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位我是被逼的》 第1章 册封 五斗金橱上,紫金龙凤香炉上飘着点点残烟,清浅的香气完全遮不住屋内暧昧与麝香混合的味道。 宽大的薄金纱帘随风轻摆,床榻之上,隐约可见一男一女交缠的身影。过了一会儿,金纱帘上的鸾凤鸟如受惊一般在空中一颤,一切仿佛安静了下来。 女子坐起身来,藕荷般的手挑起帘幔,露出一张已有岁月,却因保养得宜而依旧妩媚万分的脸,赫然正是当今太后赵雅! “我的好王爷,方才与你谈的事,你到底考虑得怎样了?”她柔顺地伏进男人的怀里,食指轻轻在那光裸的胸膛上画着圈,丹凤眼微微上挑,闪过一丝精光。 顾明渊抓住她的手,闭着眸,三十岁的男人,声线懒散沙哑透着迷人:“哦?什么事?本王记不大起来了——” 明显的推搪。 赵雅眼中闪过一丝忍耐,转瞬又笑得更加灿烂,“就是牧儿亲政的事啊。他如今也十六岁了,是时候管些政务,为你分担了……” 顾明渊终于张开了双眼,一双漆黑的眸暗如深潭,似笑非笑,“牧儿才十六岁,不急吧?还是说,雅认为本王目下将这国家治理得不好?”他坐起身来,去够床尾的衣服。 赵雅也跟着坐了起来,两手交迭着放在被上,痴痴地望着顾明渊完美英挺的侧脸,仿佛带着无限哀怨,“哀家怎会有这种意思?只不过牧儿一天不亲政,哀家这个太后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在宫里的日子也不舒坦……” “这么说,是有人给雅心烦了?”顾明渊披好外衣,回过头来,抬手挑起赵太后柔润的下巴,缓缓收了笑,一字字道,“卿不必烦恼,若有人敢给你心烦,尽管告诉本王便是,本王帮你——剐了他的心。” 说完,他展颜,下床拿起自己余下的衣服,朗声大笑着迈出安泰殿。 在他的身后,赵雅静静看着男人昂首离去的背影,五根青葱般的玉指缓缓攥紧了被子,绞紧,绞紧,再绞紧——终于,咔吧一声,悉心保护的长指甲断了开,鲜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赵雅慢慢抬手,偏着头,将流血的手指含进嘴里,细细□□,脸上的笑如暗夜里的玫瑰般绽开,柔美又带了毒。 “顾明渊啊顾明渊,你可知,哀家最想要的就是你的心……想拿舌添上去,想用牙齿一存存嚼烂,再一点点咽进肚子里去……”她幽幽叹道,婉转的音调跟那残香一同在房里缠缠绕绕。 史记:丰启八年春,赵太后在殿上再提牧皇亲政事,摄政王驳。 ………… 长平宫外。 云罗站在门边,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满面绯红的秀女莲足轻移,各色裙摆随着她们优雅的动作轻摇,扇出阵阵醉人的香风。 她们对着龙座上的皇帝曲膝行礼,神情或娇羞或明媚,但眼底全都拥有同样的期待,盼望获得年轻君王的刹那凝视,片刻垂怜,从此长伴君侧,立于天下女子之颠。 只是她们都注定失望。 明白内情的云罗轻笑一下,这场新帝登基以来的首次大规模选秀,其实不过是一场皇家在走投无路下演出的闹剧,既不值得期待,于那些秀女亦无半分好处,可是天下偏偏不缺这些扑火的飞蛾。 “淳化县县令之女,秦氏云罗觐见!” 太监尖利的唱名惊醒云罗的思绪,她连忙收敛心神,迈着中规中矩的宫步款款迈出队列。步履移动间,头上的喜鹊登梅簪垂下的两缕紫色璎珞几乎连动也没动一下。 她甩了下帕子,手虚虚按在膝盖上,蹲身问安:“云罗给皇上请安,给太后请安,给王爷请安。” 大殿里久久没有响起喊她起身的声音,似乎时间已因她刚才的话凝住。 云罗心中忐忑,忍不住抬起眼脸,余光中是一只熟悉的男人手掌,五指修长,却又骨节分明,彷佛下一秒就能暴起扼断敌人的咽喉。 一个翠绿的薄胎青瓷茶盏被慢慢放下,茶杯与琉璃底托轻碰,清脆的响声在过份静默的大殿中异常突兀,听得人心都惶惶的,好几个秀女的腿都在打着抖。 “你,抬起头来。” 他的声线明显沉了几分,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忍不住将垂着头又低了低。 云罗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些。她深吸一口气,轻敛藕丝琵琶上裳,微微笑着抬起了头来。 飞云斜髻下是一张十分清丽的脸,不能说难看,但在一众花团锦簇的秀女中间,委实算不得出彩。可是顾明渊却死死地盯着这张脸,目不转睛。半晌过后,忽然冷笑出来。 “好、好、好。”他连道了三个好字,眉宇间却如千山暮雪一般,让人望之生寒。怨不得赵雅在他驳斥了让牧帝亲政的提议后,都没有丝毫怨言,原来是在这里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 大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云罗抬首,与赵太后的视线略略一碰,又移开,回望向顾明渊,脆生生答道,“谢王爷夸奖。”说着站直身体,轻移莲步上去,伸手截过了太监手中的茶壶,亲自为摄政王续了茶。 “王爷请用茶。”她微微弯腰递过去,袖口翻起,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美目顾盼间,象征着戎狄人血统的浅褐色眼珠散发出细碎的光芒。 九龙宝座上的小皇帝李牧注意到了她的眸子,不禁困惑地眨了下眼,秀女中按理说应该无异族女子啊。 他才要出声询问,却听到身边一声轻咳,是太后,他只得暂时压下疑问坐直。 顾明渊面无表情地瞧着身前的女子,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转瞬间似有雪白犀利的电光延上眼角。一别五年,她的胆子真是大得惊人。 云罗与他对视了一眼,那种从沙场的刀枪剑戟中凝练出的铁血气势,几乎叫人无法直视,她的手控制不住地一抖,杯子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可也没见顾明渊是怎么动作的,那琉璃青釉碗眨眼间就到了他的手里。 顾明渊扣住茶盏,端坐着,意味不明地笑道,“有礼。” 云罗勉强笑了笑,垂首退回原位。 两人这一番动作自然逃不过上座两人的眼睛。 现今皇帝无后,坐在凤椅上的自然是太后。二十五年前,她也曾站在长平宫大殿里,与现在这些年轻稚嫩的秀女一样,睁着懵懂的眼睛被审视,被挑选。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当初那些与她一起站在这里,拥有纯真双眼的女子,大多在深不见底的后宫中化成了血,化成了泥,无数的血和泥才浇灌出了一个她,一个满目精光的女子。 十载后宫争宠,十年垂帘听政,她注定属于这里,非死即活。 赵雅将后背又挺直了些,向旁边递过一个眼风,李牧马上按照她事先的教导装模作样问:“不知摄政王以为,这一位比之宰相家的千金如何?” 言下之意很清楚了。你若不同意我纳右相千金为后,我就收了这云罗。 顾明渊猛地看向李牧,眸底骤然泛出如利剑般的冷光,那眼神仿佛夹着战场上的血腥之气一般,毫不保留地射向龙座上的人。 李牧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仓惶地看了眼赵雅,方才的神气顿时萎了。赵雅忙安抚地握紧儿子的手。 顾明渊看着小皇帝的怂样,却缓缓收回视线,微微挑起的唇角里透着轻蔑,一个还未断奶似的娃娃罢了。他字字铿锵道,“陛下,微臣刚才就已经说过了,丞相千金身体虚寒,非后位上选。” 瞟了眼云罗,他又起身对太后抱拳道,“至于这位姑娘,但凭太后定夺。” 他就不信了,他顾明渊要的,小皇帝和赵雅敢来争! “你——”李牧虽然年少又不掌权,但毕竟被放在这个位置上许多年了。如今当着数位天家近臣,还有满殿秀女的面,被摄政王驳斥,他的脸怎么也挂不住。 “大、大胆!”他一拍身侧的九爪黄金扶手,高声喝道。当然,如果能去掉话语间不由自主的颤音的话,那威慑效果会更好。 “哎,皇帝,稍安勿躁。”赵太后及时劝道,温和的笑容中隐隐透着狰狞。 她目光晦暗地看着顾明渊,不再提及丞相之女,而是退一步问道,“王爷,这届秀女中,当真无一人适合为后?” 她的语速极慢,仿若带着莫大的威胁,也有不少的蛊惑,顾明渊却不吃她那一套,只见他起身对上首深鞠一礼,便算默认了。 想大婚、亲政?那也得他肯点头才行! 赵太后的脸色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可马上便又变回了那副慈悲的观音样了。 她缓缓起身,步下高台,花纹繁复的裙摆曳地,随着步伐的移动,金丝银线麒绣暗纹皆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赵太后在低垂着头的云罗面前站定,围着她走了一圈,嘴里啧啧称赞,一边的几位太妃彼此对视了一眼后,也跟着附和起来。 话倒都是好话,可顾明渊却不知怎的,突然感觉心里一沉。 电光火石间,赵太后就已牵着云罗走到了大殿中央,朗声宣布道,“哀家与这秦氏一见投缘,决定封其为郡主,赏公主俸……”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抹恶毒的快意,“并赐予摄政王为义妹,入王府宗谱!” 第2章 太后 “哀家与这秦氏一见投缘,决定封其为郡主,赏公主俸……”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抹恶毒的快意,“并赐予摄政王为义妹,入王府宗谱!” “微臣恭喜王爷,云罗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下方那些不知就里的近臣先是一愣,面面相觑,随即也不知是谁带头,马上响起一片山呼般的叩拜声。 “哈哈哈,众卿有心了。”赵太后头一次笑得这么畅快,眉眼全都舒展开了,略显尖刻的笑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源源不断地回响。既然顾明渊不肯让他们母子好过,那她又怎能容忍他肆意快活? 拍拍云罗的手,她笑道,“好孩子,还不快去给你义兄请安。” 云罗还未从方才那片山呼般地问安声中回过神来,听到赵太后的话,下意识地看向顾明渊。却见顾明渊的眼神阴郁,周身都环绕着几欲冻死人的冷冽气息,叫人打从心里发抖。 此刻,她真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奈何赵太后的一双手就如鹰爪一般,紧紧地钳在她的手肘处,迫着她不得不走向顾明渊。 硬着头皮,她盈盈下拜,“云罗请王兄金安。” 静默,静默,压抑到了极致的静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云罗以为顾明渊已经拂袖而去之时,却听到了那个男人低沉的答语。 “既如此,臣就多谢太后恩典了——”他攥紧她的手,一字一句,缓而慢,带着俾睨天下的傲然,重重地在大殿中荡开。 按丰启律例,云罗既已被册封为郡主,就需在宫中接受命妇德言容功方面的训诫,然后由太后或者皇后亲自颁下郡主宝印,内务府划分郡主府邸及随扈奴仆,如此一来,方算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云罗静坐于太后的安泰殿中,等待命妇的到来,不过眼见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没有人进来,她的心思未免活络了起来。 “不知这位姐姐怎么称呼?”她提起裙摆,慢步走到门口,对一位守门的宫女柔声问道。 宫女不料她忽然走过来,吓了一跳,回身跪倒在地道,“奴婢听兰,不敢当姑娘一声姐姐,请问姑娘需要什么吗?” 听字辈,那该是三等宫女了,不高不低,正好。云罗暗暗计较,笑容越发和气,俯身轻握住她的手,“听兰姐姐快起来,其实我是有事要麻烦你。刚刚在长平宫里,我似乎落了一支耳坠子,不知可否劳驾姐姐帮我寻回来?” “这……”听兰犹豫。她是太后宫中女婢,按理说无上级吩咐,不可擅离职守。 云罗见她踟蹰,手下力道略微加大,带了丝恳求,“麻烦你了,那耳坠子是临行前我娘亲所赠,对我很重要……” “好吧,我这就去。”听兰终于一咬牙道,福身离开。 云罗看着她走远,唇边露出一点笑。也就在这时,回廊那边响起一声太监的传喝:“青离夫人到——” 太后竟劳动了右相的继室夫人为她训诫?云罗微微吃惊,蹙眉,头已然垂下去,行礼道,“夫人金安。” 青离今年也不过二十余岁,对着云罗却是一副长辈般慈爱的面容。她疾走两步过来,挡住她后面半礼,牵着的她走向屋里,“好标致的丫头,竟还这么懂礼,太后娘娘当真有眼光极了。” 云罗配合着羞涩一笑。 后面的训导不过是常例,青离谆谆教诲,云罗温顺娴静,很快便进行完了。送青离夫人出门的时候,正好遇到听兰气喘吁吁地回来,“姑娘对不起,奴婢找遍了长平宫也没发现您的耳坠子。” 青离夫人眸子一闪,笑问:“什么耳坠子?” 云罗忙上前回话,“都是云罗粗心大意,丢了饰物,这才请婢子去寻的。” 青离无话,点点头走了。 云罗眼看她走远了,才忙回身扶起听兰,歉然道,“真是对不住,我的耳坠找到了,原来是挂在衣裳里了,还烦你跑了一趟。” 听兰舒了口气,笑得灿烂,额头还有几点汗水,“没什么,找到就好,那奴婢先退下了。” “哎,”看她要走,云罗忙拦住,执起她的左手,见只有小拇指上戴了个素银戒,便从自己手上退下一枚蓝宝石戒指,硬塞过去道,“不论怎样,总是让你累了一遭,收下吧。” “不不,姑娘,奴婢不能收的——”听兰坚决辞了,跪下道,“这些都是奴婢的本分,若是收了,恐怕会被姑姑责骂。” 云罗见她这么坚持,也只好罢了。其实丢耳坠是假,想自然而然地送出份礼才是真。太后宫向来守得严密,云罗这次难得进来,自然希望趁机搭上位宫婢。 听兰虽然没收她的首饰,但后面的问话一概恭谨答了,也算个好开始。就这么过了一刻钟,便听到太后传召,云罗起身,在听兰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进正殿,宫鞋踏在金砖上,发出咔咔的清脆声响。 她在距离阶梯五步远的位置停住,肃容,徐徐跪下道,“秦氏云罗,给太后娘娘请安。” 赵雅眼看着她叩完首,方仪态端庄抬臂道,“起来吧,好孩子,待正式册封后就是一家人了,何必行此大礼?” “民女惶恐。”云罗敛袖起身,依旧恭敬。 赵雅佯怒道,“还自称民女?” 云罗朝上首怯怯望了眼,咬咬唇,终是改了称呼,“臣女谢太后恩赐。” “好、好,哈哈……”赵雅笑着走下凤位,坐到云罗近前的椅子上,又示意她坐下,不提宝印之事,反倒如一个普通的家中长辈一般,与云罗拉起家常来。 “云罗,你可知冒充秀女是大罪,而我立你为郡主,更有违祖制。” 云罗一听,忙要站起身,“臣女万死,可顶替秀女实属无奈……” “哎——别动不动就跪的,哀家既已赎了你的罪,便不会再追究。”赵雅看她还想行礼,伸手扣住她的手,强拉着她坐下,“这些虚礼也能免则免吧,哀家不喜欢,只要你们心里有哀家,比什么都好。” 云罗被她覆着手,只觉皮肤被一块冰冷粘腻的东西贴着,万分不舒服,却还不敢甩脱,恭谨地表明心迹道,“太后娘娘慈被天下,对臣女更是恩重如山,臣女对娘娘自然十二万分感念。” “当真?我将你入摄政王族谱,你也感念在心?” 云罗发髻上的簪子一颤,抬头看向太后,却见太后了然一笑,放开她的手,转而拿起桌边的茶盏,低头轻轻吹了起来,“不用这么瞧着哀家,你当年在顾王府的事,哀家都一清二楚。刚刚顾王爷来找过哀家,请哀家不必另赐你郡主府,只消与他一起居于王府便好——”太后略略一停,眼看着云罗脸色煞白,不禁满意笑了,“如今哀家想问问你的意思,你可愿住进摄政王府?” “臣女……臣女……” “不用急着回答,你可以想想。” 沉寂片刻后,云罗已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像是豁出去一般大声道,“臣女不愿!”她抬起头,眼中却含了泪,唇颤巍巍道,“摄政王爷天纵英明,普天拜服,臣女亦极为倾慕。然……如今兄妹名分已定,为防外间物议,请太后三思啊!”她弯腰伏地,头结结实实地磕下去。 那一声闷响,却着实取悦了赵雅。 “哈哈,好、好。”她站起身,亲自将云罗双手搀扶起来,脸上的笑容和蔼慈祥至极,宽慰道,“哀家果然没看错你,你真真是个识大体的姑娘,起来啊。” 云罗顺着她站起来,就见太后笑着笑着,脸上又显出了忧愁之色,甚至叹了口气。云罗忙擦拭了眼角的湿润,吸着鼻子道,“太后,是云罗叫您为难了吗?” “哎……”赵雅看了她一眼,复又叹息,“你跟哀家来。”她牵着云罗的手,缓步走到大殿门口,从此处朝下望去,皇城几乎尽在脚下。 云罗一脸懵懂。 赵雅解释道,“内宫三千事,表面看起来似乎都由哀家做主,可摄政王如今权势滔天,他要你往东,哀家又如何要你往西?” 云罗眼中又浸了泪,“太后,那我该怎么办啊……” “这就要问你自己啦。”赵雅笑得莫测,拍着她的手,温声道,“你只身入京,假作秀女,想要什么难道还没理清吗?若是你没理清,哀家来告诉你——”赵雅握紧她的手,缓慢的音调一停,忽然将她用力推往前方,云罗后背大痛,马上挣扎起来,似是不敢居于太后之前,却被赵雅的手死死钳制住,动弹不得。 “你看看这巍峨皇城,繁花似锦,多少蝼蚁之民一生都在仰望的地方。”赵雅的声音骤然扬高,变得尖锐,云罗呆立在原地,只听她在耳边一字字道,“或有一日,别说区区郡主府邸,你更进一步也未可知呢!” 云罗怔怔地望着脚下黄金一般的世界,锦绣层云堆栈,玳瑁珠翠回响,望着,望着,仿佛被这乱花迷了眼。良久之后,方慢慢跪倒,“臣女,谨遵太后教诲。” 她那臣服的姿态是那么恳切,精致完美得挑不出一点错来……就跟真的一样。 第3章 强迫 从安泰殿中出来时,迎风一吹,云罗这才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被汗湿透了,额头上也有些粘腻。她微微喘了口气,却不敢放肆地用手去擦,直到坐进轿子里才踏实些了。 赵太后果然不好对付,百般试探,再诱之与重利,幸好她详加揣摩对方心意,小心奏答,总算没出什么纰漏,让那老狐狸放心了。 不过话说回来,也多亏赵雅这次只是利诱,若上来便给她摆出一百零八大刑,初入皇城的她恐怕还应付不来。 云罗经过一番费尽思量,越发疲惫,轿外突然响起一声呼喊:“郡主请等等。” 她听出是太后身边一位老嬷嬷的声音,忙打迭起精神,掀开帘子叫停。 “不知嬷嬷有何贵干啊?” 老嬷嬷几步走了过来,蹲身行礼,两手恭敬地捧起一个食盒,“回郡主的话,老奴是奉太后娘娘之命,特赐下香糟美人掌一份,请郡主品尝。” “太后有心了。”云罗弯腰出轿,亲自接了食盒,微笑致意。 老嬷嬷眼睛看着地,两手置于腹部,一板一眼道,“太后还有话要交代。她说做人最重要的便是遵守本分,该做的事不可少做,不该做的事多做了也不美,望郡主明白她的一片苦心,莫要行差踏错。” 一堆多啊少啊的话,听得云罗云里雾里,她踟蹰着蹲身福礼道,“……臣女谨遵太后懿旨。” 嬷嬷向她回礼,倒退着走了。 云罗看了眼手里的食盒,犹豫了下,自己拎进了轿辇。 轿子一晃一晃地往外走,云罗透过帘子往外看,想到宫门口大概还有好一段路,而到了那时又要上摄政王府的马车了,更是一场硬仗。她叹了口气,看向手里的食盒,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但总归没毒吧?正好让她先垫垫肚子,也给轿外那些宫人看看,她对太后的赏赐毫无戒心。 云罗打定主意,掀开盒盖,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她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盒盖递出轿外,脸上倒真露出一点欢喜之色,拿出银箸,便朝那盘酱汁浓郁的肉里戳去。 夹起一小块骨头,云罗放进嘴里咬了咬,眼里显出一点怪异。这是什么?是熊掌吗?味道为何不太对? 她勉强吃下一块后,不再进食,拿着银筷在里面翻起来,突地,所有动作都定住,视线定定落在一枚素银指环上,圈着的那段肉指还沾着酱汁…… “当啷”一下,银箸落地,云罗呕得一声吐了出来。 云罗苍白着一张脸被抬进了摄政王府,那个丰启真正的权力中心。 一别五年,巍峨的王府依然占据着贵戚云集的东街最大的一块地方。门口两只饱经风雨的石狮子张牙舞爪的立在那儿,仿佛象征着主人的无上权威。 在被抬进大门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除非顾明渊同意,否则这辈子大概都难再踏出这里一步了。手中的帕子不自觉被握起了褶皱,又松开,想到赵太后临别赠送的“礼物”,想到她说的:该做的事不可少做,不该做的事不可多做,便觉得心头嵌进了一根刺,扎得她坐立难安。 来到皇城,戒指的线索还一点没查到,就已害了一个风华正茂的姑娘,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她心里有点乱了。 云罗闭上眼,咬紧唇里,咬到自己都觉得痛了才放开。 稳,一定要稳,哪怕事情做得缓一些,也决不可再牵累无辜。 她本以为,自己会被先送回小时候的住处——清心小筑,却没想到华丽的轿辇压根没在外院多作停留,直接就进了顾明渊的院子。 轿辇落地,她抬头看着这间气派的大房,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如今也陌生了,就如这房子的主人顾明渊一样,都陌生了。 “小姐,请随奴婢来沐浴更衣。”一个容貌极秀雅的女子从昂贵的浅粉色绢纱帘子后慢步而出,对云罗福身道。 云罗回神,凝眸看她,只觉她的眉眼似乎分外熟悉。 “……子荷?”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女子再次蹲了蹲身,却连头都未抬一下,低声道,“是,奴婢子荷,伺候姑娘梳洗沐浴。” 原来当初那个小丫头已经成为顾明渊的近身侍婢了啊。云罗擦着她走过去,并没有叙旧的打算,如今自己这个新“姑娘”祸福如何还难以预计,何必平白连累人。 坐到贵妃榻上,云罗出神地望着将将下山的日头,摆手拒绝了湿帕子,轻声道,“不必了,来不及了。” 