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王妃》 第1章 说书传奇 宜水镇距离大成王都百余里,虽不繁荣,却也称得上富足。百姓闲来逛逛茶楼,听听戏曲儿,没事儿找乐儿。 入冬,家家户户秋来丰收,大雪之日便清闲下来。男人们便凑到茶馆里,听人说书! 那说书人正说到精彩处,满脸红光,滔滔顿挫! “啪!”醒木一拍,全场聚精会神的人为之一振,双目炯炯地看着眉飞色舞的说书人。 “话说那日,杀人犯姓赵的男人即将被县太爷拉出去斩首!刚一拖出去,便听见有人喊‘且慢!那姓赵的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说书人故弄玄虚道:“你们猜,这为姓赵的喊冤的人是谁?” “是谁?”众人伸长了脖子,好奇紧张地问。 说话人眼睛一亮,眉头一挑,“正是那破案无数的木梓衿!” “哦——”人群之中发出激动又了然的唏嘘声。 “那后来呢?凶手是谁?” “那县太爷也被这事弄得焦头烂额,见木梓衿一来,顿时大喜!立即让木梓衿破案!木梓衿进入公堂之后,竟让人将尸体抬进了公堂!并指着尸体对县太爷说道:‘谁是凶手,尸体会亲自告诉我!’”说书人看着众人兴奋疑虑的目光,得意一笑。 “难道尸体会说话?”众人大骇,“难道木梓衿会让人死而复生?” 说书人醒木一拍,“问得好!欲知木梓衿如何让尸体说话,且听我下回分解!”说完,立刻麻利熟练的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 众人大失所望,听得正津津有味儿的人愤愤不平,气得脸红脖子粗,乡下人感情率直,有的人竟起身去抓说书人:“我给了钱,你竟然不给我讲完!不行!我不依!” 说书人是说书界的老江湖,如何不知众人会有这样的反应,抱紧自己的东西,一转身,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 大街上大雪纷纷簌簌,地上结冰打滑,难为这说书人瘦骨嶙峋地还跑得挺快。此时,他正扶着墙,气喘吁吁,口中冒出的白雾随风消散。 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突然全身一僵!遮蔽双眸的破旧袖子下,突然出现一双描银祥云鲤出白浪的皮靴,皮靴之上,月白锦裘清贵垂下,貂裘清华,不可一世。 这人说书人认识,正是刚才坐在茶馆之中听他说书的人。只是这人与众不同,所有的人听得激动不已,时而紧张,时而兴奋,而这人,只是捏着一杯茶,也不喝,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雪。仿佛这司空见惯的大雪,比他说的故事更精彩似的。 难道,这一切只是假象,难道,他拦着自己,是和那些人一样,觉得付了钱没听到结局吃亏了? 他正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时,突然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一锭银光闪闪的银子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立刻放下袖子,死死地盯着银子。这银子自然不是那锦裘男人递过来的,而是他身旁一个锦缎鼠袄下人模样的人递过来的。 这锭银子少说也有五十两,以大成国如今的物价,就算不吃不喝,五十两也可平安无事的花一辈子了。他心里乐开了花,可依旧有些犹豫是否要接。 “五十两银子,买你一个结局。”锦袍人淡然地对他说道。 说话人立刻将木梓衿如何破案的过程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说完之后,警惕犹豫地看着锦袍人。 玉冠束发,锦袍风华,雪中清姿,挺立如竹。这人非富即贵,说书人想。 “木梓衿?”锦袍人只是似笑非笑地念了念这个名字,若有所思,转身离去。 第2章 京城悬案 多年前,宜水镇有两家人很晦气。一家姓张,做棺材的,一家姓木,当仵作的。 以前,有病入膏肓的人,先到张家买棺材,再到隔壁木家让仵作入殓。久而久之,张家和木家,都成了大家避讳的人。 可是几年前,木家当家的死了妻子,便再也不做仵作,改行当郎中了。 如今,有病入膏肓的人,先到木家看病救治,如果救治不了死了,就到张家买口棺材,自己入殓了。 张记棺材铺内,刨花满屋子乱飞,刨木头的声音哗哗响。雪白蓬松的刨花之间,露出两个青黑的人影。一人高大魁梧,一人娇小纤弱。 大雪纷纷如柳絮,寒风吹得满地刨花轻轻飘散。 木梓衿清俊的脸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抬头看窗外,地上不薄的一层白雪,倾泻铺洒,这偏僻的街道鲜少有人来往,风雪之中,高大静雅的勾栏酒肆,飞檐廊阁高低错落,银装素裹。 “我得走了。”木梓衿伸了个懒腰,“我去酒肆为我爹打点酒回来。他去山上采药,也不知道采到没有。” 张大也放下刨子,脱下青黑色外套抖了抖,“木头,下次别叫伯父去山里了,大冬天的不安全。” “我拦不住他啊。”木梓衿拍掉身上的刨花木屑,若有所思,“等我有了钱,我和我爹就不用那么辛苦啦。”他将放在一旁半旧的棉袄穿好,将青竹油纸伞打开,走入风雪中,“我走啦。” “好,路上小心些。” 屋外的冷风激得人一个激灵,木梓衿将棉袄裹好,握紧了伞,加快脚步往酒肆走。走了几步,想了想,还是将伞收起来。 这伞算得上奢侈品了。虽不值千金,可那是木梓衿的父亲在他十七岁生辰时亲手所制。伞面上的百鸟朝凤图,还是父亲亲手所绘。原本以为,父亲不过是一介清苦郎中,却不想原来丹青也不错。至少,他觉得那百鸟朝凤图,堪比皇家画师技艺。 冒着雪到了酒肆之中,酒肆门窗垂下厚厚的门帘窗帘,中央放在烧得正旺的火炉,木梓衿赶紧走过去烤手,顺便将身上的雪抖掉。 此时酒肆之中生意正好,有一桌人正喝着酒,闲聊着近段时日的奇闻异事。 “说到这怪异之事,你们可听说了京城里的那件鬼案?” “你说的可是被称为‘无头鬼案’的案子?”立刻有人接应道,“三个月内,死了三个京中朝廷高官,而且,个个据说都是被无头鬼害死的。死时被鬼割去脑袋,身首异处。更诡异的是……”那人脸色骇然,显然是被吓得不敢再说下去。 “怎么个诡异法?”有人忍不住好奇。 “那些官员的脑袋是……” “诶,此时牵扯朝廷官员,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最好不要置喙。”有人目光警惕地在酒肆之中逡巡了一番,压低声音打断了几人的谈话。 几个人立刻噤声,不再说话,只是依旧喝着酒,把刚才的话丢到一边,谈起了另外的趣事。 木梓衿站在一旁烤火,僵硬不听使唤的手指渐渐暖和起来,有了知觉。他又拿起放在一旁的伞,走到柜台前,买了三两桂花酿,没有多停留,便离开了酒肆。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他查看了放在药柜中的药材,还有喂养在后院中的家禽家畜,才拐入厨房生火做饭。纤细的手握着木柴,无意识地往灶口里扔,听着木柴燃烧的“荜拨”声,他微微蹙着眉,想着刚才听到的那桩“无头鬼案”。 正思索着,突然听到“嘎吱”一声,黑暗中,门被打开,一个头颅从门缝中钻了进来。 他惊得立刻抽出灶口中的柴,举高了往门口照去。 那颗头颅上,面部五官微微一愣,随即一脸正色,轻咳一声,一双手推开门,一副高大的身躯站在门口,拱手歉然地道:“抱歉,太黑了,我以为没人……” “你是谁?”木梓衿将放在桌上的油灯点燃。他和父亲已经习惯了在晚上抹黑行动,油灯能省就省。只是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来。 “你是看病还是抓药?”他又问道。虽然医术总是不被镇上的人认可,可偶尔还是有人回来看病抓药的。 呃……那人尴尬疑惑地环顾了这家医馆。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医馆之中,不过三间房,正房放置了药柜,一张桌子,两条凳子。正房侧,用木板开出一间厨房来。此时烟熏缭绕的,熏到正房中,显得光线更加昏暗模糊。 原本破旧的房间,更显得落魄颓败。 另一间放,想来是卧室了。他心中觉得诧异,主子怎么能让他到这里来请什么破案高手呢? 眼前这个少年,身着半旧青蓝衣衫,衣衫很不合身,松松垮垮,长垂过脚踝。这应该不是他的衣服吧。头上还沾着木屑刨花,发丝凌乱蓬松。脸上抹着脏兮兮的木炭灰,清俊的五官倒是英气隽秀。 “在下是楚王护卫纳兰贺,求见木梓衿木先生,还请阁下代为同传一声,说是在下,我要事求教木先生。”这人恭敬礼貌,谦逊有礼地对木梓衿说道。 “啊?”木梓衿将手中的木柴塞进了灶口,“你找木梓衿啊?我就是木梓衿啊。” 纳兰贺猛地一惊,陡然瞪大了双眼,长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如干柴的少年,简直不敢相信,楚王口中那个破了几桩奇案的人就是他!但是这是楚王要求礼仪相待的人,他虽然怀疑,却不敢开口质疑,于是便将来意说了一遍。 最后,将一封书信和银票放在了桌上。 木梓衿双眼陡然亮如星辰,死死地盯着那几张厚厚的银票。“这里,是多少钱?” “王爷说,若是先生能破京城无头鬼奇案,便许重金,这些只是定金,一共白银五千两。”纳兰贺恭肃地说道。 “只是定金?”木梓衿心跳如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是。”纳兰贺点头,“只是,可能会有危险。王爷说,若是你不愿……” “让我考虑考虑!”木梓衿立刻打断他的话,伸手拿起银票,叠好放进衣服中,“我考虑好之后,再告诉你。” “好。”纳兰贺恭谦地点头,“若是先生考虑好了,可到镇上迎来客栈告诉我。但是,三天后我就会离开的。” 只给他三天时间考虑? 木梓衿点头答应,纳兰贺拱手告辞,离开了。直到他背影彻底消失在风雪黑夜之中,木梓衿才飞快地将门关好,从怀中掏出银票,一张一张的数着。 真的整整五千两!他强自镇定下来,将钱收好之后,继续烧火做饭。 第3章 入京破案 火光摇曳熹微,映照着木梓衿那张略显苍白的脸。锅里饭香缭绕、水汽氤氲,雾蒙蒙飘繆如云,在他脸上如纱般轻掠过。 天色完全变黑,大雪之中,雪光澹澹,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股寒风吹了进来,一道人影冒着风雪带着寒气走了进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将背上的竹筐放在屋角,竹筐里几根枯瘦的水田七和滴水观音,以及几株矮地茶,嫩绿的枝叶上还带着冰雪。 木梓衿听到声音,立刻从厨房中钻出来,端出早就做好的饭菜,一一放在桌上。又转身点上油灯,转身去看刚从外面回来的父亲。 “爹爹。”他叫了一声,到卧房里拿了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 “怎么点了油灯?”木淮山用木梓衿端出来的热水擦了擦脸,看了看桌上的油灯,微微眯了眯眼。那双眼睛精亮如刀,锐利沉毅,眼角有刀刻般的细纹。他五官还算端正,若是再年轻十岁,定是英俊明朗。只是穷苦生活,早已让他脸上有了风霜的痕迹。再加上妻子去世之后,他时常伤感怀念,便更显沉郁苍老。 木梓衿很少在黑夜之中细看自己的父亲,此时油灯昏黄,一切景象仿佛都蒙上了暗尘,显得老旧,连木淮山的模样也显得枯槁消瘦起来。他不由得心头酸涩沉闷,眼眶发酸,只是趁着摆布饭菜,微微低头,将泪水压了回去。 “今天天黑得早了些,又冷,什么都看不见,还是点着灯吧。”他说道。 木淮山沉默,没说什么。木梓衿连忙拿出桂花酿,“爹,喝几口酒,暖暖吧。”他拿出碗,替木淮山倒满。 “你今年快十八了吧?”木淮山喝了一口酒,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 木梓衿有些诧异,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问。自从娘去世之后,他就少有和他谈心说话,一时间,他有些不习惯。 “你娘去世也快三年了。”木淮山喟叹一声,“我还记得,你娘跟我说,在京中为你定了门亲事,只不过,如今我们家落寞,想来那家显贵也不会理会当年的事情了。” 木梓衿挑眉,他可从来不知道这事儿。他夹了一块豆腐,味道很寡淡。突然想起那五千两,心里有个念头不由得更加的强烈起来。 “这些年,我行医看病,也攒了些钱……”木淮山看了看木梓衿,又飞快地移开眼睛,似乎下定了决心,才说道:“我……我过几天要去京城一趟,等我回来之后,便为你看看,哪家的儿子配得上你,先让媒婆去说,若是你也觉得可以,就先定亲吧。” 木梓衿大吃一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有几分惊愕地看着木淮山,昏黄晦暗的灯光中,他似乎觉得,有什么情绪从木淮山的眼中一闪而过。 “定亲说媒,得要不少的钱,等我从京城回来……”木淮山又端起桌上的酒,夹了一颗花生,嚼着吞下去,“等我从京城忙完了回来,就给你办这事儿。” 木梓衿是个女人。只是从小不像一般女儿家那样端庄娴静。爹娘教导她规矩,她也总是不听。娘是仵作,经常出入义庄,接触尸体,木梓衿也不怕,常常被娘带着,从小就看惯了死人。她娘怕她经常与死人接触煞气重,于是听了算命先生的话,让她扮作男人,好镇着煞气。 后来为了办事方便,就干脆一直扮下去。于是这一扮,扮了十几年,连她自己都当自己是男人了。 如今她父亲突然让她成亲,那定是让她嫁人了。她恍然惊觉自己是个女人,而且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 “如今你娘不在了,我就替你做主了吧。”木淮山一一说了几个小子的名字,“这几个小子,我替你打听过了,品性端正,都是宜水镇的好人。你嫁过去,虽然不能富贵一辈子,也能安稳一生了。没事儿的话,你还……还可以回来看看。” 他这才又看了看木梓衿,似乎是有些忐忑。 木梓衿在心头叹了口气,点点头,“我一切都听爹的。” “那就好。”木淮山松了口气。 李家的儿郎,长得不错,人结实魁梧,是个卖猪肉的。王家的儿郎,勤奋肯干,是个书生,说不定来年科举就高中了,前途无量。赵家的儿郎,是个捕头,好歹也算是个官。 木梓衿最后在心里衡量了一番,选择了赵家的捕头。那捕头,她见过,为人正直老实,很正派,也很正义。关键是,他算是个官。以后有什么事情,他的门路要广一些,方便。 而且,她自小混在衙门义庄,与那赵捕头关系还不错。混得跟哥们儿一样。若是他得知自己是个女人,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看得出来,在她的亲事上,木淮山算是下过一番狠功夫了。又当爹又当娘,毕竟不易。 两日之后,木淮山收拾好行囊,交代了几件事情之后,便动身进京了。 木梓衿也将一封信递到了迎来客栈之中,纳兰贺从客栈中走了出来,他一身灰色兔裘虽不名贵,可也有一番雅贵。这人是楚王的护卫,地位也不会太低。 “先生可想好了?”他问道。 “是,我想好了。”木梓衿笃定地点头,“请问何时可以进京?” 木梓衿回到家中,收拾好东西,带上贵重物品,到隔壁棺材铺中找到张大,嘱托他为自己看好家,喂好那些圈中的畜生,便在张大担忧的目光下离开了。 那日风雪停了,暖阳高照,满镇银装素裹,如水墨丹青。木梓衿被安排在一辆马车之中,快马加鞭,星夜兼程,终于在两日之后达京城。 …… 京城,冠盖满京华,宫阙重重,酒肆勾栏,琳琅满目。比起宜水镇,京城的确更加气派繁荣。 木梓衿坐在马车之中,这马车宽大舒适,到了京城街道上,才知道,原来这马车如此之小。刚才已经有好几辆行驶过。每辆雕花刻纹,金漆描画,锦缎帷帘。车轮宽大,木质沉贵,车檐下金玲银铃随着马车前进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木梓衿一时被这繁华景象吸引,发现连街边算命的人都比宜水镇的小贩老板要气派些。 第4章 初见楚王 车轮辚辚滚动,木梓衿忘记自己一身风尘,掀开车帘看着这热闹喧嚣的京城大街。 “京城的人还信那些算命方术?”她一连看到好几个算命摊子,而且十分的热闹。 “只是这两年开始流行起来的。”纳兰贺赶着马车,缓缓地走着,这马车虽然不大,也不气派,但是比起普通百姓乘坐的要大一些,街上的人看到之后,自会躲避。 琼楼玉宇,飞阁流丹,钟鸣鼎食,繁华喧嚣。琳琅满目,酒旗招展,人声鼎沸。木梓衿只觉得自己看的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只是这些百姓的居所都这么的富贵缤纷,那楚王府也应该堪比金碧辉煌、奢华气派吧。 马车悠悠转了好几圈,车外的鼎沸人声渐渐消悄,只听得车轮转动和车檐下铁玲琮琮之声,木梓衿好奇地掀起车帘,发现身处街道幽深冷清,两边高墙青瓦,排闼而开。前方街道迂回曲折,拐了好几个弯之后,马车终于停下。 “先生,到了,请下车吧。”纳兰贺的声音从车外传来,依旧谦逊有礼,与这寂静幽然的气氛相得益彰,到让人觉得心安。 木梓衿起身,掀帘出了马车,刚想往下跳,纳兰贺却伸手扶住了她,几乎是将她抱着下了地。她全身一僵,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抬头看着这高墙青瓦之中,辟出来的一道门。 门是好门,朱红油漆喷刷,镶两对狴犴图纹,口中衔涂金铁环。纳兰贺握住铁环轻轻叩击,厚重大门立刻打开,从里面走出个小厮,见到他立刻拱手行礼。然后才带着两人进去。 这想来就是楚王府了。木梓衿悄悄地东张西望,四处打量。觉得这楚王府和平常人家住的院子没什么区别,就是大,一眼看不到尽头。亭台楼阁,水榭歌台,雕梁画栋,草木悠然雅致,高低错落屋檐尽然有序。一路上,那人只带着她往偏僻的地方走,没遇到什么人。只是纳兰贺时不时很小心地提醒她小心台阶,注意拐弯。 曲曲折折,迂回游廊终于走尽,到了一处院落,将她带进了厢房之中。 “先生先委屈一下,等我禀报了王爷,再为先生安排别的住处。”纳兰贺很是歉然的对她拱手行礼。 这已经很好了,比木梓衿所住的药房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木梓衿连忙挥手,“不委屈不委屈。” 如此,她就在楚王府住下了。只是这楚王府冷清得很,下人似乎也不多,个个走路轻手轻脚,说话轻言细语,呼吸敛声屏气,若不是夜间有人为她送了吃食,她真的以为这个楚王府是没人的。 楚王宁溢,字无忧,排行老五,关于他的名声事迹,估计要从成宗皇帝开始算起。那时候他不过十几岁,已经深得成宗皇帝喜爱。人人以为成宗皇帝会将皇位交给他,却不想,成宗皇帝临终前,却将高位传给了先皇。 先皇与楚王同被养在成宗皇帝身边,一同教养。而楚王生母早逝,便养在皇后名下,先皇是成宗皇帝皇后的独子,皇后也将楚王视如己出,故而先皇与楚王在许多人的眼中,其实地位不相上下。 而最终令楚王名噪天下的,是三年前那场平定西南藩王的战役!那场战役,成就了楚王的威名,可也成为楚王人生的转折点。人人都知道,楚王在那场战役之中,身受重伤,命在旦夕。可就在他连夜赶往京城接受治疗时,却接到先皇圣旨,先皇感于楚王军功,又担忧楚王身体,下旨让他到江南富庶之地苏州养伤。 而在楚王在苏州养伤期间,先皇却突然驾崩。京城的皇子皇孙、文武百官,都沉浸在先皇去世的悲痛之中,俨然忘了还有一个在苏州养伤的楚王。 后来,新皇登基,朝堂重整。京中朝堂看似一片繁荣安然。 木梓衿躺在床上,细细地思索着自己知道的关于楚王的事情,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楚王会在这个时候回京?难道是因为他的伤已经好了?她更不明白,为什么楚王会让她来破解这京城之中诡异恐怖的“无头鬼案”。 在床上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她便闭上眼睛睡觉。可肚子却十分不争气的响了。她忍不住饥饿,想起刚才楚王府的下人端来的饭菜,量少得很。原本想挨过一晚,可是饿得睡不着,那就成问题了。 干脆起床,让人再那些吃食来。她终归是楚王府的客人,那些下人也不至于亏待她,让她饿肚子吧? 出了房,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远处游廊院落之中,几盏宫灯的光遗落而来,被珊珊树木掩映遮蔽,更加的晦暗。她在这处院落里走了几圈,没见到人之后,准备自己去厨房拿些东西吃。 “下厨房”,按照京中富贵人的考究习惯,厨房应该是在宅院的凶方,“安灶西面子孙良,向南烧火无祸殃”,厨房自然是在东方。 辨别了方向之后,她借着微弱的光,往东走。最终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厨房。 厨房之中香气四溢,烟火缭绕,灯光明亮。四处灶台之上,并没有太多奢贵的食物,只有一个灶台锅里还冒着热气,香气正是从那里面冒出来的。 她将锅盖揭开,里面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色泽诱人,清香扑鼻。她胃中的馋虫立刻被勾了出来,也没多想,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等碗边凉一些之后,端着走出厨房,找了个明亮点的地方,坐下来一口一口地喝着。 她走了一会儿,找到了一个明亮些的小阁。此处宫灯明亮,悠然雅致,楼阁临水而建,阁中似乎暖气熏缭氤氲。她只是坐在阁外,便已经感受到阁内温暖缭绕的气息。间或从重重帷幕间散出几缕暗香,似木非木,闻着很醒神。 喝完粥,她起身,打算将碗送回厨房。却不想,一转身,便对上一双冷漠无澜的眸子。 这双眸子静静地看着她,乌黑深沉,鼻梁高挺俊直,薄唇微抿,不自觉透出一股淡然疏远的气息。他身着深青色长衫,橘黄的灯下看不出是何质地。衣上清晰纹理温和润泽,长身玉立,挺立如竹。眉眼凝视漫不经心之间,自然流露一股超脱淡雅。 他此时,正打量着木梓衿,不经意的目光将他上下看了看,露出几分明显的嫌弃。再往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碗上,她似乎察觉他敏锐如刀的眸子狠狠一缩! 她退了退,张嘴想解释什么,可都在这人冷淡的目光下吞了回去。 “楚王府中,竟然还有你这样腌臜的人?”这人扔过来一张锦缎,堪堪扔在她脸上。 她突然觉得有些羞辱,无意识用那锦缎擦了擦嘴。等再次抬头时,刚才那人已经走出小阁,慢慢地离去。 草木森森,他身上厚重的锦裘逶迤翩然,行走不急不缓,从容优雅。 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中之后,木梓衿有些气闷地捏紧了手。 她临走前,往暖阁中看了看,暖阁内暖气渐散,灯光将尽,那放在案几上的书只剩最后几页。 远远的,她全身微微一僵,掀起帐帷便走了进去。将案几上的书拿起来,翻看了几页,竟然是关于“无头鬼案”的卷宗! 那么,刚才那人的身份,也许就很明了了。 第5章 无头鬼案 楚王府一夜无梦。次日依旧是那两个下人为木梓衿送饭。 饭菜的量却足足多了一倍! 下人恭敬的将东西摆放好之后,又小心地提醒了她一句:“先生晚间若是没事,最好不要到处走动。昨晚府中大概入了贼人,竟将楚王殿下的宵夜偷走了。连王爷的宵夜都敢下手的人,想来定不是什么好人。先生还是小心为妙。”他看着木梓衿,见她脸色有些沉,以为她是受了惊吓,连忙又道:“先生放心,王爷说了,这样的偷吃的贼人,顶多是只硕鼠,捉住只硕鼠,楚王府的下人还是能办得到的。” “嘎吱”一声,下人临走时将门关上,木梓衿低头看着桌上的饭菜,生了几分怒意。 楚王是在嘲笑她是个大硕鼠,所以应该多吃点吗? 不过想想破案之后的重金奖赏,一切事情都可以忍耐了。 饭后,门外响起了纳兰贺的恭敬温润的声音,“先生,方便进来吗?” “方便方便。”木梓衿正躺在床上,听见声音立刻从床上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开了门。 纳兰贺行礼,笑道:“王爷有请,请先生跟我来。” 木梓衿愣了愣,立刻跟上。虽然不曾来过京畿富贵之家,但是也懂得些规矩,一路不敢多问多言,只跟着纳兰贺到了一处正厅。正厅被一张屏风隔开,纳兰贺带着她坐在屏风之后,又让人为她备了差点,便离开了。 她吃了几块茶点,静静地盯着这屏风。屏风之上水墨丹青,不绣任何繁绣花纹,不雕刻任何装饰图案。只是寥寥几笔,便意境高远。图画虽清丽,可笔锋抖擞婉转,锋利遒劲。 最重要的是,这屏风竟是可透视的,从里看出去,可将正厅之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五哥总算回京了,这一年我可想得紧!”突然听闻一道低润男声,木梓衿立刻藏身在屏风之后,不敢再乱动。眉间轻蹙,不知道楚王让她躲在这后面到底想干什么。 “若非伤势未愈,我也想快些回京。”楚王宁无忧笑道,“只是在南方久了,现在都还不习惯北方寒冷的天气。” “这有什么?”又有男人接道:“前些日子六哥在府中修建了暖水阁,五哥知道暖水阁吗?就是请了能工巧匠,将热水引入管中,管入阁楼房间,热水便将房间熏得暖气腾腾的啦,比烧炭舒服多了。据说,他花了好多钱才修建成呢。” 楚王宁无忧带着一行三人从外面走进来。略显消瘦的身躯包裹着厚重的锦裘,手中拥着暖炉。玉冠束发,面容清俊,顾盼之间,清贵自若,风华自显。 跟在他身后的,是成宗皇帝第六子端王宁涛,第八子,贤王宁浚。两人皆身着貂裘华服,周身蝰纹精繁秀美,锦缎暗纹华丽润泽。大成国国力强盛,经济繁荣,富贵家的子弟皆以奢华精美为风,喜好享乐。 “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在京中留多久,就不修建什么暖水阁了。”宁无忧淡笑,入了座,又让其余人坐好之后,吩咐人上了茶水点心。“这是我特意从苏州带来的茶点,茶也是苏州才有的铁观音,你们尝尝吧。” 宁涛喝了一口茶,直赞不错,清香雅致,甘醇悠长。 “苏州是好,可总归离京城远。五哥你一个人在那里,难道就不寂寞?”宁浚有些不舍。 “皇兄所下的旨意不能违逆。”宁无忧看向宁浚,“我在苏州养伤,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如今接近年关,才不得不来京城一趟。一家人,总要聚一聚。” “以五哥之能,胜过京中百官不知多少倍,何至于在苏州那种小地方憋屈着?”宁涛有些愤然,“眼下,那些个文武百官,连个‘无头鬼案’都破不了,倒弄得京城满城风雨,人心惶惶。枉他们吃着朝廷俸禄,却个个都是胆小无能之辈!若是五哥你在,这案子,肯定早就结案了!” 宁无忧只是端着骨瓷茶盏,看着茶盏之中飘渺幽浮的白雾,静默不语。 木梓衿微微一顿,透过屏风看向宁无忧,茶盏雾气飘渺,拢住他漆黑的眉眼,清俊的脸上无波无澜,却仿佛在静默之间,沉寂万里江山。 “你说文武百官?”宁浚嗤笑一声,“六哥,皇上可是下旨让你去查这案子啊,如今你查不出来,便将责任都推到文武百官的身上了?” “你懂什么?你成天只知道在府中吃喝玩乐听曲儿看戏,你又怎么知道这案子的诡异和复杂?”宁涛眉头一蹙,十分的为难。 宁浚顿时来了兴趣,“六哥,你倒是快点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瞪大了眼睛,十分的好奇兴奋,“我只是听说,最近一段时间,京中已经死了三个朝廷大臣,个个品级都不低。其中一人,还是一品大臣。我昨天上朝,发现大臣个个提心吊胆、神色惶惶的,难道就是因为这事儿?” “可不是吗?”宁涛看了宁无忧一眼,又看了看坐在末尾座位上的刑部侍郎。犹豫了一会儿,依旧说道:“这事儿啊,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十一月初八辰时左右,兵部侍郎突然发疯从自己卧房中奔逃出来,口口声声喊着见了鬼。而当时他府中众人听闻他的叫喊声,也立刻从房中赶了出来!果然看见兵部侍郎被一个浑身是血的无头鬼追赶!那鬼还发出凄厉恐怖的惨叫声,叫着要索了兵部侍郎的命!他府中的下人嬷嬷个个吓得魂飞破散,哪里还敢去救他?” 宁涛讲得绘声绘色,如临现场,仿佛他亲眼见到了经过似的。其余几人,刑部侍郎满脸菜色惊慌,不停用袖子擦汗。端王宁浚蹙着眉头,又害怕又好奇,不知道该不该再听下去。 楚王宁无忧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清幽匆匆,清香浮动。他端起茶盏,若无其事地朝着屏风看了看,不知有意无意地,像是看透了那水墨丹青的屏风般,迎上木梓衿此时聚精会神的双眸。她微微一愣,将目光移开,落在端王宁涛身上。 宁涛又接着讲:“那兵部侍郎狼狈仓皇之间,被无头鬼追到了马厩,骑上马就开始逃。那无头鬼竟飘了起来,飞一般就朝着他追过去,兵部侍郎大叫着逃跑,朝着离他府中最近的军巡房逃去。此时正在值夜巡防的军巡房也听到异动,连忙赶来查看情况,你们猜,他们看到了什么?” 众人微微一顿,都齐刷刷地看着他。宁浚艰难的吞了一口口水,颤着声问道:“看见了什么?” 宁涛深吸一口气,喝了一口水压惊,才又继续说道:“军巡房的人,看见兵部侍郎骑着马跑过来,跑到一半,脑袋突然就那么飞了出去!瞬间身首异处!而那身后的无头鬼又追了上来,将兵部侍郎的脑袋抓走,突然消失了……” 宁浚打了个寒战,“果然是见鬼了,说不定……就是鬼作祟,怎么可能还找得到凶手?”他缩了缩身体,“那无头鬼,自己没了脑袋,便要将别人的脑袋割了去……” “鬼神之说,不过是用来迷惑人心罢了。”宁无忧轻笑一声。 “我也觉得鬼神之说很无稽,可一个月之后,吏部尚书也在辰时遇到满身是血的无头鬼。并且他也被无头鬼追,最后骑马逃跑,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脑袋无端飞出去,瞬间身首异处!”宁涛说道:“再后来,便是二十天之前。御史大夫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如今惨死,死之后,连头颅都找不到。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为了查案,也让家属将尸体下葬。可是如今两个多月过去,没有丝毫进展。哦,对了,据死者家人说,他们曾经听到过鬼叫声。” 话音一落,众人微微打了个寒噤。 “除了查看了几个官员的尸体,还没有没有查看其它可疑的地方?”宁无忧看向宁涛,问道。 宁涛看了看坐在他身侧的刑部侍郎,刑部侍郎立刻起身,将一份卷宗交到宁无忧手中,“这是刑部查获的一些线索,除此之外,便一无所获。” 那卷宗不过薄薄几页纸,宁无忧一眼看下去,轻声道:“兵部、吏部、御史大夫……凶手,似乎并没有什么目的和规律,仿佛是随即选择人下手……嗯?”他微微一顿,抬头看向刑部侍郎,问道:“在各死者官员的卧房中发现了血字?” “是。”刑部侍郎立刻恭敬谨慎地说道:“血字是写在不易发现的地方,三个地方,都是写的时辰。臣让人比对了字迹,可京城之中,少说也有百万人,又如何查起呢?大理寺卿和臣,已经竭尽所能查案了,可皇上定下十日之期,若是十日之期已到,微臣还不能破案的话,恐怕……恐怕……”他战战兢兢,惶恐哀求的看着宁无忧,起身跪下,“臣,恳请王爷指点一二,臣与家人,感激不尽!” “是啊。”宁涛也起身,“五哥,就算我求求你了,这事儿我也没有办法了。”想到皇上的圣旨,他有些焦灼,“怎么可能在十日之内破案啊?” “可惜,”宁无忧摇摇头,“皇上下旨让你携领大理寺和刑部调查此事,若是我插手,岂不是抗旨?” “这……”宁涛和刑部侍郎面面相觑。 “五哥,你只需要暗中出面指点我就好,等案子结了,我一定不会独自居功,定向皇上说明情况。说不定,皇上得知此案有你的功劳,就能让你留在京城了。”宁涛起身,拱手恳求道。 “是啊,五哥,你帮帮……六哥吧。”宁浚说道,“这事儿真是悬得很,弄得我都害怕,一个月杀一个人,我真怕那鬼下一次就找到我了。若是能抓住他,让他再不能作祟害人,那简直就是一大功德!” 第6章 木氏仵作 宁无忧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端王贤王等人坐下,微微沉眉,若有所思。 “此案我不能直接插手。”宁无忧抬起头,看了看失落的宁涛和刑部侍郎,又说道:“而且,我并不觉得,我就有断案的才能。” 宁涛和刑部侍郎大失所望,相互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但是,我倒是可以举荐一个人给你。让他帮助你破案。”宁无忧话音一转,又说道。 “谁啊?”宁涛脸色微微一亮,立刻问道:“难道是五哥身边的谋士?” 大成国皇族高官,都会招募一些谋人智士,作为谋士、门客或者幕僚,他们虽然有“仕”的身份,却不能为官。他记得,宁无忧身边的确有好几个门客,的确十分的优秀,比京城之中那些世家子弟不知好多少倍。 “不是。”宁无忧淡笑摇头,“若是让我的门客出面,不就是等于我出面吗?这与抗旨又有什么区别?” “那五哥说的人,是谁?” 宁无忧紧了紧身上的锦裘,将手伸到火炉上烤暖,“你可听说过木梓衿?” “木梓衿?”宁涛思索着,“听着有些耳熟。” “哦,木梓衿啊!这个我知道!”宁浚一听这人是自己知道的,立刻来了兴头。刚才都是别人说,自己很没存在感,如今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他立刻抢话道:“我听我府中的几个舞姬说过,那个木梓衿,是宜水镇中的穷郎中。虽然医术很差,但是长得很好看!好几个舞姬对我说起他,个个都对他的模样赞不绝口,什么清俊如玉,白面小生,俊俏儿郎……宜水镇里,好多舞女名妓都暗恋他,当时还有个舞姬给我看了他的画像,果然是……” 宁涛轻咳一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你都说的什么?说重点!” 宁无忧含笑着看了看屏风,似笑非笑地深眸之中带着几分嘲弄和戏谑。木梓衿咬牙,暗中叹口气。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宜水镇的那些女人,这么喜欢她呢。这感觉,竟还不错!说不定以后可以想到另外一条赚钱方法。 “木梓衿,宜水镇人,父母原本是义庄的仵作,所以从小就跟着父母见过不少死人,因此也有机会接触县衙之中的案子。再加上,从父母那里学到的验尸等技能,渐渐地,便会断一些案子。后来其母去世之后,其父不知为何,竟改作郎中了。听说特别的穷困潦倒。但是,坊间有说书人曾经说过他断案的经过,最近的一桩,是关于她几年前救了被冤枉的无辜人一事。” 众人立刻认真的挺起来,想要看看,这木梓衿,到底有什么能耐,能够破案。 “某天,县衙突然接到消息,说是王麻子家的媳妇被人杀死了。仵作上门一看,果然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得靓丽妖娆的,被吊在房梁上。” “哼!世上年轻漂亮的女人,大多都是心术不正的!”宁涛锤了锤桌,狠狠地说道,“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人!” “是啊。”宁浚点点头,“可不就是不正经吗?那王麻子说,这女人,被家人安排着,嫁给了有钱的王麻子,可她却不知足,嫌弃王麻子长得丑。并且心心念念地想着自己的姓赵的青梅竹马。那日,她趁着王麻子出门,竟将青梅竹马约到家中私会,她的青梅竹马让她和王麻子和离,然后与自己远走高飞。可这女人,竟然贪图王麻子的钱财,不愿意和离。那青梅竹马恼羞成怒,便将这女人杀死了!” “那日,木梓衿的母亲也上门验尸。所以就带了自己木梓衿一起。”宁浚接着说道,“验尸完了之后,便带着木梓衿回去了。回去之后,那木梓衿看着卷宗,一言不发,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他母亲就问他是否有什么心事。木梓衿那时不过十三四岁,但是却聪慧过人。他母亲一见到这个样子,便想,他是不是从卷宗里看出了什么问题。” “嗯。”宁涛点点头,“难得他那时才十几岁,竟然就有这样的敏锐力。” “是啊。”宁浚欣喜地问道:“你猜,她是怎么发现凶手不是那女人的青梅竹马的?” “我怎么知道?”宁涛蹙眉,“我又没有经历过这起案子。” 宁浚得意一笑,一副“你这么没用”的神色,转头去问宁无忧,“五哥,你知道吗?” 宁无忧又一次看了看屏风之后,只是点头道:“是那死者脖子上的绳子还有现场的痕迹。” 宁浚顿时对宁无忧露出一个崇拜至极的眼神,“五哥,你简直是神人!” “我只是看了当年案子的卷宗。”宁无忧说道,“当时木梓衿和他母亲一起去了案发现场,发现他们私会的房间中并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而窗户上,却有足迹。若是她青梅竹马杀了她,那么当时那姓赵的听说她不愿意跟自己走,一定恼羞成怒,愤怒之下,两人必定争吵争斗。而那青梅竹马杀了她之后,为了掩人耳目,也许不会从窗户逃走,而是从大门光明正大的走,并且将所有的痕迹都清理干净。” 几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于是,木梓衿就判定,其实那青梅竹马,并不是杀了人之后逃走,而也许是被王麻子撞见了他与那女人私会,才仓皇从窗户跳出去逃走的。他逃走之后,以为没事了,所以就没回去看。却不想……” “却不想,那王麻子回到家中,看见自己妻子打扮得光鲜亮丽、楚楚动人,便起了疑心。他假装自己没什么都没发现,故意和以前一样,与妻子说话,趁妻子不备,用绳子勒住她的脖子,勒死了,打了结,吊在房梁上,假装成她被人杀死的样子,然后去报了官!” “那你说的绳子是怎么回事?”宁涛问道。 “世人结绳之法,因用手的习惯而不同。”宁无忧说道,“那王麻子惯用左手,结绳的方法与惯用右手的人不一样。而姓赵的青梅竹马是惯用右手的。” “原来如此!”宁涛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这么小就能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想来定是有破案的天赋才能。”他向宁无忧拱手,“五哥,这木梓衿如今人在哪里,我现在就把他请过来!定奉为座上宾,以礼相待!” 此时的木梓衿躲在屏风之后,心中百转千回。她原本以为,是楚王宁无忧要让她来破案,看来,真实的情况比这更加的复杂。他步步为营,将她带到京城。等着端王向他开口求救,然后适时提起她,让端王主动开口求他交出自己…… 心思果然深沉啊。 他如今坐在屏风之前,温润含笑,气度风华。虽然可能伤势未愈让他看起来有些羸弱,可木梓衿却觉得他其实一点都不弱,反而很危险。 “我倒是知道这木梓衿在什么地方。”宁无忧放下手中的茶盏,让人换了一杯热的。迎上宁涛千恩万谢的眼神,又蹙眉道:“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来破这桩案子。不如,我先替你问问。” “那就有劳五哥了!”宁涛感激万分,原本阴霾沉凝的英俊容颜顿时舒展开去,仿佛有了宁无忧这句话,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几人走之后,正厅之中之声暖气氤氲缭绕,火炉之中,银碳燃烧无声,火光澹澹。 木梓衿透过屏风静静地看着宁无忧,昏黄火光之中,他那双眸子翦翦如水,清俊的容颜更加细致如画,丹青难述。那双眼眸,沉静时静若明渊,看人时孤冷淡漠。 “出来吧。”他突然说道。 这话自然是对木梓衿说的,木梓衿款款走出屏风,这才正视地看他。与昨晚朦胧夜色之中森凉清绝不同,与屏风遮蔽若隐若现神秘莫测不同。此时的宁无忧明明安然静静的坐着,却给人一种逼人的光彩风华之感。 白玉冠,月白底银色暗纹锦袍,雪白锦裘,并不奢贵绝伦,披在他身上,却自有一股风华风流。 颀长的身躯包裹在其中,虽然瘦弱,却不显羸弱颓丧,反而增了几分肆意慵懒闲散之态,若闲云淡淡,白雪飘扬。 她不禁看得有些呆。而她的眼神,显然是让他嫌恶厌憎的。她惊觉自己是个男人,不能这样看着他,连忙收回了目光,微微垂眼,不伦不类的行了个礼。“见过楚王殿下。” “免礼。”他很是自然理所应当的受了她的礼。只是偏开脸,看着茶盏之中的嫩绿茶叶,说道:“刚才的案子,你听清楚了吗?” 她微微咬唇,思索着刚才那件案子的经过。 他一抬头就看见她咬唇思索的模样,细白的牙齿整齐如贝,唇因茶水的氤氲红润如梅,肤色在男人之中并不算黑,反而十分的白皙。脸经过厅中暖气熏缭,泛着红润。这般模样,还真的如那些美姬说的,清俊如玉,玉面儿郎。只不过,总是多了几分女气,让他觉得有些不顺眼! 他将茶盏放在桌上,茶盏相碰,发出清脆铮然之声。她的思绪被打断,抬头就看到他厌恶嫌弃的眼睛,似乎还噙着不明的怒意。 第7章 七天破案 木梓衿轻轻咬着唇,思索之间,觉得唇有些干燥,轻轻地舔了舔。 但是她不明白,为何宁无忧看她的神色更加的厌恶嫌弃了。她不去深想,点点头,“听清楚了。” “对于此案,你有什么看法?”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问道。还没等她开口,他又说道:“你若是不能破了此案,可直接告诉我,我会让你安全的回到宜水镇,以及做你的穷苦小郎中。” 她听出他话语之中的冷淡和讥诮,心头又是氤氲起怒意。可若是此时拒绝他,反倒让他认为自己无能懦弱。她憋了一口气,狠狠地点头,“我当然能破案,只是,我需要一些时间。” “你应当知道。”他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凶手装神弄鬼,每隔一个月就杀一个朝廷之中的高官。如果是按照他的杀人习惯,凶手十天之后必定再会作案。皇上的圣旨是三天前下的,也就是说,你只要七天时间破案了。” “七天……”她蹙眉,深思。 “七天时间,的确仓促紧急,否则端王也不会走投无路来找我。”他轻笑一声,摇摇头,又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人实在娇弱,若是平常人家十七岁的男儿,怕也是高大挺拔,英气勃勃,而他却英气有余,孔武不足。到像个美貌小宦官似的…… 宦官……他挑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若有所思。 她总觉得他的目光不怀好意,微微退了退。 深邃的眸子狡黠轻闪而过,他道:“这起案子,说是有鬼作祟,你可相信?可会害怕?” 她哂笑,“我在宜水镇里,也遇到过许多案子。平常百姓最怕鬼神,凶手利用鬼神之说掩人耳目的也不少。我从不相信世上有鬼,只相信人心有鬼。” “好一个人心有鬼!”他沉吟一笑,流眄之间再次抬眸,看见她清朗隽秀的脸,那双眸子灵动鲜活,与天空之中毫无瑕疵的白雪一般纯净,半垂遮掩的睫毛下,那双明净的眸子露出几分不属于她那个年纪的沉毅睿智。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那凶手杀的,都是京中高官。”她微微垂眉,并没有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不易发觉的得意,轻声说道:“兵部、吏部、御史大夫……” “单凭这三人的官阶你就能推断凶手是何人?”他凝眉。 “不能。”她果断摇头,“如今我对这三人没有丝毫的了解,也无法推断这三人的死到底有什么联系。”她看了看放在他手边的卷宗,突然想到昨晚他放在暖阁之中的卷宗上,其实也记录了案发现场的那些血字。 她伸手,“可否将卷宗给我看看?” 他犹豫了一下,无意间看了看她伸出来的手,掌心柔软,纹理清晰,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只不过,深深浅浅的伤疤破坏了美感。 他将卷宗递给她,她立刻反复翻开起来,“兵部侍郎的房间里,凶手留下了‘申时’的字样,吏部尚书房间中,是‘酉时’的字样,御史大夫是‘辛时’。这些,难道是暗示了什么?或者是凶手故意留下,想要表达什么?” 他淡笑,“至少证明,凶手不是鬼,因为鬼是不会写字的。”他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看见她又轻咬着唇,无意间又渗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 京城入冬之后很是干燥,富贵人家都懂得如何保养皮肤。他看着她干红的脸,以及有些干裂的唇,心念一转,对身后的人说道:“去拿一盒口脂来,再拿一盒润颜膏。” 身后的侍女虽不知王爷为何突然要这两样东西,但依旧很快地拿了出来。 他看了看手中精致的木盒子,打开看了看,递给木梓衿,冷冷地说道:“把你的脸打理干净,干成这样,你居然还有脸出来见人?” 木梓衿愕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的手触上干燥的脸,唇也被她舔得有些发烫刺痛了。自从娘去世之后,她就不再注意保养,冬日里手脸冻得干裂红紫,也是忍一忍就过了。 如今到了这京城之中,想来这里的人是很会保养肌肤的。大冬天的,个个的脸都是润泽白嫩。比如宁无忧身后那个侍女,细腻白皙的脸,水嫩得要滴出水来。 这些在主子面前走动的人,自然不会让自己太难看,免得腌臜污了主子的眼睛,让主子不快。所以楚王宁无忧是没见过她这么腌臜邋遢的人吧? 所以他才对自己很是厌恶? 再看看他自己。那张脸也是如玉一般,英俊清朗。他难道也用了这什么什么膏和口脂?她不由得再看他的唇,薄薄的,红润清透,十分诱人。 果然是用过的! 一个男人还像个娘们一样懂得保养,她不由觉得恶寒。 可离破案还有一段日子,少不得要和他相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还是谢过,接过了他给的口脂和润颜膏。 她觉得自己面对他可能会影响判断心智,所以将卷宗还给他,想尽快结束对话,便说道:“关于这个案子,我想提几个要求。” “你说。”他似乎早就猜到她会提出要求一般,没有任何惊讶和犹豫。 “第一,我需要查看所有关于案件的卷宗。目前我所看过的卷宗有限,这将影响我的推断。” “可以。”他理了理身后柔软的靠垫,让侍女在火炉之中添了些银碳,“等端王来了之后,我会让他带着你去刑部和大理寺查看卷宗。不必担心看不齐或者看不到。” 她勾了勾唇,目光里似乎映出了那火炉之中的光点神采,“第二,我要查看死者的尸体,必要时我可能会验尸。” 他微微眯起的双眸睁开,沉沉的看了她一眼,似乎不太相信她敢触碰尸体一般。随即又轻轻挑眉,道:“可以。” 她觉得诧异,觉得他如此爽快的答应有些反常。于是又加了一条,说道:“我可能会以世人无法接受的方式验尸。” “只要与破案有关,你都可以做,不必顾虑。” 她愣了愣,又继续说道:“第三,我要去死者府中,查看案发现场以及询问与案件相关的人。” “可以。”他将头靠在软枕上,似乎对于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甚在意了。最后又见她不再说话,睁开问道:“没有了?” “暂时没有了。”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就这样吧。”他抬手对她挥了挥,“你可以下去了。” 就像赶苍蝇似的!她看着他那只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的手,就觉得厌恶。 刚准备转身,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王爷,我既不是刑部的人,也不是大理寺的人,我要以什么样的身份介入此案调查呢?” 他漆黑的眸子睁开,看了她一眼,轻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届时会为你安排的。” “好吧。”她总觉得他刚才看她那一眼带着狡黠和诡异,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好先回去想想案子的事情。 …… 是夜,雪满京城,繁华的王都一片安然宁静。院落中不期然传来雪压枯枝之声,悄然柔和。 屋内,木梓衿将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被之中,蜷缩在床上,握着毛笔静静书写着。床边燃烧的火炉光芒熙熙,照得她一张脸通红。最终写完最后一笔之后,她对着纸页吹了吹,待墨迹干透,她才将手札合上。 王府的床自然比自家的床好得多,柔软温暖。可她却有些失眠。 如果没料想错的话,此时她的爹木淮山也应该到了京城。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来京城,但是这正好给了她破案的时间。等她办完这件事,拿了钱回去,便可和爹过一个丰盛团圆的春节。 幻想着今后衣食不愁的日子,她睡意阑珊,渐渐入梦。 次日是纳兰贺的声音将她从睡意中叫醒的。 “木先生,可醒了?王爷吩咐您到善水堂等候。” 她有些舍不得温暖的被窝,却不得不起床。侍女送来一套衣服,“先生,这是王爷吩咐给置办的衣服,说是穿上好办事。” 办事?自然是破案的事情了。以她现在的身份,既不是刑部的人,也不是大理寺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参与此案的调查。她想了想,难道是宁无忧给她安排了个刑部或者大理寺的身份? 她立刻走到软榻前,榻上锦盘之中,装着整齐润泽的衣裳。天蓝色的料子,润泽好看,没有任何华丽暗纹刺绣,一条简单的腰带,一顶纱帽。她伸手摸了摸,觉得比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柔软顺滑。这京城的官服竟然这样的奢贵舒适! 她恨不得立刻换上这身衣服,拿起来展开查看,顿时全身一僵,心头怒火一拱一拱地往上冒! 这竟然是一套宦官的衣服!宁无忧为她安排的身份,竟然是宦官! 也是,她的身份不方便介入此案,但是如果是宦官,便可理所当然地跟着各位王爷后面服侍伺候,这样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跟着端王参与此案了! 而安排成宦官的身份,也比安排成其他的身份简单容易得多,也不会引人注意! 可她为什么觉得是宁无忧故意整她呢?难怪昨日问他如何安排自己身份时,他目光中的笑意那么的诡异。 “先生,请用过早膳之后,到善水堂等候。”纳兰贺又在门外催促。她死死地捏着这宦官的衣服,纠结着要不要换上,最后隐忍妥协,扮作宦官,是最明智又最保险的做法,她实在找不出理由说宁无忧不对。 第8章 貌美宦官 匆忙的吃过早膳之后,撑着伞便往善水堂走。 善水堂内,人声交错清浅,隔着风雪,远远地依稀可听见。她走到门边,收好伞,便迎上室内软榻上宁无忧的眼睛。 他今日身着墨裘大氅,躺在软榻之上,狐裘毯子裹身,手握一杯玉瓷清茶,感觉到她的到来,目光流转,似看非看的朝着她这边瞥了一眼。 室内已经一左一右坐了端王和贤王。两人皆锦衣华服,拥裘围炉,高贵雅致。 着人通报之后,她才被允许进入。还未行礼,贤王宁浚突然将茶盏一放,站起身,到她身边来,围着走了几圈。他那双含笑兴奋的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 “五哥,这可是你府上的宦官?长得可真是好看。”宁浚很是赞赏地点点头,“玉面红唇,罥眉如黛,身量纤纤风流,腰身柔软不盈一握,双腿……”他的目光再往下看,那双腿被青蓝色的下裳遮住,但纤细匀称的身姿,清婷而立,不卑不亢,风流傲骨自然流露,想必,那双腿,也是很好看的。 木梓衿瞪了瞪双眼,带着几分怒意看了宁浚一眼,却不想,宁浚不怒反笑,双手一拍,笑道:“宜喜宜嗔,双眸含情!妙哉!妙哉!”他欣喜不已地伸手,将她的手握住,转身对宁无忧道:“五哥,我竟想不到你身边还有这么个美貌风流的小宦官,不如赏给我吧!” 天成国国风开放风流,富家子弟除了养美女舞姬,还可以和美貌男人享享风流韵事。木梓衿顿时全身冒鸡皮疙瘩,真想不到,贤王宁浚,竟然好这一口! 软榻上的宁无忧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又自然放下杯盏,似看非看地乜了木梓衿一眼。从她出现在门外起,他就不由得注意到了她。 幽若清兰,风雪佳人。 这是他看到她时想起的一句话。她似乎是用了他赏的口脂,唇不点含丹,还用了他赏的润颜膏,面色红润白皙,润泽清透。再配上那一身宦官服,尽显柔软纤窕身量,行动风流韵致。这样的她,让他眼前一亮。不得不说,他的眼光是很不错的!她果然很适合穿宦官的衣服! 可如今……他目光无意间落在宁浚紧握她的手上,微微蹙了蹙眉,笑道:“贤王既然看上了你,你不如就跟了贤王如何?”他转头,看着案几上一株苍翠遒韧的青松,轻声道:“反正你笨手笨脚,又腌臜不堪,我也不想留用你了。” 木梓衿蓦地愣了,张了张嘴,却惊怒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而宁浚顿时大喜,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我觉得你好生面熟,倒像是早就与你见过似的,不如你跟我回去,我一定好生待你,你可知道我贤王的美名?那在京城之中,可是出了名的!” “怕是在勾栏之中出了名吧?”端王宁涛一哂,“五哥身边的人你也好意思要?”他看向宁浚,“何况,你得看看人家这小宦官的意思,总不能强迫人家吧?” “六哥,你这话我不爱听!”宁浚蹙眉,“你也不去问问,我府上那些人对我的评价可好了。” 宁涛又喟叹一声,看向木梓衿,说道:“贤王美名,天下风流。他府上歌女舞姬数不胜数,若是你跟了他,怕是要望穿秋水,空闺寂寞了。” 木梓衿心头恶寒。这个贤王风流不正经就算了,端王说的话也让她别扭!她现在可是宦官,是个男人,怎么能叫做“空闺寂寞”呢? 她想要挣脱宁浚,却被他抓得更紧,宁浚倒急了,“难道你不愿意?你不要听六哥胡说,我待我府上每一个人都好得很!” 无意间,她看见宁无忧似乎看了她一眼,只是那眼匆匆而过,让她无法判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竟顺水推舟将她推给宁浚,绝对是故意膈应揶揄她!难道他就这么喜欢看到她手足无措,或者他就喜欢把她耍得团团转? 这个宁无忧,看似清贵如兰,高雅风华,其实骨子里黑如墨,心眼儿也小的可怜吧? 难道他以为她就没辙了?她暗讽,只是看向宁浚,突然露出悲色,“贤王,小的很很想服侍您,可小的,已经跟了楚王,自然生是楚王的人,死是楚王的鬼!小的对楚王真情可鉴、天地可表,定一生一世追随楚王殿下,绝对不会有二心,否则,小的……小的宁愿去死……求殿下,不要抛弃我!”她凄楚悲伤绝望的看着宁无忧,眼神戚恍,倒像是被宁无忧无情抛弃了一般。 堂中霎时一静,鸦雀无声! 宁无忧手中的盖子蓦然掉落,轻碰茶盏,发出清脆声响! 宁浚嘴巴张得老大,眼神无比的受伤。他看看木梓衿,再看看宁无忧,哽咽无措道:“五哥……原来你们已经生死相许?你……你们!” 宁涛唏嘘一声,有些怪异地看了看宁无忧,又看了看木梓衿,暗觉两人之间,眉眼流转眄睇,情谊绵绵深切。木梓衿说所的,倒像是真的!想不到,自己的五哥,竟然和一个美貌的小宦官…… 不过,这小宦官长得倒是清绝风流,自有其他男女都没有的韵致身姿,若是养在身边,也是不错的。 他轻咳一声,起身将宁浚来开,“六弟,你别胡闹了,这宦官是五哥的人,岂是你能随意要走的?” “可五哥……” “木梓衿,你可知罪!?”宁无忧深深看了木梓衿一眼,漠然沉声说道! 他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她摆了一道。 木梓衿心头倒是一松,立刻推开发愣惊讶的宁浚,立刻行礼道:“草民木梓衿,见过端王殿下,见过贤王殿下。”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宁涛和宁浚都愣住,盯着木梓衿看了又看,又疑惑不定地转头看着脸色沉郁如霜的宁无忧。 “他说他是木梓衿?”宁浚指着木梓衿问道,“他怎么是个宦官?” “回殿下的话,我一介草民,不能参与调查‘无头鬼案’,楚王殿下便让我扮作宦官,方便行事。”木梓衿应答如流。 “那、那你刚才为何说你和五哥……”宁浚茫然不解,失望地看着她。 “刚才……那是……”木梓衿心头直跳,刚才不过一时恼愤,故意想膈应宁无忧,可如今,她该怎么收场?她抬头看了看宁无忧,他神色淡然如霜,只是轻轻地用杯盖刮着茶盏中的浮沫,逼视冷漠地看着她。 “我……”她张了张口,突然就觉得脑袋一片混沌。 “你刚才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宁无忧轻飘飘地向她问道。 她不解,可刚才自己真的作死地说了这话,于是只好承认,“是。” “你说,你对我真情可鉴、天地可表?”他又轻笑着问道。 那声音冰冷刺骨,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只好低头,不去看他的眼神,点点头道:“是。” 他淡笑一声,喜怒难测,“你说你要一生一世追随我,绝对不会有二心?绝对不会离开我?” “是……”木梓衿彻底气馁,泄气地答道。 “很好。”宁无忧将茶盏放下,从软榻上起身,向她走来。她只觉得眼前月华般的润泽旖旎清贵,突然就被人握住了手。那手温暖轻柔,堪堪将她的手包裹住,契合无比。她突然全身僵硬,如同触电,只是抬眸惊愕紧张地看着宁无忧。 “你最好记住你今天对我说的话!”他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黑眸深邃凝睇,看不见底。 她心头一跳,来不及深究那眼底到底是如何神色,他已经转身,对宁浚笑道:“八弟,得罪了,梓衿昨天和我闹了些别扭,刚才我也就是故意试探试探她。现如今试出来了,她心里果然只有我一人。”他谦和歉然地看着大失所望又有些气愤地宁浚,道歉道:“不如,我择日选些美姬到你府上,算是赔罪了。” “五哥何必客气,”宁涛反应过来这人是木梓衿所扮的小宦官,顿时大喜,立刻替宁无忧圆话,“八弟,木梓衿和五哥早就在一起了,你何必拆散人家?你自己府中也有了那么多的美女舞姬了,不差这么一个。” 宁浚依旧失望不已,恋恋不舍地看着木梓衿,又看了看她和宁无忧紧握的手,心头虽然不甘,可对方毕竟是自己的五哥,也不好夺人所爱,他只好郁闷地说道:“既然她是五哥的人,那我……那我就只好作罢了。” “多谢八弟。”宁无忧很是客气。转身看了看木梓衿,见她眉头倒竖,眼底氤氲怒火,却隐忍不发。他突然觉得她生气的模样倒是挺有趣。 木梓衿心头百转千回,惊愕不已。难道这宁无忧,真的是喜欢男人的?她悄无声息地挣脱了他的手,他似乎没在意,又坐回软榻上,拥着围炉,对宁涛道:“这就是木梓衿,让她扮作宦官,跟在你身边,容易办事。这个案子,你可放心地交给她做。” 宁涛大喜,连连对宁无忧作揖,“五哥,我真是太感谢你了。若是此案告破,我定上奏皇上,绝对不独自居功。” 宁无忧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看了木梓衿一眼,轻声道:“你只剩六天时间。” 木梓衿心头微微一紧,微微点头,也不多言,直接和端王宁涛去了大理寺看卷宗。卷宗上讲述的案件经过与当初从宁涛口中听到的没什么差别,唯一的就是更加的细致。 她将一些东西誊抄到自己所带的手札上,方便适时缕清,在大理寺枯坐了一会儿之后,便动身回楚王府。 第9章 作案依据 马车之内,宽大温暖,车外喧嚣鼎沸的人声似乎对木梓衿没有任何影响。 坐在她身侧的宁涛蹙眉看着她,想要询问,可又怕打断了她的思路。一路上,只好忍住不言。 “先生可查出什么线索来了?”快到楚王府,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木梓衿将手札合上,放入随身携带的布包里,略微思索了一会儿,说道:“算是有线索了吧,只是还不确定。” “有线索了?”宁涛顿时惊喜,多日来的愁眉苦脸终于舒展,“是何线索?!”他急忙问道。将近三个月,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苦苦追查,却没有查到任何线索,想不到她才看了卷宗,就找到线索了。他顿时对她有了几分崇拜和尊仰。 她只是微微凝眉,摇摇头,“线索是有了,可还不确定。”思索时,她习惯下意识咬唇,轻轻抿了抿,说道:“待我回去查一查也许就清楚了。” 回到楚王府,木梓衿首先很老实地将手札给了宁无忧。宁无忧淡淡看了她一眼,薄唇轻轻勾了勾。她明白,这件事虽然不由他亲自办理,可却不能脱了他的掌控。否则他何以会让她来办案?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 “今日可有收获?”他翻了翻手札,细细地看着里面有些凌乱的字迹以及框框线条,有的还标了箭头,将一些看似没有关联的事情连接了起来。细思之下,还是能看懂期间的规律。 “有。”她点点头,“只是,还需要借王爷书房一用。” 他转身对身后的侍女说道:“红袖,带她去书房,里面的书她可随便看。” “是。”这位一直跟随他左右的侍女原来叫做红袖。 名字倒是雅致,红袖添香,看来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不低。木梓衿跟随红袖到达书房。书房建在宁无忧居室懿德堂东侧,虽然是单独的书房,可与他的卧室相连通,进入的话,就不得不通过他的卧房。 他的卧房陈设简约,她虽然好奇,却不敢东张西望,只是埋头看着红袖的脚跟跟着进去。想来,若得知她是个女人,宁无忧也不会同意她擅自进入他的卧房吧。 进入书房之后,红袖盈盈地将宫灯点亮,一瞬间,书房明亮如昼,灯光交织,映照重重书架往前延伸,似乎一眼看不到尽头。这样的藏书量,真的是令她叹为观止。 “这里的书都是按照经史子集的类别排放的,先生可自行取看,看完之后放回原处即可。”红袖将所有的灯点亮之后,走过来对她笑意吟吟地说道。 “多谢。”她点点头,接过红袖送过来的小宫灯,退开到书架一侧,让红袖出去。 红袖出去之后,关好门。她顿时满心雀跃,按捺不住激动和兴奋,拿着灯在这书房之内乱窜。灯影重重绰约,竟无法将这宽大的书房尽数照亮,这里的书恐怕花一年也看不完,而且还有许多绝世孤本。种类繁多,包罗万象。有些竟然还是竹简,那可也许是好几百年前的绝世之作,说不定是名人真迹了。 这书房通风干燥,建筑陈设颇为考究,每本书都得到精心保护,崭新完整。房内悬着宫灯,每排书架十盏,每十步一盏。宫灯外罩透明琉璃灯罩,并不怕风吹灭或者火花烧毁书籍引起火灾。 沿着延伸而去的书架走了几趟,她甚至在其中找到《洗冤录集》等关于仵作的书籍,一时遨游书海,兴奋过头,险些将正事给忘了。 镇静下来之后,她开始提着小宫灯静静地寻找自己想要的书。在经类之中找到《易经》之后,便拿到明亮的地方查看。 灯下如昼,书房内暗香幽浮,心神旷然宁静,翻开书页,那书页之上,竟有行行小字。她细细查看,那些小字都是蝇头行书,或者是蝇头小楷,风骨遒韧,笔锋锐利,都是一些对书中原文的注视和看法见解。 她不由得叹然。一般人哪儿有耐心和心思去练蝇头小字?光是写就费劲了,何况还如此行云流水洋洋洒洒的批下见解? 不用想,这应该是宁无忧的字了。这里的书,想来他都看过,大多也留下了批注。 光转日斜,当书页翻到最后,她竟未察觉天色已晚。等眼睛酸涩,腹中空空如也时,她才合上书,抬手去提身边的小宫灯,却不想,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的宫灯拿起来,静静地换了一只蜡烛,点燃。 她豁然抬头,见来人青竹般挺立,锦裘雪衣,手持一盏琉璃宫灯,似乎慢慢地将宫灯放到她面前,垂眉淡淡地看着她。 她睫毛轻颤,莹润灯光下,抬眼仰视他。 手中宫灯光亮缓缓变强,氤氲出如纱般朦胧绰约。身前这人,眉目清扬,双眸洁净睿智,清秀的五官在灯光的描绘下细腻柔和,微微张合的唇莹润剔透。 若是个女人,这人一定是个美人。宁无忧仿若隔着云端一般看着她,看出的,仿佛是迷离着云雾的神秘。他一时,竟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眼前这个男人。或者是,他觉得自己无法用对待平常男人的方式和态度来对她。这种感觉,陌生又忐忑。 “王爷……”木梓衿见到他,也是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之后立刻起身,却没想到自己久坐腿麻,刚一起身双腿窜出一阵刺痛,轻哼一声,又重重地坐了回去。 “不必多礼了。”他将宫灯放在桌上,不冷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敛衽坐在她的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她锤了锤自己发麻的腿,努力让腿部的血畅通,“王爷,我需要京城所有官员的卷宗。” “很急?”他微微眯了眯眼。 “很急,最好今晚就得到!”她用一种紧急的目光看着他。 他起身,走到书房门口,幽深眼神的书架走廊灯光熠熠,将他的身影拉长,雪衣锦裘之上,染上一片旖旎光影,清贵高雅。他走到门前,轻轻叩击房门,纳兰贺立刻将房门打开,在门外对他行礼道:“王爷有何吩咐?” “去将京城中所有官员的卷宗拿来。” 京城之中,官员的卷宗成百上千,就算要全部拿到,也需要经过重重申请审查,可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是一件寻常容易的事情,如同吃饭一般。 纳兰贺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应声之后,转身就去办了。 宁无忧将房门再次将房门关上,慢慢地回来,再次敛衽端坐在她身前。他虽然重伤未愈,行动悠然缓慢,可若是不知他有疾之人,定会觉得他与平常人一般无二。 他将围炉放在腿上,用广袖遮住,从广袖之中拿出她的手札,放在了她的面前,目光顺势,也落在她手旁的《易经》之上。他轻笑一声,“你竟然也看《易经》?” 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好像她不通文墨似的。她点头,“是,我只是发现案件似乎与易经相关,所以来查查。我平时不怎么念书,所以临到急事,便只能临时抱佛脚了,又岂会如王爷一样博学强识呢?” 他只是若有似无一笑,并未动怒,突然向她伸过手来,她微微一愣,下意识将身体向后仰,却见他将手放在她的手札之上便不动了。 “你的手札之中抄录了大理寺的卷宗,其中记录了,每个被杀官员的房间之中,都留下了血字,并且,血字是在房间的西方。” “是。”她微微勾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底有些喜悦,之中喜悦,仿佛是一种心心相惜的契合与偶遇知己的畅然。“血字,时辰,西方……”她轻轻地点了点桌面上的《易经》,“王爷,我已经知道了凶手作案杀人的依据了。” “很好。”他点点头,“你没让我失望。” 她挑眉疑惑地看着他,一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开口夸她,二是,他难道是对自己有什么期待? “但是,”她心头疑虑的惊喜未退,他的话音突然一转,冷声道:“你只不过是知道了凶手作案杀人的依据而已,杀人手法,杀人工具,杀人原因和动机你却一无所知,这说明你其实进展很慢。” 他淡淡地睥着她,“木梓衿,你可要抓紧时间了,凶手,会在六天之后再次作案。” “看来王爷是早已洞悉了这件案子的始末?”她心头闪过重重疑惑与异样,不由得探究地看着他。 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悦,他不过冷声一笑,“今日晚了,你早些休息吧——红袖!” 书房的门再次打开,这回出现在门口的是言行举止一丝不苟的侍女红袖。她盈盈行礼,恭敬地道:“王爷,您有何吩咐?” “将我居室西侧的房间收拾一下,让她住那里。”他不紧不慢地吩咐,提起宫灯慢慢往外走,她立刻抱着书跟上。 “另外,可以让人传饭了。”他走出房间,进入自己的居室穿过卧室走到外间,“就让人将饭菜拿到这里吧,我和木梓衿一起吃。” 跟在他身后的木梓衿愕然顿住脚步,红袖已经熄灭书房的灯火,关好书房门,应声去传饭了。 饭菜很快就被人端了上来,几个侍女有条不紊地布菜,期间只闻衣袂摩挲之声和轻盈细碎的脚步声,将碗摆好之后,便无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坐下吃饭吧。”他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她坐。 只是一个小圆桌,不过十几道菜,以清淡为主。她跟着木淮山学过些医术,也看得出来,大部分食物菜色都有食疗的功效。 他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让她留下来吃饭,他也不会有那个善心。让她住在他的隔壁,让她和他同桌,不过是为了方便和他讨论案情。她并没有多问多想,直接坐下,开始大快朵颐。 他没怎么动筷子,不一会儿,红袖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进来,放在了他面前。 她微微瞥了一眼,认出那是那晚自己偷吃的那种粥。也许是那晚太饿,所以觉得那粥美味无比,至今都还想念。 她盯着那碗粥看了一会儿,自知问他是不行的,所以转头去问红袖:“红袖姐姐,我也想喝那种粥,能给我一碗吗?” 红袖微微一愣,看了看宁无忧,蹙眉犹豫:“这个……木先生,王爷所吃的东西,全部是由太医安排的。王爷所吃的这种粥,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吃的。”她淡淡的看了木梓衿一眼,笑道:“先生身体健康,并无亏损,所以还是不要喝这种过于滋补的粥好。” 木梓衿有些失落,原来那粥是宁无忧的药。话可以乱说,药不可以乱吃。她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了,那我不吃了。” 红袖退下,木梓衿依旧不停的吃东西,宁无忧只是喝粥,偶尔动一动筷子,凡是她动过的菜,他都不再动。她心头疑惑,那碗粥是滋补的药,那么宁无忧一定是因为伤势未愈而亏损了。到底亏损了什么呢? 她抬起眼皮看了看他,轻笑一声,总不至于是肾亏了吧? 她憋着笑,嚼着东西,一顿饭吃得别有滋味,在宁无忧无数次愠怒的目光下,她死里逃生吃过饭,匆匆的赶回自己的房间中。 第10章 凶手目标 镂花窗户上,半透明窗纱朦胧绰约。宁无忧西侧的住房比那处偏僻小院落的房间好很多。 侍女送来热水,她先洗了个澡,将今天奔波的风尘洗净,也浸润冬日的严寒。窗外雪已经停了,白日里,王府中的下人地上的雪扫干净,此时镂花窗棂之外,朦胧的灯光映照进来,不见往日纷飞的雪影。 一道身影映在纱窗上,慢慢地行走移动,停在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她靠在浴桶上,慢慢地睁开眼睛,立刻清醒,连忙起身,随意擦了擦水,胡乱披上衣服。 门被人轻轻地叩响,带着催促的意思。 “来了。”她将头发绾起,匆忙地去开门。 门刚一打开,门口的人便走了进来。似一阵清风一般,无声无息的,倒让她微微一惊。她关好门,与他一起走入房间中。 房间中氤氲着水汽,清香幽浮。显然是她刚洗过澡,他若有似无地看着她,见她发丝上挂着水雾,略微干燥却干净的脸氤氲着红润,身上的衣服也换了。整个人干净清爽,倒是比刚来王府那晚让他看了顺眼。 所以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到软榻前坐下,将厚厚的一叠卷宗放在小桌上,用手轻轻点了点。 她立刻走过去,拿起卷宗。“这是京城所有官员的卷宗?”竟然这么快就得到了? “不然你以为呢?”他勾了勾唇。 她侧首疑惑地看着他,目光微微眯了眯。他远离京城将近三年,这三年期间,新皇登基,许多官员更替,京城之中的情况想必复杂无比。他远在苏州,竟然可以在这么短短的时间之内就将所有京城官员的卷宗交给她,这说明了什么? 她心头不知是骇然还是惊讶。只觉得,也许自己知道的越多,就会越危险。而他这么毫无保留的将这些东西交给她,到底是太过信任她呢?还是已经准备好了后招,以保证她不会泄露半分? “收起你那些自作聪明的想法!”似乎是一眼就看出她心底的算计和担忧,他突然沉声道,“你现在所要做的,是破案!” “是。”她当然知道分寸,当即将这份卷宗拿到灯下,借着烛火的明亮翻开查看。顺便拿出笔纸,准备记录。可刚刚翻开几页,却发现其中自己想要记录勾画的重要人物,已经被画了红圈。 她诧异地抬头看着他,“这些人,是你勾出来的?” 他指了指她放在小桌上的《易经》,只是微微淡笑:“你能想出凶手作案杀人的依据,难道我就不可以吗?” “王爷当然是料事如神!”她扯了扯唇,“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王爷勾出来的这些官员。现在通知端王,将这些官员保护起来吧。” 他点点头,转头对门外道:“纳兰贺。” 门上立刻映出纳兰贺的身影,“王爷。” “进来。”宁无忧说道,顺便将木梓衿手中的卷宗拿过去,等纳兰贺进来之后,将卷宗给他,“记住我勾画出来的这些人,通知端王,这些就是凶手的下一个杀害目标。” 纳兰贺接过卷宗查看一遍,便将卷宗还给了宁无忧,“是,我这就去通知端王殿下。” 次日,天未亮,木梓衿便被一阵嘈杂人声吵醒。门外已有侍女忙碌准备,她立刻起床,侍女将饭菜摆放好之后,对她说道:“王爷让先生用过饭之后到懿德堂等候。” 今天的事情还有很多,她匆忙吃完饭,简单收拾一番,穿好宦官的衣服,便准备去隔壁的懿德堂。刚刚开门,想了想,又返回房间,坐到镜子前,将宁无忧给她的口脂和润颜膏打开,在唇上和脸上以及手上都抹了一点。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比在宜水镇时要润泽鲜嫩许多,宁无忧给的东西果然是上品。 匆匆到了懿德堂之后,在门外就听到里面的说话声。依旧是熟悉的声音。 她走进去,一一行礼拜见。 “哎,免礼免礼!”贤王宁浚见到她,忍不住就靠过来,伸手扶住她,一脸的兴奋和亲切,“梓衿,听说你已经知道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了,还连夜让人通知保护了起来。我快好奇死了,你快点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凶手下一个要杀的人是谁的?” 她抬头看了看宁无忧,他坐在桌前,显然是刚用过饭,正在用软巾擦手。想了想,她说道:“我是根据这些天得到的线索推测出来的,可如今在抓住凶手之前,一切的推测都只是推测而已,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去找寻更多的线索。” “好。”宁涛负责此案,当然知道此案的严重性和紧迫性,“下一步你想怎么做?” “我要去查看那几名官员的尸体。” “好。我这就去安排。”宁涛立刻让人去准备车马,却被宁浚给拦住,“那些尸体就停放在大理寺专门腾出来的冰房里,大理寺离这里也不太远,走路去就可以了。”他拉着木梓衿的手,笑意吟吟地道:“梓衿,你都来京城好些天了,还没看过京城的风貌人情,不如我们就走路过去,你顺便体会体会如何?” “哼!”宁涛蹙眉,“我看你是想趁机讨好人家才是!” 木梓衿微微犹豫,突然想到什么,答应了宁浚,“好,我们就走路过去。” 三个人收拾了一番,换上了普通的服装打扮,带上小厮随从,便出了门。京城热闹繁华,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房屋楼阁,勾栏酒肆鳞次栉比,琳琅如屯云。 她没想到宁无忧也会跟着出来,她将自己随身带的箱子挂在肩上,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京城之中,百姓们见惯了富贵权势,懂得看人,一见到他们这行人,都会不自觉地避开。可就算是如此,宁无忧似乎也有些不自在。这勾栏酒肆,大街小巷,各种气味交杂萦绕,一会儿从药铺中飘出药味儿,一会儿从客栈中飘出酒香,一会儿又是街边小吃浓烈诱人的香气,着实刺激嗅觉。 “你看你看!”突然被宁浚拉住,“那边又变戏法的!去看看去看看!” 木梓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群人围拥着几个变戏法的人,欢呼喝彩。 那些变戏法的人的表演精彩神秘,只将一块黑布往上一掀,遮住自己全身,再放下时,周身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如此一掀一放数次,不过在几次眨眼之间,就换了好几套不同的衣服,看得人惊叹不已!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不绝于耳! “这个好!”宁浚双手拍得啪啪作响,见一旁的宁无忧和宁涛不过只是随意地看着,宁涛甚至还出言道:“八弟,我们是去大理寺的,还是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大理寺是要去的,可查看尸体不是梓衿的事情吗?梓衿都不着急,你们急什么?” 宁无忧站在人群之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黑布围住的几个变戏法的人,冷笑道:“不过是些障眼的小伎俩,有什么好看的?” “障眼小伎俩?”宁浚眉头倒竖,转头死死地盯着变戏法的人认真地看了会儿,“我怎么看不出来什么门道?”他又看了看身旁的木梓衿,用手肘推了推她,“你看出来了吗?” 身边的一些围观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们几人,她只是勾了勾唇,说道:“这毕竟是人家吃饭的饭碗,拆穿好不可,走吧。” 京城繁华热闹无数,就算花上几天几夜的时间都没办法看完,一时间,木梓衿也不再观看京城的人文风情,直接往大理寺赶去。 大理寺冰房之内,因为停放了京城重要官员的尸体,故而让人严加看管起来。因为三个死者死亡时间不同,停放在不同的房间里。房间之内放置了冰块,防止尸体快速腐烂。但是最晚死亡的尸体也是二十多天前,最早也是将近三个月,哪怕有冰块护着,并且已进入寒冬,可房间之中的气味依旧不好闻。 验尸的仵作见几人皆是皇家贵胄,连忙皂角苍术点上,以掩盖尸体发出的恶臭。木梓衿见状,立刻阻止,“尸体的气味不可与其他气味混淆,否则会影响验尸的判断。”她指了指烟气缭绕的香炉,说道:“还是灭了吧。” “灭了!?”宁浚瞪了大眼睛,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一脸的菜色,“可是太臭了,我……呕……”房间中的恶臭就算是说话呼吸之间也能嗅到,让人恶心作呕。 这里,除了这里的老仵作和木梓衿之外,其余几人都是面如菜色,胃中翻江倒海。这还没有进入停尸的房间,若是进入了,那如何受得? 老仵作不敢得罪这些王爷,看了木梓衿一眼,却没敢将香炉灭掉。验尸毕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一般人验尸之前,都会点上皂角苍术,或者在口中含几块姜片,防止恶臭侵袭以致呕吐。却从未见过什么都不让点,也不含姜片的。 木梓衿蹙了蹙眉,“这样吧,请各位王爷到外间等候,我自己一个人去验尸即可。”她背上自己的箱子,转身对老仵作道:“请您将各位王爷带出去,我一个人进去查看尸体。” 第11章 惊骇验尸 宁浚宁涛二人闻言看了看宁无忧,见他并没有反对,立刻逃也一般走了出去。 验尸对于木梓衿来说并不是罕见的事,自己母亲就是仵作,从小见惯了尸体,并不觉得陌生。她灭掉香炉,从袖口之中拿出早就备好的布巾蒙上口鼻,手突然被人拉住。 她微微一愣,惊愕地转身,竟发现宁无忧并没有出去。 他将一块洁白的锦缎递给她,“蒙上这个吧,总比你手中的要好,你若是被尸气熏着了染上什么病,这案子可就没人办了。” 她手中的是一块不同的粗布,而他手中的是织绣精密的锦缎,隔离气味的效果自然比她手中的要好。她挑了挑眉,微微摇头。自然是不能让自己染上尸气的,当即恭敬的谢过,拿过他手中的锦缎,蒙上口鼻之后,进了停尸的房间。 停尸房中,阴冷十足,光线晦暗,刚一进入,便觉一阵阴寒扑面而来。她将房内的灯点燃,转身便见房间中央棺椁之中,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从身上的官服可判断,这是御史大夫。 “我需要将尸体抬出来放在地上。”她看了看尸体,转头对老仵作说道,却不想,竟发现房间之内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墨裘裹身,手中拥着暖炉,锦缎蒙住口鼻,静静地站在房间一角,离得不远,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她竟没想到,宁无忧会跟着进来。 “将尸体抬出来。”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神色自若地对老仵作说道。 老仵作连忙帮助木梓衿,一起将尸体从棺材中抬出来。“小心,不要让尸体变形,也不要破坏尸体上的东西。” 尸体已经冻僵,死亡已经二十多天,尸体僵硬的现象已经缓解,但是放置在满是冰块的房间之中,被冻僵,尸体僵硬,便于搬运。 两人将尸体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木梓衿对老仵作说道:“我来说,你来写尸单。” 老仵作花白的眉头一蹙,“尸单?实单我早就写好了,刚才已经给王爷过目了。” “你写的是你验的,我写的是便于破案的。”她看了看这具虽然腐烂但是却依旧完好的尸体,便知道,这具尸体一定没有被彻底查看过,恐怕,这老仵作,只是听说了案发的过程,检查了颈部的腔口而已。何况,这事关鬼神之说,人人都畏惧那个无头鬼,他又怎么会冒犯鬼神,详细的检查尸体呢? “你按她所说的写就是。”宁无忧沉声吩咐。 老仵作不敢违逆楚王,立刻拿出尸单和笔,准备记录。 她起身,走到尸体颈部,跪下身,俯身慢慢凑近尸体颈部的腔口。老仵作看得目瞪口呆,眼见着她的脸就要碰到尸体了,手中的笔纸险些掉落在地。 宁无忧微微蹙眉,有些不悦地转头,心底却依旧想着她刚才俯身查看尸体的模样。这个人,还真是不讲究,这么脏的尸体,她竟然可以离这么近查看。 他心头一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日漫天飞雪之中,青竹纸伞,伞下清若幽兰,挺立如竹的人,不该是如今在这停尸房中,与肮脏尸体接触的人。他忍不住一扭身,变向她走去,看见她微微弯曲的纤细腰背,伸手一捞,就将她提了起来。 “王爷这是……?”她一惊,不得不跪在地上,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你还真是腌臜!”他蹙着眉头,满脸嫌恶地看着她,“你就不能离这些个又脏又臭的东西远点?”他又看了看她的手,那只润泽的手,刚才是险些摸到尸体了吧?他冷然沉眉睥着她,“你还嫌自己不够脏?” 她心头暗怒,回想这几天与他相处的点滴,也得知此人是及其爱洁的。他自己爱洁就算了,难道还看不得自己身边的人不洁吗?她在心头啐了一口,躬身行礼,说道:“回王爷,验尸本来就该如此,若是要想尽快破案,就不得不查明这几个人的死因。否则就无法推断凶手作案杀人的手法。” 她微微俯身,见他直挺挺的站在自己身前,难为他还肯跟着自己进来。也许是想看看她如何查看尸体,以便第一时间得知案情吧。她屏了屏气,又说道:“若是王爷觉得难以接受,可以出去等候我验尸的结果。” “你这是赶我走了?”他的声音更加阴沉,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冷哼一声,“本王倒是想看看,你到底要如何验尸。”他双眼微微一眯,话音一转,说道:“听说你所有验尸的技能,都是承自于你的母亲,可见是家学渊源。你可别让本王失望!” “是。”木梓衿心头微震,却没有多少惊讶。能够找到她来破案,自然是将她祖上三代都查得清清楚楚的了。听他话语中的语气,若是自己验尸之后还是没能找出线索,那么就是自己家学不深,羞辱了自己的母亲。 他微微退后一步,却没有离开,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锋利隽秀的眉头依旧紧蹙着。 她抬头见他没再多说什么之后,又转身面对尸体,查看颈部腔口,“验,无头男尸一具。男尸身份,御史大夫,年龄四十三,身长约七尺三寸,死亡二十二天,身着银色软锦中衣。” 她开口陈述所看到的尸体情况,一旁的老仵作奋笔疾书,却微微惊疑地看了她一眼。仵作身份低贱,没人愿意接触。但是他年老,干仵作也是为了混口饭吃,做了也有些年头了,师父所教的东西里,可没有在验尸之前记录尸体情况的。 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期间自有深意,又不自觉地看了这个年轻的验尸人一眼。 只见她微微眯着眼睛,紧紧地看着颈部的血肉模糊的腔口,若有所思,说道:“此人被割去头颅而死。颈部腔口水平平整,从咽喉一直沿到后颈,创口创缘锋利干净,无丝毫血肉或者骨头被撕扯的现象。应该是被什么无比锋利的东西一刀割下头颅所致!” “可是……”老仵作的笔一停,有些疑虑地看着她,说道:“可是,许多人都说,御史大夫,是被无头鬼隔空割去了脑袋而死的!那脑袋,凭空就飞了出去,许多人都看见了!” “别人所见不一定真实。”她指了指尸体的颈部,那个腔子赫然血洞,让人看了发憷,她只是在手即将接近尸体时,想起身后的宁无忧,立刻停住,说道:“这个切口横切面无比的整齐锋利,就像是锋利的菜刀一下子将萝卜砍成两半一样,切口十分的光滑。可见是被锋利无比的刀刃或者其他东西切下了头颅。” “可是当天晚上,并没有人发现现场有兵器啊,那头真是无端端地飞出去了。”老仵作依旧不信。 “没有看到就代表没有吗?”她不想和这老仵作多说,只想快些结束验尸,免得身后的宁无忧忍耐到极致。“你只需要记录就好,其他的不要多问。” 老仵作欲言又止,不得不继续低下头写尸单。 她打开身旁的箱子,箱子竟然分为好几层,每一层整齐地摆放着无数的刀片手柄,以及剪刀夹子模样的东西。宁无忧微微拧了眉,竟发现连刀片都细分为好几种。那些东西,竟是可以组装拆卸的。 此时她就将一块厚一点的刀片取出来,装在一根手柄之上,放到一旁,随即对老仵作说道:“帮我把他的衣服脱了。” 老仵作险些惊出毛病来,就算验尸需要褪去衣物,可楚王殿下还在这里,怎么能如此做?污了楚王殿下的眼睛?这可是大罪! “木梓衿,你存心捉弄我是不是?”宁无忧的声音冷漠愠怒。 木梓衿勾了勾唇,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和笑意,却不敢让他看见,只是微微颔首道:“小的不敢。只是,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恐怕殿下真的接受不了,还是请殿下到外间等候吧。” “你直接做就是。”他微微睥了她一眼,“我倒想看看,你敢耍什么花招。”他目光落在她的箱子里,似乎对箱子里的东西很感兴趣。见她应声之后,拿出剪刀,将尸体腹部的衣物剪开一道口子,露出腹部污绿色膨胀的皮肤,随即又飞快拿起刀,一刀干净利落地下去,那膨胀的腹部豁然被她一刀给切开,露出里面恶臭浑浊的内脏! 老仵作见状,吓得丢下纸笔尖叫一声向后一倒,连连仓皇后退逃跑。 宁无忧猛地捂住口鼻,口中惊骇愤怒地叫了一声:“木梓衿!”同时也连连后退数步!见那被打开的腔子里黑黑绿绿的东西,他连忙转头,扶着冰凉的墙壁,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为何突然……”他觉得她一定是故意这样,故意折磨他的…… “王爷,您当初可是答应了我。”她也没再看他,飞快地拿出刀和夹子,切开尸体的胃,在里面快速地翻找着,“我说过了,我的验尸方法,可能不会让世人所接受。是你亲口答应我随我怎么办的,不是吗?” 宁无忧闭了闭眼,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毫无血色,他强忍住呕吐的折磨,微微咬了咬牙,说道:“那你快些……不要……”不要再这样出其不意折磨他了。 第12章 腹中丹药 冰冷的停尸房中,淡淡的灯光摇曳明灭,从中央映照出来的影子拉到宁无忧眼前,似绰约又似清晰。影子随着木梓衿的动作移动变化,宁无忧背对着她,却能够通过地上的影子推测出她的动作。 哪里是腰,哪里是手,哪里是腿,她如何动作,在做什么?他一时竟看得有些恍惚。回想起那日飞雪之中青竹伞下的人,再想想如今,当日洁净如玉,而今日,这美玉,却仿若是被仍旧了污墨泥潭之中。 他忍不住微微转头,试着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她。只见她微微蹙眉,将什么东西从尸体的胃中拿出来,放在油纸当中包裹好。那样娴熟的动作,那样简单利落的举止,飒爽英气,似乎就是一种天然不加掩饰的风流。 难怪八弟只是看她第一眼,就看出她是个美人……他自诩眼光从未出错过,却发现,也许是自己看拙眼了。 她轻声细语的吩咐着老仵作记尸单,声音简单话语清晰,逻辑清楚,丝毫不见混乱。等一切都做好之后,她将尸体的腹部缝好,将东西放回原处,关好箱子起身。将尸体抬回棺材之中。 “王爷。”她走到他身后,见他脸色不好,心头还是有些忐忑的,生怕他一个愤怒就治了自己的罪,或者干脆不给她重金奖赏了。 但是他没有,只是背对着她,沉默不语,挺直的背脊微微地僵着。只是微微低头,将暖炉拥在手中,广袖轻垂,身姿清贵,也没看她一眼,只是沉默地走了出去。 她无声地跟上,尽量离他远一些。自己身上已经沾了尸臭,怕是要被他嫌弃。 进入其他死者的房间,他没有再跟着进去,而是进了大理寺的人安排的暖阁。她与老仵作一起,以同样的方式验完尸体之后,便去暖阁回话。 “梓衿,你好了啊?”见她进了暖阁,宁浚立刻丢下手中的茶盏,将她拉过去,“快来熏熏,闻闻这香气,去去停尸房的恶臭!” “多谢王爷。”她拿过宁浚递过来的鼻烟壶,清晰馥郁的香气萦绕鼻尖,总算是让她心中沉郁酸涩犯呕的感觉舒缓了些。 “原来你也不喜欢那个味道啊?”宁浚见她使劲儿地嗅着香味,舒了一口气,说道:“我见你面不改色的进去,对那恶臭没反应,还以为你喜欢呢!” “王爷说笑了。”她将鼻烟壶还给宁浚,“没人会喜欢那样的气味儿。” 坐在一旁的宁涛起身看着她,“如何,可有线索了?” 她立即将老仵作写的验尸单呈给了宁涛,宁涛一页一页翻开,点了点头,“不错,的确比其他仵作验得细致许多。” “还有。”她从箱子里拿出那几包油纸,“这里面是一些从尸体胃中取出的东西,劳烦王爷……” “胃中?!”宁浚大惊失色,惊骇不已地看着她手中的油纸,“你……你、你竟然,剖尸?” “是。”木梓衿淡然点头,“若是王爷不想看,我就自己拿回去研究了。” 宁涛立刻对她挥手,“既然你自己能查出这东西是什么,那就不必给我看了,你只需要将结果告诉我就好。” 她点点头,又将油纸包好,放进箱子里。 “哎呀,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宁浚一想到这里的气味和尸体,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原本跟着来,就是为了接近木梓衿以及图个新鲜的。可现在,实在没了兴致。 由于一行人并没有带马车来,所以依旧徒步走路回去,一路上,木梓衿有意无意地避开宁无忧,尽量让自己站在他的下风向,以免让自己身上的尸气被他闻到。 宁无忧抱着暖炉,一路上也若有似无地看着她,发现只要他一接近,她便立刻退开,或者有意无意地避让。他与她而言,唯恐避之不及,而身旁的宁浚却欢脱不已,一路上买了许多京城独有的小玩意儿塞到她手里,甚至还不停的美言夸赞,让她考虑结案之后到自己府上去玩。 身后宁浚的身边变得有些聒噪,他冷哼一声,与宁涛并肩。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的调查都是在暗中。”他对宁涛说道。 “五哥放心。”宁涛点头,“我也办过些案子,知道其中的关窍,木梓衿来京断案的事情,我绝对半个字也没说出去,八弟也不会。” 宁无忧微微点头,看了看手中的暖炉,说道:“我这暖炉有些冷了,我先回府换一个。今晚木梓衿回去三人被割去脑袋的地方查看,你要去吗?” “其实那地方我和刑部大理寺的人查看过无数次了,根本没有任何发现。” “每个人看问题和事情的方式不一样,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见惯了真枪实剑,遇到鬼神怕是会犯些糊涂。”宁无忧淡笑,“说不定木梓衿会有什么发现呢?” “也好。”宁涛点头,“那我就先自己回府,晚上的时候再来找五哥。” 回到楚王府,木梓衿来不及多想,便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想赶紧洗个澡,洗去身上的尸气,再去和宁无忧谈论今日验尸的发现。 可她这样的举动,在宁无忧看来却是在故意躲着他!从义庄出来起,她便这样故意避开他,甚至对他视而不见! “站住!”他沉声叫住她。 木梓衿脚步停顿,连忙转身面向他,只是依旧隔着些许距离,“王爷有何吩咐?” “你今日……”他神色平淡,几步走到她身前,看着她惑然不解地抬头看着自己,原本想要质问她为何突然对自己冷淡疏远,可最终没有问出口。 他是楚王,是曾经人人敬仰的王爷,为什么会对一个男人并不是太熟悉的男人产生这样的感觉?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退后几步,“你最好把自己身上的味道洗干净了再来见本王!” 她就知道!他定是嫌弃她触碰过肮脏的尸体以及自己身上的恶臭。 她恭敬地点头,应了之后,见他漠然转身进了懿德堂,自己也立刻回到房间中,麻烦侍女准备热水洗澡。 仔仔细细地洗过全身之后,再涂上口脂和润颜膏,身上的尸气便消失了,甚至还有些淡淡的清香。她换了干净的衣服,去了隔壁的懿德堂。 宁无忧房间内,已经换了火炉,火炉之中,银碳燃烧氤氲出温暖旖旎的暖气,温暖的灯光笼罩着房间。 她在门口轻轻地扣了门之后,听到他的声音才进去。 他已经换了一套衣服,褪下了厚重的裘衣,只穿着暖和的常服,玉冠束起的情丝放了下来,轻柔披肩,如墨晕散。见她进来,他半躺在软榻上微微侧身,面向着她。抬手指了指软榻旁的凳子,示意她坐。 虽然是个王爷,可在他面前,有时候不需要太多的规矩。她按照他的意思坐下,看着此时神色慵懒随意的他。 她将自己抄录的尸单放在软榻上。他已在她验尸的时候得知头颅被切下的方法,便没再多看尸单。 她又将油纸拿出来,“这是从尸体胃中取出来的。”她打开一包油纸,见他没有反对,远远地将油纸内的东西给她看,“三个人,死前所吃下的东西都不同,但是,我却在他们三人的胃中都发现了这种东西的残留物,我目前还不清楚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需要王爷帮忙了。” 他即可让纳兰贺将油纸内的东西拿出去检查。想来楚王府中的能人异士不少,定然能够得知那些无法及时消化的东西是何物。 很快,纳兰贺便将那油纸包裹的东西送了回来,对宁无忧说道:“王爷,刚才将这东西给府中的大夫看了,大夫说,这是丹药。” “丹药?”她将油纸拿过来,放在手中仔细查看,那东西形状不规则,已经被胃液消化了一些,但丹药之中,有时会用到各种药物石膏,这些东西是很难消化的。 “从打开了死者的胃,通过他们胃中食物的消化情况,可退定这丹药也许是他们在两天之内服用的。”她说道。 “京中这几年流行修道方术,宫中甚至修建了道观。”宁无忧微微蹙眉,似笑非笑,“前一年,得道真人清风道长在京城之中最大的道观讲道,受到很多人推崇。修道方术,便在京城流行起来。如今,京城官员之中,怕是有不少官员信道吧。” “修道?”她轻笑,“我娘说过,江湖上的大部分修道道士,都是江湖骗子,信不得的。” “可有的人却偏偏想通过修道获得长生青云、荣华富贵。”他轻哂,转头对纳兰贺说道:“去让大夫看看,这丹药之中都有些什么。” 纳兰贺立刻带着那些丹药的残留离开。 室内温暖如春,暖炉熏得人有些发热,她身上出了些汗,脸也有些发红。她抬手擦了擦汗,笑道:“看来,我也王爷想的是一样的。” “嗯。”他借着软榻上明亮的灯光看着她,本就察觉她身上出了些薄汗,见她抬手胡乱的擦去,下意识就想给她手绢擦擦。手刚刚摸到身上的手绢,突然又收了回去。“今夜辰时左右,去三个案发地看看吧。” 第13章 最后线索 京城之中,为保证夜间安全,特设置了军巡房。偌大的京城分为东西南北中三部分,中央是皇城,其余四方,皆为市。每市之中设置军巡房,军巡房在每晚,定时在京城之中巡逻警惕,以保卫夜间安全。 京城二更之后,便不准人随意走动,若是被军巡房的人发现,便会被带回去暂留。所以宁无忧和木梓衿等人在傍晚的时候出门,在案发地点附近的客栈住下。等待辰时时分,出去查看。 客栈的房间特意选在临窗的位置,宁涛特意带了军巡房校尉来帮助查看。军巡房校尉负责京城军巡房,其手下有千人的兵力,官阶属正六品下。只是一个不高不低地品阶,虽然接管人数众多,可军巡房的战斗力极低,并不能出兵打仗。 “你看。”军巡房校尉推开窗,指着一个街道上某处,“那晚,御史大夫就是在那里被无头鬼割去了头颅。” “嗯。”木梓衿点点头。 待到夜幕降临,街道上没人之后,木梓衿才悄悄客栈中下来,站在那头颅被割去的地方反复查看。时不时抬头呆呆地望着。突然脚下绊住什么东西,险些趔趄摔倒。 宁无忧及时扶住她,却全身微微一僵,顺手将她推开。 “吓死我了!”宁浚拍了拍胸口,“我还以为是无头鬼来了呢!”他朝地面看去,说道:“这地面不平,大晚上的,黑咕隆咚的,你可要仔细了。” 宁无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紧紧地盯着地面,若有所思。随即又转头向街道两边看去,想了想之后,便走到街道一旁,抬头呆呆地看着一家住户前的木柱子。 她“哦”了一声,点点头,又东张西望,看到一条放在一家门口的板凳,立刻抬过来放在柱子前,站上去,看了看柱子,又转身看了看街面,平平淡淡的“啊”了一声,令人不解。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宁浚忍不住好奇。 “嗯!”她只是点点头,立刻转身看向街对面,对面是便是那家客栈,客栈门前,同样有一根柱子,柱子上挂着对联。 她立刻伸手指了指那副对联,“那对联写得不错。” 宁浚宁涛更是摸不着头脑,想要开口询问,却见她从凳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 “看来今晚是不会有其他发现了。” 宁无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勾了勾唇。恰在此时,她忽然转头过来看他,两人的目光似乎在黏稠的黑夜之中相交相触,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 “回去吧。”他对她点点头。 “回去了?”宁浚觉得没意思,“就这么看看就回去了,到底有没有发现啊?其他两个地方还没看呢。” “这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什么的。”她有些苦恼的说道,“还是等明天再说吧,今夜很晚了,各位王爷,也该回去休息了。” 夜深人静,家家户户灯火悄然,阑珊之中,只听得到远处慢慢靠近的军巡房巡逻的脚步声。 军巡房校尉行礼告辞,“卑职还要巡夜,就先告退了。” “去吧。”宁无忧对他挥了挥手。 军巡房校尉见远方的军巡房的人靠近,立刻跑过去,将人带到了其他地方。 “离凶手下一次作案还有三天。”宁无忧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知道。”她点点头,又转身对宁涛道:“王爷,今晚就到此,明天,我会更加确定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届时告诉你。” “不是已经确认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了吗?”宁涛不解。 “上次只是大概推测,如今有了更多的线索之后,便会更加确定,范围会缩小。” “本王明白了。”宁涛应下,“那本王就先回府,明天再来楚王府找你。” 宁涛宁浚各自回府,宁无忧和木梓衿自然也回到楚王府中。 “你刚才,是有所发现吧?”进入懿德堂,他褪下身上锦裘,看着她说道。 “王爷果然敏锐。”她点点头,抬头郑重肃然地看着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已经知道凶手作案手法了!” “很好。”他只是轻轻点头,走到火炉前烤暖,“但是这并不是最终目的,抓住凶手,才算是结案。” 她就知道,他并不会因此而夸赞她。灯火阑珊,楚王府中宁静安然,悠然安详。火炉之中的光芒轻轻氤氲笼罩,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金色。白日里,显得疏远清贵的他,此时也似乎多了几分人情暖意。 “等待下一次凶手作案,我就可以抓住他了。”她说道。 “嗯。”他微微点头,“我会让人去准备安排的。” 她微微咬唇,被夜风吹得有些干燥的唇带着淡淡的咸味,就如同她此时的心情一般涩然。她恍然隔着云雾般看着他,他颀长消瘦的身躯挺立如松。目光流转之间,她突然想说什么,想问什么。 “还有事?”他漠然抬头看着她。 “没有了。”她摇摇头。 “那你可以出去了。”他对她挥了挥手,“等抓住凶手之后,我会让纳兰贺将赏金给你的。” “谢王爷。”她这次得体的行了礼,转身走出懿德堂。 …… 天成国最热闹最流行的节日是元宵节,入冬后,到了正月十五,家家户户开始准备元宵,热闹非凡、隆重盛大。 木梓衿回到自己房间途中,发现楚王府的人开始准备元宵,楚王府中的能工巧匠将竹木、彩帛等制作成各式各样的彩灯,精巧华美,等到了元宵那日,万灯齐亮,家家户户灯火映照,将京城映照成一片绚烂流光的灯海。 红袖也许是得了宁无忧的吩咐,给她送来一盏彩灯,这彩灯点亮之后竟然可以自动旋转,彩灯之上,镂刻雪花蝴蝶,灯光旋转之中,映照满屋雪影光转,缤纷华丽。 她简直爱不释手。这样的机括巧物,在平时可是很难得到的。 夜晚抹黑早已成了习惯,所以看了一会儿,她便将灯灭了,换了普通的蜡烛,拿出手札记录今日发现的线索。 是夜,窗外彩灯熠熠,木梓衿一觉入梦,睡到大天亮。 第二日到懿德堂见宁无忧时,见他端坐在软榻上,见她进入,将一份卷宗递给她,“这几个是最终确认可能会被杀害的官员,你看看。” 经过线索整理和缩小范围之后,可能会被杀害的官员已经只剩下两个。她仔细地查看了这两个官员的卷宗,点点头,对宁无忧道:“是他们无误了。” “嗯。”宁无忧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你去让人通知端王吧。”说完又微微停顿了一下,柔柔地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你当初提出说,要去三个被杀害官员的府中看看。” “是。”她若有所思点点头,“可如今没有必要了。” “如此便好。”他转身摆弄着挂在软榻上的一盏彩灯,“这几日没什么事,你就不要随意出去走动了。” “谢王爷关心。”她难得扬起唇,涂上口脂的唇色均匀饱满,“我会注意的。” “嗯。”他转身,端起小桌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那丹药,我让府中大夫察验了,里面有一味奇特的药。” “什么药?”她蹙眉。 “洋金花。”他放下茶盏,拿起放在手边的一本书给她,她立刻接过来,竟发现是本医术。翻开的书页之中,正好记录了洋金花这一味奇药。 “原来如此。”她轻声一笑,将医术合上还给他,“多谢王爷相助。” 他不置可否,正巧门外有人同传端王到了,两人同时看出去。只见果然是端王一身锦袍,金冠束发,貂裘披肩,手中提着几个锦盒慢慢地走了进来。 “五哥。”宁涛将锦盒放在桌上,自己坐下,说道:“这是前几日让人从各地找来的奇药,大多都是益气补血的,其中还有一味千年人参,保管你吃了之后,身体恢复如昔!” “六弟有心了。”宁无忧含笑着点点头,将身体靠在软榻的软枕上,对着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红袖点点头,让她将东西收好。 木梓衿不由得看了宁无忧一眼,三年前,那西南平定藩王一战,让他身受重伤,从此便似乎汤药不断,身体也不怎么好。可她这几日和他一起查案,却并没有察觉出他身体有什么不妥。就连他府中的大夫,也并没有亲自来为他看过病诊过脉,不过是在饮食上为他调理而已。 宁涛看向木梓衿,“你昨晚说今日便会给本王最后确认的可能被害人,如何?” 她立刻说了两个官员,又道:“这三日内,端王爷可暗中让人在这两位官员府中守候查看,若是谁府中半夜能够听到鬼叫声,那么,谁就可能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如此甚好。”端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五哥,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宁无忧只是微微一笑,“若是想要谢我,就让我三天后去看你们捉凶手,我倒想看看,那无头鬼,到底是长什么样。” 端王宁涛小坐片刻之后,便起身离开赶往大理寺安排人手。 第14章 亲自捉鬼! 夜半有鬼索魂杀人! 一月之期很快就到,原本沉浸在元宵节热闹欢快气氛中的京城,又沉浸在一片惶恐不安之中。 是夜,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全城死寂无声,间或传来打更之声沉寂枯燥,仿若厉鬼沉重步伐。宁无忧木梓衿等人如那晚查看案发现场一般,早早便在可能有无头鬼出没的地方租下一间客栈房间,悄然地站在窗前注视着此时宁静漆黑的京城。 “你确定无头鬼一定会从这里经过吗?”宁无忧换了一身墨裘锦衣,稍不注意,那黑色的衣裳便和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他面色有些苍白,木梓衿还不容易发现他。 “我确定。”她笃定的对他点点头,透过窗户镂花的空隙,看向此时纵横交错的街道,不远处,一行二三十人的军巡房正慢慢巡逻,军巡房的人手中提着的宫灯蜿蜒成一条明亮移动的线,拐几道弯,走几条街之后,便会往这边而来。 她再看向这条街尽头,中书令府朱门紧闭,门前两头石狮子在房檐下大红灯笼的照射下,显得面目狰狞恐怖,从此处稍高地方俯瞰下去,可见中书令大人府中一片漆黑,剩余几盏即将燃尽的灯,灯光摇曳明灭,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般。府中下人无一人走动,房门皆紧闭。 “看来中书令大人府上的人都被吓坏了。”木梓衿轻笑一声。 “那无头鬼在中书令大人府中惨叫了三天三夜,来无影去无踪,料想人人都会害怕。”宁无忧蹙了蹙眉,转身走到桌前坐下,“离辰时还有一段时间,别站在那儿了,过来坐吧。” 她微微一僵,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黑夜黏稠的黑暗之中,他的身影似乎在朦胧模糊的光线中若隐若现,连同看她的眼神也似乎变得不是那么冰冷疏离。 他抬手,对她招了招。她侧首,用手指着自己,疑惑地看着他,他这是什么意思?让她过去陪他坐? 她踟蹰了几步,突然听到门外走廊响起细微的人声,听起来像是店小二的声音,显得有些紧张惶恐,“哎呦,我说这位爷,大半夜的你何故趴在人家客观门前偷听呢?” “别说话!”那趴在门上的人十分不满地恶声恶气地喝道! “不是,客观,我们这里住的可是贵客!再说这大半夜的,有……有无头鬼……,您还是回房吧,求求您了……”店小二急得快要哭了,连声音都打着颤。 门外正吵着,突然又听闻轻微的脚步声,宁涛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八弟,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偷听五哥睡觉?快些回房!” “我不!”宁浚推开他,“我刚才吃过饭,亲眼看见梓衿竟然跟着五哥进去了!我就是不相信他们之间会是那种关系,除非我亲耳听到亲眼见到,否则我不会相信!” “你死心了吧。”宁涛轻声低斥,“若是让五哥发现,你如何收场解释?” “我不管!”宁浚依旧不肯放弃。 木梓衿惊愕无奈地看着门上映出的几人纠缠在一起模糊的影子,呆呆地看着宁浚趴在门上的身影,再看看宁无忧。他的眼眸戏谑又含笑,随即对她微微张口,轻轻吐出“祸水”两个字。 她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可是又想起这个石头是自己搬起来的,又不由得没什么底气。 “想办法将八弟打发走。”他起身,走到床边躺下。 门外没了动静,但宁浚如同青蛙一般趴在门上的身影依旧清晰可见。他怎么就那么麻烦呢?若是什么都听不到,不能让他死心,难道他还在这里偷听一个晚上吗? 辰时已经快到,无头鬼随时可能会现身,她必须抓紧时间打发了贤王宁浚,以免节外生枝耽误大事!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看了看躺在床上事不关已地宁无忧,沉思了一会儿,慢慢走到门前,微微咬着唇,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隔壁,闭了闭眼,下了狠心,狠狠地在隔壁上一拧。 “唔嗯……”她疼得轻轻低吟一声,这一声似疼非疼,嘤咛暧昧,若是不知实情的人听了,恐怕会想入非非、蚀骨诱惑。 门外的人全身一僵,一动不动! 床上双眸轻阖的宁无忧豁然睁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王爷,您……您不要这样……轻些……”见门外偷听的宁浚还没走,木梓衿一闭眼一咬牙,豁出去了低声说道。可说这话时,她背对宁无忧,紧紧地闭眼,心跳如雷,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来,让她觉得发热发烫又紧张。她一动不动,不敢转过身去看宁无忧。 过了一会儿之后,没听到动静,睁开眼睛趴在门上的宁浚全身颓然一松,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一般绝望无力。 “八弟,走吧……”宁涛轻咳一声,拉扯宁浚的衣袖,“这回你该死心了吧?” 宁浚痴痴地看了看门,似乎是想把门给看透了一般,只是有气无力地喊了声:“梓衿”,便泄气颓丧地离开了。 木梓衿蓦地松了一口气,连忙放下自己的衣袖,转身走到桌前坐下,心里有些异样,还有些难以平复的悸动,她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下去压了压奇怪的心绪,才慢慢地抬头看着他。 他已经坐起来,目光也不知道看着哪里,淡淡的说道:“你果然是个麻烦。” 她微微耸了耸肩,“我这么麻烦王爷还肯跟我在一起,可见王爷口是心非。” 两人都同时沉默下去,只听见房屋之中暖炉燃烧的“荜拨”之声。此时心沉下去,全身的警戒陡然提高,她走到窗前,静静地看着街头的中书令府。 “还有一刻钟。”他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似木非木的气息轻轻缭绕而来,萦绕在鼻息间。 她点点头,“王爷可以让人去通知大理寺和刑部了。” “让他们来也许只会坏事。”他微微蹙眉,“其实捉个鬼,我的人已经足够。” “是。”她点点头,十分肯定他的能力,“但是,让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来做个旁观见证也是有必要的。” 突然肩膀微微一沉,竟然是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全身微微一僵,正打算想办法躲开,他已经放下手,轻笑道:“你说得对。”他与她一起注视着街头的中书令府,双眸微沉,似凝聚这深夜所有黑色,“我已经让人去通知刑部和大理寺了,你放心吧。” 她觉得自己这一提醒有些多余了,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做到万无一失呢? …… 辰时!更鼓敲过,中书令府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惨叫! 街道之上,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部消失,只听见那府中惨叫连连,如同地狱中的魔鬼受到残酷的酷刑! 客栈之中的气氛战栗阴沉,人人敛声屏气,似乎有客房的小孩儿被吓哭,但是很快被人堵住了嘴。 木梓衿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立刻扑向窗户,朝着街道尽头看去。可远远地,只看见漆黑一片,只听见众人唏嘘惨叫,以及中书令大人仓皇凄厉的哭喊声——“鬼来了,鬼来了!” 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她吓了一跳,突然之间全身被一股轻捷的力量带起,身后的人推开窗户,抱着她跳出窗户! 她死死地咬住唇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她豁然转头,看着抱住她的宁无忧,随着他跳跃起伏的动作,身上的墨裘随风翩跹飞舞。他竟然是会轻功的! 这些天下意识以为他身体有重病,连走路的缓慢沉稳,随时抱着暖炉,似乎是怕冷。可如今,他抱着她飞跃京城错落高低的房檐,举手投足飘然灵动,身影轻捷风华旖旎,潇洒闲适如流云淡淡,风骨清逸。 这哪里是什么重伤未愈的样子? 她心头惊讶不已,只是惊怔地看着他,竟没有发觉,这须臾之间,他已经带着自己飞到中书令府中一处高楼之上。 “趴下!”他放下她,一手将她按倒! 她趔趄一下,连忙趴下去,用手扒住房顶屋脊。扶稳之后,立刻朝着府中院落看去。耳边响起清风拂过之声,她听见他急促不稳的喘息声,她微微偏头,发现他满头大汗,脸色发白,扶住屋脊的手在轻轻发抖。 难道是刚才的动作让他身体受损? “王爷,您没事吧?” “没事。” 院落之中的惨叫声突然大起来,她立刻向下看去,乍看之下,心头猛地一骇! 果然有个无头鬼,浑身是血地追着仓皇逃窜,满地乱爬的中书令大人!漆黑朦胧的夜色之中,那无头鬼不急不慢地追在中书令大人身后,堵住他所有的退路,中书令大人惨叫着,连滚带爬起身,披头散发,仓皇之间,朝着一条没有被堵住的道路跌跌撞撞的奔逃! 木梓衿和宁无忧立刻转身,继续往看下去。心,不由得被提了起来。 第15章 凶手被擒 凄厉的惨叫声和惊恐的哭泣声不绝于耳,中书令府中的人反应过来之后,想要让人去救,却已经不知那无头鬼将中书令大人逼到了何处! 中书令夫人和几个妾室抱成一团,哭喊着命令去救人。 而此时,夜黑风高,木梓衿和宁无忧却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惊慌无措之间,那中书令大人被无头鬼追到马棚,看见马,中书令大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奔过去,骑上马,夺门而出! 不远处,已经有一对军巡房的人听到动静飞快地赶了过来,街道尽头亮起火光,军巡房的脚步声正匆忙紧急地奔过来! 中书令大人似乎听到军巡房的动静,立刻高升呼救,一边将马骑得更快,回头一看,见那无头鬼竟还一直紧追不舍,立刻夹紧马腹,鞭策身下的马朝着军巡房的人飞奔而去。 “我们得追上去!”木梓衿见状立刻拉住宁武有的手臂,宁无忧二话没说,带着她跃上房顶,飞快追上中书令大人。 木梓衿紧紧地盯着街面,大喊一声,“揽住他!” 高昂的声音一落下,突然从黑暗的街道四面八方窜出无数高手,一人当先而去,直奔马上的中书令大人,身体一跃,一脚踢在中书令大人身上,中书令大人痛呼一声,跌下马,连滚几圈,被大理寺的人拉到身后保护起来! 紧追而至的无头鬼见状,突然转身便逃,紧急之间,一道青蓝色身影凌空而下,飞快地将无头鬼抓住。那无头鬼竟不甘心的挣扎,身怀武功,与那人搏斗起来。 木梓衿被宁无忧抱着站在房顶,认出那与无头鬼相斗之人,正是纳兰贺。 纳兰贺长剑舞动如雪花,无头鬼已经是困兽之斗,最终被一剑刺中胸口,闷哼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捉住了!”有人欣喜地大喊一声。 立刻有人上前,将那无头鬼五花大绑起来。 宁无忧带着木梓衿悄然下地,假装刚刚从客栈客房中出来的样子,与宁涛等人一起去看情况。 “好啊!总算捉住了!”宁涛愤然大吼一声,朝着中间被绑的凶手走去,“原来是用黑布蒙头!”他咬牙切齿,“来人,将他脑袋上的黑布摘下来,我倒要看看,这凶手到底是谁!” 有人立刻将凶手头上的黑布摘了下来,黑夜之中,众人的火把将大街照得亮如白昼,那凶手的扭曲的脸也出现在众人眼中。 木梓衿轻笑一声,“果然是你——军巡房校尉!” 军巡房校尉只是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露出冷笑,那笑意之中,含着不明的戏谑或者杀意。 宁无忧带着她走出去,对宁涛说道:“六弟,这里交给你了。” “带回刑部,严加审问!”宁涛心头一股恶气总算宣泄了出来,恨不得立刻将这折磨了他这么久的凶手五马分尸! 刑部的人立刻将军巡房校尉带走,这让京城人心惶惶,让文武百官胆战心惊的‘无头鬼案’至此告破! 虽然没有一同去刑部,但楚王府之中依旧可以得到端王审理案子的消息。很快,那军巡房校尉便招供了,并根据他招供所述,找到了作案所用的工具,以及作案原因,还有三个被他杀害的官员的头颅。 证据确凿,无法抵赖,这军巡房校尉,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 这一夜过去,木梓衿就打算立刻京城回宜水镇了。和宁无忧一道回来时,她层几度想开口询问酬金到底有多少。但是如果开口问的话,一定会被他嘲讽为见钱眼开。后来寻思着楚王应该不会亏待她,便没问出口。 一路上,两人端坐在马车之内,沉静无言。他微微闭着眼,神色淡然,广袖轻垂,衣袂旖旎。而她却还想着到底如何开口辞别。 马车到达楚王府时,他才睁开眼,若有似无地看着她,“你有心事?” 她立马摇头,“没有。”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又对他摇了摇头。 他下了马车,她也随之下去,身旁立刻有人过来掌灯,他接过那人手中的宫灯,挥了挥手,那下人躬身行礼之后,立刻走远。 元宵节将近,楚王府之中,也亮起了些许彩灯。灯火阑珊,仿若月上梢头。九曲回廊蜿蜒迂回,珊珊灯火之中,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向懿德堂走去。 眼见就要到达懿德堂,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王爷,‘无头鬼’案已经结束,我明日能回宜水镇了吧?” 他突然停住脚步,可只是停了一下,便又继续往前走,手中的宫灯握得沉稳,将两人脚下一隅之地照得明亮清晰。 “木梓衿。”他一边走,一边开口,“你可愿意留下来?” 这回轮到她的脚步停住,疑虑沉思之间,看见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又连忙追上去。 “你愿不愿意留在这王府之中?”他突然问道。 留在王府?她转动眼珠子思索着,心里百感交集思绪万千?难道他是看中了自己的破案才能,所以想要她留下来帮办事?就像纳兰贺那些人一样? 似乎是因为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停下来,转身,将宫灯抬起来,照亮她的脸。只是一瞬间,他就看到了她眼中的犹豫和迟疑,心里难免有些沉郁和失望,甚至是有些恼怒。 他楚王要人,从来都是别人眼巴巴的求着贴上来,如今他亲口让她留在楚王府,她竟然会犹豫迟疑? 让她留下来,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很早以前就开始思虑。原本一时觉得,她留不留都无所谓,可经历了这几天,自己的心思好像有了别的改变。 比如,突然想要一个人来陪伴自己。 此生注定身在沉浮之中,有人陪伴,总好过自己一人汲汲营营谋算一生。 可是为什么是她? 他不由自主地抛开这个问题,不再深思。 此时宫灯明晃晃的照着她清秀的脸,强烈的光线让她眯了眯眼。她思考问题时,喜欢下意识地咬唇,晶白如贝的牙齿与红润的唇形成艳丽妖娆的红白相间。他搞不懂,一个男人怎么能有这么女里女气的动作,甚至打心眼儿里,他是有些厌恶的。 他不由得伸手擒住她的下巴,微微一捏,她吃痛,牙齿立刻放开自己的唇,又抬头不安地看着他。 她疼得微微吸气,思索着到底他是什么意思?隔着强烈的宫灯彩光,他的脸变得模糊依稀,也看不清楚神色。 “王爷。”她微微偏了偏脸,他立刻放开她,将宫灯移开。 “多谢王爷抬爱。”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虽然此时灯光依稀,看不清楚什么。“若是我一人,定有孤勇留在这京城和您一起搅弄风云,可我家中还有父亲,他是我不能抛下的牵挂。” 他静静地挺胸看着她,风吹得回廊上的灯火摇曳不定,他的眼神也似乎在摇曳灯火之中忽明忽暗。 她微微垂首,恭敬又肃然,可那样的挺身玉立,却是一种沉默的决绝。 “罢了。”他转身,继续往前走,“明日你就可以离开王府。” 她蓦地松了一口气,立刻跟上去,两人一同回了懿德堂。 …… 次日是个好天气,无风无雪,适合赶路。 一大早侍女便送来各种各样的东西,各种衣物药物,以及钱财。也许是考虑到她上路不宜带太多东西,给的钱都是银票。一些药物都是很容易携带的。 离开王府,是由纳兰贺送的。他为木梓衿安排了马车和护送的人。木梓衿原本想要拒绝,可是一考虑到京城到宜水镇至少也要两天的时间,由他安排的人护送,会安全一点,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宁无忧没有出现,纳兰贺也只是淡淡的提了一句,说他和端王等人进宫去了。 她有些失落,突然觉得,此时相见争如不见,这样也好。 马车飞快驶离王府,想着南城门而去。 眼看着就要到达南城门,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木梓衿,你站住!”她立刻掀开车帘往后看去,竟然看见是贤王宁浚策马而来! “吁——”宁浚奔驰过来,拦住她的马车,车夫立刻拉住马缰,车子陡然停住,微微发颤。 “木梓衿,你怎么走了?”宁浚下马,掀开车帘伸手进来拉她的手。 “见过贤王!”她立刻行礼。 “别来这些虚礼了。”他不耐的挥了挥手。轻松一跃就跳进马车, 马车内的空间立刻变小,她微微向后靠了靠,“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梓衿!”宁浚一把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走?是不是五哥他不要你了?” 她愣了愣,想起昨晚他扒在门上偷听她和宁无忧的动静,还说了些什么觉不死心的话。难道,他真的对自己…… 她低头看了看他握住自己的手,微微挣扎,没挣脱。这京城里的王爷都好这口吗?她如今可是个男人啊?这世上,除了父亲知道她是女人之外,难道还有其他人,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第16章 有人提亲 “王爷,您先放手。”她有些恶寒,略带些冷淡和怒意对他说道。 宁浚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开了她,“梓衿,是不是五哥对你不好,你明明帮他破了案,为什么还要离开?” 这个怎么解释?难道告诉他,自己是自愿走的,而且走了就不回来了?那不就露馅了吗? 她叹息一口气,“王爷误会了,我并不是要离开楚王殿下。而是……”她想了想,“而是回家过元宵节,等元宵节过完,我就会回来了。” “哦……”宁浚紧张的神色立刻放松,可眼底是说不出的失落,他微微摇头,“哎,你为什么是个男人呢?你若是个男人多好?这样我就可以娶你做侧妃了。” 她勾了勾唇,感情这贤王还想娶她做侧妃的。她轻咳一声,“王爷,我是个男人,不能做侧妃的。” “是啊!”他郑重地点点头,“所以五哥也不能娶你做侧妃啊。你放心,等哪天五哥厌倦了你,还有我呢!” 此次离开京城,说不定就不会回来了。无人相送,想不到却是得到风声的宁浚前来。 “王爷,我要赶路了,否则便不能按时回家了。” “哦。”宁浚满是不舍,抓住她的手,肃然郑重地说道:“你一路平安,我会等你回来的。” 木梓衿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是吩咐车夫赶车离去。 京城,远远地消失在视野之中,她才慢慢地躺下,裹好毯子。似乎出了京城之后,天气变得有些冷。 …… 木梓衿两天之后回到宜水镇。宜水镇家家户户屋檐之下挂起彩灯。富贵人家财帛彩绸张结铺陈,如霞似锦。 木梓衿送别楚王府的人之后,先摸到张记棺材铺中打探情况。棺材铺里刨花蓬松如雪,一道青黑高大的身影在一声一声的刨木声中一上一下。 木梓衿钻进去,见张大又放下刨子,拿起刻刀和凿子,跪在棺材盖上,“笃笃笃”地开始雕刻起来。她放下包袱,慢慢地走进去,脚踩在刨花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吓得张大豁然转身,抄起凿子险些向她砸过来。 “喂!是我!”她下意识抬起双手挡住自己的脸。 张大透过漫天飞舞的木屑和刨花怔怔的看了她一会儿,确定是她之后松了一口气,放下凿子,从棺材盖上跳下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耗子。”他抖了抖身上的木屑,挠了挠头,“哦,对了,我一直给你看着店呢,没有贼人来过。” 她满意地点点头,看样子,自己的父亲还没有回来。不枉她快马加鞭地从京城赶回来。 她瞟了瞟那口正在雕刻的棺材,棺材不大,可做工精细考究,棱角分明不失圆润,尺寸完美,无凶五险,严丝合缝,古朴沉静。她用手摸了摸那棺材料子,纹理清晰,手感平滑,可见张大刨木选材的用心。轻轻敲了敲,声音轻灵悦耳,是快好木材。根据这些年帮张达刨木头的经验,她也看得出,这是块楠木。 她啧啧两声,挑眉看着他,“张达,行啊,遇上大客户了?谁定的这口棺材?” 张大脸色沉了沉,悲郁地看了看那口棺材,用手摸了摸,说道:“我娘昨天看了郎中,说是不行了,恐怕挨不过这个月。”他抬头看了看惊讶哀沉的木梓衿,扯开嘴笑了笑,“所以我就选了楠木,让她走的时候躺得舒服些。” 她豁然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你找哪个大夫看的病?开的什么方子?吃的什么药?”她皱眉,“我去京城的时候,你娘不是还好好的吗?” 张大沉下头,“我也不知道,她突然就不好了……病势凶猛,郎中说,就算是开药方,也买不到那几味吊命的药。” “什么吊命的药?”木梓衿问道。 张大犹豫地说了几味,木梓衿双眼一亮,这几位药好像宁无忧赏的药材里有啊!她哈哈大笑两声,立刻放下自己的东西,从自己那包巨大的包袱里拿出两个锦盒,“这就是你说的那两味药!拿去给你娘吃。” 张大惊喜得全身都在颤抖,僵了僵,还是把药拿去一半。“我先拿走一半给我娘吃吃看,剩下一般你自己留着。” “行。”木梓衿点点头,“若是你娘吃了有效,我再把另一半给你。” 在张大店里蹭了晚饭,木梓衿才摸回自家店里。 不过几天没人,店里没有什么变化,就是桌椅床柜又被老鼠啃烂了些。她寻思着什么时候买包耗子药回来,或者,如今有了钱,可以买个宜水镇上的好房子,再买间临近街面的铺子开药铺。 在家中等了几日,依旧不见木淮山回来,她开始自己准备元宵节,准备了丰盛的元宵节吃食,换了几套新的家具,给自己和父亲都置办了几套新的衣物,买了彩灯挂上,想起什么,又将从楚王府之中带回来的会旋转的彩灯挂在屋中央。 夜晚,去了张大的家中看了他的母亲,再和他一起吃喝了一会儿,回到家中看见屋子亮着,她立刻跑进屋子,果然看见是木淮山! 他似乎是刚回来,背上的包袱都还没来得及放下,满身的风尘,形容疲惫消瘦。他此时一边褪下包袱,一边环顾着这不大的药铺。转身看见木梓衿,笑了笑,“你把我们家布置成这样,若不是门口的招牌,我还以为我走错地儿了。” 她立刻去烧水,“爹,你这次去京城干什么啊?” “去给一个富贵的故人看了病。”木淮山坐到了木椅上,看见桌上的那盏旋转彩灯微微一怔,眼中露出惊讶和不安。 “什么故人?”木梓衿熟练的生火,烧水,“咱们家还有富贵亲戚?” “皇帝还有穷亲戚呢!”木淮山笑了笑,“此去京城一次,那故人给了不少的诊金,以后便可轻松些了。” 给木淮山烧好水,让他沐浴换好衣服之后,两人一起用过饭之后,木梓衿将这些天木淮山的衣物等东西收拾好。为他收拾箱奁时,将他箱子里的病例整理好。仔细查阅了之后,一一分类放好。 按照日期先后整理好之后,她有些诧异这些病单竟然全是为女人开的。而且还是患有症瘕的女人! 症瘕便是女人怀孕流产之后,宫房之内淤血未除,或者未清除干净,而导致的宫房之内有淤血肿块,或者患上痈疽的症状。 一般患上此类症状的女人,都会偷偷找大夫医治,不会对外人宣扬。难道父亲进京,就是为这妇人秘密治疗此病症? 她心头疑惑不已。 “梓衿。”突然身后传来木淮山的声音,她转身,见他站在自己身后。 木淮山将她手中的病单拿过去叠好,放进自己的衣袖之中,“这位病人身份特殊,不希望别人知道她患了这病,这病单,你最好不要看。” “我又没仔细看。”她说道,“就算是看了,也不会说出去了。”眼珠子转了转,她又好奇地问道:“爹,这位贵妇人,到底是谁啊?身份有多特殊啊?” 木淮山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沉思,过了一会儿之后,他郑重地对她说道:“元宵节过后,去祭拜了你娘,我们就离开宜水镇,去南方定居吧。” 她愕然地看着木淮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爹,您说什么?为什么要搬走啊?”她还打算在这里开个大药铺,买个大宅院。 木淮山轻叹一声,颓然的身影看起来有几分苍老,“爹……爹真不该一时……”他欲言又止,摇摇头,“你娘生前,就想和我去南方看看,可是一直没能如愿。”他微微含笑,“我身体大不如前了,怕再过些日子就经不起奔波了,还是早些到南方去好。”他若有所思,“后天就是元宵节,元宵节过后,我们就起程吧。” 木淮山换鞋的时候,木梓衿才发现他的脚长了冻疮,也许是这几日日夜赶路,冻疮都化了脓。她看得一阵心疼惊悸,“爹……” 木淮山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无妨,我待会儿给自己开个方子,服了药就好了。” 等他开了方子之后,她便到药柜前抓药。发现少了一味左盘龙,思索了一会儿,也只有等明日到镇上其他药铺去买了。 次日,风霜冬雪,寒风峥嵘,宜水镇银装素裹、如拢白纱。 木梓衿惦记木淮山脚上化脓的冻疮,起了大早打算去药铺买左盘龙。刚一开门,却见一人长身玉立在门口。这人目光柔和似水,白绸雪裘,玉带束身。微微风雪之中,青丝银带随风舞动。 许是风雪寒冷,门开的瞬间,他优雅地展开手中的手绢,轻轻掩住口鼻咳嗽一声。 “失礼了。”他温柔的目光如玉般看着木梓衿,十分优雅的收好手绢,理了理身上的斗篷,抬起双手,广袖轻合,温和地说道:“在下谢长琳,敢问,这可是木淮山木家?” 木梓衿似乎背着温和的声音激得打了个寒战,她疑惑呆怔地点点头,“是。有何贵干?”她微微偏头看向这谢长琳的身后,发下他身后还站着两个男童,大约十五六岁左右。一人为他撑着伞,一人提着东西。 “若这就是木家,那就太好了!”谢长琳舒展眉头,面容一喜,整了整身,笑道:“在下是为了履行婚约而来,特意从京城到此,来向木伯父提亲的。” “提亲!?”木梓衿陡然提高声量,愕然不已地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叫做谢长琳的人。 第17章 重回朝堂 京城,宫阙巍峨气派,重重宫楼错落威严,在彩灯烟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庄严华美,犹如几天宫阙,琼楼玉宇。 元宵节宫宴已经举办了两天两夜,第一日宴请文武百官,第二日与文武百官同乐,百姓同乐。 元宵节当日,按照天成国习俗,皇帝会带领皇亲贵胄以及文武百官,到宣武楼与百姓一起辞旧迎新。 众皇亲与大臣,早就在浩海灯海映照的紫宸殿外恭候皇帝驾临。随着宦官一声高昂肃然的“皇上驾到、太后驾到!”乌泱泱的紫宸殿外,上百人同时俯身下跪,山呼万岁,呼声沛然浑厚,扶摇直上九天。 宁无忧等人跪于众人最前端,能与之比肩之人寥寥无几。一身朝服庄重威严、华美高贵,金冠束发,气颐风华。 皇帝从紫宸殿中款款而出,身着玄色龙袍,帝冕之上,十二道旒轻垂微动,旒下,一双年轻的凤眸微微闪动,似激动、似兴奋,又似一种君临天下的傲然。 天成国如今的皇帝宁景泰不过十七岁,长相清秀俊朗,与宁无忧等人有几分相似之处。三年前在重重压力反对之下登基为帝。他原本是先皇与先皇后的独子,可先皇临终前,皇贵妃谢明妍怀有龙嗣,得先帝垂爱恩宠,封为皇后。 谢明妍刚当上皇后一个月,先皇便驾崩了。如今,她虽然不过二十,却已经是太后。 她此时一身百鸟朝凤红黄明艳朝服,娉婷逶迤站在皇帝身后,身后的嬷嬷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童,男童身着高贵华锦,锦缎之上,六龙祥云暗纹精致华美。 这个男童,便是谢太后的儿子,皇帝钦封的怡亲王——宁元脩。 “众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似乎有些激动。他的目光快速的逡巡而过,定定地落在第一排的宁无忧身上。 文武百官叩头谢恩,整理衣冠站起身来,紫宸殿外,只听闻衣袂珠玉摩挲轻叩之声。 随后,文武百官簇拥着皇帝太后以及几位亲王,前往宣德门观赏花灯。这一路之上,百官们穿梭灯海,欢声笑语,怡然自得。 倒是有几个官员看见宁无忧,前来拜见寒暄的,宁无忧从容不迫地应对,态度不冷不淡。 “三年不见王叔,朕可是日日念着王叔能够回京。”皇帝突然放慢脚步,与宁无忧等人同行。 宁无忧淡淡一笑,“三年不见皇上,皇上都长高了不少。” “是吗?”皇帝听闻,满脸笑意,“王叔你可不知,我刚才看见你,还有些紧张呢?” “哦?”宁无忧微微挑眉,“陛下如今已贵为天子,受到万民敬仰爱戴,又如何会紧张?” 皇帝蹙了蹙眉,无奈地摇了摇头,“朕总是想起小时候,父皇将我送到你身边学武念书,您对我甚是严厉,到现在想起来,我心里还是有些怕您的。” 宁无忧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他,宫灯映照,玉树流光,他黯然深沉的眸中却似乎没有照进光芒。 “只可惜,”皇帝见他没说话,又继续说道:“后来父皇……父皇听了太后的话,将我送到太傅那里学习,我与王叔相处的时间就少了。” “若是皇上想念你王叔,便将他留在京城如何?”端王宁涛假装观赏宫灯,可一直暗中听着两人对话。 “留在京中?”皇帝微微一愣,随即一喜,刚想点头同意,可却突然见谢丞相躬身行礼而来,得到皇帝首肯之后,站定,说道:“楚王是先皇下旨留在苏州养病的,如今楚王殿下重伤未愈,加之京城正处寒冬,怕是不利于留在京城吧?” 皇帝瞪了谢丞相一眼,“谢丞相此言差矣,苏州虽然气候不错,可哪能比得上京城?朕这皇宫之中有很多名医,难道还不能为王叔调理身体,何况,王叔平定藩王,战功赫赫,朕还未嘉奖他呢。” “皇帝。”谢太后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又将目光移到宁无忧身上,她笑意吟吟地道:“去或者留,又是旁人可以强求?与其为先皇的遗令烦恼,不如问问楚王自己的意思。” 这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送到了宁无忧手中,宁无忧似乎静静地端详着太后,又似乎并没有将目光凝聚在太后身上。 年轻的太后容颜艳丽雍容,那双精致的眼眸带着清澈与深谋交织纠缠的矛盾。 “无忧这几年习惯了闲云野鹤般的日子,但若是皇上需要,本王定不会推辞,自当为皇上效力。”他淡淡地说道。 “五哥的去留以前由先皇做主,而如今由皇上做主。何况,去苏州不过是养病,又不是流放,而且五哥还带着战功!这京城,想回就回,想留就留,又岂容他人置喙?”宁涛沉声愠怒地说道,“难道,皇室宗亲的事情,什么时候也轮到谢家人做主了?” “臣不敢。”谢丞相惶恐不已,连忙下跪,俯身在地,不敢再言。 皇帝淡淡地看了谢丞相一眼,又看了看宁无忧一眼,前一眼带着不安和忐忑,后一眼又似乎多了几分底气与从容。他抿了抿唇,轻声地说道:“谢丞相年老,朕担忧您身体无法承受到深夜的元宵夜会,还是让人送你会丞相府休息吧。” 这一声旨下,蜿蜒到目光尽头的百官队伍顿时鸦雀无声。 还未等到队伍后的丞相一党前来相助,谢丞相已经被人恭敬的送走。 皇帝这三年在京中的情况,可见一斑。 这一风波之后,太后也安静了许多,一言不发地抱着怡亲王慢慢地跟随着向宣德门。 宣德门之上,便是宣武楼,宣武楼之下,设置精美宽大的露台,露台高而大,露台之下,便是广场,广场之上灯山万灯齐亮,灯海连绵光怪陆离,可将小半个京城照得如同白昼。而京城之中,家家户户挂上彩灯或者灯笼,将整座京城变为灯海,绚烂辉煌,气象万千、万人空巷! 元夕二更钟声敲响,喧嚣繁华的京城元宵之夜瞬间鸦雀无声,百姓们齐齐翘首望着宣武楼,看着年轻威严的帝王,龙行虎步地带着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登上宣武楼。 霎时间,京城之中二百万人口,齐齐伏跪在地,躬身叩首,齐呼万岁,呼声排山倒海,震耳欲聋,如龙吟虎啸,气势磅礴! 饶是皇帝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仗,可依旧有些紧张。 宁无忧淡淡地看着这京城之中,将近二百万人口,阑珊灯火,人山人海,却只是微微抿唇,静静矗立。 皇帝高呼“平身”的声音一层一层传开去,京城又恢复热闹如火,百姓们愿意在楼下与帝王一起看戏的便看戏,愿意做其他事情的就做其他事情。 入座之后,宁涛立刻向宁无忧介绍这京中的奇景,远处绕城而过的长河之上,画舫如琼楼,河面上河灯灿灿。京城之中,东西南北市坊尽皆入眼,一览无余。 欢闹之间,不知谁提起因“无头鬼案”而死去的三名官员,惹得众人不禁感叹。 “话说,这无头鬼,可是让京城的人惶恐了好些时日,若是此案至今都未告破,这个元宵节,怕是不好过啊。”有人说道。 “就是。”有人立刻应声符合,又奉承地对宁涛说道:“这还多亏了端王殿下贤能,这案子才能顺利告破!” 宁涛只是轻笑摇头,“这案子不是我一人的功劳,我已经上奏皇上,除了严惩凶手之外,有功者,也必须论功奖赏。” “那是那是!”迎合的人连连点头,“只是……只是,这案子如此诡异,又是如何告破的呢?下官实在好奇啊。” 坐在宁涛身旁的宁浚冷哼一声,咬了咬牙,欲言又止。 这谈话也引得了皇帝的注意,皇帝顿时没什么心思去看那露台之上的戏文了,转头十分好奇期待的看着宁涛,“王叔,朕也好奇得很,都说这案子是鬼神作怪,如今告破了,可这人是怎么将鬼抓住的?你便讲讲,给朕解解惑,也让文武百官们服气服气!” 宁涛看了看宁无忧,见他神色淡然,微微沉思了一下,点点头,说道:“此案确实复杂诡异,单说如何确定凶手作案依据、凶手的作案目标、作案手法、作案工具以及凶手的身份,就困难重重。” 他讲得不紧不慢,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似乎是想故意引起人注意似的。果然,这话音一落,许多官员不由得将注意力转移到这“无头鬼案”的破解过程之中,这困扰了京城三个多月,让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难以告破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况,这案子事关鬼神,人们虽然都敬畏鬼神,可对鬼神还是无比的好奇。 “这案子,竟然这样的复杂?”皇帝蹙眉兴致盎然地问道。 “当然,以我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够破解得了?皇上且听我慢慢道来。”宁浚故作神秘煞有介事地说道。 第18章 破案揭秘 宣武楼之上,阁酒舞乐,觥筹交错,文武百官推杯换盏,同时也注意着端王宁涛讲解“无头鬼案”。 “那无头鬼,为什么要杀死礼部尚书和御史大夫他们?”皇帝好奇地看着宁涛,“听说,还故意在他们的房间中留下了血字。” “是啊。”宁涛点点头,“这正是此案的诡异之处,平常人杀人,只把人杀死就好,为何要故意留下血字,而且,还留在房间的西方。” “为何?”皇帝问道。 “这个……臣当时也不甚明白,恰巧此时,五哥入京,我便将此时告知了他。得到五哥指点,我才明白其中的深意。”宁涛若有所思,又摇摇头道:“臣才疏学浅,还是让五哥来说比较好。”他若有所思,看向宁无忧。 宁无忧闲适地端着茶盏,神色疏淡冷然,微微垂眸,也不知看着何处,闻言,只是轻轻吹了吹茶盏之中的浮沫,淡笑道:“其实,凶手留下字迹,刚好为此案提供了线索。他留下的血字,分别是‘申时’、‘酉时’、‘辛时’,且都写在房中的西方,我便有所怀疑,只是还不确定。直到听人偶然说起,近两年,宫中流行修道方术,不少人信奉道家之说,于是便将那时辰与西方的方向联系了起来。” “有何联系?”皇帝若有所思,疑惑不解。 其余人也因此而陷入深思。 宁浚冷哼一声,瞪了瞪宁无忧。他之所以知晓这些,还不是因为木梓衿!案子是木梓衿破的,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如今故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是故意邀功吗? 宁无忧对宁浚的讥讽冷笑仿若未闻,这京城玉壶光转、溢彩流光,似乎在他的眼眸深处轻摇。好像是想起什么,他微微勾了勾唇,说道:“六弟告诉我,他查看了卷宗,得知那几个时辰,是几名死者的生辰,于是立刻我翻看了《易经》。《易经》之中记载了阴阳五行与天干地支之说,申时、酉时,辛时,在五行之中,属性为金,且代表方向为西方。如此便可确定,那凶手所杀之人,其实是在属性为‘金’的时辰所生的官员!” “哦!”皇帝一拍手,“我明白了,那接下来,便能通过凶手的这个作案依据,找出凶手可能杀害的下一个官员!” 宁无忧点点头,“皇上圣明。” 宁浚又是一声冷哼,偏开头去,顺手拿起一大把葡萄干塞入口中,狠狠地咀嚼。 皇帝笑了笑,又说道:“既然凶手留下了字迹,那么让人比对字迹就好,为何……” “皇上。”宁涛立刻解释道:“且不说,京城刑部和大理寺的卷宗成千上万浩如瀚海,想要比对字迹耗时耗力,而且,那凶手,故意用左手写下血字,乱人耳目,便是查,也查不出来的。” “原来如此。”皇帝点点头,“凶手可真是狡猾!” “那凶手,为什么要杀害官员,选个京城之中的寻常百姓,不是容易得多?”有人问道。 “只因,不久前,宫中常道真人曾在京城无量观之中讲道,曾讲到过阴阳五行相生相克。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五行相生相克,此消彼长。那凶手的生辰又是属木,故而认为,那属金的人克了自己。再加上,凶手的身份,是军巡房校尉,官位较低,且恰好因为御史大夫等人而被贬过,所以固执的认为,是那些属金的人克了自己。如果除掉这些官员,便可除去自己为官途中的阻碍,以后便会平步青云扶摇而上。” “如此愚昧的想法,简直是人心丑陋!”皇帝恶狠狠地说道,“就算这几年京中盛行修道,但是对于平常人来说,也不过听之一乐,作为修养身心的道理还可,怎么能如此迷信?” “这世上之人有千万,世上的人心也有千万,皇上觉得那想法愚昧,可偏偏就有人信。”宁无忧轻轻地拨了拨茶盏之中的浮末,似乎是说得有些累了,他慢慢地靠在软椅上。 “哼!”宁浚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竟然有人因此而变得人心丑陋,不如就将这世上的歪理邪说都除了干净!不是有帝王焚书坑儒吗?我看,为了避免再有人信这些什么相生相克此消彼长而害人,不如将那些讲道信道的人全部都杀了才好!” 他这说的不过是泄气话,可却让这宣武楼瞬间鸦雀无声! 皇帝感觉到气氛的变化,有些不明所以。太后却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那军巡房的校尉不过是因为自己愚昧,这世上又不是人人都愚昧,难道人人都分不清是非不成?” 宁无忧和宁涛只是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沉默不语。 “接着讲啊。”皇帝忍不住想听下去,“那那个军巡房校尉,他是怎么装成无头鬼的?又是怎么让脑袋凭空飞出去的?” 这句话将人的思绪拉回案件之中,宁涛见宁无忧再没什么心思讲下去,便接口道:“凶手装做无头鬼方法其实很简单,只需要穿上满是鲜血的衣服,戴上一块黑色的头罩即可。” “黑色的头罩?”皇帝不解。 “是,”宁涛点点头,“皇上您试想一下,这京城之中规定,二更之后,便不能有人在街上走,各家各户就算点了灯,到了二更也都熄了。所以,夜晚的时候,京城漆黑一片,那凶手戴上黑色的头罩,脑袋就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所以在黑暗之中,人们就只容易看见他带血的身体,而不容易看到他的头。而他又有轻功,行动很快,所以便更难发觉了。” “原来如此!我竟没想到,是这样简答的方法!”皇帝瞪大了眼睛,新奇又惊讶。“那他是如何让脑袋凭空被割掉还飞出去的?”他追问道。 “这个就更简单。”宁涛说道:“刑部的人在凶手家中搜到了铁丝。那铁丝虽然极细,但是却坚韧无比!他将那铁丝绑在街道两边的住户的柱子或者可以固定的东西上,并调整到一定高度。等那几个官员骑马飞速逃跑时,颈部就恰好撞在绑紧的铁丝上,由于速度太快,所以脑袋就会被铁丝锋利坚韧的铁丝割下来!就像飞快地刀砍下脑袋一样!” 其实,那晚木梓衿到案发现场,就已经发现,街道两边的柱子上有很细很深的勒痕。她当即就断定,这柱子,可能是被铁丝捆绑勒紧过。 众人听了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起那脑袋被铁丝割裂撞飞出去的场景,脖子哇凉哇凉的直灌风。 “而且,铁丝极细,在黑夜之中根本看不见,又是在平常人视线难以发觉高度。”宁涛接着道:“当时所有的人注意力都在死者身上,或者都被那割头的一幕震慑住,就更加难以注意头顶上的铁丝了。” “那又是如何知道,凶手是军巡房校尉的?” “第一,根据线索可以推断。每个被害的官员,一定要出现在军巡房的人眼前,让军巡房的人亲眼看着脑袋被割掉。这说明,其实凶手是故意让人看见被害官员是被鬼杀死,让人不得不信是鬼杀人。因此,凶手极可能是十分熟悉军巡房的巡逻规律。第二,凶手装鬼拿走被害人脑袋之中,便消失了,如论军巡房的人怎么搜查都找不到。其实,他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已经换了装,穿上了军巡房校尉的衣服,假装带着人往别的地方搜查。等将军巡房的人都引开之后,他再将换下的行头和脑袋拿走藏起来。能够同时符合这些条件的人,便只有军巡房校尉了。” 宁涛讲完,众人觉得茅塞顿开,这案件错综复杂,破解起来,实在是困难。而从端王刚才的表现和楚王进京前后刑部和大理寺的破案速度来说,这案子最后到底是谁破的还值得考量。 有人不经暗暗地观察楚王宁无忧,发现他只是闲云般略带慵懒的端坐着,微微靠着椅背上的软枕,仿佛心思并不在这里。 皇帝听完,觉得心中的疑虑豁然开朗之余,又觉得似乎还有什么地方没有破解开,这案子,似乎还有什么谜团,重重缭绕着,仿佛即将散开,可就是挥之不去。 “皇上怎么了?”宁涛见皇帝蹙眉苦恼的样子,关切地问道。 “我总觉得这案子还是有些奇怪。”皇帝说道。 “哦?”宁无忧别有深意地看了皇帝一眼,轻笑道:“皇上觉得哪点奇怪?” “吏部尚书以及御史大夫他们朕也是知道的,他们在朝中为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为何会被一个无头鬼吓得失了心智和冷静睿智?竟然被鬼追得仓皇逃跑到丝毫没想过还击?” 宁无忧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僵了僵,可只是一瞬之后,他便解释道:“那凶手将一只会鬼叫的鸟放在被害官员府中不易发觉的地方,等到半夜时,让鸟鬼哭惨嚎,就算再理智的人,得知自己真的被鬼缠身,也会害怕的。” “……王叔说得也对。”皇帝微微思虑之后,轻轻地点点头。又看向宁涛说道,“那凶手如此作恶多端,等元宵过后,便凌迟了吧。” 众人没有异议,继续看戏。 宁无忧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顺着这京城无边的灯海看向南方。彩灯蜿蜒,连绵不见尽头,而那目光所不能触及到的一百多里以外的宜水镇,住着木梓衿。 不知木梓衿,今夜如何度过这元宵佳节? 宁无忧怔了怔,突然心头一阵烦乱!这个时候,怎么想起那个腌臜粗糙的木梓衿了?木梓衿可是个男人?难不成,他还真为了个男人而…… 他重重地放下茶盏,冷哼一声,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哼!”宁浚见他这般模样,又是冷哼一声,“五哥,这案子虽然你有功,但是其实这案子是木梓衿破的!其他人又怎么能抢别人的功劳呢?” 这话音一落,众人茫然错愕地看向宁浚。 “八叔,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帝看向宁浚,“这案子,到底是谁破的?” 第19章 桃花来了 气氛因为皇帝一句疑惑并且意味不明的话而凝固起来。 伴君如伴虎,虽然皇帝年轻,且才登基三年,根基未稳。可毕竟是皇帝,发起怒来,也让人畏惧。 宁浚愤然起身,狠狠地瞪了宁无忧一眼,刚想说话,突然听到身旁“咚”一声,却是端王宁涛突然起身,重重地朝着皇帝跪下,狠狠地磕头,说道:“皇上,臣有罪!请皇上恕罪!” “六叔?”皇帝惊愕地看着宁涛。 “皇上,”宁涛一副诚惶诚恐却极其虔诚的模样,说道:“此案,的确不是我一人所破。您下旨让我携领刑部和大理寺,可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调查三个月也未能发现任何线索。臣怕不能按时破案,不能向京城百姓交代,所以才请五哥帮忙。这案子,其实大部分是五哥的功劳。我不敢一人独自居功,已经上书向皇上说明情况。” 皇帝若有所思,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宁无忧,宁无忧站起身来,行礼道:“我不过是稍微指点罢了,此时不在于谁能破案,而在于能够抓住凶手,化解京城危机。不是吗?”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起身走到宁涛身前,俯下身将他扶起来,“刘叔,今晚是元宵佳节,本是家人团圆的时候,这些朝堂上的事情,还是等这几天过后,朕会考虑刘叔所请。” “谢皇上。”宁涛站起身,看了看身旁的宁无忧。 “继续看戏吧。” 楼下露台之上的戏文喧嚣起伏之声和百姓喝彩拍手之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众人又将注意力转移到欢乐之上。天成国国力强盛、经济繁荣,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景象,在这盛大隆重的元宵节可见一斑。 宁浚不满地翘起二郎腿,“也不知道梓衿什么时候回来。”他讷讷地说着,坐于他不远处的宁无忧蹙了蹙眉。 “若是此刻也能和梓衿在一起多好啊。”他轻声感叹,“也不知道梓衿到底在做什么。” …… 此时的木梓衿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窗外间或传来的鞭炮声和烟火声,交杂错落,朦胧五彩的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射进来,让她更难入眠。 若不是有今日早上的事情,说不定她此时还有心情去街上逛逛,一年一度,难得夜晚没有宵禁,百姓可彻夜狂欢,她却只能躲在自己房间之中,不敢出去。 她似乎是记得,木淮山好像是对她提起过自己娘亲曾经为她定下一门亲事的事情。可据说,刚刚定好亲,娘亲家中突遭变故,连带着父亲也被牵连,一家人落魄之后,便到了这宜水镇,做起了人人都不待见的仵作。而时过境迁,如此十几年过去,说不定当初定亲一事,早就被对方遗忘。故而爹娘便一直没再提起。而且,对方都不知道她娘亲生的是男是女,之后又没来问过。 却不想,那人竟然这个时候从京城赶过来,竟为提亲而来! 木梓衿做惯了男人,一时之间为自己即将要嫁给一个陌生人十分的排斥不安。 所以她两三下打发了那谢长琳之后,便一个人在家里辗转溜达,也不敢去问木淮山。若是木淮山得知故人来提亲,一下子同意了这亲事该怎么办? 一直在床上辗转到天亮,这彻夜的喧嚣热闹终于渐渐散去,她惺忪的起床,收拾好店面房间,拿上钱便准备去给木淮山买左盘龙。元宵夜已过,镇上大多数店面酒肆作坊等内的雇工也许还在休务,可店中的老板是还在的。 出门时遇到来开店的张大,嘲笑了他几句,张大也没在意,听说她要去药铺,便想起自己棺材铺之中闹耗子,让她顺便带些老鼠药回去给他。 这日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人山人海。顺路到张寡妇家买了老鼠药,再到药铺之中买到了左盘龙。 老板将左盘龙包好,有些歉然地看着她,“您要的附方牡丹我们这店里没有了。这逢年过节的,许多供药的农户还没来得及将药送来。” 附方牡丹有活血化瘀的作用。这宜水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就那么几家药铺,自家药铺里的药从不让农户送,只是自己去采挖。她也知道,这附方牡丹在这个季节里是很难得到的。 老板见她为难,毕竟医者仁心,好心对她说道:“不如你去镇外以西的李家看看。我这里的药,大多都是他那里供的。” “也好。”她点点头,付了钱之后,提着一包左盘龙出了药铺。 “这位小哥。”刚出店铺,突然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那人一身锦服轻垂而下,行动庄重有礼。她停住脚步抬头一看,赫然是昨天上门来提亲的谢长琳! “这位小哥,不是今日木伯父可有空,在下能够上门……” “没空没空。”木梓衿对他连连挥手,蹙了蹙眉,微微乜了他一眼。这谢长琳,到底长得人模狗样的,可真是自己母亲为自己顶下的未婚夫?她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昨天,就将你的事情告诉我家老爷和小主子了。”她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家老爷说,这事儿是夫人当初定下的,他并不知情,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何况,当初定亲的时候,我娘……我家夫人还未生产,腹中孩儿不知男女,你为何如今来提亲?” 谢长琳一听有些急,“在下千真万确是和木家定亲之人。”他挺胸而立,笃定地说道:“先不论男女,总得见了面才知道,何况在下还有信物。” “信物?”木梓衿好奇。 “那信物贵重,不可当街示人。”谢长琳说道,“不如找个地方我说与你听,千万摆脱你将这物转交给伯父。” “好吧。”木梓衿半信半疑。 两人一同进了一家镇上的酒楼。一路上,这谢长琳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来历说了一遍,“在下是京城谢家之人,谢家你可知道?” “谢家?”木梓衿想起自己看过的京城所有官员的卷宗,京城之中,只有谢丞相一家敢自称京城谢家。难道这人是谢丞相的儿子?她心头更加疑惑,自己这小门小户当仵作起家的,又如何会与这样的豪门大户定亲? “丞相是我舅舅。”他说道,“家母是丞相之妹,已经故去多年。” “那你为何姓谢?”她慢慢的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暖了暖手。这人母亲是谢丞相的妹妹,那么丞相之妹嫁人,他自然与父亲姓才对。为何是与自己的母亲姓谢? “家父身份低微,所以做了谢家的上门女婿。”他神色微微落寞和异样。做上门女婿这种事情,换做了任何男人,也会不愿意,何况,还遭人看不起,想来,这谢长琳,自母亲去世之后,在谢家的日子,也不好过的。虽是姓谢,可毕竟骨子里不是真正的谢家人。 见她沉默,谢长琳有些不敢惶恐,“我,我虽然不是谢家人,可舅舅答应我,若是我能为官,他会提携我的。”就像生怕自己低微,不被人看得起似的。 “既然你想做官,就应该好好地在京城努力参加科举,为什么还有心思来提亲?”她不解。 谢长琳落寞地笑了笑,“我如今已经弱冠,谢家的人想让我单独辟出宅院落户。可若是我没娶亲,他们就不会给我安排宅院。” 原来如此,说得合情合理。 她慢慢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心中不断的盘算思量。这亲事,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父亲早就为自己看了人家。她觉得那姓赵的捕头其实不错。可如果同意这谢长琳的亲事,那她就得去京城,说不定…… “哦,对了。”谢长琳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对身后的随从说道:“将我为木伯父备好的礼拿出来,劳烦这位小哥带回去吧。” 他身后的随从立刻上前,将礼物放在桌上,却没注意到她放在桌角的药包。不经意便将药包翻到在地,一大包左盘龙瞬间撒了满地! “呀,这是什么?”谢长琳惊坐而起,立刻捂住自己的鼻子,连连退开好几步,离得远远的。 空气中瞬间充斥着酸臭的气息,酒楼之中的其他人也不满地埋怨呵斥。店小二闻声也快速赶了过来,见到地上的密密麻麻一颗颗黑不溜秋的东西,捂住鼻子急忙道:“哎呦客观,您怎么不小心把鸽子屎给洒了,您……您快些捡起来吧,咱们店里,可是有其他客人的啊。” 左盘龙便是鸽子屎,有去脓的作用。木梓衿道歉之后,连忙将满地的左盘龙捡起来包好。 “这个……”谢长琳脸如菜色,似乎是要作呕,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了。只指了指桌上的礼物,匆忙说道:“摆脱你转告伯父,我……我改日……我先告辞了。”说完,便捂着鼻子飞快地带着随从跑了。 又是一个爱洁的人啊。木梓衿摇摇头,这谢长琳,为人看起来干净得体,可就是让她觉得有那么几分娇柔做作。不像宁无忧,他的那种高洁和清贵雅致,是与生俱来的。她轻哼一声,几下将药包和桌上拿包小小的老鼠药一起带走,看了看那些礼物,还是没拿,匆匆忙忙地出了酒楼。 第20章 飞来横祸 没买到附方牡丹,木淮山便暂时用麝香代替。 “我们家的麝香效果不太好。”木梓衿一边熬药,一边用扇子扇着火炉,想起怀中还有张大要的老鼠药,便拿出来放在桌上,“我等会去镇外的李家看看,也许他们那里有附方牡丹。” 她将药熬好,端起来倒在碗里,“爹,等放一会儿就喝了吧,凉了就不好了。” 木淮山点点头,“今天我就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就去南方了。”他很是歉疚地看着她,“原本是想给你说门亲事的,那媒婆我都找好了。你还说,比较中意那赵家的捕头……” 看着木淮山喝了药,木梓衿转身背上竹筐,带了些钱,“张大也许是回家看他娘了,等他回来时,你帮我把这包药给他。” “行,放心吧。” 木梓衿雇了一辆驴车,便晃晃悠悠的往镇上西边李家去了。 驴车走得慢,出门时便是中午,入冬之后,天就早黑,到达李家时,似乎已经是黄昏。李家家门已闭,木梓衿跳下驴车,背上竹筐便去敲门。紧了紧身上的棉袄,她闻到风中传来淡淡的药草味道。这李家专门为宜水镇上的药铺提供各种草药,或自己种植,或上山采集,品种比较多。 等了一会儿,里面终于有了动静。前来开门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倒还是礼貌恭敬,问了情况之后,他只说了声:“你等等。” 她被请进院子里,不过一会儿,那少年便从房间中出来了,手中拿着一包附方牡丹,“所幸我们这里还有一些。”他将药递给她,她谢过之后,付了钱,转身便赶回宜水镇中。 身后李家的门缓缓地关上,她又上了驴车,驾着车往回赶。 赶了一阵路,突然看见前方出现一道熟悉高大的身影。若是在往常,这牧野之中,一定有劳作的人来来往往,可如今寒冬未过,大家都在家中休息,谁还会在大冷天晚上到处走? “梓衿!”那人看见她,急忙大喊一声,飞快地跑过来。 “张大?”她愕然地看着张大,见他满头大汗神色匆忙地过来,抓住她的手,气喘吁吁地说道:“总算找到你了!你……你快跑!” “怎么了?”她疑惑地看着他,见他手中还抓着一张被揉的发皱的纸,那纸上有字迹图纹,甚至还有盖着官府的印章。 不知为何,心头闪过惶恐和惊悸,连抓都抓不住。 “你被官府的人通缉了!”张大立刻跳上驴车,拿起缰绳便使劲儿地将绳子往南赶! “为什么?”木梓衿抓住他的手,“凭什么?” 张大脸色沉郁痛苦,哽咽地咽了口气,悲伤绝望地看着她,“木头,不要问了。我也是……我现在送你去赵捕头那里,如今只有他愿意相信你了。” 他将驴车赶得飞快,那毛驴难得撒开了蹄子飞快地跑,驴蹄声“哒哒”沉重,一声一声敲打在木梓衿心头! 木梓衿心头千头万绪,她死死地咬着唇,慢慢地转头看着他,问道:“既然我被通缉了,我爹呢?我爹他……”说到此处,她脸色大变,豁然起身就想跳下驴车! “木头!”张大一把将她拉下来,她狠狠跌倒在驴车上,怀中紧紧小心翼翼护着的附方牡丹掉了出来,她顾不得其他,挣扎着起身,捡起来又放进怀中,“张大,我必须回去,若是我出了事,我爹一定会被牵连的!”她心头大乱,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惊骇过后,心头是强烈骇浪般的担忧! “我必须回去,我爹……” “你不能回去。”他打断她,伸手将她狠狠地按在驴车上,“你回去,也没用了。”他的声音沙哑沉郁。 “我回去,我至少可以调查清楚情况!”她不停的挣扎去推他的手,而他却始终将驴车驾驶如流星般飞跑。 “你回去只会送死!”他飞快地将那张被揉得满是皱褶的纸展开来,放到她眼前,“你自己看吧……” 那是官府的海捕图像,上面还画着她的画像。 画像之下,写着几行字——宜水木梓衿,杀父在逃,罪大恶极,各州府见则捕之,生死勿论! 原本千头万绪的木梓衿瞬间沉静下来,双眸蓦地犹如死水,只是黯然绝望地盯着那几行字。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张大按在驴车上,双手僵硬的举着那张海捕图像。 她就那样僵直着一动不动,张大同情悲痛地看了她一眼,手中的鞭子甩得哗哗作响。 “木头,我不相信你会杀了伯父。”他轻声地说道,“可官府的人,来得很快,你爹几乎是刚……刚咽气,官府就来人了。并且,让人看了之后,一口咬定,你为他熬的药中放了□□!而伯父当时手中,还拿着你……你帮我买的老鼠药。那药汁是你亲手熬的,药铺的老板也证明你去他那里买过药,那卖老鼠药的寡妇,也证明……你。”他终于不再说下去,慢慢转头去看着她,只见她将整张脸都埋在那张海捕画像中。 那画像轻轻地颤抖,很快便被水浸湿,浓黑的墨水慢慢浸透开去,如同这即将笼罩天地的夜色。 张大努力地赶着车,似乎是绕着宜水镇走了小半圈,从西方一直绕到西北方。西北方镇口,似乎是停了一辆板车,班车上放着一口棺材。眼下四处无人,他将木梓衿拉下车,将棺材盖打开,说道:“躲进去!” 她似乎是终于有了知觉,慢慢地靠近那口棺材。腾挪着身体爬上去,慢慢地躺好,将身体缩在里面。 “我上午去了义庄装了一具无名尸体出城。这棺材趟过尸体的,你憋着气儿。”张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慢慢地推动棺材盖子,棺材盖轻轻地合上,她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接着,身体微微晃动起来,身下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沉顿艰涩,她努力的睁大眼睛,明明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却强迫自己想清这一整天的事情。 买药,煎熬……任何一个过程,都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为什么会中毒? 张大的话,说得并不清楚,甚至连中的什么毒都没告诉她,官府的人认定父亲是因为吃了她熬的药所以才会毒死,那么,一定是那药有问题? 车轱辘之声终于停下,张大慢慢推开了棺材盖,木梓衿瞬间睁大了双眼,入眼的却是一片黑暗! 原来她躺在棺材中悲痛沉思之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坐直身体,等双眼适应了黑暗之后,才看清这里是一处树林。这树林是宜水镇北方的林子,林子里,还有一处长亭。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疑惑地看着张大。 “这是赵捕头的意思。”张大说道,“他说他明日要护送本州知府入京。到时候,他会经过此处,带你离开。” 入京…… 平静的眼眸之中仿佛出现微微涟漪,她将自己蜷起来,抱住双腿,将头放在膝盖上,若有所思。 “好,”她点点头,“我就在这里等他。”她思索着此时的时辰,不知若是躲在此处,能否躲过官兵的追捕。她踉跄着扶着棺材跳下板车,走到张大面前,双腿一弯重重地跪下。 “木头?”张大立刻伸手过来扶她,“你起来,你……你这是……” “张大,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你和赵铺头了。”她沉着身体,不肯起身,“我……我爹现在,是在哪里?” 张大以为她想问出木淮山在哪儿想去救他,便有些不愿意告诉她。 她冷静下来之后,微微思索,就猜到自己父亲的所在,“若是官府想要抓我,一定会将我爹带走。我爹,现在是在义庄吧?” 卑贱平民的尸身,或者无名无籍之人的尸身,都会停留在义庄一段时间。若是很长时间都没人认领,便找个地方随便埋了。 而此时,她不能去义庄,否则就是自投罗网。 先要自保,才能为自己洗清冤屈,才能查清父亲的死亡真相。 她一下就说出了此时木淮山尸身所停放之处,张大一时急乱支吾了几声没有回答。 “若是我这一去很久都没有回来,你便帮我把父亲入殓了吧。”她仰头看着张大,闭了闭眼,“让他尽早入土为安。如今天还冷,若是……” “我知道。”张大不忍心听下去,“衙门里的人你都熟的,你从小就和他们一起混的。再说,还有几个捕头受过你爹娘的恩惠。他们不会亏待……”他最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木梓衿,只是手上一用力,将她提了起来站好。 “谢谢。”她轻轻地点头,神色犹如枯槁。 四周夜色暗沉无边,寒风吹得树林凄厉作响,犹如鬼泣,阴森恐惧。 他深切而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板车,说道:“我得回去了,要不然,官府的人会起疑。”他说道,“你保重。” “保重。” 他咬了咬牙,慢慢地推着板车离去,车轱辘之声消失在耳畔之时,她才恍然惊觉这漫天黑暗之中只剩她一人。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不远处亮起火把,似乎是一行官兵追查了出来。 “快快快!”有人粗声大喊,“县令大人说了,那木梓衿说不定还没跑远,方圆十里之内必须连夜地毯式搜查!” 第21章 落魄逃亡 黑暗之中那一列蜿蜒而来的火光如同地狱之中飘忽过来的鬼火。 木梓衿心头一惊,猛然醒过来,四处看了看之后,立刻攀上一棵树,躲在了高高的树冠里。 宜水镇只是一个小镇,镇上的捕快人数不多。此时木梓衿趴在高高的树枝上,这棵野外生长的松树树干笔直,枝叶却不算茂密。 寒冬中,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木梓衿却紧紧地将身体趴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随着树枝的晃动,轻轻地颤抖着身体。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一行捕快十几个人,慢慢地走到了不远处的树下,“这木梓衿,虽然不跟着她娘干仵作了,但是她的为人我们还是清楚的。她怎么就会杀了他的爹呢?” “想不通。”几个捕快停下来歇息,“宜水镇,好几年没出过这么大的案子,我都没这么累过,竟然还出镇搜人。” “若是不想像现在这样劳累,就像那个姓赵的一样,攀上知府大人,让人家带着去京城混饭吃。”有人不由得感叹一声,“哎,京城呢,天子脚下,那可是繁荣无比,前途不可限量呢。” “知府大人是他远房叔叔。”有人轻笑,“你呀,就没那命。”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那捕快挥挥手,裹紧身上还有些单薄的衣服,“你说,要是找到了木梓衿,可怎么办啊?怎么说,也算是有交情的啊。” “我觉得这事儿真是太巧了。”有人若有所思地说道。 木梓衿一直静静地趴在上头,一动不敢动,静静地听着不远处树下的捕快说话,想试图听出些线索。听到有人这样说了一句,立刻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透过眼前密密匝匝的松针向那火光摇曳之处看去,屏住呼吸静静地使劲儿听着。 “如何太巧了?”有人问到。 “我当捕快也有些年头了,一般情况下,死了人,凶手都会将尸体藏起来或者毁灭掉。像今天,亲眼看见那木老头咽气的,还是第一次。” “说得有理啊。” 木梓衿心头大震,凌乱的思绪之间,似乎总算出现了一个可以清理的线头! “你不知道啊,”又有捕快惊骇唏嘘地说道:“那场面可吓人。我还从来没见过,人被毒死之后,全身飞快变黑,皮肤几近于溃烂的,那木老头,以前见他的时候,觉得他还算是好看的,可他变成尸体,简直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啊。” 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木梓衿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唇,才没让哽咽于心头的剧痛哭出来。自己的父亲,临终之前没能见一面,甚至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中毒?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条如刀一般扎在心头的线索牢牢记在心里。 什么毒,能够让人全身快速发黑溃烂,甚至面目前非? 而那个毒,又来自自己亲手给父亲熬的药。这一切,到底…… 那十几个捕快歇过之后,继续往镇外搜索,木梓衿爬下树,慢慢地走向长亭。此时冷风寂寂,树林风声涛涛凄厉,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脸上几点冰凉。微微抬头,原来是下雨了。 雨水夹着雪,穿林打叶,满林子雨声凌乱空寂,可也成了此时陪伴木梓衿的声响,让她恍然觉得自己还是活的,至少还有知觉。 伤春悲秋不能使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只能拖垮自己。她此时绝对不能出意外,至少身体不能。否则便走不出这小小的宜水镇。加快了脚步走进长亭,暂且在里面躲避风雪。 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她甚至觉得自己也许是在梦中。坐在长亭中冰冷的石凳上,她将自己蜷缩起来。双手环抱在胸时,摸到放在怀中的东西。她愣了愣,才发觉那是一包附方牡丹,和一本手札。 附方牡丹是给爹买的。她将拿包牡丹紧紧地抱在怀中,仿佛抱着最后的依靠和慰藉,泪水潸然而下。如今自己身上,仅存的与父亲有关的东西,便只剩这包附方牡丹了。 哽咽无数之后,她压抑声音几乎窒息。胡乱抬手擦了眼泪,她又将自己的手札翻开。 遇到案子记录下来,是由娘亲教的。娘亲是仵作,她曾经告诉过木梓衿,她的父亲,也就是木梓衿的外公,其实也断过案子,也会验尸。她这个随时随地用手札记录案情的习惯,便是由父亲传授。而如今,她传授给了木梓衿。 摸到手札之中还有一支细细的毛笔,她努力挤掉泪水,好让自己在黑暗之中看得清楚一些。手札上的字迹朦胧模糊,可依旧看得清,最近记录的,是京城“无头鬼案”的案子。这让她意识到,如今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并不是梦。父亲身亡,自己被捕在逃。天涯海角,从此逃亡飘零。 各州府都在通缉自己。朝廷的办案速度何时已经有了这样的效率? 她突然想到这点,全身猛地一僵! 最长不过半天的时间,海捕图影就已经到了各个州府? 她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笔,翻开手札,走到长亭外,将干涸的毛笔沾了些雪水,再回到石凳上坐好,慢慢地记录起来。 悲痛和疑虑交加,风雪总算停住时,天边已经泛着青黛色。细碎微弱的光亮从树林上头筛漏下来,远处也传来马匹及行人走动说话的身影。她立刻起身,将手札卷好又房间怀中,极目远望,看见一行人一辆马车慢慢地向着林子靠近。 她立刻离开长亭,远远地躲了起来。那行人当中,果然有赵捕头! 此时他正四处张望着,神色紧张谨慎,并没有任何发现之后,又有些担忧失落。 这知府的人才刚刚出镇,不可能在这儿停留。木梓衿心中有些慌乱,太过伤痛之下,竟没有想到这一点。等那行人走远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尾随而去。只能在路上找机会和赵捕头碰面,让他带自己去京城。 …… 京城,楚王府。 懿德堂依旧温暖如春,氤氲的暖气之中,墨香萦绕幽浮。 红袖站在案几旁磨好墨之后,便安静的退下。并无宁无忧的吩咐,便不能擅自留在懿德堂。 宁无忧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圣旨,不见任何神色。曾经权势滔天的楚王,如今回京,皇上便下了让他携领六部、尤其是掌管天下刑狱的圣旨。这无疑,是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这犹如,一艘小小的扁舟,被抛进了惊涛骇浪之中。 宁涛站在一旁,同样盯着那圣旨,轻轻摇头之后,说道:“总之这是好事。”他笑了笑,“皇兄在世时,不也是由你携领三省吗?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宁无忧卷好圣旨,摇摇头,说道:“皇上还是有些心急了,不过,无妨。” “这是吏部今日交过来的文书。”宁涛从袖口之中拿出一本文书,“这是这段时间要进京上任的官员。大部分都是从四品下。” “嗯。”宁无忧点点头,“进京之后,就暂时让吏部的人先安排吧。” “吏部的人我还是放心的,应该不会有问题。”宁涛淡淡的看了看文书上的几个人命,突然指了指一个人名,“我记得,这个知州,是当初在刑部做侍郎的,如今又回来做刑部了?” 宁无忧神色不变,没什么反应,不置可否。 …… 木梓衿缩在木箱子里,努力让身体蜷缩起来,木箱子中空间太小,她的身体随着木箱一起晃动。这滋味,甚至比不上躺进张大的棺材之中。 那日她看见这知州一行人走过之后,便暗中跟随,好容易等赵捕头发现了她,才让她躲进了他的箱子中。 这箱子是他故意带的,目的便是好让她有藏身的地方。从宜水镇到京城,不过两日,她可以在里面平安无事地躲两日。 赵捕头原名赵知良,就是宜水镇衙门中的捕头。此次护送经过宜水的知州进京,恰好可以帮她逃离宜水镇。 她在箱子里昏昏沉沉地蜷缩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不知白天黑夜,脑海中盘算的,竟然是如何才能见到宁无忧。或许,通往京城的这条路之中,她所能倚仗相信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从赵知良口中得知这知府进京之后将会在刑部上任,不管是刑部还是礼部,都要在京城之中逗留,到吏部登记核实之后,才能真正的上任。这期间,她到底怎么样才能见到宁无忧? 走走停停,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她终于听到箱子外的声音变得嘈杂热闹,喧嚣沸腾。这久违的声音让她瞬间振奋抖擞——京城到了! 箱子终于被揭开时,她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看见了刺眼的阳光。明明刺眼,却舍不得闭上眼睛。 赵知良立刻将她从箱子中扶起来,她僵硬的身体酸痛又麻木,站在地上似乎都没有力气。 “木兄,你还好吗?”他不安地看着她。那箱子是他老娘为他准备的,装衣服等东西还可以,但是藏个人就很为难。他一路上生怕木梓衿会饿死或者憋死,要不然就被狭小的空间挤压而死。 但是木梓衿是女人,身量娇小,蜷缩在这刚好可以装下她的箱子里,还是可以的。 她扶着墙,打量着这个地方。 “这里是驿站。”他说道,“这是京城了,大人说,在上任之前,所有的官员都被吏部安排在这里。” 原来是驿站。她慢慢环视四周,发现这房间不止一人住。应该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几个兄弟去吃饭了。”赵知良说道,“你也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几个满头,你赶紧吃。”他将怀中的满头拿出来,递给她,“等会儿我找机会带你出去,” “去哪儿?”她思索着,如果能见到宁无忧最好。 第22章 再见楚王 驿站车马停留之处,木梓衿和赵知良避开人,来到了这里。 如今大街小巷都是木梓衿的海捕画像,进了这驿站,想要出去,恐怕难上加难。 她换上赵知良为她准备的干净衣服,被他带着往人多的地方走。她微微低着头,驿站之中,然来人往,人流货物交集流通,虽然这里的人看起来形色匆忙,根本都没有时间注意她,可她的心依旧悬着。 “你看。”赵知良停下脚步,在一处门口停下,抬手向院落中指过去。 院落之中,无数士兵官吏来来往往,不停地在堆集着大小箱奁的狭窄道路之间穿梭来回。 大成国规定,每年年初,各州各地以及番邦属国都必须按时向朝廷进贡,而各地各国的贡品货物,快马加鞭四面八方通往京城,期间货物周转,人员食宿,马匹更换,都必须在驿站完成。 如今木梓衿所在的京城的这处驿站,算得上是大成国最大的驿站。朝廷大小官吏以及货物,全都在这里停留周转。 木梓衿目光随着院落之中来往的人不断的逡巡,若有所思。 “快些,手脚麻利些!”一道略显尖锐又颐指气使的声音从交杂纷乱的声音之中传出来,“我可告诉你们,这些都是各番邦和各州各地进贡给皇上的东西,要是出了任何差错,满门抄斩!” 木梓衿随声看去,看见那说话的人,应该是宫里出来的,虽然男人,可身量不足,声音尖细,想必是宫里出来的宦官,为皇家管理进贡货物的。 “你们几个,给我放聪明些!”他走到几箱货物前,看了看箱子上贴的封条,“这些是送进皇宫的,这些,是送往各王府的,尤其是那箱子,那可是皇上特意吩咐的送进楚王府,给楚王调理身子的珍品!你们给我仔细喽!还有这些,是送往公主府的……还有娘娘们用的。” “楚王府!”木梓衿心头一跳,死死地盯着那送往楚王府的箱子。有几个驿兵将箱子分类分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其中一个年级较小的官兵,暗中拉了拉赵知良的袖子。 赵知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是对她点点头,“放心,马上就是驿站开午膳的时间。” 她深深地看了赵知良一眼,感激地点点头,随后由他带悄然回了住处。 开放的时间,她依旧躲在箱子里,等待着赵知良的消息。很快,箱子便被人打开。 “木兄,成了!”赵知良带着她出了门,来到另一个房间。那房间里,为楚王府送贡品的小兵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赵知良立刻将那人的衣帽脱下来,递给木梓衿,“来,换上!” “他?”木梓衿微微蹙眉看着那小兵。 “你放心,我在他的饭里放了些东西。”赵知良说道,随后又从怀中拿出一包药丸,塞到了那小兵的口中,“这药吃下去,可以拉三天。”他是做捕快的,贩夫走卒各色的人和事见过不少,一些不太正当的事情做得也很顺当。 木梓衿此时也顾不上会不会连累他,自保才是要紧。她立刻换好衣服,将那小兵的腰牌也戴上,戴好帽子,将帽檐压低,还好这小兵年纪较小,身量和她差不多,衣服穿得也合身,不会被人轻易看出来。她深吸口气,对赵知良说了声:“我走了。” 这一别,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见面,更不知道,这一出去,到底是凶是吉。 “木兄,保重。”赵知良对她拱手行礼,“以往木伯母并没少关照我。” 木梓衿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并没有再多言,平复了紧张忐忑的心情,走到门口观察了一会儿之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到驿兵的队伍之中,见所有的人都在休息,自己也站着不动。 “好了,你们几个,早些把东西送到楚王府。”那宫里的宦官吃过饭之后,出来开始安排任务。 木梓衿一个激灵,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人,见他麻利地走到箱子前,身体一弯,就将箱子上捆好的担子放在了肩膀上。见她不动,那人没好气地说了声:“卢贵,你还杵着干什么?过来和我一起抬啊!” 她立刻低着头走过去,学着这人将担子扛到肩膀上,两人一起抬起来时,她差点一个趔趄。这箱子太沉了!饶是她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身子骨也受不了这么沉重的东西,感觉肩膀钝痛无比,双腿也被压得打颤。 因为她这一趔趄,整个箱子也摇晃起来,抬在前头的人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你怎么回事?早上的时候力气不是很大吗?” 木梓衿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将这沉重的箱子扔下去。“我刚才没站稳。” 还好通往楚王府的队伍已经开始往前走了,那人也没再说什么。她松了一口气,拼了命抬着东西跟上去。 偌大的京城,从城外驿站,到城内王府,得过重重关卡,得绕阡陌宽阔街道无数。往昔繁华盛景,热闹绮丽,如今看来却大不相同。她一直沉默低头,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刀尖上一样困难。 因为是送往楚王府的东西,有身份铜牌,城门和关卡过得比较顺利。只是看到京城之中,有的地方张贴着她的海捕图像,她依旧忐忑不安。 “这个木梓衿,竟然杀父逃亡!简直人畜不如!” “就是,连生父都敢杀,可见是丧尽天良了。” “听说他还是个……” 围着官府张贴图像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木梓衿听在耳中,却痛在心头。脚下不知道是有力还是无力,飞快地走过去,没事人一样,依旧面不改色。 渐渐地,耳旁的声音越来越小,队伍拐进一座大宅院之后幽长冷清的巷子里,巷子两旁高墙青瓦,气派又清幽。她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身体也开始打颤,不知是劳累还是因为激动! 这是她曾经来过的地方——可通往楚王府后院的巷子! 可皇家进贡的货物毕竟不比平常,虽然没有走正门,却依旧拐了几个弯,绕过以前纳兰贺带她进入的朱门,到了正东的偏门。 立刻有楚王府的管家迎了出来,与领头的人交谈了几声之后,恭敬地说道:“劳烦各位了,请将东西抬到院落之中即可。” 一箱箱贡品依次被抬进去。她深吸一口气,走入这还算熟悉的院落深府,不自觉抬头看了看。 正午从驿站出发,如今已经接近日暮。天边几只寒鸦刺破一抹淡色黄昏,这冠盖满京华的京城,美轮美奂的宫阙重楼,不知何处才是她可落脚的地方。 咬了咬唇,她立刻放下箱子,弯腰捂住肚子,“哎呦,我肚子疼!想上厕所!” 楚王府的管家一直在旁清点着,听到她的声音,见她着实难受,便让一个小厮带着她去茅厕。 下人用的茅厕也不远,并且离正院楚王所居之地相去甚远,府内守卫森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她进入茅厕,假装自己是在拉肚子,那守在门口的小厮依旧神色不改,十分尽职尽责。 她抬头看着茅厕上头,茅厕被一道木墙一分为二,一半为男,一半为女。可木墙上方并没有与房梁相接,而是空出一大部分空隙。她贴在木墙上,没听到对面有动静,立刻悄声攀上去,使劲儿翻过木墙,从男厕翻到女厕,轻声落地,找准了机会,从女厕走了出去。 进入楚王府之内,便可顺利一些。可楚王府之虽然不是龙潭虎穴,可宁无忧身边的人却也不是吃素的。 也许是她运气不好,刚拐入了偏院,远远地已经隔着水榭游廊看见几进几出的楼阁飞拱,依稀可以判定哪儿是正院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站住!” 是楚王府的守卫! 楚王府守卫严密,无论从空间还是时间都找不出漏洞破绽,她如一只无头的苍蝇一下子钻进了网中。 她僵了僵,撒腿就跑! “抓刺客!”身后的人一声令下,突然从四面八方之中,天罗地网般的守卫鱼贯而出,将她团团围住!她左看右看,最后一下子就被抓住了。 简直欲哭无泪。 别人狠狠地按在地上,如同刀俎下的鱼肉。 …… 木梓衿的闯入,如同一粒尘埃落入了湖中,对楚王府没有造成半分影响。纳兰贺拿着一本手札,慢悠悠朝着懿德堂而去。 懿德堂之中安静雅致,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只是临窗案几上,多了一束花。那花的花瓣如龙蛇般弯曲细长,丝丝蜿蜒伸展,如无数龙蛇交缠共舞。难得是那花瓣的颜色,纯净雪白,欺霜赛雪,不带任何杂质。 此时的宁无忧,站在窗棂前,借着漏过窗纱的光,欣赏着这花。 “洋金花。”他听见纳兰贺行礼的声音,也没多说,只是指着这花说道:“你看,我养的这花如何?” 纳兰贺看着那花,微微诧异,“洋金花长在西洋番邦之中,在天成难以养活,王爷能将这花养得这样好,真是难得。” “是啊。”宁无忧点点头,“这花在天成难以养活,天成国的人也少有人知道的。的确是难得又珍贵。”他理了理那花瓣,浇了点儿水,“可惜,马上就要谢了。” 果然,花瓣浇上水之后,雪白的色彩慢慢地褪去,拢上一层暗沉的黑黄,刚才还精神百倍的花瞬间变得如耄耋老人,快要垂死凋零。 他转过身来,看着纳兰贺,“何事?” 纳兰贺谦逊地说道:“刚才府中守卫抓到一个可疑的人,请王爷请示如何发落。” “府中?”宁无忧轻挑眉头,淡然的双眸之中噙着怒意,“这么多年了,竟没人能够安然无恙闯入我身边的?”他略微沉思了一下,“难道是我身边出了奸细?” 纳兰贺微微勾唇,“恐怕不是。”他从袖中拿出一本手札,双手递到宁无忧身前,说道:“这是从那人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宁无忧接过之后,他又拿出另外一个用纸包住的东西,“还有这个。” 宁无忧并没有理会那二个东西,而是紧紧地盯着那本手札! 第23章 生死相随 木梓衿原本以为会遭到严刑拷打,被抓住之后,只是被人关进一处偏房。 偏房之外,阁楼飞檐挡住了投进窗户中的光线。房间内十分昏暗。她心头没底,原本以为进了楚王府,就算闹出点动静,也可以见到宁无忧,却不想,只是被人往这里一关,便再没了动静。 也许是连续几天的奔波劳累、提心吊胆,精神和体力已经到了极致,所以随便往地上一躺,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朦胧之中,突然感觉有人走进来,她立刻惊坐而起,瞪大了双眼看着进来的人。 竟然是纳兰贺。她立刻撑起身体站起来,几步走上去,“纳兰先生。” “木先生,王爷有请。”纳兰贺依旧谦逊有礼,温润如玉。 她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立刻跟着他走了出去。一路上相对无言,她脑海之中也是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紧紧地咬着干燥微裂发涩的唇,一路跟着进入了懿德堂。 宁无忧喜欢坐在软榻上,此时也一样,手上拿着几分卷宗,仔细地看着,并没有做声。 她走过去,恭敬地跪下行礼。然后,她笔直地跪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一别不过十几日,她已经落为罪犯,而他依旧如天上的云。 “卢贵,”许久之后,他终于出声,叫得却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这身衣服主人的名字,“年十六,家中排行第三,又被人叫做卢三,身长五尺九寸,出生于京城西市呈景坊,先在京郊驿站之中做驿兵,没错吧?”他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是在驿站之中,和他串通好了,趁各地进贡,混入本王这里的?” “不是。”她摇头。 她心中泛起波澜,没想到,这不过短短的时间,他就已经将自己的行动了解的一清二楚了。但是也庆幸,他终于肯理会自己,于是平复心情,轻声说道:“不是?” “不对?”他淡淡地反问,“哪一句不对?” “我并不认识卢贵,也没有和他勾结。”她艰涩的吞咽了一口气,“我是……是用了些见不得人的伎俩,才顶替他来的。” “见不得人的伎俩?”他冷笑,微微垂眸看着她。 日夜奔逃,形容憔悴,满身风尘,全是狼狈。一身衣服,从里到外,因为雨水雪水以及汗水的浸湿,已经皱巴巴,凌乱不堪地贴在身上,头上一顶脏旧帽子压得很低,帽子下凌乱干枯的头发,半遮住枯槁苍白的脸。 他眉头拧了拧,转开脸去,似乎是不屑于看到她这副脏乱的样子。 “赵知良,宜水镇捕头,家中独子,自小跟随其父在衙门里跑腿,算是你的老相好。”他依旧冷淡地说道:“这三天,从宜水逃到京城,那些见不得人的伎俩,他也有份吧?并且。”他用手轻轻地扣了扣软榻上的小桌,“大成国《大成刑律》第五百条第七十六款有定,私藏罪犯,并帮助其逃脱者,轻则流放或者以同罪处置,重则腰斩砍头……” “不关他的事。”她立刻辩解道:“是我求他帮我的。” “你如今自身难保,竟还有心思替他人求情?”他轻声讥诮,转头淡淡的看着她,那双幽冷沉静的眸中多了几分嫌恶,“你怎么总是这么一副邋遢腌臜的模样,你好歹也改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点,别让人一看就觉得你是一副犯人的样。” 她微微低头,心头却在自嘲。如今连命都顾不得了,哪儿还顾得上仪容仪表?难道以为人人都像他一样,随时随地都可做到霁月清风清贵如玉竹? “你如今背上杀父重罪,却还有心思到楚王府来?”他从软榻上起身,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瘦弱的肩膀被贴身半湿的衣服包裹着,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衣服之下的肩膀的骨感,还有其间那纤细半遮的脖子,很柔软,只需要被人轻轻一捏,就可以结束她的生命。 “我没有杀我父亲。”她豁然抬头,悲愤地看着他,又提高声量说了一次:“我没有杀我父亲!” 他冷漠的目光似乎因为烛火的摇曳而闪过几分异样,却又冷淡地说:“你如何能够证明?” “王爷应该清楚,”她死死地咬住唇,冷静下来之后,才慢慢地说道:“若是我要杀一个人,又怎么会这么漏洞百出,怎么会这么快就被人轻易发现?”她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眼中虽然氤氲着淡淡的泪水,却很快消失,“而且,我和我父亲相依为命……我怎么可能会害他……” “这些话,光是说给我听并没有任何作用。”他说道,“如今很多地方,都有了你的海捕图像,除非你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睡都帮不了你。” 她立刻重重行礼跪拜,“求王爷……”她竟有些哽咽,剩下的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怔了怔,虽然早料到她来千辛万苦来这里是为了依靠自己,可听到她这样哽咽说出来,心里的滋味又变了。 “你为何不去求贤王?”他踱步走开,不再去看她狭窄瘦弱的背,“贤王很是喜欢你,你若是却找他,根本不需要如此低声下气的相求,他也会答应。” 她挺直脊梁,坚定地摇摇头,“不,贤王不是我最好的□□。” “为什么?”他眯了眯双眸。 “贤王虽好,可他并没有您的野心。”她清晰地说道。 “野心?”他的声音陡然沉下去,“木梓衿,你可知,你说这话,随时可以身首异处!” 她心头一沉,却怀着赌一把的孤勇!紧紧地咬了咬唇,又说道:“‘无头鬼案’只是王爷回归京城的第一步。”她抬头看着他的侧颜,只见他微微低头看着窗棂前那束枯萎漆黑的看不出形状的花,“那‘无头鬼案’虽然复杂诡异,但是期间的牵扯,根本就是常人看不见的。如今凶手已死,已经没有任何对证。何况,那些死的官员……根本就不是王爷阵营的人!” 宁无忧转过身来,紧紧地看着她。高大的身躯因为光影的投射,在她身上留下阴影,沉重压迫地笼罩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杀意! “其次,”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那案子之中,最让人难以解释和最大的疑虑,王爷恐怕没有公诸于世吧?” 她看到宁无忧慢慢地向她走过来,猝不及防扣住她的咽喉! “唔……”瞬间,她感觉咽喉之处尖锐疼痛的窒息,不得不仰头与他对视,可他眼中依旧是冷静漠然一片。这个男人,他连盛怒都是悄无声息的。 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想将他的手推开。 她闭上眼,艰难地说道:“我生是楚王的人,死是楚王的鬼!对楚王真情可鉴、天地可表,愿一生一世追随楚王殿下,绝对不会有二心,否则……天打雷劈……求殿下,不要抛弃我!” 宁无忧微微一愣,慢慢地放开了她。纤细的脖子上,留下几道手指印,她微微低头,将衣领拉上遮住。 “当初王爷说过的话,我如今还记得。”她轻声说道。 他又回到软榻上,听见她继续微微沙哑着声音说道:“如今除了王爷,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够帮我。”她抬头看着他,“若是王爷能够帮我,我也会竭尽全力帮助王爷。”她转头看着那案几上枯萎的花,说道:“天成国原本不产洋金花,洋金花也不可能在天成国生长,可如今朝廷之中,却有大臣……” “不用说了。”他打断她的话,从软榻上起身,微微低头看着她,“你想留在我身边,无论任何条件?” “是。”她笃定地点头。 “若是……”他慢慢俯身,与她对视,看见她微微咬着唇,干裂的唇上有些许干皮,细碎晶白如贝的牙齿将唇压成一种柔软娇嫩的模样。微微眯了眯眼,他轻声说道:“若是,我说,让你成为,我的人呢?” 她微微一僵,豁然坐在地上,又惊讶又迷惘的看着他。 成为他的人,是什么意思? 想起以往的种种,她瞬间明白,也许他是喜欢男人的!可是,如果他得知了自己是个女人,会不会瞬间失望愤怒而厌弃自己,不再答应帮她? 只是一念之间,她的心头掀起惊涛骇浪,对他的认识也有了颠覆性的改变! 她不能因为自己原本是个女人而被冤枉死!所以冷静下来之后,她抬头看着他,微微摇头。 他僵了僵,冷笑一声,直起身,漠然转过身去,冷笑道:“你连这个都不肯?” “不是不肯。”她说道,“是不行。” “不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沉怒。 她咬了咬牙,说道:“王爷,木梓衿是女人!”她豁出去一般,说出了这个事实,当即看见他背影瞬间僵硬,然后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和迷惘。可到最后,都化为一片平静。 第24章 女扮男装 “所以,你以前都是在骗本王?”他的态度疏远冷漠。 “不!”她摇头,“我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不是女人啊。”她跪直身体,“我……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我父母当做男孩儿来养,说是男孩儿阳气重,可以镇住当仵作的煞气和晦气。”她有些仓皇的解释着,“我也习惯自己是男人了……没想过要骗人啊……” 宁无忧的神色看起来很怪异,那双一向懂得控制情绪的眼中一瞬间闪过太多的情绪。他盯着她,最后又背过身去。 懿德堂的灯光明如白昼,将她的影子描摹得很淡,他看着地上那抹清淡纤细的影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总之,五味陈杂。 那一晚,与她分别,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她拒绝了。 如今,她主动回来,他却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些改变。他一开始得知她被捕,甚至有些气愤。气愤她当初不肯留在自己身边,若是她识趣留在自己身边,或许她就可以逃过那场打击与浩劫。亦或者,就算他父亲遭到毒手,他也可以帮她调查清楚。 可之后的两天之中,他竟将那份气愤化作了担忧。担忧她遭到不测,担忧她已经被捕,或许会遭到刑部的酷刑。 刑部的卷宗从他这里来来往往,他从未觉得如此重要揪心过。 看到她手札的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也许她被刑部抓了,所以连随身携带的手札都被搜了。或者她死了,所以刑部的人将她的手札拿过来,让他审查结案了。 或许,太多的或许,他都没想到,她会主动来到自己这里。 既然从一开头就想留她下来,那么如今顺势而留又何妨? 他从袖口之中拿出一张雪白的锦缎,往背后一扔,扔到了她的脸上! “本王最讨厌脏兮兮的人!”他转身,嫌弃的看着她,见她衣服凌乱污脏,身上甚至有大大小小淤青,整个人看起来又糙又脏,不修边幅!哪里有女人像她这样的?简直不男不女! “想要留在本王身边,至少把自己收拾干净点,别总这副样子污了我的眼!”他冷冷地说道,又转头,“红袖!” 红袖立刻悄没声地就走了进来,行礼道:“王爷。” “去给她准备洗澡水,让她洗洗干净。” 木梓衿立刻从地上站起来,看了看红袖,见她一副云淡风轻的,绝不多问的模样,就知道她是一个合格的侍女。 “木先生请跟我来。”红袖将她带到了懿德堂东侧的房间,“请先生稍后。” 木梓衿点点头,准备等候人抬热水进来。又听见有人对红袖说了几句,红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木梓衿,点了点头,带着人走出去,将门关好。 木梓衿终于进入热水之中清洗时,终于感觉自己可将全部的惶恐与担忧放下。至少,宁无忧是愿意留下她了。 而当人的思想放空时,优思便涌上来。她静静地呆在水中,一动不动,直到红袖再一次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一叠衣物,放在一旁的桌上,走过来说道:“木姑娘,还却什么吗?” 木姑娘? 这个称呼让她怔了怔,自己活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 从小到大,父母叫她梓衿。取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之意。据说这是父亲所取的名,因为她母亲小名阿梓,所以将“子”改为了“梓”。 张大叫她木头,赵知良叫她木兄,其余的人,叫她木先生…… 木姑娘……也许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不需要,谢谢。”她抬头见红袖目光掠过水面,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胸!她全身一僵,头皮一麻,立刻双手环胸,警惕地看着她。 红袖轻笑一声,又转身从刚才的桌上拿了几个小瓶子过来,“这是王爷特意吩咐给你擦伤口用的。” “哦。”她点点头,“谢谢。”谢完之后就可以出去了吧?她知道,也许宁无忧不太相信自己是个女人,所以让红袖进来看她洗澡,确认她到底是不是个女人!难道他真喜欢男人,非得要确认自己是个女人才肯死心? 她心头恶寒,觉得宁无忧真是个道貌岸然的男人。 红袖将药瓶子放在木桶旁的小凳上,轻笑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木梓衿被红袖的笑声激出了鸡皮疙瘩,等她出去之后,立刻浇了热水在身上,使劲儿擦。 穿女人的衣服她不太熟悉,研究了一阵子之后,总算穿好开门出去。红袖已经等候在外,“王爷请姑娘过去一趟。” 她立刻又回到了懿德堂,听见宁无忧正和纳兰贺说话。 “楚王府之中,在册的侍女可有多少?”宁无忧问道。 纳兰贺并没思索,回答道:“如今进京的,加上留在苏州的,一共是四百二十人。” 宁无忧将手中的一本册子递给纳兰贺,说道:“我记得,在苏州时,原本有个叫做红线的侍女。” 纳兰贺立即将楚王府名册拿出来查看,“是的,可那个叫做红袖的侍女,因为随同进京,在路上染了天花去世了。” “她尸骨埋于何处?”宁无忧问道。 “因为那晚赶路匆忙,又遇暴雨,她又是得的是天花,同行的人担忧会传染,所以将她就地深埋了,连碑都没立。”纳兰贺说道。 “可若是这位侍女没死呢?”宁无忧将册子拿过来,用手指点了点那“红线”的名字,赫然是在如今王府下人的名单上。 纳兰贺一怔,转头又看见站在门口身着女装的木梓衿,霍然明白,立刻说道:“对,她并没死。虽然她染上了天花,可当时有王爷身边的大夫医治,她的天花就好了。得天花的人,活下来的也不少,她能遇到王爷,是她运气好。” “嗯。”宁无忧点点头,“你去吧。” 纳兰贺躬身退下,走出门时若有似无地看了木梓衿一眼。 木梓衿进入房间之中,宁无忧将她从上大小打量了一番。她五官清秀立体,身姿挺如玉竹,也许是做惯了男人,所以行动之间少了女人的秀气和婉约,反而多了飒爽与英气。倒是有一番别样独特的美感。 贤王宁浚的目光是不会错的——她的确是个美人。 只可惜,也许是她少有穿女装,所以看起来有些别扭不习惯。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将放在案几上的一张她的海捕图像展开,仔细对比,摇摇头,笑道:“果然生了一副犯罪的样儿。”也不知是令人犯罪,还是她长得犯罪! 她眉头一蹙,欲怒又忍住。见他拿着图像走过来,放在她面前让她看了看,“若是仔细看的话,还是能认出来。” 她心知肚明,刚才换上女装那一刻,她自己在镜子面前照了半天,除了衣服不同以外,其他和男装的自己没任何区别。她得想办法掩饰自己的容貌,至少,让自己学会更像一个女人。 她看着那张海捕图像,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札和为父亲买的附方牡丹被人搜走了。她看着宁无忧,说道:“王爷,不知我身上的东西,被您府上的人拿到什么地方去了,能否还给我?” 他从身后书架之上的抽屉中拿出她的手札,“这个手札你没让人看见过吧。” “除了您之外,没有其他人。”她说道,自己平时都喜欢在晚上的时候拿出来记录。 “那就好。”他再将拿包牡丹粉给她,“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她小心翼翼的将拿包牡丹粉拿过来,又仔细包扎实了一些,放进怀中,“这是我为父亲买的药。” “你自家就是开药铺的,为什么要到别的地方去买药?” “我家只有我和爹爹两人,没有请外人。所有的药物要自己去山里采,采得到就有,采不到就没有。”她淡淡的说着,声音有几分颤抖,深深呼吸,平复气息,又说道:“我父亲脚上长了冻疮化了脓,他就自己开了一个方子。我照着方子为他抓药,可差了左盘龙和这牡丹粉。所以就去镇上的一家药铺去买。” 她细细地将那日的经过一一讲述了一遍,他走到软榻前坐下,吩咐红袖进来添了银碳,懿德堂之内温暖旖旎,火炉之中的火光如纱,氤氲出绮丽柔和的红,她平静地讲述着,苍白枯槁的脸色似乎被这轻柔的光照得红润了些。 红袖给她的是府中初等侍女的衣服,王府之中,就算再低等,服饰穿着也讲究个体面,虽不是上好的缎子,但也是考究的假缎。乍看之下,与上好的绸缎并无区别,只是样式简单灵活,方便活动,但是却没有绸缎织锦繁复的纹理和暗纹,少了华贵的润泽。 这样的低等面料,被她穿成个男人的模样,也是少见。 她讲述完毕之后,他若有所思。“第一,你父亲这个案子,疑点太多。但是,如今事发地点远在宜水镇,案发时,你并没有在现场,很多线索只能靠推测猜疑,并不能作数,所以,单凭你这么说,无法想清楚。第二,按照宜水镇捕快的说法,他们是有人亲眼看见你父亲喝了你为他熬的药,亲眼看见他咽气的。既然你说,你看着你爹喝完药之后,就离开了,那么就是说,那捕快的话,其实是假的。又或者,这期间出了问题。” 第25章 谁是凶手 “是。”她点点头,“如果捕快真的能看见我爹喝下药,并且看见他……那么,就不可能过了那么久都没抓到我。” “倒不是不可能。”他摇摇头,“《大成刑律》有定,若是发现命案,如论是谁,都必须第一时间通知官府,待官府的人来验证勘查。若是那捕快发现你父亲死亡,那么第一时间一定是通知官府,官府的人取证勘查也需要一段时间。等勘查之后,再让人发布海捕图像。这期间,也足够你到李家买药,再让张大带你离开了。” 她咬着唇,点点头。 “王爷,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回宜水镇一次,让我为我父亲验尸!”她握紧拳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只要等让我验尸,我一定会找出线索!” 亲自为自己的父亲验尸?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挑眉。他见过她验尸,别说是面对尸体一般人无法忍受,何况是面对自己至亲的尸体?而且还要用她的验尸方法在至亲身上解剖? 他冷笑,“木梓衿,你如今可是通缉犯的身份?你以为你自己有通天的本事?能够堂而皇之的回宜水镇自投罗网而不被抓?” “可是,我父亲如今尸骨未寒,被停在义庄之中无人收殓……”她死死地咬着呀,呼吸微微凝滞,说到一半却生生地将所有的愤怒吞咽了回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时候,还是听宁无忧安排为好。 “你难道就没怀疑过张大?”他突然问道,“那老鼠药,是他让你买的。而官府的人,也说你父亲是老鼠药中毒。你就不怀疑他?” “不会是他!”她立刻摇头,“我和张大一起长大,感情如亲兄弟,他对我父亲也很敬重。而且他是个普通的老实人,平时只会做棺材,怎么可能会杀人?” 他只是幽幽冷笑,“越是不可能反而越是可能,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谁都脱不了嫌疑,包括你自己!” 她只是倔强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眸去。 “还有那个谢长琳?”他又问道:“难道就不可能是他?” “不会是他。”她摇头,“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见过我父亲,更没有机会作案。” 他缓缓地抬头看着她,“是你亲自熬的药,有捕快看见你爹喝了药中毒……有人可以证明那药是你亲自买的,你甚至买了老鼠药,更让人疑心,你把老鼠药放进了你爹的药中……看来,凶手只能是你了。” 她全身僵直,笔挺挺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朦胧如蒙上水雾,连他身上暗纹光泽,也变得模糊,“王爷,若是我真的要杀我父亲,有什么理由呢?”她咬了咬唇,“试问,换做天下任何人,谁又会杀害一个爱护自己如命的父亲?” “人心原本就难测。”他的脸色沉下去,只是看着她,又转身,从案几上拿出两份契约书给她,“若是想留在王府,就签了这两份契约。” 那两份契约轻而薄,她走上前拿过来,略微查看一下。一份是红线的,一份是木梓衿的。他没有再说任何话,签与不签,全凭她自己做主。那份红线的契约是伪造的,但是木梓衿的却是真实的。 他这是在警告她,一旦对他楚王下了死忠的承诺,便不容反悔! 她没有犹豫,签了这两份契约。他拿在手中也没有仔细查看,叠好之后便收了起来。 “明天我会去户部一趟。”他说道,“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去查查这个谢长琳的卷宗。” 也好,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话可说了,便跟着红袖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她如今算得上是王府的下人,只能住在下人住的勤居所。 好在给她的是单间。她进去之后,红袖又给了她一个小盒子,上床之前,她将盒子打开来看,是一小盒子黄粉。黄粉也是女人爱用的面粉之一,只是盛行于小部分民间妇女之中。因为黄粉较粗,质地不好,虽然有护肤的作用,可涂在脸上不好看,所以少有人用。 她挖出一点点,在脸上涂均匀,再用妆台上的几支眉炭笔勾描了眉毛和眼角。原本还算白净的肤色变得枯黄黯淡,清隽挺秀的眉“八”字下垂,眼角也微微往下压,若是面无表情,她的脸看起来有几分颓丧枯槁,没有灵动生气。自己这样的一张脸,若是站在人群之中,是很不出众的,看一眼都不会被记住。 以后,恐怕要长期以这个样子示人了。先前怕暴露身份的担忧和慢慢地放下了些。她脱下衣服,躺倒在床上,严严实实地裹上冰凉的被子,如蚕茧一般蜷缩着身体。 窗外寂寂无声,唯有一盏昏暗的灯,在房檐下摇曳,即将油尽灯枯,光闪了几下,最终还是彻底陷入黑暗之中。她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强迫自己入睡。 次日天未亮,便听见有小厮在她门口喊叫的声音。她立刻起床,开了门,那小厮看见她,微带着些愠怒,“红线,王爷都要上朝了,你怎么还在睡?赶紧去伺候王爷起床洗漱!” “我?”她反手指了指自己,然后抬头看了看天,还未入春的天阴沉昏暗,亮得迟。此时是卯时初刻,天还是黑的,可勤居所的下人已经起床干活了。洒水扫地、煮饭烹茶……做得有条不紊一丝不苟。 她立刻醒了过来,明白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还好红袖此时来接她,简单地对她说了些该做的事情,她一一记下,便往懿德堂而去。 达到懿德堂,宁无忧卧室之内没有动静,她松了一口气,立刻点上一盏灯,再点上香炉,按照红袖说的方法,将宁无忧今日要穿的衣服熏蒸,等了一会儿,又见到七八个侍女悄没声息地端着无数的盆盆罐罐茶盏杯皿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好之后,又退了出去。 她看家那些东西有些头大。刚才红袖说的时候太快了,她没记全。 估摸着该叫宁无忧起床了,她蹑手蹑脚地进入卧室,犹豫了一下掀起帐帘,还未动,床上的人已经起来了。见到是她,原本迷离的双眸立刻变得古怪又诧异。 “本王还以为梦见鬼了。”他抬手指了指她的脸。 “让王爷见笑了。”她扯了扯唇,知道他一向不会有什么好话,本着不跟他一本计较的精神,说道:“如今还是不要让别人看见我的真实容貌得好。” “嗯。”他点点头,“你这副尊容,别人都懒得看一眼,应该不会有人认出来了。” 几日来的沉郁和悲痛似乎都在这一刻化作愤然,她恨不得将他按在床上狠狠地揍一顿! 她原本以为接下来的事情会让自己为难。可她什么都没做。宁无忧自己洗脸洗手漱口穿衣,根本就不需要她插手。红袖也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才告诉她那些伺候王爷的规矩。但是宁无忧曾经行军打仗,毕竟与一般王侯不同。 她目送他上了轿撵,去了皇宫的方向,等到他上朝回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贤王宁浚! 宁浚并不像他一样身着朝服威仪尊贵,只是穿了华锦常服,常服织锦华丽,广袖凌风翩然,腰间挂着香囊玉佩,走起路来香风阵阵,环佩琮琮。 见到她,木梓衿险些吓了一跳,见宁无忧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微微张开双手,她才反应过来,立刻帮他褪去身上的大氅,放到一边。 “五哥,你到底有没有找到梓衿啊?”宁浚很是焦急地看着宁无忧,“这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急都急死人了!你怎么还看起来若无其事的!?难道你都不担心吗?” 侍女们上了茶,木梓衿见宁无忧坐到软榻上,自己默默地垂首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她身负命案,杀父在逃,难道应该帮吗?”宁无忧轻轻地喝了一口茶,若有似无地看了木梓衿一眼。随即将茶盏轻轻地递给她,她立刻拿起旁边的茶壶,慢慢地将茶杯斟满。 “五哥,你这话什么意思?”宁浚愤然起身,“难道你也相信梓衿杀了她父亲?这怎么可能?!” 木梓衿微微垂下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慢慢地放下茶壶,又退到一边站好。 “若是没有,你又如何证明她的清白呢?”宁无忧冷声反问。 “总之!”宁浚十分笃定,“总是就是不可能!”他咬了咬牙,“五哥,你和她那么要好,她又那么喜欢你,你应该维护她相信她,都这个时候了,说不定她还在外面东躲西藏的,刑部那些人,个个都跟牛鬼蛇神一样,万一找到了她,不问青红皂白……”他骇得僵了僵,“你不是掌管六部、尤其是刑狱,权势重大吗?你难道就没想过要帮她?” 宁无忧的眸子凝了凝,定定地看了看手中的茶盏,又是轻笑:“你怎么知道她会被刑部的人抓住?说不定,她现在已经逃之夭夭,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在京城之中,任谁都找不到了。” “逃之夭夭?还逃到京城?”宁浚大声说道:“怎么可能?她若是到京城,不是自投罗网吗?她才不会那么傻!” “她可不傻。”宁无忧将茶盏放下,“越是平常人不敢做的事情,她越是敢做。也许人人都想不到她在京城,所以她才偏偏敢来京城。” “既然如此!那你快去找啊!”宁浚眉头都快要拧成结了,“我这几日,日日心神不宁的,就怕她出事。她一个人,长得又好看,还那么纤弱,若是遇到什么危险,谁保护她啊。”他懊悔不已,“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让她一个人回什么宜水镇!” 木梓衿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出来。她微微抬起头,悄悄地看了宁浚一眼,见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可见自己这伪装还是不错的。但是见他担忧自己的安慰,心里又觉得对不住他。 这个世上,还有他愿意相信自己是清白的,这几日的疲劳和悲痛,或许也会因为他的信任和消减许多。 “我这就去刑部问清楚!”宁浚见在宁无忧这里问不到什么情况,自己气鼓鼓地转身就走了。 “王爷不拦着他吗?”她不安地看着宁无忧,这种事情闹到刑部去,怕是不太好吧。 “刑部的人自有分寸。”宁无忧乜了她一眼。暗黄的黄粉之下,覆着一张平静的脸。这是她父亲去世第五日,很难相信,她会这样平静地度过了五日。 回想当初太皇太后去世时自己心中的悲痛,再对比她此时的冷静,突然觉得自己的自持力,可能远远不如这么一个女人。 只是,有些悲痛压抑太久,对身体和精神都是一种折磨。 “后天,是你父亲的头七。”他轻轻蹙眉沉思了会儿,说道:“我放你半天假。” 她立刻抬起眼帘,深切激动地看着他,压抑在心里的悲痛和沉重,以及对父亲的思念,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这些天来的压抑和隐忍,似乎都要在他这么一句简单的话里溃不成军! 尖锐的窒息感刺入心口,她深吸一口气,酸涩眼睛眨了眨,定定地看着他,千万的情绪,最终都只化作一声:“多谢王爷。” “嗯。”他轻声点头,用一种感同身受的目光看着她,随后又悄然移开。 第26章 入住王府 如今宁无忧掌管六部,要去户部查看卷宗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元宵佳节过后,王府和许多京城人家之中的彩灯便都被收了起来,木梓衿一路穿过游廊,回想起那晚他出言想留自己时的情形。 彩灯熠熠,宫阙重楼,灯影阑珊。如今回想起来,蓦然觉得,也许那晚他其实是很落寞的,从前没心没肺。如今亲人离世,深切的孤苦和无依无靠的感觉让她变得敏感起来。那么多天前的事情被忽略的情绪,竟然就这样悄没声西地回忆了起来。 一路到达户部时,出示了宁无忧给她的令牌,户部的人很是礼貌恭敬地将她带进去。大成国对人口登记要求十分的严格,这户部之中各家各户的卷宗从低到高依次排列,又按照地方州府分类排放,其间的卷宗可谓是如沙如星,数不胜数,就算是看个几年也是看不完的。 支走户部侍郎派给她引路的小吏,她立刻扎进卷宗里,很快找到京城的卷宗,再找到谢家,果然发现了谢长琳的卷宗。 谢长琳没有说谎,他的母亲的确是谢丞相的妹妹,但并不是同父同母。谢丞相的的确是有个同胞妹妹,叫做谢怀莹,嫁给了尚书令为妻。而谢长琳的母亲,只是一个妾室,虽然深得丞相父亲的喜爱,但是毕竟只是一个妾室。 也难怪,谢长琳会在谢家不受待见了。其余的地方,她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将谢长琳的卷宗放下,突然想到一件事。她立刻又在京城的卷宗里翻找起来。按理说,各地的户部留各地的卷宗。她隐约记得,自己的母亲是京城人。翻找了好一阵之后,她才找到一份薄薄的卷宗,其上记录——孟桑榆,女,京城人士,其后嫁出京城,遂不复返。 孟桑榆,这是她娘的名字,可是为什么,对她娘的记录这么简单?她看了看,又将卷宗放回到最第一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若是自己娘亲的身份只是一个平民,又怎么会与谢家定亲?就算谢长琳只是一个妾室所出,其父也是个上门女婿,身份在谢家很低,但是好歹也算得上是豪门子弟,要娶妻,也会取一个门户相当的庶出才对。 揣着一肚子疑惑,她又回了楚王府,与宁无忧说了自己的疑惑,宁无忧听见她母亲的名字时,微微一顿,有些疑惑地说道:“孟桑榆?” 她立刻点头,睁大双眼看着他,“是,你难道听说过?” “没有。”他端坐于案几之前,借着灯火批阅文书,修长的手指灵动轻捷,轻握笔杆如持刀剑,下笔有神历厚,笔走龙蛇,文书之上苍劲有力的蝇头小草跃然纸上。 见他没有心思理会自己,她有些失落地无声退出了房间,得体地为他关好门。 们轻轻合上那一刹那,宁无忧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最后一笔凝涩迟钝。他慢慢放下笔,明亮的灯光掠过眼底,似乎激起微澜,刚才从他口中掠过的名字又倾吐而出:“孟桑榆?” 依稀记得,在某段模糊的记忆里,太皇太后总是喜欢说起一个叫做“阿梓”的女人,那女人,似乎就叫桑榆。 只是不知,此桑榆可是木梓衿口中的桑榆。而那个桑榆,和木梓衿又是什么关系? …… 三月正是雨时,北方京城的细雨,笼罩着美轮美奂的城阙宫楼,濛濛细雨水雾之中,有人穿雨破雾而来。 风轻起,雨雾斜,青竹雨伞半遮面容。青竹之上皓腕凝雪,风起抚袖。天地静,细雨轻,雨伞之沿滑落连缀珠帘。 伞下的人慢慢走近游廊,“唰”一声,收伞,再“唰”一声,将伞上雨水尽数抖落。 伞一收,刚才清姿如竹的身姿令人神往,可再往上看,少女最难得的还是那份气度。而她的容颜……一言难尽…… 用楚王爷的话来说,她的尊容,怕是丹青国手来描绘,也是拯救不了的。 “咦,红线,你就不能温柔些,水全都斗到我身上了。”有经过游廊的小厮埋怨,可埋怨的口吻轻松愉悦,丝毫未见恼怒。 “抱歉抱歉啊,刚才没看见你。” 转眼之间,木梓衿化名红线在楚王府三个月,这三个月之内,好像没什么变化,可变化却也挺大。关于她的海捕图像依旧在各州各地发放,但是长时间没找到人,许多州府的官员便会渐渐放松警惕。甚至有人猜测,其实木梓衿已经死了。 因为前个月有人在某州府发现一具疑似木梓衿的尸体,已经无法辨认。 自那之后,贤王宁浚便再也没来过楚王府,就算是在朝堂上遇见,也总是怒目以对。 她慢慢走向懿德堂,停在门口,便听见门内宁无忧和宁涛的声音。 “恐怕就在这几日。”宁涛说道。 “让人着手准备。”宁无忧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迟疑,“让兵部的人安排就好。” “不知他此次回来到底几个意思?”宁涛的声音十分低沉,若是没听错的话,似乎带着冷意。 宁无忧许久都没说话,似乎是过了一会儿之后,才慢慢地说道:“离京八年,西北风沙狼群经受八年,连三年前先皇驾崩都没回来……” 他们在说谁?木梓衿微微蹙眉,这些话她虽然不能听,可也挡不住声音入耳。以宁无忧的警觉,恐怕早发现了她,只是没有故意防备而已。 “此次回京,他可是带着军功。”宁涛冷朝着说道:“谁不知他们家和谢家是姻亲,如此一来,谢家如虎添翼,恐怕有敲山震虎的嫌疑。” “敲山震虎?”宁无忧轻笑,“没皇帝诏令,他们不敢带兵进京。何况,再过几天,就是他父亲大寿,他能不回来吗?” “大寿?”宁涛诧异。 “是啊。”宁无忧轻笑,“此时,说不定请柬都递到你府上了。” 站在门外静听的木梓衿知道他们在说谁了。这几日忙着查找父亲去世的线索,收获一直很少。总想着若是能回宜水镇,那么得到的线索应该会很多。 一个月前,宁无忧的人从宜水镇带回来消息,说是张大已经将她的父亲收殓入土,连那家药铺都好好地看守了起来。 宁无忧答应过帮她调查线索,她竟没想到,他将木淮山的死与他进京为人诊治联系了起来。可以他的能力,调查一个人的行踪何其简单,可木淮山进京的线索就那么硬生生地断在了京城! 能够在京城之中有如此能耐的人,到底有几个? 而那段时间,哪家哪户有女人医治过症瘕,理论上也是有线索可追查。 可是,并没有。 父亲就像从来没有进过京城,从来没有为任何人看过病一般。他那几日在京城的一切,全部都是一片空白! 而在她的印象里,父亲的医术也并不高明,又怎么会有京城的人跑到那么远的宜水镇请他治病? 这一切一切都在等着她拨云见日,为父亲报仇,为自己洗清冤屈。 宁涛与宁无忧说完话之后,便告辞离去。木梓衿这才进入懿德堂之中。如今天气虽然温暖了些,可依旧春寒料峭,再加上连日来的春雨,气温依旧偏低,以宁无忧重伤未愈的体质来看,依旧是怕冷的,所以房间之中依旧烧着银碳,时不时她会在房间中喷点水保持空气湿润,伺候宁无忧这种事情,做多了,也渐渐顺手起来。 “去告知红袖,让她为本王准备一份厚礼,过几天去赴平安候大人的寿宴。” “是。”她点点头。平安候府,有着一品军功的平安候,虽然如今已经卸甲在京城之中修养,可其有两子,一子是顾明朗,西北军主帅,先帝钦封兵马大元帅,战功赫赫,名声威震。全大成国,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若是论起平定西南的军功,人人得知有楚王。 如实论起戍守边疆,誓死抗敌,沙场百战,抗战突厥狼群的将军,人人都只是这位西北军的主帅,兵马大元帅——顾明朗! 平安候第二子,顾名城,兵部尚书。虽名声不如其兄那样响亮,但是在朝廷之中也算是一位肱股之臣。 而平安候之妻谢怀莹,是当今丞相的胞妹,两家人联姻,如虎添翼,其权势,似乎不可撼动。 而这份不可撼动的权势和威赫,似乎在楚王进京时产生了变化。 如今朝堂,楚王、谢家、顾家,三足鼎立,这么一个局势,牢固难以打破,可见促成如今这一局面的人,其实深谙谋算。 木梓衿虽然了解这一切风云,却不想置身其中,但是她自己也明白,如今跟着宁无忧,就算是想全身而退,那也是不可能了。 一生一世,绝无二心,是她对宁无忧的承诺,也是宁武有为她查出杀父凶手的条件。也许,她注定了,就是要和宁无忧一起在这京城之中,搅弄风云的。 “等这段日子忙完之后,我便想办法带你回宜水镇。”宁无忧见她若有所思的站在一旁,突然开口说道。 “真的?”她豁然抬头,双眼亮如星辰一般看着他,惊喜炸开无数明媚,熠熠生辉,灵动鲜活! 这样的木梓衿让他觉得眼前一亮!这几个月来,虽然她一如往日般,可他却看得出来,她少了鲜活和明朗。如今只是听见他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她已经这么惊喜快乐,可见她心底的思虑还是很重。 “真的。”他点点头,再一次肯定了说法,只是因为想让她眼底的惊喜多留会儿。他走到她身前,很是不屑地瞪了她一眼,“满脸的黄粉,都被雨水淋湿了,自己好好涂匀一些!” “哦!”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太过于欣喜也没看见他刚才看自己满脸黄粉的模样到底是嫌弃还是怎么的,便转身走到一旁,拿出怀中的黄粉,刚要抹在脸上,却听见他说道:“只有你我就不必涂了。” 她愕然回头看着他,不解他为何这样说,难道就不怕她身份暴露吗? 他拧了拧眉,沉声道:“难道你认为满脸黄粉好看?”他轻笑一声,“反正本王是不想看!” 原来是嫌弃她满脸黄粉难看。她轻叹一声,抬手将脸上的黄粉抹掉。 算了,只要他能看得顺眼,只要他能答应她为自己找出杀父凶手,怎样都行。 第27章 顾府寿宴 京城与西北铁城雄关不同,京城繁华绮丽,边关关隘如铁铮铮。 近几日,西北军主帅顾明朗入京,繁盛平静的京城之中,多了跟随顾明朗归来的西北将领,并不是皇上下旨,西北军大部分主将不敢擅离职守,所以顾明朗也不过带一些可以离开几天的亲信或者护卫回京。 是日,春风拂槛,露华皎洁,京城之中一片繁华盛景。宁无忧随礼部的人送走各国派遣来朝的使者,匆匆忙忙地回到王府之中。 “今日是平安候六十寿辰。”他随意坐在软榻上,翻弄着木梓衿整理好的文书,“你等会儿收拾一下,随我一起去吧。” “我也一起去?”这段时间虽然偶尔与他一起出门,可毕竟是个侍女,不是宦官,出门在外,其实很容易引人注意。她如今还是被通缉,并不适合抛头露面。 “是。”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难道就因为海捕图像还未撤下,你就永远不见人了吗?”他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木梓衿,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你父亲的死,与这京城中的人有很大关系。你若是畏手畏脚不敢迈出这一步,本王认为,你还是尽早放弃为父报仇的念头。” “我当然从未想过放弃!”她蹙眉,“只是,我是王府中的初等丫鬟,并没有资格随你出去。”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立刻让红袖捧着一套这府中一等女官的衣服。“换上这个。” 看来是他是要给她提升等级了。她心头有些雀跃,初等丫鬟的月份钱少得可怜,这几个月她过得紧巴巴的,省吃俭用不敢花销,可若是一等女官,王府之中的女官虽然比不上皇宫之中的女官,可月份钱比初等丫鬟的月份钱多了不知多少倍!她双眼冒光,紧紧地盯着那女官的衣服,仿佛看见了闪闪发光的黄金! “只是暂时的而已。”他见她双眸发光,明眸之中神采奕奕,便得知她心中所想。冷不丁一句话下去,便将她的幻想给浇灭了。 “王爷。”她扯了扯唇,“我想和你商量件事,若是我表现好,你能不能给我涨点月份钱?” “怎么?”他若无其事地端坐在案几前,随手拿着一本游记来看,“王府给你的钱,还不够你花?” “你没过过没钱的日你你当然不懂。”她想起自己还在宜水镇的银票,如今肯定已经被官府的人没收,她心头就一阵肉痛。所以趁机涨工钱这事儿,是一定要向他谈一谈的。 “没钱的日子我不知道,但是,”他抬了抬眸,轻轻地乜了她一眼,“王府之中初等丫鬟的月钱是五百,按照如今京城的物价,五百月钱足够你吃吃喝喝了。” “吃吃喝喝哪儿够?”她有些气闷,“光是买衣服人情钱,就不知道要花多少。” “别人能活,你如何不能活?”他放下书,起身道:“还不赶快去准备准备?随本王到平安侯府拜寿。” 此路不通,便要想别的办法。以往她在宜水镇的时候,骗吃骗喝也没少挣钱。先暂时将月份钱的事情放下,她换上女官的衣服,随他出了门。 王爷带女官出门,毕竟找人注意。临到出门时,他依旧让她换上了宦官的衣服。 她谨慎地跟在他身后,微微低垂着脸,厚重的黄粉将原本那张脸遮蔽,虽然很难再认出以往的容貌,且这京城之中没有几人见过她,还是谨慎些好。 楚王的仪仗以及马车早就停在王府之外等候,他在马车前停下,伸出右手。 她愣了愣,立刻上前扶住他的手,将他扶上了马车。等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沉着嗓子喊了声:“出发。”马车以及仪仗立即辚辚而行,向着平安侯府而去。 到达平安侯府,府门外冠盖满街,车盖如云,京城之中富家权贵,子弟女眷络绎不绝。远远地,就能够听见欢声笑语以及祝寿的声音。 钟鸣鼎食之家,富贵权势之族。木梓衿随着楚王的马车慢慢地靠近平安侯府,仰头看着府门之上“平安侯府”几个气派的门匾,以及来往的宾客权贵,就能得知这平安侯府在朝中的势力如何。 楚王车马,团龙翔凤,金漆调式,气象威仪,车檐之下,金玲轻轻摇晃,铃声琮琮。前方拍成列的马车见状,纷纷驾车恭敬避让,车夫见状,立刻打马上前,却不想,突然一辆华贵宽大马车从斜方插入进来,险险地擦着楚王的马车抄到了前方去。 楚王驾马的车夫匆忙避让,措手不及使马车微微一歪,停在侯府门口的众人看得心惊肉跳,木梓衿见状,也是捏了一把汗! 好在车夫技术娴熟,马车只是歪了一歪,又正常平稳地向前行驶。此时,那前方的马车车帘突然掀起来,从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赫然是贤王宁浚! 他偏头嬉笑着往后看了看楚王的马车,扯着声音大声笑道:“原来是五哥啊,刚才一时心急没看见,得罪得罪!”他顿了顿,见身后的马车里没有动静,冷哼一声,“既然我都走在前面了,如今想让也不方便了,五哥,我就先行一步了!”说然悻悻地放下车帘,又钻回了马车之中。 木梓衿低垂着头,隐身在仪仗队之中,听见宁浚的充满不恭和挑衅的声音,抿嘴摇头。这个八王宁浚,其实是真性情,虽然做事孩子气了些,但是他如今和宁无忧生气,也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宁浚得知木梓衿可能已经去世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地呆在自己的府中,除了上朝,平日里谁也不见,更是再也没去过楚王府一次。在外见到楚王宁无忧,如何面对也是看心情,心情好的时候,就避开宁无忧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如今天这样,故意给宁无忧难看。 木梓衿微微抬眸朝着楚王马车之中看去,透过被风轻轻吹起的车帘,她瞥到宁无忧静静地坐在车内,神色闲适,神态慵懒惬意,手中一本薄薄书本,看得似乎很认真,根本就没有被车外的事和人打搅。 她轻轻叹气,刚一转头,又似乎发觉宁无忧刚才飞快地抬眸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冷淡如刀,深刻刺骨,激得木梓衿心头一个激灵。等她想确认看清楚时,车帘已经严严实实地放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车子停在侯府门口时,守在门外迎接宾客的顾家兄弟顾名城与顾明朗立刻将其他的人交给府内的管家,两人亲自上前迎接楚王。 木梓衿将凳子放在马车之下,掀开帷帘,垂首将手伸进马车之中,下一刻,感觉手心微微一沉,楚王宁无忧已经扶着她的手起身,慢慢地走出马车,踩着凳子下了地。 “楚王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顾明朗热情含笑着大步走来,满脸笑意,喜气洋洋。 宁无忧立刻让人将礼物交给平安侯府的人,说了几句客气吉祥的话,说得很是客套,可依旧让顾名城笑逐颜开。 顾名城身后,身姿挺拔矗立如山的人,便是刚从西北回来的顾明朗。此人面相虽然与顾名城有几分相似,但是毕竟是武将。在西北边关征战多年,黄沙狂风里刀光剑影拼杀过来的人,练得一身钢铁之气,铮铮魁梧,只是往那儿一站,便让人感受到起身上的煞气与肃然。 “顾兄,多年不见,在边关可好?”宁无忧淡淡含笑着对顾明朗说道。 顾明朗微微上前一步,也是客套:“一切都好,不知楚王在苏州这几年可好?” “也好。”宁无忧回答得没什么不对,可也让人捉摸不出什么滋味来。 几人还想寒暄几句,却不料远远地一道不满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就只看到楚王,难道没看到我也在这儿等候多时了吗?” 说话的人正是宁浚,他一身锦衣光泽耀眼,繁复精美的图纹绣了满身,腰间玉带之上,挂着玉佩,镶着珠宝,腰间垂挂香囊玉器,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头上金冠束发,金冠之上,一颗硕大的珍珠在日光下明晃晃的,十分刺眼。 他这样的打扮,就是往人堆里一扎,也会让人瞬间就看见的! 木梓衿仿佛看见一只硕大臭美的花孔雀展开了尾巴向她扑过来!她微微垂首,不忍直视。 “贤王殿下,失礼失礼!”顾名城立刻拱手相迎,很是客气讨好地夸赞了宁浚几句,宁浚冷哼一声,微微瞥了宁无忧一眼,说道:“明明是我先到的,你们却只看到楚王,难道我在你们眼里什么都不是吗?” “哪里哪里?”顾名城脸上堆着笑,一边不敢得罪楚王宁无忧,一边又不敢得罪这混世小魔王宁浚,“两位王爷都是贵客,刚才是下官眼拙,下官待会儿定自罚三杯,亲自给两位王爷赔罪!” 宁浚目不斜视,也不去看宁无忧,只是对顾名城说道:“自罚三杯就想谢罪,你当本王这么好打发?” “这……”顾名城略微思索了一下,立刻投其所好,说道:“酒是要罚的,只是,下官近日又得了几样西洋传来的新鲜玩意儿,王爷一定喜欢!” “是吗?”宁浚一听是西洋来的新鲜货,立刻将刚才的不满都暂时抛开了,“那我就暂且原谅你吧,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带我进去啊。” “是,”顾名城松了一口气,“贤王请,”又转身对宁无忧恭敬地说道:“楚王请。” 宁无忧淡淡的看了木梓衿一眼,木梓衿立即会意,跟了上去。这场寿宴,是她面对京城权贵人物的时机。宁无忧也想让京中的人知道,他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好让人忌惮,不至于有人不知好歹暗中伤了木梓衿。 “这位公公……”顾名城见木梓衿也要跟进去,有些迟疑地说道。 “这是本王的女官。”宁无忧若无其事地说道,“她最近深得我心,没了她本王还不习惯,所以让她扮成宦官一起出来。” “原来如此。”顾名城点点头,也不敢将楚王的随从撵出去。何况,这大成国国风开放,只要不失了国体,不有伤风化,不违背尊卑,各家王公子弟,都有自己的偏好,对自己身边的随从侍女等有自己的要求。旁人哪有资格说什么? 当下,几人有说有笑的被恭恭敬敬的请进了正厅之中。 第28章 羊肉炖汤 平安侯府被布置得热闹华贵,满府喜气。木梓衿一路跟随垂首进了正厅,暗中观察,这平安侯府虽然并不奢华气派,可从一草一木之中,便能看出玄机。 那些院中的花花草草,虽然不是最好看最绮丽的,可都是名贵且高雅的,飞檐斗拱,流丹水榭,精巧错落,别具匠心。这正厅之中,布置考究,精美雅贵,桌椅虽然并不气派昂贵,可难得的是精巧的雕镂设计。 宁无忧入座,她默默地站在身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其实是看着自己脚下的地板。这壁板色泽莹润,纹理清晰,虽然古朴,可不失名贵。虽然不知这是什么材料的木头,但是跟随张大学做棺材,也能看出木料的好坏。这地板挖下去一块,怕是能买好几两银子吧? 寿宴的席位按照地位的高低依次排下去,并没有将男人和女眷分开,开席之前,坐席之中欢声笑语、热闹喜庆。 与宁无忧并排而坐的,是端王宁涛,贤王宁浚,依次是其他的公主郡王郡主等人,皇亲国戚之下,才是其他的权贵朝臣,以及京城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平安侯顾昭谦在众人的簇拥之中来到正厅,一番陈词感激之后,宣布开席,与大家共饮庆贺。 众人刚想动筷子,突然听闻有人“咦”了几声,随即一股浓烈的膻味儿扑鼻而来,原本欢乐喜庆的筵席气氛微微低沉下去。众人闻着这陌生又腥浓的气味,忍着脸色屏住呼吸静坐着,只是眼中依旧充满疑惑。 “这是什么味儿?”宁浚原本喝着酒,吃得正欢,突然闻到这股味道,捂住鼻子问道。 也许是早就猜想到了众人会有这样的反应,平安候顾昭谦和气地笑道:“众人也许不习惯闻这味道,但是这味道虽然说是奇特,可却是西北特有的美食。”他看了看众人,依旧面不改色,反而有几分骄傲的模样。 众人心中明镜似的,提到西北,那肯定跟他的第二子顾明朗有关。且这股膻味也不是人人都闻不习惯。在座的人当中,依旧有人面不改色地闻着这个味道吃得津津有味。 顾昭谦拍了拍手,立刻有侍女端着一大盘一大盘的汤肉走了出来,很快,在每张桌子上都放了一盘肉和一盆汤。浓烈的说不出是香还是膻腥的味道刺激着人们的嗅觉,有的人疑惑地看着,有的人很是稀奇,恨不得立刻动筷子。 “这是明朗特意让人为大家准备的西北风味的美食,炖羊肉和火鞭牛肉,大家常年都在京城,这西北的风味,也算是明朗对我的一片孝心,也权当请各位尝尝鲜了。”顾昭谦很是喜悦客气地说道。 他当然没有逼迫每个人非得都吃,有的人一开始不习惯这股浓烈的味道,只是尝了尝火鞭牛肉,有的人并不讨厌这牛羊肉的膻味,而且对西北的风味很是向往,所以都下筷大吃起来。 入口之后,人人都不停地夸赞美味,连一开始嫌弃不已的宁浚都大赞不已,塞了满口的牛肉和羊肉。 宁无忧自然是不会吃的,他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偶尔举杯回敬顾昭谦等人。木梓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虽然他如今面不改色地坐着,肯定是还在闻到膻味的那一刻就屏气调息,憋着气了。 她抿着唇,死死地憋着笑。 可偏就有敢摸老虎屁股的,宁浚自己吃了几块羊肉之后,见身边的宁无忧一动不动,心思立刻转了几圈,陡然之间变得热情如火,连连为宁无忧夹菜,亲切殷勤地为他夹了一大碗,说道:“五哥,你身受重伤,养了这么久伤势都没好,可见是平时吃得太少了,我听说啊,羊肉大补!尤其是……”他瞥了宁无忧一眼,咧嘴一笑,凑到宁无忧耳边,低声说道:“尤其是,壮阳!” 木梓衿站在宁无忧身后听得清清楚楚,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也没有破唇而笑!可憋笑都快憋出内伤了,只好将头埋得更低,用眼角的余光去瞥宁无忧铁青冷淡的脸色。 宁无忧轻笑一声,似乎是听到了身后木梓衿气息的变化,得知了她在憋笑,他垂眸看了看那冒着热气的羊肉,笑道:“这羊肉果然不错,西北的风味,想来红线也没有尝过吧?” 木梓衿全身一僵,心头冒起不详的预感! “不如,红线替我尝一尝吧。”她听见宁无忧轻声说道。 还没来得及拒绝,她便看到宁无忧一手端着装满羊肉的碗,伸到了她的面前。她愣了愣,抬眼看了看宁浚,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宁浚微微一晃神,整个人迎上木梓衿的眼神都怔了怔,接着如梦初醒一般反应过来,立刻将她面前的碗拿了回去,“五哥怎么能将我亲自为你夹的菜随随便便给你一个宦官呢?太伤我心了!” 说完,他很是勤快地亲自夹了一块肉,喂到宁无忧嘴边,“五哥,我知道前段时间因为某些原因你我闹得不愉快,不如,你吃了这块羊肉,就当是接受了我的赔礼道歉了,你我从此和好了,行不行?” 宁无忧伸手将他夹过来的肉推开一些,“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在闹!” “啊呀……五哥你……”宁浚不死心,誓死要将那块羊肉喂进宁无忧口中,可稍不甚手抖了抖,羊肉就掉在了地上,滚到了木梓衿脚下。 “可惜了啊!”宁浚讪讪的,只好放下筷子,见宁无忧不理他,自己又端坐好,大快朵颐地吃羊肉,时不时拿眼角偷看木梓衿。木梓衿生怕被他认出来,将头埋得更低,同时也发现,宁无忧身上的气息似乎变得更加的阴沉肃然。 她只好沉默不语,装作很是乖巧地站在他身后,偶尔为他斟酒。再一次上前为他斟酒时,邻桌的宁浚恰好将一块骨头吐出来,她微微一瞥,心头一惊,脸色大变,豁然转头死死地盯着那块骨头! 恰在此时,宁浚又吃了几块肉,又吐出几块骨头,她脸色顿时紧绷,一脸的不可置信。她立刻起身,转身朝着其他桌看去,脸色越来越阴沉,越来越诡异。 “怎么了?”宁无忧察觉到她突然转变的情绪,低声问道。 她立刻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宁无忧端着酒杯的手蓦地一僵,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肉汤和肉牛,问道:“你确定吗?” “确定!”她十分笃定地说道。 宁无忧重重放下酒杯,神色不变,云淡风轻地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向着他斜对面的顾明朗遥遥举杯。顾明朗立刻恭敬地举杯回敬。 “顾将军这牛羊肉很是独特,不知这牛羊是从哪里来的?”宁无忧问道。 “楚王如今吃的牛羊,可是我命人直接从西北带回来的。养得肥壮的牛羊,一路运送到京城,等到了京城之后,再让人现宰杀的。”顾明朗朗声笑道:“这可是最肥美的羊肉。” 木梓衿低垂着眉,看见宁无忧若有似无地勾了勾唇,又问道:“一路运至京城,羊都是鲜活的吗?” “那当然!”顾明朗十分肯定地说道,生怕他不信,又解释道:“为避免牛羊生病,我还特意请了西北的牧民,一路照看着运送至京城的。” “将军真是有心了。”宁无忧淡淡一笑。 木梓衿与他对视,在他眼中看到了几分肃然和愠怒,可他含笑温柔的脸却将那份怒气和杀意掩盖得无影无踪。 又喝了几杯酒之后,宁浚又抬头,摸了摸自己吃得鼓鼓的肚皮,见宁无忧一块肉都没碰,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很是惋惜地对他说道:“五哥,你真是没口福啊,这么美味的牛羊你没吃到,真是可惜。不吃你会后悔的。” 吃了才会后悔!木梓衿很是同情的看了宁浚一眼。 见他又要拿起筷子朝着桌上那肉汤伸过去,宁无忧终于没忍住拦住了他,“你今日已经吃了很多了,就不怕吃撑肚子?” “我还没吃够呢?”宁浚不满。 “贤王殿下若是没吃够,侯府的厨房中还有很多,直接让侍女给你端就好了。”顾明朗说道。 宁浚立刻来了精神,推开宁无忧地手,“好啊,那你直接带我去厨房好了。”他笑了笑,“我还多带些回府去吃。” 顾明朗一听,朗声轻笑,立刻吩咐侍女为宁浚去拿肉汤好带回贤王府。 宁无忧趁此机会,起身对顾明朗道:“顾将军,正好我也有此意,侍女们不如你懂得羊肉,不如,劳烦你跟我和贤王一起去厨房拿些回去如何?” 顾明朗有些诧异,停了筷子稍微愕然地看着他。 “明朗,还不带楚王去?”顾昭谦坐于上首,听见宁无忧地话,转头对顾明朗说道。 顾明朗只好起身,“那请楚王和贤王随我来。” 几个人悄然离席,朝着厨房走去。木梓衿也立刻跟上。一路上,只有宁浚没心没肺地一直想着羊肉和牛肉,宁无忧和木梓衿两人心头却是百转千回。 顾明朗是西北军主将,虽然将士在外,少有参与朝廷人心诡谲与权谋争斗,但是敏锐的观察力也让他有所察觉。 走到一处无人的游廊之上,他拱手恭敬地对宁无忧说道:“王爷可是有其他的话想要同我说?” 第29章 人肉羊肉? 风乍起,水榭之下骤起波澜,满堂春风惊掠而过。 游廊之上帷帘风铎翩飞作响,惊扰一院寂静。远处正厅之中喧嚣热闹的声音依旧鼎沸欢腾,而此地的气氛却有且微妙。 “不是说去厨房拿羊肉吗?”宁浚见这几人突然停下来,疑惑地问道。 “八弟,我与将军有要事要说。”宁无忧看了他一眼,说道:“请你回避一下。” “我为什么要回避?”宁浚顿时不满,“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吗?难道是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宁无忧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轻笑道:“倒是可以听,只是,你可别后悔。” “我看你是故意不想让我听见吧,”宁浚干脆坐在了游廊栏杆上,翘起二郎腿,一副打死也不走的模样,“我偏不走,偏要听!” 宁无忧直接无视了他,转头看着顾明朗。 皇家中,人情冷淡,是非诡谲颇多,成宗皇帝皇帝还在世时,其下子嗣众多,可终究顺利传位给先帝,其余兄弟,有的死有的流放,如今在京城之中的不多。 而除了皇家子弟,其实朝中权贵的子弟多少也有来往。比如宁无忧和顾明朗。 顾明朗是难得的将才,很小的时候,就因为其武学和兵家上的天赋被成宗皇帝看中喜欢,所以便让他和众位皇子一起学习。而很不巧,他的武学老师,与楚王是同一人。 两人武功师承当朝武学太师,可一身武学风格却因性格不同而大相径庭。武学太师因材施教,教授的两人的,也是不同的武学。但是毕竟小时候在一起过,男孩子在一起,难免发生冲突,打过无数架,甚至越打越好,关系铁起来。 这样的铁关系,维系到先帝驾崩之前。 先帝仙去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说敌不是敌,说友,也回不到小时候那般纯真的状态了。 而此时,宁无忧突然以一个不太正常的理由将顾明朗叫出来,顾明朗虽说不至于防备警惕,但是依旧十分的谨慎。 “不知楚王想对我说什么?”顾明朗的声音略微低沉沙哑,多年风沙吹蚀,曾经风华少年,也被战场黄沙练成了粗犷率性的铁汉。连那张曾经鲜明的脸,也变得轮廓锋利刚韧,目光沉毅如刀。 “这寿宴上的牛羊肉,可真是全部从西北运送回来的鲜活牛羊?”宁无忧轻声问道。 “当然!”顾明朗浓眉轻蹙,“大男人说话,一是一,二是二!难道我还说谎,拿假的肉骗人不成?” “运送期间,难道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冷声逼问。 这略带沉冷咄咄逼人的问话,让顾明朗心头敲起警钟。他从头到尾,一直追问牛羊肉,难道是牛羊肉出了问题? “牛羊肉送回京城,便交给京城之中的园子养着,等要宰杀的时候,再让人去宰杀了送到府上烹煮。”他思索着说道,“难道那京城的园子的人将我的牛羊掉包了不成?” “倒是没有。”宁无忧勾了勾唇,看了看木梓衿,淡笑着说道:“只是,混入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顾明朗浓眉倒竖,咬牙切齿道:“难道是□□!?” 顾家在京城之中也算得上是望族,自有自己的立场,而难免有敌对的人,会趁此寿宴大做文章!如果这牛羊肉被放了毒,那么那些正在前厅吃饭的京城权贵…… 他心头一骇,豁然转身就朝着正厅而去,宁无忧及时伸手拦住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原本以为,这牛羊肉有问题,或许与顾家有关,不敢确定之前,也不能将实情告诉他。可经过一番试探之后,发现顾明朗的确是不知情的……那么,此时也许就与顾家人无关。 “牛羊肉到底有什么问题?”顾明朗问道。 宁浚在一旁,脸色也变了几变,捂住自己的喉咙不安的看着宁无忧,那牛羊肉他可吃了不少,若是真的有问题,那么第一个倒霉的人就是他自己! “那羊肉汤里,有——人肉!”宁无忧轻飘飘地说道。 仿佛一阵风一样吹过耳畔,但是却惊起滔天骇浪!顾明朗全身豁然僵直如铁板,目次欲裂惊骇地看着宁无忧,唇微微颤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哇呕!——”宁浚脸色惨白,二话不说吐了一地! 惊骇之后,顾明朗见仍旧一脸淡然地宁无忧,问道:“此话当真!?” 宁无忧看了看木梓衿,见她只是避开宁浚,以免他吐在自己身上,轻声道:“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让人将筵席上的羊汤端来查看就知道了。” “可肉都是一样,何况还是煮烂的肉,你又是如何分辨出羊肉之中有人肉的?就算你说羊肉汤中混了人肉,也必须拿出证据来。”顾明朗依旧半信半疑。 宁无忧伸手将木梓衿拉到前方,说道:“刚好,我的这位女官懂得验尸之法,对人肉人骨无比了解,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让人将羊肉汤端过来,让她亲自检验给你看。” 顾明朗此时才转头看着这个一直不起眼的穿着宦官衣服的人,蜡黄枯槁的脸,平庸无奇的容貌,他一直以为是个宦官,却不想是楚王府上的女官。 她此时抬起头来,那双清明的眸子倒是令人神清气爽,“将军,小的家中世代都是仵作,定能够辨别人肉人骨!此事若是当真,那么不管是谁有何阴谋,归根到底都是一场凶案!若是这场凶案不查清楚,对平安侯府恐怕没有任何好处。将军大可让我检验,若是没有验出人肉便罢,若是验出人肉,将军也可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的元凶。” 顾明朗又深深地看了木梓衿一眼,对宁无忧笑道:“楚王身边果然都是卧虎藏龙,连一个小小的女官都有这样的头脑。”他别有深意地看了木梓衿一眼,转身到另一院落,让一位丫鬟去厨房端了一盆没有被人动过的羊肉。 回来时,一股浓烈的羊肉膻味扑面而来,宁浚如今一闻到那股味道,就会狂吐不止!若是真的有人肉,那么他就吃了人了,想想都无比的恶心,这会是他一辈子的阴影! “去筵席上端肉仍旧不妥。”顾名城说道,“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暗中检验,若是有问题,再做另外的打算!” 几人跟着顾明朗到了一间房间之中,让人在外守着,不准任何人进入。宁浚虽然直犯恶心,但是又忍不住好奇,还是跟了进来。 顾明朗将那盆羊肉汤放在桌上,放了一双筷子,对木梓衿说道:“验吧!” 羊肉汤白烟热气蒸腾,西北特有的香浓与羊肉的膻味结合,散发出独有的味道。羊汤乳白如玉,羊肉酥烂入味,木梓衿拿起筷子,将汤中的肉全部夹了出来,放在桌上,动作有条不紊。 其余人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尤其是顾名城,这汤中是否有人肉,与平安侯府密切相关,他不能掉以轻心。 只是他的神色倒是让木梓衿放心不少。古来仵作为贱役,平常人莫说是和仵作同屋,哪怕是看一眼都觉得晦气的。 她夹起一块肉,细细地用筷子剃掉骨头上的肉,若是不好剃掉的地方,就直接用手撕或者剥,滚烫的羊肉还冒着白烟,将她的指尖烫的微微发红,宁无忧沉默矗立在一旁,微微蹙眉。 很快,那堆酥烂香浓的羊肉便被她全部剔除,骨肉分离。 顾明朗看着那堆被她分离出来的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骨头,浓眉微拧,“我看这些骨头,并没有什么差别,而那堆肉,也没有什么差别,你要如何分辨哪些是羊肉羊骨,哪些是人肉人骨?” 站在角落中的宁浚也忍不住看着,忍住心头的恶心,好奇又疑惑。 “各种动物的肉都有自己独有的纹理,可是这些肉都已经煮烂,无法从肉的纹理上判定,所以只能骨肉分离,分辨骨头。”木梓衿一边说,一边凝神将那堆骨头分作两份,“人骨与动物的骨头便很好分别,人站立行走,有躯干、四肢、头颅,而动物爬行,躯干和四肢都与人大不相同,其骨头的结构和形状,自然与人大不相同。” “我看这些骨头都是一样。”顾明朗说道。 “是,”木梓衿这才分出心来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是因为隔行如隔山,将军带兵打仗,肯定是熟知兵法战略,而我是仵作,我见过无数的人的尸体,甚至解剖过无数动物的尸体,熟能生巧,自然就能分得清人骨和动物的骨头。” 她说着,拿起两块骨头,放在桌上,指了指其中一块,说道:“这是羊腿,羊爬行而走,善于攀跳,腿骨分为三部分,其大股扁平而弯曲,”她再指着另外一块骨头,说道:“这是人手骨的一部分,人直立行走,与动物最大的不同,就是有手!” 顾明朗一惊,死死地盯着桌上的两块骨头! “妈呀!”宁浚惨叫一声,“我真的吃了人肉了!”话音未落,转身不停的呕吐,可他已经呕吐数次,吐出来的也都是酸水了。 第30章 人命可贵 房间之中宁浚呕吐的声音此起彼伏,而木梓衿依旧有条不紊地分辨人骨。 那些大大小小的骨头,在她手中灵活转动,放在眼前细细查看,有的如豌豆般圆润平滑,有人如不规则三角,有的如月,有的如钩,有的又如小玉柱。 原本难以辨别又难看的骨头,似乎在她手中变得鲜活起来,甚至有了生命般,快速的拼接复原。 很快,桌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由零碎的骨头拼接而出的模糊的形状,赫然是一只人手!虽然有的地方还不完整,但是也能够依稀分辨手指、手掌了。 木梓衿沉默不做声,最后一次检查剩余的骨头之中的确没有人骨之后,才停手。 她抬头看着顾名城,再看了看宁无忧,事实已经很明显地摆在眼前,有人杀了人,将人肉混入羊肉之中,企图以极端变态的方式,让京城之中来赴宴的权贵名门吃掉尸体,消灭证据! 宁无忧脸色淡然,目光沉静,若有所思。 顾明朗目眦欲裂,周身杀气冷戾,紧绷的愤怒仿佛就要到极致,“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请我吃人肉!?”他转身猛地推开门,就往外走。 “且慢!”木梓衿急忙出声阻止他,“顾将军,你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顾明朗愤然冷笑,抬手指着桌上的骨头,说道:“有人胆敢算计平安侯府,杀人凶案,难道不应该报大理寺吗?” “此事若是报大理寺,平安侯府的名声就保不住了。”宁无忧轻声对顾明朗说道,“若是大理寺的人来查,必定会让人起疑,一个不好,平安候寿宴上请人吃人肉的事情就会泄露出去,那些赴宴而来,尝过人肉的皇族和权贵,顾将军想要如何对他们解释?” “我……”顾明朗盛怒之下,一时冲动才想到报大理寺抓住凶手,而此时宁无忧一番话,让他幡然醒悟。此事事关平安侯府声誉和安危,而且前来赴宴的人,个个都是不可小觑的人物,稍有不慎,那么对于平安侯府来说,怕是万劫不复之灾!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他怒视着宁无忧,“这个凶手难道就不抓?平安侯府难道就白吃这个哑巴亏?何况,这其中到底还有什么阴谋还不得而知,难道就这样算了,将平安侯府上上下下都置于未知的危险之中?” “查当然是要查的,”宁无忧平静自若的说道,“只是,不能惊动太多的人罢了。” 顾明朗微微眯了眯眼,沉毅如刀的双眸看着宁无忧,“那你告诉我,该如何查?” 宁无忧短暂思索了一会儿,看了看木梓衿,木梓衿会意,立即上前,对顾明朗说道:“小的不才,愿意帮助顾将军破案。”这个机会若是抓住,那么让她握住平安候的把柄也不错,就算握不住,攀结上顾名城这么一个西北军的主帅,也算是一件好事。 “就凭你?”顾明朗满脸疑虑,冷笑道:“一介小小仵作,不过会验尸看死人,如何懂得破案?难道你比大理寺和刑部的人还厉害?” 木梓衿心头轻叹,虽然这个顾明朗不介意仵作是贱役,可却深深地认为仵作只是给人收尸的,对仵作能破案根本就不信。她微微沉了口气,说道:“将军可知道《洗冤录》,可曾知道有位提刑官叫做宋慈?可曾听过他的一句话:‘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 声音虽轻,可掷地有声、铿锵有力,顾明朗愣了愣,再次深深地看着木梓衿! 宁无忧微微挑眉,唇角含笑,淡淡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将军说,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会断案,可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遇到凶杀案和死人,也要从仵作那里得到尸体和案情的线索。一般人遇到尸体或者死人,都觉得晦气,离得越远越好,从来没有亲自去检验过尸体。 而尸体之上的痕迹,直接关系到案情的清白。若是没有仵作,那么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恐怕也难以断案。在将军眼中,这几个被煮食的死人,也许关系到平安候府的名誉与安危,但是在我看来,却关系到人的性命! 若是案情不清,死者冤魂不散,死不瞑目,那么大理寺和刑部,以及我,又拿什么颜面面对死者亡灵,拿什么向生者交代,又何必查案?何必坐在那官位之上?将军上过战场,杀过敌人,也必定见过大成无数男儿英雄就义,见过无数将士衷骨被黄沙掩埋,也见过鲜活的男儿死于战剑之下,又岂不能懂人命的可贵?” 她一字一句,平淡如水,却犀利如刀,字字句句深深刻骨,震撼人心。她脸色平静淡然,眼神却坚定沉静,姿态从容不迫,端立如竹,婷婷而立,却暗藏光芒。 顾明朗震撼惊愕地看着她,呆怔不动。 宁无忧目光锐利深沉,紧紧地看着她,审视、探究、深沉、震慑。他仿佛第一次认识木梓衿一般,既陌生又好奇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一件永远无法揭开迷惑的珍宝,让人看不透,却不舍得移开双眸。 “你当真能够破案?”顾明朗心头有些动摇。 “顾将军可以选择相信我,也可以选择相信刑部和大理寺。”她淡淡的说道。 “……好。”顾明朗咬了咬牙,“就姑且相信你一次。你要如何才能够破案?” “去厨房,查看其余的羊肉,找到死者的其他尸骨。”木梓衿说道。 “好,去厨房!”顾明朗转身将桌上的人骨收好,带着几人朝厨房而去。 宁无忧略微落后,看了看宁浚,见他脸色苍白,依旧要呕吐的样子,伸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问道:“八弟,你还好吧?” “五哥……”宁浚泫然欲泣,“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吃肉了……”他整个人伏在宁无忧的身上,全身瘫软无力一般。 宁无忧微微蹙眉,“你怕是不能再跟着去厨房了。”他带着宁浚出了房间,见一小厮正从院中过来,立即吩咐那小厮过来,说道:“贤王身体不适,你将他扶回正厅,让端王给他看看。” “是。”那小厮立刻扶着宁浚,小心谨慎恭恭敬敬的走了。 宁无忧看着小厮扶着哭嚎的宁浚远去,才加快脚步跟上已经走远的木梓衿和顾明朗。 到达厨房时,顾明朗正吩咐厨房中的人速速离开,木梓衿略微思索,说道:“将军应该让人将厨房里的人控制看管起来才是。” “我当然知道。”顾明朗眉头沉了沉,“只是现在还没弄清楚情况,不宜有太大的动静,前厅之中,可还有客人。厨房的人若是没了,如何上菜传菜?” 如此,也只好暂时将厨房中的人支开,快速查看羊汤。 刚才已经看过木梓衿骨肉分离拼接人骨,如今再看,已经没有那么惊讶。 厨房之中,大锅大锅的羊汤牛肉以及各色菜肴冒着滚滚热气白烟,香气四溢,如果不知道其中有人肉的话,定会让人垂涎三尺。 木梓衿嗅了嗅味道,直接朝着灶台之上并排的几口煮羊肉汤的大锅走去,揭开锅盖,滚滚热浪夹杂着羊肉浓烈的膻味儿扑面而来。等白雾热气散了一些,她看着锅里翻滚的汤,又将锅盖盖上。 “这是何意?”顾明朗不懂,不是要剔肉辨骨吗,为什么又把锅盖给盖上了?难道不应该把里面的肉都捞起来? 木梓衿拉了一条木凳坐在灶台前,往灶口之中添了几根木柴,熟练地拉起风箱,火势立刻变大,锅里的汤立刻变得更加沸腾。 迎上顾明朗不解地双眸,她说道:“这羊肉还没煮烂,等会儿不好剔。” 意思就是说,再加几把火,把肉炖烂一些再说。 顾明朗竟觉得无言以对,呆呆地站在她身后,看了看宁无忧。 宁无忧无奈又清淡地一笑,对顾明朗说道:“叫几个厨娘进来,帮着将这几锅羊肉再炖烂些。” 厨娘立刻被叫了进来,听到是要加柴火,其中一人大胆一些,不安地看着顾明朗问道:“将军,这……这羊肉,得控制火候,若是一味的大火熬煮,恐怕会口感不佳。” “你先别管这些。”顾明朗对她挥了挥手,“只管加柴就是,直到把肉炖烂为止。”顿了顿又说道,“若是外面的人来端菜,只管端了传到正厅中,但是羊肉汤不上了。” 厨房之中管事的人立刻点头应声答是。 灶口之中的火越烧越旺,熊熊的火光漫着橘黄色,将木梓衿烤得全身发热,额头上都冒出汗水,她一边加柴拉风箱,一无意识地用袖子擦汗。 袖子擦过额头,被汗水浸透的黄粉微微晕开,似乎被擦掉了一些,身在她身后的宁无忧见到她这个动作,第一个反应是这个女人真是不爱干净,就算出了汗水,也应该用手绢来擦,怎么直接用袖子抹?蹙了蹙眉之后,又想起她脸上的伪装,立刻俯身拉住她的手! 她一惊,愕然抬头看着他。 第31章 煮肉剔骨 火光如锦,轻拢在此时她那张并不绝艳的脸上,连那双原本好看的杏眼也被她画得委顿颓丧,十分难看。可那眼神如论如何伪装,都无法改变。天生略带水汽的眸子此时映着火光,亮而透彻,如浸润过的珍珠,疑惑地看着他。 他微微眯了眯眸子,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腕,将她的袖口有意无意地抬到她眼前,又说道:“何时能够剔骨?” 木梓衿已经察觉到自己袖口上淡淡的黄粉,心里微微一惊,连忙将手放下,说道:“很快。”说完,又添了些木柴进去。 几人正在等待之间,突然看见一人从厨房门外走进来,顾明朗立刻警惕防备,正想大声将这人责骂哄赶出去,却不料来的是端王! 木梓衿挑眉,看了宁无忧一眼。这平时连高等一些的下人都不会进来的厨房,此时竟被皇亲国戚和大将军之流给站满了。 “端王殿下,您怎么到这腌臜的厨房之中来了?”顾名城拱手行礼,客气又疑惑地问道。 端王宁涛看了宁无忧一眼,笑道:“刚才见八弟跟你们来了之后就不舒服,我担心五哥的身体也会感到不适,所以就过来看看。”他眯了眯眼,又疑惑地看着顾明朗说道:“刚才,好像是听到八弟说什么人肉之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这件事情根本就瞒不住端王了。 顾明朗的心狠狠地沉了沉,这件事情原本就越少人知道越好,却不想,偏偏事发突然,谁又能堵住亲王的嘴?如今只盼着前厅之中的贤王赶紧回自己的王府去,千万别说漏了嘴。 他看了看那两个烧火的厨娘,吩咐她们出去,自己代替她们坐在灶口前,与木子记一起烧火。 木梓衿微微看了他一眼,没多言。顾明朗是将军,行军在外,自然会烧火。 没有旁人在,端王并没有立刻就离开的意思,顾明朗只好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端王震惊之余,也是十分懂得分寸,并没有过激的反应。只是肯定如宁浚一般恶心呕吐了。 果然,刚一听完,他就忍不住飞奔向一个装泔水的木桶,呕吐起来。这种事情,任谁遇上了都会恶心! 筵席之中,没吃羊肉的人恐怕很少。木梓衿此时还真有些同情那些富贵权势之人,平时山珍海味什么没吃过,有生之年还尝过人肉的味道,也不枉此生了。 没人知道她在幸灾乐祸,等宁涛吐完之后,宁无忧冷声问道:“八弟呢?” “八弟……”宁浚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忍住再次作呕的感觉,说道:“我……我见八弟,身体不适……让人送他,回府了。” 宁无忧点点头,顾明朗松了口气,木梓衿若有所思,猜想这端王宁涛,恐怕是被宁无忧叫过来的,平安侯府这件杀人分尸烹煮人肉,并且将人肉端上筵席的事件,虽然不能被大多人知道,但是被宁无忧握在手中就是握住了顾家的把柄。他刚才提议不能将此事泄露出去,便不能亲自让别人知道,但是若是端王在,事情就不一样了。 很快,几锅羊肉汤已经快要被煮干了,锅里的香气越发的浓烈,木梓衿再次揭开锅盖,发现很多羊肉已经被煮烂,不用剔除也骨肉分离了。 她看了看,点点头,却没有立刻将锅里的肉捞起来,而是转身走向另一个灶台,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之中拿起一只烤鸡,一把扯下鸡腿,一口放在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这个时候竟然还吃得下?宁涛觉得自己又有种作呕的感觉!自从他知道自己吃了人肉之后,他便觉得只要入口的肉,仿佛都有种是人肉的错觉,短时期之内,怕是甩不掉这个阴影。他怒叹一声,指着木梓衿,说道:“你还不把这些尸骨找出来,竟然还有心思吃东西?” 木梓衿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王爷已经吃过午饭了,可我还没有。” 宁涛顿时又要呕吐!这个时候她竟然还敢强调他吃过午饭!这辈子,他吃过的最恶心的午饭,就是刚才的…… “我饿了,所以要吃东西,否则哪儿来的力气验尸破案?”她捧着鸡腿,很快就将一只鸡腿吃完,将鸡骨头扔进火堆里,拍了拍手,说道:“这就开始剔肉了,劳烦将军叫几个谨慎些的人进来帮忙吧。”这么多肉,她一个人得剔到什么时候? 顾明朗立刻叫了两个看起来手脚利索又谨慎的人丫鬟进来,两个丫鬟年纪都不大,但是长得不算太好看,这也许也是她们只能待在厨房干活儿的原因。 好看都比较机灵,木梓衿交代道:“将这些肉全部捞起来,然后用冷水冲洗降温,冲洗的时候要注意,不能丢失任何一块骨头!哪怕只是一粒沙一样大的骨头都不行!明白吗?” “奴婢明白。”两个丫鬟齐声说道。 几个人开始利索的按照木梓衿吩咐的行动起来,木梓衿等丫鬟冲洗了羊肉,便开始动手剔骨。这次的骨头不如刚才那样小块,有的十分大块,剔起来很是费劲吃力,虽然被冷水冲过,但是只是表面降了温,骨肉之内依旧滚烫刺骨。 宁无忧见她指尖发红,指甲盖似乎都都要断裂了一般,他往四周看了看,从灶台上拿了一块丝瓜瓤,递给她,说道:“用这个剔。” 她头也没抬地接过去,只说了声:“谢谢。” 她用丝瓜瓤刮,细小的肉都能被轻松的剔除,而那两个丫鬟也很机灵,照着她的样子剔肉。 顾明朗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一下时间,也上前拿起骨肉剔起来。木梓衿微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将军也懂人骨?”她见他手法利落,而且是顺着骨肉的纹理剔除,很显然是略懂。 “只是跟军医学过皮毛。”顾明朗说道,“沙场打仗,随时都会受伤,若是能了解伤情以及骨肉情况,至少能够减少因受伤带来的死亡。” 木梓衿的手微微一顿,笑道:“将军倒是很爱惜那些将士。” “那是当然!”顾明朗朗声一笑,“将士们跟随我出生入死,我当然要对他们的生死负责!大家都是血肉之躯,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有人牵挂,难道他们就没有?能够让他们尽量活着回来,比大胜仗更强!” 木梓衿又一次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难怪刚才自己的一番陈词能够动摇他,原来这个顾明朗,也是一个很爱惜尊重生命的人。 大成国虽然国风开放,但是尊卑贵贱有别,人还是分三六九等。权贵之族高高在上,看不起低小百姓的性命,甚至视为蝼蚁,想杀就杀毫不怜惜。而自己母亲是仵作,对人的死亡感到敬畏,自己的父亲是郎中,对人的生命尊重敬仰,不敢懈怠。这一生一死之间,培养出来的,便是木梓衿这样一个随性却极其惜命的人。 想起自己的父母,木梓衿的目光不自觉盯住,呆怔地看了顾明朗很久都没有发觉。 顾明朗有些尴尬,轻咳一声。 宁无忧淡淡勾唇,冷冷的盯着木梓衿,目光阴冷如霜! “我劝你动作还是快些,否则这对烂肉,什么时候才能剔完?”他沉声说道。 木梓衿微微一愣,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快速剔起来,心里却暗自嗔道:既然嫌慢,为什么你不动手帮忙呢? 宁涛怪异地看了几人一眼,略带疑惑。 几个人合力,很快一堆肉和骨便分离了。 一大堆碎骨,凌乱无章,如果要全部拼接好,肯定要花大量的时间。而每个人却都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认真地看着木梓衿的手在那堆骨头之间来回穿梭,仿佛是在等待着拼好一幅精美的图画。 零碎的骨头很快被木梓衿分成两堆,木梓衿指着其中一堆,说道:“将这堆扔了,再给我找几块干净的布或者床单来。” “快去做。”顾明朗说道。 “是。”两个丫鬟立刻将那堆羊骨装进桶里带走,又拿来了两块干净的白布。 木梓衿将厨房中的一张长桌清理干净,掀起白布一抖,将白布盖在桌上,说道:“接下来我要开始拼骨。” 回忆之中母亲教授的情形浮现在脑海中,她微微凝神,将那堆杂乱的骨头按类分好。再从头到躯干,再到腿,再到脚,一一分开放到白布之上。那些有大有小,形状各异的骨头,渐渐被她组拼在一起。 因为是被当做羊肉,所以骨头被砍得相当的粗糙凌乱,虽然不是第一次拼骨,但是却是第一次没有母亲的帮助和提示。有些形状难以分辨的骨头,经过几次比对之后,她才确认该拼在什么位置。 从头颅开始,当然,这些尸骨,是没有头颅的,从颈椎,肋骨,手臂,脊椎,到双腿,双脚……那些奇奇怪怪的骨头,在她的手中变成一幅图画,慢慢地摆在白布之上,渐渐地露出一具人形骷髅的形状。 厨房中的人惊讶的瞪大了双眼,静静地看着白布之上出现的人形尸骸!目光中是惊叹。 “啊——”一声尖叫打破了这令人窒息惊叹的沉静!几个人豁然转头,朝着门口看去,几个丫鬟应该是进来端菜,却看到这桌上的死人骨头,吓得失魂落魄,丢掉了手中的餐盘,仓皇尖叫后退,想要逃走,却被吓得失去了力气。 “住嘴!”顾明朗一声大喝,“否则我就拔掉你们的舌头!” 厉声的恐吓很管用,那几个丫鬟胆战心惊地捂住的唇,不敢再出声。 “来人!”顾明朗对着门外喊了一声,立刻有府中的守卫听令而来,“将军!” “将她们几个先关起来!”顾明朗说道。 几个守卫立即将刚才误闯进来的丫鬟带走,又让叫了几个胆大的小厮负责送菜,这才又安静下来。 第32章 辩骨识人 众人再次将目光放在桌上拼接好的人骨之上,惊叹之余,心头多是震撼和惊惑。 宁无忧略微看了看,说道:“三具不完整的尸体,这么说应该是三个人。” “目前来看应该是。”木梓衿点头说道,“只是这三具尸体,都残缺得太厉害,只判断得出其中一人是个男人,有一人肩胛处受过刀伤……” “你是如何判断的?”顾明朗看着这根本就看不出任何信息的尸骸,这些骨头,若不是被区分开来,并且被拼接成人形的话,他一定会当做是羊骨,有的骨头形状奇特,说是石头恐怕都有人相信。 木梓衿走到尸骸前,指着一具尸体中断的几块骨头,那几块骨头原本也是断裂成好几块的,如今被她拼好了,形状略微像一对对称的蝴蝶翅膀,上方略宽,下方略窄,形状如盆,呈漏斗形。 “这是盘骨,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盘骨的宽窄。”木梓衿慢慢地说道,“从这几具尸骨的总体长度来看,身长大约七尺左右,所以应该是成年人,女人的盘骨需要容纳胎儿以及充当分娩产道的功能,所以下方较宽,男人的盆骨则高而窄,且盘骨下口狭小。”她再将手伸入盆口之中,摸了摸内侧,说道:“女人为了顺利分娩,所以骨面光滑细腻、陡直,而男人骨面则粗糙、向内倾斜。” 宁涛和顾明朗看着她的手所触摸的那处盘骨,若有所思。 见两人眼中还有疑虑,木梓衿说道:“想必端王和贤王定是有妾室的人,你们可想象一下,你们平日所看到的女人的这个部位,和男人的这个部分到底有什么区别就知道了。” 端王府中是有几位侧妃的,经她一提醒,仿佛明白了什么,微微点点头。 而顾明朗尴尬轻咳一声,说道:“你是说得好像对。” 宁无忧神色淡然,目光却落在木梓衿的手上,那双还沾着油腥的手,此时正摸着男人的盘骨,他莫名觉得她的手十分的扎眼!这个女人,难道除了不怎么爱干净之外,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男女有别?摸男人那种地方是一个正常女人该做的事情吗? “而根据这盘骨的大小,也可判定这人的年龄了。”她继续说道,随即用目光将这尸骸的盘骨的大小与这三个男人身上的盘骨做了比对,目光扫过宁无忧时,她微微一顿,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他,见他神色淡然,从容不迫地看着自己,但是那双眸之中的不悦和不满却很是冷厉。 而宁无忧身体微微僵硬,直到她眼神移开,才微微放松。 至少不是像以前那样厌恶,她挑了挑眉,继续说道:“这人的盆骨与王爷以及将军的大小差不多,考虑到如今尸骨不全,不能确切的断定这三人的年纪,所以,只能做个大概。”她蹙了蹙眉,说道:“至少,这三个男人都在二十岁以上。” “这又是如何判定的?”顾明朗双眼微微发亮地看着她问道。 “人的骨头的形态和特征决定了一个人的形态特征,包括其容貌、年龄、身高。一个小孩儿身高不然不如大人,其骨长自然短,成人身量长,其骨自然长。”她又在尸骨之中看了看,指着一根被砍成好几段的骨头,说道:“这段骨头虽然不完整,但是这是人体之中最长的股骨,此人股骨长大约7寸到9寸,这已经是成年人的长度了。小孩儿长不了那么高。” 顾明朗点点头,看向她的目光探究又惊叹,他从未想过,原来仵作这种贱役其实学问深厚,若是没有亲眼看见她拼骨、验骨,亲耳听见她只凭几块小小的骨头就能说出这死去之人的年龄身长,以及是男是女,他都不知道,原来常人觉得晦气的东西,对一个案子的告破如此的重要。 宁无忧微微侧身,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顾明朗的目光,转身对木梓衿说道:“这尸首不全,如今怕是只能判定这么多了吧?”只要抓住平安侯府这把柄就可以了,其余的事情,不追究也罢。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说道:“回府。” “不行!”木梓衿甩开他的手,微微退后一步,说道:“我还没验完,况且,这件凶杀案还没有查明,我答应过将军,不能言而无信。” 