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松恋》 第一章 擒狼 山林在雨后一下活了,不是被艳阳干巴巴地照着时的无精打采样了。 夕阳的余晖还在,远山近树都披上彩衣,吞吐着水汽,水汽都扑到付春秋和他爸的脸上了。 一辆马车象是长了翅膀,在一条柏油路上飞奔,柏油路两旁就是那活了的山林,这山林望上去有无穷的力量,可以瞬间就将这辆小马车吞没,连同车上的父子俩。 八月正是平原热得正旺的时候,可是山区就一阵一阵的,忽凉忽热,如这雨后的傍晚,山风吹过,顿觉凉飕飕的。于是付春秋爸爸就抱紧了膀,牙打起了战,他遍体都湿漉漉的。 可他的情绪却分外的好,他挡住了儿子伸过来的臂膀,眼中飞动着喜滋滋的神采,“儿啊,爸给你看中一个小姑娘,人可好了。” 才还为爸爸被雨淋被风吹内疚不已的付春秋这时一反常态,正色道:“爸,我不说不要你管吗?”他甩动了一下浓密的黑发,蓬勃的力量从黑发中升腾。 “我不管你谁管你,都三十好几了,你不想娶我还想娶呢。”爸爸说的是气话可是表情中却神气活现,他跟儿子比着青春。 “爸,你别催我,再催我不让你接我了,让你独自回家。”付春秋知道他爸就怕这个,每次爸爸跟他一提要求,只要他说不让他接他,老爸保管闭嘴不言。 这次依然受用,爸爸终于不再说话,脸色也沉静了,好象他已欲知有什么情况要发生,一种不祥的气息笼罩下来。 果然,前面一块山石横在路中央,就象忽然来个路匪,将他们挡住。 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这条路他们跑了几十年了,前所未有。 付春秋跳下车,直奔这块横石,就象直面这个路匪,横石有一尺高五尺长,他毫不理会它的重量,蹲下身去,运足力气,竟然将这块足有千八百斤重的巨石拦腰抱起,轰隆一声给扔进边沟,边沟里水花四溅。 年轻人抹了抹手掌上的石灰,对着边沟骂了声,“他妈的,敢拦老子的路。”他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就在他一眨眼间,仿佛天地就改变了颜色,天高地朗,阴风怒号,爸爸一声惊诧,叫声是那样异样,手哆嗦地指着付春秋眼望的方向。 一条灰白的尾巴拖地的眼睛冒蓝光的狼站在边沟对面,正一声不响地做着跃过边沟的准备动作。 付春秋才已耗去一半的力量,可大敌当前,他依然精神抖擞,大吼一声,“爸,拽住马缰。”随即,他迎着野狼扑去。 虽然这里林深树密,珍禽猛兽肯定藏身其中,但几十年了,自从知青时节人们在这条路上打死过一条野狼,野狼就再也不露面了,也许它跟付春秋有缘,也许它想证明一下他的勇气和武力,它不管为此会献出生命,它腰一耸,头一点,就噌地一声腾空跃起,直奔付春秋面门而来。 那匹拉车的马本能地响了个大大的鼻,蹄掌不住地刨起了路面,它哀哀地叫起来。 付老汉身体僵得似块生铁,手紧紧地握住缰绳,眼睛死死地盯着儿子,那惯于轻松自在的表情这时不得不凝重了。 是耳边的呼呼的自然的风响还是狼飞扑过来激起的劲风,付春秋无暇顾及,他只是将手掌聚拢起来,收缩成两只铁榔头,他头不偏身不躲,马步稳如泰山,拳头象两尊大炮对着飞狼一顿轰炸。可怜的这只狼啊,来不及挣扎,就被铁拳击中头部二拳,肚子二拳,只这四拳,就象中弹的飞鹰,它匍匐在地,嗷嗷惨叫,哆嗦成一团。 可惜啊,没人见证付春秋的勇气和武力,是上天看不惯了,他派来这只野狼,可是野狼只是这密林的天使,它毕竟不是人间的人啊。 爸爸那僵直的身子此时象僵尸一样从车上跳下来,急得口里全是嚷嚷,手里的绳子象蛇一样飞旋,他的脚步再也不似年轻时的矫健了,他的腿想打弯都不容易,于是他跳,他跳着来到儿子和狼的身边。 他单薄的身子紧紧地覆住了这只哆嗦的狼,他保护着它,他的手在狼身上乱动,他的嘴里叨咕着:“儿啊,不能再打了,这只狼是咱们的福星。” 天继续地阴沉下来,又要下雨似的,车上除了他爷俩还有大包小裹的,再就是那只被缠住四肢的狼。 爷俩又接上刚才的话头,“儿啊,你还不让我接你,如果遇到狼,你爹我不就完了吗?” “收破烂也挣不了多少,你以后就别收了。” “我还得给你攒房子和娶媳妇的钱呢,别瞧不起这收破烂,比你挣的多。” “爸,你也看着了,我不会就这样被埋没的。” “你还想上天啊,休想,明天就给我看媳妇去。” “爸,你要是再媳妇媳妇的,以后我真不让你接我了。” 付守春这次又不言语了,而是流出了泪,他背过身去,看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那看了一辈子的远山依然黑魆魆地面对着他,一切都那样熟悉,又好象从来都不认识。 半小时后,爷俩回家了。 家在郊区,这里每一人家都四围着篱笆,篱笆中间一座砖房,砖房和篱笆之间有鸡鸭鹅狗,这些生灵住在土制的窝里,窝与窝之间放置着各种器具,有电锯,但大多生了锈,有打松子的设备,无非一些棍棒钩钗。就是这样简洁,这样原始,可是家家户户过得都怡然自得。 这个郊区离城二十里路,离原始大森林二里路,大森林和郊区之间隔着一道水和一条路,大森林现在是风景区,里面弄得花花绿绿,每天小红旗招展,小汽车嗡嗡,大人小孩出没其间,大呼纯绿色天然,接着就上饭店去吃饭,接着就购物,接着就回家了。 付春秋从小就和爸爸在一起,再没别人,屋里连妈妈的相片都没有,他恍惚听人说过,他妈是大城市人,扔下他不管了。 不管就不管,有爸管着,他这辈子就够了。爸爸一直就这样瘦着,这样忙碌着,比那匹马还忙,爸爸只要他,不要女人。他看过爸爸年轻时的相片,跟自己一样英俊,只是老了,不堪看了,不过眉眼依旧清秀。 这晚上,爸爸喝多了,他望着屋地中央的那批蜷缩成一团的狼,它被缚住了只条腿,眼中再无绿光,给它吃肉也不吃,爸俩按住它捭开它的嘴,强迫它吃了消炎药。 爸爸说这辈子他就想逮只狼养养,“都说狼是白眼狼,我总不信。” 后院的王婶这晚又来了,她跟爸爸年令相仿,她听说这爷俩捉了只狼来看热闹,她是个相当有节制的女人,从不多言多语,可这次她说了很多,也喝了很多。 她盘腿坐在炕上,遥想着当年知青时节,她说那些知青啊,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三十多年了,但她明明白白地记着,那只被打死的狼跟这地下这只一样一样的,他们吃了它的肉,那时真吃不到肉啊。 地下这只狼静静地听着王婶的数落,好象听懂了似的,将头伏在地上,耳朵紧贴着地面,象在尽力地听。 王婶接着气愤地说:“狼性不好改,但也好过知青,他们才是真正的白眼狼。” 爸爸从没这样静过,他一直眼珠不错地看着这只狼,好象没有听王婶的话。 王婶的语气越来越不对头,爸爸这才将酒盅端起,对王婶说:“他婶,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王婶突然停住了口舌,同时用手掌捂住嘴,脸通红,声音顿时小下来,“对不起,我喝多了。” 爸爸就象个迷,王婶也是,付春秋曾幻想过王婶做他的妈妈,因为王婶也孤身一人,据说至今是老姑娘,她经营着山货小店,在路对面风景区里,有许多游客买她的松子,她的蓝莓,她的蘑菇,还有她的巧手编织的凉帽,大檐,带各种颜色的飘带。 至今她还不是爸爸的老伴,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显的,王婶对爸爸有意思,他早就看出来了,但爸爸心里好象只有他。 第二章 毒舌 一台满载着北京游客的豪华大巴从省城到s市的高速公路上疾驰了三个小时,终于要进入s市,人们早已不再昏昏欲睡,而是睁着大眼,张着大嘴,惊异这里的鬼斧神工。 他们刚刚见到的只是一段序曲,一个小角,只是山的雏形,水的一点,就象一个好的歌手,刚刚只是亮了一嗓,可是这些见多识广的京城来的人却觉眼前一亮,乐得合不拢嘴。更令他们叫绝的是在收费站停车时上来的一个导游,这个导游头发黑油油,眼睛亮闪闪,浑身上下没有缺彩的地方,但毕竟是个山区导游,象野树,象野草,朴素之气外现,可是这个身穿工服,小旗在背后插着的人好象连看都不看这些靓妞和帅哥一眼,他象豹子一样蹿上车,又象得了软骨病的人那样斜靠在风挡玻璃前台子上,人们只能看到他半张脸,因为他的头向着车窗外,象是跟车外人讲话,“各位,本次接地导游叫付春秋,名颂毒舌哥,我说话可能黑,但心不黑,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我的气息,喜欢这里,就会喜欢我,这里山宝,树宝,水宝,人宝,啥都是宝……” 讲完了话,他终于将头摆正,迅速扫视了一下车里的人,微微一笑。 游客们顿时来了兴致,他们不相信这个帅哥比他们还毒舌,一个瘦高个青年站起来,举起手,嘻笑着说:“我说毒舌哥,你口气不小啊,你以为我们是屯子里人呢?先给我们来个下马威吓一吓。” 众人哄哄道:“对啊,我们是来游山玩水的,可不是来添堵的。” 只见导游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头向上扬起,同时用手挠了一下头,道:“屯子咋了,屯子里的人就不是人了呗,众生平等,你们这些京城人不想遵循这一自然法则吗?” 瘦高个旁的一个干部模样的胖子这时站起来,用手指着导游气冲冲道:“我叫你毒舌,等会我就叫你变成巧舌,咱等着瞧。” 导游嘴一撇,不屑道:“随便。” 人们勉强压抑着怒气,高傲的灵魂没想到被小小的导游给打击了一下,当然不甘心。 导游心里在想:“我正憋着火要向你们撒呢,来吧。” 导游领着这伙从京城来的三四十人的旅游团漂了流,又逛了一下国家森林公园,天很快就黑了。 这伙人暂时忘却了毒舌给他们带来的不快,因为这个导游还挺会介绍的,挺会照顾人的,漂流时他从头至尾跟随,他说水太深,万一有人落水,他好救。在原始大森林里,他用话筒告诉大家,这一棵棵笔直通天的象年轻小伙子的就是红松,别看它们瞅着年轻,实际年令比我们爷爷都大,最小的一百多岁,大的都上千岁,这里是红松的故乡,全世界百分之五十的红松都生在这里,这个原始大森林在日本人来时,在知青来时,大肆砍伐了几次,但人们还是有怜悯心,没有砍尽伐绝,所以我们看到的样子还是天然的样子,几千年前啥样,现在还啥样。 人们耸动着鼻吸,过滤着富痒离子,手抚着千年古木,感叹着自己生命的短暂,不如一棵树,拾级向树木更深处,一棵挨一棵的林木遮蔽了他们的眼,遍地是苔藓,到处是说不上名的花草,湿漉漉的,一切都是没见过的,新鲜的,神奇的,他们望着身边这个自称毒舌,大森林都浸透着他的气息的导游,各种问题都来了,他竟然对答如流,于是有人关心起他来,问他家在哪,他指了指河对面的郊区,说那些有篱笆墙的院落就是他的家乡。 