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桥千里》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1 天色正好,睛空万里,一碧如洗,我蹲在潢河边伺弄着几簇花草。 我喜欢这潢河边的草地,满地都是很耐活又肯长的鲜花,开遍一年四季,五色斑斓,锦缎似的一大片一大片,阳光照上去灿烂得眩目,在上面打滚舒服极了,玩累了就停下来逗逗我种的花花草草。 “豆豆,你怎么越长越肥呢?你看人家毛毛都比你高了……” “诶!小蝴蝶要开花了!” 豆豆,毛毛,小蝴蝶都是我给这些花草取的名字。豆豆的果实长得圆溜溜的像豆子,毛毛的草叶总是毛绒绒的,小蝴蝶呢,就是叶子状似扑翅欲飞的蝴蝶了。别看它们长的小,可真真是救命的良药呢,像宓婆婆所说,药,无所谓貌。我每每无聊了,就来找它们说说话,只可惜它们从不会回我一句。 十年前,宓婆婆在这宓谷潢河边发现了重伤的我,那年的我还是个七岁的小娃娃,却命硬得很,奇毒缠身,头部淤血,宓婆婆还是把我从阎王爷手中抢了回来。我从鬼门关走了一圈,自此落下了失忆的病根。 那年,四季如春的宓谷竟下了一场大雪,由此,宓婆婆为我取名“宓雪”。 我不知道我来之前宓婆婆是不是很孤独,但宓婆婆一个人住在宓谷这么多年,我觉得她是很寂寞的,所以我总喜欢搞点动静出来,原本平静的宓谷也因为我的闹腾变得热闹起来。宓婆婆平日里喜欢采药,每次她采好了药,我就和她一起在药房帮她捣好药材,然后趁机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为什么这里叫宓谷?为什么我们要姓宓?…… 不过宓婆婆不爱说话,最多在我故意捣乱药材的时候摸摸我的头,说一句,“宓雪,乖一点”。她年纪渐渐大了,双手变得如同树柴般枯槁,但我喜欢她摸我的感觉,轻轻的,暖暖的,于是我会乖乖地把药材各自分好,再捣碎放入对应的药瓶。 宓婆婆跟我说话说的最久的一次,是我闹着她给我讲故事,她便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宓谷中的,念桥的传说。 相传,一位久居天宫的天女,觉得云霄之上的生活枯燥寂寞,便乘云来到人间,坐着一头青牛拉的车,顺潢水而下。 一位神人,乘着一匹白马,从盂山顺潢河向东,坐青牛车的天女和骑白马的神人在潢河之上的念桥相遇。天女和神人,松开白马,叱走青牛,满怀喜悦,相对走来。 此刻,天降花雨,地生灵芝,百花齐放,百鸟争鸣,万里蓝天,祥云飘荡,群山披翠,大地上升起一片祥瑞之气。天女和神人在这普天同欢的日子里,携手相亲,花香传情,鸟语递谊,男欢女爱,天作之合。 我听完传说,一下子跳了起来,自此天天往宓谷内的念桥跑。虽然我没有青牛也没有白马,我也不期望能碰见什么天女和神人,我只想有个人能陪我说说话,但十年来,除了有几只鸟儿偶尔落在念桥上瞅瞅我,我就没见过什么活物了。 我偶尔实在无聊了,就去桃花林拔地上的小草玩,拔累了就躺下睡觉。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寂寞了点,要是有个人能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第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2 我正对着河边的倒影兀自惆怅着,忽然发现河岸的草地上露出一抹白色,那鼓鼓囊囊的样子,竟像个趴在地上的人。再凑近一点,那几缕黑色的头发更证实了我的猜测。这地方居然还能来其他人!这事实太让我震惊,但是再震惊也比不过终于有个人可以说话的欣喜之情,所以我不管此人长得是好是坏,此人脾性是好是坏,此人是好是坏,只要能陪我说话,我就救!不过没想到的是,此人长得很好,此人几乎没有脾气,此人看起来就是好人,但是此人就是个哑巴! 当宓婆婆叹着气告诉我这个悲惨不已的消息时,我真真有一种人生如戏的感觉。不过好歹也是个活人,还是个能养眼的活人,想到这我的怨念也就消减了些。 宓婆婆医术过人,给他扎了七天针,泡了八天药浴,喂了九天药,第十天他可终于睁眼了。他睁眼的时候,我正好奇地盯着他脸看,感叹着一个男人怎么会长得比女人还好看,他突然睁开双眼,深褐色的瞳孔骤缩,把我吓得直直地从床上栽了下去。 “哎哟喂…”我爬起身,揉着摔疼的头和屁股呲牙咧嘴道,“不带这样吓人的……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而他却在我摔下去的瞬间如流电般迅速坐起,对于我的抱怨也不动声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奇怪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还是没有一点反应,难道此人不光是个哑巴,还是个瞎子? 我连忙喊来宓婆婆,果然,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宓婆婆帮他诊了诊眼睛,由于余毒未清,眼部受伤,他确然还是个瞎子。 我欲哭无泪。 此人白衣飘飘眉目如画,可竟是个哑巴,是哑巴也就算了,竟还是个瞎子!我忙又让宓婆婆检查了耳朵,所幸耳力损伤不大,再休养一些天便能复原。好吧,我素来待事乐观,好在人家还没聋吧。转念想想这样的一个美少年竟遭此毒手,也实在可怜,看他那一动不动的死样子,难道是因为遭人迫害而诱发了心理疾病排斥人的接触? 我立即同情心泛滥,于是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亲自给他端碗水喝。可我好心地亲自端来喂他时,他却死活不张口,不张口还拼命摇头,不摇还好,一摇整碗水都洒在我衣服上了,我顿时怒了,朝他喊道,“喝不死你的!”宓婆婆按住我的手,用眼神示意我安静,我不情不愿地把仅剩一点水的碗塞到他手里,让他自己喝,然后仰头再次叹腕了一把我悲催的人生。 宓婆婆看着他,轻声道:“我们并无恶意,雪儿只是性子急了些,你别在意,好生休养。” 看他轻轻点了点头,宓婆婆便缓步走出了屋子,我拍拍身上湿了的衣服,想着去换一身,也跟着出去了。 跨出门前又忍不住回头看那人一眼,只见他深深“注视”着我的方向,眼眸如同一潭汪泉,深不可测,幽不见底。 第三章 人面桃花相映红 1 转眼过了十几天,此人记忆能力挺好,竟能全部记住房内布局,虽然瞎了也能走动自如,不用人扶着搀着。