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 楔子 孽由情生﹐孽由情灭。 楔子 孽由情生﹐孽由情灭。 1. 九天云阙﹐琅嬛阁。 沉香书案上﹐金猊口中缓缓吐着龙髓香﹐轻烟袅袅﹐扶摇而上﹐一位云鬟羽裳的宫妆女子依案而坐﹐眉头浅颦﹐凝视着手边的书册出神。 一阵清风从月洞花窗吹进来﹐掀起了桌上的书页﹐纸上字迹竟随被风携来辛荑花瓣一起纷纷浮离纸面﹐飞舞而去﹐发黄的纸上只留下“宿命”二字隐约可见。 女子沉吟片刻﹐轻声唤道﹕“清鸾。” 珠帘响处﹐一名白衣粉裙的宫人走了进来﹐敛眉垂首道﹕“听娘娘示下。” “人去了吗﹖”案前的女子问道。 “回禀娘娘﹐还在扶云殿前跪着。”清鸾道﹐迟疑片刻﹐又开口道﹕“娘娘﹐如意毕竟也侍奉过娘娘多年﹐娘娘可否念在……” “傻丫头﹐天命不可违啊。”女子打断了清鸾的话﹐她蹙眉轻叹﹐眼中泛起一点凄凉﹐“她这样跪下去也是徒劳—神妖殊途﹐她云如意执意要为杜青鸢那九尾狐妖生子﹐本该遭天劫﹐死于难产﹐杜青鸢逆天改命﹐竟为救她偷得辰寰砂续命﹐可畏可叹﹗辰寰砂本乃九天帝君炼星所得﹐历尽数千年不过得其一樽﹐被他尽数盗去﹐帝君岂有不恼之理﹖何况天律如铁﹐妖孽潜入天庭盗物罪已当诛﹐我已求过帝君﹐姑且念狐妖用情至深﹐免他死罪﹐只废其千年法力﹐打回原形﹐帝君亦已应允。这已是法外开恩﹐复又何求﹖我也无能为力了。清鸾﹐你遣她去吧。” 清鸾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又返回﹐面带犹疑之色﹐禀道﹕“娘娘﹐如意她……” “怎么﹖”女子凭案而立﹐手搦玉管羊毫﹐曼声问道﹐目光却落在梨花素笺上刚刚写就的两行诗句上﹕这回望断﹐永作终天隔。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 “娘娘﹐如意说她自愿被虢去仙籍﹐下界陪杜青鸢﹐死生不弃。” 女子一震﹐垂首良久才缓缓道﹕“她可思量清楚﹖一旦仙籍被虢﹐便永难恢复﹐尘世非比仙界﹐凡人生死无常﹐旦夕祸福难料。不过﹐她若是真的心意已决﹐我也不难为她﹐随她去吧。我与她主仆之缘已尽﹐此后﹐让她好自为知罢。” 2. 三月阳春﹐莺飞草长。 穿着蓝袄青裙的年轻妇人站在田梗上﹐一手拎着装了半篮野菜的竹篮﹐一手捶腰﹐大声唤道﹕“杜若﹐杜若﹗” 日曛风暖﹐妇人的鼻尖微微沁出了汗迹﹐白皙姣好的脸庞也被阳光涂上了些许红晕﹐但细细看去﹐眼角已经有了几丝浅纹﹐应该也是整日操持纺绩井臼之人。 谁能想到她曾是九重天上﹐云姬娘娘的贴身近侍云如意。 听到母亲的叫声﹐一个小姑娘从半人高的蒿草丛中跑了出来。她一头扑进妇人的怀里﹐仰脸看着她。 小姑娘头上用蓝花布带束起的桃心双髻已经散开了大半﹐上面还插着几茎草枝﹐身上的蓝花裤褂上也沾了泥土和青草汁﹐原本雪白的小脸上同样染了污渍,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此刻正弯弯笑着﹐玲珑挺秀的鼻梁下﹐柔嫩的嘴唇上还沾着吃野莓留下的汁液﹐更显得樱红可爱。 她甜甜叫了一声“娘”﹐然后将臂弯里挎着的装满了野莓子的小篮子放下﹐从里面拿出一朵野花﹐擎着,小心翼翼地将它插在妇人的鬓角﹐然后又抿着嘴笑。 妇人含笑叹了口气﹐怜爱地擦去女儿脸上的汗水和污渍—这孩子﹐已经十岁了﹐聪慧伶俐﹐善解人意﹐可就是不怎么会讲话﹐长这么大﹐除了会叫“爹”﹑“娘”﹐其它什么也不会说﹐可惜了一副好模样。 “你爹呢﹖”妇人问道。 小姑娘将两只手放在头顶﹐轻轻摇了摇﹐然后又蹦了两下。 妇人被她娇憨的样子逗笑了﹐“你爹去猎兔子了﹖” 小姑娘嫣然一笑﹐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比划了个吃东西的动作﹐还撒娇地摇了摇妇人的胳膊。 妇人拍拍她的头﹐“知道了﹐你爹最疼阿若﹐知道阿若想吃兔肉﹐就去给你捉……” 正说着﹐面前的草丛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接着一只三尺来高,五六尺长的巨大赤狐从中闪出﹐嘴里还叼着一只尚未完全断气的肥大兔子。 赤狐跑到两人面前﹐将兔子放在妇人脚边﹐然后抬眼看着妇人﹐琥珀色的狐眼中流露出的俨然是丈夫看妻子般的缱绻爱恋神色。 妇人轻声道﹕“辛苦了﹐青鸢。”脸上的神色亦如见到丈夫荷锄而归的妻子。 赤狐轻轻蹭了妇人的手﹐然后又绕到小姑娘的跟前﹐俯下身去﹐将她驮在背上﹐小姑娘立刻笑靥如花﹐两手揪着赤狐的耳朵﹐拍打催促它快跑,真的把它当成了马儿来骑。 妇人捡起兔子放入篮中﹐又拎起女兒裝了野莓的竹籃﹐看着前面一人一狐的身影﹐面上虽带着笑容﹐奈何笑容中总有些说不出的凄婉。 第一章 遭横祸伉俪殒命 忧弱女如意悲鸣 一阵低沉的号角呜鸣打破了傍晚原野的空寂﹐接着随着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和犬吠鹰啸之声﹐十几骑人马远远奔了过来。马上的骑士们个个都是紧身装扮﹐持弓携箭﹐其中几人胳膊上还架着鹰隼﹐鞍旁挂着狐狸﹑兔子等野物﹐还有几只细腿垂耳﹐身体形高大的灵缇围随着马匹﹐一看就是豪门贵冑春日围狩的架势。 打头的是一匹乌黑油滑毫无杂色的骏马﹐上面的骑士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一身白色锦缎箭袖﹐玉带束腰﹐漆黑的头发用一根白色锦带束起在头顶﹐露出光洁白晰的额头和面庞﹐他面容秀丽﹐俊眉修眼﹐目若寒星﹐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满脸冷厉之气﹐尤其是一双眼睛﹐毫无波澜情感﹐似乎世间万物﹐皆难入眼。 少年勒住马缰绳﹐抬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后面的人马包括猎犬都缓步停了下来﹐一看皆是平日训练有素。 夕阳半垂﹐远处群山苍茫﹐极目望去﹐山脚下竟然有两間茅舍。 “远处有人家。” 少年只不过随口一说﹐身后立刻一人接口道﹕“殿下﹐我们已经驰骋一天了﹐东西也不曾好好吃过﹐现在天色也晚了﹐既然前面有人家﹐不如去借了锅灶﹐烹煮点野味充饥﹐再在附近寻个地方过夜﹐总比在夜宿在这荒草丛中喂蚊虫要好啊。” 少年尚未答话﹐其余几人已经纷纷连附和道﹕“是啊﹐殿下﹐吴钺说得对﹐奔波一天了﹐人困马乏﹐也该歇息一下﹐喝口热汤水﹐出来狩猎本为游玩﹐又不是行军打仗﹐何必苛难自己﹖” 少年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众人立刻欢腾起来﹐呼犬喝鹰﹐簇拥着少年向茅舍奔去。 蒿草丛中﹐赤狐一口咬断了野兔的喉咙﹐它叼起兔子﹐正准备回家﹐忽然听到远处隐隐的马蹄声﹐它立刻警觉地竖起了双耳,听声响﹐应该有一队人马正向它和如意母女居住的茅屋方向而去。它急忙丢下口中的猎物﹐奔上一座高坡﹐看到远远烟尘起处﹐十几骑人马正在疾驰﹐还夹杂着犬吠鹰唳之声。 应是狩猎之人! 赤狐本应躲避﹐但想到自己出来时如意和杜若还在家中﹐若这伙人起什么歹心﹐她们母女哪有丝毫自保之力﹖心下一急﹐也顾不上隐藏形迹﹐箭一般就向茅屋的方向奔去。 正策马疾驰的众人突然看到前面一道红光闪过﹐接着马侧的猎犬已经狂吠起来﹐栖息在骑士们肩上的猎鹰也几声长唳﹐冲天而起。 “有野物﹗”有人疾呼。 只见一条巨大的赤红狐狸在草丛中若隐若现﹐正在疾奔。 突见如此巨大的狐狸﹐饶是众人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心生惊讶。 吴钺立刻勒马﹐减慢了速度﹐转脸问白衣少年道﹕“殿下﹐此物如此之大﹐实属罕见﹐莫不是什么精怪﹖是否还要追击﹖” 白衣少年心里虽然也惊诧,但面上依然沉静如水﹐眼波不兴﹐答道﹕“追﹗持兵者何惧怪力乱神﹖若是妖物﹐就更不能容其留在世上害人﹗” 众人一听都兴奋起来﹐个个挽弓搭箭﹐打马追了过去。 云如意放下手里正为女儿缝制的春衫﹐走到门前张望青鸢去捕猎﹐杜若去挖野菜都尚未回来。她看看天色,拿起淘箩﹐舀了米﹐准备到屋后的溪边去淘米﹐刚走出屋门就听到远处人喊马嘶﹐犬哮鹰啼﹐一众人马追着赤狐急急奔來。 云如意顿时吓得扔了淘箩﹐米撒了一地也顾不上﹐一心只念赤狐的安危﹐慌忙向它迎去。 “不好﹗那只妖物要伤人了﹗” 众人眼见巨狐跑向茅屋﹐一年轻妇人正好手挽淘箩走出门来﹐心下已经皆感不妙—狐狸本就是狡猾多端之物﹐何况此物又不同寻常﹐看来是要耍花招﹐又见那女子见巨狐奔过去﹐淘箩落地﹐分明是心里惧怕﹐可竟然不闪不避﹐反而迎上去﹐应是被吓昏了头。 眼看巨狐即将扑上女子﹐众人都不由惊呼出声只怕那女子性命堪忧﹗ 唯独那白衣少年毫无慌张之色﹐只见他须臾之间已经开弓搭箭﹐一引弓弦﹐利箭破空而出。 随着一声惨嚎﹐巨狐腾空而起﹐前爪堪堪搭到女子肩上﹐随即又连带着女子一同滚倒在地上。 众人此刻已经奔至近前﹐只见巨狐颈部被羽箭射了个对穿,已是濒死﹐再看那女子脸如蜡纸﹐形容呆滞﹐显然是惊吓过度﹐神智尽失。 少年和众人翻身下马﹐其中一人伸手去扶女子﹐不料手还未触及她的衣袖﹐本已垂死的巨狐突然一跃而起﹐张口就咬住了这人的胳膊﹐他反应不及﹐只听“喀嚓”一声﹐已经是骨肉分离﹐一只手齐着手腕被生生咬断。众人大惊﹐但毕竟都是训练有素﹐处变不乱﹐被咬之人刚惊呼出口﹐几只利剑已经一齐刺向巨狐﹐巨狐本来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无力躲避﹐“扑哧”几声之后﹐就被众人被刺成了一只筛子﹐跌落在地上﹐抽搐几下﹐便没了动静﹐只是一双眼睛仍是大睁﹐满是不甘和怨怒﹐仿佛人死不瞑目﹐但在一张兽脸上﹐说不出的诡秘妖异。 还没等众人松下一口气﹐只见倒在一边的女子已经回过神来﹐一看巨狐惨死﹐立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青鸢﹗”她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奔过来﹐扑在巨狐身上﹐抚尸恸哭起来﹐极尽哀绝。 众人半是疑惑半是惶然﹐都当场僵立﹐面面相觑。 白衣少年的眉头蹙起﹐他向身边的吴钺使了一个眼色。 “姑娘﹐姑娘。”吴钺走上前﹐连叫了几句﹐女子才缓缓抬头﹐满面泪痕﹐她先是定定看了吴钺片刻﹐突然疯了似的扑向他﹐“你们还我青鸢﹗”她厉声喝道﹐一双美眸中已被恨意充塞﹐整个人状似疯魔。 吴钺心里一凛﹐赶紧抽身﹐他念及对方一柔弱女子﹐不便下狠手﹐只是闪避﹐谁料女子用了全力﹐伸手抓了过来﹐十指如刀﹐吴钺一时不慎﹐脸上便留下几道血痕。吴钺下意识地一把推开她﹐女子一个趔趄﹐直直撞上身后的白衣少年﹐一名骑士见女子撞进少主怀里﹐怕变生不测﹐立刻仗剑扑过来﹐想拉开她﹐不料少年见女子撞来﹐也本能地反手一推﹐正好将女子推到骑士手中的长剑上﹐只听得“嗤”地一声闷响﹐长剑已刺入女子背上﹐众人都大惊失色﹐那骑士也赶紧撤手抽剑﹐可为时已晚﹐剑已穿胸而过。 女子的身形顿时僵住,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涌出的鲜血,嘴角慢慢绽出一丝惨笑,须臾又抬头,目光中的怨愤令人心悸,她盯着众人咬牙恨声道:“你们这伙强盗!我们与你等何怨何仇,要伤我夫妻性命?”随即又仰头向天悲呼:“苍天啊!青鸾他虽为狐,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天地之大,竟容不得他!容不得我们?” 此刻暮云四合,除了野风簌簌,四野俱寂,女子质问之声犹显撕心裂肺。 众人本非凶狠之徒﹐见此情景,心里都已经懊悔不已﹐再听得云如意称巨狐为青鸢﹐还道他们本为夫妻﹐料定其中必有一段血泪孽缘﹐更是觉得可惊可叹可畏,面对她质问,哪里还能做声。 尤其是那白衣少年,心下已经明白自己此番是犯下了大错,但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嘴唇翕张了几次,最终都未出声。 女子见众人都默然不语,便冷笑一声,摇摇晃晃﹐回身几步扑到狐尸上。 “青鸢﹐如意随你一起去﹗”女子抚着狐尸凄然道﹐鲜血已从她口角涌出﹐“青鸢﹐当年云姬娘娘已告诫过我可能会有今日﹐我复她道﹐若能与你相伴﹐纵粉身碎骨也不辞﹐当日一语﹐今日果然成谶﹐我云如意不后悔!可是,你我黄泉路上尚可相伴,若儿她……可怜她口不能言,年龄尚幼,怎能存活于这虎狼之世?她……” 女子说到此处,已是声弱力竭,只见她吃力地抬头扫视了众人一眼,然后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仰天嘶声道:“娘娘,你若有知,就保佑我女儿杜若……”话未说完,就气绝身亡,双手仍紧紧抱着巨狐的脖子,不曾松开半分毫。 众人眼睁睁看着两条性命消殒,可又回天乏力,只能面对一人一狐两具尸体,惶恐黯然之余,最终都把目光落在了少年身上。 少年沉默半晌才开口低声道:“埋了吧。” 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众人只能领命,又叹息一番,去收拾安葬。 吴钺待众人散开,才上前对少年道:“殿下,方才听这女子的意思,她还有个女儿杜若,此处未见,想必是外出未归,你看……该如何处置?” 少年望着地上的血迹,良久才道:“那就等她归来。” “可……”吴钺面露难色,“她父母丧命在我等手下……” “待见到她时再做计较吧。”少年蹙眉,叹了口气,显然也没有主意。 少年虽为人冷淡,但心气耿直高傲,此刻他心下已经打定主意既然这桩祸事因自己而起,则必须由自己一力承担,若是死者的女儿返来,无论如何怪罪于他,哪怕要他谢罪偿命,他都不会逃避推委。 第二章 祸生福哑女开口 失前忆身世成空 待众人掩埋了女子和巨狐尸首,少年又命原地等待,等女子口中的杜若返家。 众人虽觉不妥杀父戮母,血海深仇,到时该怎样向她解释?可又不敢违背少主的命令,只好忐忑等待。 眼见天色已晚﹐尚无人归来﹐少年正要招呼众人去找,就看到一个身穿鹅黄短袄﹐青布撒脚裤的女孩儿手挽竹篮﹐远远地蹦跳着走来﹐垂髫双髻随步履摇曳﹐一张小脸粉妆玉琢﹐满脸娇憨之态﹐一看就让人无法不心生爱怜。 众人顿时一齐看向少年﹐不知道该如何计较。 小姑娘也已经看到众人﹐她自幼生长在此处﹐本来与外界几近隔绝﹐虽见过几次生人﹐也只不过是偶尔路过此的地商旅行脚之人﹐哪里见过似面前这些持弓带剑﹐驱犬架鹰的武士﹐她脸上的笑容剎时褪去﹐不由地后退了几步。 她咬着嘴唇﹐满脸惶恐地看了他们几眼﹐又踮脚从人马缝隙中望向茅屋﹐突然扔了手中的竹篮,拔脚就绕开人群向茅屋跑去。 “杜若﹗”少年面色一沉﹐扬声叫到。 但小姑娘充耳不闻﹐“爹﹗娘﹗”她急切地唤道﹐想从爹娘处寻得护佑﹐不料连喊几声﹐都无人应答﹐她屋内屋外寻遍﹐皆不见爹娘踪影﹐只看到一只淘箩丢在屋前地上﹐米粒四散。 杜若回头看向身后﹐人马肃立﹐但无人言语﹐连旁边的几条凶悍猛犬都在主人的禁制之下沉寂无声﹐数十道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恐惧之下﹐她仓惶地四处张望﹐终于看到离茅屋不远处多了一丘新堆的土包﹐再看眼前地上还有片片血迹﹐尚未干涸。她虽然年幼﹐但为人聪颖﹐当下心里已经明白过来。 “爹﹗娘﹗”她奔到土丘前﹐扑在上面放声大哭起来。 奈何她言语笨拙﹐只能一声声叫着爹娘﹐用手挖掘刚刚堆起的黄土,直哭得脸白声咽。 不远处﹐众人皆被她哭得面带凄恻﹐心如刀剜,可又不知该怎样上前劝慰。 少年的脸上也浮出不忍﹐他踟躇了一会儿,最后走到女孩儿身边﹐蹲下身来﹐轻声叫道﹕“杜若﹐杜若……” 连呼十几声﹐女孩儿才缓缓抬起头来﹐小脸上已经满是泪痕﹑鼻涕﹑黄土﹐花成一团﹐哭得通红的眼中除了悲切﹐更多的是恐惧,她看到少年倾身过来﹐不禁瑟缩一下﹐闪身就躲。 少年见状眉头一蹙﹐抬手捉住她的双手﹐安抚道﹕“别怕﹐杜若﹐我,我们……并非坏人﹐不会加害你。” 杜若那里肯信﹐仍是大哭挣扎﹐她身子虽然瘦小﹐但父母皆非凡人﹐体质自然亦不同于一般的女孩儿的柔弱﹐力气不小﹐拼命挣扎之下竟然将少年推得一个趔趄﹐险些倒地﹐她立刻借机抽身﹐飞也似地逃去。 此刻天色已黑﹐周围草木深密﹐杜若自幼生长于此﹐自然熟知地形﹐三下两下就跑入草丛中﹐不见了踪迹。 白衣少年见杜若逃走﹐只稍一犹豫﹐即起身吩咐﹕“快去找﹗但不许惊吓了她﹗” 众人应诺一声,立刻分头去找。 十来个人举了火把﹐将方圆几里范围均搜寻了一遍﹐却毫无杜若的踪影﹐想她一个柔弱的小姑娘﹐能跑出多远﹖难道还能插翅而飞不成﹖还是真为妖孽之后,有法术隐身? 正疑惑间﹐突然一人叫道﹕“殿下﹐吴统领﹐你们快来﹗” 少年面色一凛﹐立刻赶了过去﹐几名先到的侍从已高擎火把﹐将面前照得一片通亮,在一丛蓬窠之下﹐有一个黑漆漆﹐水桶粗细的洞口﹐因被树蓬掩映﹐所以方才众人并未发现。 少年俯向洞口查看﹐只见洞内漆黑一片﹐火把光线犹无法直通洞底﹐看上去极为幽深陡峭。洞口还有泥土坍塌痕迹,土色崭新,一看就是刚刚被蹭刮所致。 “杜若!杜若!”少年冲洞中呼喊几声,除了嗡嗡的回响之外,别无他声。 这洞应是狐兔等野物所挖,后被雨水冲灌,淘刷得深不见底,此地土质松软,如果挖掘,必然会引起塌陷,若杜若果真藏匿其中,难免不会被落下泥土掩埋,而且,看此洞壁陡直,杜若极可能是无意间跌落其中,而非有意藏入,此刻只怕她本身就有危险。 少年皱眉思索罢,转身对众人道:“取绳索、松明来,我下去查看。” 见少主如此冒险﹐众人自然极力劝阻,奈何他执意要亲自下洞,众人只能随他。 少年将绳索缚在腰间,手举点燃的松明火把,双脚分踩洞壁两侧,试探几次,发现土虽松软,但尚无坍塌之虞,便小心施展身形,十数个起落之后,已下至洞底。 洞底比洞口阔大﹐但也只有丈余见方,凭火把之光已可照得清清楚楚,只见地面铺满枯草败叶,其中散落有不少野物尸骸此处距离地面有两三丈高,应皆是由上面跌落下来,困死在此处,杜若正躺在一角,满身泥土污物,双眼紧闭,嘴角血迹赫然可见。 少年赶紧上前将她抄进怀里,伸手试探,见她鼻息尚平稳,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他将她打横抱起,扯了扯绳子﹐给地面上的众人发了个信号﹐然后便一跃而起,双脚踏上洞壁,身子一拧,同时借助绳子拉力,几番跳跃,瞬间即安然到达洞口。 众人见到少主平安上来,方放下心来。大家在少年的示意下,忙先接过杜若,为她检查伤势好在多为皮外之伤,未伤及筋骨,无甚大碍。 少年见杜若昏迷不醒,需要安置,只好又率领众人返回了茅屋。 一名侍卫已抢先一步,点燃屋内寻找到的油灯,少年抱着怀中的女孩儿走进屋内,打量了一下四壁寡立的屋子,默立了片刻,便将女孩儿放置在床上,又让人烧了温水来替她擦洗处理了伤口,给她盖好布衾。 做完这一切,少年就回身坐在床边,怔忪出神。 眼前的女孩儿在睡梦中犹是满脸惊恐伤悲之色。 因自己一念之举,害得她父母双亡,少年的心里如同压了块巨石,只觉得形神俱疲。 他深知无亲人护佑是何种滋味。 他自己就从未见过生母之面,父亲虽然尚在,且贵为一国之主,但因嫌弃他是母亲咽气之后方落地的婴孩俗称“棺材子”,为大不祥之人,从他落地之时起就对他百般嫌恶,将他安置在离宫内,只留下乳母和宫人照看,而且是数月半载都不让他回宫省见一次,故他虽为国主长子,但世态炎凉,人心冷暖却早已是悉数尽知…… 少年本来漠然的脸上也不觉带了些凄切神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声悉嗦轻响,让他回过神来女孩儿竟然醒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先是神色涣散了片刻,然后才慢慢将目光集中到他脸上,怯生生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然后一缩身子,向后躲去。 “杜若!”少年犹豫着唤了一声。 女孩儿缩进了床角,双手紧揪着被子,歪着小脑袋看着他。她满脸警惕之色,但却已经不似昏迷前那样惧怕。 少年有些疑惑,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听到女孩儿开口哭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要回家!” 少年一震,听云如意临死前的话,杜若不善言语,且之前半日也只见她叫过“爹娘”二字,其他言语皆不会说,形同哑巴,可眼前的她除了声音因啼哭而略带沙哑外,吐字清晰,而且连贯流畅,哪里语拙?更让他心下诧异的是,听她话里的意思,竟然是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说…… 于是便开口试探道:“杜若,不哭,昨晚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杜若闻言止住哭声,满脸泪痕地抬眼看了看他,见他并无凶恶之意,方怯怯问道:“什么事?” 少年听到此处,已可确定这女孩儿定是跌入深穴之时伤了头脑,忘了前事,顿时不由喜忧参半喜的是,暂且不用忧心如何向她说明她父母的祸事,忧的是,不知着她这失忆能延续几时,倘或她日后记起,又当如何处之? 但眼下显然不宜考虑长远,见女孩儿问他,只好掩饰道:“也没什么,你昨晚不慎坠入一处深穴,现在身上可还疼么?” 杜若听他这么说,就挪了挪身体,果然,浑身上下无处不痛,方才本是因惊吓而暂时忘了疼痛,现在一觉察到,她一个小孩子,哪里忍耐得住,不由又放声大哭起来:“疼!我要回家!” 尽管她哭闹着要回家,可家在哪里,家里是何种境况,她拼命地想来,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来,这更加让她又急又怕。 少年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皱眉看她满脸鼻涕眼泪哭成一团,踟蹰来半晌,才将她从床角拉了过来,哄道:“杜若不哭,我们这就回家。” 杜若哭得性起,加之身上疼痛,哪里肯依,出水鱼儿般挣来挣去,双手双脚弹跳不停,少年被她连撕带踹,脸上身上早挨了几十下子。 少年虽然生长于偏宫别院,可毕竟也是皇天贵胄,哪里被人这么对待过?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见她哭闹不止,心中就本能地觉得烦躁厌弃,于是丢开了手,冷眼看她哭闹。 杜若见少年把她推开,恐怕他不管她了,心里更害怕,于是哭地更凶,直接哭得小脸惨白,连气都接不上来,只蜷缩在床上一抽一抽地,看上去让人心酸。 少年见她这样子,心里又开始不忍,再想到是自己害她落到如此地步,自责和愧疚又勾了起来—终究不能就这么看着她不管,只好又耐了性子,好声好气地哄劝,翻来覆去安慰道:“不哭,杜若,不哭,我们这就回家去……” 第三章 托忠良女凭父贵 编前尘狐女入宫 杜若本是小孩子天性,哭累了,也就不再闹腾,乖乖地任由他揽在怀里,泪眼婆娑地看了他半晌,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叫我杜若?” 少年一怔,答道:“你名叫杜若啊。” “我叫杜若?”杜若小脸皱成一团,苦苦思索了半天,才道:“我不记得了!”她想了又想,又问道:“那你叫什么?” “我叫萧云泽。” 杜若嘟着嘴,半天不语,忽然,又状似想起什么,急急问道:“你是我的家人吗?” 萧云泽本能地摇了摇头,脱口道:“不是!” 杜若见状,小嘴一扁,立刻又哭了起来:“那我的家里人呢?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回家!” 萧云泽一见,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安慰她:“别哭!杜若,我虽不是你的家里人,可我知道他们……” 他本来只是为了止住她啼哭,情急之下随口一说,说到此处自然说不下去,他看着杜若一双黑漆漆,泪汪汪的眼睛正满含期待看着他,不由地心里慌乱起来,但又不能不说下去,思忖片刻,只好横了心肠,道:“我告诉你,那你要先答应我,不许再哭。” 杜若一心只想回家,听他这话,赶紧连连点头。 萧云泽咬了咬牙道:“你的父母都已经死了。”他如此说,想的是杜若此番既然失去记忆,自然也没了和父母亲人相处的刻骨之情,想来也不至太难过,况且这样也可省了不少麻烦如果他捏造她父母尚在的谎言,她定要他帮她找寻父母,到时该当如何? 这本是铤而走险的一招,不料竟然起了效杜若先是傻傻看了他半天,然后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都死了?死了是不是我就见不到他们了?”眼泪虽在她眼中打转,但终是没有掉落下来。 见此情景,萧云泽心里立刻一紧,但又只能硬撑着点头道:“是。” 杜若垂了头,小手揪紧了裙裾,不再做声。 “那我是不是回不了家了?”半晌,她才问到,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一句话让萧云泽更加不安,他抿紧嘴唇,静默良久,才低声道:“不是,我带你回……我家。” 杜若得了这句话,皱起的小脸方稍稍舒展开些,但犹是不太放心,追问道:“那你以后会不会不要我啊?” 他不是自己的父母家人,他要是以后不要自己,那自己不还是没有家吗? 萧云泽几乎不敢直视那双黝黑无暇的眼眸—只见它们澄清如镜,除了孩童的纯真心性皆在其中外,此刻,里面就只有两个小小的自己。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他胸中升起,只觉得重愈千钧,他意识到,从今往后,自己恐怕就是这孩子唯一的依托凭靠了。 “不会!”他握住了她的小手既然她是因他而失了家,那他就还她一个自此之后,他家就是她家,她要什么,只要他能,他都给她罢。 见他说的如此笃定,杜若脸上这才有了点喜色,但转瞬又垂下头去,小声道:“我饿了。”说完,又眼巴巴地看向他。 萧云泽这才想起来,杜若自昨晚昏迷至今,眼见长夜将尽,都还没有吃过东西,即刻扬声叫守在屋外的侍从拿些吃食进来。 小姑娘从未见糕点之物,接在手里,先是有些迟疑,左看右看之后方才试探着咬了一小口,立刻觉得美味异常,兼之肚内饥饿,这才大口大口吃起来。几块糕点下肚,对萧云泽又亲近了几分,不停向他问长问短,萧云泽只好耐了性子,一一回答,好在杜若折腾了这半夜,人困体乏,很快又睡了过去,这才让他松了口气。 萧云泽见杜若睡平稳后,掰开她的手她虽熟睡,双手犹紧紧扯着萧云泽的衣襟不肯松开,似乎生怕他违背诺言,不带她回家给她盖好布衾,这才放轻了脚步,走到茅屋外。 此刻天色将明,习武之人,又惯早起,众人都已经醒来,正围坐在篝火前,听方才入内送吃食的侍卫讲杜若醒来之事,此刻见少主出来,便都掩了声,纷纷起身问安。 “殿下,那女孩儿她……” 吴钺尚未问完,就被萧云泽接口道:“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众人闻言,不由都松了口气,但随即又为女孩儿去处发愁起来。 “如此倒省却不少麻烦﹗那殿下您打算怎么办?”有人忍不住问道。 萧云泽垂首不语。 见少主不言语,吴钺以为他尚未想好如何安置,思索片刻便献策道﹕“不如这样,我们回程路上要经过渭州城,打听一户良善人家,多给些钱物,将她托付给他们,日后常常派人探视慰问,也是个了局。” “不必!”萧云泽闻言猛然抬头﹐扫视了一遍众人,缓缓道:“我要带她回宫。” “什么?”众人皆吃了一惊。 虽说带回宫对这孩子不失是一个好去处,但她一个山野孤女,况且身世古怪,虽然萧云泽身处离宫,但事关皇家体面禁忌,不可随意带得外人回去。若被国主知道,必少不了一场轩然大波,对少主本就艰难的处境自是雪上加霜。更何况,若是日后她记忆复苏,该如何处置? 当下,已有人说出顾虑。 萧云泽对此倒早有准备:“我方才已经想过,如果直接让她以原本身世进宫,必然不妥,不过,若说她是杜恒山将军之女,此番碰巧被我们寻到,那诸般麻烦皆可化解。” 杜恒山曾为本朝大将,屡次带兵抗击扰民犯边的元胡诸部,攘外靖边,功勋卓著,但十年前阴山一战,杜将军为国捐躯,消息传来,他夫人携带尚不足月的幼女投河殉夫,尸身都未曾寻到,当时此事轰动朝野,当今国主也御笔亲题了旌表,着人在杜夫人殉夫的河边建了烈女祠及牌坊,以示嘉奖,至今都还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杜夫人及其幼女尸身本未曾被寻找到,如今萧云泽若说狩猎途中偶尔得知杜夫人当年投水所抱的婴孩被人救起,被好心人抚养至今,亦足以为众人所信﹐况且杜将军当年为朝廷重臣,救他遗孤免于寄人篱下,本是情理所在,这样带杜若回宫自然无人敢非议什么。 对于众人的第二条疑虑,萧云泽道他日她若是记起,他自会跟她解释清楚她要如何,他一力承担!几句话掷地有声,不容辩驳。 本来众人也都为云如意和那巨狐之死深感懊悔愧疚,都一心想为这女孩儿寻得一个好去处,但若随意托付一家,难免怕有失周全,日后此女遭罪,如此这般若能留在宫中,自是上佳之选。听得萧云泽这样说来,众人也不再多言,当下即个个起誓,说自此之后就将昨夜之事一概掩去,只说杜若为杜将军之女,被他们寻到,不料路上失足坠马落入深穴丧失了记忆即使对杜若,也要如此这般讲述。 待杜若再次醒来﹐已是日近正午﹐萧云泽早已经让人从房中找出几套她平日穿著的衣裳﹐只说是当日找到她时带来的﹐让她换上。杜若听话地接过衣物﹐掩上房门﹐片刻之后再出来﹐已经是衣履齐整,同昨天众人初见之时相比﹐更显得清丽纤巧﹐乖觉可爱。 萧云泽带她出门见了众人,因她失忆,所以虽然有些认生,但已经没了恐惧之意,吴钺他们又怜悯她身世,都对她特别关照,很快,她就和大家厮混熟悉,撩鹰逗狗,玩得不亦乐乎。 萧云泽在一旁看着她一脸烂漫无邪﹐心里却新添了顾虑人人都只道生养在帝王之家是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可其中规矩法度之森严,禁锢人心性不说﹐更兼之皇家禁忌体面﹐一有不慎﹐轻则杖责囚禁﹐重则性命难保﹐别说是寻常宫人﹐即使妃嫔龙裔都如履薄冰,象杜若这种无拘无束惯了的孩子﹐怎能忍受得了那种束缚﹖恐怕日后……. 