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雪重之荆棘满途》 第一章 故城雪重 第一卷荆棘满途 0. 1896年6月3日(光绪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沙俄利用中国在中日甲午战争中战败的困境,藉口“共同防御”日本,诱迫清政府派遣特使李鸿章与俄国外交大臣罗拔诺夫、财政大臣维特在莫斯科签订《御敌互相援助条约》,俗称《中俄密约》。 条约共有六条,其主要内容为:第一,如日本入侵俄国远东或中国、朝鲜土地,中俄两国应以陆海军及军火、粮食互相援助,战争期间,中国所有口岸均向俄国兵船开放。第二,中国允许华俄道胜银行在中国东北修建一条至海参崴的铁路,无论战时平时,俄国均有权使用该铁路运送兵员、粮食和军械。1 1. ——1897年(光绪二十三年)6月清晨傅家店2江边早市—— 田嫂拿着抹布擦干净洒在桌上的粥,收起碗筷放在盆里,那里已经堆了好几副,但客人多,她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收拾,撂下碗筷就赶忙从最上面的蒸笼里拣出两个包子端给食客。那食客也是个急脾气,看见包子来了就上手抓,结果烫的一下就缩了手,田嫂乐了,“热着呢,别着急,先喝口粥。” 那食客自己也乐,说“昨天就忙活一天,饭都没好好吃,这一大早上饿的眼睛都要绿了。” 田嫂说,“再忙也得顾着吃饭,不然身体可扛不住。” 正说着,忽然听卖鱼的陈泥鳅喊,“快看,有老毛子!” 田嫂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陈泥鳅一手指着江里一边喊,“船上有老毛子。” 田嫂向江中望去,只见一条小船顺流而下,船上载着六七个俄罗斯人,拿着本子写写画画,还不住的往岸边看。 “你说他们是干嘛的?”陈泥鳅问。 “谁知道了,肯定没什么好事儿”,食客幽幽地说。 卖猪肉的丁四儿撂下刀走过来,压低了声音说,“我前两天听河北那边过来的人说,好像老毛子要在咱们这儿修条铁路。” “不说那玩意儿会坏了风水么?”陈泥鳅问。 “什么风水不风水的”,食客说,“世道已经都这样了。” “唉哟,您这话说的,咱这儿虽然天高皇帝远的”,陈泥鳅看了看他,“可话也不能随便说啊。” “我看着这位眼熟”,丁四儿端详了那食客一下,“您是前面康济堂的徐大夫吧?” 那食客点点头,“在下徐世淮。” 丁四儿转头跟陈泥鳅说,“你去年才逃荒过来不知道,六七年前咱这儿闹瘟疫,多亏了徐大夫施医赠药,不然指不定死多少人呢。” 陈泥鳅一拍脑门,“我就觉得这位说话不一般呢,原来是位大夫。” 田嫂回身拿了一小碟咸菜放在桌上,“行了行了,这话哪儿说哪儿了,赶快让人徐大夫把饭吃完了。” 陈泥鳅和丁四儿陪着笑脸回去自己的摊位,田嫂向江中望去,那小船早就不见踪影,不知漂到哪儿去了。 2. ——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4月山东某村—— 林鸿文瘫坐在地上,下意识地想缩成一团,手不自觉地抓着地,指甲里全是泥土,小河里的水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忽的回过神来,疯了似的往家跑去。 傍晚时分,林鸿鸣回家时发现林省身在收拾行李,“爹,咱们要去哪儿?” “先去烟台”,林省身说着塞给他一个包袱,“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怎么这么急?”林鸿鸣问,“租子不还了?” “还不起了”,林省身说,“赶紧拾掇,天黑就走。” 林鸿鸣看了眼弟弟林鸿文,见他眼神木讷便问,“鸿文怎么了?” 林省身看了眼说,“舍不得。” 林鸿鸣走过去搂着林鸿文肩膀说,“不怕,以后有钱了,盖个更好的大房子。” 林鸿文哆嗦了一下,又点点头,继续往包袱里塞东西。 夜幕降临,三人悄无声息的走出了村子,林鸿文想回头看看,林省身扣住他的脖子说,“别回头。” “爹”,林鸿文求救一样地看着林省身。 “什么也别想,一直往前走”,林省身低声说。 林鸿文转过脸看着前面,前面却漆黑一片…… 3. ——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5月傅家店—— 刚过了午饭的饭口,陈泥鳅缩着手坐在田嫂的小吃摊前。江里已经解冻,冰排顺着江水顺流而下,他既不能像冬天那样在冰上凿洞下网,也不能像夏天那样直接在江里撒网。这是他一年里最难熬的两个月,找不到事做,只好在市场蹭吃蹭喝。好在平日里他也算会做人,卖剩的鱼大多送了其他摊贩,这会儿倒也不愁吃喝。 “听说了么,有好几十个老毛子把田家烧锅3买了下来”,陈泥鳅神神秘秘地说。 “你哪儿听来的”,丁四儿不太相信,“那么大个地方,说买就买下来了?” “真事儿”,陈泥鳅说,“我听那边的人说的,老毛子花了八千两买下来了。” “八千两!?”丁四儿瞪大了眼睛问。 “有什么好奇怪的,再多钱他们也拿得出来。”,陈泥鳅说。 “他们买那儿干嘛?” “听说这回是真要开始修了。” “修啥?” “铁路啊”,陈泥鳅说,“你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你说这老毛子也是够老谋深算的了,去年开江没多久就偷偷摸摸的来,来那叫什么来着?” “徐大夫说他们那叫测绘”,丁四儿说,“你刚才不说就几十个人么,几十个人怎么修铁路。” “我也纳闷呢”,陈泥鳅说,“我还琢磨要是他们招人的话,左右我这两个月也是闲着,跟着去也行,赚多赚少的,反正比干呆着强。” “就你这身板”,丁四儿打量了一眼陈泥鳅,“听说修路累死累残的海了去了,你可真是不怕死。” “我又不是想做长工,等开江了,我还得继续打鱼呢”,陈泥鳅说。 “你想得倒美”,丁四儿说,“那地方恐怕不是你说去就去,说走就走的。” 4. ——1898年6月烟台—— 正午,林省身父子在杂市儿里找了个阴凉地儿吃饭。这是他们来烟台的第三天,找不到其他活儿干,就帮杂市儿里的商贩搬货物。好在爷仨儿有的是力气,这活儿虽说一天赚不到几个钱,但好歹能吃饱饭。 最后一个馒头还没咽下,忽然见一群人一窝蜂地往告示栏那头儿跑去。林省身站起来,仗着自己长得高往最前面看去,告示栏那儿全是人,一群黑脑袋瓜儿中间居然还夹着几个黄脑袋瓜儿。林省身琢磨了一下,低头跟两个儿子说,“我过去看看,你们吃完了就在这儿等我。” 说着就挤进了人群,费了半天力气从后面挤到前面,林省身终于看见了那张告示。 “诶,兄弟,这上面说的什么啊?”一个站在他旁边的人问道。 林省身认识的字也不多,这会儿只能慢慢的从头看起,虽然有些字不认得,但好歹看出来这是份招工的告示,于是便转头跟那人说,“招工的。” “招工的?招什么工?” “修铁路”,林省身答道。 “上哪儿修?” “关东。” “你这人,问一句答一句,你就不能多说点?” 林省身没言语,告示前两个黄头发的外国人和一个中国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最后那个中国人转身清了清嗓子,“各位,各位,咱们贴这告示呢,是要招人去关东修铁路。诸位只要身体健壮,都可以来试试。工钱呢,咱这是按天算,一天三十戈比4,不少啦,想来的,到我这儿登记。” 人群里有人不屑的嘁了一声,林省身偷偷看了眼那人,黑瘦黑瘦的,套着一件破布衫,背着一袋子鼓鼓囊囊的东西,三十岁上下,相貌平平,唯独眼睛透着精明。林省身挤到那人身边,“这位兄弟,你知道他这三十戈比是多少钱吗?” 那人看了一眼林省身,压低声音说,“老毛子这是忽悠人呢,他们的钱叫卢布,一百戈比,才是一卢布,他一天才给咱们三十戈比。” “那一卢布又是多少钱?”林省身还是不明白。 “这么说吧”,那人想了想说,“在他们那儿干四五天,大概是一个银元。5” 林省身一听吓了一跳,“这也不算少了啊。” 那人一笑,“他们雇咱们是这个价,如果是雇他们自己人,两倍都不止。” “那你说,这招工到底值不值得去?”林省身问。 那人思量了一会儿说,“反正我去。” “怎么说?” “工钱多不多少不少且不说,至少没听说关东那边有饿死人的。倒是关内这些年大灾小灾不断,年年有逃荒的,就差没吃人了”,那人拍了拍身上的灰,“看你和我也差不多,来了多长时间了?” “三天了。” “家里又遭灾了?” “发大水”,林省身叹了口气,“这几年不是旱就是涝,收成就没好过。” ———————————————————————————————————— 1《中俄密约》简介来源为百度百科 2今哈尔滨市道外区 3今哈尔滨市香坊区 4中东铁路工人工资状况参考《俄国对华政策的演变与中东铁路的修筑》,作者马蔚云,《俄罗斯学刊》,2013年2月 5此处所说银元为光绪年间铸造的“光绪元宝”,每枚含银七钱二分。而当时流入中国的卢布(其中一种称为羌帖),根据《哈尔滨市志.金融篇》所述,当时一卢布可兑换银币五钱八分。因此粗略推算当时中国铁路工人工资约为每日银一钱七分,五日工资约为八钱七分,也就是一个银元多一些。 第二章 “看你应该也是没找到什么称心的活儿”,那人说,“老毛子的钱给的是不多,但你想,这总比咱们自己去闯关东要强得多。” “那边到底啥样儿?” “啥样儿,不就是冬天冷点儿”,那人笑笑,“但是只要到了那儿,活路肯定比这边多。” 林省身低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那人已经往登记的地方去了。外国人似乎嫌他太瘦了,谁知他叽里咕噜的说了两句谁也听不懂的话,那些外国人居然就让他登记了。 林省身回头找到两个儿子,父子三人背着包袱又挤回登记的地方,按了手印儿,领了几张他们从来没见过的纸币。 “爹,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大儿子林鸿鸣问。 “去关东。” “去那儿干啥?我听说那边冷得都能冻死人。” “别听别人瞎说”,林省身说,“冻死也比饿死强。” 小儿子林鸿文倒是没说话,只是盯着告示看了好一会儿。林省身朝四周望了望,最终又找到了那个黑瘦黑瘦的身影,便跟了过去,“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赵顺,你呢?”那人说着打量了一下林省身的两个儿子。 “我叫林省身,这是我大儿子,叫林鸿鸣,这是小儿子,叫林鸿文。” “幸会幸会”,赵顺看了看三人背上的包袱,心说这爷仨儿名起的不俗,可看这打扮,又不像是有学问的,相貌堂堂却一身破烂,也真是奇怪。 5. 招工持续了几日,这段时间里林省身父子依然在杂市儿里搬运货物。杂市儿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奔着招工来的。也真让赵顺说着了,这帮人好多也不图别的,就是在关内过不下去了想去闯关东。 赵顺在杂市儿也混得风生水起,他本就会说几句俄语,这两天又跟招工的两个俄罗斯人混了个脸熟,帮着忙里忙外,来找活儿干的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的存在。这人也确实有点能耐,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了,甭管是哪儿来的,以前干嘛的,他都能跟人侃上半天。 招工结束的第二天,林省身他们就动身上路了。走的时候林省身不动声色的跟在了赵顺的身后,他想这人能靠一张嘴把这么多人摆平,也是有些本事的,况且在杂市儿这几天也只见他帮人,倒没见他坑谁,可知这人的心肠不坏。关东那地方人生地不熟,跟着这样一个人,总不至于太吃亏。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刚开始精神头还都挺足,有的还扯开嗓子唱上两句,荒腔走板的给林鸿鸣听得直乐。队伍里有人问赵顺,“关东那么大,咱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赵顺压低声音说,“老毛子说了,咱们要去的地方是哈尔滨。” “哈尔滨?”那人想了半天,“在哪儿啊,听都没听过啊?” “在松花江边上”,赵顺说,“我也没去过,只听说是个小地方,都是些村子屯子。” “这老毛子怎么想的”,那人挠了挠头发,“修铁路找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修。” “你管他怎么想”,赵顺说,“他们又不傻,还能让自己赔了?” “说的也是哈”,那人看了看队伍前面那几个俄罗斯人,“这老毛子一个个都精着呢。” 赵顺瞄了眼身后的林省身,脚步慢了下来,和他们爷仨儿并排走着。林省身转头看他,“有事儿?” 赵顺思量了一下开口说,“我听你们爷仨儿这名起得像读书人,怎么就……” “祖上有人做过官”,林省身说,“不过到了我这儿,也就能识得几个字了,这俩小子倒是念过几年私塾,让你见笑了。” “这有什么见笑的”,赵顺说,“这年头,能吃饱不饿死就不错了。” “我那天听见你会说老毛子的话?”林省身说,“难不成以前家里也有做官的?” 赵顺笑笑摆摆手,“没有,老毛子在西伯利亚修铁路,人不够招工,我爹带着我就去了。那边天寒地冻,没几年,我爹就病死了,再后来我和几个人偷偷跑了回来。” 林省身皱着眉头,他们爷仨儿去东北是没有办法,而这赵顺明知道这一趟凶险非常,怎么还要往火坑里跳? “你想问我为什么去找死?”赵顺笑笑,“这趟不是找死,是找活。” “赵叔,关东那边真的能冻死人吗?”林鸿鸣凑过来问。 “能啊”,赵顺笑着说,“一到三九天,街上都是冻掉的胳膊腿儿。” 林鸿鸣吓得目瞪口呆,林省身拍了拍他脑袋,“傻小子,逗你玩呢。” “我说呢”,林鸿鸣往林省身那边靠了靠,“哪能那么冷呢?” 赵顺微微眯着眼睛端详着林省身的两个儿子,大儿子跟林省身一样,浓眉大眼,又高又壮,不过和他爹比起来,他的话实在是太多了。倒是那小儿子,也不知道随谁,眼睛也不小,可眼尾却细而略弯,身子骨有些单薄,跟林省身一样沉默寡言。 “冷不冷的,得看和哪儿比,和老毛子的西伯利亚比,关东倒也不算冷了”,赵顺紧了紧身上的破布衫,虽然从那儿逃回来好几年了,但一想起来,即便是在夏天,也忍不住地打冷颤。 6. 走了两三天之后,队伍里便很少有人说话了。天气炎热,汗顺着脖子往下淌,每天除了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吃得又不好,饶是林鸿鸣这样十八九岁体格健壮的大小伙子都开始打蔫儿了,其余人更是扛不住。时不时的就有人晕过去了,一开始还有人去扶,被队伍中的俄罗斯人看见了,二话没说就给了一枪托。 后来那人到底没有扛住,被扔在了路上,这样的事有了第一桩,就会有第二桩、第三桩,谁也不知道那些被遗弃在路边的人最后到底是死是活。林省身担忧的看着小儿子,林鸿文的的身体比较单薄,不知道能不能挨到哈尔滨。 “爹,我没事”,林鸿文咧开快没有血色的嘴唇笑笑,“再过两天走到黄河口就好了。” 这天正午,林省身正走着,忽然后面一个人咕咚倒在了他背上。林省身没敢动,旁边两个人下意识的架住晕倒那人,心惊胆战的看着队伍前面俄罗斯人的背影,不知道如何是好。赵顺回身看了一眼,示意他们别出声,自己扯了块破布,用水浇湿后拍在晕倒那人的额头上。 “兜里还有盐巴没有”,赵顺小声地说,“给他灌点盐水。” “被老毛子看见了咋办”,扶着他的人叫刘林,虽生得浓眉大眼,胆子却不大,这时更是有点慌神,“被发现了,咱们也得挨揍。” “看见再说”,赵顺按着那人额头上的破布,“还能眼睁睁看他死啊。” 那人也争气,被架着走了一会儿,灌了些盐水就醒了,看了两眼赵顺,没有说话。 架着他的人都看不过去了,“多亏了他啊,不然你就被扔路边啦,还不赶快谢谢人家。” 赵顺是知道这个人的,此人叫杜心竹,念过几年书,好像还中过秀才,颇瞧不起他们这些卖力气的。 杜心竹思量了半天才开口道了谢,赵顺挥挥手,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这人跟娘们似的。 这边杜心竹算是活过来了,赵顺瞄了瞄前面的俄罗斯人,似乎也没察觉什么,目光往回一扫,落在林鸿文的身上,心说不妙,那小子脸上都快没血色儿了。 赵顺拿起杜心竹没喝完的盐水,不声不响地走到林鸿文身边,塞进他手里,“赶快喝了。” 林鸿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仰脖把水全喝了。赵顺看着林鸿文惨白的一张脸说,“再忍忍,就快到黄河口了。” 林鸿文点点头,赵顺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孩子”,可心里却感叹,这样的身板儿,怕是到了哈尔滨,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7. 一行人走了七八天,终于到了黄河口。港口熙熙攘攘,都是准备坐船去关东的。林省身他们被两个俄罗斯人领着上了一艘船,船虽然挺大,但架不住人多,怎么都装不下。余下的人被领上了另一条船,赵顺四下看了一圈儿说,“一会儿没事儿别瞎晃悠,能不动地方就不动地方。” “怎么?”林省身问。 “这船装得人太多了”,赵顺说,“整不好就得翻。” “不能吧,赵叔,这么大的船”,林鸿鸣说。 “你看看,这人挤人人挨人的”,赵顺说,“小心点好。” 说完看了眼林鸿文,心说这小子还真扛到上船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赵顺想了想,把之前偷藏的半个馒头掏了出来,一边递给林鸿文,一边看着林省身和林鸿鸣说,“他这身板可不如你俩。” 第三章 林鸿文没有伸手去接,转头看着林省身,林省身点头,他才把馒头接了过来,“谢谢赵叔。” “我弟弟从小脑袋就好使,念私塾先生都说他是读书的好苗子”,林鸿鸣说,“不像我,净挨先生的打了。” 赵顺看着一口一口吃着馒头的林鸿文,发白的嘴唇上结着一条骇人的血痂,想必是路上太难受了自己咬的。 “可惜了”,赵顺看着林省身说,“你这儿子,要是好年月,保不齐能中个举人呢。” 林省身也叹气,“这不是没赶上那好年月么。” 林鸿文静静的听着,没有说话,赵顺的言外之意他听得出来。其实他自己也想过很多次,即便让他到了关东,修路那么繁重的体力活儿,他可能也承受不了。但是,不走下去,又能怎么办呢?留在那里,也只有死路一条。林鸿文咽下最后一口馒头,觉得似乎又有了些力气,垂着的手攥了攥拳头,却还是攥不紧。 四个人正小声说着话,忽然听角落里响起了杜心竹的声音,林省身仔细听了听,脸就阴沉了下来。 杜心竹在那边毫不避讳地说道,“《南京条约》、《马关条约》,又割地又赔款,这东北又要让老毛子修铁路,看着吧,这往后整个东北都得变成老毛子的了,朝廷怎么窝囊成这样?” “快别说了,让人听去,你命还要不要?”刘林小声规劝着。 “国将不国了,命没了又如何?”杜心竹说,“想那言官就应该上谏君王之失,下谏群臣之过,泱泱大国如今被洋人骑到头上来,满朝文武当真是半点风骨都没有,不说一致抗敌,倒学起那些叽里咕噜的洋鬼子话,有什么用。” 林省身看了眼赵顺,心说这杜心竹可是够白眼狼的,人家刚刚救过他的命,这转身就含沙射影地说三道四。 赵顺谛笑皆非,“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要真有风骨,早就上阵杀敌去了,投胎估计都得投了好几回了。” “就是”,林鸿鸣附和道,“赵叔,你白救他了,早知道就让老毛子把他扔路边好了。” “那事儿咱干不出来”,赵顺说,“跟这种人犯不着生气,知道他什么德性,以后少来往也就是了。 8. 上岸后,又走了二十多天,林省身一行人终于到了俄罗斯人口中所说的哈尔滨。赵顺跟当地人打听了一下,说他们所在的地方叫田家烧锅,以前是个酒厂。 “看这样,咱们暂时要在这儿落脚了”,赵顺说,“听说老毛子这回从山东河北一共忽悠来两万多人。” “这么多人”,林省身说,“这路得修多长。” 赵顺笑笑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两万人只是开始,以后陆续还得有更多人来。” “是因为不断会有人死么?”林鸿文忽然冒出来一句。 “想歪啦,大侄子”,赵顺说,“我听老毛子的意思,这路恐怕是要修很长,得修好几年,这两万多人根本不够,你指着他们自己国内来人修?别逗了,他们国内铁路都得招中国人去修。” 这一路走过来,林鸿文已经瘦脱像了,赵顺有时候也纳闷,一路上体格比林鸿文强健的都倒了好几个。可这林鸿文,竟然硬生生挺过来了。 田家烧锅被改成了临时的住处,条件虽说简陋,但比这一路上的要强太多了。一行人终于踏实的睡了一觉。 第二天天一亮,林省身等人就被叫起来分配工作,俄国人说了半天之后谁都没听懂。林省身偷偷问赵顺,“他们说什么?” 赵顺说,“让我们好好干,有钱发。还有……他说太快了我没听清。” “……” 后来翻译又说了一遍,大致意思是一部分要去修铁路,另一部分人要去修街道。赵顺因为会说些俄语,成了个小组长。赵顺说,“咱们运气不错,去市区里修路,可比去荒山野岭修铁路好多啦。” “叔,我看这地方还不如烟台呢,怎么老毛子要在这儿修铁路。”林鸿鸣问道。 “这我也不知道”,赵顺说,“不过这地方肯定是他们千挑万选的,以前在西伯利亚修铁路的时候,听说路线也是什么皇家什么什么院的人反复测量之后定的。” “什么什么院?” “我也记不清,反正修铁路,建大桥啊什么的都得他们先去。” “就跟咱们的工部似的呗?” “差不多吧”,赵顺说,“行啦,老少爷们,大老远的到关东来,这差事算不错啦,都拾掇拾掇,咱们马上就得上工去了。” 被带到施工地点的那一刻,赵顺就傻了。 “叔,你不是说咱是在市里修路么?”林鸿鸣问。 林鸿文向远处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没有人烟,地势起伏,荒凉的很,只有寥寥几个茅草房。 “这是什么地方?”林省身问。 “这你可把我问住了”,赵顺说,“鬼影都没一个,想打听打听都不知道找谁打听。” 9. 黄昏时分,田嫂战战兢兢地站在小吃摊旁边,看着不远处正在往嘴里塞包子的两个俄罗斯士兵。这两个人看着二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眉棱很高,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田嫂也是看他们比划了半天,半猜着端来了包子和粥。对面的丁四儿和陈泥鳅也一直往这边瞅,做手势让田嫂别怕。 那两个俄罗斯士兵吃了十来个包子后,留下几个硬币走人了。田嫂拿着硬币端详了半天,招呼陈泥鳅和丁四儿过来,“你们瞅瞅,这值多少钱?” “这老毛子的钱,谁知道值多少钱?”丁四儿说,“拿着吧,左右给了就比一毛不拔强。” “肯定少得很”,陈泥鳅说,“你看他们刚才掏出来,瞅都没瞅就扔桌上了。要是钱多,那不得仔细看两眼啊!” “你们听说了么”,丁四儿用胳膊肘撞了撞陈泥鳅,“老毛子招了好多人来修铁路,今天好多人奔秦家岗去了。” “去那儿干啥?”田嫂问,“他们买下来的不是田家烧锅么?” “看这意思,老毛子是打算在那边修路了”,陈泥鳅说,“之前来过一批当兵的了,这两天又来了一队,以后啊,估计还得有。” “那是啊,这铁路还不知道修到哪年哪月呢”,丁四儿说,“但愿他们只修路,别扰着咱们就好。” “那谁说得准啊。” 正说着话,远处走来一个穿着破长衫的中年人,边走路边四下瞧,面孔生的很。此人正是收工后贿赂了领班跑出来打听的赵顺,听人说傅家店这边热闹些,就冒蒙的过来了。 赵顺一看见杂市儿,眼睛都要放光了。打从黄河口到现在,就没吃上一顿好的,如今顺着香味儿就找过来了。 “大嫂”,赵顺摸了摸兜里的铜钱,心说也不知道这地方是什么价,还是打听打听好,“包子怎么卖啊?” “素的3文钱一个,猪肉的5文钱一个”,田嫂说着,打量着赵顺,心说这人干瘦干瘦的,又长得黑,看着岁数比自己还大,可是听声音,又好像没那么大年纪。 “那来两个猪肉的吧”,赵顺说着,找了个板凳坐下来。结果还没等坐稳,陈泥鳅就凑了过来,“我说这位兄弟,你看着眼生,是打哪儿来啊?” 赵顺心说正想找人探探路,倒有送上门的了,“我从烟台来,老毛子上那儿去招人修铁路,我就跟着来了。” “我听说你们这伙人今天去秦家岗了”,丁四儿也凑了过来,“老毛子是要在那儿修铁路么?” “你是说那个人影儿都没有的地方?”赵顺说,“那地方叫秦家岗啊。” “是啊”,丁四儿说,“也不能算连个人影儿都没有,还是有个村子的,只是不像这边这么热闹。” “那可能是我们没到村子那边”,赵顺说,“今天干了一天的活儿,都没瞧见一个人。” “修铁路?” “那倒不是,老毛子的工程师让我们在那边修路,据说以后还要盖教堂”,赵顺说。 “教堂?那是不是还有那些神神叨叨的?” “就跟咱们信菩萨似的”,赵顺说,“他们信上帝。” “这修铁路就修铁路,怎么还修这些乱七八糟的?” “这你就不懂了”,赵顺说,“他们有人过来,教堂就必须跟着过来。咱们这儿善男信女的初一十五给菩萨上香,不上香就觉得少点什么似的,他们也一样。” 田嫂一手端着碗粥,一手端着两个包子走过来,“光吃包子容易噎着,喝点粥吧。” “多谢”,赵顺说,“我这刚来,哪儿都找不到,过来就闻着香味儿,把我馋够呛,顺着味儿就找来了。” 第四章 修 赵顺看了一眼,这包子个儿大,褶儿匀,皮儿也够白,一口咬下去,连肉带汁水一起进嘴,香味散开,好不享受。赵顺三两口就把一个大包子吃了进去,这才有工夫跟众人说话,“听说这地方叫傅家店?” “是啊,这一片儿数我们这儿热闹”,陈泥鳅说,“对了,你们这回来的人不少吧?” “我也是听说”,赵顺说,“老毛子在山东和河北一共招了两万多人,估计陆陆续续都会到吧。” “老毛子不是把田家烧锅买下来了吗?”田嫂问,“怎么先修秦家岗?” “田家烧锅也修着呢”,赵顺说,“老毛子把我们分成两伙儿,一伙儿去秦家岗了,一伙儿在田家烧锅修铁路,我们现在都住在田家烧锅呢,听说那儿以前是酒厂?” “嗯,那酒厂还挺有名”,丁四儿说,“我以前还买来喝过,味道不错,谁知道说卖就卖了。” “那还真是可惜了”,赵顺说,“诸位来这儿多久了?” “我来了有二十来年了”,丁四儿说,“家里旱灾,活不下去了,我爹就带着我们来了。田家嫂子来了也有七八年了,这陈泥鳅是来的最晚的,去年才过来。” “田大嫂是一个人来关东的?”赵顺问,“那可真是不容易。” “我和我男人一起来的,本来还有个女儿,路上走丢了”,田嫂说起这事儿又伤心了起来,抹了抹眼泪,“我男人也不走运,挨了一路好不容易挨到了,结果没两年又得病死了。” 赵顺也跟着一起叹气,“人这命啊,都是注定的。像我爹,年轻时候那也是身强力壮,西伯利亚那么冷,过去两三年都没病没灾的。结果就病了那么一次,开始就是咳嗽几声,后来就再也没好,几个月工夫人就没了。这回来这边儿,同行的有个小子,估摸着十四五岁,你看着他那身板那单薄的啊,是绝对挨不到关东的,好几次我瞅他,嘴唇一点血色儿都没有啊,比他壮的,这一路都倒了好几个,可他居然就挨到了。” “是这个理儿”,丁四儿说,“跟我一起过来的有个人也是,没病没灾的到了,结果过了没几年,这边闹瘟疫,人说没就没了。” 赵顺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田大嫂,这一共是多少钱?” “10文钱。” “这还有粥呢”,赵顺指了指桌上的空碗。 “粥不用算钱了,都这么晚了,卖不出去我明天也不能再接着卖了”,田嫂说。 “那可谢谢了”赵顺想起瘦伶仃的林鸿文,又掏出一串铜钱,“嫂子啊,再拿十个素包子,我带走。” 10. 回到住处,赵顺把包子分了,自己坐在床上跟众人唠叨,“我今天去打听了一下,咱们修路的地方叫秦家岗,向来没什么人。今天我去的地方叫傅家店,挺热闹的,包子就是在那儿买的。我瞧着那儿还有挺多好吃的,不过时间紧,我也没来得及仔细逛。以后有时间,我带你们一起去。” “叔,这包子真好吃”,林鸿鸣说,“这一路都没吃上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可是,这老毛子给咱的是他们的钱,你是怎么买的东西?”林省身问。 “我一开始也犯愁呢,后来在杂市儿问了个人”,赵顺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他告诉我这俄国的钱,有些地方可以直接用。但是如果想换呢,有个姓李的专门倒腾这些东西,我就找那姓李的换了钱,姓李的还告诉我俄国人在这边还开了银行。” “对了,赵哥”,刘林咬着包子问,“我瞧这修路的差事挺好,要是使使劲儿,这一天的活儿大半天就能干完,咱为啥不像杜心竹他们那样,牟足了劲儿干,然后歇几个钟头呢?” 赵顺看了看众人,只见他们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你们觉得我傻?” 众人摇了摇头,赵顺又说,“那你们是觉得老毛子傻?” 众人又摇头,赵顺叹了口气跟刘林说,“他们那队里,如果有跟你关系好的,你就劝劝他们,一天的活儿,一天干完也就是了,别自作聪明。” 刘林嗯了一声,埋头吃完了包子,赵顺笑道,“你倒不问个因由?” 刘林抬头说,“哥你虽然心眼儿多,但人却不坏,总不至于让我传个话就为了坑他们。” “你倒是看得通透。”赵顺笑笑,没再言语。 翌日上工,午间吃饭的工夫,刘林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们那些人非但不听我劝,还说我有毛病。” 赵顺乐了,“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跟一个兄弟说,赵哥说了,你们这么干不行,肯定讨不到好处的”,刘林挠挠头,“结果说话声儿有点大,让那个杜心竹听了去,他笑我没见识,听风便是雨。说那差事摆在那里,早一会儿晚一会儿都是那么多,为什么不早点干完,让大伙多休息一会儿。老毛子的监工也不是时时都在,在的时候,装装样子也就糊弄过去了。” “他倒聪明”,赵顺笑着说,“不过既然人家不领情,你也不用多说了。” 林鸿文在一旁听着,回过神,看见林鸿鸣和自己一样纳闷的神情,两人又一起看向林省身,林省身低声说,“别多问,你赵叔是个聪明人,肯定是不会吃亏的。” 如此过了几日,平安无事。这天一早,监工就告诉赵顺等人,每日的工作量提高了三成。赵顺追问了一句工钱怎么算,监工回答工钱照旧。 其他人听不懂监工说的俄语,只看赵顺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就约莫不是什么好事。等监工走后纷纷上前询问,赵顺把人召集了起来统一说了一下。这下可炸了庙了,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但更多的是骂街的,赵顺忙喝止住众人,“都别嚷嚷了,我听说护路队已经来了,不想出事儿等收工说。” 然而这一下午的时间,众人就心思各异了。这边有人说,“赵顺心眼儿多,又在俄国修过铁路,自然早想到老毛子会这么干,所以一开始就不牟足劲儿。结果人心不齐,咱们最后到底还是被那些傻了吧唧的给连累了。” 而杜心竹那边却是另一番说辞,“本来这差事干得好好的,监工也不一直在这儿,在这儿的时候咱们也都瞒混的挺好,怎么就能被发现了呢?这定是有人告密了,若说谁能去告密,可不是只有那一个人么?只有他会说老毛子话。” 一群人心思各异,收工后倒没人嚷嚷了,赵顺也不吭声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林省身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不用管,他们还能吃了我?” 11. 骤然增加的工作让人更加疲惫,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在赵顺背后说三道四,好在赵顺是个心宽的,也不恼,只当没听见。刘林有时忿忿不平想替他分辨两句,可是嘴笨又说不过别人。想撸胳膊挽袖子的打一架,又怕被监工看见,只能自己生闷气。 中午吃饭的时候又听人说,“诶?赵顺,你这么能耐,怎么没见你在护路队里谋个差事?那可比修路强多了。” 赵顺说:“护路队都是老毛子,我又不是老毛子。” “哟,你还知道自己不是老毛子啊”,杜心竹一脸不屑,“我还当你忘了呢。” 刘林忍不住了,“杜心竹,是老爷们就别拐弯抹角的,你忘了当初你一头栽倒的时候是谁救你来着了?” 杜心竹涨红了脸,“他救我我自然不忘,但就事论事,你翻什么旧账。” “既然是就事论事,那你论的这是什么事?”一向沉默寡言的林省身忽然开口了。 “自,自然是他去告密的事,害的大家每天要多做这么多事,自己人害自己人。” 赵顺听了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杜心竹,捉贼捉赃,你亲眼看见我去了?” “这还用我亲眼所见么?”杜心竹说,“这么多人里,只有你一个人会说老毛子话,不是你去说的,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每天下午休息的事?” “杜心竹你是不是傻?” “你!我考过乡试,你敢说我傻?” “你要是不傻为什么会觉得别人都傻?”赵顺噌的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我傻么?老毛子傻么?这么多修路的人都傻么?” “我,我何时这样说过你们?” “那我问你,这些人里就我一个人会说老毛子话不假,但你们个个都不是哑巴,老毛子话不会说,官话总会说吧?你又怎么知道不是有人把这事儿告诉了老毛子的翻译?你想都不想,就把这个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第五章 “我们这儿谁都不会去告诉老毛子的,我们又没有什么好处?”杜心竹身边的一个人嚷道,“倒是你,听说你前几天还给其他人买了包子。” “你亲眼看见老毛子给我钱了?”赵顺问道,“我看兄弟们干活辛苦,我自己溜出去一次也不易,看见好吃的好喝的,自然想着大家。怎么着?我掏自己腰包给大家伙买点吃的还有错了?” “心不虚,你拿这些小恩小惠拉拢什么人心?”杜心竹说。 “我拉拢人心?”赵顺气笑了,“成,就当我拉拢人心,我且问你,你读了那么多书,也活了这么些年,那些洋人可是省油的灯?” 杜心竹一时语塞,赵顺接着说,“你觉得他不会说官话就是傻么?他精得很,不然那地是怎么割出去的,流水的银子是怎么赔出去的?你们自作聪明,一天的活儿大半天干完,清闲自在歇上小半天,以为捡了大便宜。那监工又不瞎,你以为他看不出来你们早早就干完了么?换做是你雇人干活,看见这样的能不管?这明摆着的道理你们不信,却非要冤枉我,你当我不知道为什么吗?” 赵顺看向众人,“你们仔细想想,这馊主意最开始是谁出的?” 众人这几日都在议论这事儿跟赵顺有没有关系,压根没分出心思来细想到底是谁始作俑者。这会儿赵顺一问,只思量了片刻就纷纷看向杜心竹。 “你们看我是什么意思?”杜心竹别开眼睛,“我只是好心。” “你自作聪明出了个馊主意,搞成这样你怕别人怪你,就想了这么个说辞,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赵顺抬腿一脚踹倒了杜心竹,周围人都立马站了起来,有怕他真动手想去拦着的,也有怕他挨打想帮忙的。但赵顺并没有再动手,他蹲下看着杜心竹,“俗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你没跟老毛子打过交道就替大家伙瞎出主意也就罢了,如今还要搅合的大家窝里斗,你倒是说说,是谁自己人害自己人?嗯?” 杜心竹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挤出一句,“我没想害人。” “想没想的,现在搞成这样都是拜你所赐”,赵顺直起腰版,看着众人,“怎么着诸位,咱们要是继续闹下去,一会儿老毛子的监工来了,谁也别想好。” 众人嘀咕了一阵,渐渐散去,人群中有一汉子站了出来,“赵顺啊,你知道的多,以后再有什么事儿,费心知会大家一声。” 赵顺抬眼一看,这人平时很少说话,相貌平平,因此也没什么印象。“这是自然的,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叫马川生”,那汉子说,“以后有事儿吱声。” “好咧”,赵顺应着,转过身,嘴角刚一咧,就看见林鸿文正看着他,“别看啦,干活去吧。” 12. “爹,赵叔可真厉害”,林鸿鸣由衷地说,“几句话就把杜心竹给说傻了。可是,他既然有这本事,怎么不早几天说呢,还让人冤枉他这么多天。” “你赵叔这人啊”,林省身笑笑,“虽然心眼不坏,但也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他之前救过杜心竹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 “这人不感谢他也就罢了,还要在他背后鼓捣这些事儿,换你你能舒坦?” “那指定不舒坦啊。” “如果他早点把话说开了,把自己摘出来很容易。但是肯定不如今天众目睽睽之下把杜心竹揪出来这么解气,恐怕今后杜心竹说话也没人肯听了。” 林鸿鸣眨巴眨巴眼睛,“赵叔可真有心眼儿。” “他早知道按杜心竹的主意干活行不通”,一直默不作声的林鸿文忽然开口道,“从上工那天起,他就想算计杜心竹,所以他才没说话。” “别瞎说”,林省心低声说,“你赵叔过来了。” 林鸿文没再做声,闭紧嘴巴看着赵顺走了过去。 杜心竹的事情过后,便没人再动什么歪脑筋,修了两条路之后,秦家岗的人也多了一些。赵顺听说还有另一拨人在秦家岗盖房子,据说是铁路局还有职工宿舍。几个月的时间,赵顺跟监工渐渐混熟,众人收工后也能跟他溜出去逛逛杂市儿,有闲钱的还能买点好吃的好喝的,日子虽然辛苦了些,但好在不用再挨饿了。 天渐渐冷了,关外的天气不比关内,众人只看那树上叶子还没落尽,天上就开始飘雪花了。赵顺跟杂市儿的人打听,去哪儿买冬衣。托筑路队的福,人多了杂市儿的生意也好做了不少,这些人对赵顺还都挺热情。田嫂的小食摊最近也多了很多食客光顾,钱有了富余,她也给自己添了两件新衣裳。她本就生得不错,又是个寡妇,如今在这杂市儿的男人堆里,更是显眼。田嫂给赵顺指了个做冬衣的地方,听闻赵顺他们冬天还要在外面施工,顿时担忧,“这儿可不像关内,你们一整天都在外面?” “是啊”,赵顺笑着说,“还不知道怎么熬呢。” “那你们可得注意点”,田嫂说,“在外面待上一个时辰就得进屋里缓缓,不然容易冻出毛病来。我说的这家铺子衣服做的厚实,价钱也还算公道,你们买的多,还可以再跟他还还价。你跟他说你们要在外面干活,让他在关节的地方多放些棉花。” “好咧,谢谢嫂子”,赵顺冻得搓了搓手,“也不知道明年开春,还能剩下多少人。” “别说那丧气话,也别想那些”,田嫂说,“要想就想想怎么活下去。” 赵顺一琢磨也是,于是就了乐呵呵的找铺子买冬衣去了。 13. 冬至前,秦家岗的路都修的差不多了,赵顺听俄国的监工说,他们修的这条路叫霍尔瓦特大街1。赵顺就问,“这霍尔瓦特是谁啊?”那监工说了一堆,结果说得太快,赵顺也没太听明白,只知道是个身份显赫的大官。 “诶,我今天听说了个新鲜事儿”,这天赵顺刚推门进来,话说了半截就看见林鸿文在咳咳的咳嗽,“哟,大侄子,这是怎么了?” 林省身坐在床边替林鸿文拍着背,“打昨天晚上起就不太好,今天一早就烧了起来。” 赵顺皱着眉探了探林鸿文的额头,“这可不好。” 林省身面色凝重,林鸿文瑟瑟发抖的裹着被子,他虽然被高烧折磨的眼前发黑,但神智却还清醒。俄国人不会发工钱给没有用处的人,他向来身体不如林鸿鸣强健,眼下又缺医少药的,这一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被俄国人发现赶出筑路队是迟早的事。 赵顺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林省身,“老哥,你信我吗?” 林鸿文不知道赵顺与林省身说了些什么,上工的时间到了,人都出去了,屋里安静了下来。林鸿文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忽然被子被掀开,冻得他一哆嗦。一个俄国人对着他喊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把他从床上拉了下来,赶到了外面。 林鸿文冻得说不出来话,他看见赵顺站在俄国人身边,笑吟吟的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俄国人伸手指着远处,赵顺看着他说,“还不走?” 四周白茫茫的的一片,林鸿文不知道他所指向的是哪里,但是不走,他就会冻死在这里。林鸿文艰难的迈着步子,走了不知多远,只觉得脚趾发麻,眼睛也被雪刺得忍不住流泪。身上冷,心中更是凄凉。赵顺到底跟林省身说了什么,难道是劝他不要再管自己了?俄国人是赵顺领来的,那也就是说,林省身同意了? 身后一阵脚步声,林鸿文回过头去,是赵顺追了上来,他怀里抱着衣服帽子手套,手上还拎着双鞋。 “赶快穿上”,赵顺帮林鸿文套着衣服,“冻坏了吧,咬牙也得挺着啊,大侄子,快,跟着我走。” 赵顺怕林鸿文栽倒,拉着他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往前走。 “叔,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去看大夫啊”,赵顺说,“你在这儿挺着,小病也得拖成大病啊,那还有活路么。” “可是……就算看了大夫,我也没有其他去处。” 赵顺转头看了他一眼,“你这身子骨出事儿是迟早的,你自己还不清楚么,你以为你能在这儿待多久,一年,两年?这冰天雪地的,没病都得冻出来点毛病,更何况你了。” 林鸿文垂下头不在说话,任赵顺拉着自己往前走。 “遭罪是肯定的”,赵顺说,“但是不来今天这么一出,你就出不来了。” 林鸿文只觉得那段路是他走过的最长最冷的一段路,地上的雪反着光,晃得他发晕,风在耳边呼啸,好像停下一刻,整个人就会被冻住一样。 1今南岗区中山路 第六章 赵顺把林鸿文带到康济堂的时候,人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徐世淮让人直接把林鸿文抬到了屋里,问了赵顺几句,发现问也是白问,什么都不知道,便不再说话直接切脉了。切完脉又赶紧写了方子让人去抓药,忙活了好一会儿转头跟赵顺说,“怎么病成这样了才送来?” “徐大夫你不知道,这筑路队是想出来就出来的么”,赵顺说,“这孩子身子骨本来就弱,天寒地冻的还得天天在外面干活,能不生病吗?今天早上我劝他爹,孩子都病成这样了,干脆狠下心,让他从筑路队里出来吧。” 徐世淮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着的林鸿文,“这孩子底子不好,这病好了也得养一阵子,以后最好也别再干那些体力活儿了。” “徐大夫,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儿呢”,赵顺说,“你看我们这出来一趟实属不易,不瞒您说,我们几个人也就凑了这些钱,都不知道够不够诊费的。” 徐世淮把赵顺手中的钱推了回去,“不是什么大毛病,我知道你们不易,也不会给他用太贵的药材,他如果没地方去,可以暂时住在我这里。” “那可真是太好了”,赵顺感激的说,“我刚才在路上还犯愁把他安置在哪儿呢。” “这孩子和我儿子差不多大,看着也怪可怜的”,徐世淮叹了口气,“他叫什么名字?” “林鸿文”,赵顺苦笑着说,“您看这名字,就像是个读书人的名字。听他哥哥说,他之前念过私塾,念得也还不错,要不是连年闹灾,也不至于到这儿来。” 徐世淮也跟着叹气,“世道不好,白瞎了这样的孩子。” “徐大夫,您刚才说他跟您家公子差不多大?”赵顺问,“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他?” “在英吉利呢”,提起儿子,徐世淮似乎有些惆怅,“年纪轻,不知道天高地厚,天天嚷着师夷长技以制夷,放着祖传的中医不学,非要去学西医,也不知道能学出个什么来?” “徐大夫也别担心”,赵顺安慰道,“我书念得少,但也听过一句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您家公子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哪天回来了,那眼界见识肯定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唉,承您吉言”,徐世淮说,“我也不指望他能有多出息,只盼望他能平安回来就好。” “徐大夫放宽心”,赵顺说,“您治病救人这么些年,这点心愿难道老天爷还不成全么?” 两人正说着话,里屋的林鸿文醒了,徐世淮立即进去照看,赵顺也跟着进去。只看那林鸿文两眼无神,看见赵顺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叔,是什么新鲜事儿啊?” 14. 赵顺被问得一愣,然后忽的又想起来,这是自己早上那说了半截的话,不由的乐了,“你小子还有心惦记这事儿呢?” 林鸿文硬撑着坐了起来,咧嘴笑笑。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赵顺说,“江边有片儿地方,俄国人划给江边的人住,起名叫中国大街1。” “中国大街?”林鸿文不解的看着赵顺。 “是啊”,赵顺说,“你说在中国人的地盘,划个地方给中国人住,还起名叫中.国大街,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国势衰微,就难免被人欺凌”,徐世淮让人端来一大碗姜汤,让林鸿文趁热服下,“你这底子虽然不好,但好在还年轻,好好调理也没有大碍。这段时间你就放心在医馆里住着,也省的你叔他们惦记。” 林鸿文向徐世淮行了个礼,“多谢大夫。” 赵顺见他醒了,又有徐世淮照顾,心想自己回去也能和林省身交代了。便嘱咐了林鸿文几句,让他好好听徐世淮的话,就匆忙的回去了。 “程宇,去找套卿之的衣服”,徐世淮吩咐着,转过头打量着林鸿文,“我儿子比你年长两岁,他以前的衣服想必你穿着也能合适。” “谢谢徐大夫”,林鸿文说,“素不相识,我却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徐世淮摆摆手,“以后别再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这是医家的本分。” “是”,林鸿文微笑着应道。 林鸿文的热症反复了两日之后便好了,不好意思吃白食,便寻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他虽年纪小,话也不多,但眼力见儿却不错,做事儿也仔细。几天下来,医馆里的人便对他颇有好感。徐世淮看在眼里,这天把林鸿文叫到跟前儿来,“你这孩子倒是乖巧,这两天里里外外的忙活,累不累啊?” 林鸿文摇摇头,“医馆的事儿,我大多不懂,只捡些自己能做的事儿做做罢了,帮不上什么忙。” “你这病刚好,不要太劳累”,徐世淮说,“你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别人可不这么想。虽然你年纪小,但也不能白使唤,打明天起,你就跟程宇他们一样,按月领工钱。” 林鸿文使劲儿摇头,“不用,徐大夫,我只是打了下手,这哪还用得着算什么工钱。” 徐世淮笑道,“你这孩子,你若不领工钱,时间久了,他们还怎么好意思让你打下手。” 林鸿文一想也是,徐世淮接着说,“我听你那叔叔说,你念过几年私塾,这很好。之前有个伙计手脚不干净让我撵出去了,后来也一直没招人补上,一直是程宇帮着忙活,他也确实辛苦,正好你把这个空缺补上。” “可我不懂这些。” “不懂不要紧,学就是了”,徐世淮说,“郑云你知道的吧?” 林鸿文点点头,徐世淮接着说,“明天我会跟他说,你先跟着他熟悉一下药材。” 有工钱林鸿文自然是高兴的,他本就是存了点心思,想着在医馆里帮些忙,徐世淮也就不好意思赶他走了。不然这寒冬腊月,他能去哪儿呢。可这事儿林鸿文高兴,也有人不高兴。程宇便是第一个不高兴的,原本他身兼两职,虽然辛苦,但也还能应付,徐世淮看他辛苦,也总是多给他一些工钱。如今这个空缺让林鸿文补上了,钱自然也就少了。 林鸿文虽然年纪不大,但还会察言观色。他看出程宇不高兴,没什么事儿就不在他面前晃悠,以免被挤兑。 连着几日,林鸿文都跟在郑云身后,一边看他抓药,一边记着药材的名称、形状以及摆放位置。晚上郑云收工了他也不闲着,自己点灯熬油的在药斗旁继续熟悉药材。徐世淮有时得空,也会跟他讲解一些药材的用途,林鸿文都一一用心记住。 15. 临近过年2,医馆里冯婶儿忙着里里外外的打扫房子,林鸿文有空也会帮她一起收拾。这天正打扫书房,林鸿文随手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封皮上四个字——海国图志,翻了翻,里面讲的是各国人文历史。再一瞅,那整层架子都是这书,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卷。 林鸿文不解地问:“冯婶儿,徐大夫还看这些书啊?我以为都是医书呢。” “这不是老爷的书房”,冯婶儿笑着说,“老爷的书房我昨天拾掇完了,这是少爷的书房,这些书都是他以前买的。” “可我怎么从没见过他?” “听老爷说,少爷在英吉利读书呢,那地方远得很,坐轮船要坐很久才能到”,冯婶儿想了想说,“这一晃少爷走了快两年了,估计也快回来了吧。唉,赶快回来吧,省得老爷总惦记他。” “徐大夫怎么会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冯婶儿说,“老爷原来给一个大官看过病,病看好以后,那个大官准备了重金打算酬谢老爷,可是老爷除了诊金之外,再不肯收其他。那个大官便始终觉得欠了老爷一个大人情,老爷一家搬到这里来这些年,两人也一直有书信来往。后来那个大官听说少爷一心想求学报国,他就作了举荐人,让少爷去了英吉利。” 林鸿文想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回过神看看手里的书,“冯婶儿,这里的书,我能借来看吗?刚才只是翻看了一下,就觉得很有趣。” 冯婶儿想了想说,“这事儿你还是跟老爷说一下,我想他肯定会答应,不过你还是告诉他一声的好。” 林鸿文点点头,把书放回原处,接着帮冯婶儿打扫屋子。 翌日,林鸿文抽空跟徐世淮说了一下想借书的事儿,徐世淮只是嘱咐他,看完了记得放回原处。林鸿文得令就把海国图志拿了出来,每天得空便低头读书。 大年三十那天下了场雪,医馆里没什么人,林鸿文正在门前扫雪,忽见远处两个身影特别熟悉,待看清人就扔了扫把一溜烟儿地跑了过去。 ———————————————————————————————————— 1今道里区中.央大街 21899年 第七章 “爹!” 林省身使劲儿拍了拍小儿子的后背,“你赵叔总让我别惦记,说你在医馆很好,可我不亲眼看看总不放心。” “赵叔都快让爹给絮叨魔怔了”,林鸿鸣说。 “大哥”,林鸿文笑得眯了眼,“我在医馆挺好的,徐大夫人很好,让我留在这里做事,还给我工钱。” “嗯,看你这脸色就知道你好多了”,林省身高兴的说,“我买了些你爱吃的,你拿回去和医馆里的人一起吃。” “爹,大哥,你们等我一会儿”,林鸿文拿着林省身给的东西,“我去找林大夫请半天假。” “不用不用”,林省身说,“你该忙忙你的。” “不行,你们难得过来一次”,林鸿文说着便跑回医馆,不大一会儿工夫,又跑了出来,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些铜板,“走,咱们吃好吃的去!” 爷仨在杂市儿附近找了家饭馆,大鱼大肉点了一通,权当吃年夜饭了。三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竟吃到了天黑。林省身掏出一些卢布给林鸿文,“我看这市场上,用老毛子钱的是越来越多了,我和你哥平日也没地方花钱,你拿着,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 “爹,我也花不到什么钱的”,林鸿文把钱推了回去,“你和大哥应该多买几套棉衣替换,棉衣都是越穿越薄的。” “买了”,林省身把钱硬塞进林鸿文手里,“你赵叔成天跟我们念叨,让我们别怕花钱,多买几套棉衣,干活也别图快,冷了就进屋里暖暖,生怕我们冻出病来。” “赵叔说”,林鸿鸣清了清嗓子,学着赵顺的语气,“你们别光图省钱,省钱又什么用啊?冻出毛病来有钱都没命花!” 林鸿文听乐了,“赵叔说的有道理。” “所以说,这钱给你,你就拿着”,林省身说,“我们跟着路走,不比你这儿热闹。修路不能修一辈子,你要是看到什么好的门路,手里有点钱,也好打点。” 林鸿文听话将钱收起来,“爹你放心,我看这人是越来越多了,想必门路也会越来越多的。” “嗯,你留心看着点就好”,林省身说,“你向来仔细,眼光也不差,我很放心。” “爹,你刚才说跟着路走,是年后要去别的地方么?”林鸿文问道。 “现在还没听说”,林省身说,“但铁路肯定会越修越远,到时候就指不定去哪儿了。” 林鸿文点点头,三人又说了些琐事,方才散去。 16. 医馆里留下过年的人很少,冯婶儿做完了饭就回家去了,医馆里就只剩下一群爷们守岁了。郑云在一旁温着酒,程宇在仔细地挑肉吃,林鸿文孜孜不倦地看着闲书,徐世淮摇摇头,“你说你们几个年纪轻轻,怎么就没人能静下心来学医?” “师父,您看您这话说的”,郑云给徐世淮倒了杯酒,“徒弟是不争气,但当初也是尽心尽力学习的,不是您说的我没天分,干不了这行么。” “你还好意思说”,徐世淮不客气地拿起酒盅,斜了一眼郑云,“你不行医,那就算是积了大德了。” 林鸿文撂下手里的书,一脸茫然地看着郑云和徐世淮,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你也是”,徐世淮说,“每天看书,从没见你看过医书。” 林鸿文装傻笑笑,“书房里有趣的书太多,怎么看都看不过来。” 徐世淮摇头,又看向程宇,“你呢?” “我还得学管账呢”,程宇笑着说,“亏得您不让我忙活抓药了,要不然我都没工夫。” 林鸿文下意识地看了眼程宇,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他确实话里有话。徐世淮叹了口气,“看来只能等那个小兔崽子回来了。” “这就对了”,郑云说,“师父啊,卿之是去英吉利学医的,这学成归来,和您这中医双剑合璧,肯定是更厉害。” “还不知他学成什么样”,徐世淮嘴上不饶人,眼里却满是期许。 几个人撑到子时,煮了饺子吃下,也就各自去睡了。林鸿文从小到大过年也没这么冷清过,即便是收成不好的年月,孩子们也总是凑在一起闹上大半宿。他躺在床上想,林省身那边肯定要热闹许多。 要说林省身这边还真是挺热闹,这两天放假,众人都去买了一堆年货,这会儿正喝酒吃肉,琢磨明年是什么光景呢。 林鸿文的年过得安安静静,医馆人很少,大部分时间他都泡在书房里。徐世淮也难得清闲,见林鸿文整天看书,自己也手痒,于是也钻进书房里整理起医书来。 这懒懒散散的,就到了初五。早上郑云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前脚刚把门关上,后脚就听有人啪啪拍门。郑云迟疑了一下把门打开,一个女童倒在门口,衣衫褴褛,这么冷的天脚上居然连双鞋都没有,郑云吓得赶紧把徐世淮喊了过来。 徐世淮看了眼回头就骂郑云:“你瞎叫唤什么,有那工夫赶紧把人掺进去。” 进了屋,徐世淮给女童诊了脉,皱着眉头没言语。郑云说,“师父,她这是什么毛病啊?” 徐世淮说,“没什么大事儿,主要是饿的,又着了点风寒”,转头冲着在门口站着的林鸿文喊,“去把你冯婶儿叫来。” 林鸿文一溜烟儿跑出了医馆,穿了两条街,把冯婶儿从家里叫了出来。冯婶儿还纳闷呢,“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事儿啊?” 林鸿文说,“我也不清楚,徐大夫就说让我来叫你。” 二人一头雾水的到了医馆,徐世淮跟冯婶儿说,“你把她带里间去,烧点热水给她擦擦身上,再找身干净衣服换上,她身上这套,就扔了吧。” 冯婶儿点头应着,把女童带回了里间。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跟徐世淮小声嘀咕了几句,林鸿文站得远,也听不清,只是有些好奇地看着冯婶儿嘀咕完又匆匆忙忙地进了里间。 午饭时间那女童已经醒了,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洗干净脸,梳好头也是个清秀的丫头。