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惊心之凰斗》 第一章 梦靥 季遥岑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一个梳双髻的小女孩在梨树下笑微微地打着旋,满树的梨花被风吹落,千朵万朵,如雪初降,恍如仙境。 镜头一转,女孩儿穿过层层的帐幔奔跑着,似乎能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一股浓重的药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一间精致的闺房里,纱幔半掩,妇人正依靠在床头闭目假寐,她的五官生得极好,却一副病怏怏的摸样。 帐幔后走出一个男人,俊朗却阴郁。 妇人睁开眼,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冷意,他们在说着话,妇人表情冷漠,男人的脸色愈加不好。 女孩儿慢慢靠近,想要听清说话的内容。 男人突然暴怒起来,恨恨地一甩手便走了。 妇人瞧着他的背影,笑了,泪却一颗一颗地从眸中滑落。似乎是感觉到什么,她向这边看过来,目光对接,倏然温柔慈爱。 女孩儿移动脚步,想要靠近。蓦地,她看见床头的帐幔下露出一双脚,青布缎的鞋面,靛青色的袍子一角绣着一杆青竹。她掩住口,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双脚走出,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头。一种极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她张嘴,却不能出声,身体僵直却不能移动半分…… “啊!”她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 堇色忙披起衣裳过来,“小姐,你怎么了?”见她的摸样,知道她又做了噩梦,忙湿了毛巾给她擦拭着汗湿的后背。 季遥岑无力地靠在床头,接过茶喝了口,定了定神,看向外面。 一窗轻纱浮动,晃着阳光和花香的味道。 梨园的梨花应该开得正盛吧。 堇色跟随她多年,极有眼色,她一边吩咐小丫鬟摆饭,一边声音清脆,利落地道:“今儿初八,是老爷休沐的日子,一早晨老爷就出去了。说是接位贵客……姑娘,这是素菜馅儿的,你多吃点,还有这南瓜饼儿……” 伺候季遥岑洗漱吃了早膳。 季遥岑指了指外面,却不能吐出一个字。 自从五岁那年母亲死后她便大病了一场,醒来后便失了声。大夫说是被惊吓过了,或许不久就能恢复,也或许一辈子就这样了。她懵懂着,并没有纠结自己的哑疾,只是比以前更加安静了。 五年来,季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堇色应着,忙着去取披风,道:“姑娘,您先等等,我去寻件披风,这早春的风还是有些凉的……” 季遥岑却亟不可待地出了院子,不停步地往梨园走,一路上无视仆役和丫鬟的行礼。 此时的阳光明媚如十三少女的眸,转眼间都是流光溢彩,梨园里一树树梨花竞相开放,朵朵缀满枝头,晶莹剔透的花瓣,嫩黄的花蕊,风起,卷起落花无数,一片香涛雪海。 而墙角一棵老梨树被雷劈了半边,留着烧焦的痕迹,一半的枯枝败叶趴在地上,已然没有了生机。 季遥岑漫漫投去一眼,立在一棵梨树下仰面看着那缀满梨花的枝条,一身白色粉底的襦裙随风轻轻曳动,如轻盈翻飞的蝴蝶,白玉般的小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沧桑。 第二章 被推了一把 “季遥岑,你这个坏人!”突兀地一声惊醒了她,回头,却是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儿手插着腰指着她,圆圆的脸涨得痛红。 季遥岑拧眉。 她的不屑激怒了男孩儿,他眼珠一转,猛然向她冲了过来,一头撞在她的腰上。 她“嘶”了声,脚步踉跄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男孩儿得意洋洋,“你欺负我娘,爹爹骂她,我也欺负你!哼!”凑近她,眼里满是恶毒,“活该你不能说话!” 季遥岑双眸微凛,那寒芒看得他心里一紧,不由地往后退了步。 这时,外面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峤哥儿,你在哪呢?”一个嬷嬷正往这边走。 “我在这!”男孩儿得到了目的,忙转身蹬蹬地跑过去,拖着她往外走。 季遥岑一个人坐在地上,碾碎的花瓣揉在了她衣裙上,青红斑驳,残留余香。她眸光微转,一根断枝正横在身侧,断裂开的枝头泛青,锐利如刀。她咬牙,将手掌按上,将半个身体的重量压了上去。 “嘶”的一声,尖锐的枝头斜插过掌心,钻心的痛。 “哎……”有人在梨花深处惊呼了声,她猛然看去,却见一个青衫少年人正站在一棵梨树下。他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目俊朗,玉树临风,特别是那双眸子狭长而幽邃,似乎泛着莹莹的紫色。她呆了呆,还没有等她缓过神,堇色跑进来,忙着扶起她,“姑娘!你怎么了?呀!”看到她嫩白的手掌血淋淋的,顿时变了脸色,“姑娘!你的手……快来人,大小姐受伤了!” 外面又跑进几个人,“这是怎么了?哎呀,这手掌怎么破了?不得了了,快去回老爷和夫人……”里面乱成了一团。 季遥岑被扶起来,除了被那撞痛的腰和屁股,手掌更是火辣辣地痛,看着众人惊惶的表情,下意识地向后面溜了眼。 那青衣少年不见了踪影,她轻吁了口气,闭上眼睛,好像是不胜痛苦。 须臾功夫,整个府邸都知道了季家大小姐受伤的事,季恒生急匆匆地赶到梨园。 “老爷……”丫鬟们忙着行礼,都战战兢兢的。 他一把撩起帘子,只见季遥岑靠在床头,一张小脸苍白,皱成一团,手掌被白布包着,却心惊地渗出血来。 她抬头看到他,嘴一撇,眸中雾气氤氲,却忍住了泪。 季恒生心头大痛,喝道:“大夫呢?还不快去找大夫!……”掀了帘子出来,盯着几个丫鬟,脸沉的几乎要拧出水来,“怎么回事?大小姐怎么受得伤?” 几个丫鬟婆子互相看了眼,嗫嚅着。 “快说!”季恒生发狠道:“连个主子都看不好,要你们这些奴才何用?索性都打杀卖了!” “不要!老爷饶命!……”丫鬟吓得跪了下去,连连叩头求饶。 堇色泣不成声,跪在他的面前,哭着道:“回老爷,大小姐要去梨园看看,婢子怕受了凉便去找件披风,谁知道只眨眼的功夫就……” 季恒生一脚踹了过去,喝道:“说,主子怎么受了伤?” 堇色连连叩头,索性道:“老爷饶命,婢子,婢子看到峤哥儿推了大小姐,大小姐便受了伤……” 季恒生愣了楞,再回头看季遥岑,对方垂着眉眼不动,又可怜又委屈的模样看得他心疼不已,冲着一个婆子喝道:“峤哥儿呢?叫他来见我!” 第三章 笞子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三旬美妇人和一个粉妆玉砌般的女孩儿急匆匆地走进来,正好将堇色的话听了个清楚。 美妇人脚步一顿,白了脸。 “大胆的奴才!”女孩儿冲到她的面前,涨红了脸,“胡乱说话,我撕了你的嘴!” “二小姐饶命!老爷,夫人,”堇色连连叩头,“奴婢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问她们……” 其他人都诺诺着,却不敢多说。 一个老大夫被领了进来,顾不得行礼,便去看季遥岑。 季恒生狠狠地瞪了季夫人一眼,“你教的好儿子!”扬声,“去把那个孽子带来!” 季夫人被他一眼瞪的心惊胆战,知道这事闹大了,向外面的一个婆子使了个眼色,转身向他强笑道:“老爷不要太生气了,峤儿虽然顽劣也是个懂事的,这其中或许有什么……”她被对方眸中的冷意吓住了。 季恒生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刘氏,你该知道岑儿不同于其他孩子,你身为母亲不知疼惜,不管教儿子,还有什么脸面在这儿说话!” 刘氏这些年做低伏小,极尽温柔体贴,又为他生了两个孩子,自觉得没有什么大错,虽然不能得了他的心,平日里却也给了尊重,今日竟然被他在下人面前毫不留情地一通数落,只觉得全身如同坠入了冰窟,又冷又伤心。 她刚落了泪,却见儿子被管家带了进来,心头一紧,也顾不得哭了。 季青峤耷拉着头,偷眼看看娘,再看看父亲铁青的脸,吓得直往婆子的后面缩,“我没有……我没有……” 季恒生怒道:“你没有?季青峤,你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欺负长姐,知错不改,我要打死你这个小畜生!——来人,拿家法来!” 在场的人都是一个哆嗦,季恒生是个仁厚的,即使对丫鬟仆人也少严词厉色,只不过他有个逆鳞,就是季家大小姐季遥岑。 据说,季遥岑的亲娘岑氏是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人,夫妻两感情深厚。季遥岑五岁时,岑氏突然离世,季遥岑也染了重病,病愈后却失了声。不久,季恒生在老太太的强迫下娶了刘氏,当时刘氏进门时,女儿季青眉竟然和季遥岑年龄相仿,众人都恍然大悟:这刘氏应该是外室,对于岑氏的死,季恒生所表现出来的对岑氏的痴情都有了另外的看法。 而季恒生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自从岑氏死后颓废了很久,却看这个长女甚重。以至于,即使后来有了儿子季青峤,他始终对刘氏和一双儿女疏离冷漠。 刘氏是老太太一早便定下的人,很得老太太的喜欢,凭着一双儿女终于进了季家的门却不能掌握丈夫的心,纵然有怨言却不敢向季遥岑撒气,每每独自流泪,这一次被季青峤看在眼里,认为是季遥岑挑唆,便故意撞了她。当时他没敢停留,也没看清楚季遥岑到底受伤了没有,自个儿跑开后,心里害怕,正想着去祖母那里求救却被人强行拖了来。 第四章 孤立 季青峤看到那小儿手臂般粗的软鞭,吓得连滚带爬,抱住他的腿,哭喊着,“爹爹!孩儿再也不敢了!爹爹,你饶了孩儿吧……” 季恒生僵了僵,狠心地甩开他,抡起鞭子便抽了下去。 “不要!”刘氏尖叫着,扑过去将儿子死死地护在怀里,瞪着眼,几欲噬人,“是妾身教子不贤,是妾身的错,老爷,要打你就打我吧!……” 季恒生红了眼,“慈母多败儿!”鞭子顿了下,还是抽了下来,啪的一声响,正抽在刘氏的背上。 她踉跄了下,撕裂般的疼痛几乎让她晕了过去,却抱住儿子不放。 一屋子的人都吓住了,季青眉哭喊着去抱方焕的腿,“爹爹,不要打娘!不要打娘!……” 就在房间里乱成一团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气吁吁地道:“……要打,就连老身一起打了!……” 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颤巍巍地进来,瞧着房间里的情形,再看看刘氏背上的鞭痕微微渗出血来,顿时头脑一晕,几乎跌倒,“你,你这个混账的!……她是你的妻子,你,你怎得这般无情……” 旁边的人忙着去扶她,刘氏疼得难耐,听到她的声音,哭道:“都是妾身不好,母亲不要生气,老爷要教训儿子便一起教训了吧……” 老太太将龙头拐杖狠狠一顿道:“我看哪个敢打我的媳妇和孙子!” 季恒生不过是一时气怒,这时缓过神来,看看哭得可怜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再看看气得发抖的母亲,不禁手足无措,生了悔意,丢了鞭子,道:“娘,儿子只是想要教训……” 老太太呸了口,道:“要教训儿子,需要这么个恨劲儿?你这是心里有恨呢!我知道你怨娘,当年若不是娘的勉强,你还准备守着那个女人一辈子呢!呸!你这个混账东西,来人,将夫人和小少爷送到我的屋里,没人疼,我老太婆可要好好疼的,这是我季家的孙子!”不再看他,转过身,气呼呼地走了。 这里,丫鬟们忙着将娘儿三个扶出了门。 季恒生愣愣地瞧着,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尽了般,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外堂的吵闹声也惊动了里间,大夫听着外面没有了声音才小心翼翼地出来,“季老爷。” 季恒生看了他一眼,打起了精神,“哦,羊大夫,小女怎么样?” 大夫道:“摔的巧,那枝头从手掌斜划过去,伤口不深,却偏大了点,所以流了不少血。”