顾名城一步上前将木梓衿挡在身后,向宁无忧拱手恭敬地说道:“楚王殿下,此事事关重大,我必须要找到凶手,还请楚王殿下将这位先生多借我一会儿,至少等她破解完全部的尸骨。” 宁无忧淡淡地看了顾名城一眼,轻声道:“此事原本与本王无关,本王也不想多管闲事。” 木梓衿看着他挺直的背,微微眯了眯眼,如今他携领六部,有没有关系,还不是在他一句话吗? “此事关乎平安侯府上下,若是楚王能帮我,就当末将欠楚王一个人情。”顾名城咬了咬牙,坚定地说道。这件事情已经被宁无忧和宁涛知道,若是不给些承诺或者表明些态度,宁无忧和宁涛又怎么会轻易放过这种唾手可得的机会? 平安侯府虽然高高在上,可是地位越高,摔得便更惨。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全在这两人的一念之间。 木梓衿在宁无忧身后微微挑眉,这宁无忧,今天在府中,又是闻臭味,又是看恶心的尸体的,恐怕为的就是这么一句吧? 果然,宁无忧僵直的脊梁似乎缓缓放松,他轻声一笑,也不客套,微微点头说道:“如此也好。” 见不再遭到反对,木梓衿又开始继续验尸,她走到顾明朗身前,说道:“这厨房之中可还有其他的肉?” 顾明朗立刻让人去叫这厨房中管事的,那管事的是个中年妇人,那妇人也算是有几分眼力劲儿,早就知道这几个大人物全部聚到厨房,那么厨房之中一定是出了大事了。刚才有几个端菜的丫鬟闯进来,她害怕事情不妥,便偷偷去问了,果然!这厨房之中,竟是拼出人骨头了。 她骇得不行,听说将军叫她,虽然怕得双腿都在打颤,可依旧想表现好一些,万一能够以功赎罪,总比被杀头得好。 “将军有何吩咐?”她战战兢兢地跪到几人身前,将头磕在地上。 顾明朗看了木梓衿一眼,木梓衿立即上前,向那妇人问道:“从西北带回来的羊肉都用在寿宴上了吗?” “没有。”妇人抬头,见问自己的是一个官宦,虽然疑惑,却不敢怠慢。“因将军说,虽然羊肉汤好吃,可口味除了肉汤还有多种,所以想让侯爷和夫人也多尝尝。那些宰杀的羊肉,一些用来炖汤了,一些腌制了。” “腌制好的肉呢?”她立刻问道,“在什么地方?” “放在地窖之中。”妇人说道。 “让人去取!”顾明朗立刻对这妇人说道。 木梓衿脑海之中千头万绪,可线索已经无比的明朗,他看了看宁无忧,见他神色不变,依旧平静自若地站着,思索了一会儿,便也先按捺不动。 期间,正厅之中筵席之上的残羹正在更换,丫鬟端下来许多吃剩的羊骨,木梓衿立刻让人将羊骨拿进厨房,洗干净了继续拼骨。 不久之后,厨房管事的妇人也将西北腌制好的羊肉带了过来。木梓衿此时正拿着骨头伏在桌上拼骨,很快,三具尸骸已经比刚才的完整许多。 粗粗看过去,那白布之上,竟然有几百块骨头,偏偏就被她一一拼接了出来,所有人眼中都有强烈的惊色。 她站在长桌之前,沉默地端详了一会儿之后,说道:“目前来看,死者三名,全部都是男人,年龄都在二十岁以上。此人——”她伸手指着第一具不完整的尸骨,说道:“此人肩胛骨曾受过伤,肩胛骨有骨裂的痕迹。并且,如今也还可看出,伤口略弯,两头尖锐,中间宽弯,所以应该是被一种沉厚的弯刀所伤。” 围在长桌旁的宁无忧及宁涛、顾明朗,下意识朝着她所指的一块骨头看去,她所说的肩胛骨是一块三角形扁骨,通常被人俗称为琵琶骨。 “这伤痕虽旧,但是骨伤愈合不是很理想,说明他在受伤时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所以,这个人的右手有缺陷,至少不能正常活动。” 她话音一落,身旁的顾明朗立刻俯身查看尸骨,死死地盯着桌上的尸骨,脸上表情惊骇震怒! “第二人呢?”他又问道。 “第二人,”木梓衿将目光转向第二人,“此人肋骨曾经断裂过,并且断裂的位置不在正面,而是右侧面,我想,也许这人曾经侧身从高处摔下来过,而且此人的骨伤还有很多。”她伸手一一指过去,“右臂,右腿,都有骨折的痕迹,且痕迹虽然在,但是愈合得不错,这摔伤,应该是在三年内。如果是在三年以上,那么骨折的痕迹早就愈合消失。” 她看了看顾明朗僵硬惊怒的脸,又继续指向第三人,“这人没有什么标志性的伤,但是他的尸骨——” “他的尸骨如何?”顾明朗咬牙问道。 第33章 呼之欲出 木梓衿走到第三具尸骨之前,微微笑了笑,说道:“这具尸骨,是被砍得最烂最零碎的,以至于许多骨头都没有办法辨别找到了。而且,其他两具尸骨虽然骨头完好,但是尸骨骨断裂之处,裂口锋利干净,断骨裂缝长而清晰,从砍杀的力度深度已经骨裂的程度来看,凶手应该是用的斧头,并且杀这三人的人,砍杀时所用力气极大,这说明凶手力气很大,或者砍杀时,凶手愤怒异常!” 她再走向那些被腌制好的羊肉之中,再将一些被腌好的肉分出来,众人已经看过她分辨人骨,此时也明白她所分好的肉定是人肉。 她将几块切得完整的肉放在桌上,再在旁边放了一块肉,说道:“这几块,是人肉,这一块,是羊肉。人肉与羊肉切口干净利索,下手快且准,”她在分别指了指羊肉和人肉上的刀痕,“刀痕深、宽、长相当,这说明凶手切羊肉和切人肉用的是同一把刀。” 管事的厨娘在一旁听着都要昏过去了!整个人瑟瑟发抖地缩在一旁,沉默垂首。 “将军,”木梓衿问道:“这厨房之中的所有东西,从采办,分类,烹煮……等等一系列环节相关的人,恐怕都逃脱不了干系!就算这些人肉,是从外面混入羊肉之中运送进府,那负责运送和看管羊群的园子中的人也有嫌疑!” 如此,就已经将嫌疑人确定下来! 顾明朗震惊的同时,也愤怒异常,刚才木梓衿所报三个尸骨的伤势情况时,他便已经得知这三个人的身份!悲愤之下,他立刻让人去将木梓衿所圈定的嫌疑人统统都抓进府中,全部控制起来一一盘问!至少,此时在府中的相关的人,一个都不能逃! 这事虽然一直在厨房进行,可作为东道主之一的顾明朗长时间缺席,早就引起顾昭谦以及谢怀莹的注意,顾昭谦在正厅接待客人无法脱身,谢怀莹便来这后院厨房之中找顾明朗。 一到厨房之中,便知道发生了这命案,并且让所有京城权贵人物吃了人肉,她恶心呕吐之后,有气无力地被顾明朗扶着安慰,“母亲,这事您不要担心,儿子自会处理。” 谢怀莹毕竟不知一般大家闺秀,惊吓震愕之后很快便冷静下来,有条不紊地低声吩咐顾明朗注意侯府体面和安危,随即便打起精神,由人扶着从容不迫地起身,说道:“我去看看前厅,这里已经乱了,前厅不能乱。”她深深地看了顾明朗一眼,说道:“你只管放心,前厅那边的人,我替你看着。” 前厅之中的人若是知道厨房之中的事情,恐怕不仅是平安侯府的危机,整个京城恐怕都会生变。 不愧是陈郡谢家的女人,更不愧是侯门将军的夫人!木梓衿,看着谢怀莹离开的背影,冷冷一笑。 收敛起心头对谢怀莹的惊叹,她转身看着顾明朗,说道:“将军,根据刚才对这三具尸骸的检验,可以推断这其中两人,一人左手有残缺,一人曾经从高处坠落,身体右侧有疾,另一人虽无明显的特征,但其身材高大,骨骼健壮,且一些骨骼之上,依旧可见复原留下的痕迹。这说明,这三人其实会经常受伤,且所受之伤,并不是平常偶然摔打或者小打小闹才导致的。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三人,是军中之人,没错吧?” 众人再一次惊讶地看着木梓衿,这人其貌不扬,形容枯槁暗黄,身量娇小羸弱,可那双垂角的眼却精睿清朗。她说话斩钉截铁,清晰有力,虽然是在询问顾明朗,可却没带有多少疑问。 顾明朗惊怔地看着木梓衿,点点头,“没错。”他走到那三具尸骨前,垂头悲沉又愠怒地看着那三人,侧于身侧的拳头紧紧拽住,怒然发抖,“这三人所受的伤,的确并非常人所能承受。你刚才所说这人肩胛骨的伤,伤口略弯,且伤深入骨,这种伤,我在军中常见。我带兵戍守边关多年,与胡厥交锋不下数千次,最清楚胡厥人擅长使用弯刀!胡厥人善于骑术,且生得彪悍魁梧,力大无穷,从马上向我军将士砍下弯刀,自然先砍头颅或者脖颈,军中将士若是能闪躲,也无法完全避开。此人就被胡厥人的弯刀砍中肩膀,所以才留下此伤。” 他摸了摸那块肩胛骨,“去西北边关第四年,与胡厥有一场大战,那场大战,死伤无数,损伤惨重。”他抬头,看了看宁无忧,笑了笑,“想必楚王殿下,也知道那是哪场战役吧?” 宁无忧敏锐的目光沉静无痕,只是微微看了他一眼,说道:“塔拉草原之战。” “没错。”顾明朗点头,“塔拉草原之战,战况无比惨烈,我军以八万之力对战胡厥十万。草原开阔平坦,无处藏身,胡厥人比我军更熟悉草原,所以事先在草原之上布上陷阱,我军先锋攻入,便落入胡厥人的陷阱之中。那陷阱诡谲残忍,有的是深坑,坑中埋了尖刀,有的虽然没有尖刀,可落入之后,却又重石碾压。” “这个人,”他指着第二具尸骸,说道:“这人,便是当年攻入草原先锋的将士,因为落入胡厥人陷阱,右侧身被重石碾压,所以才导致如今不良于行。这两个人,都是跟随我多年出生入死的战士,一个是昭武校尉,一个是中郎将!考虑到他们受了重伤,已不便于跟随我在西北作战,所以我此次才带他们回京,想在京中帮他们另谋官职。若不是受了重伤,他们如今还是战场上铁骨铮铮的男儿!何至于被人分尸啃食!?” “那另外一人呢?”木梓衿虽然被他一番陈词感动,可心中依旧有疑惑未解,“这第三具尸骸,又是谁的?” “这个我不知。”顾明朗摇摇头。 “不管是谁。”木梓衿蹙了蹙眉,“砍杀,分尸,啃食,凶手的手段极其残忍极端,若不是对这三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又岂会如此?”她转身,看着顾明朗,问道:“将军,既然你熟悉昭武校尉和中郎将,可知他们平时可有和谁结仇?” “他们虽然都是京城中人,可多年前就随我到西北参军,如今才刚刚回京不过几天,又怎么会有仇人?” “既如此,”木梓衿微微凝神说道:“将军只好盘问这厨房中的人了。” 厨房管事的厨房一直瑟瑟发抖地跪在一旁,木梓衿说的每一句话,对于她来说都好比凌迟。 “我问你。”木梓衿缓步走到那管事妇人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微微蜷缩的背,“你在厨房之中管事多年,何以连羊肉都分不清?” 妇人全身一颤,一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回……回大人的话。”她脸色吓得惨白,身边站立的人,个个身份贵重,只一句话就可决定她的生死,她哽咽颤抖,说道:“奴婢虽然在厨房之中管事,可……可这羊肉,并不是我的擅长。原本,奴婢也是想让人直接去园子将牛羊宰杀了运进府的,可是……可是将军自己带有西北的厨子回来。那厨子说,她做惯了西北的羊牛肉,知道如何选羊选牛,又懂得如何宰杀牛羊,并不需要我们府中的人帮忙。” “如今这府中所有的牛羊都是那西北的厨子宰杀的?”木梓衿问道。 “是。”管事妇人连连点头,“只因为那西北的厨子是将军亲自带回来给寿宴做羊汤牛肉的,而……厨房中也没有人擅长西北菜,所以不便插手,我就让那西北厨子一人去办理了。” “从到园子宰杀,再运进府中,以及烹煮腌制,都是那厨子一人完成的?”木梓衿再一次追问。 管事妇人缩了缩肩膀,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运进府之前奴婢不知,可运进府中之后,烹煮腌制,奴婢派了人给她打下手的,若非如此,这么大一个寿宴,那厨子如何能完成?可是……”她“砰”一声,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将军,”她直起身,跪爬到顾明朗身前,哀戚焦急地说道:“奴婢是真的不知道这羊肉里……竟然有人肉啊……您就是借奴婢十个胆子……别说是杀人奴婢不敢,何况还是将军军营中的将士……” 顾明朗有些不厌烦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微微推开,朝着外面的守卫说道:“去把西北厨娘杨刘氏带过来!” 门口的守卫还没有应声去带人,便看见一个人匆匆忙忙的从门外走进来,仓皇地跪在众人身前,说道:“王爷,将军,有人自首,说是承认自己杀了人并且分尸……” 众人心头一惊,木梓衿全身微微僵了僵,听到顾明朗怒道:“是谁?马上给我带过来!” 竟然没想到,案子审理到一半,还会有人主动自首的。而如今这平安侯府寿宴分尸上桌案,真相就要浮出水面,其实就算没有人自首,众人心头都有了答案。 真凶,就在这平安侯府之中! 第34章 有人自首 平安侯府之中,平地骤起冷风,院落中的树木花草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咳咳咳……”门外一阵压抑却沙哑地咳嗽声传来,风起云涌的门框之中,一身着圆领青袍的人款步被人押着走了进来。 风将他单薄的衣袍吹起,宽大的袍子随风扬起,勾勒出里面瘦弱如饿殍一般的身体。 木梓衿微微眯了眯眸,紧紧地看着这个被守卫带进来的读书人。之所以知道他是读书人,是因为他身上的衣服是本朝读书人喜爱穿的直裰。 此人一身布衣,衣袖宽大飘逸,看起来颇有几分闲人雅士的风骨,只是脸色苍白,形容憔悴,消瘦枯槁如饿殍,还一直咳嗽,如患重病一般。他被人带进来,略微在站了站,目光沉静淡然地环视了一番,随即敛衽跪下,“罪民,叩见将军。” 很显然,他环视了一圈之后,只认识顾明朗,其余的人,以他的平民书生身份,是没有机会见的。 “杨慎!?”顾明朗错愕又惊怒,“怎么是你!?” 杨慎?羊肾?木梓衿一听这人的名字,微微愣了愣,又发现一旁站立的宁涛脸色又开始微微发青,心头有些同情和好笑。刚刚吃完混着人肉的羊肉汤,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与羊有关的东西,而这人,叫什么不好,却偏偏叫羊肾? “你说你杀了这三人?”顾明朗沉声问道,他看着杨慎目光复杂又愤怒。 “是。”杨慎抬头,平静地与他对视,刚一抬头,便又低头捂住嘴咳嗽起来,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之后,他苍白的脸色都泛出红晕与汗水。 宁无忧微微退开几步,走到了木梓衿身后。 木梓衿轻笑一声,看着杨慎,问道:“既然你说,你是杀了这三人,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杀的?” 杨慎用手捂住胸口,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位是……” “你别管我是谁。”木梓衿挥了挥手,“你这么急着想要自首,当然就要说清楚情况,免得冤枉了你,不是吗?” 杨慎微微紧张地低头,喘了喘气,说道:“人的确是我杀的。” “什么时候杀的?”木梓衿问道。 “前天晚上。”他回答道。 “凶器是什么?”木梓衿眯了眯眼。 “是斧头。”杨慎垂着头,“我用斧头将这三人砍死之后,再用宰羊的屠刀将他们分了尸。” “哦?”木梓衿轻轻挑眉,走到一堆木柴前,从上面捡起一把沉重的斧头,再拿了一根完好的木柴,慢慢走回来,说道:“你为什么杀他们?” “有仇。”杨慎坚定地说道。 “什么仇?” “……”杨慎张了张嘴,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血海深仇。” “好一个血海深仇。”木梓衿也不再追问到底是什么血海深仇,只是颠了颠手中的斧头,将木柴放到地上,再把斧头递到杨慎的面前,说道:“既然你说,你用斧头砍杀了这三人,那不妨,就给我们演示演示,你是如何杀的吧。” 她指了指地上的木柴,说道:“你就把这块木柴当成那三个人砍。” 杨慎迟疑了一会儿,撑着膝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轻轻地咳嗽几声之后,拿起斧头,再将地上的木柴放好。 举起斧头,晃晃悠悠往下一砍——却砍偏了,一斧头砍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斧头随之震动,杨慎大口喘气,手一松,斧头便掉落在地。 木梓衿等人沉默侧目,微微摇头。 杨慎心头大急,匆忙又将斧头颤巍巍的举起来,再一次砍下去。这次倒是砍在了木柴上,可是斧头浅浅的落在上面,木柴依旧完好无损,只是缺了一点点口。 顾明朗气得狠狠地抽气,全身颤抖僵硬,却隐忍不发。 木梓衿轻叹一口气,将斧头轻轻松松的从杨慎手中夺过来,说道:“杨慎,你在说谎!你想替谁顶罪?” “我……我没有,没有说谎!”杨慎仓皇不已,脸色发白,又怒又急,“就是我杀了这三人……是我用斧头将他们砍死,再……” “既然是你用斧头将他们砍死,你为什么连斧头都举不动?”木梓衿厉声打断他的话,她一双沉利双眸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说道:“看你的样子,瘦弱不堪,有气无力,连走路都会摔倒风一吹都会飞起来的人,说话都气喘吁吁,又怎么会有力气砍杀三个大男人,何况还是三个军人?虽说这三个军人其中有两个身体有疾,可军人作战沙场,搏杀经验丰富,就算身体有残,可是若是要杀你,也易如反掌!你一介文弱,又怎么杀的了他们?” 杨慎顿时震惊急乱,捂住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颤抖的手重重地捶打胸口,死死地将咳嗽压下去,“人,就是我杀……我杀的。” “混账!”顾明朗一拳狠狠捶打在桌上,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将他狠狠地提起来,“事到如今你还想说谎!你当本将军如此好欺骗!?”他目次欲裂,全身战栗如即将爆发的猛兽,“说!你是不是想替你母亲顶罪!?” “不是不是……”杨慎飞快摇头,脸色骇得惨白。 “来人,将杨刘氏给我带过来!”顾明朗一把将他推开,对守卫大声吼道! “不——”杨慎摔倒在地,连忙站起来,急急忙忙又悲痛绝望地拦住顾明朗,“将军,将军,不是我娘杀的,不是我娘!我娘对将军忠心不二,一直追随将军,又怎么可能杀害将军的将士……” 可惜如今没有人再相信他,他被几个守卫拉开,按到在地上,不断嘶吼哭喊,却回天无力。 门再次被推开时,阵阵冷风呼啸而来,院落之中已经风雨欲来! 进来的人不是杨刘氏,而是顾名城,他急匆匆走进来,在顾明朗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顾明朗压抑住悲怒,说了声:“将这里收拾一下,随我去偏厅。”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看了看顾名城,顾名城俩忙拱手道:“楚王殿下,这里怎能是您来的地方,还是请您随我重新入席吧,正厅之中筵席正酣,这厨房马上就可以重新布置,上新的菜色。” 厨房后院已经悲痛惨烈,危机重重,而正厅之中却依旧能保持欢声笑语、朱门酒肉,一片太平。果真是权势滔天、无所畏惧了,还是真的没有把这几条小小的人命放在眼里呢? 楚王宁无忧淡然一笑,道:“比起去正厅吃东西,本王更喜欢留在这里看戏。”说完,也不理会顾名城,跟随顾明朗,将这案子的审理移到了顾明朗居处的偏厅。 一路之上,春风料峭,院落之中树木花草被风吹得狰狞乱舞,天际乌云压下,似有阵阵闷雷滚过,木梓衿不禁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 “快要下雨了。”她说道。 宁无忧也停住,站在她身后,轻叹一声,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说,那凶手在杀人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的家人?”她胸口有些沉滞,轻声问道:“我看那个杨慎年纪还小,又患了重病,若是连……” 宁无忧微微蹙眉,双眸之中似如天际阴霾,“他与你不同。”他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那凶手杀了人,自当为自己的罪孽负责。而你的父亲……” “我知道。”她转过身去,目光看向被守卫押着往前走的杨慎,见他一脸的悲恐和绝望,就不由得想起刚刚失去父亲的自己。 同样为人儿女,自然希望父亲健康平安,若是得知相依为命的亲人即将面临灭顶的灾难,只会恨不得亲自为其承受! 所以杨慎才有胆量,以病弱之躯来为自己亲人顶罪! “你还真别扭。”宁无忧冷笑一声,“要抓凶手的人是你,抓出凶手的人也是你,如今凶手已经快要伏法,你现在却在这里表现得很后悔?若是今后你抓住杀害你父亲的真凶,得知那真凶也是个可怜之人,岂不也会心生怜悯?” 他语气讥诮嘲讽,字字说得如剜心的刀一般。她蹙眉,豁然转身看着他,怒道:“王爷多心了!”说完,她抬脚带着气愤跟着顾明朗往前走,不再去看宁无忧。 宁无忧沉了脸,默默地跟上。他是楚王,却发现这几个月对木梓衿太好,以至于她现在竟然敢给自己脸色!? 一行人到达偏厅之后,守卫押着杨刘氏进来! “娘!”杨慎看见自己的娘被人押着推进来,大喊一声,自己先跑过去将她挡在身后,“将军,将军……我娘不是凶手,我才是……是我……” “杨慎!”杨刘氏大喝一声,声音沉厚有力,一点也不见悲戚与惶恐。她飞快上前两步,扯住杨慎的肩膀,抡起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杨慎的脸上—— “啪!”响亮的耳光瞬间让偏厅之中一片寂静! 众人没想到,这杨刘氏一进来,不但不知认罪悔改,反而先出手打人,而且打的还是一心保护她的儿子。 杨慎被杨刘氏一巴掌扇倒在地,羸弱的身体趴在地上,用手捂着脸,不可置信惊恐的看着自己的母亲。 木梓衿微微眯了眯眼,审视地看着杨刘氏。不过三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却已经花白,干厚的脸上,肌肤已经有了干裂又深刻的细纹。 一身粗布短衣,灰蓝色长裤,虽旧却干净,虽在厨房,衣袖之上却不见半分油渍。 她此时悲怒地瞪着地上的杨慎,目光愤怒又悲怆,“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我何时让你跪地求人!?” “娘?”杨慎捂住脸,眼眶赤红,却死死咬住唇,“娘,我……” “不准哭!”杨刘氏低喝一声,“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大男人可在沙场战死,却不能屈膝受辱。大丈夫可在战场上流血牺牲,却不可懦弱流泪……”她闭了闭眼,“这是你父亲临走前,对你说的话,你难道全忘了?” 杨慎低头,哽咽不语。 第35章 杀人真凶 偏厅之中,不如厨房那般杂乱,进来的人,除了宁无忧宁涛以外,其余人都站着。 “杨刘氏。”顾明朗先开口,目光沉沉的看着杨刘氏,问道:“我军中的昭武校尉和中郎将,可是你杀的?” “是。”杨刘氏听见顾明朗发问,慢慢地端正站立,抬头看着顾明朗。那悲愤的眼眸,看向顾明朗时,似乎是有几分尊敬。“原本,我以为至少会缓几天才会知道此事,却不想,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她不会想到,这场筵席之上会出现木梓衿,而木梓衿,却懂得分辨羊肉和人肉。 顾明朗愤怒又失望,“我待你如何?你何以要如此对待我军将士?” “将军待我和慎儿恩重如山,就算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杨刘氏脸上露出愧色,她微微垂眸,不敢再去看顾明朗的双眸,怆然一笑,“将军,那三人的确是我所杀,与我慎儿无关。请将军看在我多年追随的份儿上,放过他吧。” “娘……”杨慎挣扎着从地上起身,担忧地看着她。 “你既说你是你杀的?你是如何办到的?”木梓衿问道。 杨刘氏诧异地看了木梓衿一眼,微微抬了抬下巴,“你是谁?我杀军中之人,自然与将军交代,与你何干?” 杨刘氏自有她的骨气,虽然身负重罪,可她却不见丝毫犯罪的愧疚与惶恐,反而一身的正气凌然,似乎让人不敢直视。 “她就是颇得此案的人。”顾明朗说道,“若不是她,我还不知道,这羊肉之中竟混了人肉。” 杨刘氏惊愕,这才认真地看了木梓衿一眼,讥讽一笑,“原来如此……果然是,天理循环,报应……” “你是用斧头杀了这三人?”木梓衿问道。 “是。”杨刘氏没有丝毫犹豫与躲避,点点头,“我用的,正是我自家用的斧头。用完之后,擦干净了血,依旧放在家中的木柴上。” “分尸时,用的是你家中屠宰牛羊的屠刀。”木梓衿说道。 “是。”杨刘氏正视木梓衿,“大人果然英明。我将这三个狗官砍死之后,便用屠刀砍了他们的尸体!”她转头看向杨慎,“我儿子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平时连提水都困难,怎么可能杀得了那三个狗官?”她抬了抬手,露出自己的胳膊,“而民妇,民妇多年宰杀牛羊,烹煮牛羊肉,早就练得比男人还孔武有力,别说杀人,就算是一刀捅死一头牛都不在话下。” 木梓衿看了看她的身量,她身量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头,腰圆臂粗,结实有力,很符合尸骨之上伤痕被重力砍伤的特点。 “你何时杀了他们?”木梓衿问道。 “前天晚上。”杨刘氏说道,“大人不必再问。”她冷笑一声,“这三个狗官,有什么值得大人为其伸冤的?”她蹙了蹙眉,转身看向顾明朗,“将军,你在西北杀敌,可曾知道,这京城到西北,多少将士不是死于敌人刀剑,而是死于这百官的污秽贪婪?” 顾明朗微微一愣,“你这是何意?” “民妇得蒙将军垂帘,不至于流落,在军中做厨娘,也可照顾慎儿。”她噙着笑,眼神却凄苦,“将军回京,看得起民妇的厨艺,让民妇为侯爷与夫人做寿宴。这是何等荣幸?将军将我安排在园子旁看守牛羊,以便在在寿宴时宰杀。前天下午…… 她站立于中央,挺直腰身,不卑不亢,她慢慢地讲述,可口吻却怨恨又苍凉。 “前天,那中郎将与昭武校尉带了个人来园子,说是想吃我做的羊肉。我想,中郎将原本就对我和慎儿这对孤儿寡母照顾颇多,为他做一锅羊肉也无妨。于是就宰杀了一头羊,煮好了给他们吃。他们在园子的房中一边吃,一边喝酒,没让我在屋子里伺候。我原本也不打算打扰他们说话聊天,可却担心他们房中炖羊肉的炭火熄灭,所以就带了炭火,想为他们添一些。” 她说道这里,微微停住,转身看着顾明朗,问道:“可是将军,你可知道,我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 顾明朗微微蹙眉,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她冷笑一声,“将军可知道,朝廷每年都会下拨军士家属抚恤银两?” “这我怎会不知?”顾明朗疑惑地说道,“我身为西北军主帅,自然知道,在西北中作战抗敌的将士,其家人每都会得到三十两银子以作安抚。将士们以血肉保卫边疆,在战场之上得知自己家人能过得好,受到朝廷安抚照顾,在战乱出生入死时也会安心,就算战死沙场,到了九泉之下也会瞑目。” “安心?”杨刘氏嗤笑,“将军,你可知,民妇的丈夫,民妇的大儿子,全部都战死在西北的沙场之上,丈夫死了七年,儿子死了五年,我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抚恤银两?” “你说什么?”顾明朗惊怒大喝一声,“你说得可是真的?” 屋外乌云压过,一阵闷雷滚滚而过,震得人心头微微一颤。 木梓衿转头看向宁无忧,见他微微垂首看着手中的茶盏,但握住茶盏的手却微微一僵。 “真的?假的?”杨刘氏轻笑,“将军,若不是偶然听到那中郎将几人的对话,我还根本就不知道,原来战死将士的家人可以领到朝廷的银两!可怜我丈夫儿子用命换来的钱,我却一分都没有看见过!”她咬牙切齿,“前天,我站在那屋子外面,亲耳听见那中郎将三人说,每年的抚恤银两,都会扣押下来,不知用到了什么地方。甚至……甚至,就算扣押了朝廷拨给将士家属的银两,也不够花销调度。所以……” “所以什么?”顾明朗震撼不已,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死死地握紧拳头。 “所以,为了得到更多的朝廷拨款,有的将领,甚至故意带着将士出站,趁机在战乱时,将其斩杀!其后又称作是被敌军所杀,以牺牲将士的名义向朝廷多要拨款……更甚者,有从战场上受伤回来的将士,原本可以治愈,却生生让其自生自灭,活活看着那些将士伤势加重而死……”她闭紧双眸,哽咽抽泣,“我听到这些之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等到他们喝醉了酒,便趁机进去询问。那狗官,酒后吐真言,竟说出了真相。我心头一时急怒,还问到我的大儿子杨清,企图试探他。你才,那狗官说了什么?” “杨清?”顾明朗一怔,“这人我记得,他是中郎将部下的一名……”他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惊骇不已地看着杨刘氏。 “想必将军也想到了。”杨刘氏苦笑,“可怜我儿子,一心想追随他父亲上阵杀敌,做个英雄,却不料,被自己的同僚骗到战场,被那中郎将活活杀死了!”她勃然大怒,转身扑向顾明朗,“将军,将军!你说,我儿子忠烈!没有战死在敌人手中,却死在自己人的刀下!你说他的亡灵如何安生?你让他如何瞑目?” 顾明朗愤怒愧疚,久久不能言语。他震怒又悲痛,怒的是,这么多年,竟不知自己身边的得力的人竟是如此不堪!悲的,也是不知自己身边的人个个如此!更悲,自己带领的热血儿郎,一腔热血没洒在疆场之上,却被自己人活活杀死!他痛心疾首,愧对西北的百万将士,愧对那些死去的战士亡灵。更愧对大成国的每一个百姓,也无颜面对那些战士的家人! 此时,他更没有任何颜面,面对杨刘氏。 他本应该愤怒,杨刘氏杀了他亲信的属下,杀了与他出生入死的疆场兄弟……可是,如此他却发现,自己被人闪了耳光,扇得又痛又响! “你说,”杨刘氏一把将顾明朗推开,顾明朗悲痛,一时无察,竟被悲狂的杨刘氏退了一个踉跄,连退好几步。“你们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她哈哈大笑几声,“我当时就恨不得杀了他们,等到他们喝得烂醉的时候,提着我的斧头,一人一斧头砍在脖颈上,他们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就死了! 可是,那怎么够!?那怎么够!我这些年受的苦,我丈夫儿子受的苦,光是他们死了如何能够偿还?我把他们大卸八块,凌迟,扒皮、剥筋,碎骨!甚至想要将他们挫骨扬灰!可是我一想到,那些原本应是我丈夫儿子换来的钱,都被这些狗官贪了,贪到了那些高官权贵的肚子里,我就不甘心!所以我就把他们的肉混在羊肉里,我就是要让你们这些狗官,你们这些权贵狗吃狗!我要亲眼看着他们将那几个害了我丈夫儿子的人吃下去!狗吃狗,狗吃狗!” 第36章 案中真相 杨刘氏的声音和话语并不歇斯底里,却悲愤入骨,字字戕心。 厅外疾风骤雨,骤风卷地,呼啸淅沥,春雷闷鸣,厅内却霎时寂静! 有人轻叹,有人哽咽,有人悲痛,有人呆怔。 杨刘氏终于哭出声来,哽咽凝噎的呜咽之声,与厅外轻滚过的闷雷混杂,仿佛天地齐哭。 风吹动她染霜的发白,她看着顾明朗,目光朦胧,却没有任何哀切。如今她已经为丈夫和大儿子报了仇,心中已经没有了牵挂。 她慢慢走到顾明朗身前,欠身福了福,“将军,民妇自知死罪,就算凌迟也不为过。可我丈夫战死,大儿子被人杀害,杨家留在世上的血脉只剩慎儿,恳求将军看在我丈夫血溅沙场,终究与将军同战场的份儿上,绕过我家慎儿吧。” “娘,”杨慎扑过来抱住杨刘氏,将她挡在身后,“将军,我娘杀的都是狗官,那样的狗官,原本就死不足惜,若是我娘不杀,终有一天,他们这样的蠹虫也会被杀。难道将军愿意看着这样的贪官、这样的蠹虫苟活于世?” 杨刘氏轻轻拍了拍杨慎,“将军,我自知这件事情牵扯重大,这其中的关联又何止几个中郎将和昭武校尉这么简单?” “既然你知道此事复杂,牵扯重大,为何还要一时孤愤,逞一时之能?你若是能将此事告诉我,我定会为你和千千万万的将士讨回公道!”顾明朗说道。 “若是民妇告知将军实情将军就能真的为我讨回公道吗?”杨刘氏轻笑一声,空洞的眼神泛着讥讽和无奈,“将军可知道,被我杀害分尸的三人,除了昭武校尉和中郎将之外,还有谁?” “是谁!?”顾明朗厉声问道。 “兵部侍郎,周怀德!”杨刘氏丝毫没有犹豫,沉重地说出口! “兵部……”顾明朗身形猛然一晃,一瞬间,众人仿佛以为那魁梧巍峨的泰山险些崩塌…… 而坐在中央高椅上的宁涛豁然起身,震惊不已! 宁无忧微微抬头,淡淡的看了顾明朗一眼,若有似无地勾了勾唇。 大成国兵部掌管天下兵士和军队,是整个大成军队的核心!而这核心上坐的人,正是顾明朗的哥哥顾名城! 兵部侍郎贪赃军人抚恤银两,以致军人之中为贪得更多钱财而不惜戕害同袍。而这个罪魁祸首,竟然就出在自家? 顾明朗脑海之中瞬间一阵轰鸣,苍白一片! 自己在边关沙场拼死血战,自家兄弟却在贪污自己用血和命换来的钱财!可笑!可笑! “此事非同小可,本王觉得应立刻上书陛下,着人彻查此事!”宁涛神色凝肃严苛,“五哥,”他看向宁无忧,“你携领六部,手中也握着兵权,可知道这边关战将事关大成危亡安全,若是此时不善加处置,怕是军心不服,人心不服,天下难定!” 宁无忧慢慢起身,周身轻柔锦袍挺立如竹,清且贵,他只是淡淡地看着顾明朗,轻声道:“此事还是由顾将军自己定夺。”他轻笑了笑,“毕竟,顾将军是西北军主帅,最能代表他们,不是吗?” 顾明朗瞬间脸色铁青,整个人颓丧又失魂落魄。 木梓衿没想到一件杀人分尸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若是此事真的上书皇帝,那么顾家必定会遭大劫。而夹在中间最难做的人,无疑是顾明朗。他明明最在意将士,恨不得为自己帅下的所有亡灵讨回公道,可那罪魁祸首,却是自己的家人。 一面是亲情,一面是大义与责任。 宁无忧那句“一切由顾将军自己定夺”虽然说得风轻云淡,其实是一把无形的利刃,沉重地悬在了顾明朗心头。 宁无忧就是笑里藏刀的狼!木梓衿咬牙切齿地想。 “看来侯爷这寿宴,本王也不好再留了。”宁无忧清淡地说道,“既然如此,六弟,我们走吧。” 木梓衿踟蹰地看了看杨刘氏母子,又看了看顾明朗,只好跟着宁无忧离开。 似乎有些不对,她迟疑地看着宁无忧的背影,只发现阵阵春雨之中,他清立挺拔的背脊淡漠冷清。似乎刚才那一场轩然大波,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再转头去看宁涛,刚才还口口声声说着此事事关重大的他,却风轻云淡地跟着宁无忧离开。 两人走在这偌大华美的侯府之中,如闲庭信步,连凄厉呼啸的风雨都成了那清贵背脊的背景。 “王爷。”她跟在他身后,轻轻地开口问道:“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宁无忧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淡淡的说道:“你还想如何?” 她怔了怔,不安地回头看了看那处偏厅,风雨之中偏厅模糊朦胧,一丝声音也无,也不知顾明朗和杨氏母子在里面到底如何。 “王爷就不担心,若是我们这一走,顾家的人便会对杨氏母子……”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其中的意味十分的分明了。 可宁无忧却只是清淡一笑,脚步依旧不停。直到绕过游廊,走过前院,等在前院之中的下人将伞递过来,为两位尊贵的王爷遮挡风雨,他才慢慢地回头看了看正厅。 正厅之中依旧热闹不已言笑晏晏,觥筹交错之中,欢声笑语里伴着丝竹管弦之声。顾家的人,分明就知道后院之中的风波,也知道了羊肉中混入了人肉,可就是丝毫没有受到丁点影响,依旧粉饰太平,依旧有恃无恐。 隔着濛濛雨雾,木梓衿有些气恼地看了看宁无忧,朦胧雨雾之中,他那双沉静淡然的双眸噙着冷笑,又转头看了宁涛一眼,端王宁涛会意,转头对等在前院之中的端王府小厮说道:“过来。” 那马车和仪仗队前的小厮立刻撑着伞,麻利飞快地小跑了过来。 “去将我的马带过来。”宁涛说道,“注意,不要惊动侯府中的人。” “是。”小厮欠身福了福,转身一溜烟儿冲进了雨中。 “五哥,我先走了。”宁涛对宁无忧说道。 “嗯。”宁无忧点点头,也没看他一眼,只是站在这回廊之后,透过雨幕向通往偏厅的道路看去。 “走吧。”宁无忧转身就走,丝毫没有任何停留,得知楚王要走,顾昭谦还抽空从筵席之中出来相送,宁无忧神色淡然不做多留之后,转身要走,却突然看见顾名城带着一行护卫匆忙往后院偏厅之中赶去。 木梓衿心头一沉,愤恨不已!那护卫赶往偏厅,难道是想趁着楚王和端王离开,去杀杨氏母子灭口? 她转头看着宁无忧,却只见他神色闲适,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向马车,还伸出右手,示意她扶着他上马车。她心头窝火,“王爷!” 他放下手,转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木梓衿!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她咬着唇,“王爷,难道就将杨氏母子放在侯府之中?你就不怕他们会被顾家人杀人灭口?” “那又如何?”楚王宁无忧清冷地说道。 “王爷难道不想抓住顾家人这个把柄?”她低声说道。她有时候看不懂宁无忧的心思,他如今已经携领六部,地位堪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有权利处理杨氏母子这件事情,甚至还能帮他们讨回公道,而且,抓住顾家人的把柄,打击顾家和谢家这个联盟,对于他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为什么他就是迟迟不动手? “这京城之中,几大家族的势力,岂能是想打击就能打击的?”宁无忧拿过她手中的伞,正转身欲走,突然听见院内传来一声短促的怒吼。那怒吼虽轻,可依旧落入了木梓衿的耳朵。 宁无忧轻轻挑眉,说道:“看来,本王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心头却百转千回,见他又重新进入了侯府之中,才立刻跟了上去。此次两人都没有通报,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又回了侯府,一路疾走,直奔偏厅。 刚才冷清的偏厅,此时已经被守卫重重围困了起来,偏厅之外,赫然站着顾明朗,他挺立如山,赫然挡在门口,与顾名城对峙! “明朗,你让开!”顾名城冷声喝道,“难道你想将那两人上交给刑部或者大理寺,你可知道,他们对于侯府来说,是灭顶之灾!” 顾明朗全身僵硬颤抖,绝望又愤怒地瞪着顾名城,咬牙道:“今天我是不会让的!杨氏母子是我西北军的人,我作为西北军的主帅,又怎么能让我军下的人被人随意宰割?” “你糊涂!”顾名城一脸的急切悲痛,“当初父亲让你参军,让你早日建功立业,不是为了让你如今做上了主帅来和我们作对的!”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顾家作对。”顾明朗依旧挡在门前,“大哥,你只需要告诉我,杨氏母子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只凭一个无知妇人的一面之词,你就要问我的罪吗?”顾名城冷笑,“在你的眼里,到底是至亲家族重要,还是你那些将士重要!?” 这无疑是一个沉重又困难的抉择。顾明朗闭了闭眼,轻笑,“大哥,将士们,跟随我八年,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同袍之义、同仇之情,你如何能够理解?若是没有他们马革裹尸,没有他们浴血奋战?又怎么会有我这个主帅?又怎么会有如今大成国内里的安定?若是让我知道,你的真的贪污了将士们的血和命……我……” “你要如何?”顾名城眼眸阴鸷狠戾,“难道你要杀了你大哥?” 顾名城全身僵硬颤抖,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第37章 剑拔弩张 阵阵闷雷闪过,疾风骤雨,剑拔弩张! 木梓衿和宁无忧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那偏厅,顾明朗以一人之力,就想挡住顾名城带去的守卫,若不是担心动静太大惊扰前厅之中的客人,恐怕顾名城已经一不做二不休带人冲进去将杨氏母子拿下了。 看来宁无忧离开是正确的。若是宁无忧不假装离开,顾名城也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带着守卫去拿杨氏母子。 他慢慢走过去,穿过重重雨幕,木梓衿高举雨伞,淅淅沥沥雨水落在伞上,声音轻灵而跳动。 “顾将军?”宁无忧轻轻开口,“本王竟不知,你和上书大人有何矛盾,亲兄弟,竟剑拔弩张的。” 顾名城豁然回头,诧异不已地看着宁无忧,立刻拱手道:“王爷……竟不知王爷去而复返,王爷回来,所为何事?” “无事。”宁无忧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只是淡笑道:“只是临走时,忘了告诉将军一件事而已。” 顾名城似是强行忍住脸上的诧异和惊讶,挥了挥手让护卫退下,恭敬地堆上笑脸,笑道:“不知王爷还有什么事想说。” 宁无忧慢慢走到偏厅门前,走上石阶,与顾明朗平视,似笑非笑道:“本王是想告诉顾将军,一定要保护好杨氏母子……以免被人,杀人灭口!” 风起云涌,话音一落,满院寂静! 顾明朗的脸紧绷阴沉,咬牙不语。 顾名城惊怔之后,轻笑道:“怎会?杨氏母子,不过是杀人分尸,自然会交给刑部的人处理,怎么会有人杀他们灭口呢?” “是吗?”宁无忧看着他手中的剑,轻笑着问道:“那刚才的护卫是何意呢?” “刚才……”顾名城脸上的笑容不改,只是须臾之间,便想好了应对之策,“刚才不过是有不匪之徒想趁着寿宴闯进来,被下官发现,所以才叫了护卫进来。” 木梓衿冷笑一声,“顾大人抓不匪之徒是假,想要拿住杨氏母子杀人灭口才是真吧?” 顾名城一记眼刀狠狠地看过来,仿佛要置木梓衿于死地般,“那杨氏母子,满口胡言,若不是上交刑部处理,怕是贻患无穷。” “上交刑部?”木梓衿点点头,“上交刑部,那也是刑部的人来拿人,然后再审问查证,顾大人是兵部的人,自然管兵部的事情,如今你带人围困杨氏母子,是不是越俎代庖了?”她冷笑,“何况,楚王殿下还在,王爷未曾发话,你怎么能擅自判定那杨氏母子就是满口胡言?” “王爷。”顾名城不再理会木梓衿,拱手对宁无忧说道:“杨氏母子杀人分尸,而且杀的还是朝廷命官,罪大恶极,本就该立刻拿下,如今他们在侯府之中,侯府的人个个受朝廷俸禄,自然该先将罪犯拿下,然后等刑部的人来拿人。” “此时恐怕已经不是刑部能管的了。”宁无忧说道,“杨氏母子所说话中,提到兵部官员官官相护勾结、贪污军银之事,此时本王还不太相信,但如今顾大人此举,反倒让我深信不疑了,若非心虚有鬼,又何必急着等本王一走,就围困杨氏母子?” “王爷!”此时,偏厅内传来一声叫喊,下一刻,偏厅的门被打开,杨刘氏被杨慎扶着走了出来。她刚才并不知那房中坐着的人就是王爷,可如今听到了顾名城对宁无忧的称呼,便知此时若是不向宁无忧陈情,她丈夫和儿子的冤魂,以及兵部之中的黑幕,怕是永远都不会见天日。她已经以身犯险,原本就是死路一条,可若是再连累自己的儿子,她没有颜面下去见自己的丈夫! 情急之下,她推开门,几步上前跪倒了宁无忧身前,重重地磕头,“王爷,民妇自知死罪,可民妇所说之事,句句属实!民妇恳请王爷彻查!还千万将士公道!” “罪妇!王爷面前岂容你大声喧哗惊扰?” “王爷……”杨刘氏跪在宁无忧身前,“王爷皇家贵胄,虽身份贵重,可吃的是百姓的粮,穿的是百姓的衣,走的是天下百姓铺的路,罪妇虽杀了那三个狗官,自知罪孽深重,罪妇甘愿承受任何惩罚。”风雨之中,她抬起头,跪直腰身,染了风霜的几缕白发随风轻飏,她抬头,眼底是一片坚韧,“我熬了八年,等了八年,盼了八年,从苦等,到等到我丈夫战死的消息,我却不敢相信。”她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那晚,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西北归来的驿兵将我丈夫的衣服靴履送回来,我呆呆地看着那染血破旧的衣服三天三夜,若不是我儿杨清陪着我,我恐怕当晚就要去找他。” “娘……”跟随出来的杨慎弯膝跪倒她身边,“娘,不要丢下我。” “慎儿。”杨刘氏抬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抬头看着顾明朗和宁无忧,“将军,王爷,你们可知道我丈夫平生最大的愿望?”她温柔一笑,那张充满风霜的脸上深情又追思,“我丈夫,出身虽然卑微,可我公公却是上过战场的人,每每听到公公口中所讲述的将士英雄,保家卫国,他都是满心的向往和满腔的热忱。九年前,他听闻朝廷之中招兵前往西北,他便拿出公公给他的剑,日夜苦练,练到累了饿了都不愿意停下。” 她嘴角的细纹轻轻扬着,微微的颤抖,“直到那天,他欢欣鼓舞地回来,说是他已经顺利参军,即将跟随前往西北。将军,你可还记得八年前西北军出征那天?那天阳光正好,满京城的百姓大臣官员,亲自送您和西北军出城,我当时带着清儿和慎儿也在其中。我满心不舍,只想着西北战场的艰苦的危险,临到头了还想将他拉回来。可是,当他英姿勃发昂首挺胸地跟随你出城时,我才发现,原来嫁给他这么些年,我竟一直不了解他。他是男儿,男儿建功立业,志在四方,他还对我说,他想成为儿子心中的英雄,成为儿子的榜样。将来有一天,战胜归来,他以自己曾是西北军为傲。” 她那天终究没有上前拦住他,只是看着他坚定执着又激情的背影,慢慢地模糊了泪水。 一分别便是两年,这两年期间,很少听到他的消息。偶尔有一两封信,也不知是时隔多久才被人送过来的。他们出生普通,他家虽然曾是将军侍卫,可身份依旧低等。但两人识字,虽不多,却依旧希望能通过薄薄的书信传递那份远隔千里万里的相思。 她记得,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时,他只在信中说:“安好,勿念。” 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她苦等干熬的心瞬间如枯木逢春。边关寒苦危险,至少她知道,他还活着。 第二封,已是一年多以后,她看到信时,担忧的心再一次提起来,而看到信中他的字时,又不知是苦恼还是羞涩。 他竟说了一句,他很想她,很想很想她。 都老夫老妻了,儿子都那么大了,又是朴素的人,少有这样的甜言蜜语,可看到那信时,她依旧是又甜又酸涩的。终究牵挂和想念,都化作等待和期盼。 可她没想到,紧随那封信之后,便是他的衣冠。送衣冠的人,让她节哀。什么是节哀?不过是几件衣服,一双穿得鞋底都磨光滑的军靴,还有那把段成两断的剑…… 那晚,她没哭,没出声,只是一手拿着他写的两封信,一手抓着他的衣冠……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叫做阴阳两隔,什么叫做千帆过尽…… 可悲痛的清儿却一直喃喃地说着:“不会的,爹不会死的……我不相信那是爹的衣服。” 她绝望抬头,干枯的脸瞬间泪湿,满头青丝霎那染了霜雪。 第三日,她的儿子杨清便背上了行囊,拿着他爹留下的剑,跪在她身前磕了三个头,发了重誓,不找到爹,就不会来。 没想到他真的没再回来! 她彻底倒下了,从此世界上只剩她和杨慎两人。想她也曾娇弱风流,也曾年轻风华,可一夜之间,她变作老妇,形同走肉。 那晚,年迈的公公去世的,她独自办完了公公的丧事,开始了新的打算。 因三年之内,家中死了三人。她不再受邻里欢迎,而是成了一个克夫克子的灾星。邻里丑陋嫌弃鄙视的嘴脸如风刀霜剑。甚至连乞丐都敢欺负他们孤儿寡母。 她不信命,不信邪,只信心头一股执念。西北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到了西北的人都死了?她心头始终恨,始终怨,可终究有一股执念。就算是死,也要追随着丈夫的灵魂。 她带着才十岁的杨慎踏上了去西北的路。 辗转千里,慎儿患了重病,一路上险些死去。她终于到了西北,刚好西北军中要厨娘,她得知西北军爱吃牛羊,平时连鸡鸭都不曾杀过的娇弱妇人,竟没想到自己敢拿起屠刀宰杀牛羊。 这一过,就是八年。八年,将一个温柔娇媚的女子,变成了西北军中凶悍粗壮的厨娘,为了一个丈夫的执念,她追随而来。如今回来,却得到的却是丈夫亡魂冤屈,儿子军中被害的消息。 “我过得太苦太苦,熬得太久太久,可为了丈夫心愿,就算在西北承受风霜也不怕!可我丈夫死得冤枉,就算是为国捐躯,他死后却依旧不能瞑目,我儿清儿死得不明不白,就因为京城之中,这些狗官的贪婪和肮脏!他们本就当诛!” 第38章 十恶不赦 风雨淅沥,春风黯然,庭院深深,满院清寂。只余下杨刘氏深切地声音。 她抬头看着宁无忧,恳求道:“王爷,我自愿伏法,也自愿到刑部认罪,可民妇死之前,想求王爷一件事。” 宁无忧只是轻轻地抬了抬手,将她扶起来,问道:“何事?” 杨刘氏并未起身,而是恭敬端庄地看着他,转头用手捧着杨慎的脸,慈爱又不舍得抚摸着,“我而儿慎儿,自幼身体不好,若非如此,恐怕他爹也是希望他上战场的。我人之将死,只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不我求他能够为父报仇,也不求他能建功立业,只求他一声安好。民妇恳请王爷,至少让他不要遭到那些贪官的报复和杀害。” 拳拳慈母之心,不过儿女平安,不过儿女康健。冷风吹过她满是风霜的脸,再抬眼,已是一片决然坚韧。 “娘……”杨慎悲痛欲泣,却死死地忍住热泪。紧紧地抓住他娘的手,到底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从小体弱在家,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娘,是慎儿的错,都是……” “慎儿。”杨刘氏抹了抹他的眼角,“不要哭,你跟着顾将军,你爹是西北牺牲的烈士,他为国捐躯,血洒疆场,我们永生永世为他骄傲。杨家的男儿个个英勇傲骨,就如你的父亲和哥哥。不要哭!”她低声命令。 杨慎抽泣哽咽,死死地咬牙点头。 “将军……”杨刘氏起身,刚向顾明朗欠身跪拜,突然听闻风雨之中一行人从斜面的后院穿堂之中鱼贯而来!那些人浩浩荡荡,竟有二十几人,各个腰佩长剑,青衣之上虎彪鱼飞!竟是刑部的人! 木梓衿豁然转头看着宁无忧,宁无忧勾了勾唇,微微摇头。 竟想不到,顾家的人行动这么快。正厅还在举办寿宴,而后院之中,就已经暗中叫了刑部的人来拿人了。 那刑部领头的人是刑部司李秋卫,年三十上下,官从五品,此时正疾步飞奔,带着身后的人,虎狼一般来势汹汹! 杨氏母子大骇,杨刘氏立刻将杨慎护在身后,目光直直地看着李秋卫。 李秋卫带着人站定,目光扫视之后,看见宁无忧,脸色变了几变,立刻跪地行礼,“下官李秋卫,叩见楚王殿下。” 宁无忧站在屋檐之下,檐下雨水珠帘,轻垂而下,隔着层层淡淡水雾,那挺立身躯高而远,却让人生畏。 “李大人。”宁无忧轻笑,“想不到你也来参加侯爷的寿宴,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他朝着李秋卫轻走两步,笑道:“我看这些人,个个腰佩铁剑,整装以待,竟不像是来贺寿的,像是来砸场的。” 李秋卫紧握的手微微缩了缩,低头道:“回王爷,下官是收到举报,侯府之中,有歹徒杀人分尸,罪大恶极,所以带人前来捉拿,下官也是,职责所在。” “本王竟不知道,刑部的人何时变得这么勤快了。”宁无忧将手拢进广袖之中,微微垂首看着李秋卫,笑道:“本王没记错的话,刑部尚书如今还在正厅中给侯爷祝寿,你带着这么多人出来,尚书大人可知道?” “这……”李秋卫全身微微一僵,又说道:“事出紧急突然,况刑部拿人,只要有人举报,罪行严重,可先将人带回去审问。” 宁无忧点点头,退了几步,又走回杨氏母子身前,说道:“如此,本王也不好插手你的事了。” 木梓衿诧异,她还以为宁无忧上前和李秋卫说这些,是为了帮杨氏母子,却不想,只是说了一堆的废话而已。 李秋卫站起身,从怀中拿出一份罪状书,念道:“兹有毒妇杨刘氏,残杀军士,砍杀朝廷命官,分尸烹煮,诬陷朝官,造谣生事之实,此乃十恶不赦之重罪!其罪当诛,罪无可恕,判即刻斩首!” 他气沛声洪的念完,将罪状书一收,对身后的人一挥手,说道:“将杨氏拿下!” 身后虎狼之人瞬间拔剑而出,围拥而上,杨氏母子犹如困兽,无处可逃。 “慢着!”慌乱之中一声怒吼,顾明朗腰间长剑铮然而出,他倾身而上,将杨氏母子护在身后,对李秋卫道:“李大人,杨氏母子乃我军中烈士亲属,就算有罪,按我朝《军民疏令》,也应该对其以礼相待!” “将军,”李秋卫拱手,“下官定当对其以礼相待,还望将军不要让下官为难。” “明朗!”顾名城伸手抓住顾名城握剑的手,厉声喝道:“让开!” “将军!”剑拔弩张之中,一道温柔沉静的声音响起,杨刘氏放开杨慎,慢慢走到众人身前,淡淡地说道:“我认罪,我愿跟着李大人走。只是希望,将军和王爷,不要忘了民妇的请求,保我儿不死。” “娘!不要抓我娘!”杨慎大叫,横冲直撞地就朝着杨刘氏扑过去,宁无忧伸手轻轻一推,将他推到在地。 “带走!”李秋卫厉声道。 杨刘氏豁然转身,深深地看了杨慎一眼,“慎儿……慎儿,娘要去找你父亲和你哥哥了……你不要牵挂娘。”她抬头,任由漫天冷雨浇在脸上,那皱纹纵横的脸,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苍天无眼,奸佞当道,我杨刘氏亲手杀了三个狗官为我夫与儿子报仇,此生无憾!”她仰天痛呼一声,猛然扑向李秋卫身边一位刑部官吏,只听见一声刀剑入骨之声,那官吏手中的长剑已经刺透杨氏身躯! “娘!”杨慎惨叫痛呼一声,扑向杨刘氏,扶着她躺下,看着透体而过的长剑,不敢碰触,抬头哀戚绝望地四处环顾:“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木梓衿和顾明朗首先上前,顾明朗急忙将杨刘氏抱起来,放到屋檐之下,吼道:“叫大夫!” “混账!”顾名城狠狠地闭了闭眼,一把将他拉开,“这样的毒妇死有余辜,她原本就罪大恶极,死了也是罪有应得,还救什么?” 木梓衿不顾其他混乱与怒骂,先检查杨刘氏的伤情。杨刘氏脸色苍白,目光涣散,神色颓靡,四肢无力,鲜血不断从她伤口之中流出。她先用手按住她的伤口,尽量止血,说道:“伤口在下腹部,虽然严重,却不伤要害,若是能拔剑,止血,应该还有救。” 听到杨刘氏有救,杨慎立刻扑过来,“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少年神色哀楚绝望,双眼赤红,神色癫狂。 “李大人,这罪妇已然伏法,但案情依旧要审,还是让人将她带回刑部,再做察看吧。”顾名城对李秋卫说道。 李秋卫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看着地上的杨刘氏,估摸着她已经没救,低声道:“带走。” 几个刑部官吏立刻上去,刚想伸手去将杨刘氏拉起来,突然之间身旁的杨慎撞开去,推开众人,转身伸手将一名官吏身上长剑拔出,疯狂的乱砍乱挥,“你们都不准过来!不准过来!” “杨慎!”顾明朗大喝一声,大步上前就想阻止杨慎发狂,杨慎被逼绝境,犹如一头困兽,他凄厉疯狂,后退几步避开顾明朗,一转身,将剑指向宁无忧。他瞬间上前一步,飞快地将剑架在了宁无忧的脖子上! “殿下!”木梓衿豁然起身,惊骇不已地看着宁无忧!那剑锋锋利,冰冷寒绝,此时落在宁无忧脖子上,一道极细地伤口渗出鲜血,染红他身上的锦衣。 他犹自神色自若,沉着脸看着杨慎,不动如山。而这庭院之中所有的人,却瞬间定住,犹如木雕,惊骇不已地瞪大了双眼。 “都不准过来,都不准碰我娘!”杨慎急促喘息,声音嘶哑,握剑的手不停的颤抖,他上前一步,走到宁无忧身后,十五六岁的少年举剑都困难,对着高大的宁无忧,却丝毫没有畏惧。他咬牙道:“都退开,退开!” “退!”木梓衿死死地看着宁无忧,担心他的脖子被杨慎割断,急忙让人后退。 “反了!给我立刻拿下!”顾名城怒吼一声! “顾大人!”木梓衿猛然转头怒视顾名城,“你没看到王爷在他手中吗?难道你想置王爷安危不顾?” 顾名城握紧拳头,狠狠地看着杨慎和宁无忧。宁无忧依旧笔直站立,脸色不改,从容冷静,一点都不见被胁迫的仓皇与惊恐。虽然他身受重伤,可他和杨慎比起来,想要脱离杨慎的威胁易如反掌,可他就是站着,一动不动,目光轻柔含笑,甚至带着戏谑。 众守卫和刑部官吏想要上前捉拿,却犹豫踟蹰,不敢上前,长剑在手,不敢造次,只是警惕森寒地指着杨慎! 杨慎在长剑围困之中瞪大了那双赤红的双眼,他一手拿剑,一手抹干了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伸手抓住宁无忧。 若是木梓衿灭看错的话,他抓住宁无忧的手正是那只抹过眼泪鼻涕的手。她再抬头,看见宁无忧狠狠地蹙眉,手狠狠地一僵,险些将杨慎推出去! 她咬唇,挑眉,心想,楚王殿下如今被人用剑架了脖子,手臂还被人用脏手钳制着,对于他来说,要命的不是那柄冰冷锋利的长剑,而是抹了鼻涕和眼泪的脏手。 少年神色癫狂绝望,转头对顾明朗说道:“将军,先救我娘!” “还不去叫大夫!?”顾明朗转身对身后一守卫大喝一声,声音如雷霆穿耳,震得那人全身一颤,转身就跑去叫大夫了。 第39章 朱门酒肉 风雨如刀,众人聚首,个个死寂沉默。 直到一个大夫被人提着跑了进来,见到这阵仗,吓得浑身发抖,连如何行礼都忘记了,众人才纷纷将目光转向大夫。 “看着干什么?救人!”顾明朗一脚将大夫踢到杨刘氏身边,立刻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地开始救人。 那杨刘氏浑身是血,已经神志不清,可那双涣散的双眸却一直看着杨慎。大夫几针下下去,杨刘氏闭上双眸,但是身上的血慢慢止住。 木梓衿问道:“可还有救?” “血已经止住,可不知是否伤及内里要害。”大夫全身发抖,回答的声音飘虚仓皇,磕头道:“得先抬到干净的地方,再做诊治。” “那就先抬到干净的地方。”木梓衿说道,“不如就抬到楚王府中吧。” “你一个小小女官,竟然擅自做主将罪妇带回王府?”顾名城咬牙切齿,声音满是杀气! “若是杨刘氏不得救,杨慎第一个要杀的可不是顾大人!”木梓衿眯了眯眼,“顾大人是觉得,一个罪妇比王爷的安全还要重要?” “你!”顾名城气得险些对木梓衿把剑相向。 “先抬到我居处侧室之中。”顾明朗说道,“让我身边的人严加守护。” 立刻有顾明朗的人将杨氏小心翼翼地抬走,连大夫也跟着过去了。顾明朗对杨慎道:“杨慎,我顾明朗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过要救你母亲,就会救你母亲,也会替我军下枉死的冤魂讨一个公道,你先把剑放下!” 杨慎却没有立刻将剑放下,而是微微推着宁无忧往前走,“都退后,退后。” 宁无忧微微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向前走一步。 所有的人立刻退后,却一直将几人围在中央,杨慎挟持着宁无忧,一路慢慢地警惕地朝着正厅走去,此时正厅之中,依旧热闹喜庆,摇曳灯影重重,张灯结彩,丝竹管弦歌舞升平,杯盏觥筹。 没人会想到会有人突然挟持着楚王殿下闯进来,守卫、刑部官吏等人,围困着一名少年,少年手中长剑架在楚王殿下的脖子上,一步一步走进正厅。 正厅之中,瞬间鸦雀无声,众人惊诧不已!原本沉醉欢乐的气氛瞬间凝固,人们脸上的笑容也霎时消失,犹如枯木! “这……这是……” 等反应过来之后,众人又是惊骇慌乱,不敢造次不敢上前,在少年步步紧逼之中,慢慢后退。 朱门酒肉,繁华盛景,此时之声狼狈狼藉,仓皇惊慌。 “大胆狂徒,竟然挟持楚王殿下?还不快速速放开楚王,否则死无葬身之地!”坐于正上方的寿星平安候顾昭谦脸色大变,眼露杀气凌冽,却强行压抑下去,立刻走到众人身前,将此时惊骇不已的京城权贵挡在身后,一身正气凌然,正色道。 少年杨慎双目赤红,满脸仇恨,戏谑又嘲讽地看了看这正厅之中锦衣华服的众人,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权贵高官,他满脸雨水,大笑一声:“这就是京城权贵?这些就是大成国的文武百官,可笑可笑!平时你们就喜欢鱼肉百姓,如今在这寿宴之上,吃到了真正的人肉,可还美味?是否如平时鱼肉百姓一样觉得美味享受?” 话音一落,满堂哗然,众人脸色恶寒惊诧,却不敢轻易相信! “不信!”杨慎冷笑,“你们刚才吃的羊肉汤,啃的羊骨,都是混了人肉的汤,混了人肉的骨!平安候这是要请你们吃人肉啊!如此人间美味,不知各位大人觉得味道如何?” 筵席之中立刻有女眷命妇惊讶叫喊,随即又是不断地呕吐之声! “众位,不要听此人胡言乱语!”顾名城立刻大声叫道:“此人之母,前夜杀了三名朝廷命官,并砍杀分尸,最大恶疾,如今被人发现,却想拒捕逃脱,疯狂之下竟挟持了楚王殿下!如此滔天大罪,还妖言惑众,应当立刻斩杀!” 杨慎将剑握得更紧,死死地钳住宁无忧,“我母亲杀的是贪官,砍的是奸佞,替天行道,有何大罪?何况,那三个贪官,贪赃军银,私吞西北烈士的抚恤银两,用来填满你们这些贪官污吏的肚子。 甚至有军中将领,为得到更多的抚恤银两,贪得无厌以至于杀害同军将士!我父亲,牺牲七年,家中不见任何抚恤银,我哥哥,被其上官中郎将骗入战场,在战场之中,没有死在敌军手中,而是死在那中郎将的刀下!那中郎将,罪行累累,杀害同袍,孝敬兵部侍郎,那兵部侍郎这样的贪官,竟然官列三品! 而我父亲和大哥死后,本应属于其家属的抚恤银,全都进了兵部的钱袋,全都入了这兵部尚书和兵部侍郎的腰包!我母亲揭发顾名城大贪官的罪行,却被顾名城反咬一口,甚至想将我们杀人灭口!” 少年痛心疾首,语速快,声音高,厉声喊出,声震正厅,声声入了这寿宴之上文武百官京城权贵的耳!正厅之中,顿时轰然炸响,声浪涌动,众人惊骇变色! “一片胡言!”顾名城脸色铁青,大声怒吼,脸色青筋吐出,肌肉颤抖,“这是诬陷,诬陷!我弟弟在西北军中英雄杀敌,我顾家人又怎么会贪污他军中应得的银两?这杨氏母子,杀人分尸,十恶不赦,企图脱罪!实在是罪不容诛!” “十恶不赦,好一个十恶不赦!”杨慎仰天长啸,讥讽戏谑不已,“我娘亲还没认罪,刑部的人就已经拿着罪状书前来捉人,难道这不是事先勾结好了?否则那刑部的人连查都没有查,又如何得知我娘杀人分尸?‘兹有毒妇杨刘氏,残杀军士,砍杀朝廷命官,分尸烹煮,诬陷朝官,造谣生事之实,此乃十恶不赦之重罪!其罪当诛,罪无可恕,判即刻斩首!’” 他一字不落的将刑部列的罪状背了出来,大声道:“我娘不过是杀了人,杀的还是贪官污吏,奸佞狗官!如何就十恶不赦?枉你顾名城还是朝廷命官,难道就不知道本朝《大成刑律疏议》中有定,十恶者:一曰反逆,二曰大逆,三曰叛,四曰降,五曰恶逆,六曰不道,七曰不敬,八曰不孝,九曰不义,十曰内乱!我娘亲既没叛逆,又没有降敌,更无不道不敬不孝不义,更没煽动内乱,哪里就十恶不赦?!” 正厅之中,满堂哗然唏嘘,有人闭口不言,有人面面相觑,有人义愤填膺,有人左右为难。 木梓衿静静地站在这正厅之中,只是看着宁无忧,看见他目光沉静,嘴角噙笑,虽然是被人挟持威吓,可他心头依旧是痛快的吧?没想到杨慎有这个胆量,竟敢挟持他到这寿宴之上,将顾名城的罪行公之于众。此时已经满朝皆知,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到皇帝的耳中。就算顾家人想要就此抹过,也不可能了。 而杨氏母子的性命,也更加不会受到威胁。若是杨氏母子一死,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一定是顾家!这平安侯府,寿宴变揭发大会,这场风波,怕是很久都不会平息了。 “各位!”顾名城全身颤栗不已,“那杨氏虽无十恶,可所犯之罪依旧赫赫滔天!她的确杀害朝廷命官,且将分尸烹煮,混入这羊汤之中……” 话音刚落,满堂呕吐之声此起彼伏。原本佳肴菜香四溢的正厅,此时充满酸臭污秽。 宁无忧深深蹙眉,沉着脸屏息。 顾名城说出羊肉有人肉的事实,是想让文武百官认同杨氏母子的罪行,却不料,满堂文武来不及愤怒就先呕吐,有的女眷更是直接昏死了过去。混乱之下,识趣的人又怎么还敢多留,纷纷起身告辞,明哲保身不牵连进去才是,又怎么还敢留在这平安侯府之中? 此事若是被皇帝知道,平安侯府怕是在劫难逃,这些和平安侯府有关联的人,也一个都逃不了。 众人明白过来之后,纷纷急忙告辞离去,惊作鸟兽散去一般。朱门酒肉,满堂繁华歌舞,一瞬间寂然下去,人走堂空。 木梓衿环顾四周,之间席间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似乎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离去。而坐于顾昭谦左下侧的青年男人,大约二十七八岁上下,体貌端肃,周身贵气隐隐不张扬,内敛沉稳,风神俊朗。 想必那就是陈郡谢家谢丞相之子谢瑾瑜,陈郡谢家自古以来便是世家大族,且自大成开国以来,皇后便多出于谢家,当今的太后,便是谢家之女,谢明妍。 谢家与顾家有联姻之谊,如今还不到最后一步,谢家人自然不好离开。 如今满堂寂静,木梓衿看看宁无忧,再看看顾明朗等人,不知这该如何收场。 顾昭谦转身指着杨慎,刚想开口责令他放开宁无忧,却不想,寂静地正厅之内又传来杂沓匆忙的脚步声,众人随声看去,见门口处,人潮涌动,刚离去的京城权贵百官,一个个都仓皇恭敬地走了回来。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众人已经分作两边,敛衽提裙,屈伸跪了下去,行的是叩拜天子的大礼! 第40章 尘埃落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叩拜,来着乃是当今圣上! 木梓衿立即跟随众人跪拜下去,微微抬头,见正厅堂皇瑰丽,一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明黄锦袍,满身锦绣河山、飞龙走凤,面容俊朗端正,周身威视赫赫,令人不敢逼视。 这正是当今圣上! 杨慎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俯首叩拜,低头看见指尖之上残留着鲜血。那是自己母亲自杀时染上的血。 “王叔!”少年天子一进正厅,先看向宁无忧,“王叔没事吧?” 宁无忧抬手摸了摸颈间的伤口,摇摇头,“没事,皇上怎么来了?” “朕若是不来,又怎么会知道王叔处于危险之中?”皇帝眉眼陡然之间变得凌厉愤怒,转身看向顾名城,“顾尚书,听说朕的王叔被人挟持,你却只顾杀人灭口,不顾朕王叔的安危?” 顾名城抬首,恭敬道:“皇上,王爷被歹徒挟持,臣本就该捉住歹徒以保王爷安全,怎么会是杀人灭口?” “你当朕年幼糊涂吗?”皇帝冷笑,“朕刚刚收到官员的弹劾上书,书中说,你携领的兵部贪赃枉法,私吞烈士亲属的抚恤银两,甚至有将士为保证贿赂上的钱不至于空亏不够,甚至不惜杀害同袍,用同袍的性命换取银两,你告诉朕,此事可当真?” 顾名城咬牙不语,面如死灰。 一场寿宴牵出重重惊天之案,这其中的关联,又怎么是如此简单? 皇帝、楚王、西北厨娘……这一层一层,看似偶然,实则步步为营,早有预谋。 “上书奏折之中,牵连兵部侍郎三人,各州府官员若干,县令数十,朕已经命大理寺的人即可彻查,已经带回几名州府官员,他们对贪污一事供认不讳。而他们的公认书上,重重牵连,最后都指向你顾名城!”皇帝脸色狠戾,杀意愠怒,“顾爱卿……” “皇上!”顾名城俯首重重磕头,“臣,的确受过一些地方官员的贿赂,可臣并不知那些钱,是贪污烈士安抚银两所得!” “不管是与不是!朕只需要查看结果!”皇帝厉声大喝,豁然转身,狠狠瞪着顾名城,“此案,朕交于五王叔处理,有罪,有关联者,一律不准轻饶!朕现在就革去你兵部尚书之职,立刻收监关押送往大理寺。兵马大元帅顾明朗,身为顾家之人,却不知劝解,不知体察军情,有失主帅之职,收回兵马大元帅封好,暂留京中查办。” 顾家人个个面色沉冷,垂首沉默,不敢再多言。 “至于平安候……”皇帝再看向跪在地上的平安候,又看了看跪在他身边的谢瑾瑜,眼中露出挣扎和矛盾。 “皇上,侯爷已远离官场,对此事并不知情。”宁无忧说道。 “既如此,还请侯爷多保重,留在府中好好休养吧。”皇帝轻声说道。 “皇上!”跪在地上的杨慎此时突然抬头,木梓衿来不及阻止他,他已经向皇帝跪爬过去,重重地磕头,“皇上,我母亲……” “此时朕已交给王叔处理。”皇帝不耐等他说完,便转身离去。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起身将杨慎提起来,狠狠地看着他。他犹自恍惚悲痛,却没有刚开始那般绝望。至少,皇帝的到来,让事情有了转机。 “五哥。”随皇帝一同前来的端王宁涛上前,“让太医来给你看看伤吧。” 宁无忧挥挥手,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道:“大理寺的人来了吗?” “已经通知大理寺的人去了。”宁涛说道。 “嗯。”宁无忧走到顾名城身前,说道:“顾大人,请随本王走一趟吧。” 这一日,如此漫长,如此惊心动魄,这一日,只是小小案件,便让京城之内格局改变。 窗外依旧是淅沥沥的春雨,冲刷着满员春枝绿叶,木梓衿回到自己的房中,拿出手札,将事情一一记下。 多日以后,她回想起皇帝转身离开那一刻,他昂首挺胸,背脊僵直挺立,垂于身侧的手紧紧地握住,指尖泛白,青筋微颤……这是他登基三年以来,处理的第一桩牵连朝廷高官的案子,也是他作为帝王,开始施展权术的第一件大事。 也许,经由此事,众人可知,那个曾经被先皇遗忘,不曾被给予厚望的皇子,已经是一位皇帝了。 懿德堂内,端王宁涛还未离去,木梓衿狠狠地洗了个澡之后,又涂上黄粉,画了眼角,一出门,刚好看见宁涛出来,连忙追上去。 “王爷。” 宁涛转身,看了她一眼,微微蹙眉,“是你?”他又挑了挑眉,“最近总觉得五哥身边有些不对劲,原来是因为换了个人。” 木梓衿一身女官服,对着行礼福了福,道:“奴婢难得能够入楚王青眼,是奴婢的福气。” 宁涛“咦”了一声,又细细的端详大量着她,随即又哈哈一笑,“难怪五哥愿意留着你,原来如此……” 原来如何?木梓衿不解。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宁涛问道。 “奴婢红线,今年十六。”木梓衿按着那红线的卷宗,说的都是红线的身份。 “哎,可惜。”宁涛摇摇头,“你可不知,在以前,五哥身边有个宦官叫做木梓衿的,深得我五哥的心,可惜了,可惜了……”他深深地看着木梓衿,目光审视又同情,“就你这副模样,怕是要在五哥面前吃亏的。” “为何?”木梓衿不解,她如今也就难看一些,可还是木梓衿,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可宁无忧是知道的。 “为何?”宁涛笑得暧昧又可惜,“你不知,我那五哥,可是个痴情的人,当初,他和那小宦官……哎,不提也罢,你找本王何事?” 不提她也知道是宁无忧和她假装情投意合掩人耳目的事情。她微微勾了勾唇,说道:“奴婢就是想问问,那杨氏母子,是如何处置?” 宁涛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却没有多加思虑,说道:“流放。” “流放?”木梓衿大惊,“是流放到何处?” “杨刘氏流放到西北沙洲做苦役,可她的儿子杨慎与此案无关,王爷没有牵连,况且,因他是烈士亲属,顾将军也来向王爷求过情,所以,杨慎并不会流放。但是,至于他会不会与杨刘氏一同离去,就不知了。” 流放……想来杨刘氏的伤好之后,与自己的儿子又是一番生离死别了。生离死别,总好过阴阳相隔,也算是他们的运气。她对宁涛行了行礼,说道:“多谢王爷。” 宁涛淡笑着,“还有得累的,本王还得去刑部一趟,今日便是那杨刘氏流放的日子,我受人之托,去给刑部的人说一声,让他们照顾照顾杨刘氏。” “今日?”木梓衿的心微微沉了沉。 “嗯。”宁涛点头,“是今日。” …… 这一日,冠盖满京华,绮丽绣京城。几名差吏押解着伤势未愈的杨刘氏一步一步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坊,走过满城繁华的街道。 她戴上镣铐,拖着铁锁,身体沉重蹒跚,脸上的神色却平静坚韧。身后杨慎抱着行囊,一步一步跟随而去,脸色沉重不舍。 沉重缓慢的脚步终于在城门口停了下来,杨慎死死地抱着怀中的行囊,那简单的一个布包袱,仿佛沉重千钧。可他始终不愿松手。 他一路哭喊着,让娘带他一起离开,一起前往西北。 可杨刘氏摇头。那西北,埋葬了她丈夫,埋葬了她的大儿子。千里孤魂,荒山孤寂。她被流放到那处,无怨无悔,至少若死在那处,便可与丈夫儿子共赴黄泉。她无怨无悔。 可杨慎太小。她慢慢转身,向着护送她到城门的顾明朗跪下,周身镣铐沉重寒冷。 顾明朗沉默,只将她扶起来。身旁杨慎已满脸泪水。 他说,娘,带他走。 她摇头,看了看顾明朗。顾明朗点头,轻轻拍了拍杨慎的肩膀。 这一日,她走出京城,再一次走向西北。前方千里迢迢,万里跋涉,她走得义无反顾,无牵无挂。身后杨慎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跪地垂首,至此以后,世间或许只剩他一人,唯一能拥有的,便是娘亲临走时看他不舍的眼神。 “娘亲……” 九州万里,苍穹之下,这京城繁华,掩埋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 次日宁涛便将此案的卷宗给宁无忧送了过来。 宁无忧一一查阅过后,用朱砂笔批阅,递给宁涛。 宁涛收好,疲惫了笑了笑,“此事总算是落幕了,只是,有人怕是不太好了。” 木梓衿为宁无忧斟茶,静静地听着。 “八弟这几日心情怕是不好,一直责怪这五哥你呢。”宁涛说道。 贤王?她转开的脚步一顿,又好奇地问道:“八王爷他怎么了?” “怎么了?”宁涛大笑,“吃了人肉还能怎样?成天在府上鬼哭狼嚎,连饭都不吃了,我得去瞧瞧他,免得他真绝食饿死了。” “王爷绝食?”她咬了咬唇,没想到这宁浚,还真是小孩儿心性啊。 宁无忧蹙了蹙眉,放下手中的笔,说道:“无非就是闹一闹,过几日就好了。我看他,未必会真的绝食。” “倒不是绝食,就是看见东西就呕吐。”宁涛说道,“这段时间啊,怕是很多京城的人,一看到肉汤,都会呕吐了。” 那寿宴之上,吃了人肉的阴影,又如何能够快速抹去忘记? 宁无忧对贤王绝食的事不感兴趣,将文书看完之后,起身进入了暖阁之中。 木梓衿只好和宁涛一起退出去。 “贤王殿下,真不太好吗?”木梓衿随口问道。 “我也就随口说说,他爱胡闹。还对人说,谁能够治好他呕吐的病,就赏银千两。”宁涛随口说道。随即也不理会木梓衿,独自离去了。 木梓衿呆怔惊讶的站在原地,瞪大了双眼,心头一阵猛跳! 赏!银!千!两! 若是得到这钱,比在宁无忧这王府辛辛苦苦划算多了! 木梓衿什么都不爱,可就爱那点钱财…… 所以她趁着天色不晚,宁无忧忙着处理贪污军银一案时,打算先去贤王府。 贤王府离楚王府有一段距离,木梓衿是楚王府的人,到达贤王府之后,只报了楚王府的名号,那守门的守卫就让她进去了。 京中之人,都知贤王风流,府中美姬舞娘皆是名动天下的美人。有人一曲红绡不知数,有人一舞舞尽清绝之色。贤王的美名,不是在朝堂皇族之中,而是在京城勾栏教坊之处。 木梓衿进入贤王府,原本以为能够听到歌舞升平、丝竹管弦或者莺语婉转,可进去了,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穿过翠玉屏风,眼前之境突然变幻。琼海湖畔玉楼升,瑶台玉宇转朱阁。 贤王府不似楚王府那般幽宁雅致,也不如平安侯府那般奢华富丽,可一步一景,一草一木,皆是仙境般美轮美奂。 穿过正院,流水潺潺,水雾澹澹,瑶台生烟。一轮明镜皓月湖上,升起七座高低错落飞拱流丹楼阁,飞流云岚之间,阁楼若隐若现。楼阁之间,飞桥相连,氤氲水雾,如虹如练。桥上霓裳舞曲,水袖轻抚,一曲飘繆,宛若天上之曲飘落凡间。 一瞬那间,木梓衿好像是忘记人间岁月,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 “哎哟啊!”一声惨叫从某处楼阁之中传来,瞬间将木梓衿恍若隔世飘繆之感打破!这惨叫如破钹般,鬼哭狼嚎,扯着嗓子尽情哭喊:“我太惨了,我太惨了,我竟然吃了人肉了……” “殿下,殿下……”声音未落,又传来无数焦急关切的喊声和脚步声:“殿下,就吃点东西吧,您已经一个晚上没吃了,不吃会饿死的。” “就让我饿死算了!”贤王宁浚痛哭怒喊,“饿死我算了!五哥太不厚道了,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是人肉,却不告诉我……他自己不吃,偏偏就看着我吃……” 第41章 大成宫闱 恍若人间险境的地方传出宁浚惨叫鬼嚎的声音,木梓衿才惊觉这里并不是什么神仙住的地方,而是贤王宁浚的府邸。 “这位姐姐,请跟我来。”为她带路的小厮躬身礼貌地带着她往前走,她没多想,便想要跟上,刚走了几步,一阵风吹来,将湖面淡淡云烟吹散一些,迎面路面之上,传来轻而细的脚步声,带路的小厮立刻将她带到一旁道路上,躬身避让。 来京中这些时日,木梓衿被宁无忧逼着熟习规矩,自然知道,这避让,是避让贵人。 她立刻隐身到一旁,躬身行礼,微微低头。听见那边道路上一行人慢慢地走过来,领头的是一位盛装华服的妇人,一身宫装迤逦葳蕤,艳丽生辉。 “哎,这孩子,从小就让我操碎了心。”那妇人十分懊恼的叹口气,“你看看他,成宗皇帝在时,总是被成宗皇帝责骂不修德政,不知勤俭,不知规矩。如今好了……真不知是福是祸。” “太皇太妃,”那妇人身边扶着她的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官说道:“您放宽心,自然是福,您想想,当年成宗皇帝之下,那么多皇子,如今谁还能像贤王这般,高枕无忧、不参与朝堂?明哲保身,做个富贵王爷,才是最好的。” “也是。”那妇人正是贤王之母,成宗皇帝的太皇太妃。她若有所思,说道:“想一想,当年跟我一起服侍成宗皇帝的那些姐妹……”她摇了摇头,“皇后姐姐啊,死得……” “太皇太妃,”她身边的女官打断她的话,“成宗皇帝皇后已然过世,如今的人记住她就好,还是不要妄自议论,以免叨扰她的亡灵。” “也是。”太皇太妃意味深长地轻叹口气,“我记得,无忧当年可是养在皇后身边的?” “是。”女官点点头,“他从小与先皇一起长大,与先皇情同手足,成宗皇帝皇后,更是对他视如己出。” “情同手足?”太皇太妃低声轻笑一声,“到底,这皇宫之中,有几分情是真的啊?你看看,先皇和成宗皇帝皇后去世时,他在苏州都不回来,若是他及时赶回来了,这天下,怕就不是如今这副情形了。” “太皇太妃,咱们不提这些。”女官谨慎小声地说道,“如今贤王爷,年纪也不小了,您今天来,不是来和王爷商量成婚的事吗?” “我和他商量了啊。”说起这个,太皇太妃可能有些来气,“你看他,说什么只要木梓衿一人,其他人都不要!我开始还想,那木梓衿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我儿这样牵挂,可让人去查,竟是个杀人逃犯!可见他真是糊涂了!明日本宫就奏请太后,本宫要在各大族中找一个贤能得体的女孩儿,看看合适,就把这婚事给定下了,本宫早就想抱孙儿了……” 一行人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木梓衿才慢慢起身,随着那引路的小厮朝着贤王宁浚的住处而去。 这贤王住的地方走了几步,才觉与其余王府没什么不同,妙就妙在那湖,还有湖水与楼阁之间的精巧结合,才营造出这样唯美绝伦的华景来。 拐了几圈,又见一行人款款而来,这次带路的小厮并没有避让,而是慢慢走过去。木梓衿见来人是一群少女,那少女个个俏丽多姿,各有千秋,每人怀中还抱着乐器,琵琶遮面,箜篌半掩,琴瑟在怀,玉笛横吹,俨然一幅绮丽美景。 “姑姑好。”小厮对着领头的一人行礼,“姑姑这就要回去了吗?” “是。”带着一群少女的人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教坊姑姑。京城之中教坊无数,有名的教坊几乎都被富贵家族的公子王孙包下了。 木梓衿暗暗大量这教坊姑姑,觉得没那么眼熟。看穿着,也不知道是京城之中那家教坊的。一行人退让一番之后,便各自离去。 终于来到宁浚的住处,里面已经没声了,只看见一白衣男人从房中出来。 她一骇!心头拐了好几圈! 一个男子从宁浚的房中出来!这真让人浮想联翩,而且那男子丰神俊朗,玉貌清姿,眉目如画,一举一动,如兰如竹,真的好像画中人一般。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多看几眼。 “拜见驸马爷。”小厮见到那男子从房中出来,立刻跪拜行礼。 木梓衿心头一怔,立刻跪拜!原来是驸马爷,只是不知道是哪个驸马爷?先皇有三个姐妹,柔嘉公主,文昌公主,还有一个最小的昭阳公主。 柔嘉公主尚且年幼,还未婚配,那么这位驸马爷,或许是昭阳公主和文昌公主的夫婿了。 “免礼。”驸马爷闻声笑着说道,目光却没落在两人身上,而是透过重重云雾,看着同向王府门口的道路,也没说多什么,直接就离去了。 木梓衿起身,对这小厮笑道:“不知这驸马爷,是哪位公主的驸马爷啊?” “这是昭阳公主的驸马。”小厮说道,“昭阳公主与驸马甚是恩爱,可是京中的一段佳话呢。” “哦?”木梓衿回头看了看还未走远的驸马,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关于昭阳公主和驸马的卷宗。昭阳公主是成宗皇帝的四女,原本已经许配了礼部尚书之子,可偏偏前几年,太后寿辰,家族之中的族弟来探望,这族弟便是如今昭阳公主的驸马谢瑞轩,公主对太后族弟一见钟情,誓死不嫁他人。最后硬是退了礼部尚书之子的婚,与太后族弟共结连理。 谢家人当然是乐见其成。太后出自陈郡谢家,谢家在朝堂之中如日中天,再添上公主驸马这朵花,虽然还不至于锦上添花,但是说起来,也算是一件喜事。 正思索之间,已经有人通传,正让她进去。她今天可是打着能治好贤王恶心呕吐的病的旗号来的,自然得先见到贤王宁浚。 进入贤王住处时,见到贤王宁浚有气无力地趴在软榻上,听见她进来的声音,也没抬一下眼皮。 “贤王殿下。”她行礼,又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决定早些解决了事情,快点回楚王府。“听说您这几日夜不能寐,神思倦怠,也无食欲,奴婢特意来给您想法子。”她讨好地站近了些,说道:“实不相瞒,奴婢略懂些岐黄之术,可为王亚茹排忧解难。” 宁浚苦着脸,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原来是你。”他一下子从软榻上坐起身来,“那日在寿宴之上,我便觉得你有些熟悉,可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熟悉……”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脸,说道:“如今我算是想起来了。你到底是有几分像他的,五哥,到底还是个念旧之人。” 莫不是说她像木梓衿吧?她心头一骇,不免有些慌张,她的脸色虽然变了,身份也由男变成女了,可骨子里,她仍旧是木梓衿,想改也是改不掉的。 “罢了。”他从软榻上跳下来,“本王也不是那样的人。”他点点头,“你说,你能治好的厌食之症?可我现在觉得肚子里全是人肉,一想到就恶心,你倒是说说,如何办吧?” 这个还不简单?木梓衿立刻堆起笑脸,说道:“楚王殿下说了,那日事发突然,他也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阻止您吃肉,事后想到,十分的愧疚,所以让小的来为您诊治。”她十分正经的胡说八道,“恰好小的这里有一副方子,一定可以药到病除!” 她一抬头,就看见宁浚又一次紧紧地看着她,当然是没看她的脸,而是看她的腰身,只听见他喃喃的说道:“想当初,梓衿的腰,也是如你这样,纤窕盈盈,不堪一握……” 木梓衿心头恶寒,立刻拱手,用广袖微微遮了腰,说道:“王爷说,若是能治好您的病,就许以千两?” “那是当然!”宁浚抬头,“本王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吗?”他伸手,递到她面前,“把脉吧。” 其实根本就不用把脉,她还是装模作样的切了切脉,然后写了一副方子。宁浚便让人将银票拿了上来,“这里是一千两,你收好吧。” “谢王爷。”木梓衿心花怒放,连忙将钱收好。想起当初遗落在宜水镇的钱,想起宜水镇中已然独自安葬的父亲,心中又有些低落。 “王爷。”屋外突然传来恭敬谨慎的声音。 “什么事?”宁浚转头看向门外,“进来说话。” 来人是贤王府中的下人,行了礼,说道:“驸马爷刚才离去了。” “咦?”宁浚疑惑,“怎么走了?本王还没有和他探讨一下呢?不是说他要亲自选曲吗?” “驸马爷刚才见王爷身体不适,探望了您之后,自己去和教坊的姑姑商量了一番,说是还没定下曲来,等过几日再来。” “哦。”宁浚挥挥手,“我知道了。” 那人下去之后,他又兴奋地对木梓衿笑道:“本王最近几日新得知宁璞坊中多来了几个善琴的女孩儿。便请来府中弹奏,恰好那日驸马爷也在,便也感兴趣。你不知道吧?”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想你也是不知道的,五哥那样呆板无趣的人,肯定是不会去教坊勾栏之中的。等过些时日,我带你去教坊里看看,开开眼界!” “多谢王爷。”木梓衿轻轻避开他,“楚王殿下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责罚……” “怕什么?”宁浚冷哼一声,“他敢让我吃人肉……我就敢让他的女官……” 木梓衿豁然转头看着她,“王爷想让我如何?” 宁浚哈哈一笑,“不如何不如何。”他摸了摸她的脸,“哎……你毕竟比梓衿难看太多了,可好歹也是我五哥的人啊。”他放开她,走到案几前,拿起一幅画轴,“我吃了人肉,原本是很糟心的,可一想到梓衿连死人都敢解剖,就觉得没什么了。” 第42章 名曲教坊 终于忍受不了宁浚间接式的发疯,木梓衿连忙称自己必须早点回楚王府,连忙告辞离去。 走出贤王府,发现那教坊之中的几个少女还没有离去,木梓衿也没多看,刚一转身,就听见有人叫她。 “这位姐姐。” 她依旧没停下脚步,可发现身后有脚步声紧追而至,“这位姐姐!您等等。” 她这才停下来,转身,看见一抱着琵琶的少女盈盈追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人。 少女走到她身前行礼,“这位姐姐可是王府中的人?” 木梓衿回礼之后,稍稍抬头看着她。这少女十七八岁上下,与她年龄相仿,可水灵软嫩,独有一番江南女子的婉约风情,一举一动,如清风抚柳。抬眼之间,眉目含情,韵致顾盼。倒是生得一副好容貌。 “我是楚王府的人,”木梓衿说道,“不知姑娘这是……” “哦,”少女有些失望,“我原本以为你是贤王府的人。”她笑了笑,“过几日,就是昭阳公主的寿辰,贤王想让教坊中的姐妹到公主府献艺祝贺,只是驸马爷眼光很高,好像是……” 木梓衿明白,这各教坊之中的人,想要一曲成名,在京城之中混口饭吃,就必须找个契机展现自己的才华,为人所知。见这少女并不是京城中的口音,便知道也许是刚来京城的人。 “姑娘的技艺想必很是高超,我只是个府中的下人,并不懂乐曲,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姑娘。”木梓衿说道。 “哦。”这少女更加的失落,还想说什么,她身后的妇人低声提醒她,说道:“姑娘,再不走,其他的姐妹可要生气了。” 少女抱着琵琶踟蹰了一会儿,对着木梓衿欠了欠身之后,转身离去。 木梓衿远远地看见她上了教坊安排的马车,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去。天色不早,天空之中几点寒鸦归巢,木梓衿心头一急,连忙向楚王府赶去。 京城之繁盛在夜幕之中可见一斑,千家万户,灯火阑珊,仿若星河亮起,灯海万里,连宫阙重楼,华宇千门,都在一片阑珊灯海之中。 木梓衿摸了摸怀中的一千两,走得更快了些。虽然这京城之中有军巡房,可自己亲自经历过“无头鬼案”便知道,军巡房只能保证基本的平安,若是遇到大一点的凶案,也许就没什么作用了。 如今身在异乡,寄人篱下,还被海捕通缉,必须事事小心,步步谨慎。 绕过几条街,果然看见军巡房的人已经出来巡查了,各城门的守卫也在换班值守。前方不远处,一辆马车悠悠行驶着,车帘掀开,露出刚才那张娇嫩精致的脸来。 想不到自己脚程挺快,还能追上外教坊的艺人马车。 “姐姐。”那掀开车帘看见她的人很是热情的叫她,还将车停了下来。她连忙快走了几步,追了上去。 “姐姐到楚王府,也是走这条道?”那少女问道。 “是,这条路近。”木梓衿说道。 “楚王府不就在前面吗,也快到了,这位女官既然是楚王府的人,那倒是可以和我们同路。”一道稍微沉重温和些的声音从马车之中传了出来,“不如上车和我们一起走吧。” “也好。”木梓衿走得有些气喘吁吁,坐马车也快些,就没推辞。上了马车,她才发现马车之中已经坐了五六个人,都是十七八岁到二十岁左右的少女,琴瑟琵琶,抱入怀中,有一人空手,但身姿轻盈柔软,还有一人见到她,盈盈一笑,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说道:“姐姐可坐这里。”声音珠圆玉润,气息平稳,中气很足。 “谢谢,能与京城四绝同车,是我的荣幸。”木梓衿说道。 “咦?”一身青色长裙,端坐于车内的少女转头过来看着她,“我们又没报姓名,你如何知道我们是京城四绝?” “这可托贤王殿下的福了。”木梓衿笑道,从左到右依次看过去,说道:“这位姑娘,十指纤细如兰,令人看了赏心悦目,可十指指尖上留有薄薄的茧,想来是常年弹琴。你应该是听琴姑娘。” “正是。”听琴微微一怔,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哎……我就靠这手吃饭了,可常年弹琴,长茧也是难免。” “那你如何知道其余三人的身份?”又有人问道。 “同样的,”木梓衿看向听琴身旁一人,“这位姑娘身姿柔软,身段轻捷婀娜,一举一动都优雅端庄,何况,尤其是她的腰肢纤细娇柔,应该是最擅长胡旋舞的锦娘姑娘。这位姑娘气息匀润,吐字清晰如玉,想来是一曲《□□》名动京城的阿娇姑娘。” “楚王府的女官果然不凡。”坐于正中央的教坊姑姑掩唇轻笑,“都说楚王殿下不近女色,不喜歌舞,我们教坊之中的姐妹,都还没见过楚王殿下。” “就是。”听琴连忙附和,“不知公主诞辰,王爷可会去?” 木梓衿蹙了蹙眉,思索了片刻,说道:“我只是楚王府中的女官,不敢妄加揣测王爷之事。只是,昭阳公主是王爷的姐姐,想来,王爷就算是不去,也会送上大礼的。” 众位教坊姑娘一听楚王可能不去,便有些失望。 “孙婉妹妹怎么不说话?”有人转头问一直在旁沉默不做声的孙婉。 木梓衿这才知道原来这叫她上车的少女叫做孙婉。她应该是擅长琵琶的,琵琶好啊,“犹抱琵琶半遮面”,弹琴、舞曲等,都重在技艺,而琵琶除了看技艺之外,还可以让人注意到脸。而这孙婉的脸,想来也是可以让很多男人见之难忘的。 “我……”孙婉怯怯一笑,“我可能是有些紧张。”她看了看木梓衿,问道:“姐姐,既然您是王爷府中的人,那你应该见过昭阳公主吧?她……她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很……很强势凶悍?” “孙婉?!”教坊姑姑脸色沉下去,“慎言!公主岂是你能乱说的?” 孙婉立刻缩了缩肩膀,垂下头去。 木梓衿微微挑眉,车帘随风轻飏,窗外灯火摇曳姗姗,映在孙婉脸上,照得如雪肌肤柔莹似水。她微微一笑,问道:“孙姑娘不是京城人吧?为什么会来京城?” 孙婉愣了愣,脸色微微发白,摇摇头,又见木梓衿目光审视探究,脸色又白了白,咬着唇。 “她是蜀地人。”教坊姑姑说道,“她是我一好姐妹的女儿。只因家人都去世了,才来京城投奔我的。” “是的。”孙婉立刻点头。 “原来是这样。”木梓衿一笑,“我曾经也见过一个蜀地人,他说,蜀地有一门绝活儿,叫做变脸,很是精彩,不知孙婉姑娘可看过?” “不曾。”孙婉摇摇头,“我……” “姑娘,楚王府到了。”马车突然停下来,木梓衿只好下车辞谢,目送这马车离去之后,才进楚王府。 回到房间中,刚想躺下,红袖便敲门而进,“红线,王爷刚才一直找你,你快去懿德堂。” 木梓衿心头一个激灵,立刻从床上跳起来,顺顺便便穿上鞋就往懿德堂跑去。 如今入春,懿德堂之内已经不烧火炉,但所有窗帘帷幔轻垂掩映,堂内烛火摇曳珊珊,静谧安详。 隔着轻垂的帷幔,她在门外等候了一会儿,直到里面传来宁无忧的声音,她才赶紧进去。 “王爷。”她欠身行礼。 宁无忧斜斜慵懒的靠在案几前,正在整理一本本文书奏折,见她进来,将一份尸单递给了她,“这是刑部今日上交过来的尸单,你看看,若是没有问题,便放下吧。” 她立刻双手接过尸单,十分的恭敬,放在眼前细细的查看,帷幕重重,光线幽然,她不由得靠近了案几一步,微微俯身,借着光查看。宁无忧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将案几上的灯火拨亮了些,微微向后靠了靠,灯火之下,那张黄脸烛火氤氲朦胧,摇曳火光清透而过,将她笼罩在旖旎柔光之中。她思索问题,依旧喜欢下意识咬唇,细白贝齿,莹润红唇,并不诱人晶莹。 他敲了敲案几,冷声道:“木梓衿,你瞧瞧本王府上,哪里有女人如你一般?” 她一怔,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算了。”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发黄,黄粉之下,干燥的皮肤似乎泛红,那细齿轻咬的唇上,起了些干细的皮,她此时正用牙齿轻轻地咬着唇皮,似乎是想将皮咬下来。 “嘶……”可惜用力过度,那唇上干燥的皮被她狠狠一撕,竟渗出血来。她立刻伸出舌头舔了舔,将唇上淡淡的血舔尽之后,抬头看见他深邃不悦的目光。 她低头,暗叹道,他肯定又嫌弃自己邋遢了。虽然她早起时,也用过他给的口脂,可一天下来,口脂早就被她吃下肚子了,哪里能润泽一整天? 她扯了扯唇,将尸单放在桌上,说道:“殿下,这三名官员的尸单没有问题。” 他愣了愣,目光微微恍惚,似乎无意识地从她唇上掠过,轻轻“嗯”了一声之后,点点头。 她慢慢地站直,背脊有些僵硬,见他依旧伏在案几上借着灯看书,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琉璃盏,水晶灯,烛影摇红,照得一切事物美好又温存。都说灯下看美人,会越看越美,此时她看着宁无忧,便觉得琉璃水晶之下的他,极其的美。眉如剪羽,眉宇凝绝沉化,灯下悄然流转,如墨玉生辉。连平日里冷漠淡然的脸,也变得柔和起来,光影勾勒,阴翳下,唇角似乎轻扬,扬起一弯好看的弧度。 第43章 几回魂梦 她暗自叹口气,她和他相比,就好比一块石头遇上了美玉。唇上带着血的咸腥味,唇角被撕裂的地方还有些刺痛,她又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同时目光轻轻一瞥,刚好见他抬起头来,他深眸注视人时,静若深渊,让她心头微微一颤。 他微微眯了眯眼,有些无奈还有些愠怒地看着她,“木梓衿,难道你就不知道该如何做个女人?”他放下文书,起身,走到她身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道:“穿上女人的衣服也不像个女人,也应该学学女人爱惜自己吧?” 这是在骂她还是在骂她? 她向后退了一步,“王爷,我从小就被当男人养,我以前都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男人!” 他一梗,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想要说什么,终究没开口。似乎又想到什么,说道:“你前段时间,说月钱不够?”他又坐回案几前的软座上。 她不由得跟着他走了几步,到案几前才停下,“您愿意给我涨月钱?” 他只是随手翻着书,外间,红袖端了他每晚都要喝的粥来,“王爷,夜宵做好的。” “嗯。”他依旧注视着手上的书,“放在那就好。” 红袖恭敬谨慎地退了出去,木梓衿立刻又问道:“王爷,您刚才的意思是……” 他握住书的手微微一顿,又继续拿起笔细细的书写,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下午去哪儿了?” “我去了贤王府。”她心头转了几个弯,但是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 “去做什么?”他问道。 “贤王病了,我去帮他看看。”她应答如流,“我好歹也是个郎中。” “郎中?”他抬头戏谑地看了她一眼,“以骗术为艺术的郎中?”他勾了勾唇,又问:“怎么看的病?” “把了脉,开了药方。”她煞有介事地说道,“我也是有医术的,把脉开药方还是会的!” “什么病?开的什么药方?”他蹙了蹙眉,目光如针一般,从她右手指尖上一掠而过。 “贤王就是吃了人肉之后犯恶心。”她说道,“他嫌弃自己肚子里有人肉,所以觉得膈应。我就给他开了腹泻的药,三天之后,他肚子里的人肉就可以排干净了。” 那双剪羽般的眉突然拧得更紧,他重重地放下手中的书,冷声说道:“你敢给贤王吃拉肚子的泻药?”他闭了闭眼,似乎是对她不忍多看,“我真是……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以前没见过,现在见过了嘛。”她低头噘嘴低声嘟囔,“好歹骗了一千两银子。” “嗯?”他又放下书,“什么一千两银子?” “呃,是诊金。”她说道,“给贤王看病,一千两诊金。” 他脸色突然阴沉了下去,又慢慢低头,拿起刚放下的书,冷冷一笑。 她怔了怔,不明所以。稍稍上前了一步,试探着问道:“那王爷刚才所说的,涨月钱的事?” 他不再抬头,淡漠的声音拒人千里,“你不是已经从贤王那里得到了一千两吗?想来,是不需要我给你涨月钱了。” 他眉头又蹙了蹙,说道:“楚王府之中,每个人的每一分钱,都必须来得正当。下人不可私自收受他人钱财,否则可逐出王府。”他淡淡地说道,“所以,你最好将那一千两交给出来。” “还有这规定?”她咬牙,“我不是私自收受钱财……” “木梓衿!”他声音沉下去,“你是楚王府的人,就算楚王府穷困潦倒,你也要必须跟随楚王府饿死街头,而不是去拿别人的钱,你可明白?否则,我只会怀疑你对我的忠臣。” 她一梗,拿了宁浚的钱,已经上升到对楚王的忠诚上了。楚王富,则她富,楚王穷,则她穷。她就是富死,或者穷死,也只能与楚王有关,而不能与他人有关?这就是楚王府的忠诚界定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查清付清死亡真相,为父报仇,洗清自己的冤屈,岂有什么不能忍? 她慢慢的从怀中掏出一千两银票,放在案几之上,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他抬手收好,又低头看书。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微微躬身的腰有些酸痛,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她才按捺下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急忙退了几步,躬身行礼,咬牙道:“奴婢告退。” 她怕自己要是不快些出来,就忍不住怒火。木梓衿,可以夺其志,甚至可夺其命,但是最讨厌的就是夺其财! 她气愤地回到自己房间之中,躺在床上脑海放空,不由得想起白日里遇到的教坊一行人。那京城教坊四绝倒是其次,主要的是孙婉。孙婉明显是在说谎,她说她是蜀地人,可并不是蜀地的口音。 这京城之中,各地人齐聚,甚至有四海番邦的商人,能遇见形形□□的人,蜀地人也不少,尤其是西市之中,各地商人小贩聚集,曾有蜀地的变脸的人在西市中唱戏,那特殊的口音说起京城话来,总感觉难忘。 而孙婉…… 算了,这些都不是她考虑的范畴。她吹灭了灯,翻了身,找了个舒适点的睡姿入睡了。 …… 自楚王从苏州回京,除了在朝堂之上见人,便一直没接待过端王和贤王以外的人。自从在平安侯府揭发人肉案子之后,京中的官员就更加不会轻易来楚王府。 入夜之后,屋外柔风如纱,带着春晚旖旎温柔。伴着深夜鸟啼,渐渐地远去。 木梓衿听见潺潺水声,如纱一般拂过脚底。她微微垂首,青丝随风飘过眼前,翦翦目光见脚下潺潺流水,如纱般拂过脚底。水中清荷娉婷而举,莲蓬硕大累累。 她扬起脚,再重重踩下,踩出层层水花,水花滴入莲叶之上,如珠落玉盘,晶莹剔透,在莲叶上翻滚几圈,滴入水中。 “梓衿,又调皮。” 她听见身后又温柔宠溺的责备声,还有轻柔淡然的笑声。她撩起裤腿起身,一转头,日光正照在她脸上,也将一池的清荷照得通透碧绿。她眯了眯眼,日光氤氲之中,眼中是一片绮丽陆离的红青相交,煞是好看。 在这样朦胧剔透的光影之中,她看见父亲站在身后,轻薄干净的青衫,一丝不苟的青丝以玉簪束好,俊朗容颜带着清俊温柔的笑意,风神如玉。 她看见父亲身旁的母亲,一身青色衣裙,随风轻飏,如水温和的目光深深地看着父亲,伸手为他将被风吹乱的腰带系好。 “哎……”她看见父亲摇头,对母亲说道:“咱们梓衿是个女孩儿,却偏偏没生个女孩儿的样。” “那又如何呢?”母亲低头轻笑,“男孩儿像你。” 父亲看了她一眼,审视又带笑,又转头看着母亲,“还是更像你。” “她更像他外祖父。”母亲走过来,将她从水边带远了一些,顺便见她随手采摘的莲蓬一一捡起来。 提到外祖父,父亲的脸色似乎微微沉了沉,看着母亲的眼神带着愧疚,“阿梓,若非我只是一个太医院正,我定会为……” “我嫁给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母亲用莲蓬敲了敲父亲的头,“别说这些胡话。” 父亲温柔一笑,“可惜梓衿是个女孩儿,若她是个男孩儿,我就让她去考取功名,然后为岳父大人洗清冤情。”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母亲摇摇头,伸手来拉住她,母亲的手很软,很灵活,只是常年拿刀解剖验尸,骨节有些粗大,但是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里,温暖又熨帖,那种暖和柔,轻轻地包裹着她,让她安心又幸福。 “既然已经离开京城,已经离开朝堂,我便不想让我们任何一人卷入其中。”母亲坚定地说道,“我父亲……自有他的选择。以后我们就在宜水镇,哪儿也不去了。” “好,哪儿也不去。”父亲拉住母亲的手,带着她一起回去。 风起,吹动满池莲叶层层叠叠舞动摇晃,木梓衿转头看得出神,再一转头,父亲和母亲的身影已经走远。那琉璃般璀璨剔透的光影之中,看不见了他们的身影。 心头一骇,她立刻拔腿追上去——“爹爹!娘亲!” “爹爹!娘亲!”木梓衿从床上惊坐而起,伸手想要抓住眼前的残景,却发现只是一场美好的幻梦。她微微喘息着,发现脑海之中那美好的场景久久不去,萦绕在心头的思念慢慢地膨胀,慢慢地填满了心头。 几回魂梦,几时梦里相逢?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跟随宁无忧忙碌、破案,让自己变得劳累充实,便是不想让悲痛侵蚀了自己,蒙蔽了自己。可在夜深时,总会想起过往。 这么多日子过去,这还是她第一次梦见父亲,竟然还梦见了母亲。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一夕间白头苍老,日日思念母亲。若非自己,父亲怕是早就追随母亲而去了吧。虽然父亲去世得突然,可如今,黄泉碧落,他和母亲相逢,怕也是幸福的。 窗外暖风轻送,正是阳春深夜好时景,月缺星朗,花木复苏,良辰美景,不过如斯。 她又慢慢躺下,薄衾难耐,一身冷汗浸骨,她伸手到被子外,摸了摸被衾,勾了勾唇,笑得有些苦涩。 宁无忧原本要给她涨月钱,可是因为她无缘无故拿了贤王的一千两,让他觉得自己对他不忠,所以不但没给她涨月钱,至今为止,她还是王府的初等侍女。不过,这样的薄衾,也比过往自己睡得如铁板一样的被子好很多。 第44章 夜诉交心 深夜最容易放松,脑海也最容易被杂念惊扰。刚才梦里的场景一遍一遍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她终于还是难以入眠。 睁大了眼睛,看着晦明晦暗房间之中简单家具的峭楞轮廓,无意识便想起母亲和父亲的对话。 她的记忆,要从宜水镇开始。宜水镇的街道,宜水镇的人,宜水镇的一切,人生过往十几年,都与宜水镇有关。可为什么,在父亲的话中,却提到京城?她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宜水镇人。还有母亲所说的外祖父? 从小没有见过外祖父,就算是已经去世,母亲也从来没有带她去祭拜过。 此时回忆,才惊觉,自己的父母,身份好像都是一个谜团。 窗外有风吹过,穿花拂叶,一如刚才梦里的风声。她终于彻底失去睡意,掀开薄衾,披了外衣,走出了房门。 月缺星朗,参商疏离,疏影重重,横斜清浅,印象中的王府,此时更加的沉肃安详,雅致古朴。一如宁无忧那人,沉静时,静若寒渊,锋芒时,利如剑刃。 这些日子,他看似什么都没做,可这京城之中,自“无头鬼案”到顾家“分尸烹煮”案起,格局已经在发生变动。 她没空去想这些,只是又想起那日破了“无头鬼案”之后,自己和她也在这九曲回廊之上走过,便下意识想再走一遍。也许是想沿着他的步伐,这样才觉得自己更加有依靠。那日元宵彩灯,璀璨熠熠,今日,不过几盏疏离昏黄小灯。 远处巡逻的人提着宫灯走来,似乎是发现了她的身影,远远地低声问道:“木先……红线,夜深露重,为何在此行走?” 她一愣,见来人是纳兰贺,心头微微一松,他还是习惯叫自己木先生。她走过去,看着他,说道:“睡不着,起来……看星星。” 纳兰贺恭敬点头,将手中的宫灯给她,“夜黑,姑娘提着宫灯吧,照着路。” “谢谢。” 纳兰贺谦逊一笑,温和又得体。在他身上,似乎找不到任何瑕疵和缺点。她看着他离开之后,她疑惑地想,纳兰贺是宁无忧的贴身护卫,他此时出现在她面前,才是奇怪吧? 不知不觉,提着宫灯,走完这回廊,回廊尽头水榭暖阁,泉水琮琮。 她停住脚步,远远看见那水榭暖阁之中,有灯如豆,她记得自己第一天来王府时,那水榭暖阁之中,便是有灯如豆。她盯着看了会儿,还是不打算过去,提着宫灯转身便要走,身后的光线突然明亮起来。 “既然来了,怎么不多留会儿?”宁无忧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 她转身,看见他一手提着宫灯,宫灯氤氲朦胧,照亮他脚下一隅,还有轻垂轻薄的长衫,月白的长衫虽然简单,可裁剪得很是修长挺拔,腰间随意系着九转玲珑紫玉,外边披着一件貂裘大氅。 如果不多和他相处,看到他这身穿着,怕是很多人会以为他是这京城之中,声色犬马、耽于享受的富家风流浊世公子。 “王爷。”她连忙要行礼,他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免了。 她静静地站了会儿,两人相对无言,一时有些尴尬。她避开他的目光,说道:“王爷,还没睡?” “如此良辰美景,本王却睡不着。”他说道。风起,吹动他身后帐帘,将水榭暖阁之中的光遮遮掩掩,时明时暗。 “好巧,我也睡不着。”她低声说道。 他看了看她的脸色,再看了看她身上单薄的衣服,又转身走进暖阁,说道:“既然如此,进来坐坐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了进去。 这水榭之上的暖阁较小,四周垂着厚重帷帘,挡着夜风。中央放着一张矮桌,矮桌旁一张席居。他走进去,将宫灯放在桌上,自己席地而坐。 “这水榭暖阁,原本是没有门窗墙壁和帷帘的,都是我后来让人加上的。”他说道。 “哦。”她站在矮桌前。 “坐吧。”他说道。 她原地转了转,没找到能坐的地方。这地方有些小,还没凳子。只有他身下的席居。“我还是站着吧。”她说道。 他正往席居旁挪了挪,恰好挪出一部分出来,听到她这句话,又停住,“那你就站着吧。” 她一梗,又将宫灯吹灭。感觉这暖阁之中不是太冷,便脱下外套,放在地上,坐在上面,与他相对。 “我并不是睡不着。”她坐下之后,随便找了个话题,“我只是做了个梦,便没了睡意。” “梦见什么?”他拿出盘中的一个杯子,放在她身前,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茶水滚烫,流淌时轻烟袅袅,茶香氤氲。 “我梦见父母。”她微微蹙眉,抬头看着他,“王爷,我很想快点回宜水镇。” 他斟茶的手微微一顿,可没让她察觉。 “你如今应该知道,你父亲案子的线索,是在京城。”他提醒她说道。 她僵硬的身躯慢慢放松,更像是颓懈,“我也知道。可是,毫无线索。我怕,时间拖得越久,我父亲的案子就越难查清。”她在梦里,梦到母亲说京城,梦到父亲谈起朝廷官场。她知道,这梦,看似毫无头绪,也许是多年前,父母亲在她面前谈起过,虽然她忘了,可潜意识里还记得,所以才会梦到。 “木梓衿。”他静静地看着她的眉眼,淡然说道:“我也遇到一个悬案,足足拖了三年,却一直未弄清楚始末。” 她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他静静地看着桌上的那盏宫灯,宫灯简约明亮,不过是普通的八角宫灯,琉璃灯罩之上,不绘制任何图案图纹,晶莹剔透,玲珑精巧。只是那红漆灯柄古朴润泽,微微发亮,如玉一般。她与张大呆久了,知道上好的木,与玉一样,需要人经常抚摸把玩,才会越发润泽。这宫灯灯柄润泽如斯,想来是他经常用。 他看了许久,都没说话,她更是猜不透他到底在看什么,便也不说话。 “大成开国时,成宗皇帝为奖赏开国大臣的功勋,将他们分封为王,爵位可荫子嗣,世代承袭。”他似乎思索了一会儿,轻轻地开口,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分封异姓王,起初也许会让江山稳固,可时间一长,可会助长他们的野心。” 木梓衿点点头,她也明白,异姓王其实与地方皇帝无异,可以有军队,可以自制钱币……虽然一切都要听皇帝号令,可有些异姓王,难免鞭长莫及,脱离皇室管制。 “先皇,”他蹙了蹙眉,轻轻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说道:“也就是我的皇兄,他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开始决定取消异姓王,削藩。一些异性藩王迫于皇室压力,或者不愿再起战争,便接受削权,上交了权利,在自己的封地当了闲官。但是,有的藩王,却并不愿意交出权利,接受朝廷管制。” 她点点头,削藩这件事情,虽然她没有亲自经历过,可道听途说,也知道其中的危险和严重。自古以来,皇室权利高度集中,若是受到威胁,那当然是除之而后快。 “四年前,云南王起兵造反,皇兄命我带各地使节军队前去镇压消灭,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亲手砍了云南王的首级。”他神色凝肃,可眼眸之中灯火闪动,仿若当初那整整一年的战火连天,连绵不绝。是激动,是骄傲,还有落寞。 “可正当我带着云南王首级回京时,却收到皇兄病重的消息。”他脸色一沉,闭了闭眼,说道:“于是我带兵连夜赶回京城,希望了解皇兄情况。何况,京城之中,势力复杂,各禁军和北方使节军队无数,还有各藩王势力不知是否已经真的镇压下去,我担心皇兄病重,京中打乱,所以星夜兼程,希望快些回京。” 接下来的事情,木梓衿也知道一些。后来他在赶回京中的路上遭到暗杀,身受重伤。 “可是我却遭到暗杀。”果然,他话音一沉,冷冷说道:“那暗杀的人,早就在路上埋伏好,所以我没防备,重伤昏迷。等我被救治醒来时,已经是七天之后。七天后,又从京中来了一道圣旨,圣旨上说,我平定藩王有功,却受重伤,所以让我在苏州养病,可养到身体康复为止。” 她静静地听着,接口道:“可是那七天时间里,皇上驾崩了,连太皇太后也跟着去了。” 他放在桌上的拳头猛然握紧,身体突然弯下去,弯曲成一个僵硬的弧度,脸色突然之间苍白! “王爷!”她起身,扶住他,他身体僵硬,却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旧疾,还是因为太过愤怒。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几乎捏疼了她。 他深吸几口气之后,呼吸慢慢平复,缓缓地由她扶着坐好,他身体一歪,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全身猛地一僵,一动不敢动,微微偏头看了看他,他微微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似乎很是虚弱。她有些担忧,问道:“要不要我为你叫大夫?” 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他轻轻摇头,“不用。” 第45章 初次入宫 那场让楚王殿下名动天下、战功赫赫的平藩之战,成就了他,也几乎毁了他。 她僵直着脊梁,屏着呼吸,轻轻地扶着他的肩膀,想让他靠在软垫上。他突然睁开了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如同有摄魂的力量一般,让她不敢再动。 “王爷,你好些没有?”她轻声问道。 他“嗯”了一声,却没动,呼吸清浅均匀,又淡淡地说道,“我到达苏州之后,一直不放心,便让人暗中赶往京城探听。你猜,探听到了什么?” “什么?”她问道。 “京城之中,大部分官员,都反对我入京,原因是,我皇兄在临终之前,曾预言,我会谋反。”他闭了闭眼,冷冷一笑,“而且,有浑天监察院测出,有煞星从南往北移动,若是入京,江山易主,大成将亡!” “荒谬。”她啐了口,“分明就是胡说的,这种事情,我在话本上看到过,什么预言,什么煞星,什么天意,都不过是人借怪力乱神之说,扰乱视听而已。” “嗯。”他微笑着点点头,她愤怒时,说话带动肩膀微微颤抖,细幼的肩膀柔软得好像没什么力量,他不敢将全身的力量放在上面,只是轻轻地靠着。 她深思,“这么说,其实……”她试探着,看了看他的脸色。 “但说无妨。”他感觉到她的疑虑,轻声说道。 她深吸口气,说道:“这么说,其实,你遭伏受伤,也许是先皇……” “我曾经也这么想过。”他说道,“可皇兄与我情同手足,就算是他想对我下手,直接下旨就可,何必这么麻烦?何况,当时太皇太后在,太皇太后不会让他这么做的。”他蹙眉,“我一直以来,心头都有疑问,第一,与我要好的皇兄,甚至一直以来,对我信任不二的皇兄,为什么会突然怀疑我。第二,皇兄身体一直很好,年纪不过而立,我离京时,他还神采奕奕,健康强壮,何以一年的时间,就病危了?第三,太皇太后去世也很蹊跷。” 他没再说下去,可没说话来的话,明显含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可是,就算是……”她咬着唇,细白的牙齿轻轻地啃着下唇,“若是有人意图谋反,但是最后登基的,不还是先皇的独子吗?” “不。”他轻笑,“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你别忘了,当时太后腹中,可还有先皇遗腹子。况且,当时皇上年幼,资质平庸,还被皇上送到行宫教养。先皇病发突然,若是想要将皇上从行宫带回皇宫,也是没那么快的。” 她心头一骇,“你的意思是?有人也许是想里太后腹中的遗腹子为……” 他起身,没让她在说下去,而是端起了为她斟的那被茶,说道:“当时皇宫中,有谢家的人,有顾家的人,这些人,也许一个都脱不了干系。”他轻轻地喝了一口茶,目光深冷锋利,“重伤之仇,皇兄猝死之仇,还有母后……”他轻轻叹口气,“总有一天,我会查清这一切的。” 她动了动,却发现他并没有放开自己的手,她豁然抬头,不解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慢慢放开她的手,指尖似有意无意扫过她的手心,如一窜细微的电流,从手心一直窜到心里。 她脸上有些发烫,立刻坐直,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看来,”她咬着唇,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当初你找到我来破‘无头鬼案’,的确是有目的的。” “是。”他也不隐瞒,“我想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能不能陪我走下去。”他目光深邃,焦灼如火,静静地定在她脸上。 她微微垂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说道:“既然,我父亲的案子也是京中的案子,牵扯的人也许是高处的权贵,王爷心头的疑惑也差不多一样,我当然会陪王爷走下去。” 他目光微微黯然,却依旧焦灼如初,淡淡的点头。“如此就好。” 她与他对坐,暖阁之外风清水暖,水面之上,星点莲叶随水漂流。 “很晚了,去睡吧。”他说道。 “嗯。”她起身,拿起自己的宫灯。他也起身,拿起一只蜡烛,将她的宫灯点燃,说道:“回去的时候小心路。” “谢王爷。”她说道,随后提着宫灯,慢慢地离开。 她没有回头,可身后那盏宫灯氤氲绰约,清风暖送,柳絮满湖,那盏宫灯映照的光影之中,满是飞絮,直到她渐渐远去,光影才慢慢地消失。 也许,在这样万籁寂静的夜之中,才觉天地辽阔,万物皆寂,所以方才才会觉得对方的存在感那么的真实和强烈。 其实木梓衿一直便觉得宁无忧是一个不错的靠山,否则她不会在失去依靠被海捕的时候第一个想到他。 慢慢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又可躺下。也许是和宁无忧说了些话,心头的郁结悄然散去了些,后半夜睡得还不错。 天未明,屋外已经有下人走动的声音,她条件反射地醒了过来,窗纱透着青光,青纱帐里,万物朦胧绰约,也许是昨晚睡得晚了些,浑身还有些酸痛。刚打算起床,红袖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红线,王爷让你到懿德堂等候。” “我知道了,谢谢。”她连忙起床,利索地穿好衣服。其实自第一天伺候宁无忧起床之后,她便再也没去过。因为宁无忧并不需要人伺候。他曾在军中待过,军旅之人,何事不能自理? 匆匆忙忙赶到懿德堂,懿德堂笼罩在一片淡然青纱之中,薄薄的雾气晕染着些许室内的灯光,流光澹澹。 她走到门前,静静站立,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此时是卯时三刻。此时若是换做平常人家,还在被窝里睡觉,哪里像皇子王孙文武大臣,早早地就要起床上朝了? “进来。”屋内传来宁无忧的声音。 她推门而进,见他已经换上了朝服,庄重典雅,风华威仪。他见她进去,微微抬了手,她微微一愣,立刻上前,将桌上的蹀躞拿起来,为他系好。其次是九转玲珑镂空鎏金球形香囊,握在手中沉重,可雕镂精致繁复,祥云海浪、飞鲤白鹤。她细细地看了看,不曾察觉香囊之中到底有什么香味。 “我并不喜香。”他见她闻了闻,眉宇间似噙着几分笑意,淡淡说道。 大成繁荣盛世,故而多大人喜奢贵华丽,所穿所食,所有细节,都可能极尽奢华之能事。可他却不同,他好像并不把这些盛行之风放在心上,保持着自己独有的个性。比如穿衣,虽然每一件衣服都价值斐然,可却自带一种常人无法模仿和复制的风骨。 层听说,有钦羡楚王之人,于是模仿他一举一动,穿衣配饰,无不模仿复制到极致,可最后都是邯郸学步,让人笑话。自此之后,便再也无人随意效仿楚王的风骨。 她将那香囊握在手中,还是给他系上。入朝见皇帝,必须隆重慎重,不能马虎。 为他打点好这些之后,他抬手指了指放在桌上的衣服。她一看,觉得那衣服很眼熟,再看,认出那是宦官的衣服。 “换上。”他说道,“随我入宫。” “入宫?”她退后几步,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想要查清这京城之中的一切,就必须去接触京城中的一切。”他目光淡然却郑重,灯火之下,凝睇她的目光静若深渊。 她轻轻咬了咬唇,点点头,上前抱着那宦官的衣服,打算回去换。 “就在这里换。”他出声说道,对她抬手指了指屏风。 她会意,立刻抱着衣服走到屏风之后换衣服。 “快些。”他在外面神色自若不慌不忙的催促,“本王可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你。” 她蹙了蹙眉,隔着屏风瞪了他一眼,所幸这宦官的衣服很简单,穿起来不费劲,很快她便换好了。 走出屏风时,与他的目光撞上,他的眼神似乎有一瞬间的凝固,随后又移开,说道:“你就这么入宫?至少把你的脸打理打理。” 她脸上一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涂了黄粉,眼角下垂,八字眉,是一张平淡无奇甚至是有些丑陋的脸,可有些干燥。她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他的口脂,用食指沾了些涂在唇上,微微抿了抿唇,让口脂在唇上晕开。 “嗯,这才有个宦官的样儿了。”他似乎很满意,瞧着她轻声说道。 什么叫做宦官样儿?她明知道他话中戏谑,所以怒然开口挑衅地反问:“什么是宦官样儿?” “玉面红唇,罥眉如黛,身量风流韵致,宜男宜女,雌雄皆可。”他向她走过来,将手伸到她面前。 她咬牙,“我哪儿有王爷说的那么好?小的反倒觉得王爷风流韵致,宜男宜女。” 他脚步一顿,俯首冷冷的睥着她。 “小的是在夸王爷长得好看。”她立刻堆起笑容,十分诚恳的说道。 他冷笑一声,也并么跟她计较,由她扮作的小宦官扶着,向府门外的马车走去。 她扶着他上了马车,依旧和他的仪仗队一起跟在马车之外,马车被车夫驾驶得不慢不快,很是平稳,可对于两条腿走路的人来说,依旧快了,所以一路上,她的腿追着马车,几乎要飞起来,直到宫门口时,马车停下,她才气喘吁吁地扶着马车歇息。 可还没喘口气,车帘被人掀开了,从里面伸出一只好看无瑕骨节分明的手来,她立刻扶住,将这手的主人扶下了马车。 第46章 天上之曲 王爷上朝,所带宦官不能随去,只能在建福门外等候。她与一众宦官站立在门外,俯首低头,一言不发,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所幸她是楚王带来的,也没人敢对她如何,到后来,便大胆地打量起从这儿经过的百官来。 宁浚来时见到她,很是欣喜,也不顾其他人的目光,飞跑过来,“红线,是你啊。” “王爷。”她福了福。 “不必多礼。”宁浚很是和气,悄悄地凑到她耳边,说道:“你上次给我开的那个方子很管用,我吃了之后觉得身体中的人肉都排干净了。” 她唇角抽了抽,“王爷觉得管用就好。” 其他人都恭恭敬敬地上朝,他却似乎跟她聊得来,不想走似的,“我前些天从教坊新得了一个艺女,我待会儿带了你看看。还有啊,我还去西市……” “王爷,您该上朝了。”她好心提醒她。 “哦。”他有些落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下一刻又堆起笑脸,“等会儿你记得跟五哥去紫兰殿,到时候你就可以看到她了。” 紫兰殿不在皇宫,却是建在离皇宫不远处的行宫。紫兰殿依傍皇宫而建,却可单独进出。且到夏日风光旖旎,清风凉爽,渐渐来人便多了。 她点点头,宁浚依依不舍地抬脚朝着正中央那大殿走去,艳丽的衣袂在初升的晨光下十分的耀眼。 她微微垂首,突然又觉得有几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又连忙抬起头,迎面看见两人有意无意地看着她。 一人身着武官朝服,正将佩剑自腰间取下,递给身后的随从收好。另一人是谢家谢丞相之子,谢瑾瑜。那取佩剑的人是顾明朗,自顾家寿宴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他。平安候年近年近四十才得顾明朗这一子,且又是嫡子,自然会让他放在朝中。 而谢瑾瑜……陈郡谢家世家大族,虽然自大成开始有了式微之势,可在朝堂之中依旧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脑海中突然闪过昨晚宁无忧说过的话,可未来的捕捉,便一闪而过,想不起来的。 看来,自她在平安侯府拼骨断案之后,谢家和顾家人就盯上她了,不仅是因为她是楚王的人,更因为那人肉案子,让她成为了谢家和顾家人的眼中钉。 看来宁无忧让她进宫来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至少,让她认清楚了她身处在什么样的局势之中。 金乌东升,日光普照,巍巍宫城在阳光笼罩下熠熠生辉,圣神巍峨。 木梓衿在建福门站了许久,将脚下连绵铺展的城砖来来回回数了不知多少遍,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玛瑙般的红色,那红色之中,有重重身影走来,个个衣袂翩然,庄容华贵。 这是下朝了。身旁静立的小厮和宦官们立刻如活过来了一般,纷纷恭身向着自己的主子走去。她也抬头,在人群之中逡巡了一会儿,见宁无忧款款向她走来,众臣将他围拱在中央,如众星捧月。 与几位朝臣寒暄唏嘘了一番之后,宁无忧并没有立刻出宫,而是转身朝着中央大殿旁设立的偏殿走去。那偏殿气象与正殿庄肃崔嵬弘大的气势不同,广袤湖光粼粼潋滟,环绕中央紫兰殿,此时正值暖春,殿外垂柳绦绦,湖面柳絮若雪。有身着锦衣软带的宫人捧着各色茶点来往穿梭,殿内间或传来爽朗欢快的笑声,以及款款的琴瑟歌舞声。 木梓衿随宁无忧进入通往紫兰殿的主道,穿进游廊中,一路宫人纷纷避让恭身行礼。她一路随行,觉得那些宫人好像在向自己行礼一般,甚是恭敬,心头悠然生出几分高高在上之感。看着这些姿色不错的宫娥纷纷像自己行礼,那种万人之上的感觉和虚荣感暗自膨胀。 木梓衿觉得自己的心有些飘飘然。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向自己行过礼。 难怪人人都想当贵族,人人都想当皇帝。 一路之上宁无忧垂首走着,一言不发,对纷纷行礼羞涩脸色发红的宫女视而不见,终于还是走进了紫兰殿。 刚刚走进,一曲琵琶恰恰终了,几位王爷正坐在位置上讲话,见到宁无忧进来,想要起身,被宁无忧拦住。“不必多礼。”宁无忧走到自己位置上坐好,木梓衿微微垂首,站在他身后。熟练的为他斟茶。 在座的有端王宁涛,贤王宁浚,昭阳公主的驸马,还有几位宫妃模样的人。 从着装上看,几个宫妃模样的女子盛装华服,锦绣款带,珠围翠绕,金玉点缀,妆容艳丽。可如今皇上年幼,少时被养在行宫,还未曾娶妻,所以这几位女子肯定不是皇上的妃子,那么从年纪上看,虽然保养得当,但其中一位还是看得出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了。 想必,这三名女子,便是成宗皇帝的姐妹,柔嘉公主和清平公主了。年纪稍微小一些的那位女子,虽然身着华丽,可身量娇小,头发盘起总角,还未及笄,应该是柔嘉公主的爱女——长乐郡主。 “五弟,三年不见,姐姐可想你想得紧。”柔嘉公主一见到宁无忧,眼眶有些泛红,连忙起身到他身边,带着些责备的说道:“这三年得知你重伤,我几次写信给你,你都从未回过。可真是铁石心肠。” “长姐恕罪。”宁无忧轻叹口气,“只是那段时间重伤昏迷,就是真的来了信,我也没机会看啊。” “长姐不要担心了。”宁涛忙着帮宁无忧打圆场,“五哥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今日我们团聚,可是高兴来的,不要说那些伤感的话了。” “就是就是。”宁浚瘪了瘪嘴,“长姐看见我都没那么热情关心,看见五哥就那么担忧在意,难道我在你们的心中,就是透明的吗?” “就你爱吃醋。”柔嘉公主被侍女扶着坐回位置上,伸手抱住自己的爱女,低头对她轻笑道:“你看看你八王叔,这么大了还斤斤计较,你可别学他。” “嗯!”长乐郡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爹爹说,做人要学五王叔,不能像八王叔一样。” 宁浚霎时要怄得吐血,“长乐,你过来,说几句八叔好,八叔给你糖吃。” 长乐郡主很有节气地摇头,“我不吃糖,吃糖多了牙齿要坏。”她张了张嘴,指了指自己掉了的门牙。 几人忍俊不禁,宁无忧喝了一口茶,换了个话题,问道:“今日聚在此处,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宁涛说道,“便是长姐说,昭阳的生日快到了,父皇在时,最爱昭阳,她的生辰,每年都是热热闹闹的,这几年也冷清下来的。说起来……”他脸色有些沉郁,“皇兄去世之后,宫中也许久没喜事了,长姐想,趁着此次昭阳生辰,好好热闹一番。皇上那边已经说过了,他和太后商量过,便同意了。” “既如此,让内服务循了以往的规矩好好办一场。”宁无忧蹙了蹙眉,似乎对筹办这场生辰没什么兴趣。 “年年都是内务府来办有什么意思?”宁浚不满地说道,“内务府的人,只知道唱戏喝酒吃饭,场面虽大,可多没意思啊。” “那你说如何?”宁无忧神色不变,淡笑道:“若是缺什么少什么,需要什么,直接说一声就好。” “那还用你说?”宁浚来了兴头,“我已经对皇上说了,公主的生辰宴,就包在我身上啦。我让长姐还有七姐帮我,不愁办不下来。我还立了军令状,一定不要内服务帮忙,所以,我就想到,让你们来帮忙啦。” 这个意思大家都明白了,他自己揽下一个重担,可自己一个人办不了,所以就来请众人一起办。 宁无忧脸色又是沉了几分。早知自己办不到,何不让内务府的人操办了?他放下茶盏,思索了片刻,说道:“我还是跟皇上说说,你只是携领,但内服务不能当做摆设。” “五哥,你最好啦。”宁浚原本还为宁无忧不提醒他人肉的事情而气闷,听见他这句,一下子感激涕零。 “我还从坊间找了一个琵琶女。”宁浚来了兴致,“还到西市看了许多稀奇玩意儿,什么戏虫蚁,嘉兴绳技,都挺好的,想来昭阳姐姐,一定喜欢。” 随后,他便将那位从坊间找来的琵琶女叫了进来。木梓衿一看,发现那竟然是孙婉。此时她怀抱琵琶,半遮面容,面含微笑,一步一步走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欠身。走得步子是宫中训练稳健的步伐,声音是宫人惯常用的调子,一举一动似乎都被训练过。想来,要在宫宴之上献计,自然是要行动举止毫无瑕疵才行。 “孙婉,快给大家弹一首。”宁浚十分自信地说道。 孙婉立刻走到下方专门设置的宫中教坊艺人演奏的地方坐下,抱着琵琶端坐,纤细白皙十指轻轻往琴弦中央一划——琴声潋滟而出,如脉脉流水款款而过。“筝”然一声,纤细的十指在弦上翻飞如影,快得几乎看不见影子,流畅跳跃的乐声如珠落玉盘,大珠小珠,时轻时重,时快时慢,嘈嘈切切,错杂缤纷。如昆山玉碎,如凤凰低吟。快时如间关莺语、千军万马,慢时如江中秋月,流云欸乃,澎湃时如惊涛骇浪,低吟时,如海上明月。 这殿宇之中,乐音绕梁,高山流水,琴声动人。 曲终当中一划,四弦一声铮然如裂锦,众人悄然无言,犹自动情。 第47章 不做依附 一曲终了,众人仍旧久久沉浸在其中,仿佛那琴音依旧萦绕在耳,连孙婉也似乎沉浸在刚才的琴声之中,抱着琵琶一动未动。 她慢慢按住仍在轻颤的琴弦,起身行礼,“献丑了。” 这轻柔一声让众人恍然惊醒般。宁浚立刻问道:“如何?” 宁无忧一直端着茶盏,向后伸了伸手,木梓衿立刻为她斟上热茶。她刚才虽然也被孙婉的琴技打动,可却一直看着宁无忧,他从头到尾只静静地看着手中的茶盏,慢慢地推着茶中的浮末,神色自若淡然,不见任何起伏,也不像是会沉浸在琴声之中。倒是坐在对面的驸马一动不动,仿佛听得快丢了魂一样。 “不错。”他评价道。 孙婉的脸色微微一僵,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失落和忐忑。 “我觉得不错。”柔嘉公主赞许道:“比宫中内教坊的人弹得还好。” “民女不敢和宫中教坊的姑姑相比。孙婉谦虚地说道。 “太皇太妃也是喜欢琵琶的。”清平公主突然说道,“如果可以,说不定你可以去弹给她听听,她一定会喜欢。” “你的琴技这么好,驸马听得像丢了魂似的。”柔嘉公主打趣道。 “可不是。”宁浚看向驸马,拍手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成了,人人都知道,驸马最擅长琴乐,既然驸马都喜欢,那公主一定喜欢了。” “我不过是……是觉得,孙姑娘琴技超人,一曲听完,好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驸马轻笑,抬头看了孙婉一眼,“若是有机会,能和姑娘讨教一番,那就更好。” “驸……驸马爷谬赞。”孙婉连忙起身施礼,“民女,定……定……” “你看,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宁浚打趣。 “好了。”宁无忧放下茶盏起身,“我目前还在宫中,便去向皇上说一声让内务府帮忙的事情。”他起身,说道:“那我便告辞了。” 木梓衿看得出来,宁无忧并无什么兴致留在这里听他们谈论琴技,便也跟着出去。 皇上的地方,她是不能随意进入的。出了紫兰殿,宁无忧让她依旧到建福门等候,他只需向皇上说一声便会回来。她立刻怪怪的等候在建福门。 等了一会儿,见有人抱着琵琶有些无措地走过来,见到她双眼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加快了脚步走过来。 “姐……”那人刚喊了一个字,突然想到什么又立刻噤声。 木梓衿吓得冷汗差点出来了,虽然她是楚王府的初等侍女,可现在可是穿的宦官的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宁无忧特别爱看她穿宦官的衣服,总让她扮作宦官。 那向她走过来的人正是孙婉,她叫她姐姐,可意识到自己这么叫是错的。走到木梓衿身边之后,她双眸发亮,低声道:“姐姐,见到你就太好了。” “怎么了?”木梓衿问道。 “我第一次来皇宫,不太认识路,刚才走错了路,差点撞到昭阳公主。”她脸色骇然,“若不是驸马为我解围,昭阳公主怕是要责怪了。” 难怪她一副紧张惶恐的模样,一张清秀的小脸骇得惨白的,看起来楚楚可怜。木梓衿柔声安慰了几句,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怕待会儿又走错路,姐姐,我还是给你一起出宫吧。” “好。”木梓衿点点头,两人便一起站在建福门边儿上等着宁无忧。 “刚才姑娘弹奏的一曲甚是动人,我还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木梓衿想起刚才动情澎湃的曲子,问道:“不知弹的是什么曲子。” 孙婉抿唇一笑,“姐姐过誉了,刚才弹的是《兰陵王入阵曲》。” “这么难的曲子,你练了很久吧?” “我从小就练习琵琶。”似乎是觉得木梓衿并不如其他宫里的人那般高高在上和冷漠,她放松下来,“在我家乡,也有教坊,我们教坊中,还有许多姐妹因为名声好了,被请到京城来。如今我所在的教坊之中,也有姐妹是从我们家乡的教坊中出来的。” “是吗?”木梓衿一笑,“想来,京城比州府要好许多吧。” “是呢。”孙婉点点头,“当时有些姐妹,便是觉得京城繁华,若是能到京城混口饭吃,哪怕是嫁给富家权贵子弟做妾也是好的。” 木梓衿微微挑眉,“难道孙姑娘也是这么想的?” “不,我当然不是。”孙婉立刻摇头,“我已许了人家,又怎么会想着这些?” “那你为何进京?”木梓衿问道。 孙婉微微沉眉,也许是刚才受到了惊吓,连此时和煦的阳光都无法将她苍白的脸晕出好气色,“我,我在家乡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所以才想到京城来找他……”她抿了抿唇,“姐姐,你明白举目无亲,又漂泊不定的滋味吗?若不是想到京城之中还有他,我连何去何从都不知道。” 木梓衿又如何不知那种举世无亲漂泊不定的仓皇和茫然。她微微凝了眉,细细看着孙婉,她也不过十七八岁,也许是初到京城还不适应,又也许是思虑过重寝食难安的缘故,看起来柔弱又可怜。 不由得心头生出几分怜悯,问道:“既然来京城是为了找他,那你找了了吗?” 孙婉全身一僵,如遭雷击,听到她的话,突然之间又变得哀戚沉重起来。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琵琶,仿佛那就是她唯一可救命的枕木,她摇摇头,轻轻叹息之后,又点点头。 这到底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木梓衿茫然不解。“孙姑娘这是何意?” “姐姐,若是……”孙婉声音颤抖,气息梗塞,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我以前常看戏曲,有部戏,叫做《琵琶记》。” 木梓衿有些疑惑,不知她为何突然就转了话题,说起戏曲。她对戏曲不是很感兴趣,虽然本朝风气开化,不限制坊间人娱乐生活,但是听取看戏,还是有钱人家才能享受的。她与父亲相依为命,有钱则省,又如何会拿去看戏? “倒是没听说过。”她摇头。 “我也是刚到京城,才听说了这戏的。”孙婉有些惶恐哀楚,低声说道:“这戏,讲的是一位原本穷困的书生,进京之后,被……被一权贵家的小姐看上,成为了乘龙快婿,可他在家中,其实已经有了妻儿。他家中的妻儿后来进京去找他,可他却不愿与自己的妻儿相认。并且……他还怕自己的妻儿毁了他的前程以及他和贵家小姐的感情,甚至还派人……追杀……” 木梓衿有些木讷,她原本以为《琵琶记》,也许与孙婉弹奏的琵琶曲有关,却不想,这其中原来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她微微抬头,见孙婉正轻轻地看着她,那眼神,如细细的丝线一般,轻轻地勾缠着她,仿佛是带着几分期盼和探究。 “姐姐,你说,古来都是男子薄情,红颜薄命,难道我们这些教坊艺人,就从来不能得到一份长久的真情?”孙婉轻声地问她。 “这个……”木梓衿蹙眉。这个问题太难为她了,她实在没经历过什么男女之情,更不懂坊间世情的风月,至今见过的真情人,怕是只有自己的父母。可她对父母之间的感情认识懵懂模糊,只认为是夫妻的男女便理所当然如父母那般。难道这世间,还有凉薄的男人,抛弃妻子可恶至此? “若是姐姐,遇到这样的男人,会如何做?”孙婉低头,抱住琵琶的手十分的用力。 “当然是就此别过,各自安好。”木梓衿思索了一会儿,就说道:“女子虽不如男人那般可得权势富贵,可也不能将自己完全依附在男人身上。若是男人不可靠,当然要另做选择。不是吗?” 孙婉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似乎是有些瞠目,许久之后,她的唇才动了动,“原来姐姐这般想。”她淡淡一笑,“姐姐说得容易,可……可哪个女人,若是真的爱上一个人,又怎么能轻易断绝呢?” 木梓衿抽了抽唇角,这女人怎么这么别扭呢?分明就觉得男人不好了,还一个劲儿地说爱不舍得离开,作践的难道不是自己? “不过,《琵琶记》我没听说过,《凤求凰》倒是听过。”她换了个话题,皇宫飞拱流丹,巍巍宫城连绵巍峨,她目光深了深,说道:“不知孙姑娘听过没有?” 孙婉思索了会儿,摇摇头,“我没有听过。” 木梓衿笑了笑,又听到马车粼粼之声款款行过,两人立刻噤声站好,远远地看见一辆华丽马车从宫中行来,那马车金漆雕凤,织锦软缎为帘,车檐之下金玲琮琮,看仪仗,便知道那是公主的马车。 公主的马车从不远处的西门出宫,慢慢经过时,一只素手掀起车帘,车内悠然一声:“停车。”传来,马车仪仗立刻肃然停止,恭敬得体。 木梓衿和孙婉立刻将头埋得更低。 “你就是楚王府的?”车内的人问道。 “回公主,小的是楚王府中的人。”木梓衿恭敬清晰地说道。 “你身边那人也是?”公主又问道。 木梓衿偏头看了看孙婉一眼,孙婉全身僵直,抱着琵琶张了张嘴,可又发不出声音来。虽然说公主金枝玉叶,高贵不已,常人见了会紧张,可也不至于害怕到可不能言吧?木梓衿收回目光,回到道:“回公主的话,她是外教坊的琵琶艺女。” “外教坊的?”公主一字一字地轻轻说道,随即又笑了笑,“外教坊的人进了宫,还如此不知规矩,刚才盲目乱闯,还冲撞了本宫。” 第48章 公主问责 “公主……恕罪。”孙婉骇然一惊,立刻跪地磕头,将脸贴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既是外教坊的人,又如何能够进宫呢?”公主的声音似乎又冷了些。 孙婉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缩在一起,纤细的腰肢微微地颤抖。 木梓衿蹙了蹙眉,恭敬平静的说道:“回公主的话,是贤王爷带进来,给众王爷公主弹琵琶献技的。” 马车之内许久都没有声音,木梓衿不敢抬头,只能微微瞟着日影之下,马车的阴影投射而来,落在两人身前。只觉得马车之中的人,似乎没动。 “既然是八弟带进来的,那本宫就暂且饶了你吧。”公主有些讪讪的说道,“这八弟也是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什么人都往行宫里带。”她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说道:“走吧。” 公主的仪仗和马车渐渐地远去,木梓衿和孙婉才起身。 “姐姐,这就是昭阳公主……”孙婉声音怯怯的,“刚才我出殿时,便是差点冲撞了她。” 难怪她会对这昭阳公主如此惧怕,想来是刚才得罪了昭阳公主,险些九死一生吧。 “你如何冲撞了公主?”她问道,“公主责罚你了?” 孙婉有些后怕,看着她的目光仍旧余悸,“我刚才出殿时,一时慌张走错了路,只顾着抱着琵琶低头走,不小心撞到公主,公主身上的璎珞,还被我的琴弦勾住了。” 看样子,可是大事。木梓衿心想,这若是换做平常的宫女,这样无理蛮横的冲撞了公主,早就被杖杀了吧? “当时公主很生气,险些将我拖出去杖杀了。”果然,孙婉颤抖着哽咽道,“若不是及时赶到的驸马和贤王爷为我求情,公主看在他们的面上饶了我,今日……今日我怕就死在紫兰殿了。” “没事了。”木梓衿柔声安慰,“公主不是已经走了吗?何况,你还是贤王殿下找来的人,公主看在贤王的面子上,不会责备你了。” 刚才木梓衿回答公主孙婉是何人时,也故意搬出贤王,便是想让公主有几分忌惮。 孙婉依旧心有余悸,可此时已经看不见公主,脸色便好了些。 两人在建福门等了一会儿,宁无忧和宁涛、宁浚才慢慢从宫中走出来,木梓衿立刻迎上去跟随在宁无忧身后。 “咦,孙婉姑娘还没走呢?”宁浚看见孙婉,立即眉开眼笑温柔和煦。 孙婉立刻向三人行礼,说道:“孙婉不识路,便在这里等着,和王爷们一起走。” “啊,是我疏忽了。”宁浚有些自责,“我忘了告诉你,你的贴身姑姑在宫门外等你。” 孙婉眉宇间一亮,“照顾我的奶妈还没走吗?” “当然没走。”宁浚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十分亲昵热情,“本王最知道体贴人啦,当然知道你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所以才让你奶妈等着你,免得你到时找不到路回家。” “多谢王爷。”孙婉僵硬着将自己的手从宁浚手中抽出来。 木梓衿乜了宁浚一眼,心中摇了摇头。 “其实,我家奶妈也是从小就照顾我的,对京城也不熟。”孙婉说道,“不过还是谢谢王爷好心。” “她也不熟?”宁浚眉头一挑,“既如此,你我顺路,我送你回去好啦。” “多谢王爷。”孙婉僵硬地说道,也不知该怎么拒绝这高高在上,却风流多情的宁浚贤王。 “五哥,我就先回府了。”宁涛拱手辞别,带着自己人离去。 宁无忧见宁浚和孙婉说说笑笑,很是热情熟稔,便没有再上前,带着木梓衿离去。 “上来。” 两人走到马车之前,宁无忧进车之后,声音从马车之内传出来。 木梓衿稍稍犹豫,立刻上了车,靠车门坐好。 马车缓缓行驶,慢慢离开宫门,身后磅礴雄伟的宫阙琼楼慢慢后退,她才慢慢转头看着宁无忧,不知他突然叫她上车,是否是有事对她说。他此时正微微闭眼,剑眉轻蹙,轻轻地靠在车壁之上,马车辚辚而行,车帘随风轻摇,窗外流光澹澹,阴翳之下,浓密睫毛投下暗影。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他慢慢睁开来,目光不期然与她撞上。她立即垂眸,恭谨地坐好。 “不知王爷,是有何话要对我说?”她捉摸着,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微微眯了眯眸,轻笑:“你认为本王有何话要对你说?” 自然是希望与自己父亲案子的线索有关的。她如今每和他说一句话,都希望是调查父亲案子的线索。若他没事,敢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叫自己上车? “王爷在京城之中,难道就查到什么关于我父亲的线索?”她试探着问道。 繁复精致锦绣广袖之下,他微微蜷了蜷手指,说道:“有。” “是什么!?”她微微垂下的头立刻抬起来,双眸紧张又发亮地看着他,“王爷查到线索了?” “你当初说,你父亲是进京为人治病。”他微微起身,换了个舒适点的坐姿。 “是。”她点头,“我也是为我父亲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病单才知道。只不过,那病单很奇怪,只有病症,却无病人的姓名和药方,或许有,只是我当时匆忙,没看到而已。” “所以,我着人去宜水镇查看了一番。”他闭着眼,脸色淡然,仿佛是说着一件平淡无奇、索然无味的事情。 “王爷发现了什么?”她殷切地看着他。 “你父亲的案子,是由宜水镇的衙门办理的,办理完毕之后,所有的卷宗都要上交刑部,我让人去了宜水镇,也去了刑部查看,发觉,所有卷宗都正常,可唯独差了你说的那份病单。”他静静地看着她,说道:“这说明,也许是有人将那份病单拿走了,或者毁掉了。”他又思索了会儿,说道:“说不定,是被你的父亲毁掉的。” 她心头百转千回,又惊恐又复杂,还有茫然和落寞,“刑部没有那份病单……”她微微咬唇,略带着些莹润色泽的唇被细齿压出些淡淡的痕迹,“王爷说得对,第一,那病单,被人拿走了或者是销毁了,因为那人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第二,就是被我父亲销毁了。”她蹙眉回忆,“我为父亲收拾东西时,发现了他的这份病单,他便立刻将病单收好,没让我再看下去。或许,是他想隐瞒这看病的人。”可是父亲为什么要隐瞒这个人的身份呢? 她实在想不通。这么一来,线索就断了一条,更加难以查清楚了。 她失落颓然地靠在车壁上。 马车舒适宽敞,身下柔软厚毯温暖熨帖,身体放松下来,才知道自己的腿发酸。一大早跟着马车跑了半个市坊,后来在建福门站了一两个时辰,再跟着去了紫兰殿行宫……这半天下来,好像腿都不是自己的。此时她才有些感激宁无忧让她坐马车,若是再这样走回去,她的腿也许会废掉。 以往也不是没有跑路行走过,可万事能忍就忍了,从未想过享受。她轻轻地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街道上行人纷纷避让,还有酒肆茶馆之中飘出来的茶饭香味,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 清晨起来,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看了看他,这王爷,想必在下朝之后就吃过了吧? 马车靠近楚王府,行人已经慢慢减少,车外喧嚣鼎沸之声被抛在很远的地方。马车停下,她立刻跳下了车,还是抬手扶了宁无忧下马车。 进了懿德堂之后,她立刻换下身上的宦官服,穿上一套半新的鹅黄色襦裙。 “今日朝中似乎有流言传出。”他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剔透温软的日光如水,似烟似纱,从她身后笼罩进来,仿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淡银色光晕,一时间,依稀飘渺,隔着烟雾般朦胧梦幻,又不真实。铺着黄粉的脸,淡然光润,眉眼细腻如画,眉宇清灵,焕然璀璨,看似睿智成熟,实则依旧透着十七八岁少女的纯澈淡然。 是个美人……难怪当初宁浚只看她一眼,便想从他这里要了她去。 他蹙了蹙眉,冷声说道:“你今后出门还是穿宦官的衣服吧。” 她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长得太丑,穿女装不好看,便愣了愣。可穿宦官的衣服总比女官的衣服要好一些。何况,如今对她的海捕通缉,以为她是个男人。其实宦官也好,女人也好,都比扮作男人要安全一些。 她点点头,“是。” “王爷,能够借你书房一用。”她突然想到什么,说道。 “怎么,你想看书?”他漠然将目光转向刚修剪好的一束花上,淡然问道。 “是。”她点头,“想看些戏曲类的书。” “戏曲?”他的声音轻轻扬了扬,带着几分疑惑,随即又转头过来看了她一眼,“你喜欢看戏?” “呃……”看戏那是有钱人的消遣,那些花旦小倌在台上唱的咿咿呀呀的东西,她是听不懂的。她见他目光中似乎又什么东西闪过,立即摇头道:“不喜欢。” 他的眼神似乎滞了滞,又转过身去,轻声叫道:“红袖。” 红袖似乎是随时跟在他身边的贴身隐形的侍女,明明看不见,却可随叫随到。此时红袖立刻出现,盈盈行礼之后,说道:“王爷,有何吩咐?” 第49章 惹祸上身 “带她去书房。”他说道,“她想看戏曲。”他沉思了一会儿,又对木梓衿说道:“戏曲在第十四行书柜。”转过身来,看向木梓衿,问道:“你想看什么类型的?” 她眨了眨眼,“《琵琶记》有吗?” 他挑了挑眉,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她,又转头看向另一边,说道:“第十四行书柜第九排第十五本便是。” “谢王爷。”她又想了想,“还有《兰陵王入阵曲》吗?” 他又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兰陵王入阵曲》的位置。她惊讶于他惊人的记忆里,他的书房之中,成千上万本书,他竟可以记得每本书的位置。又想起,曾经看《易经》时,书上有他的批注,那么那些书,难道都是他看过的? 由红线领着进了书房,顺利地按照宁无忧说的位置,找到了书本的,她立刻翻开查阅。 刚刚看到第一页,《琵琶记》,便猛然瞪大了双眼! 这……这写的都是……什么啊? 她不过随手翻了一页,纸页上,白纸黑字跃然而出: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争耐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她简直瞠目结舌,原本以为《琵琶记》是高雅的戏曲,给那些风雅的贤士才学子弟欣赏的,可万万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写着风月□□,记录着真实的风花淫诗! 淫诗!这首词虽然她没有读过,可也看得懂,这分明就是在真真实实的描写一对新婚夫妻洞房花烛的场景…… 猛地想到刚才宁无忧看她的眼神,还有他略微带着些戏谑诧异的语气,以及红袖刚才的眼神,她的脸就如着火了一般。平静的心似乎炸开一阵难以平复的涟漪热潮,久久不散。 她深吸一口气,将书合上,想着那孙婉弹什么曲子,来自什么地方好像与自己也没多大关系,还是将书又放回书架上,那本《兰陵王入阵曲》也是一本琵琶曲谱,根本就看不懂,想了想,也放了回去。 匆忙地离开书房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呆就是一天,再没出去。 …… 轮到休沐时,按照大成的规矩,皇帝和文武百官都不用上朝,但是日理万机的楚王宁无忧,就算是不上朝,也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善水堂,偏方之中。 兵部尚书捧着卷宗和账本,战战兢兢地站在宁无忧身前,额头上冒着冷汗。前任兵部尚书顾名城和左右两位兵部侍郎贪污赡军军饷以及烈士抚恤银两,故而兵部大部分账本都是假的,所以宁无忧给了兵部期限重新清算账本。 这新上任的兵部尚书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在宁无忧冷淡似爽的注视下忐忑又紧张。 木梓衿抱着算盘,暂时当起了算账的。还有无数几个年轻的男人正拨着算盘,此时房间之中,算盘珠子撞击拨动的声音清脆凌乱,此起彼伏。 近五年来的账目,成千上万条要清算的项目,兵部的人算了这么多天,竟一下子被宁无忧发现了错误。 此时他拿着账目,粗略扫了一眼,便摆在兵部尚书眼前,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错误,重算。” 所有人立刻开始报数目,查找错误地方,无数双手同时开始在算盘上上下翩飞。 “不用算了,最终结果是四百万六千三十五两银子。”宁无忧淡淡的看了兵部尚书一眼,再看了看另一本账目,说道:“每年拨银十五万两,而真正到达西北军人之中的银子是十万两,其中有六成为赡军银两,剩下的三成才为抚恤银两,真正拨出去的抚恤银两,算!” 他话音一落,兵部派来计算的人立刻又开始满头大汗的拨算盘,木梓衿也立刻那笔出来一边计算数目,一边拨算盘,无数次将算盘拨错,无数次将算盘的柱子拨得乱七八糟,最后宁无忧实在看不过去了,按住她的手,慢慢地拨动算盘,算盘的珠子在他的手下,慢慢得定格,得出一个数字——一万二千两。 许久之后,兵部的人报了无数个数字,其中只有一个是一万二千两。 宁无忧微微蹙眉,说道:“其一,你们得到的账目有些是假的,其二,数字过于庞大,数目繁琐众多,你们偶尔算错本王能理解。”他将账目一一分成两份,其中一份是正确的账目不用再算,另一份是他查阅过,需要重新计算的。 “李大人,最后的数目,本王可是要给皇上看的,这其中,可都是百姓的血汗,容不得一脸马虎。” 兵部尚书连连点头。“下官一定再重新算过。” 木梓衿目送可怜的兵部尚书大人离开,讪讪的将算盘放下。那些账本堆得像山一样高,宁无忧不过粗略看一眼,便能看出其中账目的对错,计算能力可谓惊人。 她将账本整理好,让人送去皇宫之中,又折返回来,见他已经躺在软榻上,拿着一本书闲适随意地看着。 “昨天看的《琵琶记》,感觉如何?”他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上的书,随口问道。 她一惊,全身僵了僵,略微垂眸,说道:“我自小没读过什么书,也没看懂。” “哦?”他语气轻扬,“不然,我找位先生来为你讲解,或者,请个戏班子进来,为你唱一曲?” “不用了!”她咬牙,“我是个俗人,欣赏不来,不劳殿下挂心了。”这人,到底是故意打趣她还是故意戏谑她? 为避免他再继续问她这个话题,她为他斟了一杯茶,便准备退下。 “王爷,贤王殿下来了。”有人通报道。 宁无忧放下手中的书,朝着门外看了看,此时已春风满城,庭院盎然葳蕤,雅致幽宁。突然一人跌跌撞撞的从院落之中跑进来,形色仓皇匆忙,看起来竟有几分狼狈。 跟在那人身后的小厮也紧迫飞快地追赶着跑进来,近了之后,才看清是贤王宁浚。 他脸色苍白,神色惊慌,甫一进来,见到宁无忧,立刻朝他抱过去,双手一弯,跪跌在宁无忧身前,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腿,“五哥,五哥救命啊……你可要救我啊……” 他抱着宁无忧的腿,嚎叫着,绝望又害怕,脸上尽是惊慌之后的余悸与骇然。 “好好说话!”宁无忧抬手将他拨开,宁浚被推开之后,顿了顿,一抹眼泪,又爬了起来,这回并没有抱住宁无忧的腿,却无力又戚恍的跪跌在他的面前,说道:“五哥,我……”他的唇微微颤抖,脸色泛白。 “什么事把你吓得这副样子?”宁无忧丢了张丝绢给他,“起来好好说话。” 宁浚拿着那丝绢擦了脸,起身走到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狠狠地灌了一口下去,稍稍平复了心情,看着宁无忧,欲言又止。 宁无忧微微蹙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宁浚微微垂首,不敢看他的眼睛,泛白的唇颤了颤,才低声说道:“我,我可能杀了人……” 一霎寂静,连站在宁无忧身旁的木梓衿也惊了惊。杀了什么人,让宁浚如此紧张害怕? 宁无忧放下手中的书,定定的看了宁浚一眼,微微扬眉,“可能?你杀了谁?” “我……我也不知道。”宁浚茫然无措,救命一般祈求的看着宁无忧,“五哥,你从小跟我要好,可要帮帮我啊。” “贤王爷,先冷静。”木梓衿为宁浚斟了一杯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与王爷说清楚,王爷才好帮你。” 宁浚咬了咬牙,“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是,死的人是孙婉……” “孙婉?”宁无忧语气冷淡,“她死了,与你有何关系?” “因为,因为她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我……而且,而且她还是吃了我请她吃的饭才死的。”宁浚解释道,“这几日,我请她到我府上弹琴,顺便也让驸马参考参考,在昭阳姐姐的生辰宴上弹什么曲子好。”他紧张的回想着,“前几日,因为驸马爷在,我便叫了几个教坊的艺女来府上,也叫上了孙婉。我想着驸马也在,所以就准备了酒菜,大家一起吃喝玩乐……” 他语气有些凌乱,“后来,天色晚了,教坊中的人都走了,孙婉和驸马也走了。我……我想着,反正教坊中的人那么多,孙婉还有照顾她的奶妈护送,而且我喝了酒,有些糊涂,便没送她。可是……可是今早,教坊中的姑姑却来我府上寻人,说是那晚他们走之后,孙婉便没再回去。我想着,孙婉可是要到昭阳姐姐宫宴上献技的,可不能消失,便让户部的人以及京中的军巡房找找,可是这一找……却……” 他脸色煞白,看着宁无忧,“五哥,孙婉的尸体是在一堆乞丐的尸体中找到的,刑部的人把她带回了义庄……我随教坊的姑姑去看了她……她已经面目全非了……教坊的姑姑指责我杀了人,刑部的人可是要查我的……刑部尚书已经下令,要追查凶手。” 听宁浚说完,宁无忧看了看木梓衿,淡笑道:“第一,孙婉死亡的时间。若是孙婉死亡的时间与她离开你府上的时间相同,那么你就有很大的悬疑。第二,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刑部的人说,是被毒死的。”宁浚说道,“因为仵作在她的口舌咽喉之中发现了毒,我看见仵作将银针探入她咽喉之中,银针都变色了。的确是毒杀无疑……哦,”他想到了什么,又说道:“与她在一起的奶妈也死了。也是被毒杀的。” 宁无忧微微蹙眉,“所以,你就怀疑她是在你府上吃了东西之中,中毒死的?” 第50章 香消玉殒 “不是怀疑。”宁浚摇头,“是很有可能啊,”他蹙眉,“仵作推算她死亡的时间是五天前的戊时,那不就是在我府上的时间吗?” “你说,刑部的人,会不会真的查到我的头上来?”宁浚无助地问道。 木梓衿笑了笑,“如果是我,遇到这样被毒杀而死的人,就会先检查死者的胃,看看她的胃中到底有什么,再根据胃中食物的消化情况,推算出她最后一餐吃的什么,或者,根据死者胃中的食物,推测出死者到底在什么地方吃过东西。而京城之中,王府的东西与别家自然不同,所以,仵作若是解剖,很快就能查出来。” “那……那也有可能是,是她在路上买了什么东西吃了。不小心被毒死的。”宁浚不安地说道。 “戊时,戊时之后,京城之中的酒店商贩都关门打烊,哪里还能买到东西吃?”木梓衿略微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你可记得,苏皖死时的模样?” 宁浚骇然的回想了一下,“很是诡异啊,浑身紫青发黑,面目肿胀,都难以辨认了……” 宁无忧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好歹你也是个王爷,就算刑部的人怀疑你,也会有所顾忌。何况,死的只不过是一个教坊的艺女,就算刑部的人会查,以我对那些刑部差役的了解,他们可不会查得那么勤快认真。” “哎呀……死的可是孙婉,再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宁浚捶胸顿足,一想到孙婉那副娇弱楚楚可怜的样子,他就觉得惋惜。 “王爷,昭阳公主的驸马爷在外求见。”有人在门外禀报道。 “完了!”宁浚豁然起身,来来回回走了几步,“驸马爷一定是知道孙婉死了,所以来找我要人来了。” “宁浚!”宁无忧冷眼看了他一眼。宁浚立刻又坐下,强装镇定。 宁无忧这才对外面的人说道:“请驸马爷进来。” 昭阳公主驸马被请进来之后,快速行礼,又看向宁浚,宁浚脸色一骇,立即心虚地转开头,不敢与他对视。 “不知驸马前来,所为何事?”宁无忧起身,问道。 驸马脸色有些忧虑,看向宁浚,说道:“我只是听说,要在公主宴上献技的艺女不见了,所以过来问问贤王殿下。” 宁浚看了看他,张了张嘴,低声道:“我看,我们还是另找一个艺女为昭阳姐姐献技吧。” “为何?”驸马不解地看着他。 “因为……因为孙婉来不了了。”宁浚低着头。 “驸马,孙婉已经死了。”宁无忧说道,“刑部的人已经找到她的尸体,她的确不能去宫宴上献技了。” “什么?”驸马脸色大变,“她死了?” “是。”宁无忧点点头,“所以……” “她是怎么的?什么时候死的?”驸马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有些震惊,“好好地,又怎么会死?她那日,还在贤王府弹琴啊。” “驸马,”宁浚全身一僵,立刻说道:“虽然她在贤王府吃过饭,可她是出了贤王府才死的,与我无关!” 木梓衿暗暗的白了他一眼,他这么急着解释,生怕别人不知道孙婉的死与他有关似的,这不是此地无银吗? “可……可是。”驸马蹙眉,似乎在隐忍压抑,哽了哽又说道:“可是,公主的生辰,马上就到了……” “公主的生辰那是一回事。”宁无忧起身,“可孙婉的死自有刑部的人查办。到时候,公主的生辰宴在行宫之中举办,还是另找艺女献技吧,就算没有与孙婉技艺相当的,那也可以换别的技艺。” “也是。”宁浚依旧为孙婉的死感到自责。 “那么,”驸马微微看向窗外,说道:“总得查清孙婉的死因吧?她……毕竟,若是查不清,贤王的嫌疑可难以洗脱了。” “什么叫做我的嫌疑?”宁浚虽然心虚,可也听不得别人怀疑他。虽然孙婉很有可能是吃了他府上的饭菜而死,可是那毒千真万确不是他下的。 “楚王,”驸马长身玉立,恳切的看着宁无忧,“听闻您身边的女官曾在平安侯府拼骨验尸,不如,让她为孙婉验一验,一来,给孙婉一个公道,二来,也好为贤王洗脱嫌疑。” “验就验……”宁浚微微白了脸,拉住木子记的手,“红线……我……我让你去验,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木梓衿看了看宁无忧,他依旧端坐在软榻之上,没有多言。看来是不会管她到底会不会去验尸了。 宁浚和驸马似乎堵着气,又惶恐又急切的想要证明孙婉的死与自己无关。几人一路沉默,各怀心思。 上了马车之后,宁浚紧紧地挨着木梓衿,不去看驸马一眼。 义庄之内,停留暂时无人认领的或者无名的尸体。一进入,扑面而来的尸臭让人作呕,狭窄昏暗的房间内,停放着用草席随便裹住的尸体,角落放着几口薄板棺材。一般情况之下,户部的差役对于处理这些恶臭的尸体,不会太积极,许多没人认领的尸体,会在义庄停放几天,若是时间久了来不及处理,也没人认领,就先放进那几口薄板棺材中,等到了一定时日,便会让人带到城外的乱葬岗埋掉。 几人一进入,户部之中的官吏便迎了出来。那小官吏如何都没想到贤王和驸马会同时到,满脸惶恐又忐忑,战战兢兢地想来伺候。刚把笑脸贴上来,就被宁浚挥开。 宁浚用手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问道:“刑部的人走了?” “回王爷话,刑部的大人走了。”那小官吏说道。 “呃……”宁浚思索着,犹豫着问道:“刑部大人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刑部大人说,”小官吏蹙眉回想,“刑部的大人说,一定要彻查这些人的死因。” 宁浚心头一骇,立刻躲到了木梓衿身后。还未开口说话,便听驸马问道:“孙婉的尸体在哪里?” “在这儿。”小官吏立刻利索地跑到一排排尸体之中,好生的辨认了一会儿,掀开一张又脏又黑的草席,露出里面一具无法辨认面孔的女尸。 宁浚脸色苍白,稍稍靠后,跟随着木梓衿和驸马走过去。 “对……就是她。”宁浚在木梓衿身后轻声说道,“我听到她死的时候,来看她,她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木梓衿点点头,见驸马已经半跪在地上,紧紧地盯着地上孙婉的尸体,昏暗的光线,驸马僵硬的身躯背对着黯淡的光,整张面孔被阴影笼罩,他慢慢抬手,向地上孙婉的脸伸过去—— “驸马爷,”木梓衿及时出声阻止他,“孙婉姑娘是中剧毒而死,尚不清楚她身上的毒是什么,还是不要随意触碰好。” 驸马如被雷击,瞬间将手收回,慢慢地站起身,他目光微转,看向宁浚,宁浚顿时蹙眉,“你看我干什么?我……”他推了推木梓衿,“梓衿,你快验一下,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木梓衿半蹲下,看着孙婉的脸,肿胀的脸已经无法辨认原来的模样,但依旧可依稀辨认原本清秀的面容,且她身上的衣服,也是外教坊特制的纱衣。她从怀中拿出皮套,戴在手上,摸了摸孙婉的脸,皮肤僵硬,再掀开她的眼睑,抚过她的四肢。 房间内鸦雀无声,地上拉出的影子也是随木梓衿的动作而移动变化。 她慢慢俯下身,将孙婉的衣袖往上撩了些。 她慢慢地说道:“她的确是中毒而亡,而且,从尸体的僵硬程度已经尸斑可判断出,的确是死了五天了。”她检查了能够看见的地方,摸了摸孙婉的脖子,再轻轻按了按,“她的脊椎有些移位,若是能够解剖,便能分辨,到底是不是被人掐过脖子。其次,”她再轻轻地摸了摸孙婉的下颌已经脸、嘴角,“这几处伤痕,与人的手指形状相符,可初步判定,她也许是被人钳住咽喉,强行喂毒。” “果然是被人害死的!”宁浚脸色稍霁,“我就说,就算她是被人毒死的,那也不能是在我府上吃了东西被毒死的。”他又冷哼一声,“刑部的人竟然连这些都看不出来。等我告诉皇上,让皇上罚他们!” 木梓衿验尸时,全神贯注,就算别人说了什么,也不会接口。当下又检查孙婉其他的地方,发现她衣衫凌乱,有些地方有轻微的破裂,弹琴的人不常留指甲,所以也没有在她的指甲之中发现其他的东西。 她没有带其他的工具,也再也不能检查出其他的线索来。但是初步能够确认,孙婉是被人毒杀而死。或许还是被人强行灌毒。 “我明天就去刑部,”宁浚松了一口气,说道:“让刑部的人好好查查,可千万别栽到我的头上。”他一想起那教坊的姑姑哭喊着是他害死了孙婉,心头就有些不忿。只是孙婉死了,便没有能够和她琵琶技艺相当的人在公主的宫宴之上献技了。 当下三人检查了尸体,宁浚暂时脱离嫌疑之后,便心安理得地走了,木梓衿看了孙婉一眼,再问了那小官吏几句话,“跟这个孙婉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你可知道?” “妇人?”小官吏当然不会去管这义庄之中到底还有谁,驸马粗略了看了看,走到一处卷好的草席旁,掀开草席,草席之中,赫然是照顾孙婉的妇人,便是从小照顾孙婉的奶妈。 她再为那奶妈验尸,和孙婉的情况是一样的。 第51章 旧时王谢 以她现在的身份,就算是想要调查,也是插不上手的,虽然觉得孙婉和她奶妈的死十分的蹊跷,可她也不想多事。辞别了驸马和宁浚,便赶回楚王府之中。 宁无忧见她回来,还有些愕然,“你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实话回答,“王爷,与我不相干的事情,我也不想参与。” “看来事情的确另有蹊跷。”他起身,向她走了几步,“如何?” “孙婉和她的奶妈同时被人毒杀而死。”想到孙婉也不过十七八岁,与她相当的年纪,又是独自离开家乡来寻亲,可那亲人,似乎也寻不到了。心头生出几分怜惜,便向宁无忧开口说道:“既然是一起凶杀,还会让人怀疑贤王,王爷不如就让刑部的人好好查查吧。” “也好。”他淡淡笑了笑,“刑部那些人,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当即他就命人到刑部吩咐下去,严查孙婉被毒杀的案子。 有楚王殿下亲自下的命令,刑部的人办起事情来果然高效又谨慎。 是夜,离二更还有三刻,天际零星撒上几点星光。刚刚准备入睡的木梓衿便被一阵略显得急促的敲门声叫起。 “红线,王爷叫你赶紧过去一趟。”红袖无异于是宁无忧身边最称职的传声筒。 木梓衿只好起床,匆匆赶往善水堂。一路之上,惺忪困意被水榭之上的凉风吹走,她思索着,为何此时宁无忧会让她去善水堂而不是懿德堂。 懿德堂是宁无忧的居所,而善水堂是平时接待的地方,难道是有什么人趁夜来访? 靠近善水堂,堂内灯火通明,可气氛却不太好。远远看见宁无忧端坐在案几之前,深色墨裘凝肃,容止端沉。案几之前,一身着官服中年男人微微垂首站立,恭敬又忐忑。 一进去,还未行礼,宁无忧轻轻抬手,淡淡道:“免礼。”随即看向那站在案几之前的官员,说道:“钟大人,将今日的事说一遍吧。” 看样子是要讲给她听的。她向那钟大人福了福,算是行礼,抬头才发现他身后还颤巍巍地站着一小官吏,那官吏正是今日在义庄所见的看守尸体的人。 “王爷命下官等人严查孙婉等人的死因,下官接到命令,不敢懈怠,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之后,立即赶往义庄,想提取孙婉的尸体,可等下官让人赶到时,才发现,那孙婉的尸体……竟,竟不翼而飞啊!。” 原来这认是刑部尚书,木梓衿见他一脸的为难和惶恐,便知道此事棘手。 她微微看了宁无忧一眼,又看看刑部尚书,说道:“那孙婉的身体不是在义庄,义庄一直有人看守,怎么会不翼而飞?” “这个……”刑部尚书立刻回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小官吏,小官吏立刻上前一步,伏跪在地,连忙说道:“小的,小的一直在义庄看守,从未离开过一步,可……可不知,那尸体,为何会消失,小的真不知到底是怎么……” “胡说!”刑部尚书咬牙愤然说道:“若不是你疏于看守,尸体又怎么会消失不见?” “大人明鉴,小的虽然平时不喜欢呆在义庄,可却一直守在门口,不曾离开过。今日也一样,那义庄,只有一道门,出入的人都能看见,那尸体怎么会消失……”他哽咽声颤,慢慢抬头,惶恐道:“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木梓衿问。 “除非是……诈尸,那尸体,自己……”小官吏低声猜测,说到一半,不敢再言。 木梓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小官吏的想象力太好,可若是换做其他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尸体凭空消失,除了怪力乱神之说能解释之外,便想不出其他可能。 她微微沉思,又追问:“难道我和贤王走之后,便没有人再进过义庄?” “有!”那小官吏立刻点头。 “谁?”木梓衿问道。 “是……”小官吏慢慢垂下头,不敢与人对视。 “到底是谁?”见他犹豫不决,木梓衿蹙眉发问。 “是,是贤王殿下。”小官吏咬了咬牙,决然地说道。 宁浚?木梓衿愕然转头看着宁无忧,见他微微蹙了蹙眉,眉宇似乎沉了沉。 刑部尚书脸色一白,看向那小官吏,低声斥道:“虽……虽说贤王殿下有嫌疑,可当时天昏地暗的,你怎么能确定是贤王殿下?别是看错了!” 小官吏全身颤了颤,“小的不敢说谎,小的,的确看到是贤王殿下进了义庄。” “贤王殿下进了义庄之后,做了什么?”木梓衿问。 “小的也不知。”小官吏摇头,“贤王殿下进了义庄之后,命小的不必跟进去,他说……他说,他说……” “他说了什么?”宁无忧轻柔发问,音量虽轻,可压迫力却大。 果然那小官吏被这一声骇得身体一僵,连忙回答:“小的当时跪在地上,听贤王殿下说,他对那孙婉有愧……想单独进去看看,算是悼念。” 悼念?有愧?这两个词,似乎说明了,其实孙婉的死的确与宁浚有关。木梓衿于宁无忧对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又继续问道:“那,贤王殿下出来时,可有什么异样?” “并、并无异样……”小官吏思索了一会儿,摇头,“他一个人出了义庄,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埋着头,似乎……很是落寞歉疚的样子。” 善水堂之中,霎那寂静,脸呼吸声都难以听见。宁无忧从席居上起身,看向刑部尚书,说道:“此时关系贤王,务必追查清楚。以免心存不轨之人,利用此时生出事端。” 刑部尚书也深知此事严重。一个小小的外教坊琵琶艺女之死,竟牵扯出皇家的人,这其中的深浅不可估量。他当即点头,拱手保证定当追查到底。 木梓衿看向那小官吏,问道:“只是孙婉的尸体不见了吗?那孙婉奶妈的尸体呢?” “那孙婉奶妈的尸体,在尚书大人派人来之前,便被人带去乱葬岗埋了。”小官吏说道。 木梓衿心头沉了沉,不再多言。 宁无忧交代了几件事,让刑部尚书先离去,善水堂之内,只剩木梓衿与他二人。 烛火悠然摇曳,宁无忧又坐到软榻之上,这几个月他气色似乎好了许多,不如刚离苏州那段时日那般虚弱。只是也许三年的养伤闲散,让他习惯了肆意闲适,所以尤其喜欢半躺在软榻之上。此时他衣裙轻垂,裙袂如云,上衣领口是时下最盛行的十字祥云盘扣,由肩斜下肋处,精致却并被繁琐累赘。随他半躺下,领口微微敞开,更是带着几分慵懒和闲适。 “说吧。”他轻声开口。 虽然并没有言明到底让她说什么,可她已心知肚明。宁无忧,楚王殿下,心细如尘,远在苏州,也能掌控京城半壁,回京不到几月,便重新权势在握,这点识人的能力,于他而言,不过尔尔。 “孙婉这个人,本身就有问题。”木梓衿如实说道,“只是,以前虽然发现她的异状,我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来,其实……” “说重点吧。”他蹙了蹙眉,催促了一声。 她一梗,开合的唇一顿,微微张开又闭上,思索着如何言简意赅地解释,“第一,她故意隐瞒了她的真实身份。我曾问她是哪里人,她告诉我是蜀地人。可是她的口音,却不是蜀地的口音。再次,我曾听贤王殿下说起过西市之中的戏耍,他告诉我,蜀地有种有趣的戏法叫做变脸,蜀地之人很是喜爱,没有不知的,可孙婉却不知道也没看过变脸这种戏法。再有就是,她是琵琶女,熟知音律乐曲,可却不知蜀地最盛行的《凤求凰》。可见,其实她并非蜀地人。” 宁无忧目光落在她身上,似看非看。许是她已准备入睡,便匆忙胡乱地披了件衣服出来,衣服宽松略长,质地柔软,线条流畅,此时正好勾勒出她在灯火朦胧之中娇柔的身躯。十七八岁的少女,身姿容颜,正是年华之中最美的时刻,而她也许是因为常年扮作男人的原因,那份属于少女的美,似乎还没盛放出来,比起少女的娇妍,她更显清丽含蓄。如一块璞玉,分明美得惊人,可是还未经雕琢,或是一朵还未盛放的花骨朵儿,还未尽情绽放。 可就是这份含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多遐想几分。 连声音也是清丽动人的。 “第二,”她只顾着蹙眉思索,理清疑点和线索,并没有注意到宁无忧那双朦胧的目光中隐藏的情绪,继续道:“孙婉说,她的奶妈从小就照顾她,可经几次观察,我发觉她和她奶妈之间的关系并不熟悉亲密。若是从小照顾她长大,你奶妈和她的感情定不止这么一点。” 宁无忧若有似无地点点头。 “最后……”她思索着,下意识咬唇,入睡前涂了口脂的唇泛着如玉般的润泽,在灯火之下透着诱人的剔透,“在紫兰殿行宫时,她献技弹奏的乐曲是《兰陵王入阵曲》,这首曲子,是前些时日,在陈郡盛行起来的。因曲子特别考验技巧,所以陈郡之中,许多教坊或者其他勾栏之所,在考核一位琵琶艺女时,都会选择这首曲子。这说明,也许,孙婉是陈郡人。” “陈郡?”宁无忧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软榻上的小桌,轻笑道:“陈郡谢家?” “谢家?”木梓衿脑中一个闪念,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此事难道和谢家有关?” 第52章 夜奔验尸 “不管是与不是,只要有了这个苗头,便要揪出来!”宁无忧嘴角轻扬,心情似乎有些好,他起身,走向她,慢慢褪下身上的轻裘,说道:“既然孙婉的尸体找不到了,那就从她奶妈的尸体上入手。” “是。”她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刚一抬头,便觉肩上一暖,心头一惊,他竟然将他褪下的轻裘披在了她的身上。 “王爷这是?”她感觉浑身上下都不好了,这人平时这么嫌弃她腌臜又不讲究,此时竟然这么好心,将自己披身的轻裘给她? “城郊乱葬岗,夜深露重,早去早回。”他将轻裘给她披好之后,说道。 心头怒火陡然一升!果然便知道他没什么好心思,怎么可能无条件无缘无故地对她那么好?她是想去乱葬岗检验奶妈的尸体,可自己想去是一回事,被他命令着去,又是一回事。 她抬头见他眼底噙着笑意,又暖又柔,不知为何还那么高兴,咬了咬牙,赌气地拢紧披在身上的轻裘,说道:“是,王爷。不过,此时快到二更,城门即将关闭,我需要一匹快马。” “纳兰贺!”他转身,朝着门外喊了一声。 纳兰贺立即出现,躬身行礼,“王爷。” “将赤璁给她。” “是。”纳兰贺立即带着木梓衿去马坊取马。 赤璁是一匹温顺的马,很容易亲近人,长得高大健硕,浑身红棕色毛发不含一丝杂质,如一团即将腾飞的烈火,在夜色之中,也发着华丽的光泽,如光滑柔软的锦缎。 木梓衿不常骑马,却经常骑驴,她把这俊俏的红马当驴骑,轻轻一夹马腹,马儿哒哒的小跑起来。 夜色之中,一匹红马快速跑过,穿过街坊道路,向着通往城郊的城门飞奔。空旷街道,已无一人,木梓衿只听见身下马蹄之声,急促匆忙。耳畔响起二更更鼓之声,不远处城门把守的官兵“关城门——”高昂浑厚的声音清晰有力的传来,她大急,将马驾驶得更快,带起耳畔风声猎猎,吹得身上轻裘在身后笔直飞扬! “驾!”眼睁睁看着城门慢慢合上,临到城门之下,只听见厚重城门“轰”然一声,紧紧关闭。 京城之中有定,二更之后,任何人无特殊诏令,不得随意在街上行走,更不得随意出入城门。 “吁——”她紧急拉住马缰,马蹄在地上短促拖行之后,停刹下来。 “城门已闭,闲杂人等不准再出入城门!”守卫城门地官兵架起长矛,挡在她身前。 她不甘心地看了看城门,想着郊外乱葬岗之中的孙婉奶妈的尸体,若是不早日检验,也许会节外生枝发生其他意外,便更加不甘心。 堪堪在城门口停了停,正打算打马回府,却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 “你不是楚王府的女官吗?”一道浑厚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犷和沙哑。 她回头一看,见高头骏马,通体漆黑如墨玉,而马上之人,英朗神武,影子飒爽,竟是平安侯次嫡子——顾明朗。 她下马行礼,回道:“正是。”她心头有些发憷,这夜黑风高的,她和平安侯府又有仇,他不会杀了她解恨吧? “何事深夜出门?看样子是想出城?”顾明朗在马上俯视她,沉声问道。 这么明显了,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吧?木梓衿点头,道:“是的,奴婢奉楚王之令,出城办事。” 她见顾明朗伸手入怀,拿出一块令牌,对守门的官兵说了声:“开城门。” 守城的官兵一见那令牌,立即开了城门。顾明朗骑马走到她身前,说道:“上马,我与你一同出城。” 木梓衿抬头看着他,警惕防备,没动。 “难道是怕我杀了你?”顾明朗轻笑,“放心,我还不至于跟你一个小小的婢女过不去。再说,这守门之人,尽皆知我同你一起出去,你难道还怕我出城之后对你图谋不轨?” 也是,木梓衿想着奶妈的尸体,便又上马,与他一同出了城。 顾明朗虽被夺去“兵马大元帅”的封号,但是依旧是二品大将军。他那令牌,也是在他立下军功时先帝赏赐的。 “你出城干什么?”他稳健地骑着马,问道。出了城之后,她不再那么匆忙,他也骑着马与她缓慢并肩而行。 “挖坟。”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并无惊色,似乎在看见她拼骨验尸之后,挖坟与她而言,也不是什么怪事。 一路朝着乱葬岗而行,澹澹月色之下,一切道路事物,峭楞嶙峋,凄寒诡异。小山岗之上,松柏凌乱生长着,风动树摇,声响凄厉,周围黑影,再加上是乱葬岗,总觉得会有鬼从地下爬出来,或者一回头,便看见有鬼跟着。 此时木梓衿才觉得,身边跟着个顾明朗是正确的。虽然她不相信世上有鬼,可面对这样诡异恐怖的场景,心头难免害怕。 在繁茂的树林之中走了一段时间,前方树木枝桠横斜,两人便下了马。 前方便是乱葬坑,两人将马拴在树上,木梓衿从马背上取了工具箱,背在身上和顾明朗一同过去。 还未走近,一股巨大冲天的尸臭气息便扑鼻而来。木梓衿从怀中拿出一张软巾,递给顾明朗,“将军,用这个蒙上脸,可挡住一些尸气。” 顾明朗一愣,推开她的手,“你自己留着。我在沙场之上,什么尸臭血腥没闻过?还受不了这点气味?” 平时验尸,木梓衿也不曾蒙面,可这乱葬岗,埋的不是一两具尸体,无数腐烂恶臭的尸体,不知其中藏了多少恶毒病气,为避免染上恶毒,还是有必要蒙面。所以出门时,她准备了这张浸过莲子水和大蒜水的软巾,可没想到顾明朗会同行,所以只准备了一张。 见顾明朗推辞,她也没再勉强,自己蒙上口鼻,对顾明朗说道:“我一人过去挖尸即可,将军还是在此等候吧。”她一手握住一把小小的铁锹,便朝着乱葬坑走去。 户部的人填埋这些无名尸体,都不会太认真深埋,只胡乱扔了或者铺上些土便完事了。木梓衿在一具具形状不一,腐烂程度不同的尸体之间来回仔细查看,认真从土质的新鲜程度上判别最近几天新埋的尸体,终于在一处地方停下来。 拿起铁锹,刚想挖土,身后便刺出一柄利剑! 她骇然转身,见顾明朗提剑,猛然插入土中,将剑当铁锹使唤,翻开地上的土,说道:“是挖这处?” 她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是。” 顾明朗不再说话,埋头挖土。木梓衿只好出声提醒他:“要小心些,不要触碰到尸体。”若是尸体不小心被碰坏了,那就不好验了。 “嗯。”他埋头专心挖土,认真起来,十分的专注,木梓衿不再与他多言,自己也开始翻土。 翻了一阵,她有些手酸,将几具尸体翻出来之后,一一查看都不是孙婉奶妈的尸体。她再继续低头翻土,一时只闻树林风声,翻土窸窣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她一怔,突然想到似乎并没有听见顾明朗的呼吸声,手一顿,又想,练武之人,都会屏息,他想必也是屏息防止吸入尸气了吧?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顾明朗是没有呼吸的鬼,吓得后背一阵冷汗。 在连续挖了几具尸体之后,才发现奶妈的尸体。由于中毒,奶妈的尸体已经肿胀溃烂,皮肤呈现污绿色。更令人恶心的是,也许是如今天气渐暖,许多尸体都生了蛆虫,奶妈身上也爬满了蛆虫,黑夜之中,一条条肥白蠕动的虫子十分刺眼。怕顾明朗恶心,她伸手拦住他,说道:“不用挖了,找到了。” 顾明朗收回剑,随便在旁边的草丛中擦擦,将剑放回剑鞘。 将箱子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一把小刷子,慢慢地将尸体上的蛆虫刷掉。顾明朗半蹲下,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看着她的箱子,对其中形形□□的刀具似乎感到好奇。 她也见怪不怪了,许多人见到她的箱子时,都会为那些刀具惊叹或者好奇。那可是她母亲传给她的,母亲除了教会她验尸破案之外,还留下一本《验尸细考》。 据母亲说,那是许多人多年验尸的经验总结,如遗留在了宜水镇,但是那本书她早已看熟,不需再时刻查看也可验尸。 “这像是中毒所致。”他见她将蛆虫刷干净之后,露出那女尸的躯体,说道。 “是。”她点头,“顾将军也懂得刑狱之道?” 他轻笑,清晰俊朗的轮廓也变得明朗起来,“我只是见过,”顿了顿,又说道:“身在朝党之中,所见所闻也便多了。” 她自然懂他话中的意思,身在官场,死人可是不少见的。 她检查了这尸体的外表,几乎与孙婉的尸体没有什么区别。衣服几处凌乱破碎,想来是被人灌毒时挣扎所致。她从箱子之中拿出醋水,轻轻地洒在奶妈的颈脖之处,又拿出几颗蒜,快速地捣碎。 顾明朗无言地看着她这般动作,若不是知道她深谙验尸之道,所作一切都是为了检验尸体,她这又是醋水,又是蒜的,还以为她要将尸体腌制了。 没过一会儿,她便将捣碎的蒜敷在一张薄薄的纸上,小心翼翼地贴在尸体的颈脖处。 “这是何意?”他不解。 “这具尸体皮肤溃烂,已经无法看出上面的痕迹,我知道这个古法,若是有痕迹的话,可让痕迹再现。”她解释道。 第53章 乱尸之约 月色朦胧,树影峭楞嶙峋,她目光炯炯,格外明亮。 想要知道这死者到底中了什么毒,便要解剖,检查肠胃五脏,她从箱子之中拿出手套戴上,又拿出锋利的刀子和剪刀,刚要下手时,微微停了停。对他说道:“将军,我要褪下这具女尸的衣服,进行解剖。”意思就是,你是个男人,虽然这是具尸体,但男女有别,好歹要避讳一下吧? 闻言,他一怔,呆愣了,朦胧的月光之下,脸红了红,目光在她和尸体之上游弋几次,最终尴尬又僵硬地转过身去。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剪开死者的衣服,褪下,露出上身,她飞快下刀,从死者胸腔到腹股沟,切开一个“丫”字形的口子,将死者的内脏全部暴露在外。 虽然背对着她,可她解剖切开骨肉之声,在此深夜之中,激得他头皮发麻。饶是他见过沙场真刀实枪血溅肉飞,可见一个女人分尸还是第一次,这无异于第一次听鬼故事,既害怕,又好奇。 所以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转过头去看。这一看之下,惊得他一怔!不是因为场面太过恐怖,而是惊于她分尸解剖的手法!薄薄锋利的刀片切入骨肉,如游刃有余、庖丁解牛,动作流畅自然,优美好看。修长干净的手指仿佛拿的不是锋利寒冷的刀刃,而是妙笔丹青,正在绘制一幅图画。 她解剖得很认真,没发现他已经转过头来。等放下刀,伸手去箱子之中拿镊子时,才看见他瞪大了眼睛,一片阴暗挡住他的脸,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神色。见他并没有因为看见女人的尸体而有猥涩之态,便没出声阻止。 “我竟没想到,这世上,除了他之外,竟还有人会以这样的手法验尸。”他蹲下身来,轻声说道。 她找到死者的胃,轻轻剪开,问道:“谁?” “是以前刑部的一位侍郎,他也深谙验尸刑狱之道,破过许多大案悬案,甚至因为解剖过尸体,还为活人开腔治病,曾名噪一时。可后来,他破了一个案子,卷入一场风波,惹怒成宗皇帝,便被判终身放逐,永世不得再回京城。”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一个陌生人的过往,可那简单的语言之中,却让她觉得回肠荡气。他口中的刑部侍郎,一定是一个好官。一定有许多朝臣官员没有的风骨和坚守,要不然,也不会因为破案而卷入风波,被皇帝放逐,甚至终身不得回京。 只是,她查看过京城官员的卷宗,为何没有见过这官员的卷宗?难道是因为皇帝太讨厌他了,所以将他的功过和事迹全部抹灭了? 有时,湮没一个人一段事的不是历史和时间,而是帝王的意志。 当下没有精力考虑这些,她继续检验尸体。 “有什么发现?”他问道。 “死者肠胃充血水肿,胃壁上有黄色瘢痕,以及如米汤一样的黏稠液体。”她用镊子扒开死者的胃,说道,又查看了肠胃中的食物残留,“还有腹泻呕吐的情况。”将镊子放下,合上尸体的腹腔,揭开刚刚贴在死者脸上和脖颈上的纸。 果然,刚才紫青乌黑的皮肤上,出现了雨点状的瘢痕。 “是鹤顶红中毒。”她快速判断了死者所中的毒,语气冷静清晰,没有迟疑。 “鹤顶红?”他倒是有些惊愕,“这可是大成命令禁止随意使用的药物,一般人无法得到。怎么这么一个普通的妇人,会中这种宫廷禁毒?” 宫廷禁毒?木梓衿微微蹙眉,却没有多言。 看来有了线索。而且,这线索若是深究下去,会牵扯多少人,多少权贵,她不知道。这得看宁无忧的意思。 “咦?”她正准备将贴在那尸体上的纸扔掉,突然发现死者脖颈处伤痕有异样,似乎有什么东西梗在了死者的咽喉之中。她立刻拿出刀,破开死者的咽喉,用镊子从咽喉之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石。 这玉石看起来平常无奇,可说不定是死者从凶手身上咬下来,故意吞入腹中,却卡在了咽喉之处的。 她小心翼翼地从箱子之中拿出纸,将玉石包好收起来。 她细细地看了看,又在尸体周围细细查看了一番,验尸并不能只是检查尸体,还要检查尸体周围的环境,以免遗漏重要的线索,她回想着刚才和奶妈尸体埋在一起的几具尸体,又把那几具尸体检查了一遍,在一死了至少十天半月的尸体身上发现一枚小小的玉片,玉片材质坚韧,光滑润泽,通透细腻,她拿在手中仔细查看,觉得陌生。什么样的玉饰会做成这样子? 玉片转动,一瞬反射月光,她隐约发现玉片之上雕刻有细细的文字。隐约是个“璘”字。这玉石质地如此好,那尸体的穿着来看,明显是落魄人或者乞丐,肯定不是属于那死者的东西,她便将玉片收好。 死因明了,又得到了意外的收获,她起身,将尸体重新掩埋起来,对顾明朗说道:“今晚多谢将军,改日……改日……”她想着措辞,该怎么酬谢人家。 “改日请我吃顿饭。”顾明朗倒是没客气,爽朗干脆地说道。 “好。”她欣然答应,只要不把她吃穷了就好。 两人重新回到林子之中,取了马,慢慢策马往京城之中赶回去。此时金乌当空,虽流云轻抹,但月色澹澹,四野静谧,晚春夜景,百花待放,陌上暗香轻送,浅草没蹄,两人策马并肩而行,一时竟觉心境空然宁静,除却纷扰杂念。 直到前方城门的轮廓浮现,巍巍城墙起伏雄伟,才知京城夜色也是繁华喧嚣,刚才安然空灵之感顿时全消。 “今夜多谢将军……” “你已经谢过了。”他策马微微靠前,“不必客气了。” 她淡笑,总觉得自己与他不熟,还因为侯府吃出人肉羊汤、拼骨一事和他生出了嫌隙和怨恨,却不想,这顾明朗也许是个爽朗磊落的人,并不会跟她计较这些。可是他的大哥顾名城,的确因为她而入狱啊…… 真是看不懂这个人了。 “刚才见你箱子中的那些工具,倒是又让我想起一事。”他突然开口道。 她挑眉,心情愉悦放松,便没有多大的警惕,竟随意问道:“什么事啊?” “当年那刑部侍郎,膝下有一女,其女嫁人,不久之后,便有了身孕。”他细细地说道,“我也没见过那侍郎大人的女儿,但是听闻,当时家人为我和那未出世的孩子定了亲。但是不知男女,又约定若是男孩儿,便是兄弟,若是女儿,便是夫妻。”他轻叹一声,“可惜,那孩子还没出世,侍郎大人一家就被放逐了,从此便销声匿迹,再也出现在京城之中过。若不是那场意外,说不定……我如今都娶妻生子了。” 她见他脸上落寞,不自觉开口安慰道:“不过是陈年约定,何况,那被放逐的一家人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将军至今未娶,难道是想遵守当年一个莫须有的约定?” “也并非非要遵守。”他释然一笑,锋利敏锐的眉眼微微弯了弯,“只是还没见过我的未婚妻,觉得遗憾。” 她淡淡一笑,突然觉得这铁汉将军,也有几分温柔可爱了。 渐渐策马靠近城门,两人不再多言,他下马,叩门喊话之后,城门慢慢打开。 进入京城街坊之中,纵横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并肩策马的两人,此时一轮昏昏圆月浮挂天际,仿佛守得云开见月明,月影在身后慢慢拉长,前方便要分道,她停下马,说道:“将军刚才随我进入乱葬坑,虽然屏息未吸入多少尸气,但回去还是喝一碗辟秽汤为好。” 当即,她又将辟秽汤1的方子说了一遍,他含笑点头说记住了之后,她才礼貌辞谢,策马驶入右边通往楚王府的道路,哒哒马蹄跫音渐远,只是她有种错觉,好像那顾明朗的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身上。 她好奇的回头,隐约见朦胧夜色雾气之中,高大健硕飒爽英姿,在马背上,若隐若现…… 心砰然一跳,她连忙回头,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吧? …… 楚王府,雅静无声,稀疏灯影绰约朦胧。 悄悄回到府中,远远看见纳兰贺迎风矗立在夜色之中,他广袖轻垂,笔直玉立,见到她策马进来,立即上前为她拉住马缰,将那匹赤璁红马牵入马坊之中。 “木先生回来就好。”纳兰贺依旧温润谦逊,连声音也如温水一般温和好听,“王爷在懿德堂之中等你,你还是先过去吧。” 她摸了摸那匹温顺乖巧的红马,有些不舍地拍了拍它的脑袋,“我改天再来喂你。”人生第一次骑马,虽然一路上骑得歪歪扭扭,但是能平安回来,也归功于这马儿通人性,又温顺,还和她有默契。若不是碍于自己的身份,还真想要了这匹马。 看来宁无忧也是知道她不怎么会骑马,才会为她选择这匹温顺的红马。她紧了紧身上的轻裘,便转身往懿德堂而去。 第54章 曲音依旧 懿德堂之内,宁无忧正半躺在软榻之上,随意披了张薄毯,在灯下看书。似乎是刚出浴,中衣轻解,墨发用一根银带随意绑在肩后。见她进来,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着她。 “王爷,”她没有靠近,离他较远,站在一处较为昏暗的地方。若是没猜错的话,宁无忧也许会嫌弃她刚从尸体堆中回来,浑身又脏又臭,说不定会先让她去洗澡。 然而并没有,他抬手指了指放在案几上的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说道:“先喝了。” 她走过去,端起那碗汤药闻了闻,辨认出那是辟秽汤的一种,便喝了下去。忍住口中的苦涩,她心头暗叹,他还是嫌弃自己身上有尸臭的,要不然,怎么会第一时间让她先喝辟秽汤,恐怕是担心自己身上的尸气传染给他吧? 刚才回来的路上,她还在想,要不要把身上的轻裘还给他,毕竟夜晚更深露重,城郊更是露寒雾凉,他将自己的轻裘给她,也算是体贴。可如今,想一想,还是将轻裘洗干净了,消了毒再给他吧。 一口气喝完辟秽汤之后,她抬手用袖子擦嘴,还为擦到,身后递过来一张干净洁白的手绢,手绢质地柔软、丝滑,灯火之下,交纵的纹理细腻清晰。只有上好的丝绸才能在光下,浮出这样华丽的暗纹。 她的手顿住,抬头与他对视,果然发现他眼中透着几分恼怒,又听他道:“你好歹是个女人,总得讲究些吧?用袖子擦嘴,这是小孩子才有的陋习。” 她放下手,想要说,用丝绢擦嘴,暴殄天物!但是不想和他争论,便拿过丝绢擦嘴。擦了之后,丝绢弄脏,肯定是不能还给他了,便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自己的袖中,等改天和轻裘一起洗干净了还给他。 他唇角浮出若隐似现的笑纹,看着她将丝绢放入袖中之后,又坐在了软榻上,问道:“有何发现?” “他们是中了鹤顶红的毒而死。”她说道。 “鹤顶红?”他微微挑眉,唇角的笑意越发明显,“大成国对这类剧毒的药物有命令的规定,凡是购买,必须限制分量、次数,且还要登记在册。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人能够买得到的。连药铺想要购买此类剧□□物入药,其过程也是相当的严苛。大成国中,能得到这么大分量的鹤顶红的人,怕是不多啊。” “这样不就更好调查?”她想了想,说道:“顾将军还说,这是宫廷禁药。” “顾将军?”他眉头一蹙,脸色沉冷下来。 她只好将自己出城的经过讲了一遍,并没有特意隐瞒什么。他静静听着,神色淡漠如霜,不见丝毫涟漪。灯下阴翳之中,那双静若寒渊的眸漆黑难辨,不知是什么情绪。 只是很快,他又问道:“还有其他发现吗?” 她从怀中拿出两团包裹好的纸,展开,放在软榻上的小桌上。她拿起纸中的玉石,“我发现了这个玉石。” 他微微垂眸看了看。她将手递到他眼前,说道:“王爷,我从小没见过什么玉石玩器,连银子都见得少,不知道这玉石是什么材质。” 他很是戒备地看着被她细细的两根手指捻住的一枚小小的玉石,玉石材质通透润泽,光滑明净,不含杂质,纹理清晰雅致。只是简单地雕镂了一个花式的空,用来方便穿璎珞或者绳子的。 “王爷看看吧。”她说道。 他却并没有去接那枚玉石,目光微微瞟过她微垂的双眸,她眼中的狡黠和小小的算计根本就瞒不住他的眼睛。这么好心殷勤地给他看玉石,这玉石,怕是从尸体的口中或者肠胃之中翻出来的吧? 她这是想故意恶心他。 他抓住她的手,就着她的手查看玉石,慢慢地牵引着她的手放到灯光下,说道:“凡是玉石,都有它独特的纹理、材质、产地,连出自那个市坊,雕镂加工的技艺都可成为追查的依据。” 她觉得他那双好看的手温暖又宽厚,一时间脑袋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冲得有些混乱,连他说了什么都没听得太清楚。等他说完之后,才迟钝地点点头,“王爷说的是,我正是猜想,这许是死者临死之前,从凶手身上弄下来,故意吞进肚子中的。” 他突然松口,冷哼一声。就知道她不坏好意。这玉石,果然是从尸体肚子里翻出来的。 她连忙将玉石放下,“追查出这玉石出自哪里,便可猜出有嫌疑的凶手了。”又把另外的纸团包裹着的玉片拿出来,说道:“还发现了这个。” “拨子?” “拨子?”她疑惑,“这是做什么用的?” “曲项琵琶用拨子弹奏,”他就这她的手看着那薄薄的玉片拨子,回忆道:“孙婉那日在紫兰殿行宫弹奏时,便是用的这片拨子。” 她的手一顿,立即将那拨子拿在眼前查看,“这拨子上还刻着字,是个‘璘’字。”又思索了会儿,说道:“可孙婉的拨子,怎么会在一个乞丐的尸体上?” “户部那些人将尸体混乱随意丢弃掩埋,也说不准是那时候掉在那乞丐身上的。” “不对。”她立刻否认,“从那乞丐尸体的腐烂程度来看,怎么说也是死了十天半月了,与孙婉的尸体,不是同一批,应该不会放在一起。”她又回想自己挖尸时的过程,说道:“孙婉的尸体与那乞丐的尸体,还是有一些距离的,那这玉片,难道是自己跑到乞丐的尸体上的?” 他轻叹口气,“此事慢慢来,也不急于一时。今夜已经很晚了,还是赶紧去睡觉吧。” 她立即从善如流地起身告退,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照旧拿出手札,将今日查获的线索一一记录下,简单地洗漱了之后,便立刻补觉。 次日起了一大早,在脸上涂了黄粉,勾了眉眼,便匆匆去见宁无忧。 他已准备上朝,身边带着一个小官宦,看来是不准备带她入宫去了。 “今日你恐怕有事要忙。”他见她过去,轻声说道,“便不带你入宫了。” “谢王爷。”她欠身行礼,“我正想去义庄和孙婉所在的教坊看看。”想要知道孙婉死亡和消失的原因,便要调查她近段时间,尤其是入京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接触了哪些人。 “去吧。”他轻轻地抬了抬手,想了想,又给了她一支银质精细的笔,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进一些。 她上前,靠近他,只觉得他身上似木非木的气息清冽好闻。 “这东西虽然看似如一支笔,但实际是烟花筒。”他用手指了指笔末,说道:“若是出了意外,将末端朝下,拉下笔尖,便可有烟火升天,五里之内,被我的人看见的话,便及时赶到救你。” 这是在保护她的安全了。她立即将那支笔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谢王爷赏赐。” “嗯。”他转身,由小宦官扶着上了马车,车内传来他“出发”的声音,马车辚辚平稳离开王府,她目送他离去,才悄悄出了王府。 清晨的京城,千家万户次第而开,安静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酒肆摊贩面馆茶铺,统统闹腾起来。道路两边摆好了桌椅灶火,各式各样的早点食物开始经营起来。 她走到街道上,闻着品类繁多的食物香气,肚子便不争气的响了起来。 以往在宜水镇时,不敢乱花钱,虽然每天早上都被大街上的食物香味给诱惑醒,但是她依旧会起来自己烧水煮面,一碗给自己,一碗给父亲。 母亲离去之后,吃得最奢侈的一餐,便是攒了钱,买了一张油汪汪金黄的夹着火腿与蛋的煎饼。热气腾腾,油香扑鼻,用油纸包了,轻轻地吹吹,等冷一些了,便轻轻地咬一口。一张比她脸大的煎饼,她可以从早上吃到晚上。 大成国经济繁荣,在百姓的吃食中可见一斑。光是她现在走过的这条街,面食类的店铺,就不知道有多少家。 对于面粉制成的食物,大成人统统成为“饼”,烤制而成的,叫做烤饼。用水煮的,叫做汤饼,也就是面条。煎炸而成的,就是煎饼,蒸熟的就叫做蒸饼。 如今做了楚王府的小女官,她倒是有钱了,摸了摸怀中的几文钱,她找了一家店铺坐下,热情的老板立即上前殷勤地将她面前的桌子擦干净,连声问她想要吃什么。 她点了一碗汤饼,还有一根油炸桧1,便坐在凳子上等。 对面有家住户,小孩子骑着木马在街旁玩耍,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少妇,正端着一碗鸡蛋羹追着孩子喂食,那孩子玩得起兴,只顾着晃着身下的木马,偏着头躲着少妇喂进嘴的勺子。少妇温柔含笑着,宠溺轻声地哄着,那小子才慢慢地张嘴吃一口。 木梓衿静静地看着,心底有些羡慕。 少妇起身时看见她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孩子玩心大,吃饭不老实,让人见笑了。” 木梓衿看了看那骑木马的孩子,长得玉雪可爱、粉雕玉琢,心里也喜爱得紧,笑了笑,说道:“我小时候也这样。” 少妇笑了笑,又端着碗细心地给她的孩子喂食。木梓衿却不由得湿了眼眶。在她小时候,也是这样被父母亲捧在手心里,细心温柔的呵护怜爱。 母亲最喜欢给她梳头,哪怕只是梳成男孩儿那样简单的样式,以至于她在十岁的时候还不会自己梳头。虽然她对美不怎么追求,可总是有爱美之心的。母亲给她梳了头,她还会嫌弃。但母亲总笑着为她再梳一遍,直到她满意为止。 如今回想起来,远去的记忆历历在目,纠缠的思念在她心头交织搅动,让她心神不宁,许久都难以平静。她慢慢低头,不想让人看见她的泪水,却在低头时看见那小孩儿骑着木马跑到了自己腿边。她轻轻一笑,摸了摸她的脸,用手指替她擦了擦嘴边的鸡蛋羹。 那少妇有些尴尬,连忙将自己的孩子抱走了。 1油炸桧:油条。 第55章 团团迷雾 “客官,您的汤饼和油炸桧。”店家热情的吆喝一声,将一大碗香气腾腾的面和金黄的油炸桧放在她面前。 她谢过之后,拿起筷子开始大口吃起来。速度很快,仿佛想要用大口大口的食物,压下心头不断膨胀的悲痛和寂寞。 若是有朝一日,找出杀害父亲的凶手,她一定将凶手碎尸万段!绝不手软! 匆忙吃完了汤饼,啃完了油炸桧,将钱放在桌上,便向义庄而去。 刑部的人如今也在忙着处理孙婉的案子。见木梓衿进入义庄,也知道她是楚王府的人,便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因为义庄丢失了尸体,所以户部的人增了看守义庄的人手。 那原本看守义庄的小官吏被木梓衿叫了来,细细的问话。 “那日,贤王殿下是什么时候到的义庄?”她问道。 小官吏蹙眉回想了一会儿,“好像是酉时。” 酉时?如今如春,酉时也不算太晚,她又问道:“酉时几刻?” “这个……好像是……”他摇摇头,“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天色也不早了,我晚饭喝了些酒,有些昏沉。刚准备躺会儿,贤王殿下就来了。” “好。”木梓衿点点头,“假如我是贤王殿下,你将那日的情形再演一遍。” 小官吏立刻点头,说道:“那日我是远远地看见贤王殿下过来,便跪下磕头行礼了。” 她立即走远一些,那小官吏跪下磕头,喊了声:“叩见贤王殿下。” 她点点头,说道:“我想进去悼念孙婉姑娘,你不必跟着了。” “是。”小官吏从头到尾将头埋得低低地,底伏在地上,没有抬头。 她走进义庄,又问了句,“贤王殿在义庄中呆了多久才出来的?”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这么短?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就不可能办到将一具成人的尸体悄无声息地搬出义庄。 走进义庄,义庄那间曾经停放孙婉尸体的房间之内已经少了许多的尸体,尸气依旧很重,空气潮湿恶臭。她含了一颗苏荷香圆,细细的查看这房间中的每一个细节。 房间四四方方,只有一扇门,出去便是义庄的出口,那官吏一眼便能看进来。只是在一扇墙之上,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户用于通风透光。那窗户镶嵌铁栏杆,位置很高,就算是踮着脚,也只能勉强攀上,而且铁杆粗大,就算是用工具,在一盏茶短短的时间内,也无法撬开,而且那铁杆也并没有被撬过的痕迹。 想要将一具尸体从那窗户上运出去,根本就不可能。 再查看了其他地方,也没有发现什么密道之内的。 这简直就是一间密室!孙婉的尸体,到底是怎么从这么一间密室之中消失的? “姑娘,一盏茶的时间到了。”外面小官吏探了个头进来,提醒道。 “好。”她回答道,既然那人是呆了一盏茶时间,那么她就呆那么长的时间。她没有犹豫,就走了出去,小官吏立刻又跪在地上,喊了声:“恭送贤王殿下。” 走远了之后,她回头见小官吏起身,又回去问了一句:“这期间,难道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没有。”小官吏摇头如扇风,“我一直守在门外,没敢离开一步。”他惶恐地看着她,哀求道:“姑娘,你可要帮帮我,楚王殿下英明,一定知道我并不是玩忽职守,更不会是凶手的帮凶,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那孙婉的尸体……” “好了,我知道了。”她立即点头,匆忙地离去了。 离开义庄,匆匆忙忙往外教坊而去,还没走远,便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红线!” 接着,便是一阵马车辚辚奔驰而来之声!日光初升,照得京城之内一片旖旎辉煌,恢宏的建筑楼阁镀上金光,向她奔来的马车也镀上金光。 不,应该说,那马车本来就金光闪闪,差点闪瞎她的眼! 京城皇家子弟,虽然都会以金漆装饰马车,可能将马车涂得金光闪闪的,这天下恐怕只有一人! 马车在她面前停下,车帘被掀开,露出宁浚那张熟悉的脸,“红线,上来!” 她欠身行礼,宁浚很是不耐的挥手,“行什么礼,我都要被弄得焦头烂额了!”他从马车上跳下来,愤怒地跺脚,“刑部尚书那老匹夫,今天竟然在朝上说我偷走了孙婉的尸体!简直气得我吐血,他怀疑我毒杀了孙婉就算了,竟然还怀疑我偷了尸体!我偷尸体干什么?难道还学那杨刘氏分尸了烹煮着吃吗?” 他一脸的气愤,抬头见前方是义庄,那看守义庄的小官吏正称职地站在门口,他脸色一沉,双眸冒火,大骂一声朝着那小官吏冲了过去:“就你是!你这该死的!你眼花了还是脑子蒙猪油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本王偷尸体了,哪只眼睛看见了?” 他上去,伸手就将那小官吏一阵暴打,小官吏连求饶都不敢,蹲下身抱着头咬牙承受。 “我打死你个……你个……你个……”你个什么,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整个人愤怒地全身颤栗颤抖。 “殿下,你要把他打死了,那就是杀人灭口了。”木梓衿连忙上去,也不好拉开他,只好出声提醒他恐吓他,“到时候,刑部尚书再参你一本,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宁浚举起的拳头顿时凝固在空中,再也落下去,“红线说得对!”他目次欲裂,恨恨骂道:“本王就暂且留你一条小命!等本王查清了实情,洗脱了冤屈,定要你好看!” 小官吏满脸紫青,馒头大包,可怜兮兮的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若是木梓衿在就好了。”宁浚垂头叹息一声,大声说道。 木梓衿吓了一跳,扯了扯唇角,问道:“为什么啊?” “木梓衿可是神探啊!这世上,没有什么案子她破不了的,没有什么事情她看不透的!”他双眸灿然一亮,炯炯有神,充满了欣赏和憧憬,“红线,你知道吗?木梓衿长得好看,还聪明,还会断案。那时京城的‘无头鬼案’你知道吧?” “听说了一些。”她轻咳一声,淡笑,转身离开义庄。 “你知道啊,那太好了!”宁浚追上来,叽叽喳喳地说道:“哎呀,你不知道啊,那‘无头鬼案’,虽然名义上是我六哥破的,但是实际上啊,是五哥请了木梓衿,木梓衿在短短的几天时间内,就破了大理寺和刑部几个月都破不了的悬案啊,你说,她厉不厉害!” “呃……”她语塞,倒是是该顺着他的意思夸自己呢?还是夸自己呢? “若是她在,一定能够破了这个案子!一定会帮我洗脱嫌疑!”他说道。 “可是我听说,木梓衿杀父在逃,是个罪大恶极的人,如今还被海捕通缉,又怎么会破案呢?”她淡笑着,轻声问道。 “你说什么?”他提高了声量,有些愤怒,“我才不相信他会杀人!” 她心中猛然激荡,豁然抬头看着他,问道:“全天下的人都说她杀了人,你也愿意相信她?” “当然!”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无条件相信她!” “为什么,你愿意详细她?”从出逃隐瞒身份以来,她一直隐藏自己,也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愿意相信自己的话。 “为什么啊……这个……”他被问得一愣,挠了挠自己的头,笑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觉得她长得好看,长得那么好看,就算是杀了人,也是值得原谅的……” 木梓衿心头的感动和感激瞬间差点化作一口老血喷出来,她默默地抬头着远方,颓丧无力地哀叹一声,“哎,我替木梓衿谢谢你。” “谢什么啊?”他得意洋洋一笑,向自己的马车招了招手,车夫立即赶着马车走了过来。他说道:“我是觉得,全天下的人,都不了解木梓衿。可我了解啊。” “呵,贤王殿下如何了解她呢?”她咬着牙轻笑,说是了解她,可她明明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都认不出来。 “我是觉得啊,木梓衿那么聪明的人,杀人肯定不留痕迹,肯定一丝破绽都找不到,她怎么可能杀了自己的父亲之后,立刻被那些个蠢笨的衙役查出来?”他轻蔑一哼,“我就不信,那些衙役能聪明得过木梓衿!” 木梓衿此时心头五味陈杂,世人都自以为自己聪慧睿智,所以用聪慧睿智的目光和想法看待他人和事物。可有时,一些复杂的事情,却需要简单的头脑去看待。 比如用宁浚这样的头脑。又或许,世人明明明白,却要装作不懂,根本就不会像宁浚这样毫无心机的说出来。 就如宁无忧。他肯定是知道自己没有杀害自己的父亲的,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相信她。 宁浚上了马车,也将她拉上去,问道:“你要去哪儿,我和你一起去。” “东市外教坊。”她说道。 宁浚一听,脸色凝滞,“干嘛去那个地方?”他脸色不虞,“哼,去了也好,难道本王还怕几个外教坊的艺女不成?” 当即,两人坐着马车,向东市外教坊而去。 第56章 教坊霓裳 京城熙熙攘攘,建筑如屯云,人群摩肩接踵,就算行人知道宁浚的马车应该避让,可从义庄行到东市外教坊,依旧花了不短的时间。 外教坊门庭若市,坊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来教坊之中的都不是简单人物,至少来听艺女弹琴歌舞的,都是懂得欣赏的人。 木梓衿和宁浚一进去,便有人热情的接待了出来,询问是要赏舞还是听曲,木梓衿先上了楼,找了间安静的雅间。 两人坐下之后,她看向宁浚,轻咳一声:“那个,王爷,小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官,在楚王府拿的是最低等的月钱……” 宁浚有些心不在焉,“哦”了一声。 “呃,王爷,楚王殿下,实在是叩门又小气,”她再接再厉,希望宁浚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上次,您赏我的一千两,都被他没收了。” “是吗?”他这才淡淡地回应,“那他可真是惹人厌啊。” “就是啊。”她狠狠地点头,“那,王爷,这在这里所花的费用,您出?” “嗯?”宁浚疑惑地看了看她,又喟然一笑,“那当然了,我怎么会跟你一个小女官计较这些?” 她立刻拍马屁,直夸他大气豁达。 两人来这教坊,也不是为了享乐而来,宁浚在桌上放了一锭金子,交代了侍女几句,那侍女脸色微微一变,立即恭身出了雅间。不过一会儿,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这回进来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这女人虽然已是四十,可依旧风韵不减,面容如玉,姣好如花,身段纤柔细致,玲珑浮凸,一举一动,风含情水含笑般。这正是这教坊的姑姑,管理所有艺女的掌事人。 甫一进来,见到宁浚和木梓衿,她先向宁浚行礼欠身,“民女凤娇娘,见过贤王殿下。” “免礼免礼。”宁浚淡淡看了她一眼,语气冷淡。只因为那日找到孙婉尸体时,这凤娇娘向刑部的人怀疑过宁浚。 那日凤娇娘带着孙婉等几个艺女到贤王府献艺,几个艺女也一同留下吃了饭,只因为离开时,孙婉说还有些许事情,让自己带人先走,她随后就到。可这一走,便是永别。再见孙婉时,已经是一具连面目都分辨不清的尸体了。 这几个女孩儿,是她代理的,出了事情当然第一个找她。这几日,刑部的人也没少来找过她。弄得教坊中的人人性惶惶、疑神疑鬼,自己也觉得心力交瘁了。 “凤娇娘,”木梓衿指了指离自己不愿的一个位置,示意她坐,“请坐。” 凤娇娘犹豫了一下,依旧坐了过去,看了看宁浚,若是换了前几日,她也许会愤懑质问他几句,可现在只剩下悲伤和憔悴,何况对方是贤王,哪怕只是一个闲散无实权的王爷,也是皇亲国戚,她收敛了心绪,恭敬地道:“不知贤王殿下来找我,所为何事?” “我们只想问一些关于孙婉的事情。”木梓衿说道。 “孙婉?”凤娇娘脸色微微一沉,“她是个好孩子,只是可惜了,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建议她入京来。” “哦?”木梓衿道:“为何?” “孙婉是个可怜孩子,我在陈郡教坊时,和她娘亲是好姐妹。可没想到,我离开陈郡才不过几年,她娘就去世了。”她语气缓慢,略微沉重,“半年前,我收到她的来信,信中她说,她娘亲去世,在陈郡无依无靠,便想来京城,让我收留她一段时间,等她找到自己的心上人,有了依靠,便不会再打扰我。我听闻她娘亲去世,心中悲痛,有很怜悯她,便答应了她,让她只管入京,定会如她娘亲一般好好照顾她。可……可她才来京城这么短的时间就……我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她的娘亲?” 果然,孙婉是陈郡的人。 “她的奶妈是随她一同入京的吗?”她又问道。 “我没有细问过。”凤娇娘茫然摇头,“她来教坊时,便带着她的奶妈了,说是从小照顾她长大的。” “以往在陈郡时,你见过这个奶妈吗?” 凤娇娘一愣,似乎是在回忆,轻轻摇头,“没见过,”她也觉得诧异,“在陈郡时,孙婉的娘亲还在,为什么还要给她情奶妈?” 看来孙婉身边的奶妈有问题。 “这个奶妈如今也死了。”木梓衿说道,“也无法问她为什么会跟在孙婉身边了。”她起身,说道:“不知孙婉住那间房,可否带我去看看?”说不定,能够在她房间的遗物之中找到线索。 “好的,请跟我来。”凤娇娘立即起身带路。 木梓衿和宁浚一同跟上。 越往里走,便越是清静。孙婉的房间被安排在一处不算太偏僻但是很安静的院落中。 “就是这里。”凤娇娘带着两人进入房间,“刚来的艺女也只能暂时被安排在这里,她来时,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只是一些换洗的衣物和她娘亲留给她的曲项琵琶。” 几人一起进了房间,不过就是一间小单间,床桌椅凳一览无遗,还算干净整洁。她一一翻开检查,果然如凤娇娘说的那般,没有其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她只好又问:“这段时间,孙婉有没有见过什么特殊的人?或者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表现?” “她……”凤娇娘蹙眉,“她一来教坊,便很用心,想要尽快献技,所以才努力想进贤王府,我看她技艺不错,便安排她去过贤王府献技,除此之外,她便没有见过其他人,也没有去过其他的地方。” 贤王府? 木梓衿看了看宁浚,宁浚咬牙切齿,“说不定她还去了其他地方,见了其他人,你们不知道罢了!” “孙婉她一个姑娘,刚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她能去什么地方?”凤娇娘哀戚地说道。 这房间之中,过于简单空旷,倒让木梓衿觉得少了什么。教坊之内,管弦舞乐,欢声笑语袅袅传来,声音飘渺如丝。直到几声铮然如珠落玉盘的声音入耳,她才想到到底是少了什么。 “孙婉的琵琶呢?”她问凤娇娘。 “在我房间里。”凤娇娘说道,“那琵琶是她的心爱之物,从不轻易离身的。”她又带着两人去她的房间,“只是那日离开贤王府,她让我先把她的琵琶带回来,她说是抱着琵琶不方便。” 她抱了孙婉的琵琶出来,那琵琶正是那日在紫兰殿行宫献技时弹奏的那把,木梓衿对乐器之类事物不太了解,但也从宁无忧口中得知这琵琶是曲项琵琶,梨形琴身典雅古朴,从轴到弦,都被孙婉保养得很好。她将琵琶抱过来,又问道:“你可知孙婉在陈郡时有什么要好的姐妹?” 凤娇娘点点头,“她跟着娘亲在教坊之中长大,自然是有教坊中的姐妹的。” “多谢。”木梓衿没有多留,带着琵琶离开教坊。 两人出了教坊,上了马车,宁浚凑过来,轻叹一声,“这么好的人,就这么没了也挺可惜,可惜她的死也冤死我了。”他又哀叹一声,“红线,你是奉五哥的命令调查这件事吗?” “是啊。”木梓衿只能这么回答他。 “那就太好了,想来五哥也是信任我的。否则我不会让你来查。” “王爷,孙婉尸体失踪那日戊时,你在什么地方?”她问道。 “我在……”他张口就想回答,可又顿住,细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在我的房间里睡觉啊。” “这么早就睡觉?”她疑惑。 “那日我喝了点酒,有些头晕就睡了。” “有人能为你作证吗?”她问道。 他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没有啊,我让下人都走开了,不准打扰我。” “王爷,没有人为你作证,你的嫌疑还真的挺大的。”木梓衿默默地抬头看天,很是同情地说道。 “我哪儿知道我怎么这么倒霉!?”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车外喧嚣鼎沸之声渐渐悄然,马车缓缓停下来,楚王府外的守卫立即迎上来,将贤王殿下扶下车,木梓衿也跟随着走了进去。 虽正值晚春,春风旖旎潋滟,各家宅院皆是百花齐放,缤纷争妍,唯有楚王府,不过是新绿变春意,暖风拂楼阁。九曲回廊蜿蜒迂回,两人往善水堂而去。 宁无忧刚从皇宫之中回来,换下朝服,穿上一身宽松柔软却修长挺拔的常服,墨发随意绑了,此时正半卧在善水堂旁边的一处小亭子里看书。 木梓衿已经习惯他这副模样。他总爱看书,看书不拘内容,也不选地方。似乎是随心所欲,随性而发。有时兴起,让人去坊间书铺买了书回来看,一目十行,看完之后让红袖放进书房,便也不再翻阅。木梓衿曾怀疑他这样不求甚解,一目十行地看书,到底能记住多少,无意间就将这个疑惑说了出来,却不想,宁无忧的脑袋不是常人能及的。他当即将书递给她,让她随意抽问,她随手翻了一页,他便将那页的内容尽数背了出来。 她简直瞠目结舌。 这家伙的脑袋,是过目不忘的! 第57章 五雷轰顶 宁无忧闲来无事就看书,在屋子里看,在水边看,坐在石头上看,在树下看,在亭子里看…… 此时他半卧在小亭子里,亭中微风拂面,亭外水光敛艳,青燕掠水,而亭中之人,清姿如画,眉宇隽朗,此情此人,怕是丹青国手也难以描述的。 “五哥好雅兴啊。”宁浚走进亭中,径自坐下,也不客气,拿了宁无忧手边正沸腾清香四溢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看了看木梓衿,也为她斟了一杯茶。 “红线,来,你查案辛苦,有的人不知心疼你,我心疼你。”他乜了一眼闲适的某人,又说道:“其实,五哥身边卧虎藏龙,什么样的人没有,不缺你一个,你不妨考虑考虑我?跟我走了如何?我一定好好待你,将你视为……视为……”他重重放下茶杯,没好气地叹了声,“若是没有木梓衿,我会将你视为心坎儿上的人,可是,木梓衿已经是我的心上人、意中人了,你就退而求其次,做我的身边人吧。” 木梓衿默默抬头看天,嘴角抽了抽。不打算理会不定时抽风的宁浚,抱着琵琶走到宁无忧身前,细细地说了一遍今日的发现。 宁无忧听完,放下书起身,将她手中的琵琶拿过去,横抱在怀中,“这便是孙婉的琴?”他轻轻地拨了拨琴弦,简单的曲调竟是那日孙婉弹奏过的《兰陵王入阵曲》,其流畅度,熟练度,以及娴熟优美的指法,似乎不输孙婉。 甚至比孙婉多了几分杀伐铮然之气。 “哈,那孙婉毕竟是个女人,怎么能够懂兰陵王入阵时的雄心壮志?”宁浚笑道:“红线,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这五哥,精通音律,就算他不会的曲子,只听一次,便会弹了,你觉得厉害吧?” 这世间又不是没有这样精通音律的人,如今宁无忧会什么她都不觉得惊叹了。哪怕他会女红会做饭,她也不觉得奇怪。 宁无忧轻笑一声,“孙婉的死与你脱不了干系,你如今该是求我,而不是故意戏谑我。” 宁浚一梗,狠狠地握紧了拳头,“我说了孙婉的死与我无关!还有,她的尸体也不是我偷的。” “大理寺的人如今没有将你抓起来,已经是看在你亲王的身份上了。”宁无忧说道。 宁浚气绝,转头不看他,独自一人闷闷的喝茶。 几人闲聊了几句,有人进来行礼道:“贤王爷,行宫那边说昭阳公主生辰宴的露台子出了点问题,让您过去瞧瞧。” “哎,真是麻烦!”宁浚重重地将杯子放下,“工部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本王心情不好,还尽给我添乱!”碎碎念地骂了几句之后,还是急忙忙地带着人走了。 宁无忧这才放下琵琶,铮然铿锵琴声戛然而止。他将放在身旁的书递给她,她这才发现他看的竟是自己的手札! “你手札中,列出的疑点,如今能够查清多少?” 她的手札之中,记录了自孙婉出事之后列出的疑点,如今时日虽然过去不多,但是疑点却越来越多了。想要一一解开,必须清理线索,逐个击破。 她咬了咬唇,说道:“孙婉的确是陈郡人,若是想要知道她为何而死,便要查清她的身份。她的母亲前段时间已经过世,若是能在陈郡之中找到与她相熟的人查问一番,也许会有更多的线索。” “此事不难。”他说道,“我会让户部的人将孙婉在陈郡的卷宗送过来,想要在陈郡之中找到与她相熟的人也不难。” “她是陈郡教坊中的艺女。”她提醒道。 次日,木梓衿随宁无忧一同上朝,下朝之后一行人前往紫兰殿行宫。 出了建福门,几辆奢华宽大的马车依次排开,停在宫门西方,并没入宫。文武百官离去之后,宁无忧才从宫中出来,说道:“走吧。” 停在西方的一处马车缓缓行驶过来,木梓衿一眼认出那是昭阳公主的马车。 昭阳公主的马车车帘掀开,一身盛装华服的昭阳公主朝着宁无忧盈盈笑道:“五哥,你也要去行宫吗?” “宁浚揽了为你办生辰宴的活,自己又忙不过来,我自然要去帮他看看。”宁无忧说道。 跟随宁无忧一同出来的宁涛轻笑,“五哥,八弟也是好心。他可是体贴着自己的昭阳姐姐呢。” 昭阳公主笑意吟吟,“我就知道几位兄长对我好!”她精致娇媚的容颜,在和煦的灿然阳光中格外明媚娇妍,“正好我也想去行宫看看八弟到底办得如何了,不如一起吧。” “也好。”宁无忧闻声答应,与宁涛一起上了马车,木梓衿跟在仪仗队里,随着马车小跑。 春意深浓,暖风抚槛,露华未晞,紫兰殿行宫春意盎然,生机勃勃,掩映在山水之间的宫殿玉宇,如瑶台楼阁,巧夺天工,景色宜人。 马车停下之后,木梓衿立即伸手虚虚地扶住宁无忧,他下地之后,目光略微在她身上停了停,见她额间渗出汗水,有些不忍,便带着一行人往树荫凉爽的道路行走。 一路之上,宫娥成群旖旎跟随,前方几位皇家贵胄,盛华风华让人不敢直视,却又被其身上绝美风姿所迷惑。 木梓衿微微垂首,跟在宁无忧身后,目光不经意看到走在宁无忧身侧的昭阳公主与驸马夫妇,细看之下,这对夫妻还真是一对璧人,郎才女貌,俨如神仙眷侣。只不过,公主也许是喜欢华丽雍容,而驸马却是个淡雅之人,一身月白曲裾,端肃沉稳,儒雅自若。 路间,也不知是谁提到孙婉,夸赞了她的琵琶技艺,说不能在公主生辰宫宴之上欣赏,很是惋惜。 昭阳公主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冷意和戏谑,“不过是一个教坊中的艺女,难道宫中的教坊就没人会弹琵琶了吗?”她轻笑着,看向宁无忧,“何况,五哥也会弹琵琶呢,不如五哥届时为我演奏一曲,昭阳此生也应无憾了。” “怎么能劳楚王殿下献技?”驸马谦和轻笑,“昭阳,不如到时,我为你弹奏一曲?” “你为我弹奏也不是不行。”昭阳公主嗔道:“只不过,不准弹什么《兰陵王入阵曲》。” “是。”驸马应答如流,“你说什么都好。” 木梓衿挑眉,暗道,这驸马是真的很爱公主,所以才事事顺就她,还是因为对方是个公主,不能忤逆违背,所以才不得不迁就? 皇家之中的夫妻,哪怕是有真感情,看起来也觉得别扭啊。 “也不知八弟这回要弄什么花样,将工部的人指挥得团团转的。”昭阳公主说道。 说话间,一行人慢慢走向行宫中,紫兰殿后,一处空旷的庭院,工部的人已经搭建好了露天台子安排好的桌椅。 露天筵席搭建得奢华精美,辉煌大气,连中央露天的戏台子,也是美轮美奂,巧夺天工。 宁浚此时正穿梭在工部的人之间,不断的指挥,“这个,放在这里,那个,那个是伶人花衣服的地方,还有准备好小棚子,给变戏法的人用的……” 他叽叽喳喳,忙碌起伏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看来八弟这次可真是用了心了。”宁浚说道。 宁无忧点头,随意找了一处位置坐下,“我还担心,孙婉的事情会让他心情不快,看来,他可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孙婉那种卑贱的女人如何配得上让八弟生气?”昭阳公主冷哼一声,“我看,她尸体失踪了,也不过是报应!” “报应?”宁无忧看向昭阳公主,淡笑道:“孙婉与你又不熟,又怎么知道她会遭报应?” “有人偷了她的尸体,想让她尸骨无存,难道不是报应吗?” 宁无忧别有深意一笑,眼眸深沉,“如今她的尸体还未找到,你又怎么知道,是有人想让她尸骨无存?” “我……”昭阳公主一梗,脸色白了白,又冷哼一声,懊恼地道:“五哥你跟我说她干什么?她那样卑贱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与我们何干?” 有侍女端上茶点水果,这边,宁浚也忙完回来,得意洋洋地炫耀道:“如何,我厉害吧?这样的场面,是不是与往年的宫宴大不相同?” “是是是,”昭阳公主心情很好,笑靥如花,“八弟辛苦了,等我生辰那日,我定要送个大礼回报你。” “说好了,不准食言!”宁浚说道。 “那是什么?”昭阳公主看好奇地看着露台边摆放的五颜六色的一筒一筒的东西,问道。 “哦,那个啊,那是我让工部的人连夜赶制的烟花,有很多种呢。”宁浚说道。 “是吗?”昭阳公主立即欣喜地对身边的嬷嬷说道,“嬷嬷,你去拿一个过来我瞧瞧。” 她身边的嬷嬷立刻上前,为公主挑选好看的烟花筒。 宁无忧着人去查看了这露天的场地,对宁浚说道:“这场子虽好,可届时到的都不是一般人,安全为上。”他看了看宁浚,又道:“开宴那日,所有进出的人,都要严格排查,尤其是你从外边带进来的民间技艺人。” “五哥,你放心吧,要是出了任何差错,我天打五雷轰!”宁浚举手朝天发誓,信誓旦旦地说道。 他话音未落,便似乎听到有隐隐闷雷之声滚滚而来,下一刻,突然火光冲天,电闪雷鸣!巨大的火光与热浪排山倒海扑面而来。轰然一声,震撼的爆炸声振聋发聩,不远处露天台子旁的烟花竟全部燃烧爆炸起来! 第58章 蝴蝶恋尸 瞬间,无数堆积的烟花爆炸的热浪滚滚而来,灼热的火浪炽热烤得人皮肤尖锐疼痛! 场面瞬间混乱,无数宫女宦官,工部的官吏,被四处炸开爆破的烟火波及,周身燃起了熊熊大火,人们抱头惨叫,混乱奔逃,如鸟兽散,有的哭嚎惨叫,不断在地上打滚,企图压灭身上的熊熊大火。 木梓衿听耳朵瞬间一阵疼痛嘶鸣,失去听觉,眼前火光之色如血一般,扑面而来的火浪将她的衣裙头发烤得变了形,浑身滚烫不已。周围奔逃的人四处躲闪,带着火苗逃窜。她被人推得一个趔趄,顿时摔倒在地。 背上传来灼热尖锐的疼痛,她听见有人大喊一声,身上一重,被人压倒在地,那人带着她在地上翻滚,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双手在她背上不断的拍打。她闻到自己身上被火烧得焦味,还有似木非木的清冽气息。 所有的人如同炸了锅,惨叫声、爆炸声、踩踏声……充斥在耳边。而烟花爆炸的声音却依旧未停,爆炸的威力巨大无比,震得地面不停的颤抖,原本奢华辉煌美轮美奂的筵席,瞬间在这场爆炸之中化为灰烬! 犹如瑶台险境的紫兰殿行宫,瞬间变成炼狱火海。 “保护王爷,保护王爷!”有行宫的侍卫匆忙赶来,紧张仓皇的叫喊。 “灭火,快灭火!快点让人打水来!” “五哥!五哥……”爆炸发生时,宁涛站在众人身后,及时拉着宁浚逃开了去,公主驸马等人也被身边的人保护了起来。只有宁无忧,此时不见踪影。 背上灼热的疼痛丝毫没有减退,木梓衿听见宁涛的声音,心头一沉,立即张开双眼!黑烟滚滚之中,耳边尽是烈火燃烧的“荜拨”之声,还有人体被烧焦的腐臭。 但是身上很沉,沉得她喘不过气来,胸腔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眼睛被烟雾激出泪水,模糊的视线也渐渐清晰起来。她一抬头,便看见宁无忧的脸,他平静而从容,双手抱着她,将她压在身下,她此时正依偎在他的臂弯里,而他身后的火海浓烟,似乎都虚幻成了那风光霁月之下的背景。 她便是这样躲过了爆炸烈火的波及吗?她突然感觉心中有温暖又悸动的热潮不断的膨胀蔓延,如电流一般渗透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她伸手轻轻地抱住他,顺便在他身上摸了摸,还好,没有着火。 真是想不到,楚王殿下会在危机之中压倒她。是不小心呢?还是真心想救她呢? “殿下……”她声音沙哑,轻声地叫道。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撑起身体站起来,再拉她起身,两人这才被人发现。 宁涛瞬间带着人冲了过来,宁无忧立刻被人铁桶般保护了起来。 “快,叫太医,先将公主王爷等人带到紫兰殿里。” 隐约之中,听见宁浚哀嚎惨叫,“五哥……你没事就好,若是你有事……我肯定以死谢罪……” 木梓衿环顾这如炼狱般的地方,地上躺了无数烧焦的尸体,大多数尸体面目全非,烧得如焦炭一般,身体呈弓形,双拳弯曲在胸,很显然是被活活烧死的症状。 只是为何会突然起火,偏偏这么巧,起火的地方竟然是堆放烟花的地方?这场爆炸,是意外,还是…… 背后因为呼吸而疼痛,她倒抽一口凉气,见火势还未减小,便也打算先离开。 “红线,疼不疼?”宁浚停下脚步来,关切地问她。 “我没事。” “你的背都着火了。”宁浚说道,“我都看见了,要不是五哥把你按倒在地上,你肯定就跟其他人一样浑身起火,被活活烧死了。” “楚王殿下疼惜我,是我的荣幸。”木梓衿说道,“不过,王爷,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怕是得想想该如何交代了。” 宁浚面如死灰,欲哭无泪,“我太倒霉了。” 这段时间,他的确够倒霉,先是孙婉的死被怀疑与他有关,孙婉尸体消失又疑似是他偷走的。如今,他负责的宫宴,又被一场大火烧尽。这桩桩件件,看似,都是冲着他来。 紫兰殿各个偏殿都腾了出来,受伤的王爷公主被安排暂住在偏殿之中,太医纷纷从宫中赶来,为受伤的人诊治。 木梓衿背部着火,可扑灭得及时,所以烧伤不严重,有侍女为她敷了药,为她准备了干净的衣服换上,她便去找宁无忧。 宁无忧只是受了些轻伤,也并不是被火伤到的,而是抱着木梓衿在地上翻滚时擦伤的。他换了件干净的常服,淡然自若地吩咐人向皇帝陛下交代事情的始末。 起火的原因是必须要查清的。而宁浚和工部置办的那批烟花,肯定是追查的源头。 工部尚书焦头烂额地站在一旁,面色如霜,却仍旧有几分庆幸的。所幸的是,虽然火势大,而且烟火不断爆炸蔓延,几乎烧红了半边天,恐怕如今京中大多数人都被行宫之中的火光所震撼,但是皇亲国戚都没受伤。 屋内昭阳公主红了双眼,用手绢轻轻地擦泪,脸上惊惧之色未消,靠在驸马怀中。“瑞轩,是我害了嬷嬷,若是我没让她去拿那烟花,她也许就不会被火烧死了。” “这只是意外。”驸马轻声安慰道。 “火势如何了?”宁无忧问道。 “已经控制住了,”宁浚低声说道,“六哥亲自指挥灭火,还将那些人的尸体带了出来,如今大理寺的人都来了,正在调查失火的原因。” 宁无忧抬头,看了看木梓衿,见她脸色虽然苍白,可精神还不错,便微微松了口气。 “王爷!”殿门处突然闯进来一人,脸色仓皇失措,惊讶不已,脸上的表情如见鬼了似的,慌慌张张地走到宁无忧身前,连礼都忘了行,便急忙说道:“外面……外面那尸体……” 宁无忧立刻起身,说道:“带路。” 那闯进来的人立刻转身带着宁无忧走了出去。木梓衿也立即跟上,其余人留在了殿中。 殿外黑烟未散,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味,木梓衿一走出去,宁无忧回头看着她,说道:“你跟来干什么?回去。” “王爷,刑狱验尸是我所长。”她抬头看着他,没有退缩的意思。 “那便自己放聪明些。”他蹙了蹙眉,转身继续走,“若是再被火烧到,本王可不会再救你一次。” “多谢王爷。”她诚恳衷心地说道。 肩膀上的伤口因为走路的动作牵扯得疼痛,庆幸的是,宁无忧走得并不快。前方露天庭院之中,一具具尸体被抬了出来,暂时停放在空旷安全的地方。 可眼前的一幕,却足以让人震惊了!宁无忧停住脚步,久久地看着某具烧黑的尸体,矗立如竹。 心头震撼又惊悸,木梓衿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怀疑自己眼花或者是在做梦! “王爷……这,这是……”大理寺的人见宁无忧,立即求助一般走过来,却仍旧见鬼了一般看着那具尸体。 那尸体不过是一具烧得半焦的身体,面目难辨,上身烧毁。可此时庭院中的人却看着那诡异的尸体之上,无数缤纷艳丽的蝴蝶盘旋飞舞,翩跹而来。甚至空中,还有蝴蝶从地面八方飞来,围着那具尸体飞翔。 如今正值暖春,百花齐放,蝴蝶破茧,可这场此时景,像是这行宫之中所有的蝴蝶,都飞来了一般,只围绕着那具尸体盘旋,久久不散。 成百上千的蝴蝶若是围绕着百花飞舞,那景色定是美得窒息绝伦。可成百上千只蝴蝶围着一具尸体飞舞,仿佛被那具尸体吓了蛊一般,便是见所未见的异象了。这异象,令人毛骨悚然! 人们总是喜欢把一切无法解释的想象解释成鬼神,有心之人,更是会用这些异象生出事端,造谣生事。 所以,宁无忧冷静地看了一会儿之后,立刻吩咐道:“今天不过是意外失火,失火的原因定会调查清楚,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明白了吗?” “是。”大理寺的人以及在场的所有人立刻跪地起誓,众人皆知事情的严重性,事关自己身家性命,肯定不敢多言。 木梓衿慢慢地靠近那具尸体,宁无忧想要出声阻止,却欲言又止,只好跟在她身后。其他几位大理寺的官吏犹犹豫豫,最后下定了决心一般,视死如归地跟上。 那尸体仍旧滚烫,冒着热气,酸臭伴着焦臭,气息令人作呕。可那些蝴蝶就像是着了魔一般,扑向尸体,就算被滚烫的余温烫死,烫残,烫烂了翅膀也义无反顾前仆后继,犹如飞蛾扑火。 木梓衿捡起地上的一只蝴蝶,放在眼前仔细查看,并没有发现这蝴蝶的特殊之处。这是一只普通的很常见的花蝴蝶。 其他的蝴蝶虽然形状色彩各异,可都是普通的蝴蝶,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那么,问题在尸体之上,为什么一具被火烧焦的尸体,会吸引那么多的蝴蝶呢? 第59章 玉石俱焚 木梓衿蹲下身去检查这具诡异的尸体。 尸体微微呈弓形,略微扭曲,没有被烧得太严重,只是上半身被烧毁,下半身从大腿往下,烧伤不严重,至少还依稀分辨得出衣物。所以木梓衿一眼便认出这人是公主身边的嬷嬷。 她没有随身带工具,只好撕下身上的衣服包裹着手,查看这具尸体之上到底有什么异样。她记得这嬷嬷来时,一直一言不发地跟在公主身旁,直到公主让她去拿烟花,她似乎是刚拿着烟花转身走了几步,身后的烟花就燃烧爆炸了起来。 而她自己手中拿着个烟花筒,被波及之后,自然自身难保。 伸手在这尸体之上摸了一遍,摸到腰部时,微微一停。她起身,问道:“可有刀,或者匕首?”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叫做红线的女官是楚王的新欢,听到她发话都立刻找刀或者匕首。很快,一把匕首就递到了她的手中。 她用匕首轻轻地剥去烧焦的附着在尸体之上的衣物,慢慢地从炭黑模糊的肉之中挖出一枚残破的黑块儿出来。 “手绢。”她又说道。 一张手绢递给她,她理所当然地接过来,包裹好那被烧得漆黑的,还沾着黑炭肉糜的黑色东西。那东西应该是一块玉石。或许,这尸体之上,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会吸引那么多的蝴蝶。 “王爷,怕是需要将这具尸体好好保存起来。”她说道。 木梓衿抬头,忽然觉得脸上两三点冰凉,抬眼间,风和日丽的天突变,溶溶日光慢慢被聚拢的乌云遮蔽。零星几点雨滴也渐渐密集起来,缠绵绵交织成细网落下。 “下雨了。”有人反应过来,“快,快把尸体搬到回廊下避雨,让户部的人拿草席子先遮起来。” 木梓衿立即让人将这具奶妈的尸体搬过去避雨,还未开口,忽然觉得头顶的雨停了。她微微诧异之下,抬头一看,竟是一把青竹雨伞撑在了头上。 青竹雨伞伞柄干净笔直,碧绿的竹,握着纤细干净修长的手,光透过伞,晕出淡淡斑斓的光晕,依稀之间,她觉得自己似乎眼花。此时为自己撑伞的人,竟然是宁无忧。 也不知他从哪里变出来的伞,一手为自己撑着,而他身旁的一位大理寺的官吏,则小心翼翼地为他撑着伞,脸上的表情还有些瞠目和诧异,却只敢微微低着头,恭敬谨慎,一言不发。 “王爷……”刚才好不容易被压抑下去的热潮和悸动此时又不自觉腾腾膨胀起来,她有些无措地伸手自己握住伞柄,说道:“我自己会撑伞。” “你是嫌弃本王撑得不好?”宁无忧的声音微凉。 “不……嗯!”她刚想说他撑得很好,可脖子一凉,伞缘边滴下的几点冰凉的雨水恰好灌进她的脖子!冷得她一个激灵。这一激之下,就更想自己撑伞了。王爷您纡尊降贵亲自撑伞,简直让我受宠若惊,可是这样不太好吧?她看见身旁那大理寺的官员脸色诡异,自己不怕被雨淋着,反倒为宁无忧撑伞,宁无忧自己有伞,却为她撑着…… 这场景,怎么看都像是吃饱了撑着了啊,自己有伞干嘛不自己撑呢?非要给别人撑? 她抬手摸了摸脖子,将脖子里的冷水抹掉,抬手就牵扯得背上烧伤的伤口疼,脸色不由得白了白。 “走吧。”他伸手将她拉了拉,带着她往回廊之下去避雨,“这些尸体,户部的人会处理,大理寺那边的人也会调查,皇上那边,想必很快就有旨意下来,你就不用操心了,好好回楚王府养着吧。” 可她还有话要说,但是顾及到这么多人在场,便没有开口。 一场雨淅淅沥沥的下来,将刚才围绕着尸体飞舞盘旋的蝴蝶淋走,往来的人才不至于去注意到刚才妖异的异象。 回到偏殿时,殿中便多了几个人。昭阳公主和驸马已经回府,倒是顾明朗来得很快。 紫兰殿已经被宁无忧及时下令封了起来,无关人员不得随意出入,可顾明朗,却是在宁无忧下令之前到达的。 那边大理寺的人已经将尸体处置好了,等待着仵作检验。可让大理寺和刑部的人犯难的是,驸马刚才发了话,得将她府上的嬷嬷的尸体带回公主府,好好地安葬。公主府的嬷嬷自小照顾公主,劳苦功高,如今为公主而死,理所当然要厚葬。 “先别慌着将尸体运走。”宁无忧说道,“火灾的起因还没有查清楚,公主的嬷嬷也是接触过烟花的人之一,她的尸体更要仔细检验。让公主先等候一段时日,刑部的人检验完毕之后,立即让那嬷嬷下葬。” “是。”刑部的人只好又回去通报公主府的人。 木梓衿被勒令坐在角落里,不许动弹牵扯到伤口,忽然觉得袖子被人拉了一下,疑惑地转头,看见满脸郁色的宁浚,“红线,我突然想起来了。” 她以为他是想起什么与火灾有关的线索来了,问道:“王爷想起了什么?” 宁浚很是苦恼地说道:“爆炸之前,我对五哥发誓,若是宫宴现场有任何疏漏差错的地方,我就天打五雷轰……”他的唇微微颤抖,眼里也有些惶恐,“你说,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我的起誓,所以才又爆炸又下雨的……这难道,是对我的诅咒?” 木梓衿的心微微一滞,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 “贤王爷不必担心。”倒是不知何时站在一旁的顾明朗开口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拦不住。哪怕这是个意外,查明清楚原因就可,老天爷可忙,没时间听到王爷的起誓。” “说的也是。”宁浚立刻就安心了,“这件事,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我。”他对木梓衿说道:“你可一定要帮助五哥查明真相,还我清白。” 木梓衿微微点头,忽然见一只手伸到自己眼前,她抬头,看到顾明朗那张刚硬英气的脸。 “这是我军中常用的药,对伤口恢复很好。”他有些局促地说道,“听说你,受伤了,用这个药,会好得快些。” 木梓衿伸手去接,刚想道谢,便察觉不远处宁无忧的视线似乎看了过来,如锋利的刀子一样。她一迟疑,见宁无忧已经走了过来,对顾明朗说道:“顾将军好意,对本王府上一小小的女官都这么上心,只是,这冰玉软膏是治病救伤的良药,宫里都没有几瓶,将军还是留着自己战场上用吧。” 这么贵重的药物,木梓衿也不好接了,连忙客气地道谢婉拒。 顾明朗只好自己将药收好。 “这里的事情暂时先让刑部和大理寺打理着。”宁无忧说道,“本王先回府了。” 楚王府的人包括木梓衿立即随宁无忧一同离去,宁浚一时迷惘无措,心有余悸,叫了声:“五哥等等我。”便一同跟上。 淅淅沥沥的大雨冲刷着行宫,将一片狼藉焦炭冲刷得更加狼狈,只是空气中的焦臭味散去不少。木梓衿小心翼翼地躲在伞下,不让雨水淋湿了自己的伤口。楚王的仪仗队和马车在行宫外等候,那些仪仗队的人便没有那么幸运,雨下得突然,没有带伞,只能淋雨。 到了马车,宁浚和宁无忧先进入车内,木梓衿撑着伞,站在马车旁。 “上车。”宁无忧站在马车之上,向她伸手。 她立刻乖巧地钻进马车之中,靠着车门坐好。淋雨与不淋雨,当然是选择后者。此时讲究什么尊卑礼仪以及规矩,那是找虐。 “说吧,有什么发现?”木梓衿坐好之后,端坐于中央的宁无忧开口问道。 也没有顾忌宁浚在场,她将怀中用手绢包好的那块烧得漆黑的,还沾着焦炭血肉的玉石拿出来。 “嬷嬷浑身须发全无,周身衣服被烧毁,面目全非,身体微微呈弓形,确定是被烧死的无疑。” “嗯。”宁无忧微微点头,似乎是回忆了一下,说道:“当时昭阳让她去拿烟花,她便去了。因为是烟花,堆放在露台边,没有特别的需要,工部的人也不会让人接近,所以,当时,只有公主的嬷嬷接近了烟花筒。” “是。”木梓衿说道,“我当时也看着那嬷嬷,她拿着烟花筒回来时,身后的烟花便爆炸了。” 宁浚有些沮丧,还有些羡慕,“五哥,你记性那么好,当时那么多人忙来忙去,你竟然还把那嬷嬷的行踪记得一清二楚。” 宁无忧无奈蹙了蹙眉,说道:“并不是我记性好,而是烟花本身就不会让人轻易靠近。” “就是。”木梓衿连忙安慰他,“当时那么多人,爆炸之后那么多人被烧被炸,哪儿想得了那么多?”随意安慰之后,她又对宁无忧说道:“所以,我怀疑,也许火源是在嬷嬷身上,便检查了她尸体,从她身上搜出了这个东西。” 她将手绢展开,露出里面烧黑的东西。 “这像是一块玉石。”宁浚好奇地盯着,说道。 “玉石也不会引起火来。”宁无忧淡淡的看着她的手心,眉头一沉,带着些愠怒,说道:“这不是本王给你的手绢?你竟然用来包裹这么个脏东西!?” 第60章 冠盖京华 呃?木梓衿一愣,愕然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手绢。果然是宁无忧给她擦嘴的。她当时还想着擦完之后洗干净还给他,后来她倒是洗干净了,可放在怀中,忘了给她,刚才一时情急,随手从身上拿出来就包了这尸体身上的玉石。 想来,宁无忧肯定是不屑于要这张包过死人东西的手绢了。 只是他盯着自己手心的眼神瘆人,她连忙将手收回来,说道:“改日赔王爷一张就是了。” “小气。”宁浚轻哼道:“我府上不知道有多少,红线,我送你十张赔给他!” 贤王殿下,如今不是和你五哥抬杠的时候……你可还有求于他……木梓衿不言,在心里为宁浚默哀。 送了宁浚回府,再回到楚王府,木梓衿将那枚玉石小心翼翼地洗干净,交给宁无忧。 这枚玉石果然是有问题的,至少,将孙婉的死,引向了公主府! 接下来几天时间,她便开始养伤。背上的烧伤很是麻烦,不能碰水,便不能洗澡,稍微抬手弯腰,便疼痛不已。结痂之后,新肉长出来,又痒,痒又抓不到,对于她来说,无异于是煎熬。 楚王府不缺好药,所以宁无忧会给了她一种药,淡斑除痕,帮助伤口恢复,抹上去之后,还很凉爽,也不痒了。她这才觉得好一些。 木梓衿向宁无忧要了书房,趁着身上有伤可清闲的时候,查看书籍。 “可查到线索?”宁无忧问她。 “没有。”她摇头。 “许多官方书籍之上,记录地都是正统经史子集,”他看着她手中的书,“对于一些鬼神异怪之事,更是不会记载。” “那如何才能解释,蝴蝶被尸体吸引的原因?”她不解。这里的书虽然种类繁多,可对于异端邪说和怪异鬼神的解释却少之又少,不能说他所藏之书少之又少,纵观整个大成,能解释那些怪异现象的书籍,恐怕也是少之又少。 他拿过她手中的书,合上,放回原来的位置,“你来京城的日子也不短了,最喜欢京城的什么地方?” “京城?”她蹙眉思索,这偌大的京城,冠盖满京华,文章满天下,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人集聚于此,可谓繁华盛世,气象万千。京城之中百万百姓,挥袖如云,挥汗如雨,座座宫阙重楼鳞次栉比,商铺酒楼亭台勾栏琳琅满目,上至天子至尊,皇家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艺妓乞丐,形形□□聚于京城。东南西北四市,□□七十二市坊,要说喜欢什么地方,木梓衿一时还真的想不出来。 她来京城这么久,还未将京城走遍过看遍过。 “既如此,本王今日带你看看京城吧。”他带着她走出书房,说道:“有些东西在书本上找不到答案,却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答案。” 她有些诧异,见他身着常服,一身平常士子打扮,玉冠束发,月白锦袍华美却不炫耀,银线勾勒暗纹隐隐泛泽,容止风流雅致。 她也回房换了一件普通的衣服,装作是他的侍女,主仆二人回到善水堂,已听到堂内有人说话声。 那声音木梓衿已经很是熟悉,便是端王宁涛与贤王宁浚。还未进入,两人就迎了出来,大约是约好了一般,两人都只穿了常服,不必显露身份。 “五哥,可等到你了。”宁浚一身大红锦衣,衣面绣锦绣蝶穿牡丹,艳丽又刺眼。让人觉得眼花。 “五哥请客,倒是难得,”宁涛笑道,“不知今日是在哪家酒楼,我也好让人先去准备一番。” “准备干什么?”宁无忧说道,“让人事先通知了,那就麻烦了,不如就这样出去,反倒有趣一些。”他吩咐了人暗中跟着,不必贴身伺候,便带着三人出了门。 几人一路前行,大街之上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喧嚣人声沸反盈天,越往前走越是热闹。宁无忧与宁涛走在前头,宁浚则伺机与木梓衿介绍京城的人情风貌。 “红线,你看,那是糖画,还有吹糖人儿,”宁浚拉着她走到一处摊贩之前,那摊主立刻热情熟络地介绍自己摊子上的东西,摊贩前,许多孩子睁大了眼睛巴巴儿地看着那摊主手中的糖稀变成精美巧趣的图画。龙飞凤舞、嫦娥奔月、七仙女、猴子百年…… “来来,给我吹一个猴子拉稀!”宁浚兴致勃勃地说道,顺手扔了一锭银子过去。 猴子拉稀……一听这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木梓衿看了看慢慢走远的宁无忧和宁涛,只想快点追上去。 “好嘞!”摊主立即从盆中挖出一勺糖,呆稍稍冷却之后,便捏出一个形状来,看样子是像猴子,然后又翻出一个孔,说道:“客官,你可以吹糖了。” “红线,快吹,快吹。”宁浚怂恿着木梓衿吹。 木梓衿鼓了一口气,凑过去吹气,果然那糖捏出来的猴子越吹越大,原本还看不出形状的猴子,吹起来之后,就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了。 一旁的孩子看得瞪了大双眼,一边拍手叫好,一边馋得咽口水。 “猴子拉稀猴子拉稀!”孩子们欢快地叫着。 “客观,好了!”那摊主说了一声,木梓衿立刻停止吹气。她看着摊主又往糖猴子里灌了一勺糖,封了口之后,将猴子递给她,说道:“客官,在猴子屁股上咬一口,里面的糖就掉出来了,跟猴子拉稀似的,您要不要试试?” 这么重口味? 木梓衿心里是拒绝的。 “猴子拉稀?”身后突然有人轻笑了一声,这声音熟悉,惊得木梓衿微微一僵,她连忙转身,见宁无忧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一看他那戏谑的目光,就知道心怀不轨。 果然,她听见他说道:“你去咬一口,我也想看猴子拉稀。” 一个个都这么变态!她犹如被雷劈了一般。这么风光霁月,这么清贵如玉竹的楚王,竟然也有这么重口味的时候。 “红线,咬啊,等猴子里的糖冷了,就拉不出来了。”宁浚兴奋又期待的催促道。 木梓衿只好苦着脸,用手拉住猴子的尾巴,小心翼翼地去咬了一口。那猴子没那个啥的,被她这么一咬,就咬出来了。一口下去,里面温热香甜的糖漏了出来,她立刻躲开。 “猴子拉稀了!猴子拉稀了!”街上围观的孩子见到这样的稀奇,兴奋得大叫。 木梓衿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躲起来。咬了猴子屁股,还有脸见人吗?虽然她平时不拘小节,可她毕竟还是个女人好吗? “王爷,我们,我们赶紧走吧。”她舔了舔唇,吃掉唇上的糖,说道。 “嗯。”宁无忧笑道,“宜水镇可没这些东西吧?” “宜水镇那样的小地方,能见到糖都不错了,哪儿有这些稀奇玩意儿呢?”她说道。 “京城之中还更多稀奇玩意儿,你以后,可以经常来看看。”他说道。 “多谢王爷。”木梓衿漫不经心地道谢。她觉得自己还没看到什么稀奇玩意儿,倒是被别人当做稀奇玩意儿给看了。 宁无忧心情似乎不错,竟对着她笑了。她心神荡漾,心中微微悸动,脸上微微一红,连忙转开脸去看别的地方。 正值正午,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宽阔街道几乎水泄不通,几人终于有些耐不住,连忙找了家酒楼进去坐下。 酒楼很是雅致,一共三层,第一层中央,还搭了几个小小的戏台子,唱戏的说书的,都可以上去说唱几段,以吸引顾客。酒楼之中生意兴隆,小二见宁无忧几人气质不凡,连忙热情恭敬地将几人请到了二楼的雅间。 “客官,这雅间好,雅致安静,往里面看,可看戏听书,往外面看,可看大街上行人戏耍。”小二热情的招呼着,利索地倒茶让人上精致的点心。 木梓衿一瞧,果然如小二说的那样,往一楼看,酒楼全景尽收眼底,临窗往外看,也可将大街上的热闹景致收入眼底。 “上写好的酒菜茶点来,你忙去吧。”宁涛选了个位置坐下,对店小二说道。 店小二连忙应声退了出去。 此时楼下戏台子上,一对说书的人刚好唱完一场《扬州花鼓》,鼓点声欢快明朗,节奏分明,边说边唱,赢得一阵叫好。 木梓衿一看,瞪了瞪双眼!那说唱的人她认识的,不就是在宜水镇迎来酒楼之中说书的人吗?没想到,他混得不错,竟是将生意做到京城中来了。 他收了鼓槌,换了惊堂木和小鼓槌,清晰顿挫的声音传上二楼,“各位客官,昨天讲了楚王与木梓衿携手破了‘无头鬼案’的传奇轶事,今日,小老儿我接着讲这京城中的异闻传奇。” 话音一落,木梓衿一口血差点吐了出来,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他怎么知道无头鬼案是我……是木梓衿破的?” “你可别小瞧这些坊间艺人,他们的消息,可比皇家中专门培养的探子还要灵通。”宁浚兴奋地说道。 第61章 先帝预言 木梓衿转头看着端坐在桌前的当事人之一宁无忧,他面色平静,神态自若,似乎并不为这些坊间的流言感到奇怪。 坊间百姓,平时不能接触皇城权贵,可听一听那些高高在上的当权者的奇闻异事作为谈资,也是很有兴趣的。比起皇帝今日下了什么诏令,楚王今日推行什么政策,他们更加喜欢听楚王今日与那新欢又有了什么传奇。 果然,大家立刻聚精会神地看着说书人,说书人拿起竹板和鼓槌,敲打出明快的鼓点:“大成国,有皇城,皇城中坐着个帝君皇,帝皇之下有亲王,亲王各个尽风流,风流当属楚王爷,楚王宁溢宁无忧!” “好!”这说书人秀了一段贯口,赢得一阵喝彩。 “昨日讲了楚王和其新欢侠义破案之事,今日,来讲讲楚王三年前的传奇。”说书人拿起惊堂木,顿挫抑扬地说道。 “三年前,那不是楚王平藩的时候吗?”台下的人顿时一唱一和起来。 “正是!”说书人立刻应答,“人人皆知,楚王风流,天下无双,可谁知,其实楚王善武,尤其是他身边那柄秋水青峰剑,更是天下无双。” “楚王会剑?”台下有人疑惑。 “岂止是善剑?!”说书人当即绘声绘色地将楚王描述成一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无所不能武力超强武功盖世的超人。台下之人,个个充满了憧憬和崇拜,听得津津有味聚精会神。 木梓衿转头看了看宁无忧,他又慢慢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香幽浮,轻烟袅袅,他看向窗外,不远处,皇城巍巍,宫墙重重,竟不知他到底在看什么。 木梓衿只好又去听那说书人将楚王平藩。 说书人滔滔不觉得讲述起三年前楚王平藩之事,简直舌灿莲花,说得跌宕起伏,险象环生,又把楚王率领的大军说成天兵天将,直把云南王的大军打得落花流水。期间竟还有神仙下凡相助楚王,最后讲到楚王与云南王大战三百回合,战了三天三夜,最后那云南王不敌,被楚王打落下马,被生擒。 “云南王被楚王擒住,心中愤恨不甘,临死前,竟对楚王下了诅咒!”说书人越说越离谱! “下了什么诅咒?”有人好奇地问。 “那云南王最后一刻,竟灵魂出窍,化作厉鬼,在战场之上大喊:‘楚王归京、大成将亡;楚王不死,江山易主!’” 鸦雀无声!一霎寂静!众人愣住,许久之后,才有人狠狠地道:“一派胡言,定是那云南王要陷害楚王殿下!” “事有些稀奇,”说书人不妨将故事说得更离奇一些,“楚王当即斩下云南王头颅!云南王恶灵当即灰飞烟灭!” “好!”众人拍手称快,“那云南王,害死了那么多百姓,本就该死!楚王这是为民除害。” “话虽如此,可楚王大胜,京城之中便传来先帝病危的消息。浑天监察院又测出大成将危的消息来。”说书人接着说道,“楚王大胜回京,却在回京路途之中受了重伤。” 众人津津有味地听着,木梓衿的随着说书人的话心中一起一伏的。那说书人将楚王回京受伤的事情说有些夸张,竟然是因为云南王恶灵未散,害了楚王。 她叹口气,转头问宁无忧,“那日,你斩下云南王头颅,可真的见到他灵魂出窍,化作恶灵了?” 宁无忧嗤然一笑,说道:“我斩下他头颅之时,只嫌他的血脏了我的战甲和剑。”他慢慢的将茶盏放下,说道,“所以我令人将他的头颅挂在城墙上,挂了三天三夜。” 心里打了一个寒噤,她又听见楼下说书人又说到近日的怪事。 “话说,近日异端怪象也不少。”说话人继续滔滔顿挫地说道,“那日,大家可知紫兰殿行宫之中的火光与爆炸?” 这事自然是京中之人都知道,只是官方封锁消息,百姓虽然好奇,却不知内情。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众人更加好奇,连忙让这说书人将一遍。 说书人立刻将那日行宫之中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只是,难免带着主观臆测和故意夸张,说到烟花爆炸,竟说成是雷公降怒,天降诅咒。最后说到蝴蝶围绕着尸体飞舞,竟说成是那云南王的恶灵化作蝴蝶飞回来了。 木梓衿越听越觉得好笑,“就算是恶灵,化作蝴蝶也太美了吧,怎么说也要变成毛毛虫或者其他恐怖的东西才吓人。” “什么恶灵啊,说不定是那些被烧死的人觉得冤屈,灵魂不愿散去,所以变作蝴蝶,想要让楚王为其伸冤吧?”楼下有观众是楚王的忠实追崇者,大声地为楚王辩解道。 “精彩,果然精彩。”木梓衿轻轻地扣着桌面,“看来这说书人讲的,比我们亲身经历的还要精彩绝伦,王爷,您今日带我出来,难道就是想让我听这些?” 宁无忧淡笑,“说不定,就听出答案了呢?” “答案?”她有些无奈,“难道真的要解释成恶灵作祟,或者是天降诅咒?” “我看啊,得把那说书的人抓来问问,到底是谁教他这么说的。”宁涛有些不虞,愠怒地说道。 “抓什么?”宁无忧若无其事,丝毫不被那些抹黑他的流言所影响,“抓来了,人们不就少了很多乐趣了吗?” 木梓衿点点头,“也是,那说书的人我也认识的,就是宜水镇……”话音未落,宁无忧及时塞了一块糕点在她口中,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嗯?王爷……”她嚼着糕点,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好吃吗?”他竟然问道。 她回味了一下,点点头。 “既然好吃,就多吃点。”他冷冷地说道。 “红线,你刚才说什么?你认识谁?”宁浚听她刚才说了一半就被宁无忧打断了,连忙又问道。 她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宁无忧会塞一块糕点给自己,心突突地跳了跳,刚才自己一时疏漏,差点说漏了自己的身份。 急急忙忙吞下糕点,她笑着解释道:“那说书人很多人都认识,把他抓起来了,没人说书说得那么精彩了,很可惜哦。”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也是。”宁浚点点头,“他说得好,说不定可以考虑让他去我府上说几段。” 楼下说书人说完了两段,得够了赏钱之后,便收拾东西离去了,台子上换了其他的戏耍艺人,宁无忧也没有离去的意思,显然是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了。 宁涛又让小二上了热菜,几人边吃边聊,偶尔听听曲儿,看看戏。楼外日影渐斜,花影灯摇,白昼换了夜幕,千家万户亮起灯火,京城街道灯火通明,犹如白昼,夜幕之下,灯海万里,连绵不绝,灯光将京城笼罩得繁华绮丽,犹如天上宫阙。 木梓衿吃得肚皮发涨,起身到街边窗前看街上的行人。宁浚也跟着挤了过来。 “杂耍的艺人出来了,好热闹啊。”他兴致勃勃地伸手指着楼下满街的杂耍,说道。 木梓衿当然也看见了,楼下的杂耍艺人精彩的表演吸引了无数的人,人们将艺人围在中央,围得人山人海的,靠后的人甚至踮着脚,或者一跳一跳的伸着脖子往里看,有的小孩儿骑在大人的肩膀上,看得连连拍手,兴奋不已。 顶碗的,抛大缸的,变戏法的,还有指挥动物表演、算术的,木梓衿被一个指挥着狗钻火圈,让鹦鹉唱歌,八哥算术的杂耍艺人吸引,看得津津有味。 “神了,这人会驯兽。”宁浚说道,“最近京中倒是没有见过这等稀奇!” 大街中央,那会驯兽的人被人围拥着,那人从笼子里拿出一只八哥,报了一个简单的算术,那八哥扯起嗓子说出了答案连续报了好几个算术之后,八哥竟没有一次出错的。众人啧啧称奇,有人发表了自己的疑惑,那驯兽的人也不恼,直笑道:“这位客官,若是不信俺家八哥的神奇,可自己出道算术来,我家八哥不仅可以算术,还会背诗。” “是吗?”那怀疑的观众立即出了几道难一点的,还背了几首诗,想不到那八哥都答出来了。 “简直是神鸟啊!”有人赞叹。 “红线,你喜不喜欢那八哥,你若是喜欢,我给你买回来!”宁浚靠在木梓衿身边,讨好地说道。 “王爷,这是人家吃饭的饭碗,你这样做,好像有些缺德啊。”木梓衿白了他一眼。 接下来,那驯兽的人又摆出一个水缸,水缸之中放了几条鱼,然后敲锣,听到敲锣声,那些鱼竟然按照那人的口令游出许多花样来。这更是让人惊叹! “此人还有一个本事,便是弄虫蚁。”耳边忽然传来宁无忧的声音,她转头,灯火阑珊之处,他依窗而立,宛若谪仙。 她转开眼睛,看向那驯兽人,问道:“何为弄虫蚁?” 却不想,他伸手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带着戏谑的鄙视,笑道:“你猜。” 第60章 先帝预言 木梓衿转头看着端坐在桌前的当事人之一宁无忧,他面色平静,神态自若,似乎并不为这些坊间的流言感到奇怪。 坊间百姓,平时不能接触皇城权贵,可听一听那些高高在上的当权者的奇闻异事作为谈资,也是很有兴趣的。比起皇帝今日下了什么诏令,楚王今日推行什么政策,他们更加喜欢听楚王今日与那新欢又有了什么传奇。 果然,大家立刻聚精会神地看着说书人,说书人拿起竹板和鼓槌,敲打出明快的鼓点:“大成国,有皇城,皇城中坐着个帝君皇,帝皇之下有亲王,亲王各个尽风流,风流当属楚王爷,楚王宁溢宁无忧!” “好!”这说书人秀了一段贯口,赢得一阵喝彩。 “昨日讲了楚王和其新欢侠义破案之事,今日,来讲讲楚王三年前的传奇。”说书人拿起惊堂木,顿挫抑扬地说道。 “三年前,那不是楚王平藩的时候吗?”台下的人顿时一唱一和起来。 “正是!”说书人立刻应答,“人人皆知,楚王风流,天下无双,可谁知,其实楚王善武,尤其是他身边那柄秋水青峰剑,更是天下无双。” “楚王会剑?”台下有人疑惑。 “岂止是善剑?!”说书人当即绘声绘色地将楚王描述成一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无所不能武力超强武功盖世的超人。台下之人,个个充满了憧憬和崇拜,听得津津有味聚精会神。 木梓衿转头看了看宁无忧,他又慢慢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香幽浮,轻烟袅袅,他看向窗外,不远处,皇城巍巍,宫墙重重,竟不知他到底在看什么。 木梓衿只好又去听那说书人将楚王平藩。 说书人滔滔不觉得讲述起三年前楚王平藩之事,简直舌灿莲花,说得跌宕起伏,险象环生,又把楚王率领的大军说成天兵天将,直把云南王的大军打得落花流水。期间竟还有神仙下凡相助楚王,最后讲到楚王与云南王大战三百回合,战了三天三夜,最后那云南王不敌,被楚王打落下马,被生擒。 “云南王被楚王擒住,心中愤恨不甘,临死前,竟对楚王下了诅咒!”说书人越说越离谱! “下了什么诅咒?”有人好奇地问。 “那云南王最后一刻,竟灵魂出窍,化作厉鬼,在战场之上大喊:‘楚王归京、大成将亡;楚王不死,江山易主!’” 鸦雀无声!一霎寂静!众人愣住,许久之后,才有人狠狠地道:“一派胡言,定是那云南王要陷害楚王殿下!” “事有些稀奇,”说书人不妨将故事说得更离奇一些,“楚王当即斩下云南王头颅!云南王恶灵当即灰飞烟灭!” “好!”众人拍手称快,“那云南王,害死了那么多百姓,本就该死!楚王这是为民除害。” “话虽如此,可楚王大胜,京城之中便传来先帝病危的消息。浑天监察院又测出大成将危的消息来。”说书人接着说道,“楚王大胜回京,却在回京路途之中受了重伤。” 众人津津有味地听着,木梓衿的随着说书人的话心中一起一伏的。那说书人将楚王回京受伤的事情说有些夸张,竟然是因为云南王恶灵未散,害了楚王。 她叹口气,转头问宁无忧,“那日,你斩下云南王头颅,可真的见到他灵魂出窍,化作恶灵了?” 宁无忧嗤然一笑,说道:“我斩下他头颅之时,只嫌他的血脏了我的战甲和剑。”他慢慢的将茶盏放下,说道,“所以我令人将他的头颅挂在城墙上,挂了三天三夜。” 心里打了一个寒噤,她又听见楼下说书人又说到近日的怪事。 “话说,近日异端怪象也不少。”说话人继续滔滔顿挫地说道,“那日,大家可知紫兰殿行宫之中的火光与爆炸?” 这事自然是京中之人都知道,只是官方封锁消息,百姓虽然好奇,却不知内情。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众人更加好奇,连忙让这说书人将一遍。 说书人立刻将那日行宫之中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只是,难免带着主观臆测和故意夸张,说到烟花爆炸,竟说成是雷公降怒,天降诅咒。最后说到蝴蝶围绕着尸体飞舞,竟说成是那云南王的恶灵化作蝴蝶飞回来了。 木梓衿越听越觉得好笑,“就算是恶灵,化作蝴蝶也太美了吧,怎么说也要变成毛毛虫或者其他恐怖的东西才吓人。” “什么恶灵啊,说不定是那些被烧死的人觉得冤屈,灵魂不愿散去,所以变作蝴蝶,想要让楚王为其伸冤吧?”楼下有观众是楚王的忠实追崇者,大声地为楚王辩解道。 “精彩,果然精彩。”木梓衿轻轻地扣着桌面,“看来这说书人讲的,比我们亲身经历的还要精彩绝伦,王爷,您今日带我出来,难道就是想让我听这些?” 宁无忧淡笑,“说不定,就听出答案了呢?” “答案?”她有些无奈,“难道真的要解释成恶灵作祟,或者是天降诅咒?” “我看啊,得把那说书的人抓来问问,到底是谁教他这么说的。”宁涛有些不虞,愠怒地说道。 “抓什么?”宁无忧若无其事,丝毫不被那些抹黑他的流言所影响,“抓来了,人们不就少了很多乐趣了吗?” 木梓衿点点头,“也是,那说书的人我也认识的,就是宜水镇……”话音未落,宁无忧及时塞了一块糕点在她口中,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嗯?王爷……”她嚼着糕点,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好吃吗?”他竟然问道。 她回味了一下,点点头。 “既然好吃,就多吃点。”他冷冷地说道。 “红线,你刚才说什么?你认识谁?”宁浚听她刚才说了一半就被宁无忧打断了,连忙又问道。 她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宁无忧会塞一块糕点给自己,心突突地跳了跳,刚才自己一时疏漏,差点说漏了自己的身份。 急急忙忙吞下糕点,她笑着解释道:“那说书人很多人都认识,把他抓起来了,没人说书说得那么精彩了,很可惜哦。”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也是。”宁浚点点头,“他说得好,说不定可以考虑让他去我府上说几段。” 楼下说书人说完了两段,得够了赏钱之后,便收拾东西离去了,台子上换了其他的戏耍艺人,宁无忧也没有离去的意思,显然是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了。 宁涛又让小二上了热菜,几人边吃边聊,偶尔听听曲儿,看看戏。楼外日影渐斜,花影灯摇,白昼换了夜幕,千家万户亮起灯火,京城街道灯火通明,犹如白昼,夜幕之下,灯海万里,连绵不绝,灯光将京城笼罩得繁华绮丽,犹如天上宫阙。 木梓衿吃得肚皮发涨,起身到街边窗前看街上的行人。宁浚也跟着挤了过来。 “杂耍的艺人出来了,好热闹啊。”他兴致勃勃地伸手指着楼下满街的杂耍,说道。 木梓衿当然也看见了,楼下的杂耍艺人精彩的表演吸引了无数的人,人们将艺人围在中央,围得人山人海的,靠后的人甚至踮着脚,或者一跳一跳的伸着脖子往里看,有的小孩儿骑在大人的肩膀上,看得连连拍手,兴奋不已。 顶碗的,抛大缸的,变戏法的,还有指挥动物表演、算术的,木梓衿被一个指挥着狗钻火圈,让鹦鹉唱歌,八哥算术的杂耍艺人吸引,看得津津有味。 “神了,这人会驯兽。”宁浚说道,“最近京中倒是没有见过这等稀奇!” 大街中央,那会驯兽的人被人围拥着,那人从笼子里拿出一只八哥,报了一个简单的算术,那八哥扯起嗓子说出了答案连续报了好几个算术之后,八哥竟没有一次出错的。众人啧啧称奇,有人发表了自己的疑惑,那驯兽的人也不恼,直笑道:“这位客官,若是不信俺家八哥的神奇,可自己出道算术来,我家八哥不仅可以算术,还会背诗。” “是吗?”那怀疑的观众立即出了几道难一点的,还背了几首诗,想不到那八哥都答出来了。 “简直是神鸟啊!”有人赞叹。 “红线,你喜不喜欢那八哥,你若是喜欢,我给你买回来!”宁浚靠在木梓衿身边,讨好地说道。 “王爷,这是人家吃饭的饭碗,你这样做,好像有些缺德啊。”木梓衿白了他一眼。 接下来,那驯兽的人又摆出一个水缸,水缸之中放了几条鱼,然后敲锣,听到敲锣声,那些鱼竟然按照那人的口令游出许多花样来。这更是让人惊叹! “此人还有一个本事,便是弄虫蚁。”耳边忽然传来宁无忧的声音,她转头,灯火阑珊之处,他依窗而立,宛若谪仙。 她转开眼睛,看向那驯兽人,问道:“何为弄虫蚁?” 却不想,他伸手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带着戏谑的鄙视,笑道:“你猜。” 第61章 坊间戏法 他手指的力量仿佛带着魔力一般,竟将她定住了。 她僵直地站在窗前,与他并肩而立,此时京城宛若九天,宫阙重楼,琼楼玉宇,连绵灯海阑珊斑驳,良辰美景,也不过如此。 “弄虫蚁,便是戏弄虫蚁的戏法。”她听见他淡淡地说道,“能让世间鱼虫鸟兽,皆听其指令。” 脑海之中猛然闪过一个震惊的念头,她连忙问道:“能控制驾驭蝴蝶吗?” 他转头看着她,目眸中含着“孺子可教”的赞许,说道:“你认为呢?”他别有深意一笑,再指了指另外一处围满人的地方,那里有人在变戏法。 那是一对男女,男人负责变,女人负责打下手。男才女貌,倒是赏心悦目。 男人将一只鸽子放在手腕上,用黑布遮住,再揭开黑布时,鸽子就不见了。男人表演完之后,又换女人表演。夜幕重重,灯影淡淡,那女人双手空空,向众人展示,说了一番套话之后,双手凌空一抓,竟抓出一团火来! 火色在夜色之下熊熊燃烧,映得那女人笑靥如花。纤细的双手轻轻一舞,那火竟然飞舞起来,她喊一声左,凌空飞舞的火团便飞向左,喊一声右,便飞向右。最后她双臂一挥,火团如龙般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炸开,在夜幕之中绽放出璀璨斑斓的火星,精妙绝伦,犹如浩瀚星河,昙花一现! 木梓衿看得目瞪口呆惊愕不已,一时间,脑海中纠结的谜团,那些难以解释的真相,似乎正在慢慢地浮出水面。 凭空消失的尸体,无端爆炸的烟花,被尸体吸引的蝴蝶…… 她不由得思考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有些事情可以理清头绪知道原因,可还有无数隐藏的秘密没有揭开。一切真相还是沉在海中的冰山,如今她只不过看到的是冰山一角。 “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指向贤王宁浚,而其实,不过是迷惑人罢了。”宁无忧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声音轻得如同一阵风,很快飘散,估计是没有让宁浚和宁涛听见。 她疑惑地看着他,他意有所指地带着她看向刚才那说书的地方。 楚王回京几个月,京中一直平安无事。而在顾家因人肉案,贪污赡军银两案,以及“无头鬼案”之后,京城格局发生变化。这其中的原因木梓衿看不清楚,但是一定与宁无忧回京有关! 那么,那些暗藏着的人,一定是畏惧了宁无忧回京带来的威胁和变化,所有行动了。 先帝的死,浑天监察院的预言,云南王的诅咒,冤魂不散的恶灵……统统都在这个时候,指向了——宁无忧! 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楚王回京,江山易主”这样的预言与诅咒,对于任何一个帝王和皇家来说,都是不可存在的避讳! 坐在皇城中央的天子,到底会如何对待这些流言,到底会如何对待他这位五皇叔? 心头突然感觉沉闷窒息,越来越复杂的线索和谋算让她有些不清醒。 当初破了“无头鬼案”时,她拒绝了他,没有选择留下,便是隐约知道,若是追随他,便会卷入危险的争斗算计之中,这一生,恐怕都无法全身而退,要么与他一起尊荣无极,要么与他一起粉身碎骨…… 如今她将自己的所有都依靠在这个男人身上,除了信任他,别无选择。 扶在窗棂上的手小指微微发痒,低头一看,却发现是他扶在窗棂上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过是一拂而过,如飘渺的风拂过耳畔一般。 “走,我陪你下去看看。”他自顾自转身,也不管她跟没跟上,便离开了房间。 “五哥,你要去哪儿?带上我。”宁浚原本在看一楼之中的两位双胞胎姐妹唱戏,一见宁无忧离开,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事情,兴冲冲又急急忙忙地跟上。 京城夜色,如画如景。 一个朝代是否繁荣,单看夜景便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宝马香车,蛾儿雪柳,玉龙光转,京城夜中的街道千姿百态,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木梓衿等人走出热闹的酒楼,沸反盈天的街道鼎沸人声扑面而来。几人也不急着去挤进人群堆里看戏法或者杂耍,就算是挤也挤不进去的。 几人干脆先随意看看,买几盏花灯或者小玩意儿。街道之上,甚至有女子相扑的,那些女人穿得极少,大半身□□,两两相扑,推到在一团,看得一些富家贵公子直直叫好,地上扔的银子倒比一曲红绡还多。 几人一直在大街上玩到将近宵禁时分,打更的人和军巡房的人敲着锣鼓出来通知快要宵禁了,众人才慢慢地依依不舍地离去。 一时间,如潮退海,原本鼎沸喧嚣的夜慢慢地安静下来,连阑珊的灯火也变得安静又温柔。 那变戏法的和驯兽的人,慢慢地不紧不慢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将得到的赏钱放进口袋里。木梓衿这才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那会算术的八哥。 想来这八哥聪明,被驯时没吃什么苦头,还很亲近人,看到她的手伸过来,还用脑袋蹭了蹭,甚至还沙哑着声音说了句:“姑娘你真美,姑娘你漂亮!” 是个女人都喜欢听到这样的夸赞,木梓衿也不例外,所以她心情大好。那收拾东西的几个驯兽人也停了动作过来看她,见她一身绫罗虽不名贵,可也不凡,何况,离她不远处,还有几个男人。 驯兽人也是个眼尖地,连忙热情地过来招呼道:“姑娘还想看这鸟儿算术吗?” 木梓衿客气地笑道:“刚才已经领教到你们的高招了,真没想到,你们竟然可以将兽类驯得这样乖巧。”她见驯兽人中有一个女孩儿,几乎与自己一样的年纪,正抱着一条驯过的狗,那狗会双手合十对人作揖,此时那狗得了主人的命令,向着木梓衿不停的作揖。 “刚才看了你们的表情,我家主子很是好奇,想让我也学两招,回去也驯给他看看。”她半真半假地说道。 当即,这几处驯兽的、变戏法的人都转头看着她,十分恭敬客气地说道:“姑娘,这些都是我们吃饭的家伙,江湖规矩,可不能外传的啊。”他倒是从笼子里抓出一条狗来,说道:“这些狗倒是可以卖给姑娘的,都是我们驯过的,会作揖,会跳跃钻笼子,长得可爱也讨喜,姑娘不妨买一只?” 江湖规矩?木梓衿也懂得,她状似有些苦恼地侧了侧首,看着那条狗,虽然想买,可买回去了多半得她自己养,思索了一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退而求其次,说道:“既然你们不能教我,那告诉我一些窍门总行吧?”她指了指那水缸里的鱼,“比如,你们如何让这些鱼排列队形,如何让它们游出花样来?” “这个可不能说与姑娘听。”驯兽人和气地说道。 “这个也不能说,那个也不能说,那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宁浚在一旁看不过去,上前来在木梓衿耳边低声说道:“我说你还真不懂江湖规矩啊?” 懂啊,可是,这不是囊中羞涩、很是拮据吗? 