她朝徐世淮行了个礼,说自己叫袁婷,今年十二岁,本来是和父母一起到关东来,不料半路走散了,后又遇到了人贩子,好不容易才找机会逃出来,跑了很久看见医馆才敢求救。 “那你是哪里人?家里是做什么的?”徐世淮问,“过了年,我也好托人帮你打听。” “我老家在山东菏泽”,袁婷说,“家里原本有几亩瘦田,可闹了灾,只好来关东讨生活。” “大过年的,想找人也不容易”,徐世淮说,“你在医馆里暂住几天,等过完年再找。” 袁婷又行了个礼道谢,徐世淮便招呼她坐下吃饭,扫了一圈桌上的人,最后目光在林鸿文身上停滞了一下,又看向袁婷,“你冯婶儿得过了十五才能过来,这几天如果有什么事儿,就找你旁边坐着的林鸿文哥哥,医馆里他年纪最小,大不了你几岁,你也不必太拘谨。” 袁婷应着,看向林鸿文,朝他浅浅一笑,“有劳哥哥。” 林鸿文有些羞赧,只是点点头没作声。 17. 袁婷年纪虽小,但照顾自己还是不成问题的。她在医馆里只能和林鸿文说上话,见林鸿文成日待在书房里,她也跟着去。林鸿文看她从书架上拿书,读的专心致志,有些好奇,便问她是否识字。袁婷当林鸿文瞧不起她,便读了一段,字字准确。林鸿文就不再问了,只嘱咐她从哪儿拿来就放回哪儿去,别弄乱了。 要说林鸿文正是对男女之事懵懂的年纪,身边忽然多了个清明灵秀的女童,便觉得浑身别扭。袁婷话不多,但说话时眼睛总是带着笑意,林鸿文一见她笑就觉得不好意思,他一不好意思袁婷便逗他,最后总弄得面红耳赤。林鸿文心说这哪里像是我大她几岁,分明就是大姐逗小弟的样子。不过几次下来,林鸿文便习惯了,袁婷逗他,他就不作声。袁婷以为他脸皮薄生气,又哥哥,哥哥的叫着,好言好语的哄着。林鸿文看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忍不住与她说话了。 “哥哥脸皮可不能这么薄”,袁婷笑着说,“不然讨不到媳妇儿。” “不劳费心”,林鸿文瞥了她一眼,心说还是不理她的好。 “听徐大夫说哥哥年纪小,今年多大了?”袁婷也不恼,“可曾定亲了?想讨个什么样的媳妇儿?” “你一下问这么多,让我怎么答?” “那,哥哥今年多大?” “十五。” “可曾定亲了?” “没。” “想讨个什么样的媳妇儿?” 这……林鸿文合上书,这些年连年闹灾,饭都吃了上顿愁下顿,根本也不曾有闲心想这些事儿。他脑海中闪过一路上见到的几个模样俊俏的女子,一时也说不清楚。 “哥哥想什么呢?莫非有了意中人?”袁婷拽了拽林鸿文的袖子。 林鸿文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我只盼着她别像你话这么多就好了。” 第八章 转眼十五就过了,徐世淮托好几个人去打听,有没有从山东过来的人家丢了女儿的,可是始终没有消息。过完年,医馆人忽的多了起来,林鸿文也没时间泡在书房里了,天天到药斗前帮忙抓药。袁婷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每天帮冯婶儿忙活,她又会说话,冯婶儿就更疼她了。 “师父,这两天看病的生面孔有点多啊”,郑云说。 “你也看出来了?”徐世淮看了眼在扫地的袁婷,“想来是俄国人又招工了。” 郑云顺着徐世淮的目光看过去,“这丫头很会说话,跟谁都聊得欢,那天我看她和一个病人还聊了半天。” “早点找着她父母,早点打发出去”,徐世淮说。 然而还没等找到袁婷的父母,一伙人就凶神恶煞地冲进了医馆,看见袁婷便一把抓了过来。郑云阻拦,被一脚踹了回去,整个医馆的人一下子都懵了,只有徐世淮还在写着方子。林鸿文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徐大夫。” “徐大夫”,袁婷声音嘶哑地喊着,“他们是人贩子,你救救我。” 徐世淮放下笔,抬眼看了一眼来人。一共六个,为首的正抓着袁婷,其余的正目露凶光的看着医馆里的其他人,手里都拿着家伙,六个人全都虎背熊腰。 “几位”,徐世淮站起来,挡在医馆众人前面,“我徐某在这儿开医馆十几年了,你们有事儿说事儿,不必这样。” “徐大夫,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为首那人说,“这丫头的爹娘早把她卖给我们了,谁知道让她给逃了。” “没有!我爹娘才没有卖我”,袁婷用力挣扎着,眼中带泪说,“徐大夫你救救我,救救我吧,他们会打死我的。” “可有卖身契吗?”徐世淮问。 那人向后面的人递了个眼色,另一个人就把卖身契拿了出来,徐世淮仔细看了一遍,“既然是这样,这事儿我们也不好管了,你们带她走吧。” 为首那人怔了怔,林鸿文跑过去,“徐大夫,你就这么让他们把她带走啊。” “你懂什么”,徐世淮呵斥道,“抓药去!” 林鸿文咬了咬嘴唇,抬头又看见袁婷双眼含泪地看着他,一咬牙又开口求情,“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施医赠药这么多年,为何今天忍心把她往火坑里推?” “是啊,这丫头也挺可怜的……”程宇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徐世淮瞪了回去。 “我们也不难为您”,为首那人说,“您要是可怜她,想留下她,照着卖身契上的数目把银子给了,我们回去也好交代。” 18. “诸位不用怕不好交代”,徐世淮笑笑说,“我这医馆虽说开了这么些年,但碰上那不好的年月还得施医赠药,也赚不得什么大钱。我刚才看,那卖身契上写的是十两银子,这么大笔钱我们可拿不出来。你们只管把这丫头带回去交代,不必理会其他人。” “徐大夫”,袁婷失望地看着他,“枉你行医这些年,居然见死不救!” 话音刚落,门口又是一阵骚动,丁四儿手里拿着杀猪刀领着杂市儿的一帮人冲进了医馆,“徐大夫,就是这帮人?” 徐大夫看看他们,又看看袁婷,笑着说,“行了,这回人到齐了,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领头的看了看周围,“徐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世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本来你们领了人就走,我也不打算追究,可是你们偏偏不走,还让这丫头在这儿乱喊乱叫,那我也就不惯着你们了。” “师父,这怎么回事儿啊?”郑云问道。 “怎么回事儿,设套设到咱们头上来了”,徐世淮伸手指了指袁婷,“这丫头跟他们是一伙的。” 林鸿文一脸诧异地看着袁婷,徐世淮点了点他的脑袋,“也就你个傻小子肯信她的鬼话。现在是什么世道,人贩子得傻到什么份儿上才会花十两银子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吃饱了撑的么?那丫头刚来的时候,我见她没穿鞋,衣服也单薄,怕她冻坏了,特意还多问了你们冯婶儿两句。谁知她身上居然一点冻伤都没有,你们这一个个身强体健的也不敢穿成那样在外面走,何况她一个丫头片子。她当时怎么说的你们不记得了?她说跑了很久才到咱们这儿。” 林鸿文细细想着,越想越觉得心惊,徐世淮看了他一眼,“她跟你一起在书房里看书,她可识字?” 林鸿文点头,他记得袁婷从书架上拿书的时候,自己还特意问过,“她曾给我读过一段,甚是流利。” “读的是哪一本?” “读的是《孟子》。” “她自己说老家在菏泽,家里只有几亩瘦田,这样人家的女儿,居然能识字读书,这也就罢了,读的还是四书五经?我有一次经过书房,听她逗趣你,那哪里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会说得出来的话?” 林鸿文看向袁婷,眼神里充满了不解,他不明白,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怎么就变成了居心叵测的骗子。袁婷也看着他,眼泪干了,眼睛里再没有愤怒和委屈,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徐世淮按住他肩膀,目光从那六个人身上一一扫过,“你们初来乍到,就算计到我徐士淮头上,也是好胆量。” “徐大夫,跟他啰嗦什么”,丁四儿嚷道,“这几个杂碎敢来招惹你,我们帮你收拾了。” 徐世淮笑着说,“死我也得让他们死个明白不是?行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们看着办吧。” 领头那人见丁四儿提着杀猪刀就冲他们来了,立马慌了神,“徐大夫,您大人有大量,我们也就是混口饭吃,初来乍到,兜里实在是没钱了,这才连打听都没打听清楚,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吧。” “晚了”,徐世淮说着,转身回到原处,坐下继续写方子。杂市儿的人一拥而上,把六个人全都捆起来带了出去。 林鸿文一脸担忧地看着门外,徐世淮喊了他三声,他才听见。“别操心了,出不了人命”,徐世淮说,“丁四儿那刀就是吓唬人的。” “师父,他们怎么来的那么快啊?”郑云问。 “我早就看那丫头古怪,就跟你冯婶儿说,一有什么事儿,让她立马从后门跑出去找杂市儿的人过来帮忙。” “徐大夫,你既然早知道她古怪,为什么还要收留她那么长时间?”林鸿文问。 “我再觉得她古怪,心里也总想着万一,万一她说的都是真话呢,把她赶出去,那不就是推她去死么?”徐世淮摇摇头,“这丫头太会说话,连你冯婶儿都说她跟人精似的,也不怪你着了她的道儿,哪天让郑云或者程宇领你去桃花巷见识见识,别人家眼泪汪汪的一看你,你就找不着北了。” 一番话把林鸿文说得面红耳赤,不知道怎么往下接,郑云笑得差点没背过去,拍拍胸脯说,“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 19. 后来林鸿文打听,据说那伙人被杂市儿的人一顿胖揍,撵出了傅家店,不知道又去哪儿骗人了。医馆消停了几日后,郑云就说要带林鸿文去桃花巷逛逛,林鸿文推脱了几次,郑云就和程宇一起把他架了出去。 关于桃花巷,林鸿文只知道那是个土窑和妓院聚集的巷子,来医馆看病的人有时也会小声嘀咕,但再多的他就不知道了。到地方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然而这巷子里却比其他地方亮堂许多。林鸿文站在巷子的一头,打量着这条不长的巷子,每个门口似乎都站着女人,或倚着门框,或站在外面。 郑云看着已经傻眼的林鸿文说,“师父让你来开开眼也是好事儿,省着以后让个半大丫头就把魂儿给勾去。” 说着就和程宇拉着林鸿文进了巷子,他们虽然也不经常来,但好歹年长林鸿文几岁,有一两个熟识的姑娘。林鸿文被两人拉进了一个叫个莳花楼的地方,上了二楼,跟老鸨说了两个熟识姑娘的名字,老鸨立马把二人招了来,那二人是姐妹,一个叫秦红,一个叫秦玉,两人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挑,体格风骚,眉眼虽不算特别出众,却带着风韵。林鸿文只觉得羞臊得很,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瞅好。 “二位可是好久不来了,怕是把我们姐妹俩给忘了”,名叫秦红的女子嗔怪着,却眼波流转,唇角带笑,“哟,这是哪儿来的小哥?真是俊俏。” 第九章 林鸿文还没回过神来,就看一只白嫩的手朝他的脸伸来,“这脸嫩的,只怕我们姐妹都要输上两分。” “你收敛点,别吓着他”,郑云拦住秦红的手,给她递了个眼色,“还是个孩子。” 秦红笑吟吟的看着林鸿文,“那我可得准备个红包去”,回身看了眼秦玉,“这小哥今天归我了,妹妹你可别跟我抢。” “谁敢和姐姐抢”,秦玉乐了,“姐姐只管去,我好长时间没见二位少爷,可得好好叙叙旧。” 秦红领着林鸿文朝里屋走去,林鸿文求救似的回头看着郑云,郑云笑着摆摆手,回头跟秦玉说,“叙旧也得来点酒菜啊。” 秦玉手脚麻利地布好酒菜,郑云边喝酒边瞄了眼里屋,“我这兄弟胆子小,红姐……” “郑少爷放心”,秦玉帮他把酒满上,“我这姐姐,整条桃花巷都知道,看见好看俊俏的小哥,便走不动道儿。你尽管放心,怕是整条巷子,都找不出姐姐这么会疼人的了。” 林鸿文少不更事,哪经得起秦红这样老手的挑拨,没一会儿两人就从房间里出来了。秦红伺候得周全,没有笑话他,只跟他说第一次大多都是这样,以后便好了,说罢还煞有介事地塞给他一个小红包。林鸿文只觉得脸烫得跟要开了的水似的,出来看见郑云和程宇正坐在厅里笑而不语地着看他,这水算是彻底烧开了。 之后很久,林鸿文看见郑云和程宇表情都有点僵硬。开春之后,林省身和林洪鸣又来看过他两次,据说赵顺现在混得不错,连带着他们出入都容易了很多。傅家店的生面孔越来越多,除了中国人之外,还有很多俄国人。听杂市儿的人说,这是因为俄国人发了个命令,说铁路沿线他们有居住权,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根据。林鸿文想若是杜心竹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也要气上好久。 平安无事的日子总是过得有些快,林鸿文觉得每日抓了药,看会儿书,这一天嗖的就过去了。在医馆的日子里,他不用受冻挨累,身体好了许多,连个子都高了一些。有时医馆里的女病患会盯着他看,胆子大的还会与他说上几句话。林鸿文对答有礼,再也不见昔日的羞涩。 八月的时候,林鸿文去买了身新衣裳,看时候还早,就去了田嫂的小吃摊。杂市儿的小吃摊很多,可林鸿文就喜欢来田嫂这儿。他想可能是刚来哈尔滨时,赵顺买回来的包子给他的印象太深了。自从知道是在这儿买的之后,他就经常过来,不过他年纪小,不能像别人一样叫田嫂,只能叫婶子。他喜欢这里的吃食,也愿意和田嫂聊天。田嫂待人温和,又从赵顺那儿听说这孩子身体不好一个人在医馆,爹和兄弟都在筑路队里,不免对他又多了几分同情。 这天林鸿文刚坐下就听陈泥鳅嚷嚷,“这两天这水有点不太对劲儿啊。” 田嫂边端东西给林鸿文吃边问:“怎么不对劲儿?” “我这两天瞅着这水涨得也太快了点”,陈泥鳅说,“莫不是要发大水吧?” 20. “陈泥鳅你净瞎操心”,丁四儿说,“每年都这样,等过了秋分就好了。” 陈泥鳅脸色阴沉,“我看不像,你看这立秋以来,天跟漏了似的,再说夏天的时候雨水也不少,这么下去,容易成灾啊。” “你才来几年”,丁四儿说,“这地方就这样,你多待两年就知道了。” “话也别说那么死”,田嫂说,“虽然我不会看这些,但也觉得今年这雨水太多了点,还是准备着好。不发水当然是好,但万一呢,咱这儿一片都好不了。” 三天后凌晨,林鸿文被雷声吵醒,翻个身刚想接着睡,就听见有人喊发水了。林鸿文披上件衣服就跑了出来,大厅的水已经快没过脚面了,徐世淮看见他说,“赶快,把药材全搬到楼上去。” 林鸿文不敢怠慢,抱着药材就冲上了楼,医馆的人忙活到天亮,雨终于停了。林鸿文蹚着水出去看了一眼,地势低的地方已经尽成泽国。医馆地势稍高些,虽然进了些水,但还没什么大碍。徐世淮叹气说,“杂市儿的人估计都好不了,左右医馆已经这样了,你和我去看看。” 林鸿文和徐世淮沿着地势高的地方往江边走,越走水越深,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往前走的时候,一条小船划了过来,船上的正是陈泥鳅和田嫂等人。 陈泥鳅看着徐世淮和林鸿文四平八稳的站在水里,一愣,又看了看船篙,“我的亲娘啊,水都这么浅了啊,赶快赶快,都下去,自己走。” 林鸿文一个一个的扶着他们从船上下来,陈泥鳅却没有下来,丁四儿拽住船篙,“你要干嘛去?” “我得回去接人啊,还有好多人呢”,陈泥鳅说着就想往回走。 “你都忙活一宿了,到现在饭还没吃上一口呢,迷迷瞪瞪地回去接什么人啊”,丁四儿拽着船篙就不撒手了。 “卖猪肉的你给我撒开”,陈泥鳅说,“那么多人还等着呢,人命都金贵着呢,我不回去行么?” 田嫂打着冷颤走过来,朝陈泥鳅招了招手,“你过来点,我有话跟你说。” 陈泥鳅弯着腰把脸凑近了一点,田嫂啪啪两个耳光扇过去,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陈泥鳅直接栽进了水里。 “两个巴掌都能给你打水里去,你说你都累成什么样了?”田嫂大声呵斥道,“谁的命不金贵,你的命比谁贱啊?雨都停了,在房顶上能有什么事儿,整个傅家店就你一个会撑船啊?这把你能耐的?” 林鸿文看得直接傻了眼,他去小吃摊那么多次,从未见田嫂动过怒,话说一直都柔声细语,这如今…… 徐世淮把陈泥鳅从水里拉起来,“都别吵了,医馆吃点东西吧,我找人撑船去。” 陈泥鳅常年捕鱼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现在却难遮两颊上的五指印儿,林鸿文心说还好自己不曾惹田嫂生气。回到医馆把这事儿说给郑云听,把郑云给听乐了,“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之前倒是听说过。那会儿田嫂刚守寡,为了生计出了个小吃摊。杂市儿里的人本来就欺生得很,见她一个寡妇,便三天两头的找茬儿。后来……”说到这儿,郑云又忍不住乐了起来。 “后来怎么了?”林鸿文问,“你能不能讲完再乐啊。” 郑云乐够了,看了眼在远处吃饭的丁四儿,“那人你认识吧?” “认识,他是卖猪肉的。” “你觉得他凶吗?” “有点。” “他在田嫂对面卖猪肉,也没少找茬儿”,郑云笑着说,“后来有一天,被田嫂拿着剁肉馅儿的刀追着砍了一条街。” 林鸿文彻底呆住了,“追着砍了一条街?” “是啊,杂市儿那些人,欺生不假,但欺软怕硬也是真”,郑云说,“田嫂拿刀追着砍丁四儿,整个杂市儿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拦的。不过田嫂毕竟是个妇道人家,跑是绝对跑不赢丁四儿的,所以丁四儿最后也就是被刀刃划了两下罢了。不过那也把他吓个半死,以后再也不敢招惹田嫂了。你总去小吃摊,可曾见过丁四儿对田嫂出言不逊?” 林鸿文仔细想了想,确实是没有,丁四儿有时会挤兑陈泥鳅两句,但从来也没挤兑过田嫂。本来以为是他们交情好,原来是压根儿就不敢。 田嫂在后厨帮冯婶儿忙活完了,出来看见林鸿文,招招手让他过来。林鸿文觉得两颊在隐隐作痛,但还是笑着过去了。 “好孩子,刚才是不是吓着你了”,田嫂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鸡蛋给他,“给你的,吃吧。” “没有”,林鸿文笑笑接过鸡蛋,“谢谢婶子。” “想必你也听说婶子以前的荒唐事儿了”,田嫂笑道,“这人呐,也是奇怪。本来一个个都够可怜的,还非得难为难为比他们更可怜的。你若不与他们计较,他们就没完了。你若是发狠一回,倒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林鸿文似懂非懂的听着,抬头看看田嫂,她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 21. 水没退去的日子,医馆成了很多人的避难所,听说靠近江边的低洼地方死了不少人,杂市儿的人也少了好几口子。林鸿文他们格外忙碌,徐世淮每天都犯愁,水不退犯愁,水退了又害怕有瘟疫。 水终于在秋分之前退了,徐世淮挨个嘱咐,让他们把死人赶快下葬,埋得越深越好。林鸿文也会去帮忙,虽说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但是之前见过的大多是饿死的,病死的。林鸿文头回看见这已经被水泡得发胀的死人,顿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扶着棵树就开始吐,郑云拿了点清凉油给他擦了擦,“你来的时间短,其实这样的事儿,每隔几年就有一回。傅家店这还算好的,江北和呼兰死的人更多。都说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可如今这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说没就没了。” 第十章 林鸿文看向江对岸,“江北和呼兰会死多少人?” 郑云摇摇头,“不知道,数不清,也没人数。” 水退了,日子还得继续过。入冬前赵顺来了医馆一次,给林鸿文带了些东西和钱,说都是林省身让带来的。林鸿文以为他们要去别的地方,忙问道,“赵叔,你们要去哪儿啊?” “我们哪儿也不去”,赵顺笑着说,“如今这秦家岗也修得像模像样的了,老毛子又要盖个大教堂,叫什么尼古拉1,我也整不懂他们那些玩意儿。” “你们都要去盖教堂吗?” “是啊,总之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你爹让我告诉你一声”,赵顺说,“你别惦记他们,都没病没灾的,过得挺好。” 林鸿文乐了,“那就好,谢谢赵叔,麻烦你跑这一趟。” “客气什么”,赵顺说,“你忙着,我得去看看冬衣,眼瞅着就要入冬了,棉花这玩意儿是越穿越薄,去年的恐怕是不暖和了,还得买新的。” 林鸿文点点头,“那赵叔你快去吧。” 入冬后,林鸿文没什么事儿便不出门了,连徐世淮都说这年冬天冷得邪乎。林鸿文来哈尔滨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半,不知道以前什么样,只是觉得比起去年冬天要冷上一些。 无事的时候林鸿文就喜欢拿本书围着炭火坐,这样暖和,但也容易犯困。这天林鸿文正昏昏欲睡的时候,郑云把手上的水往他脸上掸了掸,林鸿文一个激灵就醒了。 “郑哥?”林鸿文不明所以的看着郑云。 “昨儿去桃花巷”,郑云挨着他坐下来,“秦红还打听你呢,说怎么才见了一面就没影儿了?” “郑哥别笑话我”,林鸿文脸上泛着酡红,也不知道是火烤的还是臊的,“红姐天生丽质,裙下之臣无数,怎么会想起我来?” “我发现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郑云说,“逗你是越来越没意思了,对了,你知道么,关内又乱了。” “什么又乱了?”林鸿文问。 “听说本来是山东那边的一个地方,当地人和洋人的什么教会起了冲突,结果那个知县不帮自己人反倒帮洋人。当地本来就有个叫义和团的乡团,就和官兵打起来了,你猜怎么着?” “他们把官兵打赢了?” “跟你说话真是越来越没意思”,郑云撇撇嘴,“卖个官司你都不捧捧场。” “我错了,我错了”,林鸿文眨巴眨巴眼睛,“郑哥,然后怎么了?” “然后他们把官兵打赢了”,郑云说,“朝廷一看这哪了得啊,又派了官员来镇压,义和团就败了。但是山东巡抚这人挺有意思,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怎么着?” “他把来镇压的官员给罢免了!”郑云激动的说,“他本来就看不惯那些洋人占咱们的地,也同情这些乡民。可是洋人不干啊,洋人一发话,那给咱们朝廷吓的,立马革了巡抚的职。结果这位巡抚大人呢,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革职之前把义和团的那几个领头人都给杀了。” “这是为何?” “谁知道了”,郑云说,“瞅这架势,这事儿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呢。” “那你又是从哪儿听说的?” “不是跟你说了么,昨天去了桃花巷”,郑云抻了个懒腰说,“秦红说的,不过她也是听一个从关内来的人说的。以前经常听老人们提起长毛贼的事儿,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像长毛贼那次似的。” “我听说那时候不管留不留辫子都得没命?”林鸿文问。 “差不多吧”,郑云叹了口气说,“留辫子长毛贼来了要你命,不留辫子官兵来了要你命,反正也没个好了。” 两人说着话,外面有悄无声息的下起大雪来,林鸿文打开窗户瞅了瞅,心说这大水发过了,大雪也下过了,明年应该能是个太平年了吧? 22. 年后2医馆接到一封信,徐世淮看见乐得都要绷不住了,程宇说,“能让他乐成这样的估计也就是卿之了。” 林鸿文纳闷的问,“少爷怎么过年也不回来呢?” “回来一次要好长时间”,郑云说,“把时间都耽搁在路上不值得,还不如多学点东西,早日学成归来,也省得师父惦记。还有啊,等他回来,你可别叫他少爷,他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医馆里也就冯婶儿年纪大了改不过来,其他平辈儿的都叫他卿之。” “也不知道卿之长高了些没有”,程宇看看林鸿文,“他走的时候好像还没你大。” “我今年过了生日就十七啦”,林鸿文说着凑到程宇身边,“你看,我都比你高了。” “你都十七啦”,程宇摇了摇头,“这一年年的也过得太快了点了。” “唉,他都到了该娶媳妇儿的年纪了,咱俩的媳妇儿还没影儿呢”,郑云摇摇头,“你说这两年来了这么多人,怎么全是男的啊!” “废话,修铁路招女的来干嘛啊?”程宇说着又看了看林鸿文,“你是不知道,咱这儿地方,向来男多女少,姑娘们都金贵得很。” “姑娘们本来不就金贵么?”林鸿文说,“你看冯婶儿家的闺女,不是也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吗?” “这女子啊,若是生在富贵人家还好”,郑云说,“不愁吃穿,自然是当掌上明珠似的供着。但若生在穷苦人家啊,那可比男子苦多了。年月不好说卖就卖,你看那些唱曲儿卖艺的,还有桃花巷的那些姑娘,哪有一个命好的,也都是可怜人。” “都是可怜人,你就别让人家更可怜了”,程宇说,“你要是衣食无忧,娶回家一个和她白首齐眉,那她也算是享福了。你自己都苦哈哈的,再娶个媳妇儿跟你一起遭罪,还不如别糟蹋人家姑娘了。” “咱们刚才不是在说少爷么?”林鸿文问道。 “……”郑云看了看程宇,“都是你,扯这么远。” “关我什么事儿啊”,程宇反驳说,“我就提了一句卿之走的时候还没鸿文大,你就扯到媳妇儿上了。我看你是想娶媳妇儿想疯了,一会儿我就告诉冯婶儿,让她以后见姑娘就往你这儿划拉。” “你闭嘴吧”,郑云抓了把甘草扔到程宇脸上,“心里苦嘴也苦,吃点甘草吧。” 徐世淮乐呵呵的从里屋出来,看见一脸甘草的程宇,脸立马就冷了下来,“闹什么闹?” “师父,可是卿之来信了?”郑云问。 “嗯,报了报平安,说在那边学得不错,最快明年就能回来了”,一提到儿子,徐世淮又乐了,“唉,这臭小子可算快回来了。” “那就好”,郑云说,“这都好几年没见他了,也不知道模样变了没有。” “洋人的东西不好吃,怕是瘦了”,程宇说。 “你怎么知道洋人东西不好吃?”郑云说,“你又没吃过。” “我听田嫂说,老毛子隔三差五就去她那儿吃东西”,程宇说,“他们的东西要是好吃,干嘛还总来买咱们的啊。” “嗯,我也听田嫂说过”,林鸿文附和着说。 “反正瘦了胖了都是那德性”,徐世淮说,“你们俩跟他一起长大的,还能认不出他来?” “也是”,郑云包好手里的药,“师父,我听丁四儿说,朝廷招抚了义和团,对洋人宣战啦。” 徐世淮眉头一皱,“扶清灭洋倒是好事,万一他们到了咱们这儿,有能用得上咱们的地方,能帮就帮,但别明着来,知道么?” “师父,他们都被招抚了,咱们还要暗着来啊?” “飞鸟尽,良弓藏,卸磨杀驴的事儿历朝历代都没少干”,徐世淮叹了口气,“他们打赢了尚且如此,要是打不赢呢?你觉得朝廷得怎么向洋人交代?” 郑云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徐世淮说,“你明白就好,所以别太张扬了。” 之后的几个月,各种消息满天飞,一会儿说义和团占领了涿州城,一会儿说大清的军队和义和团一起围攻了使馆,一会儿又说洋人组成了联军打进了天津。杂市儿的人都忧心忡忡,有一回林鸿文去小食摊,看见田嫂买了好多米面粮油,说怕打起来连口吃的都没有。 转眼入夏了,吃过午饭林鸿文就猫在阴凉地儿看书,忽然两双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林鸿文抬头看,正是林省身和林鸿鸣。 林鸿文一脸兴奋的招呼两人坐下,说了两句话却觉得有些奇怪。本来许久未见,林鸿文有好些话想说,可林省身和林鸿鸣的话却不多。 “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林鸿文担忧的问。 林省身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这个你收着。” ——————————————————————————————————————— 1圣.尼古拉教堂,东正教教堂,1966年□□期间被毁。 21900年 第十一章 林鸿文不明所以的接过布包,那份量让他一愣,“爹,你怎么给我……” “小点声”,林省身压低了声音说。 “爹,你给我这么多钱干嘛?”林鸿文小声地说。 “这是五十两银子,你收好”,林省身说,“现在这是今日不知明日事,万一打起来了,出点什么事儿,你和我们离着这么远的。” “那这也太多了”,林鸿文把银子推了回去,“我一个人能花多少钱,你们住的地方才容易出事儿。” “你别惦记我们”,林鸿鸣说,“我和爹身上还有钱。” “是啊,我和你哥也够花的”,林省身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我们俩要是出点什么事儿,这钱肯定也是保不住,便宜别人干嘛啊?放你这儿,没准还能派上些用场。” 林鸿文没再推拒,把钱塞进怀里。林省身又嘱咐说,“你找个妥帖的地方放好,本来我是想换成银票或者直接拿卢布给你的,那样还能轻便些。但你赵叔说,这仗一打起来,什么银号银行都是靠不住的,还是真金白银来的实在。” “赵叔见多识广,听他的应该不会有错。” “嗯,你自己好好保重”,林省身说,“我和你哥先回去了。” “你们这么着急回去啊?”林鸿文说,“我还想跟你们一起去吃个饭呢。” “傻小子,饭什么时候不能吃啊”,林省身笑着说,“等下回,我和你哥一大早上就出来,陪你唠到天黑。” 林鸿文目送着两人离开,他总觉得林省身和林鸿鸣有事情瞒着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是来见他最后一面似的,林鸿文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为止,心里空落落的。 23. 1900年7月筑路队宿舍 入伏以来天都热得很,好容易晚上凉快些,赵顺贪凉的坐在地上,“听说,老毛子已经有人撤走了。” “撤哪儿去了?”刘林问。 “听说是伯力城1”,赵顺说,“坐船走的,因为义和团已经把铁路拆了。” “干得好!”刘林说,“可惜这水路不好拦,不然一个都别想跑。” “有什么不好拦的”,赵顺说,“过依兰和巴彦的时候就让人给揍了。” “嚄,早就应该这样!”刘林说,“估计义和团离咱这儿不远了,真要是来了,我立马跟他们走!” “应该也就是这几天了”,赵顺小声地说,“都准备着。” “放心吧,赵哥”,刘林说,“马川生说他已经接上线了。” “好”,赵顺攥了攥拳头,“明儿你把地图给他,让他给义和团的人,顺便递个话儿,老毛子在哈尔滨一共三千多驻军。” 赵顺回头看了看林省身,“哥,你家小儿子那儿交代好了吗?” 林省身点点头,“他一向机灵,就算咱们……” “爹,别说不吉利的话”,林鸿鸣打断他,“咱们都会好好的。” “大侄子说得对”,赵顺说,“咱又不是造反,咱是去打洋人。” “对”,林省身笑笑,“鸿文一向聪明,我不担心他。” “那小子以后准错不了”,赵顺说,“眼睛毒,话少,命还硬。” “赵叔,你说的是鸿文吗?”林鸿鸣摸摸脑袋,“鸿文可是个乖孩子。” “嗯,是挺乖的”,赵顺撇撇嘴,“蔫坏蔫坏的。” 十日后午夜,赵顺看着众人说,“爷们们,咱这次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有后悔了的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别废话”,刘林说,“早就想干他娘的了。” “得咧”,赵顺笑着说,“不废话,弄死一个回本,弄死两个赚一个,走!” 话音刚落,外面一声枪响,赵顺把门打开了一个小缝儿,外面的俄军已经开始集结,枪声开始密集的想起,赵顺招了招手,一群人潜进了夜色之中。 24. “不好了不好了”,程宇慌里慌张地跑进医馆,“鸿文!义和团和清军打进田家烧锅了!” “什么意思?”林鸿文抓着程宇问,“打进田家烧锅是什么意思?有伤亡吗?筑路队呢?” “不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边现在可乱了”程宇说,“我听说老毛子回国的船在依兰让义和团给劫了,义和团还把江北的船坞给拿下来了。” 林鸿文脸煞白的看着他,“你听谁说的,带我去找他。” “鸿文你别激动”,程宇拉着他说,“义和团只是打洋人,又不打自己人,就算打进了田家烧锅,那也是只杀老毛子,你爹他们不会有事的。” 林鸿文脑中乱成一团麻,猛的想起了林省身之前来,跟他说,万一自己有什么不测。不对劲儿,就像程宇说的,义和团来了是打洋人,不会难为他们什么。他觉得自己会出事儿是因为……林鸿文猛地抬起头,吓得程宇退了一步,“怎么了?” 林鸿文想张嘴,最后又咬住了嘴唇,林省身觉得自己会出事儿是因为他和林鸿鸣打算加入义和团。林鸿文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事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鸿文,你别吓唬我啊”,程宇拉了拉他的袖子,生怕他一下抽过去。 “我没事”,林鸿文说,“你说得对,义和团要杀的是洋人,又不是自己人,筑路队那么多人,应该不会有事儿的。” “对,对,你这么想就对了”,程宇说,“我去跟师父说说,这两天你也别忙活了,好好休息休息。” “程哥你别去”,林鸿文拉着他,“有点事儿做挺好的,要不然我总乱寻思。” “也是”,程宇说,“你就记住,别自己吓唬自己。” “我知道”,林鸿文笑笑,转身去给郑云帮忙了。 7月28日,中东铁路护路队第五步兵连再次占领船坞,清军于前一天撤退 8月3日,俄国萨哈罗夫“救援哈尔滨兵团”由哈巴罗夫斯克乘战舰,沿松花江水路抵达哈尔滨。 8月4日,俄军哈巴罗夫斯克纵队进入哈尔滨,在埠头区江沿附近驻扎2。 半个月以来,林鸿文多方打听,得知筑路队的一部分人已经加入了义和团,至于是生是死却一概不知。他本来就提心吊胆,谁知这时候又传来了俄国军队开进哈尔滨的消息。 “你说真的?”林鸿文问。 “真的”,来抓药的陈泥鳅说,“骑兵炮兵都来了,都在埠头区靠江边那片儿。” “人多吗?” “据说是不少,整条街都住满了。” 林鸿文心说这可不妙,义和团和清军没听说有增援,可是俄国人的增援却到了,还来了那么多人。别的林鸿文不知道,但以前赵顺曾经和他们讲过,俄国骑兵经常在边境线上经常掠杀中国人,无恶不作,连孩童都不放过。 林鸿文忧心的事情在两个月后有了结果,那天正午,一对破衣烂衫的人进了医馆,旁人乍一看还以为他们是遇到劫道的了。为首的汉子怀里还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女童,冲着徐世淮喊道,“大夫,你救救她吧。” 徐世淮看了看那女童肩膀上的伤口,眉头皱了起来,那是一个贯穿的枪伤。如果及时送来,其实治起来倒也不难,只是如今这伤口已经开始流脓,就不太好办了,“你们打哪儿来,怎么称呼?” 那汉子说,“我叫贺贵,我们都是从呼兰来的。义和团和清军败了,老毛子打进了呼兰城,烧杀抢掠,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徐世淮让林鸿文把冯婶儿叫来,又回头跟贺贵说,“其实这丫头的伤倒是没伤到要害,子弹又直接穿出去了,本来是没什么大事儿的。但是你们这一路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失血太多,伤口也化脓。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止了血上了药,但可不敢保证她一定能好。” “我们明白”,贺贵说,“您尽管去,生死有命,怪也只会怪那些老毛子。” 徐世淮点点头,吩咐郑云准备好东西送进里屋来,冯婶儿这会儿也从后厨赶了过来,徐世淮就赶紧让她一起去看看那个女童。 林鸿文看这些人神色疲惫,便去后厨拿了些吃的给他们,又给他们倒了些茶水。见贺贵吃了几口馒头像是缓过来一些了,林鸿文便试探的问,“呼兰城现在什么样了?” 贺贵摇摇头,“我只能跟你说,我们逃走的时候,一片火海,基本上就没有活人了。” ———————————————————————————————————— 1今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市 2《哈尔滨市志.大事记》 第十二章 “那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根本就没在城里”,贺贵说,“我家在城外有几亩田,寻思着马上就要收割了,得过去看看,住几天。也不知道祖上积了多少德,这日子定的这么准,那天我们刚把地窖收拾好,准备往里放菜,老毛子就来了。这亏得是在城外,你想想,都是庄稼地,一马平川的,老毛子骑兵过来离着老远就能看见,这才有工夫躲进地窖里面去。我以为这丫头一直跟着我们呢,谁知道那天她贪玩在田里呢,让老毛子一枪就给撂倒了,还好她命大,老毛子急着进城,没工夫仔细瞅她,不然还得补上一枪。” “那呼兰城里的义和团?”林鸿文问,自从俄国的增援军队驻扎哈尔滨之后,形势就一直不好,义和团的人在半个月之前基本就已经撤出了哈尔滨。林鸿文一直还抱着希望,他们还会打回来,可是现在连呼兰城都没了。 “那我倒不太清楚,不过想来也是死的死,伤的伤,少数活着能动弹的,大抵也像我们一样逃出来了。”贺贵长叹一口气,“你看那个小子,我们在路上碰见的,他听说我们要来哈尔滨,就非要跟着过来,他更可怜,他从海兰泡过来的。” 林鸿文看向那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满脸血污,低着头沉默不语。 “海兰泡?那可是够远的。”林鸿文说。 “真要是能安生过日子,远点怕什么”,贺贵说,“那小子说,老毛子把海兰泡的人都杀干净了,黑龙江水面上全是尸体,水都红了。他这是仗着自己水性好,游到对岸,没有过去的,全死了。” “杀那么多人,就没人管吗?”林鸿文激动的问。 “谁管啊”,贺贵说,“朝廷一说对外宣战,那帮老毛子就进了东北了。你知道咱这儿地方,早先说是龙脉,不准垦荒,这几年好点了那也是地广人稀啊,咱大清的军队在这儿才多少人啊,海兰泡那边人就更少了,老毛子来了想干嘛就干嘛。如今听说八国联军进了京城,连老佛爷都跑了,你说,还有谁能管这些事儿?” 不用语句,林鸿文仿佛就能看见那个火光连绵,尸横遍野,满江血水的炼狱,黑龙江,呼兰城,也许他父亲和兄长的尸体也在那里。林鸿文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25. 晕厥过去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也一直绷着。他不愿意相信林省身和林鸿鸣已经死了,他向那么多人打听过,没人见过他们的尸首。可他心里也明白,仗一打起来,死不见尸的多得很。再说如果没事儿,他们怎么会连个消息都没有呢。他不想哭,也不想烧纸钱,他觉得自己如果哭,如果烧纸钱,就好像这两人真死了似的,直到田嫂来看他。 “我看你好长时间没过来,就想你是不是生病了”,田嫂叹了口气,“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婶儿”,林鸿文一脸迷茫地看着她,“你说我爹和我大哥真的不在了吗?我总觉得他们还在。” 田嫂看着林鸿文瘦削的脸颊,忍不住红了眼圈儿,“你这孩子,怎么总这么让人心疼呢”,田嫂擦了擦眼角的泪,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怎么答你,我只能跟你说说我自己的事儿。我跟你说过,我那女儿要是在,应该比你小不了几岁。可惜她不满五岁就跟我们走散了,到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每年都给她烧纸钱,我当然盼着她还好好地活着呢,可是我也怕,万一人要是不在了呢?清明寒食,连纸钱都没有,在下面怎么过啊?鸿文,你听我的,这人要是还活着,那就是命大,就算立了坟头,烧了纸钱那也没什么,这样你心里也能好过一些。” 年底的时候,秦家岗的教堂建成了。林鸿文穿着厚厚的棉服站在远处看着那尖塔高耸的建筑,他记得那时候赵顺曾经笑着和他说,俄国人要建教堂,他们暂时不用离开哈尔滨了。现在教堂建成了,俄国人在里面做着礼拜,他们却都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腊月二十九晚上,林鸿文买了厚厚的几捆纸钱,在医馆附近的十字路口画了个圈。火光映得雪地发红,身上也暖和了一些。林鸿文一边往里填纸钱,一边自言自语,“爹,大哥,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给你们烧纸钱,我不相信你们已经不在了,都说死人会托梦的,可我一次都没梦到过你们,这是不是说明,你们都还好好地活着呢?但我又怕”,林鸿文抹了抹眼泪,缓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又怕万一你们真的去了那边,没有钱花,被人欺负。我现在烧纸钱给你们,你们要是真的去了那边儿,收到钱打点好就托个梦给我,你们不是说要找一天跟我好好唠唠的吗?我一直等着你们呢,你们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林鸿文一边烧一边掉眼泪,直到圈里面只剩下黑色的灰烬才站起来,“爹,大哥,不管你们还在不在了,我都会好好地活下去,不会给你们丢人的”,林鸿文揉了揉膝盖,手脚已经冻僵了,每迈一步都很费劲,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就算再难,也只能向前。 26. 三月1的时候,一封书信把徐世淮气得满屋转悠,林鸿文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包药,最后徐世淮终于憋不住了,自己走过来和郑云、林鸿文说,“你们说那小兔崽子,明明还有几个月就该回来了,又去了日本?去什么日本啊!” 林鸿文没言语,郑云安慰了他两句,“卿之也是想多学点东西,他好不容易出去一回,多去点地方也好。” “好什么好!”徐世淮说,“我看他就是不愿意回来!” “不会的”,郑云说,“卿之从小就恋家,你不是还说过他太恋家不好吗?” “小时候是恋家啊,出去不知道让人灌了什么迷魂汤,都舍不得回来了。”徐世淮说着,气冲冲的又去找程宇念叨了。 郑云叹了口气,“师父这两年也是年纪大了,人都变得唠叨了。” “他是想儿子了,但又不好意思直说”,林鸿文包完药,看了眼郑云说,“我要送药去杂市儿,你要不要捎点什么?” “看见卖栗子的捎点回来”,郑云说,“上次还是过年前买的呢。” “好”,林鸿文应着快步走出了医馆,郑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蹊跷。 “鸿文又出去了?”程宇问。 “嗯,说是去杂市儿送药”,郑云说。 “他最近可是跑得挺勤的”,程宇说,“跑腿的活儿总是抢着干。” “病好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话越发少了,跑腿倒是勤快,也不知道琢磨什么呢。” 林鸿文先送了药,然后就拐进杂市儿直奔田嫂的摊子,何穆已经在等了,远远看见他,就招了招手。林鸿文坐下问他,“来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何穆说,“小老板你怎么现在才来?” “今天医馆人多,刚忙活完”,林鸿文答道,又跟田嫂说,“婶儿,来点酱牛肉,其他照旧。” 田嫂笑着答应,一会儿就给他们端了上来,何穆埋头苦吃了一会儿,林鸿文虽然不饿,但有段时间没来,也有些馋牛肉了,于是也跟着吃了一会儿。 之前大病一场,林鸿文朦胧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看见小时候林鸿鸣把仅有的一个馍塞给他吃,看见家里见底的米缸,看见林省身愁得已经生出白发的鬓角和紧皱的眉头,看见凶神恶煞上门收租的人。后来病好了,人清醒了,心里也止不住地难过。他想起林省身陆陆续续地给了他好几次钱,如果他早早地把林省身的话放在心上,自己做点小生意,那林省身和林鸿鸣可能早就不在筑路队了,不在筑路队,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他们受了一辈子的穷,吃了一辈子的苦,若是活着,只怕也不愿意再这么过下去了。之前林省身和林鸿鸣给他的钱,再加上他自己的积蓄,总共有六七十两,这不是个小数目,可拿来做买卖,也不是什么大数目,林鸿文从来没做过这些,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这些钱全赔进去。好在他虽然自己不会做,但也懂得去看看别人,没事儿经常来杂市儿溜达,看看那些做买卖的,什么好卖,什么不好卖,生意好的什么样,生意不好的又什么样。 —————————————————————————————————— 11901年 第十三章 观察了一阵子,林鸿文觉得还是新兴街的铺子生意最好。那里人多,铺子也多,从街头走到街尾,想买的东西都能买全了。但那街上的铺面已经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想挤进去恐怕是不容易。林鸿文自己还要在医馆干活,不方便总出来,于是就在新兴街口一群打零工的人中找到了何穆。何穆是在傅家店常年打零工的,年长他两岁,跟他差不多高,却比他还单薄,但林鸿文却在一堆人中一眼就看见了他。原因说起来有些好笑,何穆的眼神让林鸿文想起了赵顺,一样的精明,充满了算计。后来两人聊了几句,林鸿文见他虽比其他人要斯文,但说起话来却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便将观察新兴街的事交给了他。何穆听他讲了两句,便心领神会道,“小老板放心,这条街上这些铺子做的什么买卖,生意好不好,跟谁拿货,谁家有什么动静,我一定帮你打听的清清楚楚。”林鸿文见他如此伶俐,甚是满意,便跟他约好,每十天来田嫂的小吃摊碰一次头。 林鸿文等何穆差不多吃饱了,才开口问他,“近来有什么新鲜事儿?” 何穆抹了抹嘴说,“杂货铺的李大爷不知道从哪儿倒腾来一批花里胡哨的糖,说是跟洋人买的,价贵一些但卖得可快了,我瞧着也挺好吃的。还有卖布的老孙头,估计买卖要做不下去啦。” “怎么回事儿?”,林鸿文问,“他的买卖不是一直都不错吗?” “他是不错啊,他女婿不争气啊”,何穆说,“别的不会,就知道赌钱,金山银山也扛不住啊,老孙头攒下的那点钱全让他女婿骗走了。前天他女婿去店里抢账面上那点钱,老孙头气得跟他撕吧了起来,他哪里打得过他女婿啊,最后头都磕破了。” “他都在哪儿赌钱?” “新兴街快到正阳街那儿,你打那儿经过就能看见,一溜铺子,就一家没有挂匾”,何穆说,“他那姑爷姓宋,长得又高又壮,右手只有三根手指,听说是跟人赌输了没钱还让人给剁了。” “你多留心着点”,林鸿文说,“要是老孙头想把铺子盘出去,你就来医馆告诉我。” “我知道”,何穆说,“还有个事儿。” “什么事儿?” “昨天路口新来了个要饭的。” “要饭的有什么稀奇?” “我瞧着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何穆说,“你可以去路口看看,万一真是,你可以帮帮他,他回到家里,肯定不会亏待你。就在糖炒栗子那儿,穿藏青色夹袄的那个就是。” “你怎么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一开始我瞧他斯斯文文的,不像其他要饭的那样,就多看了两眼”,何穆说,“他那夹袄外面是挺脏的,但是衣角让风掀起来一块,我看里面挺干净的,好像还有点花纹。” 林鸿文想了想说,“左右我一会儿要去买糖炒栗子,正好顺路看看。” 27. 何穆吃饱喝足之后就离开了,林鸿文结了账就往街口走去,远远的就看见何穆说的那个人,倒真是显眼。路口行人多,要饭的也多,别的要饭的都是费尽唇舌又磕头又行礼,甚至有些胆子大的还去拽路人的衣角乞讨,但这个穿藏青色夹袄的人就规规矩矩的坐在那儿,身前摆着一只已经露了棉絮的帽子。林鸿文看他的年纪应该还自己差不多,可能还要小一些,他安静的坐在那里,但眼睛却一直没闲着,不停地打量着来往的行人。 林鸿文觉得有趣,走过去先买了包糖炒栗子,路过那人身边时又故意掉出几个铜钱。那人动都没动说,“你钱掉了。” 林鸿文转身蹲下把钱捡起来,“多谢。” 那人看了看他手上的糖炒栗子,却没言语。林鸿文笑笑把栗子递给他,他却没接。林鸿文说,“哪有你这样要饭的,钱不要,吃的也不要。” 那人抬起头,林鸿文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圆眼挺鼻下巴微尖。虽说男人长了张瓜子脸难免过于秀气,但他两道眉毛偏偏又如剑一般锋利。此时那两道眉毛正微蹙着,“你的钱是掉在地上了,又不是给我的,我自然不要。栗子虽然好吃,但是又贵又吃不饱,你若真是可怜我,给我买个包子可好?” 林鸿文说:“行,你在这儿等我。” 说罢往回走了几步路,跟田嫂买了两个肉包子,回来交给那人,那人虽饿,吃相却斯文。 “我看你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林鸿文说,“怎么到这儿来了。” 那人打量了林鸿文一下,“你是前面医馆的?” 林鸿文有点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股中药味儿”,那人说,“在医馆做事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人,我就与你说说,没准你还能有些门路。我叫周时英,家里是经商的,不算什么大生意,只是些小买卖。每年从江南进一些丝绸布匹还有些小玩意儿,来东北卖了,换些皮货人参鹿茸之类的再回去。往年路上也有些小波折,但今年完全不一样。往兴安岭那边走的时候,碰见一伙儿老毛子,一言不发上来就抢,不给就开枪,整个商队的人都给打死了。我爹把我压在身下,我才捡了一条命。” “前阵子义和团和清军跟老毛子打起来了,老毛子借着个由头四处趁火打劫”,林鸿文想起林省身和林鸿鸣,眼神又暗了下去。 “我往这边来的路上也听说了”,周时英说,“这些老毛子实在可恶。” 林鸿文打量了他一下说,“我看你坐在这儿,既不说话,也不扮苦,这哪能要到钱?” “我压根儿就没打算要钱”,周时英说,“我是想找人把手里这点东西卖出去。” “什么东西这么值钱?”林鸿文问。 “倒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周时英说,“我只是想把东西卖了,能拾掇一下自个儿,找个落脚的地方,也好找个差事。” “这倒不难办,不知道你想卖什么?”林鸿文问。 周时英朝他招招手,“你近一些”,从怀里掏出个好看的小玻璃瓶子,瓶盖只打开一个小缝儿,香味儿便扑面而来。 这东西林鸿文虽然没买过,但倒也认识,“这是洋人用的……” “香水”,周时英说,“我这些并不贵,只是有些稀罕。老毛子把银子和丝绸抢走了,剩下些不值钱的布匹还有香水,我把它们背了回来。我在杂市儿转过,你们这里还没有卖的,我也不知道该卖给谁。” “那么多东西你背回来,又没有落脚的地方,你放哪儿啊”,林鸿文问。 “我拿布包起来找个地方埋了”,周时英说,“埋在我能看见的地方,丢不了,你可有什么门路帮我把香水卖出去。” 林鸿文想了想,自己并不认识那些卖杂货的商人,就算认识,放到那儿寄卖也不知要卖多久才能卖出去。不过看周时英这体格,能背回来的数量估计也不多,既然不多,那倒是有个地方好出手,于是便说,“有倒是有,不过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我还怕你不问呢,有来有往,谁都不欠谁这样最好”,周时英说,“我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以后恐怕还要麻烦你,东西卖出去,钱咱俩五五分。” 林鸿文笑着摇摇头,“我不用你跟我五五分账,卖出去多少钱都是你的,我分文不取。”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这个人”,林鸿文说,“你想把东西卖出去,我可以帮你,你想找地方落脚,我也可以帮你,但你要谋个差事,这个差事只能我给你。” 28. “你?你能给我什么差事?”周时英不屑的笑道,“去医馆打杂儿?” 林鸿文按着他手把小玻璃瓶塞进他怀里,“你只说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你不会是让我去卖鸦片吧?”周时英有些紧张的问,“先说好了,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可不干。” 林鸿文乐了,“那一本万利的买卖你就算肯做,我也找不来。你就好好把心放回去,我只是需要跟人合伙做点买卖罢了。” “真的?” “当然”,林鸿文说,“你刚才不是还说,我在医馆做事,不会是坏人吗?” “谁还没有看走眼的时候了”,周时英撇撇嘴说,“我先说明白了,要是让我发现你干的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我马上开溜。” “行了,我知道”,林鸿文扯着他的袖子站起来,塞给他几张卢布,还有一些铜钱,“你先去客栈住一宿,买身衣裳,洗洗澡,拾掇拾掇自己。眼下哈尔滨的老毛子越来越多,钱用得也乱,人家要卢布你就给卢布,要铜钱你就给铜钱,别惹出什么乱子。明儿中午干净利索的来医馆找我,我叫林鸿文。” 第十四章 “你不怕我拿钱跑了?”周时英问。 “这点钱都不够当盘缠的,你又不傻”,林鸿文说,“快去吧,别在这儿耽误工夫了。” “得咧”,周时英说,“小老板,我这就去。” 送走了周时英,林鸿文看看时辰也不早了,就揣着栗子回医馆了。回去第一件事先把栗子给郑云,郑云接过来扒开一个塞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你这是去买栗子还是种栗子去了,亏得今天没什么人,不然师父找你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碰见个熟人,聊了一会儿”,林鸿文说。 “你最近可是跑得够勤的了。” “我哪是最近跑得勤,我一直都跑得勤,徐大夫说我底子不好要多活动活动才好。” “知道的是你要多活动,不知道还以为”,郑云用胳膊肘碰了碰林鸿文,“还以为你瞧上哪家姑娘了呢。” “是啊是啊,我瞧上姑娘了。” “哪家的?” “钱家”,林鸿文说,“姑娘名字叫钱钱钱。” “嘁”,郑云哂笑,“你这是掉钱眼儿里了还是怎么着,你说你一个光棍儿要那么多钱干嘛。” “娶媳妇儿啊”,林鸿文一本正经地说,“你和程宇以前不还说自己穷,就别连累人家姑娘跟你们一起遭罪么。” “……”郑云抑郁的转了话题,“对了,你听说了么,街口的酒馆有新酒卖。” “什么新酒?”林鸿文问。 “听说老毛子在秦家岗开了家酒厂”,郑云说,“那酒是拿麦子做的,里面还有气泡,很有趣,我们哪天去尝尝?” “果然挺新奇的”,林鸿文笑道,“咱们是应该去尝尝。” 两人正说着,贺贵就打门外面进来了。 贺贵提着酒和糕点,带着个丫头一进门便跟徐世淮行礼,“丫头,快给徐大夫磕个头,你这条小命都是他救回来的。” 那丫头也伶俐,立马跪下磕头说,“贺瑶给徐大夫磕头了,谢谢您救命之恩。” “这可使不得”,徐世淮赶忙把她扶起,“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本来早就应该带她过来,可是一直没好利索,我也不敢让她出来”,贺贵说,“这两天全好了,我就赶紧带她来了。” “伤好了就好”,徐世淮说,“你这丫头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对了,我听说你们在这边落脚了。” “是啊,呼兰那边宅子都烧没了,回去也没地方住了”,贺贵说,“那几亩地我以后也想卖了,这种世道,绑在地上,反而不妙。”