从原始大森林里走出来后,这些京城来的人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要收拾他的怨恨,看着河对面洋溢着快乐气息的村落,都说自己要是也住在这里就好了,能多活十多岁。 就要上大巴,付春秋建议人们买点山货,纯天然人工采摘,绝对正宗,比去大超市里买便宜很多。他带着这三四十人到了王婶的铺子,把她包围了,让她把所有的存货都卖出去了,王婶装做不认识这个导游,连连说着你们回去高兴去吧。 吃饭的时候,他没带他们去吃旅行社规定的饭店,他说我想咋办就咋办,我带着团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于是人们吃到了别的游客没法吃到的野味,没法比拟的饭菜。 到固定购物点的时候,他没让这些人进去,说他们坑爹,贵了不算还都是假的。 晚上在宾馆休息时,他在院中心支起柈子,他说谁也不许在屋里猫着,都出来,有歌的唱歌,有酒的喝酒,有舞的跳舞,随便。 火焰将人们的脸都映红了,导游坐在人们中间弹着吉它,弹得真好,另这些京城的人刮目相看,他们喝啊跳啊,不愿离开这个导游,可是导游却异常冷静,当天空中乌云噌噌向这里汇聚时,他一扬手,说不早了,该睡了。 人们都走了,只有一个小姑娘不走,她的脸挂着笑,挂着满足,她刚才唱得最欢,跳得最好看,付春秋注意到了她,她也注意到了付春秋。 她请他陪她逛逛,他说要下雨了,她说索性淋个透心凉。 她的眼眸好灵动,她的腰肢好柔媚,最巧的是她的嘴,音色里带着沙哑,好象是唱歌唱的。 她抬头看他的脸,只能看个轮廓,但她说:“你真帅,从没见过的帅。” “都说我帅,你不是第一个。”他手插裤兜,面无表情。 她扳过他的胳膊,央求他道:“你看看我,我漂亮吗?” 他没看,而是把脸扭向天空,他说:“雨眼瞅着要下了,赶紧回吧。” 小姑娘明显生气了,扭着腰,挎住他胳膊,“你不说我漂亮我就不走。” 付春秋面露焦急,脚步有些凌乱,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快步向宾馆走去。 小姑娘在被窝里用手机照自己,镜子里的她美如画,她却哭了,她喃喃地说:“哥哥,我的毒舌哥哥。” 付春秋躺在为他单设的屋内,半天睡不下,爸爸这晚上是咋回的家?家里那只狼好点没?王婶开心吧? 他唯独没想到爸爸给他提亲的事,他不相信爸爸会那样执着。 付春秋酣然入梦的时候,谢婉莹却仍在黑咕隆咚的酒吧里唱歌。 大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睡梦中的人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可是唱歌的人口里唱着歌,心里却想着别的,眼睛时时望着窗外,这夜她唱了十首歌了,声音都嘶哑了。 也许是山区的夜晚太寂寞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密林太有压迫性了,如今的年轻人该走的都走了,去外地谋生了,留下的受不了这寂寞感和压迫感,于是睡不着了就到这酒吧里,听听歌,喝喝酒,麻醉自己。 月亮重又从黑云中钻出来时,谢婉莹想回家了,她谢绝人们的好意,不顾他们的掌声和挽留,不能只为挣钱,家里的孩子不知啥样呢,况且门外嘀嘀的车喇叭声响过一通了,再过一通不出去的话,她可能挨揍。 这些害怕寂寞和压迫的人目送着她的背影,啧啧着,摇头着,一个腿有点不利索的年轻人手里拎着啤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后,发着淫笑,大声道:“这娘们的屁股真他妈让人受不了,如果能摸一把,这辈子都值了。” 周围的人相与责问道:“平时胆那么大,这时咋缩缩了呢?” “我怕他把我腿打折。” “熊样。” 人们摇着头闭着眼,呵呵地笑。 第三章 借钱 这个能随便把人打折腿的人可不是付春秋,虽然他能轻易将一个壮汉把腿打折,他是本地的派出所副所长,专管治安的。 此时的他正坐在那个嘀嘀响的车里,是一个灰不溜秋的捷达车,带着墨镜,叨着洋烟,很不爽的看了一眼坐上车的谢婉莹,不耐烦地道:“大半夜的还得管你们娘俩,我是上辈子欠你的。” 女人手按着太阳穴,声音弱弱的,无力地说:“你不是上辈子欠的,是这辈子欠的。” 男人猛地将烟头甩向坐在副驾驶位的女人,将拳头高高举起,眼看着就砸向女人的头,女人已将头缩起来,却听到几声尖利的叫声,原来他的拳头砸在了方向盘上。 车在一个居民小区停下,男人在前,女人在后,两人上了楼,在黑暗中扭亮灯,孩子正翻来覆去地折腾着,嗷嗷地叫着,女人摸黑快速抱起床上的孩子,大喊着:“儿子,醒醒,哪不舒服?” 儿子闭着眼,抹了把脸上的汗,哭道:“我肚子疼,妈,我肚子疼。” 女人按在孩子的腰部,转身向男人,说:“这孩子这几天就喊这疼。” 男人摆了摆手,恶狠狠地说:“走吧,上医院,他妈除了上医院没别的。” 男人把孩子撂在医院,随手抻出一把钱甩给女人,转身就走了。 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大厅的椅子里,半天没动弹,孩子在她怀里又睡着了,时不时哼哼着。 着白大褂的大夫皱着眉给孩子看视了一下,问:“是不是你前天过来看了?” 女人急忙应道:“对。” “都这样了,你们咋不当回事呢?” 女人急得不停地搓着手,紧抿着嘴唇,嗫嚅着,“大夫,都怨我,都怨我。” 大夫叹了口气,“住院吧,孩子是肾炎。” “肾炎?” “对,再不住院,会有生命危险,急性肾炎,大劲了就是尿毒症。” “啊,怎么会是这样?” “三天前我不就跟你说了吗?你不信?” “我不信,我真不信,不信我的孩子会得这种病。” 付春秋半夜里被一个恶梦惊醒了,他本能地打开手机,他心里惦念着这个孩子,就象自己的孩子一样惦念,“婉莹,孩子怎么样?” “在医院里。” “你等着。” 他噌地从床上跃起,在大月亮地里看大街,大街上一台车都没有,三三二二的路灯眨着眼,顾不上水没膝,他跑步奔向医院,这个城市不大,他可以环城跑两圈不大喘气。 谢婉莹的眼睛哭得象桃子,可是嘴里却叨着洋烟,她的身子象杨柳一样斜靠在病房的门口,眼睛盯着点滴的孩子。见付春秋过来,她把脸背了过去。 “都怨我,这两天太忙,把孩子耽误了。”他啪啪地跺着脚,嘴里恨恨地说。 他跑到孩子跟前,孩子点上滴后安静了许多,象是又睡去了,发着均匀的鼻息声。 “他呢,来没?” “来了,扔下钱就走了。” “这没良心的。” “肯定又找那个娼妇去了。” “钱够吗?” “没事,不够我再借。” 付春秋在身上搜了搜,不好意思地摇头,“我现在身上也没带钱,明天我去银行取。” 女人流着泪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男人,“春秋,不用,你为我付出太多了,我还不起。” “说什么话呢?我没说你的孩子就我的孩子吗?” “可是他不是啊,我没告诉你吗?他不是。” “是,他就是,他就是……”付春秋不管不顾地咆哮起来,孩子呜呜地哭了,他又忙伏下身去,抱住孩子,小声说:“乐乐,你大宝叔来了,睁眼看看。” 孩子真的睁开了眼,可是刚睁了不到一分钟,又闭上了,他不哭了,把头靠在这个叫做大宝叔叔的怀里。 付春秋叫女人赶紧睡觉,他说他睡了几个小时了,女人不睡觉第二天会得黑眼圈的。 她躺在旁边的病床上,问他今天带这个团能挣多少?他说能有多少?只是混口饭吃,她说你就死脑筋,要不你比谁都挣的多,他说那是当然,但宁可饿着我也不挣那昧心钱。 女人叹了口气,打了个哈欠,安然地在这个男人身边睡下了。 付春秋将眼睛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他充满了满足感。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女人就醒了,几个小时的觉居然让她精神焕发,半宿没睡的付春秋看着眼前这个象妖精一样的女人,他曾多次笑过她水蛇腰,笑她扫帚眉,却也夸她鼻直口秀,尤其脸形美得谁也比不上,他看她精神,他也精神,他笑着说白天我管不了你娘俩了,那小子会来吧,他不来真没良心,等会我给你送钱来。 女人拽住他说吃过饭再走,他说还吃饭呢,我的团还等着我呢,“不许送钱来,他那有,再说你哪来钱?” “谁说我没钱?”说着,他走了。 女人一直笑着脸看他走,直到消失了,她的泪又上来了,她抹着泪,暗自道:“我对不起他。” 这天他依旧带昨天那个团,他没按规定路线走,他说一样的钱我带你们去更好的地方,赏更好的风景,吃更好的美食,有更好的心情。 一路上,他仍保留着毒舌的本质,从不顺着别人说话,于是这些多心眼的京城人就故意逗他,那个曾挖苦过付春秋的人说:“我退休后就上这来养老,保证长寿。”他立即反唇相讥,“没来呢,待三天五天行,十天半个月也行,你待三四十年试试。”于是又有人说:“这里山美水美人更美,你们看我们的导游多帅!”他一点也不领情,而是马上应对道:“再帅也是个土包子,哪有你们京城人高贵,住着洋房,开着洋车,睡着洋妞。”人们哈哈大笑。 付春秋虽然说话不中听,但他为人处事谁都看在眼里,再没心的人也知道他为他们好,他们口里不说感谢,心里感谢。 小姑娘时刻不离付春秋左右,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逃不开她的慧眼,其实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也同样看在付春秋眼里,只是他更隐蔽,更深沉。 他觉得这个活蹦乱跳的充满艺术气息的女孩年纪不小了,跟谢婉莹年纪差不多,也就是跟自己也差不多。 到现在,他都没问她姓甚名谁,过去他倒是留过很多女孩的联系方式,也知道她们的名姓,刚开始还能经常通过手机,微信聊上几句,最后都不了了之了,所谓人走茶凉,比这个女孩对他亲昵的还有呢,同样如此,所以他没问。 但他偷偷地猜,对她投入的心思肯定比别人多,他猜她是做什么的,家庭状况怎样,有没有男朋友,他猜的结果是她是搞艺术的,家室一定富且贵,男朋友会一大帮。 至于她的年令,他是从她偶尔沉思,有时走神,默然回首中看到的,她的眉头,额际,锁骨,大腿弯,到处可以流露她的青春。 他们就要走了,在这天然大痒吧中流连几日就回了,他会想念她,他经常有这个念头盈上心头。 但他对她表现得却很漠然,不苟言笑,故做成熟吗?欲擒故纵吗?他也不知,反正他觉得自己有点失常,他与她若即若离。 她这样跟着他,要是别的团早有人嘻笑这个女孩了,会说她花痴,可是这些京城人有素质吗?从没这样的表示。 她问他,她问他时脸蛋是扬起来的,始终带着笑,象灿烂的天使,“大哥,你心里一定有事,快说说,没准我能帮你。” 他是有事,他说过要给谢婉莹送钱,可是哪有着落,正象她说的,他哪弄钱去,她太了解他了。 