宁浚将一枚银子放在那鸟笼子上,驯兽人一见那银子比这一天赚的都还多,连忙收了,很是圆滑地对木梓衿笑道:“姑娘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江湖人为谋生存,练就一身圆滑之气,圆滑得如抹了油的珠子似的。 木梓衿当即问道:“不知有什么办法,能让蝴蝶聚集,久久不散。” “这个简单。”驯兽人将银子放入怀中,说道:“也不是什么特别机密的方法,姑娘可听说过养蜂?待到蜜蜂分家时,养蜂人要用蜂王来吸引其他的蜜蜂。” “这个,倒是有所耳闻。”木梓衿似乎明白了一些,点点头。 驯兽人立即从自己的箱奁中翻出一包颗粒状的东西,交给木梓衿,随即又写了一张纸条给她,说道:“姑娘将这东西收好,按照我写的方法试试,便能轻松的招引蝴蝶啦。”他又想了想,很是神秘的交代道:“只是这方法有时也会失灵,比如下雨天,或者天气渐凉,蝴蝶受了冷冻死的时候。” “我明白了,多谢。”木梓衿也很江湖气的朗声谢过。 “不用谢啦,我看姑娘天资聪颖,定能讨得你家主子欢心的。”驯兽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木梓衿说道,“只是,姑娘,这法子虽然简单,可千万别传与外人知晓,否则,我们的饭碗,就要被人抢了。” “那是自然。”木梓衿连声保证,“只是,我还想问,除了我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来询问过此法?” “这……”驯兽人微微一滞,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神色颇有些诡异。 那几人动作很快,收拾完之后,将东西装上车,用马拉着远远而去了。 一时间,街道之上只剩下零零星星的游人,形色匆忙,如归巢的鸟般。原本还打算问问那变戏法的人,但来接宁无忧等人的马车已经缓缓地驶来,宁无忧说道:“天色已晚,今日就到这里吧,问太多了,反而让人起疑。” 想想也觉得对,是她心里太急。反观当事人,神色自若,从容不迫,就像这些案子的矛头不是对准他的一般。 夜色已晚,京城千家万户灯火阑珊,悠扬短促的更鼓声慢慢地传来,车马粼粼而行,穿梭过灯影交织的街道,还有喁喁温柔的人声,以及小孩夜哭的啼声。 第62章 恶灵诅咒 与宁涛与宁浚的马车道别之后,木梓衿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坐好,先闭目养神,脑海中是剪不断的思绪。以及一闪而过的无数的相关人的脸。 “王爷不将那说书的人找来问个明白吗?”不由得想起那令人悚然的“诅咒”和“预言”,她看向宁无忧问道。 车帘轻摇,时而有细碎的光浮过他那张好看的脸,此时他闭着眼,轻声道:“就算找到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些人不会那么愚笨,不会让一个说书人知道其真实身份。” 宽大的马车内,他却坐得不是很舒服,微微舒展了腿,修长笔直的腿不经意碰到她蜷缩起来的腿,她连忙又往门边靠了些。见他换了一个更舒展舒适的姿势,轻声说道:“何况,问了还打草惊蛇,不如不问。那说书人说书的技艺也不错,本王若是将他抓起来,岂不是让京城的百姓少了件乐趣?” 他睁开眼,目光如水般轻柔落在她脸上,借着街坊门户中遗落的灯光,细细地看着她的脸,略显突兀地问道:“你的伤?” “嗯?”她思绪混乱,反应迟钝了些,想到他问的是自己背上的烧伤,还有些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已经好了。多谢王爷。” “嗯。”他淡淡地说道,“幸好伤的不是脸。否则还让人如何看得下去?” 她一梗,心头微怒,可又不是不知晓这人对外貌的偏见。当初就是因为嫌弃她太不讲究,脸干,唇也干,也少给自己脸色。若是脸被烧伤了,那他怕是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了吧? 她心头微叹口气,伸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干燥的脸,在外跑了一整天,脸也有些干了,摸上去没那么细嫩滋润。反倒是宁无忧,也许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原因,脸色不错。 寻思着要不要向他讨教一点护肤包养的方法,马车已经在楚王府门口停下来了。她先跳下车,和他一起进了府。 “王爷,孙婉的卷宗,从陈郡送来了吗?”一路上,她安静的尾随,突然想到,这接连的案件,源头都是孙婉的死。若是孙婉的生平无法查清,那么接下来的调查,怕是会困难些。 “出了些意外。”宁无忧的声音沉了沉,“不过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好,”她思索道:“也许我可再去教坊问问那凤娇娘,说不定她还会知道些线索。” 次日还没去教坊,楚王府便来了一位贵客。众人连忙将这位贵客迎进善水堂,与宁无忧相见。 “五哥这里好雅致。”来人便是昭阳公主,她容颜娇美,端庄沉稳,虽然在众公主当中属年幼的,可自小在宫中长大,深的成宗皇帝喜爱,习得宫中规矩,娴静文雅,又十分的得体大方,一举一动都是宫中最考究的但是却做得不死板做作。 行宫之中那场爆炸搅乱了她的生辰宴,这位公主十分的识大局,当即向皇帝陛下说了,一切从简,感念父皇有恩,身为公主要懂得大体,不能因为自己的生辰而让众人烦恼。所以很是诚恳的谢了罪,还恳请皇帝陛下谅解贤王为她般宴的一片好心。 公主是皇帝陛下的姑母,皇帝陛下念及亲情,安慰了公主一番,并没有追究。只是让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查清失火原因,以免人心不安。 这位公主在宫中生活多年,宫里的一切看得明明白白,知道什么该追究,什么不该追究。 “昭阳,坐。”宁无忧让人为昭阳公主上了茶点,“今日怎么又兴致,到我这冷清的地方来?” “我来看看,难道五哥不欢迎?”昭阳公主抿唇一笑,“五哥如今日理万机,难道我打扰你了?” “自然不会。”宁无忧坐得端正,衣袂轻垂,不见褶皱。木梓衿站在他身后,偶尔为他斟茶,只是从这两人的相处方式来看,便知这位公主与他是不怎么相熟的。 皇宫之中,两人虽然是兄妹,可也得避讳男女。而宁无忧又是个冷淡的性子,所以与一众公主都不怎么相熟。 “前几日,我与瑞轩去了一趟荐福寺,一路上可听到许多流言蜚语。”昭阳公主脸色微微不安,“不知五哥可否听过?” 宁无忧微微挑眉,“这京城之中,流言蜚语从来没少过,你说的是哪一条?” “就是……”昭阳公主脸色微沉,有些惶恐担忧,“就是与行宫爆炸有关的。”她压低了声音,有些无措,“五哥,实不相瞒,若非那流言与我相关,我也不想来叨扰你的。” 她见宁无忧神色依旧淡淡,对于她所说的流言并不关心,不由得有些失落。 “昨晚,我的贴身宦官被火烧死了。”她说道,“死状,与我的嬷嬷一模一样。” 木梓衿抬头看着宁无忧,再看了看宁无忧,果然一个宦官的死是不能引起他的兴趣的,公主闭了闭眼,又道:“太后宫中,险些也走水了。” “太后无恙吧?”宁无忧随意问道,神台显得敷衍。 可昭阳公主却勾了勾唇,“这么些年,我还以为五哥真的忘了那事,若不是……太后她如今,又怎么会……” 宁无忧打断她,“你今日来的意思我明白了。”他看了公主一眼,窗外明丽的日光斜斜投下,恰好掩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沉。“最近京城之中,流言四起,说楚王回京,江山易主。那日行宫的大火和爆炸,以及太后宫中的失火,都是上天预警?” “五哥,岂止是大火,有人还说,在火中被烧死的人,冤魂都变成了蝴蝶,久久不散。”公主脸色有些苍白,“我虽然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但是……”她欲言又止,警惕又防备的看了看木梓衿,说道:“还请五哥屏退左右,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事关先帝。”最后四个字,她将声音压得极低。 宁无忧脸色微凝,只看了看站在一旁有些发愣的木梓衿,说道:“她是我的心腹,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昭阳公主慢慢从袖口之中拿出一卷薄薄的纸,白纸之上,黑红交替的墨迹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她慢慢展开,将绢纸递给宁无忧,宁无忧拿在手中,看着纸左下方那四四方方的印章,目不转睛。 “这是……” “这是先帝所画。”昭阳公主说道。 宁无忧将绢帛展开,细细的查看,可那洁白绢帛之上,除了一团朱砂,以及星点黑色的墨迹,便什么都看不出来。那朱砂如火一般,熊熊燃烧,红得如血,摧枯拉朽,似乎有人在火中,忍受烈火焚身。 他眯了眯眼,笑了笑,“我记得,先帝的丹青虽然没有出神入化,可也是师承大家国手,以他的技艺,怎么会画出这种东西来?这倒想是不小心把朱砂洒到这纸上了。” “若是不小心洒到纸上的就好了。”昭阳公主说道,“可是这样的图,先帝不知道画了多少张,后宫中,许多嫔妃还有几个大臣都有,包括我也得到这么一张。” 宁无忧拿着那绢帛的手紧了紧,干净分明的手背泛起淡淡的青筋,“先帝为何会画这些东西?” “因为他疯了!”昭阳公主说道。 这话音一落,木梓衿和宁无忧都感到诧异。听昭阳公主的话音,并不是诅咒先帝或者是愤怒,倒像是真的。难道先帝在临死之前,真的疯了? “疯了?”宁无忧不解,“皇兄身体健朗,精神也不错,我南下平藩时,他也不过而立之年。平时无病无痛的,又怎么会疯?”他的声音沉下去,说道:“皇妹,慎言!” “我说的句句是真!”昭阳公主笃定认真地说道,神色凝肃,倒像是怕他不相信似的,又说道:“皇兄弥留那段时间,病入膏肓,时而清醒,时而疯疯癫癫,他在清醒的时候,曾下旨让我入宫侍疾,不仅我,还有其他的宫妃,连太后娘娘也在。皇兄意识总不是很清楚,有时甚至大喊着‘楚王……江山易主……’或者说一些楚王叛逆的胡话。在他弥留之际,他总会让侍疾的人伺候他笔墨,他便画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甚至还盖了印玺。” “你可是亲自看着他画的?”宁无忧问道。 “我……”昭阳公主微微一梗,“当时就我和皇兄在,不是他,难道是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虽然当时极力封锁这些消息,但是事情还是被传了出去,没过几天,便传出皇兄是被恶灵附体,那恶灵控制了皇兄的意识,所以皇兄写下这些东西,都是有所指的。后来,皇兄去世,太皇太后也跟着走了。而……”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而太皇太后,当时也得到了这样一张皇兄画的绢帛。那图纸上,是一个女人,被悬挂在房梁上,投缳自尽。” 宁无忧沉默,只是慢慢地将手中那细腻润泽的绢帛摊平,放在桌上,“所以,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恶灵的诅咒。恶灵借皇兄的手画了这些图,图上的诅咒就会降临在谁的身上?” “不是我认为。”昭阳公主说道,“而是如今京城的人都这样认为。他们都说,先皇亡灵未曾瞑目,如今降了大火预警。‘楚王回京,江山易主’这样的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啊,五哥。” 第63章 有鬼没鬼 昭阳公主此次将这先皇弥留之际画的绢帛拿出来,也许是经历了一番挣扎。 太皇太后的诅咒应验也许被很人多当成了巧合。但是公主手中的烈火焚身图让她感受到了恐慌和畏惧。又或者说,她是真的为宁无忧着想,希望他能够破除这个恶灵的流言。 公主的话值得推敲,关于先帝的死,关于先帝的疯,关于大成江山存亡与楚王的关系。 很显然,从宁无忧回京开始,就有人不断的给他制造麻烦,想置他于死地。若是他当个闲散王爷,安安心心地留在苏州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一连串的事情。 “你这几日好好地留在府中。”宁无忧将那张绢帛小心翼翼地收好,对昭阳公主说道,“让人贴身保护你的安全。” “那是自然。”昭阳公主说道,“我连府中的火都禁了,夜晚都用夜明珠照明。一切熟食都让人从酒楼之中买回来。” 小心翼翼到这个地步,木梓衿觉得,当皇亲国戚也挺艰难的,平时防着被人害死就算了,这回还要防着一个莫须有的恶灵和诅咒。 “楚王回京,江山易主……”宁无忧冷笑着摇头,“这句话,真是从皇兄口中说出来的。”他语意清凉,笑声中带着戏谑。 木梓衿微微抬头看了看他,只觉得眼前一片通透的光,映得他淡然冷漠的神色更加的冷峻。 他曾说过,皇兄与他情同手足,从来对彼此信任无他。可见人心易变,何况关于皇位。也许,身居高位久了,便会真的变得孤独猜忌,成为孤家寡人。 只是宁无忧并不是皇帝,无法理解身为一个皇帝的想法。 昭阳公主走之后,宁无忧独自在善水堂坐了许久,彻底将木梓衿当做空气了。 木梓衿以为他是因为兄长的不信任而伤怀,便想开口劝解他,却不想竟发现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睡着了。她试着叫醒他,却犹豫了。宁无忧若是有起床气,她叫醒他不就吃亏了吗? 思虑了一番,她将软榻上的毯子轻轻地盖在他身上,柔软的轻薄毯子刚刚贴在他身上,他便睁开了眼睛。 他蹙眉,疑惑地看着他。 “木梓衿,你对本王说过,你不信世间有鬼,只信人心有鬼。”他微微垂眸,目光似乎恰好就垂落在她微微扬起的视线中。 她点头,说道:“我以前也是怕鬼的。”黄粉覆盖的脸带着几分追忆。 “嗯?”他将身上的毯子收好,随意叠了叠,放在腿上,“你既然也怕鬼,那又如何帮本王破案?不如尽早离去吧。” 她当然听得出他口吻中的戏谑,看来心情并不抑郁。她站起身,一笑,说道:“我小时候有一大堆玩伴,都是皮得不得了的男孩儿。有个叫赵知良的,王爷你还记得吧?” “嗯。”他敷衍地点点头,应道。 她也不在意,继续说道:“赵知良那小子,从小就在衙门长大,和我也算是青梅竹马。” 他微微蹙眉,看向她,“那时你穿女装?” “当然不是啊。”她有些摸不着他这样问的原因。 “那你和他也算不上青梅竹马。”他淡淡地说道。 “是不是不重要啊。”她很随意的挥了挥手,“重要的是,有一次,我娘亲在义庄验尸,恰好他也跟着他那个捕快父亲来了。后来因为我们的父母都出去办事了,留我和他在义庄。义庄里放的都是尸体。他便骗我,说尸体会变成鬼。问我信不信。” “你信不信?”他问道。 “当时还小,不懂什么是鬼。”她挑眉,“可赵知良那小子,趁我打瞌睡迷迷糊糊的时候,装鬼来吓我。我当然是被吓到了。差点哭出来,可也不知怎么了,他装得不像,不过就是躲在黑暗的地方学鬼叫,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抄了笤帚就去打他,把他打回原形了。” 她似乎是觉得有趣,咧嘴一笑,露出晶白细碎的牙齿,“后来那小子不甘心,硬逼着我让我相信有鬼,如果我不信的话,他就要撒尿在我身上。”说到这里,她冷哼一声。 他的脸色却是一沉,刚刚端起的茶盏又重重地放下,轻声问道:“撒尿?” “是啊!”她咬牙,“他这样做,我就更不信世界上有鬼了。所以他当即就脱了裤子要往我身上撒尿。” 他脸色变得更加的阴沉,却只是似笑非笑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她眉眼一弯,很是得意地对他炫耀道:“他当时脱了裤子,我飞起一脚,就把他给踢倒了。我那一腿,不偏不倚就踢在他的……撒尿那地方。痛得他在地上打滚。” 他冷笑,笑意晦涩莫名。 “我当时打赢了他,也逼着他说世上没鬼。”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很是嫌恶的蹙眉,“王爷,我其实是觉得他站着撒尿的样子很恶心,想教训教训他。我那时就想,幸好我不是男人!要不然太恶心了。” 他沉默不语,唇抿成一条线。 她看向他,见他脸色不对,脑袋一蒙,心头跳了跳,摆手说道:“我不是说男人恶心,我是说,男人站着撒尿很恶心……” 宁无忧脸色似乎布满阴霾。 木梓衿突然意识到宁无忧也是个男人,也是要站着撒尿的……她脑袋一热,顿时混沌一片,连忙说道:“我不是说王爷站着撒尿恶心……” 宁无忧脸色不仅更冷,而且更黑了。 越抹越黑……木梓衿僵直地站在原地,小声嘀咕:“又不是说你……验了那么多尸体,现在早就对男人的身体没感觉了……”她说的是实话,从小当自己是男人,后来又跟着娘亲验尸,验过不少男人的尸体。娘亲说过,仵作其实和大夫一样,都是要将人命看得贵重高尚的劳役,所以人命不分贵重,不分男女。 “木梓衿!你马上给我出去!”宁无忧愤怒着起身,平时清风吹不动的衣袂竟因他的动作微微晃了晃。他愤然转身,掀起帷帘就进了里间。 木梓衿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自己从小就是个没规矩的,礼仪廉耻什么的,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而宁无忧却是个高门贵胄出来的公子,涵养自然不能和她比。 原本还想向他讨要些经费,如今就只能对着空空如也的善水堂,站了一会儿,还是自己退了出去。 对于京中流传的先帝预言,许多百姓只当奇闻异事听着取乐。而朝堂之上,皇帝却对此只字未提。 昭阳公主的生日宴取消,皇帝命工部的人重新修缮被大火烧毁的紫兰殿行宫的庭院。若是换做往年,此时内务府已经在准备前往紫兰殿行宫避暑了。 紫兰殿行宫本就离皇宫不远,且下朝之后,几位皇家贵胄和朝中忠臣也会到紫兰殿行宫休憩或者议事。 宁无忧下朝之后,随宁无忧到紫兰殿行宫。随便督建工部修缮的情况。 几个王爷一路随行,竟没想到谢瑾瑜也会一同前往。 “王爷。”谢瑾瑜一身朝服端肃从容,恭敬地向宁无忧走来,拱手行礼。 “谢都尉。”宁无忧很是客套的回应,“你也要去行宫?” 谢瑾瑜出身豪门陈郡谢家,虽然有世家大族门庭庇荫,可的确也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其父是丞相,其姐是太后,其族弟是驸马,这样的身份和关系,难免会受人诟病,但是能从末尾的官员一路升职上来,成为左卫都尉,其能力和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木梓衿站在宁无忧身后,微微抬眼偷看谢瑾瑜。谢瑾瑜二十七八岁,其气质风华不输楚王,乍一看,两人如日月同辉,不相上下,她心头竟然生出既有楚王,何苦还有瑾瑜之感。 有了楚王殿下,谢瑾瑜再优秀,也只能被楚王掩了光芒。 “下官也正要去行宫,与王爷同路,不知王爷可否赏脸?”谢瑾瑜笑道。 木梓衿斜眼又看了谢瑾瑜一眼,突然又觉得,这谢瑾瑜说话行动,都有些别扭。 “可以。”宁无忧只是点点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一旁从皇宫中出来的宁浚是闲不住的,见几人都要去行宫,便凑热闹的追上。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官宦说道:“你去告诉我的人,让他们一路跟着,我去和五哥同车。”说完,便跑到了宁无忧的马车内坐好。 宁无忧马车之中宽敞,只要宁浚不做过分的事情,宁无忧也不会赶他下去。 一路到达行宫,进入行宫主道,远远看见行宫庭院之中,前些天烧毁的狼藉已经被清理干净,可那日的危险和惊心动魄依旧残存于心。宁浚一进行宫之中,整个人脚步都加快了起来,似乎恨不得立刻进入紫兰殿,彻底让不远处的庭院消失在视野之内。 宁无忧倒是没先进殿,而是去了庭院之中。 庭院内,歪歪倒倒的草木正被工部派来的人重新栽植,被烧黑的地方正被人不停的清洗,几处偏殿也正在修缮。 见到宁无忧,工部的人连忙过来叩见。问了几句话之后,便准离去。 “太后娘娘刚刚到行宫中来了。”工部的人说道。 “太后?”宁无忧微微蹙眉,“太后可说了什么?” “太后只是说,行宫的用处很大,要尽快修好。”工部的人说道。 “嗯。”宁无忧敷衍着点点头,“既然是太后发话,那你们就多用点心吧。” “是。” 第64章 行宫美宴 稍微停留了之后,便带着木梓衿转身离去了。 到达偏殿时,宁浚、宁涛以及谢瑾瑜几人已经在位置上落座聊开了。场面倒是有些热闹。宁无忧一进入,几人起身问好之后,又继续交谈。 “前些日子,听说有个琵琶艺女来行宫弹过一曲,震惊四座,太后听闻之后很是向往,想让那琵琶艺女到宫中教坊弹琴。”谢瑾瑜说道,“不知贤王殿下可否让那艺女到宫中给太后献艺?” 宁浚一听脸色就沉下去了,谢瑾瑜说的人明显就是孙婉,可孙婉早就死了,而且孙婉的死还一直被怀疑与他有关,就连她尸体无端消失了,也被怀疑到了他的头上。 当即他脸色沉沉的,觉得谢瑾瑜哪壶不开提哪壶,分明就是故意给他难看的,所以不冷不淡地说道:“太后娘娘还是另找个弹琵琶的艺女去吧。你说的那艺女,命不好,死了。” 谢瑾瑜微微一愣,似乎是明白了过来,歉然说道:“既然死了,那就另外换人吧。太后想必也不会怪罪的。” “五哥。”宁浚懒得理会谢瑾瑜了,转身看向宁无忧,“五哥,今日有个大臣,竟然敢那坊间的流言来弹劾你,真是不知死活!”他冷哼一声,“那些大理寺的人和刑部的人一个个都太没用了,连这些个案子都查不出来。若是换做木梓衿在,早就查得水落石出了。” “坊间的流言不过是百姓闲时的娱乐,做不得真。”宁无忧用手绢擦了擦手,“谢都尉认为呢?” “自然是。”谢瑾瑜点点头,“皇上看重楚王殿下,自然不会将那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 话说间,几位行宫的侍女端来了吃食和饭菜,宁浚大声欢呼,“今日竟然还有吃食?” “是啊。”谢瑾瑜起身,“这些都是陈郡的名菜,太后娘娘来了行宫,特意吩咐为你们做的。” “既然是太后赏的,就必须吃了。”宁浚倒是没客气,拿起筷子就一连夹了几筷子。木梓衿也上前,为宁无忧布菜。 陈郡的菜,以鲜活水产见长,上来的几道菜都是鱼类,再有便是荷包里脊、烹虾段、桂花羽翅和直录海参。 筷子是精心准备的银筷,木梓衿觉得其他几道菜口味太重,便先夹了清蒸鲑鱼。那鲑鱼肉质鲜嫩,清香扑鼻,色泽诱人。木梓衿小心翼翼的用银筷刺入鱼脊,再顺着鱼骨的纹理,慢慢将鱼肉从鱼骨上剥离。动作熟练,行云流水,十分轻松的便将鱼肉完成地脱离鱼骨,成功骨肉分离,将鱼肉夹入宁无忧的碗中。 宁无忧看着她的手,虽然十分欣赏她骨肉分离的技术,但是一想到她这样的技术是怎么练就的,便有些别扭。他还记得她说自己验过男尸,也为了验尸,解剖过许多动物的尸体来做练习,想一想也知道,她用鱼来练习过。 木梓衿之所以会用鱼来练习刀法,是因为鱼可以自己下水抓,解剖了之后还可以吃掉,但是其他动物,比如牛羊马鸡之类的,想要用来解剖,那是不可能的。偶尔她还会到郊外打几只野鸡或者兔子什么的,但是机会很少。练习得最多的,便是义庄中的无名尸体。 她精巧的骨肉分离的手法让在坐的人刮目相看,谢瑾瑜说道:“想不到楚王身边倒是带着个巧人,听说会拼骨验尸,没想到,在饭桌上伺候的技艺也是让人叹服。” “雕虫小技罢了。”宁无忧敷衍着回答,拿起筷子吃鱼。不得不说,这样吃鱼很方便,不用吐鱼刺,也不用担心吃到鱼刺,鱼肉的鲜美和嫩滑细腻在口中慢慢晕开,齿颊留香。 “这道菜不错,看来得让府上的人学着做。”他说道。 “这有什么。”谢瑾瑜说道,“这道菜在陈郡再平常不过,许多厨子都会做。不如就让太后的厨子写一份菜单,王爷府上的厨子照着做也是可以的。” 宁无忧点点头。 宁浚起身,端着自己那碗鱼,放到木梓衿面前,说道:“红线,你也帮我把鱼肉和鱼骨分开吧。”那骨肉分离的手法简直出神入化,让他惊叹又羡慕,吃东西,不仅吃味道,还要吃个新鲜。当即他便又奉承了几句。 木梓衿应了,顺便也将其他人的鱼肉鱼骨分离了。 “王爷身边这女官真是能干,竟不想还会验尸。”谢瑾瑜别有深意地说道。 这分明就是在怀疑木梓衿的真是身份了,木梓衿心头微微一惊,手微微抖了抖,依旧低着头为宁无忧布菜。宁无忧淡笑道:“她原本是我在苏州养伤时买进府的侍女。起其祖上行的都是仵作的贱役,我看她家人都不在了,挺可怜,又觉得她一身本事大有用处,这才将她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谢瑾瑜很是羡慕的感叹,“若是人人都能像王爷一般,身边都是卧虎藏龙的就好了。” 虚伪!做作!木梓衿背后起了冷汗的同时也起了鸡皮疙瘩。 “本王幼时,与太后娘娘相识,似乎是记得,太后娘娘自小就在京中长大,虽然回过陈郡,但是对陈郡的菜色也不是很喜爱。”宁无忧看向谢瑾瑜,说道。 谢瑾瑜微微一愣,笑了笑,“太后娘娘毕竟是陈郡的人,小时不懂,如今长大了,自然会留恋家乡的味道的。” “是吗?”宁无忧轻笑,“本王还认为,她会一直喜欢自己母家的味道。” 木梓衿也不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只顾为宁无忧布菜。这么美味的菜色,只能看,不能吃,太折磨人了。 一顿饭吃过之后,便起身离开行宫。几人陆陆续续地离开。 行宫满院芳菲,殿外碧水蓝天,杨柳依依,暖色溶溶。吹面杨柳之风如纱,吹得人肌肤痒痒的。 穿过游廊进入主道,便可以出行宫。远远的,却听见有人的声音,似乎是一群宫女追着一个小孩,嘴里喊着“殿下、殿下,小心些……” 游廊边草丛一阵窸窣响动,草木轻轻摇晃之后,从里面钻出个锦衣小人儿,粉雕玉琢,肉嫩嫩的很是可爱。爬起来之后,拍了拍肉爪子,一看到这边有人,立刻扑了过来。 宁无忧停了脚步。木梓衿只好停下,见那小人儿向宁无忧扑过去,刚到面前时,可能是被宁无忧的冷峻的气魄所摄住,转了个弯,扑向木梓衿,抱住她的腿藏到身后,还用奶声奶气的声音恐吓道:“不准让人知道本王在这里,否则本王打你屁股,打你手心!” 大成国,如今能够自称为本王的,还这么小的,除了太后之子,怡亲王殿下之外还有谁? 木梓衿为难的看了看宁无忧,用眼神祈求帮助。宁无忧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丝毫没有出手相帮的样子。她蓦地火气,想要伸手将这自称为“本王”的小孩儿拨开。 孩子,在她心里,远远看着的都是可爱的,与自己接触时间长了的,都是恶魔! “来,元脩,来王叔这里,给你糖吃。”宁浚很是仗义地给木梓衿解围,从怀中拿出一颗糖来,在怡亲王宁元脩眼前晃了晃。 果然,糖果对于任何孩子来说都是不可抵挡的。而皇宫中的皇子都禁口欲,能吃到宫外小吃的机会少之又少。那两岁多的宁元脩还是没有抵挡住诱惑,放开了木梓衿,扑向糖果。 结果被宁浚一把抱了起来,“乖,叫王叔。”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打算跟着宁无忧出宫,却发现迎面走了一盛装华服的妇人。那夫人年纪轻轻,却打扮得有些老成,雍容的气质,华贵的服饰。花钿点额,面妆遮蔽,脸色难辨,云鬓高堆,钗环点缀,步摇轻垂。周身华丽服饰逶迤铺展,精致繁复锦绣,白鸟与百花图纹,润泽精细,却犹如被困在那锦衣之上。 那人被宫人簇拥着走过来,娴雅端庄。 是个美人。美得就像是从工笔画之中走出来的一般。 “见过太后。”宁无忧等人恭敬的行礼。 “免礼。” 这走来的年轻美貌的女人竟是太后!木梓衿一阵窒息的惊艳过后,便是震惊和惋惜。这么年轻,双十年华,如花一般的美女,却这么早就做了寡妇,多么可惜啊。 “哀家许久不见楚王,不知楚王伤情可好些了?”太后目光在宁浚抱着的怡亲王身上停了停,又看向宁无忧,温柔关切地问道。 “好多了。”宁无忧淡然地说道。 “上次元宵节本就想问问,可惜当时人太多,哀家也没顾及过来。”太后吟吟一笑,“哀家还特意为你准备了疗伤的药材,不知你用了没有?” “已经让大夫收起来了。”宁无忧说道,“好的药,自然要用在关键的时候。” “楚王殿下保重身体,哀家便就放心了。”太后嫣然一笑,仿佛满庭芳菲都褪色了般。 木梓衿无意间抬头,竟发现宁无忧的背似乎有些僵直,垂于身侧的手微微握紧。清风拂过,广袖轻垂,遮住他的手,一瞥而过,木梓衿也没看清楚。 “元脩,过来。”太后对怡亲王招手。 宁元脩不情愿,但是宁无忧去却不会去照顾他的心情。恭敬的和太后道别之后,带着人离去。宁浚也只好把宁元脩塞给太后身旁的宫女。 “五哥,你说,刚才太后,为什么要请我们吃那顿陈郡的饭菜啊?”宁浚追上宁无忧,问道。 第65章 隐秘身份 “也许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宁无忧说道,“也许,是因为谢瑾瑜在,为谢瑾瑜做的,知道我们也在,不好意思让我们空着肚子。” “你说的也对啊。”宁浚点点头,“红线,你刚才那招手剥鱼肉可让我长了见识了。正好明天我要去赴宴,你也跟着我一起去吧。你来京城这么久,我一直想请你吃饭的。” “前些天王爷不是请了吗?”木梓衿说的是那日宁无忧带她逛京城的事情。 “那是五哥请的啊,不是我请的。”宁浚笑道,“也就是赴宴,借花献佛了。请你快些把孙婉的案子调查清楚,要不然,我每天背着个黑锅,真的太难受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查不清楚。”他几步走到宁无忧身边,与他并肩而行,说道:“五哥,干脆,你让红线帮大理寺和刑部的人调查算了,肯定比他们快啊。” 宁无忧看了看木梓衿,说道:“这事急不得,让我考虑考虑。”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宁浚大声道:“你都不知道如今京城之中关于你的流言到底有多严重。你让她去调查,至少查明真相,也好还你清白啊,省的那些人成天用些异端邪说造谣。” 木梓衿也不是没想过去刑部或者大理寺直接插手调查的事情,可这么一出手,她就在明处了,自己的身份也有可能暴露。倒时便不是这样安全的躲在宁无忧的庇护之下,可能会面临更多的危险。 若是宁无忧顾忌的是这一点,她倒是觉得值得考虑。虽然她很想查清真相,但是命还是很重要的。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啊。”宁浚小声嘀咕,“不过,红线,明天你非来不可啊,在外教坊。” “外教坊?”木梓衿微微挑眉。 “就是啊。”宁浚叹口气,“就是那个孙婉的外教坊啊,我本不想答应那个人赴宴的。不过既然答应了就不好推了,你和我一起去,给我壮壮胆啊,你连尸体都敢解剖,鬼神什么的都会怕你的吧,带你在身边好辟邪啊。” 木梓衿嘴角猛地抽了抽,“多谢王爷信任。” “你值得信任的!”宁浚拍了拍她的肩膀。 宁涛跟随其后,也为刑部和大理寺的事情烦恼,“五哥,若是让红线来调查也不是不可。若是你不放心她的安全,那就不让她明着出面,暗中帮忙就可以。我也会尽量保护她的安全。” 宁无忧看了看宁涛,再看了看宁浚,点点头,“也好,尽快查出真相,我也少些麻烦。” 回到王府,木梓衿见宁无忧脸色还算好,便向他伸手。 他微微蹙眉,看着她那只如今润泽了许多的人,纹理清晰柔嫩,静静地瘫在他眼前,“这是何意?” “王爷,多给点月钱啊。”她很是苦恼,“我的月钱快不够用了,这下你发话让我查案,我要花的钱怕是更多了。到时候,我山穷水尽了,查案子也不方便啊。” 宁无忧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自己去账房支取。” 有了宁无忧发话,户部很快就按木梓衿的意思将孙婉的卷宗送了过来。卷宗从陈郡调过来,不过是些简单的基本资料。 宁无忧只淡淡的看了那卷宗一眼,便找出其中的关键,“这处。”他伸手指了指。 她定睛看去,只是一句简单的说明孙婉与其未婚夫订婚的事情。孙婉,婚配谢璘。 “谢璘?”她看向他,“孙婉琵琶拨子上,刻的就是这个‘璘’字。”她又想起孙婉为她讲述的来京中寻亲的事情,“王爷,那日,我和孙婉在宫门口相遇,她为我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他手中的茶盏氤氲清香,悠然浮动的轻烟起伏飘渺。那双眉眼朦胧神秘,到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 “也许这个故事与她来京的原因有关。”她说道。 “孙婉既说她是来寻亲,可却没有说,到底是寻的什么人。”宁无忧慢慢地将茶盏放下在她面前,精细雅致的茶壶茶水潺潺,注满茶杯。 她说道:“但是她对你讲了最近在陈郡盛行起来的戏曲,讲的是一个寒门子弟,抛弃家中的妻儿到京中参与科考,其中又被富家千金看上。那寒门子弟贪慕虚荣富贵,慌称自己并无婚配,于是成了富贵名门的乘龙快婿。其后,他的妻儿上京来找他,他却因害怕自己的身份和晃眼败露,派人追杀了他的妻儿。” 她微微一思索,说道:“那么,其实孙婉告诉我这些,也许是想暗示我什么。一个故事,也许是她自况。她说她来京城寻亲,也许便是寻的她的夫婿。那么她的夫婿,也许就是这个谢璘了。又或者,她的死,与谢璘有关。可是我看过京中所有人的卷宗,并没有一个叫做谢璘的人。” “也许,这个谢璘,为了掩护自己的真实身份,将自己的卷宗抹或者修改了。”宁无忧蹙了蹙眉,“可是,想要在户部修改卷宗,何其困难。就算修改了户部的卷宗,他原本所居地的卷宗也不是那么容易修改的。这期间要打通的关卡和人可太多了,除非他能够一手遮天,否则就不会做到这么滴水不漏。” “那么,将这个叫做谢璘的人所在地的卷宗调来看看。”她又有些忧虑,“既然这个叫做谢璘的人到了京中换了身份之后,有这么只手遮天的能力,那他的身份肯定不低。” “可是你心中已经有怀疑的对象了不是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是。”她抿了抿唇,“但是我还需要证实。孙婉是中毒而死,毒又是皇宫之中才可能得到的禁药,后来,她的尸体又被偷走,偷走尸体的人,又故意伪装成贤王的模样混淆视听。那么这个人的身份,定是与皇宫来往密切,且能够了解京中所有皇家子弟特点的人。否则,他不那么轻易的伪装成贤王。” “嗯。”他点点头,“你只管去查。”他冷冷一笑,“这件事情还牵扯到公主府,甚至还利用行宫那场爆炸生出这么多流言混淆视听扰乱民心,不过就是想让本王感到畏惧惶恐、知难而退而已。” 她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裙,“今晚我就去外教坊,在那里也许可以探听到更多关于孙婉的事情。” “去吧。”他说道,“今晚去外教坊的人很多,你多加小心。” “嗯。”她恭敬地离开,回到房间换了一身行头之后,便赶往外教坊。 夜幕之中的外教坊灯火通明,如水晶行宫,歌舞生平,觥筹交错。丝竹管弦声之中,推杯换盏的声音此起彼伏。 木梓衿走入其中,报了名头之后,边有人将她带入一间宽大奢华的大厅之中。大厅之内已坐满了人,从衣着来看,都是京中富贵子弟,这些人经常来这里吃喝,倒也不是罕见的事情。 大厅中央,艺女演奏舞乐,舞女身姿柔软婀娜,弹琴吹笛,鼓瑟吹箫。这份意境倒是高雅,并没有艳俗污秽的地方。 粗略一看,来的人有的还名头不小。宁浚宁涛、还有驸马谢瑞轩,以及谢瑾瑜等人。 “红线,你终于来了。”宁浚一见到她,立即将她带入自己身后的座位,“刚才上了鱼,我都没舍得吃,留下来想让你剥鱼骨肉分离,好让这些京中的人见识见识。” 她低头看,果然发现他桌上的鱼都没动过,显然是特意留下来让她现场表演骨肉分离的。 “这位女官是楚王府中的,深谙刑狱验尸之道。”谢瑾瑜与人谈笑风生,转眼过来看见木梓衿,温和有礼地对人说道:“当时为人震惊的西北赡军银两被贪污之案告破,便有她的功劳。” 众人一听,立即齐刷刷地看向她,目光各有深意。 木梓衿心头暗叹,这个谢瑾瑜让她暴露在众人眼睛底下,成为众人的焦点,到底是想干什么?她总觉得,谢瑾瑜似乎是有意针对她。 “不过帮助王爷立了些小功而已,不足挂齿。”她敷衍又恭敬地说道。 “怎么是小功呢?”宁浚很是兴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个案子让皇帝陛下很是恼火,当时知道五哥破了案之后,还夸赞了一番。五哥虽然没有提到你,但是皇帝陛下肯定是知道内情的。” 在座的人立即开始奉承,毕竟木梓衿是楚王的人。 “贤王殿下和这位女官倒是很熟啊。”有人问到。 “那是啊。”宁浚笑道,“我被人诬陷,还得靠她帮我澄清真相啊。” “哦?”有人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知道,孙婉的案子和行宫爆炸的案子,刑部的人和大理寺的人过了这么久都没告破,五哥让红线帮助查案。我想,真相很快就能大白了。” 木梓衿低头,咬牙,腹诽!原本她想暗中查案,这下全部都被宁浚曝光了。若是让幕后的真凶知道,她可不得被杀人灭口吗? “坊间中有流言,说那日行宫爆炸之后,被烧死的人魂魄不散,变成了恶灵,化作蝴蝶,围绕行宫飞舞。怕是,不祥之兆。”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道。 “小心祸从口出。”宁涛轻轻地放在酒杯,“不过是坊间说书人博人眼球的胡言乱语,怎么能够当真?”他眉目凌厉,略带几分冷峻,“身为朝官怎么能不辨是非曲直,跟无知的市井小民一样,愚不可及。” 第66章 凤求凰兮 “端王说的是。”那官员脸色变了变,也知道自己这话太不妥当,当即低头不语。 “可是下官听说,有贡院的儒生联名上书要求楚王离京,甚至有的书生,还在皇宫前静坐。”又有人惶恐试探地说道。 宁涛看过去,发现说话的人是个中书舍人,他蹙了蹙眉,笑道:“此事皇上自当定夺,楚王也已上书陈情,五哥掌管六部,自然会尽快查清事情的真相。” 木梓衿心里百转千回。这些流言蜚语果然威胁到楚王宁无忧。那些贡院的书生,恐怕也是受人挑拨。儒生联名上书,静坐宫城,怕是在给朝廷施压,给皇帝施压。 她握住筷子的手不禁紧了又紧,若是能早些查清此案就好了。可这件案子分明牵扯很广,线头又多又乱,难以理清。一时间根本就急不得。 她原本以为,孙婉出于陈郡,或许和谢家有关,可后来行宫爆炸,有将线索引导了公主府,如今,了解得越多,便知道,牵扯的人就越多,甚至还有她无法撼动的高高在上的权贵。 “唉,昭阳公主的嬷嬷也因为那场爆炸引起的大火而去世了。”宁浚突然插嘴说道,“昭阳姐姐还好吧,不会怪我吧?” “公主一切都好,只是依旧很伤心。”驸马谢瑞轩十分客气地说道,“多谢贤王殿下关心。” “谢什么?”宁浚有些不满,“昭阳公主是我姐姐,我关心她是应该的啊。” “是。”驸马谢瑞轩对他举了举杯,“是我见外了,我自罚三杯。” 几番话说下来,气氛便有些冷了,有人连忙叫艺女继续歌舞。一时舞乐再起,玉龙光转,其乐融融,推杯换盏之间,又将刚才严肃的气氛给忘了。 接下来一位娇媚清丽的艺女演奏了琵琶,铮然琴声如珠落玉盘,跳跃灵动,轻快如潺潺流水。 灯影交织,美酒佳肴,有的人醉生梦死,连宁浚都被灌了许多酒,脸色开始泛红。木梓衿静静地坐在他身后,安静的欣赏歌舞观赏美人,忽然见谢瑾瑜对她举了举杯。此时灯火通明,京城的夜色已是华灯初上,灯火照在谢瑾瑜身上,俨然如同一尊润泽精致的玉雕一般。 此人风华卓荦,只是眉宇间几分桀骜之气,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木梓衿连忙举杯遥敬,也不知道他这一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曲琵琶歌舞罢了,宁浚惋惜地说道:“你们是没见过孙婉的琵琶,那琵琶听了,才叫人终生难忘呢。” “这位秋瑾姑娘的技艺也算是不错了。”谢瑾瑜说着,让人看赏。 秋瑾欠身谢过,谦逊地说道:“小女子才如教坊,虽然没有听过孙婉姐姐弹琴,但也很是仰慕的。只是轮到琵琶的技艺,我还是认为凤娇娘姑姑的技艺是最好了。” “怎么了?凤娇娘还会弹琵琶?”有人来了兴趣,“来了教坊这么久,竟不知道那凤娇娘也是会弹琴的。” “岂止是会弹琴?”秋瑾掩唇轻笑,“凤娇娘姑姑当年也是陈郡教坊一艳。”她吟吟一笑,“若不是因为她在京城,我恐怕也不敢轻易来的。” “是吗?”有人说道,“不如让凤娇娘来弹一曲如何?” 秋瑾有些为难,自己随意一说,却不想真的有人会让凤娇娘出来演奏。凤娇娘已经是教坊中的管事,可以不用出来献技了。若是让她出来献技,可真是对她的大不敬。 但是今晚在此宴饮的都不是一般人,不可轻易得罪。不过多久之后,凤娇娘便抱着琵琶出来了。 木梓衿看着慢慢走到大厅中央的凤娇娘,灯火阴翳之间,竟觉得她似乎消瘦憔悴了不少,那梨形琵琶竟可将她纤细的身躯遮住了。 她先欠身见过在坐的人,转轴调音,那把不新却圆润古朴的琵琶发出如珠玉般的琴声。她再拿出一盒松香,轻轻地抹在了弦上,有些歉意地看着众人,说道:“这琵琶还是从陈郡带来京城的,跟了我很多年了,我一直用它演奏,一时换了琴,怕自己不习惯弹奏不好。还请各位见谅。” “无妨。” 反正众人除了欣赏歌舞,还可以谈笑风生、饮酒作乐,也不差等候凤娇娘这些时候。 木梓衿目光落在凤娇娘手上,那纤纤十指纤细柔嫩,修长干净,似乎天生就是为弹琴而生。只见她轻轻的用松香将琴弦润了一遍,随后又拿出琵琶拨子。 “陈郡的人都擅长弹琵琶吗?”木梓衿开口问道,“似乎这教坊中几位擅长琵琶的艺女,都是出自陈郡。” “陈郡的姑娘喜好琵琶倒是真的。”凤娇娘轻轻地点头,“只因为大成开国初年,皇帝南下经过陈郡,在陈郡听了一曲琵琶,赞叹陈郡女子的手适合弹琵琶,并称赞那曲只因天上有。故而自那之后,陈郡的姑娘便以会弹琵琶为荣。陈郡的人也以会欣赏琵琶而风雅。” “原来如此。”木梓衿点点头,“想来那孙婉姑娘,也是因为而学琵琶?” 凤娇娘精致的脸微微的沉了沉,略微伤感地勾了勾唇,说道:“倒也不是。是孙婉的娘亲会弹琵琶。她便耳濡目染的学会了些。她娘亲也是个艺女,也不知该如何教育一个女儿家。想着若是让她学会一门技艺也是不错的。何况,在陈郡会弹琵琶的女子也受欢迎些。孙婉也是个争气的孩子,而且她天资聪颖,学得很快而且很好。” 她目光充满欣慰和追忆,“她十六岁时,曾在教坊之中一曲成名,那曲子,怕是让很多陈郡听过的人都很难忘呢。” “哦?”木梓衿又问道,“不知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一位红颜轶事,众人倒是听出几分滋味来,也没出言打扰。 凤娇娘娓娓道来。 原来,孙婉十六岁生辰过后,她母亲便认为她可以在教坊中为人献技了,所以便让她在教坊之中为人弹奏琵琶。只是,教坊为了生意兴隆惹人注意,特意卖了个关子。只说,又为佳人能演奏天上之曲,若是有人的琴声能与这位佳人协奏和鸣,方可见佳人一面。 一时间,陈郡的权贵富豪纷纷被这位佳人所吸引。除了被佳人的琴声所吸引之外,便是那佳人的音容相貌。 因为那佳人来了教坊之后,只隔着帘子演奏,并不直接示众,众人被她的琴声所惊叹吸引,却不能见到她的真实模样,一时间,便引得人更加的好奇,更加想要见她的真容。甚至有人出价千金,只为见佳人一面。 但是教坊早就说了,佳人只为寻找知音,只求与人协奏和鸣,若是不找到知音,便一直不见人。 直到有一天,有个男子抱了一台古琴,自称是能够与佳人共奏。 那日,许多人集聚在教坊,只为看笑话。 那男子一袭落魄青衫,连古琴都是破败陈旧的,那几根细细的弦,仿佛旧得都要断了一般,怕是轻轻一剥就会断。但是那男子依旧不卑不亢,神色飞扬自信,仿佛志在必得,并不将众人的奚落和嘲讽放在眼中,只是对帘中的佳人说道,只为寻求知音,不关风月。 帘中的佳人竟然欣然答应了,听那佳人的声音,甚至还能听得出强烈的期待和欣慰。仿佛早就在等着那位男子到来一般。 佳人在帘中抚琴,铮然之声含情脉脉,款款如蝶舞,仿佛夜中有女子轻吟,翩翩然只等着帘外的人与她共奏。 接着,男子席地而坐,十七八岁的清姿端坐如钟,虽然一身褴褛,可那气质却很雅贵。加之放在他腿上的古琴,更是显得仙才卓荦。 很快,他修长却有些粗糙的手指抚上古琴,琴声悠然,倚筝而和,琵琶之声与古琴之声如丝如缕,丝丝入扣,水乳交融,竟契合无比。仿佛一对相恋许久的眷侣,心意相通,心有灵犀。 教坊之中余音绕梁,满场寂静。 琴声落下之后,众人依旧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而再看时,却发现有的人满脸欣喜,有的人却泪湿衣衫,有的人恍然如梦,有的人兴奋鼓舞。 一曲罢了,竟让人心生百态,感受万千。 那一曲,名动陈郡,斐然一时。而后来,人们才知道,原来那男子竟然是那佳人的青梅竹马,只因一直爱慕那帘中的女子,平时又不敢当面对她表明心意,所以才有这样的举动。 “那佳人想必就是孙婉了。”宁浚听完,急急忙忙好奇地问道。 “正是。”凤娇娘说道。 “那,那与她青梅竹马的男子是谁?”宁浚十分的好奇。 木梓衿也立即看向凤娇娘。 凤娇娘微微叹息一声,“那男子后来入了京,许久不回陈郡。孙婉母亲去世,所以来找他。” “那找到了吗?”宁浚问道。 “没找到。”凤娇娘摇头,“那日我带她进贤王府献艺,她回来哭了一场,说是,她寻找的那人已经死了。很早很早,就死在京城了。” “死了?”宁浚觉得很是惋惜,“孙婉倒是个苦命的人啊。”他感叹了一句,又想到孙婉的死还连累了自己,甚至还有不知死活的人弹劾他,尤其是刑部的人还时不时来烦他,那点残存的惋惜和同情就都没了。 第67章 斜风细雨 凤娇娘讲述完孙婉的故事之后,便开始弹琵琶。 她的技艺果真不错,娴熟灵动,行云流水,比孙婉的还要好上几分。一曲演奏完毕之后,在座的富家子弟又与她闲聊了几句,她很是耐心的一一回答。 木梓衿却思索着刚才凤娇娘所讲的故事,那个和孙婉一起弹奏的男子肯定就是谢璘了。只是谢这个姓,在陈郡本就是大姓,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个叫做谢璘的人。 “说到演奏舞乐,驸马才是我们之中的佼佼者。”有人又将话题转到驸马谢瑞轩身上。 宁浚立即附和道:“是啊是啊,我记得,驸马也是会弹古琴的。”他又朗笑几声,拍手道:“那孙婉和那男子琵琶古琴合奏,艳惊四座,可惜我们没听到。不如今晚驸马和凤娇娘合奏一曲,也好让我们见识见识,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舞乐。” 驸马微微低着头,十分的谦逊,“贤王殿下说笑了,我已经许久不曾弹琴了,技艺早就生疏了。” “这个跟吃饭一样的,凤娇娘这么久没弹琵琶,不也照样弹那么好?”宁浚不依,“驸马就别谦虚了。” “既然驸马不愿意,也不要勉强。”谢瑾瑜帮着驸马打圆场。 驸马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杯盏,突然一笑,说道:“其实除了古琴之外,我还会琵琶。”他并没有抬头,又说道:“我当日听孙姑娘一曲,也很是憧憬敬仰,不知能不能弹她的琴?” 木梓衿挑眉,孙婉的琴已经被她带走了。她又看向凤娇娘,只觉得凤娇娘看驸马的眼神似乎有些怪异,带着疑惑和探究,或者是些许惊讶。 听见驸马的话,她一愣,连忙歉然地起身行礼,说道:“很不巧,孙婉的琴,我已经烧了。连带着她的衣物之类的,都当做遗物,让她带到地下下去。”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觉得这凤娇娘也是个精明的女人。 “既然烧了,那就换别的琴吧,教坊之中还差乐器吗?”有人说道。 “也好。”凤娇娘起身出大厅去为驸马选乐器。 木梓衿坐得腿麻,也起身对宁浚说道:“我出去透透气。” 走出正厅,见凤娇娘慢慢地走在前面,吩咐小厮去乐器,只是之后,便听她小声的念佛,“阿弥陀佛,不会是我看错了吧?怎么长得那么像?” “什么那么像?”木梓衿开口问道。 凤娇娘吓了一跳,豁然转过身来看着她,眼中还残存着惊悸,见到是木梓衿,她连连拍了拍胸口,“是红线姑娘啊,你刚才可把我给吓坏了。” “不好意思啊。”木梓衿笑着道歉,“刚才看你似乎有心事,难道是与孙婉有关?”她状似关心地问道。 凤娇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又叹口气,“能不伤怀吗?孙婉也算是我的侄女。我这几日总是做恶梦,梦到她娘亲来质问我为何没有照顾好孙婉。”她深吸一口气,悲切地看着木梓衿,“红线姑娘,既然王爷让你和刑部一同查案,那孙婉的案子,就是你来查了?” “我只是协助。”木梓衿说道。 “总之请你一定要找出真凶。”凤娇娘恨恨都说道,“那害死孙婉的人不得好死!” “我刚才见你脸色有些差,难道是有心事?”木梓衿不死心,仍旧想问她刚才的问题。 “是——是啊。”凤娇娘摸了摸自己的脸,“刚才弹琴太投入了。多年不弹,弹起来觉得费劲。让红线姑娘见笑了。” “凤姑姑,你没有说实话。”木梓衿定定都看着她,目光如铁钉,带着摄人的气魄。 那眼神看得凤娇娘有些心虚,她连忙微微低头。想要躲避这个问题,却又听木梓衿问道:“你刚才说,谁像谁?” “我,”凤娇娘蹙了蹙眉,“我是觉得,刚才在筵席上看到一个人,有点像我以前见过的故人。但是人家是那么高高在上的,而我认识的那个人却只是一个寒门子弟,两人相差那么多,一定是我看错了。” “是吗?”木梓衿疑惑,“你真的看清楚了吗?” “就是没看清楚啊。”凤娇娘说道,“要不然我就认出来了。” “那你说的人是谁呢?” 凤娇娘刚要回答她,忽而听到大厅门口有人喊:“凤姑姑,王爷催您呢,让您快点把琴拿过去。” 她对木梓衿笑了笑,与她擦身离开,“马上就来了。” 木梓衿只好又回到筵席之中,原本想再观察凤娇娘所说的人到底是谁,可凤娇娘被灌了几杯酒之后,借着“不胜酒力”便被人扶下去了。接下来,筵席也是到了尾声,各家子弟纷纷告辞离去,木梓衿也只好先回王府。 原本打算与宁浚同路,让他带自己一段。可宁浚喝得大醉,被自己的下人带走。那下人也不认识木梓衿的,赶着马车便走了。 走出教坊,才发现外面吓着倾盆大雨,雨幕厚重重重,将街对面的灯掩映其中,模糊暗淡了灯光。一排排灯火在风雨之中摇曳,有的甚至直接被雨水浇灭。 风雨呼啸之中,曲终人散,行人纷纷消失在夜色的雨幕之中。 木梓衿在教坊门口驻足,不敢冒着这么大的雨赶路。只好先躲在屋檐下躲雨。 夜色宁静,只听见雨声淅淅沥沥,以及打更冗沉的更鼓声,还有军巡房巡逻的脚步声,只将这夜色衬托得更加的寂静空辽。 原来,这夜色大雨笼罩下的京城,与宜水镇似乎是没有区别的。 同样的雨打青瓦之声,同样的雨水淅沥,同样的安静与黑暗。 自她入京以来,其实很不习惯这京城。 她怀念宜水镇。 那温软的流水。 矮小青瓦青砖的房屋。 安静的,鸡犬相闻的房舍。 窄窄的,却满是熟人的街道。 还有郊外连绵的小山。 而京城,气势磅礴,巍峨雄伟,奢华绮丽,连夜色也与宜水镇不一样。 所以在很多个夜晚之中,其实她是难以入眠的。因为到了夜里,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她就会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身在异乡,自己寄人篱下,自己正如漂泊的蓬蒿一般,无根无依。 所以她是不喜欢京城的。 瓦当上滴下来的雨水很是密集,很是冰冷,滴落在地上溅到她身上,她避无可避,只好静静地等待雨停。可是京城有定,二更之后任何人不得在街道上行走。她的心又急迫起来,只恨这雨为何要下这么久,这么大! 不远处二更的更鼓已经敲过,要是再不离开,她就要被军巡房的人给带走了。心急之下,狠了狠心,干脆冲了出去,冒着雨往楚王府的方向跑。 一路上只听见自己脚步踏得地上积水哗哗作响。 雨水糊住住眼睛,她抬手一抹,停下来喘气。突然间到街头似乎有一人撑着伞,向她走过来。那伞如雪花,平稳飘来,夜色下,青竹伞柄笔直润亮。握住那伞的人也气定神闲。 她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可那人分明很真实而且离她越来越近。 她赶紧向他跑过去,还不敢相信的喊了声:“王爷?” “嗯。”宁无忧淡淡地应答着,雨水落在伞上,珠落一般跳跃灵动,淅淅沥沥。 他目光落在她湿透的身上,发丝凌乱,还滴着水。衣服因为湿透,紧贴身躯,因为奔跑,胸口微微起伏,那衣料之下,并不起伏汹涌的曲线此时也变得玲珑起来。 他目光往上移,说道:“你这衣服是王府中为侍女新近的料子,淋坏了让人心疼。”说着,便将伞移到她的头顶,遮住风雨。 她有些气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王爷,你不觉得我被雨淋了,也挺让人心疼的吗?” 他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她只好追上。 夜幕之中,他撑住的雨伞不自觉往她身上倾斜。雨水顺着伞落下,低落在他肩头。 不远处便是停放的马车,她很是殷勤地接过他手中的伞,说道:“王爷,上马车吧。” 他却没将伞给她,只是冷声道:“你那么矮,给我撑伞是想故意用伞打我的头吗?” 哪能呢?她咬牙,只好放开伞,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上车。”他冷声命令,还顺便收了伞。 她立刻爬上车,与往常一样靠着车门坐好。 随后他掀起车帘上来,看她堵在门口,蹙了蹙眉,说道:“进去些,挡着本王的路了。” 她咬牙,看了看自己浑身淌水的衣服,又不敢直面他的淫威,只好慢慢地往里面爬了爬。 他走进马车,车夫立即驾驶马车平稳前行。 马车之内熏有暖炉,温暖旖旎,她浑身又冷又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一张柔软的毛毯扔在了她的脸上,她立刻拿下来。也知道这是宁无忧给她擦水的,立刻将自己裹在里面,将身上的水擦干净。 “王爷。”她将身上的水擦干之后,抬头看着他。 他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我有一个大发现。”她说道。 “什么发现?” “凤娇娘,见过孙婉要寻的那个人。也就是谢璘。”她得意地说道,为自己这个大发现。 “嗯?”他蹙眉,“那为什么不问清楚?” “她似乎有所顾忌,有所隐瞒。”她想了想,说道:“也许她觉得,那个人如今的地位不是她能够质疑的,为了避免祸端,所以选择沉默不知情。” “她这么做也是对的。”他说道,“目前,她还不能丢了性命。若是她怀疑的是筵席上的某人,那么她可能危险了。”宁无忧蹙了蹙眉,说道:“我会让人暗中保护她的安全。” “嗯。”她点点头,“若是那人按捺不住让人去杀凤娇娘,说不定我们还可以顺藤摸瓜。” “就怕对方也有这个心思,反而按兵不动。”他眯了眯眼,看着她。 “总之有发现也是好事。”她说道。 马车缓缓驶入王府,她先下车,想要撑伞自己回房,他却先一步撑起伞来,说道:“只有这么一把伞,我送你回去。” 她只好与他一同回房,春雨阑珊,游廊中灯火摇曳,涟涟火光带着雨的水痕,温柔姗姗。 她走在他的伞下,一个没有风雨的小天地之中。突然之间觉得,自己也不是无依无靠,漂泊不定。 彼时,下雨天,会有爹爹为她送伞撑伞,此时,有王爷为她送伞撑伞,似乎也并不错。 她心中温柔荡漾出层层暖流,忍不住向他靠近了些。 第68章 春雨阑珊 雨下了一夜,院落中雨水穿叶击瓦之声连绵了整夜。 次日醒来时,窗纱印出雨落瓦当的痕迹,木梓衿醒来,头有些昏沉。为自己切了切脉,认真检查,觉得自己是染了风寒。 于是打起精神来,翻出笔和纸,为自己开了一副药房。请了平时和她关心好的小厮去药房为她抓药。 那小厮自然也是知道木梓衿最近得楚王喜欢,也不敢怠慢,立即冒着雨去了。 药抓回来,她自己熬了。慢慢地倒出来,过滤了药渣子,自己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地喝。 宁无忧去上朝未归,她喝了药之后得去一趟刑部,得将自己查出的线索和刑部的人探讨一下。 可是这病来如山倒,她竟然连几分力气都使不出来了。身体不适,也不会勉强自己,所以就打算先在床上躺一个上午。 迷迷糊糊在床上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到有人说话,便睁开了眼睛。 朝门口看去,果然发现有几道人影映在门上。看那两人的样子,竟像是宁无忧和纳兰贺。她立即起床,开了门。 “王爷?” 宁无忧正厅纳兰贺说着什么,见她开门,转头过来对她说道:“进去。” 她二话不说,转身进了屋。纳兰贺在门口说完之后,便恭敬地退下,宁无忧这才走进她的房间来。 房间中有浓烈的药味,角落里还放着药罐和小炉子。炉子中几块木柴还未燃尽。他看向她,发现她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目光也有些委顿,蹙眉道:“病了?” 她点头,“可能是昨晚淋了雨,没事,已经吃了药了,很快就好。” “找大夫看过了吗?”他在她身边坐下,又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她屋内的陈设相当的简单,凳子也是冷硬的。这对于声色犬马鲜衣怒马的楚王来说有些难以忍受,所以他心里有些发凉。 “我自己就是大夫啊。”她理所当然地说道,“我给自己切过脉了,就是风寒。” “所以那药也是你自己开的?”他轻笑。 听出他语气中的冷意和戏谑,她不服,“我开的药怎么了?”一时气急,她喘口气,喉咙发痒轻咳了几声,用手捂住嘴,压抑咳嗽之后,又说道:“我自己的医术我自己清楚。” “所以?”他挑眉,“被你看过病的病人都死了吧?” 她握紧拳头,很想顶嘴。她的医术是父亲教的,说她医术不好,就像是羞辱了她的父亲一样,所以她控制不住情绪。 由于微怒,苍白的脸色也憋出几分红晕来,咬了咬牙,还是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跟他一般计较。 他心头有些怒意,可见她那副样子,就觉得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起身,将那罐子药渣子端起来查看,冷笑:“这么几点药渣子,全是劣质的药,我楚王府难道虐待了你,竟然让下人吃这些东西?” 不仅看不起她的医术,还看不起她买的药。她没什么力气和他争辩,只好恭敬地说道:“楚王自然不会苛待下人,是我自己想省钱,所以才买了这些药。” 他蹙了蹙眉,欲言又止,满腔薄怒不知从何发作,最终只是叹口气,吩咐人去叫他自己的大夫。 宁无忧自己有一个从苏州带回来的大夫,医术高明,治疗风寒之类的疾病十分容易。 他放下药箱之后,用手绢覆住木梓衿的手腕,认真地切脉。 屋内让宁无忧着人重新布置了一遍,燃了香炉,冷硬的凳子铺上了软垫,窗棂出横斜生长的茂密枝桠也让他叫人砍去,屋内明亮了许多。趁着大夫切脉这功夫,他又让人添了几只蜡烛。 此时木梓衿半躺在新布置的软榻上,裹着柔软的毯子,只露了脸和胳膊在外面。宁无忧坐在软凳上,神色闲淡地看着她。 大夫的脸色变了几变,也不知道是切出了什么症状出来,吩咐木梓衿又换了只手,继续切脉。 切完之后,木梓衿心头觉得不妥,笑道:“大夫,看你的脸色,像是我得了什么绝症一样,难道风寒很严重?” 大夫轻轻叹口气,说道:“姑娘这风寒倒是不严重,只是……” “只是什么?”宁无忧问道。 大夫看了看木梓衿,问道:“冒昧了,敢问姑娘月事可准?” 月事?木梓衿微微一僵,摇头,“我刚来月事一年,不准也是正常的啊。” 她月事来得晚,十六岁才来初潮。虽然自己会些医术,也知道身为女子会来月事,可是也不知道月事有了问题该怎么调理,平时也不好去问自己的父亲。而木淮山是个男人,总会有粗漏的地方,不可能将木梓衿照顾得无微不至。 “你几岁了,竟然月事才来一年?”宁无忧略微责备道。 “我也不知道啊。”木梓衿伸手抓自己的头发,“我以前以为自己是个男……”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噤声。 宁无忧有些好气地看着她,将她的胳膊放回被子中。 大夫有些诧异,却没敢多言,拿出纸和笔写药方,“姑娘这风寒虽是淋了雨才导致,可也是因为内心积郁过重、忧劳过甚、心神受损,”他一边写,一边又回头看了看木梓衿,说道:“看姑娘脸色,早年也是受过饥寒,导致气血不足,有所亏损。今后姑娘要定时用餐,注意营养,凡事看开些,放宽心,少思少虑,再用我给的方子好好调理。但是是要三分毒,药物调理也比不上姑娘自己爱惜自己。”他写完方子之后,交给宁无忧。 宁无忧看了看,点点头,“这第一副,是治疗风寒的,第二副,是调理的方子。” “是。”大夫点点头,“王爷说得对。姑娘以后护好身体,切记不要再受寒。” “有劳了。”宁无忧送走大夫,又吩咐人去给木梓衿抓药。 木梓衿躺在床上,只觉得这大夫太啰嗦了,吩咐这个吩咐那个,若真的要像他说的那般,干脆让她做太后,天天被人供起来好好地养着差不多。 “王爷,我下午想去一趟刑部。”她起身,靠在软枕上,说道。 “你当大夫的话是耳旁风?”他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去刑部不在这一时,至少要等你的病好之后。” “可是我刚刚才有些头绪,只想快些结案。”她又想起昨夜在教坊中听到的话,“听说贡院的学生联名上书要求你离京,甚至有学生在皇宫门口静坐,给皇帝施压。” “你消息倒是比我灵通。”他轻哼一声,坐到她软榻前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也不至于烧坏了脑子。 自古以来,儒生抗议静坐,都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有些个儒生或者学生,义愤填膺,满腔热忱,以为自己忧国忧民简直如救世主,便能被人轻松利用煽动。又或者,那些个贡院的学生,也是受人威胁,才会做出静坐给皇帝施压的举动。 这分明就是在欺负皇帝陛下年幼,刚刚登基根基未稳啊。若是连他的王叔都被打压下去了,那皇帝陛下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朝堂三足鼎立的局面就要打破了。 真是难为皇帝陛下了。 她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问道:“那王爷打算如何处理那些静坐的学生?要知道,这些学生可是受人尊崇,京城的百姓都尊敬读书人。若是信了那些学生,随了他们一起抗议,觉得王爷你威胁大成的江山社稷,那就……” 他却只是看着她,目光胶着含笑,跟平时的深沉冷峻要温柔许多。 “王爷?”她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憷。 “嗯。”他轻声应道,“不过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子,本王又岂会怕他们?”他笑了笑,“前几日,就有人上奏陈情此事,本王今日也上奏陛下,这事已经解决了。” “啊?”她倒是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王爷是如何解决的?” 他别有深意一笑,目露狡黠阴狠,“大成国风开化,不会绝对限制人的思想意识和行动,更何况,是那些有先进思想的学生?他们可是朝堂的未来,大成的未来。” 她抿唇,怎么觉得他的话听起来嘲讽又讥诮? “所以呢?” “所以,本王若是打压他们,反对他们静坐,反而会让那些莘莘学子寒心,会让他们觉得本王嚣张跋扈,也会让他们认为陛下宠信我这个奸佞,对陛下产生误解。”他冷笑,“故而,本王今日上奏陛下,既然那些学生愿意静坐,那就让他们静坐,安安静静地坐,一动不动地坐!还派禁军加以保护,不准任何人妨碍他们静坐!若是有谁敢让他们没认真静坐,让他们动了一下,那就是抗旨!皇帝陛下觉得本王体恤那些学生,且光明正大仗义正直,便立即准奏了。” 她顿时简直瞠目结舌。 静坐!真的就是静坐,不能动不能吃不能喝。还说什么派军保护他们,其实是监视他们吧?谁没好好地“静坐”那就是抗旨,抗旨不尊,可是要被砍头的…… 她抬头看着这个霁月清风、芝兰玉树的男人,突然就觉得他其实满肚子黑水,天下的乌鸦都没他心黑。 第69章 乱花迷眼 屋内几支烛火温暖的光,轻轻地氤氲摇曳,木梓衿眨了眨眼,觉得很是同情此时正冒着雨在皇宫门口静坐的学生们。 “那他们要静坐到何时?”她随口问道。 “当然是案件告破,还本王清白之时。”他勾唇笑了笑,说道:“所以,你且好好地在这里歇着,也好成全了那些人静坐的心意。” 她轻叹口气,“可是刑部那边……” “我让刑部的人将卷宗给你送来。刑部也会派人过来,这样总可以了吧?”他咬牙说道。 等的就是他这一句啊。木梓衿立刻笑得眉眼弯弯,连连道谢。 有侍女将她屋子中的药罐和火炉子搬了出去要熬,很快就传来一股浓烈的药味,木梓衿捂住鼻子,“什么药,这么臭?” “总比你自己开的那些药渣子强得多。”他微微蹙眉,觉得这房间有些闷热,可她依旧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却仍旧有些苍白。 大夫吩咐,得让她的病发散,要捂出汗水来才好。屋内的炉火燃烧着,将房间氤氲出热气来。他见她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样子,心头有股莫名的滋味慢慢滋长。 忧劳过甚,积郁过重,早几年甚至受过饥寒……宜水镇离京城百余里,也算是富庶之地,那里的人也过得安乐闲适,怎么她竟过得饥寒交迫的? 仔细一想,也能想明白一二。仵作是贱役,不受人待见和尊重,甚至让人忌讳。后来也许是她父亲觉悟了,改行做了郎中,可那点医术,也是不能养家糊口的。难怪她要跟着他父亲忍饥挨饿。 而且,他着人调查过木梓衿的身世……其父其母,也并不是简单人物。只是与她相处这段时间,也看得出来,她并不知道她父母的真实身份。既然不知道,他也不会提,更不会对她说。那些往事对她来说也许是负担,不知道更好。 侍女将熬好的药端了进来,放在桌上。木梓衿看着那黑乎乎的药,还有浓烈的药味,原本有些闷闷的胸口顿时像堵了什么似的,更加的沉闷,有些作呕。 宁无忧将药端到她面前,见她蹙眉,说道:“这是良药,不是□□,你何必做出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来?” 她起身,接过药碗,说道:“王爷,我有一个请求。” “讲。”他说道。 “我能向你讨要几颗蜜枣儿吗?”她指了指手中的碗,“我喝药,都会让几颗蜜枣儿调味,要不然太苦了。” 显然宁无忧是不知道有人喝药会这么麻烦的,只是沉了气,转身吩咐侍女去拿蜜枣来。 侍女立即拿了一小罐蜜枣儿进来,木梓衿加了几颗在药里,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了。 “我以前喝药,父亲总会给我放蜜枣儿的。”她淡淡的说道。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听到有人在外恭敬地说话,便急忙离去,离去之前,又对她说道:“大夫说了,让你放宽心。你父亲的案子,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多谢王爷。”她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恭敬地道谢。 他离去的背影僵了僵,微微停顿之后,便出门离开了。 木梓衿休息了一日,第二天病就大好了。宁无忧已经让刑部的人整理了卷宗过来,她立刻在其中翻找谢璘的卷宗。 “谢璘,陈郡谢氏旁系第三房庶子,年二十,于成宗八年卒于家中。”她读着谢璘的卷宗,轻笑一声,“卷宗之上说,谢璘是成宗八年去世的,而且是死在家中,可孙婉却对凤娇娘说,谢璘是死在京中。这根本就对不上。要么就是孙婉撒谎,要么就是这卷宗也是假的。” “这个谢璘有问题。”宁无忧笑了笑,“陈郡谢家……要说,能将一人的卷宗彻底修改,甚至神不知鬼不觉,谢家也的确有这个能力。”他蹙了蹙眉,说道:“既然孙婉说谢璘来了京城,那么京城之中,谢家的人可能有问题。” “王爷,如何知道这京城附近是否多了坟墓?”她突然转了话题,问道。 “大成的人对于墓地十分考究,下葬之前,也许会让风水师勘测。”他说道。 “多谢王爷。”她点点头,“那么,就有劳王爷,去查查,二月初四几日间,到底谁葬过人了。” 他明白了她的话,立即叫了声:“纳兰贺。” 纳兰贺立即从门外进来,“王爷。” “去看看,二月初四左右,都有什么人下葬,最好将墓碑上的名字也看清楚了。” “是。”纳兰贺恭敬地退了出去。 大成国,凡事下葬之事,必须报与刑部。可若是意外死亡,查不出身份的人,便不会记载在册。更何况,孙婉尸体已经消失,更不可能在下葬时记载在册。 “王爷,想不想看变戏法。就是把眼前的东西,眨眼间就变没了那种。”她很是得意。“说不定,我很快就能知道,孙婉的尸体是怎么消失的了呢。” 她洋洋自得的模样灵动生气,眸子似浸了水般,蒙着水汽,明亮又清透。 他微微往后退了退,“今晚想出去?” “嗯。”她点点头。 “今晚算了吧。”他反对,“你的病没好,再说,今日天气不好,那些人也不一定会出来。” 她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或许还会下雨。也只好点点头,“那好吧,等天气好了再去。” “也可以将人请到府上来。”他说道。 “这就太好了,省得我跑来跑去的了。”她懒洋洋地应答,突然又闻到一股药味,转头一看,果然是侍女端着药进来了,立刻就想起身逃跑。 宁无忧伸手抓住了她,勒令她必须喝药。顺手捡了几颗蜜枣儿放进药中。 “王爷,你看,你看那边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她伸手指着宁无忧身后。 可宁无忧并不上当,“不用看,没有本王吩咐,没人敢站在本王身后!”他说的是实话,戒心大的人,也不喜欢身后悄无声息地站着人。 她的手一顿,只好乖乖的去端碗。她并不是小孩子心性,也知道良药苦口。可这宁无忧的大夫开的药也太吓人了,不仅苦,还恶心。闻着那股味道就让人作呕。 那几颗浮在药水上的蜜枣儿根本就不顶任何作用。 一鼓作气喝完之后,她长松了口气。 有人将一碟子蜜饯放到她面前,她立刻塞了几颗进嘴里,努力淡化那令人作呕的药味。 那变戏法的人很快就被宁无忧找了来,一男一女,警惕安静地站在一处偏院里,听到有动静,齐齐抬头来看,见到是木梓衿,都松了口气。 “这该不会是王妃吧?”男人一身江湖气,见到木梓衿,连忙笑着说好听的话。 女人用手肘轻轻地推了推他,“没眼力劲儿的,别胡乱说话。”女人更加的油滑。 男人淡笑几声,一身江湖风尘,随机应变的能力很强,“姑娘请我们来,莫不是给王爷变戏法看的吧?” 木梓衿笑了笑,客气地说道:“偶然间见过两位便戏法,觉得精彩至极,想学几招,讨王爷欢心。”说着,将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 “哦,我想起来了。”那女人脸上一喜,“你就是那日向驯兽的那位学技巧的。” 木梓衿既没否认,也没承认,“我想学你们将鸽子变出来变消失那招,不知能够教我?” “那是我们吃饭的本事,不能外传。”男人摇头。 “变鸽子不易学,但是可以教姑娘些别的。”女人又说道,毕竟这是王府,不敢得罪木梓衿。她走到木梓衿身前,摊开双手,说道:“姑娘看我这手,什么都没有。” 木梓衿点点头。 女人快速地拍手,瞬间,手中多出一朵纸花出来。 木梓衿挑眉。见她将手一捏,随后将手一摊,纸花又不见了。 向这两人又讨教了几招,尤其是凭空点火,让火球飞的戏法之后,她便去向宁无忧卖弄。 其他难的学不会,比如生生将鸽子从帽子里变消失,但是变纸花她学会了。 “王爷,你看。”她伸出手,在宁无忧眼前晃了晃,再翻手一转,一朵纸花出现在她手中。她得意地挑眉,“厉害吧?” 宁无忧淡然一笑,丝毫没有惊喜。 她有些气馁,可又不甘心,再快速翻手,纸花瞬间不见了。 宁无忧摇摇头,抓住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衣袖,她大惊,想要挣脱却来不及,他已经从她的袖子中翻出好几朵纸花。五彩缤纷的纸花扑簌簌的落下,犹如她此时变化多端的脸色。 “你手法太慢,露了破绽。”他说道。 她将地上的纸花捡起来,“骗不了你,至少可以去骗别人。”想了想,她又神秘的说道:“那变戏法的女人告诉我,一切戏法都是快,或者是障眼法。比如这纸花,看着是消失了,其实就是把变出来的给收回去了。常人通常会考虑纸花到底是如何消失的,却不会想到纸花是如何回去的。很多时候,是人的惯性思维误导了人的判断。” 他略微思索,便知道了她话中的意思,见她将纸花收好,又想问别的,忽而听见纳兰贺的声音。 “进来。”他说道。 纳兰贺立即进来,也没有避讳木梓衿,说道:“王爷,在京城东面一处墓地之中,发现一座无字碑坟墓,那坟墓出现的时间,正好与孙婉消失的时间吻合。” 第70章 掘坟遇险 “嗯。”宁无忧点点头,看向木梓衿。 木梓衿说道:“今晚去挖坟,开棺验尸,确认那坟墓中的人是不是孙婉。” “将测风水的那人扣住。”宁无忧对纳兰贺说道。 “是。” 木梓衿又说道:“今晚还要麻烦纳兰先生,随我一同去挖尸了。” 挖尸,毁尸这种事情,在大成国可是不道之罪!《大成刑律疏议》中有定,肢解死人,焚毁尸体,是可以与谋杀罪同罪论处的。若是丢弃或者残害至亲尸身,则要被流放千里。若是发现尸首而不报,处以杖刑。 除非仵作验尸,但是那是要让刑部和户部的人同时监看的。孙婉的尸体被发现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当晚,木梓衿和纳兰贺便在二更之前出了京城。循着路,找到阴森森的坟地。 下过雨的夜晚极其阴寒,坟地松柏鬼影峭楞,让人心头发憷。木梓衿背着自己的箱子,还带了一口锅,和纳兰贺一起下了马。 纳兰贺走在前方,扛着铁锹和锄头,在坟墓之间穿梭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那座墓碑没有刻任何字的坟墓。 坟墓的泥土很新,甚至没有长草,墓碑干净,石块簇新。可看得出来,是匆忙草率的入土的,周围的坟墓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坟墓。一眼望去,一座座嶙峋的坟堆,在黑暗之中破土而起,总感觉像是有鬼要从坟里爬出来了。 “木姑娘不用害怕,平时夜里,还有无居所的流民到这里宿夜。”纳兰贺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将铁锹和锄头放下。 木梓衿放下箱子,弯身拿起放在地上的锄头,“纳兰先生,开始挖坟吧。” 纳兰贺没想到她这么直接,还愣了愣,随即想到她是个资深的仵作,便没和她客套,拿起铁锹掘土。 由于掩埋匆忙粗糙,泥土又被雨水浸过,挖起来并不费力,纳兰贺身怀武功,更是毫不费劲。很快,木梓衿就感觉到锄头挖到木板,锄头撞击棺材木板发出沉顿声响。 两人立刻收了力道,将棺材盖上的泥土刨去。 纳兰贺用铁锹将棺材板撬开,木梓衿先拦住了他。 “纳兰先生,先蒙住口鼻,含一块姜片,待会儿开棺之后,尽量不要说话了。”她递给他一张浸过辟邪汤药的布巾和姜片,他立即道谢接过去,再用力将棺材盖子撬开。 夜深露重,漆黑的浓雾之中,一股恶臭瞬间扑鼻而来,就算是屏住呼吸,那丑恶仿佛也能钻进毛孔之中,令人胸腹酸涩恶心。 “劳烦先生去找些柴火来,照明。”她转头对纳兰贺说道,“顺便找些木柴来生火和水来,尽量多一些。” 纳兰贺点点头,转身到树林中去找柴火打水。 木梓衿俯下身,上本身几乎都要掉进棺材中,探下去查看尸体的情况。纳兰贺先找些了柴来点燃照明,她借着火光,看见棺材中的尸体已经无法辨别身形和容貌。 尸体全身已经腐烂,腹腔胸腔都充满气体膨胀了起来,四肢粗肿,肌肉糜烂,呈乌黑色。原本就面目全非的脸,此时眼睛凸出,口唇肿胀外翻,舌尖外露,看起来既恶心又恐怖。 木梓衿真不愿意相信这个人就是那娇弱如嫩柳般的孙婉。起身,将火把插在棺材旁的泥土中,她从箱子中拿出刀片和手柄,拼接好,借着火光去解剖尸体。 纳兰贺端着一锅水和木柴回来时,便看见木梓衿将那棺材中的尸体给肢解了,手臂和腿都拿了出来放在地上整齐的放着,他愣了愣,霎时间觉得毛骨悚然。这一幕,对他的冲击太大了。 且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肢解尸体这样的事情,更加是违背伦理道德。死者入土为安,不得轻易开棺打扰。若是开棺,常人都觉得晦气或者是对死者的不尊重。而且,大成国命令,擅自掘坟开棺者,以不道罪论处,与杀人无异。 虽然大成国仵作可以验尸解剖,但是那些仵作也没有人敢真的在尸体身上动刀子的。 他强忍住头皮发麻,慢慢地走过去。 她听见他走路的声音,转过头来,眉眼弯弯地笑道:“纳兰先生,麻烦你将那锅水煮开。” “嗯。”他点头,开始生火烧水。虽然并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很快,水煮开了,她也肢解完了。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拿着四肢,揭开锅盖,将那尸体的手臂和小腿都扔进了锅里。 咕噜咕噜的开水沸腾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而他的意识和血液好似也瞬间停住! “纳兰先生,千万别碰到水了,这里面说不定有鹤顶红的毒。”她好心地提醒他,“你还是站在上风向吧,这炖肉的味道不好闻。” 他立刻换了个方向站,心里发誓,再也不吃炖肉! 她干脆坐在了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火堆里添柴,时不时还揭开锅盖看看,好像那锅里煮的不是人肉,而是味道鲜美的肉汤。还用木棍戳一戳,看是否炖烂了。 “好了。”直到锅里的水快烧干时,将锅端起来,倒掉水,只剩里面的四肢。那四肢上的肉已经被炖烂,轻轻一碰就会掉。所以她拿出来,准备骨肉分离时,也不太费劲,就是很烫,连皮手套也难以阻挡热气。 将肉从骨头上剥离之后,她借着火观察骨头。那骨头已经变成黑色,如同浸了墨,比黑夜的诡异漆黑还要浓烈。 “这是鹤顶红中毒没错。”她说道,“棺材里的人,就是孙婉。” 她捡了一块略小的骨头放进箱子中,然后将其他的骨头和肉又放回棺材里拼接好。做完这一切之后,对纳兰贺说道:“纳兰先生,还得麻烦你将棺材埋起来,将坟墓恢复原样。” 纳兰贺只觉得终于要解脱了,立刻拿起铁锹,和她一起埋土。 将坟墓恢复原样之后,两人又慢慢地检查了坟墓周围的情况,确认没有其他问题之后,便准备离开。 京城的城门要到拂晓才开,两人就算回去也只能在城门口等着。 走出坟地时,刚准备去解树上拴马的绳子,那马突然惨痛嘶鸣一声,瞬间人立而起,一声惨叫一声,撒开蹄子奔逃,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一□□让两人措手不及,木梓衿立刻要追马,手腕却突然一紧,被人狠狠地握住,耳边响起纳兰贺低沉警惕的声音,“走!”话音一落,他立刻拉住她在黑暗中飞奔起来。 木梓衿立刻反应过来。两人刚跃出林子,突然听闻四周草木簌簌,风声鹤唳,几道刀剑出鞘之声响起,前方黑暗之中,起伏而来的身影已经将两人的去路阻断! 那几人身影快而轻,如鬼魅般,毫无犹豫,急速地向木梓衿砍杀而来!一阵剑气破空之声,纳兰贺拔剑出鞘,为木梓衿挡住一剑,兔起鹘落之间,身后刚烈之风扫至,又是一剑刺向木梓衿! 纳兰贺一连为木梓衿挡住无数剑,木梓衿此时也明白过来,这些人是冲她来的!只为置她于死地! 恐怕自她开始参与这个案子开始,便有人想要杀了她,只是碍于她一直留在京城,而宁无忧身侧卫护森严,所以那些人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而此时,荒郊野岭,夜风黑高,又只有她和纳兰贺两个人,对于那些人来说,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对手个个身手不凡,招式狠戾,招招致命,毫无踟蹰,阵法严密。一开始还不断攻击木梓衿,发现纳兰贺武功高强,就算全力刺杀,也伤不了木梓衿分毫,便立刻改变方式,一分为二,一些人对付纳兰贺,一些人杀木梓衿! 木梓衿被纳兰贺半揽在怀中,随着他的动作跳跃翻转,耳边猎猎之风,刀剑相击之声刺得心跳如雷!她知道自己成了纳兰贺的累赘!若是他一人,还能逃脱,可带着她,便两人都难以脱身。 对方数人围攻而上,将两人又逼回坟地之中。墓地地形复杂,不似刚才开阔,对方稍微分散开来,两人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木梓衿紧紧抓住纳兰贺的衣服,双手微微颤抖,“先、先生,要不你你……我、啊——!” 她颤抖喘息的话还未说完,肩膀一阵尖锐冰凉的刺痛,竟是一把利剑刺入她的肩膀! 纳兰贺大惊,将对方一剑逼退,抱着木梓衿问道,“你没事吧?” “好痛……”木梓衿咬牙,用手捂住肩膀,感觉温热的血从手指间淌出,心头瞬间一凉。 “你们是什么人?报上名来!”纳兰贺大怒,横剑斜指,厉声问道! “这话该是我问才对!”对方数人中,一领头的黑衣人狠戾的问道,“这楚王身边的女官,到底是谁?” “不知死活,既然知道我们是楚王的人,竟还赶来找死?”纳兰贺倾身而上,剑花如雪,剑影重重,艰难地将围攻上来的人挡住! 木梓衿靠在树上,咬牙,带血的手摸到腰间一根长而硬的东西,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想到什么,将那东西拿出来,朝天一指,拉下末尾的笔尖,刹那之间,一声尖锐刺耳的鸣啸冲天而上,在黑色中绽开一朵明亮璀璨的焰火! 霎那绽放的焰火将坟地这一隅照得透亮如白昼!也将所有的人惊得住。 对方察觉她放出焰火信号,很快就有人来营救,而纳兰贺的武功也可以支撑到救援的人到来,微微犹豫了之后,毫不拖泥带水地喊了声:“撤!” 那数人立刻退去,飞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靠着树干,紧紧地捏着那信号弹,湿溺血腥的感觉黏腻冰凉,她这才察觉自己双腿打颤,竟站也站不住,手一软,信号弹掉落在地,与此同时,腿也软了,双腿一弯,就跪倒在了地上。 “木姑娘……”纳兰贺见危险已除,立刻回来查看她的伤势。 “你以后还是叫我红线吧……”她哭着说道,“我怕你叫我木姑娘,身份一暴露,我就死翘翘了。” 纳兰贺也不知道她是真怕还是在说笑,一时哭笑不得,将她扶起来,“等会儿会有人来救,我们走。” 第71章 高山流水 救援的人果然来得很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没想到这京郊荒野之地,连守林人和守墓人也有宁无忧的人。此时天未亮,城门未开,纳兰贺带着她暂时住到一户农家之中。 简单处理了伤口,这农户的妇人端了一碗药来给她,“姑娘,这是我们家自己准备的药,你先将就着喝。” 喝了药之后,她便侧身睡在了床上。屋外是纳兰贺与人说话的声音,她迷迷糊糊地,也没多想,睡觉养足精神。明日,也许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这一切谜底,她必须尽快揭开,否则还不知道会遇到多少危险。 第二日醒来,先吃了早餐,便有马车行到门口来接。木梓衿认出那马车上的车夫,立即走到马车前。 车帘被人掀开,马车中走出来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头到尾地将她打量了一遍。 昨天穿的衣服染了血已经换了,此时她身上穿的是那农妇的衣裳。粗布碎花,鲜艳简单。虽然乍看很低廉,可好在她人年龄,也是不挑衣服的。 “上来。”那人对她说道。 “王爷。”她默默叹口气,爬上了马车,与往常一样,挨着车门坐好。 宁无忧似乎是下了朝匆忙赶回来的,朝服之上掩着件轻薄的大氅。 “伤到哪里?”他问道。 “肩膀。”她说道,“伤得不重,上了药就好。” 他目光似乎落在她的肩膀上,又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在她不解和困惑的目光中,轻轻地左右晃了晃她的手臂。 她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小声提醒道:“王爷,是左边的肩膀。” 他的手一顿,神色自若地又握住她右边的手臂,轻轻地晃了晃。微微牵扯到肩膀上的伤口,她“嘶”了一声,他便停了手。 “的确不重。”他又坐好,“回去还是让我的大夫给你开服药,好得快些。” “多谢王爷。”她说道,“那坟墓中的人果然是孙婉。现下,很多的谜团也都明白了,不知道王爷要找个什么时机将真相公诸于众?” 他微微蹙眉,似乎是在沉思。过了一会儿,又说道:“等会儿回府,我给你看样东西。” “好。”她应道,见他不再说话,便慢慢地侧着身子靠在车壁上。马车粼粼,行驶在乡野道路上,一起一伏,一摇一晃,慢慢地进了城,耳边传来喧嚣鼎沸的人声,她便知道,已经入了京城。 回到府中,两人进了懿德堂,他竟然让红袖将孙婉那把琵琶抱了出来。 “我虽然擅长音律,可自平藩之后,受了重伤,就没再弹过琴。”他让红袖将琵琶放在桌上,漫不经心地说道。 “难道王爷现在来了兴致,想要弹琵琶?”她挑眉,看着那台琵琶,古朴雅致的琴身,梨形流畅的线条,精致细腻的雕刻图纹,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仿佛只是看一眼,便知道这琵琶一定能弹出绝美轻灵的乐声。 “昨晚你和纳兰贺离开之后,本王闲来无事,忽然想起父皇来。”他勾了勾唇,“那时父皇对我和皇兄管教极严格,不容许我们自小就沉溺于声色之中。皇兄一向自持慎重,而且,在众人的认识里,都认为他是储君,所以他对自己要求更加地严苛。而我却不同,我自以为,不会像皇兄那般肩负起天下重任,便时而悄悄地顽皮捣蛋。” 她认真地听着他说话,他的声音虽然平淡,可轻柔之中,似乎隐匿着无形的重量。懿德堂内安静雅致,他端坐着,宽松轻柔衣袂如轻柔闲散的流云,清贵雅洁。只是一件平常普通的常服,也让他穿出一股风骨。难怪世人常说,楚王风流,世上无双。 楚王的风骨,世人是无法模仿匹及的。 好看的容貌微微凝着些许冷,又噙着几分追思,他继续说道:“有一次,元宵节宫宴,父皇让人办了一场家宴,全家人共享团聚之乐。那次家宴之上,有个弹琵琶的内教坊艺女弹了一首《阳春古曲》。我当时年纪小,只觉得那女子弹琴的手太美太好看,一时心底一热,便有一股冲动想要学琵琶。所以,便偷偷的去了内教坊,让那艺女教我。” “那琵琶艺女自然是不敢违逆我的意思,更是带着讨好我的念头,将我教得很好,并且将尽数技艺都传授给我。她还说过我天赋极高,一学就会,甚至只听琴声,便能识别音调。那段时间,我在偷偷去教坊的时间多了,皇兄也会帮着我隐瞒。因为学得快,而且心性未稳,学了不过多久,便觉得琵琶没什么可趣的了。于是又让那艺女教我学别的乐器。” “难道王爷天赋异禀,将其他的乐器也尽数学会了?”她心底既羡慕又嫉妒。 “差不多吧。”他轻笑着,“乐器之间,本就相同,道理都是一样的,只是看是否熟练,技巧是否娴熟,对乐曲的理解是否渗透高远而已。” 她咬了咬唇,“王爷真是聪明!” 这声夸赞让他微微蹙眉,虽然说的话是赞美的,可那语气让人别扭。他轻轻换了个舒适的坐姿,轻轻地靠在软垫上,继续说道:“后来,这件事情还是被父皇知道了。父皇得知我耽于声色不学无术,甚至和教坊的艺女来往过密,便要狠狠地责罚我,连帮我隐瞒的皇兄也受了惩罚。那次父皇发了很大的火,除了要责罚我和皇兄之外,竟还要将内教坊中教我学音律的其他艺女都杖杀,说她们是妖媚惑主的女人!个个该死!” 她微微张了张唇,说道:“皇帝还真是暴躁啊。”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错了。她连忙捂住嘴,讨好的看着他:“我不是故意这样说的……”敢说皇帝脾气不好的人,怕是早就被砍头了吧…… “小心祸从口出!”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本王虽然能够庇护你,可也不能保证庇护你周全。”他慎重地看着她,说道:“梓衿,你需要时时刻刻学会自保,这才是最安全的方法。” 梓衿……她愣了愣,连忙点头,“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了。” 他“嗯”了一声,别有深意地看着她,唇角微微弯了弯。 她心头泛起微微的细流,微微低头,赶紧换顺着他刚才的话问道:“后来呢?那些艺女都死了?” 他眼中的笑意微微淡下去,“后来我得知父皇竟然要杀了那些叫我乐器的艺女,便很伤心。情急之下,去求母后。母后心慈,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也不忍父皇因为一件小事而起了那么重的杀念。便相办法劝住了父皇。父皇也不过是一时急怒,过几天,气消了之后,便也知道大肆杀戮并不是明君所为。所以,后来只是将那些艺女逐出宫了。” 她点点头,“想来,成宗皇帝是对你期望极大,看到你不学无术,所以才会生那么大的气。” 他微微一愣,伸出去端茶的手也僵了僵,却只是一瞬间,便自然地端起茶盏,轻轻地喝了一口。 “后来我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母后不忍心看我伤痛下去,就送了我一只骨笛。”他说道。 “骨笛?”她有些好奇,“难道是骨头做的笛子。” “是。”他举手,从广袖之中拿出一支笛子来,放在桌上。她好奇地拿起笛子打量,这笛子果然是骨头做的,笛身光洁如玉,细腻朴质,浑然天成般,精巧大气,也许是因为是骨头做的,还有那么几分神秘感。 笛子上没有任何装饰,她用手摸了摸,问道:“这是什么骨头做的?” “仙鹤的鹤趾。”他说道。 “仙鹤?”她讶然,顿时更加好奇,拿着那笛子不愿意放手,“仙鹤的鹤趾还能做成笛子?”她细细地看着那笛子上打磨出来的孔,看到最上面那个孔,对着嘴吹了吹,虽然吹得不好,但是笛声婉转如风,动人心弦。 “真好听。”她说道,依依不舍地将笛子还给他,顺便用袖子擦了擦刚才自己吹过的地方。 他接过去,轻轻地摸了摸笛身,又放进广袖之中,“昨晚也不知为何,梦见了母后,想起了这骨笛,又想起往事。忽而回忆起那个教过我弹琵琶的艺女。所以就拿出了孙婉的琵琶。” 原来如此。她低头看着放在桌面上的琵琶,见他用手指轻轻地拨过琵琶的线,四弦四声,依次琮琮而起,然后被他用手按住,琴声戛然而止。 “这四弦的琴声不准。”他说道。 “啊?”她听不出来,“也许是弦松了吧,上面有轴,调一下就可以了吧。” “本王难道不知?”他说道,“我调了无数次,这音都不对。” “那,是琵琶坏了?”她摸了摸那琵琶,润洁的琴身比张大做的棺材还顺滑细腻。 “琴弦没问题,那就是琴箱的问题。”他敲了敲琴箱,说道:“所以,昨晚我便将这琵琶拆解过了。” 拆解了?她有些诧异地看着这完好的琵琶,根本就看不出来有拆解过的痕迹。 第72章 浮出水面 九曲回廊,庭院雅然,清风习习,懿德堂内几声琴声拂过,室内一对人,相对而坐。 木梓衿看着桌上完好的琵琶,真不敢相信,宁无忧将琵琶拆了,又给装好了,而且不留丝毫痕迹。 “怎么说,这也是孙婉的遗物,不能毁坏。”他放开按住琴弦的手,从广袖之中拿出一张纸,放到她面前。 那张纸上有颜色和图案,像是一幅画。她将纸展开,果真是一幅画,画中三个人,两个女人在树下抚琴起舞,另外一个男人听琴观舞,好一幅情志优雅的图画。 画中美人如玉,男子如松,融融□□花下抚琴,两袖清风一樽浊酹。琴瑟在御,放舟欸乃。 而其中一美人怀抱琵琶,眼含秋风,含情脉脉的看着树下的男子,那树下的男子举杯清歌一曲,似是遥敬那弹琵琶的美人。两人暗生柔情,缠绵悱恻。那绵密的温情,似乎要透出画纸,飞跃出来,让人沉醉。 “这画上的人是……”她一时忘情与画中的情志,等从那精美的丹青中清醒过来时,发觉那人物的眉眼如此的熟悉。 “你看那画的落款,还有最后的印章。”清风日光中,他看她的眉眼有几分难以捉摸的动情,轻声开口提醒她。 她立刻看向画图右上方的落款,留白处寥寥几笔,交代了作图的时间人物和原因,最后的落款竟是——谢璘! 而画上的男人,就是谢璘! 看着图上谢璘的五官眉目,她勾了勾唇,心中的猜想和推测总算是有了证据。 “王爷,这幅图可太重要了。”她欣喜地说道。 “那图上的字迹对我来说也不陌生。”他于一片旖旎朦胧的光中看着她,“这是谢璘送给孙婉的画,想来孙婉很是爱惜,便将图放进了琵琶中。” “肯定是的!”她十分肯定的说道,一巴掌将画拍在桌上,太过激动忘了自己肩上有伤,一瞬间牵扯到伤口尖锐疼痛。顿时脸色一白,整个人上半身险些栽倒在桌面上。 他快速伸手扶住了她,稍微用力将她扶正坐好,“别太过得意忘形。”他略微严厉的说道,“不到最后,都不可得意到掉以轻心。” 她按住肩膀,“是。” 他轻哼一声,起身对着门外叫了声:“红袖。” 红袖立刻出现在门口,那门框如画框般,将那盈盈少女框在其中,如一幅图景。“王爷,红袖在。” “去请贾大夫。”宁无忧吩咐道。 原来那个专门为宁无忧看病的大夫叫做贾大夫。 “我回房了。”她将那幅画放在桌上,起身向宁无忧欠身告辞。贾大夫要来给她看肩膀,还是得回避一下宁无忧吧。好歹男女有别。 那贾大夫自然是知道她是女人的,上次给她把脉,一开口就问她月事准不准,想来就是靠把脉诊出自己是女人的。医术真是高明啊。 “不用回房。”他转身回来,示意她坐在软榻上去,“红袖会请大夫到我这里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待会儿大夫会看她的肩膀的吧,会脱衣服的吧?在他这里怎么好? 贾大夫来得很快,她坐在软榻上,等着贾大夫给她把脉。 贾大夫以为是她的风寒的又严重了,没想到她风寒还没好,又添了新伤。原本木梓衿还担心自己看伤口时宁无忧在场不方便,却不想宁无忧远远地坐在刚才的席居上,倒着茶自斟自饮,背对着自己,也不看她。 她松了口气,在红袖的帮助下褪了衣服,这才让大夫检查。 “姑娘这是剑伤。”大夫查看了伤口之后,又说道:“只是这伤口没怎么处理,怕是不好,得先清洗,再上药。”他摇摇头,“早先就对姑娘说过,姑娘身体不妥,需要调理,要尽量爱惜自己的身体。小小年纪就有了毛病,以后老了可就后悔了。” 大夫对不爱惜自己身体的病人总是唠叨些,他继续说道:“王爷以往也是,不过这两年,被老夫说了几次,就幡然醒悟了。” 木梓衿忍不住看了看宁无忧,他依旧如闲云般端坐,衣袂翩然,如坐云端,广袖轻拂,一斟一饮,悠闲自在。 大夫又留下了药,再配了一副伤药,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红袖也恭敬地退了出去,这回木梓衿没再想多留,刚想要离去,却见纳兰贺走了进来。 “王爷。”纳兰贺欠身行礼。 “查出来了吗?”宁无忧放下茶盏,抬头看着他,问道。 “没有。”纳兰贺垂头,“属下……” “查不到就算了。”宁无忧没有多加责备,“有些江湖杀手,本就行踪难定,没有个真实身份,难以追查。” “那到底是什么人,竟敢雇江湖杀手来杀人?”纳兰贺不解,“那些人的身手和招数,的确是江湖武功。” “如今追查这些人没有多大的意义,目前最要紧的,是注意王府内的安危。”宁无忧说道。 “是,属下明白了。”纳兰贺点点头,又从怀中拿出一张请柬,“刚才进来时,管家给了我这个。” 宁无忧伸手接过去,打开看了看,“我知道了。” 纳兰贺施礼退了出去,木梓衿却好奇地上前,看到了请柬的内容。 “公主有请?”她微微俯身再仔细看了看请柬上的内容,“生辰?” “嗯。”他将请柬合上,“虽然不能在行宫中半筵席,但是她依旧希望庆祝一场,改在了公主府。” “那去吗?”她问道。 他抬头,凝睇着她,似笑非笑,“不是差一个时机吗?”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请柬,那烫金印花的图纹闪了闪金光。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王爷,好歹昭阳公主是你的妹妹,这样做不太好吧?” “本王会为她准备一份大礼的。”他笑了笑,“你的伤如何了?” 她没想到他可以在冷厉和平静之间转换自如,愣了愣才说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回想起昨夜,那惊心动魄,她还是第一次经历,真是……不想再遇到第二次啊。 “等这案子结束之后,怕是会安全些。”他说看了看她,她是个养不起来的,初到王府时,清瘦矮小,穿件衣服都是松松垮垮的,如今给她的衣服倒是合身了,可也没见她脸色好到哪儿去。 “这两日你便留在府中好好养伤。”他起身,让侍女将琵琶等物收好,“你的手札呢?” 她拿出手札给他,他接过去,随手翻到她记录的最后一页,仔细看了看,说道:“接下来的由我来记吧。你可以回去了。” “王爷……”她伸手要去抢,这个手札一直跟着她,从来很少离身,“还是我自己记录吧,我习惯了。” “习惯了?”他挑眉看了看她的肩膀,“你现在能握笔吗?你现在能抬手吗?还是……”他眉宇锐利一眯,轻声道:“你觉得,本王记录不好?” “不不,当然不是。”她猛地摇头,“王爷记录得肯定文采飞扬一针见血条理清晰字字珠玑……” 他将手札放进自己的广袖之中,她也抢不到了,对她挥挥手,说道:“所以,这手札还是暂时放在本王这里好一些。” “是。”她行礼之后,拿着自己的药离开。 后来红袖送来的药,似乎有安眠的效果,她喝了之后很是舒畅踏实的睡了一晚上。 在王府之中休养了两天之后,昭阳公主的生辰也到了。 晴空潋滟,春风十里,柳絮似雪。 楚王殿下鲜衣怒马,出门前要打扮一番。从懿德堂出来时,玉冠束发,华衣锦服,衣袂虽不华丽,可那穿在身上的风骨清俊洒脱,既符合他的身份,也不会太过显耀让人觉得奢侈。 她立刻上前,想要走在他身后,他却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胶着似带着探究般落在她脸上。黄粉涂抹的脸色看不出真实的容颜,倒八字的眉毛显得无神耷拉,倒是那双眼睛还轻灵动人,让人看了心里舒畅。 “走吧。”他说道。 “王爷先走。”她微微欠身。 他却没走,停在原地盯着她,目光再次往她身上一掠,似能将空气冻出些冰渣子来。让她抬头看了微微打了个寒噤。 侍女走在身后,王爷走在前面,有什么不妥?她不解,依旧含着微笑,扯着嘴角,脸笑得有些僵。不明白这王爷今日怎么就那么奇怪。 “笑得真假。”他冷哼一声,收回目光,蹙眉,她刚才倒八字眉下扯着一弯僵硬的笑容,那张黄脸,真是让别人看了,恐怕不忍直视的。可他看着却觉得可气。拿那种假笑来敷衍他…… 她站在身后,看他僵直着脊梁,似乎带着几分怒意地抬脚走了,也不明白他今日为何心情不好,只想着若是在公主府找到了时机,该如何随机应变? 若是今日了解了这一桩桩的案子,怕是会掀起一阵狂澜吧? 停留在原地想了想,又赶紧追上去。王府外,车夫已经安排好了马车等候,只是去公主府宴饮祝贺,带上了贺礼,马车也不是平时出入皇宫那般豪华宽敞。 由于肩上有伤,他很体恤地让她不用走路,而是与车夫坐在一起,迎着柔软温和的春风,马车向着公主府而去。 第73章 蝶影重重 公主府,飞拱檐牙,高啄流丹。精巧楼阁院落,偎红倚翠,华贵精妙。 府门外早有迎候的侍卫侍女,远远地见一辆裁云勾月,锦绣堆簇的马车缓缓驶来,在前后几辆马车之中尤为显眼。 马车之上,远远见一位女子端坐其上,裙带随风飘飞,丝绦轻舞翩跹,那身影,远远一望,仿佛谪仙随风而下,腰肢柔软,容止端庄。仿佛隔着淡雾,隔着流云观望,美哉妙哉! 想来那车上坐的,定是个美人! 近了,府门口的几位侍女立即迎上前去,欠身行礼,待马车停下之后,连连抬头去看。 顿时大失所望! 那马车之上的女子,身段轻盈柔美,可那张脸……黄脸黯淡,委顿无神,倒八字眉耸搭着,说是平淡无奇,却又让人难以忘记。 几位侍女立刻明白过来,这位便是楚王新得的新欢,那位叫做红线的女官。虽然心头失落,可是又庆幸,这样的女人都能得楚王的青睐,那她们与这红线一对比,谁更胜一筹,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当即,几人立刻迎上去,款款行礼。 锦绣车帘掀开,一只好看的手伸了出来,手上广袖如流云,似捧着一袖清风,淡雅锦色衣袖暗纹轻浮,那人从车中走出,清贵气韵风流尊雅。 木梓衿微微垂首,跳下车,还未伸手去扶,身旁便飘来一阵香风。随后又从身边伸来几只柔荑,柔荑的主人个个含羞粉面,殷切娇怯的看着楚王殿下。 木梓衿悻悻地收回手,免得让这些含着春心的少女空欢喜一场,却不想,手指突然被人轻轻捏住,宁无忧竟扶着她的手走下了马车。 几位少女芳心碎了一地。却也不敢太过造次,立刻恭敬地将宁无忧引进府中。 公主府宅院精妙雅致,假山错落,一步一景,一眼一画,微小山水之间,似蕴含着广阔浩淼的气势,既优美,又不失为一国公主的高贵。 “王爷……”木梓衿微微上前,在他身后轻声低语。他微微侧首,轻声道:“放心。” 正说着,忽而身后有人喊道:“五哥!” 两人停住,转身一看,竟是宁涛和宁浚,两人被侍女小厮簇拥着,面带笑容喜气洋洋地走来。 宁涛穿着依旧慎重,重在奢贵,锦袍华美精致。而宁浚穿衣,一向喜欢艳丽,更是喜欢将所有好看的都往身上带。他一路走来,身上仿佛百花堆簇,五颜六色,眼花缭乱,腰间佩戴的玉坠与香囊摇曳叮当作响。 木梓衿立刻行礼,宁浚立即摆手说免礼。 当下,几人相携走入正厅,正厅之内,桌席已整齐摆放好,琳琅满目,灯火交织,华丽辉煌。 正上方几个空位,想必是为身份尊贵的人所准备。 而侍女却将宁无忧等几个人安排在了仅次于上方座位之下的位置。 宁浚拿起桌上的水晶杯盏玩弄,“五哥,难道上面的位置是为皇上准备的?” 宁无忧向上方的位置看了看,“也许是,昭阳,毕竟是父皇最喜爱的孩子。” “父皇最喜爱的孩子不是你吗?”宁浚皱眉,酸溜溜地说道,“我们几个嫔妃生的皇子,也就你一个人可以让父皇亲自教导,甚至和皇兄一起养在皇后身边。” 宁无忧举到唇边的酒杯微微顿了顿,最终还是将酒杯放下,笑道:“父皇对众兄弟都是一样,只不过,父皇怜惜我母妃早逝而已。” 宁涛说道:“父皇嫔妃本就不多。其余的妃嫔,都是健康长寿的,唯有五哥的母妃病逝得早,父皇怜惜他一些又如何?八弟,你这吃醋吃得,真是没道理。” 宁浚蹙眉轻哼一声,“你们这是要集体欺负我吗?待会儿我母妃来了,我可要告状的。” “太皇太妃娘娘,不是在为你选王妃吗?”宁涛笑着打趣,“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能当得起贤王妃这个名头。” “谁都别想!”宁浚微怒,重重将酒杯放在桌面上,“我只喜欢木梓衿!这辈子,本王若是找不到她,我就终身不娶了!” 站在宁无忧身后的木梓衿险些一个踉跄,这贤王爷,对她的印象可真是很深啊。 宁无忧冷笑一声,“八弟,木梓衿可是个男人,平时玩乐就好,怎么能娶回去做王妃?” “五哥你太让我失望了!”宁浚诧然又愤怒地瞪着宁无忧,“你当初还说过,要和木梓衿一生一世永不离弃,才不过几天时间,你怎么就能这样看轻他?”他轻哼一声,“难道是因为你有了这个红线?”他转头看向红线,问道:“你哪里比得上木梓衿?你有她长得好看吗?有她聪明吗?如今这几起案子,换做是你能够破解吗?我告诉你,虽然你也有几分断案的才能,但是比起梓衿,还是差远了。若是她在,什么孙婉之死,行宫爆炸之类的,全部统统真相大白了!” “王爷说的是。”木梓衿上前,端起酒杯为宁无忧斟酒,“红线自知比不上那位木梓衿,但我若是木梓衿,便希望王爷能早日安家立业,娶妻生子。不要在对他念念不忘。” “凭什么?”宁浚握紧拳头。 宁无忧看着她纤细的手指,那清冽的酒慢慢地注满酒杯,微微笑了笑。 “因为,木梓衿也是会娶妻生子的。”木梓衿平举酒壶,看着那杯清透的醇酒,“我若是木梓衿,也只希望做一个平凡市井小民,一生平安无忧,家人健康长寿。一不愿与帝王皇家贵胄有牵扯,二不愿卷入风波诡谲身处危险,三不愿被王爷青睐,成为皇室一份子。” 宁无忧握住酒杯的手蓦然骤紧,清澈平静地酒面泛起涟漪,倒影在其中的灯火璀璨,摇曳模糊。 “为什么?”宁浚不解,“在皇家,富贵权势,尊贵无双,锦衣玉食,鲜衣怒马。市井小民有什么好?起早贪黑奔波忙碌劳累一生,只为一日三餐、箪食壶浆、布衣粗茶。” “人人都躲不过生老病死,普通百姓大多病死老死,而皇家……”她微微咬唇,没再说下去,可身旁的三个男人都突然沉静漠然。 一杯浊酒下腹,宁无忧轻声笑了笑,举了举空杯,木梓衿立即上前为他斟酒。 酒未满,他的手突然快速一转,杯中的酒尽数洒在了木梓衿的衣裙之上。 木梓衿脸色一白,立刻跪地,俯首磕头,“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没用的东西!”宁无忧低声呵斥。 “王爷恕罪,奴婢肩膀受伤,方才一时疼痛没拿稳酒壶,害王爷洒了酒……”她战战兢兢地缩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五哥,她也是不小心的,我看算了。”宁浚劝解道。 “看在今日昭阳公主生辰,责罚了你会坏了兴致,本王便饶恕你了。”宁无忧淡淡地说道。 “多谢王爷。”木梓衿立刻起身。 宁无忧嫌恶地瞥了她一眼,说道:“身上脏成这样,污了本王的眼,让人带你去换件衣服。” 一旁,公主府的侍女得了宁无忧的吩咐,过来带着木梓衿去换衣裳。侍女在前方带路,木梓衿便想办法和她熟络起来,“这位姑娘,公主府中蝴蝶倒是很多啊。” “快别说蝴蝶了。”那侍女抬头果然看见几只蝴蝶在空中飞舞,吓得脸色白了白,“自……自那日,公主从行宫回来之后,便让人将府上的蝴蝶尽数捕杀了。往后若是看见蝴蝶,都要杀死。” 说着,果然见两个小厮拿着网子,将那几只蝴蝶扑了下来,用脚踩死了。 “这是为何?”木梓衿不解,“公主府百花盛开,有蝴蝶很正常啊。” “前段时间蝴蝶总爱扑人。”侍女轻声说道,“不知为什么,最爱扑公主的贴身嬷嬷,后来,那嬷嬷在行宫就被烧死了,听说……我也是听外面的人说的,那嬷嬷死后,尸体之上有蝴蝶飞舞围绕,怕是妖异。所以,公主视蝴蝶为不详之物,见到就必须扑杀!” “哦,原来是这样。”木梓衿状似深沉地点点头,“那你们驸马爷……” “红线姑娘!”侍女不悦地打断她的话,“驸马爷可不是你能觊觎的!” 什么?木梓衿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 “在公主府,若是有女人敢讨论驸马爷,公主会生气的!” “你个死不要脸的烂蹄子!”侍女的话音刚落,忽而听到走廊边,一个年龄较大的妇人双手叉腰,正教训一个跪在地上的侍女,那侍女脸上鲜红的巴掌印触目惊心,正哭得梨花带雨。 “驸马也是你能肖想的?”妇女伸出指头狠狠地戳着少女的脸,“别以为你长得一张细嫩的脸蛋儿驸马爷就会喜欢!你以为你会是孙婉?和驸马爷在贤王府弹过几次琴,驸马爷就多看你几眼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小心公主挖了你双眼!” “嬷嬷,奴婢没有……奴婢刚才,不过是对驸马爷说,贤王楚王他们,都到正厅了……”那跪在地上的少女哭诉道。 “公主还在,轮得到你……?” “别多管别多看。”为木梓衿带路的侍女低声说道,“快跟我来。” 木梓衿只好跟上,到那侍女的房间里,换了衣裳,又被侍女带回了正厅。 这侍女警惕得很,一路上也不让她东张西望,回到正厅时,又安静地站在宁无忧身后。 这才发现,正厅只内已经坐满了人,几乎都是皇室的人,公主王爷,宫妃女眷,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贵妇千金华裳盛装,金玉满目,奢侈华贵。 桌上也陆陆续续上了美酒和佳肴,只等着主位上的人到齐,便可以开宴。 第74章 胡旋蝶舞 公主府正厅之内,华服锦绣盛装的男男女女相聚如云,将这辉煌的正厅衬托得如天上宫阙。 只听见一声:“皇上驾到,太后驾到——”众人立刻噤声起身,敛衽拂裙,一时只听闻衣袂摩挲和环佩相击之声。 门口处,众人围拥着一男一女,以及公主驸马款款走进来。为首的男人十七八岁,器宇轩昂,俊朗威仪,便是大成国如今年轻的帝王。 “吾皇万岁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人立刻跪身叩拜山呼。 皇帝今日并没有穿着明黄色锦衣,而是一身常服,华裳锦绣,威严自显。他抬手,说了声:“平身。” 众人立刻叩谢起身,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今日是皇姑姑的生辰,朕作为晚辈,是来凑热闹给姑姑贺喜的,都是一家人,大家不必拘礼。”皇帝含笑着说道。 “是。”众人立刻放松下来,在皇帝和太后入座之后,众人都纷纷落座。一时这昭阳公主的生辰筵席便拉开了序幕。 “王叔近日可好?”皇帝微笑着,年轻清俊的脸,眉宇之间与顾盼流转,竟与楚王宁无忧有些许相似之处。 “还好。”宁无忧遥遥举了举杯,“多谢皇上关心。” “朕是怕那些个案子惹你烦心了。”皇帝笑道,“就是大理寺和刑部那边的人,也需要王叔多指点才是。” 宁无忧说道:“今日是昭阳生辰,便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吧?” “王叔说的是。”皇帝点点头,看了看正厅中央的空地,“昭阳姑姑还说有好的节目看呢,也不知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一定是朕在宫里没见过的。” 太后笑了笑,“哀家许久不见驸马了,也不知道,公主和驸马,何时能生个孩子让哀家抱抱?” 昭阳公主微微一笑,“这还得看天时地利,太后,我会努力的。” “在京城中的谢家人,可就我这个族弟得抓紧了。”太后掩唇轻笑,“你看哀家的元脩都会调皮了。” 木梓衿静默地听着太后灵动婉转的声音,真想不通太后娘娘不过十二一二岁,怎么就跟个老人一样喜欢催人家生孩子了。难不成还喜欢和别的老婆子一样做媒逼婚不成? “楚王殿下,可还没有妻室。”正这么想着,太后突然话音一转,将话题转到了宁无忧身上,“皇上,楚王为国劳苦功高,得今早为他娶一位贤妻在家中才好,这样也可让他安心处理政事。少了家宅的烦恼。” 话音一落,木梓衿似乎察觉,这身边的几个男人情绪都变得有些异样。 宁无忧依旧淡然自作,谈笑间竟没将太后的话放在心上似的,只是淡笑。 “太后真是无情。”宁浚小声地嘀咕,“当年若不是她非要嫁给……” “宁浚,”宁涛为宁浚倒了一杯酒,又为他夹了菜,冷声道:“这酒菜还不错,多尝尝。” “还不如我府上的呢。”宁浚夹了肉在嘴里嚼着,“若不是太后娘娘,五哥怕是早就成婚了……” 后一句说得小声,又恰好被丝竹管弦舞乐之声掩盖住。正厅之内响起舞乐之声,有舞女和艺女献舞献艺助兴,欢快的气氛热闹起来。 席间,不知谁问了一句,“不知楚王殿下为公主备了什么礼?” 话音一起,众人便看向宁无忧。 “怎么?王叔难道为姑姑备了不一样的礼物?”皇帝也来了兴趣。 宁无忧笑了笑,放下了酒杯,说道:“本王的确是想了很久,才想到的礼物。不同于一般珍奇玩物,这礼物,还要大家一起欣赏才是。” “难道是礼物太大了,要搬到这正厅上来吗?”皇帝好奇,“或者是什么西洋的玩物?大家都没见过的?” 宁无忧神秘的拍了拍手,忽然听闻“铮”然一声,如裂帛般的琴身划破夜色,灯火阑珊,烛火熠熠之中,众人突然觉得心神一荡,眼前一亮,一片辉煌溢光流彩之中,一异状丽人,款款从光影交织中盈盈走来。 她衣襟轻柔翩飞,眉目静雅,怀抱琵琶,走向前来,倾身行礼,丝绦举止若仙宫谪仙。 席上有人吸气之声,对面的柔嘉公主脸色白了白,瞪大了双眼,“这人……乍一看,还有些像孙婉啊。”再看看那女人怀中的琵琶,不正是孙婉那日弹奏过的琵琶吗? “皇上,这是外教坊的琵琶女,名唤凤娇娘,她弹得一手好琴,尤其精通琵琶,今日特意让她来演奏助兴,就当做是我给昭阳的贺礼。”宁无忧说道。 昭阳公主静静地看着凤娇娘,唇角微微扬起,目光噙着几分淡笑,说道:“多谢五哥。” 凤娇娘今日盛装,一身舞衣似荷袂蝶翼,说道:“奴婢献琵琶舞曲,先给公主和驸马,愿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如胶似漆。” 说完,她将怀中琵琶往身后一翻,纤细柔软手臂一转,竟反手拨动琵琶。纤指起时,筝筝之声,幽远辽阔的乐曲绕梁扶摇而上,嘈嘈切切错错杂拨弹,若大小雨珠坠落满池清荷。同时,她迈出舞步,身姿旋转如柳,倾身一跃,如轻燕掠水,飞入身后早就备好的鼓上,纤纤玉足,踏鼓而舞,踏出灵快清韵的鼓点。伴随着筝筝琴声,与曼妙矫捷的舞姿,让众人心神荡漾,热血沸腾,深陷沉醉,不可自拔。 琵琶琴声,如漫天飞雨,满眼落花,琵琶声中,万籁俱寂,忽然悸动如山崩,忽而婉转如鸟鸣,忽而纷纷如飞雪,忽而如大江大河,奔腾磅礴,势不可挡。琴音绕梁不绝,一时直觉浩浩京城,巍巍山河之中,全部只剩下她手中琵琶的余响。 胡服舞衣,薄如蝉翼的衣衫,在她舞步之中翩飞如练,她人在鼓上作舞,却仿佛翩跹在亭亭莲叶之间,时而拨得莲荷轻摇,珠落清池,时而踏动山河,动作气势磅礴,端庄大气。纤腰四肢,如丝绸软绵,翻来叠去,动作妖媚却端庄。如飞天歌舞,如白露横江,羽化登仙…… 众人敛声屏气,只觉得快要随着那歌舞直达九天,上达天听,下达万民,仿若置身仙境,不敢言语,不敢动弹。 忽而,有人轻声惊叹,抬头间,竟见纷纷如雪般的蝴蝶,缤纷溢彩,翩飞而至,从窗户中,从大门中,从房梁上,飞舞而来,从四面八方,上天入地般,飞舞而来,似乎是循着琴声,被鼓上的舞姿所吸引,竟全都围绕着凤娇娘,翩翩起舞,上下飞翔,竟这样不散,让人叹为观止! 众人惊叹沉醉的神色瞬间大变,惊叹与惊骇交织在脸上,扭曲又诡异。 有人按住胸口,指着满厅的蝴蝶,大喊:“妖异,妖异!” 有人想起那日行宫中,尸体化作冤魂的异象,有人想起坊间流言,皇帝被恶灵俯身,留下预言,即将又火光之灾! 霎那间,原本陶醉沉迷的众人全部骚动起来,有人甚至想去阻止那凤娇娘再跳舞。 宁无忧勾了勾唇,目光淡淡的看着凤娇娘,却忽然听见木梓衿在身后轻声说道:“王爷,刚才驸马出去了。” 宁无忧立刻转身看向公主身旁的位置,果然空空如也,驸马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这正厅之上。 而公主脸色淡然地看着凤娇娘跳舞,平静地眸中丝毫不见任何情绪。 “不用太担心。”宁无忧轻声对木梓衿说道:“本王已经安排了人时刻盯着呢。” 一曲歌舞罢了,众人神色各异,凤娇娘跪拜在地上,将手中的琵琶举过头顶,看向皇帝,咬了咬牙,说道:“皇上,民女有冤情要陈!请陛下听民女陈情!” 皇上站起身,岑冷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凤娇娘,又转头看向宁无忧,按捺住内心的跌宕起伏,平静地问道:“王叔,这女子是你从外教坊中请来的,为何她作舞弹琴,会有蝴蝶飞舞?难道……” “陛下,这不过是这舞女博人眼球的雕虫小技,只为为舞曲增添精彩而已。”宁无忧说道。 “是吗?”皇帝微微吸气,“那,为什么有人会说,蝴蝶是恶灵冤魂所化,视为不祥?” 宁无忧起身,走到凤娇娘身前,端身沉肃而立,清晰地说道:“有人利用一些雕虫小技混淆视听,愚昧蛊惑世人,想要用妖媚蛊惑之说扰乱案情,甚至企图陷本王于不义!却不知,这招引蝴蝶的伎俩,不过是小伎俩而已。” “如此一来,那行宫中的蝴蝶,并不是偶然,也并非邪异?”皇帝立刻应声道。 “是!”宁无忧看向皇帝,“陛下,这段时间,京城发生了无数起命案,而这些命案,今日就可……” “皇上,不好了!”宁无忧话音未落,突然有人从殿外冲了进来,“皇上,公主,不好了,公主寝殿失火了!” “失火了?”皇帝大惊,众人也立刻看向殿外,果然见不远处火光冲天,烟雾缭绕,公主的寝殿火势已经在开始蔓延。 木梓衿倒抽一口凉气,心头陡然一沉!先是蝴蝶,再是火灾,这难道真是先帝预言显灵? 她心头一个转念,而别的人更是如此深信不疑,纷纷惊骇恐惧地看着宁无忧,仿佛看着什么妖魔鬼怪! “瑞轩!瑞轩还在寝殿中!” 嘈杂骚动之中,昭阳公主豁然起身,惊恐万分地扑向门口,惊惧万状地喊着驸马的名字,朝着寝殿飞奔而去。 第75章 预言应验 公主府中众人如受惊的兽群,正厅之内众人焦虑不安,宫妃女眷以及皇家子弟个个面色惶恐惊慌,正厅之外,公主府的侍卫和侍女惊慌奔走,连声叫着:“救火!” 皇帝的几个贴身护卫迅雷不及掩耳般冲了进来,将他护住。 宁无忧看了看跪伏在地上的凤娇娘,那围绕她飞舞的蝴蝶仍旧没有散去,但是他那排的这场戏,已经被打断了。他端立在正厅中央,一身华服囊尽辉煌溢彩,而他冷沉的脸色,却仿佛将山河为之失色。 “护住昭阳公主。”皇帝立刻下令。 太后脸色惨白,早就豁然起身,华服锦衣轻颤凌乱,高耸如云的发鬓之上,步摇金钗凌乱摇曳,她广袖一挥,厉声道:“让人去救驸马!一定要将驸马救出来!” 说着,她已经快步随着昭阳公主一起奔了出去。 这一连串的震撼和变故,让在坐的众人惊慌不已。宁无忧无视无数异样的目光,说道:“皇上,先让人救火,目前火势还未蔓延开,各位就先留在此地,等候消息。” “也好。”皇帝点点头,“你们就先留在这里,朕得去看看太后。”说完,也不顾众人反对,带着护卫走了出去。 正厅之外已经火光冲天,弥漫的火焰舔舐着夜色,血色般的火光照得整个府邸如被血染透。 “宁涛,你留在这里安抚众人。”宁无忧简单地对宁涛交代了几句,便随着皇帝一同走了出去。 这场火来得太及时、太诡异,不管是宁无忧还是木梓衿,都猜测得出,这很大可能不是意外。 院落之中,众人端水盆的端水盆,提水桶的提水桶,纷纷向着公主的寝殿奔过去。烈火“荜拨”之声响彻于耳,火舌的热浪迎面扑来。 木梓衿随宁无忧来到公主寝殿之前,远远地就听见公主撕心裂肺的声音,夜色火光之中,她衣衫凌乱不整,钗环歪斜,青丝委地,两行清泪湿了妆容,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进殿中,却被太后的人拦住。 太后神色凝肃地望着殿内,弥漫着烟火的大门内,无数提着水桶的侍卫宦官,以及侍女进进出出。不远处,远离火焰的皇帝身旁,正跪了一个宦官,那宦官将头埋在地上,全身簌簌发抖。 宁无忧走上前,伸手将跪倒在地上的昭阳公主扶起来,“昭阳,冷静些。” “五哥……”昭阳公主见到他,如同见到了救命的稻草,“瑞轩还在里面,他还没有出来。” “怎么会失火?”闪烁的火光摇曳,将宁无忧的轮廓照得晦明晦暗,平添了几分阴鸷冷肃,他冷声问道:“当时驸马为何会回寝殿?” “是他看那舞娘太过入神,不小心将酒洒到了身上,我便让他回来换一件衣服,免得在圣驾前失了礼仪……”昭阳公主气若游丝地说道。 宁无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泪流满面,还是拿出随身带的手绢给她,又转身问道:“与驸马一同回来的人是谁?” “是奴婢……”那跪在皇帝身旁的小宦官立刻跪伏着转过身来,“奴婢……奴婢是驸马的贴身宦官。” “既然是贴身宦官,为何没有进去伺候驸马换衣?”宁无忧缓缓走到那宦官身前,身后晦明晦暗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映得时隐时现,拢住地上那跪伏的人,瑟瑟发抖。 “是,是驸马吩咐,不让奴婢进去。”那小宦官说道,“驸马一向不爱人近身伺候……府上的人,都是知道的……” “那房中为何会失火?”宁无忧又问他。 “奴婢也不知道啊,突然,突然就失火了……” “楚王,如今还是先救人,这些个玩忽职守的下人,等驸马出来再仔细盘问!”年轻的太后谢明妍转身对宁无忧说道,又豁然厉声对救火的人道:“尽快将火扑灭!” 公主寝殿的火并没有蔓延到殿外,严重的骚动和紧张的救火之后,火势终于被控制住,殿内已经汪着水,最后的火焰也被扑灭。 昭阳公主立刻带着众人进去搜救。太后转身走来,对皇帝说道:“皇上,哀家还请你先行回宫,这里太乱,以免会发生什么意外。” “驸马总归算得上是朕的姑父,朕还是亲眼看见他安然无恙之后再走吧。”皇帝端然而立,正色道:“让人传朕旨意,让正厅之中的人先各自回府。” “是。”立刻有人去正厅传旨。 “那位凤娇娘呢?”皇帝又想到什么,问道。 “我已让人将她保护了起来。”宁无忧冷声道,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皇帝一眼,“皇上,不管今日发生何事,总有一日,真相总会浮出水面。那凤娇娘,身份特殊,必须严密保护。” “王叔负责那案子,自然由王叔定夺。”皇帝说道。 “那女人会妖术,竟会招引蝴蝶,如此诡异妖媚的人,若是让人传了出去,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猜测。”太后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汗水,“今日如此众多的皇室中人,都看到了她的妖媚之术,在她施了妖术,引了蝴蝶之后,驸马便遭了火灾,此人必须除去,否则……” “太后。”宁无忧打断她的话,“本王已经说过了,那凤娇娘不过是用了江湖上的一些小伎俩引了蝴蝶为引人注意而已。何况,您难道忘了,她在最后呈上琵琶,口口声声说是有冤情。陛下是明君,有人将冤情呈到陛下之前,难道陛下要避而不听吗?” 太后抿紧了唇,愤怒又不甘地看着宁无忧,随后又看向年幼的皇帝,“皇上……” “太后,后宫不得干政。”宁无忧走到太后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平静地说道:“到底如何处理,陛下自会顶多。” 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将太后谢明妍的话死死堵住,她双眸迷离噙着水汽,静静地看着宁无忧,随后又一声不吭地转身进了殿内。 木梓衿想了想,也跟了进去,这场大火来得蹊跷,必须亲自查看才好。进入殿内,呛人刺鼻的烟味扑鼻而来,余烟飘渺,熏得眼睛刺痛,她勉强睁着眼,捂住鼻子,看着前方,发现太后每走一步,都有宫女为她扇开烟雾,还为她提着衣裙。 公主寝殿宽敞奢华,但大半都付之于烈火,宦官、侍卫,以及侍女正在烈火残余之中搜索。 驸马当时是在换衣,那应当是在卧房。她一路走过去,正好见到公主的人正好清丽了通往卧房的路,公主急匆匆失魂落魄地跑进去,在狼藉之中踉跄着前进,“找!快找,不能放过每一寸角落!” 房间之中还有没有熄灭的炭火和火焰,立刻有人一边搜索,一边将残余的火扑灭,木梓衿也小心翼翼地避开随时可能掉落的房梁,在房间之中搜寻。 呛人的浓烟让人难以呼吸,太后也被人拦在了卧房之外,只是来回焦急地看着。 驸马是太后的族弟,也是谢家人,太后关心也算是正常。找了许久,没有人发现任何痕迹,她干脆放开口鼻,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若是有人被烧死,那么一定有肉烧焦的焦酸臭味。 循着那么一丁点的气味,她终于慢慢靠近一张烧焦的软榻……软榻之上,一片狼藉木炭凌乱覆盖,几乎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她找了一根还算完整的木棍,将软榻上的东西一一拨开。 众人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纷纷转头过来看着她。 “不……不可能……”公主行尸走肉般走了过来,死死的盯着软榻,却发现,随着木梓衿拨开狼藉的动作,那下方,出现一个烧得如焦炭一般的人形…… “啪!”一块东西被木梓衿剥落在地,公主立刻俯身捡起来。 “这是……驸马的玉佩。”有人小声地说道。 “不会的……不会的。”公主死死地捏住玉佩,目次欲裂,红肿的双眼瞬间泫然盈泪,她伸出手,慢慢伸向那软榻上的尸体,还未触及,便轰然昏倒。 木梓衿立刻扔下手中的棍子,扶住浑身软绵的昭阳公主,自己险些也跌倒,幸好早有侍女过来接收。 “将公主扶到偏殿休息,立刻找大夫来瞧瞧。”太后见状也走了进来,看了看软榻上的尸体,闭了闭眼,强忍住悲痛,沙哑着声音说道:“让人过来,将驸马的尸身抬出去,着人准备后事……” 得到吩咐,立即有人传了下去。木梓衿蹙眉看着软榻上的尸体,虽然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手臂呈屈曲状,但是双腿微微弯曲并拢,虽有焚烧过的痕迹,但是烧伤不如上半身严重。 尸体衣着残片已经被尽数烧毁,无法分辨,这说明这尸体的确是遭到过烈火的焚烧。但是《洗冤集录》1中记载,被火烧死的人,两手脚皆蜷缩,但是死后被焚烧,也会手足蜷缩。光看尸体形状,无法辨认是否真的是被火烧死。 况且能分辨他真实身份的,恐怕就是刚才公主拿走的玉佩,但是一块玉佩,并不能说明什么。 她俯身,伸手去拨开尸体的口,太后立刻厉声阻止道:“放肆!驸马的遗体岂是你个贱婢能随意触碰的!?” “驸马无端葬身火海,总要查明死因。”木梓衿说道。 “查明死因自有刑部和大理寺,轮不到你!”太后愤然拂袖,厉声道:“还等什么?立刻着人将棺材备好,驸马的遗体……怎么能随意暴露?” 第76章 又起惊澜 被焚烧致死的活人,或者被焚烧过的死人,身体四肢都会呈拳缩状,所以一时无法判定到底是否为真的烧死。 唯一让木梓衿生疑的,便是这驸马,竟然是在软榻上被烧死。 若是常人遇到火灾,都会拼命的往门口奔逃或者呼救,又有谁会跑到软榻上的?看那尸体的方向,头脚的方向与软榻的方向相同,这说明在死前,他几乎是躺在软榻上的。哪个人,会躺在软榻上等着被火烧死? 太后一挥手,两名宦官立刻将木梓衿扣了起来,死死地按住,不准她再触碰那软榻上的尸体。 “太后!”木梓衿咬牙,不敢再言,急切地转头看向卧房门口。 “太后,”烟雾弥漫,黑色的雾气缭绕之中,有人的声音清晰传来,“不知本王的女官如何得罪了太后,竟让太后发这么大的火?” 华裳锦衣,玉冠束发,于黑烟弥漫,焦火浓烟中走来,宁无忧淡笑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太后。皇帝也随着进来,诧异又有些惊惧地看着软榻上的尸体,脸色苍白惶恐,几欲作呕。 太后谢明妍冷冷一笑,笑靥如被寒霜封冻的花,“这贱婢不知好歹,竟想妄动驸马的尸体,驸马已经葬身火海面目全非,岂容得一个小小的奴婢随意触碰?” 宁无忧看了看木梓衿,见她双手被人反剪着,脸色苍白,细碎的牙齿咬着唇,正抬头倔强又哀求地看着他。他心中微怒,却又是一笑,“我这女官懂得刑狱验尸之道,会收殓尸体,驸马的尸身,给一般人触碰怕是不妥,还是让她来收殓好一些。而且,这软榻上的人,到底是不是驸马,是不是真的被火烧死,还未可知,太后怎么能够轻易做定论?” “当时就只有驸马一个人在寝殿之中,不是驸马还是谁?”太后怒道。 “还是让人检验一下比较好吧?”宁无忧轻笑,“驸马毕竟是皇室的人,还是要查明死因查明身份才好。” “不要争辩了。”皇帝微微捂着口鼻,蹙眉说道,“驸马的尸身这样放在那里也不是办法,王叔说得有理,还是让懂得收殓的人来处理比较好。以免毁坏了驸马的尸身。”他直视着太后,说道:“母后,今日已经很晚了,还请母后随朕回宫,改日朕会亲自陪您来吊唁。” 太后欲言又止,双目微红,不甘地点点头,不敢抗旨,“皇上说得对,哀家这就陪皇上回宫。” “恭送皇上、太后。”宁无忧说道。 皇帝和太后被人簇拥着离开,木梓衿立刻捂住疼痛的肩膀,肩头的剑伤还没好,刚才被人扣住,似乎又让伤口裂开了。 “如何?”宁无忧问道。 “这尸体很奇怪,”木梓衿说道,“像是躺在……” “我问的是你的伤。”他目光落在她肩膀上,似乎是想看透那层薄薄的布料一般。 她怔了怔,咬了咬牙,“没事,只是有些疼。”说完,便走向软榻,看了看尸体,又从怀中拿出一张洁白的手绢,裹住手,刚想捏开尸体的口,却听见他不悦地说道:“你就不能换一张手绢?” 她的手一停,还以为是自己的手绢有问题,仔细看了看,又不解地看着他,“为何?” “为何?”他十分嫌弃冰冷地看着她的手,目光如冰刀子一般,“本王给你的手绢,你打算用来摸这么个脏玩意儿?” 她定睛认真看了看手中的手绢,似乎就是他曾经给自己的。她讪讪地将手绢收好,干脆用手直接去撬开尸体的口。 “等等。”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严厉了几分,又是愠怒又是无奈地说道:“你还是用手绢包着手吧。” “王爷,到底要怎么样?”她直起身,有些不耐。 他闭了闭眼,转开脸去,说道:“你不嫌脏的话,直接用手吧。” 她小声嘀咕了几句,还是用手绢包裹手,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的口撬开,再撕下干净的白色衣襟,往尸体口中擦了擦,白色衣襟沾了些浑浊的液体,她蹙了蹙眉,将衣襟裹好,说道:“好了。” 这一切做完,门外便进来几人,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抬走,收入了棺椁之中。 两人走出殿宇,深深庭院晦明晦暗,一切骚动和喧嚣,都归于寂静,只听见不远处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声哀嚎惨叫的声音。还是木板子打在人体上的刺耳声。 “发生了何事?”宁无忧叫住经过的一名宦官,问道。 “回王爷的话,公主醒来,悲痛愤怒,将守殿的下人拉出去杖毙……”那宦官胆战心惊,说完便瑟瑟地缩着肩膀,不敢言语。 “你去吧。”宁无忧轻轻地挥了挥手,又说道:“转告公主,请她节哀,本王,改日再来看她。” “是。” 旦夕之间,公主府喜事变丧事,原本言笑晏晏、歌舞升平,此时此悲惨落幕。 夜色彻底吞噬了京城,城内一百一十个里坊,灯火连绵点缀,变为黑暗沉寂。 木梓衿随宁无忧一路穿过公主府,向正厅走去。一路之上,所有人死寂无声,如幽魂一般,漠然将红烛变为白烛,将彩灯换为白灯,将彩绸换位素纱,正厅撤了酒席歌舞,撤了美酒佳肴,撤了丝竹管弦,换了灵堂祭奠,换了香烛火盆,换了棺材灵位。 礼部快速来了人,安排了办法事的僧人,送魂的佛音在灵堂内响起,无数人瞬间哀恸失声痛哭。 公主褪了盛装锦衣,褪了金钗环佩,散了高云堆耸的云鬓,一身素衣,跪伏在驸马的棺材前,无声流泪…… 宁无忧最终到灵堂上了香之后,才带着木梓衿一同离开。 如此一番折腾,二更早就过了,出了公主府,木梓衿听到了四更的更鼓之声,再过一更,就要天亮了。 明日皇城内,恐怕又是风云乍起吧? 府外,楚王的马车和护卫还在等候,他走过去,先上了车,又伸手拉了她上去。 她照样靠着车门坐好,只感觉身体微微向侧偏了偏,便知马车开始行驶了。车外一盏宫灯照着京城街道的一隅,宽阔的街道,马车车轮碾过,辚辚之声沉肃凝然。 宁无忧轻轻地靠在软垫之上,微微闭着眼。俊朗的轮廓笼罩在阴影中,十分冷峻。 倏然,他睁开眼看着她,淡淡说了声,“真是防不胜防。” “计划赶不上变化。”她说道,“错过了这个时机,还会有下一个时机。” “也对。”他阴冷地笑了笑,“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慵懒肆意地换了个姿势,轻轻地半靠在了扶手上,“牛鬼蛇神,总会现原形。” 她侧了侧身,避免马车的晃动撞到自己的肩膀,说道:“我以前也办过不少的案子,越是接近真相时,就越是困难。” “刚才你验了那尸身,有什么发现?”他起身,将自己身后的一个软垫给她,她受宠若惊地接过去,靠在背上,以防马车颠簸撞到肩膀上的伤口。 “不管是活人被火烧死,还是死人被扔进火中伪装成被烧死的模样,尸体的手足都会呈现拳缩的样子。”她弯曲了自己的腿和手臂,将拳缩的形式演示给他看,见他点点头,又立刻放松自己的身体,说道:“但是死人和活人被烧死,还有一个区别。活人被烧死前,会呼吸,会呼救,所以口鼻之内会有烟灰。而死人口紧闭,不会呼吸,口内不会有烟灰。” 他点头,“本王知道。” 她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解释的确有些多余,楚王殿下博览书海,博闻强识,又怎么不会知道这些常识? “我刚才检查了尸体的口舌,并没有发现口中有烟灰。”她蹙眉,“这说明,那人是死后被扔进火中的。” 他笑了笑,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一般,丝毫不见惊讶。 今晚安排凤娇娘在皇帝前献舞招引蝴蝶,那幕后的人便知道自己的伎俩和阴谋要败露,所以顺手来了火烧驸马一招。坐实了先帝的预言,牢牢地将楚王危害江山社稷的帽子扣在了宁无忧身上。 今晚为公主祝贺的人,大部分都是皇室的人,威胁到江山,其实就是威胁到皇室。明日,恐怕就会有无数的折子递到皇上的案牍前,弹劾楚王,弹劾宁无忧。就算不能将楚王定罪,也能将楚王赶出京城! “楚王回京,江山易主……”宁无忧冷笑,“本王倒是很想看看,那些人到底还有什么花招!” 她抬头,看向他,说道:“若是要时机,其实七天后就是最好的时机,七天之后……恐怕是……” 他轻轻地敲了敲扶手,点点头,“好,就七天后。” “只是,王爷这七日,怕是不会好过了。”她担忧地看着他。 “那又如何?”他挑了挑眉,“本王只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好过的是陛下,毕竟,那些弹劾的折子,又不是给我看的。” 她的心微微放松。毕竟朝堂上的事情,她也不想牵扯太多。 第77章 如兄如父 楚王的马车一路安静地回到楚王府,有惊无险。 佛晓,天际拉开一丝青光,皇城内外,巍峨苍茫,巍巍宫阙在破晓的熹微中,显得峭拔嶙峋,不若白日那般雄伟壮阔。 马车一停下,纳兰贺便恭身走了过来,“王爷。” 木梓衿见状,立刻就想离开避嫌,免得听到些不该听的,却被宁无忧拦住,“无妨,你可以听。” 她身形一僵,又停了下来,静静地站在宁无忧身后。 “如何?”宁无忧问道。 “属下一直让人在公主府外守候,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纳兰贺说道。 “驸马进了寝殿之后,也没有再出来吗?”宁无忧问道。 “没有。”纳兰贺蹙眉,晨曦微光中,他眼下泛起淡青色,形容略显憔悴,却依旧谦和稳重,“属下的人一直暗中盯着,驸马进了公主的寝殿之后,的确是没有出来过。在灭火时,也趁机搜查了寝殿,也没有发现任何暗道或者密室。” “奇怪了,难道那被烧死的人,真的是驸马?”木梓衿轻声说道,“若真的是驸马,那他就是被杀害了再被火烧的。”她微微上前一步,离宁无忧近了些,“王爷,既然从头到尾,寝殿内都只有驸马一个人,那驸马是怎么死的?难道是他先自杀了,再自己引火自焚吗?这根本不可能。” 宁无忧沉默不语,又看向纳兰贺,说道:“凤娇娘呢?” “属下暂时将她安置了在王府之内。”纳兰贺说道。 “你继续让人暗中盯着公主府。”宁无忧对纳兰贺吩咐道,“尤其是公主,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密切观察。” “是。”纳兰贺点点头。 “没什么事,你先下去吧。”宁无忧对他挥了挥手。 五更将至,安宁的王府中渐渐有了人声。晨风轻送,淡雾飘繆,王府内寥寥几盏在夜色中残余的灯火被下人熄灭。映照在锦服身上的涟漪般的光黯淡下去,广袖轻垂,端立如竹,熹微刺破薄雾而来,印下浅浅的金色。 他站在这淡然的金色之中,略显几分寂寥的风华。 “走吧,”他从容不迫地向懿德堂而去,“待会儿红袖会让贾大夫给你看看肩膀的伤口。” “王爷要去上朝吗?”她问道。 “不然呢?”他转头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在其位谋其职,好歹是个楚王,罢朝可不是本王的风格。” 就算是即将面临疾风暴雨,他也会直面迎接。亦或者,他就从来没有将那些跳梁小丑放在眼里过。 “此时去上朝有些匆忙了,奴婢伺候王爷洗漱更衣吧。”她说道。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浓眉微微挑了挑,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说道:“好。” 她随他一同进入懿德堂,卧房内,侍女早已为他准备好洗漱用品和朝服。似乎是为了让她有伺候的机会,他真的就站着,等着她伺候。 她叹口气,“长这么大,除了我父亲,王爷还是第一个伺候的男人。” 他全身僵了僵,“既如此说,还是本王的荣幸。” 她拿着软巾的手顿了顿,笑得悻悻的,“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伺候王爷是我的荣幸。”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奴婢只是认为,王爷虽然是我主子,但是却比主子还亲一些。” 满室的灯火似乎在此时凝聚在了他的眼眸之中,格外的明亮温暖,他接过她手中的软巾,手指若有似无拂过她的手心,那细软温柔的触觉,突然让他觉得留恋。“如何亲一些?”他轻柔地问,声音沉而轻。 “嗯……”她很认真的思考,一边又伸手很笨拙地去解他身上的盘扣,他的衣服剪裁设计别致精美,扣子虽美,解起来有些费劲。窄窄的领口和袖口,是当下最盛行的胡衣样式,银线勾勒暗纹,锦丝点缀图纹。比胡服的简约样式,更加的华美雅致。 她说道:“王爷如兄长,又如父亲。”她目光黯淡下去,“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我便不自觉将自己依靠的人当做父亲,似乎这样才能让我安心一些。” “是吗?”他拂开她的手,自己解除衣襟上的盘扣,“如兄如父?”唇角的笑容漠然有些讥诮,声音冷而重,渗着怒意。 她心里一颤,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慌乱了一瞬,立刻讨好地拿起朝服想伺候他穿上,却被他接过去。他抬手指着门口,沉声道:“出去!” 她困得不行,本就想回房睡觉了,听闻他这样说,立刻就转身走了出去。 出门时见到红袖诧异地脸色,好心地对她说道:“王爷可能是因为今天的事情受了点刺激,所以心情不好,你还是不要进去惹他不快了。” 红袖一直站在门外,将宁无忧和木梓衿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闻言也只是微微苦笑。 “王爷吩咐了贾大夫为你看伤,你快些回房吧。” 回到自己的住所,果然见贾大夫背着药箱来了,她强忍着困意,让他把了脉,看了伤口之后,才回到床上歇息。可困倦的身体却丝毫没有睡意,昨日的事情,一桩桩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之中,原本就要浮出水面的真相,生生被人压了下去。若是还想要解开,恐怕困难重重了。 想到京中的流言,更是无法入睡,干脆起身,到市坊中去了。 京城北方是皇城,东西方有东市和西市,全城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分为一百一十个里坊,里坊星罗棋布,壮观繁华。 晨起的京城还带着困意,街道上行人稀少。出了王府往南走,再拐到西边。西市繁华,胡琴胡姬葡萄酒,海珠海味胡椒粉,东海的珊瑚,吐蕃高原的牦牛皮,西域的胡人胡商,南国的珍禽野兽,应有尽有。 来了京城这么一段时间,她最喜欢的,恐怕就是这京城的西市。 那家宁无忧带她去过的酒楼对面,有一家胡人开的烧饼店。一个胡人正打着赤膊,围着围裙,在烈火跳跃的灶台前梆梆地打着烧饼。刚出炉的烧饼金黄薄脆,又酥又亮,洒了芝麻,香味扑鼻而来。 有晨起的市井小民排了队等候买烧饼,木梓衿见对面那家酒楼人还不多,干脆也排着队等,想吃一口胡人做的烧饼。 “听说了吧?昨夜,昭阳公主的驸马……死了。”人渐渐多了起来,开始七嘴八舌地聊着些惊奇的趣事儿。 “我也听说了,”有人立即接口,“听说是被火活活烧死的,哎,公主昨日生辰来着,却不想,喜事变丧事啊。” “前些日子,有流言,说楚王回京,江山易主。而且还有先帝的预言,楚王若是回京,皇室的人会遭火灾。” “就是就是。”立刻有人起哄,“前些日子,行宫不是被烧了吗?还有,公主府也被烧死了个人……哎呀,我官人是守城门的,他听那些当官的说啊,楚王回京,首先威胁的,就是皇室啊。你看,这皇城之中,不就接连发生怪事吗?难道真是先帝预言显灵?” “什么先帝预言?” “就是啊,先帝弥留之际,画了好多……” …… “我说这位姑娘,你到底买不买饼啊?傻站着干什么?” 突然一声粗犷的斥责声打断木梓衿的思绪,她被惊了惊,立刻掏出钱买了个烧饼,慢慢地离开烧饼店。 想不到昨夜的事情这么快就流传了出来。到底是背后的人行动快。她咬了一口酥脆的烧饼,也不打算进酒楼了。那个说书的人,说不定又有了说书的精彩素材,今天那酒楼的生意,怕是会很好。 她看了看北面的皇城,偌大的皇城磅礴威严、气势如虹,也不知,目前宁无忧,在朝堂之上,面临着怎样的风波。 回到楚王府,先睡了一觉,原本想拿出手札记录昨晚的经过,却突然想起,手札还在宁无忧那里。 睡到中午,红袖叫醒了她,她立刻前往懿德堂。 懿德堂内静谧无声,红袖只对她说不用传话可直接进去。她没有多想,便走了进去。 案几之上焚着熏香,轻淡白烟从香炉中袅袅飘起,萦绕居室,暖香淡然。她盯着那香炉,蹙了蹙眉。 自她跟随宁无忧以来,就发现,这个人从外表上看,似乎是极尽奢华鲜衣怒马,可其实最是简约的人。房中几乎不焚任何香料,其余富贵之家,屋檐之下多悬挂风铎,而他的屋檐之下,却什么都没有。 在楚王府中久居之后,就会发现,很多时候,这王府之中,无声,无味,无多余的煊赫色彩…… 他虽然平时云淡风轻,自若泰然,可戒心却很重。 他虽然奢华讲究,锦衣华裳,可只求舒适平淡,并不故意追求奢华。 他虽然淡漠冷峻,可实则多变锐利。甚至有时多情。 她也是过了许久之后,才知晓,那被流放的杨刘氏没有死在流放的路上,那孤居京城苦读寒窗的杨慎没被人暗杀,是他的安排。 在室外等候了许久,没有听到动静,她好奇地往里居看了看,卧房的门轻轻地掩着,也没有关严,她走过去,推开了些,从门缝中往里看,突然间觉得一股火猛然从心头燃烧而起,脸瞬间泛红烧了起来。 似乎是,看到一幅,海棠春睡图…… 第78章 楚王婚约 王袍朝服金冠褪下,拨了发簪,青丝扑泄。平时冷峻淡然的面容,在一捧柔软的墨发之中,清俊绝伦。 脸色微微泛白,浓黑的睫毛轻轻地阖上,在优美的眼角弧线下,印上淡淡的阴影,玉色般的白,墨色般的黑,两相对比之下,竟生出几分艳和雅,逼人的气质清贵绝伦。柔软的里衣轻覆着颀长的身躯,半遮半掩之间,才显朦胧迷离的魅惑。此时软卧睡榻的楚王,如一朵微软青云般清致。让人忍不住想要亵渎,却偏偏又觉得他端庄清贵的姿容无比的神圣。 这简直是更加的撩动人心。 她艰涩地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该是离开还是该进去,亦或者,是被定住了,竟动弹不得。 春末的天气调皮又难测,盖上被子又热,不盖被子又冷。所以宁无忧身上的被子只盖住腰腹以下,被遮掩的神秘感,更让人难以抵抗。 在睡梦之中,他微微侧了侧身,那半悬在身上的被子轻滑落地,涟涟暗纹旖旎之下,竟露出他整副身躯。她看得脑袋轰然一热,立刻走进去,捡起地上的被子,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 宁无忧便是在这一刻醒过来的,警惕又快速地擒住她的手腕,在迷离的视线之中,从惺忪沉迷的梦里,他睁开双眼,天地周围都模糊不清,只剩下眼前这一只细小柔软的手,除了手心还算滑腻,其余地方手感似乎都不太好。 视线再蜿蜒向上,纤细的手臂裹在淡色的衣袖之中,精巧的下颌圆润微翘,一瓣粉嫩娇俏的唇,在细碎牙齿的轻摇下,泛着淡淡润泽,这样淡然的色泽,似乎是视线中最鲜明华丽的色彩,让他眯了眯眼。 刚才那一瞬,似乎是一份久违的情形。在无数个梦境里出现过。柔软的手,轻柔的呼吸,轻轻覆上身体的被子,还有若有似无焚香的气息。 恍然间,便错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幼时。皇后哄着他午睡,皇兄也躺在他身边。 或者是更早,那时母妃还在。母妃轻柔呢喃的歌声,似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轻轻地安抚着,让他快快入睡。 也曾有那么一时的错觉,那被子,是母妃盖上的。 虽然皇后对他视如己出,可哪儿有自己的生母好? “母妃……”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手,慢慢地靠上去,放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摩挲。 “母妃,刚才是你给孩儿盖被子吗?”他留恋着这温柔的感觉,闭上眼睛,似乎希望留在梦里。 木梓衿僵直地站在床边,微微佝偻着腰,感受着手心触觉的细腻和嫩滑,心想着这楚王的皮肤真好。以往看了总是想摸一摸的,可是碍于楚王的身份和淫威,没有那个胆量。没想到,现在糊里糊涂地随随便便地就摸到了,而且还是楚王殿下亲自让她摸的。 若是楚王醒来,知道自己摸过尸体的手摸了他的脸,会不会气得不想要自己的脸了? 心里百转千回的,下意识就想抽回自己的手,于是手忍不住颤了颤。 这么一颤,已经让警觉的楚王倏然清醒,那双迷蒙惺忪的眼睛豁然睁开,清明如墨玉般,一瞬间就看到了离他如此近的木梓衿。 他蹙眉,环顾四周,发现是自己的卧房,放开她的手,锐利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她惊了惊,一时有些无措,收回手,使劲儿在身上擦了擦,说道:“是红袖叫我来的。” 他躺在床上,抬手遮住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见他没有追问责备的意思,她松了口气。抬头看着他,那只如玉的手腕覆住那双墨玉般的双眸,也依旧掩盖不住他的倦容。她移开眼睛,说道:“王爷,我先出去了。” “既然进来了,何必出去?”他移开手,刚才锐利如刀的眼睛已经恢复平静,微微垂了眼眸,看见身上的被子,问道:“你帮我盖的?” “是啊。”她点头,“王爷睡觉还踢被子呢。” 他笑了笑,“我从小就这样,所以母妃和母后,一晚上总会为我盖好几次被子。” 她站在原地,有些局促,只想快些离开,“昨晚王爷都没休息好,要不然您继续睡吧。”说着,她转身就要出去。 “急什么?”他坐起身来,靠在床头,伸手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小册子。她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手札。 “昨晚匆匆忙忙的,忘了记录下来,所幸你也在,便顺便记一下吧。”他将册子递给她。 什么叫做顺便记一下?这手札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她连忙接过来,翻到记录的最后一页,他果然没有食言,趁着她手不方便的这段时间,按照她的习惯和方式记录了案件的过程和疑点。 她拿过案头的笔和墨,思索了一会儿,将昨晚的事情记下。 “驸马被火烧死在公主寝殿,寝殿内只余驸马一人。驸马尸身被发现,口内无烟灰。此,有疑点如下。”她一边写,一边喃喃的说道:“其一,尸身的真实身份。第二,驸马是否被人杀了灭口……” “嗯?”他挑了挑眉,“如何解?” “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根本就看不出来是驸马,就凭一块驸马随身携带的玉佩就草率认定那是驸马,根本不可靠。”她说道。 “嗯。”他点点头,“而且,那人是先被杀死,再被火烧的。这么做,很有可能是掩人耳目。若是常人想杀人,直接杀了就是,为何要故意放火毁了尸体的容貌?这分明就是欲盖弥彰。除非,那尸体根本就不是驸马。而是被人掉包了。” “正是。”她立即赞同,“我想了一夜,除了这一点以外,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原因。纵火,一来可以掩盖尸身的真实身份,二来,也可以将祸水东引,让人顺理成章的将先皇的预言与你联系起来。这是一石二鸟之计。” “不,是一石三鸟。”他阴冷地笑了笑,“还成功的让驸马逃脱。” “若是刚才的猜测是正确的话,那么,驸马到底在哪里?又是如何躲过那么多双眼睛,从大火中脱身的呢?难道,他会妖术不成?”她蹙眉。 他指了指床榻,又指了指一旁的小桌,示意她可以坐到床榻上来写字,她正觉得站着写字不方便,便半坐在床上,靠着小桌记录,“毕竟是在公主府上,当时我们都太过注意驸马是否被烧死,根本就没想到,他们会使这一招金蝉脱壳。” 他冷哼一声,“太后当时也在场……” 她双眼一亮,“公主和驸马的婚事,是太后一手促成的吧?” “算得上,是顺水推舟。”他伸手拿过枕头旁的隐囊,微微靠在上面,说道:“当时,谢家在元宵节之后准备家宴,其族内有点名望前途的青年也可参加。能进京参加谢家的家宴,在谢家可是无上的荣耀。而当时,谢瑞轩便在其中。当时太后还是皇后,对谢瑞轩颇为赏识,便偶尔带他入宫。机缘巧合之下,谢瑞轩结识了昭阳公主。昭阳公主,仰慕谢瑞轩的人品和才华,便有意将其召为驸马。太后,便顺手做了这个人情。” “谢家人也是同意的吧?”她继续说道,“谢家人在拉拢皇室成员这点上,可下过一番狠功夫啊。” “是。”他很是赞赏地看着她,唇角噙着微笑,“谢家,自大成开国之后,便有了式微之势,家族再不复以往的繁荣。自大成开国之后,谢家第一个人走上大成朝堂,便不予余力地往上攀爬争斗,企图恢复谢家自魏晋以来的名望和强盛。而走这么一条路,是无比艰难的。所以,有一条很好的捷径,便是与皇室靠拢。故而,谢家人,有女儿的,就尽量将女儿培养成配得上皇室的千金,有儿子的,若是能入仕便好,不能入仕,那就娶皇室的公主郡主。” “哦——”她了然地点点头,“这个家族,真是,趋炎附势啊。” “但是谢家人,也的确优秀。”他说道,“若不然……”他说到此处,微微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腕,似乎是将将她拉近一些。 她握着笔,微微一僵,立刻说道:“王爷,墨水会弄到您身上的。” 他慢慢放开了她,墨玉般的双眸渐渐变冷。 她微微低头,心跳加快,于是立刻转移话题,笑道:“谢家人这么能打能算,为什么就没将谢家女人嫁给你呢?好歹,你当时也是名动天下,风流无双的楚王啊。”她干笑了几声。 他盯着她的眸子越发阴冷,唇角的笑意更加的深切,却依旧笑道:“聪明如你。”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愕然抬头看着他,“真许了女儿给您?是谁啊?”她双眼微亮,好奇地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强自按捺住了愠怒,才一字一顿地说道:“谢明妍。” “谢明妍?”她侧首,“好熟悉的名字。是谢家哪房的女儿?” 他冷哼一声,一副吃人的样子,冷冷地说道:“正是当今太后!” “啪嗒”一声,手中的毛笔和手札掉落在床上,墨色随毛笔翻滚晕染开去,在华锦的床被上染上刺眼的墨。她张大了嘴巴,惊愕不已地看着他。 第79章 打压太后 他起身,伸手拖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嘴合拢,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捏着她柔软细嫩的下巴,指尖沿着那圆润微翘的弧度轻轻地摩挲。 “竟把你吓成这样?”他含笑着说道。 她脑袋里一片混乱,谢家曾把谢明妍许配给楚王宁无忧,可是为什么,谢明妍最后却成了先皇的皇后呢? 回想起昨晚和那日行宫的点点滴滴,宁无忧面对太后,太后面对宁无忧……这两人之间,似乎好像,真的有那么几分微妙? 细细再想,如今楚王殿下也二十又五,换做别的王爷,早就妻妾成群,而他身边却只有一个红袖。而红袖,似乎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连侍妾都不是。 难道,是因为他对太后情根深种,所以才不屑于其他的女人?难道他是想,为了那个太后守身如玉,一辈子形单影只孑然一身?就像自己的父母,眼里心里只有对方?这叫什么?这叫矢志不渝! 她蒙着水汽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竟然生出几分同情和怜惜。 下巴陡然一紧,她低声痛呼,抬头慌张地去看他的脸色,却发现他面若冰霜,犀利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刮在她的脸上。 她蓦地紧张起来。自己知道了他这样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不会恨她吧? “本王,”他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眼中凝聚着怒火,一字一顿地说道:“本王与谢明妍许婚时,才不过□□岁,在十岁之时,方才见谢明妍第一面。自那之后,我再未见过她,直到她成为我皇兄的皇后。” 下巴快被他捏掉了……她咬着牙,微微挣扎起来。 嫩嫩的下巴,虽然被黄粉所覆盖,可依然看得出被他捏出些紫青来。他立刻放了手,又肆意慵懒的靠在了床头的隐囊上。 她不好意思去看他,隐囊可是极其私密的东西,一般对外人,要靠着,用小案就好,隐囊可是放在床上用的。 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她连忙将掉落在床上的手札和毛笔捡起来,见到床被上的墨迹,不安地说道:“王爷,不然我将您的被子床单换下来洗干净吧。” “不然呢?”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床上的墨水,“是你弄脏的,难道让本王来洗?” 她不过就是那么一说……何况,肩膀上还有伤呢……有些欲哭无泪,她忍着怒火机械地点点头,“那王爷起床了,将床单和被子送过来,我一定洗得干干净净!”她将“干干净净”四个字咬得死死地。 他点点头,又有些疲倦地躺了回去,似乎有想到什么,问道:“你很喜欢胡人的烧饼?” “啊?”她没反应过来他为何转得如此之快,故而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在坊间,都听到了些什么?” 特意画的倒八字眉微微一蹙,几乎要凝在一块儿,“王爷,那些无知市井小民说了什么,何必放在心上?” “本王岂会在意?”他冷冷一笑,“今日朝堂之上,就有人有所行动了,弹劾的折子递上去了。” “皇上怎么说?”她立即问道。 “皇上虽然年幼,但是皇上并不是傻子。”他深冷的眸如浩淼的海,“你以为,昨晚的事,皇帝就丝毫不知道其中有蹊跷吗?”他摇摇头,“只是因为没有证据,不好开那个口得罪太后,或者是得罪谢家人。”他摇摇头,“否则,皇上又怎么会帮你检验那软榻上的尸身?” 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皇上是想借此……打压太后?” “不是太后。”他直起身,伸手拿起一旁的外衣披上,又指了指案几之上的梳子,示意她拿给他。她转身拿了,他却没接。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瞬,说道:“本王不会自己梳头。” 她愣了愣,说道:“请王爷转过身去,我为你梳头。” 他转身面朝床里,她捧起他披散在肩头的发丝,慢慢地梳理。 “皇上不是为了打压太后,那他是为了打压谢家?”她问道。 “也算不得是打压吧。”他蹙眉,头皮被她扯得刺痛,甚至感觉到头发都被她扯断了好几根,“只是给个警告。谢家若是想在朝堂之上搅弄风云,想要借皇室的力量,也得有个度。” 她点点头,笨拙地将他的头发梳得柔顺,再用银色缎带绑起来,绑紧之后,没有散开,才松了一口气。 “此次案件告破之后,估计太后和谢家,也会安分一些。”他用手摸了摸绑在后颈上松松垮垮的缎带,终究没说什么。 “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屋外传来琴声,飘渺如烟,时隐时现,铮然如雨落清荷。 在王府之中少有这样的声音,平时下人连走路都轻手轻脚。听这琴声,自然知道弹琴的人是凤娇娘。 她看着宁无忧的脸色微微一凝,说道:“无人告诉凤娇娘本王府中的规矩吗?” 红袖立刻出现在门外,“奴婢这就让她停止弹琴。” 木梓衿飞快地将笔和手札收好,说道:“等一下,我去吧,你告诉我她住哪里?” 红袖抬头看了看宁无忧的脸色,见他虽然有些不悦,却没反对,便告诉了木梓衿。 那琴身时断时续,若空气中难以发觉的一线游丝,想根据琴声判断凤娇娘的住处还是费劲。木梓衿出来懿德堂,浑身轻松了许多。刚才在宁无忧身旁,总觉得有些拘束,恨不得早些出来。 凤娇娘的住处,被纳兰贺安排在她曾经住过的偏院之中,越走越近,琵琶铮然之声越发清晰,如无数雨珠弹跳于碧荷之上,又如缠绵雨丝坠入清河之中。声调哀婉悲沉,如泣如诉。 月洞门中,满庭青苔淡抹,石阶之上落红满地,凤娇娘一袭白纱,端坐于婆娑树下,一首琵琶曲扶摇而上,声动青天。 回想昨晚她那名动京城,震惊满城的舞姿和琴曲,仿若还是在梦里。 若不是招引蝴蝶以及寝殿失火,恐怕,如今她已经是名满天下的红颜名媛。 原本是想来阻止她继续弹琴的,可忽听此曲,却将初衷给忘了。只是静静地站在月洞门前,细细地梳理这孙婉与公主府的牵连,以及两个案子的始末。 突然琴身戛然而止,凤娇娘已经看到了她,连忙放下琵琶起身,步步生莲地走过来行礼,“姑娘。” “凤姑姑。”木梓衿还礼,“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凤娇娘盈盈一笑,很是端庄得体,“王爷厚爱,若不是王爷垂帘让我住到这里,怕是早就没命了。” 木梓衿见刚才她弹的琵琶是孙婉的琵琶,便走到石桌前,随手拨了拨琴弦,“前些时日,王爷还说这琴音不准呢。” “已经调好了。”凤娇娘走过来,对她说道:“请坐。” 木梓衿坐下,见石桌上还煮着茶,茶香清韵悠长,便是她不懂茶,也知道凤娇娘茶艺也不错。 “陈郡的女子都像你一般?”她笑了笑,“琴棋茶舞,样样都会。” “我只是为了讨口饭吃而学的罢了。”凤娇娘摇摇头,“自十五岁父母离去,我入教坊学艺开始,便觉得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谋生。” “那孙婉的母亲,也如你一般?”木梓衿好奇地问。 “孙婉的母亲?”凤娇娘为她斟了一杯茶,摇摇头,“她的母亲与我们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木梓衿端起茶轻轻地呷了一口。 “虽说我与孙婉的母亲感情很好,情同姐妹,可我们的身份的确有差别。”凤娇娘回忆着,淡笑道:“孙婉的母亲,名唤锦瑟,这名字,奇特吧?” “是和奇特,”木梓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小名吗?难道她没有姓?” “没有吧……”凤娇娘想了想摇头,“锦瑟不是她的本名,而是别人所赐之名。” “别人所赐?” “锦瑟,回到陈郡之前,是皇宫中的内教坊艺女。”凤娇娘笑了笑,“好像是因为犯了错,险些被皇上杖杀,还好是皇后娘娘慈悲,为她们教坊的姐妹们求了情,才得以免除死罪。锦瑟几人,后来辗转到了陈郡,便隐去过去的身份,专心在教坊之中谋生。除了少数几个姐妹知道她们曾是皇宫内教坊的艺女,其余人都不知道呢。” 她眉目清秀,虽说已有些年岁的痕迹,但其风韵神采,是难以被年岁消磨掉的。此时她说起锦瑟,脸上流露出欣羡和追忆。 “当时教坊中的姐妹们,十八般乐器样样都会,还开玩笑说,这些技艺还传授过皇子,那皇子很是聪明,全都学会了呢。”凤娇娘掩唇轻笑,“她们啊,仗着自己住过皇城,总爱在我面前显摆。” 木梓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她们说的那个皇子,该不会是宁无忧吧? 她没有再追问,那些内教坊的艺女是不会告诉凤娇娘关于皇子的事情的,就算是问也问不出来。听凤娇娘的语气,倒是把他们说的话当成了玩笑。 她放下茶盏,“如今那些姐妹,都还在陈郡吗?” 凤娇娘脸上的笑容淡去,她缓缓地摇头,轻叹口气,“若是还在,孙婉又何必背井离乡来京城投奔我?” 第80章 轻解罗裳 红颜易老,朱颜易改,但凡身为女子,都怕有朝一日自己容颜老去,美好的年纪悄然葬送。 教坊之中的女人也一样,虽然一曲红绡不知数,但毕竟是教坊中的女人,平日虽得无数富贵子弟喜爱追捧,但是真心地又有几个? 所以,凤娇娘说的那些姐妹,都在能嫁人的时候,将自己嫁了出去。包括锦瑟。 只是锦瑟的夫君早逝,留下锦瑟孙婉这对母子艰难地相依为命。 说起孙婉的死,凤娇娘又悲痛不已,木梓衿安抚了几句,又对她说道:“王爷身体不好,平时需要静养。” 凤娇娘愣了愣,起身行了礼,歉然道:“是我有失分寸,若是……” “无妨,”木梓衿摇了摇头,“王爷不会怪罪。” 辞别凤娇娘,又想起答应过宁无忧要为他洗床被,便顺道去了懿德堂。恰好见到纳兰贺也在里面。 宁无忧已经穿上了常服,端坐在软榻之上听纳兰贺说着什么,她在门口停了停,见宁无忧对她点点头,才走了进去。 “目前谢瑾瑜前去吊唁过驸马,太后为自己族弟去世而伤痛不已,又让谢瑾瑜参与主持驸马的丧事。”纳兰贺恭敬地说道。 “毕竟驸马也是谢家人。”宁无忧轻轻笑了笑,“昭阳公主如何?” “昭阳公主很是伤心悲痛。”纳兰贺说道,“已经在灵堂内守了一天一夜,哭昏过去好几次了。” “端王呢?” “端王殿下去吊唁过,还给您带了话,让公主节哀。”纳兰贺说道。 “嗯。”宁无忧轻捧着一盏热茶,“若是本王现在前去吊唁,怕是会让有些人不安。昭阳妹妹,可要受些苦痛了。” 木梓衿静静地站在一旁,见纳兰贺说完之后,便退了出去。 “何事?”他转过身来,看着她。 “我来拿床被。”她说道。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本王刚才是说笑的。”他轻声说道,“比起让你洗本王的床被,本王还是愿意看你破案。”他又勾了勾唇,淡淡溶溶的光线中,那侧颜的轮廓风华如玉,“更何况,本王担心你会将本王的床被越洗越脏,还是算了吧。” 她咬了咬唇,僵硬地说了声:“多谢王爷体恤。”便带着些许怒意走了出去。 刚一走出去,忽然又见到纳兰贺又急匆匆地走了回来,险些与她撞上。她少有见到纳兰贺这样急迫的样子,便停在了门口。 “王爷,”纳兰贺走了进去,恭敬地说道:“刚刚得到公主府那便的消息,谢瑾瑜说,驸马的尸体已经被烧毁,如今天气又热,不宜久放,说是不等七天头七的时间了,后天就安排发丧。” 木梓衿又走了进去,“后天?” “是。”纳兰贺点点头,“刚刚得到的消息,恐怕也是临时做的决定。” 宁无忧眉头紧蹙,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桌面,抬头深深地看了纳兰贺一眼,说道:“那你可要抓紧时间了。你先下去吧。” “是,”纳兰贺深吸一口气,脸色有些凝重,微微犹豫之后,仍旧退了出去。 懿德堂之内暖香烧尽,香炉之中只余残留着余温的香灰,宁无忧将香炉揭开,将茶盏倒入香炉之中,笑道:“以为这样变得死灰复燃吗?” “王爷,只剩一天的时间,恐怕……” “木梓衿,”他起身,慢慢地走到她身前,常服轻垂,一丝不苟,挺立如竹,从容自若的姿态如闲庭信步般,“一天的时间,足够你解除那寝殿之上的疑点。”他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眸之中,目光如无数纠缠的丝线一般,勾缠着她,让她无法逃避。 “你别忘了,如今你我是一体的,本王会尽全力保你,无论你做了什么,也不论你到底是谁。” 她轻轻地咬着唇,慎重地点头,“我对王爷说过的话,永远都不会忘记,木梓衿,一定一生一世追随王爷,生是王爷的人,死是……” 温热的指尖轻轻地覆上她的唇,她惊愕地抬头看着他,他打断她的话,说道:“我本王在,你不会死。” 她微微点头,“我信王爷。后天,我便会助王爷,破了这个案子。”拖了太久,也该结案了。 “好。”他轻轻一笑,似有细细涟漪荡漾而过,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唇,指尖微微染上些黄粉,“本王希望,你可以不用再涂这黄粉,其实,你扮作小官宦的模样,比现在好看得多。” 她蓦地想起自己曾扮作宦官时,宁浚和宁涛都以为自己是他的男宠,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连忙说道:“若是能不再涂这黄粉,我还是最希望,做本来的自己。” 他轻轻挑眉,放开她的唇,笑道:“那是自然。”似乎犹豫了片刻又说道:“等京城的局势稳一些之后,或许本王会回一趟苏州,届时经过宜水镇,定带你回去看看。” “谢王爷!”她双眸一亮,立刻敛衽提裙就要行礼道谢,却被他轻轻地扶住手臂,“去休息休息吧,后天,也许是一场硬仗。” “是。”她起身,退出了懿德堂,快速回到自己住所之内,将那日寝殿失火的经过详尽地再想了一遍。 其实驸马消失,或许和孙婉尸体消失,是同一个道理。她看了看放在桌上变戏法的纸花,突然一笑。 入夜之后,肩膀上了药,便如宁无忧所言一般,上床睡觉。 肩上的伤口隐隐发痒,痒又抓不得,反而没什么睡意,便起身朝水榭之上而去。 九曲回廊,蜿蜒连绵,回廊上几盏小灯微微摇曳。此时楚王府中已经无人走动,四处看了看,便绕到水池边,伸手到水面摘了张荷叶扇风。 灯影微摇,从水榭中送来的清风带着春末的暖气,缭绕着清池之上淡然的荷香。 水榭之下,涟涟水色在依次幽幽点亮的灯火中泛起粼粼水光。起舞清影,飘繆暗香幽浮。木梓衿记得宁无忧似乎对她说起过,那水池中的荷花,是他随手扔下去的,任其生长,不加管束照顾。 那份随意淡然,倒是有些像他的秉性。 天气渐暖,京城之中也渐渐闷热起来,木梓衿倒是不怕热,可伤口却因为发热而更痒,想要抓也不行。她咬了咬唇,四处警惕地看了看,干脆褪了外衣,解了里衣的衣带,将领口微微往下褪了褪,露出肩膀,偏头去吹正发痒的伤口。 清影摇曳,树影婆娑,隐在水边阴影之中的她终于觉得舒畅了些。 贾大夫的伤药配的不错,原本以为会结疤的剑伤,此时已经快要恢复,只剩下模糊淡淡的痕迹,用手轻触便能感觉到凹凸起伏。 但是贾大夫说过,考虑到她是女人,所以给的药会让肌肤恢复快一些,但肌肤之内的骨肉依旧不会那么快恢复,所以若是伤口发痒,便是肌肤之下的骨肉在重新生长,千万不能随便抓。 解衣宽带了半晌,浑身舒畅了许久,手中的荷叶被捏的有些发皱,她随手揉成一团,准备扔进水中。 却不想,水面之上突然浮现一团黑影!她吓得全身一颤,身体一歪险些载进水中,双手惊得胡乱扑腾,不料手臂一紧,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微微往后一拉,没跌入水中,反而跌入一堵温热有弹性的肉墙上…… 她条件反射地抓住了什么,鼻息间嗅到淡雅的气息,她立刻反应过来,当即想要退开,忽而腰间又是一紧,熟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还想落水吗?” “王爷……”她全身僵硬得像木板一般,一动不动,“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微微垂眸,鸦色浓密的睫毛在顾盼流转的眼眸下,印下淡淡地阴影,仿佛是光影轻轻地镌刻。目光快速地在她身上扫过,他笑道:“曾经,也有人将这副样子的女人往本王怀里送,可惜,她们个个都比你风情美貌。” 他原本是在水榭之上的暖阁之中休憩,却不想听到水面有动静,隔着夜色朦胧,池水雾气,看见灯光清影里,有绰约清卓的倒影,那倒影的主人,竟是…… 那人微微露着肩头,圆润的肩,如一捧明月,如玉般皓洁润腻,平时被宽大女官府包裹的身躯,在阑珊夜色中,纤细轻柔,如幽浮在水边的流云般,比池水中新开的清荷更加的娇嫩。 他忍不住想将那娇柔轻软的身躯抱入怀中,所以便悄然地靠近她,就像一头猛兽,慢慢地靠近自己的猎物,带着觊觎的执念,占有的欲念,还有一份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悸动…… 却不想,靠近她时,自己先按兵不动,怕惊扰了她。若不是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恐怕刚才的旖旎景色,还会在多欣赏一会儿。但庆幸的是,他也因此抱住了她。 她此时抬头看着他,一脸的尴尬紧张,还有不知所措,听见他的话,又蹙眉咬牙,“是王爷自己过来吓我,我可从来不会像那些女人一样!” 她慢慢的放松,伸手推开他的手臂,从容不迫地将外衣披上,“我只是伤口发痒,所以出来吹吹风,这样会舒服一些。” 他倒是忘了,她肩上还有伤。 她见他又上前一步,伸手放在她肩膀上,将她刚刚穿上的衣服微微撩开一些,她立刻伸手按住,“王爷……我,我真的不是那样的……” “我只是看看你的伤。”他沉声说道,目光轻轻地落在她脸上,夜睡时,她已经将脸上的黄粉洗干净,倒八字眉也擦干净了,娇俏的脸精致润滑,罥眉轻蹙,满目嗔怒。 宁浚说得不错,木梓衿是个美人。 她倒是有些奇怪,原本一直以为他是喜欢男人的,至少喜欢那种,长得清秀的小倌模样的。所以才一直没有戒心。 难道,他其实是个男女通吃的人? 第81章 真假难辨 她此时的模样,还真的有几分主动解衣宽带、投怀送抱,却欲拒还迎的样子。 他快速地捏住她的肩膀,轻而易举地将她的领口褪下,露出那块淡淡的伤痕。尖锐锋利的剑,刺入肩头骨肉,伤口深,但所幸的是没有伤到其余地方。 他拇指轻轻地摩挲过那块淡淡的疤,微微凹凸不平的手感不觉粗粝,反而细嫩柔软,如同抚上新盛放的花蕊。 她咬着唇,可那伤口本来就痒,被他这么轻轻抚过,敏感的触觉就是痒上加痒。最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王爷,痒痒。” 一边说着,一边缩着肩膀躲开他。 他摇摇头,收回了手。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问道。 “吹吹风啊,身上发热,伤口就痒。”她慢慢地穿衣服,先是里衣,再是外套。“王爷……” “谁在那里?”突然一道警惕微怒的声音传来,一行人提着宫灯快速地飞奔过来。 “哎呀!”木梓衿衣服还没穿好,立刻手忙脚乱地将衣服随意套上,宁无忧伸手一揽,将她挡在身后,对飞奔而来的人沉声道:“是本王!” “王爷?”楚王府的护卫全部看看停住脚步,领头人提高了宫灯往这边照了照,果然见到是宁无忧,一身淡蓝色锦袍,清卓而立,眉目沉肃严厉。而他身后,似乎挡着一人,那人红袖纱衣,玲珑身躯半遮半掩…… 所有的护卫立刻知趣的转开眼去。那领头的护卫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背脊梁直发冷,额头上甚至都冒出冷汗。 “王爷……卑职,卑职什么都没看见……”护卫头领转过身去,“哦,不,我我们根本就没来过这里……”说完,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带着一行人窜逃了。 “王爷御下的魄力太有威力了。”她穿好了衣服,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怒道:“以后在外面,不准衣衫不整!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扣你一个月的月钱!” 她咬牙,不情愿地点头,“是,王爷。”她转身,找了能落脚的地方打算离开水池,突然又听到从水榭之上传来人声:“王爷,属下有事禀报。” 是纳兰贺的声音。她抬头看了眼宁无忧,他微微蹙眉,立即上了游廊,向水榭走去。她立刻跟上去。 水榭之外,纳兰贺正恭敬端正的拱手行礼,等着水榭暖阁之中的宁无忧吩咐,却没想到宁无忧和木梓衿一起从水边上走了出来,微微惊愣了一瞬之后,立刻躬身垂首,平静谦和地说道:“王爷。” “进暖阁。”宁无忧直接进入暖阁之中。 进入暖阁之中,宁无忧看向纳兰贺,问道:“什么事?” 纳兰贺说道:“今晚,属下的人,在公主府抓住一个企图从公主府逃走的人。” “逃走?”宁无忧剑眉轻挑,“什么人?” 纳兰贺说道:“属下已经让人将他带了回来,您看,您是否要见他?” “我看有必要见一面。”木梓衿说道,“此时从公主府中逃出来的人,非妖即鬼。” 宁无忧轻轻一笑,笑声爽朗愉悦,点头道:“让人悄悄带上来。” “是。” 纳兰贺立刻出了暖阁去带人。木梓衿眼珠子一转,跪坐到宁无忧身前,说道:“王爷,我想和您打个赌。” “打赌?”宁无忧似笑非笑,“本王从来不打没有赌注的赌。”他微微的靠近了她一些,说道:“而且,本王打赌,从来不输,即使是输了,也不会吃亏。” 她扯着唇角笑了笑,“王爷英明睿智啊,但是你连是什么赌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我会输呢?” “若是你输了,要如何?”他的眼眸太深,深不可测般,直勾勾的看着她,“本王可从来不会吃亏。” “反正我一无所有,王爷想要什么赌注?”她咬牙,下了狠心说道。 “你有什么,我就要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靠在软垫之上,闲散慵懒,贵气神秘。 “我什么都没有,”她叹口气,“只看王爷您想要什么,看我给不给得起了。” “如此,也好。”他别有深意地轻轻说道,温软的声音从他口中轻吐而出,清晰又莫测。“说吧,想赌什么?” 她松了口气,志在必得地看着他,“就赌,待会儿纳兰先生带来的人是谁。” “那你输定了。”他摇摇头,十分惋惜地看着她。 “不一定,”她不甘,“若是你输了,你就得给我一百两!” “区区一百两,换我一个你给得起的赌注,好像很值。”他似笑非笑,眼眸中盛着满足。 “那好,我们一起写下那人的名字。”她从案几之上拿过两张纸、两支笔。然后背对他,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最后一笔刚落下,纳兰贺便带着人进来了。她一看到那被带进来那人的脸,立刻欣然一笑!她赢了! 那人并没有被人押解,而是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沉着不迫地站在宁无忧身前,轻轻喊了声:“楚王殿下。” …… 天气闷热不已,昏昏暗暗,无数白幡在阴沉沉的宅院中随风轻晃,漫天纸钱如雪,灵堂之内传来的哭声和僧人诵经超度之声,哀戚悲沉,公主府笼罩在一片惨淡肃杀之中。 府内所有人,身着白衣素缟,灵堂之内,驸马的棺椁肃然沉静地放于正中央,正厅之上,已摆放了驸马的灵位,灵位之下,整齐地放着贡品香火,昭阳公主和谢家派来主持丧事的人,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哀礼。 木梓衿随宁无忧进入灵堂,从下人手中拿过香,点燃,上了香之后,昭阳公主与谢家人还礼。 灵堂内的人纷纷安静下来,地看着他的动作。宁无忧一身月白锦袍,简约端肃,并无不妥。 “昭阳妹妹,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宁无忧轻声说道。 昭阳公主一身素孝,青丝轻绾,形容憔悴,只是对他微微点头。 “事发突然,昭阳难免伤心,驸马的后事,还多亏了谢大人。”宁无忧哀缓地对一旁的谢瑾瑜说道。 谢瑾瑜轻轻叹口气,“瑞轩是谢家人,更是昭阳公主的驸马,无论是至亲血缘,还是其贵重身份,瑾瑜都自当尽力。这是分内之事。”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谢家人纷纷微微点头。 “王爷,这边请。”谢瑾瑜伸手,示意宁无忧站到一旁,哀礼继续进行。 满堂哀戚,那端静的放在正中央的棺椁豪华精致,那木材与雕刻,更是上品。木梓衿站在宁无忧身后,目光落在那棺材之上,远远地,也可见棺材漆色亮泽,其上雕刻巧夺天工,木材更是上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位驸马的丧事做到如此尽善尽美的地步,谢家人恐怕是花了不少的功夫。 前来吊唁的人陆陆续续进来,上香,慰问。昭阳公主与谢家人一一还礼,一切有条不紊,井井有序。 最后进来的,是端王宁涛与贤王宁浚。两人上香之后,站在宁无忧身侧。 直到一位身着素衣的小厮进来,恭敬地对昭阳公主说道:“公主,皇上和太后前来吊唁。” 声音虽然不大,甚至仅仅高于灵堂之内的哭声与诵经之声,却被人听见。众人立刻停止手中的事,纷纷擦泪起身,垂首躬身迎候。 昭阳公主放下手中的纸钱,由身旁的嬷嬷和谢瑾瑜扶起来。 众人准备完毕,见灵堂之外,一素衣少年与素衣少妇走了进来,身后的人也皆穿着简单,面色沉静无澜。 木梓衿好奇地看向太后,太后今日一身洁白雪衣,妆容淡雅,面若凝雪,额上花钿只是一点淡然梨花,她不过十二岁左右,此时走入灵堂,见到那毫无生气的华丽棺椁,眼眶立刻湿润,泪眼盈盈,仿佛梨花带雨,比起往常所见的雍容华贵端庄尊雅,此时的她楚楚动人、我见犹怜,淡雅飘繆得如同隔着云雾的仙子。 木梓衿再看了看宁无忧,他静静站立,不言不语,自始至终,连衣角都未动一下,也不知道是看向哪里。 皇帝和太后让众人免礼之后,一一上了香。太后情绪似乎有些失控,转头看向谢瑾瑜,问道:“驸马的墓地可选好了?” 谢瑾瑜点头,“臣皆是按祖宗规矩来办事,不敢怠慢,驸马身份贵重,又与公主情深意笃,自然葬入公主百年后的陵墓之中。” “太后,”昭阳公主说道,“我自然是要与驸马同穴而葬的。” “你受苦了。”太后上前拉住公主的手,“谢家人,定会一如既往的对待公主,就如驸马还在世般,公主,也是谢家人的媳妇。” 昭阳公主点点头。 皇帝环顾灵堂,见大理寺卿垂首站在一端,开口问道:“驸马去世如此蹊跷,朕让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同时查看,难道大理寺的人还没有查出公主寝殿失火的原因吗?” 大理寺卿立刻上前,跪在皇帝身前,说道:“臣知罪,只是,火灾原本就难断,即使是有证据,也被大火付之一炬了。臣与刑部的人,一定竭尽全力,尽快查明失火的真相。” 皇帝微微眯了眯眸子,又沉声问道:“那么,依大理寺卿所见,是否会认为,此次公主府失火,与前些时日行宫失火有关?” “这个……”大理寺卿脸色一白,转头看了看站于一侧的宁无忧。 最近京城之中的流言谁不曾耳闻,更是有人因此而上书弹劾过楚王宁无忧。但是不过被皇帝否认为无稽之谈、愚昧谣传。而先皇留下的预言却好像并没有因此而停歇,而是越发严重,让人深信不疑。先是行宫失火,再是公主府寝殿失火,驸马甚至葬身火海…… 皇帝问这个问题,到底想说明什么? “王叔,以你之见呢?”皇帝转身看向宁无忧,“王叔和觉得,公主府失火,与紫兰殿行宫失火爆炸,可有什么隐秘的联系?” 宁无忧蹙眉沉思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恐怕……的确有联系。” 话音一落,灵堂之中的氛围蓦地变得有些僵硬诡异,众人诧异地看着他,心中怀疑,难道楚王是想亲自承认先帝留下的预言?那些京城之中,对他不利的流言,难道都是真的? 第82章 当众开棺 皇帝微微一愣,“王叔此话是何意?” 宁无忧轻轻地叹口气,说道:“最近京中传出如此多关于本王的流言,关系到本王的身家性命,甚至是大成国江山社稷,难道本王就不会去查清楚吗?” “说得也是。”皇帝点点头,“就是不知,王叔可查出什么来没有?” 宁无忧微微摇头,“本王平时忙碌,身体又还尚未恢复,自然没有那个心力去查。只是,我身边的红线倒是查出些线索来。” “红线?”皇帝疑惑,“难道是王叔身边的门客?” 木梓衿得到宁无忧示意,立刻上前躬身行礼,“奴婢红线,叩见皇上。” 皇上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容貌并不出众,又转开了眼去,说道:“朕想起来了,朕是听人说过,王叔身边有个黄脸的女官,懂得刑狱验尸之道。平安侯府的人命案子,就是因为你的原因而被查出来的。” “是。”木梓衿木着一张脸,自动忽略了“黄脸女官”这四个形容她的字眼。 “那好,你与朕说说,这两起火灾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皇帝说道。 “皇上,今日是驸马发丧的日子,这些案情还是等驸马安葬之后再说,以免误了及时,怕驸马……在黄泉路上,走得不安生。”太后有些焦急悲切地上前,提醒皇帝道。 “皇上,请让人起灵吧。”谢瑾瑜也说道,“吉时已到。” 皇帝叹口气,点头道:“也好。” 早已准备好的人立刻进来,即刻起灵,灵堂之内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僧人唱念的祷告超度之声更加的沉肃响亮。 眼见着那棺椁要被人抬走,木梓衿咬了咬牙,说道:“且慢!” 这一声并不响亮,但是清晰,众人听到了声源,纷纷转头向木梓衿看来。 “王爷,有何案情,还是等驸马发丧之后,还请以死者为大,让您的女官退下吧。”谢瑾瑜上前,拱手行礼,对宁无忧说道。 宁无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说道:“此案关系驸马生死,关系朝廷和皇家,更加关系到一个百年的世家大族,不可不尽快说清楚。”他看向皇帝,说道:“皇上,吉时也不差在这一刻,还是听我的女官将事情说清楚。” 皇帝面带疑惑,诧异地说道:“事关朝廷和皇家?甚至是百年世家大族?” “是。”宁无忧点点头,“若是此案不结,恐怕朝廷之上的暗流和动荡也难以平息。” 皇帝脸色一凝,立刻示意将驸马的棺材放下。昭阳公主豁然起身,悲愤地看向宁无忧,“五哥,我一个妇人不管朝堂之事,但是那棺椁之内的是我的夫君!我只希望他泉下有知能够安心的离去。他已经死了,有关两起火灾的原因,难道不能事后再说吗?” “恐怕事后再说,就没有说服力了。”木梓衿说道,“因为,这接连几起凶案,包括孙婉之死,孙婉尸体失踪之谜,以及行宫失火,驸马葬身火海,还有一些关于百年世家的隐秘,先皇的预言,楚王殿下的清白,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证据,都在这驸马的棺椁之中!” 话音一落,满堂寂静,众人惊讶恐惧地看向木梓衿,只见她神色凛然,端正的跪在地上,脊梁笔挺。 “胡说!”公主脸色扭曲悲怒,“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妄论皇家与驸马?” “公主如此激动,阻止我说下去,难道是想掩盖真相?或者是,不想让人听到我说出真相?”木梓衿神色平静地看向昭阳公主,“事关乎驸马生死的真相,难道公主,对驸马的生死一点都不关心?” 昭阳公主微微抬头,冷冷地睥着她,冷笑道:“本宫的驸马,已经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所有的人都知晓,本宫悲痛欲绝,怎么会不关心驸马的生死?”她咬牙,“若是能让他活过来,本宫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昭阳,你冷静些。”宁无忧上前,说道:“不妨听听真相到底如何。” “说。”皇帝凝眉,对木梓衿说道。 “是。”木梓衿深吸一口气,看了看那棺椁,说道:“那日,公主生辰宴饮之时,驸马回寝殿换衣,却遭遇寝殿失火,大火被人扑灭之后,驸马被烧毁的尸身也被找到。奴婢,当时有心查看了驸马的尸体,发现了尸体之中的异样。” “什么异样?”皇帝问道。 “按理说,驸马在寝殿被火杀死,是突发事件,驸马没有防备,失火时,未能从火中逃出来,所以应该是被火活活烧死。”木梓衿看向皇帝,认真笃定地说道,“驸马若是被火烧死,那么,他口鼻中必定会有因为呼吸或者呼救而吸入的烟灰,但是,驸马的口鼻之中,却什么都没有。” 皇帝脸色一变,“当真?” “当真。”木梓衿点头,“奴婢当时撬开驸马的口检查过。” “一派胡言!”太后怒斥道,“你一个小小的女官,私自触碰驸马的尸体,已经是大不敬,现在却还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口鼻之内有灰无灰,只凭你一面之词,难道就想要众人信服?” “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可让仵作来验。”木梓衿反驳道:“有经验的仵作,或者办案经验丰富的刑部的人,都应该知道,活人被烧死,口鼻之内必定有灰,而死人被烧死,因其呼吸已经闭塞,故而无法吸入空气中的烟灰。驸马到底是如何而死,一验便知。” “荒谬!”太后冷笑,“驸马的棺椁已经盖棺,难道你还想打开棺材,让一个仵作贱役来检验不成?” “也未尝不可。”木梓衿淡淡地说道,“只要皇上一个旨意,便可开棺验尸!” “皇上!”木梓衿话音一落,谢家人和昭阳公主立刻跪在皇帝面前,谢瑾瑜磕头说道:“死者为大,驸马亡灵不可冲撞,自古以来,都没有在灵堂前开棺这样的荒谬之事,此女无凭无据,只凭一个众人都不知的臆测胡言乱语,根本不足为信!” “太后娘娘若是觉得仵作贱役不配检查驸马的尸体,可让刑部的大人来检查。”木梓衿说道,“灵堂之上开棺是没有先例,但是在当今皇上这里,也未尝不可开第一次!”她的声音铮然有力,虽然依旧轻柔,却清晰,“皇上,驸马的口鼻之内没有发现烟灰,只能说明这里面有隐情或者是阴谋。要么,便是驸马在火灾之前,就被人害死。要么……”她轻轻地说道:“棺材之中的人,并不是驸马!” “皇上。”宁无忧上前,开口说道:“红线所说,并不是没有道理。不是我包庇我的女官,而是驸马虽然并非皇室中的人,但是其陵墓可是要与公主合葬的。若是皇陵之中,葬入一个连身份都不明的人,皇家列祖列宗的英灵,怕是会不安。这……恐会影响到,皇室的连绵和福祚。” 众人立刻哑然,太后与谢瑾瑜霎时对望一眼,前者微微闭了闭眼,摇摇头。 “王叔说得有理。”皇帝蹙眉,沉思一会儿说道,“既然如此,让人开棺,便让大理寺卿和刑部的人,一同来检验棺椁之内的尸体吧。” 灵堂之上,寂静无声,谢家人与昭阳公主只好退到一旁,其余人默不作声,静静站立。 立刻有人上前来将棺椁打开,一声一声撬开棺椁的敲击声沉闷沉重,仿佛敲打在人的心上。众人神色各异,心头百转千回。 在漫长地敲打之后,棺材盖子终于微微松动。 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立刻点燃苍术和皂角,还让人准备了熏香。木梓衿默默地看着,估计这些东西,也是无法掩盖待会儿开棺时尸体的恶臭的。 “开棺!”其中一个人一声令下,负责来开棺的人齐齐发力,将厚重奢华的棺材盖抬起来,众人使力的咬牙之声,成为此时灵堂之上唯一的声响。 棺盖一起,一股强烈的腐臭酸味扑鼻而来,灵堂之上,香火的气息和尸体腐臭的气息混杂浑浊,令人作呕。众人纷纷捂住口鼻,想要呕吐,又不敢在御前失仪,只能铁青扭曲着脸,屏住呼吸强行忍住。 昭阳公主轻轻痛呼一声,捂住口鼻忍住作呕的酸涩。脸色白得吓人。 宁无忧无意之间,微微后退了数步,默不作声,只是对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挥了挥手,示意其上前检查尸体。 两人立刻让人准备了工具,战战兢兢地上前,虽然不忍观看棺材之中的尸体,但是也不得不睁大了眼睛观察清楚。此时那棺材之中,被大火烧焦的尸体,全身焦炭一般,还因为天气变暖而变得污浊流脓,烂肉腐烂恶臭,看之欲吐。 刑部侍郎官职不比大理寺卿的官职高,只好硬着头皮,去撬开尸体的口。随后再用沾了水的干净毛笔,轻轻地沿着口内刷了一圈,再将毛笔取出,放在大理寺卿捧着的清水之中涮洗。 如此反复多次之后,两人的动作才停下。考虑到众人都恐怕不能再忍这股恶臭,两人连连挥手,让人将棺材盖好。 这一切,都在无声之中完成。若不是那验尸的两人在动以及众人作呕的表情,木梓衿还以为时间静止了。 第83章 浴火而生 厚重精巧的棺材盖盖上,恶臭似乎稍稍褪去了些,众人见皇上和太后以及宁无忧等人都神色自若,也不好表现太过,就算胸腹之内酸涩翻涌,也必须忍着。 “如何?”皇帝看向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问道。 刑部侍郎立刻端着那碗水上前,说道:“刚才臣用毛笔刷了那驸马尸首的口鼻,再用清水洗涮毛笔,若是口鼻之内真的有烟灰,清水必定会变黑,若是没有,清水则不会变黑。”他将那碗水,微微碰到皇帝面前,隔了一段距离,说道:“这清水依旧清澈,并无变黑的迹象。这说明,尸体,的确是死后再被焚烧的。” 一霎寂静,灵堂之上,所有的人沉默不言,无人再敢开口说话。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刑部侍郎退下,又看向木梓衿,说道:“若是,那驸马的尸体,真的是被死后焚烧的,你作何解释?” 木梓衿见刑部侍郎验尸的结果与她一样,蓦地松了一口气,说道:“奴婢有两个怀疑,一是这驸马被人害死然后扔进火中焚烧,二是,这尸体,并不是驸马!” 太后冷笑,“这些都不过是你的臆测而已,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驸马是被人害死,又或者这不是驸马?” “正是,正是,这尸体都被烧成这样了,根本就无法判断。”灵堂之上,众人纷纷开口小声议论。 “说不定,就是先帝预言显灵……那大火定是先帝给众人的示警。”有人低声说道。 “有关于先帝预言和这机场大火,其实都是人为设计,并不是什么先帝的预言。”木梓衿提高了音量,灵堂之上的议论骚动立刻安静下来。 皇帝低头看着木梓衿,眼神之中也出现疑惑和质疑,他转头再看了看宁无忧,低声说道:“你且起来说话。” 木梓衿谢过皇帝之后,起身,环顾四周,看着众人精彩变幻的脸。这里大多数都是皇室的人,对于皇室的尊严看得很重。若不是得到皇帝首肯,众人也许不会让她继续说下去。 “首先,请皇上允许我说出心中的第一个疑点。”她慢慢让自己焦急不安的心平静下来,冷静沉着地看着皇帝,说道。 年轻的皇帝点点头。 “你最好言之有理!”太后蹙眉,“否则哀家一定治你一个造谣生事与欺君之罪!” “是!”木梓衿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太后,“奴婢遵命!”她笑了笑,说道:“首先,大家怀疑我所说的驸马身份真假,这便是一个疑点。驸马被大火所焚烧,若是有人事先将他烧死,又何必再将他扔进火中?这说明,大火,不过就是想将这具尸身给烧毁,好迷惑众人,让众人深信不疑这就是驸马的尸体!” “可当时公主分明就在尸身上找到了驸马的玉佩!”谢瑾瑜厉声道。 “将一块玉佩放在尸体之上,根本就不难。”木梓衿笑了笑。 “既如你所说,”谢瑾瑜咬牙,目光阴寒露着杀意,“那就是怀疑尸体不是驸马了?既然如此,你又如何解释,驸马的贴身宦官亲眼看着驸马单独进入寝殿之中换衣服,之后便再也没出来过?若是这具尸体不是驸马的,那驸马去哪儿了?难不成,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不成?” “这正是有人想要制造的假象。”木梓衿说道,“让众人以为,驸马真的被烧死在寝殿之中了,而其实,驸马也的确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的。” “什么?”灵堂之上,众人皆是大惊,疑惑不已。 “荒谬!”昭阳公主身形摇摇欲坠,走到木梓衿身前,冷冷地看着她,“当时寝殿失火之后,陛下和太后也在场,就连你和五哥也在,大家都长了眼睛,难道就不会发现可疑之处?” “当时寝殿失火,大家都在忙着救火,寝殿之中多人进进出出,杂乱无章,根本就无法注意谁是谁。”木梓衿勾唇一笑,“正是因为如此,驸马才可以趁机混入救火的人群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昭阳公主微微一个踉跄,向后退了退,及时被人扶住。 “若是我猜想得没错,公主应该是事先放了一具尸体在自己的寝殿内,然后让驸马借机单独进入寝殿之中,换上宦官或者侍卫的衣服,随即点火烧了寝殿,等大家发现失火,集体陷入混乱开始救火的时候,他便趁机混入救火的宦官或者侍卫之中,离开寝殿。而那时,众人急于救火,谁也不会想到,驸马早就已经离开。” “荒唐!”谢瑾瑜冷哼一声,“驸马为什么要这么做?公主为什么要让驸马假死?你所说的一切,根本就没有任何依据!” “让驸马假死,原因有三。”木梓衿微微想了想,说道:“第一,能想到用纵火的办法,自然是因为想要借助京中的流言和先帝的预言,将失火的责任推给神鬼之说,将祸水转给楚王殿下,让众人将注意力转移到楚王身上,并且……借机打击楚王殿下在京中的势力,让他失去民心和皇上的信任。” 皇帝脸色微微一变,看向宁无忧,却发现宁无忧只是静静地看着木梓衿,姿色清容平静,依旧坦然自若,仿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皇帝垂了垂头,歉然懊悔地移开眼睛,藏于广袖之中的手不由得握紧。 “第二呢?”谢瑾瑜讥讽地问道。 “第二,为了掩盖驸马的真实身份!”木梓衿一字一顿地说道。 谢瑾瑜目光倏然一紧,惊愕又震怒,利剑一般死死地看着木梓衿。 “真实身份?”太后讥讽地笑了笑,“驸马就是驸马,难道驸马的身份会有假?” “驸马的真实身份到底如何,太后应该比我更加清楚,谢家人也会比我清楚。”木梓衿握紧了手,才发觉手心微微湿溺,那淡淡的冷汗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此时才发觉自己原来是紧张的。 若是稍有不慎,满盘皆输。输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她背后的宁无忧……若是那些流言不破,关于他的流言以及先帝的预言,永远都不会解释清楚,他的清白,永远都不可能清洗。 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他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似乎在这一怒即发剑拔弩张的时刻,给了她安心的力量。 谢瑾瑜脸色铁青,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讥笑道:“那第三呢?” “第三,便是昭阳公主,想要掩盖,驸马的罪行。”木梓衿转身,看向被扶到一旁的昭阳公主,昭阳公主惨白的脸色瞬间如同死灰一般,她原本半靠在软椅上,此时豁然起身,瞪大了眼睛看着木梓衿,眼中一片绝望! “驸马会有什么罪?”太后怒视着木梓衿,微微抬起的下巴精巧又倨傲,“哀家看你是编造不下去了,所以开始胡言乱语!” “太后稍安勿躁。”皇帝微微转身,看向太后,“不妨先听听红线如何说。” 太后冷哼一声,愤然拂袖转身,不再看着木梓衿。 “驸马的罪行,怕是要从十几年前开始说起。”木梓衿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地说道。 话音刚落,太后的背影瞬间僵硬微微颤抖,而昭阳公主嘴角泛起淡淡绝望又讥讽的笑容,看了看太后,又慢慢地坐回软椅之中,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灵堂之上,众人更是惊诧异常,原本以为,这事件已经够复杂,却不想,还牵扯到十几年前的往事。 驸马是谢家的人,那么此时与谢家牵扯绝对深广,谢家肯定难以脱离关系。 谢家人个个脸色沉肃,虽然都恭敬地默不作声,可有的人脸上的慌乱却难以掩饰。 谢瑾瑜却是沉着无比,冷冷地看着木梓衿。 “既然你说纵火、替换假尸体,都是为了掩盖驸马罪行,那驸马是犯了何罪?”皇帝问道。 “驸马欲意杀人报仇,却误点燃了行宫堆放的烟花,导致行宫烟花爆炸,行宫之中宫人数十条性命,被烈火活活烧死!”木梓衿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什么?”皇帝眉头狠狠一蹙,“行宫失火,是驸马所为?” “是,也可说不是。”木梓衿说道,“驸马只是想要纵火烧死自己的仇人,却不想,误点燃了行宫之中摆放的为公主庆贺生辰的烟花!” “原来如此!”一直在一旁,被宁涛控制住不敢发言的贤王宁浚终于忍不住开口,“原来是他放火烧了行宫,与本王无关!害得本王因此被人误会,被骂了好久!本王自那之后,夜夜做恶梦,梦见那大火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他气呼呼地叉着腰,愤恨地说道。 “你闭嘴!”宁涛及时捂住他的嘴,“不想给红线惹麻烦,你就不许再说话。” 宁浚狠狠地支吾了几声,只好作罢。 “当日的情形,朕也听说了一些。”皇帝说道。 “当时本宫与驸马在一起,连同五哥六哥和八弟等人都在,众目睽睽之下,瑞轩又如何能放火行凶?”公主幽幽然坐起身,哽咽虚弱地说道。 “此时本来我也想不通。”木梓衿说道,“因为驸马爷的作案手法十分的奇特,更是离奇,我想,换做任何人,可能也想不到。” “那他是如何行宫点燃烟花的?”宁浚又忍不住问道,他阴测测地,狠狠地说道:“我当时也在场,可被害死了。他还害得你,被烧了背。” 木梓衿抿了抿唇,说道:“能得知他的作案手法,也是因为王爷带我去看了几场戏法。” 宁无忧点点头,微微一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显然,他并不想将解释这种费口舌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第84章 招蜂引蝶 “戏法?”有人嘲弄地说道:“难道街头戏法,也能成为杀人的方式?” “就是,不过是愚弄人的而已。” 木梓衿只是轻轻一笑,眼眸流转之中,似顾盼生辉。“请皇上允许我准备几样东西,我亲自掩饰了之后,便可明白驸马爷到底是如何隔空点燃烟花的。” 皇帝微微点头。 宁无忧立刻转身给了宁涛一个眼神,宁涛立刻走出了灵堂,回来时,手中已经提了一个木箱子。 他将木箱子交给木梓衿,木梓衿将箱子放在地上,随即打开。 众人好奇地朝那箱子看去,只见那箱子里竟装满了蝴蝶,箱子一打开,蝴蝶也没有飞走,而只是乖巧的绕着箱子飞舞。众人不由得想起行宫失火之后,一具尸体之上,也是蝴蝶盘旋不去的妖异之事,还有便是公主生辰宴那晚,那外教坊之中的琵琶舞女,跳了那个惊世之舞乐时,满厅飞舞翩跹的蝴蝶,犹如仙境。 一妖异,一仙姿,都让人难以忘记,印象深刻。 木梓衿伸手,轻轻地拨开一些蝴蝶,从箱子中拿出一个锦囊,锦囊一起,那些蝴蝶竟跟随着锦囊而动,木梓衿将锦囊放在棺材上,蝴蝶便绕着棺材飞舞。 众人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这是为何?”皇帝瞪大了双眼,瞠目结舌地问道。 此时蝶舞翩跹,绕着木梓衿于棺材飞舞,此情此景,既诡异,又妖冶,对人们的冲击无比的震撼! “皇上请看下去。”木梓衿指了指棺材之上,一朵用素纱绾成的花,那是装饰棺材用的白花。木梓衿将锦囊放在上面,蝴蝶便飞了过去。 过了一阵,木梓衿将那朵白花摘下,快速地摩擦搓揉,很快,那白花竟然开始冒出黑烟,接着又燃气幽蓝色的明火。木梓衿快速地将白花放在地上,那幽蓝色的明火如鬼火一般摇曳升腾,很快,便将白花燃烧殆尽。 灵堂之上鸦雀无声,所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木梓衿。 “这这是为何?难道,刚才,刚才是恶灵带来的鬼火?” “难道是那棺材内的人,化作了恶灵,变成了蝴蝶……” 对于无法理解的现象,世人总爱解释成鬼神或者异端邪说。 木梓衿又将那个香囊放进了木箱之内,蝴蝶又飞回了木箱之中,她将木箱合上,众人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才渐渐平息。 “前些天,王爷带我去西市看了玩耍,西市之中,有一个会弄虫蚁的人,可以驯服世间鱼虫鸟兽听其指令。”她站起身,将香囊举起来,说道:“我便趁机向他讨教了,如何让指挥蝴蝶的办法。所以,他就给了我这个香囊。” “这香囊里面是什么?”有人问道。 “那弄虫蚁的人告诉我,凡是世间鱼松鸟兽,总不过为繁衍生息。到了一定的季节,虫兽会为繁衍,会追随异性散发出的特有的气息,或者是为了寻找食物,而不断的追随食物移动奔波。”她见手中的行囊颠了颠,说道:“这香囊之中,就是弄虫蚁的人,趁着蝴蝶发情时,从蝴蝶身上提取东西,还混合了蝴蝶最喜欢的花蜜,经过无数次提炼,浓度相当的高,只是这样,便可以让蝴蝶闻到气息飞过来。若是遇到高温,将气息催化出去的话,会吸引更多的蝴蝶。” “原来如此。”皇帝点点头,“那,为何被蝴蝶沾过的东西会起火?” “这不过是个简单的戏法。”木梓衿说道,“世间有行走江湖变戏法的人,能够隔空变出火来,甚至能够凌空掌握火球飞动,其实也是利用了世人少见的一种矿粉而已。而有些烟花作坊,会用这种矿粉制作烟花,这样燃烧起来的烟花,颜色缤纷璀璨,丰富多彩。但是这种矿粉不见空气还好,若所见了空气,就很容易自燃。” “不过是一些江湖见不得人的低贱伎俩,堂堂的驸马爷,又怎么会用这些见不得的方式来引火?”谢瑾瑜冷声说道。 “越是不可能的方法,才越是难以被人发现解释。”木梓衿笑了笑,“世上没有那个人在谋杀人的时候,不用些奇特的方式掩盖杀人方式的。” 皇帝眉头紧蹙,冷声问道:“既然驸马是想杀人,那他想要杀死的人是谁?” 木梓衿微微顿了顿,看向宁无忧。宁无忧看向她,对她微微地笑了笑,点点头。 “驸马想要杀的人,是昭阳公主的贴身嬷嬷!”木梓衿说道。 昭阳公主微微一笑,颓然倒在软椅上。 谢瑾瑜双眼阴鸷危险,阴冷地说道:“公主的嬷嬷对驸马和公主忠心耿耿,他为什么要杀死她?” “我说过了,驸马是为了报仇。”木梓衿看向谢瑾瑜,清晰地说道。 “报仇?” 灵堂之上鸦雀无声,连火盆之内纸钱燃烧的“呲呲”之声也渐渐变得虚弱。 “公主的嬷嬷,到底和驸马有什么仇恨?”有人问道。 木梓衿慢慢地看向昭阳公主,昭阳公主微红的眼睛毫无情绪地看着她。“因为,昭阳公主的嬷嬷,杀了孙婉!” 话音一落,灵堂之的人瞬间一愣,心头诧异不已。 “原来孙婉是……是公主的嬷嬷杀的,害得我背了那么久的黑锅。”宁浚惊讶又带着些欣喜地说道。 “空口无凭,你有什么证据?”皇帝也是疑惑,“孙婉死了,怎么会和公主驸马有关?你又如何能够证明,是公主的嬷嬷杀了孙婉?” 木梓衿轻轻地咬着唇,沉思了一瞬说道:“第一,我之所以知道孙婉是被昭阳公主的嬷嬷杀死,是因为,我在照顾孙婉的奶妈的尸体内,发现了一块玉石。” “玉石?奶妈的尸体?”皇帝不解。 “回皇上。”木梓衿看向皇帝,欠身行礼,说道:“孙婉和她的奶妈失踪被杀害之后,其尸体被户部的人带到了义庄,可是后来,孙婉的尸体却不见了,但是奶妈的尸体却被户部的差役扔到了乱葬岗之中。我……我去过乱葬岗,查看过奶妈的尸体……” “你竟然去过乱葬岗?还随意检验破坏死者的尸体?”有人质疑。 “皇上,”宁无忧蹙了蹙眉,淡淡的开口说道:“孙婉的死牵连到本王与先帝的预言,所以本王必须查清事实真相以破除对本王的谣言,所以便让红线调查此案,她去乱葬岗检验奶妈的尸体,是本王的授意。” “既如此,就不算是不道之罪。”皇帝点点头,示意木梓衿继续说下去。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又说道:“我及时查看了奶妈的尸体,发现她与孙婉一样,都是中毒而死,并且,我在她体内发现这枚玉石。”她俯身,从木箱外拉出一个暗格,将玉石从暗格之中拿出来,“王爷曾对我说过,每一块玉石,都有其特殊的纹理,产地,以及加工雕琢的玉器师傅,所以,根据这块玉石,便可判断,这玉石到底是何人持有。而王爷让人调查之后,追查出这枚玉石竟是出自公主府。”她说完,将玉石用手绢包裹好,放在木箱之上。 “当然仅仅判断这玉石出自哪里,不足以判断出杀人的凶手。可是,之后又发生了行宫烟花爆炸的案子,那场爆炸之中,公主的嬷嬷被大火所烧,我在检查她的尸体的时候,在她身上发现了一枚玉石。而那枚玉石,与在孙婉奶妈尸体内发现的玉石一模一样!”她又将从嬷嬷身上发现的玉石拿出来,将两块玉石作对比,“我想,奶妈体内的玉石,是公主嬷嬷玉石上的吊坠装饰,她在杀害奶妈和孙婉的时候,奶妈挣扎或者情急之下,将嬷嬷配在腰间的玉石咬了下来,并且吞入了腹中。这也许是奶妈留下来的线索!” “那么孙婉的尸体又是怎么消失的?” “是啊,有人说,是……是贤王殿下偷走了孙婉的尸体。” 宁浚陡然大怒,“我为什么要偷走孙婉的尸体,她只是到我府上弹了几次琵琶而已。” “也许是……这个,也是听民间流言,说是贤王殿下因为杀死了孙婉,又害怕被查出来,所以干脆将尸体偷走了。”那人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一派胡言!”宁浚咬牙切齿,撩起袖子怒气冲冲地就要冲过去,一副要跟人家打一架的架势。“你哪只眼睛看见本王偷走孙婉的尸体了,那天本王根本都没有去过义庄!” “八弟!”宁无忧脸色一凝,看向宁浚,双眼微微眯了眯,宁浚张牙舞爪嚣张的模样立刻委顿下去,微微垂下了脑袋,嘀咕了一声,退回到宁涛身后去。 “孙婉的尸体,是在义庄的人严密的看守下消失的。义庄之中,只有一个出口,若是想要将尸体堂而皇之的搬出去,的确不可能。”木梓衿见安静了下来,解释道:“但是也绝对不是世间流传的诈尸或者是被贤王殿下带走。” “不是贤王殿下,那又是谁?”有人疑惑地开口问,“听那看守义庄的官吏说,他只看见过贤王去过义庄。” “看守义庄的官吏?”木梓衿冷冷一笑,“像义庄之内的官吏,能有多少机会看到高高在上的贤王殿下呢?” “那孙婉的尸体是谁偷走了?又是如何偷走的?”皇帝问道。 “偷走孙婉尸体的人,其实不是别人,正是驸马!”木梓衿淡淡的说道。 灵堂之内轰然一声,众人议论纷纷,诧异不已。宁浚脸色更是精彩多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85章 盗尸方法 宁无忧微微看着木梓衿,此时灵堂之内烛火摇曳,澹澹火光溶溶之色,将她的脸映出几分清透,那份不易被人发觉的清贵姿态,似乎也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更加的耀眼灼目。他轻轻笑了笑,随意地抚着广袖之上的暗纹,轻声说道:“红线,你可知道,诬陷他人偷盗尸体,可是何罪?你口中说的人,是当今的驸马爷。” 木梓衿看向她,轻轻一笑,回答道:“《大成刑律疏议》有定,随意偷盗他人尸体,重可判永久流放。驸马偷盗尸体,与庶民同罪,大成的刑律不容轻易篡改。”她看向皇帝,皇帝正眯着眼睛,蹙眉紧紧地盯着她,她问道:“皇上,若是被人发现了驸马偷盗尸体,您会如何处置?” 皇亲国戚,杀人犯罪,各种阴谋勾当,根本免不了杀人害命,或者毁尸灭迹。但是自古以来,官官相护,有权在手的人,更是一手遮天,就算杀了人,盗了尸体有如何?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层层压下去,又有谁会将这些事情摆在明面上来?更何况是上达天听? 驸马盗走了尸体,谢家的人和昭阳公主也许是知道,但是这两家人稍微掩饰,便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偏偏有人扮作贤王,将尸体失踪的尸体赖给贤王殿下,贤王虽然平时爱享乐无状,但也容不得他人诬陷诽谤的。于是下了决心让自己的五哥楚王殿下帮助调查,还自己清白。 有罪行,就会想要掩盖,越是掩盖,就越是罪行累累,越是容易露出破绽。 《大成刑律疏议》是自大成开国以来,历代皇帝命人编纂修订的,祖宗宗法,自然不能随意否定。皇帝听到木梓衿如此问自己,只好点头说道:“驸马偷盗尸体,若是证据确凿,当然要按照刑律处置的。” “皇上圣明。”木梓衿很是懂得奉承。 “那你不妨解释解释,驸马是如何偷盗孙婉的尸体的。”宁无忧双眸清透明亮,似笑非笑地看着木梓衿。 虽然有人看得出宁无忧与木梓衿不过就是一搭一唱,可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比说书听戏还精彩,有的人乐得听下去,有的人则知道,已经无法阻止真相败露。 “去过义庄的人可能知道,义庄之内摆放各种尸体,为防止尸体臭气扩散,所以义庄之内各个房间都犹如密室一般,连窗户都十分的高,为了防止有人偷盗尸体,窗户上还装了铁杆。而若是想要带着尸体从义庄正门出去的话,则十分轻易而就会被看守义庄的人发现。所以,按照常人的惯性思维,总觉得,尸体一定是被带出去了。但是实际上,尸体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义庄!”木梓衿字正腔圆地说道。 “不可能!”谢瑾瑜咬牙切齿,冷冷地看着木梓衿,“孙婉的尸体消失之后,难道刑部的人就没有再去过义庄检查过?若是孙婉的尸体真的没被偷走,刑部的人又怎么会没发现?” “正是,”刑部侍郎也十分的不解,他躬身向皇帝行礼,说道:“微臣得知孙婉的身体消失之后,立刻带了人去义庄查看搜索,更是将义庄周围也所查了,根本就没有发现孙婉的尸体啊。” “侍郎大人没有发现,是因为你去晚了。”木梓衿回头,颇有几分惋惜地看着刑部侍郎。随后,她从木箱之中拿出一张纸,纸上绘制了义庄各个房间的布局,以及义庄各种尸体何时扔弃到乱葬岗的时间。 “皇上,此时说起来其实特别简单。首先,为什么不是贤王殿下偷走尸体,而是驸马。”她说道,“驸马与贤王殿下颇有几分志趣相投,两人都喜爱音律。而世人皆知,贤王殿下极爱奢华,穿衣打扮更是风流奢贵至极,并且喜欢大红大紫华丽的服饰,穿戴的配饰更是极尽奢华高贵之能事。怎么煊赫贵气,就怎么打扮。并且,贤王风流,京城之中谁人不知?试图比较一下京中的几位王爷,稍微对比一下便能轻易从外表举止之中分辨出谁是谁。” 闻言,众人纷纷看向宁无忧、宁浚、以及宁涛。 宁无忧形容雅贵清姿,穿着虽然也奢华名贵,可贵在一个风韵清贵之上,那份自然的风骨和桀骜,无人能够复制模仿。 宁浚,虽然今日是来吊唁,他穿得稍微低调了一些,但是腰间的夔龙暗纹腰带,之上点缀细碎润圆珍珠,颗颗饱满亮泽,举世无双。脚下的靴履,更是用的上好狐皮,鞋尖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玛瑙。而他今日的束冠,更是以银镶玉。怎么看,都不是来吊唁的,反而像是去逍遥显摆的富家公子。 而宁涛,一身中规中矩,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穿着也符合自己的身份。 若是这三人往前一站,再自称一声“本王”,就算是没有见过他们三人脸孔的人,也能猜出到底是哪个王爷。 众人细细回味木梓衿的话来,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宁无忧眉头紧蹙,脸色微沉,清贵之气之中露出几分不悦。被这么多人观看评头论足,还是第一次。他冷冷地看着木梓衿,轻轻哼了哼。 木梓衿微微咧嘴一笑,说道:“那日黄昏时分,义庄之内换了官吏看守,那官吏见到一人自称‘本王’,便下意识地认为那就是贤王。况且,那日天色本就很晚,义庄之中光线模糊,那看守的官吏跪伏在地上,不敢擅自抬头张望,只能看到自己视线之内的衣袍下裳,根本就难以确认,来的人是否是真的贤王。且不说他没见过贤王,就算是他怀疑,可他也不敢质疑。” “所以,你的意思是,是驸马故意装扮成贤王的模样,到义庄去偷盗孙婉的尸体?”宁无忧低声问道。 “正是。”木梓衿又低头看着放在木箱上的图纸,用手轻轻地指着,说道:“当时驸马进入义庄之后,直接进了停放孙婉尸体的房间。根据当时看守义庄的官吏说,他那时在房间之中呆了一盏茶的时间左右。一盏茶的时间,足够将尸体藏起来了。” “藏起来?”刑部侍郎不解。 “对。”木梓衿指着图纸之上所画的棺材,“义庄之内,若是没有腐烂发臭的尸体,就简单的用草席裹了,若是腐烂发臭的,就暂时放进薄板棺材之中。每日下午日夜交接的黄昏时分,就有户部的人将尸体带到乱葬岗埋了。” 她咬了咬唇,继续说道:“所以,驸马进去之后,便是将孙婉的尸体放到了其中一口薄板棺材之中。随即便安然的离开。他离开后不久,便有刑部的差役来,将那几口棺材推到乱葬岗,将其中的尸体丢弃了。等众人发现孙婉的尸体消失时,已经是第二天,谁也没有想到,孙婉的尸体,便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刑部的差役带出去的。” “这根本不可能!”谢瑾瑜冷声低喝,“难道刑部的差吏在扔弃尸体之前,就不会检验,不会发现孙婉的尸体在其中?” “刑部侍郎大人最清楚您手下那些差役的办事风格,不妨由您亲自解释,这样谢大人才会相信我所说的都是事实。”木梓衿转身,看向刑部侍郎。 刑部侍郎蓦地一惊,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向皇帝磕头,战战兢兢地说道:“臣该死,臣御下不严……” “是啊。”木梓衿打断他与此时无关的认罪的话,“那些差役,平时也就拿着微薄的月钱,也见不到这些大人。对于一些无名的尸体更是不会严格检查处理的。何况是棺材内发臭腐烂的尸体?恨不得早点扔掉,草草掩埋了就算完了。”她冷冷地笑了笑,“触碰尸体这样的晦气事情,谁愿意认真地对待呢?” 皇帝脸色一冷,隐忍着心头的怒火,死死地瞪着刑部侍郎,冷冷的说道:“朕养的官吏,一个个不是贪污腐败,便是玩忽职守尸位素餐!看来朕,也真该好好地肃清一下这朝堂了!” 灵堂之上的人立刻垂首,静默不语,跪在地上的刑部侍郎将头埋得更低,全身微微缩在一起,瑟瑟地颤抖。 “很是显然,那些差役也许并不知道那棺材内的尸体中有孙婉,原本一口薄板棺材之中放多具尸体也是常见的事情。就算他们将孙婉的尸体扔弃在了乱葬岗,他们也不会察觉意识到。”木梓衿说道。 谢瑾瑜冷冷一笑,“这些不过都是你的猜测而已,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驸马将孙婉的尸体放入了那棺材之中?” “谢大人这个问题问得不错。”木梓衿很是赞同的点点头,这倒是让谢瑾瑜怒也不是,喜也不是。 她又木箱的暗格之中拿出一片玉石,“皇上请看。” “这是什么?”皇帝淡淡看了看她放在手心中的东西,眯了眯眼,直觉上觉得,那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个,像是拨琵琶用的拨子。”有人识得这乐器的拨子,说道。 “不错,这就是琵琶拨子!”宁浚立刻肯定地说道。 第86章 相煎太急 那枚薄薄的玉石片,剔透玲珑,润泽光滑,一看便知道,是经常被人抚摸过的。想来那玉片的主人,也是极其的爱惜。 “孙婉是一个琵琶艺女,经常随身携带琵琶和琵琶拨子。而这枚琵琶拨子,并不是在孙婉的尸体上发现的,而是在一个乞丐的尸体上发现的。因此,能够推测的是,驸马将孙婉的尸体放入那棺材之中,棺材内正好有一具乞丐的尸体,所以,孙婉的琵琶拨子,就掉在了乞丐的尸体上。”木梓衿微微仰头,看向皇帝。 “就算如此,你又如何证明那拨子就是孙婉的?你以为随随便便拿一块琵琶的拨子出来,说是孙婉的,便有说服力了吗?”谢瑾瑜冷声嘲讽道。 “我当然能够证明这块琵琶拨子,就是孙婉的!”木梓衿将手中的琵琶拨子举起来,慢慢地走到谢瑾瑜身前,“请谢大人仔细看看,这拨子可有何特殊之处?” 谢瑾瑜冷哼一声却,很是不屑,却是微微眯了眯眼,看向她手中的拨子。 太后此时也走了几步,上前来,盯着那拨子看了看。 灵堂之内烛火光线交织,无数细碎的光照过拨子,泛出淡淡的光泽,隐隐约约,似乎露出一个细小的字来。 太后脸色沉沉,狠狠地看了木梓衿一眼,转过身去。 木梓衿及时将拨子收了起来,问道:“谢大人明白了吗?” 谢瑾瑜目光阴狠地看着木梓衿,沉默不语。 “即便真如你所说,公主为何要让嬷嬷杀了孙婉?驸马又为何会做出这些事情来?”皇帝也不知道太后和谢瑾瑜两人看到了什么,只是微微凝眉,冷声问道,“就算是昭阳姑姑嬷嬷的玉石被奶妈吞下腹中,也不能证明,就是公主的授意吧?” 木梓衿微微一笑,心想这皇帝果然不是昏庸无能的,便又转身回到皇帝身前,说道:“的确如皇上所说。就算昭阳公主的嬷嬷杀死了孙婉和她的奶妈,但是也不够证明,孙婉的死,就一定和公主有关。” 谢瑾瑜冷笑一声,“那你作何解释?” “我说过了,孙婉和奶妈,是死于毒杀!” 木梓衿话音落下,灵堂之上的人,依旧无法确认她所言的事实。 她看向宁无忧,咬了咬唇。宁无忧轻轻抚了抚衣袖,淡然道:“本王的女官红线告知本王,孙婉和她的嬷嬷所中的毒,十分的奇特。”他向木梓衿使了个眼色,木梓衿立刻从木箱的另一个暗格之中拿出一根乌黑黑的东西,像木头,又像是木炭一般。 “红线验了奶妈的尸体之后,发现其尸体肠胃溃烂发黄出血,甚至还有许多黄色的瘢痕,还有如米汤一般的黏稠液体。皮肤溃烂发黑,其上还有雨点状的尸斑。”他神色从容,举止清雅,声音虽然轻,可声气沛然,“这世上,有不少的□□,但是能将人毒成这个样子的,便只有一种毒——鹤顶红!” “鹤顶红?”灵堂之上,众人皆是一惊。 “鹤顶红在民间并不容易得到,更是不容许私自配制。而如今,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鹤顶红的地方,便是皇宫之中。”宁无忧神色雍容自在,“皇宫之内,若是有人想要秘密处死人,一般都会用鹤顶红。这样的□□见效快,死者不会有太大的痛苦。而且,十分的安全,服下之后,必死无疑,无药可解,并不用担心毒不死人。” “所以,”木梓衿凝视着他,见他的神色淡然优雅,微微紧张忐忑的心似乎也能慢慢地平静下来,“昭阳公主的嬷嬷,不过是一个奴婢,自然是不会有这样的□□的。” 众人闻言,立刻看向昭阳公主,昭阳公主软软地伏在软椅之上,如一枝风吹雨打过的梨花,惹人怜惜不已。 她慢慢转过头来,对着木梓衿冷冷一笑,又看向宁无忧,轻声道:“五哥,你今日是要置我于死地吗?” 气氛蓦然变得诡异压抑起来,众人静默地看着这对兄妹。 “五哥。”昭阳公主由人扶着坐直了身体,目光幽凉又嘲讽地看着宁无忧,“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一句话,便将宁无忧说成了个冷血无情的人,甚至还迫害她这个亲妹妹。昭阳公主立刻博得众人同情和怜悯。众人纷纷唏嘘不已。面对宁无忧,却只能将心头的微词压抑住,不敢多言。 宁浚担忧地看着昭阳公主,轻轻唤了声:“昭阳姐姐……” “八弟……”昭阳公主温柔又绝望的看着他,“连你也相信这是我做的?连你也要置我于死地? 若是昭阳公主不说,他不会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什么。而昭阳公主此时的行为举止,唤起了他内心的亲情。他当然不愿意看着自己的亲姐姐被人逼到这样的地步。 “五哥……这件事情,恐怕另有隐情,昭阳姐姐……” “昭阳,”宁无忧端身而立,如临风而站,衣袂轻垂,肃然如竹,可他只是冷冷地勾了勾唇,冰冷又嘲讽,“我并不曾想过要置你于死地,可当你想置我于死地的时候,我便不会再对你留情!” 昭阳公主全身微微一颤,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宁无忧,许久之后,才颤抖这声音说道:“五哥这是何意?” 宁无忧讥诮一笑,转过身去不再看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要认为,本王便不知道一点风声。” 昭阳公主看着他冷漠的桀骜的背影,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微微摇头,似乎不愿意在做其他的争辩。 两人的话之中似乎暗藏着无数的玄机,让人纷纷猜测不已,却不能想明白其中的暗语。但是也能猜想得到,这对兄妹,其实暗地里,也相亲相杀,相互算计罢了。 这便是皇家,根本就不可避免。 灵堂之上一片寂静,连随风飞扬的白幡也低垂下来,肃穆沉静。火盆之内燃烧的火焰早就熄灭,只剩一堆枯槁的残喙。灵堂之外,沉闷的空气黏稠窒息,阴霾的天际,残云飞卷。 宁无忧转身望向门外,微微眯了眯眼,只轻声说道:“要下雨了。” 鸦雀无声,众人却随他的目光一同看出去,又面面相觑,不知他此话到底是何意。 “红线,尽快将事情说清楚,本王可不想回去的时候淋雨。”宁无忧蹙了蹙眉,清清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众人又是微微愕了愕,唯有木梓衿点了点头。 谢家人此时视木梓衿为眼中钉,谢瑾瑜静静站立于一旁,目光探究又审视地看着她。 “红线,”皇帝让人抬了座椅前来,自己坐在上面,轻轻敛了敛衣袍,又说道:“你说这一切,都不过是驸马为孙婉报仇所起,但是朕却不明白,驸马为何要这么做?而京中,那些关于先帝预言的谣言,又与驸马制造的火灾和公主寝殿的火灾有什么联系?” 谢瑾瑜脸色一白,转头看向太后,太后清丽的容颜此时一片铁色,她被人扶着坐在软椅之上,目光紧紧地看着木梓衿。掩藏在广袖之中的手,微微的颤抖着。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双膝一弯,狠狠地跪在皇帝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沉声道:“皇上,臣有罪!此事皆是由臣一人所起,臣愿意承担任何罪责!” 木梓衿脸色微微一变,诧异地看着谢瑾瑜,而太后紧绷的脸色微微一松,担忧地看向谢瑾瑜。 皇帝微微低头看着谢瑾瑜,稚嫩的面容带着沉凝,“谢卿何出此言?你有何罪?” “回皇上,臣私自篡改了驸马的身份,臣该死。”谢瑾瑜虔诚郑重,悲悔交加地说道。 “驸马的身份?”皇帝不解,“驸马到底是什么身份?” “回皇上,”谢瑾瑜直起身来,“驸马,原本是谢家第四房的庶子,只因机缘巧合,他被公主所青睐,臣便一心想让他与公主结成连理,让他们终成眷属。但是只因为驸马本身的身份过于低微,配不上公主,所以,臣不顾太后和谢家长辈的反对,私自将驸马的身世做了修改,将他庶子的身份改成了嫡子……这才……” “谢卿,私自修改身份卷宗,虽然不是什么大罪,可你罪在欺瞒皇室,欺瞒公主和朕。你这是欺君!”皇帝厉声说道。 “此事皆是臣一人所为,臣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谢瑾瑜再一次磕头请罪,“臣欺瞒皇上和公主,臣罪该万死。” 堂内又是一片惊疑,木梓衿冷冷一笑,看向谢瑾瑜,问道:“谢大人,既然您说,驸马原本是谢家第四房庶子,就算他只是一个庶子,可也是出身名门,一个出身名门的世家公子,为什么会和教坊中的琵琶艺女有关系?为什么,当初他与公主成婚的时候,真实的身份没有被人查出来?” “驸马本就喜好音律,以往在陈郡之时,就算请一个琵琶艺女来作乐,有何不可?至于你说的他的身份……”他凝了凝神,看向木梓衿,此时灵堂之上点燃的烛火似乎都凝聚在她的身上,将她照得一身通透,不可逼视一般。所以他微微闭了闭眼,说道:“臣在朝中自然有关系,户部的人碍着驸马本是太后的族弟,为了讨好太后,又怎么敢冒犯太后的凤颜去调查驸马?所以,驸马的真实身份才没被查出来。” 第87章 一笔多情 “那既然是这样,你为何又千方百计想要让驸马脱罪?甚至不惜让他假死,让人无法再追查他的一切?甚至,不惜让公主寝殿失火,将事发的缘由推到先帝的预言之上,让世人怀疑楚王殿下?”木梓衿目光幽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臣……”谢瑾瑜脸色一白,双眉紧皱,似乎再找不到借口。 “让我来替你解释。”木梓衿轻轻一笑,语音轻扬,讥诮又嘲讽,“驸马的身世恐怕会牵连到谢家人的根本利益,也许会让谢家这个百年世族名声尽毁。所以你为了掩盖真相,故意将一系列火灾推到先帝预言之上。让皇上将矛头对向楚王殿下,让世人都认为,楚王不详,甚至会威胁到大成江山。如此一来,朝堂之上的人,大多数人怕是不会去追究一场火灾的起因,而是先弹劾楚王殿下,让他离开京城。这样,你们谢家的百年声誉才得以维持。是不是?” “简直是……一派胡言。”谢瑾瑜勃然大怒,抬手指着木梓衿,“先帝的预言与谢家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并不是真的?” “好。”木梓衿点点头,“我来告诉你真相。”她声音清清亮亮,掷地有声,“驸马的真实身份,根本就不是什么谢家第四房庶子。而是谢家旁落的一族中,一个落魄的远亲而已,甚至,连进入谢家大门的资格都没有!” 她将孙婉的那块琵琶拨子拿出来,指了指上面雕刻得极其细的“璘”字,说道:“驸马的真实名字,并不是谢瑞轩,而是——谢璘!” 太后的脸色瞬间煞白,声音幽冷坚硬地说道:“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官,说话可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谢家百年世族,名声清誉岂容得你胡乱编排造谣?谢璘?”她冷哼一声,肃然咬牙说道:“我们谢家,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 “正是!”谢瑾瑜也立即说道:“谢家之中,没有这么一个人。” “到底有没有,查阅一下谢家的族谱就会知道。”木梓衿干脆利落地说道,一下子将太后与谢瑾瑜的话堵住。 “好,”太后怒哼一声,苍白的脸色凝重怒然,目光如刀一般看着木梓衿,形色倨傲雍容,“哀家容许你说下去,只是……小心祸从口出!” 木梓衿在太后倔强桀骜的眼神中,微微的眯了眯眼,并没有退缩。只是她身后的宁无忧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眉头轻轻地蹙了蹙。 “我曾经在与孙婉相处时,听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做《琵琶记》,当然,这个故事只在陈郡盛行过一段时间,也只为富家小姐公子听过。想来,太后应该并不陌生。”木梓衿看向太后,微微笑道。 她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明艳清绝,此时在太后的眼中都是一种挑衅和讥讽,太后嘲讽一笑,“不过就是些欺骗女儿家的浓词艳曲,孙婉会听这些戏曲,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这种女人,也只配在教坊之中当一辈子的艺女!” “看来太后也听过这个戏曲,否则又怎会知道这是浓词艳曲?”木梓衿清冷一笑。 太后豁然抬头,狠狠地逼视这她,愠怒的眼眸,睫毛轻轻地颤抖,倔强又委屈,又羞愤不堪。 “《琵琶记》讲述的,无非是一个落魄的青年才子,进京考上状元,被公主看上,所以成了皇家的乘龙快婿。然而,不为人知的是,他竟对皇家和公主隐瞒了他已经成婚的事实。当他的妻儿来京中找他的时候,他竟然怕妻儿会毁了他的富贵尊荣的前程,所以,派人杀了他的妻儿。” 众人一听,微微诧异之后,似乎又恍然大悟,脸色纷纷露出惊讶和不耻。 木梓衿所讲的故事,意有所指,其中的人,到底暗指的是谁,大家一听便能明了。 昭阳公主浑身颤抖不已,愤怒地低吼道:“瑞轩在与本宫成亲之前,是没有妻儿的!” “昭阳公主息怒。”木梓衿云淡风轻地欠身行礼,“只是一个故事,并非要全部当真。孙婉讲述这个故事给我听,也不过是想问问我,若是得知自己的心爱的人抛弃了自己,而选择了身份尊贵有权有势的皇家公主,那她是否该全身而退,成全公主和谢璘。” 昭阳公主淡漠地勾了勾唇,讥诮一笑,“若是她愿意识趣地全身而退,何至于……” “所以,有关于驸马身世,就需要从这个故事开始说起。”木梓衿淡然一笑,说道:“陈郡之中,有个落魄的谢家旁落的一族,谢璘便是这族中的儿子。由于身份低微,所以更是落魄。谢璘也只能靠卖些字画,或者为教坊之中的艺女写曲为生。因此,他才有机会认识孙婉。两人青梅竹马,日久生情,更是因为一曲古琴琵琶合奏而情定一生。 但是由于谢璘身世低贱,不愿让孙婉与自己一般为人所轻视,所以便想方设法,回到谢家。也许是谢家人,终于看上了他的才识,给了他上京的门道和钱,他便进入了谢家准备那一年的秋考,可在一次谢家家宴之中,他因为出色的表现而为谢家人所赏识。 或许,若是公主殿下没有爱上他,他会被谢家人安排入仕。但是成为皇家的乘龙快婿,比老老实实的考取功名更加稳靠,所以,谢家的人,便干脆改了他的身份,让他顺利的成为了昭阳公主的驸马。” 太后冷冷一笑,淡漠地看着她,漠视又讥讽。但是那眼底的紧张却少了几分。 “要说为何谢家到了谢璘这一族会变得如此落魄,那是因为,谢璘的祖父,曾抛弃了谢家人为他安排的千金,而和一个风尘女子私奔。之后,便有了谢璘的父亲。后来,其父与一位女子婚配,生下了一女一子。其子,便是谢璘了。”木梓衿看向谢瑾瑜,轻轻笑了笑,说道:“谢大人,我说的没错吧?” 谢瑾瑜漠然的闭上眼睛,转过脸去,不屑再看木梓衿。 太后却身形一颤,险些从软椅之上坠落下来。她眼眸之中一片羞辱悲怒,死死地咬着牙,羞愤的脸色一片死灰。 “大成国《刑律》之中也有规定,婚配之后,若与人私奔,重则鞭笞,轻则贬为罪奴,男为奴,女为婢,其子女,三代以内不得再入仕。谢家人曾将谢璘的祖父逐出家门,虽然没有将其贬斥为奴婢,但是其身份,也不能再出仕。但是谢家人,为了让谢璘攀结上皇家的公主,不惜冒着欺君之罪。这让皇家的颜面何存?” 话音一落,众人震惊之余,都惶恐不安,这样有辱皇家颜面的事情,只当做没听到便好。 皇帝的脸色越发沉重,似乎氤氲着巨大的愤怒。而皇家之中,更是有人觉得羞辱不堪,愤恨地看着谢家人。 太后雍容冷傲地端坐在软椅之上,神色冷峭孤高,眼底的森然也让人觉得发寒。她冷冷地看着木梓衿,笑道:“你所说地这一切,有什么证据?谁能够证明,你说的都是实话?谢璘又如何?孙婉又如何,如今都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 木梓衿挑眉看着这个犹如困兽一般,却依旧冷静自持高贵的女人,再看了看站在一旁淡定清贵的宁无忧,忽然间觉得,其实他们之间是有那么几分相似的。 她摇摇头,从怀中拿出一张叠好的图画,慢慢地展开。 太后蓦然瞪大了双眼,整个人犹如木雕一般呆坐在椅子上。她面色惊骇地看着木梓衿手中慢慢展开的画,身体微微颤抖,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这是从孙婉的琵琶琴箱之中找到的图画。”木梓衿将图纸展开,双手捧到皇帝跟前,皇帝淡淡地瞥了一眼,眼神微微顿了顿,轻轻地点点头。 太后整个人犹如毫无生气的雕塑一般,脸色转为青紫,不可置信又惶恐骇然地看着那幅画。直到木梓衿将那幅画向众人展示了一圈,移到了她的面前,她的呼吸蓦地一滞,险些窒息。紧紧地盯了一眼之后,谢瑾瑜突然站在她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太后蓦地松了一口气,如同死里逃生一般。僵直颤抖的身体慢慢地软下去,靠在了椅背上。 谢瑾瑜冷冷地睨着木梓衿手中的图画,绝望地转开眼。 “熟悉驸马墨宝和丹青的人,一看这幅画便知道这画是否出自他之手。”木梓衿清丽地说道,“这画中画的人,一女子是孙婉,另外一个男人,便是驸马本人。”她伸手指着画中留白处的落款,“而且,这处落款的名字,也能证明,画此图的人是谢璘,正是昭阳公主的驸马。” 那处落款几行小字,清晰明了,说明了画中人的身份和画图的缘由。 “谁知道,这幅画,是不是真的?”有人质疑。 “是,”木梓衿点点头,“所以,请皇上允许我带一个人上来。” 皇帝点头允许,木梓衿转身看了看宁无忧,宁无忧见宁涛已经让人出去了,便没再多言。不过一会儿,只见一婀娜女子被人带了上来,那女子虽然快至四十,可风韵依旧,她怀抱琵琶,更显得身姿纤细瘦弱。一身素白衣衫,简单朴素,妆容憔悴,神色哀戚。 她走进来,众人看清她的模样,都是微微诧异。 这女人正是公主生辰那晚,一曲琵琶舞曲,招引蝴蝶,霓裳胡璇舞,震惊京中权贵的凤娇娘! 第88章 困兽犹斗 凤娇娘看见皇帝,盈盈跪拜,“民女凤娇娘,参见皇上、太后。” 皇帝蹙眉看着她,又抬头探究审视着木梓衿。 “皇上,孙婉的母亲死之后,她来京城投靠她母亲的好友凤娇娘。”木梓衿解释道:“其实,孙婉虽然说是来投靠凤娇娘的,但是在入京之后两个月,才与凤娇娘联系上。试问,她前两个月,是做什么去了?” “你如何得知她早在投靠凤娇娘之前就来了京城?”皇帝问。 “因为孙婉的奶妈。”木梓衿说,“孙婉曾经对我说过,她的奶妈是从小照顾她长大的,但是她与奶妈的关系却显得十分的生疏,并不像相处许久的熟人。所以,王爷让户部的人查了奶妈的卷宗,发现奶妈其实是京城人,虽然无儿无女,其丈夫也在早年去世了,但是她的邻居却知道,她在两个月前离开了住所。这说明,这个奶妈,是被人雇佣了,才离开的。而雇佣她的人,正是孙婉。孙婉在京中人生地不熟,当然需要一个照顾她的人。” “那为何孙婉在京中停留了两个月,才去投靠凤娇娘?” 木梓衿说道:“我想,是因为孙婉得知自己来寻找的人变成了驸马,已不再是自己的依靠,所以才想投靠自己母亲的朋友,自食其力地留在京中吧。” “可是如此?”皇帝看向凤娇娘,冷冷地问道。 凤娇娘端正地跪在地上,点头说道:“皇上,孙婉的确向我说过,她是来京中找人的。但是她却告诉我,她要找的人早就死在了京中。民女猜想,她其实是对那人死了心,才会这么说。” 她将琵琶放在地上,跪伏下身,恳求地说道:“民女能够证明,孙婉与驸马的确相识,那画中的人,也确实是驸马。驸马原名谢璘,曾在陈郡的教坊之中,与孙婉古琴琵琶合奏,名动陈郡,轰动一时,许多人都曾见过他的样子,皇上让人去查便可知道。民女若是有半句虚言,定不得好死,甘愿五马分尸,只求皇上,能够找出杀死孙婉的凶手,还她一个公道!” 公主生辰宴那晚,宁无忧本打算用凤娇娘招引蝴蝶的舞蹈来破解了京城之中的妖异邪说,顺便在宴饮之上,说出一切真相。却不想,被人将计就计的利用,反倒让驸马得以火遁。 “那日,你在公主的筵席之中,招引蝴蝶,可是楚王的意思?”皇帝问。 “是。”凤娇娘直起身,“只因楚王殿下告诉我,这样便可引出事情的真相。所以我才那么做。” 灵堂之上,瞬间一片安静。 皇上缓缓看向谢瑾瑜,谢瑾瑜立刻跪倒在地,连带着谢家的人,统统跪倒一片。 “皇上,这一切……”谢瑾瑜脸色苍白,整个人呆怔惶恐,想要解释,却只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谢大人,朕的生母是谢家人……可她福薄,生下朕之后没过几年,便去世了……”皇帝起身,缓缓地走到谢瑾瑜身前。少年天子,此时声色凝重如冰,却轻飘飘地,如锋利的刀片一般。 “是……是臣一时糊涂。”谢瑾瑜俯身磕头,“臣,有愧于姑母的嘱托,愧对皇上。可是臣保证,谢家人,绝对对皇上忠心耿耿,臣恳请皇上,看在姑母的份儿上,宽待谢家……谢家原本就嗣子不多,姑母更是只有您一个孩子……按说血缘,皇上,皇上您身上,也流淌着谢家人的血啊……” “朕年幼,母亲就去世了。父皇并不喜欢朕,故而朕也很少见到母后……只是母后去世时,朕赶去见她最后一面。”皇帝冷笑,笑声冰凉又哀思,“她对朕说,她一生汲汲营营,全是为了谢家。她出生起,就注定要进入皇家,若是她与父皇,只是一对平常的夫妻,那定是极其相爱的。可是,她偏偏生在了谢家。父皇就算是爱她,也要防着她,明明近在咫尺的两个人,却偏偏疏离防备,各怀戒心……母后之所以会死,也是因为为谢家算计筹谋一生……” 谢瑾瑜微微哽咽,漠然无语,悲痛地看着皇帝。 “所以,朕当时答应过母后,尽量善待谢家人。至少保住谢家声誉不毁,至少又遭一日,不要……”皇帝幽幽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谢瑾瑜的肩膀,冷声说道:“说到底,你也算是朕的表兄……” 谢瑾瑜惶恐地看着皇帝,眼神捉摸不定。 “若是当初姑母和驸马成婚时,你向父皇说明一切,说不定也不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皇帝说道。 “不可能的……”太后轻笑一声,“皇上的性格,哀家最是懂的……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所有的人都退出灵堂,“既然驸马没死,那这个哀悼就没有必要了,将灵堂撤了,大家都各自回府吧。” 灵堂之上来吊唁的人顿时如鸟兽散一般,纷纷行礼告退,人潮如潮退般,快速地散去。一时,原本拥挤的灵堂瞬间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摆放在中央的那精美的棺椁,显得诡异森然。 立刻有侍女小厮手脚麻利地上来将白幡纱幔都摘了去。 木梓衿看了看宁无忧,走向他,“王爷,我们回去吧。” 宁无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她的眼眸之中,看到了隐忍的不甘心与不服气。他轻轻地摇摇头,看向皇帝,说道:“臣告退。” “王叔且慢。”皇帝却叫住了他。 “皇上还有何事吩咐?”宁无忧神色淡漠,却依旧清雅自若。 皇帝欲言又止,看了看站在一旁不舍得离开的宁浚。 “八弟,你到外面等我。”宁无忧对宁浚说道。 “啊?”宁浚愣了愣,立刻摇头,“我不要,我还没看到结局!” 皇帝等人险些被他这句话怄住。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无心。这件事情,关系到皇家,关系到一个世家大族,那世家大族,更是与皇帝有着复杂的关系,就算有结局,又怎么会让别人知晓? “出去!”宁无忧看着宁浚,微微眯了眯眼。 宁浚虽然头脑简单了些,但是身在皇族之中,也不会傻到不明白其中的玄机。他不甘心地看了宁无忧一眼,只好告退了。 皇帝看向瘫软的坐在软椅上的昭阳公主,问道:“姑姑,驸……谢璘如今在什么地方?” 昭阳公主微微瞥了他一眼,紧紧地抿着唇,静默不语。 “谢璘应该还在公主府吧?”皇帝又看向谢瑾瑜,后者看了看昭阳公主,轻轻地叹口气,“公主,将驸马带出来吧。” “带出来?”昭阳公主倨傲又嘲讽地看着谢瑾瑜,“当初可是你找我计划这一切的。说什么,为了你们谢家的声誉,为了保住瑞轩的命!而如今呢,眼看着真相败露,你们就想将他交出去谢罪吗?能利用的时候,你们就百般算计,如今他成了弃子,就被你们弃如敝履了吗?让他出来?让他出来会是什么后果?” 谢瑾瑜的脸色青一块紫一块,有些无地自容,却依旧谦虚恭敬地看着昭阳公主,说道:“皇上宅心仁厚……定不会……” “好!”昭阳公主冷嘲一声,轻蔑讥讽地看着谢瑾瑜,“本宫可以让他出来,但是,若是他有任何闪失,本宫一定拿你是问!你们谢家人,一个个都逃不掉!” “公主言重了……”谢瑾瑜低声说道。 宁无忧轻轻地笑了笑,声音清浅,却让剑拔弩张的气氛微微一缓,他看向皇帝,说道:“皇上,本王旧伤未愈,站久了身体有些不适,可否让人抬个凳子上来坐坐?” “王叔身体不适?”皇帝担忧关心地看向宁无忧,立刻转头对人厉声吩咐道:“没眼力劲儿的东西,给王叔赐坐!” 皇帝身边的贴身总管太监立刻让人抬软椅去,两个公主府的小厮立刻腿脚麻利的端了软椅上来,宁无忧慢慢地走过去,端正泰然地坐下,又有公主府的侍女为他上了茶点。 他对木梓衿招招手,木梓衿立刻过去为他斟茶,安静的站在他身后。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看向昭阳公主,轻轻地笑了笑,手指轻轻地抚过茶杯,说道:“昭阳,难道自驸马消失之后,你就再没见过驸马吗?” 昭阳公主冷笑一声,“有的人告诉我,若是本宫见了瑞轩,会让人生疑,抓住把柄。所以本宫一直在灵堂哭灵,哪儿都没去。”她冷峭的说着,讥讽愤怒的目光斜睨着太后和谢瑾瑜。 “那你就不怕,不看着驸马,驸马会自己逃走?”宁无忧似笑非笑。 “逃走?!”昭阳公主脸色一惊,瞬间豁然起身,狠狠地将身旁的侍女一推,说道:“去,去看看驸马还在不在!” 侍女被她推得微微一个趔趄,稳了身形之后,立刻出了灵堂。 “王叔,您这是何意?难道驸马会自己逃走吗?他就不怕,一逃出去,就被抓了。如今真相大白,他被抓到……”皇帝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其中的意味深长。 第89章 秘密处置 宁无忧只是半斜着身坐在软椅上,轻轻地叹口气,对昭阳公主说道:“昭阳啊,前些天晚上,本王的属下恰好经过公主府,竟然看见一个与驸马长相极其相似的人从府中鬼鬼祟祟地逃出来。本王的属下,还以为那是进了公主府的贼人,当场就将他拿下了!由于那时候,你在灵堂哭得伤心,本王便想着,不讲这糟心事情告诉你,平添你的烦恼。” 昭阳公主脸色煞白,死死地咬着唇,冷幽幽地说道:“如此,谢过五哥了。只是,不知那人,如今在何处?” 宁无忧对木梓衿点点头,木梓衿微微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开了门,果然见宁涛和宁浚都在门外不远处候着。院落之中的冷风将她吹得微微打了个激灵,她心想,还是刚才那室内舒服些,就是说了太多话,口太干了,若是有口茶水喝就好了。 “端王殿下。”木梓衿走到宁涛身前,暗示他,点点头,他就明白该如何做了。他亲自出了公主府,不过多久,便将那位半夜逃出公主府的人带了进来。 “请跟我来。”木梓衿对那人说道。 那人只是沉默地点点头,消瘦的身躯空荡荡的藏在宽袍之中,风一吹就要飘起来一般。 两人一同走入灵堂,木梓衿似乎听见身旁的人发出一声冷笑。她转头,见他直愣愣地看着灵堂上的棺椁和灵位,唇角的笑容讥讽又冷漠。 “瑞轩!”昭阳公主立刻跑了过来,拉住他的手,“你……你还好吗?” “公主殿下,我很好。”谢瑞轩,或者说,谢璘轻轻地对她点点头。 昭阳公主脸色一青,死死地抓住他不放手。“皇上,你打算如何处置本宫和驸马?”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十分的为难。 公主因为吃醋,杀了一个和驸马有染的民女,而那民女,却是驸马的青梅竹马,所以驸马就设计杀了公主的贴身嬷嬷报仇。但是却又阴差阳错,点燃了堆放在行宫中的烟花。 “皇上。”谢瑞轩跪倒在地,“草民认罪……” “瑞轩!”昭阳公主惊诧不已。 “的确是我,将蝴蝶买回来,撒了磷粉企图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公主的贴身嬷嬷。”驸马说道,“那日行宫之前,我将染了磷粉的蝴蝶藏在广袖之中,趁着人没注意,慢慢地放出了蝴蝶,让蝴蝶身上的矿粉,洒在了嬷嬷的身上。原本是想,趁机在她身上点火的,却不想不想,嬷嬷在去拿烟花的时候,身上的磷粉摩擦出了火星,点燃了那堆烟花,才导致的烟花爆炸。” “既然磷粉是藏在你的袖中,为何你没有被火烧?”皇帝不解地说道。 “那磷粉必须要经过阳光暴晒或者摩挲才可能燃烧。”驸马说道。 “看来,红线的推理没错,只是,杀人的方式的确令人匪夷所思了一些。”皇帝淡淡地说道,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木梓衿想到自己刚才也是使劲儿的将那白花擦得很热了,那矿粉才燃起来,不由得点点头。又问道:“你是否是将那招引蝴蝶的东西,洒在了嬷嬷的鞋子里?” “是。”驸马点头,“我对一个侍女说,那是香粉,可除嬷嬷的脚臭。那侍女便偷偷地将那招引的粉末,洒在了嬷嬷的鞋子里。那侍女怕嬷嬷责罚她,是断不会说嬷嬷脚臭的。”他将自己的罪行说完,俯身叩头,“一切都是我的罪责,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置。” “不!” 灵堂之内陡然发出两声呼喊,一声来自公主,一声发自太后。 “瑞轩。”昭阳公主脸上褪去了骄傲和矜持,褪去了傲慢和冷漠,她看着驸马,眼底是一片绝望和恐惧。 夫妻四五载,就算当初如何排斥惶恐,到如今,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几年的相知相守,两人同进同出,她对他的爱,对他的眷恋,对他的依靠,对他的维护……一切一切,就算他的心是冰铸就的,可也难以抵挡年复一年的温暖消融。 他知道她的害怕,知道她的骄傲,知道她的坚强,不过都是在一年又一年的担忧之中度过来的而已。 曾在无数个夜里,万籁俱寂之时,她问过他,“瑞轩,你是因为我是公主而娶我,还是因为仅仅我就是我。” 那时候他无法回答,只装作熟睡了。他想要埋怨,可有什么资格埋怨?他曾经想得到的一切,谢家人还有昭阳都给了他。尊荣、富贵,锦衣玉食、玉宇琼楼……还有他原本就可怜卑微的自尊心…… 可是当他看到孙婉的时候,内心之中那个原来的自己,仿佛一下子就被打回了原形。他看到的,还是一个背负着假身份,背负着祖上罪名的自己。而孙婉,却是他在曾经青涩无知的岁月中,那黯淡得似乎没有希望的尘埃低微里,一抹柔亮的光。 她是他曾经的见证。他曾经那么的爱她,曾经许给她一切! 待他功成名就,就回去娶她为妻,让她离开教坊。那日梨花漫天,她目送他离开陈郡,那日她的目光空洞,可是又满含期待。他心头终究有个执念,他终究还是要回来的。等到自己功成名就,他便会回来娶她。 只是一瞬间,他看着昭阳公主,脑海中回忆着孙婉,突然间觉得自己被撕裂成了两半。 他伸手,将昭阳公主的手握在手心,轻声地说道:“我只是一个落魄的书生,承蒙公主看得上。这是我莫大的幸运。可是……婉儿……,若你不杀了她,或许,我们还会如以前一样。” 可是如今,孙婉是他心头无法愈合的伤疤,更是一道横在他和公主之间的鸿沟。 身份的悬殊,爱恨的纠缠。都回不去了。 “不!”昭阳公主将他推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转身看向谢瑾瑜和太后,冷声道:“太后,本宫只知道,本宫嫁的人,是谢家第四房嫡子谢瑞轩,什么谢璘,你们谢家有这么一个人吗?” 太后苍白无血色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她慢慢走到皇帝身前,欠身行礼。 宁无忧微微挑眉,木梓衿等人诧然怔住。 谢瑾瑜也立刻随太后跪伏而下。 “陛下,公主是皇家的人,更是成宗皇上最喜爱的公主,是你的姑母,这天下的人,朝堂之上的人,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人看着,请皇上三思。”太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皇上,臣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谢瑾瑜磕头谢罪,“但公主是您的姑母,他可是看着您出生的。先帝仙去时,曾怀念起成宗皇上,他最担忧挂念的人,一是陛下您,二是远在苏州重伤的楚王殿下,三便是公主了……” 宁无忧眉头轻轻跳,倏然转眼,静静地看着谢瑾瑜,若有所思。 皇帝终于站起身,向太后走去,伸手轻轻地扶起她,“母亲,朕是皇家的人,是天子,可朕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昭阳公主,是朕的姑母,驸马便是朕的姑父。只是……” 他看向昭阳公主,见昭阳公主神色悲惶的看着他,他闭了闭眼,说道:“驸马,被大火烧所伤,导致重伤,所幸,被忠心耿耿的宦官所救。”他转身,指着那灵堂之上的棺材,说道:“让人将这驸马贴身的官宦,厚葬了吧。” 一句话,便已经决定了此事的结果。皇家的颜面更重要,皇家的尊荣更重要。 “至于昭阳姑姑,驸马重伤,您便留在府上好好照顾吧。” “是。”昭阳公主拜谢,端庄优雅的行礼。 皇帝疲惫地闭了闭眼,看了看谢瑾瑜,再看了看宁无忧,看向后者时,目光充满着探究和不安。 “谢都尉,此事因你一念之差而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念在皇上的母亲是谢都尉的族姐,便让他,暂辞都尉一职,到皇陵去,为先皇后祈福守陵三年吧。”宁无忧漫然地说道。 谢瑾瑜脸色一僵,却慢慢俯下身,叩谢道:“谢皇上恩典,谢楚王殿下。” 皇帝松了一口气,宁无忧这样的处置应该是最稳妥的。 “至于太后……”皇上转身,看着此时站在一旁,虽然面色如纸般苍白,形容憔悴却依旧雍容高贵的太后,他轻轻叹口气,说道:“怡亲王年幼……” 太后眉头蓦地紧蹙,藏于广袖之中的手瞬间紧握。她身系谢家百年世族,又关系到怡亲王今后的生死尊荣,此时虽然依旧从容淡定,可心头却已经翻江倒海,惶恐不安。 “太后便在宫中好好地教导怡亲王吧。” 这便是,将太后和怡亲王,都控制起来了吗? 皇帝目光扫过宁无忧和太后几人,最后落在了木梓衿身上,那幽深慧智的目光讳莫如深,让人难以揣摩,却盯得木梓衿心头发寒。她静立在宁无忧身后,感觉那眼神虽然轻飘飘,但是依旧有着帝王的千钧压力。 “此事,便到此为止。若是再敢有人质疑驸马的身份,便是对皇室的质疑。”皇帝轻声说道。 “是。”谢瑾瑜与昭阳公主几人磕头答道。 “都起来吧。”皇帝对谢瑾瑜和驸马说道。他转身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宁无忧,说道:“王叔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府吧。朕,还有事要处理,先回宫了。” 皇帝带着太后离开公主府,宁无忧也起身,对木梓衿说道:“走吧。” 木梓衿没再留恋,可这次大起大落,却让她心头百转千回。真相已经大白于世,可事情的真相,到了最后,又被一手遮天,隐藏起来。那么她以前所做的一切,岂不是都没有任何意义? 娘亲曾对她讲,人命大于天。一切关于人命的案子,都要慎之又慎,还死者一个公道。 “楚王殿下。” 在她即将离开时,却听到身后的驸马说话的声音。 她和宁无忧停下来,见驸马大步走到他身前,重重地跪下。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楚王殿下能够成全。”驸马悲哀又无奈的恳求道。 第90章 永世难安 “你说。”宁无忧微微蹙了蹙眉,说道。 “请王爷,让人将孙婉的尸骨,带回陈郡,将她埋葬在她娘亲的坟墓旁边吧。”驸马的声音沉郁轻柔,“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宁无忧微微俯身,虚虚地将他扶起来,“本王得知凤娇娘会回陈郡祭拜她的姐妹锦瑟,便让她将孙婉的尸骨带回去吧。” “多谢楚王殿下!”驸马撑着膝盖起身,双眸轻垂。 木梓衿手中握着孙婉的那枚琵琶拨子,原本这应该是作为案件的物证存入刑部,可如今这样处置,这枚琵琶拨子已经没有了任何作用。她将那枚拨子放在了驸马身侧,不再去管。 宁无忧与木梓衿一同离开公主府,在上了马车之后,那场积郁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她被宁无忧拉着上了马车,一时没注意,拉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她用手轻轻按了按,随后与以往一样,靠着车门坐着。 “你想淋雨吗?”宁无忧坐好之后,冷声对她说道,“坐进来些,那堵在门口,挡着新鲜空气了。” 她张了张嘴,漠然不语。 这场大雨来得及,冲得马车车盖哗哗作响,如同千万珍珠乱世砸在车盖上,车夫驾着马车前进,低垂的车门和车帘将雨水全挡在了外面。 她微微将车帘掀起一个角落,静静地看着渐渐远去模糊的公主府,那座华屋琼楼、金玉堆砌的府邸,被掩在厚重的雨帘之中。 “对结果不满意?”宁无忧换着胸,靠在车壁之上看着她。 她摇摇头,“事情已经有了真相,就算皇帝再怎么为皇室的人掩饰,可公道天理自在人心。今日灵堂之上的人,并不是傻子,虽然他们不会说,但是心底也会对这起案子做出评判。”她咬了咬唇,微微干涩的唇泛起淡淡的白皮,她习惯性地轻轻地咬着唇皮,又慢慢地说道:“只是不知道孙婉若是泉下有知,会不会原谅谢璘。” 他目光轻轻地落在她的唇上,蹙了蹙眉,“我给你的口脂,你用完了吗?” 她晃了晃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唇,点了点头。 “用完了就不知道去买?”他看着她的唇,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喜欢咬着自己的唇。原本他极其不喜欢她这个咬唇的动作,总认为一个女人,或许该如金玉般呵护着,而不是像她这般,对自己的生活质量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你应该会自己好一些,哪怕,像个女人一样对自己。”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从小就是……”她微微一梗,又说道:“我习惯活得像个男人了,一时没办法改过来了。”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休憩。 “王爷,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宜水镇?”她心里没底,孙婉的死,让她明白,在皇家,在权势滔天的人之下,一切真相都可能被掩盖,就算真相明明已经水落石出,但是枉死的人依旧无法得到公正公道。 她娘亲总是对她说,因为公道在人心,所以一切罪恶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因果。所以人命大如天,就算是仵作贱役,也不得出现任何的差错。 可父亲的死,的确隐隐浮现出与京中权贵有关联的线索。可是,那如今没有被查证出来的线索,最后到底是指向谁? 若是指向皇城之中的人,她该如何办?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官,一个弱小的蜉蚍,要如何撼动滔天赫赫的权势? 父亲的仇,何时能够报?她的清白,何时能够得雪? 手背微微一暖,她微微错愕之下,才发觉竟是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欲速则不达。”他轻轻地笑了笑,宛如月光映入水中一般,声音也轻柔如风,随意悠然,“若是此时回去,说不定正落入早已设好的圈套之中。”他蹙了蹙眉,说道:“况且,京中的事情要办完之后才可回苏州。若是此时回去……” 若是此时回去,恐怕没有准备,或许就回不来了。 她并不是不识大局的人,只是孙婉的死,还有公主嬷嬷的死,这些案件给了她很多以前难以理解的认识。 “王爷,难道这一桩桩一件件,便就这么结束了吗?”她深深地看着他,惶恐又不甘。 “皇帝已经给了我一个交代了。”宁无忧清冷一笑,“那些先帝预言,京中的谣传,不过是谢家人借机放出去的。他们想护住谢家的权势和声誉,便要将掌管刑狱案件的本王打压下去。” “可是,昭阳公主所给的先帝所绘的绢帛又是怎么回事?”她心头一直有着这么一个谜团,如何都想不通,想不明白。 他脸色微沉,“那的确是我皇兄所绘,那印玺作不了假。” “那先皇绘制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到底想要做什么呢?”她反问,“难道真的是他弥留之际,犯糊涂了?” “总会有查清真相的那天。” 车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杂乱密集,如不断催促的鼓点,紧急地敲打在人的心上。 次日,宫中便传出消息,太后因其族弟突遭大火变故,险些死去,担忧伤心过度,忧虑成疾,与怡亲王一同在移至皇家别院修养。而谢都尉,却因大火之后搜救驸马不及时,导致错将被烧死的官宦被当成了驸马。故而自动引咎暂停都尉一职,到皇陵为先皇和其族姐守陵三年,除非特殊诏令,否则不得擅自离开皇陵。 京城之中的一桩桩一件件诡异的事件,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压抑住,一切惊澜仿佛都只是浮光掠影,沉寂得悄然无踪。 “驸马竟然没死?” “嗯,”木梓衿淡淡地应着,顺便为贤王殿下倒了一杯茶。 那日皇帝将所有的人都支走,隔了几日之后,又放出这些消息,难免让人怀疑好奇。但是人人都聪明的不过问,可宁浚却是个忍不住的。 一来,孙婉的死,好几次将他牵连进去,要说最关心最终结局的,非他不可。 “他不是被困在昭阳姐姐的寝殿里,那火烧得这么旺,将他贴身的小官宦都烧死了,他怎么还没事?”他有些恨恨地。 “也许,他比较幸运吧。”木梓衿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真是走了狗屎运。”宁浚不甘得很,往自己的茶里加了许多的新鲜榨的果汁,“他设了这么几个计,让我背了黑锅,难道他就什么表示都没有了?” “驸马如今也是被火烧伤了,也算是得到教训了。” “你也这么认为?”宁浚挑眉,“可他毕竟还是害死了人啊,哎呦,若是木梓衿在,一定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哪里会让事情这么不明不白地就了解了。”他狠狠地看了坐在一旁看书的宁无忧,叹口气,“有的人还掌管天下刑狱呢,就这样子的案子,都没弄出个结果,我看还是尽早回……” “贤王殿下,”木梓衿打断宁浚的话,“没有结果,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红线,你逗我呢?没有结果也算是结果?”宁浚痛心疾首地,“这事情不说清楚啊,这京城之中的人,都还是怀疑我的啊。” “世人多健忘。”宁无忧放下手中的书,暖阁外,碧天白云,晴空万里,巍峨皇城连绵延伸,将他一身青衫常服映照得如雪山高洁一般,“等过段时日,人们便会将这些事情都忘了,你何必多想,自寻苦恼。” “五哥倒是看得开。”宁浚嘟囔一声,“只可惜了那孙婉,不明不白的,就那么死了。” “王爷,”暖阁外传来红袖的声音,“凤娇娘求见王爷。” 宁无忧微微转头,看了看木梓衿,说道:“你来帮我应付吧。” 对于凤娇娘这类的人物,他早已做了安排,自然是不会去见的。她当即起身,出了暖阁,见凤娇娘抱着琵琶站在游廊尽头,暖风溶溶,阳光涟涟,将那她风韵的姿妍映照得婀娜多姿。她见到木梓衿从暖阁之中出来,立刻上前行礼。 木梓衿立刻说道:“不必多礼,红线受不起凤姑姑这一拜。” “红线姑娘言重了。”凤娇娘淡淡一笑,“姑娘为孙婉和锦瑟所做的,已经够多了。”她坦然地看着木梓衿,轻轻笑了笑,“若是锦瑟和孙婉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瞑目?”木梓衿蹙眉,“真凶未被抓到,而害死了她的人依旧还活着,甚至在那华宇宫殿之中活得心安理得,她们会瞑目吗?” 凤娇娘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而是冷冷一笑,“就算那个人还活着,但是他一生都会活在愧疚和痛苦之中了。” 那人说的是谁,木梓衿自然心知肚明。 没过一会儿,红袖捧着一个精美的盒子走来,交到木梓衿手中,交到了几句,木梓衿突然觉得这精巧的盒子有几分沉重,她小心翼翼的捧着,交到凤娇娘的手中:“这是孙婉。” 凤娇娘立刻将那盒子抱紧。 宁无忧早就吩咐人,将孙婉的尸体挖了出来,尸骨已经腐烂,根本无法完整地带回陈郡了,只能火化。 凤娇娘咬紧了牙,沉静了许久都没有说话,“我一定将她带回锦瑟身边。” “你不能回陈郡。”木梓衿却对她说道。 凤娇娘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 “虽然说,这起案子算是结束了,但是其中的复杂和牵扯到的人怎么会罢休?”木梓衿也不忍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本以为,将孙婉的骨灰带回陈郡,也算是功德圆满,可宁无忧却告诉她,根本就不可能。 第91章 人生苦短 “你别忘了,你认识驸马,你见过驸马,如今你是知道驸马真实身份的人。如今皇帝已经说过了,驸马便是谢家第四房嫡子,若是有人敢再质疑他的身份,便是和皇家过不去。驸马的身份,是一个随时可能诱发的火中,虽然有皇帝下了旨意,但是最安全的办法,还是斩草除根。”木梓衿俯身到凤娇娘耳边,轻声地说道。 凤娇娘脸色瞬间惨白,她惊慌又愤恨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那我,岂不是再不能回陈郡?” “驸马恳求王爷将孙婉的尸骨带回陈郡,王爷已经答应了。所以她的尸骨自然还是由你来带回去。只是……这其中,王爷回另有安排。”木梓衿清晰柔声地对她说道。 “娇娘明白了。”凤娇娘失落地点点头。 “王爷会暗中安排你离开的。”木梓衿说道,“你也不用害怕。” 凤娇娘将琵琶轻轻地放在回廊的地上,又一次对着木梓衿行了礼,“红线姑娘,请你替我谢过王爷。若是……”她咬了咬唇,“若是有一日,这案子的真相能大白于世,还请王爷,一定将孙婉的骨灰,带回陈郡。” “我会转达给王爷的。” 回到暖阁,又有人来报:“王爷,驸马让人来,说是,今晚请红线姑娘到公主府一聚。” 木梓衿微微一愣,看向宁无忧。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静静地看着她,说道:“谢家的事情还没有结束,若是驸马想对你说什么,或者是透露什么,你只管听就是。”他又顿了顿,起身,走向她,目光郑重又笃定,“你放心,本王不会让你出事。” “是。”木梓衿深吸一口气,欠身应道。 此时此刻,京城之内,华丽雄浑的皇城之中,有人拿出了孙婉用过的拨子,看着那琵琶脖子上的“璘”字,痛哭出声。那些年岁之中,那些青涩又苦难的记忆,都在这一场风波之中,化为了灰烬。 他轻轻地将拨子放入怀中,只是哽咽地说了一声:“世事变幻,我们都有太多的不得已。” 昭阳公主矗立在不远处,一身素衣还没有褪去,她双眼枯槁地看着那个曾经与自己亲密无间的男人,仿佛是此时此刻才真正认识他。 她轻笑一声,寂然摇头,慢慢地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我们回不去了是吧?再也回不去了?” 驸马微微垂首,只是轻声道:“回得去还是回不去,我从来都没有立场决定的,不是吗?公主?” 昭阳公主冷冷一笑,微微抬头,眼中的清泪总算忍了回去。人生何长,这寂寂庭院,就是一个囚笼,说不定会将他们二人囚困一辈子。但是,那又如何?只要将他们两人囚困在一起,那便是最好。 “你既然如此爱孙婉,为什么又要答应娶我?”昭阳冷冷地问道。 驸马木然地转过身来,只是那淡淡的一转身,似乎已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不曾言语,直到有人来报木梓衿到时,他才走向昭阳公主,“昭阳,夜深了,你先回房吧。”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说道:“你放心,我终究,是逃不出这公主府了。你说得对,这深深庭院,囚禁的不只是有你,还有我。” 昭阳公主淡淡的看来此时正走过来的木梓衿一眼,微微抬了抬高傲的下巴,转身离去。 “你们下去吧。”驸马对将木梓衿引进来的小厮挥了挥手。 木梓衿环顾这华宇琼楼般的公主府,如今似乎只剩下一片黯然。萧萧瑟瑟的风吹动晦明晦暗的树叶,婆娑之声,更显萧寂。她环顾四周,只觉得哀凉冷寂,不知这长夜漫漫,深夜无边,被囚禁在此处的人,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驸马一身雪衣,清瘦而单薄,风吹动他清瘦广袖随风轻轻飞舞,显得他随时都会随风而逝一般。 “你来了。”他声音略显沙哑,平淡呆滞。 “不知驸马叫我来,所谓何事?”木梓衿问道。 驸马转身,慢慢走向庭院深处的偏殿,随后停下,坐在凳子上。他慢慢抬头,看着木梓衿,轻声问道:“红线姑娘,是否与婉儿见过?” “见过,但是次数不多。”她回答道。 他微微沉默,手轻轻的握紧,最终叹口气,“她可向你说过,是否后悔遇见了我?”他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偏殿之内一星烛火如豆,将他的脸色照得晦暗不明,眼神空洞呆板,如枯萎的深井,再也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她摇头,“驸马既然已经决定要放下过去做驸马,为何还要追究过往?”木梓衿轻轻笑了笑,“在她得知你已经成为驸马之后,便决定到教坊自生自立,不再与你纠缠。若是驸马能够决绝的放手,那么她也许就不会遭到这样的灾难。” 驸马全身一僵,豁然沉重的抬头,深深地看着她,他眼神之中一片枯槁绝望,全身颤抖不已。许久之后,他才慢慢地开口说道:“你说得对,我是应该……彻底放开她……可是,我终究办不到。”他深吸口气,慢慢地抬头,看着窗外那夜色之中空寂寂的天,“这些年,我对她的愧疚和牵挂,也许你无法懂。” 木梓衿蹙眉,她疑惑地看着驸马,也不想深究他话中的意思。她只记得,宁无忧对她说过,谢家,还有太后,他们身上还有秘密,而这些秘密,从驸马身上可以挖到。驸马如今犹如困兽,犹如一个濒死的人,困兽犹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孙婉的死,其实间接上还是谢家造成的。若是他对谢家人又足够的怨恨,那么他便很有可能将谢家的秘密透露给她。 她无心听驸马怀旧伤感,却不得不仔细听下去。 第92章 青梅竹马 天色沉沉,云雾阴霾,公主府黑暗的有些瘆人。 “我与婉儿从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身边从来没有其他人,父母早逝,唯有一个姐姐。”驸马轻声说道,“日子久了,便慢慢地喜欢上了她。她娘亲是教坊的艺人,虽然只是一个艺人,但是也是从京中回到陈郡的。京城之中的人,总有一些见过大世面的傲气,所以一开始也反对我和婉儿在一起。”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对婉儿的感情只增不减。甚至立志要考取功名,等到锦衣回乡之时,便是娶她之日。可惜我祖父曾与人私奔,已经注定了我不能入仕参加科考。她娘亲,想到我家徒四壁,想到我们姐弟连温饱都成问题,终究放弃了我,让她到了教坊。说什么,就算是女儿家,就算不嫁人,但是有一身的本领技艺,也是可以养活自己的。” 他笑了笑。那时的憧憬,那时的美好,那时的两小无猜,那时的温柔静好,都成了如今扎在她心头的刺。 “什么女子自力更生,其实不过是弹琴为男子取乐罢了。”他咬牙切齿,“我一想到我的女人,到外面抛头露面为其他的男人取乐,我恨不得杀了自己!更恨不得杀了她的母亲!”他叹口气,“婉儿识得大体,更懂得我的真心,她恳求她的娘,终究同意给我机会。我那时能想到的唯一能让她放心的办法,便是卖字画,为人作曲填词。可是终究不过地位低微。有一回,我为人添了词,那人竟要求我再画一幅画。我没想到,他竟然让我画那种画。他甚至点名,让我画他和婉儿做那种事情的场景……” “婉儿冰清玉洁,我平时都舍不得碰一下,又怎么能容忍他人这样亵渎?连想一想都不行!我当时拒绝,可得到的,却是一顿更深更悲愤的羞辱。连带婉儿也因此被人骂作姘头。”他双眼赤红,牙关紧紧地咬着,“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的没用,我连怎么骂回去都不知道。直到教坊中的艺女来了,将孙婉带下去,将那个纨绔轰走,我才得以脱身。那日,我被婉儿的母亲叫了过去,我看见她对我绝望失落的眼神,还有她对我的摒弃。我知道,她后悔了,她再也不愿意将婉儿嫁给我了。” 他冷冷一笑,“那日,我回到家里,原本以为还有姐姐可以倾诉,可却没想到,姐姐也不见了。她只留了一封信,抛弃了我,远走了……” “她为什么走?”木梓衿问道。 “不知道。”他摇头,“或许,是因为,在陈郡受尽了各种奚落,受尽了各种嘲笑羞辱,受尽了各种苦痛,她已经无法在承受,所以宁愿离开吧。” “后来我在陈郡又等了两年,终究没能改变我的命运,我终究认识到,如此下去,我失去的不止是婉儿,还有更多。”他猛地握紧双手,指尖深深地陷入掌心,“我有一身的才华,倾国的抱负,我的能力才力不输给任何人,凭什么就因为我祖上的人犯了错,便要让我从此低贱下去?” “那一日,我决定离开陈郡时,婉儿来送我。她告诉我,让我快点回去,否则,她不知道还会不会等下去。她说,一个女人的年华是有限的,若是她等不到,便不会再等。我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或许是想留住我,或许是想让我快点回去。但是我依旧没有回头。” “我到了京城,想尽各种办法进入谢家。可是我一没有人脉,二没有钱财,到了谢家门口,连守门的小厮都像赶狗一样赶我走。终于有一天,我等到了谢家家宴。那一天,皇后会来谢家,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竟然拦下了皇后的凤驾。我没有想到皇后得知了之后,并没有怪罪我,反而是将我带进了谢家的家宴之中。在家宴上,我虽然不敢如何表现自己的才华,但是也尽量不让自己没有存在感。 谢家有的人故意借机贬低我,想将我当做伶人取乐,我便顺势弹了古琴,却不想恰好让受邀来的昭阳公主青睐。”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日,昭阳公主锦衣华服,云鬓高堆,满头珠翠,美得像个仙子,美得就像是从瑶台而来的神仙,我看着她,竟然险些看出了神。谢家家宴结束之后,谢瑾瑜和皇后,竟然找到了我,他们问我,愿不愿意娶昭阳公主,若是愿意,皇后会替我做主。当时的皇帝,很是喜爱昭阳公主,若是谢家的人能够与公主攀上亲缘,那将是一件锦上添花的喜事。” “说实话,我当时满心的喜悦和期待,受到了打击。我原本是想考取功名,一展雄心壮志和才华,可是,最终却要靠着女人的裙带享受荣华。我若是答应,便就是自己都会瞧不上自己。” “可是你最后还是答应了。”木梓衿冷冷地说道。 “是。”他苦笑,“我答应了。那日我出了谢府,便前往贡院,我想去看看,那里和我一样满腹经纶的儒生到底是什么样的。哪知,我去看了之后,一打听才知道其中的情况。朝廷官场,官官相护,儒生虽说都是学生,可个个都是出自名门望族,不是富家公子,便是权贵之后,别人无权无势的人,只会遭人鄙视唾弃。”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日我刚离开贡院,便遇到一个人。那人以前与我同在一个书院读过书,可是他那时已经是个六品小官,虽说是六品,可他鲜衣怒马,锦衣玉食,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他见我狼狈,风尘仆仆,好心地请我吃饭,并热情的为我找赚钱的门路,我当时身无分文,要山穷水尽,便答应了他。谁知,他竟然捉弄我,将我带到了平康坊。”他满脸怨憎和杀意,愤恨不已。 平康坊,木梓衿微微一愣,那还京城之中,妓院和象姑馆云集的地方。难道他的朋友,竟然让他…… “他竟然羞辱我,说我这副容貌,若是不能考取状元,做皮肉生意也会赚得盆满钵满,若是不介意,他愿意……他甚至愿意出钱养我!”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说道:“那一日,我在象姑馆之中见到一人,那人与我一样,同样是来京考取功名的书生,却不想,几番辗转,沦落成了小倌。我看见他的模样,一身风尘,一身脂粉,娇柔做作,明明是个男人,却要学那些□□一样,曲意逢迎伺候那些脑满肥肠的人。你不明白我当时的绝望,我看见他,仿佛看见了多年后的自己……” “我回到谢府,顾不得其他,没有犹豫,便答应了谢瑾瑜。他十分的高兴,说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他会为我安排,让我成为谢家第四房的嫡子,而再也不是什么罪人的孙子。我将从此抛弃低贱卑微的身份,从此不再被人唾弃轻视……”他抬头,看着木梓衿,问道:“你明白那一刻我的感受吗?我当时,仿佛一下子到了天堂,又仿佛,一下子坠入了地狱……” 木梓衿木讷讷地看着他,不言不语。天堂和地狱之间的距离,不过就是一念之差。她完全懂得。当她失去父亲,失去一切时,她身处地狱。可她遇到宁无忧之后,她便不在地狱了…… “那一日我就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已经不再是谢璘,而是谢瑞轩。”他起身,看着偌大的公主府,说道:“我这几年,得到公主的宠爱,身份尊贵,一身荣华,任谁也不敢再看不起我。当我当上驸马的第一件事,便是告诉公主,我讨厌那个六品的官,公主为了讨我欢心,一句话就让人杀了他!你看,有权有势,连人的性命都可以玩弄于鼓掌之间,有什么不好?”他慢慢抬手,看着自己的手心,慢慢地将手握紧,“可惜,我这双手,终究,还是沾上了婉儿的血和泪……终究,是我间接害死了她……” “难道你现在后悔了?”木梓衿问道。 “后悔?”他嘲讽地看着她,嘴角一抹冷笑,“我为什么要后悔?事到如今,我后悔还有什么用?难道我后悔,还能让婉儿活过来吗?红线,你也许跟着楚王没有尝到过人情冷暖,不知道这世态的炎凉,所以你总想着什么后悔不后悔。可是我告诉你,任何事情,都没有后悔的机会!一旦陷进去了,就没有办法回头了!” 她看见他慢慢地收敛了嘴角的笑容,薄薄的唇轻轻地颤抖,再微微垂眸,昏暗的灯火之下,两行清泪默然滑下。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木梓衿不解。 他叹口气,颤抖身体僵硬着,伸手慢慢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石来,转身递给她。 借着晦涩昏暗的灯光,她看清了他手中那枚光滑润泽的玉片,那是孙婉用来拨琵琶的拨子。拨子上,细细的镌刻着一个“璘”字,如今,那微细的字迹,在微弱灯火之下若隐若现。 “你将这个也带回陈郡,随她尸骨一同埋了吧。”他低声说道,“我原本也是想留下来做个念想,可思前想后,既然我依旧选择做驸马,那世上便不再有谢璘了。”他凄凉地一笑,说道:“谢璘已经死了。以往他们如此的相爱,爱到承诺死后同穴,那便让这枚拨子,代替谢璘,随她走吧。” 她伸手将那枚玉石接过来,轻轻地放在手心里。 他转身,不再看她,而是慢慢地走进偏殿之中,轻声说道:“你可以走了。”说完,他又停了停,深吸一口气,似乎微微犹豫之后,才低声说道:“看在你破了案子,算是还了婉儿一个公道的份儿上,我给你一个忠告——小心谢家,小心太后!”他转头,斜眼看着她,眯了眯眼,说道:“或许,终有一日,谢家人……” 谢家人会如何,他终究没有说出口,木梓衿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想,他自己也是谢家人,就算再怎么感激她,也不会无私到出卖家族的地步。但是,此次来看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的。 顺着小道,一路秘密离开公主府,伸手的灯火一一熄灭,身后的黑暗慢慢地弥散开去。 她微微抬头,嗅着空气之中微凉的寒意,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走出公主府,夜色之中,忽然走来一个身影,那人似乎披戴着满身的星辉,如淡淡的月色,不耀眼,不煊赫,却明亮皎皎,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他身后是一片湛蓝的天际,天幕辽阔,苍穹如海,星河澹澹,他看着她,见她走来,微微紧张的神色似乎放松了不少。 她快步向他走去,心头似有轻浮的鸿毛幽幽划过,“王爷?你怎么……” 他停了停,转身而去,向着听在街道尽头的马车而去。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微微转头,沉声道:“还不走?难道还想留在公主府?”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公主府,那辽阔峭楞的府邸轮廓,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奢华绚丽光彩。任凭他曾经金粉煊赫,任凭他曾经门庭繁华,都化作了这如今暗夜之中,一座寂寥冷清的空城。 她立刻抬脚追上他,与他并肩而行。 她将怀中的玉片拿出来,交给他,说了原委,他看了看,交给身旁的纳兰贺。 “王爷不想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她好奇又探究地问道。 他笑了笑,不上她的当,轻声道:“你若是想说,会自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若是不想说……那我就要怀疑你的忠诚了。” 她失笑,说来说去,其实他都占上风。“王爷,他虽然没有对我说什么实际的线索,但是也不是没有任何收获。”她抬头,看见他隽秀清雅的轮廓,在夜色之中,如连绵起伏的山峰,强行忍住内心的悸动和荡漾,她轻声说道:“他告诉我,让我小心谢家和太后……” 他停住脚步,蹙了蹙眉,“他不止是提醒你,也是借你的口提醒我。毕竟,你现在是我的人。” 她赞同的点点头,“那该如何?要乘胜追击吗?” 他摇摇头,“谢家人不会那么简单,何况,谢家背后,还有顾家。”他笑了笑,“慢慢来,如今他们的势力也被削去不少,接下来,我们可以轻松一阵子了。” 她随他一起上车,车上暖气融融,两旁街道之上,阑珊斑驳的灯影交织徜徉,万家灯火此时依次亮起,又有无数灯火渐渐熄灭。 这京城沉浮,风云诡谲,是平静也好,是惊险也罢,从此,他们两人,都要一同走下去了。 光影在车帘上投下两人的剪影,如斯宁静安详。 是夜,二更之后,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夜风呼啸之中离去,带着那台曾经一曲名动陈郡,再一曲名动京城的舞曲的曲项梨形曲项琵琶,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和地方,寂寥而去。 曾一曲红绡,曾一枝红艳,曾名动京华,都将被这无声的风雨,悄然地掩埋。 第93章 大成烟雨 大成国,京城,当今世界最繁荣昌盛的城市。政治的发达,经济的繁荣,民风的开化,文化的繁盛,都在大成开国近百年内,繁荣到了巅峰。 四海来朝,旖旎金粉,抽鞭断流,高楼林立,都成为这京中的盛景。 自前朝起,便有各国派遣使臣来朝,京城之中的盛况更形成前所有为的奇观。 今日晨起时,宁无忧便交代了她,去了太极宫,在建福门等到下朝,便可自行离去,不必等他。他会同皇帝一起迎接刚刚来朝的西域各国使臣。 