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纪事》 第1章 知是故人来 “阿离,你走吧,我会拖累你的。” “我不要离开你,如果让我离开你,还不如被那些臭道士抓了去。”她扶着这个男子,步履艰难。 面前突然出现另一个男子,背对她,叫人只能望见背影。 “我知道谁能救这位公子?”只见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纸上写了一个地址:“你去找她。” 她很是警觉,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 男子却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么久没见她,总该备份礼物。” 前几日,听说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梁员外的独生公子要娶一个妖怪,还跟着妖怪跑了,这会儿子,梁员外请了好些道士要去找梁公子顺道降妖呢,梁公子本来就多病,如今这一折腾只怕更是奄奄一息了。 “所以,你来求我,我又如何能救得了你?”水绿衣裳的女子面色冷冷,眼角的泪痣却没有点缀出任何楚楚可怜的感觉,清秀的脸上分明写了送客两个大字,面前跪了一个妖娆的女子,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从五官看,长的还是极好。 “岳姑娘,我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你要的我给你,求求你一定要救他,更何况,梁公子他不能死。” 岳沉吟皱了皱眉头,道:“命里注定,怎么就死不得了,虽说我这里是医馆,可我又不是扁鹊华佗,没有妙手回春的能力。” 女子银牙一咬:“岳姑娘不肯救算了。”她抱着那男子恨恨离开医馆。 “姑娘真的不去救她?”一旁一个瞧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说道,岳沉吟道:“我若是救了她,那些道士可就得追到我的医馆来了,我是不打紧,你这几百年的小道行,指不定就给道士们当做妖怪收了炼丹。”小姑娘“呀”地一声,像是被吓着了似的,说道:“那阿桃可不能被收了,我还没开过桃花,结过桃子呢,还没有给王母娘娘送上最好的蟠桃呢。” 岳沉吟忍不住一笑,阿桃是天上的蟠桃,虽说是蟠桃,可是似乎不怎么受王母娘娘的待见,因为她在蟠桃园里种了三百年还没有长出芽儿来,便被守园的仙子松土的时候一不小心跟着土给松下界了,恰好掉在岳沉吟医馆的后园子里,每日除了吃就是睡,要不然就抬头望天,想着王母娘娘什么时候能接她回蟠桃园,不过王母娘娘她老人家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管一颗不小心掉下界的小蟠桃种子。 第二天一大早,岳沉吟正吃着早饭,阿桃提着一框白萝卜回来了,“今天陈伯家的萝卜减价,我就都买了,姑娘,你瞧我会省钱吧。”岳沉吟默然,这一大框萝卜得吃到什么时候? 阿桃削了一个大水萝卜,吧唧咬了一口,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听说昨天夜里,梁员外的公子回来了,只是如今好像快死了。”岳沉吟顿了一下“哦。” 阿桃又道:“还听说梁员外把整个钱塘的大夫都请了过去,还是没有办法。”毕竟是受了妖气,一般的大夫确实没有用,“不过,那个梁员外还没有来请姑娘,估摸着这会儿子,该轮到咱们医馆去了。” 岳沉吟将阿桃手里的萝卜塞进她嘴里:“多吃点,少乌鸦嘴。” 不过,阿桃的乌鸦嘴确实还是挺准的,话音才落下,门外就来了一个管家打扮的老人,腰间别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刻了一个梁字,眼眶红红的,估摸着应该是哭过。 他进来瞧了一会儿岳沉吟二人,然后才拱手朝着岳沉吟道:“是岳大夫吧?”岳沉吟点点头,老管家从兜口掏出一锭银子,道:“我家公子急危,劳烦大夫随我走一趟。”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阿桃一起跟着出了门,岳沉吟将她拦下,耳语道:“如今梁府上下都是道士,你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今日你就守在医馆里。”阿桃有些担心:“那姑娘你呢?”岳沉吟道:“那些道士,还不能将我如何,你放心吧。”阿桃将岳沉吟送出去,心里却是放心了下来。 一路跟着老管家到了梁府,府中上下都贴满了符咒,有些扰心,却还是能应付过来。 推开一扇门,房间里一股暖气,床前立了两个道士,梁员外一语不发皱着眉头,老管家过去,轻声道:“老爷,岳大夫来了。” 梁员外松开眉头,一见岳沉吟,又皱了起来,道:“一介女流,如何能医治我儿。”岳沉吟面上如常,心中却道:你换了这么多个大夫还不是治不好,还竟瞧不起女子。 岳沉吟上前道:“公子从小受过寒,所以染有咳疾,虽说有所医治,然则每逢秋冬换季,便会复发,不可收拾,所以公子的房间里才会添置这么多暖炉。” 梁员外一愣,讶然,许久才道:“那大夫可有医治之法?”岳沉吟再瞧了一眼梁公子,伸手探了探脉搏,摇了摇头。 梁员外沉沉吸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是我儿命该如此,只是我定然要将那狸猫扒皮抽筋,以此泄恨,二位道长,定要将那狸猫精打地永世不得超生才算好。”床头的两个道士甩了甩拂尘:“施主放心。” 这件事情,她不必管,人妖殊途,这本就是逆天之举,何苦来哉。 正要离开,突然袖子上一股劲儿,她回头一看,梁公子正死死地抓住岳沉吟的衣袖,嘴唇微张:“救她。”他说。 岳沉吟望了一眼快要出门的两个道士和梁员外,喊了一声:“慢!”梁员外转过身子来,“或许,梁公子还有的救。”梁员外瞪大了眼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瞬间如同老了十岁一般,她知道,这是梁员外松下心来了,“求求你了,岳大夫,一定要救救我儿子,求你了。” 岳沉吟叹了一口气,将梁员外扶起来,道:“听说梁公子这般,是因为一个女妖怪?不知小女子可否见一见这位女,妖怪?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像是有些为难,又看了看那两个道士,道士们点点头,梁员外才道:“好。” 岳沉吟随着两个道士进了后院,后院布了阵法,让岳沉吟有些不舒服,园子深处,有一间屋子,布满了黄符,岳沉吟不着痕迹地朝着自己施了个保身的法诀。 “这位大夫,便是这里了,不过,这女妖怪凶悍,怕大夫见了害怕。” 岳沉吟挥挥手,道:“无碍,只是我想单独同这女妖怪谈谈,不知道道长可否行个方便?” 两个道士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道:“妖怪狡猾,只怕大夫会上了当,受其伤害。”岳沉吟从怀里掏出一块血玉来,笑道:“这是我祖传的玉佩,专门用来辟邪的,不怕妖怪的。” 这两个道士收了梁员外的钱,一定要保住梁公子的性命,如今也只能答应。 岳沉吟推开房门,将传说中的祖传玉佩随手一扔,房内有些阴冷,窗边坐了一个女子,羸弱无力的模样,狸猫耳朵和尾巴也已经露出来了,半个原形都显露无遗。 她转过头来,淡然一笑:“你还是来了。”岳沉吟把门关上:“是他让我来救你。”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救了你以后,我便会收了他的魂魄,他将永世不得超生。”女子双目瞪大,从凳子上起来,跪在岳沉吟面前,声音颤颤:“不要,我求你了,不要。” 岳沉吟瞧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她似乎是放弃了,又重新坐回凳子上,望着岳沉吟道:“我在这里无聊地紧,好不容易你来了,要不然陪我说说话?” 岳沉吟依然没有做声,却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女子轻轻开口了:“孟初说,这世间有一种情,最叫人难割舍,姑娘该是不懂。”岳沉吟默了一会儿,道:“确实。” 她突然又笑道:“不如,我与你说个故事罢?反正我也闲的慌。”岳沉吟皱了皱眉头:“故事好听吗?”她摇了摇头:“与你,只是闲话,与我是刻骨铭心。” “人与妖相恋,想必你活了这么长时间,这样的故事定然也听过不少,不过既然开了头,总归还是要说下去的。”随后她便续道:“有一只狸猫在深山修炼已久,向往世间的繁华,终于在五百年的时候修炼成了人形,是个漂亮的女子,狸猫一路游玩,听那些诗人说江南是个好地方,于是她一路乘舟到了钱塘,江南烟雨蒙蒙,泛舟湖上很是趣味,她在岸边又重新雇了一艘小船,小船将行未行之际,却有一人撑伞而来,伞下是翩翩的佳公子,公子轻轻开口说了:姑娘,在下想去湖对岸的集市一趟,可否载在下一程。公子笑的很是好看,她向来在深山,不见繁世,很容易就动心了,所以她便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这位公子。” 岳沉吟忍不住笑了一声:“如此轻浮之爱,又如何能长久?” 她也随之一笑,似在自嘲:“是,你说对了,公子也爱上了她,即便知道了她是妖怪,公子也能毫不畏惧爱她,可是公子的父亲却觉得她是个妖怪,定然会害了公子,她不信,连夜带着公子逃走了,二人本以为今后的日子会变得不一样,会幸福快乐,然则好景不长,公子本就体弱,她毕竟修炼不够,致使妖气入了公子体内,公子肉体凡胎,怎么受得了,她终于看清楚了,也知道为什么世人总说人妖殊途,她觉得自己不能害了公子,于是带着病重的公子又回去了,自己也伏了法,她以为这样公子就能好起来,可惜并非如此,她每日都在后悔,后悔自己害了他……” 故事到了尾声,岳沉吟开口:“既然如此,你就不该爱他,情爱本来就是一种负担,世人看不透,你也是。” 她无奈一笑:“看不透就罢了,就算重来一次,我依旧爱他,这是我唯一无悔的事情。” “即便如此,他现在也已然要死了。” 她缓缓抬起眼睛来:“岳姑娘,你救救他,我知道你能救他的,你要的只是魂魄而已,我有五百年的道行,比他的更好,你只要能救他,我便把我的魂魄给你。” 岳沉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即便万劫不复,永不超生?”她眼神甚是坚定:“即便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岳沉吟垂首,浅浅道:“如此,一个愿望,换你三魂七魄,可好?”“好。” 岳沉吟从屋子里出来,朝着两个道士揖了个礼。 梁员外听说岳沉吟从女妖怪那里回来了,忙不跌地将岳沉吟带回了梁公子的房间,“岳大夫,方法可找到了?我儿有救了?”岳沉吟点点头,道:“梁公子有救了。”梁员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开始谢天谢地,岳沉吟道:“只是此法有些偏门,算是祖传,不见外人。”梁员外此刻心中只想着救子,遣退了所有人,只剩下岳沉吟和梁公子。 梁公子弱弱睁开眼睛来,声音很是虚弱无力,“阿离,她怎么样了?”岳沉吟将手里的内丹藏了藏,道:“她已经,离开了。”梁公子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随后便又昏睡了过去,岳沉吟这才将内丹拿了出来,梁公子深受狸猫妖的妖气所侵,唯今之计,也只有狸猫的内丹才能救她,她将内丹在梁公子身侧运行了一周,再把内丹打入梁公子体内,如此,万事大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她转身去,水袖一挥,嘴角扬起一抹笑,这样便圆满了, “让他忘了我,别叫他一个人痛苦。”。 后来听阿桃从隔壁的隔壁的李大婶处听说:梁员外的独生公子好了,不过却落下了个病根,就是忘事,把以前的事情全都给忘记了,连爹娘都不记得了。 阿桃终于把从陈伯那里买回来的萝卜吃完了,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正在逗一只小狸猫,小狸猫似乎不是很感兴趣,奄奄地趴着,“姑娘,这个狸猫是不是快死了,怎么都不动的?”岳沉吟从里屋提出来一个笼子,将狸猫放了进去,顺道训斥了一声阿桃:“去,又乌鸦嘴。” 又是阳春三月间,岳沉吟立在船头,对着船家道:“走吧。”正要离开,从不远处跑过来一个撑伞的公子:“姑娘,在下想去湖对岸的集市一趟,可否载在下一程。” “自然。” 船上 “姑娘的狸猫长地真好看。” “它与公子有缘,公子喜欢就送给公子了。” “这……” “无碍,反正我也养腻了,不如公子替它取个名字吧?” “它是只狸猫,谐音为离,如此,便叫阿离吧。”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岳沉吟睡地很不好,不过不是因为大雨,是因为隔壁新搬过来一户人家。 本来新搬来一户人家也没什么,阿桃之前还很是兴奋地告诉岳沉吟,隔壁搬过来的,是个长的很好看的公子,就是面色苍白,喜欢咳嗽了些,岳沉吟想前不久才摆平了一个病怏怏的梁公子,这会儿子又来了个病秧子,不过倒也不碍事。 于是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心态随他去了。 没成想这人家几日下来都乒乒乓乓地弄个不停,连着晚上也在弄,阿桃说病公子哥儿好像不喜欢原来的装修,正在给屋子改头换面。 本打算亲自出马,去会会这个病秧子,却叫人捷足先登了,人家先来了。 岳沉吟正将晒好的药材放进药柜子里,有一个穿着宽袍子的男子进来了,气质文雅,却不显柔弱,如墨的青丝只叫一个发冠束住,嘴角轻轻扬着,笑意如春风,一双眼眸深邃地真叫人移不开视线,若非这一副病怏怏的模子,的确是个难得的绝世佳公子。 岳沉吟先道了:“公子抓药还是瞧病?”阿桃凑过来,送了句耳旁话:“他就是新搬来的那位公子。”无事不登三宝殿,岳沉吟冷哼一声:“公子既然无事,可不要碍着其他病人。”男子望了望空荡荡的医馆,道:“小生顾殊然,前几日搬来钱塘,今日特地过来拜会。”说完,又掩着嘴咳嗽了几声,岳沉吟从桌上端起一本账簿,不冷不淡道:“江南湿气重,公子既然有咳疾就该往北处去。” 顾殊然一笑,道:“多谢姑娘关心,不过正是因为如此,才要住在姑娘隔壁,往后你我低头不见抬头见,岳大夫可要多多关注小生的病情才是,这才不误了大夫您救死扶伤的根本。” 岳沉吟鼓了一口气,道:“那日后还请多照顾了。”这句话,说得甚是咬牙切齿。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从街旁进来一人,阿桃赶忙迎了上去:“沈夫人今日又来取药了。”沈夫人是沈家画庄的老板娘,不过沈老板在沈夫人嫁过来的第二年就死了,沈夫人不仅受尽了白眼,被别人说成是丧门星,还要撑起整个画庄,难免日渐消瘦,总是到岳沉吟的药馆来抓些补身子的药。 沈夫人点点头,从袖口里取出些碎银子,道:“近些日子,身子愈发不太好了,这次的药量就大些吧。”岳沉吟往沈夫人身后望了一眼,还是照旧抓了之前的分量:“是药三分毒,夫人最要紧的还是不要太过辛劳。”沈夫人笑了一笑,岳沉吟顿了一顿,喊道:“沈夫人。。。”沈夫人转过身来:“岳大夫还有什么事吗?”岳沉吟正要开口,却叫人断住,只见顾殊然从地上捡起一个小药包递到沈夫人手里,笑道:“无事,只是夫人的药不小心掉了,岳大夫正要提醒夫人呢。”沈夫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过药包匆匆离开了。 岳沉吟见沈夫人远了,又把账本抬起来,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你看见了?”顾殊然一顿,却勾起嘴角笑了,道:“看见了,小生都看见了,不过,不知道小生看见的是否和姑娘看见的一样?”岳沉吟顿了顿,道:“我瞧见的只有一缕孤魂,不知公子瞧见了什么?” 从门口探过来一个人,对着顾殊然道:“公子,房间都布置好了,您要不要先去瞧瞧?”顾殊然冲着岳沉吟抱了抱拳头:“这几日打搅姑娘的清梦,小生在这里陪个不是,如此,便先告辞了。”临到门口又转身过来道:“小生只瞧见一对有情人。” 阿桃送他到门口,一脸的娇羞,回来道:“这个顾公子果真不一般。”岳沉吟冷哼一声:“确实不一般,是人是鬼还不知晓,切不能大意了去。”阿桃点着头应了声好,不知道听了进去没有。 夜里确实没了乒乒乓乓的声响,只是隐约会有咳嗽的声音,不过还好,能睡得下去。 隔日,画庄里来了个杂役,急匆匆的模样,阿桃连忙倒了杯水,他将水推开,差点泼了阿桃一身,岳沉吟眉头一皱,问道:“是不是你们夫人出事了?”杂役慌忙点头,“带路。” 画庄前围了好大一圈儿人。 “听说沈夫人之前身子就不好,整日忙着整理画庄,可不得累出毛病来。” “唉,沈夫人这相貌这人品怎么就没这好命,偏偏做了个扫把星。” “可不是,之前沈老板。。。” “让让。”岳沉吟从人堆里挤过去,小杂役把岳沉吟领进内室,四周围了不少买画的人,岳沉吟眼睛尖,老早就瞧见了顾殊然,顾殊然凑上来:“岳大夫妙手回春,可一定要救回沈夫人,小生还等着买画呢。”岳沉吟瞥了他一眼,道:“昨夜咳嗽了一宿,今日怎么就精神抖擞了,顾公子还真是命硬啊。”顾殊然卡了一卡,嘻嘻干笑了两声。 沈夫人不在内室,路过内室再过一个走廊,才是沈夫人休息的地方,岳沉吟推门而入,一股重重的墨水味儿扑面而来,岳沉吟用袖子扫了扫味道,径直踏了进去,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没有做完的画,和一架小床而已,小杂役将岳沉吟送到,退了几步,在门口守着。 沈夫人的气息有些稍弱,只是嘴唇微张,似乎在念着谁,岳沉吟附耳过去,沈夫人微微喊道:“彦霖,彦霖。。。”岳沉吟起身来,叹了一口气,突然道:“她是在唤你吗?”原本空荡荡的房间却多了一人,身子如烟似雾,却还有人的模样,那人开口:“她这样都喊了十年了。”岳沉吟从桌上执起笔,写下了一道药方,道:“你残留世间这多岁月,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我本不愿管这闲事,只是你阴气常年伴在沈夫人左右,她如今,已然深受其害。” 那人望了一眼沈夫人,略有宠溺一笑,道:“我知道,只是我仍旧欠玉儿一个承诺。”只见他走向房中的那幅画前,伸手去触,却无可奈何地穿透了过去,他摇了摇头,岳沉吟进门时没怎么打量那幅画,如今再看,纸张已然透黄,颜色也掉了许多,画迹早就模糊不清了,只是能判断那是一个穿红衣的女子。 岳沉吟将药方给了杂役,再路过内室时,顾殊然依旧还在,端着一杯茶,摇头晃脑地品尝,这个人,有些难琢磨。 岳沉吟没有要沈彦霖的魂魄,沈彦霖在世间时日不多,这样虚弱的魂魄,与自己也是于事无补。 日子依旧过得稀松平常,沈夫人痊愈后带了几幅画来送给岳沉吟,阿桃特地买了画框将画裱了起来,挂在医馆的大堂里,这几日,顾殊然也没怎么见着,岳沉吟觉得没有什么时候是比现在更惬意的了。 如是想着,麻烦事就来了,从门口跌进来一个大汉,如果没有记错,岳沉吟记得他是顾殊然家的家丁顾安,他满脸的焦急,道:“岳大夫,这件事情,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是公子又不许我们说。”岳沉吟拨了拨算盘,吐出来清楚的一句话:“那就不说。”顾安急的直拍手,阿桃向来对顾殊然有好感,切声道:“你且慢慢说,我们家姑娘医术高,保准你家顾公子没事儿。”顾安抹了一把冷汗,道:“我家公子前几日就开始变得很是虚弱,连饭都吃不下,只能喝点茶水,说是要请大夫请谁都不能请岳大夫你,可城中的大夫都瞧遍了,都说不行,如今,只剩下您了。” 原来这几日没影,是病了,阿桃目光闪闪,悄悄道:“姑娘,顾公子好歹也是咱们的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在人间就得入乡随俗。”,岳沉吟无奈,只好走上一遭。 顾殊然搬来快要两月了,他三天两头地往岳沉吟的医馆里跑,倒是岳沉吟还从来没有来过他家,以前隔壁住着一个商贾,一夜暴富,买下了这个院子,乔迁之时,岳沉吟还去吃了酒的,这院子虽然不大,但装饰很是奢华,如今换了人,却不知是怎么样的风景。 岳沉吟抬头,大门依旧只是换了一块匾额而已,进门去也依旧如常,只是越往里走,花花草草就越多,等到了顾殊然的房间门口,变更是不一般了,门口种着几棵常青松,庭院里有一口不大不小的清池,岳沉吟觉得,他还是有一点儿正常人的品味的。 从房间里传来几声咳嗽,顾安敲了敲门,试探地喊了句:“公子?”门内有人轻轻嗯了一句,顾安松了一口气,道:“公子,岳大夫来了。”顾殊然突然不说话了,许久才道:“进来吧。” 顾安替岳沉吟推开房门,自己下去了,岳沉吟进门道:“听说你……” 顾殊然好生生得立在桌案前,挥着一杆狼毫在白纸上作画,听见岳沉吟的声音,抬头道:“听说我怎么了?”岳沉吟平复了一会儿自己的心态,平平道:“没什么,许是我耳背听错了。”顾殊然放下笔,拾起手边的茶壶倒了一杯水,伸手递了过去:“沈夫人如何了?我可是还在画庄订了幅画的。”岳沉吟瞧了瞧冷掉的茶水,没有接过茶杯,只道:“你的画该是有着落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 二 顾殊然将到给岳沉吟的茶水一口喝掉,抬起桌上的画纸,问道:“我这几日新作了一幅画,姑娘替我瞧瞧如何?”岳沉吟瞥了一眼,画上是个身着嫁衣的女子,然则这女子俨然就是岳沉吟的模样,岳沉吟眉头一皱,顾殊然将画拿到岳沉吟身边比对了一下,又看看岳沉吟,摇摇头道:“还是没有岳姑娘这般神韵。” 岳沉吟将眼光收回来,淡淡道:“今日是我唐突了,顾公子若是无事,在下便先告辞了。”顾殊然笑道:“岳姑娘日后不妨多多来做客,总叫小生拜访姑娘,小生都不好意思了。”岳沉吟无奈,这个人还有不好意思的事吗? 眼见着岳沉吟出门了,顾安这才进门来,顾殊然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顾安赶忙上前将顾殊然扶上床榻,替他倒了杯水,道:“君候无事吧?” 顾殊然一换脸色,苍白无力的脸上任然多了几分怒意道:“我不是说了不要唤她吗?你是将本君的话置之耳旁吗?”