明亮的光线下,她略施粉黛的脸上满是波澜不惊,可声音里分明暗含着一丝苦涩。几乎是与她的话音同时,竹帘“哗啦”一声被掀了起来。 顾明渊负手站在门边,身后是落日的余光,脸就这么被隐在一片阴影里,喜怒难辨。 子荷见主家进门,默不作声地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还识趣地带上了门。 竹帘落下,避光,屋内再度被黑暗笼罩。 云罗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可是随着时间的加长,周身浮躁的气息却又慢慢沉淀了下去。 她偏头静静地看着顾明渊。 数年没见,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已完全褪去了青年的锐利锋芒,敛起了一身的喧嚣浮躁,整个人就如同一柄上古的神兵宝剑,散发着内敛却不容忽视的光。 他负手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将云罗眼前仅剩的光线完全挡住,沉默地看着她。一瞬间,云罗几乎有点透不过气来。 她别过头,可下一瞬又被他铁钳一样的手硬扳了回来。 顾明渊凑近她,几乎贴着她的脸,彼此间呼吸可闻,“五年了,五年了……” 他盯着她清澈的眸子,那仿佛不谙世事的纯真。就是这双眼睛,当初几乎骗得他发了狂,简直要与皇室决裂!可今天,她竟是在赵雅的牵引下走到他的面前。好啊,好得很。 漆黑的眸色渐深,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手下的肌肤很快便多了几个清晰的指印。顾明渊的目光在那里停顿了片刻,终于慢慢松开来。反身推开一扇窗户,刺眼的光芒伴着凉风将屋内的闷热吹散了些。 “怎样?在外头呆得可快活?”他回身一掀袍子坐下,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平静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些微模糊。 云罗微垂着头,感觉着他那已经给自己定罪的语气,云淡风轻地笑开:“自然是比这拘在王府四方天里要快活得多。”她抬手将发丝顺到耳后,视线由始至终只落在身上的藕色裙装上。她实在不想再跟这个男人有一点交集,只盼无仇无怨,亦无恩无爱,便最好了。 短暂的沉寂。 “啪!”的一声,杯子被重重的掼到桌上,仿佛一道刺目的雷电骤然劈开了凝滞的空气,可是接下来要迎接的却是更为可怖的疾风骤雨。 顾明渊阴着脸,隔空拂开桌上的茶末,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一边解着身上的朝服,一边冷冷地说:“看来,本王就不该给你说话的机会。” 衣衫尽褪,随之而来的是粗暴的抚摸。没有亲吻,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宠幸,只是欲望甚或愤怒的发泄。 “云罗啊云罗……你知不知道,本王五年前就该这么做了——” 他毫不怜惜地揉搓着她最娇嫩的地方,难以忍受的疼痛从身上袭来,云罗下意识地想逃,却被顾明渊狠狠地扣住了腰身。 宫装“嚓——”的一声被撕裂,肩膀暴露在空气中。冷,冷得渗人。云罗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床帏上的丝络都随之摇摆,她忍着,拼命忍着,泪水浸在眼眶里,模糊了视线,影影绰绰间,她仿若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下一瞬,云罗浑身一个激灵,尖声叫开:“放手!顾明渊你放开我——别忘了,你已经是我的义兄了!” “义兄?”顾明渊冷笑,“没有本王的印玺文书,你又算什么王妹?” 眼看着最后一层保障也要落下,云罗死死捂紧绣着大红牡丹的肚兜,露了哭腔,终于叫出那个九岁以后便再没宣诸于口的称呼:“顾叔!” 顾明渊的手凌空停在半空中,慢慢攥紧,神色忽然变得极为阴冷可怖,“我说过,不要再这么叫——” “可我心里一直是这么认你的!”云罗抓紧胸口的衣服,通红着眼坐直,慢慢退后,“我将你视为长辈,视为亲人,视为父兄……算我求你,我没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 “当当——”寂静中,戌时的打更敲响,在此刻显得分外清晰,像是无边黑夜的延伸。 顾明渊盯着她,神情越来越淡,越来越冷漠,仿佛视线都吝于赐给她。许久之后,他缓缓放开她,躺到了一边。 云罗呆了几秒后,意识到自己暂时过关了,狠狠抹了把眼角,抱紧被子便想往床下跳,却被顾明渊的一句话阻住:“别做多余的事。” 云罗僵住身体,小心地躺在距他一掌的地方,再不敢动。 这一夜,注定难眠。 ………… 清晨时分,随着几声清脆的鸟鸣,门外响起了几下轻轻的叩门声,是下人来叫顾明渊早朝了。 云罗微舒一口气,僵硬的身体在此刻才感觉还是自己的,她屏住呼吸,只待顾明渊走了就可解脱,旁边却响起男人的声音:“醒了就起来,伺候本王穿衣。”那话效果简直比屋子四角堆的冰盆降温效果还好。 云罗将眼闭得更紧,本想装作没听见,却听到他又没什么情绪起伏的接着道,“再不下来,你就永远留在上面吧。” 第4章 婢女 云罗将眼闭得更紧,本想装作没听见,却听到他又没什么情绪起伏的接着道,“再不下来,你就永远留在上面吧。” 云罗胸腔里泛起一阵寒意,抿唇看着他,知道他说到做到,只得强压下胸中抑郁,勉强撑起身体下床,一踩到地,就觉得脚下发软,差点跌倒。 而顾明渊却没露出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起双臂,等着她下来为自己系腰带,顺便还摆手挥退了正预备进门的子荷。 子荷朝她谦卑地笑着弯腰,将装着腰带玉牌等物的托盘放到离她较近的位置,然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婢女临走的做派让云罗有些难堪,就如她已成了顾明渊侍妾一般。她垂下眼,一手挡在胸前,慢慢走到檀木架上,拿过给她准备的外衫,微微侧过身,避开顾明渊的直视,别扭地开始系扣。 顾明渊看着她的动作,只是扯扯嘴角,仿佛在讽刺她的多此一举。也是,昨夜他虽然放了自己一马,可浑身上下哪里没看过了? 云罗的嘴里就像嚼了颗黄连般苦,她一闭眼,将最后一颗扣子飞快扣好,然后沉了沉气,目不斜视地走向顾明渊,为他整理起紫色的朝服。 再次来这泥潭非她所愿,她只盼能安宁渡过这段时间。他的膝下不该有她的位置,她也并不想去他的枕边,不如,就当个普通婢子吧。 顾明渊比她高出许多,她踮脚抬起手才能为整理领子,男人的领口处有着繁复的暗纹,正面绣着一只盘龙,这种图样是他这个异姓王的独有权力。 手边的托盘里放着必要的配饰,她先拿过一条金玉带,两面的样式手感似乎都一样,不知哪个是正面。云罗略犹豫,干脆随便给他系上了。 盘子正中央是一只通体澄澈的乌玉,沉重大气,想来是个重要对象,一定要戴的,但是该戴到哪里,她却犯了难。仔细观察腰带下缘,有三个镶金线的小圆孔,但这似乎是戴小些的玉坠的地方。 她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迟迟没有动作,头顶却忽然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你想磨蹭到几时?”说着,一把抢过她手中的乌玉,红色的络子刮到云罗的小拇指指甲,带来短暂的刺痛。云罗不禁低低的“嘶”了一声。 旁边似乎安静了一下,云罗赶紧捂住手噤声,小心翼翼抬起头时,顾明渊已不理会她,径自对对门外道,“来人!给本王更衣。” 她不由地微舒了口气。 子荷推门进屋,一看顾明渊手中的东西就明白了过来。 她伶俐地转身自托盘里拿出一支浅黄色鱼袋,将乌玉放进去,然后半跪下来,为顾明渊系到衣上,之后再不挂对象,只细心抻平朝服下摆。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完成之后,半蹲着福身一礼便退了开。 顾明渊点点头,看了眼静静立在一边的云罗,眉头微蹙,对子荷吩咐道,“下去你教教她。” 子荷恭顺地答道,“是。” 而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云罗,却忽的站出来,蹲身道,“请恕臣妹笨手笨脚,怕做不来这些精细活计。” 顾明渊脸色骤然一沉,眉梢眼角都仿佛结了霜一样,散发着浓浓的冷意,缓缓问:“你刚刚,自称什么?” “臣妹说,臣妹粗笨,大概服侍不了这些贴身差事。” 死寂,唯有心跳的声音。 “臣妹……臣妹……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当郡主了?”顾明渊冷笑数声,面容渐渐变得寡淡,眼神却咻地凌厉,“那也得看本王肯不肯!” 云罗咬牙,“不论您肯不肯,母亲一直留在王府是事实,我被您教养长大也是事实……” “这么说,倒是本王庇护的错了?”顾明渊伸出手指,挑起云罗的下巴,指尖与眼神一样凉,沉声道,“当年若不是本王收留,你们母女早就走投无路了。但你该很清楚,我与你母亲既无名分也无事实,你若非想与王府扯上什么关系,你可以——叫我恩人。”最后几个字被他拖长了声音,仿佛带着无限暗示。 云罗的身体僵了一下,短暂的思索后,再不提名分,而是跪到了地上,头深深触地,“奴婢卑微,不配王爷一提。” “够了!”顾明渊忽的扬高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阴鸷的眼睛里带着杀意,一字字道,“你到底是真自感卑微,还是别的什么,以为本王不知道?” 云罗闭上眼,扬着头,任他攥着,那姿态就像一只沉默的猎物,认命,亦是无言的抵抗。 那俩人的一问一答,让旁边的子荷听得手脚都打颤,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夏日的蝉鸣一阵一阵,枯燥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回绕。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的手脚都完全麻木了,才听见门板被风吹了一下,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子荷偷偷掀起眼帘,这才发现,顾明渊竟早已走了。 高提着的心骤然放下,子荷轻轻喘了几口气,稀泥一样瘫软在地上,过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轻声道,“……姑娘,您以后可别这样了。” “那我该怎样?”云罗竟在笑。 子荷勉强站起身,开始伺候梳洗,眸子始终都是低垂着的。 “奴婢知道姑娘心中或许不甘,但您既然已经进了王府,此后荣辱便都系于王爷一身。您聪慧过人,过去的事便都忘了吧,过好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透过模糊的铜镜,云罗深深地注视了眼前人一会儿,忽然扯了扯嘴角,摆手道,“我心里有数,你下去吧。”说罢便站起身,坐回软榻上。 子荷抬起头,看着云罗的背影张了张嘴,可该说的都说了,还能如何?她叹了口气,弯腰倒退了出去。 晌午过后,管事嬷嬷过来传话,说书房有个叫云儿的小丫头举止轻浮、做事不得力,现贬为粗使丫头,即日起转去洒扫房干活。 “姑娘小心脚下。”子荷抱着小包袱,在前边引路,看着脚下坑坑洼洼的地面,仿佛是园丁做事到了一半就跑了,不禁微微蹙眉,“这院我不常过来,没料到下人如此懈怠,脏了姑娘鞋了,等进屋我就帮您换洗。”她回头,对云罗歉然一笑。 云罗摇摇头,“不用,你也有很多事要做。” 私心里她已很喜欢子荷这丫头了。原本她是被顾明渊赶出主院的,作为大丫鬟的子荷是不必来送的,但她应该是怕自己乍一来到下人院会受欺负,这才坚持走了一趟。 云罗面上淡然,心里却已将这份情暗记,决定以后找机会回报。 从热闹到清冷,越走越偏,终于跨进属于浣衣房的半月门。地上到处都是水,混着刚刚沾到的土,变成了泥。一个个中年健妇用力地搓洗着布料衣衫,大声谈笑,举止粗鲁;几名明显未嫁人的丫头竟也将袖子高挽到肩膀,露出雪白的胳膊。 子荷平时极少进这种地方,四下一望,脸色便有些难看了。 “姑娘,你看这……” 云罗的脸上却露出笑容,这般不受重视的地方,对其他人来说是煎熬,于她而言没准是福地。“我们先去后屋安顿吧。”说着,率先抬脚迈上台阶。 走进排屋,毕竟是顾明渊的府邸,粗使丫头的房间也没那么阴暗逼仄,只是八、九个人一间房,大通铺般连在一起,难免有些怪味。 “杨姑姑,请问院里还有其它空闲的房间吗?”子荷对跟在后面,掌管洒扫的杨氏问道。 杨氏的品级虽说比子荷高,但对着王爷跟前的红人也不敢拿大,欠身客气道,“子荷姑娘有所不知,我这里一共便五间丫头房,除了此屋外都住满人了,却是无法调换。” 子荷看了眼云罗,叹了口气,“如此,便烦请杨姑姑多多照顾我这妹子了。”说着,递过一个小小的香囊,约莫三两重的样子。 杨氏用手一捏,脸上露了些笑意,看看云罗道,“姑娘请放心。” 杨氏将子荷亲自送出去,回来时看到云罗已经收拾好,换上了洗衣丫头的衣服,准备出去干活了,不禁惊异道,“这么急做什么?今天你才来,休息一下吧,从明天起负责洗二公子房里的东西。”交代完,便转身出了门。 云罗谢过杨氏,眼看着她走远了,转身悄悄趴到另一侧的窗户上,朝上空看去,手指弯曲着移到唇边,犹豫了一下后,又放下来,收回了窗户,旋身出屋,进了院子。 “各位姐姐,请问二公子的衣物在哪里?”她故意矜持地笑笑,说:“姑姑吩咐我看顾那房的。” 刚刚还一片热闹的院落骤然安静了下来,几个女人停下洗衣,互相看看,又带着些敌意望望云罗,都不说话。 一个丫头略显尖刻道,“主子爷的衣衫自然在自己屋里洗,你以为轮得到你吗?” 另一丫头紧接着捂嘴笑了,“杏梅你可别乱说,云儿可是连王爷都敢招惹的,保不齐哪天就变成咱府二夫人了,到时二公子的衣服还不随她洗?” 第5章 监视 另一丫头紧接着捂嘴笑了,“杏梅你可别乱说,云儿可是连王爷都敢招惹的,保不齐哪天就变成咱府二夫人了,到时二公子的衣服还不随她洗?” 一片叽叽喳喳的嘲讽声响起。而在那些讥诮的视线中,唯有角落一个女工,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那一下极快,转瞬便又低下头去了。 云罗微微蹙眉,幸亏她方才没有贸然动作。这个地方本不该有人认识她,也就不该对她的任何行为感到奇怪,如果有,那一定是被特别交代,专门来盯她的梢的。 也就在她沉默的时候,又有人挑衅的问话:“喂,想什么呢?该不会真琢磨着怎么去穆松斋勾搭二公子吧?别怪我没提醒你,管事嬷嬷可一天三趟往那儿跑,让她瞧见准得扒了你的皮——” “你说什么?!”云罗猛地抬起头,本来还在出神。听到那话脑子里骤然空了,唯有三个字在回荡—— 穆松斋。 难道他们刚刚说的二公子不是顾明渊的儿子,而是顾明和? 顾老王爷一共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是顾明渊,另一个便是顾明和了。顾明和比顾明渊足足小了十三岁,却与她年龄相仿,两人可以算是一起玩到大的。 在老王爷去世后,顾明渊便独自撑起王府,更把弟弟当成儿子养。或许也因为这样,造成他们俩的性格天差地别。一个从少年时便冷清冷性,果决坚韧,一个却内向羞赧,为人善良。从前府中下人但凡有犯错的,不是找她求情,就是去寻顾明和。 而那个从来好脾气的家伙,唯一在府中的一次大闹,还是为了她。 当时她七岁,与母亲在王府虽无正经封号,但备受宠爱,被顾明渊的几个侧妃视为眼中钉。 趁着顾明渊去边疆检查防务,已诞有女儿的珍妃便开始折腾她。每日午后,她一吃完饭,就马上被勒令去珍元阁踢毽,美其名曰:为小格格解闷。她怕母亲担心,再加上自己本非王爷亲生,却平白受王府供养多年,便暂时忍下,日日遵从。 几天下来,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顾明和发现原因后,气得脸色涨红,当场就要去找王妃理论,却被云罗拼命拦住。她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她说:“不论王爷和你待我多好,我们母女在府里毕竟是客人,如果和侧妃正面冲突了你要我以后如何自处?” 顾明和咬牙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罢手,甩袖子道:“好,我答应你!不让你为难。不过你在府里是客,我可不是!你就等着看吧。” 说完那话他就走了,而后连续几天,依旧早出晚归,照常上课。云罗原先还担心他闹出事,见此也放下了心来。而珍妃那边不知何故,竟也安生了下来。她还以为,是珍妃觉得没意思放过自己了,还挺高兴。但某一天,她偶然早起,终于发现各种玄妙。 ——一切都拜顾明和的损招所赐。 顾明和是皇家伴读,每天寅时要起床,申时便需进宫上课,往常他吃完早饭便急急上马车,最近却多了一项活动——到珍元阁踢毽子。 寅时啊,天还没亮呢,顾明和便要把珍妃、小格格,并一干老妈子仆役全都吵起来,看他踢毽。日日如此,珍妃被折腾得头晕眼花,偏偏他是王府正经主子,再加上以兄妹友爱的名义来“亲近”妹妹,她还发作不得。这样一来,自然没力气去找云罗麻烦了。 九岁的顾明和以自己的行动宣告:即使顾明渊不在府里,云罗也不是可以随意欺负的。 如今,一别五年,府里完全换了一批人,也不知顾明和好不好,还记不记得她……云罗默默叹了口气。 越是做苦工粗活的地方,越爱给新人一个下马威,而没有接受这种下马威的云罗,很快就受到了众人一致的排挤。 每天倒进她洗衣盆里的水,必然是第一桶从井中打上的最凉的水;分到她手里的皂荚,也一定是最干枯难用的那些;至于洗衣晚了,没人给她留饭之类的,就更是家常便饭了。 杨姑姑早注意到底下的小动作,但云罗都没有来告状,她自然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不去理会。 只是有些东西瞒得住,云罗手上的伤口红肿却是瞒不住的。子荷很快便听到了风声,专程来到浣衣房。 杨姑姑毕竟收了银子,一见子荷便有些心虚,慌忙迎上去笑道,“呦,哪儿吹的香风把姑娘吹来了,快进里面坐。” 子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立着不动,“杨姑姑客气,我就不坐了,今儿主要是奉命给云儿送对象来的。” “哦,有差使啊。”杨姑姑一听是奉命给云儿送的,心里就咯噔一声,干笑着对一小丫头吩咐道,“听到没?还不快把云儿姑娘请进来?” 云罗进门时,手还是湿的,两边脸红通通,发髻微乱,偏偏笑得自然,“子荷,你来看我?” 子荷走过去,翻着云罗的手看了看,破皮的地方都泛白了,显见有了炎症,不禁叹道,“亏你还笑得出来。”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个蓝色珐琅小药瓶,塞过去道,“主上体恤,特意赏得药,一天两次,别沾水,很快就好了。”她有意扬高些声音。 杨姑姑更加坐立不安,道了句姑娘慢聊,便出去了。 云罗看门合上了,拉着子荷的手坐下,肃容问:“子荷,这药当真是王爷叫你送来的?” 顾明渊治下甚严,若是子荷为了帮她脱困,打他的招牌行事,一旦穿帮了,可要遭大殃的。 子荷反手握住她的手,只是笑:“不然呢?你当我有雄心豹子胆?我说是奉命,自然是奉命来的。” 云罗微微蹙眉,她这话好像承认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正要细问,就被子荷拦住了话。 “姑娘你就别管我了。看你在这边几日功夫,人都不成样子了。听子荷一句劝,回去跟王爷认个错吧。” 云罗沉默了一下,“这话也是王爷的意思?” 子荷惊得忙摆手,“不不,这只是子荷的一点浅见……” “哎。”云罗拉下子荷的手,安抚地拍拍,缓缓靠向椅背,眉宇间十分安宁润和,“子荷,我晓得你一再来这儿,定是为了我好。但这几日我真的过得不错,吃得下也睡得着。”这话也不算撒谎,她曾喝过那么多的安神茶,只为求个安稳觉,却不料疲惫辛劳竟是治疗失眠噩梦的最好药物。 云罗垂眸笑开,吸了口气,又继续道,“至于顾王爷……我与他的缘分,早在五年前就尽了,如今我们只有主仆之义,再无半分私情。” …… “她真这么说?”昏暗的书房内,顾明渊负手而立,只有一个背影模糊的轮廓。 “只有主仆之义,再无半分私情……呵呵。”低低的笑声,连绵不绝,在避光的房间里回荡,叫人几欲战栗。笑过之后,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仿佛要把心都咳出来了。 子荷看他扶着窗栏,咳得微微晃动的身体,只觉心惊胆战,忍不住道,“王爷您保重啊。姑娘只是年纪小,不懂事,以后……以后一定会明白的。” “我怕她不懂事吗?我就怕她懂的太多——”咳嗽声终于止了,声音却显得万分沙哑,伴着冷笑,像是一条被拖开的冗长的线,缠缠绕绕。他转过身,苍白的手四下摩挲着,似在寻找依仗物。子荷赶紧站起身想去扶他,却被顾明渊摆手挥退。他就这么摸到了桌边,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一动不动。 子荷下意识望向窗外,就听到“梆梆……”的打更声响了起来,果然,戌时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顾明渊再次开口,“她的事暂且不必回报了。”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冷硬的命令:“看好她,别让她离开浣衣房。” 虽然子荷后来没有再去探望,但杨姑姑还是给云罗换了个差事——不再洗衣,只管送衣。省的将来云罗真变成了王爷的枕边人,她也不好交代。 而也因为这份差使,云罗终于有了离开浣衣房眼线的机会。 这一日,她挎着一个篮子,挤在送绣线的小车边拣选,不知不觉便被众丫头挤到了外围。