但顾虑归顾虑,他既然已经允诺了带她回家,就一定兑现,何况护佑她本是赎罪,就算日后再艰难,也只能是拼了自己之力,保她一生平安顺遂。 主意一定,萧云泽就吩咐手下打点停当,即刻起程。 因杜若年幼,又不会骑马,萧云泽便和她共骑。 杜若生性活泼,又是初次骑马,很是新鲜,东摸摸西动动,没有半刻消停,萧云惟恐她坠下马去,只好小心翼翼将她护在身前,这样一来,比自己独骑简直要累上数倍,但他除了嘱咐杜若小心外,也并未多说。 杜若如同刚出世的婴孩,对沿途所见一切都觉得好奇,小嘴巴一直不肯停歇,唧唧呱呱,萧云泽竟然也难得没有再生出厌烦之意,不仅由着她聒噪,不时还会应她几句。这让身边众人不由都暗暗称奇本来最是淡漠喜清净的一个人竟然会对这个小姑娘如此宽容,实属罕见。 从此地到都城夔都有十多天的路程,因为带携着杜若,他们自然不能再象来时那样风餐露宿,夜间只能找了市镇投宿客栈。虽然杜若年幼,但毕竟男女有别,萧云泽让店家给她单独安排了房间,可不知是不是害怕萧云泽抛下她不顾,她就是不肯独宿,磨得萧云泽没有办法,只好让她睡在自己房内,他自己则每晚趴在床边将就一宿。 即使杜若如此磨人,萧云泽竟然没有对她有分毫不耐,这连他自己也着实有些意外。 眼看这天都城已到,行宫将至。 萧云泽看了看身前吃糖葫芦吃得脸如花猫的杜若,轻叹了口气,问道:“我昨天告诉你的话你都记得吗?” 杜若赶紧咽下口中尚未嚼碎的红果,点头道:“记得!我爹爹叫杜恒山。不过我没见过我爹,这都是我阿爹阿娘告诉我的,我是我阿爹打鱼的时候从河里捞起来的,一起捞起来的还有我娘,可是我娘只告诉了他我爹和我的名字就死了。我是我现在的阿爹阿娘养大的。” 这一切是萧云泽昨晚讲给她听的,说是她的身世,她虽然没有任何印象,但一想到爹娘都没了,人之天性使然,所以此刻说起来言语中还有悲凄之意,让人听了不由揪心。 萧云泽沉默了片刻,又交代道:“以后,不论谁问起你,都要这么说,知道吗?” 见杜若用力点头,他脸上才露出些微笑容,伸手揩去她嘴角的糖渍,道﹕“快吃吧,我们到家了。” 第四章 寄篱下人生地疏 思共处雨夜潜踪 萧云泽所居住的离宫在夔都城外十几里处的伏麟山中。这里本是当今国主萧天祚当年做皇子时的别院,虽然称为离宫,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座大庄园,除了林木荫润,厅台楼阁小巧精雅外,同普通有钱人家的宅院相比也并无特别之处,且此处远离市井,冷清偏僻,只因萧云泽自幼被视为不祥之人,不受父皇宠爱,所以才会被责令在此居住,实际上形同幽禁。 一众人马在朱漆大门前停下,连日劳顿,此刻到了家门,自然个个高兴,一时间欢声笑语,连萧云泽的一张冷脸上都微微露出了些喜色。 他翻身下马,紧跟着将杜若也抱了下来。 杜若紧紧跟在萧云泽身后,还不忘抓着他的衣袖,好奇地左看右看,可周围除了高高的院墙,就是眼前这座红色的,带了碗口大的明晃晃的铜钉,两边蹲着比人还高的石头狮子的大门,四周都是青山绿树,再无其他人家。 “这就是你家吗?周围怎么没有其他人家啊?”她想了想,仰脸问道。这些天一路行来,经过了不少街市,她知道人多的地方才有好吃好玩的,可是这里除了山就是树,哪有集市﹖肯定不好玩﹗顿时大感失望,本来因“回家”所带来的喜悦之情不由消减了大半。 萧云泽本来对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冷落遭遇早已泰然处之,丝毫不以为意,但不知怎的,此刻听杜若这样一问,再看她面上有失望之色﹐心里竟然有些隐隐难过。 可对着她一个孩子,又能讲得了什么? 门内早有侍从和管事的公公迎接出来,一看到自家少主手中还牵着一个粉妆玉琢,模样俏丽﹐但衣衫打扮一看就是蓬门小户出来的女孩儿,都不禁怔了怔。 还是管事公公省得事体,赶紧垂手打千儿,行了礼,问了安,方才问道:“敢问殿下,这是哪家的小姐,您这是准备……” 萧云泽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小人儿她惯例是见了生人就往自己身后躲藏,此刻正在自己背后露了半个脑袋出来,怯怯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不要怕,这才开口道:“她是已故杜恒山将军之女,名叫杜若,是我们此次狩猎到狄州境地偶然寻获的,从今往后,她就住这宫里,温公公你传谕下去,就说今后杜姑娘的饮食起居,和我的一样,让他们好生照顾着,如有闪失,我惟你是问。” 萧云泽淡淡的几句话,已经让管事公公点头如捣蒜,连连称是他这位小主子是他眼见着长大的,虽说不受当今圣上的喜欢,可脾气执拗,性子冷淡倒是不输人分毫,平日里哪见他对何人何物如此上心过?既然如此,别说眼前的女孩儿是当年威震江山的杜恒山大将军的遗孤,就是一个乡野丫头,也得另眼看待了。心下这样想着,就赶紧冲杜若行了个礼,道﹕“杜姑娘,老奴是这里管事的,叫温良春,姑娘今后居住在此,要什么吃的、玩儿的,都只管跟老奴要,还有以后宫女儿、小太监们要是对姑娘不恭敬,服侍的不好,也尽管跟老奴说,老奴好让人责罚他们,给姑娘出气……” 杜若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温良春,发现他慈眉善目,看上去很是亲切,这才乖巧地点点头,依照萧云泽的指示,叫了声:“温公公好。” 这把老太监喜得眉眼都挤到了一处,连声应道:“好好好,杜姑娘可真是聪明伶俐,不愧是名门之后!” 吴钺等一干知情人闻言都不禁抽了抽嘴角,又不能说破,只能暗暗憋笑。 众人回到宫内,温公公忙传唤宫人伺候萧云泽和杜若沐浴更衣,又按萧云泽的安排﹐在他寝宫听涛小筑的观雨亭里摆了午膳。萧云泽怕杜若害怕,特意屏退了宫人,就剩下自己和她对着满桌的美味。杜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好吃的,边吃边开心地说个不停,一时间,小小的凉亭内尽是她银铃般的欢笑和娇憨稚嫩的话语声。萧云泽自记事以来,都是一个人独自用膳,从来无人象这样陪伴过他,此刻也不禁有些欣喜当初他只是出于愧疚想为她找个归宿,不料十几天下来,觉得她愈发有趣,以后有她做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给她面前的盏内多夹了几箸菜,叮嘱道:“慢慢吃,都是你的。” 杜若小嘴巴里包满了菜肴,两腮鼓鼓,如同衔了满口过冬粮食的小鼠,一边奋力咽下一边点头问道:“你怎么不吃呢?” 萧云泽这才惊觉,自己这半天下来,只顾看她和为她夹菜,根本就没吃几口,此刻被她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脸上的表情不由地有些尴尬,垂了眼帘道﹕“我这就吃。” 话音甫落,眼前的浅盏里已经多了一片红糟鲥鱼,他抬眼看着杜若她也正笑嘻嘻地看他,“你吃啊!这个最好吃呢!” 萧云泽自小无人爱怜,整日对着的又都是些唯唯诺诺的下人,从未有人象杜若此刻这样同他说话,只觉心里顿生异样之感,又甜又涩,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凝视着她出神。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见杜若唇边一抹油渍,不觉伸手就抚了上去,手指一捻,将它擦去,而杜若浑然不觉,仍在催促他快吃。 他一笑,夹起鱼片,放进口中,果真觉得鲜美异常,似乎平日里从来没有尝过如此美味,不由也食指大动,一餐饭吃得格外香甜。 膳后,温良春又来请萧云泽的示下,为杜若安排居处。 萧云泽想了想,道:“到那就住锁烟别院吧,和这里比邻,有什么事也方便照应。” 温良春正要领命而去,就听到杜若问萧云泽:“你住哪里呢?”她虽然听不大明白他们讲什么,但已经猜测到萧云泽这是要给自己另外找一个住处这些天来,她都是和他同睡在一个房里,开始是怕他丢下她不管,后来是习惯了,如果一个人住她会害怕,因此心下十分担忧。 “我就住这里。”萧云泽指了指身后隐藏在几株桃花和一丛翠竹中的几间小巧精致的房屋,说道。 “那我能不能跟你一起住?”杜若看了看这些粉墙黛瓦的房子,小声问道,“反正你有这么多间屋子。” “那可不行,姑娘怎么能跟殿下住在一起呢?”萧云泽还没来得及开口,温良春已经开口说道,“姑娘且跟我走,我保管你的屋子既漂亮又舒服。” 杜若还想再说,可看到萧云泽已冲她轻轻摇了摇头,便知道他也不肯再让她跟他住在一处,尽管心下不愿意,可初来乍到,对着周围的那么多双陌生的眼睛,又不敢违逆,只好垂了头,跟了温良春走。萧云泽见了,暗叹了口气,也跟在她身后,一路行来。 锁烟别院和萧云泽住的听涛小筑只一墙之隔,中间有一道月亮门可以通行,很是方便。院子里是小小的三间房子,屋前有一个不大的池塘,里面满塘碧绿的荷叶,养了几只鸳鸯,沿曲岸栽种着一溜儿垂柳,现今正是仲春,入眼满树绿绦,夹着假山侧开得锦绣云霞一般烂漫的几树海棠,果然如烟似雾,锁烟之名即由此而来。 温良春看到杜若睁大眼睛东张西望,不由笑道:“杜姑娘,这里漂亮吧?以后可就是姑娘你的家了!” 杜若未作声满眼的美景也敌不过不能和萧云泽住一处的难过。 此时,已有两个穿着粉红宫装裙袄,一样妆饰的女子从房内迎了出来,她们先是对着萧云泽下跪问安,然后又转向杜若行礼,想来是温良春已经交代过了。 萧云泽摆了摆手,示意免礼。 “殿下,含烟和竹云今后就专门伺候杜姑娘了,您看可妥当?”温如春问道。 萧云泽看了看两人,他对宫中之人,本就不甚在意,只嘱咐了一句“以后小心伺候。”,就携了杜若进了屋内。 萧云泽仔细检视了屋内各处,见布置得确实妥当,也就不再说什么。可杜若却一脸苦楚,纵然是屋宇华美,处处都是她没有见过的新鲜之物,也无心去看,更不言语,只是可怜巴巴地跟定萧云泽,想他能回心转意。 萧云泽看她的表情,心里也有些不忍,但转念一想,这里虽是离宫,可毕竟是皇家之地,规矩众多,也只能硬了心肠,安排妥当一切,对温良春和两名宫女交代了几句,就以有事为由径自离去了。 杜若看着他的背影,恨不能立刻追过去,可又不敢,待众人走后,就对两个宫人说要睡中觉,然后躲在被子中直哭了半晌。 晚膳仍摆在萧云泽的寝宫内。 因为杜若心里难过﹐晚膳时便没了中午的兴致﹐竟然不言不语,面对满桌的美味佳肴也不肯多吃。萧云泽看在眼里﹐又见她两只眼睛如同两只小桃子﹐就知道她定是哭了一晌,心里也酸涩起来,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安慰﹐所以自己也跟着没了情绪﹐一餐饭两人都相对无言,吃的食不甘味。 膳后﹐萧云泽要温书习字﹐就打发宫人送杜若回去。 杜若虽然不愿意,可知道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家萧云泽对自己再好﹐也不是自己的父母﹐更怕再闹起来﹐他就不要自己了,只能忍痛乖乖跟着宫人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萧云泽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手捧书卷﹐半晌却一个字都没有看入眼中。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漓漓﹐雨气飘入窗内﹐竟然有些寒意。 春雨丝丝最入愁。 萧云泽盯着眼前的一盏纱灯﹐不禁入了神﹐就这样﹐不知不觉竟然坐到了夜澜更深,小太监来请了几次,仍无意安歇。 雨势渐大﹐几片晚开的残桃被风吹入了窗内﹐落在桌上﹐浅红的花瓣上汪着水珠﹐如同粉面上的盈盈泪滴﹐让他不禁想到杜若的小脸和哭红的眼睛﹐顿时更觉黯然。 忽然窗外一阵细微的响声﹐将他惊醒。他自幼习武﹐耳力之聪自然非常人能及﹐他平日从不让侍卫守在房外﹐侍奉他的宫女太监此刻也不可能在庭院中走动﹐且院中之人脚步很轻﹐显然是在刻意隐匿自己的行迹﹐如此看来﹐来人定不怀好意。 萧云泽瞬间绷紧身体﹐整个人已经如同引而待发的利箭﹐就等时机一击而出。 可过了半晌﹐外面的人仍然没有其它动静﹐萧云泽有些诧异﹐正想出去看看﹐就听到一声几乎轻不可辩的“哈啾”﹐显然是打喷嚏的人怕被人察觉﹐用手捂住了口鼻﹐如果不是萧云泽耳力过人﹐估计也无法从风雨声中分辨出来。 这声音听上去相当耳熟﹐萧云泽反应过来﹐立刻飞身拉开房门冲了出去果然﹐廊前的桃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树干后﹐用手掩着嘴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直直盯着半开的窗户﹐满脸紧张。 雨水已经将她浇了个透湿﹐一身蓝底白花的裤褂贴在了身上﹐更显得纤弱瘦小﹐黑臻臻的头发湿嗒嗒的贴着被冻得惨白的小脸﹐连嘴唇都已发青。 第五章 怜心意暖阁共枕 保天真黜废陈规 杜若听到门响﹐接着眼前人影一晃﹐发现萧云泽已经站在自己面前﹐小脸顿时更加惨白﹐神情愈发紧张起来﹐人也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你怎么在这里﹖”萧云泽一声厉喝看她这样﹐没来由的一阵生气。 杜若垂头不敢言语。 萧云泽见状顾不得再说话,一把拉了她回房内,随即唤起宫女准备热水衣物带她去沐浴更衣。自己则仍坐在书房内,也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心酸,只觉得一时间思绪万千,满心满脑都是杜若这些天来的行状,一笑一颦,一举一动,天真无邪,调皮娇憨…… 想他萧云泽十六年来,何曾对人如此牵念过?还不是自己惹下的孽债! 他不禁暗叹一声,起身回自己卧房,一进门就看到杜若坐在他卧榻上,平日里专门伺候他梳洗,名叫红菱的管事宫女正在用一方软布巾给她擦着头发,旁边还立了几名宫女,向杜若问长问短。 杜若面上虽有些生怯之意,但无论谁问﹐她都是老实做答,乖巧得紧。 一见到萧云泽进来,红菱立刻止了手里的动作,带着一众宫女就跪下行礼。 萧云泽一摆手,让她们起身。 杜若一见萧云泽﹐先是有些紧张,惟恐他斥责她,遣送她回锁烟别院,但随后见他脸上并无生气的迹象,这才又大了胆子,从床榻上跳下,叫了他一声就向他扑过来,不料动作太急,一个踉跄几乎栽倒,眼看额头就要撞在一侧几案的尖角之上,几名宫女都惊叫起来。 萧云泽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而他自己左腰却堪堪撞在案角之上,幸而在场诸人并没有察觉到,要不然定又是一阵忙乱。 为了省事,尽管疼痛难当,萧云泽还是咬了牙忍住没有呼痛。 杜若更是浑然不觉自己刚才的冒失和萧云泽的境况,仰了脸,对他展颜而笑。 萧云泽本想责备她怎么这般不小心,话尚未出口,就被她这甜软一笑又给堵了回去,只能低头看着她,轻轻道了句:“以后可要小心些。” 杜若点点头,小声道:“我听话,可我想…….住这里。” 声若蚊蚋,满是哀求之意。 萧云泽心下一滞,于是拍了拍她,算做安慰,然后对红菱道:“她今晚暂且跟我睡,多加一床被褥吧。明日跟温良春说,以后杜姑娘就睡在这暖阁里,我就挪到外面那张床去睡吧。” 红菱讶然,看了看萧云泽,迟疑道:“殿下,暖阁外的床本是为值夜宫人所设,您若是安歇在那里,那值夜的人……” “让他们到外间吧。”萧云泽有些不耐,张口打断了红菱。 说完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人儿她身上穿的不知是哪个宫人的衣服,只显得人小衣大,很不合身便皱眉道:“就照我说的去做,另外,说给温良春,给杜姑娘裁制些衣服,还有……” 正说着,只听得屋外有些吵嚷,接着只见温良春满身水淋淋地疾步进来,边走边禀道:“殿下,大事不好,杜姑娘她……” 话还未说完,已经看见了被萧云泽拥在怀中的杜若,一张本来愁云密布的脸一下是惊喜参半。 “哎吆,我的杜姑娘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老太监刚一开口抱怨,就被萧云泽打断:“她以后跟着我。我已经交代了红菱,具体事宜,让她跟你说吧,夜也深了,杜若也乏了,你们且退下。”萧云泽说完,即刻吩咐宫女侍奉安寝。 温良春看着少主紧携着杜若的手,心下明了,赶紧应喏而去。 杜若裹着暄软的缎被,偷眼看身边的萧云泽他双目紧闭,似乎已经睡熟了便忍不住悄悄挪了挪,将自己挨近他,只觉得一股清淡的气息传来,既好闻,又让人心安,许是帘外的香炉里的熏香透进来了,很快她就觉得眼皮沉重,阖眼睡了过去。 听到杜若的呼吸渐稳,萧云泽睁开眼睛,凝视着她恬静的小脸睡梦之中,唇角还挂了一丝浅笑,似有说不出的满足,这让他心里颤了颤,又看了片时,才伸手将她露在被外的一只胳膊放回被内,又将缎被拉好。 屋外传来了三声更响,他这才躺回身,慢慢睡去。 萧云泽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他抬眼看向桌上的滴漏铜壶,竟然水线已过辰时,对于他这个一贯早起习武的人来说,可是从未有过的,即使前些日子一路鞍马劳顿,也是卯初即起,从未象昨夜睡得这么沉,看来只能归因于昨晚这丫头的一番折腾。 再扭脸看向身边的“罪魁祸首”﹐她睡得正酣,侧对着他的一张小脸半陷枕中,睫毛浓翘,如墨色蝶翼,随着她匀净的呼吸微微颤动,挺直秀美的鼻梁下,小嘴巴微启,一丝亮晶晶的银丝从唇角漏出,另一头还粘在枕上,而枕面已经被润湿了一小片圆斑。 她在睡梦中犹唇边挂笑,眉目弯弯,一副恬然满足的模样。 萧云泽看得呆了半天,然后伸手轻轻捻去她嘴角的口水,又将她滑落到胸前的被子扯好,这才轻身下了床,走出暖阁。 红菱早已率领几名宫女太监侯在外间,一看他出来,一起跪下问安,伺候他梳洗更衣。 萧云泽洗漱好,又交代了红菱,让她好好伺候杜若,这才动身去用早膳。 杜若一觉醒来,身边已经不见了萧云泽的踪影,她稍一愣怔,立刻就赤脚跳下床,想去找他。 刚踏出暖阁,守在外面的一个穿着藕红色纱裙,身材高挑,容貌秀丽的女子就立刻起身走了过来,唤道:“杜姑娘醒了!这是要去哪里呀?” 杜若赶紧住立脚步,认出是昨晚帮自己洗澡换衣的姐姐,好象叫红菱,于是答道:“早啊,红菱姐姐,我想去找萧云泽。他去哪里了?” 听杜若直呼自家少主名讳,红菱轻轻蹙了蹙眉,但一想到少主的交代,立刻又恢复满脸笑容,柔声道:“姑娘,殿下今日有事,不能陪着姑娘,不过,他临走之前交代了,让我今天带姑娘各处走走看看,这个园子里还是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姑娘肯定会喜欢的。” 杜若“哦”了一声,只好做罢。 红菱拍手唤来几名宫女,伺候杜若梳洗,又给她换上连夜赶制的衣服鞋袜,收拾停当,才带她去了膳堂。 没有萧云泽陪伴,杜若只觉得不自在。尤其是红菱和两个伺候用膳的宫女还立在她身后,让她在椅子上几乎无法好好安坐,而且一大桌子的吃食,只是自己一个人吃,也没意思。 杜若想了想,问红菱道:“姐姐,你们不吃吗?” 红菱摇头笑道:“姑娘,奴婢们已经吃过了,这是专门为姑娘准备的。” “可是,姐姐,我吃不完,你们能不能坐下来和我一起吃?”杜若还是不甘心,继续问道。 “这可使不得!我们不能和姑娘一起吃,这是规矩!”红菱解释道。 “哦!”见红菱一脸严肃,杜若失望地叹了口气,低头继续闷闷地吃起碗里的粥来。规矩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喜欢。 用过早膳,红菱按照萧云泽的吩咐,带着杜若到宫内各处逛逛,一是让众人见见这位多出来的小主子,另则也好让她熟悉这里。 杜若听着红菱边走边告诉她各处景物,又带她见了各色人等,初时还兴致高昂,但渐渐又有些乏味,且萧云泽不在,心里始终觉得有些闷闷的,也不再象先前那样追蜂捕蝶,见了新鲜物事就唧唧呱呱问长问短了。 红菱见她这样,只当是累了,只好带她回听涛小筑休息,不料,刚进院门,就看见竹云和含烟两人跪在庭前的日头底下,头上各顶着一个瓷碗,里面装了满满的清水。虽是春日,阳光并不灼热,但估计两人已经跪了有些时辰,脸上已经皆是汗水,连头发和衣衫都濡湿了。 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太监正坐在池边一棵柳树下的大石头上,应是监督,此刻见了她们过来,赶紧上前行礼问安。 见此情景,杜若和红菱都停住脚步。 “姐姐,两位姐姐在干什么?”杜若好奇,仰脸问道。 还不是为了你!但这话红菱自然不能说出来,她只能叹道:“她们做错了事,在受罚。” “受罚?”杜若看回跪着的两人,看她们样子狼狈,神色难受,心里已猜测了个大概,她赶紧扯着红菱的衣袖道:“姐姐,她们是不是因为我昨天晚上偷偷跑出去才受罚的啊?” 红菱没想到杜若如此聪敏,脸上不禁露出惊讶之色,看她这般模样,知道也瞒不住她,只好点头称是。 杜若一听就着急起来,就想上前去拉起两人。红菱见状,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姑娘,她们做错事受罚,是规矩,你这样拉她们起来,可不好!” 竹云和含烟两人也直说“使不得”。 杜若见两位宫女不敢起来,偏头想了想,自己也扑通一声在二人身边跪下:“姐姐们既然是为了我受罚,那我就跟你们一起跪着好了!” 红菱见状,赶紧去拉她,奈何杜若就是不肯起来,她无法,只好打发小太监去请温公公。 正在此时,刚好萧云泽从外书房散学归来。 一见杜若,萧云泽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几步走上前,一把将她扯起来:“你跪在这里胡闹什么?” 虽是责备,但语气却并无丝毫严厉。 杜若一双黑瞋瞋的眼睛,正盈盈对上他的,此刻里面除了委屈,竟有不忿之意,看得萧云泽不由怔了怔。 “我才没胡闹!你为什么让两个姐姐跪在大太阳下?”杜若此时倒没有丝毫怕他的意思了,气鼓鼓质问道,“是我偷偷跑去找你的,她们又不知道,要罚也是该罚我!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萧云泽无奈道:“她们没看好你,有失职责,依照宫里的规矩,本没有罚错她们!” 一听到“规矩”二字,杜若心里顿时更不自在起来这么多规矩,听来就烦人!于是便说道:“什么都是规矩!我不喜欢这些规矩,能不能不要它们?” 萧云泽正要拒绝,只见杜若眼睛里满是期盼之色,到口边的“不行”二字不由又咽了回去。 经历了昨晚,他似乎更难拒绝她的要求,再说,自己本已欠她太多,又怎样再让她失望?于是,便放软了声音哄她:“既然你不喜欢这些规矩,那就不要,随你高兴,这样可够了?” 第六章 调琴棋暖玉生烟 听私语晴天霹雳 自从萧云泽吩咐了宫中诸人“杜若可以不受规矩约束﹐凡事尽可随她喜好”后﹐杜若真如入水鱼儿一般﹐天天快乐得不知时日。因她乖巧讨喜﹐伶俐透彻﹐阖宫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再加上萧云泽虽少年持重,凡事喜怒不形于色,惟独对杜若的怜爱却是毫不遮掩,众人见如此,更是对杜若百般宠溺,小小人儿竟然成了宫中之中心﹐众人捧星拱月一样﹐天天围着她转。 萧云泽对此不仅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暗暗庆幸总算没有辜负她父母的两条性命这事如同磐石压在他心头,让他昼夜无法安宁杜若开心,也算让他稍稍释怀。 可是杜若日日被他和众人这样宠着﹐少不了调皮捣蛋﹐甚至闯祸八月中秋﹐宫里头赏赐出了几盆桂花﹐不料错眼不见﹐杜若就将上面的花儿悉数摘去﹐说是要給萧云泽做桂花糖糕﹐又学司园太监修剪花木﹐把听涛堂内外所摆的应节盆景全部剪成了光秃秃的烧火棍—这些盆景和桂花都是御赐之物,杜若所为,若是被多口之人传出,再被有心之人稍加编造传到皇上耳朵里,便是大祸一件。 看杜若整日这么嬉闹下去,也非长久之计,萧云泽思索良久﹐最后要温良春给她找了位先生﹐一是教她读书识字﹐二是让她收收性子。 杜若天资聪颖,对先生所讲课业可以说是触类旁通,领悟得当。初时,先生也很满意这个女学生,还对萧云泽多次称赞她好学用功。可好景不长,很快杜若不堪拘束的天性就表露无遗,除了不想整日坐在书房内听课之外,还有许多千奇百怪的问题,诸如“青丘的九尾狐狸的九条尾巴都有什么用呀?”“夔牛只有一条腿,那它怎么行走?”……往往问的先生哑口无言,颜面尽失,但碍于这学生的身份地位,对她既打不得又骂不得,所以尽管酬劳优渥,先生也不愿再教下去了,便向萧云泽辞馆。 后來温良春又陆续寻觅了几位先生,都是数月不到,就极力请辞。 萧云泽看着杜若她今日刚刚气走第四位先生,此刻正垂首不语。转眼她来这离宫已经两年有余,同自己初见她时相比,又长高了好些,容貌也舒展开来,更显得姿容艳丽,明媚脱俗,已不再是当日的孩童模样,眼前端坐的分明是一位正当豆蔻的娇弱少女,不禁一时看呆住了。 杜若本来在等萧云泽责骂,不料半天未见动静,一抬头,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竟似怔了一般,不由心下奇怪,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萧云泽这才如梦初醒,面色不禁红了红幸而杜若也不曾看出。他轻咳了一声,掩饰过尴尬,开口道:“既然你不喜欢外面的先生教你,那从今日起,就由我教你你也大了,也不能尽日象小时候那样胡闹了。” 杜若一听萧云泽要教她,顿时喜出望外,本来规规矩矩坐在椅上,这下便“噌”的一声跳了起来,几步扑进他怀里问道:“你说真的?” 萧云泽本能地伸手揽她,但手抚上她背后的一瞬,又硬生生收了回来,改为拉着她的手,不着痕迹得将她向外送了送,而杜若却浑然不觉,仍扭股糖一样粘上来,一迭声儿的问他方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萧云泽无奈,只能象往常一样,将她抱起坐在自己腿上,哑声道,“当然是真的,不过……” “不过怎样?”杜若未等他说完,便急急打断,惟恐他出言反悔。 “不过,我有三个条件,”见杜若神色紧张,萧云泽迟疑了瞬时,才又接着道,“一是不可再摸鱼爬树,做那些危险之事,二是不可以再和吴钺他们偷偷溜出宫外,我已经交代过吴钺,若是再有人敢私自带你出宫,我一定严惩不怠……” 杜若听着,低头不语,一张小嘴却嘟得老高,明显是不甚愿意。 去年冬天,她听得宫中的侍卫说,北地之人凿冰捞鱼,她也想试试,结果掉进了荷花池,冻得病了半月,天天烧得昏迷不醒,最厉害的时候连药都灌不到嘴里,都是萧云泽含了药汁,一口一口度给她的,更是整日整夜抱着她不撒手,饭也不吃,觉也不肯睡,任谁劝说都置若罔闻,害得全宫的人都不得安生。可她病好之后,他除了责备她不该调皮外,对病中对她的照顾只字未提—这都还是红菱和竹云她们给她讲的。还有上上个月,绿荷姐姐的风筝卡在了树上,她爬树拿风筝,不料却掉下来,摔了胳膊,害得跟随她的一众人等都受了责罚,任她哭泣求情也没有用。既使如此,萧云泽也未责骂她,只是有数日都不理她,不管她怎样黏着他哄他,他都只是寒着一张脸,话也不肯跟她说一句,她知道他是真生气了,好在后来她保证不再犯了,他才慢慢好转。还有一次,她央求吴钺他们带她到都城中玩,却几乎走丢,半夜才被他们找回,他事后大发雷霆,;连吴钺都在大太阳下跪了一天…… 杜若知道,萧云泽是怕她有闪失,可是,她整天就呆在这个宫院里,这两年来,天天看来看去,就是这些人和花草,怎能不让人烦闷? 萧云泽见杜若难得如此安静,心下竟有些愧疚他并不是真心想拘束她,只是她太过顽皮,总是让人悬心。 “那第三条呢?” 他还在想如何该说服杜若,不料她已经先开口问道。 “第三…..”萧云泽踟躇良久才道,“第三就是,如今你也这么大了,也该有个女孩儿家的样子,以后,以后……不能再象此刻这样动不动就厮缠在人身上……” 不知怎的,萧云泽只觉得心虚,几句话被他讲得磕磕绊绊,几次停下偷眼看杜若的反应。 果然,杜若听完,睁大眼睛看了他片刻,又垂下眼帘,小声问道:“你,是不喜欢我了么?”声音里竟然有了久违的怯怯之意。 这是怎么说的? 萧云泽赶忙解释道:“不是,只是你也大了……小孩子才这样缠人,叫人看见笑话……”似乎是为了佐证,手下已不觉将她搂得紧些。 “为什么我大了,他们就会笑话?”杜若有些糊涂。 “这个,男女授受不亲,就是说……”萧云泽搜肠刮肚,半天方才憋出一句,“就是男女有别,不能象我们这样亲昵。” 杜若急了,“那以前怎么可以?” “那是因为以前你还小,我比你大,为你兄长,自然……”萧云泽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说得清楚。 “那现在你还是比我大啊,怎么就不可以?”杜若不依不饶,硬要求个明白。 萧云泽看着她同自己近在咫尺的小脸,上面满是忿然不甘,心头顿时思潮暗涌,他的眼神黯了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叹息一声道:“罢了,这个事情日后再说吧。先去用膳,晚间我便教你功课。” 杜若当然求之不得,于是从他膝头跳下,拉了他的手,蹦蹦跳跳去膳堂,刚才的男女授受不亲几个字早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萧云泽教杜若的无非是由着她的性子,凭她拣自己喜欢的来学。杜若聪慧,不仅过目成诵,而且一点就通,很快就能和他联诗对句,她得了这些诗书熏陶,性子确实安静了许多,举止行动渐渐多了些温婉淑雅来,只是对萧云泽的黏缠,丝毫不减往日。萧云泽却再也没计较过这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当日所提的第三条要求。 小书房内有一张古琴,萧云泽幼时曾学习过两年,后来因兴趣不高,便束之高阁,没再弹过。一日,听杜若诵读唐诗,读到“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窗外刚巧风过竹林,竹涛阵阵,萧云泽一时兴起,就取琴弹了一曲《雉朝飞》。