顾安一个激灵,连忙跪在地上,“小的不敢,只是见君候痛苦不堪,小的想,想,也许岳姑娘会有办法。” 窗外正是秋意浓浓,几片枯叶摇摇欲坠,顾殊然望着窗外,几分愁意,道:“世上无可奈何之事几许,谁又有什么办法。” 岳沉吟回到医馆,阿桃便将她拉到内院,庭院里的小凉亭里坐了个人,岳沉吟定睛一看,是沈夫人。 她整了整衣襟,上前去,“沈夫人今日拿完药了?”沈夫人转头看了一眼岳沉吟,淡淡一笑,有些苦涩,她道:“我今日来,是想问一些事情。”岳沉吟坐下来,这里风有些凉,她将手收进袖子里,才道:“这里风凉,还是进屋说话吧。”沈夫人似乎是酝酿了很久,道:“不必了,我只想求姑娘一件事。” “何事?” “姑娘你能否让我见见我夫君?” 岳沉吟一顿,好笑道:“沈夫人一病起来,怎么连鬼神之说也信了,沈老板过世多年,我饶是再厉害也做不到。”沈夫人摇摇头,轻轻笑道:“姑娘你又何必与我装傻,那日我虽昏迷,却听得清清楚楚你问他,我是不是在唤他。” 岳沉吟面色一冷,道:“你算计我?” 沈夫人叹了口气:“姑娘与我有救命之恩,我又怎么会如此,我本欲将此事埋起来,若非到了这般境地,我决然不会来劳烦姑娘,我知道,像姑娘这般,在人间定然是有生死要紧的事情。” 岳沉吟记得她刚来钱塘,沈夫人还不是这样的妇人态,那时虽然沈彦霖已经过世,可她终究还是个青春女子作态,只是相思催人老,岁月不饶人,岳沉吟无奈道:“你可知,与我交易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会收了你的魂魄,你便永世都不得超生。”沈夫人淡然道:“生死要了有何用,都不及能与他见一面,说句夫君来的真切。” 岳沉吟一愣,想不到她会如此决绝,只说:“三日,三日后,你若还有此念,我便助你。”岳沉吟招手让阿桃送客,沈夫人却将她截下来,道:“不,我等不了这么多的时日了,今日,就现在。”岳沉吟有些不解,沈夫人平日里一贯平淡,今日却是焦急万分,问道:“何出此言,夫人今日有些反常。” 沈夫人道:“后天,我便要嫁人了。” 岳沉吟往边上一瞟,一抹淡淡的影子稍稍颤了颤,沈夫人续道:“我父亲已经为我寻好了亲事,是个丧妻的员外,知书达理,很好。”岳沉吟道:“姻缘不易,你又何必执着往事。” 沈夫人道:“我十五岁便嫁给彦霖,当初他不过是个穷画师,我是千金大小姐,命运交错,我爱上了他的画,也爱上了他的人,我和他在一起一年,办起了画庄,可他却走了,他说,这世上他还有一副最重要的画没有完成,决然是不会走的,岳姑娘,他还在对不对?” 岳沉吟看了一眼沈夫人身侧的影子,沈彦霖摇了摇头,岳沉吟道:“十年已过,既死之人,早已黄泉孟婆汤下肚,红尘往事早就不复存在,你又是何苦。”岳沉吟将阿桃唤过来,与沈夫人道:“夫人,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了了,阿桃送客。” 沈夫人还想说什么,阿桃挡在前面道:“夫人,我家姑娘说了的话就不会变了,生死有命,夫人请吧。” 阿桃将沈夫人送走,从门口折回来问道:“姑娘,咱们当真不帮沈夫人?”岳沉吟叹了一口气,道:“为情所困的女子,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更何况这南墙本早就不存在了。”秋风有些凉意,岳沉吟转身进屋,阿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顾安这几日来药铺里抓了几副驱寒的药,“姑娘,那日你去见顾公子,他可好些了?”岳沉吟无奈,看来阿桃果真是喜欢上这个顾殊然了,随口答道:“生龙活虎,还画画来着。” 阿桃嘻嘻一笑,岳沉吟突然郑重起来,道:“阿桃,你要记得,情爱是无药可解的□□,莫要轻易沾染。”阿桃眨巴眨巴了眼睛,问道:“姑娘的药也解不了?”岳沉吟默了默,道:“王母娘娘都解不了。” 二日,沈夫人没有再来,嫁娶事务繁忙,想必也脱不开身,倒是差人送过来一副请帖,是喜帖。 阿桃凑上来看了看,道:“姑娘,这沈夫人不会寻短见吧?”岳沉吟将请帖放进袖笼里,白了一眼阿桃:“你呀,还是快些准备贺礼吧。” 沈夫人要嫁的员外在钱塘算是富庶人家,这个员外姓李,倒是眉清目秀的书生模样,其实同沈夫人还挺相配。 今日李府热闹的很,大家都在谈论新娘新郎如何登对,岳沉吟寻了个角落坐着,估摸着吉时快到了,果不其然,门外听得一声喊,说是新娘子到了。 阿桃爱瞧热闹,拖着岳沉吟到门口瞧新娘子,其实新娘子盖着盖头都一个模样。 喜婆招呼着新郎过去踢轿门,新娘子从轿子里出来,新郎还有些拘束,喜婆偷偷笑了一笑,将新娘子的手搭在新郎手上,这才往宅子里去。阿桃也偷笑了一番,附在岳沉吟耳旁笑了句:“这新郎又不是头一次了,怎的还怕起来了?” 新人正到门口,突然不知道从那里刮起来一阵风,像是故意一般,径直将新娘子的盖头给吹走了,人群一时乱了起来,岳沉吟四下观望了一番,不远处的桑树下,沈彦霖在树下立着,一旁是笑意盈盈的顾殊然,别有意味地瞧了一眼岳沉吟,岳沉吟无奈,这忙还不得不帮了。 她过去悄悄拉住沈夫人的手,沈夫人转过头来,岳沉吟低声道:“夫人,您瞧那边。”沈夫人顺着岳沉吟的目光看过去,眼眶渐渐红了起来,沈彦霖一笑,从身后拿出一副画来,画上是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穿着和沈夫人一样的嫁衣,戴着一样的凤冠,只是沈夫人没有画上的女子那般笑容,沈彦霖伸出手,虚空画了一个上扬的圆弧,沈夫人突然笑了一声,笑颜宁静如水,和画上的女子不差分毫。 喜婆终于将盖头找了回来,重新给沈夫人盖上,隔着盖头,岳沉吟听见沈夫人道了句:“岳姑娘,谢谢你。”岳沉吟一怔,再往树下看去,却没有什么了,桑树被风吹地沙沙作响,此刻起,世上便再没有这个叫做沈彦霖的人了。 沈夫人成亲差不多有一月了,有时却也常来医馆拿药,不过看着倒是没有以往憔悴了,画庄也依旧开着,日子又是如常,倒是顾殊然提了一幅画来了。 “岳姑娘,上回不是叫你有空常去小生家里坐坐吗?小生可是每日都备着茶水呢。”岳沉吟瞟了他一眼,再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画,道:“怎么,顾公子的大作已成?”顾殊然摇摇头:“非也,非也,这是找画庄老板买的,要这幅画,可是做了笔不错的买卖。”阿桃小心翼翼地将画展开,岳沉吟一看,嘴角一扬,道:“确实是笔不错的买卖。” 岳沉吟再仔细一看,上回在李府门口有些远,没有瞧清楚,如今再看,却没发现落款旁还题了一句东坡居士的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第4章 桃之夭夭 “你守在忘川河这么多年,不寂寞吗?” “寂寞不寂寞,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我离不开忘川,忘川也离不开我。” “因为你是忘川河灵吗?” “是。” “那我答应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离开忘川,让你看和忘川不一样的景色。” ...... “好,那你不要忘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又是这个梦,岳沉吟从梦中醒来,这个几乎每日都要做一遍,梦中的对话也总是回旋在脑海里,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是不记得他的模样,在人间听了太多故事,最后竟然将自己的故事忘记了,罢了罢了...... 年关将至,城外的清云观异常热闹,不光是因为年末求福,还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听说新观主清云道人是个俊朗道长,去的也多半是些怀春少女,想要看看这个道长俊朗成什么模样。 阿桃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医馆门口,“姑娘,咱们要不也去清云观求个福气?多热闹啊。”岳沉吟拨弄着算盘,算着今年的进账,道:“咱们又不是凡人,这个热闹不去看也罢了。”阿桃有些失望,街上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应该都去清云观去了,岳沉吟看了看阿桃,阿桃爱凑热闹,就随她去了吧,“你若是想去,便去吧,反正今日医馆人少。”阿桃一喜:“谢谢姑娘。” 这去清云观的山路曲折,阿桃又是个不识路的,左转右转的,竟然在山中失了方向,“早知道,就听姑娘的话,不来凑热闹了。”阿桃四下望了望,这里没有人迹,想必施展些法术也是无碍的,正想着要驾云,突然从树上跳下来一个穿道袍的小道士,模样看是应该不到二十,面容俊朗清秀,若非是他的一身道袍阿桃还以为是谁家的公子迷了道路,他摆了摆拂尘道:“小道见姑娘在这里徘徊许久了,想必是迷路了吧,清云观在山腰深处,山路确实是有些晃人,姑娘若是不嫌弃,便让小道带路。” 阿桃一愣,这个小道士,虽说说的是极为恭敬的话,可说话的语气怎么跟岳姑娘一样冷清?阿桃揖了下身子,才道:“小女子确实是要往清云观去,只是一时迷了方向,幸好遇见道长,否则天色一黑,小女子还真不知该怎么办?”阿桃舒了口气,幸好刚刚没有用法术,否则被瞧见了,定然会被当做妖怪抓起来炼丹了。 小道士在前边带路,走的很稳当,只是这个道士当真和岳姑娘还挺像,都不爱说话,只是一路无话,倒还挺尴尬,阿桃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道长,你在这清云观多久了?”他突然转过身来站得端正:“出生便在了。”阿桃一时停不住脚,径直和小道士撞了个满怀,两人倒在地上,一时收不住,阿桃一口亲在了小道士脸上,阿桃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恼道:“你说话归说话,突然停下来干嘛?”小道士面色憋的通红,结结巴巴道歉道:“师傅,师傅教,教导小道:说话不可东张西望,应与他人面面而对,姑娘,小道不是故意轻薄,如今毁了姑娘清白,唯有以死谢罪。” 看来这个小道士是个被教傻了的道士,阿桃无奈道:“算了,你死了,我平白无故背了一条人命,多不值啊,走吧。”小道士拿拂尘的手颤颤,一颗心跳的失了平日的冷静,他想了一路,师傅没有教导过他,这样的感觉是什么。 等到了清云观,天色已经不早了,前来求福的人都紧赶着下山了,小道士将阿桃带进大殿,殿中立了一个人,转过身来,笑道:“道长,小生等候多时了。” 阿桃吓了吓,才又喜道:“顾公子,今日你也来求福吗?”顾殊然看来了看阿桃旁边的道士,道:“这倒不是,只是这几日家中有些不安宁,想来请些道长过去做做法,驱驱邪罢了。”阿桃一愣,这顾公子不是不怕这些东西吗? 天色已然渐暗,再不下山,岳姑娘怕是要担心了,阿桃求了个平安,匆匆赶着下山了,小道士向顾殊然行了个礼,道:“不知施主要驱的是何邪祟?”顾殊然眼睛一眯,失笑道:“不过是些普通的孤魂野鬼罢了,想必清云道长还是能驱的。”清云微微点头:“清云明白了。” 阿桃带了道平安符给岳沉吟,岳沉吟接过手去,仔细瞧了瞧,道:“我虽然不怕符咒,可这些东西毕竟是魂魄所惧之物,还是你自己收起来吧。”阿桃悻悻地将平安符收起来,坐到岳沉吟对面来,“姑娘,其实你收起来也没关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今日,顾公子还去观里请道士驱邪呢。”岳沉吟轻轻抬手,衬着下巴:“麻烦人自有麻烦事,只要井水不犯河水,顾殊然做什么,我们也管不着。” 顾殊然家里果然来了几个道士,白日里神神叨叨念了许久,扰得岳沉吟心里烦躁,只好关了医馆带着阿桃去茶楼坐着,阿桃坐不住,自己一个人跑上了街。 “姑娘这个人,就是太深沉了......”阿桃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突然看到面摊子前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似乎甚是为难,面摊老板有些不耐烦了:“客官,你要吃面就吃面,不要挡着我的生意。”他似乎恍然大悟,喃喃道:“原来是供人吃面的地方。” 阿桃疾步过去,喊道:“道长。”那人显然吓了一跳,往前呛了几步,等他缓过来,才慢慢地道:“姑娘。”阿桃嘻嘻一笑:“道长下山是去顾公子家驱邪的?”清云心里一动,点点头,阿桃稍稍撅起嘴巴:“那顾公子太也小气了吧,连饭都不给你们做啊。” 清云忍不住一笑,道:“这倒不是,只是顾公子家里并无女眷,无人做饭,小道便想出来自己找些吃食。”阿桃一惊,无人做饭?那他平时吃什么?忍不住想要问出口,突然想起岳沉吟说的进水不犯河水,话到嘴边又活生生地吞了回去。 “既然这样,我请你吧,刚才看道长的样子,好像没见过面摊子一样。” 清云有些不好意思,道:“小道自小就在山间长大修习道法,没有下过山,也甚少知道这些事情。” “这样吧,我请你。”阿桃从怀里掏出一碗面钱,清云慌忙摇头道:“不敢劳烦姑娘。”阿桃顺着他的手将他拉下来坐着,“无事无事,就当做上次道长为阿桃带路的回报吧。” “阿...桃。”原来她叫阿桃,清云下意识看了看被阿桃拉住的手,克制自己轻轻抽回,上回他查过书,这个叫做喜欢,而他是道士,这个是出家之人应当摒弃的,他退了几步,微微笑道:“那就麻烦阿桃姑娘了。” 阿桃守着清云把面吃完,心里不住地笑,说过话才知道这个人和岳姑娘其实并不像,岳姑娘不爱说话,是因为心里藏了事情,他不爱说话大抵是因为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同他说话吧,倒也可怜。 见清云吃完面,阿桃才道:“道长打算去何处?”清云放下面碗,苦恼了半日,顾公子处暂时还未有什么要事,接下来去何处,自己也不知道,“小道没有下过山,今日且先在钱塘看看。”阿桃在钱塘住了许久,对钱塘甚是熟悉,什么时段观潮最好,什么时段不好,阿桃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刚好自己也无事,便道:“既然如此,我给道长带路如何?”清云抚了抚袖子,本想拒绝,可说出口的却是:“多谢阿桃姑娘。” “阿桃姑娘,这个是什么?” “这个又是什么?” “那这个呢?这个是?” ...... 清云这一路问了不少,上到酒馆青楼,下到胭脂小摊,阿桃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日落西沉,阿桃想起岳沉吟还在茶楼,天色也不早了,转身道:“道长,我出来的久了,我家姑娘该担心了,今日,就此别过吧。”清云抬头看看天,原来日子还能过得如此快,他在道观时总觉得每日都是一般长,今日,特别短。 “这样的话,阿桃姑娘还是快些回去吧。” 阿桃走了几步,突然记起什么事情似得,又走回来,道:“忘了问你了,你叫什么?总不能每次都叫你道长吧?”清云一怔,道:“小道道号清云。”阿桃一吓,清云道人不是清云观的观主吗?竟然是个年轻小道士,还好自己上次没有施展法力,否则定然落在他手里了,虽说自己不是什么妖魔,只是姑娘说过人心难测,还是要多长一个心眼才好。 “原来道长就是清云道人,阿桃失礼了。” “哪里,阿桃姑娘性格直爽,倒是小道冒昧了,忘记自报家门了。”阿桃见他并未瞧出自己的身份,噔然放松了不少,不过他确实有趣地紧,不知从何处变出来的糖人,阿桃一把塞进清云嘴里,“最后告诉你,这个叫糖人,甜的。”,清云一惊,嘴里一股清甜的味道蔓延开来,待回过神来,阿桃已经走远了。 远处,岳沉吟立在斜阳下,轻轻叹了口气,等年末过了,就该是春初了吧,不知道桃花什么开。 岳沉吟回到医馆时,阿桃已经回来了,到门口来将岳沉吟身上一日的灰尘轻轻拂开“我还以为姑娘还在茶馆,等我回去问了,掌柜说姑娘你早就走了,等我回了医馆,姑娘也不在,叫我好生担心,姑娘若是出事了,阿桃可应付不来。”岳沉吟边往里走边道:“我不过到处看看罢了,不用太担心了。”突然又转身道:“对了,阿桃,你......算了,你还是早些休息吧。”阿桃傻傻地站在门口点了点头,姑娘今日好生奇怪。 顾府 顾殊然脸色苍白,不住地咳嗽,面色极是隐忍,似乎是在压制什么东西。 清云皱眉,道:“小道不管顾公子是何身份,然则这鬼魅强大,小道实在无能为力。”顾殊然失笑道:“我自然知晓,不求道长能将其消除,只要暂时镇住便可。”清云停了许久,朝着门外的两个道士道:“布阵。” 顾安将清云等人安排进客房,敲了敲顾殊然的门,“进。”顾安推门而入,顾殊然面色好了些许,只是虚弱了些,顾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许久才道:“君候何必如此,只要,只要将岳姑娘带回冥界,君候便不用这般痛苦了。”顾殊然面色突然一凛:“你若是再说敢一句,本君就让你魂飞湮灭。”许久,顾殊然才道:“你出去吧,本君累了。”顾安退了出去,顾殊然闭眼,眼前依旧是当初的景色。 “顾殊然,我真的能安然无恙地离开忘川吗?” “这是自然,我已然应允过你,不会反悔。” “若是我走了,忘川里的千万孤魂谁来镇守?” “我想让你要看的风景,不是忘川里孤魂的狰狞面孔,陌上花开处,才是你的归宿。” 她眼里的寂寞,似乎看破了所有,就好像忘川一样,幽暗又深不见底,望上一眼,便叫人生疼。 桃之夭夭 二 今日下雪了,岳沉吟怕冷,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踏出过医馆,倒是阿桃往外跑了几趟了,买了些过冬的炭火回来。 “今日雪景甚好,岳姑娘不去赏赏?”顾殊然从门外进来,岳沉吟望着医书皱眉,看来以后得给这个门加个禁制,不是看病的不得入内。她道:“听说顾公子请了人驱邪,不知这个邪驱地如何了?”顾殊然笑了笑,道:“清云道长法力深厚,自然是稳妥,怎么?岳姑娘也想做个法?”她还未回话,便又听得他道:“清云道长,意下如何?”“自然是可以。”岳沉吟猛然抬眼,只见清云正立在顾殊然身后。 阿桃将炭火放置好,从后院出来,先朝顾殊然问安:“顾公子今日来了。”目光又绕道顾殊然身后,轻轻一笑:“道长好。”清云一顿,心中仿佛南风过境一般,面上却依然,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岳沉吟心里一沉,冷冷道:“不必了。”顾殊然轻轻叹气,转身出门,“岳姑娘还真是比这雪天还冷。”送走顾殊然,阿桃道:“姑娘,顾公子其实也是为了咱们着想,姑娘怎么总是冷言冷语的?” 岳沉吟放下医书,朝着阿桃打笑道:“你倒是对顾殊然另眼相看,莫不是芳心初动了?” 阿桃眼睛瞪大,慌忙摆手道:“怎么可能,顾公子玉树临风,阿桃怎么高攀地起,只是觉得顾公子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才会特别看待些。” 岳沉吟“哦”了一声,等了等,才道:“若不是顾殊然,便是那个道士了?方才见你同那个道士打招呼,似乎甚是熟悉?” 阿桃嘻嘻一笑,笑容里带着些少女的懵懂:“前几日我去清云观,在山间失了路,是清云道长帮了我,如今他来钱塘,我昨日稍稍带他逛了一下。” 岳沉吟望着门外的初雪,轻轻道:“阿桃,你还记得沈夫人的时候,我说过的话吗?”阿桃细细回想了许久,摇了摇头,岳沉吟暗暗叹了口气,“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阿桃一笑,提着几包药材出门送药去了。 “阿桃,你要记得,情爱是无药可解的毒.药,莫要轻易沾染。”终究还是忘了,你要爱上的还是一个无法给你答案的人。 阿桃的背影消失在雪中,渐渐远了。 今日过年,钱塘分外热闹,鞭炮声声,“姑娘,姑娘,我听陈阿伯说,今天晚上有花灯会呢,咱们也去吧。”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出去散散心倒也不错,“等天黑了,就过去吧。” 阿桃被岳沉吟的爽快吓了一跳:“姑娘,你今日怎么了,往日里,不是不爱热闹吗?” 岳沉吟轻笑道:“偶尔沾沾人气也好,省的别真的变作不懂人情世故的冰块了。” 阿桃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原来,姑娘是为了前不久顾公子说你比雪还冷的话生气呢。”岳沉吟没想到阿桃用这个来取笑她,正要恼起来,阿桃见势不对,转身出门:“李婶儿还等着我送药呢,姑娘,我先走了。” 钱塘素来是个繁华的地方,平日里人就多,如今花灯会上,更是人海云云,岳沉吟都有些后悔来了,阿桃兴致倒是极好,拖着岳沉吟直往江边凉亭里去。 凉亭这边远离集市,倒是人少,只是有人捷足先登,凉亭里有人博弈,江中花灯盏盏,黑白棋子映照地甚是清楚,白棋一子定输赢,黑子一方苦笑一声道:“道长,是小生输了。” 阿桃将岳沉吟带过去,向着顾殊然道:“顾公子,我把姑娘带过来了。”清云将拂尘一搭,退后了几步,道:“既然顾公子和姑娘有事,小道就先退下了。”阿桃看了一眼清云,不自觉跟了上去。 “你将我叫过来,不会就是为了在这里吹风吧。”对于顾殊然,她一直都摸不透,顾殊然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披在岳沉吟身上,“这样,还有风吹吗?”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脸颊,分明还是深冬的季节,此刻,却比春风吹拂更叫人暖。 岳沉吟吸了口冷气,看了看顾殊然苍白的面色,将披风从身上又脱下来,将它扔给顾殊然,“你害病在身,这个给你,我是大夫,这点寒风,还不能将我如何。” 顾殊然眉头一皱,道:“医者不自医,你难道不知道吗?” 岳沉吟转身要走,顾殊然无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盏花灯,话锋一转,突然道:“他们说,如果今世的恋人对着花灯虔诚许愿,这个花灯就能随着流水漂到忘川河,孟婆看见了,就不会让恋人喝孟婆汤,他们也能再续前缘,不如岳姑娘也试试。” 岳沉吟看了看他手上的花灯,不屑一笑,她在忘川千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别说让孟婆看见了,只怕到了明日一早,这盏灯就会被露水打湿浸没,永远沉在江里了,她抬眼,顾殊然眼里带着笑意,认真又可笑,“夜色渐凉,我该回医馆了。” 顾殊然一怔,眼里有些失望,岳沉吟走了几步,想了想,又道:“我这人没什么所想,不如顾公子随意替我许个愿吧。”