他让游客们开心每一刻的时候,自己却不时地愁眉苦脸,他不太会掩饰,所以在他身边的女孩不可能不发现。 “没事,我一个人吃饱了不饿,有啥事?” 这时,他俩正趁人们在一个大排档上喝酒取乐时向乡间小路上漫步呢。太阳斜挂在西天,一天又要结束了。 “你没女朋友?” “你看象有吗?” “你肯定有。” “哪看出来的?” “你眼睛,你知道那可是心灵的窗口。” 他沉默了,只是象没头苍蝇一样向前走,没魂了。 “你倒是说话啊,你猜猜我有没有男朋友?”她又上前拽住他胳膊往自己怀里放。 “不猜。”他毅然绝然地说。 微风吹起,路两旁的沟渠里的水被荡起层层波纹,水畔的青草静静地微微地颤着,象在等什么人。 “不猜就不猜。”女孩噘起嘴,转身就往回走,她来到大排档,跟着人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付春秋看着他们,他没吃,也没喝,他心里确实惦念着谢婉莹和孩子。 上车了,女孩这次没与他相对而坐,而是自己安静地坐在后面,她生他气了,他也不理她,表现得更加漠然。 下车进宾馆的时候,女孩几乎带着哭腔,她又靠了过来,说:“毒舌,走,我就不信了。” 第四章 给钱不要 夜幕低垂,空气沉闷,眼瞅着要下雨了。 付春秋站在宾馆门前,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心仍在怦怦跳。 刚才,就是在半小时之前,小姑娘给了他一万元钱。 她缠着他,让他请她吃冰激淋,她大呼着天好热,好闷,只有吃冰激淋才能降热解闷,于是他请了她,就在那间医院的的对面,那有一间冰激淋店。 在一个尽量偏僻的角落,他们坐了下来。他埋着头,好象怕见人,其实也是,这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几乎他都认识,而他带一个这么美丽现代的姑娘,会吸引多少人的目光,多少人的暇想。 小姑娘倒是大方得很,肘支在桌上,下巴放在手掌上,定定地注视付春秋,她说我好象在哪见过你,对,在电视里,象谁来着,对,王力宏,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王力宏。 付春秋对这个比喻一点也不陌生,有好多游客,特别是女游客都曾这样惊讶地说,可是那又能怎样?他依旧是他,一个山区的小导游,一个无存款,至今仍住在郊区的穷光蛋。 冰激淋上来了,服务员脸蛋红扑扑的,笑容可掬,在幽暗的灯光里,她轻声说:“付哥,您请用。”转而对小姑娘又说:“小姐,您请用。” 付春秋笑着点了点头,小姑娘则微微耸动了一下眉头。 “帅哥,咋都认识你呢?”她用小匙轻轻挑了一点巧克力薄脆的皮及下面一层奶油,优雅地放在嘴里品味,就象在品味面前这个帅哥。 “因为这地方太小,不象你们北京。”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向着窗外,望着街对面的那家医院,谢婉莹和孩子还在那里,他要去看他们,但腰包里羞涩,不能空手去啊。 “你总好象神不守舍,一天了,我都在注意你,到底咋了?”小姑娘终于将心里的疑问吐了出来。 “没事,你吃吧,天又要下雨了,林区雨就是来得勤。”他的眼睛仍旧向着窗外。 “不行,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她执拗得很。 他望了她一眼,淡黄色的头发,弯月形的眉,带碎花的连衣裙,他曾建议她旅游时不能穿裙子,她问为什么,他说怕荆棘刮坏她大腿,她说我不怕。 “我不说。”他也很执拗。 “我知道,不值得向我说,我是外人,是吧?”她鼓起腮帮,皱起眉,跺着脚,“你看着我,说,是不是?” “是,又怎么的?本来你就是外人,我跟你说我那些破事干吗?”他也生气了,脸色不好看,他心里本就郁着愁。 “那好,我走,我走行吧,明天我就走。”小姑娘抬腿就走,头也不回,周围的目光一下都射了过来,付春秋匆匆跟去。 在大街右侧的人行道上,遍植着各色的树,路灯三三二二地开始明灭,他紧跟着她踩着粉色休闲鞋的腿,几步就追上她,伸手拉住她的手,旋即又放下,他怕街对面那个女人看见。 “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他终于哀求起她。 她停下脚步,转脸向他,目光似秋水般盈盈。“那你说,没准我能帮到你。” 他真的不好意思,倒不是怕说要去帮的是个女人,而是没钱这事太丢人了,这时他深深地自卑了,他低下头,久久地不抬起。 小姑娘则负气地又转身向前走。 他在后面紧跟,终于在一杆路灯下,他鼓足勇气,心想,反正她待两天就走了,丢人也就丢这几天,“我一个好朋友的孩子生病了,是很重的病,需要很多钱,我想帮帮她,却——却——” “却没钱,是吧?” “你咋知道?” “早就看出来了。” 他羞愧得无地自容,这两天装的那个酷劲好象再也支撑不下去了,男人没钱腰杆就不硬,可是他在他们面前腰板挺得才直呢。 “我会想办法的。”他又挺了挺腰杆。 “你们这哪有取款机?”她亮着眸问。 “什么意思?” “取钱啊。” “我不要。” “你咋知道是给你呢?”她瞪了他一眼,“头前带路。” 在一个百货商场的角落,女孩用手中的卡提了一万元钱,她扬起这一万元钱,说:“朋友,别看我是外人,别看我们只待了两天,你为朋友那样深沉,我为朋友就能袖手旁观吗?拿着,不够我再给你拿。” 他接了过来,手颤得厉害,他顾不上羞耻,心中只是欣喜,“婉莹,孩子,我可以畅快地不内疚地看你们了。”他激动地说声:“谢谢。” 为了表达感激心情,他想再陪她逛逛,可她却催他快去,她向他挤眉弄眼,“记住,这一万不是给你的,你得还我。” “我会加倍还你,这辈子我就愿意做这事。”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句话。 没想到这句话深深地印在了小姑娘的脑海。 把小姑娘送回宾馆,他就去了。 他不习惯坐车,他的脚步就是车,他大步流星,要在下雨前赶到。 小姑娘转动好奇的眼珠,一直瞄着这个行踪诡秘的导游,她倒要看看,这个牵动他心的是什么样的朋友,是如花似玉,还是碧月羞花,会比自己漂亮吗? 他心无旁骛地赶路,她轻手轻脚的跟随,她做起了侦探,为这个新的角色激动不已。 一个县城的医院不象大城市,分门诊大楼和住院大楼,这里是合一的,住院和看病都在一块。所以直到晚上八九点钟,这里依旧热闹,人来人往。 谢婉莹独自守着孩子,高高的吊瓶挂在孩子头上,付春秋径直走向病床,审视着病孩的的病情,象个大夫似的。 脸色蜡黄,表情烦燥,毫无起色,付春秋的心沉入谷底。 他揪心地问她:“这孩子咋一点起色也没有?打了两天点滴了。” “大夫说这病不好治,首先得给他排毒。” “排毒?” “对,他们说现在孩子得病首先都得排毒。” “为什么?” “因为孩子从小就吃化肥,吃添加剂,吃农药。” 付春秋痛苦地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似一摊软泥,他唉声叹气,愁苦不堪,行将就灭。 “春秋,你咋了?”她不禁惊问。 “我觉得最令外人自豪的就是我们的天然,我们的与众不同,可是天然在哪?不同在哪?我还在向他们吹呢,吹我们多么多么好,在这里住着不得病,长寿,我真应该抽自己几个嘴巴。” “你就是改不了你那臭毛病,始终理想主义,都什么时代了?你还理想。” “理想咋了?人没理想活着有啥意思?” 两个人在这唇枪舌剑,外面的小姑娘听得真真切切,她隔着门缝就能看到她,是一个妖娆妩媚的女人,跟他完全两种类型,他属于朴实型的,她属于务实型的,一看便知。 “再有理想你得吃饭穿衣睡觉看病吧?你得养家糊口吧?”她手插着腰,站在他对面,俯视着他,诘问着他。 “我不一直在努力吗?我一直在用自己双手挣钱。”他争辩着,可是眼睛却微微地不敢直视她。 “你看着我,你说你一年能挣多少?人家导游一年能挣十多万,你呢?” “我行得正,做得端,不义之财我不挣。” “义,这年头,谁还跟你讲义,难道饿着肚子跟你讲义?” 他将头扭向一别,半天没反应,脸色铁青,但并不生气,只是严肃。女人一直直视他,他知道,她看不起他,但也同情他。她这些年生活得不易,她也是有理想的,但不得不让位于现实,例如这个孩子就是横在她面前的一座大山,这座大山恐怕她要翻越一辈子。 “婉莹,咱不吵了,都吵了十多年了,看在孩子面上,咱不吵了,排毒就排吧,以后我给孩子把关,不再让他吃污染食品了。”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那一沓钱。 女人大骇,象是碰到毒蛇一样后退,她哆嗦地指着他,“你这是在哪弄的钱?我没告诉你不需要吗?拿回去。” 付春秋站起来,手颤动得厉害,嘴也哆嗦了,“婉莹,我知道不多,但是我一份心意,你不让我尽这份心意,我心里难受。”说着,掉下泪来,无限往事盈上心头。 “不行,你快收起来,如果你不收起来,我立马让你走人。”她厉声喝道,好象在打架一样。 “我不。”他赌气将钱塞在她怀里,她跟他撕扯起来,你推我拦。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这啥意思啊?给钱还不要,都学雷锋吗?” 第五章 农家乐 小姑娘大胆地然而也是惴惴地,沉郁地然而也是轻松地独自回到宾馆。屋里人都睡了,她慑手慑脚地摸黑走到她的床铺,从角落里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红色,表面上印有两个苹果的电脑是她此行最重要的工具也是伙伴,它与她心连心。 “他给她钱,她不要,他却要,他不但说他是活雷锋,还说钱是好东西,他骂她向他要钱为啥不向他要钱,他指着他的鼻子说留下钱就走人,她哭了,他歪带个帽子,口里嚼着口香糖,一支烟夹在手指上,他乖乖地就走了,他为什么那么乖?他对我咋不那么乖……”小姑娘在电脑上书写她的疑惑,她的不解,也倾泻她的不满,她的愁闷,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他喜欢她,她离不开他,这一定是个钱与感情的问题,也正是她要研究的问题。 窗外一会雨一会晴,山林一会哗哗响个不停一会又静谧得象在睡觉,她打了个哈欠,合上电脑,睡了。 第二天是个让人心情愉悦的天,整个世界真真象被洗过了一样,什么都是新的,太阳是新的,树啊,小草啊,是新的,连人都是新的。北京团明天就要走了,所以今天自由活动,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就去哪,心情好得不得了,难得遇上这样的好天气,可是在心窗上偶然又会抹上一层轻云,因为第二天就要离开这里,回到他们钢筋混凝土世界里了,再也不这样新鲜,这样有趣。 