我带他去桃花林玩,他似乎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每天一早起来去桃花林练剑。我无聊得紧,就偷偷跟着他去,后来一想,反正他看不见,我何必躲躲藏藏的呢,于是大大方方跟在他身后,在相距不远的桃树下坐着看他练剑。这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白衣美少年在桃树下练剑,背景是烂漫的桃花在枝头开得如火如荼。 又过了几天,美少年开始会在剑上注入真气,练剑的时候气流打在树上,桃花瓣便纷纷洒洒地落下来,就像下了一场粉色的雨。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停下,愣愣地捡起一瓣飘落在他脸上的花瓣,放在鼻子下嗅一嗅,似乎在确定这花瓣是不是真的。 有一次他练完剑,持剑朝我走来,我心下一惊,原来他一直知道我在偷看呀。他在我身旁坐下,拉过我的手,我又吓了一跳,不过就偷看了几眼,难道就要砍掉我的手?没来得及抽回手,他却轻轻在我手心上写道:为什么会有桃花,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吗?我怔了怔,又转念一想,嘿!有好奇心是好事啊!说明这心灵不太健康的人还有救,连忙在他手心里写,春天还没到,现在还是隆冬。 他问:那为什么有桃花?这是哪里?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我也不清楚这到底是哪里。十年间我有试过溜出去看看,但找不到出口,问宓婆婆,她给我的答案永远是“宓谷”,宓谷?说这个答案等于没说。 于是为了保护好这倒霉孩子的好奇心,我硬是编了个谎话说:这里是仙界…… 他立即收手,不再理我,独自去了练剑。 自从知道自己偷看早被发现,我就会带好干粮蹲坐在桃树下,等他练完剑休息时,就将干粮递给他一份,每每看着他优雅的吃相,我都会怀疑此人究竟和我吃的是不是同一样食物。这干粮着实食之无味,在这宓谷里,由于宓婆婆茹素,不食荤,我都十年没吃过肉了,机灵的我虽然发现潢河里有鱼,奈何我水性不好,看着身边的白衣美少年,我灵机一动。 待他吃完之后,我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你的功夫看起来很厉害啊! 他没有反应,我不死心地又写:其实我知道潢河里有鱼,可是我功夫不太好……我偷偷瞧他的反应,确定没啥反应才继续写:我带你去河边打鱼,改善我们的伙食好不好? 他没有反应,我就当他默认了。 河边绿草如茵,奇花遍野,漫漫春光,长风吹过,带过一阵阵的花草芬芳,泌人心脾。 边上的白衣美少年一路都无话,其实我从不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嫌它易脏,不过能把白色穿得那么好看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所以我决定,赐他一个漂亮而又神气的封号:小白! 我带着小白走上念桥,念桥是一座由青石板砌成的拱桥,我牵着小白一步步走着,他的手冰冰凉凉的,骨节分明如同竹节般直而修长,忽然想起了那个青牛白马的传说,心中顿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偷吃了酸果浆似的妙不可言,又带着一丝没来由的紧张。 走至最高处,我松开手,指着潢河道,“这下面就是潢河了,里面有好多鱼,问题是你看不见,我们怎么抓呢?”我皱着眉瞅着他,他对我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看他这架势,好像已经有了几分把握,我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瞧着他。 清风拂过,几缕发丝垂落,小白持剑侧立,深幽的眼眸目光如电,倏忽,只听见咻的一声,小白手起剑出,喇啦一声剑直插河底,测起好高一层浪。 我定晴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好厉害啊!” 清澈的河底,一把剑斜插入石,剑身上串着三条鱼!那鱼儿皆是被击中眼睛,长剑穿眼而过,剑身上染了几丝血,但血痕立即被流水洗净,阳光灿烂下,长剑在河底熠熠生辉。 我急急地想下河取鱼,一不留神转身踩了颗碎石,脚下一崴,仰面朝天地直直朝桥下倒去!我急得大叫,又一想,身边的小白武功如此高我怕什么,况且像这种英雄救美的桥段话本子里可多了去了呢! 然而我还没等到想象中英雄的拦腰横抱,就已经落入冰凉的河水中了,瞬间河水从四面八方灌入我的耳朵,鼻子,嘴巴…我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大口…昏迷前的第一个念头是,小白武功再好也是个瞎子哪,我居然想着他救我…我是不是傻…第二个念头是,我怎么没把小白给拉下来!这下可好,小命要没了…最后一个念头是,那个鱼…我还没有吃呢…… 第四章 人面桃花相映红 2 隐隐约约闻到一丝香味,那香味不似闺房女子那甜腻腻的脂粉香气,也不似药房里弥漫的药材清香,却好像是我一直心心念念的一种香,并且越发浓郁,牵引着我睁开了双眼。 偏头一看,小白正坐在我床前,神色淡然,我哀怨地瞪着他,忽然被他手上端着的盘子吸引住,上面有几块烤鱼肉。 我双手撑着床起身,看着已经被细细切好的鱼肉丝,忽然觉得很贴心,这人肯定是觉得没及时拉住我让我落水而对我心怀歉疚了。 小白烤的鱼很好吃,我没有细思量他是如何救上我以及如何看不见也能把鱼烤好,嘴里的美味已经让我忘记了这些不重要的事情。 吃完以后,我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巴,拉过他的手写道:还有没有。 他说:“不要吃那么多,会撑着。” 我瞪着他说:“吃几块肉怎么了,你给我吃再多也不能让我原谅你没及时拉住我让我落水这件事!” 说完我才意识到什么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又指着小白说:“你…你什么时候不哑巴了?那你是不是也不瞎了?”语毕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说:“只是能听见了,眼睛还没有好。” “你瞎说,你都能抓住我的手!” “习武之人能感觉到风向变动,你在我眼前这么晃,我怎么会抓不到。”