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们离乡背井,要谋生恐怕也不容易。” “难是难了点,但如今这城里人多,我手里又有些本钱,做点小买卖还是能够糊口的,等过阵子再卖了地,手头就更松快了”,贺贵满眼希冀地说,“总之啊,我算明白了,如今这年月,要什么地,要什么房子,洋人一来什么都留不住,还不如四海为家,有事儿收拾细软就跑。” “你说的也是”,徐世淮笑道,“仗一打起来,哪还有个准儿啊。” 林鸿文一边听着他们闲聊一边低头碾药,忽然一个人影走过来,林鸿文抬头,贺瑶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林鸿文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抓了把栗子给她,“吃吧。” 贺瑶点头一笑,“谢谢哥哥”,她指了指旁边那本《外国史略》,“哥哥在看这本书?” “嗯。” “我能看看吗?” “看吧”,林鸿文说,“左右我现在正忙着,也看不了。” 贺瑶翻了几页就把书放了回去,“这上面说的我看不大懂。” 林鸿文笑了,“你才多大,全看得懂才奇怪。” “哥哥你笑得真好看”,贺瑶睁大眼睛看着他说。 林鸿文笑道,“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好不好看的。” “这好不好看的看了便能知道,跟年纪大小有什么相关”,贺瑶噘着嘴说,“哥哥笑得虽好看,嘴却不饶人。” 林鸿文失笑,“到底咱俩谁嘴不饶人,快吃你的栗子吧。” 贺瑶赌气坐到一旁去吃栗子,一把栗子吃完了见她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又扭捏着挪到了药斗前,“哥哥你以后要去这书里写的地方吗?” “我?”林鸿文笑着摇摇头,“恐怕是去不了。” “既是去不了,那为什么还要看?” “就是因为去不了,所以才要看看”,林鸿文说,“自己去不了,也不看看去了的人怎么说,成天就跟缩在壳里似的,外面什么样都不知道,一出来就让人打得找不着北。” 贺瑶撇撇嘴,“你说的话我听不太懂,但听说徐大夫的儿子是去了英、英……” “英吉利”,林鸿文接着她说,“徐大夫说他最近又去了日本。” “等他回来,你可以让他给你讲一讲”,贺瑶说,“也省得你看书。” “我发现你特招小丫头片子”,郑云小声地说,林鸿文斜了他一眼,没再言语。 29. 周时英来找林鸿文的时候已经收拾得人模狗样,他本就生得不差,如今一番收拾,更显俊美。上着深灰色夹袄,下面露着黑色裤腿儿,脚踩一双厚底靴。林鸿文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这才像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那是啊”,周时英说,“你给我那点钱我一点都没糟蹋,除了住店全花身上了,你说吧,咱是要上哪儿去?” 林鸿文面无表情地扔出三个字儿,“桃花巷。” “那是什么地方?”周时英摸不着头脑地问。 “妓院。” “……” “走吧”,林鸿文看了看他,周时英还是没动地方。 “你等会儿”,周时英说,“小老板,我知道你对我好,但嫖妓这事儿就不牢你费心了。” “谁要带你去嫖妓?” “不嫖?”周时英诧异地看着林鸿文,“不嫖咱干嘛去了?” “做生意啊”,林鸿文说,“不是要把你那几瓶香水卖出去吗?你带来了吧?” “带了啊,咱去妓院卖啊?” “那不然呢?”林鸿文反问道,“普通人家买得起吗?舍得买吗?” “也是”,周时英叹了口气,“可这城里就没有有钱人家吗?” “有啊”,林鸿文说,“可我不认识啊。” 周时英一拍大腿,“得,卖谁不是卖啊,能出手就行。” “放心吧,你这样眉清目秀的最招人喜欢了,肯定能出手”,林鸿文勾起嘴角,笑得周时英后背直凉,“你能不这么笑吗?” “不好看?”林鸿文摸了摸下巴,“昨天还有个小姑娘说我笑得好看呢。” “那姑娘眼睛没毛病吧?”,周时英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前面的路,不再看他。 白天的桃花巷远没有晚上那么暧昧旖旎,甚至比其他巷子还要冷清些。周时英跟着林鸿文从门口进去,跟老鸨打了招呼,随后又上了楼。楼上的厅堂里,秦红正无聊的嗑着瓜子儿,见林鸿文进来,瓜子儿也不磕了,起身就迎了上去。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小没良心的”,秦红伸手掐了掐林鸿文的脸,“亏我还跟郑云打听你呢。” “红姐说笑了”,林鸿文揉了揉被她掐的生疼的脸颊,“之前家里出了些变故,病了好一阵子,才没来看红姐。” “我说呢”,秦红围着林鸿文绕了一圈,“光看你这个头渐长,人却瘦了不少,原来是病了。你这大白天的过来,想来也不是照顾我生意的,说吧,有什么事儿?” “虽说不是来捧场的,不过倒是有个小玩意儿想送给红姐赔不是”,林鸿文朝周时英递了个眼色,周时英不慌不忙的从怀里掏出了瓶香水交在他手上。 “哎呦,这不是洋人用的吗?”秦红说,“这东西在这儿可是稀罕物。” “红姐果然是有见识的人”,林鸿文说,“这东西跟香粉不同,只需一滴,香味就可持续很久。” 秦红接过瓶子,仔细端详着里面的液体。林鸿文回头说,“时英,帮红姐试试香水。” 30. 周时英心领神会的走过来,秦红打量了他一番,周时英并未回避她的目光,只是微笑着从她手中接过香水,取出少量轻轻涂抹在她的手腕上,“红姐,每次只取一两滴便可,初闻玫瑰的香气比较浓郁,过些时候,又能闻到一些松叶和檀木的味道,香味持久,又有变化,正如红姐风情万种。” 秦红看看周时英,又看看林鸿文,了然一笑,“这个小哥可比你会说话多了,这礼我收下了,这几日便日日涂着,若是哪个姐妹问起来,我就让她们去找你好了,可不知,你在哪儿落脚啊?” 第十五章 “红姐果然是明白人,只是香水这种小玩意儿,怎敢劳烦姑娘们跑一趟,我三日后再来”,周时英笑道,“不过我这也是机缘巧合跟洋人买了一些,数量不多,只有十来瓶。” “再多恐怕我也张罗不来了”,秦红笑道,“只是这香粉还分个茉莉、丁香什么的,你那香水不会都是一个味儿吧?” “红姐放心”,周时英说,“保证不和你这瓶重样。” “这我就放心了”,秦红说,“三天后,你只管把你那十几瓶都拿来。” 正说着话,就听楼下一阵呵斥声,林鸿文便问秦红,“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前两天新买了个丫头,年纪不大,鬼主意倒多,来了这两日便跑了三回,娘生气,叫人教训她呢”,秦红拢了拢头发,“我这会儿也有些乏了,去睡个午觉,就不送你们了。” “我们自己走就行了”,林鸿文说,“红姐你歇着去吧。” 俩人下了楼,只见一楼的厅堂里跪着个女子,正在挨打,想来就是秦红口中所说的那个。林鸿文瞄了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那女子披头散发看不清眉眼,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身上又有血迹,想来是受了好几顿教训的缘故。 那老鸨见他们二人下来,便过来送客,林鸿文装作不经意歪头看了一眼,那老鸨赶忙说,“新来的丫头不听话。” 林鸿文笑着说,“不听话慢慢教,这细皮嫩肉的,打坏了再落疤,还是你赔钱。” “谁说不是呢”,老鸨摇摇头,“我原本看她长得清秀,又识字,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谁知道是个混不吝。” “那是得费一番心思了”,林鸿文说,“只是这天儿还冷,穿这么少跪地上要是冻病了可怎么办。治吧,你赔钱,不治吧,人死了你更赔钱。” “亏得你提醒”,老鸨看了眼林鸿文揶揄说,“我这光顾着生气了,你若喜欢,等着我把这丫头□□好了,你来了定让她好好伺候你。” 林鸿文摇着双手说,“多谢您好意,只怕我消受不起,先告辞了。” 两人往门外走去,那女子微微抬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出神。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妓院,走了几步林鸿文回头看周时英还在回头往后看,“怎么着,舍不得红姐?” “有点”,周时英说,“这北方女子与南方女子不同,多了些英气和爽朗,正对我脾气。” “你若喜欢,以后多来找她便是,反正她也喜欢你。不过倒是没看出来”,林鸿文停下脚步,“你居然是个风月场里的老手。” “这话怎么说呢”,周时英说,“你这说得我好像天天逛妓院的纨绔子弟似的,我们这些家里经商的,哪个没来妓院谈过生意,我虽然年纪小,但也少不了来这种地方。其实无非就是比旁人多些见识,不会手足无措罢了。” “想多了”,林鸿文说,“没有说你的意思,只是很少遇到过我递个眼神过去,他就知道该做什么的人了。” “察言观色是我们强项”,周时英说,“打上了楼我就明白了你为什么让我来了,红姐喜欢咱俩这样年纪的,诶,我说,我可是为了卖香水连色相都卖出去,以后你得好好对我,给我个好差事,知道吗?” “你这是给你自己卖的,又不是给我卖的”,林鸿文讪笑道,“怎么说得跟我逼良为娼似的。” “差不多”,周时英垂头丧气地说,“三天后我还得来。” “我还想说这事儿呢,你怎么不让她们找你,还要自己跑一趟?” “一是我在客栈落脚,让她们知道了会觉得我不可靠,二是东西之前埋在地下,我总得给它们都擦得漂漂亮亮的,三是她们如果来找我,那客栈所有人都知道我做的是妓院生意了,以后我还怎么卖东西给良家妇女?”周时英长叹一口气,“所以说,这单生意做了就了了,就算以后再有来往,我也会找别人送过去。” “这倒也是”,林鸿文回身帮周时英抚了抚领口的褶皱,“今天这事儿确实是有些委屈你。” “别,我没那个意思”,周时英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和妓院做生意就做不了良家妇女生意这是实情,但是我绝对没有瞧不起妓院姑娘们的意思。我十三四岁就跟着我爹做买卖,青楼妓院去了不少,我瞧那些姑娘们大多聪明伶俐。我就想,这些姑娘要是全是出生在富贵人家的男子,那必然会有一番作为,再不济,也强过我几分,只可惜她们命不好。” “那三天之后,用不用我陪你一起过来?”林鸿文问。 “那倒不必了”,周时英说,“红姐帮了忙,我赚了钱,自然要照顾她生意,这才算两不亏欠。我也看出来你不喜欢那样的地方,来了也是受罪,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停,你这说得我真跟逼良为娼似的了。” “生意,都是生意”,周时英踱着步子慢悠悠的往前走,“我卖香水她们买是生意,她帮忙我捧场也是生意。我清楚,她明白,两情相悦,互不相瞒,互不相欠。” “这让你一说都成生意了,还有不是生意的吗?” “有啊,打个比方,她对我有情,我明明知道还装糊涂,利用这个跟她做买卖,这就不是生意,这是阴损之事”,周时英摇摇头,“生意做得,这样的事儿做不得。” 林鸿文一挑眉,“你这规矩还挺多。” “做买卖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一方知情一方不知情,那和骗子有什么区别,我爹说的,正经生意人不能那样。” “行啦”,林鸿文把周时英送到客栈门口,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些钱塞进周时英手里,“你之前说钱都置办衣服了,这几天也不能喝西北风啊,拿去付房钱买吃的吧。” “三天”,周时英竖了三根手指头,“三天后我去医馆找你,用了你多少钱如数还你。” “好啊,我等着”,林鸿文笑着转身往医馆走去。 31. 三天后,林鸿文一直等到晚饭吃完了也没见着周时英,心说定是捧场捧得乐不思蜀了,便不再等了。谁知这周时英第二天一大早就过来,拿钱要还给林鸿文,林鸿文把他拉到里间,“你是打桃花巷过来的吧?” “是啊”,周时英大方承认,“本来想昨天来的,可是没脱了身,所以就赶早上来了。” “这钱你先不用还我”,林鸿文说,“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隔壁那条巷子里有租房子的,我看过,还不错,你可以去瞧瞧。” “那……说好一起做的买卖呢?”周时英问,“虽然我现在手里有点钱,但也撑不了太久。” “怎么”,林鸿文笑着看了他一眼,“你不打算自己找差事了?” “我倒是想啊”,周时英说,“可是我之前已经答应你了,怎么能反悔呢?” “逗你玩呢”,林鸿文说,“买卖还得一阵子,不过最迟也就一个月。” “是什么买卖?” “还没想好”,林鸿文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左右你这段时间也是闲着,不如在城里逛逛,看看什么买卖好做。” 周时英无语,林鸿文安慰他,“我只能跟你说,铺子是有的,但卖点什么我还没想好。” “成,好歹不用沿街叫卖”,周时英叹了口气,“我算发现了,自打认识你,我光叹气了,说吧,铺子在哪儿?” “新兴街。” “这两天领我去看看。” “还没到手。” “林鸿文!”周时英气急,抓着林鸿文衣领不撒手,“合着你这是诓我呢是吧?” “你别着急”,林鸿文拍拍他的手,不动声色地说,“人家说要做完这个月再卖,我还能不答应吗?” “真的?” “当然是真的”,林鸿文说,“我比你还着急呢。” 周时英仔细打量着林鸿文的脸,见他神态自若便不再追问,“我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明天再四处看看。” “行了,我知道了”,林鸿文说,“你快去吧,医馆也要开门了。” 送走了周时英,林鸿文的脸色变沉了下来,他坐在椅子上动了动手指,心想,十五天,还有十五天。 32. 两天后,新兴街不挂匾的赌坊里来了一个人,那人年纪不大,却深谙赌博的门道,出手果断,运气也着实不错,虽说有输有赢,但终究赢的时候多些。 “小兄弟,这回买什么?”宋迟陪着笑问道,只剩三根手指的右手里掂着数量不多的铜钱。 那人回头思量了一会儿展眉一笑,正是何穆。 第十六章 “买大。” “还买大?已经开了两回大了。” “长大或者长小才是靠得住的”,何穆笑道,拿了两个银元放在大字上,“你若不信我,买别的便是。” 宋迟想了想,还是把钱都放在了小字上,谁知自那之后连开三把大,宋迟又输了个精光。他原想着下回一定跟着这个年轻人买,谁知那年轻人居然不赌了。 “小兄弟,小兄弟”,宋迟拉住何穆,“你看下把开什么,你说什么我就跟着你买什么。” 何穆却说,“我今天已经连赢三把,运气都用完了,你若想跟我下注,那就等明天吧。” “好,那可说好了,明天你一定得来”,宋迟把手松开,何穆伸手从兜里捏了个银元出来,“横财要花出去才行,我看你本钱都输没了,这个还望你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宋迟赶忙接了过了,“谢谢小兄弟。” 何穆笑笑,抬腿出了赌坊。 一连三日,宋迟跟着何穆下注,虽说赢多输少,可他下得注小,也只是赢了点小钱。第四日,宋迟看着何穆又赢了个盆满钵满,羡慕不已,“我怎么就没有你那个命呢,早知道我这次把钱全押上了。” “这不是命,是眼光”,何穆笑道,“其实我看你眼光也不错,有好几次如果按你说的买,就中了。不过你的钱少,即便让你买中了,也没多少钱,你多拿出点钱来,自然就好了。” “我也想啊,可如今不比从前了,手头紧”,宋迟窘迫的说,“上次为了还债,我已经和岳父翻脸了。” “那就没办法了,虽然说有赌不算输,可你既然没有本钱,不如就别赌了吧,这几日我也听你说了一些家里的事,不如就回去跟你岳父一起做生意吧”,何穆安慰他说。 “嘁”,宋迟不屑,“他那生意,一天到晚的忙活也赚不了几个钱。再说他本来就看我不顺眼,我要再给他干活,他不更难为我,倒不如”,宋迟看着何穆,两眼放光,“小兄弟你借我些钱好了。” “这……这不好吧”,何穆为难地说,“我也没有多少钱。” “不肯帮忙是不是”,宋迟说,“枉我这几天把你当兄弟。” “倒不是我不肯帮忙”,何穆吞吞吐吐地说,“宋兄你别嫌我说话直,借你钱也无妨,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万一你我运气不佳,输个精光,你拿什么还我?” “瞧不起人是不是”,宋迟拍拍胸脯,“你不就怕我不还钱么,我们家铺子就在这条街上,你怕什么。” “铺子在不假,可铺子又不是你的,你自己刚才也说,已经和你岳父翻脸了。” “铺子怎么不是我的”,宋迟道,“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眼下我手头紧,旁的没有,房契倒是可以抵给你。” “这……宋兄你既然有值钱的东西,不如拿去当铺,还能多当几个钱。” “你不知道,那当铺老板与我岳父有几分交情,我要是把房契给他,转身我岳父就知道。何况我赢了钱是要赎回来了,不过几天的事儿,不用那么费事儿。” “那……明天我多带点钱来”,何穆说,“咱们到时候再谈。” 翌日,宋迟把店铺的房契拿了来,何穆仔细查看了一下便推拒,“这可使不得,不行不行。” “怎么使不得”,宋迟满不在乎,“你昨天不肯借钱给我,无非是没有抵押,如今有了抵押怎么还推脱?” “你这房契太贵重”,何穆说,“我只有二十两,这不合适。” “合不合适我说了算”,宋迟说,“你只管拿去。” 何穆为难地看了看他说,“那好吧,这房契我先拿着,但是说好了啊,月底之前你得来赎啊。” “知道了”,宋迟把房契塞进他手里,“用不着月底,哥哥翻本了就来赎。” “那自然是最好了”,何穆笑着说。 有了钱的宋迟不再与何穆为伍,何穆也乐得他不跟着,俩人各玩各的,何穆还如平时一样,见好就收绝不贪心。那宋迟却不是,本来前几日他就经常埋怨何穆不乘胜追击,现在自己有了本钱,更是由着性子来了,何穆见状,也没说什么,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 何穆出了新兴街,往杂市儿走去,在田嫂的摊子坐下,要了两个猪肉白菜馅儿的包子和一碗粥,还没等吃,林鸿文就在对面坐了下来。 何穆掏出房契按在桌上,林鸿文伸手想拿过来看看,却没有拿动,“什么意思?” “我有件事不明白,想听你说说。” “什么事?” “他又不认识你,你想坑他自己动手就完了,干嘛要找我?” 林鸿文皱了皱眉,“我找你办事,你答应了,我给钱,你也收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何穆看着他,缓缓地说道,“十几天前我跟你说路口来了个新要饭的,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我估计你那天应该是去找他了。因为后来我还看见你们两个一起去了桃花巷,想必他真是个富贵人家的少爷。” “你想说什么?”林鸿文问道。 “那之后不久,你就来找我让我去坑宋迟,自己却不露面”,何穆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满是油渍的木桌,“我想你大概是不想让人知道,虽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但应该和那个少爷有关吧。” 林鸿文平静地看着何穆,“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件事?” “说。” “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些?”林鸿文问道,“你想要什么可以说出来,也许我会直接答应你。” 何穆点了点房契,“你费半天工夫拿它,总不会是为了出租吧,我知道你要做生意,我要你雇用我。” “我不喜欢别人威胁我”,林鸿文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你威胁我,还让我雇用你?你觉得我会笨到抓只耗子放进自己的米缸里?” “我威胁不了你什么”,何穆说,“你放心让我去赌坊里,自然是知道我底细。” “一开始我是不知道的,不过我看你做派又不太像那些卖力气的,所以打听了一下,结果还真是让人惊讶”,林鸿文笑着说,“我也没想到,自己随便一找,就找了个跟人合伙设赌局骗钱的。”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早就已经不做那个了”,何穆有些激动地说,“我不想威胁你,只是想跟你混口饭吃,只要你答应,之前的事,还有之后的事,我一个字儿都不会说出去。” “如果我不答应呢?”林鸿文脸色沉了下来,阴鸷地看着他,“如果我不答应,你打算怎样?” 何穆被那双眼睛看得胆战心惊,“我没打算怎样,我只知道你大约想要瞒他,可是就算我去告诉他你都干了些什么,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他抓着林鸿文的袖口恳求道,“我求你,让我跟你混口饭吃,我不是想威胁你,我只是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你不知道……” “下次求人的时候直接一点,话说得好听一点”,林鸿文打断他,抽回袖子,拿起桌上的房契站了起来,“房契我拿走了,你想跟谁说就跟谁说去吧。” 何穆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绝望。 33. 林鸿文虽然不想受人威胁,可一想到何穆真的有可能损人不利己,把这件事告诉周时英,他又有些坐立不安。煎熬了三天之后,他终于又去了一趟新兴街的街口。他希望何穆已经不在那儿了,最好已经离开傅家店了。 林鸿文还没走到街口,就听见了叫骂声,再走近些,只见平日站在街口找零工打的那些人,此时正围成一圈儿看着热闹。林鸿文仗着自己高,踮起脚往里面看。里面正在打架,一个人被按在地上,三四个人在揍他,被揍的人已经无力还击,只是用双手护着头。林鸿文看清那人穿着后却是一惊,扒开人群挤进去,“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那几个人转过身看着林鸿文,“你什么人啊?” “我以前雇他替我办过事”,林鸿文说,“今天撞见了不能不问一句,你们到底为什么打他?总得有个缘由吧?” “当然有,他欠我们钱啊”,为首那人说得理直气壮。 “什么钱?” “我们怎么知道他拿钱干嘛去了”,那人气哼哼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当日他求我们借他钱,说是要等钱救命,我们想在这儿的也都是可怜人,能帮得上忙就帮一帮。结果呢,这十来天过去了,一个子儿都没见着啊。那都是我们的血汗钱啊,听说他前几天在赌坊还赢了好些钱呢,就是不还钱啊。” 第十七章 林鸿文低头看了一眼何穆,他已经坐了起来,手也已经放下了,眉骨破了个口子,血顺着脸往下淌,颧骨也青了,灰头土脸的。 “到底欠你们多少钱?”林鸿文皱着眉问。 “一……一两银子”,那人犹豫着说了出来。 “我没借那么多”,何穆忽然抬头喊道。 林鸿文今天出来本来就是打算让何穆闭嘴的,兜里自然也是带了些钱的,起先还琢磨着要不要多带一些把他,把他直接送走。后来又怕何穆见钱眼开讹诈自己,索性只带了点碎银子和几张卢布出来。 此时此刻,林鸿文倒是庆幸自己没多带钱,不然这众目睽睽之下露财,恐怕又要惹出祸来。林鸿文掏出一元卢布,又掏了几十戈比给那人,最后倒了倒自己的钱袋子,示意他自己已经没钱了,“我就这么多,你要是要,就拿着,要是不要,我走,你们接着揍他,你看哪个合适?” 那人数了数钱说:“得,就当我们倒霉!” 一群人散去,林鸿文蹲下去看何穆的伤势,脸上的伤虽然有些骇人,但并不严重,林鸿文想恐怕是都伤在身上了。 正想问问他,何穆却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忍着疼说,“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说完就一瘸一拐的向前走去。 “我让你走了么?”林鸿文跟着站了起来,阴沉地问道。 何穆收回迈出去的腿,站在原地。林鸿文走过去架住他的右胳膊扶住他,一言不发地扶着他往前走。何穆不问去哪儿,他也不说,两人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客栈。 林鸿文跟店家要了间房,人家看何穆的惨样,原本是不愿意让他住的,林鸿文提前付了房钱,又多给了一些,这才能扶着何穆进去。 进了屋,林鸿文才开口问,“伤哪儿了?” 何穆坐在床边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地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林鸿文也不跟他废话,走过去伸手就要给他解衣襟。何穆隔开他的手说,敷衍地说,“不碍事。” “这几天你先在这儿住”,林鸿文收回手说,“一会儿你跟我去医馆,让徐大夫给你看看,伤没伤到筋骨什么的。” “不碍事,不用去看”,何穆坚持地说道。 “那好吧”,林鸿文见他不愿意也不再勉强,“我一会儿回医馆拿些止血散和通筋活络的药酒,你自己擦一下。” 何穆没有出声,林鸿文当他是默许了,“对了,你为什么朝他们借钱?” 何穆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个小兄弟病了,原本是想借钱给他看病,可他病得太重,没来得及看就死了,钱都给他办身后事了。” “这些事怎么没听你说?”林鸿文问。 “你花钱雇我打听新兴街铺子的消息,这些事跟你没关系。”何穆答道,“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然后我会离开傅家店。” “我说让你还钱了么?”林鸿文看着他脸上干涸的血迹不悦地说,“你之前不是让我雇用你吗,我刚才可是连钱都付了,你别告诉我你现在要反悔?” “你没答应?” “什么?” “我求你雇佣我,你没答应”,何穆说,“并非是我反悔。” 林鸿文看着何穆乐了,“我斩钉截铁地说过‘我不雇你’这样的话?” “没有,但是……” “有空多读点书”,林鸿文凑近一字一顿地说,“看看什么叫不置可否。” 说罢又从钱袋里掏出些碎银给何穆,何穆没接,林鸿文就硬塞进他手里,“钱你先拿着,这几天兴许用得上,以前的住处别回去了,东西也别要了,我会再给你找一处,到时候缺什么再置办。” “你刚才不是都把钱给人了吗?”何穆看着他的钱袋有些纳闷地问。 “你说这个啊”,林鸿文把钱袋给何穆看,“其实还剩下一点的,只不过我刚才是捏着它们倒的,当然倒不下去了。你在这儿先安心住着,房钱我已经付过了,我去医馆取药,一会儿就回来。” 何穆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林鸿文没等他开口就走了。 傍晚时分,林鸿文又回来了,他把药粉和药酒交给何穆,跟他说如何外敷,如何涂抹,又跟他说有哪些要忌口,还说在高力街给他看好了一个住处。 林鸿文平日本来话就不多,此时多说了几句便显得有些絮叨。何穆安静地听他说完才开口,“等我脸上的伤好些了,我就去赌坊找宋迟,他如果不还钱,或者已经跑了,我就去收铺子,你有什么打算,也可以早些做准备。” 林鸿文看着他,一时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何穆接着说,“既然你让我跟着你,那以后这种事情就让我去做,你不要沾手。你救我一次,只要我在,就一定尽力护你周全。” “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林鸿文说,“你没必要看得那么重。” “我自己心里有数”,何穆说,“我知道你现在不信我,不要紧,日久见人心。” “随你吧”,林鸿文叹气道。 两日后,何穆搬进了高力街,又过了两日,他去了赌坊。宋迟已经不见踪影,何穆跟赌坊的人打听,果然那厮好几天前就已经输了个底儿掉。何穆拿着房契来到老孙头的店铺,那老头双膝跪地,苦苦哀求,何穆低头看着他,掏出林鸿文给他的五个银元,“你女婿欠我二十两,现在连人影儿都不见,铺子我是肯定要收,但货你可以拿走,这些钱你拿着,找别的出路去吧。” “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哪还有别的出路?” “我也没有办法”,何穆说,“怪只怪你当初瞎了眼把女儿嫁给一个这样的人。” 老孙头死盯着他,眼珠似要蹦出来一样,最终却只有一行浊泪流了下来,“你说得对,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我瞎了眼,没有替她找一个好夫婿,害了她一辈子。我今天会打点好一切,你明天来收铺子吧。” 老孙头慢慢站了起来,接过何穆手上的五个银元,一样一样的整理着布匹,看何穆还站在那里,便回头说,“房契在你手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我明日再来”,何穆微微欠身离开。 月末那天,何穆带着林鸿文走进店铺,店里已经空无一物,何穆说,“老孙头把货搬走了,他没说要去哪儿。” “去哪儿跟咱们都没关系”,林鸿文说。 “我看他挺可怜的。” “可怜的人太多了”,林鸿文伸手摩挲着柜子上的木纹,“你年纪轻轻靠骗人为生不可怜吗?桃花巷那些姑娘被卖来卖去不可怜吗?想‘扶清灭洋’参加义和团最后在菜市口被问斩的人不可怜吗?这年头,这世道,可怜的人太多了,同情是同情不过来的,你只要想,我要活着,要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34. 初一当天,林鸿文领着周时英去铺子,周时英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儿,“位置不错,以前是卖什么的?” “卖布的”,林鸿文说着扔了把钥匙给周时英。 周时英下意识地接住,低头看了一眼笑道,“这么信得过我?” “让你等了这么多天,你还没跑,说明你也信任我”,林鸿文摊开手,掌心放着另一把钥匙,“一共两把。” 周时英拂了拂椅子上的灰,“我这十几日在城里城外没少转,净跟人套话了。” “然后呢?” “因为修铁路这两年来了好多人,还有不少洋人,估计以后几年会来得更多”,周时英伸手指了指铺子外面,“你瞧这条街上,基本上都是做买卖的,生意看着也都不错,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做买卖的太少了”,周时英笑着说,“人越来越多,卖东西的却少,这对咱们来说是件好事儿,因为不管咱们卖什么,都能在这儿赚到钱。” “所以你想卖的是什么?”林鸿文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周时英。 “别的我熟悉起来需要时间,但布匹绸缎我是从小看到大的”,周时英拈起林鸿文长衫袖口,“这东西是好是坏,我一打眼就知道,再不济上手一摸也知道。你这是南通的土布,耐穿耐洗,但是不够柔软。” 周时英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递给林鸿文,“你再看看这块。” 林鸿文把方巾抻开,对着光照了照,那布又轻又薄,柔软非常,“这布倒是够软,可是拿来做衣服,恐怕要不了多久就得破吧。” “这你就不懂了”,周时英从林鸿文手中抽回布,“拿它给你做衣服,你肯定不喜欢,因为不耐穿,但是如果拿去给女人做衣服,她们可是喜欢的很。” 第十八章 “为什么?”林鸿文在周时英身边坐下,仔细又端详了一下他手里的方巾,“她们为什么喜欢?” “这布是洋布,轻、薄、软,价格比咱们的土布贵一些,但跟丝绸比起来,那是便宜多了”,周时英看着林鸿文乐,“唉,枉你知道卖香水要去找红姐,怎么女人的心思你一点都不懂啊?” “少卖官司”,林鸿文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与她又没什么深交,怎么会懂她的心思。” “行了,不笑你了。女人们喜欢漂亮,只要衣服好看,恨不得看一件买一件。不过呢,不管是土布还是丝绸,都比这洋布耐穿多了。你想,她们买一件衣裙,还没等穿坏就看上另一件了,越买越多,旧的怎么办啊?扔了太糟蹋,不扔占地方”,周时英一抖方巾,“洋布就不一样了,穿个一年两年的,破了坏了,那就该买新的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不耐穿,所以卖得更多”,林鸿文问。 “没错”,周时英打了个响指,“我打听过了,傅家店这片儿,卖洋布的,暂时还没有。咱们卖,那就是第一家。不过当然了,咱们也不能光卖洋布,像那些筑路队的人,你要卖他们洋布,穿一阵子坏了还不得来找咱们啊,他们必须得买耐穿的才行。这几天我已经在城里搭好线儿了,那供货的也是打南方来,我看他手里剩下些洋布和土布,数量都不多,我就给订下来了,我还嘱咐他了,以后洋布不准给别人,都给咱们。” “你有钱订货吗?”林鸿文纳闷的看着他。 “有啊,卖香水的钱,除去房租,还剩下一些”,周时英说,“我就交了订金,不过我跟他说了,我们铺子刚开,得下个月才能把钱给他,他也答应了。” “你连铺子在哪儿都不知道,你就敢给他订金”,林鸿文发愁地看着周时英,“你不想想我要是诓你的怎么办啊?” “你诓我我也得在这儿活下去啊”,周时英说,“最惨也就是沿街叫卖呗,我还能让它砸手里吗?” 林鸿文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 “打今天起,对外你就是这家铺子的老板”,林鸿文掏出包银子交给周时英,“医馆那边我暂时不能离开,所以不方便总过来走动,我出钱,你出力,明白?” “明白”,周时英垮着张脸接过银子,“我就是个长工。” “不是包身工吗?” “你怎么不说童养媳呢!”周时英拿银子抽了两下林鸿文,“你等我赚着钱的,这铺子早晚俩老板。” 正说着话,门外进来一人,林鸿文抬眼看了一下说,“不用早晚,现在就是俩老板,来,认识认识,这是何穆,这铺子就是他收回来的。何穆,这是周时英,生意上的事儿,你还得跟他多学着点。” 何穆像周时英行了个礼,“生意上的事我知之甚少,以后还请周兄多指点。” “太客气了”,周时英还了个礼,拉着何穆问,“这铺子不是人家到期不做了吗?” 何穆下意识地看了眼林鸿文,林鸿文示意他按两人商量好地说,何穆回神便笑着跟周时英解释,“我还以为鸿文跟你说过了呢,这铺子原来的老板欠我钱,怕我追债拿房契做抵押,我一开始也没有催他,但一拖再拖,就说自己没钱。我与鸿文相识时间不长,但觉得很投缘,听说他在找铺面,我就想起这事儿了。上个月我拿着房契来,他们果然还是没钱还,我说那既然没钱还,我就得收铺子了。他们又哀求我,让我给他们一些时日整理货物,这一直拖到昨天才算完。” “我说呢”,周时英恍然大悟,“上个月我说让他带我来铺子看看,他说还没到手,害我琢磨了好几天,我是不是遇见个骗子啊。” 林鸿文笑着摇摇头,“这回你放心了吧,对了,你刚才说你订金都下了,货呢?” “在我那儿堆着呢”,周时英说,“你不用担心,这些都是小事儿,我一个人都能办更何况现在还有何穆呢,不过,亲兄弟明算账,这赚了的钱怎么分,咱们得先说明白了。” “你打算怎么分,说说看”,林鸿文说。 周时英掂了掂那包银子,“鸿文你出了二十两,铺子是何穆的,我暂时是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但是”,周时英话锋一转,“没有我你们赚不着钱,所以赚来的钱,我要抽两成,其余的你们每人四成,怎么样?” “很公道”,林鸿文说。 何穆也点头,“我觉得也很好。” “既然是这样,咱们就按这么来了”,周时英看了看林鸿文,“你是不是该回医馆了?” “是。” “那你先回去”,周时英说,“剩下的事儿,我和何穆忙活就成了。” “好”,林鸿文看了何穆一眼,抬腿往门外迈去。 “我去送送鸿文”,何穆说着,也跟着走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的走了许久,直到出了新兴街,何穆才开口说,“铺子赚的钱,我必定分文不少的交给你。” 林鸿文回头看了看他,“那你自己靠什么过活?” “我……”何穆跟林鸿文对视了一下,又低下头,他很感激林鸿文肯帮他,但同时也有些怵他。 “你不是说要跟我混饭吃吗?”林鸿文向前走了一步,细细打量了何穆一番,“这身行头置办的不错,这么穿比以前顺眼多了。既然咱们做的是布匹的买卖,那就得穿得好点,这两天你再去置办几身。” 何穆抬头愣愣的看着林鸿文,林鸿文笑道,“你看我干什么,以后周时英分给你多少钱你就拿着。铺子花二十两买的,什么时候你还二十两给我,咱们就算两清,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你都是这个铺子的老板之一。” “这怎么行呢”,何穆说,“我又不像周时英那样有本事赚钱,怎么能当老板。” “能不能我说了算”,林鸿文轻轻拂了拂何穆的肩膀,“你记住一点,我一向不亏待自己人。今天你也看见了,时英是个生意人,他很会赚钱不假,可他太守规矩了。大家要是都守规矩,那他能做得风生水起,可如果有人不守规矩,他就玩不转了。铺子怎么来的,你我心知肚明。本来这新兴街做买卖的就同气连枝,如今咱们硬□□来一脚,旁人不知道怎么想。咱们虽说不想祸害谁,可也得防着点别人祸害咱们,你见过的人和时英见过的不一样,有你在这儿,说实话,我放心多了。” “小老板……”何穆一脸感激的看着他,林鸿文摇摇头,“以后别再这么叫我了,哪天说漏了,让时英听见还得起疑,你刚才在铺子里不是叫我鸿文吗?以后就这么叫吧。” “鸿文”,何穆握着林鸿文的手,激动得有些发抖,“鸿文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帮时英照顾好铺子,护你周全。” 何穆说完,自觉失礼,放开了林鸿文的手,却仍是感动的不能自已,频频抬头去抹眼角。林鸿文笑道,“怎么说着说着还哭上了,对了,你这几天在这儿往来,那些人可有为难你?” 何穆摇头,“最近好像哪里招工,他们都去了,再说我已经换了穿戴,又不从那跟前儿过,他们应该认不出我的。” “那就好”,林鸿文掏了掏口袋,拿出一袋糖果“那天经过杂货铺,想起以前你说他那儿的糖看着好吃,就进去买了一些。我看这糖纸倒是挺好看的,你拿去跟时英吃着玩吧。” 何穆接过糖果,眼睛一片润泽,林鸿文说,“行了,你本来说是送送我,这出来也有好一会儿了,赶快回去吧。” 何穆点头应着,忙转身回去了。林鸿文看着他走远,嘴角慢慢收敛,转身往医馆去,唇边、眼里再无一丝笑意。 35. 转眼到了清明,林鸿文买了些纸钱和元宝,想着晚上烧给林省身和林鸿鸣。结果在十字路口画圈儿的时候,碰见了同样抱着纸钱的周时英。林鸿文看着周时英在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儿,忍不住问道,“你要烧给多少人啊?” 周时英没回答,取出一瓶酒,上面全是洋文,他往地上浇了大半瓶,转头看着林鸿文说,“整个商队的人都死了。” 相识时间不长,周时英总是笑着,以至于林鸿文几乎都忘了他其实是个死里逃生的人,如今想起来,也忍不住的叹气。 周时英喝了口酒,把酒瓶塞给林鸿文,“尝尝。” 林鸿文不知深浅喝了一口,结果那酒烈得好像要把整个食道烧起来一样,他皱着眉把酒瓶还给周时英问,“这什么酒?” 第十九章 “老毛子的酒”,周时英说,“好像叫伏特加?我也不清楚,我爹喜欢,他说大兴安岭那边太冷,喝别的酒暖和不过来,只有这个酒够劲儿,每次来都要带着。这瓶是我逛遍了傅家店才买到的,这老头,都死了还得折腾人。” 周时英点着了纸钱,一沓一沓地烧着,林鸿文见他不想说话也没有吱声,默默地给林省身和林鸿鸣烧着元宝。 周时英烧完一捆,又挪了两步去另一个圈里烧,嘴里还小声的念叨着什么,林鸿文也听不清,只是看着自己眼前的这堆火出神,他想起小时候,每次在外面挨欺负,都是林鸿鸣替他出头,结果每次回家挨林省身揍的也是林鸿鸣。每次林鸿鸣挨揍,他就嚎啕大哭,搞得邻居都不知道林省身揍得到底是谁。于是每次挨完揍的林鸿鸣都得反过来安慰他,笑着跟他说没事,自己不疼。现在,没有了林鸿鸣,再也没有人会替他出头,林鸿文把最后一沓纸钱扔进火里,合上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因为他知道,即使流下来,也不会再有人安慰他。 “鸿文。” “嗯?” “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奇怪”,周时英低声说,“这段时间我经常梦见那天的事,醒了之后也忍不住前前后后地想,我记得那是出发前一个月,我爹有天跟我闲聊的时候说,如果哪天在路上出了事,让我别穷折腾,把他就地埋了,你说,他是不是知道自己要出事啊。” “我不知道,但我爹和我大哥出事前来看过我”,林鸿文说,“他们急匆匆地给我留下一笔钱,还答应我说下次再见面的时候陪我唠嗑唠到天黑,但他们再也没来看过我。” 周时英转头看见林鸿文眼里隐约的泪光,犹豫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默默仰起头喝了口酒。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看着自己面前的火堆慢慢燃成灰烬,周时英带的酒最后见底了,林鸿文虽然没喝几口,却两颊绯红。周时英站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晃悠了,林鸿文伸手去扶他,被他躲开了,摇摇晃晃的往前走着。林鸿文看那不是回去的路,便伸手拽他,周时英甩开他的手无力地笑着说,“我没事,你回去吧。” “你喝多了”,林鸿文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真喝多了就好了”,周时英摇摇头,“回去吧。” 林鸿文没办法,只能自己回了医馆。周时英跌跌撞撞的走进了桃花巷,秦红正好送客出来,看见他喝成这样便把他拉了进来。周时英不声不响的任她拉着,温热的掌温在他的手背散开,暖得他想落泪,走在前面的女子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他,“小小年纪怎么喝成这样,喝成这样还不回家,也不怕遇上劫道儿的。” 秦红一直把周时英拉进里间才觉得不对劲儿,回头看见周时英满眼泪光地看着她,然而没等她看清便被紧紧抱进了怀里。她听见周时英在她耳边啜泣。秦红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听他哽咽着说,“都没了,那么多人,都死了。” 秦红想起几日前周时英谈笑风生的样子,原以为这也是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没想到他也只是强颜欢笑。 “所以你更要好好活着”,秦红轻声安慰着,却也忍不住的跟着心酸起来。 周时英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房里没有人,外面阳光正足,不知是什么时辰。周时英起身下床,觉得一阵晕眩,一把扶住桌子才没摔倒。秦红正好推门进来,见他脸色惨白便赶紧扶住他,“我的祖宗,你是喝了多少酒啊,还没缓过劲儿来呐?” “红姐,我昨天是不是失礼了?”周时英揉着太阳穴问。 “失什么礼啊”,秦红忍不住笑道,“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周时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觉得挺可乐的,自己也笑了起来,“让你见笑了。” 秦红伸手给他理了理衣服,却不再笑了,“你这年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忍那么辛苦做什么?” 周时英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摩挲,昨晚说过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却还清楚的记得这双手的温暖。 “我知道红姐心疼我”,周时英吻了吻秦红的指尖,“只是,我和红姐其实是一样的,红姐天天笑脸迎人,自然也知道我为何强颜欢笑。” “我明白”,秦红怜惜地看着周时英,“再难过了,就到这儿来,红姐不笑话你。” 周时英微笑着点点头。 36. 周时英里里外外忙活了几日,又看黄历挑了个好日子,铺子就开张了。开张那天林鸿文没去,一是医馆确实有事走不开,二是他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那铺子有他一份。林鸿文再次踏进铺子是一个月后的晚上,周时英正在整理账本,见他来了撂下笔说,“还想着怎么拿给你看,正好你来了。” 林鸿文大略看了看,这两年他在医馆有时也跟着程宇学过如何看账本,周时英一条条记得很是仔细,林鸿文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便放下账本说,“你办事,我放心。” “那当然”,周时英笑着说,“你看看,咱们这儿怎么样?” 林鸿文看着门口两侧摆着的两件用洋布做的裙子,不同于土布和丝绸,更显飘逸,“这是找哪家师父做的?” “前面那家成衣店的裁缝”,周时英伸手指了指,“还挺好看的吧。” 林鸿文点点头,“这段时间没人找你们麻烦吧?” “倒是没什么大事儿”,周时英想了想说,“开业的时候其余两家卖绸缎布匹的过来,面上说是贺喜,其实就是来给下马威的,我没什么事儿,何穆倒是挺生气的。” “说几句倒无妨”,林鸿文伸手摸了摸裙子上的布料,“他们没做别的吧。” “我想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不好闹得太僵”,周时英坐下掏了点茶叶出来给林鸿文,“所以后来我就送了点茶叶给他们,跟他们说咱们是主卖洋布的,他们就安心了。” “他们从此安生就好”,林鸿文说,“对了,清明那天你后来去哪儿了?” 周时英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也没去哪儿,就是想找个人多的地方待着……” “桃花巷?”林鸿文忽地靠近,瞪大了眼睛问,“你去找红姐了?” 周时英一把推开他的脸,“我不过去找她聊聊天罢了。” “我又没说别的”,林鸿文笑着说,“你急什么?” “我没急啊”,周时英恢复了镇定,“红姐到底是年长我几岁,跟她说说话,我也宽慰了不少。” 林鸿文也不戳破,只说,“她在风月场里待了这些年,虽然年纪只长你我几岁,但这心思,恐怕长了十岁都不止。” “就是这个理儿”,周时英说,“同她说话,不费劲儿。” “这洋布卖得怎么样?” “不用担心,好着呢”,一说这个,周时英便眉开眼笑,“一开始只是做了两套送给茶庄和药材铺两家的夫人,咱们开张的时候那两位老板包了礼金来贺喜,我正好还礼回去。那两位夫人很喜欢,后来大约是穿着出去串门了,被人反复打听哪儿买的,咱们的生意就上门了。” “亏你想得出来”,林鸿文笑着在他旁边坐下,“你光送他们夫人衣服,也不怕人家想歪了。” “哪能啊”,周时英说,“我跟他们说得可明白了,我说我这洋布做女子的衣裙最好看,但没见过夫人,所以衣服做出来都是一个尺寸,也不知夫人穿着合适不合适,若是有不合适的地方可以拿来修改。” “那后来可有人来改?” “有啊”,周时英会说,“两套都拿回来改了,一套腰改细了些,另一套裙摆改短了些。你放心,咱们这买卖靠的都是回头客,我必定用尽浑身解数,让他们满意。” 林鸿文拍了拍他的膝盖,由衷地说,“有你在,我算是放心了。 37. 天渐渐暖和起来,杂市儿里的人也多了起来。陈泥鳅一上午卖光了鱼,心情不错的跑去找田嫂唠嗑。 “嫂子,给我来点吃的呗”,陈泥鳅笑嘻嘻地说,“鱼没卖完我就饿了。” 田嫂给他端来了包子和萝卜干咸菜,“能捕鱼了瞧把你给乐的。” “那能不乐吗”,陈泥鳅往嘴里塞着包子,含含糊糊地说,“就指着这个过活呐。” “乐归乐,下网的时候小心点”,田嫂嘱咐道,“我听说俄国人在江边建什么桥呢。” “嗯,我知道”,陈泥鳅说,“嫂子你放心,我都离他们远远的。对了,老孙头没了你知道吗?” 第二十章 “哪个老孙头?” “就是之前在新兴街卖布的那个”,陈泥鳅说,“脾气挺倔但人还不错的那个。” “我想起来”,田嫂点点头,“我记得他身体挺硬朗的啊。” “是啊,他是上吊死的。” “上吊?”田嫂一脸惊讶,“怎么好好的上吊了呢?” “好什么啊”,陈泥鳅说,“全毁他姑爷手里了。” “我记得好像听人说他姑爷爱赌钱?” “没错,那赌的,我跟你说,他穷的叮当乱响了,你给他点钱,他都不先去买吃的”,陈泥鳅忍不住叹气道,“老孙头啊,这一家子都折在他这姑爷手里了。你说本来好好地做着小买卖,结果他姑爷赌钱赌的隔三差五就有要债的上门。最后这回更离谱,他把房契偷了给人家做抵押借钱,那钱要不回来人家自然不罢休,拿着房契就把老孙头的铺子给收了。他闺女还怀着孕,这孕中心力憔悴的你说还有好么?到底难产死了,老孙头估计是一时想不开,跟着也走了。” 田嫂也跟着叹息,但心里却想起了另一番事情。之前林鸿文曾经常和一个年轻人来这儿吃东西,他们不是一起来,都是一个先到,一个来得迟些。两人说话的时候她虽然没刻意听,但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那些对话里提过不少次新兴街,似乎也提过老孙头。当时没当一回事儿,可现在细想想,总觉得有些蹊跷。尤其是上次两人来的时候,都沉着一张脸,说着说着那年轻人又开始哀求了起来。田嫂不认识那人,可认识林鸿文时间并不短,平日相处只知他是个听话懂事又爱笑的孩子,可那日脸却阴得快要滴出水来了。 “那他的铺子现在归谁了?”田嫂问道。 陈泥鳅说:“我没仔细打听,只是路过的时候看那铺子匾换了,改成了周记布行,我朝里面瞅了一眼,是个年轻人。” 田嫂觉得古怪,却也没什么真凭实据,便不再评论。 38. 连着下了几天雨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大晴天,冯婶儿一大早就开始忙活,把书房里的书搬出来,放到院子里晒。林鸿文见她辛苦,就帮忙一起搬书,两人忙活了好一会儿,书没搬完,院子里已经没地方了。 冯婶儿一边拿着手绢擦汗,一边摇头,“岁数大了,搬几趟书就喘上了。” “书本来就沉,我搬都吃力,更何况冯婶儿你了”,林鸿文随手拿了一本翻了翻,发现是看过的,又放了回去。 “我看这几年你把少爷书房里的书都看得差不多了”,冯婶儿说,“多看些书是好的,只是我看你这性子也越发沉静了,你还年轻,还是活泼些好。” 林鸿文笑笑说,“书看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知道的少,很多话就越不敢贸然说了,而且这几年”,林鸿文垂下眼睛掩住难过,“这几年的变故太多,我实在是活泼不起来了。” 冯婶儿知道他是想起了父亲和兄长,再往下说只怕更要伤心,便换了个话题,“要是少爷在家,见你喜欢他的书,必定高兴。以前他在家的时候,和他年纪相仿的只有郑云和程宇,偏偏两个人又不爱看这些,少爷常抱怨。” “常听他们提起,却从没见过”,林鸿文说,“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他叫卿之,不喜欢繁文缛节。” “说起少爷这孩子啊,还真是挺想他的,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了”,冯婶儿说,“那时候夫人过世早,老爷伤心欲绝,少爷就日日陪着老爷,劝慰老爷,他那时候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就已经很懂事了。少爷打小就比旁人聪明,教他的先生都这么说。可他也没少调皮捣蛋,主意正得很,能说会道,有时把先生都说得哑口无言,所以虽然聪明,可也挺讨人嫌的。少爷和你一样,愿意看书,他那时年纪小,进了书房便安安静静,出了书房就不着消停。后来少爷一心要出国求学,老爷不让,两人吵了很多次,最后老爷到底是允了。这一晃,也有快四年了。”冯婶儿看了眼地上的书,又高兴起来,“等他回来,知道你把他的书都看了,肯定高兴,他那话匣子打开了,没准能拉着你一直说到天亮。” “本来我也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林鸿文笑道,“正好可以问问他。” 林鸿文本想多待一会儿,但郑云过来把他喊回了前厅。这天一热,有些人就贪凉,吃东西又不太注意,上吐下泻的病人就多了起来。方子都差不多,林鸿文忙活了一天,腾出工夫想帮冯婶儿把书搬回去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冯婶儿自然早就把书都搬回书房了,林鸿文琢磨着自己好些日子没去铺子,也该去看看,于是吃完晚饭就溜达出去了。经过杂市儿见田嫂的摊子还没收,就过去打了个招呼。 小食摊已经没有食客了,田嫂正在刷碗,见他来了擦干手站了起来,却未与他说话。林鸿文有些莫名的看着她,田嫂指了指板凳示意他坐下。 林鸿文坐下后仍不明所以,“婶儿,这是怎么了?” “鸿文,咱们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婶子今天问你一件事,希望你跟我说句真话”,田嫂在林鸿文对面坐下问道,“老孙头的事儿,你有没有参与其中?” 林鸿文垂下眼睛思量了一下,再抬头时已有了打算,“婶子既然这样问,必然是听说了什么,只是耳听为虚,婶子你听听也就算了。” “我只听说那老孙头的姑爷不争气,赌钱赌得连铺子都输了,他那闺女又难产死了,老孙头一时想不开,也上吊死了”,田嫂目不转睛的看着林鸿文,“旁人并没说你什么,只是我自己心中有疑虑,有次收摊后特意从那铺子门口经过,居然让我看见那个经常和你在我这儿见面的年轻人。” “所以婶子你就觉得是我逼死了他们一家?”林鸿文苦笑着问。 “你们俩到我这儿来,我虽然无心,可你们说了些什么我多多少少能听到一点”,田嫂有些心寒地说,“鸿文啊,婶子无凭无据,不过是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对劲,想听你说一句真话。” 林鸿文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婶儿,你现在还会梦见你那个走散的了女儿吗?” 田嫂一愣,林鸿文接着说,“我总梦见我爹和我大哥,也总想起他们,可每次梦见的想起的都是一起挨饿受苦的事。他们在我身边的时候,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如果他们没死,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找我,我难道还要让他们过苦日子?婶儿,我不想再受穷了,我受够了那样的日子了。大冬天我光着脚被推到外面,冻得我连知觉都没有了,我不想让这种事再发生了。如果我爹和我大哥回来,我要他们吃得好穿得暖,如果他们不回来,那我自己也要吃得好穿得暖。” “就算你想发财,也不该这么做”,田嫂红着眼圈说,“我知道你过得苦,可他们也是可怜人。我当年守寡,没少让人欺负,我也跟你说过,这可怜人就别再欺负可怜人了。” “婶子,难道我不出手他们就有好日子过了?”林鸿文反问道,“就算我不出手,他姑爷嗜赌成性,布行早已入不敷出,卖了铺子是迟早的事。我尚且还能给他些钱,让他收拾细软,连存货一起带走,换了旁人不一定像我这般。” “算了”,林鸿文闭上眼睛,落下两行清泪,“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婶子一定是埋怨我的。” 田嫂看他落泪,心也软了下来,改口劝道,“婶子不是埋怨你,只是你这么做,即便日后富贵了,也会被人戳着脊梁,说你为富不仁的。” “婶子会和别人说吗?” 田嫂看着林鸿文难掩泪光的眼睛,摇了摇头,“婶子不会说的,但你也要好自为之,知道吗?” 林鸿文点点头,起身行礼向田嫂道谢之后便告辞。初夏夜里的风微凉,林鸿文走了几步,脸上的泪便干了,他想起那时徐世淮让郑云带他去桃花巷,说让他去长长见识,别一看人家眼泪汪汪,就找不着北了。林鸿文抬手擦了擦泪痕,勾起嘴角想,如今他倒真是再也不会这样了。 第二十一章 林鸿文走到门口才发现布行已经关门了,想来是本来出来的就晚,又在田嫂那儿耽误了些时间的缘故。