等待下朝之后,木梓衿独自回楚王府,京城纵横阡陌的街道之上,人潮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西域人前来,更是让原本就生活在京城之中的西域人兴奋起来。大街小巷之上,尽是欢迎西域来使的西域人。 繁华喧嚣,可天色的沉郁闷热,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 木梓衿找了个小摊,要了杯饮子解渴,一边从旁边的树上摘了张叶子扇风。 远远地便看见刑部张贴的栏子,上头张贴的海捕画像早就模糊褪色,可那依稀可见的字迹依旧落入她的眼中。 她喝了一口饮子,凉爽舒畅的感觉滑入腹中,让她感觉心头的沉郁消淡了许多。不由得想起初逃到京城时,那刑部的栏子张贴着她的海捕画像,那时大街上的人都围过去看新鲜看热闹。人们指着那画像上的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而如今,那海捕的画像经历多月的风吹雨打,已经变得破烂模糊,似乎也没再有人过问。 她突然觉得宁无忧说得对,世人健忘,无论曾经多么轰动的事情,都会在世人的心中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或者是彻底消失。 “哟,下雨了。” 一颗颗硕大雨滴从天而降,不期然便倾盆而下,京城瞬间变得模糊一片。街道上看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煞那间个个抱头鼠窜,惊慌地跑回家,或者找地方躲雨。 饮子摊主立刻将自己的摊子推到一家酒楼门前避雨,顺便也对木梓衿说道:“客官,到里面避避雨吧,免得淋坏了。” 雨下得不小,木梓衿捉摸着回王府也没有什么急事,便进了酒楼,找了个位置坐下。要了两杯热茶,自己一杯,那卖饮子的摊主一杯。 “谢谢客官。”饮子摊主感激的接过热茶,笑了笑,“老朽卖冷饮,客官送我喝热茶。” “下雨了,难免会冷些。”木梓衿说道,“这京城之中,倒是多了不少西域胡人,热闹起来了。” “这还不算热闹。”那摊主说道,“最热闹的啊,是安仁坊的荐福寺,老朽大多都是在那里摆摊卖饮子。” “今日怎么没去?”木梓衿也知道那安仁坊的荐福寺。历朝有几位帝王曾在那里潜龙过,寺内自然亭台楼阁名花华宇,亭台戏院应有尽有。 而寺内还住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高僧,经常为京城中的人讲经颂佛,故而百姓最是喜欢去那里。若是有外国番邦使臣来大成国传教,那也必须先到荐福寺,看看大成国的宗教的繁华昌荣。 “今日那荐福寺有西域来使去了,皇帝和王爷们都在那里呢,御林军和神策军将寺庙戒严了,我们小老百姓啊,进不去了。”摊主呷了口热茶说道。 “原来如此。”木梓衿点点头,看来宁无忧此时也是在荐福寺内的。她抬头,朝着南边望去,突然觉得一团阴影笼罩下来,如沉沉的云一般,遮挡了光线。 她一怔,眨眨眼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站在了身前不远处。那男人目光似剑,浓眉如羽,迫人的气势让人生畏。他一路走过来,与他擦身的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她。 而木梓衿却一眼就将他认出来了——顾明朗! 自顾明朗大哥顾名城出事之后,顾家人便淡出了朝堂,开始变得低调起来。连这个西北军的主帅,也不再被派遣出西北。 如今各国局势和平,就连西域各国番邦都派遣使臣前来,那西北边疆想来也不如以往那般形势严峻。 顾家人之所以敢贪污赡军银两,也正是明白西北战事根本不吃紧,就算贪污一些,也不会影响战局。那些西北的边陲小国,不过就是小打小闹而已。不能影响大局。 顾明朗带着一身雨水进来,用手抖了抖肩上的雨,环顾四周,酒楼之内因为避雨而坐满了人,他的视线最后落在木梓衿的桌位上。他走过来,木梓衿立刻起身,“顾将军。” 顾明朗轻声一笑,也不客套,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过不了多久,我便会调往御林军,还是别叫我将军了。” 木梓衿愣了愣,突然想起宁无忧对她说过,有人上奏,御林军大将军如今还有一个位置空悬着,建议让顾明朗担任这一职。皇帝问了宁无忧的建议之后,便同意了。 她让小二又上了杯茶,为他斟了一盏,说道:“那我也没叫错,西北军大将军和御林军大将军,都是大将军。”只不过,官降二品,其实是被贬了。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朗笑道:“也对。” “御林军,也算是皇家的军队,职责重大。”木梓衿再奉承了一句。 顾明朗意味深远地看了看她,沉默不语。他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对面端坐的女人,虽然端坐着,可姿态随意,并不拘束,没有世家千金该有的刻板,也没有一个受训练过的女官应有的呆滞与顺从。 她用手支着下巴,又一下没一下的喝着茶,偶尔还看看门外,想来应该是看雨是否小了些。这酒楼之中,高低起伏的说书声和唱戏声她似乎没什么兴趣。 她长得并不出众,平凡无奇的脸,就算是看一眼也会被遗忘。可不知为何,那晚乱葬岗之后,这张黄脸便时不时地浮现在脑海之中,她解剖尸体的样子,他也不觉得诡异恐怖,反而时常回忆起她在尸体上下刀时,那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模样来。 黄黄的脸,倒八字的眉,那双眼眸却如此清澈,清澈纯碎,却又带着睿智和灵敏。让人觉得,她小小年纪,却又有着常人无法体会的内敛成熟。 他又眯了眯眼,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那只撑着下巴的手,纤细白皙,指尖也是尖尖的细细的。可那肤色如雪一般,虽然有些许淡然的伤痕不甚美观,但是那肤色与脸上的肤色茶杯太大。 这两相一对比,就会让人觉得——她的脸实在是太黄了! 他心头不由得有些疑惑,目光又微微游弋,朝着那女官府交叠如荷叶般的领口之下看去。那隐在衣服内的肤色,一定才是最真实的。 微微看了看,却什么都没看到。她支撑下巴的手臂,刚好将那纤细的脖子挡住了。等他再想换个位置和角度继续看时,她已经转过头来了。 “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呢。”她说道。 “嗯?……嗯。”他似乎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微微顿了顿才反应过来。 “红线姑娘,我心里有个疑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他蹙了蹙眉,说道。 “直接叫我红线就可以了。”她笑道,“将军有什么疑问,不妨直说。” “那晚,你对我说你的那些工具,都是祖上所传,可是真的?”他问道,又微微垂眸,端起茶轻轻地喝了一口。 “当然。”她不假思索,“只不过家传的只是制造的技艺和方法,并不是那些东西。若那些工具都是祖传的,可早就生锈不能用了。”她又想了想,说道:“只是后来,我母……后来,我觉得有些工具用起来还是不方便,所以又改动了不少。画了图纸,特意让铁匠打造的。” 他点点头,“原来如此。”他深深地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说道:“为安全起见,还是奉劝你一句,那些东西还是不要让人看见为好。” 她一愣,立刻点点头。那些工具,大部分还是后来恳求了宁无忧找人打造的。她原本的,早就留在宜水镇了。如今宜水镇的家已经被查封,就算想拿也拿不到了。 何况,她曾以宦官的身份出现在京城时,那些工具被宁涛和宁浚见过。她当然不会将这些表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拿出来。 只不过,顾明朗提醒自己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他…… 她立刻警惕又不安地看着她。 “你不要多心。”他笑了笑,“大成国刑律之中虽然命令,若是经得刑部和户部的同意,倒是可以解剖尸体的,但是,你上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可没有经得同意。你这样招摇的将那些东西拿出来,怕是会惹是非。” 原来如此,她蹙眉微微舒展,轻轻笑了笑,“是,多谢将军提醒。只是,那晚的事情,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他大笑了几声,“看来,你若是出了事,还是我的不对了。”他放下茶盏,又为自己添了些热茶,正色道:“你放心,我还是个讲信用的人。” 她点点头,在顾明朗身上,她看到的,是一个刚硬的男人应该有的气魄和正值。他的气质,他的一切,似乎都与这京城格格不入,京城之中的人,都在朝堂的风云诡谲之中浸润过,有着身在朝堂之上的精明和深沉,而他没有。 他仿佛十分的简单。简单得一眼就能够看透似的。 但是木梓衿也不是这么肤浅的人,在京城之中呆久了,也知道看到的是一回事,实则又是一回事。 就比如宁无忧。 “你怎么回事!”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大喝,“怎么这么晚才来?” 这一声愤怒的斥责让酒楼之中的人都纷纷看了过去,只见对面一家药铺之外,一人推着一个板车,停在门口,此时正冒着雨快速地将一袋一袋的药材往药铺之中扛。 第94章 霸道契约 木梓衿慢慢地将赵知良放开,赶紧给他垫了个枕头。 “这位是……”赵知良看着顾明朗,问道。 “他是顾将军。”她立刻说道,“我刚好和他一起躲雨,便碰上了。” 赵知良立刻要下床行礼,顾明朗一把将他按倒在床上,说道:“不必多礼了。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 被大力按到在床上的赵知良猛喘几口气,点点头,“是。” “你们怎么……” “赵大哥的远房叔父是随王爷做过事的,我们那时候认识的。”木梓衿没等顾明朗问完,便回答道。 “原来如此。”顾明朗点头,“只是,他叔父既然是替楚王办事的,为何又会让你沦落到如此地步?” 木梓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床上的赵知良起身,说道:“只因我犯了错,叔父便不方便再提携我。” “犯了什么错事?”顾明朗又问。 “这个……”赵知良犹豫。 “将军,此时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吧?”木梓衿打断两人的问答,“他如今已经这个样子了,我要带他离开。” 赵知良一听,连忙从床上起来,微微摇头,说道:“不行,我和药铺签了契约,不能随便离开。” “什么契约?”木梓衿眉头一蹙,怒道:“让掌柜的出来解约,我们不干了!”她又想到什么,又问道:“你怎么就会到这种地方来做事呢?京城之中大大小小的地方多得是!” 赵知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我一开始来时对京城不熟,一听这里有活做,便来了。” “契约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顾明朗说道,“这药铺……是我嫂嫂娘家开的,我还能做得了主。”他似乎觉得说了这些脸上挂不住,又道:“你直接将他带走便是,其余的,我来解决。” “如此就多谢将军了!”木梓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头却腹诽,没想到顾家的人,竟然还做着这样压榨人的营生。药材本就赚钱,再这样倚着顾家的权势压榨一番,其中的利润更是不可限量。 “可是……”赵知良踌躇不已,犹豫不决,似乎不愿意答应。 “可是什么?”木梓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千辛万苦来京城,难道就是为了在这里当一个搬运药材还被人压榨的苦力?” 赵知良一脸的羞愧和不甘,死死地咬着牙,眼神黯然惭愧。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之后,他才轻轻地点点头。 店铺之中的小厮奉承讨好的端来了熬好的药,笑得一脸谄媚的走进来,“将、将军,这是……” “端过来,放下就可以了。”顾明朗指着桌子,说道。 小厮立刻将药放在桌子上,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木梓衿把药端给赵知良,他谢过之后,一口喝完。 窗外的雨依旧濛濛涔涔,偶尔从天中滚过隐隐闷雷,淡银色的闪电犁开云层,银蛇一般蹿过。偌大的京城完全被这场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阵雨吞没。 等阵雨渐渐平息之后,她才辞了顾明朗,与赵知良一起离开。 入京这么久,木梓衿还是第一次花钱雇马车。平时与宁无忧在一起,多数情况下,他会很好心的让她与自己同乘一车。 这马车当然比不上宁无忧的马车,一路辚辚而行,车轮碾过街道上的积水,缓缓地朝着南城的方向行驶。 这偌大的京城,一百一十个市坊,阡陌纵横的街道,繁华绮丽总是有,喧嚣热闹也不少。可是每个市坊之中,却是无数的众生百态。 比如越是往南走,人便越少,高楼琼阁也越是少见,北方紧靠皇城和行宫的繁盛和荣华渐渐地远去,矮小的土坯围成的市坊之中,普通的宅院鳞次栉比,在市坊星罗棋布的京城之中,不过是不起眼的角落。 马车最终停下,赵知良先跳下了车,抢着要给车夫钱。木梓衿拗不过他,也知道他好面子,也不和他纠缠下去。 进入丰安坊,坊中有大大小小无数户人家,赵知良带着她进入坊内西边一处小院落,院落单独辟出来一房间,房外有一棵高大的柳树,此时柳树经过雨水冲洗之后格外的鲜亮嫩绿,绿丝绦垂下,随风飞舞。树上甚至有一个鸟窝,偶尔传来几声鸟叫。 他推开房门,让她进去坐。又看了看桌上的茶,为她倒了一杯。 她跟随他一同进去,两间房,干净整洁,明亮,茶也是热的。她微微挑眉,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垂下眼,挠挠头。 她又起身,将房间之中四处打量了一番。见床上放着干净的衣服,衣服旁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印刻着“武侯”两个字。 她叹口气,沉声道:“赵大哥,你有事瞒着我。” 赵知良脸色一变,“哪儿有?” “哪儿有?”木梓衿转头看着她,目光如炬,她将那牌子举起来,问道:“这是什么?还有这衣服又是什么?” “我……”他欲言又止。 “武侯,官职虽然很低,但是也是有俸禄的,而且,你这衣服,也是武侯的官服。想来,虽然你为了帮我犯了错,可你的叔父也不会亏待你。所以为你谋了武侯一职。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出去给那家坑人的药房做搬运呢?”她一阵见血地问道。 他躲闪着她的眼神,不敢直视她,随后又抬头,说道:“你不也是有事瞒着我,还一瞒就是十几年!”他豁然起身,直直地瞪着她,眼神之中无数的情绪反复交织闪过,“你……”他抬手指着她,将她从头看到脚,“你……你竟然是个女人,你却从来都没告诉过我!” “是你自己从来没有问过我!”她自知理亏,语气便柔了下来,“我可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就是男人。” 他冷然一笑,点点头,“也是,就算你穿上女装,也不像个女人。否则我也不会一下子就认出你来。” 她伸手就要去揪他的耳朵,可刚刚伸出去,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木梓衿了。他也似乎意识到了,连忙躲开,“男女授受不亲。”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冷哼一声,她看了看时辰,将给他买的药放在桌上,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回王府了。这些药你自己熬好了吃掉,或者,让你这个房子里的女主人给你熬也可以。” “你怎么……”他愕了愕,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回到楚王府,宁无忧的几个贴身侍女在懿德堂内进进出出。 木梓衿一见那几个侍女手中抱着宁无忧换洗的衣服还有平日里没再用的围炉,有些诧异,问道:“王爷回来了?” “红线。”红袖从懿德堂内盈盈走出来,“你这日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在外面避了阵子雨,便回来晚了。”木梓衿说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这日突然下雨,没有防备。王爷同皇上去荐福寺时淋了雨,又有番邦的使臣在,不好离开,便有些受凉了。”红袖说道。 “不要紧吧?”木梓衿往房间内看了看,见侍女正在点火炉,将房间熏暖。 “王爷本就体寒,又不喜欢淋雨,所以心情不好。”红袖说道,“已经让大夫来看过了,没有大碍。” 这就好。木梓衿点头说道:“正好我有事要找王爷,”她从另外一个侍女手中端过熏好的干净的衣服,说道:“我替王爷送进去吧。” 一场倾盆的大雨将空气之中的浑浊冲散干净,但是也将一股泥土的腥味冲散开来。带着微微的寒凉,有些刺骨。 房间之内,暖气融融,茶香幽浮。轻垂的帷幔错落掩映,木梓衿放轻脚步走进去,见宁无忧半躺在软榻上,手中正拿着折子,静静地看着,眉心微蹙,似有心事。 “王爷。”她轻轻喊了一声,走过去将干净的衣服放在软榻上。 他似乎是刚洗过澡,身上带着些暖暖的水汽,眉梢间还残留着几分湿润的慵懒惬意,听见她的声音,也不过是微微抬了抬眼,随后又将目光落在那张折子上。 “有事?”他还是将折子放下,轻轻地靠在软枕上,看着她。 她思索了一会儿,说道:“王爷可还记得,那晚我们在暖阁之中打的赌?” 他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她。 “那个赌约,其实说到底,我也没输啊。按照规定,王爷是不是该给我一百两?”她看着他。 那晚,他们两人同时写下那个从公主府中逃出来的人的名字,她写的是谢璘,而他写的是谢瑞轩。其实谢璘就是谢瑞轩,两人都没有猜错。算是打了个平手。 所以,她又说道:“既然我和王爷打了平手,那么就折算一下,一百两折算为五十两吧。” 他冷冷一笑,摇头道:“想从本王这里讹钱?” “怎么能说是讹钱呢?”她瞪大了眼睛,“王爷,你要说话算话啊。” “既然你让本王说话算话,那么,本王就告诉你。”他正色地看着她,帷幔之间遗落进来的光,如水痕般摇曳婆娑,映照在他的眼中,似乎隐隐含着笑意,“那场赌约,其实你是输了。” 她不由得上前一步,很不服气,“怎么是我输了呢?” “皇上说过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谢璘这个人。所以,你写的谢璘,其实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而本王猜的谢瑞轩,才是正确答案。”他笑得很得意,“所以,是本王赢了。” 第95章 女大当嫁 简直就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木梓衿狠狠地看着他。 “不过——”他话音一转,又道:“看在,你跟着本王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可以借你一百两。” 借?总比没有好。她暗自算了算,她在王府的月钱是一个月两贯钱,一百两…… “如此,多谢王爷了。”她轻笑。目光又不经意落在他刚才看的折子上,问道:“这是什么折子?王爷看起来很是苦恼的样子。” 他眉头又蹙了起来,平静地脸色瞬间戴上几分怒意和嘲讽,“今日,齐候上奏,说是希望皇上给自己的女儿指婚,皇帝本是让礼部的人来办,可是那礼部的人,到底还是将折子丢到本王这里来了。” “指婚?”她眨了眨眼,“齐侯?他的女儿是谁?” “明瑛郡主,”他说道,“齐侯,是早几年前归顺的藩王之一。皇兄给了他侯爵的待遇,甚至钦封他的女儿为郡主。这已算是比较好的待遇了。” “齐侯倒是很会审时度势。”她笑了笑,“若是他和云南王一般,说不定就会像云南王那样家破人亡了。” “他也不是没有付出过代价。”他笑了笑,“只是后来,发现以自己的实力确实无法和皇室相抗衡,这才同意归顺。而他的两个儿子……” “死了?”她问道。 “嗯。”他意味深长地叹口气,“他的两个儿子,到底是年轻气盛了些。” “那齐侯在此时为他的女儿选夫婿是为何?”她问道。 “这个本王如何能得知他的心思?”他将那折子扔开,“比起他当初归顺的心思,如今这让皇上赐婚的心思,似乎更加难猜。”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微微抿唇,笑了笑,“这是身为人父的常情,有什么不好猜的?我想,齐侯也许是怕自己归顺的身份会委屈了自己的女儿,所以才上奏恳请皇上赐婚吧。” 他蓦地转头看着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她只是轻轻地看着那份奏折,脸色淡然,可眼神却追思深远。与她相处这些日子,自然是知道,只有在想起她父母的时候,她才会如此安静沉吟。 身为人父? 他起身,离她近了些,轻声问道:“难道,你的父亲也曾担忧过你的婚事?”他眯了眯眼,眼神深邃、静若深渊。 她愣了愣,连忙将眼神移开,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是啊。我父亲离开宜水镇之前,还让媒婆为我看了媒的。” 他脸色一沉,似笑非笑,“是吗?不知道令尊,看上了哪些青年才俊?” 那日雪盈三尺,朴朴素素,薄薄的窗纱之上,都映出了纷纷大雪的扑簌影子。药房之内一星灯火如豆,照进父亲的眼中。他的双眼已经浑浊,可在烛火的氤氲之下,有些明亮。他征询探究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说出了几个镇上比较好的青年。 她没什么可反对的。仵作贱役,自己又做了那么久的男人了,能嫁的出去也算是好的了。所以最终她选择了赵知良。 赵知良那小子老实巴交的,就算知道她是个女人,说不定他也会接受得快一些。比如今日,他不过就是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完全接受了。 “屠夫?捕快?裁缝?”宁无忧的脸色精彩纷呈,“难道,就没想过,给你找一个能金榜题名的秀才或者书生?” “也有啊。”她漫不经心地咬了咬唇,“可就算我要嫁,人家愿意娶吗?” “那倒也是。”他煞有介事还有些惋惜地点点头,“你似乎是个祸害,谁娶了你,不就等于为民除害了吗?” 豁然瞪大了双眼瞪着他,很是不服气,她咬牙,“我怎么就是个祸害了?” 他眯了眯眼,轻轻地拍了拍软榻,“稍安勿躁,你如今不是跟了本王了吗?本王收了你这个祸害,也算是功德一件了吧?” 她有些无语凝噎,咬牙道:“彼此彼此!”又不想再继续这个气人的话题,她连忙说道:“王爷,你可否记得有个叫做赵知良的人?” “怎么?”他漫然地问道:“本王记住他做什么?”刚才她所说的那些青年才俊之中,就有这么个叫做赵知良的捕快。 “他为了帮我进京,做错了一件事。现在被他的叔父惩罚,给扔到军巡房里做武侯了……” “看来,你是为他求请来了?”他双眼眯了眯,轻飘飘地说道。“他当初犯下什么错,就该承担什么罪责。本王不会徇私。” 她有些气馁,可却没有失望。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她欠身行礼,退出了懿德堂,到账房支了一百两。 京城繁华绮丽,天不过刚刚破晓,街道之上已经川流不息,人来人往。 连绵而去的繁楼,连缀到视野尽头的昌盛。京城的热闹,就算是宵禁也无法阻遏的。 而京城之中最繁华的酒楼,飞阁流丹,檐牙高啄,宾朋满座,人声鼎沸。丝竹管弦,说唱吹弹之声,不绝于耳。 木梓衿依旧坐在当初宁无忧带她来的那个位置,靠着栏杆,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塞着糕点。目光落在楼下那台子上说书人的身上。 那说书人似乎到了京城之后生意不错,以前不过一身青衫布衣,如今却穿了一件质地还不错的直裾,窄袖窄领,手中的醒目和鼓槌一敲一打,配合着滔滔顿挫抑扬起伏的说书故事,引得台下喝茶吃饭的人听得津津有味,看得目不转睛。 “列位看官,说完了这京城之中风流公子,如今我们再来说说这奇女子。”说书人醒目一拍,扬声说道。 “奇女子?” 世人爱听荒诞之事,尤其爱听这风月之事。说到女子,总让人想到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私定终生云云。众人脸色立刻兴奋起来,有人问道:“哪位奇女子?” 那说书人见有人搭话,立刻附和道:“且听我一一道来。话说,成华四年六月,齐洲遭遇大水,千里人烟,万里良田,被水淹没成一片汪洋,满目疮痍。齐洲百姓苦不堪言啊!” 木梓衿一听,成华四年时,好像自己也差不多那时候出生的,便来了些兴致。 “成华四年?”坐在她对面的贤王宁浚挑了挑眉,“不正是我出生那年?”他兴奋地将桌子一拍,双眼一亮,说道:“难道他是想说些关于我的传奇!那简直太好了!”他双目炯炯地看着木梓衿,“以往这些说书的人,不是说五哥就是说那些有战功的将军,这次他们终于看到本王的好了!” “王爷,”木梓衿有些无语地看着他,十分好心的提醒他道:“可是人家说的是奇女子啊。” “什么?他说女人?”宁浚的脸色陡然沉下去,失落不已,“难道本王就连那些女人都比不上吗?” 木梓衿摇摇头,继续看向楼下。此间宁浚又让小二端了几道菜和几道点心,木梓衿心痛的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钱袋,不由得叹口气。 楼下的说书人依旧兴致勃勃地说着:“那年,朝廷派无数官员治水,可洪水凶如猛兽,竟将好几位朝官淹死。朝廷和齐侯,也是无可奈何啊。可是,就在大雨连下了近一个月之后,齐洲藩王,也就是如今的齐侯,其夫人竟在当时临盆。齐侯夫人在产房内,惨叫三天三夜,腹中的胎儿却迟迟不落地。突然之间,听见一声啼哭,瞬间霞光万丈,红云漫天,天际一道七彩霓虹当空悬挂,那降了一个月的大雨,突然停止!” 听书的众人顿时觉得新奇,有人立刻疑问道:“难道,这霞光红云,和那七彩霓虹,与那齐侯夫人产子有关?” “正是!”说书人醒目一拍,说道:“齐侯夫人当日产下一名女婴,那女婴,长得玉雪可爱,冰雕玉琢般,惹人怜爱不已。更何况,那女婴,伴着天降祥瑞出生,更是吉祥的预兆。只是……那女婴呱呱落地之后,竟只哭了两声,便停止了呼吸……” “啊?”有人骇然一惊,“可是,那女婴不正是明瑛郡主吗?她如今好好活着,为什么会停止呼吸?” 说书人都喜欢将故事说得玄之又玄,离奇不已,他见有人来了疑问,便立即说道:“可不正是天降异象吗?当时那女婴呼吸停止之后,便有人怀疑,那天降异象其实并非祥瑞,而是凶兆!有人甚至劝解齐侯,将那女婴当即杀死!否则贻害苍生江山!” 木梓衿不经冷笑。 宁浚也酸溜溜地一笑,说道:“那明瑛郡主,根本就不该取名叫明瑛,而是该取名为命硬!”他用竹筷轻轻地敲打着碗,说道:“她哪里像是出生时会虚弱断气的?你是没见过她,她凶悍的不得了!” “如何凶悍啊?”木梓衿幸灾乐祸,“难道你被她欺负过?” “我怎么会被一个女人欺负?”宁浚蹙眉,很是不满地看着她,“是她养了只海东青,把我的那只咬死了。” “人家的海东青说不定是训练过的猛禽,而你的说不定是鸟笼里豢养出来的宠物。能不被咬死吗?”很容易想象得出,喜欢玩物的宁浚,肯定将威名赫赫的海东青,养成了一只飞不起来的肥鸟。 “你……你怎么知道?”宁浚猛地一拍腿,“等本王再养一只海东青,将它熬成一只猛禽,看明瑛郡主还敢不敢欺负人!?” 第96章 纨绔公子 “前提是,你得有一只海东青。”木梓衿很同情的看着他,“既然那只海东青被咬死了,你怎么处置的?埋了?” “埋了?”宁浚咬牙切齿的,“本王花了那么些功夫将它喂得那么好,埋了不就可惜了?”他砸吧砸吧嘴,说道:“本王将它带回去,扔给厨房,让人拔了毛烤了!美味的很!” 木梓衿把脸转到一边,嘴角忍不住抽搐,决定不和这个人说话,继续听说书更好。 楼下说书人的声音又传来:“那明瑛郡主出生不到片刻就断了气,齐侯悲痛不已,立即让人厚葬。可齐侯夫人愤怒得从他手中抢过婴孩,提起那婴孩的脚,将她倒提了起来!” “这是为何?”有人问。 “齐侯夫人提着明瑛郡主的腿,伸手朝着郡主的背部一阵拍打。却不想,那断了气的婴孩,就在此时突然从口中吐出一块玉石,也正是如此,那婴孩儿也通了气,哇哇大哭起来。产房之中的人惊讶不已,又见那玉石润泽剔透,小拇指尖大小,在那五彩霞光霓虹的映照下大放异彩,绚烂明净。而那连绵了几日的大雨,也彻底停歇,就在此时,救灾治水的官员也传来喜讯,凶猛的洪水竟然被控制住,不再泛滥,几条江河的水也有下降的迹象!” “真是神了啊!” “正是啊,”说书人又是将醒目一拍,“故而那齐侯将公主视为上天赐予的珍宝,又因为出生时口吐玉石,所以取名为明瑛。也有掌上明珠的意思。” 木梓衿有些兴致阑珊,一听这故事,虽然说离奇了些,但是很明显杜撰的成分比较大。她转头看着满桌子的菜,不由得担心自己的腰包。 “王爷,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知不知道?”她轻轻地用筷子敲了敲碗筷。 “哎,不是你说要请我吃饭啊,本王觉得这桌子菜还寒酸了呢。”他支吾了几声,笑了笑,“不管手软最软,还是让我先吃饭。” “好啊。”她点点头,“既然吃了我的饭,就得帮我办件事,礼尚往来嘛。”她扯出微笑,说道。 他立即放下筷子,“你太煞风景了。那你得说说啊,要我帮什么忙,如果我办不到的,岂不是白吃了你这顿饭?”他眼珠子转了转,又道:“不如这样吧,这顿饭我自己出钱。就当是你破了孙婉的案子证明我的清白,我还你一个人情算了。” “王爷你怎么能这样呢?”她立刻皱眉,“这件事情,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我就是想让你给我安排个人进军队。你看如何?” “军队?!”他原本去拿筷子的手又缩了回去,“那得看是什么军队了。神策军?御林军?还是去西北的新军?” “不过是谋一个吃饭的职位,有那么难?” “当然啊!”他点点头,“若是以前,我肯定能帮你。御林军那边我有人脉的。我有个兄弟,在里面做校尉,但是如今顾明朗做了御林军的将军,我怕是插不上话了。” 她脸色不由得暗沉下去,心中还有些怒火,“王爷,你好歹是个王爷啊,你怎么不仅仅怕明瑛郡主,害怕顾将军呢?” “我怕?”宁浚一拍桌,怒道:“这事儿本王就帮定了,看谁敢拦我!”他豪气冲天地拍胸脯说道:“就包在我身上。说到底,那顾明朗也还没有真正成为御林军将军是不是?圣旨还没下呢?我待会儿就带你去御林军,去找我那个哥们儿!” 她松了一口气,连忙行礼,说道:“真是太感谢王爷了,此事若是成了,我……为王爷扑汤蹈火!” “倒也不用你赴汤蹈火!”宁浚说道,“等会儿你陪我去买只海东青,这顿饭,我请,海东青,你买!” “成交!”她说道,又想了想,厉声道:“若是王爷答应我的事没办成,我就把你的海东青炖了!” 宁浚猛地呛了一口,“好,算你狠!果然是五哥的人!骨头都是黑的!” “谁的骨头是黑的?” 忽而听见一道宛若流云般闲淡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两人都是一惊。同时抬头看去,却见一身月白暗纹锦袍如流岚般,从门外飘了进来。容止清雅若兰,漫不经心之间,形容举止却尽显风华。 他慢慢走到两人身前,轻声一笑,笑声如冰凌般落在木梓衿的身上,“用本王的钱,来讨别人的好?” 那张丹青国手难以描绘的脸,分明就带着讥讽和冷意。 一时间酒楼之中起伏嘈杂的声响似全部消失,木梓衿只觉得周围只剩下这人的笑和声、音和容。 “王爷,你怎么来了?”她讷讷地问道。 “是啊,”宁浚放下筷子,十分热情熟络,让小二立刻给添一双筷子,回头看见纳兰贺也站在门口,连忙说道:“纳兰先生也进来坐啊,一起吃饭,我请客,没那么多规矩。”他拍拍胸脯,很是义气。 宁无忧挑眉轻轻地看了木梓衿一眼,说道:“既然是八弟请客,那我就不客气了,只是这菜……” “菜怎么了?”宁浚看着桌上的几道菜,“这都是这家酒楼的招牌菜。” 当下宁无忧和纳兰贺一起坐了下来,楼下那说书的人的故事也接近了尾声。宁无忧有一口没一口的吃东西,宁浚却狼吞虎咽,木梓衿吃得很没滋味。 “好个小烂蹄子!竟然敢花我的钱,出来陪别的男人喝酒吃饭!?”忽然听到一声呵斥,几人皆是一怔,连忙闻声望去。 对面雅间之外,一锦缎青年男子,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带着两三个仆从,一把推开雅间的大门,冲了进去,按住里面一对男女便是一阵猛打! “将这个男人给我往死里打!”那一身华丽锦缎的少年低喝道!有小二闻声前去查看劝解,却被人给打了出来。 “我打我的女人,与你何干!?”那少年一脸暴戾,怒道。 木梓衿“噗呲”一声笑出来,“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就有女人了?” “这很正常吧?”宁浚蹙眉,有些不悦地看着对面,“一看那人就是有钱有势的,平常人家,给自己弄个侍妾或者通房也不算稀奇啊。” 木梓衿不置可否,见对面那女人被吓得全身颤抖满脸泪水,不停解释也没用。同样是女人,木梓衿心头就生出些怜悯,“就算要吵架也回去吵啊,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宁无忧却讥诮一笑,冷漠又嘲讽,“若换做是我,得知自己的女人出来和别的男人上酒楼,岂止是打一顿那么简单?”他重重地将茶盏放下,笑道:“我只会比他更狠!” 木梓衿在心里打了个突突,立刻低头不再去看。 吃到一半,突然闻到窗外飘来一股熟悉诱人的香味,她双眼一亮,起身走到窗前一看,竟是街边一家卖煎饼的摊子上,正在摊着一个金黄的煎饼。 薄薄的面皮赶得又宽又圆,刷上金黄的香油,摊在热锅上一煎,热气带着香味慢慢冒出来,等变至金黄,在打入一颗鸡蛋,抹匀,再撒上葱花和芝麻…… 太诱人了,比这一桌的珍馐更加的诱人!她一转身,就朝楼下跑出去,“王爷,我去买个煎饼,你们要吃吗?我顺便给你们买。” 宁无忧和宁浚都没应她,她只好自己下了楼。买了块煎饼,用白菜叶子裹了,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便又往楼上走。正低头啃煎饼,突然眼前一黑,撞到了一人身上。 “没长眼睛啊!?” 抬头,竟发现这人正是刚才闯入雅间打人的少年!少年一身戾气和邪肆,愤怒又嚣张的看着她。突然闻到什么,低头一看,见自己胸前的衣服上染上一滴滩油,他愤然看着木梓衿手中的煎饼,咬牙切齿! “你知不知道大爷这衣服是今年蜀地刚刚进贡的蜀锦?一段值千金!你给爷弄脏了,赔!”少年压抑着怒火,说道。 木梓衿退后一步,蹙了蹙眉,想起自己身上的一百两,有些肉痛。这人一看就不是善茬,长得还有些眼熟,模样甚是讨厌,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那胸前那滴油,也不怎么看得见。这种人,据经验来看,就算是给钱,也可能是解决不了的。 果然,少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笑道:“看你这模样,也是赔不起的。身上的女官服……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不如这样,你跟爷回去,爷收了你做通房丫鬟,好吃好喝少不了你,如何?” “通房丫鬟?”木梓衿嘴角抽搐,挑了挑眉,似乎是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少年冷笑一声,睥睨着她,“你还不愿?你知道我是谁吗?” 木梓衿偏开脸,不想在与他胡搅蛮缠,拿好了自己的煎饼,便往楼上走。不想手臂却被少年紧紧地抓住,“我告诉你,爷的叔父曾经是大将军,如今是御林军大将军,爷爷是平安候侯爷,奶奶二品诰命夫人,连皇上和太后都是我亲戚!王爷公主见了我,也得巴结讨好我!” 他捏了捏木梓衿的手臂,啧啧两声,拿起她的手摸了摸,“想不到你的脸不好看,但是摸起来还不错嘛,你这身段,比我府上的丫鬟好多了……” “放开你的手!”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一声冷厉愤怒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木梓衿抬头一看,见宁无忧站在楼梯之上,正一步一步走下来,每走一步,似乎都蕴藏压抑着雷霆万钧! 第97章 扶摇之志 修 “哟呵,想不到你这样个丫鬟竟然有这么一个小白脸替你出头?”少年邪佞一笑,伸手将木梓衿拉近了一些,木梓衿一把将他推开,还没动,又被少年的仆从给扣住! 少年抬头,看着走下来的宁无忧,叉腰喝道:“识趣的话,就把你的这个相好让给爷,否则夜让你吃不了——啊!” 话音未落,只听见少年惨叫一声,身影已经如抹布一般被宁无忧踢飞了出去。 他噗通一声坠落在地,惨痛的咳嗽几声,立刻爬了起来,愤怒得一脸扭曲,指着宁无忧,“你竟敢打我?你可知道我是谁?——唔!” 话音又是戛然而止,宁无忧身影如鬼魅一般瞬间移动到了少年身前,凌空一击耳光抽在了少年脸上。 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咬牙大声怒吼:“你可知道爷是谁?……”还未说完,嘴角抽痛不已,连忙倒抽一口气,捂住脸。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宁无忧似笑非笑地说道。 木梓衿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宁无忧,杀气腾腾,却隐如止水。若是平常人看了他这副微笑的模样,只怕会被那风华清绝的容貌所惑……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悚然忐忑地看着他。 “洗干净耳朵听清楚了,爷的——”少年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地昂起了头,可话还没说完,宁无忧冷笑一声,兔起鹘落间,已是如风般出手,将少年一掌打飞了出去! 这回少年的身影如抹布一般,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停下来时,犹自抬头愤怒地看着宁无忧,伸手颤抖愤怒地指着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全身一软,便昏死了过去。 “少爷!少爷!”少年的仆从连忙扔下木梓衿,急急忙忙惊慌失措地跑去查看少年的情况。 “少爷昏死过去了……” “快去请大夫!” “快去告诉夫人!” “快带少爷回府!报官,立刻报官!” “我告诉你们,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几个手忙脚乱地将少年带走,酒楼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宁无忧漫不经心慢吞吞的理了理月白暗纹锦袍,从纳兰贺手中接过轻裘,披在身上,冷冷地看了木梓衿一眼,犀利无比。 宁浚慌忙从楼上下来,“五哥,刚才那人是……” “谁?”宁无忧斜睨他一眼,宁浚一梗,连忙噤声。 木梓衿木讷讷的,见宁无忧面色如霜的出了酒楼,连忙跟上。一路上几人默不作声,木梓衿一边啃着煎饼,一边思索着到底是去哪儿。出了朱雀道,一直往西走,竟是要往西市去了。 她这才发现,宁无忧衣着虽然华丽奢贵,可却是富家学子打扮。 “五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宁浚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 两边琳琅满目货物商铺依次连绵而去,越是往西越是繁华热闹。木梓衿吃完煎饼,问道:“难道王爷也要去西市买东西?” “也?”宁无忧轻轻笑了笑,“红线,本王刚才听闻你是想陪八弟到西市买海东青的。正好,皇上过些日子要和西域的使臣围猎,本王正好缺一只得力的海东青和猞猁,不如你就帮本王也选一只?” “我眼拙,”木梓衿连忙说道,“恐怕选不好,坏了王爷的兴致。” “无妨,”宁无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只要你选的,本王就喜欢。” 木梓衿十分苦涩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包,再看了看静默又恭敬地与她同行的纳兰贺,若是钱不够,就找纳兰贺借吧。今日宁无忧心情不好,或许会杀人,她还是识趣一些比较好。 富家子弟围猎,必带海东青猞猁,若是皇家,还有番邦进攻的豹子,豹子有专人训练,称为豹奴。海东青若是熬出来,也是捕猎的能手。围猎时,谁捕的猎物多,便会受到重赏。 西市之内,世界万物,应有尽有。其中有专门卖动物的猫狗坊等。 几人一进入坊内,热情的店家便飞快地将店铺中的好东西拿了出来。海东青好几只,果然还有一只猞猁。 坊内的小厮立刻热情地将新到的好货拿了出来,一一热情的推荐。 “大爷,您看这只海东青,翅膀有力,羽毛亮泽水润,眼神犀利如刀,尤其这喙和爪,锋利如钩,这是捕猎的好能手啊!”他轻轻一吹哨子,那海东青双眼一亮,立刻扑腾翅膀,飞到小厮的手臂上,那小厮得意的笑道:“您看,这只是驯好的,很听话。” 木梓衿看得饶有兴致。却见那小厮叼了一块肉给那海东青。 宁无忧冷冷一笑,“难道它这么听话,就是为了吃你给的肉?” 小厮“哎”了一声,“听话给肉,这才好驯服。”他说道,“若是不听话,那就活活饿上几天,再有骨气的海东青,也都屈服了。所谓鸟为食亡,海东青再怎么桀骜孤高,也不过是只鸟啊。” 木梓衿见宁无忧脸色一冷,原本有些兴致的模样霎时被嘲讽和轻蔑所替代。“海东青,猛禽,心性孤高清高,宁死不服,有鲲鹏之志,凤凰之傲。展翅腾飞,可至千里祥云,扶摇九天。捕猎之势,优雅迅捷,甚至连猛虎饿狼都不怕。如今却生生地被你驯得这副模样,简直暴殄天物。” “哪里啊?”宁浚不以为然,他伸手摸了摸那只海东青,那海东青立刻偏了偏头,很是享受讨好的模样,他笑得爽朗愉悦,“这样的鸟才好玩,若是像五哥说得那般,都不听我的话了,让它飞到九天上,那我买来干什么?” 宁无忧摇摇头,转身去看别的东西,突然见到一个鸟笼子,上面盖着黑布,黑布之下喁喁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他伸手将黑布掀开,“扑腾”一声,随即一声清啸,笼子只中腾起一只鸟,双目充满戾气死死地瞪着围着笼子的人。 “这位爷,这只是刚刚从悬崖上捉回来的海东青,还小,没驯好,恐怕伤着您。”那小厮立刻上来,要用黑布将那海东青遮起来。 “这只不错。”宁无忧点点头。 “我觉得也不错!”宁浚也看上了,立刻伸手过来抢笼子,抱在怀中,说道:“五哥,这可是红线欠我的人情,你刚刚才吃了我一顿饭,就卖我个面子,将这只海东青让给我!”他“嘿嘿”一笑,“这只海东青还小,还可以驯服,这回,我一定将它驯得比明瑛郡主那只还厉害,绝对赚回自己的脸面!” 宁无忧眯了眯眼,冷笑道:“也好,虽然这海东青是我看上的。但是……”他双眼微微一眯,看向木梓衿,那漆黑深邃的眼眸静若寒渊,似乎要将人深深地吸进去。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东西,从来不是任何人能够抢的,更不容许我看上的东西有二心!若是我得不到,我宁可毁了!” 木梓衿心头一跳,险些窒息。她不敢看宁无忧的眼神,立刻垂下眸去。 宁浚立马将那只海东青抱在怀中,“五哥你太可怕了,就算我不给你这只海东青,我也不会让你毁了它!”说完,他将那只海东青抓出来,放进怀中。 木梓衿连忙付钱,只想快些离开这里。这样的气氛太凝滞太诡异了。她可不想再多忍受一会儿。 出了西市,纳兰贺将马车赶了过来,恭敬地对宁无忧轻声说道:“王爷,顾家小少爷已经送到医馆了。” 宁无忧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上了马车。回头对宁浚和木梓衿说道:“还不上来?” 木梓衿立刻上去,靠着门坐好,“王爷,刚才那少年,是顾家的人?是顾将军的侄子?” 宁无忧阴冷地眯了眯眼,点点头,“是。” “刚才王爷下手是不是重了点?会不会出什么事啊?”木梓衿可不想因为自己,让宁无忧与顾家生出嫌隙。 “本王下手有分寸。”宁无忧说道。 “就怕那顾家小少爷经不得打。”宁浚担忧地说道,他轻轻地摸了摸怀中的海东青,说道:“那顾家少爷啊,打娘胎里出来就有病,顾家的人为了他可没少花心思。他又是顾家第一个嫡孙,顾家人当宝贝似的疼爱着。” “是吗?”宁无忧似笑非笑,窗外溶溶日光滤过车帘,映在他脸上,投下斑驳阑珊的光影,也将他那抹冷厉的眼神笼罩的越发深不可测,“公然调戏本王的女官,本王教训教训他,顾家的人就算是闹到皇上面前,也是抬不起头来。”他冷冷一勾唇,“而且,那纨绔的名声京中人尽皆知,闹起来了,顾家人的脸面更是挂不住。何况,他还是罪臣顾名城之子……” 原来如此。木梓衿也忍不住暗笑,看来,那顾家的小纨绔,活该挨宁无忧的打,就算是被打了,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声张。 宁无忧略带慵懒的起身,淡淡地看了木梓衿一眼,说道:“你最近也放老实些,不要给本王惹麻烦。” “是。”木梓衿也深知今日他的怒意是因为自己,十分识趣的认罪认错。 马车平稳而行,木梓衿突然想起摆脱宁浚的事情来,也想起赵知良搬运药材的回春堂,又问道:“回春堂,与顾家也有关吗?” “那是。”宁浚点点头,“谁不知道,回春堂是顾名城之妻母家的家业?只不过,也不如以往那般风光了。毕竟顾名城贪污入狱,声明尽毁了。不过,那回春堂的药材倒是京中最好的。听说顾家小少爷这些年保命调养的药,就是回春堂配制的,要不然,以他那副病秧子的样,早就死了。” 木梓衿点点头,等马车停下来,纳兰贺在外说了声:“贤王府到了。” 宁浚立刻跳下车,拍拍胸脯,说道:“红线,你拜托我的事情放放一百个心吧,最迟明天就搞定!” “那多谢王爷。” 他得意地点点头,将怀中的海东青掏出来摸一摸,一摸突然脸色一变! “哎呀,我的海东青怎么死了!?”他捧着那只刚刚出生不久的海东青,只见那只海东青软趴趴的倒在他手中,一动不动了。 宁无忧冷笑,“我说了,本王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五哥,是你害死了我的海东青!”宁浚欲哭无泪!悲愤地指控道。 “本王可没碰过它。”宁无忧漫不经心地说道。 “贤王殿下。”木梓衿叹口气,“你把这没长大的雏鸟放怀里,恐怕它是被闷死的。” 宁浚全身一僵,一副被雷劈的模样,瞬间灰败着脸,哭喊:“真是糟心哦,我的海东青……”一边哭着,一边捧着海东青转身进府。见迎出来的侍卫,又恶声恶气地说道:“把这只海东青扔给厨房!” 木梓衿放下车帘,看着宁无忧,说道:“王爷,何必毁了那只海东青?” 宁无忧微微一笑,“是他自己把它闷死的。” 可是你若不说要抢,他也不会把海东青藏在怀里闷死啊。木梓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静静地靠在了马车车壁上。 第98章 突然暴毙 晨光熹微,京城沉浸在一片晨钟之中,钟声穿破拂晓,磬响辽阔悠长。皇城的轮廓峭楞雄浑,慢慢地在眼帘中清晰起来。 木梓衿随着楚王府仪仗一路小跑,到建福门停下,文武百官齐聚皇城脚下,庄严肃穆。 宁无忧下了车,进了皇城之内。木梓衿垂首等在门口,轻轻地往手上哈了一口气。目光在这群身着朝服的人当中游弋逡巡。 终于找到宁浚,宁浚也立刻走过来,快速又低声地对她说道:“我对我那好哥们儿说好了,你让你朋友今天下午去御林军找他报到就是了。”他顺手给了他一块铜牌,“这是御林军的铜牌,拿着这个。不过就算是报了到,也得过些日子才能登记造册,这期间,让他警醒些,别露了马脚,要不然可连累我了。” “我知道了!”木梓衿感激地将铜牌拿过来放进自己的袖子中,“多谢王爷了!” “本王就说了,本王答应你的事情,一定办得到。”他轻咳一声,说道:“那我上朝去了。” “恭送王爷。”她恭敬地对宁浚行了礼,见他进了皇宫,才松了口气。 下了朝,找了个借口离开,到了南城找到了赵知良,将御林军的牌子给了他,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可放机灵点啊。”她说道,“最好先别事事出头,不要让别人注意到你,等登记造册,正式成了御林军之后,就没有问题了。” “我知道!”赵知良狠狠地点头,“谢谢你!” 等交代完毕,她便回楚王府。 宁无忧今日的心情似乎比较好,正在暖阁之中休憩,连昨夜没看完的奏折也放到了一旁。 其中一本奏折还是关于明瑛郡主的。 “明瑛郡主的婚事定下来了?”木梓衿问道。 “没有。”宁无忧半靠在软榻上,溶溶暖色日光将他闲散的神色照得如谪仙,他微微勾唇,轻笑道:“只不过,今日明瑛郡主向皇帝表明,她要自己选夫,不用皇帝操心。所以,这为她婚配的事情,就不用再来烦本王了。” 说到底,郡主家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安排得不好,落人口实。若是安排得太好,就有故意巴结高攀的嫌疑。无论怎样,这件事都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能推掉就最好。 “本王还在想,这件事情,还是太后还做主比较好。”他轻轻一笑,“太后她老人家,平日没事,为她的儿孙子女做做媒也是不错的。” “可是太后还在皇宫别院修养。”她说道。 “你以为谢家人会让太后一直修养下去?”他冷冷一笑,又说道:“今日谢丞相上奏,怡亲王到了该学习的年纪,要接出别院,到皇家尚书房学习了。” “皇上同意了吗?” “倒还没有。”他说道,“但是,这事也拖不了多久了。” “若是太后出来,那昭阳公主和驸马……”她担忧地问道。 “太后和谢家都是聪明人,驸马就是一个随时都会引燃的火种,他们不会再愚蠢的触碰这件事。”他知道她担忧什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放心吧。” “嗯。”她点点头。 暖阁之外杨柳轻烟,淡淡金色微光如水痕般摇曳。他伸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问她:“会推拿吗?” “什么?”她微微诧了诧,“王爷不舒服?” 他抬手揉了揉脖子,“本王昨晚睡觉,似乎落枕了。” 她慢慢走到他身后,伸手按住了穴位,问道:“是这里吗?王爷?”她轻轻地捏了捏。 他蹙了蹙眉,隔着薄薄的丝滑的锦缎面料,她手指纤细轻柔得如同羽毛一般,力道恰好,一股淡淡的酥麻带着些异样的疼痛深入肌肤里,再传到头皮。他咬了咬牙,心头似乎也随之微微泛起波澜。 木梓衿见他没说话,以为自己捏错了地方,正想换一处,却听见他点头说道:“嗯,就是那里。”声音有些飘渺,如烟一般。 找准了穴位,她便静静地按照以往为木淮山捏拿的方法轻轻地按揉起来。熟练的动作,轻巧的力道,那十根纤细的手指似乎都不需要经过她大脑般就能捏拿准确。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幼时看见娘为父亲推拿时的模样。那时还没有药铺,后院之中有一棵梨树。春早暖风,将梨树吹染得满树冰雪葳蕤,皎洁如霜。清风微送,满树梨花如雪纷纷而下。玉树流光,宛若扶摇九天。 娘便在树下,为父亲推拿。擦了温热的清酒,抹在爹的脖子上,慢慢地揉捏,慢慢地摩挲,两人相依相偎,柔亮的青丝相缠。那样的画面,似乎唯美又缠绵。 娘去世之后,父亲的关节也经常疼痛,她偶尔上山采药会抓一条蛇,泡了药酒,可以舒经活络。可终究她长大了,父女有别,父亲也不会让她为他捏拿。关节疼痛,便自己忍了。 过往如尘,悠悠荡荡地在脑海之中浮现。手上的动作便不由得慢了下来。 “怎么了?”宁无忧睁开眼睛,隔着一层淡淡的光看着她。黄粉覆盖之下的肌肤若隐若现,那双清澈灵透的眸子,此时似乎浸着湿润。洁白的贝齿咬着红唇,这是她惯有的沉思时的模样。 她一愣,又继续手中的动作,“王爷,改天我给你做一个枕头,便不会落枕了。” “枕头?”他轻笑,目光中倒映着她的影子,“我的玉枕不好吗?” “玉枕虽然好,可是太硬,而且也不舒服。”她用手轻轻地从他的后脑摸到后颈,“其实人的脖子是有一定的弧度的,若是按照这个弧度做出的枕头,睡觉时脖子便会被枕头拖起来,就不会落枕了。” “听起来不错。”他不置可否。 “王爷总是低头看书写字,有时候还要处理折子,还是用一个这样的枕头好一些。”她说道,“我父亲也会时常脖子疼,后来我娘为她做了那样的枕头之后,他便好多了。” “原来你是想起了你父亲?”他勾了勾唇,“本王还以为你是真的好心,特意要为本王做枕头。”他闭上了眼睛。 “我当然……” “昨日你做的事,本王很是不高兴。”他突然冷声道,“你最好给我一个交代!” 她顿时想起昨日酒楼之中发生的一切,从看到她和宁浚一起吃饭开始,他的怒火似乎便没有熄灭过。她深知他是一个绝对严苛的人,从第一日跟随他起,便知道,自己说过的每一句,都会被他记住。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楚王殿下,容不得一点背叛和二心! “我只是……” “王爷,大理寺的人求见!”想要解释的话未出口,突然听到暖阁之外,纳兰贺恭敬谨慎的声音。 宁无忧推开木梓衿的手,坐起身来,说道:“让他进来。” 大理寺的人很快便走了进来。此人正是大理寺卿,木梓衿在多起案件之中见过他。他一连焦急茫然地走进来,见到宁无忧连忙恭敬的行礼,“下官大理寺卿,见过王爷。” “免礼了。”宁无忧淡淡地说道:“不知找本王所谓何事?” “王爷,”大理寺卿十分为难又焦急,“顾家的小少爷,今日在平安侯府中暴毙了。” 宁无忧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后又冷冷一笑,轻轻地拨了拨茶水之中的浮沫,说道:“本王知道了。你让大理寺的人和刑部的人先介入调查,随时向本王报告案情就可以了。” “可是……”大理寺卿带着沧桑忧虑的脸微微扭曲,恳求地看着宁无忧,“顾家的人既然报了大理寺,大理寺自然已经介入调查。但是,平安候今日从宫中出来,得知顾小少爷的死讯,竟……竟不准我们再查。我们大理寺的人,也不好得罪啊。” “不准再查?”宁无忧放下茶杯,蹙眉,若有所思,低声问道:“为何?” “下官不知。” 木梓衿轻轻地咬唇,微微俯身,凑到宁无忧耳边,低声道:“王爷,不会是你那日将他提得太狠,才让他……” 想起那日宁无忧的暴怒,她还心有余悸。若是那几脚踢在自己身上,她肯定早就死了。 “你信不过本王?”宁无忧冷哼一声,转过头来,恰好木梓衿没来得及起身,两人呼吸之间交缠相融,彼此气息可闻,她惊愕地连忙微微推了推,脸上不由得一红。 “本王虽然踢了他,可本王收了力道,我虽然武功并未恢复,但是控制力道还是很准的。”他不冷不淡地说道。 “是。”她松了一口气,“奴婢也是担心王爷啊。” 他笑了笑,看向她的目光温软欣慰,转头看向大理寺卿时,又蹙眉道:“难道你大理寺的人,连尸首都没见见着?” “见倒是见着了。”大理寺卿说道,“只是,顾小少爷毕竟身份尊贵,不是仵作贱役随便能触碰的。故而,平安候也没准让我们的人验尸。” 木梓衿轻笑,“奇了怪了,自己的孙子死了,不弄明白死因,不查清楚事情的经过,反应还真有的有些奇怪,除非……他是在故意隐瞒什么。” 大理寺卿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他也是怀疑这其中有蹊跷,可是毕竟对方是侯爷,虽然侯爵只是一个虚衔,但是毕竟尊荣无比,不敢得罪。 “顾将军在吗?”木梓衿突然想到顾明朗,又问道。 “我带着大理寺的人到达平安侯府时,倒是没有见到顾将军。”大理寺卿说道。 宁无忧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双眸微微眯了眯,“你和顾明朗很熟?” 她怔了怔,摇头,“只是认识。”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抿唇,冷声道:“你别忘了,你是本王的女官,要懂得恪守本分。” 她瞪了他一眼,咬牙道:“多谢王爷提醒。” 宁无忧看向大理寺卿,说道:“此事是谁报的大理寺?” “是前兵部尚书顾名城之妻顾氏刘蕖。” “你将你看到的情形简单地说一遍。”宁无忧说道。 第99章 死因不明 修 “是。”大理寺卿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下官带着人到平安候府时,平安候府已经乱作一团。顾小少爷顾允琛的房中已经堆满了人,有大夫在施针抢救。顾名城之妻和几个妾室都在。另外,还有一个秦淮楼的……秦淮楼的□□,在顾小少爷的房间中。” 宁无忧讥讽一笑,“这顾小少爷,倒是很会享受。秦淮楼的女人,怎么会在他的房间中?” “据那女人说,她是被顾小少爷强行带走的。”她把过程简单的描述了一遍。 宁无忧摇头冷笑,看了看木梓衿,轻声问道:“你怎么看?” “只是这样间接的叙述,根本理不出头绪来。”她蹙眉,轻轻地咬唇说道,“连疑点都没有办法梳理。” 大理寺卿知道她是宁无忧身边的得力助手,曾在孙婉的案子中有过不凡的表现,还在平安侯府之中验尸拼骨。此时见她也说没有头绪和疑点,心头便是有些失望。 宁无忧微微蹙眉沉思,又对大理寺卿说道:“你先让刑部的人控制住一些与案件有关的人。至于,到底是真的暴毙还是凶杀,等仵作验了尸再说。”他紧紧地盯着大理寺卿,说道:“明白了吗?关键还是在顾小少爷的尸首上,至少让平安候,同意验尸。” “下官明白。”大理寺卿沉重地点点头。 “你先回去吧。”宁无忧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大理寺卿可以离开了。 大理寺卿行礼之后,恭敬地告退。 “王爷,此事你不管吗?”木梓衿问道。 宁无忧沉默,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淡淡地说道:“此事尚且有多深,能牵连出什么本王还不确定,且再等候些时日。”他眯了眯眼,说道:“本王会让人时时留意的。”一切,不过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 “皇兄去世时,谢家人还有顾家人都在京城,我不相信他们会一点动作都没有。”他阴沉沉的说道,“顾家人……” 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安慰他几句,却又突然听见他说道:“你说的软枕,是真的?” 她怔忪,又点头,“是啊。” “那好。”他笑得轻松愉悦,“你就亲自帮本王做一个。”他将“亲自”两个字说地要重些。 她深吸一口气,思索着自己左右没什么事做,便答应了。接着又说道:“不过,做枕头用的材料得王爷自己出啊,什么针线啊,草药啊,还有布匹之类的。” 他很是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认真做,做好之后,本王可以考虑让你不用还本王的一百两。” “我一定认真做!”她双眼顿时发亮,狠狠地点头。 当下,她便去找红袖帮助准备针线布匹,至于枕头之内的草药,还得自己去选。按照当初父亲用过的枕头内草药的成分来看,有安眠的作用,也有舒筋活络的功效。 锦丝软线,如云似锦,好容易将东西凑齐,却听见红袖的声音。 “红袖,王爷让你去一趟善水堂。” 此时天色渐晚,天际一抹残红轻抹。她放下针线,穿过九曲回廊,向善水堂而去。 远远地,便听见善水堂之内传来人声,低沉醇厚,清浅沉稳。木梓衿一进去,便看见宁无忧十分客气地和顾明朗说话,嘴角的弧度闲散又疏淡。宽松常服锦缎暗纹,华丽润泽,在光影下熠熠泛光。 “顾兄,来尝尝我府上的茶。”他微微一抬手,示意侍女为顾明朗上茶,“这是今年新进贡的雨前龙井,你是喜欢配果汁,还是喜欢加些许盐?” 顾明朗脸色僵硬,却强自忍着笑道:“加些盐就可。多谢王爷。” “顾兄客气。”宁无忧笑道。 “王爷客气。”顾明朗拱手道谢。 木梓衿在外面听得起了鸡皮疙瘩,正思索着要不要进去,忽而又听到顾明朗放下了茶杯,说道:“王爷,实不相瞒,此次来,是有求于王爷。想向王爷借个人。” 宁无忧轻轻一笑,“本王的人才疏学浅,又笨拙愚钝,恐怕无法入顾兄的眼。” “明人不说暗话。”顾明朗是将才,在战场之上与铁血男儿直来直往,自然不能习惯宁无忧故意绕弯子的客气做派,直接朗声说道:“王爷不用跟我客气,我前来,只是想让王爷身边的红线姑娘随我到平安候府走一趟。我保证,一定将她安然无恙的带回来。” “本王侍女当中,红线最是愚钝,不知顾兄所为何事?”宁无忧敷衍地问道。 顾明朗的声音沉下去,缓缓说道:“王爷肯定早有耳闻,今日上午,我的侄儿顾允琛在府中暴毙,至今死因不明。嫂嫂更是生无可恋,险些不能自已。我想请红线姑娘帮我检验一下我侄儿的尸体,看看他是因何而死。” “哦?”宁无忧放下茶杯,挑了挑眉,沉声道:“只是,本王早就让大理寺的人去查了情况,可侯爷不知为何,并不赞同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检验。本王也为令侄之死而惋惜,但是,查清死因,也要令尊配合才行。” “我知道王爷掌管天下刑狱,原本查案就是应该的,只是……”顾明朗咬了咬牙,说道:“只是,太医查过,我那侄儿的死因太过……太过让人汗颜,恐怕查出来了会让侯府蒙羞,这才阻止王爷的人查案。” “不知令侄是为何而死?”宁无忧微微蹙眉。 “……这个……”顾明朗欲言又止,终究仍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说道:“若是让红线姑娘前去查看了,便可确认。” “既然如此。”宁无忧点点头,“看在本王和顾兄旧年的情分上,我就让红线随顾兄走一趟吧。”他噙着笑意,摇曳交织的光影之中,笑意深长莫测,那声“旧年情分”也让人心头微微一颤。 顾明朗脸色微微一僵,机械地起身,拱手僵硬地说道:“如此,多谢王爷。” 两人的关系颇为尴尬微妙,亦敌亦友,难以断别。 “红线,进来。”宁无忧转头看向门外,见木梓衿侧身站在门口,那庭院深深幽静,框住她一袭衫裙罗带,美得如画,丹青难述。 她走了进去,恭敬地行礼,“王爷,将军。” 顾明朗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宁无忧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微微一愣,似乎看到他眼中闪过的几分狡黠和晦涩。 “你随顾将军走一趟吧。”他说道。 “是。”她蹙眉,不知道宁无忧到底是何意。 “顾将军是骑马来的。”宁无忧说道,“你去马棚将赤璁骑走吧。” 木梓衿牵了那匹叫做赤璁的小红马。那红线一身火亮的皮毛光泽如缎,如一团即将腾升起来的烈火。那它那双眼睛却极其温柔。马棚之内有数十匹马,小红马和宁无忧的马单独饲养在各自的马棚之中。只因小红马性情太温顺,容易被欺负。而宁无忧那匹白马,性情太暴烈,总爱踢咬别的马,况且因为是宁无忧的马,似乎身份高贵些,便更加不屑于与其他的马同住一个马棚。 但是两匹马都是千里良驹。 骑上小红马,木梓衿与顾明朗朝着平安侯府而去。京城的繁华是黑夜也无法掩盖的,故而两人骑得很慢,只是策马并肩而行。 “我有一事不明。”顾明朗骑着马,微微朝她靠拢了些。 “这世上,还有将军不明白的事?”她转头,轻笑道。 “允琛死之前,与王爷接触过,对不对?”他微微眯了眯眼,那双如刀一般的锋利眼眸犀利敏锐,竟让人看了之后便不敢逃离躲避。 她不由得抓紧了缰绳,呼吸微微一滞,说道:“是。” “允琛虽然荒唐了些,但是不知道王爷为何对他动手。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孩子。”他冷声问道。 木梓衿心头一沉,犹豫了片刻,便将那日的情形细细地说了出来。顾明朗听完之后,脸色铁青,似乎有些无地自容。须臾之后,他转头歉然地看着她,“原来如此……”重重地叹口气之后,他又说道:“家里确实对他太纵容了些。我回京之时,便察觉允琛这孩子,迟早会出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公子的死因尚且不明。”她轻声安慰道:“若是他真的被人下手段所害,我定会查出真凶,还他一个公道。若是,他真的只是因为隐疾而猝死,希望将军节哀。” “那是自然。”顾明朗轻轻地吐口气,又转头郑重地看着她,说道:“红线,若是允琛的死,真的与王爷有关,你可会徇私?可会故意替他隐瞒?” 她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轻轻地咬着唇,深吸一口气后,才淡淡的说道:“我只知道,公道自在人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而且,我相信王爷!” 他脸色一沉,端坐于马背之上的飒爽英姿也瞬间一僵,脸上是一片凝重的愧疚。他微微低头,沉声说道:“他值得你信任。” 第100章 入府验尸 修 顾明朗的话如同风一样,轻抚过耳畔,还未听清,就消散而去。 街道之上人声鼎沸,车马行人川流不息,那句话似乎很快就被这沸反盈天的声响所覆盖,木梓衿微微一愣,见他已经策马前行,便立刻轻轻地夹了马腹,紧随而上。 平安侯府内沉肃一片,华宇琼楼、水榭歌台、回廊庭院,似乎都笼罩在一片惨淡愁云之中。 木梓衿拴好马,跟随顾明朗一路畅通无阻地前往顾允琛的灵堂。 灵堂之内,似乎有些冷清,几个妇人和几个下人跪伏在地,低声哭着,沉重缓慢地往火盆之中扔纸钱。堂内僧人念诵渡亡的声音沉浑哀重。 虽然顾允琛是顾家嫡孙,但毕竟年少,不宜大兴丧礼,所以才暂时为其安排了简单的灵堂。府上的人,除了辈分高的人之外,都穿孝服。 木梓衿一进去,便看见灵堂之上,一块沉重的木板之上,盖着一块黑布,从黑布起伏的形状来看,那下面盖的正是顾允琛。由于他突然暴毙,还没来得及准备棺材,而大理寺的人和刑部的人又吩咐过要验尸,不能盖棺,故而还没将顾云深的尸体放入棺材之中。 其中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听见脚步声,踉跄着被人扶起来,擦了擦哭得红肿的眼睛,哽咽道:“叔叔回来了?” “嫂嫂。”顾明朗点点头,先带着木梓衿上了香。 木梓衿在来的路上,已经听顾明朗说明了顾名城的妻妾情况。顾名城之妻,顾刘氏,原名刘蕖。中书侍郎之女,身份尊贵,京城有名的名家闺秀,千金小姐。其父除了有她一女之外,还有一子,也就是刘蕖的弟弟刘芃。京城最大的药材供应商,回春堂,便是刘芃名下的产业。 除此之外,顾名城还有两个妾室,二房郭襄玉,早年是顾名城的侍妾,因后怀孕,产有一子,才收了房做了妾室。 木梓衿看了看此时正被一十七八岁的男子扶起身的妇人,那妇人双眼红肿,脸色苍白,眼下淡淡黑青。虽然三十几岁的女人已经是上了年岁,可从她的五官当中,也可看出她早年的风情与美貌。 扶她起身的人,正是她与顾名城所育的长子,顾允鸿。顾允鸿一看便是顾名城的儿子,两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她!”顾允鸿猛然抬起手,指着木梓衿,“是她害得父亲入狱的,就是她!” 刘蕖脸色一冷,豁然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木梓衿。 木梓衿被顾名城拉着微微后退了一步,顾名城说道:“嫂嫂,她是楚王身边的人。我特意将她带来,让她为允琛验尸。” 刘蕖僵直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些,却依旧警惕防备,“可是公公说不用验尸了。若是要验尸,是否得先通知公公一声?” “正是。”出声的人是顾允鸿,他蹙眉,阴鸷着眼看着木梓衿,又恭敬地看了看顾明朗,说道:“叔父,侄儿认为还是通知爷爷一声为好。今日早上,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要来验尸,爷爷发了很大的火。” 顾明朗挥了挥手,说道:“暂时不用通知。”他说道,“正是因为爹反对,所以我才暗中带红线姑娘来验尸。总要先查清允琛的死因,才能明白这事情的真相。” 说完,他便朝着顾允琛的尸身走去,刚要伸手掀开顾允琛身上的黑布,却听郭襄玉说道:“将军不可,虽说……虽说少爷只是盖上了黑布,但是死者为大,怎么可以让尸身随意暴露?” “既然如此,那便先请给位出去,等红线验了尸,各位再进来。”顾明朗转身看着刘蕖,征询道:“嫂嫂认为如何?” 刘蕖死死地咬着牙,似乎挣扎了一番,下定决心,说道:“也好!”她声音冷厉决绝,“我儿的死因,总要查明的!不管因何而死,总要揪出害死我儿子的人,我一定让他不得好死!” 她微微抬头,对郭襄玉和崔晚眠,以及顾明朗的几个通房说道:“都先出去。”她又看向木梓衿,目光充满疑惑和矛盾,最终依旧恭敬得体的欠身,说道:“请姑娘……一定查清真相。妾身在此,谢过!” 木梓衿不过淡淡地点了点头。 “那好,”顾明朗点点头,“若是嫂嫂信得过,便先暂时出去,等验过之后再进来。” 除了刘蕖,其余几人犹豫不决,面面相觑,忽而又听见灵堂外匆忙杂沓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带着薄怒的低斥:“明朗,谁准你带人来验尸?” 话音刚落,灵堂门外便走进来两三人,其中一人正是平安候顾昭谦,身边跟着谢怀莹。谢怀莹乍看见木梓衿,登时双目满含怒意与怨恨,可那不过一瞬之间,便全数收敛掩藏。 来者是楚王府的人,顾昭谦等人不好与木梓衿作对。他只是冷厉地看着顾明朗,问道:“刑部的人,不是已经来看过了?大理寺的人,也将那秦淮楼的女人带回去审问了,为何还要验尸?” “父亲。”顾明朗说道,“我只是认为允琛的死或许没有那么简单,便想让红线姑娘来再验一次。何况,嫂嫂已经将此是报与大理寺,大理寺的人也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 “叔父。”顾允鸿慢慢走过来,恭敬地对顾明朗说道:“若是让大理寺的人来插手此事,那怕是很久都无法让弟弟入土为安。何况……这红线……”他语气冰凉,讥诮地说道:“若不是她……父亲又怎么会……” 木梓衿微微挑眉,笑了笑,“我奉王爷之命,查清事件真相,不针对任何一人,只相信公道人心。何况,”她看向顾昭谦,说道:“侯爷劳苦功高,军功赫赫,陛下想必对平安侯府也是关怀备至。令公子突然暴毙,定然会惊动陛下的,就算陛下不知,楚王殿下也会体恤侯爷,定要让大理寺的人彻查,以还平安侯府一个公道。” 顾昭谦微微眯了眯眼,那双久经官场风霜的眸子犀利危险,只是一眼,也会让人不敢直视。 “父亲。”木梓衿话音一落,刘蕖盈盈走到顾昭谦身前,双膝跪地,说道:“允琛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您唯一的嫡孙,更是我父亲唯一的外孙。”她恭敬得体的磕头,神色虽然哀戚可却坚决无比,“虽然允琛从小身体便不好,但是这几年也调养得差不多了,就算他体弱,可也不会无辜暴毙。我一定要查清他的死因,否则我日夜寝食难安。我嫁入侯府,虽说没有功劳,可也没犯下错事。若是父亲大人不敢查,那我便让我爹爹上书陛下,请陛下做个明断了。” 顾昭谦不可置信满眼愠怒地看着刘蕖,似乎是没想到刘蕖此时会如此的坚决,甚至搬出自己的母家给自己施压。他深吸一口气,示意谢怀莹先扶起刘蕖,随即叹口气,说道:“儿媳,并非我不想为自己的孙儿讨回一个公道。但是,此事若是简单便罢,若是不简单……难道你想让名城在牢狱之中也不安心吗?” 刘蕖全身一僵,犹豫挣扎之后,依旧重重的磕头,说道:“请父亲大人体谅!” 顾昭谦重重叹口气,广袖轻轻一拂,说道:“如此,我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复杂,更不想惊动陛下。”他看向木梓衿,说道:“既是楚王殿下关怀,那老夫在此谢过。请姑娘验尸吧。” 木梓衿没想到自己来验尸还经历这么一场风波,听顾昭谦的语气,也能猜得出此事怕是另有隐情。既然已经决定验尸,那便验就是。 当即,刘蕖让几个姬妾先出了灵堂,灵堂内只剩下顾昭谦顾明朗以及刘蕖。 顾明亮在灵堂之内又点了几只蜡烛,移到尸体旁,见木梓衿戴上鹿皮手套,轻声说道:“其实我只是想验尸之后弄清真相息事宁人。”他的声音在木梓衿耳旁响起,“但是若是真有人害了侄儿,我也必定查清真相!” 顾明朗久经战场,是非善恶在他的心里有个明确的界定。并不如顾昭谦等人那般顾忌忌讳太多。 他掀开覆盖着尸体的黑布,黑布之下慢慢露出顾允琛的尸体。 死亡时间不到四个时辰,脸色青紫,有了淡淡的尸斑,轻轻按压依旧会褪色。她再动了动顾允琛的手臂,尸僵已经产生。 “夫人。”她抬起头,看着刘蕖说道,“我需要褪去顾少爷的衣物,以便检查。” 刘蕖震惊不已,她看见自己儿子的尸体,已经悲恸欲绝,死者为大,又怎么能够随意褪去尸体身上的衣物? 她还未同意,顾明朗已经点头。“姑娘并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木梓衿点头,“小心些,尽量不要毁坏尸体原本的模样。” 顾明朗小心翼翼地褪去顾允琛的衣物,直到尸体完全□□。木梓衿这才又开始检查,从面部,一直检查到脚趾,丝毫没有遗漏。此时她才有些明白为何顾家人并不愿意让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来检查尸体了,因为顾小少爷风流成性,十五六岁便揽尽花丛,而从他的尸体上看,分明就能很轻易的检查出,是因为作过死。 小小年纪便脱死于妇人身上,那真是丢尽豪门世家的脸啊。 刘蕖和顾昭谦的脸色也是青一阵紫一阵。又悲又怒,脸上复杂情绪交加,扭曲又羞愤。 第101章 死因复杂 修 灵堂之内灯火明暗交错,而那放在正中央的□□尸体则及其的刺眼。 木梓衿看完之后,伸手轻轻地在顾允琛腿间轻轻地捏了捏。一时间,灵堂中的所有人脸色顿时大变,抽气窒息之声微微起伏。 随后,她起身,拿过黑布,将顾允琛的尸体盖好。 “如何?”首先发问的人是刘蕖,她神色黯然,急切地看着木梓衿。 木梓衿蹙了蹙眉,轻轻咬唇,说道:“目前来看,令公子的确像是死于精气耗损。” “什么?”刘蕖似乎不敢置信,她悲伤的脸色顿时变得羞辱难耐,“姑娘,我儿子虽然行为不妥,可是也不至于荒唐至此。况且,他平日虽然体弱,但是身体康健,怎么会是因为精气耗损而死?” 木梓衿蹙了蹙眉,说道:“我目前只是怀疑。”她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刚刚验尸之后,仍旧发现几个疑点。不知侯爷你们可愿意听听?” 顾昭谦点点头,“不妨说说看。” “顾小少爷其实精气不足,阳气受损,恐怕难有子嗣。”她淡淡的说道。 刘蕖脸色瞬间煞白,险些一个踉跄,连忙用手抚着胸口,喘息不已,“难有子嗣?”她说得咬牙切齿。 木梓衿点点头,“我听说顾小少爷自小便体弱,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 “琛儿体弱,但是也不过是气血不足,有时会犯哮喘,多年来大夫检查,从未发现他有难有子嗣的症状。”刘蕖颤抖着声音说道。 木梓衿挑挑眉,也不说透。这些贵族豪门内的宅斗的手法,无非便是夺嫡争宠。但是这也不能证明什么。 “其二,”她继续说道,“顾小少爷身上有与人打斗挣扎的迹象。” 众人微微一愣,顾昭谦连忙说道:“我倒是听说,琛儿曾在酒楼之中与楚王发生过不快。” 言下之意,便是怀疑楚王。 木梓衿立刻摇头,“不,”她掀开黑布,露出顾允琛的上身,指着尸体的颈部和胸口处,“这伤痕长且露于肌肤表面,像是女子的指甲抓伤的。” 刘蕖闭了闭眼,咬牙道:“一定是秦淮楼那个贱女人!”她急促喘气,“琛儿死之前,最后一个与他接触的人,便是那个秦淮楼的女人!” “顾小少爷经常去秦淮楼吗?”木梓衿又问道。 话音一落,灵堂之内顿时鸦雀无声,顾家人的脸色又怒又羞辱,个个抿紧了唇不说话。 “夫人,还望据实相告,这样更有利于查明事情的真相。”木梓衿说道。 刘蕖瞬间泪水盈满眼眶,低声道:“我起先也是不知道他会去那种地方的。他不过十六岁,怎么懂得那些?可是,我盘问了他身边的小厮,那小厮竟然告诉我,他是经常去那种风月花柳之地,甚至……甚至在外面,还偷偷养了女人。” 简直骇人听闻啊。 “那么夫人可知,他有这样的情况多久了?”木梓衿问道,“这个很重要。” “大约有一年了。”刘蕖说道。 顾昭谦狠狠地怒斥道:“好好的孩子,竟让你管教成这个样子!?你怎么为人母的?” “父亲……”刘蕖又委屈又哀恸,“我也不知啊……平时,琛儿是个乖孩子,每次回来,还给我带好吃的东西……” “那便有些眉目了。”木梓衿冷冷地说道:“令公子由于小小年纪又不知节制,或许耗空了身体。”她指着尸体的某个部位,说道:“所以,他精气虚弱,难以再有子嗣。” 这一句话,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顾家人脸上,刘蕖更是痛哭无声。 “就算是一年多来不知节制,可也不至于彻底耗空身体而死吧?”顾明朗脸色铁青,轻声问道。 木梓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刚才检查了令公子的指甲,发现他指尖微微发黑,似乎是有中毒的迹象。” “中毒?”顾家人霎时一骇! “目前也不太确定。”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过,若是毒渗入指尖,那也说明,中毒的时日已久。说不定是慢性的□□,也太可能让人暴毙。”她轻轻地蹙眉,“至少,令公子之死,不是因为中毒。毒也分很多种,有的毒令人死亡,有的毒令人痴傻,有的毒让人精神混乱……” “如何才能查明他中的是什么毒?”顾昭谦问道。 “可以查他平时吃的食物。”木梓衿说道,“比如,令公子长期食用的东西。” “长期食用?”刘蕖豁然转身,快速地说道:“鹤灵丹!?” “鹤灵丹?”木梓衿不解。 “鹤灵丹,是我母家特意令回春堂为琛儿配制的调养丹药,他从小就食用这丹药,只是,根本就不可能会有问题。”刘蕖不信地摇头。 “那鹤灵丹是什么样,可否让我看看。”木梓衿说道。 刘蕖立刻让侍女去拿。 那侍女很快便回来了,但是有些惶恐的行礼说道:“夫人,鹤灵丹已经吃完了,回春堂那边还没有送过来。” “怎么会吃完了?”刘蕖问道,“不是有备用的吗?” “备用的也没有了。也许是少爷自己拿了。”侍女说道。 木梓衿摇摇头,“既然如此,那就暂时先不看吧。也可以让回春堂的人配制好之后,再让大夫检查一下。” “回春堂是我弟弟的产业,他不可能让鹤灵丹有问题的。”刘蕖说道。 木梓衿不过冷冷一笑,那鹤灵丹早不吃完晚不吃完,偏偏这个时候吃完,若不是巧合,那便是有人故意摆迷魂阵。 “侯爷,夫人,目前我能从少爷尸身上得知的,也就这些了。”她说道,“若是想要彻底查清真相,那可以让大理寺的人和刑部的人着手调查,请节哀。” 顾昭谦此时的态度软了许多,深深地看了木梓衿一眼,说道:“如此,有劳姑娘,还请转告楚王殿下,多谢他对琛儿的关心。” 木梓衿行礼,借说天色已晚,便离开了平安侯府。 此时未至二更,京城华灯初上,满目繁华,灯海如昼。 木梓衿初想此时,似乎并不能动摇顾家,恐怕不好让宁无忧抓住顾家的把柄。况且,顾家就算丢了一个顾名城,也还有顾明朗。 顾明朗……想到此人,她不由得回头一看,果然见顾明朗骑马追了上来。 灯火光影之中,他身姿飒爽英挺,策马于流光溢彩之中,翩翩少年将军,英姿勃发,雄姿俊朗。 “我说过要亲自送你回去,走吧。”他策马走到木梓衿身边,低声说道。 “多谢将军。”木梓衿也没有客套,轻轻地拍了拍小红马,策马向着楚王府而去。 “七日之后,琛儿便要下葬发丧了。”他说道。 “那么,侯爷是不打算追究此事了吗?”她微微蹙眉,自经历了孙婉的案件之后,她便了解到,并不是每一起凶杀案件,都能有一个应有的结果。 “父亲说,死者为大,侯府的名声和安宁为大。”顾明朗说道。 她点点头,只是冥冥之中觉得,或许顾允琛的死没有那么简单。但也找不到证据,便没有多言。 回到楚王府,将小红马牵到马棚之中拴好,刚一转身,便看见宁无忧也在马棚。 难得看见他不在优雅宁静的地方,而是在这马棚之中。他此时正轻轻地摸着他的白马,玉冠锦绣,白马俊郎,只是轻轻一瞥,都好似一幅图画。 “王爷?”她走过去。还未靠近,那白马便烦躁地动了动蹄子,头微微一甩,似乎不愿意让她靠近。 宁无忧轻轻地摸了摸白马的脖子,白马慢慢地安静下来。 “如何?”他问道。 “死因难以启齿,”她说道,“顾家人怕是不会让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查下去。” “死于何因?”他转头轻轻地看着她,目光轻柔如纱。 “精气耗损。”她说道。 “精气耗损?”他抚摸马脖子的手微微一顿,“难道……你验尸了?” “是啊。”她点头,要不然怎么知道是如何死的? “难道是,看了顾允琛的裸身?”他的目光似乎有些嫌恶,还有些杀意。 木梓衿微微一愣,果然,爱洁的楚王殿下一知道她这么不讲究地看尸体的裸身,便会无比的嫌弃她。她有些无奈地说道:“王爷,我也是不得已啊。” “不得已?”宁无忧冷笑,“木梓衿,你还真让本王倒胃口。” 她微微后退一步,“那奴婢先告退。”她在转身就走,却突然发现手臂被人抓住。一回头,对上宁无忧紧蹙的眉头,和依旧有些茫然的眼神。 宁无忧微微一愣,蓦地放开手,说道:“难道,就没有发现其他的疑点?” 她正色,蹙眉,微微怔忪,摸了摸被他捏疼的手腕。 他不语,将马拴好,“看来此事目前追查不到什么,便让刑部的人先查。” 第102章 亲疏有别 马棚之内,灯影阑珊,竹影清辉,婆娑幽宁。 木梓衿与宁无忧一同离开马棚,王府之中灯火摇曳,映着她微微泛黄的脸色氤氲出些许红晕润泽。那双眼眸顾盼如水,似有涟涟涟漪轻柔泛泛。 他换了一身雪色常服,雪色柔软的衣裳轻轻覆泄在他身上,溢着淡淡月光般,纯净高洁,如雪山之巅无人踏及的皑皑冰雪。他行走时,清风不动,从容沉稳,似木非木的气息熟悉熨帖。 木梓衿有些茫然的心慢慢地沉静下来。 两人走回庭院,庭院内灯火如星,浩淼璀璨。她微微怔了怔,随口说道:“今晚的灯似乎亮些。” “嗯。”他带着她走进暖阁,暖阁之内一盏灯火从中央房梁悬下,溢彩流光。“怕你看不见路。” 她掀开帷幔,走了进去,对他对坐。 “其实,顾家的案子也不是没有疑点。”她跪坐下之后,见桌上的茶冒着白烟,轻烟香茗,袅袅而起,她放置了茶盏,为他斟了一杯茶。 “说说看。”他端起茶,说道。 “第一,顾允琛的死因,看似是脱阳而死,实则另有隐情。”她细细地回想,轻轻地咬着唇。 他已经习惯看她这样蹙眉咬唇沉思的模样,比起以往她扮作男人蹙眉咬唇的模样,似乎如今更加的娇媚。灯光如姗姗流岚,宫灯灯纱映出朦胧的红色,如春日之中盛放葳蕤的桃花,将她的脸照映得细嫩娇柔,在无人的夜色之中,葳蕤静然的绽放。 她微微垂眸,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淡淡的茶水为唇色添了几分润泽。 “我认为,顾允琛的死,或许不是单方面的原因,也许是多重因素。”她正视他,见他此时也静静地看着她,在她注视到他眼眸之前,他目光微微一颤,如平静的湖水之中掠过一片轻羽,他低头,将平常最爱的那盏宫灯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点燃,放在桌面上。 “有哪些因素?”他问道。 “其一,是他身体过早被耗损掏空,猝死也许不是偶然。”她用手指轻轻地沾了点茶水,在桌面轻轻地划了一下,“其二,”她再划了一条,继续道:“毒,我发现他的指甲之中,有轻微的黑色,若不是仔细查看,也不易察觉。其三……” 她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说道:“或许是他时常服用的鹤灵丹。” “鹤灵丹?”他的目光从她的手指移到她的脸上,见她倒八字眉紧蹙着,模样滑稽又可爱,忍不住轻轻地勾了勾唇。 “嗯。”她点点头,见他笑得诡异又狡黠,倒八字眉又挑了挑,见他笑得更怪异,蹙了蹙眉。 “呵呵……”他轻笑出声,伸手按住她的眉头,“木梓衿,你知道你的眉毛很滑稽吗?没事还是不要蹙眉,更不要挑眉。” 她从他指缝之中看他,下意识去看他的眼神,没有嫌恶和不屑,只有轻柔的笑意。那就真的是自己的眉毛很滑稽了。她有自知之明,暗中脑补了自己倒八字眉的模样,忍不住恶寒。所以她连忙点头。 细细的触觉留在指尖上,他的手微微顿了顿,慢慢地收回,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她连忙伸手,捧住他的手,在他震惊愕然的目光中,用袖子替他擦了擦手。 “什么意思?”他眯了眯眼。难道是厌恶自己的触碰? “替王爷擦擦黄粉。”其实她脸上的黄粉不会褪色,但是就怕他不喜欢。她随意擦完,便又坐直,继续说道:“鹤灵丹,顾允琛经常服用鹤灵丹调养身体。但是,今日他母亲让人去拿的时候,鹤灵丹却没有了。” 他点点头,“的确有问题。既然是从小就要服用的药物,又怎么会大意到没有了却不及时增补?” “而且,不偏不倚的,就在顾允琛死这天没有了。”她说道,“所以,这鹤灵丹,说不定也是有问题的。但是顾允琛的母亲又说,那鹤灵丹是她弟弟名下的回春堂配制,那么有问题的可能性便不大。” 他摇了摇头,“越是看似不可能,反而越是被人忽略。” 她赞同的点头,说道:“那明日我就去大理寺,提醒他们这条线索。” 他正襟危坐,丝毫没有往日的闲散和肆意,点了点头之后,微微眯了眯眼,静静地看着她。这样的眼神带着无形的压迫,让她倍感压力,她不安地看了看他,轻声问道:“王爷,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神色冷凝下去,转头看着桌上那盏古朴简约的宫灯,细腻的宫灯映出淡淡的红色,弥散开去,在他眼底晕染得如火一般。他漫不经心地问道:“木梓衿,你是不是还忽略了什么问题?” 她立刻又将刚才的疑点梳理了一遍,思索道:“还有什么问题?”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还有一个怀疑,就是那三种因素,或许是有三个势力或者人,想同时至顾允琛于死地。但是他到底因何而死,哪一个才是真正让他死亡的原因,我还不太清楚。” 她见他蹙眉,又急忙道:“又或许,三个因素环环相扣,互相引发也不一定。” 他用手轻轻地敲了敲桌面,沉声道:“之前说的,让你给我一个交代!” 她顿时想起今日在这暖阁之中,他让她给出一个交代。她是楚王的人,却和贤王宁浚走得十分的亲近,甚至有了难处,想到的第一个靠山是宁浚而不是宁无忧。这对于一个要求属下绝对忠臣不二的主子来说,的确是大忌! 她迎上他的目光,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压力。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她慢慢的说道:“王爷是我的主子,对于您,我绝对忠心不二。贤王殿下,我、我将他视为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 “互相帮助?”他冷冷地乜了她一眼,“所以说,你有困难的时候,选择相信依靠的人是贤王,而非本王?”他轻哼一声,“所以,相比较之下,你我是主仆,你们是亲友。你对我忠诚,不过是本分,而你和他交好,是因为情分?”他冷冷一笑,咬牙道:“木梓衿,你还真是亲疏分明……” “不,不是!”她突然感觉自己浑身冰凉,连被脊梁都僵直冷硬起来,全身不由得缩在一起,又忍不住靠近他想解释清楚,“王爷是我的主子,更是我的恩人,是我目前唯一的依靠。可是,我找贤王殿下,是有求于他,我找他帮忙,便欠了他一个人情。这份人情,我迟早会还的。而若是找王爷帮忙,则不需要人情来还。” “为何?”他微微抬起下颌,倨傲冷峻。 她哽了哽,眨了眨眼,说道:“人情是对于旁人而言,而殿下不是旁人,而是梓衿最信任最近亲的人。” 她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红灯之上晕染的红,轻轻在她的睫毛上跳跃。他不禁看出了神,心神为为她刚才的话而微微荡漾。只觉得呼吸一滞,砰然之间心跳也快了几分,又似乎被人突然握紧。他深深地呼吸,暗中调整了气息,才慢慢地说道:“那你因何事找贤王?” “赵知良。”她低声说道,“他曾经为了帮我入京投靠你,犯了错事,被他叔父惩罚,如今……” 他轻轻地摇头,“赵知良是谁,到底如何,我没有兴趣知道。”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之中带着警告,“我只是不喜欢你有事瞒着我。” 她连忙识趣地认错点头,心中暗喜,还好贤王殿下已经帮助她把赵知良的事情办妥了。她曾经欠下赵知良的大人情也算是还了,从此之后,两人算是两清了。 希望他进御林军之后,能够好好表现,等以后立下军功,实现他的理想抱负,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见他用手微微捏了捏眉心,她转移话题,问道:“西域番国的那些使臣还没走吗?” 他放下手腕,斟了一杯热茶,摇摇头,“还早,往年他们都要留下来一段时日。甚至还会留下一些传教士或者使臣在朝中交流学习。这些事情总要先安排好。”他轻轻地喝了一口茶之后,说道:“西域有个高昌国的,想将自己国土之上的景教1传入大成。” “皇上准了吗?”她问道。 “准了,将义宁坊的一块地低价给了他们,让他们在那里修建教堂佛寺。”他说道,“等过些时日,还要举行一场围猎,算是向各国展示一下大成国男儿的雄威。那这些琐碎的事情完了之后,便会清闲一些了。” 她轻轻地点点头,也不知等这些事情处理完之后,回宜水镇的日子,不知道会拖延到什么时候了。 “围猎时,王爷也会在吗?”她随口问道。 “当然。”他说道,“只是本王许久没有骑马射箭了,不知道生疏了没有。” “王爷能上阵杀敌,武功骑术自然不会差的。”她双眼弯弯,似娥眉月一般,明亮又皎洁,“我能去猎场看王爷围猎吗?” 他轻轻一笑,鬼使神差地点头,“你是本王的女官,当然可以。” 第103章 灼灼明瑛 她双眼陡然一亮,弯若娥眉的眼眸霎时轿若皓月,熠熠生辉。她显得十分兴奋,又问道:“那我可以骑上我的小红马吗?” “你的小红马?”他不解。 “就是赤璁。”她宛然一笑,“我习惯叫它小红马了,她分明就是一匹小母马,干嘛给它取名叫赤璁呢?怪怪的。” 他摇摇头,说道:“赤璁是我麾下一匹千里良驹的子嗣。后来那匹良驹老了,我将它埋在了沙场,便将它的子嗣带回了京城。你别看赤璁温顺,它现在还小,未长齐全,等它长大之后,说不定青出于蓝。” “就算是青出于蓝,我也不喜欢它上战场了。”她说道,“只骑着它上猎场就行了。” “围猎虽然是有皇军把守,但是猎场之中不可预知的因素太多。猎场之中还有猛兽,你骑术不精,还是不要骑马了。”他直接拒绝。 她张了张嘴,又在他冷峻严厉的眼神下败下阵来。 夜色溶溶,晚风轻送,宫灯之内的烛火微微闪烁摇曳,蜡炬成泪,最终那淡淡朦胧如桃夭般的红慢慢褪去。他轻轻地将宫灯放在一旁,说道:“天色晚了,回房休息吧。” 她起身,敛衽行礼之后,说道:“王爷也早些休息。” “嗯。”他点头,又将一只蜡烛放在宫灯之中,说道:“顺路,送你一段吧。” 浩淼灯火连绵点缀,灯火阑珊之中,唯有他手中一盏宫灯,照亮她身边的道路。 两人相携的身影,在悠然的灯火之中时而交缠时而重叠,不知不觉已经到达懿德堂,她停了停,转身对他说道:“王爷,我先回房休息了。” 他点点头,一身月白长衫柔软如纱,霁月清风、清贵而立,手中宫灯映出的暖色,灯光之下,那身雪色显得越发纯洁。 “平安侯府的案子,若是没有其他问题,你不用再管。”他轻声说道,似乎是嘱咐她,而不是命令她,“若非情非得已,我们最好都不要卷入无端的暗潮之中。” 他声音轻柔,神色淡然,可眼神之中,却有一股沉稳的笃定,仿佛是无声的沉重的诺言。“我说过,你是本王的人,只要有本王在,一定保你平安无虞。” 宫灯之中的蜡烛突然闪出烛花,跳跃的火苗瞬间绽放怦然盛开,霎那之间流光熠熠,如刺破苍穹的清辉。她的心也随着这烛火的跳跃而怦然悸动,久久凝睇着他,千言万语,百转千回地积在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敛衽,欠身,恭敬地行礼,唯有真诚地说一句:“多谢王爷,梓衿今生今世,誓死追随王爷,绝不动摇。” 手臂轻轻被人扶住,他直直地看着她,说道:“不自量力!本王需要你追随,可不需要你誓死。难道你信不过本王能够保你平安无虞?” 她行礼行了一半,只好收回站好,轻轻的点头。 “如此,甚好。”他展颜一笑,放开她的手,将宫灯放进她手中,“这宫灯给你,明日晨起再来还给本王。” 她接过宫灯,灯柄光滑细腻,还带着他手心的余温,她谢过之后,转身继续前进。前方竹影清辉,婆娑姗姗,灯影轻移,她缓步而行,直到即将走出懿德堂,她忍不住回头,却见懿德堂温暖明亮屋宇之外,宁无忧玉立的身影依旧停在原地。 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陌生又悸动的轻颤,她捏紧宫灯,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去。 回到自己的住处,点亮蜡烛,依旧习惯先拿出自己的手札,翻到新的一页,蘸了墨想要下笔时,才想起宁无忧的叮嘱。若是没有必要,顾家此次的案件,就不要插手。 没有犹豫,她便将手札合上放在枕头下,梳洗了一番之后,上床拿出针线来,裁剪了布料,准备专心为宁无忧做一个枕头。 第二日,陪同宁无忧下朝,并没有直接回王府,而是进了宫中。西域诸国使臣,不知是哪国人提出要看看大成国的男儿的马术。 众所周知,西域大多诸国,百姓自幼便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精湛。而诸国都是长途跋涉来到京城,若是不看看如今大成国的实力,那是不会服气甘愿的。 有人下战书,大成国的皇帝以及文武百官又怎么会畏战?当下就答应了。不过皇帝和百官们怕话说得太满,到时候输了下不来台,所以谦虚地强调,点到即可,不要伤了诸国和气。 皇家梨园马球场,周长一千步,三面用围墙围住,只在北面搭建看台。此时已接近无时,毒辣火热的太阳当空普照,将整个跑马场照得烈烈如火。 皇帝带着王公众臣上了看台,依次坐下,木梓衿也随宁无忧一同上去,位置恰好在皇帝左侧下方,视野正好。 一阵马蹄践踏滚滚如闷雷之声响起,大成国的马球队和西域突厥的马球队入了马球场。 球场之内,豪气男儿们英姿飒爽,雄姿勃勃,整齐威武的列队震撼人心。看得看台之上的人连连点头。 “五哥,不如我们来赌球如何?我赌……赌咱们大成能赢!”宁浚兴奋地说着,翘首看着球场,根本就坐不住。 突厥国的使者听闻,眉头轻蹙,“贤王殿下,我突厥的男儿们,自幼在马背上长大,马术精湛得很!不见得会输。” “马术精湛如何?”宁浚挑眉,“马术精湛也不代表能够打马球是吧?我告诉你,我们大成的马球队,那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成国上上下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明百姓,没有谁不会的。” “哦?”突厥使者轻轻一笑,目光落在木梓衿身上,“既然全国都会,想必这位侍女也会了?” 木梓衿心头一跳,沉默不语。 宁无忧被焦灼的太阳烤得有些烦躁,此时听闻两人将矛头对准了木梓衿,蹙了蹙眉,笑道:“本王平时喜静,侍女们都不怎么舞刀弄剑。” “那真是可惜了啊。”突厥使者讪讪一笑,“原本还想和王爷切磋切磋。只是,听闻王爷早年受过重伤,怕是……怕是不会再骑马射箭了。” 话音一落,看台之上的人统统将目光转向突厥使臣,眼神愤怒。突厥使臣的话虽然是在说宁无忧,可却含沙射影,话里有话。一方面说贬低了宁无忧,另一方面,又暗指大成王公武力不强。一时间,愤愤之声微微起伏。 宁无忧冷笑一声,“本王虽说喜静,但是马术却是父皇亲自教导。父皇教诲又怎么敢不精?改日在猎场之上,再与各位一决高下。” “如此甚好!”突厥使臣爽朗一笑,得意忘形地拍了拍大腿,抬手指着此时马场之上,厮杀得如火如荼的马球比赛,说道:“那些男儿虽说厉害,但是也不能代表尊贵的皇族。猎场之上,才是比较高低的时候!”他点点头,煞有其事地说道:“毕竟,马术精湛,是用来上阵杀敌的,而不是用来玩乐游戏的。” 宁无忧淡笑不语,几句话之间,球场之上已经是风云变幻。由于突厥使臣临时提议,所以进行的是短赛,当先进三个球的算是赢。 当最后一个球被月杖挥起,直直飞向球门,如流星一般,雷霆万钧,撞得球门一阵,惊起球场之上黄沙弥漫! “好!” 惊天如雷掌声震耳欲聋。看台之上大成国的人总算觉得没有丢脸。 突厥国的使臣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直直地看着球场之上手持月杖,骑在高头马之上英姿飒爽的人。那人笔挺腰身英气十足,举手投足风雅英朗,可行动之间又带着男儿没有的风情与娇媚。 尘土之中,她带领大成国的马队上前谢恩。 木梓衿听突厥国使臣问道:“大成国的马球队,竟还有女人?” “当然,”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我大成国无论男女老少都爱马球,马球不过是游戏而已,对小孩儿女儿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 突厥使臣勾了勾唇,看着马球队之前的人,“不知这位姑娘是谁?” “这是齐侯之女,明瑛郡主。”宁无忧轻轻地说道,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回答突厥使臣的话。 明瑛郡主将月杖交给他人,一身胡服短打英气十足的上了看台,直接走向齐侯,“爹。” 齐侯点点头,将一碗冷的酸梅汤递给她,明瑛郡主却看也没看一眼,直接坐下。 齐侯有些尴尬,悻悻地放下碗。 这短暂又有些异常的场面没有维持多久,皇帝便起身,让突厥等各国使臣移步大殿之中避暑。也让刚才赢了球赛的明瑛郡主一同前往。 明瑛郡主拱手行礼,说道:“陛下,明瑛身上出了汗,如此前去怕是不妥。我爹……”她看向齐侯,冷淡地说道:“我爹,他最是喜欢宫宴这种热闹的场面了,让他去就可以了。” 皇帝抿了抿唇,点点头,“既如此,一身汗的确不妥,还是先回去换洗,以免受凉得好。” 明瑛郡主点点头,下了看台,翻身下马,直接策马如流星急箭般,快速离去。 第104章 东窗事发 修 一场匆忙结束的马球赛以大成国胜利而结束。突厥国的人识趣地没再生出其他事端来。 宁无忧与几个王爷一同离开皇宫,烈日将宫道两旁的草木晒出淡淡的草木气息,灼热沉闷的空气很是黏稠。宁浚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加快脚步催促着快走。 一回头见木梓衿只顾低头走着发呆,不由得问道:“红线,你在想什么?” 木梓衿抬头,淡笑道:“只是在想刚才的明瑛郡主。” “你想她做什么?”宁浚不解。 宁无忧转头看了看她,骄阳如火,在她一身单薄的女官服上镀上淡淡的金色,覆着黄粉的脸上因阳光氤氲,透出几分红晕。他蹙了蹙眉,担忧她出了汗水脸上的黄粉怕是会掉。 她蹙了蹙眉,若有所思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真实所见到的郡主,与传闻之中的郡主似乎不太一样。” “传闻总有夸大。”宁无忧说道,“但是有时,传闻也未必不可不信。” 宁浚眉头凝在了一块儿,小声嘀咕道:“那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啊?” 刚走出建福门,几个正打算拱手告辞,各自上了马车恢复。木梓衿也随宁无忧上了马车,车内未经日晒,凉爽通风,她一坐进去,蓦地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松了松领口,使劲儿地用手扇风。 再一转头,见宁无忧端坐在马车之内,一身朝服华丽庄重,为体现皇家贵重,朝服面料皆是上品,其上针织繁绣栩栩如生,瑰丽威严。穿上身之后,那种气度威仪,自是不可估量,但是里三层外三层,夏天怕是会如蒸笼一般。 她见他穿得这么多,竟然还如此气定神闲,身上也丝毫没有出汗,不禁有些好奇。难道他不会热吗? “习武之人,懂得调息运气,”他微微阖上眼,突然开口说道,“所以本王就算穿得多,也不会觉得热。” 她一愣,“原来如此啊。” “走吧。”他吩咐道。 车夫立刻驾着马车离开皇宫,缓缓地走了没几步,却突然紧急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掀开车帘向前看去,见宁浚匆匆忙忙的拦住了马车,飞快地跑了过来,拉住她的手,说道:“红线,糟了!” “出了什么事?”她见他神色紧张惶恐,不安地问道。 “……就是……”宁浚欲言又止,偷偷地瞟了宁无忧一眼,宁无忧微微眯眸,闭上了眼睛。 宁浚立刻将木梓衿拉下来,附耳在她身边低声说道:“赵知良被抓了。” 她全身猛地一僵,立刻跳下马车,“到底怎么回事?”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宁浚急忙说道,“总之现在立刻去御林军房营,否则到时候暴露了我,那就糟糕了!” 她急切地看了看宁无忧,又看了看宁浚,立刻向宁无忧欠身行礼,还未开口解释,宁无忧便冷声问道:“怎么了?” “王爷,我有一些急事,现在还不能跟您一起回府,不如你先回府,我办完事之后就回去。”她说道。 宁无忧冷峻的目光轻轻在她脸上一扫,终究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如蒙大赦,立刻和宁浚一同离开,上了他的马车之后,直接前往御林军左卫。 “我将赵知良安排在了御林军左卫,原本想再怎么紧急,顾明朗也不会这么快就上任点兵吧。可是……”宁浚狠狠地,咬牙切齿,“顾明朗还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侄儿不才死吗?他怎么就还有心情查看御林军呢?你说他查看哪个不好左右中前后五卫,偏偏就先查看左卫!”他狠狠一跺脚,“简直气死本王了,分明就是故意跟本王作对!” 一路上宁浚催促着车夫将马车驾驶得飞快,火速朝着御林军左卫而去。 “王爷,稍安勿躁,”木梓衿用手扶住马车,以免因为马车快速的移动而上下颠簸。“目前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事情也许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糟糕。” “不糟糕吗?”宁浚眉头凝在一块儿,“红线,你太不了解顾明朗,他就是个铁面无私的人,尤其是对自己手下的士兵,更是像个魔鬼一样。要是知道了赵知良托关系进入左卫,他不把赵知良打死,也会将他打残的。”他苦着脸,又抚了抚胸口,“我那位好兄弟,虽然说也是权贵之家的公子哥,但是他爹的官职怎么大也大不过顾明朗啊。他可别一时情急,将我说出来了。” 也不只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两人刚到御林军左卫,便看见几个士兵押着赵知良,将他按到在了凳子上。 宁浚脸色一变,冲上去拉住那就要挥鞭的士兵的手,说道:“顾兄且慢!” 顾明朗沉肃着一张脸,如铁塔一般,稳稳地站在一步之外,似乎是要看着赵知良受刑。见到木梓衿和宁浚一同前来,顿时有些惊愕。再看了看他们两人慌张无措的样子,对着左右挥了挥手。那行刑的人立刻得令离开。 宁浚和木梓衿蓦地松了一口气,“顾兄,何事要动这样大的肝火?怎么动不动就打人呢?这里是京城,又不是西北,京城的御林军可是皇军,不能随便打的。” 木梓衿趁机将赵知良从凳子上扶了起来,赵知良歉疚地看着她,垂首不语。 “贤王殿下,”顾明朗行礼,“您这是……?”他又转头看了看木梓衿,目光微微闪烁。 “顾兄,这是个误会,这位姓赵的兄弟,是我和红线的好友。他来京中,原本是在军巡房做武侯的,可是以他的才干和能力,做一个巡城的太委屈了,所以红线就拜托了我让他进京师。”宁浚很少如此一本正经又严肃地说话,态度更是端正肃然,他微微抬了抬下颌,说道:“他身家清白,长相也是百里挑一的,伸手也不错,尤其擅长马术。”他说着,立刻拉住赵知良的手,摊开来给顾明朗看,“你看,手上的缰绳茧子还在,说明他马术不错的!” 顾明朗却微微眯了眯眼,说道:“红线介绍的?”他原本就在回春堂之中见过赵知良,今日来查看左卫的时候,偶然看到了他。一时也诧异他怎么会在左卫里,便询问了左卫统领,左卫的统领一查之下,竟发现他是钻了空子进来的。 顾明朗刚刚接管御林军,必须树立治军严厉的形象,以正视听,而赵知良刚好便撞在这当口上,就算想看红线的面子,也说不过去。 “正是!”宁浚连连点头,“你也知道红线是我五哥的人,我又对她打了保票,一定让赵知良顺利进入左卫。顾兄,你若是这样做,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宁浚左一个顾兄,右一个顾兄,将顾明朗叫得如此亲热,已经拉下脸来了,木梓衿咬了咬唇,说道:“将军,这位赵知良你也知道的。当日在回春堂你也看见他的能力了,他力气可大了。” “红线,”顾明朗打断她的话,“此事怕是不妥,我当到御林军,虽然是大将军,但是御林军之中的官职并不是只有我一人。其实我要办事,也有许多的掣肘和顾虑。若是我在这里出了问题,那那些想要抓住我把柄的人……” 木梓衿脸色微微一白,她也知道,宁无忧等人设法让顾明朗到御林军,其实就是想让顾家脱离西北军从而有所掣肘。而当今的天子,那个坐在皇位上的皇帝,对顾家手中所掌握的兵权也实际上很是顾忌。 顾明朗调到御林军,看似留在了京城风光无限,其实有多少的势力牵扯阻碍着他,绝对没有他一个人在西北掌管西北军那般自在。 但是西北军兵马大元帅也不过是率兵出征时临时所钦封的头衔,回了京,自然就将这头衔去了,大部分兵权也回到了皇帝手中。 宁浚和赵知良都愣住了,几人面面相觑。 顾明朗蹙了蹙眉,看了看木梓衿,再看了看隐忍怒火的宁浚,说道:“虽然说,赵知良是钻了空子进的左卫,但是这件事情宣扬出去,好像对我也不利,”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不如这样,过几日围猎却人,让他去试试,若是表现好,就留下他。” “如此甚好!”宁浚一拍手,“就这么决定了!”他一扫刚才脸上的阴霾,兴奋得不行,伸手拍了拍赵知良的肩膀,说道:“赵兄,你可要好好地表现,守卫猎场可是御林军的重责,那是保护当今天子的!” 木梓衿却仍旧没有放松,“将军,要怎么表现才算好?” “当然是看谁捕到的猎物多啊!”宁浚双眼发亮,“正好本王好久都没有去猎场活动了,不如就多叫几个弟兄,不是要试身手吗?不如就比赛好了。” 木梓衿问,“要比试吗?” “比试的话就有趣了!”宁浚看向顾明朗,说道:“按照以往的规矩,每个人可以带一个队,一个队可有五个人。每个队有不同颜色的箭,约定好时辰,时辰到了之后,就清点捕到的猎物的数量,谁多谁就赢。” “也好。”顾明朗点点头,“只是,我们只是去小试一番,不宜有太大的动静。一来是查看猎场是否安全,二来,是试试赵兄的身手。” 宁浚伸手一把搭在木梓衿的肩膀上,说道:“红线,你和我以及赵兄一队,到时候再叫上五哥和六哥,我们就赢定了!” “既然如此,那三日之后,皇城猎场,静候各位。”顾明朗赞同地说道,又称自己还要去查看其他的御林军司卫,便辞去。” 第105章 明瑛投石 出了左卫,宁浚的脸又冷了下来,“岂有此理,若是不把顾明朗打得落花流水,我简直咽不下这口气!” “王爷……我觉得,顾将军说得对,我进左卫,原本就……”赵知良歉然地说道。 “对什么对?”宁浚恶声恶气地打断他的话,“不就是让一个人进入左卫吗?一个人而已,他睁着眼闭只眼就过去了,若不查,等过几天,我让人弄到金册,让你正式成为左卫,谁知道你是怎么进去的?” “可是……御林军毕竟是保护皇家的,责任重大。”赵知良说道。 宁浚被赵知良气得不行,便转移话题,将焦点落在了木梓衿身上,“红线,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焦灼的热浪让人有些心浮气躁,街道上人来人往,热气也随着风扑面萦绕,木梓衿有些担心自己脸上的黄粉挂不住。轻轻地用手扇了扇风,说道:“没想什么,就是担心三日后的比赛,真的能赢吗?” “你担心这个做什么?”宁浚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有六哥和五哥在,怎么会赢不了,而且,五哥马术精湛,箭术更是无人能敌,他能够在马上百步穿杨,还愁我们赢不了吗?” 木梓衿依旧担忧。且不说,宁无忧到底愿不愿意和他们一同比赛,就说他的身体。从苏州回京之后,他便一直称自己重伤未愈,既然受了伤身体还未恢复,那又如何能够骑马围猎? 她摇摇头,“王爷,你认识的那些人当中,还有谁马术箭术比较好的,不如让他们来帮忙。” “叫他们?”宁浚连连摇头,“让他们来帮忙,铁定他们会趁机宰我一顿,何况,我认识的人当中,大多都是纨绔,马术箭术什么的就别提了。” 他转头看向赵知良,说道:“先别说这些了,倒是你,赵兄,你有马吗?有箭吗?” 赵知良一愣,摇摇头,“没有。” “箭倒是好办,”宁浚说道,“只是马,这马一定要和主人有默契才行,一定要是好马,若是马有问题,那就输了一半了。” 他思索着,双眼一亮,“走,去马球队,马球队那些人的马一定可以。问他们借一匹。” 当即两人便去了马球队。马球队的人刚从马球场上下来,正在洗刷自己的马。 当头的那人,一身红衣,胡服短打,飒爽英姿,英气又娇媚,不正是今日在马球赛中大展英姿的明瑛郡主? 宁浚一看见明瑛郡主,立刻转身就要走,拉着木梓衿和赵知良仓皇而逃。哪知还没转过身去,就见明瑛郡主抬起头来,恰好看了过来,她笑了笑,朗声道:“贤王殿下,怎么见到我就要走啊?难道是怕我不成?” “胡说!本王怎么会怕你?”宁浚嘴硬,冷哼一声,“我只是路过,临时想起有事,便要离开而已。” “原来如此啊。”明瑛郡主拍了拍自己的马,向几人走了过来,目光如冷剑一般饶有兴致地将木梓衿和赵知良打量了一般,又轻轻地挑眉,说道:“这位黄脸的女官,便是楚王殿下身边的红线了?” 木梓衿立即行礼,“见过郡主。” “不用多礼。”明瑛郡主一双杏眼明若皓月,顾盼之间,如明珠一般。她走近一些,窄窄的领口之下,若隐若现地露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玉石。那玉石在此时流光绚烂的阳光中,闪着七彩斑斓的光,竟会随着光的变化而发出不同的光晕。如雨后晴空之上的霓虹。 想必那就是传闻之中,她出生时从口中吐出来的玉石了? “听说,你跟在楚王殿下身边,大大小小的案子也破了不少,很是得楚王殿下的欢心。”明瑛郡主笑了笑,随手将有些凌乱的青丝拨到耳后,随即从怀中拿出一枚银环,将所有发丝全部竖起来。 明明如此娇媚的女儿梳妆动作,却被她做得干练流畅,行动举止之间,带着男儿才有的劲气。将发丝束好之后,此时的她,一身白色胡服,男儿行装,腰带堪堪一束,蜂腰精瘦流畅,不堪一握。 “多谢郡主赞赏。”木梓衿突然觉得,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任何娇媚风情的女人,似乎都会褪色,就好比,天下所有的花都是艳丽瑰红,而突然之间,有一朵花偏偏不是娇妍的色彩,而是奇崛的冷色,那便会格外引人注目。 “既然你如此懂得破案,那么你对顾家小少爷的死,有什么看法?”明瑛郡主问道。 在场的人微微一愣,宁浚更是疑惑地看了看木梓衿,又看看明瑛郡主,有些茫然。 “顾小少爷死时,我并不在身边,这个案子,王爷也交由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去办了,我并没有插手。”木梓衿说道。 “为何?”明瑛郡主挑眉,“楚王殿下不是掌管天下刑狱,他怎么不会管这件事情呢?” “天下刑狱何其多?”木梓衿笑了笑,“若是王爷事事都要管,那他还怎么忙得过来?” 明瑛郡主愣了愣,又是一笑,点头道:“也是。我只是觉得,那顾家小少爷小小年纪,就荒唐的死了,未免让人好奇,所以想要知道其中的原委罢了。” 木梓衿但笑不语。这件事情,顾家的人怕是早就封锁了消息。事关家丑,何况顾允琛死得又不风光,又怎么会让人知道?就算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要调查,也会顾及平安侯府的颜面,不会大肆宣扬。 明瑛郡主轻轻笑了笑,转身看向宁浚,“贤王殿下,来马球到底所为何事啊?” “没事。”宁浚皮笑肉不笑,“你没事的话,就可以走了。” 明瑛郡主眨眨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我新得了一只猞猁,很是厉害,不知道你府上的猞猁是不是被你养成了花猫,有空牵出来玩玩!”说完,她对着自己的马叫了一声,那黑马立刻撒腿如雷霆一般跑了过来,靠近明瑛郡主也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木梓衿等人连忙避开,却见明瑛郡主纵身一跃,如轻燕般,在马靠近时,飞快地拉住马缰,飞燕掠水般,便落在了马背上。 “贤王殿下,再会!” 明瑛郡主轻笑一声,策马而去。 “再也不会!”宁浚恶声恶气,“什么猞猁什么花猫!我五哥当年养了只豹子,明天牵出来,咬死你!” 贤王殿下帮忙借马,没有人不敢给面子,当下便借了一匹好马给赵知良,又给他拿到了弓箭之后,便各自告辞离去。 回到楚王府时,木梓衿有些精疲力竭。想到三日后的围猎,更是心力交瘁了。 宁浚一句话,便将她拉上了马背,还要在马背上射箭。她能将马骑稳,不掉下来就不错的。 休息了一会儿,喝了几杯茶之后,便去找纳兰贺。 纳兰贺见到她,有些诧异。似乎从木梓衿人王府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找她。 “木姑娘。”纳兰贺如往常一般恭敬谦和,“不知木姑娘找在下是有什么事情吗?” 木梓衿笑了笑,“我想向先生借弓箭,不知道先生方便不方便。” 纳兰贺怔了怔,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手臂上,试探地问道:“木姑娘,是想射箭?” “是。”她怎么看不出他刚才的眼神,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那眼神之中,就是透露着“你不行”三个字。 虽说对她的能力表示怀疑,但是纳兰贺依旧大方的借了她弓箭。那弓箭肃然冷厉,沉重冰凉,握在手中的触觉似乎还透着几分杀伐。她谢过之后,扛着弓箭便想找个地方准备练习。 却很是不巧,刚好碰到从懿德堂之中走出来的宁无忧。 夏日炎炎,繁花似锦,堆簇枝头,悄然盛放。 王府之中的花草大多静默淡然,如月色银辉,素光溶溶。将雅致清幽的庭院渲染描绘。 暖风轻抚,清风馥郁,一枝海棠轻轻摇曳,将不远处慢慢行来的人半遮半掩住,朦胧绰约的身影,如穿破云层的素光,如淡淡晕染开的水墨,气质风华雅韵、深远沉醉。九曲回廊,亭台水榭,清荷轻举,那人慢慢穿花拂叶而来,从容泰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扛着弓箭停在原地,目光依旧落在那似雪海棠之上,随后又落在他的脸上,那原本赏花沉醉的眼眸突然之间一转,既疑惑又戏谑,眉头轻挑,似笑非笑。 “王爷,”她微微踉跄了一步,“请恕我,不方便为您行礼了。” “免礼。”他勾了勾唇,伸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她蓦地觉得肩膀一松,肩膀上弓箭沉重的力量被他分去不少。 “就在刚才,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轻声说道,“坊间有个故事,叫做《西游释厄传》,其中有个扛爬犁的猪行者,和你刚才扛弓箭的模样,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死死地咬牙,当然知道那个有趣的故事,其中有个叫做猪悟能的!心头怒火微微一拱,又强行压了下来,说道:“我刚才看见王爷,也有些眼花。王爷风姿清卓,面如冠玉,俊朗得就像那故事里的高僧一样!” 宁无忧眉头一蹙,瞬间收回手,那弓箭立刻沉了下来压在她的肩膀上,她身形一歪,立刻扶住弓箭,才没一个趔趄倒下去。 第106章 先皇祭日 他轻哼一声,转身便走。 王府庭院,回廊迂回蜿蜒,水榭之下水光涟涟。风轻云淡,画图难足。偏偏有一前一后两人,在着画图之中成为图画之中的风景。 木梓衿扛着弓箭,走得有些气喘。虽说弓箭也不至于沉重到无法移动的地步,但是扛久了,肩膀会很酸。很难想象,战场之上的将士竟然要扛着弓箭骑着马抗敌。若是换做她,早就血溅疆场英勇就义了。 “为什么要向纳兰贺借弓箭?”宁无忧问道。 她只好将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微微停了停脚步,转头看了她一眼,“这弓箭,怕是不适合你。” “是啊。”她蹙眉,“可我……找不到弓箭了。” 他转身,将她肩膀上的弓箭拿下来,放在手中静静地看了看,说道:“这是用在战场上的强弓,杀敌远射还可以,但是不适合围猎。”他轻轻地拨了拨弓弦,弓弦幽鸣之声沉肃刚劲,“想来,纳兰也是多年不曾用过这弓箭了,但是他保养得还不错。” 他吩咐了侍卫,将纳兰贺的弓箭送回给纳兰贺。 “跟我来。”他慢慢走在前面,回廊迂回蜿蜒,尽头庭院雅致,屋宇错落古朴,那是他的居处懿德堂。 随他进入懿德堂,穿过卧室,他开了一扇门,门内,是灯光悠然摇曳的书房。书架浩瀚整齐,其上琉璃水晶照的灯火明亮洁净。他在房间之中,提了一盏水晶宫灯,带她进去,随手将书架之上没有点燃的琉璃灯点亮。 朦胧的房间灯光次第亮起,她紧跟在他身后,只见他柔软白衣,如云如烟,灯光如月色般倾洒,映在他身上,此时的他仿佛云中之君,似日月照耀之下、烟霞淡淡之中的谪仙。 脚步轻柔,落地无声,进入书房之后,两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既轻且柔,好像一种神圣的仪式。直到拐了好几次之后,他才在一处书架之前停下。 说那是书架,其实也不是。前方放的不是书,而是大大小小的柜子。柜子之上设置九宫格机括锁,这种锁,打开时不需要钥匙,而是设置的密码。密码是自己设定的,只有自己才知道。 她仰头,在心里默数了一遍,这柜子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九行九列一共九九八十一个柜子,也就是说,怎么说,也要九九八十一个密码。她惊愕不已地看着宁无忧,实在不敢相信,他真的能将这柜子的密码都记住。 她见他走到一处柜子前,用手轻轻的拨了拨其上的九宫格,九宫格上的方块重新排列之后,柜子便打开了。 她有些瞠目结舌。好吧,不能用常人的智力和记忆来判定宁无忧。他根本就不是一般人。 他从柜子之中拿出一柄弓箭,轻轻地摸了摸,说道:“还能用,弹性也不错。”他转身,将弓箭递给她,“你三日后,就用这把弓吧。” 她将弓拿在手中,这弓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轻巧结实,两端缠绕着金丝银丝,其上篆刻龙凤祥云,古朴精致,还刻了些动物,趣味盎然,怎么看,似乎都是小孩儿子的玩意儿。 “这是我小时候练习用的弓箭。”他笑了笑,“我十五岁之后,便很少用了。借给你正好。” 她轻轻地试了试弓弦,稍微吃力些,但是能拉开,“多谢王爷,”她抿唇笑道:“虽然说不能真的射几只猎物来,但是能在马上装装样子也不错啊。”想到在马上骑射,英姿飒爽的模样,她还是有些期待。 琉璃光影葳蕤皎皎,将她抹着黄粉的脸映得光洁白皙了些,那张平淡无奇又画着倒八字眉的脸上,一双眼眸明灵动人。他微微愣了愣,偏开头,转身将柜子关好,重新设置了密码。 她不由得好奇问:“王爷,这么多的密码,你能记住吗?” 他神秘一笑,“我当然会设置一个我自己能记住的。” 两人走出书房,他又说道:“我让人给你拿些箭过来,你在猎场上装装样子就可以了,以你的水平,不把自己射伤或者不从马上摔下来,就已经不错了。” 她一梗,眉头一蹙,这人三句话之中,就没有一句好话! 次日,木梓衿随宁无忧一同进宫,顺便借皇宫中的练场练习射箭,宁无忧还为她请了个箭术不错的师父,等下朝之后,便可以临时抱抱佛脚了。 骄阳如火,烈日灼灼,皇宫之中各个宫殿之上分派了冰块和解暑的药物食材,可依旧抵不住夏日的酷暑。 成荫树梢之上知了叫声断断续续传来,紫兰殿行宫,清华湖水面波光粼粼,水光敛艳。晴空万里之下,紫兰殿荡漾着斑驳水痕,清风拂过湖面,将凉爽送入紫兰殿之中。 “哎,还是紫兰殿凉爽些,难怪都爱到这里来避暑。”宁浚“唰”一声将折扇展开,风雅地扇了扇风。 宁无忧换下朝服,一身浅色常服轻薄宽松,清风扶动,颇有几分慵懒儒雅。进入紫兰殿,几人落座之后,又吩咐侍女拿了些冰镇过的水果,还有些解渴的饮子。皇家富贵子弟,鲜衣怒马,珍馐美味,便在这紫兰殿之中,可见一斑。 “五哥,过两日我要去围猎,到时候你得来啊,六哥已经答应我了。你不能不去,到时候我面子往哪儿搁啊?”宁浚看向宁无忧,说道。 宁无忧用银筷夹了一块果汁浸过的山药,看了看山药洁白如玉的肉质,放在嘴里轻轻地咀嚼,细细品尝之后,才说道:“礼部那边事多,工部那边又要疏通水道,如今要入夏了,暴雨也会多起来,本王哪儿有那个闲心去围猎?” “什么?”宁浚豁然起身。 宁无忧看着他,微微眯了眯眼。宁浚身形一僵,顿时没了气焰,又坐回去,“既然没有时间陪我们围猎,那借你以前养的那是花豹总可以吧?” 宁无忧又捡了一块解暑的雪梨,雪梨之上还透着露珠般的酱汁,他放进嘴里,慢慢地品尝,想了想,又说道:“那只花豹性情顽劣,我怕放出来,没先咬到猎物,先把你咬了。” “怎么会呢?”宁浚咬牙,“五哥,你别这样小气,不是还有豹奴吗?我让豹奴随我去啊。” 宁浚还想说话,宁涛打断了他,“八弟,先放下你的事儿,今日来紫兰殿是有事要和五哥商量的。”他起身,将一份卷宗交给宁无忧,说道:“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说,顾家那边,已经要把顾允琛的尸首下葬了,恐怕,得就此结案。” 宁无忧将卷宗展开,快速地看了看,“大理寺那边的人怎么说?” “大理寺那边的人说,左右顾允琛的死,不过是顾家家宅内斗。根本不好处理。一来,若是调查下去,会得罪顾家的人,二来,顾家人急着下葬,根本就找不到其他的证据了。所以,这事儿,得问问五哥你的意思。” 宁无忧看了看木梓衿,见她眉头轻蹙的模样,问道:“你有何看法?” 她咬了咬唇,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此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顾家的人,并不清楚顾允琛的死或许更复杂。” 宁无忧将卷宗还给宁涛,说道:“他们要下葬就让他们下葬,不要有其他的动静,以免节外生枝。” “是。”宁涛点点头,“若是五哥想查,就算是那顾允琛下葬了,也会查出头绪的。” 宁无忧若有所思,放下筷子,指尖轻轻地叩击着桌面,对宁涛沉声道:“你去暗中查查,顾允琛的死,能够牵扯出其他的隐秘。” 宁涛点头。几句话交代完之后,几人又转了话题,聊了几句,又听到门外有人通报皇上驾到。 众人立刻起身,迎接皇帝从殿外大门之处进来。皇帝一身玄色常服,玉冠束发,眉目俊朗,虽然依旧还显稚气,但当了三年的皇帝,已经有了皇帝的威仪和气魄。 一走进来,他便说道:“王叔不用多礼。”说着,又走到正中央的位置坐下,眉目清朗地笑着,问道:“王叔们在谈什么?朕也想听听。” “不过一些家常闲话。”宁无忧说道,“今日天气热了,皇上可常来这紫兰殿行宫避避暑。” “朕今日就是来避暑的啊。”皇帝看向宁无忧,突然想到什么,说道:“王叔,过些时日,便是围猎,朕记起小时候你教过我骑射,只是不知道几日之后能不能与你一较高下。” “陛下的骑射当然是日益精进的。本王许久不摸弓箭不骑马了,恐怕比不上皇上的进步。”宁无忧似笑非笑。 “王叔客气了。”皇帝摆摆手,“父皇曾经也对朕说过,他和您比骑射都比不过,那朕自然也是比不过的。” 皇帝眼中的崇敬和仰慕丝毫没有掩饰,便那样仰慕地看着宁无忧,宁无忧微微一笑,说道:“皇上来紫兰殿,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皇帝的脸色微微凝了凝,说道:“是,围猎之后,送走各国使臣,便是父皇的祭日。” 话音一落,殿宇之中的气氛便蓦地一沉。 殿外树荫之上知了的声音聒噪焦灼,一声一声如铁锯一般落在人的心上,湖面之上送来的清风也吹不去漠然升温的焦灼。 须臾之后,宁无忧轻叹口气,“皇兄的祭日,自然是要大办的,皇上初凳皇位,一定要懂得孝之一字,这样才能让天下百姓信服拥戴。” “朕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朕想,若是父皇大祭,可否让王叔来主持?”皇帝看着宁无忧,说道:“礼部的人今日递了折子上来,也提议让王叔来主持祭祀大典,朕本想当即同意的,可是依旧还是想问问王叔的意思。” 第107章 军中命案 宁无忧看了看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一切由皇上定夺,若是皇上需要,我必当尽心尽力。” “那太好了。”皇帝脸色一松,深吸一口气,“那朕就让王叔来主持,想来那些个文武大臣的也不会反对。” 宁无忧点点头,又听皇帝说道:“只是,此次父皇的祭日,太后那边,要求参加……” 谢太后本被移到皇宫别院静养,后来也曾请旨说怡亲王到了尚书房的年纪,借此想要回到皇宫。但此事总有理由被搁下,可如今,参加先皇祭典,这样的事情,是没有理由推辞的。 宁无忧笑了笑,说道:“皇上以孝治国,顺了太后的意思也是孝。何况……”他别有深意地眯了眯眼,说道:“何况,太后与先皇伉俪情深,若是此时不让太后出了别院,怕是会难以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王叔说的是。”皇帝淡淡地说道。 “皇上,”几人正说话间,殿外突然进来一人,那人躬身垂首,谨慎地行礼,说道:“顾将军和大理寺卿求见。” 皇帝微微一愣,说道:“让他们进来。” 皇帝的贴身总管宦官立刻去请顾明朗与大理寺卿,随后,便见到顾明朗与大理寺卿一脸沉肃地走了进来,对众人行了礼之后,皇帝问道:“不知顾将军和大理寺卿同时来见朕是所谓何事?” 顾明朗些许急促地说道:“皇上,末将是来请楚王身边的女官红线的。” 众人脸色微微一变。 木梓衿立刻看向顾明朗,心头转了几个弯,难道是因为顾允琛要下葬了,顾家又生出什么事端来,所以他想让自己为顾允琛调查出事情的真相? 顾明朗眉头紧蹙,沉声说道:“就在半个时辰前,御林军右卫统领突然暴毙,末将觉得事情蹊跷,便想让红线姑娘随末将前去查看一番。” 宁无忧慢慢转头,看着顾明朗,轻声问道:“御林军右卫统领?难道是宋奎英?” “正是!”顾明朗脸色微微一变,看了看宁无忧,又看向皇帝,说道:“还请皇上允许末将让红线姑娘前去查看。” 皇帝转头看着宁无忧身后的木梓衿,又看了看宁无忧,说道:“王叔,此事很是怪异,前些天朕还看见右统领在皇城之中领兵巡查,怎么突然之间就暴毙了?不如让红线去查看查看。” 宁无忧点点头,“那是自然,”他又看向大理寺卿,问道:“可有叫军中的军医查看过了?” 大理寺卿连忙点头,“看过了,可军医也查不出任何的问题。臣已经让人去通知仵作,可顾将军说,来请红线姑娘更加靠谱,所以……”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随将军前去看看。”宁无忧起身,对皇帝行礼告退。 “王叔只管前去查看便是。”皇帝脸色有些凝重,“只是王叔日理万机,要劳逸结合才好。” “谢陛下。”宁无忧谢过之后,带着木梓衿随顾明朗等人一同前去御林军右卫。 烈日照得人心头焦灼,沉闷的空气更有些烦闷沉重,木梓衿随宁无忧上了马车,见他神色凝肃,便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他正襟端坐,肃然冷峻,神色阴沉,薄薄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俊朗的轮廓微微紧绷,似氤氲着难以压抑的情绪。不知是怒还是其他的什么。 “王爷?”她探究小心地叫他。 他慢慢的转头看着她,眼眸深沉如深井,深吸一口气,抬手支住额头,轻轻地捏了捏眉心。 “王爷认识宋奎英?”她细细想了想,只能想出这么一层关系。他自听了宋奎英去世的消息之后,神色便有些不对。 他微微愣了愣,闭了闭眼,说道:“本王还没被封为楚王时,宋奎英曾是本王的护卫。后来本王见他才学出众,让他离了王府入军。他真的没有辜负本王的期望,成了御林军校尉,其后来也数次立功。三年前,本王出军平藩,他也随本王一同前去。可是后来我受了重伤,无法再带兵之后,便让他离开了我,让他重新回到御林军之中。三年多的时间,他从一个校尉升到右卫统领……” 原来宋奎英和宁无忧还有这么深的一层关系。一个对自己衷心追崇的将士突然死去,的确让人感怀。何况,身为将士,没有死在沙场,没有死在与敌军的对抗之中,原本就是一种遗憾。 “王爷放心,如果宋奎英的死不是意外,我一定查出真相。” 他轻轻地笑了笑,沉默不语。 马车急促而行,车帘之外,可见错落屋宇楼阁,街道上的行人纷纷快速回避,前方顾明朗的策马而行,时不时回头看看,神色略微焦急。 “顾将军看来比王爷还急。”她说道。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你很关心顾明朗?” 她不解,不置可否,“只是觉得,顾将军新接下御林军就遇到这样的事情,运气可能不太好。” “木梓衿,你也最好随时注意自己的身份,其一,你是本王的人,不要随时让本王觉得你总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其二,你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知道能隐瞒多久,难免就不会有有心的人查出些蛛丝马迹来。你自己注意一些,你知道吗?”他一字一顿,沉冷地说道,末了,又淡淡地说:“所以,你……不要和顾明朗走得太近,我怕……& 她一凜,不懂他为何突然之间态度强硬又冷漠起来,一时不敢迎上他此时威迫压抑又探究的眼神,他或许是怕自己会在顾明朗面前露出破绽吧?她立刻微微垂眸,恭敬地说道:“是,我当然懂得谁才是自己的靠山,王爷无需担心我的忠臣。” 时不时就被他这样威迫怀疑,总觉得压力很大,事到如今,难道他还怀疑自己的衷心?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之中似依旧有挥不去的担忧和隐约的不安。他轻轻摇头,将车帘关得紧密了些,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 马车终于停下,木梓衿立刻起身跳了下去,顾明朗已经下了马在车外等候,见她出来,脸色微微一变。 她转身虚虚扶了扶宁无忧,随后便有士兵前来带路。 宁无忧走在前头,木梓衿落后一步。 “顾将军为何这样看着我?”从一下车开始,她就觉得顾明朗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红线姑娘不要多心。”顾明朗轻声一笑,“我只是觉得,红线姑娘定是深得楚王喜爱,否则又怎么会与楚王殿下同乘一车?” 她脚步微微一滞,又笑了笑,说道:“王爷垂爱,刚才不过是在车内和王爷商讨一些关于宋统领的事情而已。” “原来如此。”顾明朗轻声道。 跟在身后前来看热闹的宁浚走上来,插了一句进来,说道:“红线本来就讨五哥喜欢。五哥对她的喜爱,恐怕就要超过木梓衿了。” 木梓衿头皮一麻,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立刻转头暗中瞪了宁浚一眼。 宁浚嬉笑着,展开带在身上那把风骚的折扇,很是风雅的扇了扇风。 “木梓衿?”顾明朗一愣,目光似乎往木梓衿身上看了看。 “是啊。”宁浚点头,“当初木梓衿在五哥身边的时候,两人……哼!”他想到木梓衿和宁无忧恩爱相随的模样,心头恨恨的,说道:“若不是五哥横刀夺爱,梓衿就是我的!” 顾明朗明显又是一愣,木梓衿头发都要竖起来,干笑道:“贤王殿下,木梓衿本来就先与楚王殿下认识的。” “那又如何?”宁浚斜眼瞪她,“如果不是五哥从中阻挠,梓衿就是我的!” 木梓衿无语,默默地抬头看了看天,加快了脚步追上宁无忧。 右卫营房之中,停放了宋奎英的尸体。大理寺和刑部的人见宁无忧等人进了房,立刻行礼。宁无忧挥了挥手,走到停放着宋奎英尸身的停放在一张冷冰的床上。抬头看了看房中的人,问道:“宋统领死时,和谁在一起?” 顾明朗立刻上前,说道:“据说是和几个校尉在一起,当时他们正在谈话,可不知为何,宋统领突然倒下,很快就没了脉息。他们让军医抢救过,可是依旧没有作用。” 宁无忧问道:“军医呢?” 站在角落之中的军医立刻上前跪拜在宁无忧身前。 宁无忧问道:“平时右卫之中的官兵,都是找你看病?” “是。”军医说道。 “这么说,你对右卫之中的士兵身体健康很是了解?” “回王爷,是。老身对大多数将士的身体很是了解,每次看了病之后,都记录在册,不敢懈怠啊。”老军医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那宋统领,最近身体是否有恙,可否有什么突发疾病?”宁无忧问。 老军医立刻摇头,“没有,宋统领最近这段时日并没有找老身看过病,老身平时为他诊脉看病时,也没有发觉他身体有何不妥。平时……”他蹙眉回忆了一会儿,说道:“平时,老身也是多为将士包扎伤口处理骨患的情况较多。” 御林军之中的将士都是通过层层选拔筛选的,身体健康,体格健硕,一般很少生病。平时也最多是在训练或者打斗时受些皮外伤。为了将士和皇宫守卫的安全,也是经常安排军医检查诊脉,若是有什么突发的疾病,怕是早就发现了。 宁无忧淡淡的看了宋奎英一眼,又对军医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随即转身,看向木梓衿。 第108章 不可再忍 木梓衿走到尸身之前,好奇地看了看这个让宁无忧赏识的御林军右卫统领。是个俊朗的男人,轮廓粗犷、硬朗,大约四十岁,身材高大健硕,从那军服衣袖可见,衣袖薄薄的布料被手臂之上的肌肉微微撑起,可见除了健硕之外,他长得魁梧结实。 “仵作验过的尸单呢?”她看向房间之中的人。 立刻有人将尸单递给她,她细细地看了看,上头记录了仵作验尸的基本情况。 验:宋奎英,男,御林军右卫统领,年三十有九,身长七尺三寸;死于巳时;其胸有伤痕,右臂衣袖破损。 看完之后,木梓衿戴上鹿皮手套,摸了摸宋奎英手臂上的肌肉,十分地僵硬。再查看其脸色,因为死亡时间还比较短,还没有形成尸斑。只是,尸单之上记录着他胸口有伤痕。 她慢慢都褪下宋奎英的衣服,目光落在那衣服之上时,手微微顿了顿。衣服虽然整齐,可衣服的布料却有些皱着破损,她脱了衣服,露出那处皱褶之下的胸膛。 营房之内鸦雀无声,众人诧异地看着她一个年轻的女子竟毫无顾忌和羞涩地查看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 有人暗自吸了一口气。 宁无忧目光微微一深,落在木梓衿的脸上,随即又生硬的移开,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宋奎英的胸膛。胸膛之上的确有几处伤痕,但是在军营之中,男人身上有伤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木梓衿用手轻轻地压了压那处伤痕,还能看见伤痕之下充血的紫青。这说明,这伤痕是新伤。 她再细细的检查了宋奎英的其他部位,抬头,对宁无忧说道:“王爷,能够让其余人出去一下?” 宁无忧眯了眯眼,紧紧地看着她,脸色微微紧绷,深深沉了一口气之后,对众人挥了挥手。 其他人立刻快速地退了出去,宁浚却理所当然地站在原地不愿意离开。 “八弟,你也出去。”宁无忧说道。 “不嘛,我要看红线验尸……”他咧嘴一笑,“红线,你和木梓衿验尸有什么不同?”话音未落,宁无忧对顾明朗使了个眼神,顾明朗走向宁浚,拱手道:“贤王殿下,得罪了。”说着,伸手抓住宁浚的肩膀,将他半拖半提地请了出去。 宁浚愤怒地“哇哇”大喊大骂,随着房门被关上的声音,他叫骂的喊声也被隔绝在外。 木梓衿看了看宁无忧和顾明朗,又看了看宁无忧,微微苦笑。只迟疑了一瞬间,便开始脱宋奎英的衣服。很快,宋奎英便被她脱得只剩下一条亵裤。 宁无忧简直有些不忍再看。他静静地看着木梓衿沉静又认真地眼神,那眼神简单纯粹,丝毫没有少女见到男子裸身的羞涩和别扭,反而是沉静之中带着谨慎和严肃。仿佛放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裸.身的男人,而只是一颗白菜或者其他普通的东西一样。 他闭了闭眼,咬了咬牙,握了握拳头,睁开眼看着她。 她开始从脸到脚将宋奎英检查了一遍,最后反复拿着宋奎英的手查看,又拿出一把小剪子,将他的指甲剪了下来。 “这是何意?”顾明朗问道。 木梓衿微微一愣,抿了抿唇,说道:“留下死者的指甲,也许可从他指甲的残留物之中看出些线索。” 检查了正面之后,她又对顾明朗说道:“顾将军,麻烦您帮我一个忙,将宋统领的身体翻一个面。” 顾明朗立刻上前帮助她将宋奎英的尸身翻了过去,背部朝上。 木梓衿细细地查看了一便,突然想到什么,又说道:“再翻过去。” 顾明朗没有疑惑,又按照她的意思将尸体翻了过去。木梓衿盯着尸体微微眯了眯眼睛,目光缓缓地落在尸体的某一处。 宁无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隐忍。 木梓衿咬了咬牙,慢慢地伸手,朝着尸体双腿之间那处微微隆起的地方摸过去。 “木子矜!”宁无忧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将她拉开退到一边,压迫到她耳畔咬牙喊了她的名字,“你到底想干什么?” “验尸啊。”她垂着脸轻声道,不敢看他的眼神,又轻叹道:“若是王爷看不下去或者觉得恶心,可以转过去不看嘛。” “你好歹是个女人!”宁无忧咬牙,“你怎么可以随便看男人那种……”而且,居然还敢用手去摸…… “可是身为仵作,就不能避讳这些,否则还怎么查出线索?”木梓衿辩解道。 宁无忧眉头紧蹙,深深地沉了口气,慢慢地放开她。他不该如此失态,更何况是在顾明朗面前?他有些懊恼,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之后,他转身,说道:“你说得对。”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轻轻咬着唇,也无心多虑刚才他的情绪,转身又想要继续检查。可是这次却是顾明朗阻止了她。 顾明朗伸手轻轻地挡住她,说道:“红线姑娘毕竟是女子,王爷体恤你女儿之身,所以才这样反对。不如,我来替你检查。” 木梓衿微微抬头看了看宁无忧,似乎觉得他的背影微微放松了些许。 “也好。”她收回手,说道:“劳烦将军替我看看吧。” 顾明朗点点头,看着那脱得只剩下亵裤的尸体,心底有些抵触的。咬了咬牙,他伸手掀起尸体之上的亵裤,慢慢俯身偏头查看。想快速地看一眼就起身,可是又怕看漏了什么不敢粗略,于是又仔细地多看了几眼。 确定没有什么异常之后,他松了口气,立刻站直身,宁无忧也在此时转过身来,探究疑问地看着他。 “没有异常。”顾明朗摇头说道。 木梓衿轻轻地瞟了瞟,确认的点头,“刚才那些人说,宋统领在倒下之前,是与其他几个人在一起,那几个人呢?” 宁无忧将门打开,立刻让人将那几个人请了过来。 众人再一次聚集在营房之内,仵作用一张白布将宋奎英的身体盖了起来,宁无忧吩咐人去通知宋宋奎英的家人。 “回王爷,今日与宋统领在一起的三个人带来了,正是他们。” 木梓衿看了看,带上来的都是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军服可判断官阶,期中两人是中郎将,官位正五品上,一人是中侯,官位正七品下。三人看到床上宋奎英的尸体,纷纷垂首沉默,看见宁无忧与顾明朗,又立刻跪地行礼。 “你们三人,在宋统领出事之前,在做什么?”宁无忧问道。 三人暗中面面相觑,随后其中一人跪直身体,说道:“回王爷,我们三人与宋统领在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宁无忧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问道。 “末将叫……叫周铁蛋,只是个中侯。” 宁无忧微微凝眉,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当时,你们三人在一起做什么?” “回王爷,我们当时还没轮到值守,所以便起床晨训,晨训之后,三个人一起休息,同桌吃饭,可武将军说他碗里的饭少肉少,而李将军碗里的肉和饭多,两人就吵了起来。”周铁蛋回忆着,说道:“后来,后来宋统领便到了,以喧哗闹事为由,要惩罚他们两人,可是他们两人不服,就和统领吵了起来。” 他说完,跪在他身旁的两个中郎将全身微微僵硬,脸色倔强铁青,愤怒相视一眼。 “就因为饭和肉分得不均匀,所以就吵了起来?”宁无忧目光凛冽,看着两个中郎将。 “不……”周铁蛋摇头,“王爷,您有所不知,自从……自从顾将军到了御林军之后,御林军便会发生这样的争执,总觉得以前跟随统领的人,现在要叛变成为顾将军的人,就连吃饭睡觉,都要计较,一个不对,便会吵起来。” 顾明朗眼中怒火中烧,咬牙道:“本将军才到御林军不到三日,你们倒是会生事!难道眼中就没有军法?” 几人立刻垂头,不敢发言。 木梓衿又问道:“为什么会有人与宋统领动手?” 三人皆是一惊,立刻抬起头来看着木梓衿,其中李姓中郎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与统领动了手?” “因为宋统领身上有伤痕,而且,他胸前的衣服也破损了。”她沉静地看着那中郎将,目光沉重压迫,似乎带着千钧的力量,说道:“我想,一定是你们当中,有人抓住了宋统领的衣服,再在他胸前狠狠地锤了几拳对不对?” 那中郎将立刻偏开脸,咬牙不语。 “武子俊!”顾明朗问道:“是不是你与宋统领动的手?”他愤怒地看着他,问道:“身为中郎将,明知军规如铁,却知法犯法,难道你还想不认罪?” “将军!”武子俊立刻抬头,急切地说道:“不是我不守军规,而是……而是宋统领有意包庇李广田,这李广田曾经是宋统领的人,宋统领曾经又是……又是楚王殿下的人,楚王殿下与顾将军,原本就是两只老虎,一个御林军之中,怎么能够容得下两只老虎的势力?我跟随过将军,见不得楚王殿下的人徇私,见不得他们占我们的便宜,一个没忍住,就动了手。” 顾明朗气得全身发颤,目眦欲裂,双眼赤红。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冷冷一笑,“本王怎么不知道,这御林军之中,还有这样的说法?” 军人的归属感及其的强烈,又对自己曾经的将军及其的追崇敬仰,武子俊与宋奎英分别在顾明朗和宁无忧身边当过兵,心头效忠的对象不同,两人之间的矛盾,一旦升级,便会成为两个领导之间的矛盾。 武子俊脸色涨得绯红,“我……我也只是一时糊涂……”他胆怯惶恐地看了看顾明朗,说道:“我当时不过就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谁知他就倒地不起了。” “他说的可是真的?”木梓衿问周铁蛋。 周铁蛋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是真的,虽然他们动了手,可根本就不至于打死人啊,宋统领,突然就倒了……” “你们在与宋统领争吵之前,可发现宋统领有什么异常?”木梓衿又问道。 第109章 廉颇老矣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又都茫然地摇了摇头。 宁无忧面色微冷,淡淡看了眼李广田,又挥了挥手,说道:“你们下去吧。御林军军规甚严,军规如铁,军令如山,军人的天性是服从命令。如今你们的大将军是顾将军,本王不管你们曾经跟过谁,曾经在哪个军中效过力,如今在御林军之中犯了军条,该怎么办,你们心里清楚。” 几个人立刻被人带了出去。 宁无忧淡淡地看了顾明朗一眼,勾唇笑了笑,“顾将军,看来这御林军,还得你多花些功夫了。” 顾明朗脸色微沉,只是略微苦笑,八年沙场,马革裹尸、铁马冰河,率领过千军万马,从一个小小的武侯到将军,虽然吃过无数的苦,可却从来没有如今天这样挫败过。 雄心壮志,凌云抱负,似乎到了这京城风雨诡谲之中,都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他目光如铁,说道:“楚王殿下放下,对付几个不听话的小兵,本将有的是办法。” “本王也相信你治军有方,定会让御林军心服口服。”宁无忧轻声说道,随后又对木梓衿说道:“走吧,”又对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交代了几句,便一同出了右卫。 几人刚出右卫,却见一蓝衣缎子的宦官站在不远处,正躬身等候着。 “那不是皇上的贴身宦官吗?”宁浚一眼就认出来了,“怎么到这里来了?” 宁无忧与顾明朗立刻走了过去,那宦官也立刻躬身迎了上来,“奴婢见过楚王殿下、贤王殿下,见过顾将军。” “肖总管,你怎么会来这里?”宁浚问道。 “回贤王殿下的话,陛下听闻御林军出了事,让奴婢过来看看,顺道让顾将军回去问问情况。” “那好,我这就去见陛下。”顾明朗说道,与木梓衿等人告别之后,随那宦官一同离去。 日影灼灼,将地面屋宇房檐的影子映得峭楞嶙峋,丝毫没有了往日的旖旎风光,木梓衿看着顾明朗随总管宦官离去,才慢慢地随着宁无忧上了马车。 不知为何,脑海之中,总浮现起刚才顾明朗的背影,明晃晃的日光之下,他的背影笔挺英姿,可总有那么几分寂寥,明明是驰骋沙场的将军,如今混入这京城风云之中,颇有几分“廉颇老矣”的迟暮之感。 “愣着干什么?”宁无忧的声音忽而从头顶落下来,她微微一抬头,耀眼的大片阳光被一道挺拔的身躯遮住,微微泛酸的眼眸映入的,是清姿卓越的身影,他的身后是束束金光,在他的柔软常服之上镀上一层华丽的光晕。 难怪世人常说,楚王风流,天下无双。 只是一个简单的举动,便让人难以移开眼睛,却又不敢直视。 她立刻低头,不知是被他身上的光晕晃的,还是被他身后刺眼的阳光所晃的。 钻进马车之中,她又坐在平时坐的那个位置上。以往那个位置没有任何装饰或者软垫,由于她乘坐的次数多了,车夫很是体贴地为她加了一个软垫,坐上去很是舒服,也不用担心马车颠簸。 宁浚的马车辚辚而行,慢慢远去之后,宁无忧才吩咐车夫说道:“回王府。” 她放下车帘,用手扇了扇风,顺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用眼睛小心翼翼地瞟着他。若是换做以前,自己这样不讲究的动作和习惯,定是要遭到他的鄙夷和嫌恶的。对于他来说,擦汗一定要用干净柔软的丝绢,而不是用袖子,扇风也一定要用丝帛的扇子或者折扇,而不是她这样,很不雅观的用手扇风。 似乎是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叹气,有些无奈,随后他到了一杯茶,递给她。 纤细的手指握着玉瓷茶杯,很是好看。 “酸梅汤,解渴解暑。”他说道。 空气里仿佛还萦绕着几分凉爽沁人的酸梅酸甜的气息,光是闻着就流口水了。真是想不到他的马车上还备着这些东西。她接过来,看着那小小的杯盏,里头乘着晶莹剔透的酸梅汁,先装模作样的欣赏了一番,说道:“葡萄美酒夜光杯。”然后一口喝下,酸爽的滋味钻入味蕾之中,沁人的舒爽将炎热的驱散,她瞬间觉得通体舒畅。 他淡淡地看着她,又为她倒了一杯,“喝东西要慢慢喝,只是在马车上,若是呛死了,本王还得为你收尸。何况……”他勾唇笑了笑,手中杯盏之内的红宝石般莹亮的液体轻轻荡漾,他的眼眸之中噙着的笑意,却比那诱人的酸梅汁还通透些。“何况,你喝水的样子……。” 她重重地将杯子往马车内的小案上一放,说道:“喝水还那么多讲究?我自己喝得舒服就是了。”她顿了顿,又觉得这样对他说话很是不妥,毕竟对方是个王爷,于是又收敛了些,缓缓地说道:“奴婢平时一定注意言行举止,绝对不给王爷丢脸。” 他将自己手中那杯也递给了她,说道:“算了,在本王面前也不必那么拘束,随意些就好。” 她挑了挑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又不想与他深究这个问题,所幸又听见他问道:“你刚才验尸,可有什么发现?” 她神色一凜,将酸梅汁咽下之后,蹙眉想了想,说道:“有发现,而且……还是重大发现。” “什么发现?说来听听。”他深深地看着她,轻声说道。 车帘之外的人声渐渐鼎沸喧嚣,窗外行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街道之上的声音充斥于耳。车帘随马车的行驶而轻轻摇晃,间或遗落几缕金丝般的阳光,璀璨明亮。 她蹙眉沉思,轻轻地咬着唇,娇小玲珑的身躯笼罩在一片澹澹熹微之光中。 他便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是耐心的等待着她思考,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在欣赏她一般。 须臾之后,她慢慢舒展开眉头,看向他,从怀中拿出一团手绢,小心翼翼地将手绢展开,用手托着,手绢之内,包裹着几片细细的指甲。那是从宋奎英的指甲上剪下来的。 “这是宋奎英的指甲,当时顾将军问我,为什么要将他的指甲剪下来,我说,也许指甲里会有残留物之类的线索,其实我骗了他。”她说道。 他没有去看那指甲,而是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眯了眯眼,“为何?” 她用手指了指其中一片细细的月牙般的指甲,说道:“王爷看,这指甲有什么不对?” 微微的日光淡淡的照在了那指甲上,原本应该是润泽光洁的指甲,此时在日光之下,却泛着淡淡的青黑色。他蹙眉,轻声说道:“中毒?” “或许是。”她将手绢包好,收起来,“这是否是一个巧合?顾家小少爷顾允琛的指甲,也是泛着黑色,这说明,他与宋统领,在死亡之前,都曾中过毒,而且是慢性毒。但是,是否是同一种毒,现在还不得而知。而且,这种毒怕是很难发现,若是要长期中毒,那么只能是身边的人下的手。” 他点点头,“宋奎英已经成亲,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儿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总不能是宋奎英的妻子下的毒吧? “可以将宋奎英妻子的卷宗调出来看看。”他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发现?” “除此之外……”她沉思着说道,“便是两人的死亡方式相同了——都是暴毙。” “若是按照你的推想,那么,顾允琛和宋奎英的死之间就有联系。”他蹙眉,“但是,据本王所知,宋奎英与顾允琛根本没有任何交集。一个一直在军中,一个是顾家风流纨绔的少爷,怎么看,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 她若有所思,“虽然有些相同,但是也有不同。”她微微垂头,“那日我检验顾允琛的尸体时,发现他除了中毒之外,还有脱阳的迹象,而且,他死之后,那处地方,都还举着呢。” 他脸色一黑,冷声说道:“所以你今日,才想要检查宋奎英的……” 充满压迫的声音让她倍感压力,她硬着头皮点点头,十分冠冕堂皇地说道:“我也只是为了查案,”又怕他生气,又赶紧说道:“如果这两起案件是有联系的话,大概就可以判断,凶手也许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伙人。如果能够破解其中一个案子,那么就能顺利地找出另一个案子的线索。” 他轻轻地扣了扣小案,问道:“那么,你想从哪个案子先入手?” 她眉头舒展开来,微微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从顾允琛的案子先入手吧。虽然说他已经快下葬了,但是就算他下葬了之后,我还是能够找到突破口的。” 他轻轻地靠在小案上,侧身半躺下去,“你想从哪个秦淮楼的女人入手?” “是,王爷英明。”她立刻奉承,勾起唇笑道:“那日顾允琛暴毙之时,可是与那秦淮楼的女人在一起呢。” “其次,便是回春堂。”他看着她,说道。 “正是。”她与他不谋而合,“既然顾允琛身中慢性毒,那么应该是长期服用某种事物所导致的。而顾允琛从小身体不好,一直吃鹤灵丹调理身体,那么,那鹤灵丹,说不定会有问题。” “小心行事。”他提醒道,“顾家人,怕是会从中阻挠。” “我会的。”她坚定地点头。 第110章 奉旨查案 回到楚王府,木梓衿先到自己的住处,匆忙地洗了澡,冲去浑身的汗水,又换了干净的衣服。出了浴室,看到放在桌上的弓箭,才想起明天便是去猎场围猎的日子。不知发生了这接二连三的事情之后,顾明朗等人还有没有兴致去猎场围猎。 但是事关赵知良,还有与西域各国围猎的安全,相比御林军那边就算不会事先安排去试探围猎,也会让人先去安排布阵,以保卫围猎当日的安全。 刚想躺下先休息,突然听到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进来。她起身,便见到红袖端着一盘饭菜走了进来。她将东西放在桌上,说道:“红线,这是王爷吩咐为你准备的,此时已经过了午时,若是饿了就先吃这些垫着。” 不吃不觉得,一说她便感觉腹中似乎空空如也,她立刻来了精神,坐到桌面,看了看菜色,一荤两素,还不错。 红袖一时没走,在她房间之中随意看了看,见她放在床上的针线,好奇的问道:“你还会针线活?” “会的。”她含着米饭和菜,含糊地说道:“只是不精罢了,王爷让我给他做个枕头,就怕自己绣工不好,到时候会让王爷嫌弃。” “枕头?”红袖好奇地问,“什么枕头?” “就是那种睡觉可以托着脖子的,不容易落枕,里面填上草药,安眠又舒经活络的。”木梓衿说道。 红线将她裁好的布料拿起来看了看,说道:“这料子虽说是不错,可未免也太简单了些。王爷衣食住行,都十分的精致讲究,这样子的枕头,放在他床上,怕是有些煞风景。” 闻言,木梓衿将筷子一放,走到床前,“那怎么办?我是不会刺绣的。” “我倒是知道京中有个绣娘,绣工十分不错。”红袖说道,“据说,那绣娘可以绣双面绣,京城之中,许多贵妇千金,都让她做绣活儿来着,不如,你也去找她帮你在这枕面上绣些花样?” “贵妇千金啊?”木梓衿有些犹豫,“那岂不是很贵?绣一个枕面,要多少钱?” 红袖愕了愕,淡淡笑了笑,“这个我就不知了。只是……”她起身,别有深意地看了木梓衿一眼,说道:“我跟随王爷这些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王爷亲自让人做枕头的。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不会考虑那么多,只想着如何讨王爷开心就好了,对吧?” 木梓衿依旧蹙着眉,疑惑地看着红袖,觉得她今日的话有些多。 匆匆吃完饭,又有小厮来请,说是让她立刻去善水堂。 楚王府布局精巧,也不故意奢华显贵,庭院之中春夏时节,并没有花团锦簇,不过偶尔几枝自开自放的花,日影斑驳,姗姗可爱,光影倾泻,疏影横斜,王府之内一片生机勃勃,郁郁葱葱。 回廊水榭清风扑面,丝毫不觉得炎热躁闷,她到了善水堂之外,没有听到人声,一时猜不准到底让她来到底是为何事。 在外通报了之后,便听到宁无忧的声音,“进来吧。” 善水堂正厅,宁无忧端坐着,动作舒适,怡然自得。他旁边站着一个人,那人神色恭敬谨慎,动作端正,却有些拘束,些许弯着腰,面朝宁无忧。 “肖总管,坐吧。”宁无忧指了指他身侧下方的一个位置。 “哎呦,”肖总管受宠若惊,连连弯腰行礼,“奴婢怎么敢与王爷同坐,奴婢不过是传话的来的,站着就好了。” “肖总管客气。”宁无忧敷衍的笑了笑,“皇上日理万机,少不得让肖总管辛苦些。” “不妨事的。”肖总管笑得很是得体。 宁无忧又抬头看了看此时正走进来的木梓衿,说道:“这就是本王的女官,红线。” 木梓衿微微一愣,些许明白过来,这肖总管也许是来找她的。当下立刻行礼:“见过肖总管。” “不敢不敢。”肖总管立即还礼,“红线姑娘是楚王殿下身边的红人儿,奴婢怎么当得起红线姑娘的礼。何况,红线姑娘久名在外,着实让奴婢佩服得紧。” 木梓衿询问探究地看了宁无忧一眼,宁无忧不过淡淡一笑,“肖总管,皇上有什么话让你转告?” 肖总管立刻看向木梓衿,说道:“奴婢来向红线姑娘传皇上口谕,”他正色,一字一顿说道:“皇上口谕,让红线姑娘协助顾将军及大理寺查办宋统领暴毙一事。” 说完,他又换了一副笑脸,“王爷,红线姑娘,奴婢的话带到了,奴婢还得回宫去伺候皇上,这就告退了。” “等等。”木梓衿叫住他,“肖总管,为什么皇上会让我协助查理此案?” 肖总管愣了愣,看宁无忧的脸色,似乎并不反对木梓衿询问,便立刻说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奴婢只知道,顾将军进宫与皇上说明宋统领的事情之后,便让奴婢进了殿,交代奴婢传话,让红线姑娘协助查办。” 木梓衿蹙了蹙眉,心底喜忧参半。喜的是,可以正大光明的查办这个案子,忧的是,不知道这件事背后,到底有什么原因和隐秘。 她蹙眉,又问道:“是否是顾将军的提议?” “这个……奴婢不知。”肖总管摇头,“当时奴婢在外殿伺候,并不清楚皇上和顾将军的谈话。” “我知道了,多谢肖总管。”木梓衿欠身对肖总管福了福。 木梓衿轻轻地咬唇,看向宁无忧,“王爷觉得,这事情有什么蹊跷?” 宁无忧不过冷冷地勾了勾唇,眼眸之中却没有丝毫笑意,“若这是顾明朗的意思,那么,他一来是想让你破了此案,好让他尽快给皇上和御林军一个交代。二来……”他顿了顿,抬眸紧紧地看着她。 她只觉得他那一眼如冰冷的钩子一般,盯得她后脊梁有些发冷,微微退了退,小心翼翼地问道:“二来怎么样?” 他冷笑,起身,目光看向庭院,庭院之中幽雅深远,清致宁静,间或从树梢之上传来几声鸟啼,声音珠圆玉润,婉转悦耳。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不管顾明朗到底是何目的,本王只提醒你,离顾明朗远一些,离顾家人也远一些!” “……是。”她踟蹰疑惑,依旧顺着他的意思应声。 只是她刚刚答应了宁无忧,便接到顾明朗的邀请。传话的人是王府的管家,当时木梓衿也正在房间之中拿出自己的手札记录东西,很是庆幸这个话没让宁无忧听到。 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顾明朗相约的地方。京城之内,渭河从西南至东北蜿蜒而过,河中画舫游船,犹如水上重楼,河岸勾栏酒肆,琳琅满目。河畔杨柳青青,映红锦簇。 她想不通为什么顾明朗会约她在这个地方见面。这里离王府又有些远,出门之前,便骑了那匹小红马过来。 到达之后,远远地看见顾明朗坐在河边一处柳树下,树下一家小吃摊子,摊子之上,阵阵白烟冒着响起。此时正值黄昏,月上柳稍,河畔灯光次第亮起,水声灯影,潋滟徜徉。 她下了马,走向顾明朗,将小红马拴在柳树上。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顾明朗一看见她,沉吟的脸色似乎微微放松,双眼也亮了起来,将小二刚端上的一碗汤饼放在桌上,说道:“坐下来,先吃点东西。” 她坐到他的对面,看了看他,开门见山,问道:“将军让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 他朗声一笑,“非得要有事才能叫你?” 她一梗,也笑了笑,“将军相邀,我又怎么敢拒绝?只是,我猜,将军约我来这里,也多半是因为宋统领,或者顾小少爷的事情吧?” “小二,”顾明朗转头看向在灶台边忙活的小二,说道:“在我碗里多加几块牛肉和一个鸡蛋。” “好嘞!”小二应声答道。 木梓衿有些气馁,慢慢地拿着筷子吃汤饼,不得不说,这处夜景不错。看惯了京城夜市的繁华和旖旎,偶尔看看这风情柔美的河畔风光也不错。傍晚出来散步的人很多,三三两两,来来往往。河畔之上的小摊贩也多了起来,每个摊贩都买吃的,各有特色,而且,神奇的是,每种小吃只卖一文钱。 小二将顾明朗那碗汤饼端了上来,果然多了些牛肉和一个鸡蛋,分量很大。顾明朗二话不说,趁热吃了一大口。 爽快的吃下去之后,他才说道:“真是怀念在西北的日子,大声说话痛快杀敌,还能大口吃肉,不像如今,在这京城之中,一言一行都必须谨慎小心,一句话出口,说不定就会大祸临头。” “既然如此,将军为何不请命去西北?”她问道。 “谈何容易?”顾明朗苦涩地笑了笑,“若是我回西北,西北军百万大军的兵权回到我手里,朝堂之上的人会放心吗?何况,如今边关战事并不吃紧,就算我去了,也不过零星地小打小闹而已。” 听他语气,似乎充满了自嘲。 第111章 彩舟云淡 彩舟云淡,渭河河畔,灯火重楼,画舫玉宇。 潺潺河流桨声灯影,倒影河岸绰约灯影,美得如仙境一般。而河岸之上的小摊贩,却给这仙境般的图画增添了人情味和生活味。 木梓衿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没有其他女人那般细腻的感情,所以对于顾明朗一笑而过的自嘲也没放在心上,更不会出言安慰。此时吸引她的,反倒是岸边熟悉的烤梨香味。 大成的人喜欢吃水果,尤其到了夏秋季节,水果更是廉价,许多人家坊内都会种果树,而最多的果树便是梨树。梨并不是什么精贵的水果,普通人家也吃得起,平时没等熟透就摘下来,放进地窖里,留着冬天再吃。若是没吃完的,便拿到火上烤了。 不知为何,此时这画卷之上的人情味,却让木梓衿一时心头感集。 入京之后,住的是华屋琼楼,吃的虽然不是山珍海味,但是总少了几分家常。而与宁无忧一同,出则马车轿撵,入则软垫席居。如今来到这渭河之畔,倒突然有种返璞归真、回到家门的熟悉感。 “怎么了?”顾明朗见她一直盯着不远处一个摊贩之上的老婆婆烤梨,问道:“你想吃烤梨?” “没有。”她低头拿起筷子吃汤饼,“只是闻到烤梨的味道,突然想起了我爹……”她一时感慨,说出口时,才发觉不对,想要噤声已经来不及了。 “家父?”顾明朗倒是来了几分兴趣和好奇,“你说你是苏州人,不知家父在苏州是做和营生的?” 她不过笑了笑,淡然地说道:“自然是仵作,我这身绝学,可都是家父所传。” “是吗?”他赞叹道:“那家父把你教的不错,青出于蓝。” “多谢。”她蹙眉,低头盯着自己的碗,不想和他多谈这个话题,却又听他问道:“楚王殿下,是三四年前才到苏州的,那么你也是在那时遇见的楚王殿下?” 这是在试探她吗?木梓衿心头拉响警铃,蓦地握紧了手中的竹筷,心头回忆了一番宁无忧当时交代她的说辞,说道:“是啊,当时我父亲刚刚去世,我无依无靠,便到王爷府上做丫鬟。后来王爷得知我会验尸,王爷不因为仵作贱役而轻慢我,反而让我跟在他身边。后来,王爷伤势稍微好一些,临到春节,他才入京,也带了我上京城来。” “原来如此。”顾明朗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不知将军今日让我来,到底是为何事?”她赶紧转移话题。她不想在顾明朗面前说谎,谎话说得越多,破绽就越多。 “想必今日肖总管已经到楚王府告知你了。”顾明朗说着,端起碗喝了一口汤,油亮鲜美的汤饼汤底很是味美,爽口甘醇,其中飘着滑嫩的鱼肉,还有腌制过的蘑菇,量足味美。 “就是这事儿?”她不解,“既然肖总管已经告知了我,为什么你还邀我到这里来?” 两人相对而坐,此时河畔清风徐徐,河水倒映灯光,璀璨斑斓,水痕交织反射,映入河岸之上,在两人身上映下荡漾摇曳的光影。她双眸漆黑明亮,紧紧地看着他,疑惑又戒备。 那戒备警惕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那手巾擦了擦嘴,他正色看着她,说道:“我邀请你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因为我让你涉案而产生误会。” 她轻轻挑眉。身在京城时日久了,情不自禁地就会去猜想别人做的事情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或者图谋。在她知道顾明朗提议让自己查办宋奎英的案子之后,她便更加的疑惑不解。更何况,宋奎英的案子还牵扯到顾家。 宁无忧借着假驸马的案子削了谢家的势力,就等于削掉了顾家的一个翅膀。平安侯府,如今对楚王府应该是戒备或者仇恨,所以宁无忧才会提醒她远离顾明朗,远离顾家人吧? “我知道宋奎英以前跟随过楚王。”他凝睇着她,声音平缓沉稳,在西北风沙洗礼过的嗓音略微浑厚粗哑,“所以他一死,有心的人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我。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连皇上也是这么猜想的。所以,为了清洗自己的嫌疑,我便只能主动向皇上提议,让你来查办此案。其一,是因为你是楚王府的人,让你来查办,能代表楚王,不会让有心的人借机生出事端,而且,你查出的结果,会更有信服力。其二,众人都知道你断案的才能,我选你,不会有错。” 她有些震惊瞠目地看着他,脑海之中有些茫然混沌。 一直以来,顾明朗给她的感觉更像是一个杀伐威猛的武将,比起玩弄权势阴谋,他更擅长领兵打仗,兵法军事与他而言游刃有余,而权谋朝堂风云于他而言,却生疏淡然。 可她没想到,他也有审时度势的头脑。 不过短短的时间,他就猜出皇帝和朝堂之上楚王党的人会对他生疑,更是在这么短短的时间之内,就想出了让所有人排除自己嫌疑的办法。 她一时间真的对他刮目相看! 可心头还是有些芥蒂。这个案子,就算他不提,她也会查。可是她主动去查是一回事,被他利用做了挡箭牌,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甘心被宁无忧利用,因为她与宁无忧是平等的。总有一天,宁无忧会为此而帮她查出杀害父亲的真凶,洗清她的冤屈。 可是顾明朗!顾明朗于她而言,不过就是一个熟悉一点点的陌生人。而他利用她,她更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说不定一个不慎,便被人灭口了。 这简直就是火中取栗! 霎时间,她心头怒意暗生!很想摔筷子走人。 她心头似乎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堵住,看着他的眼神也一直冰冷下沉。而他却丝毫没有避讳她愤怒又怨怼的目光,坦然与她相视。她闭上眼睛,阻断视觉,不想与他相视。 “抱歉……”忽然间,似乎听到一声微弱轻淡,却很坚定沉稳的声音。 她豁然睁开眼,发现他还看着她,见她睁开眼睛,又郑重其事地说了声:“抱歉,利用了你。” 她满腔的怒火和愤懑突然之间熄灭下去,瞬间找不到了发泄的出口。又无奈又好笑的看着他。 他脸色微红,目光微微闪了闪,有些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可又好像觉得这样不对,又转过眼来看着她,轻声说道:“我知道,这对于你而来,是火中取栗的危险事情,最终破案之后,得利的是我和顾家,而最终有可能让你处于危险之中。不过,你放心。”他笃定沉着地看着她,说道:“只要有我在,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除非我死了。” 她心头震颤,握紧手中的筷子,突然之间觉得若是自己再生气,好像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眼珠子转了转,终于找到了个台阶,让自己顺势下去。 “顾将军……你、你,我接受你的道歉了。”她轻咳一声,看向顾明朗,见他紧张焦虑的神色陡然放松,如蒙大赦一般,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亲自来向自己道歉的。更加不明白,得到她的原谅,怎么会让他如释重负一般? 她暗自叹口气,心想,若是顾明朗不回京,他还是那个叱咤疆场的将军,受万人敬仰尊崇,哪里用得着低声下去地对她道歉,让她原谅啊? “吃汤饼啊,”他拿起筷子,轻轻地敲了敲她的碗,“再不吃都凉了。” “……哦,好。”她握紧筷子的手慢慢地放松,心头的怒火也如渭河之中潺潺涓涓的流水一般,温柔和缓的荡漾开去了。 耳畔偶尔传来画舫小船划过的水声,轻柔又安宁,让人心头不自觉放松下来。嗅着烤梨的香味,久违的感觉也让她怀念沉醉,想要发怒也发不起来了。 正吃着汤饼,突然看见他起身,“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他转身去了街道中央,身影很快被拥挤的人潮淹没,她只好继续低头吃汤饼,耐心地等他。 不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怀中竟然捧着几个大梨。那几个梨子硕大水嫩,色泽光滑,一看就是皮儿薄柔嫩,汁水还多的。远远地都能闻到梨子的清香。 他坐下,将梨放在桌上,“刚才听你说烤梨,猜你似乎很喜欢吃。不如现在让小二烤一个,剩下的你带回府去吃,不管是蒸着吃还是烤着吃都好。” 他让小二去烤了两个梨,又用手绢将其余几个梨包好,小心翼翼地递给她。这也是他第一次送人吃的,也不知道送对了没有。看着她的眼神还有一些忐忑。 木梓衿嘴角抽了抽,感情他利用了她所以觉得愧疚,当面道歉和不够,还想用吃的来安抚她此时不平的心吗?看他有些忐忑地眼神,她有些不忍,连忙伸手将梨捧过来,笑道:“将军太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若是……若是不够,我还可以买。你想要多少有多少。”他很是豪迈地说道。 旁边烤梨的小二微微摇头,忍不住对他说道:“客官,讨女孩儿欢心,怎么说也是送珠宝首饰或者诗词歌赋什么的啊,你怎么送这么低贱的梨啊?我们家的梨从树下摘下来,吃不完都喂母猪啦!” “噗——”木梓衿一口汤差点喷出来。她默默地抬头看天,天上几颗寂寥的星星正刺破夜色云层微微发光。 她叹口气,恨恨的看着小二。那小二的意思,不就是顾明朗把她当母猪吗? 顾明朗愣了愣,好久才反应过来,一时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局促不安,尴尬不已地看着她。 第112章 深夜陪吃 看着顾明朗尴尬紧张的模样,木梓衿实在不好意思拆穿他的笨拙,于是装作没有听懂小二话,依旧默默地低头喝汤。 顾明朗看和桌上那几颗硕大的梨,顿时觉得刺眼无比,恨不得立刻就让那梨消失! 两人一时尴尬,都没有说话,直到烤梨的香味传来,两人闻到了清香馥郁的甘甜,才将刚才的尴尬淡忘去。 小二将烤好的梨用盘子装好,又细心的切好,冒着热气端上来,放在桌上。还没有靠近,那股梨的清香便钻入鼻息之中。 “尝尝看吧。”顾明朗有些呆滞地说道,说着,自己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梨。 她也夹了梨放嘴里。其实很是怀念烤梨的滋味,大成国的人都爱吃烤梨,父母在世时,也经常烤梨吃。烤梨的滋味可以说与她的过往密切相关。甜糯软嫩,带着温香的梨肉在口中慢慢地融化开去,渗入每一个味蕾之中,勾起她无数的回忆。 到后来,顾明朗都没怎么动筷子,而是她不停的吃烤梨。 看着她吃得很香,顾明朗提起来的心慢慢地放下。 “若是查办案子时需要帮忙尽管说,御林军的房营你也可以自由出入。”他放下筷子,对她说道。 “好。”她点点头,想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顾允琛之死与宋奎英之死之间的关联,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她一时有些犹豫不决。脑海之中转了几个弯之后,便决定还是先回去问问宁无忧。 夜幕彻底降下来,渭河之畔灯火连绵,渭河河水蜿蜒而去,围绕偌大的京城,倒映着京城旖旎绮丽的繁华夜景。 两人吃过汤饼和烤梨,木梓衿觉得天色不早,便要告辞离去。 上了自己的小红马,她诧异地看着顾明朗,“将军没有骑马来吗?” 他脸色微微黯然下去,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我的马老了,我怕再骑它,它也驮不动我了。”他顿了顿,又说道:“再说,这里是京城。它已经习惯了在西北撒野一样四处奔跑。京城人太多,它跑不开腿的。” 她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轻轻地夹了夹马腹,说道:“顾将军,我先回府了,告辞。” 木梓衿策马离去,临到街角转弯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京城夜色繁华缤纷,人潮涌动熙熙攘攘,那处柳树之下的小摊贩只是一个模糊绰约的影子,川流不息的车马人流将那影子遮蔽掩映,根本看不清楚了。 只是一瞬间,她回头,未来得及看清楚,小红马已经带着她往楚王府的方向而去了。 回到楚王府,王府之中的灯火零星散落,疏影清浅的照着夜色之中的庭院。她小心翼翼地回到马棚之中,将小红马拴好,又给它喂了些水和草,摸了摸它漂亮的皮毛,再把放在它背上的梨拿下来,这才出马棚。 “木姑娘。” 刚出马棚,便听到黑暗之中蓦地传来这么一声。 她吓得脚步一顿,立刻闻声看去。晦明晦暗的小道之上,树荫阴影之中,纳兰贺静静地站立着,面色一如往常一般谦和有礼,嘴角似乎还带着笑容。 她松了口气,连忙走过去,“纳兰先生,你怎么会在这儿?” “王爷请您回来之后,到懿德堂去一趟。”纳兰贺恭敬平和地说道。 她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臭汗,“现在吗?” “是。”纳兰贺点头,“王爷已经让我在这里等候木姑娘多时了。” “难道是有什么急事?”她疑惑地蹙眉,也没再多问,脚步一转,就往懿德堂的方向而去。 一路走着,一路闻着身上的气息,楚王府空气清雅淡然,没有丝毫浑浊的气息,故而她此时身上汤饼的味道和烤梨的味道显得有些浓烈。若是到了懿德堂,还不知会不会被宁无忧闻到嫌弃。 夏日的炎热在夜风之中渐渐地消散了些,懿德堂的灯火明亮通透,透过雕花镂刻的纱窗过滤出来,照得庭院之外疏影斑驳阑珊。走入懿德堂,房间之内凉爽透气,甚至飘散着些许淡淡的瓜果香。 宁无忧端坐在灯下,锦色中衣在莹润灯火的照耀下泛着淡淡流光,柔软洁白,如山岚之下圣洁的白雪,肩上披着一件墨色大氅,大氅并不厚重,大成国最好的月锦华缎制成,其上流光暗纹若隐若现,似月色锦华般,奢贵高雅。大氅领口袖口皆是当下最盛行的宽口剪裁,行动飘逸带风,清俊优雅。 他悬腕握笔,轻写着什么,见她进来,身影微微拉长到案几之上,堪堪挡住一盏灯火的光,蹙了蹙眉。没有思索,将笔放下,抬头看了看她。 “回来了?”他语气之中不含喜怒,淡淡地说道:“渭河,本王倒是还没有带你去看过。那里重楼画舫,市井风情,倒是京城一别,今晚去看过之后,感觉如何?” 她眨了眨眼睛,含糊地说道:“还不错。”又咬了咬唇,问道:“王爷让我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他抬手指了指他案几对面的席居,让她坐下,又转头喊了一身:“红袖。” 红袖立刻断了一盘水果进来,那水果色泽剔透晶莹,用冰镇过,凉爽甘甜。红袖将水果放在案几上,退了出去。 “这是新进贡的御蝉香,宫里也就这么几个,特意等你回来让你尝尝鲜。”他将筷子递给她,说道。 木梓衿谢过,用筷子夹了一瓣。这御蝉香她是听说过的,很是珍贵,也很难保存,必须快马加鞭从极南之地用冰护着运送到京城,才能保存其鲜美。而且离开了冰,就要立刻食用,否则会变味。 若是换了平常,她一定大吃特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可是如今,她肚子里已经装了一大碗汤饼,还有一大个烤梨,实在是装不下这御蝉香了。 “怎么?”他见她只勉强吃了一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难道本王这御蝉香,千金难买的,都比不上渭河之畔的汤饼和烤梨?” 他的目光压迫十足,她一时间倍感压力,连忙笑道:“不是,我是觉得,这么好的东西,王爷才应该多吃一些。” “本王年年都吃,早就吃腻了。”他将筷子往桌上一放,冷哼一声,神色阴冷暗沉,十分不悦。 她不明所以,立刻转了话题,“王爷可知,顾将军向皇上提议,让我来查办宋统领的案子?” 他正色端坐,嘴角边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眼眸深邃锋利如刀,“本王与顾明朗相处过几年,对于他的性子也是了解的。”他端起一旁清香的茶,放在鼻尖轻轻地嗅了嗅,淡然说道:“虽然他看似简单,其实有时心思也是极其细腻的。何况,他身后是顾家,他如今在京城,也必须步步小心,步步谨慎。” 他放下茶盏,将桌上几本奏书递给她。她接过来,一一细看,不禁有些百感交集。 这奏书之上写的,都是如何将与宋奎英之死牵扯起来,并且将顾明朗的嫌疑最大化的方法。看来,楚王党的人,的确是想将顾家人一网打尽,第一个是顾名城,接下来便是顾明朗。 若不是顾明朗有先见,主动向皇上请命让她来查办此案,他现在,怕是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有关于他杀害宋奎英的事情,早就被有心的人渲渲染染,传得满城风雨了吧? “这些,都是王爷的人?”她将那些奏书放下,问道。 他不置可否,而是将那几折奏书放到烛火之下,烛火火舌舔过纸张,很快将白纸黑字点燃,纸张很快化为灰烬。 “你还是专心查案吧。”他将点燃的纸张扔进火盆之中,依旧气定神闲,“宋奎英,毕竟也是跟随过本王的人,本王也想早日查清真相,给他一个公道。” “是。”她恭敬得体地说道。想了想,又问道:“那日,与顾允琛在一起的秦淮楼的那个女人,是否还在刑部?” 他摇头,“没有,刑部的人就算扣押了那女人,但是若没有查出嫌疑或者证据,那就得放人。”他指了指盘中的御蝉香,示意她吃,又说道:“那女人,你若是想要找她,我可以让户部的人调卷宗过来。” “好。”她咬了咬唇,“明日,怕是还得去回春堂一趟。” “回春堂背后有顾家的势力,顾名城之妻刘蕖与回春堂有关。”他蹙了蹙眉,说道:“若是不想惊动顾家,那你自己小心行事,量力而行。” 她突然想起顾明朗对她的承若,觉得若是有危险,顾明朗也会护着她,何况,她是楚王府的人,回春堂就算权势再大,也不会拿她怎么样。当下只是淡淡的对宁无忧点头。 “本王将这御蝉香赐给你,你拿回去吃掉,不准剩,不准浪费!”他端起御蝉香的盘子,放在她眼前。 她顿时觉得自己的胃撑得慌,沉了一口气之后,双手捧着盘子,说道:“多谢王爷,不如,我陪王爷一起吃?” 他微微一愣,平静的眸之中似乎泛起淡淡微光暖意,竟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当下,两人拿起银筷,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吃御蝉香。木梓衿吃到最后,感觉胃中的东西都撑到了嗓子眼,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使劲儿地咬着牙关,生怕一个没憋住便吐了出来。 宁无忧却兴致颇好,吃相优雅好看,还不时与她闲聊几句。等整盘御蝉香都吃完,她扶着案几起身告退,宁无忧还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以后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请的东西都吃,小心撑着。” 她压住嗓子,狠狠地点头。 当夜,木梓衿在床上翻腾了一个晚上,感觉胃里的东西无法消化,强撑着直到半夜才勉强睡着。 第113章 心怀有他 木梓衿干笑了几声,“我准备什么,只要赵大哥准备好就行了。”她勾了勾唇,“将军,您说话得算话,若是赵大哥表现好,的确有资格进御林军,您可不能食言啊。” “那是自然,”顾明朗严肃正色道:“本将军从来不说谎话,军人说话如铁!” 说着,他似乎又想到什么,肃然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之后,对身后的人说道:“你们自己进去见柳儿吧,我有事先走,等卷宗写好之后,直接送来给我看看就好。” “是。”刑部的知事和大理寺的主簿听言便进了市坊,木梓衿也想找个理由离开,却又被顾明朗叫住,“红线,现在其他人都不在了,你不妨对我说实话。” “实话?”她愕了愕,微微退后一步,茫然地看着他,“什么实话?难道我说了什么谎话?” 顾明朗双眸敏锐地看着她,上前一步,又轻轻叹口气,说道:“赵知良的住处在丰安坊,而此处是安善坊,你若是从楚王府到丰安坊,直接出含光门往南走就好,何必拐到这东边的丰安坊?你难道不嫌路远?” 她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你是来看柳儿的吧?”他转头往丰安坊之内看了看,蹙了蹙眉,低声问道:“你还在查我侄儿的案子?你到底想做什么?”他的神色变得冷厉,“红线,我知道你是楚王殿下的人,难道是他想从我侄儿的死入手,抓住平安侯府的把柄吗?”他锋利清晰的下颌线条紧绷,“你要帮着他逼我?” 她又后退了一步,不安地看着他,“不是的,将军误会了。” “那是因为什么?”顾明朗双眸如鹰隼般,“我侄儿已经下葬了,你调查此事还想做什么?”他漠然看着她,轻声说道:“你也知道,自古以来豪门大户人家之中,家宅内斗本就是平常不过的事情,若是查出真相,我兄长,又岂止是失去一个嫡子那么简单?难道你想让他断子绝孙吗?” 他整个人身体僵直,隐忍压抑着怒火,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紧握住。 木梓衿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神色清明决绝,她看向他,平静淡然地说道:“将军,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顾小少爷的死,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他迷惘不解地看着她,浓密如剑的眉头紧蹙,“为什么?” “恐怕家宅内斗不过是真凶使的障眼法。”她看了看四周,街道之上人来人往,鼎沸之声不绝于耳。而来往的人之中,更是有人好奇地看向两人。她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说完,她转身向北走。 顾明朗立刻追上去,与他并肩而行,“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将军,你想一想,顾家所有的人,包括小少爷的母亲刘蕖夫人,也都下意识的认为这件事情是家族内斗所致,当然,这样想,没什么不对,所以你们认为的真凶就十分的肯定。” 她抿了抿唇,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凝肃,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又说道:“我相信,平安候大人或者平安候夫人,都会因为家族安宁而小惩大诫,尽量大事化小,不会将事情闹大,更不愿意让人彻查,以保护家族之中的血脉和安宁。但是正是因为如此,才给真凶逃脱的机会。真正害死顾小少爷的凶手,恐怕也是知道你们会这么想,所以才敢肆无忌惮的谋害,而且至今还逍遥法外。” 他恍然大悟,可又百思不得其解,喃喃地说道:“我得知琛儿死时,也是愤恨不已,恨不得立刻抓出凶手。所以我才第一时间让你来给他验尸。可是,那日你走之后,我父亲将我单独叫了去,对我说了他的想法,他所说的,正是你刚才对我说的。” 他深吸一口气,颓然又苦闷,“所以,他劝我不要再追究琛儿死亡的原因,能放下就放下。我虽然不甘心,但是想到若是查出真相,那对于我兄长来说,会是更大的打击。所以,我才没让你查下去。” “这就是了。”木梓衿点点头,“这样一来,真正的凶手,就可以高枕无忧,逍遥法外了。” “那么这么说,这并不是顾家家宅内斗?”他双眼一亮,又充满怒火和恨意,“那真正的凶手是谁?” 木梓衿一边走,一边避开大街上的人流,又从一个小摊贩上买了几个包子,用油纸包着,边走边吃,还递给顾明朗一个。顾明朗愣了愣,接了过去咬了一口,问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别急啊。”木梓衿咬了一口包子,薄薄的皮儿,丰满多汁的馅儿,鲜嫩的羊肉混着细细的猪肉,一口下去满嘴的香甜,葱花儿的滋味更是在口中绽开,她看了看手中的包子,软白软白,十八个褶子如花瓣儿一样。 “其实你说这不是家宅内斗,也不全对,若是有人被凶手利用,当了替罪羊,也未可知。”她将包子吞了下去,说道。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若是真的如此的话,那背后的凶手居心之可怕,简直该死!他为什么要杀了琛儿?” “所以,”她将包子用油纸包起来,问道:“将军可知,顾小少爷平时可有什么仇家?可曾与什么人结下冤仇?” “这个……”顾明朗蹙眉,又摇头,“我常年在西北,对他了解甚少。” 顾允琛在京城混迹那么就,名声又那么不好,甚至纨绔卑劣到去公然抢人家老婆的地步,这仇家肯定是不少。单是柳儿的丈夫就是有嫌疑的。 她咬了咬唇,又问道:“那么,也许是他父亲有什么仇家,所谓,父债子偿,如今顾名城已经入狱,那仇人无法找他报仇,便找到他儿子顾小少爷头上了。” 顾明朗全身一颤,神色茫然又惊痛,他神色滞了滞,“如果真是这样,那嫌疑人也太多了。” 她叹口气,将包子收起来。 “红线,我恳请你,务必找到真凶,查出真相!”顾明朗正色肃然地看着她,“他日若是你有需要,我一定义不容辞!” 她笑了笑,漫不经心,“将军客气了。” 他深深地看着她,脸色微微泛红,在西北风沙吹蚀的脸上,黝黑的健康肤色,那淡淡的红晕有些难以发觉。可听到她的话,他的眼神又是微微一暗。 “将军若没别的事情忙,不妨随我去一趟回春堂。”她说道,“我想去回春堂问问情况,正好将军若是一起去的话,我会方便很多。” “无妨。”他点点头,“我随你一起去就是了。” 回春堂一如往常一般,生日兴隆,正堂内的人络绎不绝。看病的、抓药的、进货的……人声鼎沸,热闹喧嚣。 回春堂正堂中央,按照惯例,还设置了一顶香炉,香炉内燃烧着炭火。这香炉不是用来熏香熬药的,也不是用来取暖熏药材的,而是用来烧药材的! 据说,这是回春堂的招牌良心。回春堂自开堂以来,便有规定,绝对不卖假药劣质药,若是有客人发现自己买了假药或者劣质的药,只管将药拿到这回春堂的正堂之上来,当着众人的面将药材扔进火炉中焚烧了! 这招牌一打出去,回春堂的名声顿时就响亮了。而至今为止,也没有出现过有客人来焚烧药材的事迹。故而,回春堂的名誉更是得到满京城人的赞誉。因此才得以成为皇家的供药商。 进入回春堂,并没有直接去柜台找掌柜或者小厮,而是随着顾明朗穿过正堂,往后院之中走。后院除了是储存药材的仓库与晾晒药材的庭院之外,还有专门供回春堂的药师与郎中住宿或者休憩的地方。 接待的小厮见到是顾明朗,立刻堆起笑脸迎了上来,立刻让人奉茶。 “回春堂的生意这么好,想来堂内的人也不少吧?”木梓衿端着茶,喝了一口,冲淡了口中残留的包子味儿。再轻轻抿了抿,她虽然不懂茶,但是闻着这茶的香味,也知道这是好茶,能在回春堂喝到这么好的茶,应该是沾了顾明朗的光了。 “回姑娘的话,”那小厮活络得很,见她与顾明朗的关系似乎不一般,便很是热情,“咱们回春堂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就有掌柜的管账的十一人,再有药师郎中,切药的,熬药的,捣药的,以及运送货物的等五六十人。还没算那些打杂清扫的,加起来,也有几百来人吧。” “看来回春堂的规模挺大的。”木梓衿若有所思,笑了笑,说道:“你刚才说的这些,只是在这个堂内做工的人吧?其余与皇宫送货的呢?” 小厮笑得更深,脸上沾了些许淡淡的得意和骄傲,“那就更多了,能为皇城内的人提供药材配制药物的人,都是回春堂掌柜与少爷亲自挑选,层层选拔,百里挑一,容不得一点马虎。” “是吗?”木梓衿状似很崇拜又好奇地挑了挑眉,“那,顾小少爷的鹤灵丹,想来也是细致小心,德高望重的药师配制的了?” 第114章 怦然心动 “那是!”小厮狠狠地点头,他很神秘地看了看木梓衿,又看了看顾明朗,说道:“将军应该知道,鹤灵丹是少爷家的祖传秘方,除了那位黄药师之外,其余谁也不知道。那鹤灵丹灵得很,药材也是珍贵难得,其中有两位药,可是取新生鹿儿的血和灵鹤的血。” 木梓衿点点头。这个小厮对鹤灵丹知道的少之又少,不能问出什么情况来,她暗中对顾明朗使了个眼色,顾明朗说道:“本将军身体有些不适,你将黄药师叫来,让我给我诊治诊治。另外,今日刘少爷可在堂中?” “少爷今日还没来。”小厮说道,“这几日少爷会去平安侯府看他姐姐,顾将军您也知道,少爷的外甥顾小少爷……” 顾明朗挥了挥手,问道:“那他几时会来?” “约莫快来了吧?他每日都会来药铺巡查一番的。” “若是他来了,你就让他来见我。”顾明朗说道,随后又让小厮去请黄药师。 小厮立刻退了出去,房内安静了下来,木梓衿蹙眉思索着,临街的窗外阳光明媚。房间内陈设雅致华丽,时不时传来淡淡的药味,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向当初那个晾晒药材的屋子看去,大门之内,依旧可以看到埋头不停切药捣药的人,但是比起那日,人似乎多了些。 顾明朗起身,站在她身后,此时暖光溶溶,繁夏如火,阳光如水泄般铺下,淡淡的光晕勾勒着她纤细笔直的身躯,那张黄扑扑暗沉的脸色似乎也变得莹润娇嫩了几分,他眯了眯眼,不自觉地游弋目光,朝着她纤细的脖子看去。 今日她穿得较少,单薄的女官府,质地柔软轻柔,简约的裁剪,窄窄的领口,微微高竖,遮住她大半脖子,但是依稀看下去,仿佛觉得那脖子的肤色要比脸上的肤色好看匀润些,细腻如玉,暖色生香。 他眯了眯,觉得阳光有些晃眼,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怎么的,心头一震悸动与好奇,忍不住想要探究得更深。 他越是靠近这个叫做红线的女人,就越是觉得她身上的谜团越多。萦绕在心头的疑惑越重,就越是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让他越想弄清楚她。 比如,她验尸的工具和药箱,比如她黄扑扑的脸,比如她的沉着冷静和睿智…… 恰在此时,木梓衿却转过身来,忽而察觉他脸色有些不对,愣了愣,问道:“将军怎么了?” “没……没事。”顾明朗脸色有些泛红,立刻移开目光,微微偏了偏看向她刚才看的那间晾晒药材的屋子,还有庭院之中,如棋盘鱼鳞瓦片般密集整齐的竹编。 “今日照管药材的人好像比上次来时要多了些。”她说道。 “是、是啊。”他深吸一口气,“那日我得知回春堂如此压榨做工的人之后,便回去暗示了我嫂嫂。嫂嫂是个吃斋念佛的人,自从我兄长入狱之后,就更是一心向佛,时常去荐福寺上香供佛。她得知自己的弟弟苛待回春堂的人,就严厉的说了他一顿。那刘少爷这才又招了些人进来。”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 忽而又听到门外有人的声音,却是那小厮带着黄药师来了。两人立刻又坐了回去。 黄药师带着药箱走了进来,一身儒雅和气,目光平和有力,走路沉稳从容、四平八稳,身上宽大的长衫轻垂不动。他见了顾明朗,便放下药箱,恭敬的说道:“将军哪里不适,请容在下为将军诊脉。” 顾明朗想了想,还是撩起袖子,放在脉枕上,黄药师立刻熟练的把脉,专注又认真。 “黄药师是回春堂的老药师了吧?”顾明朗问道,“连琛儿的鹤灵丹,也是由你来配制的。琛儿这些年身体不错,也多亏了你。” 说到顾允琛,黄药师脸色微微一沉,“顾小少爷这几年的身体的确有所好转,只是……却没想到还是那样去了。” “人有旦夕祸福,黄药师不必自责。”顾明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你手中可还有鹤灵丹?” “炼制鹤灵丹极其复杂,原本顾小少爷在时,每日都要炼制,以保证顾小少爷每日都可以服用一粒,有时候炼制失败,便来不及及时供应。所以,鹤灵丹一直都供应量少,不敢随意炼制。顾小少爷去世之后,少东家就没再让我们炼制了。”黄药师说道。 “既然鹤灵丹这么名贵,药效如此神奇,为什么不多配制一些,拿去卖钱也不错。”木梓衿看向黄药师,说道。 黄药师摇头轻轻笑了笑,“谈何容易?鹤灵丹的药材很是难得稀有,就算跑遍京城所有的药铺也不一定能够配得齐,何况稍有差错,就会炼制失败。而且,鹤灵丹极其滋补,平常人身体健康,怕是会滋补过度,吃了也有有损于身体,不适合大量配制贩卖的。” “原来如此。”木梓衿点点头,“鹤灵丹配制如此复杂,黄药师一人怎么忙得过来?” “自然是有人帮忙打下手。”黄药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姑娘以为一个人就能完成一副要的配制吗?”他笑了笑,“你不妨去正堂看看,光是简单的伤寒着凉的药,从诊脉,抓药,熬药等等需要经过多少人?这么复杂的鹤灵丹,又怎么可能是我一个人能够完成的?” 木梓衿心头一紧,立刻问道:“那除了黄药师之外,炼制鹤灵丹的还有哪些人?” “是我的几个徒儿。”黄药师说道,“说是我的徒儿,但是就算要跟着我配制药材,也是需要少东家允许的。毕竟那鹤灵丹,是给少东家的外甥服用的。怎么容得马虎?” “那您的徒弟可靠吗?”她咬了咬唇,问道:“难道他们就不会出错?或者,在药中动手脚?” 黄药师脸色一变,顿时沉了几分怒气,他转头狠狠地瞪着木梓衿,厉声说道:“这是哪儿来的丫头?怎么胡乱说话,我黄药师行医悬壶二三十年,看病诊脉都是良心二字,不敢有半分马虎。稍不注意就是人命。医者仁心,自然将人命看得如天一样珍贵,若是品性不端正的人,我也不会收为徒弟!” 木梓衿顿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求助地看了看顾明朗。 顾明朗沉声道:“黄药师,这位姑娘是刑部的人,所问的问题不过是例行公事。你也知道,我侄儿突然去世,死因莫名,还望你多多担待配合。” “是……”黄药师立刻收敛了怒气,又轻轻叹口气,说道:“顾小少爷突然去世时,我心头也惶恐不安,自责不已,唯恐是自己的鹤灵丹出了差错,所以就再将鹤灵丹的配置过程检查了一遍,还检查了我几个徒儿,我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何况,每次鹤灵丹炼成之后,我都亲自检查,凡是药物,我只需要闻一闻,就能知道配方和所出的差错问题,我敢保证,每次送到顾小少爷手中的鹤灵丹,绝对是不会有差错的。” 木梓衿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那黄药师可敢保证你的徒儿没有任何问题?”她微微沉思了会儿,斟酌地说道:“你可有发现,你的徒儿平时有和异常?” 黄药师也得知,顾明朗与木梓衿来不是为了看病诊脉的,故而叹口气,慢慢地收了脉枕,思索了会儿,说道:“若说是有异常,倒是有一个。” “谁?”顾明朗问道。 “就是我后来收的徒儿,万子业。”黄药师蹙了蹙眉,说道:“他原本就是在回春堂做工的,帮助熬药切药什么的,我见他勤快,老实,又有天分,而他自己也很长进,几番恳求我收他为徒,我观察了他一阵子之后,向少东家说了情况。少东家也同意了。他在我这里学了两三年,一直勤勤恳恳的,品行端正,自是没话说。可是不知为何,就在一个月之前,他突然对我说他不想留在回春堂了,想要离开京城一阵子。” “为什么?”木梓衿心头闪过几分警惕和敏锐,问道。 “我也没问。”黄药师蹙眉摇头,“或许你们可以去问少东家,凡是要离开回春堂,都要与少东家说明情况,要是少东家同意了才能离开,毕竟,少东家手里拿着他们的契书呢。” “万子业离开之后,便没有回来看过你吗?”木梓衿若有所思,问道。 “没有。”黄药师起身,收拾了药箱,走到一旁的桌前拿出纸笔来写药方,“他走之后,就没再回来过,我也再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他去什么地方干什么了?” “没有。”黄药师停下笔来,似蹙眉沉思了会儿,又肯定的摇头,说道:“他走得很是匆忙,像是有急事的样子,我没来得及问清楚。” 他说完,低头展开纸,慢慢地落笔,为顾明朗开了一副药方,沉缓地说道:“顾将军虽然身体康健,但是最近优思过重了些。再加上天气炎热,肝火旺,肺有燥热,这样下去怕是会灼伤肺络和肝脾,我为将军开个清肺降火的方子,用水煎服,每日一剂,日服两次,七日之后便可缓解。” 他笔走龙蛇,很快写好了药方,又说道:“将军这几日切忌辛辣食物,饮食以清淡为主。” 第115章 彩笺尺素 黄药师将药方递给旁边的小厮,那小厮立刻麻利地出去为顾明朗抓药,又转身问道:“将军是要在回春堂吃药还是将药拿回去自己煎熬了吃?” 顾明朗蹙了蹙眉,“若是拿回去吃,少不得又要被母亲唠叨,还是在这里吃吧。” 那小厮应了出去,又有小厮在门外恭敬地说了声:“少东家来了。” 话音一落,就见着一二十七八岁左右的男人走了进来。这男人锦衣常服,宽袖束腰,腰间佩戴环佩香囊,银冠束发,简约雅致,手中一把折扇,此时正合着。 他的着装并不耀眼煊赫,一身淡然浅色,所佩戴的饰品也不奢贵夸张。想来是因为家姐儿子刚去世的缘故。 木梓衿看向他,这男人五官端正,可比起宁无忧宁浚等人要差了许多,再加上他回春堂苛待拥仆的缘故,她对他的印象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这男人,便是刘蕖之弟、中书侍郎之子、回春堂的少东家——刘芃。 刘芃一走进来,立刻看到了顾明朗,立即行礼问候:“顾兄,近来可好?” “好。”顾明朗点点头。 刘芃一见小桌上只放着两盏茶,立刻觉得怠慢,连忙对身后的小厮说道:“顾兄来我这里,怎么能只喝茶?将回春堂今日做出来的解暑的茶点端上来,”他说着,又看向木梓衿,微微疑惑,“这位姑娘是……” “这是楚王府的红线姑娘。”顾明朗说道。 刘芃脸色微微一凝,不由得肃然凝重地看了看木梓衿,顿了顿之后,才行礼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红线姑娘,久仰。” “不敢当。”木梓衿立刻回礼。 刘芃暗暗查看了这房内的情况,似乎也慢慢明白过来,他微微眯了眯眼,看向顾明朗,低声说道:“顾兄,今日我陪长姐去荐福寺烧香供佛,长姐对我说了些话。”他慢慢走到软椅前坐下,对其余几个小厮挥了挥手,那几个小厮很有眼力劲儿地退了出去,识趣地关上了房门。 “顾兄,你老实告诉我,我外甥的死,是不是顾家……” 他话音未落,突然被顾明朗打断,“顾兄,此事尚未查清楚,不能武断下结论。” 刘芃微微拧了拧眉头,压低了声音,“那顾兄今日带楚王府的人来做什么?”他眸色陡然一冷,蓦地想起刚才的黄药师,有些气急败坏地咬牙道:“难道顾兄是怀疑,我回春堂为琛儿配制的鹤灵丹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都要查清楚才好。”木梓衿很是客气地说道:“若是没有问题,自然能够证明回春堂的清白,可若是有问题,刘公子怕是会有些麻烦。” 刘芃转头冷然看着她,冷笑了声,“红线姑娘虽然说是楚王府的人,可刑狱之事,还是刑部与大理寺在管,虽然你美名在外,又有断案的才能,但是你如今怀疑回春堂,未免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刘兄,”顾明朗蹙了蹙眉,说道:“红线查案,连皇上都默许了的,何况,琛儿的死若是意外便罢了,若是有人暗害,还得要查清楚。事关顾刘两家,必须谨慎。红线是受我之托才来查案的,还望刘兄担待些。” 刘芃深吸一口气,轻轻地用扇在敲了敲手心,“既然如此,为了我外甥,我自然会配合的。想来你们刚才也询问过黄药师了,鹤灵丹一直是他在负责配制,而我这里有鹤灵丹的配方。待会儿我会让人给你们一份,但是这是我刘家祖传的方子,可千万不能外传。” 木梓衿点点头,“多谢。”她想了想,又说道:“黄药师说他有几个徒弟,也是负责配制鹤灵丹的,不知那几人如今在回春堂没有。” “在的,”刘芃点点头,又扬声向外喊了声,立刻有小厮进来,他吩咐道:“让黄药师的三个徒弟进来。” 很快,黄药师的三个徒弟便走了进来,三个徒弟分别报了姓名。 “我叫王春来。” “我叫孙斌。” “我叫袁逢喜。” 木梓衿问了些基本的问题,这三个人都只是负责简单的配制,每个人负责不同的流程,最终问道万子业时,三个人都纷纷蹙眉。 “你们觉得万子业这个人平时如何?他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哎,万子业这个小子,平时不配制药的时候,总是抢活儿干。”袁逢喜有些不满地说道。 “他负责配制鹤灵丹的哪个环节?”木梓衿又问道。 “他平时负责采血。”袁逢喜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因为采血要采新生小鹿的血,那是杀业,我们为医者,都不愿意杀生造孽,所以就都回避了这个环节。但是万子业很是勤奋,也不挑剔,每次鹿苑有小鹿出事,他便会去放了小鹿的血带回来。” “这么说来,他其实勤勤恳恳的,没有什么错。”木梓衿若有所思。 “是没错,”袁逢喜点点头,“可是回春堂来的客人一般都是权贵富豪,千金公子什么的,若是伺候得好,总会得到赏赐,万子业没事儿的时候,总喜欢讨好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总能得到不少的赏钱和好处。所以我们回春堂的有些弟兄,总觉得他抢了别人的好。” “就是!”孙斌鄙夷地说道,“万子业那小子,有一回还跟我抢生意。甚至还差点和我打起来了。” “为什么?”木梓衿问道。 “有一次来的是明瑛郡主,”孙斌说道,“明瑛郡主来了,自然人人都不敢怠慢,可那次万子业那小子跑得贼快,抢在前头讨好了明瑛郡主,从此之后,凡是明瑛郡主来,都点着要他伺候。我们连看一看的戏都没有。” 木梓衿心头的疑惑更多,一时间千头万绪,却始终找不到线头。 她轻轻地咬着唇,没再问。刘芃见状,摇了摇手,示意这三人出去。 她看向刘芃,问道:“刘公子,既然万子业能在回春堂得到这么多的好处,那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这个我真不太清楚。”刘芃蹙眉,“他那日趁我在回春堂,突然就跑来说自己不想干了,问他原因,他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你要知道,人人来我回春堂做工,那都是签了契书的,每人不到固定的时期,不能随意离开或者怠工。我本来不想让他走,可那日恰巧明瑛郡主在,她无意间就为那万子业说了几句情,我也不好拂了明瑛郡主的面子,便将契书还给他,让他走了。” “明瑛郡主……?”木梓衿觉得有些头痛,微微闭了闭眼,又摇摇头。“刘公子可知如今这万子业人在何处?” “我哪儿知道?”刘芃摇头,“离开了我回春堂,我就不再过问了。” 从回春堂之中出来,外面日头已经当空普照,街道上行人依旧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木梓衿与顾明朗一同出来,向顾明朗道谢。 “红线,琛儿的事情明面上已经结案了,可依旧千头万绪。宋奎英的事情依旧比较紧急,若是忙不过来,便将琛儿的事情先放下,破了宋统领的案子再说。”顾明朗说道。 “我自然知道轻重缓急。”木梓衿说道,只是宋奎英的案子与顾允琛的案子有诸多相关的联系,在找到确凿的证据之前,也不好告诉他。“皇上并没有给定期限,宋统领的案子,我会尽全力查办的。” 辞别了顾明朗,木梓衿便回楚王府。 按照惯例,她若是在外面有了线索,便要去向宁无忧汇报情况。懿德堂之外,绿荫盎然,雅致幽宁,王府庭院之中,有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曲径通幽,疏影横斜。 日头太高,照在人身上灼热滚烫,她尽量走有树荫的地方,地上斑驳的光屑姗姗摇曳,如零星洒落在地的星光。王府之内,屋宇房檐飞拱画廊,皆是精妙唯美,每一步都是华景。 走入懿德堂,暖风轻送,清晰雅致。精巧的设计和布置,让懿德堂冬暖夏凉,怡人闲适。 若是没有外人,她可以直接进入,但只能留在外厅。恰好进入时,宁无忧正躺在软榻上,轻柔华服如云般迤逦轻垂,飘逸宽松的衣袖与领口清逸惬意。他此时身上穿的是夏日里最平常的常服,宽松透气,颀长的身躯在柔软衣料的映衬下,显得挺拔英俊。 她慢慢走过去,发现他手中轻轻地捏着一张纸,软榻上的小案之上,放着一个信封。 她识趣地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 既然是在读信,那么她就不该靠得太近,以免看到不该看的内容。 但那信封和信纸太过华丽别致,不得不让好奇心重的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而且印象极深。 那是一张很考究奢华的薛涛笺,纸张玫红色,华美雍容,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连隔着几步远都能闻到,馥郁悠然、飘繆隐约。纸张纸张,印着花鸟山水,据说每张薛涛笺之上,根据信的内容与写信人传达心意的不同,印上不同的图案。她忍不住好奇地抬眼看了看,远远地隐约看出那纸张上似乎印着并蒂莲,并蒂莲之下,有一对水鸭子。 大成国的人好风流风雅,有些千金公子会用薛涛笺。但是薛涛笺昂贵,制作也比较繁复,并不易得,所以很少有人用。而且,薛涛笺华美,精致柔美符合女儿家的喜好,男人并不爱用。 所以,宁无忧手中的信,是一个女人写给他的。 而且,还是一个有钱的、风雅的、有文化的的女人。 第116章 柔情似水 宁无忧轻轻地拿着那张薛涛笺,好整以暇地看着,似乎看得很仔细,好像把每个字都印刻在心里了一般。 木梓衿敛声屏气,没有出声打扰他。 良久之后,他才起身,轻轻地笑了笑,声音平缓无澜,听不出任何情绪。又对她说道:“去拿烛火来。” 她转身走到灯下,将灯台上的蜡烛点燃,取了下来走回去递给他。 他已经将信封和那张薛涛笺叠在一起,就着她手中的蜡烛点燃。 火舌慢慢吞噬杏红色的信纸与奢美的信封。她呆呆地看着,有些不忍。好歹那薛涛笺之上点缀着金粉,信封也是烫金的。而且,就着这写信人的心意,那也是值得珍惜缅怀一番的。 火舌慢慢地蔓延,她的视线也随着火苗在纸张上蔓延,隐约看到橘黄色的火光烧过几个字,有几分熟悉:“金……相逢……胜却……间……久长时……朝朝暮暮……” 这些字单独间隔来开有些陌生,但是念着念着,似乎就觉得有那么几分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似的。 等火苗即将将纸张完全吞噬时,他的手蓦地收紧,将还未掉落的灰烬一把抓入手心,冷笑一声。 “王爷?”她惊得脸色微微一变,“你不觉得烫手吗?” “既然知道本王会被烫着,还不去打冷水来?”他紧紧地盯着她,好像要在她脸上盯出个洞来。 她立刻放下烛火,转身就去打水。突然衣袖被拉住,再也走不动一步。她诧异地回头看着他,他叹口气,轻声说道:“算了,让红袖去打吧,你刚回来,先休息。”他伸手指了指软榻,示意她坐下。 她走了一天,又在烈日底下,原本就有些疲软困倦,也没多想,立刻坐了下来。 红袖很快将水端了进来,他洗了手,擦干净水,才回头看着她,问道:“去了柳儿家,还去了回春堂?” “是。”她蹙了蹙眉,“想要破解宋统领的案子,我打算先从顾允琛的死因开始查起。” “有什么发现?”他起身。 她摇头,“我好像,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又好像……又好像觉得,线索千头万绪,没办法清理。” 他微微眯了眯眼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蹙了蹙眉,“若是实在想不出,就先暂时放下。”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小案,示意她坐下,她到软榻前坐下后,他才说道:“明日便是围猎的日子,不如先去休息,养精蓄锐吧。” “是。”她深吸一口气,跳下软榻便打算回房。却不想脚刚一沾地,突然觉得双腿一软,身体一个趔趄便屈膝跪下去。 膝盖之上预想的疼痛没有传来,腰间反而一紧,被一股力量捞了起来,后背撞上一堵温软的墙。接着又是天旋地转,被人打横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在了软榻上。 “红袖,叫贾大夫来懿德堂!”宁无忧对着门外说道,声音略显急切。 木梓衿感觉自己脑海之中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是空白又混沌的,直到宁无忧的声音落入她耳中,她才缓过神来,此时才发现自己躺在了他的软榻上。 “王爷……”她撑起身想要坐起来,心底觉得躺在他的软榻上很是不妥。 肩膀被人按住,他无奈地说道:“先别动,你最近查案太辛苦了,让大夫来看看。” 她勾唇苦笑,抬手微微遮住眼睛。“是我被这楚王府宠坏了。以前在宜水镇,我很少生病的。” 他似轻轻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看了看她的脸,那黄粉之下,看不出容颜的脸似乎有些苍白。他蹙了蹙眉,拿出丝绢轻轻地为她擦脸,从水壶之中倒出些温水来,湿了丝绢,将她脸上的黄粉擦干净。 原本是一张精致清卓的脸,一笔一划丹青国手难以描绘,眉如轻羽,罥烟黛色,双眸如墨玉,沉静睿智,那精致的唇,淡淡的粉色,此时有些泛白,还有些干裂的唇皮。他忽然想起她有时喜欢咬唇,用那细白的牙齿轻轻地咬掉干皮。明明是娇媚动人的神态,楚楚可怜的模样,偏偏他怎么一开始那么讨厌呢? 这原本应该让人欣赏的容貌,连宁浚看了也经不住连声说“妙”,几次三番想从他这儿把她要过去。此时却只能委屈地藏在这黄粉之下,犹如皎皎明月,葳蕤风华,却被云雾遮蔽。 他轻轻地用手摸着她的下颌,细细地抚过耳畔的头发,单纯的重复着这个动作,目光似凝固在她身上一般。 原本她觉得有些难为情,躺在他床上十分的不妥,而且十分不合规矩,此时发现自己被他这样看着摸着,被他摸着摸着便更加难为情起来。 “王爷……”她微微动了动,说道:“我突然想到了……呃,那个,顾允琛的案子,还是有几处疑点的。若是从这几处疑点着手,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新的线索。” 宁无忧起身,将丝绢扔了出去,坐在软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地问道:“哪些疑点?” 她撑着身体坐直,快速地整理今日所得到的信息,说道:“第一,柳儿所说的,顾允琛在一年以前开始频繁出入秦淮楼。若是顾允琛能长期服用慢性毒的话,除了每日服用鹤灵丹之外,还可能是在秦淮楼之中吃了什么东西。” 他点点头,“秦淮楼的那些女人,都会有些不入流的小法子留住自己的男客,偶尔会在食物或者酒水之中下些药物助兴。” 她张了张嘴,有些瞠目地看着他。原本以为楚王不近女色,所以不知道这些东西,看来传言有误。 似乎是看出了她此时的想法,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说道:“我朝之中,有那么些官员,在平康坊有几个红颜知己是很正常的事情。而平康坊之中,最有名的,便是秦淮楼。你若是不信,可去问问贤王,说不定,他在秦淮楼之中,还有那么几个红颜知己。” 这个倒是真的。木梓衿似乎听谁说过,有些前来京城应考的考生,若是来了京城没地方住,那就回去平康坊。平方康之中的女人才学上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是来了京城做了官,还没去过平康坊,还没到平康坊的秦淮楼之中与红颜知己等集个社,那便是如乡巴佬那般的人物。 许多官宦之家的男主人,除了自己的正妻之外,或许会有一两个小妾出自平康坊的秦淮楼。 “那么,王爷也怀疑,或许顾允琛是在秦淮楼之中遭到的毒手?”她低声问道。 “只是怀疑,关键还是要查出,顾允琛在秦淮楼中的红颜知己是谁。” 她眨了眨眼,突然很好奇他在秦淮楼里有没有红颜知己,好奇心膨胀之后,又识趣的打消了询问的念头。赞同地点了点头,“柳儿告诉我,一开始的时候,顾允琛喜欢找一个叫做蕊色的女人。” “蕊色?”他疑惑地念了念这个名字,“我会让人查查户部的卷宗,看看蕊色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来历。另外……”他微微低头看着她,说道:“不妨去平康坊的秦淮楼看看。” “我?”她惊诧地瞪大了双眼,“那是男人去的地方!” 他淡淡一笑,眯了眯眼,“难道让本王去?”他嫌恶地蹙了蹙眉,似乎是很不喜欢平康坊那个地方。 她的气势陡然之间灭了一半,思索着哪天方便了,让贤王宁浚陪她去。 “第二个我想弄清楚的,便是柳儿如今丈夫的身份。”她轻轻咬了咬唇,说道:“我问过柳儿,可是她竟然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做什么的。也许是她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她在故意隐瞒。” “这个也比较简单,”他说道:“去户部查一查就知道了。” 其后,她又将在回春堂之内的事与他说了一遍,他凝神沉思,目光落在她身上,伸手端起茶盏,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地摩挲着光洁润滑的杯沿,“万子业……他离开回春堂的时间太过蹊跷,而他除了与回春堂之中的人走得近之外,还和明瑛郡主有几分关系。” “我想,明瑛郡主或许只是去回春堂看病抓药而已。”木梓衿说道。 “若是看病抓药的话,回春堂会记录在册。”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将茶盏放下,“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人去回春堂拿到关于明瑛郡主的记录。” “嗯。”她点点头,恰在此时,红袖的声音在从外面传来,“王爷,贾大夫到了。” “进来吧。”宁无忧起身走到一旁的软椅上坐下,随手拿起案几上的奏书看了看。 贾大夫带着药箱恭敬地走了进来,先对宁无忧行了礼之后,再转身走向软榻上的木梓衿,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微微一惊,可那瞬间闪过的惊色很快就隐了下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木梓衿此时已经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既然大夫已经到了,也就顺从的让他把脉。当下便把袖子撩起来放在了脉枕上。 宁无忧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细细地看着那洁白的肌肤,微微眯了眯眼。再想起她刚才涂了黄粉的脸,蹙了蹙眉。 若是要伪装,只涂黄脸,是不是容易露馅儿? 第117章 良辰美景 贾大夫走了进来,似乎带着屋外阳光的金屑,认真地为木梓衿切了脉之后,问道:“姑娘的月事可准了?” 她微微一愣,用眼角的余光轻轻地看了看坐在软椅之上,微微垂眸看书的宁无忧,点了点头,“准了吧。”她没认真计算过日子,但是也估算得出近几个月的月事来得比较规律些。 贾大夫点点头,又试了试她的体温,说道:“姑娘在外头受了些暑气,而且,我估摸着,这几日就是姑娘的小日子,所以姑娘才会觉得浑身酸痛无力,或许还会觉得头晕。”他收了药箱,又说道:“姑娘这几天不要吃生冷的食物,也不要剧烈运动,稍微歇息几天就好了。” 木梓衿蹙着眉头,很勉强地点点头。明日要去皇家围场围猎,骑马射箭不在话下,怎么可能不剧烈运动? 贾大夫走之后,宁无忧慢慢走到软榻前,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说道:“你平时涂黄粉只涂脸吗?”他看了看她的手,说道:“脸上的肌肤和手臂以及脖子上的肌肤肤色差别有些大,难免不会让有心的人注意到,你自己多留意些。” 她立刻抬起手来,恍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我涂脸的时候也会涂脖子,但是手没有涂过……” 他蹙了蹙眉,看着她的手。手指纤细,均匀修长,可却算不得漂亮,或许是常年没有保养的原因,肤色并不润泽细腻,甚至有着淡淡的疤痕,手心与虎口处,还薄薄的茧。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每个指甲匀润光滑,似莹润的贝壳。 怎么看,这都是一双不会引人注意的手。更不会让人欣赏的手。 他轻声说道:“你手上的肤色也不太好,只要不露出手腕就好。” 肤色不好?她深深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宁无忧的手,顿时觉得自惭形秽,轻轻地点点头,慢慢地将手放下,微微的握紧,仿佛是要将手藏起来。 而他依旧眉头轻蹙,刚才那截莲藕般的皓腕,似乎依旧晃着他的眼睛。她身上独有的鲜明的特点,似要深深地镌刻在他心头一样。 “王爷,”恰在此时,纳兰贺的声音从堂外传来,“工部章侍郎求见王爷。” “让他在善水堂先候着。”宁无忧说道。纳兰贺立刻去传话,宁无忧见木梓衿从软榻上起身,说道:“今日你先休息,查案的事情皇上并没有给期限,慢慢查就行了。” “是。”告退之后,出了懿德堂,宁无忧也前去善水堂见工部侍郎。 第二日一早,天蒙蒙亮,木梓衿便起床,仔细地收拾了一番。她没忘记贾大夫吩咐过,这几日也许是她的小日子,身体依旧有些发酸疲软,腹部也有些发凉,估计真是贾大夫说的那样。总得要有个准备。 今日正好是休沐,文武百官不用上朝。她透过盛夏沾着未晞露珠的繁茂树叶,看了看天色,估计宁无忧还未起床,带上弓箭,去了马棚。 王府之中侍女侍女手脚轻灵优雅,虽然都起了大早,可深深庭院之内,却只闻几声婉转清脆的鸟鸣。 马棚之内,已经有照看马匹的马奴忙碌着,清点好马匹。 宁无忧请来的马奴很有本事,驯马的功夫很不错。未受训练的马匹有些性子较野,有的暴烈,在马奴的看管训练之下,变得听话温顺。甚至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口令。 但是除了宁无忧的马以外。 宁无忧的马高贵,单独养在一间豪华的马棚里,并没有用缰绳束着,听马奴说,那匹马自己会走出马棚遛弯,每到一定时候会自己回来。若是用缰绳束着它,它一定会将马棚都拆了。 经过那匹马的马棚时,那马狠狠地打了一个鼻响,似乎是很瞧不起木梓衿的样子。木梓衿连忙走远了些,生怕它会喷出口水鼻涕来。 那匹小红马性子最是温顺,见了她几次之后,把她当做了主人,远远地看见她的身影,便欢脱地撒开蹄子蹦跳了几下。一旁的马奴见状,恭敬细心地将小红马给她牵了出来。 她刚准备上马,突然见马奴欠身对着自己身后行了个礼,“王爷!” 她身形一滞,立刻转身,见清晨薄暮青纱之中,长身玉立地站着一人,晨风轻柔,抚动那人的衣袖,繁复织绣的衣袂轻扬,那人挺拔的身姿宛若仙人。 “王爷?”她触及他的目光,有些战战兢兢的,连忙也行了个礼。 “嗯。”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平和冷然地问:“这就要去围场了?” “是。”她突然想起,原本是打算让他也加入围猎的,可是他是王爷,为一个赵知良去围猎比赛,不免失了身份。“赵大哥的人情,我总是要还的,这次若是赢了围猎,我和他可以两清了。” 他微微挑眉,神色莫辨,“和御林军比?” “是,和顾将军的人。”她有点心虚,平时他总提醒自己要离顾明朗和顾家人远一些,可她好像从来没有办到过。她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心里有些发寒,连忙又道:“除了顾将军,还有贤王殿下和端王殿下,加上赵大哥,就是四个人。” “那你们要赢,恐怕有些困难。”他轻轻地笑了笑,不知是嘲讽还是讥诮,亦或者是没有任何情绪的,亦或者温柔平静,“御林军,好歹也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军人,而且都是男人,身强体壮,行动难免粗蛮会失分寸。而且,顾明朗又是个耿直认死理的人,恐怕也不会因为你们当中有王爷和女人就谦让你们。” 她一听,顿时有些心慌,可又不能打退堂鼓让人看不起,咬了咬牙,说道:“就算如此,也要比试了才知道输赢了。” 他眯了眯眼,走向自己的马,那匹黑马见到他,立刻亲近地靠了过来,用头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肩膀,他拿起马奴递过来的缰绳为马装上,又对她轻声说道:“今日是去围场查看情况,顾明朗应该会带上百人去,你要先等御林军将整个围场的情况检查了之后才开始比赛。围场之中,有的地方是密林,里面或许会有猛兽,若是没有必要,就不要进去。” “是。”她蹙眉点头,又听他说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危险,你若是亲自看了,就知道情况了。” 她点头,松了口气。见他似乎要上马出门的样子,怎么说也得关心一下,便问道:“王爷这是要去哪儿?” “这段时间事情太多,围猎的事和我皇兄祭祀的事凑在一起了,工部和礼部的事情比较多,我得去查看查看,你……多加小心。”他一跃上了马,动作翩然洒脱,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交代了句注意安全之后,便策马离去。 木梓衿深吸一口气,也上了小红马,远远地看见宁无忧与纳兰贺的身影都消失在晨雾中时,才慢慢地策马往皇家围场而去。 出了楚王府,听到有人喊了她一声,转头一看,竟是宁浚和赵知良,她骑着马慢慢靠过去,“王爷,赵大哥,你们这么早?” “还有比我们更早的。”宁浚身上背着一把精致华美的弓箭,弓箭刚劲如月,其上雕刻飞鱼祥云,繁丽装饰,描绘鎏金烫银。腰间配着一把宝剑,剑柄以木铸就,其上贴蛇皮,蛇皮花纹神秘奢华,剑鞘之上镂刻唐草牡丹,镶嵌宝石。 再看他的打扮,一身胡服短打,虽说简约方便,但每一处无不是精致华丽。他这身行头,恐怕也不像是去围猎的,而是去选美的吧? 她勾了勾唇,看向赵知良,他微微有些紧张,惶恐地问道:“我们这么慢,会不会迟到?” “不会不会,”宁浚拍拍胸脯,“你不知道,顾明朗还要带着御林军先勘查一遍猎场,等整个猎场都被勘查完了,还要布置防卫什么的,等他们忙完才开始比赛,我们慢慢去,不会迟到的。” 赵知良顿时点头如鸡啄米。 宁浚嘻嘻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马,说道:“红线,你看看,我这匹马是不是很俊?我昨儿到马坊新买的,我一看见这马就喜欢上了,我给它名字,叫做阿梓,你觉得怎样?” “阿梓?”木梓衿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阿梓是她母亲的小名,除了她爹之外,她还没有听见另外的人这样叫过。 “是啊是啊!”宁浚很是得意,用手摸了摸马鬃,“你看这腿,你看这腰,你看它这清澈有神的大眼睛,难道不想我回忆中的某个人吗?” 木梓衿顺着他所讲,将马匹白色的马看了一遍,只觉得这匹马瘦不拉几、似乎连走路都颤巍巍的,不是生病了就是没吃饱,到时候一开始比赛,御林军的马都比他们的马强壮,可不得输得惨兮兮吗? 她实在看不出那匹马的好处来。 再看看自己的小红马。这小红马虽然是良驹之后,但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而且年纪还小,没见过大世面,若是上了围场,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那比赛的阵仗吓着。 她顿时觉得忧心无比。 第118章 围场围猎 旭日东升,金屑般的光洒满京城,巍巍皇城恢宏巍峨,京城阡陌纵横的街道慢慢热闹起来。 木梓衿深吸一口气,看着宁浚那匹马,“王爷,您怎么说也要骑一匹熟悉的马啊,”她伸手指着赵知良的马,“赵大哥没有马,只能借别人的,那就算了,可你府上的马不少吧?为什么偏偏要选这匹?” “因为这匹长得好看啊!”宁浚十分的得意,昂首挺胸地坐在马上,他甚至还给这匹马戴上了好看的项圈,项圈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刻着“阿梓”两个字。 木梓衿无语抬头看天,握紧了手中的马鞭。 “木……红线,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赵知良有些不好意思,“你放心,比赛的时候我一定竭尽全力,不会让你失望的!” “就算不熟悉,现在骑着去猎场也熟悉了。”宁浚眉头一蹙,抬手用马鞭指着木梓衿,“红线,你今天怎么搞的,总是灭自己威风!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输?”他咬牙,“我的骑术和箭术虽然比不上五哥和六哥,但是也不差!”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木梓衿正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听见有矫健的马蹄声飞快传来,一人策马奔腾过来,身姿矫捷英挺,竟是端王宁涛到了。 宁涛策马在几人身前停下,厉声说道:“顾明朗的人已经进入猎场了,原本我今日是想陪五哥去礼部的,可惜已经答应了你们,就不得不来了。”他蹙眉,狠狠地看了眼宁浚,“既然要比赛,就认真一些。若是输了,丢的可不是你的脸,而是皇家的脸面!” “有那么严重吗?”宁浚嘀咕一声,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马,一夹马腹,“既然顾明朗也进猎场了,那我们就赶紧吧。别让御林军的人觉得我们摆架子。” 几人立刻策马,飞奔到皇家猎场。 到达猎场,猎场已经被上千的人马围了起来,严阵的队形之中旌旗招展,严密森严。密林深处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振奋的锣鼓之声将山林震得一片喧嚣热闹。无数的鸟兽走禽被惊得乱跑乱叫。 木梓衿与宁浚等人在猎场之外所搭建的帐篷之内休息,突然听闻密林之中传来如此震天的声响,不由得惊愕疑惑。 “唰”一声,帐篷帘子被人掀开,一道高大健硕的身影堪堪笼罩下来,众人纷纷转头看去,竟是顾明朗一身戎装,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几人立刻起身相迎。 “王爷们都到了?”他目光将几人逡巡了一番,“你们只有四人,到时候可别说御林军以多欺少?” “那怎么办?”宁浚问道。 “为了公平起见,不如你们在御林军之中选一个你们觉得合适的人?”顾明朗说道。 “万一那人是你故意安排过来捣乱的呢?”宁浚蹙眉。 顾明朗笑了笑,“那我就没办法了,王爷自己看着办吧。” “多谢将军!”木梓衿没等宁浚再开口,便立刻应承了下来,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强。她见顾明朗看着她笑了笑,目光炽热焦灼,一时她微微避开,又听见密林之中的声响,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敲锣打鼓?” “哎,这你就不懂了吧?”宁浚一副自己很懂的样子,连忙为木梓衿解释道:“所谓‘围猎’‘围猎’就是围在一起打猎的意思。为了安全起见,皇家的人每次围猎之前,都让御林军先勘察一番,敲锣打鼓地将猛兽之类的赶出去,再将一些好捕获的猎物赶到一块儿早就看准好的地域围起来,若是猎物不够呢,也有事先就准备好的猪羊马狐什么的放进去,等众人开始围猎时,骑着马带着箭进入猎场就好啦!” 木梓衿有些瞠目,原本想象中,她觉得围猎,应该是一群风度翩翩英姿飒爽的皇室子弟,进入猎场一展身手,与猛禽猛兽搏斗,最后经过一番大显身手之后,英勇地将一头老虎或者豹子什么的一剑杀死或者一箭射死,甚至或者挽弓如满月,骑上高头骏马,仰天拉弓,一箭射下双雕…… 而现在……没想到围猎竟是这样的游戏一般。 见她形容失望,顾明朗轻笑几声,声音低沉爽朗,“红线,你可别失望,虽说围猎大多上是皇家子弟或者富家公子的游戏消遣,但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试试身手,一较高下。事先围起猎物和勘察地域,不过是为了安全起见,以防不轨之徒和意外发生。但是猛兽是不能确保真的防得了的,待会儿进入猎场之后,你可得小心些。” “好。”她点头。 “将军,箭准备好了。”正说话间,一个将士带着几人抬着两桶箭矢走了进来,两桶箭筒之中,大约每桶有几百支箭,一桶箭头上装饰红色羽毛,一桶箭头上装饰蓝色羽毛。如此,分为两对之后,便能清楚的知道那些猎物是哪队所捕获的。 “箭早就准备好了,王爷,你们选,想要蓝色还是红色?”顾明朗很是客套和气地让宁浚等人先选。 “当然是红色!”宁浚大步走向红色的箭矢,抽出一根看了看,“我喜欢红色,而且,鸿运当头嘛。” “好。就依王爷的意思。”顾明朗很是爽快的答应。 宁浚得了箭,急急忙忙地拿着自己的弓出了帐篷,“走,我去试试这箭好不好使。” 众人随他一同出去,他挽弓射箭,刚要射出去时,突然从斜刺里跑出一直花猫,那花猫行动如闪电,身影轻捷如风,宁浚大喊一声:“有猎物送上来了!运气真好!” 当下,他立刻将弓弦拉得如满月,箭在弦上,迅雷不及掩耳朝着那只花猫射了出去! “铮!” 那支箭刚射出去,凌空却被另外一支刚猛斜射出来的箭拦下!两箭相撞,宁浚那支箭被撞击在地。而与之相撞的那支箭却依旧笔直的射了出去,深深地刺入一旁的树木之中! “谁?谁敢拦我的箭!?”宁浚顿时大怒,转头朝着那斜刺里射出来的箭的方向看去! 马蹄杂沓轻捷,一人翩若惊鸿,游龙般策马而来,一手握着弓,一手抓着缰绳,飞快如风一般停在了众人身前,那马堪堪紧急停住,突然人立而起,前蹄抬高,一声嘶鸣,马上之人拉紧缰绳,不动如山,英姿飒爽! 未等马停稳,那人已经翻身而下,稳稳地落地,站在了众人身前,红唇微微一勾,清美而笑。 “是你!”宁浚大怒,眉头倒竖,抬手怒然指着来人,“你凭什么拦我的箭!” “贤王殿下,”那人抬手一招,刚才那只还到处乱跑的花猫立刻乖巧地跑过来,跳入她的怀中,她很是满意温柔地摸了摸花猫的头,问道:“我倒是想问问,你凭什么无缘无故射我的猞猁?” 猞猁?宁浚一顿,看向她怀中的猫! 那只猫露出一双犀利野性的眼睛,斜眼看着他,仿佛是在鄙视他。 他顿时咬牙,“你这只猫,无缘无故跑过来,分明就是给人射杀的!” “我这只猞猁可比我以前养的海东青厉害多了,会帮我找猎物呢,到时候,你输定了。” 来人正是明瑛郡主,听闻她的话,木梓衿眉头一蹙,难道明瑛郡主也要加入这次比赛?那她是哪一队的? 宁浚等人也是惊愕,茫然地看着顾明朗,宁浚问道:“她也参加?她是哪一队的?” “自然是御林军了!”明瑛郡主笑道,“你们队不是已经人满了吗?” 宁浚咬牙,“别以为你了不起,就算有你加入,我们照样赢你!” “走着瞧!” 密林之中敲锣打鼓的声音慢慢停歇,而御林军也很快围起一片平坦的地域,将猎物统统围在了里面。之后便有人来报,猎场所有的布置都已经安排好。 顾明朗点头,看向众人,说道:“我去取了马来,叫上御林军之中的弟兄,带上计数的人,便进入猎场开始比赛。” “我跟你一起去取马!”宁浚当即跟上顾明朗的步伐,“谁知道你会不会故意在马上做手脚,然后趁机赢我们!” 顾明朗无奈又可气地笑了笑,“既如此,那王爷便随我一同去吧。” “大家都跟上,取了马直接进猎场。”宁浚上马,对其余人说道。 木梓衿也立刻上了小红马,几个人随同顾明朗前往马棚。马棚之内是早就安排好的马,以供真正到皇帝围猎时使用或者以备不妨之需,有专门的马奴看管。顾明朗直接走向马棚,刚要挑选一匹黑色的马时,宁浚跳出来,“顾将军,还是我来为你选马吧,我的眼光可好了!” 顾明朗脚步一顿,嗤然一笑,说道:“王爷请。” 宁浚闭着眼睛随便从马棚之中选了一匹马出来,牵着缰绳递给顾明朗,其余几个要参加的御林军将士也都纷纷选好了自己的马。一行十人,再加上帮助收获猎物计数的,计时的,敲锣报时的,大约四五十人一同进猎场。 “老规矩,我们只是来试探围场的,不宜久战,那就哪对先射中十只猎物并捕获进笼子里,哪队就算赢。”顾明朗骑马带着众人走入猎场,一边说道:“我看大家都还忙着,御林军在这里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就来个短塞,一个时辰为限,若是一个时辰之后,还没有补到十只,那就多的那对获胜。” “一个时辰,太短了吧?”宁涛蹙眉,“怕是还看不到猎物就到时了。” “我让人将猎场围小了些,再说,以王爷的身手,一个时辰捕获十只猎物,如同探囊取物,不是吗?” 宁涛有些勉强的点点头,“也好,本王也想速战速决,五哥还在礼部等我回去。” 第119章 小试身手 修 密林之内,早年就有专门开拓出来的场地,几人骑马进入之后,并排站好,身穿令官服的人手拿红旗,当空一挥,一旁计时的人立刻将沙漏打开,十人立刻策马而出!雷霆万钧一般,踏破浓烟滚滚,震啸山林。 顾明朗、明瑛郡主与端王宁涛的马都是千里良驹,一进去之后,就把宁浚与赵知良甩在了后面。木梓衿的小红马是宁无忧亲自为她挑选,一开始爆发出的潜力也是让人震撼,竟然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木梓衿险些被这股巨大的冲力摔下来,连忙拉紧缰绳,坐稳之后,快速让小红马放缓速度。 当下,竟然与顾明朗并驾齐驱了,顾明朗转头看了看她,见她脸色发白,显然是被刚才的阵仗骇住没反应过来,他蹙了蹙眉,说道:“红线姑娘,要不然换匹马?” “不!”木梓衿摇头,“这匹小红马和我熟,它知道我的习惯。” “顾将军!若是现在是在西北战场,你也会如此关心敌人吗?”一道讥讽的声音传来,明瑛郡主打马过来,一鞭子狠狠地甩在顾明朗的马背上,顾明朗的马瞬间加速冲了出去。 木梓衿似乎看到了明瑛郡主挑衅又有些敌意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放缓马速,与明瑛郡主相持而行。 “我原本以为楚王殿下会来。”明瑛郡主目光一闪,说话间已经看到一只獾从草丛之中跑过。 木梓衿也发现,立刻拨马调转马头,同时拿出弓弦。还未将供从背上拿出来,便已经看见明瑛郡主的猞猁冲了出去,飞奔向那只獾,围攻而去! 不好!她竟然忘了,明瑛郡主的猞猁是会捕捉猎物的! 而就在她刚好将弓箭拿出,把箭搭在弦上时,那只猞猁已经将獾从草丛中赶了出来,纵身扑上去,咬住獾的腿! 那只獾惨叫一声,浑身瞬间鲜血淋漓! “好样的!”明瑛郡主惊叹,“这是獾是本郡主的了!” 木梓衿脸色一变,电光火石之间,小红马已经带着她冲上前,离那只獾不到一仗的距离,搭好的弓箭立刻射出,准确地射在了那只被猞猁咬得不能动弹的獾上! “噹!”计数的令官敲响铜锣,高声喊:“红队捕获一只獾!” “红线,干得好!旗开得胜!”从后面迟迟赶来的宁浚见状,得意忘形的在马背上高声大喊,话音未落,突然又听见两声鼓响,说明蓝队也就是顾明朗的人,已经获得两只猎物了! 木梓衿心头一沉。她捕获这只獾,不过是运气好,捡了人家明瑛郡主的漏而已。 “小花,回来!”明瑛郡主冷哼一声,立刻唤回自己的猞猁,骑在马上冷冷地看了木梓衿一眼,下巴微微一抬,倨傲又不屑。“你不过是运气好,接下来可是凭真功夫的时候!” “承让。”木梓衿只是淡淡的说道。 密林之中再次响起敲锣声与敲鼓声,木梓衿立刻与宁浚赵知良等人循声而去。那里锣鼓之声密集,说明猎物很多,当下几人都心照不宣,朝锣鼓声之处而去。 匆匆赶到时,宁涛与顾明朗等人气氛已经相当的紧张。看来皇室之中的人,将围猎看得很重要,至少是谁都不愿意输的。更何况是遇到顾明朗这样强劲的对手,宁涛更加的卖力。 顾明朗见木梓衿赶到,微微一笑,“不错啊,想不到你马背上的功夫也不赖。恭喜你旗开得胜。” “将军谬赞,我不过运气好而已。”木梓衿有些气喘吁吁。在马上驰骋了这么一段,身体有些消耗,尤其是小腹之处,更是有微微的坠胀感。她咬紧了牙,暗自祈祷今日可不会真的是她的小日子,幸好有所准备,要不然可就惨了。 说话间,宁涛已经射出一箭,捕获一只野猪,而明瑛郡主也立刻赶到,立刻与宁涛形成对峙之势。 刚才小试身手之后,顾明朗已经布好了阵势与计策。 明瑛郡主牵制端王宁涛,顾明朗牵制木梓衿,而赵知良马上功夫不错,箭术也算精良但是比木梓衿好,由一个身手不错的御林将士防守牵制,宁浚和另外一个人,分别被人困住,丝毫没有出手射箭的机会。 宁浚顿时在一旁气得哇哇大叫,恨不得将箭射在阻碍他那人的身上。 “看,有只鹿跑过去了!”有人大喊一声,木梓衿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只小鹿,惊慌不已地跳跃着往丛林里跑去,她立刻夹了马腹策马追上去!顾明朗立刻跟上。 其余几人纷纷被人牵制,放弃逐鹿,转而向其他的猎物和方向进攻。 小红马脚程快速,那只小鹿似乎是新生没多久,方向感不强,只顾胡乱奔跑,很快就要被木梓衿追上。 木梓衿腹中坠胀感又因为这阵剧烈的奔跑而加剧起来,额头上也慢慢渗出冷汗。双眼也顿时觉得有些眩晕,她不得不先放缓了速度,小红马似乎也感受到她的不适,慢慢地慢了下来。 她趁此再一次试图拉弓搭箭,再定眼看时,却没发现刚才那只小鹿了。 不远处宁浚呼喊责骂的声音传来,她看了看前方的密林,想起宁无忧对她说的话,立刻调转马头,往回策马。 身后的顾明朗恰在此时赶上来。 “将军,那只小鹿已经不见了,还是回去吧。”她与追逐而来的顾明朗擦身而过时,对他说道。 却不想,手臂突然被顾明朗握住!她差点被他从马上拉下来,慌乱之下,立刻停下马来。 “将军,你什么意思?”她不明所以,惊愕茫然地看着他。 他漠然转头,紧紧地盯着她的脸,此时树影斑驳,日光如屑,阑珊光束照在她的脸上,那张微黄的脸也显得有几分通透白皙,薄薄的一层汗水泛着淡淡的光芒,明媚动人。 他眯了眯眼,低头看着她的手腕。那被胡服短打遮蔽的手腕纤细柔软,被他紧紧地捏在手里。 “将军?”木梓衿挣扎,“现在是围猎,难道将军想用这样的办法牵制我出箭捕获猎物?未免胜之不武!”她厉声道。 “我曾经听说,在我入京之前,楚王殿下身边曾经有个叫做木梓衿的人,懂得破案刑狱之道,甚至是她,协助楚王和端王破了京城的悬案,也就是无头鬼案,不知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顾明朗平静又轻柔地问她。 这平静又轻柔的声音却让木梓衿如遭雷击,她全身猛的一僵,心头顿时打乱!脑海之中顿时如风暴一般席卷,难道是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了漏洞?又或者,其实顾明朗一直都在调查她!? 她是宁无忧的人,顾明朗,顾家与宁无忧楚王的关系微妙,甚至在暗中可以说是敌人。宁无忧在找寻顾家的把柄,顾家何尝又不在找寻楚王府的把柄? 而宁无忧身边,也许一切都天衣无缝,但是她除外! 她目前是朝廷钦犯,杀死亲生父亲最大恶疾的逃犯。若是让人知道宁无忧私藏了她,会是什么后果? 她顿时感觉后脊梁一阵冰凉,气息不稳地说道:“奴婢,听不懂将军的话。” “我只是觉得太巧了,木梓衿会验尸,你也会,木梓衿会破案,你也会。”顾明朗深眸暗沉如海。 “王爷身边,一直卧虎藏龙,会验尸会破案的,又岂止我一个人?”她淡淡一笑,“何况,木梓衿是男人,我是个女人。” 他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疑惑和动摇,却又立刻收敛,依旧冷冷地,紧紧地看着她,他的手,慢慢地顺着她的衣袖往上,将那胡服短打的袖子慢慢地往上捋,“最近天热,前些天在回春堂时,你穿的比较少,我似乎,看见你的手腕……肤色与脸色不太一样……” 她顿时大骇,立刻剧烈的挣扎起来,手腕不停的扭动试图摆脱他的钳制,“将军,放开我!放开!”她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却被他的手反手握住。霎那间,两只手都被他握住了!她顿时欲哭无泪。 “红线,你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我!?”宁浚被人牵制得无法追捕猎物,已经连续失去了好几次下手出箭的机会,眼看着对方的猎物越来越多,心急如焚!一转头竟然看见木梓衿被顾明朗牵制住,甚至还动了手,他立刻策马过来。 “顾明朗,枉你是英雄好汉,竟然对女人下手!”宁浚抬手拔剑,利剑出鞘,烈烈生风凌空而来,直刺顾明朗,顾明朗眉头一蹙,纵身一跃,躲开劈过来的剑,再快速落在马背上。 兔起鹘落之间,木梓衿已经飞快骑着小红马离开,仓皇地回到人群多的地方。回想起刚才的惊险,身份险些被拆穿,若是让顾家人知晓,再与谢家人一同联手,到时候不仅是她的灭顶之灾,更是楚王府、端王府的灭顶之灾。 心有余悸地躲开,小腹的疼痛更加的剧烈了。里衣已经完全湿透,冰冷地贴在身上,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微微打颤,不知是冷得还是痛的,亦或者,是刚才被吓的。 恍惚间,她眯了眯眼,似乎看到光影摇曳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飞快地靠近她,清风微拂,霎那温香花开,那人似谪仙驾雾而来,穿花拂叶,快速策马到她的身边,身后将她一捞,天旋地转之间,她就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抱起来,腾空离开小红马,落入另一匹马背之上…… 第120章 龙凤扶摇 待木梓衿稳稳的落在另一匹奔驰的骏马之上时,突然听见一声平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仓皇紧张的心慢慢地放松下来,她立刻坐稳身体,下意识地想要拉紧缰绳,却发现自己是坐在宁无忧的马上。转头看见自己的小红马慢慢地跟了上来,她问道:“王爷,你怎么来了?” “贾大夫不是吩咐叮嘱了你不能剧烈运动吗?你怎么不听话?”他放缓马速,微微侧头看着她,发现她脸色苍白,抓住马缰的手不经意间轻轻地触到了她的手,发觉她手也是冰凉的。 “五哥!”宁浚见状,立刻也跟了过来,“你来了真是太好了!刚才我们的人可被顾将军的人欺负惨了。” 宁无忧不过淡淡地将猎场之上的人一扫,瞬间就明白了此刻的局势。他轻轻一笑,看向慢慢策马而来的顾明朗,笑道:“顾将军果然不愧是西北军将领,一个小小的围猎都能布置出这样好的战术来。” 顾明朗看了看坐在他怀中的木梓衿,幽深的眸子微微闪了闪,“楚王殿下也不愧风流无双的称号,对自己的侍女也这样的体贴。” 宁无忧敷衍客套地一笑,似乎感觉到怀中的木梓衿身体微微僵了僵,还不自觉地往前挪了挪,想离他远一些。“本王是见她的马术和箭术都太差,体力又吃不消,怕她和顾将军比试输了丢了本王的脸,所以才让她下马,不如将她换下来,接下来,由我和将军比试如何?” 宁浚见木梓衿脸色极差,低声嘟囔道:“还是我五哥怜香惜玉些。” 猎场之上的人纷纷策马而来,向楚王殿下行礼,听闻宁无忧要与顾明朗比试,一时既觉得诡异,又觉得兴奋期待。 宁无忧坐于马背之上,漆黑骏马健硕华美,密林之中金光摇曳,将那黑色的骏马照得通体泛光。马上之人白衣似雪,仙风清逸,踏云而来般。 而顾明朗,八年西北军主将,英姿勃发,皓然阳刚,一身黑色戎装,威猛挺硕。 犹如两虎相遇,势必要一较高下! “能与楚王殿下一较高下,是我的荣幸。”顾明朗朗笑一声,声音浑厚爽朗。 “好!”宁浚最是兴奋,快马走到宁无忧身边,微微侧身将木梓衿的小红马也牵了过来,“五哥出马,我们就赢了!”他将小红马停下,对木梓衿说道:“红线,你过来,让五哥好好地大显神通!” 木梓衿立刻要跳下马去,宁无忧放开缰绳,任由她下了马,微微蹙了蹙眉,“若是体力不支,就不要勉强。” 木梓衿翻身上了小红马,轻轻地拍了拍小红马的脖子,看向宁无忧,“多谢王爷,我自有分寸。” 宁无忧深切又快速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 “去,给楚王殿下拿弓箭来。”明瑛郡主对一旁的令官说道。 一旁计数的令官立刻飞快地跑去拿弓箭,不过须臾就返回来,恭敬的将弓箭递给宁无忧。宁无忧试了试弓箭的手感,点点头,“御林军的弓箭倒是不错,只是,本王多年没有策马射箭了,怕是生疏了不少。还望顾将军多多担待些。” “王爷客气。”顾明朗脸色平淡,也重新拿起弓箭,随时准备开始比试,“我若是敢让着殿下,岂不是对殿下的不尊重?” 宁无忧轻笑几声,策马与宁涛宁浚等人并肩而行,细声地交代了几句,重新布置了战术。 随着令官再次举起红旗,计时重新开始,宁无忧策马如电,气势如虹般飞驰出去,一身雪衣猎猎作响,潇洒利落,势不可挡。顾明朗也随之而上,两匹良驹,气势强悍不已,争锋相对。 木梓衿等人看得有些目瞪口呆,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一直温润如玉,闲适清贵的宁无忧,竟然有如此雷厉风行的时候,那种杀伐决断的气势,如虹如电的威仪,让人心生敬畏又无比的震撼。 而顾明朗,虽然一开始就在猎场之上占了上风,但是其实根本就没有露出真水平,可以说,只不过是与他们几个人小打小闹而已。真正的高手,要遇到可以与自己匹敌的高手,才会毫无余地的露出自己的真实水平。 忽而听闻阔朗苍穹之上一声清啸,众人立刻抬头仰望,只见两只飞鹰在空中盘旋飞翔,扶摇而上,决眦而看,那层云之上,威猛苍劲无比! 宁无忧与顾明朗同时拉弓搭箭,同时听见两声弓弦崩裂般的巨响,三支利箭离弦而出! 三支! 众人看清之后,皆是一惊,又是疑惑。 “五哥射了两支箭!”宁涛兴奋紧张地说道,目光紧紧地盯着扶摇冲天的三支箭。 难道宁无忧是想同时射下那两只飞鹰吗?木梓衿的心瞬间悬了起来,她不敢眨眼睛,不过弹指之间,便看见层云之上的两只飞鹰笔直的落了下来。 “去看看!”宁涛等人立刻好奇不已,策马朝着宁无忧与顾明朗两人的方向奔去。 “啪!”一声沉重的声响,两只鹰落在地上,众人立刻围了过去,却见两只鹰上只有一支箭。 “一箭双雕啊!”明瑛郡主惊叹地说道。 “五哥用一支箭射了两只鹰。”宁浚欢喜不已,转头看向顾明朗,故意扬声问道:“顾将军,我刚才明明看见你也射出一支箭,你的箭呢?” 顾明朗勾唇微微一笑,“是我技不如人,微微落后一筹。”他看着宁无忧,淡淡的说道。 “我本王使了些诡异,”宁无忧轻缓地说道,明明说着是诡计,却一脸的风光霁月清贵淡然,“刚才有一支箭,故意射出去,将顾将军的箭打偏了。”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 宁无忧一上场,局势陡然大变,原本已经落后的木梓衿等人慢慢地追了上来。一时觉得振奋不已,众人纷纷又开始认真比试起来。 木梓衿深吸一口气,重新拿出弓箭,却见宁涛策马而来,与她平行。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箭上,木梓衿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弓箭,微微一笑。 “这是五哥小时候练习用的弓箭。”宁涛轻慢地说道,“可是,自从父皇去世之后,便没见他再拿出来过。” 她眨了眨眼,“或许是王爷忘了拿出来也不一定。” “五哥很是爱惜这弓箭的。”宁涛依旧语气平淡,他与顿了顿,欲言又止,“既然给你了,你也好好爱惜吧。” 她讪讪地笑了笑,“王爷的东西奴婢自然会爱惜,不敢有丝毫损伤。”她只不过是借来用一会儿而已,围猎结束之后,还会还给宁无忧的。 “六哥,有只兔子跑过去啦!快射箭!”宁浚追着一只兔子策马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御林军的人。 宁涛立刻拉弓搭箭,瞄准那只正在飞奔如闪电一样的兔子,“嗡”一声,利箭似千钧之力但又轻捷无比的射了出去,笔直地射向那只兔子,犹自将那只飞奔的兔子射出去好一段距离。 “王爷好身手。”木梓衿不忘奉承一句。 宁涛并没有理会她,调转马头,找到了宁无忧所在的方向,策马而去。 她只好转向正在捕获猎物的赵知良,问道:“你射了几只?” “三只。”赵知良说道,微微低头,有些欣羡地说道:“若是能如楚王殿下那般就好了。” 木梓衿挑了挑眉,“你如今射了三只已经够了,不要再射了。” “为什么?”赵知良蹙眉,很是茫然地看着她。 她咬了咬唇,轻轻地叹口气,“赵大哥,你以前只当过武侯和捕快,不知道这官场之中的玄妙。你既要展现自己的才华和能力,但是又不能锋芒过甚,尤其不能让自己的锋芒盖过自己的上峰。”她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这次比赛,你赢不赢其实不重要,能捕获到三只已经不错了。” 赵知良愣了愣,随后狠狠地点头,“木……红线,谢谢你。” “跟我客气什么。”木梓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到时候你进入御林军,你的叔父就不会再瞧不上你了,至少不会再责备你了。原本是我连累了你,这回算是还你一个人情。你放心,顾将军为人正直,在他的麾下,你一定不会吃亏的。至少比在朝堂之上要好很多。” “嗯!”赵知良又是狠狠地点头。 两人说话间,猎场之上已经响起了好几声锣鼓之声。看来宁无忧和顾明朗狭路相逢,果然精彩得非同凡响。 接下来的比试,两人都没有再出手的必要了,于是向着宁无忧等人的方向而去。猎场之上的人,经过上半场的厮杀角逐,都渐渐平息下来,更多的是看宁无忧与顾明朗比试的心思。宁浚、明瑛郡主几人慢慢地骑着马,随着宁无忧顾明朗的节奏慢慢地踱着步子。 “好!” 忽然丛林之中飞快地跑过一只白羊,那羊显然是领头羊,头上盘橫着厚重有弯曲如圆月的犄角,此时见被围攻住,无法脱身,竟然生出熊胆来,困兽犹斗般,亮出头上的犄角,向着最前头的宁无忧飞奔顶撞过来。 宁无忧身下的黑马得到宁无忧的指示,竟一跃而起,瞬间从那头公羊头顶一跃而过!煞那间如轻燕掠水、惊鸿扑影,马背之上的宁无忧依旧不动如山,淡然的看着那只怒意十足的公羊。 “没想到这只羊还挺犟!”宁浚拉弓搭箭,“我来射它!” 那只雪白的公羊被人团团围困住,四处环顾之后找不到逃脱之处,此时听见宁浚的声音,似乎发现了逃生的机会。宁浚的马和其他人的马比较起来,简直瘦弱不堪,见到那只公羊,竟生出几分怯意,四肢慢慢地后退,似乎是想逃跑。 “阿梓!别怕!”宁浚似乎是感受到了马儿的害怕,很是心疼地拍了拍马儿的背,“我陪着你呢。” 他深情款款的语气让木梓衿浑身抖了一抖,连宁无忧也深深地蹙眉,“阿梓?” 话音未落,那头公羊已经如霹雳一般朝着阿梓冲了过去,吓得那匹瘦弱的马嘶鸣一声,拔腿就跑。宁无忧翻身一跃,在马背上换了个方向,瞬间搭弦出箭,只听闻那只公羊惨叫一声,瞬间贴倒在地,动弹不了了。 第121章 情急生变 修 宁浚的马温顺胆小,被这么一吓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宁浚无奈,只好让人给他换了一匹马。 “离一个时辰结束不到半刻了。”明瑛郡主骑马上前,说道:“还要比吗?” “当然比到最后一刻。”顾明朗挥了挥手,“大家散开,继续继续。” 顿时马蹄声再次响起,踏起烟尘滚滚,不知是谁先发现了一只白狐,引得众人纷纷围攻上去。 明瑛郡主兴高采烈地大喊一声:“这只白狐是我的!我要用它的皮毛做一条披帛!”她一边策马,一边挥手,“小花!上,将它拦下!” 她肩膀上的猞猁立刻威猛无比的跳下了马,凶悍无比地扑向那只白狐,将原本逃窜的白狐逼了回来,慌乱之中,那只白狐被十人团团围住。 “好漂亮的白狐!”木梓衿惊叹不已,只觉得那只白狐的皮毛如月光一般皎皎洁净,雪白光滑,没有半分杂质。 “果然好,”顾明朗立刻拉弓搭箭,“红线,我射了来,送你如何?” 木梓衿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顾明朗,又看了看在众人包围之中瑟瑟发抖的白狐。 围猎,果然是围起来打猎。此时的阵仗,真的再形象不过。 宁无忧轻轻一笑,也拉弓搭箭,“正好本王也觉得不错,冬天本王怕冷,拿了它的皮毛做护手也好。”当即,有心得到白狐皮的人都拉弓搭箭,纷纷朝向被围在中央的白狐狸。 “王爷和顾将军出手,那我肯定是没戏了,还是算了吧。”明瑛郡主原本已经搭箭在弦,此时却十分大度地收了手。 一时间,宁无忧与顾明朗同时将箭对准白狐,两人相向而对,剑拔弩张。 “嗡!”一声如裂帛般的巨响,两人同时射出利箭!却突然听闻一声马的嘶鸣,顾明朗的马突然惨叫一声,发疯一般蹿跳了起来,而在马上的顾明朗,射出的箭陡然一偏!竟笔直地向着宁无忧射去! “王爷小心!”众人惊骇失声大喊! 宁无忧刚刚射出利箭,兔起鹘落之间,来不及收手,更来不及调转马头,眨眼之间,顾明朗射出的利剑直逼而来,他飞快一跃,身体猛然从马背上倒下,单腿勾住马镫,全身如燕一般悬挂在了马腹之中,一个蹬里藏身,电光火石之间,倾身而下! “五哥!” “王爷!” “王爷……” 众人惊乱仓皇地下马,朝着宁无忧跑过来,场面一时混乱不堪!顾明朗的马重重摔倒在地,轰然一声。顾明朗及时翻身下马,顾不得那匹马依旧疼痛的倒在地上嘶鸣,立刻跃身到宁无忧身边看他的情况。 宁无忧的马不愧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就算是遇到这样紧急的情况,也依旧不动如山。宁无忧悬挂在马腹之内,避开利箭不过眨眼之间,又跃身而出,稳稳站立在地。 木梓衿立刻走过去,却见他衣袖之上一片殷红,刺眼的血色在如雪般的衣袖之上快速渲染,触目惊心! 顾明朗射出的箭,臂力千钧,雷霆之势,在那样猝不及防又突然的情况之下能避开要害已经是万幸,却不想依旧伤到了左臂。 “王爷!”木梓衿心头一颤,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 他目光平缓温柔,对她摇摇头,宁涛在旁边厉声喊道:“叫军医!停止围猎,立刻回帐篷。” “不用惊慌,我的伤没事。”宁无忧轻声说道。 慌乱之中,顾明朗立刻带着人回到帐篷,吩咐人围住猎场,目光冰冷,担忧不已地看着宁无忧。 军医检查了宁无忧的手臂,利剑擦过,一道深深地伤口如沟壑般划过,血流不止。 “好险,若是五哥不避开,那支箭射中的就是五哥的胸膛!”宁浚咬牙切齿,豁然转头瞪着顾明朗,“顾将军,你是故意的!” “楚王殿下受伤,在下有不可逃避的责任!”顾明朗沉肃着一张脸,歉疚又茫然地看着宁无忧。 “不过是小伤而已。”宁无忧面不改色,依旧气定神闲,不过看着顾明朗轻声一笑,“况且,马突然受惊也是意外,顾将军不必自责。” “怎么谁的马都好好的,你的马就要受惊?”宁浚脸色不虞,看向顾明朗的眼神充满怀疑和敌意,“况且,这猎场之上的马,都是百里挑一的骏马,都是受过训练的,就算遇到危机情况,也不会又这样打的失误……” 顾明朗眉头紧蹙,咬牙隐忍,“贤王殿下所为何意?” 宁浚冷哼一声,怒然偏头不去看他。 “马出了意外谁也没有料想到,好在王爷的伤不是很重,我看,今天的比赛就算了吧。”明瑛郡主看了看宁无忧的伤势,轻声说道。 “嗯。”宁无忧点点头,“让人再将猎场检查一遍,尤其是那批马,若是到了皇上和西域使臣围猎那日还出现这样的情况,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王爷所言极是。”顾明朗点头,“我定当负荆请罪,不会再让猎场出现这样的情况。” 众人围着宁无忧包扎伤口的同时,御林军将士已经将猎场上的马牵回了马棚之中,也将两对围猎的结果报了上来。木梓衿所在的队在宁无忧加入之后后来居上,险险赢了顾明朗。 木梓衿看了看赵知良,又看了看顾明朗,轻声地说道:“顾将军,那赵大哥……” 顾明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赵知良,微微的点头。 木梓衿心头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将军,”帐篷之外有将士来报,“将军刚才所骑的马出了状况,按理应当换掉。” 顾明朗点点头,“那就去马坊换一匹马吧。” “是。”那御林军将士立刻带着那匹马离开。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站起身来,看了看天色,说道:“天色不早了,本王还有许多要事要处理,便先回府了。” 顾明朗立刻让人将宁无忧等人送出皇家猎场。 此时日渐黄昏,密林之中御林军点燃了几处篝火。几人去马棚取了自己的马,刚要翻身上马打算离开,却见一个马奴牵着顾明朗所骑的黑马离开。 木梓衿微微蹙眉,策马上前,对他说道:“这位大伯,你是要将这匹马牵到马坊去换掉吗?” 马奴见木梓衿身后跟着宁无忧等人,态度恭敬不已,小心翼翼的说道:“正是,这匹马在猎场上出了状况,已经不能再用。”他摸了摸马头,叹口气,“这样的马,换回去,也不能再被人看中了,不过就是被宰杀,送进厨房,让人给吃了。” 木梓衿轻笑,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虽然这匹马害得王爷受了伤,但是我倒是很喜欢它,它刚才和顾将军一起飞奔时十分的威风,反正它被换回去是个死,不如,我向你买了这匹马如何?” 马奴双眼一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真的?” “真的,”木梓衿低头看着他,“你开个价吧。” “这匹马犯了错,能遇到姑娘已经是它的幸运,我……我给个半价吧。”马奴说道。 木梓衿付了钱,牵过那匹马的缰绳,带着它走了几圈。 “怎么?”宁无忧深切的看着她,“你怀疑这马有问题?” “目前我看不出来,但是,找个会看马的人看看总是没问题。”她说道。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山光潋滟之中,深切的眸之中,似映着她的身影。他点点头,“好。” 山林之中微风轻拂,营帐内外灯火摇曳,木梓衿借着灯光将这匹黑色的马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只发现它的右后腿膝盖之处有一大片伤痕,估计是跪倒在地时撞擦出的伤口,连皮毛都磨掉一大片。 她看向一旁垂首站立的马奴,若有所思,“这匹马在被选来猎场之前,没有任何问题吗?” “没有没有!”马奴狠狠地摇头,“我敢保证,这匹马绝对不会有问题,没病没伤,是一匹好马。” 木梓衿跳下马来,再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马的四踢抬起来一一的检查,并没有发现马蹄上钉的铁掌有什么问题。那么,这匹马突然跌倒,真的只是意外? 若是有人故意让这匹马跌倒,故意让顾明朗将箭射偏,那到底是用的什么方法? 宁无忧策马过来,低头看着她,“有什么发现?” 她摇头,翻身上了小红马,与他对视,“若是有人故意设计想让你受伤,或者,想借顾将军的手杀了你,那么是如何办到的?又为什么要杀你?” 宁无忧淡然冷冷一笑,“杀了本王有很多种理由。我的仇家,遍布天下,若是要一一找出来,怕是永远都找不完。” 木梓衿努力回忆着进入猎场前的一切,说道:“若是有人在事前就对这匹马动了手脚,那么,他是如何得知顾将军会选这匹马的?又或者,无论谁选了哪匹马,背后的人都有办法让马上比赛的人射偏箭。其二,若是在比赛之中对马动手脚,更不可能。因为顾将军一直骑着马,根本就没有机会对马下手,而且,顾将军一直骑着这匹马,都没有问题,这匹马矫健如龙,更不会突然莫名其妙地跌倒。” 第122章 余悸之后 “又或者,”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有人用特殊的办法,在这匹马上动了些手脚,让这匹马一开始时都没有问题,而到了一定时候才发作突然不适倒下?” “不,”木梓衿摇头,“没有那么巧。时间上不好把握。那人就算动了手脚,又怎么会在那么巧的时候让马倒下,不偏不倚地正好在顾将军对白狐射箭的时候。而他射箭的方向,竟然稍微一偏就会朝向你,这太巧合了。很难做到。” 宁无忧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匹马。 “王爷笑什么?”她不解。 他摇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本王曾经遇见过一个驯马人,那驯马人有个特殊的本领,便是下口令,他说什么口令,马都会听得懂,并且,还会准确地按照驯马人的指令行动。比如,让马跳就跳,让马躺下就躺下。” “王爷的意思是,或许在那时,有人对将军的这匹马下了跌倒的指令?”木梓衿双眼一亮! 宁无忧又轻轻地摇头,“但是当时并没有人有怪异的举动,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被我们围在中央的白狐。” “王爷敢肯定吗?”她疑惑地看着他,“王爷当时正拉弓搭弦,还有闲心去看围住白狐的人有什么举动?” “你是在怀疑本王的能力?”他转头,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本王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记住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也不难。” 她并没有惊讶,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发觉了他这个本事。比如他的书房之中,浩海一般的书,他竟能清楚的记得哪本书放在哪里,甚至还能清楚的说出那页书记载了什么内容,他做了什么注释。更甚者,他书房之中那个九九八一个柜子,每个柜子不同的排列方式组成的密码,他竟能记得分毫不差,甚至每打开一次柜子,他都会修改一次九宫格的排列方式。 可是那匹马是在顾明朗射箭的瞬间跌倒的,他那时正惊险地躲避射偏的箭,说不定,有人是在那时候下对马下的指令。但是,指令是什么呢? 难道是射箭吗?那时候,除了射箭的动作,便没有其他动作了啊。 她摇摇头,排除了对马下指令的可能。 突然脑海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会不会,下指令的动作很难被发觉,或者,由于当时情况复杂,人马又多,难免有些小动作被遮挡住,你是看不到的。” 宁无忧深深地蹙眉,点点头,“你说得对,当时我的视线,的确无法看到在场的所有的人。更无法看到每一个人的细微的动作。围猎原本就是盛大的事情,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原本就大。光是在猎场上的人少说就有百十来人,若是有人依靠遮蔽物挡住了我的视线对马下达指令,也不是不可能。” 她叹口气,伸手摸了摸那匹马,“到底下了什么指令呢?” “马也是认主人的,不是人人下指令都会听的。”宁无忧说道。 两人策马,缓缓地前行,身后的人慢慢地跟上来。 “还有一个问题。”木梓衿说道。 “什么问题?” “若是马要对一个指令做出正确的行动,那一定是经过长期的训练了。这匹马,一直都在马坊,自然是马坊的人来训练它。王爷不妨去调查一下马坊的人,看看平时都是谁在照顾这匹马,不就有线索了。” “有道理。”宁无忧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在前方的低语并没有被识趣避开的身后人听清楚,待一行人马开始前进时,宁浚与宁涛等人才策马上来。 宁浚让人将所捕获的猎物用笼子和网子关了起来,有些死了的,就直接用绳子提着带走。“这次捕获的猎物没什么趣,也不可以养,也不可以玩,只有五哥射中的那只白狐还有些用处。” “嗯,”木梓衿看了看那些猎物,大部分都是野鸡野兔之类,“若是炖了汤,或者宰杀来吃了还划算一些,也不枉我们辛苦一场。” 宁浚惊愕不已地看着她,“红线,你太不像个女人了,别的郡主公主什么的,得到小动物都哭哭啼啼疼惜不已,或者会挑几个可爱漂亮的回去自己养着,你竟然开口就是杀啊吃的。” 她蹙眉,似乎听到宁无忧的一声轻笑。 “可爱?可爱有什么用?我养着它,谁来养我?我可没闲心照顾宠物。”她理所当然地说道,“还是顿了吃比较划算。” 宁浚瘪瘪嘴,“其实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觉得饿了,不如我们回去找家酒楼,好好吃一顿!” “楚王殿下,等等我!” 一行人还未走出猎场,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头一看,竟是明瑛郡主追了上来。 “王爷,我也要回府了,不如同路吧。”明瑛郡主策马到宁无忧等人身边,说道。 “当然好。”宁无忧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不过就是同路而已,不会太麻烦。他单手握着马缰,稳稳地骑在马上。 “咦,我的衣服怎么破了?”突然听到宁浚一声惨叫,“我的衣服怎么破了?” “或许是在打猎的时候被树枝什么的刮破了,你自己没注意吧。”宁涛满不在乎地看了宁浚的衣服一眼。 宁浚拉起自己的衣服,狠狠地看了一眼,“你们懂什么,这件衣服是我母妃亲自为我绣的,这上面的图纹是她亲自设计,绣法也是独特,天下就这么一件,破了就没了!” 那件衣服果然华丽无比,之上针织绣纹精致绮丽,栩栩如生,以银丝勾勒描绘,珍贵无比,怕就算是再修补,也难以恢复原貌了。 “王爷,”赵知良十分歉疚地上前,看了看宁浚身上的衣服,再看了看宁无忧手臂上的伤,一时间脸色发白。想来是因为这个围猎是因自己而起,而导致宁无忧受伤,宁浚的衣服被树枝划破,所以他心头惶恐不安。他捏紧马缰,低声道:“我,我家中有个人可以为王爷缝补衣服,她针线很好,一手绣活很不错。若是王爷不嫌弃,不如……不如到我家里坐坐,她很快就能把您的衣服补好了。” “真的?”宁浚双眼一亮,“她会这种绣法?”他狐疑地看了眼赵知良,“这可是最繁复的蜀绣,双面都有图纹,连皇宫之中都不见得有绣娘会。” “会的会的!”赵知良十分笃定地点头,“她会绣的。”他再咬了咬牙,带着些恳求地看了看木梓衿,说道:“我如今能进入御林军,多亏王爷的帮助,不知何以为报,不如,就将今日打到的猎物带回家中,让……让我家中的绣娘做一顿野味,算是谢过王爷和红线姑娘的帮助。” 木梓衿看向宁无忧,“王爷……不如就去赵大哥家里,能吃饭,还能让人将贤王殿下的衣服补好。” 宁无忧蹙了蹙眉,“本王就不去了,礼部和工部的事还很多,六弟,你随我先回去,八弟跟随赵知良去补衣服吧。” 木梓衿担忧地看了看他染血的手臂,心里微微一沉。 宁无忧欣慰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便和宁涛带着人策马而去。 木梓衿呆怔地留在原地,只好先去赵知良家里,毕竟赵知良与她从小一同张大,她不好拒绝让他难堪。 “赵大哥,前些日子去你家,就感觉你家里不一样。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找着媳妇儿了,快告诉我,你说的那个绣娘是不是你媳妇儿啊?”她好奇地打趣赵知良。 一旁的明瑛郡主听得挑眉,淡淡的看了赵知良一眼。 赵知良瞬间红了脸,有些尴尬地低着头,“不是,她……她就是我的一个邻居,只不过,你也知道,邻居之间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哦?邻居?邻居会帮你收拾屋子,会给你洗衣服缝衣服啊?”她啧啧两声,“还给你把衣服叠好放在床上,你的邻居,未免对你太热情太体贴了啊。” 众人听闻嗤嗤轻笑,赵知良赶紧说道:“真的真的!真的只是邻居!” “赵兄,那你太没用了,这女人对你这么好,明显是喜欢你啊,你得主动一些,将她娶回家里才好!否则就辜负了人家一片美意。”宁浚意味深长地对他说道。 赵知良沉默,有些颓然地垂着肩膀,“我……我穷,又没官没品的,哪儿能娶她进门,让她跟着我受苦呢……” “话不能这么说啊!”宁浚眉头一竖,豪气冲天地看着他,“你现在是御林军的人了,还认识了我,说出去,你认识贤王殿下,哈哈,吓死一片京城的人啊!”他轻咳一声,“关键就是,你还认识了五哥,若是让人知道,指不定来巴结你的人都排到长城去了!” “我……”赵知良尴尬不已,“我也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我……” 宁浚嗤笑一声,“有本王在,你直接把她娶回家里把事先办了,甭管她愿意不愿意!” “贤王殿下,你这样可不好。”明瑛郡主冷冷一笑,“你出的这个馊主意的,说不定会让那个女孩子恨上这位兄弟,我看,你还是少说话吧。” “你!”宁浚愤怒地瞪着她,“你怎么不跟着五哥走,你留下来干什么?赵兄又不欢迎你!” “我也想吃今捕猎到的美味,”明瑛郡主毫不扭捏地说道,“怎么,难道我还没资格去他家里吗?” 第123章 杀父之痛 从皇家猎场之上回来,京城已是一片灯海,万家灯火阑珊辉映,壮阔华美。 一行人慢悠悠地随着赵知良到了南城,南城的灯火朴素简约,却极为温馨。木梓衿骑在小红马上,家家户户灯火透过门窗旖旎而来,映照在她的脸上,将人笼罩氤氲成一片温暖的色调。间或从屋舍之中传来男女老少欢乐的声音,热闹又温柔。 久违的熟悉感,让她想要逃避,又不自觉想要多看一会儿,多听一会儿。 “京城南边的风貌和北边有些不同。”明瑛郡主好奇地四处打量,不由得感慨道。 “那是当然了。”宁浚鄙夷轻蔑的看着她,得意洋洋地抬了抬下颌,“北面是皇城,君临天下,当然繁华热闹,而南面,大多都是平民生活的里坊,自然就简单许多。”他指着市坊外的围墙,“你看,连市坊的围墙都矮很多。” “难怪。”明瑛郡主大笑,“难怪当日王爷半夜跑出去,是在南城被抓住的。” “你住口!”宁浚似乎被说中了痛处,十分的难堪,脸色一变,陡然厉声喝道。 木梓衿微微一笑,突然觉得此时的嘈杂说笑之声也十分动听。 “我对你们说啊,”明瑛郡主丝毫不理会宁浚的怒意,轻笑道:“有一次半夜呢,贤王殿下突然想到平康坊找自己的红颜知己,以为自己偷偷溜出去是不会被发现的。哪知道呢,皇城内的军巡房是格外尽职的,他刚出门没多久,就被发现了。”她娓娓道来,绘声绘色,语调舒缓动人,“我们这位贤王殿下呢,被人当做了歹徒,一时慌不择路,便想也不想,就往南城跑。但是京城的街道,四通八达,他一有动静,四面八方的军巡房的人都来捉他一个人。贤王殿下惊慌之下,就想翻墙进人家的里坊之中,可……” “你够了!”宁浚骑着马,扬鞭过来狠狠地抽了明瑛郡主的马一鞭子,明瑛郡主身下的马吃痛,飞快地躲开,嘶鸣几声。 “你总是和我不对盘,有什么看不惯的直接打我一顿也好,干非要弄得人尽皆知?不就是本王翻墙的时候,又被里坊的人当做贼,捉起来又交给了军巡房吗?军巡房那帮混账!本王反复对他们说本王是王爷,可他们一个个猪脑子,非得关着我审问,直到五哥来了才把我放了!” 几个人忍住笑,赵知良在军巡房做过武侯,笑着解释道:“王爷,军巡房的人也是按规矩办事的,若是发现了二更之后还在街上走的人,一定是要抓起来的。” “哼!”宁浚冷哼一声,看向红线,脸色有些尴尬委屈,“红线,所以给你长个记性,你以后可不要二更之后出门,说不定,五哥是不会来救你的。” 木梓衿蹙了蹙眉,“贤王殿下在平康坊有红颜知己?” 宁浚微微一愣,脸色红了红,轻轻地点了点头,“嗯……以前是有的啊,那时候还小,看着其他达官贵人都有,便自己也想有一个。”他冲着木梓衿咧了咧嘴,连忙紧张地看着她,“你们,可不许把这件事情说出去!若是以后梓衿回来了,知道我在平康坊有过红颜知己,他会生气的。” “木梓衿?”明瑛郡主好奇,疑惑地看着宁浚,“就是那个杀父凶犯木梓衿?” “什么杀父不杀父,他还没有认罪……”宁浚又伤感的叹口气,“说不定,他真的已经死了……” “想不到天下真的有人会杀父……”明瑛郡主语音突然低沉下去。 宁浚豁然抬头,很不满地瞪着她,“你自小被你爹爹当宝贝似的疼爱着,自然不懂……” 明瑛郡主不过轻声一笑,“他?疼爱?”她嘴角一勾,夹了马腹向前而去。 木梓衿一直低沉着头,沉默不语,只紧紧地拉住了自己的马缰,“杀父”两个字,对于她来说,依旧是一个无法磨灭的痛苦,如今唯有沉默,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激荡和愤恨,还有无边无尽的落寞与无助。 赵知良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与她擦身而过,提了音量说道:“王爷郡主,这边走,我家在丰安坊。” 几人立即随着他的马进入丰安坊,由于早知道这里居住大多都是平民百姓,虽然天子脚下,京城的人都见过大世面,可若是劳师动众带太多的人也难免会引人注意,几人都丢下了随从和奴仆,自己带着捕获到的猎物进去。 院落之中一棵高大繁盛的柳树丝绦千缕万缕,婆娑树影之中,有明亮柔软的灯光。 赵知良将众人的马拴好,立刻提着猎物进了房中,并带着人到正厅之中的桌前坐下。他看着自己简陋的房间,再看了看王爷郡主等人身上穿的衣裳,有些难为情,但是依旧热情大方。 “王爷,将您的衣服脱下来,我去让阿……让我的邻居为你缝补……” “大朗,你回来了……”赵知良话音未落,忽然从房内传来一道女人柔美的声音,众人一愣,纷纷闻声看去。 朦胧灯光下,一女人婷婷而立,那女人见到众人,似有些惊愕,微微诧异之后,微微低了头,慢慢走到赵知良身边,茫然疑惑地看着他。 “阿芍,这些就是我上次对你说的,帮我的人。”赵知良笑了笑,又对木梓衿等人介绍,“这是我的邻居,她叫芍药。” “芍药?”宁浚坐在凳子上抬起脸来看了芍药一眼,惹得芍药将头埋得更低了,他忽然“哦”一声,“原来你就是芍药啊,你就是京城里最有名的绣娘吧?” “芍药不敢当。”芍药低声说道。 木梓衿一惊,转头看向芍药,忽然想起红袖曾经为她介绍过这个京城之中的绣娘,有些大户人家或者富贵宦官之家的人,喜欢让她织绣一些绣品,听说她绣法精妙绝伦,所绣的绣品几乎无人能及。 芍药见众人有意无意打量着她,微微低下头。她领口有些高,微微遮住下半边脸。 宁浚立即将衣服脱了下来,指着肩袖处,说道:“我这衣服在围猎时大概被树枝什么的刮破了,你看看,这能补吗?” 芍药立即将他的衣服捧在手心里,借着灯火细细地查看,“公子这衣服上的线是银线,又点缀孔雀毛的丝线,若是要补,这线怕是难得。” “真绝了!”宁浚顿时双眼一亮,“你竟然看得出那线是孔雀毛,看来你是个行家了,银线倒是很好弄到的,只是,孔雀毛……” “孔雀原本就难得,”明瑛郡主自斟自饮,淡淡讥诮地说道:“刚好,我府上有几只野鸡,那野鸡的毛和孔雀的毛颜色也差不多,不如我拔了给你?让这位芍药姑娘给你缝补一下?” “混账,野鸡毛能和孔雀毛相比吗?”宁浚气急败坏。 “虽然孔雀毛难得,但是用绿色的蚕丝也可以代替的,”芍药微微垂着头,轻声说道,“公子若是能够得到绿色的蚕丝,我可以将公子的衣服修补得和原貌没有多大区别。” “可以可以,蚕丝倒是好得的。”宁浚连连点头,“能修补好就万幸了,若是让母妃知道我将她给我绣的衣服弄坏了,她肯定打死我。” “好了,让阿芍将猎物拿去厨房吧,做好了吃一顿,”明瑛郡主说道,“否则得饿死了。” 赵知良闻言,立刻选了几只可以做菜的猎物,和芍药一同进了厨房。 木梓衿也跟随着去厨房帮忙,刚走进去却被赵知良十分客气地请了出来,无奈之下,她只好先到院子里随便逛逛。不远处便是赵知良拴马的地方,几匹马此时低头凑在一起喝水,小红马见到她,抬起头来,甩了甩尾巴。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过去,蹙眉细细回想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脑海之中仿佛还残留着宁无忧手臂上那抹殷红的血色。小红马见到她似乎尤其兴奋些,微微跳动着马蹄,偶尔还用马蹄剐蹭地面。 