瞧着他紧张的样子,放松了语气,“老夫已经给小姐擦洗过,上了药,待会儿再开个药方,需要注意的,休息月把便没事了,至于会不会留疤,老朽不敢保证。” 季恒生疲乏地道:“我知道了,——来人,送老大夫出去,好好酬谢。” 随从应了声,客气地将老大夫领走了。 季恒生发了会儿呆,起身慢慢走到帘子前。 珠帘半掩,在阳光下剔透闪亮,季遥岑闭着眼睛靠在床头,伤手裹着厚厚的纱布搭在被上。 季恒生瞧着她青涩的眉眼,依稀有着那人的影子,不禁有些痴楞。眼前似乎出现那人巧笑嫣然的摸样,转而便是她苍白的脸,满目的凄婉和恨意…… 他叹气,突然烦躁起来,甩手出了门。 珠帘被甩落,一阵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季遥岑蓦然睁开了眼,眸色清明冷冽,再无人前的荏弱。 第五章 那时那情 慈安堂里,季恒生笔直地跪在地上。隔着帘子,老太太半倚在软榻上,头上束着毛巾,眼睛闭着,哼哼着,根本不加理会。 安嬷嬷正给她捶着背,偷眼瞧瞧她的脸色,道:“老夫人,老爷还在外面跪着呢!” 老太太恨道:“让他走!我没这么个儿子!” 安嬷嬷赔笑,“老太太不过说说气话,老爷可是个孝顺敦厚的,”低了声音,“跪也跪了,礼也赔了,您就消消气,总不能寒了老爷的心。” 老太太睁开眼,沉吟着。末了,叹口气,“让他起来吧,我也是心疼峤儿,他可是我方家的命根子!” 安嬷嬷朝旁边的丫鬟使个眼色。 丫鬟忙不迭地掀开帘子,万福道:“老爷,老太太请您进去。” 季恒生起来,腿有点僵,他揉了揉,慢慢走进离间,面对着老太太低声道:“娘,孩儿错了。” 老太太叹气,半晌道:“我儿,我知道你心里的怨,这么多年过去了,总该放下了,儿呀,”她语重心长地,“旧人已去,要珍惜眼前人。刘氏贤淑明理,上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媳妇。你凭心说说,这些年她可曾苛待了岑姐儿?” 季恒生低头,“不曾。” 老太太道:“这就是了,不过是孩子间的磕磕碰碰,何必为了些小事伤了感情。至于岑姐儿,”她顿了下,“我瞧着也不是个好相与的,那心深着呢!”看着季恒生要辩解,摇摇手,“你且听我说,我知道你是真心疼她,也是,没了亲娘,又有哑疾,任谁都要多疼点。可是,你别忘了,她是季家的嫡长女,等几年及笄后就要议亲,若是有个不好的脾气,以后到了别人家是要受苦的,那时候你怎么能照看得了?” 季恒生无言。 老太太又道:“我记得当年她娘在世时,与并州端木家定了亲,这些年一直没有来往,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化。我儿,你别怨我说话不好听,只怕端木家有了悔亲想法,人家毕竟是嫡子,虽然说现在落势了,可是出过贵妃的人家,又有将军的门楣……”她摇头。 季恒生道:“我知道娘是为了岑儿好,今生儿子负了岑氏,却不能亏待了岑儿,只希望她能平安长大,过得恣意些。对于当年的媒妁之约,儿子也不抱什么想法,不过,”他迟疑了下,“今儿并州来人了,说是端木夫人想念得很,想要接岑儿去住段时间。” 老太太吃了一惊,直起腰,“人呢?” 季恒生道:“早晨才到,还没有来得及与娘说,您看……” 老太太沉思了下,道:“容我想想,你去撷芳园看看刘氏,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也得关心一二不是?” 季恒生低头应了声,拜别出了门,明晃晃的太阳让他抬起手遮在额前,他眯眼,远处的一树树梨花变得模糊而遥远。 第六章 姐妹之间 梨园里,季遥岑坐在榻上在沉思着。 堇色道:“大姑娘,二姑娘来了,说是要看看你。” 季遥岑挑了挑眉。 二小姐季青眉怯怯地进来,她比方青然小半岁,眉眼纤秀,皮肤白净,有几分刘氏的摸样,一副楚楚可怜的味道。 她行了个礼,声音柔细,“姐姐,眉儿来看看你,都是峤儿的错,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那无辜可怜的眼神让人不忍。 季遥岑勾唇冷笑,她这番语气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她们才是真正的嫡亲姊弟,都是老太太放在心尖上的人。 季青眉局促起来,从小她就怕这个长姐,那眼神中不加掩饰的鄙视和冷意往往让她如芒在背,也是因为长姐,父亲很少过问自己姐弟,对母亲总是冷淡疏离。那天若不是自己故意在季青峤面前说了几句点风燃火的话,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她的目光落在那被包裹的手上,语气中有着心疼,轻轻地,“姐姐,还疼吗?” 季遥岑微微一笑,招手让堇色走近,在她的掌心写了几个字。 堇色有点为难,看了看季青眉还是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沏了两杯茶进来。 季遥岑端了杯,示意将另一杯递给季青眉。 季青眉有些受宠若惊,忙取了茶,对着她甜甜一笑。 季遥岑啜了口。 她也喝了口,却几乎要扔了杯子,那茶又烫又苦。她将那口茶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喝也不是,勉强咽了下去,却觉得五脏六腑都浸在苦汁里,她捂住嘴。 季遥岑挑了挑眉,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只觉得那笑容刺眼的很,万般委屈却不敢说什么。眼里盈了泪,低头跑了出去,刚下了台阶,便哇哇地吐了起来。 屋里,季遥岑敛了笑容,随手将茶水往地上一泼,懒懒地往后一躺。 堇色识眼色地将早就准备好的葡萄端上来,剥了个送到她的嘴里,睨着她的脸色,道:“二姑娘有些卖弄了,罚了她也是给她个教训。不过,姑娘,奴婢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见她没有出声,便继续道:“奴婢知道你生气,这次的事确实是峤少爷的错,因为这事,老太太拘了他在佛堂抄经书,也是给了梨园的脸面。你得见好就收是不是?” 方遥岑神色淡淡地,眸中却露出迷惘,如同湖面上蒸晕的雾气,让人无限怜爱更生了探究之欲。