顾殊然拿花灯的手一僵,寒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看着眼前这个人在人群中渐远,顾殊然一笑,花灯入水,有微微涟漪,“陌上缓缓赏花来,那就只愿你在这世上无忧虑,无烦恼罢。”花灯随水而去,那一点微弱灯火也逐渐消失在暗夜里。 阿桃身上多了个东西,她别在腰间的桃核吊坠是她不曾见过的,阿桃被岳沉吟看的不自在了,小心翼翼地探问了一句:“姑娘,我是不是招惹什么了?”岳沉吟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不是,只是你这个吊坠我瞧着挺好看的,和你很相配。”阿桃抿嘴一笑,捏着桃核道:“这个是清云道长送个阿桃的,道长也说同我相配。” 昨夜她把岳沉吟带到凉亭后,随着清云在街道上信步游走,这个桃核吊坠是在一个小摊子上见到的,摊主是清云观的信徒,见清云一直盯着那个吊坠,便将吊坠送给清云了,他似乎的酝酿了许久,将吊坠送过去,道:“阿桃姑娘,小道见街上的许多男子都赠送礼物给声旁的女子,这个吊坠和姑娘很相配,小道借花献佛,送给姑娘吧。” 阿桃看了看四周,花灯会上处处都是有情男女,她忍着笑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送礼物给女子吗?”清云想了想,道:“或许,这是一种习俗?”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开了,一把将吊坠拿过来别在腰间,道:“不过确实可以说是一种习俗,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阿桃回神过来,伏到柜台边,凑到岳沉吟面前道:“姑娘,明日清云道长要在观中讲经传道,姑娘心性向来不一般,不如前去看看。”阿桃眼中满是期待,情爱这种毒.药,一旦深入脑,渗入骨,便再也拔出不了。岳沉吟道:“不了,只是你若想去便去吧。”阿桃满心欢喜地谢了岳沉吟。 世人总说在劫难逃,既然是劫,便怎么也躲不过去,自古祸福相依,阿桃,不知这于你是福还是祸。 翌日阿桃顶着微微寒风去了,临走时还调笑说要替岳沉吟求求姻缘,岳沉吟看着阿桃远去,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夕阳斜照,这半露的残阳没有任何温度,远处的山头映照着冉冉火光,街道一角,一个身影蹒跚而来,身上的衣裳被火烧地破败不堪,岳沉吟看着阿桃肩头的人,道:“你回来了,今日的讲经如何?”阿桃跪在地上,隐忍着眼泪:“姑娘,你救救他吧。” 岳沉吟道:“他怎么了?”阿桃哽咽了一下,“若不是我擅闯藏经阁,不小心解了那火狼妖的封印,他也不会为了救我变成这样,姑娘,是不是阿桃错了。”岳沉吟垂首,默了许久:“不,情爱本身没有错,错的,是命,每个人背负的命运不同,缘分也不一样。” 阿桃咬咬牙:“可是他的命却因我而终,这就是错,姑娘,我知道你一定能救他,对不对?” 清云靠在阿桃肩头,气息早就没了,魂魄也开始在涣散,岳沉吟摇摇头,伸手想要替阿桃擦干眼泪,阿桃却决然道:“我想用我的三魂七魄来换姑娘一愿。” 岳沉吟手僵在半空,想不到阿桃竟能牺牲至如此,可惜这一次,她确实无能为力,“他已经死了,魂归冥界,过了奈何桥,我再厉害,也不能与冥界抢人。” 阿桃双目无神,嘴里喃喃道:“道长,你不说等寒冬一过,要将观中种满桃花的吗,你说十里桃林,一定很好看。” 岳沉吟叹了一口气:“你我都不是冥君,不能死而复生,将他送回道观厚葬吧。” “冥君?冥君,冥君……”阿桃不住地说着冥君二字,突然面色一喜,“我知道要找谁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顾殊然坐在窗前,拈了一把纸扇,甚是悠闲,阿桃抱着清云跪在地上,岳沉吟立在阿桃身旁,顾殊然先开了口:“清云道长与我有恩,然则生死由命,你让我怎么救?” 阿桃抬起疲惫的双眼,弱弱地开口道:“有一年蟠桃盛宴,一位仙君醉酒误入蟠桃园,我记得守园的仙子唤他冥君,阿桃第一眼见到公子,便觉得眼熟,只是蟠桃宴是年久的事情,一时并未想起来,公子就是冥君大人,君候掌握凡人生死大权,一定有起死回生的方法。” 岳沉吟一惊,他居然是冥君! 顾殊然将扇子往手上一搭,完全不见平日里的笑意,极是肃然,道:“我虽是冥君,可命不由我由天握,你想让一盏没了灯芯的灯重燃,就得换上另一根灯芯,而且他是修道之人,根骨里早就有了仙质,常人是做不到的,只是其中代价你可懂了?” 岳沉吟一顿,顾殊然的意思,就是非阿桃不可了,“顾殊然你……” “我愿意。”这般斩钉截铁,声音中没有半丝犹豫,“就把我的仙灵给他吧。” 岳沉吟有些恼了,拉住阿桃的手道:“你知道你没了仙灵会变成什么吗,你会变成一株没有知觉,没有情感的桃树。” 阿桃抽噎着摇头:“姑娘,一命还一命,今生注定是我欠他,阿桃非做不可,只是待得阿桃仙灵散去,还要麻烦姑娘将我种在清云观前,今日的讲经阿桃还未听完呢。” 岳沉吟松开她的手,往外走去,顾殊然喊她:“你要去何处?”岳沉吟眼神一凛:“我也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东方渐白,岳沉吟伤痕累累地倒在自家医馆前,顾殊然叹了口气:“你杀了那火狼妖,又有什么用,不过徒增杀孽罢了。” 岳沉吟喘着粗气,捂住伤口,硬撑着要站起来,一个不稳,却又摔在地上,顾殊然上前将她横抱起来,岳沉吟想要挣扎开来,顾殊然却严声道:“她是仙物,坠落人间自然有劫数在身,只是她逃不过罢了,阿桃最后给你的话,照顾好自己。” 岳沉吟突然安静了下来,将头埋在顾殊然怀里,清晨寂静的街道,只有几丝细细的抽噎声。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岳沉吟看着面前这株桃树,伸手触了触绽放的桃花,从袖兜里拿出一个桃核吊坠,道:“以后,她便交给你了。” 清云接过吊坠,亦望了望桃树,面上看不见悲喜,只是嗓音略略粗哑道:“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仿佛有谁在山间吟唱,亦或是清风送来的一句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第6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 岳沉吟看了看柜台的笔墨纸砚,不禁皱了皱眉头,阿桃不在了,连张写药方的纸都没了,不得已只好取了些银子上街买文房四宝。 阿桃如今不在,医馆只有岳沉吟一人,有时外出出诊,医馆连个照看的人都没,委实是不方便了些,一边想着买笔墨的店在哪里,一边盘算着该是招个人打打下手的时候,突然腰间有些扯动的感觉,岳沉吟回头,一个小乞丐正伸手将她的钱袋解开一半来,她将小乞丐的手一把抓住,却并未声张,只是重新将钱袋束好,低声道了一句:“日后,可不要再被我抓着了。”小乞丐将手缩回,落荒而逃。 岳沉吟抱着一堆纸笔回了医馆,顾殊然从凳子上抹了一把灰,砸吧砸吧嘴道:“岳姑娘,你这医馆若非不是有这股子药香,只怕是要被人当做义庄了。”岳沉吟越来越忙,也没空管顾殊然,顾殊然就在医馆进出如无人之境了。 岳沉吟将招人的告示写好,才撇了一眼顾殊然,“连冥界的冥君都在我这小小的医馆里,可比区区一个义庄要厉害得多了。” 顾殊然的身份岳沉吟一直想不通,如今知道了,却觉得也没有什么,他是冥君,可岳沉吟依旧只把他当做从前那个话多讨人厌,又爱管闲事的顾殊然罢了,如今唯一怕的,只怕他知道自己是忘川河灵,要让她再回忘川。 顾殊然正色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身为冥君要在人间吗?”岳沉吟一愣,其实自己并未想过这个,若不是顾殊然说起,自己也许并不在意,“你是你,我是我,你的事我管不着,我的事,你也不用知道。”顾殊然苦笑,她的性子,向来就是这样。 岳沉吟将告示贴在自家医馆前,继续抓药出诊,如此三日后,终于有人找上门来了。 是个不大的孩子,衣衫褴褛,瞧着有些眼熟,等这孩子抬头问道:“大夫,您这儿还要招人吗?”岳沉吟想起来,这不就是那日街上偷钱的小乞丐吗,她看了岳沉吟这久,想必是没有认出来岳沉吟。 岳沉吟问道:“年岁如何?唤甚名字?”她小心翼翼道:“小的叫相思,今年八月就要满十五了。”岳沉吟点点头:“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是个好听的名字,谁与你取的?”相思一直皱着的眉头一展,道:“是一位先生。”岳沉吟随口问道:“你念过书?”相思摇摇头:“不曾,只是识得几个大字罢了。” 岳沉吟莞尔一笑,看了一眼相思的衣裳,转身进内院取了一件阿桃以前的旧衣裳,道:“医馆毕竟每日都要来人,你穿成这样别人还要说我苛待你了,去洗个脸换上吧。” 相思看了看手里的衣裳,顿了一顿,低声道:“谢谢大夫。”抱着衣裳进了内院。 岳沉吟会心一笑,转身正要去柜台,突然眼前一片空白,喉间血液似乎要呼之欲出,右手四处寻找着支点,空气中划动间,一只冰凉的手将她的右手握住,另一只手锁住她的肩头,将她拢在怀里。 相思换好衣裳,从内院出来,看见大夫正被一个男子轻薄,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子轻薄。 男子薄薄的唇动了动,道:“岳姑娘无恙否?” 岳沉吟从顾殊然的怀里出来,算算日子,许久都未曾摄取过魂魄了。 “大夫?”相思轻轻喊了喊,岳沉吟回过神来,相思穿着阿桃的衣服出来了,只是她比阿桃身形瘦小些,看起来有些不合身。 顾殊然找了个凳子随意坐了下来,打量了一会儿相思,道:“这个小姑娘就是新来的?不过这里可是医馆,就算不懂岐黄之术也要认识些草药吧。” 相思提起略微长了的裙角,默默走到柜台前,拿起一味药材闻了闻,声音不高不低道:“这个是甘草,有补脾益气,清热解毒之效。”又捻起另一味草药道:“这个是辛夷,能散风寒,通鼻窍,止头痛。” 顾殊然点点头,岳沉吟却皱了眉头,她不过是个乞儿,也不曾读过书,怎么会懂得药理,忍不住问道:“你学过医?”相思摇摇头,话语里有些无奈:“并未学过,只是家中有人病重,久病成医,自然就知道了。”岳沉吟自嘲一笑,自己的疑心病太重了。 自觉心里有些愧疚,轻轻道:“你明日早晨便过来吧。”相思有些难以置信,却还是那般不冷不热道:“谢谢大夫。”岳沉吟道:“以后就不用叫我大夫了,就叫我岳姑娘吧。”相思点点头踏出门去,却脚步一收,扒拉着门板道:“谢谢你,姑娘。” 顾殊然依旧坐在椅子上,似乎不打算走,最近左邻右舍的闲话不断,李婶儿还拉着岳沉吟问过,说是顾殊然是不是中意岳沉吟,还拍着胸脯说是这个媒人她做定了,想起李婶儿胸有成竹的脸,岳沉吟一阵头痛,忍不住扶额。 “你没事吧,刚才见你的脸色便不怎么好。”岳沉吟打起精神来,道:“没什么,只是近来多梦,睡不好罢了。”顾殊然摸了一把下巴,自语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李婶儿的话而烦恼了,如今看来不是了,我便也欢喜了。” 岳沉吟猛然一惊,恼恨道:“这个李婶儿。”顾殊然凑到岳沉吟耳旁,他微微的气息萦绕着,他道:“如此看来,即便是我真的要娶你,你应当也不会苦恼罢。”说完,扬长而去,留下岳沉吟一人愣了许久。 二日一早,岳沉吟开了医馆的门,却见相思立在门口,幸好这初夏的日子不冷不热,也不知她站了多久了。 “等一会儿,我要去出诊,中间若是来人你只管取药给他们便是了,他们都是常客,自己都有药方,遇见来探病的,就让他们等着,我不时便回来了。”岳沉吟给相思布置着要做的事情,一边收拾要出诊的东西,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道:“若是,若是昨日的那位公子来了,你不必管他,让他一个人就好了。” 昨日的公子看起来和岳姑娘关系匪浅,自己不该多嘴,于是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句。 岳沉吟看着相思波澜不惊的脸,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昨日西街的王秀才说她媳妇儿染了风寒,提了一只老母鸡过来非要岳沉吟亲自去瞧瞧,岳沉吟给王秀才媳妇儿把脉,其实王秀才的媳妇儿不过是晚上踢被子凉着了,不过王秀才爱妻心切,岳沉吟也只好妥协走一趟。 岳沉吟写了一张治风寒的药方,王秀才送她到门口,吞吞吐吐地像是要说什么,岳沉吟道:“王公子有什么就说吧。”王秀才甩了一把宽袍子,道:“岳姑娘,王某不是多话之人,只是岳姑娘新招的那个小姑娘,非良,非良也。”岳沉吟知道她做过偷盗之事,难不成偷到这个穷秀才家里了? 只听见王秀才道:“王某在街上替人书家信,那小姑娘竟当街做偷窃之事,被人抓个好,竟还反告人非礼,听说她还养了个染了疫病的男子,这小小年纪,实在有辱斯文啊,岳姑娘的医馆是清净之地,还是不要被拖累的好。” 清净之地?实在好笑,自己利用这个医馆名号,已经不知道吸了多少人的魂魄了。 岳沉吟也绉绉揖了个礼道:“多谢王公子告知,此事沉吟自然有数,劳王公子费心了。”王秀才嘻嘻一笑:“好说,好说。” 相思比之阿桃来,更沉稳,年纪虽然小,可做事却滴水不漏,抓药三两,绝不给二两九,给病人端茶送水,也侍候地恰到好处,可是这世上难有十全十美的人啊。 相思来了半月,这半月里,岳沉吟发现账本上的支出比往月多了许多,这多出的钱并非被谁拿了私用去,而是买了许多珍稀药材,可仓库里的这些药材却又并未少过,何须再买? 岳沉吟看着相思,并未说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相思将笤帚放到一旁,“姑娘,天色暗了。”岳沉吟抬眼看道:“嗯,你回去吧。”相思辞了岳沉吟,踏着步子走了。 顾殊然依靠在门边,手里握着一株千年灵芝,似笑非笑道:“岳姑娘好手笔,这样好的药材就赏给那个相思姑娘了?”岳沉吟道:“顾公子赏识,这株灵芝就送给你了。”顾殊然将灵芝扔给岳沉吟,怡然自得地进了医馆,将角落里的灯点上,道:“与我心里,不过是一株草罢了,可是与有些人心里,它就是能救命的。” 岳沉吟将手里的灵芝随手一放:“它能救谁的命呢,你我若要死了,它能救吗,又如何去救?”顾殊然一笑,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捂住嘴猛然咳嗽起来,岳沉吟想了想,要上前扶住他,手还未碰到他,就被他径直推开,“别跟过来。”他疾步出了医馆,地上还有滴滴血迹。 是夜,隔壁传来了阵阵的咳嗽声,岳沉吟伴着咳嗽做了个噩梦,这个梦比以往要可怕地多。 第7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 二 今天的忘川,格外的不平静,暗涌,漩涡。 一个个狰狞的面孔都在笑。 “自由了,自由了,哈哈哈……” 他们都在笑,笑得刺耳,快要把人淹没,她想要捂住耳朵,可是浑身上下却动弹不得,害怕,她很害怕。 笑声中却有人走了过来,从背后捂住她的耳朵,隔着那人的手掌,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走吧,今日我是来履行诺言的,走吧。”,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就见一个墨色身影淹没在这深深的忘川河里。 是谁?到底是谁? “谁?”岳沉吟猛然睁开眼睛,胸口有一口气难出,不住地喘着粗气。 是梦啊,原来是噩梦啊。 相思盯着岳沉吟看了许久,道:“姑娘昨夜睡得不香?”岳沉吟揉了揉眼睛:“没什么,做了个吓人的噩梦罢了。”相思没有再回话,只是看着桌上的灵芝。 岳沉吟想起来这个灵芝是顾殊然昨日从相思身上顺回来的,虽然这本来就是医馆的东西,相思面色也不好,昨夜应该也是睡不好,岳沉吟将灵芝收进柜子里,似乎是自语道:“这灵芝昨日不知怎么掉在门口了,关门的时候才看见。”相思轻轻点头,依旧不冷不热道:“是相思疏忽了。”岳沉吟眼睛稍稍一眯,却只笑了一笑。 傍晚待得天色再暗,相思一如既往辞了岳沉吟,岳沉吟将装灵芝的柜子拉开,果然,不见了。岳沉吟叹气,不是说过不要再让我抓到了吗。 这样一个破漏的小屋里,飘着阵阵药香,内里有一个男声传出来:“相思,那女大夫对你如此好,日日都送你灵芝人参,你可不要忘了人家的恩情。”岳沉吟立在屋檐下,静静听着。 “相思知道了,讼君哥哥,你可要快些好起来。” 那男子的语气里有些宠溺,又有些无奈道:“不是说了让你叫我先生吗?” “如今你不在学堂,要做谁的先生呢,讼君哥哥,等你好了,再过些月份相思……也要及笄了。”她这话说的婉约,可话语里的意思却直接明了。 男子停了许久,道:“相思,你上次不是说东街的糖人好吃吗,给讼君哥哥买一个过来吧。” 相思一愣,眉梢里带了喜色:“讼君,哥哥?你肯让我叫你讼君哥哥了?”傻笑了两下,道:“我马上就去。” 相思远了,那男子才道:“贵客盈门,恕在下卧病不能远迎。” 岳沉吟进门去,药罐子里还煨着那株灵芝草,刚好,岳沉吟挽了衣袖替那男子倒了一碗药水递过去。 他别过头去,道:“姑娘不用费心了,在下早已病入膏肓,已经撑不了多久,即便是这些日子相思在姑娘处偷的灵药也无济于事。”岳沉吟将药碗放下:“你都知道了。”他笑了笑,本来就文弱,这一笑却更显单薄了。“谢谢姑娘这些日子对相思的照顾,我若走后,只怕还要劳烦姑娘了。” 这个男子,只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你可知道,与我谈条件是要付出代价的。”男子苦笑一声:“将死之人,还怕什么代价呢。” 岳沉吟伸出一只手来,淡淡道:“那,用你的三魂七魄换一个心愿,你可愿意?” “那便劳烦姑娘替在下好生照顾相思了。” 岳沉吟将手点在男子眉间,魂魄和记忆顺着手指如涓涓流水般涌入她体内。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学堂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小乞丐驻了一下,还是抬脚进去了。 温润的先生捧着一本《论语》,笑意盈盈地看着读书的学生们,先生薄薄的唇,声音玉润地念着那本《论语》,底下的一帮女学生时不时还偷偷望上先生一眼,小乞丐听着先生的声音,趴在窗口,忍不住念道:“子曰?子曰。” 后排的学生听见了小乞丐的声音,转头一望,瞧见一个脏兮兮的面孔,登时大喊起来:“先生,先生,此处有个乞儿在偷听呢。” 先生放下书卷,道:“无碍,你们继续念书。”先生开口了,便无人再说了。 小乞丐有些害怕,躲在柱子后面,先生走到小乞丐面前,柔声道:“你叫什么?”小乞丐抿着唇不说话,先生也不介意,继续道:“我姓苏,名讼君。” 小乞丐看着这幅春风如画的面孔,轻轻开了口:“我,我,我叫红豆。”苏讼君浅浅道:“红豆?不太适合女孩子,若是你愿意,我给你取一个如何?”小乞丐连连点头,苏讼君皱着眉头,想了片刻:“红豆,红豆,我知晓了,就叫相思吧。”小乞丐这才一笑:“相思?很好听。” “相思喜欢读书?” “喜欢,可是我没钱。” “那以后你就来这里,这个窗子,我给你开着。” 有个时候,缘分的起始,便在这一扇窗的之间。 小乞丐每日都趴在窗口听苏讼君念书,从四书到五经,从春夏到秋冬,小乞丐一日都不曾落下,苏讼君也总是有意无意的走到堂下念书,四目相对时,那一抹温润的笑容叫小乞丐的心怦怦乱跳,就像花蕾初绽一般,于是整个四季,她没有听进去任何一句书本的话,听见的,是那轻轻浅浅的念书声。 旁的乞丐都笑话她,说她穷死鬼还要学读书人穷酸,天天趴到别人的学堂,做那不要脸的倒贴模样,她也不在乎只管叫他们说吧,如今她在乎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早晨她从乞丐堆爬起来,还特地跑到城外的小河里洗了个脸,将污垢洗干净,河水里倒映的是一张白净的小脸,笑了一笑,却又变得愁眉苦脸,因为河水里倒映的除了那张清秀的面庞还有她穿着的破衣裳。 这些日子,学堂停课好久了,近日听说闹瘟疫了,本来只是城外的小村子,如今却越来越严重,城内也死了几个人了,学堂怕闹出事情,便停课了。 小乞丐日日往学堂里跑,生怕错过了开课的日子,每次却都是失望而归。 如此已经过了半月了,瘟疫已经越来越重了,城里的人大多都逃走了,留下些老弱病残,其他的乞丐劝她一起走,她想在走之前还是要见一眼他的,小乞丐坐在学堂门口,垂头丧气, “小乞丐?” 她抬头,是以前学堂里的学生,他抱着包袱,大概也是要逃了。 “你来是要找苏先生吧?” 她点点头。 “苏先生的话,只怕这会儿已经撑不住了。” 小乞丐心头一震,刚想要问,他就被他爹娘拉走了。 她却并不知道苏讼君住在哪里,之前也从未问过,她在城中找了两日,都没有找见。 官府的人见出逃的人越来越多,贴出告示说要根治瘟疫,要将染了瘟疫的人烧死,官兵们当天便开始抓人了,他们不敢把人抓到牢里,便随便把人关进一个房子里,里面全都是染上了瘟疫的人,还有奄奄一息的人在里面痛苦□□。 房子四面的门窗早就被封住了,门口又有人把守,唯一的入口就是房顶了。 是夜,小乞丐稍稍爬上房顶,揭开瓦片,顺着房梁进到房里,里面堆了好多人,就像仓库一样,人下面,还压着人,她怕极了,长这么大,她还未见过死人呢。 她吞了一口唾沫,忍着恐惧,踏过一具具尸体,她还要把那些尸体的脸一个个看清楚,生怕错过了他。 借着月华,她用那双手翻了一个又一个人,下唇已经被咬地泛紫,在墙角里,她终于找到了那个人,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还好,还有气息。 她用事先准备好的麻绳将他绑在背上,她么瘦弱,此刻背着他却不觉得费力,她只想救他。 城外的城隍庙少有人去,小乞丐将苏讼君放下来,累得瘫倒在地上,躺了片刻又起来,将苏讼君扶起来,她喊道:“苏先生,苏先生,你快醒醒吧。”可是任凭她怎么喊,苏讼君依旧双眼紧闭,像个做了噩梦的孩子一样。 小乞丐忍着哽咽,放下苏讼君,跪在城隍像前,“君侯,这些日子,您该收够人命了吧,您若是有灵,小的求您了,不要带走他,若是非要死一个,您就拿我的命换他的吧,小的给您磕头了。”一声一声的磕碰声,真叫人不忍,或许正是因为这份不忍,苏讼君竟然醒了:“相思,是相思吗?” 她最后再给冥君磕了头,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喜悦:“多谢君侯显灵,多谢君侯显灵。” 