林鸿文转身往回走,夜色朦胧,街市上有的铺子挂着灯笼,有的没有,忽明忽暗间,林鸿文看见一个人站在路口,像是在买什么东西,那人的侧脸有些眼熟,再走近些,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那人正是筑路队里的杜心竹! 林鸿文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如果杜心竹还活着,那么林省身和林鸿鸣没准也还活着。于是他放缓脚步,慢慢的靠近,谁知杜心竹买完东西就快步离开了。林鸿文不死心地跟在后面,只见杜心竹出了新兴街又穿了几条巷子,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越走越快,林鸿文追了他几条巷子,再一转弯,人就看不见了。林鸿文从巷子这头跑到那头,最后又跑到主街上,然而杜心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不见踪迹。 林鸿文大口喘着气,靠着墙壁慢慢平复。灯光幽暗,街市上的人也见少,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好像刚才发生的那些都只是一个梦。 39. 林鸿文吃闭门羹的时候,周时英正捧着个礼盒站在莳花楼的厅堂里,秦红倚在门口招手让他进来,“手里拿着什么啊?” 周时英捧着盒子进去,打开一个给秦红看,“红姐看看,可还喜欢?” 秦红伸手将盒里的衣裙拿出来,宝蓝色的衣裙在灯光中摇曳生姿,秦红在身上比量了一下,那衣裙居然甚是合体。 “想不到你还是细心人”,秦红伸手摸了摸料子,“这是……洋布?” “红姐好眼力”,周时英笑着说,“我铺子里前两天刚到的料子,我看着颜色衬你,就找裁缝做了一套送来了。” 秦红瞥了他一眼,“说吧,这回要卖出去多少?” 周时英一怔,立马反应了过来,想到自己好心送人东西,却被当成生意多少有点委屈,“这就是送给红姐穿的,没有别的意思。” 秦红有些讶异地转过头看他,想了想说,“也是,我们要是都穿着,你还怎么做良家妇女的生意。” 周时英想起以前自己跟林鸿文说过类似的话,一时语塞。他确实只是看着这布颜色好,才叫人做了身衣裙给秦红送来,此时也不知道是该怪自己思虑不周,还是该怪秦红想的太多。 周时英的圆眼睛此时满是委屈,秦红每次看见他这样,都会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一条小狗。她和秦玉都很喜欢它,那小狗的眼睛也是圆圆的,水汪汪的,就让人看着就心生怜悯。秦红伸手轻轻捏了捏周时英的脸,“知道了,是我想多了。” “我只是想着你穿上会好看”,周时英委屈地说。 “好”,秦红妩媚地一笑,嫣红的嘴唇贴在周时英的耳朵上说,“那我就只穿给你一个人看。” 周时英耳朵有些发烫,秦红伸手摩挲他的嘴唇,缓缓地靠近说,“你帮我换上,好不好?” 40. 一连几日,林鸿文没事儿就到街上去转悠,但再也没看见杜心竹,连他自己都琢磨,是不是那天光线不好,看走眼了。但哪怕有一丝的可能,他也想找到他。 天气越来越热,布行的生意也越来越热,正阳街那边又添了些新铺子,有的看洋布卖得好,也学着卖洋布。林鸿文开始还担心,但周时英说有利可图的事儿必定所有人都想来掺和一脚,不想被比下去,只能比别人多些花样。于是又联系了几个供货人,甚至自己跑了一趟,确保布行洋布洋纱的种类是两条街上最齐全的。然而这还不够,周时英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直接雇了个姓许的裁缝给客人量体裁衣。想买布买布,土布洋布洋纱随便挑,想买衣买衣,中式西式随便选,变着花样地折腾。 那年夏天,俄国人以每平方沙绳不足4卢布的均价出租了哈尔滨93000平方沙绳1的土地。众人知道后,骂街的也有,叹气的也有,周时英说:“咱这到底待在谁的地方啊?不是咱大清的吗?怎么这地说租就租,连个商量都不打啊?” 何穆笑笑说:“你算是问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在老毛子的地盘上呢!” 这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年月,但这并不妨碍布行的生意越来越好,周时英和何穆雇了几个专门送货的人,但铺子里人一多,他们两张嘴还是不够用。周时英跟林鸿文商量,应该再招个卖货的,林鸿文这个甩手掌柜说,“你拿主意就行了。” 过了没几日,何穆就跟林鸿文说新雇了一个人,让他去看看,林鸿文嘴上说着好,可等到真倒出工夫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好几日。 那天林鸿文到布行的时候天已经要黑了,周时英正点着油灯理账,旁边何穆和新雇的伙计正在理货。林鸿文在门口瞧着那伙计的背影,不像是个年轻人。何穆回身看见他,忙招呼他进来,“鸿文,快进来。” 林鸿文抬腿迈进来,那新雇的伙计也正巧转过身来,四目相对,林鸿文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眼前站着的正是他找了许久的杜心竹! 然而杜心竹似乎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林鸿文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恐惧,活像见了鬼一样,如果不是此时自己正堵着门口,杜心竹没准就撒腿跑出去了。 林鸿文很快镇定了下来,笑着给杜心竹行了个礼,“杜叔。” “你们认识啊”,何穆说,“杜叔是新来的伙计,办事儿仔细,卖货理货一把好手。” “这你就不知道了,杜叔是个读书人”,林鸿文笑着说,“懂的多着呢。” “大侄子谬赞了”,杜心竹欠了欠身,“不过是读过几年书而已,放现在这世道,也换不到半个铜板。” “杜叔,咱们可是好久没见了”,林鸿文拉着杜心竹的袖子往外走,“得找个地方好好叙叙旧”,回头向何穆递了个眼色说,“你俩先忙着,我和杜叔先走了。” 周时英瞄了一眼出去的两人,“鸿文跟他很熟?” 何穆摇摇头,“没听他说过。” 林鸿文拉着杜心竹去了一家小酒馆,要了几个小菜,又温了一壶酒。林鸿文给杜心竹倒满了一杯,缓缓地说,“杜叔,你也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在铺子里说的,我想问什么,你明白吧?” 杜心竹迟疑着点点头,林鸿文把酒杯推给他,“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爹、我大哥,还有筑路队其他人,到底怎么了?” 杜心竹捏起酒杯,手却不稳,那酒本来倒得就满,他这一不稳,顿时洒出去一些。林鸿文扫了眼洒在地上的酒,又抬眼看杜心竹。 杜心竹一仰脖,把杯中酒饮尽,“大侄子别见怪,那天的事,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那天到底怎么了?” “义和团扶清灭洋,筑路队的又都是铮铮铁汉,大家自然是都想加入的”,杜心竹抹了抹嘴说,“筑路队里,有个人叫马川生的,义和团里有个他同乡,不知怎么联系上了,大家便决定在义和团攻打田家烧锅那天来个里应外合。本来定于子时汇合,我们去了却并没见到义和团的人,正想撤回去,却被老毛子发现了。好在当时是夜里,老毛子虽然提着灯,可也照不远,我们分散开躲了起来。这时候义和团也到了,两方交火,结果义和团败了,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一些跟着义和团退回到埠头区,还有一些就像我似的,被打散了,找不着义和团,也不敢回田家烧锅。我也是最近听说风声没那么紧了,才敢来傅家店讨生活。” 林鸿文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杜心竹,“那我爹,我大哥,还有赵叔呢?” “我也不知道啊”,杜心竹说,“当时黑灯瞎火,死了谁伤了谁我根本不知道。但后来我听说他们退回到呼兰,可再后来呼兰城也被攻破了,想来是凶多吉少。” “其他人呢?其他人你也不知道吗?”林鸿文攥紧杜心竹的手腕问,“一个都不知道?” 杜心竹也伤心似的摇了摇头,“大侄子,不管你爹和你大哥如何了,你都得好好地活着啊,知道吗?” 林鸿文失落地松开他的手腕,“本来一日没确定他们生死,我还报着一线希望,但现在看来他们是再也回不来了。” 杜心竹拍拍他的肩膀,“大侄子,死者已矣。” 林鸿文点点头,“我知道,只是一想起他们还是难过。” “你爹要是看见你现在过得这么好,肯定是欣慰的”,杜心竹安慰他说,“我见你和那个小老板很熟的样子,可是好友?” “是”,林鸿文应着,“不瞒杜叔,这布行我也出了一份钱,虽然不多,但是每月利润也有分成。不过我目前还在医馆做事,怕那边不高兴,所以一直瞒着旁人,杜叔你知道就好,别和别人说。” “我懂,我懂”,杜心竹了然地点头,“这年头赚钱不容易,我明白,你放心,我肯定不说。” —————————————————————————————— 1俄亩,1俄亩约等于1.09公顷。 第二十二章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杜心竹便说时候不早了,要回去,林鸿文见状也顺水推舟一起出了酒馆。出去之后,杜心竹说不同路,两人便分道扬镳。见杜心竹走远,林鸿文便兜了个圈子又折回了布行。 布行的门已经关了,只是有些光从缝隙漏了出来,林鸿文轻轻拍了拍门,何穆就来开了。 “你倒是机灵”,林鸿文笑着说。 “你临走之前不是给我使眼色了嘛”,何穆说,“怎么?那个杜叔有什么问题?” “这个人,我要留着,你帮我看着他”,林鸿文抿着嘴唇想了想,“隔三差五夸他两句,一年到头给他涨涨工钱,对他好点,总之,让他舍不得走,明白吗?” 何穆点头,“明白。” “你不问为什么?”林鸿文笑着说。 “看你之前见他的神色,估计不是什么好事”,何穆看了一眼林鸿文道,“既然不是什么好事,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林鸿文挑着眉看他,“时英让你支走了?” “本来他的账也理完了”,何穆说,“我就说杜叔走得早,货还剩点没点完。” 林鸿文点点头,“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何穆应着,收拾了东西同林鸿文一起离开了。出了新兴街,两人便分别朝两个方向走去,林鸿文脑中不断回想杜心竹的种种反应,越想越觉得诡异。杜心竹看见他时就跟活见鬼一样,如果心里没鬼,为什么那么害怕。筑路队那么多人,如果一起行动,他怎么会连任何一个人的情况都说不清楚? 林鸿文右手捏着左手的手指,慢慢往回踱着,越想不通捏的越使劲,直到把自己捏痛了才发现,已经走过了。 41. 事情一时半刻想不明白,林鸿文钻了几天牛角尖之后也就暂时放下了,反正杜心竹一时半会儿又跑不了,有些事儿他现在不肯说,未必以后不会露出蛛丝马迹,林鸿文这样安慰着自己。 日子一安生,就过得特别快,哈尔滨的夏天本就短暂,三伏过后,一晃三四个月过去,又开始下大雪了。徐卿之的信像是跟大雪花一起伴着狂风刮进来的,因为徐世淮看完之后又发了一通脾气。 林鸿文因为帮冯婶儿干活,没赶上这段儿,回到前厅见众人脸色都不太好,就小声问了郑云几句。 郑云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卿之上封信说的是明年夏天回来,这封信上又改了,说是年末回来,其实也差不了几个月,不过师父又不乐意了。刚才数落我学艺不精,又数落程宇干活不仔细,还好你没在。” “我在他能说我什么?”林鸿文笑着问。 “说你什么?”郑云摇摇头,“卿之那一书房的书都让你看差不多了,他不数落你数落谁啊,肯定骂你天天看闲书。” 林鸿文无奈的把手上的书收了起来,心说还是避避风头,等徐世淮气过了再看吧。 冬天医馆的人不多,来了也多半是着凉得了风寒。林鸿文闲着无聊,又不能看书,只好帮郑云捣药。他清闲,周时英和何穆却并不清闲,傅家店成立了一个滨江公益会,大概意思就是既然朝廷不管咱们,咱们就自己管一管吧。整个傅家店的商人基本都加入了公益会,买卖做得最大的复兴商号老板纪繁宸被推选为会长。周时英也跟着跑前跑后,不为别的,就为了以后有好事儿别被落下。 冬至那天林鸿文想起已经好几个月没去看过田嫂了,自从上次被她质问之后,林鸿文就再也没去过。如今几个月过去了,林鸿文琢磨田嫂应该也把这页翻过去了,如果就这么一直断了来往,倒让旁人觉得诡异。 于是这日中午,林鸿文没在医馆吃饭,踩着雪就去了杂市儿。结果那天田嫂没有出摊,熟识的人里,只有陈泥鳅还在,见他来了还笑着打招呼,“来找田嫂?这两天太冷,她没出摊子。” 林鸿文点点头,“叔,你这是要收摊了?” “是啊”,陈泥鳅拾掇了一下卖剩下的鱼,随手扔在了一边,“今早上起网的时候,有张网破了个洞,上午没事儿的时候补好了,现在正好放回去。” “你要去江上?”林鸿文难得玩心大起,“能带我去吗?” “这死冷寒天的你跟我去干啥?”陈泥鳅纳闷地问。 “我来这儿好几年了,还没从来没在冬天去江上玩过”,林鸿文一脸憧憬,“听说冻得可结实了,叔你带我去呗。” “哎呀你说你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玩心咋还这么盛”,陈泥鳅有些抱怨,“就这一回啊,到江上你别乱跑,得听话。” “知道了,都听叔的”,林鸿文应道。 两人走了一会儿,便到了江边。江面已经被雪覆盖,只有寥寥的几行脚印,不知是哪个路人的,雪下面就是已经冻得厚实坚硬的冰。 “一会儿你得跟着我走”,陈泥鳅嘱咐道,“我走哪儿你走哪儿,千万别乱跑,知道吗?” 林鸿文见他一脸严肃,也知趣的点点头。陈泥鳅带着林鸿文往江心走去,边走边说,“鸿文,你记住,这江心的水,容易冻不实诚。数九之后倒没什么事儿,但是数九之前,你看着好像整个江面都冻上了,但其实那冰冻得并不实诚,薄厚不均,尤其是这江心这一块儿。每年冬天都有人走着走着就掉水里了,冻死的淹死的都有。尤其像你,不,比你更小的孩子,那更会作死,上这儿来玩闹的,一跑一蹦,那冰面咔嚓就裂开了。所以啊,你可千万别在数九之前过来蹦跶,听见没?” 陈泥鳅一席话说得林鸿文半点兴趣也没有,他嗯了一声,默默地跟着陈泥鳅走到他下网的地方,看着陈泥鳅把网重新下好,两人又按原路走了回去。 42. 夜晚,莳花楼里热闹非常,秦红送走一个客人刚要回身,就看见顺昌布行的老板姚顺昌迎面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人,年纪大概四十多岁,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眉眼。虽然知道姚顺昌应该是来找秦玉的,秦红还是和他打了个招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身后那人说,“这位老板看着眼生。” 那人摆手说,“老板可不敢当,鄙人姓许,不过是个裁缝。” 他似乎还要往下说,被姚顺昌看了一眼便不再吱声了,秦红笑道,“姚老板是来找秦玉的吧,我去把她叫出来。” 秦红把秦玉叫出来,自己便回房了。她记得周时英跟她说过,布行里有位手艺了得的裁缝,姓许,今天跟着姚顺昌来的裁缝也姓许,有没有这么巧的事儿? 秦红招了个小丫头进来,吩咐道,“你明日去周记布行找周老板,就说我有事找他,让他尽快来找我。” 周时英第二天晚上就来了,秦红把他拉进里间,“我还怕你没空过来。” “红姐你从来没让人给我传过话”,周时英说,“我想肯定是有要紧的事儿,所以一打烊就过来了。”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紧,兴许是我想多了”,秦红说,“我记着你跟我说过,你们铺子里有个裁缝姓许对吧?” 周时英点点头,“没错,叫许茂才。” “昨天,姚顺昌过来,还带着一个人,那人说自己姓许,是个裁缝”,秦红回忆了一下,“本来重名重姓的也没什么,只是他被姚顺昌看了一下,就不再往下说了。我就想,难道这个许裁缝是你铺子里的那个?” 周时英思索了一下说,“没准还真是,傅家店的裁缝就那么些人,据我所知,就他一个姓许的。” “那就怪了,你铺子的裁缝,跟姚顺昌一起来莳花楼?”秦红笑笑,“你可得看着他点。” “我知道”,周时英说,“只是想来有点心寒,他在我这儿这些日子,我待他也不薄。” “人为财死,也没什么奇怪的”,秦红说,“只是我不明白,不过一个好裁缝而已,姚顺昌犯得着惹上你吗?” “光是裁缝,当然犯不着”,周时英有些疲惫地皱了皱眉,“只怕还有些别的。” 秦红走到他身后,力道适中地帮他按了几下,“你这年纪轻轻的就开始头疼,抽空去找个大夫看看,可别落下了病根。” “哪有那么严重”,周时英闭着眼睛笑笑说,“偶尔疼一会儿罢了。” “光在我这儿就疼了两回了”,秦红嗔怪说,“不在这儿的时候呢?” 周时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还是红姐心疼我。” 第二十三章 43. 虽然有红姐提醒,但周时英心里明白,如果许茂才真的打算做点对布行不利的事儿,那他想防备多半也晚了。果然两天后,顺昌布行也挂出了几套同周记布行一模一样的服饰,无论是用料还是款式都看不出半点差异,只是价格要便宜些许。周时英虽然气急,但也明白这事儿一旦挑起来,恐怕短时间内是分不出个结果了。于是只得暂时压下怒气,隐忍不发。何穆也生气,但想了个来回也想不出个办法,见周时英没打算告诉林鸿文,他便偷偷地跑去了医馆。 林鸿文听了眉头紧锁地想了一会儿说,“这事儿急不来,我相信时英肯定会有对策,他应该已经把价格降下来了吧?” “愁得就是这个”,何穆说,“咱们降,人家也降,这到最后,赔本是肯定的啊。” “那个许裁缝呢?”林鸿文问。 “说起那许裁缝更让人生气”,何穆忿忿地说,“时英没动他,他倒嚷嚷着要涨工钱,说不给涨就要去别家,真是祸不单行。” “他敢这么干,必然是找好了下家的。就等着你们受不了辞了他,他好去投奔姚顺昌”,林鸿文思量着说,“做买卖最次也要保本的,谁会赔钱往外卖呢,时英这两天都去见了些什么人?” “我听他说去见了几个供货的人”,何穆答道,“不知道是不是想找家更便宜的。” “有可能”林鸿文说,“但他若不是想找家更便宜的,那就是想让这些供货的统一供货价。到时候,进货的价格都一样,就算不停降价,也总是有底线的。” “这……能行吗?” “行”,林鸿文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遍,“时英从来不怕被人撵上的,那服饰样式,铺子里也是隔一段时间就要换新的。这几个图样被偷了,大不了不赚钱了,过段时间咱们又有新的了,就算那许裁缝想再偷卖给顺昌,那也总得晚几日,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说出去他以后也不好做人。这样,咱们总是先他们一步的。” “那你的意思是就按时英的办法来?” 林鸿文摇摇头,“时英是个老实的生意人,就算有冲突,他也是喜欢明刀明枪的来,人家那价格跟他打,他也拿价格跟人家打。” “鸿文,你是说咱们……来点阴的?”何穆试探着问道,“许裁缝家里有一妻一女,姚顺昌家里有一妻一妾。” “得得得得”,林鸿文受不了的摇头,“你是要杀人还是要绑票啊?正经生意人能做这些事儿吗?以后传出去同行怎么看咱们啊?” “不是你说不明着来的嘛”,何穆嘟嘟囔囔。 “还顶嘴”,林鸿文想了想说,“我是琢磨,想破这个局面,只能釜底抽薪了。反正我这刚吃完饭,你陪我去正阳街走走。” “你要去顺昌?” “去看看”,林鸿文说,“又不是什么狼窝虎穴,再说他又不认识我。” 何穆想想也是,“那我陪你走到街口,他虽然不认识你,可却认得我。” 林鸿文点头,两人便往正阳街走去。到了街口,林鸿文让何穆在拐角等他,自己一个人去了顺昌布行。伙计倒是殷勤,给林鸿文挨个介绍,林鸿文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店里的所有样式,最后又做戏做全套的掏了些钱出来,买了一套比较便宜的。 拎着衣服走回去,过了转角何穆便迎了上来,“你怎么还掏钱买啊?” “不掏钱买他还送我一套不成?” “不是这个意思”,何穆说,“你说咱们开布行的,你穿衣服那还用花钱买吗?这磕碜谁呐?” “行了行了”,林鸿文受不了地说,“我数了数,他店面上的大概有五套跟咱们铺子重样的样式,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全摆出来了。” “应该没全摆出来”,何穆说,“姚顺昌那人心眼儿也多,不可能一次全摆出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林鸿文朝何穆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一点,随后贴着他耳朵说,“你回去之后,跟时英说……” 林鸿文小声嘀咕了好一会儿,何穆听完连连说好,但是转念一想又犯愁,“时英不知道我来找你。” “那你就说是你自己想的。” “他肯定知道我想不出来啊。” “你放心”,林鸿文笑着说,“时英是个知趣的人,你只管说是你想出来的法子,他即便知道是我出的主意,也不会说破的。” 44. 两天后,周时英把新兴街正阳街所有同行请去吃了顿饭,姚顺昌也在席上。周时英在饭桌上送了每位同行一份礼,那礼虽轻,每份只有十页纸,但却是十份图样。 “诸位老板都是时英的长辈,这些图样是时英给诸位的见面礼”,周时英笑着说,“晚辈从商经验尚浅,不懂如何管好伙计,才被许茂才钻了空子,将图样偷卖了出去,想必诸位长辈这些日子也多少有些耳闻。” 桌上的人纷纷向姚顺昌侧目,姚顺昌看了周时英一眼说,“周老板,你这话是冲我来的?” “时英岂敢”,周时英敬了姚顺昌一杯酒,“偷卖图样一事,时英要怪也只会怪那许茂才吃里扒外,见利忘义,绝对不会怪姚老板的。只是我想,要是让这样的人得意,以后偷了我家图样卖你家,偷了你家图样卖他家,咱们打个灰头土脸,他从中得利,这不是把咱们当傻子耍呢吗?” “周老板说的是,这样的风气不能长。” “所以今天时英做东,把诸位老板请来,就是想跟各位说,大家都在傅家店做生意,又都是滨江公益会的成员,区区几个图样,时英没什么舍不得。各家老板手下能人都不少,哪怕今天没有时英的图样,只要想学,多看几眼,再不济买一件回去拆开,总是能学会的。只是像许茂才这样的人是留不得的,不知各位老板是否同意?” 见其余几家布行老板均点头,周时英又看向了姚顺昌,“姚老板呢?” 姚顺昌瞅了一眼众人,心中就有了决断,“这是自然,周老板放心,你若是将他扫地出门,我绝不雇他。” “有姚老板这句话,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周时英笑着说。 第二天一早,周时英隔着老远就听见许茂才和何穆在争吵,仔细一听,又是为了涨工钱的事。周时英心想着姚顺昌也是够缺德的了,昨天晚上的事儿居然都没告诉许裁缝一声。他一边想着一边进了布行跟何穆说,“把这个月工钱给他。” “什么意思?”许茂才蹿到周时英面前问,“你要辞了我?” “你要的工钱我们给不起”,周时英慢斯条理地说,“就不耽误你另谋高就了。” “你以为你这儿是什么好地方??”许裁缝说,“我打这儿出去多少地方抢着要我你信不信?” 周时英笑着摇摇头,“昨天我请两条街所有布行的老板吃饭,送了他们十张图样,跟他们说了你偷我图样的事情,他们已经答应,绝不雇用你。怎么,姚顺昌没告诉你?” 许茂才愣了,回过神来就要去掐周时英的脖子,嘴里喊着“你断我活路!” 何穆一脚给他踹出了门外,周时英走过去低头看着他,“姚顺昌要么是没来得及告诉你,要么是压根儿就没想告诉你。你敢卖钱,我就敢白送,哪个老板不恨吃里扒外的人,你的活路是你自己断的,怪不得别人。”周时英掏出些银子塞进许茂才的衣襟里,“傅家店你是混不下去了,早点去找别的出路吧。” 许茂才木讷地看了周时英好久,才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了。何穆朝地上唾了一口,“自己吃里扒外,还怪别人。” “他女儿身体不好,常年服药”,周时英说,“所以打他来那天开始,我给他的工钱就比其他布行的高些,但他永不知足。” 第二十四章 45. 眼瞅着又要过年了,下了两天的雪也终于停了。大清早的,郑云和林鸿文在门口扫雪,郑云说,“都说瑞雪兆丰年,这么看,明年应该是个好年景。” “但愿如此啊”,林鸿文附和道。 腊月二十八那天,林鸿文去了布行,临近年关,买年货的人很多,新兴街比其他时候都热闹。林鸿文看着生意红火,心里也很高兴,直到他看见了正在招呼客人的杜心竹。 杜心竹比几个月前胖了一些,脸色也红润了许多。林鸿文心说到底怎么回事儿还没搞清,他倒是过得挺好。 杜心竹看见他倒是热情,“大侄子,快进来,外面多冷啊。” 林鸿文听话的迈了进去,周时英让他坐到炭火盆旁,好好暖和一下。林鸿文见他们正忙,也没多话,烤了一会儿手,就静静的看着他们忙活。 直到天擦黑,铺子才冷清下来。林鸿文说,“今儿都腊月二十八了,早点打烊吧。这一年到头不容易,咱们去好好吃一顿吧。” 四个人去饭馆点了满满一桌子的酒菜,从黄昏一直吃到深夜。何穆酒量不太好,此时已经拄着下巴昏昏欲睡。林鸿文喝的两颊绯红,眼神却清明,周时英和他刚好相反,喝酒脸从来不红,反而喝得多了,脸煞白。唯一年长一些的杜心竹,此时也两眼发直了。林鸿文抓着杜心竹的胳膊说,“叔,我昨天做梦梦见我爹和我大哥了。” 林鸿文明显感到杜心竹的胳膊一沉,他装作没察觉继续说,“你说是不是快近年关了,他们钱花的差不多了,让我给他们烧些纸钱元宝啊?” “应该是吧”,杜心竹说,“他们托梦给你没说什么?” “应该说了,我看他们嘴一张一合的,但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他们又浑身是血的”,林鸿文打了个冷颤,“把我都吓醒了。” “我也打算三十儿之前给筑路队那帮兄弟烧点纸钱呢”,杜心竹说,“一个个离乡背井的,估计也没人给他们烧纸。” 林鸿文看着杜心竹,从刚才一直到现在,杜心竹都没看他一眼,林鸿文想了想说,“那一起吧,我看路口就有卖纸钱的,明天晚上烧给他们。” 杜心竹说好,林鸿文便不再接着说下去。 第二天晚上,林鸿文站在新兴街的十字路口看着杜心竹一步步走来,周围零零散散的有几个烧纸的人,还有一个临近年关仍不忘赚钱的卖纸钱元宝的小商贩。 两人在小商贩那儿买了很多纸钱元宝,那小贩也周到,连笔都备着。林鸿文按杜心竹说的,陆陆续续写下了二十几个人的名字。 “其余的我也记不清了”,杜心竹看着纸上的名字说,“只能多烧一些。” 林鸿文说好,两人来回搬了好几趟才把纸钱搬完。点着了,便一沓一沓的往里扔,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得林鸿文的脸戾气十足。杜心竹看了几眼便胆战心惊,再也不转头看他。 烧了一会儿纸钱,林鸿文说元宝买少了,站起来要去再买些,杜心竹让他去旁边杂货铺带瓶酒回来。 林鸿文朝小贩走去,却并未真的走远,他站在暗处,面无表情地看着杜心竹对着林省身和林鸿鸣的那堆火疯了似的磕头,似乎还在说些什么,只是他站得远,听不见。 46. 过了年1,周时英火急火燎地来医馆找林鸿文,张口就一件事,要钱。林鸿文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管我要钱?” 周时英点头,“把你之前的分红掏八成出来给我。” 林鸿文一脸迷茫地拿钱给他,“时英,你这是要干嘛啊?” 周时英看看他咧嘴一笑,“你都不知道我要干嘛就掏钱?” “这么急三火四的确实不像你”,林鸿文说,“不过看你还笑得出来应该也不是出了人命,难道是生意上的事儿?” 周时英点点头,“公益会里有一些时常跟俄国人打交道的商人,他们说俄国人又要卖地了。这回是要把中国大街分段招商,听说过阵子就要卖地号,我不能等他开卖了才筹钱啊!” “中国大街?”林鸿文想了想,“可我记得那一片儿不算什么好地段儿?” “现在不是”,周时英说,“可你想,俄国人的铁路是三线齐开的,从哈尔滨,向满洲里、绥芬河、旅顺三个方向修,修好了,你说每天会有多少人来人往。就算它还没修好,你单看这条街,它直通江边,每天光码头来来回回的就得多少人。还有,既然分段招商,大家去了那就都是要做生意的。以前不是好地段是因为没人修整,可一旦整条街都是做生意的,那还不把它修的要多好有多好。” “若真能这样,那花多少钱买都是值的”,林鸿文说,“只是那边盖房修路必定还需要些时日,你把钱都押在那上面,布行可还能周转得过来?” “这个你不用担心”,周时英说,“我已经把维持周转的钱扣了下来,不管花多少钱买地号,这用来周转的钱是一分一毫都不能动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这心里也总有些不托底”,周时英皱了皱眉头,“不是买地这事儿不托底,而是觉得今年光景会不太好。” “你还懂这个?”林鸿文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说呢”,周时英想了想,“我那天跟公益会的人闲聊天,他们说往年这时候都没有这么暖和。我跟你说,这天一提前变暖,准没什么好事儿。” “想太多了”,林鸿文说,“左右你还给我剩下点钱,没到山穷水尽那个地步,想干嘛就干嘛去吧。” 周时英一想也是,于是也不管林鸿文了,揣着钱就跑了。林鸿文站在原地想着自己那八成分红,刚才给出的时候有多大方,现在就有多肉疼。 春寒料峭的早晨,林鸿文打扫院子的时候发现杂草已经钻出来了,他想了想,心说看来周时英说得没错,今年确实暖和一些。 等榆树钱长出来的时候,周时英已经买到了地号,中国大街道路两边各处开始破土动工,整条街都在盖房子,用周时英的话说,“早盖好一天,就少赔一天的钱。” 眼见着周时英的如意算盘越打越响,仿佛转了年就能赚个钵满盆满,可他的担忧竟也成了真的。 入夏之后,城里有一些人便陆陆续续莫名的就没了。起先只是呕吐腹泻,以为是天热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根本没当回事儿,可是转天人就冰凉了。天越来越热,死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才察觉这不是普通的头疼脑热,搞不好是疫症,全都惶恐了起来。 中国大街上的施工停了下来,人心惶惶的布行也没有生意,周时英急得嘴上起泡,钱已经全扔进去了,而这场疫症却不知道要耗上多久,搞不好就要血本无归。 医馆里来了很多人,徐世淮愁眉不展。这病来势凶猛,初时又与普通腹泻、发热无异,徐世淮原本想用温中祛寒的四逆汤,让他们上吐下利,发发虚汗,可根本无用。 徐世淮看着满屋病人长叹道,“这是疫症,我看像霍乱。” 郑云一脸担忧的看着他,“师父,有什么方子能治这病吗?” 徐世淮摇摇头,“此病来势凶猛,朝发夕死,目前药石无用。” 几句话说得所有人都怔住了,徐世淮无奈地说,“我只能试着开方子,不一定管用,你们要记住,得病之人用过的东西全都扔掉,住过的地方撒石灰消毒,平日喝水一定要烧开,生的东西千万不能吃,手要用胰子勤洗。” “如此疫症就能消了吗?”有人问道。 徐世淮摇摇头,“难,恐怕只有等到天冷下来,才能消。” 傍晚时分,林鸿文走在新兴街上,街市早已不复昔日热闹,空荡荡的,林鸿文觉得自己就像是只孤魂野鬼,最终他这只鬼飘到了布行门口。 林鸿文扣了两下门,开门的是何穆,里面坐着周时英。林鸿文看看愁云惨淡的两个人,“杜叔呢?” “他年纪大,我怕他身体不好再得病,就让他回家了”,何穆说。 “哦”,林鸿文点头,“你们也别犯愁了,生意不好歇业得了。” “你说得轻巧”,周时英说,“歇一天就少赚一天,中国大街那边还赔着。” “那你还想怎么样?”林鸿文看着他,“我告诉你,疫症再厉害,早晚有过去的一天,铺子迟早能重新开,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 11902年 第二十五章 “你俩别吵了,没准过两天就好了呢”,何穆说,“而且鸿文,其实最近这生意还行,除了棺材铺寿材铺,就数咱们这些布行生意最好了”,何穆说,“天天都有买回去裁寿衣的。” “好不了”,林鸿文看了他一眼,“徐大夫说了,这病朝发夕死,药石无用。要消停下来,至少要等到天冷下来之后。” “这……那就是说至少四五个月不能开张?”何穆傻了。 “对,所以我让你们先歇着,这病厉害得很,没药医”,林鸿文看了眼外面,“咱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们俩趁早都回家去。” “回家也不一定能躲得过去”,周时英闷闷地说。 “回家,好好的用石灰消毒,没事儿别跟别人来往,别喝生水吃生东西,勤用胰子洗手”,林鸿文复述了一遍,“徐大夫就是这么说的。” 周时英一脸沮丧地看着他,林鸿文乐了,“你看我干嘛,你以为光你一个人心疼钱啊,我才是最心疼的好吗?” “早知道,我就不买地号了”,周时英说,“那还能留下点钱。” “然后等疫症过去了,人家房子都盖好了,开始日进斗金了,咱们光瞅着眼馋是吗?”林鸿文摇摇头,“得,知道你不甘心,这样,你回家歇着之前再做一件事。” “什么事?” “明天去买些石灰粉,胰子”,林鸿文掰着手指头说,“再把咱们铺子里剩下的洋布洋纱敛一敛。” “洋布和洋纱没剩多少”,周时英说,“我前阵子就告诉供货的,最近少送。” “嗯,有多少算多少,你抓紧时间联系供货的,说咱们这几个月都不进货了”,林鸿文说,“这些东西备齐了,全送到医馆去。你就跟徐大夫说,咱是白送的,不为别的,就为了防疫。” “白送?”何穆瞪大了眼睛,“咱不赚钱就罢了,也不能白送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周时英说,“你是想赚个吆喝,让街坊们记得咱们的好,以后等疫症过去了,好再做生意。” 林鸿文点点头,拿出些银子塞给周时英,“就是这么回事儿,咱总得给人留个念想吧,不然等疫症过了,拿什么翻身啊。再说那洋布洋纱本来就便宜,虽说现在入不敷出,但是这些钱,还是赔的起的。明天拿着把东西置办全了,银子要有剩下的,你们俩分了,省着点花,把几个月熬过去,入冬就好了。” 周时英看着林鸿文,这几天他睡不好,眼里都是血丝,林鸿文仔细看他一眼吓了一跳,“赶快回家睡觉去,身体健壮得了病都撑不了一天,你这身板还在这儿熬什么,赶快回家。” 翌日上午,周时英就来唱大戏了。徐世淮看着门外的东西,止不住地夸他有善心。周时英也实话实说,“我就是个商人,在商言商,这段时间哪怕我们绞尽脑汁,生意也是少得可怜,还不如关门。这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送来您这儿,还能派上些用场。让这场疫症快点过去,我们才能再做生意啊。” “既然周老板直言不讳,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徐世淮说,“虽说在商言商,可毕竟东西都是花钱买的,如今您白送给我们,赔本是肯定的。我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周老板放心,这些东西发出去,我必定对他们说,这是周记布行所赠,让他们念您的好。” “徐大夫真是个明白人”,周时英给徐世淮行了个礼,“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不耽误您治病救人了。” 徐世淮还礼,让郑云程宇把东西都搬进去,分成一份一份地去赠与病患。周时英眼睛亮亮的朝站在药斗前的林鸿文看了一眼,林鸿文朝他笑了笑,周时英微微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47. 那一年的夏天分外难熬,徐世淮说林鸿文底子不好,不让他随便出去走动,于是林鸿文便整日待在医馆里抓药熬药。 那日田嫂来了,跟林鸿文说了很多。林鸿文很久没出去不知道,杂市儿很多人都没了,陈泥鳅也没了。 “我早就跟他说,让他把那些臭鱼烂虾都扔掉”,田嫂抹着眼泪说,“他不听,夏天贪凉还总喝生水,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林鸿文想起去年冬天的时候,陈泥鳅还带他去冰上下网,词严厉色地告诉他没事儿别去江面上胡闹,如今话他还记得,人却已经不在了。 田嫂止不住地流泪,跟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个又一个死去的人,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林鸿文想起前两年发大水的时候,郑云说这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那些人起早贪黑地一辈子,到最后可能连口棺材都没给自己攒下。 这场疫症直到立冬之后才彻底过去。在连着五天没有病患来医馆之后,徐世淮终于解除了对林鸿文的禁足。林鸿文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踏出医馆。外面下着小雪,街市上冷冷清清,林鸿文走了几条街也没看到一个人影儿。平日里郑云爱吃的糖炒栗子,也关门了。杂市儿一片寂静,林鸿文想起以前每次经过这里时,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油炸的果子,蒸着的包子,摊在案板上的生猪肉,摆在地上的死鱼活鱼,那些味道纷杂难辨,如今却甚是想念。林鸿文默默地走到江边,江边上已经结了一层冰,但不是很厚,一个大点的石块就能砸个洞。林鸿文百无聊赖的在街上转了半个时辰,走到有些冷了也没看见一个熟人,只好跺了跺脚回去。 48. 十几天后街上才渐渐有了些人气儿。布行也恢复了营业,由于在疫症期间捐了些物品,名声在外,因此生意倒是比之前还要好些。这天晚上,何穆一个人在铺子里等着林鸿文,挂钟的时针指向九的时候,林鸿文才推门进来。何穆见他一身寒气,让他过来离火盆近些暖和暖和。 “怎么这么晚才过来?”何穆问。 “去了趟江边”,林鸿文摊开双手烤火,身上渐渐暖了起来。 “黑灯瞎火的去那儿干嘛?” “有件事儿是时候做了”,林鸿文转头看向何穆。 何穆微微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杜心竹?” 林鸿文笑了,“你怎么猜到的?” “你上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找我也是为了他”,何穆说。 林鸿文点点头,“杜心竹当年是和我们一起,跟着筑路队来哈尔滨的。我那时候身体不好,我爹他们怕我扛不住这么重的体力活,使了点手段把我从筑路队里弄出来了。之后我就一直在医馆。后来,义和团来了哈尔滨,据说田家烧锅那边的筑路队都加入了义和团。再后来俄国军队开进来,义和团和清军吃了几场败仗,退出了哈尔滨,我爹他们从此下落不明。” “那么多人全下落不明,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何穆想了想说,“你怀疑他?” “并非我胡乱猜测”,林鸿文说,“他第一次在店里看见我的时候,活像见了鬼一样。后来我拿话试探他,问他知不知道其他人是死是活,他居然连任何一个人的死活都不知道。过年的时候一起去烧纸,元宝不够我去买,回头看见他对着我爹和我大哥的火堆疯了似的磕头,说他心里没鬼,我不信。” “你要做什么?” “我给你三天时间安排,三天后中午我会过来。我要我过来的时候,送货的刚好都出去了还没回来,又那么巧,还有一单江北造船厂的货需要人去送,货稍微有点多,一个人去送有点吃力,两个人轻松。” 何穆一下想起林鸿文刚进门时说自己去了江边的事,“你别去,这事儿太危险,你想怎么着你告诉我,我替你去。” “我想听他说句实话”,林鸿文咬了下嘴唇,“我想知道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替你去”,何穆说,“我保证帮你问出来,你别去。” 林鸿文摇摇头,“我不会有事的,这件事我必须亲口去问,亲耳去听,我才能踏实。做好我交代给你的,其他的事不用操心。” “怎么能不操心”,何穆有些急躁地喊道,“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布行怎么办?” “你已经是布行的老板之一了”,林鸿文笑着说,“且别说我不会出什么事,就算我真的有事,还有时英呢,你们一定能把生意做下去的。” “我是跟你混饭吃的,不是跟他!”何穆站起来低头睁大眼睛看着林鸿文。 第二十六章 林鸿文拽了拽他的袖口,让他坐下,“我这还没干什么呢,你怎么就急了,这可不行。” “你一定要去?”何穆问道。 林鸿文点点头,何穆说,“行,但你要答应我,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差不多就得了”,林鸿文看向火盆,声音冷了下来,“如果我不肯,你打算怎么办?告诉时英?威胁我?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别人威胁我,你忘了?” “我不是威胁你”,何穆说,“我说过,只要我在一天,就会护你周全。可能你已经忘了,但我没忘。” 林鸿文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那二十两银子你已经还我了,咱们已经两清了,你不欠我什么。” “没清。” “什么?” “我还你的银子你仔细数了么?” “没有。” “分量不足,差两钱”,何穆定定地看向林鸿文,“所以,没清。这钱以后我也不会还,我现在欠着你,以后还欠着你,咱俩清不了了。” 林鸿文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向别处,“有必要吗?” “我说有就有”,何穆有些负气地说。 “知道了。” “知道什么?”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林鸿文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很晚了,回去吧。” 49. 三天后林鸿文过去的时候,三个人正忙着。林鸿文看了看杜心竹,好几个月不见他倒是一点没见清减。 “杜叔这几个月过得可好?”林鸿文笑着问。 “好,一开始我也愁”,杜心竹说,“可老板给了我工钱之后,我就想开了,权当休息了。我活了大半辈子,天天起早贪黑,从来没歇过这么长时间。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啧啧,这日子,除了出门不方便,什么都好。” 林鸿文笑眯眯地看着他,“看你们一个没少,我就放心了。” “祖宗保佑啊”,杜心竹说,“活着比什么都强。” “我也琢磨呢”,林鸿文说,“本来我这身体底子就不好,这回没染上疫症没准是我爹和我大哥在天有灵,护着我呢。虽然已经过了七月半,但我还想烧些纸钱给他们。” “大侄子啊”,杜心竹语重心长地说,“你爹和你大哥如果在天有灵,看见你活得很好,也就安心了。你也别总是惦记他们,那样难免伤心难过。” 林鸿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杜叔说的是。” “杜叔”,何穆拿了两大盒子走过来,“船厂那边订了些衣服,但是送货的出去了还没回来,只能辛苦杜叔你一趟了。” “无妨无妨”,杜心竹伸手要接盒子,林鸿文却把手插了进来,“这么多东西,怎么能让杜叔一个人送吶,反正我也没事儿,我陪杜叔走一趟。” “这可使不得”,杜心竹忙推辞。林鸿文却像没听见一样,抱着盒子就出来了。 “大侄子,虽说我不做买卖不清楚,但这段时间铺子也赔了不少吧”,杜心竹跟林鸿文闲聊道。 “嗯,不过还好,毕竟铺子是自己的”,林鸿文说,“关了门就止损了。” “也是”,杜心竹想了想说,“大侄子,你在这儿也待了好几年了,冬天还没去江面上玩过吧?” 林鸿文笑着说没有,杜心竹说,“正好,咱俩今天可以从江面上过去。” “冰有那么厚吗?别走着走着掉水里”,林鸿文有些担忧的问。 “不会不会”,杜心竹说,“我前两天去看了,冰已经很厚了,好多人在上面玩呢。” 两人一路闲聊走到了江边,杜心竹先踩了上去,“你看,没事儿吧?这儿可比你们山东冷多了,早冻实诚了。” 林鸿文也跟着踩了上去,两人慢慢朝江心走去。林鸿文一直在和杜心竹说话,以至于杜心竹根本没注意,他们已经渐渐偏离了最初的路线。快到江心的时候,林鸿文忽然摔倒了,手里的盒子擦着冰面溜出去好远。杜心竹喊着不好,赶忙跑了过去,追上盒子,刚想笑,却发现脚底下的冰面正寸寸裂开。 林鸿文后撤了几步,平静地看着掉入水中的杜心竹,他挣扎着抓住没有裂开的冰层,想爬上去冰面又裂开。杜心竹没有办法,只能伸手抓着冰面,朝林鸿文喊救命。 林鸿文笑笑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说实话,我就救你上来。” 杜心竹已经冻得四肢发麻,他环顾四周,除了林鸿文一个人都没有。他记得自己明明是从江边杂市儿下来就直奔对岸去的,怎么走着走着就偏了这么多。杜心竹看向林鸿文,那人笑得一脸无辜,他却忽然想起那晚火光忽明忽暗,映得林鸿文跟恶鬼一样的脸,他心惊胆战,冲着林鸿文不住地点头。 “义和团打进田家烧锅那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林鸿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 “我,我害怕,怕死,偷偷找了翻译官告密,他们应该还没跟义和团的人碰头,就被俄国人发现了”,杜心竹冻得嘴唇发紫,牙齿打颤,“我害怕,那天晚上根本没去。” 林鸿文了然地点点头,“杜叔,你还记得当年在黄河口自己说过些什么吗?你说‘泱泱大国如今被洋人骑到头上来,满朝文武当真是半点风骨都没有。’我还当你是那有风骨的人,怎么事儿到了跟前儿,你反倒是第一个怂的呢?” 杜心竹已经顾不得他说什么了,只是哀求道,“救救我,大侄子,你救救我。” “好啊”,林鸿文笑了,“我这就去找人,你等着。” 林鸿文转身朝岸边走去,听见杜心竹在他背后喊,“林鸿文你不得好死!”,那声音一开始很大,后来就渐渐小了,再后来就彻底安静了。 那一路林鸿文走得很慢,慢到他到江边杂市儿的时候,已经冻得手脚发麻了。他一脸狼狈的向杂市儿的人求救,但那些人赶到那里的时候,杜心竹已经冻死了。 林鸿文看着杜心竹冻硬的尸体,一脸哀伤,田嫂忍不住抱住他,他就躲在田嫂怀里瑟瑟发抖。周时英和何穆也闻讯赶来,见杜心竹的惨状,都不忍直视。 “要不是我摔倒了,杜叔根本不会跑着撵那盒子”,林鸿文自责地说,“都是我不好。” 周时英低头,看林鸿文手上还在淌血,“这事儿不怪你,你赶快去把手处理一下,杜叔的身后事有我和何穆呢。” “是啊,鸿文,你先回去”,何穆附和道,“有什么事儿我们再去找你。” 林鸿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那应该是他刚才摔倒时被冰划破的,他走了一路都没发现。伤口不浅,一些血迹已经凝固,可还在流血。林鸿文说不碍事,不肯走,田嫂一把抓住他胳膊,把他往回拽,“你在这儿有什么用啊,赶快回去。” 两人一路拉扯到医馆,徐世淮一出来,林鸿文就老实了。田嫂把事情跟徐世淮交代了一下,又指了指林鸿文的手说,“这孩子摔了一跤,也不知道别的地方摔没摔坏,您给好好瞧瞧。” 田嫂交代完这些话便回去了,林鸿文不敢跟徐世淮呛声,老老实实地让郑云给自己包好了手。徐世淮又按了几下其他地方,确定没有骨折才放他回屋。 林鸿文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不自觉的笑了起来。郑云跟他说这伤口有些深,没准以后要留疤,万一留了疤,就破了掌纹了。林鸿文毫不在意,破了掌纹又如何,换杜心竹一条命,他一点都不亏。 林鸿文想起陈泥鳅,虽然人不在了,但话他却一直记得。陈泥鳅说,“鸿文,你记住,这江心的水,容易冻不实诚。数九之后倒没什么事儿,但是数九之前,你看着好像整个江面都冻上了,但其实那冰冻得并不实诚,薄厚不均,尤其是这江心这一块儿。” 林鸿文慢慢的解着长衫上的衣扣,包着的右手让他有些不灵活。林鸿文看着镜子,镜子里忽然现出杜心竹的脸,他的眉毛和睫毛都挂满了冰霜。林鸿文垂下眼帘,“是你自己作死,怪不得别人。” 既然他非要从江面上过,那从他踏上江面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有去无回。偏离方向的路线,不小心地摔倒,扔出去的盒子,冻不实的江心水,一步步都通向那条不归路。 林鸿文摩挲着自己的右手,躺在床上,他想起几年前家乡那条渐渐归于平静的小河,想起杜心竹渐渐弱下去的叫喊声,忽然一阵阵倦意,便睡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50. 林鸿文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郑云正坐在他床边,见他醒了一脸兴奋,“你可算醒了!” 林鸿文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现在是什么时辰?” “什么时辰?”郑云笑道,“你都睡了三天了。” 林鸿文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很累,梦一个接一个,“我怎么了?” “那天你回来就睡下了,晚饭也没吃,我们以为你是受了惊吓,就没叫你”,郑云说,“可第二天早上你还没动静,师父说不对劲,让我进来看看你,我进来的时候,你脑袋已经滚烫了。” “我都烧糊涂了吧”,林鸿文有些担忧,“有没有说胡话?” “那倒没有”,郑云说,“你整个儿就晕死过去了。” 郑云扶他坐起来,林鸿文只觉得四肢无力,喝了些水,又吃了些东西,才好了一点。徐世淮过来看他,说他这病纯属心病。林鸿文一边听着一边心说可不就是心病么。 徐世淮让他先吃两天清淡的调理一下肠胃,好些了再多吃点肉,胖点好扛祸害。 林鸿文无语地看着他,“徐大夫,谁要祸害我?” “不用别人,你自己就能把自己祸害了”,徐世淮说,“你这孩子就是心思重,跟你有关没关的你都琢磨。” 林鸿文养了两日便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病了一场,人又消瘦了不少。这一日阳光甚好,林鸿文把自己捂了个严实去门口扫雪。远远见一辆马车驶来,车上除了车夫还坐着个年轻人。到了门口那年轻人从车上跳下,走到后面从车上拿下好几个箱子,又给了车夫些钱。 林鸿文纳闷的看着他冲自己走过来,那年轻人长得剑眉星目,轮廓坚毅,看上去有些冷漠。穿的倒是洋气的很,围着一条灰色围巾,上着黑色大衣,下着黑色裤子,脚踩一双锃亮的皮鞋,显得他整个人都很挺拔。林鸿文经营布行,但除了洋人,也没见几个人这么穿过。他愣了愣,忽然想起很长时间之前,郑云曾经说过,卿之把归期改在了年底。林鸿文望着眼前的人,心说这就应该是那位卿之了吧。 “卿之……少爷?”林鸿文也不知应该称呼他什么好,想起郑云说他最不喜繁文缛节,但又觉得光叫卿之会失礼,索性全说了出去。 那人一怔,随即笑了,原本有些冷漠的脸便如那天的冬日暖阳一样,让人觉得亲近。 “不必叫少爷”,徐卿之说,“我一向没规矩,你像他们一样叫我卿之就行了。” “好”,林鸿文看看他放在地上的箱子,“我帮你看着,你先进去吧,把郑云和程宇叫出来帮忙搬行李。” 徐卿之笑着点了下头,就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郑云和程宇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就跑出来了,三人折腾了一会儿把箱子搬了进去。就见厅堂里徐世淮老泪纵横地坐在那儿,郑云忙上前安慰,“师父,卿之回来是高兴事儿,你怎么还哭上了呢?” “胡说!我什么时候哭了”,徐世淮抹了抹眼泪,“没哭!” 徐卿之微笑看着他们,徐世淮想起徐卿之应该还没见过林鸿文,便说,“这是鸿文,林鸿文,他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所以不曾见过。” “刚才在门外已经见过”,徐卿之笑道,“他不曾见过我,却一下就猜到是我,真是聪敏。” 林鸿文欠了欠身,“我本来资质平庸,多亏徐大夫教诲。” “得得得”,徐世淮摆了摆手,“你要平庸就没有聪明人了。” “卿之,你这几年是不是长高了一些?”程宇问。 “嗯,去了那边之后又长了一点”,徐卿之拿食指和拇指比量了一下,“也就这么多,但是英吉利比我高的人太多了,我每次上课都尽量往前坐。” “那英吉利人也和老毛子似的吗?”郑云问,“都那么人高马大的?” “似乎没有俄国人高”,徐卿之说着,又看了看林鸿文,“鸿文这个头儿倒是挺高,只是太单薄了点。” “他大病初愈”,徐世淮说,“本来就不胖,这一病又清减了不少。” 徐卿之了然地点了点头,徐世淮说,“你这学成归来,可有什么法子给他调理一下?” 徐卿之一怔,犹豫了片刻才道,“爹,我没有学医。” 徐世淮脸色一沉,刚想发作见郑云等人都看着他,于是站起来厉声道,“你跟我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屋,留下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他不是说他去学医了么?”郑云小声嘀咕。 “他是说了,那么远,学没学谁知道啊”,程宇说。 “但他不是来了好几封信么,我记得你们说过,他信上说学得很好啊”,林鸿文纳闷的问。 “是说学得很好啊”,郑云说,“就是没说学的什么啊。” “……” “……” “我猜今天又要……”程宇看了看里屋,“你猜多少?” “我猜二十”,郑云说,“你呢?” “我猜五十”,程宇说。 “那是亲儿子!”郑云说,“五十下得什么样啊?” “你们在说什么?”林鸿文一脸茫然。 “在说师父今天会拿藤条抽卿之多少下”,郑云撇嘴道,“我觉得师父没那么狠心的。” 林鸿文说:“你们怎么连这都猜。” 郑云说:“那不然呢?” 林鸿文:“我猜三十。” 郑云和程宇无语地看着林鸿文,林鸿文说,“你们看我干嘛,不是你们要猜的么?” 与此同时,内室则安静非常。 “跪下”,徐世淮朝徐卿之喝道。 徐卿之二话没说便跪了下来,徐世淮痛心疾首地指着他说道,“你去英吉利之前是怎么说的?” “我说要师夷长技以制夷。”徐卿之平静地答道。 “还有呢?”徐世淮厉声问。 “还有”,徐卿之停顿了一下说,“我说要去学医,回来和爹一起研究,取其精华,救更多的人。” “咱们家四代行医”,徐世淮用力了点了点徐卿之脑袋,“到你这儿算是毁了,你给我说说,你到底学什么去了?” “学医可以治病救人,却救不了国家”,徐卿之一脸坚毅地看向徐世淮,“孩儿想实业救国,因此学了经济学。” “混账!”徐世淮手高高举起却最终也没有落下,“士农工商,自古如此。你做什么不好,偏偏想做最末的商人。再说,你既然不想学医,为何去之前不说?这几年的书信也只字不提?” “我怕您不同意”,徐卿之抬头看着徐世淮,“但无论如何,我欺瞒在先,卿之知错了,愿意领罚。” 51. 厅堂里的三个人正窃窃私语,忽然郑云嘘了一声,指指里面,“开始了。” 里屋传来藤条抽在身上的声音,一下下,林鸿文听着都觉得疼,心说这得抽成什么样。 郑云在那儿一下下地掰着手指头数,看林鸿文一脸担忧,不禁乐了,“你放心,这藤条卿之从小挨到大,没道理小时候扛得住,现在扛不住。哎哟,我刚才数到几了?” “十五”,程宇说。 郑云数到三十的时候,里屋总算停了下来。林鸿文侧着身子看了一眼,被出来的徐世淮一眼瞪了回去。 徐世淮冷着一张脸回到厅堂,三人谁都不敢问。一会儿郑云把一瓶药酒塞进林鸿文手里,“你给卿之送去。” 林鸿文说:“为什么?” “因为我去师父会骂我啊”,郑云理所当然地说。 “……我去也得骂我啊。” “那不一样”,郑云说,“你病刚好,师父舍不得骂你,倒数第二个,去吧。” “……”林鸿文斜了他一眼,认命的拿着药酒去找徐卿之,诚惶诚恐地从徐世淮身边路过,好在徐世淮只是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轻轻叩了两下徐卿之的房门,就听徐卿之喊进,林鸿文推开门,见徐卿之正□□着上身背对着镜子,估计是想看看自己后背什么样了。见他进来一愣,“怎么是你啊?” 林鸿文把药酒递给他,“郑云说他来徐大夫会骂他。” “这个郑云,你来不也得挨骂吗?”