嘴唇因为刚刚吃了葡萄,染上了红色的汁,柔润而饱满,映着白嫩的肌肤,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堇色将目光移开,这小姐不过十岁,若是再等些年不知道要出落得如何风采!只可惜……突然想起今日无意中听到只言片语,想要开口,又顿住了。低头将葡萄皮一并收拾了,出了屋子。 季遥岑好一会儿都没动,她知道这个府邸里除了季恒生和堇色是真心对她好,其他的人都是虚与委蛇,毕竟还有刘氏和她的一双儿女。其实,若是有一日真的与刘氏的一双儿女有了厉害冲突,季父站在那一边还不一定! 只是,她冷笑,若她在,刘氏还是讨不了好,就是父亲心里明白又如何?是他欠了母亲的,欠了自己的! 她想了想,扯了扯铃铛唤堇色进来。 堇色明白,凑近她小声地道:“慈庵堂那边说老太太动了怒,让老爷过去看看,还,还赏了不少东西……” 季遥岑手微微握紧。 第七章 今夜天黑风高 沉沉的夜色像浸满水的巨大水袋压在屋脊上,夜风带了几分凉意。偌大的庭院寂静无声,几处露出昏黄的灯光,院子最北边的厨房则灯火明亮。 灶台尚热,上面用大瓮罩着什么,空气里飘着香甜的味道。 掌灶的婆子打了个哈欠,探头往主院的方向看了眼,嘀咕道:“也不知道人什么时候过来取汤?唉,真困。”说着话,将肥硕的腚部挪到一张矮凳上,靠着门框闭上眼睛打盹。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半支起的窗台上悄然探出一个小脑袋,灵动的双眼四下打量着,目光在那婆子嘴角留着口水的脸上停了下,然后落在那大瓮上。稍停了会儿,她确定婆子睡熟了后便动作灵敏地翻了进来,蹑手蹑脚地走近灶台,慢慢移开一条缝。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折成一条,将一端对准那缝隙,凑近另一端,轻轻一吹,再将盖碗盖好。 那婆子酣声正浓。 她转身准备顺着窗台爬出去。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阎妈妈,夫人要的乌鸡红枣汤好了没?” 那婆子一个激灵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中,窗台上黑乎乎的一团让她吓了一跳,还没等她看清楚,倏地翻下,便听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谁?”她大声喝呼着,几步冲到窗前趴着往外看,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刘氏跟前的大丫鬟采菊进来了,满脸的不耐烦,“阎妈妈,你睡死了?我喊你好几声你都不应!” 阎氏忙陪着笑脸道:“采菊姑娘来了?老婆子老了,耳背,汤早熬好了,姑娘等着,我给你端汤去。” “嗯,”采菊点头,“快点,夫人等着呢。” 阎氏一边将汤放在食盒里,一边絮叨着,“……是的多补补,要我说啊,夫人累着呢……还受那么大委屈,啧啧。”她摇头。 采菊今天也被折腾了,揉着额头道:“夫人也难做人,唉,只盼着老爷能看到她的好。” 阎氏道:“会的,会的,老爷是个孝顺的,又重情义……” 采菊想着今儿得了慈安堂的话,心里也舒坦了些,道:“可不是?老爷还是念着夫人的,今晚上必然去瞧瞧的……” 两人在叙着话,外面窗台下季遥岑被那人抱在怀里,僵硬着,背部紧贴着对方温热的胸膛,鼻尖萦绕着那淡淡的苦荇气息让她不知所措,却不敢挣扎。 好容易捱到里面结束了说话,灯光熄了,她从对方的怀里挣脱出来,才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却是白天在梨园里惊鸿一瞥的那个少年人。 季家家风严谨,素有贤名,自然不会让外男随便进出,而这个人能在梨园出现并进出自如,想必是季家的贵客。她懊恼着自己那些小动作都落入了对方的眼里…… 她头脑急速地转动着,想着如何应付。 对方慢慢站直身子,弹了弹灰尘,低头,瞧着她闪烁不定的目光忍不住勾起唇角,道:“季大小姐,好像我们很有缘分啊。”略压低了声音,“你说,这事儿我要不要说出去呢?哦,还有那一件。” 季遥岑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仰面看着他,眨眨眼,泫然。 对方揉着额头,叹气,明明知道这女娃子不是一只温顺的绵羊,他还是心软。“那个,”他道:“今夜路黑风高,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季遥岑微不可及地松了口气,摇头。 第八章 并州贵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堇色慌慌张张地奔过来,见她安然无恙不由地舒了口气,再看到这少年人吓了一跳,惊怕中,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季遥岑护在身后,警惕地瞪着他,“你,你是谁?!” 少年人微微一笑,略抱拳躬身道:“在下端木明湛,不好意思,惊了两位姑娘了。” 他容色极为俊美,一双眸子在夜色中璀璨如星辰,再加上一副儒雅温文的模样,让人的心陡然漏掉了几拍。 堇色啊了声,脸上发热,嗫嚅了声,猛然想起了什么,张大嘴,不可置信地,“你,你是那个并州来的贵客?” 端木明湛点头。 堇色下意识地看了眼季遥岑。 季遥岑没有在意,只是好奇地看了端木明湛一眼,然后轻扯了扯堇色的衣袖,指了指远处。 堇色醒悟过来,此地不可久留,忙拉着她就走。 季遥岑走了两步回身,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端木明湛将食指竖起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几分狡黠,几分女儿家的娇柔。 端木明湛心头一动,微笑点头,目送两人离开,兀自笑着摇摇头,便要离开,那丫鬟堇色又去而复返。 她到了面前轻一万福,道:“打扰公子了,我家姑娘让婢子送还一样东西。”说着,将一块玉佩恭敬地奉上。 端木明湛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果然那里只剩下一截丝绦,很显然是对方贴身时无意中扯断的,他有些发窘地接过了玉佩。 