苏讼君面色已经不能用苍白形容了,似乎费尽力气才说的出话一般:“为什么要把我救出来,你可知道和我在一起也会染上疫病的。”她摇摇头,坚定道:“相思不怕。”苏讼君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傻瓜,你快走吧,我可不想害了你。”她依旧摇摇头:“我既然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我想怎么样,便怎么样,腿长在我身上,去留与否,我自己知道。” 她这副逞强的模样,简直叫人欢喜地紧,又无奈地紧,苏讼君道:“那便听相思的。” 她欢喜一笑,面颊上飞过两片红霞,怯生生道:“那,我以后,能叫你讼君哥哥吗?” 苏讼君一顿,失笑道:“你既然听过我教书,还是叫我苏先生为好,莫要让别人误会,毁了你的清白。”她眼里闪过些许失望,却依旧没有放弃:“我说了,你的命是我的,我想怎么叫便怎么叫。” 苏讼君长长一叹,不是不愿听你叫,而是怕听多了,等哪一天要走了,只怕就再也舍不得了。 “讼君哥哥。” 到此结束的回忆,意味着苏讼君的生命也到此结束,岳沉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选择忘记,不是自己,而是选择让别人忘记。 “讼君哥哥,我回来了。”相思手里的糖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岳沉吟将她拥在怀里,心中默念着口诀,“别怪我,这是我答应他的。” 相思近日来越来越话多了,性格比之以前确实是开朗了许多,每日也是笑容满面的,或许遗忘确实一济良药。 “姑娘,这个是什么?是我从我以前的旧衣裳里翻出来的。” 她手里持着一个骰子做成的脖坠,六面都镶嵌了红豆,“这个色子倒是挺好看的。” 岳沉吟将坠子系在相思的脖颈上:“这个叫做玲珑骰子,是情人互赠相思的意思。”她笑道:“那相思?不就是我吗?”岳沉吟一愣,却莫名地笑了起来:“嗯,所以你要戴着不要离身。” 相思,相思,原来不是此物最相思。 而是,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第8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姑娘,咱们去京城一定要去好好看看,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京城呢。”相思一路上尤为兴奋,这一路颠簸的马车竟然还颠不去她的兴致。 前日收到京城一个友人的书信,说是身子有些不舒服,请了好些大夫都治不好,只能劳驾岳沉吟了,这个友人姓林单名珏,是当朝林国公之子,岳沉吟并非凡人一般寿命短暂,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便会让人起疑心,她便每几年换一处地方,而林珏正是她在京城时所识。 林家在京城是有权有势的官家,相思看着这朱红的大门,傻了许久才上前去叫门,从门里探出来一个家丁:“请问姑娘找谁?”岳沉吟上前:“听说林少爷染疾,在下是前来医治的大夫。”那家丁眼睛瞪地大大的,嘀咕道:“我家少爷没有……”话还未说完,就被一个华服的清秀公子给拉下去了。 他一见岳沉吟,急忙跑过来,假的不能再假的咳嗽了两声,道:“沉吟,你终于来了,我病了。”岳沉吟吸了一口气,淡淡挤出一个笑道:“是吗?林少爷是何病?”林珏正色道:“相思病啊,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岳沉吟点点头,朝着相思道:“相思,打道回府。” 林珏将二人拦住,“等等,病呢,确实是有,不过不是我,此事不宜外谈,你我寻个好去处再说。” 林珏所说的好去处,便是京城最大的酒馆,酒香醉人,东南角唱小曲儿的伶人唱的醉人,长得也醉人,的确是个好去处。 席间入座,“确实是个讨论密事的好去处啊,林少爷。” 林珏抬眼望了望周遭,尴尬一笑,唤了小二过来上菜,喝了几口酒,惬意道:“这几日,我娘把我关在家里,滴酒不沾,着实憋坏我了。” 岳沉吟听着那首小曲儿,道:“说吧,到底所为何事?” “你可曾记得宋将军之子宋归?”岳沉吟回想了几番,确实是有这么个人,“记得。” “宋归呢,有次带兵围剿山贼,中了山贼的诡计,受了伤,下落不明,宋将军以为是宋归为山贼所擒,连夜带领精兵灭了整个山头,可依旧不见宋归,遂而失落而归,等了半月,家中连棺材都备好了,宋归又自己回来了,不过回来是回来了,就是这里出了问题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的确是个新鲜事,岳沉吟抿了一口酒,问道:“怎么个问题法?” 林珏见岳沉吟饶有兴趣的模样,喜地凑近了些道:“其实啊,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整日整日地去外面找歌姬回来唱歌,本来以为是男人本色嘛,就没怎么在乎,后来发现这些歌姬唱的都是同一首,人家唱的不如意,他还骂人家,关键是,找歌姬就算了,还找男歌姬,你说这不是脑子有问题吗,再说了,宋归可是跟十一公主有婚约的,再过些时日便要成婚了,这与名声也不大好。”又四下观望了会儿,低语道:“宋将军是怕宋归得了,唉,得了那龙阳之好,现下只到处找大夫呢。” 岳沉吟冷笑一声,道:“宫中御医堪比扁鹊华佗,你找我有何用?再说,若是真的是断袖,我也没办法。” 林珏一脸严肃道:“可不能找御医,要不然传到宫里,宋归的名声可就败了。”说完有嬉皮笑脸地道:“宋归是我从小到大的兄弟,沉吟,你便帮我这一次。”捏着岳沉吟的手臂哼哼唧唧的。 岳沉吟刚把林珏的手把拉下来,相思又突然摇了摇岳沉吟的肩膀,指着斜方道:“姑娘您瞧,那不是顾公子吗?他怎么也来京城了?” 顾殊然为什么来京城?她怎么知道,她如今只知道,一个林珏她就对付不来了,再来一个顾殊然,果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顾殊然似乎也看见他们了,往岳沉吟这边一笑,端着酒杯就过来了,“想不到小生与岳姑娘的缘分这么深,到了京城还能在一家酒馆见面。” 岳沉吟瞥了一眼顾殊然,道:“有缘自然是好,怕就怕是阴魂不散,不知顾公子到京城来有何贵干?” 顾殊然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来京城闲逛罢了。” 林珏见二人说话,举了一杯酒道:“顾公子?想必是沉吟熟识之人,在下林珏,敬公子一杯。” “沉吟?”顾殊然心里一堵,却依旧还是那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只是推了那杯酒道:“小生身子偏寒,烈酒太烈,怕冲了寒气,还是哪日等小生好些了,再与林公子同饮吧。” 林珏唤来小二,结了一桌酒水饭菜,“沉吟,你既然知晓前因后果了,这宋归,你治还是不治?”岳沉吟缓了一缓,道:“带我去将军府。” 林珏在前边带路,酒楼里伶人的歌声不断:“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敲开将军府的大门,林珏道:“快带我去见你们少将军,我带了位神医前来。”那小厮将岳沉吟二人迎进去,穿过走廊,隐约能听见有人唱歌:“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门是敞开的,里面跪了一个男伶,宋归一个手势让他停下来:“不是你,你走吧。”男伶叩了个头,退了出来。 林珏带着岳沉吟踏了进去,“怎么,宋兄要找的人,还未找到?”宋归抬头,见是林珏,苦笑一声:“寻人这种事,向来只说一句缘分罢了。”又看了看岳沉吟:“这位是?”岳沉吟上前道:“在下是林少爷请来为宋少将军医治的大夫。” 宋归不屑冷哼了一声:“父亲大惊小怪也就罢了,林珏你我兄弟多年,难不成你也觉得我有那断袖之好吗?” 林珏掩嘴一笑,悠然道:“不是兄弟我不信,只是你这些作为叫人心生忧虑啊。” 宋归扶额,眼帘微垂:“上次我带兵领命剿匪,匪徒奸诈,我一时中计受伤摔下山崖,本以为我命休矣,昏昏沉沉间,竟然听得有人唱歌,歌声婉转若惊鸿天曲,我浑身伤疼也不觉了,恍惚里,似乎有人给我在给我疗伤,我昏沉了几日才醒过来,醒过来时,救我之人已然不在了,我在原处等了半月,依旧不见那人的身影,这才回府来。” 林珏笑道:“不知是何天籁之音,想必定然是个沉鱼落雁的俏生女子。” 宋归黯然道:“不,听歌声,是男子。” “如此说来,你日日找人唱歌,是以为他能唱出这动人歌声,该是个伶人?”林珏摸了一把下巴,“不过既然是这样,他又怎么会出现在山野之处?” 宋归顿首,摇了摇头。 岳沉吟知晓来龙去脉,道:“既然少将军并非染疾,寻人之事,我亦帮不上忙,那在下便找告辞了。” 岳沉吟起身离凳,宋归蹙了蹙眉头,道:“岳姑娘,以后还是麻烦你过来诊断吧。” 岳沉吟不解:“为何,少将军既然无病,何必多此一举呢?” 宋归无奈道:“即便不是岳姑娘,我父亲还是会找其他大夫过来,岳姑娘知晓实情,信得过。”岳沉吟默了许久,宋归以为岳沉吟是在乎诊金,道:“岳姑娘放心,诊金我付双倍。” 岳沉吟道:“好。” 岳沉吟应了宋归的要求,日日过来诊治,其实说是诊治,不过就是每日陪着这个少将军听歌而已,听的还是同一首,不过听歌之余,倒是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 如今已然盛夏,这将军府里竟然不是蝉鸣扰耳,而是黄莺啼啼,这黄莺鸟,竟然还是一只。 岳沉吟随口问道:“少将军平日里,喜爱养些什么物什?” 宋归突然被岳沉吟一问,稍稍愣了一下,道:“我平日里不喜这些,若硬是要说的话,前两年养过一只雪豹。”又觉得岳沉吟突然问起定然是有什么,探问了一句:“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岳沉吟淡然一笑,眼睛望着那只满树乱跳的黄莺鸟,“没什么,只是觉得树梢的那只鸟儿很有趣罢了。” 宋归顺着岳沉吟的眼光看去,庭院的树梢上停了一只小小的黄莺,岳沉吟指着黄莺道:“它也是少将军养的?”宋归摇摇头,“不是,它是不久前飞到这里的,我见它日日都在这里,也不忍心赶它,不知为何,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这只黄莺一样。” 岳沉吟整理了衣襟,起身告辞:“今日便到这里吧,明日我再过来。” 宋归唤来小厮:“带岳姑娘下去吧。” 岳沉吟跟着小厮出了将军府,宋归走进庭院,树上的黄莺鸟婉婉叫了几声。 “你说,我还能听见那首曲子吗?”宋归无奈失笑,自己对着只黄莺鸟说些什么胡话呢。 黄莺鸟似乎听懂了一般,叫了两声,转身飞走了。 岳沉吟回到客栈,推开窗户,倚在栏杆上,青丝垂腰,映着夕照,她似乎是在等谁。 从远处飞过来一只黄莺,落地化作一个翩翩公子,颜如舜华。 “等你许久了。”岳沉吟将窗关上,倒了一杯茶。 那男子道:“你既然知道我身份了,为何不告诉宋归?”声音粗哑,比之忘川孤魂嚎啕有过之而无不及。 岳沉吟饮茶的动作一停,将茶盏缓缓放下,“这是你的事情,我为何要说,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你已经失了嗓子,为何不离去,还要苦苦挣扎,即便你日日看着他,他也不会知道你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失神,许久才道:“那又如何,我只求能看他一眼便好,姑娘能看破我的真身,想必是有神通。 岳沉吟道:“你想求什么?” 他道:“十五之前,我求吟歌一曲。” 岳沉吟冷冷笑一声,“这既然是交易,便要有付出,我要的可不是一般的东西,是你的命。” 他咬着牙,岳沉吟娴熟说道:“用你的三魂七魄换一个愿望,你可愿意?” 他突然松懈下来,微微浮起一抹笑容,道:“我愿。” 第9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二 将军府终于断了歌声,只是整个府邸的人都因为本月十五宋归的大婚忙了起来,只剩的一个空闲小厮将岳沉吟带进去。 宋归手里托着一只黄莺鸟,这些日子岳沉吟还未见过宋归笑的这般欢喜,岳沉吟过去,“少将军有什么喜事吗?这样笑逐颜开的模样,在下还是第一次见。” 黄莺识趣地从宋归手心里飞到树上,宋归道:“没什么,只是这黄莺到我府中多日,我几次喂食它都不理会,今日不知怎么了,竟主动飞到我手上来,啼叫了许久。” 岳沉吟略有深意地瞧了一眼黄莺,道:“不知这黄莺鸟儿的叫声与少将军恩人的天籁之音哪个更入人心?” 宋归听完,竟然沉思起来,突然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姑娘一说,这鸟儿的叫声不知为何,总叫我想起恩人来,说起来,我一直都叫他恩人,连他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都不曾知晓,实在是可笑。” 岳沉吟笑了笑,道:“缘分这个东西,该来的便来,不该来,怎么也求不得。说起来,在下一直都想问,少将军为何要这么执着地寻找那人?” 宋归像是在问自己:“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与他是否有一件未完成的约定?” 是夜,树梢上顺着月色能见一个眉目如画的男子正透过打开的窗户看着窗户内那个正睡得安详的人。 他突然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听说今日太子要跟着皇后去福安寺上香呢。” “真的?听说太子长得剑眉星目,好不俊朗风流,咱们可得去看看。” 树上的黄莺鸟儿吱吱地叫,这些女人,尽是些看脸的,肤浅! 他虽然如此想,却也忍不住想要看看那个太子长的什么模样,若是真的好看,日后等到能修成了人形可,倒是还能做个参考。 福安寺今日人多,不过皇家为了保护太子和皇后的安慰,差不多出动了半个皇宫的禁卫军过来,他摇了摇脑袋,这些人类,简直就是愚不可及,看来那个太子也是个什么白痴,傻瓜之类的吧。 他越过禁卫军,飞进大殿,大殿内只留了少许人侍奉,他围着佛像飞了一圈,听见一个老和尚冲着他喊到:“黄莺鸟儿啼吉祥,这是福兆啊,福兆!”随后就一群人开始磕起头来。 这一群人中,只有一个人定定地看着他,没有磕头,泼墨似的长发用雕刻了蛟龙的发冠束起,一双眸子深邃,却充满渴望,他突然笑了,说:“它不过就是一只普通黄莺鸟罢了。” 世间的人大多虚伪,黄莺爱讲真话的人。 自那日起,他便日日飞到皇宫里去看他。 他是太子,日后是要继承皇位的,每日要学的东西多不胜数,可是为何,为何他拥有富贵荣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依旧还是眉头紧蹙,黄莺再也没见过他笑的模样。 还没等到他继位,和敌国的战争便爆发了,他是小国,自然是位处劣势,敌军破城的时候,他毅然立在城门之上,视死如归,他说,这是他身为一国太子,最后能做的事情,敌军的一发箭矢着实穿透他,屠城的声音传来,嚎啕,嘶吼,他倒在地上,黄莺立在他耳旁浅浅啼叫,清澈的声音似乎盖过了杀戮的惨痛。 “真没想到,在最后陪伴在我身旁的竟然是你,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是做了太子,不用为生计愁苦,最悲哀的也是做了太子,没有自由,束缚在一方宫城里。”他偏头看了看黄莺,扯着嘴角笑了笑:“我最羡慕你,第一次在福安寺里见你我就羡慕你,自由自在,不受拘束,谢谢你为我这亡国太子送上一曲,若是等来世你修化成人,我也不再是太子时,你能再为我唱一曲就好了。” 他死了,他是带着笑而去的,如同第一眼见到他时的那般笑容。 “宋归,这一世你不是太子,然则你却做了将军,又有多少自由可言呢?” 恐怕自己现在再也无法实现那个诺言了。 黄莺苦修,终于修化人身,修化人身的第一日,他在山崖下捡到了一个人,伤痕累累,那视死如归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 黄莺将他背到自己的洞府,悉心照料了许久,可是他从那么高的山崖坠落,又受了刀剑伤,性命已然岌岌可危。 他为昏迷的宋归唱了一首曲子,他苦笑,不知道宋归能否听见,也算是实现了前世的诺言,一曲即罢,他将自己的一半元丹祭出,封在宋归身上,元丹既损,他的嗓音也随着元丹损伤,他不忍让宋归见到这样的自己,慌忙逃之夭夭,可是他忍不住想要见宋归,便像当年见太子一样,化作小小黄莺鸟儿,只能在树梢上看上那么一眼。 将军府外,顾殊然轻笑道:“他牺牲自己的性命,求的竟然只是一个嗓音?” 岳沉吟白了他一眼:“冥君位处尊贵,怎么会知道有些东西比之性命来说更重要。”天色将明,岳沉吟往客栈走去。 顾殊然依旧在墙根下,嘴角勾起一抹笑,喃喃自语道:“不是我不懂,是你变了,你的心开始热了。” 林珏在酒楼摆了一桌,请了宋归和岳沉吟。 “宋兄,明日便是你的婚期,这可是你的小登科,以后有了嫂子,可就不能像这样和兄弟我畅饮了。”林珏端了一杯酒,仰脖饮下,宋归却心不在焉,闷闷地喝了口酒,岳沉吟问道:“少将军还在为寻不到那人苦恼?”宋归点头:“我总觉得,我与他之间,也许,不,是定然有什么没有完成的,我心中不安。” 岳沉吟替宋归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少将军不必担心,我想,你与他,缘分该到了。”宋归接过酒,却不饮,抓住岳沉吟的手:“岳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岳沉吟有些吃痛,林珏见状,连忙扒开宋归的手:“你这人怎么这样,沉吟可是我的,你既然有了公主,可不能惦记她。” 宋归冷静下来,起身离开桌子,神色恍惚地出了酒楼,岳沉吟朝着林珏道了一句:“我不是物件,不是谁的东西。”也出去了,林珏正想出去,却被人拦住,来人,正是顾殊然。 顾殊然将林珏按在凳子上,不紧不慢地喝了一杯酒,林珏被他拦下本来就有些不悦,见顾殊然一副悠然的模样,不觉恼道:“公子上次不是说不饮酒吗?这次怎么这么闲得慌了?”顾殊然回道:“上次是因为身子的缘故,如今好了些许,便饮得了。” 林珏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说吧,把我拦下来,到底要做什么?”顾殊然一把折扇轻摇,笑得煞是好看,嘴里却道:“她不是你能招惹的,现在你还有机会离开。” 林珏故作惊讶,微愠道:“是吗?凭什么你说我就要信,我知道你怎么想,只是你我都在同一高度,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个话?” 顾殊然绕到林珏身侧,低声道:“我只是好言相劝,怕你见了真相,会怕而已,到时候伤害的不只是你,还有她。”说完便摇着纸扇离开。 只剩林珏单手握拳,咬牙道:“怕?那就赌一场,我若怕了,就算我输。” 今夜是十四,岳沉吟坐在墙头,一副少女姿态,双脚悬空荡漾着,“你若是再不去,明日他就要成亲了。”树上的人神色暗淡,声音却婉转动人:“我知道,只是过了今夜,我便再也不能见他了。” 岳沉吟淡淡道:“你后悔了?”树上的人摇头:“我不后悔。” 岳沉吟跳下墙头,换成往日的姿态,道:“你若不后悔,事成之后便到客栈寻我,这就是代价。” 他从树梢轻盈一跃,跳入房间内,宋归睡的正好,他轻轻附在宋归耳畔,道:“我来了,前世的诺言束缚了你的今生,今夜过后,你便没有忧虑了。” 歌声悦耳,阳春白雪,余音袅袅,周围一时静谧起来,只为了这歌声而静,这一刻仿佛天地之间,独留这透亮的歌喉,盖过凡世喧嚣,唯有一轮皓月当空,月华清冷。 宋归梦中恍然听见熟悉的歌声,模糊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人,他背着月光,叫人瞧不见模样,他伸手触了触那人的脸庞,低声问道:“是你?” 那人却不理会,依旧浅浅歌唱,一曲终完,那人才开口:“你可知曲终人散之理?” 宋归一顿,默了许久,那人又道:“如今,你我缘分到头,该散也就散了。” 只见他起身要去,宋归掀开被角:“等等,我还……” 他突然转身过来,刹那芳华,他说:“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记着,我叫锦歌。” 锦歌,锦绣之歌。 谢谢你,还能让我再听见你唱歌。 客栈 锦歌跪在地上,“岳姑娘,我的魂魄,你取吧。” 岳沉吟叹气,世间多痴情人,女也痴情,男也痴情,到最后苦的依旧是自己,她捏起法诀,手指触上他的眉心,一股暖流顺着手指而来,房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林珏一脸惊恐:“沉吟,你,你到底在做什么?”岳沉吟看着林珏身后的顾殊然,皱了皱眉头,锦歌已经化作虚烟,她将顾殊然从林珏身后拉出来,恼到了极致:“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殊然笑地春风满面:“他既然欢喜你,便不应该被吓住。” 林珏一愣,恢复清明,恨恨看了一眼顾殊然,控制自己去看岳沉吟,可眼神里,依旧还是恐惧,他道:“我早知你不是常人,否则我一个将死之人,又怎么会被你一个寻常大夫救得,沉吟,我只是有些不能接受,我依然欢喜你的。”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委实是让人感动的,只是最后一句,稍稍有些底气不足。 当初,林珏身染怪病,京城内竟无一人能医治,林国公开出天价,岳沉吟当时刚到京城,便揭了榜子,将林珏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岳沉吟没有说话,顾殊然在一旁道:“从你说那句话开始,这个赌局你就输了。” 岳沉吟将顾殊然带出房间,质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只是一个凡人,什么都不知道。” 顾殊然眉头一皱:“你担心他?”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太过分了。” “我自然有我的原因,我只是想自私一下,有个时候你如果能多注意我一点,就能明白,我在想什么,你真的以为,我到京城来,就只是为了闲逛吗。” 岳沉吟停了片刻,道:“我若是能知道人心在想什么,也不会被你耍地团团转了。”