愿认下全部罪责,只要保我阿弟的性命,他……他是我家唯一的香火。” 不好意思,吴关对香火这种事没什么概念。 但他还是道:“我可以考虑,不过你得先回答几个问题。” “好。” “樱娘为何会出现在张小宝房间,且衣衫不整?这是整件事的起因,我想这绝不是什么巧合吧?” “我做的。”姐姐道:“我们曾同在张家为婢,关系还算可以,阿弟偷窃,我也连带被赶了出来,樱娘看我及一顿饱一顿,就常常接济我。 后来我听她说要来长安投奔未婚的夫婿,还说她的夫婿是个官儿,我就……我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只是觉得……凭什么她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若她被人玷污,不就没法嫁人了吗?没法嫁人,继续留在城父,她还可接济我。 一开始我只想做到这种程度而已。” 这种程度……而已?吴关在心中冷笑一声,但他并未反驳。 “……于是那次樱娘带我进入张家——她偶尔偷偷带我回去,让我住在她房里,这样我就不必在外露宿了——那回我在她的杯中下了迷药,待她昏睡过去,我便将她送到了小宝屋中,还扯乱了她的衣服。小宝很喜欢她,常说要娶她做媳妇的。对她做出那种事……也正常吧……不过,他究竟有没有……我就不清楚了。” “原来如此,”吴关点点头,“既然你说一开始并不打算杀死樱娘姐弟,那又是谁提议杀死他们的?” “没有提议,是商量,我与阿弟商量的。 阿弟探得张秀才将樱娘姐弟关了起来,我们觉得这是个机会,或可以借张秀才之手除去他们,只要他们死了,我们便可冒用其身份,来京城做官家亲戚。 没成想张秀才竟那般胆小,他只会求樱娘饶他一命,还提议共同保密,欺骗樱娘未成亲的夫君。 樱娘倒是个烈脾气,不肯做那样的事,一定要送信到京城,跟人家退婚。 我们一看这事儿就要砸了,手边的机会就要溜走了,便跟张秀才商量,让他杀人了事。 张秀才也不傻,别的不会,拖人下水的事总还能做出来。于是他提议,他杀死樱娘,让我们杀死崔林,如此大家都背了人命,将来谁也别想坑害算计谁。 我们拗不过,只能答应,阿弟便对崔林动了手。” “原来如此,我清楚了。”吴关起身就走。 姐姐一把拽住他,“你刚才说会考虑……” “嗯,我已考虑过了,”吴关道:“我不答应你的要求,谁杀人,谁偿命。哦,对了,你虽未动手,却全程参与,出谋划策,亦可能被判极刑。” 吴关奋力甩着姐姐的手,可对方抓得死紧,狱卒忙上前,一把将姐姐推倒在地。 “再敢造次,让你尝尝大理寺的手段!”狱卒呵道。 “你骗人!骗人!”姐姐大声哭喊着。 呵呵,闫寸被你骗了那么久,我不过收点利息。这么想着,吴关出了大理寺监牢。 一出监牢,恰看到明法陈寅路过,两人打了照面,陈寅对吴关道:“听说您有两位朋友被抓了?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看来骗子姐弟被抓之事已传开了,吴关忙道:“没有误会,我接近他们就是为了拆穿其罪行,还请参与判决的诸位莫多想,更莫看在我的情面上轻判,那可就与我的目的背道而驰了。” “原来如此,”陈寅大大舒了一口气道:“我就说嘛,你定干不出以权谋私之事。” 两人攀谈几句,就此别过,吴关立即来到大理少卿陈如旧办公的衙堂。 “我要出去一趟。”吴关道。 “知道知道,是去灵州找闫寸吧?”陈如旧将早就准备好的相应文牒递给吴关,嘱咐道:“路上若有关卡盘问,你只管亮出文书,他们看了自会放行,还有一封书信,我与灵州总管朱鸣沙也算有点交情,他看了信,自会给你们行方便。” “多谢了。”吴关接过信,向陈如旧拱手作揖。 虽说陈如旧巴结两人多半是因为他们颇受圣上宠信,可不得不说,他办事能力还是有一些的,考虑问题也算周全,有些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吴关真心感谢这些马屁。 陈如旧摆摆手,示意吴关不必多礼,又继续道:“灵州路途遥远,吴郎又不懂防身的功夫,因此闫郎走时特地嘱咐,我需派人护送你过去。” 吴关深知自己的斤两,万一半道遇上匪徒或野兽,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因此他十分赞成闫寸的提议,催促道:“此事甚急,我想立即动身,还望陈少卿现在就调拨人手,随我一同启程。” “吴郎放心,不耽误你的事儿,我已提前选好了人手。” 陈如旧直将吴关送到大理寺门口,还殷殷嘱咐着路上小心之类的话,活像个送儿子赶考的老父亲,反倒让吴关有点不好意思。 一行人离开长安,日夜兼程地赶了整整五天路,终于到了目的地。 吴关是被人抬下马的,因为骑马,他的大腿内侧被磨破了很大一片,这几天他被疼痛折磨得脑仁都是麻的。 对此,护卫他的兵卒们倒是见怪不怪,有人说经此一遭,磨出一层老皮之后,吴关就能彻底适应骑马了。 有人附和:忍过去就好,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愿吧。 吴关已没心思关注这些,他只希望一心牵挂姐姐安危的闫寸别出什么危险。 没有通讯工具实在太不方便了,空间上的距离成了无法跨越的鸿沟,没着没落,只能任由各种坏的可能性在脑海中蔓延铺卷,毫无办法。 好在,他们终于见面了。 看到如螃蟹一般走路的吴关,闫寸是感激的,但他不擅表达,因此他感激最后只化为了一句话: “何必赶这么急。” 听了这话,吴关几乎要喷出血来。 “你过来。”他对闫寸道。 于是闫寸走到了距他仅一步的位置。 “再过来点。”吴关道。 闫寸又向前走了大半步,还低下头,以为吴关有什么不方便为外人道的消息,要悄悄告诉他。 结果他刚一低头,就被吴关一巴掌拍在了天灵盖上。 “你干嘛?”闫寸捂着头闪开。 “打你,”吴关道:“我日夜兼程赶来,你就一句‘何必赶这么急’,是人话吗?呵呵,可不是嘛,我何必来哉?” “不是……”闫寸想解释,转念一想,错在自己,解释不如认错,于是又改口道:“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好吧。”吴关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他更担心闫寸姐姐的安危,也不想因为细枝末节而分心。 于是吴关一手搭在闫寸手臂上,扶着他向前挪,同时问道:“查到阿姊下落了吗?” “我已派人在他们失踪的地方展开搜寻,可……”闫寸摇摇头。 此刻他的情绪已跟最开始的大不相同,他已有了绝望的意味。 \u001d他是皇帝派来调查此事的出巡官儿,这些情绪自然不能让外人知道,一见到吴关,伪装终于崩塌,积攒的情绪倾泻而下,他需用力克制,才能不让自己崩溃。 吴关感受到了闫寸手臂的颤抖,便捏了捏他,道:“一定能找到的。” “我昨天还在想,”闫寸道:“一群大活人,怎会如此悄无声息地不见了?真的……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怎么找都没有,时间太久,味儿已散了,巴图和卡曼也追踪不到……你说他们会不会像你一样,也穿越了?” “别胡思乱想,绝不可能。”吴关道:“我向你保证,若你阿姊也穿越了,我一定将她找回来,送到你面前……走,你现在就带我去他们失踪的地方瞧瞧。” 那是位于怀远城和安静城中间一段狭长的山路。 闫寸引着吴关上了一座山坡,并道:“前面那个村子,看到了吗?” “就是……那几座茅草屋?”吴关问道,他实在没法将几座破败的草屋等同于村庄。 “嗯,我们沿路打听,那儿有一个村民前几天上山采药,正好遇到了沿山脚而行的一队人马,当时那队人马正在原地修整,村民与他们对答两句,得知他们正是被突厥放回来的俘虏。” “那就说明直到此时这队人马还未失踪。” “不错,”闫寸又指着山坡背面道:“沿这个方向向前三十里就是安静县城了,那本是他们必经之地,过了安静县城,第二天就可到达灵州总管府了,灵州总管还安排了宴席,为他们接风洗尘,可是……这队人马并未进入安静县城。” “三十里,”吴关望着安静县城的方向道:“他们就是在这三十里路途中的某处失踪了的。” 二零一 吴关:阿姊,我们来啦~ 接下来的半天,吴关在这三十里路上细细走了一遍。 兵卒不时向两人汇报消息。只有一个消息:仍未发现失踪人马。闫寸每天都在接收这样的信息,绝望知情可想而知。 路过一处路牌时,吴关勒住了马缰。 “这牌子看着挺新啊。”吴关道。 路牌立在一处三岔路口,一条路通向队伍来时的怀远城,一条通向队伍的目的地安静县城,一条通向一个名为“灵武大营”的地方。 吴关骑在马上,探身去够那路牌,发现木质路牌设计很精巧,是榫卯结构,一条木棍插在地上,木棍上方有雕刻出来的滑轨,可以沿滑轨取出指路的牌子,更换位置。 “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了。”吴关将写有“安静”二字的牌子取下,拿在手里,对闫寸道:“一百多号人,其中还有北境调拨出来负责护卫的兵卒,能消失得如此悄无声息不露痕迹,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自己走上了岔路。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更换路牌。” “我想过你说的情况,而且我还去灵武大营打听过,可是无人见过那支队伍。” “闫兄莫急,我当然相信你已细细地找过了,可是……”吴关犹豫了一下,继续道:“这灵武大营是个军营吧?那就怪了,军营怎会出现在路牌上?我的意思是……我虽对军务一窍不通,可兵家总要讲究个奇诡吧?哪有大摇大摆将自己位置写在路牌上的?” 闫寸没说话。 他愣愣地看着路牌,接着出拳在自己脑袋上砸了一下,看样子很是懊恼自己为何没想到这一层。 吴关忙拉住他的手,怕他再有什么过激行为。 闫寸抽回手,一抖缰绳,就要往灵武大营处赶。 吴关忙拽住他,“你作甚?” “我去问个清楚。” “问人家为何在此设了一块路牌?若人家没有猫腻,你冲去询问是浪费时间,若有猫腻,那你岂不是打草惊蛇?” “你说该怎么办?”闫寸低着头道。 他虽未明说,低沉的情绪却已表露出:他投降了,思考能力已彻底被焦躁不安挤到了边缘,此刻只能听吴关指挥。 吴关拍着闫寸的肩,苦笑道:“现在要是举办个倒霉比赛,你定能夺冠,怎么坏事都让你碰上了?未婚妻是骗子,阿姊好不容易回来,又凭空失踪……” 闫寸也只能苦笑,他已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倒霉了才连累了姐姐。 “不过啊,”吴关继续道:“你也有运气好的时候啊,比如遇见我,要有信心啊,咱俩合作,肯定能把人找回来。”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闫寸道:“就别宽慰我了,哪儿还顾得上这些,你只说需要我做什么?” “好,我需要你事无巨细地描述一遍你进入灵武大营找人的经过。” 闫寸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思索了约十个弹指,睁眼。 “那是本月朔日……” 每月初一称为朔日,十五则为望日。 “……我是在午时赶到营地的,他们已造好了饭,统军刘长福正准备吃东西,听闻我来,他邀我一同用餐,我婉拒了。 我当时心急如焚,便对他开门见山,讲明了来意,我说希望向他们——尤其是他们布置在营地外围的巡逻兵丁打听一下,近日有没有见到过一队人马。共计一百三十九人,其中十八人为兵卒,其余一百二十一人男女老幼各异,都是从北边来的。 赵统军很痛快,立即叫来了失踪发生当日负责值守和巡逻的兵卒。 他将他们召集在他的营帐门口,方便我立即询问。 我一一询问了那些兵卒,可是……无一人见过失踪的人马。 对他们来说那不过是极平常的一天,只有几个村民挑着菜前去兜售。 不仅如此他们还领着我找到了那几个村民,我亦询问了他们,村民也未见过失踪的队伍……” 吴关打断他道:“这些兵卒跟附近的村民很熟啊?还能找到?” “是挺熟的,”闫寸道:“他们有时会直接去村民的菜地里拉菜。” “原来如此。”吴关继续道:“你询问的那些兵卒,他们是将那日巡逻时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告诉你了,还是仅仅告诉你没有见过咱们要找的人?” “后者,我……实在无法……” “我明白,”吴关忙将手搭上他的肩膀,生怕他又陷入了什么奇怪的自责中,“没问到是人之常情,咱们凭什么怀疑盘问人家呢?” “那……现在怎么办?” “换我去。”吴关道。 “可……” “无妨的,”吴关指了指自己的腿,“你看我这样,像螃蟹似的,武将兵卒一定轻视我,他们最瞧不起文弱书生了,我一去定能事半功倍。” 说完,吴关提缰已拐上了通往灵武大营的路。 “我与你一起。”闫寸忙跟上。 “不行,”吴关摇头,“你不在对我助益更大。” “那我送你到营地附近。” “不,万一被他们看见……我不想冒这个险。” 闫寸强迫自己勒住缰绳,“那我在这儿等你。” “好。” 走了约莫十里,到地方了。 那是吴关第一次看到唐军屯兵,与之前在渭水河畔见到的五千兵卒不同,灵武因距北境更近,是北境之后的第二道防线,因此屯兵两万。 两万人的营地,乍一看漫山遍野,很是壮观,营地外以木头累出高高的山墙,其内营帐排列整齐,军容严整。 参加过开国战的军队带着一股杀气,平常人莫说与其交手了,就是对视一眼都能吓个哆嗦。 吴关也怕,但他不能露怯。 他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有兵卒回去通报,过了挺久那回去通报的兵卒才来通知吴关进营。 从营地出入口到帅帐,走了约两罗预。 到了帅帐门口,吴关下了马,立即收获引路兵卒及守卫兵卒鄙视的眼神。 吴关只当没看到,横身进营帐。 他刚一露面,一个闷雷般的声音就传来了: “人都说京城大理寺出了个吴主簿,年少有为,某今日一见,果然果然,这不是个毛头娃娃吗?” 说话的是个红脸汉子,抛开话里调侃轻视的意味,仅他说话的分贝,就差点将吴关震个跟头。 对方声音大,吴关就故意放低了声音,所谓得理不在声高。 “见过刘统军,我恰也听过刘统军的威名。” “哦?你何以知我?” 刘统军本以为吴关会说些吹捧之词,他带兵打仗如何神勇之类,谁知吴关只道:“我听说您与鲁王十分要好。” 在独立处置骗子姐弟时,吴关就让安固整理了一份灵武本地官员的资料,以及此番失踪人员的资料,其生平经历、喜好应有尽有。人生地不熟,有些准备总能省去麻烦。 刘统军显然对吴关的答案不太满意,冷哼了一声。 吴关只当没听见,继续道:“我有一点不明白,鲁王爱好书法,尤以隶书见长,与他交往之人多是文人墨客,您是如何……当然了,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我可不是说您粗鄙。” “一个小小七品主簿,也敢在此造次,议论当今圣上的兄弟,某看你年幼,不与你计较,你莫再念着自己是黄口小儿,便口无遮拦。” “统军教训得是,下官受教了。”吴关一拱手道:“可下官绝不是有意提及鲁王,下官提他乃是因为他与此事也有关联。” 刘统军眨了眨眼睛。 又或者他是眼角抽搐了一下。 吴关有点分辨不出。 他只是继续道:“此番失踪的一队人马,乃是被突厥掳走的唐人,这一点刘统军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你可以说点我不知道的。”刘长福终于降低了分贝。 “这就到了。”吴关掏了掏被震疼的耳朵,继续道:“被掳走的唐人中,有个叫温彦博的,其兄温大雅乃是礼部尚书,您知道吧?” “温家三兄弟,前朝就有美名,谁人不知?”刘长福道:“可惜啊,他温彦博不是打仗的料,这不,刚上战场就被突厥掳了去,若不是圣上英明,让突厥臊眉耷眼地退了兵,还要回了俘虏,他且有得罪受。” “不错,温彦博确吃了败仗,可他打败仗时,正是鲁王督军,要说起来,这败仗可不是温彦博一个人的,鲁王也有份吧?” “你竟敢……” 吴关突然提高声音道:“我有何不敢?突厥打到门口,圣上尚知警醒,每日在宫中练兵,难不成他鲁王比圣上还厉害?!” 这大帽子一扣,刘长福就有点接不住了。 他再次提高声音,但这回已没了底气,只是想硬撑气势罢了。 “那又如何?难不成你现在想算后账?” “那倒没有,下官只是查阅了几封战报而已,战报上说温彦博任并州道行军长史时,多次随行军总管张瑾出兵抵御突厥,两人稳重有余,进取不足,战术也很简单:死守,拒不出站。 突厥不擅攻城,奈何不得。 直至其兵疲累,两人这才出兵,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一战就吃掉了突厥两千人。 至此战局已有了转机,突厥新败,唐兵士气有所提升,圣上亦下了敕令,命温彦博和张谨继续死守,突厥久攻不下,自得退去。 圣上用兵如神,自然懂得取胜乃是侥幸,不能与突厥三十万大军硬碰的道理。 前有两名擅守的将领,后有圣上的命令,可偏偏这两人就是干出了轻易出城迎敌之事。因此温彦博被俘,唐军的第二层防线亦被撕开了豁口,长安暴露在突厥铁蹄之下,有倾覆之危。 而这一切发生之时,正是鲁王被派去督军之时。 之后圣上大怒,追究责任,温彦博被掳走了,倒保住了性命,之可惜张谨将军做为违抗军令之人,被砍了脑袋。而督军的鲁王,只被责骂了几句而已。” “你究竟想说什么?”刘长福道。 “我可什么都没说,”吴关道:“探讨,咱们就是纯粹探讨,您看哈,有没有这种可能,假设……假设当年违抗军令的不是温彦博和张谨,而是他鲁王呢?违抗军令,害大唐差点丢了都城——这罪责,别说王爷,就是皇帝本人,也承担不起吧?——因此鲁王才千方百计地让张谨背了黑锅。 这不难,鲁王位高权重,而张谨不过一个平民出身的武将,愿意为鲁王促成此事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张谨一死,鲁王本可高枕无忧,可谁温彦博运气这么好,他竟回来了。 这下鲁王可坐不住了,违抗军令家欺君,不知他王爷的头衔够不够抵着两条罪状。 好巧不巧,您做为鲁王的好友、心腹,恰领兵驻扎在温彦博的回长安的必经之路上,好像不让您做点什么都对不起您跟鲁王的交情。” 说完,吴关又笑眯眯地强调了一遍:“探讨,纯属探讨。” 刘长福抱臂看着吴关,越看越觉得这人脸上的笑容十分可恶,真想伸手给他捏个哭脸。 “吴主簿的意思是要搜查我这军营?” “我在考虑。”吴关不卑不亢道:“若真到了非搜不可的程度,我可以回长安请旨,只是刘统军您需想清楚,有必要闹到那个地步,让圣上知道您与鲁王是一伙儿的吗?” 刘长福不语,吴关继续道:“鲁王或许很厉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若想只手遮天,还差得远,当今圣上明察秋毫,若他想查明一件事,鲁王能奈何?介时张谨将军的下场就是您的前车之鉴。 皇亲国戚总有天大的面子,咱们这些听差办事的可要小心,免得被人推到前头做了替罪羊,却还不自知。” “你有何证据?”刘长福问道。 吴关摇头,做出一副替对方智商担忧的样子。 “刘统军怎不明白,这种事,没证据可比有证据可怕多了,有证据,坐实了鲁王的罪名,您顶多是受其胁迫,不得已做了坏事,可若没证据,圣上又因此着了急生了气,您说圣上会因捕风捉影的事拿自个儿兄弟开刀吗?不会,届时倒霉的可就是您了。” 二零二 吴关:是时候展现一下我的金手指了 “呵,”刘长福突然笑了,“摇舌鼓噪的小儿罢了,你这车轱辘话,正说反说还不都一个样。” “都差不多吧。”吴关道:“反正倒霉的总是我们这些人。” 刘长福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吴关:“就这点本事?” “就这点本事。” “呵,那某就不跟你废话了。请旨来搜灵武大营吧,能搜到凭你处置。不过,万一搜不到,后果你担得起?” 吴关心中已有了答案,他没空与刘长福争执,一拱手道:“叨扰了。” 刘长福被戛然而止的谈话弄懵了,待他反应过来,吴关已走到了帅帐门前。 他不服气地追出来骂道:“你当灵武大营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吴关皱眉道:“您要抓我?” 刘长福不敢,吴关虽官阶低微,但好歹是圣上派来的人,抓了他不就等于打圣上的脸,介时吴关的同伴占了理,就可顺势搜查灵武大营。 彼此扯皮,对刘长福没好处。 吴关也没等他的答案,催马就走,他怕刘长福是个轴的,真把他扣在此地。 岔路口,闫寸焦急等待着。远远看到吴关驰来,他不敢张口询问情况。 吴关不想他操心,还有三丈远就冲他喊道:“你莫怕,无妨的。” “找到了?” 闫寸显然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并不满意。 “这么跟你说吧,”吴关道:“最差的结果你想过吗?” “死。”闫寸道。 “万一真是那个最坏的结果,我就回到事发那天,把她救下来。” 闫寸一愣,“你……可以?” “最好别。”吴关道:“这是最后的办法,谁也没用过这招,不知后果如何。 对了,手脚应该就是刘长福做的,可他不肯松口。” 说完这话,吴关小心翼翼地看着闫寸。 他将这一信息放在最后不经意间说出来,就是怕刺激到闫寸。 闫寸似体会到了他的苦心,没流露什么情绪,只是问道:“那接下来……你还有办法吗?” “我来之前,陈少卿帮忙写了一封信,他与灵州总管朱鸣沙乃是故交,说遇到困难可去向朱鸣沙求助。” “可……”闫寸道:“你不知道,地方官员与驻军向来素无瓜葛,井水不犯河水,即便找了朱鸣沙,恐怕他能提供的帮助也十分有限。” “这样啊……”吴关沉思着。 闫寸道:“我倒想了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哦?” “和审犯人时一样,各个击破罢了,我不是错过了与灵武大营兵卒详谈的机会吗,那就再找个机会,若真是他们动了手脚,百余人的一队人马,总不会是刘长福一个人藏起来的。” “我看行。”吴关道:“不过……他们定不会老实交代吧?” “要等时机,”闫寸道:“我已将咱们的人手全收了回来,接下来只需盯住灵武大营。” “你要做什么?”吴关问道。 “若有小队人马出来巡逻,干脆抓回来问一问。” 对驻军动手,形同谋逆。 吴关没出声提醒,他知道,闫寸已下了决心,姐姐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为了找回姐姐,他可以付出一切。 吴关没说破,闫寸自己却道:“你回吧,若出了事,我一人担着。” “回什么,”吴关道:“若出了事,我穿越回来,帮你修正就是了。” “你那个办法……不是没有定数吗?” 吴关耸肩,“可我运气向来很好。” 闫寸还想劝。 吴关拍拍他的肩膀,“莫说了,做事吧,劫人我可帮不上忙,我进城歇一晚,再在马上待着,腿怕是要废。等你结果。” 闫寸没说话,待吴关走出三丈远,他道:“喂,多谢了。” 吴关没回头,摆着手道:“不如等把阿姊救回来,你满足我一个愿望啊。” “好。” “那说定了。” 两天后,丑时。 一队人马押着六名唐军兵卒,迅速向前奔驰着。 他们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钻进一片密林。 六名唐兵的手反捆在身后,口中塞着布条,他们没有发出声音,不明状况的情况下,谁也不想激怒试探劫匪。 直到一行人走得足够深入,即便大声喊叫也不会被人听到,闫寸才摆摆手,示意众人停下脚步。 闫寸没说话,低头闭目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三个弹指后,他睁眼,拿掉了唐兵口甲中的布条。 布条刚一摘下,唐兵甲便大声道:“劫持、杀死唐兵形同造反,你要造反吗?” “你还懂得律法,”闫寸道:“可你不该关心我是否造反,而该关心你的命还能不能保住。” “唐兵何时畏过死?”唐兵甲大声反问,似乎这样就能给自己壮胆了。 “好!”闫寸亦大声夸赞,“不畏死,是个好儿郎!” 夸完,他话锋一转道:“可若主将被人陷害枉死,你将如何?” 对方显然没想到闫寸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毫无准备,一时间没能弄清闫寸究竟何意。 闫寸便解释道:“若你的主将原想固守,也只有固守才可使敌人退兵,督战之人却强令出兵,你冤死沙场,你的主将成了主动领兵出战,被砍了脑袋,该当如何?” “该……”唐兵甲一时答不上话。 唐兵乙发出了“呜呜”声,似有话说。 闫寸便摘掉了他口中的布条。 “冤有头债有主,自是该让那督军之人以命相抵,”答话的唐兵乙支支吾吾一番,继续道:“可……督军之人都是大官,要么皇亲国戚,想要他们抵命……” 唐兵乙没将话说完,只是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若现在有法子让那皇亲国戚抵命呢?”闫寸问道。 说话时他依次摘下了其余六名兵卒口中的布条。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唐兵丙道:“这与我们有何关系?” “问到点子上了。”闫寸道:“自然与你们有关,因为你们正在助纣为虐,帮那皇亲国戚脱罪。” “你莫危言耸听。”唐军丙道。 “好,那我就再说得具体些。” 闫寸将吴关对刘长福所讲的那番推论说了一遍,并反问道:“尔等协助鲁王,劫持温彦博,还不是助纣为虐?” 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天太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相互虽看不到表情,却能感觉到情绪。 他还是知道此事了? 怎么办? 当然不能说,难道你们想违抗军令? 就是,他难道敢杀了我们不成? 可……就让鲁王逍遥法外吗? …… 闫寸沉默着,任由他们的情绪碰撞。六名唐兵也不说话,彼此僵持着。 半刻后,闫寸挥了一下手。 他带来的兵卒让出一个可供人通过的豁口。 “你们走吧。”闫寸道。 “你……让我们走?”唐兵甲道。 “于公,你们是唐之勇士,于私,你们与我并无仇怨,我为何不放你们走?” “那你知不知道,若我们回去将今日之事告知刘长福将军,你将被治罪。”唐兵乙问道。 “你难道不希望我被治罪?”闫寸反问。 “你虽劫了我们,但情有可原,况且,我看你也是条汉子,莫非出身行伍?” “算是吧。”闫寸道,“前隋时,我阿耶是北境守将,我见过许多人,被自己人害死,或是后方勾心斗角,以致粮草不济,活活饿死,或是主将生了二心,不肯对身陷敌围的邻城将士施以援手,又或者……就如温彦博那般,被督战之人逼上绝路。 如今这天下已改头换面,圣上英明,文韬武略,本可不必再重蹈覆辙,可……” 闫寸话未说完,摆手道:“尔等快走吧。” 六人鱼贯离开。 “就……就这么放了?”有人问闫寸。 “嗯。” 一直没露面的吴关自一处树影下转了出来,亦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一成。” “只有一成?” “若不放他们走,怕连一成都没有。” “那现在怎么?” “等。” “等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吴关也不再提问,只静静陪着他等。 