小姑娘很晚才起来,而且是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弄醒的,她欣悦地发现,她梦里的这个大男孩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目光里满是诚恳,是殷勤。 她象喜鹊一样吱吱地叫着,跳着,她挽起他的胳膊,喊着她饿了,她想他了,他任由她挽着,任由她喊着,想着,嘴里只是笑,并不言语,这是他在她面前少有的温柔,她有些不认识他了,以致于不住地用眼觑他。 他们吃过了早饭,就去站台坐有轨电车,真是幸运,最后两个座位被他们坐上了,她凑在他耳边说我们真幸运,他依旧不言语,象个哑巴。 电车无声无息地出了站,象钢铁战士。在黑色路面旁卧着两根细钱,这永远不会交集的两根细线就是有轨电车的轨。和电车并排行驶的不管是多高级的轿车,车里的人都会侧目而视。刚刚开通,简直是林区一大盛事,来这里观光旅游的没有不想坐上一坐的。 拐过几个山头,越过几道水,闲看几个村落后,他们就进入了一个不同凡响的世界。 在车里,他向她介绍,那里不但泉水叮咚,而且帐篷遍地,那里的森林几乎被砍光了,现在种着的都是小树,小树之间是人们种上的各种蔬草瓜果,他说那里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当年知青所为,他们战天斗地,乱砍乱伐,砍完了伐完了,就滚蛋了,回大城市享受去了,恐怕早都忘了他们做下的孽,种下的苦果。 小姑娘不解,问他为什么对知青那么仇恨?知青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他们用青春,用奋斗,用汗水改造了农村的落后面貌,开辟出一块又一块沃土,过去的北大荒,现在成了祖国的大粮仓,这都是当年知青开创出来的。 他说小姑娘还小,有些事情不懂,只是道听途说,她不服,说她并不小,她妈妈也是知青,她妈妈就好。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脸上顿时袭来一阵阴云,看着可怕,小姑娘大胆地直视他,想从他的面部表情窥知他的内心世界,见她看他,他又缓缓地低下头。 “这个人真是个迷。”她在内心里叨咕着。 终于,他们到了,果然如付春秋所说,这里一番农家乐景象,象漫天遍野的大森林里一个桃园世界,森林是动物和植物的王国,人对森林始终是敬畏的,是观望的,不敢深入其中,因为那里到处是未知,一旦在那里迷失方向,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这里却不同,这里是人为的世界,就连泉水也是当年知青从山上引下来的,那一个个密密麻麻的粗树桩表面写满了一圈圈的年轮,非常细密,象人的头发丝一样,它记录着这棵树的几百年历史沧桑,也见证了当年知青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情壮志,那一顶顶帐篷现在是用来为游人乘凉消暑休憩的地方,过去是知青的居室,农民们挎着蓝子,摘着瓜果蔬菜,笑呵呵地向人们兜售着他们的绿色无公害食品,他们流着汗,说买吧,这些东西都是当年知识青年下乡开垦的荒地种出来的,不上化肥,不洒农药,吃着放心也贴心。 人们就在帐篷里吃上了,乐上了。而付春秋和小姑娘则坐在相临的两棵树桩上,你看我,我看你,眼里荡漾着春水。这两棵树桩挨得那样近,已致要贴上了,而且这两棵树桩与别的树桩明显有一段距离,他们坐的地方距泉水很远,距帐篷也很远,小声说话,彼此也能听到。 “哥,我还是好奇,你为什么对知青有成见?”她用手遮挡着前额,阳光很烈。 “不为什么,我就是有成见。”他皱着眉,神情凝重,象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 “我一直以为你很阳光,其实你——” “其实我很阴郁。” “我一直以为你很快乐,其实你——” “其实我很孤单。” “我一直以为你很倔强,其实你——” “其实我很柔弱。” “你就是个大坏蛋,你就是个问号,是个迷,你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没的选择,我很痛苦,我在挣扎,我在努力,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昨天晚上我都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你,她,还有他。” “哦,你还跟踪我。” “你就不必瞒着我。” “她和他都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哥们,我们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能吃一碗饭,能躺在一张床上,可是他却违背了我们永远做好哥们的誓言。” 他痛苦地垂下头,攥紧了拳头,身体拧成麻花。 “他咋地了?” “他强奸她了,而且有了孩子。”他咬紧牙关,几乎会咬出血来,“他不是人。” “真是浑蛋,人面兽心。”她轻轻将手放在他肩头,抚慰着他。 “她就只有跟他了,而他却跟别的女人结了婚,她成小三了。”他长叹一口气。 “那你呢,你就做视不管吗?” “我把他打了个半死,于是我进了监狱。”他愁眉略微舒展了一下。 “她真可怜。”小姑娘哀叹着说。 “其实孩子最可怜,现在得了极严重的肾病。”他捧着心,“我特别喜欢这孩子,我一定要把他治好。” “我支持你。”她自然地将手握住他的手。 付春秋突然笑了笑,站起来,伸展开双臂,大声说:“不说这些了,明天你就要走了,高高兴兴的,我去给你弄些我们这里最好吃的,纯野生的,你好带走。” 小姑娘迟滞地跟着他,他则风卷残云一样在地里采摘起来,一会就是一大袋,都堆到她怀里,说:“拿回家,你妈肯定喜欢。” “不要钱?这么随便?”小姑娘放下怀里的袋,眼望着冲他们直笑的农民。 “就这样,咋地吧?”他向农民点着头。 “他是我好兄弟。”脸晒得象要流油的这个兄弟走过来,“这个兄弟可好了。” 付春秋说:“兄弟,刀呢?” 这个兄弟会意地取来一把带长柄的刀,这个柄足有二三丈长。 他手握长柄刀,带着连声问还要干吗去的小姑娘向红松林里走去。 第六章 遭毒蛇 不知为什么,这个看惯了人情冷暖,悲欢离合的付春秋在小姑娘即将返程的时候突生许多不舍,许多眷恋。无论如何,他认定这绝不是男欢女爱式的不舍与眷恋,只觉得这女孩子确实招人喜欢,就是想保护她,就是想尽可能为她做点什么,要不然他很会难受。 他使这个带钩形刀的长杆象红旗一样昂然进入红松林里边,小姑娘紧紧地跟着。她穿着好看的裙子,深怕被地上的带刺带尖带钩的植物给刮坏,因此用手将裙底托起来,这下就露出光光的小腿,她忽又觉得有些不雅,站在那不动了。 付春秋一心只想找个成熟度高一点的松树,正在用心地往前走,却见小姑娘落在后面,就大喊:“快跟过来,这里的地形你不熟,别受伤。”小姑娘蹦着跳着跟过来,来到他身边时,她龇牙咧嘴地喊痛。 付春秋一下明白过来,说:“把裙子放下吧,刮坏衣服也比刮坏皮肤强啊。”小姑娘看了看了,终于听话地放下了好看的裙子。 外面晴空万里,热闹非常,松林里却阴阴潮潮,寂静无声,可以清晰地听到嘀嘀哒哒的滴水声,地面遍生着苔藓,好象是大地披上了绿绒装,除了苔藓,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绿草,据说这些草与外面的草天地之别。这里的每一片松林几乎都是野生的,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所以与它们同生的这些绿色植物,它们的生命可以上溯到几千几万年。 付春秋见小姑娘走得那样慢,简直是一步一步往前挪,他就急了,伸出手去,拽着她往前走,他说很快就要到了,他要给她打些松子带回家,尝尝野生的松子,也算没白到东北林区一趟。 她看他那正正经经的样,不禁觉得好笑,就说你那么着急干吗?我都不急你却急上了,是不是不愿跟我在一起啊。 他瞪着大眼,既惊又喜地道:“你是说你不跟着他们走?” 她剜了他一眼,道:“我的课题还没弄完怎么走?” “什么课题?” “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付春秋象被伤了自尊,欲言又止。 他终于找到一棵结满松子的松树,这棵树生得比别的要高出一头,树干也粗,树身圆得象圆规画出来的,直得象旗杆一样,只是比旗杆可要威武雄壮得多,他仰起头,看着松塔所在的位置,比量着它距他多高,他将钩刀的长柄交给小姑娘,说:“我上树,你帮我拿着。” “你怎么上?又圆又直十几米都见不到一个枝桠。” “这是我最拿手的,从小就练出来了。”说罢,他象一只猴子,脚向树干上的鳞片一蹬,双手夹住树干,一点也不费力地迅捷地噌噌地向上爬去,速度之快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小姑娘想到这个男人会很勇敢,但并没想到他还这样有身手,身上好象全是劲,象一张绷住的弓,随时准备发射。 她举着高杆,大叫着小心,他回头向她招手,于是这个长杆就握在他手里,他说放心吧,在红松的身上就象在亲人的身上。一转眼,付春秋就变成了小黑点。 他的声音象是从天上下来的,高旷而雄浑,“小姑娘,躲开,要不松塔会砸你脑袋。” 他挥动钩刀,瞬间就掉下来五六个松塔,松塔刚下来时并不象我们想象的是棕色的,带鳞的,一碰松子就脱落的,反而是软软的,绿色的,松子裹在里面轻易不出来。 小姑娘激动地抱住一个个松塔,喊着够了够了的话,激动之余她也为他担着心,他现在的高度起码有三十米,会有八九层楼那么高,如果掉下来,一定摔个粉身碎骨,实在是要不得,要不得,她不再捡掉在地上的松塔了,只是抬头望着他,声嘶力竭地说下来吧,慢慢下来。 付春秋好象没听到,他要把这棵松树的后代都给打落在地,他心里有数,别说他才上一棵树,就是十棵也不费吹灰之力,他一心想着再多打下来几个。 一个担惊受怕,一个信心满满,两个人的心都在对方的身上,可是这大森林并非只有他俩,这里的生物多样化,早已形成稳定的生物链,人的突然到来显然会破坏他们秩序,于是不知不觉的,冷不防的,一条带毒的蛇向小姑娘袭来,它选择了这个相对它来说弱势得多的对象。 小姑娘眼睛一直向上,正所谓不知者不畏,也不知道躲闪,她甚至将自己送到这条蛇的嘴下,蛇当仁不让,一口就将她的胳膊叨住,毒液瞬间就自牙齿涌向她的血管,小姑娘一声不哼地倒下来,而蛇纹丝不动地咬着她,继续地喷发着它的毒液。 