她无奈,转身要走,顾殊然在背后道:“明日我便回钱塘了,你送送我吧。” 岳沉吟头也不回,却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说完那些话,竟然生出几分歉意来。 回到房间,林珏已经离开了,不知道日后,她与林珏该如何面对。 翌日,岳沉吟还在困觉,就听见相思敲门,她起身开门,相思道:“姑娘,顾公子要走了。” 岳沉吟想起昨夜顾殊然说的话,是了,他今日回钱塘了。 马车将行未行,顾殊然望了一眼客栈,回头对车夫道:“走吧。” 岳沉吟出门,街上人来人往,他已经走了。 从街道另一道,走来一支迎亲队伍,相思踮着脚瞧了几眼,“今日是宋少将军迎亲的日子,不愧是皇亲,排场真大。” 临街的酒楼,伶人歌声唱:“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宋归高头大马,一身喜服好不玉树临风。 迎亲的乐声闹耳,可岳沉吟依旧听见伶人唱的最后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10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宋归大婚后一日,林珏来找岳沉吟了。 他抱了天大的歉疚:“沉吟,那日我着实是过分了,我回去后想了许久,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你这么多年来容貌从未改变过,不管你是人是妖还是鬼,我都欢喜。” 这话,任凭是哪个姑娘听了,只怕心都要震上几分,只是听的人是岳沉吟,她也想过了,既然林珏知道了她的身份,本来是打算抹了他的记忆,可今日他既然道歉,也就没这个必要了。 她不冷不热道:“顾公子说你输了。”林珏神色黯然,道:“他说的对,我知晓了真相,不仅害了我自己,也伤害了你。” 岳沉吟最怕痴情的人,看了这么多故事,痴情的人总是最受苦的,她道:“林少爷,我并未觉得你伤害过我,只是我一直将你视作朋友,日后若是林少爷赏识,便也将我当做朋友吧。” 林珏苦笑一声,“我说了那样的话,本不该奢求你的原谅,可你如今依旧将我当做朋友,我该谢你,今日你这番话,我便当做是你我重修旧好的开端吧。”说完失神似得离开。 本来想是这些日子就回钱塘,只是相思从未来过京城,想要好生玩个痛快,她答应过苏讼君要照顾好相思,只好重新打算着回去的日子。 林珏找了个酒馆,喝了个昏天黑地,夜里酒馆打烊了,小二推搡他道:“客官,咱们小店打烊了,不好意思。”林珏吐了一口酒气,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来扔给小二:“不用找了。”小二欣喜:“谢谢客官,以后常来。” 林珏出了醉醺醺酒馆,殊不知一旁的巷子里,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他……巷子里有人说话:“大当家的,这小子一出手这么大方,铁定是个有钱主儿的儿子。” 一个细细的女声道:“哼,等会儿咱们分成两路,把他给我抓起来装到麻袋里带回去。” “是。” 林珏喝的不省人事,连步子都不稳当了,胃里一阵难受,酒水反上来,刚想吐出来,突然后脑勺一疼,昏了过去。 林珏再醒过来时,竟然发现自己被绑了起来,一个英气的女子蹲在自己面前,那女子道:“怎么着,醒了?醒了呢就给本姑娘我把家门报上来,顺道写封家书,叫你爹娘拿上钱来,到我这南壶山来赎人。” 林珏环视了四周,窗外是小树林,门外能听见有人在喝酒,他估摸着自己应该是被绑架了。 他不屑笑道:“要我报上家门,可你自己藏着掖着算什么英雄。” 那女子开怀一笑,道:“本姑娘虽然是个女人,可就喜欢当英雄,小子,以后要报仇就记着,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叶青丝,小女子不才,是这个山头的山大王是也。” 林珏看叶青丝,虽然没有寻常女子的柔媚,但却有一股英气俊美之感,他摇摇头,喃喃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叶青丝一把抓住林珏的衣襟,恶狠狠道:“小子你骂谁呢?不想死的就快点给我说,否则休怪本姑娘撕票。” 林珏斜斜一笑,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伸长了脖子,道:“那你还是杀了我吧,我不会说的。” “你”,叶青丝没想到林珏脾气这么硬,气道:“本姑娘饿你三天三夜,看你说不说。” 果然土匪就是土匪,还真的没给他送东西吃,林珏从小娇生惯养的,这次竟然受了这天大的委屈,心里盘算着等逃出去了,带兵铲平了这山头。 一连着三天,除了给他送过几次水外,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吃过。 直到第三天半夜里,外面吵闹的很,林珏竖起耳朵听了听,听得他们在说道“翠龙山这些狗东西,想要吞并咱们的山头就放暗箭偷袭,真不是东西。”“可不是,如今这样,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大抵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林珏这几日将缚住手的绳子磨地差不多了,使了大力气挣开来,扒拉到窗户看了看,只见所有的人都往一个房间去,表情都是紧张至极。 林珏从窗口跳出去,躲在一根柱子后面,观察着局势,从房间里出来一个壮汉,眼睛瞪得红通通的,直喊:“还不快去找大夫,大当家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这个山头也就算完了。” 有人在下面回道:“二当家的,如今都是半夜里了,哪里还有大夫啊。” 那二当家怒瞪一眼,咬牙道:“咱们是山贼,抢也得给老子抢一个来。” 林珏从人缝里细细看去,叶青丝胸口赫然插着一只羽箭,由于面色透白,隐约能瞧见嘴唇上的一丝乌黑,应该是中毒了。 叶青丝下唇咬的直泛白,眉头拧地不成样子,双手扶着那只羽箭,似乎想要□□,却因为疼痛又不敢下手。 林珏想,这个女子,若非草寇,定然是个当世女豪杰,不比木兰代父从军差个多少。 他拔腿想走,又转头看了看叶青丝,她把自己抓过来不给饭吃又不给床睡,自己没有义务救她,他往前两步,又转过来,虽说她是个山贼,可如今这幅场面他若是逃了,传出去,他可就臭了。 一咬牙,一跺脚,喊到:“我能救她。” 众人纷纷转头过来瞧他,有人道:“你居然趁机逃出来了,定然是那翠龙山的卧底,绝不能让你害了大当家的。” 那二当家扒开人群,一把纠住林珏的领子,恶狠狠道:“老子警告你,不要捣乱,我们大当家要是有个什么,老子第一个拿你开刀。” 林珏推开他,喘了口气道:“你再说几句,那个女的恐怕就要死了。” 二当家顿了一会儿,道:“救不活,老子要你好看。” 林珏进了房间,叶青丝的脸色更难看的,他看了看四周,道:“你们都下去,把门关上。”四下有人又骂了起来:“你什么意思,想要谋害咱们大当家的是吧?” 林珏横了他们一眼:“她的箭伤在胸口,你们想看啊?”众人被他一噎,说不出话来,二当家将他们一个个轰了出去,林珏道:“去城里的泰安客栈找一位姓岳的姑娘,就说林珏有难,生死垂危,请岳姑娘相救。” 二当家立着不动,林珏知道他是怕自己加害叶青丝,可现在千钧一发,他吼道:“你还不快去。”二当家忧心看了一眼林珏,关上门下了山。 他找了许久的剪刀,不过叶青丝从不做女红,林珏实在是找不到,只好拿了把匕首,他轻轻划开叶青丝的衣衫,里面的嫩黄的肚兜已经被血染成了鲜红,她受了伤,喘息比寻常重,半露的胸口上下起伏,林珏咽了一把唾沫,晃了晃头,叶青丝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林珏的手,力气大的吓人,质问道:“你想干嘛?怎么会在这里?” 林珏停下来道:“还用问吗,当然是救你啊。” 叶青丝手上的力度稍稍浅了些许,他趁机把手抽出来,道:“我现在要将箭□□,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的住吗?”叶青丝嘴角一勾,道:“我不怕疼。” 林珏提起匕首,将伤口划开一些,叶青丝闷哼一声,林珏无奈:“还说不怕疼,你同我说说话吧,这样好些。” “你怎么会医术?” “同一个大夫学过一些?” “为什么要学这个?你家是医馆吗?” “不是,因为我喜欢她。” “哦,这么说是个女大夫。” “嗯。” “那你说,是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你怎么问这个?” “我……” 叶青丝话还没有问完,胸口一疼,箭被拔了出来,她硬生生忍着没有说过一句疼。 门外有人敲门,“岳姑娘来了。”林珏过去开门,岳沉吟看了看叶青丝,淡淡道:“确实是生死垂危,加上这次,你骗了我两次。” 林珏有些无措,道:“沉吟,我……”岳沉吟抬手:“我说过,你我是朋友,我会救她的,你们出去。” 林珏回头望了一眼岳沉吟,默默将门关上。 岳沉吟一眼看出叶青丝是中毒,从怀中掏出一颗丹药来:“吃吧,这个能救你。” 叶青丝服下丹药,盯着岳沉吟,岳沉吟一边给她清理伤口,一边道:“我脸上有花?”叶青丝扭过头去,道:“没有,你确实比我漂亮些,有女人味些。” 岳沉吟被她这没头脑的话弄的不明白,问了句:“什么?”叶青丝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岳沉吟觉得,叶青丝看着她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眼里有股不服输的感觉。 叶青丝好了,林珏从一介肉票变成了这山寨里的贵客,岳沉吟被硬挽留下来过了一夜,只是岳沉吟担心相思,婉拒着要回客栈。林珏在山寨门口等着岳沉吟,岳沉吟过去道:“你不用送我了。” 岳沉吟要走,林珏忙道:“沉吟,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岳沉吟面色一沉:“你若还是害怕我,又何必叫我去救那位姑娘。” 林珏猛然摇头:“我并非此意,只是我觉得我仍旧放不下你,我想要求个答案。” 岳沉吟顿了顿,道:“你只要知道,你与我并非一个世界的人便好,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 这本来是一句极其伤人的话,原本林珏觉得自己要痛不欲生了,此刻却霎然放松了,这对于谁,都是一件好事。 林珏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恢复了以往的神态,笑道:“劳烦咱们的岳大夫给我爹报个平安了,告诉他我呢就还玩儿几天再回去。”岳沉吟接过书信:“那便再帮你一次。” …… 饭桌上,二当家醉地不成样子,嘴里含糊不清道:“你看看,今日那狗官怕成什么样子,老老实实把人家姑娘放了咱也不能去惹他。” 林珏今日跟着山寨里的弟兄们去劫了趟道,劫的是个官员,这个官员,林珏见过一次,不过平时名声就不怎么好,这次硬抢了别人的闺女回去做小妾,得叶青丝和林珏救了,姑娘磕了好几个头才跌跌撞撞地跑了回去。 林珏端起一个酒杯,道:“我林珏这几日日才算是明白了那句:盗亦有道是什么意思,之前是我误会各位兄弟了,在这里,先陪个不是。” 他仰头一口把酒喝下,二当家朝着众人一个眼色,道:“林兄弟,咱们那是劫富济贫,你也算是个英雄,人呢又长得俊,咱们大当家的不错吧,那不比皇帝老子的妃子差多少,关键是有血性,有气魄,而且,你都看了咱们大当家的身子了,怎么着。兄弟,有点意思?”底下的众人听见二当家的话,连忙起哄:“林少爷,大当家,林少爷,大当家……” 林珏没想到变成这个场面,回头看着叶青丝,叶青丝却任由众人起哄,也望着林珏,眼神中,带着少许期待。 其实,自己自从同岳沉吟说清楚后,他自己也已经释然了,岳沉吟就像是迷雾一样,自己看不透,摸不着,叶青丝是个难得女子,若是他也只是一个山匪,一个寻常的人,也许这会是一段极好的姻缘。 可惜,他身为国公之子,是朝廷中人,纵然叶青丝他们所做之事皆是好事,可谁信呢,若非自己这些时日同他们朝夕相处,他定然也觉得她们就是无恶不作的匪寇。 他是官,她是贼,生为水火且当不容。 “我不能娶青丝。” 第11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二 随着林珏的一句话,席间舜然安静下来。 叶青丝猛然一拍桌子:“闹什么呢,人家可是林国公之子,将来娶得也该是皇亲公主。”随后拍了拍林珏的肩膀:“咱们呢,兄弟归兄弟,他们这些人忒俗,来,咱们喝。”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拘小节,叶青丝抬起酒杯的瞬间瞟了一眼众人的面色,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露馅。 南壶山上看星星最美,叶青丝爬上树稍,透过熙熙攘攘的树叶望见一角繁星,她其实没有想过要嫁给林珏,她只是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很快乐,至少她在他身边,可是当他说出那句话,叶青丝以为自己不在乎的,可是,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苦的紧,原来,她已经这般舍不得林珏了。 但是林珏说过,他喜欢那个女大夫。 林珏下山了,林国公来信,他已经在刑部给林珏谋了职位,紧赶着上任,他走的时候,叶青丝没有去送,这一送,只怕连心都要送走了。 后来许多天,叶青丝就像丢了魂一样,二当家实在看不过去,道:“大当家的,咱们山贼除了讲义字,还讲一个抢字,你要是实在喜欢,兄弟们冲到刑部给你把林珏抢回来做压寨夫人。”叶青丝瞪了他一眼:“胡闹,什么压寨夫人。”心里却渐渐有了盘算。 她拿了些散碎银子下山,趁着月黑风高,溜进了泰安客栈的一间房间。 岳沉吟备好了茶水,道:“叶姑娘这么晚了还来寻我,可有什么要紧事?” 叶青丝围着岳沉吟转了三圈,点头自语:“果然你我是不同的,难怪他喜欢你。” 岳沉吟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水,听明白了叶青丝的来意,道:“叶姑娘,并非是你我不同。” 叶青丝糊涂了:“可是他说他喜欢你啊,然则他却不肯娶我,可见你我还是不同的,我若是要他喜欢我,应该要学你的模样,不如你教我医术吧?” 岳沉吟听完觉得好笑,道:“叶姑娘抬举了,你我皆是一样,只是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做,别人想帮也是帮不到的。”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不住点头:“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我就算学了医术,他也不会因此爱上我,我想我该是知道如何去做了。”她从窗户跳出去,甚是豪爽地朝着岳沉吟笑道:“多谢了,女大夫。” 岳沉吟将窗户关好,以往她见的,都是死别的故事,却不知道这次,结局是好是坏。 林珏自刑部上任后,日日忙地不可开交,只是午夜梦回,仍然觉得最快活的日子,是在南壶山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没有官场斗争,玩弄权术,只有一□□心人,还有一个爱笑的叶青丝。 想着想着,墙头竟然真的就出现了一个叶青丝,林珏失笑道:“看来我的确是累坏了,怎的还出现幻觉了。” 叶青丝翻过墙头,见林珏傻愣愣地站着,冲他一笑,从墙上跳下来,猫着身子躲进林珏的房间。 “林珏,我来看你了。” 林珏揉揉眼睛,有些难以置信,“青丝,你,你怎么来了?这里可是国公府,要是被侍卫发现了,你就被当成刺客抓起来了,太不小心了。” 叶青丝见林珏担心自己,心里一喜,道:“本姑娘可不管什么国公府侍卫,反正都没我厉害。”她说完又咬了咬嘴唇,轻轻浅笑:“林珏,我想你了。” 她想明白了,她喜欢林珏,就应该要说出来,以前她觉得林珏是有教养的公子哥,自己只是一介山匪,根本就搭不上边,可是岳沉吟说的对,自己的事情别人帮不的,自己要做好,所以,即便是拒绝,她也不后悔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林珏想不到叶青丝会为了他追到国公府来,有时候,心里一动,就停不下来了,什么身份地位,门当户对,都见鬼去吧,他伸手将叶青丝拢进怀里:“青丝,我也想你了。” 他的唇覆上去,略微有些笨拙,只是夜色甚好,月华照地不算凄凉,今夜,便自也是芙蓉帐暖度春宵。 他和她都以为,此刻就是圆满的。 二当家的发现最近叶青丝常常对着窗户外面傻笑,时不时还面色泛红,他急忙下山去寻岳沉吟,岳沉吟却也只道:“情到浓时自然而然,不用管,管不着。” 叶青丝夜夜下山与林珏相会,这几日林国公接待门生,自然也没空管林珏,本以为就这样相安无事下去,只是造化这个东西调皮地紧,最是喜欢弄人。 叶青丝照旧翻墙而入,从墙头跃下,却听见一个人哎呀一声,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叶青丝照着月光看了个明白,这个人不正是想要强抢民女,却被劫道的狗官吗?还容不得叶青丝想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就叫唤起来:“有刺客,有刺客。” 随着叫声,四周一时灯火通明起来,乌泱乌泱围了好些人,林国公带着林珏过来,林珏见叶青丝,担忧叫道:“青丝,你没事吧?”叶青丝见林珏为自己担忧,笑道:“我没事。” 林国公瞧了一眼叶青丝,一副粗鲁无礼的样子,没好气问道:“怎么回事?”林珏正要上前说明,那官员就冲上前去了,道:“学生喝的有点过了,就想来这园子里清醒清醒,没想到这女子从墙上而来,将我推翻在地。”他似乎特地提高了嗓门道:“这女子,学生认识,上次学生路过南壶山,被劫了道,她正是为首的女大王。” 林国公眉头一皱,眼神一横,道:“官员被劫,怎么不上报朝廷?”那官员隐晦地瞧了瞧林珏,却不开口了,林国公等的不耐烦:“说。”那官员直接跪在地上,声音颤颤:“只因上次劫道的人里,还,还有,林珏大人。” 林国公再也忍不住,气的说不出话来,缓了许久才指着林珏骂道:“你这逆子,说是与朋友游山玩水,我也由得你去,可你看看你干的好事,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你是要气死你爹吗?” 林珏一咬牙,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索性全都捅破了,“父亲,我与青丝情投意合,早已定下终生了。”叶青丝虽说性子有些钝,但也知道林珏为了她做了多大牺牲,走到林珏身旁,也跪了下来:“我虽为草寇,却从未伤人性命,做的也是劫富济贫的事,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还望国公大人成全。” 林国公将林珏从地上扶起来,随手从身旁的侍卫腰间拔出一把锃亮的刀来放进林珏手中:“林珏我儿,我们林家若是寻常百姓,我也随你胡闹了,可你要清楚,这里是国公府,是天子脚下,你是官,她是贼,你今日若是不杀她,来日你后悔都来不及,我儿,听爹的话,不要让一个匪寇毁了你的前程,杀了她。” 林珏想要松开刀柄,可是林国公一把握住林珏的手,将刀指向叶青丝,叶青丝慢慢站起来,林珏不会杀她的,她相信。 林国公松开手,不动声色地在背后推了一把林珏,这一推是在背后,身前的人是瞧不见的,林珏转头去看林国公,可是身体已经收不回来,只听见叶青丝一声喊:“林珏。” 他回过头来,手里的刀已经在滴血了,叶青丝眼里,是难以置信,是对他的质疑,还有一丝绝望。 “青丝,青丝。”他想要去抱她,叶青丝猛然推开林珏,把刀□□,狠狠扔在林珏面前:“这一刀,就算是我还清了你的救命之恩,从此以后,你我恩情一刀两断。”她忍着伤痛,使尽最后一点力气,跳过墙头,逃了出去。 林国公叹了一声,道:“来人,将少爷送回房间。” 林珏任由人架着回了当家,自己这一刀,把什么都斩断了。 叶青丝伤在心口下,虽然没有正中,却也着实伤的不轻,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原来什么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是啊,她怎么就这么傻,林珏对自己,终究不过是新鲜罢了,纵使说过的情话再多,到头来,得到的不过是一把寒刀。 她受伤太重,已经撑不住回山寨了,身子一虚便倒了下去,昏迷之前,只见到了一片水绿的裙角。 岳沉吟替叶青丝拨开面上的碎发,轻轻摇头道:“我欲有心做红娘,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向林珏交代。” 相思见自家姑娘带了个半死不活的女子回来,吓了一跳,“姑娘,你这是……” 岳沉吟看了看叶青丝血迹斑斑的衣衫,打发相思道:“你去寻两件干净衣裳来。”相思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却还是照办了。 岳沉吟替叶青丝清理了伤口,又换上新衣,叶青丝缓缓醒来,见岳沉吟在身旁,别过头去:“你还救我干嘛?活着比死了痛。” “救死扶伤,叶姑娘忘了我是大夫?” 叶青丝忍着痛起身,想要离开,却被岳沉吟拦住,按在床上,“你的伤势未愈,要静养。” 她松下来,乖乖听了岳沉吟的话,“岳大夫,你说我生为草寇是错吗?” 岳沉吟推开窗户,让房中沉闷的空气流通些,她回道:“你没错。” “那为什么他要杀我。”叶青丝心里虽然清楚她与林珏身份对立,可还不至于要兵戎相见。 “我不知道,有些时候,事情远比你看到的复杂。” 叶青丝“哦”了一句,许久没有说话,岳沉吟以为她睡着了,转头来看,她却依旧清醒着,突然道:“可是他要杀了我,我却依旧想他,我该怎么办?我肯定是病了,大夫。” 岳沉吟替叶青丝掖好被角,道:“是,这是心病。” 京城里这几日喜事连连,十一公主和宋驸马成亲没多久,林国公的少爷林珏就要娶丞相的女儿了,一时大街小巷传了个遍。 叶青丝靠在窗户边看着车水马龙,“大夫,他要成亲了。” 岳沉吟只是浅浅应了一声,并未作答。 “我不恨他,我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负我,我其实很喜欢他的,从小到大,除了我的山寨,我最喜欢的就是他了,我好想他。” 叶青丝没头脑地说了一堆,岳沉吟也不恼,问道:“那他要是来跟你道歉,你会原谅他吗?原谅他给了你一刀。” “我不知道。”叶青丝垂下眼睛,心里乱地。 他大婚当天,叶青丝依旧靠在窗口,迎亲的队伍从街头到街尾,林珏骑在高头大马上,这是叶青丝自那日来第一次见到林珏,他清瘦了不少。 林珏骑着马,觉得有人在注视着他,可是他一回头,除了茫茫人海,什么都没有。他转身之际,恍见岳沉吟在人群中说了一句话:“月老庙。”他微微一笑,目视前方。 岳沉吟混在人群里,林珏,好人做到底,最后再帮你一次。 岳沉吟说今天晚上月老庙里有灯会,她领着叶青丝到了月老庙,支开相思,将叶青丝引到一处偏殿里,夜里油灯有些暗,却也能瞧见殿中的人就是林珏,看不清表情,只听得他道: “月上老人在上,弟子林珏今日有事想拜托月老,弟子有一所爱之人,只是弟子做了让她心灰意冷的事,那一刀,我确实不是有意,弟子每每回想当日,都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太多,只是再也弥补不回来了,今日弟子逃婚,便不打算再回去了,弟子不要锦绣前程,不要什么丞相之女,只求她能原谅我,也能放下身份与我浪迹天涯,过寻常日子便好,月老有灵,望此姻缘能长久不断。” 叶青丝忍着眼泪,岳沉吟看在眼里,问她:“现在,你能原谅他吗?”叶青丝望着那个背影,点点头,岳沉吟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她,轻轻道:“去吧。” 叶青丝提着灯笼,哽咽道:“你要是逃婚,可是负了人家的丞相之女了。” 林珏回首,一笑:“反正我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除了对你。” 本来是无垠暗夜,却因为信男信女放的孔明灯而明亮起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12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 来京城许久,钱塘那边也该回去了。 相思心满意足玩了个开心,岳沉吟叫相思雇了马车,回了钱塘。 回去时,医馆的门是开着的,顾殊然甚是悠然自得地坐在里面,相思见状,打着笑下去了。 岳沉吟抹了一把柜台,道:“我许久没有回来,医馆不落灰尘,倒是要多谢顾公子了,只是我记得离开时叫相思落了锁的,在凡间,顾公子这个可是私闯民宅。” 顾殊然从椅子上起身,准备离开,“我只是怕你回来,家中落了灰尘,你不喜欢,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日日叫人打扫,你既然回来,我便走了。” “等等。”他一说要走,岳沉吟不知怎么的就喊住了他,顾殊然回身过来,可是岳沉吟又不知道自己喊他做什么,两人四目相对,却沉默了许久,岳沉吟动了动唇,道:“谢谢你。” 顾殊然会心一笑,“你不必言谢,你要的,我自然都给。”说完,转身离开医馆,岳沉吟脸颊发烫,明明这入秋天凉,不知怎么的,整个人都是暖的。 岳沉吟回来后,医馆照旧也来了起来,这日,相思从外采购回来,随口同岳沉吟聊了几句:“姑娘,听说这几日有个季家的戏班子开了,要开始唱戏了。”岳沉吟回了句:“唱的什么?”相思想了想,道:“好像是唱的白娘子。” 这话才过,顾殊然就从门外拿了两张戏票过来,“季家戏班子唱戏,不知小生是否有幸请的二位姑娘赏脸一同前去听戏。”岳沉吟不语,相思倒是大方,从顾殊然手里夺过一张戏票,随后瞟了一眼岳沉吟,道:“相思倒是不想错过看戏的机会,只是剩下的这张戏票白白可惜了。” 岳沉吟知道相思在激她,不动声色说道:“你是说给我用了是白白浪费?”她这话问的有些厉了,相思以为岳沉吟生气了,连忙将戏票送上去,讪讪笑道:“姑娘,明日戏就开台了,可不要误了时间。”岳沉吟将戏票收好,缓声道:“知道了。” 今日是季家戏班班主亲自上阵,来观戏的人不少,顾殊然的戏票选的位置极好,二楼雅座,清净,观戏视野好。 一阵锣鼓喧天,这白娘子的戏就开始唱起来了,白娘子在钱塘唱了不下百回了,左右不还是白娘子和许仙修成正果,其实说来最傻的还是法海,没事儿找事放着金山寺不好好管着,非得拆散人家夫妇不可,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雷峰塔倒了,自己还散了阴德。 戏唱到一半,岳沉吟就有些昏昏欲睡了,为了防止自己睡着,她只好不去看戏,望了望四下,却发现对面雅座坐了一位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小家碧玉的模样,本来一个姑娘是没什么好引人的,只是这姑娘一副津津有味地样子看着这台戏,就叫人奇怪了,一台白娘子也能看出花儿来? 这戏终于是唱完了,顾殊然作为做东请客的人竟然也是睡着了,相思轻轻推了一把,他这才醒过来,问了句:“唱完了?”岳沉吟起身离去,对面的那位姑娘也提起裙角匆匆下楼了。 “那位姑娘是明老爷的女儿,叫明月,是个爱戏的人。”顾殊然在一旁说道,岳沉吟看着她下楼,从开始到出戏楼,她的目光就从未离开过季朔,“只怕是爱戏更爱人。” 医馆来了生意,岳沉吟把目光从账本移到来人身上,她讶了一下,却也只是稍纵即逝,她道:“季老板要抓什么药。” 季朔的声音有些粗哑,他温温道:“这几日戏唱的多了,劳烦大夫给我抓几副医嗓子的药。” 岳沉吟听他说话嗓子确实是伤了,不过望他的面相,有些苍白无力,应该也还有其他的病症,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写好药方,递给相思,相思还在找药材,岳沉吟见他眉头紧蹙,不忍问了句:“季老板戏唱的好,这几日戏班子也是生意连连,怎么季老板瞧着倒是愁眉苦脸的。” 季朔抬头看岳沉吟,只是说:“多谢大夫关心了,在下只是有些劳累罢了。”相思将包好的药递给季朔,季朔道了一声谢就出去了。 季朔前脚一走,后脚明家的小姐就来了,她立在柜台前扭捏了许久,岳沉吟实在看不过去了,问道:“姑娘是瞧病,还是抓药?”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岳沉吟的性子一直都耐不住急,当下只道:“姑娘若是无事,还请回吧。” 明月见岳沉吟不耐了,连忙开了口,声音极细,她柔柔道:“大,大夫,我想问,刚刚,刚刚季老板拿的什么药?” 她憋的面色通红,像是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说出口的,也是,像这样的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突然问一个男子的事情,委实有些难为情。 岳沉吟回道:“季老板抓的是治嗓子的药。”明月紧接着又问道:“那,那他身子还好吧,以前他都是极少看大夫的,他……”说完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停住了嘴巴,岳沉吟见她耳根子都红了,无奈道:“季老板要的只是治嗓子的药,并未要其他的,姑娘别担心。” 明月连连后退了几步,“谁,谁担心了,我就是,就是问问而已。”随后落荒而逃。 相思在一旁摇摇头,道了句:“口是心非。” 岳沉吟却也只道是明月太怕羞了,想想也就过去了。 明月悄悄跟着季朔,季朔故意走到一个巷子口停下,四下无人,他喊道:“出来吧。”明月从一旁移出身子来,垂首道:“你知道我跟着你?” 她一副做错了事情,等着挨训的模样,叫人不忍,季朔不去看她,“不是说了不要同我再有瓜葛吗?你跟着我,确实叫我苦恼地很。”他往前踏一步,明月也跟着踏一步,季朔有些恼了,道:“明姑娘,你这是何苦呢,你我自有各自的生活,我不干涉你,你也不要干涉我。” 明月眼角泛起泪光来,“你以前,都是唤我月儿的。” 她想要说什么,可是不等她开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几个家丁将她挡住,“小姐,你该回府了。” 季朔加快了步子,消失在明月的视野里。 “季朔。” 顾殊然不知从哪里又弄过来一张戏票,岳沉吟想了想,从他手里取过那张票,顾殊然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不觉有些钝了。 岳沉吟看着他傻在那里,本来走了几步,又回过来道:“你还愣着干嘛,不看戏了?”顾殊然回过神来,欣然一笑,跟上岳沉吟的脚步。 这回的位置还是之前的那个,岳沉吟他们来的太早,戏还没有开场,只能坐着干喝茶,顾殊然怕岳沉吟无趣,随便挑了个话题说了起来。 “这个季家班啊,原先是不在市面上唱戏的,如今季老板开张,还真是一票难求啊。”他说完,便静了,似乎是等着岳沉吟接话。 岳沉吟把茶喝完,回道:“你的意思是说,要让我好好谢你?”顾殊然眼睛一闪,似笑非笑道:“如果你愿意,我倒真的有个要求。”岳沉吟眉头一皱,后悔自己说了那句话,不过话已出口,也悔不得了,“你说。” “我还未曾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你可莫要食言。” 他这句话说的认真,岳沉吟默了许久,才道:“我虽不是君子,不能做到驷马难追,却也知道一诺言千金的道理。” 顾殊然看了岳沉吟许久,觉得她这副倔的不行的模样甚是可爱。 岳沉吟被顾殊然盯地烦了,见台上戏子上场了,冷声道:“戏开场了。”顾殊然这才将目光移开。 这戏唱到开始没多久,对面雅座上来一人,岳沉吟一看,果然是明月,她微微喘气,想必是怕误了时辰,一路赶过来的。 顾殊然见她不看戏反而盯着明月,打开折扇挡着半个面凑到岳沉吟耳旁,语气有些怨道:“原来,你这么爽快同我一起看戏,是为了看明姑娘啊。” 岳沉吟将扇子连着他一起推开,淡定道:“你知道什么,都说吧。” 顾殊然先是哀叹了许久,见岳沉吟没有反应,才道:“我先前也说过,季家班子原先是不在市面上唱戏的,那是因为季家班是明家老爷从徽州买过来给明姑娘的及笄之礼,明姑娘从小就喜欢听戏,季朔的戏唱的好,明姑娘自然对他另眼相待,时不时找他学上两句,季朔为人温和,品貌端正,明姑娘自然芳心暗许,只是她怕季朔对自己只是师友之情,一直都未曾言说,如此下来,已然是两年过隙。” 岳沉吟看着明月的眉头,皱地比李婶儿的眼纹都深,“后来,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吧?” “是,你说的不错,半个月前,正好是大选秀女的日子,而明月姑娘,正好在册,然则当时她已然心有所属,又怎么能再去选秀女呢,明姑娘再三决定,准备同季朔坦白。” 他说道此处,又故意绕关子道:“你再猜,又发生了什么?” 岳沉吟胡乱说道:“明姑娘表明心思,被季朔所拒?” 顾殊然突然笑了起来,岳沉吟横了他一眼,他才止笑道:“非也,非也,明姑娘一片痴心,季朔怎么会不动心,只是这些年来,一桩桩一件件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个的心意,明老爷自然也明白,当初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下,容不得出任何岔子,再过些时日,明姑娘可就要进宫了,于是明老爷便赶着明姑娘的前边同季朔说了,被选做秀女,就等于半个人是君王的了,再同其他男子有瓜葛,就是抗旨不尊,这个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季朔心里自然清楚此事的严重,他为了保全明府,保全明姑娘,从明家出来,开了这个戏班子,可是明姑娘却以为,季朔是被明老爷赶出来的,一直想找季朔说个清楚,可是季朔却从未给过她机会。” 岳沉吟听完,问道:“你们这些做君王的,都喜欢强人所难?” 顾殊然嘴角一勾,道:“哎,我可不同,本君的后宫太小,从来就只容得下一个人。” 第13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 二 岳沉吟心神一动,赶忙着喝了口冷茶,顾殊然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瞧着,倒是给她添了不少茶。 一场戏毕,席下的观众也散了,明月提了裙角,匆匆赶上季朔的步子,叫住他:“季朔。” 季朔却加快了步子,只当做是没有听见一般,明月咬咬牙,冲过去挡在他身前:“你听我说。” “明姑娘,你一个姑娘家的,怎的这般不知羞耻,缠着一个男子,真是叫人厌烦。”他的脸上是一副嫌厌之色,眼神里却是满满的不忍心和歉疚。 四周的人听见季朔的声音,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对着明月指指点点,明月此刻已经是无地自容,季朔绕过她身侧,她却再也顾不得什么,一把拉住他,道:“季朔,我只想问你,你有没有欢喜过我?” “没有。”两个字仿佛来自极北寒冬之地,冷得没有温度。 明月却依旧抱着一丝希望,“可我心悦你,你岂能视若罔闻,置之不理。”她笑着,期盼他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季朔叹了一口气,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拂下来,正色道:“明姑娘,在下当初在明府谋得生计,着实是该好好谢谢你与明老爷,只是受人钱财,便尽人之事罢了。” 明月摇摇头,慌道:“不是这样的,当初,你教我学戏,一同与我赏月吟诗,难道这也是受了人钱财之事吗?” 她这般执拗,季朔竟然有些无可奈何了,心里在低低狂道:不是的,月儿,月儿,我自然欢喜你到不行。可他却不能说,皇上的一纸诏书不许他说,他所能说的也只有一些自欺欺人的话罢了。 “明姑娘,事到如今,在下便坦言了吧,当初我不过是个穷戏子,带着一个穷戏班子,能得到明老爷的青睐,入了明府,我自然是再不能错过机会,明姑娘生的单纯善良,又是俏丽佳人,我怎么能不把握机会呢,我再不想过那种穷困潦倒的日子了,本以为你已经上套,没想到却被明老爷知晓,我见事情败露,便自己出了明府,再不与明府有任何来往。” 他说完,明月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如今只差最后一句话便能击倒她,季朔从牙关里挤出来一句话:“你明白了吗?当初我为的只是你的钱。” 明月脸上再无笑意,她甚至有些绝望,无助,她像失了魂魄一般,转身幽幽道:“我知晓了,我知晓了,一切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陪着季老板唱了一出好戏罢了。”她又转头过来恨恨地瞧着季朔道:“季老板好演技啊。” 季朔看着她离开,心里煞是酸楚,这滋味,千言万语再道出不来的,是痛?还是苦?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何苦。”顾殊然叹了句。岳沉吟踏出戏楼,“情爱之所生,如品菜之味,酸甜苦辣咸,唯有自己体会。” 顾殊然折扇一晃,呛她道:“岳姑娘说的细致入微,难不成品过这盘菜?”岳沉吟刚要发作,却见他一副玩味的笑容,知他又在捉弄自己,只白了他一眼,顾殊然见她并未有什么波澜,又想再捉弄她一回,话还未出口,突然只觉得喉间一股腥甜,嘴里漫上来一股血腥味。 岳沉吟见顾殊然面色不对,之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场面,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顾殊然将喉间的血暂时压回去,强笑着道了句:“没什么,家中还有急事,先行一步。”说完便匆匆离开,岳沉吟知道顾殊然向来如此,便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这几日季家的戏班子都没再唱过戏了,也不见明家的姑娘出来闹腾,大街小巷的都在议论着季朔和明月的八卦: 一说是季朔此人贪财好色,不仅欺骗人家明姑娘的感情,还想吞了明家的家财。 又一说是明月不知礼义廉耻,尚在闺阁就纠缠季朔,季朔迫于无奈,才说出损己的话来。只是众说纷纭,真真假假也只在闲话里听了也就过去了。 戏楼里来了一人,说是季朔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的身子一直不好,劳烦岳沉吟过去瞧病。 岳沉吟让相思照看着医馆,匆忙跟着那人去了戏楼。 才几日不见,季朔竟然已经枯槁至如此地步,她探过手去把脉,脉相浮沉不定,是重病之症。 “前几日季老板还是台上的支柱,怎么今日就成这样了?” 季朔咳嗽了许久,一直停不下来,岳沉吟端了茶送过去才好了许多,他微弱道:“病在我身,我知道自己无药可医了,大夫不必救我。” 岳沉吟却道:“我药都开好了,虽然不能将你的病根治,好歹也能撑上十天半月的,人世走一遭,不容易。” 季朔微微一笑,病容里有几分自嘲,“光是这一遭,我就苦地很了,还要多苦上十天半月的,白白受罪。” 岳沉吟道:“你能撑到现在,着实不容易,你这病该是早就发作的,你不想让她知道?” 季朔沉默,岳沉吟也不说话,两人之间一时静了下来,这静又被季朔的咳嗽声打破,他才幽然道:“她不该被我拖累的,即便她不被选为秀女,我季朔依然会这么做。” “可是她已经对你恨之入骨。” 季朔失笑,“那又如何?事到如今,她恨我是应该,只是她生性太过良善,又容易轻信他人,宫闱深深,她这般毫无心机,不知道她夜里会不会害怕。” 岳沉吟无话,的确,宫闱之地,若无点手段心机,想要立足,委实是难于登天。 他撑起身子,从枕下取出一叠银票来,“岳姑娘,这是季朔此生积蓄,我想让姑娘在月儿入宫那日给我带句话给她。” 岳沉吟接过那叠银票,笑了笑,并未收下,反而又放回季朔的枕下,“钱财与我,本就是浮云,你若想与我交易,需要付出的,可不止是这些。” 季朔有些讶异,只是人之将死,却也见怪不怪了,他只问道:“姑娘要什么?” 岳沉吟正色,道:“用你的三魂七魄换一个愿望,你可愿意?” 季朔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愿意。” 岳沉吟回到医馆,相思在门口迎她,朝着会客的椅子上使了个眼色,岳沉吟顺着相思的目光瞧过去,意料之中,是明月。 明月见岳沉吟回来了,端了好大一副架子,问道:“大夫去给何人瞧病了,叫我好等。” 岳沉吟进屋,想着同她开个玩笑,于是道:“姑娘等我,还是为了问季老板抓的什么药吗?怎么,姑娘的病和季老板一样?” 她一听,突然急道:“他果然病了,我就说,以前还见他偷偷喝过几回药,他……怎么样了?” 岳沉吟见她心急如焚的样子,想起自己和季朔的交易,只得撒谎诓她道:“只是气血攻心罢了,吃吃药就好了,不过还恕在下多言,季老板那日在戏楼对姑娘说出这样的话来,姑娘还惦记着他?” 明月面色一红,堵了好久才道:“谁惦记他,他叫我当众出丑,我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今日,我也只是来问问他什么时候死罢了。” 甩了甩袖子丢下一句话就离开了,“他哪日要死了,记得叫他死前捎封信给我,好让我高兴高兴。” 相思见明月怒气冲冲地走了,才凑到岳沉吟身旁来道:“看来这个明姑娘真是把季老板恨到骨子里去了。” 岳沉吟面色波澜不惊,道:“恨意入骨,可爱意却入心。” 夜里安眠,却隐约听见隔壁的咳嗽声阵阵入耳,岳沉吟怕相思被吵醒,捏了个决叫相思睡得沉了,自己便穿墙而过,不知不觉就到了顾殊然的房门前。 顾殊然早就察觉到她,只在房中道:“你别进来。” 岳沉吟面色有些不悦,自己一片好心,过来瞧瞧他,竟然还被拒之门外,转身刚要离开,却又听见他道:“你莫走。”这又走又留的,当真把岳沉吟惹恼了,她沉不住道:“到底走是不走?” “不走了。”顾殊然一笑,声音却是在门后,只是他不愿开门。 岳沉吟透过烛火,看见映在门框上的身影,不知怎么的,瞬间觉得很是心安,很想时光就停在此刻,她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回了回心神,才道:“你,没事吧,要不要我瞧瞧?” 顾殊然声音有些虚弱:“我纵然是想让你瞧,只是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小生怕坏了美人佳誉。” 见他还有心思同自己说笑,岳沉吟也就放心了,转头准备走,顾殊然见她要走,一时心生恻隐,慌忙喊到:“沉吟。” 岳沉吟步子一顿,回头道:“你唤我什么?” “没什么,好梦。” 终是到了秀女入宫的日子,从京城里接秀女的马车也驾到了城门外,明府上下忙着将明月打扮好,明月眼眶红红,辞了明老爷。 马车行到城郊长亭,却被一个女子拦下,“我有话要跟明月姑娘说。” 明月掀开帘子,“岳姑娘要说什么?” 岳沉吟道:“不是我要说,是季老板让我带话给明月姑娘。” 明月从马车上跳下来,追问:“他让你带什么话?” 岳沉吟看着她那张怀满希望的脸,淡淡道:“季老板说,明姑娘你是个不会耍手段的人,才会被他玩的团团转,你若是到了宫里,那些个女子可比季老板更会算计,明姑娘玩不起,还是趁早把这张好皮囊划了,落选回来嫁个歪瓜裂枣算了,不然等到入了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有些不敢相信,却硬着脖子哽咽问道:“就这些?” “还有一句,他说,别让他看了活笑话。” 明月忍不住冷笑起来,这是什么感觉,寒心,就像冬天有人往你的脖子里放进一块冰一样,明明是热的东西,却非要把它冻地生硬才罢休。 “好,好,好。”她大喊三声好,接着冷冷道:“人都说戏子无情,我算是见识了,不过恐怕是要拂了他的好言相劝了,不就是耍手段吗?得他季朔教诲,想必入宫后,我也没那么死得快,你去告诉你,这次我不盼着他死了,我要他看着我如何在深宫如鱼得水,步步高升。” 她的眼神中是对未来深宫生活的无所畏惧,她已经不是从前唯唯诺诺的明月了,懂得了什么叫步步为营,她也应该能像她说的那样,如鱼得水,步步高升。 本来岳沉吟还奇怪,用自己的命来换取的愿望,竟然只是让她带句话而已,是她想错了,季朔换的,是明月的一世周全。 岳沉吟看着远去的马车,只是到底是一世周全还是刀山火海,谁也无从知晓,他只愿她活得久些,看的景色多些,就好。 