杜若听了,大感兴趣,便要学,萧云泽欣然允诺,耐心将一些曲谱指法讲解给她听,不料杜若竟极有天分,很快就青出于蓝,连萧云泽也自叹不如。 此后,萧云泽温书习武之余,就听杜若抚琴,或陪她下棋品茶,日子越发清闲悠然。 转眼又是八月,中秋将至。 这天,萧云泽正和杜若下棋,就见温良春匆匆进来回禀,说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齐良才来了。原来齐公公是来传皇上的口谕,让萧云泽进宫。自从除夕祭祖时萧云泽见过父皇一次,至今已过数月,父皇对他都不闻不问,不知今日传他又有何事?想起父皇对他的态度,萧云泽心里不由黯然除了斥责,能有何事!暗叹一声,换了衣服,跟着齐公公动身﹐到了内宫。 进了宫﹐才知道是父皇新得了两把宝刀﹐今日叫他﹐只是为了赐刀给他﹐除了交代了几句让他用心读书习武外﹐也并未多加训斥﹐这在萧云泽来说﹐倒真是意外。 萧云泽谢恩退出了陛见的御书房﹐见天色尚早,便决定去探望弟弟梦泽。 萧梦泽是当今中宫李娘娘的嫡亲儿子,比萧云泽小一岁。萧云泽虽不受父皇待见,自幼住在离宫,但和这个弟弟的感情却异常要好,只要有机会进宫,两人总要见上一面。 萧云泽穿过芍药圃—此处有条小径可以直通往萧梦泽所居住的澹碧台,走到一道花障前,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假山后有人讲话,他本不留意,正欲走过,但“大皇子殿下”这几个字却隐约传入了耳中,见听人提到自己,有些好奇,便不由自主停了脚,且听来人讲些什么。 听声音,应是两名上了年纪的宫人,只听一人道:“……今日看到了大皇子殿下,越发出挑了,那眉眼,一看就是元妃娘娘当年的样子……唉,只可惜娘娘命薄,看不到今日!”另一人接口道:“什么命薄?分明就是中宫那位……若不然,娘娘怎么会临产而亡?听说,刘太医临死前偷偷给人讲过,他心不安呐,闭眼就是元妃娘娘的样子,要不是那碗……冤啊……”“可不是,元妃娘娘叛国抛家,从胡地千里到这里,本以为……可怜死的时候正是皇上的大婚之夜,身边没有一个人在……大殿下也算是福大命大,娘娘咽气了三天他才生出来,只是可怜了没了亲娘,还被人说是棺材子……”“嘘,别说了,被人听到可是要杀头的……”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 萧云泽站在花障之后,如五雷轰顶,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几乎站立不住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第七章 结愁绪云泽醉酒,误不测杜若断肠 两个宫人的一番私语如晴天霹雳,让萧云泽顿时只觉得心魂俱灭,眼前一片漆黑。 本以为自己命格乖舛﹐不祥克母﹐自懂事以来﹐他就一直为此自责不已﹐无论父皇对自己怎样寡恩薄义﹐他都毫无怨言﹐默默忍受﹐只因自己是“棺材子”。 可方才宫人的话里分明另有隐情她们所说的若是事实﹐那么母亲必不是之前众人所说的是死于难产﹐何况宫人提到的“那碗”﹐是指何物﹖“分明就是中宫”﹐又是何意﹖中宫皇后李贞儿﹐这十数年来﹐平日里对他还算宽仁慈爱﹐相比父皇对自己的不管不问﹐反倒是她常常遣人赐衣食器物﹐逢年节或他的生辰﹐也会派人到离宫送贺仪和探问。难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障人耳目? …… 萧云泽一时只觉思绪纷杂﹐恨不能现在就将这些迷团解个清清楚楚。但他自己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莫说只凭借两个宫人的私底之言﹐就算是铁证如山﹐又能如何﹖那宫人方才不是说吗﹖母亲死时正是父皇新婚之夜﹐可见他对母亲并不上心﹐联想宫人所说的其它种种﹐若母亲死因确有阴谋﹐既然有人胆大至此﹐难保不是经其默许授意…..再说﹐即使他能让一切真相大白﹐又能如何﹖ 想想十八年来父亲对自己的情状,萧云泽只觉得彻骨的寒意﹐他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片刻之前还曾因父皇的赏赐而心中泛起的些许温情﹐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生在帝王之家﹐何谓夫妻情分﹐父子恩义﹖ 本来一切都只不过是奢望而已。 萧云泽哪里还有心思去寻弟弟,失魂落魄地出了宫门﹐也不顾一直侯在此处的吴钺和几名侍卫诧异的目光,径自翻身上了马﹐闷头不语﹐只管策马疾驰。 回到离宫,杜若早就在宫门口翘首等候,一看到他,她便就欢叫一声﹐扑将过来﹐对他问长问短。萧云泽心绪全无,只能支吾敷衍了她几句,便回了卧房,倒在床榻上。 杜若见他神色不同往日,更加担心,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不住问他到底何事。 萧云泽看她这副模样,心里愈发难受想那父子骨肉十几年的情分﹐反不及这个只和自己相处短短两三载的孩子﹐便不由自主握紧了她的手﹐宽慰道﹕“我没事﹐只是骑马有些累了。你且出去,让我一个人躺一躺。” 杜若楞了楞﹐嘟起小嘴﹐但看了看萧云泽的脸色,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晚膳之后,萧云泽也无心象往日那样,陪杜若抚琴练字,只推说身体不适,便早早睡下。杜若和红菱要叫太医过来瞧瞧,他又极力不允,她们也只好做罢。杜若不放心,一直守在他床边,萧云泽催促了她几次,直到实在困倦难支,她才回里间暖阁内睡了。 萧云泽在床上躺了半天,只觉得心神愈加烦躁,便披衣起身,走出房去。在外间值夜的小太监福安见了,也立刻跟了出来。 萧云泽信步走到观雨亭,在石凳上坐下,抬头看到一轮明月,已近团鸾,心里不禁更加伤感,低声对身后跟随的小太监道:“福安,去取坛酒来。” 福安不敢违命,赶紧去取了一坛桂花浸的陈年杭城秋露白来。萧云泽遣退了福安,自己独自一人坐在凉亭内喝了起来,酒入愁肠,思绪翻涌,几杯之后,干脆连杯子也不用,直接就着酒坛喝了起来,不多时,四五斤酒便点滴不剩。 他平日里从未如此豪饮过,很快酒劲上涌,胸中似乎有一团烈火焚烧,其中的郁结之气不减反增,更堵得他几乎想扯开胸膛,将其挖出,难受得如痴傻疯魔一般,一会儿冷笑嘶喊,一会喃喃低语,最后还是不胜酒力,伏倒在石地上,昏睡了过去。 且说杜若虽然被萧云泽强令去睡觉,可终究是睡不踏实,半夜醒来,记挂着萧云泽,便轻手轻脚地溜出房来,却发现暖阁外的大床上空无一人。 杜若心中顿觉不安深更半夜的,他不睡觉到哪里去了呢?何况他还身体不适!她推开房门,见值夜的福安也不在外间,心里更有些着急,立刻走到园子里寻找。 绕过房前的竹坞,就着月色,远远就瞧见木香棚下有一人正靠着花架,坐在地上打盹儿。杜若赶紧奔了过去,一看正是福安。 她急忙摇醒他问道:“萧云泽呢?” 福安正睡得迷迷糊糊,被她摇醒后,愣怔半天方才回过神来,不禁一拍大腿,“唉吆”一声:“不好!”就急忙领着杜若朝观雨亭跑,待跑至亭内,两人不禁都吓了一跳只见萧云泽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只酒坛丢在一边,已经空空如也。 杜若赶紧俯身去拉他,不料触手一片冰凉想此时已经是八月仲秋,夜半露重风凉,凉亭之内的地面是青冈石铺就,即使三伏天都是凉气逼人,更何况此刻,萧云泽穿的本来就衣衫单薄,再加上在这冰凉的石地上躺了半天,如同卧在冰雪之上,肌肤岂有不凉之理?可杜若哪里想得到这些,一摸他的手冰凉,加上推他喊他都不见动静,心里就已经慌了,又伸手去试他的脉搏,沉醉之人,脉搏自然散慢,杜若越是慌张,越是连脉都找不到了,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萧云泽该不是死了吧? 她这一哭,跟上来的福安也慌了神殿下要是有个什么好歹,这阖宫上下几十号人可是都要跟着掉脑袋的,于是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失魂落魄地向温良春禀报去了。片刻之后,温良春带了太医和吴钺他们赶到,只见杜若已经抱着萧云泽哭得脸白声咽,而萧云泽却依旧毫无反应,双目紧闭,脸色青白。 太医哆哆嗦嗦,大着胆子上前去,将手伸到萧云泽鼻下探了探,然后又搭上脉门,片刻之后便定了神,长舒一口气对众人道:“殿下这只是醉酒,应无大碍。” 众人这才知道是虚惊一场,皆是松了一口气。 杜若听到太医说萧云泽并无大碍,心头一口气松了下来,整个人却几乎瘫软,惊喜之余反而更加后怕自己本来已无父母,萧云泽已是唯一最亲近之人,他对自己的好,恐怕是亲生父母兄长都难企及,他若是真的死了,那自己在世上可真的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了,这样一想,反将他抱得更紧,不肯松手。 众人将人送回房中,太医又煎了醒酒的药来,杜若协助红菱,用银匙撬开萧云泽唇齿,给他服下。等一切安顿就绪,已经是五更天了,红菱催促杜若去睡,杜若不肯,非要陪在萧云泽身边。红菱无法,只好取了她的衾枕,放在萧云泽床上,让她睡在一侧。 杜若握了萧云泽的手,这才觉得稍稍安心,又东想西想了半日,方慢慢睡去。 萧云泽醒来时只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不甚清明﹐于是仍闭着双眼﹐舒展了一下四肢﹐谁料触到了一个软绵绵﹐暖烘烘的东西﹐很是舒服。是红菱新为他添置的枕头﹖他也不多想﹐便翻身抱了过去﹐纳进怀里﹐更是蹭了几蹭﹐惬意感油然而生。 不料﹐耳边传来细细软软含糊不清的一声﹕“喔~~萧云泽﹐你要捂……死我了﹗”萧云泽心里一惊﹐人立时清醒过来﹐睁眼一看﹐杜若被自己手脚并用缠锢在怀里﹐她的脸还被按在自己胸口﹐此刻正挣来挣去﹐隔了薄薄的亵衣﹐磨蹭得他一阵酥痒。 萧云泽赶紧松开了她﹐退后一点﹐问道﹕“你怎么睡在这里﹖”除了初识杜若时﹐因她害怕﹐两人晚上同睡在一床外﹐后来他们两人就再没象这样睡在一起过﹐都是她睡在暖阁内﹐他睡在一壁之隔的外间大床上。 杜若狠吸了几口气﹐这才揉了揉眼﹐懒猫一样又凑到了萧云泽身边﹐嘟了嘴道﹕“你昨晚饮醉了酒﹐我不放心。” 萧云泽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晚独自在观雨亭内借酒浇愁﹐只觉得越喝越苦闷﹐最后酩酊大醉就不醒人事了﹐至于是怎样回到房内﹐杜若又是怎样陪了自己一晚上﹐印象全无。想到此处﹐昨日之事又被勾起﹐不觉又黯然神伤起来﹐长叹一声﹐闭了眼﹐便不再说话。 杜若看萧云泽情绪骤然低落﹐回想起昨夜里他的模样﹐不由也悲从中来﹐眼泪便落了下来﹐抽噎道﹕“你知道你昨晚有多吓人吗﹖叫你也不应我﹐人也冰凉……我以为你死了﹐我父母都死了,你再死了我怎么办?我当时就想﹐你若是真死了﹐我就……”她哽咽着尚未说完﹐嘴已被萧云泽用手捂住﹐“不要再说了﹐杜若﹗”他哑声道。 她这几句话﹐让他已是心如刀割﹐但彻痛之余﹐心头又是暖融融一片什么父子君臣﹐血缘亲情﹐他不禁在心头冷笑﹐都不过是哄人罢了﹐又怎敌杜若此刻这寥寥数句肺腑之言﹖ 萧云泽感慨至深﹐情不自禁便又将她揽入怀中,揩去了她脸上的泪水﹐柔声安抚道﹕“不哭﹐我怎么会死呢﹖放心﹐我不会有事我不是说过﹐要护你一世的么……” 第八章 尝酥酪杜若中毒 究原因少主疑心 待两人起身,已近正午,用过膳后,萧云泽见天气晴好,便拉了杜若一起坐在廊下﹐看宫人们摆放桂花盆景。他忽然想到三年前杜若给他摘花做糕的事来﹐心里又一阵喧暖,便转眼看向身边的人只见她一头黑臻臻的头发被挽成了个梅花髻﹐插了两只碧玉簪子和一朵小小的粉色堆纱杏花﹐刘海之下﹐一张鸭蛋脸上毫无粉黛﹐但眉眼五官无一不是精美若画。她上身穿了件浅绿的素面丝袄﹐下面穿了牙白绸裙﹐上面用银线绣着竹叶梅花﹐脚上是玉色软缎弓鞋,白色罗袜﹐袜腰松褪﹐露出雪白的两截小腿来。 杜若此刻正伸了一只手去掐栏杆下新摆好的桂花﹐身子一侧﹐雪白修长的脖颈刚好凑到萧云泽低垂的头下﹐萧云泽只闻到一股细腻的清浅香气﹐他想起早先醒来和她相拥而眠的情景﹐心下便一阵没来由的焦躁慌张﹐正待抬头﹐她却刚好回身﹐两个便鼻对鼻﹐脸贴脸结结实在实地撞在了一起。 “哎呀﹗”杜若痛呼一声﹐丢下了手里的花枝﹐捂住了被撞得发酸的鼻子﹐眼泪在眼眶内直打转儿﹐泫然欲滴。萧云泽也顾不得自己的鼻子也在酸疼﹐急忙拉开她的手道﹕“我看看!”﹐便捧了她的脸端详﹐又轻轻摩挲着她的鼻翼。 杜若素来不耐痒﹐鼻侧尤其敏感﹐此刻被他一摸﹐只觉得一阵又麻又痒﹐顿时连疼也忘了﹐突然就发起笑来﹐耳朵上的碧玉坠子随着她的动作在她脸侧打秋千一样荡来荡去﹐笑得萧云泽愈加心慌意乱﹐双手仍捧了她的脸﹐不知所措。 “你笑什么﹖”半晌﹐他方松了手﹐垂了眸子﹐闷声问道。 杜若笑得整个人都瘫软伏进了他的怀里﹐收了笑声﹐双肩犹在一颤一颤。“痒﹗”她嘤咛了一声﹐呼出的气息全打在他的脖颈之上。 萧云泽一个激灵﹐只觉得身体如弓弦般瞬时绷紧两人似这般嬉闹缠腻﹐这几年来﹐本是平常﹐可不知怎的﹐今日偏偏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他忍不住伸手推了推她﹐让她起身。 杜若仰起脸来﹐一双眸子亮晶晶地对上他的﹐脸颊在他身上揉得微微泛红﹐樱唇微启﹐笑意脉脉。 萧云泽顿时如梦初醒—杜若大了﹐现在怀中的人儿早已不是当年的小野丫头了﹐自己之前都将其看做孩子﹐自然可以不避小节﹐可如今她已是娉婷少女﹐这男女之间……想到此处﹐萧云泽的脸不禁红了起来。 杜若更加诧异﹐便问道﹕“你怎么了﹖”随即伸手摸上了他的脸颊﹐“有些烫呢﹐你是不是发热了﹖” 萧云泽赶紧避开她的手﹐摇头道﹕“没有。”为了掩饰尴尬﹐他俯身拈起方才落在地上的那枝桂花道﹕“还记得你那年摘桂花给我做糖糕的事么﹖”杜若脸色一红﹕“那时﹐你也不告诉我丹桂是不能吃的﹐还骗我说那些糖糕都是我采的花做的......” 萧云泽正待答话﹐杜若突然又“哎呀”了一声﹐道:“差点忘记了﹐方才红菱姐姐说﹐宫里赐了桂花糖蒸酥酪﹐现在不如拿去让厨房热了来给你吃﹖”萧云泽看了看她﹐会心一笑明明是她自己想吃了吧﹖便点了点头﹐叫了福宝去取。 少顷﹐小太监便端了一个朱漆描金的小茶盘,里面放了一个碧玉盏,还未走到跟前,已可闻到甜香四溢。 看到杜若眼中的神采,萧云泽暗笑一声,伸手接过了玉盏和银匙。满盏的酥酪白玉一般,上面点缀着点点金黄的糖腌桂花,仍冒着丝丝热气,看了就叫人食指大动。他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她唇边。 杜若也不客气,张口就吃,萧云泽嘴上虽说着“慢些吃”,自己手下动作却丝毫不慢,转瞬已经喂了她大半碗。 杜若这才想起萧云泽还一口没吃,看了看剩下的一点,脸色红了红,小声道:“剩下的归你。” 萧云泽见她的窘态,不禁莞尔:“还有,你尽管吃吧。如果喜欢,让厨房照样子做给你就是了……”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杜若眉尖蹙起,脸上露出了难忍的神色。 “你怎么了?”见她神情不对,萧云泽赶紧放下手中的碗盏问道。 杜若牙齿咬紧了嘴唇,才勉强说道:“我肚子好疼……”话未说完,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脸上也褪去了血色,身子一软,就向前载倒。 萧云泽心里一惊,飞快伸手抱住,又一迭声地叫福宝快叫太医。 太医来时,杜若已经昏迷不醒,出气多于进气,口唇都变得乌青。 太医搭了搭脉,翻起她眼皮瞧了瞧,便垂首对萧云泽轻声道:“殿下,杜姑娘这是……”说到此处,又顿住不语。 萧云泽会意,即刻屏退了众人,太医这才接着道:“是中毒。” 萧云泽听了浑身一震,立刻问道:“那她是否有救?” 太医赶紧回道:“我这里先给她喂上催吐和解毒的丸药,尽量减少毒药深入其内脏,至于是否能救得了姑娘的命,还需要找出所中的是什么毒,其性状如何,再对症配药……” 萧云泽不等他说完,便催他赶紧给杜若喂了药,然后又命人将方才吃剩下的酥酪拿来给了太医午膳时杜若和自己吃的菜肴相同,自己安然无事,由此看来,必定是这碗酥酪有问题命他速速去查明原因,但绝对不可声张。 太医急忙领命而去。 萧云泽见太医出去,脸上强装出的平静瞬时崩溃,一下跌坐在床前,将她抱入怀中,额头抵了她冷汗密布的脸想来杜若只是一个无名丫头,谁会要取她性命?想来不管是谁下毒,其要害的只可能是自己,杜若此番是代己受罪。 思忖片刻,他叫了温良春和吴钺进来温良春是他自幼随身的老奴,吴钺虽长他几岁,但也是他幼时伴着长大的,这两人一向对他忠心不贰,这回事关重大,除他二人之外,他实在不知还可信任何人。 两人听完萧云泽所讲,心里俱是惊骇万分。萧云泽吩咐两人且将此事掩下,对宫中其他人等只说杜若突患疾病,万不可说出是中毒所致,再细细查访下毒之人。 三人计议了一番,温良春和吴钺便各自出去。 萧云泽复又将杜若抱回怀里,探了探她的鼻息—她吃了太医的催吐解毒丸药,方才已经吐了些东西出来,可仍然不见有任何好转。 他简直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替她受这些苦楚—若他猜的不错,这下毒之人必定为内宫某人所指示,而且必定与前日宫人所讲之旧事有关…… 正思绪万千之际,太医进来禀报,说杜若所中之毒已经查明是孔雀胆,此物无色无味,极难察觉,且无药可解。 萧云泽听了心若死灰,垂首看着怀中的人儿,怔忪半日,方咬牙一字一字道:“我不管是否有药可解,总之,她不能死—她若死了,那你也不必活了!” 萧云泽虽说素日里性子淡漠,但从未苛责过下人,更别说说出此等狠厉话语。太医一时间吓的磕头如捣蒜,奈何少主满面寒冰,眼眸中俱是冷戾阴鸷之气,仿佛煞神附体。 太医见此情景,也不敢再多废话,赶紧爬起来,逃也似的退出内室,自去搜寻解毒妙方去了。 萧云泽只是守着杜若,痴傻了一般,也不许红菱等人靠近,凡是进上来的汤药,他都必定自己先尝了,方喂给她。杜若因昏迷牙关紧闭,汤水难进,他就用小银匙撬开她的唇齿,自己再含了药度入她口中。 整个宫内都知道了杜若突发恶疾,命在旦夕,让他们担心的还不止如此—自从姑娘病了后,少主简直是失魂落魄一般,守着杜姑娘寸步不离身,且平日里何其沉静淡漠之人,忽然就如煞神附体一般,不仅不让手下人等踏进他房中半步,更是为了诸如药烫茶凉等些微小事,就斥骂责罚宫人,狠戾之气,前所未见。 众人都如履薄冰,心下皆暗暗祈祷杜若的病能尽快好转—少主此刻已是这副模样,若是她再有个什么好歹,那少主岂不是要活活变成人间修罗? 也不知是上天可怜萧云泽一片苦心,还是太医的哪味药物起了效果,或是杜若本非常人,体内有狐妖父亲留下的根基,到了第六日头上,她竟然醒了过来。 萧云泽又惊又喜,赶紧传了太医来,诊视后发现杜若体内的毒不仅没有攻入心肺五脏,反而已经消散了,除了身体尚虚弱,已没有什么大妨碍了。 萧云泽这才放下心来。 杜若对自己这几天的事情全无知觉,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哪里知道自己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因为担心她害怕,萧云泽并未告诉她实情,只说她是突发了重病,胡乱编造了一个病因便把她打发了。杜若本来也就心大,对此并没有太担心,反而是看到萧云泽这些天来为了照顾她而消瘦了一圈,神色倦怠,心里十分不好受,感念他对自己的好,更是黏缠他的狠了。 且说温良春和吴钺在这段时间内,早就私下将宫内人等挨个查了一遍,并未发现有图谋不轨之人。温良春又偷偷问了内宫里熟识的太监,查明了那日所赐的吃食都是御膳局一份份分好的,这里的和澹碧台二皇子的俱是一样,根据宫里的惯例,象这些年节赏赐之物,名为皇上赏赐,实际操办的都是中宫的李娘娘,送东西的杂役局太监也是领了娘娘的旨意,将各份送往各处…… 太医也回禀,他在查验当日所剩酥酪时,发现毒药是涂抹在盛装酥酪的玉盏中的—以蜡固封,遇热方融,当时查验时,玉盏口沿上尚有一丁点未完全融化的毒药。赏赐的酥酪本来是盛放在食盒之内,玉盏是当日同赐之物。 两人的话,正与萧云泽的推测相合,他更心惊这计谋之毒辣御赐之物,只能供他使用,不管他何时用了此盏,只要是盛装热食,蜡封的毒药终会融化,至他于死地。而且即使事发,人人都只会想到毒是下在食物中的,谁会去猜测碗盏有问题,这样,自然不会有人疑心送来玉盏的人。但他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是吩咐温良春和吴钺两人,这件事情从此之后不要再提起,以后格外小心提防就是。 第九章 谒庵堂妖性初露 引惶惑鸟雀横尸 待杜若身体完全恢复,已是九月秋末,萧云泽见宫内各处的菊花都开得正好,便拉了杜若,带她各处赏花散心。 杜若这些天一直被闷在听涛小筑,园子门也不曾出得,早就憋闷坏了,今天有了机会,自然象撒欢的小鹿一样,也不觉得累,几乎是每个地方都要逛到。两人走了半日,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宫内的西北角上,只见面前花木掩映下,有一个小小的月洞门,两扇朱红的门扉紧掩着,不过并没有上锁。 “这是什么地方?”杜若有些奇怪,她来这宫里也有三四年了,之前也不曾留意过还有这么个地方,自然也没进去过,于是便问萧云泽道。 “里面是一座观音庵,逢年节也有宫人来进香上供,只是平日里少有人来,所以门就掩了。不过里面也有人定时打扫,要不要进去看看?”萧云泽说着,便伸手推了门,拉了杜若进到院里。 里面只有很小的一个庭院,迎面就是一间小小的庵堂。 凑巧,萧云泽的生辰就在这几日,因他出生时的异状,被人视为不祥的“棺材子”,所以生日是从来不过的,他自己也从不放在心上,可今日走到这里,不由便想了起来,更想到母亲死因不明,自己又遭人暗算,还亏了杜若替代自己才躲过一劫,心里不由有些悲切,就想进去上几柱香,一是慰籍一下母亲在天之灵,二是保佑杜若能康乐遂顺,平安一生,于是便对杜若道:“我们也进去上几柱香吧。” 杜若从来没有见过寺院庙宇之类,更不曾到过这种地方,本来也心里好奇,便点头跟了萧云泽往里走,不料刚走到庵堂门口,抬头一看,正对自己便是一尊真人大小,端坐在白玉莲台上的观音像,观音眼眸半垂,一手托着玉净瓶,一手拈了杨柳枝,法相庄严。杜若只看了两眼,便发现本来垂眸而坐,满面慈祥的观音突然就睁开了眼睛,双目炯炯,对自己怒目而视,观音两边的韦陀、龙女更是身手欲动,似乎要跳下佛台抓住自己,同时耳边也响起了几声呵斥:“妖孽!你竟然还敢来此!” 她不由惊叫一声,回身就跑,也顾不得看脚下,一个踉跄,几乎从门前石阶上滚落下去。 萧云泽见杜若突然如此,心下大惊,叫了她一声,便追了过去。 杜若象被恶犬追击的兔子,几乎是慌不择路,跌跌撞撞一口气跑出了院门,被萧云泽追上,抓在怀里,猶在挣扎不已。 “你怎么了?”好容易等她不再挣扎,萧云泽才问道。 杜若一张小脸已被吓得惨白,她战战兢兢看了眼半掩的院门,又立刻将脸埋进了萧云泽怀里,身子抖得如风中枯叶一般。 “他们要抓我,我害怕!”她竟然嘤嘤哭了起来。 “谁要抓你?”萧云泽一头雾水,这好端端的,光天白日,怎么会做起了噩梦来? “那屋子里的人,就是刚才那坐着的……”杜若仍是发抖,死死抓住萧云泽的衣襟,似乎一松手,便会被方才那几个凶神恶煞般的人抓走。 萧云泽楞了楞,转瞬又如雷霆击顶依照当年云如意所说,杜若为赤狐之女,如此一来﹐恐怕她也是半妖之身,自然是害怕见庵堂内的神明,方才,必定是她看到了什么,才会如此惧怕…… 虽如此想,他对杜若非但不怕,反而更加怜惜起来若真如此,只怕她以后处世更为艰难,若自己无法护佑她﹐她又怎能安然﹖ 思绪所至,手中便自然将她抱得更紧了,轻声抚慰道:“不怕,想必你刚才是看花了眼睛,那里只不过是几尊泥塑木雕的神像罢了,怎么会抓你呢?再说,有我在,谁都不可能带走你……” 如此安抚了半日,杜若方才好了些。萧云泽赶紧将她带回了听涛小筑,又暗暗下令,将各处宫人们供奉的佛像桃符之类辟邪物件通通撤去,只说是自己不喜欢,更不许宫人带杜若去那处小院。不几日,杜若便忘了此事,又恢复了先前的活泼模样。 这日,用罢午膳,杜若说有些困倦,便回房去午睡,剩下萧云泽一人无所事事,见天气晴好,便拿了本《尉缭子》,坐在书房前的廊下,倚着曲栏看了起来。 萧云泽书已看过半本,杜若才从书房后沿着花径慢慢走了来,星眸怔忪,似乎还未完全睡醒。 侍立在旁边的福宝、福安向她问安,她也没理,径直走到萧云泽身边坐下,将脸依在他肩头,又闭了眼睛,也不说话,一副娇懒无力的模样。 萧云泽嘴角一勾,笑问道:“还没睡够么?”刚说完便看到她右脸之上有些红肿,似乎被人扇了一掌,隐隐还有几道刮痕这在午膳时还不曾有。他顿时变了脸色,手抚上红肿之处,轻轻压了压,杜若疼的“嘶”地一声睁开了眼睛,一看他正盯着自己的脸,眉头紧鎖,她面色一变,伸手就去捂脸。 她手上也有几道伤痕,且比脸上的看起来更为醒目,道道已渗出血来。 “这是怎么回事?”萧云泽厉声问道好端端的怎弄出这满身伤痕来? 杜若怔了怔,将脸伏进他胸前,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半日方道:“刚才来的时候,不甚清醒,撞到了那棵大桃树,手也被树枝刮了。” 萧云泽正待细问,就听得后面吵嚷起来,听声音是红菱、竹云她们,听上去似乎很是惊慌。 “福安,你去看看!”萧云泽吩咐道,“福宝去拿些散淤的伤药来。” 两个小太监领命而去,萧云泽这才又认真查看着杜若的伤,叹息道,“怎么会这般不小心?这么大的一个人了,路也走不好……” 杜若躲在他怀里,凭他责怨,头也不抬,只是揪了他的衣襟,不知是不是疼的,萧云泽觉得她有些轻轻颤抖,正想问她,福安就回来了。 “殿下,”福安脸上也有些惊恐之色,“是您卧房前廊檐下挂的那只葵花鹦鹉,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咬死了撕的七零八落,肠肚内脏都出来了,满地的血,看上去实在是……骇人,方才红菱她们正是在嚷这个。已叫了温公公和吴统领来看过,吴统领说,恐怕是猫或狸子之类所为,已经叫侍卫们加强巡戒了。” “哦?”萧云泽脸上也露出诧异之色来。因为他出生时的异状,所以这离宫之内是禁止豢养猫的,因猫性属阴邪,是大凶之物,怕与他的命格相冲。这里十几年来从无此物,今日怎么会突然出现?再者,那只葵花鹦鹉体长一尺有余,力气极大,钢喙铁爪,凶猛异常,寻常猫儿都是奈何不了的,又怎能将其撕得粉碎? 萧云泽心下虽然疑惑,但毕竟死的只是只逗乐的鸟儿,故此也不放在心上,只淡淡说了句:“既然如此,收拾了罢,让她们不要再吵嚷了。” 福安赶紧答应着去了。 再低下头来看杜若,萧云泽发现她竟然颤抖得愈发厉害,似乎是恐惧至极。他只当她是听了福安方才的话害怕,便安慰了几句,又给她处置伤口﹐带她回房去了。 不料,自从葵花鹦鹉之后,这宫内各处所养的雀鸟儿,不分大小,隔三岔五就莫明横死,到后来,不光是豢养的鸟雀,连野鸟也有,而且都是死状可怖,吴钺他们日日巡查,连只野猫或狸子的踪迹都没有看到。于是宫内便开始流言暗起,有人说是猫鬼,有人说是妖物,温良春虽然弹斥了众人几次,但根本无济于事,且此类事情越来越多,众人愈加惶恐,胆小的宫人甚至到了晚间连独自行走都不敢了。 萧云泽虽然也觉得纳罕,但始终不信宫人们的鬼神之说,所以也不去管它。 一天,他在书房内看杜若习字,她的字近日愈发清秀,只是下笔力度稍弱,总有些绵软。他看了片刻,便握住了她的手腕,想带她写几笔,不料,手刚一触碰到她的肌肤,她便低呼了一声“痛”。 萧云泽心下一凛,立刻捉了她的手来看,只见凝脂一般的皓白腕子上,几道血痕赫然入目。 “这又是怎么回事?”萧云泽即刻变了脸色,问道。 杜若眸子里闪过一阵慌乱,支吾了半天方才说:“是……被花枝刮了。” 又是被花枝所刮? 萧云泽听了将信将疑,他发现这这短短月余,她已有几次受伤在身,而且都是裸露之处,或是在脸上,颈上,或是手腕,手背,经常是几道血痕,或是些许红肿,问她,总是遮遮掩掩,不是说撞了树,就是说为花枝荆蔓所刮蹭。可现在已是隆冬天气,这宫内各处除了松柏和竹梅等岁寒不凋之花木外,其余花草皆是修剪过,枝秃茎短,除非是故意跌入其中,否则又怎幺会为其所伤? 杜若见他不语,神色便更加慌张起来,想从他怀中挣开。萧云泽见此情景,心里更加疑惑,正欲问个明白,只见福宝和福安两个人捧了手炉和大毛衣服进来,说是外面下雪了。 待伺候两人添衣服时,福宝无意间多嘴道:“殿下,听说红香圃里的那只大鹩哥,刚才绿荷去换水的时候,发现也……被野猫给咬死了……” 萧云泽还未来得及答话,只觉得怀里的杜若一颤,他低头一看,恰巧对上她的目光,只见她眼中的慌乱更甚,还隐有恐惧之色。 杜若的古怪神色,让萧云泽心下一怔,就听福安又在一旁道:“是啊,绿荷说,午膳后,她还曾见到杜姑娘在那里逗了一会儿鸟,不曾想,错眼不见,就又是这样了……” 福安的话还未讲完,杜若就已白了脸,萧云泽见状,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便屏退了两名小太监。 门一掩上,萧云泽也未再提此事,只是握了杜若的手道:“以后走路小心着些,再伤了自己我可是要罚你了,来,上些药膏吧。”说完,便拿了药膏给她擦拭伤口。 杜若低低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明显松了口气。 是夜,萧云泽躺在床上,脑中的猜测让他如躺针毡,砭肌刺骨,片刻难安。 第十章 现端倪杜若遮掩 掩妖迹云泽施计 一夜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将明,萧云泽才定下心来杜若还是杜若,不管怎样,他都不会弃她于不顾,但这种事断然不能再继续下去,否则若是被人识破,后果难料。 接下来数日,他面上虽不动声色,但暗地里却更加留心她的一举一动。 这天早膳过后,杜若道想去梅苑里折梅花。 萧云泽听了便点头让她去了,待她前脚一走,他便悄悄跟了去。