小白略有些无奈地说完就端起盘子往外走,留下还有些怔怔的我。 我想,小白除了刚刚被人迫害时心理有些不健康外,现在这个样子倒真的能称的上是我身边男人中最正常的一个了。 一次练完剑后我把这话说给他听,他思索良久后方道:“你身边不就我一个男人吗?”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发现小白还真是个比一般人都细心隐忍的人。 我说:“是啊,那你看我这么可怜,以后能不能多和我说说话啊?” 小白虽然眼盲,但是面对着我的眼睛依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我兴奋地在他眼前挥挥手:“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其实不瞎呢?” “已经可以看到一些光了。”他如实回答。 这么厉害的康复能力,我无比崇拜地瞧着小白,“那么严重的毒都能被你自己解开,你真是太厉害了!” 小白蹙了蹙眉,侧过脸去不发一言。 我想起宓婆婆说的要完全解清眼睛的毒,还须知道用毒人的毒药配成顺序,据此才能配出相应的解药,否则服错解药直接一命呜呼。 我看着一直沉默的小白,想安抚他一下,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半天只能说:“以后我们抓鱼吃就简单多了。” 他没有答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觉得很无聊起身想回去睡觉,他突然抓住我说:“不如我教你功夫吧,你救我一命,我教你些剑法。” 我摇摇头,想到他看不见,随即开口道:“算了,我不学。” 他不死心,依然拉着我说:“用剑并不一定就要伤人的,你若害怕伤人,可以用一些没有开刃的剑,这样在近身打斗时也可自保。” 我恹恹地说:“学功夫太累了,我不想学。” 小白一副你无可救药的表情。 被一个心灵有创伤的人认为不可救药,我做人是不是太失败了呢?从桃花林踱步回去的我一路都在思考着这个严肃的问题。结果不等我回到房间,就立即转身往回跑,一边喊着,“小白小白,我学我学!” 我说:“我要学那种一剑刺穿鱼眼的功夫。” 小白教功夫很有耐心,每次都是他先示范,然后我照着做,每当出错的时候,他都会过来指正我,手扶着我的手,带着我完成这些动作。 我偶尔还是会怀疑他其实没有瞎,因为我从没有见过哪一个盲人可以凭借风向来判断出自己身边人的动作,可以凭借着超强的记忆力,将房间里每一样东西都记得分毫不差。 他听完我的话后笑着问我:“你见过多少盲人?” 我说:“就你一个。” 练功夫的日子是非常枯燥的,但是在练剑的时候调戏小白却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有次他握着我的手示范一个动作时,他的唇不小心擦过了我的脸,我立即捂住脸跳到一边去叫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小白也觉得很尴尬,他有点无措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学着话本子里所说,装出一副扭捏的样子,又一想他啥都看不见,便大大咧咧地靠在桃树上,挑着眉说:“名誉和清白对女子最为重要,你这样…你这样还让我怎么嫁人?” 他喏喏地说:“如此,唐突姑娘了…” 我装出哭腔,抽抽搭搭地说:“那要怎么办才好?” 他也是很为难的样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说:“如若姑娘不嫌弃,在下愿娶姑娘为妻。” 我目的达到,也就不继续装了,说:“那我就放心了,小白,咱们继续练剑吧!” 他一怔:“谁是小白?” 我说:“你呀!” 他听后对我浅浅一笑,如一阵清风般绕过心尖,缓缓道: “在下慕寒。” 第五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 1 有这么一个用剑如神的人在身边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更幸福的是他还不嫌麻烦地每天让我吃上烤鱼。我是一个有感恩之心的人,于是决定研究厨艺,以后他烤鱼我也能搭把手。 奈何我貌似在学厨方面天分欠缺,烤好的第一条鱼端到小白面前,他先是嗅了嗅,即皱眉道:“你没剔鱼鳞?” 真是一语惊醒,我一直觉得少了个步骤没做,原来是剔鱼鳞!我被烟熏得灰土土脸,怏怏道:“我说怎么烤不对味道呢…” 他无奈帮我剔净了其它几条鱼的鱼鳞,我感动地瞧着他,然后拎了条剔好的鱼走了。 第二道鱼端了上来,他又嗅了嗅,而后轻轻吐出两个字:“焦了。” 我朝天翻了个白眼,好吧,其实我看颜色也看出来了,只是以为能瞒过眼盲的小白,让他吃上一口,没想到一下就被识破了。 但是我一直是个有恒心的人,所以即便被小白吐字如珠地打击,我还是雄纠纠气昂昂地又拎了条鱼走了。 这次烤鱼我控制住了火候,也注意了时间,应该没有错了吧!烤好后我兴奋地端到小白面前,这次他倒不嗅了,直接动筷子,夹了一小块鱼肉送入口中,我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夸赞。他咀嚼了两秒,便停止了动作,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他脸上露出了痛苦挣扎的表情,似是在非常用力的吞咽着什么,好一会儿后,他抬眼朝我道:“你能把鱼烤成这样,也实在不容易,一般人很难做到。” 这样隐晦的语句让我思量了好一阵,等明白过来的时候,气得我追着他打了半天。桃花林里全是我们穿梭的身影,桃花瓣纷纷而落,飘过我们的发梢,脸庞,宛如一片如梦似幻的香雪海。 那天夜里我居然失眠了,闭上眼睛全是小白的影子。 白衣少年清逸润冷,一双深幽褐眸深深地注视… 桃花林里,一招一式如流光飞舞,竟比桃花更迷人眼… 念桥之上,少年如竹节般修长的手,冰凉如水… 风华宛转,清浅一笑间仿若繁花开在春风里,暖阳流散于冬日中,安静深切如一曲凉月下迤逦的清歌… 我摇了摇头,起身掌灯出门,想去吹吹风清醒一下。 推开房门,竟看到小白立在院中,皎皎月轮下,他身上仿佛被镀了一层幽光,散发着清冷的气息。