天寒露重,闫寸怕他着凉,将自己的袍子递给他。 “你怎么办?”吴关道。 “这点寒冷,还不打紧。”闫寸道。 吴关又问道:“若他们回去向刘长福通风报信,刘长福派兵来围咱们,岂不逮个正着?” 闫寸长叹了一口气,“所以让你别跟来。” 吴关点点头,“没事了。” 他们等了两刻,有人回来了,不是刘长福,而是刚才的唐兵丙。 “我们商量过了,温彦博已死,你们莫再找了,我们仅能帮这些。” “其他人呢?”吴关忙问道:“那队伍可是有百余人,难道都死了?” “都死了。” “一个没剩?” “一个没剩。” 吴关摸黑伸出一只手,搭在了闫寸肩头。 他明显感觉到闫寸的肩在颤抖,抖动幅度越来越大,似乎整个人就要跌下马去。 吴关不太熟练地驱马向他靠近了些,让他能挨着自己。 “尸首在哪儿?我们至少将尸首带回去,他们已在北境受了太多苦,亲人已盼了太久。” 唐兵丙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道:“好吧,我可以带你们去。” “有劳。” 唐兵丙在前带路,一行人跟着他,先出了树林,又钻进另一片山林,走了约摸四五里路,他停下,四周看看,“应该就在此地,我们挖了一座大坑,将人填埋,但具体位置……天太黑,我已辨认不出。” 不用他辨认了,闫寸指着一处地方道:“就在这里,没寻到食道野狗已将你们挖的坑刨开了。” 唐兵丙顺着闫寸所指的地方瞄了一眼,果然看到半具曝露在外的尸体,腹部似被刨开了,他忙后撤一步,怕踩到杂碎。 “既已找到埋尸之地,我便回营了,我已在外耽搁太久。” “多谢。”吴关冲唐兵丙一拱手,就此别过。 “挖。” 闫寸只说了一个字。 他带来的人手开始行动时,他又将吴关叫到一旁,道:“你那最后的法子……靠得住吗?” 吴关自袖内掏出了一枚金属小球,那金属球光亮雪白,圆滑如镜,绝不是此刻的冶金技术能制造出的东西。 吴关摩挲着小球道:“若尸首就在这里,若人真死了……我也只能一试了。” 第一缕晨光穿透树叶时,尸体挖掘工作已完成。 一百三十六具尸体,有老有少。 闫寸举着火把,来来回回辨认了三遍,他的姐姐以及随姐姐一同回唐的外甥不在其中。 吴关亦辨认了三遍,温彦博也不在其中。 两人对视,均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不可置信之情。 难道他们逃脱了? 不会吧?天下怎会有如此好运?偏就咱们要找的三人逃脱了? 会不会他们被单独关押处决,并未埋在此地? 若他们还活着,会在哪儿呢? 吴关率先道:“你看这些死尸,其身上的伤口,可像是唐兵所为?” “像。”闫寸确信道:“其伤深浅几乎一致,位置则多为前胸处的刺伤,及颈部的割伤,是统一训练之人留下的伤痕。” 吴关对一名兵卒道:“速去给灵武大营送个消息,就说我们已找到失踪队伍尸首,准备报知圣上。” 兵卒领命要走,又被闫寸叫住。 闫寸问吴关道:“要不先报知圣上?万一打草惊蛇……” 吴关摇头,“草早就打过了,蛇装死而已,看他这次怎么办。” 刘长福认怂了。 他很快赶来,且是独自一人赶来,一来就要求与两人密谈,显然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吴关任由他将自己拽到一处背人的地方,三人站定,刘长福还未说话,吴关先开口道:“你没能杀死温彦博吧?” “你……已看出来了?” “嗯,这可是向鲁王谎报军情,他能饶了你?” 吴关本想说你手下的兵卒明明表示温彦博已死,说明你连手下一并瞒了。又怕向他们通风报信的几名唐兵被揪出来,遭了殃,便没往细致里解释。 “可我并不知道温彦博在哪儿,我找到这支队伍时他已不在其中。” “即便如此,你还是杀了这些无辜之人,为何?”吴关道。 “因为……因为……” “因为鲁王下的令是斩草除根,万一温彦博将所蒙之冤透露给了同行之人呢?”闫寸冷冷道。 二零三 吴关:哎呀没展示成 “你杀死这些人之前,一定问过温彦博的下落吧?”吴关问刘长福道。 刘长福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据实相告。 “都这个节骨眼了,伸头缩头都有一刀等着您,”吴关道:“鲁王那边能不能瞒过去,不取决于您,而取决于我们。我现在就可告诉您,瞒不过去的。 眼下您只有一条路,与我们合作,我们可在圣上面前帮您瞒过此事。” “怎么瞒?” “很简单,鲁王虽下令要您除掉温彦博,可您感念于袍泽情谊,不忍这个在突厥受尽苦头的同僚死在自己手上,便刻意谎报,放了温彦博一条生路。” 闫寸先是诧异地看向吴关。他算是明白了啥叫“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 “好吧,告诉你们也无妨,”刘长福道:“我确审问过他们,领头的伍长告诉我,温彦博和一名带孩子的女子逃跑了。人逃了,路引却没拿。” 刘长福自前襟内掏出一张路引递给闫寸,吴关瞄了一眼,看到上面有个女人的画像,用眼神问闫寸道:是阿姊吗? 闫寸小幅度点了点头。 刘长福继续道:“温彦博的路引,我派人送给了鲁王,做为已杀死他的证据。” 吴关又问道:“温彦博等人是何时失踪的?” “就在我们抓住他们的半天前,或许还不足半天。” “半天?” “是啊,这队人马一进灵州地界,便有我们的斥候跟随,一路汇报其行进路线。”刘长福道:“待他们快要走到通往灵武大营的三岔路口时,我们做了错的路牌。 可他们拐上通往灵武大营的路,只走了一里,就停了下来,因为带队的伍长发现温彦博等三人不见了。 我的人将他们包围时,伍长正安排手下兵卒沿路返回,寻找失踪的三人。 我将他们请到灵武大营,让他们稍事休息,吃些东西,找人的事交给我们。 那伍长以为见到了自己人,没什么戒心,便跟着我的人回了灵武大营。” 之后的事,两人都已知道了,刘长福杀了这些信任他们的唐人。 吴关皱眉继续追问道:“那之后呢?你肯定派人去搜寻过温彦博等人的下落吧?” “没找到,也不知他们躲哪儿去了。” 闫寸与吴关对视一眼,虽还不能将心放下,却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有死讯,就还有希望。 闫寸转头,又看了一眼被挖出来的尸体,“把尸首清理出来,送还给他们的家人吧。” 刘长福很为难。 毕竟交通、通讯都不发达,仅凭路引上的信息,不知能不能找到这些死者的家人。但闫寸坚持道:“事已至此,如还不知弥补,你难道能承受圣上的雷霆之怒?” 刘长福忙摇头,“不敢不敢,我这就叫人来收拾尸体。” 刘长福离开后,吴关问闫寸道:“我听说唐人注重籍册管理,若没有路引,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是千难万难吧?” “你说的那是秦,唐得话,隋末战乱的影像尚未消除,大城的籍册管理确实严苛,但若是村落或一些管理松懈的小城,还是有空子可钻的。”闫寸道:“当年我见过姐姐,从突厥回来,也并未携带路引,是一路混回长安的。” 不仅如此,闫寸还绕远去杀死了仇人一家。由此可见初唐户籍管理的确混乱。 “纵如此,咱们可以有个大致方向,”吴关道:“温彦博要去面见圣上,给自己,给死去的张瑾将军讨回公道,而阿姊必也要去投奔你,两人的目的地均是长安,无论他们以何种理由脱离了队伍,一定都会想方设法地向长安行进。之前咱们一直在安静与灵武之间徘徊寻找,可是……有没有可能他们早已连夜绕过灵武州府,因此这些天无论怎么找都没有他们的踪迹。” 听过吴关的分析,闫寸立即点出六名兵卒,道:“尔等快马加鞭越过灵武州府,赶往温池、烛龙、燕山等地,寻找温彦博,以及一名叫闫二娘的女子,该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孩子有一半突厥血统,长得很敦实。 若这三座城没有,尔等便继续向长安进发,并向沿路城池发布搜寻他们的消息。” 六人领命,转身要走,吴关又道:“等等。” 几人勒马回头,等待着吴关的吩咐。 “此三人并非罪犯,而是在突厥受了苦的唐人,找到务必善待之,这里有些钱,几位拿去,一来奔波辛苦,吃些好的,莫委屈自己,二来找到了人还请多多关照,好生安顿。” 领头的伍长想要拒绝,吴关压根不给他机会,将钱袋往他手中一塞,道:“若能将人找到,可帮了我们大忙,定还有银钱答谢,此事甚急,还请速速启程,辛苦了。” 钱袋子已在手中,伍长便不再推辞,而是道:“既如此,我等定尽心办事。” 几人离去,只剩下吴关和闫寸。 吴关伸出双手,搭上闫寸的肩膀,很捏了两把,试图帮对方放松心情。 “一定能找到的。”吴关道。 “嗯。” “咱们回灵武州府吧,”吴关又道:“你几天没合眼了?再这么熬下去,阿姊找到了,你却垮了。” “好。” 见闫寸依旧愁眉不展,吴关继续没话找话道:“我发现我越来越适应这里了,甚至,我对唐人的喜爱要胜过对后世那些人的喜爱。” “为何?” “可能……唐人身上的人味儿更浓些吧。”吴关道:“他们拿了我的钱,告诉我会好好办事,我信,搁在后世,我就不太信。” “这里也有人拿了钱不办事,”闫寸道,“只是你运气好,没碰上。” “那我就更喜欢这里了,你看人那么准,有你把关,好像我不大可能遇到那种烂人吧。”吴关道:“昨日那唐兵回头来向你通风报信,带着咱们找到了埋尸地,我现在想想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还是有人凭良心做事的。”闫寸道,“我虽见多了恶贯满盈之人,却也见过不少义自当头的好人。” “真好。” 两人似又无话可说了。 不多时,闫寸开了口,他感叹道:“已到了绝路,若这次还是找不到阿姊……” “我才是最后的办法。”吴关的语气颇为轻松。 他越是这样,闫寸便越不放心,“你那个办法,若失败了,你……还能回来吗?” “不好说,”吴关耸肩,“别介啊,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今后若有朝一日需相忘于江湖,你可别哭鼻子。” 闫寸不理他的打趣,没答话。 吴关便继续开他的玩笑:“你这人,平常拉着一张脸,总让人觉得攀不上交情,突然来这么一下煽情的,还让人挺不习惯。” “我没有。”闫寸道。 也不知是没有拉着脸,还是没煽情。 两人只在灵武州府停留了四个时辰,刚好够闫寸吃一顿饭,补上一觉,闫寸便执意出发,加入沿路寻找姐姐的行列。 吴关自然跟随,一天后,到了到名叫烛龙都督府时,两人得到消息,闫二娘等三人找到了。 人已到了平凉州府,在萧关城内。 吴关和闫寸一样激动,但闫寸邀他一同速速赶往萧关时,他却拒绝了。 “你莫怕,”闫寸道:“我阿姊人很和善的。” “我有什么好怕的?”吴关问道。 “就是……”闫寸揉了揉鼻子,“即便你是我捡来的,阿姊也不会为难你,定会将你当做自己人。” 吴关:…… 吴关:“不带这样的,搞得好像你是我爹似的,说话就说话,怎还暗戳戳占人便宜呢?” 闫寸认真道:“你真不去啊?” “我晚点再出发。”吴关道:“你们姐弟团聚,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在一旁插不上话,怪傻的,再说,我骑马回回都被你甩在后头,可不想拖你后腿被你嫌弃。” 吴关向来很有自知之明。 闫寸只好道:“那……你慢些,我们在萧关等你。” “好。” 闫寸火急火燎地出门,吴关补充了一句:“见到阿姊后,记得替我问好。” “一定。” 待闫寸离开,吴关也简单收拾一番,火速离开了邸店,赶往烛龙县衙。 吴关隐瞒了一件事,他与闫寸分开走,不止是体谅闫寸见姐姐心切,还因为他有一件需自己处理的私事。 安固抄给他的各地祥瑞清单上,提及了烛龙这个地方。 与一般的地名不同,烛龙乃是一种上古神兽,传说烛龙人首龙身,通体鲜红,身长千里,睁眼为白昼,闭目为\b黑夜,吸气为夏天,呼气为冬天。 有人说烛龙就是太阳,有人说它是火烛,还有人说它是开天辟地的神。 关于烛龙的传说很多,其中不少都有争议分歧,但有一点总是没错的,那就是这个名叫烛龙的小县城附近封印着一条烛龙,此地正是因此而得名。 吴关对古人崇拜神明保持着尊重但不盲从的态度,要他相信世上真有什么身长千里的神兽,除非真的把神兽拉他面前来。 但他注意到了烛龙一大特性:睁眼为白昼,闭目为黑夜。 黑白交替,时间流逝。 这是一只能够操控时间的神兽。而且,安固给的清单上有说明:武德九年,四月,庚申日,烛龙城西镇龙山有异响,引得群鸟惊飞,去年失踪的名叫魏伯阳的采药青年,从山里走了出来,其身上的衣物如失踪时一样,甚至还带着师娘给做的一瓦罐粥。 出山后魏伯阳询问路人,方知竟已过了一年。 有当地求长生炼丹药的大能向其打探消息,方知魏伯阳在山中遇了神仙,不过与神仙饮了一杯酒,便度过了一年。 四月庚申,正是吴关穿越来到这里的日子。 与此同时这个叫魏伯阳的年轻人身上发生了一些与时间有关的怪事。 这让吴关很在意。 无论此事与他的穿越是否有关,他都要查一查。 于是吴关来到了烛龙县衙。 烛龙县令名叫方歌,已年近七十,是个枯瘦的老人,他若不穿官服,任谁都会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老朽。 他年纪虽大,一口牙齿却很坚固,一开口说话便露出满嘴的白牙,眼睛也贼溜溜的。 吴关与方歌见面,几句寒暄后,吴关道:“听说您的治下有个名叫魏伯阳的青年,我有心寻访,不知方县令可否帮忙引见?” “可以可以。”县令连声答应,却并未起身或吩咐衙役去寻魏伯阳,而是追问道:“不知您寻他是……” “某也是个修仙之人,想沾一沾仙气,让您见笑了。” “原来如此。”县令有些为难道:“我倒可以派人去找他,不过……此人自从遇过神仙,便在镇龙山脚下结庐而居,一派仙风道骨,不肯与我们这些凡人来往了。我倒派人请过他两回,都被他回绝了。小郎君若想见他,还是亲自去一趟,彰显诚意。” “在理。”吴关点头,“那我这就出发,还请县令派个人带路,我这人生地不熟的……” “那是自然……吴郎可用过饭了?要不……” “不用,此事不宜耽搁。” “好,那下官这就安排。” 方县令很快叫来了一名皂吏,吩咐其给吴关带路。 两人快马加鞭地出城,直奔烛龙城西的镇龙山。 要说这镇龙山,乃是一条连绵的山脉,远看确像一条蛰伏的巨龙,爪牙齐全。果然山如其名。 吴关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发出啧啧赞叹,那带路的皂吏笑道:“小郎君有所不知,不少修仙之人来过镇龙山,起初他们可不信此地有仙气,可只要让他们远远望上一眼,就再也不敢胡说了,就是现在山里也住了不少修仙之人呢。” “看来这地方还挺抢手啊。”吴关道。 “那是,除了半路出家的,蜀中、洞庭亦有道士来此修行,不过,自从魏伯阳见过神仙,旁的修仙之人便将他奉为指路之人……喏,您看,”皂吏指着山脚下一处冒烟的地方,道:“那儿是洞庭道士的丹炉,日夜炼丹,听说每次练好了,都要先拿给魏伯阳过目,魏伯阳若不点头,那丹药就如石头般全得扔了,您说这是不是浪费……” “看来这个魏伯阳架子很大啊。” 二零四 闫寸:貌似有人背着我搞事情 镇龙山,草庐。 皂吏将吴关送到近前,指点一句“就是那里”,便调转马头回程了。 吴关的目光越过草庐外围以竹杆编织的院墙,看向了院内。院内有两名总角之年的童子,他们身穿白衣,头上扎两个结,看起来十分可爱。 人长得可爱,表情却很严肃,明明已看到了院外的吴关,却又故意将目光转向它处,仿佛两只小门神,吴关看了不免失笑。 他下马,拍打院们。 一名童子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稚气的声音,却故意用严肃的语调,吴关噗嗤一声乐了。 他收起笑意,高声答道:“我叫吴关,大理寺主簿,丰阳县男。” 另一名童子问道:“爵爷此来所为何事?” “求仙问道。” “爵爷稍候,我这就进屋禀报。” 真没那个必要,吴关怀疑,就这个破草庐,刚才三人那几句话,屋里人肯定听得清清楚楚。 但他还是恭敬道:“有劳小师傅。” 装,他就看着屋里的人装。 一名童子进屋禀报,另一名则恢复了不去看吴关的样子。吴关有意逗他,故意道:“小师傅,听说山里住着神仙,你见过吗?” 童子摇头,又点头,“跟着师傅修行,便可见到。” “当真?” “那是自然。” “那拜师又和条件?小师傅看看我能否也拜个师,咱们做师兄弟可好,我做二位的师弟。” 童子的目光再次扫到吴关身上,许是觉得吴关笑嘻嘻的,很讨喜,没有出声责怪,只提醒道:“你莫胡说,惹恼了师傅,可不管你是什么爵爷,要打出去的。” “这么厉害?还打人的?”吴关又道。 童子抿嘴,不再答话。 这时草庐的门开了,一名穿白袍留黑须的青年走了出来。 许是为了显得仙风道骨,青年脸上擦了不少粉,但依旧遮不住已经晒黑的皮肤,反倒像一颗裹了霜的驴粪蛋子,留长须也是同样的目的,但他年纪不够,胡子长了只显得邋遢,还有点猥琐,至少在吴关看来此人身上毫无仙气,还不如那已死去的清淼道人。 对方十分高冷,虽开了门,却只是打量着吴关,并未开口说话。 总不好一直大眼瞪小眼,吴关便隔着院子栅栏,拱手打招呼道:“您是魏伯阳吗?晚生特来拜见。” 青年点点头,挥手示意童子打开院门,并问道:“听说吴郎远道而来?” “京城而已,也不算特别远。”吴关将马缰挂在栅栏上,从容走进院子,“只是公务太忙,早就听说了您,一直抽不出空拜访。” “爵爷在京城如何知道我?” 吴关也不避讳,诚恳道:“圣上登基时,各地报了不少祥瑞,我看灵武州所报的便是您遇见神仙,在山中待了一年之事。” “原来如此,没成想竟被报到了京城,”青年刚装出一点不愿出世的样子,很快又试探道:“某不过误打误撞,见了仙人,怕是入不了真龙天子的眼。” 吴关心下了然。 许多修仙之人,满口顺其自然,其实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修仙就是个骗局,有没有长生这档子事儿不好说,但活着就好好享受,这才是最实在的。 怎么享受呢?当然是借修仙的由头攀附权贵。 魏伯阳野心不小,开口就问当今圣上的意思。 可惜李世民是个实干的,不信他这套,至少此刻的李世民年轻力壮,还远没到需要靠求长生来给自己安慰的时候。 但吴关没说破,他只是压低了声音道:“魏仙人不请我进屋坐坐?有些话……还是只对您一人说得好。” “对对对,我怎忘了。”魏伯阳忙闪身,让出门口的位置,“草庐破旧,爵爷莫嫌弃。” “哪敢,在我眼里您这草庐里头可都是仙气。” 吴关嘴上这么说,可实际上,屋里的味儿真不怎么样。 草庐西北角摆着一只丹炉,许是常年炼丹的原因,屋内有股怪味,感觉多闻一会儿就要铅汞中毒。但也正因为在炼丹,炉子烧得很旺,屋里很暖和。 两人进屋落座,吴关道:“圣上日理万机,尤其前阵子,突厥都打到京师门口了,怕是没空留意各地祥瑞……” 魏伯阳面露失望之色,吴关心道此人果然是药农出身,虽然换了行头,将自己包装一番,却着实无甚城府。 “……不过,眼下突厥已退了兵,想来圣上有空了就会想起各地呈报的祥瑞,我看魏仙人的经历最很特别,才来此探访的,若此番探访有所收获,回京以后我定要向圣上禀报,也好沾着您的仙气,得些圣宠。” 魏伯阳连连点头,“能得爵爷另眼相看,实属魏某大幸,爵爷若不嫌弃,便多在此地停留几日,咱们一同求仙问道,岂不快哉。且我这炉丹药就要炼成了,介时与爵爷共同享用……” 可不敢,吴关心里直发毛,毕竟三无食品,多少险境他都闯过来了,若小命交代在一粒丹药上,那可太亏得慌了。 吴关看了一眼屋内葫芦状的丹炉,未置可否,只是道:“于我来说,听一听您在山中的见闻,就是莫大的荣幸,可不敢奢求魏仙人的仙药……我……不配!” 吴关说得义正言辞,不等魏伯阳反驳,他忙换了话题,问道:“听说您在山中与仙人饮酒一杯,不知那仙人长什么样子?可是三头六臂?又或者……” 魏伯阳笑道:“与你我并无二致,我与他饮酒时,还以为不过是个普通隐士。” “那……他可对您说过什么?” “不过是要一些我采的药,我给了,他请我喝一杯酒,喝完他问我还喝不喝,我心想独自进山,危险重重,不宜贪杯,便拒绝了……哎,早知如此,我该多喝几杯的……而后,待我从山里出来,便已过了一年。” “整一年吗?”吴关问道:“我的意思是,您还记得具体是哪天进山的吗?” “自然记得,武德八年八月,壬戌日,第二天师父家的二小子满月,要洗药澡,我进山就是去筹备草药的。” “那您进山时可有什么异象?” 魏伯阳摇头,“极其平常。” 吴关有些不甘心,继续追问道:“我听说锁龙山中锁着一条烛龙,不知此事您怎么看?” “错不了,”魏伯阳道:“说不定我所见的仙人,便与那烛龙有关,说不定他就是烛龙的化身。” “您在此地修行,定听说了不少关于烛龙的传说吧?” 吴关起身,开了窗。屋里太熏了,待上一会儿只觉得脑壳发涨,仿佛煤气中毒,也不知魏伯阳是如何在此地居住生活的。 等吴关重新回到座位,魏伯阳才道:“我听一名茅山道长说,烛龙能让人回到过去,亦可将人送至未来。” 吴关的眼睛一亮,果然,打听消息还是得往近处来。 他立即做出洗耳恭听状。 魏伯阳见他对此话题感兴趣,便将身子向前探了探,继续讲道:“据说当年在汉末搅弄风云的王莽,便曾借烛龙之力。” “那倒是个牛人,我有所耳闻。”吴关道:“听说王莽执政后,许多举措千古未闻。” 吴关自然知道王莽,这位造反派皇帝的政策太过先进,以至于甚后世有学着正经八百地怀疑他是个穿越者。 魏伯阳道:“可惜穷兵黩武,烛龙也救不了他。” 他似对历史不甚了解,只能讲些皮毛,着急换话题道:“我就曾在梦中与烛龙神交。” 吴关挑挑眉,“那烛龙都对您说些什么?” “它昨晚告诉我,今日将有贵客临门,想来就是爵爷您啊。” 得,变成拍马屁了,吴关心知这么下去再想问出什么可就难了,便道:“您是见过神仙的人,自可与烛龙梦中神交,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怕是无福呦。” “怎么会,爵爷年纪轻轻,便得真龙天子青睐,福气都在后头呢。” 吴关摆摆手,示意魏伯阳少说客套话,又问道:“您从山里出来后,不知今夕何夕,听说当时还被当成了一种’病‘,不知您是如何澄清的?” “多亏了一位崆洞道长,他细细问了我在山中的情况,说我是见了仙人。道长德高望重,经他一说旁人才相信。” “我可否见一见这位道长?” 吴关的问题令魏伯阳嘴角抽了抽,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想要引起权贵的关注,按眼下的事态,这关注似乎要被崆洞道长抢去了。 魏伯阳恨不能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干嘛要提那个人? 吴关忙宽慰他道:“我去向道长了解清楚前因后果,回去了也好向圣上禀报,否则空口无凭,圣上恐怕不会有兴趣。” “那……也行,”魏伯阳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没敢拒绝,“我给您引路。” 他哪里是引路,分明是怕吴关与崆洞道长结下私交,硬要跟去。 他要跟着,吴关也不拒绝,任由他一路上强调所见的仙人如何神奇,还编出了与仙人后续有约的瞎话。 听着他絮叨,吴关甚至觉得这个鸡贼的小老百姓挺可爱。 至少他已吃穿不愁,才有心思跟人争风吃醋,也算是幸福的苦恼吧。 两人骑马行了约二里路,来到了几名崆洞道士的住处。 远远看到魏伯阳,道士们便站定行礼,很尊敬的样子,还有人进屋去通报。 很快便出来了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身形强壮,一看就是过惯了风餐露宿的修行生活,很朴实,似乎换身短打就能下地插秧。这名崆洞道长颠覆了吴关对修仙之人的印象。 相互通报姓名后,吴关得知此人名叫游云道人,在——吴关不大能分得清派系,便统称为修仙圈子吧——在修仙圈子里也算德高望重。 吴关虽没听说过他,还是客套道:“云游道人大名早有耳闻。” 云游道人不愧高门子弟,岁数也在那儿摆着,倒是淡定,“小友次来,一时打听伯阳遇仙之事吧?” 吴关失笑,“看来打听此事的人不少啊。” 云游道人也笑,“早几个月门槛都要踏破了,心在倒清净了些。” 吴关又道:“我方才也向魏仙人打听了不少奇闻,不过听说您头一个认定魏仙人有奇遇,因此特来拜访。” “这算什么,”云游道人摆手道:“一把老骨头,不过是吃过见过的多些罢了。” “您太谦虚了,”吴关道:“您能跟我说说当时的情景吗?就是……您听说魏伯阳的奇遇……” “何止听说,我还是他出山后头一个见到的人哩。”云游道人转向魏伯阳道:“没错吧?” 魏伯阳有些紧张地点头。 云游道人继续道:“那日黄昏,我进山吐纳,见伯阳与一后生一同出山,我看到他,愣住了,他已失踪了一年,他师傅师娘不知进山找过多少回,村民也帮着找,我们也帮着找过啊…… 一开始我还不敢信,喊了一声名字,他答应了,我可吓了一跳,忙派弟子进村,去叫他师傅……” 趁着云游道人换气的当口,吴关插话道:“您刚才说,还有一名青年与魏仙人一同出山?” 他又转向魏伯阳道:“那是何人?” “一个外地人,”魏伯阳道:“我也不认得,他说在山中迷路了,我就带着他一起出来了,仅此而已。” “他也是修仙之人吗?” “看样子不是。” “那之后呢?他去了哪儿?”吴关又问道。 他早就留意过镇龙山周围的地形,此地偏僻,又不在两城之间的固定道路上,除了修仙之人,有外来人的可能性极小。 魏伯阳不答话了,一个云游道人分享他的关注已经让他十分不爽,此刻又多出一个陌生人,他不愿多聊这些。 还是云游道人沉得住气,他道:“我记得那后生,长得高高壮壮,却好像……有点痴傻,不知今夕何夕……我后来回想,总觉得或许那后生也见过仙人。” 吴关自袖内摸出一张画像。 石不悔的画像。 “您瞧瞧,那后生是否长这样?” 云游道人和魏伯阳一同凑了上来。魏伯阳的脸色更加难看,显然,他已经无法挽回这次交谈跑偏。 “正是此人。” 云游道人给出了答案。 二零五 闫二娘:乖,叫舅舅 闫寸赶到萧关,正是夕食的时候,家家户户几乎都冒着炊烟,将食物的香味氤氲得满城都是。 闫家二姐也在吃饭,在邸店大堂内,桌上是最普通的粟米肉糜粥,还有一盘熏肉。 虎头虎脑的外甥已十岁了,个头直追吴关。他胃口很好,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在了碗里。 闫家二姐不得不帮儿子拎起衣领,以免他将食物吃得满襟都。 “巴郎慢点……没人与你抢的……巴郎……” 闫家二姐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了愣在邸店门口的闫寸。 旋即她脸上绽出一个灿烂又朴实的笑。 她松开拎着儿子衣领的手,冲闫寸猛招,“快来。” 闫寸便开快步上前,握住了二姐的手。 “你吃了吗?一起吃点吧。”闫家二姐道。 “嗯。” 两人似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巴郎将脸从碗中抬了起来,觉得闫眼熟,又有点不敢认。小孩子忘性总是很大。 闫家二姐便提醒道:“快喊舅舅,舅舅去草原看过你,你忘啦?” 壮小子先是摇摇头,笑道“没忘”,才又对闫寸道:“舅舅好。” 闫寸伸手,在他头顶摸了一把,道:“之前说好带你去长安,我没骗你吧?” 壮小子摇头抖开闫寸的手,并注意到了闫寸手上的狼皮戒指,惊喜道:“诶?我送你的?” “是啊,你送的,舅舅一直戴着呢。” 闫寸将他按回座位,又扶着姐姐坐下,招呼道:“快吃饭,等会儿凉了,吃完咱们慢慢叙话。” 姐姐哪儿肯,忙又起身让掌柜的上硬菜,还吩咐掌柜的去萧关城内较好的食肆买招牌菜,给闫寸吃。 