徐卿之笑着接过药酒,尝试往后背上擦,但姿势实在是别扭。 “我病刚好,徐大夫不好骂我”,林鸿文看了看他的后背说,“你趴着去吧,我帮你上药。” 第二十八章 “那就多谢了”,徐卿之趴在床上,后背都是瘀痕,触目惊心。 林鸿文把药酒倒在掌心搓热,然后轻轻地涂在徐卿之的后背上。徐卿之说,“没事儿,该用多大力气你就用多大力气,只是看着吓人,其实一点都没破。” 林鸿文说好,手就用上了力道,只揉了一下,掌下的肌肉就瞬间绷紧了,林鸿文忍不住问道,“这力道行吗?” “还是……再轻一点吧”,徐卿之说。 林鸿文笑着减了些力道,缓缓的给他揉着,徐卿之扭头问他,“刚才郑云和程宇又在外面猜我得挨多少下了吧?” 林鸿文笑着点点头,徐卿之又问,“那谁猜对了?” 林鸿文指了指自己,徐卿之说,“他们俩猜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跟他们学?” “不能学吗?”林鸿文笑着问,手下微微使了力气。 “能……”徐卿之疼得直抽气,回头见始作俑者的林鸿文笑盈盈地看着他,一脸无辜。 52. 徐卿之趴着睡了几天之后,背上终于不那么疼了。这天吃过早饭便开始整理自己带回来的几箱子东西,整理好了日用品,又提着箱子去书房整理书籍。 书房与他离开时并无什么不同,可见是经常打扫的缘故。徐卿之抚着一排排的书,想起自己曾经在这里埋头苦读的日子,忽然很是怀念。 正要把带回来的书往书架上码的时候,书房门忽然开了。徐卿之有些讶异地看向门口,他的印象里,除了冯婶儿会定期来打扫,旁人是根本不愿意来他书房的。 林鸿文看见书房有人也是定定地站在门外,忽的又一想,书房的主人回来了,以后自己可不能那么随便进出了。 “我……之前在书房里拿了本书,今天看完了,正想放回去”,林鸿文说,“不知道你也在。” “无妨,难得有人喜欢我这些书”,徐卿之走过去看了看他手上的书,“你喜欢《海国图志》?” “有一次帮冯婶儿打扫书房,我拿着翻了翻,觉得有趣,便跟徐大夫说想借来看看,徐大夫嘱咐我看完放回原位就好”,林鸿文老实答道,“初读这书的时候很多看不明白,我想那定是因为我知道的太少,所以看完一遍之后又看了些其他的书。最近又想起来了,想再翻一翻,看看以前看不懂的地方,现在能不能看懂。” “有什么地方看不懂,你可以说出来,咱们交流一下”,徐卿之笑着说,“这些书除了我以外,再没人愿意看了。我走这几年,亏得有冯婶儿帮我打点,不然照我爹的脾气,书都得被虫蛀了。” “不会的”,林鸿文说,“徐大夫惦记着你,知道你宝贝这些书,不会让它们被虫蛀的,每年冯婶儿都要拿出来晒一晒的。” 徐卿之回到书架旁继续往上摆书,“对了,你是哪年来医馆的?” “我是……五年前来的”,林鸿文想了想答道,看着徐卿之箱子里的书出神,“这些书都是洋文的?” 徐卿之点点头,“我在那边求学的时候买的,回来的时候好多人劝我别带了,又沉又占地方,可我实在是舍不得。” “换做是我,肯定也要带回来。千里求学,到了末了,把书扔下?”林鸿文摇摇头,“那可不行。” “可惜你来的前一年我就走了”,徐卿之有些惋惜地说,“不然你还能帮我劝劝我爹,没准我就不用瞒着他了。也没准,你就跟我一起去了。” “我才念了几年书,汉字都认不全,更别提洋文了。对了,正巧我这两日看的是英吉利那卷”,林鸿文翻了翻手里的书,找到那页,“你又去过,那儿真的像这上面写的,‘用兵和战之事,虽国王裁夺,亦必由巴厘满议允。’‘凡新改条例、新设职官、增减税饷及楮币,皆王颁巴厘满转行甘文好司而分布之’?”1 “巴厘满是按发音翻译的parliament,我在日本的时候,看他们把这个词译成议会,而甘文好司则是houseomons,日本译作下议院。议会是用来限制国王权利的,而英吉利的议会,又分为上议院和下议院。上议院的议员都是贵族,不用选举。下议院的都是平民,需要选举产生。这书上说的都对,像征兵,打仗这样的事,光国王同意没用,议会也得通过才行。而新设律法,增减税收这些,则需要下议院去研究商讨。” “那他们的皇帝和咱们大清的皇帝可差远了”,林鸿文感叹道。 “嗯,但是他们的平民,比如说商人,过得比咱们大清的要好的多”,徐卿之说,“士农工商,咱们的商人是排在最后的。可在英吉利,商人虽然没有贵族地位那么高,可是也可以通过下议院去商讨国事。” “我记得书上说他们不务行教而专行贾……兵贾相资”2,林鸿文想了想说,“既然军队全要倚仗商人资助,那这商人地位自然不会低。” 徐卿之点头,“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那他们的穷人都是些什么人?”林鸿文问道。 “没有了土地的农民”,徐卿之说,“工厂的工人。” 林鸿文低头看了看箱子里的英文书,“我能看看这个吗?” “看吧”,徐卿之说,“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不懂洋文?” “确实是不懂”,林鸿文老实回答,“但看书上说,他们的文字只有二十六个字母,学起来很容易。”3 “这个有点夸张”,徐卿之说,“比起汉字,英文要简单很多。不过虽然只有二十六个字母,但组成的词语很多,变化也很多,学起来也需要些时日。” 林鸿文翻了翻,看那词语长长短短,也没什么规律,便轻轻放下。徐卿之见状说,“你也不必灰心,如果想学,我教你便是。” “当真?”林鸿文有些激动地问道。 “当然”,徐卿之笑着说,“你喜欢读书,喜欢学新东西,这是好事。反正外面天寒地冻的,出去也没事可做,不如我来教你。” 林鸿文躬身向徐卿之行了个礼,“那我先谢过先生了。” “别,这可担当不起”,徐卿之扶了他一下,“你把它当做读书人之间的切磋交流就行了,我看你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不知道你今年多大了?” “我十九了,你呢?” “那我比你大两岁”,徐卿之说,“难得啊,回来还能遇到一个投契之人,过几日我带你去见见我的同窗?” “你的同窗?” “是”,徐卿之解释道,“他以前住在南方,一同去日本时,见北海道漫天飞雪激动非常,恨不得到地上去滚两个来回。我说我们那边的雪也是铺天盖地,洋洋洒洒,他就非要跟来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林鸿文笑道,“不过就是雪下得大一点而已。” “他从小就在广东,连雪都没见过”,徐卿之说,“只听说咱们这边冷,可到底有多冷从来都没见识过,在北海道的时候便嚷嚷手都要冻掉了,这回看他还嚷不嚷了。” 林鸿文笑笑摇摇头,徐卿之问他笑什么,他说,“看你一副谦谦君子模样,没想到也有幸灾乐祸的时候。” 徐卿之忍不住也笑了,“要不怎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两人越聊越投机,不觉就忘了时辰,直到郑云诚惶诚恐的来叫林鸿文,“你再不出去师父就要来书房逮你啦。” 林鸿文心说坏了,这闲聊却误了正事儿,慌忙跑了出去。徐世淮见他过来,铁青着一张脸说,“聊得畅快?” “之前看书有些疑问,刚才在书房看见卿之,问起来就忘了时间”,林鸿文面有愧色地说着。 “他那脑袋里装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徐大夫说,“少跟他学,再给你带坏了。” 林鸿文垂着头,却不以为然,郑云拽了拽他,“快过来,好几副药要抓。” 一连几日,徐卿之都待在书房里,林鸿文没事儿也会过去。徐卿之留洋归来,眼界见识都与从前不同,如今重新翻看这些书籍,见解也不一样。林鸿文则可以把攒了好几年的问题逐一提出来,这一问一答,两人均增益不少。 ———————————————————————————————————— 1《海国图志.卷五十大西洋.英吉利总记》 2《海国图志.卷三十七.大西洋.欧罗巴洲各国总叙》 3《海国图志.卷五十一.大西洋.英吉利国广述上》“其言长,切字多,正字少,只二十六字母,是以读书容易,数日间即可学之。故此学者无不通习文艺,如国史、天文、地理、算法,不晓者,则不齿于人。 第二十九章 这天徐大夫外出出诊,徐卿之便拉着林鸿文出了医馆。林鸿文瞧着他说,“你怎么不穿你那大衣了呢?” “冷”,徐卿之裹了裹围巾说,“那天回来是没更厚的衣服了,没办法。” “咱们是要去见你那些同窗吗?”林鸿文问。 “对,就是他们”,徐卿之道,“我怕爹在医馆里的时候你为难,他一定说让你离我远点。” 林鸿文笑笑说,“没有,只是让我别耽误医馆的事儿。” “你不用瞒我”,徐卿之说,“他肯定说了,我爹这人,心是好的,只是接受不了新事物。” 两人边说边走,一会儿就到了客栈,徐卿之带林鸿文上了二楼,走到一扇门前,轻轻拍了拍,开门的是个年轻人,“卿之?你总算来啦。” 徐卿之和林鸿文走进去,那年轻人比徐卿之矮些,胖些,面色偏白。最让林鸿文惊讶的是,他居然剪了辫子。 “卿之,这是谁啊?”那年轻人问。 “这是林鸿文”,徐卿之转头又给林鸿文介绍道,“鸿文,这是陈悦轩。” 林鸿文朝他笑着点了点头,那陈悦轩又问,“他是你亲戚?” “我弟弟”,徐卿之面不改色答道。 林鸿文看了他一眼,那陈悦轩笑着说,“你姓徐,他姓林,这是哪门子弟弟?” “表弟”,徐卿之更正道。 陈悦轩不再与徐卿之争辩,转而问他,“你怎么又把辫子留起来了?” “我怕我爹生气”,徐卿之说,“假的而已。” 林鸿文惊悚地看着他,心说这胆子也太大了。 随后陈悦轩又和他们一起去找其他两个同窗,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叫秦笑杰,女的叫蒋意心。徐卿之一一给林鸿文介绍,对他们也称林鸿文是自己的表弟,只是那两人却不像陈悦轩那样好说话,颇有些瞧不起林鸿文的意思。林鸿文当他们少年心性,又碍着徐卿之的关系,不愿与他们一般见识,只是笑而不语,一转头却发现徐卿之脸色沉了下来。 徐卿之这人原本不笑的时候就有冷漠之嫌,如今脸色一沉,更是拒人以千里之外。那两人见他不悦,也不敢再造次。陈悦轩也紧着打圆场,徐卿之脸色才缓和了一些,几个人一同出去,蒋意心问徐卿之,“不是说你们这儿有条松花江吗,我们来了这几日,也不曾去看过,今天你带我们去看看吧。” 徐卿之说好,在街口叫了辆马车。林鸿文上了马车心却更慌,杜心竹死了有一阵子了,出殡的时候他正病着,周时英也就没叨扰他,后来怕他难过,也只是大概交代了一下,没有细说。 “怎么了?”徐卿之看他出神,小声问了他一句。 “没事”,林鸿文笑笑说。 “卿之,不知你弟弟家里是做什么的?”蒋意心问道。 徐卿之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妥帖,刚要说点什么搪塞过去,林鸿文就把话接了过来。 “蒋小姐,既然问我家里,还是我来答吧。我老家在山东,我爹和我大哥都是大户人家的佃户,我那时年纪还小,只能跟在他们身后帮帮忙。后来家乡水灾,我爹就带着我们兄弟二人来了关东。” 蒋意心听了,眼里不屑的神情更甚,“那你可读过书?” “只读过几年私塾”,林鸿文笑着答道。 “卿之”,秦笑杰插话进来,“你得多照顾你表弟,不然咱们谈起所学之识,难免冷落他。” “不会……”林鸿文刚想往下说,被徐卿之按住了胳膊,他向后靠了靠,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蒋意心和秦笑杰,“你们什么意思?” “我没什意思啊”,秦笑杰说,“我也是好心提醒你。” “三九天这么冷还没把你们冻老实?”徐卿之问道。 “到了到了”,陈悦轩打岔道,“出来玩都高高兴兴的,别斗嘴了啊。” 几个人随即下车,林鸿文见秦笑杰殷勤地去扶蒋意心,可蒋意心去眼巴巴地看着徐卿之的背影,心里便明白了个大概。心说这女人真是不聪明,既然倾慕徐卿之,那见着人家亲戚,不说热情满满,好歹也要大方得体吧。这摆完脸色又挤兑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徐卿之有仇。 徐卿之回头,见林鸿文还站在马车那儿,便叫他过来。林鸿文又走了几步,到了岸边便不再往前,“你们去吧,我身体刚恢复,徐大夫让我别吹风,我去车上等你们。” 徐卿之看他脸色发青,有些愧疚地说道,“是我没想周到,你病刚好,这三九天的我就把你拉出来,江边风还大,你去车里等我们吧。” “不要紧,拘了好一阵子,我也想出来透透气”,林鸿文笑着说,“你们去江上注意安全,有事就喊我。” 徐卿之点头应着,便领着其余三人往江上去了。 蒋意心四处看了看问,“卿之,江在哪儿呢?” “你脚下”,徐卿之面无表情地说。 那蒋意心惊得后退了两步,“这,这都冻上了?” “那不然呢……” “这太神奇了!”蒋意心兴奋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江,整个江面都冻上了。” 陈悦轩小声跟徐卿之说,“刚才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大小姐脾气,从小娇生惯养,留洋之前大门都少出,什么都没见过。刚来的时候还问我,你们这边怎么下雪不打伞呢?是不是买不起?” 徐卿之转过身背对着蒋意心,小声跟陈悦轩说,“我只是想,他们在日本时,天天讲什么人人生而平等,对同学也客客气气,结果呢,都是装的,他们自己都不希望和别人平等。” 陈悦轩笑着说,“他们一直那样,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他们当初挤兑我的时候你不曾看见,说来我们家也是正经商人,在广州是有商号的,他们呢,说句不好听的,破落户罢了。” 两人正说着,只见蒋意心和秦笑杰往江心去了,陈悦轩忙喊,“回来,快回来!” 蒋意心和秦笑杰不明所以地看着陈悦轩,徐卿之也莫名地看着他,“没事儿的,江面都冻着呢。” “是吗?”陈悦轩问,“我听客栈里的人说,前阵子掉下去过一个人。” “那应该是一两个月以前吧”,徐卿之说,“那时候江面还没冻实诚,现在都三九了,没事儿的。不过你们慢慢走就是了,别跑也别跳。” 那两人让陈悦轩一说,也不敢再往前走了,几个人在江面上站了一会儿,被风吹得透心凉,就回到了马车上。 之后几个人又去了中国大街和田家烧锅,在那边吃了晚饭才往回走。徐卿之说,“你们这雪也看了,冰也玩了,收拾收拾赶快回家吧,马上就要过年了。” “卿之,你不说多留我们几日也就算了,怎么还赶我们?”蒋意心嗔怪道。 “你好几年没回家,不想父母吗?”徐卿之说,“就算你不想他们,他们也惦记你啊,赶快,明儿就回去。” 陈悦轩附和道,“卿之说得对,之前在外面,过年回不去也就罢了。如今都回来了,过年再不回家就说不过去了。” “我们当然知道过年要回去”,秦笑杰说,“只是哪有撵客人的道理?还是这是你们这儿的待客之道?卿之,你留洋好几年,好不容易学些学问,怎么回来十几天就全忘了,莫非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林鸿文看着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也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他。徐卿之却微微蹙眉,“就这待客之道,愿意待待,不愿意待走,停车!” 徐卿之跳下马车,林鸿文也赶紧跟着下来了,陈悦轩估计是当了大半天和事老也腻歪了,没跟着下去,也没理车上那两人,只跟车夫说,“老哥,送我们回客栈吧。” 徐卿之看了看林鸿文,“本来想带你一起来见见陈悦轩,你们肯定能聊得来,没想到那两个人居然出言不逊,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让你出来了。现在可好了,你还得受冻跟我走回去。” 林鸿文笑笑说,“他们不过是孩子心性,那些话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你叫他们孩子,他们比你还大几岁呢”,徐卿之解下围巾给林鸿文围上,“你病才好了没多久,再冻坏了,爹还得骂我。” 林鸿文任他给自己围上,确实暖和了不少,他低头细细的看着那围巾,“这也是你在英国买的吗?” 徐卿之点点头,“羊毛的,轻薄,还暖和。” 第三十章 “确实”,林鸿文说,“这比毛皮轻便多了。” “识货”,徐卿之笑着说,“我那儿还有一条新的,本来是给我爹买的,可他说什么都不要,回去给你吧。” “这太贵重了”,林鸿文说,“其实东西的价钱还是其次,你那么老远带回来,礼轻情意重。” “轻重贵贱都好,东西要用上了才有价值,放那儿一文不值”,徐卿之说,“就这么定了,回去就拿给你。” 林鸿文不好推辞,只好客气地说,“那我先谢谢你了。” 徐卿之笑着说不用。 林鸿文想起马车上那三个人,还是有些担忧,“你要不要回去看看你那些同窗,怎么说都是你邀请他们来的。” “我只邀请了陈悦轩一个人”,徐卿之说,“那两个人是自己非要跟来的。” 林鸿文想了想说,“我猜陈悦轩家里是做生意的,其余两位……大抵是有身份爵位的吧?” “你猜得倒挺准,陈悦轩家里确实是经商的,至于剩下那两个,正黄旗不假,但子孙不孝,早把那点家底儿败得差不多了,如今也就空剩个身份了。只是……”徐卿之好奇地看向林鸿文,“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觉得这行万里路一定含着见万种人的意思”,林鸿文说,“我虽然书读得没你们多,路走得也没你们远,但是各种国人我见得不一定比你们少。陈悦轩说话圆滑,又会察言观色,我看生意人大多是这样。而秦笑杰和蒋意心,他们说起话来肆无忌惮,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所以我猜应该是有爵位的。” “那你看我呢?”徐卿之收敛起笑容,佯装严肃地问。 “你是个好人”,林鸿文笑道。 “没了?” “啊。” “说他们说得头头是道,说我五个字就打发了”,徐卿之摇摇头,“你这也太厚此薄彼了。” “怎么,还得让人一句一句地夸你?”林鸿文笑着说。 “那得看看怎么夸了”,徐卿之说,“言不由衷的,就算了。” “你当着他们的面儿说我是你弟弟,因为你知道秦笑杰和蒋意心两个人自持甚高,说我是你亲戚,他们还会顾及着你,不说的话,他们没准会说出什么来”,林鸿文平静地说着,“所以我说你是好人。” 徐卿之看了看他,脸上却无半点高兴,“好人有什么用,也没护住你。倒是你,脾气太好,这么说都没发火。” “我把他们当小孩儿”,林鸿文说,“他们也就嘴上逞能,又不能真把我怎么样。再说,你都已经替我说话了。” 两人走了一路说了一路,到医馆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徐世淮坐在厅堂里见他们回来,幽幽地问了一句,“还知道回来啊?” 林鸿文刚想解释,徐卿之就一步上前说,“是我拉鸿文出去玩的,爹要怪就怪我吧。” 徐世淮刚想发火,见林鸿文还杵在那儿便说,“鸿文,你先回去。” “徐大夫,是我自己贪玩……” “行了,我知道了,回去吧”,徐世淮打断了他。 林鸿文无法,只得先回去。 徐世淮看了看徐卿之,“说吧,干嘛去了?” “去见了几个同窗”,徐卿之老实说,“他们来这边玩的。” “那你都带他们去哪儿玩了?” “去了江边,中国大街,还有田家烧锅那边。” “鸿文也和你一起去的江边?” “是,但是他说自己不宜吹风,我见他脸色也不太好,就让他在马车上等我们了”,徐卿之看了看徐世淮,“可是有什么不妥?” “当然不妥”,徐世淮说,“江里前阵子死了一个人,那人与鸿文还有他父亲兄长都认识,出事儿那天据说是要送货到江北的船厂,许是在路上和鸿文遇见了,两人就一起去了,结果快到江心的时候,江面裂开了,那人掉进水里去了。鸿文虽然喊了人来救他,可终究还是迟了,那人冻死了”,徐世淮说着叹了口气,“那之后鸿文就大病了一场,高热不退,三天后才好。你今天又领他去了江边,他没厥过去就是万幸。” 徐卿之想着林鸿文当时脸色发青,却只是抱歉地笑笑说自己不能吹风,愧疚之感在心中挥之不去。 “那孩子命苦,父亲兄长参加义和团,到现在都生死未卜”,徐世淮说,“你一向胡闹惯了,我是管不了你了,可你别把他拖下水。” 徐卿之听了倒没有反驳,徐世淮又嘱咐他,既然不学医,那就去折腾个名堂出来,开春就去找差事做,别总在家里闲着。徐卿之一一听了,他难得听话,也让徐世淮宽慰了不少。两人难得心平气和的聊了一会儿,就各自回屋了。 年前的日子过得分外平静,徐卿之每天晚饭后都会教林鸿文一些他在英国的所学,林鸿文悟性好,两人时常秉烛聊到深夜。 腊月二十八的时候周时英来找林鸿文,说这一年折了半年,太不容易,既然平平安安的过来了,那到了年根儿怎么也要聚一聚。林鸿文说好,但说要带上一人。 林鸿文说要带上的人,自然是徐卿之。徐卿之原本不想去,林鸿文说,“你这一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入,你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姐,还是坐月子呢?” 气得徐卿之拿书敲了他脑袋几下,林鸿文说,“我那朋友是个生意人,为人很好,夏天的时候闹疫症,他还捐资捐物来着。” 徐卿之点点头,“那确实是有善心的人。” “我觉得你和他肯定谈得来”,林鸿文笃定地说。 结果,如他所料,周时英和徐卿之两人一见如故,从坐下就开始聊,颇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林鸿文瞅了瞅何穆说,“得,这一桌子好东西不能糟蹋了,他俩只管聊,咱俩只管吃就是了。” 何穆偷笑说,“还是鸿文你最明白我的心思,那高谈阔论我是插不上话的,这些吃食才对我心意。” “我有好一阵子没过去了,布行一切安好?”林鸿文问道。 “好着呢”,何穆嚼着鸡肉说,“整个新兴街加上正阳街这些布行,数咱们生意最好。中国大街那边开春了就能继续,估计夏天之前也就差不多了。只是……” “只是什么?” “我也是听时英说的,公益会来了一个大户”,何穆说,“据说之前是在呼兰那边的,不知怎的,卖房子卖地的来咱们这儿抢饭碗了,最近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呢,想看看他到底从哪儿下手?” 林鸿文听着听着觉得耳熟,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那人是不是姓贺?” “你怎么知道?”何穆一脸惊讶。 “我在医馆见过他”,林鸿文回忆道,“那年义和团战败,俄国人杀进呼兰城,他们一家子命大,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他女儿的枪伤,是徐大夫诊治的。后来他带着女儿来道谢,似乎提起过要卖了呼兰那边的地,来咱们这儿讨生活。” “那就对上了”,何穆说,“时英和他见过一面,说这人怕是不好对付。” “为何要对付?” “时英那人你知道,别人不惹他,他从不惹别人”,何穆说,“他和我说这个姓贺的,对外人倒挺客气,可有一回时英看见他家小厮驾着马车停在公益会门口,可能是嫌停的有点远,那姓贺的下车就甩手就抽了他一个嘴巴。而且据说贺贵在公益会里也拉拢了一些人,不知道到底想做些什么。” “多盯着他点,实在不行就只能见招拆招了”,林鸿文说,“这人要是规规矩矩的做生意,那即使是跟咱们做同行,也没什么可怕的,优胜略汰,输也是技不如人。就怕他动了什么歪心思,像当初姚顺昌似的。”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何穆说,“我打听过了,他家里有一个正妻,还有两个妾,膝下一儿一女,儿子今年十五六岁,女儿今年才十一二岁。” 林鸿文听乐了,“你怎么总打听人家家里事儿。” “这不以防万一嘛”,何穆说,“万一他对咱们不利,咱们知道的清楚点,总比到时候抓瞎强。” 第三十一章 四个人各唠各的,居然也唠得很尽兴。周时英喝得有点多,搭着林鸿文肩膀不撒手,在他耳边嘀嘀咕咕,“鸿文,你得把这人整过来啊。” “整过来干嘛?”林鸿文看他醉醺醺的样子笑着问。 “整来把生意做大啊”,周时英说着,头靠在林鸿文肩膀上耍赖“我看他也有找事做的意思,你看哈,这个正所谓郎有情妾有意……” “什么玩意儿?”林鸿文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喝了多少啊你这是?” “鸿文你别打断他让他接着说”,何穆乐得前仰后合,“谁是郎谁是妾?” “不说那些”,周时英推开林鸿文,“你把他弄来,到时候我跟你说,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干柴烈火……” “行了行了”,林鸿文越听越犯愁,“还干柴烈火,何穆啊,一会儿你直接把他送红姐那儿去得了。” “我不去”,周时英嘟囔,“我不去!” “行行行”,林鸿文转头看了眼徐卿之,显然那位喝得也不少,但是话要少多了,这会儿正低头看着地面走直线。 “何穆啊,你把时英送回去”,林鸿文嘱咐道,“一定给他送进门为止啊。” “我知道,你放心吧”,何穆说,“一定送到。” 何穆搀着周时英走了,林鸿文又发愁地看看徐卿之,心说这回去让徐大夫看见了不免又得念叨几句。 林鸿文忐忑的和徐卿之进了医馆,万幸徐大夫只是脸色不好,没有出言责难。林鸿文见徐卿之进了屋,转身去厨房让冯婶儿煮了些醒酒汤。冯婶儿一听徐卿之喝多了,居然乐了,“少爷可是难得喝醉,上一次还是他去英吉利之前。” “我看他喝多了倒是不闹人”,林鸿文说。 “是,少爷这孩子打小就让人省心,喝多了不作也不闹,安安静静的”,冯婶儿说着又补了一句,“就是脾气倔了点,认准的事儿谁说也不听。” 林鸿文跟冯婶儿闲聊了一会儿,等醒酒汤煮好了就端了进去。徐卿之正不声不响地坐在床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两眼发直。 林鸿文把醒酒汤递到他面前,“醒酒汤,快喝了吧。” 徐卿之闻言抬头看了看他,眼神少有的迷茫,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林鸿文收了空碗,正准备走,忽然听徐卿之叫了他一声。林鸿文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怎么了?” “鸿文。” “嗯?” “你说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求学,真的能学以致用吗?” 林鸿文在他身边坐下来,缓缓地说,“你学的那些在我们看来都是新鲜的,闻所未闻的,可就是因为是新鲜的,闻所未闻的,才会有大用处。时英对你也是赞不绝口,可见,你这样的人到哪儿都是宝贝。” “真的?”徐卿之有些疲惫地说,“回来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若我学的这些东西,根本没人能接受,也没有地方用得上,那我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岂不是都变成了空话?周时英是第一个肯听我说这些,并且赞同我的人。” “合着我不是人是么?”林鸿文不悦地指指自己。 “不一样”,徐卿之按下他的手,“他是商人,他的生意做得很好,他的肯定让我觉得很高兴。” 林鸿文挑眉看着他,心说他的生意是你爷爷我给钱做的你知道么?“那我的肯定让你不高兴?” “不一样”,徐卿之摇摇头,“你就像我弟弟,自家人做什么都是好的。” 林鸿文心说得,这气也气不起来了,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没醉,惹不起还是躲吧。于是便收了空碗,溜了出去。 大年三十儿那天医馆又只剩下几个老爷们守岁,几个人吃吃喝喝,下了几盘棋,又玩了会儿徐卿之带回来的西洋扑克,不知不觉便过了子时。 徐大夫过了子时吃了饺子就回房了,郑云和程宇又撑了一会儿也回去睡了。徐卿之看了看两颊微红的林鸿文,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面前晃悠,“鸿文,这是几?” 林鸿文白了他一眼,“我清醒着呢,只是一喝酒脸就红。” “是吗?上次怎么没红?” “上次?”林鸿文乐了,“上次你喝得都要神志不清了,还能记得清我脸红不红?” “对了,上次说要把围巾给你,一直没倒出工夫”,徐卿之说,“正好,现在他们都睡觉去了。” 林鸿文笑着摇摇头,“你那围巾我只要一带出来,他们就都知道是你送的了,在不在有什么区别。” “管他呢,走走”,徐卿之拽着林鸿文往里屋去,从柜子里把围巾拿出来,亲手给林鸿文围上。退了几步蹙着眉上下打量了一下,又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件大衣要给林鸿文穿上,林鸿文说,“这可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徐卿之说,“本来是买给我爹的,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对这些洋派的东西都嗤之以鼻的,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这衣服招虫蛀?” “那你也可以送给程宇或者郑云啊?” 徐卿之脸色一沉,“这医馆里就剩你的个头能衬得起这衣服了,你想让我送谁?” “我怕了你了还不行吗?”林鸿文伸出胳膊套进袖子里,“我跟你说你喝醉了的时候脾气比现在好多了。” 徐卿之帮他扣好扣子,满意地点点头,“都挺好,没有辫子就更好了,等哪天能剪辫子了,我亲手给你剪了。”又抬手比了比两人的个头,“你比我高了……这得有两寸多了吧?” 林鸿文笑笑,“我爹和我大哥都高。” “但你太单薄了”,徐卿之说,“得多吃点。” “你这话徐大夫也说过”,林鸿文说,“我已经尽力吃了,其实我已经长肉了,只是一时半会儿的还不明显。” “那就好”,徐卿之说,“其实我还有一副没怎么带的羊皮手套……” “停停停”,林鸿文急忙摆手,“知道的说你大方,不知道的以为我把你劫了呢。” “就你说道儿多”,徐卿之说,“我拿你当弟弟,做兄长的给弟弟买身行头怎么了?” 林鸿文愣了愣,随即垂下了眼睛。徐卿之自觉说错话了,又解释道,“爹跟我说了些你家的事情……” “我知道你是好意”,林鸿文眼角微红却笑着说,“你和徐大夫都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你们。只是虽然事情过去三年了,想起来还是难过。” “我明白”,徐卿之说,“你看这大过年了,倒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林鸿文摇头说,“无妨,太晚了,你快点睡吧,明天起来晚了,又得挨骂了。” 53. 别人家过年都热闹,可医馆却要比平常清冷上几分。林鸿文拄着下巴昏昏欲睡地看着书,贺贵就打外面进来了。林鸿文心说如今这都得改口叫贺老板,大过年的不好好待在家里迎来送往,上这儿来做什么? 贺贵今时不同往日,穿戴都比以前讲究了很多,就连送的茶叶都比以前金贵。林鸿文想若是周时英在,定能说出点门道,可他不懂这些,只是看着贺贵那一身行头料子不错,袖口和领口的皮毛溜光水滑,必然也是好东西。 徐大夫咳了一声,林鸿文回过神来,冯婶儿不在,这泡茶的活儿自然就落到了他身上。林鸿文到后面泡好茶,规规矩矩地倒好摆好。 贺贵正笑盈盈地跟徐大夫话着家常,林鸿文不声不响坐在角落里装成低头看书的样子,耳朵却恨不得竖起来听着。 贺贵说:“上次打您这儿回去没多久,我就把呼兰那边的地都卖了。后来又做了点小生意,如今兜兜转转的又回来了。” “看贺老板的样子,称得上是衣锦还乡了”,徐世淮笑着说。 “不敢当不敢当”,贺贵摇头,“自打回来,就想着过来看看您,今天可算是得空了。” “贺老板贵人事忙,还惦记着我”,徐世淮客气道,“不知贺老板回来,是打算做些什么生意?” “我也还在盘算”,贺贵说,“我听说咱这儿去年不太太平?” “是,夏天的时候闹了疫症”,徐世淮说,“死了好些人。” “唉,真是世事无常啊”,贺贵叹息说,“我回来之后在街市转了转,发现好像不如以前热闹,细打听,才知道闹了疫症。” “是,当时铺子基本上都关了”,徐世淮说,“入冬之后才恢复了一些。” “我听说了一件事,想向您求证”,贺贵压低了声音说。 第三十二章 “请讲。” “我听说疫症的时候,有一家周记布行曾捐资捐物?”贺贵问道。 “是,确有此事”,徐世淮答道,“周老板年纪虽轻,但善心却大,他自己的铺子都歇业了,却还想着在歇业之前送了些防疫能用得着的东西来,也是难得。” 贺贵想了想说,“我打算在这边开个商行,不知道医馆里需要些什么,我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徐世淮审视着看了看贺贵,“贺老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听闻疫症之后,各家生意都大不如前,唯有那周记布行,居然比以前还要红火”,贺贵笑笑说,“我这初来乍到做生意,还未站稳脚跟,因此也想如法炮制,劳您帮我说几句话,您放心,保证不会亏待您。” 徐世淮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贺老板误会了,做生意你得找生意人,我徐某是个穷大夫,不是生意人,恕我不能跟您做生意。” “徐大夫,多心了”,贺贵急忙安抚道,“我不过是想请您帮个忙,这哪是什么生意啊?” 徐世淮摇头,“当日周老板来,只说希望东西能派上用场,其余什么都没说。是我不忍看他这份善心无人知晓,才多嘴和病人提了两句,并非他给了我报酬。贺老板,你明白这其中的原委了么?” 林鸿文暗笑,心说多亏提醒过周时英,东西送了就行,千万别多话,不然保不齐就得让徐大夫扫地出门。 “徐大夫,我知道您高风亮节”,贺贵说,“但我也不好意思白麻烦您不是,要不您看这样,我听说您家公子海外学成归来后一直在家,如果不嫌弃我那里庙小,不妨去我那儿啊?” “你根本什么都没明白”,徐世淮站起身厉声说道,“你想买卖做得好,要么东西比别人的好,要么价钱比别人的便宜,要么花样比别人多,着实不必起这种沽名钓誉的心思。我徐某人这些年虽说没像您一样赚大钱,但从来也不是见钱眼开的主儿。至于我儿子,更不用你费心,话不投机半句多,您还是请回吧。” “徐大夫,您看您这……” “鸿文,送客!”徐大夫拂袖而去。 林鸿文把茶叶还给贺贵,陪着笑脸说,“贺老板,您走好。” 贺贵看了眼康济堂的匾,气哼哼的接过茶叶,朝地上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林鸿文冷笑,心说你又算什么东西呢? 送走了贺贵,林鸿文去了书房,徐卿之果然在那儿,“你倒是待的舒坦。” 徐卿之抬头看他,“出什么事儿了?” “徐大夫让人气着了”,林鸿文把事情说了一遍。 徐卿之听完脸色阴沉,“这种人也要来分一杯羹,只怕是坏了一池的水。” “你去看看徐大夫吧,他一个人在屋里生闷气呢”,林鸿文说,“再气出个好歹的。” 徐卿之放下笔,起身出了书房。林鸿文则拿起他撂下的笔仔细端详,这笔不是他们惯用的毛笔,比毛笔要短些,笔身通黑,靠近两端的地方有金色螺旋花纹的圆环做装饰,笔尖是金属的,泛着光泽很是好看。1林鸿文尝试用它写了几个字,奇奇怪怪的。林鸿文仍不死心,一字一字地写了下去,一直写到徐卿之回来,见他像拿毛笔一样地拿着那支笔,忍不住乐了出来。 林鸿文被他乐得手一哆嗦,笔差点没掉了。徐卿之走过去站在他后面,弯着腰把笔以一个倾斜的角度放进他手里,调整了一下他的拇指和食指,然后握着他的手写了个林字,“这样拿笔,写字才能好看。” 林鸿文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笔,这么奇怪?” “英语叫pen,日本翻译成钢笔”,徐卿之耐心解释道。 “钢笔?”林鸿文仔细瞧了瞧,“钢做的?” “不,我想可能是因为笔尖是金属做的,很硬,所以才被翻译成了钢笔”,徐卿之说。 “洋人都用这个写字吗?” “是啊,携带比较方便。” “真是有趣”,林鸿文又写了几个字,才把笔放下,“对了,徐大夫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儿”,徐卿之笑道,“本来气一会儿也就好了,我一去,倒骂了我好半天,说我没出息,学了半天就知道窝在家里。你说他是不是忘了,明明是他自己让我开春再去找活儿干的。” “他说的没错,开春啊,春节都要过完了,还不算开春啊”,林鸿文说。 “你到底是哪伙儿的?”徐卿之斜眼看他。 林鸿文笑笑说,“行了,不贫了,跟你说个正事儿。” “什么?” “周时英托我来当说客,让我务必把你弄去跟他合作”,林鸿文两手一摊,“你怎么想?” “有你这么当说客的么?”徐卿之无奈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鸿文说,“你很想尽快的学以致用,但你没有本钱,若是与人合作或者受雇于人,又怕不是志同道合之人,白白浪费了你的学识,我说的对么?” “你说的没错,但我和周时英也只见过一面,虽然聊得来,可并不代表他就一定是个志同道合的人”,徐卿之坦言道。 “那我呢?”林鸿文笑着说,“你觉得你我是志同道合之人吗?” “这是自然”,徐卿之说,“但这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你是你,他是他,就算你们是好友,也不代表……” “周时英做生意的钱是我出的”,林鸿文打断了徐卿之,低头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抬眼看他,“我才是布行的老板。” 徐卿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可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我爹和我大哥陆陆续续地给过我好几次钱,最后一次,他们好像知道自己要出事一样,给了我五十两。其实那之前我爹就说过,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去做点小生意。他们出事之后我总想,如果那时候我听他的话,做点小生意,他们可能早就不再筑路队了,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了,我们三个人现在还好好的活着。”林鸿文把目光放回到徐卿之身上,“我们在中国大街上还有一个商铺,开春之后就会盖好,那条街上各国商行都有,但是不管是我还是时英,恐怕都不能很好的应付,你愿意来吗?” 徐卿之低下头不去看林鸿文那充满期许的目光,走到柜子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支香烟叼在嘴里,又划了根火柴把它点燃了。猛吸了几口,拽了张椅子在角落里坐了下来。烟雾缭绕,林鸿文远远地看着他,却看不清表情。林鸿文叹了口气走到他身后,手微微用力的拍在他的肩膀上,“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转身想离开,手却被扣在了原位,林鸿文莫名的看着徐卿之,他正回头看着他。 “我愿意去”,徐卿之郑重地说。 林鸿文展眉一笑,“好。” “只是好?” “当然不是”,林鸿文想了想说,“过了十五,你就去跟徐大夫说这件事,不过你要做好准备,因为你又要惹他生气了。” “气什么?爹是希望我出去做事的。” “因为你要跟他说,我也会跟你一起走”,林鸿文抱着手臂边想边说,“而且你要跟他说,你是去周时英的店里做事,记住了,是周时英的店里。不只是今天明天这样说,以后对外,周时英就是老板,明白吗?” “你怎么说得跟要私奔一样?而且我爹肯定不会怪你,他只会说我把你带坏了。”徐卿之想了想,“算了,这个黑锅我背就背了。不过既然你要瞒着这件事,为什么还告诉我?不告诉我不是更省事儿吗?” “我不告诉你,你能答应吗?”林鸿文笑道,“而且,这事儿要瞒的是外人,不是自己人。刚才我也跟你说了,那个贺贵来医馆一趟,话里话外问的都是周记布行的事,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没摸清他的打算之前,也别让他把咱们摸个门儿清。” 徐卿之想了想说,“我会想出一套说辞,说服我爹,让你跟我走。不过出去之后,你要以什么身份向别人介绍自己?” “出去之后,我就是你的小跟班了”,林鸿文笑着说,“外人知道的是,周记布行也好,商行也罢,周时英是大老板,何穆是小老板,最近又多了一个合伙人,是刚留洋回来的徐卿之。至于我,我只是你的跟班,不会有人注意的。” 徐卿之摇摇头,“出去之后,你肯定要参与所有的经营活动,一个普通的跟班,不会懂那么多,别人不会信的。你不能只做个跟班,你是我从家里带出去的,对外我会说你是我的助手,一切我能做的,你都能代表我去做。” “助手也好,跟班也好,就是那么个意思。不过你对我不同于旁人也好,如果有人想出手,动不了你们,说不准会想来挖我墙角”,林鸿文笑道,“好了,正事儿就说到这儿吧,年还没过完,再消停两天吧。我刚才看你拿的那个烟挺稀奇的,还有没有了?” —————————————————————————————— 1派克luckycurve系列 第三十三章 徐卿之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他。林鸿文拿着端详了半天,“这也是英国来的?” 徐卿之点头,教林鸿文夹好烟,划了根火柴帮他点燃,想想又点了一根自己叼在嘴里,靠着柜子看林鸿文吸烟。 林鸿文的手指细长,他又甚少出门,皮肤比旁人略白一些。此刻夹着烟坐在那里,眼睛望着点燃的部分出神,淡紫色的烟雾渐渐散开,安静得像一幅油画。应该说,直到他吸第一口烟之前,都安静得像一幅油画…… 徐卿之眼睁睁地看着林鸿文吸了一口烟,然后咳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肺叶咳出来一样。 “你不会抽烟?”徐卿之这时才想起来,递烟之前应该先问这个问题。 林鸿文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摇着头也说不出话。徐卿之帮他拍着背说,“不会就不会吧,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54. 正月十五刚过,正月十六一早,徐卿之便和徐世淮说了要去周时英那儿做事的打算,徐世淮听了很高兴。 “鸿文也会跟我去”,徐卿之接着说。 徐世淮放下茶盏看了看他,“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鸿文这几年都没有跟您学医,可见他是不想做这行的。他聪明机敏,办事又稳妥……” “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徐世淮打断他,“我是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 徐卿之思量了片刻,本想往自己身上揽,徐世淮却手一挥,“我知道了。” “爹?” “其实他走是迟早的事儿”,徐世淮说,“他的心根本不在这儿,走了也好,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爹您说。” “你们之间没有嫌隙便罢了,如果生了嫌隙,你断不能留他在身边”,徐世淮压低了声音说,“这孩子从小心思重,关系好,那就是思虑周全,办事稳妥。可一旦关系不好,他这些心思,保不齐就全招呼在你身上了。” “爹,鸿文不至如此。” “不管他会不会,你答应我便是。” “好,我答应您。”徐卿之承诺道,“如果有一日我们生了嫌隙,我一定离他远远的。” 徐世淮点点头,再无他话。 既然不在医馆做事,林鸿文也不好意思在医馆住了,转天在周时英隔壁找了个住处,准备收拾了东西也就搬过去了。走之前,林鸿文最后一次帮冯婶儿收拾了书房,他用指尖轻轻地划过那些书脊,不管看过的还是没看过的,以后只怕是都没有机会再看了。他想起自己初到这里时病恹恹的样子,想起林省身和林鸿铭第一次来看自己的那天,想起院子里一年年的积雪,扫了又下,下了又扫,堆起来最终都化没了。林鸿文看着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那影子高了,却始终细长。郑云和程宇听说他要走,都很舍不得,但都知道他要往更好的地方去,虽然不舍,却不挽留。 周时英见他搬出来说,“你就住我那儿去得了,左右我那儿还空着两间呢。” 林鸿文说:“我就不去叨扰你了,自己住才自在。” 周时英凑近了看了看林鸿文,“难不成一阵子不见,你还要金屋藏娇了?” 林鸿文笑道,“是啊是啊,把你藏我屋里。” “嘁,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周时英撇撇嘴,“我说,你还真把医馆的小少爷给我忽悠来了啊?” “什么叫忽悠啊”,林鸿文皱眉,“我嘴皮子差点磨破才帮你找来这么个人物,不然等中国大街那边开张了,有你哭的时候。” “还真得哭”,周时英说,“没有他,就得我去跟洋人打交道。虽然也不是没跟他们做过买卖,但跟他那样留洋回来的根本没法比。洋人喜欢什么,忌讳什么,人家门儿清啊。” “不然我能费工夫把他请来么。” “他来了,去中国大街那边,那你干嘛啊?”周时英聊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这事儿。 “我跟他去啊”,林鸿文说,“他说了,以后对外就说,我是他助手。对了,你抽空算算,咱们现在所有家当的一成是多少?算清楚了,这钱我替他出,以后的利润,也分他一成。” “你等会儿,我捋捋啊”,周时英头疼地看着林鸿文,“对内你是老板,他要入伙,钱你替他出,以后利润分他一成。对外他掌管中国大街的铺子,你是他跟班……哎呀,怎么跟你们做个生意,这关系越来越乱呢。” “都说了是助手”,林鸿文无奈的看着他。 “都一样”,周时英挥挥手,“你们一天天的就知道折磨我,哎呀,亏得没让你住我那儿去,我回去了。” “……” 55. 周时英第二天便点算清楚了,林鸿文看了一眼数目便掏钱给他。正好徐卿之也在,林鸿文把事情与他说了一下。果不其然的,徐卿之要推拒,林鸿文说,“你听我把话说完,这钱是我替你垫付的,以后你照这个数目还我就是。”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等我攒到这个数目再入伙?”徐卿之问道。 “没等你攒到就有人来挖墙角怎么办?”林鸿文笑道,“你这样的,整个傅家店我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了。我得先把你绑牢了才行,入了伙,你就算是上了贼船了。” “什么叫贼船?”周时英不满。 “反正上船容易下船就难了”,林鸿文笑眯眯地说。 徐卿之知道林鸿文说这些是为了宽慰他,自己囊中羞涩,别人不知道,林鸿文却是知道的,如此一来,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林鸿文见他不语,跟周时英说,“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周时英看着徐卿之乐,“他就这样,你别嫌弃。” “挑拨谁呢?”林鸿文贫嘴道,“卿之不是那样人。” “行了行了”,周时英拿了张单子给林鸿文,“你瞧瞧,这上面写的是打算在中国大街那边要卖的东西。” 林鸿文扫了一眼说,“正和我心意,那边都是洋人,卖洋货咱们累死也卖不过人家。但丝绸茶叶瓷器这些玩意儿,那条街上咱们怕是独一份。” 林鸿文把单子递给徐卿之,“卿之你看看,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徐卿之看了看说,“现在还不好说,我得去那边瞧瞧才能做判断。” 之后的几个月,林鸿文一直跟着徐卿之在布行和中国大街两头折腾。眼睁睁地看着中国大街渐渐地变了样子,到处都是写着洋文的牌子,虽然还有很多还在施工,但很多尖顶的、圆顶的建筑都已经盖好。各种颜色的墙壁,富丽的装饰和雕刻,让人仿佛置身异国他乡。这条叫中国大街的街道,唯独没有的,就是那些红砖绿瓦,雕栏玉砌的中国建筑。 商行虽然还没有开业,但徐卿之已经将整条街上的洋人认识得差不多了。林鸿文天天跟着他,也混了个脸熟。与洋人打交道并不轻松,有些不会讲英文,或者英文说得南腔北调,徐卿之只能与他们连说带比划。有些还傲慢得很,根本就瞧不起中国人。所有人中,徐卿之最喜欢和犹太人、还有一个叫文森的美国人打交道。林鸿文问他原因,他说,“他们只讲利益,不讲其他,只要有利可图,就是好伙伴。” 入夏之前,商行终于完工了。淡黄色墙体,墨绿色圆顶,窗口有好看的石膏花做装饰。周时英曾经说过这是几家商行合资盖的,其中他们商行是最穷的,所以钱是朝隔壁美国商行的文森借的,约定分五年还清。周时英让林鸿文起名,林鸿文想了想说,“书上说用众人之力,则无不胜也,咱们就叫……合众商行吧。” “合众人之力?”周时英说,“很好。” 林鸿文看了看徐卿之,徐卿之也说好,他又看向何穆,何穆说,“我不懂这些,只是听着这意头不错。”说完便在店里转来转去,看什么都新鲜,螺旋楼梯让他上上下下跑了好几遍。店里的布置是由徐卿之一手包办的,与周围其他洋行相比,多了些中国韵味。暗红色的桃木地板,墙壁上的彩画,雕花的大门,门口挂着的灯笼,都成了这条街上独树一帜的存在。 货品的摆放是按洋行的规矩来的,各种样品摆成各种花样,可供客人们随意触摸。何穆站在由各色丝绸样板拼成的圆盘前,忍不住的伸手摸了摸。 第三十四章 “虽然你们最近没少跑,但我还得跟你们交代一下”,周时英找了张椅子坐下说,“江边那儿有个俄国人开的面粉厂,还有一个正在建的教堂。唉,左一个教堂,右一个教堂,我初一十五想上柱香都找不着地方。” “现在不就这样么”,林鸿文说,“连钱都是以卢布为主了。” “唉,不说那个了,咱们接着捋”,周时英说,“再往这边来,东商市1街有一个日本人的松花会,下趟街还有个日本人的寺庙。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小心点,这些人看着没什么,一个个都阴得很。最后石头道街2那儿还有个俄国人开的电影院,据说很新奇,你们哪天想去的话别忘了叫上我,剩下的我也没什么好嘱咐的,你们都熟。” “卿之前几天跟美国人买了一批毛呢”,林鸿文说,“等货到了你拿傅家店卖去。” “哟,这可是抢手货”,周时英说,“正好我最近招了几个从南方那边跑来的裁缝,都会做些洋装洋服,这批毛呢来了,正好让他们做几件露露脸。对了,我刚才还在琢磨呢。” “琢磨什么?”林鸿文问。 “我想这边儿叫合众商行,那傅家店那边也改了得了”,周时英说,“这才能让人看出来,咱们的买卖做大了。”“我赞同”,徐卿之说,“这样也会让人觉得咱们的商行更可靠。” “这没什么问题,也不是难事”,林鸿文说,“不过就是给傅家店那边换个匾,需要几天时间罢了。以后我和时英在这边跟洋人多接触,进些紧俏的货,全供着傅家店那边卖。” “正合我意”,周时英说,“做买卖吧,什么赚钱就做什么,虽说咱是卖布起家,那也不见得要卖一辈子,你等我这两天把店里归置归置。你这儿是在一堆洋式里来点中式的,我呢,就在一堆中式里来点洋式的,左右都是掏钱,谁都愿意掏钱买个新鲜。” “你看着办”,林鸿文说,“你不是想上香么,明儿就是十五,我听说田家烧锅那边盖了个道观,咱们一起去拜拜吧。” “成啊,不然我这心里总不踏实”,周时英说,“说好了啊,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你。” 56. 翌日天刚亮,周时英就把林鸿文拉起来了,“你赶快的,咱们还得去找何穆和卿之呢。” 林鸿文揉揉惺忪的睡眼,“你就可我一个人祸害得了,他们不去。” “什么叫祸害啊”,周时英不满,“这是要去上香祈福,又不是杀人越货。” “卿之留洋回来的,本就不信这些,在外面洋人那么忽悠,他都不信上帝。何穆更是,他只信银子,你就别去折腾他俩了”,林鸿文说,“还是我陪你去吧。” 两人在早市儿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叫了辆马车去了田家烧锅。那道观叫慈云观3,刚建好不足一月,香客甚多。林鸿文远远瞧着那大殿和东西配殿都烟雾缭绕,人头攒动。 两人买了香,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捐了些钱进功德箱,从前殿转到后殿,最后又绕了回来。正要出去的时候,被一个小道士给拦住了。 “善人请留步。” 林鸿文和周时英莫名其妙地回头看着他,那小道士对他们行了个礼,“师父有话让我带给这位善人。” 林鸿文见他看向自己,不觉笑着问,“道长有何指教?” “师父让我跟善人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切不可太过执着。” 林鸿文听完乐了,“道长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请替我谢过道长。” 出了道观,周时英看了看林鸿文,“我原以为你也不信这些,想不到你还真听进去了。” “他说着,我听着,至于听没听进去”,林鸿文勾起嘴角说,“他既然说命里有时终须有,那我得到什么,都是终须有的。” “你可别胡乱解释,听听他的话没坏处”,周时英说,“没事儿多来上上香,做生意也不用求别的,只要不打仗,不闹灾荒就成了。” “时英”,林鸿文笑着看他,“你打小是不是就特听话啊?” “这……我觉得别人说得对,我就会听”,周时英想了想说,“但若是不对的,我肯定不会听。要是那人过分,打上一架也是有的。” “那打完了呢?”林鸿文问。 “打完了就不再来往了。我这人虽然是个好脾气,但是也有自己的规矩。一旦越了规矩,动了手,就算是撕破脸了”,周时英睁着他那双圆眼睛探寻似的看着林鸿文,“你好好的问这干嘛?” “没事”,林鸿文回头看了眼慈云观,“就是想,认识你也好几年了,从没见你真的发过火。” “你哪天要是见我真发火了,那就是我不打算来往了”,周时英笑着说,“所以你别惹我,知道吗?” 林鸿文抬手捏了捏周时英的脸,“知道。” 周时英作势抬脚要踹他,林鸿文后退一步躲开,笑眯眯地说,“也不知道谁刚才说自己脾气好,这点火就着的可真是要命。” 57. 几天之后周时英把傅家店布行的匾给换了,正式更名为合众商行,还特意在门口放了鞭炮吸引注意。果然好些人打听,怎么好好地要换匾,周时英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念叨,“在中国大街那边又开了家分号,那边都是这个商行那个洋行的,咱们也得入乡随俗不是?索性两边一起改了。” 同一天,中国大街上的合众商行也开了张,听徐卿之说洋人开张没有放鞭炮的习惯。林鸿文怕吓着别人,只买了一小挂鞭炮,但是还是把文森吓得从门外跑回了店里。 林鸿文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笑得前仰后合,徐卿之跟文森解释说这是中国习俗,文森似懂非懂地听着。 林鸿文放完鞭炮回到店里,看徐卿之正皱着眉头听文森说着什么。林鸿文的英文是徐卿之教的,学到现在虽然不能说学得有多好,但他们之间的对话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文森说前阵子有个中国人来打听,问他这条街上还有没有商铺出租,文森说自己不清楚,那人又问了一些合众商行的事情,诸如什么时候开张,卖些什么,老板是不是姓周?后来那人又去挨家挨户地打听了半天。徐卿之问那人长什么样子?文森指了指徐卿之说他跟你差不多高,是个年轻人,但不像个商人。 徐卿之下意识地看向林鸿文,林鸿文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什么头绪。卖地号是去年的事,当时想买的人也不少,后来听说好多洋人也在那儿一部分人就不买了,再后来价钱涨起来一部分嫌贵又不买了。最后真正掏钱买的人没几个,有些买到之后还转手就给卖了。 送走文森,林鸿文看了看徐卿之,“你也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儿?” 徐卿之点头,“卖地是去年的事,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打听倒也无妨,只是特意打听咱们这就有点……风起于青萍之末,还是防着点好。” “我去趟傅家店”,林鸿文说,“天黑了我要是还没回来,就正常打烊。” “知道”,徐卿之说。 林鸿文出门叫了辆马车直奔傅家店,商行里人多,周时英见他来了,朝里面指了指,“你先坐着,等会儿再说。” 