付春秋高高在上,再耳聪目明也不会反应得那么快,小姑娘倒地有二三分钟了,他才停止钩刀动作,用眼睛寻找小姑娘,他终于发现小姑娘卧倒在地,一声不吭。他知道不好,暗暗叫苦,他立即将钩刀扔下来,象疾风扫落叶一样下来,他不停地大喊,希望小姑娘有回应,他边下边往小姑娘身上看,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他越是着急,下来得越是不顺当,有时会被树身上的鳞片刮破衣服,有时会感觉手麻,脚麻,会乱了手脚,这都是紧张所致。 这条蛇真的很贪婪,非要致人于死地才肯罢休,直到付春秋眼睁睁地看到它时,与它仅有一米距离时,它仍紧紧地用嘴叨住小姑娘的胳膊,付春秋一个箭步饿虎扑食般用鹰一样的爪子抓住蛇的三寸,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将蛇狠狠地甩出有几米远,趁蛇昏晕之际,将钩刀一下结果了它的性命。 小姑娘受毒侵害严重,嘴唇紫得发黑,眼睛牙关紧闭,鼻孔微弱地翕张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人竟然这么快就如残枝败叶,萎顿不堪看,这一变化刺激着付春秋的大脑,使他如疯子一样抱住她,又如疯子一样将嘴对准伤口拼命吮吸,一大口一大口浓血被他吸出来吐出来,恨不得将她身上的血液全吸出来,顾不上嘴上麻酥酥的,顾不上会被她的带毒的血液毒到,他现在就是个吸血鬼,他的面目狰狞得可怕,他心狂跳,大脑在嘣嘣直响,如果她被毒死,他也不会活,他知道现在救她的唯一有效途径就是将她的毒血都吸出来。 可是毒血怎么能那样轻松就被全吸出来?小姑娘的神经早都被毒液麻痹了,心脏跟着就要骤停,他再不把小姑娘背出森林,小姑娘就要真的交待在这里。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不能再在这里了,你救不了她,你不能害了她。”这个声音那样熟稔,那样亲切,他不假思索地认定是爸爸的声音,苍老的又是深情的。 他已分辨不清这声音出自何处,他只是异常地恍惚,他从没这样没主意过,他朦胧地想他必须听从这个声音,迅速走出去。 不要钩刀了,不要松塔了,他此刻特别恨它们,没有它们,小姑娘怎么会遭此恶劫,其实他最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恨意上来时,他的腿都软了,小姑娘其实轻得象树叶,可是背起来却有千斤重。 终于亮天了,从森林里走出来了,他的眼睛象孙悟空金光闪闪,他呼喊着救命,这些在老知青开拓出来的地面上忙碌地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这些来此游玩的游人们也屏住了呼吸,他们清楚地看见一个男人急三火四地歪歪扭扭地背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女人,可是他们只是交头结耳,也不知如何是好。 如天降神兵,此时在田间地头采摘蓝莓的王婶也抬起头,她来了好一会了,却没看见付春秋,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这时看见了,她叫住了象没头苍蝇的付春秋。 第七章 救命恩人 在付春秋心中,早就把王婶当做自己的妈来看待了,他觉得妈就应是这样的,和风细雨的,温言软语的,知疼知热的,在梦里不知多少次王妈地叫着了,但现实生活中,他却从未叫过,因为爸不让叫。 但现在是他慌乱之际,是他六神无主之际,他有生以来从未这样慌过,就连进监狱那天也未这样慌过,他怕她死,特别怕,怕得他腿软,怕得他不顾一切,他终于喊出了梦里的话:“王妈。” 王婶脸一红,嫣然一笑,眨着迷离的双眼,迈动轻捷的步子,她虽然快到六十岁了,可是她还是个姑娘,她羞羞答答地走过来。 王婶这辈子好象除了卖卖山货,再也没做过别的事,不知她从哪学到的处理蛇毒的学问。 她轻言细语,嘱他不要慌,象给他注入了一剂安定剂。她很快就辨明这是竹叶青蛇所为,有剧毒。这剧毒两字把付春秋惊出一身汗。她盯着他的惊惧样,静静转身向森林里走去。这里真是森林的海洋啊,而他们暂时栖身的地方只能是海洋中的一叶孤舟。好象只在海洋里打了个滚,她就出来了,手里拈着一把中草药。拿出几支递给付春秋让他嚼着咽下,自己跟着嚼碎几支再吐出来敷在小姑娘患处。小姑娘一直闭着眼,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付春秋的心仍旧高悬着,他望着王婶,等待她发话。她果然发话了,她说她做的这些都是向老辈人学的,不知符不符合科学,要科学的还是到医院,那里保险些。 付春秋重又背起小姑娘,她的身子好轻,象片羽毛。越轻他心里越没底,这么轻的身子怎会经得住毒蛇的摧残?他现在特别恨这条蛇,更恨的是他自己,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受这番罪。 王婶挎着篮子,里面满装着刚采下的蓝莓,尾随在付春秋身后,他的事就是她的事,她怎么会坐视不管,小姑娘是他的什么人?他这样紧张,只是普通导游与游客的关系吗?她心里一大堆问题,她得替他爸为孩子把好关。 付春秋背着小姑娘昂然挺立在路中间,窄窄的黑色路面两旁对称着青色的山峰,远远看去,付春秋就是把守关隘的勇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气势相当壮观。 一辆飞快的轿车嘎然地不情愿地喘着粗气地在他身前停下。车主看上去象个干部,在他的小心房里一直是别人绕着他走,可这次却被人生生给拦住了。他的自尊心受不了,他气急败坏,骂骂咧咧,方向盘左转右转,大有从付春秋身上压过去的架式。 王婶在后面直跺脚,直喊加小心。付春秋索性将小姑娘放在路上,他想试试这个车主的胆子,是不是能从小姑娘的身上压过去。他拼了命了,眼里冒火,直奔干部而去。正好车窗开着,他上去就是一拳;打开车门上前又是一脚。干部显然被打呆了,自打他当干部以来,从未有人这样对待他,简直大逆不道,于是挣扎着要起来反抗。付春秋用手指着他,说你敢动,我今天就废了你。看付春秋如此凶神恶煞,干部软弱的天性随即被调动起来,他畏缩了,乖下来。 不知这个干部是不是有意的,反正他们三人进入了谢婉莹儿子住进的医院,而且是隔壁。这个干部说只有这家医院有资格有能力治蛇毒伤。说罢就扬长而去,不给付春秋表达的机会,其实付春秋想说声对不起,想说声感谢。可是干部就是干部,有性格。付春秋只能摇头。 王婶见到大夫就说小姑娘受的伤是竹叶青伤,已给她敷了药,大夫冷眼瞧着这个老太太,从鼻缝里哼出一声:“敷的什么药啊?是不是草药?” 王婶忙不迭地称是。 大夫大声说:“那能行吗?” 王婶不再言语。 于是大夫迅速给开了住院手续,说她这病多亏来得早,否则就完了,多亏医院前期预备了一些蛇的血清,否则也完了。 听着他墨迹,付春秋有些不耐烦,瓮声瓮气地道:“你快给下药啊,都人事不醒了。” 大夫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处方,付春秋奔跑着向药房取药。 点滴打下去半瓶的时候,小姑娘才苏醒,醒后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就问付春秋,她这是咋了?怎么进了医院? 付春秋见她醒来,喜出望外,说太阳终于从云雾里出来了,让人高兴得很,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小姑娘嗔怪道:“你都说什么呢?有那么严重吗?” 她的无知与懵懂,她的对刚才一段痛苦时间的失忆,使他突然之间浮想联翩,他真想与小姑娘换一换位置,由他被毒蛇咬,由她来照顾他,担心他,可是她会吗?会象自己那样紧张吗? 付春秋摸了摸她的脑门,只是用眼睛深沉地望着她,不说话,他不愿回忆,因为回忆太让他难过。 看到小姑娘的焦急劲,在一旁坐着的王婶说话了,“小姑娘,刚才你被毒蛇咬了,是他救的你。” 小姑娘握住付春秋的手,惊喜地说:“是吗?是这样吗?你竟然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么说你并不是冷冰冰啊。”说完她轻松的,开玩笑似的笑了。 王婶要走了,走之前,她把付春秋叫到门外,附在他耳边说:“你几天不回家,你爸茶不思饭不想,那条狼一点也不老实,有次险些扑倒你爸,我让他把狼放到外面了,脖子上套个圈,用铁链拴着。” 付春秋挠着头,无奈地说:“我真的走不开啊,王婶你行行好,我爸就交给你了。” 王婶脸色不太好,眼神也不对劲,说:“你跟那小姑娘什么关系?你不要被她勾走了魂。” 付春秋忙说:“婶你想到哪去了,你走吧,我待两天一定回家。” 王婶的背影越来越远了,“王婶,不,王妈,我一定让你嫁给我爸,不再让你单独住,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他嘴里喃喃地发着誓。 正在那信誓旦旦,隔壁的谢婉莹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电话,象是在和谁吵架,声音特别尖利。 付春秋愕然,他忙晕了,忘了一切了,真真切切的这是谢婉莹,小姑娘与她是隔壁。他本打算把小姑娘送走就来守着她们的,不管他如何嘲讽他,如何让他难堪都不会走,他该尽的义务必须尽,他有着严重的受虐倾向,这点谢婉莹和她的奸夫,就是那个强奸她的人都曾说过。 他们是冤家吗?他迅速地问着自己,那她和她相遇的话会怎样呢? 谢婉莹总劝他找个好的,别在她身上寄予希望了,她破罐破摔了,他一直没答应,他忘不了旧时的情分,忘不了她对他的好,他是个受人滴水之恩就当爱情的人。不仅如此,他总觉得谢婉莹不是个坏人,他愿用青春去打赌,她不是坏人,她是值得他爱的人,为了这个验证,他吃多少苦都行,他念旧就念到这个份上。 而新映入眼帘这个小姑娘呢?她是美丽的活泼的可爱的,她对他好,不亲不疏的就借了他一万元钱,他猜她一定不是个平凡的女孩,很大气,并不是外表所显露的柔弱。他自问自己哪好,能搏得她对他这样上心,就象谢婉莹对他说的,你啥也没有,我跟了你,孩子喝西北风去啊?他觉得世间的女子都应该象谢婉莹,受不了他的穷。可是为啥她就不嫌弃他的穷呢?也许是不了解他,也许是逢场作戏,象别的风情女子一样,随随便便让他的心跟着跳动,可是他心里说,不能够,我老了,已经见惯秋月春风。