一位面相和善的绣娘走过来,递过一卷丝线,云罗颔首道谢。 擦肩而过的一瞬,一句低语就这么飘散在了风中: “顾王爷请旨暂停选秀,百官附议。” …… 顾明渊的理由光明正大:如今黄河水患,民生疾苦,皇家又怎可再为充实后宫,而耗费百姓银钱呢? 不少官员私底下猜测这只是个借口,因为一旦选秀停止,就意味着皇帝无法大婚,亲政也要随之延后,顾明渊的权势就会更盛了。 但不论百官如何腹诽,文人酸腐怎样痛骂,这些对云罗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若选秀取消,她希望留在宫中的人,就会被遣送回乡。 这,又怎么可以? 云罗捧着绣屏,眼看前面一转弯就是顾明和的院子了,却渐渐有些走不动了。 真要利用顾明和吗? 那些年他以一片赤诚真心待她,多年后她以假情假意回报?云罗,你怎么能这么卑鄙。 还不如——还不如去求那个男人算了。 第6章 救我 她最终还是没有。 她千里迢迢来到这儿,带着最无辜的面庞,但心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年头谈江山伤感情,但谈感情要伤命的,云罗苦笑一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乱了的心跳,抬手扣响了穆松斋的大门。 当当当三声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云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子乱哄哄想着第一句话要怎样说才自然。可是,出来的却只是一个普通丫鬟…… “洗好了?”小丫鬟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看是自己要的东西,拿过来就要关门。 云罗手里一空,下意识抬臂挡住了门:“请等等……二公子在吗?” “胡说什么?”小丫鬟神色一凛,严肃道,“二公子岂是你能随意打听的?!” 云罗面容一滞,还没来及答话,就听到院子里面响起一声问话: “喂,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小丫鬟回头,也不知见到了谁,慌忙将门大拉了开,然后抱着篮子福身,恭敬地回道,“春枝姐姐,是浣衣房送绣屏来了。” “送个绣屏也能说这么久?”春枝的声音近了。 云罗抬头,只见一个鹅蛋形脸蛋的美貌女子甩着帕子走过来,瞧衣裳该是二等丫鬟,她想了想,也跟着福了下身。 春枝细眉皱紧,见云罗一个最低等的丫头,竟还要她走到跟前才行礼,不禁心中不悦。在听到小丫鬟说,是因为云罗探问顾明和下落,这才多讲了几句时,不由得更加生气。 她与亲妹妹柳叶同在王府大夫的推荐下进来伺候,她就端茶倒水,妹妹却成了通房大丫头,这已经够让她不忿了,现在连外面的贱丫头也开始肖想二爷了? “你一个浣衣房的下三等人也敢提二公子?简直脏了二公子的名号——”春枝气急,伸出细白的手,用力戳上云罗的额头,“像你这种人,也就配个喂马的马夫,挑粪的粗汉,那都是抬举你了!呸!” 云罗不料她忽然动手,被她推得后退一步,脸上已然显出了薄怒,在听到后面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后,脸上的怒意几乎要压不住了。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她侧身躲开指戳,抿唇看向春枝,眼神微冷,不卑不亢道,“春枝姐姐您说笑了,云儿不过是个奴婢,自然明白自己的身份。至于二公子,实在是我们浣衣房的杨姑姑让我代其请安,这才多问了一句。既然脏了春枝姐姐的耳朵了,我回去自会向姑姑禀告,让她亲自来跟您赔不是。” “你——”春枝原本是借题发挥,想让云罗晓得她的厉害,不料云罗牙尖嘴利,口口声声说奴婢讽刺她,最后还搬出了管事。她一时骑虎难下,气得脸色涨红,偏这时小丫鬟又在后面使劲儿拉她,不禁转头喝道,“小贱蹄子你作死啊!” 小丫鬟哆嗦了下,小心道,“不、不是啊,她说她是云儿……” “云儿怎么了?我还雨儿呢——”春枝的话蓦地停住,扭头眯眼地看向云罗。 “云儿?噢,原来你就是那个恬不知耻去勾搭王爷,反倒被王爷逐出主院的贱婢?” 云罗不料才几日功夫,话已传得这般难听,心一沉,转脸不语。 春枝看她不说话,更加得意,“我说怎么这般看不上我们穆松斋呢,敢情真有高枝等着呢?不过当姐姐的奉劝你一句,高枝也不是那么好爬的,小心一个不注意,就掉下来摔死了。”说完,冷笑一声,碰的关上门。 云罗忙后退一步,望着险些碰到自己鼻子的门板愣了愣,片刻过后,低头叹了口气。 她也是,还心慌见到顾明和该怎么说,怎么解释这五年的了无音信,也不想想顾明和堂堂王府少爷,又怎会在门口守着?这下好了,非但没见到人,反倒招来一臭骂。 她苦笑着摇摇头,心却莫名轻松了,绕过花园就想先回去再作打算,不料才穿过一座假山,身后便响起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前面的丫头,等等,给我端盘果子来。” 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云罗呆住,慢慢转回了身来。 许是阳光太刺眼,绿荫下,那人的相貌竟显得有些模糊,她用力眨眨眼才看清他。 记忆中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一名俊秀的青年,一袭宝蓝色的长袍显得身姿挺拔。他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本书,唇边挂着温和的弧度,面如冠玉。这就是当今摄政王最宠爱的胞弟,她儿时的玩伴,顾明和。 “清之哥哥……”张张嘴,她很努力才挤出了一句呼唤,已是沙哑。 顾明和微微一怔,视线从书卷上移开,定在她的脸上。片刻过后,书“啪”的一声落了地。 这一日,穆松斋里所有人都看到,向来在女色上极淡的二公子,竟然强拉着一个粗使丫头进了房,脸色还很难看。不仅如此,更是大白天就紧锁屋门,不许任何人打扰。 “你今日非给我说清楚不可!”顾明和一进屋便将云罗推到了软榻上,自己端起桌上的茶水,咕嘟嘟咽了下去,然后咣的一声将杯子掼到桌上,眼神凶狠地瞪着她。 云罗看着他的样子,却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笑得眼里都湿润了,能活着回来见到自己熟悉的人,真好。 顾明和看她眼睛红了,明显有些无措,慢慢收回了凶悍的样子。 云罗不忍他担心,抹抹眼角,支起身子坐正,调侃道,“二公子你这是要审我啊?” “可不,就是在审你。” “是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白日宣淫呢。”她抬手指指紧闭的房门。 顾明和的脸一下便红了,别扭地转开视线,没什么底气地斥道,“胡说什么?出府几年,倒连规矩都忘了吗?” 这人,真是一点都没变……几句话就能把他逗害羞。云罗忍不住笑,无所谓地说:“规矩都是给你们这种贵人的,我都快落草为寇了,还用得着?” “你还敢说!”顾明和当即就恼了:“好好的王府你不住,好好的主子你不当,就那么不告而别了,连个字都不留,你把我当什么了?!” “……”云罗无奈说:“这我可真冤枉啊,当初我也是被人强带走的,要是能留字给你,我干嘛要走?” 顾明和一惊,“你是被人劫持了?是谁?”他皱皱眉,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对了,你刚不见那段日子,大哥频繁进宫,样子凶得很……” “……你的意思是,那些刺客是皇家派来的?而顾明渊——他也知道?”云罗僵住,一动不动。 “我不清楚啊?”顾明和仿佛有些为难,又似乎是真的疑惑,放低了声音说:“他们带走的人是你啊,你没见到幕后主使?” 云罗下意识攥紧手,又慢慢放松开,垂下视线,轻描淡写道,“我当时,看不到了。” 手心慢慢沁出一层冷汗,关于那一夜的记忆,关于那些她努力想忘记的东西,就在这一刻,伴着无数血腥,倏然冲上脑海…… “有刺客——来人啊!” 刚刚入夜,顾王府内忽然乱作一团!一群黑衣死士从天而降,着地点却不是王府的心脏地带,而是后院一个极偏僻的小院。 “找到人了,走!” “你们是谁,放开我——啊!”十岁的女孩被擒住,拼命挣扎,看着周围熟悉的仆役一个个惨死在刺客剑下,不由得浑身颤抖,尖叫起来。贴身侍婢香儿扑过来想救她,却被抓着他的黑衣人拦腰一剑砍成了两半,尸身仿佛还在地下抖了抖,而后,静止。 云罗呆住,身体寒得骇人,身上却有香儿的血,热腾腾的…… 黑衣人毫不犹豫地拎起她飞上房梁,足尖轻点,三两下便跳出王府。风呼呼地刮在脸上,吹得面皮生疼,她绝望地望着渐渐远去的府邸,只觉整个人都被恐慌包围,渗进皮肤,渗进了骨头里。 “救……救我……”她想喊,却怕得已喊不出声来。 就在这时,黑衣人竟蓦地停下了。 前方,一袭暗紫色朝服的青年男子长身而立,面容冷凝。他静静地看着那黑衣人,目光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又仿佛透着一点微妙的怜悯。 “放开她,本王赐你全尸。” 夜风越冷,凉如刀。 第7章 暧昧 云罗热泪盈眶,想扑向他那边;刺客的神情则一凛,将她抓得更紧,急退两步。 顾明渊眉头一皱,抬手,当啷一声,银剑出鞘,一个剑花闪过,剑尖直指黑衣刺客!和着风声,那一声长长的剑鸣几乎要震碎人心! 刺客再不敢犹豫,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照着她的脸当面一拍,然后就将她整个人凌空朝顾明渊扔去! 顾明渊飞身将她抱住,急切地问:“你怎么样了?” 云罗一手捂着眼睛,一手紧紧抓着他的衣领,像是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哆嗦着只是哭:“我不知道,我眼睛看不到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是不是瞎了?” “别怕,你不会瞎的。”黑暗中,她感觉顾明渊抬手抵在自己的后背,一股真气源源不断入体,眼中的疼痛好像少了些,她微微平静下来,然而下一刻,又剧烈挣扎了起来,只因顾明渊将她交给了一个侍卫。 “你要去哪儿?别走,别丢下我——” “我去拿解药,很快回来。”从来对她百般迁就的男人,这次却强势拉开了她的手,转身便走。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密林内突的涌出大批刺客,顾明渊见势不对,回头就想将云罗抢回自己怀里,可是,已然来不及了…… 两名黑衣人拼死缠住他,只眨眼功夫,云罗便到了他们的钳制下,顾明渊伸手,只来得及扯下了她的一块衣襟,咔嚓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回荡…… 风声鹤唳的夜,黑衣刺客带着她疾走奔行,顾明渊以王爷之尊亲领侍卫紧随其后苦追十三余里,却在象征近郊的普渡河处停了下来。有个侍卫说:“王爷,不能再追了,一旦出了城,恐怕您会有危险。” 然后,后面就真的没有人再跟来了。 当时的她看不见东西,听觉便越发敏锐。那句轻轻的话,就这样顺着风飘到了河对岸,飘进了她的耳朵,飘入了她的心里。 她曾在那一刻凄厉地大喊,哀求,呼唤,告饶,直到刺客点了她的穴,直到她终于流干了泪,喊哑了嗓子,骂不出声,哭都哭不出来。 一张稚气年少的面容上终于只剩下仓皇和茫然,一双眼失去焦距地落在空中虚无的某点。 她想,为什么不追了,假如她有能力,假如被掳走的是顾明渊,她就算再危险也要追上来的。大不了,俩人就死在一起啊,黄泉路上还有个伴。 顾明渊,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一颗年幼脆弱的心脏头一次蒙上冷硬的伤痂。 就在她陷入过去回忆不可自拔之时,顾明和始终担忧地看着她的双眼,甚至抬起手,轻轻摸了摸。 云罗回过神来,皱眉闪开他的手指,“你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眼睛。”他试着伸手在她面前晃晃,“看得到吗?” 云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废话。我不是自己走来你院子的吗?” 顾明和却还在不甘地继续晃。 “哎,真的好了,我后来被人救了,眼睛是一位老大夫治的。”云罗无奈地拉下他的手。 顾明和总算信了,却有了新的问题:“那你怎么不马上来找我?还有你母亲怎样了?你们这些年都在哪儿生活……” “行了行了。”云罗慌忙打断他的问话,“你还真要审我啊?这五年发生的事可多了,难道要我一口气说完,不说完不许吃饭?”她故意玩笑着岔开这个话题。 顾明和问的,太多她都无法回答,这几年的波折太多,曾经她以为自己会记恨一辈子的事,如今想来也不过如此。可同时,也有些东西随着时间的延长却越发深刻,深到淡了,深到表面上已看不出来。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东西已经渗到了骨头里,然后,用她的血肉滋养,慢慢在心底开出了一朵花——红到刺眼的婆罗花。 “好吧,”许是看出她情绪不高,顾明和勉强道,“那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回来就回来吧,但怎么变成王府的粗使丫头了?瞧你穿的,都是些什么。”他不高兴地拽拽云罗腰间的粗布带子,显见对她的衣服很不满。 “我……我在外面遇到你大哥,又惹恼了他,就变成这样了。”云罗叹了口气。 顾明和绷住了脸,定定地看着她不出声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忽的站了起来!吓了她一跳。只见他发誓一般道,“你放心,不管怎样,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大哥那边,晚上他回来我自会替你解释。” 然后,转身出门,就叫下人给她换装。 绫罗绸缎被一盘盘端进来,云罗看得眼花缭乱,眼见丫鬟们还在进出,不知后面还有多少,她终是忍不住起来拦道,“够了,不要再端了,这些我也穿不了啊,等下还要回浣衣房,再好的衣裳也要弄脏。” “回什么浣衣房?从今天起,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多吃些,多睡些,再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的,出去跟那些大家小姐游园赏花。”顾明和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将她硬推进了里间。 云罗啼笑皆非,到底不忍辜负他一番好意,依言换了衣服。 粗衣褪下,取而代之是淡黄色的轻纱裙。顾明和围着她转了两圈,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对了,水呢?快伺候姑娘净面上妆。”他吩咐道。 他连着喊了两声,才见到一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小丫头,捧着脸盆,躲躲闪闪地走过来,头都恨不得低到水里去了。云罗定睛一看,竟是春枝。 刚刚还嚣张跋扈的女子,这会儿却瑟缩成一团,云罗摇头失笑,忍不住打趣道:“穆松斋真是人杰地灵,尤其高枝多啊。” 春枝一惊,咣当一声打翻了水盆,跪在地上哭道,“姑娘饶命,奴婢该死。” 云罗不想她这么大反应,赶紧过去扶住她,“哎,你先起来,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顾明和看着地上的水沾湿了云罗的鞋袜,忍不住生了气,过去将云罗拽到一边,对春枝斥责道,“你是第一天进府吗?这么毛手毛脚的?” 春枝更是连连磕头告饶。 说来也是赶巧。因为顾明渊怕自己弟弟太好性子,会被下人懈怠,故特别吩咐内宅管事嬷嬷每天要来穆松斋探查一番。今日许嬷嬷才一进门,便见屋里一团乱,她冷眼一扫,就叫众人安静了下来。 她先向顾明和恭敬行礼,在问完发生的事后,便说由自己带春枝下去处罚。 这一句话,简直□□枝三魂吓走七魄。谁都知道,管事嬷嬷手段最是干脆,犯错的奴婢常常直接发回人伢子手里,到时候山高水远,不定被卖到什么腌臜地方了。 眼见两个下人过来拽自己,春枝又怕又恨,后背抖得如筛糠一般,没命地朝顾明和跪爬过去,“主子恕罪,您饶了我这一次,您救救我!——妹妹,你帮我求求爷啊。”她哭得满脸泪水,对站在顾明和身边的柳叶小声道。 柳叶是她的亲妹妹,又是顾明渊的通房丫头,极有脸面,此时只能指望她救自己了。 不料柳叶眼见她的惨状竟一声不吭,怯怯低头,一副全凭顾明和做主的样子。 春枝一下子心就凉了。 “行了,都别再哭闹了,让人看到还以为怎么着了呢——”顾明和叹了口气,转身对嬷嬷客气道,“春枝鲁莽,但总归没有大错,不如就将她发落到院里做粗活,以观后效,嬷嬷以为如何?” 管事嬷嬷像是早料到顾明和会这么做,脸上无奈中又带着点长辈对晚辈的慈爱纵容,“二公子仁厚,就依您吧。”说完,她转头又对众人威严道,“都小心伺候着。”然后,便退了出去。 管事嬷嬷离开了,而春枝还在抖,顾明和倒有些怜悯了,见她还惊魂未定着,便对柳叶道,“陪你姐姐下去吧,开导她一下。” 柳叶柔柔弱弱地谢了恩,声音倒真是婉转好听。 顾明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刚才很识大体,以后屋里的事便统由你管了。” 柳叶惊喜地扬起脸,这次却是真切的开心。 弹指之间,姐妹俩一升一降,地位就天上地下。云罗微微一笑,坐在一边不动,便已看了一出王府内宅大戏。 等下人们都出去了,她开口问:“那嬷嬷眼生的很,是这两年进来的?居然还管你房里的事。” “没有,只是大哥交待她多看顾我这一房罢了。” 以顾明和的好性格,的确需要这种安排,云罗不由得笑了。只不过看他对某人的态度,已不是好性子那么简单了。 她不禁打趣道,“当然要多多看着了,不然我们二公子的魂儿被勾走了可怎么办?” “你指柳叶?”也不知她说错了什么,顾明和的神色仿佛变了,幽深的眸直看向她,眼神莫名叫人不安。 云罗不由得往后动了动。也就在这时,顾明和已转头望向窗外,低低的声音透着些寂寞:“你不觉得,这么看她……侧影其实很熟悉吗?” 第8章 大罪 云罗下意识跟着望出去,就见柳叶柔顺地低着头,站在檐下,那秀丽的侧影渐渐模糊,似乎真的有点熟悉…… 是谁……是谁? 突然,她心里一颤。 顾明和带着淡淡的怅然道,“当初珍妃迫你时,你也是这么安静地站在一边,好像什么都忍得,什么都听得。” 云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当年她忍着听着,是为了顾明渊,是为了心底那隐秘的不可说的念头。而如今,顾明和如此偏宠这样一个柳叶,又是出于什么?对朋友的怀念吗? 她没办法去刨根问底。 久久的沉默过后,顾明和像是意识到两人间的尴尬,起身轻咳两声,“我去京郊寻专看眼疾的王御医,虽然你说好了,总要他瞧瞧我才放心。你且在我这里歇着吧。” “哦,好——” “对了,我得给你样东西,万一有人为难你,你就把这个拿出来。”他正要走,又停下,在身上四下摸了摸,竟别无他物,干脆把怀里的玉佩掏出来,放到桌上。 那玉是少见的乌色,通体莹润,一望便知很名贵。这也就罢了,云罗记得顾明渊那儿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乌玉,应是有重要意义的,她马上推拒:“不行不行,这东西太贵重了。我在你屋里,怎会有人敢为难我?” “旁的人自然不敢,但……”顾明和停住话,将玉用力往她那儿一塞,“总之,你拿着。” “哎,好吧。”云罗推辞不过,又怕再这样争下去会摔了玉,只好先收下。 待顾明和走后,柳叶进来伺候,就见云罗站起身,背对着她,将一个不知什么东西放进了桌上的小盒子里,然后便要转身出门。 她忙跟了上来,“小姐您去哪儿?公子交代要您得留在此处的。” 云罗微微一笑,“我回我房里收拾些东西,马上就过来。” “那奴婢服侍您去吧?” “不用了,你先回屋吧。”云罗朝屋里指指,提醒道,“你们主子将玉佩落里面了,小心看着,可别失了碰了。” 柳叶犹豫了下,福身答应着去了。 正午时分,浣衣房里静悄悄的,女工们大多都在午睡,云罗也被阳光晒得微醺,宁静的脸庞仿佛已入眠。 就在这时,一阵骚乱突然从外面传来,将众人惊醒。 “快点!就在这屋!”那躁嚷眨眼便到了门外,然后砰地一声,门便被人一脚踢了开! “啊——”屋里有穿着内衫的女工,一见这么多男人闯进来,全都抱着被子尖叫起来。 云罗也跟着急坐起身,只见一个小厮站出来,指着自己对侍卫道,“就是她,那个最里面床的女子,她下午去过穆松斋。” 侍卫冷冷看了她一眼,抬手,利落地一个字:“搜!” “慢着,你们是谁?想做什么?”云罗欲过去阻止,却马上被人抓住。 当她见到一个男人从她的小橱里捧出乌色玉佩时,她呆住,看着那玉,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侍卫头领看人赃俱获,挥手命令道,“押下这个贼,去穆松斋!” 穆松斋内—— 云罗被按着跪在地上,上首的座位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管事嬷嬷和刚升为一等丫头的柳叶站在两边。 这样的审问未免荒唐,却也没办法。顾明渊被叫进宫里谈政事,顾明和出外未归,王妃去寺里进香,侧妃又没有资格管二房的事,于是,便成了眼下的局面。 管事嬷嬷率先开口:“是不是你偷了二公子的玉佩?” “不是。”云罗想都不用想便答道。 “那玉佩为何会在你柜子里出现?” 云罗在屋里四下一望,眼睛定在角落的春枝身上,她已换了末等丫头服饰,正仇视地盯着自己。于是,云罗笑开,指过去道,“这就要问她了。”