林鸿文进了里屋,自己动手烧水泡茶。铺子里重新整修过,周时英在后面隔出了个里间,方便接待贵客,如今倒成了林鸿文躲清静的地方。 林鸿文无所事事地等水烧开,心中忍不住盘算。从头想到尾,也没想出来哪里得罪过贺贵,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一回来就要冲着合众商行来。 茶刚泡好,周时英和何穆就进来了,林鸿文倒好茶问,“外面不忙了?” “还有伙计在,不碍事”,周时英喝了口茶说道,“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这阵子生意怎么样?”林鸿文问,“有没有人找麻烦?” “你想问贺贵?”周时英一语道破。 ———————————————————————————————— 1今道里区西五道街 2今道里区西十二道街 3文.革期间被毁,现只剩下后殿,位于香坊区增福街59号 第三十五章 “文森说前阵子有个中国人跟他打听了不少咱们商行的事儿”,林鸿文说,“我和卿之都觉得那应该是他的人,所以我过来看看。” “贺贵在正阳街那边也开了一个商行,他底子厚,买卖做得大,米面粮油、五金、绸缎布匹他都做”,周时英说,“不过他这人霸道的很,不讲规矩,经常抢别人的生意。所以商会里有些人对他也颇有微词。不过没用,他连纪繁宸的生意都敢抢,别人的就更不用说了。” “这么霸道不是要惹了众怒吗?”林鸿文问。 “做生意既有愿意守规矩的,也有不愿意守规矩的”,周时英说,“像当年姚顺昌那样的人,其实也不少。贺贵财大气粗,不少人想巴结他,若真让这样的人得了势,恐怕咱们以后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你不提,我都快把姚顺昌这人给忘了”,林鸿文冷笑了一声,“我还纳闷是哪里得罪了他,他初来乍到还没站稳就要冲着咱们来。” “你是说”,周时英眼珠一转,“是姚顺昌挑拨的。” “他俩什么关系咱们还不知道”,林鸿文的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不过要趁早防着了,店里这些人还靠得住吗?” “都算是知根知底”,何穆说,“不过要紧的事,还是我们亲自去。” 林鸿文点点头,“这样也好,再出个许茂才那样的,还得费好些周折。” “是啊,但愿这些人别错了心思”,周时英说,“对了,你今天来的正好,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 “俄国人修的铁路马上就要全线通车了,我想等它通车之后,先走一趟”,周时英说,“绥芬河、满洲里、旅顺,我都去一趟,看看沿路什么情形,能打点的我就一起打点了。” “确实有必要”,林鸿文说,“通车之后,来的人估计就更多了,咱们的货出来进去也更容易了。” “只是我一走,你们三个就更忙了”,周时英说,“现在还要提防着贺贵,我实在是不放心。” “不用担心”,林鸿文笑笑说,“这种只会学别人的人,一时半会儿还不足为惧,你只管去。卿之肯定是要留在中国大街坐镇的,但我可以来回跑,再说这边还有何穆,你什么都不要顾忌,该去就去。” 周时英说好,店里又来了些人,林鸿文说,“你们去忙吧。”周时英也不跟他客套,转身就往外走,林鸿文抬头看了眼何穆,何穆心领神会的走慢了几步,林鸿文走过去,贴着他耳朵小声地说,“抽空去打听打听贺贵的底细,我不信他卖了地就能赚大钱。” “知道”,何穆低声应道,然后走了出去。 58. 林鸿文回到中国大街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商行里点着油灯,徐卿之正皱着眉头写着什么。见林鸿文进来就撂下了笔,“那边还好吗?” “暂时没什么大碍”,林鸿文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好好的怎么皱着眉头?” “下午申兰城来过”,徐卿之有些苦恼地说,“说有笔生意想谈。” 申兰城也是开布行的,以前只卖土布,后来也学着周时英卖些洋布。他做买卖实在,为人也和善,因此生意一直不错。但他平日与合众商行并没有什么来往,今天忽然说有生意想谈,着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不是好事吗?”林鸿文笑着问。 “约在了新开的醉胭脂。” “噗”,林鸿文乐了出来,“闹了半天你是烦这个,不用烦,不就是妓院么,你要是不愿意去,我去就是了。” “你愿意去?”徐卿之好奇地问,“平时没见你去过。” “你不去,我也不去,生意还怎么谈”,林鸿文说,“说起来,这事儿时英最在行,不过他最近很忙,咱们就别给他添乱了。对了,约的是哪天?” “明天晚上七点。” 林鸿文点点头,朝桌上扫了一眼,“写什么呢?” “给陈悦轩的回信”,徐卿之抽出几张厚纸,“你瞧,这是他寄给我的。” 林鸿文接过来看了看,那是几张洋服的图样,用的是西洋画的画法,甚是新鲜,“他从哪里得来的?” “广州开埠早,洋人的工厂也多”,徐卿之说,“我之前写信给他,说如果有什么新的样式,就寄过来看看。” “这些样式确实新鲜”,林鸿文说,“明儿一早我就拿给时英。” “让时英找裁缝看看,有些装饰的地方,能不能用绸缎?”徐卿之说,“下午的时候犹太人商会来人买了五十匹,但赚得也不多。” “好,明天我让他琢磨琢磨”,林鸿文在他旁边坐下,有些疲惫地拄着下巴,一股香味若有似无的飘过。林鸿文使劲儿闻了闻,找到了来源,那是徐卿之面前的杯子里飘出来的。那杯子与平时用的茶盏不同,有金边儿,还绘着些花朵。杯子已经空了,只剩几滴液体黏在杯底。林鸿文好奇地拿起杯子闻了闻,“这是什么?挺香的。” “你不提我都忘了”,徐卿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袋,“从文森那儿买了点咖啡豆,下午喝了一些。” “我也想喝”,林鸿文说。 “这么晚了”,徐卿之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钟表,“明天再说吧。” “很麻烦吗?” “麻烦倒是不麻烦”,徐卿之说,“就怕你喝完睡不着觉。” “不能”,林鸿文说,“快去快去,让我尝个新鲜。” 徐卿之没办法,只好去磨咖啡豆,烧热水。折腾了好一会儿,一杯咖啡摆在了林鸿文面前。林鸿文端起来闻了闻,“平日总见洋人喝,自己倒是第一次。” “别烫着”,徐卿之嘱咐着。 林鸿文的舌头素来比别人怕烫,平时一起吃饭,旁人的汤都喝了快一半了,他才开始喝。有时饿极了顾不上这些,就把舌头给烫了,两三天才好。 林鸿文把咖啡放下,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些图样,“你说这洋服一件件紧贴腰身也挺好看的,可咱们的女装却是从来都看不见腰身的。” “我跟陈悦轩也讨论过这件事”,徐卿之笑着说,“他说穿成那样不是让人想入非非吗?” “嘁”,林鸿文不屑,“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思,还怪别人?若真是正人君子,脱光了也不见得想入非非。若真是好色之徒,裹得再严实他也能想出些腌臜之事来。” “你这张嘴倒是厉害”,徐卿之笑道,“不过我跟你想的一样。” 两人又就着图样聊了一会儿,咖啡也凉了几分,林鸿文端起来吹了吹抿了一口,苦得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徐卿之看着他乐,林鸿文皱着眉头说,“闻着挺香的,怎么这么苦?” 徐卿之起身拿了糖罐子过来,给他放了一勺糖,“第一口必须让你尝尝它原本的味道,不过既然你嫌苦,放些糖也是可以的。” 林鸿文用汤匙搅了搅,又喝了一口,好了一些,但还是很苦。再喝了几口,适应了一些,倒也不觉得苦了,“我喜欢这香味儿。” “你啊,什么新鲜东西都要试试”,徐卿之无奈地说,“上次的烟也是,明明不会抽。” “我现在会了”,林鸿文辩驳道,“你教了我一次之后,我就会了。” “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你这么上心学它干嘛?” “觉得好玩罢了”,林鸿文把咖啡喝了个干净,“其实这个多喝几口,还是挺好喝的。” “你明天早上别怪我就行”,徐卿之起身洗干净杯子收了起来。 “好好的为什么要怪你?”林鸿文不解地看着他。 几个小时后林鸿文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怪徐卿之了,他整宿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精疲力尽倦意袭来的时候,天也亮了。林鸿文顾不上那些,蒙着被子死活睡了过去。 徐卿之下午才看见林鸿文,穿戴整齐,幽幽地盯着自己,仿佛有一股怨气萦绕在眉间。 “我昨天劝过你的”,徐卿之说,“你自己非要喝。” 林鸿文没理他,倒了杯白水给自己,“要不是晚上还得跟那个姓申的逛妓院,我就一直睡到明天早上去。” 徐卿之知道他没睡好,伸手帮他按了按太阳穴,“这回长记性了吧。” 第三十六章 59. 晚上七点,林鸿文准时到了醉胭脂。这醉胭脂刚开张不久,共三层,一层中间有个台子,有人弹琴唱曲儿,二层三层都是雅间,只是三层更富丽一些。 林鸿文刚驻足看了一会儿,就有小厮上来招呼。林鸿文四周看了一圈儿,没有看见申兰城便问,“申老板可到了?” 那小厮连连点头,“到了一会儿了,在楼上等着您呢。” 林鸿文跟着他去了二楼,给了他三十戈比当打赏。申兰城本来约的是徐卿之,但见来的是林鸿文脸上也没露出什么不高兴的表情。林鸿文朝他作了个揖解释道,“犹太商会的人来了,我家老板实在走不开,又惦记着跟申老板的约定,便让我来了。” “林老弟客气”,申兰城招呼林鸿文坐下,“我听那些供货的说过,徐老板看重林老弟,今天见着你,跟见着他本人没什么区别。” “申老板客气”,林鸿文微笑着说,“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讲,我一定只字不差地带回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申兰城说,“我想买一些合众商行用过的图样。” “为何是用过的?”林鸿文不解的问。 “一来呢,是这买新的就等于跟你们抢生意”,申兰城给林鸿文倒了杯酒,“我想赚钱不假,但这样不厚道的事儿,我是不做的。二来呢,是你们商行的这些样式啊,换的太快。有些客人今年才看见你们去年的样式,喜欢的不得了,可你们已经不做了。就找到了我们这儿来,我那几个裁缝手艺又一般,也就能做个□□分像,所以我就厚着脸皮来了,还望林老弟回去帮我说几句好话。” “申老板不必客气”,林鸿文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是互惠互利的事儿,我想我家老板也会认真考虑的。” “正是正是”,申兰城起身打开雅间的门,跟外面的小厮说,“叫晴雨和茹婷过来。” “申老板,茹婷姑娘正招呼客人呢。” “知道是什么客人吗?” “听说是贺老板。” 申兰城不悦地皱紧了眉头,虽然气愤但又知道惹不起人家,最后只好说,“罢了,那就把晴霜叫来吧。” 林鸿文抬头看了眼申兰城,笑着说,“怎么,贺老板今天也来了?” 申兰城叹了口气说,“别提了,跟土匪没什么区别,上个月刚抢了我一单生意。” 林鸿文装作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这是怎么回事?” “上个月本来我找了点门路,跟一个南方老板订了批花样好看的洋布,结果呢,这事儿让贺贵知道了,跑我前面截胡去了。林老弟,你说有没有这么做买卖的?”申兰城忿忿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他贺贵有能耐他使去,谁也没拦着他啊,怎么他发财就非得断了别人财路呢?” “我们商行和贺老板平日没有什么往来,也没听我家老板说过什么”,林鸿文思量着说,“没想到他还挺霸道的?” “他那是看你们生意做得不小,不敢随便欺负你们”,申兰城说,“但林老弟,你得听我一句劝,哥哥我毕竟比你多活了十好几年。贺贵这人,你们得提防着点。” “多谢申老板提点”,林鸿文敬了他一杯酒,“我回去一定把话带到。” 申兰城点点头,正想说什么,晴霜和晴雨就进来了。林鸿文抬头看了一眼,这两个女子长得并不相似,不像秦红和秦玉的五官有几分相像,一打眼便知道姐妹。晴雨一进屋便直奔着申兰城去了,可见是熟客。晴霜则乖巧的坐在林鸿文身边,借着帮他倒酒,若有似无的打量着他。 “林老弟,正事儿说完了,该享受就享受,千万别跟我客气”,申兰城笑着说。 “那我就多谢申老板了”,林鸿文又敬了他一杯酒。 申兰城用右手拿着杯子,左手已经不在桌面上了,林鸿文笑而不语地看着他,申兰城被他看了片刻也觉得有些羞臊,把左手从晴雪的大腿上收了回来,“林老弟慢慢享受,我就先不打扰了。” 林鸿文站起来欠了欠身,“申老板请。” 申兰城前脚刚出门,林鸿文后脚就坐了下来。他晚饭没吃,来了之后又只喝了几杯酒下肚,此时胃里很不舒服。随手加了一筷子鸭肉塞进嘴里,没成想味道还不错,便慢斯条理地吃了起来。 晴霜在一旁也不聒噪,时不时地给林鸿文加菜。林鸿文吃得半饱便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看看身边的晴霜,“你这安静倒是难得。” 晴霜也随着他放下筷子,会心一笑说,“往日不想说也得说,今天伺候林老板,我也是难得落个清静,偷个懒罢了。” “我看你与那晴雨长得并不相似,你们是姐妹吗?”林鸿文问道。 晴霜摇摇头,“来这儿的日子是前后脚,所以名字才相似,林老板吃饱了吗?” 林鸿文点点头,晴霜说,“那我伺候林老板去歇息吧?” 林鸿文想了想说,“不必了。” 晴霜有些诧异地看着林鸿文,林鸿文掏出几张卢布给她,晴霜推拒道,“申老板已经付过账了。” “他给的是他给的”,林鸿文笑笑说,“我觉得你伺候得很好,这是我给你的,你拿着便是。” “那就多谢林老板了”,晴霜笑着将卢布收好,送林鸿文出去。 门外有小厮守着,林鸿文悠哉悠哉地下着台阶,本是漫不经心地看着楼下的男男女女,扫到楼梯末端的扶手旁时,却忽地目光一滞。扶手旁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人,那人正要往楼上走。凝脂般的双颊上不知是涂了些胭脂,还是酒醉微醺,白里透红甚是好看。两道秀丽的弯眉微蹙着,嫣红的嘴唇紧紧地抿着,虽然垂着眼睛,但林鸿文却再清楚不过,那双眼睛睁开了会是什么风景。 林鸿文还记得那双眼睛冲他笑时单纯可爱的样子,也记得那双眼睛涨红了含着泪时悲伤的样子,更记得被人戳穿了骗局时,那双眼睛平静得如死水一般的样子。 林鸿文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心说这倒是有趣。 两人在楼梯中间相遇,那人下意识的抬头看,看清了林鸿文的长相却一下愣住了。林鸿文作出一副恍惚的样子看着她,“这位姑娘是……” 小厮忙介绍道,“林老板,这是茹婷姑娘。” 林鸿文想起之前申兰城与小厮的对话,不动声色地欠了欠身,装出一副费解的样子看着她,“这位姑娘看着很是面善,可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了。” 茹婷抬头细细地看着他,目光在林鸿文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上一一掠过,最后又留恋般似的回到了眼睛上。茹婷笑笑,淡淡地说,“几年不见,哥哥愈发玉树临风了,不知还记得故人吗?” 林鸿文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袁婷吧?” 茹婷点点头,小厮怕两人说起话来没时候,耽误别人上楼,就把林鸿文领到了楼下。林鸿文找了张空桌坐下,吩咐小厮,“拿点酒菜来,我跟茹婷姑娘要叙叙旧。” “林老板,天这么热,要不要来点皮酒1?喝着爽快。” 林鸿文想他卖酒必然有分成,大热天的跑来跑去也确实辛苦,便点头允了。那小厮走远之后,又一脸担忧地看着茹婷,“当年我打听了你们好一阵子,可是没人清楚你们的下落。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 “那次之后,傅家店是待不下去了,他们带着我去了呼兰。可后来呼兰城被俄国人攻破了,这些人死的死,逃的逃,在路上没有钱过不下去了,就把我给卖了”,茹婷苦笑着说,“再后来就被卖到了桃花巷。” 林鸿文听了也忍不住叹气,“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得求徐大夫把你买下来,你就不会受这么多的罪。” 茹婷看林鸿文叹气,想起他当年为了自己顶撞徐世淮的样子,明眸皓齿的少年如今已变得棱角分明,只是眼神却依然清澈温柔。这么一想,茹婷便觉得鼻子发酸,眼睛也湿润了起来。恰巧小厮端了酒菜过来,茹婷抹了抹眼睛说,“重逢是好事儿,今天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了。” ——————————————————————————————————————— 1关于啤酒音译的演变过程:啤酒一词英文为“beer”,后为了销售的便利,市民以及商家便把英文的“beer”音译为“皮酒”。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20年目睹之怪现状》中写到:“我便拿了一个外国人吃皮酒的玻璃杯出来。”大概是“啤酒”有养肝益脾之功效,“皮酒”一度又被称为“脾酒”,表示常喝“脾酒”可以养肝益脾。后来,人们认为“皮”和“脾”字都不太妥,因为啤酒乃用口饮用,于是按照我国古代造字法中的形声字,以口为形旁、卑为声旁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啤”字。 第三十七章 林鸿文点头说是,茹婷把酒杯推给他,“我还记得那时候问你讨个什么样的媳妇儿,你就脸红,如今可娶妻了吗?” “还没呢”,林鸿文笑着说,“这几年忙得很,愈发顾不上了,娶了也是冷落人家,不如先不娶了。” “你这样为媳妇儿着想的,可不多”,茹婷说,“我这里每天迎来送往,好多人家里不光有妻,还有妾,照样来花天酒地,让妻妾独守空房。” 林鸿文喝了口皮酒,他喜欢在夏天喝这个,虽然有点苦涩,但气泡在口腔里炸裂的感觉实在是爽快。 “他们那是左右逢源”,林鸿文笑着说,“我没有那种福气。” 茹婷喜欢看他笑,林鸿文的眼睛略长,眼尾细而弯,虽然不笑时黑白分明,满眼深情的样子也甚是好看。但茹婷还是喜欢他笑起来时,眼睛如弯月一般的样子。 “什么叫没有福气”,茹婷打断他说,“没能嫁给你的,那才叫没有福气。” “你一会儿都把我夸上天了”,林鸿文摇摇头。 “哥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袁婷看着他说,“我记得那时候哥哥虽然不怎么理我,但是却是实打实对我好的。” “你倒记得清楚。” “怎么会记不清楚”,袁婷闭上眼睛笑着说,“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那时候的样子,清清楚楚。” “行啦”,林鸿文说,“那傻乎乎的样子记那么清楚作甚?” “谁说傻乎乎?”袁婷佯装生气地说,“哥哥那时候就斯斯文文,博览群书。” “停”,林鸿文受不了的打断她,“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我到现在也没博览群书啊。” 袁婷知道自己说过了,有些羞涩地笑笑,“哥哥今天过来是……” “哦,谈些生意”,林鸿文说。 “哥哥现在在哪里做事?” “合众商行”,林鸿文答道,“你听说过吗?” “是不是新兴街的那个?”袁婷问,“那儿的衣服样式很好看,还时常换新的。” “对,就是那家”,林鸿文说,“在中国大街上还有家分号,我在那儿。” 袁婷点点头说,“巧了,我刚才招呼的那个老板还说起你们商行。” “是哪位老板?”林鸿文不动声色地问道。 “他姓贺,叫贺贵”,袁婷说,“他说你们商行之前有批毛呢卖得很好,也想进一些货。只是天热了,进了也卖不出去,只好等入秋了再说。” 林鸿文点点头,“这位贺老板我也听说过,据说十分阔绰?” “是啊,每次来出手都很大方”,袁婷笑笑,“原以为他是做绸缎生意的,可是好像又不太像。我听他说过好多东西,什么绸缎布匹,五金,药材,总之什么都有。” “做生意嘛,什么赚钱就做什么”,林鸿文说,“也不必非得拘泥于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茹婷拄着下巴看着林鸿文,看着看着自己乐了,林鸿文好笑地说,“你乐什么?” 茹婷说,“不知道,大概是看见你就高兴。” 林鸿文无奈地摇摇头,“以前不让你说,你都说个没完没了,怎么如今年纪长了,话倒少了。” 茹婷笑笑说,“你都记得?” “记得”,林鸿文注视着茹婷说,“我都记得。” 记得你在我懵懂之时闯进医馆,对我笑意盈盈,记得你说话玲珑却心怀叵测,记得你泫然若泣收放自如,我都记得,林鸿文微笑着想。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林鸿文便推脱说太晚了要回去,茹婷送他一直送到门口。林鸿文塞给她一些钱,“拿着花吧,我看你这身衣服还是去年时兴的样式,下次我来,带身儿新的给你。” 林鸿文看着茹婷渐渐红了的眼圈儿,伸手替她拭干了眼角的泪,轻声说,“别哭啊。” 林鸿文安抚了茹婷后,就沿着桃花巷出去了,那巷子长长的,他走得不疾不徐,一次也没有回头。所以他也不会知道,茹婷一直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直到看不见了为止。 60. 林鸿文回去后跟徐卿之说了申兰城想买图样的事儿,徐卿之说申兰城这人做事很讲究,也同意了卖图样的事情,还说以后有机会可以合作。林鸿文把话带给了申兰城,申兰城高兴得不得了,硬塞给林鸿文一沓卢布,说多谢他帮着说话。林鸿文见实在推脱不掉,就收了起来,心说你这礼也算是送到正主儿手上了。 周时英怕自己走了公益会那边没人接着,林鸿文不方便出面,何穆又不擅长跟这些人打交道,那就只剩下徐卿之了。因此公益会再开会的时候,周时英就把徐卿之介绍给了众人,早前众人只知合众商行有周时英和何穆两个老板,这回算是明白人家为什么在中国大街都能吃得开了,原来是还有这么一个留过洋的老板在。 徐卿之虽然不像周时英那样说话玲珑,对外却也是个礼数周全的谦谦君子,聊了几句,众人得知他家是开医馆的,不免心里又添了几分好印象。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徐卿之身上,因此也就没人看见贺贵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想起几个月前拜访时,徐世淮说他沽名钓誉,又说自己的儿子不用他操心。这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徐卿之已经是合众商行的老板之一,倒真是不用他操心了。这也就不怪徐世淮那时不肯买账了,想来那时候他和合众商行的关系就非同一般了。 1903年7月中东铁路全线通车 林鸿文坐在摇椅里,看着周时英来回一趟趟地收拾行李。周时英看他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摇椅里,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送你”,林鸿文一本正经地说。 “你跟个大爷似的往那儿一坐,手都不伸一下,你到底来干嘛的?”周时英不满地说,“能不能换个人送我?” “因为就我最惦记你”,林鸿文站起身,伸手提起周时英整理好的箱子,“我叫了车在外面等着,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一路上林鸿文都心不在焉,手指一下下地敲着周时英的皮箱。 下了车周时英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这不是因为你要走了吗?我舍不得你,你这一走,我又不知道得多操多少心。”林鸿文掏出一个信封塞进周时英怀里,“听说中东铁路沿线已经只认卢布了,我在道胜银行存了些钱,要是路上不够了,你就找一家取出来。” “我带了不少了”,周时英没有接那信封,“钱你还是留着,虽说开春以来生意一直都不错,但毕竟去年小半年没开张。本来咱们底子就不够厚,万一再有点什么事儿……” “没有万一”,林鸿文打断他,“一会儿你上了火车,只想着沿途怎么打点,以后怎么赚钱就行了,其余的顾虑不要有,这儿有我呢。” 周时英低头笑笑,接过他手里的信封,塞进贴着胸口的夹层里,“知道了,就算我不放心你,还有卿之、何穆呢。” 林鸿文白了他一眼,从口袋里又掏出两个小红绳拴在了周时英的皮箱上。周时英仔细一瞧,那绳上还系着符,“这是什么啊?” “平安符,一个是跟日本人做生意的时候,就是那个山田,你知道吧,总跟咱们买丝绸的那个,他送的。另一个是我去慈云观求的,都给你系上”,林鸿文蹲在皮箱旁边一边系一边说着。 “咱商量个事儿”,周时英弯着腰说。 “什么?” “下回我再出远门,你让卿之来送我。” “咱们俩连妓院都一起去过了,你居然嫌弃我?”林鸿文抬头看他。 “我怕你累着”,周时英正色说。 林鸿文看有人已经开始上车了,知道时间差不多了,站起来低声说,“万事小心。” “你也保重”,周时英说完,提起地上的皮箱上了车。 林鸿文听着刺耳的汽笛声,目送着火车缓缓开动。他想起五年前的这个时侯,他跟着筑路队懵懵懂懂地来到这片土地,那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活下去。他们每天都在修路,却从没想过路修好了原来是这般景象。周时英说这条铁路可以一直通到欧洲,林鸿文不清楚那究竟是多远的距离,不清楚那究竟需要多久的时间。他只是想着,那时和他一起来的人,现在都不在身边了,如果他们在的话,看见路修好,看见轰鸣的火车,不知道到底会高兴还是会难过…… 第三十八章 61. 周时英怕自己走了,家里的花花草草没人照顾,又嫌住隔壁的林鸿文不靠谱,于是让何穆暂时住了进来。林鸿文一开始对于周时英再一次嫌弃自己的事情很不满,可是当他发现何穆善于烹调的时候,就一点不满都没有了。林鸿文一天来蹭两回饭,早一回晚一回。何穆做的东西好吃,林鸿文离了医馆之后又很少吃到家常菜,嘴上一馋,就多吃一些。不过周时英一走,林鸿文就得两头跑,大夏天的来回折腾,很是辛苦,虽然吃的多了些,但人反而瘦了黑了一些,却也结实了一些。 这天林鸿文一大早的跟何穆这儿蹭了饭,两人一起去商行。还没到跟前儿就看见有人在等着,林鸿文说,“难不成有什么着急要买的?” 何穆看了一眼说,“他是来找我的。” 何穆走过去跟那人低头耳语了一番,林鸿文这边已经把门打开了,刚想招呼两人进来说,却发现那人已经走了。 “前阵子你让我打听贺贵,现在有些眉目了”,何穆说。 “他这两年到底干嘛去了?”林鸿文问。 “他原本在呼兰城有些地,后来卖给了俄国人。” “卖给俄国人?” “嗯,然后他拿着钱去了奉天,在那边开了烟馆”,何穆说,“你知道那东西,虽然害人不浅,但确实是一本万利,那两年他赚了不少钱。后来不知道为何忽然就不做了,一夜之间关了烟馆,带着家人就走了。” “走了?”林鸿文笑笑,“怕是得罪了什么人,连夜跑了吧。” “这中间原委还没打听明白”,何穆说,“不过他在奉天那两年,据说也是心狠手辣,手底下养了一些人,那些人大多跟着他一起回来的。” “搞不好跟文森打听事儿的就是其中一个”,林鸿文猜度着,“我说呢,那时候在医馆,他领着女儿来酬谢徐大夫,怎么看都看不出来是个财大气粗的主儿,原来是去卖鸦片了,可真是有出息!” “对了,那个姚顺昌,跟他是亲戚”,何穆说,“以前在呼兰城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就很好。后来姚顺昌来了傅家店,两人一直也没断了联系。” “我还奇怪,怎么没招他没惹他,他就奔着咱们来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林鸿文想了想问,“刚才跟你说话的是什么人?” “这……”何穆一时语塞。 “你不用顾忌”,林鸿文说,“我不是想责备你,那人是以前和你一起设赌局的人吗?” 何穆点头,林鸿文接着说,“我和你说过,卿之和时英都是守规矩的生意人,要是大家都规规矩矩的,凭他们的聪明劲儿,生意肯定能做得越来越大,风生水起。怕只怕来了些不守规矩的,这就不好办了。你还记不记得,铺子还没开业的时候,我说时英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但有你跟他一起,我就放心了。” “记得。” “现在也是一样,时英和卿之是一路人,赚钱离不开他们,明刀明枪的来他们也不怕。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林鸿文直直地看向何穆说,“咱们两个就是挡暗箭的。” “明白”,何穆坚定地说。 “所以,咱们需要那样的人”,林鸿文说,“贺贵现在是还没跟咱们卯上,但万一哪天他真跟咱们卯上了,就凭咱们两个,只怕用尽浑身解数,也难保商行周全。找几个你信得过的,塞钱也好,什么都好,手段方法你看着办,我只要求一点,让他们以后替咱们办事。” “人我会安排好的”,何穆沉声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林鸿文笑笑,“你也不用太紧张、太着急。如今咱们商行这棵小树还没长到招风的那个份儿上。咱们不惹他,他也犯不着招惹咱们,都是为了赚钱,哪怕姚顺昌和他是亲戚,他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和咱们死磕的。” “我明白”,何穆应道。 林鸿文伸出手指一下按住何穆的眉间,来回晃了晃,“行了,别皱了,再皱都要出褶儿了。” 何穆这才松开了眉头,咧嘴笑了。 62. 一转眼,周时英已经走了一个月了,林鸿文也已经习惯两头奔波的日子。这天中午文森跑了过来,说有一批新的洋布要到货。林鸿文听说是洋布,连眼皮都没抬,满大街都是洋布,有什么新鲜的。 “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徐卿之倒是好性子地问着。 文森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块,“最新生产线,最高技术水平,跟你们卖的绝对不一样!” 徐卿之接过那洋布,一入手便觉得轻薄,他转手塞给林鸿文。林鸿文摸了摸,质地确实和商行里卖的都不太一样,他朝徐卿之眨了下眼睛。 “都有什么花色?”徐卿之直截了当地问。 文森摇了摇手指,“这么好的生意,我都先想着你们,你们要怎么感谢我?” 徐卿之笑笑说,“听说前面新开了家西餐厅,我们又正好还没吃午饭,不如一起去,一边吃一边谈?” 文森收起布样,转身往外走。徐卿之急忙喊住他,文森说,“别着急,我去取图册,一会儿过来找你们。” 文森出门之后,林鸿文有些忐忑的说,“还是你们俩去吧,我都没吃过那些东西,听说规矩还挺多,我再闹笑话。” “就是没吃过才要去吃”,徐卿之说,“放心吧,到时候你就坐我旁边,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三人顶着大太阳进了西餐厅,那餐厅并不大,据说是俄国人开的。文森来中国快两年了,俄国菜也是头一回吃。三人由门口的接待人员引领,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菜单一拿来,三人都傻眼,整页的俄文谁都看不懂。文森问女服务生会不会说英文或者中文,女服务生听得一头雾水,转身走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中国男人,但一张嘴徐卿之和林鸿文就发现,他只是长得像中国人。中文说得磕磕巴巴,英文也说得南腔北调。 三人听得半懂半不懂,稀里糊涂的点了些罐闷羊肉、牛排、红菜汤之类的东西。先上来的是红菜汤,文森很受不了这个味道,喝了两口就撇撇嘴放在一边了。徐卿之本来就喜欢清淡的,这汤自然也不讨他喜欢。林鸿文倒是觉得还不错,他本来就喜欢辛辣刺激的东西。后来的罐焖羊肉、肉饼和牛排,味道还是不错的。林鸿文本来有些拘谨,后来看着徐卿之有样学样,也放松了一些。 三人专心致志地吃,谁也没有提起生意的事。直到甜品上来了,文森才把图册交给徐卿之。甜品是冰淇淋,林鸿文没吃过,眼睛里满是好奇。用小勺挖了一点塞进嘴里,甜腻冰凉。林鸿文虽然不太喜欢甜食,但却喜欢清凉,吃得很是开心。 徐卿之翻了翻图册,又递给林鸿文看,随即问文森,“这批货数量多还是少?” 文森说,“本来我能拿到的数量就不多,再加上运输途中难免有损耗,到手就更少了,所以我先问问你们,你们如果不要,我就把消息放出去。不过我想,你们应该不会错过这笔买卖的。” 徐卿之笑笑说,“这么紧俏的东西,你都先想着我们,我哪能不领情,但是说好了,老规矩。” “知道”,文森说,“只供给你们一家。” 双方愉快地达成了口头协议,回到商行后文森又拿了合同给徐卿之签。虽然合作过很多次,不过徐卿之还是像之前的每次一样,认认真真地逐条看了所有条款,才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签了合同,文森又开始推销了自己店里的一系列新货,但徐卿之和林鸿文都兴趣平平,文森只好抑郁地拿着合同回去了。 文森在自己的洋行里一直坐到天黑,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中国雇员已经整理好了货品,换好了衣服,准备下班。文森跟他说再见,自己也准备回去。谁知刚到门口就被堵了回来,文森看着进来的三个人面色不善,下意识地往后退,他想着收银台那里的钱并不是很多,给他们也无妨,又想着墙角那张台子的抽屉里,还有一把手.枪。 为首那人笑着用英语跟文森说,“文森先生不必害怕,我们今天来,只是因为我们老板贺先生想跟你谈一笔生意。” 第三十九章 文森打量了一下为首那人,他的年纪要比徐卿之年长一些,眼角有笑纹,可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什么生意?”文森问道。 那人说,“我们听说文森先生的商行即将有一批布料到货,所以想来问问。” 文森想了想说,“这批货已经有买家了,你们来晚了。” “价钱的事情好商量”,他笑着说,“不知买家是谁,如果文森先生不方便出面,我们可以与他们协商。” “这不是钱的问题”,文森说,“虽然赚钱很重要,但信誉也很重要。我既然已经把货卖给他们了,就不能再卖给你们,否则我以后的生意要怎么做?而且我们已经签了合同,这笔交易是受法律保护的,违约要承担责任,请你们不要难为我。” “文森先生不必紧张,我们不会难为你,只要您告诉我们买家是谁,其他的事我们会解决的。” 文森摇摇头,“我并没有向你们透露买家信息的义务,如果你们喜欢我洋行的商品,下次请早点来。” 那人看了文森一眼,笑容更加殷勤,“既是这样,我们也不打扰文森先生了,希望以后跟您还有合作的机会。” “那是当然”,文森附和道,送走了几个人。然后跑到角落里,把枪掏出来抱在怀里坐了下来。 外面夜幕已降,四个神色匆匆的人上了马车。 “老板交代的事情没有办妥,回去准备领罚吧”,一男子说,正是为首的那人。 “刚才如果再吓唬吓唬他,他没准就说了”,另一男子说道。 “你懂什么,再吓唬他,他以后还能跟咱们做生意吗?”那人说,“我想老板本意就是想来吓唬吓唬他。其实那批货卖给谁了,他不说那也是明摆着的,他中午还跟人家出去吃饭呢。” “那老板到底是什么意思,让咱们吓唬他,还不能使劲儿吓唬。” “我想应该就是让这个洋人有点顾忌,以后生意别可着一家做。” 马车潜进夜色里,车轮的声音也渐渐远去。文森拿着□□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打开门向外看,确认没人之后,轻手轻脚地回了住处。 63. 新一批的洋布到了之后,林鸿文去傅家店,让裁缝裁了些夏天的衣裙。那面料比之前的更轻薄柔软,正适合夏天穿着,卖得十分好。林鸿文琢磨了一下,跟裁缝报了个尺寸,做了一身儿给茹婷拿去了。 茹婷见了他很是高兴,林鸿文把礼盒递过去的时候,她还有些惊讶。 “上次说好了给你带的”,林鸿文笑着说,“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茹婷打开礼盒,一件做工精良的洋装静静的躺在里面,她伸手轻轻摸了摸,柔软非常。 “这真的是给我的?”茹婷眼巴巴地看向林鸿文。 “是啊”,林鸿文笑着说,“尺寸是我大概估计的,你有空试试,不合适再拿来改。” 茹婷拿起洋装比量了一下,转头看林鸿文,“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我估摸的”,林鸿文说,“我也做这行也有一段时间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茹婷勾起嘴角,“我还以为哥哥阅人无数,一打眼就知道别人的身段儿。”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总说这些不正经的”,林鸿文摇摇头,“快忙去吧,我还有事儿,得走了。” “你就这么走了啊”,茹婷伸手扯住他袖口,“我还没换上给你看看呢。” “下次再看吧”,林鸿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合适别忘了拿来改。” 茹婷松开手,低着头,有些不高兴地说,“下回要是这样急匆匆的,就别来了。” “好嘞,都听你的”,林鸿文逗她说。 “你这人!”茹婷抬头瞪了他一眼。 “知道啦”,林鸿文伸手替茹婷抚了抚耳边的发丝,“下次我一定待到你撵我为止,好吗?” 茹婷抿着嘴乐了,林鸿文也笑着转身出去。 林鸿文以前曾经打趣过周时英,说送红姐东西不送点值钱的,净送衣服。周时英说你知道什么,好看的衣服对女人的吸引力,比男人大多了。林鸿文以前不信,可今天茹婷打开礼盒时,那一瞬间的神采,倒让他深信不疑。 64. ——正阳街贺记商行—— 姚顺昌正在给贺贵倒茶,那茶味道清香,贺贵也夸了两句。姚顺昌喝了口茶,正色道,“老哥,你托我打听的事儿,我打听到了,你猜得没错,就是合众商行。” “坐实了?”贺贵问。 “坐实了”,姚顺昌说,“我还特意买了一件回来,那花色和质地,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他们年纪轻轻,也算是有本事”,贺贵说,“你当年被他们摆了一道,也正常。” “老哥你莫看他们年纪小”,姚顺昌冷笑着说,“心可狠着呢。” “哦?怎么说?”贺贵问。 “我听说那时候新兴街的商铺,都是可丁可卯,他们为了插一脚进去,硬是把一个老头给逼死了。” “这……”贺贵摇摇头,“这传言不可信,一个老生意人,怎么好好的就让几个后生给逼死了?” “我也是听说,那老头有个女婿,特别好赌,家里经常帮他还赌债,后来更是连铺子的房契都输给了合众商行的人。所以合众商行的人就来收了他们的铺子,把老头赶了出去。那老头的闺女当时怀着孕,后来难产死了,老头呢,也上吊死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贺贵说,“这没什么可说的啊。” “老哥你怎么不明白呢?” “明白什么?” “你把这件事反过来想想,那几个后生要开商行,需要个铺子,新兴街上的铺位可丁可卯,没有他们立足之地。可是有一家铺子的老板,他女婿嗜赌成性,败得铺子入不敷出”,姚顺昌看向贺贵,“老哥,你明白了吗?” “你的意思是,他们知道这老头的女婿好赌,故意找人坑他,为的就是让他最后把房契抵给他们?”贺贵问。 “我就是这么想的”,姚顺昌说,“当年别人跟我说起这事儿的时候,我和你刚才的反应一样。欠债还钱,有什么啊?可后来被他们摆了一道,我觉得这些人不简单,再想想当年的事儿呢,就更觉得不对劲儿了。” “这事儿谁都没亲眼看见,不过都是猜测罢了。不过如果真像你说的,那这些后生确实不是省油的灯”,贺贵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膝盖,“做生意有来有往,咱们也不必急于一时,反正他们现在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既然他们没得罪咱们,咱们也不必跟他们起争执。” “可是他们抢了你的货啊”,姚顺昌说。 “这也不算抢”,贺贵说,“本来也是那个美国人先去找的他们,我也让人去吓唬他了,估计以后这美国人再跟他们做买卖,心里也得寻思寻思,这就够了。” “可是……” “你们以前的事,我也听你说过了”,贺贵打断他,“他们摆你一道不假,可那也是因为你先招惹人家的,你偷了他们的图样,还指望他们不声不响的把这亏吃下?换你你干吗?” 姚顺昌被堵得没话可说,贺贵看了他一眼接着说,“你听我的,这事儿就算翻过去了,以后别再提了,知道吗?” “知道了”,姚顺昌不快地应着。 “对了,昨天公谊会开会,姓徐的那个后生身后跟着个年轻人,我看着有几分面熟,知道他是什么人吗?”贺贵问。 “左右也不过是他们商行的伙计吧”,姚顺昌说。 “去打听打听”,贺贵说,“我看姓徐的待他与别人不同。” “知道了”,姚顺昌应道,“老哥你放心,我保准打听明白。” 第四十章 65. 中国大街的合众商行里,徐卿之正和一个叫山田的日本人谈着生意。这个日本人算得上是商行的熟客了,每月都会买一些丝绸和茶叶,数量也相对固定,这些东西据说兜兜转转最后都卖给了在哈尔滨的日本人。可今天,他却提出要把数量翻番。 “山田君,怎么这个月要这么多的丝绸和茶叶?”徐卿之问。 “不只是这个月”,山田说,“以后每个月都要这个数目。” 徐卿之微微皱起眉毛,有买卖做是好事,但是一下这么反常总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徐先生有生意也不愿意做吗?”山田问。 “当然不是”,徐卿之说,“只是有些疑问,山田君,最近日本侨民的数量增多了?” “是增加了一些人”,山田说,“所以才需要多备一些货。” 徐卿之见他遮遮掩掩,也不便深问,可钱送上门来没有不要的道理,徐卿之答应按翻番后的数量供货,山田满意的走了。 第二天徐卿之见到林鸿文的时候,把这件事跟他说了。 “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徐卿之说,“但是又想不明白哪里不对劲儿。” “他是个商人,只要脑袋没毛病,进这么多货肯定是为了赚钱”,林鸿文想了想说,“这事儿有两个可能,要么,他是真的能卖出去那么多,就像他说的,日本侨民的数量增加了。要么,他根本卖不出去那么多。” “你是说,他要囤积居奇?”徐卿之马上想到山田那遮掩的样子,“他知道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现在没有发生,但很快就会发生。” “天灾不可测,那就只能是人祸了”,林鸿文低头细细地想着,“恐怕是要出事儿了,可是他从这个月才开始囤货,只怕两三个月之内还不会有事。你是去年才从日本回来的,当时他们国内可有什么异动?” 徐卿之想了想说,“异动我倒没察觉,但是我曾经跟一个军校的学生聊过天,他们一直对三国干涉还辽的事情耿耿于怀,觉得辽东半岛应该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对于始作俑者的俄国,十分愤恨。” “他们的势力范围?”林鸿文冷哼了一声,“这事儿虽然要紧,但也不可操之过急。等我打听打听,咱们再做打算。” 然而打听消息,并不是林鸿文擅长的,于是他去找了何穆。何穆一听说要出事儿就急了,林鸿文宽慰他说,“一时半会儿的还不会,之前让你拉拢的那些人,有眉目了吗?” “有,但是人不多”,何穆说,“目前只有三个。” “人少不要紧,可靠就行”,林鸿文说。 “你放心”,何穆说,“都是知根知底儿的。” 林鸿文看了他一眼,“我听你说这话怎么这么瘆得慌,连威逼带利诱你是不是都用上了。” “你说让我看着办的”,何穆平静地看着他。 “成,当我没说,你心里有数就行”,林鸿文说,“正好最近有一件事需要他们去做。” “什么事?” “东商事街有几个日本人开的铺子,你让他们每天去瞄着,看看那些日本人都进了些什么货,大概数量是多少,每天店铺出入多少人。让他们把数记下来,下个月给我。” “知道了”,何穆说,“一会儿我就去安排,那些日本人暗里给咱们使了绊子?” “没有”,林鸿文看何穆一脸紧张便安慰他说,“只是他们忽然买进了很多丝绸和茶叶,比之前几个月翻了一番,我觉得有些奇怪。卿之问那日本人为什么要买这么多,那日本人还遮遮掩掩,不肯说实话,我们怕要出事儿。” “你放心,我会让他们留意的”,何穆说,“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马上通知你。” “好”,林鸿文算了算日子,“是不是快立秋了?” “嗯,后天就是了。” “时英走了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快了吧”,何穆说,“真要出了什么事儿,他在也好出点主意。” 林鸿文看看门外熙熙攘攘的街道,想起几个月前跟周时英一起去慈云观上香时人头攒动的景象,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那时候上的香现在还管不管用。” 66. 之后的几天都还算平静,林鸿文和徐卿之仔细点算了两个商行的存货,以及手里可用的资金。同时,他们发现自己的美国邻居在不停的往日本商行送货。徐卿之问过文森,怎么最送的这么频繁,文森说这是日本人之前跟他订的,这几日陆陆续续的都到了。 立秋后的第三天,林鸿文早起去何穆那儿蹭饭,被坐在院子里的周时英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回来的?”林鸿文问。 “昨天晚上”,周时英打了个呵欠,“有点晚,就没去看你们。” “累坏了吧”,林鸿文看他一脸疲惫,“这几天别去商行了,好好歇一歇。” “不行”,周时英摇摇头,“好多事儿要办。” “怎么了?” “绥芬河那边有几个老板,过几日要过来,他们离俄国近,经常跟俄国人做生意”,周时英捂着额头说道,“他们已经答应每个月供应咱们些皮货、俄国货。不过吃的只能冬天运,穿的用的随时都可以。沿线已经打点好,以后每次再给那些俄国人点油水就可以了。” “那也是过几日的事,这两天你先歇着。” “不行”,周时英皱紧了眉头,“这几天必须点算好存货,整合好所有能动的资金。” “你别急,前两天我和卿之已经点算好了”,林鸿文安慰他说,“你出去这一趟,也看出不对了是么?” 周时英点点头说,“你知道,自打义和团那事儿之后,俄国军队就赖在东北不走了,去年朝廷好不容易跟他们签了新约1,说好今年撤军。结果呢,他们光把在奉天的撤了,其他地方死活不撤啊,这都立秋了,纹丝不动。你以为我为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难道不是因为打通关系耽搁了吗?”林鸿文问。 “我去的时候确实是坐火车去的,但是回来的时候,火车已经不让中国人坐了”,周时英摇摇头,“我回来这一路,坐的多是马车,有时候连马车都没有,全靠两条腿。” “怎么刚通车就不让人坐了?” “我贿赂了车站的俄国人,他说火车要全部用来运军队、武器、粮食。不光火车不让坐,连那些住在铁路沿线的洋人,都被撵走了。这是要干嘛,不用明说也猜得出来了吧?” 林鸿文听完也忍不住叹气,“要打仗了。” “没空歇着了”,周时英站了起来,“一旦打起来,铁路根本指不上,水路能不能走也不保准。虽然还不知道他们要在哪儿打,但左右出不了东北这一块儿。到时候,咱们所有的进货渠道都要被掐死了。” “日本商人已经开始囤货了”,林鸿文说,“咱们也要着手了。” “你想囤积居奇?”周时英问,“可这是个没准的事儿,你囤了半天万一不打了呢?就算真的打起来了,万一要在哈尔滨打起来了呢?那别说赚不赚钱了,一个炸弹过来连仓库都没了,血本无归啊!” “要是在哈尔滨打起来,日本人早就撤走了。可他们并没有撤走,只是着手囤货而已。”林鸿文抬眼看了下周时英,“小打小闹这些日子,难道你不腻歪么?” “你的意思是……”周时英看向林鸿文。 “风水轮流转,是时候玩把大的了”,林鸿文扬起嘴角道,“你说呢?” “那这几个月卖不出的货不要着急降价,都留着”,周时英心领神会地笑道,“拿出九成的钱去囤货,我明天就去跟供货的说。” “不行”,林鸿文打断他,“你跟他们说,转天整个公益会都知道这事儿了。” “可这事儿就算你捂得再严也会有人知道”,周时英说,“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知道”,林鸿文按住周时英的肩膀,“可是风透得越晚,别人能准备的时间就越少。” “但是你不跟那些供货的说,咱们怎么囤货?” “还有洋人呢”,林鸿文笑着说,“中国大街上那么多洋人的商行,什么美国的,英国的,还有犹太人的,咱们都可以和他们买,分散开,才不会太扎眼。” “这……恐怕到时候要被人戳脊梁了”,周时英有些担忧地说。 “实事瞬息万变,咱们又不是造势,只不过顺应而已”,林鸿文坐下来翘着二郎腿,“这些蛛丝马迹他们自己眼拙看不到,怎么着,还要怪咱们眼力太好?” “这倒也是”,周时英也坐了下来,“那就让卿之去忙活吧,我好好歇两天。” “这就对了”,林鸿文撂下腿,末了想起来问,“何穆呢?” “他昨天晚上就要回去,我说都那么晚了,还折腾什么啊,然后他今天一早就走了”,周时英说。 “那饭呢?” “什么饭?” “早饭啊。” “一会儿出去吃啊。” 林鸿文站起来,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胃,“我先去找东西吃去了,你慢慢歇着吧。” —————————————————————————————————— 11902年4月8日,沙俄在国际的强大压力下,被迫在北京与清政府订立《交收东三省条约》。共四条:1.东三省各地“一如俄军未经占据以前,仍归中国版图及中国官治理”。2.“如果再无变乱,并他国之举动亦无牵制”,俄国军队在一年半内分三期全部从东北撤走。3.俄军撤退前,清政府在东北“不另添练兵”;撤兵后,驻东北军队人数应随时知照俄国;4.俄国交还山海关﹑营口和新民厅沿线铁路后,清政府应给予“赔偿”。 第四十一章 67. 林鸿文到了商行,就把事情和徐卿之说了,想着徐卿之一心要实业救国,不知道会不会觉得这么做过分,于是末了又加了一句,“到时候咱们只要保持原价,就能门庭若市了。” 徐卿之摇摇头,“价是保不住的,指定要涨。” “怎么说?” “人越来越多,需求也越来越多,一旦开战,铁路水路都被掐死,供货根本不能满足需求。就算咱们再不张扬,明眼人也有能看出来先做准备的,到时候这些人指定要涨价。如果他们涨了咱们不涨,咱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徐卿之解释道,“若是咱们生意做得很大,那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可眼下在别人眼里,咱们这些都只是小打小闹。” 林鸿文说既然这样那也没有办法,接着又把跟洋人交易的打算跟徐卿之说了一下。 徐卿之说即使是跟洋人做交易,也不要一次订太多,不然同样太过显眼。他把各个洋行的货品列了张清单,两人商量了一下,把其中的贵价货都划掉。徐卿之又计算好分几次订货,一次订多少之后,才出门去谈。 接下来的几天,徐卿之每天都游走在不同的商行,在讨价还价中度过。何穆也按照约定递了个单子给林鸿文。“每天出入的人略有增加,入的货很杂,从米面粮油到衣服鞋帽,每天就看送货的往里进,很少见出货,详细的都在单子上,你看看。” 林鸿文看了一眼问,“来往的都是什么人,能看出来吗?” “大部分是商人,还有在附近住的侨民”,何穆说,“不过他们说有几个人有些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 “不太好说,他们既不住在附近,也不在日本人的商行里买东西,可是每三天,就会出现一次”,何穆说。 “确实有些古怪”,林鸿文说,“暂时先这么继续盯着。” “我听时英说,要打仗了?”何穆问。 “嗯”,林鸿文把纸折起来揣好,“别跟别人说,什么时候才能打起来还不知道,不过应该没几个月了。” “知道”,何穆说。 林鸿文看了看他乐了,“你就不担心,万一打不起来,咱们怎么办呢?” “担心也是你们担心”,何穆笑着说,“这事儿不归我管。” “同坐一条船,船沉了你也不怕?” “有你们在,没那么容易沉”,何穆说,“咱们这四个人里,我是懂得最少的。依我看,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仗真的打不起来,也不用担心。你瞧这铁路通车之后,多了多少人,这么多的人,还愁卖不出吗?无非就是多赚点少赚点罢了。” “你倒是想得开”,林鸿文笑着说。 68. 秋分前几天,又有一大批俄国军队开进了哈尔滨,一部分集中在中国大街附近。徐卿之看着那些扛着枪的军人在街上走来走去,思忖了一下,出门去隔壁找文森。 文森正擦着他的花瓶,见徐卿之进来,以为他要问之前订的货,忙说“正在码头卸着呢,最迟明天就能送到。” “那个不着急”,徐卿之说,“这是下个月要订的东西,除此之外,我还想额外跟你买点东西。” 文森接过列表看了一下,“比这个月的数目还要多?” “你不知道,傅家店那边每天都有好多从外地来的人,东西根本不够卖”,徐卿之说。 “好吧,可惜俄国人不让我们在那儿做生意”,文森耸耸肩,“只能便宜你了,你刚才说额外想买点什么?” 徐卿之靠近一些,小声地说,“枪。” 文森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自保而已”,徐卿之说,“你也看见,俄国的驻军又增加了。” 文森自顾自地擦完花瓶,抬眼看了看徐卿之,“你要多少?” “你能弄来多少?” “我现在不能确定”,文森说,“我只能先在下一批的货里夹带一两支试试。” “价钱呢?” “每支带五十发子弹,60卢布,或者40两白银。” 徐卿之摇摇头,“这东西在你的国家买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可运过来要费力气”,文森气定神闲地看着徐卿之,“谁让你们国家不让买卖呢。” “虽然如此,但这买卖也不是只有你一家肯做”,徐卿之笑道,“如果你坚持这个价格,我只好去找怀特先生问问了,听说他们国家的质量更好些?” “那个英国佬的东西有什么好?”文森拉住徐卿之,“徐你要明白,这东西是美国人发明的,美国人才是最了解它的,美国的才是最好的。” “可是你们的太贵了,我不一定要买最好的”,徐卿之撇嘴说。 “价钱是可以商量的”,文森说,“你要知道,这种东西如果质量不好,是很危险的,所以你一定要买美国产的。看在我们做了这么多笔生意的份儿上,这样,我给你打个九折。” 徐卿之摇摇头,凑近低声说,“我留学时听人说,德国人卖给我们的□□,一杆才二十两左右,一支□□,你要我40两白银?” “八五折”,文森说。 “五折”,徐卿之还价。 “徐,科技含量是不一样的!”文森激动地说,“德国人的东西哪有我们先进?这样,我再退一大步,七折。” “六折,”,徐卿之面不改色。 “成交”,文森叹了口气坐下在本子上记着,“下批货到时,我通知你。” 徐卿之走过去弯下腰小声地说,“别忘了,每支还附带五十发子弹。”说完转身出门,文森撂下笔用力地拍了下桌子。 69. □□是三个月之后到的,文森怕出事,特意让徐卿之晚上九点之后再来取货。徐卿之向来守时,九点刚到,就和林鸿文站在门外了。 三人借着油灯的光围坐在桌旁,文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盒子,开了锁,又去了好几层的外包装,枪才露了出来。 乌黑色的枪身泛着寒光,文森当着他们的面把弹夹卸下来,“勃朗宁m1900,能装7发子弹,大小适中,适合自卫。” “勃朗宁?”徐卿之笑道,“你不说你们美国生产的是最好的吗?怎么又换成比利时的了?” “子弹是我们美国产的”,文森拿出一小盒子弹,油灯的照射下,黄色的金属光泽分外柔和,“柯尔特子弹,还有,勃朗宁就是美国人。” 文森给他们大致讲解了一下用法,仍是不放心,“你们拿回去先不要上子弹,最近找一天,咱们去郊外,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我亲自示范给你们看。” 