尽管这样,他不能无动于衷,人家对他好,他会对她更好,这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 本来这时见到谢婉莹心应该跳个不停,可是没有,一点也没有,用心如止水来形容付春秋特别贴切,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无所谓了,也许是刚刚惊心动魄,现在还没平复,总之,他平静地喊着:“婉莹。” 谢婉莹回过身发现是他,就挂断了电话,余怒未息,自然脸色不好,她嘟着嘴说:“你咋在这呢?” 他指了指她的隔壁,说:“我的一个客人受伤了,我在陪护。”“是吗?”她突然来了兴趣,“是男是女啊?”接着将脑袋伸进屋内,“哇,是美女。”她向他吐了吐舌头,“好好对人家,人在外心都发毛。” 没有一点忌妒,象风行水上,不起一丝波纹。他们最近在一起总爱掐架,动不动就吵起来,而她总是口不择言,哪句话象刀子,就逮哪句话说,已经习惯了,她突然这样贴心,让他颇费思量。 “孩子好点没?”这句话好象言不由衷,他自己也感觉有点别扭,因为他的心此时确实只在小姑娘这。谢婉莹觉得他大可不必这样,她需要他远离她,离得越远越好,她希望这只鸟尽快地飞起来才好呢。 “孩子好不好你不用挂虑,把自己的事做好比啥都强。”她说着就扭腰回屋了,屋门轻轻掩上。 他们挨得这样近,过去他向她挨近时都是向她献殷勤,可这次不同,他面对的是另一个女人,就象终于分家另过一样,心里说不上的凄凉。 他们原先是那样亲的哥们,在乐队里欢乐无边,分什么男女,分什么你的我的。可是岁月、命运让她与他渐行渐远,她推他走,远点走,他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非常清楚,他故意与她做对,因此总惹她生气。有时他想,算了,放弃吧,让她自由,可是他做不到,就象橡皮筋一样,她拉着他的心,越远越疼。 他给不了她要的,她得到的却是那样艰辛。而小姑娘想要的,他却可瞬间做到,只需他投入真心,哪怕他穷得一所无所有。 可是,对两个女人,他似乎离得都很远,遥不可及,他这辈子注定坎坷。 第八章 留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北京的这些游客就坐着大客走了。付春秋一直送他们到收费站,还是来时他接站的地方。整车的人都叫付春秋留下联系方式,原本对他的不满现在变成对他恋恋不舍。他们说把小姑娘留给他让他们放心。并说一定通知她爸妈过来接她。那个对他毒舌论大声指责的高个附在他耳边,说这个小姑娘可不简单,你要有能力把她搞到手,你就可以鲤鱼跳龙门,直接上北京,那时我们就近了。 付春秋早就想离开家乡去外发展了。对外人来说,这里美如画,什么都好,象仙境一般。只有生活在这里的人才会觉得特别无奈,守着金饭碗却弄不来钱,森林资源不让破坏,没有工厂,没有大块农田,只有尚不发达的旅游业。外面的世界热火朝天,这里始终静悄悄。年轻人这几年该出去的都出去了,付春秋却没法出去,爸爸年令大了,不能没人照顾,更重要的是爸爸不让他走,说你要走,我就不活了。 付春秋想超越,他不信他弄不来钱,不信富不了,可是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他不行,他问为什么,人家只是摇头,不给他点破,他这人好面子,还倔,谁也犯不上惹他。只是有次他们这里最大山货超市的老板把他叫住,没好脸色地对他说:“你这辈子都别想发财,因为你傻。” 付春秋反唇相讥:“我是傻,但我不做亏心事,做亏心事挣来的钱不叫钱。” 老板问:“那叫什么?” 付春秋字字真切地说:“那叫孽,会有恶报。” 老板早就对他不满,攥紧了拳头,可是见付春秋的拳头也攥紧了,他又松了,方圆十几里没人不知他的拳头的分量。 本来接下来要带下一团,可是付春秋拒绝了,他匆匆地赶到医院。在路上他采了许多山花,都是在山外很难看到的那种,叫不出名的那种,可是这花有别样的美,他知道她会喜欢,果然,小姑娘见到这些花乐得合不拢嘴,牙齿如洁白的珍珠,眼眸如清冷的山泉。 他说哪也不去,伺候到她出院为止。她仰面躺在床上,他坐在一把圆凳上,在床边挨着她,他们对望着。她说那你老板会不爽的,他说不管他。 好象躺得有点累,她将身子侧转过来,娇声说:“这下舒服点了。”见付春秋只是凝望她并不言语,她又好奇地问:“我被毒蛇咬你一定会很紧张吧。” 付春秋叹了口气,“能不紧张吗?这要没了命,我可就完了。” “只是因为怕担责任吗?”她一直活泼的眼神这时郑重起来。 “那倒不是,就是感到内疚,没保护好你。”他低下头,声音也低下来。 “你心软得让人受不了,可你瞅着咋那么倔?”她嘴角一咧,调皮地笑了。 阳光好美,空气好清新,心情也特别愉悦,其实谈恋爱的地方好多,但人们尚不知,在病室里谈恋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付春秋清梦地知道,他不是在谈恋爱,他没这资格,他也不想。“从小就倔,爸说我象头毛驴,不服天朝管。可你也看到了,我心肠软。”他害羞地扭过脸去,脸上漾起红晕。 “爸妈身体都好吗?有你这样儿子,他们应该很知足。” “还行吧,就是这么大了,还只是个小导游,穷得连房都买不起,感觉对不住老人家。”他没有说妈妈早都远走高飞的情况,他不愿别人了解他这个。 “出来好几天了,我都有点想爸妈了,可是这下可好,回不去了。” “好了就回去。” “可是我现在就想,想见他们,你说咋办?” 付春秋挠了挠头,说:“那就让他们过来呗,看看我们这穷山恶水。” “穷山恶水?”她瞪大了眼睛,“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多好的地方啊,我都不愿走了。” “你还没待够呢,够了就没意思了,整天就是山啊水啊树的。”他对大城市人太了解了,到这来就是图个新鲜,这里再好哪有大城市好。 “真的好,我说啥你才信呢,我的哮喘病这几天都没犯,在家时几乎天天打喷嚏。”她用手拧了拧鼻子,说:“都是大鼻涕。” 付春秋呵呵地笑了,她的样子真逗,逗得他特别开心。“那就给叔叔阿姨打电话吧。” 她抽出电话,很熟练地拨了出去,很快那边就接上了。 小姑娘眼圈红了,“爸爸,我想你们了,可是回不去了,我被毒蛇咬了。”电话那边明显被吓到了,大声嚷怎么会这样?当地能治吗?现在怎么样了? 小姑娘说没事,导游把问题都解决了,如果爸妈惦念了可以飞过来看我。 爸爸当即说马上来。 小姑娘高兴得在床上直撒欢,可是身子仍很虚,撒了一会便喘上了粗气。付春秋即时制止了她。 她兴奋地拽住他的手,神秘地说:“你猜我多大?” “也就二十四五。” 她摇了摇头,细声细气地说:“我都三十二了。” 付春秋不禁定定地盯着她,皮肤细得象瓷,眼眸水汪汪的,身段虽然裹在被子里,但平时看去象青春的火焰,吱吱喳喳象个百灵鸟,真没想到会这么大了,跟自己一样大。 “你真的这样大了?” “咋了?不象吗?” “太不象了,整个一个小姑娘。” “你该管我叫姐。” “你该管我叫哥。” “咱俩一样大吗?” “你是几月份的?” “你呢?” “反正我比你大。”两个开始斗起嘴,越斗越欢。 “你这些天尽在外面了,不顾老婆孩了吗?”她的眼珠滴溜溜乱转,等待着他的答复。 “那你呢,妹夫和孩子不想妈啊?” 女人听他这样说,急得用手去打他,边打边嚷:“让你瞎说,让你瞎说。” 两人终于知道,彼此都老大了还未婚,付春秋还第一次用心记了一下她的名字,叫“王佳卉。” 两人正在这热热闹闹地说笑着,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男人,猛一看,这人与付春秋不知在哪有相似之处,高个,直鼻,脸形清秀,只是戴着眼睛,叨着洋烟,比付春秋多了些匪气。 付春秋一眼就认出他来,正是他向王佳卉说过的那个强奸了谢婉莹的张胜文,这小子穿一身豹纹短袖衫,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整个一个二流子形象。 “哎呀,对不起,我进错屋了。”虽这样说着,可是脚步却向两人走来。 付春秋站起身,破为和蔼地让座,说:“胜文,坐。” 张胜文大摇大摆就坐上去了,摘下眼镜,嘴里说:“戴眼镜好象有点不尊重人。”又转过身问付春秋,“这是谁啊,这么漂亮。” 付春秋非常礼貌地回答道:“是我的一个客人。” 王佳卉看了看来人,又瞅瞅付春秋,她大概也发现两人有些相似。 “怎么办呢?这孩子越治越不行,全身都浮肿了。”张胜文唉声叹气,“你小子倒好,无官一身轻啊。” 付春秋急道:“不说好点了吗?怎么还越来越重了,我看上大城市吧,别在这耽误了。” 张胜文愁眉紧锁,煞有介事道:“说得轻松,上哪弄钱去?” 付春秋想说你挣那么多钱还没钱?可是只动了动嘴皮,止住了。 “小妹妹一看就大城市人,说话声音圆润动听,你有没有路数,帮帮我。”他的二流子形象这时被他扔到九宵云外了,此时的他极其谦卑有礼。 “哦,你跟春秋是朋友吧,你的事就是他的事,我当然会帮。”王佳卉干脆利落地说。 “小妹妹心真好,不愧是大城市人。”说罢,他看了看手表,旋即站起身,道:“你们先聊,我就在隔壁,欢迎串门。”说着,他屈身走了。 付春秋将他送到门外。 “这人是谁啊?怎么长得跟你那么象?”王佳卉皱着眉,随即又摇摇头,“白瞎这长相了,气质明显不对。” 付春秋越发对王佳卉佩服了,伸出大拇指道:“佳卉,你行啊,我看你可以蹲在大街上给人相面了,保准挣钱。” 王佳卉柳眉顾盼生辉,不无得意,道:“别跟我绕了,其实我早都认识他了,就凭他那天对你那样凶,我就打心眼里看不上他。” 看这样啥也不用解释了,王佳卉那日跟踪来着,把他和他之间的故事看个一清二楚。 付春秋缓步向窗口走去,趴在窗台上向外看去。九月即将来临,大山到处虽然都还深绿着,但天好象更高了,云也更蓝了,就连眼前的那道河水也更加清冽了,二三点鸟雀从窗前斜穿而过,他突生悲悯之情,感慨生命的匆匆。 他背对着王佳卉,口里说:“我们一晃就三十多了,我、他还有婉莹,我们三个是最好的兄弟,这份情啊,真的难以割舍,他虽然做出了伤我们的事情,可是我真的恨不起他来,婉莹需要他。” “我们现在住在隔壁,真的有缘,我要把你们好好理理,我觉得你们之间太乱。”王佳卉大声说,说完又咳嗽起来。 付春秋快步跑回来拍着她,小声说:“你咋不注意呢?病还没好呢,别大声说话。” 看他紧张的那样,她心里暖盈盈的,眼波流转着,声音降到窃窃私语的程度,“春秋,你活得挺累,这样不好,洒脱起来。” 付春秋想了想,点了点头,说:“你说的有理,可是要洒脱起来谈何容易。” “我帮你啊,只要你相信我,我就能让你洒脱起来。”王佳卉抿着嘴唇意味深长地说,“可是我怕卷进你的游涡里把我淹灭。” “那这次你爸妈来,你赶紧跟他们回去,别在我这逗留,真的,谁跟我在一起时间长了,谁就遭殃。” “我偏……”王佳卉刚刚说出偏字,下面的音还没出来,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谢婉莹笑吟吟地走进来。 