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回头问道:“深夜出门,你要去做什么?” 虽然我脸皮厚了点,可也总不好意思说想你想得慌,出来透气吧?于是撒谎道:“赏月。” 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已摸清我的脾性,赏月这种高雅的事情我怎么会做呢,正想再编个谎圆过去,忽然见他脸上浮现出一抹了然的笑容,然后听见他轻声道: “宓雪,你是个好姑娘。” 我等着他的下一句话,一般人说这句话的时候都会在后面添一句“但是”,我被他打击惯了,所以很淡定地等待他来“但是”。 没想到他还真不是一般人,他不仅没说“但是”,还走到我身边将我拉进怀里说: “若能娶到你,真是慕寒之幸。” 他怀里有淡淡的桃花香,把我融进了那一场桃花雨中,化出了一阵阵甜丝丝的味道,想说点什么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却嗓子发干,什么也说不出来。 月色如银。 那小小的庭院中,月光拉出一个极淡的影子。白衣少年拥着一个女子,如同一幅亘古不变的画卷,诉说着绵延悠长的故事。 第六章 但愿君心似我心 2 小白走的那天,天很蓝,大朵大朵棉花似的白云飘在我们头上。 我们牵着手,慢慢地走过桃花烂漫的桃花林,走过花草遍地的潢河地,一直走到念桥边。 我们坐在念桥的石阶上,风儿轻轻地吹过,带来一阵一阵的花草的香气,那是记忆里最熟悉的芬芳。 我把念桥的传说一句一句慢慢讲给小白听,小白安静地听着,头微微侧着,对着我浅笑。 我一边沉浸在神女与天人相见的美好幻想中,一边又陶醉在小白的笑容中,我对小白说:“小白,这个传说很美,对不对?” 小白点点头,带笑的眼内藏着无尽的温存。 我又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他一直微笑着听我讲。虽然他一直没有说话,但我感觉他的一双眼睛却深得很,简直都快要将我吸进去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总感觉在他的眼中,藏了好多好多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小白突然开口道:“雪儿,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就在念桥上等我回来,好吗?” 我的心跳都漏了半拍,我急道:“你要去哪?” 我没有问过他他的身世,也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不是因为我不关心,而是因为我心里明白,那是宓谷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我永远都接触不到的世界。我不问,就有一层膜能将我与他在那个世界的故事隔开,我一直在自欺欺人,我以为只要有那一层膜的隔阂,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把他留在身边,享受他陪在我身边的日子。而现在,我感觉,这层膜要被撕开了。 小白眼中的光消逝了一瞬,语气淡漠道:“我还有一些事,需要出谷处理。” “不可以不去吗?我……我……”我急得快哭出来了。 他感受到我的焦急,立刻握紧了牵着我的手,道:“雪儿,家仇未报,恩怨未了,我必须出谷。何况……”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我不想永远看不见你的模样。” “我……我……我很丑的!”说完我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我居然对小白说我丑! 小白轻笑了一声,然后在我的眉间落下了一个吻,如同蜻蜓点水般,轻轻的,柔柔的,却又带着无限的眷恋与温柔。听人说,落在眉心的吻,是最不带情yu的吻。 小白看着我,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不安,他的眼中是不变的坚决:“我慕寒以性命起誓,定回谷娶你为妻!”他用双手轻轻地捧着我的脸,声音满是温柔,“雪儿,等我,好吗?” 微风轻拂,他的发丝飘在我的脸上,他的容颜,俊美无双。 良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好。” 很久很久以后,我回忆起这一幕,都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答应让他出谷,执意将他留下,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事情会发生?我还会是宓谷中那个天真无邪,不经世事的宓雪,他也还是那个白衣翩翩的我一个人的小白,那该多好啊。可是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第七章 惊风吹落星如雨 1 许是小白的烤鱼锻炼了我的嗅觉,也许是自小白离去后我便一直浅寐难眠,火刚烧起的时候我便惊醒。 睁眼一看,屋外有小小的火光。我连忙取了外衣,浸入水盆弄湿披在身上,冲出门一看,大吃一惊。不远处竟有一群黑衣人正在逼进,手中燃着火把,持着弓箭,箭矢上以油燃火,夜幕下一阵阵飞矢如流火般射来。 “阿婆!阿婆!”我来不及多想,急忙跑去里屋唤她。此时一只箭矢射来,我堪堪避过,那箭矢上的油火却灼伤了我的左臂,我顿时疼得呲牙咧嘴,倒抽了口冷气。 顾不上伤,我跌跌撞撞地跑进里屋,却见阿婆已经起身,立在床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我急忙拉过她,“阿婆,有好多坏人来了我们快跑!” 她反手抓住我,神色安然道:“宓雪,你听阿婆说。” 眼见屋外飞矢越来越多,火势渐起,我急道:“有话出去再说!” 阿婆神色异常平静:“宓雪,阿婆本不想让你趟这红尘浑水,想让你在宓谷内安度一生,如今看是不能了。” 屋内已起了浓烟,开始能听见木头被烧裂的噼啪声,而阿婆的声音却清晰无比:“这十年来你在宓谷不经世事养成了天真无邪的性子,可莫怪阿婆。这世上人心叵测,你千万记住,出谷后定要事事留心,不可轻信他人,即便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我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急道:“不,阿婆,我们要一起出去!” 