兜兜转转之后,只见杜若在梅苑一角停了下来,那里有一棵合抱粗细的老梧桐树,此刻正值隆冬,叶已凋零,只剩下密密匝匝的枯枝,枝桠间有不少的鸟窝。今日天气煦暖,几只鸟儿正在枝头啁啾鸣叫。杜若仰脸看了看树上,然后从衣袖中掏出了些东西抛洒在地上,萧云泽仔细看去,发现是宫内喂养雀鸟的谷粒。 杜若撒好谷粒,便走到了一边的石凳上坐下,很快,几只小鸟便落了下来,啄食起来。 萧云泽隐藏在一座假山后,眼不交睫地盯着杜若,但见她面带甜笑,目光中也并无异常之处,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看着鸟儿们乍飞乍落,啄取地上的谷粒。她这驯良模样,哪里会是虐杀那些雀鸟的凶手? 难道是自己的猜测有误?萧云泽心下正忖度,只见本来好好端坐在石凳上的杜若突然弹起身,如离弦之箭般向离她最近的一只鸟儿扑去,只听见“啾啾”两声惨叫,她已将鸟儿握在手中,张口就咬了下去…… 萧云泽只觉得这一口似乎是咬在了自己心頭﹐一阵剧痛﹐让他几乎惊呼出声﹐万幸的是﹐呼声在脱口瞬间被他咬牙硬生生吞回了腹中﹐他如陷噩梦﹐眼睁睁看着杜若目露凶光﹐如小兽一般﹐又撕又咬﹐剎那便把一只活生生的鸟儿扯了个七零八落﹐血滴滴答答从她的唇边流下﹐衬得她本来娇软俏丽的一张小脸说不出的诡异。 自己的猜度果然没错,由此看来杜若果然是那巨狐的骨血,骨子里妖性难泯! 看着眼前凶残景象,再想起杜若平日里的驯良温软,萧云泽此刻心中真是说不出的忧虑和焦心忧虑的是,杜若虐杀鸟儿时﹐其凶残暴戾﹐简直令人发指﹐虽说如今她只是对一些雀鸟下手﹐但不知日后是否会伤人性命?若到那时,可如何是好?焦心的是,若是她此番举动被人发现,那必然会为世人所不容,想自己以“棺材子”之名,这十几年来所遭受的白眼与冷落,若她真被人认定是妖孽,那就何止是会遭人白眼和冷落?只怕性命难保! 萧云泽在这里忧心似焚,而不远处,杜若却毫无知觉,她见手中的鸟儿已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这才拋掉鸟尸﹐但仍呆立在原地﹐并无离开之意。过了片时﹐她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方帕子﹐擦掉了脸上﹑手上的血迹和污物﹐此刻﹐她眼睛中的凶戾之色已渐渐褪去﹐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下来﹐她低头看着手里染血的帕子和地上的鸟尸﹐如梦方醒般﹐身体猛然一颤﹐脸上随即露出了惶恐慌乱之色﹐似乎方才残暴之事并非她所为﹐萧云泽仔细看去﹐发现她竟然身体轻颤﹐仿佛恐惧至极。 看到杜若此刻的反应﹐萧云泽更是如同被滚油煎过一般从她方才举动看来﹐下手时她的神智似乎不太清明﹐故此清醒过来其心中必会惊恐不安﹐见她受此折磨﹐恐她伤人的担忧早就拋诸脑后﹐只剩下对她的心疼怜惜。他本想立刻就走过去,安慰她,又怕惊吓了她,只能死死捏着手下的山石,才克制住自己,且看她接下来如何。 过了半晌﹐杜若方才止住颤抖﹐平静下来﹐她踟躇了一儿﹐折了根树枝﹐在一边的泥地上掘了个小坑﹐用帕子包了鸟尸放了进去﹐又用土掩好﹐这才起身﹐随便折了几枝梅花﹐方慢慢向园外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萧云泽才从山石后走出﹐远远跟着她回了寝宫。 待他回到听涛别院﹐杜若已经在听涛堂内﹐吩咐红菱她们修剪折下的梅花﹐红菱几人说说笑笑﹐而杜若则一反常态﹐少了许多言语﹐脸上仍隐隐有不安之色。 众人见到萧云泽进来﹐急忙行礼请安﹐只有杜若仍低着头﹐状似闷闷地摆弄着手里的花枝﹐似乎对他的到来无知无觉。萧云泽沉吟了一下﹐即命众人退下﹐只留下杜若和自己独处。 “杜若﹐”萧云泽轻唤一声﹐走上前﹐將她手中的花枝取下﹐丟在几案上﹐然后拉了她在椅上坐下﹐方问道﹐“怎么不开心﹖” 杜若一抬头﹐刚迎上他的目光﹐便又迅速低了头,小声道﹕“没有﹐方才逛了一圈﹐有些累了。” 萧云泽见她如此﹐心下更是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将事情说个明白﹐便伸手托了她的下巴﹐使她抬头面对自己﹐叹息道﹕“你方才到底在梅苑里做什么﹖” 杜若听他如此一问﹐脸上立刻血色全失﹐嘴唇歙动几次﹐却未发出半字﹐眼泪反而滚滚落下﹐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显然害怕至极。 萧云泽顿觉大不忍﹐立刻抬手擦了她的泪水﹐柔声道﹕“別怕﹐方才的事﹐我已经全看到了﹐我不怪你﹐不要哭了……” 杜若一听﹐更是抽噎不止﹐萧云泽安慰再三﹐她仍是哽咽难平﹕“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看到它们,我就想……咬死它们……只是控制不住……做了这些事情﹐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不要乱想﹗”萧云泽截口就打断了她﹐搂紧她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会不要你﹖” “可我……我害怕,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妖怪……你不怕我吗?” 这话如利刃剖开萧云泽心头﹐他长叹一声﹕“我怎会怕你﹖”即使她是妖,也是杜若,只要是杜若,他又怎会惧怕? 杜若见萧云泽确实没有嫌憎她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慢慢将原委说给了他听:第一次有这种想杀捕杀雀鸟的冲动,也就是月余之前,她本来正在房中安睡,不知怎的就突然醒来,起身走到外间,看到窗前的那只葵花鹦鹉正在饮水理毛,她竟然莫名烦躁,毫无缘由,就想杀了它,昏昏噩噩间便伸手扼住了它的脖子,无奈那只鸟儿体大力强,挣扎中翅膀扇了她几下,在她脸上留下痕迹,手也被它抓伤,但她最后还是将它撕咬而死。见鸟儿死后,她心中竟有种舒畅之感,似乎方才的烦闷郁积之气,一下得以舒缓,但随即她也清醒过来,看到满地血肉狼籍,心里很是害怕,所幸四下无人,她就又溜回房中,洗了手脸,收拾停当出来找他,后来就听到红菱她们吵嚷……自此之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只要看到鸟儿,便想将其咬死,开始只是宫内各处所养的鸟儿,后来她怕被人发现,便偷偷到园子各处寻找野鸟下手…… “我每次咬死它们后,都很怕,可下次看到,还是忍不住……你说,我是否真成了妖怪?”杜若仰脸问道,眼泪婆娑。 萧云泽摇头道:“不是,你只是……”只是说到这里,又无法再说下去,难道要告诉她,她是狐妖之女,猎杀雀鸟等物是她天性使然?他想来想去,只能暂且岔过话题,道:“我也不知道你怎会如此,但你切不可乱想,你绝不是什幺妖怪异物﹗只是以后﹐若再有这种想头,一定要让我知晓……” 见杜若一一点头应允,萧云泽又交代了她些话,方放她出去了,自己则考虑再三,将吴钺召了来,闭上房门,将此事同他细细讲了一遍。 吴钺听完,也是满脸惊诧,连连摇头,低呼此事棘手如此看来,杜若这是天生的狐性,要想隐瞒不为人知,无疑于用纸包火。但若是不瞒,被人知晓,且不说这宫内诸人反应无何,只要被消息传到内宫,不光杜若性命不保,若此事被有心人利用,萧云泽必定会也被人冠以“蓄养妖物,别有用心”的罪名,轻则被皇上责罚,重则丢性命都有可能。 两人商议半日,却无万全之策。最后,萧云泽长叹一声道:“罢了,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以后只能将她看紧些……” 过了几日,萧云泽让吴钺偷偷弄了只野狸子来,只说是在园中捉到的,就是此物咬死了各处的鸟雀,这样,宫人们一个多月来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的猫妖、闹鬼之说才平息下去。但宫内自此不允许再养鸟雀,说是怕再招引此类东西,与他命格相冲。 萧云泽又让温良春在宫内偏僻处,单独寻了个院落,张了罗网,养了些鸽子、斑鸠之物,只说是供他教习杜若射箭,平时也不许别人进入窥探,只时不时带了杜若过去玩耍,这样即使经常有死状可恐的鸟雀尸体被送出宫外掩埋,众人也只当是他们练习射猎所杀,就不以为意了。 杜若的妖戾之气算是被他暂时隐瞒了下来,萧云泽心中暗自称幸。 第十一章 因嫌隙当众辱子 怜手足装病救兄 转眼又是岁末。 除夕之日,按惯例,国主要率领群臣百官祭祀天地宗庙。萧云泽本应一早就进宫去,可自从上次在皇宫内听到宫人私语之后,萧云泽对自己父亲就有了怨怼之心,只恨不得此生不见。所以今日,他虽早就梳洗完毕,但仍定定坐在床榻上,任温良春和吴钺催请了几次,看看时辰确实已迟了,这才勉强起身。 进宫后,果然劈头就受了萧天祚一顿斥骂,后来还是萧梦泽在旁替他求情,再加上大祭时辰已到,文武官员都已经在勤政殿外等候,萧天祚这才放了他起身。 在神官导引下,萧天祚率领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祭祀的太庙内。祭祀所用的各种仪仗器物祭品已经准备就绪﹐随着司礼官一声祝颂,祭祀仪式便开始﹕迎神、行礼、进俎、初献、亚献、终献……不胜繁缛。 萧云泽虽然是皇长子,但因自幼有“棺材子”之名,是不祥之人,所以捧爵献帛等差事自然是嫡子梦泽担当,他只不过是在旁边充当摆设而已。这要在往日,他心里多少还是会有些凄然,但今日,他只是冷眼以对,看着萧天祚满面虔诚地对着天地祝祷,只觉得说不出的讽刺和滑稽。 祭祀过天地和宗庙后,已是黄昏,萧天祚向百官分赐了神前贡奉过的福肉﹑金果等物后﹐便命其散去﹐自己则带领萧云泽和萧梦泽回到内苑除夕之夜,皇宫之内也象平常人家一样,要吃一顿团年饭。此刻,在清晏阁内已经摆好了宴席,皇后李贞儿已经率领后宫诸位妃嫔恭候在那里了。 李皇后见了萧云泽﹐脸上便堆起笑来﹐招呼他上前。 萧云泽强压心绪,同嫡母见礼,暗中却冷眼敁敠她的举动表现。 李皇后伸手将跪下行礼的萧云泽扶起来,笑语晏晏:“皇儿免礼。这又有数月没见你了,一切可安好?如今天气也寒冷了,晚上读书不要到太晚……”嘘长问短,俨然一位慈爱的长辈,与往昔并无半分不同,可萧云泽总觉得在这暖语关切之下,似有无数钢针,刺得他心头阵阵发疼,但面上依然不能动声色,还是恭顺地一一回答过,然后问过其它母妃的安,这才和萧梦泽两人一左一右在萧天祚和皇后身边坐下。 因为是团年家宴,萧天祚也一改平日里的威严,特意嘱咐众人不必太拘泥礼制,只管开心随意,妃嫔们也有意讨皇上喜欢﹐个个巧舌如簧﹐妙语连珠﹐又是祝酒﹐又是说吉祥话﹐席间歌女献唱着新编的曲子﹐众人觥筹交错﹐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倒真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萧梦泽坐在自己母亲身边﹐李皇后不停地给他布菜﹐又百般叮咛不可多饮酒﹐萧天祚也不时同他笑语几句﹐而对另一侧的萧云泽﹐则几乎不加理睬﹐亲疏立见。 萧云泽对此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垂眸想自己的心事。 宴席过半﹐萧梦泽在李皇后授意下起身﹐先是给萧天祚祝了酒﹐然后又向众人敬酒辞岁﹐说了些吉祥讨彩的话﹐萧天泽欢喜得拈须而笑﹐连连叫齐太监赏了他几件古画珍玩。 萧梦泽谢过恩回到自己位上﹐隔了父皇母后看了兄长一眼﹐见他身处着这欢声笑语﹑花团锦簇之间竟然似无知无觉﹐满面落寞﹐显得和这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想到他平日里的际遇﹐心里也为他叹了几口气﹐又怕他这落落寡欢的样子被父皇留意到挨骂﹐正想寻个办法提醒一下﹐就听到萧天祚已经呵斥道﹕“今日除夕﹐本是阖家欢乐的时辰﹐你做出这付愁眉苦脸的模样来又是为何﹖” 萧云泽此刻正想着杜若﹐神游之际﹐猛听得萧天祚的斥责声﹐不由一抬头﹐正对上父皇嫌恶的目光﹐它们让他心里一凛﹐但随即又回复了平静事到如今﹐他已是什么都无所谓了﹐正准备开口﹐就听李皇后已抢先笑道﹕“皇上不必动气﹗今日大好的日子﹐怎能生气﹖” 见萧天泽没有答话﹐李皇后又接着道﹐“云泽定然也不是有心的﹐或许是昨夜读书过晚﹐太过劳累﹐所以今日神色倦怠。想他今年已将近二十,按照祖宗的规矩﹐也该娶亲纳妃了﹐这要是有了人照应﹐也不至于日夜颠倒﹐少年人虽说精力充沛﹐可也不能太过劳身……” 萧云泽闻言﹐心中不禁冷笑皇后这番话看似为他开解﹐先说他读书劳神,可后面几句话就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他处,何况以萧天祚平日里对他的成见﹐岂会相信他是读书到深夜﹖ 果然﹐听了皇后的话﹐萧天祚怒气更盛﹐将手中的金杯重重拍在案上﹐斥道﹕“休要替这个孽子辩解﹗昨夜读书到深夜﹖你可曾亲眼所见﹖不知他整日里都做些什么勾当﹐这大节日里﹐先是迟迟不来﹐险些延误了祭祀大典﹐此刻又是这副恹恹不足的模样﹐昨晚莫不是鬼混至深夜﹖……” 火气一被勾起﹐萧天祚也不顾后宫妃嫔都在﹐将平日里的嫌隙小事都一并提起﹐不给萧云泽留半分情面。 萧云泽垂首而立﹐也不做任何辩解﹐只是被桌面挡住的双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 在座各位妃嫔都知道萧云泽素日不受宠爱﹐再加上看到萧天祚盛怒﹐个个都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肯替萧云泽求情。 李皇后似乎也被吓住﹐也闭口不语。 萧梦泽见父皇大怒﹐又见哥哥仍然一脸寡淡表情﹐并没有半点要为自己辩白或认错的打算﹐心里不由暗暗替他着急﹐便偷偷扯了扯母亲的衣袖﹐想让母亲劝劝父皇﹐不料﹐李皇后却瞥了他一眼﹐皱眉示意他莫要多事。 萧梦泽无奈﹐只能规规矩矩坐好。但不过片时﹐只听他“唉呦”一声﹐双手抱头﹐俯倒在桌上﹐口中喊疼不止。 李皇后一见便慌了神﹐忙问道﹕“怎么了﹖” “不知怎的﹐突然头痛得狠……”萧梦泽的眉眼几乎都挤到了一处﹐看上去痛苦异常。 见爱子这样﹐萧天祚也顾不上训斥萧云泽﹐只急忙让人传太医来﹐众妃嫔也纷纷离席﹐拥上来查看。 萧云泽见萧梦泽突然发病﹐心下也颇为紧张﹐也忙凑过来﹐但刚挨到萧梦泽衣袖﹐手就被他悄悄握了握﹐又迅速松开﹐萧云泽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萧梦泽这是在装病﹐为自己解困﹗心里瞬间满是感激﹐但又隐隐有些酸涩﹐一楞神间﹐已被人挤到了一边。 此刻,太医已赶了过来﹐忙乱了一阵﹐自然看不出什么毛病﹐只能胡乱说了一通什么“可能是今日郊祭伤了风……”或是“劳累过度”等等﹐萧梦泽见自己目的达到﹐也不再象先前那样做戏﹐就舒展了眉头﹐说好些了﹐萧天祚和李皇后这才放下心来﹐众人也都状似松了口气﹐纷纷说些庆幸之言﹐甚至于连“二殿下福泽绵厚﹐连病也好得快”这种奉承话都说了出来。 萧云泽独自站在人墙之外﹐默然看着这一切。 最后萧天祚见萧梦泽确实没有甚么大碍﹐便命太医开些滋补安神的药方﹐又命齐公公亲自将他送回到澹碧台休息﹐好生伺候着。 吩咐完一切﹐萧天祚一回身﹐发现萧云泽立在一边﹐仍是先前那副寡淡模样﹐不由又气上心来﹐皱眉叱道﹕“你兄弟方才病了﹐也不见你上前抚慰﹐手足之情﹐何至淡薄至此﹖可见你平日里读书﹐仁义孝悌这些全然没有入脑入心﹗你此刻还立在这里做什么﹖还等我赏赐于你不成﹖还不快给我离了此处﹗从今日起﹐你就禁足三月﹐闭门思过﹐不许出宫半步﹗还有﹐把你那些混帐心思收敛一些﹐若是再做出什么荒唐事来﹐传入我耳中﹐我定不饶你……” 荒唐事﹖萧云泽心中不禁冷笑﹐自己做过什么荒唐事?什么事能荒唐过纵容别人杀了自己的结发元配﹖仁义孝悌﹖杀妻弃子难道就有仁义﹖ 他待萧天祚训斥完毕﹐便跪下一字一顿道:“谢父皇教诲﹐儿臣领命﹐自当闭门思过﹐好生改悔﹗”说完﹐又转向李皇后道﹕“多谢母后今日为我求情辩解﹐儿臣不胜感激﹗”然后才退出清晏阁﹐出宫而去。 出了午门,会合了吴钺和众侍卫,也不多说,只是催促众人赶快回家。 此刻虽然已过亥时,但长街之上,张灯结彩,犹有大人牵了穿着新衣新鞋的孩童,燃放爆竹烟花,不时有笑语和爆竹的噼啪脆响传来,而且,无论贵贱,家家门前都新挂了桃符门神,不少院落中还有丝竹管弦声越墙而出,真是家家笙歌,户户团圆的良辰美景。 但萧云泽毫无心思,只管策马狂奔,繁华锦绣瞬间便隐匿于身后的黑暗之中,耳边只剩下猎猎朔风。他打马一口气奔到离宫,在大门前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迎出来的侍从,就气也不歇地向内院疾走,等看到听涛堂内的灯光时,他顿时觉得如一杯热酒下肚,周身都暖了起来。 刚至门口,就见一道红影飞奔而出,一下扑入他怀中。 “你可回来了!冷不冷?饿不饿?我方才用手炉煨了些栗子,待会儿剥给你吃……”一见他﹐杜若便似连珠炮般说个不停﹐又帮他解斗篷,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不禁皱起了眉头道﹕“你的手可真凉,我帮你暖暖。”说着便捧起他的手,双手合握,放在自己嘴边呵气。 萧云泽看她被簇新的红锦小袄映得绯红的脸颊,只觉得无数的言语涌上喉头,但最后却只轻轻说出了一个字:“好。” 第十二章 赠贺仪情愫渐浓 赐婚配幽恨横生 萧云泽被杜若牵了手﹐回到内间﹐花梨大圆桌上摆着精巧的点心小食和各色干果﹐但却分毫未动﹐一看便知是专门为他所备。 萧云泽心里欢喜﹐嘴上却偏偏嗔怪道﹕“若我今晚不回﹐你难道也要傻等下去﹖” 杜若笑嘻嘻攀着他胳膊将他按坐在锦榻上﹐又拿过自己的手炉塞进他怀里﹐这才道﹕“你今晚不回﹐难道明日也不回﹖总有等到你的时候呀。” 一句话让萧云泽心里如浇了蜜汁﹐却又沉沉似有千斤巨石压在上头﹐堵得他答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她笑而不语。 此时﹐众宫人见萧云泽回来﹐便在温公公带领下﹐前来给他和杜若行礼辞岁。 本来应当到听涛堂正厅内受礼﹐但萧云泽见杜若穿著家常的小袄﹐怕她寒冷﹐加之本来也不甚看重这些俗礼﹐便让红菱将众人唤到内间﹐将早已备好的压岁银锞子和先前宫中赏赐出来的玩赏之物悉数赏赐给了众人。 待众人散去﹐萧云泽让红菱取来温好的屠苏酒﹐然后将红菱也打发了出去﹐只剩他们二人在房内。 萧云泽从怀中取出一支錾刻成如意云頭的碧玉簪子﹐这是他特意让吴钺寻了夔都城中有名的匠人做的﹐已经在怀中揣了这一日﹐本想明日清晨给杜若﹐作为新年之礼﹐此刻却已迫不亟待。 掌心的玉簪晶莹通透﹐凝视之下﹐如一泓春水慢慢溶入心中﹐将一颗心儿也浸泡得软成了一团。 杜若此刻正专心给他剥刚刚煨好的热栗子﹐对萧云泽的举动全然无觉﹐等她剥好一颗栗子﹐指尖拈了金黄的栗肉送至他嘴边﹐抬眼一看﹐只见萧云泽正凝神注视着她﹐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映着烛光﹐竟似有星光点点﹐柔波鄰鄰﹐其中蕴涵的神情意味却是杜若平日所未见。 俗语道﹕“灯下观美人”﹐萧云泽容貌本来就俊美﹐此刻又眉目含情﹐更是如玉琢一般﹐让人不忍移开眼﹐杜若竟然看得有些怔住﹐只觉得两腮发烫﹐心头如擂小鼓。 两人竟然就这么目光痴缠﹐呆呆地看着对方﹐话也不说。 半晌﹐萧云泽方先醒过神来﹐为掩饰羞赧﹐他轻咳一声,笑道:“往年除夕,都是给你衣履玩赏之物作为压岁节礼,现在看你也大了,这玉簪,想来比吃食玩物更合宜些。” 杜若也正在为自己方才的表现羞涩不止,此刻犹有些恍惚,听他这么一说,竟然不自觉就把脸儿侧过来,头一低,一头黑臻臻的头发刚好就凑在他眼前,这动作在萧云泽看来分明就是要他把玉簪亲手给她簪上。 萧云泽一楞,但随即就一手扶了她的脸,一手将簪子插在了她发间。他忽然想起曾翻阅闲书,上面说到赠人簪子寓意为“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自己为杜若做这玉簪之时,其实并未朝此处想过,此刻一想竟然觉得心如鹿撞,口中不知不觉就将这两句话轻轻吟了出来。 杜若虽然平日里心思散漫天真,但毕竟已经年近十五,再加上也读了些闲书,人又聪敏,多多少少也知晓些男女之情,萧云泽这两句话让她心里蓦地升腾起从来未有的异样之感,脸上更是两朵红云,艳过桃花,手下却还是推开他,小声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听不明白!” 萧云泽见她羞怯,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不知怎的,竟然更似得了趣一样,偏想要逗她,便将手伸到她眼前笑道:“可有礼物给我?” 杜若住在这宫内,吃穿用度全是萧云泽的,她能自己置办什么礼物?往年这种时候,无非是拣萧云泽平日里喜爱的东西,或是字画或是笔砚等物,再拿到他面前,戏笑一句“这是我给你的新年贺仪”,萧云泽便高兴收下,如幼儿做游戏般,两人却深为得趣。若无,萧云泽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象今日这样主动问她要贺仪,却是从来没有的。 巧在今日,杜若确实为他备了礼物,本来她和萧云泽存了同样的心思,想明日初一再送给他,给他一个惊喜,可现在萧云泽问起,便也沉不住气,推开他挡在面前的手,抽身回了暖阁内。 萧云泽以为自己的调笑惹了杜若生气,正想跟进去,却又见她返身出来,手里已经拿了个东西,她走到他面前,将手一摊,垂眸低声道:“这个给你。” 只见她手里躺了一个荷包,素白缎底,上面用银蓝丝线绣了几茎兰花,素雅高洁,做工精致,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你做的?”萧云泽将荷包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杜若点点头道:“我让红菱姐姐教我做的,花了半月的时间,绣的不好,你就暂且用着,等我以后再慢慢做个好的给你。” 怪道这些天来,她每日总有一段时间偷偷一个人躲在房中,既不肯告诉他做什么,也不肯让他看,想来就是弄这个。 “已经够好了。”萧云泽将荷包和人一并拥入怀中,低头对上她的眼睛,喃喃道...... 自除夕守夜之后,萧云泽和杜若两人都存了异样心思,自此再看对方就与往昔不同﹐但杜若懵懂,萧云泽又念及她年龄尚小,只说待她再大些,所以两人都未挑明,但举止上,待对方都较往日更加亲密。 杜若素来对萧云泽心不设防,对他的缠腻更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平日里就少不了耳鬓厮磨,肌肤相触,而今更是恨不能与他片刻不离,萧云泽正值青春年少,本就对她心有所想,有时难免会忍耐不住,做些略过狎昵之举,但好在他自控之力好,也未曾逾规,心中却是恨不得杜若能一夜长大,好让他心意得酬。 萧云泽虽然被萧天祚禁足在离宫内三个月,但这对他来说本是家常便饭,过去二十年未少经历过,所以也不以为意,天天和杜若读书下棋,听她弹琴唱曲,日子倒过得更加悠然,甚至让他想到若此生就这么过下去,诸事不问﹐也未尝不可。 奈何天不遂人愿,萧天祚显然没有忘了他这个不讨喜的儿子。转眼已是暮春四月,这日萧云泽正和杜若在荷塘前垂钓,忽然温良春来报,说宫里头的齐公公来了,宣他立刻进宫。 萧云泽听了倒也没有过多的反应想来除了挨骂受训,萧天祚也不会有它事召他入宫﹐反倒是杜若紧张不已。他安抚了她几句,让她在家乖乖等他,便随齐太监进宫去了。 萧云泽这次只去了半日,傍晚时分便返回了宫内,杜若欢欢喜喜地迎上去,却发现他气色很差,眉宇之间尽是忧虑,神情也有些恍惚。虽然他每次进宫回来都不开心,但从来没有象今日这样魂不守舍过,杜若同他说话,他也只是支吾应付,全然未入耳。 杜若心里又急又忧,便让红菱伺候他更衣,自己去找吴钺问问原委。 吴钺看了杜若满面焦急地走来问他,犹豫了片刻才道:“我也不甚清楚每次殿下入宫,我们都只是在宫门外侯着。也许殿下是被皇上责骂狠了,心里难过,或许明日心情便好转了……” 杜若见问不出来什么,心里还惦记着萧云泽,只好转头回去。 吴钺看着杜若娉婷袅娜的背影,不由得深叹一口气。 杜若回到卧房,看到萧云泽已经屏退了侍奉的宫人,一人躺在床上,仰面看屋梁上悬挂的纱灯出神,连杜若走到床前,都不知晓。 杜若踢了鞋子,也上了床,在他身边躺下,伸手就去捏他的鼻子,想让他回神。这在平时,本是两人之间常有的狎昵之举,不料今日,她的手堪堪触及萧云泽,他就如同被火烫一样,身子一滚,向后躲开了半尺距离。 杜若心下奇怪,一边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一边又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萧云泽出手如闪电,一下先握住了杜若的手腕,气力之大,让杜若不由痛呼一声。 萧云泽这才反应过来,即刻松开手,改为双手捧了她的手,问她是否弄疼了,满眼俱是愧疚心疼。 杜若摇头,萧云泽这种前后迥异的举动让她心里更加疑惑,她想了想,便使出自己对付他的一贯“绝技”,凑了上去,象扭股糖一样缠粘在他怀里,逼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奈何她逼问半日,只觉得萧云泽越发如木头一般,整个人都似乎僵硬了,他只说今日又挨了骂,心里烦闷,想一个人静思,除此之外,一个字也不肯多说。杜若无法,只好又收敛了举止,留他一个人养神。 看到杜若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去,萧云泽闭上眼睛,长叹声,只觉得心里如狂涛拍岸,起伏难定。原来,今日萧天祚唤他入宫并非责骂他,只因萧云泽今年已年满二十,已是弱冠之年,按照旧制,皇子十八即可纳妃成亲,以繁衍子息,但他平日里不受萧天祚喜爱,所以延迟至今日既未行冠礼也未纳妃,昨日朝堂之上有大臣为他鸣不平,萧天祚想想也觉得对这个儿子似乎太过,更为堵悠悠众口,今日便召他入宫,给他指了婚事要将工部尚书吴正宽之女吴文鸳赐配给他。 萧云泽听了不啻五雷轰顶,他第一反应便是杜若将如何处?他向萧天祚力辞,甚至恳求到西北戍边,只想逃过婚事,怎奈萧天祚一心只想在大臣面前做出“慈父”的样子来,况且事关君父尊严,岂能容他置喙说“不”?便呵斥了他一顿,并令钦天监择好日子,下月就下聘纳彩迎娶新人。 萧云泽出得宫来,只觉人都恍惚起来,吴钺也早从齐公公处得了消息,他知道萧云泽和杜若情深意厚,明白这桩婚事定是自己少主所不愿意的,奈何皇命如天,也无法劝解,只能看着少主昏昏噩噩一路到家。 可怜杜若尚被蒙在鼓中,让他如何对她开口说出此事? 萧云泽只觉得心如刀搅,思绪更是纷杂,他忽而后怕若是自己先前忍耐不住要了她,岂不是辜负了她,害她一生?可忽而又懊悔,若是自己要了她该有多好他要是娶了他人,和杜若今后是否还有缘分?更想到杜若的身世和她妖性难泯,此后宫中若多出些人来,可该如何保全她? …… 萧云泽只觉得头疼欲裂,恨不能携了杜若,连夜就逃离这是非之地,远远寻一处荒山野岭人迹罕至之处,只有他二人为伴,了此一生。 第十三章 因情困故做疏离 听婚讯肝肠欲摧 从 萧云泽正心绪翻滚之际,听到房门轻响,知是杜若返回,为了防她再缠问自己,只好闭目装睡。 杜若走到床前,发现他睡了,立刻摇手让跟在自己身后的竹云放轻脚步,自己则拉过锦被,轻轻为他盖好。她立在床前看了片刻,虽说萧云泽看似睡得平稳,但她终究是不放心,又伸手搭上他额头,试了试,发现并无异常,这才回了暖阁,让竹云伺候自己宽衣睡下。 听到竹云退出了卧房,门被关上,暖阁内也没了动静,萧云泽这才又睁开眼来,方才杜若为他盖被时,他为了强迫自己不去握他的手,简直是拼了十二分的力气,竟然出了一身的薄汗。他烦躁地掀开锦被,将身上的大衣服扯去,只留了里衣,就那样将自己摊晾在床上,任春寒透窗,却无法浇熄心头烦躁之火。 萧云泽彻夜一眼未合,到天明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害了杜若,即使让她怨恨自己,总好过被人发现她身份有异,给她带来性命之忧要好。他打算先寻个理由,让她搬出听涛小筑,然后再让吴钺寻一处洁净安全的宅子,择日将她安置过去,再找几个稳妥可靠之人服侍她,至于自己,以后怕是跟她无缘了吧……只是,她数年来和自己几乎须臾未离,让他如何开口同她讲?她对此安排又会做何反应? 想到这些,萧云泽真是五内如焚。 谁让无故惹情思?情多自古最误人。 杜若因一直惦记着萧云泽昨晚心情不好,所以一夜也未睡得安稳,天色刚明就醒了。她等不得宫人进来伺候她梳洗穿衣,就胡乱套了衣服,下了床就出暖阁来看萧云泽。 只见萧云泽被也不盖,只穿着小衣,两眼大睁,神色呆滞地躺在床上,不由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她惊呼一声,几步赶上去,将被子给他盖好触手之处,只觉得他的肌肤冰凉,想到他昨晚的异常,心里更加惊怕,连声问他到底怎么了。 萧云泽看着杜若满脸焦急,心里更加难受,咬牙踟躇了半晌,还是狠了心不再看她,垂眸道:“我没什么事。叫红菱进来伺候梳洗吧。” 见萧云泽仍是不肯告诉自己原委,杜若也无法,只能悻悻叫了红菱和众人进来,伺候两人穿衣梳洗。 因萧云泽已经打定了心思要给杜若寻一个出路,又怕她跟自己这么多年来情意深厚,不肯听他安排,所以便暗下决心,从此之后要疏远她想来象她一贯的小孩子心性,他冷淡她一段时间,让她断了在自己身上的心思,那样再将她送出宫去,想必会容易许多,所以便不肯让她跟自己再有耳鬓厮摩的狎昵之举,就连一起用早膳,也不再象平日那样,跟她促膝而坐,而是让侍膳的太监将两人的座椅调开,一张长案,两个人各踞一端。 杜若一看就嘟了嘴,正要开口问,但目光一对上萧云泽,便发现他那眼神竟然是前所未见地冷淡,视她如陌生人般她来这离宫几年来,他还从未这样对待过她,她心里顿时一滞,到了嘴边的话也不由咽了下去。 