宫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第14章 只恐双溪舴艋舟 “姑娘,听说余姑娘和那个江少爷处地有些不好呢。”医馆这几日生意不好,相思有些无聊,托着下巴趴在柜台上同岳沉吟说话。 岳沉吟想了许久,问道:“哪个余姑娘?” 相思歪过头,道:“就是城北的那个余欢姑娘啊,之前一直病重,姑娘还去瞧过病呢。” 岳沉吟又想了一会儿,想起来是有这么个姑娘。 “说来也奇怪,当时姑娘诊断都说无力回天了,可偏偏到了成亲的前日,竟然整个人都好了起来,还真怪啊。” 岳沉吟轻笑一声,道:“世间凡事,无奇不有,人活了,是好事。” 相思好笑道:“姑娘你也忒会冷场了吧,一般人都会问,怎么个怪法,你倒好,一句话就打发了。” 岳沉吟又沉思了许久,这个余欢之前确实是已经医治无能了,她看了那么多人,不会瞧错的,不过这事蹊跷则已,倒也不关她的事。 不过有时候越是这么想,事情越是来的快。 江府的人没几日就来了,请岳沉吟前去替江少爷瞧病。 相思替岳沉吟收拾了药箱,岳沉吟拿上便跟着去了。 江府的人早就急得团团转了,见大夫来了,赶忙把岳沉吟迎进了房。 岳沉吟进去,先是愣了一下,顾殊然轻摇纸扇,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只是唇色发白,似乎是大病初愈,岳沉吟还想呢,她的医馆在城南,江府在城北,请个大夫也不至于这么麻烦啊,原来是有人从中作梗,她略过顾殊然,径直走到江少爷身侧,搭上手开始把脉,看脉相,确实有些棘手。 她问道:“江少爷的病情之前也如这般严重吗?” 人群中出来一个女子,眉目如画,只是肤色太过于白了些,她轻轻道:“奚宁之前并无什么大碍,只是时常唉声叹气,似有些郁郁,这些日子抚琴,琴音之间,也多是哀调。” 岳沉吟记得,她是就余欢。 “江少爷乃是心病成疾,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非系铃之人,自然就解不了。”她从桌上拿起纸笔,写下一道药方递给余欢,“这个药方虽然能缓上一缓,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 江老夫人遣人给了诊金,将岳沉吟送出了府,顾殊然一路追赶,跟上岳沉吟的步子,“岳姑娘走的这么快,当心石头绊脚。” 岳沉吟停下脚步,“我不像顾公子,闲的慌,从城南到城北,再从城北到城南。” 顾殊然不以为然,反而不羁一笑,道:“我只是仰慕江少爷的琴艺,今日来找他切磋,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这不还是照顾你的生意嘛?” 岳沉吟控制自己冷静下来:“多谢顾公子好心了,只是希望顾公子不要再多管闲事了。”也不知怎么的,每次遇见这个顾殊然,自己就气不打一处来,总是忍不住自己的情绪。 顾殊然故意做了个伤心欲绝的模样,道:“我本想博美人一笑,谁知美人却怪我狗拿耗子。” 岳沉吟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你可是冥府君侯,我可不敢把君侯您比做猫狗之类。” 她抬腿要走,顾殊然一把将她拦下,“那晚,你来瞧我,我很开心。” 岳沉吟冷冷道:“是你的咳嗽声太吵人,我睡不着,便想来提醒你一下,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用多想。” 顾殊然在心里暗道了一句真是个心口不一的女人,嘴上笑道:“还有,我想那日我既然唤了你沉吟,日后,我也这么唤你,好不好。” “不好。”她一口回绝。 顾殊然又道:“你要是觉得吃亏,你也可以唤我殊然,我倒是没什么所谓的。” 岳沉吟无语,赶忙加紧步伐,甩了顾殊然。 江府, 江奚宁服了药,昏昏睡下了,余欢散了下人,只留下她一个人服侍,江奚宁像是梦魇着了,一直皱着眉头,嘴里还喃喃自语,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余欢手一挥,到半道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法力了,只得苦笑,如今,连个噩梦都不能替他解了。 她抚上他的脸庞,仿佛又回到那个时候…… “听说今日,江公子要去江边抚琴。” “是吗?江公子的琴艺可是钱塘乃至全国都数一数二的。” “是啊,更何况江公子是长得俊俏非凡,好多姑娘喜欢呢,咱们也去瞧瞧。” 鱼欢在一旁听着,本来今日只是来人间耍玩的,听这些个女子说的,似乎这个江公子倒是个有趣的,她跟在这些姑娘身后,去了江边。 今日,本就是出游好天气,一群公子在江边打笑,只是鱼欢一眼便能望见一个人,白衣翩翩,一尘不染,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旁,笑而不语。 有公子打笑:“江兄,你瞧这岸边的姑娘们可都等不及了,还是快快抚琴,弹奏一曲罢。” 于是他便苦笑着轻轻摇头,却从小厮那里接过一把古琴,只见他手拨琴弦,其声如雪山之水融而滴于其石之上,清扬婉转,叫人如醉如痴。 鱼欢站的太远,瞧踮着脚,不清他的模样,她悄悄化作原身,变作一尾红鲤游到他抚琴的凉亭边。 许是她游动惊起了水声,江奚宁睁开眼睛来,望见一尾红鲤水中漫游,不忍一笑,轻轻道:“原来,你也爱听我弹琴。”他这一笑,便摄去了一个女子的心神。 那日过后,鱼欢日日游到江岸来,只盼望着能见到那把琴,那个人,只是每次都是乘兴而来,失望而归。 然则世间常说,皇天不负有心人,她记得,那天是个雨天,她依旧在那里等待,有人乱步跑进凉亭, “公子,这雨下的蹊跷,咱们还是先躲躲雨吧。” 他白色的衣角沾了不少泥泞,鱼欢从水里跃起来,他听见水声,转头去看,讶然笑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厮听见他说话,问道:“公子在问我?” 他不回答,依旧只对鱼欢说道:“我知道了,你定然是听见我上次抚琴,觉得我还会再来,便日日在此等待,是吗?” 鱼欢此刻是原身,说不了话,只能在水里游来游去,以示肯定。 他却突然沉默了,眼中有少许的孤寂,半晌,他才道:“听者易寻,知音难觅。”随后他又恢复如常,道:“你若是喜欢,我便日日来弹奏如何?” 鱼欢从水中跃起,惊了个大大的涟漪。 他果然是个守信的人,日日都过来为鱼欢弹奏,刚开始,还有许多姑娘围过来驻足倾听,后来大抵是日日听,也烦腻了,便也再没什么人过来了。 这样也好,他便只为我一人抚琴了,鱼欢很是欢喜。 只是她有好多话想说啊,每次想和说话,自己都只能在水里游过来游过去,他不明白自己的意味,也只是一笑而过。 鱼欢觉得,自己想要同他说话,便再也不能是个鱼儿的模样了,于是,她便化作撑舟的渔家女,等到他过来抚琴,自己便撑舟而过,与他说上自己的心事。 她等到午后,江奚宁果然携琴而来,只见他呆呆望了江水许久,却突然眉毛一皱,鱼欢把小舟撑过去,“公子,你可是掉落了什么东西在江中?” 江奚宁抬眼一望,看了鱼欢许久,突然柔柔问道:“姑娘,从前这江中有一尾红鲤,姑娘捕鱼时可曾见过?” 鱼欢本想着如今能与他谈天说地了,可现下他只消说上一句话,鱼欢就觉得心中慌乱地很,本来想好的说辞也变得毫无章法,“我,我,你,鲤鱼,我没有见过。”说完,慌忙撑舟逃走。 估摸着江奚宁再也不会来了,鱼欢坐在小船上,百无聊赖地撩拨着江水,想着等会儿该吃什么口味的糖人。 “姑娘,我见你在江边许久了,今日,可曾看见那尾红鲤?” 鱼欢听见他的声音,差点从船上晃下去,江奚宁上前一步,跳到船上将鱼欢扶了个稳当。 “船行不稳,姑娘虽然熟知水性,还是要当心。”随后又望着鱼欢似是故意哀叹一声:“不知红鲤这些日子还好不好?” 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待的回过神来,却也只能瞧见一抹背影了。 江奚宁自她变作人形来,还未抚过琴,鱼欢以为是自己化作女子惹他不快乐,不然他不会屡次追问红鲤,于是她重新化成红鲤,依旧等在江边,可是这一次,从日出东方到日落西沉她都未见过江奚宁。 一连等了三日,他再也没来过。 鱼欢听江边打渔的姑娘们说,以前总来江边抚琴的公子快要成亲了。 鱼欢抬头望了望天,从水里出来,往城北去了。 城北的余家是个大户人家,鱼欢使了个隐身的法诀,好叫过往的家丁丫鬟看不见。 她偷偷趴到一间房间门口,房间内睡了个病殃殃的姑娘,旁边还有个面色清冷的女大夫,只见那个女大夫把了把脉,摇摇头,只说了句:“恕在下无能为力,余小姐的病情实在无力回天。” 那个女大夫领了诊金出门,从她身旁经过时,突然停了一下,女大夫旁边的姑娘问了句:“怎么了?”女大夫继续步子道:“没什么。” 鱼欢吓地不敢动了,自己的法力还不是十分淳厚,只怕自己出了什么差错,不过那个女大夫似乎没有发现自己。 她这才放心下来,大摇大摆地踏进房间,这个躺在床上的余小姐就是江奚宁的未婚妻子了,可是她至多都活不过五天了,鱼欢想着若是自己能让这个余小姐变好,江奚宁定然会欢喜。 她日日守在余小姐身侧,替余小姐输送真气,然则寿命填在生死薄上,她又不是孙悟空,怎么可能阻止一个人死去,她依旧还是未能把余小姐变好。 当天夜里,她抱着余小姐找到了一位得道的高僧,她请求高僧为她施展借尸还魂之术,高僧说这等法术逆天,施术之人定然会遭到天雷之劫,鱼欢将自己身上的两片龙鳞忍痛拔下,这两片龙鳞是她修炼了百年才炼出来的,等到她的鱼鳞都化成龙鳞,她便能鱼跃龙门,一举得道,只是今日,她把唯一的两片龙鳞都给了这个高僧以避天雷。 高僧问她:“你为何要这么做。” 她说:“大师,我爱上了一个人。” 第15章 只恐双溪舴艋舟 二 十五 江奚宁醒转过来,面前是余欢昏昏欲睡的脸,他假意咳嗽了一声,余欢瞬间清醒过来,江奚宁道:“不好意思,让你担心,给你添麻烦了。” 余欢心里一顿,他待自己难道永远都要这么礼敬着吗?“你是我夫君,哪里说的什么添不添麻烦的。” 江奚宁错开她的眼神,从床上起身:“我饿了,你叫人传些饭食过来吧。” 他总是这样,两个人独处,他便常用各种有的没的理由支开她,余欢垂下眼帘,道:“好,你等我。” 她一踏出房门,才走了不远,只觉得天旋地转,她赶忙找了个柱子扶正了,可即便如此,眼前仍旧一白,昏昏倒了过去。 耳畔有人在唤她,一声一声“余欢”,这个声音,自己期盼了千万次,她睁开双眼,江奚宁担忧的脸即刻放松了下来。 江奚宁眉毛拧成一股,有些责骂道:“我才醒来,你又倒下,真不知造什么孽了,你都昏了一日了。” 一日?她竟然已经昏了一日,其实她早就该注意到的,这些日子,身体渐渐发冷,时常会看不清东西,她原以为只是自己多心,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当初自己逆天而行,损耗百年修为,还魂成人,本想着这样便能与江奚宁永远在一起了,可是他却始终与自己相敬如宾,只有自己在听他抚琴时,他才会偶尔流露出一丝错愕和暖人的笑意。 可是这个身子终究是个死物,已经开始呈现出死去之人的征兆,她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门外有人叩门,江奚宁喊了声进来,只见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端着药碗进来,她语气平平道:“药已经熬好了,少夫人醒了,就喝了吧。” 鱼欢记得,她就是那个替余欢瞧病的女大夫,上次也给江奚宁瞧过病的,不知怎么的,她有些不敢看岳沉吟,像是自己研究被她识破了一般,上次事出紧急,竟然没有认出岳沉吟来。 江奚宁把药碗接过来,递到鱼欢嘴边,细致入微地替她喂药,鱼欢心里一暖,这本来苦口的药汤竟也喝地津津有味。 岳沉吟见鱼欢喝了药,辞行道:“既然少夫人无碍,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江奚宁却将她唤住:“岳大夫,我夫人的病情似乎还未痊愈,只怕病情反复,又惹地你平白跑一趟,不如就在江府先小住几日,医馆那边,我叫人过去知会一声。”岳沉吟沉着脸想要拒绝,江奚宁上前一步,轻声道:“顾公子与我算是好友,他告诉我说,你能治心病。” 岳沉吟在心里对着顾殊然啐骂了一顿,才道:“江少爷可知心药可比灵芝雪莲难寻的千倍万倍,很多人为了寻得此药,付出的东西远比想象的多。” 江奚宁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愿意一试。” 是夜,清风明月,夜色好极。 “岳姑娘为何约在夜色假山处?”江奚宁望了望寂静的四周,孤男寡女实在是不自在地很。 岳沉吟端坐在石凳上,请江奚宁坐下,道:“我想江少爷要说的,是心底之事,应当找个僻静的地方。” 江奚宁干干一笑,顺势坐下,岳沉吟先道:“在此之前,我想问江少爷一个问题。” “好,知无不答。”他回地爽快。 岳沉吟开口问:“江少爷如何看少夫人?” 江奚宁顿然一个失神,他没想到岳沉吟会问余欢,不过既然说了知无不答,他便道:“她,与我来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我一直都知道她是我指腹为婚的妻子,我也见过几次,直至后来她嫁给我,我却渐渐觉得,我对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种感觉,并未是我从前所见,所以我待她,向来都是恭敬,以礼待之。” 岳沉吟继续问道:“为何,她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那是因为,我放不下一个女子。”他说完,又突然摇头道:“不,是一尾红鲤。” “我此生素爱音律,只是独奏向来最是寂寞,我若将自己比做伯牙,那她表示子期,钱塘多贵族,然则这些贵族子弟却将音律当做是套取姑娘芳心的东西,本以为这世间再无一人能懂我的琴,她却出现了,我弹奏时,她便泛起涟漪来应和,我再也不寂寞了,后来她又化作撑舟的渔家女,傻傻地以为我不知道是她,我故意问她红鲤的事情,她却怕我识破身份落荒而逃,真是可爱的很。” 物极必反,甜到极致,必然是苦的。 “后来我要成亲了,家中父母便不再允许我外出抚琴,成亲的前一日,我终于能去江边看她,然则,她已经不在了,我娶了余家的姑娘,她嫁过来对我很好,我甚是对不住她,想着让她离开江府,不要耽误自己,可是有一次我抚琴之时,她静坐在一旁倾听,神色之间,我似乎又看见了我的知音,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就是那尾红鲤,我又舍不得放她走了。” 岳沉吟听到此处,道了句:“你太自私了。” 江奚宁苦笑:“是,我却也真的很想再见那尾红鲤一面。” 岳沉吟问道:“我可以助你,只是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吗?” “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善如流地问着那句话:“那便用你的三魂七魄来换一个愿望,你可愿意?” 江奚宁释然一笑,道:“乐意至极。” “不可以。”江奚宁回头一望,还未看清来人,只见水袖一拂,脑袋昏昏,便睡了过去。 岳沉吟看着倒下去的江奚宁,轻轻笑道:“原来你还能使得这样的小法术啊?只是这个法术恐怕是你最后能使出来了的吧。” 鱼欢盯着岳沉吟那张看透世事的脸,咬牙道:“你早就知道了?其实那天在余府,你看见我了,对不对?” 岳沉吟倒不遮掩,点点头,以示肯定。 “那你为什么要装作看不见我,不赶我走?” 岳沉吟一脸的迷茫,道:“我只是个大夫,并非道士,不懂收妖,更何况,赶你走,你就会善罢甘休吗?不过你今天坏了我的生意,我倒是有点恼你。” 鱼欢赶忙将江奚宁护在身后,“这场生意,不是他和你,是我和你。” 岳沉吟扬起嘴角,觉得有趣,她道:“你也要同我做生意,知道筹码吗?” 鱼欢把下唇咬地泛白,许久才下定决心道:“不就是魂魄吗?反正不久后我也是会因无身体寄居魂飞魄散的,倒不如与你做个交易,来的划算。” “你想要什么?” “我要入他的梦,替他完成最后的心愿。” …… 江奚宁醒过来,发现自己并不在自家后园子的假山处,反而是在一叶扁舟之上,船身摇晃,两岸灯火辉煌,却异常安静,只能听见浅浅的划桨声。 “你醒了。”撑舟之人问他。 声音是个女子,身影在灯火的照耀下,很是曼妙,他问道:“你是?” 女子突然嘘了一声,让他安静下来,听得她轻轻道:“你瞧这水面,在唱戏呢。” 他俯身往下一看,水面上倒映出他在江边抚琴的模样,还有一尾红色鲤鱼在水中倾听,舟渐行,画面也渐变,从红鲤变作撑舟渔女,再到他被禁在家中红鲤苦苦等待,然后再到红鲤前往余家,最后她去求高僧施展还魂术,画面一转红鲤已经变成了余欢穿着好看的喜服,满面春风地被迎进了江府…… 一切的一切,都揭示在江奚宁的眼底。 他的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根鱼刺,望着撑舟的女子,满是期待道:“你是她吗?” 女子回头,笑出一个深深的梨涡,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把琴递给他,道:“我是红鲤,是鱼欢,也是余欢。” 江奚宁接过琴,着手轻拨琴弦,二人相视一笑,是最好的良辰美景。 江岸之上,岳沉吟望着这如画的场景,此时此刻,终究是梦,梦醒以后,便是谁也接受不了的现实,她无可奈何叹了一句,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第16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岳沉吟又开始做噩梦了。 “喝下去吧,喝了你就忘记痛苦了。” “我不喝,我不想忘记他。” “这也是他的决定,一碗孟婆汤下肚,你就会不再记得让人痛苦的事情。” “可是他不是痛苦的事情。” “可是他觉得是。” 那一碗孟婆汤越来越近,就要喂到她的嘴里了。 “我不喝,我不喝……”可是这个梦魇却像一张网一样,叫人挣脱不出。 突然,有个人从她身后用一双冰凉的手蒙在她的双眼处,声音暖暖的,“不喝了,咱们不喝。”他如同哄小孩子一样,却叫岳沉吟安心下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顾殊然以一个奇特的姿势正趴在她耳畔,依旧在重复着那句“不喝”,相思在一旁看红了耳根。 岳沉吟将头往内里移了移,顾殊然落了个空,带着莫名的笑意起了身。 “你怎么在这儿?”她质问道。 相思这才上前来到:“我早起听见姑娘在房里叫喊,想是姑娘又梦魇着了,就进来想叫姑娘起来,可是任凭我怎么叫姑娘都醒不来,我没办法,只好去隔壁,请了顾公子过来。” 顾殊然笑里又多了几分得意,相思应和着道:“不过顾公子倒真是厉害,我怎么都叫不醒姑娘,顾公子轻轻说上几句,姑娘就好了,这个,就是缘分。” 岳沉吟瞪了一眼相思,相思悻悻地掉头出门,只留下顾殊然和岳沉吟两人。 岳沉吟将被角往上掖了掖,面上不知怎么飞了两团红霞,“我要着衣了,你还不出去。” 顾殊然纸扇一开,干脆往椅子上一坐,别过头去:“你的睡容我都瞧过了,还避什么嫌啊。” 岳沉吟将帘帐放下,抓着衣裳就往身上穿,不过越是想穿就越是穿不好,顾殊然听见帘帐后岳沉吟烦躁声,不紧不慢道:“慢慢穿,我不看就是了。” 她更加急躁了,折腾了许久,才算是穿清楚了。 顾殊然听到她走近的脚步声,这才转过头来,清早天气微凉,她还未来得及将一头青丝绾上,任凭长发散落在身后,未施粉黛的模样,淡淡的眉,薄薄的唇,宛若雨后的水仙一般。 岳沉吟被他盯得不自在,忍不住喊了他一句:“顾公子?” 顾殊然听得岳沉吟一声喊,猛然回过神来,察觉自己失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沉吟姑娘梦见什么了,这般抵触,梦里是有人灌毒.药给你吗?我见你一直说什么不喝,不喝的。” 毒.药?岳沉吟觉得好笑,孟婆汤这个东西对于一些人来说是解脱,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是折磨,还算不得是说是□□,她抬眼,回道:“我的梦与你无关。” 顾殊然却依旧执着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定然是有什么心结,说出来或许会好一些。”却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有些东西不说,也许会更好。” 岳沉吟不理会他,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开始梳妆,过一会儿医馆就要开张了。 岳沉吟执起眉笔,将淡淡的眉毛描浓,面上略施粉黛,嘴唇轻轻抿上唇脂,便是透红的颜色,她想要拿起梳子,却叫人抢先一步,只见顾殊然手里的纸扇已经换成了她的梳子,岳沉吟以为他又在捉弄自己,有些不悦道:“你又要干什么?” 顾殊然从她脑袋后面捧正她的脸,对着铜镜道:“别动。”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却叫她鬼使神差地听话了,不不不,这定然是顾殊然的法术,岳沉吟心里有些突突做响。 顾殊然的一只手手穿过她的长发,将头发高高束起,另一只手从台子上抓了一只簪子过去,将一头的青丝别成一个发髻,最后,额前的那缕碎发也未能逃过他的手,被绾进发髻里去了,怎么说呢?比她之前自己梳的要细致很多,好看很多。 岳沉吟这个人最不擅长道谢,别扭了许久,才道:“梳得很好看,多谢你了。” 顾殊然故意调笑她道:“是你本来就长得好看。” 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叫岳沉吟又烦厌了起来,没好气道:“顾公子无事就请回吧,开馆了可忙着呢,没时间跟你瞎耽搁。” 顾殊然突然敛了笑,咚地一声将房门关上了,将岳沉吟挡在门口,岳沉吟面色沉沉,道:“你什么意思?” 顾殊然没有了笑意,俨然是一副认真的样子,道:“我今日要回冥界了。” 岳沉吟心想这倒是好事,“慢走不送。” “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岳沉吟抬起袖子掩着嘴,嘲讽一笑:“君侯大人放心,等到我哪日死了,魂归冥乡,大人您还得带着判官对我审话呢。” 她说这话,就像是平日里开方抓药一般简单,顾殊然眼神一凛,径直望着她,低低道:“只怕那日,你见到的君侯就不是我这个君侯了。” “你说什么?”他这样的喃喃自语,岳沉吟有些听不清,又问了一遍。 