有了文森的帮助,徐卿之和林鸿文很快就掌握了使用方法。虽然准头还很差,但近距离射击还是可以打到目标的。文森说这样就可以了,这只□□的射程只有三十米,凡是需要你拿它去对付的人,基本上距你也就几步之遥了。 第四十二章 几个月的时间里,合众商行都在有条不紊地囤货,为了防止开战后粮食价格飞涨,除了囤积布匹之外,还囤积了一些米面粮油。冬天的时候,库存已经几近饱和,资金也仅够维持周转。林鸿文犯愁地靠在门口点烟,划了好几根火柴都没有点着,索性不点直接拿嘴叼着了。不远处的雪地上有一小群麻雀,一个个不知道在哪儿吃的,圆咕隆咚,在地上蹦来蹦去。林鸿文羡慕地看着它们,心说再这么下去,我混得都不如你们了。 徐卿之打开门,“烟怎么没点?” “风太大,划了好几根火柴都灭了”,林鸿文说。 “那就进来”,徐卿之伸手把他拽了进来,“让你在屋里抽,你非要出去。” “你不是咳嗽呢么”,林鸿文进屋回手把门带上,“我叼着待一会儿就好了。” 入冬以来,徐卿之每天都很焦虑,前几日去货仓点货的时候,又有些冻着了,连着咳嗽了好几天,天天吃药也不见好。 林鸿文叼着烟趴在桌上,听徐卿之说,“前两天听文森说,铁路局成立了一个什么管理委员会1,说是选举产生的,连参选的带备选的都是俄国人,还选什么举?” “那就是说以后那个什么委员会说了算呗”,林鸿文把脸贴在桌面上问。 “就是这个意思”,徐卿之说,“给非法的事情披一个合法的外衣。” “就是既要当婊.子还要立贞洁牌坊呗?” “你好歹也读过书,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咳咳咳咳”,徐卿之说了两句又咳了起来。 “行行行,披合法外衣,披合法外衣”,林鸿文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都听你的,你别着急了。” 徐卿之摆摆手,“我没事儿。” “你先喝点热水,我去后面煎药”,林鸿文说着就去了后面的小厨房,在医馆待了好几年,虽然治病的本事没有,但煎药的本事还是不差的。 林鸿文一边看着火,一边想着还有一个月就要多年了,钱再紧张也要挤出来一些给大家发发红包,不然明年还哪有干劲儿了。林鸿文靠在墙角,盯着药罐子下面的火苗出神。 中药的味道漫了出来,徐卿之拎着本闲书去后厨,林鸿文听见动静回了神,“你过来干什么,我一个人看着就行了。” 徐卿之手里夹着根烟,借着煎药的火点着了,刚吸了一口就让林鸿文一把抢过来,“还咳嗽着呢,抽什么烟?” 徐卿之挨着他靠在墙上,看着他把烟叼在嘴里嘀咕着,“别浪费了。” “鸿文”,徐卿之几乎是叹息着的叫他的名字。 “嗯?” “别烦了”,徐卿之缓缓地说,“目前的情况还维持的下去,如果维持不下去,我还可以给陈悦轩写信。” 林鸿文伸出胳膊架在徐卿之的右肩上,又把脑袋沉沉的靠了过去,“我是不是错了?” “风险和利益是绑在一起的”,徐卿之声音沙哑地说。 林鸿文听得有些窝心,“我是不是不应该拉着你们去冒这个险?” “你提议,我和周时英都同意了,何穆也没有反对”,徐卿之微微笑着,“怎么能说是你拉着我们去冒险呢?所以,你不用不安,也不用自责,还有我们呢。” 徐卿之沙哑的声音让林鸿文想起林鸿鸣,每次林鸿鸣因为他被林省身揍了一顿之后,看他哭得可怜还要反过来安慰他,搂着他的肩膀声音哑哑地说,“不怕,我没事儿,不疼。” 林鸿文看着不停跳动的火苗,觉得它们有些太过明亮,刺得自己眼睛都痛了,于是合上眼,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划过滴在手背上,最后蒸发不见了。 70. 徐卿之的咳嗽十几天之后好了,四个人凑了些钱,准备给伙计们包红包。正当他们犯愁过完年怎么办的时候,日俄开战了。 1904年2月5日,日本政府决定同俄国断交。2月6日,日本驻俄公使栗野向俄国政府通告日本政府的断绝外交关系的通牒。并于2月8日从俄国首都圣彼得堡撤退回国。 2月8日,日本驻俄公使从圣彼得堡2撤退回国,同日,日本驻旅顺领事撤侨。 2月8日午夜,日本偷袭旅顺港,不宣而战,近距离发射16枚鱼雷,重创俄国海军“列特维赞号”、“太子号”、“帕拉达号”三艘主力战舰,日俄战争的序幕正式拉开。 2月10日,中东铁路宣布戒严,完全为输送俄军服务。 2月12日,清政府无耻宣布“局外中立”,划辽河以东地区为日俄两军“交战区”,并严令地方军政长官对人民群众“加意严防”,“切实弹压”。 那一年的春节终究是不消停的,林鸿文也不知自己应该作何表情。一方面日俄打起来了,铁路水路均走不通,大多数商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合众商行的仓库却是满的,囤货囤对了,他应该高兴。但另一方面,看着两个流氓在自己家门口打架,打得遍地焦土,生灵涂炭,换谁谁也高兴不起来。 日本和俄国开战后,东北各地也出现了许多抗俄组织,哈尔滨周边就有一些,林鸿文也有所耳闻。周时英说怎么咱们就不认识点这样人,好给他们掏点钱什么的。林鸿文说你自己都要穷得当裤子还给人家掏钱呢? 每天都有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员,他们大多被送去了秦家岗的铁路医院。林鸿文曾在中国大街上见到一些,他们都很年轻,或是包着纱布,或是拄着拐杖,脸上的表情或茫然或痛苦,可林鸿文的心底却泛不起半点同情,他想起海兰泡,想起呼兰城,进而想起此时的辽东,听说俄军所到之处就跟遭了蝗灾一样,不仅地里粮食全没,连百姓家里的财物也不放过,稍有反抗便是死路一条。 日本的几家商行在开战之后就没开过门,可林鸿文觉得那些日本人并没有撤走。因为偶尔晚上还会看见些亮光从门缝儿钻出来,林鸿文想他们之前囤积的那些米面粮油应该就是为了现在。 春天的时候,俄国人在江边处死了几个日本人,据说是日本派来炸桥的特务。林鸿文站在人群里木然地看着那些俄国人和那几个日本人,听着枪声和周围的唏嘘声,有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 日俄开战后,哈尔滨成了俄国的军队补给、医治伤员的大后方。所有工厂都在加班加点,江边的俄国面粉厂已经昼夜不停的生产,所有的粮食衣物都先供应军需,通过中东铁路源源不断的运往前线。 入夏之前,傅家店很多没有囤货又没有其他门路的商铺,都已经停业了。而经过半年多囤积的合众商行此时才显露出头角。他们不必主动提价,因为市价一天一个样,根本不用他们去推。徐卿之说树大招风,不要太招人恨,不然仗打完生意容易做不下去。于是合众商行的货品价格反而要比市价低一成,但即使如此,利润也已经非常可观了。 “熬了一年,终于熬出头了”,林鸿文笑着说。 “是啊,一下手头这么宽绰都不习惯了”,周时英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附和道,“过年的时候我连新衣服都没舍得买。” “你是没舍得给自己买”,何穆一边扒花生一边打趣道,“红姐那儿你可没落下。” “我买不买新衣服无所谓,有几个人会注意我现在穿的这件去年穿没穿过”,周时英翘起了二郎腿,“女人不一样,女人必须得买。我可以穿旧的,她不行。” “明儿把你这句话写成大字贴街口算命的胡瞎子的幡子上”,林鸿文说,“保证客似云来。” ——————————————————————————————————————— 11903年12月6日,中东铁路管理局发布第164号命令,在哈非法选举,成立了变相的自治机关——“城市公共事业管理委员会” 21712年彼得大帝迁都到彼得堡,1924年为纪念列宁而更名为列宁格勒,1991年又恢复原名为圣彼得堡。 第四十三章 “你贫不贫啊”,周时英抬腿虚踹了他一脚,“中国大街那边怎么样,你过来了,卿之一个人在那边没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林鸿文抓了一把何穆扒的花生塞进嘴里,“洋人最近都忙着赚钱呢,有些专卖给俄国,有些专卖给日本,还有些两头都卖。咱们的生意倒是少了很多,不过没关系,那边本来也没剩下多少存货,钱呐”,林鸿文用指节敲了敲桌面,“都在这儿呢。” “也不知道谁,听说年前都要穷哭了”,周时英撇嘴说。 “怎么不知道谁啊,那不是咱们四个么?”林鸿文拖他下水,“铤而走险的好歹这不是走过来了么。” “对了,明天公益会要开会”,周时英说,“可能是要商量一物价的事儿,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林鸿文想了想说,“我跟你去不妥,我对外是卿之的下属,跟他绑在一起才对。你要是不放心的话,让何穆跟你去,左右中国大街那边没什么事儿,我可以过来。” 周时英说,“还是我一个人去吧,现在眼红咱们商行的人多得是,放你一个生面孔在这儿,我不放心。” “你就不想想你是不是要去赴个鸿门宴?”林鸿文笑着拍了拍周时英的肩膀,“眼红咱们的人是不少,明天你能见到一大半。” “我知道”,周时英说,“放心吧,破釜沉舟的事儿都干了,还怕他们拿口水淹死我不成?” “舟都沉了,可不是要淹死了么”,何穆幽幽地说道。 “你到底是哪伙儿的?”周时英问。 何穆看了看林鸿文,没吱声。 林鸿文拄着下巴看着门外,刚才何穆提起红姐,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茹婷了。要是他没记错的话,上次见面的时候,自己送对方的还是件夏天穿的衣服,如今,眼瞅着夏天又到了。林鸿文心说这回可是不好办了,得想个辙。于是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跟周时英和何穆说,“我忽然想起来个事儿,得先走了。” “不说好一起吃饭的么?”周时英问。 “那不是晚上么?”林鸿文说,“我先回趟中国大街那边,晚上再和卿之一起过来。” “我的妈呀,你还真要和他绑在一起啊,少待一会儿都不行”,周时英受不了地说。 “说了有事儿”,林鸿文看何穆又扒了一小撮花生,又厚颜无耻地都抓了过来,“这个好吃,下回多买点。” “行了行了,你赶快走吧”,周时英撵他,“何穆扒了这么半天,自己都没吃几个,全进你嘴里了。” “何穆都没说什么”,林鸿文溜了出去。 71. 回到中国大街,林鸿文第一时间去找了文森。文森习惯了徐卿之一个人过来,或者徐卿之带着林鸿文一起过来,今天见林鸿文一个人过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操着生硬的中文问林鸿文想买点什么。 除了徐卿之外,没人知道林鸿文也是懂英文的,文森也不例外,林鸿文也不戳破,跟文森说想买件东西送给女孩子。 “那你可找对人了”,文森说,“我这里,首饰、香水、服饰应有尽有,你肯定能挑到一个喜欢。” “我之前对她有些失礼”,林鸿文说,“这次是去赔礼的,我想买个精巧的东西,但是又不能太贵,你知道,我的钱不多。” 文森平日见林鸿文总跟在徐卿之身后,但徐卿之待他又与旁人有些不同,想来应该是个得力的助手。 “女人对于首饰的疯狂是没法形容的”,文森说着,打开一个锁着的抽屉,拿出一个垫有黑色绒布的托盘,“如果不想太贵重,你看看这边,这边的首饰宝石用得很少,不过做工都很好。你看这条项链,虽然很细,但是样式新颖,虽然吊坠上只有一点点蓝宝石,可是看上去就很与众不同了。” 林鸿文的目光却投向了旁边的一对耳环,银白色的金属光泽,精细的镂空花纹,细碎的红石点缀,文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摇了摇头,“林,看在朋友的份儿上,我得跟你说,送这个真的很不划算。” 林鸿文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这……不是银对吧?” 文森点点头,“是铂金,这一对耳环比刚才我给你介绍的那条黄金项链还贵,但是重量却远不如那条项链。如果那位女士不识货,还以为你小气。” “我只是觉得她戴上会好看”,林鸿文笑笑,“这对耳环要多少钱?” “五两白银或者九元卢布”,文森说,“这是市价。” 林鸿文挑眉看他,文森思忖了一下接着说,“不过,这宝石都是细碎的,所以宝石不值钱,再说看在徐的面子上,这样,我给你打个八折。” 林鸿文没说话,不动声色的扫了眼桌上的其他东西,文森说,“这已经很便宜了,你要知道,铂金比黄金更贵重,你这一对耳环,那需要一吨重的矿石才能提炼出来。” 林鸿文伸手拿起一个银色的扁平烟盒,“这个呢?” “这个是银的,不太值钱”,文森说,“纯银太软,不能做烟盒,所以这个也不是纯银的,可你不是要送给女性的吗?她吸烟?” 林鸿文笑着摇摇头,“既然你是看在卿之的面子上,那价钱我也不往下砍了,八折就八折好了。只是沾了他的光,我也得送他点什么才好。左右这烟盒不值钱,不如你就送给我吧。” “这不行”,文森说,“再不值钱它也是银的啊。” “那我就只买烟盒好了”,林鸿文无奈地耸耸肩。 “你到底是要送东西给女士,还是要送东西给徐?”文森问,“哪个才是重点?” “你说呢?”林鸿文笑着反问。 文森盘算了一下,皱着眉头说,“你和徐一定是亲兄弟,你们讨人厌的样子都是一样的。” 林鸿文笑而不语,文森让店员把耳环用彩纸包起来,外面还用红色的带子系了个蝴蝶结。烟盒则用深蓝色的纸包了起来,系了个银灰色的带子。林鸿文满意的付了钱拿着东西扬长而去,文森又在账本上记了一笔。 72. 晚上四个人在傅家店的饭馆里涮着羊肉,吃得汗流浃背。林鸿文说,“时英你安得这是什么心?这都入夏来还要涮羊肉。” 周时英说,“我就馋这口儿了,去年冬天都没舍得吃,再说你们不都同意了么?诶,鸿文你怎么放那么多辣椒啊,这还能吃出来羊肉味儿吗?” “我也就好这口儿”,林鸿文又舀了小勺辣油,然后把辣椒罐子就放在自己手边。 “你怎么还搂着罐子啊,别人没准还要呢”,周时英责怪道。 “卿之不能吃辣”,林鸿文反驳道,“咱们四个里,也就何穆还能吃点辣的。” 何穆笑笑,“我刚才已经放过了。” 熬了快一年的光景,如今终于可以畅快淋漓地吃顿饭,喝顿酒,四个人都有些感慨,等这场战争过去,合众商行就不再是一棵小树苗了,它枝叶繁茂,根须已经深深地扎进泥土之下了。 四个人喝到饭馆打烊了方才回去,徐卿之喝得有点多,林鸿文扶着他走得很慢。徐卿之的咳嗽虽然好了,可嗓子还是有些伤到了。说话不像从前那样温润,而是多了一分沙哑。他自己并未介意,可林鸿文却有些不是滋味。林鸿文想,徐卿之伤了嗓子之后,徐大夫应该没少在心里骂他。 虽说当年徐卿之说的是自己想带林鸿文走,但以徐世淮的深思熟虑,就算猜不出林鸿文是主谋,也肯定能猜到他没少在里面搅和。 林鸿文看着徐卿之眼角淡淡的笑纹想,原本不苟言笑的一个人,为了维持生意,天天笑,日日笑,原本好好的一个小少爷,被自己拐带出来,开始的时候,每天顶着大太阳在中国大街上来回跑好几趟,后来好不容易开张了,又无时无刻地操心。等待开战的那段时间里,其实最绝望的是把所有资金、库存信息都揽在手里的徐卿之,因为只有他最清楚商行离崩溃还有多远。可是那时,这个本来已经在崩溃边缘的人,还要反过来去宽慰他们。 初夏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凉,徐卿之吹了会儿风反倒比之前清醒了一些,自顾自地嘀咕着,“下次可不能喝这么多了。” “烧酒一开始喝着不觉得什么,但喝多了后劲儿也挺大的”,林鸿文笑着说。 “可你没事儿啊”,徐卿之端详了一下,“就是脸有点红。” “你还没看时英呢,他才吓人呢,越喝脸越白”,林鸿文说,“就算喝得要不省人事了,脸上也看不出来。” “他那张脸也是够能唬人的”,徐卿之笑道。 “对了”,林鸿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个送你。” “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送我东西?”徐卿之问。 “也不算不过年不过节,我记得徐大夫说过你是刚入夏的时候生的,具体哪天我不知道,这礼送的要是早了或者迟了,你别见怪。” 徐卿之伸手接过礼盒,“文森那儿买的?” “你拆都没拆就知道我在他那儿买的?” “他们商行的包装纸我很熟悉”,徐卿之轻轻地摇了摇礼盒,“是什么?” “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林鸿文说。 徐卿之小心翼翼地拆了包装,一个轻巧简洁的银质烟盒出现在眼前,整个盒子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装饰,静静的泛着银色的柔光,“这倒是件稀罕物,很好看,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我见你用的是铁盒,那天在洋行看见这个,就觉得好看,就买了”,林鸿文笑着说。 徐卿之把烟盒塞进内兜,“回去我就把烟放进去。” “放进去就得了”,林鸿文说,“你嗓子没好利索,别吸了。” “知道”,徐卿之笑着说。 第四十四章 73. 把徐卿之送回医馆后,林鸿文就一个人慢慢的往回走,酒醉微醺,朦胧中,眼前那条路好像越走越黑,就像他离开家时的那条路一样。林鸿文甩了甩脑袋,其实比起老家,他更喜欢哈尔滨这个地方。这里的冬天很长很长,下起雪来经常铺天盖地,有时候甚至劈头盖脸。但是,下过雪的晚上,总是亮堂堂的。雪映得整个天空都比平时亮堂,走过地方会留下脚印,再晚,也能看清前路通往何处。 林鸿文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住处,刚要开门,却从旁边窜出来一个人。林鸿文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谁?” “小兄弟你别怕”,那人说道,“是马川生让我来找你的。” “马川生?”林鸿文听着这名字耳熟,可一时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筑路队的”,那人压低声音说,“想起来了吗?” 林鸿文心里一沉,他在筑路队的时候跟马川生没说过几句话,只知道是个豪爽的人,“他还活着?” 那人点点头,又凑近了些,小声地说,“小兄弟,我叫冯平,是‘天灭洋’的。” 林鸿文打量了他一眼,“天灭洋”他听说过,也是一个抗俄组织,就在哈尔滨活动,“你找我什么事?” “小兄弟,咱们能进去说吗?”冯平说,“外面不方便说话。” 林鸿文打开门锁让他进去,点了盏油灯请他坐下,“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小兄弟,你知道‘天灭洋’是干啥的吗?”冯平问道。 “我听说过”,林鸿文答道,“但马川生和你是什么关系?” “马川生原来是筑路队的,后来参加了义和团”,冯平说,“义和团败了之后,他又到处打俄国人。你也知道,这本来是咱们中国人的地方,可那些老毛子却来了就不走了。”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林鸿文直直地看着他。 “‘天灭洋’就快支持不下去了”,冯平说,“那么多人要吃饭,要打仗,没钱撑不住啊。马川生说你爹还有大哥都是被俄国人害死的,你或许能帮帮我们,给我们些钱和东西,就算不帮,也绝对不会把我们交给俄国人。” 林鸿文思量了一会儿没说话,冯平有些急切地说,“他们在辽东害死了那么多人,又害死了你爹和你大哥,难道你不恨他们?整个傅家店的布行,现在数你们的生意最好,您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点,就能帮我们大忙啊!” “我不过是给人家干活的”,林鸿文说。 “但是都说除了三个老板,就是你了啊”,冯平极力劝说道,“我知道你也不富裕,但你看在……” “衣服鞋帽棉布、米面粮油这些东西,我不能给你们,因为这些东西一动,太过显眼。”,林鸿文冷静地打断他,“我只能给你钱,需要什么你们自己去买,如果你同意,我现在拿钱给你,如果不同意,我就当今天没见过你。” “钱就行,钱就行”,冯平不住地点头。 林鸿文想了想,先拿了200卢布给他,“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你拿去先解燃眉之急。三个月之后,你再来找我。” “好,好”,冯平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200卢布对有钱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可是对他们来说,就算好几年不吃不喝都攒不出来这些钱。 “还有,你记住”,林鸿文用食指点了点冯平,“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你要明白,是我个人拿钱给你你们,跟我们商行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明白我明白,我一定把嘴闭得死死的”,冯平保证道。 “那就好”,林鸿文说。 74. 周时英一觉醒来,只觉脑瓜仁生疼,想赖在床上再睡一会儿,又想起今日公益会召集开会,于是只好咬着牙爬起来,拾掇好自己,出门去了。 周时英到的时候,公益会门口已经停了几辆马车,想来是一会儿开完会还要送人回去的。周时英想这会指不定什么时候开完,还是别耽误人家做生意,于是当即给了车夫些钱,让他回去了。 刚从马车上下来,周时英就碰到两个熟人,三人寒暄了几句的工夫,贺贵就从车上下来了。要说贺贵还是有些本事的,这场战争让很多商铺歇业了,但还真没把贺贵怎么着。虽然他手里也有些铺子关门了,但架不住他买卖多,这家关了,那家还开着。关门的不赚钱了,开着的却日进斗金,两下一平衡,还赚了不少。 周时英也笑着和贺贵打了个招呼,四个人心思各异的一起进了公益会。一阵子不见,公益会的人变化很大。有些人愁眉深锁,有些人春风得意。周时英自然是春风得意的,合众商行不仅备货充足,而且有了新的供货渠道。这条渠道即使不依靠铁路,也能送到哈尔滨,虽然时间久了一些,但终究不再受人束缚。这条起点在绥芬河的渠道,正是周时英去年夏天乘坐中东铁路的时候联系上的。 开会的内容跟周时英想得差不多,主要是为了稳定傅家店的物价。领头涨价的那几家被点名道姓的提了出来,但不管怎么点,周时英知道也点不到自己身上,毕竟合众商行的价格在那儿明摆着呢。 不痛不痒地说一说并不能把价格降下来,于是会长纪繁宸当即表态,复兴商号先降两成。周时英没意见,按林鸿文的意思,别说降两成,就是恢复成战前价格都没问题。众人纷纷应允,唯有贺贵没有出声。 “贺老板”,纪繁宸看向他,“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这……贺某绝对不是反对”,贺贵一脸真诚地说,“纪会长要平稳物价,贺某完全赞同。只是贺某手下生意杂乱,有些因为打仗已经停业了,全靠这些还在营业的苦苦支撑,要是一下降两成,我这一时有些拿不准。” 纪繁宸自然知道他这话一半真一半假,有停业的不假,苦苦支撑却是鬼话。只是贺贵没脸没皮地哭穷,他也不好直接戳穿,于是说,“贺老板家大业大,一时不好拿捏也是正常的。这样,等贺老板回去好好算算,再决定到底降多少,这样可好?” “多谢纪会长体谅”,贺贵拱手说。 “大家都在傅家店做生意,互相照拂是自然的”,纪繁宸说,“说起来,我记得贺老板是呼兰来的?” “是。” “我听说你与铁路交涉局总办周冕是旧相识?”纪繁宸问,“不知能不能托他打听打听这铁路什么时候能恢复运行?” 贺贵一时摸不准纪繁宸到底想干什么,只道,“我们确实是旧相识,但铁路恢复运行至少得打完仗的,可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问他他也不知道啊。” “也是”,纪繁宸点头,“我还听说一件事,听说这周冕跟俄国人签了很多合同,有卖林子的,卖地的1,据说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二十余万垧。我知之甚少,但也觉得此事不妥,既然贺老板与他是旧相识,不知能不能规劝一下。” 纪繁宸几句话,把周冕干得缺德事儿卖个底儿掉,在座的都是商人,很多平日里就没少受俄国人的气,如今听说这周冕居然擅自把地卖给了俄国人,无一不愤慨。 “这……朝廷既然派他来当总办,他这么做想必朝廷授意吧”,贺贵小心翼翼地说,“上头都没说什么,他又没惹到咱们头上,我实在是不方便开口。” 贺贵的话让一些人沉默了,同时也让另一些人的怒火烧的更旺了。鞋店老板丁志友平时甚少说话,此时却也忍不住了,“等到他惹到咱们头上?贺老板,你是打呼兰城来的,呼兰城破的那一日什么惨状你可还记得?等到他惹到咱们头上来,那还来得及吗?如今不过是让你上嘴皮子碰下嘴皮的说几句话规劝一下而已,你都推脱?” “并非我忘了当日惨状”,贺贵说,“只是这事儿与我,与商会都无关,他又是朝廷派来当总办的,你叫我如何插手?” ———————————————————————————— 1《哈尔滨市志.大事记》:3月6日,黑龙江省铁路交涉局总办周冕与霍尔瓦特订立了《黑龙江省铁路公司伐木合同》,划定林段,由铁路公司开采。3月23日,周冕擅自与中东铁路公司全权代表达聂耳、划分地亩委员会帮办留宾签订《黑龙江省铁路公司购地合同》。自松花江北岸石当站至满洲里,各大、小站拟扩展20万垧。 第四十五章 “并非我忘了当日惨状”,贺贵说,“只是这事儿与我,与商会都无关,他又是朝廷派来当总办的,你叫我如何插手?” “他这哪是卖地啊,根本就是卖国!”周时英有些激动地说道,“如果放任这种人胡作非为,哪天他高兴了,把傅家店的地都卖给了俄国人,咱们岂不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当年我和家父随商队来东北做生意,遇上拿义和团当借口进犯的俄军,抢钱抢货不说,还要杀人,家父就是死在他们的枪口之下,整个商队只有我活了下来。如此行径与畜生有何分别,怎么能将土地卖给他们?” “周老弟到底是想说俄国人是畜生,还是说我和那位旧相识是畜生?”贺贵面色阴沉地看着周时英,“其实周老弟若是这么恨俄国人,大可自己上阵杀敌去。如今日俄开战,俄国不是善类,日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怎么听说周老弟的合众商行与日本商人素有来往。要说这场仗也是日本人先开战的,你能囤积居奇,难不成是日本人给的消息?如果说我那位旧相识是胡作非为,那周老弟你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说我可以,但合众商行不能由着你这么恶意中伤”,周时英拍案而起,“说话要有凭有据,你何时何地看见哪个日本人给我们消息了?你说我们商行哄抬物价,我们何时率先涨价?直到现在合众商行的价格也至少比市价低一成。我们是囤积了不假,可今天在座还能开张的老板,哪个不是早早做了准备。更何况囤积也不是没有风险,若是先前告诉大家,万一仗没打起来,大家伙还不埋怨死我们?” “好了好了”,纪繁宸摆了摆手让周时英坐下,“贺老板,虽说卖的不是傅家店的地,但毕竟都是大清的土地,如果你能说上得话,还是请说一说。要是这周围的木材,土地都归了俄国人,那不是也断了咱们的财路嘛,你说对吧?” “纪会长说的有理,我尽力而为”,贺贵顺着他说道,“但是他听不听,我就不敢保证了。” “这是自然”,纪繁宸说,“这几年大伙在生意上也受了不少俄国人的闲气,刚才有些失礼,贺老板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不会”,贺贵说,“在座也都是有血性的人,我明白。” “那就最好了”,纪繁宸笑着说。 贺贵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看了一眼周时英的方向。 74. 众人散去后,贺贵面无表情的钻进了马车,却不想姚顺昌已经在里面坐着了。 “老哥,宽宽心,别跟后生一般见识”,姚顺昌说。 “周时英年纪轻,让人三言两语挑拨了也没什么稀奇”,贺贵说,“那丁志友一把年纪了,还真是白活了。” “老哥你的意思是?” “纪繁宸提起这事儿就是冲着我来呢,你看不出来么?” “纪繁宸在傅家店做了好些年生意才有了今天的阵仗,老哥你来了没多久,生意却做得这么大,他自然是看你不顺眼”,姚顺昌想了想说,“但是周时英那后生也不简单,说不准他就是顺着纪繁宸的意思……”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教训一下是应该的,但是……”贺贵看了姚顺昌一眼,“你过来有什么事儿?” “老哥,你记不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老孙头?” “记得”,贺贵说,“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嗯,但他还有个女婿呢,我前阵子去三十六棚那边找人干活,听他跟人白话,觉得蹊跷,就细打听了一下”,姚顺昌冷哼了一声,“给他点钱,他就什么都跟我说了。” “都说了什么?” “这人叫宋迟,他说合众商行的那个何穆,赌钱很有一手。那时候他本来刚和老孙头吵过一架,抢了布行账面上的钱去还债,因此手头紧得很,不敢赌太大。后来在赌坊里遇见了何穆,那小子十赌九赢,这宋迟一看,那就跟着下注吧,准没错啊。一连好几天,都是赢多输少,手里便有了些钱。但那何穆赢得更多,这宋迟就眼热了。何穆就跟他说,‘你本钱太少,让你买中了,也赢不了多少钱。’宋迟一听对啊,就要朝他借钱,何穆说他没有抵押不肯借他。老哥你想想,那个布行,连账面上的钱都让他拿去还债了,还能剩下什么值钱的,那就剩下房契了啊。就这么着,那宋迟把房契抵给了何穆,借了二十两。他手里有了钱,就不稀罕跟着何穆下注了,结果这二十两没几天就输没了,欠钱还不上,就跑了。” “周时英倒是常见,徐卿之也在商会露过脸,可是那何穆……”贺贵仔细想了想,“一次都没见过。” “我听人说那何穆原本就是在傅家店打零工的”,姚顺昌说。 “打零工的能十赌九赢?”贺贵不信。 “也有人说,他以前是个小流氓,和人合伙设赌局骗人钱”,姚顺昌压低了声音说。 贺贵把周时英、徐卿之还有何穆三个人的关系琢磨了一遍说,“要是这样的话,就只能是周时英让何穆去骗的那个宋迟,事成了,为了封住何穆的嘴,干脆养在身边。至于徐卿之,八成买中国大街地号的时候他就惦记上了,所以闹疫症的时候才往医馆送了那么些东西。” “你说这人不大,心思可是够重的”,姚顺昌感慨道,“老哥你看,他们商行叫合众,这众字有三个人,可不就是指他们仨么,闹了半天人家早早就写牌匾上了,咱们还找人打听呢!” “他家本来就是经商的,年纪轻轻就走南闯北,心思重些也正常”,贺贵说,“只是今天他当众给我难堪,我要是不敲打他一下,别人还以为我怕他。” “老哥说的是,这些小兔崽子心狠手辣的,让他们做大了,肯定连立足之地都不给我们留”,姚顺昌说。 “说得好像你做大了能容下他们似的”,贺贵摇了摇头,“那个宋迟闲着也是闲着,让他去合众商行门口闹一闹,也让大家听听他们干的这些事儿。” “好咧”,姚顺昌痛快的答应,“那小子穷得就差当裤子了。” “对了,之前让你打听跟着徐卿之的那个年轻人,怎么你说去打听后来就没信儿了?”贺贵问。 “哦,那小子啊”,姚顺昌拍了下脑袋,“我还真打听了,不过不是什么有来头的,所以我就给忘了。那小子姓林,就是徐卿之从医馆带出来的一个小跟班,来傅家店也没几年。老毛子当年为了修路不是招了好多人么,他们家就是这么跟着筑路队到这儿的。后来听说他身体不好,就没在筑路队待着,一直在徐世淮的那个康济堂帮忙。义和团打进田家烧锅的时候,听说他爹和他大哥都下落不明了,估计是死了。” “我说怎么看着他眼熟呢”,贺贵经提醒想了起来,“我去徐世淮那儿碰了一鼻子灰的那次,就是他给我倒的茶水。” “你看,我就说吧,不过就是个小跟班”,姚顺昌笑着说,“只不过呢,那徐卿之是留洋回来的,处事作风和别人不同,对下人都客客气气的,这个姓林的小子也分外倚重,听说很多事情都交给他去管。” 贺贵点点头,“既然是能管事的,想来也有些小聪明。” “一个跟班的,再聪明也聪明不到哪儿去”,姚顺昌附和道。 第四十六章 75. 周时英回去的时候自责了一路,何穆见他一脸严肃便问怎么了。周时英沉着脸说,“我一时气急把贺贵给得罪了。” “咱们与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怎么还能得罪着他呢?”何穆问。 周时英先把贺贵哭穷的事儿学了一遍,又说,“后来纪繁宸又提起那个铁路局总办卖地给俄国人的事,那人与贺贵是旧相识,纪繁宸不过让他去规劝一下,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有些生气,就顶撞了他两句,谁知他竟然说咱们商行跟日本人勾结,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周时英说起这事儿又气愤不已,“我就拍桌子跟他吵起来了。” “那他还说什么了?”何穆问。 “让纪繁宸挡回去了”,周时英说,“不过我看他那眼神,这仇他算是记下了。” 何穆想了想说,“这事儿得告诉鸿文一声。” 周时英看向何穆,林鸿文一旦知道了这件事,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怪他。 “你别多想”,何穆解释道,“我只是怕贺贵先朝中国大街那边下手,所以必须得让鸿文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周时英说,“那我这就去告诉他?” “还是我去吧”,何穆说,“你刚回来,先歇会儿吧。” 何穆心里确实是有些怪周时英的,与贺贵这种人有过节,对刚刚有起色的商行来说不是件好事。但之前查贺贵的事情,又只有他和林鸿文知道,周时英并不知情,因此也不能全都怪他。 何穆有些抑郁地坐在马车上,也不知道这事儿该怪谁。追根溯源,最应该怪的是那个纪繁宸,降价就降价,提什么卖地的事儿,想让贺贵去规劝私下里说就好了,诶?何穆忽然想明白了。 到了中国大街,林鸿文没在,只有徐卿之一个人在店里,见他来了还有些惊讶。何穆刚想说明来意,就见林鸿文左手抱着一袋子东西,右手还拎着只烧鸡,打外面进来了。 “卿之,这烧鸡可好吃了,我刚才打老远就闻着香味了。诶?何穆?”林鸿文眨了眨眼睛,立即反应过来,“时英出什么事儿了?” “你先把东西撂下,我慢慢跟你说”,何穆道。 林鸿文见他这样,知道不是什么急事儿,心就放下了一半,“我刚才去八杂市儿了,买了好多吃的,你是不是也没吃饭呢?来来来,坐下边吃边说。” 林鸿文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桌上,“这个是烧饼,这个是锅盔,韭菜盒子。” “……你全买的主食啊”,徐卿之忍不住问道。 “不是啊”,林鸿文说,“我这不是还没掏完呢么,还有酱牛肉,薰猪爪,盐水花生,烧鸡,对,我还买了块烤羊腿。” 何穆眼瞅着林鸿文铺满了半张桌子,“吃得完吗?” “好吃的太多了”,林鸿文说,“看什么都想买。本来不想买这烧鸡了,那老板非拆了个鸡翅膀给我,我就尝了一口……” “然后就买了是吧”,徐卿之替他说了后半句,抬头冲着何穆无奈地摇摇头,“自打钱回笼之后,他就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何穆忍不住乐,林鸿文一边洗手一边说,“前段时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好不容易松快点了,我去趟八杂市儿还不能随便买买么?” “行,当然行了”,何穆拉过张椅子坐下,林鸿文塞给他一个烧饼,何穆咬了一口,外皮松脆,里面油盐够味儿,混着芝麻嚼在嘴里,香得很,“这烧饼不错啊。” “是吧”,林鸿文专注地撕着烧鸡,“我跟你们说,下回咱们一起去,保管你们没空说我,光顾着流口水。” 说着,又去后面拿了盘子碗筷,先给烧鸡和牛羊肉装盘,又把碗筷一一布好,何穆看得目瞪口呆,转脸去看徐卿之,却只见他一脸平静,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林鸿文最后入座,三人先是埋头吃了个半饱,何穆才开口说起了周时英的事儿,徐卿之听了也不禁皱起眉头问,“那个纪繁宸是不是想拿别人当枪使?” “你也这么觉得?”何穆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他为什么不私下说这事儿。” “恐怕他早就看不惯贺贵了,今天商议降价,贺贵又哭穷,谁不知道他那粮店和榨油坊富得都要流油了”,林鸿文说,“卖地的事儿确实让人义愤填膺,但说破天,那都是周冕干的,跟贺贵没什么关系。他不过是抛个引子出来,让贺贵惹了众怒罢了。这事儿你也别怪时英,他爹的坟前两年才迁过来,商队还有好几十口子人连坟头儿都没有呢,提起这种事儿,他能不气急么。” “只是咱们的状况才刚刚好转”,何穆说,“就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你也别急”,林鸿文说,“贺贵既然能把生意做大,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答应纪繁宸不计较这事儿,要是转身就把咱们怎么着,不显得他言而无信吗?” “我倒宁可他沉不住气”,徐卿之说,“时间拖得越久,他要送咱们的礼就越大。” “平时注意点就行了”,林鸿文说,“至少这场仗打完之前,他应该是不会分心对咱们下手的,真到了那时候,见招拆招就是了。” 何穆吃完饭就张罗着要走了,林鸿文送他出去。何穆明白他这是有话不方便当着徐卿之说。两人沿着中国大街走了几步,林鸿文便开口道,“叫你那几个人机灵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注意点。卿之和时英不知道他的底,可咱们俩知道。” “我明白”,何穆说,“我也是担心这点才过来和你说的。” “回去替我宽慰时英两句,让他别放在心上”,林鸿文说着,替何穆叫了辆马车。 “我知道了”,何穆应着,上了马车,“回去吧。” 76. 何穆回去后,把林鸿文的话全部带到,可周时英并没有被宽慰多少,还是一副自责的样子。何穆说,“你再这样我把红姐找来了啊,我看也就她治得了你。” “什么叫就她治得了我?”周时英不服气地说,“我好好的怎么就被人治住了?” “那谁知道了?”何穆笑道,“我就知道去年冬天的时候,也不谁,愁得整宿睡不着觉,后来去了红姐那儿,嘿,你猜怎么着,他就能睡着了!” 周时英斜了一眼何穆,没有出声。秦红自然是很会宽慰人的,即便她不开口,周时英也觉得心安。每每头疼的时候,想起她指尖的温度,似乎多少就会好些。周时英贪恋着这种温度,他喜欢亲吻秦红的手指,喜欢它们碰触自己时的感觉,那触感总让他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不能自拔的周时英,晚上又管不住腿地去了莳花楼。秦红前几年风光无限,身价也水涨船高,可打去年开始,她说自己年纪大了,推了好些客人,平日只见见几个熟客。可她这几个熟客也都是老鸨惹不起的,想着她这些年为莳花楼赚了不少钱,也就随着她了。 周时英到的时候,秦红正在吃饭,见他来了,便笑着招呼他坐下,又吩咐人添了双碗筷,“新换的厨子,油爆双脆做得好吃的不得了,快尝尝。” 周时英夹了一筷子,确实脆嫩滑润,咸淡也适中,于是由衷的说“确实不错。” 秦红给他盛了碗瓜片蛋花汤,“我这几天试了几道菜,都做得不错,比以前那个厨子好。今天是晚了点,下回,下回让他给你多做几道。” “好啊”,周时英低头笑着答应。 秦红歪着头端详了他一会儿,“是不是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 “什么都瞒不过红姐”,周时英苦笑道,“我一时冲动做错了事。” 秦红一怔,“你糟蹋谁家姑娘了?” 周时英一听这话就呛着了,咳了好一会儿两眼泪光闪闪,“我哪有闲心去糟蹋谁家姑娘。” “不是就好”,秦红眉开眼笑地帮他倒了杯茶水,“那你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儿,能不能跟我说说?” “生意上的事儿”,周时英有些沉闷地说,“虽然他们都让我宽心,但我确实是给他们惹了祸。” 秦红思量了一下说,“事情既然已经做错了,不如想想怎么补救?” “这事儿难就难在一时半会儿都补救不了”,周时英说。 秦红说,“你们的弯弯绕绕我虽然不懂,但做生意终归是为了赚钱。做错了事,想必最后也是归到少赚钱或者赚不到钱上,既然如此,你就舍出本事,多替商行赚钱也就罢了。” 周时英听了,展眉一笑,“红姐果然心思通透,我烦了大半天,你几句话就把我开解了。” “其实论起心思来,鸿文也是个细心的人,你也别总是自己操心,分些事情给他,他也能做得很好”,秦红说道。 周时英心说我哪儿支使得了他啊,但嘴上还是说,“鸿文是卿之带来的,我不好支使他做事。” 秦红虽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但这番说辞她倒也能理解,只是微皱着眉头说,“你们得对他好点,小心被别人挖了墙角。” “这是当然,卿之本来待他就如同兄弟,常来往的那些生意人都知道,见他跟见卿之本人没什么区别”,周时英笑着说,“你放心,我们从来不亏待自己人。” 秦红点头说,“那就好。” 第四十七章 77. 第二天一早,周时英大老远的就看见商行门口围了一堆人。费了半天劲扒开人群进去,就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披麻戴孝地跪在商行门口,手里还抱着一个牌位,此时正哭天抢地地嚎着。 周时英刚挤过去,就听周围有人说,“你既然说你老丈人是合众商行的人逼死的,他就是合众商行的老板,你不认识他?” 围观的人齐刷刷地看向周时英,周时英一头雾水地看着披麻戴孝的男子,他细细打量着这个人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是他!”那人喊道,“是那个姓何的,他设赌局骗我钱,又拿房契逼死我老丈人。” 他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但周时英却听愣了。当年林鸿文说有铺子却没到手的时候,他不是没有疑心。只不过半个月后,林鸿文真的带他去看了铺子,疑心才消了些。但莫名其妙出现的何穆让他觉得很奇怪,因为之前林鸿文从未说过还有第三个合伙人。何穆当时只说这铺子的主人欠他钱,至于为什么欠他钱,不仅当时没有细说,这几年都没有提过。 周时英思忖了一下,想就算这事里面有再多弯弯绕绕,都是他们三个人的事,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于是镇定下来看着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和这铺子原来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那人说:“我叫宋迟,这铺子原来是我老丈人的。” “你瞧这大热天的,大家伙儿跟你在这儿站着也挺不容易的”,周时英看了看人群,“这样,当着大家的面儿,你有什么委屈说清楚点。你说何穆设赌局骗你,他是在哪儿设的赌局?他是自己骗你的还是有同谋?” “就是不挂匾的那家赌坊”,宋迟答道。 “你是说他串通了整个赌坊骗你?”周时英反问道。 “他要不是串通了别人来骗我,怎么赢得那么多?”宋迟说。 “我虽然不是好赌之人,但也知道赌这种事情主要靠得是运气”,周时英笑道,“光凭他赢得多,就说他跟别人串通,这有点太信口开河了吧?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串通了,那也是赢了钱往自己口袋里揣,你怎么会受骗的呢?” “我跟着他一起下注……” “他强迫你跟着他下注了?” “这……” “你看人家赢得多就跟着人家下注,输了又说别人设局骗你”,周时英摇摇头,“你这分明是无赖嘛。” 人群里也有认识宋迟的人,看到此处不免插嘴道,“周老板不必与他费口舌,他老丈人明明是被他活活儿气死的。他爱赌钱是出了名的,当年为了抢钱还债,把他老丈人的头都打破了。” 周时英笑着说,“我也觉得奇怪呢,这铺子我们都买下来三年了,你若真是想鸣不平,早就应该来了,怎么会拖到现在?这三年你都干嘛去了?” 宋迟被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候,何穆到了。他看清宋迟的脸后先是一怔,继而冷着脸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你拿了人家多少银子来泼我们脏水?” “你血口喷人”,宋迟哆哆嗦嗦地指着何穆说道,“明明是你坑我!” “我坑你?”何穆两步走到他跟前,“你朝我借钱,我根本就不想借给你,是你死缠烂打非要借。你拿房契出来的时候,我说不妥,让你去抵押给当铺,你不肯,非说几日就还去当铺不合算。后来你输了钱,人就跑了,我在赌坊等了你好几天都不见踪影,跟别人打听也都说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没办法才去收的铺子。我看你岳父年纪大,你媳妇儿又怀孕,不仅让他们把存货都搬走了,还额外给了他们五个银元。怎么这些事儿你都不跟大家说说呢?” 周时英见何穆伸手,赶忙拦住他小声说,“千万别动手,动手咱们就理亏了。” 围观的人指责宋迟的越来越多,何穆手让周时英拽着,想上脚又怕惹周时英不高兴。一肚子火没地方撒,只能干瞪着宋迟。周时英说,“看来给你钱的人也没指望你能把我们怎么样,不然怎么连话都没编好?” 宋迟最终被人轰走了,围观的人也只当不花钱看了场猴戏渐渐散去了。但何穆知道这事儿没完,果然进了商行,周时英就把他叫进了里屋。 何穆进去坐下后,后背就起了一层冷汗。周时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何穆正想着要不要说实话,周时英又开口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傅家店这么多人,总会有人知道。” “我以前在田家烧锅那边跟人设赌局骗钱”,何穆思量了一会儿说。 “鸿文知道吗?”周时英问。 “他不知道!”何穆有些激动地说,“他不知道这些事。后来我们骗了一个有钱人,那人找人围堵我们,同伙的人不是跑了就是被打残了,我从田家烧锅跑到傅家店,靠打零工讨生活。有一天鸿文来找人干活,他看我机灵,就让我帮他打听新兴街上店铺的消息。我想他肯定是要做生意,就帮他留心每一家的消息。后来让我知道老孙头的女婿,也就是那个宋迟,好赌成性,为了还债居然把布行账面上的钱都给抢了。还和老孙头大打出手,把老孙头的脑袋都打破了。我把这些事说给鸿文听,鸿文只是让我多留意他们,说如果铺子出兑,就赶快告诉他。” “他没让你去骗宋迟?”周时英怀疑地问。 “他都不知道我以前干什么的,怎么可能让我去骗宋迟?”何穆说,“是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我不想每天早上一醒来连早饭都没有着落,不想在大冬天连个烤火的地方都没有。我知道宋迟好赌,正好,我拿手。我去赌坊赌钱,连出千都不用,他就上钩了。跟着我下注,却又不敢完全相信我,所以我赢得多,他赢得少。” “那房契呢?”周时英说,“你怎么说服他拿房契来做抵押的?” “说服?”何穆不屑地冷笑着,“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你想想,他连账面上的钱都拿走了,那布行除了房契还能剩下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不过跟他说他的本钱太少,就算赢了也赢不了多少,他就颠儿颠儿要跟我借钱了。我再假装为难,说他太穷怕他借了不还,他就上赶着把房契送过来了。你也知道,赌这种事靠的是运气,他要是真有运气,也不至于赌了这么多年还穷成这个德行了。我拿到房契之后,就没再管他,果然没几天他就输个精光,怕我要债连夜跑了。我收了铺子,就去找鸿文,说房契已经在我手里了,想做买卖只能让我入伙。” “之前的是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周时英死死地盯着何穆问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何穆斩钉截地说。 周时英打量了他一会儿说,“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在和什么样的人合伙做买卖。” 何穆说:“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 “但我没做过损害商行利益的事。” “我也知道”,周时英说着站了起来,“这件事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就算了,以后别再这样了。” “知道了”,何穆看周时英往外面走去,刚舒了一口气,周时英又转过来说,“你们没有事情瞒着我了吧?” 何穆吓得一激灵,忙摆手说,“没有没有。” 周时英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第四十八章 78. 何穆知道这事儿必须尽快告诉林鸿文,但怕周时英猜疑,只能忍到晚上打烊以后,偷偷跑去林鸿文的住处,把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林鸿文听了并无诧异,只说,“是贺贵干的吧?” “不可能”,何穆说,“盯着他的人没发现他跟宋迟来往。” “这事儿他不用亲自去”,林鸿文说,“他可能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没动,直接让姚顺昌去办的,你的人没发现,也是正常。” “那我跟时英那么说,没什么不妥吧”,何穆忐忑地问,“事情太突然,来不及和你商量。” “没什么不妥”,林鸿文笑笑说,“但是不管你怎么说,时英都不会全信的。”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要是个那么容易被蒙在鼓里的人,他就不会跟我合伙做生意了”,林鸿文笑着说,“所以不管你怎么说,他都不会相信我从始至终什么都不知道的。”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挺着”,林鸿文说,“说破天宋迟借钱这事儿是你情我愿,他最多觉得这事有些不正派,但也挑不出大的错处。” “他问我还有没有事瞒着他,我说没有”,何穆想了想说,“不对,他问的是,‘你们没有事情瞒着我了吧?’” “我就说他不会全信的”,林鸿文笑着说,“你说没有是对的,不然难道还把杜心竹的事告诉他么。” “但是万一以后像现在这样被翻出来呢?”何穆问。 “那就等翻出来的时候再说”,林鸿文看了眼桌上的油灯,“你现在说,他立马能跑来找我拆伙,以后说他就以后再拆伙。左右都是一样的,还是晚来些好,也许晚些时候,人也就变了。” 何穆叹了口气,林鸿文安慰他说,“别想太多,再亲近的人都不可能毫无保留,脱光了睡一起的夫妻还各有心思呢,就别提咱们了。不过既然和贺贵的梁子结下了,那我就得找人疏通疏通了。” “什么人?”何穆问。 “枕边人啊”,林鸿文有些揶揄地说着。 何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林鸿文说,“行了,不说这事儿了,我明天上午在傅家店待着,胡瞎子是不是还在新兴街口算命呢?” “是啊,你问这个干嘛?” “我不是说要往算命的幡子上写大字嘛。” “真写啊?”何穆以为他不过一句玩笑话。 “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林鸿文认真地说。 79. 林鸿文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说往幡子上写大字,就往幡子上写大字。几日时间,埠头区那些算命的幡子背面都写上了合众商行几个大字,举着这样的幡子走街串巷那叫一个显眼。林鸿文还去找了傅家店的胡瞎子,胡瞎子捻了下手里的卢布说,“太多了,用不着这些钱。” 林鸿文说:“都是这个价,我谁也没多给,谁也没少给。” 胡瞎子想了想说,“这样,你让我给你摸次骨,说得准或不准呢,你就那么一听,这样我也心安了。” 林鸿文笑道,“我也不信这个啊。” “信不信的,你就一听,觉得我说得有理呢,就多记几日,觉得我纯属胡说八道呢,听过忘了就是了。” “成”,林鸿文应道。 胡瞎子伸手双手从林鸿文的耳后摸起,然后又从脑后绕到面前,印堂、眉骨、鼻梁、嘴唇一一摸索了一遍,最后还拉起林鸿文的手摸了摸。林鸿文一直默不作声,就等着看他怎么说。 “你这骨相还真不好说”,胡瞎子咂了咂嘴,又抬手摸了摸林鸿文的后脑勺,“你看你这骨头,上尖下阔,雄突有势,放以前,那就应该是个武将的骨相。” “那放现在呢?”林鸿文笑着问。 “别打岔,我一句句说”,胡瞎子接着说,“若放以前,往大了说那得是个屏藩重臣,往小了说也得是个边镇守将。这种骨相的人,持勇好斗,立威好杀。天生英明有智,凡事多机警,心毒而有恒,阴险而有智。残忍之心、恻隐之心兼而有之;□□之恶、施济之善两者皆有。” 林鸿文抬眼看了一下胡瞎子,虽然明知道他看不见,但脸色还是沉了下来。他不吭声,胡瞎子自然不知他不悦,仍是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听你说话斯斯文文,又在商行做事,想来不是做武将的料。只是既然生了这骨相,恐怕以后这生意场上,你也是个杀伐决断,心狠手辣的角色。” “还有呢?” “你与父母兄弟缘浅,少时穷困潦倒,之后便衣食无忧。你唇薄无棱,不是深情之人。手骨不错,应有不少贵人相助,只是你既然薄情,想来与贵人的缘分也不会太深。你这骨相并非长寿之相,要好自为之。” “多谢提点”,林鸿文声音平静,听不出半点异样,嘱咐了胡瞎子几句就走了。 胡瞎子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远,低头嘀咕道,“好自为之只怕也不得善终啊。” 80. 林鸿文从胡瞎子那儿离开之后,就去了杂市儿,很长时间没来了,有些摊位换了人,他熟悉的人已经不多了。林鸿文想起几年前他刚到医馆,第一次来杂市儿,只觉得眼睛都要看不过来了,每一样东西都新鲜,每一种食物看着都好吃。如今再来却觉得杂市儿很小,一会儿就能逛完,好吃的也没有八杂市那么多。 林鸿文走到田嫂的小食摊,在他的记忆里,饭口时间这里总是人多的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而今天,同样是午饭时间,人却寥寥。田嫂见了他,先是一愣,然后便拉着他坐下,激动得说话直磕巴。 “婶儿,怎么今天人这么少?”林鸿文纳闷地问道。 “哪儿是光今天人少”,田嫂说,“这一年多来都这样,如今做买卖的人多了,呐,前年那个张包铺一开,好多人都奔那儿去了。你吃饭了没,没吃在这儿吃点。” “我吃过了”,林鸿文说,“就是路过过来看看你。” “鸿文,婶子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眼花了”,田嫂有些失落地说,“那天我在太古街那头儿看见个姑娘,我就觉得她好像是我闺女。” “要是真是,那不是好事儿吗?”林鸿文说,“怎么婶儿你还发愁呢?” “婶儿当时都傻了,就知道跟着人家走,都忘了追上去问问人家,就一直跟着跟着,结果跟到了桃花巷”,田嫂抹了抹眼角,“鸿文啊,我宁可是自己看错了啊.” 林鸿文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在我看来,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桃花巷也好,哪儿都好,活着总比死了强。” 田嫂怔了怔说,“可是桃花巷都是做那种营生的啊。” “婶儿,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起你闺女,说希望她在哪儿好好的活着,难道她没好好的活着,就还不如死了么?”