她蹙了蹙眉,觉得有些不对。小红马平时温顺乖巧,没有如今日这样躁动过。她见它不断踢踏着马蹄,连忙蹲下身将它的后腿抬起来查看。 借着从房屋里传来微弱的灯光,轻轻扒开马蹄之内模糊的血肉看了看,除了一片血肉模糊,似乎什么都看不见。谨慎地用手轻轻地按了按,感觉柔软的血肉之中有什么坚硬又尖锐的东西,像铁钉一般。扎得很深,根本就无法□□。 再用力按了按,小红马甚至发出一声低吟。她气馁的起身,安抚地摸了摸小红马,“我拔不出来,等回王府之后,再让看管马的人给你□□吧。” “红线,你看什么?”宁浚此时刚好从窗户上探出个头来。赵知良所住的地方院落虽然小,但似乎别有一番韵味,窗下柳树迎风招摇,烛火微光透过纱窗,映下朦胧斑驳的光影,独有一份淡然恬适,仿若采菊东篱,仿若归园田居。 木梓衿挑了挑眉,不由得借着温馨的灯光欣赏起来。 宜水镇的人淳朴,像木梓衿这样的小户人家,有个院落已经不错。院落一般都是用来养鸡养鸭,亦或者,像木梓衿家中一般,用来晾晒药材。而三代都是当捕快的赵知良家,就更不会懂得如何将房间与院落布置得雅致美观。想来,是那个叫做芍药的女人布置的。 刚才匆匆一瞥,并没有看清芍药的模样,只是在厨房时,看着她与赵知良亲密默契的模样,一时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她也看见过自己的父母如此。相携出入,厅堂厨房。 “红线,快进来,芍药做了荷叶鸡,再不来就吃完了。”宁浚啃着一块鸡腿,对木梓衿说道。 木梓衿似乎隐约嗅到了清淡诱人的荷叶和烧鸡的香味,便立刻进了屋。 第124章 夜色阑珊 进屋时,恰好看见芍药,这回倒是将她看清楚了,模样清秀,五官精致秀美,身着一身淡蓝色软缎,乍看之下似乎并不出众,但是灯下细看,越是发觉她的美来。那种如水般只能体会不能言传的韵致,让人心里一亮。 “赵大哥,好福气。”木梓衿坐下之后,轻声在赵知良耳畔说道。 赵知良轻轻傻笑,“大家吃啊,这是芍药做的荷叶鸡,早就酱好了。” “难得这荷叶这么新鲜,”宁浚看着托着鸡肉的荷叶,那荷叶果然碧绿鲜嫩,难得的是完整硕大,如碧玉盘般,将鸡包裹在其中,“这荷叶鸡,我倒是吃过多次,这最地道的,要属平康坊的秦淮楼,那儿的荷叶鸡,是专门请了江南的师傅来做的,独家秘方烧制,尤其是酱汁,更是神秘得很,我曾经用千金去买制作办法,秦淮楼的老鸨都不给我。这京城之中,怕是没有人能做出和秦淮楼荷叶鸡一样的味道了。” 芍药脸色微微一变,说道:“我做的……不是秦淮楼的荷叶鸡……” “我知道我知道,秦淮楼的荷叶鸡有酱汁的,你这个没有。”宁浚一边塞了鸡肉在嘴里,一边含糊地说道:“不过你这鸡的味道,和秦淮楼不相上下。” “这荷叶倒是别致,京城之中,哪里能够得到这样的荷叶?”木梓衿见芍药脸色白了白,微微眯了眯眼,又说道:“我也知道京城之中的酒楼,一般要是做类似的食物,都会让城郊专门养荷花的农户,大清早的就摘了荷叶来,这样既新鲜又能保证数量。不知芍药姑娘这荷叶是在哪儿摘的?” 芍药微微一僵,为赵知良盛了一碗汤,低声说道:“我今日为谏议大夫的二夫人送绣枕时,见二夫人院中养的荷花好看,一时多看了几眼,二夫人觉得我为她绣的枕套好看,便让我摘了这么一张荷叶。正好,我用来做了这荷叶鸡。” “原来如此。”木梓衿点了点头。说起枕头,木子记突然想起宁无忧吩咐地让她做的枕头来。 大成国,有头有脸的人,都喜欢睡玉枕,尤其到了夏天,夜晚枕着玉枕,凉爽舒适,可玉枕毕竟太硬,而普通人家更用不起,所以大多数人还是睡软枕。 软枕并不如玉枕那般华贵考究,但是稍微讲究的人家,便在枕套上做文章。在枕套之上绣上繁复精美的图纹,便让一个枕头华美奢贵了起来。 “刚好,我也想做个枕头,就差枕套了,不如芍药姑娘为我在枕套上绣上些花样,如何?” 芍药立刻放下手中的酒壶,说道:“你是张大哥的朋友,我自当尽些绵薄之力,别说一个枕套,就是其他的我也在所不辞。” “就是,木……红线。”赵知良一梗,“你帮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不如就让阿芍给你绣个好看的枕套,就当答谢吧。” 几人吃完了饭,芍药便收拾桌子。木梓衿等人吃饱喝足准备离开,赵知良出门相送。 “赵大哥,你是怎么和芍药认识的?”木梓衿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说来也巧。”赵知良回头往屋子里看了看,见芍药正在里面忙着,并没有跟上来,低声对她说道:“那日我被我叔父介绍到军巡房做武侯,”他顿了顿,“大约一个月前,我夜巡时,遇到了她。” “那她被你抓起来了?”她随口问道。 “没有……”他轻咳一声,“我……我并不是故意放她走,而是……当时下着雨,她一个人冒着雨跑回家,一身的狼狈。我原本是想将她带回军巡房的,可是她苦苦求我,说她是因为到城外祭奠自己的亲人,所以才回城晚了。她当时穿着一身素缟,手中还抱着纸钱……我看她可怜,而她当时也快到丰安坊了,我便偷偷放她回去了……” “你还真是怜香惜玉啊。”木梓衿调侃了一句。看着赵知良满足的目光和神色,她心头蓦然间不是滋味。 同样是灯火阑珊的夜晚,父亲为她谈了亲事,那看准的青年之中,还有赵知良。若是没有发生那些意外,没有那些风云诡谲,她此时,怕是已经在父母的媒妁之下,与赵知良结婚生子了。 或许他们的生活只是柴米油盐,只是家长里短,可平淡恬适,安然无澜的日子,虽说无味,但也比如今要好。 垂于身侧的手不经意握紧,她竟不知自己盯着赵知良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将赵知良看得浑身有些不自在,躲闪着她的眼神,她才恍然惊醒过来。 出了丰安坊,京城夜晚的繁华慢慢落幕,喧嚣鼎沸缓缓归于宁静。辞别了赵知良,木梓衿与宁浚、明瑛郡主向北而行,三人进入皇城之后,一一辞别,木梓衿才骑着小红马飞快地回楚王府。 楚王府恬静雅致,灯火绰约交织。她将小红马牵到马棚,先找了镊子来,抬起小红马的后腿,小心翼翼地将扎入它马蹄间嫩肉里的东西□□。 她诧异地发现这扎入马婷内的,竟是三根并排在一起的铁钉,铁钉极细,如铁丝一般,但是坚韧。 “谁在那里?”忽然有人提着宫灯走了出来,悬着朝着她这边照了照。 明亮的灯光照亮了她所在的一隅,她立刻起身,“是我。” “红线姑娘,”看管马的马奴钱靖愣了愣,提着宫灯向前走了几步,他人近中年,曾是一名叱咤疆场的战士,只是在战场之上受了重伤,导致康复之后腿也有残疾,如今向她走来,脚步虽然略显蹒跚,可依旧沉稳。 “红线姑娘,才回来?” “是,我的马受伤了,钱叔你在就太好了,帮我看看吧。” 钱靖走了过来,将宫灯递给她,俯下身抬起马腿看了看,“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扎到了,伤口有些深,我去拿些药过来给它涂上,这几天姑娘就换匹马骑吧。”他说完,转身出了马棚,去拿药。 木梓衿将那从马蹄之中□□的铁钉放到眼前看了看,接着宫灯的光,铁钉之上血肉模糊。再仔细查看,这三条一样粗细的铁丝并在一起的,每条铁丝不到三分粗,一端平整,一端粗糙,应该是被折断的,三条铁丝用什么东西紧紧黏在一起,无法分开。 尖锐的那头,想来是被小红马踩到,所以才深深地扎入它的马蹄之中。而从这铁钉的长短来看,大约有一寸左右,将近一寸的铁钉扎入马蹄中,若不是经过长期的奔跑,根本不能完全刺入马蹄。这说明,其实小红马很早就踩到铁钉,只是由于训练有素,才忍住疼痛没有挣扎,而是等她下了马背之后,才疼痛地躁动踢踏。 她安抚地摸了摸小红马的脖子,很快便看见钱靖拿着药回了马棚。 “姑娘可会去休息了,这照顾马是我的事,我会为它上药的。”钱靖用沾了药水,俯下身,微微屈着一条腿,另外一条腿不太方便,跪在地上。他警惕地将小红马受伤的腿抬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借着宫灯的光,慢慢地清洗模糊的血肉。 “钱叔,你看,这是我刚才从马蹄中□□的钉子。”她将手中的钉子递给钱靖看,“若是这么一根钉子扎入马蹄之中,想来是要费很大的劲吧?” 钱靖眯着有些浑浊的眼睛仔细看了看,骇然点点头,“是啊,我照顾马这么多年,一般很少看见有钉子之内的钉入马蹄,这么一根铁钉,彻底钉入马蹄之中,甚至眼睛都不太看得见,好歹也得让马钉着这钉子跑一段路才可能。” 她点点头,“我想也是。” “姑娘去了什么地方,竟让马踩到钉子?”钱靖好奇地问。 这也是木梓衿想弄清楚的问题。她在赵知良的家中发现马受伤,这至少说明马是在进入赵知良的家之前踩到钉子的。 但从猎场到赵知良家中,这么长的一段路,如何判定? 见钱靖将小红马照顾得很好,她离开马棚。 “木姑娘,”刚走出马棚,便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果然是纳兰贺。他依旧如往常一般平稳谦和,温和地对她说道:“王爷在懿德堂等你。” 她感激地点点头,随他一同往懿德堂而去,“王爷的伤,让贾大夫看过了吗?” “王爷也刚从礼部回来,想来是没有看过。” 她加快脚步赶往懿德堂,到达懿德堂门外时,纳兰贺无声告退。懿德堂之内安静温暖,借着映在地上的影子,她得知里面除了宁无忧之外,还有其他人。 “还不进来?”房间内传来熟悉又冷漠的声音,她立刻恭敬地进入,站在中央,目光快速一扫,见宁无忧半躺在软榻上,衣衫褪去一般,露出左肩和臂膀,贾大夫正在为他检查处理伤口。 而端王宁涛端坐于案几之前,正低头执笔,奋笔疾书,一摞摞书本堆积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 她立刻恭敬得体地行礼,宁无忧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冷声道:“免礼。” 房间之内灯火通明,似要照得所有阴暗都无所遁形,贾大夫慢慢地拆开他左臂上的纱布,那染血的纱布有些刺眼,她忍不住偷看了一眼,那条修长柔韧又流畅的手臂,遒劲结实的肌肉并不夸张狰狞,反而如大理石般刚劲好看,但那条狰狞的伤口触目惊心,模糊的伤口有些瘆人。 在猎场之上,军医简单的为他处理了伤口,但毕竟要让贾大夫看过之后才放心。 第125章 夜中柔情 “王爷忍忍,这药水洗在伤口上,虽然消毒,但是极其疼痛。”贾大夫将一瓶有些刺鼻的透明液体慢慢地倾倒在了宁无忧的伤口之上,宁无忧顿时眉头狠狠一顿,脸色一白,身体也随之僵了僵,却依旧淡然自若。只是片刻之后,就气定神闲。 木梓衿看得心头一紧,心脏仿佛被蓦地紧紧捏住一般,又窒息又有些难受,连忙转开脸去,不忍再看。 贾大夫清理好伤口,拿出干净的白纱,转头来,看了看木梓衿,“红线姑娘,劳烦你过来帮帮老夫。” 她几步走过去,“要怎么帮?” “帮我按住纱布就好。”贾大夫说道。 她照做,轻轻地将纱布一端轻轻地按在宁无忧的手臂上,轻轻一触,似觉得他手臂僵硬,有些冰凉。 贾大夫将纱布扎好之后恭敬地告退,她松了口气,立刻放开,站直身。 “今日在猎场之上,你与顾明朗是怎么回事?”他冷冷地问道。 她倏然紧张地抬头看看他,又看了看安静的坐在一旁的宁涛,他好像当自己是透明的一般,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她有些艰涩地咽了口水,在猎场之上的紧张瞬间涌上了心头,心有余悸之下,原本已经隐隐消失在小腹坠胀感似乎又明显了些。她捏紧了手,轻声在他身旁说道:“顾将军,好像有些怀疑我的身份。” 他双眼陡然一眯,略透出些疑惑,微微沉思了片刻,“六弟,今日的公文便放在那儿,等会儿我来处理。” 宁涛快速地写完几个字,将手中的纸张摊平,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端然起身,恭敬地辞别离去了。 “怎么回事?”他起身,靠在软枕上,定定地看着她。 她轻轻地咬唇,回忆了与顾明朗相处过的点点滴滴,轻声道:“众人都知道我是王爷身边的女官,会验尸,会破案。可从来没人知道我的这张脸是有伪装的。”她抬手摸了摸自己涂着厚厚的黄粉的脸,眉头轻蹙,“可是,今日在猎场之上,顾将军却似乎有有意要追查我的真实身份。” “你在什么时候不小心露出些许马脚?”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可眉心轻蹙,似并不想知道答案,只是微微抿着唇,薄薄的唇抿成一条微微起伏的线。 她心中忐忑不安,“顾将军曾见过我验尸,便是在乱葬岗为孙婉验尸那晚。后来,他还曾提醒过我,让我不要让别人看到我的验尸工具。” 他似有些惊讶地轻轻地挑了挑眉,“这么说,也许他早就怀疑你的身份了。”他神色依旧淡漠,若无其事地说道:“你的那套验尸工具的确不该让别人看到,毕竟你的工具太特殊。” “那我该怎么办?”她轻轻地咬着唇,“顾将军,会不会揭发我?” 他摇头,“不管他如何打算,我都会帮你解决的。”他淡淡一笑。 “是。”她松了口气,凝结在心中的积郁和惶恐随着他嘴角那抹淡笑慢慢地消散,刚才还山雨欲来的紧张和危机,在听到他漫然地话时如水痕般渐渐消弭。 宫灯熠熠,她目光明亮,眼神落在他的脸上,他却也在此时抬起头来,见她染上光点的睫毛微微轻颤,他愣了愣,立刻转开目光,看向小案之上,那盏他平常用的宫灯。此时宫灯内,烛火的光芒透过灯纱氤氲而出,将他平时冷峻傲然的脸笼罩出暖色柔和,她心头微微一荡,慢慢地低下头,悄悄地微笑。 宫灯氤氲的光散漫温柔,将她的脸晕染出淡淡的红晕,悄然露出几分娇妍媚色,而她却尤不自知。轻轻地咬着唇,将那花瓣一般的唇压出玲珑的形状来。 他收回眼角的余光,平复心头的异样,“案几上有一份户部送来的卷宗,你拿过来看看。” 她走去案几前,拿到那份户部的卷宗,翻开仔细看了看,“这是万子业的卷宗?” “是。”他换了个舒适的动作,“万子业曾被多次贩卖,最后一次才被人卖到京中,后来他的主人死了,自己从前跟着主子学过些医术,这才到回春堂之中学徒。若说,他离开京城,到底到了什么地方,户部目前没有记录在册。”他转头看着她,眨了眨眼,“我朝对户籍的管理有严格的规定,不管是出远门还是迁居,都必须在户部登记。万子业离开京城,应该先到户部登记才是。” “这么说,他并没有离开京城?”她拿着卷宗走向他,“若是他还没有离开京城的话,那就能找到他了。鹤灵丹是否问题,也许就有眉目了。” 他点点头,起身靠近小案,小案之上放着一个木盒,他打开,几枚暗红色的丹药滴溜溜地躺在里面。 “这是鹤灵丹。”他用手指指了指,似十分的嫌弃,“我已经让贾大夫拿了几枚去察验成分了。” “王爷这是从哪儿得到的?”她有些惊讶。不是说,鹤灵丹自从顾允琛死后,就没再配制了吗? “顾允琛瞒着顾家人,在外面买了一个宅子,私自在宅子里养了几个妾室。”他轻蔑地一笑,“我让人从那个宅子里找到的。想来,是他生前遗落在那里的。” “那处宅子在哪儿?” “亏得本王发现得早,抢先一步将这药拿来了,否则,就被顾家人给封了。”他缓缓地说道,“本王的人前脚离开那宅子,顾家人就带着人来,将宅子封锁了,还将里面的几个妾室赶走了。” “小小年纪就这么荒唐,竟然还在外面养妾室。”她深深一叹,“那几个妾室怕是也有问题,找出来查一查。” 他勾唇一笑,深深地看着她,不知为何眼眸之中竟带着几分欣喜,“本王已经让人去办了。” 满室灯火辉煌明亮,他此时的目光如同映上所有的光彩,他慢慢起身,半靠在软榻上,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她,“若是本王没记错,你以前是个郎中。” 以往就如隐没在心头的一根刺,若是不轻易拨动提及,她就像把以往都忘了一般。然而等到被提及时,她才能感受到那深埋在心底的隐痛。无论是欢乐也好,温馨也好,还是最终的逃离被追捕也好,都让她心头微微抽搐。 她瞬间就将那隐痛按捺住,扯起唇角,“王爷是在打趣我?我的医术是什么样,王爷难道不清楚?”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就算是个半吊子的郎中,换药应该会吧?”他低头看了看手臂上缠绕着的厚厚的纱布,轻缓地说:“本王娇生惯养,养尊处优惯了的,还没有这么狼狈受过伤。贾大夫年纪大了,给本王换药看伤时手会发抖。”他漫不经心,语调轻缓,就像被风吹起,拂过水榭之上的柳絮,“所以,你来提本王换药。” 她暗自一笑,恭敬地道:“是。”又想了想,“只是,我医术不好,也很少为人处理伤口,怕自己失了轻重。” “那本王恕你无罪。”他轻轻地抬了抬手,目光忽然不经意扫过她的手指,她手指纤细白皙,垂于身侧,五指开合的形状,如一朵含苞的玉兰。只是那纤细指尖之上,有淡淡的印记,微红,如枯萎的蔷薇,又似月晕一般,颜色虽然极淡,但是却有些刺眼。 “手受伤了?”他轻声询问,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进一些。 她将卷宗放下,才走过去,一边抬起自己的手来,才发觉这并不是自己的血,而是小红马的血。虽然在王府之中生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但是有些小节她依旧无法改正。 手上沾了马血,她竟然忘了。而且,她竟然还胆大包天的用这沾了血的脏手去触碰楚王殿下的手臂。她心头一骇,立即将手藏在身后,“王爷,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回房了。” “过来。”他的声音沉下去。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将手摊起来给他看,“王爷,这是马血……” “马血?”他伸手,轻轻地捏住她的指尖,温热的指尖柔软细腻,轻而柔,如细软的云与纱,在明亮温暖灯光的映照下,如玉葱一般,那淡淡的几点血痕将洁净的手染出几分妖媚和诡异。 他蹙眉,她以为他嫌弃,想要将手抽出,可他的手微微捏紧,“怎么会有马血?” 她只好将小红马受伤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微微沉默,她趁机将那枚只有半截的铁钉拿出来,并没有递给他,而是自己拿着,让他就着自己的手看。铁钉上面沾了马血,他是不会触碰的。 “小红马算是良驹,这么一枚铁钉钉在脚掌之中,竟然没吭一声。”她赞赏的说道。 “那是自然,本王养的马,都是良驹。”他微微仰头看着她,青丝随动作柔软扑泄,似乎是不喜欢仰视,他抬手指了指软榻,示意她坐。 她坐到他身边,“我一直在想,这枚铁钉是如何扎入马掌的,而且,扎得那么深,定是小红马一路奔跑才导致铁钉完全没入血肉之中。” 他脸色微微一变,似有些恶寒。“你难道扒开了马肉将这钉子□□?” “不然呢?”她轻轻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还用手摸到了。” 他隐忍地闭了闭眼,“拿开些。”突然眸中精光一闪,抬手便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拿到眼前,目光凝聚在那枚钉子上。 第126章 情之一事 “这似乎是精铁所制。”他蹙了蹙眉,“普通百姓可得不到这样好的铁。这种铁既刚硬,又比平常的铁坚韧一些。锻造的方法要更加复杂。能大量拥有这种铁的人,身份定是尊贵。” “为何?”她蹙眉,不解。 “我朝对铁器之类的东西有严格的管制,”他眸中一片精睿,深深地看着她,“普通百姓,不得用这种精铁打造武器,也不得私自铸造。” “那么,拥有这么铁钉的人,身份一定贵重。”她脑海之中闪过关键的信息,“这说明,小红马并不是在去赵大哥家的途中踩到的这枚钉子,因为他的家住在南城,南城的人都是京城普通的百姓,大多为贩夫走卒。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在猎场之上。” 他点点头,“今日在猎场之上,除了御林军,其他的人都有可能用这枚钉子。” “端王、贤王、顾将军、明瑛郡主,以及御林军将士。”她微微沉吟,“你和我可以排除,那么,改天问端王和贤王,也许还能将范围缩小一些。”她眨了眨眼,“这枚铁钉……为什么会出现在猎场之上?” 他浅浅的吸了一口气,淡淡一笑,“关键是,这枚铁钉,会不会与顾将军的马突然跌倒有关。” 她与他想的一样。拿出手绢,将铁钉包好,“这看起来其实不太像铁钉,它只是一半,或许它原来的模样更长一些,而且,这铁钉以三个相同粗细的铁丝合并而成,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他托着她的手,将那枚铁钉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我在军中,似乎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她微微摇摇头,“先收起来再说吧,说不定哪天就可以查出这个东西的用处。” “也好。”宁无忧却微微一顿,“若是这铁钉能出现在围场之上,那围场之上说不定还能有其他的发现。”他看了看她手中的铁钉,说道:“这铁钉像是只有断裂的一部分,或许还能在现场发现另外的部分。我让人去暗中找找。” “可是围场这么大,要怎么找?”她不由得担忧,“这么一根小小的铁钉……” “本王自有办法。”宁无忧神秘一笑,似是很有把握。 她又在懿德堂之中留了一会儿,见时辰已晚,便回了自己的住处。 接下来的两天风和日丽,艳阳高照,整座京城笼罩在酷暑之中。崔巍皇城壮丽雄伟,而宁无忧所在的楚王府,却如月华般清朗温和。 木梓衿的小日子来了,身上有些不爽利,一天之内洗了两三个热水澡,直到听到门外红袖的声音,才换上一件薄薄的中衣,在外传了件夏季的女官服,按照红袖的吩咐,往懿德堂而去。 走入懿德堂,宁无忧正半靠在软榻之上,单手拿着书册,静静地看着。而他身侧,恭敬地站着贾大夫,下意识地,木梓衿以为贾大夫是来为他换药的,可却没有发现贾大夫的药箱。 “王爷。”她走过去,恭敬地行礼,宁无忧这才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看着她,“你来了,看看这个。” 她这才发觉他手中的并不是书,而是一本小册子,小册子由不厚的纸页装订而成,上面的字迹比较陌生,细细看下去之后,发觉其中的内容更不是她所能看懂的。 “这是药方吗?”她蹙眉,再认真看了看,“有些熟悉。” “这是鹤灵丹的药方。”他随手又将放在小案上的几页纸张拿了起来,动作缓慢地整理好,“那日,在回春堂,刘芃所给的鹤灵丹配方,我让贾大夫研究了一遍,又从顾允琛的私宅之中找到鹤灵丹之后,一并给了贾大夫。” 她看向贾大夫,微微沉吟,“难道这鹤灵丹真的有问题?” 贾大夫点点头,“这鹤灵丹的配方,用的都是虎狼之药,而且极其滋补,若是身体康健的人服用了,怕是难以承受。但是若是身体虚弱气血长期不足的人服用了,的确是有奇效。” “那……”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药方,“这个药方,是什么意思?” “这是鹤灵丹原本的药方。”宁无忧微微抬了抬手,将自己手中的一叠纸给她,“这是贾大夫根据所搜查到的鹤灵丹所得到的配方。” “是。”贾大夫点点头,十分的谦和恭敬,“虽然鹤灵丹的配方及其复杂,如今老朽也没有完全弄明白,但是却发现这配制出来的丹药之中,有些药物与鹤灵丹的药方不符。” “什么药物?”她立刻问道。 “鹿血。”贾大夫伸手指了指木梓衿手中的两份药方,“原本的药方之中,并没有鹿血,而是新生小鹿的血,但是,真正配制出来的丹药之中,却是鹿茸血。这两种血虽然都是取自鹿身上,但是药效却不尽相同。” “有什么不同?”她急切地问道。 贾大夫看了看宁无忧,微微笑了笑,木梓衿似乎发觉宁无忧脸色微微一沉,又听见贾大夫说道:“鹿血,有很好的滋补作用,尤其是帮助重伤或者气血不足的人恢复元气。王爷重伤在苏州养病之时,老夫也会在他的饮食之中搭配鹿血,以帮助他身体复原。” 木梓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鹿血有这个功效,我还以为鹿血,只有壮阳的作用。” 话音未落,木梓衿感觉脸上一凉,宁无忧带着强烈压迫感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向她扫了过来,她微微缩了缩肩膀,连忙转移话题,继续问道:“那鹿茸的血呢?” “鹿茸之中所取的血,其药效更好,若是少许服用,对身体有益,可长期大量服用,怕是会滋补过剩。”贾大夫意味不明地蹙了蹙眉,“成年男子服用的话,的确能有壮阳滋补的功效,于房事有益。可若是年纪稍小的男子长期服用,则会导致其过早成熟,若是在房事一事上过早成熟且过于频繁,再加上药物的催化作用,恐怕会过早的耗尽精气,轻则萎靡不振,重则……” “重则如何?”木梓衿听得津津有味,似乎也并不觉得于男性□□之事听了有什么不妥,神色更是连半分羞涩也没有。 宁无忧闲适侧卧,似听非听,只偶尔抬眼看看木梓衿,目光潋滟如水痕,似有涟漪淡淡荡漾而过。嘴角噙着的笑意更是意味深长。他眯了眯眼,甚至在心里觉得,这个木梓衿,或许在“情”之一事上,天生就是少根筋的。 “重则,”贾大夫轻咳了一声,面对木梓衿急切又认真的目光,他微微垂了垂眼,“重则,便子嗣不济。” “只是这样?”木梓衿有些失望,又想到什么,“若是身体原本就虚弱不足,在服用此药物之后,强行与女子敦伦,会不会猝死?” “会。”贾大夫轻轻地点头,“若是那男子本身就有隐疾,在服用过多的鹿茸血之后,可能会因为脱阳而死。” 木梓衿蓦地陷入一片沉思之中,她拿出自己的手札,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记录太多关于顾允琛死亡时候的信息。她回忆着,想到为顾允琛验尸时,他身体的疲软,精气的萎靡,而且,他是在想要与柳儿强行敦伦的情况之下而猝死。 身体原本就因为药物而萎靡耗尽,在强行提起精神与女子交合,那猝死便有原因了…… 鹤灵丹!鹤灵丹果然导致顾允琛死亡的原因之一!可是,到底是谁在鹤灵丹之中动的手脚? 她看向宁无忧,微微咬唇。 “万子业,”宁无忧轻缓地说道,“配制鹤灵丹的过程之中,万子业是负责采集新生鹿儿血的。他想要将血换掉很容易。而且……”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软榻之上的小案,“他在一个月之前便离开了回春堂。这原本就十分的可疑,或许,他早已得知顾允琛已经病入膏肓,死期将至,怕东窗事发,所以先行离开了。” 她若有所思,点头,“只是,他到底去了哪里?” “或许,他已经不在了。”宁无忧微微偏头,此时窗外明媚的光屑掠过他的眉眼,他微微冷峻却英挺的五官,仿佛是在烈火之中锻造的一般,又好似丹青国手难以描述。容止风流雅致,气韵闲雅。 她微微晃了晃神,才惊愕了片刻。万子业若是在一个月之前就离开了,但是户部却没有他离开的记录,而在京城之中,也找不到他的踪迹,这说明了什么? 或许他早就被杀人灭口了。就在他打算离开京城的时候。 若是他死了,或许这条鹤灵丹的线索就断了…… 她一时有些惆怅,静默无奈地呆怔地站着。 宁无忧轻轻地敲了敲小案,轻缓微沉的声音让她微微一愣,茫然地看着他。 他对着贾大夫挥了挥手,贾大夫会意之后带着自己的东西退出了懿德堂。 “本王让人从回春堂之中拿了些东西回来。”他指了指小案上的另一个册子,“这是回春堂的客人看病抓药的记录。”他翻到一页,指了指上边的名字,“明瑛郡主去回春堂的次数并不多,每次去,不过是拿些普通的药物而已。” 她蹙了蹙眉,“不管她去拿什么药物,去了多少次,她堂堂一个郡主,竟然亲自去买药,本身就很不符合常理。” 他一手撑在小案上,一手轻轻垂着,侧首微微看着她,此时朦胧明亮的光线将她笼罩在其中,在她身上氤氲出淡淡的清洁神韵,夏日的衣衫单薄,他似乎能够透过那澹澹光线,看透她的衣衫,看清她笼罩在光影之中娇柔流畅的身体曲线。 “这个问题,或许以后会慢慢弄清楚。”他的声音似乎微微沉了沉。随后移开眼,又将那册子翻了几页,“还有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万子业曾经多次向一个叫做春依的侍女偷送药物,回春堂的人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但是刚好,这几天做账,清点药物时,发觉了。” “春依?”她立刻警觉,“这个春依是他什么人?” 第127章 浮出水面 “并不是他什么人。”他似笑非笑,“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春依,是平安侯府的人。” “平安侯府!”她惊愕,轻轻地咬着唇,微微眯了眯眼,“看来,我需要向顾将军将这个春依要来审问审问!”她又想到什么,问道:“春依是平安侯府之中,哪一房的丫鬟?” “原本是二房郭襄玉的贴身丫鬟,可后来,郭襄玉将她赏给顾允鸿做侍妾了。” 她神色蓦地黯然下去,倒八字眉也紧紧的蹙着,看起来有些滑稽。他见她沉默,淡然问道:“怎么了?” 她慢慢的转头,轻叹口气,“若是能早些调查顾允琛这个案子就好了,这么简单的线索,也不至于到现在才发现端倪。” 宁无忧微微一怔,目光也微微一闪,轻声笑了笑,意味不明,“是本王的过失。本王原本以为,顾允琛的死只是简单的家宅内斗,不至于牵扯很广。谁想到,之后会发生宋奎英的事情?”他又顿了顿,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说宋奎英,他的头七快到了,他也是本王的旧部,本王会去吊唁,到时候你也一同前去。” “是。”她点点头。 烈日炎炎,御林军左卫营房严阵谨慎,巍峨宫墙似铜墙铁壁一般,有了这御林军,便更加固若金汤。 与西域诸国一同狩猎的时期已到,猎场之上旌旗招展、雄伟不已。郁郁葱葱的密林围场之上,御林军严阵守护,将猎场围得如铁通一般,方圆十里之内,无人敢出入。 华丽奢美的营帐一次排开,营帐之外驻守的御林军严阵紧密,铁甲戎装,站得如铁钉一般。 最大最奢美威仪的营帐之内,皇帝带着即将上猎场的人与西域诸国的使臣笑谈甚欢,不知何人无意间说起宁无忧手臂上的伤,突厥使臣忽然朗声轻笑,“楚王殿下,真是有些不巧啊,上一次在马球场上还说想看看你的身手,如今却不想你受了伤,您这伤,是怎么弄的?” 宁无忧神色淡漠,不过轻微一笑,目光不知注视着何方,“不过小伤而已,何必挂齿?” “既然如此,那就是可以上猎场了?”突厥使臣大笑着点头,“那便好,我还害怕不能与殿下一较高低,白白来了大成一趟。” 宁无忧依旧轻笑,端起茶盏自斟自饮。 木梓衿见识过宁武有的马术和箭术,自然是不用怀疑他的能力,可是他如今左臂受伤,只能单手骑马射箭,总是让人担忧。她端起茶壶,趁机为他斟茶,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他轻声一笑,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目光,随即又将目光微微转向顾明朗,“顾将军比我先上场,本王就先偷些懒了。”他向着顾明朗遥遥举杯,顾明朗立即举杯回敬。 木梓衿有意无意地看了顾明朗一眼,她并没将这场围猎放在心上,坐在上端的皇帝也不过客套地和各国使臣说几句。这几个国家之中,也就突厥人擅长骑射,而其余的使臣似乎就是来凑数的,看个热闹。大成国作为东道主,绝对没有输的可能,能上猎场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身手也绝对不凡。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令官进来报了时辰,选了个吉时开始围猎,皇帝等人纷纷上马,意气风发,策马弯弓,一声令下,千骑卷黄沙,千军万马以雷霆之势,冲入猎场之中,一时如雷霆浩瀚,万军出动,气势如虹! “排场真是大啊。”木梓衿与宁无忧目送皇帝带着上千上百的人冲进猎场之中,不由得感叹道。 “所以,我朝在气势上就胜了一筹,何况,哪国的人又敢赢了大成?”宁无忧讥诮一笑。 木梓衿点点头。大成国力强盛,周边各国多依属大成,赢了大成恐怕会下不来台,各国使臣心中有数。这场围猎,不过就是向其余国展示大成军方实力,起一个震慑作用。 日照当空,营帐之内萦绕着清凉的风,放置在中央的冰块慢慢地融化,直到侍女第三次换冰块儿时,猎场之上的阵势似乎稍稍减弱下去。 “第一场比试结束了。”宁无忧起身,让人牵来自己的马,刚翻身上马,顾明朗便带着人策马回来。 两人在马上相视一眼,便各自策马而去。 木梓衿看着宁无忧慢慢消失在风尘之中的身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黄沙滚滚,日光烈烈,一身矫捷戎装的宁无忧英武飒爽,身姿矫健挺拔。想来,那一年,他南下平藩,剿灭云南王时,也是如今日这般,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策马狼烟、烽火疆场之上,挥斥方遒。 听闻猎场之中因为宁无忧的加入而人心振奋,烈日明晃晃的将猎场照得满地金光,开阔的视野之中,气象万千,万马奔腾之声如松涛骇浪,雄浑辽阔。 身旁的马蹄声哒哒响起,营帐之内有人喊了声“顾将军”,她才微微惊醒过来,收回目光,转身向进了营帐。 顾明朗一身铁甲寒衣,朔气凛凛,器宇轩昂,饱满麦色的肌肤之上些许薄汗,似带着夏日的炎热与贲张。 侍女端了干净的水来,为他擦了汗水,又端了冰镇过的水果与茶点。顾明朗抬眼看了看木梓衿,对侍女侍卫挥了挥手手,示意他们退下。 木梓衿趁机上前,还未走近,便闻见他身上微微的汗味,她略微停了停脚步,欠身行礼。 “免礼。”顾明朗蹙眉,“在我这里不用客气。” 木梓衿点点头,“奴婢有话要对将军说。” 顾明朗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明了,“可是案情有进展?” “是与案情有关。”木梓衿点点头,“但是不是宋统领的案子,而是顾家小少爷的案子。” “琛儿?”他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猛地上前一步,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你是说,琛儿的死因查出来了?” 她微微一愣,不知该如何解释,顾允琛的死并非那么简单,可以说,他的死因是多方面的。她微微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是什么原因?”顾明朗双目犀利冰冷,好像氤氲着怒火,“是什么人?” 她抿了抿唇,“我想,弄明白了是谁在鹤灵丹之中动过手脚,便能明白顾小少爷的死因了。” 顾明朗眉头蓦地紧紧拧在一起,似不愿意相信她的话一般,他倏然眯了眯眼,低声说道:“鹤灵丹是回春堂所配制的。怎么会出现问题?” “鹤灵丹虽然不会有问题,但是配制鹤灵丹的人却有问题。”她将原委说了一一遍,顾明朗全身微微一颤。 “你是说,万子业也许是受人指使或者胁迫?”他即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那他是受什么人胁迫指使,他如今在什么地方,找来问问。” “万子业的行踪如今还不清楚。”她摇摇头,“但是,曾经一个叫做春依的侍女,让万子业在回春堂之中给她偷过药材。”她看向顾明朗,营帐之顶滤过些许金屑,将营帐之内照得明亮豪华,“我看了户部的卷宗,得知春依有个年老的父亲,如今住在京城普宁坊之中,他父亲患了重病,需要大量的药物治疗。”她轻轻一笑,“一个小小的侍女,哪儿来的胆子敢让万子业为她偷药?” “春依……”顾明朗若有所思地念了念这个名字,“这个春依是谁?” “她是顾允鸿的侍妾。” “鸿儿?”顾明朗僵愣了半晌,脸色青红难辨,他深吸一口气,静静地看着木梓衿,沉默不语。 若此事与顾允鸿有关,那么顾明朗一定会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家族内斗,为了保全顾允鸿,他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木梓衿也笃定的看着他,语气沉稳平缓,“顾将军,能否让我见见这个春依?” 顾明朗的呼吸微微凝滞,他一脸沉寂地看着木梓衿,紧绷的下颌线条锋利清晰,“红线,若是此事关系到顾家,你可知道后果?”他一步一步靠近她,声音阴冷低沉,“难道,你是想帮楚王殿下家顾家一网打尽?” 她豁然抬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顾将军,当初可是你让我调查此案的。” 他一愣,半晌不语,最种不得不无奈地叹口气。他轻轻地抬手,捏了捏眉心,似乎是有些疲惫,“我现在也觉得乱了。”既想找出凶手,可是又怕此事牵连到顾家。更何况,对方是红线,是楚王府的人。他要让她调查此案,又必须防备着她。 矛盾又挣扎。 “顾将军放心,顾小少爷的案子刑部和大理寺已经结案,这个案子已经是铁案了。”她察觉出他心头的挣扎和矛盾,淡淡的说道:“我保证,就算查出平安侯府的人有牵连,也不会上报刑部和大理寺。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楚王殿下的意思。” 他不解地看着她,目光之中是一片疑惑和诧异,更多的是猜忌与警惕。 “将军可还记得,我说过,顾小少爷的案子或许不是那么简单,这背后的凶手另有其人。” “是,但是那都是你的猜测。”他十分疑惑地看着她。 她摇头,“不,我敢肯定,这背后一定另有其人,但是背后的凶手谁是我们并不知道。”宋奎英与顾允琛的死因有相似之处,但是目前又查不出其中的关联。 “顾小少爷的死因,并不只是因为鹤灵丹有问题那么简单。顾将军可还记得,我在为顾小少爷验尸时,发现他的手指甲是发黑的?” 他点头,“我当然记得。”那场验尸,他记忆尤深。 “所以,我必须要确认,在鹤灵丹上动手脚的人和在顾小少爷身上下慢性毒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若不是同一个人,那么杀死顾小少爷的人,或许还有他人。”她深吸一口气,语音娓娓淡淡,“这些至少可以证明,顾小少爷的死,或许并不是家宅内斗。或许还会危及到平安侯府。” 顾明朗震惊又疑惑,缓缓地闭了闭眼,微微点头,“好,我相信你。” 第128章 翩翩郎将 “好,我相信你。” 顾明朗的话音低沉缓慢,微微淹没在猎场振奋高呼的呐喊声之中。她被这声音震荡的心头微微一颤,轻轻地点头,笑了笑,“多谢将军。”她愣了愣,又干干地说道:“改日,我请将军吃……吃汤饼吧。” 他倏然微微眨了眨眼,轻咳了一声,似想到什么,还有些拘束尴尬,“汤饼怕是吃不饱,再加一个烤梨吧。” 她勾了勾唇,深深地点点头,“好。” “吃什么,我也要!”忽而听见营帐之外传来一声兴奋的大喊,随即营帐帐帘被掀开,宁浚昂首挺胸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怀中还抱着一只小花豹,他故意炫耀一般,用手摸了摸,问道:“你们要吃什么?带上我啊。” “吃烤梨,这么低贱的东西怕是难以入贤王殿下的眼。”木梓衿轻笑了声。 “烤梨?”宁浚双眼一亮,“我要吃要吃!我怎么没想到,梨还可以用烤的?”他大步走过来,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红线可别忘了我啊,去吃烤梨的时候叫上我,否则让我知道了你和顾将军一同约会,我就向五哥告你的状,说你背叛了他!” 木梓衿默默抬头看天,机械地点头,“一定带你去吃的。” “这就好,你看看!”他将怀中的小花豹抱起来,放在她的眼前,“五哥刚才猎到一直母豹子,那母豹子有了崽凶悍的很,可惜依旧被我五哥制服了,它的两只崽,一只给我了,一只五哥自己留着了,厉害吧!” 木梓衿用手摸了摸那只在宁浚手上沉睡的小豹子,微微一叹,“这小豹子,被杀了母亲,还要被杀母仇人收养,真是可怜哦……” 顾明朗轻轻一笑,“若是不把它抱回来,它没了母亲,也会死的。” “就是。”宁浚得意的将小豹子抱在怀中,“我会像五哥一样,将这只豹子训练成最强壮威猛的猎手!” “希望不是花猫就好。”她讥诮一笑,“我可没忘记,贤王殿下您啊,吃了两只海东青了,而且还都说过要把海东青训练成最优秀的猎手!” 宁浚脸上青红交叠,他微微低着头,垂眸看着怀中的小豹子,抬眼淡淡的瞥了木梓衿一眼,“你懂什么,前两次都是意外。”他笑嘻嘻的摸着怀中的小豹子,“我这次会为它请一个优秀的豹奴,好好地训练它。” 木梓衿不过淡淡一笑,并未放在心上。与顾明朗相视一眼,顾明朗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她便出了营帐。 猎场之上万马奔腾,连脚下的大地都在轻轻地颤晃,直到夕阳西下,猎场之上篝火漫天,月光倾洒,在山峦起伏连绵之间,在山巅幽谷之间,在辽阔无边的猎场之间,晕染出淡淡流光,这场盛大壮阔的围猎,才落下帷幕。 营帐之内,明亮的烛火通明温暖,营帐墙壁上的烛火由琉璃灯罩罩住,人站在中央,在地上映出几道模糊的身影。 宁无忧半靠在软榻上,褪去戎装铠甲,露出一身雪白柔软的中衣。 他的动作依旧从容泰然,可却有些缓慢。木梓衿帮助他将铠甲慢慢褪去之后,感受到他肌肤之下散发出的热量,透过轻薄柔软的中衣渗出来,那是一股温暖又阳刚的热力,她以前从来没有察觉到过。 散发着微微热量与淡淡汗水的中衣轻轻贴着他的身躯,左臂之上那抹刺眼的殷红让她的动作一顿。 “王爷?”她抬头惊恐地看着她,用手指着他的左臂,“伤口裂开了。” “嗯。”他点点头,“本王早就知道了。” 她见他面不改色,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蓦然泛起的涟漪似乎也微微平静下来。她眨眨眼,“要不要叫军医?” 他摇头,“若是让人知道本王的伤口出了问题,那本王今日在猎场上的威风就全扫地了。” 她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哭笑不得的摇摇头,原来楚王殿下除了好洁之外,还这样好面子? “伤口总要处理吧?” 他用下巴指了指案几之下的一个箱子,“箱子里有药物,你拿过来。” 她依言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药物和纱布,顺便拿了一把剪刀。回到他身边,将他的手臂抬起来,放在软榻中的小案上,小心翼翼地为他将染满鲜血的纱布剪开,“我已经和顾将军谈过了。” 她低俯着身子,灯火交织之,溶溶灯光轻落在她浓密睫毛之上,仿佛星点旖旎的月光,微微垂下的眉此时也看不出是倒八字的模样,在淡光的描绘下,清隽如山岚,如营帐之外,月光拂过的幽谷。一开一合的唇,红唇皓齿,红白相间,是一种平时难以察觉的风情与魅力。 他目光微微一闪,心头蓦地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满足感,满足于她这样隐秘又真实的美,只有他一个知道,也只有他一人看过,如今,也只属于他一人欣赏。 她说完,认真地剪开他手臂上的纱布,或许是经常验尸剖尸的原因,她手中的剪刀剪开纱布时,动作流畅利索,剪刀剪开纱布的声音干脆短促。 许久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她茫然抬头看着他,不期然与他的目光相撞,他立刻将脸转开,转而看向小案之上那盏宫灯。宫灯依旧是那盏宫灯,淡红色透明的灯纱笼罩出一抹淡然旖旎的红色,将他的脸勾画得俊俏精细,明暗立体。 他眨了眨眼,才轻声说道:“他答应了?” “我照你说的话对他说了一遍,他就同意了。”她忽略了刚才他异样的目光,继续低头为他处理伤口。用药水给他清洗了伤口上的血,再缠上干净的纱布。 “嗯。”他点了点头,口吻意味不明,“或许明天,他就会带你去平安侯府,破了顾允琛的案子之后,宋奎英的案子或许就有线索了,届时我带你去参加宋奎英的丧礼。你再查一查线索。” 她点点头,“关于那匹让顾将军突然射偏箭的马,王爷有线索了吗?” “让人查过了,马坊之中饲养那匹马的人没有驯马的经历。”他深吸一口气,蹙眉道:“顾将军那日所骑的马,或许并不是因为得到了什么特殊口令才跌倒的。” 她轻轻地咬唇,点头。 “王爷,今日猎到的小豹子送来了。”营帐之外,纳兰贺的声音传了进来。 “带进来。”宁无忧开口说道。 纳兰贺闻言,掀起帐帘,果然抱着一只黑色的小豹子走了进来,那豹子比宁浚所有的豹子还瘦弱一些,但是却比宁浚的豹子更加有精神些。此时被抱进来,双目滴溜溜,很是有神,睁圆了戒备地看着营帐中的人。 “抱过来。”宁无忧对木梓衿说。 木梓衿从纳兰贺手中接过那只豹子,又听宁无忧说道:“这几日还没有为它找到豹奴,就由你来喂养。等明日回了王府……” 回了王府如何,他并没有说,她只是十分苦恼的看着这只豹子,眉头紧蹙,“王爷,它那么小,吃什么?” “当然是吃奶……” “可是没奶……”她苦着脸。 他轻轻挑眉,目光似乎从她胸前扫过,随即又飞快地移开,声音低沉沙哑了些,“你自己想办法。” 她看了看纳兰贺,纳兰贺很是温和地笑了笑,无声地退出了营帐。她叹口气,也只好抱着小豹子一同出去,回了自己的小营帐。 次日,皇帝领着御林军与皇家子弟权贵百官以及西域各国使者离开猎场,这场声势浩大的围猎总算真正的结束了。 木梓衿将小豹子交给厨房一个会养狗的小厮,连哄带骗还加了威胁地让那小厮领养了这只豹子,这次放心地按照与顾明朗的约定去平安侯府。 日光斑驳耀眼,平安侯府后门一束海棠压过围墙探出府外,红火的花蕊葳蕤流芳,开得热闹非凡。花影下,姗姗光点摇曳轻抚,顾明朗此时便站在那束海棠之下。 海棠花丛葳蕤繁华,花下少年将,浊世少年郎,仙才卓荦,只一眼,便觉如画似景。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有些呆怔。那份风流韵致,似属于宁无忧,可谁曾想,这个驰骋疆场,被皇上鲜血浸染过的铁血将军也有这份风雅。 今日顾明朗一身青衫,玉带束腰,满头青丝银冠束发,简约挺拔,冷峻峭拔的身躯在海棠之下更加阳刚威武。 “来了?”他看着她,淡淡的问,口吻之中,却丝毫没有疑问的语气。 她立刻加快脚步走过去,风起卷起衣袂,一束海棠簌簌而落,她又想停住脚步,不想打破这幅美好的画卷。 他却走了过来,脚步沉稳,发现肩膀落了花瓣,抬手漫不经心地拂去,“走吧,我是怕被人发现才躲在这花下,这花粉可难闻,幸亏你来得早。” 她摇头笑了笑,看了看四周高耸的围墙,问道:“从哪儿进去?”一眼看去都是墙,似乎没门。 他别有深意一笑,抬手指了指那束海棠,“从这儿进去。” “?”她还未反应过来,突然之间觉得腰间一紧,眼神花影摇曳绰约,身体一轻,如燕一般跃起,身下花瓣翩飞,等落地时,已经越过围墙,站在了平安侯府之中。 她惊魂未定,呆怔地站着,惊骇地转头,发觉顾明朗稳稳地拦着她的腰。 “我抱着你呢,没事。”他见她脸色发白,以为她被吓住了,轻声安抚道。 第129章 逼供认罪 平安侯府之内花团锦簇,旖旎繁盛。 华宇琼楼高低错落,金屋碧塘,回廊亭台,庭院水榭,小径主道,殿宇明堂。 与初来时不同,与再进时不同,木梓衿与顾明朗所落脚的这处院落虽繁花盛开,葳蕤皎洁,可却安静偏僻许多。 “这是府中下人居住的地方,再过去一个院子,便是春依的住所。”顾明朗见她一脸茫然的左看右看,忍不住向她解释道。 她点点头,还未说话,他已经抬脚,带着她往另一个院落中走,“你注意不要被人看到,这处院落中的人大部分都出去办事了,到晚上才会回来,我已经替你摸清楚了春依的行事习惯,若是没有被鸿儿叫过去的话,她是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午睡的。”他轻声说道。 “她的院落人比较多一些,若是从那院子跳进去的话,恐怕会发现。” “嗯,我知道了。”她一路跟随,不敢落后。 一路上下人不多,偶尔遇见一两个,也都赶紧低头欠身行礼,在顾明朗说“免礼”之前不敢抬头随便张望。一路绕到春依所在的院落途中,还比较顺利。 春依所在的院落并不奢华,却比下人住的院落华美精致许多,也许是凑巧,两人刚进入院子,正院中的门便打开了。一十七八岁的少女从房门之中走出来,蜂腰长腿,面容清秀,看到顾明朗,她微微一愣,连忙关了门应了过来,“春依见过将军。” 顾明朗微微抬了抬手,“你在就好了,我有些事情要问你。”难得,他的语气竟有些冷硬,在此时溶溶阳光之中,透着一股冷意。 春依诧异不解,茫然地抬头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木梓衿,起身带着两人回了屋子。 她战战兢兢地要为两人倒茶,顾明朗出言阻止,“不必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不认得万子业?” 春依脸色霎然一白,惶恐失措地看着顾明朗,面对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吓得失语,微微后退一步。 “认不认识?”顾明朗沉下声,又继续逼问。 春依立刻摇头,“奴婢、奴婢不认识。” “是吗?”顾明朗脸色一沉,口吻之中陡然多了几分阴沉和杀意,“那为何,回春堂的人却告诉本将军,有人看见你曾经和万子业有来往……甚至,你还在他那里拿过药……” 春依较弱纤细的身躯陡然之间瑟瑟发抖,她目光飘忽,看向门口,似乎是想趁机夺门而出一般,可顾明朗身形如山,堪堪堵在门口,让她无处可逃。 “看来你是不想说实话。”顾明朗双拳紧握,“本将没有多余的时间跟你耗,你若是不想说,本将大可以将你交给刑部处理。” 春依双眼一红,全身一软,娇弱无力的跪了下来,她哽咽喘气,楚楚可怜的模样,连一旁木着一张脸的木梓衿见了也生出几分可怜之心。 “将军……将军,奴婢错了……奴婢,奴婢承认,是让那万子业为我从回春堂之中偷偷拿过药……”她跪爬着过来,双手抱住顾明朗的腿,两行清泪梨花带雨,“奴婢也是没有办法……奴婢家中有患病的父亲,那回春堂的药是京城最好的,可是也是京城最贵的,奴婢,奴婢一时鬼迷了心窍,才……才让……” 顾明朗嫌恶厌憎地看着春依,大手轻轻一拂,将她拨开,她顺势瘫软在地,哭得更加伤心。 木梓衿叹口气,这春依在顾家这样的家族之中浸润多年,又得顾允鸿喜欢,心思绝对不会是那么简答的。普通的逼问怎么会轻易让她承认?何况,从她的话中便可得知,她几乎将所有的罪过和责任拦在了自己身上,丝毫没有供出指使人的意思。 木梓衿冷冷一笑,一步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春依,“你一个小小的妾室,无权无势的,万子业凭什么帮你偷药?” “奴婢……奴婢,奴婢和万子业是……是……”春依愕然地看着木梓衿,目光仓皇空洞。 “是什么?”木梓衿冷笑着反问,“你别告诉我你和他自小就认识,有过深的什么交情,你自小就跟随你的主子,直到十五岁时才被许给顾允鸿做侍妾,一般来说,是没有什么机会与外面的男人接触的,而万子业更是一直居住在回春堂,你若是跟他有什么交情或者不浅的关系,回春堂很多人都会知道……你一会儿说你不认识他,一会儿又想说自己与他有关系,满口胡言,没有一句真话,看来,我们是问不出什么实话来了。” 她抬头看向顾明朗,顾明朗一身戾气,如修罗一般,气势骇人。 “看来,我们单独问,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木梓衿直起脊梁,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如将她交给刑部吧,或许刑部人的一下子就能审讯出来了。”她围着春依走了几步,淡淡的说道:“我听闻,刑部有数百种刑罚,其中一种,便是用铁钳子,将人的手指甲和脚趾甲一根一根活生生的拔下来,那种十指连心的痛,会让人生不如死,有的人,或许只被拔了一两根,就已经痛得受不了,什么都招了呢。” 春依倏然之间见手握紧,死死地抱着肩膀,哭声也戛然而止。 木梓衿幽幽地叹口气,又继续说道:“其实你承不承认都没有关系,顾将军不是就是想要确认一下而已。到底谁是你背后指使的人,我们心里清楚得很。只不过……你自己要好好想想,毕竟那个人,他身上流的血与你不同,他的身份也跟你不同。就算东窗事发,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又怎么会有什么大问题?大不了,就是被训斥一顿,或者,还可能会因为家族的庇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豪门世家之中,官官相护,互相遮掩的事情又不少见。” 顾明朗脸色阴沉,隐忍地看着木梓衿,犀利的双眸如同幽深的枯井。 春依听闻,脸色苍白如纸,骇然惊慌地看着她,一时眼眸之中挣扎矛盾不已,绝望又痛苦。 木梓衿摇摇头,“春依啊,你想一想,而你就不同了。事情暴露之后,你不过就是一个妾室,谁会来为你辩解呢?谁会来救你护着你呢?情况好一些,你会被当做替罪羊,被那人出卖了,将所有的罪责全部推在你身上。坏一些……”她若有所思,饶有兴致,又技巧不已地看着春依。 “坏、坏一些如何?”春依战战兢兢地问道。 “坏一些嘛,你就会被灭口了。”木梓衿抬起自己的手,作势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抹,还带着轻微的“咔擦”一声。 春依吓得浑身打颤,“不、不会的……” “会与不会,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木梓衿似笑非笑,神色淡漠如冰,她抬手指着门外,“你在这顾家生活了多少年,你在刘家生活多少年,难道还不清楚那些人的手段?”她微微俯下身,讥讽地看着她,“就比如,你在那水井里,有没有见过尸体呢……” “啊——”春依陡然惨叫一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惊恐的事情,抬手便抱着自己的头,将自己全身蜷了起来。 木梓衿轻咳一声,抬眼看见顾明朗惊愕茫然的眼神,他似乎是十分诧异木梓衿怎么会知道这府中井里死过人,木梓衿叹口气,这豪门大户世家之中,哪一个院子里没有龌龊的事情?她不过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误打误撞说中了。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为春依做思想工作,“你再想一想,你自己一个人倒是没什么,难道就没想过你家中年老病衰的父亲?” 春依的哭声陡然变得凄厉哽咽,她缓缓地抬头,绝望的看着木梓衿与顾明朗,沙哑着声音,说道:“我招……我全都招……” 她断断续续哽咽凝噎地说完,脸色煞白如纸,顾明朗全身颤栗不已,大手一伸,狠狠地将她一把从地上提了起来,厉声吼道:“如果你说的全都是真的,可敢让鸿儿来对质?” 春依如一块抹布一样被顾明朗提着,她有气无力地抬头看着他,“将军,奴婢说的句句属实,这事我不过就是为他传句话而已啊,他在私下里到底做了什么,有什么打算,奴婢真的不太清楚……啊!” 她话音未落,已经被顾明朗狠狠地一把掼在了地上。他豁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一路之上,看见他的人纷纷颤巍巍惊恐的避开,不敢多言。 木梓衿知道拦不住他了,血气方刚的男儿遇到这样的事情,怕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她咬了咬唇,立刻跟上去。 “将军,息怒,此事不宜闹大。”她一路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她原本就是偷偷进来的,此时若是被人发现在这里,恐怕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顾明朗听见她的声音,脚步微微一停,周身狂肆的怒火似乎淡下去不少,他微微沉了沉眼眸,压抑着什么,轻声说道:“我自有分寸。” 说完,他转身继续向前走,只不过那周身的杀意和怒火已经退下去。 她立刻低头跟上,身后春依也觉察情况不对,踟蹰不已,顾明朗突然转头看着春依,厉声道:“跟上来!” 第130章 顾家家宅 春依作为顾允鸿的侍妾,所居住的院落离顾允鸿的宅院不远。 木梓衿跟着顾明朗一路疾行,不过片刻功夫就到了顾允鸿所在的居所。顾允鸿毕竟只是庶子,院落住处比不上顾允琛,可作为顾家的少爷,房屋院落,碧瓦金墙,亭台楼阁也不会简陋到哪儿去。 几人一进入院落,立刻有小厮迎上来,看见顾明朗的脸色个个敛声屏气、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错乱。 “鸿儿呢?”顾明朗沉声问道。 “少爷……少爷在工部呢。”小厮低声说道。 顾允鸿已经成年,顾名城所犯的罪并没有让其子孙连坐。顾家为顾允鸿在工部谋了一个小官职,不高不低,六品下,勉强过得去。 “你们都出去,让一个人去将少爷带回来,立刻!”顾明朗吩咐道。 “是,”那小厮闻言,立刻麻利地照办,快速地院子中的人退了出去,自己飞一般跑了出去,大约是去叫人了。 木梓衿干脆找了个石凳坐下来,看见上边还有一盏茶,为自己倒了一杯。她还没动手,一旁手足无措的春依便抢先一步拿起茶壶,倒了两杯,小声地说道:“将军喝茶。”又将另一盏茶放在木梓衿身前。 一时间院落之中安静的吓人,连风吹过树梢的沙沙之声,都是草木皆兵一般。 不过多久,顾允鸿便匆忙地走了就进来,他茫然地看着院子中的人,又发现站在一旁的春依,以及坐在石凳上的木梓衿,脸色陡然变了几变,片刻之后,他慢慢地上前来,恭身向顾明朗行礼,“鸿儿见过叔父。” 顾明朗转头看着他,一张刚毅锋利的脸,轮廓仿佛经过千锤百炼的钢铁,目光也如同淬火的钢刀。他死死地看着顾允鸿,侧颜锋利的下颌线条紧绷。手中的茶杯,杯中无一丝水纹,可握住茶杯的手指尖泛白,手背青筋凸出。 木梓衿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茶,茶水之中不过映出些绰约模糊的倒影。可她明白,许多话,顾明朗想问,却怎么都问不出口。她淡淡地瞥了顾允鸿一眼,再看了春依一眼,无声冷笑,又无声叹息。 “顾少爷,春依什么都说了。”她冷静无比的声音打破此时诡异的沉静。 顾明朗明显全身一僵,可又似乎陡然放开了什么,肩膀颓然一松,重重地缓缓地将手中的被子放下。 “说……说了什么……”顾允鸿呼吸微微一滞,磕磕绊绊地说道,目光仓皇地看了春依一眼,又飞快地垂下。 “顾少爷,装傻可不是明智的做法。我们有证据的。”木梓衿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你让万子业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顾允鸿瞬间面如死灰,张了张嘴似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惶然抬头看着木梓衿,慢慢的挺直了脊梁,“你是谁?”他微微一笑,又说道:“你是那日为我琛儿验尸的人,你是楚王府的人。” 木梓衿微微眯了眯眼,侧首看着他。 “叔父,她的话根本就不可信!”顾允鸿看向顾明朗,“她想陷害我,她……她看着父亲死了琛儿还不够,还想害死我……” “鸿儿!”顾明朗微微咬牙,“你不要狡辩了,我只不过就想确认一件事,琛儿经常服用的鹤灵丹,是不是你让万子业动的手脚?”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问道:“万子业如今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谁……谁是万子业,鸿儿、鸿儿不知……” 说谎!木梓衿转头,不想再看顾允鸿的表情。通常情况下,若是被质问与谁是否相识,若是不相识,直接否认就可以了,说谎的人才会心虚的顾左右而言他而且还虚张声势地反问。 “春依什么都说了,她是为你与万子业传话的人,也是知情人之一。”顾明朗失望的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害死琛儿……” “不,我没有害死他!”顾允鸿猛然一声历吼,他豁然转身,伸手拉过春依,一巴掌狠狠地扇在她脸上,“贱婢,你为什么诬陷我,说!为什么!?” “少……少爷……”春依捂住脸,戚恍茫然地看着她,她此时六神无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时绝望不已,心如死灰。 “鸿儿!”顾明朗起身,直直逼向他,“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让万子业在琛儿的鹤灵丹之中动了手脚,让他将新生鹿儿的血换成了鹿茸血,神不知鬼不觉地配制出错误的鹤灵丹,而新生鹿儿的血与鹿茸血一样,就算是配制成了鹤灵丹,黄药师也无法判断。你让琛儿长期服用鹿茸血这样的虎狼之药,是想让他精气耗尽而死!” 顾允鸿面色铁青,微微后退一步。 “原本琛儿是个老实的乖孩子,可是在一年多以前,开始胡作非为,甚至常常去秦淮楼,还在外面置办了私宅,养了姬妾,这些,都是有你的功劳吧?你让他染上这样的恶习,就是为了让他的身体快速的在鹤灵丹的作用下衰竭,对不对?” “叔父……叔父……你不过是听了春依的一面之词,根本就没有证据……”顾允鸿犹自狡辩。 “没有证据?”顾明朗只是冷笑,失望落寞不已,他意味深长又痛心地看着顾允鸿,并不怎么理会他的话,他微微眯了眯眼,说道:“你告诉我,这事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你娘的主意?” “不,不不关我娘的事!”顾允鸿立刻否认,惊骇不已。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娘的父亲,在进入顾家之前,祖上也是卖药的,她懂得药理,这事是她指使你做的?”顾明朗继续问道。 顾允鸿狠狠地摇头,“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叔父……叔父,顾允琛是你的侄儿,我也是你的侄儿……” “正是因为你们都是我的侄儿,都是顾家的人,甚至你们还是亲兄弟,我才恨不得杀了你!”顾明朗猛地上前一步,伸手狠狠地钳住顾允鸿的脖子,力道大得惊人,甚至已经将他的身体微微的提了起来。 虽说院子里没人,可这一下子却将院子外守门的小厮给吓住了,几个小厮在门口惊慌不已地张望,又不敢进来。 “顾、顾将军……”木梓衿豁然起身,“你可别把他掐死了……”她知道顾明朗在战场之上养成的血气方刚和暴脾气,可没想到,他的怒火会这么严重。 “我的儿啊——!” 顾明朗刚刚把顾允鸿放下来,陡然之间远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三十多岁的妇人飞快地跑了进来,哭喊着将地上的顾允鸿扶了起来,“将军,你有什么怒火冲着我来就好,为什么要这样对鸿儿,他可是如今,你唯一的侄子了。” 这妇人正是顾名城的二房夫人,顾允鸿的娘,郭襄玉。她此时一脸紧张和不忿,扶着顾允鸿,茫然又哀戚地看着顾明朗。 她刚把顾允鸿扶了起来,却不想门外刘蕖走了进来,她满脸怒火,上前来便是一巴掌狠狠地摔在郭襄玉的脸上:“贱人!我今天就要将你们这对贱人送到刑部去,为我儿子报仇!” “大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郭襄玉挨了一巴掌,却快速的将顾允鸿拦在身后,“什么送往刑部?我和我儿子犯了什么法做了什么事?你凭什么要把我们母子送往刑部?” “凭什么?”刘蕖怨怼仇恨地看着郭襄玉和顾允鸿,“我早就怀疑我儿子是被你们害死的,如今你们被明朗抓了个正着还想抵赖?你们去死!”她泪流满面,还未说完,人又扑了上去,抓住郭襄玉就想往死里打,被顾明朗快速地止住! “嫂子,冷静!” “你让我如何冷静?”刘蕖咬牙切齿,恨不得吃人,“他们害死了琛儿,他们害死了琛儿,就算把他们千刀万剐都不够……” 顾明朗闭了闭眼,诧异惊疑的看着她,“此事我还没告诉任何人,你有是如何知晓?” “这顾家后院,哪里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刘蕖抬起头,“我好歹也是顾家长子的正妻,你急匆匆地赶到顾允鸿的宅子里,难道我就得不到半点风声吗?何况,”她猛然抬手,“当初,公公明知道琛儿的死有蹊跷,可是你们顾家所有的人都不让验尸不让深究,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当我是傻子?” 她狞笑,面容扭曲,“何苦我明知道谁是凶手,却不敢明着调查,更不敢声张,连证据都没有……如今让我抓到,我怎么可能会放过!?” “嫂子,”顾明朗将她扣住,吩咐小厮把她带回去,“此事不简单,还有许多事情没弄明白,你先回去。” 立刻有侍女和侍卫上前,扶住刘蕖,却不想此时刘蕖凶悍无比,她疯狂的将人推开,大声喊:“我要让他们母子进刑部!否则我不会善罢甘休!” 第131章 芍药多姿 小小的院落之中,场面陡然混乱起来。 木梓衿深深地看了一眼顾明朗,微微摇头,立刻上前说道:“此事不宜张扬。”顾允鸿也许并不是背后的真凶,若将此事闹大,可能会打草惊蛇。 顾明朗刚想让人强行将刘蕖带走,忽而听见门外一声冷沉的怒吼:“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顾昭谦站在门口,身后带了无数人,“吵吵闹闹不成体统,都给我回各自的院子去!” 话音一落,身后的侍卫鱼贯而出,瞬间将刘蕖带了出去。 顾昭谦冷冷地看了一眼木梓衿,那一眼威胁警告,压迫无比。木梓衿心底一沉,却没有立刻转开脸。 “红线姑娘,家宅内事,让你费心了。”顾昭谦冷冷的对她说道,“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的话,我就不让人送客了。” 这是驱逐她的意思了。若不是看在她是楚王府的人的面子上,她此时恐怕会被乱棍打死。 她深吸一口,见顾昭谦冷哼一声转身带着人离去,她才漠然松了一口气。 顾允鸿和郭襄玉呆怔的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她。 “顾将军,我告辞了。”她深深地看了顾明朗一眼,低声说道,“接下来的事情,交给顾将军了。” 顾明朗沉默片刻,微微点头。 木梓衿一路心事重重地赶回楚王府。漫天飞霞流云,舒卷聚集,淡抹锦霞,将这京城笼罩渲染得更加华丽壮阔。她本不想将此事闹大,可这件事情还是惹怒了顾昭谦。平安候的爵位,虽然只是一个虚衔,可顾家在朝廷之中的势力依旧不容小觑。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刚才顾昭谦看她的眼神,那充满杀意和冷肃压迫的眼睛,她到现在都忘不了。 回到王府,遇见罗管家。 “王爷呢?”她问道。 “王爷在礼部,还没有回来。”罗管家恭敬客气地对她说道。 “哦,”她轻轻地点点头,“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我不清楚,王爷走时并没有交代。”他蹙眉淡淡思量了片刻,“不如,你去礼部找王爷,王爷……” “不,我去懿德堂等王爷。”她微微捏紧了手,朝懿德堂而去。 “姑娘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我为你叫大夫?” 她脚步微微一愣,连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微微粗粝的触觉提醒了她自己此时脸上有一层黄粉。她摇头,“我没事,多谢。” 辞别了管家,她一路来到懿德堂,懿德堂内依旧如往常一般,丝毫没有任何变化。她走到软榻前,拖了一张软垫放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从怀中拿出手札,慢慢地记录近日说发生的一切。 顾允琛之死。 宋奎英之死。 宁无忧在猎场受伤。 顾明朗的马无故跌倒,他的箭刺伤宁无忧。 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根本就没有过多的联系。而其中,许多事情,都找不到原因。 她一直怔怔地盯着手札,直到视线变得模糊。满室流光明丽之中,一道身影缓缓拉长,将她笼罩在其中,她慢慢抬起头,想要站起身行礼,却发现双腿僵硬麻木,根本就使不上力气了。 她立刻用手撑着身体,不伦不类地行礼:“王爷。” 宁无忧微微低头睥着她,一身挺俊常服,精致绝伦的剪裁将他颀长的身躯勾描得挺拔笔直,从容泰然的站姿芝兰玉树,清贵优雅。他穿着时下盛行的常服,窄袖,窄领,如云般繁复层叠的领袖之上,暗纹如月华般流转,衣面之上,交织精繁图纹精绣华丽,既奢华又清绝。 他眯了眯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手札上,“免礼了,”他敛衽端坐在软榻上,轻笑,“你倒是好,本王这懿德堂哪里不好,你偏就要坐在地上?” 她一愣,连忙伸腿用手轻轻地锤捏了半晌,讪讪地说道:“我一时没规矩,让王爷笑话了。” 他摇摇头,“算了,反正你这模样本王也习惯了。” 她讪讪一笑,微微低着头。 “听说你很早就来这里等我了。”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伸手将她手中的手札拿过去,翻开她新写的内容,随意查看。 “是。”她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将今日在平安侯府的事情说了一遍。 “也不是你的错。”他放下手札,“是本王失算了,我没想到,就算回到了京城,顾明朗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也不怪他,”她微微耸了耸肩,“他常年在战场之上,一时还无法适应这京城之中的诡谲和谋算。尤其,他太不愿意相信人心。更何况,这些事情,是发生在他自己的家。他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自家人杀害自家人,难免难以接受。” 他却微微勾了勾唇,斜睨着她,幽深的目光意味难辨,“你倒是很懂他。”他又淡淡一笑,唇角的弧度讥诮不已,“不知变通的死脑经。”他摇摇头,“你担心什么?” “我卷入平安侯府的家宅内斗当中,顾家人肯定把我当成眼中钉了。”她眉头轻轻地蹙着,“平安侯府的人,会不会……” 她话未说完,可其中的担忧和顾虑十分的明显。他拿起小案上的茶壶,慢慢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你不必担心,顾家人如今还有所顾忌,不会轻举妄动。”他淡笑着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他力量似乎很大,轻轻一提,就将她带了起来。她顺势坐在软榻上,不解地看着他,“王爷会帮我吗?” “你是我楚王府的人,我自然会帮你解决任何麻烦。”他放开她,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小口,“就算有危险你也不用害怕。” 原本沉郁在心头的惶恐和担忧因为他这一句不用害怕而烟消云散,她轻轻嗅着茶香,淡淡的韵致香味之中,还有属于他的气息,旷远又温软,却又无比的宽广。 她轻轻地点头,选择相信他。 “顾名城如今还在天牢里,顾家人若是想保全他的性命,就该识趣一些。”他的声音冷下去。 她恍然大悟,立刻点头。 “明日陪本王去一趟宋家。”他语气平淡,可提到宋奎英,难免也有些遗憾。微微沉思了一会儿,红袖便吩咐人上了晚膳。“今日所幸没事了,你就留在这里和我一起用餐吧。” “是。” 月影倾泻,满庭华灯初上,两人一同用完餐之后,随意聊了几句,又忽而听闻管家的声音,“王爷,府外有个自称芍药的人想见红线姑娘。” 芍药?木梓衿一愣,放下筷子,看了看宁无忧,转头问管家,“她有没有说是因为什么事?”她立即顿了顿,难道是因为赵知良的事情? “她说,红线姑娘曾经托她绣一个枕套。” 木梓衿突然想起这事来,“对对对,我怎么给忘了,快让她进来,我这就去将枕套给她。” 见宁无忧没有异议,管家立刻转身去了。 宁无忧放下筷子,疑惑地看着她,“枕套?为我做的?” 她轻咳一声,“王爷你别见怪,原本照您的吩咐呢,我是应该事事亲力亲为的,可最近事情太多,我实在分不出心来。况且,我从小就没学过刺绣,若是做得难看了未免寒碜了你,到时候你睡不着,可是我的责任。”她悻悻一笑,露出晶白细碎的牙齿,“所以,我就让芍药帮我绣了,她是京城之中,最好的绣娘。” “芍药?”宁无忧若有所思。 “是啊,”她很得意一笑,“她是赵大哥的心上人,绣工精妙绝伦。” 宁无忧神色微微放松了些,“既然是让你做枕头,你自己上心吧。”他又提醒了一句,“只是不要太过轻心就好。” 说话间,管家已经带着芍药走了进来。木梓衿放下碗筷走了出去,见芍药微微垂着头站在一盏朦胧的灯下,灯火明灭摇曳,将她的身躯照得纤窕婀娜,连映在地上的身影,也别有一番风流娇媚。 木梓衿微微眯了眯眼,不由得深深地看了芍药几眼,这芍药虽然看似普通,但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风情,似乎并不属于她这么一个简单的女人。 听见她的脚步声,芍药立刻抬起头来,清丽的脸抬起头,抿唇一笑,“红线姑娘,冒昧打扰了。” “是我的不对。”木梓衿摇头轻笑,“原本是我拜托了你帮我绣枕套的,可是我却给忘了,还得劳烦你亲自跑着一趟了。” 芍药转头一笑,“不,是……是我的不是。” 木梓衿微微一愣,才发现这一抬头间,芍药右脸之下有一个不小的红斑,也许是因为灯光的原因,她脸上那块红斑有些明显。而那日在赵知良家中,她一直坐在芍药左边,芍药又故意低着头,似乎不愿意让人看见,所以她也没注意。 似乎是知道了她看到了自己脸上的缺陷,芍药连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块红斑,是……是我从小就有的。虽然颜色淡,但是,也依旧很丑……” “呃……”木梓衿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模样不过是皮囊而已,你比我好多了,只是一块小小的红斑而已,改日点上花钿,也很美的。” 芍药眼色一亮,欣然抬头看着她,“大朗……我是说,赵大哥也是这么说的。那日你们到家里,他还特意提了一句,说是会为我选花钿。” 木梓衿淡笑,带着她往自己的住处走。芍药安静地走在她的身边,若不是她主动开口说话,芍药也不会开口。她走路很是优美,步伐轻盈,体态端庄,小小的步子若莲瓣一般。 木梓衿忍不住微微一笑,“芍药姑娘走路倒是好看,有点像宫里的娘娘公主。”她目光扫过芍药的身姿,芍药似乎全身猛地僵硬起来,连脸色也青紫莫辨。 芍药放下手,放慢了脚步,有些局促地笑了笑,“红线姑娘说笑了,我走路能有什么好看的。”她轻笑,“刚才一路过来,见王府之中的姐姐个个走路都轻手轻脚,很是优雅,所以我想这王府之内应该是不许人走路出声的,所以才放轻了脚步。” 第132章 扑朔迷离 满院流转灯光之中,芍药的脸色微微泛白,她依旧笑着,目光含情,唇角带笑,那种笑容总让木梓衿觉得很美,可美得有几分蛊惑,让人觉得那种美与她格格不入。 她轻声一笑,“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走路的姿势每个人都不一样,你不必紧张。” 芍药又微微低头,轻轻地说道:“是。” 两人进入木梓衿的住处,木梓衿拿了做好的枕套,递给芍药,“模样我已经做好了,只是不知道该在上边绣什么,你先拿过去绣。”她想了想,又问道:“你什么时候能绣好?届时我到赵大哥家里去拿就可以了。” “不知道姑娘想在这枕套上绣什么,每种绣所需的时间不一样的。”芍药拿着木梓衿做的有些粗糙的枕套看了看,“要不要我帮你把这枕套改一改?我看你做得……”她的声音微微低下去。 木梓衿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那枕套有些凌乱稀疏的针脚,半晌才木讷地点点头,“好吧,你看着改改吧。”见芍药依旧看着她,那双美眸秋水般含情,晃得她心神微微一荡。她微微挑眉,又说道:“我对刺绣什么的不怎么懂,你平时给别人绣了不少,应该懂得该绣什么。等你绣好之后,我再去拿就是了。” “也好。”芍药将枕套慢慢地叠好,放进自己随身带的布包里,对木梓衿欠身行礼,“若是没有其他吩咐,芍药这就告退了。” “好,”木梓衿点点头,转身要送她出府,“也许赵大哥还在家中等你,你快些回去也好。” “我自己出去就好,不劳姑娘相送了。” 芍药辞别之后,木梓衿总算松了一口气,赶紧打水清洗了一番,再找出一套颜色稍微素淡些的衣裳准备好,明日去参加宋奎英的丧礼。 次日朝霞漫天,如火一般燃烧着整座京城,壮阔图景从眼前连绵千里,壮烈的色彩绚烂无比。 楚王府之中依旧安静祥和,木梓衿一早起身,换了昨晚备好的衣服,随意用几条深色丝带绑了头发,用黄粉涂了脸,再画了倒八字眉之后,匆忙地出了门。 懿德堂之内,宁无忧已经备好准备出门。他玉冠束发,素白常服,银带束腰,一身孑然,丝毫不见任何配饰,连靴履都是最简单的样式。可行动举止之间,偏就有份淡然儒雅。 “王爷。”她走进去。 “你起迟了。”他声音微冷,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冷声道:“若是让人等久了,岂不是让别人笑话我楚王府管教不严,连个侍女都这么懒散没规矩?” 她脚步一顿,扯起几分笑来,“是,奴婢今后定谨慎,不会再睡过头。”楚王殿下的脾气真是难以捉摸。 “五哥,红线!”忽而听闻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有人人未到,声先至,“你们怎么还没起来?我在善水堂等了许久,只好过来啦!” 帷帘被人掀开,淡淡朝霞流光澹澹而来,木梓衿一转头,便见宁浚走了进来,“红线,我听说,前段时间,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啦!”他一间木梓衿,便瞪大了双眼,咋咋呼呼地说道。 “什么事情啊?”木梓衿随口问道。 “这个你不知道吗?就是……就是宋统领死啦,而且还是暴毙的!”宁浚啧啧两声,“我想你这段时间一定没出去吧?你若是出去,就能听到坊间的说法啦。” “坊间如何说?”她微微眯了眯眼,用余光看了看宁无忧,宁无忧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裳,似看非看地望着宁浚。 “坊间中说啊,宋统领的死,是因为冤魂索命!”宁浚来了兴致,故意压低了声量,神秘兮兮的说道。 “冤魂?”木梓衿挑眉,“什么冤魂?谁的冤魂?” 宁浚陡然又垂下了肩膀,“我只是听坊间说书人说的啊,那人昨晚上,只说了一半,故意留着下一半说什么下回分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冤魂啊。”他很是苦恼,“不过,我听说了之后,就想着,今日便是那宋统领的头七,我去看看,说不定能明白到底是什么冤魂呢?” 木梓衿脸色无奈地笑了笑,“贤王殿下,难道你真的信什么冤魂?” “我……我只是好奇嘛……”宁浚耸了耸肩膀,“你也知道啊,民间的人,对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问题,都喜欢解释成怪力乱神。说实话,没见过不代表没有,总要有几分好奇吧。” “说的是。”宁无忧淡笑着开口,“虽说没见过什么鬼怪,但是总要心存敬畏,否则这世上所有人做事,恐怕都会肆无忌惮了。”他转头看了眼木梓衿,目光平静如沉渊,“比如,因果报应,恩怨轮回,便是鬼神之说。若是无人相信,那此生胡作非为也不怕了。” 木梓衿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王爷说的是!” 宁无忧摇摇头,“不管那些坊间的鬼神之说,今日先去看看宋奎英。至于那些冤魂,”他深深地看了木梓衿一眼,“还有待查证。” “是。”木梓衿了解他的想法,点头。 三人用过早膳,再慢慢地拾掇了一番,才慢慢地出了楚王府。天气晴朗,惠风和畅,宁无忧的马车停在府门之外,车夫已经驾车等候。 等宁无忧与宁浚二人进了马车之后,木梓衿也钻了进去,靠在车门旁坐好。 宋奎英身为御林军左卫统领,自然是有自己的官邸的,但比不上皇族世家。马车一路辚辚而行,不过两刻左右的功夫,便到了宋统领的官邸。 府门外几辆车马,门上悬挂白幡纱幔,府内也比较冷清,看来葬礼从简,并没有大肆操办。 几人下了马车,被身着素缟披戴孝服的小厮领进去。灵堂之内,也不过是宋统领的家眷跪地行礼而已。 几人上了香,其中一名妇人抬头一看,脸色微微一变,连忙擦了泪起身来,她走向宁无忧,忍住哽咽,得体地说道:“王爷万福,没想到王爷会亲自来,奎英泉下有知,也会安心瞑目的。” “节哀。”宁无忧不过一句哀沉地劝慰。 随后几人便被请到一旁休息,上香吊唁的人不过是宋奎英曾经的好友,大多为军士。 直到顾明朗前来上香,冷静安静的灵堂之上才又一次有了些许热闹。与宁无忧一样,顾明朗劝慰了宋奎英家眷几句,又低声保证若是能找到凶手,他一定严惩不贷,并且会给宋家人一个交代。 哀礼完毕之后,宋家人按照家乡习俗为宋奎英烧些平时用的东西。一件件宋奎英平时穿的衣裳被扔进火盆之中,还有些生活常用的用品。 一一沉默的烧下去,灵堂之上雅雀无声,木梓衿淡淡地看了顾明朗一眼,心中依旧担忧着顾允琛的案子。 昨日去询问顾允鸿时,还有许多问题并没有问完,顾允鸿的案子还没有结束。 顾明朗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微微蹙了蹙眉,轻轻地点点头。 宋奎英的妻子忽然起身,冲着站在身旁的小丫鬟低声问了句:“那只簪子呢?怎么没看见?” 小丫鬟轻轻地摇头,将手中一个浅蓝色绣画鸳鸯清荷的枕套递给她,“回夫人,奴婢没有看见。” “再去找找。”宋夫人说道。 小丫鬟立刻转身而去,不过片刻功夫,又回来了,看见宋夫人,又是摇头,“夫人,真的没看见。” 此时宋夫人手中的枕套已经烧去大半,木梓衿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那精致华丽的枕套,那其上的鸳鸯和清荷栩栩如生华丽无比,烧了实在可惜。 待丧礼结束之后,府上的人恭敬地送前来吊唁的人出门。宋夫人很是客气恭敬,自然是要亲自送宁无忧等人。木梓衿其恰好在此时得到了机会。 “宋夫人,有几件关于宋统领的事情想问问你,不知方便不方便?” 宋夫人愕然看了她一眼,带着几分疑惑。 “我是奉皇上旨意查办宋统领猝死一案,不过是例行公事,宋夫人不必紧张。”木梓衿一板一眼地说道。 “既然如此,请随我到偏厅吧。”宋夫人说道。 木梓衿与宁无忧交代了几句,便随宋夫人前往偏厅,担忧宁无忧等得太久,她并不想问得太复杂。 “夫人平时可知宋统领身上有什么急症或者是什么隐疾?” 宋夫人立刻坚定的摇头,“没有,我夫君身体康健,根本就没有任何疾病。只是偶尔劳累,有些头痛,但是隔日就好了,大夫也看过了,并无问题。而且,他的头痛不过一个月。” 木梓衿点点头,“那么,他可有什么仇家?” “这个……”宋夫人很是为难,“我一个妇道人家,平时只管内院的事情,不知道他有什么仇家。但是我夫君为人正直,从不与人结仇,与他相处的人都很好,不知道会有什么歹人会这样害他……”她抬手擦了擦泪。 “那么,你可注意到你府上有什么可疑的人,平时宋统领的饮食有没有问题?” “府上的人……”宋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蹙眉沉思了会儿,又摇头,“我府上不过一二十人,全都数得出身家,都是跟随我宋家多年的。”她红着眼睛,又说道:“至于饮食,我和夫君平时一同进餐,饮食都是一样的。若是因为饮食有问题,那为何我没事?” “可否看看夫人的手?”木梓衿问道。 宋夫人立刻将手递给木梓衿,木梓衿捏着她的双手,仔细检查了她的指甲,那指甲光洁圆润,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她放开宋夫人的手,忽然想到刚才在灵堂上烧的东西,“我刚才见夫人在烧东西,可是为什么?” 第133章 酸梅滋味 “只是我家乡的习俗。”宋夫人缓缓地说道,“家乡的人认为,人死之后,在地下什么都没有会受苦的。不仅仅是想要烧钱,还要烧些他平时喜欢的东西。” “那个枕套,也是宋统领喜欢的吗?” “那个枕套?”宋夫人微微一愣,“倒是不见得有多喜欢,我只是觉得,烧给他那么他睡觉会舒服些。他平时夜晚总忧思难眠,我便让人为他做了个枕套,在枕套里放些安眠的药草,如此便会让他睡得安心些。” 木梓衿轻轻地点点头,“那些草药都是你亲自配制的吗?” “是啊。”宋夫人点点头,“有了那安眠的枕头之后,我夫君睡眠好多了。” “刚才似乎是听见你在找什么东西。”木梓衿看着她,“找到了吗?” “没有。”宋夫人神色落寞不安,“那是一只簪子,我年轻时,我夫君亲手给我做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簪子,但是是我和他的定情信物。他将簪子刻成□□燕的模样,说是燕燕于飞,表示夫妻恩爱□□的意思。我一直放在枕头底下的。原本想找来烧给他,可是,不知为何,找不见了。”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或许是我太大意了,掉在哪里了也不知道,等会就找到了。” 木梓衿没再多问,劝慰了几句,便辞别她出了偏厅。 宋府之内依旧冷清,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也让人觉得发寒。她走出门,一阵暖风夹杂着些许阳刚的气息萦绕而来,她微微眯了眯眼,见一人挺拔矗立在门外不远处,她微微一愣,连忙走过去。 “将军。” “我见你还没走,便在这里等等你。”顾明朗低头看了看她,“昨天的事情……” 昨天的事情!木梓衿立即想起关于顾允鸿的问题。她立刻打断顾明朗的话,“将军,你问过顾少爷了吗?除了鹤灵丹他动过手脚之外,他还没有其他的问题?” 顾明朗脸色微微一僵,目光也暗沉下去,他静默片刻,说道:“没有。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抵赖的。他承认他让万子业在鹤灵丹之中动过手脚,只是想让琛儿耗尽精气衰竭。但是最终的目的也不过是想让他失去孕育子嗣的能力,并没有想让他死。” 他重重地叹口气,“红线,这不过就是顾家的内斗,鸿儿也并没有真的想杀人。但是,作为庶子,他难免会觉得不公平些。他天分能力,都在琛儿之上,只是因为身份地位不同,就要屈居于琛儿之下。他与郭襄玉母子在府中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罪,甚至是很多的屈辱。常年积愤怨恨之下,他才想出在鹤灵丹之中动手脚的办法。” 她静静地听着,心头有些焦躁。 “你也知道,一个嫡子若是不能有子嗣,那地位也岌岌可危的。本朝之中,又没有规定庶子不能继承家业的说法。”他轻蔑无奈一笑,“若是琛儿不死,他这个算计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因为琛儿身体原本就有问题,就算不能有子嗣,也绝对不会有人起疑。” 照顾明朗这么说,顾允鸿的确与下毒无关。那么到底有几拨人想要害顾明朗?还是,有人趁着顾允鸿动手推波助澜,加速了顾允琛的死亡? 若是顾允鸿根本就不知道下毒的事情,那么这个线索,就暂时断了…… 她顿时觉得有些头痛。 “多谢将军。”她微微欠身行礼,却被他一把扶住,稍微用力,她便被轻轻提了起来。 “不必多礼。”他沉声道。 阳光照得满头青丝也有些发烫,耀眼的日光如满地的金子,树影之间满地的金屑,热气似乎催发着人体的气息,将两人的呼吸也焦灼在一起。 她连忙退后一步,站在那处树荫房影之外,“王爷还在府外等我,我先告退。”她连忙告退。 “不急,我同你一起出去。”顾明朗微微摆手,“走吧。” 她只好与他一同出府。阳光浩荡,两人相携着往外走,宋府不大,院落不多,无水榭歌台,无回廊穿堂,几座假山花园,便是简约的景色。 走出宋府,府门外几辆奢华精美的马车已经在等候。木梓衿见楚王府的马车之上,赶车的车夫脸都被炽热的太阳晒得泛红,额头上甚至有了些薄薄的汗水,她心头一紧,恍然想起自己已经让宁无忧等了许久。这才连忙与顾明朗辞别,匆匆地小跑到楚王府马车前,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马车之内很是凉爽,完全将车外的热气隔绝在外。宁无忧半靠在软垫之上,受伤的左臂没有受力,正悠然缓慢地倒茶,自斟自饮。 她坐好之后,他才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了她,那淡淡的一眼,顾盼流转之间,竟带着几分寒意。一时让她冷热交替,似来不及适应暗暗地打了个寒噤。 “王爷,可以回去了。”她硬着头皮提醒道。 “谈完了?”他轻声反问。 她点头,“问完了,暂时没有查出疑点。”她说完,又愣了愣,问道:“王爷,宋统领是你的旧部,你可知道,他与自己夫人的感情如何?” 宁无忧轻声吩咐马夫驾车,马车缓缓而行。他听完,转头略带几分不解地看着她,“这与案件有关?” 她点头,小案之上酸凉的酸梅汁,香味弥散萦绕,她正想自己端一杯,却不想宁无忧已经伸手递了过来。她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来,轻轻地喝了一口,顿时觉得体内的暑气消散不少。 “宋统领体内有慢性毒,慢性毒是长期潜伏在身体内的,并且短期内不会发现也不会发作。”她想起宋夫人那干净圆润的指甲,轻声说道:“若是要让一个人种慢性毒,那么很有可能是身边的人暗中下毒。所以我刚才故意查看了宋夫人的指甲。” “如何?”他问道。 她摇头,“宋夫人的指甲很干净,没有中毒的迹象。但是这并不能将她排除在外。”她轻轻地咬唇,唇上还残留着刚才酸甜的酸梅汁的滋味,忍不住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粉嫩的舌头慢慢描绘过精致细腻的唇的轮廓,她抬眼间,似乎察觉他的目光如春日流岚般,映上绚烂的□□,绚丽的色彩缤纷热切,却在她抬头的一瞬间霎时尽数受尽。 她愣了愣,“其一,若是下毒的人另有其人,那么下毒的人便会是宋府外的人。下毒无非就是在饮食之类中动手脚,宋统领与宋夫人同吃同住,没有他中毒了而宋夫人却完好的道理。其二,下毒的人,其实就是……” “就是宋夫人?”他勾了勾唇,“倒是说得通。” “所以我才想问,宋统领与宋夫人的关系到底好不好?”她有些挫败的抿了抿唇,“我刚才试图探探情况,可是什么都没有试探出来。” 第134章 环环交叠 宁无忧冷冷一笑,“你尚未成亲,还不明白夫妻间的感情,就算能探听到什么,又怎么会懂?” “怎么不会懂?”她不悦地反驳,可深想,他说得又有道理,却依旧不甘。 “这么说,你是觉得自己很有经验?”他笑得更加深切。 “王爷别开玩笑了。”她挫败的摇头,“若是我知道,又怎么会恳请王爷去查?” 他将酸梅汁杯盏放在小案上,不知为何换了一个话题,“你与顾将军谈了什么?为何你们一同出来?” 她忽略他语气之中的几分冷意,端正地靠坐在车门边,“顾将军告诉我,顾允鸿并没有对顾允琛下毒。” “嗯?”他微微挑了挑眉,语气慵懒,却有几分压迫。 “顾允鸿只是让万子业在鹤灵丹之中动了手脚,将新生鹿儿血换成鹿茸血,让顾允琛沉溺于□□之中,早早地损耗精气,从而导致难有子嗣。但是他并没有下毒。” 她微微蹙眉,回想起顾明朗那张方正刚毅的脸,锋利的轮廓,如千锤百炼般的容颜,心头一时有些复杂,“若是真的下了毒,那在顾允琛的饮食之中一定查得出来。况且,身在平安侯府,想要下毒也并非易事。”她郑重地看着宁无忧,轻声道:“所以,我相信顾将军。” 他微微眯了眯眼,紧紧地看着她。此时车外热烈绚烂的光彩透过车帘弥散进来,将车内笼罩的剔透明亮,也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淡然莹润的光芒,那郑重的目光流光溢彩,却清澈无比,他暗自握紧袖中的手,无奈地看着她,终究只是归于平静,“如此,你认为还要怎么查?” “虽然顾允琛身上的线索断了,但是宋统领的死因还未查明。他们两人的死因太过相似,查下去,总会有线索的。” “好。”他轻轻点头,“我相信你。” “多谢王爷。”她透过澹澹莹润的光看着他,此时的他,身影飘繆依稀,笼罩在光之中,虚化如谪仙一般。她想再看清楚时,他已经轻轻阖上双眸,侧靠在软垫之上。“你放心,有什么问题只管去找刑部的人。刑部的人你都知道,他们也熟悉你,你若是去,只需说是本王的意思就可以了。”他轻声说着,声音如水纹一般,荡漾旖旎,“还有大理寺,你想查什么就只管去就好。” “是。”她点点头,思索着,到底如何查出顾允琛与宋奎英所中的毒到底是哪种毒。 到底什么毒,能够长期潜伏在体内,然后一朝毒发使人暴毙呢? 山,水,云,回廊、水榭,楼阁,清风,楚王府奢华却不失雅致。木梓衿跟随在宁无忧身后,游廊迂回,幽浮在水面,水面粼粼潋滟,如浩淼星河。两人不由自主停留在回廊之上,水面倒影摇曳,闪闪烁烁,水汀之上,绿柳成荫,回燕□□。 此时日影微斜,水面淡淡金色生辉,两人的身影在水中交织缠绵,不分彼此。 木梓衿呆怔地看着水面,暖风吹散闷热,水声潺潺涓涓,惬意幽宁。 宁无忧微微凝睇着水面,看着时而分散时而纠缠的人影,静默不语。 水面清荷明艳,缕缕清香轻送,飘繆萦绕,如梦似幻。木梓衿不由得想起那个梦境,梦境之中的父母也是如此时的她和宁无忧一样,静静地站立在水面,满载一船莲藕,清风送满满城清香。 往日不可追,就算如今再如何缅怀,那些美好的日光,也只能消散在梦里。而她此时才恍然惊觉,曾经的岁月,似乎没有什么见证和回忆。难免遗憾。 几个宜水镇中,同她一起长大的人,张大,不知他如今过得如何,是否还在开棺材铺。赵知良,如今在京中当兵,早已和木梓衿的一切没有了联系。 而她如今也不是木梓衿,她是红线。 水面偶尔浮上来几条觅食的鱼,将好不容易平静的水面荡起澜漪。忽而又听闻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声声催得脚下的回廊微微震颤,惊得水中的游鱼四处游散。急促紧张的声音打破此时的宁静,有人跌跌撞撞飞快地从游廊之上跑过来,“五哥,不好了!五哥不好了!” 五哥不好了?木梓衿转头看了看宁无忧。他临水而立,衣袂随风轻飏,清卓身姿飘逸清俊,丹青难述。他分明就很好。 游廊之上飞快奔走的人被楚王府的侍卫拦下,那人更加急切焦躁,不断的喊着宁无忧。宁无忧转身,对着几个侍卫轻轻挥了挥手,侍卫会意之后,放开来人,恭敬地退下。 那人没了束缚,飞快匆忙地走了过来,喘着粗气,脸色发白,他看着宁无忧,欲言又止。 “怎么了?”宁无忧微微蹙眉,“什么不好了?” 宁浚扶着游廊栏杆,微微摇头,惊惶不安地抬头,嘴唇动了动,又看了看旁边的木梓衿,咬了咬牙。 “五哥,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来过没有?”他站直身体,不安地东张西望。 “大理寺、刑部?”宁无忧反问,“他们来做什么?” 宁浚愣了愣,紧绷仓皇的脸色蓦地一松,用手拍了怕胸口,“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他深吸一口气,“有水喝吗?我太渴了。” 宁无忧微微乜了他一眼,转身进了懿德堂。木梓衿与宁浚慢慢跟上,宁浚神色仓皇,心不在焉,被宁无忧淡淡一瞥,都紧张得转开脸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宁无忧的声音冷下去。 宁浚微微缩了缩肩膀,走到案几之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喝下去之后,似下定了决心一般,想了想,猛地坐了下去。看了看木梓衿,又看了看宁无忧,轻声说道:“我……我把把果毅都尉给,给气死了……” “什么?”木梓衿情不自禁惊喊出声,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贤王殿下,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宁无忧放下手中的茶盏,抬头看着他,“到底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一些。” 宁浚深吸一口气,又猛地喝了一口水,咬了咬牙,说道:“就在大约半个时辰前,我和几个兄弟去酒楼喝酒,有个兄弟要调离京城了,大家就约了吃饭喝酒,为他践行。在筵席上,果毅都尉金都尉也在,他当时叫了一个秦淮楼的……秦淮楼的女人。我一看,那个女人正是我以前的红颜知己,我不过有一段时间没去,那女人就把我给忘了,竟然对金都尉投怀送抱的,我一时气不过,就与金都尉多说了几句……” “你说他什么了?”木梓衿走过去,又为他倒了一杯茶水。 宁浚立刻伸手拉住她的手,她感觉到他的手也在微微发颤,不知是紧张还是愤怒,他轻声地哼了一下,说道:“我就说他捡了我不要的,下作又不要脸。他当时就要与我动手,我自然是打不过他,所以只能愤怒之下大骂,骂他是绿头龟,骂他祖坟上都冒绿光,骂他长得像乌龟,像癞□□,……” 木梓衿嘴角抽了抽,又听闻宁无忧冷声问道:“说重点。” 她转头看了看,见宁无忧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宁浚手上,不过淡淡一瞥。她立刻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宁浚手中抽了出来,端起案几上的茶递给他,“王爷先喝水,压压惊。” 宁浚将水接过去,“我没有受惊。”他喝了水,又颤声说道:“重点,重点就是,我骂着骂着,金都尉就突然身体僵硬,提着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发白,神色呆滞,等大伙发现他不对时,他便全身僵直轰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一动不动了。” “难道没有叫大夫急救?”宁无忧问。 “叫了叫了。”宁浚狠狠地点头,“当时立刻就去叫了大夫,但是大夫还没有来,我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句‘金都尉没气了’,我当时不敢再看,也不敢再留,我当时本想立刻报刑部的,但是那王家的小公子抓住我就说,是我把金都尉给气死的,刑部的人来了是要审问我的。我当时不敢多留,也不想节外生枝,就趁着混乱先过来找你。五哥……” 宁浚话音一落,木梓衿忽然想到什么,脑海之中一个闪念飞快地闪过,她转头看了看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 宁无忧微微怔了怔,目光静若沉渊,“金都尉,在与你发生争执之前,有什么异样?” 宁浚眼珠子转了转,“我看他和那秦淮楼的女人你侬我侬腻歪得很,能有什么异样?” “秦淮楼的女人?那秦淮楼的女人清白吗?” “自然是清白的。”宁浚叹口气,“秦淮楼做生意也是讲究规矩的,不敢拿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来伺候。那女人叫言如是,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妙人儿,本王以前看上她的时候,她还不过就是一个小丫头。这几年,竟然混成秦淮楼四艳之一了。本王看见她,让她来伺候,她竟然说她如今是金都尉的人,真是薄情!真是无意!” “当时与你们在一起的还有哪些人?”宁无忧打断他的话。 第135章 疑影重重 宁浚愣了愣,仔细想了想,“也就是几个京中世家的公子爷,还有我那兄弟的几个亲戚。那金都尉便是他的表哥,所以才请了他来。” “你说的那个兄弟是谁?”宁无忧问道。 “就是中书侍郎的孙子,前几年科举的状元。”宁浚低声的嘟囔,“那几年你不在,状元郎也不是你选的。但是那中书侍郎的孙子也是个不错的。如今在京中有了成绩,要迁到他老家做官啦。” 宁无忧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木梓衿,淡然道:“也是暴毙。” “嗯。”木梓衿轻轻点头,心中也起疑。 “五哥,你说,如今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是不是已经赶去酒楼了?”宁浚直着眼,呆怔地看着宁无忧,“他们会不会真的以为是我把金都尉气死的,就算是我气死他的,那也是他自己的问题吧?或许……或许是他自己吃错了什么东西。” “他与你们一道赴宴,吃的东西与你们一样吗?”木梓衿问道。 “当然是一样的。”宁浚点头,“难道我那兄弟还区别对待吗?量他也不敢如此!” 宁无忧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此时夜色迷离,京城之中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京城上空弥漫着依稀璀璨的灯光。 就在此时,又听闻纳兰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爷,大理寺卿欧阳大人求见。” 宁无忧与木梓衿微微交换了一个眼神,宁无忧看着纳兰贺,问道:“欧阳大人此时来见本王所为何事?” “似乎是说哪位大人突然暴毙,请王爷定夺。” 宁浚听了全身一僵,面如死灰,紧张不已,“完了,他会不会是知道了我气死了金都尉前来找我的?五哥,我要不要先躲起来?就算他不敢把我怎么样,但是我……” 他的声音在宁无忧无声沉默的眼神注视下戛然而止。木梓衿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上前拉住正找地方躲的宁浚,“王爷,先冷静一会儿,奴婢想,没有任何人敢向楚王府要人,你说呢?” 宁无忧淡淡的斜睨了宁浚一眼,转头对纳兰贺说道:“请欧阳大人进来。” 大理寺卿欧阳炳来得很快,急匆匆进来时候,向宁无忧行礼,再看了眼宁浚,愣了愣之后,也打了招呼。 宁浚全身一颤,脸色一白,飞快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王爷,此次前来求见,的确是事关重大,想来,楚王殿下和贤王殿下以及红线姑娘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在京城之中,已经传开了,沸沸扬扬,弄得人心惶惶,其可怕的程度不亚于以前京城的无头鬼悬案啊。”欧阳炳开门见山就开始说道。 “果然传开了!?”宁浚听完,一下子就从软椅上跳起来,“我就知道那些人嘴都没把门儿的,一个个就这样把事情传开了!” “呃……贤王殿下,此事你果然……”欧阳炳看了宁浚一眼,略微迟疑,又转头看着宁无忧,“王爷,这事情实在是蹊跷啊,当时人多复杂,不好调查,我也只能让人将尸体先带回去。仵作检验了之后,只说是突然暴毙,除此之外,就查不出其他疑点了。” 宁浚脸色一白,微微后退一步,他脸上的神色太过招摇,想让人不知道他心虚都不行。 “那,那仵作还有没有说其他的?”宁浚做贼心虚地问道,“那人当时是不是因为和人发生了争执,所以才突然死亡?” “正是!”欧阳炳点头,“看来王爷是已经知晓了,死者正是因为临死前情绪不稳。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仵作查不出来,大理寺的人也查不出来,无法交代,这事情就这么传了出去,京城的百姓,怕是人心惶惶,说不定还会质疑刑部和大理寺的能力。到时候,真的难办啊……” “怎么就这么快就传了出去?”宁浚脸色泛白,“当时人也不多啊。” “人虽然不多,但是毕竟坏事传千里,有人看见就有人说。何况京城之中,那么多说书的人,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挡也挡不住悠悠之口啊。” 宁浚哽咽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豁然转身不敢再看欧阳炳的眼睛,猛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起来。 “那么,欧阳大人认为此事与宋统领的死有何联系?”宁无忧插了一句,问道。 欧阳炳果然眼睛一亮,救星一般看着宁无忧,“王爷果然英明,我只是说了这么几句,王爷就能将宋统领的案子联系起来了。这大人也真是的,不就是因为自己家的几个夫人吵架,他就气得闹到了大街上,在街上又撞到了人,与人发生了几句口角,就那么突然就倒地不起了。” “啊?你说的不是……”宁浚豁然转身,惊愕地看着欧阳炳。 宁无忧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宁浚立刻噤声。他黯然又庆幸地转身,默默地走回软椅上坐下,低头喝茶。 “王爷,您说,此事该如何是好?”欧阳炳焦头烂额的,“此次出事的也是京中的官员,皇上必定马上就知晓了,若是再不尽快破案的话,我……” “此事若是与宋统领的案子有相似之处的话,倒是可以合为一个案子。这样查起来更加方便。宋统领的案子,顾将军是向皇上提议过的,允许我的女官红线查办。此事你也知道。”宁无忧转头看了木梓衿一眼,“若是可以将几个案子合起来,那红线也可以查办王大人的案子。” “是。”木梓衿点头,若有所思,“如此一来,其实凶手作案次数增多反而更容易查出线索。届时还希望欧阳大人多多提携。” “不敢不敢!”欧阳炳喟叹一声,死里逃生一般放松了下来,“若是有红线姑娘帮助的话,那我就放心多了。” “此事尽快处理,毕竟已经弄得人心惶惶。”宁无忧慢慢走回软榻前坐下,灯影交错之中,他的面色冷峻,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冷峭,“明日一早,我便让红线到刑部验尸,你安排好仵作配合她。另外,将所有的死者的卷宗送过来,让人协助查办,看看几人生平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是。”欧阳炳连连点头,“下官这就去安排,连夜也将卷宗整理出来,那……那宋统领的尸体……” “宋统领的尸体已经检验过。”木梓衿摇摇头,“户部和刑部已经有了卷宗,我这里也记录了下来,明日我检验了尸体之后,直接去户部查看卷宗。” “好好好,”欧阳炳感激地看着木梓衿,“如此便劳烦姑娘了。”他的心放下来,见天色已晚,又恭敬地对宁无忧行礼道:“下官这就去刑部,让刑部的人将尸体提取过来,再去通知户部,连夜也将卷宗给王爷送过来。” 宁无忧看了看放在案几上的茶,捡了一块差点吃了半块,点点头,“今夜你还需要做一件事。”他幽深的目光看向欧阳炳,“你今夜就写一份奏书,说明几起案件相关联的原因,奏请皇上将案件合并查办。” “是。”欧阳炳点头,“下官这就去办。” 欧阳炳告退之后,懿德堂之内也安静下来,宁浚长舒一口气,撑着案几站了起来,“我没想到,今日除了金都尉死了之外,还有王大人啊。”他哽咽了一下,“那王大人就是个妻管严,又惧内,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怎么突然就暴毙了呢?” “你今后不要老是说风就是雨的。”宁无忧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是想一直躲在本王府上,还是要本王着人将你送回去?” 宁浚尴尬局促地看了他一眼,“我,我还是自己会去吧。哦不,还是派人送我回去吧。”他脸上露出几分紧张的神色,看了看此时的夜色,顿时觉得漫天漆黑,阴森森诡异十足,“我怕,怕自己也无缘无故暴毙了。” 木梓衿有些无语,微微摇摇头,经过这么一系列事情下来,腹中顿时觉得空空如也,见宁无忧让人吩咐人护送宁浚回去,自己也趁机告退,回到勤居所自己的房间之中,拿出手札,一边吃一边查看。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之中,雾气未散,京城沉浸在一片浩荡悠长的钟声之中。她洗漱完毕,快速用完早膳,便前往大理寺。大理寺卿与大理寺少卿上朝未归,但大理寺卿欧阳炳早安排了大理寺丞接待她。她报了姓名,立刻被人恭敬地请了进去。 停放尸体的地方阴寒冷寂,阴气刺骨。 “停尸房之中停放了几具尸体?”她一边随大理寺丞往深处走,一边问道。 “两具。”大理寺之中设六名大理寺丞,官居从六品上,掌管分判寺事,断罪犯判刑的轻重,并且将囚犯的罪状告知其家属,问其服否。 为她带路大理寺丞三十岁左右,中规中矩地穿着官府,脚踩官靴,一步一步谨慎地带着她往前走,“一具是金都尉的,另一具则是王大人的。” “尸体是昨晚刑部送过来的吗?”她又问。 “是。”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停尸的房间,她走了进去,查看了尸体。死者都是男人,身材高大,健壮,与前两次验尸的结果大同小异,身上并没有太多的痕迹,只是僵硬,指甲盖之上有淡淡的黑色。 也是中慢性毒而死。她提取了两人的指甲和毛发,小心翼翼地收好,趁着天色尚早,去了一趟刑部。 将指甲盖交给刑部侍郎,说明情况,“这是我从尸体之上发现的,死者指甲发黑,应该是中毒所致。天下剧毒,有些毒会随身体血液进入毛发或者指甲,大人不妨找人提取看看,察验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毒。若是不放心,也可以提取死者的毛发察验。” 交代完之后,她快速离去。她相信刑部和大理寺的能力,察验一种毒,不会花太长的时间。接下来,她便去户部。 到达户部时,才得知户部的人已经将卷宗送到了楚王府。她没敢多留,快速回到楚王府之中。 第136章 危机重重 木梓衿去了大理寺和刑部以及户部之后,几乎绕了一大圈,回到楚王府已经接近正午。而宁无忧也下朝回来了。 他已经换上了常服,坐在水榭暖阁之上静静地看书,如玉般的手指轻轻地捏着书页,沉静温润,很是养眼。水榭之中帷幔轻摇,朦胧绰约,水面涟漪层层,脉脉摇曳。 似乎是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放下书,小心地没有让书合上,抬手对她招了招。 她连忙走进去,目光下意识落在他的左臂上。受伤之后,他每每端坐,都会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右偏斜几分,虽然坐姿依旧泰然优雅,但知情人都知,他是在避开左臂之上的伤口。 “王爷。”她恭敬的行礼。 他指了指案几对面的席居,示意她坐下。她会意之后,端坐在他对面,对他相对而视。 “王爷的伤如何了?”她先开口,表示自己的关系。 果然,他微微蹙起的眉似舒展了几分,“并无大碍。” 案几之上放满厚厚的书本,她一眼便看出这是户部送来的卷宗,除了户部的,还有刑部和大理寺的。卷宗已经分类、按部门与时间的先后分开放好。她微微扫了一眼,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若是想要将这些卷宗都看完,眼睛恐怕会瞎掉。 而她又扫过刚才宁无忧看的一本书,竟然是本话本。她挑眉,原本以为他会好心地帮自己看些卷宗,却不想,他明明知道卷宗多得如汗牛一般,却只看民间的话本?! “去了大理寺了?”他将那本话本合上,放到一旁,见她额头上渗出些汗水,示意她擦干净之后,为她到了一杯热茶。 “嗯。”她很领情的将茶喝掉,香茗留齿,韵味清雅。内心的焦躁慢慢退散,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我去查看了那两具尸体,与顾允琛和宋统领的情况一样,死者体内又毒积淀,指甲泛着淡淡的黑色。我已经让刑部的人提取了死者的指甲和毛发,让人去检验了,相信很快就能验出是什么毒了。” 他点点头,“这是死者的卷宗,除了顾允琛的卷宗有一部分不方便查看之外,其余的都很齐全。”他用手指了指,“全都在这里了。” “王爷难道让我一个人看完这些卷宗?”她蹙眉。 “难道这不是你的事情?”他挑眉,眼角流转的眸色噙着几分不明的笑意,“若不是你想让本王帮你看?”他淡笑,指着另一个小案之上堆成山一般的奏书,“各部的奏书和公文还等着本万处理,你还是自己看吧。”说完,他拿起奏书自顾自的批阅起来。 木梓衿隐忍,按捺下烦闷,做好了要在暖阁之中呆上一天一夜整理卷宗的准备。随手拿起第一卷卷宗,一看竟是王大人的。 王大人本名王成泛,他丛仕二十余年,在各地辗转升迁,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官员做过不少,从一个秀才,慢慢走到如今的地步。 她样的卷宗简直就像是催眠的利器。 成宗皇帝在世时,年号成瑞,王成泛便是成瑞八年起入仕。 成瑞初年七月初三,北遂州藩王举兵叛乱,王成泛携家眷…… 成瑞三年四月廿八…… 木梓衿摇摇头,随手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水香甜温润,入口生香。她每看几页,便要喝一口。案几之上的卷宗一一翻阅下去,渐渐便薄,而她手边杯盏之中的茶似乎没有见底过。 直到换了卷宗,将王成泛的看完,拿起宋奎英的,她再次伸手去拿茶盏,触及茶杯的感觉略有不同。指尖的触觉虽同样细滑温润,可却十分灵活,甚至自己会动。 她顿时吓了一跳,茶杯会动!她脑袋蒙蒙地,立刻惊愕的缩回手,低头看去。 却见一双好看修长干净的手,轻轻地握着她的茶杯,骨节分明的手指托着玉瓷,正慢慢地往杯盏之中注入茶水。 茶水清澈晶莹,溶溶光色透过,泛着琉璃葳蕤皎皎的光,袅袅白雾氤氲缭绕,将视线晕染成一片濛濛水汽,隔着那淡淡的烟,她慢慢抬眼,他的脸笼罩在一片旖旎之中,朦胧绰约。可那双静若沉渊的双眸,此时却如流岚一般,顾盼流转,透过那香茗的烟色,静静地看着她。 她心头一跳,手中的卷宗不由得握紧,在他的注视之下豁然起身。 也不知是尴尬,还是因为紧张。她的心泛起陌生的激动。 “嗯?”他微微抬手,那潺潺涓涓的茶水停住,他抬头不解地看着她,微微挑眉。“怎么了?” “我……我,我喝多了,尿急……”她一时慌乱口不择言,话音落下之后,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愣了愣,机械地转身,走出了暖阁。 走出水榭暖阁之后,木梓衿哀叹一声。她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心想楚王殿下肯定又是嫌弃她了。作为一个有教养又讲究优雅贵气的楚王的侍女,又怎么能说出“尿急”这样“不讲究、不优雅”的语言呢? 再次回到暖阁之中时,宁无忧依旧端坐在席居软榻之上,微微低着头,手中握笔,笔走龙蛇,一叠叠卷宗须臾过目。 她轻手轻脚地走回去跪坐下,见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奏书,也立刻开始查阅卷宗。 宋奎英的卷宗比较简单,而大致的情况宁无忧也对她说过。他少年参军,当过宁无忧的护卫,后来被举荐入军。 成瑞八年六月,云南王胁云南各州郡叛乱,占戎州、黑水等郡。宋奎英入楚王军,任骑兵营校尉。成瑞八年十月,率楚王令,夜袭戎州叛军,烧粮草,毁军营,降戎州军士,擒获戎州首将敖烈辉,押解回军。然戎州首将敖烈辉途中欲逃,伤其军百十人,宋奎英夜奔追捕,终将其斩首于乱中。 这寥寥几笔,简单无奇,木梓衿看完却心生寒意。想必那场平乱,定是流血漂杵,危机重重。 她将此页做了记号,再一一往下翻阅。 接下来,便是顾允琛。顾允琛年幼,且未入仕,不过是个纨绔公子,能查阅的卷宗少之又少。她粗略几下翻看完毕,抬头看着宁无忧。 眉心微蹙,略带些许沉重。宁无忧再没听见纸张翻阅之声,抬起头来,微微凝眉。 “如何?有什么发现?” 她将三人卷宗放在一起,指出她所勾画好的地方,“三人的卷宗唯一的相似之处,便是与平藩有关。” 他微微低头,看着她手指所指过的地方。 “宋奎英统领,曾与王爷一同南下平定云南王之乱,这是毋庸置疑的。而王成泛王大人,虽没有参与过平藩,但他曾在平定云南王之时,抓获过一个从云南逃离的云南王旧部亲眷。”她咬了咬唇,将手放在王成泛的卷宗之上,往上指了指,“当时王大人还是个刚刚从云南以北的州郡之中调往京城的知府,他能捕获云南王旧部的亲眷,应该是可能的。而且,他还因为升了官。” 他点点头,“此事我知。” “还有金都尉,金都尉曾在王爷南下平定云南王之前,就被派往云南抵抗叛军,那时云南王初初叛乱,叛军和叛乱的州郡也不多,所以他带领的兵也不多。但他也曾在与叛军交战的过程之中斩杀过叛军。”她继续说道。 “嗯。”他若有所思,点头。 “但是顾允琛……”她咬唇,“我实在想不出,顾允琛和平藩有什么关系。” “顾名城。”他放下手中笔,合上已经干了墨的奏书,随手扔到一旁,“顾名城是兵部尚书,早在我南下平定云南王之前,金都尉,当时能够南下抵抗叛军,便是这位前任兵部尚书顾名城顾大人举荐的。如今顾名城在天牢之中,天牢森严,想要对他下手不可能,所以就对他的儿子下手,想要让顾名城断子绝孙吗或者说,父债子偿?”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如同涓涓细流一般,最终都汇集到了一条大河之中。 “凶手的目标,是……”她慢慢抬头,定定地看着他,“或许,凶手是云南王的旧部,就算不是,那也与云南王有关。平定云南王叛乱,死伤无数,血流无数,当然就有无数的仇恨。”她咬唇,“王爷,凶手,最大的仇人,就是你啊!” 他冷冷一笑,若有似无地叹口气,“杀了我的旧部,杀了那么多参与过平定云南王之乱的将士与官员……而且这么久没有露出破绽,没有被人发现……若不是顾允琛因为家宅内斗而死,或许到现在我们都查不出几名官员暴毙的原因。”他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讥讽又冷峭,“如此说来,那场围猎之中,我莫名受伤,就有原因了。”他缓缓抬起右手,轻轻地摸了摸左臂,那左臂上的伤口至今未曾愈合。 木梓衿心头有些惶惶不安,“宋统领、金都尉、王成泛、顾允琛,这几人都是死得不明不白,身体内中了毒都不知道,说明凶手手法极其隐秘,很难察觉。若是再联系当日围猎之时,凶手想借着顾将军的手杀……”她梗了梗,“这说明,凶手潜伏在京城之中已经多年,而且,也许不止一个人。说不定在各府府中,军中,都潜伏了人。” 她突然觉得危机重重,四面埋伏。 第137章 晨光熹微 “不必惊慌。”他慢条斯理地拿起茶盏,为她斟满,“凶手既然想让我死在利箭之下,就说明他没有对我下毒。那次围猎没让我有事,凶手便会知晓我早晚会查出真相,从而加强警戒。”他缓缓抬头,目光流转之间环顾楚王府这悠然别致的庭院,“我这楚王府不敢说万无一失,但的确滴水不漏,要不然,本王早就中毒了。何况,以贾大夫之能,时时为本王请脉调理,又怎么会查不出我身体的异样?” 她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缓缓放松下来,她抬头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低声说道:“就等着看刑部的结果了。我倒是想看看,几个死者到底中的是什么毒。”说完,拿起茶杯放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他轻笑摇头,见她喝口水都这么豪迈,可见她心头的起伏不平。 她重重将茶杯放下,“不妨将御林军之中,当日参与围猎的人一一排查一遍,尤其是三四年前入军的!还有这京城之中的人,让户部的人一一排查,三四年前由南入京的人都不能放过。一旦可疑,立刻监视起来。” “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单单是你在这里看这么几个人的卷宗都用了整整一天,何况,是查看整个京城的人?”他不由得轻笑,“今日你累了,我让人准备了饭菜,先吃饭吧。” 她眨了眨眼,这才察觉自己腹中除了茶水就没有其他。腿跪坐得也有些酸麻,她斜着身体,半靠在案几上,慢慢地起身,“王爷,我要去如厕……”除了饿,这回她真的有些尿急了。 他无奈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去吧,我回懿德堂等你。” 翌日随宁无忧一同上朝,束束晨光投射而来,淡淡烟尘在光束之中飞舞跳跃。到达建福门之后,木梓衿跳下马车,安静的站在一旁等候。 文武百官一一入宫,她的目光在来往的众人之中逡巡,见顾明朗从身旁走过,忍不住上前,轻声喊道:“顾将军。” 顾明朗停下来,微微低头看着她。 “顾将军,能否在下朝之后等奴婢一会儿。” 顾明朗似愣了愣,随后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宫门。 昨日查出的卷宗,大概了解了凶手的身份,若是凶手之一真的在御林军之中,那么就少不了要顾明朗的帮助。何况,宋奎英是御林军的人,他身边的人最为可疑。 日影当空,京城的晨钟荡漾开去,将雍容华贵的京城唤醒。木梓衿枯等了大约半个时辰,顾明朗终于从皇宫之中匆忙出来。 也许是他走得比较急,身后没有什么人,木梓衿微微诧异,没多想,连忙走上前。见顾明朗面色淡然,便开门见山道:“将军……” 却不想顾明朗挥手打断她的话,“有什么事,等吃过早膳再说。”他从自己随从手中牵过马匹,“你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 木梓衿诧异地看着他,还有些缓不过神来,见他牵着马走来,“此地不是谈话的地方。” 她明了地点头,这里毕竟是皇宫门口,各文武大臣的侍卫随从都在,耳目众多,的确不方便。 “将军稍等。”她转身走向楚王仪仗,对车夫交代了几句,便跟着顾明朗离去。 “将军想在什么地方谈?”她跟在顾明朗身后,京城繁华绮丽,来往人马络绎不绝,喧嚣鼎沸之声不绝于耳。木梓衿许久不曾有闲情逸致来逛街,此刻随顾明朗走在喧闹的街道之上,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鸿儿已经自请离开平安侯府。”就在她以为顾明朗不会开口说话时,他忽然开了口。声音低沉轻弱,很容易被这街道之上的喧嚣之声淹没。她听得有些模糊,抬头便看见他的背影。在西北磨砺多年,他的身姿不像许多富家子弟那般软绵无力,或者慵懒颓废,而是如山一般,起伏蜿蜒,伟岸雄厚。 顾允鸿自请离开平安侯府,这也许是最明智最妥帖的处理方法。既免除了他被送大理寺的罪责,又给了刘蕖一家人一个交代。 木梓衿在心头叹口气,阳光明艳耀眼,世界明晃晃,染上绚烂的光晕。她心中怅然若失,空洞虚浮。她慢慢握紧手,似乎是想抓住什么。 顾允鸿,对于她来说,又是一个例外。有了驸马谢瑞轩这个例外,如今又多了一个。 她心中深植的公道正义,似乎在这风云诡谲的几个月之中慢慢地消散。仿佛一个根深蒂固的信念在缓缓崩塌一般。母亲的教导犹言在耳,而她却似乎已经习惯游走在京城复杂的汲汲营营之中,再难成为母亲希望的那个木梓衿了。 “怎么了?”顾明朗发现她许久不曾说话,回过头来看着她。她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晨曦薄暮之中,皎皎日光轻投在她脸上,微黄的脸色似染上皎洁的光,如在幽静月色之下悄然绽放的花,温柔安静。 她抬起头来,满腹的心绪已经收敛完毕,目光平静如水,“不知顾少爷自请离开,是要去哪里?” 他的神色微微一暗,随即又豁然开朗,“去荐福寺清修祈福,为兄弟念经超度。” “嗯。”她心头立刻明了。顾允鸿也不是等闲之辈,能想到去荐福寺清修,算是最佳的选择。一来,他是顾家唯一的长孙,就算离开平安侯府,但是并没有离开京城,而是去了京城之中最奢华热闹的荐福寺,以后总有机会回到平安侯府。二来,以为顾允琛祈福之明,又显作为兄长的慈爱孝悌。不知情的人,只会认为顾允鸿心慈仁孝,名誉也自然可保。 “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她点点头,“只是,恐怕会吃些苦头了。” “他如今是平安候唯一的长孙,就算吃苦,也不会太艰难。何况,他吃了苦,才会更好的粉饰太平。” 街道两旁店铺摊贩琳琅满目,来往行人车马络绎不绝,顾明朗似漫不经心地走着,好像没什么目的,就在她以为两人就要这样不停的走下去时,他终于停下脚步,带着她走到一处摊贩前停下。 摊贩再简单不过,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寻了一处宽敞的地方,安置好推车,推车之上摆满锅碗瓢盆火炉之物,小小的推车摊子看似简单,却一应俱全,色香味十足。夫妻两人在摊贩旁摆了三四张小桌小凳,桌凳上都坐满了人。看来生意不错。 “这是家卖羊肉馄饨的,我偶然经过此地,闻到这羊肉香味,想起西北的味道,所以便记下,若是有空,便会来这里吃一碗。”他找了空的位置坐下,拿了筷子,一人一双。 她与他对坐,刚接过筷子,那年轻的妇人便走过来招呼,看起来和顾明朗很熟,深知顾明朗的口味。顾明朗也为木梓衿叫了一碗,随后两人坐着等候。 “顾将军还能吃下羊肉”如今闻到羊肉的味道,她便只能想起平安候寿宴之中,那羊肉和人肉汤混合的滋味。 他脸色微微一沉,似有些扭曲,看着她的目光也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阴沉,“总有些过往,是难以忘怀的。” 她不再多言,思索着如何与他谈论御林军之中或许有云南王旧部的事情。 “你找我所为何事?”他正襟危坐,身材高大的他端坐在小桌之前,犹如一尊铁塔。 “昨日我查阅了宋奎英与金都尉等人的卷宗,发现了可疑之处。”她说道,“想必今日大理寺卿欧阳炳已经上奏将宋统领的案子与金都尉与王大人等人的案子合并为一个案子,不知将军可知情?” “想来大理寺卿的奏书才递上去,今日在早朝之上还未提及。”他神色一凝,“你说的宋统领与金都尉的案子合为一个,是什么意思?” 她快速简要地将原委轻声与他说了一遍,“他们死因相同,都在平定异性藩王之中立过功,所以我怀疑,杀害他们的人,可能是潜伏在京城之中的云南王旧部。而将军的马也无缘无故在射杀白狐时跌倒,导致将军的箭射伤楚王,这一系列,都不是偶然。因为王爷亲自率军南下平定云南藩王叛军,甚至亲手斩杀云南王,或许是云南王旧部,想要借将军的人杀了王爷报仇。” 顾明朗放置于膝盖上的手陡然握紧,他凌厉地看着木梓衿,“你是说,御林军之中可能潜伏着云南王余孽?” 她深深地看着他,慢慢地点头。 “当日围猎不过是查勘猎场,虽说去的人不多,但是想要从中查出是谁在我的马上动了手脚,也比较困难。” 她细想了片刻,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巾,慢慢将手巾展开,其间躺着一枚精悍刚韧的铁钉。简单说明了几句,问道:“能查出此物的来处吗?” 第138章 九大禁毒 “怕是很难。”他摇头。 “那将军可知,这种铁钉有何作用?”她将那铁钉给他看,“由三根比较细的铁丝并在一起,呈‘品’字状。” 他伸手拿起那枚铁钉,再三认真查看了一番,最终迟疑地摇头,“看不出来。” 她有些气馁地将铁钉包起来,两人说完话,那摊贩的年轻妇人端着两碗热气腾腾地羊肉馄饨上了桌。 白腾腾的雾气满是香味,浓烈醇厚,颗颗馄饨如元宝般,莹亮饱满,弹滑细润,如玉般如水晶般,皮儿中的馅儿若隐若现,让人垂涎欲滴。 年轻妇人纤细的手神了过来,娇媚热情地喊了声:“客官,葱花来哦。” 话音一落,只见年轻妇人手中的新嫩葱花撒入碗中,混着沸腾滚烫的汤汁,香味扑鼻而来,直钻入鼻息之中,木梓衿口中的口水一瞬间就像决堤了一般。 她再也忍不住,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放入口中,滚烫汤汁和馄饨入口,让她大快朵颐。 “将军,你也吃啊。”她满口嚼着馄饨,兴奋含糊的说道。 他轻笑,埋头吃起来,“想不到楚王府那种连下人都容止优雅的地方,还能有你这样的人。”他顿了顿,轻笑,“你是楚王身边的意外。” “是啊,意外哦,”她吞了一大口馄饨,“王爷经常嫌弃我不讲究。” “有吗?”他意味深长又轻声地问道。 这一声太轻太低,正大快朵颐嘴巴大开大合的木梓衿没有听见,他唇角的笑意越发深切。这西北羊肉的滋味,或许也会适合她。 吃完一碗羊肉馄饨,木梓衿抢先付了钱,两人相行走了一段路。 “将军,若是皇上得知这几起案件与云南王旧部有关,那有关宋统领死亡与你有关的嫌疑就洗清了。”她说道。 金光满地,京城浩荡巍峨,他此时英挺神姿,神色与来时大不相同。 “如此,我得多谢你。”他摇摇头,“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这是我分内的事。”她轻笑,“不是什么人情不人情。” 他大手一挥,十分豪迈,“别跟我客气,若是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对我开口,若我能办到,定尽力而为!” 这个便宜不占不太好,木梓衿没有矫情,立刻就应下了。 “顾少爷在荐福寺清修,虽然清苦一些,但是还是要人守护才好。”她说道,“毕竟,顾少爷,也是你哥哥的儿子。” “这个我自然明白。”他蹙眉,“虽然不知为何中毒的只是琛儿,但是如今鸿儿是大哥唯一的血脉,我不敢掉以轻心。”他深吸一口气,“我母亲已经请人看了良辰吉日吉时,让我亲自护送鸿儿到荐福寺,届时我会随时让人注意他的安全的。” 她点头,目光看向荐福寺的方向,轻笑,“说起来,这荐福寺还是京城之中最繁华热闹的场所,不输西市东市。” “寺中高僧开过光的护身符特别灵验,改日不妨去求一个。” “我倒是更愿意去凑凑热闹。”她随口接了句,“寺中的高僧深受京城百姓的爱戴和尊崇,连皇上都会在某些重大的时刻请他入宫呢。” “谢丞相比较信佛,也很信道家。他与寺中高僧的关系像是不错。”他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听说前段时间,丞相在府中修养时,就曾请荐福寺的高僧去了自己府上,为自己讲经。” “谢丞相倒是效仿起市外隐居之士了。”她不过淡然一笑。 两人相行走了一段路程,便各自告辞离去。 木梓衿回到楚王府之中,悠然王府安静如画,询问了之后,才知宁无忧还没有回来。夏日蒸腾的热气将身上熏了一身的汗,身上似乎还残留着羊肉馄饨的味道,她赶紧回房打了热水,彻彻底的洗了个澡,再换上干净的衣裳,这才出了勤居所。 勤居所离宁无忧的懿德堂有段距离,从这偏小的院落抬头看去,此时霞光漫天,皇城之内光芒万丈,气象不凡。而这楚王府,却如九天之上,瑶台之中镶嵌的一颗明珠,宁和雅致。 她无所事事,悠然朝着水榭之上走,水榭之上清风徐徐,水光潋滟,清荷香味依稀飘繆,沁人心脾,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木梓衿刚走入水榭之上的暖阁,便见游廊之上,一行人不紧不慢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为首一人一身青白常服,宽大衣袖清逸生风,似轻攫满堂清风,清贵翩然。她见状,立刻迎上去行礼,此时才发现他身后跟着端王宁涛、贤王宁浚。 “王爷。”她刚行完礼,宁无忧点头,说道:“你来得正好,刑部已经查出那指甲之上积沉的毒了,只是为保万无一失要同贾大夫确认一番。” 她立刻惊愕又欣喜地看着他,双眸灿然有光,“是什么毒?” 他脚步不停,继续行走,与她错身时,有意无意伸手轻轻地捏住她的手腕,拉住她往前走。她一愣,手腕似被蛰了一般向往后缩,却被他微微用力握得更紧,她再想用力挣脱时,发觉他手臂一僵,这才注意到他用的是左臂。思及他左臂伤势未愈,她立刻安分起来,不再挣扎。 “五哥,怎么以前从来不见你主动碰过谁?”宁浚好奇地上前来查看,看着宁无忧拉住木梓衿的手。 宁无忧微微一笑,“我左臂有伤,今日又有些劳累,难道不能让我的侍女搀扶一下?”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木梓衿,将她蓦地一脸的茫然和不解,笑意又深了几分,“再说,她是我的女官,终身都要效忠于我,我想让她做什么她就必须做什么?还有她反抗的余地?” 木梓衿脸色微微一僵,机械地点点头,立刻笑道:“王爷说得对,伺候王爷是奴婢的本分。” 宁无忧这才满意地笑了,抓住她手臂的手微微下移,触到她薄薄衣衫之下温热的肌肤,手指有意无意轻轻地摩挲着。 她顿时觉得浑身鸡皮疙瘩、身体也忍不住抖了三抖,连忙转头看着他。 满城绮丽旖旎光色连绵,他挺拔的身姿、俊俏的容颜丹青国手难以描绘。在光影交织之中,幽深的目光讳莫难测,似乎没有映出半分光芒。她心头一寒,忍不住满脑子细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要这样对自己,他指尖诡异的触觉传到她全身,她觉得脊梁骨都酥麻了起来,脊背都僵硬了。 忍住头皮发麻思维混乱的感觉,一行人到了善水堂。 宁无忧入座之后,众人才在堂内下方的座位上坐好。 侍女立刻上了茶点,木梓衿终于被宁无忧放开,她赶紧站到他身后,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刚才被他摩挲过的地方,依旧深思混乱。微微垂着头,偷偷地看着他。 他漫不经心地喝着茶,片刻之后,似乎察觉木梓衿有些急切地想知道结果,便悠悠开了口,“那毒,是一种名为雷公藤的剧毒。” “雷公藤?”木梓衿听说过这种植物,对于这种植物的药性也是一知半解。 历朝历代宫闱之中,总有那么一些剧毒的禁药。雷公藤便是其中一种。木梓衿曾经听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说过,历代所出现过的剧□□物按照毒性强烈排下去,依次是见血封喉、断肠草、鹤顶红、鸩毒、□□、雷公藤、奎宁、钩吻。 而对于她而言,这些□□无异于是天方夜谭,平民百姓很少会得到,也很少用到,而大成国朝廷,这这些剧毒之物,也是严格管制。所以,雷公藤一般很少有人用到,其药性很少有人知道。 “这是尸体毛发指甲之中提取而出的,主要成分是雷公藤。”宁涛将一个瓷瓶递给宁无忧,宁无忧淡淡瞥一眼,并没有接。 身后的木梓衿上前,接了过来。这从死人身上提取出来的东西,宁无忧肯定是不会触碰的。这小瓷瓶不过普通的瓷瓶,彩蓝色釉底,此时在灯光之下仿佛泛着诡异阴沉的光。她打开瓷瓶的盖子,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并没有闻到任何味道。 “雷公藤生于山地林缘阴湿处,大成国西南疆域比较常见,由于其性质特殊,故而其余地方少见。西南阴潮多虫,其居民多用雷公藤杀虫、祛风,也多可治疗头疼麻风等。”宁无忧手中摩挲着细腻玉瓷茶盏,淡淡的说道。 “正是正是!”宁涛双眼一亮,欣喜又崇敬地看着他,“五哥博闻强识,竟是早就知晓了雷公藤的特性。” 木梓衿微微垂眸,宁无忧的书房那么大,期间的藏书不可尽数,他看过几本医术之类的,记住了雷公藤的药性也可能。 “五哥,你竟然知道?”宁浚一听,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第139章 月缺月晴 “本王曾率兵南下平藩,在行军期间,偶然得知了此物,便记住了。” “原来如此。”宁浚点头。 “既然雷公藤是驱虫祛风的良药,那为什么又是□□?”木梓衿蹙眉,手中冰凉的瓷瓶不由得握紧。 “雷公藤的汁液,只需一滴就可杀死数百只虫兽。而其毒性之大,中毒之人会头晕头痛、心悸乏力,内脏衰竭,尤其对人脑和心脏的伤害及其强烈,若是中毒的人长期误服这种无色无味的药物,”他抬手指了指木梓衿手中的瓷瓶,“慢性的药物长期在人体内积郁,损伤人脑和心脏,那暴毙的可能会很大。死后人体血液停止流动,积郁在指甲和毛发之中的毒便会显现出来。因此金都尉等人的手指甲才会泛黑。” “既然能知晓这毒是雷公藤,那么这毒,那宋统领他们,到底是怎么中毒的?”木梓衿微微咬唇,轻声问道。 一时沉默,依旧迷惘不解。 这倒是与贾大夫所检验的结果一致。 “如此一来,便是没错了。”宁无忧点头,再交代了几句,便让人退散了。 木梓衿没有立刻离开,静静地站在宁无忧身后,随后又听宁涛与他谈论先皇祭祀典礼的大事,“荐福寺的高僧玄空法师如今正在闭关清修之中,常人怕是难以请他出关。今日我和礼部的人去了荐福寺,都没有见到他。” “玄空法师功德无量,闭关期间若是没有特殊情况便不会轻易见人。”宁无忧起身,慢慢走出善水堂,“明日你让礼部尚书一同前来,随我去荐福寺一趟,我亲自去请玄空高僧,毕竟皇兄的祭祀大典要紧。” 宁涛紧张不安的神色一松,立刻起身跟上,“如此就好,今日已晚,我让人去告知礼部尚书。五哥,那我和八弟先告辞了。” 宁浚立刻摇头,双眼发亮,他伸手拉住宁无忧的右臂,“五哥,明日我也随你一同去荐福寺吧,我前些日子新得了一串南海佛珠,一直想让玄空大师亲自开光,送给我母妃做礼物。” 宁无忧只淡淡说了句,“不要胡闹。” “我不会胡闹,为母妃祈福求开光的佛珠怎么会是胡闹呢?”宁浚连忙拉住他,双手轻轻地摆动,“我听人说,玄空大师亲自开过光的东西特别灵验,他法术高强,是得道高僧,经过他超度的亡灵,都能升天享乐。我若是为母妃祈福,母妃一定得上天佛祖保佑,长命百岁。” 他此时拉住宁无忧的手臂,如一个祈求糖果的孩子,可那颗孝顺母亲的心却无比的真诚。木梓衿微微勾唇看着他,心头泛起莫名的酸楚,“贤王殿下真是孝顺。” 宁浚一挑眉,“那是当然啦!” “能有母亲孝顺是好事。”宁无忧深深地看了木梓衿一眼,温柔的语音带着若有似无地安抚,他再转头看着宁浚,“你既然有孝心,便同意你一起去,只是,玄空大师德高望重,你不得胡闹开罪于他。” “不会不会。”宁浚再三诚恳的保证。 众人辞去之后,楚王府之中渐渐安静下来。清风善水庭院内,暗香幽浮。木梓衿站在靠门之处,那雕花镂刻的门框,如同将她框在画中,纤窕的身影娉婷而立,遥遥的望向南方…… 星空几点星光寂寥惨淡,京城东方轮廓之巅,一轮圆月月光溶溶,月色淡淡。时为六月,旺盛炎热,她的脸上渐渐染上如纱一般的月光。 “月亮又圆了。”她轻声一叹。 宁无忧一直注视着她,月色皎皎葳蕤,她纤瘦的身影显得孤寂单薄。他忍不住上前,迟疑了一瞬,抬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宽厚温热的手轻轻地包裹住她的肩膀。感受到她单薄瘦弱的肩,他的手忍不住微微一僵。 她平时太过随意,经常不像个女人,以至于让他时不时忽略她的柔弱。此时真实感受到她的单薄和纤柔,他才惊觉,手心之中那份轻柔如羽的触觉,如温柔的云一般,轻轻地撩拨进他的心里。让平时冷硬的心也变得温柔起来。 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猛地一僵,机械而缓慢的回头,茫然地看着他,“王爷?” 他握住她肩膀的手微微一紧,她更加诧异疑惑,却听见宁无忧轻声说道:“明日你也一同随我去荐福寺吧。”他轻笑,“不一定能见到玄空大师,但我也听闻荐福寺祈福还愿很灵,你不妨去试试。” 她张了张嘴,心微微一暖。楚王慧眼识人,又怎么会看不出她思念父母?从前月圆人圆,而如今皎皎圆月之下,却只有她和他两人,虽然有了依靠,但是心中的遗憾和空寂依旧难以抹平。 父亲去世之后,她连一场丧事都未曾给父亲办过,更勿论为父亲祈福祭奠。满心的怀念和思念化作无穷无尽的愧疚,还有漂泊无依的清苦。她此时无比的想念从前,想念那间破旧的小药房,想念屋子里淡淡的药草味,还有屋中父亲的身影。 她强行压下眼眶之中的泪水,微微点头,“好。” 两人都没有再多言,似是无声的陪伴。他看向她的眼眸之中充满了愧疚和歉然,“你后悔吗?当初入京来卷入无头鬼案之中。” 她微微一愣,染上淡然月色的睫毛不住颤抖,掩盖了她眼眸之中深切的晦涩。她再抬眼,明亮的眼眸坚如磐石。她微微一笑,“王爷,我不后悔的。” “嗯?”他走近了一步,慵懒的语音微微上扬。 她忍不住微微向后仰了仰,却依旧感觉他的气息缠绕萦怀,她怔了怔,“我没有后悔的余地。”她轻轻地咬唇,轻蹙着眉,“就算我不入京来破案,该发生的事情一样会发生,不是吗?” 他清明的目光微微黯淡下去,沉默了片刻,轻笑道:“是啊,不管是你父亲的去世,还是后来的桩桩件件,都无法阻止,也无法避免。就算你不入京,那些恩怨与因果,也会在冥冥之中推着你我相遇。” “我明日想为父母祈福,王爷说我用什么还愿比较好?”她思索着如今自己拥有的东西,不知什么可以拿去给荐福寺的高僧给父母还愿祈祷。 他转身,走向书房,“跟我来。” 依旧是那个九宫格的柜子,他从里面取出一串佛珠,交给她,“这串佛珠,据说是我周岁时,一位高僧所赠。虽然并不名贵,但贵在其寓意。这檀珠能避讳除魔,拿去为你父母祈福还愿最好。”他将佛珠交到她手中,慢慢地合拢她的手指,让她将佛珠握住,“祈福之后,可以得到荐福寺特有的护身符,届时你将附身符收好,烧给你父母就好。” “嗯。”她将佛珠紧紧地握在手中,“谢谢王爷。” 他与她一同走出书房,门外夜色阑珊,庭院之中灯火缠绵交织,天际中一轮烟拢圆月,流光皎洁,月华飞逐。 她这段时间也摸清了他的一些习惯,比如若是她与他一同待到夜时,他便会让她留下一起吃饭。红袖等人也早就习惯他这个改变,不动声色地将饭菜摆好,留下木梓衿与宁无忧两人相对而坐,安静的用饭。 他吃东西吃得很慢,对吃得也很考究,必须精细。可这些珍馐对于木梓衿而言,无异于牛嚼牡丹。她不管吃下肚子里的是什么,能管饱就好。她吃完两碗,宁无忧才吃完一碗。随后宁无忧又很是熟练见怪不怪地要为她添饭,她立刻受宠若惊,连忙起身,“王爷,我吃饱了。” 他的手一顿,疑惑地看着她,“是吗?我还以为你很饿。” 她羞愧地眨了眨眼,“饭后留一口,活到九十九。晚饭不宜吃太饱,否则会积食的。” 他这才没有勉强她再吃一碗。一顿饭安静的吃完之后,她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躺在床上,用手摸着肚子,吃饱喝足地入睡,尤其的香甜。只是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包药粉。那药粉已经褪色,带着药味的清香也褪散不少。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包药粉捧在手心里,这药粉是当初她为父亲买的附方牡丹,如今药效已退,不能再入药了。 父亲去世时,正值寒冬,他的脚上有冻伤,那张他亲自写下的冻伤的药方她还留着。她从怀中拿出宁无忧送的佛珠,再起身去了贾大夫的住处。让贾大夫按照父亲写的方子给了她一些药,贾大夫看见那药方微微摇头,说是那药方虽然对症,但是药物的药性差了些。 她当然知道,若是能有钱买好的药,那自然会买。只不过,那时她与父亲生活艰难,能省便省了。 “姑娘若是有急用,我再在这方子之中加几位药,药效会好一些。” 她连连点头,“好,多谢大夫。” 第140章 心之所向 翌日,木梓衿起了大早,六月的晨光若漫天细碎的金子,交缠在濛濛雾气之中。满庭芳华雾色染上晨光,木梓衿在染了一地金色的清晨之中醒来,快速穿戴好,拿上佛珠和那副药,便随宁无忧一同前往荐福寺。 并没有动用楚王的仪仗和排场,宁无忧与宁涛宁浚以及礼部尚书几人,都是微服前去。 荐福寺的热闹繁华比京城任何一处地方更胜,寺外商铺小店摊贩玲琅满目应有尽有,场面的热闹程度不输大成国最热闹的元宵节。今日是个礼佛的吉日,京城之中的百姓大多都选择在今天来礼佛祈福还愿。 众人皆沐浴斋戒过,以表示自己的诚心,更有信徒从家中三跪九叩到庙宇之中。 木梓衿忽然想起顾明朗对她说过,顾允鸿也会选择一个吉日吉时到荐福寺之中清修,不知是不是今日。 通往寺庙的阶梯高而长,从最底下的台阶向上望去,见荐福寺隐隐掩映在密林之中,幽宁祥和。庙宇精致神圣,期间香火缭绕,梵音层层,涤荡人心。让人一进入,便油然生出一种祥和平静。 宁浚许是因为诚心为自己的母妃祈福,一路之上捧着自己的南海佛珠,虔诚不已,竟没有说笑嬉戏,安静认真地跟随进入寺庙之中。 荐福寺颇有来历,历朝之中,曾有皇室亲贵出家或者修行都选择在这里,而寺庙之中也多出高僧,故而名声盛大,地位不凡。大成国曾有几位皇子公主以及嫔妃到此修行,更有一位皇帝,在退位之后龙潜于此。 所以荐福寺或许堪比一个小小的行宫,雕栏玉砌,画栋游廊,虽然佛家讲究清修,但其华贵和雍容不可小觑。 几人一入庙宇之内,便有小僧前来迎接。宁涛说明来意,再向他说了楚王亲自前来,那小僧似是被惊住了,脸色一白,惶惶不安地看了一眼站于幽然庭院之内的宁无忧。立刻双手合十行礼,“施主……哦不,王爷请稍等,我这就去叫师父来。” 那小僧腿脚麻利,转身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此时几人站立于荐福寺一处比较清闲的院落,院落干净无尘,几棵参天古树高大挺拔。木梓衿抬头,竟看不到古树的树梢。风动叶摇,婆娑姗姗。 据说这几棵树,是好几百年前,一位来寺中为百姓祈福的皇帝所种的。所以这处院子被守护了起来,一般百姓不得入内。 很快,那小僧便带着一位身披朴质袈裟的僧人匆匆赶来。 宁无忧转身对木梓衿说道:“我去见玄空大师怕是会花上一段时间,你与八弟去斋月楼祈福还愿就好。” 木梓衿没有多问,与宁浚一同离开。 “我看许多人都是在佛堂里跪拜求佛、祈福还愿,然后奉上香火钱,得到僧人给的护身符之类的,我们怎么要去斋月楼?”她不解,轻声问宁浚。 宁浚手中捧着南海佛珠,难得走的四平八稳,“我们去佛堂跪拜多麻烦啊,等前头的人跪拜完了,轮到我们时,都得天黑了。”他叹口气,“我们去斋月楼,那里也有佛堂,还有寺中高僧,在那里跪拜祈福也是一样的。” 一路之上遇到不少人,有人是来祈福,有人是来清修,有人来借住,有人是来游玩。不管如何,荐福寺庙大房间多,终究容得下天南地北的人。 到达斋月楼时,依旧是一位小沙弥迎候,小沙弥恭恭敬敬地将两人请了进去,上了二楼,楼上有佛堂,几座佛像威严神圣地端坐在上方,目光安详慈静。 “你师父呢?”宁浚问小沙弥。 小沙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师父刚才去接今日前来清修的施主了,等会儿就会回来。” “什么人啊?竟然要你师父亲自去接?”宁浚不满,他堂堂王爷来这里祈福还愿,算是给足了面子了。 “是顾家少爷。”小沙弥说道,“顾家少爷为去世的兄弟祈福供佛,要在这里清修一段时间,师父去为他安排修行之事。” 宁浚不满地嘀咕了几句,恭恭敬敬地对着佛像跪下,虔诚的、专心致志地跪拜磕头。 木梓衿站在身后,往庙宇之中的庭院望了望。不知哪处庭院会安排顾允鸿住下,今日顾明朗也会在这寺庙之中吧?可真是热闹啊。 她不便多想,也恭敬谨慎地跪在蒲团上,开始诚心祈福。这是她迄今为止,为父母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但愿所有的福祉都降临在他们身上,但愿下辈子,还做他们的女儿。但愿能够早日查清杀害父亲的凶手,查清事情的真相。 寺庙之中清幽宁静,只偶尔听闻几声鸟鸣,以及院落之中僧人扫地的声音。佛堂之内香火缭绕,檀香缕缕,更加让人心情宁和舒畅。 这一跪拜,足足跪满两个时辰,期间这佛堂内的小沙弥也恭恭敬敬认认真真的陪伴两人祈福,念经超度,焚烧香火经书。两个时辰满时,小沙弥起身,将火盆端到两人身前。 “两位施主请稍后,师父马上就回来。” “你师父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宁浚捧着手中的佛珠,端正的跪着,微微举了举手中的珠子,“我这佛珠等着他开光,若是耽误了吉时,我刚才就白白跪了两个时辰了。” 木梓衿也跪得腿脚酸麻,这佛堂之内香烟袅袅,闻的时间少一点,倒是还让人心神宁静,但时间一长,再加上不断的磕头起身,便有些头晕目眩了。 “师父马上就回来。小僧已经让人去请了。”小沙弥心平气和地说道。话音刚落,门外便进来一人,木梓衿转头一看,见是一位身披袈裟的僧人,这僧人大约五十岁左右,瘦削清瘦,宽大的僧袍和袈裟披在其身上,并不显得宽松颓废,反而别有一番清奇的风骨,他身体挺立,缓步走来,仿若仙风道骨。 “玄隐大师,您可来了。”宁浚轻哼一声,扬声说道。 木梓衿立刻跪得更端正了些,虔诚无比的将手中的佛珠捧好。她对荐福寺了解不深,但也知道“玄”字辈的都是高僧,甚至有好几位“玄”字辈的僧人曾游历周边各国归来,深受大成国上下的爱戴。能让“玄”字辈的大师给自己的佛珠开光,那简直是无上的荣耀。 她微微垂首,目光有些湿润。 “阿弥陀佛,请两位施主将要祈福的东西给老衲。”玄隐大师站立在两人身前,伸手说道。 宁浚立刻将佛珠递给他,木梓衿也立即将佛珠递上去。玄隐大师从小沙弥手中拿过祈福的护身符,依次递给两人。宁浚立刻将护身符放进怀中。木梓衿捧着护身符看了看,又抬头,“大师,我为故去的父母祈福,能否再多给我一个护身符?” 玄隐大师又给了她一个。 她跪拜在火盆前,将两个护身符放在胸口,双手合十,虔诚地看着头上的佛像,微微闭眼,诚心祷告。 祈求什么? 她脑海之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空白的。一时茫然地看着佛像,空洞无神。 “红线,快些,我肚子饿了,咱们去吃斋饭吧。”宁浚起身,站在一旁催促她。 她迷惘地看着他,又低头,“我还没想好该祈求什么。” “为父母祈福啊,无非就是愿神佛保佑他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天天开心,无病无痛啦!”宁浚有些不耐,“我刚才也是这么对佛主说的。” 她脸色发白,张了张嘴沉静无声,最终将护身符放进火盆之中。写了佛语的护身护在火苗之中渐渐燃烧,如她心中那股不可磨灭的执念——定要查明真相,找出杀害父亲的凶手,为自己洗清冤屈! “好了好了,去吃饭吧。”宁浚伸手来扶起她,带着她缓慢的走了两步,又看向玄隐大师,“大师,您给我们安排了住所吧?” “已经安排好了。”玄隐大师双手合十,吩咐身旁的小沙弥带两人去他们所住的院落。 两人到了住处,才知道今日荐福寺几乎人满为患。所幸这处院落是早年间就规定好,只留给皇室的人住,否则木梓衿觉得她今晚也许会露宿寺庙之中了。 “这隔壁几个院子里都住了人了?”宁浚好奇地问道。 “是。”小沙弥一边将两人带入院子,一边给两人指了房间。正方屋子是宁无忧的住所,而木梓衿的房间则是偏房。宁浚与宁涛分别住一品房和二品房。 “那这两边住的是谁?”宁浚指着围墙之外,问道。 “西边是齐侯,东边是顾家少爷。”小沙弥回道。 “齐侯?齐侯也来了?”宁浚顿时警惕起来,“那明瑛郡主呢?她来了没?” “明瑛郡主自然是来了的。” “哼!”宁浚冷哼,“她来干什么啊?看她那个样子,不像是会礼佛的人啊。” 木梓衿不管两人的对话,径自大量这院落之中的房间,桌椅软榻一应俱全,床褥和用具都是新的,材质也不差。比起平常百姓住的要不知好多少倍。她干脆找了凳子坐下,轻轻地用手捶腿。 “齐侯的夫人怀有身孕,齐侯特意带着夫人和郡主来为即将出生的公子祈福。”小沙弥说道。 “什么?!”宁浚乍然一惊,双眼瞪得老大,突然又仰头大笑,“哈哈哈,没想到齐侯那老头子,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有儿子啊……真是老当益壮啊!”他笑得前俯后仰,“哎呦,毕竟是个男人,还是想要个儿子哦,那明瑛郡主,再怎么是他的掌上明珠,也不过是个女儿……早晚得出嫁的……” 小沙弥依旧从容冷静,双手合十行礼之后,吩咐人为他们准备斋饭,“寺中清静,斋饭简单了些,请施主不要见怪。” “不会,多谢。”木梓衿腹中早就“咕噜咕噜”直响了,恨不得吃个三大碗。 第141章 明珠蒙尘 很快,便有小沙弥端着斋饭进来,总归是庙宇,清修清静之地,吃食虽然不会太朴素,但比起宁浚日常所吃的东西便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宁浚双眼发直地看着桌上的馒头、青菜、萝卜汤、还有一盘花生米,瞬间就没了胃口。 那碗饭也是糙米,颜色有些暗黄,米粒并不饱满,他吃了一口,“呸”一声吐了出来,“这米饭怎么磕牙呢?”他不悦地将筷子和碗放下,“我还是不吃了,等会儿等五哥回来,说不定那僧人会看在五哥的面子上弄些好吃的来。” 木梓衿斜眼看了看此时刚刚离去还没走远的小沙弥,“我觉得还好啊。”这个比她以前吃的好很多,几道素菜味道也不错,这对于平常百姓家来说,已经是很丰盛的一餐了。 她吃着馒头,宁浚见她嘴巴一嚼一嚼似吃得很香,不由得更饿。他悻悻地起身,转身就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木梓衿问。 “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寺庙外有酒楼。”他走的急匆匆,“我去酒楼吃饭。”他快速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警告地看着木梓衿,“红线,我可警告你,不准告诉五哥!” 木梓衿立刻点头。她对他去哪儿吃了什么可不在意。 宁浚飞快地走了,木梓衿吃饱喝足,在院子里溜达,溜达了好几圈,院落之中的树影姗姗移动,日影间斜,也不见宁无忧回来。 想来这位玄空大师身份高得很,连宁无忧亲自去请他,也是困难重重的。 荐福寺作为京中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之一,夜晚的夜景与夜市自然也不会冷清。寺庙之外灯海璀璨,其热闹程度不输宜水镇一年一次的庙会。 木梓衿打算去寺庙外消磨时间,也不知是赶巧或者其他,一出门竟碰到顾明朗。 也对,顾明朗曾对她说过,他会亲自送顾允鸿前来寺中清修,想来他也会在寺中留一晚,等顾允鸿安顿下来之后才离开。 “顾将军。”她见顾明朗也发现了自己,不好避开,连忙走过去。 “红线,”顾明朗微微诧异,但见她从那处院落之中出来,便什么都明了了。 “顾少爷来荐福寺了?”她问道。 “是。”他点头,“除了鸿儿之外,嫂子也来了,毕竟是为琛儿祈福,刘家也来了几个人。” 木梓衿忍不住朝他身后的院子看了看,猜想那顾允鸿和刘家的人该不会都住在这个院子里吧?知道真相的刘蕖能忍? “鸿儿只是暂时在这处院落之中住一晚。”顾明朗猜出她心头的想法,“明日一早,他便会跟随玄隐大师一同,带发修行。” 她点头,一时也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继续留在这里和他说话。 “寺庙之中清静,难免有些无聊,你这是打算去寺庙外看看?” “是啊。”木梓衿点头,“那红线先告辞了。” “不妨,我随你一起去。”顾明朗却说道。木梓衿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先走一步。她愣了片刻,只好跟上。 寺外的街道之上,热闹非凡,人声鼎沸,两人找了处地方坐下,随便要了茶点。木梓衿的眼睛在人群之中游弋,忽然看见一对熟悉的身影,连忙走了过去。 “赵大哥,芍药!”她伸手,拍了拍前方男人的肩膀。 前方一男一女立刻转过身来,正是赵知良与芍药。两人见到木梓衿皆是一喜,芍药微微点头行礼,“红线姑娘。” “你们怎么在这个地方啊?”木梓衿兴奋地问赵知良。 赵知良连忙将手中的东西放在身后,傻笑道:“我们、只是来看看而已。” “手中拿的什么?”木梓衿早已看见他的动作,伸手去抢,他只好将手中的东西拿出来,“就是……就是一个香包……” 木梓衿见他手中果然是拿着一个香包,香包之上用黑线绣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行字,绣工精致别具匠心,双面锦绣,字体竟浮凸出来,呈立体状。香包之上,又印上了荐福寺的徽印,其中一个印似乎印得又些模糊,木梓衿拿在眼前细看,“这是什么?” “这个是求姻缘的。”赵知良傻笑,“我、我带芍药来祈福……” “哦,你是求佛主保佑你们恩爱长久,百年好合。”她将香包还给赵知良,“这香包,是芍药绣的吧?” 芍药点头,“这是我亲自绣的,一共绣了两个,若是红线姑娘想要,我也可以为你绣两个。”说着,目光不由得看向她身后的顾明朗。 木梓衿自然没有发现身后的顾明亮脸色微微一变,立即摇手,“我就不用啦,也用不着。你们今晚住在寺庙里?” “是啊。”赵知良点头。 木梓衿不好打扰人家,说了几句就与两人告辞了。 木梓衿又在街头游走了几圈,期间被几个小摊贩缠着不得不买了几个护身符,小摊摊主还再三保证那绝对是荐福寺高僧开过光的。她怎么都推脱不掉,为了减少麻烦,只好买了。 木梓衿有些兴致缺缺,见时辰不早,便回了寺庙所住的院落之中。 很是难得,宁无忧与宁涛以及礼部尚书依旧没有回来,反而是宁浚,百无聊赖地撑着手坐在凳子上,听见脚步声,猛地一回头,双眼精亮精亮,上前来拉朱她的手,一叠声地说道:“你回来了,我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情,刚才我在寺庙之中,碰到齐侯还有明瑛郡主了……” “齐侯?”木梓衿蹙眉,“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就是刚出门那会儿。” 原来如此。若是他刚才碰见,那为什么木梓衿没有看见他。她走到凳子前坐下,倒了一杯茶喝下去。 “你听我说,”宁浚贴身靠了上来,“这件是事情啊,我非说不可,要不然得憋死我!” “那王爷您说啊,红线洗耳恭听!”木梓衿放下杯子,懒懒地说道。 “这事说来话长。”宁浚一脸的神秘与夸张。 “那就长话短说。”木梓衿在心头翻了个白眼。 “哦,我出门时,你才我遇到谁了?”宁浚顿时一惊一乍,表情夸张,连眉头都要飞起来了。 “你不是说你遇到齐侯了吗?”她漫不经心。 “哎呀,你跟五哥一样,一点都不懂得情趣。”宁浚灵活地贴了上来,故意凑近她,“难道除了齐侯你就不会猜别人了吗?你就不想知道,与齐侯有关的人还有谁?你要知道,平时啊,这些豪门深宅里啊,最不缺的就是八卦噱头了,什么妾室争宠啊,吃醋打架啊,争权夺势啊……你多分了一杯水一匹布啊……” “您到底想要说什么呢?”她无奈地叹口气,恨不得晚些回来,这样就不用听他聒噪了。 “哈哈,我看见齐侯的夫人与明瑛郡主争风吃醋啦!”宁浚风格大变,哈哈大笑,“我原本以为明瑛郡主会是齐侯的掌上明珠,没想到她也会有失宠的一天啊,我就说啊,齐侯没儿子,如今他二夫人怀了身孕,一定想着肚子里的是个儿子,早就把明瑛郡主这个赔钱货的女儿忘得一干二净啦!” 木梓衿又面无表情地喝了一杯茶,茶水寡淡无味。 “你猜,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明瑛郡主脸都要气绿了啊?” “什么?” “哦!我原本是想出去吃东西的,但是很巧,就遇到齐侯他们啦,齐侯见了我,很是热情的和我打招呼,我便过去凑热闹啊。你也知道,当时明瑛郡主和齐侯的二夫人也在。这个二夫人啊,最是会献媚讨男人喜欢了。 当初她不过就是一个员外家的嫡女,身份也不是特别尊贵,可是见了齐侯,就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齐侯迷得五迷三道的。最后齐侯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啦,齐侯不顾明瑛郡主的反对,硬是将她娶回了家。 成亲那天啊,那二夫人还没有与齐侯拜堂,明瑛郡主却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她娘亲的灵位,放在堂上,让那二夫人必须先跪拜了她娘亲,才能和自己的父亲成亲!那二夫人也是个狠角色,她知道自己是明媒正娶进门的,根本不是去给人当妾室的,而是堂堂正正的齐侯夫人!她哪儿会受这个委屈?就算要跪拜,也要等到婚礼结束之后再拜。 但是明瑛郡主泼辣无比,最后硬生生地将那二夫人按倒在地,抓住她的头‘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木梓衿听了下去,也来了兴致,手中刚倒的茶水也忘了喝了。 宁浚继续眉飞色舞,讲得绘声绘色,比说书人说得还精彩顿挫,“你不知道啊,明瑛郡主让二夫人磕了头,还当众宣告,竟然已经磕头认了她的母亲,那齐侯娶的,便是小妾,全齐侯的人若是敢叫她夫人,就是谁和明瑛郡主过不去。 明瑛郡主当时一剑从腰间挥出,‘刷刷刷’几下,将那二夫人的喜服给砍了个稀巴烂,那二夫人当时差些昏倒在地了。那几剑,虽然没有伤着人,但是可把全府上下的人都唬着了,所以啊,此后大家都叫齐侯新娶的夫人为‘二夫人’,不敢叫夫人。以免触了明瑛郡主的忌讳。” 木梓衿不由得在心头拍手叫好,“明瑛郡主是个率直人,是个性情中人。” “我看她是无法无天!”宁浚一拍桌子,“她个女人,管男人什么事?还管到她爹头上了。没有哪个女人,会像她那样跋扈嚣张又凶悍的!” 第142章 清修生变 宁浚一直把明瑛郡主当成母老虎,还因为几次比试输给了明瑛郡主,便一直耿耿于怀,一直与明瑛郡主不对盘。 所以他一直想看明瑛郡主吃瘪的模样。那叫一个大快人心! 他当时出寺庙遇到明瑛郡主等人,那齐侯听说顾允鸿和刘蕖是为顾允琛祈福清修而来,便觉得有缘。 明瑛郡主却冷笑了声:“人家是为自己故去的孩子和兄弟祈福,不像有的人已经将自己的血肉忘了。 齐侯与他那二夫人一听脸色顿时一变,愤怒又尴尬。 明瑛郡主趁机拿出自己的香包,递给刘蕖,“顾夫人,这是我的香包,我让玄隐大师亲自开过光,也是为自己故去的亲人祈福的,不如你拿去给顾少爷,让他戴在身上,为自己的兄弟祈福吧。” 刘蕖伸手接了过去,忽然又听见齐侯的二夫人冷嘲道:“哟,我以为是什么精贵的东西,原来不过是个香包,这么不入眼的,怎么好意思拿去送人呢?”她一步上前,伸手趁刘蕖不备,抢过香包闻了闻,冷笑:“这香包这么臭,材质粗糙还扎手,怎么送人?”说完将那香包一下子扔到了水池里。 明瑛郡主盛怒,若不是齐侯拦着,肯定与二夫人动手了。 齐侯也觉得那二夫人此举不妥,虽然思及她怀孕不忍责罚,但是也立刻向刘蕖等人赔罪,“小女送的的确有些不妥,前些日子新得了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不如给令公子吧。”说完,他朝着二夫人使了个眼色。 二夫人也是有眼力劲儿的,连忙拿出自己的一串佛珠,“这是一串小叶紫檀佛珠,是老爷送我的,夫人若是不嫌弃,就拿去给顾少爷,让他戴在手腕上,若是要为顾小少爷祈福也可,念佛的时候拿出来数一数,对清修祈福有好处的。” 刘蕖自然是不会与齐侯生气,便谢过接受了齐侯和他二夫人送的小叶紫檀佛珠。 “你当时没看见,我看见那明瑛郡主的脸都绿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吃瘪。传闻那齐侯对明瑛郡主百般疼爱,说什么将她看做是天降的祥瑞,天赐的明珠,消灾减难给家族带来吉祥的吉祥人。还什么含着宝玉出生,我看啊,不过就是传言而已。那齐侯,根本就不在乎她这个女儿!明瑛郡主,也对齐侯这个爹,不怎么孝顺,要不然怎会处处给他脸色看?” 木梓衿听完,不过淡淡一笑。 而此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杂沓凌乱,缓缓靠近,两人向门外看去,见是宁无忧与宁浚等人回来了。 木梓衿连忙让人为宁无忧准备晚膳和热水。 “王爷,玄空大师见着了吗?”她问道。 “自然是见着了。”宁无忧用水洗了脸,走到桌前,喝了一盏茶,“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在这里先过一晚,等明日一早再回府。” “好。”木梓衿忽然想到什么,“斋月楼今晚的佛堂会关闭吗?” 宁无忧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会,佛堂随时开着,但是进去之前要得到允许。” “哦。”她默默记下,待几人都收拾好睡下之后,等天色晚些,悄悄地出了院子。 斋月楼夜晚也有小沙弥看守,木梓衿借着寺庙之中朦胧的灯光进了楼,那小沙弥立刻将她拦住了。她交代了来此处的原因之后,小沙弥才允许她进去。 佛堂之内,灯光明亮,数盏烛火照亮佛像,庄严肃穆,神圣明净。 她跪拜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诚心的念诵佛经。佛堂之内的烛火明亮,夜风清凉,手中的佛珠在指尖慢慢滑走,数过不知多少回念珠之后,门外的小沙弥才慢慢地走进来。 她依旧神采奕奕,只是身体有些疲惫。 而小沙弥脸色困倦,虽然面带倦色,可依旧恭敬地看着她。 她起身,从小沙弥手中接过护身符。这个护身符与她给父母求的不同。这护身符锦绣缎带所制,古朴的丝线绣着佛印和佛字,木梓衿用手摸了摸,那些字迹她看不懂,都是梵文,但她将这护身符拿在手中,只觉心中满足。 她起身,走出斋月楼,慢慢往回走,刚踏进院落,突然听闻隔壁的院子之中一片惊慌不已的骚动。 院落之中叫骂声,疼痛的惨叫声还有各种惊慌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很快就惊动了各处的院落,寺庙之中的小沙弥和僧人纷纷前来。来的差不多都是男人,夜晚女人不好出门。所以许多人刚一到院门口,就被制止住。 木梓衿转身走了出去,那出事的院子是齐侯所居住的院落,几个一个中年妇人挡在门口,脸色仓皇凝重。 “出了什么事?”她轻声问其中一个僧人。 “罪过罪过……”那僧人脸色一白,慌忙双手合十不断地念经。 她好奇地往院落里看去,那守在门口的妇人连忙挡住她的视线,“姑娘,夜深了,你还是回去吧。” “发生了什么事?”就在她想要开口询问时,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她一回头,见宁无忧神色微凝地站在身后,脸色有些难看,应是被打扰了睡眠,所以才有些烦闷。 “王爷。”她立刻欠身行礼,“不知齐侯院中发生了何事,好像很严重似的。” “啊……痛死了!来人,来人!”就在此时,一声惨叫从院落之中传来。 “混账东西!拿剑来,我非杀了这个逆女不可!”齐侯大吼一声,愤怒如一头疯狂绝望的雄狮! “侯爷,侯爷,不要啊……”又是一阵惊恐不已的求告声。 “让开,”宁无忧上前,推开那守门的妇人,抬脚就快速进了院落之中。 院落之中,几个人战战兢兢地围着齐侯,齐侯满头长发披散,脸色苍白,如夜间厉鬼一般,一身雪白中衣诡异阴森,手中提着长剑,正指着站在他对面的明瑛郡主。 几个奴仆模样的人挡在他和明瑛郡主之间,“王爷,王爷……这是寺庙,清静的地方……” 齐侯狂吼一声,“她害死了我的儿子,我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子!这个不孝女,难道想看着我绝后?” “哼!”明瑛郡主冷笑,声音低凉嘲讽,“是她自己保不住胎儿,与我有什么关系!” “还狡辩!”齐侯狂怒,俯身冲了上来,挥剑乱砍,挡住他的人急急忙忙散开,想要上前阻止,又怕剑伤了自己。 房间之中,不时传来痛苦的惨叫。 木梓衿站在宁无忧身后,见几个妇人端着一盆盆水从房间中出来,隐约中,似乎看见那水泛着血色。 她不由得惊愕。再听闻齐侯与明瑛郡主之间的对话,事情似乎就有个大概了。 “齐侯,发生了什么事情,非要舞刀弄剑?”宁无忧厉声说了一句,齐侯疯狂的身影微微一僵,他依旧疯狂暴怒,又绝望悲痛不已,不管宁无忧,抬手挥剑,指着明瑛郡主,“她这个逆女,我非杀了她不可!大逆不道,你大逆不道!” 明瑛郡主不避反进,一步上前,抬手拉住他的手,“你想杀我吗?好啊,我就站在这儿!”她将自己纤细的脖子一亮,指着说道:“你砍啊,反正我的母亲死了,哥哥也死了,我跟着你这么一个窝囊无能的父亲做什么?”她冷笑一声,手一转,指着屋内,“你想要儿子,好啊,天底下那么多的女人,你让她们跟你生啊,你早就忘了母亲,早就忘了哥哥!你不过就是一个薄情无意冷血无情的人!” 她双目赤红,充满仇恨和怨怼,其间的痛苦丝毫不亚于齐侯所有的怨恨。 “你杀了你的弟弟,杀了我的儿子,你还敢狡辩……”齐侯举着剑,手颤抖不已。 “你说那个女人,还有她肚子里的孽种!”明瑛郡主大笑,笑得眼泪几乎都要出来,“傻瓜才会相信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根本……” “啪——” 明瑛郡主的话因一记响亮的耳光戛然而止!她呆怔了片刻,须臾之间又是一脸的嘲讽与讥诮。 “我简直不敢相信,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当初让齐洲百姓爱戴,励精治水解救齐洲万民的齐王!”明瑛郡主冷笑,“曾经的齐王,他爱妻爱子,更爱我……他曾经对我说,我是他心头的宝,是他和娘亲的掌上明珠。他说我的出生,为齐州带来了福祉,我是齐州百姓的祥瑞……是他最爱的女儿……可是他如今,”她咬牙切齿地指着齐侯,“他如今就是一个屈居在皇城之中,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窝囊!他忘了哥哥的仇……” “住嘴!”齐侯又是一声大吼,抬手一巴掌又打在明瑛郡主的脸上,“你住嘴住嘴住嘴住嘴!住嘴——!” 他就像一头濒死又绝望,但是又不甘心的猛兽,不断地咆哮,不断地怒吼! 声音凄厉,就像刀锋磨过粗粝的磨刀石!刺耳又尖锐。 “侯爷,不好了……二夫人她……”突然有人一身是血的从房中跑出来,哭喊着。 齐侯立刻丢下了手中的剑,飞奔进了屋子之中,接着,屋内又传来惨痛的哭声。 第143章 惊生尸变 木梓衿似乎听见什么二夫人走了,孩子没保住之类的话…… 明瑛郡主冷笑一声,似解脱了一般,眼神却更加阴沉黯然了。 很快,大理寺的人便来了,木梓衿也趁机进去看了齐侯二夫人的尸体,脸色微微发黑,大理寺的人认识她,并没有阻止她验尸。她见仵作将一块银片放入二夫人口中,少许之后,拿出来查看。看来这仵作也是怀疑二夫人是中了毒,才检查她是否服过毒。 她继续查看二夫人的尸体,房间之内充满了血腥味,床褥被单上都是血,触目惊心。屋外已经有僧人在念经超度,低沉的僧人念唱声声声入耳,哀沉又低缓。 二夫人的尸体依旧柔软,体温在缓缓下降,尸斑还未形成,她保养得好,皮肤细腻光洁,几乎没有什么瑕疵。这让木梓衿羡慕。 良久之后,仵作将银块从她口中拿出来,银块依旧洁白,并没有发黑的迹象。 那仵作一愣,百思不得其解,却依旧将此点记录在尸单上。 木梓衿也疑惑,并非服毒而死,那二夫人是怎么中毒的?她不由想到顾允琛、金都尉、宋奎英等人的案子,几人都并非饮食而中毒,中毒的原因和方式至今不明。若是并非服毒,那到底还有什么办法让死者中毒呢? 仵作检验完之后,便有两个妇人进来,红着眼睛说道:“两位大人,奴婢奉侯爷的话,来给二夫人换衣服擦洗身子。两位大人回避一下吧。” 那仵作立刻收拾东西出了门,木梓衿却留了下来。 两个妇人见她是女人,又是楚王的人,便没敢多言,两人伤心沉重地脱了二夫人的衣服,端了热水,将她身上的血擦干净,其中一人为她擦右手时,多擦了几下,最后发现手心里的那个斑点擦不掉之后便作罢了。 木梓衿一直查看着二夫人的身体,她的身体纤窕婀娜,皮肤光洁如玉,没有半分瑕疵,就像是白玉精雕细刻而成。但是那手指上的斑点,却有几分突兀。 那斑点被人反复擦,这说明了什么? “二夫人的手脏了吗?”她问道。 “不是……”那为她擦手的妇人摇头,“奴婢照顾二夫人,知道她手上是没痣的,刚才看见她手指上的黑点,以为是脏东西,便多擦了几下。不想是颗痣,或许是新长出来的吧。” 木梓衿拿起二夫人的手,那颗痣是在食指侧方最末尾的指节处、虎口上端半分左右,她熟悉尸体上的各种瘢痕,一看就知道这根本不是痣,而是被什么东西扎伤之后,血集聚在皮肤之下形成的黑色淤痕。 只是是什么东西,能扎到这个地方?一般若是碰到刺或者针之类的东西,不都会是扎到指尖或者掌心吗? 她立刻拿出一柄锋利的小刀,轻轻割破那个瘢痕,放了些血出来,用手绢染了,收好。 她做得小心翼翼,并没让人发现。 出了院子,才知道明瑛郡主已经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齐侯依旧颓丧绝望的等在外面,整个人如同老了十岁,原本花白的头发也似乎变成满头银丝。 木梓衿与宁无忧一同回了自己的院落,如此吵吵闹闹,风波不断,再躺在床上时,已经是四更天。 她合衣躺在床上,顾不得其他,困倦来袭,沉沉入睡。 寂静寺院是在一声声晨钟之中敲响的。悠长沉厚的钟声旷古悠远,幽静的庙宇之内,渐渐有了人声。 木梓衿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翻身感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连忙起身查看,见是一黄色护身符,其上梵语神秘古朴。她一翻身坐起来,将护身符捡起来放在怀里。 收拾妥当之后,出了房间,见宁无忧已经起身,坐在正厅之内等着她,其外便是刑部尚书孙皓然,正在向他汇报昨晚齐侯二夫人案子的情况。 见她进门,两人都微微一顿,孙尚书双眼微微一眯,“昨晚红线姑娘也在,不知有何发现?”他眉头紧蹙,“仵作验尸之后,说其有中毒的迹象,但是却并非服毒而死,且,也不知到底是何种毒物。” 宁无忧也抬头看向她,示意她坐下。她发现案几之上放着清粥小菜,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先喝一碗粥。”宁无忧指了指案几上的清粥,说道。 她快速的将粥几口喝完,擦了嘴,说道:“那二夫人的死的确很蹊跷,她并非服毒,但却是中毒,我为她验了尸,发现她手指上多了一颗痣。而照顾她的贴身嬷嬷却告诉我,她的手上并没痣,所以我将她手指上的痣刺破,挤了血出来。”她将染了二夫人血的手绢展开,并没有给宁无忧,而是给了孙尚书,“孙大人不妨查一查,这血中是否含毒。” “好!”孙大人立刻起身,将手绢递给跟随他一同前来的刑部小吏,随后又走了进来。“我们刑部新来了个人,对□□很有研究,他也会验尸,尤其对毒发身亡的尸体感兴趣,我想,他定能查出这是什么毒。” “嗯。”木梓衿点头。 “齐侯口口声声说是明瑛郡主害的那二夫人,可有查证?”宁无忧问道。 孙尚书摇头,“明瑛郡主否认自己下毒杀人,她说自二夫人进了侯府之后,她便从来没有与她有过接触。” “那她为何还来寺庙,难道是为二夫人腹中的孩子祈福的?”宁无忧蹙眉。 “明瑛郡主说她是为自己的亡母和亡兄祈福而来。而且,她还说……那二夫人腹中的胎儿根本就不是齐侯的。因为齐侯年老,早就子嗣不继,而她腹中的孩子,就是二夫人和别人男人的野种。”孙尚书说。 宁无忧沉默,与木梓衿相视一眼。 恰在此时,庭院之外又传来一阵低沉的哭声,木梓衿立刻起身,朝着院外看去,却原是齐侯带了人来,将二夫人的尸体抬走。她与宁无忧一同走出去,见不少人走了出来,迎面看去,竟还见到了顾明朗。 齐侯伤心悲沉,有气无力地指挥着人进去,“去吧,把二夫人好好地收殓了,我……这是,苦了她了哦。”他抬手用袖子擦泪,又看见宁无忧,颓丧地行了个礼,“王爷。” “节哀。”宁无忧微微点头,轻描淡写地劝慰道。 “让王爷见笑了……”齐侯的脊梁似乎有些佝偻了,他挥了挥手,进了院子之中。 木梓衿跟了上去,进了院子,见齐侯正指挥着几个嬷嬷进去收殓尸体。屋外已经备好了精好的棺材,几人用白布,将尸体盖了,抱入屋外的棺材之中。 屋外院落之中,与齐侯相识的人都静默哀沉地看着,神色凝重。 就在几人将尸体放入棺材的那一瞬间,盖住尸体的白布忽然微微被风吹起一个角,蓦地听见一声:“等一下!” 众人的动作一顿,闻声看去,发现那出声的人是宁无忧。他微微眯了眯眼,缓缓地走向棺材,双眼紧紧地盯着那棺材之中的尸体。 “王爷……这……” 优雅清贵的王爷静静地盯着棺材之中的尸体,目不转睛,这一幕让人觉得诡异诧然。齐侯忍不住上前,疑惑地看着他。 宁无忧缓缓抬头,看了看木梓衿,木梓衿会意,立即向他走过去,见他阴冷深邃的双眸微微看向棺材之内,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掀开那盖住尸体的白布。 “王爷,这是何意!?”齐侯立刻厉声阻止,抬手就将木梓衿的手推开,“我的夫人已经去世了,死者为大,让她走得安心些,不忍她的尸身被人看见,为何还要人当众掀开她身上的布,这难道于她而言,不是羞辱吗?” 院落之中的人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也不解茫然地看着宁无忧。 “刚才我似看见夫人的尸体有所异样,与昨夜的情况有所不同。”宁无忧淡淡地睥着他,神色不容抗拒,“齐侯,您也是要为夫人伸冤的,那就要查明她死亡的真相。本王掌管天下刑狱,就不得放过任何一处异样和疑点,你说呢?” “尸体已经验过了……还有什么可看的?”齐侯咬牙,坚决挡在木梓衿身前,“她死后尸身不忍目睹,若是让这么多人看见,岂不是不妥?” “尸身在棺材里,其余人看不见,只让红线和本王看就可以了。”宁无忧蹙眉,拿出一张手绢,包裹住了手,随即从棺材之上捡起一缕头发。“夫人刚才被放入棺材之内时,头不小心磕到棺材沿,这一缕头发,便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本王虽然不懂验尸,但也知道,平常的尸体,没个三五十年,头发是不会轻易掉落的吧?难道,是齐侯明知尸体有异样,却要故意隐瞒?” 齐侯脸色一僵,面含怒色站在棺材前。 孙尚书立刻上前,“侯爷,您多担待些吧。”他伸手,微微将齐侯拉开些。齐侯僵硬着身躯,一动也不动。 木梓衿趁此上前,掀开盖住尸体的白布,二夫人的尸体瞬间入眼,触目惊心! 一瞬间她腹内翻涌着酸涩恶心,她用手捂住口鼻,屏住了呼吸,才开始仔细查看尸体。 尸体比起昨晚,已经大变!二夫人原本如玉一般的肌肤,变得溃烂乌黑,微微肿胀,口齿外翻。原本柔亮的青丝,变得枯黄凌乱,而几乎脱落。她再看下去,发现尸体上的指甲也松动,一碰就掉落。 二夫人所中之毒,诡异异样、匪夷所思。 第144章 佛门惨案 原本如玉似花一般的人,变得如同厉鬼一般恐怖。院落之中不知是哪个妇人不经意看到,惊叫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巴。 木梓衿检查完尸体,又将白布盖好,转身看了看宁无忧。 “齐侯,多有得罪,”他漫不经心地道歉,随后走出几步。 齐侯这才犹如恍然惊醒一般,连忙让人盖好棺材,让人抬着棺材离开。 “王爷,二夫人所中的毒是……”木梓衿低声对宁无忧说,宁无忧轻轻摇头,她抿了抿唇,连忙噤声。 待这处院落平静下来之后,宁无忧与木梓衿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见血封喉。”宁无忧轻声说道,“二夫人所中的毒,死后尸体在一定时辰内,皮肤溃烂乌黑,面目微微肿胀,全身毛发全部脱落,连指甲也松动。除了箭毒树汁液所制成的见血封喉剧毒之外,便没有任何毒物能将人毒成这样。” 话音落下,众人都觉胆寒,“这见血封喉的剧毒平时很少见,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得到?而且,偏偏就要毒死二夫人呢?” “这毒发作很快,两个时辰之内,不管是口服还是被沾有毒的利器刺伤,都会毒发而死。”宁无忧继续轻声说道。 “这毒发作得这么快,那就说明,二夫人死前两个时辰,谁与她在一起,谁便有下毒的机会。”孙尚书立刻说道。 木梓衿摇头,“她死前两个时辰,肯定是与齐侯在一起,那时已经夜深,大家都入睡了,除了齐侯,又有谁会在那时候接近她?”她蹙眉,咬着唇又思索了片刻,“可是,这太不合常理。” “是。”孙尚书抬手一拍了拍头,“若是真是齐侯下的毒,那齐侯就太傻了,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他就是凶手。” “而且,二夫人并不是服毒,而是被刺伤了手,我想,这见血封喉的毒,就是她被刺伤时所中的。”木梓衿随宁无忧一同进入正厅之内,见宁涛与宁浚二人已经收拾妥当,真是要准备出寺庙了。 “目前要解决的,便是二夫人,到底触碰到了什么被扎了手,而她自己却没发现,而且,齐侯也没有发现。”她继续说道。 宁无忧轻轻叹气,“如今查办宋奎英等人的案子比较紧急,齐侯夫人的案子可派给刑部其他人处理。”他淡淡看了看孙尚书,“你已在查办宋奎英的案子,齐侯夫人的案子,便交给刑部侍郎去安排。” “是。”刑部尚书立刻点头,“下官这就去安排。” “先帝的祭祀大典快要到了,皇上定会下旨让刑部和大理寺尽快破案,以免祭祀节外生枝,你们自己提高警惕。”宁无忧说完,让人收拾好东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荐福寺。 荐福寺内出了命案,所幸案子发生在贫民百姓无法入内的院子里,消息被封锁住,倒是没有造成太大的恐慌。荐福寺的声誉几百年来不容轻心,若是有半分不妥,那对于荐福寺和京城的大多数百姓来说,将是一场无法估量的灾难。 玄隐大师与几个寺庙之中有身份的僧人恭敬地将几位皇室权贵送走,还未走远,却又见一个僧人匆匆忙忙地追了上来,跌跌撞撞惊骇不已地跪倒在宁无忧身前,语不成句,“王王王王、王爷……” “咦,你学狗叫呢?”宁浚指着跪在地上的僧人大笑。 那僧人“噗通”一声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王爷,不好了……又、又又死人了……” 宁浚的笑声戛然而止,而所有人的脸色瞬间阴沉凝重起来! 宁无忧蹙眉,隐忍什么情绪,低声问道:“谁死了?” 那僧人直起身来,面色仓皇扭曲,“是……是顾家少爷……” “顾允鸿?”宁无忧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却平淡无比,他微微抬头看了看寺庙,那香火鼎盛的庙宇之内,一天之内发生两起命案,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宁涛抬了抬手,示意那僧人起来,“带路,我与你一道去看看。” 木梓衿立刻跟上。她心头百转千回,如万千丝线纠缠不定,乱成了一团麻一般。 “顾允鸿之死,怕是有蹊跷。”宁无忧不知何时也跟在了她身旁,低声对她说道。 她点头,脚步不由得匆忙起来,“他此刻死去,让人难以理解。若是刘家人下的手,那倒是说得通,毕竟,顾允琛是他害死的。” “刘家人为顾允琛报仇从而杀死了顾允鸿,也不是不可能。”宁无忧轻描淡写,“但是顾允琛的死,与宋奎英的死有关联,那么就是与云南王旧部有关联。他此时若是被杀害,也许是他曾参与谋害顾允琛时,与云南王旧部有过接触,所以云南王旧部潜伏在京城之中的人,想要杀他灭口。” 她心中一沉,缓缓地点头,“王爷说得对。” 几人来到顾允鸿所住的院落,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躁动惊慌或者杂乱,而是沉静,死一样的沉静。 有人见宁无忧进院,立刻迎了出来,刚走入院中央,便见正房门走出一人,那人一身冷肃和寒厉,却依旧木着一张脸控制着情绪,大步流星地走出来,看向宁无忧,“王爷。” “顾将军。”宁无忧点头,“顾允鸿尸首如今在何处?” “在他卧房之中。”顾明朗转身带路,“今日一早,我与嫂嫂等人原本打算收拾东西离开,便让下人去叫鸿儿,好亲自送他去玄隐大师处清修。可下人去叫他,却见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已经气绝身亡了。” 他说得平淡冷静,可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住,宽厚的肩膀绷得笔直,僵硬又颤栗。 进入房中,刘蕖与刘芃正跪在佛前,双手捧着念珠念经,对于周围发生了什么,似乎根本不关心。而几个平安侯府的下人个个敛声屏气,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顾明朗停了停脚步,看了看刘蕖与刘芃,微微叹口气。刚硬的轮廓带着沉重的阴凉。 “顾将军,带路。”宁无忧有些不耐,轻声催促道。 顾明朗只好强忍着悲痛,带着他与木梓衿进入顾允鸿的房间。 “尸身被发现之后,便没让人动过。”顾明朗带着两人来到床前,掀开帐帘,那粗布青白的薄薄被子之下,盖着一副僵硬的身躯。 木梓衿上前,看见顾允鸿的脸,猛然一惊,呆怔在当场,随即她慢慢的转头,看了看宁无忧。 宁无忧嫌恶的看着床上的尸体,微微蹙眉。 那尸体面目乌黑,微微肿胀,微微溃烂,不敢相信,几乎与齐侯二夫人的情况惊人的相似! 木梓衿上前,轻轻地掀开尸体身上的被子,被子下的手被轻轻触碰,手指的指甲微微松动,掉了下来。她不敢多触碰,拿出手绢,包裹好自己的手,这才去触碰尸体的头发,那枯黄黯淡的头发轻轻一触就掉了,连脸上的眉毛与睫毛,都一触即刻松动脱落。 她又拿起尸体的手,下意识去查看他右手食指,却并没在食指上发现被刺伤的淤痕,由于皮肤发黑,她怕自己没看清楚,又睁大眼睛再仔细看了一遍,最后在右手拇指指尖腹内发现一点淤痕,同样是被刺伤。 她茫然地盯着那淤痕看了许久,又想起二夫人手上的於痕。一个在虎口之上半分食指的位置,一个在拇指的位置,同样是在右手! 她放下尸体的手,抬起自己的右手,将自己的拇指盖在食指最末端的指节上。这个动作……到底干什么事情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呢? 她放下手,看向顾明朗,轻声问:“顾将军,你可知昨晚顾少爷在做什么?” “我问过他带来的贴身小厮,那小厮说,他照顾完鸿儿吃饭洗漱,便离开了房间,一直在门外守着,没敢轻心。他说,鸿儿应该是在念经。那时鸿儿被我嫂子的人看着,不敢掉以轻心被指责为琛儿祈福不诚心,所以平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念经或者抄写经书。” 木梓衿双眼一亮,立刻上前一步,抬头看着他,说道:“把他平时用的东西给拿出来,我要看看!” 顾明朗立刻让人拿出了顾允鸿平时常用的东西。清修不能太过奢靡考究,所带的东西都是吃穿常用,而且简单朴素。 “为表诚心,这些都是少爷亲自准备的。”小厮将东西一一放在桌上。 木梓衿一一查看,不过是衣物书籍和笔墨之类的东西,而且,是顾允鸿亲自办理,那应该是问题不大。 “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吗?”她看向小厮。 小厮愣了愣,“还有什么……这些就是少爷所有的东西了。” 木梓衿蹙眉,昨晚,顾允鸿是昨晚中毒死亡的,昨晚吃晚饭,他在室内念经祈福。她又回到床榻,在被褥之内翻找了一会儿,在床上翻出一本经书,还有两串佛珠。 那小厮立刻脸色泛白,“我……我没注意到……少爷的东西,平时都是丫鬟在收拾……我……” 木梓衿没听他辩解,随手翻了翻经书,不过是本普通的书,没什么异常。而那两串佛珠,一串不过就是普通的木头所制,应该是为清修而准备的。而另一串,却是木梓衿不认识的木材。 她将那串佛珠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捧到宁无忧眼前,问:“王爷,这是什么珠子做的佛珠?” 宁无忧微微乜了一眼,那佛珠圆润硕大,每颗有指头大小,很是罕见,放近了,还能嗅到幽浮暗香。 “小叶紫檀。”宁无忧轻声说道。 木梓衿拿着佛珠的手一紧,随时又触电一般,快速将佛珠用手绢包裹起来。没有多想,她立刻走出房间,脚步匆忙急促,路经正厅时,那刘蕖和刘芃依旧跪在地上念经颂佛,只是刘芃微微抬眼看了她一下。 第145章 眼里心里 她径直走出正厅,来到院落之中,院子里,宁浚和宁涛两人正坐在石桌前喝茶,宁浚百无聊赖地将一杯茶来回的倒腾,见到木梓衿,豁然起身,“红线,你出来啦?可以走了吗?或者,可以让我进去看看尸体吗?” “王爷,我有话问你。”木梓衿开口打断了他,她立刻将手中的佛珠拿出来,给他看,“你看,你认不认识这串佛珠?” 宁浚低头看了看,点头,“认识啊,这不就是齐侯送给顾家夫人的佛珠嘛。” “你确定吗?”她再一次问道。 “确定。”宁浚点头,“当时啊,我看见明瑛郡主的香包被二夫人扔了,脸都绿了,而二夫人将自己的这串佛珠送给顾夫人,说是什么这串佛珠才上得了台面,比明瑛郡主那个粗糙低贱的香包好多了。哈哈哈……” 木梓衿眉头紧蹙,“你是说,这串佛珠,是送给顾夫人的?” “是啊,我亲眼看见的!”宁浚翻了个白眼,“怎么,你难道还不相信我?” “我信。”木梓衿将佛珠收好,转头看了看正厅之内,沉默不语。 “怎么了?”跟随而来的宁无忧轻声问道。 她摇摇头,低声说道:“这串佛珠……” “红线,有线索了吗?”顾明朗忧心忡忡,这一下,顾家失去两个孙子,而且还是唯一的两个孙子,他回去,都不知道该怎么向平安候与平安侯夫人交代。更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的兄长顾名城交代。 木梓衿微微蹙眉,咬了咬唇,微微摇头,“还不确定,若是有线索,我会告诉你的。” 顾明朗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点头。 恰在此时,刑部与大理寺的人也纷纷赶来,孙尚书与木梓衿配合查办宋奎英的案子,两人已比较相熟。 刑部的人,立刻将顾允鸿所住的院子,与齐侯住过的院子都封锁了起来,不相干的人一律不能随意出入,更不能随意触碰院子中的东西。 一连经历了几场案件风波之后,木梓衿觉得有些困倦,强打着精神将事情与孙尚书说了一遍。 孙尚书脸色黑如锅底,“为何顾少爷的死因与齐侯夫人的死因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梓衿握紧手中的小叶紫檀佛珠,如同触及到一个即将浮出水面的真相。可她的猜想可能吗? 顾允琛的死,宋奎英的死,金都尉、王大人、齐侯夫人、顾允鸿……这一桩桩,一件件……太可怕了。 其中牵连到的人和势力,岂是她能够撼动的?就算揭穿,那掀起的,会是怎样一个风波?说不定,是大成国又一次战乱的开始…… “五哥,我得回礼部一趟。”宁涛上前,看向宁无忧,“玄空大师和礼部的祭祀大典,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你去吧。”宁无忧慵懒地抬手,“正好,本王也要回府,礼部的事情,今日就先交给你,大典之上的东西需要工部处理的,便让工部尚书来找本王。” “好。”宁涛点头,神色从容不迫,似乎这么大的风波对于他而言,不会有丝毫的影响,“过几日,西域诸国的使臣便会离开了,礼部的人会安排人相送,五哥您要不要去送一程?” 宁无忧蹙眉,“再说吧。” 他抬头,见木梓衿与顾明朗站在一旁低声细语,脸色不由一沉,沉声道:“过来!” 木梓衿一愣,转头看过来,立刻怪怪的回到他身边,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却抬起头来咧嘴一笑。 他眯了眯眼,看了看顾明朗,微微点头,带着木梓衿离开。 再出荐福寺,街道之上依旧热闹非凡,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随从细心地为几人雇了马车,乘马车回府。 木梓衿在宁无忧之后钻入马车,这马车自然比不上楚王府的马车,她缩在车门旁显得有些憋屈,就算将自己缩起来,马车一晃一晃的,膝盖也难免触碰到他伸长舒展的腿。 “和顾明朗说了些什么?”他高大的身躯微微靠过来了些,自带一股隐形的压迫和怒意,让她不由得想要快逃。 “他问我顾允鸿到底中了什么毒。”她如实回道。 “哦?”他清隽浓眉轻轻一挑,“你怎么回答他的?” “自然是如实回答。”她蹙眉,看向他,眼神很是认真,“这有可隐瞒的吗?告诉他,也是应该的吧。” “应该的?”他嘴角微微一弯,语气中竟听不出是讥诮还是怒意,“本王不是告诉你了,让你离他远一些,意思就是让你戒备着他,他问你你就怎么答?” 她只觉得一股子冷意迎面而来,忍不住微微垂眸避开他的眼神,“是,我……我知错了,往后……” “还有往后?”他咬牙切齿,“木梓衿,你什么时候把本王放眼里过?” 她猛一抬头,咧嘴一笑,露出晶白细碎整齐的牙齿,“我不敢把王爷放眼里……” 他眉头一蹙,眼神氤氲怒火。 她一挑眉,话锋一转,很是讨好地说道:“我把王爷放心里。” 她似乎看到他脸色一僵,不,全身似乎都僵了,眼神瞬间似溢彩流光,她眨眨眼,以为自己是眼花,忍不住狠狠地看了一眼,他却微微将脸偏开了。 车窗之外,金乌东升,金红的日光照透京城,也照在他的脸上,将他清俊的脸拢出几分红晕,似是脸红了一般。 难得看见楚王殿下脸红,那种风情与秀色,是常人难以见到的,她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阳光更加的绚烂,璀璨生辉,似将他的脸氤氲得更红。 她微微一笑,马车辚辚摇晃,他舒展的腿轻轻地触碰着她的膝盖,她避无可避也没再躲,车厢之内一时宁静,只闻两人依稀可闻的呼吸。 马车在楚王府前停下,两人入府之后,不约而同心照不宣地进了懿德堂。懿德堂内清风徐徐,暗香轻浮,阳光溶溶,却经过树荫的筛漏,只投下些许金屑,斑驳姗姗,如肆意挥洒在纸上的墨迹。 红袖安排侍女上了茶点,宁无忧靠在软榻上,一双静若沉渊的双眸静静地看着她。 她慢慢走过去,将怀中的小叶紫檀佛珠拿出来,不敢用手直接触碰,而是用手绢包裹着,“王爷,这小叶紫檀佛珠,是齐侯的。” “齐侯?”宁无忧微微眯眼,“齐侯的东西,怎么会在顾允鸿那里?” 于是她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宁无忧饶有兴致地听着,面色淡漠,嘴角噙着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齐侯,送了二夫人这串佛珠,又将这串佛珠送给了顾允鸿?” 她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但笑不语,眸中却含危险之色。 “关于宋统领他们如何中毒的原因还不得而知。”她微微抿唇,“但根据柳儿的说法,他曾去过秦淮楼,而且,在秦淮楼住过一段时间,还有,他的私宅之中私藏的女人,也有秦淮楼的女人。所以我想,秦淮楼,是个疑点。” “嗯。”他微微点头,“事情不过才过去几天,就一连死了那么多人,的确让人震惊。虽说对外封锁了消息,但是朝堂之内依旧人心惶惶。再加上西域诸国的使臣在,想要行事查案就更加困难些。难保有些不安分的喜欢挑事。明日我就让礼部安排,将他们送走。”他伸手揉了揉眉心,狭长的眼眸如猫一般斜斜睨着她,“秦淮楼的那些人,我已经让人去查过,纳兰贺很快就会把秦淮楼那些女人的卷宗送过来。” “不仅是女人,”木梓衿又加了句,“还有龟公。” 宁无忧顿了顿,嘴角似是微微抽了抽,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纳兰贺做事,你尽管放心。” “王爷英明,高瞻远瞩。”她不忘阿谀奉承。 木梓衿回了自己的住所,很快纳兰贺便将秦淮楼的卷宗送了过来,卷宗已经被筛查过,送来的是几个值得怀疑的人。木梓衿一一翻阅,其中几个的确是在成瑞九年入京,并且也恰巧在那年进入秦淮楼。入京和入楼的时间与平定云南王的时间相差不远。 其中一人,景蕊色,还有一人,言如是。 其余几人,果然是秦淮楼的大茶壶,也就是龟公,但其卷宗资料比较详尽,甚至在京中还有家眷的。 最后她又看了几个,那人却是用红圈圈起来了的。 木梓衿一惊,赫然见那人的名字是万子业! 那万子业竟是在秦淮楼当过龟公!但是在三年前就离开了秦淮楼的,三年前,也正是他进入回春堂的时间。 这太巧了,一切的巧合,都隐藏着疑点。 没想到万子业的卷宗这么奇特,在回春堂查他时没被查出来什么,查秦淮楼时却查出来了。这说明他出了秦淮楼之中,递给户部的资料被改动过。 木梓衿拿出手札,快速写下几个名字。 顾允琛、顾允鸿、明瑛郡主、万子业、齐侯、宋奎英…… 最后一个人名写在中央——宁无忧! 第146章 夜访秦淮 那一个个人名,一桩桩事件,一一联系起来,似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或者真相。 但是这一团团谜底,还差了证据。 她心头有一个巨大的猜想,一个骇人听闻连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臆测,相信若是说出来,皇帝再灭她九族都不足惜。但是,正因如此,她才更急切地想要知道真相,尤其是,找到证据! 纳兰贺安静的站在一旁,见她陷入沉思,并没有打扰她,带她将手札放下之后,才轻声说道:“这其中,景蕊色已经离开秦淮楼了,据说是自赎。” “自赎?”木梓衿微微一惊,“这景蕊色是逃难入京的,才到景瑞楼不过三年,就有钱自赎了?”她抬头看着纳兰贺,“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秦淮楼的?” “大约一个月前。”纳兰贺说道,“秦淮楼的老鸨说,她的确是有了足够的钱自赎了,才离开的。” “她哪儿来的钱?”木梓衿蹙眉,咬着唇。“云南王旧部,潜伏在京中的不知道多少人,或许是他们帮了她不一定。但是她如今在什么地方?” “还不知。”纳兰贺摇头。 “那好,”木梓衿挑眉,站起身,看了看纳兰贺,狡黠一笑,“纳兰先生没有去过平康坊吗?” “这……”纳兰贺脸色一红,微微涩然地偏开脸,神色还有些惊慌。“木姑娘,你是想……” “没错啊,请你陪我逛平康坊,顺便去探访一下秦淮楼,”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心啦,我会约上贤王殿下的。” 纳兰贺似乎还是有些抗拒,但蹙眉狠狠地深思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就点头同意了。 “姑娘要懂得自重自护才好,不要给王爷增添烦恼。”纳兰贺很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她诧异又有些不满,挥了挥手,“不会的,我自有分寸。”她快速将卷宗收好,这才与纳兰贺辞别。 次日木梓衿穿戴好,打扮成小公子,穿上向纳兰贺借的衣裳。这衣裳难得十分合体,大小正合适,她怀疑这衣服也许是纳兰贺小时候穿的吧? 夜色正好,木梓衿刚一出门,便遇到宁无忧。他正从水榭暖阁之上缓步走来,柔软宽松的常服,染上轻柔的光,如笼着一层淡淡的月华。见木梓衿穿着一身男装,却并无惊色,温和平静的目光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 “王爷。”她停下脚步。 “倒是让本王想起你刚入京那时,不过,这身衣裳,比你自己的要好多了。”他平淡地道。 那是自然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虽不奢华名贵,但也考究精细。她勾了勾唇,“王爷,今夜我会去秦淮楼。” “我知道。”他走到她身前,她抬头才发现,他眼眸之中似映着水榭粼粼的柔光,他忽然伸手,将她头上的玉簪拨了拨,原本有些歪的簪子,被他拨正了。 眼前的少女一身男装,隽朗英气,眉宇如华,纤细的身板挺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挺胸,做出一副少年英姿的模样。夜色庭院之中,淡淡灯光烛火流转交织,照在她涂了黄粉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清贵雅致。 “自己注意分寸。”他轻声说道,“不要露馅,给本王增添麻烦。” “我懂的。”她理了理衣袖,“和贤王殿下一同去,想来其余人也不敢生出什么事端来。” 她想告辞离去,却不想又听他说道:“秦淮楼的东西最好不要吃,她们楼中的手段你也应该知晓。”他眉宇之间的神色又冷厉下去,“注意分寸,尽量在二更之前回府。” “是。”她十分诚恳地看着他,这才与纳兰贺相约一同出府。 “纳兰先生给我准备的这身衣裳倒是很合身。”她先得谢过,“谢谢你。” 纳兰贺微微摇头,“我哪儿知姑娘的尺寸,这衣裳是王爷准备的。” 她的脚步猛地一顿,“你说这是王爷……” “是。”纳兰贺点头,“怎么了?姑娘难道不知?” 她怔愣地看着他,“哦,不,我……”她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纳兰先生还是不要叫我姑娘了,我如今可扮作男子了。” “也对。”纳兰贺了然地点头。 出了王府,见一辆宽大的马车正停在门口,一人听见脚步声,连忙将车帘掀开,“红线,纳兰贺,可让本王好等。” 纳兰贺很是得体地道歉,再与木梓衿一道上了马车。 平康坊之内歌舞升平、欢声笑语,软语笙歌袅袅动人,丝竹管弦,琴棋书画,犹如市外洞天。 马车在秦淮楼之前停下,木梓衿下了马车,抬头看着这足足有三四层楼的秦淮楼,灯火璀璨,雕梁画栋,如琼楼玉宇。在这繁华巍峨的京城之中,如绮丽旖旎的温柔乡。 楼上阳台之上,文人才子抚琴作画,身旁有秦淮楼佳人红袖添香,如此良辰美景,倒是一番风景。 “这秦淮楼之中的女人可不是一般的艺女,她们可都是琴棋书画样样都会的才女,绝对不是以色侍人的庸脂俗粉。”宁浚跳下马车,“当然,毕竟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有些有钱的富家公子,在这里养一两个女人,长期来往这里也是有的。” 木梓衿点点头,随同他一起进去。 刚一入楼,便有人热情的迎上来,那人一眼就认出了宁浚,“哎呀,这不是宁公子嘛,好久都不来这儿了,今儿怎么想起来了?” 宁浚将头一偏,“是啊是啊,好久不来了,那言如是都不认得我了。” “怎么会呢?”这女人一身的圆滑,“言如是姑娘,今晚可没找别人,就等着你呢。” “正好。”宁浚将她贴上来的身体推开些,用手扇了扇她身上腻人的气息,“那你就带我去找言如是。” “好咧。”那女人连连点头答应,又转头,看了看木梓衿和纳兰贺,“那这两位公子?” “这两位公子,也是仰慕言如是姑娘的美名而来的。”宁浚说道,“你快带路吧。” “好好好,瞧把你给急得。”女人掩唇轻笑,笑声如银铃一般,她带着三人往楼上走,款步如莲,身姿婀娜妩媚。一举一动之间尽是风情。 她带着三人到一处房间停下,轻轻敲了敲门,门开后,一个小丫鬟打扮的女孩儿站在门口。 “来客了,让言如是姑娘准备准备吧。”女人说道。 那小丫鬟立刻应了声“是。”恭敬地将木梓衿三人请了进去。 言如是的房间雅致精美,比起一般女人家的闺房,多了几分书卷气息,卧房之内,似铁墙有书架。 木梓衿随意看了看,房间之内摆放绣架,琴,棋,案几之上有笔墨,还有一幅为完成的画作。案几下方,还有许多废纸,想来是作废的画纸。 小丫鬟上了茶点,木梓衿问:“颜姑娘喜欢作画吗?” 小丫鬟还未回答,宁浚抢先说道:“当然,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一手好画,丹青还是不错的,只不过比起我府上的国手还是差了一些。”他随手捡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咦,怎么不上你们这儿最特色的荷叶鸡?” “马上就来。”小丫鬟立刻应声去了。 “荷叶鸡……”木梓衿似想到什么,轻笑,“赵大哥喜欢的芍药也会做荷叶鸡。” 纳兰贺目光微微一闪,“这荷叶鸡可是秦淮楼的特色,只此一家,虽说有的姑娘会迎合客人要求而会学,但是为避免秘方外传,最关键的制作方法,还是要厨房的厨子来做的。芍药怎么会?” 木梓衿微微蹙眉,轻轻摇头。 “难道芍药在秦淮楼待过?”宁无忧没心没肺地说道。 “这可不能胡说,”木梓衿瞪了他一眼,“芍药是清白的姑娘……”可她心里却没底,若是芍药有所隐瞒,那赵知良可如何是好? 说话间,言如是已经收拾打扮好走了出来,她一身蓝底锦绣牡丹长裙,裙摆如莲,随她的脚步轻轻起舞,广袖轻垂,端庄可人。青丝绾成飞仙髻,其上兰花珠簪婉约动人。 果然是个美人。木梓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小女子来迟,让几位公子久等了。”言如是盈盈行礼,纳兰贺不过微微点点头,木梓衿淡淡一笑。 宁浚倒似乎是让言如是维持那动作有片刻,才微微抬手,“免礼。” 言如是走过来坐下,为几人斟酒。 几人相谈几番,木梓衿便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导案子上来。 “言姑娘,我记得,秦淮楼中,原本有个叫做景蕊色的姑娘,是吗?” 言如是微微一顿,“是啊,公子问她作何?” “只是听过她的美名,所以好奇问问。”木梓衿说道。 “她倒是有几分美名,只不过她似乎并不喜欢秦淮楼,所以自赎了。”言如是放下酒杯,还颇为感慨,“她倒是个特别的人。” “如何特别?”木梓衿问道。 “她初来京城时,是凭一幅绣作让秦淮楼的妈妈们看上的。当时有个蕊色说,这秦淮楼的女人,都懂琴棋书画,但是谁会为男人缝衣呢?来这里的男人,除了寻欢作乐之外,便是找一种归属,若是让他们来找她,还能感受到一种家一般的体贴,那便能久久留住他们的心。她这么一番说,妈妈觉得很对,便让她留下了。” “她会刺绣?”木梓衿双手不由得紧握! “是啊,绣的可不错,但是她并不轻易为人做绣品,她自己说,若是一下子给的太多,那就太廉价了。” “看来她倒是个精妙的人。”木梓衿轻声低语,语意模糊难辨。 第147章 再出铁证 言如是微微一笑,又为木梓衿斟酒,“怎么,公子难道是喜欢蕊色,所以才来秦淮楼?” 木梓衿一愣,忽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落寞地道:“是啊,两年前,我入京时偶然来秦淮楼时见过她,对她很难忘,原本是想接她回家的,没想到晚了一步。” “那倒是可惜了。”言如是轻轻抿了一口酒,“老天不怜惜你这深情的人。” 木梓衿身上鸡皮疙瘩冒了起来,依旧扯着露出一副遗憾又惋惜的神色,“是啊,我若是早来几天,也不至于和她错过了。”她叹口气,转头看向案几,“如是姑娘丹青精妙,不若就画一幅她的画像给我,让我一解相思吧,今后若是再无机会与蕊色见面,看看她的画像作为留念也好。” 言如是哀婉的看着他,“若是世间男子都如公子一般深情专一就好了,不过一幅丹青,小女子这就去给公子画。”她起身,走向案几,让小丫鬟为她研磨,立刻提笔画起来。 “红线,你干什么?”宁浚不解,“为什么突然要让她画画?多没意思?”宁浚不解地看着她,低声问。 “自然是……”木梓衿怕他得知实情会忍不住一惊一乍的,想了想,又道:“我好奇而已,想看看她的丹青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实。” “是不是我不知道。”宁浚拿着鸡腿啃着,“但我知道是比我家画师差那么一点的。而且,给她一些钱,她自然会画的。我以前来时,她就是冲着我的钱来的,是个现实的女人。” 木梓衿也理解,往往如言如是这样的女人,心中漂泊无以,空虚无靠,看过各种各样的男人,总能理解人心的凉薄,所以与其依靠那些与她们萍水相逢却薄情的男人,还不如多捞些钱,等年老色衰时,也不至于太落魄。 那言如是作画还很是细致,坐在案几前,安安静静的,素手执笔,勾勒涂描,十分的投入认真。 木梓衿与宁浚、纳兰贺坐在一旁假装欣赏,偶尔还能得到言如是一抹媚人的笑容。 为表示自己来的诚意,纳兰贺在为她弹了一曲。 一曲终了,言如是的画也画好了。她将纸吹开,盈盈走过来,双手递给木梓衿,“小女子画作拙劣,让公子见笑了。” 木梓衿将画接过来,目光看着那画中的人,清美艳绝,秀丽雅致,一笔一画,都让人难以忘怀。就这么一个在秦淮楼隐居藏身三年的女人,如今谁又会想到,她竟不知不觉换了个身份…… 她小心翼翼地将画收好,“不知这蕊色姑娘,有什么蓝颜知己没有?” “哟,难道公子还想找人家算账不成?”言如是轻笑,“蓝颜知己倒是没有,却有一个和她关系不错的龟公,但是那龟公很早就离开秦淮楼了,只偶尔回来看看她。” “来看她做什么?”木梓衿不解。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龟公叫什么?”她又问。 “像是……什么丸子……” “万子业?” “就是就是。”言如是连连点头,“说起来,那龟公也奇了,来楼中不过短短的时间,只伺候蕊色一个人。后来不知为何,就离开了。蕊色自赎那天,倒见他来了,也许是来接蕊色的吧。” 木梓衿微微一笑,脸色却不由得黯淡下去。 窗外夜色更加深沉,这秦淮楼妩媚的颜色和璀璨流光的灯火,慢慢地越发繁盛。 在二更之前,她和宁浚以及纳兰贺一同离开了秦淮楼。 回到楚王府,懿德堂依旧幽宁安静,房间之中的灯火明亮温暖。她走进去,见宁无忧坐在案几前,执笔书写,见她进来,他放下了笔。 她到他身前停下,拿出言如是所绘的画作,递给他。 他接过画,展开,画上的女人他并不认识。 “这是秦淮楼的女人景蕊色,入秦淮楼的时间与平定云南王的时间相差无几,在一个月前离开秦淮楼,而一个月前,也正是万子业离开回春堂的时间。”她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他将画放下,“我会让人临摹这幅画,将这个女人找出来的。” “不用了。”她摇摇头,“我知道她是谁。” 他一愣,抬头间,她微黄的脸色似乎有些黯然,他问她,“怎么了?” 她摇头,“没什么,我明天就会去找她的,王爷到时候让刑部的人去拿人就好。” 他蹙眉看着她,慢慢伸手抚上她的肩膀,她身体微微一僵,他却已经将手慢慢上移,温热的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她整个人瞬间茫然又愕然地看着他,“王爷……” “你脸色不好?”他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轻轻喷在她脸上的呼吸让她脸发烫,她连忙转开头,避开他,顺便退后一步,“我、我没事,我这就回去休息了。”说完,她飞快地转身离开,走出了懿德堂。 回到住处之时,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胸腔里的心依旧悸动不已,她深吸几口气,扶着门框走进房间,点亮灯,坐在凳子上,慢慢地平复自己的心情。 刚才宁无忧到底是做什么?以往可从来不会这么亲近她,嫌弃她还来不及。怎么突然之间转性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刚才他指尖温热的感觉似乎还在,滑腻温暖的…… 她将脸埋在手心里,哀叹一口气,慢吞吞的起身,洗漱完毕之后,躺在床上睡觉。 次日清晨醒来时,她恍然从床上坐起身,呆怔地愣了半晌,才恍然觉得自己昨夜睡似乎并不□□稳。迷迷糊糊的穿戴好,打算去赵知良家里看看芍药,顺便拿她为自己绣的枕套,却不想路过懿德堂时,见刑部尚书孙大人正匆匆忙忙地走入楚王府。 孙尚书来楚王府,大半是因为案子,的事情,她迟疑了半晌,也跟随进入了懿德堂,还未走进去,便听见孙尚书的声音,果然是与案子有关的。 她进入房间,朝着正端坐在软榻前喝茶的宁无忧欠身行礼。 宁无忧眉心轻蹙,手边的茶点丝毫没有碰过,他微微侧身,看着孙尚书。“荐福寺内又出问题了?” “是啊,”孙尚书神色有些怪异,“下官今日前去荐福寺查看顾家少爷死亡时房间里的线索,却不想,遇到一桩怪事。很是诡异啊。下官为避免这事造成大的影响,便着人将那荐福寺先关闭了。” “以什么理由?”宁无忧平静的脸色微微一变,轻垂的眼皮抬了起来。 “这个……”孙尚书语塞,“当时事发突然,下官,没想好理由。” 宁无忧坐直了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尚书连忙说道:“荐福寺之中,那放生池的鱼虾,今日造成突然死亡,池中鱼虾的尸体全浮出了水面,还有池子里的荷花也都全部枯萎了。”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放生池中的鱼虾,是京城百姓祈福时所放生在里面的,如今突然全部死亡,怕……怕是不详。玄隐大师得知之后,说这是杀孽,不该出现在寺庙之中,下官怕事情闹大,便让人封锁了荐福寺。” 荐福寺与皇家联系密切,池子里放生的鱼也是京城之中百姓祈福时放生的,如今池子中的鱼全部死亡,的确会引得人心惶惶。若是让人心的人渲渲染染,添油加醋,怕是会闹得满城风雨。届时荐福寺的名声难保。 “立即准备车马,本王立刻前去查看,”宁无忧起身,红袖立刻拿了他的大氅出来,宁无忧接过,披在身上,便与孙尚书一同出了门。 木梓衿也跟随前往。 到达荐福寺时放生池时,只见水面之上一眼望去全是鱼虾的浮尸,密密麻麻浮满了整个池子,池子中的莲花也枯黄歪斜,原本娇妍盛开的花朵变得乌黑,碧绿的茎叶无精打采,微微腐朽,歪倒在水面上。 寺中的僧人此时正惊慌不已地看着,有的甚至干脆盘坐在地上,面朝放生池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为死去的鱼虾念经超度。 木梓衿走到水池边,从水池中捞起一两只鱼,两只鱼双眼发黑,红色的鱼鳞失去光彩,轻轻一碰,鱼鳞便掉落。 这分明就是中毒的所致。到底是什么人,会在这放生池之中下毒? 她走到宁无忧身边,将鱼递给刑部尚书,“孙大人,立刻让那位懂得□□的人来看看,这池子里到底被投了什么毒。” 孙尚书心头一凜,看了看宁无忧,见他点头,立刻让人去请人。 宁无忧又对跟随而来的纳兰贺说道:“去让人将这池子里的鱼虾等东西捞起来,水也立刻换干净的。” “是。”寺庙之中的人立刻着手去办。 一旁的玄隐大师见宁无忧在此,立刻将他请到不远处的院落之中休憩,宁无忧与木梓衿在院落之中等了不过一个时辰,孙尚书便带着人进了院子。 他手中捧着一个盘子,盘子内放着一块颜色难辨的东西,“王爷,已经让人查过了,这池子里的毒,便是这个香包上染的,我让刑部懂毒的易丰彦看过了,他说,这香包上的毒,主要是雷公藤。” 第148章 清贵如兰 “雷公藤?”木梓衿豁然从石凳上站起来,一步走向孙尚书,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香包,想要伸手去拿,却被站在孙尚书身后的易丰彦拦住,“姑娘,这雷公藤毒性很难,尤其对人的皮肤伤害很大,入了水的雷公藤毒液更是剧毒,千万别碰。” 她赶紧将手缩了回去,“这香包上为什么会有毒?” “目前不得而知,”孙尚书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雷公藤,前段时间在宋统领与金都尉等人的指甲与毛发中提取出来过,不知,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联系。” 木梓衿盯着那有些发黑的香包,香包上隐约可见的织绣,独特的绣法,精妙的针法,让她几乎不敢相信一个隐隐就要浮出水面的事实。 她轻声说道:“可有什么办法,能将这个香包洗干净?” 易丰彦思索半晌,“只能用清水稀释,反复多次,毒性会降低,但是雷公藤药性极强,这放生池中的鱼都能尽数被毒死,也不知道这香包上到底浸了多少的毒。” 木梓衿微微摇头,“没关系,只要不直接触碰就可以吧?” 易丰彦微微愣了愣,“应该是,”他一张方正的脸看向木梓衿,“姑娘可是想查看这香包如何藏毒?” “是。”她点头。 “这个不难,”易丰彦拿出一双皮手套,又拿出一把小剪刀,然后小心翼翼拿起香包剪裁起来,“这香包之中还有一层,只是这缝制香包的绣法太过精妙,很多人很难会想这立体双面绣之内,另有玄机。” “我知道了。”她不解地看着他,“你为何会懂得这绣画之中藏毒的办法?” “我娘子是蜀地人,她会蜀地的双面绣法,她曾经在绣画之中为我加过香料,这样就免去熏衣服的麻烦。” “原来如此。”木梓衿轻轻地点头。 “只不过,这香包不是用的蜀地双面绣。”易丰彦将被裁剪了一面的香包递给她,又说道。 “那是什么绣?” “不知。”易丰彦将裁剪好的香包放在木盘里,让木梓衿看,果然,里面露出些许被水浸湿凝成糊状的黑色物体,易丰彦拿出一根银针,轻轻地沾了沾,银针立刻变黑,“这就是雷公藤的毒,应该是配制过的,粉末状无味,且溶于水中之后,无色。” 木梓衿轻轻地点了点头。她转身走向宁无忧。 “王爷,我需要见一见贤王殿下。”她指了指那木盘中的香包,说道:“或许贤王殿下见过那个香包。” 宁无忧起身,抬头微微看了看天色,“今日下午,我会去送西域诸国的使臣,后天,便是皇兄的祭祀大典。”他微微抬头,广袖遮住婆娑疏影之上筛漏下来的光屑,微微眯了眯眼,“若真是那些人,那么祭祀大典,也许是一个契机。” 她心头猛地一跳,忽然明白了什么,震惊又愕然的看着他,“王爷……你的意思是?” 他静默不语,朝着她轻轻一笑,“祭祀大典之时……你不用随本王一同入宫了。” “可是……”她想说什么,可被他制止了。他微微抬手,神色一片决绝,“走吧,回府。” 出了院落,路经放生池时,池子里的水已经被放开,许多僧人正在捞池子里死去的鱼虾还有枯萎的莲花。 “孙尚书,你将宋统领等人的案子与齐侯二夫人还有顾允鸿的案子的卷宗整理好,最迟明日下午送到我府上。” “是。”孙尚书恭敬地应声。 木梓衿并没有随宁无忧一同回楚王府,而是一路朝南,往丰安坊而去。 而与此同时,宁无忧也派了人,一路往南出城,搜索一条重要的线索。 丰安坊之内,一座安静清幽的小院,高大的柳树垂下千万缕碧绿丝绦,清风微拂,柳叶随风飞扬。 那院落之中的屋子房门紧闭着,木梓衿前去敲了门,没过一会儿,便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是芍药,她微微低着头,清秀娇媚的容颜在和煦阳光的照射下白皙又清透。她见是木梓衿,微微一笑,“红线姑娘。” “芍药,赵大哥不在?”木梓衿微笑着大招呼,进了门。 “他去御林军左卫了,下午才会回来。”芍药轻轻掩上门,转身随她一同进来。 “我来看看,当初让你绣的枕套绣好了没。”木梓衿熟门熟路的进了屋子,也没有客套,坐在了桌前。 那圆桌子上放了个竹篮子,竹篮子中装着针线和一些衣物,那衣物一看便知道是赵知良的。芍药连忙将桌上的竹篮子拿开,“屋子有些乱,没怎么收拾,见红线姑娘见笑了。” “怎么会?”木梓衿很是随意,“我和赵大哥自幼一同长大,他再脏乱的模样我都见过。何况,他自从有了你之后,便整洁干净多啦。”她又神神秘秘地看着芍药,笑问道:“怎么,你已经和他这么好了,难道还不打算和他成亲吗?” 芍药身体微微一僵,唇边的笑容似乎也微微一滞,她睫毛轻轻颤了颤,微微低头,有些羞涩,“我……我怕自己配不上赵大哥。” “芍药,你可不要妄自菲薄,”木梓衿起身,将她拉回座位上坐好,“赵大哥喜欢你,我一眼就看出来啦。他说,当初就是碰到了夜晚从城外祭奠亡故亲人的你,才认识你的。” 芍药端坐在凳子上,房间之内光线晦暗朦胧,将她的脸色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她不过淡淡一笑,拿起桌上的茶壶,起身,“这茶都凉了,我为姑娘换一杯新的吧。” “不用,”木梓衿抬手轻轻地按住她,“不用麻烦了,我不渴。”她淡淡一笑,“我就是来拿上次让你绣的枕套的,不知你绣好没有。” “绣好了,”芍药轻轻点头,“原本是打算亲自给你送过去的,但是没来得及。” “没关系。”木梓衿淡然一笑,语气风轻云淡,“那你现在给我吧。” “好。”芍药放下茶壶,转身出了房又出了院子,到了隔壁的屋子之中,木梓衿好奇地跟了上去,“你平时绣作时,不在赵大哥的屋子里?” “没有,”芍药低着头,“我的绣作太多了,怕赵大哥的屋子放不下,又怕打扰他休息。”她语气轻柔如云,“几乎难以让人听见。 不过须臾的功夫,便到了她家门前,“姑娘在这里等我就好,我房里太乱,怕姑娘嫌弃。” “怎么会?”木梓衿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她。那无声的笑容虽然平淡温和,但也不好让人回避。芍药微微扬了扬唇角,转身推开门。 木梓衿一进入芍药的房间,入眼的全是五颜六色,缤纷绚烂的绣作,绫罗绸缎的之上,绣满各色栩栩如生的绣画,山水花鸟,图腾暗纹,流光溢彩。这些全是京城之中那些富家权贵的人,送来给她刺绣的吧。 木梓衿看着眼前一匹还未裁剪的布料,其上织绣茶花,花朵荼蘼繁盛,葳蕤生辉,犹如精工细描的一般,绣法巧夺天工,精妙无双。她将那茶花放在鼻尖嗅了嗅,总觉得能闻到茶花的香味。 她小心翼翼地将布匹放下,又无意间瞥见一件火红的衣裳。那火红的颜色如锦霞,如烈火,就要随风扶摇而去一般。衣服之上,织绣蝶穿牡丹,花朵硕大艳丽,色彩浓艳而雍容,端庄华贵。如荷叶蝶翼般的领子上,绣着细小精致的“囍”字,领口之下,有鸳鸯戏水的暗纹。 领间镶嵌一枚领扣,领扣之上点缀玉石,玉石材质虽不上城,但好在白玉无瑕,剔透玲珑。 这分明就是一件嫁衣。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还未触碰到,芍药便伸手拦住了她。“这件衣服……是李家员外的千金所定制的,还未绣好,针线有些不稳,姑娘还是不要触碰了。” “针线未稳?”木梓衿不解,“我看着绣得挺好的啊,比这里的任何一件衣裳和绣品都好上许多,怎么会未绣好?”她倒是没去摸那衣服,而是转头神秘地看了芍药一眼,“芍药,你老实告诉我,这是你为自己绣的嫁衣吧?” “你……”芍药微微瞪大了双眼,又飞快地摇头,“不,不是。”她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中,飞快地转身,“姑娘不要多想,我、我去给你拿枕套。” 木梓衿见她飞快转身进屋的背影,眉宇之间的笑容慢慢地收敛,慢慢地消失,只剩下一片无声的微凉和失落。 很快,芍药便将枕套拿了出来,那枕套被叠得整整齐齐,交叠的布匹之上,隐隐露出潋滟润泽的柔光,其上华美绣纹如要飞跃而出,呈立体状,从各个角度看,那兰花依然如真。 那布匹颜色素淡,并不适合华美绚烂的图纹色彩,故而芍药在其上织绣白兰花草,白兰寓意高洁,又清雅高贵,且那白兰郁郁葱葱,枝叶繁盛葳蕤,兰花如月,皎洁生辉,如月华素光,纤尘不染,在月色下静静盛放,舞弄月影。 芍药将枕套展开,皎洁明艳的脸庞趁着那兰花,更加的动人清美,“红线姑娘,我在这枕套上绣了兰花,你看看,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可以修改的。” 木梓衿为她的精妙的绣法感到叹服,一时有些呆怔,她轻轻地看着那清风明月吹拂过的兰花,目光似乎透过那枕套,不知看向何处。 她缓缓抬手,接过那枕套,细细查看,“这兰花,竟然是两面的呢,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绣法。” 第149章 一刀两断 “这是双面绣,”芍药很是得意,清美的小脸多了几分俏丽,“这也是我得意的地方,京中虽然也有很多优秀的绣娘,但是他们的绣法都是传统的单面绣,绣作只能看到正面,背面便看不清楚或者根本无法成为绣画,我这中绣法,有的可以是双面相同的绣画,有的也可以是双面不同的绣画,且意境与美又不同。关键是在绣的时候,掌握针法和绣线。”她将枕套翻到背面,“这背面的绣画,又是另一幅完整的兰花,绣的时候,是在正面丝线与针脚的基础上绣上去的。” 木梓衿点点头,“我看不用改了。”她将枕套拿到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我很满意,谢谢。” “这双面绣好是好,但是有一个缺陷。”芍药又轻轻地拍了拍她手中的枕套,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哦?什么缺陷?”木梓衿不解。 “清洗起来比较麻烦,这双面绣的丝线之中也容易藏污纳垢,若是不懂的人,随意清洗会破坏绣面的。” “那如何是好?”木梓衿有些无奈,“楚王府上,怕是没有懂双面绣的人。” “若是姑娘不嫌弃,一个月之后可以拿回来让我帮你清洗。”芍药很是热情,“这绣是我亲自绣的,我自然知道怎么洗才会破坏这绣面。” “如何得麻烦你了。”木梓衿淡淡笑了笑,“那我得让王爷多算你工钱了。” “无妨,”芍药推辞了,“你是大郎的朋友,不用和我说这些客套的话。” 木梓衿依旧面带微笑,两人在房中聊了一会儿,又听闻隔壁房间之中似有脚步声,芍药双眸一亮,“是大郎回来了。”说完,她转身便向隔壁的院落之中走去。 “大郎。” 木梓衿见她推门而进,殷切娇羞地喊着赵知良。她不由得蹙了蹙眉,抬头看了看天色,赵知良此时回来,未免早了些,她记得御林军左卫恰在一盏茶之前换岗。一盏茶的时间,可不够他从皇城走到这丰安坊的。 “赵大哥,你回来得这么早?”木梓衿走入院中,见赵知良似在院中寻找着什么,见到芍药进了门,脸色才放松。 赵知良有些歉然地看着木梓衿,“木……木有啊,我我特意早了一盏茶离开,让接替我的人多帮我看一盏茶,所以就早回来了。” 木梓衿嘴角忍不住微微抽了抽,什么木有?他是下意识地想叫自己木头,发现不对才临时含糊了过去吧? 她淡笑,“你干嘛早回来啊?” “我……”赵知良傻傻一笑,“我去了万珍坊。” “万珍坊,你去那儿做什么?”芍药也疑惑地看着她。 “万珍坊的朱钗首饰全京城最好,那儿的师傅手艺也巧,我去帮你修补了一个木簪子。”赵知良说着,将怀中的一根木簪子拿出来,“这是我在你床底下发现的,我捡到的时候,见簪子坏了,便偷偷拿去万珍坊给你修补好了,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芍药看着那簪子的脸色诡异又惊诧。 木梓衿上前,一把将那簪子拿过来,那簪子不过普通的檀木所制,檀香早已散发了,雕工古朴简约,簪子上两只□□的燕子,缱绻缠绵,比翼□□。 木梓衿拿着簪子的手微微颤抖,呆怔地看了芍药一眼。 芍药无声沉默地将那簪子拿过去,双手捧着,揽入怀中,“谢谢大郎,我很喜欢。” 赵知良爽朗一笑,“早知道你会喜欢。” 木梓衿见他们两恩爱亲昵,也不便再久留,拿着枕套离开,回了楚王府。 楚王府之中,还未走近善水堂,便听见清浅起伏的人声。木梓衿听那几人的声音熟悉,便没有回避,径自走了进去。 堂内,宁浚坐在桌前,一把折扇扇得呼呼作响,“五哥,我听说啊,今日一早,齐侯便上奏皇帝陛下,要让明珠郡主远嫁到西域去,恰好有个西域的王子还未婚配,又向大成国提出接亲,那齐侯一下子就将自己的女儿给丢出去了。难道那父女两个,真的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要闹到这样的地步,齐侯竟然让明瑛郡主远嫁到西域那蛮夷的地方,难道从此都天各一方,再不相见了?” 宁无忧不过淡淡一笑,别有深意地说道:“将明瑛郡主嫁过去不好吗?从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将来一切都和齐侯没有任何关系了。” “齐侯当真这么狠心绝情啊?”宁浚唏嘘感叹,“真是想不到,曾经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如今被他这么嫌弃啊。虽说,我不太喜欢明瑛郡主,但是毕竟大家相识一场。我可怜她是个女儿家,远嫁那种地方,倒是很可怜的。” “你可怜什么?”宁无忧抬头微微瞥了他一眼,“不过是上奏了而已,皇帝同不同意还是一回事。” “怎么不会同意?”宁浚挑眉,“皇帝自己又没女儿,我们的几个姐妹,都可是婚配了的,若是那西域国的王子非要娶公主,那便找不到人了。明瑛郡主贵为郡主,随意加封一下,晋为公主,嫁过去和亲,那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木梓衿蹙眉,有些不解,“明瑛郡主,不是还在刑部吗?” “刑部?”宁浚摇头,“刑部的人哪儿敢押着明瑛郡主啊?” 宁涛也说了一句:“齐侯指控郡主杀害其二夫人,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刑部哪里敢长久的扣着明瑛郡主?” “可如今明瑛郡主出了刑部能去哪儿?”宁浚好奇地问:“她被他爹赶出家门了,我听人说,她今早从刑部回来,刑部侍郎亲自将她送回齐侯府,可还没进府,齐侯就提着一柄利剑,带着人堵在府门口,让她去给自己死去的二娘磕头赔罪,否则,就永远都别想进齐侯府的大门。” “那明瑛郡主如何?”宁涛问。 宁浚给了他一个白眼,“当然是没有进去磕头啊,两人在府门外闹得不可开交,弄得人家送明瑛郡主回复的刑部侍郎里外不是人。最后明瑛郡主自然是没有进去给二夫人磕头,齐侯便横剑一挥,斩断了明瑛郡主的头发,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他作为父亲,亲自割断了女儿的头发,算是断绝了父女关系,再和她没有任何牵扯了。” “那为何又让明瑛郡主远嫁西域?”木梓衿不懂既然有些割发断义这一出,为何还有逼迫女儿远嫁的事情? “这个我哪儿知道?”宁浚耸耸肩,“也许是齐侯恨毒了自己这个女儿,就算断绝了关系,但一个作为齐侯,一个作为明瑛郡主,头衔在那儿,想赖都赖不掉。所以干脆将她远嫁,让她失去明瑛郡主的头衔,那就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了。” 木梓衿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宁浚,“贤王殿下,你可还记得,那日在荐福寺之中,被齐侯二夫人扔掉的香包的模样?” 宁浚侧首偏头想了想,“好像是个鹅黄色的,上边绣着‘南无阿弥陀佛’,二夫人扔得太快了,直接丢水池子里,我没看清楚。” 是夜,宁无忧楼阁之中,灯火通明,更有无数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又出,出了又进来,几道秘密消息,在这夜色之中,落入宁无忧手中。 木梓衿趴在桌上打瞌睡,几度昏昏欲睡,都在灯光晃动的人影中惊醒了过来,坐在案几前的宁无忧依旧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疲倦,灯火流转之中,他微微偏头,看着趴在身旁的木梓衿,心中缓缓撩动过温暖和温柔,这份温柔化作一种悸动,让人无法沉睡,只能更加的沉醉。 门外又有轻微的脚步声,他起身,微微挥动广袖,遮住她的睡颜,似不愿意让人看见她此时安睡的模样。见人走到了案几前,另一只手无声抬起,示意对方手脚轻缓一些。 那人立刻会意,放轻脚步,目光微微一瞥,只见楚王殿下用宽松如云的广袖挡住一个正安睡的女子,那女子没在王爷案几前红袖添香,却让王爷为她挡光挡人……来人不由得多看了楚王殿下一眼。 “何事?”宁无忧轻声问道。 来人是工部侍郎,恭敬谨慎,从广袖之中拿出一只蜡烛,上前来,双手呈给楚王殿下,“王爷,这是刚刚从祭祀大典所要用的蜡烛之中发现的,十分的诡异。” 宁无忧将那蜡烛拿过来,借着灯火查看,那蜡烛之上,雕刻精美图纹,龙凤呈祥,栩栩如生,浮凸起伏的雕镂精美华丽,又不是浑重典雅。 “宫中祭奠用的蜡烛都是由最好的蜡油调配精细的颜料和香料制成,最常见的便是蜜蜡,”宁无忧将蜡烛放在鼻息间闻了闻,“这蜡烛的味道,似不像有蜜蜡的香甜。” “正是。”工部侍郎连连点头,“王爷所言极是,原本这祭祀大典之上所用之物,是不能随意触碰,那作坊的人送来蜡烛之后,便让人放在一旁好好地保存,但是恰好工部之中的一位老人,他曾参与过祭祀大典,认出这蜡烛与他往年所见的蜡烛有略微不同。我原本以为,是蜡烛作坊的人故意偷工减料,做了劣质的蜡烛,却不想,他们不是在蜡烛之中减了料,而是在其中加了料。” 第150章 引蛇出洞 宁无忧很是嫌恶地将蜡烛放下,“此事本王知道了。” “那,这蜡烛,要不要换?”工部侍郎谨慎地问道。 灯火交织,光影流转,那只蜡烛泛着淡淡润泽,宁无忧感觉身边的人动了动,便对工部侍郎挥了挥手,“不用换,先别放出任何风声。” 工部侍郎脸色一凝,疑惑又不解,却在他眼中看到几分危险和冷意,连忙恭敬地应下了离去。 虽然两人压低了声音,但木梓衿原本就离得近,这几句话下来,她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见宁无忧端坐在身旁,连忙坐直了身体,迷糊糊的眼睛死劲儿的撑着。 “若是撑不住了,就早些回房休息吧。”宁无忧随手将一本奏折放在案几之上,轻声说道。 她微微摇头,“王爷不是说,今晚会有一个重大的线索吗?我还是再等一会儿吧。” “不急在这一时。”宁无忧放下纸笔,起身,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带了起来,“今晚是否会有消息也不一定,而且,若是得到了消息,我让人今早告知你就是,你急什么?” 她站起身,听见他的话神色又不由得有些黯然,微微咬了咬唇,她轻轻摇头,“我并不是着急,而是……” 他微微低头看着她,澹澹明亮的灯火映照在她的眼眸之中,笼罩得那眼中一片氤氲光芒,缓缓流转,顾盼之间,最是灵动,可是又有着一份沉稳的睿智与冷静。 微微轻垂的眼眸之上,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在眼下印出淡淡的阴影。 他的心似乎也因为她眼底的阴影而黯然,但很快便从容自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只希望你不要失了本心就好。此事牵扯重大,我不得不谨慎凌厉,要知道,稍微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他掩藏在广袖之中的手微微握紧,又慢慢放开,“在这京城之中,风云诡谲并不少见,所以才必须步步谨慎、步步为营。尤其身在高位,若是一步出错,那便不是我一人性命的安危,而是整个楚王府,亦或者,是整个大成。” 他声音平缓冷静,她却醍醐灌顶一般,暗自苦笑,“王爷,我并不是心软,而是……而是……”到底如何,她心底也说不清楚,到最后只好愤愤地跺了跺脚,“算了,我回去睡觉了。” 他轻笑,点头,“好。”转身为她拿起一旁的宫灯,点亮递给她。 她刚想伸手去拿宫灯,却不想一人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那人一身青衫,宽大飘逸,脚步声风,青衫飞扬。 “王爷!”青衫人纳兰贺快步走进来。 “何事,这么匆匆忙忙?”宁无忧蹙眉。 纳兰贺拱手行礼,“刚才在门外碰见赵知良,他说……” “赵大哥?”木梓衿一愣,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估摸了此刻的时间,“此时已经快要过二更了,他怎么会来?” 宁无忧也看向纳兰贺,微微眯了眯眼。 “他说……芍药不见了!”纳兰贺低声道,那声音已经有了几分虚浮。 “怎么会不见,什么时候不见的?”宁无忧脸色一冷,眉头瞬间紧蹙,他沉沉地看了纳兰贺一眼,“让赵知良进来说话。” 赵知良很快被人带了进来,他一身粗布短打,头发高高竖起,发丝却有些凌乱,焦急的脸上渗着薄薄的汗水。 对宁无忧行了礼之后,他看向木梓衿,似乎犹豫了片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众人不解,茫然地看着他。 “王爷,木头……”他切切地看着宁无忧与木梓衿,“芍药不见了,我担心她想不开,我求求你们,再帮我一次,帮我找到她吧!” 木梓衿与宁无忧对视一眼,宁无忧勾了勾唇,一双深如沉渊的眸微微眯了眯,危险又嘲讽。木梓衿心头也是一沉,看着赵知良,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芍药不见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让她心头掀起了滔天巨浪。恐怕宁无忧心中所想与她一样,芍药根本就不是不见了,而是——逃走了! 宁无忧眼眸之中闪过的杀意太过锋利强烈,让人想忽视都难。 夜阑人静,深深庭院之内,疏影轻摇婆娑,仿佛风声鹤唳。 赵知良见宁无忧与木梓衿同时沉默不语,心头忐忑又苍凉,他咬了咬牙,从地上起身,走向木梓衿,“木头,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你……你帮我求求王爷,找找芍药吧。她一个简单柔弱的女子,半夜依旧不会来,怕是会遭遇什么不测。”他说的急切又焦急,又带着几分绝望。 木梓衿安抚地看着他,放缓了语气,说道:“你总要让我们知道,她为什么会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了的吧?就算要找人,也不能盲目的随意乱找。况且,已经要过二更了,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便不能随意外出走动找人了。” 赵知良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急切,才慢慢地说道:“我怀疑她是,不想嫁给我,所以离开了……”他神色黯然,眸色凝重深沉,竟比深夜更加的暗黑寂寥,“前些日子,我向她求婚,她似乎很不乐意,但是不知为何,还是答应了。她甚至还绣好了自己的嫁衣。” 木梓衿点点头,她的确是看到了芍药的嫁衣,但是她却骗自己那是她给别人绣的衣裳。 “我们,我们去了荐福寺祈福,让荐福寺的高僧为我们看了日子,荐福寺的高僧告诉我们,六月二十八会是个吉祥的日子,宜嫁娶,我们便商量好了,要在明日成亲。我原本觉得如此仓促简陋,会委屈了她,原本想推迟的,甚至想好好地筹办一场,请京中的朋友也来热闹热闹。可……”他双眸赤红,无助地看着木梓衿,“木头,你说,她是不是反悔了,若是她后悔嫁给我,我答应她就是,我也知道,自己不过七品小官,俸禄虽比以前好些,但依旧不如京中那些富家子弟那般,能给她荣华和权贵。若是早知道她会后会得出走,我定是不会让她答应与我成婚的。” 木梓衿与宁无忧又无声对视了一眼,宁无忧微微蹙眉,眼眸之中闪过几分冷意与轻蔑,终究还是冷冷地开了口,问:“你何时发现她不见的?” “今日一早。”赵知良见他说话,双眼不由得一亮! 宁无忧和木梓衿却不由得沉了脸色,无声对视之间,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早上不见的,到此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多时辰,怕是早已隐入人海茫茫之中,再难找了。 “今日一早,她说要去买一些成亲用的东西,便再没有回来了。” 木梓衿不忍心告诉他实情,微微踟蹰之后,看向宁无忧。 宁无忧眉心轻轻一蹙,对纳兰贺使了个眼色,纳兰贺立即会意,上前一步,恭敬地听他吩咐。 纳兰贺听完之后,快速地离去,宁无忧淡淡地对赵知良说道:“放心吧,我已经让人去找了。” 赵知良立即说:“我也去!” “赵大哥,王爷的人自然有二更之后找人的办法,但是你没有。你这一出去,要是被军巡房的人抓住了,以我对王爷的了解,王爷是不会替你求情的。” 宁无忧淡淡的乜了她一眼,轻哼一声。她咬了咬唇,嘟囔道:“我说的是事实。” 果然,赵知良转步离开的身影微微一顿,僵硬的肩膀也颓然放松下来,“你说得对,我还是在这里等吧。” 这一等,便等到了接近五更天。木梓衿已经忍不住困倦回了房。六月的天亮得早,窗外微光透过窗纱映照进房间,在地面铺上淡淡流光之时,她睁开了眼睛。 来不及多想,掀开被子,便径直向懿德堂走去。 一路之上,小厮下人早已起身,安静沉默地打扫庭院,换下昨夜未燃尽的烛火。 她一路疾行,心头一片空茫,不知这一睡,昨夜的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芍药到底找到没有。 懿德堂的门半掩着,门内有淡淡的灯光。她轻轻推门走进去,房内只有一两盏灯亮着,案几之上的摆放依旧如昨夜一样。房间深深之处,看不见宁无忧的卧房。 她只好走进去,刚打算坐在软榻之上,宁无忧便走了出来。 “王爷。”她立刻起身,“赵大哥呢?” 他微微抬手,似乎是想到案几前倒杯茶喝,她立刻转身,很是亲切地为他倒了茶,双手递给她。 他看了她一眼,一饮而尽,将茶杯放下,才说道:“昨夜赵知良在,我便没告诉我,我让纳兰贺放出了两个消息。但是这两个消息模棱两可,并不确切,可若是有人心急关切的话,便会乱了手脚。” 她一滞,疑惑地看着他,“王爷放了什么消息?” 他揉了揉太阳穴,走到软榻前坐下,“一个,是在京城坊间中,搜出一名女的云南王旧部。另一个,是在城郊之外,发现一个男的云南王旧部。” 木梓衿陡然瞪大了双眼,“那……王爷是想引蛇出洞?” 第151章 尽收罗网 木梓衿陡然瞪大了双眼,“那……王爷是想引蛇出洞?” “是。”宁无忧平静自若,“我相信,若是想要与京城之中潜伏的旧部接头的话,不会那么快,因为他们怕被查出来。所以,城内与城外的潜伏者,都彼此不清楚情况,若是放出消息,有人按捺不住的话,自然会自投罗网的。” 木梓衿咬了咬唇,点头,“原来如此。” 话音未落,便听到门外有声音传来,“王爷……” 木梓衿与宁无忧无声对视一眼,宁无忧从软榻上坐直身,“进来。” 纳兰贺依旧一身青衫,儒雅温和,他疾步从门外进来,恭敬地说道:“王爷,找到了。而且,城内城外的,都有收获。” “哦?”宁无忧眉头一挑,“看来收获还不小,”他站起身,淡淡一笑,“先别打草惊蛇,不要放出风声。恐怕如今抓到的,不过就是一两个无关紧要的,潜伏在京城之中,到底还有多少云南王旧部还不得而知,不要让他们知道,一来,避免他们狗急跳墙,二来,以免他们暗中逃走。” “是!”纳兰贺神色微凝,“我们在渭河旁发现了那女人,但是不知她周围是否还埋伏或者帮手,便让人一直暗中盯着她,没有轻举妄动。” “很好。”宁无忧赞许地点点头,伸手轻轻地叩击着软榻上的小案,清冷一笑:“把赵知良叫过来,就说找到了芍药,这就带他去找。”他又转头,看向纳兰贺,“你带人暗中跟着,不要被人发现。” “是。” 赵知良立刻被人叫了过来,宁无忧吩咐了几句之后,带着人出了府。 清晨的京城,第一次晨钟缓缓地敲响,城外连绵起伏的山林之中,飞鸟被晨钟敲醒,展翅飞向天际,点缀在淡淡的朝霞之上。 宁无忧让人牵了马过来,几人立刻策马向渭河河边赶去。 沿着渭河河水,一路出了南城门。 马蹄哒哒,到达渭河河畔之时,轻纱晨曦里,一单薄的白衣女子正坐在水畔,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冰凉的雾水浸湿了她的衣衫,似乎是冷,她缩在那儿瑟瑟发抖。 “芍药!”赵知良第一时间看见了她,连忙跳下马,向她飞奔过去。 那女人听到声音,豁然起身,茫然地闻声望过来。见到是赵知良,一瞬间狂喜,目光掠过赵知良,看见宁无忧与木梓衿等人,瞬间又一脸死灰,空茫的眉宇之中,闪过深切的怨恨与不甘! 她看着走向自己的赵知良,青纱帐般的薄雾之中,他一脸的焦急和疲惫,但那双眼眸却明亮有神,仿佛是一把在夜黑之中倏然燃烧起来的火焰。但是他走到她身前几步之遥时,急促匆忙的脚步却堪堪停住。 他沉默地看着她,全身如同紧绷的弦,千言万语似乎都化作一个黯然的眼神,无声沉寂。 “大郎?”芍药讷讷地喊出他的名字,轻柔又沉重。 一旁的木梓衿下了马,走了过去,站在河畔石阶之上,看着站在石阶下临水的芍药。“芍药,你昨天一整天都不见人,昨晚又一夜不归,可让赵大哥担心得紧,他怕你出事,连夜到了楚王府,求了王爷派人满城找你。” 芍药豁然走向赵知良,抓住他,“是吗?大郎,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赵知良沙哑着声音说道。 木梓衿轻柔一笑,“芍药,你这一消失不要紧,要紧的是,急坏了赵大哥,他还以为你悔婚不愿意嫁给他,所以逃走了呢!” 她将“逃走”两字咬重了些。 芍药眉宇之间微微一愣,飞快地低下头,躲开赵知良热切的眼神,“我怎么会不愿意嫁给大郎呢,只是……” “只是什么?”赵知良双眼黯然失神,“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若是你有苦衷,我……我可以理解的,你、你也不必非要嫁给我……我可以等你的……”他话音未落,芍药便用手覆住了他的唇。 “大郎,我愿意嫁给你,我自从答应嫁你那天起,便没有后悔过。这世上,只有你一人对我好,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样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我怎么还会不愿意?”芍药双眼噙着泪,微微哽咽道。 渭水清清,长河满是潋滟粼粼,倒影摇曳,映出两人的影子,在水中纠缠。 “那你昨天为何,突然消失不见,我还以为……”赵知良问道。 芍药淡淡一笑,“我,我只是想到自己就要嫁人,一时感慨,想到自己故去的家人。所以,我便买了河灯,来这渭水旁为故去的家人祈福。我没想到,我一时伤心想念家人,便在这儿待了许久,想要回城,不想已经过了二更,城门已闭,回不去了。” “河灯?”木梓衿的目光落在河面上,河面水光闪烁,却不见一盏河灯。 “河灯都飘走了,”芍药一笑,“我听闻,河灯飘得越远,心中所祈的福才更容易实现。” 木梓衿别有深意一笑,也不打扰他们二人重逢,转身向宁无忧走去。 宁无忧依旧稳坐在马背之上,深黑色披风沉稳厚重,英挺的身子笔直优雅,木梓衿翻身上马,他转过眼来,深深地看着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之中带着几分祈求。 就让赵知良再与芍药多相处一会儿。他是整个案件之中,最无辜的人,也同时,将是被伤害最深的人。 她骑在马上,遥遥看着水边那相拥的两人,只觉得他们之间的情愫与身影,就如水中的倒影一般,缠缠绵绵,浩浩荡荡。 宁无忧蹙眉警告地瞪了她一眼,似是不懂她到底为何要为芍药求情。却依旧拉着缰绳,调转马头,只对纳兰贺低声交代了几句。 木梓衿也拉起缰绳,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红线!”身后却有人叫住了她,她停下马,回头看去。 赵知良拉着芍药走了过来,“今日我和芍药成亲,请王爷和你来我家做个见证,大家喜庆喜庆。”他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木梓衿刚要答应,却听见宁无忧说道:“本王今日还有诸多事情还处理,就让……红线和纳兰贺代本王庆贺你们新婚之喜吧。”身下的马微微向前走了几步,他又说道:“我会让人准备好贺礼的。” “是,多谢王爷。”赵知良十分的兴奋欣喜,连忙道谢。 宁无忧不再停留,策马而去。 木梓衿向赵知良与芍药微微点头,“我先随王爷回府办事,中午再去你们家中观礼。”她轻轻夹了马腹,策马离开。 木梓衿随宁无忧回到楚王府之中,立刻有人上前来为他接过披风,又有人上前来,恭敬地在他耳旁低声轻语,“总算不负王爷所望,在城外南郊一个,村子里守了几天,总算抓到了。” 宁无忧点点头,“先让人看守住,暗中审问。” “是。”来禀报的人退下。宁无忧脚步不停,走进懿德堂,刚在案几前坐下,便又有人来禀报。 “进来。”宁无忧说道。 这回进来的,是工部侍郎,他见了木梓衿,微微一怔,似乎欲言又止。 木梓衿思索着自己是否要回避,却听宁无忧说道:“侍郎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吧。” 工部侍郎点头,上前了一步,“昨夜连夜暗中查了蜡烛作坊的人,找到了那批蜡烛有问题的原因。”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报,双手向前捧着,递给宁无忧,“下官将来龙去脉都写在这里了。” 宁无忧拿过来,将纸展开一看,旋即又递给木梓衿。 木梓衿目光快速扫过那单薄的纸页,竟是没想到一批小小的蜡烛也会被人利用。这阴谋若是让人得逞,覆灭的,或许将会是整个大成国! 触目惊心!她脸色煞白,心跳停滞,竟想不到,大成国也许会因为一只蜡烛的疏忽而毁于一旦! “多亏王爷早有戒备,让下官注意祭祀的每一个环节,哪怕是一粒需要出现在祭祀大典之上的香灰都要再三查看,否则,若是按照以往惯例,这蜡烛和香火,都是按照多年的规矩所进,就算要检查,恐怕也难以查出问题来。”刑部侍郎心有余悸地说道。 “嗯。”宁无忧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这批蜡烛是新的,往年可还有用剩下的,此次便先用往年剩下的,新的能赶制便赶制吧。” “是。”刑部侍郎说道。 “没事了,退下吧。”宁无忧挥了挥手。 刑部侍郎退出之后,木梓衿跪坐下来,惊愕地看着宁无忧,“王爷……这蜡烛……” “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宁无忧漫不经心,叫了红袖,吩咐人准备早膳,“这些都是云南王旧部所为,等皇兄的祭祀大典之时,我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木梓衿隐隐觉得不安,略微点了点头。 早膳布置好,两人一同吃了之后,宁无忧去了礼部,同时也安排人送走西域诸国的使臣。木梓衿则在房中补了一觉之后,被纳兰贺叫醒,一同去了赵知良家。 “纳兰先生,你看看,我这件衣服合不合适啊?我第一次参加别人的婚礼,也不知道穿什么才得体。”她拉扯着自己身上一件短衫,短衫仿如今最盛行的胡服,窄袖窄领,领口而下,是一排纽扣,纽扣以丝缎盘结为兰花而成,衣上绣梅花,点缀桃红底子锦缎,梅花肆意点缀,蔓延至下裳,下裳轻垂翩跹,得体稳重,又喜庆淡雅。 第152章 黄粱一梦 纳兰贺笑着点头,“木姑娘不要拘泥,相比你穿什么,赵兄和芍药姑娘都不会介意的。” “也是。”木梓衿不由得一笑,微微低了头,“我只是想,既然是赵大哥的婚礼,我应当穿得隆重得体一些。”毕竟,两人从小一同张大,若是没有发生那些意外,如今与他成婚的人,便是自己。而自己非但不能与他成婚,还要残忍的拆穿一个残酷的事实。 “不知道赵大哥知道真相之后,会怎样。”她心头既愧疚又沉重,迈出去的步伐不由得缓慢了些。 到达丰安坊,抬头便看见院门之上贴着“囍”字,门栏之上,还挂着简单的红绸彩带。推门进了院中,那和碧绿的柳树,枝条之上挂着红绸带,简单的装饰,红绿的交错,恍若生机勃发,喜庆洋洋。 似听到人的脚步声,房中突然传来一道高亢嘹亮又喜不自胜的声音:“哎呦!客人到了!” 话音一落,木梓衿与纳兰贺同时齐刷刷转头,只见一身着大红大绿头戴满头红花的妇人十分夸张地迈着小脚走了出来。十分的热情:“客人里面请,里面坐,新娘新郎已经在屋内准备,吉时一到,立刻成婚!” 原来这赵知良还请了喜娘的,想来虽然知道婚礼简陋,却不愿意草草了事委屈了芍药。 正往屋子里赶着,突然见那喜娘又是“哎呦”一声,堆着一脸喜庆的笑,向门口应了去,木梓衿回头一看,竟见来人是一身大红大紫头戴满头珠宝玉冠,满身金玉环佩香囊的宁浚! 她蓦地瞪大了双眼。 纳兰贺连忙行礼,“见过贤王殿下。” 这一声不要紧,倒是把喜娘给吓着了,那喜娘喜庆高辽的声音戛然一止,见鬼一般地看着三人! 宁浚伸手来拍纳兰贺的肩膀,“你来了可真是难得,你来就证明五哥也受邀了的,哈哈!我原来琢磨着,这赵兄的婚礼,我怎么着也得凑个热闹,如今看来,可来对了,总比和五哥窝在礼部陪那些老头子强多了!”他伸手豪迈一挥,“不必多礼,走,进去看看新娘子,得闹洞房闹洞房!” 接下来,木梓衿才知,赵知良除了请了宁浚以外,还请了顾明朗,以及他那些御林军之中的同袍兄弟。这原本冷冷清清的小院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原本担忧来这么多人,喜酒喜宴怕是难以操持,宁浚大手一挥,叫了人,直接去了京城之中的锦绣楼,叫了几桌最好的酒菜,顾明朗更是让人带了陈年佳酿,这婚礼,才在一片喜庆与笑声之中举行了。 木梓衿还是第一次见赵知良穿得那么体面,一身玄色新郎服,贵气又稳重,拉着红绸,带着芍药一步一步走入正房之内。大成国婚礼是没有盖头的,所以那芍药浓妆精细如画的脸一时让正房之中的人慌了神。 站在木梓衿身旁的宁浚欢叫呐喊的声音微微一滞,看呆了片刻,笑声说道:“这芍药打扮起来还真不耐,到像是比秦淮楼的女人还多几分姿色。” 木梓衿脸色一僵,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王爷可不要胡说。” 喜娘喊了声吉时到,新人三拜成婚,新娘送入洞房,随即正房之中闹腾起来,吃酒吃肉,敬酒说喜庆话。 木梓衿不习惯与这么多男人呆在一起,便借口去了洞房之中照看新娘子。 洞房便是赵知良的卧房,床帐换成了新的,其上贴上红色的“囍”字,床被是新的,被褥枕套之上,绣着鸳鸯,连花草都是成双成对的。 芍药端坐于床榻之上,一头青丝绾起,婉约温柔,一身红装娇俏美丽,抬眼之间,便是风情妩媚。 或许,芍药她往常都在掩饰自己,从未露出自己真实的美。 她慢慢走进去,站在她身旁的喜娘还想上来招呼她,却被芍药客气的请下去,“喜娘,这是我的闺中密友,我有些话想同她谈谈,你去正房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吧。” 站在床边的喜娘点点头,“好,新娘子累了一天,那桌上放着些粥,你若是饿了,可以先吃些垫垫肚子,往往这新婚啊,那些大男人可是会闹到半夜的。” “我知道了。”芍药微笑着,红唇之中裂出雪白的牙,晃得喜娘心神荡漾,她心道这喜娘过美丽妖娆了,那姓赵的男人也运气太好了。娶了这么一个能干又好看的美娇娘。 喜娘出去之后,房内便只剩下木梓衿与芍药两人。 安静许久之后,是芍药先开的口:“谢谢。” 木梓衿微微一愣,疑惑地看着她。 “谢谢你,至少给了我一个完成婚礼的时间。”她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冷淡,期间千万种情绪一闪而过,却又在片刻之间收敛隐藏。 “你明知道这是一条死路,你还要嫁给他?”木梓衿轻声问。 “所以我才想离开啊,”芍药轻轻地抚弄着衣袖上的那对并蒂莲,“可是,楚王殿下的眼皮底下,我怎么可能真的逃得过?我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只差最后一步,我就能杀了他!”芍药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而怨恨! 木梓衿原本以为她是可惜自己不能与赵知良相伴到老,却不想,事到如今,她依旧想着如何杀了宁无忧! 正房之内欢乐喧嚣之声传入卧房之中,此起彼伏。卧房之内,彩灯交织映照,红烛彩绸,将芍药娇媚的容颜笼罩得一片清绝艳丽。 她慢慢站起身来,平视着木梓衿,她缓缓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红火嫁衣之上翩飞的双燕如同要跃出来,却总带着几分狰狞。“我逃亡至京城时,京城之中还没有你,楚王也不过是在苏州养病的闲散王爷,我那时还心存侥幸,或许楚王永远都不会回到京城之中,根本也没有想到,楚王身边会多一个你。” 木梓衿映着红色微光的脸上,丝毫没有任何情绪,她只是淡漠的看着芍药,“那为何要接近赵大哥?你是早有预谋的吗?” 芍药脸色一僵,蓦地煞白,她微微后退,头上那只步摇微微摇晃轻颤。她微微咬着唇,火红的唇压出淡淡的压印,骄傲倔强的下巴微微抬起,“就算一开始是碰巧遇到,但得知他与你的关系以及与贤王顾将军以及楚王之间的关系之后,就再也单纯不起来了。”她掩在袖子之中的手紧紧地捏着,“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我唯一能弥补他的,只有这场婚礼。” 木梓衿心头怒火暗生,咬牙切齿地怒视着她,“你明明知道他最无辜,也将会因为你的自私而受到巨大的伤害,你还这样做?” “你懂什么?”芍药一声怒吼,“杀亲之仇,灭族之恨,犹如血海,不共戴天!我活着,苟且地在京城之中藏了那么些年,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便只有这个念头!我若是不报仇,我的父母,我的族人,将永不瞑目!” 这一声凄厉又悲惨,愤怒和怨怼,犹如当头一棒狠狠地敲在木梓衿的心头,掩藏在内心深处的疼痛就像受到共鸣一般。她怔然惊愕地看着芍药,千言万语,都只是无语凝噎。 她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抿着唇。 “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所以我认了。”芍药定定地看着她,双眼微红,似闪着淡淡泪光,“但是,大郎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自知自己罪孽深重,所犯的罪行就算是灭九族也不为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和他成亲?”木梓衿愤怒反问。 “我本不想的!”芍药脸色凄然,双眸如死灰,“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爱他,我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一生一世,想与他白头到老。”她转身,看向窗外,淡淡纱窗之外,那棵高大的柳树婆娑摇曳,树影映在纱窗上,平静又温柔,“我曾想过,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三十年之后,我和他还会不会可以在那棵柳树下,一起吃饭休息。” 她轻轻摇头,不过露出一分淡然如风的笑容,一闪而逝,“不说这些了,”她转身,突然向木梓衿跪下,恭敬地对她磕了一个头,“红线姑娘。” 木梓衿微微发愣,后退了一步,惊疑地看着她。 芍药直起身,“我恳求你,哪怕最终我被凌迟砍头或者五马分尸,都不要连累大郎。我知道自己犯的是诛连的大罪,他作为我的夫君,定是不能逃脱干系。但我会写下一份和离书,今夜之后,我便与他和离。我也恳求你,将他灌醉,等官兵来抓我时,不要让他看见。我不想……不想让他看见我那样狼狈的样子。我不想,让他对我最后的记忆,是我戴上镣铐成为囚犯的模样……” “……好。”木梓衿微微点头。 芍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转身走到床榻之前,端正的坐好。纤细白皙的手轻轻地抚平嫁衣之上的褶皱,轻轻理好刚才不小心弄乱的衣角,对着那西窗红烛之后的镜子轻轻地理了理发鬓,嫣然一笑。 犹如一幅画,只剩下一片单调又绚烂的红色,深切又沉重。 木梓衿轻轻地走出房间,伸手关上房门。那房间之中旖旎绚烂的色彩,慢慢地消失隔绝。 喜娘见她出来,对她乐呵呵的笑了笑,“姑娘,去劝劝正房中的公子们吧,让他们不要把新郎灌醉了,要不然,可委屈了新娘子。” 木梓衿一笑,“我去看看。” 第153章 水落石出 正房之内,几桌酒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几个男人喝得面带红光。宁浚是个闹腾的性子,自然不肯安生,有他在,赵知良是逃不过要多喝几杯的,三番五次下来,赵知良便醉得意识不清了。 直到杯盘狼藉,快要入夜,千家万户灯火阑珊,京城笼罩在一片绮丽夜色之中,几人将赵知良推到洞房之中闹腾了一番,才渐渐地散去。 木梓衿依旧端坐在正房之中,呆呆地看着门外那棵在灯火交缠之中摇曳的柳树。 纳兰贺放下酒杯起身,木梓衿突然站起身来,“再等等吧……” 顾明朗对着纳兰贺轻轻地摇了摇头,纳兰贺微微犹豫,“那好,最后一刻,不能再拖了。” “我知道。”木梓衿深吸一口气,坊外街道之上,打更人敲响更鼓,二更就要到了。她只好起身,下定了决心一般,“算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影响了大局。纳兰先生,你看着办吧。” 她出了门,牵了小红马,想要快速策马离开。 却不想身后突然传来顾明朗的声音,以及马蹄踏踏之声,由远及近,有些仓促。 “红线。” 她只好停下马来,“顾将军。” 顾明朗策马上前,借着坊间街道之上传来的灯光,静静地打量着她,“才几天不见,你似乎没那么精神了啊。” “有吗?”她不以为意,“我自己没太注意。” “可是查案辛苦了些?”顾明朗关切地看着她,“若是当初我没建议皇上让你来查办宋统领的案子……” “就算将军没有向皇上提议我来查宋统领的案子,我肯定也会卷入其中的。”她轻轻地夹了夹马腹,策马缓缓前行,“而且,这案子,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顾明朗豁然转头看着她,策马靠近了些,“是吗?你知道真相了?” “知道。”她点点头。“等先皇祭祀大典之后,便会结案。”她转头看向他,“届时,顾家少爷的死因也会公诸于世,我想,平安候府之后的风波会平息一些。” “今日京中并不安定。”顾明朗挺拔高大的身姿端正英武,可眉宇之间带着愁容,“希望案件真相水落石出之后,能挽回平安候府的一些颓势。我大哥,在天牢之中得知琛儿和鸿儿的死讯,已经万念俱灰了。” 木梓衿不好置喙平安候府的事情,以前进入平安候府,已经让平安候顾昭谦忌惮怨恨,将她视为了平安候府的仇人,以后若是没有必要,还是得远离平安候府的人。包括顾明朗。 她不再说话,策马向北而行,皇城之内灯火明亮,越是往北,道路越是宽阔,马蹄踩踏在街道之上的声音也更加清脆干净。不远街道之上,军巡房的人敲着锣鼓提醒街道上游走的人尽快回家。 木梓衿不由得再次轻轻夹了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明日祭祀大典顾将军得提高警惕了,说不定又是一阵劳累,我便不打扰将军,先告辞了。”木梓衿在马上行礼告别,随即拉住缰绳,调转马头,朝着楚王府飞奔而去。 顾明朗似是还想说什么,可见她急匆匆离去,张嘴的话没来得及出口。最终只好默默地离开。 刚回楚王府不久,纳兰贺便带着人回到了楚王府。 宁无忧听着纳兰贺的汇报,再结合木梓衿查到的线索,以及大理寺与刑部整理的卷宗,脸上露出几分笑容,薄唇轻轻一勾,“京中官员接连暴毙、猎场顾明朗的马突然跌倒、荐福寺之中齐侯夫人与顾允鸿突然身亡……这一桩桩、一件件,由顾允琛之死引发出来的云南王旧部复仇案,终于要结案了。” “嗯,”她毫不犹豫地点头,面色一片平静,可眼神坚定笃信,一片成竹在胸,她拿出自己的手札,简单地看了看,整理了思绪,“此案千头万绪,错综复杂,但好在,已经查清了。作案手法、作案动机、凶手,都再清楚不过了。只是还有些细节无法明白,想来,都会一一查清的。” “好,”宁无忧起身,揉了揉肩膀,经过几日的调养,他手臂上的伤也好了不少,能够灵活行动了。“明日,等先皇祭祀大典之后,我便去大理寺,此事关系重大,必须三法司会审,届时皇上也会亲临。你得做好准备,明日,或许于你来说,将会是一场硬仗。” “是。”她缓缓地郑重地点头,垂于身侧的手不由得握紧,手心之中已经有了淡淡的冷汗。 三法司会审,还要面对皇帝,若是稍有差池…… “不用担心,”他轻轻地握住她的肩膀,手心温热的温度和轻柔的力量,让她心中的忐忑和不安缓缓地消弭。 “嗯。”她点头,“我……我先回房休息了。” “好。”他放开她,依旧下意识转身去拿那盏宫灯,她连忙推辞,“不用宫灯了,王府之中本就有灯火,我看得见的。” 他转身的动作微微一顿,“也好,那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次日,朝阳初升,金光万丈,京城一片威赫气派,磅礴恢宏。 木梓衿起身时,宁无忧已经去了先皇的祭祀大典。她呆呆地坐在庭院之中,看着北方,那深深宫廷,瀚海一般,深不可测。不知祭祀大典之上,会不会又预想到的意外。 先皇祭祀大典开始,京城之内,万钟齐鸣,浩荡磅礴的钟声响彻四面八方,庄严肃穆。 京中百姓早已停止各种欢娱享乐,恭恭敬敬地供奉上先皇的灵位,诚心跪拜。 这场祭祀大典,足足进行到午时。且需连续三天。 一直等到烈日当空,皇宫之中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木梓衿才松了口气,起身前往大理寺。 三法司会审,御史大夫、刑部、大理寺卿,三位官员端坐于大堂之中,一子排开。其余剩下许多空位,虚席以待,最高正中的位置,自然是留给皇帝的。 三位高管趁顶头上司还未到来,凑到一起研究着卷宗。刑部负责查案、证据以及弄清案情,大理寺则判决罪行轻重,御史大夫监审。 此次案件牵扯重大,牵涉之广,竟是牵连到十几年前的旧案,甚至关系到皇族,根本不容掉以轻心。 木梓衿静静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看着三位高官焦头烂额地讨论着案情,面无表情。 许久之后,听闻一声:“皇上驾到——”四个人才犹如梦中惊醒一般,纷纷起身,跪地叩拜。 皇上一身帝冕,天子威仪赫赫生风,让人望而生畏。其身后跟了不少的人,一眼看去,那黑压压一群人,衣服五颜六色,排排而去,将大门口的光挡去一半,一时压抑又诡异。 木梓衿顺着看下去,竟发现久不见的太后谢明妍也在其中,她一身华服盛装,旖旎逶迤,端站于皇帝身后,一双凤眸正看着她,让她如芒在背。 太后被移居皇宫别院修养,却因先皇祭祀大典而重出,朝堂之上的局面也稍稍改变,有心的人便能知道,谢家蛰伏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皇帝微微抬手,示意平身,众人才落座。 木梓衿找到了宁无忧,连忙跟上去,站于他身后。正堂之上鸦雀无声,只听闻众人落座时轻微的脚步声以及衣袂摩挲之声。 她晃眼扫过去,才发现与此次案子有关的人,全都到了。就连与之不相关的贤王宁浚,也跑过来凑热闹。一扫之下,竟全是朝中举重若轻的人物,或者是身份贵重的侯爵,便不由啧啧称奇。 “五哥,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啊?我怎么看不懂了?”他轻轻地靠近宁无忧,“怎么没有人犯?也没有原告被告?” 宁无忧轻轻瞥了他一眼,他立刻用手捂住嘴,不再出声。 三法司御史大夫起身,面向皇帝请求开审,皇帝淡淡点了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一时,三法司刑部尚书孙尚书惊堂木一拍,全场倏然肃静,不闻丝毫声音! “带人犯!” 大理寺卿一脸严肃,冷喝一声,立刻有人带了人犯上来。 两名官吏压着一身囚服的男人,披头散发,头发纠结脏乱,一张憔悴的脸隐藏在凌乱的发间,那双有些茫然无神的眼睛呆怔空洞,疲倦又麻木。周身虽然干净,但精神萎靡,一身颓丧之气。他被人押着上来,脚上冰冷镣铐托在地上,磨出刺耳又沉缓的声音。 “跪下!”押住他的人抬脚在他腿弯处一踢,他一个踉跄,重重跪倒在地。他疼痛闷哼一声,死寂般的脸也终于微微扭曲了。 他缓缓撑起双手直起身,微微垂头,干裂的唇微微颤抖。 木梓衿微微屏住呼吸,虽然她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也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万子业!”大理寺卿冷眼看着他,厉声问道:“你可知罪!?” 万子业呆怔木然,听闻问话之后,才缓缓抬头,看了看大堂之上的众人,半晌之后,才缓缓地说道:“草民认罪……” 倒是没想到他认罪认得如何干脆,大理寺卿睥睨着他,“何罪?” “草民,草民贪图钱财,一时起了贪恋,误听奸人谗言,不守医德,擅自将回春堂所炼制的鹤灵丹之中新生鹿儿的血换做了鹿茸血。” 木梓衿微微蹙眉,疑惑地看着他,想要说什么,终究忍住了。 “你口中的奸人是谁?”大理寺卿的声音冷了下去,严苛地逼问。 第154章 亲自会审 “是……”万子业声音沙哑破碎,模糊不清,似是大声嘶喊之后的破桑,“是顾家大少爷,顾允鸿。” “一派胡言!”话音一落,坐于大堂之侧的平安候顾昭谦豁然起身,目眦欲裂愤恨地瞪着万子业,险些一掌拍在凳子扶手上。他豁然起身,看向大理寺,又看向皇帝,“皇上,此人满口胡言,欲抹黑我顾府上下声誉。我孙儿顾允琛,因自若身子虚弱故而服食鹤灵丹调养身体。但琛儿并非死于鹤灵丹,而是死于中毒。”他又急又怒,又不得不顾忌自己的身份,慢慢说道:“我孙儿顾允鸿,从来没有指使过任何人在鹤灵丹之内动过手脚!此人分明就是故意栽赃,想要推卸责任,逃脱罪责!请皇上和大理寺卿明鉴!” 坐在他身侧的刘蕖脸色苍白,定定地看着顾昭谦,咬牙不敢多言,却十分不甘与怨恨! “果真如此?”皇帝看向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起身,行礼说道:“回皇上,顾家小少爷体内,的确发现毒物。” 皇帝点点头,看向大理寺卿,示意他继续审案。 大理寺卿请顾昭谦回座,又继续审问,“万子业,你休得胡言,顾小少爷分明就是死于中毒,是你借着能够炼制鹤灵丹的时机,在其丹药之中动力手脚,因而顾小少爷才会死,顾小少爷的验尸单子上,写得明明白白!你招还是不招!?” 万子业全身虚弱又颤抖,却微微摇头,一脸的倔强与决绝,仿佛早已视死如归,他一字一顿说道:“草民没有,草民分明就是听了顾家大少爷的话,擅自修改了鹤灵丹的配方。” 宁无忧眉头紧蹙,她身后的木梓衿也有些按捺不住。顾允琛的死,牵扯出一桩桩一件件,但是很明显,如今的审案方向,似乎是想要为顾允鸿证明清白。也许是顾昭谦早已和大理寺卿沟通好了,以保住顾家的声誉为主。 其实只要万子业承认下毒,其他的人审问出来,也可以得知真相,但是……木梓衿不能忍受这堂而皇之掩盖真相的举动!甚至是当着她和宁无忧的面,还有皇帝的面。 见万子业嘴硬,大理寺卿脸色不耐又愤怒,“万子业,你今早招供,以免受更多痛苦!” “欧阳大人,”宁无忧此时忽然开口,平静得如水一般流淌过,但却惊起层层涟漪,大堂之上无数双眼睛纷纷齐刷刷看向他,他转头看着大理寺卿,微微一笑,那笑虽然风轻云淡,但却让大理寺卿微微变了脸色。“既然你说万子业在鹤灵丹之中下了毒,那为何负责配制鹤灵丹的黄药师没有查看出来?” “这个,下官……下官不懂医理,怕是只有……”大理寺卿一脑门子汗。 “医理?若是本王没记错的话,中书令之女刘蕖,也就是平安侯府大夫人是懂得医理的,而且,鹤灵丹是他们刘家的祖传秘方药,她定是对自己儿子所服用的丹药了若指掌,稍有不对,肯定会及时发现,”他含笑地看着大理寺卿,目光之中却并没有丝毫笑意,反而带着锋利的警告和怒意,“你说,万子业在鹤灵丹之中下du,那为何大夫人会没有发现?” “这个……”大理寺卿惶恐不安。 “大理寺卿,怎么回事?”皇帝已经从宁无忧的话中听出了不对,看向大理寺卿,严厉地问道。 大理寺卿立刻起身,向皇帝行礼,“皇上,是臣一时疏忽,审错了方向,这……这鹤灵丹与顾小少爷之间的死,到底有没有原因,臣还未查出来……不如,此事稍作后延,等臣查清了再审……” “难道你让我们这么多人来看了一场没有结果的审案,便要离开吗?”宁无忧声音冷厉起来,“大理寺卿,若是你不能好好审案,可以换别人来审,但是本王可不想刚刚才来要要离开,这天下刑狱归本王所管,大理寺卿若是不能断案,本王也可以上书弹劾你!” “是是……臣惶恐!”大理寺卿脸色一白,浑身颤抖不已,连忙跪倒在地,“下官,下官立即整理好卷宗案情,立刻重新审理,立刻重新审理。” “那便重审。”宁无忧微微闭了闭眼,神色淡漠。 “王叔,此事牵扯甚广,朕不太明白,为何会与顾家少爷有联系,从刚才大理寺卿审理的来看,似乎与宋统领之间的死,没有关系啊。”皇帝突然发问。 大理寺卿刚坐回去,又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宁无忧点点头,“此案件错综复杂,不仅牵扯到京中权贵,更是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平民也牵扯了进来,甚至还与十几年前的案子有关。”他淡淡地看了皇帝一眼,“皇上,案件太过复杂,想来大理寺卿说不清楚,皇上曾采纳顾将军的提议让红线查办此案,不如,让红线来审问吧。” “红线?”皇帝目光扫向宁无忧身后的木梓衿。 木梓衿立即走了出来,恭敬地行礼,“皇上。” “既然此案是你查办的,那就由你来揭晓真相。”年轻的皇帝帝冕之后,一双明亮的双眸炯炯的看着她,有着天子的华贵威仪,又有些雀跃期待。虽说他贵为九五之尊,但还是第一次观看审案,而且还是一桩大案。 “是,”木梓衿在正堂中央站定,快速整理了思绪,“此案复杂,纠葛重重,并非只是顾允琛之死就能解释地明白的,顾少爷的死,只是一个个相连环的案件的起因。而顾云深少爷的死,也确实和鹤灵丹的配方出错有关,但是这其中存在某种巧合或许说阴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将顾少爷的死,与宋统领、金都尉、王大人等人,以及楚王殿下在猎场之中意外受伤,还有荐福寺之中的桩桩案子联系了起来。” 堂上众人雅雀无声,却因为她的简单的几句话而惊骇不已。 “哦?”皇帝挑眉,目光幽沉,“竟然牵扯出这么多?竟然还与王叔受伤有关?”他看向宁无忧,微微探身,“王叔何时受伤了?朕怎么不知?若是朕知道,定然立刻抓住那伤你之人!决不轻饶!” 宁无忧起身,微微摇头,“皇上,我不过是小伤,而且,我受伤的事件看似意外,实则另有隐情,且听红线解释吧。” “也好。”皇帝点点头。 宁无忧重新坐下,看了看木梓衿,微微点头。 木梓衿深吸一口气,环顾堂上,看向皇帝,“皇上,这桩桩案情,要从顾少爷的死开始说起,顾少爷的确服食了配方错误的鹤灵丹,但是其真正的死因却很复杂。可以说,是因为那丹药之中的虎狼之药耗空了身体而死,也可以说,是因为长期中慢性毒致死。” “这么说来,那万子业的确是在鹤灵丹之中动了手脚?”皇帝问。 “正是,”木梓衿点点头,“万子业的确受人指使,将鹤灵丹之中的新生鹿儿血换做有虎狼药效的鹿茸血。凶手或许是发现了这一点,便趁机对顾允琛xiadu,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并且让众人都以为,他是死于服食鹤灵丹而耗空了身体。但是,奴婢在为他验尸时,却发现了他的指甲之中,有黑色的毒沉积的迹象。” 木梓衿这么一说,皇帝便明白了过来,而堂上的人也明白了过来。 “其后来,宋统领、金都尉还有王大人,都在其指甲与毛发之中发现了相同的药物,木梓衿又接着说道,“而那种药物,乃是一种李朝历代都很罕见的禁药,甚至在九大毒之列。” 堂上众人微微变色,不由得惊愕又好奇惶恐。 皇帝也是微微一怔,“九大禁毒,不管是宫中还是在坊间,都是严格管制的,又怎么会有人拿来下毒?” “虽然有管制,但是却并非完全禁止。”木梓衿蹙眉,“而且,若是知道配方,便可配制。稍微有门路的人,便能找到配制的办法。” “你说得对。”皇帝点点头,“虽说那九大□□有严格管制,但如今宫中也有的,只是只用来惩罚罪大恶极的人,平时不会用到。” 木梓衿点点头,“所以,宋统领几人的体内发现相同的毒,我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或许,这几人是死于同一人之手。我向王爷说了这个想法,王爷便立刻调了户部和吏部的卷宗,奴婢在吏部的卷宗之中,查到了线索。” “什么线索?”皇帝厉声问。 “便是,宋统领几人,都曾参与过平藩事件。”她堪堪站定,身姿挺拔笔直,“而且,他们所有的人,都曾参与过平定云南王之战!” 大堂之上瞬间骚动起来,众人面面相觑,更是好奇又不安的看向宁无忧。 很是显然,众人都明白了,凶手的目标,会是宁无忧。而他如今,却安然无恙的坐在这里。 皇帝也瞬间色变,担忧地看向宁无忧。宁无忧却风轻云淡一笑,神色闲散肆意,泰然自若,只是稍稍欣慰的看着皇帝,“皇上,我无事,那小小的几个跳梁小丑,那不能奈我何。” 木梓衿微微抿唇,看着他。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心头充满了自豪感于成就感。以往,她总是站在他的身后,寻求他的庇护,而如今,她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将要伤害他的人揭穿揭发出来。微微流转的目光欣慰又焦灼,静静地落在他身上,他微微抬眼,便能看见。而他的确是看见了,嘴角云淡风轻的笑容变得深切,似乎又有几分缠绵温柔。 第155章 千丝万缕 她立即平定心神,飞快地将目光移开,看向此时站在大堂角落之中的明瑛郡主。 她一开始就站在那个地方了,不知为何一直呆怔的站着,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呆呆地看着离她很远的齐侯。 齐侯已经老态龙钟,花白的头发似乎如雪一般了,一直沉默地坐着。 “王叔没事便好。”皇帝点点头。 “楚王殿下受伤可不是小事。”一直沉默的太后却突然开口,“哀家这里还有一些特效的伤药,待会儿便让人送到楚王府,楚王殿下可要保重身体。”其中关切担忧之意深切浓烈。 “多谢太后。”宁无忧淡然一笑,得体得很,“臣的伤早就好了,太后的东西珍贵无比,臣怕辜负了太后的心意。”他看向木梓衿,挥手示意,“继续说吧。” 太后一时语塞,欲言又止,脸色青白交替,似乎是怒,又似乎是尴尬。 木梓衿微微咬牙,深深地看了眼太后,蹙了蹙眉,顺着说道:“所以,我和王爷殿下达成了共识,那凶手,很可能便是云南王旧部,目的是报仇。” 一时大堂之上再安静下来,众人惊疑无声,却听闻刘蕖忽然出声,她语不成调,浑身颤抖,满脸悲戚与愤怒,“既然你说凶手是云南王旧部,那为何凶手会杀琛儿?琛儿从未参与过平藩!” “顾家小公子虽然与平藩无关,但顾名城曾是兵部尚书,举荐过金都尉南下平藩,所以……” 她话未说完,但刘蕖已然明了,她伤心欲绝,脸色苍白如纸,却强自撑着,僵硬着脊梁坐在凳子上,全身颤栗,几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其实,除了几人共同的平藩经历能让我猜测凶手是云南王旧部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木梓衿转身,看向皇帝,说道。 “什么原因?”皇帝沉声问道。 “是毒,”她深吸一口气,“那毒是九大剧毒之一——雷公藤。” “为何?”皇帝问。 “因为这种毒,一般长在南方,尤其以云南之地最多。”她抿了抿唇,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唇瓣,“楚王殿下在南下平定云南王时,也见过这种□□。” “原来如此。”皇帝微微点头,神色变得冷厉,越发的严肃,“那凶手,是如何下的毒?” “下毒的办法很是狡猾,我虽然一开始就知道死者是中了雷公藤的毒,但是却一直想不通那些人到底是如何中的毒。