阿婆未答话,转身在墙上的佛龛上按下佛像,地板竟隆隆裂开,出现一条暗道。 我一把拉过阿婆:“快,阿婆,我们走!” 阿婆往我手中塞了一枚白玉佩,“出谷后凭此玉去寻洛阳江府,此玉本是你物,你应是江家之女。” “阿婆,我们一起……” 话没说完,头顶一根烧尽的梁木砸下,阿婆用力推我一把,我跌入暗道,只听见阿婆大叫一声:“快跑!” “砰---” 梁木砸倒了阿婆,火一下子烧旺,熊熊烈火堵住暗道口,朝暗道涌来,我崩溃得大叫: “阿婆---”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我跌坐在暗道中,哭得歇斯底里,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玉佩,双手撑地朝阿婆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不待抹一把眼泪,便朝着暗道深处飞快跑去。阿婆以命相护,我一定要逃出去! 前方有光亮泻出,我跑出暗道,便见一片密林,密林里杂草丛生,我哭得嗓子发干再也哭不出声,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 此时晨光熹微,密林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向前奔跑,似是在奋力冲破什么束缚。 密林里的杂草生得有半人高,不断有细利的草尖割伤我的手脚,渗出一丝丝鲜红的血,我什么都不想再顾,只疯狂地朝前跑去。 多希望,多希望这一切都是梦,梦醒之后,宓谷还在,阿婆还在,小白也还在…但左臂上的伤痛和手脚上的痛楚都在清晰地提醒着我,这不是梦,这不是梦… 第八章 惊风吹落星如雨 2 洛阳江府。 的确是大户人家,在路边问了一个耍石子的小孩,都能准确指出江府方位。 飞檐雕梁,朱红的榉木大门,门前石狮双立,处处都昭示着江府的威仪显赫。 艳阳高照,我仰头静静看着那黑底金字的江府匾额,只觉得脑海里血管突突地膨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炸开… 江府… 江府…… 此时大门拉开,一位绿衣老妇挎篮走出,抬眼见我立在门口,怔了怔,而后又睁大双眼细细端详了一阵,脸色大变,手中的挎篮登时掉落在地,“小姐!” 小姐?叫我吗? 我刚想问,那老妇又立即转身匆匆跑进了府里:“少爷,…小姐…小姐回来了!” 不一会儿,门内脚步杂沓声响起,一群人奔出,当先的是一名蓝衣男子,身形瘦削,他疾步走近,见到我身子一震。 我疑惑地瞧着他,出林前我怕被人认成乞丐特意找水洗了脸理了散发整了衣服,可为什么他们见了我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那蓝衣男子长着俊秀的瓜子脸,入鬓长眉,肤色润白,狭长的双眼波光明灭。 我突然微有些恍惚。 这张脸…好似在哪里见过… 仿若头上千均重量压下,我头痛欲裂,动了动嘴唇,却无力说什么话,只觉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床边的蓝衣男子见我已醒,一脸焦急道:“岚儿,你终于醒了!” 岚儿?岚儿是谁?我疑惑地瞧着他。 他见我一脸疑惑,脸色和缓道,“岚儿,莫怕,我是哥哥,江麟。大夫说你重伤失忆,不记得童年旧事,别急,想不起来没关系,我们慢慢疗养。你身上的伤已经让大夫上过药,放心,现在你回家了,哥哥绝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我心头涌起一阵暖流,若我真是江家之女,那这个哥哥倒确然待我挺好。 他继续道:“你身体虚弱,先吃些东西吧。”然后便出去招呼下人准备饭菜。 一边的绿衣老妇扶我起床,替我换了一身绛紫罗裙,梳了发髻,掀开绣帘便见饭菜已上了满满一桌。 饿了这么久,我顾不上说话,食指大动,痛快地吃了起来。 自称哥哥的江麟坐在一边看着我,一脸心疼的表情。 那老妇见我如此,竟以袖掩泪道:“小姐这些年在外头,定受了许多苦。” 受苦?我想起宓谷,想起宓婆婆,心中悲痛,顿时觉得食之无味。 十年来,宓婆婆待我如亲,我在宓谷逍遥自在,何来受苦之说? 江麟见我食不下咽,叹了口气道:“岚儿,你慢慢吃,吃完再好好休息,府中还有些事务需要我打理。”又抬头朝那老妇道:“刘妈,你好好照顾岚儿。”刘妈点点头,道:“少爷慢走。” 江麟起身欲走,我急忙开口叫住他:“哥!” 许是我第一次开口叫他,他有些激动道:“岚儿,怎么了?” “我…我有一事相求。” “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哥哥定帮你。” 我咬了咬唇,道:“我想让哥哥帮我找一个人。” 江麟疑惑道:“什么人?” 看他对我种种,我能确定他是真心待我,并无恶意。虽然我仍未记起童年往事,但看着他心中却隐隐升起一种依赖感,于是我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答道: “慕寒。” 第九章 欲寄彩笺兼尺素 1 在江府的日子很安静,我无聊到只能掰着手指数小白离开的日子。宓谷被烧前,他已经走了一个月零三天,加上我在江府养伤的这些日子,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刘妈一直悉心照顾着我,我的伤好得很快,只是对江府的记忆却仍是想不起来,江麟一直劝慰我不要急,想不起来没关系,慢慢来。 江麟通常比较忙,但一天中总会抽时间来看我。刘妈告诉我,我七岁那年与母亲一起去神庙祈福,回途中遭到仇家追杀。母亲带我逃至悬崖,激烈打斗中,母亲为护我而身亡,而我则不慎掉入悬崖,派人寻找一直未有消息。我的父亲,因悲伤成疾,第二年也便逝世。自此,十岁的江麟便开始打理家中一切,我觉得这哥哥也着实有些可怜。 我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茶,宓婆婆喜欢饮茶,我有时会陪她喝,喝着这茶仿佛能喝出宓婆婆的味道。 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帮黑衣人到底是谁派的?他们怎么能找到宓谷的入口?宓婆婆和我十年来与世无争,他们烧毁宓谷到底是为何故?