堇色道:“我家姑娘说公子今日的相助之谊必然铭记在心,多谢了。”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端木明湛握着那玉转身刚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忍不住戏谑地道:“是不是你家姑娘又想起要交代什么?” 那人咿了声,他察觉不对,回过身来,却见从旁边小径上走来一高一矮两个女孩子,那矮个的甜美可人,正是季青眉。 季青眉不由被对方的容貌和风姿惊艳,昏黄的灯光下端木明湛长身挺立,皎皎然如玉树芝兰,温文儒雅,矜贵中隐隐有凌厉之气。 她怦然心跳加快,忽然想起贵客之事,心里有了计较。虽然不过十岁左右,但平日里被刘氏精心调教,已经有了大家淑媛的风范。她迅速地收敛了情绪,向着他微微一万福,声音柔嫩若乳莺出谷,“这位可是端木家的哥哥?” 端木明湛温文一笑,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还礼道:“在下初到贵府识不得地方,无意中走到这里,不想唐突了姑娘,实在抱歉。” 季青梅羞涩,往后退了步,大方地道:“端木哥哥是贵客,倒是我们怠慢了。若是需要什么告诉下人一声就好。” “多谢。”端木明湛移步。 “那个,”季青眉想问什么又顿住了,目送他的身影远去,有些怅然。 良久,她转回目光向着身边的丫鬟道:“你看清楚了?刚才是是大小姐房里的堇色和他说话?” 丫鬟道:“是。” 季青梅皱眉,“奇怪……” 丫鬟提醒她道:“二姑娘,少爷可能饿了。” 季青眉惊觉过来,暂时将疑惑压下,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吩咐她道:“你将那些吃的拿东西包了,小心点,不要让梨园的人看到。” “是。” 第九章 落空 撷芳园,刘氏趴在榻上,刘嬷嬷掀开她的里衣,如玉的脊背上横着条长长的鞭痕,还红肿着。 “哎哟啊,我的亲娘!”她叫了声,心疼地,“怎么下了这么重的手!真是……” “妈妈……”刘氏轻唤。 刘嬷嬷咽下了后面的话,沾了药轻轻地擦拭着,红了眼圈,“夫人,老奴瞧着心疼……这么些年,您一直谨小慎微,极尽贤淑,却依然换不来那孩子的心,是个冷硬的主。” 刘氏目光闪了闪,道:“没了亲娘的孩子总是敏感些,也怪不得她,”抿了抿唇,“只要老太太和老爷记得我的好便是。” 刘嬷嬷也笑了,道:“夫人是个聪明的,再怎么着也是个孩子!要我说,那端木家来接人倒是个好时候,也省了夫人的心。” 刘氏眼神迷惘,道:“端木家倒是来得快!”察觉自己说了什么,扭过头,“你记得,她总归是季家的嫡长女,不要因为护主乱了分寸。这些年,老爷都看着呢!” 刘嬷嬷忙道:“老奴知道,夫人的善心会得到好报的!您瞧二姑娘和小少爷都是极聪慧懂事的,老太太看得重呢!这季家啊,将来就是夫人和小少爷的。” 刘氏满足地笑了,闭了眼,感觉到背上因为擦了膏药沁凉的舒服,对那句善心会得到好报却觉得有些刺耳。 她暗道,岑氏,这些年,我没有亏待你的女儿,还是对得起你的! 这时,门帘一响,采菊端了鸡汤进来,道:“夫人,汤来了。”用小碗盛了,轻轻搅动几下,香味浓郁扑鼻。 刘嬷嬷扶着刘氏坐起来,小心地在她的后背垫上软枕,接过小碗舀了一勺送到她的嘴边,道:“这是老太太专门让厨房炖的,说给夫人补补身子,用的可是千年的老参,您尝尝。” 刘氏喝了口,慢慢回味着,眉眼都舒展开来,想起来什么,道:“峤哥儿今儿也吓着了,待会儿你偷偷过去看看。” 刘嬷嬷道:“是,老奴知道了。夫人就放心好了,有老太太呢,亏不了哥儿的。” 刘氏露出丝笑意,确实这一儿一女是她在季家的立足之本,苦苦经营了数十年终于有了今天,这其中的委屈有谁又明白?还好,那个人最是重情,她等得起,更何况还有老太太给自己撑腰? 采菊知她心意,半跪在床边,轻轻敲打着她的腿,道:“老爷那边传话过来了,说待会儿就过来。夫人,您别急。” 刘氏脸儿一红,啐道:“我急什么?作死的小蹄子!” 裁剪机笑嘻嘻地。 刘嬷嬷也笑。 房间里的气氛融洽,主仆三人仿佛看到了美好的将来。 等汤喝完了,又稍稍整理了下,季恒生却还是没有来,使唤了个婆子过来说让她先歇着,还有事要处理。 刘氏很是淡定,温柔地嘱咐几句。再耐心地等了一刻钟,只觉得身上有些痒,忍不住伸手去挠,倒是把刘嬷嬷和采菊吓了一跳。 “夫人!”采菊张大眼睛,吃惊地,“您这脸上是怎么了?” 刘嬷嬷更是瞠目结舌。 刘氏心头一紧,忙取了铜镜来看,不由得大吃一惊。一张白净的脸上不知何时冒出一个个小红点,而且痒得很,不但是脸上,胳膊上,身上都是奇痒难耐。 主仆三人忙成一团,却不知道如何处理,最后还是刘嬷嬷想起来要去请大夫。 刘氏忍受着那钻心的痒,道:“悄悄地去,还有,”她深吸了口气,咬牙,“去告诉老爷,说天儿晚了,我先睡了,让他早些休息。”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哽,还有恨意。 两人对视一眼,诺诺着,暗自懊恼失去了这次机会。 要知道,这么多年来,季恒生进主院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刘氏几乎是年年守着孤枕冷衾的寂寞,若不是当年争气生下一对儿女,只怕如今都不会有孩子! 而如今,刚刚有些转机又被这莫名其妙的痒破坏了——因为刘氏是绝对不会让对方看到自己狼狈丑陋的一面! 第九章 堇色被打 1 季遥岑自那晚回去后,特意让堇色去打听了这端木明湛,知道是从并州将军府来的贵客。而听说撷芳院的刘氏突然病了,季恒生只去坐坐便走了。 她不觉心情愉快,午间多吃了块南瓜饼后便睡了一小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闷雷声惊醒,起身,透过半掩着的窗户看去,外面天色阴沉,风刮得树枝枝头乱晃,山雨欲来风满楼。 季遥岑揉了揉眼睛,拖了鞋子下床。 外院的小丫鬟银环听到声音忙进来伺候,小心翼翼地道:“大姑娘,婢子温了奶,您喝点?” 季遥岑性子冷,除了堇色能近身伺候,其他的丫鬟在外院做事,轻易不敢进来。 季遥岑看着她,对方低头,脸上闪过了慌张,嗫嚅道:“那个,那个,堇色姐姐去前院……”被那冷冰冰的目光一扫,吓得一个激灵,腿一软便跪了下来。