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怀疑地看向春枝,春枝惊惧地忙摆手,说:“不、不关我的事啊!” 她几步冲上前,狠狠推了云罗一把,骂道,“贱人!死到临头了还想冤枉人?” “你敢说,这玉佩不是你放到我柜子里的?”云罗被打得歪倒在地,慢慢爬起来,神色微冷道。 “废话!我中午一直跟众姐妹在屋里刺绣,从未离开,如何去浣衣房栽赃你?”随着她的话,几个丫头都出来点头作证。 春枝见自己嫌疑被洗脱,越加气愤,对上首两人福身道,“嬷嬷您德高望重,柳枝妹妹也是聪明人。早上这云儿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子房间的人,而玉佩又在她房里出现,再加上这云儿素来品行不端,谁是贼岂不一目了然吗?” 春枝这话倒让管事嬷嬷想起来,这云儿不就是顾明渊吩咐赶到浣衣房那个?那今日怎么又跟二公子拉扯不清了?她不禁寒了脸,拍桌喝道,“好个没羞的贱婢,看来不给你点苦头,你是不会说实话了。来人,把她绑到外面的树上抽篾条,抽到她肯招为止!” “慢着!”云罗见她们竟要对自己动粗,却也顾不得了,甩开桎梏站起身,“这玉佩是顾明和送给我的,你们谁敢动手?!就不怕他活剐了你们!” 那一声喝,铿锵有力,她扬着头的样子,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竟一时没人敢动了。 云罗缓了口气继续道,“嬷嬷,早上二公子为我发落下人的时候您也在,您想想,我若真喜欢他什么东西,还需要去偷吗?” 管事嬷嬷更加犹豫。 静悄悄,也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那玉不是先皇赐给王爷和二爷的吗?能随意赏人吗?” 这一声,却是炸开了锅! 管事嬷嬷浑身一激灵,啪的一下拍在桌上,怒道,“竟还在胡说!来人,堵上她的嘴,给我打!” 云罗也惊住,怎么也没想到这玉竟是御赐,脸色顿时煞白。此刻才真真是骑虎难下了——认罪,便是私盗先皇物品,纵皇亲国戚也要入罪;若不认,那就是顾明和与她私相授受,藐视先皇,同样是大罪,是要生生害死顾明和的! 一犹豫间,已没了说话机会,那些人将她五花大绑,嘴里更塞入布团,她咬紧牙关,唯有先扛过去再说了。 “啪、啪、啪……”一声又一声,竹条抽在皮肉上的声音,简直叫人头皮发麻。云罗初时还觉得某个地方疼得狠,到后来,整个人都是痛,却已觉不出哪里痛。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说话,不能连累顾明和。 鞭打还在继续。 此时刚过未时,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正午的暑期全都积累下来,太阳又没落山。热汗加上疼痛而生的冷汗,流到伤口上,便更叫那痛增到了十分。 云罗嗓子里干涩,双脚直发软,她抬起头看着刺目的太阳,光圈慢慢晕开,几乎要陷入黑暗…… “贱婢!你认不认罪?”兜头一盆凉水却将她泼醒了,疼痛再次席卷神智。 刑责暂停,有人拿来了一张认罪的签书,云罗只模糊地看了一眼便合上了眸。王府下人为主子开脱无可厚非,她却不愿这样枉送性命。刚刚她强撑着往周围一瞧,顾明渊安□□浣衣房的人已经不在了,而子荷也趁着没人注意离开了,她们想必都是去通知顾家两兄弟了。所以,她一定得撑住,忍一忍就过去了。 当时,云罗以为或许只是一个时辰,甚或半个时辰就可以了。只是那昏迷,泼水,昏迷,再泼水的过程,竟从未时一直持续到了太阳下山! 云罗只觉自己都要痛死了,这辈子好像都没这么痛过,仿佛千万支密密麻麻的小针扎在了皮肉里,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继续扎进去。 管事嬷嬷看云罗实在撑不住了,一时也不敢将她打死,只得暂时将她关进地窖,等顾明渊回来发落。 阴暗潮湿的地窖内,云罗趴在地上微微喘着气,发丝沾着汗液贴在额头上,整张脸苍白如纸。刚刚身体还冷得发抖,这会儿却已开始冒汗了,云罗明白,自己八成是发热了。 她本身也算医者,很明白自己的身体,若这样呆到明早,她恐怕没福气再见一次日落了。 难道,真是天要亡她? 不,她不想死,不能死。 云罗眼里沁了泪水,强忍着疼,手按着粗糙的泥地面,努力想撑起身子,可下一瞬,就力所不支地倒了下去,痛得她险些晕死过去! 眼泪落了下来,她忽的怀念起小时候,那个每次她生病都会紧紧抱住她的温暖臂弯。懦弱与脆弱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她几乎就要喃喃出那个已在口边的名字…… 就在这时,“咣当!”一声,铁门洞开—— ==================== 第9章 闯宫 “咣当!”一声,铁门洞开—— 云罗的眼前骤然一亮,期冀地朝前看去,下一瞬,心却重重一沉。 柳叶泪涟涟地站在门口,在无月的夜晚,神情更显得凄楚可怜: “云儿姑娘,对不起……我不想害你的,可是姐姐说的对,你若不死,有事的就是爷,我不能看着爷入狱啊!” 黑,黑,四处都是一片黑。仿佛陷进了无边的深潭里,只要一张嘴便是密密稠稠的泥涌进嘴里鼻里,让人别想吸进一口气。身体被一再挤压,挤到到扭曲,挤到破碎,鲜血淋漓。 云罗苍白着脸躺在榻上,头不断地微微晃动着,神色痛苦,昨夜柳叶领着几个小厮进来,给了她头上那一闷棍,力道之大几乎要了她的命,血当时就流了一身。幸好最后关头,子荷带着一个男人赶到了。 是谁…… 是顾明渊还是顾明和…… 她拼命张开眼,想要看清,想看看站在自己旁边的人究竟是谁,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话声却在此时渐渐清晰了起来。 “秦大夫,你倒是说话啊,你开药啊!我们顾家二十年来一直靠你照顾,你的医术我信得过!请你一定要救救她——”是顾明和愤怒的声音…… 云罗的小指尖微微一动,又缓缓松开。 一位老者叹道,“二公子稍安勿躁,实在不是我救,而是无法可救。这姑娘先是受了鞭刑,然后又被小厮用重棍拷打,这么重的伤莫说是女儿家,男人也撑不住啊。” “你……你的意思是……”顾明和几乎绝望,跌坐在椅子上,却听到秦医师话锋一转: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无法可想,只是需要一味很贵重的药材。” “请秦大夫明示!”顾明和咻地站了起来,眼睛通红,手支在桌上倾身道,“只要能救人,莫说是一味药,十味我也找来!” “这……好吧。老朽听闻大内刚刚进贡一支长白山千年老参,若得此参,或可起死回生……” 秦大夫的话还没说完,顾明和就已转身撩袍大步往门外走去。 云罗拼命撑起眼皮,只见到顾明和一闪而过的背影,她竭力发声想叫住他,然而话出口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到。 这个傻子,怎么那么傻?为这庸医的一句话,就要去闯皇宫?他赠她先帝御品已经犯错了,这会儿躲皇室的人还来不及,竟然还敢往前凑?云罗又急又难过,可是根本没办法阻止,最后唯有喘着气瞪向那个所谓的秦大夫。自己明明受了严重的外伤,该先敷伤药阻止伤口恶化才对,他却叫顾明和去找什么千年人参,到底居心何在? 云罗拼命想引起秦大夫的注意,然而秦大夫背对着她收拾了药箱,根本没再看她一眼,就那么收拾了东西,迈出了门。 守在门口的丫头是春枝,她对秦大夫福身行礼,秦大夫伸手托了她起来,两人手相碰的刹那,云罗清楚瞧见他们传递了什么东西。 春枝……她眼睛猛地睁大,又忙闭紧了,心里渐渐冷了下来。想到昨日柳叶进门拷打她之前,似乎也提到了是受“姐姐”提醒。 难道这一切真是她从中作梗? 她嫉妒柳叶能当顾明和的通房,也嫉恨自己受到顾明和的善待,所以这次预备一箭双雕,同时除去她们两个? 可春枝一个普通丫鬟,真就敢为了前途利禄下如此黑手吗?她在王府玩这种把戏,若无人支持她她就不怕被诛灭九族吗? 是她吗? 是她吗…… 云罗心神俱疲,想着想着,又慢慢进入了昏睡。 同一时间,丰启皇宫。 顾明和闯进朝华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上首的皇帝赵牧重重叩头,哽咽道,“请皇上念在顾家世代忠心的份上,赐草民长白山人参!” 顾明渊坐在下首,脸色铁青,眼神阴郁地望着弟弟,并不说话。 太后冷笑着瞥了眼顾明渊,随即重重地拍了下凤椅上的五爪金凤,喝道,“大胆!顾明和你私赠先帝御赐之物在先,未经皇上传召擅闯禁宫在后,已是对两朝皇帝大大不敬了!不想着如何保自己的命,竟还敢跟哀家讨药去救什么姑娘?你真以为这天下都姓顾了吗?” 她一甩宽大的太后朝服,倏然站起,暗红色的凤凰绣纹随之摆动,暗沉似血,手直指向顾明和,“来人啊!把他给我押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禁卫军是太后亲信,早就候命在旁,一听这话,全都如狼似虎朝顾明和扑去! “慢着!”顾明渊面沉似水,两手在身边一拍,整个人便已飞身跃到顾明和跟前,他正面对着禁卫军,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平举在侧,眉宇之间如封住了皑皑冰雪,叫人望之生寒,“有本王在,谁敢妄动?!” 寂静片刻。 赵太后大笑,笑容中隐隐显出几分狰狞,“摄政王这是要包庇亲弟,犯上作乱吗——” 顾明渊脸色平静地慢慢回转过身,正视着赵雅,巍然不动。 曾经在床上那般亲密的两个人,如今在充斥着这权谋与阴暗的大殿上,也不过只剩下对峙,彼此算计着,如两只狼,时刻想找到空隙扑上去,咬死对方。 空气仿佛凝滞了,禁卫军中已有人慢慢抽出了刀,大滴大滴的汗从头上落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顾明渊。像是只待顾明渊妄动一下,便要来场殊死搏斗。 顾明渊却看也不看那些已亮出兵刃的军士,只是忽的,一掀袍子,单膝跪地! 所有人都惊住,赵雅猛地后退一步,瞪大双眼:“你这是……” 顾明渊拱手,朗声道,“一切都怪微臣没事先禀明。那块乌玉其实并非臣的弟弟所赠,而是微臣送出。先帝当初赐顾家嫡系玉佩时曾有言,此玉可传顾家后嗣,所以微臣才大胆将玉传承。” “简直一派胡言!”赵雅咬牙打断,“顾明和刚刚分明说了,他将玉赠给了一个姑娘,难道那姑娘是王妃亲生?” “虽不是,却也不远。”顾明渊放下手,垂眸笑,“明和,你告诉太后,那姑娘姓甚名谁?” 顾明和茫然四顾,像是已经胡涂了,迟疑着答道,“她……她是云罗啊。” 赵太后微微一怔,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白,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顾明渊复又笑,用无比真挚的语气道,“太后您恩旨令云罗入顾家族谱,在微臣心中,她就是顾氏嫡系。为表示对太后的感激之情,微臣这才将先帝玉佩赠予爱妹云罗,想必先帝与您夫妻一心,定能体谅。至于擅闯禁宫之罪,顾家更加担当不起,臣那傻弟弟只是思及先皇赐玉大恩,一时情难自禁,这才想入太庙拜祭,不料竟冲撞了皇上太后,望太后看在臣弟年幼无知,再加上对先帝一片忠心的份上,宽恕他这一次。” 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赵太后双拳攥紧,后背隐隐发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顾——明——渊——” 原本今日她已占尽上风,谁知顾明渊却利用她册封云罗的事大做文章。若她说顾明渊送玉给云罗不合规矩,那便代表先帝与她不是一条心,若她提顾明和手持先帝玉佩闯宫不合规矩,那便是心中无先帝,两条不管占了哪一个,她这个太后都无法自处了。 赵太后死死盯着虽跪在下首,但却傲然宛如站在所有人之上的男人,只觉这人就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铬在脚下的淬毒钢针。她一定得拔掉他,非拔不可,不惜一切代价。 明明恨入骨,赵雅的脸上却已换回了慈和的笑。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拖着长长的曳地百鸟朝凤裙,一步步走下金梯,亲自扶起顾明渊。 “原来是一场误会。摄政王心系哀家,哀家万分感动。” 两双手,万分亲密地迭在一起,他们挨得那么近,宛如情人在私语。 _____ 第10章 风暴 “哥!你刚刚胆子也太大了,竟然让云罗冒认郡主,还说她是什么爱妹,万一将来被人发现可如何是好?” 穆松斋内,顾明和跟着顾明渊身后一路小跑,追着问道。顾明渊却阴寒着一张脸,脚下停都不停,直接往弟弟的卧室冲去。 刚刚在朝华殿里的一场博弈,表面看起来是他赢了,但谁又看到他微笑下的不甘?! 爱妹、爱妹……呵呵,早在五年前,他顾明渊就没准备让云罗离开顾家了! 赵雅啊赵雅,这笔帐,他迟早会跟她算的。只是现在,还是得先看看那乎图拉云罗。顾明渊沉了沉气,眼见前面就是房门,抬手便要推开。顾明和却急了,一步拦过去道,“哥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要把她带走。”顾明渊慢慢收回手,狭长的眸微微眯着。想到之前那个隐隐的猜测,最好不要是真的。 “可云罗……云罗身上有伤,不宜移动。” 顾明渊定定地注视着弟弟支吾躲闪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终于确定,然后笑开,只是那笑容并不达眼底。 “明和,你在想什么,当我不知道吗?”他略略倾身,一字一顿道,“那块玉佩何其重要,你为何会轻易送给云罗?” “我……我只是……”顾明和的脸上浮现起两团可疑的酡红,别开脸,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顾明渊慢慢地看,玩味地笑,仿佛弟弟初次的羞涩是什么美味一般,细细地品尝着。直到他看够了,才泼下一盆凉水。 “不论你想怎样,我劝你,休了妄念吧。” “……为什么?”顾明和回过头,脸色顿时白了。 顾明渊一步步逼近,迫人气势扑面而去,顾明和忍不住颤抖,一点点后退。 “为什么……为什么……”顾明渊的脸上笑容不改,语气中透着一丝微妙的怜悯,缓声道,“因为我没有骗太后啊,我的傻弟弟,云罗就是太后日前赐给我的多罗郡主,按辈分,她该叫你一声——二哥。” 那一声二哥,和缓绵长,却仿佛将顾明和的神智都刺散了。他踉跄着,终于退到最后,浑身失力似的,当的一声撞开了身后的门,跌坐在地。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他手扶着门坎,神色呆滞,仿佛无法相信,喃喃着,“你为何要接受,这太荒谬了……对!哥哥,你为何要接受!”顾明和猛地站起身,死死地抓住顾明渊的领子,眼眶血红,这还是他头一次当众反抗自己这个位高权重的大哥,或者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下人们惊疑地望过去,又忙低下了头。 顾明渊轻轻抬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外间的门嘎吱一声合上,整件屋子陷入了黑暗。连人心,都被蒙上了。 “我告诉你我为何要接受——”顾明渊的唇角微微勾起,低头,看进弟弟的眼睛里,“因为,我是在秀女遴选上遇到的她,若我不接受这个便宜妹子,她就要变成赵牧的妃子了……” “她!赵家云罗——如何能当赵牧的妃子!”顾明渊的手倏然指向云罗,声音咻地扬高,如一声惊雷炸开! 而几乎与此同时,窗外爆出轰隆一声巨响,电闪雷鸣,仿佛大地都开始颤抖,百年老树的枝桠亦为之颤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这是……在哪儿……”云罗抬手扶住额头,吃力地打量着周围陌生而昏暗的环境,喘息片刻后,又闭上了眼。身上依然痛得厉害,但头似乎没那么烫那么晕了,嘴里有股苦味,应该是有人给她喂过药了。 “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熟悉的淡漠声音在耳边响起,惊得云罗几乎弹坐起来!只是她的身体才一动,就牵扯到了伤口,痛得哎呦一声,又跌回原处。 顾明渊从暗处慢慢转回身来,走到她近前俯视着她,原本就比她高大许多的身影,此时更显得压迫逼人。 “我不是在明和那里吗……”云罗喃喃着,忽然像惊醒了一般伸手攥住了顾明渊的衣摆,“顾明和呢?他怎么样了?皇上有没有怪罪他?” 顾明渊的视线自那双细白的手上缓缓掠过,又回到她的脸上,慢慢笑了开,然而那笑容并不让她觉得温暖。他说:“你也会担心明和吗?你在利用他的时候,难道不是抱着舍弃他的心吗?” “不……我没有,我没有……”云罗缩回手,咬住嘴唇里一点皮,对着顾明渊责备的视线,忍不住想要退后,“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知道那玉是贡品……” “哦?”顾明渊笑容不改,眼神却更冷了些,“这么说,真的是你偷了玉佩了?或者说,是你故意将玉带回浣衣房,要人以为你是窃贼的。” 云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抿紧唇,将头转向床的里侧,再不言声。片刻过后,却感觉身边微微塌陷了些,是顾明渊坐到了她的身边。 “让我猜猜你为何要这么做。你想让嬷嬷将你送进应天府,到时你就在堂上公开说出自己的身份,让太后治我一个虐待郡主,藐视皇家的罪名,对不对?等太后手里有了我的把柄,就可跟我讨价还价,重开选秀了,这就是你的目的吧?” 云罗咻地张开眼,咬紧牙,强撑着道,“王爷你不必这么草木皆兵的。我只是一个小女子,朝廷开不开选秀,与我何干?就算我真贪图太后的好处,可明和对我一片真心,那么贵重的玉都肯相赠,我想要什么珠宝不能直接问他讨?” “若是你要的不止金银财宝那么简单呢?”顾明渊定定地看进云罗的眼睛里,幽深的视线像要刺进她的心,“我到底该叫你乎图拉云罗,还是该尊称你一声三公主?” 云罗浑身一震,“你、你说什么,我不懂!”她想转过脸,却被顾明渊紧紧擒住了下巴。 那个男人俯下身,一手支在她的脸旁,一手握住她的颊骨,眼睛眨也不眨地冷望着她道,“我是该说你聪明还是傻?你三岁进府,十岁离开,跟你母亲在这顾王府中整整呆了七年,这么久的时间,莫说是我,就连我那傻弟弟都已心照不宣。我们不闻不问,只是不愿给你再添伤痛,可不是让你耍着玩的!”他将她的脸狠狠甩开,猛地站起身,动作之间不带丝毫怜惜,冷眼望着云罗因疼痛而含泪的眼,心里一时酸涩,一时却又觉得快慰。 痛吗?当她玩弄人心的时候,又知不知道别人也有心,也会痛! “我不管你是贪图公主尊荣也好,感念赵氏与你血脉相牵也罢,总之,顾家养育你七年,对你从无半分亏待,你若还有良心的话,就别再为赵家利益对我那傻弟弟使什么手段,否则,休怪我辣手无情,不念过去恩义。” 他的身体站得那么直,低垂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再看不到丝毫温情的影子,余下的只有斟酌和反感。那一刻,云罗都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原本早就该古井无波的心啊,竟也还会有抽丝一样的疼。 五年前,当他停在普渡河畔时,是不是也曾像现在这样犹豫斟酌,最终做出决定,认为她不值得救? 顾明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背影挺拔如松,“本王已命礼部重新商讨选秀事宜。” 云罗慢慢抬起脸,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向他。 “这是换回我顾家玉佩的酬劳。”顾明渊却头也不回,只抬起手,一块赤色乌玉正在指尖,散着莹润温和的光,然,那口里的话偏偏锋利如刃,“以后,再有什么,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他抬脚。 在他身后的云罗,强撑着咬紧牙,眼睛通红。 顾明渊顿了顿,好像能看到身后人一样,呵了一声:“对了,可不要哭,因为——你的眼泪对我已经没有作用了。”说罢,再不留恋的大步离去。 云罗定定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半晌之后才扯扯嘴角,那些委屈那些痛苦那些软弱都如发黄干透的树皮一样纷纷掉落,余下的只有一张冷硬的强迫无情的面庞。 好啊,好得很,一来一往,互不相欠。 她的心慈手软让听兰还是白白没了一只手;让明和差点因她遭难。 或者,根本就是她错了。 她本来就该快刀斩乱麻——用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去对付天底下最大的权势。 第11章 欺骗 太阳落下又升起,终于又是新的一天,云罗后背的疼勉强好了些,总是趴着也觉得头晕,便支着上身跪起身,想换个姿势待会儿。 子荷一进门,看到她在乱动,马上吓了一跳,几步走过去,放下药碗,扶住她道,“姑娘,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是做什么呐?” “放心,我已经好多了。”云罗笑着抓住子荷的手,“而且我也总得动动啊,过阵子宫里重新选秀,我不也要进宫向太后娘娘请安吗?”这道懿旨是今早内侍监传来的。 “哎……”子荷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太后她老人家未免也有些不体恤人了。姑娘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一个月时间哪能下床?” “我真的没事。”云罗安慰道,顿了顿,脸上又显出忧愁之色,“不过你看我的眼睛,就这么进到宫里乱走,似乎有些不便啊。”