林鸿文问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心疼她命苦”,田嫂说,“就算是卖给谁家做丫鬟也比这强啊。” “被卖到哪里也不是她说了算的”,林鸿文垂下眼睛说,“婶儿你一个女人出入那种地方不方便,不如你说说她长什么样,我帮你找找,如果找到了,尽量帮她赎身就是了。” “她是大眼睛,双眼皮很窄,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田嫂仔细想着,“对了,她右手手腕内侧有颗小米粒大小的痣。” 林鸿文说,“我记下了,以后会留意的。” “不过鸿文,若是真找到了,赎身的钱婶子会想办法凑的,你赚钱不容易,别搭在这上面”,田嫂说。 “看看数目再说”,林鸿文说,“婶儿你不用担心我,商行生意好,我也比较宽裕。” “婶子也听人说了,你们的商行生意不错,东西好,还不贵,可是你毕竟只是个伙计,就算富余,也别乱花,好好攒着,不然以后拿什么娶媳妇儿?” 林鸿文笑着说,“婶儿你想的可真远,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林鸿文真心希望能找到田嫂的女儿,当年老孙头一事田嫂是知情的,但她答应了林鸿文不和别人说,这三年来就真的没和人说过。林鸿文感激她说到做到,但也隐隐担心她哪天会反悔,如果能帮她找到女儿,让她欠自己个人情,那便再好不过了。 第四十九章 81. 林鸿文从杂市儿出来,便直奔桃花巷去了。帮田嫂找女儿是真,找贺贵的枕边人更是真。天还没黑,醉胭脂人不多,林鸿文刚一进去就看见了茹婷,正想说话,只见茹婷眉头一皱,瞪了他一眼转头就往楼上走。 林鸿文叫了她一声她也没应,便召唤过来一个小厮,塞给他些零钱说,“我想见见茹婷姑娘。” 那小厮接了钱,眉开眼笑地说,“好咧,我这就帮您去传话。” 过了没一会儿,那小厮哭丧个脸回来说,“这位老板,我这好话都说尽了,茹婷姑娘就是不肯见啊。” 林鸿文笑笑,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礼盒,“你把这个交给茹婷姑娘,就说既然她不愿意见我,我就走了。” 那小厮上楼没一会儿,茹婷就推了门出来,一脸焦急地向楼下张望,林鸿文抬头看向她那双有些慌张的眼睛,笑了。 茹婷看他笑,气得扭头又进去了。林鸿文不紧不慢地上了楼,小厮站在门口笑得揶揄,小声跟他说,“茹婷姑娘这是跟您耍花枪呢。” “你倒机灵”,林鸿文又塞了些钱给他,小厮乐呵呵地下楼去了。 茹婷在屋里背对着门口坐着,林鸿文径自走进去带上门,坐到了她对面,“还生气呐?” 茹婷瞥了他一眼,“你谁啊?” 林鸿文笑笑,“你上次不是说要是急匆匆的,就别来了么,我这一年多来都忙得昏天黑地,好容易缓口气了,就来看你了。” 茹婷见他还记得自己一年前讲的话,气便消了一半,抬头又看他比去年清减了一些,想来也没说假话,“当真忙得一点空都没有?” “倒也不是”,林鸿文垂着眼睛说,“你在这里,外面的事情知道的少,这一年多来,生意难做得很,冬天的时候,商行困难得都要靠借钱维持了。” 茹婷听他话里透着落寞,想来那段日子实在难熬。生计都成问题,哪还有闲心来桃花巷这销金窟?茹婷有些紧张地问,“那现在可好了?” “好多了”,林鸿文笑着说,“不然我也没法来看你啊。” 他这一笑,似醉非醉,两眼仿佛两弯月牙儿,满眼的深情看得茹婷心神荡漾,早已没了先前的怨怼,只是嗔怪道,“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 “忘不了”,林鸿文云淡风轻地说着,看了眼桌上的礼盒,“我在美国洋行挑的,想着你戴上会好看,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 茹婷客人不少,但会从洋人商行里买东西送她的,却只有林鸿文一个人。她觉得连那彩纸和蝴蝶结也是好看的,于是小心翼翼地拆着包装,尽量不弄坏了。打开盒盖,便看见一对泛着银色光泽的耳环,乍一看好像是银的,可是仔细看却又不像是银的。茹婷以前也见过些金银首饰,如今却有点看不明白了。按林鸿文的作风,这么小巧的银耳环平日都应该是拿不出手的,更别提今天还带着点赔礼的意思了。茹婷一时有点摸不准这是什么,便抬头探究地看向林鸿文。 “这是铂金”,林鸿文说,“比金子还要贵重一些,不过物件小,也不会太显眼。我想你这儿人来人往的,太显眼了反而不好。” 茹婷把两只耳环放在手心仔细地看着,“这东西也太矜贵了。” “没什么矜贵的”,林鸿文说,“戴着好看就值得。” 茹婷欢欢喜喜地对着镜子把两只耳环戴上,回头问林鸿文,“好看吗?” 林鸿文笑着点点头,“正好衬你。” 茹婷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那两只微微晃动着的耳环,好像点睛之笔一样,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与众不同了。 “谢谢”,茹婷笑着说,眉梢里都带着喜悦,“挑了多长时间?” 林鸿文说,“你喜欢就好,花点时间没关系。” 他说得轻巧,茹婷却不那么想,她想着这首饰本来就是女人更在行,林鸿文一个老爷们去了肯定是要挑花眼的,他能选出个衬自己的,可见心里是有自己的。 茹婷走到门口,从里面把门闩插上,回头见林鸿文正浅笑着看向自己,一瞬间竟有些失神。茹婷想起曾经有个客人说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些勾人,如今看着林鸿文,茹婷算是彻底明白什么叫勾人了,这人要是冲你笑起来,别说人了,连魂儿都能勾走。 林鸿文站起来慢慢走到她身边,好笑地看着门闩,“天还没黑,这么着急关门做什么?” “明知故问”,茹婷嗔怪着推了下林鸿文,林鸿文靠在墙上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窗外斜阳如血,映在他脸上,添了几分邪气。茹婷一怔,看着林鸿文如妖似魔的脸,一时竟有些害怕。林鸿文伸手揽过她的腰,吻上她的唇。 唇齿纠缠了一会儿,茹婷轻轻推了推林鸿文,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林鸿文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只见茹婷伸手抚上他的脸,轻轻地摩挲,最终停在了他的嘴唇上。 林鸿文的嘴唇有些薄,也不知是不是身体不太好的缘故,平时总没什么血色。此刻染上了茹婷的胭脂,有些骇人,却也更撩人。茹婷的拇指稍稍用力,把胭脂擦得越过了嘴唇的边界,然后又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两人正亲得难以自控,忽然有人敲门,只听小厮在门外低声说,“茹婷姑娘,贺老板来了,人在包厢呢。” 茹婷微喘着,紧皱着双眉看向门口,不悦地瞪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也只能平复了一下回他说,“知道了,我一会儿过去。” 林鸿文给她理了理衣服,茹婷小心地看着他的表情,喃喃地解释说,“他是个大老板,惹不起的。” “我明白”,林鸿文说,“你先去,我等一会儿再走,省着被他看见,再唠叨你。” 茹婷见他此时还在为自己着想,不免对贺贵又多了几分不满,“你不必太顾忌,他在包厢里,你走他也看不到。” “以防万一”,林鸿文说,“一来是怕他念叨你,二来我老板前两天在公益会跟他拍桌子吵了几句,虽然他不见得能认出我来,但以防万一嘛。” “你说的可是那个姓周的老板?”茹婷问道。 “是,你认识他?”林鸿文问。 “只见过一面”,茹婷说,“我记得是个斯文人,能把一个斯文人逼得跟他拍桌子,可见他有多过分。”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听说他在公益会开会的时候,说我们商会勾结日本人,囤积居奇”,林鸿文试探着说。 “嘁”,茹婷不屑地笑笑,“这可真是贼喊捉贼。” “怎么说?” “别的不说,他手底下的那人,我不清楚叫什么,大约三十上下的年纪,领着那个叫山田的日本人都来了两回了。这还是我看见的,那还有我没看见的呢?”茹婷说,“如果不是他的意思,那人能领日本人来?要说他们勾结日本人,我倒是有几分相信。” 林鸿文看她撇嘴的样子忍不住乐了,“行了,你快去吧,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 茹婷看了他一眼说,“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林鸿文笑着问,“你想我什么时候来?” “我想你明儿就来”,茹婷说。 “好,那我就明天来”,林鸿文说。 茹婷听了,这才扭着腰肢向门外走去。 林鸿文低着头思量了一会儿,听着外面的没什么动静了,才走了出去。谁知下楼梯的时候被来晚的姚顺昌撞了个正着。林鸿文侧身给他让路,姚顺昌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做过多的停留,直奔楼上去了。林鸿文不知他是不是认出了自己,回头看了一眼,只听包厢里贺贵大声地问,“怎么来的这么晚?”姚顺昌的声音低一些,林鸿文仔细分辨了一下,还是听不清说什么,只好作罢。 第五十章 82. 俄国人和日本人的战争还在中国人的土地上继续着,哈尔滨的俄国人越来越多,有些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有些是移居过来的平民。有些去了埠头区,有些去了傅家店。埠头区的俄国人,有钱些的住在中国大街附近,没什么钱的住在八杂市儿附近,还有些特别穷的,会住在三十六棚那边。比起埠头区,傅家店的俄国人显得更入乡随俗些,他们学着中国人穿长袍,穿布鞋,有的还会学些中国话。周时英连说带比划的跟几个人聊过,他们都说自己是穷人,在俄国就没有土地,所以搬过来。周时英纳闷地问,这儿的土地也不是你们的啊?那些人说他们的皇帝说了,搬过来这些土地就是他们的。 那年入伏后,日本向旅顺发起了总攻,双方在旅顺城外的203高地展开激战,俄军凭借多年修筑的防御工事,寸步不让,居高临下,顽强抵抗。期间被破坏的田地以及受到殃及的中国平民不计其数,战区之内赤地千里。 傅家店经常能看见一些从奉天逃难来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逃过来的。徐卿之有时候回到医馆,就会看见一些衣衫褴褛的人。徐世淮救治了很多逃难来的人,没有一个是一家齐全的。有的人说,俄国人来了就像蝗虫过境一样,粮食全都收走,连高粱黍子都要抢去做马粮,根本不给人留活路。有的人说俄国人逼着他们去修炮台,好多人只见去却根本不见回,土地说征就征,房子说毁就毁。有个老者哭得几乎昏厥,说日本人在他们村子里不问缘由就围住了三四十个人,他的儿子也在其中。日本人让他们挖一个大坑,挖好后就把人推进去活埋。无凭无据,就说他们是俄国人的间谍。 徐卿之一开始还会愤恨地说上几句,然而他很快就明白,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说得再多,也抵消不了切肤之痛。逃难的人群里,几乎看不见旅顺来的。有人说他们不是死于日本人的炮火,就是死于俄国人的屠杀。1 战争日益白热化,俄国人的工厂不分昼夜的运转,也不能满足前线的需要。俄国人开始大量的收购纺织品和食物,这导致滨江公益会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物资是拿来支援前线的,前线在哪儿,在奉天旅顺啊,卖给他们的东西越多,他们能坚持的时间就越长,奉天的百姓就越遭罪,所以坚决不能和俄国人做生意。另一派认为,现在俄国人还装模作样的跟你买,如果真的一点不卖,搞不好最后就得明抢,既然到时候指不定什么样,还不如一开始就卖给他们赚一笔。双方僵持不下,最终各退一步,公益会决定全体成员统一口径,以高出市价五成的价格,向俄国人出售物资。 “既然横竖都得卖,那就狠狠敲他一笔”,纪繁宸说。 合众商行夏天结束之前买下了几家做不下去的商铺,有卖杂货的,卖粮油的,卖成衣的。粮油店是徐卿之拍板买的,他说商行想扩大经营范围,必须要有门定海神针一样的生意,不能全都卖布匹、成衣这样的高级商品。高级商品利润大,但世道不好的时候,穷人大不了不买,一件衣服穿好几年也是常事。粮油却不一样,它们是低级商品,利润虽然不大,可是不管世道好坏,人人都要买。因此这门生意是根基,只要它不倒,其他的就有救。 林鸿文陪着徐卿之挨个铺子转悠了一圈儿,傅家店还在开业的粮油店不是太多,但只要是开业的生意都很好。路过贺记的时候,林鸿文忍不住感叹,“你说贺贵胆子也是够大的,粮食又不像别的东西,放个三年五载的不碍事儿。他一下收这么多,万一卖不完怎么办?受潮发霉了怎么办?” 徐卿之说:“只要贮存妥当,放两三年也不会变质的。” 林鸿文看了眼贺记粮油铺挤满人头的柜台说:“但愿吧。” 铺子多了人手不够用,周时英又张罗着招了些人,其中居然还有一个俄国人。这个俄国人叫伊万,二十多岁,右腿以前骨折过,好了以后也不像以前那样灵光。但力气很大,会说一些中国话,周时英想着店里也缺个能听得懂俄语的人,就把他留了下来。 林鸿文隔三差五地去醉胭脂报到,何穆和周时英都打趣他,说他被勾了魂,林鸿文也不反驳。茹婷一见他就高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只有亲热的时候,林鸿文能清净一会儿。虽然茹婷有些聒噪,但林鸿文从未打断过她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茹婷下一句会蹦出来什么,有用的,还是没用的,总之,都听了便是了。 茹婷所说的事琐碎得很,今儿说贺贵让手下送了钱给江边警察署的署长,明儿说贺贵派人招待了一帮奉天来的人,过两天又说姚顺昌让山田帮忙联系松花会的人。林鸿文听的是只言片语,怕自己想差了,又让何穆派人去打听。打听来的消息自然也是杂乱纷繁,什么都有。林鸿文把茹婷说的,还有打听来的消息放到一起理了理,贺贵的心思就渐渐明了了。贺贵应该是对奉天一直没死心,八成是想回去继续开烟管。如今日本人和俄国人打得不可开交,日本人听说还占了上风,可他不敢托大,两边都想拉拢。江边的警察署署长他送过钱,东商事街的松花会他送过礼,这样哪边赢了他都不吃亏。当然他也明白,这样容易里外不是人,于是都是偷偷摸摸的私底下运作,派下面的人去,不敢放到明面儿上来。 入秋后,天气转凉了一些,除了粮油店,收回来的店铺都已经上了轨道。徐卿之说这事儿急不来,仗打完了,才能收到粮食。而且粮油店本来在城外就有些地,只不过因为打仗所以荒了。他不急林鸿文也不急,左右其他几家都在赚钱,这家不营业也没什么大不了。 83. 日俄的203高地争夺战一直持续到12月初,双方共损失10万余人,最终日军经过白刃战取得了203高地,掌握了旅顺战场的主动权。此后日军重炮轰击港口内俄军舰船,以及旅顺城内军事设施,俄太平洋舰队至此不复存在。 这天林鸿文忙里偷闲地从杂货店里出来,准备去周时英那儿看看,却发现对门的鞋店换了匾。林鸿文记得这家鞋店本来的老板叫丁志友,在傅家店做鞋卖鞋也有几年了,前阵子看他关门,还以为是出远门了,却不想是结业了。林鸿文看着匾上的贺字,心说贺贵的手伸得可是够长的。 天上飘着小雪,林鸿文觉得不过瘾,他认为西北风卷着那种大片的雪花,刮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的阵仗才过瘾。然而过瘾和怕冷永远都是两回事,林鸿文钻进商行便挨着炭火盆坐了下来,手放在上方贪婪的烤着火。周时英看看他说,“今天不忙?” “还行”,林鸿文说,“我溜达了一圈儿,都挺消停,对了,咱们杂货店对门的那个鞋店,你还记得吗?老板姓丁的那个,刚才我看换匾了,让贺贵买下来了。” 周时英怔了怔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在公益会跟贺贵吵起来的那次?” 林鸿文点头,“记得啊。” “在我之前,丁老板也跟他吵了几句”,周时英说,“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这件事和他结业有点关系。” “这都说不准”,林鸿文说,“他有钱有势,看谁不顺眼,想整谁还不容易?” 周时英默默地理着账,林鸿文看了他一眼说,“别瞎想。” “我知道”,周时英说,“对了,仓库那边今天要到一批洋布,我现在走不开,你能不能帮我去验验货?” “成啊”,林鸿文应道,“我再烤一会儿火就去。” “不急,让伊万跟你去”,周时英嘱咐道,“俄国人打了败仗,最近不太消停,我听说埠头区那边都有人被当兵的抢了,钱没了是小,命没了事儿就大了。” 周时英说的事儿林鸿文也有耳闻,那些俄兵大部分都驻扎在中国大街附近,仗着手里有枪为非作歹。林鸿文平日在中国大街待得时间长了,知道的也更详细一些,事实并不像周时英说的那样,光抢钱而已。据林鸿文所知,早就已经闹出人命了。 “带上伊万也好”,林鸿文赞同地说道,“万一遇到俄国人找茬儿,他还能替我说两句话。” —————————————————————————————— 1穆景元、毛敏休、白俊山.日俄战争史.辽宁大学出版社.第422页 第五十一章 身上暖和了,林鸿文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走过去叫上伊万。伊万正靠着另一个炭火盆借着油灯看报纸,目光专注很是认真。那是份俄文报纸,据说刊名翻译过来叫《哈尔滨新闻》,林鸿文在中国大街那头经常看见有卖的,但他从来都没买过,因为一个字都看不懂。 伊万嘟嘟囔囔地跟着林鸿文往外走,俄语里夹杂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林鸿文听懂了一些,大概是说俄军又打了败仗什么的。林鸿文见时候已经不早了,怕回来时太晚,于是出门叫了辆马车直奔仓库,到了地方林鸿文给了车夫些钱,让他等着,自己则跟伊万去验货。 供货的是一个犹太人,之前已经做过几次生意,信誉良好。林鸿文和伊万熟练地验完货,让工人搬进库房。一切妥当,天也要黑了,两人又坐着马车往回赶,谁知走着走着车却停了。 “怎么了?”林鸿文掀开帘子问车夫。 “前面有几个俄国兵”车夫小声地说。 林鸿文朝前看去,只见四个俄国兵围着两个小姑娘,大声地嚷着些什么。两个小姑娘吓得抱在一起,不住地往后退。 “老板,要不我掉头咱们绕一段?”车夫问,“他们手里有枪,咱们可惹不起啊。” 林鸿文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他,“要是你闺女碰见这样的事儿,你也希望别人掉头就走?” 那车夫臊得面红耳赤,“我也不想见死不救,可他们有枪。” 林鸿文看了眼那两个小姑娘的穿着,离着有些远,天色又已经暗了,看不太真切。只看得出两人都长得高挑,一个戴着个披肩,另一个穿着深色的夹袄,都挺体面。林鸿文琢磨了一下,掏出些卢布给伊万,“你下车跟他们说,这小姑娘的爹是个有钱人,跟铁路局的大官都认识,若是他们今天放了这个小姑娘,不仅这些卢布归他们,以后肯定还会有好处的。” 林鸿文也不知道伊万到底听懂了多少,只见他走过去,跟那四个俄兵说了一通,那些人拿了钱,居然还真把那两个小姑娘给放了。可那俩小姑娘看伊万是外国人,说什么都不肯跟他走。林鸿文无奈只好把帘子全都撩开,冲两人招招手,她们才战战兢兢地上了马车。 “你们家住哪儿?”林鸿文问道,“我送你们回去,最近不太平,没事儿别出来。” 那两个小姑娘吓得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话都说不出来,林鸿文看得直心烦,索性扭过头不去看她们。 哭了好一会儿,那个戴披肩的才憋憋屈屈地说,“你不认识我啦?” 林鸿文皱着眉毛打量了她一下,一张瓜子脸,仰月口,两只眼睛哭得发红,可还是难掩眉眼间的些许英气。林鸿文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只好问,“你是……” “我是贺瑶”,那小姑娘眼巴巴地说,“你不记得了?那时候你还在康济堂,我爹带我去过的,你忘了?” 要说在医馆那几年,天天人来人往,除了常见的林鸿文当真是谁也记不住,只是她一说自己姓贺,林鸿文便想起来了。当年呼兰城破,贺贵带着一家老小逃难过来的时候,确实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童,后来这女童治好了,他还带她来谢谢徐世淮来着。 林鸿文点点头说,“我有点印象,你家原来在呼兰,对吧?” 贺瑶点点头,“是,不过也来傅家店好几年了。” “算起来确实也是好几年”,林鸿文伸手比量了一下,“我记得那时候你才这么高,踮着脚才能够到柜台。” 贺瑶抹了抹眼泪,也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哥哥,你现在还在康济堂做事吗?” “已经不在那儿了”,林鸿文说,“你家住哪儿,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晃悠?” “我家住太古街”,贺瑶说,“爹也总说最近不太平,我都在家里待了两个多月啦,好不容易他今天没在,我才带丫鬟出来逛逛的。” 林鸿文跟车夫说了一声先去太古街,又回过头看她,“以后别偷跑出来了,实在想出来逛逛就白天出来,多带几个人,知道么?” “知道了”,贺瑶说,“都见过鬼了,还不怕黑么,今天幸亏遇见你们了。” “知道怕了就好”,林鸿文说完便不再言语,一路沉默地把贺瑶送回了家。 83. 贺瑶一进门,就知道自己偷跑出去的事情露馅儿了。贺贵面色阴沉地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你还知道回来?” 贺瑶一路小跑过去,摇着贺贵的手臂撒娇说,“爹,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乱跑了,你别生气了,你看你这一生气,整个屋里连敢大声喘气儿的都没有了。” “今天怎么认错认得这么快”,贺贵审视地看着她,“又闯什么祸了?” 贺瑶瘪了瘪嘴说,“我在街上遇见四个俄国兵。” 贺贵紧张地把贺瑶拽过来上下打量,“他们没把你怎么着吧?” “没有,碰见了个熟人,他拿钱把那几个俄国兵打发了”,贺瑶说。 “熟人?你姚叔?”贺贵问。 “不是,爹你记不记得当年康济堂里,有个抓药的小哥?”贺瑶说,“我今天碰见的就是他,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还雇了个俄国人当伙计,可真厉害。” 贺贵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徐卿之从康济堂带出去的那个年轻人,不禁笑道,“有什么厉害的,不过是人家的跟班罢了。” 贺瑶想了想问,“爹,你认识他?他也是在傅家店做生意的?” “呐,那个合众商行”,贺贵扬了扬下巴,“就是他老板跟人合伙开的,之前小打小闹的,今年一打仗算是让他们翻身了。” 贺瑶听不明白其中缘由,只记得自己的表妹穿过一件在合众商行买的褂服,那褂服布料华美不说,样式也好看。收腰、紧袖,齐膝长短,穿上后人显得苗条,活动也方便。 “就是做衣服特好看那家是么?”贺瑶眼睛亮亮地问。 “好看什么好看,哪有正经衣服那么贴身的?”贺贵大声说道,“家里又不是没有裁缝,你不准去他们那儿买衣服,知道吗?” 贺瑶撇了撇嘴,“怎么就不是正经衣服了,你看洋人穿的衣服更贴身!” “那是洋人,你是洋人吗,你要是洋人今天还能出事儿么?”贺贵质问道,“没事儿好好在家待着,今天是你走运,碰见姓林那小子,要是没碰见他,哭你都没地方哭去!” 贺瑶有些赌气地在一边坐下,不再看贺贵。 贺贵看看她,也知道自己的话重了一些,贺瑶从小就讨他喜欢,一直是被捧在手心里的。也正是因为看得重,所以总是不放心。 贺贵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让你每天都待在家里也确实是无趣,这样,你再想出去,提前告诉我一声,我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就是了。别像今天似的,自己带着丫鬟就偷跑出去,成什么样子?” “知道了”,贺瑶嘟囔着说,“人家今天掏钱帮了我,怎么着我也得谢谢人家去吧。” 贺贵看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说,“闺女啊,你那点小心思就不用藏着掖着的了,那姓林的小子我也见过,是长得是不错,也不怪当年从医馆回来,你就天天嚷着要去看他。” “爹你说什么呢?”贺瑶嘴硬道,“我不过就是想去谢谢他罢了。” “你要真这么说的话,爹替你登门道谢去,给足他面子”,贺贵正色说,“我去了,你就不用去了,怎么样?” 贺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了,贺贵笑着说,“怎么了?我去不行?” 贺瑶羞红了一张脸,气得回屋去了。 第五十二章 84. 林鸿文跟周时英交代完验货的事情再回到住处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是由于下雪的缘故,街上比平时亮堂许多。也亏得比平时亮堂,冯平从角落里钻出来的时候,林鸿文才没吓着。 两人默契的谁也没吱声,林鸿文把他迎进屋里,烧水,泡茶,然后抓了把瓜子儿给他,“俄国人吃了败仗,最近愈发不太平了,你们还好么?” 冯平摇摇头,“很多军队从前线撤回来,哈尔滨的驻军比以前多了许多。” “我听说最近几天俄国兵打死了好几个人?”林鸿文问。 “是,那些玩意儿都他妈是畜生”,冯平狠狠地说道,“拿着枪抢钱不说,还他妈杀人。” 林鸿文默默地站起来,拿了五百卢布给他,冯平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怎么这么多?” “给你你就拿着,需要什么就去买什么”,林鸿文说。 冯平接过钱叹了口气,“林老弟,不瞒你说,俄国兵一多,我们的处境是越来越难了,亏得还有你。有时候我就想啊,要是光棍一个,哪天死了也就是一张草席,一个坟头罢了。可我这拖家带口,万一我死了,叫他们娘俩怎么办啊?” “你有孩子?”林鸿文有些诧异地问道,“多大了?男孩女孩?” “淘小子一个”,冯平无奈地笑着说,“机灵倒是机灵,就是淘的要死。” 林鸿文想了想,伸手把昨天山田送的一个三层食盒拿了过来,“这个你拿回去给他吃吧。” 冯平一看那食盒上的漆和图案就知道价格不菲,“不行,这使不得。” “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不过就是些点心”,林鸿文说,“别人送我的,我又不爱吃甜的,留着只怕到坏了也吃不完。” 冯平小心地接过食盒说,“这点心肯定好吃,你看这盒子都这么好看。” 林鸿文笑笑说:“这是漆器,点心吃完了,你们可以拿来装其他的东西。” 冯平点头,又说了一番感谢的话才离开。 林鸿文喝了口茶,心里还在想着那盒点心。日俄开战之后,日本商行就都关门了,可日本人并没有完全撤走,就像山田的商行,晚上总能从门缝儿里漏出些光来。其实只要这些日本人入乡随俗的换了装扮,想混在中国人里把自己隐藏起来,简直是太简单了。 可是这几天,中国大街的日本商人似乎又都冒了出来,给好几家商行送了礼品,想来是日军在旅顺打了胜仗,这些日本商人又要重新开张了。林鸿文想起贺贵巴结日本人的事,忍不住地又叹了口气。 85. 日本人占领了旅顺,但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早起林鸿文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总觉得好像又要下雪似的。光秃秃的树枝上站着几只毛色油亮的乌鸦,直勾勾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林鸿文抓了把小米撒在地上,也不看它们吃了没有,就转身走了。 后收回来的铺子,基本上都是他在打理。挨个转一圈儿,都要大半天的时间,好在生意兴隆,也不枉费他花了这么多心思。 这天还算太平,林鸿文回到中国大街的时候,天还大亮着。可一进铺子就发现徐卿之眉头紧锁地坐在里面,手上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劲儿,只见钢笔抖得根本写不了字。 “怎么了这是?”林鸿文看了眼店里的伙计。 “别提了”,伙计说,“刚才来了一帮俄国人,背着枪,还带着个翻译,说要涨租金。” “怎么个涨法?”林鸿文问。 “他们要涨到20卢布每平方”,徐卿之气得连声音都抖了,“他们干脆明抢得了!” “那群人横得很,说从明年开始按每平方20卢布交租金,不交就不让做生意,这马上就过年了,他们是诚心不让人过好年啊”,伙计说完又回头看看徐卿之,他来合众商行不过几个月,但也知道徐卿之看重林鸿文,于是小声跟林鸿文嘀咕,“老板气得够呛,您快去劝劝,不然我这干活都提心吊胆的。” 林鸿文笑着点点头,不慌不忙地脱掉外套,又靠着炭火盆暖了暖手。中国大街的店铺,当年是周时英一手包办的。林鸿文记得那时买完地号,周时英曾经给他看过数目,大概是每年四五卢布每平方。这才过了两年,就要涨到20卢布,也难怪把徐卿之气成那样。 林鸿文走过去把钢笔从徐卿之的手里解救出来,“再捏就要裂了。” 徐卿之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气愤地说,“当初时英买地号的时候明明是4卢布,这都是双方自愿达成的协议,他们怎么能这样单方面毁约?” 林鸿文拍拍他的手背,“你跟一群败类讲什么规矩道理啊,他们要是明白这些,就不会背着枪进来了。” 徐卿之恨得牙直痒痒,“那怎么办?忍着?” 林鸿文靠近了一些低声说,“要多少给多少。” 徐卿之不可置信地侧过脸看他,林鸿文眼神狠戾,嘴角却微微扬起,“别着急,风水轮流转,早晚在别的地方找回来。” 徐卿之也猜不透他是安慰自己,还是真有其他打算,但眼下除了给钱也没有别的办法。就算从文森那儿买了两支手.枪,也不可能用两支手.枪去对付人家整个军队。 林鸿文拿着徐卿之的钢笔在纸上写了两笔,却发现刮纸刮得厉害,笔画也不像之前那样纤细。仔细一看,笔尖劈了。他抬眼看了一下徐卿之,徐卿之有些无奈地说,“刚才太生气,把笔摔了。” “你不要你给我啊”,林鸿文痛心疾首地说,“这么稀罕的一支笔,太糟蹋东西了。” “以后用毛笔也是一样的”,徐卿之说。 林鸿文想了想说,“这笔我先收着,拿去找人瞧瞧,看能不能修好。” 徐卿之点点头,去柜子里翻笔墨纸砚。林鸿文看桌上有本书,便伸手拿了过来,封面上写着《thewanderingsofoisinandotherpoems》。 还是本诗集,林鸿文想着,随手翻了翻,翻到一首叫做“an”的诗,林鸿文琢磨了一下问徐卿之,“这是什么意思啊?” 徐卿之拿着毛笔和砚台低头看了一眼说,“老歌新唱?” 林鸿文挑了挑眉毛,“唱来听听?” 徐卿之摆好砚台开始磨墨,边磨边说,“他只写了词,谁知道是什么调儿。” 林鸿文看了几行乐了,“还是首情诗。” “在那边上学的时候,觉得读起来挺朗朗上口的,就买了”,徐卿之说道,“不如你念几句试试?看看你的英文退步了没有?” “那我得先看看有没有不认识的”,林鸿文草草地从上看到下,问了徐卿之几个单词,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读。 downbythesalleygardens mylovea &hesalleygardens withlittles &akeloveeasy astheleavesgroworee butibeingyoungandfoolish withherwouldnotagree iheriver myloveandididstand andonmyleaningshoulder shelaidhersnowwhitehand &akelifeeasy asthegrassgrowsontheweirs butiwasyoungandfoolish andnowi'mfulloftears1 徐卿之听他读完半天没有动静,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读得不错,就是没什么感情。” “我不太明白”,林鸿文皱着眉头又扫了一遍,“前面俩人好好的,怎么最后他又哭得满脸都是泪?” “可能后来分开了吧”,徐卿之说,“咱们的诗里不是也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么。” 林鸿文点点头,低头又看了眼那句“butiwasyoungandfoolish,andnowi'mfulloftears”,合上了那本诗集。 两人一直东拉西扯到打烊,回到傅家店后,林鸿文决定去醉胭脂看看茹婷。这阵子忙碌,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过她了。哪知茹婷见了他,一脸紧张地问,“你怎么来了?” 林鸿文笑道,“怎么着,你不想我来?” 茹婷伸手轻轻打了他一下,“我听说最近俄国兵打死了好几个人,你没事儿晚上少出来晃悠。” 林鸿文一脸为难地说,“我不出来晃悠,怎么来见你?” “跟你说正经的呢”,茹婷一脸严肃,“晚上别出来,万一出事儿呐?” “我是想最近很忙,大半个月都没来看看你”,林鸿文说,“既然来了还惹你不痛快,我回去就是了。” 林鸿文站起来要往外走,茹婷一把拽住他的袖口,“你这人,年纪不见涨脾气倒见长!依我,我巴不得你天天来。可你万一遇上俄国兵,出个什么事儿怎么办?到时候我哭都没地方哭去!” 林鸿文被她说得一愣,他原本以为茹婷和他一样,不过就是逢场作戏罢了。谁知今天这一出儿,倒看见几分真心。 “爱走走”,茹婷赌气地甩开林鸿文袖口,靠着桌子不再看他。 林鸿文蹲下,伸手替她捋了捋鬓角的头发,“还说我脾气见长,你这也没好到哪儿去。” 茹婷撅着嘴说,“我还不是为你好。” “知道了”,林鸿文说,“以后我要来,也尽量早点来,别生气了。” 茹婷这才眉开眼笑,拉着林鸿文往里屋去了。 —————————————————————————————— 1downbythesalleygarden,爱尔兰诗人william.butler.yeats的诗,原名an,收录在《thewanderingsofoisinandotherpoems》诗集,于1889年发表。 第五十三章 86. 林鸿文一直在醉胭脂待到天亮才出来,茹婷伺候他穿戴好,又把他送出门去。林鸿文沿着桃花巷走了十几步,第一次想回头看看。他停下脚步,向后看去,茹婷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他,他摆摆手想让她回去,她却摇了摇头,仍是站在那里看着他。林鸿文转过身慢慢地走出桃花巷,他想之前来过那么多次醉胭脂,茹婷是不是每一次都这样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他走出巷口…… 时间还早,街上人不多,林鸿文买了些早点去商行找周时英那儿一起吃。两人吃得正欢,何穆推门进来了。 林鸿文递给他一个馅饼,“牛肉馅儿的,可好吃了。” 何穆接过来咬了一口表示确实不错,周时英把粥喝了个精光,撂下筷子说,“昨天有个小姑娘来找你。” “找我?”林鸿文纳闷地问,“谁啊?” “不认识,我说你不在这儿”,周时英答道,“那姑娘看着也就十四五岁?长得倒是挺高挑。” 林鸿文立刻想到了贺瑶,抬头发现何穆也正看着他。周时英不认识贺瑶,但何穆连贺贵老底儿都查清楚了,估计他是认得贺瑶的。 “那天和伊万去验货,在路上看见四个俄国兵围着俩小姑娘,我就让伊万给他们些钱,把那俩姑娘放了”,林鸿文解释道,“估计那姑娘是来谢谢我的吧。” “我仔细瞧了,模样还不错”,周时英打趣道,“看打扮,也是个富贵人家的,没准打算以身相许什么的呢。” 何穆听了呛得治咳嗽,周时英纳闷地看着他,“许也是许给鸿文,你急什么?” “能不急么,你要把贺贵的女儿许给我”,林鸿文幽幽地说道。 “你说她是贺贵的女儿?”周时英瞪着大眼睛问道。 “是啊”,林鸿文说,“我也是救完她们才知道的。” 周时英想了想说,“其实这样也不错,你救了他女儿,他就算是欠了咱们一个人情,不好意思再难为咱们了。” 林鸿文冷笑了一声说,“你觉得他是知恩图报的人?当年他从呼兰逃过来,徐大夫救了他女儿一命,后来怎么样?徐大夫不过就是不肯帮他沽名钓誉而已,他就恨得在康济堂李啐口水。我这回不过就是举手之劳,你还指望他能记多久?” “也是”,周时英感叹道,“他这人忘恩快,记仇更快。” “对了,中国大街那边忽然涨了租金”,林鸿文说道,“一下涨了很多,把卿之气得够呛。我还听说俄国人设了四个警察分署,你们记着,哪天要是他们一帮人冲进来,要什么给什么,千万别反抗。” “我也听说了警察分署的事儿”,何穆说,“但是他们主要还是在埠头区和秦家岗活动,傅家店他们不怎么管,你不用担心我们。” “我也是以防万一”,林鸿文说,“等仗打完了估计就能消停一些。” “可是一消停,钱就不如现在好赚了”,周时英苦笑着说,“咱们能一下子把生意摊开,全靠这场仗。” “仗总有打完的一天”,林鸿文说,“还是早点想想别的赚钱路子。” 林鸿文一直待到商行营业,才出门去别的铺子查看。杂货铺新进了些外国的糖果,林鸿文想起何穆喜欢吃甜的,就一样买了一些。伙计看他掏钱,忙说不用。林鸿文说,“一码归一码,我给钱,你们也好入账。” “怪不得徐老板看重你”,伙计感慨地说,“有你在,他得省多少心啊。” 林鸿文笑笑没吱声,心说这话说反了,是有他们在我得省多少心啊。 拿着两袋子糖果,林鸿文回了中国大街,结果刚进屋坐下,气儿都没喘匀,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了合众商行门口。林鸿文认得那马车,他陪徐卿之去过几次公益会,在门口等他的时候见过好几回贺贵家的马车,他家的马车最明显的就是宝蓝色缎子面的轿顶。 林鸿文一见马车,就大概猜出了来人,于是匆忙跟徐卿之交代了一句,“有人来找我就说我不在”,就嗖得躲进了里屋。 他刚躲进去,贺瑶就推门进来了,伙计见她穿着打扮都很讲究,便殷勤地招呼她,问她想买点什么。 贺瑶说:“请问是不是有一个叫林鸿文的人在这里做事?” 那伙计刚才也听见了林鸿文的嘱咐,于是脸不红心不惊,张口就来,“有是有,不过他出去办事儿了。” 贺瑶有些失望,但还是追问了一句,“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可说不准”,伙计说,“顺利的话,可能中午就回来了,要是不顺的话,天黑了都不见得能回来。姑娘你找他有什么事儿,用不用我帮你转告他?” 贺瑶想了想说,“不用了,我明天再来。” “那好咧”,伙计说着,送贺瑶出去了。 林鸿文一直等到马车声音远去,才从里面出来。笑着对伙计说,“你还挺机灵的。” 伙计平日跟他接触多,知他待人和气,有时也会开开玩笑,所以此时也不拘谨,笑着答道,“这点事儿,自然是滴水不漏的。” 徐卿之打趣他说,“你这儿又是哪儿欠下的风流债,都找上门来了?” “卿之,你怎么跟时英一样贫了?”林鸿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可不能跟他学啊。” 徐卿之笑道,“这姑娘到底是谁啊?怎么把你吓得连面儿都不敢露啊?” 林鸿文长叹一口气,看了一眼伙计说,“明儿她要是真来了,你就还说我不在。” “你放心吧”,伙计说完就去外面忙活了。林鸿文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跟徐卿之说,“刚才来的是贺贵的女儿。” 徐卿之诧异地看着他,林鸿文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徐卿之想了一会儿说,“可你这么老躲着她也不行啊。” “我估计她来找我两次,也就烦了”,林鸿文说,“她一个大小姐,天天被人捧着,何必到这儿来碰一鼻子灰呢。” “但愿如此”,徐卿之说,“可没准她也就是想向你道谢而已,你见她一面,她道了谢,这事儿也就完了。” 林鸿文摇摇头,“道谢她何必亲自来。” “说得也是,不过你既然对她无意,还是趁早让她死了心的好”,徐卿之说。 林鸿文长叹了一口气,不想再说这件事,拿起托盘里的点心捏了捏,“日本人又来了?” “嗯,他们最近跑得殷勤”,徐卿之说,“听说是前线又打了胜仗。” 林鸿文狠狠地咬了一口点心,糯米粉做的,甜滋滋的。徐卿之看着点心上的牙印儿直乐,“你这是咬谁呢?” 林鸿文说,“谁欺负我,我就咬谁。” “怕是挨欺负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徐卿之说,“陈悦轩来信,说日本人在南方挤垮了很多纺织厂。” “然后呢?” “我想”,徐卿之犹豫了一下说,“我们也许可以接手一个。” 林鸿文眼睛一亮,“你接着说!” “如果我们有了纺织厂,首先就会省掉那些中间人的费用,成本就会降低”,徐卿之把进货的成本推给林鸿文看,“再者自己的厂子,产出的棉纱也好棉布也好,质量是能够控制的。不会像现在这样,各家供货品质参差不齐。当然最重要的就是,我们大部分的货能够自己生产,不必再倚仗别人。到时候每匹布都会缝上合众商行的标识,大家都会认得这个牌子。” “要是能这样,当然好”,林鸿文看着徐卿之列的清单说,“他们经营不下去,着急出手,价格肯定很低。只是咱们与那些人并不认识,怎么才能搭上线呢?” 徐卿之想想说,“这事儿虽然是好事儿,但也急不来。我先给陈悦轩写封回信,他家在广州有商号,想来也认识不少人,看看他能不能帮咱们牵上线。” 林鸿文点点头,“还是稳扎稳打地来,这事儿必须要找个知根知底的人,不然人家想骗咱们,还不一个来一个来的。” 徐卿之低头写着回信,林鸿文在一旁看了几眼,徐卿之写的是行楷,笔道流畅,字体秀美,只是没有了之前用钢笔书写时的沙沙声。林鸿文想了想,站起来自顾自的往门外走去。 第五十四章 出了门,林鸿文直接拐进了隔壁文森那里,文森许久不见他很是热情,天花乱坠的介绍了一番新货。林鸿文耐着性子听完,从怀里掏出一支钢笔,“这个你这儿有卖的吗?” 文森接过来端详了一会儿,“派克钢笔,不过是前些年生产的。” “我家老板的,笔尖摔劈了”,林鸿文说,“你这儿有一样的吗?” 文森摇摇头,“钢笔这东西不好卖,你们都用毛笔,一年到头都卖不出去一支。而且你拿的这个几年前的,想买一模一样的,不太容易。” “那你认不认识会修理的人?”林鸿文问道。 文森再次摇头,“笔尖是钢笔最重要的部分,它非常坚硬,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坏的。但是一旦摔断,或者像你这支这样,劈开了,那就很难修复了。” 林鸿文看着劈开的笔尖,抿了下嘴唇问,“真的没办法了?” 文森想了想说,“我可以试着帮你看看有没有相似的,只是这东西本来就没有多贵,运过来估计运费比它本身还要贵,你确定要么?” “你只管帮我去买,该多少钱,我就付你多少钱”,林鸿文说。 “难得你和你老板不跟我还价”,文森在本子上记了一笔,“好吧,我会让人尽量去找它的同款,如果没有也尽量去找类似的样式。” “那就谢谢你了”,林鸿文说。 “你有需求,我有钱赚”,文森笑着说,“咱们是双赢,不用客气。” 87. 眼瞅着还有一个月过年,贺贵本来应该忙着理账,想想怎么发花红,然而租金翻了好几番,搅合得他也没有过年的心情了。连贺瑶抹着脂粉,涂着蔻丹出门,他也只是嘱咐下人好好跟着,连问都没心思问了。 奉天那边依然不太平,仗打不完,烟馆也没法开。虽说现在日本人好像占了上风,但打仗的事儿哪有个准儿呢。贺贵正坐在前厅里盘算着,就听下人通报,说姚顺昌来了。 不过年不过节的登门拜访,必然是有事。贺贵喝了口热茶,心说千万别是又出了什么岔子。谁知姚顺昌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那人穿着深灰色带卍字暗纹的棉衣,外面还披了件猞猁皮的穗褂。 贺贵站起来把两人迎进屋里,刚坐下姚顺昌就殷勤地介绍道,“老哥,这是上海来的陈老板。” 那人摆摆手说,“什么老板,是我请各位老板赏口饭吃才是。” 贺贵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姓陈的,见他的穗褂已经有些年头,保管得似乎也不是很妥当,有些斑驳。 “陈老板说客气话”,贺贵寒暄道,“做生意有起有落是常事儿,有什么贺某能帮上忙的,不妨直说。” 姓陈的欠了欠身说,“贺老板快人快语,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叫陈兴来,前几年在上海开了家纺织厂。原本生意还挺好的,可这两年很多日本人来上海办厂,我这生意就越来越难做了,现在眼瞅着就要让人挤垮了。我听人说铁路一修,东北这几年做生意的很多,就想来看看能不能接些单子回去做。当然了,如果贺老板对纺织厂感兴趣,也可以入一份。” “陈老板真如及时雨一般啊”,贺贵笑着说,“不瞒你说,俄国人最近又涨了租金,我正愁从哪儿能多赚点钱呢。” “老哥,我这人没介绍错吧”,姚顺昌邀功似的说,“昨天陈老板去我那儿打听,我就琢磨这事儿能成。” “之前也去过几家商行”,陈兴来说,“可是都不是太满意,昨天问到姚老板那儿,总算是摸对了门路。” 贺贵听完审视地看着陈兴来问,“不知道入伙纺织厂要多少钱?” “若是贺老板感兴趣,可先付一千卢布的定金,我也好搪塞别人”,陈兴来说,“您别看我这纺织厂快要让人挤垮了,但只要肯贱卖,想接手的人还是挺多的。我舍不得,所以才来这儿想办法的。” “这是自然,机器厂房都是现成的,只要价钱一降下来,想找个买家并不是难事”,贺贵思量了片刻说,“我看陈老板说话实在,我也不跟你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一千卢布不算什么,但是入伙这事儿我得考虑几日,还请你见谅。” “贺老板要考虑几日这是应当的,上海离这儿这么远,我怎么说都是口说无凭。这样,我把厂房的图纸还有机器的型号、数量,以及这几年的产量和营利给你留一份,你也好参考”,陈兴来说着拿出一个纸袋,放到桌上推给贺贵。 贺贵打开纸袋,看了看里面的几页纸,笑着说,“有这些再好不过了,说起来我也去过上海,那当真是富庶之地,到现在我还记得老摆渡五芳斋点心的滋味儿呢。” 陈兴来听了笑笑说,“贺老板记错啦,五芳斋在盆汤弄那边,老摆渡的是乐添。” “瞧我这记性”,贺贵拍了下脑门,“眼瞅着就要到中午了,陈老板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已经叨扰贺老板好一会儿了,就不再打扰你用餐了”,陈兴来起身跟贺贵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了。 “老哥,你觉得这人不托底?”姚顺昌问。 “说不出来”,贺贵一边琢磨一边说,“穿得还算体面,也看得出来这两年日子过得紧,应答也没什么错漏,但是……” “但是什么?”姚顺昌问,“一千卢布也不是什么大数目。” “就因为一千卢布太少了,所以才奇怪”,贺贵说道,“这事儿你别再管了,我会让人去查查,他要是再去找你,你就说我还在考虑,先晾他十天半个月。” “成,他要是敢骗到咱们头上,我就打得他爬着出傅家店!”姚顺昌说完,又四下看了看,“老哥,贺瑶又出去了?” “怎么这事儿连你都知道了?”贺贵问道。 “我赶巧碰见了两回”,姚顺昌说,“平时甚少见她出门,这阵子是怎么了?” “看上个穷小子”,贺贵笑道,“合众商行的,你也见过,徐卿之的那个小跟班,姓林的。” 姚顺昌咂了咂嘴,“细想想,那小子长得是不错,眼带桃花,个子也挺高。可是,配不上大侄女啊!” “她你还不知道”,贺贵叹了口气,“平时看着听话,上来那阵儿,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记不记得她小时候,领她去田里,让她别乱跑,别乱跑,不听啊。差点没让老毛子打死,这样都不长记性。” “那老哥你打算就由着她去找那穷小子?”姚顺昌问道。 “那小子穷是穷了点,但我听说管事儿也是一把好手。他们收回来的那些铺子,现在都是他管,要是他能入赘过来,那也没什么不好”,贺贵盘算着说,“合众商行那群后生要是没了他,跟废了左右手也没什么区别。” “也是,他要是能入赘,咱们不用费力气就少了个眼中钉”,姚顺昌笑道,“别说,我大侄女这眼光还真不错,可是……” “可是什么?”贺贵问。 “我在醉胭脂碰见过他一次”,姚顺昌说,“不知道是不是在那儿有相好的。” “就他?”贺贵不屑地笑笑,“醉胭脂是什么地方啊,他有钱去么,他一年到头的工钱才多少?就算徐卿之再倚重他,他也去不起啊。” “可是我真碰见他了啊。” “没准是替姓徐的去的,你还不知道么,有些人就爱去那种地方谈生意”,贺贵扬了扬下巴,“就像申兰城似的,约人谈生意十次有八次得约在妓院。” “也是”,姚顺昌赞同地点点头,“我倒没看见他身边跟着姑娘什么的,想来也是谈完了就走了。” “肯定是那样”,贺贵笃定地说。 第五十五章 88. 林鸿文原以为贺瑶扑了几次空,就不会再来了。结果证明他想错了,就在他以为贺瑶已经放弃了的时候,被堵了个正着。 贺瑶摘了手套,笑吟吟地看着林鸿文说,“大忙人,找你可真不容易,傅家店的说你在中国大街,中国大街的又说你去了傅家店。” “没办法,事情杂”,林鸿文波澜不惊地说。 贺瑶从包里拿出个信封递给林鸿文,“不知道你那天给了俄国兵多少钱,希望只多不少。” “不用了”,林鸿文没有伸手接,“那种事谁碰见了都会出手相助。” 贺瑶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也不勉强,收回信封说,“既然你不肯收钱,那我在你们店里买点东西吧。” 林鸿文说,“好,请随便看看。” 贺瑶在绸缎间走了两个来回,随手指了几个说都要了,又看了一遍成衣的图册,选了两件,“我喜欢你们商行的剪裁,样式也比别人家的新,我看她们穿上都可好看了”,贺瑶合上图册,忽然又有些失落道,“可惜我爹不喜欢,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就行男的大夏天的光着膀子,女的穿得稍微贴身点都要被人指指点点。” “买衣服图自己高兴”,林鸿文微笑着说,“你觉得自己穿着好看就行了,不必太在乎别人说什么。” “这话我爱听”,贺瑶又笑了起来,“说起来,前两天我也去你们傅家店的商行转了转,那边洋布比较多。” “是,那边洋布的图纹都是最新的”,林鸿文介绍道,“洋装的款式也是独一份的。” “也不尽然”,贺瑶笑笑说,“原来可能是,不过现在,我看我们家商行的洋布不比你们的少。” 林鸿文微微一怔,但马上又反应过来,“那看来我们还得多想点办法。” 贺瑶轻轻咬了下嘴唇,抬头看着林鸿文说,“你天天都要两头跑吗?” “差不多”,林鸿文说。 “没有不忙的时候吗?” 林鸿文正盘算着要怎么回答,贺瑶又说,“你老板给你多少工钱,你这么替他卖命?” 林鸿文心说哪是我替他卖命啊,看着贺瑶追问的神情只好敷衍着说,“忙说明生意好啊,生意好年底的花红才会多。” “那才多少钱”,贺瑶不满地看了一眼坐在里面的徐卿之,“我看中国大街倒是比傅家店那边清闲,你每天下午都在这儿吗,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吗?” 林鸿文想了想,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我不一定在的。” 贺瑶听了却高兴地点了点头,林鸿文向里屋瞥了一眼,徐卿之也正在看他。林鸿文没再说什么,客客气气地把贺瑶送了出去。 等贺瑶坐的马车走远了,林鸿文才转身进屋在徐卿之对面坐了下来。 “你不该这么利用她”,徐卿之直直看着林鸿文说。 “我没让她为我做任何事”,林鸿文说得云淡风轻,徐卿之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你之前还想让她早点死心,今天却不肯把话说死,你当我不知道为什么吗?”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那你还跟我说这些?”林鸿文反问道。 “你要是因为喜欢她,今天不肯把话说死,即使她是贺贵的女儿,我也不会多说一句话”,徐卿之站起来,有些烦躁地来回走着,“但你根本就对她无意,不过就是在她说她们家商行的时候改了主意。” “你也听见了,她说她们商行的洋布不比咱们的少,你我都清楚,这根本不应该”,林鸿文避着伙计低声在徐卿之耳边说道,“如果不是贺贵找到了新的供货商,那就是……文森把咱们卖了。” “这是两回事”,徐卿之有些急躁地说,“就算你想搞清这件事,也不应该利用她。” “你凭什么肯定这样的事情就只有一件?她明晃晃地来合众商行,贺贵会不知道?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由着她来?”林鸿文反驳道,“走到这一步不容易,谁想搞垮咱们,我绝对不会让他好过的。我知道她爹做的事情跟她无关,我答应你,我不会要求她做任何事。” “你保证?” “我保证”,林鸿文一字一句地说,“我绝对不会要求她做任何事。” 徐卿之不再言语,林鸿文转过身背对着他,面无表情地收起贺瑶翻过的图册。 我绝对不会要求她做任何事,但她自愿去做的,那就没办法了。 89. 想搞清整件事情,光靠从贺瑶嘴里套话显然是不够的。林鸿文去了何穆那儿,让他找几个生面孔分几次去贺记的不同分号,一样布买个几尺回来比对。 何穆盘算了一下说,“你得多给我几天,这几个人我得串开,不然容易让人起疑。” “我知道”,林鸿文说,“最好每个人在同一家分号只出现一次。” “我明白”,何穆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你要留下来吃饭吗?” “也好”,林鸿文说,“打时英回来之后,就再没跟你蹭饭了。” “你先喝点茶,我现在去做”,何穆说着进了厨房。 林鸿文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就进厨房看何穆忙活。何穆也没跟他客气,盛了两碗米让他淘米去。林鸿文端着盆子从水缸里舀了些水,手在里面转圈搅合了一阵,把水倒掉。接着又拿起一小撮米放在掌心拨了拨,“米在哪儿买的?” 何穆莫名其妙的回头看了他一眼,“贺记粮油铺买的,我之前经常买的那家停业了,现在就他家离我这儿最近了。这米怎么了?” “不好说”,林鸿文走到米缸前,抓了一把仔细端详,米有些碎,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在于有些米腹身颜色偏深。林鸿文把颜色偏深的米挑出来放在一起给何穆看,“这米什么时候买的?” “前天,我看米快吃没了,就想去原来那家盛丰粮油铺买,结果到那儿看它家挂了个牌子停业了,所以就去了贺记,这米是陈米?” “要是只是陈米就好了,不过是时间久一点,口感差一点”,林鸿文低头看着手里那些米粒,“但是这里面掺的是已经发霉的米。” “发霉?”何穆又从米缸里掏出些米,左看右看也不相信。 “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林鸿文说,“按理说发霉的米颜色应该更深。” “也不知道他们这么掺着卖了多久了”,何穆说,“实在是太坑人了。” “我估计他们手里有很多发霉的米,就是不知道是存放的时候不注意受了潮发霉了,还是去年收的时候就已经发霉了”,林鸿文想了想说,“恐怕贺贵去年收米的时候,新米不够就收了不少陈米,没准还有发霉的米。” “这也太缺德了”,何穆说。 “这米是指定不能吃了”,林鸿文穿上棉衣,“你先做菜,我去别家买点米回来。” 等林鸿文把米买回来,何穆再把饭做好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林鸿文跟何穆说了买纺织厂的想法,让他转告周时英。何穆问,“你怎么不自己告诉他?” “我明天还有别的事情,不见得有时间过去”,林鸿文说,“再说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卿之的信都不知道寄没寄出去。眼下租金翻了好几番,我嘴上说着让他之别着急,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急。咱们总得想点办法,从别的地方把钱赚回来,时英这人心思活络,从小就走南闯北的,没准能想出些好点子。” 何穆点点头,“要是能买到纺织厂,咱们就再也不用看那些供货商的脸色啦。” “但愿吧”,林鸿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