她头一次真正做到了“食不言”,因心绪不宁,只勉强吃了半块点心和几口粳米粥便再也吃不下了。 萧云泽也没象往日那样哄劝她,让她再多吃些,而是自顾自地用了膳,说了句“我今日有事,不必找我”,便离开了膳厅。 杜若坐着未起身,低头绞弄着衣带,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和难受这是怎么了?只不过一夜工夫,萧云泽怎的似变了个人,对自己如此态度? 她百思不得其解,坐了半日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只能闷闷回了房中。 杜若本以为萧云泽只是心情不好,过几日便会恢复如常,不料三四日过去了,他对自己眼见是越发冷淡了,更好似处处避着自己,白日里经常不打个照面,晚上也是很晚才回卧房,而且倒头就睡,跟他说话,他总是推说“累了”,便不怎么搭理她。 杜若又急又怕又气又委屈,可又无计可施,只能自己暗暗伤神。她本是个最心里藏不住事的人,一向又天真无忧,可这几日来,生生被憋闷得眉头紧锁,愁肠暗结,话也少了,日日都坐窗前看着廊下初开的海棠发呆。 红菱和竹云她们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劝解了她几次,也不见好转,就禀报给萧云泽,不料萧云泽只皱了皱眉,道﹕“随她去吧。” 众人心里都纳罕,殿下一向对杜姑娘视若心头至宝,现今姑娘这样,怎么也不见他着慌?再细想他近日来的举动,似乎对杜若疏远了好些,都更觉奇怪。 但主子的事,终究是不敢妄加揣测,既然殿下如此发话,也就只能随杜若去了。 这日早膳过后,红菱送茶进来,一眼就看到杜若又是眉头紧蹙坐在窗前,眼中含泪凝视着廊外,不由吓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大早地哭上了?” 杜若赶紧擦了擦眼,勉强笑道:“没有呢,刚才被灯笼穗子上飘下来的灰迷了眼,有些酸,正揉着呢。”说完,又作势揉了揉眼。 红菱见她这样,也未深究,将茶盘放在桌上,笑道:“姑娘刚用了膳,坐在这里不动小心积食,不如跟我们到前面走走去。刚才听到温公公说,宫里头一大早就派人传话出来,说今日里头会派人过来,装点咱们宫苑,说是有好事近了。” “好事?什么好事?”杜若恍然问道。 “听温公公说,是殿下要大婚了。” “大婚?”杜若不明白。 “就是殿下要成婚了,听说,皇上是吏部尚书吴大人家的千金赐配给咱们殿下了。”红菱道。 杜若心头一个激灵,整个人如同浸泡在冷水中一般,顿时醒了过来。 她平日里读书,也曾在书上看到过男女婚配之说,知道所谓成婚就是男女执手结发,共度一生。 难道说,萧云泽这是要和另外一个人过一辈子了么? 那她怎么办?萧云泽不是说要管她一辈子么?他若是成了婚,谁来管她?怪不得他如今对她这样,原来是要成婚,不要她了…… 杜若顿时又急又气,人也恍惚起来,不由喃喃自语道:“成婚?成婚……” 红菱以为她还不明白,想了想,红了脸,压低声音凑到杜若耳朵根上说道:“成婚,成婚就是,就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晚上一起睡在一张床上啊!” 杜若心性最是单纯,听了红菱的话先是一愣,半晌忽然又回过神来:“你说的可是真的?若如你所说,那我跟萧云泽也一起睡在过一张床上啊,还很多次呢,他是男的,我是女的,那我们岂不是也成过婚了?” 红菱一听,赶紧捂她的嘴,“小祖宗!这是怎么说来着?”她四处看了看,幸好屋内外都没有别人,这才松了口气,放了手道:“这话可不能混说的!被人听到,就说不清楚了!殿下和姑娘的名节就完了!” 杜若怔了怔,看红菱一脸又气又急的表情,急忙问道:“怎么完了?我是说实话啊象上次他喝醉了,我不就是在他床上睡的幺?还有…….” “又来!”红菱真是拿自己的这位小主子没了办法,跺脚道:“都说了,这话不能混说!姑娘,你平时也是读书识字的,怎么竟然是个傻子?书上没说过男女大妨,授受不亲吗?你一个没有出阁的姑娘家,这话要被人听到,且不说姑娘你的贞洁名声,就是被那些有心的人听去,拿去做文章,对殿下也多有不利……再说成婚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姑娘你和殿下何曾有这些……” 说到此处,红菱猛然闭了嘴她在宫中也是多年,阅历见识都颇丰,对人心世故也洞明,自己的这番话说出来,才惊觉,萧云泽和杜若平日里的一举一动她都是看在眼里的,两人分明就是……怪道殿下这些日子对杜姑娘有所疏离,想来也是因要娶亲,故意要断了两人之间的牵念。 如此一想,心下也凄然起来。 再看杜若,正低头不语,显然是被自己方才的话触动了了心,不由暗叹一声,但又不得不接着道:“姑娘,以后这等话是万万不可再说出口的!殿下待你如长兄,感情深厚自然不避嫌隙,宫中诸人都知道,但以后有了王妃,就有外家的人跟过来,倘或一句话不留心,轻则会被人耻笑了去,重则可能会酿出大祸,姑娘还是万般小心为妙。昨日,殿下已经同跟我讲了,说还是让你住回锁烟别院去,你也快十五了,一天大似一天,总住在一处也不成体统,再者殿下成婚后,和王妃燕起坐息,你搅在一处自然不便……” 红菱硬了心肠,讲这些话语一一讲给杜若。 杜若只觉得心里象被利爪抓挠,疼得一阵紧似一阵,连红菱何时说完出去都不知道。 第十四章 恨多情偏做冷情 怨相思更添愁思 红菱的一席话只听得杜若整个人如坠冰窟,透心彻骨的寒凉,神思也恍惚起来。 回过神来,红菱已经不在眼前,她的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而下,这些年来和萧云泽的种种都浮上心头,从五年前那个仲春之夜,她在荒野茅舍中醒来,混混噩噩诸事不知,只哭闹着要回家,他百般哄劝自己,一直到今日早膳,她见他几乎没吃什么,便将一块酥皮玫瑰馅饼夹到他的盏内,他却视若无睹,径自离开了膳堂,只留下她一人对着一众侍膳的太监宫女讪讪红了脸……想他这些年来对她是如何呵护,可这几日却事事处处冷落她,只因他要和别人成婚。她杜若就算再愚笨,从他的举止和红菱方才的话里也能揣测出来,他无非是……多嫌自己碍事罢了!说什么照拂自己一世要真是照拂自己一世,不是该象之前那样日日陪着自己,抚琴读书,开开心心过一辈子吗﹖都不过是骗她这个傻子罢了!难为她还当真,把他当作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可她除了他还有何人可以依靠?……纷纷思绪如纠结成团的丝线,又根根穿心头嫩肉而过,只牵连得心肝五脏都巨疼不已。 她撑不住﹐索性伏在案上恸哭起来,又恐怕被人进来撞见,只好提了力气,走到暖阁内,扑倒在床上,拿缎被裹了自己,埋头在枕上,低声抽噎。 她这里正在伤神,忽然听得房门外有脚步声渐近,接着听到温公公的声音:“殿下,方才宫里来的四名教引宫女您也看过了,依照规矩,……待到侍寝之后,这几位姑娘是不能同寻常的宫女儿一样的,所以她们的住处您看怎么安置?还有,下月初九就是大婚的日子,内府徐公公说赶明儿就着人来布置新房,您看这杜姑娘现时还住在这听涛小筑内,是不是今晚就让姑娘移到锁烟别院去?再不挪就来不及了,再者若是被里头的人看到姑娘同殿下您歇在一处,恐怕不雅……” 杜若因听到他说到了大婚和自己的名字,心头一凛﹐就强忍了哭泣,留神听了下去。 温公公说毕,静了片时,然后是绿荷进来奉茶的声音,又沉寂了片刻,才响起萧云泽的声音:“将那几个女子安置在芙蓉堂吧,至于杜若……”他似乎又沉吟了片刻,才缓缓接口道:“让红菱问问她的意思自她来这里,就住在这暖阁内,怕是习惯了,若是她不愿意搬,就把我的东西收拾了,送到卧云居去,我移到那里去住吧。” “殿下,那可使不得!”只听温公公急声道,“这听涛小筑本是这宫内的轴心正院,当今圣上在做皇子时,只要来这宫里,必定是居于此处,卧云居地方窄仄,久无人住,又处于偏处,况且日后要是有了新贵人,起坐更不便利,怎能做您大婚新房?再说杜姑娘占着这里,也不成体统,只怕到时新贵人会有说法……” 温公公话未说完,就听到萧云泽道:“有什么说法?我让你去做,你就去做!怎的这么多话?”口气竟然是难得一见地不耐烦,还透着些许愠怒。 半晌方才听到温公公低低称了声“是!”接着就是脚步声,向房外走,但不多时又回转来,只听他又问道:“殿下,老奴还有一事……皇上已经打发了教引的姑娘来,殿下今晚也该挑一位……侍寝了,您看……” “我今日身上不爽利,改天再说!”他的话被萧云泽截口打断。 “殿下,那……是否叫太医给您请个脉,进些药来?”温公公仍在絮叨。 “不用!”萧云泽几乎是恨声道,“你去吧,我乏了!” 估计是见萧云泽动了气,温公公这才作罢,只听得脚步声渐渐出了卧房。 外面又是一片静寂。 良久,方传来萧云泽一声长叹。 杜若躲在缎被中,脸下垫着的牡丹绣枕已经被眼泪打湿了大半。 她平日里虽然憨顽,其实骨子里也是个倔强敏感之人,温公公和萧云泽方才的一番对话,让她想起自己只不过是个孤女,本不是这里的正经主子,这些年来宫里众人对她好,也无非是看在萧云泽宠她的份上,如今萧云泽对自己这样,众人自然也不会对她好到哪里,既然如此,不如自己搬了出去,也免得落人口舌,讨人嫌隙。若是萧云泽真不愿她在此处碍事,她宁愿自己寻条出路,离了这里,也免得他日日板着张脸,见了自己就不开心,自己不见他,也省了整日为他的忧怒而悬心…… 杜若此刻有了这点心思,便按捺不住,即刻就想起身出去同萧云泽说了,不料她哭得久了,头晕体软,刚从床上坐起,就眼前一黑,她忍不住“哎呀”一声,重重扑倒在床前脚踏之上。 且说一板壁之隔,萧云泽正僵坐在椅上,此刻心里也如一团乱麻,只烦躁得头疼欲裂,忽然听到暖阁内“哎呀”一声,接着有撞击之声。 他一惊这不是杜若的声音吗?未来得及细想,便几步冲进暖阁,只见杜若倒在地上,一手捂了额角。他急忙将她扶了起来,扯开她的手去看﹐她额角红了一片,磕破了一块嫩皮,应是方才被撞到了桌脚,好在没有出血。 “你怎的这么不小心?”萧云泽也忘了要对她冷淡,张口就责怪道,又用手去揉她的伤处。 萧云泽的举动先是让杜若愣怔,但他的手一按上伤处,一阵刺痛让她瞬时清醒过来,她挣了几挣,将他的的手赶开,自己慢慢退回到床上坐下,垂眸道:“殿下和温公公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殿下不必让红菱姐姐再来问我,我自己跟您说吧还是我搬出这里,您随便让温公公给我个住处,日后我也会象红菱姐姐她们一样,做些事,不白吃这里的饭食,您若是不愿我住在这宫里,我也可以自寻条出路,多谢殿下这些年来的照顾,若是杜若此后有了能力,必当报还……” 她只管把自己心里所想一股脑地倒出,没看到萧云泽已是脸色惨白,继而又变得铁青,额角的青筋也隐隐浮起,一双拳头直握得指节泛白。 “你……”他竭尽全力却无法多迸出一个字来。这些年来﹐杜若何曾用这种口吻同他说过话﹖他只觉得她这短短数语,就如万根羽箭,直接穿心而过。 他的杜若,平日里那般天真纯直,只知道嬉笑玩乐,怎会生出如此想法?说出如此话语? 他怔忪半日,才想起来这不正是自己这几日来所想达到的吗?不由苦笑一声,咬牙低声道:“随你!”便转身而去。 杜若泪水再度滚滚而下。 杜若当晚便移到了卧云居,仍是竹云和含烟两人跟过来伏侍她。 这还是有记忆来,头一次和萧云泽离得如此远,当了两个宫人的面,她强撑精神,待睡下却是蒙在被中整整哭了一夜。 次日起来,临镜一照,两只眼睛肿得如同桃子,只能假说身上不舒服,不肯出房门。红菱就打发人送了膳食过来,午膳晚膳仍是如此。一来二去,不知道是萧云泽安排还是红菱体恤她这里偏远,不想累她行走,她的膳食就成了每日送过来,连听涛小筑都不必去了。 杜若头几日抓心挠肝,时时想着萧云泽垂泪,总想再去看看他或许他这几日心情好些也未为可知,可再一想到自己已说出口的话和那日萧云泽的态度,想去找他的念头便不由自主就淡了,且数日来,萧云泽连谴人问她一句是否安好的话都没有,更不要说来看看她﹐于是她也就渐渐凉了心,在凄恻之余,竟然隐隐生出几丝幽怨来。 这日午后,杜若坐在垂花廊前的山子石上,看着庭院里的一株开败的碧桃出神,只见竹云和含烟二人从走院门外走来,估计两人都没有看到坐在花荫后的杜若,边走边说笑。 “这宫里头都收拾齐备了,今日看到庚贴都送过来了,就等正日子了。哎,不知道新贵人会是个什么脾性,但愿不是爱苛责人的……”竹云道。 “就算是个厉害的,你我又能怎样?我们不过是做奴才的罢了,只要老实本分,我想也不会怎的。只是可怜了杜姑娘,你这些天也看到了,……本来以为,以素日里殿下对她的好,怎么可能是这样个局面?”含烟接口道。 “是啊,可话说回来,杜姑娘虽说是杜将军的女儿,可现在孤伶一人,就算殿下求了皇上,都未必肯这正经皇子妃的位子,哪个不是公侯千金坐的?我可怜的是姑娘日后怎么办?她毕竟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住在这里终究也不是长法……”竹云叹道。 也许是怕被别人听到,含烟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岔开了话头:“对了,听红菱说,昨晚内宫来的侍寝了,但殿下……” “殿下和衣睡了一宿﹖那可是奇了,难道是殿下嫌弃……” 两人说着进入房中,后面话语自然也听不明了。 第十五章 泄幽怨血污新房 听风声捉妖驱邪 竹云﹑含烟两人的话让杜若如被雷击,连身子都软了,又枯坐了一刻才挣扎起身,人还在恍惚,可脚下却已走出了院门,向听涛小筑走去。 四月天气,到处繁花如锦,蝶舞莺飞,她却只管低头疾走,仿佛身外空无一物。 走到沉香阁,前面花径上,偏偏有两只鸟儿落在地上,依偎在一处梳理羽毛,眼见她脚步将至,竟然也不飞走。 杜若呆了呆,只觉得这两个鸟儿交颈并头,碍眼至极,心下压制已久的那股躁动和几日来的忿闷之气,顿时激发出来,脑中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扑身向前,十指如钩,快如闪电,一下就将它们抓在手中。 鸟儿睁着两双漆黑如豆的眼睛,挣扎哀鸣不止,杜若咬牙一用力,两只鸟儿的脖颈就被她生生折断。她凝神看了手中的鸟尸片刻,将它们丢在小径旁的花丛内,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便站起来继续走,刚走了几步就又立住,似乎想起了什么,只见她犹豫了片刻,回身又拣起两只鸟尸,揣进了衣袖中,这才离开。 听涛小筑内果然焕然一新,门窗廊柱都新油了朱漆,廊下也新悬挂了一溜红纱宫灯。 红菱和众宫人估计都去忙了,此刻整个院内静悄悄,只有福宝一人靠在听涛堂前的廊柱边打瞌睡。杜若放轻了脚步,闪进了屋内。 屋内相比外面,更是簇新一片,萧云泽的床也新换了一张描金广漆拔步床,上面悬挂着大红夹金的百子嬉戏缂丝帐幔,床上也是大红百子缎被和鸳鸯绣枕,一派喜气洋洋。 杜若觉得被这红色刺得眼酸,泪水又滚滚而出。她怔怔看看了片刻,从袖中取出那两只鸟尸,一番嘶咬,将它们扯得七零八落。 “让你成婚!让你成婚!”她一边忿忿自语,一边将手上的血涂抹得床帐之上到处都是,然后又顺手将尸骸塞进了枕头之下。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还不解气,四处看了看,只见床头几案上放了一张大红金字的庚贴,便伸手拿起一看,上面写着:吴文鸳,女命,生辰…… 原来这就是那个要与萧云泽共度一生之人! “……成婚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姑娘你和殿下何曾有这些……”那日红菱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杜若不禁咬破了嘴唇,鲜血滴滴而下,落在手中的庚贴之上,很快就将上面的字迹浸透。 “吴文鸳,吴文鸳!”她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也不知是恨她,还是羡她。良久,她才将庚贴放回原处﹐出了房门幸而福宝还在酣睡,她想了想,便绕到后廊,悄悄回卧云居去了。 果然,到了晚间,两个过来送晚膳的小太监就说起了此事。 “……到处都是血,枕下还有两只鸟雀尸体,都不成样子了,看着真是可怖……”一个小太监一边摆碗盏,一边给杜若说道。 “可不是吗?福宝说,他一直在门口守着,眼珠子都没错一下,根本就没见什么人进去过,这可不是闹鬼么?”另一个小太监也接口道。 “说起这鸟尸,你还记得前两年咱宫中那些鹦鹉吗?当时吴统领不是说是狸子所为吗?这次会不会……”竹云插嘴道。 “哎呀,竹云姐姐,那狸子还能把尸体藏到枕下?还有那庚贴,上面全是血,字迹都污了!要我说啊,肯定就是有古怪!”小太监显然相信福宝的说辞。 “我也觉得是!你们想,当年那些鹦鹉死的就古怪,只见咬死,又不见吃!我觉得当时上头还不是怕大家害怕,才说说是野猫狸子所为!”含烟也道。 杜若听得几人唧唧喳喳说个不休,始终不置一语她知道,闹鬼一说固然宫人们相信,但自然是瞒不过萧云泽的,只是他会对自己做何责罚?最坏也不过赶她出宫去吧?这样想来,心里先前的慌乱竟然渐渐平复了,只等萧云泽处置她。 萧云泽一看到床上的鸟尸和血迹,心下就明白了,此刻听着福宝跪在地上指天发誓,说确实没见人进来,心里反倒松了口气若是被人看到是杜若所为,自己日后可真是无法保全她了。 “叫人把这些收拾了!”萧云泽对身后的温良春吩咐道,然后又拿了那张庚贴递给他,“烧了吧!” “可是﹐殿下,新人的凤帖,烧了恐怕不吉利!”温良春为难道。 “污糟成这样,就吉利了么?”萧云泽冷笑一声,将庚贴掷在地上,“都下去吧!” 温良春看着少主绷紧的脸,暗叹了口气,拾起地上的帖子,叫了福宝一起退了出去。 皇宫内,清和殿上,萧天祚正和皇后李贞儿商议萧云泽的婚事,忽然齐公公来禀吏部尚书吴正宽求见。萧天祚听了便让他到偏殿陛见。 吴尚书一见皇上,便立刻跪地,磕头如捣蒜,大呼“万岁恕罪!”。原来,他女儿文鸳前日突然染病,本来以为只是风寒小恙,不料连服了几天药都无效,今日竟然发起昏来,人事不知,眼看这婚礼就在几日之后,她这样子也不象一时半刻能好转起来,所以他只能进宫面圣替女请罪。 萧天祚一听也有些着急,毕竟日子钦天监已经择好,礼部也已备好各色事物,况且王公大臣都已通晓到,这可如何处?想了片刻,只能让太医随了吴尚书过府去替吴文鸳诊看。 萧天祚闷闷回了清和殿,将此事同皇后说了。李贞儿听后不语,半日方期期艾艾道:“陛下,有一事臣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天祚见她欲言又止,便催她直说。 “今日前晌,尚衣监的郑公公去给云泽送吉服,回来说听那宫里人讲,离宫内近日闹邪祟,前几日刚布置好的婚房,在众人眼皮底下就变得满室鲜血,鸟雀横尸新床,被褥床帐都污了,吴尚书送过去的庚贴,摆在案头,也是被泼了满纸的污血﹐众宫人都惊骇不止,是云泽压了众口,不许声张。想云泽本是命硬之人,八字带煞,如今这吴文鸳尚未过门就突发重病,臣妾觉得这似乎并非巧合……” 萧天祚惊骇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臣妾怎敢乱讲?陛下若是不信,可找郑公公来问,或是找几个云泽身边的宫人来问个究竟!”李贞儿忙道。 “当时合八字之时,就说他八字乖张,恐无人能压服得住,只是朕看几名备选公侯千金中,就吴文鸳命格贵气,四正无煞,想来应该无妨,所以才挑中了她,没想到,这孽障果然是个天煞之命!只恐以后还要克父刑亲,祸及这大夔的江山……”萧天祚咬牙切齿道,愈发嫌憎这个儿子。 晚间,去了吴府的太医来回奏,说吴文鸳得的是女儿痨,且不说病程凶险,生死难料,即使医治得好,也终是废人一个,无法为皇家繁衍子嗣。 萧天祚听了,只能着人连夜去吴府颁旨退了这门婚事,又派人给送去黄金千两,绫罗百端,算是安抚,又让礼部拟了诏书出来,找了托词向众人通告退婚之事。 次日一早,萧天祚就命人将萧云泽急召入宫,询问他离宫内闹邪祟一事。萧云泽见隐瞒不过,就索性认了。萧天祚一听更是暴跳如雷,厉声叱骂他命中带煞,连未过门的妻子都被他克得性命难保,并说此后再也不管他的事,凡事随他自处,只要不祸及旁人…… 萧天祚的一席话让萧云泽顿时松了口气,喜由心生莫不是天可怜见他一片苦心?他表面敛眉垂首,静听萧天祚教训,心里却恨不能即刻插翅飞回家中,将这个消息告诉杜若这些日子当真是委屈了她! 萧天祚见自己训斥了这半日,萧云泽依然一副木头模样,也不回应一声,直气得脸白气噎,连声让他快滚,以后非召不得踏入宫门半步。 萧云泽如离了樊笼的飞鸟一般,一出宫门,也顾不得说话,只从吴钺手中接过缰绳就飞身上马,一口气疾驰到家,马也不下,直冲入宫门。众护卫不知何事,个个紧张,连忙纷纷跟了来,却见自家少主直冲到了卧云居院外方勒住马,纵身跳下,疾步进了院内,这才醒悟到原来是急着找寻杜姑娘,不禁都面面相觑,随后笑叹而散。 杜若这些日子心情抑郁,夜里失寝,清晨又恹恹懒起,所以此刻刚刚起身,含烟正伺候她梳洗,她自己则对着铜镜发呆,就听到珠帘响处,传来一声:“若儿!” 她一惊,扭头一看,萧云泽已经掀起帘子走了进来,竟然是满脸含笑。他几步跨到她面前,也不顾含烟还在,就一把把她揽入怀中。 含烟刚要跪下行礼,就被萧云泽一句“退下!”赶到了房门外。 萧云泽的突然而至已让杜若有些愣怔,此刻他狎昵的举动更是让她如坠云雾中,竟然不知道是该避他还是该就他,只能傻傻地任他摆布。 “我不必成婚了,以后,还是我们两个……”萧云泽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觉得万千言语哽在喉中,只能拣了这最重要的两句翻来覆去絮说。 只这两句,就已经如同暖阳融寒冰,将杜若这些天来满心的嗔怒幽怨化解了十之八九,但心里还是难免酸涩委屈,眼泪顿时就忍不住不住潸潸而下。 萧云泽见状心里也颇感酸楚,于是也闭了口,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相对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有脚步自房外而来,接着温良春就躬身进来,见了他二人的情景,不禁也是一楞,但即刻就垂了头,只装看不见,小声回禀道:“殿下,宫内方才传旨出来,说是皇上遣了华阳观的徐真人今日酉时来咱这宫里布坛作法,驱邪除秽,让殿下做好准备。” 萧云泽听了,先前的满腔喜悦顿时荡然无存,只觉得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这华阳观是皇家道观,掌观的徐真人颇有几分能为,降妖驱邪,无比灵验,他要是在这宫内做法,不知道杜若可否会被识破?若是此刻将她送出宫外躲避,那岂不是更加让宫中众人起疑?可让她继续留在这里,必定是凶多吉少…… 真是一时心急如焚,但又怕被温良春看出端倪,只能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准备吧。” 第十六章 徐真人做法驱邪 萧云泽滴血护花 听了温良春的禀报﹐萧云泽顿时不安起来﹐但面上又不敢露出分毫﹐只等温良春一走﹐他才长叹一声﹐跌坐在椅上,皱眉犯起难来。 杜若见萧云泽情绪急转﹐立刻忘了方才还在暗下决心不理他﹐急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问道﹕“你叹什么气﹖” 萧云泽正在烦恼﹐听到也是答非所问﹕“这位徐真人据说法力高强﹐十分灵验。” “那又怎样﹖他是捉妖又不是捉你﹗再说﹐我们宫里真有妖么﹖那些鸟雀还不都是我……他们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没妖他难不成还能给凭空变出一只来﹖”杜若丝毫不以为意。 萧云泽见杜若还不知厉害﹐也无法跟她解释﹐只能摇头道﹕“先不说这个﹐让竹云收拾了东西﹐你还是搬回去住﹗” 杜若一听﹐先前的委屈又涌上心头﹐便低了头不再说话。 萧云泽见状﹐也不多说﹐拖了她就准备回听涛小筑以杜若的性格﹐晚上徐真人来开坛作法﹐她肯定还要去看热闹﹐所以无论如何﹐他都绝不敢将她一人放在此处﹐还是带在身边稳妥些。 杜若见他软和的话也不说一句﹐就这么要拉她走﹐也耍起了小性子﹐使劲一推﹐萧云泽卒不及防﹐一下被她推了个趔趄﹐撞上花架﹐架子一倾﹐上面摆放着的假山盆景跌落下来﹐刚好砸在他小腿上。 萧云泽“唉呦”一声﹐便蹲在地上﹐眉头也蹙了起来。 杜若一见﹐也吓了一跳﹐赶紧蹲身﹐撩起他袍子去查看伤处假山多棱角﹐砸得又重﹐尚未提起裤脚﹐已经能看见血迹从白色的宫绸夹裤上渗出来﹐顿时又怕又心疼﹐立刻就捂着他伤处哭了起来。 萧云泽见状﹐强忍了疼痛﹐正想出言安慰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心里便有了对策。 午后,徐真人果然带着几名道童前来,温良春赶紧迎接进来,按照萧云泽的吩咐,将他带到听涛小筑。温良春先进去回禀,片刻便出来对徐真人道:“殿下今日意外伤了腿脚,此刻正卧床休养,无法到正殿见仙长,所以特请仙长到内室一见。” 徐真人跟着温良春进了卧房,只见罗帐低垂,萧云泽倚枕半卧在床榻上,只穿着中衣,身上搭了条薄被,神色很是疲惫。 徐真人赶紧跪地请安,又说了皇上的旨意。徐真人是头次见这位大皇子,因想起平日里关于他的诸多传言,便特意偷眼观察﹐不料细看之下﹐大吃一惊只见萧云泽丰神俊朗,五官标致明润,尤其是眉宇之间紫气充盈,本是帝王之相,但眼眸暗藏冷戾之光,唇角隐有杀伐之气,这些又都是大凶之兆,更让他惊骇的是,在萧云泽周遭隐现一股邪魅阴柔之气,虽尚未成气候,但与其自身至正至刚之气缠杂,很是突兀诡异。他本想再仔细辨别一番,怎料萧云泽一听完他的话,便立刻吩咐温良春带他下去好生款待,安排作法事宜。 徐真人也不敢多言语,只能跟随温公公出了听涛小筑。 等房门一掩上,萧云泽身上的薄被就被人从里面掀起,杜若坐了起来,一张脸儿被闷得通红,她狠吸了几口气,方气恼地质问萧云泽:“你把我捂在被子里做什么?” “我不是让你查看伤口么?那个道士突然进来,我还不是怕他看到你在我床上,误解我们有什么不雅之事,这才把你捂被子里。”萧云泽淡淡道。 杜若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情理,便不再抱怨。她本想跟萧云泽说想去看驱邪作法,可因这些天来两人之间的尴尬尚未全消,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闷闷地拖了只枕头,在床里侧躺下,闭目装睡。 萧云泽见她这样子,心里反而松了口气他本来也就是想让她呆在自己身边,这样,徐真人就算真发现有妖气,也断然不敢在他近前施法只要能保她今晚平安,日后再想他法。 于是萧云泽便故意借口腿伤,行动不便,让晚膳也摆在卧房内,饭后又是让杜若伺候他换药,洗漱,又是让她给他捏肩揉腿,总之没有片刻消停。杜若本来心里还有些小小的不忿,但一想到他的伤是因自己而起,便也就老老实实地给他做起了丫头,可眼睛总忍不住向窗外瞟心里还惦记着徐真人开坛做法的热闹。 萧云泽见状便吩咐红菱和众人将门窗紧闭,又用黄帛将有所缝隙都封上,说是怕万一有邪气被法术追击走投无路撞进室内来,然后才将其他人都打发出去,只留他和杜若在室内。 杜若见萧云泽这么大费周章﹐正要取笑他﹐刚巧室外一声炸雷﹐似乎就劈打在屋顶之上﹐震得两人耳朵都嗡鸣不止。 杜若本来就怕打雷﹐此刻更是毫无防备﹐吓得惊叫一声就扑进了萧云泽怀中。 今日本是大好晴天﹐又怎会平地起雷﹖ 萧云泽只一恍神便明白过来﹐心下顿时大惊﹐正要开口安慰杜若﹐只觉得周身一凉﹐这才察觉连周围都有了异样虽然门窗缝隙都已被封堵﹐可纱灯之内的烛火无风自摇﹐几盏灯转瞬即熄灭了大半﹐屋内光线骤暗﹐一股森然冷气弥漫开来﹐再看杜若此刻已经是脸色煞白﹐身子簌簌直抖﹐神色恍惚﹐三魂七魄似乎都不全了。 萧云泽又急又惧﹐只能死死抱住她﹐可无形中似乎有一只巨手在与他角力﹐要将杜若的神魂从他怀里的身体上抽离而去。 他拼尽全力﹐反身将杜若压在床上﹐整个护在自己身下﹐奋力之下﹐牙齿不觉咬破了唇角﹐鲜血瞬时流出﹐不偏不倚﹐刚好滴落在杜若眉心上。谁知竟然一瞬间﹐施加在自己和杜若之间的那股力道竟然泄去﹐周围的森冷之气也顿时消弭殆尽。 萧云泽的心也跟着这力道一松﹐整个人都脱了力﹐和怀中已经半昏的人儿一道瘫软在床上﹐冷汗已经了浸透了衣衫。 且说温公公将徐真人领到到凝晖堂款待一番,然后又安排了人协助几名道童在听涛小筑前的撷星楼摆下法坛。酉时三刻一到,徐真人便上了法台,点起北斗七星灯,手持天罡驱魔剑,做起法术来。几道灵符烧过,咒语念过三遍,就见整个离宫上空阵阵云气腾起,罡风振袖,在场围观的众人都不禁大叹真人的法术高强。可眼看七星灯中灯油已将燃尽,神案上的灵犀香也快烧到了头,就是没有见到邪祟之物现形。徐真人心下也不由有些着急,踏起天罡八卦步,仗剑发力,念了一个天雷伏魔诀,只见本来晴朗的夜空一道霹雳,将众宫人都吓得大惊失色﹐纷纷掩耳。 徐真人捏了诀细看,这才见到一缕黑气自听涛堂上空隐隐现出正是被方才的天雷催动出来的。徐真人正想施术将其收伏,忽然想到之前见萧云泽的情景,心下不由有些迟疑,就在这当口,就见妖气已被一股紫气冲散,哪里还有踪影可寻? 徐真人暗暗叹了口气,知道今晚这邪祟是无法驱除了据他看来,这邪祟根源,十之八九就在大皇子的身上,他哪有这个胆量对皇子下手?于是只能做了几个虚头,然后收了法阵,告诉坛下的温公公等道:“邪祟已除,自此宫内可平安无虞。” 温良春还想带他去见萧云泽﹐不料被婉言回绝﹐连茶也不肯吃﹐就匆忙回宫向萧天祚复命去了。 老太监见徐真人举止异常﹐心下疑惑﹐但也不好多问﹐只能送别了他和众道童﹐自己回听涛小筑向萧云泽禀报。 萧云泽此刻已经恢复过来﹐而杜若尚未完全清醒﹐他担心被人看出端倪﹐便假说已经睡了﹐不肯让人进来﹐只隔了房门听温良春回禀经过﹐当听到徐真人说的妖孽已除﹐虽然也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必定是这老道见找不出邪祟﹐怕萧天祚怪罪﹐所以才这样欺瞒众人﹐既然如此﹐谅他也不敢在萧天祚面前说出实情﹐那自己也不必担心杜若的安危和去留了。 