“大小姐,是,是安嬷嬷不让婢子说,堇色姐姐被带到前院去了……” 哽了下,“婢子,婢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说,说是二姑娘看见了……” 她的话没说完,季遥岑已经冲了出去。 “姑娘!”银环一愣,忙拖了披风便撵了出去。 刚走到慈安堂院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沉重的木板与皮肉击打的声音,还夹着微弱的求饶声,“……老夫人,婢子不敢了,求老夫人饶过婢子……” 那真真切切是堇色的声音,季遥岑脚步微滞,深吸了口气,拢紧了披风稳稳地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棵老柏枝桠繁茂遮掩了半个院落,在这样的天气里更显得沉凝。台阶下堇色趴在长凳上,两个粗使婆子正抡起胳膊粗的藤条一下一下地抽打着。 堇色后背的衣服早已烂成一条条,鲜血斑斑,惨不忍睹。 台阶上,门帘子被卷起,老夫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黑漆石榴花开太师椅,手里端着个青玉绘花间辞茶盏,慢慢地瞌着那茶盖,神态悠闲。 安嬷嬷低着脸揉捏着她的肩头。 刘氏则坐在她的下首,衣服包裹得严实,脸上蒙着丝巾,想必是才哭过,眼圈红红的,偶然从眼底露出一丝恨意。 季青梅紧偎着她。 其他下人都屏息凝气,大声也不敢出。 季遥岑冲过去挡在了堇色的身边。 一根藤条正落下来,看清是她吓得对方一抖,藤条偏了,堪堪擦过她的鬓角。那婆子慌得跪下,“姑娘恕罪……” 季遥岑抿紧唇,她并没有看对方也没有看堇色,目光直直地,肆无忌惮地看向那几个人,愤怒而冷厉。 所有人都是一惊,纵然是老夫人也被那怒意和冷厉惊了下,定了定神,她恼怒道:“岑姐儿,你这是做什么?祖母的院子你也可以乱闯?这些年是怎么教你规矩的?” 季遥岑毫不畏惧,她指指堇色,又指指自己,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老夫人冷笑道:“怎么?不过是个下人我都惩罚不得?反了你了?!”指着她,“把大小姐拉开送回去,这么个样子成什么体统?” 两个丫鬟迟疑了下来拉她。 季遥岑狠狠地瞪着,如张开长刺的刺猬。 两人不敢上前。 第十章 堇色被打 2 老夫人大怒,将茶杯啪地掼在地上,瓷片,茶水四溅。 刘氏和安嬷嬷忙起身扶住。 安嬷嬷道:“大小姐这是不明白事情缘由,老夫人您消消气,慢慢说给她听……” 老夫人喘了口气。 安嬷嬷脸上堆着笑,道:“大小姐,你先听老奴说句话,老夫人是为了你好,这堇色犯了大错不得不惩戒,你心善,又一直被她伺候着,老夫人就是怕你不忍心所以才悄悄地教训……” “是啊,”刘氏开口,声音有些哑却依然温柔,道:“这事儿是母亲的错,把这么个心肠歹毒的东西安排在你的身边,想想我都害怕,还好,这次害的是我,若是真的伤了你,可怎么好?……” “小,小姐……”堇色慢慢挪动着手指,努力勾住她的衣角,“是,是婢子的错,婢子下药,下药害夫人……” 季遥岑头脑轰然一空!知道那晚自己露了痕迹。说实话,这些年她暗地里给刘氏使了不少坏,让对方有苦说不出,对方恨自己,也恨堇色。但自己有季恒生护着,对方不敢动,表面上还要扮演慈母的形象,至于堇色是当年岑氏留的人,人机灵忠心,早就被刘氏姑侄视为眼中钉,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而已。这次对方揪住堇色不放,可能没有确实的证据也不敢来对付自己,却可以借机清理自己身边的人,一旦堇色因为这个罪被打死或是被撵出去,再安排进来的人就是刘氏的人,而自己不过是十岁的孩子,日后一举一动都置于对方的眼皮子下,只怕在这个家里是举步维艰。 可是,她能确定那晚没有人看到她的动作,除了……她一个激灵。 堇色继续着,“……小姐,都是婢子的错,您,您好好儿的……”泪水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知道这次可能逃不过去,宁愿用自己的命来维护这个小主子,生怕这时候对方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便把所有的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 季遥岑脸色苍白,巍然不动,十岁的孩子站在那,笔直的身板,冰冷的眼神,却让所有人都心生寒意。 刘氏似乎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当年岑氏的影子,一如既往的清冷,高傲,不可侵犯。一股恨意和委屈铺天盖地而来,搁在膝盖上的手死死地揪着裙子。 季青眉道:“大姐姐,母亲说的是真的,她竟然在母亲的汤里下毒,你看母亲……”她有些哽咽。 刘氏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季青梅心领神会,向着老夫人哀哀地道:“祖母,大姐姐终究顾念主仆之情,要不,要不,您就饶了她吧……” 老夫人看着委屈乖巧的小孙女,看看温良的侄女,再看看那季遥岑那桀骜不逊的模样,气恼,嫌恶,让她懒得多看对方一眼。冷冷地道:“继续打,打死了为止,至于大小姐,如果她愿意看着,就看着吧!” “是!” 一个婆子得了暗示过来拉季遥岑,“大小姐,这地儿血腥重,你还是避一避吧……” 季遥岑突然低头,狠狠地咬上了她的胳膊。 第十一章 端木哥哥 “哎哟!”她惨叫,想甩开,又不敢,叫起来,“老夫人,救命啊!大小姐,大小姐……” “拉开!拉开!”老夫人气青了脸。 几个婆子丫鬟上前去拉,谁知道季遥岑如同一只暴怒的狮子,拳打脚踢,众人忌惮,不敢真的用力,一时间院子里闹成一团。 “这是怎么了!?”陡然一声暴喝,让众人都是一惊,住了手,却见季恒生铁青着脸大步走了进来,端木明湛跟在后面。 婆子忙不迭地丢开季遥岑。 季遥岑鬓发纷乱,脸儿涨红,喘着粗气,完全没有人前的端庄形象。 季恒生顾不得母亲的脸色,跨过去急声道:“岑儿,你怎样?” 季遥岑仰头,看着他,像是才认识他一样,定定地看了须臾,嘴巴一扁,一颗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倔犟地不让它落下。 