难道是因为小白?难道这一切与小白有关?… 我越想心中越是慌乱,连端着茶杯的手都忍不住开始颤抖。 刘妈见我脸色苍白,慌忙道:“小姐,你怎么了?要不上床歇息会吧?” 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然后朝刘妈笑笑道:“不用了刘妈,我没事。” “岚儿,今日可有何不适?” 一声爽朗的声音传来,江麟推开门,朝我走来。 “没有,哥哥放心。”我轻笑道。 他在我身旁坐下,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奇怪道:“哥哥有事要说?” 他沉吟一会,道“这些日子在江府过得可还习惯?” “嗯,很好。”我等着他的下一句。 他点点头,而后又沉吟不语。 我越发好奇,脱口而出:“慕寒有消息了?” 他有些歉然地摇摇头:“不,还没有。” 我疑道:“那是何事?” 他倒了杯茶,饮了一口,缓缓道“岚儿,有件事本想待你记忆恢复才告诉你,但今日萧家来人催促,我也不得不说了。” 我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什么事?” “我们江家与洛阳萧家世代交好,在你出生后,两家便定了亲。” “咣当---”我手中的茶杯掉落,定亲?!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叹口气继续道:“如今你已及笄,萧家便来人定下了婚日。” 我不发一言。 “哥哥知你并不情愿,但自父亲逝世,江家江河日下,萧家权势庞大,结姻也确实为我们江家所需,况且这是父母遗愿…” “不要说了!”我打断他的话,“我有些不适,想上床歇息,哥哥你先回吧。” 他看我如此反应,无奈道:“那你先好好休息吧。” 刘妈送他出门,收拾了桌上的茶水,看着我,无声地叹息。 我心乱如麻。 结亲?原来我自小便有一门亲事?真是笑话,我如何接受这不明不白的亲事?哥哥你可知,两个月前,有一位白衣少年,已对我许下誓言,定娶我为妻? 慕寒,我的小白,你又可知我如今的处境?你又身在何处? 第十章 欲寄彩笺兼尺素 2 小白教我的剑法还是很有用的,虽然我没怎么用心学,但一个手刀劈下去,那个来给我送晚膳的小丫鬟就晕倒了。 我轻手轻脚地把她挪到床上,快速将我们两人的衣服换穿了一下,再细心地帮她盖好被子,朝她默念了句对不起,然后迅速翻出我原本藏在枕头下的玉佩和碎银,在身上藏好,再轻轻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月黑风高夜,暮色沉沉,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要我去嫁给那劳什子萧家人,我才不干!我要去找我的小白! 我低着头,一路疾步穿过长廊,长廊拐角处突然转出两名家仆,我走得太急,不慎撞了上去,怀中的玉佩掉了出来,我连忙捡起,一边把头埋得低低的,向那两名家仆道歉,生怕被发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女鲁莽冲撞了二位,实在不好意思。” 一名家仆喝道:“小心点啊你!” 我一边急忙答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一边心中暗想,再有下次我不把你撞翻我就不姓宓! 另一名家仆打了个哈欠,催促道:“走了走了,回去睡觉了。跟个女人计较什么。”我偷偷朝他递了个感激眼神,真是好人! 看着两名家仆慢慢走远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幸亏我来江府不久,也很少出门,很多家仆都还不太认识我。 揣好玉佩,我疾步朝大门走去,马上要到大门了,对,出了大门,我就是宓雪,不再是江岚! 右手己经触到门栓,我急急拉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岚儿,深夜出门,所为何事?” 我顿住,心中叹息一声,缓缓转身,看着江麟,不发一言。 月光下他的身影越发瘦削,他的声音疲惫道:“岚儿,我也不愿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但是你要清楚,我们身上流的都是江家的血,你若逃婚,萧家追责,江家必落。” 我看着他,心里不禁冷笑,所以就要把我推出去结亲?埋葬我的一生来为江家铺路? 他又缓缓道:“萧澈并非薄情寡义之人,不会亏待你,你已及笄,莫再任性。” 我仍是不语。 他叹了口气:“也罢,你若不愿,现在便离开,婚事由我来处理。” 听他这样说,我心中倒动摇几分,虽然我并没有完全接受江府这个家,但江麟却是真心待我,我若一走,萧家方面他也定不好处理,不如我先嫁去萧家,再找机会逃走?到那时江岚己经履行婚约,在萧家不见了人也应是由萧家给个交待,就不用拖累江麟了。 我心中打定主意,便朝江麟歉然道:“哥,是我不好,没有顾念哥哥和江家,我不走了,我愿嫁入萧府。” 江麟诧然:“过两日便是婚期,你真愿嫁?” 愿嫁?当然不愿,但这岂是愿不愿的问题? 看着他单薄的身影,我语气坚定道: “我嫁!” 小白,做此决定身不由己,你莫怨我,等我逃出萧家,一定会再把你找回! 第十一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 1 一地烟罗,长长的裙摆恰若牡丹在脚边盛放,嫣红色的细钗礼衣泛着金色的光,广袖袖口细密繁复的花纹美轮美奂。 铜镜里,两弯烟眉下眸如月,玫瑰红的胭脂在颊间浅浅晕染,一头青丝绾成朝凰髻,艳绝的牡丹缀在髻上,对嵌着菱玉曲簪,金丝红鸾点翠步摇在耳边叮当作响。 我无数次梦见过这样的自己,却从未想到过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小白竟然不知所踪,十里红妆花轿相迎的那个人,会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叫做萧澈的人。 一旁的刘妈眼角含笑道:“小姐生得如此娇俏,萧少爷定会好生待小姐。看这眉眼,和当年的夫人,多像啊……”说着竟忍不住以帕拭泪。 我也忍不住伤感起来,刘妈是母亲的陪嫁丫鬟,想必今日让她想起了母亲出嫁那会,如今母亲已逝,我也嫁人,她自是不舍。 