顾殊然将门打开,回头送出一个一如既往的笑容,道:“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见面的好了。” 他踏步出门而去,岳沉吟呆呆立在门口,太阳已经起来了,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觉得是冷的。 眼角有什么东西似乎要溢出来了,岳沉吟赶忙把眼睛闭上,“好,不见就不见。” 岳沉吟整理好床铺衣衫,往前厅医馆去了,相思提了个笤帚正在扫地,见岳沉吟出来了,匆匆到岳沉吟耳畔说道:“姑娘,刚刚你们怎么了,我见顾公子出来也是这么眉头紧锁的,你们不会吵架了吧?” 岳沉吟把相思的笤帚往她怀里塞了塞,回道:“就你多事,扫你的地。” 相思吐了吐舌头,抱着笤帚依旧扫地。 这日从早到医馆闭馆,顾殊然果然再未来过了,后来连着几日,他都没有出现,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叫做顾殊然的人出现过一样。 夜里明月躲在云后,迟迟不肯出来,四周却还能依稀瞧得清楚,耳畔有虫蚁作响,岳沉吟立在墙边,指尖触到冰冷的墙面,墙的那边已经是寂静无人,她突然回想起自己守在忘川的日子,寂寞清苦也不过如此了。 岳沉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怀念有他在的日子。 昨夜又是未眠。 相思看着岳沉吟眼睛发直的模样,不禁摇摇头,劝慰岳沉吟道:“姑娘,顾公子都走了好些天了,你这几日病人上门你也心不在焉的,还给别人开错了药,要不是我发现,可就出大事儿了。” 岳沉吟收回心神,无力浅笑一声:“这几日我是有些分心了,叫你忧心了。”相思见她打起精神,心里的石头也放下了。 “岳姑娘。”一个急促的声音从门外来,岳沉吟往门口一看,是顾安。 顾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求岳姑娘跟我回冥界,君侯大人他已经快不行了,只有你回冥界才能救君侯大人。” 岳沉吟心里一沉,故作镇定问道:“他怎么了?” 顾安垂了脑袋,道:“此事起因确实一言难尽,姑娘到了冥界自然有人告知。” 相思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的,冥界?君侯?难道姑娘她不是人?只是回想往昔的日子,姑娘与自己确实是无话可说的,她壮起胆子,上前道:“姑娘,你去吧,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找不回来了,医馆我会看好的。” 岳沉吟听完,便再也管不着什么了,回冥界的路,她尚且还记得的。 听见远处有极细的水声,远远那么一望,能看见奈何桥搭在忘川之上,这一切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景色。 桥头有人在向她招手,顾安轻声道:“她就是能告诉你一切的人。” 岳沉吟走过去,是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婆婆, “你回来了。” “孟婆。” 孟婆望着她,笑了一声,问她:“你觉得冥界变了吗?” 岳沉吟不解她为什么问这个,只是摇头道:“没有。” 孟婆却不以为然地摇头否定,携过岳沉吟的手,指着忘川河道:“你看。” 岳沉吟顺着孟婆的手往河中看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以前的忘川是幽暗不见底的,河水还泛着寒气,无数游魂在水中嘶吼,叫人心悸,可是现在的忘川,竟然清澈见底,没有孤魂狰狞的面孔,河底甚至还有一两缕水草顺着水流摇动,她从未见过这么宁静的忘川。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忘川静下来的模样。” “老婆子知道你想明白原因,今日我就是来告诉你的。” 孟婆将岳沉吟的手摊开,只见孟婆伸出食指在她掌心虚空画了几道圈,岳沉吟便觉得身体中有一股水流往掌心去了,一滴,两滴从她的掌心顺着孟婆枯槁的手指凝聚成一团水气,“现在你喝下的孟婆汤已经取出来了,你想要知道的就在这里。” 孟婆将她指上的水汽滴进忘川,荡出一串涟漪,涟漪平复后,便是她当年独守在忘川时候的景象…… 第17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二 忘川永远是孤寂的。 这是她有意识以来就一直知道的,也是无法改变的。 她见过忘川最美的景色,就是彼岸花开的时候,整个河岸都是血红的一片,连着忘川河都被映成了红色,没有往日的幽暗。 有一少年自花海而现,逆风而立,面庞隽永如桃瓣,身形有些削瘦,冥界多是面目狰狞的鬼怪,她见过唯一像人的,不过是奈何桥头的孟婆罢了,这个少年,是她见过的比孟婆还要像人的人,是比彼岸花还要漂亮的人。 她忍不住被吸引,不自觉走了过去想要看地更加清楚,那少年却突然低吼一声:“不想死就别过来。” 她被震地停住,只趴在不远处的花丛里偷偷地看着他。 冥界不怎么下雨,只是这会儿却是雷电大作,惊地连忘川里的孤魂野鬼们都不敢做声,这一道雷劈下来,非得生生把半条命给劈没了去。 只是那少年似乎毫不畏惧,眼神中充满了挑战的渴望,径直往这雷电中去了,她料想结果定然是灰飞烟灭,再不敢睁开眼睛,耳朵里灌满了雷电的咆哮声,一道,两道,三道……一共有九道天雷而下,及至第九道天雷劈完了,冥界才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有脚步声近了,有人把手搭在她的脑袋上,声音有些稚嫩却玉润无比:“这位姑娘,你别害怕了。” 她睁开眼睛,眼前的人却突然恍然一下倒在地上,浑身已经被雷电伤地体无完肤了,她愣了半晌,慌忙跑到忘川河边用手捧了一捧河水,本来乌黑的河水经过她手却变得透彻无比,她从身上扯下来一块布,沾了水将他擦拭干净,露出原来白净的皮肤,使尽了法术把他的伤口复原。 少年缓缓睁开眼眸,突然望见面前这个笑得很是俏生的姑娘,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姑娘是刚刚趴在花丛偷看自己的人。 “你醒了。”她说。 少年起身来:“谢谢你救我,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你叫什么名字,日后我定然与你大恩惠。” 她歪着个脑袋,想了许久,道:“我是忘川的河灵,没有名字的,你要是想报答我,就让我离开忘川吧,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为什么?” 她毫不忌讳说道:“孟婆告诉我说,我是忘川衍生的河灵,与忘川共生共死,我镇守忘川底下的孤魂野鬼,而忘川给予我生长镇守的灵力。” “你守在忘川河这么多年,不寂寞吗?” “寂寞不寂寞,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我离不开忘川,忘川也离不开我。” “因为你是忘川河灵吗?” “是。” “那我答应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离开忘川,让你看和忘川不一样的景色。” “好,那你不要忘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一笑,这个约定比什么都美好。 少年在忘川河旁养了五日的伤,已经大好,也必须要离开忘川了,她有些舍不得,没有人和她说过这么多话,也没有对着她笑得这么好看过,忘川里最多的就是鬼怪的狞笑了。 她眼里分明就是一副他要抛弃她的样子,少年无奈,只好抬起手往她手上一摸:“你莫伤心,我会常常来找你的。”他走了几步,又转头说道:“我叫顾殊然,你要记得。” 她看着他远去,嘴里一字一顿说着:“顾殊然。” 也许是依着那几道天雷,她在忘川下的禁制略略有些松动了,那些个孤魂野鬼便不安分起来了,她损了好些灵力才将其镇压下去,她歇在岸边,想起孟婆的话,与忘川共生,共死,她折下一朵彼岸,却叹了一口气。 顾殊然并不是个食言的人,三个月后,他果然来了,只是他似乎长大了不少,眼神中也多了些许沧桑,只是短短三月,他就已经从一个少年长大了。 她有些恹恹地问道:“顾殊然,我真的能安然无恙地离开忘川吗?” 顾殊然望着她担忧的样子,心里有些发疼,安慰她道:“这是自然,我已然应允过你,不会反悔。” 她却更加担忧了:“若是我走了,忘川里的千万孤魂谁来镇守?” 顾殊然忍不住握住她冰凉的手,道:“我想让你要看的风景,不是忘川里孤魂的狰狞面孔,陌上花开处,才是你的归宿。” “可是我怕……” “没什么好怕的,待我坐上冥君的位子,我就让你走。” 她一愣,他莫不是疯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若是叫别人听去了,还不得叫冥君大人打入十八层地狱,她连忙伸手盖住他的唇:“这样的话怎么说呢,你莫不是想谋反吧?” 顾殊然却捧着肚子笑了起来,生出了个戏弄她的想法,笑足了便装模作样道:“是,我就是要谋反。”她被惊吓地不行,慌忙劝诫他:“你可莫要胡言乱语,你要是死了,我便又是一个人了。” 顾殊然见她认真地很,这才解释道:“骗你的,上回你初次见我,是我在渡劫,只要我能挺过那九天雷劫,我便是下一任的冥君。” 她捂住胸口松了一口气,眼睛却已经直了,他是下一任的冥君?难怪三月不见,他就如此沧桑,想必坐在未来冥君的位置上,定然是劳心劳力的。 她马上就要下跪参拜了,顾殊然赶紧将她拦下来,好笑道:“如今,我还不是呢,继任大典在一个月后,一月之后,你就自由了。” 她听顾殊然说完,却不知怎么的,暗暗生出几分不愿来,突然就觉得,留下来也挺好的,她此刻很矛盾。 顾殊然走后,她去找了孟婆,毕竟孟婆是她长久以来对她照顾最周到的人。 孟婆一边煮着汤药,一边听她说道:“往昔我哪日想的不是离开忘川,可是自从遇见顾殊然,我便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想走了,其实留在这里,挺好的,我只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我多年的心愿吗?” 孟婆顶着一脸的褶子笑了笑,道:“我在这奈何桥头见了这许多人,都未曾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她问道:“那这个是什么呢?” “它?它是最甜,也是最苦的东西。” 她有些弄不明白了,什么东西是最甜又是最苦呢?或许顾殊然会明白。 顾殊然来看她时,她把孟婆告诉她的讲给顾殊然听:“你说,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人觉得又苦又甜呢?顾殊然,你可有尝过?” 谁知她这么一问,却把顾殊然问的面色发红了,她以为是染上了彼岸的花汁,伸手过去擦了擦,却发现顾殊然的脸烫的不行,“你病着了?” 顾殊然托起下巴,看了她许久,道:“我知道你说的东西叫什么,现在我正尝着呢。” 她有些气恼,这么奇妙的东西竟然都不给她也尝尝,她扑过去把顾殊然按到地上,想要掰开他的嘴,可惜顾殊然的嘴闭地死死的,她无奈,只好放过顾殊然一马了。 顾殊然突然问她:“你真的想知道它的滋味?” 她斩钉截铁地点头:“是,我……” 话还未说完,顾殊然已经堵住了她的嘴巴,他温润的唇瓣在她的唇上碾压着,细腻且温柔,她的心被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问搅地狂跳不止,确实甜地有那么一点不像话。 “是甜的?还是苦的?”顾殊然问她。 她扬起脸庞,有些不服输地道:“我不知道。” 顾殊然却更加得寸进尺了,嘴角斜斜笑道:“要不然再尝一次?” 她猛然推开顾殊然,自己跑到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我今天有些累了,你回去吧。”若是再来一次,只怕她就要心猝而亡了。 顾殊然眼神突然暗淡下来,道:“你不用离我这么远,既然你不愿意,我自然不勉强你。”转过身,略微有些怅然若失地走了。 后来,顾殊然就再也没有来过了,她有些后悔没能答应他再尝一次的请求,日子就这么百无聊赖地过到顾殊然继任大典那日。 冥界里除了她,大抵都去庆贺新君登位了吧,这大好的日子,她一个人委实寂寞,偏偏也就是这么个好日子,忘川里又开始焦躁不安起来,幽暗的河底隐隐约约有个东西在吸收其他鬼魂壮大,以往忘川也有这样的例子,为了冲破禁制,强大的鬼魂就靠吸食弱小的鬼魂来强大自身以逃出忘川,然则每每都被她镇压下来。 她自以为还是如同以前一样,便施法将禁制加固,可是这个东西却越来越壮大,仿佛吸收了整个忘川的魂魄一般,她已然无法阻止这个东西出世,禁制已经在虚空中化作碎片,从那个东西身上发出无数狞笑,它们都在笑着:“自由了,自由了,哈哈哈……”笑得刺耳,笑得让人害怕。 这些鬼魂对她早就恨之入骨,这么长久的时间来,要不是这个女人,早就逃出去了,她被这些鬼魂围在中央,隔绝了四周的光亮,她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从幽暗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臂将她的咽喉掐住,有人在欣喜若狂地喊:“你禁锢了我们这么多年,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她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了,视线也开始模糊,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死了也好,现在死了说不准还能去顾殊然的继任大典上瞧他一眼,然后再投个好来世。一定要有一对好父母,几个好朋友,再贪心一点,还要有一个像顾殊然这个样的人。 她已经放弃挣扎,却突然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揽进怀里,她回头一望:“顾殊然?” 只见顾殊然抱着她生生打出一个缺口,将她救了出来,孟婆在外面守着,顾殊然向着孟婆道:“不要忘了我让你做的事情。”孟婆紧紧拉住她的手,道:“君侯所托,定然不会忘记。” 顾殊然笑了笑,在她额头一吻:“你走吧,今日我是来履行承诺的。” 顾殊然一掌将这些鬼魂重新打进忘川,自己跟着也跳进了忘川,今日他是一身的墨色衣袍,融在这忘川中便不见了踪迹。 孟婆递过来一碗汤药:“喝下去吧,喝了你就忘记痛苦了。” 她将孟婆推汤开:“我不喝,我不想忘记他。” 孟婆叹了一声,道:“这也是他的决定,一碗孟婆汤下肚,你就会不再记得让人痛苦的事情。” “可是他不是痛苦的事情。” “可是他觉得是。” 孟婆冷不防地给她施了一个定身法,这一碗孟婆汤,她一滴不剩地全喝了下去。 头脑昏昏欲睡,隐约听见孟婆说道:“老婆子也答应你,等你再回冥界,老婆子我就告诉你一切。” 告诉我?告诉我什么?我有什么东西忘了吗? 她猛然惊醒,自己却在一间房间内醒过来,她暗自庆幸着,原来自己已经离开忘川了,只是自己怎么离开忘川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不管这些,当务之急是要让自己先活下来,她离开了忘川就再也不能得到忘川的力量,她是靠着忘川吸收底下鬼魂的力量而生的河灵,要活下去,只能靠吸收魂魄。 她每吸收一个魂魄便帮他们完成一个心愿,只是时光白驹过隙,她已经从当初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清冷的女大夫,她以前会为这些魂魄的遭遇伤心落泪,只是日子久了,就开始麻木了,也渐渐地不想追寻自己忘记的事情,就这么简单地活着,其实挺好。 第18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三 事情延续到这里便已然真相大白。 “其实他不必将我的记忆抹去,时至今日,我依旧常常梦见他,却不记得他是谁,真是个可恨的自私鬼。”嘴上这般说着,眼里的泪水却抑制不住了。 孟婆道:“君侯将忘川所有鬼魂都封印在自己体内,如此忘川才能这样的清澈见底。” 岳沉吟猛然一惊:“什么?他竟然将这些鬼魂封印在自己体内,他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 忘川之魂,多为怨念之魂,执着之魂,他们生前大多是带着执念而去,死后不愿投胎转世,在世间化作厉鬼,阴差将这些厉鬼投进忘川河中,由河灵镇守,就是如此,她才能知晓,这些鬼怪有多可怕。 岳沉吟拖过顾安:“快带我去见他。” 冥府大殿内,一片安详,顾殊然坐在大殿之上,春风笑意道:“你来了?” 顾安有些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之前自家君侯还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怎么又好了? 顾殊然朝着顾安挥挥手道:“你下去,本君有事情和沉吟说。” 顾安疑惑了半日,却也只好退了出去。 岳沉吟环视了一下四周,突然冷笑道:“你到底是谁?” 顾殊然惊讶一声,过来抚了抚岳沉吟的面庞,道:“我是顾殊然啊,你又忘记了吗?” 岳沉吟将他的手用力推开:“第一,顾殊然在人前只唤我岳姑娘,第二,他这个人爱干净,不会满身腥臭。” 只见岳沉吟裹着灵力的袖子一挥,大殿突然景色一变,几根撑梁的房柱已经布满了血迹,大殿一片狼藉,真正的顾殊然有气无力地倚在门边,她赶忙过去,顾殊然的身上满是伤痕,皱着眉头道:“你怎么来了?” 岳沉吟看着大殿之上的顾殊然,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这样?” “我是个什么东西?我告诉你,我是忘川的河鬼,当年我吸收了忘川所有鬼魂,好不容易冲破禁制,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杀了你,就是这个人,这个人!”它指着顾殊然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个人又将我打入忘川,还将我封印进他自己的体内。”突然,它又笑了起来,“可是他没有想到,我本来就是靠吸食魂魄而壮大,我在他体内抓住他的一魂一魄炼化,如今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哈哈,哈哈哈……” 岳沉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早知如此,当初她便不该起离开忘川的念头,如果她一心一意只在守护忘川,便不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是早知当初,早知当初,什么事情能早知呢? 顾殊然伏在岳沉吟的耳畔道:“你记着,你本来就是忘川的守护者,现在只有你能杀了它,等一会儿我便牵制住它,你趁机将它一举歼灭,明白了吗?” 岳沉吟干干咽了咽喉咙,点点头,顾殊然轻轻道:“你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顾殊然拖着受伤的身子,走到大殿中间,立得正直,俨然就是他身为冥君的骄傲,“今日你我,必然要有一个结果。” 四周似有劲风而来,定睛一看,才知道那是顾殊然周身的玄气,化作尖刀刺向河鬼,河鬼闪身而过,径直来到顾殊然面前:“你杀不了我,而且你知道如果我死了你有什么后果吗?”顾殊然却不屑一顾地笑道:“你以为我怕?”他手中的玄光结成锁链,趁着河鬼不慎,将它锁住,“快动手。” 岳沉吟听得顾殊然喊,一掌正好穿透河鬼的心脏,它难以置信回头看了一眼顾殊然,嘴角却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有你陪葬,我也算没白活了。”又转头来向岳沉吟道:“你杀了我,也就是杀了他,好,好,好啊!”随后化为虚烟,散了。 顾殊然轰然倒在地上,岳沉吟怯怯收回手,她怎么忘记了,那个河鬼曾经说过,它就是顾殊然,顾殊然就是它,她杀了河鬼,也就等于是她杀了顾殊然。 顾殊然已经没了力气,只能轻轻安慰她:“你别怕,你别怕……” 岳沉吟将顾殊然搂在怀中,生怕他就这样走了,声音颤颤道:“为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比要了我的命还要难受,我好不容易记得这一切,我以为自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为什么你要把我的梦打碎?” 她流泪的样子太叫人心疼了,只是如今他连伸手替她拭去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本不该再出现在你面前,然则我却小看了思念这个东西,我想着看你一眼就好,只是光凭着这一眼,就叫我生了贪婪,我就再不想离开你了。” “那就别走了。”她眼里泛着希望。 “对不起。” 这样一句简单的话,竟然成了他的最后一句,从今往后,世上就真的没有顾殊然这个人了。 有人曾经给忘川赋予过这样一个传说:有情之人不愿意忘记今世的爱人,为了不饮孟婆汤,便在忘川下等待千年,只是这千年里他会看见自己的爱人从奈何桥上经过一次又一次,自己却不能同那个人说上一句话,千年之后,他便能带着今世的记忆去追寻自己的爱人。 岳沉吟不知道这个传说是否真实,自己在忘川的岁月里,也并未见过这样的人,只是她却仍旧怀抱着一丝希望,期盼着他也能在千年后醒过来,然后能追寻自己而来,所以,她将顾殊然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气息封进他的身体内,沉入忘川之中,她做了一盏花灯注入自己的灵力,向着忘川许愿:忘川啊忘川,倘若这世上真的有这个传说,就愿你能替我照顾好他,倘若这世上没有这个传说,就愿我能铸就这个传说。 清风一缕而过,又是彼岸花开花的时候,大片大片的血红色里面,竟然嵌了一点白色,她将那株白色的彼岸折下来,同花灯一同放逐而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