这样一想﹐萧云泽便大大松了口气﹐低头看怀里的人这些天都未曾见面﹐今日又忙乱了这大半天﹐不曾仔细看过﹐此刻见她星眸半睁﹐方才惨白的脸颊上已经回了血色﹐已经没了大碍,只是这些天人瘦了不少。他轻叹了一声﹐起身拿起温在小风炉上的砂壶﹐倒了些热茶﹐试了几口﹐待冷暖合适了﹐才自己含了﹐小心哺给她。 片刻之后,杜若才彻底回神。 “我这是怎么了?我……”她有些奇怪,怎会被一个雷吓到神魂丧失?又怕萧云泽取笑她胆小,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就垂了头,不再言语。 萧云泽见她模样娇俏可爱,又是多日未和她亲近,此刻哪里还忍耐得住,把她拥进怀里,低头便封堵上了那两瓣樱唇,初尝之下,只觉得胜过世间任何珍馐绝味,便肆意狎弄起来。杜若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人又酥软无力,只能听凭他摆布,好在萧云泽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念及杜若尚未及笄,最终还是硬生生忍耐了下来,总算没有逾礼。 第十七章 惮凶煞遣戍亲子 送别离探问长兄 且说萧天祚次日一早便传召徐真人进宫询问他驱邪之事。 徐真人正为此事头痛了一夜虽早有耳闻这位大皇子不受当今圣上宠爱,可毕竟是皇家骨血,若直说妖气源头在他身上,只怕冒犯了皇家尊严,但若是不说,又恐犯下欺君之罪。因此到了陛前,仍是战战兢兢,只是叩头,不敢言语。 萧天祚见状,便知定有隐情,于是屏退了左右,只留徐真人问道:“昨日是何情形,你只管直说,不管是何结果,朕都赦你无罪!” 徐真人得了萧天祚这句话,方放开了胆子,将昨日在萧云泽房内所见和做法时的异状一一道来,只听得萧天祚的脸色越来越铁青,听毕,不发一言,只是冷冷地盯着道人,良久才厉声问道:“你说的可是实话?” 徐真人磕头如捣蒜,连声道:“陛下,贫道怎敢欺君惘上?若是有半个字不实,陛下尽管发落!” “孽障!果然是个孽障!”萧天祚一掌击在龙案之上,将桌上的茶盏笔墨砚齐齐扫落在地,只气得浑身发抖,额角青筋暴凸,咬牙恨声道:“朕怎的就生出这样一个妖孽来!” 徐真人屏息凝神,气也不敢大出,只是跪地叩头。 半晌,萧天祚才稍稍抑了怒气,缓缓道:“你且退下吧,只是昨日之事,不许再对别人提及一字!” 徐真人如蒙大赦,急忙连声称是,磕了三个响头,谢恩而去。 萧天祚郁郁回到寝宫,满心都是对这个儿子的憎恶惧怕他只恨自己当年一时心软,没有在这个孩子落地之时就结果了他,如今若不想个办法,只怕这个孽障日后要成祸害。 正在忧愁之际,就听门外齐公公禀报:“陛下,中宫李娘娘来了。” 萧天祚正在烦恼,本不想见,可转念一想,皇后向来机变多谋,心思缜密,何况此事关系皇家体面,也没有避她的道理,便传她入内。 李贞儿一看到萧天祚的脸色,心里便明白了个八九分她来的路上,早有心腹太监向她回报了皇上刚刚召见过徐真人,这也正是她此刻前来的目的。 她面上不露声色,柔声向萧天祚请安:“陛下今日气色不佳,想必是为什么事烦恼?” 萧天祚长叹一声,将方才徐真人所说转述了一遍。 李贞儿听了,也是满面惶恐震惊之色,半晌,方颤声问道:“陛下,真有此事?” 萧天祚颓然点头,“料那道士也不敢以江湖术士之言来蒙骗我!只怕,那个孽障确实有不妥之处!” 李贞儿默然良久,叹息道:“若真如此,只能是我皇家祧绪不幸!不知可有化解之法,毕竟云泽他也是我皇家血脉,陛下您的骨血……” 此话不说则已,一说便又让霄天祚火起,他一拍几案,厉声喝道:“少提这骨血二字!只怕这孽障日后要克父妨亲,祸害了大家!若是有破法,朕还用为此烦恼?朕已经问过那徐道人,孽障煞重命硬,实难冲抵﹗” 李贞儿赶紧闭口不语,皱眉思索了一番,才小心道;“陛下,但单单凭借徐真人一己之言,也未必可以全信。陛下先不必气恼,不如让钦天监占占星位,再做定夺?” 萧天祚听了觉得有理,便消了些气,点头应允。 李贞儿岔过话头,拿萧梦泽近来读书用功,老师多次赞他才思敏捷,虚心向学等宽慰话儿说给萧天祚听,听得爱子愈发出息,萧天祚的神色也渐渐平复下来。随后两人又说了些萧梦泽的课业和宫内琐事,同用过午膳,皇后方拜辞回自己寝宫。 一回到自己居住的凤翥宫,李贞儿就写了几个字,亲自封好,然后叫来心腹太监长寿,交代道:“你亲自走一趟,将此书交给钦天监的郑大人。切记,不可被第二人知晓!” 长寿会意,领命而去。 目送长寿出去,李贞儿坐回案前,随手翻开一本《史记》,凑巧翻到《吕后本纪》一章,她不禁抚书而笑。 是夜,钦天监主事便急急向萧天祚呈报,说是这数日来夜观星象,发现荧惑守心,帝星微暗,为大凶之兆,轻则龙体有恙,重则会有兵戈之祸。 萧天祚正为萧云泽一事心里不自在,又听此消息,更是火上浇油,哪里还忍耐得住,恨不能即刻就打发了他。辗转寻思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宣了萧云泽入朝,当着文武大臣降旨,说其年已二十,尚无建树,为历练其心志,特遣戍西北固州,习兵武之道,两日后即出发…… 众大臣虽然觉得萧天祚此举甚是突兀,但毕竟是皇家自己的事,所以也无人敢上书柬议。 萧云泽清早被叫进宫来,心里已有预感,所以此刻反倒不惊讶,自知此事无法更改,也不多说,只领旨出宫。待回到离宫,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别的都可不管,只是杜若该怎么办?戍边之地,多凶险困苦,加上杜若身份特殊,带上她是不可能的,可留她独自在此,他更不能放心,再想到杜若这些年来,从未跟他分离过,怕是她也难舍,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向她说,因此,踟躇了半天,还是先交代了温良春此事,才回听涛小筑。 刚进园子门,迎面就被一人一头撞进怀里,正是杜若,只见她哭得跟泪人一样,一见是他,就死抓着他的衣襟不放,看样子已经得知了消息。 萧云泽见此情景,自己心里也酸楚难当,哪里还能说出安慰她的话来,便只好抱了她,任由她哭。 “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杜若抽噎道。 萧云泽叹了口气,摇头道:“不行!那里是屯军的边城,除了兵士,没有百姓,苦寒之地,物资匮乏……” “我不怕苦,你就让我一起去吧!”他尚未说完,就被杜若急急打断。 “杜若……”萧云泽无奈地拥紧她,“不是苦不苦,而是……”让他怎样跟她解释他这次形同被流放,萧天祚必定会派人监视他,他又怎能把她带在身边? 杜若见他不肯应允,只是苦苦哀求,哭得萧云泽几乎要咬碎了牙才抗得住那撕心之痛。 最后萧云泽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能哄她:“杜若,别哭了,我先去,过几个月,等那边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就让吴钺回来接你,这样可好?” 杜若一听,果然止住哭泣,将信将疑抬眼问道:“真的?” 萧云泽抬手擦去她脸上泪水,垂眸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杜若定定看了他片刻,见他确实不象说谎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由他携手到回房去。 远行在即﹐少不得有许多事务要安排﹐可萧云泽却全然不顾﹐只守着杜若,暗自祈祷这两天能永无尽头,好让他们再多看几眼,再多说几句衷肠话。 两日时间转眼即过。这日晚膳后﹐萧云泽想到明早就要动身﹐便屏退了众人﹐独自和杜若在房内﹐握了她的手百般叮嘱。虽然萧云泽应允过几月会接她同去﹐可杜若一想到还是要分别数月﹐就止不住难受落泪﹐萧云泽本来也就是骗她﹐所以口里虽然安慰着她﹐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凄苦。 两人正恋恋难舍﹐就听到温良春在外面禀报﹐说是二皇子来了。 萧云泽有些诧异﹐想他这弟弟自幼深受萧天祚宠爱﹐被看管甚严﹐平日从未有机会出宫﹐今日能来这里﹐想来是特意来给他送行﹐心头又不由一热,赶紧吩咐将人迎到小书房﹐自己则抚慰了杜若几句﹐就匆匆赶了过去 “哥哥怎么这半天才来﹐是不是在做什么不方便被搅扰之事﹖”萧梦泽一见萧云泽就笑问道﹐他盯着萧云泽被杜若揉皱的衣襟—上面还沾着泪痕﹐眼神中多了些别样意味。 萧云泽尴尬地抻了抻衣服﹐招呼他落座﹐只当未听到他的调笑﹐问道﹕“你今日怎么出得宫来了﹖” “这不是你要走了么﹖我特地求了父皇让我过来为你送行﹗”萧梦泽也敛去了笑意﹐脸色凝重起来。 萧云泽握了弟弟的手﹐半日才说出一句﹕“多谢你费心。” “固州已经接近大漠﹐听说那里干旱贫瘠﹐生活异常艰苦﹐哥哥你这一去﹐要多保重……可惜我平日里被囚禁在深宫之内﹐没有半点自由﹐要不﹐我也想跟你一起﹐去见识一下这外面的世界……”萧梦泽见萧云泽情绪低落﹐也难掩离愁﹐但还是强撑了精神来安慰他。 “知道﹐你也保重。”萧云泽本想再多叮嘱几句﹐可转念一想﹐萧梦泽上有萧天祚宠爱﹐下有李贞儿匡扶﹐跟自己景况截然不同﹐自然无须担心想到这父母疼爱的好处﹐思绪便情不自禁就又转回杜若身上﹐只觉得自己这一走﹐她更是凄苦﹐况且以她身世﹐凶险难料﹐不由更加黯然﹐话也不再说﹐只是盯着手里的茶盏出神。 萧梦泽见萧云泽愈发沉郁﹐以为他是忧虑以后的困苦﹐便问道﹕“哥哥可是忧愁西北边塞苦寒?若是如此﹐日后若是有什幺需要﹐尽可以写书信给我﹐我好打点了给哥哥捎去。” 萧云泽摇头不语。 萧梦泽见状﹐以为他心有顾虑﹐便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会留心不让父皇知道﹐所以你不必担心会因此而再受责罚。” 萧云泽被弟弟的一番话早已说得心头滚热﹐此时这句话更是让他心头激荡难平﹐想想自己平日里受萧天祚责骂时他如何替自己辩解开脱﹐心中不由便生出些想法﹐他思忖半日﹐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我有一事想求你帮忙……” 第十八章 信手足托付娇娥 见灵姝萦定琴心 萧云泽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将杜若托付给弟弟萧梦泽虽说是李贞儿的亲生儿子﹐但为人却是极良善正义,自幼和自己手足情笃﹐而且以他的身份,只要掩饰得当﹐在照顾杜若上自然极为便利。 见哥哥面色凝重﹐突然如此客气央求自己﹐萧梦泽便知事关重大,赶紧接道﹕“哥哥﹐你有什么事只管直说﹐只要能做到﹐我一定尽力﹗ 萧云泽轻叹一声﹐道:“我这次去固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别的都还罢了﹐只是有一个人﹐实在无法放心﹐想托付给你照看。” 萧梦泽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唇角便泛起笑来﹕“哥哥说的可是女子﹖” 萧云泽索性也不隐瞒﹐屏退了左右宫人,原原本本将当年那次狩猎﹐如何误杀巨狐和云如意﹐为了赎罪﹐如何编了身世将杜若带进宫来﹐以及她怎样妖性难泯等一一道来﹐只是掩去了自己对杜若的感情﹐只说他怕自己走后﹐杜若再因妖性惹祸﹐想托付他想办法帮忙遮掩。 萧梦泽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抚掌感叹道﹕“这世上竟会有此等奇事﹗” 萧云泽垂眸道﹕“若是被人知道杜若她非常人﹐恐怕她性命难保﹐所以﹐我将她托付你﹐就是想让此事除你我外﹐不能在被他人知晓。” 萧梦泽急忙点头道﹕“哥哥说的是﹐你只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然后便连声催促萧云泽,要见一见这非同常人的杜若。 萧云泽便扬声叫伺候在门外的福安去请杜若来。 萧梦泽这里和哥哥又说了些闲话﹐不多时﹐就见一名女孩儿走了进来﹐她一进屋子﹐目光就只落在萧云泽身上﹐只见她快走几步,似乎要扑入他怀中,萧云泽一声轻咳,她这才猛然惊觉房中还有他人﹐顿时收住了脚步,垂了头﹐一张小脸羞得通红﹐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萧梦泽不禁轻笑出了声。 萧云泽看了弟弟一眼﹐起身拉过杜若﹐柔声道﹕“这是我兄弟梦泽﹐今日特意过来给我送行﹐不必见外。” 杜若听了﹐这才敛去羞涩﹐给萧梦泽问了安,然后挨着萧云泽坐了下来。 萧梦泽细看杜若﹕眼前的人儿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模样﹐﹐一张清水鸭蛋脸儿﹐衬着黑臻臻的头发﹐愈发显得五官精巧﹐眉目如画;她的装扮更是简洁﹐除了头上的一枚云头如意碧玉簪和耳上的翡翠坠子外别无他物﹐身上也只是一件素色鹅黄春衫和玉色绫裙﹐整个人如出水嫩荷﹐带露杏花﹐虽然算不上倾国之色﹐但裊娜清丽﹐动人心弦﹐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波光流转间灿若朗星﹐此刻虽含着愁云,犹在上下打量着他,见他目光投来,方赧然别开了脸,垂眸盯着自己的一双脚尖出神。 萧梦泽不由看得呆住了,直到萧云泽叫他,才恍然回神,不觉面上一红,仓促应声,好在萧云泽心里有事,并未留意到。 他听哥哥又将让他照管杜若的话说了一遍,口中赶紧连连答应,心里却还在回味杜若方才那神色。萧梦泽自幼居住在深宫內苑,平日接触的除了父皇母后,就是太监宫人,父母对他虽宠溺,但毕竟是尊长君上,很难像寻常人家父子母子之间那样亲近,宫人自不必说,对他更是唯唯诺诺,哪里有人能象眼前这个女孩儿,对他不卑不亢,又想起哥哥先前所讲,心里便对她存了十二分兴趣,此刻见她对萧云泽的嘱托只是低头不语,知道她是难舍萧云泽,想他这十九年来,也无人对他如此依恋过,这样一想,真是对哥哥又羡又妒,心里竟然平添了一缕酸涩,不由也少了言语。 萧云泽见弟弟突然沉默,以为他心里有所顾忌,不由暗叹一声,可事已至此,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道:“梦泽,我今日所说,关系到杜若的性命,只求你能看在我兄弟一场的份上,好歹替我照看她!” 又拉过杜若,让她给萧梦泽施礼,“杜若,我已将你托付给这位哥哥,日后我不在,你一定要听他的话,切不可任性妄为。有什么事,只管对他说,见他即如见我一样。” 杜若虽然心里难受,可也清楚萧云泽一片心为了自己,只好含了泪,向萧梦泽道:“梦泽哥哥,日后若儿多谢你费心照管,若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哥哥尽管责惩。若儿这里先谢过了!”说着便低头拜了下去。 哥哥的一番话已让萧梦泽为刚才的想法暗生愧意,再看杜若如此乖巧惹人怜惜,他心里早是一阵热潮涌动,赶紧伸手挽住杜若,道:“哥哥说的是什么话?你我亲兄弟,哥哥既然视杜姑娘如亲妹妹,我自然也是一样!日后,有我一日,必然尽心尽力,关照姑娘。杜姑娘你既然也叫我哥哥,就不该如此见外!” 萧云泽见他如此说,这才放下心来。 三人重新归座,免不了又是离愁别绪。不知不觉已近子时,外面跟萧梦泽来的太监催请了几次,他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回宫。 萧云泽和杜若这里也回了房,但一夜两人皆无眠,依偎在一处,低语直至天明。 此意愿天怜,今宵长似年。 用过早善,萧云泽便动身启程,杜若拽着他的衣襟,从听涛小筑一直跟出宫门,也不说话,只是泪眼汪汪,最后萧云泽无奈,只能硬起心肠,扯开她的手,低声道:“我走了!”即翻身上马,和吴钺及几名亲随卫士打马而去,杜若在后面哭着追了几十步,就被红菱她们拉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马绝尘而去。 杜若早已经哭成了泪人,温良春等一众宫人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回宫去,可接下来几日都茶饭不思,后来还是红菱她们苦苦劝解,再加上自己也想着萧云泽说过不过数月,安顿好了就回来接她,这才慢慢好转起来,不过,还是整日恹恹的,全然没了萧云泽在时的活泼,人也瘦了一圈。 且说萧梦泽自从回宫后,便一直惦念杜若,不光是记挂着哥哥的嘱托,更是那日杜若的言谈举止让他头次意识到,原来除了宫内这些整日对他笑脸相迎的宫人之外,世间竟然还有这样一位清丽女子,她不光身离奇,更是一颦一笑性情皆发乎于心,随性自然,让人喜欢,尤其是她对哥哥那种依恋,更是让他羡慕不已,心中便暗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不知和她久相处下来,她是否也会对自己这样情意深重? 有了这个想头,萧梦泽在内宫简直是一刻都按捺不住,只恨不能天天到离宫去见见杜若。奈何萧天祚和李后对他看管极严,上次能为萧云泽送行,还是苦苦求了父皇半日才恩准的,这再想出宫,哪里还有理由?萧云泽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个借口,郁郁了几日,人也怏怏不振起来,真的快要急出病来了。 身边伺候的众人见他这样子,就慌着要去禀报皇后,萧梦泽又怕被母后知晓杜若的事,就拦着不许,只是自己整天坐在剪秋轩书房里下发呆叹气。 这天,萧梦泽又坐在书案前,苦苦思索出宫之法,亲随小太监文篆进来送茶,见他愁眉不展,便又问他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 文篆是萧梦泽自幼随身的小太监,很得信任,这几日萧梦泽心神不宁,他也比平时更伺候的殷勤。萧梦泽想到他为人机灵谨慎,做事周全,干脆就把想出宫的念头告诉了他,只说自己在离宫内见到了一位姑娘,这几天心里一直惦记,想再见一面,让他给自己想个法子。 离宫内的姑娘?文篆思忖道,那不就是一名宫人嘛,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恳请皇上或娘娘将她要到自己宫里来就是了,何必定要劳烦出宫?于是便将自己想法说了出来,可还未说完便被萧梦泽打断:“绝不能让父皇母后知晓此事!” 小太监一听便犯了难:“那这可就难办了,既然不让皇上娘娘知道,那又怎能出宫?要出宫,那可是要奏请根由的……” “我当然知道,要不还要你想什么主意?”萧梦泽一听难办就愈加烦躁,“你赶紧给我好好想几个理由!” “捏造理由,要是被皇上娘娘识破,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啊!”文篆哪敢应承。 萧梦泽此刻满脑子都是要出宫的念头,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盯着文篆,咬牙威逼道:“你只管给我想主意,若是出了事,自然是我担着!但若是到了午膳时你还想不出来,那我就先把你打六十板子再送到圊厕司去,告诉管事太监,让你天天洗刷各处的净桶,清倒粪便!” 说完也不顾文篆哀求,就把他赶出房外。 萧梦泽本来也只是发发脾气泄泄烦闷,实在也未指望文篆真能想出什么点子来,不料过了片刻,文篆竟然又探头探脑地挨了进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梦泽一听,先是皱起眉头,但随即又展演笑道:“我看这个法子好!就这样做!你赶紧去准备着,我明日就出去一趟!” 第十九章 乔装扮私出宫闱 感良言促生温情 “只是﹐这个办法太……”文篆还是有些犹豫。 萧梦泽哪里还听得进其它﹐只管催着他快去准备。 到了晚间﹐萧梦泽对伺候的众人说要静心温书写文章﹐今夜就留宿在剪秋轩书房内﹐且任何人明日午膳之前都不得打扰﹐非传召不能入内﹐膳食也不用送来,并遣退了众人,只留下文篆值夜。 这一夜萧梦泽都不曾睡得安生,心里既又忐忑又期待,辗转反侧,只盼天明。 次日天色还未全明﹐文篆就进房来请他起身,手里还着一个小包袱,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套小太监的衣帽和鞋袜。文篆取出衣物,伺候萧梦泽穿戴整齐﹐又从自己贴身内袋中掏出两枚黄铜鎏金的腰牌—正面都铸着“圊厕司”三个字﹐一张背面是几行阴文镌刻的小字:“圊厕司第三十八号陈万﹐准禁内各处通行”﹐另一张则是“圊厕司第四十一号丁子高”,余下各字均相同。他将一枚腰牌呈给萧梦泽,道﹕“殿下可要牢记我昨晚说的那些话﹐到时看我眼色行事。” 萧梦泽点了点头﹐将腰牌收好。 两人刚收拾完毕﹐就听到院外传来了几声梆子响和一阵车轮辚辚声。 “殿下﹐来了﹐来了﹗”文篆说着﹐赶紧转身回到床帐后面﹐搬出了一个东西—原来是一个红木金漆的净桶。 萧梦泽不禁抿了抿嘴唇﹐但看文篆正等着自己﹐也不再犹豫﹐走上前去和他一起抬起了净桶出了房门,两人又细心关好房门﹐这才将净桶抬到了剪秋轩的院外。 门外停着一辆大车﹐上面已经放了十几个各式的净桶﹐还有几个小太监围随左右。 原来﹐圊厕司每日清晨会派人来收取皇宫之内各处的净桶﹐送到圊厕司内洗刷﹐再由各宫当值的小太监或宫女自行将净桶取回﹐而收集的污物则由圊厕司运出宫外。 因宫内太监宫人众多﹐不时有新人来去﹐加上天色也还昏暗﹐所以大家也并未对萧梦泽扮的小太监过多留意。萧梦泽也不言语﹐只管低着头﹐帮文篆把净桶抬上了大车﹐便跟着车子一起到了圊厕司。 圊厕司院内来来去去都是人﹐到处摆满了净桶﹐臭气熏人。萧梦泽哪里受过这样的骯脏﹐但还是强忍了呕吐之感﹐紧跟着文篆。两人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看小太监们在管事太监的吆喝下﹐将净桶内的污物倒到了院子一角的大木桶内﹐随后又将装满的数十个木桶分别抬上了十几辆大车﹐在一名管事太监的带领下﹐众人拉了车向院外行去。 文篆赶紧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萧梦泽会意﹐两人便悄悄靠近大车﹐混进了随车的太监队伍。到了出宫城的角门口﹐守卫门见是粪车﹐个个皱眉掩口﹐只是草草检查了一下各人的腰牌便放行了。 粪场距离宫外还有一段路程﹐文篆和萧梦泽故意放慢脚步﹐然后趁众人不备找了个空子﹐便脱了出来。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两人找了一辆马车﹐吩咐了车夫去处。因为宫内时常有公公出来采买东西﹐所以车夫也不奇怪﹐接了钱就打马驾车而去。 温良春听守门侍卫说有两位宫内来的小公公求见﹐心下一惊—自家殿下眼下不在﹐不知这宫内来人是何意图﹐便匆忙赶到门口﹐待看请其中一人面容时﹐更是大吃一惊,赶紧行礼问安﹕“殿……” 萧梦泽看了看左右,赶紧打断了他﹕“温公公﹐我们还是进去说。” 温良春醒悟过来,赶紧将人让到内堂,献上茶点,这才问道:“二殿下如何是这副装扮?” 萧梦泽也不隐瞒,将缘由说了一遍,便要温良春带他去见杜若。 且说杜若自从萧云泽走后,也不再向以前那样整日说笑欢闹,白日里总喜欢一个人呆在书房里,说是看书,往往却是托了腮一坐半日,只是想着萧云泽出神。 今日她也是一用过早膳就走到书房内,随手捡起案头的一本乐府诗集,不料一翻便是《古相思曲》: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萧云泽这已经去了十来日了,也没有个音信,不知是否平安到达,让杜若想念之余又多了担心,此刻这诗更是戳到了心头,只默念了几句,眼泪便象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正伤心之际,忽然听到门口传来温良春的声音:“杜姑娘,二皇子殿下来看你了。” 杜若一回头,透过泪光,只见温良春正垂手而立,身边还站着一位穿着青衣的小太监,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再仔细辨认了几眼,这才认出竟然是萧梦泽,见他这副打扮,不由愣怔住,连眼泪也忘了擦。 “杜姑娘,二殿下来看你了!”见她只是傻站着也不见礼,温良春赶紧提醒道。 杜若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胡乱抹去腮上的泪珠,轻声施礼道:“给二殿下问安。” 萧梦泽见杜若满面泪痕﹐比起前些日子见她那次﹐消瘦了好多﹐便知道她是思念萧云泽﹐心里就先生出几分愧疚来﹐只怨自己没能早些想到办法来看她,便赶紧道﹕“不要这么见外多礼﹗”让她只管随意。 温良春遣人送了茶来﹐便退下了﹐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哥哥的嘱咐﹐我一直记挂着﹐只是……这些一直不方便过来﹐不知道你还好不好﹖我今日……”萧梦泽想到自己穿成这样﹐自觉尴尬,待要解释一下﹐又怕她多心﹐只好又止口不言。 好在杜若也没心思﹐她只是低垂了眼眸﹐用手指绕弄衣带﹐半天才说道﹕“谢谢二殿下来看我。” “都说了不要这么客气﹐”见她说话还是生分﹐萧梦泽心里有些涩涩的﹐“我那日就说过﹐我和哥哥是至亲手足﹐既然他将你当作亲妹妹﹐你也视他如同兄长﹐对我自然也应该是一样﹐不要再叫什么殿下﹐还是直接叫我哥哥好了﹐你那日不也曾这样叫过我么﹖” 杜若见萧梦泽这副打扮﹐心里已经明白他肯定是偷偷溜出宫来看自己的﹐心里自然很是感激﹐只是方才光顾着难过﹐没什么心绪﹐再加上毕竟之前也只见过一面﹐当时又有萧云泽在场﹐两人并没有单独讲过几句话﹐如今只剩下他们二人独处﹐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才有些拘谨﹐并不是刻意冷淡﹐此刻听了他的这番话﹐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生分﹐只好暂且压下烦恼﹐轻声答道﹕“梦泽哥哥说的是﹐我都记住了。只是方才温公公在﹐不敢叫﹐怕被他说失了规矩。” 萧梦泽这才释然。 他见杜若短短十来日﹐人便瘦了这许多﹐比初见时更显得娇怯纤弱﹐让人心疼﹐明知道她是想念萧云泽所致﹐想要劝她﹐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只好找了些话头﹐套问她平日的喜好﹐好设法让她开心。 杜若本来就是一个心无芥蒂的人﹐再加上萧云泽的嘱托﹐无论萧梦泽问什么﹐她都如实做答﹐两人渐渐就扯开了话头。在萧梦泽的宽慰下,杜若脸上的愁云也暂且淡去了许多。 不觉就过了一个多时辰﹐文篆早已经在外面催促了几次﹐萧梦泽也担心耽误得久了行迹暴露,这才不得不起身告辞。 “梦泽哥哥﹐你若是不方便出宫﹐就不要再来看我了﹐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不要再象这样﹐若是被人发现﹐受了责罚﹐那让我如何安心﹖”待送萧梦泽出到听涛小筑门口,杜若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 萧梦泽怔住,他没想到杜若竟然如此聪敏且体贴人意﹐几句话顿时说得他心里又甜又酸﹐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慢慢在浸润其中,好一会儿才笑道﹕“不用担心﹐我自然有法子﹐就算被人识破也无什么大妨碍﹐倒是你在这宫内﹐尽管说周围都是跟久了的旧人﹐有些事还是要多加小心。” 指的自然就是杜若扑杀鸟雀之事﹐只是不好明言。 杜若果然明白﹐她点了点头﹐脸上却因为难为情而微微飞红—看来萧云泽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萧梦泽又叮嘱了几句才动身离去。 温良春早就安排好了一辆马车﹐将萧梦泽和文篆两人送到了离皇宫西角门不远的小街上。两人匆匆赶到门外﹐这门本来就是供太监们平日出入办事的﹐所以虽然现在已近正午﹐守门的禁军也不过多盘查了他们几句,所幸没有发现端倪。一入宫门,文篆就专选偏僻少人行的路径﹐一路遮遮掩掩回到了剪秋轩。 萧梦泽心里的一口气这才送来下来,让文篆伺候着换好衣服。 哪知气息尚未喘匀,就听到书房外脚步声嘈杂而来,隐隐还夹杂着自己宫内管事公公高升的声音:“……娘娘,殿下些天来读书可用功了……昨夜都未回寝宫,就在这书斋内歇息呢……” 第二十章 频出宫终露行藏 得密报巧撞现行 一听到“娘娘”二字,萧梦泽不由一惊,但即刻便反应过来﹐赶紧奔至书桌前坐下,随手翻开一本书,假装看了起来。 文篆也赶紧把换下的衣服胡乱一卷,塞进床后,又几步跳到书桌前,开始给萧梦泽磨墨,但手犹在颤抖。 萧梦泽虽然用眼神示意他要放松,但自己心里也是如同擂小鼓一般。 门外已经传来了高升的通禀声:“殿下,娘娘来了。” 萧梦泽稳住心神,应声回头﹐看到李后已在高升和几名宫人的陪伴下走了进来﹐他赶紧起身﹐疾步走了过去请安﹕“儿臣参见母后﹗” 还未等他跪下﹐李贞儿就已经满面含笑地拉住了他﹐摩挲着他脸颊道﹕“听高升说你昨夜未回寝宫休息﹖看你这满眼的血丝﹐必定又是熬了一夜。对了﹐高升说你今日早膳也未用﹖母亲知道你读书用功﹐可身体更要紧﹐以后切不可这样了﹗” 萧梦泽赶紧将母亲让到案前坐下﹐又亲自捧了茶敬上﹐这才答道﹕“母亲说的是﹐只是下个月是父皇的寿辰﹐儿臣想写篇文章为父皇祝寿﹐因为日子有限﹐见这里幽静﹐所以就想在这里住上几日。我怕他们扰了思绪﹐所以未传早膳﹐不过我让人备了点心来的,文篆已经伺候我用过了。” 李贞儿点头赞许﹕“好﹗好﹗我就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既然是为你父皇祝寿的文章﹐自然要用心写。你父亲这些天一直为云泽的事生气劳神﹐有了你这番孝心﹐也算能宽慰他了。我昨日听你父皇说过几日会让齐太傅教授你政经之道﹐想来他日后倚重的还是你﹐你且不可辜负了他的重望……” 听到母亲提到哥哥﹐萧梦泽心里不免有些黯然和不忿﹐但面上还得作出一副恭顺模样﹐连连点头答应。 