看着姐姐张罗饭食,闫寸装作揉眼睛。 小时候姐姐就是这般照顾他的,他已太久没得到过来自亲人的关爱。 菜丰盛了起来,人却没什么胃口,姐弟俩心照不宣地迅速吃完了饭,只想回屋叙话。 待回了屋,沏上解油腻的薄荷茶——这还是吴关教闫寸的喝茶方法——姐弟俩又执手互看了许久,闫寸才道:“阿姊受苦了。” “不苦,”闫家二姐道:“你一个人闯荡,才苦。” “我也很好。” 隐瞒了一切不如意之后,似乎又没什么可说的了。 闫寸便另起话题道:“我已托朋友在长安置办宅邸,以后咱们一家人便在一起生活,有我的,就定有姐姐的。” 这倒是真的,此行出门前,闫寸就将置办宅邸之事拜托给了荷花。 荷花办事他很放心。 闫家二姐感慨道:“我们小弟有出息了,阿姊跟着享福了。” 见闫寸欲言又止,闫家二姐又道:“你是想问我家那个?” “嗯……他肯放姐姐回来,我信,可他连同儿子一起放回来……” “我们是偷偷跑出来的。”闫家二姐道。 “哦?” “突厥部落乱套了,突利可汗带着部下闹分家,想从吉利可汗手里夺权。我家那个是突利身边的猛士,无心他顾,我就趁机逃了。” 那你会想他吗? 这话闫寸没问出口。 他对那个突厥姐夫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他恨他将姐姐带去匈奴,成了半妻半奴的女人,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若非姐夫当初将姐姐买走,姐姐恐怕性命不保,那已是所有坏结果中相对较好的一种。 况且,他去过草原,见过一家三口的生活,抛开汉人与突厥对立的立场,那就是个普通汉子,会去打猎,看着老婆儿子拿他打回的猎物打牙祭,就能露出满足的笑。 “他不是坏人。”闫家二姐道。 “嗯。” “但我的根不在那儿,只要没死,我总得回来。” “姐姐能想得开,很好,只是……”闫寸看了一眼蹲在一旁玩弹弓的巴郎,“他呢?他会想念父亲吧?” 闫家二姐叹了口气,“这是命,咱们一家子的命,你我不也是年轻轻就没了父亲,况且……连年征战,受罪的可不止汉人,草原男儿小小年纪就没了爹的大有人在……” 停顿一下后,闫家二姐突然笑了。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见到旁的小孩闹,就要躲得远远的,恨不能将人家揍一顿,换个清净。” 闫寸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今后注意。” 两人很快又聊到了闫寸娶亲的问题,闫寸将之前如何受骗,沈氏姐弟如何冒充樱娘姐弟一股脑告诉了姐姐。闫家二姐听了唏嘘不已。 “竟还有这样的营生,真是涨了见识,幸好我阿弟聪明过人……对了,那与你一同智斗骗子的小郎君,他不是也来了吗?怎没见到人?” 闫寸忙道:“不急,他随后就来……那个,他一个人,怪可怜的,今后或跟咱们住在一起。” “好呀,多个人热闹,再说有个得力的帮手照应你,阿姊也放心些。” 闫寸心想谁给谁做帮手还不一定呢,但他没点破,在姐姐眼里,弟弟准是英明神武,谁也比不上的。 叙了半天话,又在萧关集市上逛了个把时辰。 于是闫寸与巴郎不断重复着以下对话: 闫寸:“你吃过/玩过这个吗?” 巴郎:“这是什么?” 闫寸转向店老板:“买了。” 他几乎将能买的新鲜玩意儿全买了个遍,一股脑儿送给了巴郎,这大概是没养过孩子的人最直接的宠爱方式。 闫家二姐在旁直劝:“莫再买了,等咱们启程,这么多东西如何带得完?” 闫寸照买不误,这让他很快就与巴郎打成了一片,甚至晚间巴郎还主动要求跟闫寸睡一起。 吴关是第二日清早赶到萧关的,一见面,闫寸就埋怨他道:“走那夜路作甚?你不知北境悍匪多吗?叫人担心。” “这不是没事儿嘛,”吴关笑嘻嘻道:“我想早点赶来,瞧瞧你那敦实外甥。” 不用闫寸介绍,吴关已拉过了巴郎的手,逗他道:“我是你舅舅的朋友,你该如何称呼我呀?” 巴郎想了想,义正言辞道:“吴小哥。” 吴关喷出一口老血,闫寸则满意地与巴郎击掌,这外甥没白疼啊。 闫寸故意做出一脸虚心求教的样子,“请问吴主簿,我外甥喊你小哥,你该喊我什么?” “舅舅?” 闫寸一愣,他没想到吴关竟真的如此喊他。 紧接着,吴关就道:“你等着吧,新年你要是没包个让我满意的红包,看我怎么宣扬你这个舅舅的小气。” 闫寸:…… 闫寸:“我错了,我不占你便宜了。” “晚了。” “我让你占回来行不行,舅舅?” “呵呵,我还没算利息呢。” 闫寸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爷爷。” 就在这时,闫家二姐推门进了屋。 显然闫家二姐听到了闫寸对吴关的称呼,这让她目瞪口呆。 “你们……呃……” 吴关剧烈咳嗽,掩饰尴尬,随即迎上前去,大声道:“阿姊好啊,初次见面,我是吴关,我……” 巴郎适时接过话头道:“他让舅舅喊他爷爷。” 吴关:“咳咳咳……” 老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 刚刚还占据上风的吴关此刻只好求助地看向闫寸。 闫寸看他那得意不超过一弹指的样子,心里着实觉得好笑,却也不想让他跟姐姐生芥蒂,便解释道:“没有的事儿,姐姐莫往心里去,我们太熟了,常如这般玩笑,不当真的。” 闫家二姐脸上当即露出笑容,拉住吴关的手道:“你可真神,我跟你说啊,我这个弟弟大小就老气横秋,从不跟比他年纪小的人玩,你可是头一个……” 她突然顿了一下,又不好意思道:“近几年没见上面,我是不大了解了。” 闫寸忙道:“姐姐莫多想,我还是老样子的。” 四人一边说笑一边收拾行囊,这就启程回长安了。 一路上闫家二姐跟吴关聊得甚是投机,直到晚间住店休息,闫寸才找到个机会跟吴关单聊。 他先是问道:“你的腿……骑马还疼吗?” “好了,”吴关拍了拍大腿内侧被摸出来的茧子,道:“那些兵卒诚不欺我,果然如他们所说,磨出来就好了。” 闫寸便问道:“我看你骑术也日益精进,已看不出是新手了……” “你是想问我为何与你分开,前往萧关时故意落后半天?”吴关挑明了闫寸的铺垫。 “嗯。”闫寸干脆趁势承认。 “我去了一趟镇龙山。” “哦?” “赏景,顺便打听点事儿。” “跟你那个……穿越有关吗?” “嗯。” 闫寸还想追问,躺在榻上的吴关翻了个身,摆摆手,示意他安心,并道:“同一件事我就不说两回了吧,回去我要再跟石不悔聊聊,到时你来听,就什么都知道了。” “好。” 吴关这么说,闫寸就不想问下去了。 他不是个好奇心过分强烈的人,尤其对朋友,别人只要稍稍表示拒绝,他就会立即停止打探,用后世的话来形容,这种人边界意识过分强了。 吴关倒是十分感谢他这过分强烈的边界意识,睡着前傻笑一声,口中还轻轻叨念了一句:“谢了啊闫不度。” 长安。 经过六天跋涉,几人终于进了城。 进城当天下了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一落,来往商队、周围村落贩菜的小贩就要窝冬了。来往出入城的人少了许多。 长安城被大雪一盖,似乎也安静萧条了许多。 吴关心细,怕闫家二姐睹物伤身,马上调动气氛道:“等安顿好了,我带姐姐去西市转转,买上几身衣裳,姐姐不知,西市裁缝铺子的小哥儿长得可俊俏呢,不知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趋之若鹜。” 闫二娘眼中立马冒出了光,连连点头道:“好呀好呀。” 不愧是在草原求过生的女人,性格里豪爽粗犷的一面被激发出来,比起中原女子的矜持,她一点不惧大庭广众下讨论男人。 闫寸以拳捂口,低声提示道:“喂,这儿还有小孩呢,你们莫教坏小孩。” 吴关吐着舌头冲他做鬼脸。 正笑闹间,有人拦住了几人的去路。 那是个衣着得体的中年男子,留长髯,一直立在城门旁,似在等什么人,不太引人注意。 直到闫寸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才一拱手,低声道:“是大理正吗?” 闫寸一愣,道:“您是……” “小人不才,乃是鲁王身边的管事。” 闫寸便问道:“我看你骑术也日益精进,已看不出是新手了……” “你是想问我为何与你分开,前往萧关时故意落后半天?”吴关挑明了闫寸的铺垫。 “嗯。”闫寸干脆趁势承认。 “我去了一趟镇龙山。” “哦?” “赏景,顺便打听点事儿。” “跟你那个……穿越有关吗?” “嗯。” 闫寸还想追问,躺在榻上的吴关翻了个身,摆摆手,示意他安心,并道:“同一件事我就不说两回了吧,回去我要再跟石不悔聊聊,到时你来听,就什么都知道了。” “好。” 吴关这么说,闫寸就不想问下去了。 他不是个好奇心过分强烈的人,尤其对朋友,别人只要稍稍表示拒绝,他就会立即停止打探,用后世的话来形容,这种人边界意识过分强了。 吴关倒是十分感谢他这过分强烈的边界意识,睡着前傻笑一声,口中还轻轻叨念了一句:“谢了啊闫不度。” 长安。 经过六天跋涉,几人终于进了城。 进城当天下了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一落,来往商队、周围村落贩菜的小贩就要窝冬了。来往出入城的人少了许多。 长安城被大雪一盖,似乎也安静萧条了许多。 吴关心细,怕闫家二姐睹物伤身,马上调动气氛道:“等安顿好了,我带姐姐去西市转转,买上几身衣裳,姐姐不知,西市裁缝铺子的小哥儿长得可俊俏呢,不知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趋之若鹜。” 闫二娘眼中立马冒出了光,连连点头道:“好呀好呀。” 不愧是在草原求过生的女人,性格里豪爽粗犷的一面被激发出来,比起中原女子的矜持,她一点不惧大庭广众下讨论男人。 闫寸以拳捂口,低声提示道:“喂,这儿还有小孩呢,你们莫教坏小孩。” 吴关吐着舌头冲他做鬼脸。 正笑闹间,有人拦住了几人的去路。 那是个衣着得体的中年男子,留长髯,一直立在城门旁,似在等什么人,不太引人注意。 直到闫寸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才一拱手,低声道:“是大理正吗?” 闫寸一愣,道:“您是……” “小人不才,乃是鲁王身边的管事。” 二零六 鲁王:本王很生气 吴关已将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本以为那长随该放弃的,谁知他竟一拱手,道:“那某便送几位进宫吧。” 说完,他一拨马头,就这么直愣愣跟在了几人身后。 闫寸和吴关不想阿姊看出端倪,更不想吓到巴郎,只好缓缓向宫城方向走去。 要带阿姊入宫吗? 那不可能。 普通人不得召见,别说入宫,敢在宫城门口徘徊,都要被守军盘问、驱赶,弄不好还要吃鞭子。 李世民这位强悍帝王的治下,再有面子的大臣,也不可能将平民带进宫去。 这些情况,鲁王身边的长随显然十分清楚。他在等机会,若吴关和闫寸入了宫,闫二娘和巴郎落单,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更糟糕的是,闫寸发现身边来往的行人中混入了一些习武之人。 他们或扮作挑夫,或扮作货郎,不远不近围着几人。 闫寸的手摸上了后腰处别着的环首刀,并调整自己的位置,紧挨着姐姐和外甥共乘的那匹马。 跟随众人一同回来的两条犬,卡曼和巴图,也感觉到了周围的异样,开始拱起后背,喉咙里发出短促干净的呜声,似在警告心怀不轨之人。 吴关估算着双方战力,实在没什么把握。 纵然闫寸身手了得,却也没有三头六臂,一个人很难在四面八方的攻击中护住三个人。 吴关自己,阿姊,巴郎,三人中只要有一个被对方挟持住,他们这边就会处于绝对的劣势。 此刻不是动手的时候。 于是他勒住缰绳,下马,下马,给巴图和卡曼拴了绳子。 重新上马时,吴关发现周围亦有他们的人。 至远。 闫寸此番出门查案,并未将至远带在身边,而是让他留下协助吴关,彼时吴关还在处理沈氏姐弟的事。 处理完他们,吴关匆匆离京,前去协助闫寸调查失踪的队伍,亦没有将至远带在身边,而是让他每日去礼部尚书温大雅府上点卯,打听宫里的消息。 温大雅乃是温彦博的长兄,这世上若有谁和闫寸一样关心那支失踪队伍的下落,温大雅可算一个。 就在挖到队伍内其他人尸体的那天,两人收到了至远差人送来的消息:圣上表示要听一听温彦博的说法,似有重查当年战败之事的意思。 正因此,他们才急匆匆回京复命,免得夜长梦多横生变故。 显然鲁王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因此才会如此急迫地阻拦闫寸等人。 至远亦是来接人的,他前天接到消息,不出意外闫寸等人会于今日进城。 眼瞅着下了雪,人却还没回来,他匆匆收拾了一个鼓囊囊的包袱,包袱里裹着几件棉袍。 怕几人冷,他想带着衣服出城去迎一迎,谁知几人回来得早,在城里碰见了。 至远想要上前,吴关却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至远勒住马缰,面露困惑之色,不太敢确定吴关的意思。 吴关忙又趁鲁王长随不注意,打了个止步的手势。 至远便勒住马缰,不远不近地走在几人前头,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他先是听到了一个孩子的连声感慨。 是巴郎。 自打进了长安城,巴郎的眼睛可就不够用了,嘴巴也连连发出感叹声。一切都是新鲜的。他完全没察觉周围的暗流汹涌,更是直接将鲁王长随当成了巴结自己舅舅的人,只觉得舅舅十分威风。 巴郎先是感慨街道两旁的坊墙可太高大了,像要吞人的巨兽。 路过群贤、居德坊的坊门时,只向坊内瞄了一眼,又开始感慨坊内的屋子好看,不似草原上的毡房矮矮的圆圆的黑黑的,而是有棱有角,一些屋子门窗处的雕花更是让巴郎啧啧称奇。 屋里走出来的人儿也好看,女人皮肤白皙,施粉黛,不似草原上的女人,皮肤黑黢黢,脸颊上总有两坨日晒红。 男子宽袍大袖,头戴高冠,一派潇洒。 与孩子的兴奋相比,几个大人显得格外紧张。 突然,至远听到那个咋咋呼呼的孩子道:“舅舅,王府漂亮吗?里面的东西好吃吗?” 至远没忍住,回头瞄了一眼。 那小子在喊闫寸舅舅?! 他眨眨眼,是的,确实是喊闫寸。 娘啊有这么一个冰山脸的舅舅,孩子你辛苦了…… 当然,这个念头只在至远脑海中一闪而过,因为下一瞬他就听闫寸道:“巴郎想去王府看看吗?” “嗯。”孩子答道,他指着周围的建筑感慨道:“好漂亮啊,王府更漂亮吧?!” “是啊,王府的屋子比这里大十倍。” 孩子倒吸了一口气,将两条圆滚滚的手臂张到最大,比划着,“那岂不是有这么大?” “是啊就是那么大。”闫寸继续道:“舅舅确有个朋友,清河王李孝节,乃是当今圣上的堂弟,其父淮安王李神通战功赫赫,在皇室极受尊敬……” 吴关接过话头,故意对跟在他们身后的鲁王长随道:“说起来,鲁王也也要喊淮安王一声叔父吧?” 鲁王长随拱手道:“的确如此。” 吴关瞄了一眼走在前头的至远,继续道:“上回淮安王还说要我们去府上做客,可拖了太久,不知今日去过鲁王府后,能否匀出时间去拜访淮安王……” 至远回头,露出困惑之色,似在向吴关确认,这话是不是说给他听的。 吴关又轻轻点了下头。 下一处岔路,至远拐向了不同方向,那是通向清河王府的方向。 清河王父子会出手相助吗?吴关和闫寸并没有把握,毕竟此番他们掰手腕的人是鲁王,人家是一家人,总不能指望他们胳膊肘往外拐。 但只要将鲁王有意劫持他们的消息晦涩地放出去,至远自然就能明白他们的处境。清河王这条路走不通,他还可以去求褚遂良或拖请温大雅进宫面圣,请来圣上敕令,帮他们解围。 对至远的聪明,吴关是有信心的,接下来就是时间问题了。吴关在心里盘算着,这一圈的请托,怎么着也得个把时辰,照几人现在的速度,不待有人出手相助,恐怕就要到皇城门口了。 如何拖延时间呢? 好在,此刻一行人已走到了西市门口,巴郎闻到了烤鸡的香味。 西市之内,许多摊贩沿街售卖小吃。 烤的蒸的烙的……热气腾腾,小孩子哪儿受得住那种诱惑,立即流下了口水。伸着脖子,眼巴巴张望着。 巴郎馋坏了,但他并不直接向闫寸提要求。 他有着小孩子特有的狡黠,指着一家卖烧鸡的店,问道:“舅舅……那个好吃吗?” 闫寸眼睛一亮,当即勒住缰绳道:“走走走,舅舅给你买。” 说着,他一马当先拐进了西市。 鲁王长随刚想阻拦,却被吴关驱马别住了去路。 吴关连声附和道:“对对对,还有给姐姐订的衣服,也在西市,不知合不合身,等会儿直接换上,进宫可不能穿得如此随意。” 真的要进宫?圣上还要给我指婚?什么情况?怎么路上一点消息都不透露,让人毫无心理准备啊……闫二娘此刻亦是满头雾水,但她亦感觉到了弟弟的紧张。 她没敢乱说话,只是沉默观察着局势。 鲁王长随错失了拦截的机会,只能跟着几人拐进西市。 趁闫寸带着姐姐和外甥买东西时,他拉住了吴关,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声音道:“你们已被鲁王府兵包围,耍这种花样只能拖延时间罢了,听说吴郎小小年纪聪明过人,不会不明白个中情况吧?” “明白,这不是正在想对策嘛。” 似是没料到吴关竟如此直接,鲁王长随有点不习惯地搓了搓手。 “小郎君心直口快,那我也给你亮个底吧。” 吴关点头,做洗耳恭听状。 “鲁王要两位做的事非常简单,若事成,回报却十分丰厚。” “鲁王要我们向圣上撒谎吗?那可是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绝算不上简单。”吴关指明自己可不是个任人忽悠的傻子。 “不需要二位撒谎。” “哦?” “两位入宫后,只要对当年的战事一问三不知,就说温彦博不肯多说,还是等他回到长安圣上亲自向他询问吧。” “原来如此,倒是不难。”吴关道:“不过……恐怕温彦博再也没机会回长安了吧?” “非也非也,”鲁王长随连连摆手,“两位只需告知我们温彦博的藏身之处,出于安全考虑,他没与两位一起回来,而是藏在了途中某处不起眼的地方吧? 待我们找到温彦博,办法可就多了,钱财、官位、荣华富贵,但凡鲁王能给的,定不会吝啬,非到万不得已,鲁王也不愿手上沾血的。” “您这么一说,果真将我的顾虑消除了大半。”吴关眼神闪躲,似要动摇了。 鲁王长随嘿嘿一笑,又向吴关身边凑了凑,目露玩味之色,低声道:“对了,还有一事,吴郎有个兄弟名叫卢倾月吧?\b我听他说,从前吴郎与家里闹了些别扭,一气之下竟改了姓,真是一桩奇事。” 吴关沉默了三个弹指,才控制住了将眼前这张脸打翻在地,在踏上几脚的冲动。 对哥哥卢倾月,他没什么感情,但他不在意是一码事,旁人拿卢倾月要挟他又是另一码事。 吴关点点头,示意自己接收到了要挟和警告之意。 “所以,我大哥在鲁王府?” “还不是看在您的面子,鲁王不仅请他去府上做客,还打算将一些生意交由他打理。咱们合作,谁都有好处,不是吗?” “是。” “那您已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吧?” “你想让我劝说闫寸,让他将阿姊和外甥送入王府做人质?” “诶,话不能这么说——”鲁王长随摆着手,故意拉了个长音,“哪儿有什么人质,大家都是做客。只要两位将事情办妥,鲁王定会好生招待两位的亲眷,若不信您不妨去王府瞧瞧,您大哥对鲁王给的好处可是相当满意。” “鲁王真是用心了。”吴关痛快道:“好,我这就去帮你劝他。” “吴郎如此通透,前途不可限量啊。”鲁王长随一拱手,道:“如此,我等您的好消息。” 驱马赶上闫寸时,吴关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强制自己不能慌神。 闫寸看到吴关赶来,用余光撇了一眼鲁王长随,低声道:“你们咕咕呿呿,说什么呢?” 吴关深呼吸了一次,才答道:“肮脏的交易,出卖朋友之类。” “那看来是谈崩了。”闫寸道。 “倒也不算崩,我来给他做说客。” 闫寸立即亮明底线:“我绝不会将阿姊和巴郎送去鲁王府。” 似是觉得自己的警告太过严肃,闫寸又补充道:“鲁王根本不懂用兵,为了战功硬将兵卒驱上必败的战场,视兵卒的命为草芥,这样一个人,一旦性命落入他手中,必是朝不保夕,十死无生。” “情况或许更糟。”吴关道。 “哦?” “只有死人才藏得住秘密,即便咱们真如他所要求,帮他瞒住了那件事,事后他难道会留咱们继续活着?” “拼了吧?”闫寸提议道,他早已按捺不住。 见吴关不答话,闫寸继续道:“他们有八人,正好守住八个方向,我可同时攻击三人,扯出豁口,保你们突围,突围后你们千万不可回头,打东门出西市,一路向东,过天街,去万年县衙。 只要进了县衙,汪县令定会护你们周全。介时你从容入宫,即便我已落入鲁王手中……” “若那样就好了,只怕介时你已惨死街头。”吴关直接否定了闫寸的提议。 “那你说怎么办?” “我若说了,你怕是就不愿跟我做朋友了。” 两人沉默片刻,闫寸道:“你还真是来做说客的。” “嗯。” 闫寸突然笑了,也不知是太无奈,还是太生气。 “好,我倒要听听看,你有什么新鲜说法。” “送阿姊和巴郎去鲁王府,没处理掉你我之前,他们是安全的。而且,我保证他们顶多在鲁王府待两个时辰。” “你的意思是,进宫禀明情况,请圣上下旨救人?” “不,你我必须按鲁王的意思办事,他是皇室成员,根基深厚,想打听宫里的消息,比我们想象得容易,甚至他可以买通圣上身边的人,将我们面圣时的一言一行摸得清清楚楚。” “那如何救人?” “你忘了长孙皇后。” “她?” “或许,由女人来救女人更合适。” 二零七 吴关:呵呵,鲁王您脸也掉地上了 鲁王府。花厅。 落雪了,鲁王府的花厅一派萧索。 其实若肯侍弄一番,种上梅花,红梅迎雪绽放,定然别有一番傲寒的美。 鲁王偏不。 这位少年时便有美誉,善音律,写得一手好字的王爷就喜欢剑走偏锋。 每当有亲友来家中做客,看到他那荒废的园子,总会忍不住提议,这里可以种几株花卉,那里栽一片翠竹,当间还能挖个小水潭,养几尾鱼。 鲁王总是耐心听人家讲完,而后不无得意地反问一句:“翠竹花卉是景,野草丛生就不是景吗?” 对方乍一听,惊为天人,以为自己在跟什么厉害的哲人对话。 类似的行为鲁王还有不少,所图不过一个字——雅。 啥是雅? 你跟大部分人不一样,就是雅。至少鲁王是这么理解和贯彻的。 这给他博得了“花间王”的美名。 喝号之人也够附庸风雅的,明明鲁王家中少花卉,多杂草,偏就要叫他花间王,好显得他比那些侍弄花草之人还要风雅。 此刻,鲁王就正坐在竹楼上,观赏着一片萧索的后园花厅。 他身披一件蓝色加棉斗篷,手边是一只泥炉,泥炉上的铁壶咕嘟咕嘟,水已开了。 他将茶末、葱、姜、枣、茱萸、盐巴加入铁壶,又煮了片刻,提起铁壶,先给对面的人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上。 对面的人捏起薄透的瓷杯,垂着蒙面黑纱的斗笠掀开一道缝,杯子送到了口边,吸溜一声后,杯子又放回了桌上。 举杯的那只布满老茧的手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烫。 放下杯子,那人问道:“人都散出去了吗?” “将军放心,”鲁王道:“姓闫的和姓吴的已被咱们的人围住,解决他们不过是时间问题。” 对方提醒道:“长安城人多眼杂,莫生事端。” “嗯嗯,我已跟皮四交代过,无论如何先将人哄回王府,莫在外头动手。那姓吴的有亲眷在我手中,不怕他不乖乖就范……” 就在这时,后园的门开了。 那是王府的后门,在一条死胡同里,很不起眼。 正因为不起眼,一些不宜被人所知的事就会在这里发生。 此刻,两名大汉推搡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闪进院,然后飞快地关上了院门。 “你有客人。”戴斗笠的人道。 “将军稍坐,我出去看看。” 鲁王登上木屐,下了竹楼。 被推搡的孩子正是致远,推搡他的大汉见到鲁王,低声道:“这小子在清河王府附近徘徊,鬼鬼祟祟,我等不敢掉以轻心,抓住一问,原来是闫寸身边的长随。” “很好,”鲁王对两名大汉道:“尔等稍后可去领赏。” “多谢鲁王。” 两人恭敬的立在一旁,等着鲁王对致远的处理结果。 只见鲁王伸手,在致远头上摸了一把,仿佛逗一只小狗。 “不用懊恼,即便你没被抓住也没用。你那两个主子才做了多久官儿?熟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吧? 清河王,淮安王,新去到户部的那个安固,万年县令汪方拙……” 鲁王将右手握成一个拳头,每说到一个人就伸出一根手指。 只伸了四根手指。 “就这几个吧?”鲁王不敢置信似的盯住伸出四根手指的右手,又歪着头想了想,“哦,还有褚遂良和温大雅。” 他摆摆手,继续道:“都解决了,你一个都找不到。” 致远瞪圆了眼睛。什么叫解决了?杀掉了吗?难道为了隐瞒当年督战不利之事,鲁王竞对自己的堂兄和堂侄下手了?他是魔鬼吗? 致远想问个清楚,可他刚张了张嘴,鲁王便摆手示意壮汉将他带下去。 西市,冯记裁缝铺。 闫二娘和巴郎已买到了得体的衣服,再无拖延的理由。 鲁王长随确给了吴关和闫寸一段时间单独交流,可他耐心有限,买完衣服就将吴关叫到一旁。 刚想问一问情况,闫二娘却也来到了两人身旁。 她拽了吴关一把,朗声道:“鲁王如此热情相邀,你们却推三阻四,连我都要看不下去了,今日我就做一回主,我随这位老丈去鲁王府,学一学规矩,免得给我阿弟丢脸。” 她转向鲁王长随,谦虚道:“麻烦您了。” “阿姊——” 闫寸想反驳,闫二娘摆摆手。 “我已决定了,你们速速入宫,莫耽搁正事。” 能看出来,闫二娘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察觉到了两方僵持的态势。 她想帮闫寸解围。 鲁王长随拍手笑道:“早就听说闫家二娘是个能在草狼窝子里求生的奇女子,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您肯开这个口,颇识时务,老小儿佩服,佩服!” 闫寸还想再说什么,吴关抢先道了一声:“我们尽快去接阿姊。” 而后,他拉住闫寸就走。 两人顺利出了包围圈,闫寸不断回头看向姐姐,走出五丈远后,吴关低声问道:“有人跟着吗?” “有。” “几个?” “两个。” “也就是说,阿姊身边还有六人包围。加上那长随,共七人。”吴关皱眉道。 “嗯,我有把我一次制服四人,再多就不够稳妥了。” “你还要冒险吗?”吴关决定最后劝说一波,“只要你我还活着,鲁王就不敢杀死阿姊和巴郎,暂入鲁王府,他们依然是安全的,可若你当街抢人,刀剑无眼……” “皇室子弟喜怒无常,你也不能绝对确信吧?”闫寸道:“他们是我的仅剩的亲人,我不能将他们拱手送入凶险之中。若千辛万苦将人从突厥救回来,结果却只是出了泥潭又入深渊,那还不如让他们留在草原……你,明白吗?” 吴关叹了一口气。 “走吧,速战速决。” 吴关和闫寸自东门转出西市,却并未着急前进,而是猫在门旁。 待身后跟踪的两人亦转出坊门,等待他们的便是两支劲弩。 噗嗤——噗嗤—— 两支弩箭准准地射在了两人胸口,一击毙命。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周围的行人集体停下动作,如同慢镜头。 停滞了三个弹指,终于有人发出惊叫。 “杀人啦!” 西市门前的守兵、武卒、坊丁呼啦抄将闫寸围了起来。 闫寸立即亮出李世民当初赐的鱼符,以及一张身份符节,朗声道:“我乃大理正闫寸,奉命缉捕匪盗,尔等莫围观误事,谁是此地的守门朗将,点三名擅长近身搏斗的兵卒,随我走!” 