毒随血液,沉寂到人体的指甲之中,而且让人一朝暴毙,神不知鬼不觉,那么就是慢性毒,或者,每次中毒的量及其的小。能够长期下毒,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那你后来又是如何知晓下毒的办法的?”皇帝一脸的疑惑,迫不及待地问道。 “皇上,请允许我拿一样东西上来。” 皇帝点头,木梓衿立即转身走向宁无忧,从他身后的凳子下拿出一个包裹,她又走回大堂之中,慢慢地将包裹打开。 堂上众人纷纷全神贯注地看着她手上的动作,见那包裹打开,其中不过一块绣纹华美精致的枕套,那枕套颇为精致,其上兰花栩栩如生,葳蕤皎皎,繁丽清雅,更难得的是,那绣竟是双面!正面锦绣兰花皎洁,背面也是一幅秀美高洁的兰花。 难得的是,绣花精美,却难以绣出花朵的气节。那枕套上的兰花,朵朵高洁清雅,皎若明月,清雅之中,带着清洁的贵雅。 众人惊叹不已,有的人甚至蹙眉,低声细语。 “我想,这种绣面在此堂上的人或许见过。”木梓衿将那枕套展开,让人看清楚。 “正是。”一位官员点头,“京中能有次绣技的人不多。我家夫人曾出高价让人绣过一幅屏风。那屏风,如今还在家中摆着呢。” 木梓衿点了点头,将枕套又重新放回包裹之中,“大家看这枕套,虽说华美精贵,且双面绣,珍贵异常,但殊不知,这绣画之中,藏有剧毒。” “什么?”那官员脸色一变,堂上其他几个人也纷纷变色,“你、你所言当真?我们家中也有这样的绣画,那么我们家人,岂不是早已中毒?” “几位大人别慌。”木梓衿不由得觉得好笑,但暗自镇静,“若是大人家中的屏风真的有毒,此时你也不会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了。若是不放心,可让太医检查一下。” 几个官员虽然镇定下来,但依旧心有余悸。 “绣这枕套的人是谁?”有人厉声问。 这一问,便让所有的人同时愤恨起来,木梓衿略微蹙眉,不由想起昨夜红鸾帐暖,芍药坐在红火床榻上的模样。 她还未曾开口,大理寺卿欧阳炳已经快速地让人将芍药带了上来。“皇上,这便是京城之中最出名绣技最好的绣女,芍药,那些精美的绣品,便都出自于她之手。” 芍药端正站在正堂之中,一身火红如霞的嫁衣早已换做一身灰色破旧的囚服,可那清丽精致的面容,秀丽婉约。长发不乱,绾作妇人发髻,发间未戴任何饰品。 “跪下!”大理寺卿说道,木梓衿立即转身,看了看芍药,对她轻轻地摇头。 芍药微微抿了抿唇,抬眼之间,目光似落在皇帝身上,眼神变得冷厉冤屈,她只愣了愣,便弯膝跪地,弯身跪拜。 “芍药,你可认罪?”大理寺卿冷声问道。 芍药起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木梓衿心有不忍,连忙岔开了话,“皇上,她便是前不久,在京城之中有一定名气的绣娘,许多豪门世家都喜欢让她织绣等东西,而正是这样,她才有机会,将藏了毒的枕套等物品,混入金都尉等人所用物品之中,从而神不知鬼不觉,让人无法察觉。” “你可认罪?”大理寺卿看向芍药,问道。 芍药不过淡淡一笑,“民女认罪。”她抬眼间,脸色一片决然,但目光却不知空洞地看向何处,“的确是民女将藏有剧毒的枕套送入几位大人的家中,几个大人长期接触那无色无味的剧毒,毒性通过皮肤的接触和呼吸,便进入人体之中,虽然这样的方法毒性见效慢,但是却神不知鬼不觉。民女以为,这样便不会让人发现,却不料……” 她说的清楚明白,话音一落,几位死者家属恨不得撕裂了她,若不是有皇帝和王爷在场,说不定早已打乱。 木梓衿趁机问,“虽然这样的办法神不知鬼不觉,但是毕竟枕套会脏,会清洗,难免会被人发现有毒,所以,你在给人送枕套的时候,都会交代,那枕套珍贵,绣法独特,必须以特殊的方法清洗才不会破坏绣面,故而一月之后,等被害人身体之中毒性早已深种时,便会上门去取枕套来清洗,也趁此时机,将有毒的枕套换做无毒的枕套,就算被害人毒发身亡,也不会有人查到毒源了。是不是?” 芍药终于抬头,空洞又如冰的眼眸之中总算有了几分涟漪,似是有些惊愕,但最终只是轻轻地点头。 正堂之上顿时一片咒骂与唏嘘之声,如利刃一般,刀刀剜心,而芍药却始终一片平静,泰然自若。仿佛这堂上的所有事情,都与她无关了。 木梓衿蹙眉,疑惑又哀悯的看着她,而触及她同情的眼神,芍药却不过冷眼一瞥,又快速低下头去。 木梓衿心中生出几分隐隐的不安,没有哪一个凶手,在面临指控时,会如此的冷静,如此的沉着。 她微微咬了咬唇只好继续问下去,“我还是有一点不太明白。”她看着芍药,芍药依旧不动如山,如一尊冰冷的雕塑一般,“那枕套虽说只给死者一人使用,其中的毒,但是也难免不会被其他人触碰到,比如死者的夫人……” 芍药冷冷一笑,“是,雷公藤的毒性巨大,就算只是吃了一星点,也会立即死亡。但是若是外服,接触皮肤或者呼吸的话,毒会随身体血液深深积于人体之内,会让人感觉头晕头痛,眩晕恶心,甚至心悸乏力的情况。”她微微闭了闭眼,勾了勾唇,“所以,我便会在那些人出现头痛头晕的时候,交给他们夫人一种特殊的按穴手法。” “按穴?”木梓衿茫然。 芍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姑娘清楚这是什么穴位吗?” “百会穴。”木梓衿虽说是仵作,但是好歹和自己的父亲学过一些医术。 “姑娘若是知道这是百会穴,就能明白,按摩百会穴,能缓解头痛头晕的症状,但是,也会促进人体血液的循环,从而是人体内的剧毒快速渗透到五脏六腑,况且,我所教授她们夫人的按摩手法,是以拇指按住百会穴旋转。”她冷哼一声,疲倦的笑了笑。 木梓衿倒抽一口凉气,无力地摇头,“长期以重力按压或者敲击百会穴,不但不会缓解头晕头痛的症状,反而会破坏脑部经络,加大死者暴毙的可能。” “正是。”芍药简单的说了这两个字,便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你个贱人!”正堂之内突然听闻一声凄厉的嘶吼,却见是那宋统领的夫人一脸怨恨狰狞地看着芍药,“我原本以为你是好心教我按穴治病的方法,却没想到……你让我生生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话音一落,几个死者官员的家眷纷纷起身,重重跪拜在地,哀声哭喊请求皇帝做主。 第156章 瞬息万变 堂上咒骂哀求与哭喊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冰冷炼狱之中厉鬼惨厉的嘶吼,皇帝眉头紧蹙,甚至还有些震惊,听闻堂上众人哭喊争吵,又不由得心烦,他看了看宁无忧,见宁无忧此时不过闲适地坐在位置上,显然根本就不在乎堂上发生了何事,只是轻轻地看着木梓衿。 他怒火暗生,厉声说道:“安静!案件还未结束,若是不能忍受,便给朕退下!” 几个跪地哭喊的妇人身体软踏踏地跪伏在地,听见这声怒吼,茫然又不甘地抬起头来,最终被家人扶了回去。 大理寺卿在此时拍下惊堂木,堂上立即又安静下来。 “芍药,这么说来,你认罪了?”大理寺卿问道。 “民女认罪,这桩桩件件,都是民女一人所为,民……罪民,愿意认罪伏法。”芍药重重磕头,伏地不起。 “好!”大理寺卿拿出罪状书,递给一旁的官吏,“给她拿下去,认罪画押!” “且慢!”木梓衿突然大声阻止,众人豁然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红线姑娘,这罪民既然愿意认罪了,还有什么问题?”大理寺卿蹙眉,有些不满地看着木梓衿。 木梓衿欠身行礼,“大人,奴婢还有些疑惑没有弄明白,这对于案件的真相很重要。” “正是,本王也有许多地方很疑惑。”宁无忧饶有兴趣地笑了笑,目光看向大理寺卿,目光冷厉又愠怒,“断案破案,不是只要人认罪画押就可以的,”他淡淡瞥了一眼那份认罪供词,“还是将疑惑都解开了好。” “是,王爷说得对,是下官一时疏忽了。”大理寺卿看了看木梓衿,没说话。 木梓衿走向芍药,微微低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既然是云南王旧部的人,那么你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你从云南王逃到京城,在京城蛰伏三年而没被发现,未免太不符合常理。而且,你逃亡到京城之中,没有门路,又是怎么将自己的绣技和绣品推广出去,让京城之中的名门权贵趋之若鹜的?” 芍药脸色一白,豁然抬头看着她,眼神之中闪过几分仓皇和不安,她张了张嘴,又快速低下头,十指紧紧地绞在一起,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我父亲,是云南王的门客,不过一个小小的谋士,无官无品,但是却因为云南王被杀,而受到牵连。他当时跟随云南王,而我并没有在他身边。当他得知云南王大势将去时,便暗中护送我到了京城,并……并给了我京中故人的住址,让我有机会,好投靠故人。” “哦?”木梓衿轻轻挑眉,“那你父亲真名姓什么?当时情况那么紧急,为什么偏偏把你送到京城?而你在京中的故人又是谁?” “我……”芍药脸色瞬间煞白,原本波澜不惊淡然的脸色,瞬间仓皇忐忑,紧张惶恐不已。“我父亲自然是因为在京中有故人,才会将我送到京城。但是,当我到了京城时,才知道京中的故人已经去世了。”她深吸一口气,“我当时走投无路,只好进了……秦淮楼,有几分小聪明,便留在了楼中。” “是吗?”木梓衿轻声反问,又摇摇头,“我也去过秦淮楼,”话音一落,又觉得不妥,“我与几位查案的人一同去秦淮楼查过,从一位言如是的女子口中得知了你的情况,你在秦淮楼时,艺名叫做景蕊色,是不是?” “是。”芍药的唇微微颤抖。 “而这个万子业,曾经在秦淮楼做过龟公,照顾过你的衣食起居对不对?” 芍药与她身旁跪地的万子业同时变色,全身微微僵硬。 木梓衿并未再追问下去,而是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在秦淮楼时,很是低调冷高,并不经常待客,所以,认识你的人应该不多。但是,你却能在秦淮楼长期住下去,那么定是有人帮你打点。何况,你一个多月前,自赎出了秦淮楼,这就是个疑点,你既然不怎么待客,那你又从哪里来的赎金?”她微微眯了眯眼,“我问过了,秦淮楼的赎金,可不低啊。” 芍药狠狠地咬唇,略带愤怒的看着木梓衿,她微微直起身,在木梓衿耳边轻声的问:“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木梓衿脸色一僵,刚才逼问破案的气势瞬间消弭于无形。酸涩的愧疚油然而生,她慢慢挺直了脊梁,缓缓转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芍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芍药冷笑一声,叹了口气,“我的父亲是云南王的门客,自然虽然无官无品,但是也有不少的俸禄和贵重的珍宝,我走时,他交给了我,我拿去还了钱。” “既然如此,你在哪儿换的钱,若是当铺,就该有票据。” “我……”芍药顿时语塞。 “红线姑娘所言极是。”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等人商讨一番之后,又说道:“若不是她京中有人应接,又怎么会在京中潜伏如此顺利?” 木梓衿点头,“我知道芍药姑娘想要一人揽下所有的罪责,庇护你身后的人。但是,事到如今,一切都将真相大白,难道你身后的人还能逃脱?”她扫视整个大堂,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最终轻声说道:“不知你还记得不得,前日荐福寺之中,你我曾相见过。” 芍药不明所以,但依旧说:“是。” “那晚,你和……”木梓衿声音一顿,又换了个说法,“我偶然遇见你,你恰好从荐福寺祈福出来,手中还拿着自己绣的香包,上面,还印着荐福寺的印对吗?” “是。” “可是很巧,过了一晚之后,荐福寺发生一件怪事,放生池之中的鱼虾和荷花全部无缘无故死亡。而刑部的人调查之后,竟发现那鱼虾与荷花全是因为中毒而死。而且,那毒,恰好又是雷公藤的毒。” 木梓衿话音一落,堂上的人骤然震惊愤怒。 刑部尚书立刻起身,惊愕地说道:“那日从放生池之中找了个一个香包,而那香包就是毒源,难道,放生池之中的毒是她投放的?她为什么要毒死放生池之中的鱼?” 话音一落,堂上惊起一片骚动。 “竟然有这样的事情?”皇帝也不解又惊骇地看着芍药,“你可知,那放生池之中的鱼是全京城百姓祈福时放进去的,你若是毒死了,那百姓对荐福寺的信任与崇敬何在?这不得闹得人心惶惶,满城不安?” “皇上,”木梓衿微微摇头,“那放生池之中的有毒的香包虽然是芍药的,但是却不是芍药扔进去的。” “那是谁?”皇帝与其他人问道。 “啊!”堂上突然响起一声惊讶的大喊,“我知道是谁!” 众人闻声看去,却见是贤王宁浚一拍腿,豁然惊跳而起,瞪大了双眼,不知看向哪里,怔怔地说道:“我知道那香包是谁的。” “是谁的?”皇帝问。 “是……”宁浚张嘴,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回事?”看向宁浚,“八叔,你倒是说话呀。” 宁浚眉头紧蹙,动了动嘴唇,支吾了几声,“我……我记不太清楚了……” “皇上,这事的确有些巧合,说出来怕是会牵出更多的隐秘。”木梓衿立即接下了宁浚的话,“说来也巧,前日是个进香拜佛的好日子,许多人都前往荐福寺了。而奴婢随王爷去荐福寺见正在闭关的玄空大师。却不想,在寺中,碰到了许多熟人,其中便有齐侯与明瑛郡主,还有齐侯二夫人,哦,对了,”她转身看向刘蕖,“还有顾夫人,以及她的弟弟刘芃。” 她深吸一口气,堂上十分安静,众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奇又专注。 “那日,贤王殿下嫌弃荐福寺之中太闷,便出门散心,恰好碰到了齐侯一家与顾夫人一家。明瑛郡主很是贴心,将一个香包送给顾夫人,却不想,遭到齐侯二夫人的嫌弃,随手就将香包给扔了。至于扔到哪儿了,我想荐福寺之中树荫茂密,草木繁盛,想来她随便一扔,也没注意到自己扔到什么地方了。” “难道……是扔进放生池了?”有人问。 “正是。”木梓衿转眼见芍药脸色瞬间苍白。 “这么说,那香包,是明瑛郡主的?”皇帝疑惑地低声说道。 众人纷纷看向明瑛郡主,明瑛郡主似乎才恍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冷眼看着木梓衿,“红线姑娘,你说话要凭证据,你凭什么就认为那香包就是我的?荐福寺之中,每天祈福的那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不小心将香包掉入放生池的?” “也许会有,但是郡主的香包最独特。”木梓衿笑了笑,“其一,香包上有雷公藤的毒,其二,其实那香包,若是没有被扔进放生池,那便送给了顾允鸿了不是吗?” 明瑛郡主微微眯了眯眼,“这也能说明香包是我的吗?” “我想,当时顾夫人和贤王殿下都看清楚那香包的模样了。”木梓衿看了看皇帝,欠身行礼,“皇上,我可以让人将香包拿上来,让顾夫人与贤王殿下确认。” “准。”皇帝点头。 第157章 掌上明珠 木梓衿立即让刑部的易丰彦将那染了毒的香包拿上来。 那香包已经被他清洗过,颜色已经恢复了些,能看出原来的模样,上边的绣线印章,依旧清楚。 木梓衿将那香包拿起来,递给宁浚看了看,“贤王殿下,这是这个香包?” 宁浚愣了愣,僵硬地点点头。 木梓衿在将那香包递到刘蕖眼前,“顾夫人,这香包可是在放到过你手中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刘蕖点头,“就是这个。” 木梓衿将香包还给易丰彦,又看向明瑛郡主,“明瑛郡主,可还有话说?” 明瑛郡主红唇紧紧抿着,只是傲然冷漠地看着木梓衿。 “不对啊,”宁浚满脑子疑惑,诧异又愕然地看着木梓衿,“红线,你……你是不是弄错了,怎么可能是明瑛郡主?她、她拿个有毒的香包干什么?哦!”他抬手一拍脑袋,“是不是她想把那有毒的香包送个齐侯的二夫人,想害得二夫人流产?”他自言自语地,一时又猛地摇头,“不对啊……那她直接送给二夫人就对了,为什么要送给顾夫人?” 众人也是疑惑,木梓衿却微微眯了眯眼,紧紧地盯着明瑛郡主,“那是因为,明瑛郡主想将那有雷公藤的香包送给顾允鸿,她真正想杀的人,是顾允鸿!” 一霎寂静,随即满堂轰然一声,犹如沸腾的锅一般炸开,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纷纷惊诧不已。 “你说明瑛郡主想杀顾允鸿,可有什么证据?”一道沉重愠怒的声音打破混乱的大堂,压下嘈杂不已的声音,众人闻声看去,却见是齐侯,缓缓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双苍老却精明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木梓衿。 木梓衿被他那骇人的目光看得微微一颤,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杀意和决伐,她心头蓦地想起,这齐侯,也曾是一位异性藩王,虽然在先皇登基时就主动投诚归顺,但他骨子之中,似乎依旧是一位王者。 虽然只是垂暮的王,但气势依旧在。 “侯爷,何不坐下听听红线的解释?”宁无忧起身,平视齐侯,唇角微笑着,他缓步走到木梓衿身前,轻声一笑,“若是红线说得对,那自然是好,若是说得不对,本王亲自向你赔罪,如何?”他说得云淡风轻,浑然不将贵为王爷的身份放在心头,却突然轻声一笑,“如今全城都知,齐侯可是口口声声叫着要和明瑛郡主断绝父女关系,现在看来,你还如此护着她,难道齐侯不过是在做表面功夫,演戏给京城的人看而已吗?” 齐侯脸色一僵,浓密却花白的眉头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又瞬间收起所有的怒意,只好慢慢地坐回去。 “红线,你且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目光探究地看着齐侯与明瑛郡主,冷冷地说道。 “是,”木梓衿点头,“其实那日,明瑛郡主的香包,的确是要送给顾夫人的,甚至还建议顾夫人送给正在寺庙之中清修的顾允鸿,”她转身看向刘蕖,问道:“是吗,顾夫人?” “是的。”刘蕖点头。 “可见,其实顾夫人为了让顾允鸿更加诚心的为自己的儿子祈福,自然是会将香包送给顾允鸿,那么那香包上的雷公藤,最终害的,便是顾允鸿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害顾大少爷?”此时刑部尚书疑惑地开口,又微微蹙眉,“那香包最后被扔进了放生池,这说明并没有成功,而就在当晚,顾大少爷却毒发身亡了。可是,经过检验,他所中的却是见血封喉啊。这,根本就对不上……”他无奈又茫然地摇头。 “正是,明瑛郡主与顾大少爷并没有任何仇怨,明瑛郡主为什么想要杀他?”众人疑惑不解。 “这就要从十几年前,齐侯归顺的时候开始说起了。”木梓衿微微挑眉,看向明瑛郡主,“明瑛郡主,可还记得齐侯归顺之时,他可心甘情愿?或者,你的两个哥哥心甘情愿?” 话音一落,满堂寂静。 “我记得,当时齐王也就是如今的齐侯所在的齐州,刚刚渡过洪灾的劫难不过两年,整个州郡百废待兴,齐侯为免去战争,为百姓着想,才同意归顺大成,来京中做侯爷。” 木梓衿点点头,“侯爷的确是真心归顺,但是侯爷的两个儿子却莫名暴毙而死,不是吗?” “难道是……”堂上众人纷纷猜测不已…… 明瑛郡主双眼赤红,噙着酸涩的水光,但一直沉默不语,许久之后,她的声音才在嘈杂人声之中响起,“我的两个哥哥,自然是因为在上京途中生病而去世的……这事虽然许多人不知,但……” 木梓衿摇摇头,“此事当然是机密,更关系到先皇,我不能明说,我只能臆测,明瑛郡主两位哥哥的死因,怕是与平藩有关,恐怕,更与前任兵部尚书顾名城有关。” “当真?”皇帝眉头一蹙,立即看向宁无忧,宁无忧微微点头,起身说道:“此事的确关系到皇兄当年的一个决定,也是父皇的决定,涉及皇家颜面,不便再此多言。但是能确定的是,齐侯两个儿子的死,的确与顾家有关。” 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这事竟然已经牵连到了成宗皇帝和明宗皇帝,看来此事根本就不简单。众人就算再好奇,也只能闭口不言,不敢多话。 “其实一开始,我们都被现有的线索所迷惑,都以为凶手只是云南王的旧部,没有往其他藩王上想。”木梓衿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道:“毕竟,大成开国至成宗皇帝,只剩齐王与云南王两个异性藩王,齐王又是和平自愿归顺,当然不会遭到怀疑。但是,每个政权的消亡与覆灭之间,又岂会有不流血的?” 齐侯整个人僵坐在凳子上,脸色犹如木雕,深深地皱纹如刀刻的一般,纹丝不动。 “胡言乱语!”明瑛郡主厉声一笑,“不过都是你的臆测,没有真凭实据,凭什么胡乱给我扣罪名?” “是吗?”木梓衿无奈的摇摇头,微微抬头看向皇帝,“皇上,奴婢请求在提审一个人。” “准。”皇帝点点头。 很快,两个官吏又押上来一人,这人更是谁也没有见过,众人纷纷好奇不已。 “皇上,这个人叫做熊鲁,他曾是齐侯麾下的一名老兵,曾经是一个手艺人,会制作蜡烛,也曾在军中负责管理兵器等。”木梓衿伸手指着他,随即又从怀中拿出一枚铁钉,问道:“你可记得这个是什么?” 那熊鲁冷哼一声,闭口不言。 “不说可以,我来告诉你,这是一枚铁钉,但其实,它真正的模样,是一个小型的机括。”木梓衿见熊鲁脸色一变,轻轻一笑,“这形状奇怪的铁钉,我是在猎场之上发现的。”她走向宁无忧,摊开手。 宁无忧从广袖之中拿出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弓模样的东西,放在她的手心之中。 她将那弓拿起来,向众人展示了一番。那个弓不过由简单的铁丝与一根牛皮筋做成,形成简单的“十”字,她指着小弓的中央的“十”字的一竖上,说道:“这三根成‘品’字形合并的铁丝,作为弓的臂,而铁丝中间的槽,用来放针或者微细的箭的地方,只要扣动这弓臂末由弹簧组装的机括,中间那根针便会发射出去。” 她将铁弓拿起来,慢慢地走向明瑛郡主,轻笑道:“明瑛郡主,当时在猎场之上,楚王殿下与顾将军要同时射杀那只白狐,但顾将军的马却突然跌倒,导致顾将军的箭射偏,若不是王爷躲闪得快,那箭要射杀的便是王爷。” 满堂瞬间哗然,惊骇不已地看着木梓衿手中的那个微小的弓,再暗中看着明瑛郡主。 明瑛郡主面色平静,不过轻声一笑,“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弓就是我的,再说,顾将军的马跌倒,只是意外,与我何干?” “是吗?”木梓衿神色一凝。 “那么一个小小的弓,能有什么作用?不过就是用来给小孩子玩弄的玩意罢了。”明瑛郡主冷笑。 木梓衿从怀中拿出一个针线囊,从中取出一枚针,将针放在那弓的臂上,“大家可别小看了这弓的力量。”她说完,将弓对准大堂中的柱子,扣下机括,弓臂上的针瞬间被射了出去,只听见轻微的“叮”一声,那针竟扎进柱子一半,只留小部分针头在外面。 而随之则是轻微的“咔嚓”一声,木梓衿手中的弓也断了。 “这弓虽然射出去的力道大,但毕竟太小太细,不能承受这样大的力量。”她将断了的弓收回,在众人愕然不已地目光之中,看向明瑛郡主,“郡主,你当时就在顾将军身边,你借住马身的遮挡,拿出弓将这枚针刺入顾将军所骑的马的腿中,那马自然会经不住突然的剧痛而跌倒。当时我便检查了那匹马,并没有发现那匹马到底有何异样,但后来,王爷的人又在猎场之上找到一枚小小的针。”她将那枚针举起来,那细小的针在她指尖之上,细如发丝,若是不借着微弱的光细看,根本就看不见。 “大家可能会觉得奇怪,这么细小的一枚针又如何被找到,”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视四周,众人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木梓衿转头,看向宁无忧。 宁无忧无奈轻轻摇头,吩咐人,让纳兰贺拿了一个盒子上来。 木梓衿上前,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块古怪漆黑的石头,看起来很沉,他又拿出一把未曾开封的匕首,放在地上,将那块黑石头拿起来,悬在匕首之上,眼睁睁的就看着那匕首飞了起来,紧紧地黏在了那石头上。 众人不由得惊疑,有人倒是很有见识,惊叹道:“这是磁石!” “正是。”木梓衿用双手才能抬起那块磁石,演示完一切之后连忙将磁石放回去,“王爷让人用这种方法找到了猎场之中的这枚针,原本这枚一枚小小的针,要让一匹马突然倒地,定是不可能的,但是这枚针上,却染着高浓度的水麻。” “水麻?” “水麻是一种草药,但是有很强的麻痹功效,这种药草的汁液若是进入血液之中,可以起到瞬间麻痹痉挛的作用。”她微微抬头,看向明瑛郡主,“那匹马被这针刺了之后,腿立即麻痹痉挛了,所以才会跌倒!” “可笑!”明瑛郡主冷眼看着她,终于从位置上起身,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虽说用针刺伤马的确可行,但是未免有太多破绽,你以为我会这么傻?” 第158章 鱼目混珠 修 她话音一落,刑部尚书也疑惑地看着木梓衿,“正是,红线姑娘,那马被伤着了,早晚会被发现的,一检查就知道了啊。” 众人不由得疑惑。 “各位有所不知,”疑惑声之中,顾明朗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闻声看去,他抬头笃信的看着木梓衿,又看向皇帝,说道:“猎场之上的马,都是千挑万选的,若是哪匹马出了差错,便会被淘汰,将马送到屠宰场。如此一来,马被杀掉,自然就找不到证据了。” 众人恍然大悟,更是惊愕骇然的看着明瑛郡主。 木梓衿转身看向芍药,见她脸色木然苍白,她低头跪在地上,脊梁却依旧笔直,但是明显十分的僵硬。木梓衿走到她身前,轻声问:“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你身后的人,到底是谁了吗?” 芍药抬头,决绝又冷漠的看着她,可眼中明显掠过黯然与紧张。 “那日,明瑛郡主在荐福寺,你却也刚好在,你手中有香包,而她手中恰好也有一模一样的。你到底是去寺中祈福,还是趁机与明瑛郡主暗中勾结,将染了剧毒的香包给她呢?”木梓衿一字一句地追问。 芍药双唇微微颤抖,苍白无色。 “染了毒的香包、以及断裂落在猎场之上的□□,还不够证明,与你勾结之人吗?”木梓衿缓缓地弯下身,轻声在她耳旁说道。 芍药慢慢抬头,看向明瑛郡主,眼中一片决然与坚定。 “你能从秦淮楼出来,是明瑛郡主帮忙的吧?”木梓衿说道。 堂上之人鸦雀无声,似乎都在等着芍药承认。 宁涛坐在宁浚身旁,他看了看木梓衿,轻声说道:“既然明瑛郡主想要杀的人是顾允鸿,那顾允琛呢?顾允琛身上也有毒,那他的毒,是在哪里染上的?” 众人的注意力又被转移,众多双眼睛齐齐的看向木梓衿,那刘蕖豁然起身,焦急又迫切,“是啊,说了这么多,我儿子的死因,依旧不明。” 木梓衿看向刘蕖,“顾小少爷的死因与宋统领等人的死因相同。只是,夫人也应该知道,顾小少爷在外有私宅,想来,他就是在那私宅之中中的毒。” 刘蕖全身一颤,脸色狰狞又痛苦,只是咬牙切齿地瞪着芍药。又无言怨恨地瞪着明瑛郡主。 “而万子业,”木梓衿又顺势继续解说,“万子业虽然说,只是在鹤灵丹之中动了手脚,但其实,他曾经在秦淮楼待过,而很巧,芍药曾经是秦淮楼的人。但是她进入秦淮楼不久之后,万子业就入了回春堂。我想,这些年来,他一直潜伏在回春堂,等待下手的机会。直到发现顾允鸿……”木梓衿的声音微微一顿,看向顾明朗。 顾允鸿在鹤灵丹之中动手脚的事情,顾家人一直不愿意对外界公布,而她却不得不说出来。 她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顾明朗,继续说道:“直到他发现顾允鸿要在鹤灵丹之中动手脚,便主动揽了这个差事。直到一个月前,顾允琛中毒已深,随时可能会暴毙,万子业才要想办法从回春堂脱身。就算到时候查出暴毙与鹤灵丹有关,也只是顾允鸿的罪责,他已经远走。但是,回春堂对其手下的人管理严格,都是有契书的,万子业走时,契书是没到期的。可很巧,明瑛郡主却为这个小小的回春堂小厮说了情,让他顺利的离开了……” 她话没说完,可众人已经猜出其中的关联。 “如此说来,万子业,与明瑛郡主还有芍药都有关系!”刑部尚书瞪大了双眼,实在不敢相信这其中的复杂和牵扯范围时间的宽广,他骇然地看着万子业,再看了看木梓衿,“既是如此,那……那这个阴谋,这个案子,早在三年前,就开始筹划了?” 堂上再一次一片哗然,众人纷纷惊愕震撼不已,更是惶恐惊惧,竟不敢相信,这几个小小的平民,竟然有这样的本事。 “是!”木梓衿很是清晰地说道。 “这些不过都是你的臆测罢了。”齐侯豁然起身,鹰隼般的目光犀利痛恨的看着木梓衿。 “是吗?”木梓衿转身,直接迎上他的目光,强硬又坚定,“齐侯,桩桩件件之中,你看似置身事外,其实也脱不了干系。” 一石掀起万层浪,堂上众人心头顿时如骇浪起伏,却怔然无声,压抑不已。 皇帝更是惊愕不已,直愣愣地看着齐侯,又看了看木梓衿,“这……这到底为什么?” 木梓衿见齐侯浑身颤抖,鹰隼般的眼眸此时缓缓退却犀利精锐的光芒,而是万分的沉重与无奈。但他依旧将脊梁挺得笔直,死死地看着木梓衿,似乎要用目光,将她刺得千疮百孔一般。 “难道,明瑛郡主所做的一切,都是齐侯所指使的?”宁浚愕然喃喃地低声问,“但……但他们两父女,分明就如仇人一样,水火不相容啊。” 这些年,齐侯与明瑛郡主之间的关系,让众人大失所望。那传闻之中,将女儿当做掌上明珠的齐侯,恨自己的女儿入骨,恨不得将她杀死,甚至想将她嫁到西域那蛮荒的地方,与她老死不相往来。 而明瑛郡主,也根本就没有把齐侯当做父亲。甚至毒杀了齐侯的二夫人还有二夫人腹中的孩子。 “恐怕,不过是假象而已。”木梓衿微微抿了抿唇,心头生出几分莫名的酸楚。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敢抬头去看齐侯。齐侯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恨意和杀意。可当她说出那“假象”两个字时,齐侯的脸色却瞬间千变万化,更明显的是震惊! 他双眸不住颤抖,慢慢低下头去,满头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头上古旧的玉冠也无法完全将凌乱的头发竖起来,显得摇摇欲坠,颤颤巍巍。 他冷笑一声,“满口胡言,本侯倒想看看,你到底还有什么可说的!” 木梓衿呆了呆,强自压下心头的异样。她知道,那份异样,不过是因为看到齐侯而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宋统领与顾允琛少爷等人的死因已经清楚,可顾允鸿少爷的死却依旧不明。” 顾明朗立即看向木梓衿,而他身旁的顾昭谦,却微微眯了眯眼,幽深冷漠的双眸带着几分淡漠和冷意,甚至是厌恶。 木梓衿知晓,经过这么一番,顾昭谦,是彻底将她视为仇敌了。 “鸿儿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顾明朗急切的问道。 “顾少爷,是中了见血封喉的毒才毒发身亡的。”木梓衿微微斟酌片刻,理清了思绪,微微蹙眉,“但是很巧,齐侯的二夫人,也是中见血封喉的毒而死。” 顾明朗冷厉地咬牙说道:“这么说,鸿儿真的是明瑛郡主毒杀的?” 木梓衿摇头,“不是。”她安抚地看了顾明朗一眼,“刑部尚书让仵作检验过顾少爷和二夫人的尸体,其实并没有在他们口腹之内发现毒吧?” “正是!”刑部尚书立即点头,“仵作验尸不会有错,那顾少爷与二夫人的确是中毒身亡,可他们口腹之内却无法查出有毒,真是匪夷所思,老夫想了许久,都想不出他们二人是如何中毒的。” “的确,若是按照常理来看,中毒死亡,那一定是死者生前服过□□,所以仵作才会下意识地检查死者的口腹,以判断死者是否为真的中毒。但并不是每种毒,都需要口服。有些毒,只需要进入血液即可。”木梓衿抿了抿唇,说道:“九大□□之中,毒性最强的毒见血封喉,便只需沾上一点,很快就会中毒死亡。” “既然不是口服,那么便是毒进入了顾少爷与二夫人的伤口之中,毒进入伤口之后,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他们二人,便是这样中毒的?”刑部尚书问道。 木梓衿点头。 “那……那怎么会……凶手是怎么办到的?”有人不解。 “很简单,凶手只需要在某种尖锐的东西上涂上见血封喉的毒,让顾少爷与二夫人不小心被刺伤就可以了。” 众人盯着她,更是一片茫然,“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哪儿有两个人同时被一个东西刺伤的?太巧了吧?” 木梓衿微微一笑,转身看向齐侯,她又从怀中拿出一方手绢,慢慢地将手绢展开,手绢之中包裹着的,是一串价值不菲的小叶紫檀佛珠。那佛珠颗颗硕大浑圆,明亮润泽,一看就是珍品。 “世间当然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发生,但是只需设计一下就可以。”木梓衿将佛珠拿出来,用手摸了摸,“这小叶紫檀的佛珠,原本是二夫人的。后来,由于二夫人丢了明瑛郡主送给顾夫人的香包,所以齐侯便让她将这佛珠送给了顾夫人。” 齐侯全身微微一僵,脸上的皱纹微微颤抖,眼睑之下的肌肉轻轻地抽搐着,死死地看着那串佛珠。 “这佛珠有什么问题?”顾明朗问答。 木梓衿点了点头,“见血封喉的毒,就涂在了这佛珠上。” 宁浚顿时觉得不可思议,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佛珠,困惑地问:“可是那佛珠分明就是圆的,怎么会刺伤人?” 木梓衿神秘一笑,从佛珠当中选了两颗看起来小一些的佛珠,将那两颗佛珠对准光,“这两颗佛珠比起其他佛珠,色泽更加光滑一些,我想,是在上面涂了一层与佛珠颜色相同的蜡吧?”她用指甲轻轻地刮了刮佛珠,真的从上面刮出一点蜡出来。 顾明朗蹙眉。 “而这蜡不厚也不薄,但是却埋一根很小的刺在里面。顾少爷与二夫人念经祈福,便会数佛珠,总有会将蜡全部摩擦完的时候,而蜡慢慢摩擦,里面埋藏的刺露出头,便会刺伤他们的手。”她顺势用右手做了一个念经数佛珠的动作,“而恰好,我也在顾少爷与二夫人的拇指与食指上发现了刺伤的伤痕。这还不能说明,他们是因为数佛珠的动作而被刺伤了手吗?” 第159章 知女如父 木梓衿话音一落,众人皆是骇然惶恐,又茫然怔愕。满堂寂静,纷纷看向齐侯。 “原来如此。”顾明朗声音阴沉下去,“可是,我还是不明白,齐侯为什么要杀死鸿儿,甚至杀了自己的二夫人……” “因为明瑛郡主想要杀死顾少爷。”木梓衿轻声说道。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众人茫然怔了怔,微微思索,还是有人困惑。顾明朗侧首,直直地看着她,“为什么?” 木梓衿微微抿着唇,唇角的弧度很是压抑苦涩,“因为,说到底,明瑛郡主直接给顾允鸿香包,始终有太多的破绽,很容易就会被发现。但是,齐侯所用的佛珠,却是个更加保险的办法。”她抬眼,认真地看着齐侯,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问道:“齐侯,其实,你是想保护明瑛郡主,让她手上不至于染上那么多的血腥对吧?” 齐侯眉头狠狠地一跳,似死死地咬着唇,一言不发。 明瑛郡主陡然睁大了双眼,随后冷笑,讥讽又冷漠,“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分明对我就像眼中钉一样,恨不得我早点去死,又怎么可能主动帮我?”她双眸微微泛红,瞳孔剧烈的颤抖。 “我相信,父女之间的亲情,是说什么都不会改变的。”木梓衿微微咬着唇,深深地看着明瑛郡主,“明瑛郡主,你可知道,齐侯还做了一个更为惊人的事情。” “我不管他做了什么!”明瑛郡主讥笑不已,豁然抬手指着齐侯,“就凭他?他会做那些事情?他如今已经被这京城的繁荣靡靡消磨了斗志和报复,他已经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他作为齐侯的责任和辉煌,更加忘记了我母亲还有哥哥!忘记了他们的仇恨!你看他那个样子!”她摇着头,“他就是一个屈居在京城,活在这皇室鼻息之下的一个闲人!一个不敢争夺,不敢为妻子报仇的懦夫!” 她慢慢走出来,推开她身侧的齐侯,冷笑着看着木梓衿,双眸狰狞又可怖,“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他每天怎么过的吗?花天酒地,左拥右抱,只想着让他的姬妾为他生儿子!因为他早就忘了他曾经的两个儿子为他而死,更嫌弃我只是一个女人,不能为他传宗接代!你们看看他,你们看他那个样子,哪儿还有作为齐王的英武和血性方刚?他会杀顾允鸿?他会为我掩盖罪行?我不信!” 齐侯干裂的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唇边泛白,不住的颤抖,呼吸变得急促,鼻息之间,甚至发出模糊又浑浊的呼吸声。 明瑛郡主冷笑着,身体也不停的发抖,“对!我承认,我和芍药勾结杀了那些曾经平藩的人,我更是想杀了宁无忧!还有宁家所有的人!我母亲和哥哥的血仇,总要报的!我每天生活在这京城之中,我就像是活在我母亲与哥哥的血海之中一样!我每次看见你!”她猛然转身,抬手指着皇帝,“我都恨不得一剑杀了你!” “放肆!”太后抬手狠狠一拍椅子扶手,厉声喝道。 “放肆?我已经放肆很多次了!”明瑛郡主讥讽地看着她,“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就是一个凭着家族和身体爬上龙床的贱女人!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放肆!?” 太后气得瞪大了双眼,云鬓步摇与朱钗不住的颤抖摇晃。 “来人,给哀家掌嘴!”太后厉声低吼。 当下便有太后的近身侍女要下去掌嘴,明瑛郡主不过站在那里,淡淡地看了一眼,癫狂的眼神便让那侍女望而却步。 “太后,案子还没有审理结束,有什么恩怨,还是等结束之后私下处理吧。”宁无忧淡淡的开口说道。 太后双手紧紧捏住,隐忍愤怒,咬牙切齿地说道:“好!既然你不过是阶下囚了,哀家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王叔,齐侯他……”皇帝看向宁无忧,如剑般的浓眉紧紧蹙着,“红线说,齐侯还有更大的阴谋,到底是什么?” 宁无忧慢条斯理优雅的起身,理了理下裳,平静地看着齐侯,轻缓的说道:“齐侯倒是本事大得很,这熊鲁,不知是他几时安插到工部的,专门负责蜡烛与灯笼的制作。熊鲁到底是个手艺人,手上有些功夫,作坊的人便信任他。此次先皇祭祀大典,宗庙之上要点的蜡烛,便大部分出于他之手,只是,他凭着自己的手艺,在蜡烛之内动了手脚,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宗庙上的蜡烛?”皇帝大惊,“岂不是今日朕点与众位王叔点燃的蜡烛。”他愤怒的看着齐侯,“父皇的祭祀大典,朕和王叔每晚都会去宗庙之中念诵佛经为父皇祈福,若是蜡烛有问题,那朕和王叔的性命,岂不知堪忧?” 宁无忧淡漠地点点头,“正是。”他招了招手,命人拿来了一只蜡烛,点燃,又拿出一枚银针,放在蜡烛的火焰上,很快,那银针便完全发黑! 大堂之上瞬间骚动惊慌一片! “这蜡烛有毒!” “这蜡烛里,含有相思子的汁液,中了相思子的毒之后,会呼吸困难,皮肤紫青,脾脏发黑。与窒息而死的症状十分的相似。若是在宗庙之中,点燃大量含有这种剧毒的蜡烛,人呼吸进入之后,便会肺部快速衰竭,难以呼吸而死。”宁无忧轻声一笑,“看来,齐侯与明瑛郡主,都十分喜欢用毒,不管是雷公藤还是见血封喉,亦或者是相思子,都是难得一见的剧毒。铁了心让置我们与死地。” 众人的脸色煞那间变得惶恐又愤怒,“在宗庙祈福,文武百官和命妇都会去……” “齐侯,你这是想让大成国上上下下,全都死无葬身之地吗?”宁无忧不冷不淡地看着齐侯,随手将蜡烛放在案几上。 气氛压抑又冷肃,大堂之上,众人惊恐未定。大堂之外,灼热的骄阳烤得万物死气沉沉,大理寺之内,房屋的映在地上的影子阴沉又诡异,热风吹过,却让人心头发寒。 “没错……”许久之后,齐侯才缓缓地开口,声音苍老又低沉,更是沙哑又颤抖。“我筹谋多年,蛰伏在这京中,与皇室的人虚以委蛇,早就想报仇!”他缓缓地抬头,满头花白的头发在白光的照射下尤其刺眼,“可惜我无权无兵,根本就没有任何能力于皇室和朝廷抗衡。我只能另辟蹊径!” 他轻笑几声,“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我原本还有更周密的计划,可是没想到,我的女儿,却沉不住气,比我先动手了。我只能改变计划,利用先皇的祭祀大典,想用毒将你们一网打尽!这样才可以保住齐侯府上上下下,才能保住我女儿的命……” 明瑛郡主满脸的不可置信,眼眸神色如死灰,震撼又惊痛地看着他。 “你更缜密的计划,无非就是与云南王暗中联手,”宁无忧眉心轻蹙,难得见他清淡的眉宇之间带着沉重,“若是我料定的没错,芍药口中的京城故人,便是齐侯吧?” 齐侯低声一笑,“你说的没错,云南王被平定之后,的确是有旧部来找过本侯,可那时平藩刚定,云南王余孽被举过追捕,风口浪尖上,本侯自然是没有收留她。可是没想到,她却找到了我女儿。明瑛自小就想为她的哥哥报仇,仇恨在她心底积压了那么多年,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她不止一次向我提过报仇一事,可我每次都拒绝她,说如今生活安稳,衣食无忧,何必放不下过往的仇恨?我只能装作懦弱无能,胆小怕事,只能伪装自己贪图安逸富贵,只能将那些痛和恨藏在心里!”他抬手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膛,颤抖的手力道丝毫不弱,沉闷的捶打声无比刺耳。 木梓衿微微低头,轻声说道:“可全京城人都知,你与明瑛郡主关系不合,甚至水深火热,甚至恨不得杀了她。而明瑛郡主……我想这一切都是假象,自从你知道明瑛郡主开始计划报仇起,你就越发伪装得天衣无缝。你亲手杀了二夫人,杀了二夫人腹中的孩子,甚至为了替明瑛郡主掩盖罪行,杀了顾允鸿。 然后你当着楚王的面,演了一出戏,做足了恨毒了明瑛郡主的模样,随即顺水推舟,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将她赶出齐侯府,甚至上书要将她远嫁,其实,便是想趁机送她远走高飞,如此,在你实施报仇计划时,才不会连累她,就算最后你的计划失败,而明瑛郡主与你断绝了关系,少了一分危险,并且,她早已远离京城,就算想要连罪,也鞭长莫及了,是不是?” 她心中掀起巨大的狂澜,冰凉又激动,她的话平静又温和,却让齐侯眉头紧蹙。 最终,齐侯不过看着她微微一笑,唇角的笑纹浅而淡,他深吸一口气,轻叹道:“你若是有父亲,定是一个好女儿啊……” 木梓衿眼眶一酸,不由得轻咬住自己的唇,她缓缓看向明瑛郡主,却只见她脸色苍白,目不转睛地看着齐侯,眼眸干涩泛红。 第160章 父女天伦 “骗人的……你骗人的……”她摇头,“你一直嫌弃我是个女儿,你甚至忘了娘亲,忘了哥哥,一心和那些女人花天酒地,还要和她们生儿子,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忍辱负重,怎么可能早就和云南王勾结谋反?我不信……” 齐侯瞬间大恸,颤巍巍的转身,悲痛又伤心地看着她,沙哑着声音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你起你的两个哥哥,更对不起你娘亲……”他看着明瑛,目光似定在某处,丝毫没有焦距,浑浊又悲沉。 “你娘生你时,身子不好难产,又遇到齐州水灾。我看着你娘在床上挣扎惨叫,看着她浑身是血命在旦夕,一个是我心爱的女人,一个是我未出生的孩子,若是可以,我愿意折寿来换你和你娘的平安。你娘千辛万苦生下你,可你却没有丝毫的呼吸,连哭声都没有……我和你娘……” 齐侯目光颤抖又恍惚,他深深记得明瑛出生时的模样,又瘦又小,全身通红,皱巴巴像个猴子,这是他心爱的女儿,是他自己爱人爱的结晶,他和妻子生了两个儿子,就盼着这个女儿,从此儿女双全,承欢膝下。可刚出生的女儿,竟是个死胎,全身瘫软无力,没有呼吸。他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她,换她活过来。更是不忍心看到妻子悲痛惨绝的模样。 可他的妻子,到底比自己要坚强啊,提着女儿的腿,拍打她的背,竟从孩儿口中吐出一块小指甲大的玉石来,孩儿竟然活了过来。她在父母的臂弯中,小声的有气无力的嘤嘤哭泣着,那么丑,那么软,那么轻,那么脆弱,又那么的坚强。 也许是他的恳求感动了上天,连降了几个月的大雨停歇了,漫天霞光,流光溢彩,霓虹如霰。他看见那颗从女儿口中吐出的玉石,放在掌心,犹如掌上明珠。 所以,他为她取名——明瑛。 妻子难产之后,身体每况愈下,终究卧病不起。他忍住担忧,亲自照看明瑛。 那双拿过刀枪的手,抱着她都是颤抖战战兢兢的,怕把她碰坏了,怕把她碰疼了。男孩儿到可以粗糙些对待,可对明瑛这个女儿,他却倾尽了毕生所有的温柔。他不顾世俗的忌讳,为她换洗衣物,为她洗澡,为她换尿布。这红彤彤的婴儿,在他手中一天天长大,如一朵花一般。 他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从小猴子,长成玉团般的雪人儿,聪明又机灵,与两个哥哥相亲相爱,是全家人的心头宝。 可好景不长。多年的担忧终究降临了——平藩! 他要如何选择?放弃祖上打拼的尊荣与光辉主动归顺,还是背水一战,成就一世英明? 当了多年王者的他,犹豫了。可这犹豫,却成了大成皇室的心头之恨。 两个血气方刚的儿子,竟趁他不注意,带人暗杀进入京城,还未成功,便被皇室的人秘密控制住。 那风云诡谲,利益权谋,岂是一个“退”字,一个“顺”字便可平定的?大成皇室为平藩,早已准备筹谋近百年,异性藩王,早已是强弩之末,迟早都会成为大成的历史。 他的齐州,他的百姓,他的妻,他的女儿……他所拥有的权贵和尊荣……他到底选择了前者。 他成为了大成最后一个主动归顺的王。可却在交付出一切,准备上京时,却听闻儿子死亡的消息。 大成的皇室,竟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夺了他的一切,更是断了他的血脉!那一刻,他无比的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心软,为百姓为妻儿,放弃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得知儿子死之后,刚到京城,妻子便也离世了。 举目无亲,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才几岁的女儿。那般柔软娇嫩,不懂世事的女儿。 在京城屈居人下的日子,女儿慢慢长大,没有娘亲,她的成长总比寻常家的女儿艰难。他意志消沉,心灰意冷,无所事事,长期醉酒,脾气也越变越坏。甚至常去秦淮楼,在那些女人身上,试图找到妻子的影子。 年复一年,他偶尔带个女人回府。却又统统被他赶走,或者被明瑛赶走。 直到一天,他看到自己女儿娉婷的身影,看见她披散着头发站在树下,那一刻,他竟将她错看成了妻子。他恍惚走近,才惊觉那是明瑛。她早已不是那个呀呀学语走路也不稳的婴孩儿,而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了。 他问她为何披散着头发,她告诉他,没娘亲教她梳头,她不会。 他心头大恸,这才惊觉自己亏欠她太多太多。甚至连她何时长大,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她何时已经如此像她的娘亲。他看着她,只觉得心头刀割一般,回忆就像锋利的利刃,将他割裂得血肉模糊。 自那之后,他慢慢的振作起来,试图做一个好父亲。可流逝的时光终究是不会回来了,她早就比他想象得更加独立,更加坚强。甚至在开始筹划如何报仇。 那时朝廷有了平定云南王的苗头,云南王不会坐以待毙,他也在暗中勾连,试图报仇。 可他没想到,女儿竟收留了一个云南王旧部!她做事到底太冲动太草率,期间漏洞百出,破绽累累。他暗中为她掩饰安排,为那个叫做景蕊色的女人打点。这才没有被京中的人查出来。 他本以为,除灭了皇室与平藩的那些人,定会花上长期的时间,他更是希望筹谋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最好就算失败,就算他死,他的女儿也能保住性命。 她是他唯一的女儿,是妻子留给他唯一的血脉了。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他看着明瑛郡主,怆然而笑,声音模糊得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我宁愿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也不愿意自己是个藩王。如果可以选择,我更希望我的孩子生在普通的人家,而不是生在这黑暗诡谲的权贵家。”他的眼中浸满了泪水,浑浊的泪滑入那雕刻般的皱纹里,涕泪纵横,泪湿青衫,“明瑛……明瑛,你为何要是我的女儿啊?你为何要是我的女儿啊?”他全身颤抖,身形一歪就要跪倒,明瑛郡主立刻上前扶住他,将他扶坐在凳子上,用手抚着他的胸口,为他顺气。 她无声又冷静,可眼底的悲痛与懊悔早已撕裂了她的心。 木梓衿只觉得胸腔之内一阵沸腾的血潮,双眼灼热刺痛,眼睛突然变得模糊,视线飘忽不定。她死死地握紧手,才没让自己变得失态。可记忆之中,闪过一幕幕一幅幅画面,竟都是父母的身影。 那一年,她才不到十岁,新年过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庆洋洋。母亲亲手为她缝制了一件新衣裳,可她却不喜欢。因为她羡慕别的孩子能在最好的成衣作坊买漂亮的衣服。所以就嚷着让娘亲也买。 娘亲告诉她,娘缝制的衣服不比外面成衣作坊的衣服差,可她却更加负起,甚至赌气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和父母一同吃年夜饭,也不肯陪他们守岁。 她在屋子里失落的哭,可没过多久,父亲便将门打开了,手中还拿着一件从成衣作坊中新买的衣裳。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劝她乖乖的,换上衣裳陪娘亲吃饭。 那一夜,她记得的是欢声笑语,父母安在的静好与温柔。却不知,父亲得到那件衣服的艰辛。 母亲去世后,生活变得更加艰难,她也曾经听父亲喃喃自语,“梓衿,你为何生在了木家?为何当了我的女儿?我什么都给不了你,甚至不知该如何保护你……” 那时懵懂无知,如今回想起父亲的声音,却犹如刀一般划在心头。 她不知道自己晃神了多久,直到宁无忧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她才清醒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的泪水,见明瑛郡主跪倒在地上。见芍药万子业等人被戴上枷锁,被人扣了下去。 大理寺卿缓缓地拍下惊堂木,“下跪明瑛郡主,设计杀害顾允琛、宋统领、金都尉等人,甚至意图谋害楚王,嫁祸他人。证据确凿,人证物证具在,是否愿伏法认罪?” “是。”她跪得笔直,声音坚定清晰。 “明瑛!明瑛!”齐侯一听,猛然从凳子上滑下来,跪跌在地,匍匐着爬到她身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明瑛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明瑛郡主反手抱住他,平静的脸上已经是一片哀痛。两行清泪无声落下,她最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齐侯的背,依偎在他怀中。 大堂之上安静无声,众人沉默恻然。 “明瑛郡主,你可还有话说?”大理寺卿微微迟疑,轻声问道。 明瑛郡主慢慢跪直了身体,看向皇帝,又看向宁无忧,“我知道我和父亲罪无可恕,总归不过是个死,但恳求皇上与王爷,让我死在父亲后头……让我为父亲收殓吧,不要让我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让我为他守灵,为他送终,让我为他……尽最后一分孝道……” 霎那之间,满堂沉默死寂。 明瑛郡主依旧跪得笔直坚定,而齐侯却缓缓点头,颤抖着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着…… 木梓衿心头蓦地剧痛,牙齿微微颤抖,竟一时不能自已……蓦地手一痛,宁无忧握紧了她的手,那双静若沉渊的眸,静静地看着她,温暖又安抚。 “准……”许久之后,才听得皇帝淡淡地说道。 此时,大理寺卿又说道:“齐侯,你勾结逆贼企图谋反,又杀害顾允鸿,企图祸害朝廷皇室,罪行确凿,你愿认罪?” “愿。”齐侯点点头。 堂上又是一片死寂,三法司的人快速整理卷宗供词,以供罪人认罪画押。可当侍卫将供词放在齐侯身前,让他画押时,却见齐侯一动不动,脸色灰白,双目紧闭,微微歪斜靠在明瑛郡主身上,已经没有呼吸了。 木梓衿立刻上前查看,探了探齐侯的鼻息,再摸了摸他的脉搏,最终缓缓起身,对着皇帝与宁无忧摇摇头。“齐侯服毒自尽了。” 堂上有人喟叹唏嘘,怆然沉吟。 宁无忧看了木梓衿一眼,轻声道:“如此也好。”再转身面向皇帝,“皇上,既答应明瑛郡主准其为父送终,那便让明瑛郡主将齐侯带回去吧。” 皇帝起身,缓缓走下来,目光低沉黯然,他双唇紧抿,神色莫辨。“按王叔的意思办,只是,必须让人看管,七日一结束……”他话没说完,但宁无忧已经明了,他点点头,“我会让刑部的人安排。” 皇帝点点头,想要说什么,终究欲言又止,他深深地看了明瑛郡主一眼,带着人离去。 第161章 物是人非 薄暮落日,照得京城一片辉煌。 巍巍皇城磅礴恢宏,千百年来静静地看着这京城之中的世事变化。青山依旧,宫墙高阔,这京城之中的人换了一代又一代,皇城之内的帝王换了一个又一个,而这京城,这皇城,这一砖一瓦,这不朽的轮廓,仿佛都是一个样。 木梓衿与宁无忧一同走出大理寺,一同上了马车,依旧靠门坐好。 车夫缓缓驾驶马车,辚辚而行之中,车身缓缓摇晃,也晃得人的思绪缓缓飘忽不定。 回忆也如这薄暮之中飘渺的光一般,缓缓地渗入脑海之中。心中浮现的,是那日得知父亲死讯时的情形。 日薄西山,霜雪寒冬,父亲惨死,无人收殓。她至今,还未见到父亲的尸身,甚至没有为父亲守过灵,没为他上过一炷香。也不过,在宁无忧的体恤下,为父亲烧过纸钱,却不敢私设灵位。在荐福寺的那回祈福,或许曾经稍稍抚平了她心头的愧疚,可今日明瑛郡主与齐侯的父女情分不仅震撼着她,更在无形之间摧毁着她。 她微微低着头,脸色与眼眸没入阳光无法照射的阴影中,她双手抓住膝盖之上的衣裙,指尖衣袂的褶皱,如开在指尖的花朵。她双眼酸涩灼热,微微刺痛着,轻轻一眨眼,一滴泪水无声的落在手背上,她一愣,立即反手在衣裙上蹭了蹭,将眼泪擦掉。 手心一热,一只好看的手轻轻地落在她手心,五指轻轻收拢,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你放心,你父亲本王早已让人安葬。”他的声音轻柔,手心温暖,“虽然不能时常让人去清扫看望,但本王吩咐了人,将令尊与你母亲葬在了一起。想来,令尊泉下,也不会寂寞。” 她豁然抬头看着他,泪水模糊之中,他朦胧却熟悉的身影深深地镌刻在她的眼睛里。心头的酸楚瞬间被一阵热潮包裹,温暖又熨帖,悸动又感激。她眨了眨眼,泪水滑过唇角,泛着苦涩。她意识到自己失态,默默的勾了勾唇,自嘲一笑。随即不经意地将手从他手心抽出,抬手擦了眼泪。 “多谢王爷。”她低头轻声说道。 他依旧将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没有移开,反而轻轻地按住她的膝盖,“朝廷之中的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苏州那边也有事情需要本王处理。”他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膝盖,手指微微的摩挲着,“过几天,我便会请旨南下一段时间,届时,你随我一同南下吧。” 她连连点头,心头激荡难忍,一时竟哽咽凝噎,唇轻轻地颤抖,只好紧紧地抿住。 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倾身靠近她一些,将手中的手绢递给了她。 她微微摇头,用袖子擦了眼泪。他无奈地一笑,将手绢收起来。 回到楚王府,大理寺的人递来了芍药等人供词,木梓衿站在宁无忧身后,微微垂眼看到芍药被处以斩首之刑,心头蓦地狠狠一抽。 宁无忧看完,拿起笔,在其上写了“准”字。 她移开眼睛,千言万语凝结在心头,终究都只化作无可奈何。 若是赵知良问起芍药,她该怎么回答? 宁无忧批完之后,便将判罪书递给大理寺卿,低声交代几句,那大理寺卿恭敬地应声之后,欠身离开。 风乍起,水榭之下,一池清水潋滟脉脉。清风吹拂,水面上倒影绰约模糊,点点雨滴斜斜而落,耳畔响起琮琮水声。水榭帷幔随风起舞,衣袖之上染上点滴雨水。 “下雨了。”木梓衿喃喃地说道。 宁无忧放下手中的笔,温润柔和的眼眸噙着几分晦涩,目光落在她轻轻飘扬的衣袂上,清风满袖,回风雪舞。 “要变天了。”他起身,走到暖阁窗前,将随风摇晃的窗户关上。 即便室内风停,室外,也依旧风雨交加,淅沥沥雨声,伴着冷风,如铁马冰河,笼罩这京城,飘摇崔巍。 木梓衿听他的口气,在心头算了算,六月将过,七月流火,可不是要变天了吗?这阵阵秋雨,带来阵阵凉爽,随后便又是一季寒冬。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唯这清风细雨,唯这皇城宫阙,物是人非。 雨下得很大,天便黑得很早。楚王府之内,小厮侍女撑着伞,将寥寥几盏灯火点燃。风雨飘忽之中,灯火绰约朦胧,水晶琉璃灯罩之下,烛火明亮。 懿德堂之内,木梓衿站在宁无忧身前,很是难为情的将枕头递给了他。 虽然原定由芍药织绣的明月白兰枕套有毒作罢了,但木梓衿依旧坚持做好了。只是枕套是从京城之中有名的绣房之中买的。 他接了过去,用手摸了摸,那枕面精巧的设计了一个弧度,与颈椎的弯曲弧度相符,想来睡觉时,便可拖住颈椎,不易落枕。枕中有极其清淡的气息,似香非香,若是不特意去闻,便嗅不到那股淡然的气息。这气息浓淡适宜,淡一分则无,多一分则浓。 这其中是她亲手配制的有助于睡眠的草药吧。 他很不客气地将枕头放在软榻上,倒下去枕在上面睡着,翻身试了几个姿势与角度,舒适又满意。 “嗯,本王这段时间总是没白养你。”他轻声喟叹,那语气之中,还带着几分戏谑与讥诮。 感情这段时间,他把自己当做在王府中白吃白喝的人了。她顿时觉得不忿,“王爷,那些想要杀你的人,可是我查出来的。” “嗯,功不可没。”宁无忧起身,灯光流转映照,他慵懒的神色似添上几分闲适。目光触及在她脸上时,似灯火在风雨中轻摇绰约,朦胧又明亮,眼眸之中的深沉,好像要透过层层大雨,执着地落在她的脸上。 她端身站定在他身前,侍女服身笔挺,灯火交织,阑珊溶溶,她站在这一室光华中,仿若月下挺立悄然绽放的花。他心中泛起涟漪,陌生的暖流缓缓包裹住心头。忍不住用目光镌刻大量她。 十七岁的少女,来时还是孑然一声,茕茕孤苦,带着一身决然和倔强来到他身边。他记得她那时还不过像一个干瘦的假小子,不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都有些松松垮垮,如今,那干瘦清秀的少女,在他身边悄然盛开,犹如一朵含苞的花,葳蕤繁丽的花瓣在缓缓张开。 他突然满足于此,很是欣赏她慢慢成长的样子。 “王爷,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吗?”她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由得局促起来。 他轻咳一声,移开眼睛,去看桌上那盏红色灯纱的宫灯。木梓衿不知这宫灯对于来说到底有什么特别,但他总喜欢在无意之中露出情绪时,转而看着这宫灯,目光笃定又深邃。 “这宫灯,是我母妃亲手为我做的。”他伸手,指尖轻轻地抚在那灯柄上,光滑的灯柄红漆泛着莹润沉朴的光,简约典雅。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一阵细风吹了进来,门口处,纳兰贺的声音伴着风雨传了进来,“王爷,赵知良在府外跪拜,求见王爷。” “赵大哥?”木梓衿的心狠狠地一抽,不由得惶恐酸涩。她一时惊慌,不知该如何面对赵知良,更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交代芍药的去处。她不由得咬着唇,不知所措地看着宁无忧。 宁无忧微微沉了沉气,转头对纳兰贺说道:“便与他说,今日本王不便见他,让他回去吧。” “王爷,可是赵知良跪在雨中叩拜磕头,说是若是王爷不见他,他便不会离开。”纳兰贺平静地说道。 木梓衿心头的歉疚与不安为此油然膨胀,她微微摇了摇头,“王爷,让他进来吧。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不管是他,还是我。” 宁无忧点点头。 赵知良很快被人带了进来,他沉黑的衣服之上满是泥水,苍白的脸上,额头磕得红肿。健硕的身躯微微发抖,脊梁僵硬又有些佝偻。 他茫然又木讷地看了看木梓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还未等人说话,他双腿一弯,无声跪地。 宁无忧与木梓衿对视一眼,随后又看向赵知良。 赵知良缓缓抬头,目光木讷又呆滞,似乎是因为哀痛到了极致,已经变得绝望又麻木。他的声音沙哑又干涩,“木头……芍药在哪儿?” 木梓衿张了张嘴,竟发不出声音。 “我昨夜醉了酒……早上醒来便没见到她,问了坊中的人,才知道,她被人带走了……”他惶恐不定,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似乎是还带着几分期待,“木头,你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宁无忧起身,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他缓缓走到赵知良身前,挡住他看着木梓衿的视线,随即让木梓衿从案几上拿来一份供词。 宁无忧无声的将供词放到赵知良眼前,赵知良机械地低头,迷惘地看了片刻,猛然全身一僵,豁然抬手将供词抢了过去,双手颤抖如筛糠般,想要说话,所发出的声音却尽是呜咽。 “不……不,我的芍药……”他抓着那薄薄的纸,就像是要摧毁这不可接受的现实一般。“木头!不……不告诉我,芍药她……” “她如今在刑部大牢。”木梓衿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赵知良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刹那间,他眼眸之中一片摧枯拉朽的绝望。 第162章 明珠有泪 长痛不如短痛,木梓衿没有太多犹豫,便告诉了赵知良真相。 宁无忧微微蹙眉,转头正视她。她依旧玉立如竹,脸色却已经苍白,灯光阴影下,两弯睫毛轻轻地颤抖,覆盖住她眼中的情绪。她双手十指紧绞着,唇紧紧的抿着,神色肃然隐忍。 “这供词之上所说,都是真的吗?”赵知良低头看着那张薄薄的苍黄的纸,其上黑黑红红,黑字红章,宛若触目惊心。 “前段时日,皇上让我查办的宋统领被害一案,便与芍药有关。”她轻声说着,呆呆地看着他,“这供词之上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赵知良依旧伏跪着,粗糙的十指颤抖地抓着那张纸。他沉默不语,可心头却像被活活斩开了一般。他恍然明白了什么。明白了芍药成婚前一日为何要离开,明白了她为何在洞房之夜将他灌醉,明白了她为什么不让他看她最后一眼。 她虽然只是一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但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强。或许她到死,都不愿让他看见她狼狈成为阶下囚的模样。她甚至为了不让他受牵连,而主动离开,甚至在新婚之夜后,留下和离书。更让他哀痛的,便是他不能救她,不能与她分担她的仇恨,不能承担她如今所受的痛苦。 他只是一心一意地喜欢她,却从来都没有计较过她是谁。 不管是她是芍药也好,是景蕊色也好,还是云南王旧部的女儿也好,她都是他的妻。 “我想到牢中看看她。”赵知良从怀中拿出一团被撕烂的纸,他苦笑地勾唇,“我倒想问问她,为什么要和离。” “赵知良,”宁无忧清隽浓眉微微蹙着,“你和芍药的婚事,如今还没有户部登记造册,还不算真正的完婚。所以,这份和离书,也是没有意义的。你若是想让她走得安心点,就该按照她的意愿来做。就当做,你从来都没认识过她吧。” 赵知良豁然抬起头来,喃喃地自语:“不算完婚?我和她,明明就是夫妻了啊。” 宁无忧微微闭眼,轻轻地拂袖,看了看木梓衿。 木梓衿刚想说什么,突然听闻门外纳兰贺的声音:“王爷,刑部尚书求见王爷。” “这么晚了孙尚书还来干什么?”宁无忧转身走到软榻前,对纳兰贺说道:“让他进来吧。” 刑部尚书很快走了进来,在门口处拂了拂身上的雨水,大步前来行礼,脸上一片阴沉。“王爷,就在一个时辰前,云南王旧部之女,突然暴毙了。” “暴毙?”宁无忧厉声反问。 木梓衿微微一颤,立刻看向依旧跪伏在地上的赵知良,却见他紧紧咬唇,脸上一片决绝与沉重,那种心如死灰与生离死别的悲痛,让他整个人如同抽筋断骨一般,只怕是三魂六魄都被这消息震碎了。 “确定吗?”木梓衿轻声问,“尸身检查过了吗?” “确定,仵作已经验过了,原来那女人,在自己衣内藏了毒,趁牢中看守的人不注意,服毒了。” 芍药本就很会用毒,她也有能力在自己身上藏毒而不被发现。 “王爷,这罪犯自戕,按例……”按例得死无葬身之地,将其尸身焚化并扔弃。 宁无忧却挥了挥手,“如今正是皇兄祭祀之期,焚化尸身有损阴德,不利于为皇兄祈福。既然她自己服了毒,那便将她的尸身葬于乱葬岗吧。” “是。”刑部尚书脸色微微放松,原本罪犯自戕,刑部的人要负看管不严之责,何况这芍药是重犯,虽然已经定刑,但涉及皇家与朝廷命官,指不定还需要提审或者其他的重大牵连,若是让她不明不白的死了,刑部的人,可逃脱不了关系。 他知道芍药自戕时,可着实吓坏了。 如今见宁无忧并没有怪罪,便识趣的告退了。 室内安静下来,宁无忧走到赵知良身前,上身阴影笼罩下来,将赵知良高大的身躯也掩盖住。“赵知良,你可以,去乱葬岗接芍药的尸身离开。但是,必须谨慎小心,毕竟,她是逆贼。” 赵知良点点头,“多谢王爷。” “赵大哥,你……如今有什么打算?”木梓衿蹲下身,担忧地看着他。 赵知良撑着手臂站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摇摇头。 “如今已经快过二更,刑部的人办事不会那么快,不如你明天一早去乱葬岗吧。”木梓衿又有些不忍,忽然又转身,看向宁无忧,恳求道:“王爷,既然芍药……芍药已死,那么她的尸身便不会在牢中了,不如,现在就让赵大哥将她带回来吧。” 宁无忧肃然地看着她,又叫了纳兰贺进来。吩咐了几句之后,便让纳兰贺带着赵知良去刑部。 “多谢王爷。”赵知良深深地看了宁无忧一眼,转身便走,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下,他缓缓地转身,看向木梓衿,那双原本简单的双眸,此时似在这灯火朦胧之中,蒙上阴霾与黑沉。 “木头,我会带着她回宜水镇,不再……不再回京城了,你多保重。” 木梓衿双眼酸涩刺痛,视线瞬间模糊,她看着那个陪伴她十几年的背影快速消没在倾盆冰冷的雨中,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瞬间怅然若失。 赵知良,他是她年少时期最美时光的见证。那些青涩的时光,玩闹的岁月,相伴的点滴,都成为了过往。 若是她和他,如今都还在宜水镇,她做她的小郎中,他当他的捕快,他们的人生,还会不会如此?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曾经的年少时光,都回不去了。 倾盆的大雨肆虐了两三日,这短短的两三日京城似乎风平浪静。 百姓闲时津津乐道的内容依旧离不开京城奇闻轶事,齐侯府一夜之间门户紧闭,全府上下百十口人,一夕之间全部遣散。那座曾经华美琼楼般的府邸,如今人去楼空,无比的凄凉冷清。 这两三日,先皇祭祀大典接近尾声,皇帝为表孝心,在荐福寺内赠送一座金身大佛,供佛一盏万年佛灯,让前往寺庙之内进香祈福的百姓为先皇祈福。 一时,荐福寺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与繁华。 宁无忧等人送荐福寺高僧玄空大师回寺,顺便去看了那座金身佛像,金光灿灿,威仪慈祥,神圣尊严的大佛双眸轻阖,面容温和含笑。 众人在佛前烧香祈福,木梓衿跪在佛前,双手合十,轻声祷告。 “愿此次南下一路顺安,愿早日查出真相,查出真凶,愿父亲在地下安息。” 香烟袅袅,佛音声声,涤荡人心。 宁无忧在一旁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背上,微微烟雾中,那纤细的背影永远都是笔直的。 其余官员也纷纷烧香祈福,为先皇祝祷。待祈福完毕,佛像正式落座荐福寺,众人才一一散去。荐福寺内香火鼎盛,热闹繁华。木梓衿也随宁无忧一同离开,路过那日所住的宅院时,却见几个僧人正忙碌地将宅院之中的东西搬出来,堆到一旁,焚火燃烧。僧人双手合十,对着那熊熊燃烧的东西念诵经文。 “这是干什么?”木梓衿不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烧掉?那些东西都还是新的呢。” 一旁正往火堆里扔东西的小僧听闻,恭敬地回道:“施主有所不知,前几日这两座院落中都出了人命,定是这院落里有妖邪,师父说了,要将这些死者用过的东西烧掉,并念经超度,除去妖邪,往后才能安宁。” 说完,那小僧又忙碌着搬东西去了。 很快,又搬了一座玉观音过来,扔进火中,那玉观音材质上乘,雕刻细腻。仍旧火中焚烧未免太可惜了。 玉石原本就难以焚烧,所以几个僧人将观音轻轻地砸碎了。 “这观音又为什么要烧掉?”木梓衿不解。 “这是齐侯供的观音,”小僧喃喃地道,“这院子,齐侯常来,每次前来,所求的福祉都是为妻儿,这观音也是为他亡去的妻儿所铸的。可惜,齐侯如今……”小僧微微喟叹一声,神色落寞又唏嘘,不再说什么,双手合十,向她行了一个礼,便忙碌去了。 “走吧。”宁无忧淡淡地说道。 木梓衿随他一同离开。天蓝如洗,香火飘繆,她刚要转身,却又突然看见那小僧又拿出一块小石头模样的东西仍旧火中。 “等等。”木梓衿及时制止,向那僧人走过去,问道:“请问那块石头是什么?” “这个?”小僧人将那石头举起来,“似乎是和那观音放在一起的,也不知是谁供在这儿的。”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看着那块石头,轻灵光色下,那石头泛着光泽,隐隐氤氲出淡淡的光彩,流转生辉。 那石头不过小指指甲大小,却光彩夺目,如辰星般。 木梓衿一眼就认出那是明瑛郡主的玉石,是她含着出生的石头。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淡淡一笑。 那石头被扔进大火之中,烈火渐渐吞噬,再也看不清了。 木梓衿随宁无忧一同离开荐福寺,回到楚王府,他淡淡对她说道:“收拾一番吧,明日我们便南下,此次南下去苏州,以养病为由,顺便查看各州府的情况,并不会带太多人。自己注意该带好什么就行。” “好。”木梓衿心头震荡不已,期盼又忐忑,无措又雀跃。 等了这么久,终究等到了! 宁无忧深深看了她一眼,“此次南下时间比较仓促,只是南下视察,会很快就回京。所以,并不会在宜水镇长留,而且,为避免引人注意,更不能在宜水镇逗留太久,你明白吗?” 她微微咬了咬唇,双眼泛起热潮与酸涩,只是微微地点头,“嗯”了一声。 “如今你是本王的人,想要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就好。”他漫不经心地看进她的眼睛里,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又若无事生地将目光移开。 这句话,是他对她的保证与承诺。他承诺过,会帮她查出事情的真相,有他在,那么她便更有依仗,不用担心身后的危险。她想,若是回到宜水镇,凭着她宁无忧女官的身份,要想办事肯定会方便许多。 暮色四合,京城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连绵成一座璀璨绮丽的灯海,如此繁荣昌盛。 京城的夜色,终归来了。 第163章 近乡情怯 日光灼灼,初秋绚烂。皇宫之中,宫阙巍巍。 金銮大殿飞檐流丹,文武百官慢慢从殿宇之中退出来。 顾明朗神色凝重,身形匆忙,一路沉默地从殿堂之上走出,脚步不停,连身侧有人上前打招呼也没留意。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宫门,从侍卫手中牵过一匹马,踏尘飞驰而去。 一路上,他策马狂奔,焦灼的心忐忑惶恐,又似乎怅然若失。街道之上行人惊慌避让,若是在以往,他定不会如此莽撞。而此刻,他勒紧了缰绳,驰骋如电。 直到马在楚王府前快速地停下,他轻捷翻身下马,直奔楚王府大门。王府守门的侍卫恭敬地拦住了他。 “通报一声,我要见楚王殿下。”顾明朗厉声说道,虽然客套,可语气却是命令。 “将军,今日一早,王爷便离府南下了。”侍卫恭敬地说道。 “离府南下?”顾明朗双眉紧蹙,呼吸也微微一滞,他上前一步,似乎是想进入大门看看,可又停了下来,“楚王身边的红线呢?” “红线姑娘自然也是跟随王爷一同南下了。” 原本怅然的心蓦地一空,顾明朗失落不已。他深深地朝着府内看了一眼,低声问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今日一早。” 顾明朗没再停留,转身离开。他没再上马,而是拉住缰绳,牵着马慢慢地行走。这偌大的京城,川流不息的街道,忽然之间也变得有些空旷起来。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突然自嘲一笑。连自己似乎都不明白,为什么在朝堂之上知道宁无忧离开时,自己会那么的紧张和落寞。 此时的木梓衿,正在通往宜水镇的路上。 大成漕运发达,运河从北至南,以渭河为起点,江南为终点,乘船可直达。但宁无忧为照顾她可到宜水镇,该走了陆路。 小窗帷帘随风轻摇,窗明几净的马车,宽大舒适。一连行走大半天,这马车依旧干净,不染一丝纤尘。 道路两旁,黄绿的树叶簌簌而落,漫山的野花如星闪烁,南下的大雁一字排开,又变作人字形。 道路渐渐宽阔起来,车外行走的人也慢慢多了。听见几声熟悉的乡音,木梓衿连忙掀起车帘,探出脑袋向前看去。前方宜水镇的轮廓模糊朦胧,但是那熟悉的影子却深深镌刻在她的心里。 “今晚便留在宜水镇吧。”宁无忧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那朴质的小镇连轮廓都是隽秀的,没有京城的巍峨磅礴,也有壮阔威严的气势,却很安宁祥和。 这便是她长大的地方? 车外纳兰贺策马靠近,“王爷,是要住客栈还是官府家?” 宁无忧看了看天色,“天色不早,去官府家难免麻烦,不如就先住客栈吧。” 纳兰贺立即带人先进了镇安排食宿。 马车穿过矮小的城门,进入镇子中,街道两旁的声音纷至沓来,充斥于耳,既陌生又熟悉。不过离开了大半年的时间,仿佛一切都已经改变,早已物是人非。 马车在纳兰贺安排的酒楼前停下,这酒楼木梓衿熟悉无比。酒楼之中飘出的酒香,清晰醉人,正是她父亲平时最喜欢喝的酒。她跳下马车,微微低着头,既怕别人认出自己,又怕看到熟人。 宁无忧不在楼下停留,直接带着她进了客房。再吩咐纳兰贺去与宜水镇中官府的人交接洽谈。 “今日就先在客栈之中将就一晚。”宁无忧站在客房中央,快速打量了这房间中的陈设,微微蹙了蹙眉。 她点头,将侍卫带上来的床被给他铺好,再将房间中的其他常用物品换下。包括杯盏、凳子、书案等。 她沉默的整理着,脸色如常,一切做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 他走到铺好的软榻前坐下,伸手轻轻地握住她正忙碌着为他倒茶的手。 她一怔,忘了挣脱,只是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赶了一天的路,坐一会儿。”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她安静的坐下,看着案几上的那盏灯发呆。 灯是从王府之中带出来的,琉璃的灯罩明亮葳蕤,透出的光温暖清晰,摇曳的火苗如轻柔的触手,似轻轻地撩拨着什么。 “我已让人去你家查看了。”他看着她,朦胧如纱的灯火在她清秀的脸上氤氲出一层淡淡的光,柔和娇媚,仿若花蕊,微微轻垂的睫毛轻轻颤抖,她转头看着他,“我想今夜就去看看。” “好,”他将小案上的灯轻轻移了移,原本在她侧面的灯光,姗姗移到她身前,灯下的人,总会让人生出几分绮丽的遐想,如今她涂着黄粉的脸,也在灯火之下,变得娇柔细嫩起来。“这里没有宵禁,你若是想回去,不用顾虑太多。只是,不要被人发现你的身份。” “我知道。”她轻轻咬了咬唇,看向窗外,夜色才刚刚降临,宜水镇的街道之上便没什么人了,但那家家户户的灯火却如星光般,璀璨闪烁。 “纳兰贺办事知道分寸,目前应该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我到了宜水镇。而你父亲的相关卷宗,你早就看过,如今,只差查看他的尸体。”他微微沉眉,“你想什么时候去查看?” 她咬着唇,脸色微微发白,一时说不出话来,或许是近乡情怯,或许是害怕面对,她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宁无忧淡淡的看着她,刚想说什么,便听见红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爷,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知道了。”宁无忧说道。 “王爷,”木梓衿微微恍然,“我想……尽快去我爹墓地看看。” 宁无忧微微怔了怔,随即轻轻点头,“如此也好,我便让人先帮你安排。等明日一过,便随我入官府,问问当时的情况吧,毕竟,要亲自问了那些查看到你父亲尸身的官差,才能更加准确。” “好。”木梓衿感激地看着他,“那我便先回房休息了。” 客栈的客房并不如王府的房间舒适,或许是近乡情怯,木梓衿躺在床上一直没有入睡。直到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房门上的身影太过熟悉,她一看便知是谁,连忙起身将门打开。 宁无忧提着一盏灯笼,轻声对她说道:“走吧,回你家看看。” 木梓衿二话没说,抬脚就走。却被他伸手拦住,她抬头不解地看着他,他有些无奈地指了指屋内床上的那件披风,“夜深露重,穿上披风出去。” 她怔了怔,转身抓起披风胡乱的披上,殷切地看着他,这下可以走了吧。 他点点头,走在了她前面。 出了客栈,纳兰贺在门前等候,牵了两匹马过来。三人骑上马之后,慢慢策马向着木梓衿曾经的住处而去。 那是一个狭窄的小巷,深深的巷子在黑夜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宁无忧点亮那盏灯笼,那熟悉的小巷被照亮一隅,木梓衿立即走在前面带路。 坑坑洼洼的巷道她熟悉无比,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沉,直到抬头能看见一家老旧的铺子门上挂着一方陈旧的匾额,她才停下。 那匾额之上,不过简单粗略的“张记棺材铺”几个字,却已经让她惊觉沧海桑田、梦中回乡之感。 棺材铺旁便是他们家的药房,可那药房没名没牌,几张破旧模糊的封条胡乱的粘在门上。她立即走过去,摸了摸门上有些生锈的锁。 “纳兰贺。”宁无忧向纳兰贺使了个眼色,纳兰贺拿出一只小巧的匕首,轻松的将锁打开。木梓衿随手扯掉了门上的封条,推开门,慢慢走进去。 长久没人住的房子,有了淡淡的霉味和药味,还有些潮湿阴冷。 她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将灯笼放在桌上,昏黄的灯光照亮这药房小小的一隅,熟悉的陈设,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家……霎那时间,心口之中堵塞的悲痛好像剧烈震荡起来,肆虐地撞击着胸腔,只让她觉得窒息又钝痛。 她静静地站在那张陈旧的木桌前,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如同往常一般,好像站在那里等一会儿,父亲便会推门进来,然后放下东西走过来坐在桌前,喝点酒,吃点花生。 可如今空荡荡的一切都在提醒她,父亲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砰——” 一声轻微的撞击声打断了她的神思,她惊愕地微微一颤连忙转头看过去,却发现是宁无忧微微局促地站在桌旁,他一身雪衣在夜色之中皓洁显眼,原来是因为太暗,他转身时踢倒了桌旁破旧的长木凳。 木凳上有些灰尘,弄脏了他月白青竹暗纹的下裳。 她原本以为他定会觉得肮脏嫌恶,可他却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有些尴尬。 她眨眨眼,似是不敢相信神色自若的宁无忧会露出这样紧张无措的神情来。可他却在触及到她目光之后,立刻长身站立,又恢复了往常的泰然自若。 她觉得有些歉疚,这屋子有些小,比起他的懿德堂,可能显得有些行动不开,而且光线暗,他看不清楚。她提起桌上的灯笼,说道:“王爷先……站一会儿吧,我去找灯。” 宁无忧以为她找出来的灯会是灯盏什么的,结果只是一盏黑乎乎的,里面只剩一点点油的油灯。 她蹙眉,有些气恼地拨了拨灯芯,“灯油都被老鼠偷吃了!简直……”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恍然不安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干涩一笑。 她将灯点亮,屋子里亮堂了许多。 宁无忧这才看清楚这小小的药房到底是个什么样。 第164章 阑珊深处 连王府的柴房都比不上。四面是暗黄没有任何修饰的墙,若是忽略那些药柜子和桌子凳子,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他不敢想象,她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而她,却一直对这里念念不忘,将这里当成了她的归属和家。 一览无余的房间,可以看出大概的格局,一间客房,一间卧室,伙房用一块木板隔开。 的确简陋。 她也在打量着这间药房,似乎回忆起什么,提着灯笼走向屋角,“我记得当时我就在这里我父亲熬药,随后将药倒了出来,端给了他。” 屋角还有一个火炉子,“这上面熬药的药罐不见了。”她惊骇又茫然地看着他。 “本王让人来查看时,也没有人提起这里有个药罐。”宁无忧微微蹙眉。 她怔愣地站在那里,慢慢地俯下身,伸手做了一个端药罐子的动作,“我就这么倒药,倒进碗里之后便递给了父亲,父亲……那个药碗也没了吗?”她倏然瞪大了双眼,立刻提着灯开始上上下下的找那个碗。 “是不是在厨房里?”宁无忧说道。 她立刻走向厨房,打开那小小的碗柜,随后十分笃定的摇头,“没有,这里没有那个碗。” 宁无忧看了看碗柜之中的几个碗,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家的碗我再清楚不过了。”她很是笃定地蹙眉,“那些碗,都是我和我爹娘亲自烧制的,有几个碗,每个碗长什么样我一清二楚,我爹喜欢用的那个碗,上面刻了我母亲的名字。” 他微微挑眉,伸手从碗柜之中拿出其他的碗查看,果然在上面都发现了刻字。 “药罐子都药碗都不见了,果然是那碗药有问题吗?”她一直不愿意自己亲手给了父亲□□的事实,如今看来,这真相,的确让她生不如死。她肩膀微微的颤抖,不得不低头,让自己消没在阴影之中,仿佛躲进那黑暗之中,便可以肆意的流泪。 微微灼热的泪水滑过冰冷的脸庞,就算是涂了黄粉,那张脸也煞白无色。手中的灯笼随她的手不住的颤抖,摇曳的灯光闪烁迷离。她鼻息间沉重紊乱的呼吸,带着哽咽。 宁无忧轻叹一声,没在身上找到手绢,想来是出门换了衣裳忘了带,微微迟疑,竟学了她平时的模样,抬手用袖子为她擦了擦眼泪。 她恍然怔住,睁着一双水雾迷离又伤心的眼眸呆怔地看着他,而他却依旧轻轻地为她擦泪,柔滑的衣袖轻抚过她的脸,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息间,那是他袖中散发的气息,似木非木,有着淡淡的温暖。 直到他的手慢慢的移到她鼻子上,她慌忙伸手推开他,自己抬手擦了鼻涕,可眼睛忍不住瞟着他依旧还在眼前的衣袖,已经被她的眼泪糊得又脏又湿了。 “如今知道真的是那碗药有问题,那就等于明确了一条线索。”他漫不经心地放下手,“我想,以你的能力,要查出真相,应该是不难了。” “嗯,”她拧着自己的袖子,狠狠地点头。似乎察觉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她的脸上,她忍不住一阵脸热,连忙转身将碗柜关好,“我们再看看其他地方吧。” 凭着回忆,她查看了房间,发现少了药罐子,药碗,还有父亲从京城之中带回的药方之外,其余的都没少。只是屋子明显是被人搜查过了,衣柜和箱子之类的东西被人翻过,凌乱不堪。 “如此看来,一是我给我爹熬的那碗药有问题,二是,我爹入京看的病人有问题。”她用手绢沾了水,擦干净了桌凳,和宁无忧一同相对而坐,桌上一盏灯火如豆,在两人之间闪烁,却更像荡漾的涟漪,纠缠萦绕在两人之间,如丝如缕。 “王爷说,我爹入京看过的那位女病人,身份定是不简单,那么,她有没有可能是皇城之内的人?”她眼眸如水,泛着水光与灯火,温暖又澄澈。 “既然如此,”他将那盏放在桌子中央的灯移开了些,这样才能直视她的目光,“那么你想过没有,你爹娘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爹能够入京看病?而且,他入京之后,行踪如此神秘,竟查无可查。” 她茫然又惊痛,只能自责地摇头,“我不知道……”她咬着唇,抬手按住自己的头,“我只知道,我从小和父母生活在宜水镇,父母也不过是普通的人,母亲是仵作,父亲会点医术,但是他的医术却不高明,不怎么给人看病。” 宁无忧轻轻蹙眉,伸手将她的手拨下来,“你不用自责焦急,想要查看一个人的过往并不难,户部的卷宗……” “我查看过户部的卷宗。”她打断他的话,“那日查看谢长琳的卷宗时,我便留了个心眼查看了我父母的卷宗,但里面只有我母亲的卷宗,而且很是简短,只知道她曾经是京城的人,其余的,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这样的卷宗不能信,”他安抚地看着她,“你在宜水镇可还有从小认识的朋友,或者你父母的故交?或许从他们那里能了解到些什么。” 她顿了顿,豁然起身,“有的,是张大!张大他是除了赵大哥之外和我一起玩大的人,他是我穿一套裤子长大的哥们儿……”她急切地提着灯,便说便往外边跑。 宁无忧及时拉住了她,“你现在去找他未免太心急了,何况,既然你是张大的朋友,那么说不定便会有人一直留心着你会回去找他,你毫无准备地去看他,就是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她无奈的停住脚步,转身过来哀伤无奈地看着他。 “明日我会为你安排。”他拉着她坐下,“我知道你很心急,可是越是心急,便越是容易露出破绽。”他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肩膀,“木梓衿,你记住,凡事先和我商量,我来为你安排,本王承诺过你的话,也绝对不会食言。” 她自知自己冲动急乱了,只能暗自点点头。 灯火阑珊,烛火摇曳中,两人的身影在光影之中交缠重叠,静静相依。 宜水镇的夜,终究比京城的夜色更加漫长宁静。 越是靠近,便越是畏惧,越是身处在这家里,木梓衿越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然而她却不想离开,更不舍离开。自己那间小卧房,微微蜷缩在床榻上,抱着从柜子中拿出来还有些受潮的被子,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睡着。 宜水镇的夜极其安静,没有更鼓声,偶尔从寂静深巷中传来几声狗吠。 临近天亮,青纱般的光从窗户缝隙之中遗落而来,木梓衿终究睁开眼,干涩地眼睛盯着屋顶发呆。 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她豁然坐直身,直直地望着那扇门。“嘎吱”一声,门开后,一人的身影穿破朦胧暗然的光,衣袂在淡淡光色之中轻垂,姿态闲适从容,缓步走到床前停下。 木梓衿心头有一丝期待如细细的弦一般断了,她移开目光,坐在床头,抬头看着来人,“王爷,怎么是你?你还没走吗?” 她不打算回客栈,而是留下来,在这个家中,哪怕只住一个晚上。 就在刚才门被打开的瞬间,她竟下意识地以为是父亲。 寂静深处,小巷人家,这间药房,有好几年,只有她和父亲两人,这房中的声响和举动,除了她弄出来的之外,便是父亲的。而如今,物是人非,站在她身旁,与她同住这屋檐的人,竟变成了宁无忧。 宁无忧在床上坐下,将手中的大氅放在她腿上,“这里毕竟久不住人,有些阴冷,我让人带了大氅过来。” 她抬手摸了摸那大氅,宽厚柔软,应该很保暖。她往自己身上拉了拉,“快天亮了吧?” “是。”他顺势靠在墙上,微微蹙了蹙眉,“不如再睡会儿,若是整晚不睡,精神不好也办不好事。” 她缩了缩自己的腿,觉得两人一同缩在这床上似乎不妥,但如今这情形,似乎就像平常他与她同坐马车一样,她蜷着腿坐在车门边,而他则端坐在车内。 她依旧睁着眼睛,他忽然伸手过来,轻轻地覆在她眼睛上,温热的手心熨帖轻柔,让干涩的双眼忍不住就这样闭上,竟不舍得再睁开了。 “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他的声音就像温柔的水,从耳畔轻轻流淌而过,她终究是忍不住困倦,迷糊地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长,不过半个时辰,天刚刚亮,她就醒了过来。屋子里依旧是淡淡的霉味,还有药材的药味,身上的大氅盖住脖子之下,温暖舒适。她侧耳听着屋外的动静,只听见街道上,深巷人家开门打扫的声音。 宁无忧的身边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人,就算走路,也是提气屏息,行动灵敏轻捷,不会发出声响。 她走出去时,见宁无忧坐在木桌前,桌上放着食盒。 “纳兰贺从客栈带过来的,今早就在这里用餐。”他见她醒了,便见食盒打开,亲自将食盒中的饭菜端出来,一一摆放好,见她还是站在那里不动,微微蹙了蹙眉,“过来。” 或许是近乡情怯,她总觉得这一切都如梦一样。她在梦里缅怀父亲,怀念过往。总能回忆起与父亲同桌吃饭的情形,刚才那一瞬间,她险些以为自己回到过往,就如父亲还在世时一样。 她慢慢走过去坐下,他将饭碗放在她身前,“客栈的吃食都是用温水温着,不比在王府。” “已经很好了。”她端起饭碗,大口地吃起来。 他也吃,吃得很慢,她吃三口,他才吃一口。 直到有人推开门,她豁然起身,戒备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手中的筷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第165章 查无可查 “木头!”门口高大的人看着她,过了半晌之后才欣喜若狂地欢呼一声,大步向她走过来,一把将她抱进了怀中。 木梓衿全身僵硬着,错愕之情大过了欣喜,连忙伸手挡在胸前,轻轻地将这人推开一些。 来人身上淡淡的木屑气息,身上还带着晨露的凉爽,可那强壮的身体却是温热的。 “张大,你先把我放开。”木梓衿没想到张大会出现,但转念一想,看向宁无忧,却见他脸色微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和张大,目光就像软刀子一般。 这下她心头一慌,连忙将张大推开。 张大傻呵呵的看着她,咧嘴傻笑着,可见她身上的穿着,又是蹙眉惊异,“木头,你怎么打扮得跟个小娘子似的?” 木梓衿无语抬了抬头,还没来得及解释,便见张大神色一暗,很是同情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受苦了,你……你为了躲追捕,竟不惜扮成个女人……你,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 木梓衿嘴角抽了抽,眼角余光瞥见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神情戏谑。她连忙退开一步,拉住张大让他坐下,“张大,这说来话长,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张大好奇又忐忑地看着宁无忧,坐在他对面,有些坐立不安,不敢直视他,只好转头看着木梓衿,“我……今早有人告诉我的。那人让我悄悄地,不要让别人看见。你放心,我来的时候很小心,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木梓衿知道他说的那人定是宁无忧的人,放心地点点头。 “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宁无忧淡淡的说道,将筷子放在桌上,不打算再吃了,“你有什么要问的,便快问吧。” 木梓衿与他对视一眼,又望着张大,“张大,我这次回来,是想查清我父亲的死因的。”她顿了顿,“你知不知道,有关于我家的事情。” “你家?”张大不解。 “你知道,我父母是什么时候来宜水镇的吗?” 张大愣了愣,老实巴交地脸十分认真地回忆着,“你父母,的确不是这宜水本地人,他们来这里的时候,你才刚出生啊。”张大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似是对她如今的女装十分的好奇,“你明明是个男人,怎么……” “后来呢?”木梓衿打断他的话,“既然他们是从外地来的,又怎么可以到官府的义庄干仵作呢?” “这个……”张大眨眨眼,“似乎是,你母亲在这里有个故交,那故交正好是义庄的人……” “那人呢?”木梓衿问,“为什么我不知道?” 张大微微愣了愣,“因为你母亲的故交在你两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你不知,那时你母亲是个女人,女人当仵作,很是稀罕,所以官府的人不同意,是你母亲那位故交,口口声声说他曾经受过你母家的恩,所以必要报恩,这才力保她入了义庄当了他名义上的徒弟,做上了仵作。” “我母家有恩于他?到底是什么恩呢?”木梓衿觉得这些线索实在太不确实,太过模糊,根本无法判断。但是能够肯定但是,她母亲,都不是宜水镇的人。 宁无忧深切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木头,你这次回来很危险,官府没有撤掉对你的追捕,你……要小心啊。”张大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眼中尽是担忧。 “我知道。”木梓衿反手握住他的手,那熟悉的掌心满是老茧,宽厚粗大。 宁无忧目光锐利地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沉冷地说道:“宜水镇的人都知道你俩感情很深,若是没有必要的话,你们还是不要太过亲密,否则……”他微微眯了眯眼,直直地看向张大,冷笑道:“否则,你就是在害她。” “不不不!”张大立刻放开她的手,急切惶恐地看着宁无忧,“我不是要害她,我……我只是担心她,我……” “你知道就好。”宁无忧淡漠地起身,斜斜的睨着木梓衿,“收拾东西,回客栈去。”又看向张大,半带威胁地道:“你记住,今天你从来没有见过木梓衿,明白吗?” 张大只觉得这个陌生的男人虽然温润,举止也优雅有涵养,但那份冰冷迫人的气势却让人发憷。他决心离他远一点,退了一步,躲在木梓衿身后,“我记住了。” 看来这人是为木梓衿好,他原本对宁无忧还很担忧,如今算是松了一口气。 宁无忧头也没回地出了门,木梓衿连忙跟了出去,趁着这小巷里还没人,与他一同离开,小巷口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一辆马车,静静地候着。她快速地钻了进去,放下车帘。 她眼下有淡淡的阴翳,发黄的脸上有困倦,有疲惫。 车帘外,小镇悠长的街道热闹起来,吆喝叫卖沸反盈天。秋阳清爽,终究照亮黑夜,明媚起来。 “我竟对自己的父母一无所知……”她懊恼地低着头,倒八字眉蹙着,低头的弧度,那眉头轻蹙的模样清隽秀气。 “我想,你不是对他们一无所知,而是他们有意对你隐瞒。”宁无忧端坐在马车内,目光透过淡淡柔光看着她,她笼罩在一片莹润的光之中,宛若隔着淡淡的烟尘白雾。 她抬头看着他,“他们为什么要故意瞒着我?” “或许也不是故意隐瞒你,而是,他们已经放下过往,自己也不愿再提及回忆了吧。”他淡然冷静的面容平静温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又陷入沉默,轻轻地靠在车壁上,慢慢闭上了眼。 “王爷可以帮我查出我父母的过去吗?”她喃喃地问道。 “可以,”他点头,“只是,你要想好,有些往事一旦挖出来,便不会那么简单了,我想,这也许也是你父母抛却过往,对你隐瞒的原因。” 她咬着唇,并没有迟疑,而是摇头,“不,要想知道我父亲被害的真相,他的过去,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我一定要知道。”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既然你已作出决定,那就专心查找线索,其余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她点点头,等马车平稳地在客栈前停下,她跳下马车,回了房间。 “先休息一天,”他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屋,“晚上,便去拜访令尊。” 她心头一跳,原本有些困倦的睡意瞬间消弭无踪,“我知道了。” 他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看了看她之后,转身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纳兰贺,”宁无忧进入房间,有些不习惯,微微顿了顿,还是走到了木梓衿为他铺好的软榻上坐下。 纳兰贺听到他的声音,很快便走了进来,“王爷,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好了。”他从怀中拿出一份卷宗,“这是官府历届仵作的卷宗。” 宁无忧淡淡看了看,点点头,“你去查查这个人,看看他……和京城孟家是什么关系。” “孟家?”纳兰贺一怔,“王爷说的是……那个被放逐的孟家?” “京城之中,除了这个孟家还有哪个孟家?” “是。”纳兰贺微微凝眉。 “我知道这事很难办,”宁无忧轻叹一声,“孟家当年被父皇亲判放逐,终身不得回京,而且,孟家的所有卷宗都一并销毁了。父皇,这是要让孟家彻底消失在朝野之上,甚至也不得记入史册。如今,想要查清关于孟家的一切,恐怕,查无可查。” 纳兰贺很是为难,沉默不语。 “也不急于一时,”宁无忧勾了勾唇,“慢慢查吧,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纳兰贺谦和恭敬地应了声,退出了房间。 这一天,变得极其的漫长。临到午时,木梓衿始终坐立难安,为压抑惶恐的情绪,她只好换了一身衣裳,戴上有帷帘的帽子,将自己从头遮蔽到尾,出门为父亲置办香烛和贡品。 不知是否是错觉,一路之上,总觉得有人在跟着她。这宜水镇大街,纵横来往就这么几条,她从小就疯惯了,很是熟悉,找了个地方,连忙躲了起来,暗中查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抱紧买好的东西,她快速回到客栈,再也不打算单独出门了。一切小心为上。 夜晚,用过晚餐之后,被宁无忧勒令回房休息,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终于等到宁无忧来叫她。她立即翻身起床,带上工具箱,利索地出了门。 宁无忧披上一身深黑色披风,整个人融入夜色之中,腰上配了佩剑,原本宽松飘逸的衣裳也换做了窄袖窄领的短打,披风之下,颀长高大的身躯英挺流畅。 他递给她一件同样的黑色披风,亲手披在她肩上,灵活地为她系好。 “走。”他拉住她的手,带着她离开了客栈。 客栈之下,除了纳兰贺之外,还有另外一名侍卫在等候,两人手中都带着锄头和铁锹。 四人上了马,快速地策马向小镇之外而去。 天际一轮秋月空悬,照得这小镇街道晦明晦暗,幽幽宁宁。 第166章 开棺挖骨 木梓衿知道自己母亲的墓地,那是一处风水还算不错的地方。 秋日夜中,月光照得山野之间草木芃芃繁盛,花蕊绿叶葳蕤皎洁,马蹄没入浅草,马蹄声婆娑沙沙。 前方的道路已经不能再骑马,四人下马徒步而行。 越是靠近,木梓衿便越是胆怯越是畏惧。年年清明忌日,是她与父亲一同来为母亲扫墓,而如今,那座茕茕的坟,变作一对,坟头杂草丛生,青苔满布。 一直以来,木梓衿总有一个幻想,若是没有亲眼看见父亲的尸身,她不愿相信父亲去世的事实。如今亲眼看见那座简单的墓碑,那墓碑上镌刻的熟悉的名字,她隐藏而隐忍的心瞬间崩塌。 呆立在墓前,她慢慢跪下,沉默地将贡品和香火点上。 两座相连的墓,墓旁种了松柏,松柏枝叶繁盛,亭亭如盖,相互交缠,连理不分。 她死死地咬着唇,呼吸已经凝滞断续,沉积在心中的悲痛孤苦,以及思念哀伤,都在这一刻全部释放而出。 宁无忧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对纳兰贺和侍卫挥了挥手,纳兰贺与侍卫悄然退到一边。 月光如雪,轻柔的洒在木梓衿身上,她跪伏佝偻的身躯轻轻地颤抖,在月影之中若隐若现。瘦削的身躯仿佛要被折断一般。她平时总爱挺直身躯,玉立如竹,而如今,却在这深夜黑暗之中,无声蓦然的哭泣。 他缓缓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她口中拿过香点燃,恭敬地为她的父母上了香。又转头看着她,见她已经跪直了身,目光闪烁,却坚毅笃定地看着前方。他微微勾了勾唇,从她带的木箱中拿出纸钱,在坟前燃烧。 火焰摇曳婆娑,她被氤氲在一片旖旎温暖的火光之中,泪眼濛濛,如隔着飘繆白雾。她抬手用袖子揉了揉眼睛,轻颤的睫毛之上,依旧染着淡淡的泪光,噙着些许火光。 她伸手从他手中去拿纸钱,颤抖着手将纸钱扔进火中。 “其实,我父亲和我母亲在一起,这样很好。”她轻声说道,“在我母亲去世之后,我父亲就多次在醉酒时说过,他早就想随母亲而去,若不是放心不下我,他根本就不舍得让我母亲孤单单的在地下这么多年。” 只是,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双眼忍不住又是一阵酸刺的热潮,火光在泪眼之中快速模糊湿润。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泪水压回眼中,默默地朝着火里扔纸钱。 两人并跪着,面对着火堆,似很有默契地相伴,一起进香,一起焚烧纸钱。 直到所有的纸钱全部焚烧完毕,她才撑着膝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开棺吧。” 宁无忧转身,对纳兰贺与侍卫点点头,那两人立刻上前来,开始松掉坟头的土。 “仔细些,”宁无忧轻声吩咐道。 黑夜之中,锄头破土之声沉闷快速,纳兰贺与那侍卫都是会武功的人,行动很快,木梓衿没有等多久,便见纳兰贺放下了手中的锄头,俯下身来,用手轻轻地将吐推开。 她也立刻跪下身来,用手慢慢地扒开。那棺材用柏木制成,其上雕刻松柏,草木繁盛茂密,头顶上“安乐宫”三个大字浑厚安宁,雕刻精细,巧夺天工。 这寿棺出于张大之手,她一看便知道。 纳兰贺与侍卫小心翼翼地将棺材打开,木梓衿紧紧地盯着,看见那棺盖缓缓地被抬起来,棺材之中,漆黑一片,无法判定其中到底是什么。 她抬手按住胸口,死死咬着牙,才敢慢慢地走向棺材,拼命地睁大了双眼看着。 宁无忧点燃了随身带来的一盏灯,慢慢移过去,将棺材内照亮。渐渐地,那棺材之中的尸骨慢慢出现在视野之中,只一瞬间,木梓衿身形一颤,不可置信地低声呜咽。 时隔半年多,无论是什么样的尸体,都早已腐烂,棺材之中的木淮山,也早已看不出了本来的面目。只剩一具污烂的骨肉。她根本就不敢相信,眼前的这模样的尸骸,竟然是自己的父亲。那个曾经神采奕奕,面容端正朗阔的木淮山,那个在她心中,永远高大永远伟岸的父亲,如今不复在世时的神采,没有了在世时的容颜,化作了泥土。 宁无忧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微微抱住她,一手提着灯,带着她往棺材之中看去。 那尸体虽然腐烂,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是从□□的骨头之上依旧可以看出,是中毒而亡。那毒,已经深入骨髓,整副骸骨都是黑的,黑得如这无边浓稠的夜色,她微微哽咽着问:“这是什么毒?” 宁无忧眉头紧蹙,瞳孔倏然收缩,眯了眯眼,紧紧地看着那黢黑的尸骨。 她站定身体,从木箱之中拿出一把剪刀,对宁无忧说道:“王爷,你扶住我,我要取一些我父亲的毛发和骨头。” 宁无忧伸手抱住她的腰,俯下身,将她的身体微微探入棺材之中。天旋地转,她险些惊叫一声,待镇静下来之后,才慢慢往棺材之中伸手,“再把我往下放一些。” 等到她能够够到尸骸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割下一些,放入木箱之内,又指使宁无忧带着她移到棺材一侧,去取尸骸之上的指甲,顺便截下一段指骨。 中毒如此之深,□□会积淀在尸骨毛发与指甲之中,若是能提取出来,便能判定是何种□□。 但是,能将人全身骨头都毒黑的□□,她还真的不知道是什么。 “好了,盖棺吧。”宁无忧将她抱稳,颀长健朗的身躯紧紧地贴着她,她依旧微微低头,暗自伤神,恍然不知在想什么。他不由得下意识抱紧了她,微微低了低头,下巴似不经意间扫过她的发,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气息,那是很清晰的皂角的味道,似在温暖的阳光下晒过,温暖又清爽。并没有平常女人会有的脂粉气。 纳兰贺与侍卫将棺材重新认真地盖好之后,木梓衿才将他推开,转身慢慢地走了过去,蹲下去,用手一点一点的捧着泥,将棺材慢慢地埋起来。 纳兰贺想要制止,那泥土粗糙脏乱,且如她这般会浪费时间。刚要说话,被宁无忧无声制止。 她纤细的身躯几乎要被埋在那厚厚的泥土之中,动作认真又虔诚,他微微握紧了手,拿起锄头走过去,与她一同将坟墓重新掩埋铸就起来。 她将最后一捧泥土盖好,此时纳兰贺与侍卫也将木梓衿母亲的坟墓上的草全部割除了。如此一来,伪装成两座坟墓都被人清理祭奠过的模样。不会有人怀疑坟墓被人挖掘过。 “走吧,”宁无忧见她已经整理好了情绪,轻声对她说道:“往后还有机会回来的。” 她握紧了手中的箱子,狠狠地点头,像是要在内心确认一个誓言一般,“我一定会堂堂正正的回来的。”她抿了抿唇,决然转身,大步地离开。 月色如霜,这墓地芳草萋萋,满地葳蕤素光,在浅草繁花之中荡漾徜徉,她与他并肩走过,此时千里素光,故人不在,今人相伴,故乡犹在,终有一天,会重归。 四人上了马,马低声嘶鸣,月下广袤银川,策马而去。 回到客栈,四人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一切行动,无人知晓。宁无忧将木梓衿取回的毛发与指甲尸骨装好,交给纳兰贺,“你让贾大夫立刻查看这到底是什么毒。” “是。”纳兰贺伸手接过,转身出了房门。 木梓衿似乎终于卸下周身的力气,颓然倒坐在凳子上。她缓缓抬起手,沉默地看着。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亲自为父亲验尸。”她喃喃地说道。她为许多人验过尸,翻看过许多人的尸体,看过各种各样的尸骸,却从来没有亲自触碰过亲人的尸骨。那冰冷的,没有生气的,腐朽的腐烂的,竟是自己敬爱的血肉相连的父亲…… 她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指尖依旧残留着那尸骸冰冷的触觉。那种触觉,抽筋断骨一般,疼痛到麻木。 她颓丧的放下手,却不料手轻轻地落在一双温暖的手心之中,她下意识要抽出手,却不料他微微握住,不让她挣脱。 她茫然地抬头看着他,触及他深切炙热的目光,心不由得悸动跳跃,连呼吸都微微一滞。 她微微蜷了蜷手指,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 他想要说什么,终究有些气馁地发现自己变得笨拙起来,千言万语化在心头,却无处说起。只能收拢手指,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里。他慢慢的坐在她身旁,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不敢也不舍得放开。 他发现,自己的心也在紧张的跳动,跳跃的心碰撞着胸膛,不安又雀跃。 两人手中的温度,缓缓地传递交融,直到手心变得温暖潮热,他才慢慢转头,想去看看她,却发现她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最后身体微微一歪,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全身一僵,他怔愣了半晌,确认她已经睡熟,才慢慢放开她的手,伸手搂住她的腰,轻轻地将她抱起,放在了软榻上。 素光一片,室内温暖如画。 她已经几乎不眠不休三天,如今将最震撼阵痛的事办完之后,总算放开心了吗? 他拉过旁边的床被,轻轻地为她盖上,就借着室内的灯火,在软榻前,看了她一夜。 他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却好像觉得,应该看透什么。 第167章 一路向南 木梓衿第二日在熟悉的乡音之中醒过来,客栈楼下熙熙攘攘的行人之声传入耳中,甚至有淡淡的煎饼香味。 先唤醒她的是味觉,宜水镇的煎饼,从小就是她的最爱。她立即起身,发现自己身处在宁无忧的软榻上。心头一惊,四处张望,房间之中空无一人,她立即忐忑的起身。 穿戴好之后,开门便看见宁无忧。晨光熹微,他一身锦衣清华自显,似是正抬手敲门,见她开门,也是微微一愣。 “王爷。”她有些发蒙,反应也迟钝了。 他放下手,目光似是审视地看着她,但那眼神却与平时不同,她隐隐觉得,好似有无形的丝线纠缠着似的。“收拾一下,去宜水知州府。” “知州府?”她蹙眉,“不是说,不打算惊动官府吗?” 红袖在他的吩咐下进了屋子,将一应物件收好。他对木梓衿招了招手,她跟随他下了楼。 楼下人来人往,热闹喧嚣,空气之中飘散着各色吃食的香味,让人胃口大开。 “关于你爹的案件,还是有必要询问一下知州府,我已经让纳兰贺通知了知州,知州已经亲自过来迎接了。” 楚王殿下亲临,哪个地方官员敢怠慢?那知州已经战战兢兢恭恭敬敬地站在客栈之外,带着谨慎地笑容,拱手而立,等待着宁无忧。 “今日早膳在知州府用就可,稍作歇息,我们即刻启程,不宜多留了。”他说道。 她亦步亦趋地跟上,同他一起上了知州大人安排的马车。 知州大人一路之上谨慎又客气地道歉请罪,什么来迟了怠慢了王爷请王爷恕罪云云,宁无忧漠然地应着,态度让人难以捉摸,倒是让知州更加的战战兢兢。 知州府,亭台院落简约别致,明月轩窗,窗明几净。正厅中规中矩,错落典雅,颇有几分管家的气派。 木梓衿在宜水生活这么些年,平时常去的是衙门或者县府,这知州府,她是没有资格进的。 知州大人安排了早膳,见楚王宁无忧竟然让随身的女子入了座,诧异之后,连忙也将自己的夫人请了出来。木梓衿觉得不妥,但又怕横生枝节,便没有开口。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原来官场之中,吃饭饮酒,气氛竟然是这样。 饭到一半,木梓衿才明白宁无忧让她一同吃饭的原因。 他放下筷子,看向知州大人,“本王听闻宜水镇有件大案,似是一女子杀害其父的案子,不知事过如此之久,知州大人将这案子查办完了没有?” 知州大人脸色一白,慢慢地放下筷子,似斟酌了片刻,才道:“这案子,下官一直着人查办,只是……那凶手听闻是已经死了,之后又令人好生搜捕查办,都没有发现线索,故而才慢慢放下了,但是,”他急忙将话音一转,“但是下官绝对不敢松懈……” 宁无忧点点头,“本王也看过此案的卷宗,只是觉得有些疑虑,想要问问。” “王爷请讲。” “凡是有案件,必有报官之人。当日木淮山饮下□□之后,官府便派了捕快前去。想来,定是报官及时才会发现得那么快。不知,可还查得出那报案之人?”宁无忧目光沉静却带着几分压迫地看着知州。 “下官也查问过。那宜水的捕快,据说是得到一个小叫花子的报案才去的,至于那小叫花子到底是谁,如今已经查不了了。那些叫花子,生死不定,行踪难寻,恐怕早就……” 木梓衿紧紧地看着他,听他这么说,心头早就凉了一半。 父亲服下了□□,捕快便到了她家,这么快的速度,原本就很是蹊跷,定是官府的人得到了风声。那么给官府报案的人一定有问题。 她失落地低下头,在知州夫人的热情款待之下多吃了几口。饭后,又与知州夫人一同到后院之中散步聊天。 知州府之中,满院的玉簪花开得葳蕤皎洁,花朵如精雕细刻的玉簪,清贵典雅,素然绽放。满院暗香幽浮,沁人心脾。 临近正午时分,纳兰贺才来通知她一切准备妥当,可随王爷一同离去了。 知州大人想要挽留,却碍于楚王殿下的身份,不敢太过热情以免遭人诟病得罪了楚王。临行时,倒是知州夫人前来,手中捧着几个盒子,让丫鬟放入马车之中。再亲手将一个精美的盒子递给木梓衿,“姑娘,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木梓衿想要婉拒,却又听知州夫人说道,“不过是些换洗的衣物和平常首饰,姑娘随王爷一路南下,想来辛苦奔波,这些体己的东西带在身上要方便一些。” “既如此,便收下吧。”宁无忧淡淡地说道。 木梓衿欲言又止,那知州夫人已经欢天喜地地将东西给她放进马车之中了。 此次去苏州,路途遥远,千山万水总有些奔波,宁无忧一路之上心情倒是极好,似带着几分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 见识过知州夫人的热情,她便有些了解为什么宁无忧不愿意惊扰地方官府。身为权势滔天的楚王殿下,一路之上免不了有人想要巴结讨好,甚至说不定他还没到,就有人远远地迎接过来了,接着又免不了一顿应酬周旋。连她这么一个跟在宁无忧身边稍稍得宠一点的侍女,都被知州夫人这么周到的接待,其他的官员更想而知。 在庭院之中与知州夫人闲聊时,知州夫人以为她喜欢玉簪花,便让人拿了玉簪子来,那玉簪子虽然不名贵,但巧在设计,玉簪雕琢成玉簪花,栩栩如生,还带着玉簪花的香味。玉质触手升温,细腻润滑。 “贾大夫很快便会验出你父亲所中的毒,凡是罕见的毒,必有源头可查,届时便会多一条线索。”他无意间扫过她发间的玉簪花,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玉簪如玉,清雅素洁,戴在她身上恰如其分。她平日不怎么喜欢装饰,头发也只是用侍女常用的发带绾好。此时那玉簪入发,如花枝斜出,高洁素雅。 “是。”她点点头,马车宽大,她也不必靠门而坐,而是坐在木榻上,道路之上,颠簸摇晃,她努力控制并拢的双腿总是不经意撞到他的膝盖,她将腿缩了又缩,离他远远的。 “那知州夫人倒是有心。”木梓衿看了看放在马车之中的几个小箱子,箱子大小不一,但都小巧精美,很方便携带。“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多礼物。” 他淡淡一笑,唇角的笑意弧度似盛着旖旎瑰色,可笑意之中,依旧有些疲倦,“这一路上,少不得要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知道本王不喜欢这么些个东西,就在你身上打主意。”他抬手在一个木箱子上敲了敲,“若是不太过分,你不必谨慎小心,接了就是。” 他随手将那箱子打开,箱子之中竟是放着满满一盒吃食,都是宜水镇常见的小吃糕点,容易保存,又香甜可口。那些糕点做得精致美观,每个都是不同的形状,颜色鲜艳缤纷。 她惊喜地险些叫出来,“这个倒是好,路上饿了可以吃一些。” 他点点头,“我记得贾大夫说过,女子容易气血不足,多吃些甜食会好一些,知州夫人倒是想的周到,”他很是满意地笑了笑,“毕竟她是女子,懂得你们女儿家的心思。” 她眨眨眼,没太懂他话中的意思。见他捡起一块糕点递给她,她伸手捏过来,拿在手中细细的端详,“这个是枣泥糕,里面加入了红枣和枸杞,配着红糖,有益气补血的作用。”她轻轻地咬了一口,“这模样做得跟一朵花似的,倒让人舍不得入口。”说着,又狠狠地咬了一半。 他挑眉,唇角的笑意越发深切。 时为七月,路间草木繁华,山水秀丽。漫天满地花草连绵,连缀天际,左边起伏的山峦连绵蜿蜒,温柔的线条延伸而去。右侧是潺潺流水,行云般流淌而去。马蹄踏过浅草野花,马车穿过芳草连天,天际流云燕雀,丹霞蕊色。 青山流水,倒是不错的景致。 木梓衿忍不住掀开车帘,趴在车窗上欣赏风景。大成国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这依山傍水的地方,自然就有村落。临水平缓之地,便有几座村落,村落之中,大片果树,果香漫天,满树的果子如珍珠珊瑚般,点缀在碧绿的树间,姗姗可爱,很是诱人。 马车缓缓经过一片果树时,木梓衿伸手摘了几颗果子下来,欣喜地放在怀中。 “不问自取,这可不好。”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嘴上的语气带着责备,可眼中的笑意却暖意深切。在京城之时,不得不遵循王府和京中贵人的各种规矩,将她的天性给拘束了起来,如今一路之上无人管教她,她便放开了性子,变得随意起来。 她用袖子擦了擦那果子,擦得果皮发亮,“王爷,这路边上的果树,说不定是野生的呢,我刚才摘的时候,在心里面对果树说过谢啦。”她将一个擦干净的果子递给他,“王爷尝尝这野味吧。” 宁无忧乜了她手中的果子一眼,伸手将她的手推开,“如今才七八月,果子肯定没熟透。” “不可能,”她摇头,一副“你根本不懂”的样子看着他,“王爷久在京城,根本不懂农时,又怎么会知道果子熟没熟?”她将果子放在口中,大大地咬了一口。 刚要咀嚼,却霎时变色! 第168章 刀光剑影 “呸!”木梓衿趴在车窗上,将口中的果子吐了出去,顺便将手里的也扔掉。 宁无忧递了水过来,她没多想,灌了几口下去漱口。果然这些果子,看着是红透了,但真的没有熟。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青山绿水之间,村落之中,家家户户亮起灯火,阑珊夜色之中,灯火如繁星点缀,闪烁明灭。 “王爷,天色已晚,怕是赶不到下一个镇子了。”纳兰贺策马靠近,恭敬地说道。 宁无忧微微蹙眉,往窗外看了看天色,牧野天际之上,几颗寥落的星微微闪烁,墨蓝的天慢慢笼罩上黑幕。 这么一大行人进入村落也不太妥当,总会引人注目,还容易惊扰村民。宁无忧思忖了片刻,“找一处开阔的地方先休息一晚。” 如此行行走走,一路往南,在城镇之中补给休息,再慢悠悠地赶路,偶尔经过某些城镇,见过地方的官府,查看官员的行事情况,再微服一番,检查几个知州在这雨季之中所做的防洪工作,这一路前往苏州,竟花了将近一个月。 虽说如此放缓速度,但对于很少出远门长期奔波的木梓衿来讲,也难以适应了。 这日,经过一方知州府,宁无忧总算让人安定下来,还未进入知州界内,就让人前去通知该地知州。 木梓衿苍白着脸,靠在马车内休息。此时夜幕降临,车窗外静谧祥和,一轮圆月高悬,溶溶月色,素光万里。 “今日先在这边歇下,先安顿几日,再继续南下。”他为她倒了一杯茶,又打开那个装着糕点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块点心给她,“如此就在这边先休息,再过不了一日,就可到苏州了。” 她点点头,就着水,吃下糕点。 这一路下来,开得最多的便是那知州夫人给她的这个箱子,其余的箱子也没怎么动过,那压在下方的大一些的箱子,都没打开过。她吃完之后,觉得马车之中沉闷,便下了车,伸展肢体。 月色溶溶,连绵而去的山野四处环绕,越是南下,一路之上的水草便越是丰盛,芃芃盎然,山林之中树木繁荫。在月色之下,素光皎洁描绘,牧野之中,清风暗送,恬淡悠然。 浅草没踝,她踩着野花野草,干脆坐在地上蜷着腿休息,顺手无意识地摘着身旁的花,细细的捻着花瓣。 或许是一路奔波赶路,让她忘记了父亲的事情,那些在心头萦绕的压抑和隐藏的情绪都没再发泄出来。可每当午夜梦回,父亲棺材之中的情形总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有时候,她总觉得父亲更像母亲,或许是母亲早年去世的原因,父亲又是个男人,总是很笨拙地想照顾她这么一个女儿。但总归男女有别,往往实际之中,父亲做事总有偏差。 而母亲更像父亲一样,她早年的开蒙,习字、验尸、以及之后行事做人的风格,受母亲影响较多。 每每在梦里看见他们的身影,她总舍不得醒过来。而这段时间,梦到最多的,便是她依偎在母亲的怀中,反复地问着母亲,她到底是什么人,有着什么样的过往,他们到底还有什么隐瞒着她? 可母亲总是笑而不语,温柔慈爱的看着她。 她越是笑得温柔慈爱,她心头便越是恐慌焦急,多次在这样急切紧张的时候醒了过来。 醒来时,见宁无忧担忧地看着她。他总是静默地看着她,明知道她在梦里难受,却从未叫醒过她。在她梦醒迷蒙时,递来一杯热水,或者为她添一床薄被,或者给她一张手绢,让她擦擦脸上的冷汗。 她越来越看不懂梦中的父母,也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宁无忧。 身后传来脚步声,婆娑浅草摩擦而来,宁无忧月白锦绣山河暗纹衣袍在月色下若隐若现。他站在她身前,递给她一块糕点。 她抬手接了过来。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他坐在她身旁,“如今线索已定,就算再查,也不会有新的线索。你何必担忧?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她微微抿唇,轻轻地点头,随即从怀中拿出随身带的手札,“有了线索,有了疑点,可许多地方根本就弄不明白。”她指着手札上的一条,“我父亲入京为谁诊病,我父亲到底是如何中毒的,我父母,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有没有与谁结过仇怨……这桩桩件件,到底是什么原因,到底是为什么……” 他伸手将她手中的手札拿过去,轻轻地阖上,终究还是犹豫着,斟酌地告诉她,“有关你父母的过去,我早已让人查过。至今没有任何收获。” 她不解地抬头,月色在她脸上笼罩描绘,顾盼流转之间,是风情流转的神韵,“为什么?连你都查不出来?” 他凝眉,微微俯下身,伸手轻轻地抚过她的眉,似乎是想抚平她轻蹙的眉头。心头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轻轻摇头,“总会有线索的。” 她轻轻咬唇,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草,发现衣裙上沾了草汁还有露水,一时不由得蹙眉。 她懊恼的拉着下裳,想起自己这些天来都将换洗的衣服穿完了,这下穿着脏衣服进知州府,肯定要给楚王殿下丢人的。 宁无忧轻笑,“知州夫人不是给你准备了换洗的衣服,我记得是最大的那个箱子,你到马车里去选一件先换上。” “好。”她双眼一亮,立刻向马车跑过去,钻进马车,那最下方的大箱子的确是没开过,因为压在最下面,打开不方便。她搬下压在上面的几个小箱子,俯身按下箱子的锁扣,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她微微一怔,站起身,将箱子打开。 “住手!”马车门瞬间被人打开,宁无忧飞身钻入马车之内,眼见着一团气流从那箱子之中钻出来,一阵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箱子瞬间炸裂,一道峭楞快如鬼魅的身影从箱子中腾飞而出,顺带着昏暗浑浊的刺鼻气息! 那人双手一挥,无数暗器如暴雨梨花向她射过来! 木梓衿瞬间被这团浑浊气流包围,随即腰间一紧,被人飞快抱住,带出马车。可肩膀上一阵剧痛酸麻,一阵紧密急促的刺响撞击声之后,马车被那从箱子之中发射而出的暗器扎得千疮百孔。 “保护王爷!”周围的侍卫大喝一声,瞬间迎身而上,将木梓衿与宁无忧保护在中间。可却未料及那钢针极快,瞬间伤了几人。 木梓衿及时被宁无忧抱开,但是吸入,那细针如梨花暴雨般,深深扎入骨血之中,却不怎么疼痛。 她抬手将针拔出,却发现钢针针尖泛着青黑色。 “这针有毒……”她双眼一黑。 宁无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微微低头,这才发现他手臂上也有几枚针,应是刚才伸手来抱她时扎到的。 她立刻将他手臂上的针□□,撩起他的衣袖,便想将他手臂上的毒血挤压出来。 “来不及了……”他揽住她,话音一落,黑暗之中,一行黑衣人如鬼魅般飞快围拥而上,刀剑之声铮然狰狞! 宁无忧立即拔剑,侍卫瞬间布阵,将两人保护在中央。 但迎身而来的黑衣人却突然停住,黑暗之中,几声弓箭铮然之声,利剑如暴雨般袭击而来。 侍卫挥剑抵挡,刀剑撞击弓箭,撞出无数火花,电闪雷鸣般。 “王爷!对方人太多,他们用的是弓*弩!”侍卫一边护着宁无忧,一边退往树林之中后退。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宁无忧抬手挥剑,一剑斩下马车的缰绳,拉住马车的三匹马立刻脱缰。宁无忧抱住木梓衿,将她往马背上一扔,喊了声,“往知州府跑!” 木梓衿抱住马脖子,在黑暗之中瞪大了眼睛,宁无忧已经抬手为她挡去数只利箭。她按住肩膀上的伤口,正感觉那被钢针刺过的地方,毒性正随着血液冲击全身,意识渐渐模糊,浑身早已提不起力气来。 宁无忧与她一样中针,他岂不是一样。 她夹住马腹,身下的马飞奔而上,冲过箭阵,靠近宁无忧,她将手伸向宁无忧,“王爷!” 几位侍卫应声倒下,一名近卫立刻抓住宁无忧的肩膀,将他带上木梓衿的马背,狠狠地一掌拍打在马背上,马嘶鸣一声,带着宁无忧与木梓衿往南而去! 木梓衿紧紧地将宁无忧的手抓在腰间,她不善骑马,道路两旁的枝桠险些将她扫落在地,宁无忧伸手抱住她,及时将她压下。 身后利箭破空之声依旧紧密,那行黑衣人紧追不舍,马蹄声如催命的锣鼓,敲打在心头! “王爷,他们追上来了……”她咬唇,眼中浸满了泪水,生死之间,她不知所措,只是下意识地将他抓得更紧。 他的呼吸及其粗重急促,身体微微的发颤。那是□□发作,浑身力量慢慢流逝的迹象。 几个黑衣人影身而来,手中利剑横空而来,宁无忧翻身而起,兔起鹘落之间,夜黑之中炸开几团血雾,温热的血溅在木梓衿身上,她心头一慌,“王爷!” 几道刀剑相击之声过后,马背微微一沉,宁无忧快速回身落在马背上,再一次将她抱紧,“我没事。”他轻轻地在她耳旁说道。 第169章 九死一生 这是木梓衿第一次看宁无忧挥剑出鞘,杀伐决断、一招夺命。 染血的衣袖轻拂,却依旧芝兰玉树。 木梓衿紧紧拉住他的手,发觉他的手在轻轻地颤抖,指尖冰凉。他握剑的手微微倾斜,身体的重量也随之歪斜。木梓衿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他稳在马上。 明月惨淡,刀光剑影,身后虎狼紧追不舍。 钢针上的毒慢慢地扩散,木梓衿的意识慢慢涣散,眼前的景色模糊叠影,混沌一片。 她强行勒住马缰,手心之中摩擦的灼热让她残留最后一分意识。天上一轮明月惨淡,稀疏树林鬼影峭楞嶙峋,她勉力辨别了方向,这才发现身下这匹马竟是在惊慌之中胡乱奔逃了,此时竟不是往南,而是向西。 宁无忧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脉搏也越来越虚浮,大半身体的重量全压在她身上,她死死的咬着唇,将自己的身体伏低,降低重心。 “王爷,”她轻轻叫着他的名字,他慢慢抬起手来,握住她抓住缰绳的手,触手湿溺润滑,淡淡的血腥气在鼻息间弥散。她心头一骇,“王爷,你受伤了?” 他将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只是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她忍不住泪涌酸涩灼热。 身后再次传来马蹄追击之声,马蹄杂沓纷呈,听声音竟是人数众多。木梓衿毫无目的地驾着马往前跑,终究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们在前面!主子有令,抓住他们,格杀勿论!” 声音一落,身后利箭破空“嗖嗖”之声再次传来,木梓衿的心悬在了生死边缘。这片小小的树林马上就要跑到尽头,再也没有掩饰的地方,前方月光之下,一片白光奔涌湍急,震耳欲聋的水声滔滔不绝! 前方竟是瀑布悬崖! 死灰般的绝望悠然而生,她微微地摇头,“王爷……我……啊!” 身下的马突然扑面栽倒,马惨叫嘶鸣一声,木梓衿瞬间从马背上俯冲了下去。 背后的宁无忧瞬间将她死死抱紧,按进怀中,借着巨大的冲力,两人在满地凹凸尖锐泥石的地面翻滚,宁无忧带着她顺势滚入水面草丛,湿软的泥地带来缓冲,再加上宁无忧的保护,木梓衿只是觉得身上被水边带锯齿的草叶割裂刺痛,却并没有受伤。 她睁开眼,想要起身,但宁无忧压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动弹。耳畔是巨大的水声,稍有不慎便会落水。那匹马被人袭击,伤了后退,此时拖着流血的腿慢慢站起身,哀鸣几声,没发现主人,竟仓皇无措的向着前方接着逃亡。 她伸手抱住宁无忧,眼见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月光幽幽,杂乱戚戚芳草之中,她借着微弱的光看着宁无忧,他的头贴着她的胸口,脸上纵横着细浅的伤口,应是被草叶上的锯齿划伤。他手中还握着那柄长剑,她立刻顺着他的手臂摸下去,握住剑柄,若是那些人追了上来,大不了,她一个人出去和他们拼了。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决然,宁无忧竟缓缓从她的胸口抬起头来,那双深沉凝渊般的眸此时迷蒙又幽冷,他抬手,指了指水面。 她怔了怔,“下水?” 他闭上眼,点点头。 此时正值夏季,水草丰盛,那水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有多湍急,可是情势太过紧急,她来不及多想,抱住他往水面滚了滚,在即将坠入水面时,他突然拿过她手中的剑,一剑刺入水边的泥石之中。 两人的身躯恰巧挂在水面上。他单手抱住她,借着岸边丰盛纠结的草藤挂住身躯。她立刻伸手抓住坡上那些纠结生长的藤蔓,脚也勾住几条纠缠的水草,整个身躯挂在了水面上。 紧追而来的人在岸边停留了片刻,顺着马蹄印追走了,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木梓衿才松了一口气。 她借着月色看着宁无忧,他的脸色已经惨白,毫无血色,胸膛之上一大片鲜血染红了月白锦袍,诡异又妖艳。她心头狠狠地一抽,抓住水草藤蔓立刻爬上岸,再竭尽全力把宁无忧拉了上来。 两人坐在水草之间,他倒在她怀中,头轻轻地放在她肩膀。她捧住他的脸,再探了探他的脉搏。 他内体的毒比她深许多,再加上受伤,能强撑到此时,不知耗尽了多少精力。 “王爷……”她将他缓缓地放在地上,撕开他胸前的衣襟,靠近查看他胸前的伤口。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创口,呈“十”字菱形,伤口深,且似乎血肉模糊。她伸手轻轻地按了按,他全身一僵,痉挛地颤了颤。 他抬手抓住她的手,睁开了双眼,“梓衿,那是箭头,箭头,入体,你必须,想办法,将暗器拿出来。” “什么?”她惊痛地看着他,触电一般将手从他胸膛之上缩回来。 那胸膛之上,三处伤口,估计其中的箭头已入骨,她……该怎么取? “你不是,仵作吗?”他勾唇一笑,苍白的唇色染上血腥,竟妩媚潋滟,“连尸体都能解剖,怎么……不能为我拿出……” 她泪眼模糊,从未觉得如此害怕恐慌过,仿佛只要一个眨眼,她就会失去最重要的依靠……她感受着他胸膛淡然的温度,无措又害怕,“王爷,我……我怕……” “怕什么……”他握住她的手,“这……这是刚才所中的袖箭,这种袖箭,箭头有倒刺……箭入肉骨,便很难拔出……我只好将箭折断,留了箭头,否则,会碍事……” 会碍事,会碍着刚才抱她翻滚,无法保护好她。 是什么人,竟然用这样恶毒的武器。 她将他抱住,四处环顾,取出体内箭头何其困难复杂,这里根本就不安全,必须换一个地方。 她扶着他站起身,拿过他手中的长剑作为拐杖,又看了看地上的马蹄印,看来那行人是往上游追去了。她微微犹豫了半晌,带着他重新回树林之中。 树林之中有草木也树木掩映,比较好藏身,却树林复杂,就算被搜捕,也不易被发现。 “顺着水声走……”宁无忧轻声提醒道。 她点点头,进入树林之中,听到水声,带着他走过去,果然看见一条浅浅的小溪流,她按照他的意思,沿着溪流往上游走,终于走到一处开阔的地方,水草丰盛,地势平坦,她立刻将他放在地上,解了他的衣服,将他整个上身露出来,再一次查看他的伤势。 她还是第一次看一个活人而且是活着的男人的胸膛,伸手摸了摸,触手温润柔韧,那种鲜活的触感与尸体的触觉完全不同。她忍不住脸微微发烫。血色在他胸膛之上蔓延,月光映照下,他的脸苍白如纸,身上的血色与伤口触目惊心。 她撕了身上的衣襟,沾了水,快速回来,为他擦干净身上的血,慢慢露出那伤口的形状。 那钢针上的毒明显是迷药,她此时头脑混沌,意识模糊,也无力为他处理伤口,连拿手绢的手都在颤抖。 她在身上摸了摸,还好,习惯了当仵作,身上总带着一柄小刀和剪子。 她再探了探他的脉搏,自知自己不能在现在为他取出身体之中的箭头,必须等自己体内的毒散去才行。 她只好挨着他坐下来,时刻观察他的情况,偶尔闭上眼眯一会儿。不知不觉躺在他身侧睡了过去。 月色溶溶,晓风淡淡,她在宁无忧肩头醒过来,她立刻探了他的脉息,再摸了摸自己的脉息,发现自己体内的毒散的差不多了,立刻生了火,将剪刀和小刀烤过消毒。 她摸了摸那几处伤口,伤口之下便是硬硬的箭头。她慢慢用刀子划开皮肤,顺着箭头的走势,深入进去。取出第一个箭头。 宁无忧眉头紧蹙,只轻轻挣扎了片刻,便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取出另外两个箭头,要容易了很多。或许是因为疼痛,宁无忧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木梓衿正撕开自己的里衣,为他清理伤口。为了撕衣服方便,她微微褪下了外衣,里衣杏黄的淡淡色彩,趁着她雪白的肌肤,那是一种令人垂涎又柔软的颜色。 她一愣,只注意到他醒了,却没发现他的目光紧紧地落在她娇柔粉嫩的身躯之上。再看到她将自己贴身的衣料轻抚在自己的身上,他眉头轻轻蹙了蹙。泛白的脸色似乎氤氲着淡淡的红色。 她微微一笑,一边包扎,一边笑道:“果然那箭头取出之后,王爷的气色便好多了。” 他微微偏开脸,轻轻咬着唇。月色轻抹,他一身染血白衣清俊如云,连苍白的脸色也如诗如画。染上皎皎月色的睫毛微微颤抖,流畅精硕的胸口轻轻地起伏,在素光之下,壁垒分明的胸膛如月白的玉石。她呆了呆,才发觉他身上苍白的肤色是那样的脆弱。 心中微微一沉,她立即将他的衣服一件一件重新小心翼翼地穿好,或许是受伤太重,而他本身便在云南王之战中重伤未愈,他只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她,又闭上了眼睛。 “王爷……”她轻轻地在他耳边唤着他。 受伤的人容易感染发烧,她将他轻轻地拖到一丛灌木之下藏好,起身往水边而去。 第170章 很好很好 一轮晕月当空,彩云流散,抹散月色。 婆娑摇曳的树林,一弯小溪携带月色缓缓流淌,江天素光,纤尘不染,月照似霰。 木梓衿不放心走得太远,只能沿着溪水慢慢地摸索,时不时回头看看,那皎洁月光之下,宁无忧安然无虞的躺着,她才放下心来。她此时才知道,为什么宁无忧让她循着水声走。 沿着水流,至少可判断上游与下游的方向,不会轻易迷路,且水边水草丰茂,芳草苍苍,她随意找了找,就能找到几株草药。她仔细辨别,找到了几株田七,心头一喜! 跟随父亲学过几年医,倒不是全无用处,田七是常见的中草药,有止血强心,散瘀生新,消肿定痛的作用。又随手摘了几棵野生紫苏,连忙嚼烂了吞下去。虽然不知那钢针之上到底抹的是什么毒,但紫苏有解毒的作用,吃下去总不会有坏处。 她就这溪水将草药洗干净之后,一路慢跑,回到宁无忧身边,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他身躯高大沉重,再因为无力瘫软,只能靠在她肩膀上。 她身后将他环抱住,他微凉的身体在静夜之中似乎变得更加冰冷,身体的温度在慢慢地流失,靠近她耳畔的呼吸也微弱轻浮,丝毫没有温度。 她心里一沉,连忙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衣服解开,这才发现他胸口上伤口血根本就没有止住。 那三处伤口,含有倒刺的箭头将他伤口边缘伤得血肉模糊,血注从伤口之中涌出,带着他身躯的温度,慢慢地流走。 她心头发凉,怅然若失,巨大的恐慌瞬间弥散到四肢百骸,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下意识将他抱紧,仿佛一对濒死的小兽,依偎在一起,相依为命。 忍住眼中尖锐的刺痛,她将手中的田七拧在一起,放入口中嚼烂,随后将草药敷在他的伤口上,快速褪下自己身上的外衣,也不顾男女之妨,脱下里衣,用力将里衣撕碎,撕成绷带的模样,快速将他的伤口包扎起来。伤口中的血快速染红了杏黄色的布料,她只好再包一圈,再包一圈,直到再没有血渗出来为止。 将所有的衣料全部用完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将风度翩翩的楚王殿下裹成了一个粽子般。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十指无意间抚过他的下颌,下颌之上清湛的胡渣有些扎手。 她忍不住轻笑,“若是让天下的人知道,原来楚王殿下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那该多丢你的面子?” 故作轻松的调笑丝毫没有让她轻松下来。他身体的温度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来越弱,她心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撩起他的袖子,查看他手臂上的伤口,那被钢针扎伤的地方微微发黑,竟是与她所中的毒不同。 她悔恨又懊恼,再仔细查看,竟发现他手臂之上被钢针所扎的两处伤口颜色不同。一处微微发黑,另一处则有些发红,且微微肿胀。 难道这钢针之上,竟是染着不同的毒。是她运气好,所中的钢针之上的毒毒性不强……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这样赶尽杀绝?那装衣服的箱子,是知州夫人所送,难道是知州夫人想要置他们于死地?又或者,知州夫人也不过是被人利用,她的这个箱子,被人调换过? 总之不管如何,她立刻拿出刀,将宁无忧手臂上的伤口划开,也顾不得他失血过多,先放出他手臂上的一部分毒血。再快速将他的手臂靠肩膀处扎好,以免手臂之上的毒再次流向全身。 再一次起身,往小溪边跑过去,快速找到了半边莲以及七叶一枝花,配着刚才找到的田七,也不管有用没用,放进口中嚼烂了,便想喂给宁无忧吃下。 捏开他的嘴,往他口中塞了许多的药,甚至那些药汁几乎将他苍白的唇染成绿色,她才放心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心中有一个执念,她要救他,不能让他有事。宁无忧所带的侍卫,那么训练有素,肯定会在脱险的时候来找他。只要挺过这一关,只要挺过去,就能得救。 她做完这一切,将他放下躺好,蜷缩在他身边看着他,有风吹过,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稍微犹豫了片刻,她挪了挪身体,在他身侧挡住风。 她抬头看着天际一轮明月,伸手感受着清风,这素光纤尘月景之中,若是相依相伴,也不失为一处桃源般的好地方。 若是他没有受伤,若是两人没有逃亡,这清风明月,良人相伴,比起她四处逃亡被追捕,父母不在孤苦的日子,已经很好很好了。 所以,她握住他的手,在心底祈祷了千万遍,不能有事不能有事……若是他也离开了,她该如何一个人走下去? 迷迷糊糊之中,她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倒在地上与他并排而睡,他身体冰凉,丝毫没有任何意识。而她没了中衣,夜风吹拂,全身忍不住发颤。她睁开看着他,将他抱入怀中,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抵挡夜风的寒冷。 他身躯高大,就算她抱着他,也像是她缩在他的怀中一般,她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细细地看了看他的伤口,布料之下,伤口已经没再渗血,胸口也微微地起伏着,呼吸虽然微弱,却慢慢地平缓下来。她终究是抵挡不住困倦,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一直握着宁无忧的手腕,感受着他的脉搏。 月色渐渐淡下去,姗姗移动的月影渐渐消散,木梓衿依稀察觉怀中的温度慢慢温暖了起来。半睡半醒之间,依旧不敢放松警惕。似梦似幻之中,似乎听到断断续续慢慢靠近的马蹄声,她心头猛地一抽,倏然睁开了眼睛。 突然一只手抚在了她的唇上,她一抬眼,便看进一双温柔暖意的眸中。 她惊喜得瞪大了双眼,险些叫出声,他却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她狠狠地点头,不知是欣喜过度,还是不可置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顺便慢慢伸手去摸他的手。移到一半,他的手似是主动迎上来一般,轻轻地将她的手抓住,她立刻探向他的脉息,静静地诊脉,一边听着慢慢靠近的马蹄声。 他的脉搏比刚才稳了许多,人也似乎精神了许多。她欣喜之余,更是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给他吃得草药没错。可如今那马蹄声,是敌是友?未知的危险让她又一次处于恐惧之中。 那马蹄声时断时续,时快时慢,完全没有任何规矩,不知道到底谁骑马会骑成这个样子。 紧张无措之中,她感觉他慢慢的将她抱紧,往身后的灌木丛之中靠近,她明白过来,伸手轻轻地揽住他的腰,稍稍贴近一些,让两人的身体都可以隐藏在灌木丛之中。 他全身虽然无力,可也微微一僵,竟是惊愕地不敢再动了。 夏日的衣服轻薄凉爽,他醒来之后才发现她在自己的怀中,而自己身上的绷带,竟是她的里衣。他忍不住大量她的衣服,竟发现她真的…… 少了里衣的约束,她纤窕的身躯根本无法被外衣挡住,少女稚嫩鲜活的身躯线条蓬发出来,犹如花蕊一夜绽放,等待人欣赏采撷。 他心跳如雷。 而她亦是心跳如雷,却是因为那越来越靠近的马蹄声。 只有一匹马,那也就是一个人,可就算只有一个人,如今她和宁无忧,都没有办法对付。 “飒——”突然之间,头顶的灌木一阵摇晃,她立刻伸手就去拿宁无忧的剑,却被他按住。 而头顶上的灌木枝叶越发摇晃不已,像是有人拿着棍子一棍一棍扫在灌木之上,要把他们赶出来。 她屏住呼吸,听着那马蹄声靠近,看见地上的影子笼罩在自己身上,能够清楚的看见那是一匹马! 正是一匹马!仅仅只是一匹马而已!她眨眨眼,起身查看,果然看见一匹黑马站在灌木丛外,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吃着灌木之上的嫩叶,每吃一口,灌木丛便被马嘴拉扯着震颤不已。而那匹马,正是木梓衿与宁无忧一同骑着逃亡的马! 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它。 她狂喜地看着宁无忧,“王爷,是我们的马回来了!” 宁无忧微笑着点点头,那如玉般的容颜在月色下,灿然温柔一笑,风华无尽。他轻轻抬了抬手,她立刻上前扶住。 “老马识途,这马是闻到我们的气味找过来的。”他轻声说道。 她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脸色,又俯下身,伸手解开他的衣带查看他胸口上的伤口。 他静静地躺着,似乎是任由她为所欲为,只是她柔嫩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厚厚的绷带时,他目光微微一闪,似隐藏不住其间的炙热与悸动。 “王爷身上的毒还没有完全排清,而且失血过多,要尽快去无锡知州府。”她四处张望,找到了南方,“沿着这溪水往下游走,便出了林子,再一路往南,便到无锡了,到时候,纳兰贺他们一定找过来了,我们尽早与他们会和,让贾大夫为你医治。” “好。”他轻轻地点点头,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王爷饿了吗?”她将他的衣服穿好,轻声问。可十分不合时宜地,她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她顿时大窘,微微低头笑了笑。月光映照之下,她清丽的容颜染上溶溶月色,目光流转顾盼,笑容轻启,如满院唇色荡漾旖旎,美不胜收,显尽媚色。 她尴尬地将他扶着躺好了,起身将那匹黑马牵过来拴在树上,然后飞快说了一句:“王爷等着,我去找吃的。” 第171章 命悬一线 宁无忧来不及拦住她,她已经飞快地消失在晨光熹微之中。 白露未晞,溪水潺潺,木梓衿撩起裤子和下裳,试探着溪水的深度。晨曦与月色齐辉,白露与淡雾相萦,溪水潺潺,借着淡淡的光影可看见水中的石头与水草。木梓衿估摸着一处水比较浅的地方,拄着宁无忧的剑便下了水。 勉强捉到一条大鱼之后,她飞快地上了岸,回到灌木丛时,见宁无忧似翘首看着她,她走过去,将清理干净的鱼用树叶包好,顺手又弄些了半边莲和七叶一枝花,自己嚼了田七,再找了干柴,在地上挖了一个洞,将柴火点燃,放进洞中,再把鱼摸了泥,一起扔进火中烤。 天际微蓝,清光澹澹,借着燃烧的火,木梓衿觉得身上暖了许多。昨夜一晚,她与宁无忧两人相拥取暖,但总比不上这燃烧的烈火的温度。但怕火光引来那些黑衣人,她根本就没打算生火。 宁无忧静静地强打着精神看着她,清隽的眉头轻轻蹙着,目光深邃暗然地看着她。她一身衣裳早已破碎凌乱,被露水溪水浸湿的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下了水,脚上沾了泥土,便没有穿鞋,一双如玉般精巧的足肆意地踩在地上。 此时她正巧转过头来,不期然撞进他的眸中,她微微一愣,意识到自己此时衣衫不整,且浑身脏乱,顿时有些窘迫。她放下手中的棍子,走到他身前,将他扶起来,试图让他靠近火,“王爷好些了吗?” 他轻轻点头,抬手指了指她放在地上的鞋子,“把鞋子穿好吧,地上凉。” 她微微缩了缩脚,穿好了鞋子。 他轻轻地靠着她的身躯,温柔脚软的身体却给他一种极端矛盾的感觉。她分明就是这样的柔弱纤嫩,连身体都如一团柔软的云一般,可她却如此的坚强坚韧,在任何极端的条件下都能快速适应成长。 他不由得苦笑,胸口之中激荡的暖流和情绪交织萦绕,连他自己的都说不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她烤得鱼味道可想而知,只能勉强果腹,接着,她将火浇灭,又喂他吃了些据说是可以解毒的草药,再扶着他上了马。 她牵着马,慢慢地沿着溪水往下游走。 这一走不要紧,刚走到溪边,便看见一个身影,如鬼影一般矗立在两人身前,如突然从地底钻出来的厉鬼,狰狞阴森地看着她。她顿时后背脊梁瞬间冰凉痉挛,呆怔地站在原地,戒备地看着那人。 那人一身黑衣,背着淡淡的晨光,模糊难辨,但他拔剑而来的动作却凌厉狠辣无比! “王爷!”她拉住马缰,猛然一转身,一巴掌狠狠地拍在马背上,想让马带着宁无忧逃走。而宁无忧却一把将她抓住,纵身一跃,将她提在了马背上。 天旋地转之间,她落在他身后,身下的马已经奔腾而出,在晨色之中狂奔。 身后那人紧追不舍,拔剑时,竟冷声一笑,“楚王宁无忧,你可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如厉鬼的嘶吼,让木梓衿头皮发麻。她只能不顾一切地驾着马往前逃,而这匹马昨夜在那些黑衣人的偷袭之中已经受伤,脚程分明不快。如此下去,根本就不足以摆脱身后之人的追捕。 她靠在宁无忧身后,突然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木梓衿,前方把我放下。”语气虽然轻柔虚弱,可命令的口吻强势凌厉。 “为什么?”她不解,情急之下将他抱得更紧,生怕他会坠马。 宁无忧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这匹马无法载动你我两人,你在前方……把我放下,我自有脱身的办法。你……你骑着马往南走,一定能找到纳兰贺他们……” “不!”一股执拗伴随着莫大的恐惧让她生出怒意,她转头向后看去,身后一片朦胧模糊不断摇晃的暗影。而那人似乎没有追上来。她松了一口气,立刻拉住马缰,调转马头,再一次朝着树林之中而去。 “木梓衿!”宁无忧怒吼一声,咬牙切齿,要杀人一般,“你敢不听本王的话!?” 她咬牙不语,侧身透过他去看前方的情况,树林密集,枝桠横斜溢出,稍不注意便会被树枝打到。马蹄匆匆,一路穿花拂叶,到了一处山坡。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马身也越来越摇晃不稳,她干脆拉住马缰,将马停下,纵身跳下马。 宁无忧脸色煞白,可那一双漆黑的眼眸却锐利无比,带着强大的怒火犀利的看着她。 她伸手将他从马背上扶下,他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顺势将她扑倒在地。她顺势一滚,带着他滚入草丛之中,减轻冲力。剧烈喘息之间,她避开他如火一般的眸子,低声道:“我不会丢下你……” 他冷厉的眼眸似微微一缓,可却依旧冰冷愠怒。 “王爷可曾想过,就算我一个人逃走,也无法摆脱那人的追捕?”她咬牙,在他耳边快速地说道,“而且,那人的目标或许不是我,而是王爷,若是我一个人逃走了,将要置王爷的安危于何处?” “本王说了,本王自有逃脱的办法!”宁无忧无奈又气愤地说道。 晨光倾泻,慢慢洒落在这一片树林之中,灌木从之上遗落下星星点点的光影,斑驳如屑,金光舒然。她眉眼之中盛满决绝和倔强,与他相视对峙。 她咬牙,移开眼不去看他,“等脱险之后,王爷要怎么惩罚我都行。”她起身,将他扶开,藏在灌木丛之中,确定没有破绽之后,起身出去,一把拍在马背上,“走,往南!”她拉着马缰,往南拽了拽。 那匹马吃痛,不管不顾地跑起来。也不顾它是否是往南走,木梓衿又快速转身,想回去看看宁无忧的情况,可这一转身不要紧,她全身猛地一僵,怔愣惊骇地呆怔住,几乎头发都要竖起来! 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地站在灌木丛前,似乎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喉中发出戏谑嘲讽的讥笑。 “可还真是个衷心的奴婢。”他声音沙哑暗沉,或许是故意装腔的原因,不愿意让人听出他本来的音色。 木梓衿惊骇不已地看着他,双腿微微踉跄,她不敢去看那人身旁的灌木,生怕会露出破绽,让他发现里面藏着宁无忧。 那人死死地盯着她,慢慢地提剑,剑刃寒光微闪,锐利无比,剑气阴寒,似要破空而来。 木梓衿慢慢后退,直到那冰凉的剑尖轻轻地刺在她的咽喉之上,再往前一寸,便可刺破她的咽喉。 她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这双阴鸷又狭长的双眼,这双眼修长微斜,眼角微微上挑,目光敏锐透彻,是一双二三十岁左右男人的眼睛,也是一双凌厉如杀手般的眼睛! “在杀你之前,我有个疑问。”他微微眯了眯眼,“为何你和楚王会到宜水镇,而为何,那木淮山的坟墓被人动过?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咬牙不语,警惕地看着眼下的剑。但脑中却飞快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这人知道他父亲的名字,甚至还在意她动过父亲的坟墓,那么是不是说明,他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又或者,父亲的死,就是与他有关! 那么这一路,他一开始就跟踪了她。他的目标,或许不是楚王宁无忧,而是她! 她沉默不语,那人却狠戾一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找到了什么线索,只要你死了,一切都解决了。” 眼前寒光一闪,她双腿一软,跌倒在地,眼见着这杀手缓缓地抬手,手中的剑快速挥下。她正等着自己的脖子被人斩下,却不料,空中一道“铮”然刺耳之声,那人手中的剑突然被人挡住。 她连忙护住自己的脖子,快速爬到一旁,仓皇无措地看着莫名其妙出现的另一个黑衣人,与刚才要杀她的黑杀手杀得难解难分。 可那两人不管怎么搏斗拼杀,却难以分出胜负,再多看几眼,竟发现那两人似乎故意对对方手下留情。分明已经可以一招要了对方的命,却在最后关头移开招数,留了破绽。 木梓衿越看越糊涂,原本以为这两人是敌人,说不定可以给她一些时间让她逃走,或者另一人就是来救她的。但如今看来,情况似乎更加复杂了。 正思索间,凌空劈下一道利刃,直直地朝着木梓衿挥来,却在半空之时,被另一人拦下。 刀光剑影,生死一瞬,情况千变万化,让人难以捉摸。 “住手!”黑衣杀手突然收剑,愤怒地吼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不能杀她!” “哦?为何?”先前紧追木梓衿的黑衣杀手愤然一笑,“你可知道,留下她是个祸患!” 另一黑衣人沉默了许久,“你以为,杀了她就永绝后患了吗?她是楚王的人。” “难道不是吗?”黑衣杀手剑尖一提,“你别意气用事,坏了我的事!” “你马上给我离开!否则我现在就说出你的名字!我知道你是谁!” 黑衣杀手一怔,全身紧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以我的能力,想要护住她,还是绰绰有余的对吗?”他慢慢靠近先前的黑衣杀手,忽然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似乎是说了什么,那人眼色微微一变,竟慢慢地迟疑着放下了剑。 木梓衿看着那及时救她黑衣人慢慢向她走过来,她立刻拔剑,但不过眨眼之间,那人就将她手中的剑挥落在地! “没事了。”他低声对木梓衿说道。木梓衿惊疑不定的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是想从他双眸之中看出什么来,却不想,他微微一愣,竟似乎尴尬窘迫地移开了双眼。 晦明晦暗之中,那双眼眸竟有几分熟悉。而那高大的身躯慢慢靠近时,似乎也没有危险的气息。 他伸手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突然之间身后破风之声而来,电光火石间,利剑已经刺来,他抬手抵挡,而那利剑已经刺过他的腹部! 他快速拔剑,竟然不退反进,一剑刺过那人的肩膀!那人闷哼一声,一掌打在木梓衿身上,顺势倒退数步。 第172章 萍水相逢 “你不用这般阴险,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你所做的那些阴谋,总有人会知道!”那人用手捂住腹部,慢慢朝木梓衿走来,将她扶起来。 “你已经害了你家人,难道你还想害了你我的家族?”黑衣杀手肩膀之上血流如注,“你帮她,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他冷冷一笑,“你可知道,此次暗杀行动,是谁的主意?” “我不想知道!”扶住木梓衿的男人一声怒吼!“你马上给我滚,最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你会后悔的!”那人阴沉嘲讽地笑了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转身离开。 晨曦白雾,树林之中濛濛一片,雾色越来越大,水汽越来越厚,几乎如同一场濛濛的小雨,浸湿了木梓衿的衣裳。也不知是冷汗,还是雾水。 木梓衿见那黑衣人离开,又警惕地看了看此时护住她的黑衣人,一时惶恐不安,拿不定主意。 这人到底是谁,是敌是友?她呆怔地坐在地上,看着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腹部。那双眼眸虽然依旧锐利有神,可被黑布蒙住的脸,露出的部分已经苍白如纸,甚至渗出了冷汗。 她起身,立刻跑到灌木旁,快速扒开丛生杂乱的灌木树叶,见宁无忧好好地躺在里面,一脸的焦急与担忧,而那灌木丛之内,凌乱颓废,他似乎是挣扎过。难道是想挣扎出来救她? 她立刻伸手,将他扶起来,“王爷!” 宁无忧立即抓住她的手,“你没事吧?” “我没事,有人……有人救了我。”她从灌木中站起来,见那人还在原地,他慢慢转过身来,抬手指了一个方向,“此处距离无锡州府还有一定距离,前方有个小村,你们可以暂时到那边养伤。”他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这是解药,喂他服下,三个时辰之后,他身上的毒就会慢慢清除。” 木梓衿接过他扔过来的药,打开瓶盖闻了闻。 “不会有毒。”那人苦笑一声,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慢慢转身离开。 雾色濛濛之中,他身上的血似乎慢慢地浸透,染红地上一片泥泞。 木梓衿欲言又止,立刻转身回到灌木丛之中,将宁无忧扶起来,把那瓶药递给他,“我不知道这药是不是真的。” 他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她的手,将药瓶握住。经过一夜的奔波,她脸上抵挡不住憔悴和疲惫,此时光线渐渐变强,他这才发现她脸上的黄粉差不多已经褪掉,露出些她原本的肤色。如丰腴的花瓣,染上这未晞的露珠雾水,娇嫩苍白。她摸了摸身上带着的黄粉,思索着何时补上。 他轻轻叹息,将药放在唇边,慢慢地喝下去。仔细看了看手中的药瓶,这药瓶子普普通通,玉瓷之上掐丝镶嵌,淡淡勾描,虽说简单,可不是普通人能够用得上的。单说那掐丝镶嵌的技术,便只有京城之中的几家作坊师傅才会。 木梓衿正欲扶着他起身离开,突然听到灌木丛外一道人体倒地的沉闷之声。她心头一骇,连忙转头看去。雾色濛濛绰约之中,刚才那黑衣人的身影倒在地上,他还撑着地,踉跄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却走得艰难蹒跚。 木梓衿微微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出去,拦住了他。 “这位……”话音一落,那人豁然抬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倒了下去。 这一倒地,重重地摔在地上,似乎将全身的筋骨都砸碎了般。她立刻扶住他,用手去摸他腹部的伤口,却被他拦住。 “让我为你看看伤,我是……郎中,我会些医术。”她十分诚恳地说道。 “男女……有别……”这人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她,倏然之间瞪大了双眼,诧异又惊骇,似是见鬼了一般,“你……你怎么……你……” “我怎么了?”木梓衿困惑不解,见他腹部依旧还在流血,便也顾不得他反对,伸手就去解他的衣带,“事急从权,什么男女有别就先放到一边吧,让我看看你的伤。就当是报答你刚才救了我,也救了王爷。” 那人还想说什么,可终究慢慢地放下了手。 他腹部的伤口很深,所幸没有伤到要害,她从自己身上拿出没有用完的田七,捣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暂时先止了血。再随意包扎了一下。 “我的马在那边……”等她包扎完之后,他抬手指了指树林之中的某个方向,还没等她去找,他打了个唿哨,白雾之中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果然有匹黑马慢慢跑了过来。 木梓衿见他用剑撑着从地上起身,那柄剑剑身沉厚肃然,充满杀伐之气,一看便是久经战场的利剑。 “你和他骑马离开吧。”他说道。 “那你呢?”木梓衿蹙眉,“我和王爷走了,你怎么办?万一那些人又回来了呢?” “他们不会杀我。”他微微摇头。 “你到底是谁?”木梓衿眯了眯眼,快速伸手要去揭开他蒙脸的黑布,却被他快速闪开。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那人厉声喝道。他撑住剑,身形微微摇晃,似摇摇欲坠。 木梓衿疑惑不已,微微呆怔了片刻,轻声一笑,“你竟然如此害怕我看到你的模样,想必我定是见过你。否则你何必蒙面?” 他微微踉跄了着,轻轻地后退几步,慢慢转开脸,似是因为失血过多,精神有些虚弱。却依旧轻笑道:“我蒙面?你呢?你一直伪装,又何曾以真面目示人?”他无奈又苦涩一笑,“我竟然没想到,堂堂楚王殿下,竟然真的会窝藏逃犯!” 木梓衿大骇,豁然上前一步,愤怒又警惕地看着他,“那你要如何,你要揭发我?” 他冷笑而不语,只是疲惫地对她摇了摇手,似乎是不想多说。 “红线。” 恰在此时,宁无忧的声音从灌木丛之中传来,木梓衿恨恨的看了这男人一眼,只好向宁无忧走去。 她将宁无忧小心翼翼地扶起来,他高大的身躯轻轻地靠在她身上,抬头看向那黑衣男人,虚弱的目光带着探究审视,最后却只是淡然一笑。 那男人招呼来的马正在不远处,木梓衿没有犹豫,扶着宁无忧走过去。 他身受重伤,自然不能翻身上马,木梓衿正为难地考虑如何将他放到马背上时,却听见身后的黑衣人打了一个呼哨,马竟然微微弯曲前蹄,跪下地来,木梓衿赶紧将宁无忧扶到马背上。 白雾濛濛,绰约萦绕,黑衣男人深色黑衣之上的血慢慢浸染透。木梓衿好奇又警惕地看着他,拉着马缰没走。 “不如一起走?”她看着黑衣人,问道。 黑衣人微微一愣,怔然错愕地看着她,却微微摇头。 “你伤势有些重,若是不及时处理,伤口恐怕会感染。”木梓衿微微挑眉看着他,“如此都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难道是怕我发现你的身份?” 黑衣人偏开脸,沉默不语。他高大健硕的身躯微微颤抖,呼吸也凝重起来。 木梓衿慢慢向他走过去,眼眸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他染上白雾水珠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目光焦距微微地涣散,迎上她的眼神时,却微微的闪烁躲避。 “只要你告诉我你是谁,和刚才那要杀我们的人是什么关系,我就带你一起走。”她似笑非笑地说道。虽然这个人救了她和宁无忧,且为了她受了伤,但他与刚才那黑衣人的关系明显不简单,若是将他带在身边太过危险,她和宁无忧如今,都没有冒险的能力。 “在下……不过与姑娘萍水相逢,方才见姑娘被人袭击,一时意气才出手相救,不过举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他避开她探究审视的眼睛,轻柔地微微喘息地说道。 木梓衿冷冷地乜了他一眼,转身便回到宁无忧身边,拉住马缰便要带着他离开。却不想,宁无忧却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他对她微微摇头,随后轻声说道:“带他一起走吧。” 木梓衿一惊,却见他深切又考量地看着那黑衣人,神色淡然漫不经心,没有任何警惕危险。她只好将马拉到那黑衣人的身边,示意他上马。 “你放心吧,这回就算你不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也会帮你一起离开的。”她咬了咬牙,“因为我家王爷发话了。” 黑衣人一听,全身微微一僵之后,忽而一笑,拄着自己的剑,慢悠悠地又倔强地向前离去,竟是不愿意与她一同离开。木梓衿怔愣了片刻,宁无忧慢慢策马向前,使了一个巧劲,突然将那人拉上马,坐在他身后。 那马是匹良驹,就算载了两个高大的男人,却依旧稳健。那黑衣人因为宁无忧粗鲁用力的拉扯,似牵扯到伤口,闷哼一声,昏昏沉沉地靠在了宁无忧背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似呼吸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力量。 宁无忧拉住缰绳,堪堪坐在马背上,对木梓衿说道:“走吧,按他说的方向走。去前边的村落。” 木梓衿轻轻地拍了拍那马的屁股,拉着马缰,带着马往宁无忧所指的村落而去。 第173章 他的伪装 雾色渐渐带去,迷雾围林,晨光蕊色,清风缓缓将雾吹散。 走出树林,前方视野慢慢开阔,溪流平缓流淌,蜿蜒迂回,穿过一座小小的村庄,村庄绿野四合,屋舍俨然,纵横交错阡陌之间,大约十几户人家,鸡犬相闻,犹如桃源。 此时恰值清晨,家家户户晨起炊烟袅袅随风而上,屋舍门窗还未全部打开,阡陌纵横的田埂之上也无人行走,只听闻家户之中鸡鸣之声相继起伏。 青山绿水,长流常青,木梓衿带着宁无忧与一个黑衣人以及一匹马慢慢地行走在这村落之中,显得有些怪异。 这家家户户都没开门,到底要找哪一家暂时落脚?这村落到底安不安全,万一那些人找来了,村庄中发现他们的人把他们出卖了怎么办? 一时犹豫不决,她轻声地问宁无忧,“王爷,我们去哪家比较好?” 宁无忧满头的青丝染上淡淡的白雾,水汽湿了他的衣衫广袖,浓密的睫毛之上,也染了流云般白色的雾水。微微覆在他漆黑的双眸之上,一时眼神潋滟流转,如江天雪景,浩淼无垠,空濛流华。 他转眸之间,将能看到的房舍全部打量看了一遍,微微蹙眉。 木梓衿无措迷茫地站在原地,突然看见宁无忧身后的黑衣人慢慢睁开眼,他似是蒙了蒙,木梓衿连忙拉住他,“是你让我们进这个村落的,现在该怎么办?” 黑衣人强自清醒,须臾之后,终于抬手,指了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石阶小道,“走这条。”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走到尽头,一家寂静普通的小院出现在前方。院子之中,一株高大的梨树满树婆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枝头绿叶迎风招展。清风一送,满庭果香。 “是这里吗?”木梓衿抬头看着马背上的黑衣人,问道。 黑衣人点头,木梓衿立刻上前去敲门,小院的门长了些青苔,门上锈迹斑斑,可看出这门刷过红漆,但因为年久,红漆早已脱落。 敲门声沉闷轻叩,过了许久,院落之中才传来脚步声。脚步声轻缓笨拙,似是个老人。 门之“支呀”一声被打开,一个满头稀疏白发的老人走了出来,老人枯瘦佝偻,目光浑浊沧桑。 “谁呀?”老人颤巍巍地问道。 黑衣人立刻大声说道:“娘,是我。” 老人微微侧了侧首,偏了偏耳朵用力地听了听,反应了半晌才乐呵呵地说道:“哦,是阿元回来了,快进来。” 木梓衿诧异地看着这黑衣人,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是这村落之中的人,还是这老妇人的儿子。这老妇人看起来耳背又眼瞎,行将就木,就算有儿子,也不会像这黑衣人这样年轻。 “进去吧。”黑衣人捂着自己的腹部,慢慢进了院子之中。 木梓衿扶着宁无忧进了院落,黑衣人让她随便找房间安顿。而那老妇人也不知去了哪个房间,木梓衿思及那老妇人年老体衰,没有麻烦她。 找到了厨房烧了水,提了一桶进了一间比较干净的屋子,宁无忧正半躺在土床上。那土床也就普通的泥土垒砌而成,上边铺上草席,草席早就无人睡过,有一股子霉味和灰尘。她简单地擦了擦,便让宁无忧躺在上面。 在灌木丛之中躺了一个晚上,身上脏乱不堪,又受了地上的凉,必须为宁无忧擦洗暖暖身体顺便清理伤口。 她尴尬地拿着手巾,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他此时清醒着,安静的躺在那儿,目光平静柔和的看着她,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却将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王、王爷,我……奴婢伺候您擦……擦身。”最后两个字说出口,她快速垂下眼,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生怕他生气愤怒。 却不想,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头皮一麻,呆怔地站在原地不动。 “不是要擦身吗?你难道要等到水凉了再给我擦?”他微微蹙眉。 她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坐到床边为他解开衣带,露出胸膛之上厚厚的“绷带”。杏黄色的布料柔软旖旎,裹上他精壮如玉石般雕刻的胸膛,这一柔一刚,竟是一股别样的魅惑。她眨了眨眼,仔细地看了看他的伤口,并没有解开绷带。只是轻柔地用沾了热水的手巾为他擦了胸膛上残留的血迹和泥土。随后又将方便擦洗的地方为他擦洗干净,才又快速地为他将衣服穿好。 他的脸色好了许多,苍白如纸的脸如今恢复几分生气。她又检查了他手臂上的上,毒色似慢慢地褪去,一伤口之上的红肿也慢慢地消退了不少。 “王爷先休息吧,我出去找些吃的。” 他欲言又止,微微转头看了看窗外,轻轻地点头。 木梓衿走出房间,便闻到一股清淡温热的香气。随着香气看去,那黑衣人正坐在一张石凳之上,手中拿着一根串着香梨的棍子,放在火堆上慢慢地烤梨。 没想到这个地方的人也喜欢吃烤梨,饥饿了一整夜的她如今不管闻到什么食物的香味,恐怕都会勾出肚子里的馋虫。她靠近那黑衣人,他微微蜷缩着身体,低垂着脸,出神地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堆。 火光摇曳之中,他那双刚毅的眼眸沉毅又空茫,直到她走到面前,他才倏然警惕地抬头,充满危险地看了她一眼。 若是她没看错的话,他刚才险些伸手去拿放在身旁的剑。或许动作快一点,那剑就已经向她挥了过来。 “哟,到了家还蒙着脸呢。”木梓衿看着他脸上的面巾,黑色的面巾蒙住大半张脸,只剩一双锐利的眼眸在外面。而这村落里的人淳朴简单,是不会有如他那么一双深沉复杂的眼睛的。 黑衣人狠狠地蹙眉,手上的动作也微微一抖。木梓衿微微侧首,疑惑地看着他,似总觉得,他刚才蹙眉的神色有些落寞受伤。 木梓衿不想激怒他,免得惹来是非。只是淡淡的扫过他的腹部,思及他腹部深深的伤口,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你腹部的伤口较深,虽然血止住了,但这一路奔波,伤口处理得又简单,还是需要服用些药物才行。我那里还有些田七,有止血强心的作用,不如给你。” 他慢慢地将手中的烤梨翻了翻,换了一面继续烤,娴熟的动作流畅利索,而被烤过的梨香甜软糯,颜色更加的鲜嫩。风轻抚过,那烤梨的滋味不断地往她鼻息之间钻,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不能再挨饿了,她得去厨房弄些吃的。 刚转身,却听见他轻声说道:“多谢。” 沙哑的声音低沉微弱,带着浓浓的鼻音。木梓衿脚步微微一顿,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谢什么。 “若是你真心谢我,就把面巾摘下来,让我看看你是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要将他看透一般。 他低垂着头,蒙在脸上的面巾因为急促的呼吸动了动。 她咬着唇,审视了他许久,终究还是看见他木然决然的眼色,知道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摘下面巾了,便转身进入了厨房。 劈柴烧火做饭,这些对于木梓衿来说都不是难事。困难的是,这家徒四壁的院落没什么吃的。她好不容易找到几条干瘪的红薯,半斗杂着芘芣和砂石的米,总算熬出一锅粥来。出锅时,她在粥里撒了些切碎的田七,这对宁无忧与那黑衣人的伤势都有好处。 将饭碗摆上桌,恰好那老妇人拄着一根木棍走了进来,闻到了饭菜的香气,她顿时喝得笑开了花,浑浊无光的眼睛也不知道看向那里,露出无牙的笑,“阿元啊,你做饭了啊,赶紧来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去种地。” 听到老妇人的声音,那黑衣人走了进来,迟疑了半晌,扶着她到桌前坐下,“娘,你先吃。”他将一碗粥放进那老妇人的手中。 “不不、你先吃,你平时打仗辛苦,水里来火里去的,还是你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老妇人将手中的粥推向黑衣人。 木梓衿一怔,原本打算端着粥去宁无忧屋子里,听见老妇人的话不由得停下脚步细听。什么打仗?难道这男人还是个当兵的?不对……若是当兵的,又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应该是在军营之中才是。 她的确也注意到了这个家中的不同。家里的墙壁上挂着弓箭和□□,明显是一个府兵之家。大成国有府兵制,需要壮男打仗时,只要圣旨一下,家中有男丁的人家,都要将男人送上战场。所以许多家庭中,还保留着行军打仗的兵器。若是家中有人当过将军,家里还会留着将军的铠甲或者铁衣。 而大成国这些年,除了西北之战,和平定云南王之战时收过一定的府兵,而且大成国国力强盛,就算招兵,也要经过重重选拔。能够进入军中的人不多。 那么,这个家庭之中的人,曾有人参过军? 这个男人若不是这个家中的人,那他到底是谁? 在她和宁无忧危急的时刻突然出现救了他们,如今又将他们安顿在这个地方,而又不愿意露出真面目…… “阿元,吃饭啊,你怎么不吃?”老妇人见黑衣人并没有接她手中的碗,连忙催促道。 第174章 寂静人家 那黑衣人明显就是欺负老妇人眼睛看不见,不知道他此时带着面巾。所以老妇人才殷殷慈爱地催促他赶紧吃饭。 木梓衿倒是来了兴致,很是想看那黑衣人吃饭的样子,吃饭一定会摘下面巾的,一定可以看见他的脸了!她顿时雀跃好奇起来,干脆站在门口不走了,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黑衣人似有些不忍那老妇人那么一直催促他,他慢慢的接过碗,却只是端着,也不吃,笑着对老妇人说道:“娘,我吃了,您也吃。” “好好好,一起吃。”老妇人乐开了花。 分明就是欺负老妇人眼睛看不见。木梓衿很想当场拆穿他的谎言,却不料他突然看着她,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明白过来他只是不想让那老妇人失望伤心,一时心头一软,深深地看了那对深情的“母子”一眼,转身离开,进了宁无忧所在的房间。 宁无忧听见她进门的声音,慢慢地撑起身来坐好。幽深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此时淡淡日光倾泻,从半旧的窗户之中透射而来,在房间之中笼罩出一片光晕。她此时站在那片光晕之中,皎皎若兰,玉立如竹。 “王爷,吃饭。”她将手中的粥递给他,他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他看见你这个样子了?”他微微蹙眉,深深地凝睇着她,慢慢伸手用手指轻轻地抚过她此时没有任何黄粉伪装的脸,细腻的皮肤柔滑细腻,如初初绽放的花蕊。 她微微一愣,连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再看了看自己的手,光滑的脸上没有任何黄粉,这说明她…… 她心头一骇,那个黑衣人,岂不是早就看到她真实的模样了?顿时觉得得不偿失,她还没有看到他真实的模样,却不想自己的伪装早已经被他看透。 “王爷,怎么办?”她不安又仓皇地看着宁无忧。 他慢慢放下手,轻轻地蹙眉,“本王,还真不希望,任何人看到你这副模样。” 他语气变得阴冷沉重,咬牙切齿一般。莫名地在心头生起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自私。好似她是独属于他的一颗怀在心头的珍宝,只能在他的怀中汲取温暖安慰,却不能让别人看见她的美。 木梓衿心中也是担忧,“那怎么办?如今他是敌是友,都不清楚。”以她多年地对各种案件的判断经验来说,被人发现秘密,应该杀人灭口才对。 宁无忧微微沉默,深镌的眉眼若有所思,他缓缓地勾了勾唇,轻笑道:“不用担心,有任何麻烦,本王都会为你处理好。”他淡然的笑依旧苍白虚弱,却如江上清风一般,吹散浓厚迷惘的大雾。她心头的隐忧也随之慢慢地消弭于无形,仿若水面上的涟漪,渐渐地恢复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将红薯粥递给他,他却含笑着抬头看着她,“本王手有伤。” 她会意,立即用勺子舀了一勺粥喂给他,这样亲昵的动作,在她看来,是自己作为楚王的侍女应该做的,而在宁无忧看来,却是另一番光景。他慢慢地将那寡淡的粥喝下去,轻轻地回味。 “怎样?”她无心地一问。 “清淡了点,但风味不错。”他略带欣赏地说道,“这菜叶子是什么,本王倒没见过。” “这是田七,”她又舀了一勺给他,顺便舀了几片田七的叶子,“田七有止血强心的作用,有利于伤口愈合。虽然味道苦涩了些,但良药苦口,比不得王爷平时吃的,就暂时忍忍吧。连外面那个黑衣男人也吃了。”说到这,她突然想到什么,连忙将自己在灌木丛外看到的两个黑衣人相搏斗的情况告诉了他。 “当时我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是没想到会有人救我。”她脸上犹带着余悸,“杀我的那人,似乎已经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他还知道我们去过宜水镇,查看过我父亲的墓地,我觉得,他应该与我父亲的死有关。” 宁无忧眉色沉凝,“你是说,他们认识?” “是,从他们之间的对话来看,他们似乎是认识的,所以我才防备着那人。”她往屋外看了看,“若是他与那个人是认识的,那么也可能与我父亲被害有关,就算不是仇人,也是知情人。我必须要知道他的身份!” 宁无忧清淡一笑,“若是真的如此,那么你父亲的案子,本王倒是有几分眉目了。” 她欣喜地为他继续吃饭,一勺粥,里面加点红薯和田七叶子,“王爷,你知道那人是谁?”她目光往外看了看。 他微微蹙了蹙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何以见得?” “因为王爷看起来很信任他。”她轻轻地咬唇,“从你第一眼看见他开始,就没有戒备心,甚至提出与他同行,见他受伤,还让他与你同骑,任由他将我们带到这个地方。若不是王爷早猜出他是谁,那又为何救他相信他?” 宁无忧不由得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本王果然没看过你。”见她再一次喂了一勺粥过来,他吃下之后摇头,示意她不用再喂,便慢慢躺下。她坐在床头,好奇又期待地看着他,他平缓了呼吸,慢慢说道:“我只是猜到几分而已,还不敢确定。” “王爷认为他是谁?可是我认识的人?”她殷切地追问,又急忙说道:“他应该是个军人,至少在西北军与平定云南王的军中待过。” 他眉头微微一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老妇人的家是个府兵家,家中还有作战时的兵器。” “原来如此。”宁无忧只是轻轻地沉吟了这么一句,并没有再多做解释。 他深深地看着她,晨光熹微之中,眸色沉沉,“你……若是找到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查明事情的真相之后,打算如何?” 他漫不经心地语气有些惶恐和探究。 她的心微微一滞,既空茫、又有些迷惘地看着他。自从跟随在他身边以来,所有的期待和目标,似乎都是查清案件真相,找出凶手,为父报仇,为自己洗清冤屈。但是,若是真的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一切都尘埃落地,她又该如何? “若是你达成了心愿,便从此跟随在本王身边吧。”她的沉默让他的心微微揪了起来,不等她回答,便说道:“本王,会让你以木梓衿的身份留在本王身边,而不是一个伪装的假身份。”他灼热深切地看着她,目光似是焦灼黏稠,“你愿意吗?” 原本被他这么一问,心头顿时迷惘无措,她发觉自己早已将他当成依靠,若是没有他,她也可能会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但说到底,定是不能再过她想要的生活。 得到他的承诺,她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狠狠地点头,又怕他会反悔,赶紧补充道:“我自是跟随王爷的,王爷忘了?我的卖身契还在你手里。” 一时间,他脸上的脸色似复杂又似沉寂,竟难以琢磨出喜怒来,悲喜隐忧暗自交集,却都是因为她的一句话。 因她承诺跟随他而喜,也因她只是为了一份莫须有的契书而忧。 曾几何时,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心绪竟会如此的大起大落? 他轻轻地笑着,笑容纯澈如江天暮雪,平和却让人方觉那是一种美色,宁静的,美得让人有些窒息。她被他噙着微笑的双眼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躲开他的凝睇。 照顾好宁无忧吃食之后,木梓衿便将窗户打开,让宁无忧晒晒太阳。这平静的小村落,阳光清冽干净,温暖舒适,照得一地如洒满了细碎的金子。虽说宁无忧已经没了大碍,但身体依旧虚弱,晒太阳也有好处。 两人的外套已经满是污泥,她趁着悠闲,将他的衣服拿到院子中,打了井水,简单地清洗,再晾晒起来。六月末的太阳毒辣炽热,很快就将衣服晒干。穿上干净的外套,再简单地擦洗了身体,木梓衿觉得神清气爽。 收了宁无忧的衣服正打算回房时,见那黑衣人站在那棵梨树下,慢慢地擦拭着手中的剑。他脸色苍白,虽然站得笔直挺立,但身形虚浮不稳,尤其是腰腹部,因为伤口疼痛,而有些困倦无力。 想到那是为救她而受的伤,木梓衿心里有些愧疚,她慢慢走过去,见他放下手中的剑,抬头看过来,目光就像此时的阳光一般,倾洒在她的身上,将她慢慢地包裹。 “你若是告诉我你是谁,我就为你看看伤。”她微微抬了抬下巴,“我是个郎中。” 黑衣人慢慢地转身,背对着她,他将背脊挺得笔直,梨树繁盛枝叶婆娑,交织的光影在他身上投下阴影,显得有些僵硬。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轻轻地摇头,“我说过了,姑娘不必知道我是谁,等你们的人来了,我自会离开。” 木梓衿不甘心地往前走了一步,“可是那人分明就想杀我,而你却放走了他,就算你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那也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吧?” 他又摇头,这回连话都不说了。 木梓衿想要发火,但又顾忌他身上的上,只好将疑惑和愤懑全部先藏在心底。 第175章 岁月静好 他慢慢的走到树下的木凳子上坐下,继续擦拭他的剑。木桌上,还放着几颗烤梨,其中一颗被吃了一半。想来是趁她不在时偷偷吃的。 她有些气馁地拿着衣服回到房间之中,将干净的衣服叠好放在床上,“不太会洗这类丝绸罗绮的衣服,这儿又没有皂角和熏香什么的,衣服洗得皱巴巴的,条件有限,王爷担待一些吧。” 宁无忧慢慢地睁开眼,转头看了看那件衣服,“不过一件衣服,坏了就坏了吧。” 她摸了摸那上好的面料,以及衣服之上勾勒描绘的银线金丝,十分惋惜地说道:“坏了还是很可惜,若是这里有当铺,将这衣服上的金线和银线拆下来,也可以换些银两的。” 宁无忧印上光点的睫毛微微一颤,“其实这深山村落之中也挺好的,宁静庭院,院中种上一棵果树,如果有条件,可以养些鸡鸭牛羊,没有朝廷的纷争,也没有党派的阴谋□□,没有血腥诡谲,没有人心算计,就……就你和我,也挺好的。” 她丝毫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暧昧与温柔,只是蹙眉,随后又摇头,“若是真的这般就好了,可惜,你是王爷啊。”她又长长一叹,“若是真的只有你和我,那恐怕不太实际的。王爷你有洁癖,还喜欢穿精贵的衣服,吃的喝的都是天下最精细的,鲜衣怒马、富贵精致。出门则车马,进门则侍女奴仆,这样娇贵的生活之下生活习惯了,其实很难适应简单的日子。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犹自自顾自地说着,没有发现他认真凝睇她的双眼越来越冷漠沉沉,薄薄的唇微微紧抿,似隐隐忍着愠怒。 “况且,朝堂之上,不能没有王爷。”她目光慢慢地淡然下去,犹如一场冷雨浇透原本浸在她眼眸中的光彩,“王爷,你说是吗?”她慢慢低头,与他相视。 他怔了怔,竟是不舍得移开双眸。哪怕心中已经失落,哪怕已经漠然,他依旧愣了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是想攫取她眼中的光彩。随后又不经意地移开,迟疑又缓慢地说道:“你说得对。” 话音一落,他那平淡的语气似一枚细细的针扎在她身上,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尴尬又窘迫,她有些不知所措,连忙起身,“王爷,我……我去看看晚上还有什么可吃的。” 她刚一转身,突然被他握住了手。她惊愕地回头看着他,一时忘记该怎么反应。 “本王……本王现在就饿了。”他不知自己为什么就冲动地拉住了她,可见她茫然怔愕的神色,又慌忙找了个理由,“刚才闻到院子中似乎有梨的香味,你给我拿一个进来吧。” “王爷说的是烤梨吗?”她记得刚才是那黑衣人在院子里烤梨吃。 “烤梨?”他抬头看着她,“难道是用火烤的梨?” “是啊。”她一笑,“王爷应该没吃过,说起来,烤梨也不错,清热的,对王爷的伤有好处。我这就为王爷烤一个。” 她急急忙忙地出了门,似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挫败感,走到院子中,她抬手看了看,刚才被他抓住的地方还有些疼。 那黑衣人还在树下擦拭他的剑,知道她出门了也未曾抬头。她走到梨树下,摘了一颗成熟的梨,就这那黑衣人旁边的未烧完的柴,点燃了,烤了几个。 烤梨的香味清冽甘甜,清香被火熏撩过,带着暖绵的气息。这种熟悉的滋味让人觉得安宁平静。在这青山绿水、家宅小院之中格外的和谐。 她慢慢的似入了定,不由得想起刚才宁无忧所说的话。若是能在这青山绿水之中悠然南山、烟波浩淼之中,翩然垂钓,远离那些纷争和阴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初自己的父母,能偏安于宜水镇,只做一个不起眼的仵作和郎中,便是满足于那怡然自得、无忧无虑的生活吧? 她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旁边的黑衣人冷冷地说道:“梨烤糊了。” “啊?”她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慌乱的将烤糊的梨拿起来,下意识用手去摸,却被烫得一声痛呼。 黑衣人立即起身,快速向她走了一步,可刚刚迈了一步又堪堪顿住脚,离了些距离,问道:“烫着了吗?去冲井水!” 她立刻放下烤梨,走到井旁打了些井水,将被烫到的手指放进凉水中,这才缓解了钻心的灼热疼痛。 疼痛慢慢褪去了之后,她慢慢地回到树下,见那黑衣人拿着一把铁钳,夹着一颗梨,放在火上慢慢地烤着。他动作娴熟利索,铁钳夹住梨在火上慢慢翻转熏烤,烤出的香气干洌清甜,浅绿色的梨慢慢变得鲜艳稚嫩起来,肉质也柔软甜糯。 烤好一颗之后,他又接着烤第二颗、第三颗。然后将梨放在木桌上,对她说道:“吃吧。” 她有些羡慕地看着他,“没想到你烤梨烤得不错,若是在京城之中经营一个烤梨的摊子,生意一定不会很好。” 他怔了怔,轻声一笑,“承你吉言,或许有朝一日我穷困潦倒,去卖梨也挺不错的。” 他将烤好的三颗梨用一张硕大的叶子包好,递给她。 她迟疑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这么好心。 “放心吧,就算要害你们我早就动手了,何况,这梨是你看着我烤的,又怎么会有机会下毒?”他自嘲地勾了勾唇,却依旧很执着地将梨递给她。 想着在房间内喊饿的宁无忧,木梓衿只好接受了他的烤梨。“谢谢。” 夏日的光明晃晃,如一片纯澈清透的涟漪水痕,透过半旧窗格,照进房间之中。木梓衿进入房间,并没有在床上看见宁无忧,反而是发现他静静地站在窗前,目光穿过窗格,沉沉的看着窗外。 窗外庭院之中,一树一人一口井,还有木桌木椅,树下一堆慢慢燃尽的火焰,院落之中散发着清淡飘繆的烤梨清香。 烤梨的清香慢慢地变得浓烈馥郁,满屋都是。宁无忧才扶着窗户,缓缓地转过身来,目色深沉地落在木梓衿身上,旋即缓缓向下,看着她捧在手中的烤梨。 木梓衿被他异样的眼神看得微微发寒,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苍白的脸色似比昨日好了许多,目光微冷,却顾盼有神。“王爷,这是烤梨,乡野人最喜欢的甜食,你先吃这个垫垫肚子。” “烤梨?”宁无忧胸口微微起伏,慢慢走到床前坐下,眉心轻蹙,若有所思,“我倒是没想到,他也会烤梨……” 木梓衿暗想宁无忧口中的“他”是谁,或许是刚才那个黑衣人,再想深究多问,却听见他冷冷一笑,“这种粗鄙的食物本王不会吃,你拿走吧。” 木梓衿一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头不由得升起怒火。那隐隐的火气在心头饶了几圈,慢慢地平静下来,她露出一个很是体贴的笑容,“那王爷便休息吧,晚上我再想办法弄些别的吃食。” 宁无忧淡淡地“嗯”了一声,又加了一句:“本王要吃你亲自做的,不吃其他人做的。” “是。”木梓衿倒是没觉得这个要求过分,这个地方除了她会做饭给他吃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她将那几颗烤梨放在窗台下,转身出了房门。 宁无忧这才慢慢地转头,盯着那几颗烤梨看了看,冷哼一声! 木梓衿再一次出了房,见那黑衣人正拿着扫帚清扫院子,便问:“晚上的食物怎么解决?” 黑衣人微微一愣,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家主人应该种了菜之类的吧?”她又问。 黑衣人点点头,给她指了个方向,随后便去了菜地。 菜地里不过稀稀拉拉种了些白菜,似是很久没人打理,都快荒芜了。她路过菜地之时,看见一处菜园之中茄子长得不错,便顺手摘了两个,想来也不会被人发现。 回到院落之时,黑衣人却不在了,她打了井水,洗干净了菜,突然听见院落大门被人打开,正是那黑衣人进来,手中还提着两只野鸡。 他将两个野鸡放在地上,“刚才去田地里掏了两个野鸡窝,今晚吃这个吧。” 木梓衿大喜,如今他们三个人都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吃些炖野鸡之类的正好补补。她欢天喜地地把鸡带进厨房,两只鸡活力张狂得很,不停的扑腾挣扎,惨叫连连。 刚进厨房,见宁无忧扶着墙壁走了进来,看见她手中的鸡,目光变得犀利起来,“哪儿来的?” “王爷,”木梓衿得意地生活烧水,“那人还是有几分本事,打了两只野鸡,今晚上我们可以美餐一顿了。” 宁无忧冷冷一笑,转头看着院落之中忙碌清扫整理的黑衣人,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极力的平复心中的酸涩。这两人,一人在厨房忙活做饭,一人在外打猎清扫,怎么看都像是普通人家男主外女主内的恬淡生活。而他宁无忧,却像是个与这幅美好宁静的画面不相干的。 他暗自握紧手,心头那一幕幕恬淡静好的憧憬正在慢慢地消弭于无形。 “王爷,你的伤好些了吗?”木梓衿生好了火,抬起头来看他。 火光熹微,朦胧悠然,照在她眼眸之中,她那张没有伪装的脸上,漆黑的双眸,焕然流转的神采,映着摇曳明媚的火光,犹如雨后云开雾散的绮丽。 他心中似生出一团不明的火焰和暖流,突然很想将这一幕深深地镌刻在心里,甚至是彻底的拥有。 这深深小巷,寂静庭院,岁月如斯静好,让他舍不得离开。 第176章 夜阑之谈 “王爷?”木梓衿见他脸色不对,连忙丢下手中的木柴起身,走到他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柔软温暖的触觉覆在额头上,好像是有人忽然轻柔地拂过他的心。他不由得微微一滞,轻轻地摇头。 “没有发烧,毒也快清了。若是纳兰先生他们能早日找到我们,王爷就不必在这里吃苦了。”她漫然一笑,“王爷回房休息吧。”她转身,继续烧水。 他想说自己并不觉得是在吃苦,反而觉得此时的生活静好安然,可抬眼看见她的背影,终究欲言又止。 他慢慢的转身离开厨房,却没有回屋,而是去了院子中。 正在清扫整理庭院的黑衣人见他出来,微微一怔,惊愕又无措地看了他一眼。 宁无忧别有深意地乜了黑衣人一眼,两人终究只是沉默相视,这一眼,似已经道尽所有的话语,心照不宣,又似乎,只是简单的一眼,没有任何交流。 木梓衿打理好两只野鸡,打算去庭院之中打些井水进来,刚一出院子,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闻声看去,见梨树之下一阵黑烟滚滚,烟雾之中,一袭白衣的宁无忧坐在木椅上,抚着胸口咳嗽,怕咳嗽牵扯到胸口的上,他拼命压抑,可越压抑,咳嗽就越是剧烈。 他微微弯着腰,脸色苍白,唇色发紫。 “王爷!”木梓衿赶紧放下手中的水盆,快速走过去。她伸手一把将宁无忧从那浓烟滚滚之中拉开,他依旧轻轻地咳嗽,俊朗的脸上沾了黑炭,雪白的衣袍之被炭火熏黑。 他手中拿着火钳,被她扶起来之后,他赶紧放下。 “王爷,你在做什么?”她担忧又不解地看着他,拉着他往没有浓烟的地方走。 “我……”宁无忧轻轻咳嗽几声,抬手捂住胸口,神色窘迫不安,欲言又止。 黑衣人走过来,轻叹一声,对木梓衿说道:“他刚才在烧火,似是在烤梨。” “烤梨?”木梓衿大为不解,“王爷不是不想吃烤梨吗?”刚才给他吃他也不屑看一眼。 宁无忧脸色发白,咬了咬牙,微微偏开脸,压抑住咳嗽。他缓缓抬头看了看满树的梨,又看了看自己连火钳都使不好的手,有些挫败。可心底之中那份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尊严不允许他在任何人的面前露出挫败之色,尤其是在这个黑衣男人面前。 就在刚才,他不过是想试着烤梨。这平常巷陌,百姓人家的吃食他的确很少吃,但他却很想亲自烤一次,他确信自己不会烤得比这个黑衣男人差。可却不想,好不容易点燃了火,那木柴不听他使唤,冒出许多烟来,他越是想要将火烧旺,烟就越是浓密。他摘下的两颗梨,扔进火里,也怎么都看不见了。 想他堂堂一个亲王,人人敬仰的楚王殿下,如今竟然败在一颗烤梨上。 他真是无颜面对木梓衿。 木梓衿也看不出宁无忧心头的古怪,那火堆烟雾弥漫,木梓衿将宁无忧扶开之后,连忙将那堆冒烟的木柴扑灭。扑灭之后,才在那堆火里找到了两颗烤梨。 说实话那是烤梨,木梓衿都不信。只是两个烤得焦黑如石头模样的东西罢了。 “王爷,你还是回屋歇息吧。”她将那两只烤梨扔到梨树根下,又起身去扶宁无忧。 宁无忧看着那两颗黑炭一样的东西,脸色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避开木梓衿伸过来的手,慢慢地转身,一步一步缓缓地进了房间。 不知为何,木梓衿突然觉得他的背影,似乎不再芝兰玉树、挺拔玉立,而是十分的落寞和寂寥。 她的心微微一抽,轻轻地咬了咬唇,心想,或许是他受了伤精神不好的缘故。等过几日,纳兰贺他们找过来了,他依旧是那个风光霁月高贵尊雅的楚王殿下。 晚饭很是丰盛,一大盘鸡,几道小菜,同样的粥。那老妇人吃得津津有味,其余两个男人,一人慢悠悠地动着筷子,一人坐着,招呼着老妇人吃饭,为她夹菜。 月上青山,月色笼罩这小村,月光勾描着连绵起伏的山峦,围绕着这小小的村落。 深巷巷陌,庭院之中,茂盛梨树之上,高悬明月,清风婆娑,树叶低语。 树下,一袭白衣玉立,清风满袖。宁无忧抬头看着枝头一轮圆月,目光辽远深邃。 身后黑衣男人坐在木椅上,手中拿着火钳,熟练利索地烤梨。深巷之中,偶尔传来狗吠鸡鸣,寂静祥和。庭院之外,家家户户灯火渐消,月色清辉,素光千里。 “为什么不愿意让她知道你是谁?”许久之后,宁无忧慢慢转过身来,沉沉的看着黑衣人的背影。 黑衣人全身一僵,火钳上的烤梨险些落在火中。黑色布巾遮蔽之下,那双沉毅刚硬的眸微微一闪,眼眸黝黑。 他轻叹一口气,知道在宁无忧身前根本就不能掩饰什么,慢慢地抬手将黑色的布巾摘下,缓了口气之后,他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低沉醇厚的声音分明就不是与木梓衿说话时的音色。 宁无忧冷冷一笑,似是讥诮又似是轻叹,“你我师出同门,你的武功路数我再熟悉不过,我当时虽说是在灌木丛里,但是也看到你拔剑了。你的剑一出鞘,我就知道你是谁了。何况,这户人家,是府兵之家,我猜想,这老妇人的儿子,怕是你战死牺牲的部下吧?你之所以能够知道这里,恐怕是早就以人家战死儿子的身份来救济人家,如今才能顺利地假装成人家的儿子,还没被人家发现。”他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这么说来,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宁无忧慢慢走到他身前,深冷的眸透出几分冷意,“你为什么要来救我?既然明知道一来就会暴露身份,为什么还要来?你可知道,你一出现,我就算不查,也能将那些刺客杀手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黑衣人神色凝重,他垂下头,微微的摇头,“我不仅是在救你,也是在救……”他欲言又止,未说出口的话让人好奇不已。 “救谁?”宁无忧冷厉地蹙眉。 黑衣人将梨翻了一面,那梨烤得焦黄,香甜的果汁被火烤出来,慢慢浸润,焦黄的皮儿润泽发亮。 宁无忧认真地看着他烤梨,目光探究。 “你此番如何打算?”他问道。 “我不知道。”黑衣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的苦恼,“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想让他们一错再错,可又无法阻止一切发生。” “你还真是矛盾的人。”宁无忧走到梨树下,借着月光,找到一颗大而新鲜的梨,抬手摘了下来,拿起地上的两根竹棍夹好了,慢慢放到火上去烤。 原来烤梨是这样烤的,而不是直接扔进火里烧的。烤的时候,还要随时注意时间和与火的距离,否则就会烤焦。那燃烧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烧得很旺盛,几乎没有什么烟雾。一根根木柴架起来,木柴中央空着,火反而更加旺盛。 “背负太多,总会很累。”宁无忧全神贯注地烤梨,漫不经心地冒出这么一句。 黑衣人怔怔的,一言不发,许久之后,他将烤好的梨放在木桌上,起身说道:“或许明日你的人就找过来了……”话音未落,两个人同时变色,倏然转头警惕地看向院外! 院外传来杂沓凌乱的脚步声,甚至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敲打着门! 宁无忧立刻捡起放在地上的柴刀,黑衣人立刻蒙上脸,提剑与他慢慢地靠近远门。 远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切,似乎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 宁无忧对黑衣人打了个手势,黑衣人立刻无声靠近门,抬手去拨门栓。 两人眼神在空中交汇,当黑衣人将门打开的一瞬,宁无忧手中的柴刀如离弦的利箭一般刺了出去。 门口瞬间传来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 两人出门看去,黑衣人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尸体,笑了笑,“王爷虽说身受重伤,可武功不减当年,这一刺,稳准狠,直刺这东西的咽喉,竟然连惨叫都来不及,就倒地了。”他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尸体。 宁无忧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野猪尸体,柴刀深深刺入野猪的咽喉,割断它的脖颈,这一招致命,根本就由不得它痛呼惨叫。温热的血慢慢流淌而出,宁无忧很是嫌恶地看了一眼,后退一步,“也好,明日可以让红线为我加餐。” 这夜深人静,往往会有深山里的野兽跑到村落之中找吃的。这野猪命不好,偏偏跑到了这个院子中,打断了宁无忧的谈话。 黑衣人将野猪拖到院子中,“明日将这猪腌制好,做成风腊肉,应该够吃半年。” 他是在为这老妇人的生计做打算。 宁无忧不置可否,自顾自地进了房,关上了门。 明月小轩窗,屋内满青霜,月华皎皎,纤尘不染,一室宁静温暖。 室内微微平缓的呼吸声均匀起伏,他慢慢朝着床榻走去,月色轻纱之中,木梓衿安静地睡在上面,微微蜷缩着身体,淡淡的眉,轻轻地蹙着。 第177章 金风玉露 月华流照,倾洒满室葳蕤。 宁无忧轻轻地坐到床榻上,目光凝睇着床上的木梓衿。皎皎月色,在她身躯上拢出淡淡的光晕,犹如轻覆上一层轻纱。轻纱半遮半掩,缓缓流照着她的身躯,微侧的躯体线条玲珑浮凸。那一抹锁骨,如江上玉桥,目光连绵而下,是柔软起伏的两捧旖旎之色,线条起伏,若素光蜿蜒过流岚幽谷,幽谷美景晦明晦暗,让人浮想探究。 月光蜿蜒而下,纤细的腰带轻解,束住盈盈一握的腰肢,薄薄的衣袂依旧掩不住幽幽微凹的腰窝,似恰好能够他一手握住。于是他便伸手轻轻握了握,手心中娇软馨香,温软如玉,让他留恋不已。 心头怦然炸出悸动和冲动,他微微忍不住微微吞咽,手指缓缓地向下,顺着那流畅柔美的线条身躯,轻抚过下裳。好像月色轻染,慢慢弥散,连月光在这身躯起伏之中,都变得跌宕惊叹。 他自知不能再往下,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内心不断狂热起来的一团火。目光却不舍得移开,久久落在那张脸上。 这张脸,有他向往的陌生的美,但他不否认,自己曾无数次遐想或者回忆过那张黄粉之下的脸,每每夜阑人静,她的身影笑靥在梦里浮现,带给他的都是炙热又狂躁的烈火。 他甚至…… 漆黑的眼眸越来越深,越来越黑,终究如一个巨大的漩涡,慢慢地吞噬了他最后一丝清明。 他的心狂跳着,手轻捧着她的脸,慢慢地俯下身,轻轻吻住她的唇。 好像干涸的鱼终于寻到水源,他眷恋不已。触唇上的轻软馨香,气息相融的缠绕,肌肤相贴的亲密,都让他感觉空茫的心瞬间被填满,甚至狂喜和悸动不断的膨胀,心跳无以复加,快得就要蹦出胸腔。 这静谧的夜,月色流转,似是要覆住他心头的隐秘。他睁开眼,发觉自己真的离她如此的近,近到两人睫毛相缠,他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睫毛紧张的颤抖。看着她静好的睡颜,他突然生出一股落寞和无措。 这份突然明白的心意,要如何对她说…… 该如何说…… 蓦地,心底的喜悦和光芒慢慢地消散褪去,只留下虚无的怅然。 寂静深处,似飘出一声叹息。 清晨,木梓衿在一声声鸡鸣之中醒过来,温暖淡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格子照射进来,淡淡的水雾,在一束束光芒中轻柔飞舞。 她睁开眼睛,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在床上躺了会儿,一转身,便看见宁无忧睡在床榻的另一头。 楚王殿下的睡颜是很规矩的,安静又轻柔,连手脚都十分得体。水痕般微微荡漾的光映照在他脸上,勾勒着他起伏有致的轮廓,温柔的光之中,那清晰的线条十分柔和,光晕流转之中,透出一种淡漠出尘的清贵,白衣如画、丹青难描。她呆怔怔地看了会儿,一时觉得赏心悦目,一时又觉得自己竟然如此花心地看待令人敬畏的楚王殿下,十分的不妥。 她连忙移开眼睛,轻手轻脚地翻身起床,蹑手蹑脚地下了地,这才敢伸了个懒腰。 庭院之中传来水声,她走到窗户前,往外望去,见那黑衣人站在水井旁打水,虽说他腹部受伤,可他却恢复得很快,竟然有力气将一小桶水提起来,打进水缸里。 这两天相处下来,她到底对他的戒备之心减轻了许多,偶尔看着他,还生出几分熟悉感。只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十分地模糊朦胧,大多时候一闪而过,快得让她难以捕捉。 困倦的惺忪褪去之后,她又回到床榻前静静地看了看宁无忧。他脸色好了许多,精神也不错。再为他把了把脉,除了身上的伤愈合得慢一些之外,便没有什么大问题。 今日已经是第三天,怎么说也要为他换药了。她看着他的胸膛,整齐的外衣之下,厚厚的绷带包裹着伤口,如今天气炎热,若是不定是换药,伤口也会发炎的。 打定了为他换药的主意,木梓衿便出了房门,准备先做好早餐,再去找些新鲜的草药。 进入厨房时,见那老妇人在灶台前摸索着,因为眼瞎看不见,十分的不方便,也不知道她在找什么。 这两天相处下来,木梓衿发现,这个老妇人不仅眼瞎,而且还耳背。所以她走路的动静老妇人也没听见。 她伸手去扶老妇人,那老妇人才反应过来。她连声交代着,让老妇人去歇息,刚生了火,黑衣人便提着水进来了。 木梓衿对他点点头,算是问好。 “方才我出门看了看,发现村中似是已经来了外人,若不是那些追杀你们的人,便是王爷属下派来打探的。若是敌人,我们就尽早离开,若是你们的人,那我也可以离开了。” 木梓衿蹙眉,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更不知道那日追杀他们的人到底是谁,如今便要这么离开,实在有些不甘心。 不好明问,她只好问其他的,“你若是走了,这里的老太太怎么办?” “我平时会捎些钱过来,这里的邻里都不错,我早年就嘱托过人好好照顾她。”黑衣人回答道。 “你果然不是她的儿子。”木梓衿轻笑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黑衣人微微僵了僵,低下身去捡柴。 木梓衿继续生火做饭,没再说什么。除非这个黑衣人愿意告诉她他真实的身份,否则她对他的事情也不怎么感兴趣。 做完早餐,天色还早,乡间弥散的淡雾还没消散,木梓衿趁此时出了门,在依依墟里烟的飘繆景色之中缓缓向着村落后的一座小山而去。 找到些需要用的草药之后,她回到院落之中,将采来的草药用井水洗干净,随后捣烂。 宁无忧恰在此时醒过来,慢慢出了房门,暧暧村落之中,寂静庭院里,潺潺的井水声琮琮银铃。木梓衿正在井旁淘洗草药,然后将草药捣烂,放进碗里。 朝露未晞,白雾霭霭,雾色之中飘着淡然的光,流转映照在她的身上,她薄薄的衣衫下,玲珑柔软的身躯,似被温柔的水包裹着。他不由得想起昨晚,心中升起一股暖流,慢慢地涌上心头,在这清凉的乡间清晨之中,竟觉得有几分燥热。 厨房青瓦房顶炊烟徐徐,小小庭院之中果树繁盛,暧暧远人村,田埂上,依依墟里,有农人日出而作。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想起那座繁华昌盛的京城。皇城、皇宫、一百一十个里坊,宫阙巍巍,雕栏玉砌,虽说繁荣,可期间的汲汲营营、筹谋诡谲,那样纷争云涌的地方,又怎么比得上如今这偏远村落中的一院一屋一井,还有一个人…… 耳畔传来“笃笃”的声音,随即又停下。他这才发现木梓衿捣好了药,正端着碗起身。一转身,她便看见了他。 “王爷,你醒了。”她连忙几步走到他身前,隔了两三步的距离,很是恭敬地看着他,“看来那人给的解药没错。只是王爷身上的药该换了,等会吃完早餐,我为王爷检查检查伤口吧。” 她微微仰头看着他,洁净的脸,沉静的双眸,映上微微的光,露出稳静与睿智。他微微眯了眯眼,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药。 她干笑,想要将药藏起来已经是不可能,只好解释道:“这是药,王爷先将就些吧,等见了贾大夫,再让他为你换上好的金疮药。” “那日,你跟我换的就是这个药?”他却平静地问道。 他说话时常如此平静轻柔,让人捉摸不出喜怒。木梓衿的心不由得沉了沉,脊梁也微微僵了僵。宁无忧有洁癖,她是比谁都清楚的,这药虽然管用,可看起来腌臜不堪,肯定是入不了他的眼。若是让他知道她那日给他上的药,连这个碗里的都比不上,他会不会一时愤怒迁怒她? 果然,她又听见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落下,“那日没有这捣药的碗和石杵,你是怎么将药捣烂的?” 木梓衿脸色一白,飞快地低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总不能说那些药是自己嚼烂了给他敷上的吧?她紧紧地拽着碗边儿,那粗糙的碗刺得她手心发疼。心中百转千回,想了无数几个理由和借口,可脑子里依旧是一片空白。 “你胆子可不小。”他轻声一笑,声音却很是柔软,“不过,事急从权,本王也不是那般迂腐的人。”他微微蹙眉,似朦胧模糊地想起,那日自己昏迷沉睡之时,她曾经自己紧紧地抱住,那份身体熨帖的温暖和交融,很是真实,并不像一个梦。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连忙讨好喜悦的迎上笑容。“王爷英明啊!” 宁无忧轻柔一笑,瞳孔深了深,伸手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肩膀,顺势慢慢滑下去,拉住她的手,“吃饭吧。” 她腾出手来拿着碗,见厨房青瓦房顶上的炊烟渐渐散去,便知道是厨房内的饭菜做好了,轻轻地点点头,“好。” 烟雾霭霭,疏影婆娑,阳光消散白雾,树间树叶飘落,映衬那双人影,缱绻缠绵。 第178章 生死两茫 木梓衿找了干净的布匹,又为宁无忧拆了身上的“绷带”,用温水擦拭掉干涸的血渍和凝结成块的草药,清理了伤口。 模糊的伤口比前几日触目惊心看起来要好了很多,玉石般的胸膛上三个血窟窿,看起来有几分狰狞。 木梓衿慢慢地将草药涂上去,再用干净的布匹包扎好。这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说伤口愈合得很慢,但没有发炎,比我想象中要好。”她慢慢地收拢绷带,轻声说道。 宁无忧半躺在床上,她包扎伤口时,身体不由得靠近,轻柔的发丝轻抚在他的胸膛上,他轻轻蹙眉,身体的触觉突然变得敏感,发丝的轻拂,也变得敏锐起来。 直到她站直身,他从松了一口气。 她利索地将用过的绷带收起来,准备扔掉。那是她的里衣撕成条做成的绷带,根本就不成样子,上边沾满了血和药汁。她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胡乱裹成一团,便要离开。 “等等。”宁无忧却起身,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把绷带留下。”他抬手指着她手中的绷带,发觉她疑惑的眼神,轻咳了一声,“总要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可是这已经脏了啊。”她小声嘀咕。这怎么说,也是她的里衣,前些天为了给他治伤一时没有办法才用了这布,如今有其他的可代替了,她就一刻都不想看见这东西。总归是自己贴身的衣物,如今要贴在男人身上,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臊。 “脏了洗洗就可以了。”宁无忧肃然正色看着她,“若是过几日纳兰贺他们还未找过来,本王的伤也未好,你适时拿什么来为本王包扎伤口?” 她深深地看着他,有些为难,又觉得他说的在理,只好答应了。 正午,她扶着宁无忧出门散步,两人沿着房屋之外的小道慢慢走着,黑衣人则扛着锄头到老妇人田地中翻地。 日色溶溶,木梓衿看着在地中干活的黑衣人,轻轻一笑,“没想到这人还会干农活呢。” 宁无忧轻声一笑,不置可否。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眼眸锐利如针一般。他轻轻地瞥了一眼,“本王累了,要回去。” 木梓衿扶着他回到院子中,那棵高大的梨树下,老妇人正端坐在树荫下歇息,双手轻轻交叠,放在木拐杖之上,花白的头发随风轻轻飞舞,身上单薄的青色衣裳不胜身量,松松的穿在身上。但穿得周正端庄,得体大方。 木梓衿与宁无忧都知道她是又瞎又聋的,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便不去打扰。 清风微送,树叶交叠,轻声低语,似在诉说着什么。 “若是能在此安然度过一生,也不枉为人生一件乐事。”宁无忧突然轻轻地捏了捏木梓衿的手指,温柔地说道。 “可这个地方冷清,怕王爷承受不住孤单。”她看着地上移动的姗姗疏影,漫不经心地回道。 “若是有人陪伴,便不会了吧。”他在树下停了下来,目光却落在她的脸上。树影斑驳,阳光筛漏而下,洒下斑斓的光屑,如明媚浩淼的星辰,印在她的脸上,氤氲出她别有的沉静与睿智,跳动的光星,灵动又可爱。 她微微蹙了蹙眉,忽而一笑,“正是,就如我父母一样。” “那你可愿意陪我?”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她微微一愣,木讷地抬头看着他,却见他眸色深邃又期待地看着她。她的心突突的跳了跳,这才觉得与他的对话似乎有些暧昧,她一时有些窘迫,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她张了张嘴,竟颤抖着唇,没发出声音。 他见她窘迫迟疑,期待的神色慢慢地褪去,树影恰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覆住他眸底的神色,淡然的眼神之中,似滑过黯然。 “王爷中午想吃什么,我去做。”她飞快地抛开刚才心头的异样,转移了话题。 他微微一笑,摇曳的树叶之间晃过光屑,照在他的脸上,一时犹如云开雾散,彩云霁月。他抬手指了指昨晚被他杀死的野猪,说道:“昨夜发现有野猪进来偷吃,便顺手捉了它。放在门后,你去看看吧,今天吃……猪肉。” 她脸色一亮,“野猪,王爷打了野猪?”她飞快地跑到门背后,果然看见一只半大的野猪,精壮得很,她把野猪拖了出来,“王爷还会打猎,看着一刀下去,十分地准啊,昨夜我并没有听见野猪叫唤,王爷是一招致命吗?” “是啊。”他听着她欢快的笑语,心情也慢慢地舒畅开来,唇角浮出一抹笑意,那淡然笑意,如青山高远,刚才阴翳的双眸也明湛奕奕。 木梓衿被他的笑容晃了晃神,心想,楚王殿下的风骨难描难仿,可那难得一见的笑容,更是丹青国手难以勾描临摹。淡然的笑意如江天雪意,如春雨流岚,又如霁月长川,神秘悠然。 她总觉得多看他笑一次,会被他勾去魂魄。 连忙低下头,随便说了句:“王爷还会打猎啊。” “多年不曾动手,虽说身手不如从前,但打猎还是不错的。”他轻柔一笑,“若是以后,我打猎,你煮饭烧菜,似乎也不错。” 她眨眨眼,慢慢地吸了口气,总觉得今日太阳毒辣些,照得人连不由得发烫。她俯身将野猪慢慢地搬进厨房里,笑道:“我怕自己做的饭菜不合王爷口味。” 他蹙了蹙眉,若有所思,“怎会?这几日你做的饭菜,极合本王口味。” 木梓衿无话可说,怕再多说了又加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只好干笑两声。又艰难地急切地想将这半大的野猪拖进厨房里。 她自诩力气不算小,可能是由于几天的奔波和殚精竭虑,身体消耗比较大,那只野猪拖到树下,突然一个趔趄,身体一歪,往右侧方一倒,眼看着就要撞到坐在树下的老妇人。 宁无忧急忙飞身而来想要扶住她,可终究有伤在身,行动缓慢,走到她身前时,她已经撞到了老妇人。 她惊得瞬间全身冷汗,在空中翻了个身,及时避开,没正面撞上,到到底碰到了。眼看着老妇人身体一歪,直直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她站稳之后,立刻伸手去扶老妇人,触手之下,却感觉老妇人的身体僵硬又冰凉。 煞那间,她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了?”宁无忧走过来,担忧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老妇人,微微蹙眉。 她慢慢伸手去探老妇人的鼻息,猛地缩回手!一时心头惶恐茫然,又惊痛无措。 宁无忧拉住她的手,慢慢地俯下身,轻轻地摇摇头,“她已经无憾了。” 老妇人已经去世很久了,至少有两个时辰了。今日清晨,她慢慢的走到院落之中,坐在这树下,翘首静静地看着什么,似落寞,似满足,又似乎,就要这样安静的坐在树下,一直看下去,一直等下去。 她直到停止呼吸,也依旧保持着端坐翘首的姿势,就连被撞到,也依然不变。 或许她老了,身体早晚有一日会衰竭,早晚有一日,会安静的离开这个人世,可木梓衿却心中沉闷堵塞,那心头的酸涩拥堵慢慢地膨胀,让她的眼睛酸涩难受。她一时怅然若失,寂寂无语。 宁无忧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慢慢地将她扶起来。她身体有些僵硬,脸色微微发白。但很快,她便放松下来,轻轻地推开他,慢慢地蹲下身去,将老妇人扶起来,她抬头哀求地看了他一眼,他明白过来,与她一起将老妇人扶着端坐在木椅上。 木梓衿慢慢地为老妇人整理好仪容,轻轻地为她收拢宽松的衣裳,凌乱的头发,再想去拿开她手中的拐杖放到一旁,却无法拿开。那拐杖被她紧紧地握在手中,若是强行拿开,或许会伤到她的手。 清风缓送,耳畔树叶沙沙,疏影横斜婆娑。 门口传来脚步声,那黑衣人走了进来,见到这一幕微微呆了呆,突然之间扔下手中的锄头,飞快地跑了过来,半跪在地,呆怔又无措的看着老妇人的尸体,惊慌的眼眸之中尽是惊愕与沉痛。 三人静静地站在树下,疏影摇曳,金屑姗姗,这寂静庭院深处,有一户安静的人家。 这家人的老妇人,在这深深小院中等候多年,每天都会坐在树下,翘首企盼。 黑衣人喉咙之中似发出一声低沉又飘繆的叹息,终究还是将老妇人的遗体抱起来,慢慢走入房间之中。 很早以前,老妇人就为自己准备了寿棺。那寿棺,以木梓衿的经验来看,不过是一具普通的柳木棺材,简简单单的四块木头,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流畅古朴的线条,婉约又沉静。 木梓衿为老妇人清理了身体,整理了仪容,将她入殓。黑衣人将老妇人的遗体放进棺材之中,与宁无忧一同,缓缓地将棺材合上。 整个过程,安静肃穆。 小村落的人简单朴实,得知老妇人去世,前来帮忙。几个农夫与宁无忧黑衣人一起将老妇人的棺材慢慢地抬到小院之后的小山上。 那小山上,还有一座孤坟。 第179章 柳暗花明 千里孤坟,短松岗。 那块被风雨侵蚀的墓碑之上,镌刻的字迹模糊隐约,但能依稀看得出,那是老妇人丈夫的墓碑,立碑的人是老妇人与她的儿子。 老妇人的老子叫做阿元。 木梓衿不由得暗暗看了看矗立在她身旁的黑衣人。长风小山,他挺拔的身姿料峭孤立,深沉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墓碑。 “下葬。”宁无忧轻声说道。 老妇人丈夫的墓地被打开,几个农夫挖出一块空出来,将老妇人的寿棺放了进去,安置在她丈夫棺材的旁边。 几人开始慢慢地合上墓地,用土将寿棺掩埋。 谢过两个农夫之后,木梓衿与宁无忧黑衣人三人静静地站在墓前。 坟墓之上,两棵松柏亭亭如盖,夏日青山之上,野花葳蕤繁荣,夏末繁华凋零,被风吹起,一片一片,飞出青山终不见。 宁无忧拔剑,从山岗之上劈了一块石头,放到黑衣人身前。 黑衣人拿出自己的剑,简单的在之上刻了老妇人的名讳,生卒年月,以及立碑人的名字。 木梓衿立刻警醒,好奇地想去看他到底刻谁的名字。结果见他刻了“阿远”,根本就不是他的真名。 她忍不住冷笑,“你这个骗子,老妇人死了你都在骗她!你根本就不是阿远,你根本就不是她的儿子!” 黑衣人粗粝宽厚的手一顿,微微垂下眼眸,“我虽然不是阿远,可我希望她把我当做她的儿子。”他又开始慢慢地在那块石头上雕刻,声音也如那琢磨的声音一般粗粝沙哑,“阿远曾经是我麾下的一名副尉,我们一起行军打仗,生死与共,犹如亲兄弟一般。我们曾经在一场血战当中承诺,生死与共,同为家人,若是其中有人不幸战死,那活着的人定要为死者照顾家人。阿远在那场战役当中尸骨无存,其余的弟兄也都遭难,我当时赶到战场时,只看到了阿远残缺不齐的尸骨。他身上还穿着他娘为他纳的鞋,手上还握着他爹留给他的剑。阿远自小承袭父愿,在……在边关戍守,而他的娘亲,一直在等他回去。他初入边关时,才十五岁,他娘这一等,就等了十年。” 木梓衿的心仿佛被什么紧紧地撕扯着,一阵阵的轻轻地钝痛着。 宁无忧长身玉立,背对着那孤坟,面对着山下那小小的庭院,庭院之中,高大的梨树此时看起来,也不过一株青葱的树木。 “梨儿心内酸。”木梓衿似有些不忍再看那黑衣人,也转过身,与宁无忧一起看着那庭院之中的梨树。 视线模糊又潮湿,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天下的父母,都如这老妇人一般吧,就算儿女走得再远,也依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母,虽说从小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以前从来没有尝过离别的滋味,如今父母不在,飘零无依,还背负上杀父的重罪,连要堂堂正正的祭奠父母都不能,她深吸一口气,唇轻轻地抿着。 “我母亲早逝,但她去世之时,由我陪着。我那时年少无知,不懂生离死别,如今回忆起来,母妃去世之时,拉住我的手,对着我笑,想来,她是没有什么遗憾的。”宁无忧轻声说道,他轻轻地蹙眉,慢慢地转过身来,深深地看着她,“你不要太过自怨自艾,你父亲的冤案,很快就会完结,你若是终日郁郁寡欢,他们在泉下也不会安心。”他慢慢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轻柔犹如将她的肩膀轻轻地握住,“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帮你。” 她微微一愣,一霎那心潮涌动,千言万语凝结在唇边,却不知从何说起。感激、感动、欣慰、安心……百感交集,到了唇角,化作一抹微笑。 安葬好老妇人之后,三人沿着山道慢慢地往庭院中走,小巷深处,庭院门扉半掩,亭亭梨树满院清香,可走在前方的两个男人却突然警戒地停下了脚步,同时拔剑。 宁无忧伸手将木梓衿拦在身后,木梓衿看了看小院,他们走时分明就是关好了门,如今这门为何突然打开了? 里面来了人?什么人?是敌是友? 还未走近,突然看见那半掩的门慢慢地打开,一个男人从里面迈了出来。那男人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远门不远处的三人,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激动不已地大步走上前来。 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去无锡接应的纳兰贺! 纳兰贺那张谦和温润的脸上满是激动与狂喜,他飞快地走过来,深深地行礼,“王爷,总算找着您了!”激动得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宁无忧点点头,收起手中的剑,与他一同进入了院子。 小院之中还有十几个侍卫,乍见宁无忧进入院子中,一时愣住,反应过来之后纷纷行礼。小小的院落一时变得热闹拥挤起来。 宁无忧的人大多训练有素,为不引人注意,这些人都是避开人的耳目一路找过来的。 此时恰好快到傍晚,天色渐晚,再走不方便,宁无忧便决定再留一晚,明日清晨离开。 得知宁无忧受了伤,纳兰贺立刻拿出早备好的药来,为他换上,木梓衿则将那头猪炖了,晚上的时候十几人分食一头野猪,也算是这几日逃亡以来,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餐。 次日清晨,天际不过刚刚露出几分亮,小村落还笼罩在青纱薄雾之中,宁无忧等人便启程准备离开。 一行人走得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有院落之中那棵梨树迎风摇曳,树叶婆娑,发出沙沙的声音。木梓衿骑在马上,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座小小的院落,门扉紧闭,仿佛再也不会再打开,里面也再也不会走出个苍老的妇人,也再也不会有一个翘首盼望的人,年复一年的等待。 “若是不舍,今后若有缘,可以再回来看看。”宁无忧端坐在马背上,对她说道。 她轻轻地摇头,双腿夹了马腹,不再回头。 一行人慢慢走出村落,到了管道,那黑衣人才慢慢地策马向前,与宁无忧同行,“我得走了。” 宁无忧蹙了蹙眉,轻笑道:“也好,改日会谢过你救命之情,如今我有伤在身,得往南养伤,恕不相送了。” 黑衣人点点头,不再留恋,拉住马缰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木梓衿才微微咬唇,看着宁无忧问道:“王爷,他到底是谁?” 宁无忧若有所思,似斟酌了片刻,才轻声说道:“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他慢慢的策马前去,将她稍稍甩在身后,双手不由得拉紧了马缰。心中微微泛出异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告诉她那人是谁又何妨?就算她知道了又如何? 可心底却有一个潜在的声音,自私的让他选择了隐瞒。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根本就不希望木梓衿与那个男人有过多的亲密的牵连吧。 堂堂王爷在自己管辖的境内被人袭击,甚至身受重伤几天几夜没有下落,身为无锡知州的刘琦吓得险些丢了魂,连日来安排人手救援,可殚精竭虑之下依旧没有消息。这几天他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就盼着楚王安然无恙。如今得知楚王宁无忧被找到,他立刻恨不得求神拜佛磕头感谢祖宗。一听到宁无忧正往知州府而来,立马安排人去接应,甚至请了全城最好的大夫,自己则一脸的悔恨焦急,负荆请罪,携了家眷,跪在知州府门口等待。 木梓衿下了马车,将宁无忧扶下来,走进知州府,入门大门,便看见庭院之中乌泱泱的跪满了人。从头到尾,个个跪得端端正正,一言不发。 刘琦跪爬上前,重重地磕头,一连声的请罪,哀痛悔恨不已,头都要磕破了。 宁无忧狠狠地蹙眉,只觉得聒噪,伸手轻轻地拂了拂袖,只说了句:“本王要休息。” 刘琦立刻让人安排居住的地方,宁无忧又怕他来烦,又吩咐了没有他发话,不准任何人进来。刘琦这才知道宁无忧不会怪罪他,长长松了口气之后,妥当地安排去了。 一脸好几日的奔波,木梓衿困倦疲惫不已,让人准备了热水和干净的衣裳,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再饱餐了一顿,立刻上了床,头一沾到枕头,立刻就沉睡过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掌灯十分。 迷迷糊糊醒过来,房间之内昏暗一片,窗格镂花映入窗外朦胧绰约的灯光,江南之地,夜晚与京城不同,婉约又精致,窗格上雕刻兰草花鸟,映在房间的地上,精细又美好。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再也无法入睡,她便干脆起了床。 刘琦安排的这所偏院很是安静,几乎听不到院外的声音,连厨房都是单独辟出来的,不与知州府上的人同食,一切以安全为上。 可楚王南下的消息早就依旧传到南方,一入江南之地,这里的百官豪商,就都恨不得削尖了脑袋挤进来见楚王一面。 她站在门口,听见回廊上几个小丫鬟低声细语,柔嫩娇俏的声音软糯香甜,正是这南方的吴侬软语,虽然说得小声,但木梓衿依旧听见了。 她们在谈论楚王殿下的长相。 第180章 新的线索 修 楚王殿下的长相总是被人津津乐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作为他的贴身侍女的木梓衿,早就见怪不怪,十分平静的听着那些小丫鬟犯花痴。 可没想到,那些个小丫鬟话音一转,竟将话语转到了她的身上。 “你们看见没有啊,王爷身边那个女人。” “就是那个黄脸婆吗?还是倒八字眉?” “就是就是,我还以为,像王爷那般英俊风流的人物,身边应该是个绝色美人,哪怕只是一个端水的丫鬟,也不至于长得这么丑啊。” “是啊,你今天看到她了没有,那张脸长得,太粗糙了,怕是好久都没洗过脸吧?还是咱们江南的女人好。你们说,王爷是不是会更喜欢江南的女人,像我……我们这般婉约小巧的,又温柔如水的。” “或许是,”有人凉凉的笑了笑,“只可惜,那些都不过是你自以为是的幻想而已,人家王爷,根本就连见你的心思都没有。你看看王爷来了这么久,有叫过这府上的人吗?” “你……王爷他……他只是暂时还没看见我而已……” 木梓衿轻笑一声,虽说这些小丫鬟平时总爱斗斗口角,但心思单纯天真,也算是纯真可爱的。 微风吹过,游廊上的灯晃了晃,她的身影也在地上微微摇曳,几个丫鬟看见地上的影子,立刻噤声,尴尬局促又慌张的抬头看着她,愣了愣之后,又赶紧低下头,相互拉扯着飞快地躲开了。 木梓衿慵懒肆意地靠在游廊阑干,静静地看着那几个身着绫罗婀娜离开的小丫鬟,那几个丫鬟的身影犹如掠过平静湖面的春风,灵动俏丽,很是好看。 比起楚王府那些个个个如宁无忧一般矜持高雅的侍女,她觉得这知州府的丫头有趣多了。 “都走远了,你还看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蓦地转身,见游廊灯火朦胧绰约之中,淡然山水悠然画境中,一人一袭白衣如画,穿花拂叶慢慢走来。光影交织映照,晕染得这江南精致庭院悠然如画,那人容止清贵淡雅,款步微笑着,平稳地走到她身边。 “王爷。”木梓衿眨了眨眼,恍然如梦,还以为刚才自己没睡醒看花了眼,此时直到他走到自己身前,见他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浑身上下干净如出尘般,已经没有逃亡时的狼狈,这才反应过来。 “休息得如何?”他问道。 “很好,”她说,慢慢地站直了身体,微微扶了扶栏杆,她目光似不经意间从他胸前滑过,“王爷的伤怎样?大夫看过了吗?” 他慢慢地走到游廊阑干处坐下,阑干之外,伸进一枝海棠,海棠娇艳如火,衬得他一身白衣似雪,夜色下,两相映衬,美不胜收。他伸手将那枝海棠轻轻地拂开,别到阑干后面,伸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幸好有你,大夫说,那样的暗器原本狠毒异常,若是强行取出来,伤口只会越发严重,但你取暗器的方法很巧妙,这才没让伤口更加严重,也亏得有你懂些医术,伤口才不至于感染。” 她轻轻地坐在他身旁,明明很是平淡,可却有些坐立不安,连忙笑道:“是吗,那……太好了,王爷没事就好。”只是她嚼烂草药给他处理伤口的办法,她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她微微颔首,灯纱笼罩出绮丽朦胧的光覆在她的睫毛上,掩住她明湛的眼眸,在眼底落下一弯小小的阴影。 “你……” “你……” 相对无言之后,竟又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她立即微微咬唇,仰头看着他,“王爷先说吧。” 他欲言又止,他只是想和他说说话而已,却并没有想好该说什么,愣了愣之后,他有些尴尬地微微偏开脸,“你先说吧。” 她蹙了蹙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审视和探究,见他脸色依旧平静,便问道:“王爷查出那些来杀我们的是什么人了吗?” 他清隽好看的浓眉微微一蹙,神色似凝重了几分,“我目前有怀疑的对象,可是没有线索和证据。” “王爷怀疑谁?”木梓衿略带几分急切的问道,“之后追来的那个男人,他知道我们去过宜水镇,也知道我们检查我我父亲的尸体,他甚至还怀疑过我的身份,逼问过我,我猜想,他或许与我父亲的死有关,否则,他又怎么会那么在意我是谁,又怎么会那么焦急地想知道我在父亲尸体上查到了什么。” 他轻轻颔首,“你说得对,其实这么说来,你父亲的死一定不简单,背后的凶手,竟然能派出这么高强的杀手,说明其身份和势力都不容小觑。而你父亲,是入京诊病,那么,凶手是京城之中的人无疑了。” “到底是谁呢?”她慢慢吐出一口气,抬头看着游廊之上,一盏微微随风摇曳的灯,那月白的灯纱,透着昏黄的灯光,如薄薄的蝶翼,流转出翩然迤逦的光芒,轻轻落在她脸上,将她涂着黄粉的脸笼罩出红润的气色,趁着她身后的簇簇海棠,悠然明媚,少女的清丽,宛然绽放。但是却依旧掩不住她眸中的困惑。 “凶手不会自己出来杀人,只能慢慢追查。”他一时晃了眼,却也舍不得移开目光,“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至少那后来救你的黑衣人,是个能够追查的对象。” 那个黑衣人! 木梓衿双眼一亮,“王爷,你知道他是谁对不对?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们?” 宁无忧愣了愣,轻轻地摇头,“他是谁并不重要。” “可是……”木梓衿不甘心,忍不住伸手拉住他的手臂,想要急切地逼问,话音未落,却突然听到黑暗中传来恭敬的声音,“王爷,贾大夫来了。” 那是纳兰贺的声音,木梓衿只好松手,起身站好。 宁无忧转头朝着黑暗之处看去,纳兰贺慢慢地走出来,恭敬地说道:“王爷,贾大夫说,他查出木先生尸体之中所中的毒了。” 宁无忧与木梓衿对视一眼,木梓衿立刻上前一步,紧紧地迫切地盯着纳兰贺,“贾大夫在哪儿?” “在王爷的房外等候。” 木梓衿来不及多想,转身就朝着宁无忧所住的房间一路奔跑,宁无忧与纳兰贺立即跟上去。 木梓衿的心一阵狂跳,既惶恐又急切,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又控制不住内心越来越深切的畏惧。 直到看到贾大夫,她才停下来,呆怔地看着他。贾大夫困惑地看着她跑得气喘吁吁,连忙说道:“你劳累奔波这么几天,身体还没有调养好,这么一阵剧烈奔跑,对身体很不好……” 木梓衿急促地喘气,只是呆怔地看着他。 宁无忧随之走了过来,蹙眉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跑得气喘,可脸色却依旧苍白,不由得将眉头拧得更紧了些,“进去再说。” 三人一同进了房间,江南的房舍精致得紧,房内所有的陈设和器物全都精细得无与伦比。木梓衿见案几之上放着几颗桃核儿,走进了才看清那桃核儿竟是雕刻成山水风情。三颗桃核儿不尽相同,各有特色。小小的桃核儿拇指大,可里面的人物、山水、房屋却栩栩如生。 宁无忧示意她坐下,随手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那茶与京中所喝的不同,茶中不知添加了什么,清香扑鼻,淡然的气息之间,又有淡淡的奶味儿。宁无忧说,这茶有助于睡眠。 她喝了一口就放下被子,直勾勾地看着贾大夫。 宁无忧眉心微蹙着,若有所思,慢慢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轻轻地喝了一口之后,才抬头看着贾大夫,“贾大夫,那毒你验出来了?” “正是。”贾大夫一脸的正色,他小心翼翼地将挂在肩头的箱子轻轻地用手托着,随即转身,走到旁边的案几前,将案几上的东西都收拾开,将他的箱子放上去。 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支小小的琉璃瓶,木梓衿豁然起身,向前一步。贾大夫惊骇地退后一步,“姑娘不可大意,这里面装的是剧毒。” 木梓衿心头一片空茫,可浑身又忍不住的轻轻颤抖,“这毒,是从我父亲的尸骨和毛发之中提取出来的吗?” “正是。”贾大夫一脸的正色,他小心翼翼地将挂在肩头的箱子轻轻地用手托着,随即转身,走到旁边的案几前,将案几上的东西都收拾开,将他的箱子放上去。 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支小小的琉璃瓶,木梓衿豁然起身,向前一步。贾大夫惊骇地退后一步,“姑娘不可大意,这里面装的是剧毒。” 木梓衿心头一片空茫,可浑身又忍不住的轻轻颤抖,“这毒,是从我父亲的尸骨和毛发之中提取出来的吗?” 贾大夫微微一怔。木梓衿见他那样,转头看着宁无忧,宁无忧说道:“正是。”他并没有告诉贾大夫那日让纳兰贺给他的尸骨是木梓衿父亲的尸骨。 “那到底是什么毒?”木梓衿问道。 贾大夫神色凝重,又有些兴奋,“是牵机药。” “牵机药!?”木梓衿浑身一颤,脸色瞬间苍白。她微微一个趔趄,身旁的宁无忧立刻伸手扶住她,她顺势微微退后一步,坐在桌旁用手撑住身体。 牵机药,是九大□□之一,其神秘与毒性的强烈,一直让许多人畏惧不已。 但是牵机药比其余几种□□更加罕见,不管是见血封喉、相思子、雷公藤、亦或者是钩吻断肠草,甚至是比最罕见的鸩毒更加神秘。 相传,南唐后主李煜,便是死于牵机药。 大成皇宫之中,才会有这种赐死的牵机药。 而皇宫之中的九大剧毒,木梓衿已经见识过了鹤顶红、雷公藤、见血封喉、还有一味相思子,却不想,这剧毒之一,会用在自己父亲身上。 若是皇宫之中的人,想要杀害父亲……那么…… 她豁然惶恐不安的看着宁无忧,视线一片混沌模糊,酸涩湿润。 第181章 红袖添香 修 夜色阑珊,知州府庭院之内寂静无声,夜风吹过,灯火摇曳明灭。 房间之内气氛凝滞沉重。 “贾大夫,那真的是牵机药吗?”木梓衿轻声问道。 贾大夫轻叹一声,将那瓶剧毒放回箱子之中,“老夫很确定,你别小看这么一小瓶毒,若是将它投入溪水之中,只怕会毒死上百人。”他小心翼翼地将箱子盖好,“这牵机药,历代以来,只用在宫闱赐死之上,难道这……” “赐死……”木梓衿死死地咬着唇,看向宁无忧。 宁无忧伸手将她的手握住,只觉得她的手一片冰凉,他忍不住微微握紧,起身走到绕过桌子走到她身前,“真相还没有查明,你不能自乱。” 她轻轻地点头,却依旧茫然畏惧,她低头,看着她与他相握的手,有些许微茫。他指尖的温度如柔软的藤蔓,慢慢地延伸蜿蜒,轻轻地缠绕而过,渗透到她的血液之中。 她似乎对他的体温很熟悉,自从那日与他一同逃亡,亲自为他上药,亲自为他擦洗身体,触摸过他的体温,靠近过他的身躯,那么近,那么亲密,那么熨帖…… 可她心里无比的清楚,他是楚王殿下。 所以她将那份小小的心思藏在心底,没有再去多想。可面对他时,依旧有着难以言说的隐秘。那份曾经的亲密,变成了他们之间共同的秘密,心照不宣,却都同时不去提及。 经历了多次起伏,她自诩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感情,可面对至亲逝去的悲痛,依旧难以自持。 他轻轻触了触她的指尖,再微微用力,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你们都下去吧。”宁无忧对纳兰贺与贾大夫说道。 房间之内安静下来,她慢慢地放松自己,深吸一口气之后,轻轻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轻柔的力量拂过他宽厚温暖的掌心,他感觉她正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抬头之间,房间内光线折射交织,映着她微微泛黄的脸,她已经恢复平静。 他松开手,竟发觉自己手心之中有薄薄的汗。 木梓衿慢慢地从怀中拿出她一直随身携带的手札,小心翼翼地翻开,慢慢地翻到记录着她父亲案子的那几页。 那几页,字迹清瘦,干净清晰,记录着她至今为止查到的关于木淮山案子的所有线索。 她茫然地在身上找什么,却没找到。 宁无忧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后起身,走到一处案几前,从上边拿了一块墨,一支笔,一个砚台,加了点水,走回来,放在她身前,慢慢地研磨。 黝黑的墨,在砚台之中慢慢地旋转,清水之中缓缓氤氲出水墨,墨迹缓缓晕染。 木梓衿静静地看着,也明白他的意思,立即起身,“王爷,我来……” 他轻轻抬手,对她微微一笑,“本王亲自为你研磨,木梓衿,你是不是觉得不枉跟了我一场?” 她低头看着砚台,淡淡的墨在清水之中悠然渲染,氤氲出一份宁静。她轻轻地点点头,“是啊,真是有些受宠若惊。” 他研磨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头看着她淡然的神色,心中微微一抽,“你……受得起。” 空气之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千丝万缕,轻柔无痕地交缠而来,将两人的目光纠缠在一起,既轻柔,又让人悸动而窒息。她眨了眨眼,轻轻后退一步,似下意识想要逃离,而他却微微上前一步,靠近了她。 她微微一惊,却见他缓缓抬起手来,将桌上的笔递给了她。 她蓦地松了一口气。微微低头,平复着他强大的气势和气息席卷而来的异样情绪,仿佛一颗石头扔进水中,荡起层层涟漪,脉脉跌宕,久久不能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握住他递过来的笔,却觉得拿过笔的那一瞬间,有一股轻柔的力量擦过她的手心,轻柔如羽。 将手札放在桌上,她拿着笔坐下来,他轻轻地拂了拂衣袖,与她并肩而坐,顺手将研好的墨推到她右手边。淡淡的墨香萦绕而来,让心头的压抑与沉痛减轻了不少。 她沾了沾墨,墨汁在笔尖晕染,渲染而开。 其后,她在手札之上,写下“牵机药”三个字。 “相传,牵机药是历朝宫闱秘密赐死的药物,其毒性剧烈,比起鸩毒的沾唇即死,牵机药是鼻嗅即死,其神秘和剧烈的药性让人畏惧。”她放下笔,呆呆地看着手札上的字,似想看透什么,又似乎只是在静静等候着墨迹晾干。 宁无忧轻轻地蹙眉,“相传,南唐后主李煜,因为不满赵匡胤对他的囚禁,而且感悲自己亡国伤痛,写了几首诗作惹怒赵匡胤,赵匡胤便赐李煜牵机药。而且,鼻嗅即死,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她用手撑住桌子,艰涩地看着他,“原来如此。” 他蹙眉,“据我所知,这种药太过恶毒,让人生畏,而,大成开国之时,成祖皇帝入住皇宫,得知了这种剧毒,怕有人利用此毒生出难以控制的灾祸,便让人毁了皇宫中□□库里的大量□□,只留下少部分。牵机药,曾赐死过皇帝,也被视为不详,所以很少用。” 她紧紧地咬着唇,“既然如此,又怎么会……” 她回忆着当初为父亲买药,熬药,端药,看着他喝下药的所有的过程,可是始终找不出哪里有破绽。 那些药,除了经过药铺的掌柜之手,便是她。从头到尾,都是她拿着药,中间没有任何人插手过…… 而这种牵机药绝密的□□,谁又会轻易得到? 她突然想到什么,豁然抬头看着他,“这种药,虽然很神秘,但是也不是没有人知道配方,若是……” 他轻轻地摇头,“此药之中,有一味神秘的药是一个神秘的藩国进贡来的。而那个藩国,不过是个小部落,这些年,西域诸国兼并征伐,那个小国早就消失了,而且,大成开国皇帝,毁了□□库,也毁了牵机药的配方。” 她点点头,“如此说来,那么能够拿到牵机药的人,也就只有……”她欲言又止,斟酌惶恐地看着他。 他伸手,将她的手札合上,用手轻轻地按了按,又慢慢地收拾桌上的砚台笔墨,“这几天太过劳累,你也累了,早些回房休息吧。” 这一句轻柔的话音,带着安抚的力量似的,瞬间让她觉得困倦疲惫,心中绷紧的弦一下子放松,随之而来的是颓然。 她将手札放进怀中,站起身来,却不想身形一晃,一瞬间眼花模糊,竟险些跌倒,她骇然一惊想要扶住桌子,却不想有人将她轻轻一揽,她立刻顺势倒入一堵温暖的怀中。 她只觉得后背微微一暖,耳畔侧脸似有温热轻柔的呼吸抚过,一时间让她心神荡漾,魂不守舍。 想要挣扎起身,却发觉自己浑身没什么力气,身后的人轻轻一抱,便将她打横抱起来,快步走到软榻前,将她放在上面。 “你怎么了?”他俯身低头,关切担忧地看着她。 她半睁着双眸,抬眼之间,眼前是一片混沌的光影,模糊绰约的身影,连他的影子也如被浸在水中一般,荡漾摇曳,耳畔的声音也如不断起伏的涟漪,扭曲跌宕。 “梓衿!”耳畔的声音越来越急促,甚至带着惶恐、焦灼、以及关切,如勾人心魂一般,她缓缓清醒过来,眨了眨眼,看见一双漆黑的双眸。 这双眼睛她太过熟悉,沉静、睿智、明湛、疏远,如雪山之巅的积雪。而此时,那双眼眸之中,瞬间交织着无数的情绪,担忧、惶恐、焦急、迫切、不安、疼惜……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宁无忧,将如此诸多矛盾复杂的情绪交织在眼眸之中,他平时深藏如海,喜怒不形于色,而如今…… 四周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不再如刚才那样混沌,烛火明亮,房间温馨雅致,身下的软榻柔软舒适。 她一下子撑起身体,险些撞到他,他惊愕地看着她,一时惶恐又恍然。 “王爷,我没事。”她侧身,想要跳下软榻。 他一怔之后,伸手按住她,担忧紧绷的神色微微放松,却依旧直直地看着她。“先躺下吧,我让人去请大夫。”他懊悔地看着她,“进知州府之后,你就一直睡着,便没让人去打扰你,也没人让大夫给你看看。” 他起身,有些无措地走到案几前,为她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唇边,“是我疏忽了。” 她平时太过若无其事,以至于让人容易忽略她。他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不知是在安抚自己,还是在安抚她。 她微微垂眸,又抬眼看了看他,他依旧握着那杯热茶,似乎她若是不喝下去,他便会这样一直举在她唇边。 她微微犹豫,慢慢地低头就着他的手将茶喝下去,感觉心口之中的酸涩和沉闷缓解了不少。便轻轻地伸手将他的手推开,“王爷,我没事。” 第182章 一叶知秋 “王爷,我没事。” 宁无忧静静地看着她,慢慢地将茶杯放下。 她轻轻地咬了咬唇,也不知自己刚才怎么了,或许只是因为情绪起伏太大,或许是这几日真的太过奔波劳累了。她轻轻一叹,看着他笑了笑,“我自己也是郎中,很清楚自己的身体。” 他却勾了勾唇,有些好气又无奈,“你别说你的郎中了……”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贾大夫给你的药,你还在吃吗?” 药?木梓衿微微发怔,有些茫然。贾大夫是给她开过调养身体的药,一开始在京城时,还能记住每天按时服用,红袖也会给她一些蜜枣儿,提醒她吃药,可后来,大大小小的案子不断,一忙碌起来,吃完几服药,就忘记了。 看她的神色,宁无忧就知道她肯定是没吃了。他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王爷。”忽然门外传来纳兰贺的声音。 宁无忧凝聚在木梓衿身上的目光缓缓地移开,看向门外,“何事?” “知州大人请您到前厅赴宴,无锡之地的几位官员也都到了。” 宁无忧蹙眉,脸色微微沉凝,无意识地轻轻捻着广袖之上的暗纹。这一路南下,一路考察各地官员的情况,少不得要与这些人打交道。虽然这些官员也都知道在事前打听清楚他的情况,也知道投他所好,但是他对于应付这些人实在没什么兴趣。 他看了看木梓衿,轻轻一叹,“你好好休息,我让贾大夫来给你看看。我……” “王爷去吧。”木梓衿从软榻上起身,已经精神了不少,“我的房间就在偏房,离这里不远,可以自己回去的。” 他点点头,理了理衣冠,与纳兰贺一同离开。 木梓衿见他走之后,才回到自己的住处。知州府上的丫鬟已经将晚餐准备好,她看到吃食,才觉得腹中空空如也,一时不多想,饱餐了一顿之后,才重新回到床榻上。 怀中的手札轻轻地卡在胸口上,她伸手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从宜水,到京城,一桩桩案子,一个个谜团,她都一一破解,可为什么,自己父亲的案子,却迟迟查不出线索?越是查下去,就越是扑朔迷离。 她真不敢想象,若是有一日,真的面对真相,她还能够有能力沉冤得雪。 她轻轻摸了摸手札,随手又翻了一页,那一页,上面的字迹清俊苍劲,笔锋行云流水,如走龙蛇。她微微眯了眯眼,用手摸了摸,那是宁无忧的字。 虚浮担忧的心忽然慢慢沉静下来,担忧和惶恐也渐渐消弭于无形。 她身边还有宁无忧,她一路走来,历经千辛万苦地走到他身边,不正是希望他可以做自己的依靠和后盾? 若是有朝一日,以她的能力和权势真的无法与背后的真相相抵的话,他也还会在自己身边。 她相信他,就如当初,在善水堂之中许下的那个诺言。 她变得有些嗜睡,不想自己就这样抱着手札混混沉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时,竟没想到已经快到晌午。房间之内极其安静,门窗轻掩,窗外点点金光疏落进来,花影扶苏,清影摇曳,映在门窗之上,雅致清美。 她觉得头似有些沉,慢慢地起身,坐了会儿,才发现原本抱在怀中的手札竟放在了枕头旁边。她立即拿起来查看,迷迷糊糊记得昨晚是抱着手札睡的。 门口处依稀传来动静,随后门被两个侍女推开,侍女端着食物和衣物进来,有条不紊地放在桌上。 “姑娘,你醒了?”其中一个侍女缓缓进来,为她掀开帐帘,看见她坐在床上时,微微一笑。“果然醒了,王爷说的没错。” 木梓衿有些木讷讷的,就这么下了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姑娘,请用饭吧。”侍女小声恭敬地帮她梳洗了,便退出房门。 整个过程木梓衿呆怔又迷惑,也不知这两个侍女为什么要来照顾她。慢慢走到房门口,往宁无忧的房间看了看,房门关着,似乎没人。此次经过无锡,因为被暗杀逃亡,耽搁了时间,他就要更忙一些,将无锡的公务处理好。 直到正午时分,贾大夫估摸着她已经醒了,便背着药箱过来。按照宁无忧的吩咐,为她把脉。 诊完脉之后,贾大夫神色凝重又带着几分怒气的看着她,随手留了一张方子,交给侍女去抓药。 “你中了毒,体内的毒还没有完全排干净,这几日会比较嗜睡,我为你开些解毒的药。”贾大夫冷冷地说道。 难怪自己这一睡就睡了那么久。贾大夫走之后,见院落之中一行人簇拥着一身月白华服的宁无忧走来。 他转身与身后的人说了什么,那些人恭敬的离开,随后又往木梓衿这边看了看,慢慢地走了过来。 木梓衿微微错愕,连忙起身,站在原地等了会儿,果然见他是往自己这边走的。他进入房间时,似穿过门外倾泻而入的光,身姿玉立,笼罩在澹澹光影之中。 “王爷。”她起身。 宁无忧看了看桌上的饭菜,走到桌前坐下,“正好,我也没吃饭。一起吧。” “王爷没吃饭?”她看了看桌上的菜色,虽说她没用吃多少,但是也算是她吃剩的吧?“我让人马上给王爷上新鲜的……” “不用。”他拿起筷子,端起碗来,“本王虽说是王爷,可如今也是寄人篱下,劳师动众的,会让人诟病。” 木梓衿微微挑眉,一副困惑质疑的模样。这知州府的大人,若是知道宁无忧要吃饭,肯定是高兴得百般讨好,投其所好,定是将无锡所有的美食都端到他面前,怎么会觉得劳师动众? 况且,她只是一个侍女,知州大人虽然知道她是宁无忧的人,要优待她,但是食宿上,比起一个王爷,肯定是天差地别的。她乜了一眼桌上的青菜豆腐和一盘米糕,以及一小碟子炒肉,也不知道他到底吃不吃得习惯。 “倒是清淡。”他吃了一块豆腐。 “不如我……”她转身就想去厨房让人重新做饭菜,却不想,却被他拉住了手臂,“坐下,陪我吃饭吧。” “王爷,”她正色道:“这不合规矩。” “是吗?”他勾了勾唇,眸色似微微冷下去,又淡淡笑道:“再不规矩的事你也做过了?如今还在我面前提规矩?你难道是想受罚?” 她一顿,脸色微微一僵。突然想起那段逃亡的路程之中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在那样危机的关头,她并没有将他当做楚王,只把他当做了与自己一样的天涯亡命人。冷时,相拥在一起取暖,落魄时,一起吃点清淡的野菜,没床,两人便在那老妇人的土炕上同眠,饿了,便一起围着那老旧的木桌吃一顿野菜炖野鸡。最后她记得,自己啃食野猪肉时,更是毫无形象规矩可言。 但那几天逃亡的事情,她觉得,他应该与她达成共识,便是不再去提。可如今他提出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兴师问罪?秋后算账? “王爷想要怎么罚?”她微微沉吟之后,十分认真地问道。 他轻哼一声,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拉过去坐好,“坐下吧,本王有事与你商量。” 刚一坐下,一位侍女便端着药走了进来,侍女将药放桌上之后,便要欠身出去。 “等等。”宁无忧叫住了她。 侍女立刻转身,一脸的期待,双眸紧紧地盯着宁无忧,“王爷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去拿些蜜枣儿来。”宁无忧冷冷地说道。 侍女有些失望,却也照吩咐拿来了蜜枣儿。 他从碟子里捡了两颗蜜枣儿放进药碗中,两颗蜜枣儿色泽莹润红亮,漂浮在那碗黑乎乎的药汁里。苦涩的药味中,飘着淡淡的甘甜。 她端起药,不紧不慢地喝下去,萦绕在舌尖的,有苦涩,也有淡然悠长的甜蜜。 江南庭院,比起京城之中皇家庭院,多了温婉的韵致,一草一木,房屋楼阁,精美得如同小家碧玉。夏末秋初的江南,七月流火,余热渐渐地消退,庭院之内,一棵高大婆娑的杏树,树叶染上淡淡的黄。 一叶知秋。 “此次南下,说是回苏州看看,其实也是为了巡查南方各地的情况。”宁无忧见她把药喝完,才慢慢说道,“我原本就是为了让你回宜水镇而争取来的,时间比较紧迫。待明日,修整好之后,我们便继续往苏州走。” 她静静地看着他,窗门外几片杏叶缓缓飘落。他的脸色不太好,难得看出眼下淡淡的青黑。 “要去王爷在苏州的府邸吗?”她问道。 “是。”他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似有话要说,可终究还是端起碗,不紧不慢地吃饭。 “对了,今日收到几个官员送来的珍贵药材和食材,还有些衣物之类的,本王用不着,就赏给你吧。” 她没有推脱,只是点点头。 这一日,宁无忧留在院内,没再出门,倒是纳兰贺进进出出,显得忙碌。直到晚间时,他才匆匆忙忙进了门,来见宁无忧。 “王爷。” 宁无忧正在灯下看书,闻言放下手中的书,“何事?” 纳兰贺上前一步,低声说道:“那批杀手,有些眉目了。” 第183章 梅雨时节 纳兰贺话音一落,宁无忧与木梓衿抬眼对视。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看向纳兰贺,问道:“有什么发现?” 纳兰贺上前一步,从衣袖之中拿出一块令牌模样的东西,那令牌似是铁质,灯火之下,泛着光泽,隐隐看出上边镌刻着图纹。 宁无忧将那枚令牌拿在手中,低头看了看那令牌,眉头倏然一蹙,猛然将那小小的令牌握紧。 那东西其实并不是令牌,而是剑柄之上的一枚祥云形状的装饰,应该是从剑柄上断裂落下来的。常人用剑,总爱以剑上的装饰来区别自己的剑与别人的不同,更显出自己的风骨意志,所以,剑,也是识别身份地位的重要标识。 “这是什么?”木梓衿对兵器之类的了解,仅限于什么兵器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口,却对兵器本身不了解。 “这是从王爷被刺杀的地方找到的。”纳兰贺说道,“当时我们的人与那行黑衣人混战,应该是那时候,将这剑柄之上的装饰斩下来的。只是,这上面的图徽……” 宁无忧将那块铁质的东西递给木梓衿,木梓衿拿在手中,只觉得这东西有些沉,很冰凉,但其上的图徽精致繁复,隐约看得出,上边刻的似乎是日月之类的东西。 “这是那些刺客不小心留下的吗?”她将这东西握紧,“如此一来,便有线索查出那些人到底是谁派的了。” “可是……”纳兰贺欲言又止,“这种日月图徽,却是……云南王王室的图腾。” 木梓衿一怔,心头猛地一沉,她将那图徽拿在眼前看了又看,“难道是……云南王旧部吗?”大成之内,到底还有多少藩王的旧部?她突然又想起那个黑衣人。 那日险些被杀手杀死,那黑衣人突然出现救了她。但是却放走了要杀她的人,若是那些杀手是云南王旧部,那那个救她的黑衣人与云南王是什么关系? 陷入微微沉思之时,忽然一道身影笼罩过来,她抬头,见宁无忧走到自己身前,伸手将她手中的图徽拿了过去。 他细细地看了看那图徽,又冷声一笑,“云南王,在三年多以前就被本王斩杀,其旧部,就算要用这种图徽的剑来杀本王,也不用这么躲躲藏藏掩饰身份吧?况且,掩饰了身份,还将这图徽留在现场,不是很矛盾吗?”他将那图徽交给纳兰贺,说道:“纳兰贺,若是你用剑,用了三年,剑上的图徽会丝毫没有磨损或者损伤?” 纳兰贺伸手接住那图徽,看了看之后,恍然大悟,“这图徽是新制作的。” “本王那里,三年前也缴获了不少云南王的旧物,云南王精锐用的剑还是有的,拿去对比一下就知道。”宁无忧说道。 “是。” 木梓衿蹙眉道:“如果那些人,不是云南王旧部,只是用云南王旧部的身份掩饰,那他们到底是谁?” 宁无忧不过淡然一笑,轻轻摇头,“不用理会这个,本王心中有数。”他神色微微凝重,深深地看了木梓衿一眼,又转身对纳兰贺说道:“明日准备启程,去苏州吧。” 纳兰贺惊愕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迟疑地说了一声“是”,便欠身退了出去。 这一夜,木梓衿睡得极其不安稳。梦到自己的父母,梦里迷雾濛濛,是宜水镇外一处池塘,池塘之内水禽成双,水面之上扁舟荡漾,扁舟周围,是接天的莲叶荷花。父母就在岸边轻声细语,随后慢慢走远。她急切地追上去,追到家中,却看见父亲正端着一碗药,慢慢地喝下去。 她的心猛然一痛,突然意识到那碗药是什么,惊骇大喊一声,想要上前阻止,却听见一声清脆的碗裂声,父亲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呆怔地站在原地,惊骇惶恐地不敢再上前,也不敢再动。她心头一阵绞痛,慢慢地蹲下身去,再睁眼,已经是全身冷汗地醒了过来。 窗外淡淡的天光透过纱窗照射进来,如水一般,轻轻地流泻。梦中的余悸依旧缠绕在心,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又闭上眼,强迫自己继续睡。 可意识却依旧很清醒,只能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天亮时,她便起身,收拾好东西,准备和宁无忧一同离开。抛开夜中梦里的余悸,她与宁无忧一路往南。 无锡距离苏州已经不远,无锡知州府大人安排妥当了一切,却被宁无忧婉拒了。原本一路招摇南下,就引得杀手注目,已经遇险了一次,若还是要大张旗鼓地南下,怕是还会平添麻烦。 况且,他也想安静一些,尽快赶到苏州。 所以,这一日,他带上几个重要的人,其余人先后分散开去,暗中保护,便往苏州而去。 木梓衿依旧嗜睡,或许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原因,上了马车之后,便打不起精神。这一路,便这样睡到苏州。 马车停下之后,耳畔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杂沓的脚步声,还有细微的人声,马车行动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马车里,身上盖着薄薄的毛毯,头枕着软枕。马车车帘与车门紧紧关着,看不见车外的情况,车内也只有她一人。 她立即起身,惊得有些发蒙。这是宁无忧的马车!为什么……宁无忧呢? 她掀开车帘,发现车外已经薄暮黄昏,漫天溢彩霞锦,映照眼帘之中一座高而大的院门。 院门之内,屏风掩映,门前侍女小厮进进出出,忙碌着将东西搬进去。 她豁然明了,这便是苏州楚王的府邸了。 原本以为会是华宇琼楼,却不想,只是一座雅韵清幽的别院而已。颇有苏州园林的独特韵味。 有侍女看见她掀开了车帘,连忙上前来,打开车门,“姑娘醒了?”吴侬软语,娇媚的如娇柔的花一般,这侍女不过十七八岁,生得一副江南女子精细柔美的面孔,娇妍明媚。 “王爷呢?”木梓衿问道。 “王爷在府内,姑娘来时还未醒,王爷便吩咐不准打扰姑娘,让姑娘好好休息,不能吵醒你。” 木梓衿觉得浑身懒懒的,活动活动之后,便下了车。 “姑娘,我带你去见王爷。”这侍女说道。 木梓衿随侍女一同入府,穿过屏风,进入玄关,便上了游廊。这江南园林精致的有些繁复,才走几步,便是满眼琳琅的山水风景,亭台楼阁,假山草木。虽说宁无忧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但这里依旧井井有条,丝毫没有因为他不在而荒废。 “姑娘,我叫阿青,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还有一位小一些的侍女,叫做盈儿,我们都供姑娘使唤的。”阿青一边走,一边说道。 “供我使唤?”木梓衿微微一愣,停了停脚步,诧异地看着她,“可我……也是侍女啊……”她小声的嘀咕。 阿青微微一笑,却只笑不语。 两人一同进入正院,走出游廊,阿青在正院正厅门前停下,“王爷,姑娘到了。” 房门立即传来宁无忧的声音,“进来吧。” “姑娘,进去吧。”阿青侧开身,自己并不进去,反而请木梓衿进去。木梓衿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在京城时,她也如此随意进入宁武有的地方。 这房间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她一进去,就看见宁无忧正起身,放下手中的书信,朝着她走过来。 “贾大夫说,你体内的毒还未完全清除干净,苏州比较适合养伤,这几日你便留在这里。等……等身体恢复之后,再上京城。”他看了看她的脸色,轻声说道。 “王爷什么时候回京城呢?”她问道。 “等皇上的旨意。”他在桌前坐下,苏州温和,他换了一身宽松舒适的里中,他背对着她,自己倒了一杯茶,“这府中都是我的人,侍女阿青以后供你使用。这正院东侧,有偏院,你便住在那里。等会儿用过晚膳,你可以过去看看。房间已经着人为你收拾出来了。” “多谢王爷。”她微微蹙眉,似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一时又察觉不出来。 木梓衿便在宁无忧的安排下,在他苏州的府邸住了下来。她所住的院落清幽雅致,房间也比较舒适,贾大夫每日会来为她诊脉,监督她喝下那些很苦涩的药。 只是宁无忧一直忙碌,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 一连过去五天,贾大夫又来诊脉,确认她身体之中的毒素清除得差不多了,便要给她换一副药方做调理。 “贾大夫,来了苏州这些天,你有没有出去玩过啊?”木梓衿有些烦闷无聊,平时那些侍女恭恭敬敬地,很是沉闷,与她又不熟,她便只能趁着贾大夫来时说几句打趣的话。 “姑娘想出去玩吗?”贾大夫微微蹙眉,“苏州这几日是梅雨天气,出门恐怕会受凉。你如今身子还没恢复元气,最好不要出去。” “那我岂不是会在这里闷死?”木梓衿趴在桌上,偏头看着门外,庭院之中杏花疏影,落蕊缤纷,曲径小道之上铺满落花,空气中是清雅宁神的花香。 “若是觉得闷,就到院子里走走吧。”贾大夫交代了几句,让阿青去熬药,便匆匆忙忙的离去了。 第184章 人面何处 修 木梓衿呆呆地看着院门,起身朝着宁无忧所住的地方而去,刚出门,就见阿青走了进来,身后带着几个侍女,每个侍女手中端着美味珍馐,“姑娘,这些都是苏州最有名的菜色,很有特色,王爷特意吩咐为姑娘送过来,姑娘趁热吃吧。” 木梓衿淡淡的扫了一眼,只觉得对那些美味珍馐都没有什么胃口,“王爷呢?” “王爷……王爷今日去查看苏州堤坝……还没回来。”阿青笑意吟吟地说道,对着身后几个侍女挥了挥手,示意她们把饭菜放好。 “王爷一回苏州,就这么忙吗?”木梓衿蹙眉道。 “是啊,苏州的官员知道王爷回来了,个个都来巴结求见,王爷每日应付他们都不太应付得过来。”阿青微微低着头,“姑娘来吃饭吧。” 木梓衿轻叹一口气,只能坐下来,“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吃饭,我都……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猪了。” 阿青一愣,随后便同几个侍女嗤然一笑,“姑娘真会说笑,姑娘先吃,我去为姑娘熬药。” 木梓衿点点头,见阿青与侍女都走之后,才开始动筷。 苏州菜鲜香酥烂,浓中带淡,多汤多汁,汤浓而不腻,口味平淡中和,咸中带甜。且注重配色,讲究造型,以精致著称,而且名字十分的考究雅致,比如昨日吃的“枫桥夜泊”,还真的是将菜色摆盘,摆出那枫桥夜泊的意境来。早上吃的甜点,做出各种样式,面食吃得是精巧,一块糕点也做成桃花、杏花,或者是干脆做成一幅图景,光看就够了,吃了还挺可惜。 文蛤炖蛋、豆腐鲈鱼、田园海味三鲜、小汤包,还有大成国人最爱吃的鱼脍,不过几道苏州小菜,便已经是色香味俱全,若是尝遍苏州菜,也不枉这一生了。 木梓衿吃了两个小汤包,喝了几口汤,准备开始吃饭时,忽然见一小丫头走了进来。 这小丫头似是阿青说过的那个盈儿,她平时只管这院子厨房的事情,因为年纪比较小,所以没让她贴身伺候木梓衿。盈儿如她名字一般,长得喜气盈盈,圆圆的脸,娇小的身子,连腰都是圆圆的,头上梳着圆圆的双髻。 她慢慢的走到木梓衿身前,盈盈的笑着,将手中一壶酒放到桌上,慢慢地斟满,“姑娘,这是苏州最好的梅酒,不如喝一点吧。” 那酒壶在她手中微微倾斜,一注莹莹酒水潺潺注入酒杯之中,许是不熟悉倒酒,她的手微微颤抖,酒水洒到了酒杯外,淌出一汪小小的水渍。 盈儿端起酒杯,递到木梓衿面前来,“姑娘,请……请喝酒……” 木梓衿微微向后退了退,笑道:“我还在病中,等会儿还要吃药,就不喝酒了吧,”她淡淡一笑,闻着这酒很香,带着清甜的青梅味,青梅余味,别有滋味,一时心动,便说道:“不如你喝吧。” 盈儿脸色大变,立刻摇头,端着酒杯的手颤抖得厉害,酒水摇晃溢出,“不不不,我不喝,我……我不能喝的!” 木梓衿微微蹙眉,放下手中的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手,又微微抬头,看着她眼中根本无法隐藏的恐慌和惊骇,“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喝?” “因为……因为……”盈儿笑了笑,“因为这是王爷特意赏给姑娘喝的啊,奴婢,奴婢不敢僭越。” “是吗?”木梓衿伸手去端那杯酒,偏偏又在半空中停住,“可是,王爷叮嘱过我,我身体恢复之前,不能喝酒,他又怎么会这么大意,赏我酒喝呢?” 盈儿脸色苍白,不安又骇然地低着头,死死地咬着唇,“可能……可能是,王爷一时忘记了……” “是吗?既然如此,我不能喝这杯酒,不如你帮我喝了吧。”木梓衿起身,伸手托住酒杯,轻轻地往上抬,试图抬到盈儿的唇边。 盈儿死死地抿着唇,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杯酒,想要挣脱木梓衿的手,可是手却僵硬颤抖。 木梓衿的心慢慢地往下沉,直到那酒杯快要送到盈儿的唇边时,盈儿才终于哭出声,尖叫一声,将那酒杯狠狠地推开,仍在地上。 “姑娘……姑娘,”她跪在地上,哭泣不已,语不成声,“姑娘,你,你责罚我吧,我也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了……”她抱住木梓衿的腿,压抑着声嘶力竭地哭泣。 木梓衿眉头紧蹙,想要将她推开,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恰在此时,阿青端着药走了进来,茫然惊疑地看着这一幕。 看见阿青走进来,盈儿如同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下子放开木梓衿,跪爬着到阿青身下,哭泣磕头,“阿青姐姐阿青姐姐,我错了,求你不要告诉殿下,不要告诉殿下……” 阿青脸色一凝,正色肃然地看着木梓衿,木梓衿指了指桌上那壶酒。 阿青立刻明白了什么,又看见地上摔坏的酒杯,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木梓衿不管阿青会如何处理盈儿,只是捡起地上的酒杯,对一旁的侍女说道:“去叫贾大夫过来。” 侍女不敢懈怠,立即去请贾大夫。那跪在地上的盈儿却突然起身,趁木梓衿不注意,猛然拿起上桌的酒杯。 “拦住她!”木梓衿大骇,厉声喝道。 盈儿却连连退后数步,仰起头来,将酒壶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碰”一声,酒壶落地,盈儿的身体也如落叶一般,瘫软地倒地,口中慢慢渗出鲜血,溘然闭上了眼睛。 木梓衿立刻去查看盈儿,摸了摸她的脉搏探了探她的气息,微微摇头。 阿青双眼赤红,“盈儿……” 木梓衿蹙眉,豁然起身,朝着宁无忧所在的院落之中跑去。 这个苏州似乎也不安全了,连宁无忧安排在她身边的人都有问题,若是她没有猜错的话,那壶酒中的毒,恐怕是牵机药!与贾大夫所描述的牵机药中毒的情况一模一样。鼻嗅即死,用加入酒水之中,酒水的香味也不会改变。 牵机药不是只有皇室才有,只有在皇宫之中的人才能有可能得到牵机药?为什么为出现在苏州? “王爷!”她一路跑到宁无忧的房间,身后跟来的阿青焦急地叫着她,想要阻拦她,却追不上她的脚步。眼看着她闯进宁无忧的住处,只好跟上去。 “王爷!”她一路跑到宁无忧的房间,身后跟来的阿青焦急地叫着她,想要阻拦她,却追不上她的脚步。眼看着她闯进宁无忧的住处,只好跟上去。 木梓衿推开宁无忧的房门,却没有看见宁无忧,她无措地在房间之中转了几圈,突然想起宁无忧出府去见苏州的官员了,迟疑了片刻,便决定在他房间之中等他回来。 “姑娘!”阿青追了进来,“姑娘,王爷一时还不会回来,姑娘随我一同回院子里等吧。” “我就在这里等。”木梓衿脸色微微发白,她走到软榻前坐上去,将自己的身体微微蜷缩起来,慢慢地将下巴放在膝盖上,“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阿青急切又无奈,伸手拉住她,“姑娘,你跟我回去吧,王爷……王爷一时回不来的。”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木梓衿抬头看着她,空茫的双眸之中闪过疑惑。 阿青一愣,“王爷……晚上才会回来,会很晚很晚,届时姑娘都睡了……” “既然如此,我还是在这里等吧。”木梓衿推开她,躺在了软榻上。 阿青无奈又焦灼,定定地看着她,最后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快要走出房门时,又对木梓衿说道:“姑娘,姑娘晚膳时,别忘了回院子吃饭。” “我知道了。”木梓衿淡淡的回答道,突然又起身,看着阿青,“纳兰贺呢?他总在吧?我要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他,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必须立刻让王爷知道!这苏州府不安全了,让王爷早作防备。” 阿青淡淡的勾唇一笑,“我知道了,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告诉纳兰先生。” 木梓衿点点头,又躺了下去。宁无忧的房间总是舒适雅致,连一个软榻都那么的别致,榻上的软枕也绣着华美的苏绣。 她睁着眼睛躺在上面,看着挂在屋宇之上那盏巨大奢雅的琉璃灯,那八角琉璃宫灯此时静静地垂着,她看得入神,竟一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房间之内一片黑暗,她摸黑起来,竟有些发冷。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已经擦黑,庭院之中也亮起了灯火。疏影摇曳,杏花晚来送香。 可是为什么宁无忧还是没有回来? 她呆呆地坐在软榻上,这房间之中的黑暗晦涩似没有尽头一般,一时间,久违的不安和孤寂慢慢地袭上心头。她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似乎已经四天没有见过宁无忧了。 四天…… 四天意味着什么…… 她蓦地想到什么,立刻从软榻上起身,走入宁无忧的卧房之中,打开衣柜,看了床,看了案几,却发现,他所有的生活必需品,还有他案几上时常会放的公文奏书,全都不见了! 她心里空空的,忽然之间一切都明了了,却依旧有些不愿意相信事实。 她慢慢的推门出去,见阿青站在门口,担忧又不安地看向她。 