第九章 爆料 谢婉莹手里端着一大碗汤,躬身慢步走近王佳卉,把碗放在她身边的矮柜上,抖了抖手,口里说:“烫死我了。”又仔细端详了一下王佳卉,不觉露出浅笑,道:“小姑娘真美,大城市人就是不一样,趁热给姑娘把汤喝了,这是蘑菇汤,解毒的,我亲手熬的。” 付春秋纳闷地犹疑看着身边的谢婉莹,说:“胜文没在屋吗?” “在呢。”她随手拽过一把椅子与付春秋并排坐在床边,“正好他来,让他看一会孩子,我透透风。”她窈窕地伸了个懒腰,眼角带着笑,拉住王佳卉的手,轻抚着,“细皮嫩肉的,真好,春秋,你这个导游太粗心了,让人家没来由的遭罪,有家都不能回。”她数落着他,透着对王佳卉的体贴,使王佳卉心里不禁有些温暖。 付春秋没想到她会进来,而且会表现出对王佳卉的热情,这个女人一惯是很自我的,不愿与人联络,也就是性子有点冷,可今天却对一个陌生女人知疼知热的,这让他不解。 “谢你,不怨春秋,是我不加小心,没有经验。”王佳卉为付春秋开脱,其实她心里想说:“多亏了蛇了,要不能让他对我这么好吗?” “哎呀,一个大城市姑娘哪有这经验啊,不象我土生土长的,啥罪都遭过,年轻时我也曾梦想着大城市生活,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谢婉莹现出落寞的神态,她随手端过碗,用勺子搅动几下,用嘴吹了吹,说:“来,我喂你。” 王佳卉脸有点红,说:“真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啥,我们都是女人,女人就应该对女人好点。”谢婉莹说着,已将满勺的汤递到王佳卉嘴边。 付春秋不得不站起来,离她们远点,他觉得自己有点碍事,他在想这个谢婉莹心里在想啥呢?她从没对人这样热乎过,他们这么多年接触就没见过她这样。 王佳卉不得不喝下这口汤,她也没想过这个女人会对她这样热心,按付春秋说的,她是个可怜又可恨的人,被人强奸了却又跟了人家,人家都有家了,她仍不离不弃,到底是为的什么呢?喝了几口,她便不喝了,有些事情她想搞懂,但又不便直说,于是她对付春秋说:“你能让我们女人说点悄悄话吗?” 付春秋立即会意,走了出去。 他在走廊里踯躅了一会,走进隔壁,正好看看孩子。张胜文手里捏着烟,正黯然地坐在一把椅子里,远远地看着孩子,见付春秋进来,出乎意料地点头致意,并拽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付春秋摆了摆手,没有就坐,而是轻手轻脚地挨近孩子。孩子还在昏睡,呼吸粗重,肺腔里象有什么东西阻着,他听着都感觉憋气,何况当事的孩子呢。他心疼得眼泪都要落下来。 “别看了,越看越难受,真是愁死人。”张胜文在那跺着脚,他示意付春秋过来坐。 付春秋终于落了座。 他拍了一下付春秋的肩,戏谑地说:“小子,还是你好,多轻松自在,想干啥干啥,你看我,被绑得死死的,这个有病,家里那个也有病了,早知这样,你说我当初为啥就要爽那一下呢,再说也没成想爽一下就会这样啊。” 付春秋听了他的话,气得咬牙切齿,这真是无赖之言,得便宜卖乖,如果他不把她拿下,可能他就和她好了,组建个幸福的家庭,何必自己这么孤着呢。 想到这里,付春秋厌恶地说:“我说胜文,别饱汉不知饿汉饥了,你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你对她这样,她对你仍死心塌地,要是我都得幸福死,你却当成负担。” 张胜文嘿嘿笑起来,笑得身子发抖,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一个大烟圈,道:“哥们,我现在够了,我受不了了,她现在象疯了一样抓着我不放,我家里那位现在不知道,要是知道我在外面有她,不得和我离婚啊,我整日担惊受怕,我容易吗?” “这是你自找的,你种下的种子结出的果,乐呵时候啥都好,负责任时就喊着不容易,啥都是你的了呢?” “你看你多好,想干吗干吗,想泡姑娘就泡,啥样的都行,你自由啊,我呢,我真想跟你调换一下,原来我认为你傻,现在看来是我傻,老早把自己捆死了。” “我倒想象你似的,让个女人把我捆死,可是没人捆啊,想让人家捆人家都不捆,就相中你了,想捆你,嫌我傻。” “哼,相中我了,什么相中我了,是相中我的钱了,我要是穷光蛋她会相中我?” “别这样说,这样说丧良心,当初你弄人家的时候还没钱呢人家不也跟你了吗?”他觉得张胜文这样说实在不可理喻。 “她这是恨我才缠住我的,其实对我没感情,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张胜文说这话时眼睛都不眨,一点也不觉得脸红。可是付春秋却觉得他说的完全是假话,他是临阵逃脱,在他看来,谢婉莹对他是有感情的,要不然不会这样死乞白赖地跟着他。他为她感到不值,张胜文对她什么样,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劝过谢婉莹离开他,可是人家态度非常坚定,就是跟定他了,不再找了,这不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吗?但为了她好,他即使被他弄进监狱也没跟他计较,而是尽力维系他,为的就是张胜文能对谢婉莹好点,可是现在孩子有病了,碰到点困难了,他就彻底地暴露他的自私和无情了,“婉莹啊,婉莹,你这辈子命咋这样苦。” 付春秋一直心存幻想,盼着他对她能好起来,可是现在看来,他觉得不可能了,张胜文这人心肠太冷酷,跟了他她这辈子就是遭罪。可是他现在摸不准张胜文的意思,他只是发泄一下郁闷,还是有别的想法,于是说:“你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是玩够了,想扔掉吗?” 张胜文听他这样说,不觉乐了,狡黠地,然而又是煞有介事地说:“春秋,不是我想扔掉,是不得不扔掉,现在什么形势你不是不清楚,领导干部有小三那是不允许的,是会受惩罚的,所以你帮我个忙好吗?” “什么忙?”付春秋提高了警觉,身子挺了挺,注意力集中起来。 “帮我劝劝她放掉我,别再纠缠我了。”张胜文有些歇斯底里,好象已被谢婉莹折磨得要发疯了。 “这个我做不到,一是我劝她也没用,二是我觉得你这样做太狠心,都是一起玩大的,人家母子现在这样了,你却想扔掉人家,我不会助纣为虐的,我说你能不能别这样不道德。” “我没你那么高尚,我跟你说,我现在就要解脱,我受不了了,她愿意咋办就咋办。”张胜文手插腰,头扬起,现出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可是转而他又乞求起来,一把抱住付春秋,可怜巴巴地说:“春秋,你救救我,我知道你心好,我也不愿意闹得鸡飞狗跳的,你跟她做做工作,放过我,好吗?” 付春秋巴不得她放了他,他虽然鄙视眼前这个人,恨死了他的始乱终弃,可是就是这样的人,她却对他死心塌地,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他不是没做过她的工作,没说过他不会给她幸福,可是她置之不理,对他冷若冰霜,他根本对她不能施加影响。 付春秋挺了挺腰,挪开他抱住他的胳膊,看着他这狗头丧脑的样,心理这个恨,他恨她怎么就相中他了呢?他恨她怎么就没相中自己呢?可是恨归恨,该说的话他得说,“胜文,不是我不想帮你,我帮不了啊,真的帮不了。” “不,你是记我仇,记我把你整进监狱的仇。”张胜文一字一顿地说。 “那仇我早都忘了,我跟你说心里话,婉莹现在根本就不怨理我,我说啥她都不听,她脑袋就象灌铅了。”付春秋现出痛苦的表情。 张胜文眼珠一转,随即道:“既然你跟我说心里话,我现在也跟你说心里话,她其实相中的是你,从小就相中了,她人跟着我,心是跟着你的,傻瓜。” 付春秋脑袋这时有些转不过弯,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脑子有问题,他用手拽了一下耳朵,又晃了晃头,急急地说道:“胜文,你说的真是心里话?”他一下抓住他的肩,象五只钢钩抓进张胜文的肉里,抓得他龇牙咧嘴,暴跳如雷。“付春秋,你放手,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张胜文急从椅子上站起来。 付春秋反倒笑了,吹了吹自己的手指,威胁他道:“我现在啥也没有,只有一身劲儿,你要骗我,忽悠我,我就给你弄扁,再进去一回我也不怕。” 张胜文斜着眼看他,跟他保持适当距离,生怕他再抓他,说:“你再威胁我,我啥也不说,急死你。” 这下轮到付春秋求乞张胜文了,他躬身向张胜文施礼,说:“胜文,你说吧,我再也不抓你了,” “兄弟,我告诉你,你就偷着乐去吧,这些年你看着我好象挺风光,左拥右抱的,其实心里最苦,我老忌妒你了,从小就感觉啥也比不上你,婉莹那时就跟你近乎,从不理我,恨死我了,所以我对她那样了,我以为我赢了,可是我想错了,她身子被我占有了,心却还在你那,我跟你说,这些年, 我是在替你养着她,我还说你傻,这世界上最傻的人是我。”张胜文说到这里表现出极度的不甘心极度的痛苦,猛力地用拳头砸着墙壁,用脚踢墙壁。 “什么?怎么会是这样?老天啊,胜文啊,你说的可是真的?”付春秋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乐得忘乎所以,这世界变化太快,原来还是愁云满天,突然晴空万里。可是接着就疑虑重重,阴云密布。不可能,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么多年,她起码有所表示,没有,一点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并不笨,他一直以来盼望的就是她的心能稍稍向她倾斜点,对这点他应该特别敏感,但凡她有一点那个意思,他也会立即发现。 “千真万确,而且,春秋,我怎么说你呢,我早就看出你对她有意思,千方百讲想接近她,可为什么就不敢表白呢?胆子大一点,步子迈得快一点,这可是总设计师邓爷爷说的,你不要让人家灰心失望,你是男子汉,知道吗?”张胜文说到这里,再也不说了,他知道他说的够多了,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现在他急于要抛弃谢婉莹,所以无所不用其极,付春秋是什么样人,他太了解了,他相信他会按他说的办的,他似乎已看到了明天的曙光。 此时的付春秋完全处于懵的状态,幸福来得太突然,张胜文这个料爆得太猛了,他需要好好反思,好好梳理一下。 