其中一名守将出列,一边冲闫寸赶去,一边吩咐手下道:“先将尸体抬进门房,晾在大街上不成体统……还不速速驱散围观人群,西市门前发生踩踏,尔等谁能负责……” 交代完一应事务,守门朗将也来到了闫寸面前。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符节,核对过后还给闫寸,又接过鱼符,查验一番,拱手道:“下官这就给您调人。” “多谢。” 闫寸吊起的心微微放下,从西市守军中调人是个碰运气的办法,他赌鲁王的势力不可能渗透进了最底层的城防守军。 闫寸的运气不错。守门朗将很快带来了三名虎背熊腰的兵卒。 “他们各个是摔跤肉搏的好手。” 闫寸冲那守门朗将一拱手,一边拨转马头,一边冲三人道:“有一伙贼人混入长安,装作百姓,稍后我将他们指出来,你们悄悄接近后一盯一,等我指令一同发难,务必将其制服。” 三名兵卒拱手道:“是。” 闫寸带着他们朝鲁王长随一行人离开的方向赶去,不久便追上了几人。 远远地,闫寸和吴关便下了马,他们怕骑在马上太过显眼。 闫寸指着骑马的闫二娘,对三名兵卒道:“那母子二人,被人围住了,尔等能看出来吗?” 三人观望片刻,有人道:“两个算命的,一个兜售麦饴的……还有吗?瞧不出了……” “不错,尔等现在就可潜入他们身边,其余的匪徒我自会处理。” “那您的指令……我们该何时动手?” “我放弩,便是指令。” 三名兵卒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似在相互鼓励。 不多时,他们便贴在所盯之人不远处。 吴关以手牵住巴图和卡曼脖上的绳子。 “我去了。”闫寸道。 “好。” 闫寸如一道闪电,飞奔至鲁王长随身侧,右手拽住鲁王长随搭在马腹一侧的腿,一发力,直接将人拽下马,摔了个狗啃泥。 与此同时,他抬起左手,飞射出两支弩箭。 两名自几人入城起便一直不远不近跟随的“百姓”应声倒地。 “动手!”闫寸大喊着。 三名他带来的兵卒同时出手。 他们所盯之人所有注意力都被闫寸吸引了,根本不曾想到自己身边突然来了个肉搏高手。 一人被抱摔,大头朝下,只挨一招便晕了过去,另一个也被第一时间踹翻在地,狠吃了一通老拳。最后一个反应比前两人迅速,闪过了突如其来的攻击,却也被缠住,分身乏术。 闫寸的声音刚落,吴关的声音响起。他冲着闫二娘大声喊道:“阿姊!这里!快来!” 闫二娘立即循声驱马向吴关飞驰。 吴关松开牵着巴图和卡曼的绳子,两条犬齐齐扑咬向被闫寸拽翻在地的鲁王长随。 放完了狗,吴关深知自己身手不行,立即上马,在前头带路。 “阿姊随我来,我带你们去安全屋。” 闫二娘头一次听说“安全屋”,但仅凭字面意思她还是明白了吴关所指为何物,没有追问。 这一遭并未吓住巴郎,他毕竟是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听着草原勇士们杀敌的故事长大,小小年纪就敢随父亲猎狼。 他只是好奇地问道:“舅舅是做什么的?” 显然,闫寸的突然发难让他有点莫不着头脑。 不过很快他便释然了。 “舅舅真厉害。” 吴关没向巴郎解释什么,有些事还是闫寸这个舅舅自己解释吧。 他思忖片刻,对闫二娘道:“闫兄原想接阿姊来享福,可……哎,有时候我们不惹事,事却要来惹我们的……连累阿姊了,实在是……” “一家人,不说连累。” 一路无言,只是策马赶路。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城南一间小院。 自然不是闫寸的住处。闫寸的住处一定正被鲁王的人盯梢。 那是荷花名下的房产,拜一名恩客所赠,去鄂县之前她便住在那里。 她离开后,空屋自然托付给吴关和闫寸打理,两人将那处与他们毫无关系的空屋当做了安全屋,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就是那个“不时”。 吴关掏出钥匙开门,引着两人进屋,道:“姐姐先在此住下,任何人来都莫理他,若是我和闫兄,我们自会用钥匙开门。” “好。” 嘱咐过后,吴关从一只木箱内拿出笔墨,迅速写着什么。 写了大约半页纸,吴关匆匆起身告辞。 能看出来,闫二娘有许多话想问他,但她知道吴关在赶时间,硬生生忍住了。 仅此一点,吴关便对她颇有好感。 离开安全屋,吴关直奔皇城。 他需要趁鲁王还未反应过来立即入宫,给闫二娘母子求一道保险。 宫城依旧巍峨,宫殿的飞檐和金顶盖上一层雪,锐气掩在雪下,显得这座宫城比从前平易近人了些。 是错觉。吴关摇摇头,将这些想法从脑海中赶出去,还没到可以掉以轻心的时候。 李世民正在与弘文馆学士饮酒。 听说最近宫中的宴会多了起来。 百姓窝冬,皇帝亦躲清闲。再说,今年冬天也的确清闲,风调雨顺,各地仓廪充裕,百姓得到休养。 北边的突厥自己乱了套,连年征战的兵卒们也可喘口气了。 这个国家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赶往大兴宫的半途,吴关遇到了齐公。 “圣上前两日还叨念你们,可算回来啦。”齐公道。 “多谢圣上惦念。”吴关问道:“我此刻去禀事,不会坏了圣上雅兴吧?” 齐公谨慎地打探道:“那要看你带回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吴关略一犹豫,道:“若齐公肯帮下官一个小忙,坏消息就能变成好消息。” “哦?” 吴关掏出刚才写成的半页纸,递向齐公,道:“请您帮我将此交给长孙皇后,此事甚急,万万不可耽搁。” 齐公伸手,却没接吴关递来的东西,而是将其推开了。 “长孙皇后今日不在宫中,临近年关,皇后亲率宫人,慰劳长安守军去了……晚间才能回来。” 这倒是李世民家的传统,慰劳兵卒的事向来由长孙氏这个细心的女人操办。 吴关的眉头皱了皱。 好在他还有备选方案。 “那……杨氏在宫中吗?”吴关凑到齐公近前,低声道:“就是从齐王府接进宫的那个杨氏。” 二零八 闫寸:自己的事自己做 鲁王府,后园。 看到被押解回来的闫寸,鲁王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他黑着脸,许久没说出话来。 倒是闫寸先开了口:“鲁王殿下,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怎么是你?”鲁王问道。 “我不愿阿姊来您府上做客,只好自己来了。”闫寸道:“不过……鲁王好像不欢迎我。” 鲁王冷笑一声,“看来你不怕死。” “怎么会,谁会不怕。”闫寸道:“您怕死吗?”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呈口舌之快,坊间传闻你胆子大得很,倒很可信。” “哪里哪里,下管噤若寒蝉,哪方面都被您压制得死死的,也就只能逞一逞口舌之快了。不过……”闫寸从容淡定道:“坊间也传闻,鲁王是个风雅的,就连杀人都要讲究美观,您与我这将死之人磨了半天嘴皮子,倒也很符合传闻。” “你太谦虚了,我可从未见过你这班从容的将死之人。” “装的,毕竟人生如戏全凭……那什么。” 演技。 从吴关那儿听来的话,闫寸没记牢。 鲁王被他弄得一脸懵逼。 闫寸很快岔开了话题:“那个……我此番来,除了给您做人质,还需确保其他人质的安危。” 鲁王一眯眼,道:“这么快你就知道了?你们倒真亲如兄弟。” “又是坊间传闻吗?”闫寸道:“看来以后我得多留意坊间传闻,毕竟有些说得还挺准。” 鲁王不再接话,而是冲一名负责押解闫寸的兵卒道:“去把卢倾月带上来。” 卢倾月来之前,鲁王又对闫寸道:“莫以为如此就能跟我耍花样,若那个叫吴关的敢在圣上那儿胡说,我就让你死无全尸。” “我们都相信您有那样的手段。”闫寸道。 卢倾月是真来鲁王府做客的,被带上来时他丝毫未察觉倒变故,甚至还有些诧异地问闫寸道:“闫郎怎来了,是不是我那弟弟给您添麻烦了?我替他赔不是……” 闫寸真羡慕他。 一个人若能傻吃酣睡享受生活,确值得羡慕。 虽然对卢倾月没什么好印象,但闫寸不想吓唬他,只道:“我亦是受鲁王之邀,前来做客,咱们暂且在鲁王府上安心住几天吧。” “那敢情好啊,你我也好做个伴,我还想跟闫兄打听打听小弟的近况……多谢鲁王给了我机会,哎呀鲁王果然是个大好人……” 两人被兵卒带着进了一间装饰华丽的屋子,闫寸注意倒,屋外至少有三组暗哨。 一进屋,卢倾月就开始在怀里掏,不多时他掏出一枚印章,递向闫寸,并到:“请闫郎帮忙将此物转交给我那弟弟。” 闫寸接过,看了一眼,道:“你从河南道带回来的?” “嗯,”卢倾月挠挠头,似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太懂,只觉得你们为官之人,都要用到印的,卢……吴关出入官场,许多事恐怕还不熟悉,纵有您提点,也难以面面俱到,我这个做大哥的,从前对不住他,如今也没本事为他做什么,想到一点就做一点吧。” 闫寸又将印章递还给卢倾月,“那你应当自己将章送给他。” “他……不会要吧?”卢倾月的神情有些落寞。 “不一定,”闫寸道:“我看你变化挺大,说不定他也变了。” 卢倾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回印章,“或许我该试试,多谢闫郎提点。” 两人无话。 卢倾月感觉活着好累,先是那个三辊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燕子,与燕子相处一路他简直要憋死了。 好不容易完成任务,商队前脚进长安,后脚就被鲁王请入了王府。 自从父亲死后,卢家再也没跟如此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接触过,因此卢倾月很激动。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来了鲁王府却又要跟闫寸这尊总是黑着脸的阎罗朝夕相处。 晚间不会要跟这人睡一起吧?卢倾月在心里默默叨念着:可千万别啊。 他装作欣赏鲁王府的装潢,踱步进了内室,发现内室有两张床榻,终于放下心来。 另一边,吴关和齐公已由皇城进入了宫城。 听到吴关打听齐王府来的杨氏,齐公向旁边闪了一步,拉开了与吴关的距离。这样他就能将吴关的所有表情和动作尽收眼底了。 吴关心里觉得好笑,这位齐公若生在后世,说不定会成为人类行为学的专家。 齐公眯着眼问道:“你要作甚?” 吴关也不惧的,他很清楚,越是惹人怀疑的时候,越要行为坦荡谈吐大方。 “我若真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不会来向您询问了,谁不知您是天下对圣上最衷心的人。” 许是马屁起到了作用,齐公神色缓和了些,换上一副长辈教育小辈的样子,语重心长道:“皇家后宫之人,怎荣你一个外臣打探,你莫仗着圣上宠信,便不知轻重。” 吴关忙拱手道:“齐公教训得极是,下官当引以为戒,不过……” 吴关指了一下刚才递给齐公的书信,继续道:“还请您瞧瞧这封书信,再下结论。” 吴关刚将书信递给他时他便对信中内容有了好奇,若他答应帮吴关送信,自然有机会偷偷查看,但齐公是个讲究的,未经主人同意,他绝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来。 现在吴关自己让他看,他也不推辞。 看过书信后,齐公陷入了沉默。 吴关也沉默,等待着他的答案。 “已如此危急了吗?”齐公道。 “迫在眉睫。”吴关道。 “你需知道,这宫里同样是是非之地,一入宫门深似海。” “是啊,”吴关叹道:“可眼下已没有别的办法,能从鲁王手下护住闫二娘母子的,只有圣上。” 齐公看着手中书信,犹豫片刻,终于将那书信揣进了袖内。 “我可以帮你送信,但杨氏是否出手相助……我可不能保证。” “当然,齐公肯帮我,就已让我尽了谋事在人之力,至于能不能成事,那就看老天爷的安排吧。” 老天爷似乎待吴关不错,他刚赴宴,与李世民对答几句,讲明温彦博和闫寸得姐姐外甥皆已到了京师附近时,杨氏来了。 她的到来令李世民脸上很是有光。 这个女人身份高贵,她是隋炀帝的女儿,前朝正儿八经的公主。当初先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联手,与李世民拉开夺嫡之争。李渊早早看出苗头,偏袒太子一党,给李元吉指了这门婚事,实指望靠这个女人在隋朝旧臣之中的影响力帮太子多收罗些党羽。 玄武门之后,先太子和齐王横死,太子妃郑观音亦美丽动人,有着倾城之貌,李世民却并未将她留在身边,而只是将她安排在长乐门附近居住,却将美貌不及郑观音的杨氏接入了后宫。 李世民这么做,原因有三。 其一,前隋旧臣对杨氏的情感是复杂的,把这个女人留在身边,有利于收拢人心; 其二,这个女人嫁给李元吉,是父亲李渊一手安排,亦是他打压李世民的证明,李世民要彻底毁了着证明,他虽表明上对父亲恭敬有加,实则心里还是存了些芥蒂的; 其三,李渊本就偏爱李元吉,爱屋及乌,对这个小儿子的王妃自然也多几份照拂,家庭聚会时公婆总要李元吉将杨氏带在身边,因此李世民不止一次在家庭宴会上见过她。她温婉天真,给李世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说有些心痒也并不为过。 综上,于公于私,李世民都想赢得这个女人的芳心,但两人的关系因为李元吉又着实显得尴尬,杨氏总躲着他。 如今杨氏主动赴宴,让李世民心花怒放。 他低声问杨氏道:“你来啦?” 杨氏收回瞄向吴关的目光,吴关自不会与她对视,装作与邻座之人寒暄,只拿余光看了杨氏一眼。 跟在狱中时相比,她的气色好了些,脸上也有了点肉。 杨氏亦低声回着李世民的话,道:“臣妾此番来,时有件喜事想告诉圣上。” “哦?何事?” “臣妾,有孕了。” 吴关先李世民一步愣住了。 他虽听不到两人的对话,但一直在关注杨氏的口型,那三个字他几乎只看到两个就猜出了杨氏的下文。 难道他赶上了这一历史性的时刻?没记错得话,杨氏的孩子吴王李恪,应该是李世民登基后所生的第一个孩子。 吴关收好眼底的震惊之色时,李世民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 “好好好,”他执起杨氏的手,大声道:“此为大喜事,朕登基后后宫一直无甚动静,你可立了功。” 他也顾不上宴席上的众人了,只继续问杨氏道:“太医怎么说?朕的孩子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好。”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举杯恭贺圣上,紧接着是一轮接一轮的恭贺。 吴关赶紧拼凑几句漂亮话,也贺了一番。 待恭贺结束只听杨氏继续道:“臣妾斗胆,想凭肚里的孩子向圣上讨样赏赐。” 李世民喜欢她这一点不藏着掖着的性子,大方道:“好啊,你想要甚?” “臣妾自小生在宫里,虽听闻过大唐境内的种种奇闻,却终究没有机会走出宫门亲眼一看,因此,臣妾想要一个见过世面的贴心人,婢子也行,婆子也好,能给臣妾讲一讲宫外之事。” 李世民道:“婢子倒是好找,可这见过世面的……” 那个时代,女儿家多待字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行过万里路的着实罕见,杨氏这要求确有些为难李世民了。 但他不认让怀有身孕的爱妾难过,还是道:“朕自当想办法……” 杨氏打断了李世民道:“其实臣妾心中有一个人选,就是不知……对方是否乐意。” “哦?” “臣妾刚才听说此番许多被突厥掳去的百姓回到了大唐境内,其中就有大理寺闫正的阿姊,贺喜圣上……臣妾便想着,闫正的阿姊于战乱中颠沛流离,后又去了突厥,可算行了万里路,定然又许多见识……就是不知闫家阿姊是否愿意入宫来与我做个伴。” 李世民没急着答应,而是先问道:“你认识大理正闫寸?” “当初臣妾入了大理寺,闫正——那时他还不是闫正,只是万年县衙一个小小的县尉——他奉圣上之命,去大理寺提审我等,见我有求死之心,便劝我想开些,而非……而非对臣妾落井下石。 臣妾那时便觉得闫正乃是刚正不阿之人,此番听闻他阿姊回来,臣妾很为他高兴。”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你到是个懂得报恩的。” 在他看来,一个平民女子能够入宫,做个女官,那绝对是老天爷开眼。 李世民向吴关瞄了一眼。 吴关忙拱手道:“这样的好事,闫寸必求之不得,若圣上允准……” “准了。”李世民一挥手。 在他身后陪侍的齐公见缝插针道:“圣上现在下敕令吗?老奴这就准备纸笔。” 李世民又挥了挥手,齐公忙指使手下小太监端来纸笔,交给在旁随时准备撰写敕令的中书舍人。 就在此时,杨氏又道:“且慢,我……还有一事。” 李世民今天心情很好,他对杨氏的耐心也多了些。 “何事?”他冲中书舍人摆摆手,示意对方等下再下笔。 “是这样,”杨氏道:“听闻闫家阿姊有个孩子,在草原长大,颇擅骑射,臣妾不认他们母子分离,因此斗胆请求……可否让闫家阿姊与其子一同入宫,如此……” 杨氏爱怜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将来孩子出生,也可有个伴。” “在理,”李世民点头道:“朕亦不忍让他们母子分离。” 他转向那中书舍人。中书舍人立即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圣上的意思了,而后,他大笔一挥,一道敕令很快写完了,齐公将写好的内容捧给李世民,李世民过目,确定无误,齐公便捧上印章。 盖完了章,李世民将敕令赐给了吴关,嘱咐道:“待闫寸回来,你让他带着阿姊和外甥入一趟宫。” 不等吴关回答,李世民又转向杨氏道:“这下你可满意了?” 满意了。杨氏回答的同时,吴关亦在心中附和着。 他终于为闫寸仅有的亲人求得了保命符。可这还算不上胜利,接下来与鲁王掰腕子,必然还有着万分的凶险。 二零九 卢倾月:你武力值高,你说什么都对喽 吴关很想找个理由离开,但今日李世民兴致很高。 又如坐针毡地吃喝一阵子,国舅爷长孙无忌也来了。 他刚一来,杨氏便起身告辞,仿佛很忌惮他。 是该忌惮的,吴关甚至怀疑,有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杨氏有孕的消息送到了长孙无忌那里,因此他才匆匆赶来,看似凑热闹,实则是打探虚实。 见吴关亦在席间,长孙无忌倒也算客气,他笑眯眯地接受了吴关的问候,转头便道:“吴郎今非昔比,不过短短半年已名满京城,成了炙手可热的神童,若再大个几岁,怕是提亲的媒婆要将你家门槛踩破了。” 吴关被他说得面上挂红,不知该如何接话。 长孙无忌又道:“今日席上皆是才子,不如咱们对诗,我倒很想看看吴郎盛名之下可有真学识。” 吴关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这家伙果然是个腹黑的,不出三句话就要算计人。 李世民倒拍手赞成。对这个有从龙之功的小舅子,他向来十分偏信。 “诸位皆是文人,确该玩些文的。”李世民道。 吴关心里苦啊。 眼下他有两个选择,其一借李太白杜子美之诗,给自己博得美名。 这当然能大大满足虚荣心,但坏处也显而易见,首当其冲便是改变历史,这绝不是吴关愿意冒的风险。 其次,这谎言是个无底洞。一个人一旦有了诗名,求诗、约诗的人自然会多起来,他就得不停地作诗,即便旁人他能推辞,皇帝的宴席上总是推辞不掉的。 很不巧,吴关的诗词储备量十分有限,否则上次他也不至于在褚遂良面前玩拼接了。 于公于私,他都不想给自己挖这个不致命却很糟心的坑。 那他就只有第二种选择了。 吴关冲李世民一拱手,对列席的众人道:“不怕大伙笑话,我这神童之名,确是难副其实。 我所擅长不过破案罢了,除此以外,莫说作诗了,大字都不认得几个。诸位才是真正的才子,下官绝不敢班门弄斧。” 长孙无忌又道:“吴郎越这么说,反倒越是高深莫测……是不是啊?哈哈,今日无论如何吴郎都得做首诗,否则我等怕是要记挂上了。” 他这一起哄,众人纷纷附和。 吴关却见席间一人淡定地饮酒,对长孙无忌并无追捧之意。 只见那人缓缓放下酒杯道:“我看这娃娃是个实诚的,不似谦虚,国舅若有雅兴,某斗胆与国舅对诗一篇,如何?” 他话说得很谦逊,但还是无可避免地让席间有了火药味。 李世民应对此种状况的办法是:让火药味来得更猛烈些,最好猛如炮弹。 “两位爱卿,”李世民道:“信本与辅机若仅对诗,怕难分伯仲,不如作诗互讽,看谁辛辣有趣,如何?可先说好,不带记仇的。” 看着李世民眼中的狡黠,吴关一边感慨这位帝王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又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猜到长孙无忌的来意了,因此才用这样的方式警告他。 可惜,吴关知道辅机乃是长孙无忌的表字,确并不知道这位帮他解围的表字信本的中年人究竟是谁。 圣上开了口,长孙无忌与那中年人自是不好拒绝,那中年人一伸手道:“国舅先请。” 长孙无忌低头沉吟片刻,道:“有了。” 列席众人均做洗耳恭听状。 “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 此诗一出,众人大笑,就连被嘲讽的中年人也笑了起来。 别说,还真挺形象。 那中年人许是常年坐在书案前,略有些驼背,被长孙无忌这么一形容,看着倒真像只猴儿。 “得罪了。”长孙无忌拱手道。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列席之人都能看出来,他并无抱歉之意。 中年男人显然已打好了腹稿,对诗道:“锁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因心溷溷,所以面团团。” 桌上众人也在笑,却不似刚才那般笑得自然。 真狠啊,对方毕竟是国舅爷,他攻击你外貌,你也作势攻击他外貌,礼尚往来一番罢了,谁知你不仅攻击人家外貌,说人家脖子短,头发直接铺满后背,好像在取暖,而且大腹便便,撑开了裤裆——毕竟唐人裤子都是直接开档的——因此只好将裤裆缝起来。 这么刁钻地挖苦人家外貌也就罢了,竟还说人家的大饼脸是相由心生,心脏所有脸不好看。 这可就上升到道德攻击的程度了。 吴关虽只听了个一知半解,确也从桌上诸位的面色看出这位是个不怕捅马蜂窝的。 英雄英雄,吴某敬您是个拉屎脸儿朝外的汉子。 长孙无忌也在笑,要是嘴角没有微微抽动,他的笑堪称自然。 李世民看不下去了,沉下脸,对那吟诗讥讽长孙无忌的中年人道:“你难道不怕皇后听见吗?” 这话虽说有责备之意,确也先将自己撇了出去,潜台词是:皇后听见了不好,至于朕本人……呵呵,朕不发表意见,二位自行体会。 吴关在心中一通咋舌,不愧是坐拥天下的男人,随便一件小事就能敲打手下臣子。 那天喝酒到很晚,李世民后来似乎在齐公的搀扶下离开了。 他感慨了许多,怀念了许多,提起了从前带兵打仗的日子,还提起打了胜仗回到秦王府以后与手下聚在一起大碗饮酒,犹如山匪一般的日子。 最后宴席将散时,吴关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李世民似露出了一丝落寞之色。 他终于感受到那高处不胜寒了吧。 发完最后一句感慨,吴关便睡了过去。 酒量还是太差了。 后半夜,他醒了。 一开始他还迷迷糊糊,翻个身想继续睡,看到自己身处何地后,一个激灵滚了起来。 皇宫!他在宫里留宿了! “吴郎醒啦?” 一个小太监的声音传来。 吴关忙试探地问那小太监道:“昨晚……?” “昨晚好几位学士都喝高啦,不过还数您醉得最厉害,圣上便恩准您在这偏殿歇息……” “那圣上……” 小太监朝正殿的方向努了努嘴,低声道:“圣上彻夜未眠,在正殿处理国事。” 行吧。 吴关也顾不上昨晚丢没丢人了,只想着快些出宫将敕令带给闫二娘母子俩。昨晚他许多次想离席,话刚到嘴边,齐公就冲他摇头,拿眼神警告他,皇帝的宴席,你也敢提前走?咋的你有啥事比皇帝还重要? 加之众人皆看着长孙无忌的眼色行事,见长孙无忌有心为难吴关,便不住地灌他酒…… 此刻吴关满心焦急,不知闫二娘母子俩情况如何了,更担忧闫寸的安危。 他起身向着殿外冲去,并对那小太监道:“我得出宫,这……留宿宫中成何体统……” “不行啊,宫门尚未开,您也尚未……” 小太监的话还未说完,吴关已打开了殿门。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李世民。 按理说,皇宫就是李世民的家,在自己家里他不该鬼鬼祟祟的,但吴关偏就看出了那种背着人干坏事的感觉。 “那个……”吴关一时语塞。 李世民倒是瞬间负手而立,一派正色道:“爱卿醒啦?” “臣酒品不好,给圣上添麻烦了。” “不麻烦,是他们不好,灌一个娃娃喝酒,回头我说他们。” “那……谢圣上。” 吴关正为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啥而尴尬时,那追他到门口的小太监突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冲李世民直磕头。 只听小太监道:“吴郎要出宫,奴没拦住,奴有罪。” “呃……”吴关蒙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别人的本能反应,让吴关接道:“是臣的错,臣有罪,不关他的事。” 说这话,他也学着小太监的样子跪了下来。 于是,大半夜的,大兴宫门前出现了奇怪的一幕。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太监跪在李世民面前,争相抢夺罪过。 李世民乐了。 他冲吴关一伸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道:“你起来,跟朕走走。” 吴关忙起身,跟在李世民身后。小太监也想跟着,李世民却对他道:“你回去吧。” 吴关心下忐忑,不知李世民要做什么。 两人沿着大兴宫门口的台阶向下,走了一半李世民开口了: “当初你亦在玄武门。” “是。” 吴关心下一惊,谁也不会吃饱了没事在皇帝面前议论那件事,嫌命太长吗? 如今皇帝主动提起,什么路数?可千万别是卸磨杀驴啊。 李世民继续道:“你怎么看当日之事?” 这是又被梦中的鬼怪纠缠了? “我……” 吴关犹豫的间隙,李世民插话道:“今日只有你我二人,你对我说句实话。” “圣上身边能人辈出,为何要问我?”吴关反问。 “你说的那些能人……他们要么追随我数年,从我的胜利中捞得了官爵,自然都劝我想开些,要么如长孙氏那般心疼我,偷偷地寻和尚道士,搞什么驱鬼,剩下的人,一提及此事就吓得只剩发抖。 你不同,那件事发生时,你就在我身侧,因此我要问你,你也需对我讲真话,我赦你无罪。” 李世民用了“我”,而不是“朕”。不知他是自然流露,还是有意显得自己平易近人。 吴关低头沉思,没有立即接话。 李世民也不催他,两人就这么沉默下着台阶。 待所有台阶都走完,终于上了平地,吴关道:“圣上觉得自己如何?” “你是何意?”李世民不解。 “我的意思是,圣上是个好对手吗?败给您,丢人吗?” 