第185章 长亭短亭 江南多梅雨。 梅雨绵绵霏霏,滴落在庭院青瓦之上,淅淅沥沥,远远近近,飘飘渺渺。 苏州王府之中夜晚的灯火,氤氲在缠绵浮光的梅雨里,光影交织折射,时而幽明,时而迷蒙。木梓衿静静地坐在桌前,捧着自己的手札,反复看了多次。 一旁的阿青静静地站在,紧张惶恐地看着她。 她又翻了一页,轻柔的纸张翻出柔软的声音,一瞬即逝,消没在窗帘之外轻柔潺潺的雨声里。 她微微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阿青,见她紧张不安的看着自己,不由得一笑。宁无忧一定是吩咐了这里的人,好好地看住她,最好将她永远困在这座深深的别院之中。为了隐瞒他已经回京的消息,他甚至不惜让这苏州府邸全府上下的人一起来骗她,就连他贴身的大夫也为她留了下来。 她越是沉稳,越是若无其事,心中的不安便越发的深沉。越是安静,就越是牵挂,越是容易胡思乱想。 她紧急的拽着手中的手札,不明白为什么宁无忧会突然丢下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困在这里,不带她一起回京。 父亲被杀的凶案还未破解,一切的真相还未浮出水面,她的冤情还未洗清,杀父之仇还未得报,她怎么甘心偏安于这苏州温软的宁静安逸之中? “苏州真是好地方,就连下雨都很好看。”她放下书,看着窗外气蒸云绕般的细雨,在朦胧绰约的灯火之中,掩映着庭院之中的亭台疏影。“难怪当初先皇会让王爷留在这个地方养伤。” 阿青用手掩唇,轻轻地打了一个哈欠,“是啊,所以王爷的身体如今快要大好了。当初王爷留在这里的时候,可是几乎……”察觉自己失言,她立即噤声,“姑娘好好地留在这里养身体,这是王爷对姑娘思虑得周全。” “是吗?”木梓衿轻笑,“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强行把我留在这里,思虑得还真是周全。” 阿青微微一愣,僵了僵之后,又笑道:“王爷也是为姑娘好,若是早告诉了姑娘,姑娘就不肯安心留下来了。” 木梓衿放下手中的书,“可是这里也不安全了不是吗?就算保护防卫得再周全,我也还是险些喝了那鸩酒。” 阿青脸色蓦地一变,惶恐又惊骇,“此事是我的失误,那盈儿,也是被逼无奈。” “算了,我并没有责怪你。”木梓衿抿唇一笑,淡淡的说道:“我有什么立场来责怪你呢?” 阿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如今木梓衿在苏州,这苏州府内的人都是宁无忧的人,不需要防备什么,所以她并没有涂上黄粉。此时那张清丽隽美的容颜映在灯光下,那双明净的眼眸如化了秋水月华般,流眄顾盼间空灵毓秀,仿佛不谙世事的纯澈,又似乎沉淀了敏锐灵动的睿智。顾盼之间,容颜生动清晰,又有些疏离的隔阂感。 在宁无忧身边的这半年,她养得比以前好了许多,身量长高了,身体如慢慢待放的花骨朵儿,在明丽的月色之中悄然绽放。五官也张开了不少,以往那份青涩,如今正似慢慢成熟。 只是她一直伪装,将真正的自己掩盖起来,才让人忽略了她悄然而来的变化。 阿青有些羡慕地看着她。 “夜深了,姑娘早些睡吧。”阿青说道。 “好。”木梓衿将手札放好,梳理了一番之后,躺在了床上。 阿青将房间之内的灯吹灭,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房间黑暗下来,也安静下来,窗外杏花疏雨之声清脆缠绵,梅雨幽冷的气息,带着庭院之内花树馥郁淡雅的芬香。她睁着眼睛,算着时间一刻一刻的流逝。 终于到凌晨,她翻身起床,透过纱窗往外看,庭院之内空无一人,而各门守卫也在此时换岗。 宁无忧的人守卫森然,她绝对无法光明正大的逃出去,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走门。她换上衣服,带上了几两银子,便出了门。 她这几日一直在思索着如何逃出去,唯一的能让她顺利通往府外的出口,就是——厨房的排水道! 大成国各大城市排水系统完善,各家各府厨房之内,也有专门的排水用的排水暗渠,通往大街之旁的下明渠。为了防止下水道阻塞,一到雨水多的季节,朝廷会请专门疏通下水道的人清理下水道,如今这下水道,一定是畅通无阻的。 她在厨房内看了看,终于找到了一处下水道,入口有些窄,好在她是女人,勉强能够挤进去。 不顾下水道之内的肮脏酸臭,她摸着黑,顺着通道一直往外爬,手脚在黑暗狭窄的水道之中无法伸展开去,行动十分的缓慢。好在厨房离府外不远,爬了几丈之后,甬道变得宽阔起来,慢慢地可以弯着腰走。 水道之内滴水淅淅沥沥,偶尔还能踩到滑腻腻软绵绵的东西,她看不见,也不知道到底踩到什么,淤泥裹满了下裳,鞋子里也是泥水。偶尔还能感觉到什么东西从头顶飞过,吱吱的老鼠从脚边飞快地跑过。 她闷头向前走,只是偶尔抬手抹掉滴在脸上的泥水。 想了想,又不由得苦笑一声,若是让宁无忧知道自己是这么逃出来的,他恐怕会嫌弃嫌恶得再也不想靠近她。 不过无妨,只要能让她回到京城,只要能让她继续调查父亲被杀的真相。 只要能让她,终有一天,看到——天理昭彰! 前方终于有了光亮,她欢呼一声,立即加快脚步,可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些疲惫,连腿都不怎么听使唤了。 她心头一直惶恐担忧,若是就这么一直走,无法都到尽头,那么是不是该考虑返回去,再想另外的方法逃走。 走出下水道,漫天的细雨滴打在身上,冲在她脸上,她眯了眯眼,用干净的衣角擦了擦脸。又看了看包裹,并没怎么脏。此时凌晨,大街小巷之上并没什么人,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小摊贩正在街边搭棚子,她辨明了方向,冒着雨,先到一家小客栈换洗了衣裳,收拾干净之后,让小二去马市为她买了一匹马。 匆匆忙忙收拾好之后,她骑上了出城的马。 苏州城外,一路芳草苍苍,微风细雨,倾泻而落,湿润着江南的景色。远远近近小丘,起起伏伏,长长短短的溪流小河,涓涓潺潺,一切景色,都在这清晨的细雨之中模糊了轮廓。 这匹马不如宁无忧府上的良驹,跑了十几里,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再加上雨天路滑,道路泥泞,蜿蜒道路之上的丁香话与野花交杂缠绕,十分不好走。 木梓衿只好下了马,拉着马慢慢地往前走。 她已经换了一身男装,行走在外,男人打扮要比女人方便。她往后看了看,只见雨雾濛濛,雨帘层层。自己的马抖了抖身上的水,溅了她一脸。 若不是此时是七八月份,并不寒冷,而梅雨细小缠绵,也不如大雨倾盆那般折磨人,她一定会恨死丢下她的宁无忧! 在路边随手折了一片宽大的叶子挡在头顶,她继续往前踽踽而行。 绰约朦胧的雨中,远远地出现一个模糊的亭台影子,那四方矮小的亭子,在这澹澹山水清雨之中,变得格外温馨唯美起来。大成国设立,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她这一路从苏州城出来,大约走了一二十里,想来宁无忧的人是追不上她了。时值正午,她腹中空空如也,又有些疲累,看见前方的小亭子,立刻拼了命拉着马往前走。 她踩着泥水一路小跑过去,那风雨之中的小亭子清晰起来,走近了才发现里面有几个人。 她抬眼一看,见那亭子之中的三个人都是少年模样,有个人身后跟着一个书童模样的男童。此时那三个青年和一个男童,正围着一堆火取暖,烤干身上的衣服。 其中一个青衫圆领长袍的青年一转头,看见了站在亭外的木梓衿,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小兄弟,出门在外,都是朋友,外面风雨大,若是不嫌弃,便进来一同烤火吧。” 木梓衿巴不得,见那几个青年似没什么不妥,便将马栓在亭子的栏杆上,走了进去。 她抖了抖身上的雨水,那几个人为她腾出一个位置,让她靠近取暖。 “小兄弟,你这是去哪儿啊?”其中一个人问道。 “京城。”木梓衿伸手靠近火,暖着快要冻僵的手指。 “好巧,我们也是去京城。”稍微年长一些的男子立刻冷声一笑,“只是这一去京城,路途遥远,如今又是梅雨季节,怕是有些难行了。” 木梓衿一双白净的手,透着明亮金黄的火光,显得纤细晶莹。听了那男子的话,不过淡淡一笑。 “小兄弟也是上京赶考的?”那男子接着问。 木梓衿这才慢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男子一脸的风霜,满身的风尘,下颌之上胡渣清湛,有些落拓,但看他圆领直裾的打扮,应该是个读书人。她微微摇头,“我不是。” “哦。”那人微微应了声。 “咦,京城繁华,比我们那些地方好多了。”有人双眼亮起来,“据说京城之中,举目所见,皆是玉树琼脂,锦绣烟罗,有骏马美酒,美人高楼。还有数不尽的珍馐美味,享不尽的钱财富贵,是个极其妍丽繁荣的天堂。”这人满是憧憬和向往。 “那也要等秋闱之后得到结果,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拥有那些权势财富。”那身着直裾的男子说道,“何况,我听闻,这回秋闱监考的是楚王殿下,就算是要徇私舞弊,那也是不可能的。” 木梓衿刚想去捡地上的一根枯枝,闻言手不由得一顿。 “据说京城之中,有王爷要选妃,已经昭告天下,要选秀女入京,不知是不是那楚王殿下。若是楚王殿下选妃,那他忙着去成亲,还有时间来管秋闱的事情吗?”有人唏嘘地道。 第186章 道阻且长 木梓衿将手中的枯枝扔进火中,轻轻地拨了拨火苗,火焰摇曳明灭,火内柴火蹦出“荜拨”之声,表面却平静。 木梓衿拉了拉半干的衣襟,转头看着亭外潺潺的雨,一时沉默不语。 选妃吗? 突然有一星点火星蹦到手背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微微颤了颤。 身旁的人还在谈论着京城之中皇室权贵之中的轶事,颇有几分津津乐道。“我听闻,楚王殿下,原本是与一位千金有婚约的,但不知为何,婚约又解除了。” “是吗?”有人立刻好奇地接口,“想来那位解除了婚约的女子,如今怕是后悔了吧。楚王殿下那样丰神俊朗仙才卓荦的人,想攀都攀不上,为何还要解除婚约?真是想不通。” 木梓衿蹙眉,呆呆地看着那堆熊熊燃烧的火,突然有些混沌迷茫。她不由得想起那张杏红色的薛涛笺,还有那薛涛笺上断断续续地字迹。还有……宁无忧曾经与太后谢明妍之间的婚约…… 她抬手摸了摸手背上被烫伤的小伤口,顿觉尖锐刺痛。 “若是这次是楚王殿下选妃,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得了王爷殿下的眼。”那青年男子说道。 “我们只需要进京好好考试就好,想那么多干什么?”有人挥了挥手,“若是考不上,又得再等三年,那些荣华富贵,都是虚妄。还哪有心思去想哪个王爷娶了哪家的千金做王妃啊。” “也是。” 一时亭子之中又安静下来,斜风细雨,草木蓊蓊。几个人围着火堆,各自神思,有人甚至拿着一本书籍看着,正是每年秋闱必考的科目。 木梓衿忽然心头一动,“在下书读的少,偶尔听过几句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想请教请教各位兄台。” “小兄弟但说无妨。” 木梓衿咬了咬唇,微微思索着那张薛涛笺上的内容,“似乎是什么金风、相逢、久长时……朝朝暮暮……什么的。” 那几人微微一愣,随即有人轻笑,“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对,就是这句!”另外一个年轻男人说道。 木梓衿见那人轻轻松松地就背了出来,微微一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短暂的相会就如一场美好的梦一样,若是两情至死不渝,又何必在乎柔情蜜意短暂的朝欢暮乐呢?”那解释的人又一笑,“小兄弟,这难道是你的小情人给你的情诗?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挺风流的啊。” 木梓衿立刻摇头,“不是!”她蓦地仓皇地紧紧地握住手,那手背上的疼痛牵扯得手微微的颤抖。 她脸色微微泛白,眼神不由得黯淡下去。她慢慢地松了松紧贴在身上半湿的衣服,希望快些将衣服烤干,然后快些赶路。 此时此刻,苏州王府之中的人,怕是已经知道她离开了吧?若是不想被抓回去,就得马上赶路才行。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之中青梅的余味,清淡微弱,带着些许酸涩清冷。几个人围着火吃了些干粮,她猛灌了自己几口水,看见那匹从马市上买来的马,在亭子地房檐下吃草。她眯了眯眼睛,将口中干涩的食物咽下去。似要将心头莫名膨胀起来的落寞和空茫压下去。 雨淅淅沥沥下了将近半个时辰,草木湿润,将亭子周围氤氲得云蒸雾绕般。雨过之后,平缓连绵起伏的道路之上又起了濛濛白雾,飘繆雾水如仙境云雾般,在身旁缭绕。 木梓衿上了马,与几个上京赶考的人告别。 “小兄弟,你不和我们一道了啊?”那青年男子一边收拾自己的木笈,一边问道。 “我急着赶路,便不与兄台一路了,若是有缘在京中相见,在下一定请各位吃饭喝酒,聊表谢意。”木梓衿很是客气地说道。 几个男子谦和有礼地寒暄着与她告别,木梓衿这才辞去一路北上。 这一路而去,一整天都没再下去,由于比较赶,在路上没有休息,可以说风餐露宿了一天。傍晚路过一处村落时,见到那村落果林之中果实累累,满院飘香,一时没忍住,便进去采了一袋子果子,放在马上带走了。 她庆幸自己没被发现,又庆幸此时宁无忧没在自己身边,若是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一定是呀嘲笑她,不问自取是为窃。她突然记起,他似乎说过这样的话,就在回苏州的路上,她探出马车之外,去摘人家的果子时。 也不知自己此时是怎么想的,宁无忧清淡的话语怎么都挥之不去,她抱着半袋子的果子,终究叹口气,从衣袖中拿出十几文钱,估摸着买这些果子已经绰绰有余了,便重新上了马背,继续赶路。 伸手将一个果子喂给马吃,那马只是嗅了嗅,随后十分嫌弃地别开脸。她悻悻地,自己擦干净一个果子,塞进嘴里,可还未仔细咀嚼,酸涩刺激的滋味瞬间让她扭曲了脸。 她“呸”几声,将果子全都吐出去,拍了拍马脖子,“难怪你也不吃啊。” 她叹口气,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悲催,为什么会被宁无忧丢下呢?若是他没有丢下自己,而是带她一起回京,那么此时,她应该坐在马车里,喝着他亲手倒的热茶,吃着可口的点心,还有温软的床被…… “是不是他要娶王妃了,所以才把我留在苏州?”她喃喃自语,尽量让自己显得风轻云淡,可是依旧有说不出的失落。 好在她不止摘了一种果子,江南梅雨时节,梅子是成熟的,她一路吃着梅子,直到牙齿被酸得连豆腐都咬不动的时候,才到一处小镇。 到了小镇之后,一打听之下,才知道自己已经过了陈郡。 如此一来,最多再过四五天就能到京城了,若是赶得快,还能悄悄回宜水镇。 这些天进京赶考的人多起来,不大的小镇之上颇为热闹,连客栈和酒肆都差不多住满了人。好容易找到一家大一些的客栈,花了不少的钱住进了天字房,她总算在一路奔波之后安定下来。 小二将她的马牵到马厩,她喂了些马草和水,才上楼休息。衣服是早就脏了的,身上也脏乱不堪,那日从下水道之中跑出来,在路上随便清洗了几下,便一直在赶路,难得有客栈,她立即洗了个热水澡,只是衣服不能及时换了。 洗澡洗头之后,一身的舒爽,便到楼下吃东西。 随意坐下之后,热闹的客栈忽然变得有些骚动起来。她一抬头,这才发现人们纷纷看向客栈门口,门外走进一行人,那行人簇拥着一对女子,那两个女人像是母女,长相相似。两人一身华贵,烟罗绸缎,青丝珠翠,周身优雅贵气,与这小镇之上普通百姓形成较大的差别,难怪一时引得人群注目。 在京中看惯了各种鲜衣怒马、芝兰玉树的木梓衿倒没有多大的在意,继续吃饭。见那小二热情的接待了那行人之后,欢笑着送那对母女上了上房。 木梓衿听那小二报了房号,这才知道那对母女住隔壁。而那对母女所带的几个丫鬟小厮,则被安排到了其他的稍差一些的房间之中。 木梓衿一时无趣,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刚进门,就听那母女的丫鬟对小二说道:“你可仔细些,不得有任何差错,咱们小姐……”她从袖中拿出一块碎银子,“那将来是要做凤凰的人,伺候仔细了少不了给你好处!” 那小二自然是满口的奉承,连连应好之后,火速地按照那丫鬟的吩咐去办事。 这普天之下,能以凤凰自称的人,除了皇后还能有谁?木梓衿不由得好奇往那隔壁的房门上多看了几眼,到引得那丫鬟一记白眼。 “走开啦,土包子,一身的脏臭!”那丫鬟捂住鼻子,嫌恶地看着她。 木梓衿一挑眉,怒气一上来想要骂人,那丫鬟已经“砰”一声把门给关了。 一肚子的怒火没处发,木梓衿死死地咬牙,恨恨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上的黄粉不太均匀,身上的衣服也脏乱皱巴巴的,果然很是狼狈,风尘仆仆。 她轻叹一声,只觉得周身的疲惫,也暂时不管这些,反正她对自己的外貌也不怎么在乎,挨到天黑,拿出手札简单梳理了一遍,便灭了灯沉沉的睡去。 夜半,小窗疏落,窗外细雨如针,落地无声。湿润了空气,夜有些凉。小镇之上,更鼓敲打的声音格外清晰,辽远的从接到之上传入客房之中。 木梓衿在这一声又一声的更鼓之中迷迷糊糊的醒过来,惺忪的睡意如窗外迷蒙荡漾的幽光,若隐若现,隐隐约约。 她微微缩了缩身体,将被子拉高了些,轻轻一叹。 “哎……” 幽暗之中传来一声叹息…… 她悚然一惊,头皮发麻,头发险些竖起来,她一下子钻进被子里,耳朵竖起来! 她记得刚才自己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为什么会有人叹气?难道是隔壁的人叹气?可隔壁住的是一对母女,叹气的声音怎么那么低沉浑厚呢?而且还近在咫尺的感觉…… 难道是房间里有人!? 今日下午吃饭时,她就已经敏感的察觉出这客栈之中的人不对,直觉上,有种被窥探的微妙感。 她的心紧紧地绷着,额头上也渗出冷汗。她听见身后有轻柔的衣袂轻浮窸窣声,以及微微沉稳的呼吸声。 果然有人在她房间里! 第187章 月色迷人 青蓝的冷光掩映着,房间之中的阴影峭楞楞,嶙峋突兀,每一个黑影,都仿佛是地狱之中钻出来的鬼影子。静谧之中,所有的意识和触觉都在无限的放大,尤其是心中的恐惧! 她十分地懊悔自己身上没有带任何防身的武器,若此时房间之中来的人是来取她性命的人,她肯定就活到头了。 真是命运多舛! 她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不管这人是谁,她一定要反抗。不能一声不吭地就死掉。 正当自己打算高声呼救时,忽然觉得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蓦地全身一僵,肩膀上的触觉变得极其的敏感。那手微微一停,却是慢慢向下,将她的被子往下拉了拉。 “捂着脸,不怕闷吗?”这人说道。 木梓衿怔愕,呆住,忽然之间转身,瞪大了双眼。她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晦明晦暗之中,坐在自己床边的人。湿润的空气之中,有几分淡淡的水汽和清凉,萦绕着似木非木的熟悉气息,高洁又悠远,温润轻柔。 光,透过窗棂镂花格子,一束束投射进来,落在他身上,在他如雪衣袂之上染上光晕,如皎皎圆月氤氲出的素光,将月华轻柔的披在他的身上。 熟悉的身影,一举一动,哪怕只是静默的画面,也让她惊喜又悸动。 她豁然起身,呆怔地看着坐在这床边的人。而床边的人似乎也是一愣。 浮光暗影之中,两人愣愣的透过这幽暗,看着对方。 木梓衿呼吸微滞,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已经清醒了,无处着落的心似乎更加迷惘了。她眨眨眼,看见那双深邃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好像恨不得在她身上刺出一个洞来。 “王……王爷?”她干涩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困惑和不可置信。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目光随意又深切地在她身上一扫,蹙眉冷声道:“木梓衿,你作为一个女人,难道就不懂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点?” 一路北上,风餐露宿,甚至淋了两天的雨,身上的衣服早就脏乱褶皱,已经不太看得出原来的模样。如今她虽说清洗了一番,但脸色枯槁苍白,头发暗黄凌乱,狼狈无比。 她脑海之中一时空白,只是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王爷……不是回京了吗?” 宁无忧微微一怔,轻轻地垂眸,冷声道:“有你这么一个麻烦在,难道本王还能安心的回京?”他似戏谑谴责,愠怒冰冷。随即又站起身来,随手一挥,一团云一般的东西扔在了木梓衿的脸上。 云锦般的织缎轻柔的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伸手拉下来,软缎触手柔软滑腻,让她忍不住恍然如梦般。她慢慢的抓来看了看,竟发现是一件月白色的里衣。里衣之上,银线暗纹柔软细腻,触之细滑如玉,斜扣璎珞成结,结成兰花结,蜿蜒而下,直至侧腰。其外,还有一条杏黄色的裤子,和一条袄裙,皆是女子贴身所穿的。 她蓦地慢慢地收拢十指,紧紧地抓着那裤子,不知是怔忪还是懊恼。 她如今也穿着里衣,单薄的衣服不能遮掩身躯,就被他这么看着,他如今还拿出女子贴身的衣物出来……那样嫌弃的看着她…… 她咬咬牙,却见他已经转身,走到桌前,将桌案上的灯点亮,又将床边的一盏灯点亮。如落日昏黄的灯光散开来,照亮房间,清冷的幽光和峭楞的黑影还有她心中的恐惧在触及他身影那一刻消弭于无形。 他背对着她坐在桌前,如同往常一样,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可那茶早就凉了,他只是握在手中,静静地把玩着。 她咬了咬唇,放下床上的帐帘,小心翼翼地收拢之后,在床上换衣服。 身后想起了轻柔窸窣的衣袂摩擦声,地上映出淡淡的影,模糊又朦胧,透过半透明的床帘,摇曳旖旎,绰约隐约。但是却能隐约看出动作,还有那已经如待放的花蕊般玲珑娇嫩的身躯。 她纤细修长的手臂缓缓上抬,慢慢地解着扣子,轻柔的褪下衣裳,舒展的身躯,在地上印上玲珑的线条,优美的身线,起伏婉转,都是精美得令人心动的弧。那仿佛是时间最美的剪影,要深深地镌刻在他的心底。 他紧紧地握着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颤抖,似在压抑着什么。微微闭上双眸,明知不能再看,却忍不住想要留住更多。 比如她此时在床上站了起来,腰间的那抹纤细的弧度,让他移不开双眼。就是地上那淡淡的影子,都已经让他失神倾慕,那……他全身僵硬,却不敢转过身去……害怕她发现自己心中那个隐晦的秘密。 很快,她就穿好了他为她准备的衣裳,掀开床帘,穿上鞋下床走了出来。 木梓衿很是疑惑,为什么宁无忧只为她准备了里衣,难道是想让她换了衣服继续睡觉的原因? 可她却不知,有人准备这衣裳时,是另一番意图。 比如那里衣纯白,若隐若现,比如那袄裙,翩翩如荷,最是精细地勾勒女子的腰线…… 他存着私心,那么一份矜持的向往。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这几天,她过得如何……只能通过下属传来的书信得知一二。他原本以为,将她留在苏州,是最好的选择。 木梓衿慢慢地走到他身前,静静地看着他,淡漠平静地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宁无忧蹙眉,目光依旧落在地上,就如寒冬的青霜洒在地上一般。片刻后,他抬眼看着她,清冷一笑:“木梓衿,你本事不小,能从本王的守卫之中逃走,看来你是想反了天?” 木梓衿看着他的脸,光影交错,他俊朗的侧颜一般隐没在阴暗之中,讳莫难测。她站定,挺直了身躯,不让自己后退一步,“我不明白。” 他微微转过身来,虽是坐着,可颀长挺拔的身躯,以及那份与生俱来的威仪依旧让她感觉到无形的压迫,“不明白什么?” “我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苏州,也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要……要骗我。”她微微咬着牙,声音很低,也很柔,像是有些不甘,也有些委屈的呜咽。她倔强又沉静地看着他,就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要把她丢下。 她举目无亲,踽踽独行,好不容易走到他身边,将他当唯一的依靠,甚至将他当做了如父亲般最亲密的人,可他却在两人经历了生死相随之后,丢下了她。 他冷笑一声,宽大的广袖银色蚕丝勾勒水秀回纹,似乎在轻轻地颤抖,他无意识地用手指轻轻地碾压着,片刻之后才抬头蹙眉道:“木梓衿,你应该知道,此去回京,本王或许……凶多吉少。” 她心头蓦地一痛,突如其来的锐痛让她微微后退一步。她眨眨眼,张了张嘴,竟发现语音堵塞,难以成调。 他冷冷一笑,冷淡地看着她,“所以,本王回去尚且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麻烦,又怎会带上你这么一个麻烦?” 她惘然地看着他,咬了咬唇,“我不会给王爷添麻烦!”垂于身侧的手紧紧地收拢,十指指尖泛白,深陷入掌心。 “王爷答应过我的,我要帮王爷查清先皇去世的真相,而王爷帮我找出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她坚决地挺立着脊梁,用力到脊背僵硬痉挛,“王爷答应过我的!” 宁无忧凝视着她,她脸上的倔强和惶恐让他微微蹙眉,他心底有些烦躁,深吸一口气之后,才沉声道:“本王承诺过你的话,自然不会食言。” “那就请王爷带我入京!”她坚定地说道,“我要和王爷一起回京!” 宁无忧深深凝睇着她,房间之内灯光明灭摇曳,如荡漾的水纹,映在她的脸上,映在她的眼中,漆黑明澈的眼眸微光闪闪,水雾濛濛。他偏开脸,沉默不语。 “既然王爷不想让我跟您一起回京,那么你为什么要三更半夜来……来找我?”她微微侧首,目光落在他身上,月白色水天回纹锦袍,宽大柔软,华贵风流,可那下裳末摆却沾着草渍泥水,下裳掩盖的靴履之上,沾着泥土,连他的肩头,也似乎沾着未干的水。 夜色之中,依旧是细雨濛濛,夜雨婆娑,他这副样子,应该是匆匆赶过来的吧? 宁无忧一愣,脸色一僵之后,冷声道:“自然是将你送回苏州去。” “想让我回苏州,随便派个人来把我带回去就好了,王爷何必亲自来?”她倔强地看着他,有些咄咄地说道。 宁无忧微微一僵,不由得蹙眉,脸色更是越发难看阴沉,他抿紧了唇,慢慢地转身,侧对着她,“你都能从本王的苏州府邸逃出来,随便派个人,真的能将你送回去吗?”语气无奈,冷漠又责备。 她微微垂眸,不甘地咬着唇,灯光流泻,将她的唇齿映成明媚甜美的红白相间,旖旎温软。可脸上的倔强和愤然不甘,却丝毫未减。 宁无忧一时无言,只是微微侧对着她,看着地上两人相互交叠重合的身影。 第188章 飘雾谪仙 修 安静的房间,木梓衿与宁无忧两人重合交叠的身影,因为灯花微微一跳,倏然摇曳模糊起来,霎然分合不定。 宁无忧拿起桌上灯台下的拨子轻轻地拨了拨灯芯,灯火明亮起来,灯光温暖肆意,倾泻在房间地每一个角落,也照在他刚毅俊朗的脸上。 木梓衿不经意抬头,看见他映着灯光的脸,那双静若沉渊的眸子,此时微微的闪烁着,浓密的睫毛之下笼着眼下淡淡的阴翳。这一路南下,再匆忙北上,两人经历暗杀、逃亡,而他更是还要与各地的官府周旋,身上有伤却一刻也不能停歇放松。比起她,他这几日所要承受的,要更加沉重繁杂得多。 “王爷,就算你送我回苏州也是不安全的。”她缓了缓,走到桌前,面对着他,此时两人都没有再移开目光,她微微一怔之后,继续说道:“我想王爷也知道了盈儿的事情。阿青说,她被人逼迫,在酒中放了毒。而那毒,是牵机药。” “本王知道。”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身旁的凳子,示意她坐下。 她敛衽坐下,这才发现两人离得很近,她坐下弯膝,膝盖轻轻地撞到他的腿,一时敏感地感受到,他的腿有些硬,还很柔韧。 她悄悄地瞟了他一眼,见他神色自若,便若无其事地将腿移开。 “王爷不是说,那牵机药只有皇宫中的人才可能得到,那为什么,如今连苏州也会出现?” “此次回京,本王会查清楚。”他深深地看着她,凝沉地道:“幸好你没有喝那杯酒。” 她微微勾唇,“王爷不是叮嘱过我,不能喝酒吗,那盈儿让我喝酒的时候,说那酒是你赏的,我一听便觉得不对劲。” 他似欣慰庆幸地看了她一眼,“还好你不算太笨,如今,苏州也不安全了……” 她双眼倏然一亮,神采奕奕地看着他,激动得伸手拉住他的袖子,“那么王爷,就让我和你一同回京吧!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他的手一僵,感觉到她拉住自己衣袖的力量那样的轻柔又那样的执着,心头一时惊喜与惶恐交集。 “你在我身边,也会遇到刺杀的危险,回京,就如同回到一个虎狼之穴之中……本王……”他郑重地看着她,“我害……”他欲言又止。 “还什么?”她微微侧首,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他摇摇头,快速将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安掩盖过去。 木梓衿蹙眉,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思,若是他不同意自己回京,那该怎么办?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回京查清父亲被害的真相的。若是失去他的援助,那么她孤身一人,该从何下手?怕是还没到京城,就已经被灭口了吧? “我是一定要去京城的。”她沉了一口气,压在心腹之中,“我好不容易走到京城,绝对不能放弃。若是王爷不肯帮我……”她微微一顿,眉心轻蹙。 宁无忧乜着她,目光微冷,“你要如何?”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与虎谋皮,去找别人相助也可以。”她决然笃定地说道。 他脸色漠然一沉,眼眸之中倏然覆上浓密的阴霾,如压抑着一场狂风暴雪,他不怒反笑,轻飘飘地问道:“哦?你要去找谁呢?” 木梓衿茫然又无措,张了张嘴,又含糊地说道:“谁愿意帮我我就找谁。” “是吗?”宁无忧冷冷一笑,“你还真是反了天了。” 木梓衿微微颔首,沉默不语。 宁无忧轻轻地推开她的手,环视了这房间一眼。虽说这房间已经是这小镇上好的客栈的上房,可比起他平时所住,依旧差了许多。他忍不住回头看着她,轻轻地摇头。 “罢了。” 木梓衿立刻抬头,殷切期盼地看着他。 他兀自走到床前,将帐帘撩起来,看了看那张床,床上的被褥倒是干净,她换下的衣服随手搭在床边的竹架子上,床上还有她睡过的痕迹。他略微想了想,掀开被子,合衣躺上去。 木梓衿一愣,瞪了大双眼,瞠目地看着他。他怎么说躺下就躺下了?她不由得上前一步,惊愕地道:“王爷……” “如今天色还早,本王……本王赶路赶累了,先睡一会儿。”宁无忧低沉慵懒地说道。 木梓衿向着床走了几步,想看又不敢看,只好低声问道:“那我呢?我睡哪儿?” 床上许久没有声音,只听闻淡淡的均匀的呼吸,她试探着走过去,悄悄地往床帐之内看了看。却不想,倏然迎上宁无忧那双漆黑如深夜般的眸子。她骇住,微微一僵,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还未到四更天,你也躺下休息吧。” 木梓衿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怔愣地只是看着他,反应过来之后,又摇摇头,“王爷自己睡吧。”说完,她转身走向桌子,打算在那里趴着休息。 宁无忧慢慢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你嫌弃本王?” 木梓衿一愣,摇头。“不是。” “那你是在气本王占了你的床?”宁无忧又叹口气。 “不是。”木梓衿又摇头。 “我是深夜从外面独自进来的,没有开房,如今只能睡在这儿。”宁无忧淡淡的说道,“木梓衿,你本是不拘小节的人,就连……就连那日逃亡,你为我清理包扎伤口也不见得你有这些避讳。怎么现在别扭起来了?” “我……”木梓衿心头突突一跳,突然想起那晚,深夜露中,他受伤的身体冰凉,她只好抱着他,两人相拥着取暖的情形。她忽然之间觉得脸微微发烫,只是慢慢的转身,仓促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他果然是和衣而睡的。 “不要别扭了,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你我各睡各的。”宁无忧侧身,面向床榻之内,挪了挪。 木梓衿这才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床上,呆呆地看了床侧的灯火许久。又慢慢地移了移目光,看着一旁的镜子。什么时候,她也开始自己,自己原来是个女人了……她不由得苦笑,起身吹灭灯,轻轻地躺了下去。 后半夜,两人相对无言,安心地沉睡。如此也好,也不用担心他会再次扔下自己了。木梓衿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想。 木梓衿睡得拘谨,几乎不敢动弹,半睡半醒的,总算挨到了天亮。每个小镇各有风味,又都大同小异,她被从房外传来的轻微低弱的嘈杂喧哗声吵醒,迷迷糊糊睁开有些涩然沉重的眼皮,见宁无忧依旧侧身睡在床里,还保持着昨晚入睡时的样子。 她悄然起身,轻手轻脚地起床,出了房门。 到了楼下,客栈之中,出来吃早餐的人已经络绎不绝,热闹鼎沸,满楼的食物香味,萦绕在鼻息之间,木梓衿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连忙叫了早餐和洗漱的热水,让小二端到房间之中。 回到房间时,宁无忧已经起身,在窗户前紧紧地伫立。梅雨季节的清晨,薄暮淡雾萦绕整个小镇,流烟雾霭笼罩着错落起伏的房屋,青瓦白墙,纵横街道,都氤氲在白蒙蒙的晨雾之中,飘繆依稀,只见精巧的江南房舍,在雾气流转之间若隐若现,宛若仙境。 淡淡白雾飘入窗棂,在宁无忧身旁飘散,轻柔的扑在他的身上,染上他已经束好的青丝之上。白衣玉冠,芝兰玉树,玉立在晨雾之中,如同谪仙。 小二拿着吃食和洗漱的东西进来时,乍一见宁无忧,先是一愣,猛然地眨眨眼,又是一惊,怔了怔之后,若无其事地将东西放好,随后退出了房间,又暧昧地看了木梓衿与宁无忧一眼,体贴地为两人关好房门。 “王爷。”木梓衿将碗筷摆好,又拧了热帕子,递给宁无忧。 宁无忧伸手接过,盯着那帕子看了看,略微蹙眉之后,只擦了擦手,便将帕子扔回水盆里。 木梓衿抿了抿唇,也估计他是嫌弃这客栈里的东西,她就着水盆洗了手,简单地擦了擦脸,才与他一起坐到桌前吃东西。 “刚才那小二见到你,怕是吓了一跳。”她吃着一碗瘦肉粥,抬眼瞧了瞧宁无忧的脸色。 宁无忧与她一样喝着粥,神色淡漠,闻言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本王很吓人吗?” “当然不是。”木梓衿连忙一笑,“我估计,那小二以为是你仙人呢,”她抿唇一笑,“其实他被吓着了也是对的,昨晚我住进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突然之间多了个你,他肯定会觉得奇怪。” 木梓衿愣了愣,慢慢地喝了一口粥,缓缓地勾唇而笑,晨曦薄雾之中,他眼中噙着焕然的神色,温暖熠熠,“看你这落魄样儿,估计,他以为你我是夜奔出来的富家公子与落魄丫头,民间这些人,不都爱听这些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故事吗?” 木梓衿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软糯的薄饼,闻言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突然想到那小二为她关门时的眼神,一时明白过来为何会那么的暧昧与别扭。 她蹙了蹙眉,连忙转了个话题,“王爷,你这回不会再丢下我一个人了吧?” 第189章 当局者迷 木梓衿目不转睛殷切的看着宁无忧,生怕他会犹豫或者迟疑。 宁无忧轻轻地看着她,目光淡然的就像窗外轻柔飘过的淡雾,难以捉摸。木梓衿心里泛起紧张,轻轻地咬着唇,看着他。 “算了,反正你是本王的人,始终都要跟随本王的。”他沉沉地说道,心中似松了一口气,这几天闷堵积郁在心的沉郁缓缓地消散,“休息到中午,我们便北上。” 她双眼倏然亮晶晶的,无比的喜悦,那份灿然的悸动与明媚,在他心底泛起层层涟漪,悄然地撞击着。他淡然一笑,低头继续吃饭。 “王爷没有带人吗?”木梓衿又问,她原本以为,宁无忧再怎么样,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身边总有侍卫跟随保护,可从昨晚一直到今早,她都没有发现他身边有人。 宁无忧蹙了蹙眉,“本王来得急,没告知他们。”顿了顿,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虽然本王没带,但是你自入这镇子之后,便有侍卫暗中盯着。怕你得知之后再次逃走,这才一直没有现身。” 木梓衿一惊,眉头高高地挑起,原本以为自己那种被偷窥的直觉只是幻觉,却不想,原来是真有人盯着。 她一时沉默不语,不好再问什么,与他一同吃完饭之后,便在房中休息。期间让小二再次打水来,洗了次澡。换上了宁无忧为她准备的干净衣裳,整个人这才清爽舒适了许多。 “王爷,我一路来时,发现这路上有许多上京赶考的读书人。”她趴在窗户边,手中把玩着衣带上的璎珞,与宁无忧闲聊。 宁无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闻言轻轻地“嗯”了一声,“下个月就是秋闱,读书人,若不是有门荫,便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入仕。这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或许,一旦考中,便会从此翻身改命。” “这次秋闱,是王爷负责吗?”她又问。 宁无忧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她,轻盈的光如纱般,携着淡淡的雾色,飘落在她肩头,那小小的肩膀圆润如一弯新月,趴在窗户上,慵懒恬静的神色如一只魅惑的猫。 “本王只负责协理,主要的事情还是得交给吏部去办。” “原来如此。” 两人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一问一答,休息养神到午时,飘繆的云雾如晕染在水中的淡墨慢慢地沉寂,阳光熙熙,温暖迤逦。此时赶路正好。 木梓衿出门叫午餐,正好遇见隔壁的房门打开,那对母女的小丫鬟从房间之中出来,抬头看见木梓衿微微一愣,诧异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又戏谑地挑了挑眉,神色颇为不屑,随即又自顾自地下了楼。 木梓衿蹙眉,不知自己哪里惹了这个丫鬟,她看自己这么不顺眼?不过她对女人之间那些微妙的心理很是难以理解,一时迷惘,便也没去多想。 倒是那对母女很让她好奇。那年轻一些的女子,举止优雅娴礼,姿色也是不凡,一看便是出于大户人家。连身边带的小厮丫鬟也是个个光鲜亮丽,也不知是什么人家的贵妇千金,竟带着这么伙人出门在外。 而且,那丫鬟说她家的小姐将来是要做凤凰的,难道……是皇帝选后…… 不,不应该。皇帝如今十七八岁,以往因为不被先皇看好而没被重视,且先皇去世,皇帝必须守孝,故而耽搁了成婚,至今还没有皇后。但是册封皇后并不是一件小事,不可能如此仓促就遴选秀女。 木梓衿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这对母女到底……突然之间脑海之中闪过什么,她回头看着宁无忧,有些断线地想,那个女人,该不会是去当王妃的吧? 用午饭时,木梓衿有些心不在焉,匆忙吃过之后,收拾好东西,去马厩牵了马,便与宁无忧一同上了路。 偏偏很是赶巧,刚一出客栈,那对母女也上了马车。 那年长的女人站在马车之上,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遥遥地看了看木梓衿,或者是看看木梓衿身旁的宁无忧。清风幽浮暗送,江南草长莺飞,花红柳绿,街边一树绿柳染上初秋的淡色,迎风飘落,映衬着那骏马之上俊逸的宁无忧,不失为一幅美景。 木梓衿疑惑地看了那妇人一眼,再看了看宁无忧,宁无忧拉了拉马缰,策马到她身旁,轻声说道:“走吧,天黑之前能到下一个郡城,纳兰贺还在那里等着。” 木梓衿点了点头,应声跟上。一路出了镇子,直接往北。 七月流火,一路不紧不慢地策马而行,微风轻拂衣带,官道宽阔平坦,一路上也见过不少人。如今正值秋闱,北上赶考的读书人较多,其余大多是镖局和商旅。 两人走得并不快,路过一处小小的驿站,便停下来休息。 为避人耳目,宁无忧也做普通学子打扮,而木梓衿则一身襦裙,看起来倒像是个侍女。 那驿站之外有个凉棚,棚下有茶馆,宁无忧下了马,找了个位置,与木梓衿一同坐下,付了那店家钱,却没有叫食物和茶水。木梓衿拿出自己的水壶,倒了水在盖子中,递给宁无忧。 宁无忧摇头拒绝,木梓衿自己喝了,又拿出几块糕点,慢慢地吃着。两人不过暂做休息,正打算要上马继续赶路时,却见路边又停下几辆车马。木梓衿放下水杯,有些诧异地看着。 这不是那对母女的马车?这么快就赶上来了? 正想着,小丫鬟扶着那对母女下了马车,走到这棚下来休息。 “公子,姑娘,好巧。”那迎面走来的妇人看见了宁无忧,笑吟吟地说道。 “好巧。”木梓衿见宁无忧似没有心思与她周旋,便随口应了声。 “不知公子和姑娘这是要去哪儿,我们像是同路呢。”那妇人又说道。 木梓衿淡淡一笑,正想回答,却听宁无忧说道:“我们去晋城,很快就到了。” 前方不到五十里便是晋城,木梓衿沉默不语,看来宁无忧是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实行踪。 “那真是巧。”那妇人却是一笑,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年轻女子,“老身与女儿要往北方去……这一路奔波,身为女子总是很不方便,不知公子可愿结伴同行?” 木梓衿挑眉。此时此刻明明是她在和这妇人说话好吗?为什么这妇人却总是看着宁无忧? 她看了看站在妇人身旁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烟罗,锦绣华美,清秀美貌,身姿端庄优雅,只是静静的站着,也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婀娜娴静。她静静地看着宁无忧,无声地笑着。 “在下与夫人不熟,恐怕唐突了夫人和小姐。”宁无忧起身,顺手拉了拉木梓衿,淡漠地看着那妇人,“在下这就告辞了,再见。” 那妇人瞬间瞪大了双眼,惊愕诧异地看着他,瞠目结舌,甚至有些气愤地紧紧蹙眉。 还未出几步,却见那妇人身旁的女子慢慢上前,走到宁无忧身前,盈盈行了一礼。 宁无忧与木梓衿停住。 “公子,小女名唤谢明娆,不知公子尊名?”那女子落落大方,神色淡然自若,眼眸却轻轻垂着,似带着几分羞涩。 宁无忧蹙了蹙眉,深深地看着这谢明娆一眼,“萍水相逢,不必知名。”说完,他带着木梓衿一同离开。 上了马,木梓衿一回头,见那谢明娆依旧娉婷而立,遥遥的看向这边,她很是疑惑不解,“刚才那个谢姑娘,为什么要攀结王爷?” 宁无忧浓眉紧蹙,策马继续前行,冷冷一笑,“你没有听见吗?她说她姓谢。” “谢?”木梓衿一愣,在马背上颠了颠,脑袋之中灵光一现,“陈郡谢家?” “嗯。”宁无忧加快马速,专心策马向北而去,不再说话。 木梓衿心中却百转千回,很是疑惑。一时也想不通,便继续策马追上宁无忧。 天黑之前,两人终于到达晋城,进入一家客栈,纳兰贺见到宁无忧时,满脸的愁容瞬间烟消云散,甚至如蒙大赦般,飞快地迎了上来,“王爷,您可……”他瞥见宁无忧身后的木梓衿,微微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 “今晚暂时歇息,明日我们就回京。”宁无忧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径自回了房间。 纳兰贺与木梓衿对视一眼,轻叹口气,“木姑娘,你的房间安排好了,就在王爷房间旁边,我带你去吧。” “谢谢。”木梓衿很有和纳兰贺客气,亦步亦趋地跟上纳兰贺。 “木姑娘,此次回京比较匆忙,那时你身上的伤还未痊愈,王爷担忧你的身体,所以才没带上你,你没生王爷的气吧?”纳兰贺许是斟酌了些时候,才轻声地问道。 木梓衿脚步停了停,迷惘地看了看纳兰贺的背影,片刻之后又跟上,“没有啊。” 纳兰贺却停下了脚步,转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很是复杂,又似乎有些失望,“没有就好……”他轻淡一笑,“王爷离开苏州之后,便……有些魂不守舍。” 木梓衿愣了愣,“王爷怎么了?” 纳兰贺呼吸一滞,又叹口气,“姑娘,你对王爷……你觉得王爷对你怎样?” “很好。”木梓衿不假思索,很是认真地说道。 “很好?仅此而已?”纳兰贺蹙眉,又迫切地问:“没有其他的感觉了吗?” 木梓衿讷讷地:“感觉啊……”忽然又想到灌木丛之中深夜孤寂之中相拥的暖意,不由得有些发怔。 纳兰贺失落又无奈地摇头,转身继续走,到达她的房门时停下,“这便是姑娘的房间,姑娘,早些休息吧。” “好。”脸上有些发烫,急忙低下头,不敢让人看见她窘迫的模样。 第190章 十指连心 晋城与京城不到一天的路程。 休息了一晚之后,木梓衿便与宁无忧一同北上回京。 这一离京,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去时杨柳依依,归来时,却见京中草木染上秋色,庭院街道之上,已有簌簌落叶。 一叶知秋,秋风最终渲染了京城。木梓衿坐在马背上,有些怔然。 想不到时间过得这样快。转眼,父亲去世,已经快要一年。一年前,盈雪霏霏,她背井离乡,流落奔波,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如今这副模样。世事变幻,总让人难以琢磨和控制。 她曾想过一生便与宜水镇的那些女孩儿一样,七六七岁成婚嫁人,或许有一两个小孩儿,男主外,女主内,一生平平淡淡,但也和和美美地度过也就罢了。又何曾想过,自己会身处这风云诡谲的京城,与堂堂楚王殿下一起搅弄风云? 刚刚入府,便看见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恭候着,看见宁无忧,立刻躬身虾着腰走了过来行礼,“王爷可回来了,皇上听说王爷遇刺,这些天可牵挂着,天天盼着王爷能平安回来呢。” 宁无忧下马,让人将马牵走,被一群人围拥着入了府,木梓衿静静地跟在身后,不由得有些担忧。这京城中的人消息太灵通了,宁无忧才刚刚入京,便有这么多人前来问候关心,善水堂之内,各种礼品补品和药材都堆满了,还有门外站着各府派来问候的公子小姐以及有头有脸的人。 宁无忧与皇帝身边的肖总管寒暄客套了几句,让人选了几个何时的东西留下,其余的都十分客套地让人带了回去。又以身体需要静养为由,十分得体地将前来看望的人送出了府,楚王府这才安静下来。 晚间时,宫中又派了太医前来为宁无忧看诊,太医查看了宁无忧胸前的伤口。木梓衿也趁机偷偷看了一眼。自从那日从那村落小院之中离开之后,她便没有机会查看他胸口伤口的愈合情况,此时趁着太医为他检查时偷偷看几眼,发现他胸口的几处伤已经愈合,只是依旧可以看见狰狞模糊的伤疤,那暗器入骨,伤口极深,她又割破胸口的皮肤,挑了骨头为他取出暗器,那伤口想不留疤都难。 太医看了之后,吩咐了几句,留了药。宁无忧又请其中一个德高望重的太医为木梓衿诊了脉。 “姑娘体内,似乎还有些轻微的残毒,加上气血不足,身体还虚弱得很,且姑娘体质偏寒,怕是得好好地调养才行。”太医为木梓衿诊了脉之后,十分高深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给木梓衿留下了一大堆药。 “若是你现在留在……”宁无忧眉头紧蹙,恨恨的看着她,一开口却欲言又止。“罢了,你体内的残毒必须清除干净了。这几日你什么都不用管,等药吃完之后再说。”他起身,合上衣襟,“想来贾大夫过一两日也该到京城了。”他握住她的手,把玩着她纤细柔软的手指。 她微微一怔,心似怦然悸动,可只是微微蹙眉,任他去了,“王爷,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查我父亲的案子。”木梓衿并没有将自己的身体情况放在心上,“王爷不是能够知道那黑衣人的身份吗?可否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你如今还没有必要知道,”宁无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好了,若是再不去休息,本王可就亲自押着你回房了。”他轻轻地挑眉,作势伸手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握,带着些许力道,将她往门外推了推。 “王爷……”她蹙眉,“那你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告诉我吧。” “好,我一定。”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之中噙着笑意。 “真的?”她用了些力道,杵在原地不肯走,一定要他给自己一个准话。 “骗你的。” 她恨恨地,“王爷怎么能这样呢?” “因为,比起让你去调查案子,我更喜欢看你扮作黄脸小丫鬟,更喜欢,看你为我包扎伤口,也喜欢你抱着我取暖。”他狡黠一笑。 心突突地跳了跳,险些蹦出胸腔,木梓衿咬牙,心头一股热潮让脸上涌,脸和耳朵就像要烧起来了般,灼热又火辣。她连忙转开脸,不敢再面对着他,支吾了几声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匆匆忙忙地躲开了他,跑出了善水堂。 喜欢?她深吸一口气,抬手看着自己的手指……他的温度似乎还残存着,熨帖温暖。 她以往不会在意这些,可自从那日与他在灌木丛中紧紧相拥,真正的感受到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宁无忧与自己的不同之处之后,她便格外的敏感起来。 她咬着唇,蹙着眉,有些苦恼。她不明白这种心跳的模糊感觉……不明白…… 宁无忧轻轻地眯着眼眸,肆意噙着笑意的眸子带着狐狸狡猾般的得意,目光追随着木梓衿离开的背影,看着她裙裾在秋色浓意之中轻飏,仿佛要渲染上这庭院之中浓淡相宜的秋意一般。直到她的身影慢慢地消失,被掩映在浅淡黄绿的扶苏疏影之中,他才缓缓地收敛笑容,略带沉静的看着庭院。 “王爷。”纳兰贺原本不忍打破此时宁无忧难得的恬适心境,但见他神色渐渐的恢复冷漠,也才敢上前来。 宁无忧收回目光,缓缓走到软榻前坐下,只觉得这初秋的风有些凉爽,他摸了摸冰凉的软榻,淡淡地问道:“何事?” 纳兰贺手中捧着十几卷画轴,宁无忧看了蹙了蹙眉,疑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纳兰贺神色有些怪异,却只是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笑得很勉强,“这是刚刚宫里的人送来的画卷,说是……”他欲言又止。 “宫里的?”宁无忧随手从纳兰贺手中抽出一卷画轴,玩味地晃了晃,“什么画轴,竟送来这么多?本王记得,自己不爱丹青古玩之类的啊。” “这并非什么名家国手的丹青,”纳兰贺将那些画轴放在软榻上,从里面挑了一卷出来,慢慢地展开,小心翼翼地放在宁无忧面前,说道:“这是宫里送来的,此次入选王妃的千金。” 宁无忧双眼一冷,包含冰霜般沉沉的盯着那幅画上的女人。那女人容色秀美娴雅,衣着大方清丽,笑容宜喜宜嗔,倒是一个十足的美人。但是名门闺秀之中培养出来的女人,总是千遍一律一个模样,就算容貌再美,也如同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人一般,多看了几眼就觉得没趣。 “王爷,这次宫中提出,要为几位没有成婚的王爷遴选王妃。原本王爷的婚事,应该在三年多前就该办的,但是那时恰逢先皇去世,又有云南王谋反,所以耽搁了下来,那原本选定的当王妃的千金,如今也另嫁他人了。如今先皇的孝期已满,云南王已经平定,天下太平,这内务府的人,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几位王爷的婚事来。我听说,这几日,上朝时,有官员向皇帝提起这事,皇帝也很是关心王爷的婚姻大事,便同意了。这事儿,交给了后宫去办,后宫之主,如今是太后……所以,这……”纳兰贺不由得低头,不敢再直面宁无忧。 “收起来。”宁无忧抬手捏了捏眉心。他顿了顿,又说道:“或许还有麻烦事儿,这事儿你留意一些。本王不想掺和进去。” 纳兰贺立刻将画卷卷好,收了起来,远远地放在一旁。 宁无忧闭了闭眼,再缓缓地睁开,“秋凉,让人在这屋子里添上炭火吧。”他轻声说道,“木梓衿那丫头,是个不知冷暖的,让府上多给她添几件冬衣先备着。她去年来我身边时,也没几件衣裳,你让红袖注意着。” “是。”纳兰贺从善如流,“木姑娘如今在府上的用度不会差的,属下知道分寸。” “嗯。”宁无忧慢慢地躺下,看了看纳兰贺,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纳兰贺立即又拿出一叠奏书来,恭恭敬敬地递给宁无忧,“这是刚才吏部的人递过来的,请王爷过目。” 宁无忧拿过来淡淡地扫了一眼,“这是此次能够入京参考的名单吗?” “是。”纳兰贺点头,“吏部的人说,那些人的身份来历,详细情况,全都一一列在上面了,请王爷查看之后签字印章,吏部的人便可确认秋闱的人了。” 宁无忧静默地点头,快速地浏览下去,“杨慎?这人是……顾明朗保举的?” “是,杨慎便是那杀人分尸的杨刘氏的儿子,杨刘氏被流放之后,她的儿子杨慎便留在京中,他本不是官宦之家,没有门荫,所以需要人保举。保举他的人,正是顾将军。”纳兰贺说道。 宁无忧轻轻一笑,继续往下看,突然又蹙眉,“谢长琳?” 纳兰贺不解地看着他。 宁无忧沉默,死死地盯着那“谢长琳”三个字看了又看。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谢长琳,便是当初去宜水镇,向木梓衿提亲的那个。 他目光深邃阴冷,带着肃然冷意,似要将那个名字盯出个洞来。 “你去仔细查查,这个谢长琳的底细,要细,分毫都不要有遗漏!”宁无忧起身,走到案几前,拿笔在那份奏书上写了个“准”字,再盖上印章,递给纳兰贺,“你去办吧。” “是。”纳兰贺应声接过之后,便要离开善水堂。 “等等!”宁无忧有叫住了纳兰贺,“你去查一查,这段时间,平安侯府的动静,尤其是顾明朗的行踪,也是要事无巨细……” “是。”纳兰贺见宁无忧神色凝重,便知事情的轻重缓急,不敢怠慢,立刻离开了善水堂。 第191章 牧野战歌 初秋的京城,朦胧旖旎,庄严辉煌的京城氤氲在朦胧如纱的淡雾之中。巍巍皇城婉约绰约,如隐士在山峦流岚之中的少女,遗世独立,神圣肃穆。 京城的晨钟敲响,悠扬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街头里坊,将繁华喧嚣唤醒。 木梓衿坐在宁无忧的马车之内,靠着车门端坐,马车辚辚平稳,车帘轻飏,飘繆如烟的淡雾从车帘缝隙之中流泻而来,轻轻地扑在脸上,让人感觉神清气爽,沁人心脾。 这是宁无忧回京之后第一天上早朝,仪仗到达宫门口之后,木梓衿跳下马车,掀起车帘,扶着宁无忧下来,见他与几个老臣一同入宫之后,便在建福门之内等候。 晨曦依旧弥散,微凉的初秋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微微垂首,忽而看见一人缓缓向自己走来,她一抬头,愣了愣。 隔着如纱一般的雾气,眼前的人有些朦胧模糊,空气仿佛有些荡漾扭曲一般,周围的轮廓都有些扭曲模糊。她定睛看了看,还未看清,就觉得这眼前的人周身冰冷铁毅的气质,让人凌然。 “顾将军?”她眨眨眼,抬起头来。 顾明朗微微蹙着眉,深深地看着她,发了一会儿愣之后,才轻咳一声,问道:“楚王殿下入宫了?” “是。”木梓衿点点头。 “哦。”顾明朗干干地回应了一声,似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一时只是沉默地站在木梓衿面前,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这倒让木梓衿觉得有些尴尬。 “你、你瘦了不少。”木梓衿扯着笑,听见他说道。 “啊?”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啊。顾将军,脸色似乎也不好。” 顾明朗淡淡一笑,“是吗?前些日子忙碌了些,或许……”他支吾了几声,“哎,我、我先上朝了。” “好。”木梓衿疑惑地看着他,看见他转身入了宫门,不由得蹙眉。 顾明朗的背影在深深的宫门之中,挺拔笔直,每一步走得极其平稳。淡雾轻纱之中,木梓衿忽然觉得那背影有些熟悉,似在什么地方见过。有些记忆和疑虑在心中巧合的交叠重合,可脑海之中转了几个弯之后,又变得模糊起来。 木梓衿站在建福门口等候,离下朝还有些时候。等到下朝时,看见宁无忧与顾明朗一同走出来。 然而两人却都没有出宫的意思,宁无忧对木梓衿招招手,示意她跟上。 木梓衿少有入宫,也不知这宫中的道路到底通往何处,只能安静地跟在两人身后。 一路之上,宫阙重楼,小桥流水,华宇琼楼,恢宏与静雅恰到好处地装点着皇宫,路上宫娥宦官行礼避让,不敢懈怠。 顾明朗身为御林军大将军,自然可随意出入皇宫,并没有什么限制。与宁无忧相伴着走了一段路之后,竟然没有说一句话。直到两人走到一处阁楼前。 两人入楼,凭栏处有软榻案几,双双坐下之后,便有宫女前来奉茶。木梓衿安静地站在宁无忧身后,静默地垂首。 “红线,我与顾将军要在此处叙叙旧,怕是会耽搁一会儿,你到屋子里随便坐会儿吧。”宁无忧抬手指了指阁楼之中,说道。 木梓衿没说什么,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自己拿出手札研究。 宁无忧微微挑眉,见她没什么不妥,才端起案几之上的茶壶,为顾明朗斟了一杯茶。茶香四溢,袅袅茗香,点茶的汤花均匀细腻,静静浮在水面之上,清香萦绕不散。 “这处阁楼如今少有人来了吧?”顾明朗盯着宁无忧的手,见他点茶倒茶的动作熟练优雅,微微挑眉。伸手便去端茶,却被他拦住,“还需再等一会儿。” “哎,在西北住惯了,早就不兴京城这些风雅玩意儿了。”顾明朗悻悻地缩回手,“倒是你,这么多年,风雅不减。” 楚王殿下引领京中风行潮流,马球、器乐、茶道、服饰、蹴鞠、马球、骑射,都是个中高手,让人不能望其项背。曾经不仅是少女心中的梦寐郎君,也是多少富家子弟竞相模仿的对象。 可惜,就算能模仿得一二,但楚王殿下的风骨神韵,谁能深入得了? “西北终年没有什么变化,无非就是黄沙隔壁,沙场点戎,生活如此枯燥单调,难为你还能在那边呆了八年。”宁无忧亲自端起茶杯,递给顾明朗。 顾明朗接过去,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轻轻地呷了一口。 “单调如何,枯燥如何?总比京城一天就是一个变化,风云难辨,诡谲莫测得好。”他放下茶杯,对着宁无忧无奈一笑,“若是可以,我愿意长久地留在西北,永远不回来。” 宁无忧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如今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吧?” 顾明朗哈哈一笑,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膝盖,“是啊,楚王殿下,难道还肯放我回去重掌西北军?就算你肯,皇帝陛下也不会将西北军的军权交给我了吧?” 宁无忧不过勾了勾唇,慢慢地喝了一杯茶,随后又倒了一杯,递给坐在离他不远处的木梓衿。 木梓衿接过茶,放在案几上。 “我原本以为,你当初会选择和你大哥一样,走京中仕途,却不想,你会参军入西北。” “当初父亲,的确让我与大哥一样参加科举的。但我不想走家族门荫这条道,便入了伍,去了西北。当时边境还不如现在这边安定。突厥又猖狂野蛮,随时会攻打进犯。” 初秋的艳阳之下,顾明朗依旧是当初的少年郎将,面容平静,可话语之中,早已流露出些许遗憾和峥嵘。 在西北之中,他一步步从一个武侯,慢慢成为将军,除了顾家这个朝廷世族的庇护之外,靠的是战功。 他记忆之中最深刻的,并不是自己成为将军之后的威武权势,而是初入西北时,作为一个士兵,与同袍应敌作战的血气。 他记得那一夜,黄沙漫天,北风呼啸,一轮圆月,大得狰狞,如浸了血色一般。草原沼泽之上,风声夹着野狼的嚎叫,撕碎拉扯着西北的狂风。 那晚突袭突厥军营,将突厥的守兵杀得弃营而逃,数十骑骑兵追杀突厥来犯的逃兵,誓死要斩杀其将领,将其人头带回西北沙洲。那将是赫赫的战功。顾明朗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孤勇,策马踏着满是冻土衰草连天的沼泽,一追便是几十里,从暮月色初上,追到月上中天,一路带兵跟随追杀,期间与突厥交战十几场。 却不想,追赶至荒野边境,突然暴风飘雪,北风斩地,雪幕卷飞,突厥的兵和大成西北军都困在了大雪之中。茫茫雪海一望无垠,冻得人浑身发抖,更严峻的,便是断水断粮。 那时,顾明朗记得自己与十几个弟兄躲在一堆雪之中,靠着雪洞躲避暴风雪。也不敢轻易出动,只能等待雪停。一直等到夜晚,有人突然发现那突厥竟趁着暴雪慢慢移动而来,想要突袭。 当时绝境之下,所有的已经忍饥挨冻几天几夜,别说是抗敌,就是起身也困难。若是不能反抗,便会成为突厥人的刀下亡魂。顾明朗等待着突厥人的刀落在脖颈上,突然之间摸到腰间的一壶酒。 铁衣冰凉,那壶酒却在怀中,熨帖得很是温热。 濒死之际,他想起那酒壶,是当初自己出关时宁无忧送给他的。 那时两人都还只是稚嫩热血的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或许还不知如今朝堂风云会将两人推向相互对立的局面。 宁无忧骑在马上,送他出关,英俊的少年,风采俊朗,接下腰间的酒壶扔给他,“此去知道你是要去做大英雄的,听说西北极寒,送你一壶酒,若是冻得受不了了,就喝一口酒取暖。但是军中有规定,不能醉酒,你可得小心点,不能喝醉了,否则那就是醉卧沙场了。”他爽朗轻笑,肆意的少年踌躇满志。 顾明朗打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烧刀子刮得喉咙剧烈疼痛。一时被酒气涨得满脸通红,他咬着牙,说道:“那你等着,我一定成为大将军,到时候从西北回来,你必须为我接风洗尘,楚王殿下!” 那晚,顾明朗将酒壶打开,猛灌了自己一口酒,再将酒壶递给其他的弟兄。一时等待着死亡来临,却不料,顾明朗趁着酒劲儿,哼起了歌:“敕勒苍苍,长川汤汤,惜我同袍,与子同裳。牧野满霜,沙场边疆,惜我英魂,永世不忘!……” 一时天地为之寂静,众人听着顾明朗哼出的战歌,心中汹涌澎湃,激荡翻滚!那被冰封的斗志和求生的欲望突然之间被点燃,烈酒下腹之中,满腔的死寂化作应敌的愤慨!众人统统拿起自己的刀枪,拖着疲惫的身躯,杀敌! 四面楚歌! 突厥人或许认为顾明朗等人早就被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却不想突然听到这浑厚激荡、苍劲热血的战歌,一时军心动摇,人心溃散。便停止偷袭,伏在雪地之中静观情况。 顾明朗带着人,以风雪为掩护,在雪地里匍匐,终究绕到突厥的后方,血腥,杀戮,亢奋!趁着这股劲儿,将突厥人杀了片甲不留!顾明朗最终斩下那突厥将领的头颅! 迎着风雪,少年郎将,冷剑猛地插入雪中,支撑着身体不倒,一手提着血淋淋的头颅,面朝着大成的方向,伫立遥望。 自那之后,那首战歌便在军营之中传来。 可少有谁知道,那首至今在军营之中传唱的战歌,是楚王殿下在十几岁时所作? 第192章 欲说还休 “敕勒苍苍,长川汤汤,惜我同袍,与子同裳……” 顾明朗沉缓地念着这战歌,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中消弭在这旖旎深浓的皇宫秋色之中。 原本是一柄锋利的宝剑,原本应该在沙场之上迎风劈斩,如今却在这京城的靡靡繁华之中消磨掉了锋利和锐气,终日不能出鞘,在悄无声息之中慢慢地锈掉。失去了战场,就算是再风光无限的大将英雄,也如同一柄生了锈的剑一样,已是英雄末路了。 “回想那段在西北的时光,才真的像是活了一场。如今……”顾明朗叹口气,闷闷地喝了一杯茶。 “在其位,谋其职。”宁无忧淡然一笑,平静冷淡的神色没有任何喜怒与情绪起伏,“如今边疆各处安定,四海来朝,臣服于我朝,百姓安居乐业,有什么不好?” 顾明朗抿紧了唇,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可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不得已和身不由己。就像你回京,已经卷入这朝廷的纷争,已经要为你的顾氏一族拼命筹谋,就不能有任何懈怠和犹豫。就比如……”宁无忧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平和地说道:“就比如,那日派来杀我的那个杀手,既然接下了任务要来杀我,就应该把我杀死以绝后患,却不想,因为他却另一个黑衣人的出现而放弃。”宁无忧漫不经心,闲散自若,淡淡的看着阁楼之下的景色,那花园之中的遒劲抖擞的菊花竞相争艳,冷香傲然。 顾明朗脸色豁然大变,死死地捏着手中的杯子,指尖微微颤抖。他神色凝滞,努力控制情绪,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将手中的茶水溢出杯子,滴落在案几之上。 宁无忧悠闲自在地拿起手绢擦了擦案几,继续点茶,“我若是那个黑衣人,我就不会来来救楚王。而是落井下石,和那些杀手一起,将楚王杀之而后快,你说呢?” 满院寂静,落叶无声,只闻宁无忧倒茶时,茶水潺潺注入杯盏之声,清冽沉静,雍容雅致。 茶水清冽甘醇,恰好浮在杯口,仿佛一面微微浮起的镜子,将这两人的身影映照在其中,微微摇晃,相互交叠融合。 顾明朗脸色苍白,微微低着头,缓缓地放下茶杯。 “我如果是你,就会选择一方,而不是像你如今这般,摇摆不定,最后连累大局。”宁无忧一笑,“你也知道,如今这京城之中,我宁无忧为许多人所不容,就算没有那些杀手,也会有其他的人。若是那人不救我,我说不定至今还不知道要来杀我的人到底是谁。” 顾明朗脸色有些发青,他沉沉地看着宁无忧,“如今你你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 突然沉寂,宁无忧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杯口,轻声一笑,“你明明知道,这不过是一个计谋。若是来刺杀我的人成功,那么,对于朝堂还是几大家族,都是除去了一大隐患。而不成功,一旦被我抓到把柄,首当其冲的,便是顾家。有人想要坐山观虎斗,你却在他们功败垂成之际露出了破绽。可以说,如今顾家,孤立无援。” 顾明朗死死地咬着牙,将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他和宁无忧两人能够听见,“那么,你至今还没有反击是为什么?” “反击?”宁无忧别有深意一笑,戏谑地看着他,“我和顾家成仇,不是让其他人得了便宜吗?”他蹙眉,长长一叹,“虽说如今大成国朝堂看似平静,可这几大家族,却成了皇家的隐患。皇家若是让别人控制住了,那就岌岌可危了。他们都以为,皇帝年幼,不能成大气候,所以就争斗得更加厉害。本王是皇帝的叔叔,虽说与皇家是一个立场,可这么多年,本王势力过于强大,也让皇帝忌惮。否则,你以为,皇帝为什么会让我留在京城?难道不是是想利用我这个王叔的权势,控制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吗?” 秋意浓淡,清风习习,这皇宫之中繁华绮丽,却不知掩藏了多少黑暗与丑陋。 皇帝虽然也忌惮楚王府的势力,可还会顾念楚王与他之间的亲情。而顾家却不一样。先皇在世时,就对京城之中的几大家族颇有忌惮,却犹豫平定云南王的事情而无暇分心。 而顾家,如今顾家的存亡,只在宁无忧的一念之间。存亡或者覆灭,只凭他一句话。 顾明朗神色讳莫如深,又叹口气,“你就不该带红线回来。” 宁无忧挑眉,无意识抚摸着杯口的手指也微微一顿。 “你既然许了她一生一世,就该……”顾明朗欲言又止,“我知道你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可以楚王府的势力虽说能够对付如今的局面,但是将来呢?” 宁无忧放开茶杯,若有所思,沉吟凝重,眼神微微闪烁。 袅袅茶烟,在空中萦绕飘荡,遮掩住他的神色,将眼前的一切笼罩得虚幻无形,飘渺朦胧。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么你就该知道,幕后的人早就开始筹谋计划,甚至在先帝的时候就……”顾明朗压着声音,“你以为你削了我顾家的兵权,夺了谢瑾瑜在京中的权势,那些人就没有办法了吗?” 宁无忧神色有些黯然,他慢慢转头,看着坐在不远处喝着茶,吃着茶点的木梓衿,只觉得透着那依稀的淡淡烟雾,她的身影变得那么的虚幻飘繆,好像要随风而散一般。他握紧手,将十指拽紧,好像要将她那抹淡淡的身影紧紧地握在手中一般。 “身在皇家,你连自己的性命都可能保不住,那你怎么保证让她也安全无虞?自古以来,在权势的争斗当中,人命如同蝼蚁,谁能保证今天活着就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顾明朗轻声说道。 宁无忧的手轻轻地颤抖,他艰难的转头移开眼,“所以,我一直不敢向她表明心迹……更不敢向她承诺什么。”他苦涩地勾了勾唇,喝了一口茶,似要将胸口中的苦涩沉闷压下去,“我原本打算,将她留在苏州,等一切都过去之后再去接她……可是……她有她自己的选择和坚持。” 第一次,他那么的迷惘和不知所措,连声音都有些飘渺颤抖。 顾明朗咬牙,“什么坚持选择?我若是你,我就将她关起来!管她什么选择不选择!保命才是要紧!” “你不了解她。”宁无忧慢慢地平复自己的心绪,为顾明朗倒了一杯茶,“你稍安勿躁。” 茶水煮了一壶又一壶,茶香依旧清馥,碧绿的茶水在青蓝色的茶杯之中舒展荡漾,泛起涟漪,清淡淡的光照在修长干净的手上,优雅明净。 宁无忧微微一笑,“她与其他女子不同,不是那些养在深闺之中的女人。或许,她的父母早有先见和开明,从小就没有把她当一个柔弱的女孩儿来教养。她不输任何男儿。你也明白,如今被困这京城无法回西北的憋屈,那也应该明白,若是将她困在苏州,那也只是保得她一时平安,却会让她如同一柄生锈的剑一样,最后成为废铁。” 顾明朗一梗,全身僵了僵,欲言又止。 “我还有些好奇……”宁无忧忽然死死地盯着顾明朗,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顾明朗一怔,被宁无忧明锐锋利的眼神看得微微向后躲了躲,仿佛心虚一般避开他迫人的气势。随后他偏开脸,黯然地避开宁无忧的眼神。 “你其实早就怀疑她的身份了吧?”宁无忧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漫不经心的态度让顾明朗更加的窘迫,他强行让自己放松下来,颓然松懈了肩膀,“楚王殿下,果然将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宁无忧眯了眯眼。 顾明朗垂下眼眸,支吾了声:“很早。” 宁无忧淡笑着点头,“看来,你对她倒是不一般,既然那么早就怀疑她的身份了,还没有去揭发她,为什么?难道是……顾念着和我旧日的情分?” 顾明朗蹙眉,有些苦涩,甚至有些苦不堪言,“就算是吧。” 宁无忧的笑意更加深切,甚至带着探究审视和讥诮,“是吗?”他重重放下茶杯,目不转睛般逼视着顾明朗,“我劝你,还是将知道的全都交代清楚,否则,对于你,对于她,都没什么好处。” 顾明朗神色更加凝重,死死地咬着呀,欲言又止。他快速看了一眼木梓衿,突然之间眼神焦灼便有些不舍得移开,最终沉沉地叹口气,“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查?” 宁无忧轻笑了笑,“直接问你不是省事很多吗?去查既耗费时间,又不一定能够查到。或许你说了,我便能顺藤摸瓜,查清楚一切了不是吗?” 顾明朗见他如何悠闲自在的模样,只觉得心中黯然又落寞,心中的沉痛难以消遣,“我只是怀疑,当年……” “五哥,顾将军,你们果然在这儿!” 顾明朗的话被突然而来的声音打断,两人微微蹙眉之后,闻声看去。 第193章 宫廷深深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眸,看向飞速走来急匆匆地贤王宁浚,那穿得华贵周身红红绿绿满身环佩香囊的王爷此时忧心忡忡,看见了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木梓衿也立刻起身,刚要行礼,宁浚立刻抬了抬手,仓促道:“免礼免礼。”她只觉得一阵风从身旁刮过,就已经看见宁浚小跑到宁无忧身旁,伸手就抓住他,“五哥,我可想死你了!我这几天日日想夜夜想,终于见到活的你了!” 宁无忧轻轻推开他的手,“倒是难为你了。” “可难为我了!”宁浚一时哭丧着脸,“五哥,你不知道,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大事了?”宁无忧轻叹口气,略微疲惫的抬手揉了揉眉心,慵懒地靠在身后的柱子上。 宁浚一屁股坐在软榻上,抬手端起一杯茶,也不管是谁的,猛灌进肚子,随即重重一放,大声吼道:“太后竟然唆使我母妃为我选妃子了!听说……听说明日就要入后宫去见那些女人了,五哥……五哥难道你不着急吗?” “我为什么要着急?”宁无忧淡淡瞥了他一眼,依旧风轻云淡。 宁浚险些从软榻上跳起来,“太后可是要为未婚的王爷选妃啊,如今京城之中未婚的王爷不就你和我吗?难道你真的要听太后的安排?不行,我还小,我还不想成亲,我听说成亲以后要被母老虎管着,以后都不能随便玩乐了,五哥……” 木梓衿一惊,转头看向宁无忧,他沉默不语,可却在此时微微转过眼来,漆黑流转的目光,似染上星点璀璨,荡漾而缠绵地看过来,她惊愕地轻轻咬着唇,触及到他的目光之后,快速地移开。 轻垂的眼眸不知该看哪里,视线似有些模糊。她轻轻地按住案几之上的手札,慢慢地压抑自己的呼吸。好似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黯然下来,远近花树,亭台楼阁,都变得有些模糊,连视线余光之中宁无忧的身影也变得绰约朦胧起来。唯有手中这个支撑着她心头执念的断案手札,能让她倏然空落的情绪填满。 顾明朗起身,似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她身后,似想起来什么,“王爷,我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也好。”宁无忧抬手相送。 可顾明朗却依旧停在木梓衿身后,似斟酌了片刻,才说道:“这院中秋色正好,不如红线姑娘陪我走走如何?” 木梓衿一怔,长长地、轻轻地、压抑地、沉缓而无声的呼吸之后,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我待会儿要随王爷一同回府的,便不与将军一同赏景了,请将军恕罪。” 顾明朗微微僵直的脊梁颓然一松,轻笑道:“也好,那我就先告辞了。”转身下了楼阁,脚步声慢慢地消失。 宁浚却依旧为太后选妃的事情而烦恼不已,靠在那边唉声叹气,仿佛生无可恋,“五哥,你别告诉我你其实很想成婚……哎呀,我一想到成亲,我头都大了,难得你还在这里悠闲自在。” 宁无忧握着手中的茶杯,凝视了片刻,沉默不语,阳光倾洒在这楼阁之中,透过雕镂的窗格,流转掩映,阑珊光晕,却在宁无忧眼下投着阴翳,许久之后,他才放下茶杯,看向木梓衿,姗姗光影里,清风如纱温润,她轻轻垂眸,慢慢地翻着手中的手札,似沉浸在其中。 “红线,以你之见……”宁无忧收回目光,慢慢地将身前案几上的茶具清洗干净,慢条斯理地收好,“你认为,太后在此时为本王选妃,是为何?” 木梓衿合上手札,放进袖口里,努力思考着宁无忧问的问题,可却不知为何,脑海之中有千万的想法,都化作一片空白和茫然,十分的无助。她轻轻地咬着唇,呼吸也微微急促,张了张嘴,轻声道:“奴婢……奴婢认为,这要看太后,为王爷选的是什么样的王妃吧。” 一句话说完,她感觉心力交瘁,颓然无力。 “哦?”宁无忧轻轻地看了她一眼,“那你认为,什么样的王妃,适合本王?” 木梓衿蹙眉思索,最终摇头,“奴婢不知。”她淡然一笑,目光微沉,若有所思,说道:“太后是谢家的人,也许她会从谢家之中选出优秀的姑娘作为王爷。其中的玄机,我就是不说,王爷也应该明白。” 宁无忧悠然的动作一顿,随后慢慢地将所有的茶具放好,若有似无地一笑,“你果然什么事情都看的通透,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 木梓衿微微诧异,只觉得他的语气虽然轻松自如,可却有些咬牙切齿的阴沉之意,一时只好干笑,“多谢王爷谬赞。”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啊?为什么我都听不懂?”宁浚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弋穿梭,左看右看,“有什么话直说不好吗?非要拐七拐八的,害得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局外人一样!你们俩打哑谜,把我当空气,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 他郁闷地憋着嘴,顿时又捶胸顿足起来,“为什么要给我选妃?我一点都不想成婚啊,我这辈子,只喜欢木梓衿一个人,我等了他那么久,喜欢了他那么久,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知道啊……” 木梓衿和宁无忧无奈的对视一眼,都有些无语。 若是宁浚知道,他喜欢的木梓衿,其实一直就在身边,应该会气得吐血吧? “对了,”宁浚忽然又想到什么,“我听六哥说,五哥你这次南下遇到刺客了,还被人追散了好几天,你没事吧?” 宁无忧对他这迟到的关心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笑道:“没事。” 宁浚讷讷地,“我也很关心五哥的。五哥,要不然你就帮我想想办法,让母妃不要给我选王妃了吧?太后娘娘她自己整天在宫里闲着没事儿,尽弄这些个有的没的给我找不痛快……” 木梓衿蹙眉,脑海之中忽然快速地闪过什么。太后果然还是精明的,此时有朝臣提出为未婚的王爷选不是偶然。太后知道若是单独为宁无忧选妃,肯定会受到宁无忧的反对,所以干脆就好心地为所有的未婚王爷选妃,这样能得到太皇太妃的支持,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如今成宗皇帝的妃子,也就只有宁浚的母妃太皇太妃还在世了,这位德高望重的皇妃,在宫中说话有一定的分量,她若是要为自己的儿子选妃,皇帝都不好意思反对……何况,先皇的孝期已过,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了。 正思索着,忽然有宫女恭恭敬敬地走进了,低着头,也不敢抬头胡乱张望,只对着宁无忧和宁浚行礼,细声细语地说道:“楚王殿下,贤王殿下,太后娘娘请两位王爷到凤翔宫一聚。” 宁无忧起身,轻轻理了理衣袂,看了看宁浚,“也好。” “不去不去!”宁浚顿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从软榻上跳起来,“去凤翔宫干什么?肯定是商量什么选妃的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去了,就好比那鸡进了黄鼠狼的洞,再也不会全乎着回来了,不去不去!五哥,你也别去!” 宁无忧很是无语地乜了他一眼,冷声道:“太后懿旨,你不去就是抗旨啊。再说……你去了只管把她当做空气就好了,别去管她说了什么。” 宁浚愤怒地苦着脸,郁闷地叹了口气,“好吧。” 凤翔宫,属于后宫,一般情况之下,没有特殊情况,男人是不能随意进入。宁无忧对于这皇宫之中的后宫的印象,已经停留在了幼时。那时他还没被封为亲王,更没有楚王的封号,还是个会在母后和母妃怀中撒娇的幼童。如今再次进入这后宫,只觉得这宫中的宫殿楼阁,亭台水榭,一草一木,似乎都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秋意深浓,花团锦簇的宫廷幽深,总是一样的冷清,如同一潭死水,激不起半分的涟漪。 凤翔宫仅次于皇后所居住的宫殿,规格陈设皆是华丽雍容,还未进入正殿,便已听到宫殿之中传来笑语之声。 木梓衿亦步亦趋地跟在宁无忧身后,得益于自己还算得宠,不像其他宫女一样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东张西望,而是一路跟随着,将路过的风景都观赏了一遍,甚至有时忘了跟上宁无忧的步伐。宁无忧心情倒是不错,也没有催促她,发现她落后时,还会停下来等着她,偶尔还与她一起讨论一下宫里的风景。 所以宁浚漫不经心地,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对话。 “那假山长得好奇怪,像王八啊。” “那是赑屃,也像玄武,你站在本王这个角度看。” 于是木梓衿站在宁无忧的角度去看那假山,“还是王八啊。” 宁无忧无语,笑着任她。 “刚才飞过去的鹅好瘦啊,皇宫不给喂些好的吗?” “那是仙鹤……”宁无忧好心地解释,“本王给你看的那个骨笛,便是这仙鹤的趾骨做的。” 这么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凤翔宫了,木梓衿也安静下来,不再东张西望。 第194章 男大当婚 宁无忧进入正殿,见正殿之上太后谢明妍与太皇太妃以及皇帝端坐着谈笑,正打算行礼,太皇太妃看过来,满脸慈爱欢喜,连连抬手,“免礼免礼了,都是一家子,行什么礼,太见外了。”一边说着,一边对宁浚招手,“浚儿,过来,到母妃这儿来,让母妃好好瞧瞧。” 宁浚拖拖拉拉的,挪着脚步走到她身边去了。 皇帝也立马起身,年轻英俊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款步走了过来,“王叔你可来了,太皇太妃说得是,都是一家人,大家别拘礼了,王叔坐吧。” 在这后宫之中,皇帝也收敛了在朝堂之上的拘束与威仪,在宁无忧面前,似乎也只是一个稚嫩的孩童般,精致好看的唇轻轻扬着,笑容和煦灿然。 宁无忧与宁浚也不多言,入了座,一时随口聊了几句,左不过就是南下遇刺的事情,关心了几句,便将话题引导了选妃之上。 “哀家与太皇太妃商量过了,这几日便是吉日,从各地入京的姑娘们也都到了,都是些名门世家的好姑娘,修养德行都再好不过,明日晚上,哀家便在太极殿设宫宴,让姑娘们好好地聚一聚,楚王和贤王,可要给哀家几分面子啊,先不说那些姑娘们瞧不瞧得上,就是先来看看,也是好的。”太后手中把玩着一只碧绿通透的如意,笑意吟吟地说道。 “正是,”太皇太妃也接了话,“你们也不小了,该成婚了,原本还因为先皇去世,不好热闹喜庆,如今时候也过了,我也老了,只想抱孙子了,想来成宗皇上和先皇,也是乐意见到的。”她说着,又看向宁无忧,言辞变得有些犀利起来,“楚王,你身为兄长,可要以身作则,所谓不孝有三,无后最大,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成家了。你若是成了婚啊,我这浚儿说不定也想通了。”她伸出指头,在宁浚额头上轻轻一点。 宁浚有苦难言,瘪了瘪嘴。 宁无忧淡淡一笑,“是我疏忽了,也不知今年我能否成婚,我这就着人让浑天监算算。只是,这秋闱在即,还要监管着秋闱的事情,怕是忙不过来,还得……太后多多为本王留心。” 太后微微一愣,笑了笑,“哀家自然知道,一定能选出一个不管身世还是容貌德行都能配得上楚王的姑娘。”她轻声一笑,深深地看了看,也不知目光剜到那里,“哀家无福,没有那个福分,但是你身边的人,哀家还是能做主的。” 木梓衿微微抬眼,倏然间觉得自己的视线与太后的目光瞬间交叠碰撞,如幻觉一般。但太后很快就噙着笑转开了脸,将手中的玉如意递给怡亲王把玩,没再看她。 她微微垂眸,看着宁无忧的侧颜,他悠然而坐,神色自若,只是下颌的线条清晰又有些锋利,那眼中明明是噙着笑的,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只让人觉得有些发憷。 她仔细琢磨着太后的话,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又觉得有些荒谬。听闻后宫里的女人都有些扭曲的,比如这太后,当年可是指婚给宁无忧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嫁给了先皇。但是太后话中露出几分遗憾,好似对宁无忧有几分眷恋的。何况……那张薛涛笺……太后刚才的话,难道是想暗示宁无忧,就算她不能成为宁无忧的女人,但是他身边的女人,也必须由她来做主吗? 木梓衿站在宁无忧身边,将自己隐没在正殿之中的一处阴影里,灯火熠熠辉煌,满殿的欢声细语和明亮交织,忽然都成为背景。 最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跟随着宁无忧一起出了凤翔宫的,比起来时的活跃好奇,她变得沉默起来。 回到楚王府,有吏部的人已经等候了宁无忧多时,宁无忧忙着与吏部的人商讨秋闱之事,便吩咐木梓衿自己回房休息。木梓衿回了房间之后,拿出手札细细地理清线索,父亲被谋害一案,所有的线索都断断续续,无法再有进展,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查明真相。 懿德堂之内,宁无忧送走吏部的人,将案几上的卷宗一一整理好,纳兰贺便走了进来。 “王爷。” 宁无忧起身,走到软榻小案之前,低头看着棋盘之上,黑白交错的棋子,伸手从棋盒之中拿出一枚黑子,如玉般的手轻捏着棋子,黑白分明。略微思索之后,他放下棋子,又拿起一颗白子。 “什么事?” “属下已经查过谢长琳这个人了。”纳兰贺将卷宗递给宁无忧,“他的卷宗都没有问题,的确是谢丞相之妹的儿子。但是……但是他却没有与任何人有过婚约。” 宁无忧蹙眉,将卷宗拿过来仔细看了看。 “既然没有婚约,为什么还要去向木梓衿提亲?又为什么……知道木梓衿住在宜水镇?”宁无忧深沉的缓缓呼吸,脸色凝重,“谢家……谢家人和木梓衿之间或者说,与木淮山之间有什么关系?” “王爷,要将那个谢长琳找来好好问问吗?”纳兰贺试探着问道。 “不,”宁无忧将卷宗放下,“他如今在京城之中,肯定与谢家有联系的,若是找到了他,怕是会引得谢家人注意,不如静观其变吧。” 纳兰贺点点头,“是。” “秋闱之时,本王恐怕无暇□□,你要注意府上的安全。”他拧了拧眉头,“今日在宫中,太皇太妃提到了中秋节,前几年,因为皇兄去世,都没有大肆操办庆祝过,今年怕是会办得隆重些,你去提醒礼部的人,让他们注意分寸,还有,端王如今管着礼部,你也可以去提醒提醒他。” “我想,端王殿下是知道的。”纳兰贺说道。 宁无忧将手中的白子扔回棋盒之中,轻轻一叹,“是本王太过担心了,罢了。” 夜色慢慢笼罩下来,王府之中灯火次第亮起,宁无忧慢慢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收好,对着纳兰贺挥了挥手,“没事的话,你便下去吧。” 是夜,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场秋雨,雨水滴滴答答打在庭院树叶之上,扰得木梓衿思维混乱,只顾拿着手札,呆坐在灯下。 她无意识用笔在桌上画出一条条横线,忽然发现桌上笼罩下一团阴影。微微一怔,抬起头来,却见是宁无忧站在身前。常服柔软如云,染上房内流转华盛灯火,清贵雅洁。他一手握着伞,一手提着一个保着温的食盒。 雨伞湿润,伞上轻沾细雨,雨水如轻绒般,盈盈闪烁。 她起身,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讷讷地看着他,“王爷,你怎么来了?” 宁无忧将食盒放在桌上,将雨伞放到一旁立好,随后走过来,将食盒盖子揭开。轻飘而出的,并不是食物的香气,而是淡淡的苦涩的药味。 木梓衿顿时蹙眉,这段时间,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 “原本是让侍女送过来的,我恰好路过看见,便顺路给你带来了。”宁无忧端起食盒内的药,抬手递给她。突然又想起什么,又在食盒内拿出两个蜜枣儿,放进药汁之中。广袖如云,十指如玉,轻端着青蓝底描绘玉兰的碗,如明月染云,煞是好看。 那晚黑乎乎的药,药汁在碗中轻轻地荡漾着,原本很是诡异难看,由他的手端着,却很诱人。 木梓衿虽然怕苦,可也是从小和药物打交道的,伸手端过来,仰头便喝了下去。 这么爽快,倒是然宁无忧有些怅然,似乎他期待着什么。他记得以往也是看过宫中的嫔妃公主喝药的,定是要端着药丸愁眉苦脸埋怨一番,或者娇嗔地说着药苦,让皇帝轻言细语地安慰一番,那般温柔缱绻,亲密缠绵。 可惜到了木梓衿这里,就全然没有。 木梓衿将碗放在桌上,又自己从食盒里捡了两颗蜜枣儿放嘴里,砸了咂嘴,才说道:“这药比贾大夫开的要好喝一些。” “良药苦口,贾大夫给你的药苦,但是比这个管用。”宁无忧在桌前坐下,目光扫过桌上沾了水画出来的淡淡的痕迹。用手指了指,“这是什么?” “没什么。”木梓衿用手将那些痕迹抹去,“只是想线索是下意识画的标记。” 他轻轻点头,拿过她放在桌上的手札看了看,如今诸事已定,只剩她父亲的案子还未了解,他自然明白她心中的不甘与急切,就如他想要明白皇兄去世的真正原因一般。 “本王此次回京,基本的局面已经控制住,谢家和顾家,势力都不如以往,若是时机合适,我……会选择机会反击,并调查皇兄去世的真相。适时,也可以查出你父亲的线索,毕竟,都与皇家有关。”他抬头,深深地看着她,“所以,你不必心急,本王自然会帮你。” 她轻轻咬唇,干脆与他相对而坐,“那王爷打算接下来如何做?” “虽然局势已定,但是还是需要筹谋准备一番,以免疏漏。”他轻轻蹙眉,“只是……我没想到,太后会为我选妃。” “选妃的事情,会影响大局吗?”她心头豁然一紧,紧张担忧地看着他,“王爷……会选妃吗?若是王爷,看见了喜欢的姑娘,会不会……” 第195章 华庭宫闱 夜雨缠绵,与光交织荡漾,将房间之中的景色晕染得朦胧温柔。 秋夜清雨,灯光轻柔落在身上,随着轻轻摇摆的光晕如涟漪般轻摇。湿润的空气带着庭院之中清凉的气息,暗暗送入房间之中,却化为甜涩相融的药味。淅沥轻柔的雨声,伴随着两人匀净的呼吸,沉静悠然。她呆呆地看着桌上那盏宫灯,宫灯拼装精细,古朴红漆之上,雕刻云海仙境,高山流岚。灯纱之上,国手丹青随笔肆意勾描着仙山云海,期间瑶台宫阙,有仙鹤腾飞于祥云之上。 她透过这灯光,发现宁无忧目光幽幽隐在浓密的睫毛阴翳之下,目光幽远如夜空之中的星辰。 那盏宫灯如此缠绵朦胧,灯光犹如千丝万缕,交缠在两人之间,木梓衿不知宁无忧此时看向何处,只顺着他的视线微微颔首,却指尖他青天碧浪回纹的广袖之上,暗纹泛着淡淡的光泽,犹如淡淡云彩氤氲笼罩之下的月色,悠然皎皎。 她记得,那盏宫灯,还是她刚来楚王府时,纳兰贺好心给她照明的。 片刻之后,宁无忧才轻轻用手慢慢摩挲着广袖边缘,轻声道:“你大可以放心,本王,还不至于被选妃扰乱了阵脚。” 他伸手,将她的手握住掌心之中,深深地看着她,轻声道:“你应该明白的。” 她倏然抬头,又垂下头,听他说道:“你才是本王的同床共枕人。” 她紧紧地收拢十指,却发现只能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他微微一笑,与她十指相扣,“我依旧还记得那晚。” 她眨眼,心跳如雷,“哪晚?” 他轻声一笑,笑声低沉如酒,清冽沉醉,“我时常想起那晚,觉得不可思议,好像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只能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微微用力,将她拉近一些,缓缓地靠近她,“木梓衿,你愿意,今后如那晚一样吗?” 木梓衿挣扎了会儿,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掩饰般手忙脚乱地将药碗收拾好,放进食盒之中,又见食盒里红润香甜的蜜枣儿可口诱人,便又拿了一颗放嘴里。 “你认为,若是本王要回绝这次选妃,该如何?”宁无忧轻笑着问,目光依旧紧紧粘着她。 木梓衿眨眨眼,平复如雷的心跳,漫然一笑,“若是王爷想要拒绝一个人,有无数种理所当然的理由。”她轻轻地收拢十指,又戏谑轻笑:“若是让那些千金知道了王爷无心选妃,恐怕不知道会有多失望了。” 宁无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笑容清美舒畅,也露出一丝笑容,他敛衽起身,伸手提起食盒,“今夜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明日准备好,随我入宫参加宫宴吧。” 她起身,将他放在一旁的雨伞撑起来,递给他,“好。” 宁无忧伸手拿过她递过来的伞,雨伞映下透明淡淡的阴影,透着灯光,在两人身上落下清淡的光影。 房檐走廊之上,宫灯摇曳,为这夜色添抹上绮丽疏淡的色彩,将秋夜的雨,染上温和斑斓的光。宁无忧转身,沿着这灯光,慢慢走入雨幕之中。身后传来关门之声,门框之内流泻而出的温暖灯光缓缓消失,他才加快了脚步,快步离开。 七月的凉意来得姗姗迟缓,当空一轮昏黄的太阳,照得京城一片巍峨气派。皇宫之内仿佛一片春光旖旎。 京城之中,两位王爷要选妃的事情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一时成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美事,市坊之中,无数人猜测着到底哪家侯门重臣的千金能够得到王爷殿下的青睐。 木梓衿近水楼台,得益于是宁无忧的贴身侍女,十分荣幸亲自参与了选妃的过程。 秋意胜春,进入皇宫之后,原本有些凉意的风渐渐变得暖融融,夹带着暖香,若有似无飘渺地席卷而来。 “刚才还觉得有些冷,现在到觉得有些热了。”木梓衿跟随在宁无忧身边,见皇宫之内,平湖潋滟中央,一座宫殿宛如天宫般坐落在湖内岛屿之上。湖水连天一色,涟漪共日月而升。涟涟水面之上,仙鹤水禽悠然自得,朵朵睡莲簇拥着涟漪,层层叠叠,脉脉随风摇曳荡漾起伏。湖面之上,随风飘来丝竹管弦之声,还有妙龄少女轻灵的笑声。 “这里是太极宫,宫内这太液湖湖水引了温泉之水进来,就算是到了冬天,这湖上依旧能温暖如春,百花齐放。”宁无忧款步走到她身侧,脚步不急不缓,“而且,每个宫中,都有能工巧匠,每时每刻都在想方设法保持皇宫内舒适的温度,那些花匠也各有本事,能让花朵一年四季都不会凋零。” 木梓衿咋舌,一路惊叹不已,两人正打算上岛,忽然见一行侍卫慢慢走来。走进了,才看清那是御林军左卫。 而御林军领头人,则是顾明朗。 顾明朗看见宁无忧,立即上前行礼,又看了看太液湖中央的小岛,那岛上宫殿灯火通明,美不胜收,“听闻王爷今日选妃,可喜可贺,在下祝王爷能觅得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宁无忧轻笑,“本王自是会觅得佳人。”他缓缓地勾了勾唇,微微上前一步,将木梓衿挡在身后,“却不知,顾将军何时能成婚?本王也好喝你的喜酒去。” 顾明朗脸色微微一僵,在嘴巴上占不到宁无忧的便宜,便识趣地道:“在下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说完,带着一行人慢慢离去。 宁无忧双眸轻轻乜了乜顾明朗离去的身影,这才带着木梓衿一起上岛。 说是选妃,但是也不过是个形式。王爷选妃,按照惯例,一般是出自朝中重臣或者侯门世家的大族族女,且身份尊贵。所以不能让人随意挑选一一审视。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最终可能会有人被选中当上王妃,但是各家千金族女都不会宣之于口,只是坐在太后与太皇太妃安排的筵席之中,而王爷则不会唐突的入席,而是在暗处观察,若是对谁有意,便会提醒一二,自然会有人前去请来王爷所在的后殿,先随意聊聊,若是不满意,可让其再回筵席之中,若是满意,便可相互赠送信物,问其身份姓名,以表示已选中这位女子做了王妃。 木梓衿很是好奇,不知宁无忧准备了什么信物。 两人进入殿内,便又女官恭恭敬敬地上前来,将两人引入后殿。后殿之内,设有屏风,与前殿相隔开来,但是却可以透过屏风看到前殿的情况。两人进入后殿时,贤王宁浚已经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嚼着东西,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着新进贡的葡桃。见到宁无忧也来参与选妃,一时面如死灰,仿佛生无可恋。 不远处暗自观察的太皇太妃一脸干焦急,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宁无忧凭栏而坐,临风而望,太液池之中,一碧千里,月上涟漪,层层睡莲脉脉荡漾而去,青莲芬香馥郁,美不胜收。 选妃还未正式开始,前殿之中各家闺秀还未到齐,此处也不过偶尔听闻几声娇俏软糯的笑声,隔着重重帷幔和隽秀屏风,前殿之内婀娜身影隐隐绰绰,朦胧曼妙。 大约是知道如今来选妃的人是楚王殿下,所以各家闺秀都极尽娇妍打扮,却都有些拘束紧张,连走路微笑,都有些不自在。木梓衿看了个大概,只觉得那些少女个个美貌如花,一时看得应接不暇眼花缭乱,若是让她选择的话,一定会左右为难,难以决择。 她好奇地透过屏风和帷幔看着,一时觉得殿外偎红倚翠,珠翠华然,烟罗锦绣,犹如花团锦簇。淑女名媛无论是相貌还是举止品性,皆是无可挑剔。盛装华服,珠光宝气,名贵不可言。木梓衿此时或许才隐隐明白,身为一个女人,必须极尽可能的打扮自己,原来女人身上的魅力和诱惑,是可通过外在的装饰和修养,展现到极致的。 她轻轻地咬着自己干干的唇,下意识的看向前殿之内,那些少女闺秀各自点染的樱唇,或娇小如樱,或火红如霞。那些云鬓轻绾,青丝堆满宝石珠翠与钗环的女人,可真是美。 太后今日心情似是极好。原本年轻美貌的容颜,一双精明流转着沉稳的凤眼轻轻上扬,流眄之间,光彩熠熠动人心魄,露出由内而外的雍容与气势。身为这皇宫之中最尊贵的女人,她的气魄自然与其他女人不同,可与那些美貌精心打扮的闺秀比起来,她更多了一份其他任何女人都没有的魄力和高贵。 一身烟霞绯红云锦华服,精巧轻绾的云鬓之上,只一支金镶玉点翠凤钗,仅仅是静坐在前殿中央,微微一笑,便夺去所有人的光彩。仿佛在日月之下,众星只能悄然黯淡。 在她身旁,还静坐着一个少女。那少女至此还微微颔首,淡淡的唇轻轻上扬着。青丝只随意绾了云鬓,其上也不带朱钗金银饰物,只是斜斜插着一朵粉芍。身着藕色青衫襦裙,襦裙之上,几只白梅如淡漠晕染,她清淡得犹如淡淡的溪流般,或许更像会随时随风而逝的流云,若不是坐在太后身旁,恐怕是很难引得他人的注意。 难得的是,这女子如此轻描淡抹的装扮,在太后强盛的瑰丽华美相比下,却依旧保持如杏李般的娇嫩烂漫,两人相互陪衬,倒是让在场的其他闺秀都显得黯然失色。 那少女偶尔微笑着抬头与太后说话,娇嫩的容颜在帷幔之中若隐若现,木梓衿恨不得将那些帷幔和屏风都掀开来,好看清楚那少女到底长什么模样。 能够与太后亲近的人,这京城之中饶是身份尊贵的也恐怕不多。木梓衿微微咬着唇,心里豁然明了,那少女,或许便是太后要为宁无忧选的王妃了。 第196章 月下邂逅 修 太液池之上,清风徐徐,疏影横斜,湖面之上,倒影宫阙重楼,间或略过飞鹤翩然清影,惊鸿如许。 木梓衿看了许久都没看清那太后身边的少女长什么模样,只好悻悻地转身,见宁无忧神态自若地坐在席居之上,静静摩挲着一只长长的东西。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只骨笛。 那只仙鹤的趾骨所制成的骨笛。 干净如玉的手指,在灯光映衬之下,皎皎明净,如玉般,轻拢又舒展。那骨笛质如玉竹般,纤细修长,一排音孔匀润精致,其上没有任何装饰雕刻,古朴简洁。 她隐约记得,这像是成宗皇帝的皇后,送给宁无忧的礼物。 “王爷是想用这只骨笛作为信物吗?”她慢慢走过去,目光落在那只骨笛之上。 他将骨笛放在案几上,抬头看着她,“你觉得如何?” 木梓衿眨眨眼,“比起一般的金银玉饰类的俗物,这个骨笛想来很别致。” 宁无忧轻轻挑眉,对她伸出手来。 木梓衿侧首,不解地看着他。犹豫着将手递给他。他只是轻轻地捏着她的手指,反复翻来覆去看了看,随后又将那只骨笛放在她手中,捏起她一根根手指,将每个手指的指尖放在骨笛的音孔上。 小小的音孔,尖细的指尖,带着淡淡伤痕的手,与略显有些粗糙的骨质笛子,其上还覆着一双修长好看的手。 木梓衿一时看呆了。 “记住这个手势,这笛子,要这样拿才对。”宁无忧轻轻地拢了拢她的双手,又将骨笛放回自己的广袖之中。 木梓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刚想开口询问,忽然听到太皇太妃险些喜极而泣的声音,“浚儿,你终于想通了……你看,我为你选的那王家的千金也是不错的。琅琊王家和陈郡谢家,都是百年的世家大族,他们家的女儿肯定不错,我早就为你打听过了,那王蕾姑娘,很是孝顺,而且琴棋书画都会,想来你肯定是会喜欢的。” “什么都会吗?”宁浚死皮赖脸的不肯将信物交出去,“那她会验尸吗?会破案吗?会分辨人骨头和羊骨头吗?” 太皇太妃陡然变色,眉头紧蹙,“那是千金小姐该做的事情吗?你说的验尸破案,那是仵作贱役才干的事情吧?你休要胡说,用这种低贱的事情来羞辱人家王小姐,要惹人家不高兴的。” 宁浚冷哼一声,目光转了转,“好吧。”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一堆葡萄皮儿和葡桃核儿,“这就是本王的信物了,你……”他抬手指着一个侍女,“你去把这个交给那王什么的,让她进来,我瞧瞧。” “胡闹!”太皇太妃自然不会任由他真的将葡桃皮儿和葡桃核儿拿去做信物,自己从怀中万分珍重的拿出一对手镯递给了侍女。 很快,那琅琊王家的闺秀千金王蕾便被人带了进来,可是,与她一同进来的,竟然还有太后与一个少女。 木梓衿微微一惊,连忙行礼退到一边,轻轻垂首,安静不语。 那琅琊王家的女儿自然与宁浚交流相识,太后便带着她身旁的少女慢慢走到宁无忧身前。 “楚王,哀家在前殿等了许久,也未见你将信物交出来,想来是今日来的闺秀千金太多,一时让你无法选择。”太后笑意吟吟,伸手将身后的少女微微带上来,“哀家有个族妹,很是仰慕你,你就不妨赏哀家一个脸面,就算与她说说话也好。” 宁无忧轻柔一笑,微微点点头,“不瞒太后,昨日本王还真找了浑天监的人算了一卦,说本王今年命犯红鸾,很是不利于婚配,否则将大祸临头。恐怕……” 太后脸色僵了僵,又掩口微笑,“今年不利于婚配,还有明年啊。再说,就算如今婚事定下来,还三书六礼什么的,还不得准备到明年了? 木梓衿微微抬眼偷偷看了看站在太后身旁的少女,藕色的襦裙如层层叠叠的涟漪,举步弱莲,叠层的襦裙竟没有摇曳乱晃。 太后随后让人将帷幔收拢,撤去屏风,前殿与后殿立刻打通。一时,大殿之上鸦雀无声,前殿之中的闺秀千金,个个神色宁静又惶恐不安的看向后殿,犹如万花,静然绽放,却又竞相翘首争妍,都期待着能够见到楚王殿下。 木梓衿豁然明白太后为何要在此时撤去帷幔和屏风,若是前殿之内的闺秀千金看到楚王殿下与那太后身旁的少女站在一起,只怕都会下意识地认为楚王殿下已经将信物交给了那位谢家的少女、太后的族妹,自己自然已经无福成为王妃了。 这一举迷惑人又攻心,很是高明。 随后一行几人便进入前殿,与众位闺秀一同入席,宫宴这才正是开始。正是,不管如何觥筹交错,不管如何其乐融融,各家千金闺秀,都难以欢颜了。 宫宴行到一半,木梓衿终于找到了机会出了宫殿透气,宫中夜色绮丽旖旎,靡靡雍容,道路两旁疏影横斜,花影摇曳。琉璃般婉转灯光,映照着宫廷之内琼芳道路,映照着太液池接天粼粼的湖水,徜徉涓涓,绚烂如画。 太液池上,蜿蜒游廊水榭,浮在水面之上,游廊之内,摇曳宫灯,氤氲着其上水汽濛濛,月起云淡。木梓衿映着光亮的地方走,心思里却是装的刚才宫宴之上那太后身旁的少女。 原本以为,那少女或许是个陌生人,却不想,原来是个熟人。 那日与宁无忧一同回京时,在路上偶遇的一对母子,其中有个叫做谢明娆的少女,没想到她竟然是太后的族妹。 木梓衿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昏沉,当日那谢明娆自报姓名,她姓谢,又是“明”字辈,自然与太后谢明妍是有关系的,可谁会想到这么巧? 太后自己当年不能嫁给宁无忧,故而,便想将谢家的族妹嫁给宁无忧做王妃,好巩固谢家在朝党之中的势力吗?亦或者,她是为了别的目的…… 不知不觉,便走出游廊,上了岸。她漠然回首,忽然觉得那太液池之上的宫殿,犹如隔岸灯火,飘渺依稀,很不真实。清风一吹,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便想往回走。却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叫住了她:“红线?” 她疑惑地回头看去,见宫阙幢幢疏影之中,走出一个挺拔英朗的身影,那身影一瞬间似乎与某段记忆之中的影子交叠重合,很是熟悉。 “果然是你。”那人眉目舒展,含笑着看着她,“你怎么没在宫宴上陪着王爷?” 这几声将木梓衿的思绪和回忆打乱,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顾将军?” 顾明朗轻轻按了按腰间的佩剑,走到她身前,“你也出来散步?”他举目看了看太液池之上的宫殿,轻声一笑,“这选妃的宫宴不会那么早就结束的。你若是一直站着,怕是也难受。” 木梓衿轻轻锤了锤自己已经站得发僵的腿,刚才一直站在宁无忧身后,见众多闺秀与他谈笑晏晏,就连为他斟酒布菜的机会都没有。她还没端上酒壶,已经有谢明娆给他斟好了,还没拿起筷子,已经有献殷勤的千金大小姐将自己最爱的菜端给他了。木梓衿只有站在身后当木头人的份儿。恐怕她已经溜出来了,也没人会注意。 “你不该一个人出来。”顾明朗神色微微凝重,看向她的眼神似有些警惕,“这皇宫里危险得很,你虽然是楚王的人,一时没人敢动你,但是这皇宫,是这世上最高贵的地方,也是这世上阴谋最繁盛的地方。若是不注意,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木梓衿不由得微微打了一个寒噤,低头看着太液池的湖水,忽然之间就幻想出这太液湖之中,或许有无数条人命的可能来。 就算这皇宫之中的阴谋再多,也是她自己一步一步走进来的。从宜水镇,到京城,再到这皇宫,看似简单的距离,可只有她自己或许才能明白她走得有多么的艰难。 从父亲被人谋害,再到她流亡逃命,再到走投无路之下投奔楚王宁无忧,这一路走得既苦难又艰辛,稍不注意,便是踏入了鬼门关。与宁无忧一同南下苏州,她就深切地体会到宁无忧身边的危险,自从他回京开始,他身边或许就有无数的危险随时准备降临,他身边,若是没有严密的防护和戒备,那些想置他于死地的人,早已将他送入了地狱之中。 这偌大的京城,繁华瑰丽,这巍峨壮丽的皇宫,奢华威仪,可却是个龙潭虎穴。 但是这里,有宁无忧需要寻找破解的谜团,也有她需要探索侦破的真相。 父亲入京为人诊治之后,那张入京为人诊治的病单不翼而飞,随即被来自宫廷之中的剧毒牵机药毒杀,紧接着自己又在旦夕之间被四海通缉。 宁无忧的皇兄驾崩之前所作所为令人费解,宁无忧从云南王回京之时被人暗杀,身受重伤,原本应该立刻回京守护病重的皇兄以免京城生乱,而先皇却颁布圣旨,让他留在苏州养伤,伤好之前,不能随意离开苏州入京。可就在宁无忧病重昏迷期间,先皇却意外驾崩,太皇太后也悲伤过度优思劳神而去世。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平常无奇,却如勾缠着千丝万缕的线,将每一桩事件勾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网,这个网,网罗覆盖着一个还未揭开的谜团或者阴谋。而这个阴谋和谜团的根源,就在这皇宫之中! 所以在危险,再可怕又如何?她和宁无忧都一样,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留在了这里。她和宁无忧两人,就像相携着踽踽而行的人,倔强又执拗的想要解开一个真相,都想看到有朝一日,水落石出、天理昭彰! 第197章 深宫密事 太液池之上,清风徐徐,水光脉脉,绚丽灯火映照着摇曳的水面,水色簇拥着漂浮在水面之上的睡莲与各种奇花异草起伏荡漾。幽幽水光接连而去,悠然白鹤掠水而飞,水面之上氤氲起濛濛雾气,缭绕着池中岛屿与宫阙,宫阙之中,飘来若有似无地丝竹管弦之声,天籁般的笑声与歌舞之声萦绕而上,仿若梦一般的太虚仙境。 顾明朗干脆坐在池边栏杆上,静静地看着木梓衿。 木梓衿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别处,深深皇庭之中,夜色朦胧掩护之下,远处晦暗之中的假山亭台也别有一番韵致。 “顾将军说得有道理,可是这皇宫之中有危险,那别处就没有危险了吗?”她抿了抿唇,夜色清风之中,一扫刚才在宫殿之内的颓靡之色,一双明澈的双眸流转顾盼,犹如初见之时那般沉静睿智,又带着属于少女的清灵。“顾将军或许不知道,我与王爷南下的时候,遇到了真正的危险,简直是命悬一线,差点就死了。”她夸张地瞪大了双眼,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顾明朗身体一僵,倏然抬眼紧紧地看着她,“你……你和,你那时,是怎么逃脱的?可知道,来刺杀你们的到底是什么人?” 木梓衿微微眯了眯眼,眼睛慵懒敏锐的眯着,“我和王爷抢了马一路逃,躲起来都被人发现了。那人险些把我杀了。”她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脖子,“就这样,用剑指着我的脖子,差一点就要刺穿我的咽喉。就在这时!”她声调一转,绘声绘色地说道:“突然有个黑衣男人从天而降,把我和王爷救了,还将我和他带到一处安静的村落之中,住了两三天,养好了伤。” 顾明朗干涩地笑了笑,“是吗?那可真的太危险了。” “是啊,不仅危险,而且诡异。”木梓衿煞有介事,“那个黑衣男人,虽说是救了我,可是也放走了那个要杀我的人。真是奇怪啊,我至今都想不通,他和那个杀手,到底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要救我和王爷。” 顾明朗张了张嘴,庭院之中灯火晦明晦暗,不远处的光,映着太液池的水色荡漾折射而来,照在岸上,灯光如水纹般扭曲摇曳,映在他刚毅锋利的五官轮廓之上,将他的脸色映照得如石雕一般,眼神幽然闪烁,黯然沉默。 “说来却也奇怪,那个救我的黑衣男人,也是个军人。但是他的声音陌生得很,没听过,而且,他故意蒙着脸,不让我认出他是谁。”木梓衿站在阴影之处,由于光线的原因,顾明朗的脸一片笼罩在阴影之中,只露出那双沉毅的眼眸,忽然之间,木梓衿心头跳了几跳,险些窒息。 “你说,我和王爷是不是认识他,否则他干什么蒙着脸?”她喃喃地问道。 “或许……”顾明朗声音干涩,低沉地道:“或许,他是想做个无名英雄吧。” 木梓衿若是相信他的话,或许就真的太傻了。她轻轻挑了挑眉尖,轻声道:“或许是吧。” “那你被刺杀,身上的伤可好了?”顾明朗问道。 木梓衿愣了愣,机械地摇头,“我没有受伤,受伤的人是王爷。” “哦。”顾明朗点头,“你接下来要如何打算?继续跟在楚王身边吗?他如今,都要选王妃了。” “我当然跟着他啊。”木梓衿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当初入府的时候,可是……”她戛然而噤声,原本是想说当初入府的时候,与宁无忧签了契书。可这是她和宁无忧之间的秘密,不能被人知晓。话音在舌尖绕了一圈,她又改口道:“当初入府时,我发誓誓死效忠王爷,矢志不渝,绝无二心!” 她轻轻地叹息,“而且,我还有未完成的心愿,我不能停开他。” 顾明朗抬头,微光略过他的双眸,“什么心——”话音未落,他豁然起身,腰间长剑凌空出鞘,伸手飞快将木梓衿挡在身后!“别出声!” 木梓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脸色发白,整个人发蒙,又有些骇然。顾明朗伸出手来见她拦在身后,提剑缓缓地警惕地向着前方一处玲珑精致的假山走去。 那假山在黑暗之中,光影交错之下,疏影横斜婆娑,姗姗斑驳,别有一番幽韵。木梓衿顺着顾明朗的视线看去,根本就没有发现任何异动。但是顾明朗身为武将,目力和耳力以及警惕心都比她好太多。那假山之内,刚才有些奇怪的响声传来,极其的低弱,虽然木梓衿没有听见,可顾明朗却听见了。 两人小心翼翼的靠近,这才看见一处假山旁的花影草木微微的摇晃,窸窣婆娑的沙沙声轻轻地颤抖着,还有时高时低的压抑婉转的哭泣声,以及粗犷急促的喘息声。 木梓衿脑袋里一开始一片茫然,这一靠近听清楚之后,心头猛地翻江倒海,脸上瞬间火辣辣的,焦灼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来!她立刻伸手拉住顾明朗的手臂,将他往回拉扯。 却不想顾明朗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别怕。”脚下反而向着那假山走得更快了。 木梓衿顿时大急,想要开口提醒却发不出声音。以她以往在医术上看到的一点点有关于男女□□的经验来看,那假山里的声音,八成就是这个。 她记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突突地跳着。她可不想与顾明朗一起看到那样的场面,所以灵机一动,故意加重了脚步,惊喊一声:“谁在那里?” 顾明朗猛然回头看着她,惊愕不已,却快速反应过来,提剑而上,大喝道:“谁在皇宫之中放肆!?” “站住!”假山之中传来一道愤怒又惊慌的声音,顾明朗的脚步一顿,呆怔地看着那处,不久之后,一个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女人从假山花草之中站了起来。那女人衣衫半解,一双修长白皙的腿暴露在外,轻拢的衣衫遮不住她圆润的肩头,纤细的颈部更是有隐约淡淡的瘢痕…… 那副慵懒无力又魅惑的模样,木梓衿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偏偏顾明朗作为御林军大将军,很是恪尽职守,一看见那女人之后,只微微后退一步,拱手行礼,“原来是公主,不知公主在此,所谓何事?” 木梓衿简直要吐血了……这种事情要问那么清楚吗? “本宫……本宫随太后娘娘来看看选妃的……一时无聊,便出来走走。”那位公主轻声说道,“顾将军,你可要知道,今晚你什么都没有见过知道吗?若是让太后知道我擅自离开她溜出来,她可是会生气的啊。” 顾明朗狐疑地看着她,“公主与谁在一起?” 木梓衿无语抬头望天…… 那位公主一时语塞惊慌,“没有谁!” “可我刚才明明听见有……” “那是本宫的贴身宦官。”那公主立即说道,“他刚才不听话,本宫教训了他,将他打哭了。顾将军,你可以退下了,本宫衣服被划破了,你还在这里,怕是不妥吧?” 木梓衿拉了拉顾明朗的衣袖,对他摇头,示意他赶紧离开,顾明朗蹙了蹙眉,再三确认的确没有什么刺客杀手之类的危险之人,便随木梓衿一同离开假山。 木梓衿半拉着顾明朗快速离开假山,直到身后听不见任何动静,也看不见任何人影,才松了一口气。太液池之上送来徐徐清风,风中依稀隐约缭绕着淡淡的花香,吹得她脸上的燥热散了些许,她才放开顾明朗,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这皇宫里果然是很不简单的,堂堂一个公主,竟然趁着天黑……她刚才尽量躲在顾明朗身后,没有让那公主看见自己的脸,自己也没有特意去查清那公主到底是谁,应该不会被那公主记恨吧? 刚才光线太暗,只听声音,也没听出来那是哪位公主。 木梓衿一转头,才看见顾明朗脸色似有些苍白,他一手轻轻扶着她,一手虚虚地按住腹部。刚才拔剑提气的动作,似乎耗费了他许多力气。 “顾将军,你怎么了?”木梓衿目光看向他的腹部,他用手轻轻地按着,微微一僵之后,又立刻放开,停止了脊梁,轻笑道:“没事。” 太液池岛屿之上,宫殿之内灯火辉煌明亮,琼楼宫阙旖旎的倒影在水中摇曳,木梓衿遥遥一看,想起自己出来许久了,便想与顾明朗告辞回去。 可远处宫殿之外的游廊之上,似悬浮在水面之上的浮桥水榭之中,有一行人缓缓地走来。 那行人提着宫灯,宫灯蜿蜒连绵,在浮桥之上蜿蜒前进,灯火朦胧如星,照得那行人裙袂婆娑轻摇,举步若莲,原本婀娜神韵身姿,在朦胧的灯火之中,更加的神秘袅娜。 当头一人,一身飞霞绯红盛装,云鬓高绾,凤冠入鬓,起身旁,一人白衣似雪,一人襦裙翩跹。 木梓衿心头一愣,来没来得及反应,那行人便已经走进了。她与顾明朗连忙上前行礼,当先的太后轻轻一笑,让身旁的宫女将灯笼提上来照明,“咦?哀家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顾将军,真是好巧,顾将军如何还未出宫?还与……楚王殿下的侍女在一起?” 太后声量不高,却婉转起伏,轻重顿挫,倒是让人听出几分意味深长来。 木梓衿还拘着礼,太后一行人的宫灯将这太液池畔晦明晦暗的夜色照亮,她看着地上的身影,突然觉得那行人之中,众多的目光深深地好奇的向她挖过来。 “先免礼吧。”宁无忧手持一柄宫灯,上前一步,虚虚抬手扶起她。 “哀家一时疏忽了,”太后抬了抬手,盛装之下,广袖繁复绮丽,却有些沉重,她动作轻缓端庄,似早已熟悉了周身沉重华丽的装束,“顾将军免礼吧。” 第198章 携手同归 木梓衿呆怔地站在宁无忧身旁,他手中那盏宫灯灯纱之上绘制云海重楼,其间有仙人飘飞上下。 “哀家竟不知原来顾将军与王爷的侍女是认识的,想不到两人这么投缘,竟悄悄地瞒着我们在这里相会。”太后轻轻勾着唇,淡淡地目光扫过顾明朗与木梓衿,神色令人遐想。 她这番不清不楚的话,让跟随在她身后的闺秀千金各自变色,不少人纷纷抬眼打量着木梓衿与顾明朗,眼神颇有几分探究和暧昧。 木梓衿实在不喜欢被人这样看着,一时有些气恼,“太后误会了,奴婢和顾将军在此相遇,不过是巧合而已。” “那可真是太巧了。”太后轻声一笑,慢慢上前走了一步,“怎么哀家在这宫中多年,都没有与顾将军巧遇过呢?” 木梓衿微微一僵,脸上因方才的羞愤的燥热霎时缓缓褪去,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便听顾明朗说道:“回太后,末将今日在宫中值守,恰好带着人巡到此处,偶然遇见了王爷的侍女,便闲聊了几句。” 宁无忧微微转头,淡淡地看了木梓衿一眼。 “可真是有些巧了,不知将军与王爷的侍女在此这么长的时间,都聊了些什么。”太后随口问道。 “没聊什么。”木梓衿暗中蹙眉。 顾明朗刚想回答,便被木梓衿打断,微微愣了愣之后,便说道:“是啊,还没说几句,便被打断了。” “怎么会被打断了呢?”太后微微眯了眯眼,“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顾将军认为哀家来得不是时候?” “不,”顾明朗张了张口,“不是。” “那是为什么?”太后轻轻笑着,可问话却有些咄咄逼人之势。 木梓衿咬牙,心底百转千回,难道要告诉太后是被刚才那位公主打断了吗?一想到刚才假山之中的场面,她不由得心里惶恐,暗中看了看顾明朗,却不料,顾明朗似乎也有些窘迫,也抬眼看向她,两人的目光在暗中交汇,都微微一怔。 宁无忧握紧手中的宫灯,那火红漆雕的宫灯微微摇曳,他沉了沉眉,眼眸冷淡下去,淡淡看了眼太后,说道:“太后,红线是本王的贴身侍女,不知太后所问,到底是何意?” 那“贴身侍女”四个字虽然轻柔,可语气承启开合之间,让人警觉。木梓衿是他楚王府的人,怀疑质问她,也等于怀疑质问楚王,期间流露出的警告,让人惶恐。 众人纷纷看向此时的楚王,他依旧长身玉立,清贵如竹,一盏宫灯轻握,这黯淡的夜色之中,仿佛所有的光华皆凝聚在他一身之上。神色疏远淡漠,可不怒自威。 太后依旧噙着笑,精巧的下巴微微地抬了抬,轻轻仰了仰纤细的脖子,笑容疏淡却疏慢倨傲,“哀家不过随后问问,楚王殿下何必这么认真?” 宁无忧冷冷一笑,“时辰已晚,怕再晚些出去,宫门就要下钥了,本王便先告辞了。” 众人微微一惊,却见宁无忧已经转身快速地离开,木梓衿也立刻转身跟上前,两人快速消失在这宫阙重重的夜色之中。 众闺秀千金也纷纷告辞出宫,一时曲终人散,人去楼空,太液池之上静谧如斯,只剩下空荡荡的灯光,在水面之上悠悠荡漾。 顾明朗深深地看了太后一眼,也恭身行礼告退,却忽然被太后叫住,“顾将军。” 顾明朗停住,抬头疑惑地看着她。 “顾家如今失去了西北军的军权,可若是想要夺回来,也不是不可能吧?”太后轻声说道,“只是如今顾家平安侯府只有你一人在朝了,顾家的担子压在你身上,也挺沉重吧?” 顾明朗蹙眉,“在下不懂太后所言何意。” 太后轻声一笑,深深地剜了他一眼,似欲言又止,“算了,是哀家思虑太多了,你下去吧。” 顾明朗丝毫没有犹豫,转身快速地离去。 木梓衿一路跟随宁无忧出了宫门,宫门之外,楚王府的仪仗和马车在夜色之中静静地等候着。宁无忧上了马车之后,伸手将她拉上去。 她靠着车门坐好,车夫这才平稳的驾驶着马车赶回楚王府。 马车渐渐远离皇宫,流泻入车内的灯光也缓缓黯淡下来,车内晦明晦暗,光线朦胧,将宁无忧的身影轮廓隐没在其中。可木梓衿微微抬头,却能看见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深邃悠远,毫不避讳。点漆般的双眸,既有些阴冷,又似乎有种难以忽略的焦灼。 她快速地偷看了一眼,匆匆一瞥,竟恰好与他的视线相撞。 “你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吗?”宁无忧终于打破这暂时的沉静。 木梓衿立即抬头看着他,端正的坐好。她微微垂眸,便知道宁无忧是要她交代方才与顾明朗之间发生的事情。他虽然沉静自若,淡淡的看着他,可是那种隐含的气势,却比太后的咄咄逼更加让她局促与不安。面对太后,她还能仗着楚王殿下的身份辩解几句,可如今,她面对的人是她的依仗,便顿时不安无措起来。 她从与他一同离开皇宫起,就一直在思索着该如何对他解释她和顾明朗在皇宫假山之中看到的一切。思前想后,到现在都没有想好该如何开口。 “怎么,就那么让你难以启齿吗?”宁无忧蹙了蹙眉。她坐得端正笔直,十分的乖巧得体,可隐约的光线之中,却能看到她一副紧张局促的神色,脸上似也泛着朦胧淡淡的红晕。 他掩于广袖之中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收拢,心中似突然惊起涟漪,呼吸也微微滞了滞。 木梓衿咬了咬牙,闭了闭眼,似终于下了决心般,“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就是看了一些,不该看的。”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眸,漆黑的眸子带着探究与审视,“什么不该看的?” 木梓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无意识地躲开他的眼神,垂眸看着车内随车身轻轻摇晃的帷幔,“是这样的,王爷,您在宫里这么些年,也应该是知道,皇宫里,有那么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宁无忧依旧紧紧地看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木梓衿轻轻咬了咬唇,说道:“我原本是想出去透气的,可不想遇到了顾将军,后来又听到假山之中有些动静,顾将军或许以为那是宫中的刺客什么的,可是却不是。那假山中的,是……是一位公主,她好像在同男人……私会。” 宁无忧深吸一口气,掩藏在广袖之中紧紧收拢的十指慢慢地放松,“原来如此。” 他若有所思,淡淡的说道:“如今,能在宫里走动的公主,也就只有云真了。她是皇兄的女儿,因为她年幼,皇兄去世时,还没赐给她公主府,而且,她只是皇兄龙潜当太子时,太子府上的一位美人所生,位分不高,连封号都没有。前段时间,礼部的人上书,说她已经快十八岁了,也应该婚配赐公主府了,皇帝这才想起他这个姐姐来。于是就为她赐了公主府。但是现在公主府还没有收拾好,她便还可以出入皇宫,等公主府收拾好之后,才搬出去。” 宁无忧眉头沉了沉,“你说……云真似乎与人私会?” “是啊。”木梓衿点头,“只是不知道那男人是谁,他藏在假山里,我没看见。”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顾将军也没看见。” 宁无忧轻轻一叹,只说道:“这云真是不像话了些。”随后却也没再多言。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又想起顾明朗提剑时捂住腹部的模样,以及那晦明晦暗之中,顾明朗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之中,一双眼睛却在灯光的映照下明亮锐利。那半张脸的轮廓实在让她心惊,更让她惶恐难安。 “怎么了?”宁无忧见她轻蹙着眉若有所思的模样,轻声问道。 木梓衿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心中有个疑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不妨说说看。”宁无忧轻轻地掀开车帘,京城的街道,灯光从两边楼阁房舍之内投射而出,随着马车前进,束束灯光姗姗后退,摇曳移动着从他身上流淌而过。 车帘掀起,车内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不少,木梓衿转头看着这千家万户迤逦的灯火,听着各个里坊之内传来的家常笑语,不由得轻轻勾了勾唇。 她略微思索,马车转了个弯,忽然停下,她愣了愣,见宁无忧起身,向她伸过手来,“走吧,到家了。” 仿佛是一道咒语,轻柔又怜惜地将木梓衿定住。王府大门之外,灯火通明,灯光落在他的手心里,好看清晰的纹理染上灯光,似每一条纹理,都蜿蜒而来,连绵到她的心里。 “家”,她微微转头,看着楚王府大门,大门两边,两盏明亮摇曳的灯笼温馨沉醉,每每出入这王府,她从未留心过,这灯光竟然这样的明亮,甚至将这大门外的一片天地照得如此明净温暖,也将宁无忧的眼眸照得温柔可人。 “下车吧。”宁无忧慢慢地将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十指轻轻拢了拢,“进门再说。” 她缓缓地点点头,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当她的手触及到他掌心的一瞬,他似僵了僵,随即又飞快地轻柔的收拢手指,将她的手轻轻地握在手心。 王府门上高悬的灯笼,静静地流照着两人相携的身影。直到两人进入府中,大门缓缓关上,那两盏如火明亮的灯,依旧在深夜之中摇曳明亮。 第199章 不速之客 木梓衿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可这一天折腾下来,她的肚子很不争气的闹起了“空城计”,她很是窘迫地低着头,不希望宁无忧听见了。 “饿了?”宁无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见她欲盖弥彰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轻笑一声,带着她去了懿德堂。 所以此时木梓衿正捧着一碗清淡的鸡汤喝着。鸡汤之上漂浮着几片香芹叶子,除了鸡汤浓郁的清香之外,期间还加了能够调理身体的草药。这是宁无忧经常吃的药膳,木梓衿有幸尝到了,味道相当的可口。 “王爷不喝吗?”她掀开盖子,又为自己舀了一碗,顺便也为宁无忧舀了一碗,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 宁无忧看着那碗汤汁上还飘着油腥的汤,热汤冒着清香的白烟萦绕在鼻息之间,让他不由得蹙了蹙眉。 见木梓衿很是殷切地看着他,他十分勉强的端过来,轻轻地吹散汤汁上的油腥,轻轻地喝了一口。 “怎么样?”木梓衿津津有味地砸了咂嘴,“王爷的厨子厨艺很不错的。” “还有些腥味。”宁无忧勉为其难地又喝了一口,便将鸡汤放下了。 “腥味?”木梓衿挑了挑眉,忍不住自己也深深地闻了闻,并没闻到什么腥味,便知道这宁无忧对吃食上是很挑剔的。 宁无忧见她吃得很香,不忍扰了她的食欲,微微一笑,又转了话题,“你刚才马车上说你心里有个疑惑,到底是什么疑惑?” 木梓衿放下碗,轻轻咬了咬唇,顺便舔了舔沾在唇上的鸡汤,斟酌了片刻,才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太敏感了,总之,我今晚觉得顾将军很奇怪。”她睁大了眼睛,讷讷地目不转睛的看着宁无忧,见他轻轻蹙眉,微微眨眼,凝神向她看了过来。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广袖印着暗纹的袖口,指尖顺着袖口的纹理轻轻地来回,“为什么觉得他奇怪?” 木梓衿的双眸之中略过几分笃定,但是又有些疑惑,“他腹部似乎有伤,而且还伤得不轻,他拿剑的时候,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甚至牵制了身体动作。我想,若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在京城,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而导致腹部受那么重的伤吧?” “所以呢?”宁无忧眯了眯眼。 “所以……”木梓衿脑海之中浮现那双眼睛,“王爷,那个在南下途中莫名其妙救了我们的人,腹部也受了伤的。” “那又如何?”宁无忧轻轻一笑,“顾明朗这段时间可一直在京城,他身为御林军大将军,难道会擅自离开京城去救我们?” 木梓衿一顿,愣了愣,又十分泄气地点点头,“王爷说的是,是我多虑了。”她捧着那碗热热的汤,低头看着碗中浮起淡淡的烟雾,房间内的景色,在烟雾之中变得朦胧虚幻。“我只是,想到他可能与我父亲的案子有关,就忍不住急切了些。” “我知道。”他伸手为她盛了一碗粥,放到她面前,“光喝汤不太顶饿,喝点粥吧。” 木梓衿吃完之后,便回了自己的住所,一时将心底的疑惑慢慢地抛开,只觉得喝了那鸡汤之后,很好入眠,这一夜无梦,一直睡到大天亮。 临近秋闱,京城之中渐渐地多了从各地赶来的考生。大成国科举制度完善,平民学子求学入仕的机会较多,三年一度的秋闱,便是莘莘学子入京参考的时机。 国子监和吏部的人在这个时期比较繁忙,宁无忧一大早便被吏部的人请走了。 木梓衿在房间内没有出门,院落之中,偶尔落下一片微微泛黄的落叶,落地无声。府内称职的小厮立即将落叶扫拢,收好。 忽而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木梓衿的沉思,纳兰贺站在门口,谦和地看着木梓衿,笑道:“木姑娘,有件事情,需要麻烦你一下。” 木梓衿放下手札,将千头万绪从脑海之中抛开,走到门口,疑惑地看着他,“纳兰先生客气了,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啊?什么事?” 纳兰贺干涩又勉强的一笑,“请随我来。” 木梓衿关好房门,随他一同离开这下人的住所。一路随着他的脚步,向着善水堂而去。善水堂通常是宁无忧用来接待外客的地方,但若不是紧要的人物,便让纳兰贺代为接待了。 木梓衿倒是有些疑惑,纳兰贺到底要带她去善水堂做什么? 进入善水堂之内,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里面有人,她疑惑地看着纳兰贺,纳兰贺有些为难的蹙了蹙眉,“不知姑娘会不会接待女客,”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自楚王府建成以来,还少有接待陌生的女客,我想,我若是代替王爷招待有些不方便,何况,对方身份尊贵,不能懈怠。” “到底是谁?”木梓衿更加的好奇。 纳兰贺转身对门外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立即转身走了,不多久之后,便带来一个女人。那女人莲步盈盈,脚步落地无声,淡色裙袂翩跹优雅,衣袋随风轻抚,却不招摇。如月般皎洁的面容轻柔含笑,青丝斜斜地挽着云鬓,鬓上带着一朵粉芍。清水芙蓉般,清雅秀丽。 木梓衿一怔,立刻认出这女人是昨晚太后身旁的那位谢家少女——谢明娆。 谢明娆进入善水堂之内,轻轻地环顾一圈,似是因为没有见到宁无忧有些失落,却依旧淡淡地笑着,款款向木梓衿走过来,欠身行礼。木梓衿心头一跳,连忙摆手,“谢……呃,不用行礼,我……” 谢明娆愣了愣,落落大方地站好,“是我唐突了,这位便是王爷殿下的侍女红线姑娘?说起来,我们还很有缘,在北上的路途之中相遇过,而且还在一个小镇的客栈之中同住过。” “是啊是啊。”木梓衿拿眼睛瞟着纳兰贺,他不会让自己接待这个谢明娆吧? 纳兰贺见此,连忙向谢明娆说道:“谢姑娘,王爷如今在外办事还未回来,不如您屈就在这里等候……” “也好。”谢明娆点头,“我也是……路过王府,顺路来看看王爷的,恐怕有些唐突,还请先生见谅。” 纳兰贺十分恭敬谦和地笑了笑,让人上了茶点之后,便径自退下了。留下木梓衿与谢明娆两人面面相觑,十分的尴尬。 “说起来,能遇见王爷,我至今都感觉,好像梦一样。”谢明娆微微低着头,捧着茶盏,唇角微微地笑着。 木梓衿张了张嘴,不知所措,只是轻轻笑了笑,“谢小姐不如尝尝这点心,王府内的点心也不错的。” 谢明娆转头看了看案几上的几碟子茶点,轻轻地捏起一块,放在口中慢慢地咀嚼,“昨晚,太后告诉我,我可能会成为王妃,我还不敢相信。但是,王爷却好像,对我并不怎么满意……” 木梓衿心头有些沉闷,一时瞻前顾后,不知道该怎么和这样尊雅的千金闺秀相处,又不想和她谈论什么太后和宁无忧,只好笑而不语。 “说这些,姑娘是要笑话我了。”谢明娆眨了眨眼,轻轻地抬手拂了拂耳边的青丝,“原本,我接到太后的懿旨,让我入京选妃,我本来还以为自己不过是来充数的,毕竟京城之中的世家闺秀如此的多,我哪儿能入得了王爷的眼。” 木梓衿轻轻一笑,“谢姑娘不要妄自菲薄,王爷……王爷并不是那种世俗眼光能够左右的。” “也是。”谢明娆放下茶点,又十分好奇地看着她,“我听说,姑娘随王爷一起破了许多的案子,想来姑娘能够留在王爷身边,是因为断案之才吧。” 木梓衿勾了勾唇,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最后只能轻轻地点头。 “听说姑娘连……人肉分尸那样的迷案都能破解,想来很是聪慧。” “姑娘过奖了。” “姑娘懂得刑狱验尸,不知……若是死去多年的人让姑娘检验,可还能验出死因?”谢明娆蹙眉,好奇地看着她。 “这不一定。”木梓衿起身为她倒了一杯茶,“人的死因千千万万,各不相同,有些尸骨经过多年已经风化或者被虫蚁啃食,尸骨保存不当,便很难再查出死因了。” 谢明娆轻轻地向她点头表示谢过,双手捧着她递过去的茶,若有所思,随后又试探而谨慎地问道:“若是……若是死后,浑身发黑,连指甲都带着黑色,那是因何而死呢?” 木梓衿微微一愣,探究地看着谢明娆,“若不是正常死亡,那便是中毒而死。” “中毒?”谢明娆豁然惊骇地抬头看着她,双眼泛红,脸色霎时苍白,“可……可若不是中毒呢?” 木梓衿拿着茶壶的手顿了顿,低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谢小姐,认为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谢明娆苍白的双唇紧紧地抿着,似是拼命地压抑着什么,却又快速低头,紧紧地捏着手中的茶盏,“若是,难产之后失调,身体气血两亏呢?” “妇人难产之后失于调理而去世,也是不会导致周身发黑的,”木梓衿摇头,“若是形容枯槁消瘦,全身因失血气亏而苍白或者紫青倒是有可能。”她敛衽坐下,微微眯了眯眼,看着谢明娆,随意地问道:“怎么?谢小姐身边有人去世吗?您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谢明娆干涩一笑,很是勉强的扯了扯唇角,“只是……想要知道王爷平时掌管刑狱到底是如何破案的,好多了解一些,免得……”她微微低头,似是有些羞涩,“免得,今后与王爷没有共同的话说。” 木梓衿觉得这善水堂很是沉闷,连呼吸都有些凝滞,只是轻笑道:“原来如此。” 第200章 是怒是醋 谢明娆在善水堂之内等了许久都未曾等到宁无忧,留下自己亲手做的点心之后便告辞离去了。木梓衿蓦地松了一口气,匆匆忙忙逃离一般离开善水堂。 楚王府内的水榭,有一处枕澜榭,临水而建,风雅悠然,宁无忧时常在此休憩的暖阁便修建在枕澜榭之上。离开善水堂往勤居所走,经过水榭之时,见水榭之上暖阁帷帘轻飏,随风摇曳。帷幔翩飞摇曳之中,一道身影若隐若现。 木梓衿定睛一看,微微一惊,随即又是愠怒!她大步地走了过去,脚步沉重得要将水榭给踩榻一般! 那人明明听到了她气愤沉重的脚步声,却依旧神色悠然,半靠在软椅之上,一手执着棋子,一手端着茶盏,悠然自得地凝视着黑白相间纵横交错的棋盘。看那棋盘之上黑白交错的棋子,就知道他已经在这水榭之中呆了许久,连棋子都摆了这么多了。 “王爷好雅兴!我闲得发慌为你打发未来的王妃,你却忙得在这里左手跟右手下棋!?”木梓衿狠狠地咬牙道。 宁无忧轻轻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茶盏,轻轻挥了挥广袖,闲闲地落下一枚棋子。干净修长的手指,如玉润泽的棋子,轻轻落下,珠落玉盘般,清脆的声音缓缓地舒卷。 “谁说她是未来的王妃?”他漫然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的气愤不虞,眉头紧蹙双唇紧抿的模样,又不由得轻笑,“本王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去打发一个陌生人。” 木梓衿见她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一腔的不满也不知道该怎么发泄,“那你也应该早告诉我你已经回府了,那我也好早点打发了她。” “去告诉了你,不就等于告诉了她吗?我可不惹这个麻烦。”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狡黠的双眸之中露出几分深切温暖的笑意,“怎么,打探出什么来了吗?” 木梓衿泄气地走到他对面坐下,从棋盒之中拿出几枚棋子捏在手里把玩,“我没打探什么,倒是她打探你了。” 宁无忧举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后又落下一枚白子,“她打探了什么?” “打探您是不是喜欢验尸破案什么的。想学着几招,以后好与您有共同语言。”木梓衿凉凉的说道。 宁无忧轻轻挑眉,心情颇好,“那她可打探错了,喜欢验尸破案的人是你。”他顿了顿又说道:“明日我要去一趟国子监,届时会带你去见一个人。不过……那人应该不知道你的身份,或许对你父亲的案子有帮助。” 木梓衿一震,豁然一惊,身形微微一晃,险些一个趔趄,幸亏及时扶住案几才稳住,却已经将案几之上棋盘之中的棋子扫乱了。 “哗啦”一声,棋子落下地。 她一怔,却急切地看着宁无忧,“王爷要带我去见谁?” 宁无忧安抚地看了她一眼,俯身捡起地上的棋子,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好,再慢慢地一颗一颗摆回原样,“梓衿,明日你见到那人可不能这样激动。”他安放棋子的手越过棋盘,轻轻地按住她微微颤抖的手,“我们南下的时候,经过宜水镇查看你父亲坟墓的事情已经暴露了。这京中,恐怕早有人在等着你自乱阵脚露出破绽,所以,越是接近真相,你应该越是克制冷静才对。” 木梓衿慢慢地收拢十指,手中握紧的棋子磕住手心微微钝痛。宁无忧轻轻地反手,将她的手握起来,慢慢地一根一根轻轻地松开她的手指,最终将她手心里的棋子拿出来。 手心里的手娇柔纤细,那么的柔软,轻轻一握,都怕捏伤了般。可那掌心纹理之间,却不似一般女人那样细腻光洁,反而有着淡淡地伤痕,细细的,轻轻的,交错在手心里,如柔软的绒毛,轻轻的抚过心头一般。宁无忧忍不住将她的手拿近了,反复看,看了手心看手背。 就这么看着看着,反而让木梓衿有些不好意思,她连忙缩回自己的手,放在膝盖上,他再也看不到了。她轻轻的捏着十指,慢慢的绞在一起,轻声说道:“王爷说得是,我明白的。” 宁无忧轻轻地“嗯”了一声,将从她手中拿出来的棋子放回棋盘之中。 贤王宁浚与其封号“贤”字一点都不沾边,如今选中了王妃,一有机会还是会溜达出来,最终选择不了逃避的地方,便到了楚王府之中,手中还捧着一大堆的书籍,一股脑儿地全放在了木梓衿面前,“红线,来看看,我搜集的这些书对不对?” “王爷殿下,您这是要干什么啊?”木梓衿表示有些无语,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翻了翻,“《洗冤集录》、《验尸之道》、《大成刑狱细考》……您这是要……” “我要拜你为师!”宁浚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说道,“昨儿我进宫去看了母妃,声嘶力竭地哀求她不要让我娶王妃,可她却说我如今一事无成还是个闲散的王爷,不娶妃子还能做什么?我回去想了一夜!我要学破案,从此便跟着五哥,干出一番大事业来,这样等我有了功名,我母妃就不会再逼婚了!” 木梓衿无语抬头看天,“那琅琊王家的姑娘怎么办?你打算让她回琅琊去吗?” “我管她怎么办?”宁浚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总之我不要娶妻,我……我要等木梓衿会来……”他坚定笃信地看着她,目光炯炯有神,“一来,我学了刑狱破案,之后可帮着五哥办事,二来,我学会了,今后梓衿回来,就与我有共同语言了,我们可以夫唱妇随,一同破案验尸,成双成对的,多好啊!” 木梓衿将那些书放下,沉默无声地一笑,“王爷,验尸破案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没关系,我可以拜你为师的。”宁浚起身,双手一合就像她做了个揖,又飞快地直起身来,“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也不不知道该不该问。” “王爷问吧。”木梓衿慵懒的坐在凳子上,用手撑着下巴。 宁浚紧紧地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眼珠子亮晶晶的,“我很想知道,你和木梓衿,到底谁更厉害?”他很是苦恼的模样,蹙眉深思着,“木梓衿七天就能破了京城之中的‘无头鬼案’,而你却也能破解许多奇奇怪怪的案子,若是你和木梓衿同时破一个案子,那到底谁更厉害一些啊?” 木梓衿整个人呆住了,很是无语地看着他,闭了闭眼之后,打算不回答他这个问题,随手捡了一本书递给他,很是负责的说道:“王爷,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仵作,第一步是要知道,仵作贱役,为人所不耻。若是你要验尸破案,还是去刑部混个官职比较好,若是太皇太妃知道你敢仵作干的事情,肯定会生气的。” 宁浚顿时不悦,双手一叉愤然道:“什么仵作贱役?干仵作的人就很贱吗?难道木梓衿能够做得,我就做不得?” 木梓衿轻轻地摇头,“可王爷不知,木梓衿与她母亲,因为是仵作,被多少人看轻过吗?”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沉远,“木梓衿与她的母亲,虽然是仵作,也为朝廷衙门办事,可拿的却是最微薄的俸禄,连维持生计都不够。虽说帮助衙门破了许多案子,但是却因为身份低贱,触碰尸体被人看做是晦气,从而很少有人与她们来往,就算是出门买个东西,别人看了也会远远地避开她们,就算是去买一件很贵很贵的衣裳,就算能出得起钱,但掌柜的依旧让她们远远地看着,不能触碰衣服,因为被她们碰过的东西,其他的客人会觉得很晦气肮脏,便不会再买了。” 宁浚呆怔地看着她,“真……真的是这样,木梓衿以前,和她母亲,这样被人看不起?” 木梓衿轻轻地点点头,“王爷,这京城户部之中,也有仵作,他们都是年老体衰贫苦的人,若非不得已,谁愿意做仵作贱役呢?”她淡淡一笑,耸了耸肩,“你忘了吗?曾经我想要检查昭阳公主驸马的尸体,太后就斥责我仵作贱役,没资格触碰驸马。” “岂有此理!”宁浚大喝一声,又一愣,“咦?你怎么对木梓衿和他母亲那么了解啊?” 木梓衿猛地一怔,立即解释道:“因为我也是仵作,感同身受嘛。” “原来如此。”宁浚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那我更要对木梓衿好了,他以前吃过很多苦,我以后,让他过好日子。” 木梓衿翻了个白眼,轻轻地摇头。“王爷就在这里看书吧,我去办事了。” 刚起身,便见纳兰贺行色匆匆的从游廊之上走过来,木梓衿迎上他的眼神,直觉便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便干脆向他快速走了过去。 “木……红线,王爷让你立即去一趟刑部,有案子!”纳兰贺说道。 “有案子!?”木梓衿听见身后猛地传来一道惊喜不已的声音,随后那宁浚便几步跑了过来,“红线,有案子,太好了,我跟你一起去刑部!我要学习如何验尸破案!纳兰贺,去为我们准备两匹马,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去刑部!” 第201章 巫山断肠 从纳兰贺手中接过小红马的马缰,木梓衿翻身上马,拉住缰绳便往刑部策马而去。宁浚也立刻从楚王府马棚之中选了一匹马,与她策马一同前往。 木梓衿心中千头万绪的,很是不安宁,原本照宁无忧的安排,她是要与他一同前往国子监去看那个与她父亲案子有关的人,可如今突如其来的案子卷进来,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的开始调查父亲被害的真相。她拉住马缰,手心被缰绳勒得发疼发烫,街道之上的喧嚣鼎沸如潮水一般向她席卷过来,让她心头的烦闷更加难以排遣。 “哎,我这还是第一次决定去看尸体呢。”宁浚很是兴奋,“红线,你待会儿可要教着我点儿,别让我白白跑一趟。” 木梓衿轻轻地夹了夹小红马和马腹,很快便到了,她翻身下马,走向大门,向守卫报了身份之后,那守卫将她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进入义庄,还未到达停放尸体的地窖之中,便听见窸窣轻微的人声,此起彼伏地从阴寒的房间之中传来。 负责验尸的老仵作恭候在门口,见木梓衿与宁浚前来,立刻起身,“这位可是红线姑娘?” “是。”木梓衿停下脚步,“王爷在里面吗?” “在的,”老仵作点头,连忙拿出册子来,还递给木梓衿一支笔,“请姑娘先登记了再进去。” 这刑部的停尸地窖与一般的义庄不同,来往人员都要先登记在册,一般的人也不可随意出入。这至少说明,停放在这里的尸体不是一般的尸体。她与宁浚一同登记了之后,老仵作才带着他们二人往地窖之中走。 “死的是什么人?”木梓衿问道。 老仵作轻叹一口气,“哎……是个读书人,还是进入国子监学习的,今日一早被发现死了,便被抬到这里来了。” “国子监?”木梓衿一愣,突然想到什么,“那人是国子监的学生?” “是啊,能进入国子监的人,一般都是极厉害的读书人,少说也会考个进士什么的,怎么就死了,可惜了哦。” 木梓衿立即加快脚步,往地窖之中的停尸房走去。 一进入,一阵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停尸房之中围着尸体的几个人也转过身来。木梓衿快速地看了宁无忧一眼,又将目光落在那具尸体之上。 “你来了,”宁无忧转头看着她,又蹙眉看了宁浚一眼,对那老仵作说道,“将验尸誊本拿过来。” 那老仵作立即转身去拿验尸誊本,木梓衿这才进入停尸房,想来这具尸体已经被检验过了。 这房间之中,除了宁无忧之外,还有来个人,一人是刑部尚书,两人已经相熟,并没有客套,另一男人四十岁左右,一身儒雅清隽,面容秀气宁静,一身素色细麻布衣,长袍儒雅清逸,素丝履,鞋面干净,一尘不染。木梓衿顺着他的手臂往下大量,目光微微略过他的手指,他手指修长,只是食指近指甲处,有淡淡的老茧。 “这位是国子监国子学博士,你可以称他为裴先生。”宁无忧见她看着国子监国子学博士裴长淼,那目光似打量似探究,甚至带着几分浓浓的兴趣,只瞬间便将裴长淼上下打量了遍,不由得眯了眯眼,蹙眉,冷声打断她的目光。 木梓衿微微一愣,立即将目光移开。 死者是国子监的学生,国子监国子学博士前来也是应该的。难怪这人给木梓衿一种儒雅清俊之感。 她微微向宁无忧走了一步,在他那个角度,刚好是站在尸体之旁,尸体被一席白布盖着,看不清容貌和情况,她上前,慢慢地将白布掀开。白布之下,缓缓地露出一具男尸。 这男人面容俊朗刚毅,略显憔悴,面容发黑,浑身僵硬,身着国子监书生常服。 很快,老仵作将验尸誊本拿了过来,木梓衿翻开,最新的一页记录着“国子监贡生毒杀案”。 验尸的人是刑部的老仵作,梅举。 验男尸一,韦少铎,男尸身长六尺,年三十二岁,体型清瘦,面容端正,身着素色细麻直裾,粗布履,死于国子监居所之内,仰躺于其素日所睡床榻之上,面容轻微扭曲,肤色发黑,身体平展,衣着整洁,无挣扎现象,口中呕有血水,有轻微腹泻状。 经验查,其尸体并无外力损伤痕迹,明显为中毒身亡,中毒事件为此日及七月九日清晨卯时至辰时之间。 药物推断为断肠草。 这人死亡的模样和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若是能查清毒物的来源,或许就能知道凶手。可宁无忧为什么这样匆忙地将叫过来?她不解地看着宁无忧,同时将验尸誊本还给老仵作。 “裴先生,这韦少铎在死之前,可有异状?”宁无忧看向裴长淼,问道。 裴长淼轻轻摇头,“没有,”他略微思索了片刻,“他原本是我一个师兄的徒弟,前不久我师兄去世,托我好好关照他,我原本不想仗着自己的身份给他方便,但后来发现他的确有才华,若是能能够参加此次科考,那及第不会有问题,将来若是能入仕,也是一桩美事,所以便让他进了国子监学习。可不想……今日一早,发现他竟然中毒身亡了。” “他没有亲人吗?”木梓衿问道。 “原本是有的,他曾是京中一户书香门第之家的独子,可他的家族前几年经营不善,落魄了,他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木梓衿对这人和案子丝毫不了解,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转头疑惑地看向宁无忧,宁无忧对刑部侍郎说道:“先将尸体存放好,安排人尽早破案。国子监那边,就先摆脱裴先生安抚一下监生,秋闱临近,为避免不必要的事端,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弄得人心惶惶才好。” “王爷说的是。”裴长淼立即点头应允,“这韦少铎也算是我的一个故人,还望王爷能早日查清真相,还他一个公道。” 宁无忧略微点点头,转身带着木梓衿出了地窖。 地窖之外,阳光温暖,一扫刚才地窖之内的阴寒,一时冷暖交替,木梓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王爷,这尸体有什么不妥?”她等裴长淼和刑部侍郎都走了之后,才悄声问宁无忧。 宁无忧将那册验尸誊本拿出来,轻轻地指了指那验查的毒,说道:“这人不是身中断肠草剧毒。” 木梓衿惊疑的侧首,“既然不是断肠草,那为什么王爷刚才不说呢?” 宁无忧带着她上了马车,宁浚见状,也立即跟了上去,却被宁无忧挡在车外。 “五哥,你好小气,有案情不让我听听。”宁浚挡在门口,不肯下车。 “哦?我看八弟挺闲的,既然这么闲,也不去陪陪你未来的王妃?”宁无忧似笑非笑。 “你都没有陪着你的未来王妃,我为什么要?”宁浚顿时不悦,“何况,我还不想认她做我的王妃!你让我进去听听案情,我保证你给你惹麻烦!” 宁无忧脸色沉了沉,微微闭了闭眼,依旧挡在门口没让他进门,又换了个话题,“八弟,今日一早,礼部的人上了折子,说是你的婚期已经订好了,就在下个月中旬,便是中秋节那天,你若是不想娶王妃,便想办法让礼部的人改改日期吧,否则……” 宁浚全身一僵,脸色豁然大白,“妈呀!这么急,礼部的人这事把我往火坑里推啊!”他急得团团转,狠狠地跺了跺脚,跳下了马车,拉住自己骑来的马,翻身骑了上去,“五哥,我这就去礼部,等我的事情解决之后,我再去你府上找你。”说完,他便火急火燎地策马而去了。 宁无忧这才坐回马车里,吩咐车夫赶车,车身平稳的行动起来,木梓衿立即靠门坐好,急切地看向宁无忧,“王爷说,那人并不是中了断肠草的毒,这是为什么?” 宁无忧轻轻地蹙眉,“刚才有刑部的人和裴长淼在,我不好让你亲自验尸,便让那老仵作先检验了一遍,顺便也暗中查看了那尸体。我发现,那人所中的毒,并不是断肠草,而是——牵机药!” 木梓衿一惊,心猛然抽搐了一下,呼吸也微微凝滞,“牵机药?” “是。”宁无忧点头,伸手将车帘拉拢紧闭,车外溶溶淡淡温暖的光被隔绝在外,街道之上鼎沸起伏的喧嚣与车水马龙也被遮挡。他微微压低了声音,轻声道:“牵机药,所中之人,鼻嗅即死,死后浑身发黑,口吐毒血,□□侵蚀五脏六腑,尸体会有腹泻之状。这样的中毒症状,与断肠草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中毒所需要的时间不同。服下牵机药之后,立刻就会死亡,而且身体会微微佝偻。但是断肠草则需要一两个时辰。那仵作在验尸时,我发现这点,便有意无意误导了他,让他以为这人是中了断肠草的毒。” “那为什么王爷要隐瞒误导那老仵作?”木梓衿正色道。 第202章 生死茫茫 “一来,牵机药是宫中秘药,若是被民间的人得知,势必会引起恐慌和猜忌,这死者是国子监的人,又即将参加秋闱,便不能将他的死与皇室联系起来。”宁无忧见她神色还算镇静,微微笑了笑,“二来,能得到牵机药的人并不多,而你的父亲……也是中了此毒才去世的,所以,我想先装作不知情,暗中取证,以免打草惊蛇。”他抬手,略微迟疑一瞬,才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梓衿,这是你查清你父亲被害一案的突破口,若是你能查获此案,查清牵机药的来源,便可以顺藤摸瓜,或许能找出杀害你父亲的凶手。” 木梓衿微微一僵,肩膀轻轻沉了沉,轻轻点了点头,“王爷为我着想,我都知道的。” “此时关系到皇家,这背后的人肯定不简单,你必须小心谨慎,若是有任何事情,先要告知我,我会与你一同面对。”宁无忧轻轻的收拢十指,将她细小柔软的肩膀轻轻地拢在掌心之中,“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木梓衿咬了咬唇,“我要回去亲自查看那具尸体,还有,我需要韦少铎的卷宗!”她肃然对宁无忧说道。 宁无忧点点头,抬手轻轻敲了敲车壁,车夫听到敲击声,立即停下车。 “回去。”宁无忧扬声对车夫说道。 车夫立刻调转车身,往刑部停尸房走。很快,木梓衿与宁无忧两人便再一次进入刑部的停尸处。 那老仵作见两人又回来,立即迎身走了出来行礼。 “我还要再亲自查看一次尸体,劳烦您将地窖的门打开,我和王爷要下去。”木梓衿对老仵作说道。 那老仵作低着头,张了张嘴,“王爷……您,您不然,您等一会儿再下去?”他颤颤巍巍的,有些惶恐不安地看着宁无忧。 “怎么?尸体出了什么问题吗?”木梓衿一惊,急切地问道。 “不不,不是!”老仵作惊慌地摆手,“不是尸体出了问题,而是……而是刚才,有人下了地窖,要去查看那尸体……” 木梓衿与宁无忧快速地对视一眼,木梓衿问:“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查看尸体?” “是……是一对母女……”老仵作仓皇地跪拜在地,又连忙从袖子之中摸出几张数额很大的银票,“那……那对母女说,那死的人是她们的亲人……所以,所以老奴一时心生怜悯,才让她们进去的。” “她们现在在地窖里?”木梓衿看着老仵作摸出那么大一笔钱,也没去管他收了贿赂,宁无忧也睁只眼闭只眼,只管与她一同进了地窖之中。 地窖比刚才来时还要阴暗寒冷,黑暗模糊的光线之中,狭窄的通道之中凉凉的冷风吹着,不由得让人心颤。慢慢走进了,这才看见地窖一小小的房间门缝之中,溜出些许细小微弱的光线,在青黑的地上幽幽的摇晃,显得更加的阴冷。 宁无忧与木梓衿缓缓地走过去,轻轻地推开门,越是往里走,便越发的寒冷。门开的瞬间,有丝丝阴寒从门中吹拂出来。门内的停尸房之中,隐隐透着微弱摇曳的烛光,有两个女人安静的站在尸体之前,一动不动。 两个女人一人一身的素色襦裙,青丝简单的挽着,发间别着一朵白芍,那纤细端庄均匀的身影,木梓衿一眼便认出了她。 她身旁还有一个女人,房间内灯光阴暗,拢着那女人的脸,晦明晦暗之中,可辨清那女人的身体纤秾合度,比起她身旁的素衣少女更丰腴些,听见门口处的动静,幽幽抬起眼来。 木梓衿停在门口,微微愣了愣,这才缓步走了进去。站在尸体之前的两个女人同时看了过来。幽惶灯光之中,少女的苍白的脸上交纵着两行清泪,双眸之中闪烁着泪花。她惊愕地看着宁无忧和木梓衿,来不及收回脸上悲痛的神色,立刻低头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 稍作停了停,那妇人立刻走上前来,对着宁无忧欠身福了福,“王爷恕罪,今日一早便听闻小婿去世的消息,一时伤痛,便忍不住带着小女前来祭拜,可得知小婿的尸体在刑部停尸房中,便只好带着女儿前来看一眼,至少,送小婿最后一程。” “夫人不必多礼。”宁无忧轻轻地抬了抬手,走到尸体前查看了一眼,木梓衿也随即跟上检查尸体。 “谢夫人,您说这韦少铎是你的女婿?”木梓衿看尸体并没有什么异状之后,问道。 谢夫人微微点点头,很是悲伤地抬手抹泪。 “王爷,”一旁的少女正是太后为宁无忧选定的未来王妃谢明娆,她轻轻地低头,“这人的确是我的姐夫,小女与母亲原本就知道他今年会来参加科举,便想入京顺便来看他,今日一早想去国子监探望他的时候,却没有看见他,打听了之后,才知道他已经去世了,尸体还被停放在这冰室之中,我和我母亲,的确只是前来祭拜送别的,并没有做其他的事情。” 木子记趁着谢明娆母女与宁无忧诉衷情之时,走到尸体之前,俯身提起放在地上的烛火。 这停尸房之中放置着冰块,烛火照在冰凉的冰块之上,反射出淡淡的幽光,幽幽的照在尸体之上,将那尸体上的白布照得有些阴寒诡异。她一手提着烛火,一手掀开盖住尸体的白布,盖在白布之上的尸体缓缓暴露出来。 白布拉至尸体脖子处时,她才停住,将烛火拿近了照着尸体的脸。 尸体的脸色比起刚才来看时更加的青黑,略有些弹性的肌肤已经变得僵硬,木梓衿缓缓地伸手摸了摸,冰凉的触觉很是僵直,肌肤已经没有了任何弹性。再慢慢将白布往下拉,露出男人整个身体。 尸体虽然被冻得僵硬发青,但是舒展平躺在竹床之上的身躯高大清俊,虽说有些清瘦,可却平添了清俊与儒雅。那双平稳地放在身侧的手十指微微的舒展着,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由于长期握笔的原因,食指指背之上有淡淡的薄茧。木梓衿再仔细扫了一遍,发现其右手食指最后一节皮肤之上,有一圈淡淡的印痕。 木梓衿快速地扫了一遍,再将白布盖上。 谢明娆母女在一旁诧异又骇然的看着,虽然害怕,可却没有出声。 木梓衿快速地与宁无忧对视一眼,“的确是中毒所致,并没有发现其他的问题。” 停尸房之中阴冷异常,她冻得连指尖都有些发僵,木梓衿将烛火灭掉,“夫人将香火收了吧,这停尸房之中的冰块怕是会烤化了。” 谢明娆和谢夫人立刻将香火灭掉收好。谢明娆走向木梓衿,“红线姑娘刚才是在查看我姐夫的尸体,可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木梓衿轻轻地摇头,“目前还没有,或许……真如仵作检验的那般,他是中了断肠草的毒才死亡的。” 谢明娆双眉紧蹙,不由得摇头,“我姐夫怎么会……” 木梓衿再查看了尸体一遍之后,确认不能再发现其他线索,便对宁无忧轻轻摇头。 “不如夫人与谢小姐到王府之中坐一坐,关于贤婿的情况还需要向夫人了解一下。”宁无忧对谢夫人说道。 谢夫人一怔,脸色微微变了变,迟疑地看着宁无忧,“这……这怕是不妥吧……毕竟,明娆还没有成为……这样堂而皇之地去王府,怕是会惹人非议……” 宁无忧淡淡一笑,“不过是去坐一坐,若是夫人觉得王府不妥,那便换在酒楼之中如何?我知道一家锦绣楼还不错,那里有不错的雅间。” 谢夫人依旧迟疑不决,身后的谢明娆立即上前一步,“王爷,您想了解什么,明娆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略微顿了顿之后,她转身看向谢夫人,决然地说道:“娘,您今日已经出来许久了,晚上不是还要去宫里陪太后吗?不如你现在回去好好地准备一番吧。” 谢夫人一惊,想要开口拒绝,却听宁无忧开口道:“如此甚好,那本王便让人派车将夫人送回府。”说完,他转身带着木梓衿一同出了停尸房。 地窖之内狭窄幽暗的走廊通风透着丝丝的凉意,木梓衿随宁无忧出来之后,加快了脚步。 出了地窖,木梓衿用老仵作准备的干净热水净了手,宁无忧雷厉风行的送走了谢夫人,另外安排了马车,几人慢慢地到达一处酒楼,进了雅间之后,门窗微微一关,便将京城之中的喧嚣热闹隔绝在外。 小二泡了上好的茶,准备了一些精致可口的茶点端了进来,一时雅致的房间之内茶香袅袅,雅然安静。 木梓衿见谢明娆依旧一脸的阴郁悲伤,便将一碟子点心送到她手边,谢明娆轻轻地点头谢过,却无心吃什么东西,稍稍思索了一瞬,便轻声说道:“韦少铎,的确是我的姐夫。原本韦家在京城之中,也算是有名的书香门第,虽然比不上京城之中的其他世家大族,但是也算得上名门。韦家几代人,都以才学著称,世代都有人在科举之中脱颖而出,但是韦家的人,淡泊名利,并不喜官场之中的名利,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接受的闲散官职。想来,王爷应该清楚。” 宁无忧微微点头,“本王略有耳闻。” 第203章 执子之手 “有一年,我姐姐入京,认识了韦少铎,不知为何,竟非要与他成亲。原本我们父母是不同意的,可那时姐姐也的确到了婚嫁的年纪,也因为她一直拒了上门提亲的许多人,父母对她的婚事也比较着急。那之后,韦家的人便着人上门提亲,很是恭敬得体,我姐夫更是亲自上门,发誓这一生只娶我姐姐一人,也不会纳其他妾室。我父母觉着韦家虽然算不得什么权势的官宦之家,但是书香世家,也配得上谢家,于是就答应了我姐姐与姐夫的亲事。”谢明娆轻轻地低头,抬手用手手绢搵了搵眼角的泪水,“姐姐嫁入京城之后,虽然说离家远了,但是京城之中也有谢家,那谢家人和太后也对她很是照顾。她又与姐夫很是恩爱,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听起来,你姐姐和姐夫之间,倒是一段金玉良缘。”木梓衿淡淡的插了一句。 “是啊。”谢明娆淡淡的一笑,“可是好景不长,姐姐嫁过去不到两年的时间,韦家的当家人也就是我姐夫的父亲便去世了,他作为韦家的主心骨,一旦去世,韦家便失去了依仗。那些韦家的旁系便趁机瓜分了韦家。我姐夫又是个斯文的读书人,不懂得经营筹谋,最后眼睁睁看着韦家被那些人抢走,家产也被败了差不多个干净。韦家从此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姐姐和姐夫也过得十分的艰难。” 木梓衿与宁无忧淡漠地听着,丝毫没有被谢明娆悲痛的语气和情绪所感染。 “你姐姐呢?”木梓衿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怎么没有看见她?” 谢明娆脸色一白,“我姐姐,前几年就去世了。” 木梓衿轻轻一梗,关切地看着她。 谢明娆轻轻地咬着唇,“韦家败落之后没多久,我姐姐便怀孕了,那段时间姐姐姐夫原本就很艰难,所以姐姐的胎一直不稳定。我姐夫打算参加科举入仕,想靠着入仕为官改变落魄的现状。可那时离秋闱考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姐夫便准备着秋闱。这么一直清苦下去,姐姐腹中的胎儿便很是危险,临产分娩时便难产了。可惜我姐姐和姐夫无福,腹中的孩子出生没多久便夭折了,我姐姐,也因为伤心过度,再加上产后失调,身体也每况愈下,不久之后便也去了。” 谢明娆说完之后,自顾沉吟,脸色怆然苍白,似很是伤心。 “你姐姐去世之后,你们还与韦少铎有联系吗?”木梓衿问道。 “怎么还会有联系?”谢明娆摇头,“我父母恨他没有照顾好我姐姐,伤心一阵之后,便与他断绝了来往。” “怎么,这次入京,又想起了他来呢?”木梓衿轻轻挑眉。 “那是因为,”谢明娆轻轻蹙眉,“因为到了京城之中,我和母亲难免思念我姐姐,所以想起他来,得知他的死讯,也知道他如今肯定是举目无亲,我母亲怕他死了也没有人收尸,所以才来祭拜他,若是方便的话,便也好将他与我姐姐葬在一起。” 木梓衿若有所思,“那你可知,韦少铎在京城之中,可有什么仇人?”说完,她斟酌了片刻,加了一句,“可认识皇家的人?” 谢明娆微微一愣,“皇家的人,韦家的人倒是可以接触到,但是韦家并不在乎官场的名利,所以对皇家和官场的人都不熟。” 木梓衿与宁无忧无声对视一眼。 谢明娆哀切地看着宁无忧,忽然站起身来,决然地望着他,“王爷,我姐夫……死得蹊跷,若是不查清真相,恐怕我姐姐也泉下有知也不得安心,恳请王爷查明真相,还我姐夫一个公道。” 宁无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刑狱之事,本就是我的职责,我会督促刑部的人尽快查清楚。” 谢明娆霎时双眼发亮,温柔又感激地看着他,“多谢王爷,”她略微有些激动的说道:“王爷的大恩大德……” “好了。”宁无忧抬手打断她的话,谢明娆一时怔住,一双水汪汪泪盈盈的眼睛茫然又无措的看着他。 “本王自然会查清楚事情的真相,谢小姐不必忧虑。”宁无忧敛衽起身,“若是谢姑娘没有其他的事情,本王便让人将你送回去吧。” 木梓衿看了看谢明娆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由得生出几分很淡然的怜悯。 她心中有些沉郁,明明有些线索,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韦少铎死于牵机药,可这是又是皇宫之中的禁药,他到底是如何中的毒,谁下的毒,下毒之人,又是如何得到的,这些疑虑一时无法想清楚,压抑在心头,便有些凌乱沉郁。 重新坐上回楚王府的马车,木梓衿抬头看了看天色,微蓝的天际压着淡淡的乌云,空气变得又些稀薄,可身体周围的空气却有些黏稠。马车之中熏着暖香,却也盖不住即将到来的一场大雨的潮湿。 “一层秋雨一层凉。”宁无忧关上车帘,这几场雨下下来,怕是会变冷。他轻轻叹了口气,“京城的冷天不如苏州舒服。” 木梓衿记得他是不喜欢冷的。去年一整个冬季,他都拥裘围炉,屋子里要烧着炭火才能保暖,如今天气冷下来,他身体也会受不了吧。 “王爷想回苏州吗?”木梓衿问道。 宁无忧微微勾了勾唇,不知不觉,两人端坐的身体竟靠得有些近,车身摇晃时,偶尔相碰接触,才察觉她的指尖冰凉。回想起刚才在地窖之中的阴寒,他不由得轻轻地抓住她的指尖,细弱又微凉的感觉让他不由得将手收拢,“天气凉了,你也该多加几件衣裳,”他又想到什么,“我已着人为你添了衣裳,不然也让人为你准备手套。” 她心底砰砰跳了跳,下意识想缩回手来,微微一动,他的手指又收紧几分。“王爷,我也不冷,只是刚才在地窖里冻着了,一会儿就好了。” “嗯。”他缓缓地闭上眼睛,轻轻地靠在车壁之上,蹙眉若有所思,拇指轻轻地摩挲过她的指尖,如往常他习惯性的摩挲广袖的袖口一般。那轻柔如羽拂过的感觉,化为细细微弱的痒,悄然钻进她的心里。 她呼吸凝滞了几分,又缓缓地放松。突然之间觉得这份亲密的接触自己似乎并不抵触。而在那南下的途中,在不为人知的寒夜灌木丛中相拥的亲密,已成为两人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虽然从不提及,但是每每回想起来,又觉得对方与别人不同。她敏锐的感受着他手心的温暖,记起他受伤时冰凉的身体,记起自己抱着他,靠在他怀中取暖时相熨帖的体温和气息…… 脸上一时有些热。 “梓衿……”她似听见一声轻柔的呢喃。 “嗯?王爷?”她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他神色温柔宁静,轻阖的双目似含着脉脉的温情。 “若是你父亲的案子结束,黄室内的一些谜团也得到解决,你我一起回苏州如何?”宁无忧轻声问道,抓住她的手,却不由得收紧,将她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 木梓衿的手微微颤了颤,发现他轻阖的双眸已经睁开,正看向她,那样的眼神,似乎可以让人沉溺在其中,她心头一跳,鬼使神差地点头,“好。” 宁无忧似松了一口气般,依旧把玩着她的手指,似乎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事物一般,不厌其烦地摩挲着,轻抚着。 马车缓缓停在楚王府门口,车夫没有听到车内宁无忧的吩咐,并没有掀开车帘,只是在车外静静地候着。 木梓衿撩起车帘,见楚王府已到,可宁无忧依旧靠着车壁静静地坐着,依旧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她眨了眨眼,转头看着他。 “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让你和我一起回苏州吗?”宁无忧对她说。 她有些迷惘,抬头看着他。 “因为,我想与你永远在一起。”他轻轻地起身,坐直身体,一时间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慢慢地靠近木梓衿,让她觉得这车厢变得狭窄拥挤起来。连他身上的温度和气息,她都可在呼吸之间清晰可闻。就如同那一晚。虽然他并没有言明到底是那一晚,可她心知肚明。 狭小的车厢内,相互靠近的身躯和气息,相互可闻可交融的呼吸,她既害怕这样的接近,又十分沉溺于这样的亲密。想要逃离,又无处可逃,想要再靠近,又不敢……她的心跳狂乱悸动,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而她似乎也听见,他沉稳而有节奏的心跳声,比往常要快许多。 是啊,那晚,他们便在一起了,那样的紧紧相拥,那样的亲密无间,那样的温柔靠近。 以前他不会主动拉住她的手,更不会主动靠近她,也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那样的眼神,只是轻轻看一眼,就能让她懂得他眼眸之中荡漾的温柔和感情。 而她以前,更不会因为他的触碰而心跳如狂,心潮热涌悸动…… 静谧的气息幽浮萦绕之中,忽而听见几点凌乱清脆又轻柔的声音落在马车之上。她微微怔了怔,意识到这是下了雨。 “王爷,进去吧。”她说。 “好。”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掀起车帘,从车夫手中接过伞来,扶着她下了车。 一蓑烟雨,满城濛濛,她再一次走在他营造的一方没有风雨的天地之中。 第204章 以眸为镜 浸润过如酥秋雨的道路有些湿润,马车车辙在繁华的京城街道之上压出淡淡的水印,很快又被来往的行人踩踏消失。 木梓衿端坐在马车之内,手中依旧拿着那本随身携带的手札,手札之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的地方整齐洁净,有的地方污脏凌乱。 关于牵机药的线索,可谓千里追踪,从宜水镇,到京城,再从京城到苏州,如今又回到京城,线索连绵数个地方,又关联着无数的人,寻找线索,犹如大海捞针,似一团乱麻之中寻找一个线头,凌乱又复杂。 宁无忧端坐在马车之内,轻轻地将身体靠在车壁之上,眉头轻蹙,双目轻阖,听见她翻书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 “事关你的亲人,关心则乱,我明白你如今的感受。”宁无忧伸手将她手中的手札收走,随意翻看了几页,便合上,放入自己的袖口之中中,木梓衿想要伸手拿回来,又不好意思将手伸到他的袖子里翻找,只好作罢。 “我明白。”她回答得很勉强。她自然是懂得自己心中的焦急已经让他做出了让步,原本他让自己跟在他身边的原因是寻找先皇突然去世的谜团,而如今,有了牵机药的线索,她便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父亲被害一案的事情上。 “你脸色看起来不好,昨夜没睡吗?”宁无忧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黑青,以及黯然无光的脸色,轻声问道。 木梓衿抬手摸了摸自己涂了黄粉的脸,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自己脸色不好的,不过她的确提不起什么精神,“这几日,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自己的父母……”她轻轻地咬了咬唇,“我想,等到真相大白那日,便会好很多吧。” 宁无忧微微迟疑了一瞬,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拍了拍,“三年前,我从重伤之中昏迷,知道皇兄去世,并且下旨让我留在苏州之时,也如你一样,日思夜想地,不如这般一日一日这般过来了,知道就算是牵挂也不会有结果。你要放宽心……” 木梓衿的手微微颤了颤,轻轻地点头。恰在此时,马车缓缓平稳的停下,车外略微嘈杂的声音让她回神,她抽出走,掀起车帘跳下车,抬头看见车外肃穆的大门之上悬挂着“国子监”三个大字,大门之外,站着几个清俊儒雅的男人,其中一个正是在刑部见过的国子监国子学博士裴子淼。 她转身,扶着宁无忧下了马车,国子监门口的人立即迎了上来,宁无忧抬手说了声免礼,便由人带着进了国子监。 此次前来国子监,一为了查看秋闱准备的情况,二为了查看韦少铎死去时的现场和与其接触过的人。 能进入国子监学习的人,大多是世家门阀子弟,都有家族门荫庇护,其余的,便是表现出众才华卓绝的书香子弟。历来秋闱考试之中,国子监的监生大多能够入围,或许能成为朝廷之上的栋梁。 木梓衿随宁无忧查看了一遍之后,最终前往监生的住所。 国子监为监生提供住处,监生根据学习情况分别安排不同的住所。每个住所有不同的名字,一般一个院落分几个斋,一个斋住两到四个监生。每个住由成绩最优秀的监生担任斋长。 韦少铎所住的地方,叫做“无邪院”,院中的“齐身斋”,便是其下榻之处。 宁无忧不过查看了院中监生的名单,便将所有的人熟记于心。 齐身斋之中住着三个监生,一人名唤刘以同,另一人名唤傅梁宇。 木梓衿分别询问了当日韦少铎去世时的情况。 刘以同说道:“那日清晨,卯时初刻,我起床洗漱,洗漱完了之后,便离开去用早膳,得知韦少铎去世的消息时,已经在学堂了。” 木梓衿蹙眉,“可有人为你作证?” 刘以同愣了愣,慌忙道:“我的书童可为我作证!还有与我一同吃饭的同窗。” 木梓衿又询问了他的书童和他所说的同窗,得知了情况之后,便让这监生离开。 宁无忧一直安静的坐在屏风之后,听闻她询问完毕,便轻声说道:“他的书童和同窗,都只能证明他在离开书斋之后的情况,作案的时间之内,他并无认证。也就是说,他的不在场证明,其实并不可行。” 木梓衿点头,“是,王爷觉得他可疑吗?” “虽说他并没有不在场证明,可也无法证明他就是作案的人,而且……牵机药,的确不好得。”宁无忧的身影映在屏风之上,一举一动都在木梓衿的眼中,她再想多看一眼,又觉得脸上发热,放下笔微微揉了揉脸,见他又坐下,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了,便让另一个监生进来。 “那天我睡得很沉,醒来时发现要迟到了,便急急忙忙地收拾洗漱,我原本以为斋里只剩我一个人了,临走时才发现原来韦兄还在床上,我便去叫醒他,我怎么叫他都不醒,所以就伸手去摇他,这一摇,才发现他已经……”傅梁宇很是惶恐地看着木梓衿,似乎想起那日清晨的情况,脸色发白,“我当时吓坏了,去探了他的呼吸,还摸了脉搏,发现他身体冰凉僵硬,吓得……吓得险些……险些……。”他有些窘迫的低下头,“我惊慌失措的跑出了房门,这才缓过神来,惊慌的叫人。出门就看见了谢兄……” “谢兄?”木梓衿蹙眉。 “是啊。”傅梁宇点头,“我吓坏了,便跑出了房,恰好碰到也正出房门的谢兄,哦,也就是同来的监生,他叫谢长琳。谢兄见我狼狈惊骇的模样,便问了我情况。我……我便语无伦次地说了,他得知情况之后,让我去通知斋长和祭酒大人,之后,我便将斋长和祭酒大人都叫了来。之后的情况,我便不知了。” 木梓衿心头猛地一抽,似有一根绷紧的弦豁然被人拉紧,就快要崩断一般,“你说,谢长琳?” 傅梁宇猛地点头,“我说的都是实话,韦兄的死,的确出人意料,但是,但是确实与我无关啊……我真的……” 他慌乱无措的话慢慢地变得荡漾扭曲,木梓衿呼吸凝滞急促,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死死地捏着手中的笔,有个念头在心中不断的浮现变换,却怎么都抓不到! 忽然之间肩膀微微一沉,带着些许暖意的轻柔力量将她微微一揽。 “你下去吧。”身后响起宁无忧的声音。 傅梁宇立刻如蒙大赦,起身行礼之后,飞快地仓皇跑了出去。 身体被人轻轻地转了过去,她抬头迎上宁无忧的眼睛,他轻柔的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日,我说会带你来这里见一个人,便是谢长琳。可那时突然发生韦少铎毒杀案,便没来得及,如今……” “我要见他!”木梓衿决然一字一顿地说道。此时此刻,她才豁然觉得,自己似乎在心里已经将父亲被害那日的情况演练了千万遍,从出门买药,到药铺拿到药,再回家熬药,亲手将药端给父亲,可都没想到过,或许……哪一个环节,她疏忽了。 她抬头看着宁无忧,轻声问道:“王爷有镜子吗?”她不知道如今自己这副模样,会不会被谢长琳认出来。 宁无忧轻柔一笑,抬手为她理了理发鬓,慢慢地俯身,缓缓地靠近她,她不由得想要后仰躲开,他的手却扣住她的肩膀,不让她有半分逃离。直到他与她呼吸相融,她清晰地看见他如点漆般明湛的双眸之中,有自己的影子。 “本王的眼睛可当你的镜子吗?”他轻柔的呼吸柔柔温热的浮在她的脸上,就像是一簇火源,瞬间燎得她从心到脸都滚烫了起来。 她呆怔又错愕,脸立刻发烫灼热,眨了眨眼,见他已然起身站直了,目光依旧焦灼在她脸上,仔细端详了片刻,说道:“若是不放心,便隔着屏风问吧。” 木梓衿犹豫了片刻,摇头,“就这样吧。我现在是女装,他应该认不出来。” 宁无忧勾了勾唇,无声一笑,“就算认出来又如何?本王会为你解决一切麻烦。” 轻柔的一句话,无声的一抹笑,让她心中的惶恐和担忧消弭于无形。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沉下心来,转身坐好,“王爷让人将谢长琳带进来吧。” 宁无忧对外头的人吩咐了一声,不多久,谢长琳便推门而入,在门口略微踟蹰了一瞬,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 谢长琳一声米白色直裾,长身而立,儒雅清淡。他缓缓走到木梓衿身前,拱手行了个礼,便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木梓衿淡淡的看着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那日他来宜水镇提亲的模样。将近一年不见,他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而她,却已然不是以前的木梓衿了,连曾经相见过的人,都无法相识。 淡淡明晃晃的光从窗格之中流泻进来,将房间照得晦明晦暗,木梓衿微微垂眸,见地板上的影子不断变化,谢长琳一举一动甚是优雅得体,连走路都落地无声,四平八稳,儒雅素色的直裾长袍修得他的行止更加端正。无不显示着他的身份出自世家贵族,从内而外,修养自显。 第205章 真真假假 谢长琳坐好之后,木梓衿才淡淡地抬眼看着他。 “谢公子,你与韦少铎一同进入国子监,不知与他关系如何?”木梓衿随意问道。 谢长琳愣了愣,“在下虽然与韦兄为同窗,可并不住一个斋,且我和他都才进入国子监不久,所以并不相熟。” “发现韦少铎去世之时,你正好留在无邪院之中,那时已经很晚,其他监生都已经去学堂了,你为何还在?”木梓衿平淡地问道。 谢长琳面不改色,冷静地说道:“我那日睡过头了,起得晚了些。”他看了木梓衿一眼,又说道:“前日我收拾洗漱好,便拿了书本急急忙忙地前往学堂,可刚出门,就听见隔壁齐身斋里有人惊恐的大声喊叫,于是便去查看。问清楚情况之后,我便让李兄去通知斋长和祭酒大人,而我留在院子内,去查看了韦兄是否真的如李兄所说的一般……” 木梓衿双眸微微一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去查看之时,情况如何?” “韦兄的确去世了,他……浑身都已经僵硬了,脸色青黑,口中还有淡淡的血。”谢长琳缓缓地说道:“我不敢随意触碰他的尸身,所以便在房内等人来。不久之后,李兄便带着斋长和祭酒大人到了,他们很快报了官,刑部的人来了之后,便将韦兄的尸身带走了,说是……以免引起国子监内人心恐慌。” 木梓衿深吸一口气,轻轻地点点头,让谢长琳出去。她依旧紧紧地看着谢长琳的背影,见他走的平稳不迫,每一步都似很优雅,直到房门合上,她才起身,转入屏风之后。 屏风之后,宁无忧与国子监国子学博士裴子淼相对静坐,见她上前,裴子淼起身,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姑娘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不知先生可知道,平日里这国子监之中,韦少铎可有什么仇人,可与谁结过仇怨?” 裴子淼蹙眉,思索了片刻摇头,“应该是没有,少铎为人温和谦逊,平日也不懂得与人争夺结怨。”他叹口气,“若是他懂得争一争,性子强硬一点,也不至于让韦家的其他人将韦家的家产瓜分败得一塌糊涂啊。” 木梓衿与宁无忧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裴子淼又十分客气地交代了几句,知道自己不便留在此处,寻了托辞便离开了。 木梓衿与宁无忧一同走出房门,沿着国子监充满书香儒雅的走廊缓缓往外而去。 “谢长琳的话,似乎有些问题。”宁无忧与她并肩而行,忽而轻声在她耳旁说道。 她眨了眨眼,茫然不解地看着他。思索了一会儿,问:“有什么问题?” “谢长琳说,他是听见了隔壁的房间之中有人惊恐喊叫,才出门查看的。”宁无忧微微沉眉,“可那位姓李的监生却说,他是叫喊着出了门后才看见谢长琳的。时间不对。”他话音一落,看向木梓衿。 木梓衿一愣,立刻咬唇沉思,“是啊,从两人的话中可知,那姓李的监生,看到尸体时是吓坏了,连喊叫都发不出声来,直到仓皇狼狈的跑出了房门,才缓过劲儿来大声呼喊。而谢长琳却说……他是听到隔壁的房间之中有人大声喊叫才出门查看的。” 宁无忧略微点头,带着她继续往前走,“所以,这两人之间的话,有些细微的差别。要不然是因为两人都因为太过惊慌而记错了,说话时难免会出现偏差,要么就是,这两人,其中一人在说谎。” 木梓衿神思有些恍惚,一时一言不发,只微微埋着头走路。宁无忧摇摇头,轻轻拉住她的手,两人衣袖相交,覆住他轻握她的手,她微微一愣之后,缓过神来,跟上他的步伐。 她的指尖依旧有些冰凉,有些颤抖,直到走到一处安静的院落之中,他带着她坐下。 她伏在石桌之上,拿出怀中的手札,翻到新的一页,以自己父亲的案子为起点,慢慢用笔画出一条条线来,在细细的线上写上一个个疑点。 “第一,牵机药从何而来?” “第二,与我父亲,还有韦少铎接触过的人,哪些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牵机药?” “第三,牵机药至今为止,出现过三次,一次是毒杀我父亲,其次是在苏州盈儿想要毒杀我,这一次,是韦少铎,这三次毒杀事件,到底有没有什么隐秘的联系我至今还没有发现。” “第四……”她的手一顿,笔下的线随着她微微颤抖的手而画得歪歪扭扭,她脸色苍白,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第四,”宁无忧轻轻拿走她手中的笔和手札,沿着她画的线继续写画下去,“除了盈儿是自己服毒死的之外,你父亲和韦少铎,到底是如何中的毒?下毒的手法到底是什么?” 写完之后,他将笔收好,看着她与他写下的字,两种字体似镶嵌在那张薄薄的纸上,相互映衬着。“你父亲喝了你亲手熬的药才中的毒,那么下毒的机会,定然在你买药熬药的时机里。而韦少铎,如今还不知他吃了什么喝过什么。所以,如何下毒,何时下的毒,还很难解。” “我父亲的药,是我亲自熬的,若是有问题,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她硕的笃定,却依旧有些半信半疑。 宁无忧又翻开新的一页,慢慢地落下笔。随后又是微微一顿,“牵机药一般以液体的形式出现,最常见的是酒,只需一滴,无色无味,但是……” “但是什么?”木梓衿急切地问道。 宁无忧合上手札,将笔收好,“看来我回去得再查查。”他微微一笑,将手札放在袖中,“走吧,我们回去。” 她点点头,院中清风微微,吹来淡淡的香火气,她嗅了嗅,“这国子监里还有人供奉香火吗?” “倒不是。”宁无忧抬头看了看,目光投向国子监中央的一处殿宇,“国子监是读书的地方,供奉的自然是孔子圣人,国子监中央,有个圣人殿,平日里有不少监生会去那里焚香祈福。”他带着她往外走,“从这儿出去正好经过圣人殿,不如去看看?” 国子监之内处处雅静幽然,树叶婆娑,鸟语花香之中,间或能听到朗朗的念书声。木梓衿一路跟随宁无忧而走,他一路为她说着目光所能及的风景。洗砚池,勤学亭……或者为她讲讲学生和夫子之间的道。 国子监正中央,圣人殿端正肃然,虽然不华丽奢靡,但贵在神圣肃穆,前来这里的人个个怀着崇敬之情,不敢亵渎。 正殿之中,孔子的画像拱手而立,面带慈和笑容。案几之上一座香灰坛之中,香灰依然堆满,期间还插着无数的香烛。 此时正是教学之时,前来这里的人不多。木梓衿与宁无忧刚一到时,几个监生正好从里出来,监生门退到一旁让了路之后,木梓衿与宁无忧才一同进去。 一进殿,便见一人雪衣直裾,静静地站在孔子画像之前,背对着正门。片刻之后,才缓缓地转过身来。看见宁无忧与木梓衿,脸色一变,立刻躬身行礼,“见过王爷。” “免礼。”宁无忧微微点头。 没想到会再一次在这里遇到谢长琳,木梓衿的目光飞快地从他身上扫过,随后又落在那香灰坛中。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地燃烧着,火苗渐渐熄灭,似乎是快要燃烧尽了。 她连忙走过去查看,与谢长琳擦身而过时,他飞快地转身看着她。 木梓衿低着头,拿起几支香,点燃。目光看着坛内的火。火苗已经将一张薄薄的纸吞噬燃烧完毕,黑色的纸灰依旧完整,却看不见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谢长琳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宁无忧也走到木梓衿身前,目光也落在那张烧尽的纸上。那张纸,着墨的地方颜色依旧比其他地方深一些,依稀可以辨别出上面写了字。 “他为什么要烧了这张纸?”木梓衿心头疑虑重重,“这上面写了什么?” 宁无忧看了看,断断续续地念了几个字:“谢郎……旨……还……珍重……深儿……” “这无法辨别了,但是,可以知道,这是一封写给谢长琳的信。”木梓衿很是急切,“有什么办法可以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宁无忧拿出袖中的手札,从里面撕了一张纸下来,慢慢地沿着那纸灰下方轻轻地将纸灰整片托了起来,随后松了口气。 “我认识一个会造纸装裱的师傅,他对各种纸都很有研究,或许给他,他能想办法将这上面的字重新现出来。”宁无忧小心翼翼地将纸上的灰托着,“走吧。” 木梓衿看得心惊胆战,若是一阵风吹过来,那纸灰就灰飞烟灭了。好在这信纸质量似是不错,就算是被烧了,也还完整的。 宁无忧的手稳,直到上了马车,手中那纸灰还完整无损的。她陡然松了一口气。 “装裱的师傅可靠吗?”她问道。 “本王也不懂。”宁无忧摇头,“只是,以前父皇还在时,我和皇兄调皮,将父皇最深爱的王羲之的书画给烧了一个洞,父皇责罚我们之后,便让那师傅修补,那师傅将那书画修补好之后,根本就无法看出是被修补过的。”他有些得意,“我以前,还威胁那师傅为我造过假的名家笔墨,几可乱真。” 木梓衿轻笑,“那可好,让他也给我造一幅,我拿去卖钱。” 宁无忧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跟着本王还缺钱?” 第206章 胡璇霓裳 出了国子监,天色尚早,街道之上叫卖之声此起彼伏。 木梓衿坐在马车之内,拿着手札仔细看了看,又说道:“韦少铎是在国子监之内中的毒,或许是国子监的人下的手。”她抿了抿唇,“这也许可以当做破解我父亲案子的突破口,我想去韦少铎的家中看看,或许能找到些许线索。” 宁无忧点头,“刑部那边的人已经去过了,但是并没有查到什么。” 木梓衿一时茫然,又有些急切,总想让自己忙碌起来,才不至于觉得自己背负着对父亲的歉疚。 “不急于这一时,韦少铎的住处又不会自己跑了,”宁无忧轻轻地敲了敲车身,车夫立即将马车停了下来。木梓衿掀起车帘,这才发现再拐个弯,便是一个热闹的市坊,市坊的街道两边重楼酒肆戏耍摊贩应有尽有。 “不如去走走。”宁无忧下了车,对她说道,“前面有家不错的酒楼,不如去坐坐。” “也好。”木梓衿跳下车,随他一同走进了热闹的街道,京城的生动和生活的气息这才扑面而来,街道一处小摊上有一家卖毛猴儿的,木梓衿看得双眼发亮,一时舍不得走。 宁无忧见那不过就是用中药粘成的小玩意儿,给小孩子挂在身上辟邪的,以防蚊虫叮咬,不由得轻笑:“你还对这种小玩意儿感兴趣?” 木梓衿拿起一个毛猴儿,那毛猴儿做成个舞娘的形状,穿着胡服裙子,露出肚皮,裙摆翩跹摇曳,她有些爱不释手,“王爷自小在宫里长大,玩儿的都是金银玉器,肯定没见过这民间的玩意儿。这东西是中草药做成的,这猴子身上的毛用的是辛夷过冬时长出来的细毛,又厚实又舒服,摸起来手感不错的。” 宁无忧抬手摸了摸,有些讪讪的。他的确是没见过这些民间的东西,见她笑得一脸的明净愉悦,眼底不由得微微一荡,沉醉如酒,仿佛醉了般。 “客官好眼力。”那店家立即上前来,活络地推荐,“这的确是辛夷做的,不过,用的是上好的辛夷,而且咱们家的毛猴儿与别家的不同,别家的毛猴儿就是个死物,不管是拉扯的推磨的还是骑马的都不会动,咱家的,那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每一个猴子都会动的。” 木梓衿双眼一亮,欢喜无比地笑道:“是吗?我只听别人说过,还没见过。” 店家立即将她手中的毛猴儿拿过去,拿着底下拖着的座儿,“客官你看见这裙子底下的绳儿了吗?您这么轻轻一拉啊,这猴子就转起来啦,这就是那名动京城的凤娇娘跳的胡旋舞啦,转得和飞仙一样,脚都要离地飞起来咯!” 说完,他的手拉住那细绳轻轻一拽,只听见轻轻地“嗡”一声,那毛猴儿真的转了起来,裙摆摇曳翩跹,真如飞仙一般! 木梓衿看得目瞪口呆,一时又想起那日凤娇娘跳的反弹琵琶胡璇舞,虽说只是在公主的府上跳过,但是那日的情形早就流传出去,被坊间的说书人说得活灵活现,一时奉为美谈,京城之中更是有无数的舞女舞姬效仿凤娇娘的胡旋舞,可是都再难现那份风姿。 “这个好!”木梓衿将那会转胡旋舞的毛猴儿拿着,刚想要卖,听见那价钱,一时又不忍了。 “既然这么喜欢,就买了吧。”宁无忧为她付了钱,又俯身去拿另外的毛猴儿,果然都是会动的,每个毛猴儿会做一些简单的动作,比如拍手啦,摇摆啊,转圈啊,耍大刀啊…… 最后木梓衿依然只要了那个会转圈的毛猴儿,拿在手里不停的捉摸,想看看到底是如何转圈的,又舍不得拆开来看。 两人进了酒楼,坐下来之后,木梓衿靠着窗户,看着楼下。这酒楼两人来过多次,也不算陌生,店小二记性也不错,还记得两人喜欢的茶点,立即断了上来。木梓衿另外叫了一份排骨。 京城之中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便是这酒楼。酒楼之下,台上说书人依旧滔滔顿挫的说着京城之中的奇闻轶事。坐在台下的人喝着茶,吃着点心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木梓衿与宁无忧中途来的,那说书人已经说了一半,但木梓衿与宁无忧倒也听出说的是谁来。 “先皇有一独子,便是当今圣上。当今圣上与谢皇后情深意笃,却只留下一子。而先皇龙潜之时,与太子府上一美人生有一女,名唤云真。这云真公主,年近十九,如今却还没定亲,这皇室似乎将她遗忘了般,半年前才为她定下公主府。”楼下说书人兴致勃勃抑扬顿挫地说着,手中的花鼓随着起伏跌宕的话语打着鲜明的鼓点节奏,说书人说得妙语连珠、鼓点打得欢快紧凑,花样新鲜,精彩缤纷。 木梓衿还想着韦少铎的案子,本想提议吃了这顿之后直接去韦少铎的府邸看看,却听见宁无忧说道:“云真是我皇兄的一个侍妾所出,那侍妾原本地位就不高,出生卑微,故而皇兄并不喜欢,若是她生了儿子,或许会晋位,可她生下云真之后,皇兄便给了她的位分。之后皇兄登基为帝,封太子妃谢氏为皇后,而那位侍妾,也不过只是六品宝林而已。云真的母亲位分不高,身份也不够尊贵,其母亲的母家也没有显赫的家世,所以她这些年在宫中的日子也很尴尬。好在皇帝继位之后,封了她为公主,她这几年才慢慢地被人想起来。” 木梓衿轻轻地点头,“皇家真是有些复杂,连自己的儿女,也要分三六九等啊。” 宁无忧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凝滞。此时那店小二端着几盘菜走了进来,放在桌上之后,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菜饭的香味让木梓衿回神,拿起筷子打算大快朵颐。 这酒楼之中的一些特色吃食很地道,但是大多以重口味博得客人挑剔的味觉,木梓衿看着名字点了几道,都是以重辣重麻浓香为主。宁无忧口味偏清淡,看了眼之后继续喝茶,仿佛一个只吃清风雨露的仙人。木梓衿自小并无口舌上的忌讳,便夹起菜大快朵颐。 吃着美味,听着说书,还真是人生一大享受,难怪京城之中许多人,不管王孙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很喜欢到这酒楼之中来做客,原来这样有趣。 她直接用手拿着一只鹅掌,鹅掌这类的吃食,是最近从四川蜀地流传过来的风味,鲜嫩肉多的鹅掌用酱汁浓郁的卤水炖了,炖的又酥又烂又软,鹅掌之上的筋骨都能入口即化,鹅掌之上的嫩肉除了软嫩之外,入口弹滑细腻。酥嫩的鹅掌之上,裹着蜀地特色的麻辣酱汁,麻辣之中带着几分甘甜,入口瞬间火辣辣的,随即又是回味的香甜。 木梓衿啃了一只又一只,啃得不亦乐乎、满嘴流油。 宁无忧看着她那副吃相,不知该说什么好。那沾着幽光被辣椒晕染得红红的唇,一开一合,让他不忍继续细看。心神一动,便只好自己也动手拿了一只鹅掌,放在眼前看了看,只觉得那鹅掌形状很是诡异,像什么怪兽的爪子,很是狰狞,光是从外形上就不是很好看,好在酱料不错。 “好辣……”木梓衿吃完第四个鹅掌之后,想要吃第五个,终于还是忍不住口中火辣辣的灼热感,将那只鹅掌放下了。 宁无忧递给她一杯水,顺便将她放下的那只鹅掌拿起来,犹豫了片刻,才慢慢地放入口中。 木梓衿挑眉,好奇地看着他,见他面不改色地将那只鹅掌吃完。 猛地喝完几杯水,她擦了嘴,“王爷,其实这些不入流的街头小吃和玩意儿也挺有意思的。”她顺便摸了摸那只怀中的毛猴儿,“我以前喜欢毛猴儿,恰好那时有个货郎挑着从京中带来的毛猴儿来卖。镇上的孩子几乎都买了,唯独我没有。” “为何?”宁无忧问。 木梓衿漫不经心地耸耸肩,“那时毛猴儿也挺贵的。”她一笑,也没有遗憾的模样,“可是我爹知道之后,便用辛夷调了浆,亲手做了一只给我,虽然很丑,但是我觉得可神气啦。” 宁无忧这才确定自己为她买下那只毛猴儿是正确的。 楼下说书的人依旧在滔滔顿挫的讲着,木梓衿填饱肚子,这才又有了心思去听。 “提到那云真公主,如今可说的,一是她与这国子监监生的私密,二来,就不得不提一些陈年旧事。”说书人故弄玄虚。 “什么陈年旧事?”台下的人和他一搭一唱。 “这云真公主,常年不得先皇宠爱,却是有隐秘的原因的。如今啊,坊间流传着三种说法,竟不知,哪一种才是真啊。” 木梓衿靠着窗户,借着休息的时机静静地听着,顺便看了看宁无忧,见他并无兴趣,便自己认真去听。 “这原因之一,便是云真公主的生母。”说书人说道:“其母地位低下,且不得先皇宠爱,故而连累公主也常年失宠。话说,那云真公主的生母,其实也不过是当年太子府上一位会调弄些香料脂粉的侍女,有人传……那侍女,很懂得调香,以香气控制人的心神……” 说完,众人恍然大悟…… 第207章 嫣然一笑 木梓衿不由得蹙眉。 “这原因之二,便是因为,当年先皇与先皇后情深意笃,恩爱异常,因为这云真公主的生母使了不光彩的手段上了位,所以让先皇后不悦,与皇帝的关系失和。因此,先皇才对其母心生怨念,云真公主出生之后,更是让先皇与先皇后之间的关系僵化到极致,先皇便迁怒了云真公主,对这位原本应是掌上明珠的女儿,态度便有些恶劣。” 众人不由得各怀心思,在心中猜度。 “其三呢,”说书人又是一脸的神秘,“话说,那云真公主,是其母早产而生的,早产谓之寤生,很不吉利。故而先皇对她的轻淡更是重了一分。有人流传,其母早产的原因,是因为先皇后嫉妒而动了手脚所致,又有人说……其实,那侍女的一胎,并非……” “并非什么?”众人好奇想问,那说书人却已经欲言又止,故意卖了个关子,收拾了桌椅鼙鼓,准备拿钱走人了。 木梓衿听到一半,没听到最关键的信息,心头难受得厉害,转头看着宁无忧,殷切地低声说道:“王爷知道吧?知道吧?快给我说说。” 宁无忧无奈地笑了笑,神色有些暗沉,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柔宠溺的。 “这些宫中秘闻,原本不会流传到坊间的,但是,当年……云真出生之时,的确有不少流言不知从何传出。其中,最让人震惊的,便是云真其实并非皇兄亲生。” 木梓衿果然惊了惊,“这……怎么可能。还真是匪夷所思,既然说云真公主并非先皇亲生,那总得有证据吧?” “流言最厉害的地方,便是虽然没有证据,也足可以让人心溃散,在心头中下怀疑的种子。”宁无忧别有深意一笑,“当年,想来我皇兄也是怀疑过的,所以才对云真母女并不亲近,甚至是故意疏离。但他终究没有追查,因为,有些事情,虽然心知肚明或者心怀困惑,但是却不能捅破。毕竟,这关系到皇家的颜面。” “哦,”木梓衿恍然大悟地点头,“那,云真公主……” “云真知道这个谣言的。”宁无忧欲言又止,却也知道她想问什么。他略微蹙了蹙眉,说:“云真十岁生辰之时,我曾让人为她带过一份礼物。那礼物,不过就是我无意间得到的一件狐敞,那狐敞较小,也不适合我穿,恰好又遇到她生日,我便转手给了她。却不料,她收到礼物之后,便来找我,见不到我,就在我殿外站了一天。直到我出了殿,她立刻缠着我,一直问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木梓衿问。 “她问我,她到底是不是父皇的女儿。”宁无忧轻轻一叹,“她当时才不过十岁,看起来就像一个街上走失的小乞丐。” “王爷是怎么回答她的?”木梓衿心中微微一沉。 宁无忧说:“我告诉她,她是公主。” 这个回答似乎天衣无缝,却很是巧妙的避开了云真公主纠缠的问题,似乎是回答了,也似乎是没有回答。 木梓衿又想起那说书人所说的话来,“刚才那说书人,似乎说了云真公主与国子监监生之间……有私……” “我也听到了。”宁无忧脸色沉了沉,“想来这是那说书人也不敢乱说的。本王会调查清楚。” 两人吃完,便回到马车,天色还早,木梓衿坚持要去韦少铎的住所去看看。 韦少铎的家在京城西侧,纵横如棋盘的繁华京城市坊,一条窄窄的街道,幽幽通往韦少铎如今的住宅。街道两旁的里坊之内,横斜枝桠倾泻溢出,青黄的杏子挂满枝头。 韦家虽然落魄,可韦少铎依旧保持着儒雅清淡的风韵。韦家正门之上,两个方正端庄润厚的“韦宅”匾额,端端正正的挂着。由于韦少铎新丧,虽然他的尸体在刑部,可这韦宅之内,依旧挂着整齐讲究的白布白幡。 木梓衿与宁无忧二人下了马车,让赶车的车夫在宅院外等候。木梓衿上前敲了门,很快走出来一位满脸皱纹头发苍白的老人,自称是苏宅的管家。老人虽然年老,可神态清韵,迈步有力,依旧挺拔、精神奕奕。 木梓衿自称是刑部的人,为查案办公而来,老管家立即恭敬地将两人请了进去,让院中正在打扫的一个妇人去烹茶。 进入正堂,正堂正中挂着一幅松竹临泉水墨画,画上题着行云流水的行草对联:“竹露松风蕉雨,清茶琴韵书声。” 木梓衿与宁无忧在正堂入座之后,管家便去吩咐宅院之中的人准备招待的吃食。木梓衿连忙摇手拒绝,那老管家却依旧热情殷切。木子记只好随他去了。 宁无忧打量着这座二进的院落,只觉得一步一景,幽然雅致,精妙绝伦。从正堂大门看出去,庭院之中掩映着绿竹,绿竹环抱着一方小小的池塘,池塘之内,还有几株尚未凋零的绿荷。虽说荷花早已凋谢,但妙在那份意境。 “庭前细雨东坡竹,池上清风茂叔莲。”他轻轻地说道。 “什么?”木梓衿正好奇地打量着正堂之中的一方小小的屏风,忽而听见宁无忧说话,便回头看着他,“王爷说什么?” 宁无忧抬手指着庭院之中,“这韦少铎,倒是一个很有品味的读书人,看来他很喜欢竹子。” “是啊。”木梓衿一听,双眼一亮,指着那幅画,还有那屏风,“这上面画的都是竹子。” 宁无忧随着她所指看过去,见那屏风之上,不过寥寥几笔,画了竹子和梅花,留白处写着:“月影写梅无墨画,风声度竹有弦琴。” 木梓衿只觉得那一起一伏起承转合的音调语句很是优美动听,尤其以宁无忧清浅温和的声音念出来,更是醉人。但依旧迷惘,“王爷,什么意思啊?” 宁无忧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头,“对牛弹琴。”轻声一叹之后,说道:“梅和竹,一直以来都被文人墨客看做清高孤傲的意象,想来这韦少铎,是以梅和竹之类的自况,来显示自己清白傲骨。” 木梓衿点点头,“看来他觉得自己是个很清高的人。” “正是。” 恰在此时,那老管家带着妇人走了进来,为两人斟了茶,茶倒是好茶,只是陈年了,味道不如新茶清冽。 老管家得体从容地说道:“招待不周,还望见谅。”他也知木梓衿与宁无忧的来意,便说道:“我们老爷自韦家败落之后,便搬到此处。这里虽然小,又偏僻,可贵在清静,房子也不贵。搬进来时,老爷与夫人稍作修整,便将这小小的二进院子拾掇成了这样。可惜……”他叹口气,“老爷是那种‘宁肯食无肉,不肯居无竹’的人,先前,只顾自己悠闲自在,沉溺于恬淡的生活之中,可日子久了,又不擅长经营,很快就将所剩的家产用完了。又恰逢夫人怀孕,生活近乎艰难。老爷反省过来,便想办法买了所剩的家具玩器之类,后来家具玩器卖完,他又卖了自己的笔墨字画。直到后来,夫人难产去世……老爷从此一蹶不振,便自此得过且过了。” “为何今年他又要参加科举呢?”木梓衿问。 “那是因为,夫人临终前对老爷说了些话,夫人希望老爷能够考取功名,重振韦家,日后若是谋个一官半职,也不至于落魄狼狈。三年前,老爷也参加过秋闱的,可却没考中。”老管家说道。 “你家老爷,平时可有与人结怨?”木梓衿若有所思,又问。 老管家一愣,连连摇头,“没有。若是真有什么怨的话,便是几年前韦家败落与几个旁系兄弟分家产时。但老爷对钱财之物并不看重,那些人要什么,老爷就给什么,若是这样,还有什么不满,那可真不是什么原因了。” 宁无忧起身,走出正堂,将这二进的小宅院看了看。木梓衿与老管家跟了出去。 “韦少铎平时喜欢书画?”宁无忧问。 “是。”老管家立刻点头,“老爷尤其喜欢书画,自己也常常写写画画。可这几年落魄之后,家中的下人也走的走、散的散,老爷连笔墨纸砚都买不起了,平时画画,都是拿出去卖的。老爷平时也有些挚友,经常照顾他,能卖些钱。卖了钱,他又买纸笔来画。这两年,画的最多的,便是……便是夫人。” 宁无忧微微点头,“带我去你老爷房中看看吧。” “是。” 老管家立即带路,二进的院落不大,一转弯就到了韦少铎的卧房之中。 卧房简简单单,一张床、一张木桌,一张案几,案几之上全是笔墨,能放东西的地方,全是画轴书籍。木梓衿随手从一竹筒之中拿出一幅画来,展开,依旧是松竹梅兰图,图上依旧题着字:“梅香入梦,月影横窗。” 其余的画都大同小异,所题的诗词,也都是高洁清正的诗词。耳濡目染,木梓衿也懂了一些。 直到抽出一幅美人的画像来。木梓衿一愣,将画拿给宁无忧查看,“王爷,你看。” “这是我家夫人。”老管家立即解释道,“我家夫人名唤谢明嫣。这画上,还有夫人的名讳。” 木梓衿一看,果然上边写着“嫣然一笑,迫人销魂。” 只是其下还有一首诗,木梓衿却怎么都看不明白。 第208章 藏在诗中 只是其下还有一首诗,木梓衿却怎么都看不明白。 “晈晈海中月,交错无素辉。影舟平潮中,彡澜了无痕。灿影风中暗,山人行不得。桦杨霜露冷,木枯可逢春。忢思嫣然俏,心恐难相思。日复又一日,一日不再多。元宵柳梢头,二人不成双。”木梓衿讷讷地念完这首诗,只觉得绕口又枯涩,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境和趣味,只能茫然地看着宁无忧。 宁无忧蹙了蹙眉,“韦少铎才学出众,若是作诗定然不会如此不顾平仄,也不顾语意的通顺。”他轻声对木梓衿说道:“这首诗,太与众不同。” “哎?”老管家看着那幅画,脸露惊愕与不解,“前些时日,为老爷整理字画时,并没有看见这首诗啊。”他抬手挠了挠头发,苦思冥想,“老爷这段时间准备秋闱,除了平时拿出手札记录和看看夫人的画像之外,便不再作画了。” “手札?”木梓衿问:“你家老爷也有每日记录的习惯吗?” “是啊。”老管家点头,“老爷喜欢记录手札,我照顾他几十年了,他的习惯我比夫人还了解。” “他的手札呢?”木梓衿立即问。 老管家走到一处柜子前,打开柜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了满箱子的手札,“这就是老爷的手札,还有夫人的画像,都在这里了。老爷喜爱整洁,每幅字画与手札,都按所作的时间整理摆放的。” 木梓衿和宁无忧相视一眼,宁无忧上前,按时间顺序,拿了几本最近的手札出来,先随手翻看,最新的一个手札最后一页,赫然是那首奇奇怪怪的诗,从看字迹,便能判断出那肯定是韦少铎所写。 木梓衿也翻开几本,那几本手札已经写满了字,但是其中都夹着一页纸,纸上依旧写着那首诗。 老管家忽然“哎呀”一声,两人立即转身查看,见他拿着一幅装裱好得精美细致的一幅画,双手颤抖,伤心又哀恸,“这是夫人的画像,怎么……怎么也被人添了几句奇怪的话上去……” 谢明嫣果然是极美。 “杏眸含笑,脉脉传情,腰如约素,皓质呈露,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罗衣芳华,芳姿艳逸……” 画上美人,眉心一点朱砂,更添清然仙卓。 画中留白之处,题着对谢明嫣的懿表和倾慕,更多的是柔情和追思。只是最末尾,依旧很是怪异的写上了那首诗。 “我记得,老爷入国子监的时,这些字画都很正常,可为什么……”老管家百思不得其解。 “你家老爷入国子监之前,这些字画上还没有这首诗吗?”宁无忧问。 “是啊是啊!”老管家笃定的点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字画上多了这么一首诗。不过看字迹,这是老爷的字没错。” “你家老爷,平时会作这样的诗吗?”宁无忧问,“平仄不对,语意不对,连所用意象和意境都那么奇特。” 老管家茫然,又从另外一个柜子里拿出一本诗集,恭恭敬敬地递给宁无忧,“这是老爷平时所作的诗。” 宁无忧看了几首,“韦少铎平时所作的诗很有王维的风骨和意境,不管好坏,但是诗词绝对工整。也没有出错的地方。” 木梓衿将从手札之内调出来的纸页叠好放入袖中之中,“这首奇奇怪怪的诗是韦少铎在入国子监之后所作,也就是与他被害之时相差不多。或许是一条线索,我将他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说完,她又多拿了几张,“我记得王爷认识一个懂得造纸装裱的师傅,或许……或许并不是这首诗有玄机,而是这纸里有玄机。”她将纸拿起来,透着光看了看。 “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纸了,”宁无忧摸了摸她手中的纸,“而且随处可见,既便宜又好得,并没有什么玄机。” 木梓衿也不气馁,依旧将那首诗放袖口之中,“总之这是韦少铎家中唯一可疑的地方。”她眼珠子转了转,“王爷,你也懂诗,不如你好好想想,平时那些文人,到底会用诗词来玩什么文字游戏之类的。” “文字游戏?”宁无忧若有所思,“晈晈海中月,交错无素辉。影舟平潮中,彡澜了无痕。灿影风中暗,山人行不得。桦杨霜露冷,木枯可逢春。忢思嫣然俏,心恐难相思。日复又一日,一日不再多。元宵柳梢头,二人不成双。” 宁无忧将手中的画和手札放回原处,关上柜子,带着木梓衿走出卧房。 这二进的小院落实在再也查不出其他的线索来,木梓衿稍微休息了片刻之后,与宁无忧一同离开。 徐徐清风吹拂过这精巧雅韵的庭院,竹影青轻摇婆娑,院内竹叶随风轻送,木梓衿忽然察觉脸上点滴凉意。她抬手摸了摸,之间触及到脸上冰凉的雨点,遥目所视,天际湛蓝空明之中,泛起舒卷集聚的淡淡微云。淅淅沥沥缠绵的小雨梭梭落下。点染在京城的大地上,晕染出淡然雅致的水墨。 “下雨了,回去吧。”宁无忧轻声的催促,雨声在两人仓促离开的脚步之中变得婆娑,雨落竹林,烟云笼罩。 上了马车,木梓衿立即将袖口中的纸页拿出来查看,见那写着诗的纸张并没有被打湿,也没有损毁便松了口气。车夫在宁无忧的吩咐下缓缓地驾驶着车前进。木梓衿依旧看着那张纸,若有所思。 韦少铎的字行云流水,笔锋隽永、风格清雅。他所爱的词句也多是恬淡幽宁清悠的句子,但是他写的这首诗,却丝毫与他平时所喜的风格格格不入。 木梓衿盯着看了会儿,觉得那纸上的字迹跳动模糊,一笔一划好似都在扭曲着跳舞似的,一时脑海之中仿佛有朦胧的灯火璀璨迷离,光怪瑰丽。 “怎么了?”宁无忧见她神色恍惚,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受凉了?” “没有。”木梓衿抬起头来,轻颤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双眸之中掠过几分神采,“只是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她将那纸张展开,轻轻地咬唇,“这会不会是什么诗谜或者字谜?我刚才忽然想到一件事,小时候母亲带我逛庙会,庙会上有人卖花灯的,但是若是猜中花灯上的谜语,便可免费得到那盏花灯。”她缓缓地勾唇,颇有些自豪,“我母亲有些才学,我记得,当时有盏花灯很漂亮,我缠着母亲要,母亲带的钱不够,但是她猜中了谜底,得到了那盏花灯。那一年,我便用那盏花灯,将花灯挂在我的床边,恨不得睡觉都抱着。” “哦?”宁无忧温柔地看着她,顺手为她拂去发丝上的濛濛雨水,“是什么谜语?” 木梓衿一挑眉,“说不定你也猜不出来,”她很是得意地将那谜语念了出来:“人王面前一对瓜,一颗明珠送王家,二十三天下大雨,和尚口内吐泥巴!” 宁无忧眉头舒展,微微摇头轻笑一声,拉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摊开,伸出手指在她掌心之中轻轻地写画着,轻柔的力量让她掌心发痒,酥酥麻麻,如电流一般从敏锐的掌心传到脊梁再传入头皮,她整个人都僵直着,心怦然的跳动着。 神思恍惚,心神荡漾之下,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写了什么,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在她掌心落下最后一个字,强打着集中精神认出最后一个字时,她倏然一怔,半是气馁又半是崇拜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你好厉害!” 她荡漾着崇拜的目光让他很是受用,心中有些飘飘然,竟比以往得到父皇的夸奖更加让他心动紧张些。他将她柔软的手握在手心里,“这只是简单的字谜而已,题面就是拆字重组而已。而且,是灯会上的灯谜,谜底‘金玉满堂’也很吉利,不是吗?” 木梓衿觉得自己的智商似乎受到了碾压,立刻转移话题,“那韦少铎的这首诗,是不是也如此可以拆字重组?” 宁无忧摇头,“并不是。若是拆字,一眼便可看出来。”他沉了沉眉,“若是韦少铎想将什么线索藏在这首诗里,定然不会这么简单。”他伸手拉下被风吹起的车帘,挡住窗外飘进的冷雨,“而且,我想,若真的有什么线索藏在这诗里,也一定不是平常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木梓衿将纸张叠好放入袖口之中,帘外潺潺雨声越来越密集,街道之上行人匆忙避雨,脚步声由紧张变为稀疏,车马人声也渐渐消弭减弱。窗外的世界在濛濛雨幕之中变得扭曲绰约,烟雨笼罩,掩盖着这京城的繁华和绮丽。 马车一路平缓的驶过纵横交错的街道,一路向北驶入皇城,却不想,在拐弯时车身陡然一歪,马车瞬间刹住,车夫拉住马缰,骏马嘶鸣一声,撕破着淅沥沥的雨声。 木梓衿猝不及防,本靠坐在离车门较近的地方,身体猛地一歪,狠狠地撞向车壁,歪斜的身体作势要滚出马车。宁无忧立即倾身抬手抓住她的肩膀,一手按在她额头上,这俯冲的力道瞬间减轻,她只微微一歪,撞在他臂弯中。 木梓衿心有余悸,抬手撑起身体,立刻坐好。宁无忧隔着车门问道:“季伯,怎么突然停车了?” 车夫连忙拉住马,将慌乱受惊的马安抚下来,“王爷,前面有人突然冲出来,险些冲撞了马车。” 车外隐隐约约传来起伏的嘈杂声,木梓衿连忙掀开车帘,往外看去,雨幕层层之中,街道两旁避雨的行人以及楼阁房舍之中推窗探头出来看热闹的人纷纷望着街道中央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第209章 细雨濛濛 修 她立即从车厢的底柜之中拿了雨伞,“王爷,我下去看看。”一边撑开伞,一边下了车。 木梓衿下了车,透过大雨往前看,果然见滂沱积水的路中央躺着一个人,看身形似乎是个男人。那男人穿着一身粗布素衣,或许是因为紧急避开马车,所以跌滚在地,周身素色的衣裳满是泥水,此时侧卧在地上,雨水冲刷着他的脸,他依旧一动不动。 木梓衿犹豫了片刻,撑着伞走了上去,将伞撑在那男子的头顶,慢慢俯身去查看他的情况。这才发现,男子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孩儿。那小孩儿三四岁年纪,梳着双丫髻,粉嫩的脸蛋上有些泥水,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竹球,被那男子稳稳地抱在怀中,男子一手拖住她的头,一手将她的身体往怀中带,似想为她遮雨。 木梓衿这才恍惚明白为何街上的人会这么兴奋地对着马车和这人指指点点。 大雨滂沱,洒落满城,地上素衣的男子身形消瘦,形容憔悴,脸色苍白枯槁,身上的直裾裹着清俊的身躯,虽说枯瘦,可依旧掩不住他自内而外的清逸儒雅的气质。雨水冲刷,纷纷落在他的身上,浸透他梳得整整齐齐的青丝之中,青丝之上一根木质的木簪在雨色之中古朴纯至,大雨没有让他显得狼狈仓皇,反而衬得他清逸明净。 木梓衿见人群喧嚣嘈杂的声音高了起来,立即从怀中拿出一张手绢,俯身为他擦脸。 沾着泥水的脸慢慢地被她擦干净,泥水污脏之下,缓缓露出一张如月般明澈俊朗的脸来。那张脸很凉,触指之感十分冷硬。似乎感觉到有人,那男子慢慢睁开双眼,双眸微微猛然模糊,似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木梓衿一愣,险些将手中的手绢掉落在地。她紧紧地盯着那张脸,脑海之中闪过无数人的影子,却只觉得熟悉无比,而想不出这人到底是谁。 那男子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衣袖,沾染了泥水的手将她的衣服弄脏,虽说意识有些模糊,可他的力气却不小,拉住她就不放了。 “救……”男子略微沙哑地低声说道…… 木梓衿问:“你是谁?” 男子却指了指怀中的那小女孩儿,小女孩儿似乎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躺在他怀中哭泣,木梓衿见她哭得那么有精神,便知道她肯定没事,有事的或许是这个男子。 从人群的议论声之中,她依稀可以推断出刚才应该是这小女孩儿冒雨到大街上捡球,却不料刚刚转弯进入这街道的马车飞快地驶了过来,眼看着马车就要撞上小女孩儿,这素衣男子冲了出来,将她抱在了怀中。由于马车冲撞带猛烈,竟将他撞出去,跌滚在地,滚出去一段距离。 木梓衿愣在原地,车夫见状想要上前询问,却不料宁无忧下了马车,冒雨走了过来。 “如何?”宁无忧问道。 木梓衿这才发现眼前多了一双鞋,立即起身,为宁无忧撑伞,“这人像是被马撞了,受了伤。” 宁无忧微微蹙眉,俯身伸手轻轻地捏住那男子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怎么是他?”起身对车夫招了招手,车夫立即走上前来。 “将他带进马车里,”宁无忧说道,“这女孩儿是谁家的?让人找一找,或许就是这兴道坊的。” “是。”车夫俯身去扶起这男子,木梓衿连忙弯下身,将哭泣不停的小孩儿抱在怀中。宁无忧接过她手中的伞,为她撑着,与她回到马车之上。 车夫将那男子放好之后,重新驾驶着马车往北行驶。木梓衿将小女孩儿放在怀里,让宁无忧点了熏香,拿出一条薄毯裹在她身上。这小女孩儿只是淋了雨,身上并不脏,只是哭得厉害,一见宁无忧和木梓衿都是陌生人,便又害怕又吵闹。 木梓衿有些没辙,可没办法将小女孩儿扔下车,只好忍住脾气为她擦雨水。 宁无忧难得见到她有些不耐烦的模样,可对待那女孩儿的态度却是温柔的,不由得一笑,“你喜欢孩子?” 木梓衿蹙眉,将小女孩儿裹好,威胁了几句不准再哭之后,有气无力地说道:“还好,”又瞥了那憋着嘴的女孩儿一眼,“不哭闹的话就喜欢。” 宁无忧缓缓地笑了,深深地看着她,若有似无地点点头。 木梓衿轻叹口气,马车之内多了人,一时变得有些拥挤,车夫按照宁无忧的吩咐,并没有开往附近的医馆,而是直接回楚王府。 那小女孩儿哭累了之后,便在木梓衿怀中睡着了,木梓衿如蒙大赦,赶紧将她放在一旁睡觉。然后好奇的去看昏睡在一旁的男子。 “这人似乎是……”木梓衿回想着这男子的名字,可那名字就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是杨慎,你忘了吗?”宁无忧说。 木梓衿一怔,狠狠地看了那男子几眼,恍然大悟抬手一拍额头,“是他啊,这……我没看出来啊,他长变了不少。” 她如今还清晰的记得大约是半年前平安侯府之上的人肉分食案,那凶手便是这杨慎的母亲,案子告破之后,杨慎的母亲被判终身流放,而杨慎却没有因此而连坐。那时的杨慎还是一个少年,虽然病弱,可充满朝气生机。如今他的五官张开了不少,变得比以往成熟立体了些,但却更加消瘦了。 “杨刘氏被判流放之刑后,杨慎留在了京城,顾明朗托人照看着他。他也在此次秋闱入围的人之中,听说才学出众,或许有能力进入三甲之列。”宁无忧说道。 “是吗?”木梓衿淡淡的,“那他就可以当官了啊,说不定可以派给他一个西北地方的官,这样的话,他便可以去西北找他娘亲了。” 宁无忧眉色微微沉了沉,轻声说道:“本王在查看秋闱考生卷宗时得知,杨刘氏刚刚到西北,便去世了。” 木梓衿心里一沉,一时心头堵塞无言,只低头怜惜地看了看杨慎。 “顾明朗也知道这事,但是一直瞒着他,并没有告诉他。”宁无忧说道,“前几天上朝时,顾明朗特意拜托我,让我不要告知他真相,若是实在瞒不住,至少等秋闱过后。” “顾将军用心良苦,想来是不想让他伤心影响了科考。” 宁无忧不过轻轻点头。 马车缓缓的停下,车夫立刻招呼王府门口的守卫前来帮助将杨慎扶进去,木梓衿按宁无忧的吩咐,将那小孩儿抱了一个护卫,那护卫得了宁无忧的吩咐,送那小女孩儿回家。 将杨慎送到客房之后,贾大夫为他查看了伤势和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身体依旧虚弱,手臂和背上有些擦伤,上了药,喝了驱寒的药之后,便清醒了过来。 “杨慎,”木梓衿坐在他床前,见他脸色好了不少,笑着问:“你还记得我吗?” 杨慎恍惚地慢慢撑起身体,这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立即问道:“刚才那小女孩儿……” “已经让人将她送回家了。”木梓衿说道:“你不必担心,这里是楚王府。你撞到了王爷的马车。” 杨慎一愣,显然是被吓住了,“王爷……我、我不是故意的。” 木梓衿宽慰一笑,“没事,王爷现在在懿德堂里忙着,过会儿有空再来看你,你先休息吧。”她起身,转身就要离开. 杨慎却忽然挣扎着要下床,“不行,我得回国子监了……” “回国子监不再这一时,王爷会为你解释清楚的。”木梓衿按住他。 杨慎依旧有些不安,“这段时间国子监人心惶惶的,若是我不按时回去,怕先生会担心。” “没关系,你先休息会儿,正好我有事问你。”木梓衿依旧按住他,不让他动弹,转身对门外的人招手,让人拿了食物进来,“你先吃些东西。” 杨慎不得已一般安静下来,看见食物,又端着饭碗狼吞虎咽,好像饿了十几天一样,生怕有人和他抢一样。 木梓衿知道他母亲不在,京城之中又举目无亲,出生又并非豪门世家,难免在这京城之中过得艰难。 杨慎将东西全部咽下去之后,才有些窘迫的看着她,“姐姐……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我……你问吧。” 木梓衿将袖中的那首诗拿出来,递给他,“听说你才学出众,想来懂得很多诗词,你帮我看看,这首诗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慎恭恭敬敬地双手将她递过去的纸张接好,展开认认真真的看了看,还读了一遍,一时怔愣不解,又反复读了几遍。 “怎么样?你读得懂这首诗吗?”木梓衿问。 第210章 轻佻审问 “晈晈海中月,交错无素辉。影舟平潮中,彡澜了无痕。灿影风中暗,山人行不得。桦杨霜露冷,木枯可逢春。忢思嫣然俏,心恐难相思。日复又一日,一日不再多。元宵柳梢头,二人不成双。” 这首出于韦少铎的诗,连宁无忧也无法理解。杨慎一时大为不解地看着这首诗,反反复复诵读了几遍,最后只是困惑地看着木梓衿,说:“姐姐,看这字迹应该是韦兄所作的诗。可我在国子监时,与韦兄切磋过诗作,韦兄的诗向来工整对仗,而且字句清丽雅致,意境也恬淡悠然,这样奇奇怪怪不知所云的诗,实在看不懂。” 木梓衿也并没有觉得失落,问杨慎也不过是碰碰运气而已,她将那张纸叠好收起来,“你既然说你和韦少铎经常切磋,想来和他很熟了?” 杨慎眨了眨眼,“并不太熟,只是……只是在文墨上有些交流而已。” “那……在他去世之前,你和他在一起吗?可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木梓衿问,“可知道他在国子监内与谁结过仇怨?” 杨慎蹙眉,眉头拧着,思虑重重的模样,“我……我对他不是很了解,只不过……他去世前一天,我的确和他在一起的。”他有些惶恐不安地看着她,“我和他,只是去吃了一顿饭……” “吃了一顿饭?吃了什么?”木梓衿眯了眯眼,韦少铎是中毒而死,若不是他的尸体已经放在了刑部,她一定会剖开他的胃查看他到底吃了什么,以查证食物的来源。 杨慎脸色一白,“我……我和韦兄只是去国子监外的一家汤饼店吃了一碗汤饼。” “什么时候去吃的?”木梓衿问。 “快到正午时分,那时我们一起听完先生讲课,便约了一起去吃饭。”杨慎说。 木梓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若是真的是接近午时去吃饭的话,那韦少铎和杨慎去吃的汤饼一定没有问题。因为牵机药毒发很快,韦少铎一定是在回齐身斋之后中的毒,有第一嫌疑的便是与他同寝的两个人。 木梓衿淡淡的看着杨慎,见他似乎又想到什么的模样,微微眯了眯眼,“你还想到了什么?” 杨慎一惊,抬眼见木梓衿目光炯炯的逼视着他,似乎要将人的心都给看透了般,让他不敢隐瞒,他支吾了几声,“嗯……呃,那天我和韦兄吃完汤饼时候,有个问题想去请教先生,但那时先生据说正在接待宫里出来的贵客,所以就在外边等候。可等那宫里的人出来之时,我见韦兄的脸色很奇怪,他甚至发疯了一般扑向那宫里的宦官,让那宫里的人给打了回来……” “宫里……”木梓衿双眼一亮,伸手就抓住杨慎的肩膀,“果然和宫里的人有关!你知不知道是宫里的什么人?” 杨慎被她突然惊咋兴奋的模样吓了一跳,她此时的双眼发亮,就像一匹饿狼发现了美味的猎物般看着他,他骇得脸色发白,想要躲开,却听见木梓衿低声喝道:“说!告诉我!是宫里的什么人?” 木梓衿整个身体都快要压在他身上,杨慎缩着身体,不断挣扎着往床里躲,越是躲,木梓衿越是压过去,伸手抓着他的肩膀,狠狠地逼视着! 杨慎浑身微微发抖,颤抖着声音低声说道:“王……王爷……” 木梓衿一怔,“王爷!哪个王爷!?是宫里的哪个王爷!” “楚……楚王殿下……”杨慎几乎奄奄一息,惊恐地颤抖着唇! 木梓衿脑中“嗡”的一声,顿时混沌一片,浑身失去了力气般,慢慢地站起身来,因为动作扭曲,险些跄踉,微微一退之后,忽然感觉自己撞到什么,恍恍惚惚地回头,见一人诧异又愤怒地看着她,又怒视着杨慎。 大成京华,士满天下,却无人有他这样的清绝风采,不知要历史要经过多少的沉淀,才能酝酿出这样清气横绝的灵魂与气质。 那双眸沉如深渊,静静地看着她。 “王爷……”她喃喃地,目光中含着水般,呆呆地看着她,一瞬眼中掠过无数思绪,复杂纠结。 “楚王殿下……”杨慎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又惶恐又恭敬地行礼。 木梓衿眨了眨眼,豁然明白了什么,忽而抬头看看宁无忧,忽而看看杨慎,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又躲不开宁无忧迫视的眼神,灼灼火热,像是要将她吞噬了般。 木梓衿一时气堵,便明白宁无忧是误会了刚才她和杨慎亲密的动作,她咬牙,狠狠地瞪着杨慎,“你刚才怎么不说清楚!害我以为你说的宫里人是王爷!” 杨慎很是委屈,抬眼弱弱的看了看木梓衿,只是将礼行得更端正恭敬了。 宁无忧既无奈又啼笑皆非,伸手敲了木梓衿一个爆栗,木梓衿理亏地摸了摸头,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宁无忧嘴角噙着笑,广袖之下偷偷地拉住她的手,依旧神色自若地看着杨慎,轻声问道:“伤势如何?” 杨慎崇敬地看着他,“多谢王爷关心,我并无大碍。” 宁无忧走到一旁坐下,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听说你做了不少善事,今日冒着危险去救那小女孩儿,也是为了行善?” “是。”杨慎依旧端正的行着礼。 宁无忧见状立即抬了抬手,示意杨慎免礼,杨慎这才端端正正地站好,“前段时日去了荐福寺,为我娘亲祈福,荐福寺的高僧告诉我,若是每日行善,当善事积累到一定的数量,未能为所祈的家人积到福泽。” “难为你一片孝心。”宁无忧点头,又问道:“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杨慎脸色一白,抬头快速地看了木梓衿一眼,又是一红,连忙低下头。 木梓衿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将刚才的情况简单的说了一遍。宁无忧轻轻挑眉,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杨慎身上,“你可还记得那日找你们祭酒大人的是什么人?” 杨慎摇头,茫然又有些恍然,“我只听说是宫里的人,却不知道是什么人,我……我也不知道。” 宁无忧清然一笑,“难为你知道那是宫里的人了。”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广袖绣着银色暗纹的袖口,轻声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比如,谢长琳这个人,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谢长琳?”杨慎微微一怔,思索片刻,才斟酌谨慎地说道:“谢兄文采出众,我们国子监的人私底下都讨论过,此次秋闱,若是韦兄和谢兄能够入围,那么他们二人,定是三甲之名。只是,以他们的水平,要说谁更胜一筹,恐怕难以判定。”他带着几分崇拜说道:“韦兄注重文采,可谢兄思辨策论出众,两人各有所长,我觉得他们不相上下,若是真的比试,还难以较出高下来。” 木梓衿听着杨慎略带着些文绉绉的语气,不由得蹙眉,忽然又问道:“既然他们两个人难分高下,那平时他们怎么评价对方?难道彼此之间就不相互嫉妒?要知道,既生瑜何生亮,有人就是嫉恨比自己好那么一点点的。” 杨慎一愣,立即摇头,“我不知道,同样都是同窗,相互切磋就好,为什么要相互嫉妒?” “这可难说。”木梓衿不以为意。 杨慎微微沉默,忽然又想起什么,立即看了木梓衿一眼,欲言又止。 “你想到什么?告诉我!”木梓衿说道,“这说不定能够成为破解韦少铎被害之案的线索。” 杨慎没有犹豫,便说道:“我好几次,撞见谢兄出国子监,发现他总是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你难道跟踪他?”木梓衿微微眯了眯眼。 “不是!我没有!”杨慎立刻激动的否认,“我只是去荐福寺的时候碰到过他几次。我看他每次都去一个尚在修缮的府邸。” “是皇城内的府邸吗?”宁无忧问道。 “是。”杨慎点头,“我有时候看见他故意绕弯子,但是每次都进去了。” 木梓衿一时困惑,又一时觉得抓住了什么线索。谢长琳去皇城,皇城之中有皇宫。但是皇城那么大,各个中央机构官府以及皇家贵胄的府邸以及御林军各卫都在里面,要说他进皇城干什么见了谁,还真的难以确定。 宁无忧起身,“你先好生休息,若是没有大碍了想回国子监去也可以。” 木梓衿与宁无忧两人回到懿德堂,木梓衿依旧若有所思,只微微低头,跟着宁无忧的步伐。秋雨潺潺,瓦当之中汇成珠帘,萧萧秋雨缠绵霏霏。淅沥沥的雨声嘈嘈切切,浸润满城。 “过来。”宁无忧见她还在神思,不由得微微蹙眉,向她伸手,说道。 木梓衿一愣,才觉得这懿德堂暖意融融,微风轻拂,略带着几分秋意的凉爽,又有些温暖。她见房中点着一个小小的暖炉,暖炉虽小,可氤氲出的暖意徜徉连绵。她微微踟蹰了片刻,走向宁无忧,将手放在他手心里。 宁无忧轻轻捏了捏,微微一带,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王爷这就要点炉取暖了吗?”木梓衿将手放在他的手中,并不觉得他手心寒冷,反而温暖干燥,很是舒适。 宁无忧随意地把玩着她的手指,听出她口吻之中的关心之意,不由得扬眉轻笑,“只是除湿而已,若是现在就开始围着炭火取暖,那冬天还怎么过?” 第211章 壁立千仞 木梓衿神色淡淡的,微微蹙着眉,目光落在那雕镂兰花的火炉上,火炉之中暖意洋洋、火光澄澄,上好的银碳熏着房屋,驱走湿冷,火光悠然映入她的双眸之中,摇曳荡漾,微微飘旋,如她此时的思绪,飘渺又明澈。 宁无忧静静地看着她,目光追随着她的眼神落在那火炉上,火炉上雕镂的兰花层层叠叠,镂空交错。他看了一会儿,也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妥。 暖意的柔光轻抚在她的脸上,黄粉覆盖之下的肌肤难得透出红晕,娇蕊若桃,妖妖灼灼,明湛的双眸沉静睿智,又似李花般清丽纯澈。她轻轻地咬着唇,晶细的牙齿在粉嫩的红唇上压出一道淡淡的印记,红白相间,让人别有动心。 他始终没有看出她到底在看什么,却知道她是在思索入了神,便也没有打扰她思索。 果不其然,很快,她便拿出手札,翻到最新的一页,那一页上,他和她的自己交错,如星月辉映。她很是认真地看了一眼,才翻开新的一页,随后拿出笔来。 宁无忧将小案上的砚台拿过来,在里面添了水,将墨研磨开。 木梓衿沾了墨水,却没有立即写,“第一,韦少铎在去世前一天,或许是见过宫里出来的人,而牵机药,恰好也是皇宫里的禁密之毒。” 宁无忧点点头,“是。” “第二,”木梓衿若有所思,“韦少铎在去世之前,在其妻的画像上,还有手札上,都添了一首诗。”她从袖口之中将那页诗拿出来,放在手札之中,慢慢地展开。 “虽然不知道这首诗到底暗藏着什么线索,但是以韦少铎的才学来看,他不会无缘无故写这么一首不伦不类的诗。” 宁无忧依旧赞同,“是,文人总有那么几分怪脾气,在文学笔墨上,或许更喜欢精益求精,而不喜欢留下瑕疵,最重要的,是他在很多地方都写了这首诗。”他轻声一笑,“本王对诗作还是有些研究了解,只是这世间,诗词歌赋的种类何其多,若是按照平常的诗词来理解他这无题诗,怕是根本就看不出什么门道。”他微微沉思,“我会帮你查阅的,这个你不用担心。” “是。”木梓衿点头,“第三……”她蹙眉,“韦少铎和谢长琳……两人之间,或许有什么隐秘的联系。” 宁无忧见她这才拿起笔,沾了墨,慢慢地将刚才的疑点写下来。 写到一半,又微微一停,最后一笔略微扭曲,她豁然茅塞顿开般,双眼晶晶亮地看着他,“我刚才还忽略了一点,若是谢长琳去皇城之中是为了和皇宫里的人取得联系的话,那么牵机药,会不会是他带出来的!”她陡然捏紧手中的笔,指尖泛白,手指发颤,指甲深深地没入掌心之中。她的脸色也蓦地苍白如纸,“如果,牵机药真的是他带出来的,那么……” 宁无忧抬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拿开她手中的笔,“这算是一条推测出来的线索,虽然只是臆测,但是好歹也是个方向。”他见她身体微微的发抖,双眸凄楚虚恍,伸手将她轻轻揽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千言万语,似乎都凝结在心,却又觉得此刻无比的真实。 木梓衿微微一僵,反应过来想从他怀中挣扎出来,他手臂微微紧了紧,轻轻地箍着她,她缓缓地平复自己的心绪,耳畔是他节奏分明有力的心跳声,隔着柔滑的衣料,似乎能感触到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之上的温度。她慢慢地柔软下来,仿佛将自己化作成了坚韧的藤蔓,就这样无风无阻的攀附着他,缠绕着他。他健硕有力的身躯伟岸如山,壁立千仞,与她共同承担风雨流岚,雷雪雾霭。 翻搅着心腹的惶恐畏惧以及不安慢慢地消散,她轻声问道:“如今我该怎么办?” 宁无忧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顺手将小案上的手札合上,原本是想让她回房休息,却知道她定是不会安心的,“如今还没有找到证据,而我让刑部的人记录韦少铎是中了断肠草的毒而已。我想,谢长琳不过只是一个棋子,幕后肯定另有其人。如今还不能打草惊蛇,只需要暗中调查。”他蹙了蹙眉,“你在南下的途中,被人怀疑过时身份,此时就不能和谢长琳接触太多,也不能急着明目张胆地去调查他,否则你的身份就瞒不住。虽然我会竭尽一切来保你周全,但是我却……却不敢将你轻易置身在危险之中。梓衿,你明白吗?” 木梓衿抬手抓住他的衣服,将他胸前的一片衣料抓得皱巴巴的。她盯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前的飞云白鹤绣纹,听着他的声音,感触着他说话时胸膛的轻轻颤抖,没料到自己会微微湿了眼眶。酸涩的眼睛让她眼前微微模糊朦胧,她连忙将脸轻轻地贴在他身上搵了搵,轻轻地点头,“我明白。” 宁无忧缓缓地沉了一口气,身体微微放松了下来,微微低头,鼻尖轻轻地蹭了蹭她的发心,淡淡的嗅了嗅,“明白就好。” 木梓衿明白,她要面对的幕后的势力,或许如五岳一样难以撼动。稍有不慎,丢了性命都是小事,可她如今是楚王府的人……她在感性的同时必须理性,不能因为她一人,而连累了楚王府。 次日入宫上朝,难得宁无忧在下朝之后留在了皇宫里。 大成国盛大的节日繁多,中秋节算得上仅次于元宵节的盛大节日。适时满京城的人都会庆祝,热闹非凡,意义重大。皇家也必须与大成的百姓齐心,也需要在这样的盛大节日之中庆祝以表示天下同心。故而礼部的人少不得要进宫或者到楚王府拉着宁无忧多唠叨几句。 皇宫中的御花园就算入了秋,也是百花齐放,小桥流水,歌舞厅台,水榭楼阁,宫阙重楼,被葳蕤繁盛的百花簇拥着,绮丽瑰色,旖旎绚烂。 宁无忧与礼部尚书在听风亭中谈完各项事宜之后,便草拟了一份事宜奏书,礼部尚书揣度了几分,修改了几处,便辞去了。宁无忧这才松了口气般,打算带着木梓衿出宫。 还未走出听风亭,远远地见走来一行宫娥宦官围拥着几个盛装华服的人款款走了过来,再一看领头的一人憋着嘴,黑着脸,扯着勉强的笑容,便知道那是什么人了。 那行人见到楚王宁无忧,微微停了停,也立即走了过来。 宁无忧连忙见礼,领头的太皇太妃立刻抬手,“快别多礼了,我们也只是出来闲逛而已,规矩多了就拘束了。” 宁无忧轻笑一声,刚要说告辞,却不料那黑着脸的宁浚走了上来,一脸兴奋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地看着他,“五哥!你来啦!呵呵呵,你要出宫吗?刚好我也要,我们一起走吧。” 木梓衿顺着他走来的方向看去,这才见到一十七、八岁的少女,那少女蹙眉,略有些凶悍不满地瞪着宁浚,这少女就是那日在选妃宫宴上见过的琅琊王家的女儿,名字木梓衿倒是没听说过。 目光再扫一圈,又看见了谢明娆。谢明娆也立即走上前来向宁无忧行礼。 一看这阵势,便知道,一定是太皇太妃想要撮合宁浚和琅琊王家的女儿,所以才让人家硬生生地在这御花园之中陪她散步。 “太皇太妃好雅兴,”宁无忧十分客套,“只是无忧还有要事要办,就先失陪了。” 太皇太妃心情好,掩唇而笑,在这宫中生活多年,依旧能够笑靥明灿,她挥挥手,很是随和,“去吧去吧。知道你事情多。”末了又加了一句,“虽然日理万机的,但是也别什么都顾不得了,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你父皇和皇兄,说不定还盼着你早日成家,这样他们才会安心不是?” 宁无忧不过淡然恭敬一笑,辞了而去。 谢明娆也立即行礼辞别,宁浚想要跟上,却被太皇太妃喝止住。 宁无忧与木梓衿走远了,这才发现谢明娆从身后追了上来,宁无忧这才停下来,在原地等着她。 第212章 翩翩公主 谢明娆有些气喘地快步走到宁无忧身前,青丝之上的步摇轻轻摇晃,如风中青柳,不胜娇柔,只是她微微拍了拍胸口,便急忙说道:“王爷,我有些话想对您说,”她戒备地看了看木梓衿,欲言又止。 木梓衿明白过来,面上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想要退到那假山之后,却不料宁无忧说道:“谢姑娘有话不妨直说吧,红线是我的心腹。” 木梓衿微微停下来,隔了几步远的距离看着。并不是她非要避嫌,也不是她故意要留下来,只是不管是留还是离开,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让她留下来,只是宁无忧不想委屈了她而已。 谢明娆稍微疑虑而防备地看了木梓衿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步,靠近了宁无忧。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拉近,她身上淡淡的脂粉气息轻轻萦绕而来,宁无忧蹙眉,不由得微微退了一步。 谢明娆也有些窘迫尴尬,却只是保持着亲近。 木梓衿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只能隔着从假山之上横斜而出的花丛枝桠,看着那对掩映在其中的身影。谢明娆的声音很低很柔也很弱,她无法听清楚,而宁无忧的声音虽然不是故意放低,却也让她听明白了一些。 似乎是在谈论韦少铎的事情。 三言两语的时间过去之后,那边的声音才停下来,木梓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这皇宫之中,连铺在花园之中让人踩踏的石板都那么好看,光滑如玉,其上雕刻着花鸟,繁复优美,雅典神韵。她轻轻地用脚尖磨着石板,看见缤纷的落花之上,倏然多了一双素丝靴履,蝰蛇绣纹盘旋的朝服下裳微微泛着隐隐的润泽。 忽然而来的压迫感让她不由得退后,还未退开,额头上就挨了轻轻一记,“人都走了,还装着避嫌?倒是个贴心的侍女。” 耳畔落下戏谑的轻笑,她心中酸甜交杂,偷偷抬起眼皮暗暗地快速扫了一下,果然没看到谢明娆的身影。她抬起头来,却避着他含笑的眼神,“她这么快就走了吗?” “不然呢?”宁无忧似笑非笑,“你希望她多留一会儿?”他看着她故作镇定的模样,嘴角扬起的弧度如淡然抹上暖意的云彩。 木梓衿咬着唇,又松了一口气,叹道:“王爷不想她多留啊?” 宁无忧沉眉,轻哼一声,“我怕有人泛酸。”他转身,带着她往前走。 木梓衿怔愣了半晌,这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见他走远了,立即跟上去。宁无忧虽说脚步匆忙,可走了几步也停下来等着她,两人一路无言,到了宫门口木梓衿才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端着一副恭敬的姿态了。 两人正要上马车,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起伏的嘈杂声,木梓衿转头看去,见一行人,一行车马,热热闹闹地出了宫门,看仪仗,似乎是某位公主的阵仗。 “是云真。”宁无忧在她耳旁轻声说道:“今日是她正式出宫的日子,虽然她早已经请旨住到宫外的公主府去了,但是浑天监算过了,今日只吉日,适合搬迁,所以她的东西才搬出去。” “原来如此。”木梓衿微微点头,“那云真公主,是什么时候有公主府的?” “是半年前。”宁无忧说道,“那时候虽然定了公主府,但是公主府还在修缮建设,且浑天监算了日子,并没有适合搬迁的时候,所以就拖到了现在。” 木梓衿看着那迤逦浩荡走出宫门的云真公主仪仗,忽然见第一辆奢华宽大的马车车帘被人撩起来,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来。那张脸不过略施粉黛,却皎皎素丽,顾盼流转丹凤眼,回头看着身后的宫门。 迤逦远行的车辆,粼粼行驶的车马,摇曳琮琮的铃声,云鬓罗衣交叠的宫娥宦官,都在那高高深远宫门之中,慢慢地走出来。 云真公主慢慢抬起下巴,微微眯了眯眼,似冷傲,又似轻蔑,又好似……褪下一身沉重压抑,终究得到解脱。她深吸一口气,正放下车脸时,目光朝着木梓衿这边掠过过来,微微一怔之后,立刻喊道:“停车!” 还算有些浩荡的车马缓缓停下,木梓衿与宁无忧无声对视一眼,云真公主已经提着裙袂飞快地跑了过来,宫门之外,清风徐徐,将她青丝吹拂轻扬,她翩跹的华服广袖如蝶翼般飞舞,下裳交叠层层,荡漾逶迤。丝毫不顾公主的形象,飞奔到宁无忧的马车前,“王叔!王叔!”她险些扑进宁无忧的怀中,立即伸手扶住旁边的马车,才跄踉着停下来。 “云真,太没规矩了。”宁无忧轻声呵斥,可低沉的口吻之中丝毫没有责备的意味。他目光柔和,分明如看着一位晚辈般轻宠。 “王叔,遇到你太好了,我今天离宫,以后就有自己的公主府啦。”云真公主笑靥明媚,声语轻快,说话间,连衣裳裙袂都随着她灵动的动作轻轻飘舞着。 木梓衿这才看清她的长相,她虽然才十几岁,可一举一动却尽是风流多情,周身上下,将美凸显到了淋漓尽致。丹凤双眼顾盼传神,樱红的唇,唇边梨涡浅笑,不可方物。 宁无忧看着她轻笑,“你也知道自己有了公主府了,也算是长大了,以后得要有公主的样子。” 云真公主微微噘嘴,点漆般的双眸微微转了转,“王叔的马车看起来好舒服,我还是小时候乘坐过,今日我出宫,不如乘王叔的马车,让我重温一下小时候的情形吧!”她说着,提着裙子就跳上马车,飞快地钻了进去。 宁无忧无奈地看了云真一眼,蹙眉道:“今日是你定居公主府的日子,礼部和浑天监还有皇宫里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若是知道你没坐自己的仪仗出宫,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说了。” 云真公主若无其事地坐在马车里,霸占着木梓衿常坐的地方,“那又怎样?我坐的是王叔的马车?谁敢说?皇兄也未必会说我,其他的人哪里有哪个胆子和权利?”她还恭敬地让了让,“王叔快上车吧,反正我的公主府与你的楚王府同道啊!” “王爷,上车吧。”木梓衿微微叹口气,“公主的仪仗长久地停在宫门口也不是办法。” 宁无忧微微迟疑,“那你呢?” “我走路就好。”她很是恭敬,没有在云真公主面前露出破绽。 宁无忧心头微微一滞,终究上了马车。木梓衿松了一口气,站在楚王的仪仗之中,随着马车前行。一路上听见马车内传来云真公主的笑声,还有她津津有味的说话声,以及宁无忧偶尔传来的既敷衍又漫不经心的应答声。 她不由得摇摇头,心想,能在他面前如此肆无忌惮的人,或许也只有云真公主了吧?这京城皇宫之中,多少人趋炎附势,对楚王宁无忧更多的是敬畏与敬仰,难得有人将他当做亲人和长辈一般。 或许是在楚王府久了,虽然办案辛苦,可宁无忧对她也不错,根本就没让她吃过苦头,所以从皇宫到皇城,再到楚王府,这一路木梓衿走得有些艰难。虽然车夫季伯将车子驾驶得很慢了,她仍旧觉得有些气喘。 好在皇城之内,街道宽阔平坦,道路之上整齐的杨柳垂下黄绿的丝绦,纷纷落叶飘扬而落,漫然飘舞,飞入里坊飘飞满城,这一路风景不错,视野比坐在马车里要开阔许多。街道两旁的柳树是用来遮蔽排水的沟渠的,沟渠很深城内的大人都会教育小孩儿玩耍的时候避开排水的沟渠,若是掉下去了就爬出出来了。 所以宁无忧曾几次撩起车帘,提醒她看路,不要只看沟渠两旁的柳树,要是落下去了,受伤到或许不会,只是会染一身的臭水臭泥。 云真公主府比楚王府更加靠南一些,从府邸的布局之上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地位,越是往北,越是接近这天下的权力中心,地位就越高。 马车到达楚王府时,木梓衿掀起车帘,云真公主依依不舍地跳了下来。随后宁无忧才下车,跟在楚王仪仗之后的公主仪仗也跟随上来缓缓地停下。 “王叔,我现在有自己的府邸了,我这是乔迁之喜,你可要来我府上做客啊。”云真公主拉住宁无忧的袖子轻轻摇晃着,半嗔半娇地说道。 宁无忧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好,你的府邸离我这儿又不远,平时你也可以过来看看我。” 云真公主大喜,“那太好了。”刚抬头还想多说几句,却见宁无忧转头看向恭敬地站在一旁的木梓衿,她微微一愣,心里有些怅然。宁无忧看那侍女的眼神不一般,虽然只是淡淡一瞥,但是那眼中的牵挂和情愫让她敏锐地察觉了出来。云真正是初懂男女之情的年纪,对话本上那些风月男女很是向往,总觉得自己能够懂得一二。就在她看见宁无忧刚才的眼神时,才恍然明白,或许所谓的男欢女爱,就如宁无忧看着木梓衿一般。 不像话本上那般跌宕曲折,也没有轰轰烈烈柔肠寸断,只是一个简单的眼神,一个简单的动作而已。 云真心头有些泛酸。 “这位姐姐就是王叔的侍女?红线?”她笑着对木梓衿说道,嘴角梨涡嫣然。 木梓衿刚才抬头就看到宁无忧看过来的眼神,一时有些发怔,突然听到云真公主说自己,还有些木讷的。 “看你有些呆呆的样子?你怎么讨王叔喜欢的?”云真公主走进了她,“咦?你的脸怎么那么黄?” 木梓衿有些窘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我天生就这个脸色。” “云真,你的仪仗在后面,快上去吧,等我空了就来看你。”宁无忧见她紧紧地盯着木梓衿的脸看,生怕她会动手去摸。 “哦,”云真公主悻悻的,“我那儿有上好的脂粉,我待会儿让人给你送过来吧。”她对木梓衿说道。 “呃,不用了,多谢公主。”木梓衿淡淡地说道。 “不用客气。”云真公主很是豪爽,又与宁无忧说了些好话,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宁无忧这才与木梓衿一同进入王府。 第213章 匆匆一吻 楚王府内秋意淡雅,迂回回廊蜿蜒而去。木梓衿与宁无忧相携着慢慢走着,脚步不急不慢。 宁无忧微微低头看着她,那张时常涂着黄粉的脸,一双明湛的眸子聪慧又宁静,总是透着稚嫩,也透着成熟。他忽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女装的模样,还清晰的记得灯火阑珊深处,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的绰约。那时她被海捕,初到京城,周身散发的不是女人娇弱婀娜的容美,而是一身孤绝,半面尘霜,满眼悲愤,还有冷然傲然的一身决绝。 那时的她,走投无路来到他身边,回想当初,竟觉得跌跌撞撞,一路而来,像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一般。 两人相识才不过一年而已。 木梓衿自然不知道宁无忧到底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脸上发痒。秋季京城变得干燥,下了几场雨之后,便又干又冷。她就觉得脸上开始发干,然后就有些发痒。想要用手抓,又怕把脸上涂的黄粉给抓没了。这种痒而不能抓的躁闷,让她很是烦躁。 一阵风吹过来,抚在脸上更觉得痒了。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抓脸,一时抓耳挠腮的模样让宁无忧疑惑蹙眉,“你怎么了?” 宁无忧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拿下她的手,低头仔细看她的脸。淡淡的黄粉之下,脸上已经被她抓出横七竖八的几道红印子了。他摸了摸,她立刻偏头躲开,“怎么了?” 木梓衿有些发苦地看着他,“王爷,我脸痒的厉害……忍不住想抓……” 宁无忧心里一怔,也没想,抬手用自己的袖子擦她的脸,“是不是黄粉不好?伤了皮肤?” “我也不知道?”木梓衿摇头,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立即将他的手推开,“不要擦,这里……” “在府上没关系。”宁无忧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月白色广袖将她脸上的黄粉慢慢地擦去,隐约看见她原本嫩白的皮肤泛起了红疹子,还有些干燥,不由得将眉头拧得更紧。 “走,”他干脆拉住她的手,“去懿德堂,让贾大夫来看看。” 两人进了懿德堂,热烘烘的暖炉氤氲着淡淡的热气迎面而来,木梓衿只觉得更痒,脑心挠肺很是难忍,若不是宁无忧抓着她的手,她一定会把脸抓烂。宁无忧让人打开了热水,将手绢浸湿,让她坐在软榻上,为她擦去脸上的黄粉。 均匀的黄粉轻轻覆在她脸上,随着他轻柔的动作慢慢地消失,缓缓露出黄粉之下柔嫩的皮肤,白嫩渐显,若皎皎明月初上江面,清风微拂般,撩动着人心。黯然的黄粉散去,是一张洗净铅华的容颜,清绝而精致,丹青难述。 他轻轻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覆住他那双静若沉渊又明湛的眼睛,唇边的笑意,淡然悠远得如云海之间高山的淡淡痕迹。 木梓衿看着他的面容,心想他笑起来果然好看。若是她告诉别人,自己曾多次看到楚王明澈温柔的笑容,恐怕旁人也难以置信。脸上擦拭的动作轻柔缓慢,她一时忘记了脸上的瘙痒,只呆呆地看着他的笑容——那种如霁月破云、皓月横江、雨后初晴的雅致悠然,令人神魂皆荡的风华,恐怕是她穷尽一生所学也难以描述的。 宁无忧抬手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见她的脸微微偏了偏,看见她左边脸颊上淡淡的抓痕。见她脸上红红的小斑疹似乎有些严重,立刻收起心猿意马,将手巾放到水盆里。 “有镜子吗?”木梓衿问道,她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又想抬手去抓,又被他捉住了手,“再抓就把脸抓烂了。” 木梓衿只好讪讪的放下手,将脸往左偏,只给他一个侧脸看。 “躲什么?”宁无忧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我刚才都看见了,不要紧。其实……”他深深地看着她,斟酌着,思索着,轻声覆在她耳畔,轻笑着说道:“其实,你长得很好看。” 木梓衿愕然一惊,立刻又窘迫起来,甚至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宁无忧轻抚着她的脸,“等到……你父亲的案子查清楚之后,你就不用再涂这黄粉。我希望,你每天都可以用自己的样子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他握住她的手的力量紧了紧,似带着一股坚定若磐石的力量,“为了那一日,我可以……” 木梓衿愕然又悸动,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她暗恨自己嘴笨,千言万语化在心头,最后是化作轻声的“多谢王爷。” 贾大夫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听见宁无忧叫他,他才带着药箱进去,为木梓衿查看了一番之后,宁无忧便问道:“怎么样?” “王爷,姑娘的脸是有些干燥,黄粉也算得上的护肤的,但是却不滋润。只要每早晚坚持用润肤露滋润着就好了。”贾大夫说道,“最好这几日不要吃颜色深重的东西,也忌讳辛辣的食物。两三日时间就会好了。” 宁无忧轻轻点头,便吩咐让红袖去拿些润肤的霜露来。红袖来得很快,将一盒润颜霜递给宁无忧,“王爷,只是刚才云真公主府送过来的润颜霜,说是送给红线的。” 宁无忧打开看了看,又递给贾大夫,贾大夫立即用银针检查了,再闻了闻,说道:“这润颜霜比一般的胭脂水粉好一些,这里面似乎还加了珍珠粉和红景天,配方倒是不错,可以用。” 宁无忧这才放心地将润颜霜递给木梓衿,木梓衿闻了闻,很是清香,香味很淡,却沁人心脾。 等人都退了下去,木梓衿立刻要将润颜霜涂上,宁无忧打开来,用手指沾了一些,抹在她的脸上。润白的霜露在她脸上缓缓地晕染开,指尖轻柔旋转的力量似羽毛般轻柔撩拨着。他不会告诉她,他此时的心跳很快,因为指尖之上那细微又敏锐如电流般的触觉。他眼睁睁的看着霜露晕染,似看见她如花骨朵般轻柔缓慢的绽放…… 他看见她舔了舔唇,如往常一般轻轻触了触唇上干裂的地方,粉嫩的舌头分明是无意识轻触而过,可他却不由得伸手按在她舔过的地方。手指指尖上沾着些润滑的润颜霜,慢慢地在她唇上研磨开去,原本淡然的唇色,忽然变得娇媚起来,润泽饱满,弹滑柔软,手感很好,让他不舍得移开。 木梓衿睁着眼,眨了眨眼睛,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忽而见到他眼神深邃莫测,炽热如火,焦灼着什么,让她愕然又惶恐,连呼吸都忘记了。 宁无忧轻轻地俯下身,查看她左脸上的抓痕,那红红的抓痕和细细的红疹子在涂过润颜霜之后淡了不少,唯有她那双唇娇嫩柔软。他蹙了蹙眉,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木梓衿双眼一暗,“王爷?” 他的手心被她的睫毛轻轻地刷着,□□酥麻的。靠近的距离呼吸交融,她开口叫他时,双唇开合,唇齿红白相间,他微微眯了眯眼,轻轻地贴上去,与她双唇交合。 手心之中,感觉到她睫毛颤抖的速度倏然变快,似茫然,又似惊慌…… 他也十分茫然,不知道这双唇相贴交合之后该如何是好,只是轻轻挨了挨,又快速地离开。起身之后,才觉得有些窘迫局促,看着她有些泛红的脸,竟然不敢放开她的眼睛。抑或自己是害怕看到她的反应……怕她眼中有惊吓,有惶恐,甚至是……对他的嫌恶,恼怒他刚才轻薄的举动。 宁无忧啊宁无忧……他苦笑。 木梓衿豁然推开他的手,猛地蹿起来向后退了几步,退到软榻里面,退无可退,一双眼睛红红的看着他…… 她颤抖着手捂住自己的唇,支吾了几声只发出几个模糊得自己都听不清的音节,最后一下子跳了下去,趁他不备仓皇地逃了出去。 木梓衿一路跑出懿德堂,跌跌撞撞的,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什么地方了,等停下来之后,才发觉自己在枕澜榭之上。 云抹天际,阳光有些晃眼,水榭之畔灿烂的菊花开得荼蘼抖擞,每一朵张开着花瓣,洋洋奕奕。木梓衿俯身捡了个石头向花扔过去,打得一朵傲然冷香的菊花左右摇晃,花瓣也凌乱了。可那花枝招展的模样,就像是在张着嘴嘲笑她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淡淡的光照在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原因,还是因为脸干燥的原因。她抬手摸了摸脸,那种触觉与宁无忧为她擦脸涂润颜霜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一时茫然又悸动,浑身的血液似乎上了泵一样,飞快地往心脏奔涌,她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她狠狠地锤了胸口几下,又俯身从花圃中捡了石头,走到水榭边,那池子里的鱼都是散养的,从来没有被人喂过。宁无忧说的,若是在这么大的池子里都不能存活,那这些鱼死了也是它们自己无能。 她俯下身,见几条小鱼游了过来,将手里的石头扔下去,把那几条鱼吓跑了之后,才觉得心情平复了不少。 水中有自己的倒影,清澈又绰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摇曳的水面粼粼潋滟,她隐隐约约看清自己的模样,惊觉自己没有涂黄粉,蓦然之间,她微微一愣,恍然有些自惭形秽了起来。 自己这清淡的模样,与宁无忧比起来,怕是差得远吧?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唇,刚才自己的反应会不会太丢脸了些……宁无忧不会觉得她很奇怪吧? 木梓衿懊恼地叹口气,清醒了些之后,又觉得五味交杂。悄悄地回了自己的住处,掩上门,龟缩了一下午。 第214章 深夜谈话 楼阁重重,树木莽莽,扑簌簌的落叶纷纷扬扬,为雅致的庭院秋色缤纷。 夜色渐渐临近,庭院楼阁之中缓缓亮起灯光,光线穿梭折射,照得秋意深浅的庭院光影朦胧绮丽。落叶簌簌飞扬之中,将淡淡的光流转得斑驳阑珊。地上的落叶擦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道人影平稳的走过。随后又抬手拂去落在肩头的叶子。 他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高大参天的树木枯黄凋零,落叶一吹就掉。这树夏天还是蓊蓊郁郁苍翠盎然,才刚刚入秋,就已经枯黄凋落了。 二十几年了,这树,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没变过。日复一日,年如一年,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而这庭院之中的人,这京城之中的人,有的一去不返,有的来了之后就再也出不去。 他看着远处的围墙,宅院的围墙很高,别致独韵,青瓦琉璃连绵开去,将庭院围了起来。 他看了会儿,这才抬脚准备回房,刚要转身,却听见身后管家的声音,“少爷,老爷请您回来之后,就去他书房一趟。” “我知道了。” 他正了正衣冠,没察觉什么不妥之处,就去了书房。书房内灯火通明,一盏琉璃炙热的灯下,端坐着他的父亲——顾昭谦。 顾昭谦自那次寿宴之后就不再过多参与朝政,留在府中清心修养,让世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清心无争的人,并不会有什么狼子野心,也让皇帝对他放心。 可只有顾明朗知道,身在这皇城之中,一旦进来了,想要回避都不可能。 他看见顾昭谦梳得整齐的头发上泛着淡淡的光,那光泽泛着银色,好似白发。他心头一痛,一时气息难平。 “爹。”他低声叫道。 顾昭谦这才转过身来,那张沉毅的脸微微缓了缓,“你来了啊,”他略微抬起眼皮看着顾明朗,见他身姿挺拔,面色刚毅,站如青松,眉头微微一展,“身上的伤都好了吧?” 顾明朗端正地站在案几之前,点头,“好了。” 顾昭谦蹙眉,抬手沉沉的敲了敲案几,“别怪为父狠心,只怪你太冲动行事。我打伤你,你也应该清楚是为了什么。” 顾明朗眼眸之中飞快地掠过一抹苦涩,轻微地点头,“我明白,一是对我的惩戒,二是,让人相信我真的受了伤休养了些日子。” 沉默了许久,明亮的灯火跳了跳,爆出一瞬的光亮,顾昭谦站起身来,微微瞥着他,“听说,楚王南下时,遇到刺客,有刺客发现他经过了宜水镇?我让人暗中查了查,我的人也发现了宜水镇木淮山的坟墓似被人动过。这似乎有些凑巧。” 顾明朗轻垂着眼帘,眼睛之下一片阴翳,看不见他任何神情。他轻声道:“我也不清楚。” “是吗?”顾昭谦微怒,“你难道,不是怀疑楚王身边那个侍女的身份才……” “不是!”顾明朗立刻否认,“我并没有怀疑她,我只是……只是知道有人想要杀楚王……我曾经与他交好,还欠过他好多人情,又与他师出同门,所以才想去救他……” 顾昭谦一笑,笑意讳莫难测,他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顾明朗的肩膀,顾明朗卸下身上的力气,肩膀被他压得微微一沉。 “知子莫若父,你在想什么,或许我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况且,你的心思和行踪,连楚王都瞒不住,又怎么瞒得住我?” “我……”顾明朗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还很矛盾。”顾昭谦神色凌厉,“可是这京城之中,瞬息之间局势千变万化,哪儿容得了任何人时刻纠结在矛盾之中?你看看楚王……”他微微眯了眯眼睛,“该出手时就出手,时刻将心思都用在了刀刃上,这才是一个为政者该有的决伐。如果他行事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他如今怎么会在朝中独当一面?谢家,顾家,楚王府,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势力小党派,哪个没有被他算计过?” 顾明朗脸色阴沉,沉默不语。 “你以为,昭阳公主驸马的案子是偶然?你以为,顾家如今只能悄然沉退,在朝中失去地位是偶然?有些看似偶然的事情,都被楚王利用起来,变成必然了。”顾昭谦摇摇头,喟叹一声,“审时度势、运筹帷幄,又知人善任,其实他才是一个帝王人选。只可惜……” 顾明朗自然明白顾昭谦所说的每一句话,只是心中百感交集,无言以对。 “顾家……”顾昭谦闭了闭眼,“前些年,所有的风雨和血腥,你大哥都替你挡了,只可惜,你大哥如今在天牢之中,朝不保夕,若是有朝一日顾家覆灭,别说是你大哥,就连你和我,你的母亲,还有顾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也会难以自保。”他转身,灯光之下映出他依旧挺拔的身影,“明朗,爹老了,若是爹再年轻个几岁,自然是愿意为你挡风遮雨。只是……如今顾家,只有你一个人了。” 顾明朗全身一僵,心头大震。 “所以,到底该如何选择,到底该站在哪边,你心里要清楚。若是有朝一日,朝中行事大变……”顾昭谦转身,眼睛鹰隼般看着他,“不管日后朝中谁为王,顾家要么光荣煊赫万世,要么,最差也是要……全身而退,你懂吗?” “那母亲……”顾明朗蹙眉。 “你母亲是顾家人,自她嫁到顾家起,就应该知道,一切要以顾家的利益为上。” 顾明朗点头,“爹,我会……以顾家利益为重的。” 顾昭谦很是欣慰的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色依旧苦闷,怅然若失的模样很是沉痛。他皱眉,“如今顾家在朝中的势力只剩下你一个人,若是上顾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也会责备。若是有朝一日,你爹我下去见了先祖,也会颜面无存抬不起头来。如今顾家所有的希望都在你的身上。虽然不能想办法恢复先祖时期的风光,但是也要保证顾家在朝中的势力不倒。你是顾家的孩子,你是我的儿子,你姓顾,你应该明白。” 顾明朗郑重地点头,恍惚间,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依稀回忆起往日的欢声笑语,少年时光里高头大马之上,饮酒醉卧,沙场点兵的豪情与逸致。还记得曾经出京到西北时,前来相送的不是家人,而是楚王…… 那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何曾想过会有如今这样的局面。 不,或许只是他没想到,宁无忧早已有所料。否则,宁无忧又怎么会他临走时送他一壶酒,还告诉他,这一壶酒,送你。 送你……是将酒送给他,还是,以酒诀别呢? 宁无忧早就知道,不管他是在朝堂之上闯出名堂,还是在沙场之上立下战功,他都是顾家人。从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少年情谊所言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又突然想起宁无忧身边的木梓衿,他对她最深的印象,还是停留在那场乱葬岗验尸之中,分明那么浑浊恶臭的环境,她却清卓盎然。他曾经几度怀疑,她根本就不叫红线…… 她所会的一切,验尸、破案、清绝傲然的姿态,分明就是在与另一个人重合…… 那时他年幼,还记得府上一次宴饮,有个女人与母亲交好,随后母亲就当着很多人的面开了个玩笑,为自己与那女人的孩子订了亲。虽说是玩笑,可他那时记得清楚,孩童时期的认真,会坚持会执拗,所以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红线……真的是红线吗? 为什么分明就是他先遇见,先承若,却依旧被宁无忧抢先了呢? 有些不甘心! “楚王身边那个红线……”顾昭谦若有所思地看着顾明朗,“南下的时候……”他顿了顿,“没让人除掉她,如同放虎归山啊。她这个人怕是留不得。” 顾明朗脸色大变,声音变得沉痛又急切,“爹,不要伤害她……” 顾昭谦冷笑一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无妨,是留还是不留,我不会做主。”他眯了眯眼,“毕竟她是楚王的人,动了她,不啻于冒犯了楚王,与楚王正面为敌,顾家如今不能和楚王明面上对峙,所以……” 他的话虽然没说完,但顾明朗听出其中的松动,猛地松了一口气。只是他心知肚明,若是有人拿木梓衿做文章,或许是等于抓住了宁无忧的软肋…… “好了,”顾昭谦轻轻笑了笑,很是慈蔼,“你明白了自己的立场就好。不是我要逼你,而是不得不如此。”他欣慰地笑了笑,“夜深了,你也才刚刚回来,去休息吧。” 琉璃灯盏之中烛火摇曳,顾明朗微微垂着头,轻轻点点头,须臾之后,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抬头深深看了眼顾昭谦,见他不再有其他的话说,才转身离开。 走出书房,顾明朗敏锐的发觉走廊尽头似有动静,警惕地转头,见走廊摇曳灯火之下,一道模糊的身影飞快闪过。 他一惊,立即大步上前,走到尽头,见远远的走廊笼罩在夜色之中,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地被夜色消没。那身影端庄笔直,手上提着食盒,背影似有些落寞。 顾明朗微微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顾昭谦的书房,见顾昭谦从房中出来,向他走来,眼中似又疑惑。 “怎么了?还不回房?” “刚才母亲似乎来过了。”顾明朗说道。 顾昭谦一怔,“我知道了。”顿了顿,“你回房休息吧。” 顾明朗转身离开,秋风扫至,地上落叶纷纷。 第215章 风雨前夕 晨钟敲响,悠悠扬扬荡漾过京城濛濛秋雾。唤醒京城之中的千家万户。 木梓衿在第二次晨钟敲响时醒过来,酸涩的双眼十分的沉重,微微迷了几次眼,才清醒过来。纱窗外明亮的光线透过雕镂精美的窗格疏漏进来,木梓衿意识到此时已经大天亮了。 她豁然静坐而起,抓起衣服就往自己身上套,心头一阵凌乱慌张。 昨晚睡得太晚,整夜辗转反侧,都是因为宁无忧的一个吻。只要她一闭上眼睛,脑海之中就会浮现那个一触既离又轻柔的吻,柔软的触觉依旧残留在唇上,闭眼眼之后,更加的旖旎而真实……让她震撼又惊喜,忐忑又惶恐,虽然身体已经极度疲惫,可精神却十分的亢奋。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左右辗转,只要一闭上眼,心跳就会加快,脸上便旖旎着娇媚。 她叹口气,摸了摸自己还有些发痒的脸,因为脸上发烫,便越是瘙痒,痒到心里,却不能抓不能挠…… 正是昨晚睡得晚了,今天才会晚起。平时这个时候,她都已经陪宁无忧去上朝了。 穿好衣服出门,她快速整理好思绪,拿出手札细细查看,还是决定去一趟国子监。她将手札打开,目光快速扫过,鸩毒、韦少铎、宫里人、杨慎、谢长琳……还有一封谢长琳烧毁的书信。那封书信至今还在宁无忧所说的会造纸会装裱的老师傅那里,也不知能不能恢复上面的字。 她的手从手札上移过,微微一顿,书信…… “红线!” 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微微一愣,将手札合上放入袖口之中,抬头见红袖慢慢地朝着她走过来,手中还端着东西。 “你醒了啊?”红袖一双狭长的眸子轻轻地将她一瞥。 那淡淡的一瞥带着几分探究审视似的,让木梓衿有些不自在。这红袖是宁无忧的人,她该不会知道……她和宁无忧之间的事情吧?她干涩勉强的扯起嘴角一笑,“是啊,刚、刚醒的。” “看你脸色不太好,没睡好?”红袖靠近一步,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脸,“昨晚做梦了吧?” 做梦?木梓衿脸上豁然发烫,她飞快地转开脸,不敢迎上红袖的眼神。她昨晚睡得迷迷糊糊,可却做了很多梦。梦里盈盈绕绕,纠纠缠缠的,都是一个人。最令她神魂动魄的,便是梦里那个无比真实的吻…… 她深吸一口气,故作自然的转移话题,“你这是?” “王爷让我给你送吃的来。”红袖一手端着雕漆木盘,一手将她往后推搡,“走,先回去吃饭。” 木梓衿只好跟着她往回走,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她将木盘放好,开始吃早餐。 “这是王爷给你的润颜霜。”红袖从袖口中拿出一盒景泰蓝描金绘兰的小小盒子,放在桌上,“你的脸好多了吧?” “好……好多了。”木梓衿摸了摸自己涂着黄粉的脸,轻轻一叹。吃了几口粥,又问:“王爷呢?上朝去了吗?” 红袖笑道:“王爷今日会很忙,今日是秋闱,他一大早就去贡院监考了。等科举的结果出来,还需要殿试,殿试之后,会由皇上和几个朝中忠臣选出秋闱前三甲。” “那可真是忙啊。”木梓衿喃喃地轻声说着,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她如今还不知该如何坦然的面对他,更对那个匆忙的吻迷惘又困惑。还是等心虚平复了之后再说吧。 若是今日是秋闱,那么谢长琳也不在贡院了,她只好留在王府之中。 秋闱之后,盛大的中秋节便来临,楚王府上虽然一直喜静,却依旧要为中秋做准备。木梓衿发现庭院之中多了几株桂花,侍女们纷纷摘了桂花做桂花酿、桂花月饼,清幽的楚王府也变得热闹起来。 秋闱考试整整进行了三天。贡院之中,宽阔明亮的正堂之上,每套桌椅被不透光的屏风隔开,参考的人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作答。进入贡院之后的人,这三天之内不得离开,必须等考试结束之后才能出去。就连监考的人也一样。 最后一日,宁无忧等到吏部的人将所有的答卷收回来带回吏部,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纳兰贺见状立即上前来,简单的交代一番之后,与宁无忧一同离开。 回到楚王府,已是夜深,府上灯火依稀,连绵的几盏宫灯随着迂回的游廊蜿蜒而去。宁无忧略带着些许风尘,匆匆忙忙从贡院回来,夜中的秋雾凝成寒露,轻沾衣袂,微凉。 天际一轮微却的玉盘轻悬,偶尔浮过一抹微云,月色淡下去,他借着走廊之上摇曳的灯火,才恍然察觉自己走到了勤居所。这是王府下人所住的地方,木梓衿虽然是他的贴身侍女,却也照规矩在这里居住。 有人推开门,“嘎吱”一声打破此时的宁静,宁无忧心中一荡,连忙转头闻声望去。淡淡夜色之中,那双静若沉渊的眸微微亮了亮,又见那开门的人端着水盆,一脸惶恐恭敬地看着他的模样,他立即正色肃然,抬手阻止了那人发出声音。 那人不过是这王府之中一个普通的侍女,宁无忧对她挥了挥手,那侍女便会意恭敬地退了回去,将门关好。 “王爷,”纳兰贺恭敬地站在宁无忧身后,见宁无忧神色恢复正常,立即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宁无忧眉头一沉,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纳兰贺轻声道,“昨夜丞相府就传出消息,丞相夫人在丑时初刻去了……” “皇上那边知道了吗?”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压低了声音。 “皇上昨晚一收到消息,就去了丞相府。”纳兰贺脸色微微沉凝,“今日一早,也因此而罢了朝,只因贡院之内消息闭塞,所以至今都没有人来告诉王爷。” “是吗?”宁无忧冷冷一笑,“是因为没人来通报,还是,故意不让本王知道?” 纳兰贺脸色微微一僵,只是微微低头,沉默不语。 