张胜文于悄无声息中不知啥时走了,屋里只留下付春秋和孩子。 第十章 魂没了 第十章 爱情的力量促使付春秋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他开始不断地在大脑里搜索她对他有意思的证据,可搜来搜去,搜到的却是这些:一是她教他弹吉它时一点耐心也没有,动不动就训斥他一番,可是严师出高徒,没过多久他就弹一手好吉它:二是她劝他想办法挣钱,指点着他的脑袋让他多开窍,都什么年头了,还讲究仁义道德,讲这些自己就得吃亏,不想让自己吃亏,就得让别人吃亏;三是她劝他赶紧找个好女人,老大不小的了,就不想有个好女人给暖被窝?四是只要他挨近她,她就会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想办法伤他自尊,让他知难而退。 这些印象过去在他看来都意味着她对他不满,对他厌恶,在她心里他根本就象扶不起来的阿斗,而对张胜文却温柔有加,轻声细语,婉转多情,每次见到他骨头似乎都酥了,处处小心,谦卑得大劲。付春秋能不伤心吗?能不暗自怀恨在心吗?可是他就有股子倔劲,就相信守得云开见月明,就相信他俩走不到终点,不是一路人。现在他对自己的坚持一点不后悔,因为情况正一点点出现转机。 刚才张胜文的一席话,让他茅塞顿开,女人怎么能这样轻而易举让你弄到手呢,必然要考验你,要使用各种障眼法观察你,给你制造很多假象,让你明辨是非,特别象她这种女人,跟自己一样倔,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表现出真实的自己会没有余地,会被动,所以她会故意慢待他,故意气他,故意伤他,其实心里满是柔软,满是温情,这种柔软和温情会比那些性情本身就温顺的女人更有张力,更有穿透力,更难得。 啊,婉莹,你不要跟我藏猫猫了,张胜文已经透露给我了,你肯定不承认,肯定百般抵赖,肯定找各种原因拒绝我,都不好使,我认定了的,谁也别想阻止我,包括你。 他信誓旦旦,目光如炬,充满斗志,他不会在乎别的人的眼光,不怕别人说她不纯洁了,有孩子了,生活不检点了。他握紧拳头,来回在病房里游走,他浑身血液沸腾了,额上都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看着孩子不舒服的扭动身子,感受着他的病苦,他发誓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孩子那样照顾,给他当个好爸,一定把他的病治好,如果不治好他就不佩给他当爸。 他看了看表,时间匆匆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日影都西斜了,谢婉莹与王佳卉仍在说着悄悄话,他有些着急,想着王佳卉赶紧好起来,回她的北京,他好跟谢婉莹好好谈恋爱,他这时才想到自己都三十多了,该好好谈恋爱了,把过去失去的都弥补过来。 虽然着急,他也得等,他不可能那样没深沉,他得沉住气,好饭不怕晚。于是他又将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当务之急是把孩子治好,这是他立功的大好时机,他要趁王佳卉爸妈来这里时向他们求情,把孩子带到北京去治,那里一定比这里要强百倍。 想完孩子后,他又想如何向谢婉莹摊牌,象张胜文所说胆子大一点,该表白就表白,不能模模糊糊的,男子汉就该明明白白的。等会我就向她说:“婉莹,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何苦瞒着我,苦着自己呢,你难道就不知我的心吗?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我可以为你付出全部,你的幸福就是我活着的动力,只要你答应跟我,我这辈子就什么也不缺了,你什么也不要想,只想着跟我享福,只想着做孩子的好妈妈,做我的好老婆……”他嘴里念念有词,尽情抒发着自己对谢婉莹的火辣辣的爱,至真至纯的爱。念着念着,他甚至把自己都感动哭了。 他觉得这么多年活得真不易,有那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有那么多姑娘相中他,爸爸就曾苦口婆心对他说别再在谢婉莹身上付青春了,赶紧换片子吧,她这个人你养不住,根本就不是我们这样老实本分人家的人。老爸现在正在积极地为他找对象的事辛苦奔走着,一次次在他这碰钉子也从不放弃,说一定找个他满意的,他也满意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为了她,苦苦地独自支撑着,有时真的感到自己快顶不住了,快崩溃了。他在睡梦里呼唤她,求她救救他,别再让他受难了,可是夜深人静当他从睡梦中惊醒,才发现一切都没变样,她还是张胜文的,没有走近他半步。就是这样地期待她,这样的对她情有独钟,他也不想冒然向她表白,他觉得自己穷,自己笨,自己傻,自己佩不上她,怕她跟了自己受苦,他更怕他表白了,她们会做不了朋友,她会鄙视他,会骂他,他在别人面前挺直着腰板,在她面前却只有卑躬屈膝的份。就在自己眼瞅着越来越渺小,越来越没有出路的时候,前方突然柳暗花明,原来一切都不象自己想的那样,她心里有他,她之所以不向他袒露心扉,是不想给他添负担,之所以对他百般羞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找个好女人。 原来,自己所坚持的,自己所付出的,都是值得的,是千真万确的,吃了再多的苦也不算苦,那只能是甜,真正是付出就有收获,受拼才会赢,他佩服自己,庆幸自己,更加深了对谢婉莹的爱,对她的珍重。 他的泪是感动的泪,是失而复得的泪,是喜极而泣的泪。 正在他暗自垂泪,象林黛玉一样委屈着,欣喜着,憧憬着的时候,门开了,谢婉莹走了进来。 他吓了一跳,赶紧背过身去,用袖子试泪,他突然对自己做为一个大老爷们掉眼泪感觉不齿,感觉丢脸。 谢婉莹看了看他,就走到孩子身边,察看了一下他的情况,时不时扭过脸来瞄付春秋,她觉得有些纳闷,这男人今天有些不正常。 谢婉莹的脸色并没冰冷,也并无温度,还象原来一样,只要是他们独处时,她就是这个表情,这个表情付春秋太熟悉了,就是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让他一次次却步,一次次鼓足了勇气又懈了下来。这次,依然是这样,他希望从她脸上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哪怕一点点,令他失望的是,那千年之后他也不会忘记的表情又重现了,这个表情已深入他骨髓,就象开关一样,只要这个表情呈现,他立即就偃旗息鼓,就立即悄无声息。 所以,付春秋只是语无伦次地问:“孩子看这样没事。”他本来是想说孩子情况好象不太好,应该立即转院,他猛地砸了一下自己的脑壳,暗骂着自己的无用。 谢婉莹好象嘴角一撇,冷笑一声,道:“你啥眼光啊,这孩子你说没事?呼吸都粗了,你看这难受的样?” 付春秋深知刚才自己语误的不可饶恕,自己一个大活人,不是没长眼睛,不是没判断力,是人都会看到孩子越来越不好了,就他没看到,是人都会有同情心,只有自己好象铁石心肠,说的话怎么那样不中听,他恨自己,真想再抽自己一个嘴巴,他觉得自己佩不上谢婉莹,觉得自己就他妈的应该打光棍,连话都不会说还不打光棍? 他想纠正刚才的语误,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大脑一片空白,不辨东西南北,更不知是非黑白,他感到自己就象空气,一片虚无,他踉踉跄跄站直了身子,小声说:“我该走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说的全是废话,他摸着自己的脑袋,是不是智商有问题,是不是心理有毛病,是不是该上三医院。 他无限地痛斥着自己,无限地责备着自己,他几乎要发疯了。 他的表情实在是难看,苍白得象一张白纸,眼珠都突出来了,他不知自己是怎样一步步挪回到隔壁的,他听到了王佳卉亲切的小妹妹般的呼唤,也看到她噌地从床上跃起,竟坐了起来,眼里全是恐怖,她指着他,说:“哥,你是咋了?刚出去这么大会,好象突然老了十岁,怎么走步都是挪着走呢?是不是病了,快过来,我看看。” 付春秋的脑子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激烈刺激中,他莫明其妙,迷迷糊糊,好象不认识王佳卉了似的,他俩一直是浓情蜜意的,他对她比亲哥哥还亲,亲就亲在他对她那片赤诚的心,可是现在他的心好象被人偷走了,魂也没了,只剩下他僵硬的骨架,完全一个行尸走肉。 “哥——哥——”她大喊着,声嘶力竭着,“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王佳卉,是被毒蛇咬了的,回不了北京的那个王佳卉啊。”她被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听到她的哭声,门外一下闯进好几个人,有穿白衣的护士,有穿蕾丝上衣的谢婉莹,还有病友。 有经验的病友见付春秋这个样子,急忙对护士说:“快掐他的人中,可能中了邪魔了,不赶紧的话,会过去的。” 护士眼尖手快,不假思索地照做了,好象过去也曾听说过似的,这种情况就得这样做。 可是她刚一去掐,付春秋就象疯了似的大喊大叫,说我没病,你们干吗动手动脚的?他拼命阻止人们近他的身,把小护士一手推开老远,后退七八步,终于还是没站住,后仰着摔倒。 谢婉莹这时照着付春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人们目瞪口呆,打得付春秋眼冒金星,她怒喝道:“你耍什么耍,是不是还想让我再看不起你。” 只这一句话,就把付春秋态度给端正了,他晃了晃头,闭了闭眼,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这才象回魂了似的,左瞅瞅右看看,说:“对不起,我刚才好象睡着了,现在醒过来了,大家请回吧。” 王佳卉长出一口气,抱住付春秋又是一顿哇哇哭。 付春秋恢复了常态,拍着王佳卉说:“我跟你逗着玩呢,你还真怕啊。” 王佳卉突然发起飚来,她不顾病体虚弱,噼里啪啦地对付春秋讨起伐来,她说你这样对一个女孩太不象话,你要真有个三长二短,我也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