李世民没答话,若有所思。 吴关继续道:“臣私以为,当时的情况对圣上十分不利,您手中兵权被削,身边大将亦被调离软禁,先太子占尽了先机。 那样的情况下,圣上尚能翻盘,逆转局势,实在令人佩服。臣斗胆一比……若换了臣,败给圣上,当心服口服。” 李世民沉默了许久,只吐出三个字:“你,很好。” 吴关抬头偷偷瞄着天色,掂量着若此刻要求出宫,李世民会是什么态度。 不等他将心中的弯弯绕表露出来,李世民先道:“你随我去个地方。” “是。” 吴关只得默默跟上。 他不知李世民要去哪儿,只觉得这处宫殿群可真大,七拐八绕了不知多久,终于到了一处亮着灯的地方。 弘文馆。 吴关没来过,但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起居舍人褚遂良就在那儿工作,他每日记录天子的言行,而后在此整理,誊抄成册,妥善保存。 褚遂良今日显然也留在弘文馆加班了,时间一晚就睡在了此地。 因此,当李世民进屋,点亮了灯,惊醒褚遂良时,三人颇是大眼瞪小眼了一番。 褚遂良有些无奈道:“上次圣上问起,我起居注您不可过目,您就……来此偷看了?” 李世民被他的直接弄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气愤道:“朕岂是那种人?” 褚遂良没答话,但他满脸都写着“你绝对是”。 李世民从容坐下,只当没看到他的表情,干脆耍赖道:“从前的帝王不曾看过,难道朕就也不能看?” 这明显就是瞪眼耍赖了,褚遂良以沉默抗议,大有想看也行先杀了我的意思。 吴关忙打圆场道:“两位,有话好说,要不这么着……圣上保证只看一看,不能……呃……不能强迫史官们修改润色,褚令史就给圣上看看吧……” 李世民忙点头,“可以可以。” 褚遂良用眼神询问吴关:你哪边的? 吴关回之以眼神:没办法啊,褚哥,威武能屈,真的能屈。 褚遂良:…… 褚遂良:“圣上若执意如此,臣只好遵命,还请圣上依约。” “那是当然。” 褚遂良不情不愿地拿出一本籍册,李世民迫不及待地接过,从其翻书的样子来看,明显是在寻找对玄武门之事的记载。 很快,他找到了。 看过,李世民的眉头皱了起来。 史官们也不敢写那日的事,语焉不详,一笔带过。 褚遂良也慌,纵然只有一笔带过,却也是他坚持才记录在了史册上,否则连这一笔带过都没有。 若是李世民不满意,首当其冲抗雷的就是他。 李世民的确不满意,他只留了一句话:“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吧,输给我,他不丢人。” 这是他能给李建成和李元吉最后的体面。 做完这件事,李世民心里的疙瘩似乎放下了一点。 他转身,出了弘文馆,丢给吴关一句“你不必跟着了”。 他需要片刻独处,需要跟自己聊聊这一晚的心路历程,或许还想在心里跟死去的兄弟说几句话。 二一零 吴关:小伙伴们小年快乐 李世民去思考人生了,留下吴关和褚遂良二脸懵逼。 “圣上……刚才说啥?”褚遂良道。 他有点没回过神来。 吴关拍拍他的肩膀,“圣上说,玄武门那段,让你好好写,别遮遮掩掩的。” “真……真的?”褚遂良还是不信。 吴关已懒得回答他,而是问道:“现在能出宫了吗?” 褚遂良指了指外头,道:“你听更鼓,更鼓响完了,宫门才能开呢。” “那还要多久?” “个把时辰吧……对了,你怎留宿宫中了?这虽算不上大事,终究不合规矩,被那些御史发现,少不了参你一本,找你麻烦。” 吴关叹了口气,“明着找我麻烦的人一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暗戳戳较劲的。” “长孙无忌那老小子?”褚遂良问道。 不待吴关回答,他又道:“那就是个官儿迷,只要不是他家人升官,都要阴阳怪气一番,倒也不会真的将你怎样,你莫被他吓住了。” 吴关很感激褚遂良的劝导,但在事情明朗之前,他并不打算将鲁王的事说出来。 他只是道:“在哪儿打洗脸水?我帮您打水洗漱吧。” 卯时,鲁王府。 闫寸刚洗漱完,就被婢子请到了前厅。 “闫正昨晚睡得好吗?”鲁王问道。 “我若说睡得很好,您肯定不爽吧?” 鲁王知道他这是故意跟自己对着干,也不闹,只是皮笑肉不笑道:“你是该好好睡一觉的,因为打这一刻往后,你就要夜不能寐了。” 说着,鲁王拍了拍手。 有仆役推搡着闫二娘母子,将他们带上了前厅。 “阿姊。”闫寸快步迎上前去,单臂抱起巴郎,又拉住闫二娘的胳膊上下左右地查看,“怎么样?伤着没?” “没事没事,”闫二娘不愿弟弟担心,忙道:“我和巴郎都很好,还是……拖你后腿了。” “是我不好,没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掌声响起,鲁王没心没肺道:“真是感人的姐弟情谊,我都要哭了。” 他踱步至闫寸面前,道:“我看坊间传闻全是假的,什么机敏过人,屡破奇案,阎罗在世……呵呵,谁让你自作聪明,现在不但姐姐落到我手里,还把自己搭了进来。” 说到高兴处,鲁王手舞足蹈起来。 这还不过瘾,他在桌前坐下,桌上已摆了早饭,挺丰盛,有一只烧鸡。鲁王扯下一根鸡腿,朝巴郎举了举,逗弄他道:“好小子,你说一句舅舅是笨蛋,鸡腿就给你吃。” 巴郎看见鸡腿,闹着下地,这让闫寸很是郁闷。 孩子也忒没出息了。 鲁王看到舅甥俩要闹矛盾,哈哈大笑。 终于,闫寸劝服了自己。毕竟人在屋檐下,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让孩子吃饱吃好,存些体力,总是有必要的。 他放了手。 巴郎立即奔向鲁王。 “哈哈哈,好小子,你……啊!” 鲁王一声惨叫。 因为巴郎虽扑响了他举着鸡腿的手,却并未接那鸡腿,而是朝着鲁王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 “不许你骂我舅舅!”巴郎大声道。 他正在变声,声音又稚嫩又沙哑,极具穿透力,也格外动人。 听到这声指责,闫寸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他大步冲上前,在鲁王的巴掌落下之前,将巴郎重新抱回了怀中。 “我娘早就教过,羞辱他人迟早自取其辱,难道没人教过鲁王?”巴郎又道。 这就骂得狠了,甚至还挖了鲁王母亲早逝的伤口。 鲁王恼羞成怒,大喝道:“给我打!打死这个小兔崽子!” “谁敢?!”闫寸亦被激怒,大步奔向鲁王,大有将鲁王抓为人质的意思。 他们身陷虎穴,唯有这一招有可能化险为夷。 可鲁王毕竟不是一截戳在原地的木头,任由闫寸来抓。 闫寸进,他便起身,飞快地退着。一追一逃之间,闫寸就顾不上自家阿姊了。 “凶徒助手!否则我杀了她!” 负责押解闫二娘母子的兵卒已抽了刀,寒光闪闪的刀架在闫二娘肩头,刀刃就贴在她的脖颈上,她一动不敢动。 闫寸只好停住脚步,冲那兵卒道:“莫伤人。” “哈哈哈……”鲁王刚一逃脱险境,就嘚瑟上了,他骂道:“不识好歹的玩意儿,今日我就让你们一家尝尝厉害。” “鲁王息怒。”闫寸道:“小孩子不懂事,我愿替他受罚。” “你们看看,”鲁王摔着被咬出压印的手,冲身边的亲兵道:“我可好久没见过这么感人的情谊了。” 他向前踱了两步,想要离近些,面对面羞辱闫寸,却又有些忌惮,刹住了脚步,与闫寸隔着一张桌子。 “行啊。”鲁王自亲兵腰间抽出一把刀,扔到闫寸脚下:“他敢咬本王的手,那你就用手来陪,砍下一只手,本王便不再追究此事。” “舅舅!”巴郎死死抱住闫寸的脖子,两条腿勾在闫寸腰上,不让他弯腰去捡地上的刀。 “巴郎乖。”闫寸抚着孩子的后背,道:“巴郎还记得上次我去草原看你,你给我讲的瘸腿狼王的故事吗?” 巴郎的眼泪已掉了下来,但他身为草原男儿,怎能哭泣?刻意压制的抽噎声更让人心疼这孩子了。 “……狼王早年猎马时被马踢坏了一条前腿,从此便只能凭借三条腿站立、奔跑、狩猎……可纵然如此,他依然在狼群内享有威信,杀死了所有挑战者……舅舅就要成为那样的狼王了,巴郎该替舅舅高兴。” 他是个小孩,不是个傻子。 显然这样的话不足以安慰到他,巴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闫二娘也哭了。抽泣使她的脖颈有了轻微的颤动,身旁的兵卒怕伤到她性命,将架在她肩头的刀向外挪了半寸。 “阿姊来!” 趁这空挡,闫二娘竟直接冲向闫寸,弯腰就要去捡地上的刀,好砍掉自己的手代替弟弟。 “娘!” 巴郎又发出一声惊叫,犹如杜鹃啼血。 闫寸毕竟是习武之人,身手比姐姐更快些。 他弯腰,一把抄起了地上的刀,左手举刀,朝自己的右手砍去。 “敕令!有敕令!。” 吴关的声音让闫寸的动作戛然而止。 领着吴关进府的仆役吓得跪倒在地,显然他已意识到,此刻将吴关带到此处坏了鲁王的好事。 吴关几步冲到闫寸身边,一把夺过闫寸手上的刀,大声呵斥道:“你做什么?” 闫寸丢下刀,只答了一句:“你来了?” 吴关凶狠地转向鲁王,厉声道:“闫二娘,巴郎接旨。” 闫寸放下巴郎,示意他朝着吴关手中的敕令跪下,又招呼姐姐一同跪下。 吴关念道:“朕怜爱子民,此番自突厥回国之人,每人赏赐布两匹。其中闫氏女二娘特准入宫,陪侍嫔妃,封尚寝局掌灯。其子巴郎,亦准随母入宫,入太学受教。” 念完,吴关摸摸巴郎的头,对闫二娘道:“阿姊速速带着巴郎离去,宫里有人来接你们母子,跟着他们入宫,杨氏自会照拂你们。” 闫二娘看向闫寸。 闫寸点点头,“姐姐速速离开这是非地。” 姐弟俩说话时,吴关紧盯着鲁王。 鲁王为人浮夸,却也不傻,知道不能跟圣上硬磕,只恶狠狠地回瞪吴,并不敢阻挠闫二娘母子离开。 闫二娘也不是个扭捏的,知道不宜在此地推辞,抱上孩子,嘱咐一句“你们小心”,匆匆出了鲁王府。 待她离开,鲁王又换上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好好好,重情重义,真是重情重义的一家人。”他撕下盘中的另一根鸡腿——之前用来逗巴郎的那根鸡腿掉地上了——鲁王狠咬了一口,出气一般,继续道:“你敢与我作对,莫怪我对你兄长下手……” 吴关一拱手,不卑不亢道:“哪来的作对一说?若下官有意与鲁王作对,昨日在宫内滞留一晚,难道没机会抖出您的事?刚才的敕令您听到了,圣上有赏,自突厥回国之人,赏布两匹,圣上分明还不知道其余归国之人已全死了,这还不能说明我们并不想与您作对吗?” 鲁王放下鸡腿,用婢女递来的帕子擦擦手,道:“这谎你打算如何圆下去?” “从突厥回来的不过一百二十一人,说少不少,说多却也不算多,要在偌大的长安找到百余顶替之人,不难,至于负责护卫的十八名唐兵,事后报为逃兵,查无可查,只能不了了之。” “你倒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这两日我已让手下在长安城的饥民乞丐之中搜罗合适之人,用以顶替那些死去的归国俘虏,不过……温彦博怎么办?他可憋着一股平反的气呢,若让他入了长安,我督军不利,你欺君,这些罪名降下来……你该知道后果。” “我知道,因此我有一问,”吴关道:“既然我们已犯了欺君之罪,与您绑在了一根绳上,您还有什么不信的?何必留什么人质,开诚布公地合作岂不更好?” “呵呵。”鲁王扬起下巴,摆出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恨不得在脸上写上“你不配”。 “二位还是考虑一下该如何对待温彦博吧。”鲁王道。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吴关道:“我可以将温彦博的项上人头奉上,但您对我们的威胁、囚禁何时停止呢?” “那就你带来人头的时候吧,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头,在那之前还要麻烦闫正在我府上小住了。” 闫寸和吴关对视一眼。 “就这么办。”吴关道:“如此,下官告退,这几日便将温彦博的人头……” 鲁王突然打断了他道:“不急,你家长兄和闫正都在我手上,相信你不敢胡来,不过,听闻你聪敏过人,我还是不太放心。” “那您想怎么样?” “给你看样东西,稍做提点罢了。” “哦?” 鲁王冲刚才将刀架在闫二娘脖子上的兵卒道:“去将东西拿来。” 那兵卒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不多时手上捧了一只方盒回来。 鲁王笑眯眯道:“吴郎请看。” 吴关伸手去掀那方盒的盖子,闫寸却先一步挡开了他的手。闫寸感觉很不好,自从那方盒被捧进后援,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啪嗒—— 盒盖开启。 哐啷—— 盒盖掉在了地上。 “啊——” 吴关发出一声惊叫,他用力克制,压低了声音。 闫寸立在原地,没说话,双目血红。 盒子里是一颗人头。致远的人头。 鲁王看着两人,目露满意之色,似乎在欣赏一副名家字画。 “哈哈,吴郎莫怪,我这是怕你小小年纪,没有取人首级的经验,给你做个示范,此盒连同此头,你一并拿回去,我等着你将温彦博的人头装进去,原样奉还。” 吴关咬紧了后槽牙,咬了好一阵,才忍住直接跟鲁王拼命的冲动。他相信闫寸亦是如此。 吴关伸手接下了木盒,一捧上木盒,他那双原本微微颤抖的手便稳住了,好像生怕惊动盒子里的人。 盒子里的致远面庞依旧稚嫩,他的表情中没有痛苦,倒有种解脱的痛快,或许是受了折磨,死终于能帮他解脱了。 严重失血的缘故,致远面色十分苍白,他嘴唇微张,似有什么话要说,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像两只展翅欲飞的蝴蝶——标本——他已失去了往日的灵气。 闫寸捡起木盒的盖子,帮他盖上。两人都没说话。 “鲁王考虑周全,我记住了。”吴关道。 他说话时很平静,一丝怒意都听不出来。说完他又冲闫寸道了一句“我去了”,转身离开。 鲁王的叫嚷声在吴关身后响起: “给你七日,七日之内若不能送来温彦博的人头……”鲁王指了指闫寸:“下一个就是他了。” “七日之内,必来复命。” 闫寸的住处,吴关跪在榻前,榻上是一只黑漆木盒,他不敢打开木盒,只是一个劲儿痛哭,眼泪淌成了小河。 他要做的事太多,甚至顾不上悲痛,他只能让悲痛在短时间内爆发。 燕子赶到时,吴关已经收起了悲伤的情绪,只剩下恨意。 “你要我做什么?”燕子道。 “做一个杀手该做的事,杀人。” 二一一 燕子:我是个杀手,么的感情 大兴宫,掖庭。 一名中年太监领着一对衣着朴素的母子匆匆进了一间屋子。 太监立在屋外道:“您先换上宫服,不急的,换好了咱们再去面见娘娘。” “劳您稍等。” 屋内的女人给自己换上宫中女官的服饰,自己换好后,又给孩子套上皇子伴读的衣服。 换好衣服,两人出门,中年太监夸赞道:“都说人靠衣装,一点不错,您换了这身儿,一下子就成了宫里人,好日子可就要来了。” 女子忙行了个万福礼,道:“我们母子初来乍到,对这宫里的规矩一知半解,往后还需张内侍多多提点……” 她自腰带内摸出一枚银铤,递向中年太监:“一点心意,您莫推辞。” 中年太监连连摆手道:“这哪儿成,关照您乃是齐公亲口交代的,小的不过做了分内之事,怎敢收钱。” 女人可不管中年太监的客套话,执意将银铤塞在他怀中,道:“齐公是齐公的,我是我的,您若不肯收,我的心意可就要凉了。” 她这么一说,那太监便不再扭捏,将银铤塞进衣襟内,嘴上说着漂亮话:“小的只盼您在娘娘们身边露了脸得了宠,莫忘了小的。” 女人忙道:“定不会忘。” “那您日后若用得到小的,尽管开口。” “就等您这句话了。”女人道。 两人一路穿过嘉猷门,向观云偏殿走去,期间中年太监讲了一些宫中规矩,还拐弯抹角地打探女人的底细,都被她含糊应付了过去。 孩子牵着女人的手,只觉得这里的房子真大,回廊真长,景色真美,眼睛都不够用了。他甚至忘记了感叹,只是一路都微微张着小嘴。 直到到了观云殿,太监示意两人在偏殿门口稍等,他进去通报,孩子才小声问母亲道:“以后咱们就住这儿?” 母亲揪了揪孩子头顶小小的发髻,道:“巴郎喜欢这儿吗?” “嗯。”巴郎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母亲蹲下身,平视着巴郎,道:“那你乖乖读书,只有书读得好,才能住这里的。” 巴郎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项重大决定,“我一定好好读书,将来科举,做官,让您过上好日子。” 进屋通报的太监出来了,冲两人招手,“闫家二娘,快来,拜见娘娘。” 杨氏坐在前殿,看着太监将闫家这对母子引进屋,脸上露出了笑容。待闫二娘带着巴郎行过礼,杨氏冲巴郎招手道:“敦实小子,来让我瞧瞧。” 闫二娘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巴郎便走上前去,怯怯的样子。 杨氏自桌上的点心盘里捏起一块红绫馅饼,递给巴郎,道:“吃吧。” 巴郎没有跟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尤其是如此尊贵的陌生人。杨氏倒有一些跟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给吃的总不会错。 果然,巴郎接过红绫馅饼,只咬了一小口,就被香甜味儿折服,三下五除二吃掉了一块饼。 “慢些,别噎着了。”杨氏又递给他一块。 巴郎却没急着接,而是自怀中掏出了一只极小极精致的拨浪鼓,递给杨氏。 “这个……送小弟弟。”巴郎拿拨浪鼓指了指杨氏的肚子道。 杨氏一愣,随即脸上漾出了喜悦之情。 “你怎知道是个弟弟,说不定是妹妹呢?” “不是。”巴郎笃定地摇头,“舅舅和吴小哥都说了,您必要生个男孩的……到时我带他骑马射箭可好?” 闫二娘忙将儿子拽回来,教训道:“你莫胡说八道。” “我没有!”草原儿郎可没那么容易被驯化,巴郎一点不惧,反驳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杨氏低头,转动着手中的拨浪鼓,拨浪鼓传出叮咚之声,声音闷闷的,因此一点也不刺耳。 “那就借你吉言了。”杨氏对闫二娘道:“我一大早还为了你的事发愁,不知圣上要往我这儿送一对怎样的母子,现在倒放心了,这孩子,我很喜欢。” 闫二娘忙道:“我定管好他,不叫他叨扰娘娘。” “无妨的,他可在观云偏殿随便走动,陪我说说话也是好的,至于你,冬至那天有场大祭祀,圣上要亲自祭天,各宫都忙起来了,你就做我的帮手,助我筹备祭祀之事吧。” “是,奴听娘娘吩咐就是了。” 又叙了几句话,闫二娘怕杨氏困倦,忙告退,表示先带儿子安顿下来。杨氏叫来一名婢女,让婢女带两人去往住处,并嘱咐婢女带两人转转,熟悉一下宫中环境。 一日无事,闫二娘和巴郎总算有了个尚且看不出什么危机的栖身之地。 人虽安顿了下来,心里却总还忐忑。闫二娘记挂着弟弟闫寸的安危。 闫寸依旧被软禁在鲁王府。 此时,已在鲁王府滞留了好几天的卢倾月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儿。这天晚饭时,他随口对闫寸道:“鲁王好客了,不提让咱们走的事儿,若咱们没眼力见儿,也不提,就不好了吧。要不咱们明日向他告辞……” 闫寸怕他捅娄子,道:“再待几天日,我正好有些事要跟鲁王协商,待我将事办妥,咱们一起走。” “哦——” 卢倾月满脸的受宠若惊。这是啥情况啊?先是鲁王主动邀请他入府做客,接着是闫寸主动要求他陪住。 难道这些权贵一夜之间统统擦亮了眼,看出他卢某人骨骼清奇,日后必成大器? 闫寸可不知卢倾月心里有这么多弯弯绕,只是“嗯”了一声,不再理他。 吃过饭,两人照常歇下。 卢倾月能吃能睡,闫寸却失眠了。 他想到了致远,若非他将致远招揽到身边做长随,那孩子此刻还在玄都观做着混吃混喝的小道士,又怎会丢了性命? 致远的仇,鲁王需拿命来偿。 他又想起了吴关,是吴关将致远推举给他,不知此刻吴关得又多自责。他一个人在外头,如何面对这焦头烂额的局面? 一想到此,闫寸哪里还能睡着,他一整晚都在盘算对策,甚至想过冲出屋去,夺了暗哨的兵器,直接宰了鲁王,哪怕赔上性命也无妨。 可他一人死不足惜,阿姊和外甥怎么办?吴关怎么办?他明目张胆杀了当今圣上的叔父,怕是要连累许多人。 闫寸像张烙饼,在榻上翻腾到丑时快过完了,他突然听到了一串极细微的声音。 是脚步声。人踩在屋顶的瓦片上,才能发出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是谁? 闫寸没动,屏住呼吸,留意着脚步声的动向。 只听脚步声自东南而来,向西北而去。 西北…… 卢倾月之前所住的屋子就在西北方向,不过闫寸“自投罗网”后,鲁王安排两人挪了一次住处,迁至靠近王府中央的一处屋舍,这样有利于看守。 待脚步声消失,闫寸起身,披上一件斗篷,装作出门透气的样子,在院内缓缓踱着步。 他知道,至少有三处暗哨正盯着他。 偏屋是第一处,小院门房是第二处,东北方向的三层塔楼是第三处。 偏屋与门房处的暗哨或许因为角度问题没能发现那攀屋顶的不速之客,但三层塔楼上必能看到。 此刻,塔楼没有发出任何警示。难不速之客已结果了塔楼上的岗哨? 闫寸心中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他决定试探一下。 他主动拍了拍偏屋暗哨的门。 “开门!我要出去!”闫寸道。 屋内立即传来回应:“大半夜,想挨鞭子?!” 看来屋里的暗哨还算尽职,并没有偷偷睡觉。 “快开门。”闫寸不依不饶道:“我有要事,需面见鲁王。” “明日再说。” 闫寸不再说话,只是坚持拍打着暗哨的屋门,锲而不舍。拍门声透过寂静的夜传出很远。屋里的人有多烦,可想而知。 但屋里的哨兵亦有自己的战术,那便是晾着闫寸,不去理他。闹一阵子,没意思,他就该回去睡觉了吧,待天亮,再好好跟他算一算帐。 偏屋暗哨不理他,门房处的暗哨倒是受不住了。 只见门房亮起了灯,一名身披铠甲睡眼惺忪的兵卒怒气冲冲地几步跨到闫寸身边,质问道:“你要做甚?” “见鲁王,我有要事向鲁王禀报。” “何事?” “我只跟鲁王说,你快打开院门。” “你……”那兵卒被他噎了一下。 卢倾月也醒了,点燃了主屋的烛火,主屋窗口透出暖色的火光,虽不算亮,但在这漆黑的夜里,也足够显眼了。 灯亮后,卢倾月披着袍子出了门。 “怎的了?”他站在闫寸身后问道。 不待有人回答,他就拉住了闫寸的斗篷,继续道:“闫正怕不是睡迷糊了,快回去吧,客随主便,咱们别耽误几位军爷歇息……几位,抱歉得很……” 闫寸抬眼瞄见塔楼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他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上前一步,将自己的斗篷从卢倾月手中拽出来,道:“你们快些开门,若耽搁了鲁王的大事,谁能负责?” “得了吧,”偏屋暗哨接话道:“看好你们就是哥儿几个对鲁王负责,把你们放出去才要出大事,你当哥儿几个傻的?” “就是。”那冲出屋的门房暗哨附和着。 闫寸点头,大声道:“行吧,出了事可莫怪我没提醒你们。” 说完他自顾自回了屋,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卢倾月打着原厂道:“准是睡迷糊了,几位军爷,抱歉得很。”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一处屋檐上,燕子清楚地听到了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事。 他瞄了一眼来时在屋顶积雪上留下的足印,明白闫寸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故意暴露自己的方位,省得他找。 若燕子的任务是救人,这就能帮他省去许多麻烦。 可偏不是。 吴关一开始交代给他的任务是刺杀鲁王,后又回过味儿来,改了主意,之让他营救闫寸和卢倾月。 燕子不干了。 这不是忽悠人吗?他这个正牌杀手已经被吴关忽悠好几回了,这次怎么都不成。 燕子是有私心的,哪个杀手不想成为江湖传说?杀名不见经传的对手当然没法成为传说,只有杀死重重保护下的地位显赫之人,或者杀死其他已成名的杀手,才能立威。 鲁王的身份恰符合前者。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燕子挺像一个看多了武侠小说的中二少年。 但这中二少年也有点心眼,他表面上答应了吴关的安排,至于真正操作的时候……呵呵,不好意思,小孩子才做选择,杀人和救人,燕子都要。 于是,在确定了闫寸所在的方位后,燕子并没有立即赶去,而是去到了隔着一座跨院的鲁王的住处。 鲁王的住处已能够听到闫寸得拍门和喊叫声,但这声音并没有将他吵醒,他是被一个人叫醒的。 鲁王一睁眼,显看到一人如黑塔一般,手握五钩神飞亮银枪,吓得一咕噜从榻上翻了起来。 张口欲喊,认出了对方身份,转而拍着胸脯道:“将军——您可吓死我了——” 被称作将军的人问道:“你那塔楼是如何运作的?” “啊?”鲁王被他突然的提问搞懵了。 “塔楼。”对方不愿重复一遍已说过的话,只挑重点又提醒了一遍。 “那个啊。”鲁王道:“若夜间有人闹事,或偷溜入府,塔楼上就会亮起灯,以提示府内戍卫……” “若是闫寸闹事呢?”将军问道。 “他闹事了?”鲁王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 将军没答话,他只好继续道:“若闫寸闹事,塔楼自然也会给出提示,我之前还特意交代过,让他们多留意闫寸和卢倾月的住处。” 将军眯了一下眼睛。 鲁王又道:“究竟怎的了?” “我藏身的那处暗格,你可以进去躲着了。”将军道。 鲁王还想再问两句,可一看对方那严肃的样子,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应承一声,躲进了墙上一处暗格。进去后一触机关,一面博古架平移,恰挡住了墙上的入口。 鲁王前脚一进暗格,后脚就听到哐啷一声。 “出来吧,发现你了。”将军道。 二一二 闫寸:兄弟,这时候耍帅合适吗? 燕子没现身,但他用行动回答了屋里的人。 一支冷箭透窗而来,直奔将军的面门。 将军微微一抬手,以银枪格挡,箭身撞在枪杆上,力道虽没减去多少,却改变了方向,嘡地一声订在了梁柱上。 这就算是两人的第一次过招了。 将军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有点功夫,但不够。”他评价道。 屋外,闫寸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还有心情评价对手啊?”闫寸道:“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反派死于话多?” 这话自然是跟吴关学的。 “你?”将军眯着眼睛道:“刚才的不是你。” 闫寸信步上了二楼,出现在将军面前,“刚才那人已经走了。” “走了?” “活着把你们的秘密送出去,比留下来跟你拼个你死我活更划算吧?所以我让他赶紧走,况且……我那位朋友很不喜欢说话,谈判之事若交给他,我怕两位急死。” 对方还想说话,闫寸指了指他手中的兵器,道:“我认得这杆枪。” “不,”闫寸又摇了摇头,“确切来说,我听说过这杆枪,因此刚一瞧见就认出来了。 