这番欲语欲泣的模样将人的心都揉得碎了,不要说季恒生就是端木明湛也是心尖儿微微一抽。 季恒生心疼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弯腰抱住了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没事,没事,有爹爹呢,一切都有爹爹呢……” 方遥岑身体僵了僵,没有挣脱。 这番情景让另几个人变了神色,刘氏露在外面的眼睛里露出哀伤,怨恨一闪即逝。 季青梅咬着唇。 老夫人脸色难看,僵直地坐着。 季恒生抚慰好季遥岑这才抬头看向几人,目光没有在刘氏的脸上停留,看着老夫人,沉声道:“娘。” 老夫人哼了声,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 季恒生叹口气,道:“岑儿还是个孩子,娘何必和她计较?” “你……”老夫人嘴唇哆嗦着,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安嬷嬷想说话却被对方一个狠厉的眼神镇住了,低了头退到一边。 季遥岑抬起头,抽噎着,扯了扯他的衣襟,再指指奄奄一息的堇色。 季恒生道:“别担心,爹爹用最好的药去救她。”向左右一瞪眼,“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人抬下去找郎中好好看看!” “是,是……”几个家丁忙着抬了个软椅来将堇色小心地抬走了。 “爹爹!”季青梅叫了声,指着堇色,委屈还有不甘心,“她把母亲害成这个样子,您就这样饶了她吗?” 季恒生不耐烦地道:“你母亲不是好好的吗?什么事至于要人的命?再说,事情还没有查清楚怎么能随意定人的罪?” 季青梅跺脚,“爹爹不公平!我明明看到是她,昨晚上我去厨房,看到她从厨房出来,不然,你问端木家哥哥,他也看见了是不是?端木哥哥?”她转向保持沉默的端木明湛,满含期待地问。 她美而娇,那盈盈然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让人不由地心生怜意。 昨晚,她心疼弟弟偷偷去厨房找些吃的给他送去,却远远地看到堇色去而复返。本来她没有太注意,直到早晨得知刘氏因为喝了汤中了毒,全身奇痒的事而生了怀疑。一直以来,她怨恨季恒生的偏心,嫉妒季遥岑独宠,更将母亲和自己三人受到的冷落归罪于季遥岑,所以在老夫人面前扮乖讨巧就是要借着她的势将季遥岑压倒。 可惜,对方除了凭借季父的宠爱,自身聪慧警醒,做事滴水不漏,明明知道有些事是她所为却无可奈何,就是老夫人想要抓她的把柄也很难。 她不清楚这个远道而来的贵客到底是怎样的身份,但是从季恒生对对方的态度她知道这人地位甚高,所以,她要赌一赌。 她凭借的就是外表的美丽和乖巧可爱。 于是,所有人都目光都看向端木明湛,季遥岑也看过来,唇微抿着,而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握起。 第十二章 如此偏心 端木明湛揉揉鼻尖,笑笑,一时间没有说话。不得不说季家二小姐是聪明的,小小年纪就知道将祸水东引。他眼睛的余光瞥着季遥岑,面上虽然平静如水却隐隐有丝紧张,他突然起了逗弄之心。 他蹙眉,似乎有些难为。 老夫人舒了口气,自以为胜券在握,道:“家门不幸让公子笑话了,不过事关重大,还请公子说出真相,不能让那些坏了肠子的东西害了季家还不知。” “母亲。”季恒生皱眉。 端木明湛笑道:“老夫人言重了,不知道季二小姐怎么想起来提到在下?在下,昨晚一直在房间不曾见过任何人。” 这一句让季青眉变了脸色,一时间楞住了。她没有想到对方竟然都不承认与自己见过面,反倒显出自己故意说谎,有攀附诬陷之嫌。毕竟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禁羞窘至极,眼圈一红就要落泪。 老夫人与刘氏面面相觑,她们是相信季青眉所说的,只是对方身份高贵哪能容得自己怀疑质问?老夫人自己感觉落了面子又不能发怒,将怨怒都转向刘氏,斥责道:“一个孩子的话能信吗?你是当家主母,遇到事自个儿多思量些,免得胡乱处理而落了人口舌,让人家看了笑话!” 刘氏一直做低伏小,闻言委屈至极,只得诺诺应着,又向着端木明湛满是羞愧和歉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的话请公子不要当真,多多原谅。” 端木明湛笑笑,温谦良恭。 季恒生沉着脸,道:“眉姐儿也不小了,该好好沉静下性子,这几天就去祠堂抄几篇经文,替你祖母祈安。” 季青眉哽咽着,满腹的委屈却不敢违逆。 刘氏忍住气没有吭声。 季恒生这边却温和地对季遥岑道:“爹爹知道你委屈,来,先让人送你回去,待会儿爹爹再去看你。” 季遥岑泪光莹莹地点头。 老太太和刘氏母女气得能吐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这一场闹剧就此草草收了场。 ######## 果然,季恒生请了最好的大夫给堇色治伤,好在她未曾伤及胫骨,卧床一段时间便会好了。而经过这件事后,季家上下更是看得清楚,有季家大小姐在,刘氏母子只能憋屈了,所以对梨园的种种更是小心谨慎。 季遥岑念着她的伤,隔三差五去看她。这一日觉得心里烦闷,便示意环儿远远地跟着,一个人慢慢地顺着青石砌成的小道走着。 前几日天气一直阴沉沉的,难得放晴,庭院里的景物在阳光下都变得明朗起来。树木葳蕤,花儿开了,又败了,风吹起,残红满径。前面一座假山突兀而出,上面青苔丛生,从孔眼里冒出汩汩的清泉,如一条银线垂落,水面轻起涟漪,几朵睡莲点缀其间,煞是清新好看。 第十三章 破碎的记忆 季遥岑蹲下身,掬起一捧水,微凉的液体从指缝滑落,甚是惬意。 假山那边突然传来说话声。 一个女子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说了没?端木家要来接人了!” 另一个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稀奇的,府里的人都知道了,夫人吩咐下来,要好好给大小姐准备一番呢!” 第三人道:“可惜了大小姐,争了这些年,还是没有争过夫人。