她抬手轻轻摸上自己的眸子,浅褐色的眼珠里波纹流转。 子荷已是看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但那天许多皇亲国戚都在,好像是不太好。 她忖度一下后,对云罗蹲身福礼道,“姑娘放心,此事我会对王爷讲的。” “那就麻烦你了。”云罗感激地笑笑。 三天后,摄政王府外,一名坐着轮椅的男子缓缓停在了正门口,他抬起头,两缕黑发迎风飞起,滑到脸上再落下,清亮的眸子里闪着温润的光,整个人宁静地宛如一幅水墨画,当真君子如玉。 王府的几名守卫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走上前,“公子,这里不能随意停留,请你走远点吧。”竟难得的没有呵斥。 男子清浅一笑,略略抚顺发丝,清朗的语言像是水间叮咚声:“劳驾小哥为我通传一声,在下墨子琪,应王爷邀请而来。” 守卫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墨子琪,眼中着实显出了惊异之色。 当今天下三分,丰启平原内陆,土地最是肥沃;戎狄地处草原,民风彪悍;洋河是水国,向来与世无争。三国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已有许多年,其中不光有几国势力勉强相当的原因,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便是位于三国之间的容眠山。 容眠山终年云雾缭绕,被璇玑老人无崖子把控,据说那老者擅长奇门遁甲之术,精于医药用毒,闲时又会养些古怪蛊物,仿佛无所不能。这样一个人,却是丰启洋河的共同后嗣,他稳坐三国重要枢纽之间,就像一道屏障,隔绝了交往,也杜绝了争斗。 璇玑老人有四大入门弟子,谓名琴棋书画,听闻是以他们各自的兴趣命名的,外人对他们了解颇少,只有墨子琪因尽得师父一身医术真传,又乐于下山给百姓行医治病,这才有了些民间描绘。其中,极重要的一项便是——他的腿不良于行。 天下叫墨子琪的瘸子或者不止一个,但胆敢跑到丰启摄政王府外,说是受王爷邀请而来的墨子琪,必定只有容眠山那一个。守卫不敢怠慢,道了声得罪,便快步去里面通报了。 约莫半柱香时间后,“嗡——”的一声,沉重的声响,王府半扇正门缓缓拉开,顾明渊负手走出,视线落在下方的墨子琪身上,片刻过后,两人相视而笑。 顾明渊走在前方,亲自引领着墨子琪往府里,一路不知引得多少婢女遥遥回望,窃窃私语,羞红了脸颊。 顾王爷今日却难得好脾气,看下人这般也不以为忤,反而对墨子琪玩笑道,“一别多年,看来承和你风姿更甚从前啊。” 墨子琪微微一笑,“王爷不必打趣我,说起来您也不过长我两岁,若肯稍减威严,想必城中女子都要簪花相迎了。” 两人言谈间的那份熟稔,让旁边跟随的下人都暗暗吃惊,唯有那些真正的老人才明白是何故。 早在十一年前,尚是少年郎的墨子琪便来过这顾王府,为已是弥留之际的王妃娘娘生生续命七月有余,且还让王妃并不太觉得痛苦,虽然最后王妃还是油尽灯枯而死,但顾明渊却将这份情记住了。 “承和你这次是一人来到我丰启的吗?可有师兄弟随行?” “怎么?府中贵亲病症很严重吗?”墨子琪抬头,关切地问道,略略沉吟后又说:“这样吧,容我先看看,若我也觉得棘手,再去信寻他们商量。” 顾明渊见他这严阵以待的样子,不禁失笑,这才想到自己只着人去请他,却忘了说是为何事了。 “承和你不必挂心。这回劳你过来却不是治病的,而是请你看看,可否能帮一个人改变眸子颜色。”说着话,已到了蔽词某间堂屋外。 顾明渊伸手一推,房门开了,云罗抬起头望向门外,正好与墨子琪的视线碰在一起,下一刻,两人竟同时呼出了声: “墨医师?” “云罗姑娘?” 顾明渊坐在圆桌旁,沉默着听完两人的叙述,幽深的眼看看墨子琪,又转回了云罗身上。 “这么说,五年前你并非被太后的人带走,而是上了容眠山?” 云罗低垂着头,手慢慢攥紧身下的被子,“我并不知劫走我的是谁,但当我醒了,确确实实是在容眠山上了。” 墨子琪颔首,向顾明渊证实:“的确如此,师父也说云罗姑娘是被他无意中救回来的。” 顾明渊缓缓闭上眼,似在思考沉淀,待张开时歉然对墨子琪道,“承和,抱歉,可否请你到外屋稍后一会儿。” 墨子琪应是知道两人有紧要话说,点点头,转着轮椅便拐了出去。 待门从外合上,顾明渊站起身,眯着眸,走到云罗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小小的身体完全遮住,云罗一瞬间心跳变得有些快,可随及又平定了下来,抬起头,直视着顾明渊的眼。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并不是太后的细作。”一字一顿,字字铿锵。 顾明渊与她定定对视,云罗眼神澄澈,始终没有半分闪躲,他终于松了口,问:“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何不说?进府时为何不说?” “你有给我机会说吗?”云罗笑,却是惨淡,“好吧,就算我说了,你又会信吗?”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仿佛累极了,缓声道,“就算是现在,有墨大哥为我作证,恐怕你依旧在疑我。不过没关系,我并不怕你查,我五年前到的容眠山,山上众人甚至山下老户皆可为我作证;后来我被师父送给上山求医的淳化县县令抚养,县衙诸差役及县里百姓皆可为我作证。这些,你大可一人人去问,而你,认为我这些年一直被太后控制,甚至现下也为她做事,可有一人能充当证人?” 眼泪不知何时流下,她狠狠擦了一把,倔强地扬起脸道,“若是有,你现在就把她请出来吧,我愿与她当面对质,也好过这样一天天消磨我。” 久久的沉默后,顾明渊没再查问细作的事,而是转而问道,“玉佩失窃,你如何解释?” 云罗泪水更盛,带着哭腔道,“这你还要问我?指认我偷窃的是与春枝相熟的小厮,对我痛下杀手的是春枝的妹妹柳叶,将我丢在床上不诊不治的是介绍春枝进府的秦医师。王爷,大府里的腌臜算计你该我比我更清楚,如今你一心认为我自作自受,到底是真有证据,还是对我已有成见?!” 她低头,失声痛哭,像是要把自己打从进入皇城以来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泪水就如冬日树上扑簌簌落下的白雪,停都停不了。 一块素净的帕子出现在视线里,云罗抽泣着慢慢张开眼,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直到有力的肩臂,再到那微微抿住的薄唇,和一双幽深的眼,那双眸里终于不再只有疑忌。她伸手,接下帕子,缓缓拭泪。 顾明渊发出最后一问:“那你又是如何进的京?怎么变成秀女的?” 云罗擦泪的手顿住,唇角一点点勾起,却是苦涩凄凉,“是啊,我也在想,我怎么就进京了呢……” “县令的亲女病情一直反复,朝廷选秀,本来已报了病,我却跟入了魔一样,非要代替她进宫……” “为什么……我到底干嘛要来这儿……”那喃喃自语一次又一次,颤抖的哽咽的声音足以打动最铁石心肠的人。头顶终于覆盖上一只温热的手,而后那手一收力,将她圈进了怀里。 伏在那人硬挺温热的胸膛间,云罗再次呜咽落泪,哭得那么凄凉,笑容淹没在了泪水里,真心也消逝在了谎言中。 以上那些话,她是真的不怕顾明渊去查的,世间最难求证的,便是那些半真半假的东西。 她要顾明渊怜惜她,信任她,因为,顾明渊有这世间最大的权势。 第12章 真心 ——她要顾明渊怜惜她,信任她,因为,顾明渊有这世间最大的权势。 当夜,顾明渊留墨子琪在蔽词用饭,因为云罗现下不便起身,所以并未跟他们一起。 顾明渊举杯,隔着圆桌敬墨子琪,“承和,这次多谢你了,我敬你。” 墨子琪因身体缘故从不饮酒,便端起茶盏笑道,“为我给云罗遮蔽眸中异色?你已经谢过了。” “不。”顾明渊摇摇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道,“为你仗义执言,去除了一块我多年的心病。” 墨子琪跟着饮了茶,笑着打趣道,“这么听来,那位云罗姑娘很得你重视啊。” 顾明渊的唇角勾起一点弧度,转瞬又没了,对墨子琪淡然道,“承和你也总会有那么一日的。”顿了顿,黑眸里又带上一丝揶揄,“或者,我为你介绍几位娴静大方的世家女子?” 墨子琪慌忙摆手,苦笑道,“王爷您就饶了我罢,世家女子又怎会看上我一个瘸子?” 顾明渊正色说:“这话是怎么说的?容眠山墨棋公子仁誉天下,一手惊鸿棋局更是三国无人可破已达十载,我倒不信有哪位女子能不动心的。” 墨子琪见他越说越郑重,大有即刻就出去给他张榜招亲的架势,终于受不住,推着轮椅后退些,对顾明渊一揖到底,“王爷您就莫要再开我玩笑了。我只愿找个普通女子,在山水间逍遥一生。” 顾明渊瞧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出声,可是笑着笑着,表情又转为了暗淡:“你这样未尝不是一种福气,至少不必同枕边人互相猜忌。” 墨子琪看他的脸色沉郁,知道他有心病,想了想,隐晦地劝诫道,“世间这么大,相遇本就是一种缘分,若分开了又重逢,那更是缘分中的缘分。王爷现在既已解开心结,便惜取眼前人吧。” 顾明渊低头沉思片刻,向对面举杯示意。 酒过三巡,菜已吃尽,墨子琪准备走时,正巧有下人进来回禀,说二公子到现在还没回来,用不用派人去找找。 墨子琪等顾明渊打发走下人,才问道:“都这么晚了,明和公子去哪儿了?”瞧着天色,也过了未时了。 顾明渊坐回来,却叹了口气,“大概又与他的学子朋友们谈经论道去了。”他倒了杯酒,仰头喝下。 墨子琪见他非但不以此为傲,反而显得很烦心一样,不禁奇道,“二公子如此读书上进,那是好事,将来考取功名入仕,也是你这个作哥哥的荣光,你发愁什么?” 顾明渊用拇指和食指捻住精致的夜光杯,慢慢转动,声音极轻,“……承和你也不是外人,我不妨实话与你讲。我朝开国皇帝曾下恩旨,摄政王位由顾家世代承袭,非谋逆十恶大罪不可夺,但同时,也有严令,顾家子孙只可有一人入朝为官。” “这……这是为何啊……” 顾明渊看了对面一眼,没有言语,但两人心中都有了答案——自然是赵氏皇帝不愿被说忘本,亏待开国功臣兄弟,可又怕顾家真的坐大,所以限制嫡系发展。 想通此间关节后,墨子琪也替顾明和抱屈起来:“寒窗苦读十几年,却不能为国效力,为百姓谋福祉,我若是二公子,怕也会心中不甘。” “所以,我倒宁可他长成一个纨绔子弟。”顾明渊很清楚自己的弟弟,表面谦和懂礼,内里还是很执拗的,就看他这么多年来都没放弃研究八股,便知他还没对科考死心。 墨子琪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坐在一边,他心里其实忧虑的更多些,世家大族里不知多少兄弟叔伯能为财产翻了脸,何况这泼天的权势。不过幸好顾家二少看起来颇为纯良忠厚,应该也没大碍吧…… 他那边想着,顾明渊却看着他笑了开,起身送客道,“和弟的事我自己解决便好,说出来倒叫你也烦心了。你啊,只管帮我照顾好云罗,不论是眼睛还是她身上的伤,都劳你多费心了。” 墨子琪道,“理当如此。” 顾明渊伸手握向他轮椅的推杆,似想送他一段,但不知怎的,手一下竟抓空了。墨子琪微微蹙 眉,下意识抬头看向顾明渊的眼睛,就见他左侧的眸里好像隐隐显出一个白点,不禁迟疑道, “王爷,你……” 顾明渊却已在这时握住了他的轮椅,歉然笑道,“有些醉了,送你出去。”再仔细看去,那瞳孔里漆黑如墨,哪有什么白点? 墨子琪慢慢点头,心说许是自己看错了吧? 等出了院子,仆役便接替了顾明渊的位置,推着他朝东厢房走,还没走出多远,便听到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当当——”戌时到了。 墨子琪脑子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神色都微微变了,两手一下按到轮椅的两侧,回头对仆役肃容道,“送我回蔽词。” ………… 第二天一早,云罗刚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漱完毕,就见墨子琪推着轮椅进来了,且眼皮下隐隐发青,好像昨夜没休息好。 “墨医师有礼了。”云罗支起身,对墨子琪略略颔首。 “有礼。”墨子琪回了个温和的笑:“我是奉王爷令来为云罗姑娘调适眼睛的,因有一味药需在早膳前服下,故来得早了些,希望没打扰你。” “墨医师千万别这样讲,是云罗麻烦你才对。”云罗犹豫了下,又关切地说:“不过您看起来好像有些累,要不我们改在明日可好?” “不必了,药箱我都带来了。”墨子琪侧身从轮椅里捧出一个盒子。 因改变眸色属于易容术的一种,是容眠山的不传技法,顾明渊早交代过下人,墨子琪行药时屋内不可留人,此时见墨子琪要开始了,侍婢们忙福身一礼,无声退了下去。 墨子琪凝神听了片刻,待确定屋子周围的确没人了,这才长叹口气,将药箱暂时放到一边。 云罗小心打量着他的神态,伸手轻轻推推他的膝盖,“喂,你没事吧?你昨天不是和顾王爷用膳叙旧去了吗?怎么成这样了……”说着,她心里蓦地一惊:“还是说他不信我们的话,为难你了?!” 墨子琪看她拽自己的力道一下加大了,紧张之色溢于言表,不禁无奈地笑开。 “放心,”他拍拍她的手,“他没有为难我,也没有怀疑什么,我还找机会劝了他几句,想来他对你的戒心会慢慢淡了的。” “那就好。”云罗松了口气:“只要你没事便好。” 墨子琪听到这话却渐渐收了笑颜,垂下了眸子,慢慢道,“云罗,其实你不该对顾王爷这般算计猜疑的。他……很是重视你。” 云罗愣了愣:“你不会是要反过来为他当说客了吧?” “不,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顾王爷他中了毒,中了一种叫白佛手的毒。” “白佛手……”云罗彻底呆住,“你的意思是……” 墨子琪肯定地点点头,“对,跟你一样的毒,而且都有五年了。” 昨天他在出蔽词的时候,正好听到戌时的更声,一下便觉得不对了,只因此情此景太过熟悉。记得当初云罗刚被师父带回山上时,也是一到戌时前后,眼中便会出现白点,紧接着就有失明症状。 师父对他讲过,云罗这是中了一种名叫白佛手的毒,若不加以去毒,戌时后失明的时间便会越来越长,直到彻底失明。 此毒极为霸道难缠,饶是师父医术精湛,也为云罗足足泡了半年药浴才根治。然而璇玑老人只有一个,同种了这毒的顾明渊便没那么好运了,五年来他始终用内力强行压制,但近些日子,却是越来越压不住了。 昨夜墨子琪再回蔽词,要求为顾明渊诊脉,顾明渊百般推诿,最后还是墨子琪以恐有失明之险警告了他,他这才只得伸出了胳膊。这一诊脉,墨子琪又吃了一惊,顾明渊的毒素累积时间竟有五年了,那么,他便是与云罗一起中毒的了? 云罗听着他的叙述,却感觉越来越心浮气躁,竟不顾身上的伤痛,猛地支起身,大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是!当年我被人劫走的时候,顾明渊是带着亲卫来追过我,你认为他是在那时被人暗算的对吗?!” “不。”相较于云罗像在抵抗什么一般的色厉内荏,墨子琪的表情却足可以称之为平静,“顾王爷的武功如何,你知我也知,你觉得那些刺客中有谁本事高到将白佛手强行打入他的眼内?我想这太难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中了这毒的是你,顾王爷一时无法为你解毒,便以自己的身体为引,将你的毒大半吸到了他身上。” 第13章 保护 “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中了这毒的是你,顾王爷一时无法为你解毒,便以自己的身体为引,将你的毒大半吸到了他身上。” “不会的……”云罗僵硬着身体,踉跄着退后一步,又退后,终于跌坐下去:“他才不会对我这么好,他早说过,叫我不要再跟他攀关系,他不疼我了……” 有些颤抖的自言自语,也不知是在劝自己,还是在告诉墨子琪。 记忆中无数模糊的画面在此时渐渐清晰起来。 刚入府那日,顾明渊将她压到在床,明明都已百无禁忌了,却忽的在戌时更声敲响时停下。或许,那时他便看不到了吧? 五年前她中毒,被刺客挟持带走,在她眼睛看不到时,身后忽然无人再追了。那会儿她以为是顾明渊放弃了自己,现在想来,也可能是他毒性发作失明了? 纷杂的画面接踵而至,那些猜测越明朗,云罗就越慌张—— “顾明渊一定是骗你的!他装的!”心跳的频率乱了,她有些急切地说:“对!一定是这样,否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我前脚请你来为我作证,他后脚便透过你的口,告诉我对我如何关爱备至。你不觉得这简直就是讽刺吗?!” “你冷静一点。”看她情绪渐渐失控,墨子琪水墨般的眸里染上忧色,一滑轮椅上前,倾身将她半抱入怀,安抚道,“好好好,就当是他别有心机,我再也不说了,行不行?你别乱动,碰到伤口就不好了。” 温和的声音,轻柔的抚摸,慢慢平复了云罗的惶恐躁动。墨子琪斟酌思考,不再直接劝说,而是慢慢放开她,问起了正事。 “戒指的来源还是没有眉目吗?” 云罗坐正,绷紧的身躯放松开,低垂的眸中渐渐浮起层寒霜,淡淡道,“戒指十有八九是从宫里流出来的,但具体是谁给的就不得而知了。” 师父曾说过,不要随意地将任何一个人假设为你的敌人,否则很可能会让你忽略了真正的敌人。所以,打从她进入丰启,不管是面对赵太后、顾明渊,还是赵牧,都努力保持一颗平常心,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隐藏自己真正的目的,尽早见到真相。 她沉了沉气,继续道,“大凡赏赐贵重物品,总会登记在内务司的册子里,可惜赵太后把持内宫,治下阴狠,我想探查很难。” “那……你就没想过戒指本身就是顾王府的东西?” “不会吧……”云罗一惊,咻地扬起脸,“他并没有理由啊……” “顾王爷或者没有,但王妃呢?甚至是府中侧妃呢?” 王妃虽然待自己一向好,但如珍妃之流便对她们母女恨之入骨了,云罗想到母亲当年尴尬的位置,不再说话。 墨子琪握紧她微微变凉的手,安静片刻道,“我也只是猜测。或者,你可以找个人去证实。” “谁?“云罗看过去。 “顾明和。” “什么?”云罗愣了,明显抵触,“……为何是他?” “昨夜我和顾明渊用膳时发现了一件事,顾家兄弟也许并没有外界看到的那么和睦。顾明和一心入仕,然而皇室严令,顾家子弟只有一人可为官,他看着哥哥高坐摄政王之位多年,难道心里就没有一点不平?” “你别说了。”云罗沉下脸,别过头。 墨子琪却不理她,继续道,“更重要的是,顾明和会不会也对订立这个规矩的皇族不满?毕竟,当年这天下是顾家老将打下来的……你或许还可利用他探听内宫之事。” “我叫你别讲了!”云罗脸上透出怒容,大声喊:“顾家跟此事毫无关系,我不想随便牵累他人。” 相较于云罗的激动,墨子琪的脸色却无波无澜,他微微一笑:“顾明和无辜,难道顾明渊就有罪?你对他算计起来毫不手软,即使发现当年他或者另有苦衷也视而不见,这又是为什么?” 云罗几次张嘴,都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终于合上眸,唇边露出一丝苦涩的笑,长叹一声:“墨哥哥,你何苦非要逼我?我知道你是不愿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但这丰启皇城里的是是非非,我真的厌倦了,等做完我该做的事,我就要走了。现在你一心要我认他的好,知他的恩,但即使我真这么做了,又能怎样?” 清浅的声音如一首悲悯的乐曲,从唇边流泻出来,听得墨子琪的心都酸涩了起来。 她深埋在心底的仇恨,他的确没法感同身受,他只有最简单的愿望啊,希望她快乐,幸福。 又到戌时,墨子琪为顾明渊换了药,将纱布一圈圈缠绕在眼睛上。 “王爷,我现在为您针灸,请您趴好。” 顾明渊无声点头,才褪去衣服,忽的感觉有凉风吹来,他下意识偏头向门侧:“是谁?” “哦……是丫鬟。”墨子琪答道。 顾明渊蹙眉,复又趴了下去。 烛心的火光摇摇摆摆,不大的房间里洒满浅橘色的光,顾明渊健硕的后背在灯光下显得强劲有力,精瘦的腰身仿若蕴含能量。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然而,却如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般,让人不敢小觑。 “怎的还不施针?”顾明渊见后面久久没有动静,不禁沉声问道。 “马上开始了。”墨子琪含笑回道。 屋门开启又合上,房间里很安静,顾明渊看不到东西,嗅觉却在此时变得分外敏感,身后浅浅的药草味儿与墨子琪别无二致,可又多了点淡淡馨香。 这么相似的味道……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他略略皱眉,肩膀随之一动。后头的人好像有些紧张,针马上偏离了穴位。 有些痛,大概是流血了,顾明渊的唇边却露出一丝笑意。 “没关系,再来。”他自觉往床边动动,那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后面的人沉了沉气,再次下针,这次银针稳稳进入了会同穴。 一针又一针,当十八个穴位全部点住时,他清楚听到后面那人松了口气,然后便是收拾药箱的东西。 “怎么,要走了?” 收拾东西的声音停了停,紧接着,是一声含糊的应答:“嗯……” 顾明渊叹了口气:“你是否觉得,我为你中毒,你替我驱毒,我们就算两清了?” 没人……回答他。 顾明渊皱眉,支起身,试探着朝旁边摸了摸,果然抓住一只纤细的手腕,他略略用力,将她拉过来。 “你身上的伤也没好,怎么下床了?”握着她的手,他的神色也松快开。 云罗见自己被认出来了,也不再伪装,闷闷道,“前后总有好几日了,不碍事。” “哦。”顾明渊点点头,又道,“承和那个人,就知道他不会为我保密。” 云罗低下头,声音变得很轻,“为何不告诉我?”五年前不说,五年后也不说,还要墨子琪将这事发掘出来。 顾明渊浑不在意道,“有什么可说的?” 那天经地义般的语气,让云罗一时哑口无言,喉咙里好像有点酸涩的感觉,她轻咳两声压下去了。 “你的毒这几年都没找人医过吗?”她问。 “看过一些大夫,但总归没太好的办法。我在这个位置上,又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寻访名医……” 云罗理解他的话。顾家这么多年来表面风光,但实际并没有稳定庞大的家族势力支撑,说白了,就顾明渊一个权柄滔天的王爷而已。 然而,集权于一身,也就结怨于一身。平时没事时,还隔三差五地闹刺客呢,如今再宣告天下说,摄政王每到戌时便会失明,岂不是等同叫那些亡命之徒每天定点来王府聚会? “放心,墨医师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你的。”她宽慰道。 “那你呢?” “我?”云罗一怔,不自觉地想往后退,“我也曾在容眠山见识过些医理,自然……自然会辅助墨医师了。” 顾明渊摸黑坐起身,拉住云罗的手不放,知道她不能坐,便将她虚虚圈进自己怀里。 “你昨天趴在我身上哭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故作疑惑道,“你说你是因为惦念我才上京的。” “谁这么讲了!”云罗的脸一下便红了,“你少胡说八道了——”说着,便想挣脱开,却听到顾明渊闷哼一声,她这才想到他身后还扎着针,忙不敢动了。 见她老实下来,顾明渊笑开:“你是没这么说,却有这么暗示,承不承认?” 云罗尴尬地视线乱飘,尽管男人此刻眼睛蒙着布,也不敢看他。 “还是……你昨天根本在糊弄我?”话中的笑意更深。 沉默,倒像默认。 顾明渊肃容:“云罗,过去的事我都既往不咎,现在我只要你实话对我讲一句,你跟赵雅到底有无协议?” 云罗咬唇,久久没有说话,忽而开口:“在我回答你之前,我也问你一句,你这毒……真是因我而得?” “这也不一定。”顾明渊一本正经地回答,叫云罗的心都提了起来,却听那男人道,“也或许是早在五年前,我就猜到你今日会受太后密令来我这王府当奸细,所以早早叫人打了毒在我眼睛里,就为了现在能糊弄你。” 第14章 妃位 顾明渊一本正经道,“或许是早在五年前,我就猜到你今日会受太后的密令来我这王府当奸细,所以早早叫人打了毒在我眼睛里,就为了现在能糊弄你。” “噗——”云罗抿着唇一下笑了出来。为了骗一个人,而冒着失明的危险给自己下毒,这种话恐怕就连三岁小儿都会觉得荒谬。 与当年别无二致的清脆笑音,仿佛云罗还是个蹦跳在他膝下的孩子,仿佛顾明渊还坐在花园的桃树下,一边看兵书,一边叮嘱云罗不许胡闹。 时光总是这样快。 顾明渊的五官渐渐柔和了下来。自从他当上摄政王,威严就成了一张不可摘下的面具,可当他褪下那股不容人忤逆靠近的气势后,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英俊沉稳的普通男人。 这样的一面,曾经只有云罗能看到,而如今,依然只有她能看到吗? 这种想法让云罗心慌,甚至是心惊,幸好在这时顾明渊开口,解了她的困窘。 “现在该你答了,你与赵雅,到底有无协议?” “没有。”云罗平缓了下气息,没什么迟疑地回道。“赵太后在送我出宫前,确实有暗示我帮助她,但我什么都没答应。” 顾明渊微微握紧她的手,她能感到男人的手指就搭在她的脉上,云罗合上眼,感觉自己稳健的心跳,咚咚地跳动在胸膛里,如水般流淌在男人的手指间。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好,我信你。”顿了顿,又道,“既如此,选秀那日你就不要去了吧,省的她见到你又要多加刁难。” “不行。”云罗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便答道。 顾明渊侧首,蹙眉,“为何?” “我……我要去见我的朋友。” 这一段故事,却是不需要撒谎的。 云罗在淳化县差役的护送下上京,谁知路上遇到黄河发大水,两名差役都与她走散了。她一个年轻女子,手下没过硬的功夫,落在贼匪遍地的灾区,真是危险极了,幸亏得到同为进京秀女淑和、灵儿的照应。 淑和当时的情况也不好,一辆马车,一名车夫,十几两碎银,就连灵儿都是她半路救的,但即使是这样,在见到落魄的云罗时也还是带上了她。 三个女子在路上艰难前行,临近京畿却遇到了最大的危险,天理教不知从何收到风声,说有进上的财宝会经过这条路,当然财宝没截到,却将她们三个堵了个正着。 淑和是大家闺秀,当时便想到了一死以保清白,却被云罗拼命夺下了匕首,在她看来,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还不一定到了那一步。 在她的劝说下,灵儿与淑和都乖乖跟着天理教的人走了,邪教人看她们都是弱女子,倒也不绑着,一路上轻浮地动手动脚。灵儿淑和满脸是泪,云罗却强忍着恼恨与他们周旋,当走到护城河附近时,贼人们最不抱戒心的云罗竟忽的洒下一把白.粉,高声喊道,“看毒.药!”贼人下意识抬臂遮挡,云罗便趁着这个机会拉着淑和跟灵儿跳下了河。 贼人们欲下水追捕,可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沾水就浑身剧痛,他们也怕那些白.粉真是毒.药,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云罗等人逃走了。 三个女孩中,只有淑和不会水,云罗跟灵儿便轮流抓着她,整整在护城河里飘了一天一夜。淑和在水中一度昏迷,醒来时看到两人竟将衣服跟自己的衣衫紧紧绑在一起,不由得失声大哭,直叫两人放弃她自己走吧。 云罗当时抹了把脸上的水,笑得灿烂,只道,“你说什么傻话?若当初不是你收留我和灵儿,如今我俩早作了水鬼,想救你也没命了呢。” 就这样,三个女孩一边哭一边游,直到次日下午才被人救起,趴到岸上,只觉劫后余生,当场便结拜了姐妹。 也是因为这一场漂泊,云罗临出门时刻意遮挡眸色的颜料早就掉了,想神不知鬼不觉混进皇宫的计划落空,所以一进京都就被太后的民间密探抓了个正着,然后,利用她,来打击顾明渊。 微风吹动了烛火,照得顾明渊的脸色晦暗不明,他久久没说话,只是慢慢伸出手,在云罗的头上一下下轻抚着,像小时候,每次云罗明明受了委屈,却还强忍着不肯说时那样。 “我当初,不该停下来的。”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云罗却听懂了。顾明渊说的是五年前她被劫走那个晚上,若他当时坚持追上来,她就不会失踪,也不会有后面那许多的颠沛流离。 云罗却是笑,“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她早就已经不怪顾明渊了,若当时双目失明的他跟了来,出了事,她也要内疚一生。何况,幸亏她被带走了,否则有些真相恐怕就要被永远埋在黄土里,连翻,都没人去翻一翻。 看她有些恍惚的样子,顾明渊又轻声道,“你历劫归来,我还对你诸多猜忌,你可会怨我?” 云罗低头,不太在意地笑开:“我时隔五年才知晓你曾因我中毒,你又可会怨我?” 顾明渊沉寂片刻,终是摇头失笑,“好吧,那些光阴只当错付,我们都忘了吧,以后你便留在王府里好好的。” 忘了……云罗呆怔住,有些事能忘,有些事却真的忘得了吗? 她闭了闭眼,长舒口气,岁月鎏金像一匹柔美的绸缎,在眼前倏然铺展。那画面上有她的童年无忌,有他的千般宠溺,有她的闪躲逃避,有他的步步紧逼,有许多两人并肩笑立在春意盎然间,却也有太多……一个素衣女子独身的孤寂。最后,那孤寂开成了一朵血玫瑰,盛放,又残败。 当刺目的红在脑海里崩开,云罗恍若再次有了勇气,有了面对一切,亦抛弃一切的勇气。 她缓缓半跪下来,伏在顾明渊脚边,扬起脸,看着他,她相信,自己那一刻的回答一定诚恳而真挚。 “好,我们都忘了。” 顾明渊的唇边慢慢绽开一抹笑,似有淡淡的喜悦。 云罗忽的无法直视。她低头,像个娇蛮的孩子一样,晃晃顾明渊的膝盖,“我都答应你了,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说说看。”温暖柔和的声音。 “淑和跟灵儿都是我的好姐妹,承载着家族希望而来,如今我已落叶归根,很希望她们能雀屏中选,得封高位。” “这……”顾明渊有些犹疑:“皇帝已经大了,恐怕不会受人管教,要他宠谁就宠谁。” 云罗急得跪起了身体道,“可否受宠只看她们自己的!我如今,只想请你为她们争取个尽量高的位置,至少护得她们在宫中周全,好不好?” 也就在她跪直身体的一刻,顾明渊向下轻抚她头的手落了空,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停顿的时间似乎格外长,长到她几乎以为顾明渊发觉什么了,云罗下意识摒住了呼吸,一时间,耳膜里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越来越响。 幸好,在短暂而压抑的静寂后,那悬空的五指慢慢挪动,终是落到了她的头顶。她听到他说:“好,我必如你所愿。” 云罗微微舒了口气,慢慢弯下腰,将脸贴到了他的膝盖上,合上眸。 丰启皇城每到这个时节便格外讨厌,阴雨绵绵,雾霭沉沉,堆在天上,停在云间,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也模糊了旁边人的面容。 回去的时候云罗的神色有些恍惚,进了屋,也没点灯。她明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为何却没有什么开心的感觉呢? 角落里传来轻微的摩擦声,云罗眼神一凛,猛地退后几步道,“谁在那儿?!” “别怕,是我。”墨子琪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他推着轮椅,从暗处慢慢移出来,到圆桌边掏出火折子,点上了蜡烛。 屋子被照亮,云罗看着他有些不自然,走到檀木衣架处解披风,嘀咕道,“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不怕叫人发现?” 墨子琪不答话反倒调侃道,“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扎几个穴位对你来说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吧?” 云罗往架子上搭披风的手一顿,慢慢回转过身来,抬起头,脸上却没有他意料之中的挣扎或者羞赧,而是一种近乎冷清冷性的淡薄。 “顾明渊已答应我,会尽量为淑和、灵儿争取妃位。” “你——”墨子琪愣住,揶揄的笑容转瞬变成了怒色,“云罗!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我如何?”云罗面容平静。 “你就算不能回报他的一片心意,也不该一次次利用他的这份真心啊!” ================= 第15章 长情 “你就算不能回报他的一片心意,也不该一次次利用他的这份真心啊!” “……”云罗瞬间哑然失笑,墨子琪简直把顾明渊说成了一个大情圣。 没错,顾明渊是曾不顾己身的为她吸毒疗伤,他也曾用一句“有什么可说的”深深打动了她,如今更是对她予取予求,无所不应。假如这些事换了其它任何一个男人来做,她也许都会动摇,但顾明渊不行,唯独他不行。 她一步步走近,弯下腰,盯着墨子琪的眼睛,用近乎冷酷的语气道,“墨哥哥,你听好了,我并没有骗他什么。我敬他如兄如父,所有要求都只是一个小辈的恳请,他答应了我自然万分感激,他不答应我也无法可想,就这么简单。”云罗直起身,“好了,我真的不想谈这些,你来找我有什么事?现在说吧。” “云罗——”墨子琪不甘心地唤她。 她的回答则是直接走向床榻,刷得抻下了一侧的纱帘,随意整整枕头背对着他说:“要是没事的话,我就睡了,哥哥自便。” 墨子琪定定地看了她背影一会儿,终于叹气,“好吧,你跟我出来下。”他推着轮椅,转身往外走去。 云罗回身,略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跟了上去,不料墨子琪越走越偏,竟一直将她带到了王府后舍的杂物仓内。 “你……要我来这里做什么?” 墨子琪两手搭在腹上,安然坐着,淡淡地扬头看着她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将玉佩带回浣衣房,但是还没来及拿出来让人发现,就已经有侍卫去抓你了,对不对?” “是。”云罗缓缓点头,“所以我怀疑,是之前跟我结怨的春枝暗中捣鬼。”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不是春枝,至少春枝不是因为跟你结怨才去害你的。”墨子琪抬手,轻轻推开了仓库的门,“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云罗犹疑地望进去,当时便呆住,春枝竟满脸青白的躺在地上,明显已没气了! 墨子琪道,“侍卫说,她是畏罪自杀。” “怎么会这样……”云罗的手扶住门框,忽然感觉心很沉。她慢慢走过去,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上的人。她虽然恨春枝暗害自己,却也没做好准备,对着一具僵硬的尸体…… 等等,不对!云罗的眼神一变,忽的蹲下身,伸手在春枝额头上轻轻摸了几下,片刻过后,她缓缓收回手,唇边溢出一丝冷笑,站了起来。 春枝先因嫉恨她而出手陷害,当发现顾明渊对她的特殊照顾时,又因害怕受罚而自杀,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合情合理,但构成这些的前提是——死的那个真是春枝。 但如果不是呢?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府里还有第三股势力。从春枝指认她是贼,到柳叶向她行重刑,顾明和闯宫求人参,可能都是一个局。他们想让顾明和被太后治罪,再让顾明渊与赵氏皇族大动干戈……然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这渔翁又是谁呢? 唯一确定的是,那个人并不太在意她的生死,否则当时她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她看向墨子琪,墨子琪的神情同她一样沉肃。 “云罗。”他轻轻唤了一声,云罗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便被他握住了手。 男子清泉一般的眸子里满是对她的担心,他说:“你的处境很危险。答应我,别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稍稍弥补他,这阵子多亲近顾王爷吧。” 只有在他身边,才能保你安全。 云罗张张嘴,却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回去的时候,她拒绝了墨子琪要送她的好意,独自在这熟悉又陌生的王府里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脚好像有意识一样带着她来到了清心小筑,那个她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 看着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栅栏门,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上她小时候调皮用石子刻下的圆圈划痕,过了一会儿,唇边露出一丝笑容。 伸手推开门,没有想象中的萧条破败,两个留守的粗使丫头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见她一身绫罗锦缎华美配饰,也不敢问她是来干什么的,只慌忙避让行礼。 云罗微笑颔首,提着灯笼,缓步走进儿时的卧房,一进门,便被屋内的陈设略略惊了一下。 墙角的柞榛木高花台上摆着一架铜香炉,上好的檀香袅袅升起,好似这屋子的主人随时都会走过去拨拉几下似的。 红漆描金彩绘屏风的镜台前放着两盒多宝斋的胭脂水粉,盒盖上还是鸾鸟飞天的样式,看着颜色竟像是新的。可是多宝斋不是早换了盒面花式了吗? 掀开帘子,里间的黄花梨木五足圆花桌上平摊着一本列国传,云罗走上前偏头看了看,捧起来轻声念道,“却说鲁庄公得鲍叔牙之书,即召仲义商议曰:向不听子言,今终至兵败,如今杀与纠何利?”。 一字一句都似曾相识,她的心一颤。这、这不正是她被劫走的前一天,正在看的第十五回——释槛囚鲍叔牙荐仲?! “你、你们过来……”她有些艰难地送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守在门口的两个下等丫鬟,怯怯地走了上前,福身行礼,“姐姐有什么事吗?” “我问你,这间院子可有人住?” “并没有……” “那怎会点着檀香?还有上好的胭脂水粉?”云罗脸色一沉,“莫不是你们擅自用的?” “奴婢们不敢啊!”两个丫鬟吓得慌忙作揖,“香和胭脂都是管事交代必须放的,不光如此,还有洗身用的白翳皂角,梳头需的茉莉油,全都要定期更换……” 云罗觉得胸腔里跳动的频率乱了,她努力保持着声线稳定,问:“……为什么?” “奴婢不知,但是王爷隔三差五就会过来坐坐,奴婢们也不敢懈怠……” 嗓子里像是堵了些酸涩的硬物,发声都困难,云罗偏过头,低声道,“你们……你们在此处做事多久了?”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约有三四年了。” “王爷日日如此?” “那倒不是。”丫鬟仔细想了想,小声道,“王爷有时一天可能会进来两次,也有时一个月才来一趟,对,总不会超过一个月。” “他都在这儿做什么……”云罗哑着嗓子问。 丫鬟的脸微微红了,仿佛害羞,又暗含着些少女的期待:“王爷经常做完公事便来这边用夜宵,偶尔看些游记,哦,对,他也常看桌上摊着的那本书,不过每次看完了还会恢复原来的页码,他还在院子里的老树下吹过笛子,有时候也会叫奴婢和彩雀踢毽子,他说女孩要活泛些,看着才有生气……” 云罗猛地背过身去,眼前水汽弥漫,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她使劲儿用手去擦,可却是越擦越多,怪不得这个院子到了亥时还没锁门,怪不得门口总是亮着一盏小灯,原来,是在给顾明渊照亮来此的路吗…… 可是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她跟母亲都不在了啊,她们已经走了五年了! 顾明渊!我真恨你! =============================== 第16章 恣意 “你们,先退下吧。”她努力掩藏着嗓音里的哽咽。 丫鬟无声地退出门, 听到关门的声音后,她终于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圆桌边趴下,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默默流出了泪。她真的有些后悔来这儿了,如果不来,她就可以继续遗忘顾明渊曾经那么疼过她,曾对母亲那么好。 对,她该离开!离开! 云罗拿出帕子擦擦眼角,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起身便想往外走,可当朦胧的视线注意到桌案一角时,双脚便怎么都挪不动了。 ——那里放着一支憨态可掬的梨木娃娃。 她定定地看了片刻后,鬼使神差般倾身向前拿起了它。当年还有些棱角的木雕,如今竟被打磨得滑不留手,头顶的位置光滑圆润,显然有人经常抚摸它。至于那个人是谁,已不必言说。 脑海中倏然浮现起了当年的情景…… 八岁那年,她带着丫头小厮偷溜出府玩,在街上买到了一个很漂亮的木雕,回家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拿给顾明渊看。 听下人说他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她想都没想就推门闯了进去,笑着喊道,“顾叔叔,你快看,我买了个可好看的东西!” 顾明渊那会儿正在为黄河水患发愁,字字斟酌着写着处理方案,冷不防突然有人跑进来,一滴巨大的墨便这么掉到了宣纸上,方才费心写的东西全都污了。 他怒极之下,拍桌喝道,“谁许你进来的?!来人,给我把她拉出去!”说着,一挥手,便打掉了云罗递过来的木雕。 小人儿落到地上,啪嚓一下,头跟身子就这么分离了。 “小姑奶奶,你赶紧走吧。”小德子见摄政王发怒了,冲过来低声求着,就去拉云罗的手。 谁知云罗却动也不动,只呆呆地看着地下碎裂的木头。片刻过后,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撂下一句“我再也不理你了!”,扭头便跑了。 回到房里后,她把丫头嬷嬷们全都赶了出去,连母亲也不见,趴在床上哭了个天昏地暗。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是顾家的亲生女儿。但是顾明渊对她很好,非常好,并且告诉她,她们母女都是他世家的遗孀。于是,她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起这份宠爱来了。甚至,在心里偷偷视他为兄父。 可是今天,他居然吼她…… 他不要她了吗?跟她的亲生父亲一样,不要她了吗?云罗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害怕,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她的后背,是顾明渊的气息,小云罗的心一颤,随即却将头藏得更深。 “出去!我不想见你!