我走上前拥住刘妈,轻声道:“刘妈,我代替母亲感谢你多年来的陪伴,也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 刘妈一时更加拭泪不止:“小姐,你这说的什么见外话,你嫁人本应是好事…” “确是好事,”江麟踏入房门,笑道,“刘妈,既是好事就别见泪了,收收好吧。” 我松开手,刘妈拿帕拭干泪痕,退到了一旁。 我问道:“哥,萧家花轿到了?” “不急,还有一会儿,我来是想把这玉佩给你。”江麟从怀里摸出一块白玉给我,正是密婆婆推我入暗道前交给我的那块。 我拿着白玉,细细抚摸,莹润无暇的璞玉上,刻着一个“江”字,光彩摄人。 “这玉是我们江府之物,你在门口晕倒后,还将这玉紧紧攥在手中,我才敢确定,你就是江岚。”他继续道:“如今你要出嫁,也要将这玉戴好。”他双眼紧紧盯住我,慢慢道,“时刻提醒自己,是江家之女。” 我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淡淡一笑,将玉收入袖中。 “花轿到了,请新娘入轿---”门外传来一声吆喝。 我缓步走向门口,忽然颈上一痛,全身麻软,倒下时被江麟接住,他把我横抱起来大步出门,我想出声循问,却嗓子发干,什么都说不出。 很快到了花轿前,江麟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道:“岚儿,哥哥也是逼不得已,穴道两个时辰后便会自动解开,你怨我怪我都好,但要为江家着想。” 说完便将我送入了花轿,转身离开。 我靠在这精致华美的花轿内,心急如焚。江麟料到我会在途中逃婚,竟然点住了我的穴道,两个时辰内都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定要我嫁入了萧家才能行动! 我心里暗自盘算着,按江萧两家不远的距离来看,两个时辰估摸差不多已经行完礼仪入了房了,唉,那只能到时再见机行事了。 说起萧家,我在江府绕着弯子百般打探那些丫鬟,才对它有了一点了解。 同江家一样,萧老爷曾在朝为官,显赫一时,只可惜去世得早,只留下大儿子萧澈和女儿萧灵。据说这萧澈还患有腿疾,不能行走。但此人非同小可,竟在江湖名教衡羲教的教主之争中一举成名,成为了一教之主。 我心中百感交集,萧家,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第十二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 2 萧家和江家都是洛阳大户,婚庆异常热闹,透过一摇一摆的轿帘缝,我看到路旁两边都挤满了来凑热闹的平民百姓,锣鼓喧天中,便到了萧家门口。 “停轿---”又是一声尖细的吆喝。 花轿被放了下来,我心里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请新郎接新娘入门---” 我不由疑惑,萧澈不是说有腿疾,怎么接?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进,掀开了璎珞摇坠的轿帘门,一名白衣男子躬身进轿,将一脸震惊的我横抱而出。 周围锣鼓喧天,媒婆尖瑞的嗓音还在说着什么,我的世界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惊得全身发冷,这张熟悉的脸…这张我ri思夜想的脸…这个熟悉的怀抱…身上熟悉的桃花香…这个夜夜出现在我梦里的人…… 是他吗?是他吗?这是梦吗?我是不是又在做梦? 小白抱着我,一步步走上萧家门前长长的阶梯,我激动不已,想出声叫他一句小白,可穴道封住了声道,只有自己能听见喉咙里沉闷的呜呜声。 小白却一直没有看我一眼,脸色淡然地一步步走上阶梯,我直直地看着他,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一闭一睁,他就消失了。 仿佛过了好久好久,我终于反应过来,小白走完了阶梯,已经抱着我入了萧府,进了正厅,鞭炮齐鸣,红色的帘布迎风舞动。 我听见媒婆喊着“以天为证,以地为媒,新人行拜---” 小白一脸平静地抱着我跪下,然后慢慢地低首。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竟在他低首的那一刹那,看到他眼底闪过一丝耻辱与痛苦。 “礼毕,送入洞房---” 小白异常平静地起身,朝内房走去,我却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小白没有见过我,自然是不认得我,可他为什么会来和我行礼成亲?难道他就是萧澈?可他不是说自己叫慕寒?萧澈不是说有腿疾不能行走? 我心急如焚,奈何穴道未解,动也不能动,话也说不出。 小白进了内房,徐步走到朱红帐床边,将我轻轻放下,便转身出了房间。 我心里更加着急,他去干什么?为什么要走?他究竟是不是萧澈? 我大脑一片混乱,本来在迎亲路上想好的逃跑计划全部乱了套,只想快点解开穴道,跑出去找小白问清楚。 挣扎了许久,终于一股热流回转,身上有了气力,我立刻翻身下床,跑到门口,可没等我把门拉开,一句清朗的男声从门外传来: “哈哈哈,都说江家小姐冰雪聪颖,原来也不过尔尔。” 门被一股气流冲开,我也被冲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头上的珠翠发饰散落在地,我忿忿地抬头看向进来的那人。 面容俊秀而略带苍白,薄而软的嘴唇抿出坚毅的弧度,双眼狭长而明媚,却射出如鹰眼般犀利的目光,而转目抬眉间,却自然地流出一股高贵气质,即便身坐轮椅,睥睨天下的气势也未能削减半分。 身上那袭红衣告诉我,他就是萧澈。 第十三章 一入侯门深似海 3 我还狼狈地跌在地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情慵懒而略带嘲讽意味。 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已落如此下风,我咬咬牙,慢慢从地上爬起,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用满含讥讽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听说你自小便聪颖过人,可如今我看来,也不过尔尔。” 我被他莫名其妙贬损两次,不禁动了火气,冷笑道:“佛祖眼底,人皆佛祖;蠢材目中,尽多蠢材。我在阁下眼里,自然不过尔尔。” 