这是秦王——当然了,如今是圣上——秦王当年打江山时,手下有一元猛将罗成,在洛水之战中糟了算计,城破被俘,遭刘黑闼杀害。 罗成是您什么人?看年纪,再加上‘将军’这个称呼,您是其父罗艺吧?——不,应该是李艺,太上皇赐了您李姓。” 对面的人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闫寸继续道:“圣上登基后,拜您为开府仪同三司,实封一千二百户,贵不可言……” 对面的人发出一声冷笑,“是啊,他确封了我个看似威风的官儿,可这官儿是我用手中兵权换来的,他可曾信过我?” “换?李将军可太将自己当个人物了,您手中的兵权难道不是圣上给的?何来换这一说?不仅如此,您一个外将,不听召见随意进京,这已是反罪,而窝藏您的鲁王亦将连坐……” “事已至此,不必废话,”李艺抖了个枪花,“我这就取你性命。” “您确定?”闫寸道。 李艺手中的五钩神飞亮银枪已经飞向闫寸胸口,闫寸没有兵器,无法与之正面交锋,只能格挡而已。 “鲁王怎么看?”闫寸大声问道:“您也要杀我吗?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无妨?” 暗格中的鲁王终于坐不住了,他将暗门打开了一道小缝,大声道:“莫打了,你们先停手,李将军,此人杀不得啊。” 李艺自然也回过了味儿来,终于愤恨地收了银枪。 闫寸满意地点点头,“我来告诉二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若明日午时之前我和卢倾月不能完好地离开,就会有人将这里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圣上。 明说,即便您在圣上身边放了眼线,我们也不在意,看看您的眼线会不会临阵倒戈,再看看圣上对谋逆之事是何态度,我若没记错,二位可是圣上登基后首例谋逆之人,任何小动作在圣上的雷霆之怒面前都不值一提。” 鲁王擦着头上的冷汗道:“放你们离开,你们就保证不讲此时说出去吗?我可不信。” 闫寸摆摆手,“鲁王莫急,我还没说完条件。” “你还想如何?” “我不想如何,只看您怎么选了。”闫寸道。 “这是何意?” “窝藏逆贼,督军不利,这两条罪状孰重孰轻,不难选吧?” 鲁王看向李艺。 两人的眼神一碰李艺就明白了,鲁王这是要壮士断腕了。 李艺立即给出了一个方案,以求保全自身。 “让我出城,”他对鲁王道:“我走了,即便圣上派人来查,也不会有我私自入京的证据,窝藏逆贼自然就不成立了。” “您问错人了,”闫寸道:“您能不能走,什么时候走,鲁王说了可不算。” “你欲如何?”李艺道:“莫将我逼急了,大不了跟你鱼死网破。” “别,我还不想跟您鱼死网破,不过想走也不难。” “哦?” “明日宫门一开,鲁王需立即入宫,向圣上禀明当年督军不利之事,洗刷温彦博的污名,待鲁王回来,我和卢倾月将于鲁王一道,送李将军出长安城。”闫寸道。 “我怎知道你的朋友不会趁送行向宫里送信。” “不会的,因为谁都不想跟谋逆之事粘上关联。” “哦?” “谋逆之罪非同小可,我与鲁王一同送李将军出城,便已踏了一只脚在这浑水之中,若圣上在送行途中将咱们堵截长安,绝不可能抓您而放我,定是统统抓起来待审。 您是皇亲国戚,不说旁人,太上皇定要出面替您求情的,而我……呵,届时尔等运作一番,将所有罪名都栽到我头上,推我出来做替罪羊,也并非没可能。 我身在大理寺,甚至一桩大案审起来有多麻烦,变数有多大,从长远来说,我绝不是您的对手,因此不想冒这个险。 鲁王何必紧张至此,我们这样的小喽啰,所做的一切不过为了活命而已,至于跟您掰手腕……呵,我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信您可以问问李将军。” 李艺微微低头,抿着嘴,并不想接闫寸的话。 鲁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对闫寸道:“容我们商量一下。” “好啊,”闫寸望了一眼窗外的月色,“午时,莫忘了这最后的时限,天快亮了。” 翌日清晨,宫门尚未开启,鲁王的车辇已候在了宫门口。 上朝的大臣们看到,纷纷上前见礼。 打招呼的同时,大家心里也画着问号:这位醉心书画的闲散王爷起了个大早,可是稀罕事,莫非今日他有什么重磅消息? 有些对事实敏感的官员已经隐隐联想到了鲁王当年的督军之事,只等到了朝堂上验证。 果不其然。 李世民一转出屏风,坐上大兴殿的高位,第一个就看到了叔父鲁王。 他笑道:“叔父倒不常来。” 鲁王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哪儿是不常来,除了登基那回,他还没进宫看过这个做了皇帝的侄儿呢。 李世民又道:“叔父有何事?” 鲁王长跪,讲明了当初督军时逼迫将领出战,以至于惨败之事。 “……近日听闻温彦博从突厥回来了,臣心中愈发惶恐,因我一人失误,让大唐将士折损,让长安暴露于敌人铁蹄之下,让温将军被掳至突厥受辱……臣实不能再隐瞒此事,特来向圣上请罪,圣上重重地治臣之罪,以儆效尤,也算是臣为大唐做了点事吧。” 鲁王深谙请罪的精髓,那就是一定要摆出一副不能原谅自己只求一死的态度。 我都已经反省到活不下去的程度了,你还想怎样? 但李世民不傻,他第一时间就做出了推测:鲁王肯定知道温彦博要回来,当年的事瞒不下去了,因此才来演这么一出。 他可是李世民的亲叔父,并且已诚心诚意认了错,李世民还能拿他怎样? 这种程度的道德绑架还不足以让李世民袒护亲族,但他还是犹豫了。因为李渊。 李渊说退位就退得干干净净,再也没问过一句国事,只在后宫与妃子们游玩宴饮。李世民每每去探望,怕他寂寞,甚至还拿国事请教,李渊只道自己无能,不敢参政。 若李渊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位,甚至有夺权的苗头,李世民心里都不会如此没底。他不怕争斗,他就是在争斗的漩涡中成长起来的,可父亲的行为分明就是彻底死心了。 他曾试着想象那种痛苦,两个爱子被另外一个爱子杀死——痛不欲生,李世民甚至怀疑,这真是人能承受的痛苦吗? 正因如此,他事事都顺着李渊——虽然退位后的李渊从不曾向他提过任何要求。 但现在李世民要面临抉择了。 惩戒鲁王吗?李渊会怎么想?杀死亲兄弟还不够,你终于要对其他宗亲下手了?呵呵,不稀奇,这就是你李世民能干出来的事儿。 李世民不希望父亲这样想。 他定了定神,问道:“诸位如何看待此事?” 中书令宇文士及率先开口道:“臣听闻胜败乃兵家常事,鲁王虽吃了败仗,却已认错悔改,臣以为……不宜重罚。” 宇文士及话不多,却已摆明了立场,他将鲁王几乎害大唐遭灭顶之灾的罪过以一场战事的成败轻轻带过,又给出了不宜重罚这个模糊的建议,留足了转圜的余地,反正他也没说什么程度才算重罚,待看过圣上的意思,再决定要不要继续维护鲁王也不迟。 宇文士及发过言后,朝堂之上陷入了沉默,品级低于他的官员不愿做得罪人的出头鸟,即便有不同意见,也先保留,只是看向长孙无忌等人,期待着高官中有能站出来反驳的。 可惜没有。 倒是兵部郎中戴胄发话了。 “臣亦认同轻罚鲁王,但罚与不罚,轻罚还是重罚,需依律而为。”戴胄道。 “哦?戴郎中不妨说说,咱们该依何法?” “用兵不利,吃了败仗,害我国都长安暴露在突厥铁蹄之下,按律当斩……” 听到这里,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默默的。 大家都是官场老手,没人发出声音,都在等着戴胄的下文。 “但出征的毕竟不是鲁王,当时的领兵之人亦难辞其咎,加之鲁王今日在大殿之上自首,以可减罪,臣以为……”戴胄停顿了一下,终于给出了最终答案:“可由死刑减为流刑或徒刑。” 对有官爵之人,只要不是罪无可赦的十大恶行,哪怕判了死刑也不怕的,因为他们可用官爵抵罪,说白了,就是不用服刑也不用死了,降级就行了。 在普通人看来,这已是天大的恩惠,可权贵阶层并不是这么思考问题的。 你是个王爷,在皇室内和其他的兄弟平起平坐,可现在要削你的爵位,将你降成嗣王、郡王,或是国公、郡公,哪怕只降封号,不降食邑,那也是巨大的耻辱,从今往后你就要比同辈兄弟矮上一截。 朝臣们看你是皇帝叔父,当面自然还要毕恭毕敬的,背后不知要如何编排你。 最尴尬的,万一你被降为国公、郡公,就与长孙无忌之流的大功臣平起平坐了,以后见面了,是他跟你行礼,还是你向他问好?人家当然还是会抢着想你行礼,可这礼你受着就踏实吗?不会如坐针毡吗? 戴胄的建议听起来合情合理,惩罚也不算重,可若深究起来,那绝不是鲁王愿意承担的。 但他此刻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对李世民道:“臣以为戴郎中所说在理,若因我是宗亲便可枉法,百姓如何看待您,又如何看待我大唐律法?臣愿受罚,心服口服。” “当真?”李世民认真问道。 刚才表明心迹时,鲁王尚能保持表情诚恳,李世民一问,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嘴角抽了抽。 不会吧,圣上当真了?鲁王心里好苦。 但到了这时候,一点反悔的余地都没了,他只能忍痛点头道:“臣任凭圣上惩罚。” 李世民苦笑了一下。 他已确定自己不能真的责罚鲁王,那样只会将父亲李渊推得更远。正因为不能责罚,他才只好小小地恶作剧一下,吓唬吓唬鲁王。 现在,恶作剧结束了,该办正事了。 可是,谁来给他一个台阶下呢? 下面的官员门既不站队宇文士及,又不站队戴胄,这事有点难办啊。 好在,李世民也不是非要此刻做出决定,还可以等温彦博回来再说嘛。 就在他打算拖延此事时,一直在朝堂上存在感很低的大理少卿陈如旧发话了。 “臣以为戴郎中所言非也。”陈如旧道。 “哦?那陈少卿有何高见?” “依律问罪,臣以为可行,可臣身为大理寺少卿,亦懂得律法,鲁王身在八议之列,怎可与一般犯人同日而语?” “那陈少卿以为该如何处置鲁王?” “若要臣说,鲁王之罪毕竟是前罪,虽害唐军吃了败仗,也确将突厥人引到了长安门口,可终究并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不仅如此,经此战突厥内部分崩离析,这亦是鲁王间接促成的结果啊? 如今这些都已成了旧事,鲁王身为皇亲,尚能反思过错,当众自首,乃是我等表率,怎可罚之?” 我要发新书了 如题。 新书是现代刑侦题材,依然会发在悬疑刑侦推理这一分类下,尽量本月发,最迟下月5号之前发。 《囚唐》会继续写下去,描绘大唐盛世一直是我心之所向,每每想到就十分澎湃。 我计划从玄武门之变一直写到安史之乱,跨越近一百五十年,中间有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这是(我眼中)中国历史最辉煌的一百五十年。动笔之前,我甚至觉得什么穿越什么重生什么金手指,统统不要,只要老老实实地把这段历史讲清楚就是个好故事。 开书时还是自我妥协了,加之受到几本硬核科幻小说的影响,感觉能把穿越这件事写得清丽脱俗,最终还是加上了穿越元素。这也使得后续写一些故事时挺纠结,既得让穿越有用,又要保证贴合历史。 眼下70万字了,才刚写了武德九这一年,算下来,《囚唐》一定是一篇超长的故事。 但成绩也确实差。 若非前作《罪无可赦》有持续收入,光凭《囚唐》2019年将十分贫穷。 为生计虑,也因为积累了一年,手痒,想写点刑侦故事了,因此决定开本新书。 从没双开过,且又是历史和刑侦这两个最需要考证和逻辑的分类,我会暂时把重心转移到新书上,而《囚唐》会调整为四五天更新一章(最多7天更一章),以保证投资的小伙伴不亏本。 调整更新频率,最对不住的就是正在追更的小伙伴,尤其是从《囚唐》开书追到现在的小伙伴,很抱歉。来加群玩吧,我也只能发发红包聊表歉意,群号:213483064 再次抱歉。 以上。 二一三 鲁王:圣上饶命! 长安城南,安化门。 城门已开了近半个时辰,赶早入城的商队基本都通过了检查,负责核查过往商队身份、货物的兵卒稍微放松了警惕,鲁王派了些人在各处城门盯守,以防温彦博偷偷入城。 王大亮和王小亮兄弟就带着一班浮浪子,负责盯守安化门。 此刻,有浮浪子买来了胡饼,大家分发着吃了起来。 天凉,早起本就不易,还要在这薄雪之中盯梢,就更受罪了,此刻吃上一口热乎胡饼,终于舒坦了些,有的浮浪子懒洋洋地靠在坊墙上,已泛起了困。 王小亮也在吃着胡饼,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骂道:“都把眼睛瞪大些,错过发财我让你们好看。” 若搁在头一天蹲守时,这话或有点用,可现在大家伙儿都皮了,早已听不进这种要挟。 不仅是浮浪子们,就连王大亮都拆台道:“哎,你说,人会不会早就走别的门进长安了?” “不可能,别说丧气话……” 透过胡饼氤氲的热气,王小壮眨了眨眼,他看到了一支商队。 “哎,”他踢了踢身旁一名浮浪子,“你过去瞧瞧。” 浮浪子顺着王小亮的目光瞄了一眼,道:“不好吧,那队人马……可是军爷。” 王小亮在浮浪子头顶拍了一巴掌,“误了鲁王的事,你兜得住吗?” 纵如此,浮浪子也不愿上前,鲁王的怒火远在天边,可若得罪了暴脾气的军爷,当下就要吃苦头,这些精于生存之道的人可不吃亏。 眼看守城兵卒根本不查商队所运的物资,几乎是闭着眼放行,王小亮咒骂一句,没空再跟手下计较,自己走上前去。 “几位军爷,”王小亮堆着笑脸道:“从哪儿来啊?” 为首的将领是个红脸汉子,个子不高,比王小亮还矮半头,但长得很分敦实。 他反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是鲁王府的。” 无凭无据,仅一个揍我介绍可不足以让红脸将领放松警惕。 “你有何事?”红脸将领问道。 “小事小事,”王小亮道:“鲁王要小的在此找个人。” “谁?” “一个入城之人。” “此处的入城之人每日数以千计,如何找?” “我们要找的这位和其他人大有不同。” “哦?” “他不敢光明正大地走进长安,说不定就藏在过往商队的货箱之中。” 红脸将领哈哈一笑,对身旁的参军道:“瞧瞧嘿,这是查到咱们头上了。” “不敢。”王小亮忙拱手,“小的不过是替鲁王办事,小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查将军的队伍。” “好好好。”红脸将领却也不恼,只道:“鲁王的面子谁敢不给,你要查,查便是了,不过有些话我可说在前头。” “您请讲。” “这批货物虽是尉迟将军命我们押送的,却并非尉迟将军的私物,而是为圣上元旦祭祀准备的一应贡品,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货箱之上皆贴了封条,唯有入宫才可撕开封条,查验货物。 你要开箱检查,可以,不过查完了你得跟我入宫,跟圣上解释清楚为何提前开封,想来圣上乐意给鲁王面子的,不过……若货物出了一丝差池,你可脱不了干系。” 王小亮犹豫了。 太麻烦,稍有社会经验的人都会知道,这么麻烦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万一真捅了娄子,鲁王会保他这个小喽啰吗?八成不会。 因此王小亮并没有犹豫太久,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是小的眼拙……”说话时王小亮一直在瞄车上的箱子,确定了的确每个箱子上都贴了封条,“既然这些货物一路都贴着封条,我们要找的人必不会混在其中,小的多有冒犯,还请将军莫跟小的计较。” 红脸将领看都没看王小亮一眼,催马就走,跟王小亮擦身而过时,还故意对身旁的参军道:“鲁王也真是的,养这么个窝囊废。” 王小亮敢怒不敢言。 若离得远,他手下的浮浪子们没听到这句讥讽,忍忍也就罢了,偏离得挺近,不少人都听见了,还朝他投来“呵呵,你还不如我们呢,威风个啥”的眼神。 这就不能忍了,失了威信以后要挨欺负的。 押送货物的兵卒刚一离开,王小亮就大声对哥哥王大亮道:“我倒要瞧瞧他们究竟是谁的手下,回头必让鲁王给那人穿一穿小鞋。” 王大亮劝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本就不该……” “哥,你莫说了,”王小亮道:“此仇不报非君子。” 咱本来也不是君子啊。 这话王大亮没说出口,因为王小亮已小跑着追了上去。 王大亮叹了口气,继续盯着安化门。 王小亮很快追上了那一队兵卒。 报仇什么的只是做个样子而已,好让面上过得去。 百无聊赖,那就跟着这队兵卒游逛吧,游到自家门口,说不定还能回去睡个回笼觉。 穿过两条街后,这队兵卒突然拐进了敦义坊,王小亮也跟着拐了进去。 而后,这队兵卒又拐进了一间挂有“待售”字样的院落。 王小亮来了精神。 圣上祭祀所用的物品怎进了私宅?有猫腻! 他找来两名浮浪子,切了几句黑话,得了信任后便打听道:“这处宅邸是谁的?” “不清楚,不过前几日有人来看宅,据说已买了。” 见打听不出屋主信息,王小亮又道:“那这宅子有几处门?” 两名浮浪子挤眉弄眼道:“嘿嘿,那要看是谁进了。” “此话怎讲?” “若是那些有功名有品级的人进,自然有三道门可走,正门,后门,侧门,若是我等想进……哈哈,就只能钻洞喽。” 王小亮眼中冒出了光。 “洞在何处?” 问话的同时,他已从衣襟中掏出了铜钱。 两串铜钱,两个浮浪子一人一串。 得了钱,浮浪子欢天喜地地领着王小亮到了一处院墙边。 只见那院墙年久失修,加之认为损坏,下方被掏出了一个恰能容一人爬过的洞。 墙洞在一丛杂草后,被挡得严严实实,若非有人指点,还真是发现不了。 钻进洞之前,王小亮又给了两人一些铜钱,拜托道:“劳烦两位跑趟腿,帮我传句话。” “您请讲。” “去安化门附近,找我兄弟王大亮,告诉他我抓了大鱼,让他速速带人来,届时我兄弟定要两位帮忙带路,还有钱赚。” 两名浮浪子一听,自是十分欢喜,小跑着就去送信儿了。 也不知是不是王小亮的运气特别好,他刚将脑袋从墙洞钻进去,就透过里面的杂草缝隙看到了温彦博。 他绝不会认错,为了完成任务讨得鲁王的赏,温彦博的画像他已不知看了多少遍。 此刻,温彦博正从货箱里往外爬。那红脸将领则跟一名胡服女子说着什么。 王小亮屏住呼吸,仔细一听,还真让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交谈。 胡服女子道:“此番多亏尉迟将军出手相助,还请您帮我们带一声谢。” 红脸将领道:“话我一定带到,若无旁的事,我们可得走了,宫里还等着我们押送的东西。” 胡服女子行了个万福礼,送一队兵卒离开。 兵卒们离开后,这里就只剩胡服女子和温彦博了,两人也不停留,胡服女子给温彦博戴上一只长纱过膝的斗笠,遮住其面容,便与他一同急匆匆打侧门出了宅邸。 王小亮退出墙洞,知道这点时间不足以让哥哥王大亮带人赶到,见对方不过一女子一文臣,四舍五入战力大概只能相当于一个人,便上前拦截,试图缠住他们。 “你们不能走!”王小亮挡在两人面前。 胡服女子被他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你作甚?!” “反正你们不能走!”王小亮自后腰摸出一把短刀。 这把刀已跟随他好几年了,喝酒时拿它割肉,打架时拿它耍狠,握住这把刀,王小亮的心就定了。 可面前的两人根本没有与他正面交手的打算。 “跑!”胡服女子低吼一句,两人转身,拔腿就逃。 王小亮紧追不舍,边追边喊道:“你跟我走,去鲁王府!” 一听此话,温彦博跑得更快了,他当然知道进了鲁王府是何下场。胡服女子则讥讽道:“你大声喊,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鲁王私自囚禁圣上的客人。” 王小亮吓住了,这是他头一次听闻此事。他一个小喽啰,只管听从鲁王命令——确切来说,是鲁王府参军的命令——至于这命令背后的因果,没人向他说明。 王小亮的脚步略有迟疑。 但他只迟疑了一瞬,便又坚定地追了上去。 那又如何?出了事有鲁王扛着,再说就算囚禁一个小小的温彦博又能如何?圣上还能责罚自己的亲叔父吗? 胡服女子回头,见王小亮越追越近,亦从袖内抽出一把短剑。 她故意放慢脚步,并对温彦博道:“你先走,就在那地方,有人接应你,速速赶去。” “可是姑娘……你……”温彦博不放心胡服姑娘一人留下。 “杂碎而已,不是我的对手。”胡服姑娘胸有成竹道。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打着鼓,毕竟这些年她抚琴多,侍宴多,很少舞弄刀剑,小时候学的一点本事早已忘得七七八八。 但时间紧迫,温彦博不能在此耽搁。胡服女子又补充了一句:“快走,我杀人时不喜被人瞧见。” 闻此,温彦博不再推让,飞速跑向巷子拐角。 眼见温彦博跑了,王小亮发了狠,不由分说扑向胡服女子,手中短刀直刺向女子胸膛。 女子侧身躲过,出剑直挑王小亮的手腕。 王小亮“嘿”了一声,道:“还真练过啊。” 看招式确实练过,但看实际操作的情况,也确实生疏。因此王小亮有恃无恐,甚至故意做出轻视的样子,打击对方的信心。 果然,在他的心理攻势下,胡服女子节节败退。 “让开,否则杀了你。” 其实王小亮并不太想杀了她,毕竟她很漂亮。若是能将其制服,待追上温彦博,再回来将她带走,那么今晚…… 想到此王小亮就心痒难耐。 可他也只能想想,毕竟赚钱重要,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买不到呢? 幸运的天平似乎正在向着王小亮倾斜,就在他准备使出杀招时,王大亮带人赶到了。 看到哥哥,王小亮喜出望外。 “哥!抓住她!”王小亮喊道。 “没问题!”王大亮应承。 王小亮又指了几名浮浪子道:“你们跟我走,抓温彦博去!” 王大亮比弟弟木讷,让他抓胡服女子,他几招挑掉女子手中的箭,真的将人逼到了死角。 浮浪子们见此女窈窕俊俏,一个个争先去抓人。 第一个人的手还未碰到女子,就被一支箭将手钉在了墙上,只剩哎呦呦惨叫的份儿。 “我来了。”一个沉稳的男声从屋檐上方响起,“受伤了吗?” 胡服女子道:“温彦博呢?” “放心,已被人接走了,这会儿应该快入宫了吧。” 说话时屋檐上方的人又放出一支箭,直插入了王大亮胸膛。 擒贼擒王,这一箭,够王大亮死透了。 领头的一死,众浮浪子纷纷做鸟兽散,只剩手被钉在墙上的一人。 屋檐上的人翻身下来,对那倒霉蛋道:“回去给鲁王带话……” “算了,”那人又改了口:“鲁王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牵起胡服女子的手,唤了一声“荷花”,道:“我该早点来。” 荷花也唤了一声“燕子”,故作镇定道:“无妨的,他们伤不了我,就是……剑术生疏了,怪丢人的。” 燕子不接话了,他实在想不明白,性命攸关的时刻这女人想的竟然是颜面。 不懂不懂。 街巷中的打斗杀戮已到了尾声,朝堂上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王多年不参与朝堂之事,对底下乌泱泱的一片官员并不熟悉,他眯眼瞧着陈如旧,这个官儿面生,却肯替他说话,莫不是有意巴结他?以后可以拉拢。 就在鲁王开小差时,齐公急匆匆沿着大殿边墙溜到李世民身边,耳语了几句。 李世民面上有了欢喜之色,开口道:“好事,温彦博回来了,此刻就在殿外,快让他进来,鲁王既有悔过之心,不如就当着温彦博的面将此事说开。” 不待鲁王表态,齐公高声道:“宣温彦博进殿!” 温彦博进得大兴殿,一个长头磕下,眼中满是激动的泪水,李世民亦十分激动。 这是他的子民,是他的将士,是被突厥掳走后,宁愿流落苦寒之地受罪也不曾想突厥透露大唐军情的忠臣。 这样一个臣子回来,他欢心不已。 温彦博先开了口。 “圣上!臣要告发!鲁王谋反!” 二一四 吴关:来啊,硬碰硬啊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原本饶有兴致探向前的身体在原处僵了僵。 鲁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冷汗也浸湿了后襟。 就在刚才,宇文士及出面为他求情,下头又有应声虫陈如旧,鲁王以为免罪已十拿九稳,看李世民的意思,也并不想在一件旧事上花费心思,伤了皇家亲族的和气。 可如今……温彦博一句话激起了千层浪。 “温爱卿。”李世民道:“你可知道,你所告发乃是朕的亲叔叔。” “臣知道。” “你刚从突厥归来,此前确因鲁王督军不利受了委屈,吃了苦头,若是你收回刚才的胡话,朕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臣那不是胡话,鲁王谋反。” 说话间温彦博上前几乎,正站在鲁王身旁,与他呈对峙之势。 “好,你倒说说,鲁王如何谋反。” “数月前突厥兵临长安,只因臣所守的太古被其撕开了裂口,使得我大唐第二道防线溃败。当时我与行军总管张谨将军一同,应鲁王要求率两万五千守军背城一战。 臣料定突厥会用诈败之法,待我追兵被其诱至远离城郭之地,再行前后夹击。 我将计就计,确追在其逃兵身后走了近三十里。 突厥截兵却并未出现,因为张谨将军已将其围住,杀了个片甲不留。 然后我们两兵合在一处,再行截杀起先诈败的突厥兵卒。 此战本可取胜,至少可以不败,可突然间竟杀出了一队汉人兵卒。” 此话一出,朝臣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道:“绝不可能,当年的战报对此只字未提。” 亦有人反驳道:“当年太古守军死伤殆尽,竟无一人生还,战报里倒真能藏住猫腻,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还有人小声提醒:“莫瞎说,咱们只管听下去。” 李世民亦问道:“那温爱卿可看清楚了,汉人兵卒的领兵之人是谁?” “是李艺将军,臣绝不会看错!”停顿了一下,温彦博继续道:“而且臣还知道,李艺将军此刻就在鲁王府,臣愿以人头担保,若圣上搜不出来,臣便将人头献上,给鲁王赔罪。” 此话一出,整个大兴殿都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了李世民。 外将不听王召私自进京,就是谋逆,若温彦博所言不虚,李艺和鲁王难逃一死! 李艺此刻还在鲁王府后苑小楼之上,与闫寸对峙着。 他站,闫寸坐。 他紧绷,闫寸放松。 “李将军如此忧心忡忡,何不立即离开鲁王府,独自出城?”闫寸突然道。 李艺沉着脸道:“我留下,就是要看看尔等藏了什么后手。” “不尽然吧,拿命去填好奇心,这可不是您的行事风格,我看您倒是胜券在握。” 李艺不接他的话,闫尽欢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又补了一句:“最近长安城最大的事就是圣上的元旦祭祀吧?届时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都要陪祭,若祭祀时出了乱子,倒有机会将朝堂重新梳洗筛选一番,会不会就此改朝换代,还真不好说。将军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就是为了此事吧?” 