我讨厌你——” “真的不见我?” “是啊!你快点走,走啊!” “行,那我真走了啊?”温暖的大手离开了她的后背,她忽的感觉那么冷,那么无助,然后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步步都想踩着她的心走过去。 云罗终于忍不住,猛地抬起上身,回头道,“你回来啊!喂!” 可是屋里……只有一室的静寂。 “呜……”云罗在呆怔了一会儿后,再次合眸嚎啕大哭出声,“顾叔……顾叔你回来吧……回来 啊……” “既然我家的小殿下都发话了,我就回来吧。”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那样熟悉。 云罗蓦地止住了眼泪,咻地一下张开双眼,眼前是顾明渊无奈的笑颜。 “看看你,一会儿不见就哭得跟花猫一样。”他伸出手,为她擦干眼泪。 云罗面露惊喜,下一刻却又别扭地转过脸,不肯让他碰。 “你不是不喜欢我了?还来干什么?”她赌气道。 “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你、你砸坏了我的木偶!” “我赔你一个就是了。”顾明渊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可爱的女娃娃,看起来约莫七岁的样子,笑吟吟地趴在荷花上,瞧着就喜气。是民间通称的子女缘玩偶。 云罗的目光马上被吸引住了,一时间连生气也顾不上了,一把就抓了过来,爱不释手地玩着。真好看,真漂亮,比她原来那个还漂亮。 “顾叔,这是你出去买的吗?” “不是。”顾明渊坐下来,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叹道,“这是顾叔亲手雕的。” “我不信。”云罗虽然年纪小,却也不傻,“这么会儿子功夫,你怎么可能雕一个木偶送给我?” 顾明渊一手揽着她,一手绕过她的身体,握住她拿着木偶的小手,目光幽深地看着,语气却是浅淡,“因为这木雕,是去年你生辰前我为你雕的。” 云罗愣住,“那为什么……”不送给我呢? 顾明渊像是知道她未完的话,笑了笑,说:“因为后来出了一件事,让我想不太明白,到底还该不该送这个给你……” 当时的云罗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他的眼神是那么幽暗,像是暗含了一往漩涡,有无数的话要对她倾诉,又仿佛具有巨大的吸力,要将她整个人都吞进去。当时的她并不太明白这种感情,可现在想来,她却隐隐懂了…… 云罗将那木雕缓缓放下,手在空中停住,五指慢慢握紧,忽的又伸了过去,将那木雕紧紧攥住了。不论后面的发展是对是错,但那些年的疼爱做不得假,曾经的快乐也做不得假,或者,她真该听墨子琪的话,仇不能忘,恩也不该忘。 云罗闭了闭眼,将木偶放进褡裢里,转身回了蔽词。 第二天中午,她估摸着顾明渊下朝了,端了一杯参茶便进了隔壁书房,没想到才一踏进正房的门,便感觉屋里气氛不大对劲。 “子荷,怎么了这是?”她没敢贸然掀帘进去,小声问道。 子荷小心地朝里面望了一眼,低语道,“似是前朝不好,王爷从回来就不大高兴了。” “外面是谁?嘀嘀咕咕的没规矩。”低沉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子荷跟随侍太监小德子都忍不住将头垂得更低。 云罗安抚地拍拍子荷,在原地略镇定了下,一手打起帘子,浅笑着迈进去道,“是我。” 顾明渊抬头见是她,生硬的脸色和缓了些,抬手接过茶盅道,“怎么是你来做这些?底下人真是越来越不会伺候了。” “你别怪她们。”云罗忙道,“这参茶还是丫鬟端给我的,我听到你回来了,就来借花献佛而已。” 顾明渊眸里的不悦这才淡了,点点头,抿唇喝了口参茶,然后就放到了一边,“行了,茶我喝过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否则对伤口不好。” “哪还有什么伤口?”云罗笑了一声,自然而然地走到他后面,为他轻轻按摩起太阳穴,柔和的力道叫他很快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他忍不住闭上眼,缓缓靠后。 “以前你经常这样,在我看折子看累了的时候为我按摩。” 云罗想到了小时候的那些时光,笑容更柔和了些,轻声道,“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像以前那样,跟我讲讲是谁在烦着你,我虽不懂治国之道,总能帮你听听。” 顾明渊忽的沉默了,一时间,屋里只能听到两人呼吸的声音。 云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不大恰当,有查探政事之嫌?她咬住唇,正琢磨着怎么转一个话题,那男人已经牵起她的手,起身,走到东墙边。 那里有占了半面墙的军事地图,左右各是一副夔的神兽像和浑沌的凶神图。 “今□□上收到了前方战报,杨将军在对阵戎狄中失利,丢了溆浦镇。”他指向地图上某个位置,看向她,“而这杨将军,算是我的亲信。” 一字一句,很慢,却是轻轻击打在云罗的心上。这不仅是一个丰启王爷对一个戎狄女子的绝对信任,更是一个男人将自己的失败展露在女人眼前。 她竟蓦地觉得有些羞愧,偏过头低语:“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是这样的事。 “没关系。”顾明渊却没让她把话说完。他两手握住她的双臂,让她看向他,温和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如今朝上有主战派,也有主和派,你认为我该不该叫杨将军继续打下去?” 男人认真的表情让云罗有些惶恐,仿佛顾明渊真的将她同朝上重臣一般对待,她竟下意识道, “这国家大事,我……” “是我让你说的。”顾明渊笑开,微微握紧她的手,“何况小时我也教了你不少,我相信,你的才学并不比普通士子差。” 云罗犹在犹豫,顾明渊却鼓励地看着她。 “好吧,”她终于开口:“那我只说说我的感觉。” 她微微偏头,认真思索着道,“依你所言,杨将军只丢了一个边远小城,不论士气还是军备,都没有受到严重打击,这仗完全可以打下去,但问题是后方——” 顾明渊赞许地露出一丝笑。 云罗受到鼓舞,声音大了些:“如今黄河水患,水贼横行,一旦发起大规模战争,吃苦的还是百姓,倒不如忍一时之气,等汛期过了再作打算,只不过……”她的话突然停住,缓缓抿住唇,悄悄看一眼顾明渊,再不言声。 “怎么不说了?”顾明渊低头,不甚在意地笑开,一手依旧拉着她的手,另一手端起参茶来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只不过,我就要向朝廷上一封请罪书,认下举荐杨将军不利的责任了,对不对?” 云罗叹气,点点头。顾明渊是权王,也是政客,要他为了百姓而损失自己的威信,向皇室低头,实在有些不切实际。 “好,就依你所言吧。” 第17章 血统 云罗咻地张大双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明渊眸里闪过一丝笑意,微微俯身凑近,“怎么这么惊讶?难道本王在你心里就一直个大奸臣吗?” “啊……当然不是了!王爷您在民间素有仁名,我这几年常常听到的!”云罗忙表明心迹,一脸严肃,就差赌咒发誓了。 顾明渊看她心虚的样子竟笑出了声来,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好了,不必哄我,那些文人酸腐爱怎么说,本王并不介怀。”何况平民百姓的一时好坏,也的确没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但他总得为丰启长远发展计。如今,不能打。 他带着云罗回到桌边坐下,放开她的手,摊开一封折子,侧首笑道,“现在本王要写请罪书给朝廷了,卿可愿为我磨墨?” 云罗微微一怔,随即灿然一笑,福身道,“乐意之极。”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声通传:“王爷,宫里来人了,说是太后有旨,请您即刻入宫。” 顾明渊蹙眉,看向云罗,云罗却已将墨石放到一边,“既然太后传召,你就赶紧去吧。”顿了顿,她又压低声音,“赵太后这次怕又要借题发挥,为她的皇帝爱子多谋权柄,你多多小心。” 顾明渊面容沉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心。 云罗看着男人大阔步朝外走,慢慢的,挺直身体,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带着自己都未觉察出的自豪。 如果这个男人不逼她接受某些她想逃避的东西,不对她凶,还像小时候那样宠着她,给她自信,那么她也真的很喜欢这种陪在他身边的感觉。 “子荷,给王爷温上一盅燕窝,等他回来用。” “哎。”外间的子荷清脆的答应一声。 只是那一天,云罗没想到他竟整晚都没回来,而那锅燕窝也就在炉上咕噜了一夜,直到烧干。 事实上,顾明渊从书房内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出府,而是一拐弯向祠堂方向走去。 一片青砖瓦房的小院仍旧保持着百十年前的原貌,参天古树遮蔽了刺目的阳光,同时也挡住了和暖的温度。 顾明渊缓步走进去,屋内更加阴凉昏暗,他沉默地望着置祖台上一块块极为普通,却象征祖先巍峨宏伟人生的檀木牌匾——为□□皇帝打下江山的顾青峰,他的□□爷爷;以一己之身挑战天下贵族权力,上书请求废除王爷番地的顾仲平,他的太爷爷;力战戎狄死守边疆,最后连尸首都找不到的顾守国,他的爷爷;哪怕被君主怀疑猜忌,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顾成山,他的父亲…… 那一个个姓顾的名字,伴着丰启王朝的起始兴衰,慢慢在他眼前展现出了一副极为瑰丽宏大的画卷。万里河山,赵氏皇族,像个沉重的担子,死死压在他的肩上。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吐了口气。 “怎样?她有何动作?”仿佛对空气问道。 然而,明明只有顾明渊一个人的屋子里,却分明响起了第二个人的回答! “回王爷,乎图拉氏并未翻动房内的任何物品,只是去看了看地图旁边的两幅画。”沙哑的声音异常恭敬。 “哦?”顾明渊缓缓张开双眸,眼神里闪过些微阴郁,“她看哪副画久一点?” “夔。”那人极肯定地答道。 顾明渊微蹙的眉舒展了些。浑沌乃是真正的名家之作,不论笔法还是画工皆为上乘,任何一个懂画的人都该忍不住去研磨一二;相反,夔的画像除了用色大胆更吸引注意之外,没什么特别。若有人在这两幅画中选择站在夔那边,那应是真的不懂画。 “继续去查墨子琪跟云罗的关系。”他淡淡地吩咐道。 在墨子琪刚刚出现的时候,他真的差点相信两人只是医者和病人的关系。可是,当云罗顶替墨子琪来为他扎针时,他们却露了马脚,这两人身上有几乎一模一样的香气,绝非一朝一夕能培养出来的。 容眠山已经神秘了太久了,或者,这次能利用云罗给这个已过百年的秘密打开一个缺口。 顾明渊拂了下袖口,转身出门,一丝光线照进昏暗的内室,顾家祖训六个字闪着低调却不容忽视的光芒,那光线已笼罩了顾家长达百年,亦将看不到尽头地永远维持下去。 ——保赵氏,驱戎狄。 顾明渊到达安泰殿外时,隐隐听到里面响起丝竹管乐之声,暧.昧淫.靡得像是被粘稠的液体包裹住。他眉头皱紧,脸上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 “可是右相在里面?如果是的话,本王改日再来听太后的慈训。”说着,便欲甩袖离开。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却在这时走出来,不慌不忙地福身道,“王爷请留步,右相今日并未进宫,太后她老人家一直在等着您呢。” 顾明渊缓缓回过头,脸色依旧不善,到底没说什么,跟着她走了进去。 一进大门,便见一个陌生的女乐师穿着一袭红衣跪坐在侧,熟稔地拨弄着琵琶弦,见到他的注视,马上妖冶地一笑,手下的曲调更加诱惑诡秘。 前方,金色的珠链微微晃动,赵太后斜靠在后面的凤塌上,鲜艳的丹蔻轻捻起一颗葡萄,慢慢入口,碧色的汁液像是带着某种诱惑一般,让年轻的画师看怔了眼。 顾明渊冷漠地扫视过宫殿一圈,对上首道,“臣顾明渊,给太后请安。”他嘴里道着请安,实际上连腰都没有弯一下。 赵雅张开精心描绘过的凤眸,看见顾明渊,莞尔一笑,坐正了身体道,“呀,是顾王爷来了?你们这些没眼色的东西,还不赶紧退出去?”后一句话,却是对琴师画师等人说的。 曲子声停,两人默不作声地倒退下去,连带屋里的侍女,竟都走了个干干净净。 大门合上,赵雅掀开金色珠链,踩着柔软的绣鞋,缓步走下高台,环佩叮当作响,脸上的笑越发柔美,却似带了毒。 “顾卿怎许久不来向哀家请安了?”雪白的柔荑伸展,像蛇一般轻轻搭上顾明渊的臂,柔滑,又冰凉。 顾明渊沉默片刻,低头,微微勾起赵雅的下巴,对着女人笑开,“本王这不就来了吗?雅可是想本王了?” 赵雅顺势倒进了顾明渊的怀里,嗔道,“自然是想的,不光想,我还怕……” “怕什么?” “怕——”赵雅拖长音调,慢慢直起身,柔软的腰肢微微摆动,红唇凑向顾明渊的耳畔,“怕你被云罗那个小妖精勾了魂儿啊!哈哈哈……”她一推顾明渊的胸膛,自己瞬间离开男人的辖制,放肆地大笑了开。 顾明渊的眸子倏然眯紧,眼里露出一抹刀锋般的冷光,却是转瞬即逝。 “雅说笑了,她的姿色风情又怎敌你万一?” 赵雅慢慢收了笑,定定地,漠然望过去,忽的甩开宽大的袍袖,金色的凤凰随之摆动,好似振翅欲飞,就这样雍容华贵坐下,口道,“说笑也好,真的也罢,哀家只想提醒你,千万别为美色误了正事。哀家将她留在你府里,可不是让你千般疼宠的,你要赶紧将她母亲,那个贱人找出来——杀掉。”她捻起一粒樱桃,笑着放入自己口中咬破,殷红的樱桃汁水粘在唇角,宛如鲜艳的妃子血,然后一脸苦恼地继续说:“否则,待哀家百年之后,岂不要跟她一起合葬在先皇陵寝了?” 顾明渊笑容加大,似有讥诮,“雅如此心心念念慧娘,怕不只是为了先皇吧?” 慧娘,云罗的生身母亲,戎狄公主的陪嫁侍女,是陪伴先帝时间最短的一位宫人,却也是让先帝最为记挂的一位宫人。 她在怀孕后不久便失踪了。先帝思念了她近十年,临死之前,下的最后一道圣旨便是:封庶妃乎图拉慧敏为皇后,待死后继位圣母皇太后,赐号孝康端仁,说完这道旨意就咽了气,连给群臣劝谏的机会都没有。当时的贵妃赵雅跪在灵床前,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幸亏一直失踪的慧敏,在此之后也依然杳无音信,赵雅便以母后皇太后的身份,称霸后宫到了现在。 而随着云罗的出现,赵雅自然有了危机感,假如圣母皇太后回朝,莫说她这个母后皇太后地位不保,就连小皇帝在前朝可能都会受到掣肘,这是她绝对不能允许的。所以她没杀云罗,就是要利用云罗引出慧敏,斩草除根。 对后宫的女人而言,男人的爱永远不及权力带来的滋养,永远。 赵雅心中一片凉薄,偏偏脸上温暖和煦如春日阳光拂面,她对顾明渊柔柔一笑,恳切道,“哀家与先皇是否伉俪情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您忠君爱国啊。”她起身,从鎏金八角桌案上拿下一份贴着红羽的信,“请摄政王过目。” 红羽,通常意味着八百里加急,而这信里的内容,也的确至关重要。 ——戎狄作为暂时的胜方,主动向丰启发出停战书,要丰启用二十万两白银换回溆浦镇,另外还说若丰启肯答应,便会派三王子扎马泰出使丰启,两国联姻,修秦晋之好。 只索要二十万两白银,实在不像戎狄一贯贪婪的作风,最重要的是,三王子是继承汗位的热门人选,怎会轻易涉足敌国?除非,这丰启内有极大的利益在。 “王爷可别忘了,戎狄曾有女王登位呢……”赵雅恍若无骨般偎依到顾明渊身边,无限哀怨地说道。 顾明渊搂住那柔软的身体,低头对她一笑,“本王当然知道。” 三王子来的时间,与云罗出现的时间实在太巧,假如现在慧敏再以圣母皇太后之尊入主后宫,那么云罗便是丰启名正言顺的皇嫡女。焉知戎狄会不会借此发动战争,要云罗登位女皇! 第18章 权欲 再联系到云罗之前千方百计要他重开选秀,还为几名“好友”秀女谋位分,或者,那两名秀女也与这件事有关? 顾明渊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脸上却没露出半分,一手放下信件,轻轻抚摸上赵雅的后颈,像安抚一只猫儿,和声道,“雅自把心放下,本王保证,圣母皇太后永远不会回朝。” “说白了,你还是不愿让她死。”赵雅沉了脸,露出一丝尖刻。 “本王会在应当时机,行应当之事,不用任何人教。”他淡淡道。 赵雅与顾明渊对视片刻后,转而笑了起来,“好吧,那这件事就交由王爷费心了,不过戎狄的求和书虽是主动发的,却总是我丰启输了仗,赔了银钱,这责任……”她一手妖娆地轻搭在领口的牡丹绣纹边,头微侧,一脸为难。 顾明渊暗暗冷笑,口中的话却答得温和,“雅不必忧愁,本王明日早朝便会上书请罪,并且暂时交出虎符。” 赵雅掩唇而笑,“顾王深明大义。” “如果雅没有别的事,本王便回府了。”他拍拍她的手,欲转身而去,却马上被一个温暖的躯体 从背后抱住。 “哎,王爷何必这么急呢?”赵雅双臂揽着这个永远强势仿佛无坚不摧的男人,只觉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渴.求,她微微喘息着道,“雅这几日读书,颇有些心得,很想找人聊聊呢,王爷可愿随雅进内室一叙?” 顾明渊沉吟不语。 赵雅慢慢松开他,扭着妖娆的躯体作势要走,“既然王爷不肯,雅只好传召右相进宫谈书论道了……” 顾明渊眼中一闪,回身过去拥住她,勾唇笑道,“怎会?雅盛情邀请,本王荣幸之至。” 赵雅笑得越发灿烂,忽的,身体凌空,她哎呀一声,人已被打横抱起! 颈侧交缠间,没人记得在不久以前,这两人还曾于朝华殿内针锋相对,斗得你死我活。金色的珠链清脆作响,洒下一室辉光,尽是欲.望与权力的颜色。 次日清早,顾明渊整理袍袖从内殿出来,清凉的风总算吹散了身上那种挥不去的令人厌恶的香气。 侍婢内监们一看他,忙躬身请安:“王爷吉祥。 他挥手叫起,见画师和乐娘也一脸疲倦地跪在人群里,淡淡道,“你们两个先退下吧,太后身体不适,今日不会传召了。” “是。”两人同时感激地答道。青年男子画师倒退着走了,乐娘却媚然一笑,上前又蹲了个万福,这才风情万种地旋身欲去。 顾明渊原本蹙眉偏头,不知怎的,神色却忽的一变。他单手拉住乐娘纤瘦的腕,勾唇,倾身过去,要笑不笑地低语:“卿身上好香……”大掌下滑,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在指尖细细拨弄着。 乐娘仿佛怔了下,随即娇嗔一声,也不见怎么动作,那手便从顾明渊手中滑了出来,犹如跳舞一般在地上转了个身,抛去一个娇柔又无限诱惑的眼神:“王爷您……哎呀——”然后似是羞了,抱着琵琶水袖一划,掩面而去。 侍婢们全都乖觉地低下头,没人注意到顾明渊在收回手后,唇边慢慢溢出了嘲讽寒凉又压着彭勃怒意的笑。 好啊,好个云罗……差点连他都骗过去了! 顾明渊踏进王府时,脸上已换上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云罗见了,不禁奇道,“王爷这是怎么了?”顿了顿,又问:“您一夜未归,是戎狄战事又不好了吗?太后申斥您了?” “放心,不是。”顾明渊带着她走进书房,关上门后才答道,“戎狄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他们主动要求停战,昨夜我在勤政殿里与皇上商讨了一夜细节,因为戎狄王子近期可能会来我丰启。” “哦?这是好事啊?”云罗笑了开,随即又忙收敛了,小心翼翼凑过去问:“那王爷是为何烦扰?” “还不是这个。”顾明渊丢出一卷画轴在桌上,摇头道,“皇上小儿心性,见我输了仗得意的很,故意做画气我。一国之君竟这般胡闹,还不叫本王生气?” 云罗眸子一闪,打开画轴,就见白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匹老马,正从槽枥间走出来,应该是在讽刺顾明渊已老,该退位让贤了。 云罗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皇上倒真是童趣得很。”她把画铺展平,偏头问道,“此画是皇上私下赏的,还是登记在册了?” “自然是私下赏的,以皇上的画工,想必也不愿给内务府的人看到。” “那就好。”云罗嫣然一笑,从笔筒中拿起一支毛笔,沾了沾墨,刷刷几下便将整张画涂黑了! “你……”顾明渊阻止都没来及。 云罗则笑着在画纸的角落处,写下歪七扭八的几个字——眼不见心不烦。 “哈哈哈……”顾明渊看着她那足以跟皇上画作相“匹配”的题字,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他执起她的手,勾住那柔软的指尖,无奈叹道,“你小时候字就写得不好,怎的这几年也一点长进都没有?” 云罗任他握着手,脸红着,不好意思道,“就因为我打小书画皆差,被你们嘲笑着,以后更不敢拿笔了。” 顾明渊低头看着那白皙的手,她的拇指指腹和中指半月位置非但没有一般文人画者常有的薄茧,反倒异常的光滑平润,的确不像一只握笔的手。 幽深的眸子里流光溢彩,已闪过几多念头,然而表现在脸上的只有淡淡而舒心的笑颜,不同于刚进门时那种太过明显的笑,此刻唇角弯曲的弧度都显得愉悦而真实,薄唇微启:“不拿笔,也好。” 或许,这次真是他多疑了。 清晨与乐娘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在她身上闻到了与墨子琪、云罗相近的香气,尤其那个女子又身负武艺,让他不得不怀疑她便是容眠山的嫡系弟子——琴娘。 可琴娘最擅的该是琴,那个女乐师手中拿的怎是琵琶?