他一怔,眼中精光电光般一闪,亮得令人心惊,却瞬间又恢复了慵懒神色,轻轻道:“骂人不出粗语,很好,不过,”他轻笑着一拂衣袖:“我可没说错什么,你当真以为萧府如同菜市,任人进出吗?” 我心中暗自叹惊,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打逃跑的主意,看来这夫妻是不好做了。 思索片刻,我大方一笑道:“我好歹也是萧家少夫人了,难道出房门的自由还没有吗?” “自是有的,但萧家尚礼,我们还未洞房,你现时出房,怕是不合礼数吧?”他神色慵懒,眼中精光却犀利无比地射向我,似是要把我看穿。 “既如此,我便不逾礼节了,”我话峰一转,“那萧爷能否告知,刚刚与小女子行礼的那人,是谁?”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瞬间又亮了起来:“本教副教主,慕寒,因我腿疾不便行礼,便命他代行,怎么,难道夫人认识?”他眼中精光直直射向我,如一只觅食的鹰。 原来如此!代行!代行!!哈哈,老天爷原来跟我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我心中苦笑,脸上却淡淡然道:“我自幼身在深闺,怎么可能会认识他?” 江麟告诉我,我失踪的那些年,为了保住江家,不让外人趁乱侵害,对外称我患病不便出阁。 萧澈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随即一笑,道:“今晚便会认识了,夫人,今晚晚宴,可别拂了我的面子,哈哈…”他笑着推动轮椅出了门。 我心中疑惑不安,晚宴? ……鸿门宴吧? 我是最后一个到席的。 在内室里先让丫鬟帮我梳好发髻,将碎落的金丝红鸾步摇换成了碧玉玲珑簪,簪尾细细的银光闪烁,流苏流水般拂过鬓侧,伴裙裾缓缓拂过地面的细碎之声,举动间如步月行云。 萧澈,这一次,将是我华丽的反击。 从帘幕后出来时,那些写满了诧异不解好奇的眼光齐刷刷盯过来,然后转瞬间变幻成深深的讶异艳慕之色。 室内一刹安静下来,我笑了笑,一眼掠去,厅堂正席上,萧澈深深地注视着我,眼中藏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似是能将我的心思一眼看透。 萧澈右下坐着的白衣男子,默默地举杯自饮,寂静安然如同一轮明月,散着的那清冷光辉,一如昨日,只是眉眼间多了些许沧桑。 我不禁伤怀,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潦落?他的双眼已好,为何不来找我? 第十四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1 我凝思过于专注,未注意到另一侧,一道凌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直到我在萧澈旁落座后,才发现我左下的女子,身着鹅黄色烟罗裙,明眸皓齿,面容灵秀,双眼明亮而犀利,目光如刀,直直地盯着我,一股凌厉之气外露,竟有几分阴悍之势。 这应该就是那萧澈的妹妹,萧灵。不知为何,我感觉到她莫名的敌意,深深的,深深的敌意。 萧澈爽朗一笑,朝座下各人道:“还不拜见教主夫人!” 座下教中人士都身穿紧袖黑衣,一听齐齐下座跪地,抱拳喝道:“拜见教主夫人!” 我朝他们轻浅一笑,他们又齐声道:“教主与教主夫人千秋万代,日月同辉!”声音浑厚雄踞,震耳欲聋。 千秋万代,日月同辉?我浅笑着看向萧澈,这出戏是他所安排?向我示威? 他察觉到我的笑容,也偏头对我轻轻一笑,然后又转头向座下抬手示意:“今日大喜,各位自便,不必拘束!” “是!” 哄然一声,大家开始动筷吃喝,满堂欢笑。 萧家华贵,罗列珍馐,琳琅八珍,燕翅驼峰,鹗炙狸唇,满堂金碧,我却吃得索然无味。 目光时不时觑向右侧的小白,他神色安然,自顾自地饮酒,却始终未看我一眼。小白啊小白,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宓雪,你会带我走吗?或是,你也有什么身不由己的苦衷? 我心中叹息不止,目光收回,竟发现身旁两道目光,如飞刀般射向我。右侧的萧澈,目光犀利而意味深长。左下的萧灵,目光如电,竟更带着阴狠之风。 我怅然,这萧家,难道真是狼窝虎穴不成? 正思索着,右下的小白突然起座,朝萧澈一个抱拳示意,便转身离开。 我先是一惊,但也来不及多想,这是个大好时机,我必须把握! 我目光扫过满桌珍馐,看见我近处有一道看来平淡无奇却汤水最多的妙菜,灵机一动。 刚好有人下著夹取汤馅,我不动声色地将一支筷子伸入桌底,暗暗发力。 我在内心祈祷,希望小白教我的掌力能派上用场。 那人的手,堪堪触到碟沿。 我暗中发狠运力,劲至碟翻,那刻花纹盘忽地一侧,连汤带菜,哗啦啦地倒下,汤汁恰到好处地溅湿了我的嫣红礼衣。 几个丫鬟纷乱过来擦拭桌子收拾菜碟,萧澈淡淡地看着我,嘴角含笑。 我起身,笑容淡定声音和婉道:“诸位见笑了,我去内室换身衣服。” 缓步走出正厅,我打发走身后的丫鬟,转身飞步跑向大门。 小白,我在这,你等我! 所幸府中丫鬟仆人都在正厅忙着,我提着裙摆飞奔,没有什么顾虑。 萧府庞大,长廊楼台,盘径蜿蜒,我一路飞奔,终于看见,月夜下,那步履缓缓的清冷身影。 我心中大喜,高声喊道“小---” 忽然一个红色身影掠过,摁住我的脖颈,我呼吸一滞,“白”字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红衣人又身如流电般飞旋而出,稳稳落在了轮椅上,眯着狭长的双眼看着我。 萧澈。 前面的白色身影明显震了一震,他缓缓转身,脸上一副诧异的表情。 我与小白相距不过几尺,却相对无言。 萧澈慢慢推动轮椅到我身边,声音温和道:“夫人竟忘记了去内房的路,我来为夫人带路吧。” 萧澈转身离开,我知道此时做再多也是枉然,只好缓缓转身,跟在萧澈身后慢慢走着,一步步痛如踩在刀尖,钻心蚀骨。 被烧的宓谷,江岚的身份,萧家的势力,如同千沟万壑横在我和小白之间,再难跨越。 长廊拐角,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小白一眼。他深深地望着我,眼神却空虚而没有焦距,仿佛透过我在看着另一个人。 小白,你是想起了宓雪吗?你可知,我就是宓雪,我就是宓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