李艺冷笑一声,道:“怎的?你已开始琢磨如何给我安罪名了?呵,倒也不稀奇,你们大理寺惯会这些手段。” “过奖过奖,”闫尽欢道:“若圣上需要,我倒不介意将这些手段在你们身上用一用,毕竟……” 闫尽欢突然打住了话头。 因为他透过敞开的窗子看到一人急匆匆奔向府兵将领。 府兵将领专司看守闫尽欢,其手下兵卒有的在明,有的在暗,三组轮换,滴水不漏。即便燕子也无法突破这些守兵与闫尽欢里应外合。 那在回廊之间飞奔的人正是王大亮,其弟王小亮今日早些时候死在了燕子手里。王大亮满心悲愤,双目血红。 他并不知道该找谁报仇,但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考量。 既然杀死王小亮的人救走了温彦博,那他们就是鲁王的敌人。 鲁王的敌人便是他的仇人。 他不知该去哪儿寻仇,却早听到了风声:鲁王府里囚着与温彦博有牵连的人质。 或许,杀了那人质便可替弟弟报仇了。 至于跑掉的温彦博会去哪儿,会闯出多大的祸来,王大亮已顾不上了。 此刻,他已到了后苑门口的守兵将领面前,低声道:“温彦博跑了,此事办砸了。” 守兵将领先是一愣,旋即恨铁不成钢道:“你可别说他是从你盯守的城门入城的。” “哎,我也没想到啊,”王大亮道:“找温彦博的不止咱们一路人,咱们要杀他,还有人要救他,我手下不过一些浮浪子,市井扎堆,聚集耍狠还行,跟正规军交手可不是个儿,不是我们不卖力气,实在是……打不过正规军啊。” “正规军?” “不错,尉迟将军的人。” “尉迟将军?他怎也参与此事了?” 但此刻,府兵将领哪儿还顾得上思考尉迟将军在其中的作用,他这句问话不过是表达不满,并不指望王大亮回答。 府兵将领怨道:“我早就说让你小心,那温彦博一介文臣,上了战场却也有勇有谋,不简单,你们切不可轻视他,你如何向我保证的?说什么只要他从你盯守的安化门过,必将此人带道王府,与我一同领功,这下可好,功没领到,身家性命可要被你害丢了……你倒好,出去一躲,鲁王焦头烂额,无心寻你的麻烦,我可如何是好……” “我知道此次办事不利,但货已酿成,”王大亮适时建议道:“为今之计只有咬死了不认,仅凭温彦博一人的口供,不足以给一位王爷定罪吧?” 府兵将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这还用你说?” “是是,我知道此事办砸了。”王大亮弓着身,小心翼翼道:“来时路上我已想过其中厉害,光凭温彦博” “我知道此次办事不利,但货已酿成,”王大亮适时建议道:“为今之计只有咬死了不认,仅凭温彦博一人的口供,不足以给一位王爷定罪吧?” 府兵将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这还用你说?” “是是,我知道此事办砸了。”王大亮弓着身,小心翼翼道:“来时路上我已想过其中厉害,光凭温彦博” 二一五 闫寸:跟说好的不一样…… 看到王小亮的瞬间,闫寸警觉了起来。 “来灭口了。”闫寸平静道。 同在屋内的李艺笑了起来,“你总算看清状况了。” “我看清了,将军您呢?”闫寸道。 “怎的?临死还要危言耸听一番,我倒要瞧瞧你如何把黑的说成白的。” “我试试吧。” 闫寸的目光在屋内逡巡,想找一件可充做兵器的东西,他没能如愿,显然鲁王对他的防范不可能如此疏忽。 他一边四下张望,一边道:“回京城的路上,温彦博提起了一件事,他说当初太古城之战,他麾下的守兵并非败在突厥人手上,而是败在一位汉人将领所率的奇兵手上。 而那汉人将领用的兵器——您的兵器,五钩神飞亮银枪,在唐军中颇有威名,我想没人会认错。” “那又如何?”李艺道。 “我姑且一猜吧,”闫寸看了一眼天边的日头,道:“今日朝会似比平日久,朝堂之上定是出了大事。” “鲁王殿下屈尊自首,可算大事。” “那是在你我看来,当今圣上气吞山河,不至于将这点事放在眼里。” “那你有何高见?” “依我看我们的筹谋成了,温彦博已进了长安,并在朝堂之上与鲁王对质,新事旧事一举上达天听。李将军不妨猜猜看,温彦博会不会将您一并供出来呢?” 李艺低头思索,没答话。 但他脑子转得着实慢,闫寸也不等他了,继续道:“您不妨再猜猜,若圣上知道您一个外将私自回京,并藏在鲁王府,将会如何?” 闫寸直接揭晓了答案:“圣上定会派人搜府,只要找到了你我二人中的一个,鲁王与您谋逆之事——不说完全坐实吧,至少有继续深究的余地,你们逃得了? 这个节骨眼上鲁王的人回来报信,所传达的会是何种指令?除了壮士断腕杀人灭口,我可再想不出别的了。” 李艺轻蔑地他一笑,道:“你真会编,鲁王定已得了圣上宽宥,不仅宽宥,圣上见鲁王身为皇亲尚能严于律己,说不定还会褒奖。 如此一来,鲁王心情一好,说不定就找了个人回来送信,迫不及待地要杀你庆祝了。” 话虽这么说,李艺握在兵器上的手却紧了紧。 闫寸抚掌大笑,“你们定成不了事,你竟如此不了解鲁王。 我给他找了大麻烦,他恨不能亲手剐了我,怎会假他人之手?鲁王是那种舍得错过取我性命的人吗?” 透过小窗,闫寸看到府兵参军正在调遣人手,紧锣密鼓的样子。 “外面少说有六名弓弩手和三十名精兵,你一个人逃得出去吗?”闫寸道。 李艺不答话,仍在考量闫寸的分析是否有诈。 闫寸可不打算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紧接着又道:“反正我是逃不出去。不过,既然境遇相同,若李将军肯暂时放下成见,与我联手,说不定能拼出一线生机。 我保证,出了鲁王府咱们各走各的,互不相干。” 李艺抬头,将目光转向窗外,似已做出决定。 “哦,对了。”闫寸又道:“高声询问就不必了吧,他们能老老实实告诉你不成?” 闫寸这么说,李艺自是觉得有诈,偏要朗声问一问。 可他尚未开口,小楼二层的门已被撞开。 没人说话,这些奉命杀戮的兵卒向来不喜废话。他们只是将刀剑往闫寸身上招呼。 闫寸也不说话,辗转腾挪,与三名兵卒周旋。 空间有限,派三人来刚好能将闫寸围住,人手再多难免相互掣肘,施展不开,反而不好。 他们均是右手长矛左手短刀。 其意并不在杀死闫寸,而是将他逼到窗口。到了窗口自有弓弩手取他性命。 闫寸身手虽好,但对方三人配合默契,且都有长兵器,一时间近身不得,加之还要分心防备李艺,闫寸落了下风。 李艺将五钩神飞亮银枪挡在自己身前,立在屋角,观察着情势。 他仍在犹豫。 结交鲁王,共同谋反,他为此已冒了太大的险,仅凭闫寸的鼓吹便与鲁王撕破脸,放下苦心经营的种种,未免鲁莽。 可闫寸的说法就毫无道理吗?万一他真说对了,此刻便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闫寸一旦被杀,下一个就是他李艺。 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供他犹豫。 “喂,鲁王怎个意思?”李艺问道。 三名兵卒的攻势明显一滞。 李艺毕竟是外将,无诏私自回京已是重罪。在此之前他始终躲在暗格里,除鲁王外和一两个心腹外,再无人知道他了。 前来杀死闫寸得兵卒自然不知这屋内还藏了一个人。 难道是闫寸的同党?那他为何不出手帮闫寸解围?一时弄不清状况,不过因为李艺尚未动手,因此负责杀死闫寸的兵卒也并未主动上去招惹。 此刻,李艺开口了,可这些兵卒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他们也并不知道鲁王的安排,他们不过是奉府兵参军之命前来杀死闫寸,而那府兵参军不过是根据王小亮提供的消息做出了这一决策。 竟无人知道李艺是敌是友。 他出声这一问,倒是给了闫寸可乘之机。 趁三名兵卒动作一滞,闫寸劈手夺过一把长枪。 唐军的制式兵器,上手就能用。 有了兵器,抵挡起来便游刃有余了,很快便有两名兵卒身上挂了伤。 “我不欲伤了尔等,速速退去。”闫寸道。 没人理他,倒是那没受伤的兵卒一看情势不对,冲李艺道:“你是何人?” 只一句话,李艺便选好了站队的方向。 幸好幸好。幸而没被闫寸诓骗,鲁莽出手。 此刻他终于出手了,冲闫寸。 李艺祖传的枪法果然有其独到之处,手中兵器也极为狠辣,枪尖可刺可挑,紧挨着枪尖的五根弯勾,一旦沾上便要被勾去一大块皮肉。 闫寸的皮肉虽还未被勾住,衣服却已被勾出了数道口子,凶险至极。 更要命的是,他被李艺步步紧逼,离窗口越来越近。 他已快要暴露在弓手的攻击范围了。 二一六 吴关:回来了? 闫寸已听到了第一支箭破空而来的声音。 但他来不及看,只能拿枪尖将一名兵卒到拨窗前。 那兵卒瞬间就被射了个对穿,闫寸的眼神也凌厉起来。 “别逼我。”他道。 没人听他的话,剩下的两名兵卒并未犹豫,直愣愣冲了上来。他们是秦王府亲兵,不知得了什么恩惠,忠心耿耿。 闫寸心中大声叹气,这样好的儿郎,却要死在自己人手上,死在汉人之间的权利斗争中,死得毫无意义。 他只惋惜了一瞬,若再分心一会儿,恐怕就只有替自己惋惜的份儿了。 第二支箭也离了弦。 闫寸刚闪身想躲,却被李艺手中的银枪封住了去路,只能堪堪侧身避过要害。 噗—— 箭还是扎进了右肩。 “你老娘!” 闫寸大骂,抽手去刺李艺。 李艺自小习武,家传枪法了得,从容应对,一步都不退,死死将闫寸封在了窗口。 第三支箭随时可能射来,闫寸只觉后背所有毛孔都打开了,当真提起了十二分注意力,可人已到了绝境,即便分辨出箭矢飞来,也只能受死而已。 不,还可以跳窗。 闫寸在心中估量着。小楼不过二层,算不上高,跳出的同时以枪挡箭,只要挡住致命的箭矢,或可有一线生机。 由不得多想,念头刚一冒尖闫寸立即行动。 他急退一步,右手一拍窗沿,左手的长枪硬接了李艺一枪,借着惯性将自己送出了窗外。 “休走!” 李艺察觉了闫寸的想法,挥枪再刺。没刺到人,却碰到了闫寸后背上的半截箭杆儿,闫寸疼得闷哼一声,眼睛都红了,额上青筋暴起。 借着一股蛮力,闫寸不仅挡下了第三箭,还掷出了手中长枪,只听噗嗤一声,枪尖直捣入那弓手眼窝,没入二寸有余。 弓手滚下屋脊,惨叫声让所有人心中都泛起了寒意。 闫寸终于落了地。 一落地就被二十余名兵卒围了起来。 “给沈六报仇!”有人喊道。 也不知沈六是死在小楼里那位,还是跌下屋脊那位,但可以肯定的是兵卒们的袍泽之情足够深厚。他们也红了眼。 不必再多话,动手吧。 闫寸很快又抢来一把兵器,可一虎难敌群狼,对方毕竟人多,有攻有防,几十招下来,闫寸不仅被逼得节节败退,身上还添了三道新伤,衣服后襟被血染红了一片。 若仅是对付这些府兵,他或还可招架,可他还需分心防备身后,若是李艺等人从后面的小楼杀出来,那真要了命。 李艺也确杀了出来。 闫寸顾不得旁人,手中的刀直砍向李艺。 李艺横枪一挡。 噗—— 他的枪也刺了出来,却并非刺向闫寸,而是刺穿了一名攻向闫寸的兵卒的胸膛。 “你说得对,联手才能杀出去。”李艺道。 闫寸匆匆一瞥,看到小楼内有横有竖躺着四五个人,想来是刚才他越窗之后,有增援进去截杀李艺。 闫寸没多问,若不能活着出去,问再多也没用。 他绷紧唇角,奋力挥刀。 李艺不愧一员身经百战的大将,被群兵围攻,步法招式丝毫不乱,被他杀伤的人很快躺倒了一小片,甚至大有在两人面前垒起一道死尸墙的势头。 杀得狠了,豪气胆边起,他还大骂道:“鲁王不仁,就莫怪某不义了!” 两人一路杀一路前行,竟真的冲到了鲁王府门口。 干到门口就见吴关带着一队兵马,刚制服两名守门兵卒,正急匆匆想后苑冲来。 看到闫寸身上带血,吴关狠抽了马两鞭子,心急大喊:“闫兄!闫不度!” 李艺更急,眼看后门被吴关带来的人守住,已没了出路,也不与府兵斗了,虚晃两枪,突出重围,几步便飞奔到了吴关身前。 闫寸一句“小心”尚未出口,李艺的枪已刺向了吴关心窝。 噗—— 吴关脸色惨白。 吓的。 他身手远不及李艺,手中的兵器却更胜一筹。 那是一把精巧的弓弩,与闫寸平日绑在右臂上的几乎一样,唯一的差别是,闫寸的弓弩一次只可填两发弩箭,吴关手中这把却可以填三发。 闫寸在鲁王府被缴了械,他那把暗弩怕是要不回来了,吴关便找到了这把小弩,来时随身带着,就是想第一时间交给闫寸,没成想自己倒先用上了。 这把弩威力不算大,堪堪穿透李艺胸前锁甲的皮质缝隙,上着一点肉。 威力不大,后坐力却不小,直将吴关的身子带得歪向斜后方,堪堪避过李艺的枪尖。 “哎——” 吴关轻呼一声,摔下马去。 他这一摔,跟来的兵卒注意力全被吸引了。 主帅被杀非同小可,账下兵卒皆要处以刑罚,此刻吴关就是他们的主帅。 只这一瞬分神,李艺已飞身上了吴关的马,反手在马臀上狠狠割了一刀。 那马吃痛,嘶鸣一声,撒开蹄子横冲直撞着就出了府门。 “追!”闫寸喊了一声。 兵卒们忙拨马急追。 他虽喊,自己却没追上去,几步抢到吴关跟前,伸出一手去拉他,并问道:“如何了?” “不碍事。” 吴关见闫寸后背还插着箭杆儿,哪儿肯然他啦,生怕一不小心扯到他的伤口。 “走,找医师去。”吴关道。 “鲁王抓起来了?”闫寸问道。 “抓了。” 上了吴关牵来的马,闫寸又问道:“你不去抓李艺?” “我哪有本事抓他,不添乱就不错了,你莫说话,我送你去医馆。” 那马吃痛,嘶鸣一声,撒开蹄子横冲直撞着就出了府门。 “追!”闫寸喊了一声。 兵卒们忙拨马急追。 他虽喊,自己却没追上去,几步抢到吴关跟前,伸出一手去拉他,并问道:“如何了?” “不碍事。” 吴关见闫寸后背还插着箭杆儿,哪儿肯然他啦,生怕一不小心扯到他的伤口。 “走,找医师去。”吴关道。 “鲁王抓起来了?”闫寸问道。 “抓了。” 上了吴关牵来的马,闫寸又问道:“你不去抓李艺?” “我哪有本事抓他,不添乱就不错了,你莫说话,我送你去医馆。” 二一七 吴关:论如何保住闫尽欢的狗命 箭杆儿从闫寸身上拔下来的时候,吴关就在旁边看着。 他看到血一股一股地向外冒,箭头上的倒刺将伤口深处的皮肉带出来拇指大的一团。 闫寸疼得浑身紧绷,肌肉嶙峋,汗如雨下,但他一声没吭。 吴关忍不住去握他的手,并道:“疼了你就喊一喊吧。” 闫寸点着头,仍旧不吭声。 待拔出剪头,放干污血,吴关对金创医道:“伤口如此深,化脓了可如何示好,拿最好的药上了,这几天劳您留宿我们家,帮他照看伤势,诊金我们绝不还价。” 金创医一面给闫寸上药,一面道:“小郎君放心,又不是伏天,用了我这药,保管能好。” 吴关可不信,他分明看到刚刚取下的铁质箭头上带着斑驳的铁锈。 伤口必然已被那铁锈污染,莫说破伤风,就是小小的感染,也能要了闫寸的命。 “不用消毒吗?”吴关担心道:“用酒消毒也是好的吧?” 金创医没答话,倒是闫寸拽了吴关一把,道:“你莫碍事,难道你比医师还懂?” 吴关被他一噎,只好退到一旁。 闫寸又道:“只可惜让李艺那厮跑了。” 吴关想让他宽心,便道:“已调了大理寺的差人去搜捕,圣上也派了亲兵,定能找到的。” “我看未必,那厮甚是狡猾,又精通骑射,说不定赶在围捕他的消息送到城门之间已经出了城。若他逃了,鲁王造反之事便无法板上钉钉,随时可能翻案。 我们已身处连环扣中,若鲁王翻案,便是咱们构陷皇亲,要掉脑袋的。 已到了你死我活之时,万无转圜的余地了。” 看着金创医去远处药柜处取药,吴关揉着闫尽欢伤口边上的皮肉,低声道:“我知道,鲁王必须死,他死了你我才能安心。” “你不保他?”闫尽欢低声道。 “不过一个小人物,提前死也就提前死了。”吴关道:“他们将你伤成这样,又杀了致远,我若还保他,便不配做你的朋友,更愧对致远的信任。” 金创医走了回来,继续给闫寸上药。 吴关则岔开话题道:“此番你流了这么多血,元气大伤,我绝不让你四处跑了,绑也将你绑在家里。” 这回金创医赞同了吴关的话,道:“在家歇着好,你在外走动,又是出汗,又是衣物刮蹭,我这千金难买的好药,药效可就减半了。” 闫寸拗不过两人,包扎好了伤口,几乎是被两人押解回家的。 安顿好闫寸,吴关立即向所有手下发出了几条匪夷所思的命令: 收集发霉的食物,馒头、面条、胡饼、包子……来者不拒,只要长了霉斑的,十倍价钱起收,霉斑越大越多,价钱越高。 他还以大理寺的名义派出了一队人马,表面上是去幽州府查案,实则是去采集海草,一行人骑着千里驹,三天去,三天回,一路上共跑死了二十一匹良驹。 除了这些,吴关还重金收集琉璃器皿。 琉璃器皿可太难找了,唐代丝绸之路以陆路为主,驼马是主要运输工具,琉璃器皿哪儿受得了长途颠簸,一路下来成箱的货物颠得稀碎,因此商人们就不运琉璃器皿了。 偶有几件精品,也是外国进贡而来,直接入宫,民间极其稀少。 因此,即便吴关肯出大价钱,依旧收集不到琉璃制品。 东西虽找不到,却有一人闻讯而来。 高僧玄奘。 一见吴关,玄奘就道:“小友别来无恙?” “我无恙,”吴关道:“闫尽欢不太行,恙了。” 玄奘被他的话逗乐了。 可一看到榻上的闫寸,他就乐不出来了。 闫寸发着烧,整个人迷迷糊糊,他肩上缠着纱布,纱布上有斑驳的褐色脓血。 “不太好啊。”玄奘道。 “不知能不能挺过这遭。”吴关忧心忡忡道。 “既如此,我大概是弄错了,”玄奘又道:“不叨扰了,我回去为闫郎诵经祈福……” “什么弄错了?”吴关问道。 玄奘道:“我听说小郎君您高价收购琉璃器皿,高价租借也可,想来是我弄错了,此刻小郎君必无赏玩物件的心思吧,我……” 吴关忙道:“没错没错,就是我,您手头有琉璃器皿?借我一用,价钱您开。” 玄奘一愣,道:“你要那东西作甚?” “救命。” “它能救命?” 吴关忙往嘴上抹蜜,道:“旁人的自然不行,若经了玄奘大师您的手,开了光,必能马到功成。” “你莫说笑。”玄奘道。 “真是救命的,若玄奘大师能借我一件琉璃器皿,那可真是胜造七级……” 看到玄奘“你竟然拿佛语忽悠我”的眼神,吴关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你俩可真像,我记得头一次见闫郎时,他也说过这句话,也没说完。” “我还以为他能说完呢,毕竟他脸皮比我厚,”吴关道:“所以您手头到底有没有琉璃器皿?” “我没有,大觉寺里倒是供着一件琉璃莲花盘。” 吴关眼睛一亮,道:“那我可否借来一用?” “佛家慈悲为怀,若真能救人,用一用又有何妨?只是……那毕竟是大觉寺的珍宝,你用时,我需在旁看护,以免珍宝损坏。” 吴关略一犹豫道:“可以,我什么时候能……” 他话还没说完,玄奘就从衣襟内掏出了一个布包。 只见布包内先是个寸许厚的铜盆,铜盆内则是用油纸和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直琉璃盘。 这铜盆扣在玄奘的肚子上,恰将琉璃盘护住。 看他一层又一层地剥出盘子,吴关不禁道:“玄奘师傅,你不会是偷了大觉寺的宝物吧?” 玄奘低头垂目,法相庄严,只道:“你还救不救了?” “救,救……”吴关一把抢过盘子,麻利地操作起来。 玄奘在旁看着,一看就是好几天,只见吴关煞有介事,有时往盘子里倒不同的液体,有时疯狂搅拌,有时拿勺子往外舀上层分离出的液体,有时又往剩下的液体中加入碳粉…… 起先一切都还好,不过就像道士炼丹。 玄奘在心中嗤之以鼻。 待到某天,吴关拿一小碗味道可疑的浅黄色液体,以自制的棉棒沾着,要往琉璃莲花盘里滴的时候,玄奘终于忍不住了。 “这是什么?”玄奘问道。 “您还是不知道得好。” 说话的间隙,吴关手一抖,便将浅黄色的液体滴进了琉璃莲花盘。 二一八 秦王破阵乐 闫寸离开鲁王府的第九天。 他已昏昏欲睡太久,好几次迷迷糊糊以为自己跌入了地狱,那些死在他刀下的小鬼纷至沓来,叫嚣着要他付出代价。 闫寸不服,跟他们厮打起来。 可他好累,手脚软绵绵,一点力气也没有,很快就被小鬼们抬着丢进了油锅。 这样的梦做了太多,以至于当他微微睁开眼,看到亮堂堂的天光时,以为自己终于逃脱地狱,进了轮回。 闫寸难受地“嗯”了一声,立即听到了一个声音。 嗡嗡嗡。 是吴关在说:“捡了条命,算你运气好。” 说话时,吴关正用竹筒制成的简易注射器给闫寸注射他提炼的简易抗生素。 闫寸什么都没听清,什么都不知道,只醒了一会儿,便又昏睡过去。 三个时辰后,当他再次醒来,温柔的烛火让他的眼睛舒适了许多,他终于勉强聚焦了目光。 “我没死?” 他是想这么问的,可嗓子沙哑得太厉害,吴关没能听清。 虽没听清,他还是立即奔到闫寸身边,握住他的手道:“你总算醒了,烧已退下来,会好的。” 喝了半碗稀粥后,闫寸能轻声说话了。 他问道:“我躺了多久?” 吴关道:“今日是腊月癸酉日。” 不待闫寸说什么,吴关又道:“不管是什么日子,你都好好歇着。” 闫寸又道:“我昏昏沉沉时似听到了和尚念咒,玄奘来过?” “你倒挺留意他啊。”吴关道。 “吵死了。”闫寸道:“若他不来,我早就好了。” “得了吧你,少恩将仇报,”吴关道:“此番若非玄奘大师帮忙制药,你就去找真正的阎罗报到了。” 闫寸虽病着,却不愿任由吴关挤兑,道:“那我就去跟阎罗比比,谁更厉害。” “行行行,你厉害,你病得最厉害。” 见闫寸有了点精神头,吴关也乐意跟他多说两句,又道:“这回你欠了玄奘法师一个天大的人情,回头你需得去圣上面前为他求一个情。” “求什么情?” “与令姊的情况正好相反,令姊是想从北边回国,玄奘法师想打西边出国。” “出……国?他要去哪儿?” “天竺。” 闫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吴关道:“你莫舔。” 他拿起一竹篾和布条制成的简易棉签,沾了碗里的水,在闫寸唇上擦了擦。 “我现在信了。”棉签刚一拿开,闫寸便道。 “信什么?” “你从前可能真是个大姑娘。” “滚吧你。” 兀自笑了一会儿,闫寸又道:“天竺那地方我知道,听说高僧很多,全国都信佛。” “那里是佛教发源地。”吴关道,“玄奘大师认为现如今佛教各派分歧太大,且已偏离了正统,因此想去求取弥勒论师之本意……” “等等。”闫寸摆了摆手。 “怎么了?” “他给你吃什么药了?你怎开始关心佛教那些事了?” “我这叫关心天下事,”吴关道:“总之,你得去帮他求来习性的通关文牒。” “行。” 似不想在谈论这一话题,闫寸痛快地答应下来。 “除了玄奘,令姊也来探望了一回,还有你那外甥,好小子长高了一截。” 听到家人的消息,闫寸嘴角上扬,又惋惜道:“可惜当初为求庇护送她进了宫,见面可就难了。” “有利有弊吧。”吴关安慰道:“至少你那外甥习武、读书之事便不用操心了,普天之下还有比宫里的学堂教得更好的地方吗?” “倒也是。”闫寸道。 见吴关聊了许多不相关的,闫寸终于忍不住道:“鲁王的事如何了?” “人还在狱中,至于李艺,他前脚刚逃,圣上就调拨了兵马讨伐,领兵的大将军乃是长孙无忌,可见圣上对此十分重视。 李艺一看事情败露,一逃回去就反了,此刻两军或在僵持。” “李艺既反,鲁王为何还不杀?” 吴关叹了口气。 他本不想说这些,怕影响闫寸休息,但看他那不肯罢休的样子,若不说清楚,肯定再也无法让他睡觉了,只好道:“前两日阿姊来时,带来一个消息。” 吴关突然转移话题使得闫寸皱了皱眉,但他还是耐心道:“什么消息?” “待到新年伊始——没几天了——圣上会大宴群臣,届时会演奏一首新排的乐曲——秦王破阵曲。 此曲原是唐兵军歌,被拿来歌颂圣上马上夺天下的勇猛。 这样一首歌,你觉得会配怎样的舞?” 闫寸一愣,道:“战舞。” “佩剑的战舞。”吴关道:“届时舞者便可携带兵器接近圣上了。” “你的意思是……你确定吗?” “我已有了确凿的证据。” “宫中之事,你如何找证据?” “我一开始不过想找个答案,后来发现的蛛丝马迹越来越多,便有了刚才告诉你的推测。” 闫寸实在好奇,他以手撑着床榻边沿,想要坐起来。 吴空忙按住他的肩膀,道:“你躺着听就是了,我都告诉你。” 他这一按,闫寸肩上的箭伤疼痛起来。 是脓水已除干净了的利落的疼,而非化脓时丝丝拉拉的疼。 闫寸躺下,吴空继续道:“我很奇怪,李艺一个立国后才来投降外将,在朝中无甚人脉,手中的筹码不过一支两万人的军队,他为何要来长安? 书信往来也可与鲁王商议造反之事,为何一定要亲自来长安?若被人发现外将未奉诏书私自回京,那不就直接将早饭之名坐实了吗?风险有点大啊。 由这个问题又延伸出了另一个问题,鲁王,一个闲散王爷,手中无甚实权,府兵也不过几十人,再加一个手下兵卒不在身边的孤将,这两个人要怎么造反?” “是啊。”闫寸陷入了沉思,“若这样的两个人也能造成反,社稷岂不成了儿戏?” “这时候我决定反过来想想,”吴空道:“他们有什么优势呢?” “这……”闫寸道:“真没看出来……” “正常,我也没想到,直到我从阿姊口中听说了秦王破阵曲的消息,你知道词曲配舞的编排,是由谁负责的?” “难道……鲁王?” “这正是他所擅长之事,鲁王别的不会,附庸风雅品音拨弦,可是一把好手,且李唐皇室成员之间关系亲厚,宫禁对他们的管控可算不上严格,有了排舞的‘正事’,鲁王几乎可以在白天自由出入皇宫。这是他的优势。” “那李艺呢?” 二一九 羊入虎口 闫寸的忍痛能力向来很强,但眼看着吴关将一根比筷子细点有限的铁针戳进自己的手臂,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吴关将竹筒内的液体推入了闫寸体内。 见闫寸有些紧张,吴关便开玩笑道:“恭喜你提前享受后世的科技。” 闫寸并不明白“科技”是何含义,但通过上下文也能有个大致猜想。 “你就是用它救了我的命?”闫寸道。 “是。” “神了,我曾见过无数受伤之人煎熬致死,此番我以为自己熬不过来了……你这东西,若在军中配备,该有多好……” “你快打住。”吴关认真道:“这是我最担心的,后世的科技一旦在当下得到推广,必然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你最好快些忘了此事,否则咱们连朋友也不用做了。” “我的错,我就那么一说。”闫寸道。 “你知道就好。”吴关道:“我看你已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停了药吧,安心歇段时间。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你买下的宅院我已雇了人修缮,待你伤愈,便可搬进去了。” “你也去吧?”闫寸道。 “你想让我去吗?” “当然。” “那小爷我就勉为其难地给你个面子吧。” 说笑一阵,吴关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我需出去办些事,晚间回来给你带吃的。” 闫寸张了张嘴,想问,又忍住了,只道了一句:“你小心些。” 待吴关上马离开,闫寸起了身。 许多天不曾下地,纵然他站起来的速度很慢,却还是感觉到了一阵晕眩。 半个时辰后。 吴关拐进了紧邻东市的平康坊。 平康坊乃是长安青楼聚集之处,许多官宦豪商都在平康坊置了别院。 除了青楼,这里的邸店也很多,专供买不起别院的贫寒嫖客带着妓女过夜。 除了青楼,平康坊内还有两三间小倌。 小倌与一般的青楼不同,其内只有男妓。 吴关的目的地——翠竹倌便是这样一个地方。 吴关头一次来这种地方,面上淡定,心下却十分紧张。 一进门,一个涂了厚粉的年轻男人迎上前来,道:“小郎君好生俊俏,羡煞我等。” 若平时听到这样的恭维话,吴关会觉得受用,可现在……他耸了耸肩,防止不适感蔓延。 吴关一边往二楼走,一边道:“可有清净的地方?” “有的有的,”招呼他的小倌儿掩嘴笑道:“郎君们的屋里最是清净。” “那……咳咳……”吴关怀疑自己脸红了,因为他脸颊烧得厉害。 他借着咳嗽捂嘴,低头掩饰着。 但戏还是要做足,便继续道:“你给我找一个……找个擅长音律舞蹈之人……再上一桌酒菜,莫叫旁人打搅。” 那小倌儿见吴关脸皮薄,有趣得紧,本想再打趣他两句,怕惹恼了客人,只好忍住,道了一声“您稍等”,便去叫人了。 酒菜陆续上桌,不多时,三名郎君被那小倌儿带进隔间,站成一排。 