说了不多时﹐已是午膳时候﹐母子二人就在剪秋轩内用过膳﹐李贞儿才起身回凤翥宫。 萧梦泽送走母后,又假托要继续写章﹐便遣退了众宫人﹐独自留在了书房内。 待掩上房门﹐他才觉得有些后怕—若是母亲再早了那么片刻﹐今日私自出宫的事情必然暴露﹐但同时又有几分刺激和兴奋这不是顺利地瞒天过海了么﹖只要小心﹐料定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有了这次成功﹐萧梦泽心里更是按耐不住﹐他不顾文篆的劝阻﹐隔天便又强拉着文篆偷偷去了一次离宫。有了之前的相处,两人已经相熟,自然言谈举止也不再拘束。萧梦泽前天听杜若说喜欢抚琴,这次就偷带几本宫内珍藏的古琴谱给她,杜若一见便爱不释手,当下便依照曲谱试着弹了几曲,她悟性极好,指法又熟,饶是生曲子也让她弹奏得行云流水一般,让萧梦泽听得赞叹不已。 展眼又到了该回宫的时刻,文篆催了又催,萧梦泽只是不肯动身,只想再听杜若多弹几曲。杜若怕他如此耽误下去被内宫发现,就也催他快走,他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但心里已经在筹划着何时再来。过了两天,他果然又偷着来了一次。 如此几次之后﹐萧梦泽的胆子愈发大起来﹐到后来,索性连文篆也不带﹐把他留在剪秋轩应对宫人探问,自己隔两三天便只身出宫去见一次杜若。 因为萧梦泽是私自出宫的,在离宫内除了温良春和听涛小筑的一干宫人外,也不敢让太多人知道他的行迹,所以两人见面大多也是在听涛小筑的书房内,或听杜若弹琴,或对弈,或谈谈诗书。就这样,萧梦泽已经觉得象脱离了樊笼一般,满心欢喜,只是恨每次都不能久留。 萧云泽平日里对杜若,虽宠溺居多,但还是免不了会对她加以管束,再加上萧云泽的性子刚硬严谨﹐杜若多少还是有些怕他,但萧梦泽的脾气绵软温润﹐加上平时涉世不深﹐性子里也多了些孩子气﹐就这一点就和杜若脾性相近﹐虽然杜若也叫他哥哥,但他根本不会端起个兄长的架子来教导她,两人反而更像朋友。 有了萧梦泽的不时陪伴,杜若渐渐在人前又恢复了有说有笑的天性,只是独处时,心里始终还是想着萧云泽—转眼他已经离开了一月有余,可始终没有音信,她问了萧梦泽,他只是说固州距离都城有八百多里,且是边关,路途难行,驿差也少,现在边境没有战事,想来只是还没有安顿妥当,所以让她不要过多担心。 杜若到底不能释然,每晚还是闷闷地拈着萧云泽送她的那根玉簪,一想半夜不能入睡。 萧云泽刚走那些天,杜若失魂落魄一般,干什么事情都没有心绪,整日就是闭门流泪。现在有了萧梦泽的陪伴,人渐渐恢复如常,捕杀鸟雀的冲动竟然也暗暗滋生。这日,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对红菱说要去练习射箭,就拿了弓箭,也不让人陪伴,独自一人到了萧云泽之前为自己所建的雀鸟园。 萧梦泽恰好到离宫来找杜若,到了听涛小筑,一听红菱说了杜若去处,想到之前哥哥告诉自己的那些事,便猜到了杜若是去干什么。尽管他怕贸然前去,引起杜若误解和尴尬,但还是忍不住,让红菱带路领他到了雀鸟园,他遣回了红菱,自己上前叩了叩门。 过了半天,园门才从内打开,只见杜若手里握了张小弓,一见是他,不禁楞住,眼神中闪过慌乱尽管说萧云泽已经将自己的事悉数告诉过萧梦泽,但这种情况下,难免还是尴尬和胆怯,不知他是否真的不会把自己当成怪物看待? 萧梦泽看到杜若的表情,便知道她肯定是怕自己多想,便笑着道:“你的事,哥哥都对我说过,我自然知道其中厉害,若你不放心我,就只当我今日没到过这里。我还是先回听涛小筑等你。”说完,就转身要走。 听他这样说,杜若倒不好意思起来,想想萧云泽既然将自己托付给他,想来他必定是可以信赖之人,何况这些天来的相处,也证明他对自己倒真心无芥蒂。 于是便叫住他:“梦泽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怕你觉得……”她不再说下去,闪开一边,让萧梦泽进园,然后又仔细关好了门。 这里是小小的一个院落,四周高墙耸立,又张着落网,沿墙的几根木架上栖息着不少鸟雀,见他们走近,不住惊飞。地上横着几只鸟儿的尸体,已经是血肉模糊,明显是撕咬所致。 再看杜若,除了有些尴尬表情,眼神清亮,满面的乖巧柔顺,丝毫无法将她与这些鸟儿的凄惨死状联系起来,萧梦泽只能心下暗暗感叹,但并无惧怕之意。 杜若看萧梦泽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这才真正放下心来,便张弓搭箭,又给地上的每只鸟尸都补了几箭,然后才收拾了鸟雀尸体,和萧梦泽一齐出了园子,回听涛小筑。 两人一路谈笑,殊不知,杜若在园中的所作所为,被一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且说萧梦泽为了见杜若,这些天一直假托为父皇写祝寿文章,住在剪秋轩内,如今萧天祚寿辰已过,他仍然不肯搬回澹碧台,说是喜欢这边的清静,而且不让宫人擅自进入剪秋轩,早膳也不让送。他宫内的管事太监高升见主子这样,怕长时间下去熬坏了身体,劝了多次,萧梦泽就是不肯听。高升一见不是办法,只好暗暗奏明了李皇后。 李贞儿一听也有些着急,毕竟萧梦泽是她的心头肉,一腔子的希望都寄在他身上,若是劳累过度伤了身子那还得了?一得了禀报,便急忙赶往剪秋轩。 进了院内,只见萧梦泽的贴身太监文篆坐在书斋门前的台阶上打瞌睡,他一见李后和众人,脸上立刻褪尽血色,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李贞儿一看便知道有蹊跷,再看屋内,哪里有萧梦泽的影子! 文篆先还试图隐瞒,但看李皇后的脸色愈来愈冰冷,自知是瞒不过了,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两人如何乔装打扮,偷偷去离宫看望杜若的事情,一五一十,从头到尾招供了出来。 李贞儿还未听完,已经是气的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高升和澹碧台的众宫人也没想到自己主子竟然是如此在“用功”,只可怜他们虽然是被欺瞒,但也少不了失察之罪,所以也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只管磕头,不敢出声。 萧梦泽从离宫回来,一路上犹在纳闷,杜若那么柔柔弱弱,如何就能出手如电,猎杀鸟雀?边走边想,不觉到了剪秋轩外,只见院门大开,心里已经咯噔一声,直觉不妙,但只能硬着头皮进了门,只见园子里黑压压地跪满了人,但寂静无声,李后正端坐在书斋门前,面如沉水,正瞬也不瞬地盯着院门,此刻见他进来,脸上的表情瞬时又阴沉了几分。 看这阵势,萧梦泽只觉得三魂七魄霎时就少了一半。 第二十一章 生疑窦李后暗访 窥私隐刁婢泄密 萧梦泽僵立在门口,不敢动,更不敢开口,只能垂着头等母亲教训,背上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 过了半晌,才听到母亲开口道:“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然连我也欺瞒起来!若不是今日凑巧,你还要胡来到几时?” 萧梦泽知道此刻唯有先认错服软,再慢慢缠磨母亲,方能过这一关,所以也不辩解,只快走到母亲面前,扑通跪了下来:“儿臣错了,愿受母后责罚,只是还请母后息怒,不要气伤了身子!” 李李贞儿此刻生气,一是气儿子私自出宫,万一遇到意外,可如何是好?更是气如今刚刚遣戍了萧云泽,正想借此机会让萧梦泽多在萧天祚眼前做些贤孝之举,好为以后铺平道路,哪知道偏偏这个时候他干出此等事来!但眼下,若是真的责罚他,此事必然会传扬开去,倒时若是被萧天祚知晓,对她母子二人都不利,所以见萧梦泽此刻认错,也只能忍了气,不再训斥,而是先转向庭前跪着的众人:“高升,本宫将皇儿交与你,本是看你是在这宫内当差几十年的老奴了,办事稳妥,可如今出了此事,你当如何解释?你若是一双眼睛看不到也罢了,你手下这么些人,几十双眼睛,竟连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而且不是一时一日,又当如何解释?可见平日里你们都是如何做事的!……” 高升和众宫人除了磕头请罪,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李贞儿训斥了一阵,看众人的情状,知道也到了火候,便话锋一转,叹了口气道:“本宫知道,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们,若是梦泽执意要做,你们如何拦阻得住?何况,你们这些做奴才的,哪个不是只想哄着主子开心?看主子高兴,你们也乐得省心!说到底,还是本宫教子无方,本宫难辞其咎。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只责罚你们,就姑且饶你们一次,只是高升你作为澹碧台的总管,出了这等大事,后知后觉,监查不力,好好反省,我也不叫人革你月俸,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还有文篆,你为殿下出此主意,实在罪无可赦!但本宫念在你这些年来也是一心一意伺候殿下,这次就饶你死罪,高升,你着人打他六十板子,罚他半年的月俸,给他另外安排粗使活计,以后绝不可再让他伴着殿下!……” 高升等人本以为这次要受重罚,没想到李后就这样放过了他们,哪里还敢再说什么,个个都磕头谢恩,只有文篆一听不能再伴随萧梦泽左右,已经哭倒在地,但毕竟已是捡回了一条命,也不敢再申辩,就被高升叫了两个太监拖出院门去受罚了。 萧梦泽见文篆被自己连累,心里也是懊恼不已,但知道此刻即使求情也没用,只好硬了心肠,不作一声,听凭李后处置。 李贞儿发落完众人,又警告他们此事到此为止,以后绝不许再提,更不许传扬出去。众人也都知道利害,都连连磕头称是,李贞儿让众人都散去,只留下萧梦泽。 见眼前没了别人,李后脸色又阴沉下来,抬手一掌就扇在萧梦泽的脸上,咬牙道:“你这个逆子!你怎敢如此胆大?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萧梦泽挨了这一巴掌,还没来得及做声,就见李后已经是眼泪滚滚而下,泣不成声,心里也顿时酸来起来,跪行几步,抱住母亲道:“孩儿错了,惹了母亲生气伤心,孩儿不孝!” 李贞儿挡开萧梦泽为她拭泪的手,长叹一声,缓缓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万万不可做出逾规之事,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你是皇子,这深宫之内,处处都是规矩,有半点不到之处,恐怕就是祸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虽说你父皇喜欢你,可这宫闱之内的事,有谁能预料?我母子虽说现在尊荣,可若是这件事被你父皇知晓,惑是被有心之人借机生事,你又该怎么办?…….” 萧梦泽自幼深受父母,尤其是母亲娇宠,象今日这样挨打,还是头一遭,他虽然平日对母亲这些宫廷权谋之术不满,但也知道她是一心为了自己,何况自幼长在内宫,对宫内生存之艰难,后妃倾轧之激烈,他也耳闻目睹,此刻见母亲如此伤心,不禁也难受起来,默默陪着母亲流泪。 李贞儿哭劝了一阵,渐渐平息了下来,这才细细追问起萧梦泽出宫一事。萧梦泽无法,只好去如何去见杜若,在离宫内都做了些什么,一一说了出来,只是隐瞒了杜若的身份和妖异之处,只按照哥哥事先的交代,说她是已故的杜恒山大将军之女,是哥哥前次出门游历,在狄州境内偶然寻获的。 李贞儿听后半日不语。 萧梦泽心里忐忑,只能恳求母亲千万不要为难杜若,并再三保证日后再也不私出宫门半步。 李后叹气道:“你且管好你自己吧。我会说给上书房的师傅,日日盘查你的课业,我也会日日派来人来看你。至于那个丫头,我自会处置!”说完便拂袖而去,只留下萧梦泽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满心都是担心着杜若的安慰,偏又无计可施。 李贞儿回了凤翥宫,越想越觉得杜若身世蹊跷,便让长寿出宫去请自己的兄长,吏部尚书李显来。 午后,李显赶来,李贞儿便屏退众人,将此事细细讲了一遍。 李显听罢,思忖了片刻,方皱眉道:“娘娘,依我看,萧云泽他把杜恒山的女儿藏匿在他宫内,只怕是别有用心。娘娘想,当年杜将军的声威是何等煊赫,至今仍为人所称道,萧云泽把他女儿寻来,养在自己宫中,这一招,可算是一举多得,既让人觉得他救了杜将军之女于孤苦,赚尽仁义之名,又可笼络将军当年旧部,若是日后有什么变动,自然是有了支持之人,再说,杜将军之女流落民间这么多年,如今才被他寻得,这不是反讽皇上这么多年没有善待旧臣遗孤么……” 李显几句话,让李贞儿皱起了眉头:“照你这么说,如今该怎么办?” 李显道:“照梦泽所讲,这杜若已经在离宫内住了四五年来,想那时萧云泽自己也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怎么会有如此韬略计谋?我看他身后必定也是有高人指点,若我们如今贸然行事,恐怕不妥,何况,娘娘您方才也提到,杜将军夫人当年抱着幼女投江,皇上也曾亲下了旨,赏赐重金找寻尸体,若那渔夫真救起的是杜夫人母女,且不说尚有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是尸身也可报到官府领取赏银,怎么就私自将此女养了那么久?这本身就令人生疑!我只怕这就是有人给萧云泽出的主意,假借忠良之名,沽名钓誉。不如我且让人去暗中查访此女的来历,若真如我们所想,到时就好办了,强似如今动作,不仅打草惊蛇,若是惊动了皇上,恐怕节外生枝。” 李贞儿听了连连点头,兄妹二人又计议了一番,李显这才出宫而去。 李后让李显暗中调查杜若身世,自己也不曾闲着,她借口萧云泽不在,离宫内无主,且他走时将吴钺等侍卫带走大半,怕生事端,让人安排了一队禁军到离宫,说是加强防卫,实则暗中监视离宫内的一举一动。温良春明知李后平时为人,但对此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暗暗地叮嘱自己宫内的众人,小心谨慎行事,只恐怕落下把柄,对自家殿下造成祸害。 李后又将自己宫内的一名心腹宫女绮罗,派到离宫内,说是协助温良春打点离宫内的事务,但实际上就是暗中监察杜若。好在包括杜若在内,离宫上下众人都已经得了温公公的提醒,平日都规规矩矩,所以绮罗来了几日,倒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抓到什么把柄。这日午后,看天气凉爽,杜若说要到园子里走走,红菱、含烟等几人也闲着无事,便说陪她,绮罗刚好在一旁,见此就笑道:“我来这宫内也有几日了,还不曾逛过,既然杜姑娘你们要逛逛,可否带上我,让我也瞧瞧这园内的景致?”杜若不好拒绝,就只能让她一起。 因为是六月天气,众人就到了芙蓉堂看荷花—这芙蓉堂凌水而建,碧水风荷,夏天最是宜人。几个人就凭栏坐着赏花闲谈,不多时,就看到一个人自水榭内转了出来。 绮罗一看,便笑着招呼道:“萦儿,怎么是你?” 原来当日李后挑选教引宫女,挑的都是自己宫内的女子,意在在萧云泽身边安插自己的眼线,来的人正是当时宫内送过来的四名教引宫女之一,她平日和其他三人就住在这芙蓉堂内,方才听到外面说笑声,这才出来查看,不料竟然看到了宫内来的绮罗,两人当即就亲热攀谈起来。 杜若和红菱她们见绮罗和萦儿说的热闹,便撇了她们,去别处逛去了。 绮罗问起萦儿在这宫里这几个月过的如何,不料萦儿看周围再无别人,竟然冷笑一声,对绮罗说出了一件惊人秘事。 第二十二章 截书信把柄在握 召入宫陷落刀俎 原来,那夜萧云泽因为圣命难违,不得不胡乱指了一名教引宫女侍寝,指中的恰好就是萦儿,但临到了歇息时,萧云泽竟然倒头就睡,连衣服也不曾脱,无论她怎样百般献媚,他都是连眼都不睁,害得她羞愤难当,只好在床前坐了一整夜。到了次日,又不知怎的就被红菱她们知晓,传的其他几名教引宫人也知道了,虽说大家都不曾被殿下沾过身子,但象这样被召入了房却又不碰的,却是实难想象的尴尬事,她们足足讥笑她了几日,让萦儿心里不禁怨气渐生。 后来她听了这宫里人们的私底言语,说殿下和那个杜姑娘情意非同一般,到后来自己也亲眼看了萧云泽对杜若的种种情状,知道人们所言非虚,自然就将这一腔怨怒归结到了杜若身上—想来萧云泽定是为了杜若,不肯近她的身。虽然怨妒,但杜若是这宫内的半个主子,萧云泽的心头珍宝,她又能奈何?只能怨天恨地,怪自己生得下贱,不能像杜若那么好命。可嫉妒心一起,自然处处想挑拣杜若的毛病,所以就暗中留意,谁成想,竟然还被她看到了杜若的惊人之举。 那天,她因为心里烦闷,便在宫内各处闲逛,等逛到雀鸟园前时,就看到杜若一人拿了弓箭进了园子,还关上了园门。她之前也听说萧云泽在时,就常常和杜若在院中射鸟雀,当时也是一时好奇,就想看看她一个女孩儿时如何练习射猎的,就悄悄攀爬上了园子近旁的一座假山,向院内张望。不料,这一看,差点把她吓得半死—杜若哪里是用弓箭射杀鸟儿,而是如狸猫般扑上去,抓了鸟儿就撕咬,顷刻间便有几只鸟儿丧命在她手里。 她直看得全身发软,又不敢出声,只能勉强攀着山石动也不敢动,后来又过了一会儿,见有一个穿青衣的小太监走来叩门,杜若开了门,两人一同进园中站了片刻,杜若又用弓箭将已死的鸟雀射了一遍,两人方才一路说笑着离去。她觉得那太监看着很是眼熟,但又不想这离宫内的人,只是太远,看得不太清楚,且他和杜若,两人举止亲密不向主仆,甚是奇怪…… 萦儿和绮罗在内宫时本来就交好,加上在这宫内委屈了数月,平日里又不敢跟他人诉说,如今有了倾听之人,自然是将肚中的怨气倾盘托出,只恨不能把杜若说成妖魔鬼怪,哪里还有一字隐瞒。 听了萦儿的这番话,绮罗不禁心里狂跳不止,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杜姑娘看起来玉人儿一般,谁知竟然如此妖异,不免让人恐惧;喜的是没想到娘娘交代的事竟然这么快就有了进展,这要是禀了娘娘,自然是大功一件!但她明白事关重大,所以就强压了喜悦,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反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这关系到皇家的事,若有半点不实,你我可都是要粉身碎骨的!” 萦儿咬牙道:“我亲眼所见,那杜姑娘就如妖邪附体一般,后来我还连做了几夜噩梦,吓得生了一场病,怎会有假?即使到娘娘跟前,我还是一样的说法!” 绮罗点头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你千万不可再同他人讲!至于你方才说的想回宫去,我自然会同娘娘说,你且待我的消息!” 萦儿应了,两人才散。 次日,绮罗寻了个由头,回宫向李贞儿禀报了此事。 “果然不出我所料,此女身世大有诡异!”李后咬牙冷笑道,“如此看来,萧云泽必定早知此女并非常人,既然如此,蓄养着这等妖物自然更是用心叵测。萧云泽,我看你这回可怎么跟你父皇说?” 她又对绮罗道:“你且回去,此事绝对不许声张,更不可惊动来那宫里任何人,你日后只管留心那个丫头。另外说给守离宫的禁军统领听,凡是有萧云泽送回的书信或是离宫内传出的书信一定要先截住送了这里来,但切不可被那宫里的人知道。” 绮罗领命而去。 李后虽然得了这个消息,但依然不动声色。 不几日,李显进宫来,对李后说他派出的心腹已经探查明白—果然不出所料,杜若的身世根本就是杜撰。 李后这才将绮罗带来的消息说给了李显。李显一听便抚掌笑道:“这真是天助娘娘!这次皇上怕是无论如何也容不下萧云泽了。” 李贞儿道:“虽说杜若身世有假,人也古怪,但此事毕竟关系到皇家体面。依我看,还是静待一些时候,且看看萧云泽那头有什么举动再说。” 李显点头称是,两人计议已定。 也该是天假其便,几天后,看守离宫的禁军统领果然遣人秘送了一个匣子给李贞儿。李贞儿打开看是,里面是两封信函,都是萧云泽写来的,分别为给温良春和杜若的。 原来,从夔到固州的路途,有一半都是荒山小路和水泽草滩,萧云泽刚出发不久就碰上连阴雨天,道路难行,又遇上山石崩塌,道路阻塞,八百里地,足足走了二十多日。等到了固州,又和当地的驻军将领交接公事,熟悉军务,整日忙乱,所以虽然心里惦记着杜若,只是苦于没有时间给她写封书信。就这样,足足拖了近两个月才得了空闲,急急忙忙写了信来,不料就落在了李后的手中。 李贞儿拆信细看,见给温良春的信只不过寥寥数语,其中并无什么要紧事,便丢在一边。再看给杜若的信中,数页信笺都是报平安之语,告知她他是如何安好,让她无须牵挂,照顾好自己云云,但字里行间无不是想念之意。 “原来这个孽障对这个丫头倒是真心实意,棺材子对妖孽,倒也真是绝配!”李贞儿心里冷笑道,待看到最后一页,她脸上不觉真的露出笑来,只见上面写着:“若儿,捕猎雀鸟,万望小心行事,且不可露出端倪,虽宫内皆是旧人,但亦不可草率莽撞……” “来人呐!”李贞儿扬声叫道。 长寿赶紧自房外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李贞儿叫过长寿,在他耳边密语几句,长寿连连点头,应诺而去。 温良春坐在房中,满腹惆怅,眼见自家殿下已经去戍边两月有余,现在音信皆无,连这里送出的书信也如同石沉大海,不知他可曾收到,这则怎不叫人悬心?正叹气,就听到门外福安通报:“温公公,宫里李娘娘身边的寿公公来了。” 长寿?他到此做什么?温良春心下一惊,赶紧匆匆迎了出去。 温良春见了长寿,两人寒暄过,还不等温良春开口,长寿就直接说了来意:“听说,这宫内有一位杜若杜姑娘,聪颖绝丽,娘娘想见一见她,就差老奴到这里请杜姑娘入宫走一趟。” 温良春一听不啻迎头一棒,心里叫苦不迭,知道定是萧梦泽私自来这离宫的事发了,但又不敢不从,只能带他去见杜若。 杜若听了长寿来意,心里也知道此去必定是凶多吉少,虽然害怕,但脸上还是撑出一脸平静,点头道:“竟然是娘娘宣召,那杜若不敢不从命。还请寿公公带路!” 众人皆惊讶于她的沉静,温良春和红菱她们自然暗中着急,可又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跟着长寿上了马车。 “温公公,这可如何是好?”含烟头一个先哭起来,众人紧跟着哭成一片。 温良春也是满面愁容,半天方道:“如今能有什么办法?想来李娘娘必定是知晓了二殿下来咱们这里的事,要惩处杜姑娘。眼下,还是赶紧想法子先将此事告诉咱们殿下,若不然,杜姑娘要真有个什么差池,我们可怎么交差啊……” 再说萧梦泽自从被母亲识破私出宫的事后,虽未被禁足,但大太监高升整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所以就没再出过澹碧台一步。他心里焦急,日夜惦记着杜若,更担心她会因此事被母后惩治,天天如坐针毡,只恨不能插了翅膀飞出宫去。 这日,他对着上书房师傅留的满篇课业,根本就无心看进一字,便出了书房,准备走走散散心。侯在书房外的高升见了,也赶紧跟了上来,萧梦泽也不理他,只管前行。 见花园内几个小太监在洒扫地面,萧梦泽便想到文篆为自己所累,不禁心里有些难受,只能驻足叹了一会气,向院外走去,不料刚到门口就见文篆从外面飞奔而来,满头是汗,见到他,立刻立住脚急道:“殿下,不好了!” 萧梦泽被他吓得一惊,赶紧问道:“出了何事?” 文篆正要说,一看萧梦泽身后的高升,不禁又噤了声。 萧梦泽哪里还管高升在场,只管催他快说。 文篆这才说,他刚刚去尚宫监取东西,路上碰到一个李娘娘宫里的太监,听他说,娘娘把杜姑娘叫进了宫,此刻正在凤藻殿盘问呢。 文篆一听便猜测到李后定是要因私自出宫之事惩责杜若。他跟萧梦泽去了几次离宫,见杜若善良和气,对人极好,便从心底喜欢,何况自家主子对她的态度也不一般,所以此刻听了这消息,便冒着再次受责罚的风险,心急火燎地就跑来给萧梦泽报信。 萧梦泽一听,简直如晴天霹雳,愣怔在当地,片刻之后,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凤翥宫跑去,任凭高升在后面连连叫他也不应。 第二十三章 救红颜以死相逼 得凶信心急若焚 萧梦泽一口气跑到凤翥宫,也不等叫人通传,就直奔凤藻殿,只见殿门紧闭,静寂无声,只有长寿一人守在门前。 萧梦泽顾不了许多,推门就要进去。 “哎,殿下,殿下!”长寿急忙阻拦﹐萧梦泽一把将他推开﹐推门就闯入了殿内。 转过帷幕﹐就见李后独自一个人坐在榻上﹐哪里有杜若的身影﹖ 李贞儿看着闯进来的儿子﹐本来就满面的阴霾更重了几分﹐她皱眉叱道﹕“大胆﹗你如今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么﹖” 萧梦泽也不辩解﹐走前几步﹐“扑通”就跪在母亲面前﹐“母后﹐杜若现在何处﹖” 李贞儿见萧梦泽这么不管不顾地闯来﹐只是要问杜若下落﹐不禁又怒又急又失望﹐只气得浑身发颤﹐抖着手指着他厉声骂道﹕“你这个逆子﹗你私自出宫﹐擅闯此地﹐目无尊长就是为了那个妖女﹖我平日是怎样教导你的﹖你父皇又是怎样期望你的﹖如今竟然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妖精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你是否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还记得什么是君臣﹑纲常﹑法度﹑仁孝﹖本以为你比那个棺材子强﹐谁知可怜我与你父皇一腔心血﹐竟然又养出了一个孽障﹗长寿﹐将我给他拖出去﹗自今日起禁足三个月﹐没有本宫之命﹐不得出澹碧台半步﹗” “母后﹗”萧梦泽挡开赶上来的长寿﹐一把抓住李贞儿的胳膊﹐哀求道﹕“母后无论怎样责罚儿臣都行﹐只求母后放过杜若。出宫一事﹐真的是儿臣自己的主意﹐是我自己想去见她﹐不关她的事﹗” 李贞儿见他还在为杜若辩解﹐更是怒不可遏﹐她拿起桌上的一封书信﹐兜头就扔在他脸上﹐颤声冷笑道﹕“你以为我找她来只是为了你私自出宫的事﹖你给我好好看看﹗” 萧梦泽赶紧捡起信﹐拆开一看﹐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脸上血色剎时褪尽。 李贞儿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并非常人﹖是不是萧云泽将她托付于你﹖那你说﹐他蓄养此妖孽﹐意欲何为﹖” 听到母亲逼问﹐萧梦泽反倒慢慢平静下来﹐也没了开始时的害怕。 “那母后打算怎样处置她﹖”他此刻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保杜若一命。 “你想怎样处置﹖”李贞儿似已猜到他的心思﹐冷笑道,“此女诡异﹐迟早为祸﹐难道还要留着她成精害人不成﹖我自会回明你父皇﹐将她交给华阳观的徐真人﹐是收其魂魄还是用做丹引﹐随他自便﹗” 萧云泽未想到母亲竟会做出如此狠毒的决断﹐不禁脱口而出﹕“千万不可﹗” “不可﹖”李贞1111111111儿简1直要被他气得咬碎了牙﹐“你告诉我有何不可﹖” “杜若虽说异于常人﹐但她心性纯良﹐绝对非母亲所说的妖孽。况且是我自愿去找她﹐她也曾劝过我不要私自出宫﹗她小小年纪﹐怎么会害人﹖” 李贞儿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起身推开萧梦泽﹐挥手示意呆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长寿﹐让他将萧梦泽拖出去。 “母后﹗”萧梦泽挣扎着不肯离开﹐“求您放过她吧﹗” “梦泽﹗你怎么如此愚笨﹖萧云泽居心叵测﹐将这个妖女托付给你﹐不是想害你又想怎样﹖那妖女必定是与他合谋好了﹐如今只是假装好人﹐做戏给你看﹗你怎么如此看不透﹐还百般为她求情﹖”李贞儿颓然跌坐回榻上﹐不再看他。 萧梦泽见母亲不肯听放过杜若﹐心里已经是冰凉一片﹐正无计可施时﹐忽然瞥到身边几案上有一把修剪插瓶鲜花的金剪﹐就飞身扑过去﹐一把抄在手里﹐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上,对李后道:﹕“若我不私自出宫去看她﹐也不会给杜若带来如此大祸﹗是我害了她。既然母后不肯放过她﹐那儿臣只好抵她一命。若不然﹐我余生都不能安宁﹗” 他的举动把李贞儿和长寿都吓得呆住了﹐半晌﹐李贞儿才颤声道﹕“梦泽﹐你不要吓唬母亲﹐赶紧把剪刀放下来﹗”说着﹐已经是泪流满面。 长寿反应过来﹐就想上去夺下剪刀﹐不料萧梦泽见他靠近﹐手下一用力﹐脖子上便多了一道血痕﹐吓得长寿也不敢动了。 李贞儿见状早已经是心疼难当这是什么妖物,竟然能迷惑得她一向乖顺的儿子如此神魂颠倒﹐连命也不肯要了?她心里虽然恨不能此刻就杀了杜若﹐可更怕儿子真有个什么好歹﹐只好忍了气,哭着劝诱道:“你且放下剪刀来,母后依你就是了﹐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萧梦泽见母亲态度转变﹐心里也明白只怕是缓兵之计﹐并不肯信﹐反而将剪刀握得更紧﹐“若是母亲肯现在就将她送到我宫中去﹐且自此之后﹐不再动她分毫﹐也不对父皇提起此事﹐我就放下剪刀。” 李贞儿见他态度坚决﹐无奈只能让长寿去将关押在偏殿内的杜若带了过来。 杜若之前被李贞儿盘问﹐本以为只是因萧梦泽私自出宫看他之事﹐便一口咬定是自己主动邀请他到离宫﹐让李后不要为难他﹐谁料想李贞儿竟然拿出了萧云泽的来信﹐说她是妖孽﹐这才明白事情远非如此简单﹐更是万分焦急害怕﹐惟恐萧云泽会因此受连累,可又无从辩解﹐所以无论李贞儿问她什么﹐她都闭口不答﹐只是哭泣。李贞儿见问不出什么﹐就叫人将她锁进了偏殿。 