为了验证,他有意去摸了她的手指,乐娘的左手指尖比指腹的地方略硬,这是因为她的左手平时都是挑弦,而非持柄,也就是说,琴才是她真正常使的乐器。 这点提醒了顾明渊,喜好是可以伪装的,假如云罗也是假作不懂画呢? 但是刚刚,这个疑虑也被他打消了,易容易,换指难,一只几乎不拿笔的手,怎么可能是“书”,或者是“画”呢? “云罗,承和为你调配好遮蔽眸色的膏子了吗?”他转而问道。 “已经好了。” “哦。”顾明渊盯着她的眼,缓缓道,“既如此,便别再强留承和兄住在这儿了,他也有很多事要做的。” 云罗羞涩笑笑,左手轻轻搓着自己右手的手背道,“也对,我是耽误墨医师很久了。” “还有……”顾明渊沉吟了一下,又道,“如今三国鼎立,容眠山虽不是任意一个政权,却也在漩涡中央,以后如非必要,我希望你就不要再与他们接触了。” 云罗仿若啼笑皆非,“王爷多虑了。容眠山弟子向来不欲与外人打交道,我也是因曾受治于墨医师,再加上他为人和善,这才说得上两句话而已。” 顾明渊拍拍她的手,笑得莫测,“这样最好。” 当晚,王府设宴招待墨子琪,为其践行。 三月初六,是秀女重选的日子。 云罗随顾明渊上了马车,路上不断掀开帘子往外看,一副心急的样子。 顾明渊瞧着,不由得失笑:“知道的以为你去见姐妹,不知道的恐怕还疑你去捡元宝呢。坐下吧,且要走一会儿呢。”说着,拉开后面的小抽屉,从里面抓出一把雪梨糖片递过去。 云罗略怔了一下,才接过来,迟疑地看了对面一眼,将糖片慢慢放进口里,熟悉的清甜味道在口里弥漫开,一如多年之前。 云罗握住那把糖片,低下头笑笑,“没想到你马车里还放着这个。” 顾明渊深深地注视过去,唇角勾起,“习惯了。” 也不知是习惯了放这种糖,还是习惯了总陪他坐车的那个人。 云罗好像有些回避这个话题,忙调皮地问道,“对了,你猜太后今日会不会给你赐下一桩好姻缘?秀女那么多,皇上一个人也要不完。” 顾明渊的眼神却暗沉了下来,笑容里透出轻讽:“太后赐下的人本王恐怕消受不了,还是留着给皇室开枝散叶吧。” 云罗想起皇家与摄政王间的明争暗斗,不禁面露尴尬。 顾明渊看着她的样子却笑了开,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为云罗续了茶,声音不急不缓如清茶泻下。 “何况,太后早已赐了我一桩好姻缘了。”他抬手,将那精致得只有手指盖大小的茶盏举起。幽暗的眼神里有些烫人的意味儿。 他看着她,等着她伸手过来。 第19章 灵儿 云罗咬唇,迟疑了下,慢慢伸手去接,却正好碰到他的指尖,滚烫……她的手一颤,几乎是抢了过来,低低道,“谢谢。”然后一口喝下。 也就在她喝茶的一瞬,云罗并没注意到顾明渊脸上的笑意又浓了些。 到宫里不过才辰时。秀女们还没有集合起来,三三两两地站在畅和殿前低声说话。见云罗过来,各秀女脸上的神色不一。好友灵儿和淑和当然是欢喜的,乔月容却似有些不屑。 太后未出嫁前姓乔,而她便是太后的亲侄女,父亲又是当朝宰相,本来必定是皇后之选,可不料摄政王的一句话便让她的皇后梦成了泡影。这会儿见到云罗这个摄政王的“义妹”,当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但不管怎样,她们都还是没有位分的秀女,云罗却已是太后亲封的郡主了。无论乐意与否,都不得不屈膝行礼。 “请郡主安……”一片稀稀拉拉的声音。 云罗来这里不是找碴的,见她们不甚恭敬,倒也没说什么,摆摆手算是叫起了,然后便径自拉过淑和和灵儿去一边说话。 到了偏僻处,灵儿第一个守不住,哭着抱住了云罗的胳膊,“姐姐,你怎么被封为了郡主呢?这样怎么入宫啊?我们岂不是要分开了吗?” 淑和是湖光总督的嫡女,灵儿则是江苏学政的庶女,出身都算不错的了,若无意外,两人都能撑到最后一轮参选。相较之下,云罗的家世却不显,不过是个县令之女。 淑和也有些心酸,却还想得明白,她拉住灵儿,低声哄道,“傻丫头,云罗进了王府才是好福气呢。有那样一位了不起的义兄,也就有了底气,将来还怕觅不到如意郎君?不比我们在这宫里挣扎要好……” 灵儿想到那天在殿外看到摄政王匆匆走过的身影,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直视他,那么威严,那么俊朗。若有这样的人做靠山,的确是什么都不用怕了。 她不禁止了哭泣,失神似的点点头说:“也是。” 见灵儿不哭了,淑和放开她,转握住云罗的手叮嘱道,“妹妹你初进王府切忌不可张扬。听说王爷很喜欢你,这很好,但待王妃回府了,你一定也要哄得她开心。王爷毕竟是男人,管不了内院的事,将来还要靠王妃给你寻门好亲事。” 云罗一直刻意要自己不去想王妃,曾经两人也算母女,如今这关系却是如何呢?她不由得在心中苦笑,脸上却没露出分毫,只感动地回握住淑和的手说:“谢谢姐姐,我懂的,放心吧。” 远处隐隐传来了太监召唤秀女的声音,云罗看了眼那边的空场,迅速转回脸,严肃地交代道,“乔月容专横霸道,又有太后撑腰,你们两个以后在宫里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等下出列的时候,千万要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现。我已经跟义兄说过,他会尽力为你们争取一个高一点的位分的。” 三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云罗不禁红了眼眶,哽咽道,“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淑和与灵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云罗收拾了一下,才朝长平宫的方向走去,接下来的选秀就是要在那边进行。 总管太监一看到她,立马哈下腰打了个千,“小的福贵,给郡主请安嘞。摄政王在里面能您呢,请随奴才来。” 云罗轻轻颔首,忽然想起这是她第一次以郡主身份进宫,该给个红包的,可在腰间摸了摸,竟什么都没有,不由得有些尴尬。 福贵见状,惶恐地正要再跪道不敢。谁知后面咻地一下扔过来一个银锭子,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膝盖下,叫他跪不下去了。 云罗一回头,便见摄政王负手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 福贵连忙双手拿起银子,乖觉地作揖道,“谢王爷赏,谢郡主赏。” 云罗走到顾明渊身边,明明男人的脸上没露出什么,她却总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嘀咕道,“戏文里那些贵主出门可都不带钱的,王爷您倒是独树一帜。” 顾明渊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唇边仿佛露出一抹笑,“戏文里那些贵主的随从出门似乎都是带钱的,可我这里……”他适时地停了下来,干脆地落座,视线平平地看向前面。 云罗嘴角抽了抽,憋气地跟着坐下。 上首的赵太后看两人状若亲密和乐的样子,宽敞袍袖下的手慢慢攥紧,唇边露出一丝冷笑。 她一挥手,对太监使了个眼色,大殿内马上响起一声唱:“宣秀女进殿!玉牌为留,簪花为去!” ………… 未甄选的秀女共三十名,每三人一列,上前一次。不知是谁的安排,乔月容、沈淑和、徐灵儿竟然都在最后一排。 前面的女人不论德言容功,都没有什么太出色的,赵牧看得昏昏欲睡,只勉强留了两个。当最后一列上来时,他的眼睛明显亮了,犹豫了一下,便准备赐下三块玉牌。 没想到太后却忽然出声阻止,“皇帝,我看第三个女子眉目太过阴柔,恐怕不适合入宫。” 第三个女子便是徐灵儿了。听到太后的话,她慌得一下抬起了头,随即便想到忌讳,赶紧又垂了下去。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还是让赵牧心里一动。 “母亲,我看她还好啊……”他不甘心地争辩道。 “皇帝——”太后没再劝,只是扬高了声音。 两人对视片刻后,赵牧终于垂下了头,闷闷道,“……一切听凭母后做主。” 顾明渊原本想出声为皇帝说话,留下徐灵儿,却没料到赵牧这么快便妥协了,一时自己也没了立场,唯有看向云罗,微微摇头。 最终,一共四位秀女留了牌子,乔月容更被太后封了嫔位,淑和则在顾明渊的坚持下被定为贵人。两人都算位分高的,然而地位却大不相同了。因为贵人只能算是小主,嫔却有金册,对下可自称“本宫”,是宫里正经的主子了。 乔月容颇有些得意地看了眼沈淑和,唇角噙着阴冷的笑,大有一副你等着瞧的架势。云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没什么办法。 这一次的交锋让她更清楚地看到,赵太后在后宫的影响力委实不可小觑。只要赵雅在宫中一日,恐怕淑和就难以出头,然而这会儿,她更担心的是灵儿。 现下,不论落选的还是中选的都已退到一边,唯有灵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仔细看去,她的身体似乎都在隐隐发抖。 什么眉目阴柔,这不信口雌黄吗?云罗紧张地看着太后,生怕她一时兴起,就让灵儿出家去了。 顾明渊注意到身边人越发紧绷的身体,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不易觉察地拍拍云罗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后便起身向上首问道,“不知太后准备如何处置这名秀女呢?” 处在极度恐慌中的徐灵儿听到这一声,就像溺水的人忽然得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一般,她下意识抬起头,淡淡的光辉下,那个男人宛如天神。他的手指点向了自己,便已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 就这样,失了心。 赵太后却注意不到灵儿那点小心思,只对着顾明渊古怪地一笑,说:“摄政王似乎很关心这名秀女啊……” 顾明渊的眼睛猛地收紧,闪过一道厉芒。果然,下一刻,便听到她继续道,“那不如就将徐灵儿赐给王爷作妾室如何?” 顾明渊第一个念头便是拒绝。随即就想到他拒绝容易,但是他一旦拒绝了,徐灵儿会是个什么结果? 被随意指婚出去?还是会因为曾被太后指亲、王爷拒绝,而再也嫁不出去?不论是哪种结果,一定都不是云罗愿意见到的。 他看向云罗,那个女人竟在发呆,慢慢地发觉了他的注视,眼里显出恳求之色。 尽管早知是这样的结果,顾明渊还是微微蹙了眉,片刻之后,神色变得寡淡,对上首道,“劳太后费心了。” 如此,便定了下来。 之后太后赐宴,被册封的秀女及顾明渊、云罗都在邀请之列,风景如画的平瑶台边,云罗与灵儿一左一右坐在顾明渊两侧,聊得热烈。 其实灵儿开始还很放不开,但后来见顾明渊并无不悦之色,也存心想让他注意到自己,便也笑着回开云罗的话。 “以后有你做伴,我当然开心得紧。” 云罗眨眨眼,“是因为有我在开心,还是因为有义兄才开心啊?” “云罗姐姐!”灵儿羞红了脸。 云罗却不肯轻易放过她,继续逗道,“哎,你可不能喊我姐姐了,以后我见你怕还要行礼喊一声灵额娘呢。” “当”的一声,银箸被扔进盘里,清脆的声响令不大的食台顿时安静了下来,言笑晏晏的场景立时僵住。一股怪异而压抑的氛围在这块狭小的空间里弥漫,静默,静默,仿佛连空气都在压抑中凝固了。 第 20 章 顾明渊面容冷淡得吓人,慢慢地伸手拿过侍女递上的帕子,一点点擦着手道,“食不言寝不语,这点规矩还要本王教吗?” 云罗沉默了,垂下眸,仔细看,眼圈渐渐在发红。 灵儿看看云罗,又看看摄政王,终于也无措地低下头去。 这样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宴席结束,几人离开。 顾明渊走在前面,云罗与灵儿跟在后头,灵儿见云罗始终愁眉不展,遂一路低声安慰着。快到宫门口时,一直没回头的顾明渊忽的停了下来,低沉的声线中仿佛压抑着什么,直接对灵儿道,“你先下去。” 灵儿呆住,惶恐地当即跪下,“王爷……” “下去。”顾明渊却看也不看她一眼,略略蹙着的眉却已显出厌烦。 云罗看不得他对自己朋友这样,马上挡在了灵儿身前,扬着脸道,“你做什么训人?就算谁惹你了也是我,干嘛为难灵儿。” 顾明渊冷笑,“你倒有自知之明。“ 跟着顾明渊伺候的太监小德子,一看两人这样,忙识相地拉起灵儿,小声道,“徐主子,咱们先往宫门口候着吧。” 徐灵儿被拽得一路踉踉跄跄,回过头来,就看那两人你来我往,说话语气都透着怪异。她还没细想透,便已被小德子拉出了东华门。 “人是你非要留的,但如果你留下她,就为了成日喊我义兄给我添堵,我倒不如现在就给太后退回去。”顾明渊说着,就要往殿里回头,马上被云罗一把拉住了。 “你疯了?女儿家的名节可以让你这么开玩笑的吗?”她咬着牙低声道,一双眼睛狠狠瞪着他,像只凶恶的小猫。 顾明渊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挑眉道,“怎么?不叫义兄了?” 云罗鼓着嘴不吭声。 看着她难得孩子气的模样,顾明渊的情绪仿佛好了些,他握住她的手,在手心里细细把玩,声音低沉,“前些日子我委屈了你,所以现在不想迫你太紧,但有句话还是要说在前头,这个义兄我决计不会认的,人前如此,人后亦如此,你若不同意,我只好带你回去找太后,当面要求她收回那道封赏懿旨。” 云罗立刻急了,分辨道,“不不,你别去找太后。让我……让我自己想想。” 顾明渊看着她低垂着面颊上浮起点点酡红,复又笑开:“好吧,那就先回府吧。” 云罗脸上的红晕不减,头也不肯抬起来,低声道,“我想去储秀宫找淑和姐姐聊聊,以后再见面怕是难了。” “那你去吧,我在宫门口等你。” “不要了。”云罗有些羞赧道,“我们有女孩家的话要说,时间怕是长呢,王爷您就与灵儿回府吧,我稍后便回去。” “好吧,但最多给你两个时辰。”他勉强答应道。 “谢谢王爷。”云罗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模样,福了福身去了。 起先还是大家闺秀般的碎步,到后来无人处,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在即将进入储秀宫的岔道前,左右一望,然后果断拐上了另一条路!犀利沉着的眼神中,哪还有方才一丝一毫的羞涩? 穿过竹林便乐坊司,路的尽头有一个红衣女子在等着,仔细一看,不就是当日在太后宫中弹琵琶的乐娘? 乐娘远远见到云罗,赶忙迎上去怪叫一声道,“小姑奶奶,你可让我好等。”语气间竟极为熟稔。 云罗用手帕擦擦头上的汗,叹道,“甩掉他费了些时间。” “摄政王?” 云罗的手停住了,默默点头。 乐娘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听说墨子琪还被那个顾王爷‘礼送’出王府了,他没有怀疑你什么吧?” “也许有吧……但眼下我已经打消了他的疑虑了。” 乐娘犹豫着,似是还想说什么,但看着云罗笃定的神情,终究没有说出来。 “好了,时间有限,我们赶紧谈正事吧。我请你帮我查的事,有消息了吗?”云罗问道。 “算是有进展吧。”乐娘只得暂时将别的念头压下,低声回答:“你母亲当年是被先帝的母亲,已故的太皇太后送到摄政王府的,那时你还不到三岁。先帝为了探寻你们的下落,还曾与太皇太后大吵一架,但太皇太后坚持说你们是在去国寺上香时被刺客劫走,不知所踪了。” 云罗听着听着,脸色渐渐苍白,“太皇太后……为何要这么对我和母亲?我们做错什么了?” 乐娘看了她一眼,叹息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想那乎图拉慧敏以一介戎狄侍女之身,宠冠后宫长达三载,甚至连怀孕时先帝都夜夜陪伴,这样的荣耀怎不引得众妃嫉恨、前朝动荡?太皇太后将她秘密送走,也在情理之中了。 云罗微微擦拭了眼角的湿润,声音有些闷:“那依你看……戒指会是太皇太后赏的吗?”一句话,问得有些艰难,声音越来越低,毕竟一个是她的亲生母亲,一个是她的皇祖母。 乐娘却摇摇头,“我认为不会。” 云罗咻地抬起脸,眼里闪过期待。 乐娘认真地分析开:“我不是故意安慰你。但你要想,假如太皇太后真要对付你母亲,何必那么麻烦,时隔多年后派人送毒?她想杀人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所以依我看,必定是太皇太后时常往宫外赏赐东西,被宫里某个人发现了,她猜到是你们,于是借机混进了那枚戒指,想害慧姨。” 那这个人会是谁呢? 云罗与乐娘对视一眼,心里浮出了一个相同的名字——当时后宫的第二把交椅,贵妃赵雅。 “我……我需要确实的证据……”云罗慢慢垂下头,攥紧双手,上下牙都开始打颤,只觉身体内好像涌进一股寒气,从胸腔里扩散开,又变成了尖锐的冰,渴望着刺进柔软的肉体,品尝鲜美的血液,洗去仇恨,抹净噩梦。这样的她,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但她控制不了。 三年痛苦蛰伏,四载煎熬忍受,为的不过一朝饮尽仇人的血。 乐娘微微皱眉,抬手抱住了她,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后背,“好妹妹,冷静点,你放心,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内务府有这些年首饰进出的存盘记录,只要召来管事太监一问,便可真相大白。只是……要如何进那内务府呢……”乐娘有些苦恼,声音变低。 淡漠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我知道。” “什么?”乐娘愣了愣,云罗已平静,至少是表面平静地退出她的怀抱,视线安静地落在地上,又一次重复道,“我知道如何进内务府。” 她缓缓抬起眸子,盯着乐娘,一字字道,“只要淑和姐姐能得蒙圣宠,协理宫务,便可名正言顺传召内务府上下侍从。” 乐娘怔怔地盯着对面女子略微苍白的脸,她的手还在隐隐发抖,可一字一句却那样稳定清晰,像是已在深潭里沉浸酝酿了千年。这一刻,乐娘忽然感觉,云罗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从乐坊后巷出来后,云罗直奔储秀宫而去,没想到淑和已不在储秀宫,而搬去了永福宫。 不愧是妃嫔住的地方,雕栏画栋,亭台楼阁,建的典雅至极,云罗一路走进内室,看淑和已换上了宫装,含笑着走过去拜倒,“给淑贵人请安。”但这一拜还没拜下,便被淑和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拦住了。 淑和秀丽的眉头微蹙,点着她的头嗔道,“姐妹一场,你还跟我来这套?” 云罗看着她笑了开。 两人拉着手坐下,侍婢过来奉茶,淑和道,“尝尝看,皇上新赏下的。” 云罗一掀开盖子便知是上品,再看淑和巧笑嫣然的样子,不禁叹道,“原本我还担心你在宫里无所依仗会吃亏,如今见你衣食宫殿俱都这样好,我也就放心了。” 淑和的陪嫁丫鬟青儿嘴快地接道,“这算什么?郡主你不知道,乔嫔的玉坤宫才叫奢侈华贵呢,简直要赶超皇上的寝殿了,就这她还不满意,跟太后要这要那的……” “住口!”淑和一拍桌子,喝道,“主子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青儿委委屈屈地退到一边,“奴婢……奴婢说的也是实话嘛。” “你……算了,都下去吧。”淑和扶扶额,有些头痛道。 等屋内下人都出去了,云罗方低声问:“乔嫔真如此嚣张跋扈?” 淑和拍拍她的手,柔声道,“你莫要为我忧虑,她自嚣张她的,我在永福宫过好自己的日子便罢。何况……”她的脸略红了些,“何况皇上对我还是不错的。” 云罗看她一副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人模样,不由地取笑道,“看姐姐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皇上相识多久了呢。” “我其实也很意外……”淑和不好意思道,“说起来,我比皇上还大了一岁,不料封完秀女后,他第一个来看的就是我,亲赐了封号‘淑’。他还说,以后定会好好待我的,我……我很满足了。” 这的确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云罗想到淑和平日的为人,温柔的就像一汪水,又因是家中长女,习惯性地会照顾身边人。而太后专横霸道,赵牧从小就缺乏母性关怀,或许便因为这样对淑和一见钟情? 云罗回握住她的手,斟酌着道,“既如此,姐姐的确不必与其它小主作一时之争,兴许皇上看重的就是姐姐这份温柔淡泊。还有……听闻当今闲时喜好乐艺,姐姐若是空了,不妨多多亲近乐坊新来的娘子。” “你是说……”淑和微微一怔,又像是明白了过来,轻声问:“这也是顾王爷的意思?” “是谁的意思不重要。”云罗浅浅笑开,垂着眸,看不清颜色,“重要的是,云罗认为姐姐有贵妃之才。” 屋内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只有风吹过叶的沙沙声。 淑和一点点收回手,深深地看着对面人的脸,似在掂量,这一刻,她已不再是一个大姐姐,而是真正的官家嫡女。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坐正身体,启唇慢慢道,“那便——多谢妹妹费心了。” 云罗灿然一笑,站起身,认认真真地蹲了个万福,“姐姐严重,只怕到时妹妹还要姐姐帮忙呢。” 两人相视而笑,有些东西已不必明言。 淑和伸手将云罗拉起来,让她坐下,“你既然嘱咐了我,我也有话要嘱咐你。” “姐姐请说。” 淑和肃容道,“你那个王府虽然比不得宫中危险,但人事似乎一样复杂。你一定要跟灵儿互为依仗,如果可能的话,帮助她早点受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