小倌儿道:“最懂音律舞蹈的都在这儿了,您瞧瞧……” 吴关抬眼一看,只见三名年轻男子脸上皆施粉脂,其中一人长相秀气,倒不显得违和,另外两个肤色比较黑的难免有种驴粪蛋子裹了霜之感,叫人喜欢不起来。 但此刻不是以貌取人的时候,吴关道:“你们中谁最擅抚琴?” 三人不敢吱声,这种事毛遂自荐总是尴尬的。 小倌儿忙扯着一名黑脸郎君上前一步,道:“蓬莱最擅抚琴,不少恩客为听蓬莱抚琴一掷千金。” 原来他叫蓬莱,倒是个仙气十足的名字。 “那就你了,”吴关指了指蓬莱,道:“你留下,其他都出去吧,莫来打扰我们。” 蓬莱欢喜道:“您要我抚琴吗?” “好啊。”吴关点点头。 立即有小倌儿捧了琴来,蓬莱便弹了起来。 只听他弹了几声,吴关便摆摆手。 蓬莱停下抚琴,等着吴关的下文。 吴关撇撇嘴,评价道:“此曲寡淡有余,激昂不足,换个听听。” “好,”蓬莱点点头,拨了几下琴弦,停住,道:“这一曲如何?” 吴关仍是摇头。 蓬莱又弹了几曲,曲调越来越明快,仿佛春日出游时叽喳的鸟鸣,但吴关始终不满意,总是谈不了几声就被他打断。 蓬莱将手指放在琴弦上,有些不知所措。 吴关干脆起身,踱了几步,道:“最近贵人们多爱激昂之曲,早就不喜这柔情似水了,我看你在抚琴一事上有些造诣,竟不知道?” 这班一提醒,蓬莱忙道:“是了是了,听说宫中正在排秦王破阵乐,因此贵人们也爱起了激昂的乐舞,连。” 那郎君又拨了几下琴弦。 吴关点头道:“有点意思。” 可惜他不再继续弹了,只道:“说来惭愧,这曲子我不过偶然听过,没能记全。” “哦?”吴关冲那郎君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近前来,“你在哪儿听的?” 那郎君潇洒起身,走路带风,长袖飘飘地走近吴关。 “是翠竹倌最近正排的曲子,您过两天来,准能饱了耳福。” “你琴弹得不错,怎没去排练新曲?” “这……”那郎君被他一问,面露不甘,很快又掩饰道:“是我自己不喜欢。” “也对,人各有志。”吴关顺势被他糊弄过去,道:“那我便听你的,过两天再来一趟。” “那……您若喜欢,我到时候也学两首激昂的曲子,弹与您听,可好?” 刚还说了不喜欢。 吴关倒并不会看扁了他,或是因为与荷花的交情,反倒觉得他们都很不容易。 念及此,吴关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跟前,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蓬莱。” “仙气儿够足的。” “谢您夸赞。”蓬莱潇洒起身,大袖飘飘,落座后拿起筷子,帮吴关夹了一口菜。 他心中好奇。吴关看起来年纪太小,不知是哪家贵人胡闹,误打误撞进了这种地方。 吴关出手也确配得上“贵人”的身份,他从怀中摸出一根翠绿的发簪,道:“你若肯帮我” “何忙?” “我就不瞒你了。”吴关压低了声音道:“” 二二零 吴关:救命! 几杯酒下肚后,两人熟络了些,吴关问起蓬莱的身世。 他苦笑一下,只当小孩子想听故事,便没想着隐瞒,实话实说道:“我阿耶是前隋的九品主薄,在洛阳为官,古板愚忠。 那年秦王——现在是圣上啦——圣上攻破洛阳,许多前隋文臣都降了,好的继续留用,最差也落得个白身还乡的结果,我阿耶不降,不仅不降,还专与圣上作对,圣上要求各府衙妥善封存一应文书,待其帐下文士接管,我阿耶偏要放火去烧文书。 他一届儒生,此生从未行过偷摸之事,哪里逃得过兵卒的眼睛,被擒个正着。 这下正好被圣上杀鸡儆猴,我们一家五口,四人丢了性命,若非我之前就被赶出家门,便也要遭那杀身之祸。” 吴关道:“我猜你是因为劝阿耶降唐而被赶出了家门。” “不错,”蓬莱瞄了一眼云纹长案上的古琴,感慨道:“从前我最不喜的便是这丝竹管弦,无奈君子六艺中家父最爱抚琴,我们兄弟三人均被他逼着学琴,苦不堪言,谁知此刻却成了傍身的技艺……哈哈,家父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吴关道:“洛阳一战我亦有所耳闻,确听说有一户姓林的官家被斩首示众,只因意欲烧毁文书,不知……” 林! 蓬莱瞳孔大震,他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巧合,大为困惑。 他困惑于几点。 其一,他从不曾对人提起自己的身世,做了女妓小倌,总不想给祖先蒙羞。只不过觉得吴关年纪轻轻,人畜无害,才提起几句。仅这一次,竟就被吴关揭穿了家底。 其二,蓬莱的父亲不过一个九品小官,名不见经传,虽说落了个满门抄斩,死得挺惨,但战时哪天不死人,哪天不斩杀几十上百,他林家实在不值得被人记住。 其三,向前推算几年,林家遭难时吴关恐怕只是个稚嫩孩童,他从哪儿得知洛阳战事详情的? 见蓬莱惊疑不定,吴关先问了一句:“还真是啊?”又忙出言保证道:“且放宽心,此事我绝不会对第三个人提起。” 他说得十分郑重,蓬莱将信将疑,有些讨好地试探道:“您如何知道我家的?” “说来惭愧,家父当年曾随秦王出征,去过洛阳,后来秦王——那时他还未登基——秦王曾在府中与手下学士、武将宴饮,不免提及旧事……我便是在宴会上听说的。” 这话有两层含义。 其一是解释自己为何知道林家旧事,其二是表明自己身份显赫。 父亲早年便在秦王麾下,不仅自己有资格参加秦王的家宴,还可带着儿子吴关出入王府,孩童吴关在王府宴席上与秦王世子嬉戏玩闹的情形跃然眼前。 如今秦王坐了天下,吴关家得有多显赫,自是不必多说。 蓬莱今日遇到贵客了。 甭管吴关是真的喜欢小倌儿,还是误打误撞,蓬莱都要使出浑身解数绑住这颗摇钱树。 他不再计较被吴关揭穿家世,而是道:“如此说来,我们虽素未谋面,却早有缘分。” “不错。”看出了对方的巴结之意,吴关微微挑起嘴角,继续道:“但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何事?” “我听说翠竹倌的老板与鲁王关系要好,甚至有传闻说这翠竹倌的幕后老板便是鲁王。”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 “你怎会不清楚,当年攻破洛阳后,秦王施行怀柔之策,严厉约束手下,不准他们滥杀,乃父虽有心烧毁文书,毕竟未曾得手,秦王有意放他,随军出征的鲁王却劝道:‘腐儒最是难缠,你今日放了他,明日他还来闹,难不成要专门派出人手看管? 就因鲁王的一句话,秦王才决定杀鸡儆猴,给天下腐儒看一看执迷不悟的下场。可以说你全家四口性命,是记在鲁王头上的。 如今你却投身鲁王开设的小倌,叫人如何不多想?” “多想?”蓬莱低头沉吟片刻,道:“不知小郎君想到哪儿去了。” “我在想,你不会是为了报仇才想办法接近鲁王的吧?” “是个好故事,”蓬莱放下筷子,拍手道:“某身世原不足一提,小郎君既如此清楚,又分析得头头是道,莫不是有备而来?” 被识破了,吴关便大方道:“有备而来也分好坏。” “哦?怎个分法?” “若维护鲁王,对你复仇横加阻挠,甚至威胁你性命,当然是坏的,若与你一起对付鲁王,自应算好的。” “那你算好的还是坏的?” “若我是坏的,你已经死了。”吴关道。 蓬莱不置可否,吴关撩起长袖,提壶给对方倒了一杯葡萄酒,他年纪虽轻,举手投足间却有种渊渟岳峙之感,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人心中一燥,难免口中发干,蓬莱喝尽一杯酒,只觉更加口渴,吴关便又给他倒上一杯。 连喝了五杯,吴关不再给他斟酒了。 “我不明白,”蓬莱道:“听说鲁王谋反,已下了狱,无论你们之间有何过节,总也到头了吧?” “人在狱中不假,可毕竟谋逆的罪名尚未坐实,加之太上皇为他求情,此事总有转机。” “就算如此,你又能指望我甚?难道要我闯进狱中将他杀死?”“那倒不必,”吴空道:“另一件事,你却是近水楼台。” “哦?” “就是你刚才所说的,翠竹倌最近正排练的曲子,你可知道那是何曲?” 蓬莱抿了下嘴,道:“是秦王破阵乐。” “刚才你却说不知。”吴关道。 “只因老板叮嘱过不许声张,否则便要吃苦头。” “为何不许声张?” “说是要等新年之时首演,惊艳四方。” “你信吗?” “我……”蓬莱目光四下游移,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吴关,只反问道:“你究竟要我如何?” “你既能学到秦王破阵乐,说明有机会接近那批练习乐舞之人,请你详细说说他们的情形。” 踌躇一番后,蓬莱道:“我帮你,有何好处?” “你想要什么?” “我要钱万贯,且平安离开长安。” “你要的价钱可不低。” “我能为你做的事,定然值这个价?” “哦?” 只见蓬莱自袖内掏出一把钥匙,道:“从西侧楼梯下去,出北门,转过回廊,穿过月亮门,再走过一条两旁都是翠竹的小径,便可看到一扇锁死的后门。 若用我这把钥匙打开后门,便会发现那处后门直通一处别院——那是我们老板购置的院子,练习乐舞之人便在那院中。” “你如何有那里的钥匙?”吴关道。 “如你所说,我的确知道鲁王是潇湘馆幕后老板,也确在留意其动向,他们千方百计隐匿起来的人,我偏要弄清其目的。” 吴关点点头,“即便如此你的要价也太高了些。” “若我帮你帮到底呢?今日,此刻,我便可带你去那别院一探究竟,往后还可做你的内应。” 吴关要的便是他这句话,此前他曾派人多番踩点,又搜集了翠竹倌内每个人的生平经历,这才决定从蓬莱身上下手。 蓬莱如此爽快,在吴关的预料之中。 “既如此,我答应你的要求,”吴关自袖内掏出两根金铤,道:“定金在此。” 蓬莱将金铤揣进怀中,起身道:“如此,你跟我来吧。” 两人如他描述的那般下楼出屋,穿过后园,打开后门,果然见到一处别院。 走进别院,蓬莱谨慎地回身关门。 不仅关了门,上了木栓,还落了锁。 听到铁质门锁发出哐啷声,吴关心下突然一惊,只觉得不妥。 可惜晚了。 蓬莱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谦恭谨慎恐惧之色。 “吴主簿,我们恭候多时了,听说闫不度的伤已见好,真是命大,鲁王若有这样的运气,大事早已成了。” 二二一 无中生有暗度陈仓 令吴关更没想到的是,下一刻蓬莱就躬身行了个大礼。 “吴主簿,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他道。 说话间他身后及两侧的屋门打开,二十余名壮汉鱼贯而出,齐齐冲吴关抱拳躬身。 “你果然不是倌内的郎君,我刚才就在想,这位郎君脸也忒黑了些,看来你冒用了蓬莱的花名,”吴关道:“但你确弹得一手好琴。” 蓬莱苦笑道:“我适才也不全是谎话,琴确是先父逼迫下学的。” “先父,”吴关轻轻叹息一声,道:“又是个没爹的孩子。” 他自己才是这里年纪最小的人,却称别人为孩子,可太奇怪了。 吴关继续道:“所以,你们早就知道被大理寺盯上了,也知道我会来,我倒小瞧你们了。” 蓬莱给吴关搬来一张蒙了锦缎的圆凳,道:“不过是在北境摸爬滚打久了,学会了些侦查的本领,实上不得桌面。” 待吴关坐下,他又捧出刚才得到的两根金铤,双手奉还。 “得罪了。”蓬莱低头道。 吴关收回金铤,道:“你们想出长安?” “是。” “可你们是李将军与鲁王麾下的反贼。” 蓬莱道:“我等自知此番随李将军进京,做的是掉脑袋的营生,如今李将军生死不明,鲁王下狱,我等没有不伏诛的道理。 男儿在世,死不足惜,只可怜家中妻儿老小…… 况且,当初蹚这浑水不过因为军令如山,我等不敢违抗……” 说话时,蓬莱一直翻眼观瞧吴关的态度,见吴关面无表情,他咬咬牙,似要拿出杀手锏一般道:“听闻闫正,亦出身北境,与我等……多少算有些袍泽情谊,他或能理解我等的苦衷。” “哈,确是斗胆,”吴关笑道:“尔等不仅发现了附近盯梢之人,还摸清了闫不度的底细,我都要佩服尔等了。” “不,吴主簿误会了,”蓬莱道:“我等并无那样的本事,不过是听鲁王提起过,知些皮毛罢了。” “就算如此吧,”吴关摆摆手,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你可知道,故意放走逆贼亦要受那掉脑袋的牵连,我为何要为一群素不相识之人,而给自己埋下祸根?” “我们拿消息跟您换。”蓬莱道。 “什么消息?” “鲁王有个内应。” “哦?” “大宴之日,鲁王自己是座上宾,无法分身带我等入宫,假扮舞蹈之人。因此他需要一名统筹管理舞者的官员,带我们进入舞阵。” 吴关沉吟片刻,道:“说下去。” “那人正是礼部主事庞德轩。” 吴关挑挑眉,道:“我以为你要卖个关子,谈一谈条件的。” “没用的,”蓬莱摇头道:“管理乐舞的统共不超过十人,以大理寺的手段,迟早能查清,我没必要在此事上卖关子,况且……” 他上前一步,想要凭借一坐一站的身高差距给吴关带去压迫感。 “况且,吴主簿如今落在我们手上,当为自己顾虑。” 吴关拍手,连道了三声“好”,“大唐有尔等这班心思缜密的兵卒,北境安矣,全境安矣。” 他泰然自若,丝毫不受蓬莱影响,继续道:“若我视死如归,尔等又当如何?” 蓬莱道:“少年英雄,我等佩服,但此事已不是吴主簿说了算的。” “哦?” “闫正未必肯让你死。”蓬莱道:“听闻你二人孟不离焦。” 吴关点点头,“看来我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半天后。 大理寺牢狱。 自从离开鲁王府,闫寸就再也没见过鲁王。 短短十几天,那个风流倜傥的大唐王爷已彻底变了模样。 明显瘦了,脸颊凹陷,原本修剪得十分得体的两撇小胡子,此刻盖在嘴上,乱糟糟的,他的头发结成了团,也十分凌乱。 但他的情况已比普通囚犯好出太多。毕竟是个王爷,狱卒们深知这条蛇虽已被猎人捏住了七寸,但终究还没死。若有什么闪失,让他逃出生天,今日对他的得罪会翻着倍地报复回来。因此大家对他都是客客气气,好酒好饭地伺候着。 只可惜鲁王锦衣玉食惯了,狱里顶尖的酒菜也入不了他的眼,生生把自己饿瘦了。 闫寸隔着铁栏打量鲁王,对方回之以同样的目光。 “你赢了。”鲁王道。 “你没死,我就不算赢。”闫寸道。 “那还不是迟早的事。” 鲁王说得轻巧,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生死。 “这回又是什么花招?”闫寸道:“骗不过我的,你们这些王公贵族,一出生就高人一等,享着凡人几辈子也轮不上的穷奢极欲,你会甘心赴死? 如今你那五服之内的小辈亲戚做了皇帝,你可享八议之特权,又有太上皇念及兄弟情义力保,你会安心等死?” 鲁王翻眼看着他,未置可否。 闫寸摇摇头,道:“还差了点什么,光凭这些,不足以让你如此淡定自若。” 鲁王突然问道:“李艺怎样了?” “死了。”闫寸道:“慌慌张张起兵造反,长孙无忌大破之,李艺带十余名亲兵连夜北逃,想要投被突厥,路过一处野人岭,被野人擒住,杀死。 长孙无忌率兵追到时,野人正将李艺架在火上烤,烤熟了,正欲分食。” 鲁王弯腰干呕,吐出几口酸水。 “莫将牢房弄脏了,”闫寸道:“不知您还要在此住多久。” 说完,他起身就走。 即便鲁王不问,闫寸也要告诉他李艺的下场。他今日并不是来审讯的,而是来折磨鲁王的。 要折磨一个人,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使用刑具,那些铁质工具在人身上留下孔洞、血条、燎泡时,人的意志一定会随之屈服,“我怕了,我服了”将会烙印在受刑者的骨头上,永远无法磨灭。 但鲁王身份特殊,没人能对他用刑。惩罚他是一码事,折了皇家脸面是另一码事。 好在,闫寸还知道一些精神折磨法,比如让一个人的希望破灭。 但转身离开时,闫尽欢决定以后不再做这样的事。 他想起了死去的致远。 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像一个人跟一条狗打了一架,赢了,却也并不值得庆贺,又像一个将军率兵打仗,也赢了,却折损了麾下所有副将兵卒,怎能高兴得起来? 闫寸自己也生出了作呕之感。 好在衙门白直帮他分散了注意力,一名白直送来一封书信。 吴关的亲笔信。 二二二 今天的标题序号有点特别呀 庞德轩从没进过大理寺,但他听过许多关于大理寺的传闻。 据说大理寺监牢日日死人,且死的都是京官儿,是阴气极重之地。京城官场上有句话:六分大理寺,四分告老归。 意思是古往今来,为官之人最后六成都是死在大理寺,四成告老还乡,得以善终。 用后世的话来说,这绝对是个高危职业。 知道高危,知道伴君如伴虎,大伙还是削减了脑袋往上爬。 无它,唯贪尔。 正因为又贪又怕,大伙平日里都绕着大理寺走,偶尔从门口经过,难免后背发凉一下子,仿佛受到了死去的同僚盯视。 听说鲁王下了大理寺监,庞德轩好几天辗转难眠。 他是礼部主事,宫里筹备元旦宴席,他负责统节目的出场顺序,秦王破阵乐是重中之重,他自然日日跟进排进度。 鲁王自请编排这部恢弘的战舞,因此两人打过照面。 庞德轩不是没动过歪心思。 鲁王喜欢乐舞,是京城有名的雅士,而庞德轩日日在礼部受熏陶,对礼乐的研究亦算深入,若以此为切入点,说不定能与鲁王攀上关系。 其实他也没想好攀这关系有何用,左右不过多个朋友多条路。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鲁王下狱前一天,还有同僚与他玩笑,说他攀上了鲁王这根高枝儿,以后升迁了可莫忘了大伙。 那一晚庞德轩半夜笑醒了两回。 不成想第二天鲁王就下了狱,还是谋反大罪。 这几天庞德轩没干别的,光顾着回忆了。 他有没有私会过鲁王?私会时都说了些什么?鲁王可曾明示暗示他共同造反?他又是如何对答的? 想得多了,脑补出的繁杂内容甚至冲淡了事情本身,以至于庞德轩越来越怀疑自己也参与了谋反,日日愁眉苦脸,头昏眼花心口绞痛,眼看就要作病。 今日清晨,他正要入宫,骑在马上远远看到了一人。 那人亦骑着马,定在宫门口,似乎在等人。 是闫寸。 自从这尊阎罗在鲁王府受了重伤,圣上接连派出三名太医给他瞧病,一个比一个德高望重,最后干脆勒令三人住进闫寸家,时时守着他。 大唐开国以来,还不曾有人受过这样的礼遇,一时间流言不断。 大家当然看出了闫寸得宠,这得宠的程度已损害了一些人的利益。他们之所以还在观望,而不是弹劾,因为他们还看出闫寸这次确实伤得很重,很可能性命不保。 等等看吧,要是他死了,不就免了一番麻烦吗?弹劾圣上的宠臣,终归是冒着风险的。 看来那些人的愿望要落空了。 此刻,闫寸也看到了庞德轩,并立即驱马向他赶来。 庞德轩勒缰绳的手剧烈颤抖着。 不止手,脚也抖得厉害,以至于左脚脱了马镫,试了几次都伸不进去,屁股也在抖,眼看人就要摔下马去。 ”小心。“ 闫寸伸手去扶,庞德轩“啊”地叫了一声,自己跌下马去,鼻涕眼泪横流,还尿湿了裤裆。 闫寸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三个弹指后才缓缓收回。 “进了大理寺的人,也不都会死。”闫寸道。 他太不擅长安慰人了。 刚才的庞德轩只是默默流泪,一听这话立即转为嚎啕大哭,仿佛已上了刑场。 几名随闫寸同来的兵卒七手八脚地给庞德轩上了枷锁,心下不由感慨:这位阎罗不愧凶名在外,只稍稍露个面,就能把人吓得几乎当场去世。 大理寺监牢。 好不容易稳住情绪的庞德轩看到牢房里的鲁王,大声喊道:“冤啊!您给我作证啊!庞某不曾参与谋反!不曾啊!” 鲁王隔着铁栏看庞德轩,呆愣愣地一屁股坐在脏榻上。 “完了……全完了……” 他又弹起来,双手抓住铁栏,恶狠狠地盯着闫尽欢,道:“你害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哦。” 闫寸面无表情地押着庞德轩拐进了二十步开外的刑室。 鲁王的咒骂声穿透简陋的门板,清晰可闻。他将闫寸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还捎带上了连面都没露的吴关。 庞德轩可顾不得咒骂声,他看到满屋子带血的刑具,立即跪了。 “我没造反。”他哭道。 “我知道。”闫寸道。 “我太冤了,我真没……”他终于意识到闫寸答了什么,猛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 “你下了狱,谁会接替你?”闫寸似在问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庞德轩不敢怠慢,忙擦擦眼泪,爬到闫寸脚边,拽住他的袍据,“我与鲁王不过泛泛之交,我……位微言轻,他看不上的……接替我得话……新年将近,祭祀、皇室宴会不断,礼部人手已捉襟见肘,或会让我的同僚兼顾,又或从宫里调派人手。” 见庞德轩所说对破案并无助益,闫寸起身,抽出被他抓在手里的袍据,道:“我让狱卒找间干净暖和的牢房,你且先住下。” 走到门口,觉得这胆小鬼实在可怜,又强调道:“进了大理寺的人,也不都会死。” 庞德轩已知道这是句好话,却还是被吓得缩了缩肩膀。 出了刑房,走到走廊尽头一扇高窗前,闫寸又从怀中掏出了吴关传来的那封书信。 信上指明了庞德轩为鲁王余党,要闫寸立即调拨人手捉拿——吴关特意强调不准闫寸出门走动,只调派人手去办此事即可,被闫寸直接忽略。 除此以外,他还特意叮嘱,人抓起来即可,既不用审,也不可用刑。 晕眩感袭来,闫寸伸手扶住墙,一旁的狱卒见了,忙将他搀住。 “闫正,您还是先回去歇着吧。”狱卒道。 闫寸不答话,待晕眩感过去,继续低头看信。 ……翠竹馆附近盯梢之人已撤回,尚有一事未查清,我去查证,旬日可归。 “你去,”闫寸对狱卒道:“去把盯梢过翠竹馆的人叫来,我有事要问。” 狱卒生怕闫寸摔倒,撒手也不是,扶着也不是。 闫寸干脆席地而坐,“速去速回,我就在这里等。” 二二三 闫寸:太子,来,我跟你说啊…… 平康坊,个楼。 吴关与陈如旧对面而坐。 两杯温酒袅袅婷婷冒着热气。 “是你。”吴关道。 陈如旧不置可否。 “你为何要反?” “我为何不反?”陈如旧垂眼盯着杯中的酒,仿佛那不是一杯酒,而是贪欲的深渊。 “我是郎楚之门生,老师任大理寺卿时,我为大理少卿,只因我听话懂事。 那时我意气风发,恨不能除尽天下贪官污吏,凭一己之力涤荡官场。可老师守旧迂腐,净假我之手做些收受贿赂替人消灾之事。 好不容易熬到老师遇害,总该让我施展拳脚了吧?偏偏圣上将阎罗塞进大理寺,一个小小的六品大理丞,风光却盖过了我这四品的大理少卿,莫说阎罗,就连身为白直的你,都比我官威大。大理寺上下唯你二人之命是从,我又成了摆设。 好吧,摆设便摆设。毕竟你二人真有些本事,看着你们除暴安良,我亦可算完成了心愿,陈某甘愿给你们打下手。 可那戴胄,他算什么东西?也来与我平起平坐。 老师健在时就曾向我许诺,将来他辞官还乡,大理寺卿之位必是我的。如今呢?戴胄志在必得,即便没有他,你二人指不定何时就要压我一头。 你说,我为何不反?” 吴关叹了口气,道:“闫不度只是个一心查案的愣头青,他从不愿与人争什么。” 陈如旧哈哈大笑,“既都是身不由己,就此分个高下岂不爽利?陈某爱才,今日便对你承诺,若鲁王夺了权,陈某执掌大理寺,你二人官职不变,继续效忠朝廷。” “陈少卿的承诺,恐怕不是白给吧?” “你已付过代价了。”陈如旧狡黠一笑,端起杯子吸溜了一口酒,像只老狐狸。 “庞德轩?”吴关道:“庞德轩并非鲁王同党,正因此才需将其拉下马,让你们的人顶替其职位。 宫里有了内应,你们苦心训练的兵卒才能在宴会当日混入宫中,于表演秦王破阵乐时刺杀圣上及其心腹大臣。” “正是。” “我竟成了你的帮手。” 吴空亦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实在无心饮酒,又放下杯子。 陈如旧自斟自饮了三杯,道:“你可知此处为何叫个楼?” 吴关摇头。 “我祖籍江南道,少年时举家迁入长安,我画的竹在长安流传甚广。 前隋败落,李家入主长安,隋杨旧臣人人自危,家父惊惧交加,病倒了,没过几日便撒手人寰。 眼看我家就要败了,素未平生的鲁王却亲自登门吊唁。 他带来了一幅画,是我画的竹。 他说他很喜欢。 还说若我需要庇佑,可入他府中做个画匠,待日后有了机会,他再推举我做官。 我立志守丧一年,未答应鲁王之邀,他也不恼,后又陆续来了几次,每次都带着他喜欢的书画、琴谱。 我们或饮酒谈诗,泼墨丹青,或抚琴起舞。 那是我过得最愉快自在的一段时光。 那时鲁王偷偷送了这座个楼给我,他说‘竹’之半为‘个’,他得了好诗好曲好画,都愿与我分享,我们一人一“个”,恰可凑出“竹”来。” “原来如此,你们倒是惺惺相惜。”吴关道。 “鲁王还说做官未必快活,若我不愿做官,或仕途不顺,可退而经营这座青楼,届时我们便可日日在此饮酒作画。 我未听他劝,家父的遗愿便是让我做官,我不敢耽于享乐。鲁王便帮我引荐,拜入郎楚之门下,自此我平步青云。 王朝迅速更迭,一切归于平静,李家确比杨家更擅治国,我乐见鲁王显贵。 可先皇偏派鲁王出征,他哪里是打仗的材料,上了战场,见识了人命如何瞬息涂炭,魂儿都吓掉了,只想保命,自是丢盔弃甲。 前方战败,先皇会不知?不过念在兄弟情谊,想要保全鲁王颜面,保全皇家颜面,因此战败之事未做声张。 本以为待到战胜,再待到太子剪去秦王羽翼,此事慢慢也就过去了。谁知秦王半路杀出,竟生生夺了皇位。 尔等又谏言,要迎俘虏归国,岂不是明摆着戳穿鲁王战败的真相? 待真相戳穿,秦王或还顾些皇室颜面,他手下兵卒将领呢?鲁王当年溃逃,使得大唐损兵折将,而折损的兵将大多为秦王手下。 这让鲁王如何安心? 恰边将李艺被架空了兵权,对李氏怀恨不已,与鲁王一拍即合。 他李世民为抢夺皇位可以杀死一母同胞的兄长,鲁王为何不可替天行道,杀了残暴的新皇?” 吴关得承认,这一通演讲颇具说服力,若不是他早就知道历史走向,可能真就被陈如旧说动了。 但吴关也并不敢百分百确定历史不会就此走上另一条岔道。 他只是抬眼看了看天色,道:“明日就是元旦了。” “是啊。明日一切便能见分晓了。”陈如旧捋着颌下的长须,眼中迸出既恐惧又期待的神色。 “您给了我承诺,我也给您一个吧。”吴关突然道。 “哦?” “您是鲁王党羽,此事唯我一人知道,若明日事情败露,我将替您保守秘密,送您出城。” 元旦。 宫内一派喜庆。 温房里悉心培育的牡丹开得正旺,一大早它们就被摆在大兴殿正门台阶两侧,使得这座大唐最恢弘的宫殿一派花团锦簇。 朝臣们等在兴仁门前,只待鼓声响起,便由此步入太极殿前的广场,向皇帝祝贺。 他们皆穿了崭新的衣服,绸缎映着朝阳,泛出光辉,显得每个人都神采奕奕。人人脸上都洋溢喜庆之色,即便平时彼此间再苦大仇深,今日也不敢轻举妄动,紧绷了一整年的心弦终于可以稍微松弛一下。 旁人可以松弛,闫寸却不行。 他紧锁眉头,铁青着脸。不少朝臣原想与其攀谈,见他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也打了退堂鼓。 太子承乾来了。 太子原是替父亲李世民迎接朝臣,朝臣们也乐得与他攀一攀交情。 怎奈太子刚一露面,闫寸便健步如飞地抢上前去,也不管是否逾矩,附在太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只见太子抓起闫寸得衣袖,转身就将人带入了宫门,根本无暇顾及其余官员。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开始彼此交换眼神: 那个抢了所有风头的人,以后不能让他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