我倒是奇怪了,端木家怎么说都是皇亲,嫡子必然是受宠的,怎么愿意结这门亲?大小姐……”她打住了话头。 第一人道:“听说岑夫人在世时与端木夫人交情深厚,许是故人的情分。大小姐还小,离说亲还早呢!过个三五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她叹气,“唉,要不是岑夫人早亡,大小姐何必受这番委屈。你们不知道,岑夫人可是难得的美人,大小姐也是聪明伶俐的,可惜一场大病毁了她。你说,谁个男人会愿意娶一个哑巴?” “啪”的一声,第三人啐道:“不要乱说话!老爷忌讳着呢!” 第一人哼了声,“老爷那是愧疚!”她压低了声音,“当年他与夫人夫唱妇随,情谊深厚,不知道羡慕了多少人!若不是现在的夫人插上一脚,岑夫人也不会早亡!唉,岑夫人是个太明白的人,性子又强,你说有几个婆婆喜欢这样的媳妇儿?” 第二人也道:“我也听说了,老太太极不喜欢岑夫人,一直想让老爷娶她娘家的侄女,便接了过来住,明眼人其实都明白这是给岑夫人添堵呢!” 第一人道:“所以啊,依着岑夫人那个个性怎么能容忍?特别是生了大小姐后,身体一直不好,大夫说伤了根本不能再生了,老太太更是不乐意了,天天找茬儿骂,就是老爷也没奈何。” “唉,都说红颜命薄,这话是不错的,其实现在这个刘夫人也是个命苦的,刚离了家门,家里便遭了祸,父母兄弟死了个干净,无依无靠的。只能依着季府了,更何况老爷这么出众的人?那心,早就许给老爷了。”说到这,她压低了声音,“岑夫人啊,听说是被气死的!要知道那二小姐和大小姐只隔了半岁呢!据说当年老爷被老夫人逼着要了这姑小姐后,怕气着岑夫人便瞒着,另辟了院子养在了外面,生了这二小姐。要不是老爷硬扛住老夫人的逼迫早就要抬进来了。后来,姑小姐把孩子养到五岁要求认祖归宗,这事儿才闹腾出来!” 第三人叹气,“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男人!当年老爷那么爱岑夫人,还不是背叛了她?只可怜夫人早早去了留下这么个孤女,只能由着别人拿捏……” 几个人都叹息着。 季遥岑僵在原地,原来她刻意忘记的真相又被生生地撕开,曾经破碎的记忆似乎被一根线重新串成了一个个片段,凌乱却清晰,间断着,跳跃着……记忆中,在五岁之前她都是快乐的,母亲身体不好却总是悉心照顾自己,父亲伟岸慈爱,对自己和母亲视如珍宝,甚至不惜对抗祖母。那时候连风都是含着甜,含着香的……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戛然而止在五岁那年的夏天。 她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母亲那苍白的脸,恨绝惨烈的眼神,父亲的惶恐愧疚,老夫人冷漠而不屑的神情,那个娇娇怯怯所谓姑姑怀里抱着个粉嫩嫩的女娃娃…… 再后来,母亲将自己封闭在了梨园,即使是自己也很少见的,人也一天一天地憔悴苍白下去……记忆突然中断,有什么重要的想要跳出来却被死死地压住,头脑深处像是有个坠子在一点点地凿…… 她佝偻着小小的身体,咬着唇,死命地掐着手心,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 第十四章 将离 1 好一会儿,她突然转身,脚步迈的又急又大冲着书房奔去。 蓦然间,前面出现一堵墙,她收脚不急一头撞了上去,若不是一双手将自己拉住险些儿跌坐在地。尚懵懵然,听到头顶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你可好?” 她揉了揉酸痛的鼻子,抬起头正撞见端木明湛幽深的眸子,关切的神情。莫名地,一股子怨气从心底涌起,用尽力气一把推开他。 端木明湛没提防倒是被她推得退了几步,再看着她眼圈泛红,气恨恨的模样不禁诧异,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发髻,嘴里道:“你怎么了?” 季遥岑头一偏,对方的手落了空。 端木明湛有些难堪,却也知道自己的举动不妥,无论如何对方也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了。 正尴尬间,季恒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岑儿。” 季遥岑咬着唇看着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冰冷。 季恒生心头一悸,这眼神似乎又让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岑氏死时,那五岁的女儿面对自己的模样……他微偏了脸,神色淡然,道:“这是端木公子,还不行礼道歉?” 季遥岑不动。 端木明湛笑笑,微一拱手,翩然离去。 庭院里只剩下父女俩一上一下静静地站着。终于,季恒生轻叹一声,道:“进来吧,正好为父有话要和你说。” 偌大的书房里迎面是一排高大古朴的书架,古玩和书籍整齐而错落地摆放着,书案,笔洗,洒金笺,下手有几张大靠背椅子,搭着灰鼠貂毛椅搭,配着脚踏,身后还有高几,仅仅摆着几样茗碗花瓶……一如多年前。 季遥岑的神思有些恍惚,曾经,这是一家人最喜欢的地方。父亲埋头批阅公文,偶然抬起头与母亲相视一笑,母亲则在旁边抱着自己轻声细语地说着故事,有时候煮了汤笑语浅浅地递过去…… 季恒生也看着她,十岁的人儿已经有了几分少女青涩的轮廓,眉眼间依稀有那个人的摸样。眼底一抹怅痛闪过,他道:“岑儿,你过来。” 季遥岑走过去,在他的面前站住,抬头。 季恒生的手抚上她的发髻,碰触到的那一刻又顿住了,收回,轻叹了口气,道:“岑儿是长大了呢。” 季遥岑静默着,房间里寂静无声。 过了会儿,季恒生轻咳了声,道:“岑儿可还记得有个端木夫人?” 季遥岑没有反应。 季恒生道:“记不起也是正常的,你很小的时候见过她,如今好几年过去了,又走得远。”顿了下,“刚才这人是端木家的大公子,带了信物来,说是想念你紧了,想要接你过去住段时间,你看……” 季遥岑盯着自己的脚尖,对方的话如同一桶冷水从头浇下,让她透骨得冷。在花园听到的话都得到了验证,原来,她真的不容于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