此刻她见自己又被带到这里﹐以为是李后还要威逼她﹐没想到看到的是这种情形﹐心里顿时又愧疚又感激﹐除了哭﹐更说不出话来。萧梦泽一手仍持着剪刀﹐一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见她确实没有受什么伤害﹐这才放下心来﹐跪地说了声﹕“儿臣多谢母后﹗”就起身拉了杜若回澹碧台。 李贞儿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直气得几乎昏死过去。 长寿在一旁劝道﹕“娘娘且不必生气﹐虽说这次被殿下搅乱了计划﹐不过好在还有萧云泽的书信在手。有此把柄﹐可以说不论何时他的命都是捏在娘娘您的手心里的﹐娘娘您还是先安抚了殿下﹐以防他再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其它的再慢慢谋划也不迟。何况﹐如果此事声张起来﹐被皇上知道﹐恐怕对咱们殿下不利。” 李贞儿听了觉得在理﹐只能暂且按耐了怒气﹐再做打算。 萧梦泽带着杜若一路奔回自己宫内﹐仍是后怕﹐惟恐母亲再反悔﹐所以便让人将杜若安排在紧邻自己的房内住下﹐每日都陪着她﹐几乎寸步不离﹐晚上也指定了宫人伴着她﹐就这样一直过了半月有余﹐看看李后那边并无其它动静﹐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杜若见萧梦泽如此对自己﹐早就满心感激﹐对他更是亲近了许多﹐只是她心里一直担心着萧云泽﹐怕李后因为她而加罪他﹐又苦于李后封锁﹐无法传书信出去﹐所以郁郁寡欢﹐萧梦泽只好整日劝解﹐想法设法让她开心。 再说萧云泽自从到了固州﹐每日和驻军将领一起巡视关防﹐操练士兵﹐每日都是忙到深夜才休息﹐固州干旱贫瘠﹐物产匮乏﹐军中虽说有给养﹐可也都是些粗劣之物﹐对于这些辛劳困苦他都不在意﹐唯一揪心的就是对杜若的思念﹐经常是半夜睡下﹐一合眼就是她的模样﹐让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即使勉强睡着﹐梦里也都是当日和她在一起的情形﹐真是相思日浓﹐煎心熬肝。 这日﹐恰好军中没有什么事务﹐他便站在城楼上﹐远远望向都城方向﹐想到自己半月前寄出的书信﹐至今还没有回音﹐思念之余更多了担心。 就在这时,吴钺匆匆带着一个人上了城楼,萧云泽一看,心里便知道不好,急忙问道:“福安,你怎么来了?” 福安满面疲倦,衣服上也满全是灰尘,一看就是昼夜兼程赶过来的,他见萧云泽发问,就“噗通”跪在了地上痛哭起来:“殿下,大事不好了杜姑娘她,她出事了…….如今,二殿下那里也传不出来消息,我们又进不了宫,也不知姑娘怎样了…….” 只听到杜姑娘出事几个字,萧云泽已经是脸色大变,勉强听到后面更是脸色越绷越紧,双手握拳握得骨节都已发白,但始终未说话,等福安一气说完,良久,他才轻声对吴钺道:“你先带福安去指挥使衙门歇息。让人给我备马和干粮,我要回都城一趟。” “殿下,这可使不得啊!”吴钺一听,立刻阻拦道,“殿下,若是无皇上的命令您私自回都,可是违逆圣命啊!李娘娘带走杜姑娘,无非是因为二皇子私自出宫廷看她,想来也不是什么大罪,不至于受什么重罚,可殿下您再回去,只会雪上加霜啊!” 萧云泽摇头道:“顾不了这么多了!福安,我问你,你们可曾收到我的书信?” “书信?我是七日前出发的,那时还未收到!”福安摇头道。 萧云泽脸上的阴云加深:“如今看来,信应该是落到了李后手里,杜若必定凶多吉少。” “难道你在信里……”吴钺的脸色也已变,但看了看福安,未再说下去。 萧云泽点了点头,“所以,我必须回都。”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的固州指挥使梁用手里举着一封文书,大步跑来:“殿下,刚刚接到都中八百里加急文书,武川王萧翼起兵谋反,皇上诏令,固州会齐并州、幽云、祁州、平良四处驻军,由殿下您亲任统军指挥使,末将及其它四州指挥使协助,出兵平叛!” 第二十四章 顾大局忍痛抉择 平叛逆分身乏术 听到梁用的话,吴钺被惊得一震,转看向萧云泽,却见他仍是置若罔闻。 武川王晓翼是萧天祚一母所生的嫡亲兄长﹐骁勇善战﹐先皇在世时﹐曾和大将军杜恒山一起抵御元胡﹐立下过赫赫战功。只是他为人不善权谋﹐在心思缜密上远远比不过弟弟萧天祚﹐所以并不太讨先皇喜欢。加上萧天祚娶了当时丞相李万洲之女﹐即如今的皇后李贞儿﹐李万洲为官三十余年﹐朝中大臣多为其学生﹐根基深厚﹐深得先皇宠信﹐所以有了他的支持﹐萧天祚自然顺利继承了大统﹐而作为兄长的萧翼却被封到北方偏僻之地为王。萧天祚继位后﹐又找机会解除了他的兵权﹐后来更是屡次找借口削减其封地。这次﹐武川王联络了过去的旧部﹐招募了五万人马起兵﹐明眼人都知道﹐他有今日﹐也是萧天祚步步逼迫所至﹐实属无奈之举。武川王善用兵,此刻又被积怨所迫,躯兵南下,势如虎狼,如今朝廷也是惶恐一偏,因固州和并州等正和武川王封地相接,所以萧天祚自然要这五州先出兵,也是情理之中。 梁用将加急文书呈给萧云泽,只见萧云泽也不伸手来接,整个人痴傻了一般,满脸黯然,以为他是听到要率兵上战场心里害怕,便忍不住宽慰道:“殿下不必忧虑,虽说皇上让殿下您领兵出征,但冲锋陷阵的自然有我们,殿下您只管坐镇中军就是了。武川王虽然坐拥北方十州,但兵将远不及朝廷,再说,叛逆之师,本来就寡道少助,他手下又无强将,兵马也是临时招募的,如此看来平叛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只管劝解,而萧云泽仍似泥塑木雕一般,置若罔闻。 只有吴钺知道,萧云泽此刻哪里是忧虑什么出兵讨逆,他担心的只能是千里之外吉凶未卜的杜若﹐只是他也不能说破﹐只好叹了口气,接过梁用手中的文书,道:“梁将军,殿下之前从未领过兵﹐此刻心里烦乱也难免﹐你且让他静一静。既然皇上令我们今夜就整军出发﹐时间也不多了﹐将军还是先去传令﹐召集各营统领准备﹐我和殿下随后就回。” 梁用点头称是﹐正要转身离开﹐吴钺又指着福安说道﹕“梁将军﹐这是殿下的近侍福安﹐刚刚从都城宫内赶来送些东西﹐还劳烦你带他下去﹐给他先安置个住处休息,明日一早安排马匹干粮给他回都城。” 说完又附耳低声交代了福安几句﹐福安一一点头答应了﹐这跟着梁用一起去了。 见周围无人﹐吴钺脸上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对萧云泽道﹕“殿下﹐如今看来﹐此刻回都城已经绝无可能了﹐不如想办法给二殿下捎封书信﹐让他想想办法营救杜姑娘。“ 萧云泽仿佛此刻才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缓缓道﹕“若是梦泽能救她﹐不必去书信他自己也会去做﹐但照刚才福安说来﹐只怕梦泽此刻也自身难保。李后的为人和手段﹐你也知道﹐上次玉盏中涂抹毒药﹐多半也是她所为。她这次必定会利用我信中的话作为把柄﹐来弹压我﹐而杜若就是最好的实证﹐既然如此﹐她必定不会轻易就放了杜若。我只希望﹐如今父皇让我出兵平叛﹐正值国难危急之际﹐父皇必定心情烦怒﹐她也不敢冒然就拿此事烦扰他﹐至少要等叛军平定后﹐父皇心情缓和时才向他禀报。何况如果我平叛不力﹐依父皇对我的一贯态度﹐自然会重重责罚我﹐到那时﹐她只要再将此事搬出﹐无疑于火上浇油﹐自然可以事半功倍。若我这番推测无误﹐杜若的性命暂时可保住﹐只是﹐我怕李后手段歹毒﹐她在宫内会受苦……”他未再说下去﹐只是眸色更加幽暗。 “殿下﹐您还是……” 吴钺也觉得无奈,刚想开口安慰就被萧云泽打断﹕“传令下去﹐今晚亥时出发﹗即刻联络其它四州﹐各路兵马务必于明日戌时在大梁关汇合。” 吴钺被他话里的决绝一震﹐再看他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漠坚毅﹐虽然他早知道萧云泽必定会以大局为重﹐但未想到能这么快就下了决定﹐再想到他平日里和杜若的情意﹐知道他此刻心里必定难受万分﹐但也不便再劝慰﹐就领了命令﹐自行去安排。 萧云泽见吴钺走远了﹐这才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立刻有血滴滴而下指甲早将手心刺得血肉模糊。他胡乱在城垛上擦去手上的血﹐从衣内取出一个荷包正是杜若新年时赠送给他的那个﹐他一直贴身带着轻轻摩挲着﹐喃喃道﹕“若儿﹐只能委屈你先忍耐些日子﹐等我平了叛乱﹐一定想办法救你。若到时我还是保护不了你﹐让你遭不测﹐我也不会独活﹐放心﹐我说过要陪你一世﹐自然不会让你孤单一人……” 他看了一会儿﹐又将荷包小心放回贴身内袋里﹐大步走下了城楼。 等萧云泽回到指挥使府衙﹐梁用﹑吴钺和其它几名驻军将领已经等候在议事厅里﹐他这才要过那封文书来看了﹐然后和众人计议了一番﹐做好了安排部署。当晚亥时﹐除了留下守关的两名将领和千余名士兵外﹐其它人马都整顿停当﹐连夜奔赴大梁关。 萧云泽虽然从来未曾统兵打过仗﹐但心思缜密﹐胆略过人﹐平日里最喜欢看兵书和推演兵法﹐对古今的著名战例也皆进行过分析分析﹐加上这两月在固州的历练,对军中事务更加熟悉,所以虽然是初次协调部署,已经让众将叹服。他要求汇合的大梁关距离固州不过两百余里地﹐正处于武川通往都城的咽喉位置﹐地势险要﹐萧云泽选择此地正是想将叛军堵在南下路上。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翌日他们同其它四州人马汇合不久﹐武川王的大军就汹汹而来。 萧云泽的人马虽然比萧翼多了几万﹐但萧翼不愧为大将之才﹐将五万叛军驱使得如同虎狼之师﹐而且他实战经验远比萧云泽和梁用等人丰富﹐用兵布阵更是娴熟﹐所以一开始叛军节节南逼﹐势如破竹﹐萧云泽他们的士兵多有伤亡﹐士气也日渐低落。 如今﹐朝廷大部分军队都布防在边境﹐以防北方的元胡趁乱入侵﹐朝廷中也抽不出多余军力支援﹐萧天祚又一天几道诏令﹐无非是威逼施压﹐所以萧云泽只能苦苦支撑。他几乎不眠不休﹐和众将领讨论战况﹐常常又独自一人对了地图沙盘﹐一坐整夜﹐更不顾吴钺和梁用等人的劝阻﹐亲自带兵上阵﹐几次受伤﹐所幸伤势都不严重﹐次日又是如常操持军务。手下众人见他如此身先士卒﹐自然也振奋了精神﹐士气渐渐又高涨起来﹐萧云泽也慢慢摸透了萧翼的用兵之道﹐后来连打了几场胜仗﹐总算止住了颓势﹐开始反败为胜。 到了十月间﹐萧翼的人马已所剩无几﹐最后在其封地内的落虎峪被萧云泽亲自率军围困﹐萧翼见大势已去﹐自刎身亡﹐至此﹐这场叛乱才算被彻底肃清。 萧云泽对萧翼这位之前从未谋面的叔叔虽然无甚感情﹐但这数月来的交锋﹐对其才略很是敬佩﹐更为他被自己气量狭隘的父皇逼上此路而感叹﹐想到父亲对至的亲手足骨肉都如此薄情,心里更是愤懑。他本想将萧翼就地安葬,可萧天祚传来旨意,一定要见萧翼的人头,萧云泽思忖再三,还是命人拿棺木好好盛敛了尸首﹐用马车昼夜兼程送往都城给萧天祚验证﹐同时又将写了折略﹐详述了此次平叛的经过﹐一起呈了上去。 辛苦征战了几个月﹐各部人马都已经疲惫至极。等了几日﹐见都城中还未传来消息﹐萧云泽和几州的督军将领商议后﹐仍将各部人马遣回原驻地休整﹐自己则和吴钺仍随梁用回了固州。 平定了叛乱﹐大功一件﹐自然人人都欢喜雀跃﹐惟独萧云泽满面沉郁﹐眉头比战时锁得更紧。 众人都不解﹐只有吴钺知道﹐萧云泽还是在忧虑杜若。果然﹐回到固州第二日﹐待一切安排好﹐萧云泽就找了吴钺﹐说要回都城。 “殿下﹐我知道您惦着着杜姑娘﹐可您不如再耐心等待两日。如今叛乱已平﹐战报折略也已经呈给了皇上﹐估计这几日就会有消息。您如今擅自冒然回去﹐只怕被人说是居功自傲﹐违逆圣命,到时落了人口舌﹐或又被皇后当做把柄,对您和杜姑娘都不利。”吴钺自然还是劝阻。 “顾不了这么多了。”萧云泽摇头道﹐“我本以为平定这次叛乱不需要很长时间﹐可现在已经过了四个多月﹐现在杜若生死如何,音讯全无,你让我还怎么等下去?”有谁知道,这数月来,无论战事多急,人多繁忙困顿,他对杜若的忧心都未曾有丝毫消减?如今既然大事已定,他哪里还能忍耐哪怕一时一刻? 无论吴钺怎么劝说,他都不为所动,执意让人备好马匹行李,就要启程。 也是该老天助他,就在此时,一道诏书终于自都城中传来,诏书上萧天祚除了褒奖众将士在此平叛中的忠勇外,对萧云泽也难得地说了些赞誉之词,并说念及他此次的表现,特让他回都城休养半载,并进宫亲领嘉奖。 第二十五章 除心病深宫密谋 为红颜隔阂渐生 且说李贞儿从绮罗口中得知杜若的异常﹐又截获了萧云泽的书信﹐把杜若囚入自己宫中﹐心里颇为得意﹐本以为可以借此让萧天祚对萧云泽更加嫌恶﹐甚至就此拔掉这根眼中之钉﹐谁料半路杀出个萧梦泽﹐不仅搅了自己的计划﹐更是不惜以死相逼救走了杜若﹐这不禁让她又气又急又恨﹐但又怕声张开来﹐对自己母子不利﹐更怕威逼急了﹐萧梦泽做出傻事﹐只好暂且忍了气恼﹐按耐下性子﹐再寻合适机会。 她虽然让萧梦泽将杜若带回了澹碧台﹐但自然不会就此放任不管﹐当即就将高升和澹碧台的其它几名管事的宫人召来﹐细细交代了一番﹐让他们严密注视杜若的一举一动﹐连带萧梦泽除了每日去上书房和皇上宣召外﹐其它时间均不得离开澹碧台半步﹐也不得向宫外传递书信﹐同时又严令所有知道此事的宫人不得泄露半点风声。因此﹐杜若在澹碧台住了数月﹐除了那里的太监宫人外﹐其它人都一字不知。 这日﹐李贞儿又召来高升﹐询问萧梦泽这些天来的举动﹐当听到萧梦泽昨日因师傅告假﹐未去上书房读书﹐而是整日都和杜若一起下棋﹐形影不离﹐且膳食也在一起时﹐不由又怒火高涨﹐但面上并未表露出来。 李贞儿当初见儿子为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古怪丫头忤逆自己﹐还只是觉得他是心性太过善良﹐且和萧云泽感情深厚﹐怕她利用杜若对萧云泽不利﹐所以才不惜以死相逼救下杜若﹐可如今看来他竟然是被这个妖女迷惑住了﹐这不禁让她更是惊惧萧梦泽如今已经为了这个妖女违逆自己﹐甚至甘冒被萧天祚知道妨害前途的风险﹐那日后还不知会怎样﹗如此看来还是要尽早处置了杜若为好﹐但既然处置杜若﹐那自然不能落下萧云泽。 李贞儿思来想去﹐便让长寿去请自己哥哥进宫商议对策。 李显听完李后的忧虑﹐也愤然道﹕“原以为萧云泽找此女冒充杜将军遗孤只是想沽名钓誉﹐网罗人心﹐没想其心险恶叵测﹐竟至如此﹗想来他是有意让此女同梦泽相见﹐好迷惑梦泽﹐一步一步达到他的目的。娘娘您想﹐这妖女小小年纪就如此能蛊惑人心﹐若留得长久﹐恐怕会酿成大患﹐依我所见﹐还是早日除掉为好。” 李贞儿叹道﹕“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只是你看梦泽对她的态度﹐我怕他真做出傻事来﹐那可让我可怎么是好﹖再说﹐若是被皇上知道梦泽和妖女如此厚密﹐岂不是让他生气﹖你也知道皇上他素日在梦泽身上的用心和厚望﹗还是我们筹划不周﹐早该作出决断﹐也不至到如今更加棘手。这错也在我当初﹐武川王起兵时﹐我让你们力谏皇上让萧云泽带兵征﹐本想着他只是一个青头小儿﹐怎能敌得过久经沙场的萧翼﹖只怕他不战死沙场﹐也会落个兵败被皇上治罪的下场﹐那时﹐我再将这丫头的事一并向皇上讲了﹐再呈上他的亲笔书信﹐岂不是证据确凿﹐事半功倍﹖可谁成想﹐他竟然眼看就要平了叛乱﹐这几次我听皇上说起他来﹐态度已经是大大转观﹐而且朝中也有不少大臣对他赞誉日甚﹐说他什么有霍去病﹑卫青之才略﹐有了这些声望﹐只怕此刻动他更难了。可如今若是不动他﹐只处置那丫头﹐又让我如何心甘﹖” 李显沉吟了片刻﹐道﹕“娘娘不必焦虑﹐其实﹐依我觉得﹐此刻倒正是好机会这些天看战报﹐平定叛乱已成定局﹐相信战事不日就可结束。到时娘娘可以奏请皇上嘉奖萧云泽﹐让他回都来休养﹐这样既可以让皇上看到娘娘您的仁厚慈爱﹐也能借机让梦泽从那妖女身边脱身—本就是萧云泽托付他照顾那妖女﹐如今他本人既然已回来﹐自然也就没有借口再留那她在梦择身边。只消将那妖女送还给萧云泽﹐梦泽这边我们就不用再顾忌投鼠忌器﹐到时再将此女的妖异之处奏明皇上﹐加上有萧云泽的亲笔书信为佐证﹐不愁皇上不信﹗何况﹐现在萧云泽在朝臣﹐尤其是武将中已有一定声望﹐眼看要自成一势。娘娘深知皇上的为人﹐您觉得皇上最忌惮的是什么﹖武川王为何落到如此下场﹖萧云泽此刻羽翼未丰已有如此成就﹐若是日后拥兵自重﹐绝对比当年的武川王气焰更甚。娘娘您若是找准机会﹐只需在皇上那里稍稍暗示几句﹐我想以皇上的圣明﹐自然会做出决断…….” 李显的一席话让李贞儿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脸上也露出喜色来﹕“哥哥说的是﹗若是此次能让皇上对萧云泽彻底死心﹐也不枉我们这二十余年来的谋划﹗” 杜若虽然被萧梦泽带回了澹碧台﹐但并没有半点释然她一来愧疚自己为萧梦泽惹出如此大祸﹐二来更担心千里之外的萧云泽。她对宫闱争斗虽不了解﹐但看到李后拿出萧云泽那封信时的表情﹐便知道大事不好—在萧云泽身边几年﹐她也多少知道他的处境﹐以她的聪敏﹐怎会猜测不到李后会拿此信和她的古怪做文章﹐来对付萧云泽﹖ 但她一个女孩儿﹐自保都无力﹐此刻又身陷深宫内苑里﹐澹碧台内外都是李后的心腹和眼线﹐即使是萧梦泽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李后的眼睛﹐何况是她﹖因此急得几乎天天以泪洗面﹐比萧云泽刚离开那阵更加凄惶﹐眼看要郁郁成病。 萧梦泽虽然心里也担忧着哥哥﹐但也知道母亲此刻不敢擅自动他﹐所以反而对杜若如今的情形更忧虑﹐但无奈无论他怎么安慰劝说﹐杜若仍然不能释怀。他寻思了几日﹐就哄她说自己在去上书房时﹐已经偷偷让人传了书信给哥哥—其实他如今形同被李后禁足﹐李后的心腹跟他寸步不离﹐哪里能有这种机会﹖但也只能如此撒谎宽慰她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李后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传来﹐萧梦泽偷偷寻了几份固州呈上来给萧天祚的军务奏折给杜若看﹐杜若见上面确实有萧云泽的亲笔字迹﹐知道他依然平安﹐这才稍微安了些心﹐人也不再象之前那样整日恹恹的。 但杜若毕竟无法完全放不下心来﹐再加上她在澹碧台内身份尴尬﹐为了不再给萧梦泽惹祸﹐所以尽量少说少动﹐再也没了当初在离宫时的娇憨明媚﹐仿佛人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变得沉稳持重起来﹐更是对萧梦泽多了些敬而远之的意味﹐反而不象两人之前那样说笑热络。 对杜若的这种转变﹐萧梦泽看在眼里﹐起先还有些郁闷﹐但后来细想﹐便明白了她的用意﹐不禁心绪繁杂—她小小年纪便知道如此替人着想﹐可叹他虽然身为皇子﹐却无法保她周全。如此一来﹐就不免也添了愧疚之心﹐自然对杜若更好﹐无论饮食起居都亲自过问﹐惟恐宫内众人因为杜若的身份而慢待了她﹐更怕被母后的人找了机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来。 因如今萧天祚要给萧梦泽更换授课的师傅﹐新的师傅尚未到任﹐所以他暂且不必去上书房﹐这倒刚好合了他的心意﹐得空就守在杜若身边她若发呆﹐他就陪她枯坐着﹐她若写字﹐他就亲自替她铺纸磨墨﹐若她肯开口说话﹐他自然更是欣喜﹐小心接了她的话头﹐想方设法哄她开心。 杜若见萧梦泽如此体贴﹐只觉得满腔感激却又无以为报﹐再加上她本来就是个性情中人﹐举动皆随内心﹐心里一热﹐很快就又把要对他疏远一些﹐以免再为他惹祸的想法丢到了一边﹐对他反而较之前更加亲密。 杜若只管这样对萧梦泽﹐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些亲近举动在他看来﹐渐渐有了别样的意味﹐他心里本来就存的那些心思如经雨春笋一样﹐日生日长。但萧梦泽也明白﹐既然哥哥会将杜若托付给自己﹐他对她的情意自然不言而喻﹐更不用说这些天来自己亲眼所见杜若对哥哥的牵绊之深﹐只怕自己的心思只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只是情思既起﹐又哪能那么容易斩灭﹖以至于夜夜辗转反侧﹐反而更加心绪烦乱。 就这样过了月余﹐萧云泽重回上书房读书﹐一到那里就听到陪读的几名公候子弟在议论武川王起兵谋反﹐皇上令萧云泽率兵平叛的消息﹐他顿时大惊﹐仔细一问﹐这才知道已经是半月前的事﹐如今王师节节败退﹐皇上一天几道诏令发往前线﹐责令萧云泽拼死御敌﹐狠是危机…… 接下来半日﹐萧梦泽都恍恍惚惚﹐既为哥哥处境担心﹐又忧虑杜若若是得知这个消息﹐不知道又要焦急到何种地步﹐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瞒过她。谁料想﹐一回到澹碧台﹐杜若见他散学回来﹐知道他今日必定听了些外头的风声﹐张口就问他是否有萧云泽的消息﹐害得他支唔半天﹐方使她相信﹐并无什么新消息。 看着杜若听了他的话﹐眼中的光彩顿时黯淡﹐脸上也愁容重现﹐萧梦泽竟然顿觉心酸—不知若换作是自己﹐她可否会如此挂心﹖这个想头一起﹐竟然遏止不住﹐慢慢地竟然对哥哥有了些妒意。因存了这样的心思,自此,凡是有关哥哥的消息,他都瞒了杜若,就算她问起,他也推说不知。 第二十六章 窥亲昵醋意初尝 存私心危言相劝 萧云泽一拉马缰绳﹐让马稍稍放缓了脚步﹐昼夜兼程四五日﹐无论是人和马都已经是精疲力尽。 远远已可以看到离宫﹐竟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确实﹐当初走时尚是旧年四月﹐而今已经是余寒未消的二月﹐将近一年了。更重要的是﹐当初此处尚有他惦念之人﹐如今也生死不知﹐消息全无。 近乡情怯﹐此刻对他来说又何止如此。 他立马踟蹰了片刻﹐才又继续前行。 对少主突然回宫﹐温良春老泪纵横﹐也顾不上让少主先休息﹐便跟进听涛小筑﹐将这数月内发生的事件件桩桩禀报一遍﹐期间说到皇后如何安插了人来此处﹐如何带走杜若﹐免不了又是一番哽咽﹐又跪地磕头请罪﹐自责未看护好杜若。 萧云泽只是摇头轻叹一声﹐就让老太监起身方才进门之时﹐他就看到守卫离宫的侍卫已经不是往日的旧人﹐便知道肯定也是李后所安排﹐既然如此﹐她要做什么﹐单凭离这些宫人又怎能阻止﹖ “杜若她如今可有消息﹖” 这才是他唯一关心的问题。 “没有。”温良春摇头道﹐“自从姑娘被带走﹐李娘娘就传谕下来﹐咱着宫内的众人非传召不得入内宫。我也拖了几次人﹐可宫里瞒得跟铁桶一般﹐打探不到半点消息。” 萧云泽听了并未出声﹐只是神色更添了几分沉重﹐他静默了片刻﹐就推说累了﹐遣退了温良春。 他看着房门被缓缓关上﹐几乎是从椅上一跃而起﹐几步冲回卧房—里面的布置和自己离开时毫无二致﹐尤其是那张床榻﹐被褥衾枕﹐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还是自己临行前的那套。再转到暖阁内﹐杜若的床也和当初一样﹐只是被褥都迭放得整整齐齐﹐床上已经没了拥被懒起的人。 这种天气﹐本该满室暖香﹐此刻却冷冰冰人气全无。 他痴痴看着﹐仿佛看到芙蓉绣枕上﹐一张小脸儿睡得眉眼弯弯﹐两瓣樱唇微启﹐甚至还有一丝亮晶晶的津液自唇角流到了枕上﹐在软缎上延出一片深色圆斑来。他看到自己手里拈了枝红梅﹐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看到床上人儿的睡相﹐本来神色淡漠脸上多了几分无奈﹐但嘴角却扬了起来﹐自己走至床前﹐放轻了手脚坐下﹐先将锦被扯了扯﹐盖住床上人儿露在外的肩膀﹐然后又伸手抹出去了她唇角的口水。手下的人儿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动了动﹐眉头也蹙了起来﹐仿佛不满被他扰了清梦。萧云泽看到自己唇角的笑容加深﹐似乎深感有趣﹐又拿了另一只手中拈着的梅花凑到杜若的鼻下﹐轻轻搔了搔﹐只见她先是鼻翼皱了皱﹐好象在梦中嗅着花香﹐果然紧接着就“啊啾”一个喷嚏﹐人也顿时惊醒过来﹐她惶惑地睁圆了眼睛﹐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而自己已经笑倒在她身边…… 萧云泽只觉得一颗心想被一双手慢慢攫紧﹐疼得再也无法自抑﹐他低呼了一声“杜若”便扑倒在床上﹐冰冷的丝锻触上肌肤﹐象极了杜若送他离开时哭得冰冷的手脚。 若儿﹐你此刻怎样了﹖你是否还安好﹖是否也如我这般摧心裂肝﹖ 萧梦泽从凤翥宫出来﹐心里犹在忐忑不安。 一个时辰前﹐母后突然将他召来﹐他本以为又是象之前那样﹐申斥他﹐要他和杜若断了往来﹐谁知﹐母亲竟然只是问了问他近来的功课﹐然后话头便转到了萧云泽身上。萧梦泽之前在上书房也听了不少关于哥哥的消息﹐知道他已平定了武川王叛乱﹐父皇召了他回都﹐但此刻听母亲突然提起﹐心里不免顿时有些警觉。 “云泽这次平定了叛乱﹐你父皇很是喜悦。我也劝说你父皇﹐让他回都来休养几个月﹐也算是嘉奖。此番他回来﹐你们兄弟也可以好好聚聚今日不同往昔﹐云泽如今建了功业﹐阅历能力自然都要更胜你许多﹐你也该趁机好好向他学学﹐不要一味的死读圣贤书……”李后数月来头次言语和悦。 萧梦泽满腹疑惑﹐母亲素来对哥哥的态度﹐别人不知﹐他却清楚﹐自然是明褒暗抑﹐处处以他这个亲生儿子的利益为本﹐何曾象今日这样对萧云泽赞誉过﹖只怕母亲暗地里又要有什么举动﹐但面上也不敢怎样﹐只能诺诺点头。 “还有杜姑娘﹐既然当初是云泽托付你照看她﹐如今云泽回来﹐你自然也无理由还留她在自己宫内……” 原来这才是母亲的意图﹐萧梦泽心里不由冷笑﹐口上忍不住就斗胆顶撞道﹕“母后不是说杜若是妖孽么﹖此刻怎还要她回离宫﹖” 李贞儿顿时脸色一变﹐但转瞬又恢复了常态﹐只是口中斥道﹕“你怎的用如此口吻和为娘说话﹖我之前说杜若是妖﹐是因为她来历不明﹐举止怪异﹐且有人亲眼所见﹐何曾污蔑了她﹖如今我看她在你宫中这几个月﹐并未做出什么伤人祸害之事﹐本想着我大夔历来以仁立国﹐你父皇和我都主张凡事宽仁﹐所以就想放了那丫头﹐既然她是云泽的旧人﹐云泽又看重她﹐那就让他领回去。听你这么说﹐莫非是要本宫处置了她﹖” 萧梦泽正后悔刚才失言﹐听母亲这样一说﹐不管她究竟用意如何﹐只能赶紧笑着辩解道﹕“母后息怒﹗儿臣方才只是未领会到母后您的苦心。既然母后如此宽仁悯下﹐儿臣这里就先替杜若谢母后的恩典。” 李贞儿冷哼一声﹐道﹕“无须你在这里讨巧卖乖﹗我也不用那丫头谢我﹐要谢就让她谢自己找了云泽这样的靠山﹗你早日将她送回离宫去才是正事﹗对了﹐到时见了云泽﹐之前的事也不必再向他提起﹐如今他辛劳数月﹐好容易有了这休养机会﹐不要再被以往琐事搅扰了……” 萧梦泽心下已经全然明白﹐但还是耐了性子﹐一一答应了﹐才躬身退了出来。 此刻他只觉得心乱如麻﹐虽说听母后的意思﹐杜若已经没了危险﹐只是﹐如此一来﹐自己自然也就没有借口再将她留在身边。这八九个月的朝夕相处﹐他已习惯了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哪怕她愁眉不展﹐哪怕她整日心里想着的是萧云泽﹐但毕竟他还可以日日看着她﹐她要是回了离宫﹐那自己再见她只怕就难了。更何况﹐若是回了萧云泽身边﹐她还能记得自己这个临时的梦择哥哥么﹖ 如此一想﹐心里生出的何止是不舍﹐更多的还是对萧云泽的艳羡﹐甚至嫉妒。 等他垂头丧气地走回澹碧台﹐心里已经想好了一套对杜若的说辞。 萧云泽到家当日就上了道奏折给萧天祚﹐禀报自己已回到都城。萧天祚此刻犹在叛乱得平的兴奋头上﹐加上不少大臣对萧云泽的赞誉﹐所以对这个素日不入眼的儿子也多了几分好感﹐特意宣战他次日早朝面圣。 大殿之上﹐萧天祚对萧云泽着实嘉奖了一番﹐又赏赐了不少东西。萧云泽跪在丹墀下﹐听着朝臣们纷纷附和的溢美之词﹐心里不胜其烦﹐又焦灼无比﹐好容易等到萧天祚让他退下﹐便急急谢恩出了勤政殿﹐就往澹碧台赶﹐想从弟弟那里打探到一些杜若的消息。。 因李后已经吩咐过众人﹐若见到大皇子无须阻拦他出入澹碧台﹐再加上人人都知道大皇子如今不同往昔﹐所以萧云泽一路进了园内﹐并没有遇到阻拦。他转过几条小径﹐就远远看到杜若坐在瑞香架下﹐对着庭院中初开的迎春出神﹐萧梦泽立在她身边﹐正低语着什么。 他顿时又惊又喜﹐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了胸腔﹐但禁宫之内﹐又不便高声叫她﹐只能强忍了满腔的喜悦﹐快步向二人走去。 原来昨晚萧梦泽跟杜若说了萧云泽回都的消息﹐她本来是满心欢喜﹐可他后面的一席话又让她的喜悦荡然无存。想想确实是﹐自己既然被李后认定为妖孽﹐若是回到萧云泽身边﹐只怕以后也只能给他带来灾祸。居住在着澹碧台内﹐虽说身份尴尬﹐可至少还有萧梦泽为她遮掩﹐李后就算要有所动作﹐也会顾忌到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不敢妄下狠手。她辗转反侧了一夜﹐最后还是忍痛决定同意萧梦泽的决定﹐暂且留在这宫内﹐且多待些时日看看有无什么变故再说。 杜若心里难受﹐一早就不顾春寒尚浓﹐坐在这里发呆﹐萧梦泽哄劝了半日﹐这才刚刚有些好转。 萧梦泽说话间﹐眼角余光已经瞥到哥哥走来﹐心头忽然一动﹐俯身挨近杜若﹐伸手将落在她发间的一朵瑞香花拈了起来﹐送到杜若面前﹐轻笑道﹕“连落花都专门眷顾佳人。” 杜若虽然知道他说笑﹐但闻言还是脸色红了红﹐见他手挡在自己面前不动﹐只好勉强笑着推了推﹕“哥哥又胡说了﹐什么佳人﹖” 萧梦泽也不多说﹐丢下花﹐伸手解下自己的狐裘披在她身上﹐“在这里坐了这半日﹐看你的手都冻得冰冷﹐若是冻病了﹐又该难受了……” 这一切被萧云泽尽收眼底﹐他看着花架下的举止亲昵的二人﹐不由硬生生收住脚步﹐怔在当地。 萧梦泽偷眼看到哥哥的反应﹐心里竟然有些得意﹐他只装未看到他﹐仍和杜若说笑﹐而杜若根本未留意到萧云泽的到来﹐更看不到他蹙起的眉头和渐渐抿紧的双唇。 萧云泽僵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让自己朝思暮想日夜悬心的人就在眼前﹐却和另一个人笑语晏晏﹐全无半点受相思困扰的迹象﹐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到高兴﹐还是该感到难过﹐只觉得一阵酸涩从心头蓦地涌起﹐瞬间充塞了整个胸腔﹐胀得他五赃六腑都难受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