宁无忧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向前走了几步,最终又停下了。他轻叹一口气,慢慢的转身,与纳兰贺一同离开,走出院子之后,又问:“谢瑾瑜呢?也从皇陵回来了吗?” “据说……皇上连夜下旨让他从皇陵回来守孝。”纳兰贺依旧平静地说道,可平静的语气略微发沉。 宁无忧点点头,“这对于谢家来说,是一个好时机不是吗?”他径自往前走,楚王府庭院之内疏影摇曳,月色淡然,素光清浅,映在他一身柔软绸缎常服之上,淡淡润泽的光在衣袂间流转迤逦。“本王从来都不曾忘记,皇帝的母亲是丞相的嫡女。皇帝连夜奔赴丞相府吊唁,也是出于对自己外婆的孝道。” “王爷……”纳兰贺欲言又止,顿了顿又说道,“不然,我让人去查查丞相夫人的真正死因。” “不用了。”宁无忧款步往前走,穿过水榭游廊,径自回懿德堂,“她到底是如何死的,已经不重要了。”懿德堂之内暖意融融,烛火明亮,一如往昔般干燥的空气今夜似乎带着几分阴冷。 窗外月色忽然被一抹流云掩住,庭院之中疏影横斜陡然间消没在黑暗之中。宁无忧站在懿德堂门口,看着风起时满庭摇晃凌乱飘动的宫灯,脸上一片凝肃。风吹得他广袖翩飞猎猎轻响,清然挺立的身姿清卓而立,矗然不动。 “纳兰贺,京城要变天了,不是吗?”宁无忧转身,走到案几旁,端正地坐下。 纳兰贺将门窗关好,满庭的风雨霎时被遮蔽在外,隔绝于耳,也不再能看见。他走到宁无忧身旁,低声问道:“王爷有何打算呢?如今就要动手吗?” “不。”宁无忧蹙眉,“还有真相没有解开,我的目的还未达到,此时不能动手。否则,出师无名,更是名不正言不顺。”他握紧十指,沉声道:“这朝堂,是皇兄经营多年的朝堂,大成的江山,是宁式先祖用血肉打拼而来的。不能因为我的一时义愤就让它陷入混乱与水深火热之中。”他慢慢的放开手,依旧从容冷静,“何况,朝堂的动乱,最终受苦的,是大成的黎民百姓。早在苏州的时候,本王就有安排,先以静制动,静观其变吧。” “那,木姑娘……”纳兰贺斟酌试探地开了口…… 宁无忧沉默,只微微迟疑了片刻,才说:“我另有安排。”他起身,走到一旁的木台前,将放在上方的宫灯拿起来,细细地看着。木头拼接组装的八角宫灯,灯纱之上绘制云海仙鹤,云层流转之中,有仙人与仙山楼阁若隐若现,飘然意境,悠然高远。 “你回房休息吧。”宁无忧拿着宫灯转身往卧房之中走去,对着纳兰贺挥了挥手。 这一夜,原本月色正好的上半夜忽然风云骤变,被一场暴风雨席卷,一夜雨打风吹,清晨时,见满地落叶枯枝,似有颓败之象。王府的管家连忙吩咐人将满院的狼藉清扫干净。 木梓衿在固定的时刻醒过来,穿戴整齐之后,前往宁无忧的懿德堂。 第216章 西出阳关 木梓衿出了庭院,穿过游廊,只看见满庭凌乱枯枝落叶。原本悠然葳蕤的草木花景,似经历过风雨。只是楚王府上下人恪尽职守,有条不紊地打扫收拾,清理干净地上的落叶和枯木,扫去碾落的泥土。打理庭院的园丁扶正被风雨吹得歪斜的树木花草,重新整饬修饰,王府很快又恢复往日的悠然雅致。 一蓑烟雨,落了满城,哪怕再如何狂虐,楚王府之中,依然是一片安宁的小天地。 木梓衿借着依稀的光,到了懿德堂,懿德堂之内灯火明亮,房门轻轻开着,一如往常,房内氤氲着淡淡的暖意,还有横绝悠然的清气。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咬唇,才走了进去。 宁无忧已经穿好了朝服,带好了发冠,正转身过来,木梓衿来不及收回目光,两人的眼眸在半空中轻轻一碰,她蓦地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见他若无其事地转开眼,从桌上拿起蹀躞,从容地穿戴起来。 她立即上前,“我来吧。” 宁无忧微微一顿,将蹀躞递给她,她捧在手里,绕到他身后,将蹀躞从他身前腰腹处轻轻往后绕,他轻轻抬起手臂,见她绕过腰部之后,轻轻放下。繁复精致的朝服广袖轻轻抚过她的手,带着屋内微微的暖意,她不由得微微一颤,险些将蹀躞掉在地上。 熟练地扣好蹀躞之后,她松了口气,站直了身。还有些恍惚茫然,微微瞥了眼宁无忧的背影,见他从容不迫地正了正衣冠之后,便出了门。 她只好立刻跟上,一路同他出了王府,等他上了马车之后,才钻进车里,靠着车门坐好。 晨钟缓缓地敲响,荡漾在耳畔,振聋发聩,让人为之精神一震。她微微低着头,心里有些空,又有些乱。原本,她似乎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和面对他的情形,如今,好似一切都一如往常,没什么改变。好像,那一日在懿德堂之内的一个轻吻,只是恍然一梦。 “秋闱刚刚结束,吏部那边或许过几日就会放榜,接下来就是殿试。”宁无忧忽然开口,淡淡地看着她,平静地说道,“这几天,或许会忙碌些。” 木梓衿点点头,“那,韦少铎的案子……” “自然依旧跟进。”宁无忧说道,“这个案子或许只是一个源头,我会让人保护你。”顿了顿,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我会和你一起查。” 木梓衿的心微微沉了沉,好似原本悬着又轻轻落地一样,松了口气,她抿唇一笑,“那就好,我还以为王爷忙其他事情了,就不管这边的案子了。”说完,她又蹙眉,“不知那张被谢长琳烧毁的信如今恢复了没有?” “大约就在这一两天吧,或许那个师傅早就恢复好了,只是本王这几日在贡院里,他便不方便来找。”宁无忧算了算,此事已经过去五六日了,恢复一张烧毁的纸对于会造纸会装裱的技匠师傅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等我有空,我带你一起去那师傅家里看看吧。” “好。”木梓衿欣然点头。 马车辚辚而行,车檐之下铃声轻柔琮琮,一路迤逦,最终在皇宫门前停下。木梓衿下下了马车,随后虚虚地扶着宁无忧下来,见他与朝中一位重臣一同进了宫门之后,才去建福门与其他的小厮侍女一同等候。 她回头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目光辽远凝睇。 那日发生的事情,到底是她的幻觉,还是只是她不期然做的一个梦?她远远地看着,直到宁无忧的身影已经变作一个点,模糊得再也看不清了,才转身离开。 这一转身,蓦地发现一人站在她身后,若是不及时停下脚步,恐怕就撞上了。 “顾将军?”木梓衿微微一惊,连忙退后一步,“抱歉。” “无妨。”顾明朗清朗一笑,目光越过她往她身后看了看,“楚王入宫了?” “嗯。”木梓衿让开一步,“将军,还不去上朝?” “时间不赶。”顾明朗难得带着几分悠然,“下朝之后,不如一起去吃早饭?” 木梓衿眨了眨眼,“早朝过后,皇上不是会赐廊下食1吗?若是您就这么走了的话,不会太失礼了吗?” “皇上上完朝之后自己也饿得不行,巴不得早点离开去吃饭,又怎么在乎哪个人没有吃东西?”顾明朗漫不经心一笑,“所以不必在意,”顿了顿,“楚王殿下怕是也吃不惯廊下食的,待会儿我们便一起去吃得了。” 木梓衿闻言松了一口气,“将军这样说就好,若是我擅自和将军一起去吃饭,王爷知道了,会怪我擅离职守的,最恐怖的,就是会扣我月钱。” 顾明朗轻笑几声,抬手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肩膀,“那就这么说定了。” 不知是不是木梓衿的错觉,她总觉得刚才他那轻轻地一按不似按一样,倒像是轻轻地抚摸过。她转头见顾明朗大步流星地走入皇宫,一时觉得自己多疑了,也没太在意。 早朝过后,果然看见宁无忧与顾明朗一同走出来,两人都面带微笑,一人霁月清风,一人肆意豪爽。宁无忧上前吩咐仪仗自行回府,从车夫手中牵过两匹马,将一匹马的缰绳递给木梓衿,随后翻身上马,端坐在马背上。 顾明朗也从自己的护卫手中牵过马来。三人上了马之后,由顾明朗带路,前往京城之中最大的酒楼。 酒楼之中已经生意兴隆,沸反盈天,三人上了三楼,入了雅间,吩咐小二上了酒菜,便将门关上,让人不准打扰。 雅间被一扇屏风一分为二,两间的桌上都摆放着酒菜。 木梓衿有些诧异,没开口询问,便听见顾明朗说道:“红线,这边是你的酒菜,我与王爷有些话要谈谈,不方便有人在场。就暂时委屈你,在这里单独坐一会儿吧。”他关切地看着她,指了指桌上的菜色和茶点,“你看看,这些吃食你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我再让人去换你喜欢的。” 木梓衿转头看了宁无忧一眼,宁无忧轻笑着点点头。 “不用了。”她对着顾明朗摇头,“顾将军,我对吃食不挑剔的,这些菜就很好。” 顾明朗紧张的脸色微微放松,“那就好。” 木梓衿走到桌前坐下,这桌子临窗,可以看见街道上的景色,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还有京城阡陌纵横的街巷,如棋盘的里坊星罗棋布。房间很大,她离得远,几乎听不见屏风之后宁无忧与顾明朗到底在说什么。一时茫然不解之后,又宽下心来,肚子又饿得难受,只好先填饱肚子再说。 屏风另一侧,宁无忧径自坐下之后,目光便落在桌上的壶酒之上。 那酒壶以银铸就,华然如月色皎洁,壶身并不优美,并不是大成人追求的器物雕琢上的优美精雅,反而比起一般的酒壶来大得许多。其上刮痕斑斑,甚至有些地方凹凸不平,像是被摔过、撞过、磕磕碰碰过。 那酒壶饱经风霜,满是岁月的痕迹。 顾明朗拿起酒壶,轻轻地晃了晃,满壶的酒沉甸甸的,摇不出声响。他顿了顿,倾倒酒壶,在桌上的酒杯里注满了酒。 清冽的酒琮琮倒满酒杯,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不饮自醉。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幽冷的瞳孔之中似荡漾着清冽的光,如噙着满池冰冷的水。 这个酒壶他最是熟悉,这还是当年他初出西北时,他去送他时送给他的酒。那日临别前的话,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此去知道你是要去做大英雄的,听说西北极寒,送你一壶酒,若是冻得受不了了,就喝一口酒取暖。但是军中有规定,不能醉酒,你可得小心点,不能喝醉了,否则那就是醉卧沙场了。” 他还为此作曲一首:“敕勒苍苍,长川汤汤,惜我同袍,与子同裳。牧野满霜,沙场边疆,惜我英魂,永世不忘!……” 或许是因为少年侠气,肝胆相照,那首曲,只为了西北军而作,也是为他而作。 那日,两人饮下那壶酒,他还说了一句:“这一壶酒,送你。” 一语双关,送他酒,送他出京,送他去西北,同时也是,两人少年侠气情谊的诀别。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楚王,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今日朝党之上的局面。早已知道顾明朗和他,早晚会站在对立的局面。 所以那一日相送,似乎是一场告别。 顾明朗放下酒壶,坐下来,端起酒杯,对着宁无忧举杯。 宁无忧端起那杯满满的酒,酒水在杯口凝着微微的张力,水面微微凸起一个弧度。随着他举杯的动作,酒水轻轻摇晃,溢出杯口。 两人轻轻碰了碰酒杯,随后饮下那杯酒。 “我们在一起喝酒,大约还是十年前。”顾明朗沉沉地放下酒杯,说道。 “是,那日你决定入军,我送你去西北。”宁无忧说。 “原来你没忘。”顾明朗自嘲一笑,“自那日之后,我们便没在一起喝过酒了。” 宁无忧拿起酒壶,轻轻地摩挲过上面一道深深地凹痕,当初送他酒壶时,这酒壶还是崭新的,如今虽然没有陈旧,可也表面也有些破损了,还好还能装酒。 “这酒壶倒是很耐用,你去西北这么多年,竟然还没坏。”宁无忧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把这酒壶放在腰上,上战场时也挂着,西北天寒地冻的,喝酒可以暖身。所以时常带着,若是太冷就喝一口酒。可以说是,从来很少离身,就像我杀敌的剑一样。”顾明朗别有深意,又有些深沉地说道。 宁无忧不过一笑。他对酒色并不上心,陪顾明朗喝了一杯之后,就没再喝酒,反倒是顾明朗一杯接着一杯,却不会醉。 第217章 一句承若 宁无忧轻轻挑眉,“你酒量不错,可见是这酒壶的功劳,在西北,没少喝吧?” “不敢喝太多,怕误事。”顾明朗说,顿了顿,又一笑,“但是常年累月的,酒量的确练出来了。” 雅间之内安静无声,外间的光透过屏风,透过屏风,可以隐约看见木梓衿吃东西看窗外风景的身影,宁无忧选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见她。 顾明朗一抬头,便见宁无忧看着那屏风,他愣了愣,回头看了看,并没有看出那屏风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酒楼为将房间分开,放在中间的一扇清雅别致的装饰品而已。 但是再微微细看,便能依稀看出上边映出的模糊身影。 他的心蓦地一紧。 慢慢地转身,将酒杯放下。 宁无忧已经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神色一片淡然自若,“你难得请人吃喝,说吧,今日请我来是什么目的?” 气氛似乎蓦地微微一凝,顾明朗眼神忽然黯然,只轻轻垂眸,刚毅的脸上似覆着冰霜。 许久之后,他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灌下去,清冽的酒,灌入腹中,却如灼热的火焰。他沉毅的双眸轻轻一抬,凝视着宁无忧,“宁溢,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喝酒。” 宁溢,楚王宁无忧,姓宁名溢。普天之下,敢叫出宁无忧全名的人,恐怕早已入土。而顾明朗一字一顿地叫了他的全名,可见其郑重与决然。 宁无忧不过微微抿紧了唇,下颌刚毅清晰的线条微微绷紧。随后只是清然一笑,悠然自若。他轻轻地抬手,广袖之上暗银色润泽绣纹如涟漪轻轻摇曳,那份清逸高洁,悠然自得,仿佛已经置身于尘世之外,喜怒不形于色。他从茶盘中拿出茶壶,那白瓷如玉的茶壶放在火炉上,正白烟袅袅,飘然如雾。淡淡茶香在房间内怡然飘散,沁人心脾。 宁无忧拿出两个茶杯,骨瓷温润的杯子轻轻放下,白皙修长的手将茶杯慢慢斟满。 窗外灯光姗姗重重,照在白皙修长的手上,如清水梨花,随着杯中清淡的茶水慢慢舒展。 他这么一副泰然悠定的模样让顾明朗眼中飞快地闪过深沉的伤痛,银质的酒杯在他手中轻轻地颤抖,几乎要被捏碎。胸口好似要炸开撕裂一般,却只能强自忍受,无法自抑。 “既然今后不能在一起喝酒了,那喝茶也是可以的吧?”宁无忧却淡然一笑,明湛的双眸闪过冰凉的诡谲与狡黠。 顾明朗顿觉得胸口狠狠地一梗,心头的灼热滚烫与愤懑,似瞬间被一盆冰水给浇灭了,他沉痛无法自抑,而他却依旧依然自若,气定神闲,这让他觉得,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在唱独角戏,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我说的话难道你不明白?今后别说是喝酒,喝茶也不行了!”他握紧拳头,猛地一拳捶在桌上! 宁无忧端起茶杯,放在他身前,自己独饮,“那你想喝什么?” “……”顾明朗目眦欲裂,咬了咬牙之后,轻叹口气,“宁无忧,你我都明白,你何必装糊涂?”他深吸几口气,才勉强压住胸口的灼热,轻声说道:“你非要逼我说吗?” 宁无忧放下茶杯,看向窗外,窗外街道之上,挡住水渠的柳树高大笔直,丝丝叶绦随风摇曳,黄绿柳叶随风飘落,透过窗棂,在房间内映下阑珊斑驳的光影。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在茶杯之中潋滟,宁无忧却没有再喝,他转头看着顾明朗,冷声道:“说出来,或许你心头会好受些。”他神色如常,而顾明朗却豁然惊痛。“你一直在顾家和你我之间的情谊之间徘徊矛盾,但是总有一日你要做出割舍。”他冷冷一笑,凌然而视,“你今日请我来,便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吧?” 顾明朗放在腿上的手猛地捏紧,笔直的脊梁僵硬得快要痉挛。他用力地缓声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如此,”宁无忧戏谑一笑,猛地一抬手,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砰然清脆的一声巨响,茶杯瞬间化为齑粉,“这茶杯,便是你我今后的写照。”他悠然肆意地再拿出一个茶杯,又慢慢地斟茶,轻轻地挑眉,“顾明朗,若是真的有一天,你我必须到你死我活的时候,我……不会仁慈。” 顾明朗见他摔了杯子,放了狠话,整个人呆怔在场,又听见他决绝狠戾的话,又不由得苦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顿了顿,又转头看向屏风之后,刚才那声砰然巨响似乎惊动到了木梓衿,她起身仔细听了一会儿,似察觉里间没有动静,而宁无忧也没有叫她,便又回去了。 顾明朗深吸一口气,淡淡的说道:“关于……红线的身份,我便不会告诉你了。但是,有一句话我也要说明白,我会娶她!” 宁无忧脸色一凜,冷然而视。 顾明朗沉默地起身,无声又凝重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你的酒壶。”宁无忧沉声道。 “不要了,还给你吧。”顾明朗头也不回,径自孤身离去。 宁无忧却只是漫然一笑,轻轻转头,见屏风之后的人影快速地靠近,木梓衿已经绕过屏风要走进来,他立即出声:“看着脚下,小心踩到碎片。” 木梓衿脚步一顿,一低头,果然看见地上零落着些许瓷片和瓷渣,她诧异地看了宁无忧一眼,绕开地上的瓷片,走到桌前,疑惑地看了看他,又往门口看了看。三楼雅间走廊之上,已经不见了顾明朗的身影。 “顾将军他怎么了?”木梓衿疑惑地看着他。 宁无忧冷冷地看着她,清冷的目光如锐利的刀刃,“不用管他。” 木梓衿张了张嘴,见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眼神依旧压迫鄙视,让她感觉很是压抑,便自觉地噤声。又见桌上多了一个酒壶,便想拿起来看了看,还没触碰到,宁无忧便先一步将她的手拦住。 她一片茫然,疑惑地看着他。宁无忧顺势将她的手握住,手指慢慢地收拢,无声的将她的手抓在手心里,难以自抑的力量缓缓地收紧,如蛇一般慢慢地纠缠,丝毫没有放松。 木梓衿眨了眨眼,手心里滚烫,可到最后,竟被他捏得生疼,不由得挣扎地想要将手抽出来。 “王爷?” 宁无忧恍然惊醒般,倏然将她的手放开,又拿到眼前细细地查看,细嫩的手上也涂着黄粉,可经过他刚才的纠缠,手背上已经勒出了红印子,那是他的指印。他轻叹一声,将那手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揉捏,拇指熟练的揉按着,慢慢地缓解她手背上的红印。 他拇指揉按的力量在手背上的力量□□又舒适,如羽毛轻轻地刮在心里。她想要将手抽出来,又被他抓紧。他这样的温柔,倒是让她觉得紧张惶恐,又受宠若惊。 生怕自己慢慢加速的心跳会被他听见,木梓衿连忙找了个话题,“王爷同顾将军说了什么?” 宁无忧很是气闷地看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她一眼,无奈地说道:“不过是表明立场而已。” “立场?”木梓衿侧首,似懂非懂。 宁无忧微微沉默,并不打算为她解释。朝堂之上的事,他不希望她参与进去,他与顾家,与谢家之间的利益权势纷争,他如今只希望她尽量置身事外。当初让她留在身边,是为了查清皇兄去世的真相,可如今…… 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谢家丞相夫人突然去世,谢瑾瑜重回京城,谢家嫡女谢明妍又是大成的太后,而谢家还有一个嫡女谢明娆,就算不会成为他的王妃,也会用来拉拢朝党之上的其他势力。 谢家人,如今虎视眈眈,坐卧在这沉静的京城之中,看似无声无息,实则…… 宁无忧忽然轻声一笑,“你可还记得,南下时我们住过几天的那个小院?” “记得啊。”木梓衿微微一笑,又想起小院里已经去世的老妇人,“不知道那小院里的梨现在有没有被人摘下来收好。” “你喜欢吃烤梨,过几日我让人给你烤就是了。”宁无忧将她的手轻轻地拢在手心里,见手背上的红痕消散了之后,便轻轻的把玩她的手指,用指尖轻轻地描绘她的手心,“等过段日子,我寻个日子,带你回去看看。” 木梓衿心头欣然一喜,“好啊!”心头微微一滞,又困惑地看着他,“王爷日理万机,哪儿有时间离开京城啊?” “会有的。”宁无忧淡然一笑,“若是你不喜欢那个小院,去苏州也可以。”他想到她钻厨房的暗渠逃走的事情,不由得眉头一凝,“不过,这次本王会让人在暗渠里装上水闸,看你还怎么钻暗渠?”他冷冷一笑,将她浑身打量一遍,又不忍怜惜,她再过不多久,便十八岁了。 十八岁……似锦如华般的年纪,少女初长。京城里平常百姓家的十几岁女孩儿,身量都比她健壮些。那苏州府上又窄又小呃暗渠,亏她身量纤细才能蜷着硬是钻了好几丈…… 他又低头,将她的手翻来覆去地查看,纤纤细细的十根手指,除了淡淡的伤疤之外,便是能触到骨头的韧性…… 木梓衿龃龉地说道:“我也是情非得已,若非王爷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也不会被逼急了。”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沉声道:“被逼急了吗?” 他的声音低沉黯然,有些含糊不清,木梓衿没有听清,“王爷说什么?” 宁无忧放开她的手,慢慢地起身,“没什么。”他低头看着桌上那个酒壶,清隽的眉头紧紧地蹙着,送出去的东西又怎么能收回来?他冷然一笑,转身离开,“走吧。” 木梓衿只好起身跟上,与他一同离开。 第218章 秘密引荐 秋风帘卷,扫过京城万重楼阁宫阙,秋闱的结果终于由吏部公布了出来。 那日,宁无忧首先将秋闱的结果公布给木梓衿,木梓衿喜滋滋地发现杨慎竟然上榜,其次便还有谢长琳。 “这么说,杨慎便可以进入殿试了?说不定他会是状元呢。”木梓衿欣喜地说道。 宁无忧不过轻声一笑,不置可否,或许对于他来说,谁是状元并不重要。但历届以来,科考的状元都是被人拉拢讨好的对象……木梓衿目光落在谢长琳的名字上,不由得微微沉眉,“王爷,谢长琳是谢家的人,若是他也在其中……” 宁无忧知晓她心中的担忧,不过淡然一笑,“你猜得对,若是让谢长琳得了状元,谢家在京城之中的势力便又增大了不少。”他蹙了蹙眉,微微摇头。 “谢家有了他在朝堂这是其一,我就怕他对杨慎……” “不用担心。”宁无忧轻笑,“若是有人要对杨慎下手的话,早在秋闱之前就该动手,何必让他进入殿试?” “这是为何?”木梓衿不解,“其实,韦少铎的死,或许也与此有关。虽说如今的线索隐隐指向皇宫,但是也不能排除,有人不想让他进入殿试,所以才置他于死地。据说,韦少铎的才学,并不在杨慎和谢长琳这两人之下。” “你说的没错。”宁无忧赞赏地看着她,“但是,杨慎毕竟不一样。他背后有顾明朗,杨慎的母亲是顾明朗旧部的亲属,他是顾明朗部下的血脉,所以顾明朗会让人照看着他。而韦少铎,却势单力薄,身后没有任何势力作为后盾,想要置他与死地,易如反掌。” 木梓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顾将军,果然重情重义。” 宁无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起身,拿起一旁的轻敞,反手披在了身上。木梓衿也站起来,“王爷要出门吗?” “嗯。”宁无忧将轻敞之上的绳子系好,轻敞修身颀长,将他的身姿修饰得更加挺拔清立,木梓衿还在想要不要问随他一同出门,他便转身,从软榻上拿出了另外一件轻敞。 那轻敞以素月色云锦为底,锦缎之上,淡蓝色丝线织绣□□燕暗纹,飞燕之下簇簇祥云,其间镶嵌着她看不懂的花草。雅然素色,既清淡悠然,又浮光掠影般清贵。 “来,天气凉了,穿上这个再出门。”宁无忧对她招招手。 她慢慢走过去,见他伸手将轻敞披在自己肩膀上。微微低头,她变成看见他身上轻轻披着的轻敞,素色云锦裁云镂月,流光飞景,浮光悠然之上,双燕于飞,祥云悠然,缠绵悱恻花草葳蕤皎皎。 这是两件一模一样的轻敞。木梓衿忍不住伸手抓住眼前的衣袖,轻轻地抚过他衣服上的云锦暗纹。双眼微微酸涩湿润,原本平静的心掀起微澜。 “好了。”宁无忧为她穿好轻敞之后,轻声说道。 木梓衿微微凝神,见他已经转身出门,一时快速压下心头的微澜,立即跟上。 两人去了马棚牵上各自的马,木梓衿与他策马出了王府。出了门之后,宁无忧尽量走人少的地方,似在避人耳目,而木梓衿也才明白为何要她穿上这轻敞。这轻敞宽大,又有帽子,有些像斗篷。可以掩住身形,不被人认出来。而若是在此时穿上斗篷,这么招摇地骑马走在街上,就算是想要低调也困难。 一路策马向南,之后往东,木梓衿看着一个个里坊和街道抛在身后,才发现这是往东市而去的。两人进入东市之后,快速被东市之中川流拥挤的人群淹没。街道上行人之多,两人再不能骑马,何况此时东市才开不久,正是生意兴隆人群往来最密集热闹的时候,骑马的话,简直寸步难行。 木梓衿牵着马跟在宁无忧身后,亦步亦趋地和他一同进入东市之内一处铺面。铺面比起东市之中的其他铺子,简直太过普通,且与其他的手艺工坊比起来,这里显得十分的优雅别致。 进入店铺之后,映入眼中的是一幅幅字画,以及一一展开的各种文房四宝。看店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一身清俊儒雅长衫,正坐在柜台前端详着一幅字画,那字画似有缺陷,他身前一字排开大大小小几十毛笔,那男子正聚精会神地用一支只有秋毫细的毛笔勾勒修补字画之中的不足之处。 “倒是好兴致,伪造的这幅王右军的《兰亭集序》几可乱真。”宁无忧无声上前,冷不丁地开口,吓得那男子浑身一颤,脸色一白,险些将手中的笔和字画掉在地上。那男子飞快地抓住即将掉落的字画,长松一口气。 “客官,如此吓人,毁了我这幅千古一贴,你可赔不起。”那男子不悦道。 “千古一贴?”宁无忧轻笑着摇头,“不过是仿冒的而已。” “仿冒的如何?”男子怡然神秘一笑,“难道客官不知,假做真时真亦假,”他得意的指着手中的字画,眉飞色舞地说道:“何况,世人难道见过王右军的这真迹?若是这假的被当成真的了,那真的也就成假的了。” 木梓衿听见宁无忧与这男子真真假假的言论,不由得有些发晕。但却明白了宁无忧带她来此处的目的。 那男子将宁无忧与木梓衿上下打量了一番,油画世俗的眼光飞快地闪过几分明了,见他们二人衣着清贵,气度不凡,便知道来头不小,当下就想要为两人介绍店内的“精品。” “客官,我这店内,除了我手上这幅《兰亭集序》之外,还有《快雪时晴帖》,若是客官不喜欢王右军也行,只要客官说得出名,我便做得出来。”男子得意洋洋地说道。 “是吗?”宁无忧点头,从袖口之中拿出一张绢帛,慢慢地展开,放到男子眼前,那男子眯了眯眼,目露精光,上前查看,刚刚眯了一眼,顿时脸色大骇,险些跌倒在地! “你……”他惊惶不安地看着宁无忧,哑然失语,“你……你,你竟敢……” “如何?”宁无忧指着那绢帛,“若是让你仿一个,你可会?” 男子脸色铁青,猛喘了几口气之后才平静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可知……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宁无忧泰然自若的将绢帛叠好,放入袖口之中,轻叹口气,“看来你是不行了,那你的义父呢?让他出来吧,我要见他。” 男子更是惊得面如血色,惶恐的脸上多了几分防备和警惕,“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有义父?” 宁无忧有些不耐,“你看了刚才那绢帛,难道还不知我的身份?” 男子艰涩地咽了一口气,收敛起脸上惊慌未定的表情,站直了身,说道:“请……请跟我来。” 木梓衿与宁无忧无声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这店铺之内别有洞天,一排排货架整齐排列的最尽头,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门做得和墙壁一个颜色,若是不仔细分辨还看不出来。男子带着两人进门之后,进入一个小院。院中不过一间房,其余都是东市各家的墙壁。堪堪将这院落围了起来,倒是别致,很难让人发现这店铺内还有一个小院。 院落之中,一头发苍白身体佝偻的老人正坐在一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工具和书画之前,快速熟练地摆弄着什么。 为宁无忧与木梓衿带路的男子走上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大声说道:“义父,儿子带了个人来,说是想要见您。” 那老人耳力似乎有些不灵,微微顿了顿,才慢慢转过身来。木梓衿目不转睛又好奇地看着他,见着老头儿满头白发稀稀疏疏,一张脸却很是白净无须,双眼之中,透着几分精明,又有木梓衿看不懂的沧桑忧患,还有谨慎小心。 老头儿一眼就看见了宁无忧,又眯了眯眼看着木梓衿,愣了愣,才对男子说道:“没你事了,你去看着店吧。” 男子好奇地打量了宁无忧几眼,只好退了出去。 木梓衿更是好奇起来,这老头儿的声音和其他老人的声音太不相同。人到老年,声音浑浊沙哑,而这老头儿的声音却尖细得很,有些刺耳。 “老身见过王爷。”老头儿虽然身形佝偻,可动作灵敏,他深深地看了宁无忧一眼,似颇有些感慨,“多年不见,王爷风华如初。”他欣慰地笑了笑,慈蔼的眼神好像是看着自己爱护的孩子成长起来了一般,又微微顿了顿,转头看向木梓衿,探究审视的目光变得凝重,“这位是……王妃?” 木梓衿心头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宁无忧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上前一步,对那老头儿说道:“多年不见,温老可好?” 原来这老人叫做温老,温老也应该是宁无忧对他的敬称,能让宁无忧也恭敬地称为一声“温老”的人,想来身份不简单。木梓衿环顾这小巧别致的院落,这院落虽小,可却堆放着不少的东西。 大部分都是造纸的器物。 第219章 云真求助 这家店中的字画能伪造到几可乱真的地步,除了在书画之上有着巅峰的造诣之外,便是造纸上的造诣了。王右军的《兰亭序》已经流失多年,真迹想来也会损伤陈旧,想要造一张完美崭新的纸不难,要伪造一张有岁月痕迹的纸却难上加难。 木梓衿不由得好奇地打量着这温老。 “都好。”温老含笑着看了木梓衿一眼,又转身指了指院中的石桌石凳,“坐吧,先等等,你要的东西我马上给你去拿。” 宁无忧与木梓衿坐下,温老将手中的笔放下,脱下身上染了污渍的外套,便走进屋子。 木梓衿与宁无忧对视一眼,疑惑又茫然。 秋日凉爽的微风轻抚而过,抚动广袖衣袂,摩挲摇曳,木梓衿将身上的轻敞拢紧,“这温老,是什么人?” 宁无忧微微蹙了蹙眉,才轻声说道:“他是我父皇和皇兄的宦官。” “宦官?”木梓衿微微一惊,难怪这温老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原来他竟是个宦官,而且是不是一般的宦官,竟是伺候过先皇和成宗皇帝的。 “温老,原本是皇宫之中负责伺候笔墨纸砚的宦官,因为有一手出神入化造纸的技艺和书画技艺,所以得我父皇宠爱。我父皇时常和他切磋书画技法,还特别喜欢他造的纸,有时候还会用他制造的绢帛。所以,至今为止,皇宫内还有他制造的纸和绢帛。”宁无忧目光深远,似辽远又宏阔,点漆的双眸微微闪烁,若云海流岚,遮蔽浩淼山川。 “父皇用纸讲究,用惯了他造的纸之后,便偶尔会用他造的纸来书写。一直到父皇去世,皇兄继位,温老也就成了皇兄的侍候宦官,皇兄并没有父皇那般喜爱书画,比起温老制造的纸,他更喜欢皇家专门提供的纸张和绢帛,所以温老也不如以往那般受宠。他侍候了皇兄几年之后,便辞官告老。皇兄准他出宫养老,他这才离开皇宫,到了这东市里。”宁无忧微微闭了闭眼,又慢慢地睁开,眼神平静如初。 “原来是这样。”木梓衿随手拿起旁边的一张纸,那纸形状并不规则,剪剪补补,应该是用来修补其他画作的。她拿起旁边一幅那温老刚才正修补的画作,将两种纸张一对比,果然一模一样。 “这世间,或许没有温老造不出来的纸。”宁无忧微微一笑,“有些纸,他只需要轻轻一摸,就能知道其制造的过程和方法。” “那烧毁的纸呢?”木梓衿轻轻挑眉。 “烧毁的纸当然不能复原,更没有办法修补。”冷不丁传来一道微微尖细的声音。 木梓衿一惊,抬头一看,见温老正从屋中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的纸,纸上字迹斑斑,清俊雅致。他慢慢走到桌前坐下,将手中的纸递给宁无忧,说道:“虽说不能修复也不能修补,但是我却有办法让被烧毁的纸上的字迹重现。”他略微遗憾地叹口气,“还好王爷将那纸灰保存得比较完整,不然,老身也是没有办法了。毕竟那纸已经完全烧没了,一些字迹很是模糊,但我也记录了七七八八,想来却空的字,王爷应该能猜得出来吧。” 宁无忧将纸展开,木梓衿微微侧过身去与他一同看。 这果然是一封信。 谢郎见字如晤: 多日梅雨,霏霏然也,陌途道阻,难以跋涉。妾念及庭中海棠,花瓣娇蕊,葳蕤妍丽,清香弥远,若相思浅浅。 此去经年,良辰好景,纵往昔千般相惜,然迢迢两地,纵柔情牵肠,君亦罔极,终有二心。况……功名,京城韶光如飞,如水东逝。思及恩情早断,本不合与之书信。 然君入京时,妾亡将昔年所赠之物索回。与君之物,乃妾之家姐临终所送,不敢转增。望君念及妾思亲拳拳之心,还妾家……旨袁。妾……静候, 深儿书上。 宁无忧已经将书信看完,木梓衿却再看了一遍。这书信的大意她自然懂的,可却有些微细节与缺失的字无法猜透。 “不是说可以恢复吗?为什么还是缺字?”木梓衿指着“静候”之前的一段空白,看着温老,“这里应该是这女子与谢长琳相约的地点和时间,此处若是没有,那要查便太难了。” 温老微微一顿,“虽说老身有办法恢复烧毁的字迹,可若是那纸张有损坏,老身也没有办法。” 木梓衿叹口气,只好看向宁无忧,“这旨袁,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这女子与谢长琳所要之物。”宁无忧将纸叠好,放入袖口之中,“显然是因为烧毁的纸有损坏,所以温老没有将这两个字完全认出来,这‘旨袁’二字,应该是某两个完整字的一部分。” “可不管是‘旨’字还是‘袁’字,能加一部分组成的字也太多了。”木梓衿有些气馁。 宁无忧淡然一笑,轻柔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不见得,你想想看,若是女子送男子东西,会送些什么?” 木梓衿一愣,思索了片刻之后,又摇头。 宁无忧无奈一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慢慢地摊开,伸手在她手心轻划,缓缓地写下两个字。 轻柔□□的触觉如缓缓徜徉的水,轻缓抚过手心,木梓衿心里微微一颤,下意识想要握紧手,却只是轻轻颤了颤指尖,认真地看着他指尖之下绘制的字。 “指……環。”木梓衿分辨出宁无忧在她手心里写下的字,“指环!” “是。”宁无忧眯了眯眼,又看了看温老,“我猜想,是因为烧毁的纸灰之上字迹很是模糊,而且并不完整,所以温老才将指环两个字认成了旨袁。” 木梓衿不由得在心底微微感叹,若是换成常人,看到这两个不齐全而且有错误的字,能否如他一般睿智的认出正确的字来? 她轻轻地咬唇,“只是还不知这信到底是谁写给谢长琳的。光是看温老还原的字迹,就能认出来吗?” 宁无忧蹙眉,“这字迹,从未见过。” 木梓衿与宁无忧辞别温老,离开这不起眼的店铺,取了马之后,一同离开东市。 那封并不完整的书信如今能得出的唯一线索,便是谢长琳手中有一枚指环。但是这指环,还有这与他书信的人,到底和韦少铎与牵机药之间有没有联系一时无法判断。 回到楚王府,宁无忧便随纳兰贺一同去见吏部而来的人,木梓衿只好先回房。而原本打算去国子监查看的打算也暂时放下。如今谢长琳和杨慎都将进入殿试,两人身份不再如从前,若是她去单独查问谢长琳,一定会引起人的注意。 下午时分,云真公主前来王府。她那日出宫之后,便心心念念的想来楚王府看看,如今终于下定决心登门,显得很是郑重紧张。可很是不巧,宁无忧被皇帝叫进了宫中,并不在王府。 木梓衿也是后来才知道,谢丞相夫人在夜间突然离世,谢府上下一片素缟,谢丞相悲痛难耐,伤痛之下竟病倒了。而谢夫人是一品诰命,又是先皇后的母亲,皇帝自然感念亲情,念及谢丞相病体,无法主持丞相夫人丧事,同时出于孝心,将正在守皇陵的谢瑾瑜召回京中,为母守丧,以尽孝道。 木梓衿不由得苦笑,当初因昭阳公主驸马的事件,趁机将谢瑾瑜罢免出京,谢家算是在朝中少了一个不小的助力,如今谢瑾瑜归京,虽说还没有官复原职,可大约是不会再被放逐到皇陵去了。 如今楚王府与谢家似乎再一次形成对峙之势,两虎相遇。 “红线,你在想什么?难道在想我五哥?”云真公主见木梓衿呆呆地看着水榭之下的水发呆,不由得打趣道。 木梓衿微微一愣,立即避开云真公主的视线,转头看着远处庭院之中的游廊,水光澹澹,暮色渐合,楚王府中风光温柔宁静。 “没有,我只是在想案子的事情。”木梓衿连忙说道。 “案子?”云真公主脸色蓦地一骇,“你一说起案子,我就想起今日一早我府上的一个侍女,竟莫名其妙的死了,死相很是恐怖,”她抓住木梓衿,“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报官,或者报刑部,可……” “为什么没有报刑部?”木梓衿疑惑的看着她。 云真公主脸色黯然,轻声道:“以前在宫里时,我身边的侍女也有莫名其妙死了的,可……每次都是不了了之,匆匆将宫女抬出去埋了就好。我也从来没怎么在意那些宫女的死活。我身份低微,在皇宫里生存不易,实在不想太出头惹人注意。而且宫女病死也是常事……” 木梓衿微微眯了眯眼,“那为何今日却要将这件事告诉我?难道那死去的侍女与你关系很好?” “不!不是!”云真公主连忙摇头,“不是那侍女和我关系好……而是……而是那侍女,就死在我的房里。” “公主不妨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木梓衿说。 第220章 公主可叹 暮色将至,水榭之上悠然连绵随风摇曳的宫灯次第被点亮,微红的光,照在水榭亭台之上,轻轻拢着这一方水色。 云真公主苍白的脸色在透过灯纱烛火的映照下却依旧黯然。 “今日一早,我醒来时,本想叫人来替我更衣,可不想怎么叫都没有应我,我便自己起床了。我走到梳妆台前准备梳头时,却发现平时替我更衣的侍女趴在梳妆台上,口吐鲜血,脸色发黑,脸都有些烂了……我吓得不敢动弹,只是让人不能声张,叫人悄悄地将那侍女抬到柴房里……” 脸色发黑?皮肤溃烂…… 木梓衿脑海之中忽然有些许飘繆的灵机闪过,却无法抓住。 “红线,那侍女死在我的卧房之中,那样的恐怖……而且,我当时用银簪试过她口中的血,分明是中毒所致。”云真公主低声说道。 “中毒?”木梓衿全身微微一僵,刚想说什么,却见宁无忧从水榭游廊尽头慢慢走来,他脚步有些匆忙,水榭之上清风徐来,他一身柔软常服随风轻轻摇曳,身姿如竹,清逸俊美。 “王爷。”木梓衿立刻起身,恭敬地行礼。 宁无忧抬了抬手,示意免礼,云真公主已经飞快地走到他身前,拉住他的袖子,一副依赖的模样,“王叔,你终于回来了,云真等了你好久啊。”她灿然一笑,唇边梨涡浅笑,天真灵秀,“我前些天就说要来看你,我没说谎吧?” 宁无忧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笼罩,云淡星稀,“天色晚了,你来王府也多时了,也该回府了。” 云真公主立刻不悦地噘嘴,“我……我再多呆一会儿啊,反正王府离我的公主府也不远。” “无缘无故,公主在王府留到这么晚,本就不妥,云真,你已经长大了。”宁无忧微微沉了沉脸色,冷声道。 谁知,云真公主双眼一亮,双眼灿然明亮如这迤逦缠绵缱绻的宫灯,“王叔,你真当我长大了吗?” 她温柔眷恋的声音让木梓衿微微蹙了蹙眉,她看向云真公主,似觉天地间,一抹淡然的旖旎之色,将她和宁无忧轻柔的拢在其中,云真公主对宁无忧所表现出来的依附与依赖,似超越了一对叔侄之间的依恋与崇敬。 而宁无忧脸若冰霜,轻声地呵斥,陈了声:“云真——” 云真公主却宛然一笑,梨涡淡然有些些许苦涩,“王叔不再把我当做小孩子就好。我……我留下来,其实、其实是有事要与王叔说的。” 宁无忧轻轻地推开她,走到木梓衿身前,才柔和了眉宇,在她身边坐下之后,他才抬头看着云真公主,问:“什么事?” 云真公主龃龉着将侍女之死又说了一遍。 “确实有些蹊跷。”宁无忧只淡淡说了一句,“明日我会让刑部的人去查看的。” “我不要刑部的人去查看!”云真公主立刻反对。 宁无忧与木梓衿疑惑地看着她。 云真公主有些无措,双手绞在身前,略微慌乱之后,才镇定地说道:“刑部的人一查,铁定会渲渲染染地让别人知道了,到时候又会闹得不得安宁。王叔,你让红线去查吧,红线聪明,查得快,说不定去查了就结案了。” 宁无忧脸色微冷,微微抿着唇,刚想要出言反对,木梓衿伸手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对他轻轻地摇头,制止了他。 “既然如此,明日一早,我就去公主府上看一看。”木梓衿抢在宁无忧开口之前说道。 云真公主豁然松了一口气,紧抿的唇又扬了起来,唇边的梨涡浅淡甜美,“那太好了,明日我就在公主府等你。” 宁无忧目光转向她,声音有些冷,“既然如此,你肯回府了吧?” 云真公主依依不舍地点点头,这才慢慢地转身离开。 水榭之上清风徐徐,水光粼粼,水面之上,摇曳着宫灯细碎斑驳的倒影。木梓衿微微垂眸,见水面之上缠绵迤逦的倒影绰约潋滟,不由得有些恍然。 宁无忧在灯下凝睇着她,见她沉默,目光似失焦似的看着水面,水光涟涟,婉转似霰,灯光淡影与水面斑驳的光屑交织流转,映在她的脸上,她明湛静睿的双眸如月色空灵。 他却有几分受到冷淡的不虞。便开口问:“怎么了?在想什么?” 木梓衿的思绪并没有太乱,闻言抬起头来,摇头道:“不是,我在想云真公主。” 宁无忧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她身上,“为何?你和她相处了那么一段时间,对她有什么看法吗?” “我和她相处的时间不多,刚聊了几句你就回来了。对她的看法……”她微微蹙眉,“我倒是觉得,云真公主对你很不一般。” “她自小失去母亲,又独自在宫里生活这么多年,身份又低微,在宫里过得很是艰难,我以往在宫里时,会让人照看着她。”宁无忧淡淡地说。 “她很舍不得你。”木梓衿起身,打算离开水榭。秋意凉爽,水榭之上吹来的风凉意渐渐刺骨,宁无忧也起身跟上她,带着她往懿德堂走。 “你怎么就看出来她舍不得我?”宁无忧不解。 木梓衿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因为刚才她舍不得离开。”她转头轻轻地瞥了她一眼,“不过女儿家的心思我也不太懂得。但是,云真公主想让我来为她查侍女死亡一事,也可能是因为她想借着我的缘故多多接近你。” 宁无忧脚步微微一顿,灯火之下,他正色凝睇着她,“是吗?”声音凝沉,别有深意。 木梓衿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见他神色颇有些凝重,眉宇之间染上几分阴郁。他正深深地看着她,似在等她回答。 她思虑片刻,轻轻地点头,“是的,我也是女人,我明白她。” 宁无忧阴沉的双眸微微一暖,几乎是立刻就上前伸手轻轻地将她拢在怀中,“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懂得这些事情。”他欣慰的轻轻地握住她的肩膀,将下巴轻轻地放在她的发心,目光悠远地看着庭院深处,水光潋滟的地方。 她安静的站着,被他轻轻地拢着,一时两人都无言相对,她听见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他温暖的臂弯,心中难免沉甸甸,又温暖饱满,双眼微微湿润。 良久之后,他才慢慢地放开她,与她一同去懿德堂吃晚饭。 吃完饭之后,两人略微谈了谈案情,梳理了些许,他提着宫灯送她回住处。 木梓衿趴在透光的窗棂上,悄悄地看着他手中的宫灯,直到那光影还有他翩然缓缓离开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才安然入睡。 这一夜,安静如斯,一夜无梦。 这举世无双的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巍巍皇城落座在京城北方。清晨缭绕的秋雾笼罩飘散,描绘着京城的轮廓,似温柔的手抚摸着沉睡的雄狮。 木梓衿骑马到了云真公主府,阳光溶溶,驱散清晨的微凉,公主府气派大气的朱门出现在眼前。她翻身下马,忽然见公主府门口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捧着一盒子东西,正打算入府。 守门的侍卫检查了男人手中的东西之后,便让他进去了,态度还颇为恭敬。 木梓衿上前报了姓名,守卫也立即恭敬地将她请了进去,并且让公主府的管家将她带去见公主。 公主府精巧雅致,又不失皇家的大气,木梓衿随管家一路进了院落,到了公主所住的院落之后,管家稍微停了停,示意她先等候。 木梓衿诧异地看了管家一眼,管家对她歉然的行礼,“姑娘请稍等,公主正在见一个重要的客人。” 客人?木梓衿眯了眯眼,站在庭院外往院中看去。疏影横斜、交错掩映的草木之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云真公主和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男人正是刚才木梓衿在大门口见过的男人,他正将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云真公主,逗得云真公主笑声连连,很是欢乐。唇角的梨涡如春日娇妍的桃花,明媚生动。 那男子和云真公主说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木梓衿这才进入院落之中。云真公主正低头认真地把玩着刚才那男子送来的玩意儿,一时竟没注意到木梓衿的到来。 木梓衿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见她手中拿的不过是民间一些普通的玩意儿,小风车、小瓷狗,还有一些糖画以及胭脂盒。那些糖画风车以及拨浪鼓倒是寻常,是那几盒胭脂和润颜膏很是特别,用掐丝描金的景泰蓝小瓷盒子装着,精致华丽,其上描绘的花鸟猫狗又活泼可爱,俏皮灵动,很是惹人喜欢。 第221章 扑朔迷离 木梓衿悄然走到花园便,摘了两支细细的树枝下来,又走到云真公主面前,将树枝递给她,“公主,用树枝搔虫子的尾巴,虫子就会爬了。” 云真公主一惊,立即抬起头来,讷了讷,惊喜地扬声道:“红线,是你啊!”她立即起身,拿了木梓衿手中的树枝,轻轻地拨了拨那虫子的尾巴,虫子果然飞快地跑了起来,六条腿倒腾得飞快。 “果然跑得快!”云真公主大喜,睁大了双眼喜不自胜地望着木梓衿,“你怎么知道?你会玩?” “奴婢小时候经常玩,”木梓衿随手将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打开,果然发现里面还有一只虫子。 “要怎么玩?有趣吗?”云真公主似发现了极其新鲜的趣事,立刻拉住木梓衿的手不住的摆动,“你快告诉我该怎么玩!” 木梓衿见她玉面般的脸上洋溢着纯真,双眸如水,梨涡浅笑,心头微微被扯了扯。她轻轻抿唇,说道:“这种虫子叫做屎……铁甲将军。以前我小时候,经常和别人一起玩。这种虫子力气很大,可以滚东西,也可以拉东西。” 云真公主好奇又惊愕的将眼睛瞪得大大的。 “有人会用纸或者轻薄的木头做成小车,绑在这铁将军身上,然后让它拉,谁的铁将军先拉到终点,谁就赢了。” “可是……可是它是虫子啊,若是它乱跑怎么办?”云真公主眨了眨眼睛。 “那就用草或者树枝拨它的尾巴,不让它乱跑就是了。”木梓衿说。 云真公主欢喜得拍手,“太有趣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玩法。”她低头看着盒子里的两只虫子,“红线,不如你和我比一比,看谁的铁将军跑得快?” 木梓衿淡淡一笑,“公主,我今日来,是因为你昨日说了,让我来为你调查侍女被毒害一事。” 云真公主脸上的笑容蓦地一滞,呆怔了片刻。“是啊,我、我想起来了。”她放下手里的玩意儿,招手叫来侍女为她把东西收好,又对木梓衿道:“你跟我来吧。” 木梓衿这才与云真公主去了后院,后院人迹稀少,虽说干净雅致,可显得落寞冷清。柴房门口守着两个人,见云真公主带着木梓衿前来,立刻行礼。 “络儿的尸身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看吧。”云真公主对木梓衿说道。 木梓衿径自入了柴房,柴房内,地上摊着一张半旧不新的草席,那侍女络儿的尸体便放在草席之上。 她走上前,还未走进,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恶臭味,她立即拿出浸过黄莲水的布拿出来蒙住口鼻,这才靠近尸体,慢慢蹲下,近距离观察尸身。 尸体面部发黑,微微溃烂,唇舌略微肿胀,口中有血溢出。 木梓衿呼吸凝滞,一时不敢相信这尸体表露出来的中毒之症。她微微闭了闭眼,镇静下来,戴上皮手套,将尸体轻轻地翻转,背部朝上,又小心翼翼地褪去尸体的下裳和亵裤……果然……与韦少铎的中毒情况一模一样! 木梓衿又检查了尸体的其他异状,拿出银针轻轻地沾了沾尸体口中的血,血色殷红之中夹带着些许黑色,可那黑色之内,又晕染着娇艳润泽的瑰色。这种瑰色并不属于鲜血的颜色,木梓衿仔细看了看,又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血腥味与恶臭味之中,怪异的混合着一种淡然的花香……香味很是模糊不明,分辨不出到底是何种花的香味。她微微一愣,立刻拿出手巾,将尸体唇上的血慢慢擦拭干净,那张被毒染得乌黑发青的脸上,露出娇媚润泽的唇。唇色如红润如秋实,鲜艳晶莹,丝毫不似死人的唇色。 再慢慢擦拭下去,那艳丽晶莹的瑰色褪去,唇色变得泛黑僵硬。 木梓衿稍微迟疑了片刻,将东西收好,随后剪下了尸体的毛发和指甲,又将尸体的衣服穿好,简单的为她整理了仪容,这才走出柴房。 “怎么样?”云真公主立即问道,“查出死因了吗?中的什么毒?” 木梓衿有些凌乱,“公主带我去看看你发现她尸体的地方吧。” 随云真公主到了云真公主所居住的院落,进入平日她所住的卧房。卧房之内,由四面云锦屏风隔出床铺与起居之处,帷幔摇曳旖旎,暖香阵阵。 云真公主带着她转入一扇屏风,进入梳妆室,指着放着各色箱奁锦盒的梳妆柜台,说道:“就是这儿,昨天一早,我起床进来时,就看见她趴在这里。” 木梓衿上前,随意地将妆台上的东西扫视一遍,又问:“那络儿,平时都伺候公主穿衣梳妆吗?” “是啊,她除了会穿衣之外,还会化妆,会化很多种妆面。我时常让她为我化不同的妆。”云真公主点头。 “所以,公主这妆台上的东西,络儿都能随意触碰吗?”木梓衿用手指了指妆台之上的东西。 云真公主疑惑地蹙眉,“是啊。” “包括这些锁住的妆奁吗?”木梓衿又问。 “是,”云真公主点头,“我这些妆奁的钥匙,都是给络儿保管的,这里面放着一些润颜霜、露、胭脂、粉、还有眉黛之类的,里面还有些珍贵的首饰花钿,虽说其实没人敢碰,但是胭脂水粉之类的容易受潮,前些日子雨水多,我就让络儿将这箱奁都锁上了。” 木梓衿轻轻嗅了嗅,回忆着刚才那淡淡的花香味,“公主可否打开这些箱奁让我看看。” 云真公主不疑有他,让一名侍女将箱奁全部打开,箱奁之内机括重重,打开之后,竟都如莲花般绽放开来,柜盒重叠,柜中有柜,盒中有盒,琳琅满目。没个箱奁之内,少说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十种胭脂霜露,各色各样,缤纷绚烂。各种脂粉,应有尽有。 这想必就是一个大成公主该有的奢华与享受。而云真公主也不过是个不太得宠的公主,所用脂粉都这样齐全,况其他公主呢? 木梓衿对装饰之物并不熟悉,看着那些瑰丽奇特绚烂的色彩,一时有些眩晕,便问,“哪些是口脂?” “这里全是口脂。”云真公主指着其中一个箱奁。 木梓衿当即看去,有些瞠目结舌!不过都是红色的口脂,却放了不下十几个盒子,每种盒子之中的口脂颜色各不相同,香味也不相同,若是天天用这些口脂来匀唇,怕是好几年都用不完。 木梓衿用旁边一根银簪子挑了口脂,放在鼻息间轻嗅,常年验尸的她,对各种气味比较敏感,一一嗅过之后,都没有找到熟悉的香味。 “公主所有的口脂都在这里了吗?”木梓衿蹙眉。 云真公主愣了愣,走到妆台前,拉开妆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别致的雕漆木盒,打开盒子,其中放着四五个掐丝景泰蓝瓷盒子。她将盒子拿出来,放在台面上。 这盒子……与那男子送来的盒子一模一样。 木梓衿将盒子打开,微微挑了挑眉,“公主那日送给我的润颜霜,可是与这些口脂一样的?” “是的,”云真公主很是诚挚的点头,“这些都是极好的东西,我平时都舍不得用的。” 木梓衿微微一笑,“可是刚才那送小玩意儿的男人送给公主的?” 云真公主脸色微微一沉,极其勉强的点了点头。 木梓衿将盒子一一打开,依次嗅了嗅,很快将一个描绘着黄鹂的景泰蓝拿了出来,取了银簪,轻轻地沾了沾口脂,很快,银簪发黑! 云真公主目瞪口呆,骇然变色! 将瓷盒收好,木梓衿说道:“公主,这口脂之中有毒,想来那络儿,便是用了这口脂,才会中毒而亡。” 云真公主脸色煞白,整个人呆滞僵硬地站在原地,惊骇不已地看着她手中的口脂,“不……怎么会?” “公主在昨天之前可用过这口脂?”木梓衿问。 “我……我前天才用过……”云真公主瞪大了双眼,双唇颤抖,语不成调,她咬着唇,“前天……前天我让络儿给我化桃花妆,络儿说,这口脂颜色粉嫩娇妍,便给我用了。”她抬手指着那口脂,“里面怎么会有毒?我……岂不是有人想要毒死我?” 木梓衿看着那盒子之中艳丽瑰色,不由得蹙眉。若这口脂是给云真公主用的,那么十有八九是有人想要毒害她,而络儿,想来是偷偷用了这口脂才会毒发身亡。若非络瞒着公主偷用了这口脂,或许这口脂之中的毒,就会被公主服下。 “若非……若非昨日络儿突然死了,没人替我化桃花妆,我没有用那口脂,死的人岂不是我?”云真公主双眼通红,“我,我要去告诉王叔!”她咬了咬牙,狠狠地拂袖往门外走,木梓衿将景泰蓝收好,立即追了上去。 “公主,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尽快报刑部比较好。” 云真公主脚步很急,“告诉王叔,王叔自然会让人来查,到时候还怕刑部的人会不来查吗?”她脸色苍白,楚楚可怜又茫然无助,“有人要害死我……我都出了宫,竟然还有人要害死我……” “公主可知,平时除了络儿之外,还有谁可以触碰这些东西?”木梓衿匆忙问。 云真公主脚步一停,思索片刻,“除了络儿之外,便是浣春,她与络儿都是我的梳妆侍女。”她双眼一眯,狠狠地咬牙,“来人!” 身后的侍女与宦官立刻躬身上前。 “将浣春那丫头给我押起来,严加拷问,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在我口脂之中动手脚!”云真公主厉声道。 话音一落,云真公主便要朝楚王府赶去。木梓衿心头一沉,立刻上前揽住她,“公主息怒,只是我还有些问题和疑点没有查清楚,若是等我弄明白了,再去找王爷也不迟,如此也可以更快的查出线索。” 第222章 人月团圆 修 院落之内所有人敛声屏气,沉寂无声。 云真公主娟丽苍白的脸肃然恐惧,她看着木梓衿,沉默片刻,“你问吧。”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走到她身前,轻声说道:“除了络儿和浣春能够接触这口脂之外,还有一个人应该也能接触这口脂,而且,那人在这口脂之中动手脚的机会也不小,不是吗?” 云真公主微微后退一步,修长冷然的双眸抬眼冷厉地将她一瞥,沉声道:“不可能,这世上谁都会害我,但是他却不会!” “为何?”木梓衿眯了眯眼,心头闪过深沉的疑惑,“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不会害你?” 云真公主双眉紧蹙,满脸的倔强和桀骜,她狠狠地看了眼木梓衿,声音冷沉下去,“我会让人将这个事情报给刑部来查,至于你,还是先回去伺候王叔吧。”她点漆般的眸子森冷如霜,威胁地看了木梓衿一眼之后,豁然拂袖,“红线姑娘,不送!”拂袖冷哼一声,愤然离去。 木梓衿诧异地看着云真公主转身离去的背影,那笔直纤细的脊梁冷傲又威仪,疏远又愤然。木梓衿疑惑不已,为何一提到那送公主民间玩意儿的男人公主的态度便豁然转变?甚至连楚王府也不去了,更是暗示她不准在调查此事。 不是不让她调查,而是不想让她查到那个男人的身上吧? 可是,事情的真相隐于迷雾之中,不拨开云雾,就会寸步难行。她已经进入这团重重的迷雾之中,不得不拨云见日。 这院落之中已经没了其他人,只有恭敬地等在一旁准备送她离开的管家。管家见她站在原地,正踟蹰着到底要不要上前来唤醒她送她出去,却见她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 他心头一荡,突然觉得木梓衿的眼神沉毅睿智,似乎有着看透人心的力量,让他心头的隐秘都无所遁形。 强自镇定之后,管家恭身上前,“姑娘,请随我来。” 木梓衿转身与管家一起离开,来时脚步匆匆,去时她故意放慢脚步。 “姑娘,请。”管家见她走得缓慢,一步一挪速度堪比乌龟,不由得转身再提醒她走得快些。 木梓衿深深地看了管家一眼,斟酌了片刻,说道:“想不到,这公主府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男人可以随意进入。公主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前些日子,我还听王爷提起要给公主择一个好夫婿,让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若是公主在此时传出与男子有染,王爷怕是也难做啊。” 她话音缓慢,压得极低,语意轻舒。 果然见管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诧异又愕然地看着她,“姑娘,公主虽然不解世事且又单纯,可却并没有与任何男子纠缠不清。姑娘……请慎言。” “是吗?”木梓衿斜睨了他一眼,“可是我刚才明明就看见一个男人带了许多民间的玩耍进来,逗得公主开怀不已,公主也很是爱惜他送来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收着,生怕别人随意触碰。而我刚才问及那男人时,公主似乎也有意闪烁其词,这很难让我不生出疑心。” 管家心头转了好几个弯,他懂得经营,年岁也不比木梓衿小,又是宫里派出来的,自然很快就明白了木梓衿的意图。他很是恭敬地上前,微微躬身,“姑娘,那男人的确与公主没什么特殊的关系,只是偶尔来为公主送些小玩意儿罢了。” “他与公主如何认识的?”木梓衿问道。 管家思索犹豫了片刻,才说道:“老身也记不太清楚了。那时公主府正在修缮,老身不能出宫,但是公主出来过几次,老身听络儿说,那男人似乎是用些胭脂水粉的讨好了公主,之后便经常为公主送些玩意儿来。公主自幼生活在皇宫里,身份低微,由不得先皇和皇上宠爱,所以备受冷落,在皇宫里枯燥苦挨,是以很少见到新鲜玩意儿。所以那男人的那些东西,便能吸引公主的注意和兴趣。自那之后,那男人时常来看公主,每次还会带些东西来。” “可知那男人叫什么?”木梓衿问。 “不知道。”管家摇头。 木梓衿深深地乜着他,他惶恐恭敬地行礼,“老身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嗯,”木梓衿微微点头,不再多问什么,出了公主府。 秋闱之后,宁无忧依旧忙碌,甚至无暇□□。大成国繁盛百余年,与其不断完善的科举选人制度有很大的关系。虽说如今能够进入朝堂的人,大多数是世族门阀出生,可科举的完善,也为许多寒门子弟提供了入仕的机会,渐渐地打破士族门阀垄断朝堂的局面。 此次进入殿试的人,也不乏寒门出生的子弟。 木梓衿在懿德堂等候宁无忧,在天色将黑时,宁无忧姗姗而归。 楚王府灯火阑珊,景致连绵浩淼,于这沧桑宏伟的京城之中,安然坐落。他满携着庭院的清风和柔和的光色,走入懿德堂之中,褪下披风之后,走到她身前。 她惯于在查案之后就立刻向他禀报,所以并没有多言,直接告诉了他在公主府之中查到的线索。 让他震惊的是,那毒死公主侍女口脂之中的毒,竟是牵机药! 牵机药一直以来是宫廷秘药,多年来,只用于赐死。且不是任何犯了罪的人都有资格服下此毒。因为世人认为,有罪的人应该万死以谢罪,所以这种几乎没有痛苦的□□几乎很少用。且皇宫里也相当少,不过只剩下些许微末的量而已。 “牵机药?”宁无忧蹙眉,“自从在苏州发现,随后回京,我便立刻让人到皇宫之中暗查了情况。”他微微抿了抿唇,低声道:“如今皇宫之内,并没有发现踪迹。” 木梓衿骇然又惊愕,“不是说,牵机药只在皇宫之中吗?”她顿了顿,“难道是被盗;呃?有人将它带出了皇宫?” 宁无忧沉眉,慢慢走到软榻前,小案之上闪烁的烛火明灭摇曳,将他侧颜照得清晰俊朗,也将他隐于暗中的侧脸勾勒得阴沉冷漠,“历代以来,牵机药就尤其神秘。为确保皇宫安定,只有皇上才知道所在。而皇兄在世时,也对我提起过,说明他是知道牵机药的真实存在的。可如今,皇宫之内并没有,连皇上也不太相信牵机药这种神秘剧毒的存在。” 牵机药,历来似乎只是人们心头的一个神秘而恐怖的传说。 木梓衿心头一片恐慌和茫然,“难道,这种毒不是牵机药……而这毒,也不过是传说之中并不存在的一种毒而已。我们一开始,就差错了……” 宁无忧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不管这种毒到底是不是传说之中的,但是只要与你父亲的案子有关,就有查破的突破口。如今公主府再一次出现这种毒,那么就又多了一条线索。” 他轻柔安抚的话语让她慢慢地冷静下来,“你说的是,今日我在公主府之中发现一个男人,而那毒,就是从那男人送公主的口脂之中发现的。”木梓衿娓娓平静,将今日在公主府上发生的一切对对宁无忧说了一遍。 “要查那个男人的身份不难。”宁无忧带着她走到桌前,红袖已经着人将饭菜布置好,“只要他再去公主府,就能控制住他,届时,他与云真的关系,以及接近云真的目的,就能解释的清楚了。” “嗯。”她为他拿了碗筷,盛好了饭递给他。 他微笑着接过,伸手拉着她坐下,“以后若是我很晚都没回府你就自己先吃,不必等我。” 她脸上微微一热,若有似无地点点头。 他低头吃饭,两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无声的对食,只是偶尔木梓衿出于侍女的本能为他布菜。她再一次拿起干净的银筷夹给他一块肉时,他终于蹙眉。 悄无声息地将那块肉放进她的碗中,他立即说道:“中秋节快到了,那晚京城会解了宵禁,满京城的人都会在夜晚时出来看灯海。你不是说过,你陪你母亲看过灯海,还猜过灯谜吗?不如等那一晚,我们一起去可好?” 木梓衿一愣,不由得微微颤了颤,险些将碗筷都掉在地上。他目光如水,温柔沉凝,轻轻地凝睇着她,虽说沉毅,可也带着几分惶恐和探究。似乎是怕她不会答应。 温暖旖旎的暖流缓缓地流淌到四肢百骸,又飞快地涌聚到心里,她按捺住悸动不已的心,轻轻地点头,随即又摇头。 宁无忧心头七上八下,见她点头又摇头,更是困惑不已,“你这是什么意思?” 木梓衿放下碗筷,“王爷,中秋那晚宫里也会有筵席吧?难道王爷抽得出身来?” 宁无忧轻轻一叹,得意地笑道:“中秋那晚那么多人,本王和那些人走个过场,先头露个面,表示自己来过了,随后大家都吃吃喝喝高兴去了,谁还会注意到我在不在?”他承诺一般郑重地说道:“你放心,本王一定会陪你过中秋。” 第223章 中秋宫宴 大成国盛大的节日众多,中秋便是其中之一。 木梓衿自有记忆以来,每年的中秋节,便是与父母一起过的。中秋时,玉盘圆月当空,照得夜色一片明亮皎洁,千里素光,千古不变。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每年的中秋,萦绕在木梓衿与其父亲心头的,便是浓烈又哀沉的追忆。 中秋,从那之后,已经与平常的日子无异。无非便是满地素光如霜,一轮皓月当空,彩舟云淡,星河浩淼,月起云升。 佳节将近,科举的最后一次测试在皇宫之内举行。京城起伏的轮廓沧桑温和,又包容着京城的繁华与喧嚣,沉寂与从容。进入殿试的人走入殿堂,参见皇帝,参见大成国德高望重的官僚,在举世众母之下,当即回答皇帝给出的策论。 正正一个上午,从晨曦薄雾,至金乌当空,殿试才结束。 皇帝与宁无忧以及参与殿试的官员一同进入议政殿,择出最优秀的十份答卷。这十份答卷的主人,再将这十份答卷呈交与皇帝。 宁无忧将用朱砂笔勾了一个名字,再执笔疾书之后,由皇帝的贴身宦官传至下一名大臣。一共八位朝中重臣,分别查阅。 宁无忧悠然而坐,手旁茶盏青烟袅袅,茶香清幽。碧绿色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卷,慢慢幽浮,优雅宁静。 日影西斜,秋风卷过皇宫之内奢华的重重帷幔,这一烦躁沉重的阅卷才结束。 吏部尚书很是慎重的将最后决定出的试卷双手捧到宁无忧桌案上,宁无忧怡然自得地拿过来,慢慢地翻了翻,随后轻轻笑了笑。 “与本王预料的差不多,就这样吧。”他对吏部尚书轻轻地挥手,“众位都劳累了,就先各自回府,等明日再将这呈给陛下,届时结果都明了了。” 次日,木梓衿一大早便听闻放了榜,礼部尚书宣读完皇榜,殿试的结果便公布于天下。 前三甲分别是谢长琳、傅梁宇,杨慎,皆赐进士第。 木梓衿大清早的到皇城门口,与看热闹的人凑到一起看了半晌,看到杨慎的名字时,微微松了口气,同时也发现谢长琳的名字也在上面,而且竟是状元,不由得心头一沉! 谢家人果然是要靠着谢长琳重新在朝堂之上助长势力。能进入前三甲,而且还是状元,一般都留在京城当官了。 木梓衿一路奔跑,回了楚王府,跑进懿德堂时,见宁无忧正坐在棋盘之前,一手执子,另一只手微微撑着肆意半躺的身体,悠然靠着软榻,正与自己对弈。 纵横交错的期盼之上,黑白棋子交错排列,如临阵列兵,俨然井序。他微微垂眸,深邃的目光正凝视着棋盘沉思。 秋日困倦,人也变得慵懒,他青丝如瀑,只用银色丝绸随意绑在身后,万千丝缕,越发衬得那颀长优雅的身躯清雅逸然。 修长干净的手指沉毅落下棋子,运筹帷幄之中,黑白交锋,已决胜千里。棋盘之上的局势,因为他的一子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微微勾唇,轻抚广袖,慢慢地伸手去拿棋盒中的棋子。 木梓衿上前,先一步拿起一颗,在棋盘上随意一放。 宁无忧轻声一叹,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坐在软榻上,双手环住她,将下巴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木梓衿随手握住他流泻而来绕住她的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之间。 “去看皇榜了?”宁无忧轻声说道,声音慵懒低沉,气息温软。 她陡然蹙眉,伸手将他推开,听见他“嘶”一声。她感觉什么东西勾住自己的手指,这才发现自己扯掉了他几根头发。 他抬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指尖上缠绕的发丝轻轻地绕在自己的手指上,细细的发丝绕住两人的手指,如灵犀一线,勾缠在两人的心头。 他似觉得有趣,轻轻地勾了勾手指,牵动她缠着发丝的手指也动了动。 “王爷!”木梓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究压抑不住强烈的困惑,“为什么状元是谢长琳?他可是谢家的人!” “是啊,他策论写得好。”宁无忧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用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他其他测试也不错,诗词歌赋也很优秀。” “可是他是谢家的人!”木梓衿再一次咬牙。 他这才抬头,凝视之间,目光沉静敏锐,漫然的神色慢慢地收敛,他微微眯了眯眼,轻笑道:“那又如何?一个谢长琳,就想壮大势力?也太小看我楚王府的实力。” “可王爷分明就能控制的,若是……”她压低声音,“若是王爷不想让他成为状元,不想让他留京,也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他摇头,“哪儿有那么简单,历来朝廷用人,无法凭一个人的意志。”他敛衽端坐,为她理了理因为剧烈奔跑而凌乱不整的衣襟,“今日参与阅卷的八个大臣,其各人所站的立场不同,他们每个人都会权衡利弊,才会有如今的结果。” 她一时无言,只好放开他的手,“算了,王爷有分寸就好。”顿了顿,抿唇道:“反正不管今后是怎样的局面,我都与王爷站在一起的。” 他微微一愣,深深地看着她。 她与他这样光彩焕然的视线相碰,在他凝睇之下,慢慢地不自在起来,立即下了软榻,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先去厨房看看,红、红袖或许在做月饼。” 她匆忙出了懿德堂,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刚才说去厨房也不过是借口,走了半晌有些哭笑不得,便只好回了自己的房间。 中秋之夜,月光普照,温和皎皎的月色包容着这绮丽绚烂的京城。千家万户张灯结彩,彩灯高悬,将京城渲染成一座绚丽堂皇的不夜之城。浩瀚连绵的灯海蜿蜒千里,京城之内如繁星浩淼,一泻千里。 黄昏时分,宁无忧便带着木梓衿入了宫。皇宫之内,灯火通明,宫灯色彩旖旎,将整座皇宫照得如同天上宫阙,重楼高台,楼阁入云。丝竹管弦,起舞清影。 文武百官早已入宫,纷纷向着正和殿而去。今夜皇帝与太后在正和殿设宴,并有歌舞助兴,与京城百姓共度中秋。 木梓衿一手提着宫灯,微微低头看着宫灯旖旎摇曳的光色,照着脚下的一隅,慢慢地随着宁无忧往前走。他今日外面披着一件披风,遮住其下织绣景秀的常服,带着她慢慢往正和殿而去。 正和殿之内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进入时,见殿内大多都为皇室宗亲,见宁无忧到来,纷纷起身行礼问好。宁无忧客套回礼,随后入座。木梓衿站定之后,才发现这正和殿之内,已经布置一新,正殿连着偏殿的地方,高高的搭建起一个戏台子,而所有人的座位,便都在戏台子之下,位置依次以品阶高低从上到下排列。 “五哥,”宁无忧坐在宁无忧身旁偏后的一个位置,隔着放着瓜果与美食珍馐的案几探过身来,与宁无忧耳语,“你看到没有,今日那戏台子,又搭起来了,听说内教坊排了新的歌舞,今晚要表演。”他嘟着嘴,神秘一笑,“听说那舞蹈,很是特别,今晚要让我们都大饱眼福。” 宁无忧蹙了蹙眉,问:“什么歌舞?在什么时候出演?” 宁浚摇头,“这个不知,但是,据说表演的人,可是特意为五哥你练了很久的,五哥你可得好好地欣赏啊。” 宁无忧轻声一笑,不置可否。 木梓衿不由得好奇,什么歌舞,是为宁无忧特意准备的? 一时间,朝廷之中重臣与皇室宗亲纷纷入了殿,都入座之后,皇帝才与太后姗姗而来。 众人立即起身,敛声屏气,躬身行礼。山呼之声红亮威仪,“万岁”的呼声在正殿之内荡漾缭绕。直到皇帝说了声“免礼”,众人才谨慎地起身,一时间,只听得衣袂摩挲与珠链琮琮之声。 皇帝与太后入座,文武重臣等人这才纷纷入席。 宁无忧所在位置,离皇帝不远,皇帝回头便能见到。自明瑛郡主之案了结之后,木梓衿已是许久不见皇帝。这个少年皇帝在她的心中,虽然有着皇帝的威仪,却没有皇帝的成熟与老成。 如今隔了这几月,皇帝身量似乎长高了些,方才入席时,见他与宁无忧相比,已差不了多少。 正思索时分,忽然间皇帝回过头来,看向宁无忧,“王叔,待会儿朕会赐月饼,特意为王叔准备了王叔以往最爱吃的,王叔可得给面子。” 宁无忧微微点头,“多谢陛下。” “王叔可发现朕长高了?”皇帝又兴奋喜悦地看着他,双眼放光,“前几天,制衣局的人来为朕做衣裳,说朕长得快,衣服都要随时做新的了。” “的确高了不少。”宁无忧微笑着,带着些许欣慰,“越来越像皇兄了。” “是吗?”皇帝大喜,“王叔也认为朕长得像父皇?朕也会如父皇那般,是个好皇帝?” 宁无忧微微沉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皇上,的确是一个好皇上。” 皇帝立即笑容飞扬,如同一个被夫子夸奖的小孩儿,一脸的满足与喜悦,“能得王叔夸赞,想来天下也无几人了吧?” 众人闻言微微一怔,默然看向宁无忧,眼中意味不明。 宁无忧不过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木梓衿随意环视四周,这才发现今日谢家人除了太后谢明妍在场之外,其余的,连可能成为楚王妃的谢明娆也不在。 谢家丞相夫人新丧,这样欢庆的场合不宜参加。若是木梓衿没有记错的话,前日,便是丞相夫人头七吧? 不过几天,对于这浩瀚历史画卷来说,这几日,也不过须臾弹指之间,对于如今的大成朝堂,已经是风云般的巨变了吧? 第224章 月中羽裳 正和殿金碧辉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晶莹美酒在酒杯中摇曳旖旎。 皇帝特意赐了从西域进贡来的葡萄酒,还专门送了一对水晶杯给宁无忧,“王叔,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这葡萄酒,要用这水晶杯盛了才好看。你将酒杯拿起来,透着光,酒色在水晶杯之中晕染旖旎,如同夜光杯一样典韵晶莹。” 木梓衿立刻为宁无忧斟了一杯葡萄酒,刚从冰窖之中拿出来的酒,浸着凉爽,酒香四溢,沁人心脾。瑰丽的酒色缓缓注入水晶杯中,透明的水晶杯慢慢染上瑰红的酒色,溢彩流光,氤氲神秘。这殿中靡靡的光景,都在这酒色的倒影里,变得沉醉起来。 宁无忧端起酒杯,忽然顿了顿,转向一旁的顾明朗,轻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将酒杯对着顾明朗遥遥一举,又转向皇帝,“陛下,听说顾将军是爱喝酒的,而且,这首诗也更适合喜欢带兵作战的顾将军,不如……”他看着自己案几上的两坛葡萄酒,“我就忍痛割爱,送一坛酒给顾将军吧。” 君子割爱,又是楚王殿下割爱,将陛下所赐的葡萄酒送人,是个人都该识趣地接受,偏偏顾明朗僵硬着起身,面无表情的对着宁无忧拱手行礼,“不敢夺楚王殿下所爱,楚王殿下还是留着自己品味吧。” 气氛微微一凝,在座的人脸色纷呈。 顾昭谦轻声咳嗽,狠狠地瞪着顾明朗,眼神警告又愤怒。 “哀家这里有些葡萄酒,不如送给顾将军吧。”太后忽然吟吟开口,“哀家不胜酒力,这美酒也是无福消受,送给顾将军,也是美事一桩。” 太后话音一落,在场的气氛忽然缓和了下来。这位许久不曾出现在众人视野,淡出许久的年轻太后,如今因为割爱送美酒一事,又一时被当做美谈,引起了注意。众人更是发觉她身旁端端正正坐着的怡亲王殿下,已经有了皇子的风范,虽然才不过三岁左右,可风采不输在场其他皇子。 宁无忧意味深长一笑,慢慢地将酒杯放下。 “哀家今日很是高兴,谢家如今出了一名状元,这得感谢陛下。”太后向皇帝举杯,两人对饮之后,她又转向宁无忧,“也亏得王爷慧眼识才,长琳才得以与哀家在宫中相见。” 木梓衿心头微微一跳……谢长琳,与太后相见……她心头猛地闪过什么,来不及抓住。 “王爷,今晚除了文武重臣,科举前三甲也到了吗?”木梓衿悄声问宁无忧。 宁无忧轻轻的点头,她微微俯身,轻声说道:“他们如今还未赐官,被特许可入宫来。”他转身,用目光示意木梓衿,“他们就在后方。” 木梓衿悄悄地看过去,果然看见谢长琳与杨慎等人坐在靠后的位置。那处地方光线较暗些,离得远,但是三人坐得规矩端正,不失儒雅,只是那傅梁宇穿得很厚,外边披了一件厚重的斗篷似的轻敞,他脸色似乎有些不好,不停的咳嗽。 “那个傅梁宇,竟带着病来参加宫宴呢。”宁浚在一旁说道,“刚才进殿时,我见他不断的咳嗽,穿得厚厚的还发抖。也不知道待会儿能不能撑过去。” 木梓衿微微蹙眉,深深地看着那处,灯火交织,人影如云,衣香鬓影与酒光十色之中,她恍惚觉得有些迷离,淡淡的酒香微微熏着,一时有些沉闷。微微低头,看见宁无忧素白的广袖,细腻织绣丝线之上,泛着如月的素光,几枝凌霜的白梅在他广袖之上缓缓地舒展绽放,悠然之间,似有暗香轻送。 她又拿起酒壶为他斟酒,他却轻轻抬手按住。 “今夜不能多喝,”他轻声说道,抬头凝睇她之时,明湛含笑的双眸意味深长。 她恍然想起今晚这宫宴结束之后,他要和她一起去看灯海。此时京城万家灯火,已经次第点亮,犹如漫天繁星,浩淼千里,犹如星河鹭起,美如画卷了吧? 宫宴正是开始,喧嚣热闹,扶摇入梁,戏台之上歌舞管弦悠悠而起,众人谨慎恭敬地欣赏着这皇宫之内的歌舞。一时,殿宇之内鱼龙光转,流光溢彩。 几场歌舞纷纷结束,众人兴趣正浓,皇帝看得尽兴,让人赏了表演的宫人。 正意兴高扬、欢声笑语之中,忽然殿宇之中的灯火一暗,众人皆是一惊!起伏的惊慌之声接连传开去,木梓衿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心头猛地一惊,下意识就伸手去抓什么,瞬间黑暗之中,一只手将她握住,轻轻地捏了捏。熟悉的气息和温度让她安心下来,又在下一瞬,前方忽然流泻而出一丝光线。 那光线皎皎如皓月素光,犹如海上明月,从海面缓缓升起,戏台之上蛟幔如水,映上淡淡素光,如霰似雪,在那缓缓升起的月色之下轻轻飘舞。春江连海,明月潮声,丝竹如水,荡漾婉转,飞流而来。 众人只觉得心神为止一荡,眼见着戏台之上,缓缓升起一轮皓月般的玉盘,玉盘之内,一霓裳羽衣衣带翩飞如仙的女人,娇娇身影映在那缓缓升起的玉盘之上,若瑶台仙子,若蟾宫仙娥。 洞箫之声高扬婉转,那皓月从戏台之上升了起来,素纱橱窗的月,有人在月中舞。那纱幕在灯光的映照下,恰如一轮硕大明月,灯光将舞者的身影照在纱幕之上,宛若人在月中舞。淡淡白雾飘渺萦绕,如瑶台流云,腾云如雾,月中仙人动作娇柔婉约,圣洁凝和,似云中之君。 偌大的殿宇之上,只剩下那戏台上的一轮素光,其余地方,皆黯然失色。悄然幽静之中,唯剩下丝竹管弦起伏飘繆,殿宇之中的人个个目瞪口呆惊叹不已地看着戏台之上那月中作舞之人。 纱幕之上那抹剪影,黑暗之中,如携日月星辉而下,台上灯光随着她翩然变幻的动作荡漾,如新月初升之时,星起云涌,大江之上,银辉荡漾不绝。那剪影身上点缀的银线,如波纹荡漾般,在殿宇之内摇曳闪烁,若绚烂漫天的星辰,豁然垂下地来,倏然之间,让众人恍然错觉以为自己在九天之上。身旁荡漾闪烁的,便是浩淼天宫之中的星辰,扶摇万里,淡然流转的烟云触手可及,仿若置身九天之上。 众人陶醉不已,飘飘欲仙。 木梓衿几乎看呆了,心神荡漾之间,一时直觉似时光流转,身旁的星辉闪烁不定,萦绕的烟尘依稀飘渺,恍然如梦。 突然觉得手被人重重地捏了捏,她恍然低下头,才发现是宁无忧抓着她的手。 “王爷,这是为何?”她惊叹地看着满殿宇的星辉与如云般的烟尘。 宁无忧示意她俯下身来,轻声在她耳旁说道:“你猜……” 她蹙眉,一时只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又飞快地看向戏台,不敢错过那月中舞的人任何一个动作。 此时那戏台之上的月色越发明媚皎然,逆光而映的剪影在纱幕之上映出五彩斑斓的光芒,那人身形旋转如飞,翩跹如荷的群如花绚烂绽放,随着她旋转如风,衣袂发丝皆如风而起。 忽然间,戏台之上的灯光缓缓暗下去,欢快的丝竹之声,又换做飘渺清幽的洞箫,晦明晦暗之中,有人倚箫而和,歌声婉转清丽,如痴如醉,越发勾得人浮想旖旎。 木梓衿缓缓地朝后而看,黑暗之中,坐于后方的杨慎谢长琳几人端坐着,静静地观赏着。 忽然灯光一暗,木梓衿脚步一顿,无奈地只好站在原地,片刻之后,灯光又一次亮起,随着纱幔飘飞,管弦流转,那月中之人此时携着花瓣翩飞旋转,簌簌花瓣随着她如风的动作飘飞而出,殿宇之上,花瓣漫天。 木梓衿一抬头,才发现原来这殿宇的黑暗之中,有宫女正配合着那月中人的动作悄悄地挥洒花瓣。 她好奇地转头看向殿宇的其他地方,果然看见各个不起眼的黑暗角落似乎都要花瓣飘出,唯美绝伦,幽香馥郁。目光不经意收回见,却陡然一滞! 原本静静地观赏月中舞的谢长琳竟消失不见了!那位置之上空空如也! 她骇然一惊,立刻四处查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从殿宇旁闪过,立即趁着灯光模糊上前去查看,眼角忽然瞥见一道隐约的身影飞快地出了殿,似转到了偏殿之中。她来不及多想,立即跟上去。 刚要走失时,忽然见前方的身影停了停,映在地上的影子似乎往后看了看,她一惊,刚想要躲,却发现那身影已然转身继续离开。 她愣了愣,悄然跟上。 那刚才悄悄进入偏殿的人是否是谢长琳? 若是谢长琳,那他是否是要去见这宫里的某个人? 若是见某个人,会否与她正在调查的千丝万缕的线索有关? 她心急如焚,加快脚步跟上。奈何光线太暗,她对着宫殿又不太熟悉,幸而谢长琳似乎也不太熟悉,停下来几次,她才走走停停地摸黑跟上。 天空之中,一轮皓月当空而悬,光辉万丈,照得这宫阙重重白晃晃一片。连座座宫殿的飞檐与屋脊都看得一清二楚。 清风徐来,夹带着几分异样!木梓衿停下脚步,深深一嗅——血腥味! 第225章 谋害栽赃 木梓衿自小与尸体打交道,身为仵作对血腥味与尸体的尸臭味尤其的熟悉与敏感。 那随风而来的淡淡的血腥味,瞬间将她的心提了起来!她立刻朝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而去,一路进了偏殿!偏殿之内灯火明亮,看守的宫女似乎去看舞蹈去了,这殿内一时无人。 空旷无声,只有血腥味越来越浓。她一转头,还能透过帷幔重重掩映之下,正殿之上的明亮的灯光,还有戏台之上旋转如风的人。 慢慢地走进,见一股涓涓的殷红色正缓缓地蜿蜒而来,快速晕染在织锦地毯之上,几条细细的血流,如蛇一般蜿蜒到她脚下…… 她惊骇的看着地上倒在血泊之中的人,看着猩红的血汩汩地从尸体的脖颈间流淌而出,她目光一晃,险些以为自己是在幻觉当中,直到看清倒在地上的人的脸,她才猛地一惊,吓得惊怔,飞快地扑过去查看尸体。 “砰!”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她来不及回头,感觉自己被人按住,随后意识便混沌模糊,周身也提不起力气来…… 她被人推倒在尸体之上,尸体与地毯上的血快速将她的衣裙染红浸湿。蜿蜒的血顺着她的衣裙慢慢浸染,透过衣裙沾在肌肤之上,如同毒蛇的芯子舔舐在身上。她头痛目眩,心头一阵恶心,想要起身,却有什么东西扯动着头部,让人意识模糊。 直到一声尖叫声,紧接着几道惊慌的惨叫接连而起,她心头一沉,才知晓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 杂沓的脚步声飞奔而来,很快几十道高大的铁衣身影将她重重围住,眼前寒光利刃统统指向她,她一抬头,看见一人扑过来,抬起一脚狠狠地踢在她的手上! “铮”然一道尖锐的声响,她手中的匕首被踢飞在地! “这人杀了状元!” 她听见有人惊慌又凌厉地说道:“押起来,立刻带去大理寺!” “不……”木梓衿周身是血,被人压在地上,微微一动,满身的血染得她狰狞又恐怖,她狠狠地咬住舌头,尖锐的疼痛驱散混沌,这才让意识清醒一些,她用力挣扎起来,“我没有杀人!” “这房间之中除了你就是这尸体,凶器还在你手上,不是你会是谁?”那铁衣侍卫厉声说道。 “我没有杀人,我……我是……” 话音未落,她突然被人捂住嘴。 “押去大理寺!”那人说道。 “统领,这被害的人是状元,事情非同小可,可否要告知皇上?”有人问道。 那人微微沉思了片刻,斟酌地说道:“先将她押入大理寺,再告诉肖总管,肖总管是皇上的贴心人,自然知道拿捏分寸,今日是中秋,最好别生出事端。” “是!”那人得令之后,立刻出了偏殿,往正殿而去。 木梓衿快速环顾四周,这殿宇之内,出了十几个将她团团围住的侍卫,便是两个惊慌失措的宫女。那两个宫女惊恐不已地看着她,又缩在一旁,手中的木盘和吃食全部掉落在地。想来,刚才便是这两个宫女的惊叫声引来了这皇宫之中的御林军。 木梓衿瞪大了双眼,最后目光落在那具尸体之上,尸体背部朝上、头朝正殿趴着,只能从微微侧着的脸看出那人是谁。血糊住了那人的脸,但是却能够清楚的认出那人正是谢长琳!他瞪大了双眼,死不瞑目的模样很是狰狞恐怖。 她闭了闭眼,将目光转向正殿,这正和殿,常年不用,只在佳节时分才用来设置宫宴,透过偏殿的重重帷幔,她看向那灯光闪烁之处……心头一阵凌乱。 …… 正殿之上,不过弹指之间,皓月纱幕之内,旋转的人堪堪停住身影,漫天的花瓣如雨,翩飞而落。 宁无忧并无心思欣赏这惊人曼妙的精美别致的舞蹈,只微微回头看向身后。灯光晦暗之处,不见木梓衿的身影。才过去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虽说时间甚短,可这宫中瞬息万变,让他不得不多了几分担忧。 黑暗之处,肖总管猫着腰悄悄地靠近皇帝,微微弓着的身体挡住戏台之上的灯光,在宁无忧身上落下阴影。他下意识看向这个挡住他光线的人,听见他轻声在皇帝耳旁说话,依稀之间,在丝竹鼓点的乐曲之中,听见状元、死、被杀几个字。 他豁然脸色一沉! 木梓衿方才似乎是有去找谢长琳的意愿! 这段时间,为查牵机药的来源,她心力交瘁,而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暗示出谢长琳有着比别人更大的嫌疑。她平日里无法接近谢长琳,不能打草惊蛇,而如今进了宫,便忍不住想要行动了吗? 心头一阵刺痛与焦虑,滚过灼热尖锐的疼痛和恐慌!他豁然起身,险些翻到桌案上的杯盏,震得桌子之上的杯盘一阵零丁作响,在此时寂静的正殿之中尤其刺耳! 众人好奇又疑惑地抬头,看见一向镇定自若的楚王殿下似乎倏然失态,连衣袂抚动都那样惊慌无措。 “王叔?”皇帝也蹙眉,疑惑地看向他。 宁无忧一怔,掩藏在广袖之中的手豁然捏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轻声问道:“刚才肖总管说了什么?” 肖总管脸色一怔,看了看皇帝,见皇帝对他点点头,他才谨慎地靠近来,低声地在宁无忧耳旁说道:“方才有人发现状元被人杀死了,那凶手已经被抓住了,正要问问皇上的意思,是否要押往大理寺连夜审问。” 宁无忧心头一滞,全身僵硬,还未开口,一旁的宁浚已经大声惊嚷道:“你说什么?状元死啦?” “六弟!”端王宁涛在一旁低声一喝,随后立刻起身,面向皇帝,低声道:“陛下,不如我去查看查看。” 皇帝见状,心头疑惑,又见靠得近的几个大臣似乎都听见了,他转头看向太后,太后正一脸询问地看着他,他刚要点头,却听见宁无忧说道:“此时非同小可,还是本王去查看比较好。” 说完,他躬身一退,便飞快地离席,朝着偏殿而去。 宁涛立刻向皇帝行礼,轻声道:“陛下,不如此时立刻通知刑部与大理寺的人,也好让人验尸查看,状元被杀害,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说得正是!”太后咬牙,将身旁年幼的怡亲王交给奶妈,起身走向皇帝,脸色一片惨白,“皇上,哀家也要去看看,到底谁害了我谢家的人!”说完,她已然拂袖,跟上宁无忧。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此时正赏舞的人摸不着头脑,但皇帝未发话,众人也只能干坐着。随后竟然看见端王与贤王纷纷先后离席,皇帝微微犹豫了半晌,也立刻跟了上去。 这一夜,宫里似乎已经注定不会太平了。 皇帝已经离去,负责歌舞的人立刻让人停下歌舞,纱幕皓月之后的月中作舞的人惊慌不安又疑惑地从幕后走出,失落又无助的看着正殿之中几人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看前方几个已经空了的座位,不由得松了口气,又不由得添了些许愁容。 “姑娘,先去歇着吧。”有人上前,轻声地对她说道。 “我知道了。”谢明娆轻轻地叹口气,“你去安排奏乐的人,我将戏台上的东西收好。” “是。”那人应声之后离去,让奏乐的人继续演奏,谢明娆飞快地转入纱幕之后,之后才让人来,将戏台之上的纱幕撤去。 一路进入偏殿,正和殿狭小的偏殿之内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具冰冷染着鲜血的身体,以及两个守卫在原地的侍卫。 宁无忧大步上前,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木梓衿的身影,他立即沉声问道:“其余人呢?” 其中一个侍卫立即恭敬的行礼,说道:“回王爷,发现嫌犯之后,统领便命人交到了大理寺。” 宁无忧脸色陡然一沉,漆黑阴沉的双眸如同布满暴风雪,他冷冷地轻笑道:“很好。” 刚要拂袖转身而去,见皇帝带着太后与宁浚、宁涛和刑部尚书以及大理寺卿赶了过来。太后豁然看见倒在地上的谢长琳脸色陡然间煞白,险些昏过去,她险险地扶住身后的宫女,这才没有伤心昏倒。 “皇上,凶手已经送往大理寺……”一旁的守卫统领恭敬地说道。 “你所谓的凶手,便是本王的侍女?”宁无忧轻笑一声,阴沉的声音如淬寒的利刃。 众人一惊,惊骇不已地看向宁无忧,太后立刻站直身,挺直了脊梁,决然地看着宁无忧,“若是凶手就是王爷身边的侍女,难道王爷还会徇私枉法吗?” 宁无忧紧紧地握住手,轻轻地拂了拂衣袖,淡笑道:“自然不会,因为,本王相信,她不会是凶手。” “既然她不是凶手,为何她会被捕?”太后冷笑着问。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心头焦虑烦闷,灼热的钝痛暗然划过心头。广袖之下的手慢慢地握紧。他凌然一笑,双眸暗沉,若山岚之巅积压的暴风雪。 他冷厉地看了太后一眼,拂袖而去! 第226章 难得两全 大理寺净室之内,一方幽小的窗口,投下淡淡素光,一室朦胧黯淡。木梓衿蜷缩在那一束淡淡的月色之中,月色描绘侧颜,柔美安静。依稀朦胧的月色,仿若笼罩在她身上的素纱,如烟如雾般飘渺虚无,似清淡流岚,一吹就散。 自进入净室之后,她便这么安静的坐在那里,沉静从容地抬头看着高高的窗户之外,那一轮当空皎皎的皓月。 狱卒自然知道她的身份并不简单,身后有楚王,又是极其会断案的神探,并没有为难她。 牢房深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声声沉稳凝重,回荡在淡然的朦胧的空气之中,随后身后的门被打开,铁链落下之后,便是一片安静。 月光轻柔的落在地上,她沉静温柔的坐在地上,如同一尊雕塑。千秋素光,竟没有遗落这偏僻阴冷的一隅,她很是庆幸,自己还能在这样的境遇之中看到中秋的月色。 身后的脚步声轻轻地传来,她身体有些僵硬,刚想撑起身来,一双手已经扶着她,站了起来。 宁无忧目色沉静如渊,似透不进半分月色与光芒,一双漆黑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她,最后微微闭了闭眼,似隐忍着什么,只轻手为她拂开一缕黏在额间的头发。那发丝染上鲜血,黏稠着她的肌肤,让她微微吃痛。 “王爷。”她沉静的心似乎终于有了些许波澜。借着窗外的月色,她这才看清他并不是空手而来。身后地上放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他半搂着她,目光逡巡过她身上染血的衣服,鲜血如殷,葳蕤又狰狞的在她衣袂之上蜿蜒渲染,在惨白的月光之下,尤其触目。 “受伤了?”他问。 “没有。”她微微摇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这不是我的血。” 他将她抱起来,缓缓走到矮床边,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她忍不住微微后仰,头撞到床后的墙壁,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蹙眉。 他立即伸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直,摸索着在墙角找了一会儿,满地的灰尘与潮湿的青苔布满了掌心,却没找到烛台。他心头急怒,有些无措,仓皇之间似想起什么,立刻走到那巨大的包袱前,将包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盏宫灯。 宫灯点亮,灯纱之上氤氲的暖色渲染着整间净室,温暖柔和,安静如画,似淡墨在身边慢慢地氤氲,旖旎温柔的包裹着。 他将宫灯提了过来,白衣广袖,细腻的丝质暗纹涟涟流转,其上素素白梅染上宫灯暖色,如凌霜寒梅,傲然绽放。她竟发现这是他常用的那盏宫灯。 他将宫灯放下之后,与她并肩坐在矮床上,伸手过来捧住她的脸,再轻轻地按住,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拂开她的发丝,查看起来。 指尖在发丝指尖摸索,虽然轻柔,可触碰到被撞击的那一处,木梓衿也忍不住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撞了这么大一个包?”宁无忧蹙眉,“倒像是被人打的。” 木梓衿回忆起倒下的最后一刻,微微点头,“是有人敲了我的头,将我打倒在地,”她抬手摸着那尖锐疼痛的后脑,微微苦笑,“若是那人再往上一些,直击我的百会穴,说不定我就和谢长琳一样长眠不起了。” “瞎说什么?”他狠狠地瞪着她,手指却轻柔的拂过她头上凸起的肿块,慢慢地按揉。 眼中略微泛着酸涩,她忽然有种死里逃生的宁静,又怀着淡然如斯静好的温柔,不由得将身体轻轻地靠在他的身上,也不去想若是过了今夜,她该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风雨,她和他都太过内敛,又或许太过平淡,从未尽情地释放过感情,如果此刻能这样任性的放肆,她便不想收敛了。 伸手抱住他的腰,她轻轻地咬着唇,“王爷……” “嗯?”他停下手,低头看着她。 她只是依赖般的轻声叫他而已,只想听他的回应。所以只是轻轻一笑。 “头部被击,还起了这么大的肿块,或许会有恶心眩晕感,”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如同安抚婴儿般,“若是不舒服,便先睡一会儿。” “好。”她闭上眼睛,忽然感觉他顿了顿,轻轻地放开她,又起身走到那巨大的包袱前,竟然从里面拿出一床真心的被子和干净的枕头来。 她缩在矮床的一角,看着他快速地将被子和枕头铺好,“这样睡更舒服些。” 她立即钻进被子里,被他裹了起来,而他枕在枕头上,将她的头放在腿上,低头为她按揉着头上的肿块。头部沉重混沌的感觉有些减缓,头皮之上□□轻柔的温柔,沉醉又催眠。她借着宫灯的光,看着他身上点点白梅,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浅,浅到能听见他轻柔均匀的呼吸声,她下意识抓着他的衣袖,染血的指尖素色雪衣之上既纤柔又怜惜。 再次醒来时,那方小小的窗户之外,已经看不见那轮圆月,只余下疏影淡淡的月光。她被他扶着,他轻轻地枕在枕头上,点漆的目色沉静若雪,静静地看着她。 “醒了?”他起身,又叹口气,“好些了吗?” 她依旧枕在他身上,温柔的体温相互交缠氤氲着,熨帖又契合,“好多了。”她抬手摸了摸脑袋上的肿块,已经消退了不少。 宫灯之内的烛火即将燃尽,木梓衿这才意识到此时已经快过四更。悄然月色溶溶变淡,拂晓即将来临,两人再没有多余的时间温存。 她咬了咬牙,这才将事情的经过与他说了一遍。 “这段时间我并没有机会接近谢长琳,而此次入宫,便是唯一的机会。”她蹙眉,手不由得握紧,“可今夜除了宫宴之上的时机,便不会再有。所以我才决定冒险去接近谢长琳。我见他忽然离开,本想暗中跟踪,看看他到底是否要去见宫里的某个人,可不想,等我见到他时,他却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了。之后,我便被人袭击,倒在了谢长琳的身上。我那时头脑有些不清醒,也不知为何怎么会有一把匕首在我手上。” 他蹙眉,微微眯了眯眼,“从你离开,到发现谢长琳死,大概有多长时间?” 她微微愣了愣,斟酌了片刻,才说道:“大约半盏茶,我离开时,正殿之内的灯光忽然暗下来,等有光时,看见戏台上的人还在旋转,这才借着光跟上去。这一黑,不过几个弹指的时间。” “如今,最快的办法便是找出真相,证明你不是杀害谢长琳的凶手。谢长琳是状元,起身份也算是半个朝中的人,若是本王料想不错,今日上朝,便会有人将这事提及出来,”他将她抱紧,语气也带着些许不安,“我定会保你无虞。” 她死死地咬唇,压抑住内心的激荡与悲愤,深吸一口气之后,才缓缓地说道,“我如今有几个线索。” “说说看。”他并没有放开她。 她略微迟疑,努力让意识清醒,“其一,杀死凶手的人或许是个男人。”她轻声道,“王爷可让仵作去查看谢长琳的身体,我当时在偏殿发现他的尸体时,发现他是颈部被人割裂血液大量涌出而死。”她沉思道,“若是一般人被割断了咽喉,颈部的筋脉断裂,会有大量的血注喷出,定会溅到凶手的身上,所以凶手不会是从正面割断谢长琳咽喉的,而是从谢长琳的身后。” 宁无忧点头,“若是从谢长琳身后用匕首割断其咽喉的话,那么,凶手的身量定然不会太矮,至少不能比谢长琳矮,而且他的力气也该不小,否则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遏制住谢长琳,快速地将其咽喉割断。” “是。”木梓衿赞同的点头,“其二,从谢长琳离开到被害,不过短短的半盏茶的时间,我猜想,凶手不会是殿外的人。因为若是殿外的人进入殿内的话,一定会被守护在殿外的守卫发现。而凶手,也极有可能是借着殿宇之内,灯光暗下来时偷偷跟上谢长琳的。所以,凶手或许不过先我片刻跟上谢长琳。但是他在偏殿杀了谢长琳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等我进入偏殿,再将我大达,然后再栽赃给我。” 宁无忧若有所思,“其三,”他加了一条,“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杀了谢长琳?又是谁想要杀他?殿宇之中的人大多是朝中重臣,又有谁会与他有纠葛或者什么仇恨?若是弄清楚这期间的联系,便能缩小凶手的范围。” “是。”木梓衿双眼一亮,“王爷不妨再去查看一下那殿宇,看看能否发现什么异常或者蛛丝马迹,我想,如今那殿宇之内出了这样的事情,大约是被控制起来了,常人是不能进去的。” “嗯。”宁无忧轻叹口气,两人在晦暗的光线之中,目光相互交替纠缠,片刻之后,他见她再无话可说,才惋惜地一笑,“可惜今夜不能带你去看灯海了。” 第227章 静待惊澜 月上柳梢,人约黄昏。 那片如星河般浩淼璀璨的灯海,今夜是看不到了。木梓衿抬头看着他,溶溶月色之中,他才是那月中而来的仙君,携着素然如雪的月光而来。 她心口微微悸动,深吸一口气,只是轻笑,“王爷将这盏宫灯留给我可好?” 他抬手将那盏放在一旁的宫灯拿过来,八角宫灯简单朴素,拼接的木块沉静温柔,细细地木质纹理连其上润泽的红漆都无法遮掩。灯纱之上,飘渺的山峰,淡淡的白云流岚,云中仙人与宫阙霓裳翩然。 她记得,他对她说过,这是他与母亲亲手制作的宫灯。 “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他将宫灯放在她手中,“这净室阴冷,今晚是月色好,才有些光亮,若是平时,你就用这盏宫灯吧。”他捏了捏她的手,“但是我希望你不要留在这里太久,这宫灯,可不是为了照亮这大理寺的净室的。” 多少个暮色夜色,他提着这盏宫灯送她回房?那时悠然照亮脚下一隅的灯火,如今近在眼前,虽境遇不同,可心却已然。 “我会尽快出去的。”她深深地看着他,“我相信王爷。” “等真相明了那日,我会亲自带你出去。”他郑重地看着她,“不会等太久。” 次日朝堂之上,又是一阵风雨。 并没有出乎宁无忧所料,有官员上奏严惩木梓衿,言辞犀利狠辣,丝毫不留任何余地。甚至弹劾宁无忧,身为掌管天下刑狱之人,却徇私纵容其侍女。 朝堂之上为此掀起一场骂战。首先开骂的人是宁浚…… 宁无忧一身朝服端然而立,沉静如松,泰然若山巅之云。其后,微微对端王宁涛使了个眼色,宁涛见状,立即执笏上前,看向皇帝,说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皇帝有些不耐,看着朝堂之上那几个大臣你一言我一语辩得焦灼不已,便有些头疼。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的厌倦,又强自端坐着,看看宁无忧,又看看宁涛,见宁涛走出来,双眼一亮,立即说道:“王叔请说。” 宁涛端正而立,平静扬声道:“本王也执掌大理寺,也深谙刑狱之道,对于昨夜殿宇之内状元被杀一案,有些看法,再次一一列陈。” 朝堂之上立即安静下来,宁涛缓声道:“其一,状元谢长琳被人割断咽喉而死,仵作已经检验过其尸体。发现其咽喉之上的伤口,呈左高右低,左深右浅之状,故而判断,谢长琳是被人从身后割断咽喉而丧命的。这说明,杀害他的人,至少身量不会低于他,否则根本无法从他身后控制住他,并抬手绕过其颈部割断其咽喉。” 众人微微一愣。 “其二,据楚王侍女红线所述,她发现谢长琳离开殿宇,到谢长琳死,期间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而这半盏茶的时间内,又无殿外的人入内,所以,我推断,凶手极有可能是当时殿内的人。”宁涛说道。 话音一落,朝堂之上的人蓦地骚动起来,有人想要辩解,却发现无从下手。宁涛的推断,似天衣无缝,短时间内让人找不出破绽。 有人愤懑,“端王殿下,若照您这么说,当时大殿上的人可都有嫌疑,如此一来,满朝文武之中大半重臣,要都成为凶手了?” “此言不虚。”宁涛面不改色地说道。 “皇上,端王殿下所言有理,可也无法证明凶手到底是谁,大理寺之中的红线,恐怕必须经过提审才可。”有人立即上奏。 “提审?”宁浚陡然变色,“大理寺如何提审人的谁人不知?等到红线被提审了,若不是屈打成招,就是已经在审问的过程当中香消玉殒了。这案子或许就是有人想要陷害她,甚至陷害五哥,若是不尽快查清楚,那岂不是让幕后的人得逞?” “可如此,也不能一概而论,竟称当时在殿宇之上的人都是凶手吧?” “我看你们是心虚!”宁浚愤然喝道,“反正我当时定然在殿宇之上,我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席位,皇上、太后、五哥、六哥、以及当时为本王斟茶倒水的宫女都能作证?你们呢?” 众人一听,纷纷开始为自己找证人,拉扯着朝堂之上的百官证明自己当时就在殿宇之上,嘈杂作证之声足足连续了两盏茶的时间,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这么说来,众位都能洗清自己的嫌疑了?”皇帝冷声反问。 “陛下,”有人执笏而出,恭敬地说道,“虽说如此,可当时殿宇之上还有其他的宫人,那些宫人也须一一审问查清才可。其次,今日除了这朝堂之上的人,还有两个人不在。” “还有谁?”皇帝问道。 “是今年新晋的进士第,榜眼傅梁宇、探花杨慎。” 皇帝微微蹙眉,看向宁无忧。 宁涛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单独询问傅梁宇与杨慎即可。” “如此也好。”皇帝点头。 早朝结束,已经过了午时。当空一轮金乌,照着皇宫重重宫阙,秋意染黄这巍巍皇宫,恢宏磅礴的宫殿崔嵬宏伟,不见萧瑟。 宁无忧独自走出朝堂,身后宁浚立即追了上来,“五哥,红线她如何?还好吗?” 宁无忧停下脚步,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发出声音。他想起昨晚,她静静地躺在自己怀中的样子,轻若一羽,气若游丝,伤痕累累。可那双依旧沉静睿智的双眸,依旧溢彩明湛。 她好吗?他想回答,可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来她是不好了,”宁浚见他沉默,脸色微微一沉,“大理寺那种地方,鬼都不敢去,她一个女人,怎么会好?” “所以我很快就会接她出来!”宁无忧沉静而道。 “楚王殿下。”身后忽然一道声音传来,两人回头,见顾明朗一身神色朝服走了上来,行礼之后,他看向宁无忧,问道:“红线姑娘可好?”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依旧沉默。 顾明朗自嘲一笑,斟酌着说道:“楚王殿下如今正处风云,若是不能护人周全,顾某也可代劳。” 宁无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若是你想代劳,可与她亲自去说。” 顾明朗脸色一沉,微微抿着唇,双眸微微一暗。 宁无忧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宁浚不明所以,看了看顾明朗,只得跟着宁无忧一同走了。 不想宁无忧此去却不是出宫,而是一路疾行,快速到了正和殿。正和殿内已经空无一人,可却被侍卫重重包围了起来。两个侍卫为他推开殿门,他与宁浚一同走了进去。 偌大的殿宇,昨夜欢声笑语歌舞升平的余韵似乎还未褪去,层层纱幔隔开的座位依旧如昨晚一样,戏台之上灯光晦暗,已没有了丝竹管弦与霓裳羽衣。 他沿着木梓衿所说的路线,重走了一遍,尽量放缓脚步,从正殿到偏殿,不过十几个弹指之间。这十几个弹指的时间,也不过是昨晚也谢明娆做月中舞时慢慢地转了几圈的时间。 正和殿布局简单,中央正殿,东西两侧便是偏殿,谢长琳被杀害的地方是西殿。东西两处偏殿与正殿连同,只有重重帷幔与屏风阻隔,为方便宫人伺候与表演的人上戏台时从偏殿上台。 昨晚给宫中伶人化妆换衣的地方是东偏殿,这西偏殿,便空了起来。 他看着地上的血,记得谢长琳是面朝正殿倒下的。 “五哥,你看,这里有血。”宁浚忽然惊骇地说道。 宁无忧上前查看,果然见正殿与这偏殿之间薄薄的木质窗格之上有血。那血很少,呈喷溅状,若是按木梓衿的说法,这血可能是谢长琳咽喉被割断时喷溅上去的。谢长琳咽喉被割断,不能发出声音,血瞬间涌出,又惊骇的退后几步想要挣扎,却最终倒在地上。 “五哥,这血是谢长琳的吧?”宁浚依旧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 “是。”宁无忧淡然说道,随即起身,回到了正殿。 宁浚忽然觉得这寂静的殿宇阴气森森,立刻追上宁无忧。宁无忧回到正殿,宁浚闻了闻殿宇之内还未来得及散去的花香,想起昨夜谢明娆的月中舞,惊叹又惋惜地说道:“昨晚谢明娆的月中舞可是精心准备的,她如今可是谢家的重要筹码,若是谢家丞相夫人没有突然去世的话,她如今或许就成了楚王妃了,不是吗?” 他不顾宁无忧冷淡的脸色,跳上戏台去,“昨晚她就是在这里跳月中舞,扮作嫦娥的模样是不是?”他兴奋地做出一个昨晚谢明娆飞天旋转时的动作,悠悠然转了几圈,就晕了头。 他“哎呀呀”几声,扶着坐在地上,“也亏得谢明娆能转那么多圈,换做是别人怕是早就晕了……她怎么可以转那么久呢?” 他疑惑地低头,又是“咦”一声,“她那么厉害,这戏台子都被她转出痕迹来了!”他指着地上一圈大约拇指大小的旋涡状的痕迹,说道:“五哥,你快来看!” 第228章 凶手是谁 殿宇之内,再无那日美仑绝幻,明亮交织的灯火将整个殿宇的每处角落照得无所遁形。宁无忧走向宁浚,朝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见戏台子上有一圈漩涡般的痕迹,痕迹很新,漩涡状,浅浅的印在戏台的地板表面。 “谢明娆转圈应该不会转出这么一个痕迹来吧?”宁浚蹙眉,“若是她一只脚不离地,脚跟或者脚尖一直触地旋转,才会转出这样的痕迹来。” 宁无忧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又俯下身,摸了摸那个浅浅的漩涡,指尖站上些碎屑。 “这是什么?”宁浚好奇地看着他指尖上的细末碎屑。 宁无忧将指尖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碎屑散发着淡然的清晰气息,那地上的漩涡状,似乎也泛着淡淡的青色,像是某种植物的汁液。 他轻轻地用手绢将那旋涡状的碎屑擦了擦,将手绢收好,说道:“谢明娆当时在纱幕之后跳月中舞,其实所有的人都只看到了她映在纱幕之上的剪影,并没有看见纱幕之后的人,到底是不是她。” 宁浚茫然不解,宁无忧站在谢明娆做月中舞的地方,转身看向偏殿…… “王爷。”思索之中,忽然听见殿外有人禀报的声音,“榜眼郎、探花郎与谢姑娘求见。” 宁无忧走下戏台,看向大殿门口,“让他们进来。” 大殿的门缓缓被推开,沉重的开门声洒下一片豁然明亮的光线,三个人从殿门处走进来,纷纷向宁无忧与宁浚行礼。 宁无忧并没有与三人多言,只将事情交代了一遍,淡然说道:“所以,你们可有证明自己当时不在偏殿的证据?”宁无忧目光如锥般落在三人身上。 谢明娆微微一愣,立即上前,垂首行礼道:“王爷,当时我在戏台之上跳舞,所有观舞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怎么可能离开?我……”她双眼微红,泛着泪光,似哀伤又似委屈恐惧,“而且……我怎么可能杀人……” 宁无忧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目光沉了沉,只是淡淡说道:“请谢姑娘再做一次飞天旋转。” 谢明娆一怔,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甚是不解。 “我只是想估计一下你做飞天旋转的时间。”宁无忧淡笑着说道。 谢明娆微微松了口气,双手微微抬起,站在原地开始慢慢旋转起来。飞天旋转舞取自敦煌飞天,旋转的舞步从西域胡人承袭而来,与胡旋舞相似,却比胡旋舞的妖娆婀娜多了飞天的祥和与神圣。她衣袂飞舞翩跹,周身衣带发丝随身体旋转,连带周围也起了一阵微微的清风,如谪仙即将腾云而去。 她双腿旋转如风,转得速度让人眼花缭乱。 她停了几次,又变幻动作继续旋转,大约半盏茶时间之后,停了下来。 宁浚与杨慎等人几乎看呆了,瞪大了双眼怔怔的看着。 “光是看都觉得晕……”宁浚扶住胸口,一脸苍白眩晕的模样,“若是中间不停下变幻动作,你可要这般转下去吗?” “当然不是,”谢明娆摇头,微微喘口气,“若是一直旋转,我也会觉得晕眩的。” “看来你当时定然在跳舞了。”宁浚肯定地说道,随即又看向杨慎与傅梁宇,“你们二人,可能证明自己当时在殿宇之中?” 杨慎一怔,无措又不安地看向宁无忧,双眸露出几分仓皇与无助,“我……我一个坐在最边上,只有傅兄离我近些……”他转头看向傅梁宇,希望他为自己作证。 傅梁宇依旧穿着厚厚的衣裳,却比昨晚薄了些,他快速地看了眼杨慎,迟疑了片刻,才斟酌地说道:“我当时,只顾着看着戏台……没有注意杨兄是否还在……” “你……我,我在的!”杨慎对着宁无忧狠狠地点头,“王爷,我当时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谢姑娘跳舞的。当时灯光昏暗,说不定是傅兄没有注意到我……” “可是也不能为你作证不是吗?”宁浚脸色一沉,狠狠地瞪着他!冷哼一声,转向傅梁宇,“你们二人,都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当时就在殿宇之中,你们两人嫌疑最大!” “不不不,”傅梁宇连连摇头,“我……我可以证明我当时就在场,我还记得谢姑娘当时旋转之后的动作,若是我不在场,肯定不知道她跳了什么动作的。” 宁浚一顿,诧异地看着他,“空口无凭,你跳来看看!” 傅梁宇看了看宁无忧,只觉得他目光似冰锥般,一时无措仓皇,只好木手木脚的做了几个动作,僵硬又扭曲,跳完之后,便呆站着,“我记得当时谢姑娘就是跳的这几个动作的……” “是不是?”宁浚问谢明娆。 谢明娆惊异地点头,“是,旋转过后,便是飞天反弹琵琶的动作,这是这几个,没错。” “这么说来,杨慎就有最大的嫌疑!”宁浚恶狠狠地瞪着杨慎,“是不是你杀了谢明娆,然后嫁祸给红线的?你想害红线?” “不!”杨慎惊慌不已,“我为什么要杀谢兄……我与他无冤无仇啊……” “你嫉妒他考得比你好,嫉妒他是状元!”宁浚逼迫着向杨慎走了一步,咄咄逼人地逼视他。 杨慎倔强又惊恐,连连后退,“我……我没有!”他停下脚步,虽然惊惶,可依旧强自镇定,“我也不会嫁祸给红线姑娘!” “你怎么不会?”宁浚咄咄逼人,“你记恨她破了平安侯府人肉的案子,你娘的罪行被揭发,你娘也因此流放,最终死在往西北的路途之中!你难道不会认为是红线害死了你娘!?” 杨慎脸色猛然苍白,“你说什么,我娘死了……”他呆怔地看着宁浚,忽然疯狂地抓住他的肩膀,“你胡说的!我娘在西北好好的,怎么会死?”他双眼目眦欲裂,绝望如死灰! 宁浚一惊,推开他,“我干什么要骗你,你娘早就死了,在她去西北的路上就死了……” 杨慎呜咽惨叫一声,突然倒地痛哭……哭声悲惨怆寂、撕心裂肺……他本以为自己高中进士第,便可前往西北任官,便可找到娘亲,便可让她不再吃苦。这么一段日子,他饱受折磨,日以继夜,为的就是那个自己勾画出来的幻想,可如今最后的幻想与希望破灭,他心死伤痛难以自抑…… 宁浚眼睁睁的看着他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声嘶力竭哽咽不已,突然间就见他僵直地倒地,一动不动了。 “啊!”宁浚惊叫一声,骇然退了一步,“他……他被我骂死了……” 宁无忧立即上前查看杨慎的情况,探了他的脉息之后,才说道:“他只是昏厥了,立刻让人去叫太医。” 宁浚松了口气,歉然负罪地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杨慎,“他怎么就这么不禁骂呢?我去让人叫太医。”他立刻走到殿门处,让人去叫太医。 宁无忧着人将杨慎偏殿之中休息,让谢明娆与傅梁宇各自回去。 “五哥,到底谁才是凶手?”宁浚问。 宁无忧沉默,若有所思,最后轻声说道:“今晚我去见见红线,将线索告诉她,她会推断出结果来。” “我也去!”宁浚说道,“我也想看看红线,大理寺那些家伙,指不定亏待了她,我给她带些好吃的!” “你不用去。”宁无忧淡然说道,随即走出殿宇,打算回府。 “为什么?”宁浚追上去,“为什么你可以去我就不可以?” 宁无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轻声一笑,伸手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匆忙离去。 宁浚看着他急匆匆离开的背影,狠狠地骂了几声,生怕再惹出其他的事情来,也急忙往宫外走。 刚走几步追上宁无忧,见大理寺卿一脸惊慌的走过来,战战兢兢地对着宁无忧行礼。 “王爷……”大理寺卿花白的胡子微微的颤抖,苍老的声音喘息不定。 “何事?”宁无忧微微垂眸,问道。 大理寺卿沉沉的叹息一声,走进一步,低声道:“云真公主……今早殁了……” …… 大理寺净室之中,依旧无声无息,木梓衿只听见自己的呼吸之声,潮湿阴冷的空气里,有淡然又熟悉的气息,她将宁无忧带来的被子裹得很紧,放在鼻息间。 早上吃了几块宁无忧带来的月饼之后,她便如此枯坐了一整天,唯一可以知道时间流逝更替的方式,便是那一方小小的窗户,日升日落时,有淡淡的光斜斜地落下来,在净室冰凉的地上刻出一方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光印子。 朦胧的光线之中,隐隐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她立刻竖起耳朵,不由自主的抓紧了被子,眼巴巴地看着门口。 门缓缓被人打开,她撑起疲软的身体看过去,一道高大的身影隐在阴影之中,缓缓地靠近。 朦胧的光影,淡淡的勾勒着,视线模糊又迷离,她眯了眯眼,才看清来人是谁。 微微一惊。 对方一双沉毅似经历风沙的双眼紧紧地看着她,眼神如天罗地网般笼罩而来,这小小的净室,她无处可逃。 眯了眯眼之后,她才涩涩的出声:“顾将军?” 第229章 心神摇曳 修 顾明朗目光快速逡巡过这净室之中的一切,宫灯、床被、枕头、吃食……自嘲地勾了勾唇,将自己带来的食盒放在一旁破旧的木桌上。 “看来你在这里也过得挺好。”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原本还担忧会看到她受伤或者生病,却不想,她似乎是一朵可以在恶劣环境之中娇妍葳蕤绽放的花,无论落在什么环境之中,依旧灿烂,充满生机。 木梓衿起身,理了理身上又些许褶皱的衣裳,净室内光线微暗,她在身上摸到了火折子,将宫灯点亮。灯纱之上祥云流岚氤氲,淡淡映在净室之内,光影流转如纱。 忽然明亮的光线让顾明朗微微转过身来,目光不由得落在那盏半旧的宫灯之上,目光似轻轻闪烁,若有所思,深沉又遥远。 “世人也许不会想到,解开无数迷案抓获无数凶手的楚王侍女,竟会成为杀人凶手,也可能想不到,红线会身陷囹圄,被囚在这大理寺的净室之中。”他轻声说道。 木梓衿心里微微一冷,似被人轻轻地拉扯着,她梗了梗,才轻声说道:“我并不是杀手凶手。”她抬头,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笃定的双眸点漆般,沉静坚韧,“世人不相信我也无妨,顾将军,难道也不信?” 他呼吸似微微一滞,轻轻垂眸,避开她的视线,轻轻摇曳闪烁的灯光在他的眼下覆上阴翳,掩住他的眼神。“信与不信又如何?” “那顾将军是特意来看我如今落魄的模样吗?”她轻轻自嘲一笑,转身走向矮床,扶着冰冷的墙坐下。 他上前一步,气息似变得有些急切起来,“难道你就打算在这里呆一辈子?或者在这里坐以待毙?还是你以为楚王能够带你出去?” 她倏然抬头,目光明湛如初,似明净无瑕的晴空,“我如今能安心的坐在这里,就是因为相信,王爷他会带我出去!” 身影微微一僵,垂于身侧的手慢慢地握紧,他沉默地看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才沉声道:“就算他如今能救你出去,那也只是暂时的。”他眯着双眸,凌厉的眼神紧迫如锥,“你有没有想过,这次的事情,根本就不是意外?而宁无忧他面对的敌人,又岂是你一个人能够抵抗的?” 她咬着唇,倔强地看着他,决然静默。 他上前,在她身前停下,缓缓地俯下身,踟蹰片刻,犹豫地伸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明显感觉到她肩膀微微一僵,甚至身体也微微向后缩了缩,他急切地握紧她的肩膀,似怕她会从他手中逃走。 “楚王府的危机比顾府更大。”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其一,楚王在先皇去世之时,本就应该死去,可是他活了下来。楚王和楚王府的势力,本该在那一年就消失的。其二,顾家虽然也参与了朝堂之争,可且并没深陷。而且顾家是世家大族,不仅仅是在京城之中有势力。就算顾家今后退出朝堂,就算离开京城,那么顾家也有生机。大不了,退出这风云诡谲的地方,远离朝政。” 木梓衿全身僵直近乎痉挛,她微微颤抖着唇,眼中酸涩发烫,紧紧闭了闭眼,才压制住奔涌而上的热潮与酸涩,放置在矮床之上的手紧紧地抓着床被。 “我能带你出去,还能保证,若是京城之内朝局发生巨变,你能安全无虞,全身而退。”他呼吸沉稳又绵长,又有些凝重,“红线——” 宫灯灯火摇曳,她微微颤抖的睫毛覆住她眼中所有的神思,也在她眼眸之下覆上淡淡的阴翳。这四四方方小小的净室,阴凉寒冷,高高筑起的墙壁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如同天罗地网,让她无法出逃,甚至无法透过气来。 她脑海还有些许混沌,摇曳不定,耳畔似还残留着那个可怕的声音。她一路跌跌撞撞走来,走得艰难重重,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孑然一人,或许还会茕茕一身。等查出父亲被害的真相,找到真凶,或许她就会离开。而如今不一样,她低着头,轻轻地抚过温暖细腻的床被,之上还有着淡淡的熟悉的气息。 她本就是天涯陌路之上的浮萍,却遇到了宁无忧,从此不再漂泊。 他也是沧海之中一叶小小的游萍,似乎总要与她相遇的。 她与他是同路人。 所以,就算楚王府即将面临巨大的危机,就算楚王府会彻底消失,她也应该在他身边。 还没有到定结局的时候。 她再抬头时,眼眸之中早已是一片宁静与安和,轻轻地勾了勾唇,淡然的笑靥在这黯淡的囚室之中很是动情。 顾明朗的呼吸猛地一滞,怔然又迫切地看着她。 “顾将军,要如何带我出去呢?”她轻声问道。 他凝重惶恐的脸色微微松了松,心头似还有一条紧绷的线,他稳了稳气息,努力缓声说道:“只要你现在改变自己的立场,因为,顾家不可能保护楚王府的侍女。” 她慢慢收拢十指,隔着厚厚的床被,似乎都能感受到十指陷入掌心之中。手心里一片干燥冰凉,她覆上阴翳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 他慢慢地靠近她,坐下来与她平视,“红线……我能保证你安全,而且,还能让你,恢复本来的身份。” 她豁然抬头惊愕地看着他,脸色惨白,“你……” 他握住她颤抖的手,努力将她微微挣扎的十指拽在手心里,“我不仅知道你的身份,还了解一些你父母的事情。这些虽然已经成为旧事,也由于成宗皇帝的原因不得再提,可顾家在京城多年,多多少少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她直直地看着他,迫切地想要问下去,可他却又说道:“你再好好想想,是否要改变你的立场。” 心中忽然明亮的光陡然熄灭又冰凉,连最后一根绷紧的弦也“铮”然断裂,她干涩的双眼再也惊不起半点波澜,最后只是咬唇沉凝。 她闭上眼,忽然听到门口处有轻微的脚步声,心头猛地一骇,睁开眼睛,双眼刺痛无比! 那人站在门口处,沉静的双眸之中氤氲着愠怒和冰霜骤雨。 她立刻将手从顾明朗手中抽出来,一时迷茫又无措,最后只是呆坐着,将身体微微往墙角缩了缩。 顾明朗失落地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思了片刻之后,才轻声说道:“我说的话,永远都作数。你若是……若是改变主意,便来告诉我。”他转身,迎上宁无忧锋利刀刃一般的眼神,沉稳的离去。 狭小的囚室瞬间如刮起了狂风骤雨,压抑又急迫,让人无法呼吸。她听见他一步一步靠近的声音,看着地上那道被灯光摇曳着的身影,心慌又迷茫。 她抬头,见他走到桌前,慢慢地伸手提起桌上的食盒,轻轻地打开。还带着热气的香味弥散开来,钻入鼻息之中,这让她更加的眩晕不已。 她看见他提着食盒走到门口,随手将食盒扔给看管的狱卒,狱卒恭敬地接过去,带着食盒离开了。 他每走一步,动作优雅沉稳,却偏偏不看她一眼。她想要追随他的眼神,却又怕看到他眼中的失望与讥诮。矛盾又纠结,似万千丝线般纠缠着,最后只能选择安静地缩着,沉默不语。 忽然感觉矮床微微一沉,却是他坐了下来,她立即抬头看着他,看见他冰刃一样的眼神,又退缩了。还未来得及退回去,突然后脑微微一紧,她以为他会掐死她,却不想,身体微微往前一倾,她来不及惊呼的声音已经被他覆住。 温热的气息纠缠着倾覆下来,有些粗暴,压抑着灼热的气息,缠绵又黏稠地包裹着她。她心跳一停,身体微微一沉,他已经欺身上来,轻轻地压住她,宽厚的胸膛将她揽在其中,如同一个温暖坚强的避身之处,让她无处可逃。 她呼吸凝滞,紧紧抿着唇,胸腔内心跳如狂,快要窒息。忽然又察觉一道固执的力量轻轻地开启她的唇,又灼热的气息钻入唇舌之中,她立刻贪婪的呼吸,却发现呼吸进入身体的,全是他的气息。她与他呼吸相融,相互交缠。两人的身影在矮床之上纠缠,他此时就如充满着野性的兽,带着她不断地撕咬纠缠。 她感觉自己唇破了,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唇齿之间,甜腥的气息似乎更加激动他压抑许久的激狂,吻得更深,恨不得将她吞下去。 她开始挣扎,开始呜咽,可那微弱的挣扎与呜咽更像是轻柔娇媚的低吟与动情,只会更加深的唤醒他内心释放的深情。 她感觉他的大手在腰腹部轻轻地游弋,最后生涩又急切地拉开衣襟,探入进去。 “王……” 涣散的意识终于缓缓地苏醒,她浑身发烫,脸蒸腾得像一只煮熟的虾子,可反抗的声音太弱,被他轻而易举的吞噬。 她忍不住向后仰,他越是起身靠近,她越是向后仰头,最终“咚”一声,头撞在墙壁上,后脑上还未消散的肿块疼得她溢出眼泪。 呼吸不稳的宁无忧立刻放开她,急促喘息着将她抱起来,检查她的头。 他的呼吸就如火一眼,喷在她的额头,动情的声音沙哑又低沉,虽然压抑着,可手指依旧微微颤抖,有些粗鲁的扒开她的头发,问道:“伤了没?” 第230章 为你起舞 昏暗的净室之内,两人呼吸交融,温热的气息交缠在一起。她想要憋住呼吸,可又贪婪留恋着他的气息。 她的头被他轻柔地按在胸口,她只好将头埋在他怀中,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住她已经绯红的脸,还能听见他与她同样急促的心跳声。 她轻轻地舔了舔唇,被他牙齿磕破的地方还有些刺痛。她好奇的抬眼,看见他流畅锋利如玉的下颌,再往上,薄薄的唇紧抿着,殷红润泽,同样又淡淡地红痕,他竟把自己的唇也吻破了……她淡淡一笑。 他低头,目光落在她唇角的笑容之上,澹澹光流轻染,笼罩着她。他忽然想起那个夜晚,那晚莹白色的月光似也如今这般朦胧雅致,如纱如雾。那个深远山村之中的院落,梨树枝叶芃芃,疏影清浅。那晚,她与他同眠,照顾着重伤的自己,两人离得那样的近,那样的真实,又那样如梦一般。 他时常想,何时能如那晚一样,真实地抱着她,轻柔地吻着她,从此她只属于她一个人。 可之后发生的种种,让他终究难以压抑积郁的感情,在他每一处触及她,抱着她,拥着她时,他又无比的惶恐不安。他已经深陷洪流,却要自私地拉着她一同陷入进来,他以往努力的压抑和隐藏,全都作废了。 酸涩惶然时,他又那样的欣慰着。他对她一往情深时,她并没有拒绝他。这或许,是他如今唯一能慰藉自己的地方,也是他唯一能让自己变得狠绝的地方。 午夜梦回,他偶尔会醒来,会胡思乱想,想着京城如今的局势,想着楚王府如今面临的危机。想到最坏的局面,想到那时自己深陷危机不能自保,她该如何是好? 也想过就此放开,让她去选择更好的人。或许没有他,她可以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如天下许多普通的人一样,听着父母的安排,凭着媒妁之言,将来嫁一个老实的又喜爱她的人,那样至少可以让她平安的过一生。 可心头百转千回,想到此处,便愤然难以自抑!那些幻想出来的换面,都被他撕裂了。 “顾明朗背后有顾家,顾家人浸润朝政多年,其势力也不容小觑。顾家能有抵抗巨变的实力,也有在覆巢之后全身而退的能力。”宁无忧轻轻地揉着她脑袋上还未全完消退的肿块,低声说道,“何况,顾明朗虽然失去了西北大军的兵权,但是如今京城的御林军之权却在他手中。京师之中,也有部分人是他的旧部,若是京中生变,他的确能有护你周全的实力。” 木梓衿抿着唇,“所以王爷是想如何?” 宁无忧停手,与她并坐在矮床之上,思索沉吟片刻,“京中亲王能掌控的兵力不到一千,若是如今谢家和顾家要联合起来对付楚王府的话,楚王府,的确没有胜算的能力。” “可是不是还有皇上吗?”木梓衿恍然看着他,“你是皇室的人,皇帝不会帮你吗?”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手缓缓从她肩上滑落,在她腰间停下,微微将她揽入怀中,“帝王之心难测,若是皇上真心向着我,便不会在丞相夫人去世时,亲自登门吊唁了。他这一举动,让人难以捉摸。” 木梓衿蹙眉,自古以来,皇权争斗尔虞我诈,便是再单纯的人坐上那个位置,也会变得疑神疑鬼,汲汲营营。 皇帝年幼,是谢家人将他推上帝位。而那时宁无忧并不在京中,世人或许都会猜测,若那时宁无忧平藩北上,带着赫赫军功,又有治世之才,且与先皇关系不简单。 那么,若是在先皇驾崩之前,宁无忧回到京中,岂知如今在帝位上的人不会是宁无忧? 木梓衿并不是头脑简单的女人,她来京城之中这么久,早已熟知朝堂之中的各方势力与争斗,又怎么会想不通这个关联。那么,宁无忧当初让她入京调查“无头鬼案”,一来,是他想借此回到朝堂,二来,便是想要弄清先皇去世的真相。 她平日因为他护得周全,并没有涉入朝政太深,也不知他到底对先皇去世的真相得知了多少。 如今的宁静,都是暴风雨前的征兆吗? 宁无忧轻叹口气,深深地看着她,伸手将她轻轻一抱,将她托在臂弯之中,轻柔珍重的动作如拖着一片柔软的云。 她惊了惊,又觉抱着她的力量沉稳有力,便放下心来,却见他又轻轻偏下头来,她立刻抬手遮住自己的唇。 宁无忧愣了愣,无奈一笑,目光落在她遮住唇的手心里,干净柔软的纹理丝丝入扣般,每条掌纹都悄然纠缠着。他最终只轻轻地在她手心吻了吻。 木梓衿只好挣扎着从他怀中坐起身。“不管之后京城会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站在王爷这边。”她抿了抿唇,“只是如今,我该怎么出这囚室?若不是大理寺看守严密,恐怕早已有人来将我杀之而后快了吧?” 宁无忧手臂紧了紧,“若是如此,你便在这囚室里呆着吧,至少,我还能放心些。” 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今早你走之后,我便想,谢长琳的死,到底是偶然还是有人早已设计好的。”她蹙了蹙眉,看着自己的手心,弯下拇指,“其一,韦少铎的死,或许与谢长琳有关联,而我父亲去世之前,谢长琳又反常地来我家提亲,之后我父亲便死于牵机药。因此,与谢长琳有关,他一死,有关牵机药的线索就断了。中秋那晚,他入宫赴宴,或许宫里早就有人设计好,要让他死!” 宁无忧静静地看着她,她或许不知道,他最喜欢看她认真推理思索的模样,倒八字眉轻轻蹙着,十分的滑稽可怜。但是他是不会告诉她的。 “其二,”木梓衿弯下食指,“那晚,我跟上谢长琳时,由于对宫殿之内的布局不熟悉,原本险些要跟丢了,可却发觉,有道身影似乎故意停下来,有意等着我跟上去一般。”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这么说,你会进入偏殿之中,或许是谢长琳故意引你去的?” 她咬了咬唇,“那道身影很是模糊,说不定不是谢长琳,而是凶手。”顿了顿,又说道:“如果是凶手故意引我进入偏殿的话,那么,若是时间再充足一些,他也可以直接将我杀死。这样便永绝后患了。” 宁无忧微微一僵,呼吸也稍稍一滞,“你说的是,只有半盏茶的时间,要杀死谢长琳也有些仓促。但是若时间允许的话,凶手也可以直接……杀了你。” 等于说,木梓衿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心头蓦地一紧,眸中快速地闪过杀意。 “王爷,我要尽快出去,你这次来,是来告诉我你查到的线索的吗?”她问道。 宁无忧轻抚着她的头发,淡淡说道:“是,的确有发现。” 她探究又殷切地看着他,双眸明湛,瞬也不瞬。 “中秋那晚,大部分人都能证明自己在灯光暗下来,到谢明娆跳飞天胡旋时都在殿宇之中,但是,本王依旧怀疑有人所说的不在场证明很是诡异。”他轻轻挑眉。 木梓衿静静地听着,快速在脑海之中形成线索,忽然双眼一亮,“你说那个人会跳舞?” “是。”宁无忧微微蹙眉,“他的动作与谢明娆的一致,并无错处。” “那他怎么跳的?你跳给我看看。”木梓衿拉住他的手臂,目光焕然奕奕地看着他。 宁无忧脸色一僵,轻轻推开她的脸,“成何体统?本王不会做那女人的飞天舞。” “你不跳我怎么知道他说的不在场证明是不是作假?”木梓衿失落地嗔道。 宁无忧眸色一深,幽深暗沉的眸子紧紧地与她直视,压迫又凌然,最后却又在她的目光下微微一颤,轻声道:“好吧。” 木梓衿心头一喜,立刻在矮床上端正的坐好,如贪婪的饿狼般直视着他。只见他很不情愿地走到囚室中央,缓慢又流畅地做出了几个飞天反弹琵琶的动作,广袖翩跹、青丝飞舞、衣袂流转清逸,虽说是女人柔软婀娜的动作,可他做起来,却别有一番魏晋风流肆意潇洒的风骨。 他别扭的做完,僵着身体走回来,垂眸不语地坐下来,脸偏向一边,不去看她。 她心头一沉,有些歉疚,高高在上的楚王为她跳了舞,这样难为情的事情,他此时心里一定有了阴影。木梓衿有些懊悔,连忙挨过去,低头去看他的脸。 他却正色地看着她,将她的脸推开。 她见他脸上飞快地飘过淡淡的红晕,随后又飞快地掩在了这囚室昏暗的光线之中。 原来不是有了心理阴影,而是羞涩了。 她心头一阵雀跃与欢喜,伸手环在他脖子上,“他与王爷跳得一样好吗?” 宁无忧狠狠地瞪她。 她识趣地笑了笑,“他与谢明娆跳得一模一样吗?” 宁无忧点头,“是,虽然他跳得僵硬别扭,可动作倒是一样的,没有出错。” 木梓衿若有所思地点头,“那日他穿得很厚?还披了一件厚实的轻敞?” “嗯。”他说道:“他说他是因为受了寒,怕冷,所以穿得厚了些。”他伸手轻轻地搂着她,微微一转身,与她一同倒在矮床上,“我还发现了一个可疑之处。” “什么?”天旋地转间,她有些眩晕,透过朦胧的光线,躺在矮床上看着他。 第231章 为己沉冤 两人相对而卧,小小的囚室便是一方温存的小天地。 他从广袖之中拿出一块手巾,慢慢地展开,她怔怔地看着,发现洁白的手巾之上有淡淡的绿痕。她拿过来,那绿痕之上有淡淡的粉末,还有些淡淡的清香。她放在鼻息间嗅了嗅,“竹子?” “是。”宁无忧点头。 “是谁把竹子磨成粉末状了?”她疑惑,“这是在殿宇之中发现的?” “在戏台上,谢明娆做胡旋飞天舞的地方。”宁无忧正色道,“宫中的戏台,宫人在出演之前,都会仔细检查,以免出现纰漏。这竹子的粉末,我推断,应该是谢明娆跳舞的时候弄在地上的,粉末呈漩涡状。” “漩涡?”木梓衿更是不解,“或许也不是谢明娆跳舞的时候弄上去的,而是在她之前跳舞的人。” “这粉末很淡,若是之前跳舞的人,会不小心将这漩涡擦去或者毁掉。”宁无忧说道,“如此一来,虽然竹子会在地上留下旋涡状的刻痕,可也不是那么明显了。” 木梓衿困惑不解,“可是谢明娆跳舞时,似乎没有用到竹子啊。” 宁无忧神秘一笑,轻轻地挑眉,又从广袖之中拿出一个毛猴儿。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会做胡旋舞的毛猴儿,立刻拿在手里,轻轻地抚摸把玩。“王爷,你还带这个来给我玩啊?” 宁无忧伸手轻轻地拉了拉毛猴儿裙下的绳子,毛猴儿立刻在她手中旋转起来,等毛猴儿停下旋转之后,再转动毛猴儿的身体,将绳子重新缠在毛猴儿中央那根轴上,“这猴子里下半部分是中空的,里面有跟轴,那轴与下方的拖座儿是活的,可以自由转动。转动猴子,便将绳子绕在了那根轴上,绳子绕满了之后,再将绳子轻轻一拉,绳子带动那根灵活的轴转动,也就带动猴子一起转了。” 宁无忧耐心又仔细地为她解释毛猴儿会旋转的原因,见她双眼忽然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在谢长琳死去的偏殿里检查过,发现偏殿与正殿相隔的镂窗之上有血。那墙是镂空的,可从那偏殿看见正殿戏台之上的情况。而谢长琳死后倒下的方向,是头朝着正殿。”他把玩着毛猴儿,轻声说道。 木梓衿微微抿唇,轻轻点头,“我明白了……”抬眼间,见他神色有些沉郁,双眼之中似有化不开的郁结。她蹙眉,“王爷,你怎么了?” 宁无忧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气息沉凝,“梓衿……云真,今早去了……” 木梓衿脑袋瞬间一空,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他双臂的力量颤抖又绝望,她似乎成为了他在惊澜骇浪之中漂泊起伏的一枕浮木,他紧紧地抱着,丝毫没有放松。 “王爷……”她轻轻地抬手…… “别动,我想抱一抱你……”他将头放在她颈窝里,声音沉闷又低缓,“让我好好抱抱你。” 她不再动,抬手环抱着他。小小的囚室之中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昏暗的光,将两人身影交融在一起,缠绵宁静。 她轻轻地压抑着凝沉的气息,与他一同静默地相拥。 许久之后,他才慢慢地放开她,见她脸色有些苍白,轻轻地抚着她的脸,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不舒服?” 她摇头,“不是。”她松了松自己的手臂,“就是刚才王爷抱得太紧了些,我有些窒息。” 他轻轻一笑,却觉得刚才抱得还不够紧,他恨不得能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之中。 “云真公主她……”她斟酌谨慎地看着他。 宁无忧放开她一些,脸色沉凝,“我来之前,去匆忙看过云真的尸体,由于发现得匆忙,死因还未明了。”他双唇紧抿,凝重的眸色似压抑着讳莫难测的悲怒。 “王爷,我会查清云真公主的死因的,”她郑重地看着他,“若是云真公主死于非命,我定然能找出真凶,还她一个公道。” 宁无忧微微一叹,很是惋惜,“云真自小失去母亲,皇兄对她的态度也不冷不淡,若是算起来,我这个王叔,倒是比她父皇更亲近些。我原本已经拟定了这京中的青年俊才,打算给她选驸马的。”他欲言又止,又环顾这小小的净室,“如今你心中已有了线索,想必也能为自己洗清冤屈了。明日,我便安排你出去。” “好。”她点头,“我要在正和殿解开一切谜团,证明自己的清白,还请王爷为我安排。” 他微微蹙眉,“难道我还不知你的心思?早已安排下去了。” 是夜,是木梓衿在这大理寺净室之中所留的最后一夜。 晨光熹微,月色溶溶渐渐消退,高而小的铁窗之上,流泻出一束淡淡的熹光。一夜无梦,木梓衿从矮床上起身,钻出棉被,随手理了理头发,整理了稍微凌乱的衣服,看着床被淡淡一笑。 钻出来的角度刚刚好,厚实的床被还拱着她身形的弧度,若是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她还睡在被子里。她用手轻轻按了按,将棉被叠好。今日她要离开这净室,这是宁无忧为她准备的东西,她要带出去。 刚将被子叠好,狱卒便开了门。 晨光熹微之中,纤细微小的晨雾在光束中飘渺飞舞,缓缓镌刻氤氲出一道清俊高大的身影。她微微眯了眯眼,见那人走进来。微微愣了愣,她眨眨眼,轻松一笑,“王爷。” 宁无忧刚从早朝之上下来,周身朝服未换,威仪庄重,似不可一世。他看见她叠好的被子,伸手拿过去,扔到矮床上,“还拿着这个干什么?” “带走。”她连忙将被子抱起来。 他原本想阻止,却欲言又止,只是走到木桌前,拿起那盏宫灯。 “走吧。” “嗯。” 木梓衿来时,头脑昏沉凌乱,并没有仔细看着大理寺的布局。走出囚室,那深长蜿蜒的走道若是换做她一个人,定然会觉得阴森森。空气之中有淡淡的潮湿霉味,各牢房净室里,时而传来哀嚎惨叫。 她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这大理寺监牢的严酷与森然,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能够进入一件干净舒适的净室,已经算是幸运。 两人相携而行,前方的光越来越亮,淡淡的金色从大理寺牢房大门口倾泻而来,如洒了一地的细碎金子。积郁在心头的不安和惶恐慢慢地消弭。宁无忧一手拿着宫灯,一手半搂着她,带着她走了出去。 “出来了!”一道欣喜的声音传来,木梓衿还未适应净室外强烈明媚的光线,一时将头微微埋在被子里,站在宁无忧身后。 “将这些东西放进车里。”宁无忧从她手中拿过被子,又将宫灯交给车夫。 木梓衿视线清晰时,发现脚边多了一个火盆。而贤王殿下正十分熟络地将火盆点燃,推到她身前,“红线,来跨火盆,去去霉气,从此之后霉运走光,好运连连!” 宁浚笑容满面的看着她,却掩不住担忧。 宁无忧轻轻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了走,她愣了愣,只好抬脚,跨过那熊熊燃烧的火盆,她手心里微微冒着汗,指尖滚烫。跨过去之后,连忙从宁无忧手中抽出手来。 站定之后,才发现这大理寺门口的人,不止宁浚,甚至还有端王宁涛,以及顾明朗。 顾明朗微冷的眼神从她手上飞快地闪过,微微凝沉,慢慢走过来,“今日听说你要出来,便……与楚王殿下一同来看看。” “多谢顾将军。”木梓衿淡淡说道。 “已经安排好了吧?”宁无忧清淡地看了顾明朗一眼,转向宁涛,轻声问道。 “已安排好。”宁涛说道,“若不然,让红线先洗漱用膳?她这刚刚出来,身体能吃得消吗?” 众人立即看向木梓衿。木梓衿摇头,“不,我现在就去正和殿。”她知道如今自己的身份,虽然已经从大理寺出来,但是在她洗清嫌疑证明自己的清白之前,她依旧是杀死谢长琳的凶手,甚至依旧是大理寺的罪犯。 虽说有宁无忧等人亲自来“接”她,但是从朝廷的角度,抛开宁无忧与她的私情,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嫌疑犯,而他却是执掌天下刑狱的楚王。与其说是“接”她出来,或许在别人眼中,是将她“提审”出来更合适。 天底下哪儿有王爷亲自提审犯人,而又哪儿有犯人在受审之前还要特意吃饱饭的? 她不想徒增枝节,让宁无忧授人以柄。 宁无忧自然知晓她的心思,点点头之后,带着她上车。 其余人也纷纷上马,往皇宫之中而去。 木梓衿正要上车之前,顾明朗策马靠近,伸手从马上解下一个水壶,还有一个精致的纸包,递给了木梓衿。 “这水壶里是牛乳,应该还是热的,这纸包的是聚福居的包子,你趁热吃。”他深深地看了宁无忧一眼,夹了马腹策马向前而去。 木梓衿只觉得自己拿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在手中。无奈之下,只好先顶着宁无忧压迫冰冷的目光,硬着头皮钻进马车里。 第232章 自辩案情 马车之中宽敞舒适,中间的案几之上,放着食盒,角落的软榻上,整齐的叠着一套衣裙。 木梓衿靠着车壁坐好,将顾明朗给的东西放在食盒旁,趁宁无忧还未上来之前打开。 食盒之中是一碗黏稠浓香的粥,细碎的野菌香滑软嫩,其间点缀着色泽鲜艳的蛋花。旁边还有一叠小食,切得整齐摆放好看的面点。 她忍不住拿起勺子先尝了一口。这野菌蛋花粥是她平日里吃的最多的早膳。京城物产富饶,但是平日里百姓最爱吃的早膳依旧是汤饼。拿面团捏成一块块小面疙瘩,放进水里煮一煮便可当做早膳。而楚王府楚王殿下的口味挑剔,任何吃食都十分精细。木梓衿最爱蹭楚王殿下精细的食物。 宁无忧上了马车,便见她在喝粥,看着案几之上被凉在一边的牛乳和什么聚福居的包子,心里有些得意。 顾明朗在西北呆了这么多年,或许更喜欢西北粗犷的习惯。京城之中的人不喜欢有腥味的牛乳,更不喜欢羊肉包子。 “好吃吗?”他问。 “嗯。”木梓衿点头,“我喜欢这野山菌。” “便知道你喜欢这些软滑的口感。”他淡笑,又不由得蹙眉,“吃饱些,你今日需打一场漂亮的仗,堂堂正正地随我走出皇宫。” 她狠狠地点头,“若是没有意外的话,我有把握的。” 喝完粥之后,木梓衿再去打开顾明朗给的牛乳,刚刚拧开盖子,便察觉宁无忧冰冷的眼神,又悻悻的将牛乳放回去。 皇城巍巍峥嵘,庄严宫阙重重连绵,起伏的轮廓蜿蜒而去,如蛰伏在京中的一头猛兽,慵懒威仪的睥睨着这大成的天下。 马车到皇宫门前停下,远远见一人素衣长衫,静静地矗立在皇宫门口,清俊儒雅的气质如流云清淡。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便见那人已经款款走来,恭恭敬敬地对着他行了礼,“王爷。” “谢公子,”宁无忧不动神色看着他,“今日如何有空入宫?” 木梓衿一听,立即抬头,惊愕诧异地看着这眼前素衣长衫的男人——谢瑾瑜! 昭阳公主驸马一案,谢瑾瑜“自愿”入皇家陵园看守,原本需到一年方可回京。可如今因其母突然逝世,皇上特意将他召回京中,奔赴母丧,以尽孝道。 真是没想到,半年多的时间不到,就再一次在京中与他相见。 谢瑾瑜淡雅端立,还在孝中的他一身素衣风流俊雅,“在陵园闻母丧,悲痛不已,皇上开恩,许我入京奔丧。而回京不多久,又闻族弟竟惨死在中秋宫宴之中,本以为,凶手会被捕获,以还谢家公道。却不料,王爷竟说这其中另有玄机,谢某只好代谢家人前来观看,以确定杀害我族人的歹人到底是谁。若真凶得现,定不轻饶!” 木梓衿微微抬眼,似觉谢瑾瑜的视线如一道细小的蛇,蜿蜒悄然地钻了过来,让人憷然。 “如此。”宁无忧漫不经心点点头,带着木梓衿与其他人一同入宫。 宁浚立刻跟了上来,“红线,你已经跨了火盆了,什么牛鬼蛇神都不要怕了。”他拍拍胸口,“如今你在我心里,是天下第二神探,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为自己洗清冤屈的。”第一神探,自然是他心中的木梓衿。 木梓衿很是欣慰地笑道:“那便多谢王爷了。” 正和殿之内,已经聚满了相关的人。刑部与大理寺以及御史大夫三法司早已严阵以待,在殿中一处宽阔的角落辟出一块,布置成三司会审的布局。上方坐着皇帝。 宁无忧与谢瑾瑜等人入殿之后,在皇帝的安排之下各自入座,木梓衿一步一步走入殿宇之中,在三法司之前停下。她微微捏紧十指,挺直脊梁,随后向皇帝行礼。 皇帝抬了抬手之后,她站直身,看向这殿宇之中的人。除去她之外,中秋宫宴之上的大部分官员都在,她在环视,看见杨慎与傅梁宇以及谢明娆,稍稍松了一口气。 “红线,”大理寺卿轻轻咳嗽一声,语气平缓冷漠,“中秋宫宴之际,你手持凶器伏在死者状元谢长琳尸首之上,当时有宫女进入死者所在的偏殿看到此景,可有此事?” “是,”木梓衿口吻清晰有力,答道。 “随后宫中侍卫听见宫女惊叫,便将你捉了起来。当时殿宇之内,便只有你和死者谢长琳两人,而你又手持凶器,自然认定你便是凶手。如此,你可认罪?”大理寺卿冷声问道,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与口吻。 木梓衿缓缓压住稍微起伏的气息,冷静地说道:“不认!” 殿宇之上,众人微微一惊,诧异愕然地看着她。 “人赃俱获,你为何还不认罪?”大理寺卿微微眯了眯眼,眼角余光瞥向宁无忧。 宁无忧轻轻垂眸,殿宇之内,殿外光线透过厚重繁复华丽的窗格流泻进来,重重帷幔静静低垂,挡住光线,晦明晦暗的光将宁无忧脸色幽幽半遮半掩,讳莫如深。 “我想,王爷之所以要将审问地点选在这案发的正和殿,便是要让我当场揭穿中秋夜宴之时,凶手的作案手法,如此一来,王爷与众人,甚至皇上,都或许知道我无罪,为什么我还要认罪?”木梓衿微微抬起下巴,傲然自持,直直地看着大理寺卿,冷然目光,丝毫不退让。 大理寺卿脸色一僵,无措又愤然,微微咬了咬牙,转头看向坐于身后高处的皇帝。 皇帝目光深邃地看着木梓衿,薄唇轻抿,似往宁无忧那边看了看之后,才轻声说道:“既是如此,朕也知王叔的心意,你既然认为自己无罪,那便要证明你不是凶手,否则——”他的声音沉冷下去,自带威严与压迫,“杀害状元,等于谋害朝廷命官,轻则砍头,重则凌迟!” 木梓衿心头一凜,蹙眉之后,轻轻点头。她转头看向一旁,眼睛扫过站在那处的官员,被她目光扫过的人有人避开视线,有人则不屑一顾,有人冷漠,有人怒视。直到她将目光落在一人身上,那人一身直裾长衫,简约朴素,宽大的衣襟罩在他身上,显得他格外消瘦与羸弱。触及木梓衿的视线,那人脸色微微闪过几分慌乱,连忙垂下头。 木梓衿慢慢走向他,平静而轻柔地问道:“探花郎杨公子,中秋宫宴之时,由于你与状元和榜眼郎都还不曾受官,所以入宫参加宫宴,也只能坐在筵席之中靠后的地方,是吗?” 杨慎抬起头来,一手放在身前,紧紧地捏住广袖,点头道,“是。” 众人纷纷看过来,不明所以,又探究好奇。 木梓衿看着杨慎憔悴虚弱的脸色,微微蹙眉,又问:“当时你和状元郎以及榜眼郎同坐一排,是不是?” “是。”杨慎点头,见众人纷纷看向自己,捏了捏广袖袖口,又回忆道:“当时谢兄……也就是状元郎坐我的左方,傅兄坐在我的右方。” 木梓衿微微眯了眯眼,疑惑地问道:“若是按照状元、榜眼、探花的次序,从左到右的位置,应该是谢长琳,傅梁宇以及你,为何你却坐在了两人中间?” 杨慎脸色一白,立即解释道:“原本我是坐在右边的位置的,可后来傅兄因为受了很严重的风寒一直咳嗽喘息不止,他便与我换了位置。他说,他怕自己的风寒传染给我和谢兄,又怕影响我和谢兄观看戏舞,所以才要求与我换,我当时没有多想,便与他换了。” 木梓衿看向站在一旁的傅梁宇,傅梁宇立即恭敬拱手说道:“正是,在下由于备考时过于紧张,又一时不慎受了风寒,本想可以辞了这宫宴,可又想这是一次难得的入宫机会,便就算是再严重的病,也应该来参加。” 木梓衿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又问杨慎,“当时谢长琳坐在你身边,你可知道他中途离开了?” 杨慎略微怔了怔,显得有些惊慌,随后缓缓地摇摇头,“我……我并不曾注意他离开了……也不知,他是何时离开的?” 一旁有官员小声愤然道:“什么不知?该不会是为了掩盖罪行的托辞吧?” 杨慎一听脸色立刻惨白,连连摇头,双手也惊慌的摆动,“不不,不是!我当时眼睛盯着戏台上,被戏台上的舞蹈所吸引,所以看得认真,便没有太注意到谢兄是否离开了……” “那你可注意到你右方的傅梁宇?”木梓衿微微迟疑片刻,又问道,“从你入座开始,他就一直在位置上吗?” 杨慎立即看向傅梁宇,微微凝眉。 傅梁宇淡然冷静地端正而立,轻轻地看着木梓衿。 “他一直都在位置上吗?”木梓衿又问。 杨慎略微迟疑地点了点头,“……在,”他蹙眉,若有所思,“一开始灯光未暗下来时,他便静静地坐在离我不远处的位置上。我虽然并没有时时刻刻看着他,但是由于关心他的病情,偶尔会看他一眼。” 木梓衿微微沉了口气,再感受到众人刺在她身上如炬如锥般的目光,一时如芒在背。 第233章 拆穿谎言 殿宇之中,木梓衿依旧看向杨慎,却已经感受到从各处投来的戏谑压迫的目光。 “红线姑娘,我不明白,你所问这杨公子的问题,与证明你的清白有何关系?”忽然一道冷然的声音传来。 众人纷纷质疑地看向木梓衿,轻微骚动,低声议论轻轻起伏。 木梓衿转身闻声看去,见谢瑾瑜端坐于殿堂之上,面如冠玉,唇角含笑,分明他容颜俊朗俏美,可却让木梓衿觉得透着一股冷意。 她直视着谢瑾瑜,说道:“当然有关。” “哦?”谢瑾瑜轻轻挑眉,“愿闻其详。” 木梓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略微点头,又看向杨慎,“杨公子,你能确定,戏台之上,谢姑娘做飞天胡璇舞之时,你身边还有人吗?” 众人一凜,纷纷向杨慎看去。杨慎呼吸微微一滞,看了看傅梁宇,又看看木梓衿,略微迟疑之后,又轻轻点头,“我……虽然不能确定谢兄是否还在,但是,傅兄是……一直坐在位置上的。” “是吗?你能确定你真的看清了吗?”木梓衿紧声问。 “我,我是看到了。”杨慎迟疑地点头,“虽说戏台之上的舞蹈惊艳绝伦,可做飞天舞选时,胡璇的动作未曾改变,我担心傅兄的身体,便快速地朝他那边的位置上看了一眼,的确看到他还在位置上的。” “可是你快速地向他这边看了一眼之后,就迫不及待地看向舞台,所以也只是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对吧?”木梓衿终于微微勾了勾唇,轻笑着反问。 杨慎愣了愣,有些为难窘迫地点点头,“是……我当时看那舞蹈看得有些痴醉,所以在去看傅兄时,就很匆忙,只是匆匆一瞥,而且当时灯光昏暗,我只是看他还好好地坐在位置上,就……就没再多看了。” “既然如此,红线姑娘便是怀疑当时坐在杨公子右边位置上的人已经不在了?”端王宁涛在此时疑惑扬声。 众人果然立刻看向傅梁宇,又看向木梓衿,困惑惊诧,“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傅梁宇脸色依旧不变,僵直、怔愣地看着木梓衿。 木梓衿微微眯了眯眼,冷冷地看着他,随即又转身,在众人的视线之下,走到殿宇之中还未撤去的坐席之中,走到一处边缘的位置,看向傅梁宇,问道:“傅公子,若是我没记错,中秋宫宴之时,你所坐的,便是这个位置,是吗?” 傅梁宇僵直地点头,“是。” “从这个位置起身,走出正殿,转入偏殿之中,离开众人的视线,需要多久?”木梓衿又问。 “只需几个弹指。”宁无忧在此时微微抬眼,看向木梓衿,轻声说道。 “正是。”木梓衿站在傅梁宇当晚所坐的位置上,又抬脚走向偏殿之处,她以平常走路的速度走进偏殿,随即又回来,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之中,说道:“各位所见,刚才我从这个位置走出殿宇进入偏殿,不过用了四弹指。若是再走得快一些,可能只需要两弹指。两弹指的时间,便是当时谢姑娘在做飞天胡璇之前,灯光暗下来的时间。而那时灯光暗下去,再重新亮起来,也用了大约三四弹指,这期间,也足够人趁着黑暗,避开众人的耳目,快速离开正殿了,不是吗?” 傅梁宇脸色一白,淡然的神色瞬间变得僵硬,嘴角微微抽搐。 “而谢姑娘在台上足足转了半盏茶的时间,这半盏茶的时间里,殿宇之中灯光迷离,花瓣飞舞绚烂,戏台之上如星屑闪耀,众人都沉浸在她的舞蹈之中,包括杨慎,所以,才不会注意到身旁是否有人。而等胡璇舞结束之后,灯光再次暗下来,凶手再借着这灯光暗下来的一瞬间,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之上,神不知鬼不觉,不是吗?”木梓衿冷冷地看向傅梁宇。 傅梁宇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青白交加,全身僵直,似在微微颤抖,既不甘心,又似有些绝望地看着木梓衿。 杨慎则惊愕骇然地瞪大了双眼,呆怔惶恐地看着他,“傅兄……你,怎么会是你?” 傅梁宇扯起嘴角戏谑一笑,“是啊,怎么可能是我?红线姑娘,就算如你所说,我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偏殿,可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何况,当时杨兄分明看见我还在位置上的。” “是啊,”杨慎似乎至今不愿意相信傅梁宇便是凶手,他讷讷地看着木梓衿,又看向三法司的人,“傅兄真的在位置上的,我当时匆匆一瞥,虽然没有看清楚,但是,除了他会坐在他的位置上,还会有谁呢?而且,中秋宫宴之时,他受了严重的风寒,身体不适,虚弱无力,连坐着都艰难,又怎么会有力气去杀人?” 他说得有理有据,三法司的人果然质疑地看向木梓衿,问道:“红线,你刚才所说,不过是你的推测,虽然从位置与时机上看,傅梁宇的确更有作案的嫌疑,但是,你并没有更充足的证据。” 木梓衿淡淡一笑,“既如此,我再问榜眼郎几个问题。” “你问便是!”傅梁宇轻轻拂袖,僵硬地说道。 木梓衿清冷一笑,“傅公子既然说当日你受了严重的风寒,甚至连坐都不太坐得住?又为何才隔一日,就能站在这里生龙活虎了呢?” 傅梁宇微微一颤,眼角快速颤了颤,低声道:“自然是已经好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此严重的风寒,换做平常人,少说也要四五日,你却只用了一日,难道你遇到了神医不成?”木梓衿缓缓反问。 “我自然是找了京城之中的杏林高手……”傅梁宇声音微微凝滞。 “既然如此,那便请你说出那位杏林高手的名字,所在的药堂,还有请拿出他所开的药方!” 傅梁宇僵直矗立的身躯这才微微一晃,惊愕怨恨的看着木梓衿。 有人不由得迟疑,轻声问道:“这么说来,他是装病,他为什么要装病?难道不是多此一举?” “因为他需要一个帮助他作案,并且制造不在案发现场的道具!”木梓衿扬声说道。她微微抬起下巴,倔强又冷静的看了眼傅梁宇,又走向宁无忧,行礼道:“王爷,可否为我准备一件厚重宽大的轻敞。” 宁无忧轻轻点头,转身看向宁涛,宁涛立即吩咐人去准备。 在众人疑惑不解又焦急的等待之中,一位侍女双手捧着一件厚重宽大的如斗篷的轻敞走了进来,递给木梓衿,木梓衿拿着轻敞走向中秋宫宴时傅梁宇所坐的位置,将轻敞放在座位上,轻轻用手拢了拢,那轻敞便如一个人形般坐在了位置上,乍看之下,便真如一个人坐在上面一般。 众人恍然大悟! “我想,这就是傅公子需要装病的原因吧!”木梓衿深吸一口气,轻轻睨着傅梁宇,“你当日,装作受了严重的风寒,畏惧寒冷,便穿了一件厚重的外套进宫。而你真正的目的,便是用这厚重的外套拢成你身形的模样坐立在这位置之上,再加上当时灯光昏暗,离你最近的杨慎也不过匆匆一瞥,只是看清了一个人影坐在旁边而已,其实,那时你早就离开了,不是吗?” 傅梁宇犹不死心,他狰狞绝望的看着木梓衿,厉声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只是你的臆测而已,就算你说得有理有据,但是你又怎么证明,我能记得当时戏台上舞蹈的动作?” “是。”木梓衿点点头,“按理说,凶手杀了人,回到正殿之中,哪儿还有心思去看舞蹈,而且,那几个动作紧接着胡璇,一气呵成,没有任何间隙。若是匆忙回到正殿之中的凶手,的确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看舞蹈的甚至去记舞蹈动作的。” 傅梁宇立刻轻笑,“如此,你还怎么证明我就是凶手?”他一脸正色,看向皇帝,“皇上,我的确没有杀人,请您不要听信这侍女的一面之词。她不过是在想办法掩盖自己的罪行而已。” “皇上,”宁无忧起身,冷静地说道:“既然傅公子能证明他记得当时谢姑娘紧接着胡璇舞的动作,那不妨让他跳来看看。” 皇帝略微迟疑,随后轻轻点头,“如此,你便跳来看看,若是动作没错,便能证明你的清白。” 傅梁宇立刻在原地做出那几个衔接飞天胡璇的动作。其后,众人问谢明娆,动作可否正确,谢明娆点头说道:“都是对的!” “都是对的那便更有问题!”木梓衿厉声说道,声音阵阵铿锵。 “为何?”傅梁宇脸色狰狞疯狂,“你又想诬陷我吗?” 木梓衿轻轻一笑,看向谢明娆,“谢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谢明娆微微一愣,犹豫地看向皇帝,又看看宁无忧,宁无忧轻轻点头。谢明娆抿了抿唇,说道:“红线姑娘请说。” “请谢姑娘到戏台之上,将刚才傅公子所跳的几个动作再跳一遍,”木梓衿轻声说道,“同时,也请傅公子与谢姑娘面对着同时跳舞,这样才好辨明傅公子的舞蹈动作到底是否正确。” 傅梁宇冷哼一声,只是轻轻蹙眉,不言其他。 谢明娆上了戏台,轻轻地想傅梁宇说道,“傅公子,请。” 谢明娆与傅梁宇同时做出舞蹈动作,可刚做了两个,傅梁宇的动作便瞬间僵硬,四肢躯体统统颤抖起来。 他面对谢明娆所做出的动作,与谢明娆的动作,左右方向刚好相反! 第234章 楚王为道 修 两三个动作之后,傅梁宇已经无力再将动作跳下去,而谢明娆却已经下了戏台,诧异惊疑的看着傅梁宇,眼神困惑又骇然。 “这是为何?”皇帝问道,“如何能证明傅梁宇的动作有问题?” 木梓衿看着脸色如纸的傅梁宇,缓缓说道:“这一点谢姑娘应该最清楚。人在学习动作时,与所教的人面向而对,所做的动作应该与所教的人恰好相反。若是傅公子当晚在台下看了谢姑娘的动作之后,所做的动作,应该是在与谢姑娘面对面一起跳的时候,左右方向的动作应该一致才是,为何你的动作,却与她完全相反?” 傅梁宇面如死灰,呆怔地站在原地。 “而你的动作,与谢姑娘面朝同一方向跳出来的时候,却是一模一样的,你又如何解释?何况,一般人在看了几个瞬间做完的动作之后,还有谁能够清楚的记得?除非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难道你在私底下与谢姑娘见过,让她教过你那些动作吗?”木梓衿一步一步逼迫地走向傅梁宇,厉声问道。 “并没有!”谢明娆惊异不定的看着木梓衿,“我这个舞蹈是我在陈郡之时自己编排的,入京之后,一直住在宫中,只在宫里的时候找时间练习,并没有教过任何人。” 木梓衿迟疑地看着谢明娆,见她仓皇惊愕不已,又移开目光,看向面如菜色,神色绝望的傅梁宇,缓缓地说道:“仵作验定,谢长琳咽喉之上的伤口左高右低,作深右浅,而一般人若是从死者正前方割断人的咽喉,由于使用右手的习惯,匕首会从左划向右方,那么死者咽喉上的伤口,便会是右高左低,右深左浅。而且,割断咽喉之后,颈部经脉断裂,会有大量的血液喷溅而出。而当时殿宇之中并没有人身上有血迹。这些,都说明凶手是从死者身后割断谢长琳咽喉的。且凶手是个男人,这样才能从后方伸手割到谢长琳的咽喉,且制止住他的挣扎。” 木梓衿冷冷地看着傅梁宇,“傅梁宇,你当时在谢姑娘跳舞之时,趁着灯光暗下之时,留下拢成你人形模样的外套在座位上,快速跟随谢长琳离开,进入偏殿之中。 而我当时也注意到有人离开,所以便跟了上去。由于当时光线昏暗,我又对殿宇之中的布局不太熟悉,所以险些跟丢。而是你,在跟踪谢长琳时,又故意停下来片刻等我,好让我跟上去对吗? 随后,你快速进入偏殿,趁着谢长琳不备之时,后他身后扼住他,快速割断他的咽喉,将他杀死之后,便快速躲在暗处,等我进入偏殿时,你便将我打晕,将我推倒在谢长琳的尸体之上,又把作案的匕首放在我手里,之后就快速出了偏殿。 你掐准时间,在半盏茶的时间内做完一切,等着灯光再一次暗下来时,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等有人发现偏殿之中死了人,而我被当做凶手带走时,你却好好地在偏殿里,早已逍遥脱身了,不是吗?” 傅梁宇全身颤栗的站在原地,双手握成拳,一动不动。 立刻有侍卫悄悄围上去,无形地将他包围在其中,以防他暴怒伤人。 “傅梁宇!红线所说的,你可还有辩解的地方?你可认罪?”三法司之中,刑部尚书立刻厉声问道。 “等等!”木梓衿却在此时打断刑部尚书的话,“我还有话要问他。” 刑部尚书微微一愣,点点头。 “傅梁宇!”木梓衿走向傅梁宇,逼迫又愤然冷漠的看着他,“我问你,你为什么会那么清楚的知道谢姑娘舞蹈的编排时间?” 傅梁宇微微后退,似是退缩躲避。 “你为什么会清楚舞蹈过程之中灯光会在何时暗下去?” 傅梁宇目光发直,呆怔无措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会那么清楚她跳飞天胡璇的时间?掐准了半盏茶的时间作案?又掐准在一盏茶之后的灯光再一次暗下来时回到正殿之中?” 傅梁宇脸色发青,微微退缩之后,却全身颤栗又僵直。 “你又为什么会记得戏台之上谢姑娘所跳的动作?” “你为什么要故意引我去偏殿?” “我……我不该一念之差放过你……”傅梁宇终于缓慢又干涩的开口,双眼混沌又怨毒地看着木梓衿,“我应该……像杀死谢长琳一样,割断你的喉咙!就算不能杀了你,将谢长琳的死嫁祸给你,你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可惜……终究苍天无眼……” 木梓衿咄咄逼人的发问和真相终于被揭穿,让傅梁宇心底的防线终究溃烂。他绝望又惊怒地看着木梓衿,愤恨又怨怼。 众人大惊,惊讶地看着他。 木梓衿倔强地抬着下巴,冷然看着他,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若不是当时时间不够,我也不会只将你打昏,我不过一念之差……”傅梁宇忽然大声疯狂怒吼,身体如发狂的猛兽,洪水暴烈般向木梓衿冲过来! “拦住他!”有人立刻惊恐愤怒地吼道! 木梓衿连连后退,傅梁宇在癫狂之中,力气和速度惊人,一眨眼便已经冲到她的身前,伸手凌空而下,一阵刚猛的风从脸色刮过,眼见着那只手要落在自己的脸上,木梓衿立刻抬手挡住自己的脸——突然间肩膀一紧,一股力量带着她鹤起而退,预料之中的耳光并没有落下,殿宇之内依旧充斥着傅梁宇撕心裂肺的怒吼声。 “红线!你这个楚王的走狗!你和楚王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我不能杀了楚王,不能杀了宁无忧,不能除了他为自己讨一个公道,我死不瞑目!”傅梁宇被侍卫狠狠地按到在地,身体以一个诡异的姿态扭曲着,挣扎着,苍白的脸上,一双赤红的眼犹如殷红的血洞。 木梓衿被宁无忧拉到一旁,此时听见傅梁宇的怒吼,顿时惊疑不定! 殿宇之上的人纷纷困惑难解,惊诧地向她和宁无忧看过来。她仓皇之下,目光与殿宇之上那道属于帝王的压迫威严眼神相撞,心头瞬间一滞,霎时间心头沉闷堵塞,似有无数的困惑与惊恐交集呼啸而过! 她立刻移开目光,上前一步,冷然怒视着地上的傅梁宇,“把话说清楚?什么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你可知道羞辱污蔑楚王是何罪?” “楚王宁无忧道貌岸然,枉为亲王!自诩霁月清风、仙风道骨,可不过就是一个披着肮脏皮囊的禽兽!”傅梁宇怨毒地看着宁无忧,冷笑狂肆,“身为亲王,却依旧趋炎附势、欺软怕硬,处事不公,违背良心!我寒窗苦读十余载,论才华论才学论能力,哪里比不上谢长琳!就因为谢长琳身后有谢家这样的世家门阀的后盾,他就该成为状元?楚王!你或许明明知道谢长琳的真实水准,却依旧无视几个重臣定下的结果,你这难道不是奉承讨好门阀世家?你也不过就是一条拍着世家门阀之族马屁的走狗!” 侍卫们连忙制止他,却不料他用尽力气挣扎,困兽之斗,力量无穷! 众人惊骇不已地看着宁无忧,又看着谢瑾瑜,一时间,这两位风华绝代,被大成国人称赞为风华绝世的两个男人,都只是静然沉默。 殿宇之上,气氛诡异得骇人,只听见傅梁宇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宁无忧,你身为楚王,却昏聩无能!你有眼无珠,扶持门阀!大成莘莘寒门学子千千万万!总要有人揭穿你谄媚恶心的嘴脸!我杀不了你,我也要让你亲信的走狗红线去死!”他目眦欲裂,“还有谢长琳,他有什么资格做状元?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们寒门子弟?你们都该死!” “放肆!将他拖下去!”刑部尚书恐再让他骂下去,这事情怕是一发不能收拾。 侍卫立刻将傅梁宇架了起来,用铁链将他周身束缚住,可他依旧不甘又狂肆的骂着,声音已经嘶哑,“还有你,昏君!你有什么资格当皇帝?这大成的天下,若非先帝圣明,哪儿轮得到你坐享其成?”他大笑几声,“难怪天下之人都说楚王才是帝王之选,你也不过只是一个谋权篡位的窃贼!” 皇帝脸色一僵,豁然起身,不知是怒极抑或是惊愕,竟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昏君!你亲信士族门阀,让天下才学寒门子弟寒心,你不配为君!”傅梁宇讥笑,“总有一日,会有人替代你!”说完,他看向宁无忧,似淡淡一笑。 众人惊骇不已,胆战心惊,犹恐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出来,又见他忽然意味深长的看着宁无忧,心头皆是骇然恐惧。 “楚王为道,方可天下太平。”傅梁宇轻声说道。 殿宇之内,瞬间鸦雀无声。 木梓衿身形一颤,险些栽倒。身后宁无忧及时上前一步,将她轻轻揽住。她苍白着脸,抬头仓皇不已地看着宁无忧,见他目光幽深如渊,冷若冰霜。 她再惊恐地看向皇帝,只见皇帝静默无声地与宁无忧对视,那双漆黑幽远的眼眸之中,似压抑着惊澜狂涛。 “押下去!”皇帝声音低沉坠落下来,轻轻抬手,示意侍卫将傅梁宇带下去。 侍卫已经将傅梁宇的嘴堵住,拉着铁链,压住他的肩膀,将挣扎不已地他往殿外推搡,直到他被人带出了视线,殿宇之内,三法司的人才战战兢兢地走到皇帝身前,谨慎地问:“皇上,此案,是否就此了结?” 第235章 畏罪自杀 “皇上,此案,是否就此了结?”大理寺卿战战兢兢地问道。 鸦雀无声,死寂如深井。殿宇之上,气氛既凝重又森冷。众人谨慎惶恐的低眉垂首,不敢妄做言语。 “王叔,”皇帝却在此时缓缓开口,“王叔以为,此案该如何了结?” 木梓衿直觉心跳忽然骤停,连呼吸也微微凝滞。她看着宁无忧,却见他只是轻声一笑,说道:“自然按《大成刑律》了结。只是,此事也关乎谢氏一族,不知……”他微微转身,看向谢瑾瑜,“若是按照《大成刑律》将傅梁宇定罪,谢公子可会满意?” 谢瑾瑜脸色一僵,连忙起身,向皇帝行礼,“大成自有律法,且由皇上定夺,在下不敢妄自定夺,一切听凭皇上做主。” 宁无忧冷冷一笑,轻垂的广袖迎风不动,岿然如山。 “如此,也好。”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缓缓向殿宇之外走去,“此案交由大理寺定夺,一切由王叔所说那般,照《大成刑律》定夺。”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犹如死里逃生般,如蒙大赦。 木梓衿心头凝结的沉闷气息终于缓缓消散,忽然察觉有人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惊,回头迎上宁无忧安抚的眼神。那双眼眸纯净明湛,如高山积雪,山巅流岚,清净透彻,安抚人心。 众人皆谨慎地跟随皇帝出殿,还未走出门口,忽然见一侍卫仓皇而来,猛地跪倒在皇帝身前,深深地磕头,不安地说道:“皇上……”他欲言又止。 “何事如此惊慌?”皇帝沉声问道。 侍卫抬起头来,“皇上,傅梁宇,刚才自尽了……” “自尽?”皇帝与众人皆是一惊,微微怔愣之后,立即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侍卫立刻恭身回道:“就在刚才,卑职想将傅梁宇押往大理寺,却不想,他突然脸色青黑,全身僵直,一下子就倒地不起。卑职与人上前查看,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查看了之后,才知道他在齿缝之中藏了毒,就在刚才,他自己咬破齿缝间的毒丸,服毒自尽了。” 木梓衿心头沉,蓦地如坠冰渊。谢长琳的死因虽然查清,凶手也被揭穿,案子告破,可有多少秘密和还未曾查证的线索,都随着傅梁宇的死而断了! 她握紧十指,手心尽是湿溺的冷汗。担忧与惶恐,如蜿蜒逶迤的毒蛇一般游弋进心里,甚至比任何时候,还让她心寒憷然。 秋意森寒,冷风寂寂,吹入衣襟之中,簌簌落叶纷纷飏飏,木梓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宁无忧带着她出了皇宫,见周围已无人,便拿起一件披风,披在她身上。 “我不冷。”她说道。 “可我觉得你冷。”宁无忧担忧地看着她,“你脸色不太好。” 她微微垂眸,想起他依旧平淡如云温润如玉的神色,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担忧。宁无忧又耐心地为她将披风之上的璎珞绳结系好,与她一起上了马车。 “如何,还冷吗?”他轻轻地握着她的手,问。 有一种冷,叫做楚王觉得你冷。木梓衿轻轻地拢着披风,很是诧异地发觉自己的手真的是冰凉的。她搓了搓指尖,宁无忧又将她的手放在马车之上的小火炉上。 马车辚辚而行,悠悠然驶离皇宫,那连绵起伏、睥睨沉睡如雄狮般的宫阙缓缓后退,木梓衿看见那宫门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之后,才觉得释然。 “在净室之中住了两晚,可有觉得哪里不适?”宁无忧见她沉默不语,轻声问道。 她摇头,依旧心绪不定,抬头看着他,微微迟疑之后,终究还是说出了心头的担忧,“王爷,虽然傅梁宇是杀死谢长琳的人,可真凶未必就是他。” 宁无忧正色,只是轻轻地看着她,“我自然知晓,他最终服毒自杀,可见其背后的人,是想彻底灭口。” “让忤作验尸了吗?”她忽然想到什么,“或许能从他所服下□□之中找到线索。” 他微微一愣,“好,我会让人为他验尸。” “傅梁宇死前所说的那些话很是诡异。”她轻轻地摩挲着披风边缘精致细腻的绣纹,一一数着其上攀结蜿蜒的花蕊,她按住其中一朵精绣的花,“其一,傅梁宇说,他是因为觉得他身为寒门子弟,有才华却因为身份低微而成不了状元,嫉恨谢长琳,又觉得你处事不公,所以才杀了谢长琳。可是,我总觉得,他将谢长琳的死嫁祸给我,以此为理由,未免牵强。”她眨了眨眼睛,“分明恨的人是你,害的却是我,这也太奇怪了。” 宁无忧浓密睫毛微微轻垂,似快速闪了闪,几分幽暗一掠而过,却慢慢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一动不动。 “其二,”木梓衿没有注意到他快速掠过的变化,空出来的手又按住另一朵披风边缘之上精绣的花蕊,“谢长琳为什么要在灯光暗下来时离开殿宇进入偏殿之中?而傅梁宇,又怎么会知道他会在那时离开?”她轻轻地咬了咬唇,微微闭眼,马车虽然行驶平稳,可依旧轻轻摇晃,她身体随着车身轻轻地晃动,一时有些恍惚,换了个舒适的动作,靠在车壁之上,却忽然觉得身体一歪,一只手臂伸了过来,将她捞了过去。 下一刻,她躺进了宁无忧的怀中。 这样突然而来的亲昵姿势,让她心头猛地一跳,霎时气血上涌,心怦然震撼不已。撑着手臂想要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却被他箍得更紧。 “王爷……”她试图推开他的手臂。 他微微低头,似是在她颈间嗅了嗅,又闷闷地在她耳畔说道:“你两天没洗澡了?” 温热的气息轻柔的落在她颈间,敏感又刺激,她原本被那轻柔的气息灼得有些发热,可听见他的话,瞬间如同有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来。她僵直着身体,低头嗅了嗅身上的衣服,又嗅了嗅其他地方。只觉得自己身上都染着他清逸淡然的气息,似乎没有什么其他的味道。 可他却说自己两天没洗澡了,难道是嫌弃自己身上有味道了吗? 她臊得脸有些红,便局促又不安的挣扎起来,“王爷若是嫌弃我身上的味道,就快放开我。” 他低低地轻声“嗯”了一下,又把她抱得更紧,似是不喜欢她挣扎,又轻轻地将她往身上揽了揽,“别动,我只想抱着你。”他轻柔一笑,“而且,我不嫌弃你身上的味儿。” 木梓衿“唰”的一下脸红了红,又想起自己身上两天没洗的味道,脸又白了白……一时间,她晃眼看着宁无忧身上那青天碧云暗纹织锦的衣服,脸色红白相交,尴尬又悸动。 回到楚王府,木梓衿快速回自己的住处,也顾不得宁无忧吩咐的其他事情,先关了门,让人热了一大桶洗澡水,脱下身上的衣服,狠狠地泡了一个澡。 转眼又见自己的衣物之中,静静地躺着那本手札。 薄薄的手札原本只是记录了几页,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简单案子,如今,却显得厚重起来。其中斑斑墨迹,条条线索,纵横交错,其上记录着她所写的案子,也交错着宁无忧清逸的字迹。 她从木桶之中起身,快速穿好衣服之后,翻开手札,将傅梁宇的案子记录下去。 桩桩件件,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丝毫联系都没有,又似乎都有隐隐约约的线索牵连着。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穿戴好之后,便想去找宁无忧。 一开门,却见红袖站在门外,手中拿着东西。 “红线,王爷刚才出了府,吩咐我将这些东西给你,让你好生休息,王爷晚上再来找你。” 木梓衿愣了愣,将红袖手中的东西拿了过来,“晚上?”喃喃自语之后,与红袖闲聊了几句,又回了自己的房中。 红袖所给的是安神香,还有食物,吃完之后,便沉沉的睡了一觉。 许是在大理寺净室之中呆了两晚上,身体困倦疲累,果真一觉睡到了晚上。再次醒来时,房间之内已经暗下来,只有淡淡微光,透过窗格斑驳阑珊流泻进来。 眯了眯眼,木梓衿懒懒地翻了个身,所幸不打算起床,干脆又闭上眼。 轻微的敲门声却打破此时的安和宁静。她愣了愣,翻了个身躺在床上朝门口望去,那道熟悉挺拔的身影映在门窗上,映衬着庭院之中疏影姗姗,清逸出尘。 似乎她不应声,敲门声就不会罢休似的,又接连响了好几声。她刚想应声时,却听见门“嘎吱”一声,开了。 地上映出一道身影,广袖轻垂,在窗外流泻如霜般的光影之中款款走来。无声无息,脚步很轻,丝毫不见刚才敲门时的焦灼急切。 木梓衿一怔,立刻惊坐而起。那进来的人也微微一愣,快速地看了她一眼,幽暗的目光里似飞快地闪过什么,又立刻镇定而立,疏影浅淡的光色之中,身体如竹,清贵悠然。 “王爷……”木梓衿用略带着些沙哑干涩的声音叫他。 “醒了怎么不应声?难道是故意要让本王进来叫你?”宁无忧愣了愣,走到床前,借着窗外流转摇曳的灯光看着她。朦胧光影,如笼着一层纱,一层雾,淡然飘渺,她的身影有些模糊,他却看得清楚。 木梓衿连忙将被子拉起来盖住肩膀,“我……我睡迷糊了,才醒。”眨了眨眼,感觉到他的目光目不转睛的落在自己身上,便缩了缩,“王爷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你?”宁无忧干脆走到她床上坐下,伸手将她从被子里捞了出来,晦明晦暗之中,他那双敏锐明湛的双眸如星河浩淼中的辰星,“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第236章 月色沉醉 她愣了愣,使劲儿想了想,奈何惺忪迷糊的头脑百转千回了几次,依旧想不出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立刻记起来的。咬了咬唇之后,心忽然沉了沉,“王爷说的是云真公主的事情吗?”她见他双眸倏然黯淡下去,又说道:“王爷,放心吧,明日我就去调查云真公主的事情,若是……” “不是这件事情。”宁无忧半带无奈,压抑着低沉微颤的声音,水纹澹澹似的光影里,他黯然眸色似覆上一层淡淡的冰霜,“你先起床,我带你出去。” 他随手帮她将放在床头的衣服拿了过来,她快速地穿好之后,下了床,与他一同出了房间。 他依旧如往常一般,带着那盏宫灯,云海缭绕,云岚遮蔽山巅的灯纱朦胧飘渺,雅致悠然,灯纱之中的光,映出云海流岚的影子。 天幕之中一轮硕大的明月,将京城照得皎皎明朗,宫阙重楼、房舍楼阁的轮廓与影子在月色下一清二楚。偶尔几抹流云带着素光飘飞而过,拢住月色,月拢秋纱。 “王爷,要去哪儿啊?”木梓衿与宁无忧相携而走,忽然见前方庭院之中灯光明亮,莹莹光色氤氲如烟而起,萦绕王府庭院水榭,如轻灵清气横绝流转,将整座王府照得流光溢彩、如瑶台宫阙,若月中蟾宫。“好亮啊,今夜王府多点了灯吗?” 宁无忧身体似微微僵了僵,很没好气地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只握住她的手,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走出这清影疏淡,交错横绝的小院,入了游廊水榭,眼前豁然一亮! 千盏万盏宫灯烛火,若星河浩淼,璀璨无极,连绵摇曳,明明闪烁,华光流转,蜿蜒迤逦而开。夜色之中,灯光流泻婉转,如雪似霰,如霞似锦,整座水榭庭院,笼罩在摇曳如纱,温柔旖旎的光影里。 水榭之上,素光柔和,水纹荡漾,淡淡轻烟随风而上,一川烟雨,一页轻舟,荡开星河般水面,欸乃倚棹而来。月色与灯光齐辉,月影共水光荡漾。缠绵的月色,飘渺的清辉,如梦似幻,仿若幻境。 木梓衿惊怔地站着,身旁宁无忧见她惊叹的目光,满意一笑,伸手揽住她,将她慢慢地带着穿过游廊。连绵蜿蜒宫灯灯火交织缱绻,缠绵悱恻的笼罩萦绕着两人的身影。 木梓衿走了几步,恍然转头,呆怔地看着宁无忧,“王爷,你怎么让人点这么多灯?太……” 宁无忧轻轻一笑,笑意若温柔旖旎的光,温和宁静,幽深的眼中只映下斑驳阑珊光影之中的她。他期待着她说出些惊叹赞美感动的话,却见她蹙眉愕然地说道:“太浪费了,这么多灯,太耗费蜡油了。” 宁无忧脸色又是一僵,满心的柔情忽然一冷,深吸几口气之后,只好咬牙隐忍,“是吗?本王觉得今晚甚黑,怕不点灯看不见路。” 木梓衿嗤然一笑,“王爷,今晚月色好着呢。”她抬手指了指天幕之上一轮皓月,月色皎皎如玉盘,纤尘不染,洁净无瑕,“就算不点灯,月光也亮着呢。” 宁无忧再一次深吸一口气,拉住她的手往水榭之下走。 木梓衿被他带得踉跄一步,迷迷糊糊觉得自己是扫了他的兴致,便只好悻悻地跟上。 踏着满池的星辉灯光,她随宁无忧上了船。船身不大,几盏宫灯勾勒点描,将船照亮。虽不比渭河之上游船画舫,可一叶扁舟,一棹星辉,满船清风,欸乃旖旎,徜徉婉转,似乎也别有风味。 木梓衿一眼就看见船中央放置的一方木桌,木桌之上有食盒,还有茶酒,她双眼一亮,瞬间觉得肚子空空。若不是因为刚上船,船身随水摇曳,她身形不稳,一定早就冲过去大快朵颐了。 宁无忧带着她过去,两人相对而坐,慢悠悠地将食盒之中的酒菜茶点摆放好。在木梓衿期待的目光之中,把筷子递过去。木梓衿接过筷子,先夹了一块月饼。 宁无忧唇角微扬,又眨了眨眼,斟酌了片刻,才含糊又迟疑的轻声问:“如何?喜……”几个字在舌尖绕了几圈,才勉强艰难又别扭地问道:“喜欢吗?” “喜欢!”木梓衿觉得口中的月饼入口即化,桂花的香韵在口中缠绵不绝,立刻连连点头。 宁无忧微微一僵,哽了哽,又冷声问道:“我是问……你……”他蹙眉,握紧手中的筷子,脸色又白又红,在荡漾旖旎的水纹光屑之中,变幻不定。 “我喜欢啊。”木梓衿依旧点头,“王爷你也尝尝吧。” “……”宁无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无力的叹口气,“算了,你喜欢就好。” 中秋之前,曾答应她与她一同看京城的灯海,共享京城绮丽与繁华。可惜世事变化,终究没能如愿。 今夜虽然不是中秋,可月色千里,素光无瑕,与中秋的月色好像没什么两样。且中秋之时,她独自一人被困在大理寺的囚室之中,而他却在为她证明清白奔走担忧,原本应该是成双团圆的日子,却偏偏分离两地,成了遗憾。 今夜,月色依然,灯海华光,光影流转,算是他成全了一个愿望,弥补了那日形单影只的缺憾。 此情,愿千秋月色作证。 清风徐来,水色溶溶,他斟满了两杯酒,一杯给她,“喝点酒吧。” “不会醉吧?”木梓衿欣然接着酒,放在鼻尖嗅了嗅,“这是什么酒?” 宁无忧微微挑眉,深深看着她,笑道:“女儿红,”他轻轻地与她碰了碰,小巧玉瓷酒杯之中的酒溢出,相互交融,“就是在女儿家出嫁之时喝的酒。” 木梓衿心头似快速闪过几分异样的悸动,慢慢地将酒杯放在唇边,轻轻地喝了一口,酒味微辣,甘甜,与父亲平时喝的清酒似乎不同。女儿红……为什么叫女儿红呢?她恍惚思索着,在桨声灯影里迷离地看着他,拢在月色星辉之中的他,雪色柔软的衣袂如染上星辉的雪山,清逸如仙,俊朗如画的容颜,丹青难述。 酒缓缓滑入腹中,慢慢升腾氤氲起细微又灼热的热流,缓缓地渗透到四肢百骸,再慢慢流淌过眼睛,酒似乎盛在了眼中,看到的一切都醉了般。 “宁无忧,你长得真好看啊。”她似沉醉似玩笑般看着他说道。 他脸色一僵,微微眯了眯眼,映着光色潋滟的眼眸倏然若辰星一闪,竟俯过身来,快速地拉住她的手,动作敏捷却轻柔。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疏慢地说。 她惊了惊,握住酒杯,又没法挣脱他的束缚,只好又低头轻声说:“你长得真好看。”很多时候,她都想,以她这样的资质与容貌,被他看上,是不是自己的福气和幸运?她生怕是梦,所以不敢靠近与主动,总会恍惚认为,那梦境就像水中幻境一样,靠得太近,看得太过真实,便会发现是镜花水月,虚幻一场。 “不是这一句。”宁无忧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见她耷拉着脑袋,便伸手执起她的下巴,依旧涂着黄粉的脸,下巴却精巧柔软,他忍不住轻轻地捏了捏,手感很好。 将她的脸抬起来之后,才发现她的脸红得似霞,不知是酒色的氤氲,还是宫灯灿然灯火的渲染。心神一动,他将自己的酒杯放在她唇边,逼迫着她喝下去。 渐渐地,她的眼中泛起淡淡的迷蒙水色,眼神虽涣然,但却动人。 他很心动,心跳怦然,呼吸凝滞。目光落在她粉嫩柔软的唇上,其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酒味,甘醇清冽,柔软旖旎。他忽然觉得心口一股灼热的气息瞬间滑过,快速燎原,似燃烧到全身。 “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几分隐忍。 她眨了眨眼,可酒气冲着她的眼睛,入眼的一切似乎都变得荡漾潋滟起来,眼前的人,仿佛隔着淡雾轻纱的人,那么好看,又那么让人沉醉。 她勾唇一笑,竟傻里傻气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很是满意的点头,“宁无忧,你长得真好看啊。” 他心神一荡,只觉那声“宁无忧”依旧萦绕在耳畔,经过她的口吻舌尖,轻轻吐出,起承转合,婉转平仄,都那么与众不同。他贵为亲王,这世上再没人敢叫他的名字,“宁无忧”三个字,似已经是很久远之前听到过了,那么久违,那么疏远。 红白相间的唇齿,近在眼前,他捧住她的脸,趁她有几分醉意,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唇。 似神圣,似膜拜,认真又虔诚的印在她柔软的唇上,与她呼吸交融。清风微送,白雾横水,一川星辉,一棹旖旎,还有淡淡的沉醉气息,久久不散。 他似轻轻一叹,心中却满足喟然,再斟一杯酒,盛满这水榭之中的流光,与她对饮。 木梓衿用手撑着下巴,喝一口酒,吃一点菜,或者吃些点心,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耳畔响起悠然如丝的笛声。 她一惊,一低头,便见月下之人,白衣无尘,广袖轻飏,伫立孤舟之上,站在一轮荡漾清漪的月中,烟波浩渺,横笛于唇间,飘飘渺渺笛声,如月下长河,如霜满长川,如星河鹭起,如彩舟云淡,如双燕于飞,如丝如缕,萦绕而来…… 第237章 风云变幻 月下清影,灯光似海,笛声如流水,层层脉脉荡漾而去。 木梓衿目不转睛,惊叹又悸动地看着,听着,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画面。宁无忧轻执一支骨笛,对月起乐。 她知道宁无忧精通十八般乐器,琴瑟琵琶,丝竹管弦似乎无一不会。都说楚王风流,风华无双,或许在音律之上的造诣,便可见一斑,无人能够望其项背。 而先皇去世之后,他便不再玩弄乐器,平生所学,都尽数抛却,唯一留下的,便是他母后送给他的这支骨笛。 骨笛以仙鹤的鹤趾所制,天下独一无二,曾在太后为他物色王妃时,他拿出来过,似乎是想以此作为信物。可终究他与太后之间有隔阂,选妃的事情被搁置,他这支骨笛也没有送出去。 木梓衿不懂乐律,只觉得那笛声甚是好听,待笛声如水般流逝消失,宁无忧手持骨笛重新回到小案前坐下,与她相视而笑,她才回过神来,好奇不已地看着他手里的笛子。 他将笛子放进她手里,“还记得上次我教你如何拿这笛子吗?” 木梓衿想了想,慢慢地收拢十指,回忆着将指尖轻轻地按住骨笛上的音孔,“这样?” 宁无忧摇摇头,握住她的手指重新纠正了她指尖的位置,“是这样,你试着吹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将骨笛放在唇边,深吸了口气,用力一吹,骨笛立刻尖锐的吟啸一声,尖锐刺耳。她立刻放下,局促地看着他。 他淡笑,“你不懂音律,如此已经不错了。” 忽然察觉船身微微一荡,岸边有人撑着另一艘船慢慢地靠近,宁无忧起身,从那撑船人手中拿过两团白布,木梓衿看得好奇,直到那撑船人将船撑走,宁无忧才将那两团白布展开。 她这才认清那是两盏孔明灯。 中秋之夜,大成国人有放孔明灯许愿祈福的习俗,她走得摇摇晃晃,脚步虚浮,好不容易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点亮孔明灯。随后又见他执笔在灯上留了字,那两盏孔明灯便悠悠荡荡,扶摇而上,飞到天上去了。 天幕之上,一轮圆月如玉盘,那两盏孔明灯如逐光流照的星火,随风而去。 月色如洗的空中,突然有风骤然而致,地面已经无法看见的孔明灯忽然随风旋转摇曳,灯火幽咽飘忽,终于在高冷的夜风之中熄灭,晃晃悠悠打了几个转,被风撕扯着,荡荡悠悠刮走,不见了踪影。 暗夜的风越来越大,吹卷着天幕之中舒卷飘散的浓云,骤然聚集,云集如盖,遮天蔽月, 乌云越积越密,原本如银照的天地忽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京城之内,连绵蛰伏的宅府轮廓峭楞楞嶙峋诡异。风吹得殿之内窗户摇晃拍打不已,满殿帷幔随风摇摆飘飞。殿宇飞檐之下,宫灯被风吹得打横飞起,灯火摇曳明灭,将森然宫阙照得忽明忽暗,诡异阴暗。 立刻有侍女趁夜起身将窗户关闭,扑簌簌落叶迷离人眼,几点冰冷的雨水溅落在人的身上。 天际忽然划过几道银蛇,霹雳地犁开黑而密集的天幕,将原本沉静的天地撕扯开来,飞快闪过凄厉历白晃晃的白光。将庭院之中的暗影照得峭楞楞突兀不堪,瘆人发憷。 两个侍女关好门窗,刚打算转身,忽然见一人影猛地站在身后。天际亮起青白的光,将那人浑身照得青白诡异,两个侍女险些吓得尖叫! 待看清那人是谁之后,立刻跪地行礼,“太皇太妃……您怎么醒了……” 太皇太妃游走般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冷风凄厉吹刮进来,见她满头青白的长发吹得狰狞起舞,她呆怔地看着天,忽然涩然阴冷地说道:“先皇驾崩那日,也如今天这般。” 话音一落,一道震天巨响的秋雷劈下来,雷声震得宫阙似乎微微颤抖,骇然不已。紧接着,骤雨狂肆而致,倾盆而下,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宫阙楼阁突兀的轮廓,都变得模糊朦胧。 “太皇太妃,夜深了,早点歇息吧。”一个宫女起身,伸手去扶她,“若是着了凉,贤王殿下会心疼的。” “浚儿……”太皇太妃忽然一僵,倏然转头看着那宫女,拉住她的手,“浚儿还好吧?” “贤王殿下一切都好,太皇太妃忘记了吗?前些日子,王爷还进宫看您呢。”宫女将她扶着往寝殿之中走。 太皇太妃脚步有些踉跄,忽然想到什么,推开宫女飞快地跑进自己的寝殿之中,在床榻之上摸索半天,从玉枕之下拿出一张绢帛。那绢帛满是褶皱,其上凌乱无形的朱砂如火,角落里却有一方端正的印玺,她将那绢帛紧紧地拽在手里,忽然见宫女走进来,立刻大声问道:“浚儿呢?你马上让浚儿入宫来见我,马上!” 宫女惊疑又不安,连声安慰她,“太皇太妃,今夜宫门已经下钥了,贤王殿下不能入宫见您啊。不如等明日吧,明日一早,奴婢就让人去请王爷入宫。” 太皇太妃脸色一白,忽然倒在床榻之上,吓得两个宫女面面相觑,连忙上前来查看。却见她伏在被衾之中,伤心又绝望的无声哭起来。那张皱纹深细的脸,很快涕泪纵横,“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出宫与浚儿住在一起?我是太皇太妃,我为成宗皇帝孕育子嗣劳苦功高,我已年老,只想与自己的孩儿住在一起养老,可为什么还要将我困在这皇宫里,为什么要让我住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太皇太妃……”两个宫女不明所以,又担忧不已。 太皇太妃将身体缩进被子之中,只是紧紧的抓着那一方绢帛,低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三更天了。”宫女见她慢慢地平复了情绪,回到道。 太皇太妃点点头,“如此,你们快去宫门口等着,让浚儿早朝之后立刻来见我!”她急急忙忙地看着宫女说道,眼神之中竟带着无尽的哀求。忽然她脸色一变,又飞快地摇头,“不、不,不能让他来见我……” 她抓住宫女的手,犹豫半晌之后,才低声谨慎地说道:“你让他悄悄地来见我,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尤其是……是皇上……,”她脸色骇人,惊恐又惨白,“还有……还有皇宫里的其他人,知道吗?” “是。”宫女连连答应,再三保证,她才安心的重新回到床上,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可依旧紧紧地抓着那方绢帛,口中念念有词。 宫女这才关好门窗出去,依旧不放心,让人守夜。 暴风骤雨肆虐了整整一夜。秋意骤然寒冷,清晨冰冷的风刺入肌肤,寒冷入骨。一叶知秋之后,便是一层秋雨一层凉。 木梓衿懒在床上不起来,微微一动,忽然感觉什么东西冰凉的贴在脸上,冷得她打了一个寒噤。 睁开眼,用手摸了摸,从脸旁边摸出一支冰凉纤细的笛子来。 她恍然记起这是昨夜宁无忧给她的笛子……或者说,是她自己从宁无忧手中强行拿过来的笛子。 昨夜意兴阑珊,沉醉之时,竟忘了自己是如何回来的。只依稀知道,自己或许是洒了酒疯,竟然抓着他的骨笛不放,振振有词地让他不准将骨笛送给任何女人,他无奈之下,似只是微笑,笑容映在烛火月色徜徉之中,温柔清和,两人便一人握住骨笛的一端,相携着回来。 她惊坐而起,抚摸着温润朴质的骨笛,心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或许她应该将这骨笛还给他,毕竟这是自己胡搅蛮缠得来的,并非他真心相送的。若是当时自己没有喝醉,还是清醒的,那该多好。 晨钟悠悠扬扬,透过京城沧桑的晨色,缓缓传入耳中,她这才快速下了床,收拾整齐之后,准备与他一同入宫上朝。 出了门,迎面冷风吹得微微打了个寒噤,庭院之中落花枯叶,凌乱横杂,檐下宫灯歪斜零落,潮湿的雨水汇集,浸湿地面与墙壁。满庭悠然,似被肆虐狂卷过。一夜疾风骤雨,夏去秋来,京城之中的变换,竟在一夜之间。 她急忙去看昨夜布置好的灯海小船,水榭之上,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淡淡水光,泛着秋色冷意,空茫茫雾色泠然飘渺。游廊之上,连绵璀璨如星辰的宫灯早已不见,只剩下几盏平时所用的宫灯,寥落零星的挂着,在秋风之中瑟瑟摇曳。 昨夜星辰昨夜风,一夜狂风暴雨,似将昨晚的一切化为梦幻的幻影般。 木梓衿慢慢穿过游廊,若不是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支骨笛,她恍惚会认为昨夜的一切,不过是庄周一梦,南柯一觉而已。 一路之上,府中下人利索的收拾清扫,有条不紊。见到她纷纷恭敬的避开。快速到达懿德堂之后,宁无忧已经穿戴好,转身出门,见到她似微微怔了怔。 她也微微一愣,脚步停了停,心头微微一跳,紧紧地捏着手中的骨笛,慢慢朝他走过去。 他慢慢理了理衣袂,轻轻地抬手。她轻轻地扶住他,与他一同朝府外走去。 天依旧青意蒙蒙,似压着青黑色的幕布般,阴冷、微凉。 她正捉摸着该如何将骨笛还给他,却听见他开口说道:“看路。” 她一惊,立马抬头,却见一只手轻轻地扶住她的额头,将她往后揽了揽。她连连退后几步,这才没有撞上前方游廊的柱子。 “怎么心神不宁?”他轻声一叹,“若是还没解醉,今日就不用与我一同上朝了吧。” 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从袖口之中拿出那支骨笛,“王爷,这……”她微微迟疑,双手奉上。 他倏然眯了眯眼,沉默片刻之后,才轻声道:“本王拿着累得慌,不如你先收着吧。”他似沉沉的叹了声,拂袖转身继续往前走,朝服精华回纹袖口抚在她身上,带起一阵冷风,将她吹得微微一凜。 她瘪了瘪嘴,悻悻地跟上去,与他一同上了马车。她端坐在车门旁之后,看了看那支骨笛,小心翼翼地收好。 第238章 夜雨寄托 一夕风云变幻,虽说昨夜风雨已经过去,可到底还有未解开的谜团萦绕在心头。那本放在身上的手札,迟迟还未翻开新的一页。 “谢长琳的事情,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宁无忧忽然开口,深深地看着她,眼神决然。 “王爷想到了什么线索?”她双眼一亮,眉宇缓缓舒展。 他摇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本王只是在想,你跟在我身边,终究太危险。”他蹙眉,窗外幽暗的天光疏漏而来,将他的轮廓勾勒描绘得冷峻锋利,“虽然暂时解决了傅梁宇对你的嫁祸与陷害,可……”他欲言又止。 “王爷担心,我还会再遇到危险吗?”她靠过去一些,与他直视。 他并没有躲开她的眼神,沉默,却是承认了。 “王爷的担心,未尝不可。”她轻轻地咬唇,“我从宜水镇逃出来时,就已经危机四伏,若不是王爷收留我,我如今早已不知葬身何地。如今京城之中,恐怕早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的身份被拆穿,或许只是早晚和时机的问题。而我又是王爷的贴身侍女,早已处在风口浪尖上。”她握紧十指,指尖慢慢收拢,指甲轻轻地陷入掌心之中。 “真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他无奈地喟叹一声,“若是将你留在苏州,你又怪我不顾你自己的想法与自由,钻暗渠也要逃出来。若是……若是本王,如今还想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呢?” “王爷想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她豁然抬头,不安又惶恐的看着他,“我走了,王爷要怎么办?你不查先皇去世的原因了吗?” 他轻轻地摩挲着广袖袖口,目光深远,似看着窗外风景,又不知看向何处。 “你跟随本王这么久,难道以为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本王会无动于衷吗?”他淡淡一笑,前方皇城巍峨峭楞的轮廓慢慢浮现,如蛰伏的野兽起伏的脊背,神秘又压抑。 “王爷打算要动手了吗?”她心头微微一惊,手心霎时微凉。 他沉默,只是轻轻地蹙了蹙眉,伸手过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眉心,指尖轻轻舒展,“不要蹙眉,你画眉的技术不好,蹙起来更难看了。” 她下意识又要蹙眉,可他指尖轻轻一捻,将她的眉头舒展开。 “王爷……” “你放心吧。”他勾唇一笑,“本王就算要动手,也必须出师有名才行,否则……”他眯了眯眼,狭长的眸中似透不进任何光芒。 否则如何,他没再说下去,马车缓缓停下,他起身下了车,趁着此时没人,轻轻地拢了拢她单薄的衣裳,让她回马车上等他出来,略微交代了几句之后,便进了宫。 她并没有上马车,依旧在建福门之前等他,远远地见一个个熟悉的身影进入宫门,忽然又见贤王宁浚从身旁走过,便准备与他说话。按照往日的情况来看,宁浚见到她一定会来寒暄说笑几句,她刚抬头,却见他魂不守舍地从身前走过,神色黯然憔悴,脸色苍白,原本挺直的脊梁似微微佝偻着,很是沉默地无声离开了。 她怔了怔,心想,难道贤王殿下病了? 宫墙高危,肆虐了一夜的骤雨狂风丝毫未减退皇宫之中的气派与威仪。 下朝之后,宁浚慢慢地朝太皇太妃所在的宫殿而去。半路之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身后的侍女立刻为他撑伞,雨水淅沥沥落在雨伞之上,响起一片杂乱的水声。 太皇太妃所住的宫殿较为偏僻,越往里走,也是草木森森,也越是见不到其余地方巍峨的宫阙繁华的重楼。 宫女立即为他开了宫殿的门,迎他走了进去。他穿过庭院,见庭院之内花草杂乱枯黄,不由得停住脚步。 “王爷。”宫女不解地站在她身后,艰难的为她举着伞。 “这宫里草木枯成这样,难道没人打理吗?”宁浚蹙眉,脸色阴霾沉沉,再环顾这宫殿之内,庭院深深,却寥落寂寞,草木枯黄凋零,一片颓败之象。若是平常人住了,恐怕都只会觉得森冷寂寞,何况太皇太妃,已经上了年纪。 他微微握紧拳头,听见宫女回道:“此处偏僻,内务府的人……很少来。” “这后宫之中,虽说没有当家做主的皇后,可太后也从来不管吗?”他咬牙,眼中似布满血丝。 “太后……”宫女微微缩了缩肩膀,“太后……很少来看望太皇太妃的。”她慢慢走上前,低声对宁浚说道:“王爷,太皇太妃似不怎么喜欢太后。太后偶尔来一次,太皇太妃便会很是伤心愤怒。您也知道,先皇去世时,太后本应按先皇遗训殉葬,那时太皇太妃也极力主张让太后随先皇入皇陵,还曾逼迫过太后……太后,恐怕对此事很是介怀……” 宁浚微微眯了眯眼,又问:“如今这宫里还有多少人伺候着?” “不多了,”宫女谨慎地答道:“自从……自从上次太后来过一回之后,太皇太妃不知为何,便将一些宫女和其余闲杂人都遣散了,只留了我们几个贴身伺候多年的人。” “太后与太皇太妃说了什么吗?”宁浚冷声问,伸手摘了一片被雨水打落的枯黄树叶,放在指尖轻轻捻着。 “奴婢不知道。”宫女摇头。 “我记得,你叫素香,伺候母妃多年了吧?” “是,”这名叫素香的宫女欠身点头,“奴婢十五岁入宫,在宫里伺候各宫主子多年了,是十年前跟的太皇太妃。” “既如此,你应该了解这皇宫,母妃将你留在身边不会有错。”宁浚将碾碎的树叶扔在地上,转身朝寝殿之中走去,“若是伺候太皇太妃伺候得好,本王自有奖赏。” “是。”素香宠辱不惊,沉稳地跟在宁浚身后,进了殿之后,才将伞收好,交给另外一名宫女,待宁浚入了寝殿之后,便关上了殿门。 殿内灯火明亮,帷幔重重,轻垂在地,丝毫不动。门窗紧闭的宫殿之内只听见他自己的脚步声,还有从窗外传来的轻微的风雨声。 他慢慢走近寝殿,在帘外停了停,听见帐帘之内有人走动的声音,太皇太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是浚儿吗?” “是我,母妃。”宁浚侧身站在帘外,轻声说道。 “快进来。”太皇太妃连忙说道。 宁浚这才掀起帐帘,推门走了进去。太皇太妃的寝殿之中比殿外要温暖许多,却因为长久的不开门窗而沉闷凝滞。他一走进去,便见太皇太妃歪斜着身体半躺在床上,见他进来,似打算撑起身体起床。 他大步走过去,半跪在床前,轻轻地按住她,“母妃,您身体不适吗?”他担忧地看着太皇太妃,帐帘帷幔遮蔽烛火之光,紧闭的门窗也遮挡住原本幽暗的光线,晦明晦暗的床上,太皇太妃不着妆容的脸色苍白无神,只微微氤氲着淡淡霞锦帘轻轻地霞色,轻轻染在她脸上,将她憔悴的脸晕出淡淡红色,略微干涩的皮肤带着红晕,如一朵即将凋零的桃花,虽然依旧艳丽,花瓣却干瘪不再饱满。 太皇太妃双眼有些湿润,见他到来,便一直深深地看着他,“你终于来了。昨晚我一个人住在这寝殿里,好生好怕。” “母妃怕什么?”宁浚轻声问,口吻安慰轻柔。 太皇太妃立刻露出仓皇恐惧的神色,双眼之中立刻盈满了浑浊的泪水,“我梦见你父皇了。”她抬手擦泪,泪水却依旧无法止住,宁浚连忙拿出手绢,轻柔地为她慢慢地擦拭着。 “母妃是想父皇了吗?”他声音有些哽咽。 太皇太妃神色黯然,猛地伸手抓住她,“浚儿,母妃在这宫里,就像等死一般。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随你父皇一同离开。” 宁浚心头大恸,连忙握住她的手,“母妃,你还有我呢,我一直陪着您呢。” 太皇太妃却轻轻地摇头,“浚儿,你不会怪母妃吧?若非母妃要求你如此,你定然……不输当朝任何一个王爷……” 宁浚摇头,释然一笑,笑容如往常般轻松,“母妃是为我好,再说,如此有何不好?我可快活了。”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母妃不是想替我选王妃吗?等我大婚之后,我为母妃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儿。可好?” 太皇太妃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微笑着看着他。 “母妃。”宁浚微微蹙眉,这殿宇之内空气沉闷死寂,又不点任何熏香,他忽然觉得胸口之中沉重凝滞,有些窒息。他起身,担忧地看了太皇太妃一眼,“母妃,这殿宇之中太闷了,我将门窗打开吧。” “不要打开!”太皇太妃立刻从床上坐起来,仓皇惊慌的拉住他的手,“你过来,过来,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宁浚只好又坐回床上,见太皇太妃起身,慢慢地走到一处空空的角落停下,又拿出簪子轻轻地撬了几下,那角落之中的一块砖竟被揭开。他陡然一惊,连忙走过去。竟然见太皇太妃从里面拿出一只小箱子,她将箱子拿出来,把转头重新放好,丝毫看不出任何被撬过的痕迹。 太皇太妃将箱子打开,里面竟放着两张纸,一张普通的纸,纸上的墨迹被厚重火红的朱砂掩盖。 另外一张,是皇家才专用的绢帛。绢帛之上,凌乱厚重的朱砂如火,似烈火一般熊熊的燃烧着,狰狞又摧枯拉朽。 “来,”太皇太妃将那两张东西递给宁浚,“你收好。” “这是……”宁浚认出那张绢帛,“这是皇兄驾崩之前,意识不清时画的。” “是。”太皇太妃轻轻点头,“当时去侍疾过的人似乎都有这张绢帛,可大家,都以为是先皇疯了,才胡乱画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宁浚蹙眉,低声道:“难道……” 太皇太妃捂住他的嘴,神色凄凉哀痛,双眼赤红,盈着泪水,“这张绢帛很重要!关系到大成的存亡安宁,你要好好收管。”她缓缓地顿了顿:“这是一个秘密……” 第239章 宫阙烟雨 修 秋雨层层,淅沥沥的雨声凌乱陈杂,扰得人心神不宁。 宁浚诧异又惊异地看着太皇太妃,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绢帛,“到底是什么秘密?” “你不知道为好!”太皇太妃摇头,“浚儿,你如今已经成年,虽然封了亲王,可也是个闲散的王爷,若有朝一日,这天下……这大成……”她欲言又止,连脚步都虚晃起来。宁浚立刻扶着她,带着她重新回到床榻上歇息。 “浚儿,你明日就请旨,让皇帝随便给你一个由头,离开京城吧。带着这个……”她将他的手指收拢,让他紧紧地捧着盒子,“带着这个,带着这个秘密,永远离开京城,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了。” “母妃,我怎么能离开?”宁浚不解,只是不舍又担忧地看着她。 “不!你必须离开!”太皇太妃突然激动起来,“这京城,就是一个屠场,一个吃人的地方。你离开之后,我才放心……”她决然坚定地看着他,“浚儿,离开之后,你不要再和京城的人来往了,”她哀求地看着他,“浚儿,若是能在某处安全的地方好好地过完一生也就罢了,我最大的愿望,便是你能平平安安的,你明白吗?” 宁浚深深地看着她,烛火摇曳,霞锦笼罩氤氲之中,母妃似乎依旧是当年风华翩然的宫妃,她虽然不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可却是父皇妃子当中活得最快活的一个。 楚王的母妃,在楚王年幼时便去世了,其余妃子,一生狗苟蝇营,活在争权争宠之中,不是死于非命,便是过早的耗尽了青春年华,孤苦的死在了这偌大冰凉的皇宫之中。 只有父皇的皇后,因膝下有太子,还有楚王这个继子,稳坐着皇后的位置。皇宫之中,女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鲜活的面孔来了一群又一群,如春天之中的花朵般,娇妍美丽,却终究要凋零。 可父皇的女人,只有母妃和皇后,一人陪父皇走到了最后,一人如今依旧在这皇宫之中,孤独地看着这皇城之中的浮华沧桑。 原本,他的母妃,可以在他被封为亲王之时,与他一同出宫养老的……可惜…… 他死死地拽着那张绢帛,手背之上青筋突兀颤抖。 “浚儿,你听我的话,一定要记住我今日说的!”太皇太妃深深地恳求地看着他。 宁浚低头看着那张绢帛,似是想从那张绢帛的朱砂之中看出什么来,可惜那厚重的朱砂如火一般,沉重的覆在那绢帛之上,其余的便什么都看不清。 可角落那方印玺却方正清晰,端端正正的印在那里,庄严郑重。 听闻先皇驾崩前,涂了很多这样的绢帛,侍疾过的人都有。 他轻轻地摸了摸这绢帛,材质似乎有些特殊,还有些厚重,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有什么特别。 一时无解,便只好将盒子收好,放进袖口之中。再看另外一张纸,那只是一张及其普通的纸,原本上面似乎是写着字的,可被人用朱砂盖住了。 “母妃,这也是皇兄留下来的吗?”宁浚问。 “不是,”太皇太妃摇头,“这是……”她蹙眉,“这是前不久,我在宫中遇到一个故人,那故人托人转递给我的。” “是什么人?写了什么?为什么要用朱砂盖起来?”宁浚疑惑不解。 太皇太妃抿唇,突然又说道:“这些东西,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楚王或者皇上看到,但是……但是万不得已,你可以……你可以选择给他们其中一人……”她欲言又止,最终摇头,“不能!不能让他们知道!” 宁浚诧异担忧地看着她,她双眼痴茫,矛盾又骇然地看着他,似茫然,又似惊惶。他只好将绢帛和那张纸都收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袖口之中,“母妃,你放心吧,我会收好的。不会让……不会让五哥知道,也不会让皇上知道的。” 太皇太妃这才微微展颜,似放下心来。她环顾殿宇之中,又想起此时快到午时,又扬声喊人准备午膳。 “母妃,儿子陪你吃饭吧。”宁浚扶着她下床,太皇太妃却并没让人将午膳摆在寝殿外,而是让人上了几碟子家常的菜。 “来,多吃些,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太皇太妃为宁浚夹菜。 宁浚全都吃下去,连连点头,“母妃,我知道,你也吃啊。” 这顿午膳吃得并不顺心,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太皇太妃身体困倦疲累,与他说了这么一些话之后,身体便倦怠不已。 宁浚送她回了寝殿,见她安歇之后,走出殿外,找来了素香。 “母妃身体一直这样吗?”他问。 素香低声说道:“太皇太妃,毕竟已经年老,只是……” “只是什么?”宁浚忧虑不已,“为何母妃会突然变得这样?似……有些疯癫……” “奴婢不知,”素香摇头,却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担忧,“只是,这段时日,太皇太妃似经常做噩梦,每天半夜,都会被噩梦惊醒,然后便一个人在寝殿之内游走,很是戚恍地喊着成宗皇帝的,还……” “还怎样?”宁浚急切地问道。 “还时不时拿出先皇画的那张绢帛来看。”素香突然想到什么,“每每太皇太妃看到那张绢帛之后,便会在晚上做噩梦。” “可知……她都梦到了什么?”宁浚低声问。 素香脸色一变,将声音压得更低,“奴婢守夜时,曾依稀听到太皇太妃说梦话……似是,说,大成就要亡了……大成江山,就要易主了……” 宁浚脸色骇然一沉,惊心不已,“你警醒些,这皇宫之中,耳目众多……我母妃……” “奴婢省得,王爷。”素香郑重肃然点头。 宁浚深吸一口气,似觉胸口沉闷凝重,窒息不已,“母妃,是从何时变成这样的?” 素香低头,“有一日,太皇太妃将先皇的绢帛拿出来查看,不小心将牛乳洒在了上面。她心慌不已,生怕破坏了先皇留下的东西便很担忧。于是从涣衣局找来了会换洗衣服的婢女,似乎是将上面的牛乳洗干净了,可从那天之后……太皇太妃便如此这般,噩梦连连,连白日里,精神也不如从前了……” “那涣衣局的婢女呢?”宁浚问。 “奴婢不知。”素香摇头,“从那日之后,便再也没见过那涣衣局的婢女。” 宁浚低头看着手中的牛乳,再看了看其他东西,心头纠结抑郁。他吩咐了素香几句,独自慢慢出了宫。宫门之前,上朝的百官早已离去,只剩下他一人的仪仗在等候。 他捏紧手中的绢帛,思索着到底要不要将此事告知五哥……可想到母亲那般惶恐不安的神色,便作罢。 既如此,或许便应如母妃说的那般,早日离开京城,离开这是非诡谲的地方。 秋雨盈盈霏霏,地面集聚的水流涓涓琮琮,难免湿了裙袂靴履。云真公主的死亡未曾让皇室的人有太过悲痛,皇帝知晓此事之后,只沉默了许久,似悲痛,又似沉思。良久之后,才对大理寺的人说,彻查。并以长公主之礼厚葬于皇陵之中。 木梓衿与宁无忧一同前往云真公主府,府内清冷安静。淅沥沥的雨声,便是整个公主府唯一的送魂哀曲。 一步一步走入府内,只见府内零星的挂着白幡,礼部的人正在安排人手将府内的丧礼与灵堂重新布置。见宁无忧带着木梓衿前来,立刻上前行礼。宁无忧只让礼部的人尽心尽力,便带着木梓衿一同前往放置云真公主遗体的灵堂。 雨水濛濛,模糊了这奢华公主府华丽雅致的轮廓,入眼只是一片迷离如烟,朦胧绰约。 云真公主的灵堂布置得简单,满目素然白幡,轻垂于地,无风不起。灵堂之内侍女小厮压抑的哭声沙哑低沉,沉闷的香烟让人窒息。 由于事发突然,连公主的棺椁也略显简陋,但到底顾及皇家颜面,所用的木材与镂刻皆为上乘。丧礼未兴,法事为做,棺材还未盖上。狭小的棺材空间内,云真公主安静平整地睡躺着。 应该是府内的人尽心尽力的收殓过,云真公主青黑色的脸已经整洁干净,妆容精致优美,若是不细看,仿佛她还是那个鲜活明媚如初初绽放的花一般的女孩儿。开心时,会兴奋地跑来与宁无忧分享,无助时,会迷惘害怕,希望能依靠在宁无忧身旁。 华丽盛装,已经换做素白单调的寿衣,包裹着她玲珑纤细的身躯。 木梓衿蹙眉,站在棺材之外,静静地打量着云真公主,一直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因何原因而去世的。 宁无忧屏退其余人,只留下云真公主的贴身侍女。命那侍女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侍女哭得双眼通红,脸色发白,颤抖着跪在宁无忧与木梓衿身前,“前日一早,奴婢与往常一样,去公主卧房内收拾,等待着公主起床。可奴婢将所有事物都准备好了,也不见公主起身。原以为……原以为公主是要多睡一会儿,可……可直到日上三竿,公主也没有起身的迹象。我……我不敢惊动了公主,便等了一会儿,直到公主的嬷嬷到来,这才敢去叫公主起床,可谁知……掀开床帐,竟发现公主……公主已经……” 既然如此,那云真公主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中秋的晚上。 第240章 珠胎暗结 木梓衿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侍女,“你便是云真公主的贴身侍女,浣春?” 跪在地上的侍女身体微微一缩,慢慢地点头,“是。” 那日云真公主发现自己的贴身侍女络儿应擅自偷用了自己的口脂而中毒而死,想到能碰到自己口脂的人除了络儿之外,便是这个叫做浣春的侍女。木梓衿静静地看着浣春,问:“中秋那晚,云真公主可有何异常?” “中秋?”浣春蹙眉,似是用力地回忆思索,半晌之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中秋那日,公主一直在府中,上午时,与一个从府外来的人一起过节,那人走之后,她便一人留在府内,其后……快到晚间时,她又见了一个故人……” “故人?”木梓衿蹙眉,“可知云真公主见的是谁?” “奴婢不知。”浣春连连摇头,“早先来的那个人,年纪大一些。其后来的那个人,看身形,是个男人。但是他来得很隐秘,公主似乎也并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谁,让他独自入府,之后便与他一人留在院内,不许任何人打扰。” 木梓衿轻轻咬唇,与宁无忧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宁无忧眼中快速掠过惊怒。浣春口中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关系到云真公主的名节,宁无忧的心里,或许还将云真公主当做一个未长大的女孩儿。浣春所说的话,又怎么不会让他震惊? “你口中所说的,那年长一些的,可是一个经常给公主带着好玩的民间玩意儿的男人?”木梓衿压抑着不安,继续问,“公主所用的口脂与一些霜露,也是那人送的?” 浣春愣了愣,连忙点头,“是他,就是他。”她连忙抬头看着木梓衿,“姑娘,那人与公主似乎很是熟悉了,不像是才刚刚认识的模样。公主对他,也格外不同。” “如何不同?” 浣春一愣,“公主,似乎对他很是亲近。”她见宁无忧脸色一沉,连忙改口,仓皇地说道:“不是男女的那种亲近,而是……”她急得双唇颤抖,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却无法表达出来。 “像是父女一般吗?”木梓衿眯了眯眼。 “是,正是像父女一样。”浣春如蒙大赦,恍然大悟般点头,“奴婢有几次,侍候公主时,见那男人对公主极其好。他每回来,都会关心公主的吃食、身体,问她高不高兴,快不快乐,甚至会享尽办法讨好公主,还会向我们打听公主的喜好。”顿了顿,她思索着,“有一回,公主只是无意间说了句想要看绿色的牡丹,那人竟真的带了一株绿色的牡丹来。” 木梓衿微微挑眉,“如今牡丹已经过了花期,怎么还能看到?” “奴婢也不知。”浣春摇头,“不过,那人真的带了盛开的牡丹来,而且,还是绿色的。” 木梓衿惊异不已,一旁的宁无忧轻声道:“虽说牡丹已经过了花期。但植物生长,最挑剔的是温度和湿度,想来那人,是用了什么办法,将牡丹放在温度和湿度都适宜的地方,将牡丹催熟盛开了。” 原来如此。 “那其后来的那个人呢?可见到是谁?”木梓衿问。 “没有。”浣春摇头,“那人每次来,都遮住脸,不让人看见。但是从身形来看,像是个男人。而且,公主每次与他相处时,都不准任何人近身伺候。” “那人何时来的,何时走的?”木梓衿蹙眉,“他经常来吗?” “似乎是……酉时到,不过半个时辰,便离开了……”浣春说道,“他倒是常来。” “之后呢?”木梓衿立即追问,那人应该是公主去世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人,若是与公主死亡有关的话,那人的嫌疑最大!“他走之后,公主可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浣春依旧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之后……之后奴婢本想伺候公主用晚膳,赏月。可公主却说她的指环不见了,让人立刻寻找,若是找不到,便惩罚府上的每一个人……”她委屈地低下头,抬手擦了擦泪,“奴婢当时无心地说了,或许那指环是那人带走了,可公主却大怒,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公主很是伤心失落,让人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指环,之后,便无心赏月,只吃了些月饼,便就寝了。” “月饼?”木梓衿问,“是府上的月饼吗?” “是。”浣春点头,“是府上厨房精心为公主准备的月饼。” “公主为何要找指环?”宁无忧且突然沉声问。 浣春吓得缩了缩肩膀,轻轻地颤声说道:“那指环,似是公主心爱之物,平时爱惜得不得了,每晚睡前,都会拿出来看看,早上梳妆时,也会呆呆地欣赏一会儿……” “是什么指环?哪里来的?”宁无忧问。 “奴婢不知。”浣春摇头,“可奴婢,隐约听公主自言自语,像是说,那指环,是她心爱之人所送。是定情信物。” 宁无忧脸色蓦地一沉,冷声道:“你可知道那指环是什么模样?” “奴婢知道。”浣春点头,“奴婢每日都见公主拿出来看。” “你将那指环的模样画出来,待会儿给我,知道吗?” 浣春立刻点头应下。 木梓衿沉默,许久之后,只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宁无忧见她再无其他的话可问,便让浣春退下。 他慢慢走到棺椁之前,低头静静地看着云真公主,沉静的双眸之内不见任何光芒,沉寂如一口枯井。 木梓衿走到他身旁,轻声道:“王爷,让我为公主验尸吧。” 他放在棺椁边缘之上的手微微一紧,缓缓移下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或许只有在此时,在无人的时候,他才会稍稍放送沉重挺直的脊梁,露出无助伤神的模样。可他依旧是楚王,依旧是宁无忧,所以万千积压的情绪,在心头不过一瞬,便快速收敛平静。 “验吧,”他深深地看着她,“我就在这里,看着你验。” 她微微抿唇,艰涩又勉强地勾出一个笑容,取来了自己验尸的工具。 那工具许久不用,一直用那箱子装着。自提高警惕,以防身份泄露之后,宁无忧便将她那箱子改装了一番,至少从外面看,根本就看不出是装什么东西的箱子。且用上了他书房之中独有的九宫格密码,需要箱子的主人才能打开。 今日本就预料到,要为公主验尸,所以便带了。 熟悉的刀刃刀片以及剪子镊子锥子锤子之类的工具出现在眼前,木梓衿心神一亮,豁然开朗。 她并没有拿刀,而是拿出一块干净的布,浸了醋,站在棺椁前,伸手进去,用浸了醋的布慢慢地擦拭云真公主精致的妆容。 贵为公主,便不能衣冠不整、面容难看的离去。府内的侍女用厚厚的脂粉与重彩,将云真公主的脸化得鲜活明艳,娇妍如沉睡的美人。若不是手下的触感冰凉僵硬,她或许根本无法相信,那个天真烂漫的云真公主,已经去世了。 精美的妆颜慢慢褪去,属于死者的皮肤缓缓露了出来。 青黑、冰冷、僵硬,原本精美的五官微微扭曲。殷红如樱的唇,泛着诡异的黑色,唇眼周边细薄的皮肤微微溃烂。 木梓衿戴上皮手套,轻轻地捏开云真公主的唇,用银针探入其中,发现口内有血,银针发黑,有毒。 她与宁无忧无声对视一眼。 而她的手微微颤抖,立刻移了一步,走到棺椁中央,轻轻地拉开云真公主的衣衫。 宁无忧微微一愣,背过身去。 素白的衣衫褪去,木梓衿拉住衣衫的手微微的颤抖,最后一顿! “王爷!”她惊愕惶恐地转身,张了张唇,却欲言又止。 “如何?”宁无忧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 她脸色苍白,似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惊骇与狂澜,闭了闭眼,才缓缓地说道:“云真公主……似……怀有身孕。” 他怔愣地看着她,双唇紧抿,呼吸也似乎猛然凝滞。 “梓衿,”他静静地看着她,“你确定吗?” 她点头,却又迟疑,“云真公主,双腿之间有污血渗出。”她走到棺椁之前,在他的注视之下,慢慢地掀开云真公主腹部的衣衫,“她腹部微微隆起,因为我推断,她腿间的血,或许是因为中毒之后,有流产之象。” “可若是,她是生了某种怪病呢?”他眉头紧蹙,“或许是中毒的原因呢?” “王爷,你刚才也看见了公主中毒的迹象,你也知道,她所中何毒了吧?”她轻轻一叹。 他抿唇沉默,侧颜下颌紧绷,锋利的线条峭楞冷峻,周身凛然僵硬,似渗着浓烈的杀意。 “《洗冤集录》中记载,若妇人有胎孕,心下至肚脐,以手拍之,坚如铁石,无即软。”她轻声说,“何况,云真公主腹部隆起,似已有三四个月身孕的模样。虽说尸体暴露的时间久了之后,也会因为体内腐败气体膨胀而导致腹部发涨鼓起,可不会坚硬如石。况且,要尸体体内腐败气体膨胀,至少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宁无忧沉默不语。 “若是王爷不信,我可剖开公主的腹部,若是剖开之后,腹内有胎儿,便是真的有孕,若是没有……”她说着,从箱子之中拿出刀具,便要褪下公主的衣衫,对准腹部下刀。 手却被宁无忧狠狠地握住,她抬头,看着他。 “不用解剖,我相信你的。”他顺着她的手往下,将她手中的刀具拿过来,放进箱子之中。 第241章 指环线索 冰冷锋利的刀具扔回箱子之中,轻轻地合上盖子。 木梓衿整理好云真公主的衣衫,再看看她黑青的脸色,一时也不会为她重新化上精丽的妆容,只好将她的头轻轻地摆正。 云真公主未婚有孕,且与两个男人有来往,又并没有完完全全避讳其他人,虽说如今并没有太多的流言蜚语,可如今云真公主离开皇宫,此时或许,无法彻底隐瞒住。 两人一同无声沉默地走出灵堂之后,宁无忧事无巨细地与礼部的人商议了丧礼的具体细节,甚至已经在压抑怒火。整个过程礼部的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或许此时此刻才意识到,礼部的人忽略了云真公主,并没有重视云真公主作为一个公主的丧礼,是一件多么严重失职的事情。 云真公主自幼不受先皇喜爱,又在皇帝登基即位之后,才被封为公主,世人或许早已遗忘这个在深宫之中孤独长大的金枝玉叶,更是下意识没有将她看得太过尊贵。 而宁无忧此时的态度,才让人重视起来。至少让礼部的人知道,他们正在为一个公主操办丧礼,那么云真,就算以往再不受宠,也应该得到一个公主该有的礼遇。 礼部的人满头冷汗颤巍巍的退下之后,宁无忧又叫来了浣春。 浣春已经将那指环的模样绘制在纸上,双手捧着,递给宁无忧。她绘制的技巧并不纯熟,但好在画得细致,连指环之上雕镂描绘的细节都绘制得清清楚楚。 那是首尾相连的两朵花蕊——百合与荷花。两种并不相同的花朵却长在一根茎叶之上,并蒂而开,葳蕤沉静,自带着一份静好与恬淡的意境。相连并蒂的茎叶难得真的雕刻成圆柱的模样,悠然舒展,生机婉转,其上细微的茎叶绒毛也能看见。 这指环,似乎并不普通。至少能有这样巧夺天工雕镂技术的指环,平常人是难以拥有的。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挥了挥手,让浣春离开。随后将那指环的图样递给木梓衿。 木梓衿早已看了个明白,再也看不出任何线索来。云真公主在去世之前,丢了这枚指环,难道这指环,与云真公主的死亡有关? 云真公主中毒身亡,去世之前只吃过月饼,而月饼是公主府上的人所制的……她与宁无忧对视,宁无忧已经会意,“刑部的人,已经将负责厨房内的人,全部压住了。但……”他轻轻地摩挲着广袖袖口,微微蹙眉,“但是……若是毒的来源,真这么好查,就好了。” “虽然不知那与公主……的人是谁,可与公主有接触的第一个男人是谁?” 宁无忧对她轻轻地招手,她走近一步,听他说道:“那是云真的……舅舅吧。” “舅舅?”木梓衿大惊,“既然是公主的舅舅……为何……” “你上回告诉我有陌生的男人与云真接触之后,我便让人调查了他。”他声音低沉、缓慢,“他也算不得是云真的亲舅舅,只算得上是表舅吧。” “表舅?”木梓衿眨眨眼。 “嗯,”他轻轻点头,“当年,皇兄还是太子时,他临幸了云真的母亲。云真的母亲,身份低微,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侍女。如果不被皇兄临幸,或许……或许会与自己的表兄成亲了吧。” “那表兄,便是如今这个云真公主表舅吗?他如何会来找云真公主……”她心头一骇,“该不会……真如坊间所说的那般,云真公主真不是先皇的女儿……吧……” 宁无忧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蹙眉不语。 “若不然,那表舅,怎么会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来看云真公主?甚至不惜想尽一切办法讨好她,接近她,就如浣春所说的,那表舅,与公主相处,如父母一般。”她又咬唇,“可……可若如果是他害了公主,那他或许认为,公主不是她的骨肉,所以嫉恨公主的母亲当年背叛了他,这样说来,好像也说得通。” “不过臆测罢了。”宁无忧起身,看了看依旧阴沉的天,又问:“你真想不起来,那指环在哪儿见过?” “指环……”木梓衿点头,“在信里,有人给谢长琳的信中提到过指环。可并不能说明,那信中所说的指环,就是云真公主的指环。”她双眼一亮,“难道那信,是云真公主写给谢长琳的?” “不。”宁无忧摇头,“那信上的字迹,并不是云真的。”他轻叹一口气,将那指环的图样从她手中拿过去,“走,我带你去看看这指环的另一个出现过的地方。” 她微微一愣,“难道王爷见过这指环?” 宁无忧只神秘地轻柔一笑,“难道就我一个人见过?”他微微眯了眯眼,“你也见过的,仔细想想。” 两人一同出了府,上了马车,木梓衿一直沉默静思,却始终无法想出那指环到底在何处见过。马车辚辚,碾过地上汇集的积水。涓涓雨水汇成细流,缓缓流淌,流入水渠之中。 木梓衿沉默不语,呆呆地坐在靠近车门的地方,又被宁无忧拉着往车里坐了进去。 “梓衿……”他的声音很是低沉,也很轻柔,如羽般滑过心头。 “或许快了……等京城的事情结束,我们回苏州。可好?”他将头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好。”她很爽快的答应,“我也不想留在这京城里。” 他轻轻一笑,“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再是王爷,不能让你衣食无忧,不能给你荣华富贵,你可还愿意跟随我?” 她轻轻地揪着他广袖上的暗纹,“我现在也不能让你衣食无忧,也不能给你荣华富贵,你也愿意要我?” 他乜了她一眼,眼神严厉却含笑,“你说反了吧?” 她得意的挑眉,“若不是遇到你,我或许,真的一辈子把自己当做男人也不一定。”微微抿唇,将头放在胸口,“我原本就没有衣食无忧,也没有荣华富贵,只要能平安地过一辈子就好。” 他微微一愣,将她拢进怀中,“好,一辈子。” 细雨蒙蒙,满城风雨,宽大的马车缓缓平稳的行驶在京城宽阔纵横的道路上。巍巍皇城,天子脚下,庄严雄伟的城郭在细雨笼罩之中,婉约而温柔。 韦少铎的家在京城西侧的角落之中,马车停在巷子出口,已无法再往窄窄的巷道之内行驶,木梓衿与宁无忧只好一路走进去。 两旁婆娑茂盛的杏树早已枯黄凋零,暗黄的落叶在雨打风吹之下,落了满地。 虽然韦少铎已死,可他的院子依旧干净清雅。远远可听见雨落竹林,竹叶悠扬沙沙之声。 韦少铎之死,牵连出牵机药,牵机药与木梓衿父亲被害有关。而桩桩件件,一件一件推导发展而去,在经历谢长琳之死被陷害入狱,如今,又因为云真公主的死,而回到了原点。 木梓衿走到宁无忧撑起的一片无风无雨的伞下,慢慢地在脑海之中勾勒描绘如今重要的线索:韦少铎——牵机药——谢长琳——指环——云真公主——韦少铎……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了起点的地方。 她从宁无忧手中接过伞来,小心翼翼地举着,伞缘汇集的雨水滴落在头顶,渗进发丝之中,让她打了个寒噤。 宁无忧轻轻推了推她的手,将伞举到她头顶,转身走到屋檐之下去敲门。 很快韦少铎院子里的管家便走了出来,一眼便认出木梓衿与宁无忧二人,连忙恭敬地请二人进去。 穿过雨打竹林,疏影烟雨的庭院,宁无忧与木梓衿进了韦少铎的书房。 书房之中的物件已经被管家妥妥帖帖地收好,又听闻宁无忧要再看夫人谢明嫣的画像,便谨慎小心地拿了出来。 宁无忧将画像展开,指了指画中谢明嫣的手,纤细如葱的手指之上,一枚百合与荷花并蒂而开的指环,葳蕤皎然。 木梓衿一惊,见宁无忧将浣春所绘制的那枚戒指的图样拿了出来,展开与谢明嫣手上的指环做对比。虽说有细微的不同,可百合与荷花并蒂而开的指环,其雕镂与精巧的设计,这世上大约不会有第二支。 “这……”管家疑惑地看着宁无忧手中的指环图样,迟疑地问道:“这指环,是老爷与夫人的定情信物,除了老爷与夫人,其他陌生的人都不曾见过,王爷和姑娘从哪儿得到的这指环的图样?” 宁无忧眯了眯眼,与木梓衿无声对视一眼。管家的话已经证明了,云真公主所丢失的指环,本是属于谢明嫣的。 “管家,你可看清楚了,这指环的图样,真是你家老爷与夫人的定情信物吗?”木梓衿问。 管家谨慎地上前一步,仔细地看了看,很是笃定的点头,“是的,我不会看错的,老爷与夫人恩爱有加,如胶似漆,在夫人怀孕时,老爷得到了这么一对指环,他与夫人一人一枚,还说了些讨夫人欢心的话。夫人从那之后,便一直戴着那指环……” “一对?”木梓衿蹙眉,“这么说,你家夫人有一枚,你家老爷也有一枚。既然如此,韦公子的那枚指环呢?拿出来我看看。” 第242章 千丝万缕 管家微微一愣,“老爷去世之后,我便整理收拾了老爷的遗物,可并没有见到他的指环。”他眉色深沉哀痛,“那指环,老爷时常戴的,除非特殊情况不会摘下来,可那日,他的尸身从刑部抬回来,我便没有看见他手上的戒指了,我原本以为,是刑部的人收了去,便没有再找寻。” 木梓衿疑惑地看向宁无忧,宁无忧轻轻地摇头,“刑部的卷宗和物证里,并没有提到韦少铎手上佩戴了指环。” 木梓衿咬唇,豁然间双眼一亮,“我在为韦少铎验尸时,发现他手指指根处有一圈痕迹,想来便是指环挤压留下的痕迹。”她若有所思,捏紧十指,“人在死亡之后,尸体会在一定时期内僵硬,从而时留在尸体之上的痕迹保留一段时间,比如尸斑。而韦少铎的手指之上有指环的压痕,这说明……指环是在他手指之上佩戴了一定时间,之后或许被人拿走了。” 宁无忧点头,“那日,经过审问几个与韦少铎有接触的人来看,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尸体,并与他尸体有过接触的人,一个是傅梁宇,另外一个,便是谢长琳……” 宁无忧知晓她在思索案情,便示意管家先退下,将门关好。 木梓衿脸色暗沉下去,不管是谢长琳还是傅梁宇,如今都已经死了,就算要找出那枚戒指如今在何处,已经不可能了。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如今线索要在这里断了吗?”她缓缓走到桌前,从案几之上的笔筒里拿出一支笔,又随便拿出一张纸,在上边随意写画着一条条凌乱的线索和疑点。 “牵机药、指环,将韦少铎与云真公主的案子联系了起来。他们二人,都中牵机药而亡,又都接触过那枚百合荷花并蒂的指环。而谢长琳的一封信中,也提到过指环。如今,韦少铎的死亡,最大的嫌疑人是谢长琳,但是谢长琳却在中秋宫宴之上被人杀死。被害的原因,根据凶手的说法,是因为嫉恨他的门第而当了状元,并要利用他的死,来嫁祸给我,以此除掉王爷的身边的走狗,来打击报复王爷。”她的笔尖在之上落下一条条黑线、与一点点圆圆的墨迹。 宁无忧轻轻地点头,“这桩桩件件,看似没有联系,其实稍微推想,便能发现蛛丝马迹。” 木梓衿紧紧地握着笔,在纸上写下一横,“这其中,有太多的疑点。韦少铎为何会被宫中才有的牵机药所毒杀?而经过推测,杀害他最大的嫌疑人谢长琳,却突然死亡。难道不是背后有人想要杀人灭口?” 宁无忧点头,“若是如此,谢长琳的死,便是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其一是为了杀他灭口,其二,便是嫁祸于你。”他顿了顿,脸色稍微凝沉,“或许是因为你的身份早已被人知道,而幕后的人在忌惮你调查此案,恐你查出牵机药的来源,所以才杀了谢长琳,嫁祸于你,也是为了除掉你,以绝后患。” 木梓衿呆呆地凝神看着手中的纸,没有注意到宁无忧担忧不安的眼神,她只是蹙眉,继续沉思,“所以,如今需要弄清楚的疑点,其一,”她伸手指了指那幅谢明嫣画像之上的指环,“这枚指环,明明是韦少铎夫妇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云真公主手上。其二,云真公主得到这枚指环,也将指环当做了定情的信物,这说明,这指环是一个男人送给她的。而这个男人……或许,便是让她有了身孕的男人。其三,这指环在中秋之夜忽然消失不见,那这枚指环,如今在何处?在什么人手中?其四,这枚指环,与这桩桩件件的案子,到底有什么联系?” 宁无忧轻轻地看着她,若有所思,深邃的目光胶着黏稠,无法移开。一时又落在那枚指环之上,若有所思,“这指环,似乎是宫中之物……”他欲言又止,“我会让人去查。” 她点头,“杨慎说过,在韦少铎去世之前,他所表现出的异常,便是见到了从宫中出来的人。”木梓衿抬头看着他,“王爷应该查出那日去国子监的,到底是不是宫中的人了吧?” 话音一落,宁无忧脸色微微一沉,从她手中拿过笔来,轻轻的在纸上落下两个字。力透纸背的字迹飘逸清俊,一笔一划,如刻刀般,深深地镌刻在木梓衿的心头,让她惊异不定。 她沉默片刻,将笔放回笔筒之中,又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宁无忧从她手中拿过那张纸,伸手出去,让檐外的雨水慢慢浸透那张纸,直到上面的墨迹全部被雨水浸透,变得模糊,他才将纸扔进房中的字纸篓中。 “王爷是要现在回去,还是在这里赏雨?”木梓衿仰头一笑,濛濛烟雨之中,笑容清美纯净,“韦少铎虽然不会经营,可这院子布置得还是不错的。你看,这庭院之中竹林水池,茂林修竹,如世外桃源一样。” “此时走风雨太大,先休息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说吧。”宁无忧轻笑。 两人推门而出,沿着窄窄的屋檐慢慢向客厅而去。管家已经让人烹好茶,亲自端了上来。 一蓑烟雨,一川轻舟,欸乃云开,修竹清风,竹窗雨来闲烹茶。若是不是置身于朝堂,在这京城之中有这么一间小院子也是不错的。 木梓衿脑海之中浮现出韦少铎与谢明嫣成双成对在这小院之中的模样。不由得欣羡,也不由得惋惜。 清风细雨之中,忽然听闻有人轻叩木门之声。管家立刻撑了伞穿过小小的庭院去开门。 “看来今日,来做客的不仅仅只有你和我。”宁无忧放下手中的茶盏,轻轻一笑。 庭院之外传来管家开门和与人说话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便缓缓地朝着客厅而来。木梓衿好奇地往外看去,只见管家与一清姿绰约的女子缓缓而来。 那女子脚步轻盈,身形如清荷,莲步缓慢,伞边微微下压,遮住了脸。直到走进了房间,才看清楚来人是谁。 那人进入房间之后,看到木梓衿与宁无忧,也是微微一怔,连忙收了伞,上前行礼。 宁无忧轻轻抬手,示意免礼。 “谢姑娘,好巧,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木梓衿笑问。 “红线姑娘为何也在这里呢?”谢明娆疑惑地看着木梓衿,又看了看宁无忧,似乎微微踟蹰了片刻,欠身行礼,说道:“看来是我打扰了王爷与姑娘了,我这便告退。” 木梓衿连忙上前一步,快速拦住她,“谢姑娘好生见外啊,这里是韦公子的家,韦公子是你的姐夫。按理说,若论亲疏的话,我和王爷还比不上谢姑娘与韦公子的亲密。我和王爷只是客人,谢姑娘算是半个主人,怎么能先走呢?” 谢明娆轻轻蹙眉,低头避开木梓衿的眼神,轻轻地点头,“我也是……思念姐姐,所以过来看看。” 管家又上了茶点,请她入座,她才稍微安心些。捧着茶,微微低着头,似看着手中浮沉的茶叶出神。白烟袅袅,茶香悠然,将她笼罩在烟雾朦胧之中,别有一番清姿艳丽。 “王爷……”沉静之中,气氛似显得有些尴尬,谢明娆忽然开口,“王爷所说,今年您不宜婚娶,是真的吗?”她微微抬头,白蒙蒙轻烟之中,细腻白皙的来上似被淡淡的烟雾氤氲出红晕。 宁无忧微微一愣,却依旧神色自若,很是温柔一笑,“自然是真。” 谢明娆脸色微微一白,轻轻地咬着唇,欲言又止,“我从陈郡而来,为的是……为的是成为王妃。”她睫毛轻轻地颤抖着,“可王爷……” 宁无忧只是淡笑,意味不明,深邃的眼眸略带疏离,似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谢明娆落寞地勾了勾唇,“若是王爷,无心于我,我恐怕就会回陈郡了……”她双眼微微湿润,“太后说了,我这样回陈郡,家族里的人,定会嘲笑我的。” 宁无忧依旧轻笑,只是微微地看了眼木梓衿。 木梓衿静静地坐在那里,但笑不语,只是随意的拨弄着茶杯之中沉浮飘扬的茶末。似感觉到宁无忧的注视,她轻轻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触及到他探究审视,似笑非笑的眼神,心头微微一滞,又立刻低头。 “太后只是一片好意,世间姻缘无法强求。”宁无忧轻柔地说道,“谢姑娘定会遇到属于你自己的良人。” 谢明娆脸色一白,不甘心地看了宁无忧一眼,目光之中略带隐忍,“王爷说的是。” 木梓衿微微勾了勾唇,心中的雀跃如层层脉脉的涟漪,快速地荡漾而去。她抿唇,偷偷地看了宁无忧一眼。正好见他微微眨了眨眼睛。 她拨开漂浮在水面之上的茶叶,轻轻地喝了一口茶,看向谢明娆,“谢姑娘今日来韦公子家中,便只是来看一眼吗?” 谢明娆愣了愣,“是,我……我本与太后说,是想出宫见王爷的,太后便准了,我……我来到京城之中,思念家姐,除了这个地方,便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的了。”她顿了顿,又问:“我姐夫无缘无故去世,不知王爷调查得如何了?” “今日便是为了查案而来。”宁无忧正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可是找出杀害我姐夫的凶手了?”谢明娆脸色一僵,不安又急切的问道。 宁无忧看了木梓衿一眼,微微沉了沉气。木梓衿便知晓,与案子有关的事情,一般都由她来陈述,她微微挑眉,思虑片刻之后,说道:“是有发现。” “什么发现?”谢明娆直直地看着她。 “谢姑娘可知韦公子与他夫人曾有一对定情的指环,可如今,他们夫妇两人的指环,都不知去向。”木梓衿轻声道,“而中秋之夜时,云真公主意外去世,去世之前,竟丢失一枚指环,那指环,竟与谢姑娘姐姐的指环一模一样,不知……”她眯了眯眼,探究审视地看着谢明娆,眼神凌厉敏锐,“谢姑娘可知为何你姐姐的指环,会在云真公主手中?” 谢明娆脸色倏然惨白,立刻低头,只是看着紧握住的茶杯,“我不知。”摇了摇头之后,又加了一句,“天底下指环那么多,又怎么能肯定,云真公主的指环就是我姐姐的指环?” 第243章 送君千里 木梓衿只是清淡一笑,“是吗?看来谢姑娘是真的不知了。” 谢明娆轻轻点头,轻轻颤抖的睫毛微微平静,“我的确不知,真的不知。” 木梓衿收回审视锐利的眼神,又笑道:“谢姑娘在中秋那晚上的舞姿很是惊艳,让我至今难忘,只是,我如今想起来,忽然觉得有个小瑕疵,不知说出来,可会让谢姑娘介意?” 谢明娆疑惑不解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泛起淡淡的红晕,“天下本就没有尽善尽美的事情,我的舞蹈有瑕疵,也无可厚非。” “是啊,”木梓衿轻轻地咬唇,“我只是疑惑,为何谢姑娘要用纱幕遮住身影来跳舞,若是撤了纱幕,让人看清你跳舞的真实模样,岂不更好?” 谢明娆怔愣了片刻,“若是全让人看清楚了,便少了神秘和美感了。”她轻轻地勾唇,“而且,那纱幕经过光的照射,犹如一轮皓月,在皓月之中跳舞,意境也与单独在戏台之上作舞要美很多。” “如此,”木梓衿别有深意一笑,“如此一来,纱幕遮蔽之下,若是换做了别人去跳,也没人看得出来。” 谢明娆全身一僵,手中紧握的茶杯微微一歪,滚烫的茶水微微溢出,她忍痛轻呼一声。又飞快地将茶杯放回到案几上。 “谢姑娘,没事吧?”木梓衿立刻上前,拿手绢去擦谢明娆手背上滚烫的茶水。 谢明娆却伸手推开她,“我没事。” 木梓衿悻悻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看来我刚才的话是吓着谢姑娘了,谢姑娘的舞姿那么好看,怎么可能换别人去跳呢?想来别人跳得也不如你好看。” 谢明娆轻轻颤抖着手,似忍着疼痛,慢慢地擦拭着手背上的茶水,“红线姑娘,谬赞了。” 木梓衿又轻轻一笑,“中秋那日,我鬼使神差地入了偏殿,被人陷害成杀了谢公子的凶手。后来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我查看过刑部对谢公子尸体的描述。据说,他是面朝正殿而死,而且,那正殿与偏殿相连的窗格上,还沾着他的血。”她眨了眨眼睛,沉吟道:“如此说来,谢公子在死前,或许是站在那里看你跳舞,也许是谢姑娘的舞姿太美了,让他看入了神,竟连背后有人要杀他也没发觉。” 谢明娆擦干净了手背上的茶水,轻轻地抚摸着手背上被烫红的肌肤,闻言抬头看了木梓衿一眼,双目微微泛红,委屈又哀怜。 木梓衿有些怀疑她是不是被茶水烫哭了。 “我其实很是怀疑,谢公子在那时进入偏殿,到底是想做什么,或者是想见什么人。”木梓衿轻声道,“否则,他为何会无缘无故地去离开?难道是为了去偏殿看谢姑娘跳舞吗?从他那个角度看戏台,帷幔重重,窗格掩映的,不见得能够看清楚吧?” 谢明娆忍着盈盈的泪水,微微低头,“我也不知道……长琳……长琳也是谢家的人,他被那歹人害死,我比任何人都要伤心难过。” 木梓衿轻轻抿唇,欲言又止。 庭院之内细雨缓缓而落,淅淅沥沥的滴落入水池之中,凋残的荷叶在风雨之中摇曳,在风吹雨打之中沉入水中。 谢明娆起身,快速地欠身行礼,匆忙地告辞离去了。 木梓衿看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有些恍惚,“刚才我问的,是不是太过咄咄逼人了?又或许,我该直接问清楚。” “不,”宁无忧从管家手中拿过雨伞,“她如今是太后身边的人,此时还不清楚她的立场。但是她姓谢,不会说出对谢家人不利的信息来。所以……你如果问了,或许会打草惊蛇。不问,可能会好些。” 她失落地看着他,轻声一叹,“如此,便要等下一个适合的时机了。” “总会等到合适的时候的。”他轻轻地为她拢了拢衣襟,“走吧,回府。” 此次秋闱科考,状元与榜眼各相继死去,晋封进士第的人,最终只剩下杨慎。 杨慎为与其母亲在西北重逢,立志向上,终究成为探花。受官之时,上奏前往西北,宁无忧与皇帝及众臣商议,最终批下“准”字。 临别之时,杨慎上楚王府见宁无忧与木梓衿。一为感谢楚王对其母亲的照顾,二为感激宁无忧成全其前往西北为官的心愿。 他依旧一身青白半旧直裾,清儒谦逊,宁无忧安排其在善水堂等候,便与木梓衿同去见他。 他端正地坐着,见宁无忧与木梓衿到来,立即起身行礼。 宁无忧坐下之后,木梓衿站在他身后。杨慎谨慎小心地看着宁无忧,似斟酌了片刻之后,说道:“王爷,我是来辞别的,今日吏部已经下了文牒和官印,我明日就要前往西北上任了。” 宁无忧不过轻轻点头,“你今日既然来,便有些问题要问你。”他抬头看了木梓衿一眼,木梓衿看向杨慎,“你曾说,谢长琳出国子监之后,曾多次去过一个地方,他所走的方向,是往皇城的方向?” “是。”杨慎谨慎地点头。 “那么,他是往皇城西南而去,还是往皇城东南而去?”木梓衿问。 “西南。”杨慎没有思索,便说道。 木梓衿与杨慎随意说了几句,杨慎再无留在京城的意愿。想来,那西北的黄沙大漠,战场隔壁,西北的牛羊水草,才是他所向往的地方。 他的父亲战死在西北,兄长牺牲在西北,母亲去世之前,最向往的也是西北。那个荒凉仓远的地方,才是他的心所向往的地方。那里有亲人,是他成长的地方,黄沙土地之上,浸染着他父亲和兄长的鲜血,敕勒长川之下,月色正满,西风呜咽着她母亲的期盼。 “王爷,”杨慎起身,向宁无忧恭敬的深深地行礼,双眼微红,却倔强的隐忍着,“我母亲,在去往西北的路上去世……不知,如今我母亲的尸骨埋于何处?” 宁无忧告知了他母亲葬身的地方,杨慎抿唇,深深地向他鞠躬之后,告辞离去。 木梓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瘦削的脊梁笔挺清俊,却依旧有着少年意气和神采。她轻声道:“杨慎有个好母亲,而他的母亲也有一个好儿子,想来,杨刘氏就是泉下有知,也会无憾了。” 她缓缓地勾唇,“天下的母亲,或许都如杨慎的母亲一般吧。”她转身,与宁无忧无声凝视,“或许,我父母泉下有知,也不会希望我去追究父母被害的真正原因。”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宁无忧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见她眼中微微闪着暗红的光,轻声问道。 木梓衿沉默,脑海之中总是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父亲的身影总是隐没在黯淡昏黄的灯光里,他沉默寡言,总喜欢一个人坐在桌前喝酒,吃些花生小菜。多少次,木梓衿在微凉夜色阑珊的清晨之中,看见他背着竹筐离开的背影,又在夜色深浓时,看见他满载一身疲累与倦意回来。 他并不经常主动与她交流,却在恰当的时候沉默又笨拙的关心着她。为了她将来打算,放弃了母亲一直坚持的仵作,改行做了郎中。 其实父亲的医术是极好的,这世间,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望其项背。可多少人,曾经因为他的妻子是仵作,而避讳他,从不曾让他看病。 她此时,或许才隐约地意识到,父亲为了她和母亲,放弃了许多。 宁无忧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似笑非笑地说道:“他是个很好的父亲,或许比我父皇要好。” 木梓衿微微一愣,蓦地抬头有些惊异地看着他。她的心微微一跳,轻轻低头,轻声道:“或许,你父皇也是个普通的父亲,只是……。” 他轻抚着她的手微微一顿,轻轻挑眉,温和的目光里带着些疑惑。 “你父皇,对你太过严厉,太过苛刻,或许,连你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她咬了咬唇,“或许身在皇家,他希望你能够早日独当一面,才不至于被动,才能担得起他对你的期望。” 他轻轻蹙眉,深深凝睇着她,若有所思。 “身份不同,对子女的期待和要求也不同吧。”她的声音低缓下去,几乎无法听见。她回忆起幼时的无知与固执,非要穿上别家孩子都有的新衣。母亲爱怜温柔的安慰她,而父亲却悄悄地用了节省下来的钱,给她买了衣裳。 他虽然总是沉默,可却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挑起整个家的脊梁。 宁无忧沉默不语。 她缓缓地抬头,轻轻地勾了勾唇,“天下没有一样的父亲,我的父亲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父亲。你父皇,也是最适合你的父亲。” 他没再说话,低头轻轻地看着她。 在他心里,浮现着多年前陈旧又如新的图画,他的父亲,是天下的君王,在他的眼中,父亲便是他能依靠的羽翼,高大伟岸,神勇无双。可在他父亲,在一个帝王的眼中,除了他这个儿子之外,还有肩上的重担与江山。 或许木梓衿说的对。 他慢慢地放下手,顺着她的肩膀缓缓向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第244章 意外连连 晨钟缓缓敲响,京城笼罩在一片深秋的濛濛黎明之中。雾色遮掩拂晓,木梓衿与宁无忧乘坐马车出了楚王府,不紧不慢地往皇宫之中而去。 经过几天秋雨洗礼的京城,道路湿润,马车之内依旧可以听见道路两旁水渠之中淙淙的流水声。 京城之内,为防止雨水过多而造成洪涝,故而大多数主要街道旁,都有水渠。各家各户地下,还有专门用来排水的暗渠。最长最宽的一条暗渠,从皇城下通往皇宫,入宫之处,用水闸拦起来,既可排出皇宫之内的水,又可防止有人擅自通过暗渠进入皇宫之内。 雨水冲刷过的街面湿润打滑,车夫架势得平稳谨慎,不敢出半分差错。 木梓衿有些困倦,靠着车壁休息,原本此时的街道应该是冷清寂静,可却听到一阵仓促紧急地马车奔跑冲撞之声。 “五哥,救命!” 车外突然传来一道仓皇惊恐地惨叫声,宁无忧立即睁开眼睛,吩咐车夫停车。 木梓衿与他一同出了马车,掀起车帘,却见一辆宽大的马车风驰电掣的冲过来,架势马车的贤王宁浚一脸的惊骇,他此时紧紧地抓着马车门,整个人身体随着冲撞的马车摇摆颠簸。看见宁无忧,立刻如同看见了救星。 “五哥,救我!我的马受惊发疯了!”宁浚大喊! 宁无忧立即让人上前去控制住宁浚的马车,可拉车的两匹骏马此时颠狂狰狞,哄然一声,嘶鸣着向宁无忧的仪仗冲撞了而来。 木梓衿只觉得眼前一黑,宁浚的马车应冲撞时的冲力车身歪斜,猛然如山崩地裂般朝着她摔倒下来。 “五哥!”宁浚惨叫一声,竟整个人被甩出了马车,眼见要与车身一同倾倒,就要和木梓衿一起被压在车身之下! 木梓衿只听见一声无措惊慌的:“小心!”已然被人快速推开! 踉跄着躲开冲撞过来的马车,木梓衿只听见身后“哄“的一声巨响,以及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整个人豁然一骇,惊骇地回头看去。 街道之上,只剩下楚王的仪仗与马车,以及慌乱失措的仪仗人马,个个惊恐地吼叫着,有的甚至跳下了水渠。 木梓衿定睛一看,这才看清吹水渠之内冒出来马车车身。 宁浚的马车竟然冲进了水渠里! 她飞快地跑到水渠边,睁大了双眼看向黑黢黢的水渠,“王爷!王爷!” 惊慌的呼叫了几声,也只听见从水渠之中传来的水声与自己闷闷的回声。 她脑袋之中一片混乱模糊,只想着刚才惊慌恐怖的一幕!宁浚从马车之上跌下来时,是宁无忧上前相救。而如今,从水渠上方看下去,只能看见马车。 那宁无忧与宁浚呢?该不会是被马车压住了吧? 宁无忧与宁浚的人纷纷跳下水渠救人,不久之后,才从水渠之内传来宁浚的痛呼参加哦声。 “王爷!”木梓衿立刻闻声看去,模糊之中,见宁无忧似半跪在水渠里,一手托住宁浚的身体。而宁浚的腿部,竟是血肉模糊。 一片混乱仓皇之下,宁无忧与宁浚,才被人救上来。 众人将宁浚放在宁无忧的马车之内,宁浚一条腿已经无法动弹,小腿弯曲成惊人的角度,他大声哭嚎惨叫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宁无忧不住的嚎叫。 “五哥,我的腿断了,痛死我了!” 宁无忧按住他的腿,再愤怒嫌恶地看着自己已经满身是污泥脏水的朝服,隐忍着怒火,对人说道:“先回王府,另外,着人去皇宫之中告假,今日本王与贤王都不去上朝了。” 闻言,立刻有人应声而去。木梓衿立刻吩咐车夫与仪仗往回走。 上了马车,宁浚哭嚎的声音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糊满了脏水与淤泥。木梓衿立刻检查他的腿,血肉模糊之中,皮肉之下,骨折的痕迹相当的明显。 宁无忧脸色凝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低声喃喃自问般,说道:“八弟,你的马可真会挑时候受惊啊。” 宁浚龇牙咧嘴,闻言微微眯着眼艰难地看着他,低吟一声,昏死了过去。 安静悠然的楚王府忽然间慌乱起来。房内侍女进进出出,忙碌不堪。宁无忧洗清一番,换了干净的常服,往宁浚所在的房间而去。 已经让人从宫里请来了太医,与贾大夫一起给宁浚医治。趁宁浚昏睡时,太医与贾大夫一同为他正骨,或许是疼痛太过剧烈,在医治当中,竟然将宁浚疼醒过来。他昏昏沉沉,睁开眼便要找五哥,委屈伤心的模样就像一个受了伤需要安慰的孩子。 木梓衿在一旁守着,见他醒过来立刻上前与其他几个侍女稳住他,以免他挣扎影响治疗。 他满眼泪水,虚弱地抬起手来,木梓衿立即握住。 “五哥呢?”他虚弱地问道,目光依旧涣散无力,眼珠缓缓的转着,似乎在寻找宁无忧的身影。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人推开,宁无忧已换了干净的浅色常服,缓缓的走进来。 宁浚双眼一亮,立刻挣扎着要起身,却碰到折断的腿,惨痛的惊呼一声。木梓衿连忙按住他。 “五哥,你终于来了,疼死我了,呜呜……”他急地看向宁无忧。 宁无忧无声的站在床前,见太医与贾大夫将他的伤口处理好,太医和贾大夫吩咐叮嘱了几句,又开了药方子,让侍女下去熬药,几人退下之后,宁无忧才将目光移到宁浚的脸上。 清俊的容颜冷若冰霜,平静的双眸似覆盖着无垠的冰雪,深邃冰冷,带着审视与压迫,冷冷地看着他。 “五哥,”宁浚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全身僵硬着不敢动弹,“五哥,你今天没上朝吧?”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冷声道:“没有。” 宁浚顿时一脸的惭愧和不安,“都是我不好。” 宁无忧但笑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沉默的注视最是压迫锐利,如无形的利箭一般落在人的身上。宁浚低头,伸捧着自己的腿,沉默不语。 “你的确不好。“宁无忧终于开口,沉沉的声音如坠石般砸在人的身上,”从你的府邸到皇宫,根本就不会经过今日那条道,你怎么解释你今天会与我相遇?别说你是走错了路。” 木梓衿疑惑地看着宁浚,心头的困惑百转千回。 宁浚微微动了动唇,说道:“我的马受惊了,发疯了,乱跑,这才撞到你的马车的。五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是吗?”宁无忧无声而笑,“你的马可发疯还真是会挑时候。是出了门就发了疯,还是走到一半开始发疯的?” “走到一半!”宁浚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宁无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你已经摔断了腿,便回府好好养着吧。”说完,便要带着木梓衿一同离开。 “五哥,”宁浚立刻伸手将他拉住,“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如今怕是不宜挪动,不如就让我留在你府上养伤吧。等我好了,立刻就离开,绝对不给你添任何麻烦!”他伸出手指,对天发誓。 宁无忧蹙眉,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并不置可否,带着木梓衿一同离开。 木梓衿回头,给了宁浚一个安慰的眼神,却见他正抬头,担忧地看着宁无忧的背影,那惶恐的眼神微微一滞,便飞快地垂下头去。 木梓衿微微一愣,略挺住脚步,又被宁无忧拉着出了门。秋意染醉的楚王府悠然沉醉,淡淡的桂香幽浮缥缈,树影婆娑间,疏影横斜,琼枝金叶。 木梓衿轻轻垂着头,神思有些许凝滞,脑海中依旧浮现着方才宁浚一闪而逝的眼神。 “在想什么?”宁无忧缓缓的与她并肩走着,轻声问道。 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王爷是怀疑,贤王殿下今日是故意驾着马车冲撞过来的吗?” “你认为呢?”他却反问,“难道还有其他的理由,让我相信这是一场意外吗?” “贤王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摇头,很是不解,“其一,驾驶马车冲撞过来,兴许是想让你受伤,但是就算是受伤,也不会是太过严重的伤,贤王殿下,并不想伤害你。至少,并不是要置你于死地。” 宁无忧轻轻地点头。 “其二,他若是不想让你受伤,那可能,是想伤了自己。”她凝眉,“他的确伤了腿,但是,到底是他计划之中的,还是意料之外的,还不得而知。” “我刚才已经试探过他,显然,他并不愿意说实话。” “那么王爷,是真的要将他留在府上养伤吗?”她问。 宁无忧似微微沉思,随后轻轻地点头。秋意微凉,游廊之上冷风轻送,吹动他轻垂的广袖轻轻飞舞,天碧色常服,映着柔软的水色,轻轻地荡漾。他凝睇着她,轻声道:“梓衿,我并不想怀疑他。”他微微一笑,“父皇其实有很多子女,可大多没能留下来,病逝的、夭折的、因为争斗而死的,我似乎都记不清楚,我到底有多少的兄弟姐妹了。如今昭阳被困,或许终生不见天日。而兄弟,也仅剩宁涛与宁浚而已。” 他负手而立,玉立于水榭之上,潋滟水光,水天之间,他孤身而立,清雅却疏离。 “我这两个兄弟,能够在你无数次争斗之中存活下来,都是不简单的人物。”他声音轻柔,如风轻拂,“你或许见宁浚单纯无心,可他最大的心机便在于,没有心计,没有心机。若非如此,他和他母妃,又怎么会在这复杂诡谲的京城之中存活?” 第245章 烈火焚身 木梓衿心头震撼不已,此时,她才意识到,或许自己应该对单纯无心的贤王刮目相看。 “所以,若是他想留下来,便让他留下来吧。” 她点头,自然一切听他安排。 如此,贤王宁浚便留在了楚王府养伤。除了安排贾大夫照看腿伤之外,宁无忧安排了侍女精心的照料着。 木梓衿趁空去见他,他虽然躺在床上不能动,可精神还不错。 如此一耽搁,便已经过了早朝的时间。宁无忧打算带木梓衿回懿德堂,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王爷!”侍女的声音很是惊慌,两人人转头看去。 侍女走过来,立刻慌忙行礼,“王爷,贤王殿下似发病了,在床上不停地挣扎惨叫,请您过去看看吧。” 宁无忧蹙眉,立刻与木梓衿千万宁浚的房间。一进门,果然看见他在床上翻滚,虽然伤了腿,可依旧滚得很好,嘴里也不住的哀嚎哭喊:“五哥、五哥、五哥、五哥。” “你又想干什么?“宁无忧冷声道,声音之中,已经氤氲着愠怒。 “五哥!“宁浚听到宁无忧的声音,立刻停止翻滚与哀嚎,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他,“五哥,你来了就好了,我刚才很疼,疼死了。” “难道我来了你就不疼了?”宁无忧很是无语。 “你是我哥哥,有哥哥陪着自然不会疼。”宁浚讨好地对他一笑,立刻依偎过来,拉住他的手臂,“五哥,你今天哪儿也别去,也别去上朝,干脆就对人说,你摔到水渠里,受了重伤,以后再也不出府了,就陪着我可好?” 木梓衿心头泛酸,诧异地看了宁浚一眼,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宁无忧无语地推开宁浚,沉声道:“若是再无理取闹,就算你痛死了,我也让人把你扔回贤王府!”他冷冷地看了宁浚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木梓衿与宁无忧走出房门,宁无忧脚步一顿,目光看向范着涟漪的湖面,若有所思。 木梓衿脑海之中依旧浮现着离别时宁浚的眼神。今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不是意外,可她心里的疑惑和惶恐有无法得到验证。她深切又不安的看着宁无忧,“王爷,或许……贤王殿下别有深意。”言外之意,便是最好不要进宫。 宁无忧思索片刻,微微眯了眯眼,清冷一笑,说道:“该来的,总会来,就算我留在王府之中也躲不掉,既然如此,直接面对,还能更好的应对,不是吗?” 木梓衿心头微微一愣,只深深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闲来无事,两人回了懿德堂,宁无忧换了一身常服,又为他重新梳理了头发,正要为他戴上玉簪时,纳兰贺与端王宁涛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五哥,”端王宁涛神色凝重。 木梓衿放下梳子,退到一旁。 宁无忧目光从宁涛身上扫过,微微蹙眉,“难得见你也有这么慌乱的时候。” 宁涛眉头紧蹙,轻轻拂动广袖,似还没组织好语言,欲言又止。 宁无忧这才正色,沉声道:“发生了何事?” “一件怪事,”宁涛闭眼,似有些黯然和无助,“五哥,你今日没去上朝,若是去了,恐怕会惹上祸事。”他走到桌前,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重重地放下之后,又转身,严肃地看着宁无忧,“太傅与尚书令大人去世了。” 宁无忧轻抚广袖袖口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起身,挑眉道:“这可真是件怪事啊,太傅与尚书令大人身体健朗、精神也不错,为何突然去世?” “此事恐怕很快就会渲染的满城风雨,因为尚书令大人与太傅的死状很是离奇。”宁涛咬牙切齿,“今日下了早朝,太傅与尚书令大人出了宫门,却突然全身自燃,很快就被烈火焚身,连宫中侍卫都来不及营救。文武百官还有宫里的人,以及宫门口的百姓,都眼睁睁的看着太傅与尚书令大人葬身火海。” 木梓衿心头一沉,无声看向宁无忧。两人心照不宣,都想起了先帝驾崩之后,京中流传的预言。 先皇留下的朱砂绢帛,不知是真的有烈火焚身的预警,还是被人故意渲染利用。从紫兰殿行宫被焰火炸毁,再到昭阳公主寝殿被失火,这些都被京城的人渲染得十分戾气。 坊间有流言,这是先皇预言示警!楚王归京,江山易主,楚王回京,大成将亡! 原本以为昭阳公主驸马一案被破之后,此事便会被人遗忘,可如今,太傅与尚书令这两位朝廷老臣身体突然自燃,被烈火焚身,这无疑比什么行宫失火和寝殿失火更加令人惊骇和畏惧! “太傅与尚书令如何会自燃?”木梓衿不敢想象当时宫门之前的情形,两个大活人活活被火烧死,定是令人震骇不已。 “不知,”宁涛脸色发白,“太傅与尚书令大人身上的火幽蓝色,似鬼火一般……如今有人说那是先皇亡灵显灵,下了这鬼火……” 宁无忧蹙眉,与木梓衿无声而视。 “更……更糟糕的是,今日一早,太傅与尚书令大人上了奏书,弹劾五哥。”宁涛狠狠一拳打在自己的手心,“五哥你可知道,太傅与尚书令搜集了一些证据,足以证明你的谋逆之心。”他梗了梗,低声道:“我看皇上,恐怕已经怀疑你了。” “那日傅梁宇在正和殿之上的言辞,就已经让皇帝对我有忌惮之心了。”宁无忧缓缓走到桌前,神色淡然地为自己斟茶,“本王就是好奇,他们上书的本王谋逆的证据,到底是什么证据。” “先皇预言便是其一。”宁涛冷笑,“世人敬畏鬼神,何况是先皇,谁敢说先皇的话不对?” “还有呢?”宁无忧似笑非笑,“仅此一条,恐怕不足以与本王抗衡吧?” “倒是没有其他的,”宁涛摇头,“只是,还有一些消息,关于云南王的。” “嗯?”宁无忧不解。 “五哥,当年你南下平藩,可确定云南王及其部下完全被剿灭了?”宁涛审视着他,“若是没有,那么便会被人当做你谋逆的把柄,定会被人小题大做,甚至认为你勾结云南王,暗度陈仓,伺机……”他欲言又止。 宁无忧脸色微微沉了沉,“当年我斩杀云南王之后,便得到皇兄病危的消息,所以将清理后事的事情交给了纳兰贺等人。” 纳兰贺脸色微微一凜,“王爷,当时云南王全部部下都被捉拿,没有一个……” “没有?那那个芍药又是怎么回事?”宁涛愠怒的闭眼,“五哥,芍药便是漏网的云南王旧部之女,如今……太傅与尚书令大人弹劾你的理由之一,便是勾结纵容云南王……” “太荒谬了……”木梓衿抿唇,“王爷当初亲自斩杀云南王在,战功赫赫功在社稷,如今却因为一个流言而被全盘否定,简直……” 她一顿,又道:“太傅与尚书令大人的尸体呢?我可以验尸,说不定可以找出他们烈火焚身自燃的原因。” “被京兆府的人带走了。”宁涛看向宁无忧,“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是王叔的人,且忌惮着此事蹊跷,牵扯重大,不敢轻易带走他们的尸体,所以京兆府便不得已先带走了。” “五哥,你打算怎么办?”宁涛担忧地看着宁无忧。“看来,幕后的人,是彻底忍不住了。” “他们越是忍不住,越想置我于死地,就说明我离真相便越是近!”宁无忧沉声,“怕只怕……” “怕皇上他……” “你不能在我这里多留,先回去吧。”宁无忧深深地看了宁浚一眼,“若是没有特殊的情况,你最好还是和我保持距离,疏远有些好。” 宁涛缓缓地点头,“我明白。”他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第246章 危机重重 木梓衿突然之间背脊发冷。她很是庆幸今日宁无忧被宁浚撞下水渠,否则如今若是在宫中,又发生这样的事情,就算是皇帝与文武大臣不会对他怎样,可有了那些流言与谋逆的言辞,他想要出宫回楚王府,便就难了。 那么,今日宁浚的马车冲撞过来,到底是意外,还是有意的计划? 木梓衿想要说话,却被宁无忧阻止。他或许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可如今情况于楚王府陡转直下,很不乐观。她不能有任何的轻举妄动。 “京兆府已经将两人的尸体带走,或许会保留一段时间。你如今就去验尸……恐怕不妥。”宁无忧说道。他神色丝毫不变,可却微微避开她的眼神,看向庭院之中,随风摇曳打转的落叶。 太傅,从成宗皇帝起,便在朝野之中,曾是先帝的师傅,作为太子太傅辅佐先帝,先帝去世之后,又称为如今皇帝的老师,辅佐当今皇帝,劳苦功高。 尚书令,也是三朝老臣,深受成宗皇帝信任。 如今,这曾经颇受皇帝宠信的老臣,却在上书楚王谋逆之后,烈火焚身。 就算有人疑惑,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谁敢保证,他坐在龙椅之上,不会担心自己的权威受到威胁? “王爷,如今该怎么办?”她愣愣的看着他,双眼仓皇无助,忽然间一切的坚持与笃定,都在此刻动摇,她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咬唇道:“王爷,我们回苏州吧……” 他凝睇着她,有半晌沉默,在她紧张又局促的注视之中,他轻轻地点头,“早就让你回苏州了。”顿了顿,“或许,还有更安全的地方。” “王爷,是我跟你一起!”她深切又凝重的看着他,“我跟你一起走!” 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仿佛在安慰一个失落的孩子,手心的发丝柔软温暖,像刚出生雏鸟的羽毛,轻轻一触就想让人捧在手心里。她少有如此惶恐不安的时候,从遇到她开始,她的眼中始终都是一片坚定与沉稳。今日的她,在看到宣武楼之上的巨变之后,便开始不安害怕。 他始终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不是不能回答,而是不敢给她一个肯定。害怕,最后失望的,不是他一个人。 她急匆匆地走到他身前,靠近了看他的眼睛,可触及到他眼神时,又迟疑了。 这京城,就像一个深深地泥潭,陷进来了,便难以脱身。在她未入京城之前她懂得,可如今却为何不想去懂? 她轻轻叹息一声,不再与他纠缠这个问题。 胸腹之中依旧有些滞闷,脸色出奇的苍白。 宁无忧带着她回房,贾大夫上前诊了脉,又开了药方之后,留下一堆药,叮嘱几句,便离开。木梓衿觉得,自己从小生活在药堆里,身旁时常萦绕着浓烈的药味,可却很少吃药,自从跟了宁无忧之后,便一直药不停。 “不用担忧这么多,该来的总会来。”他将药碗放在她身前,又放里面放了两颗蜜枣儿,“喝吧。”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碗一饮而尽。 剩下的药渣子,宁无忧倒了些水冲了,也让她喝下去。 她苦着脸喝下去之后,抬头看见天际风云舒卷,京城上空雾霭涔涔。 “苦吗?”他问。 “不苦,”她顿了顿,“有些酸。” 他清淡一笑,让侍女将药碗端走。 “王爷,”纳兰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一身长衫曲裾,端正谦逊,从来不曾引人注目,却雅致得让人无法忽略。就如黑夜之中的一抹月色,沉静、淡然,明明不显眼,可就是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感。 木梓衿常想,纳兰贺这么一个不简单的人,肯如此不计名利得失地跟在宁无忧身旁,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他入仕,成就不会在其他人之下。 “进来。”宁无忧转头看向他,纳兰贺从容走进来,目不斜视,微微垂着眼帘,轻轻低头看着自己拱手行礼的手,不敢东张西望,很是谦和谨慎。 “如何?”宁无忧问。 “京兆府的人将尚书令与太傅的遗体带了回去。可如今刑部与大理寺的人都还没有任何动作。” 宁无忧眯了眯眼,微微收缩的瞳孔深邃凌厉,唇角却又若有似无地浮起,“此事不属于刑狱,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也不会轻易趟这趟浑水。” 纳兰贺点头,再简单的说了些京兆府的情况。京兆府如今将太傅与尚书令的遗体带了回去,等于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若是细查,得罪的人是宁无忧。况且如果深究下去,牵扯出的事情恐怕不是一个小小的京兆府能够承担的。如今与此相关的官员,恐怕都在坐等上方的消息,不敢轻举妄动。一步踏错,步步错。 木梓衿微微抿唇,她慢慢从怀中拿出手札,一指厚的手札之内已记满了案子与线索。她习惯性的从前面翻开,快速浏览过以前记录的案子,原本打算继续翻下去的手微微一顿。 宁无忧微微侧首,见那页手札之上写着“无头鬼案”四个字。其下,便是清晰有条理的线索。 时辰、血字、死去的官员…… 一字一字,清晰在目,当时的情形,如发生在昨夜,那样的清晰与明了。 那时,她是扮作男人喜欢钱的穷郎中。 那时,他是大势初起,重伤未愈,刚从苏州回京的落魄王爷。 过眼风云,几经变幻,回首时,似乎一切如从前,又似乎一切都是沧海桑田。 “当时死去的官员,是王爷的人吗?”木梓衿手指轻轻地抚过那几个官员的名字,她一直没有弄清楚,那几个朝中重臣,到底是宁无忧的人,还是另有立场的人。 “是。”宁无忧点头,明光明湛坚定的看着她,以往不曾告诉过她,是因为两人之间到底存在差别与隔阂,而如今,分明就没有了再隐瞒的必要。 “他们一直与我交好。或者说……从立场上看,他们是楚王党。”他声音低沉轻柔,似有几分追思,“父皇在世时,他们曾暗中相助我登上太子之位。可后来……”后来的情况太过复杂,交错纠结,风云变幻,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的。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广袖袖口,还未换下的素色布衣纹理清晰朴质。 “我在苏州之时,要想了解朝廷之中的情况,也多半靠他们。”他继续说道,“一开始他们谨慎与本王联系,如此两年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王爷可曾怀疑过他们背叛?”她蹙眉,疑惑探究地看着他。 “自然是怀疑过,”他没有迟疑,直接明了地告诉她,“但是就算要背叛本王,也不可能三人同时背叛了,所以便引起了我疑虑。我让人暗中调查,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但不久之后,就发生了无头鬼案。所以,我这才回京。” “原来如此,”她轻轻地抿了抿唇,“可王爷想过他们突然改变的原因没有?” “想过,”他轻轻蹙眉,认真又坚定地看着她,“这也是我想回京调查此案的原因。京城之中的人都查不出真相,所以我才想到你。” 她愣了愣,勾唇一笑,用手轻轻地捧了捧自己的脸,“王爷为何会想到我?” 他的目光柔而亮,“自然是相信你的能力,本王不用无用之人。” 她挑眉,但笑不语。 天色很快阴沉下来,傍晚之时,两人去看了宁浚,他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摔断的腿大咧咧地放在一旁,整个人半躺在床榻上,一手端着茶,一手吃着茶点,身后还有侍女为他按揉肩膀。 宁无忧见他优哉游哉的模样,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沉了口气,才道:“你把本王这里当什么?” “五哥!”宁浚没想到宁无忧会来,刚塞进嘴里的葡桃没拿稳掉落在地,连忙诧异地回头,抬手擦了擦嘴,说道:“自然是……养伤的地方,”顿了顿,又似笑非笑地道:“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宁无忧眯了眯眼,“既然如此,你就在这儿好好地呆着吧。” “五哥……”宁浚见他要走,又立刻叫住他。 宁无忧转身,“有事?” 宁浚在侍女的帮助下,艰难的转过身来,他低着头,似避开宁无忧的视线,踟蹰了片刻,才说道:“我……我并不想冲进水渠里的。” 宁无忧轻轻挑眉,敏锐的眼神压迫锋利。 宁浚缩了缩肩膀,哽咽道:“水渠里太臭了!我宁愿被马车压,也不愿意跌进水渠里!” 木梓衿似听见宁无忧呼吸微微一滞,随后,他冷冷笑道:“既然如此,以后就让你的车夫好好地驯驯你的马!” 第247章 皇帝难为 次日,晨钟敲响,木梓衿在沉缓苍凉的钟声之中走向懿德堂。 朦胧晨色之中,秋季的晨曦昏暗凉爽,她一走近,便看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一拐一拐的在懿德堂门口转圈。 走过去才发现是宁浚。 “贤王殿下,”木梓衿行礼。 宁浚微微一怔,竟拄着拐杖,蹒跚得走了过来。拐杖还不熟练,腿也疼得厉害,他走路走得歪七扭八、摇摇晃晃,活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 “红线,你要与五哥去上朝啊?”宁浚在她面前站住,问道。 “是。”木梓衿伸手扶着他,“王爷一大早来这里做什么?” “我……”宁浚哽了哽,半靠在她身上,“我来看五哥。” “你可以等他下朝再看。”她说道。 “不行!”宁浚脸色一变,“红线,难道你糊涂了?”他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似控制不住的颤抖,“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五哥怎么还能去上朝?今日弹劾他的人,恐怕会如过江之鲫,若是……若是皇上不信任他,或者,他有什么把柄落入别人手中,或许,或许他就回不来了……” 木梓衿头皮一麻,全身僵了僵。从昨日起,这个担忧与恐惧便在她心头萦绕纠缠,挥之不去。她一夜无眠,曾多次想要起床来找宁无忧,告诉他她心头的担忧与不安。可每每要起床,又暗自压抑住。 她该相信他,不该自乱阵脚。而她和他,都不是感情用事、容易冲动的人。 或许宁无忧看似毫无举动,但他此人,静若沉渊,如深潭般的心,表面看似沉静无澜,可深处却早已惊澜百转,让人看不透。怀疑他,恐怕只会让他笑话,甚至反而会让他担忧疑虑。 “应该……不会吧。”她淡淡的说道,回头往懿德堂之内看了看。 房间内灯火明亮,安静无声,窗格之上映着斑斑光影,却看不见房内的情况。 “你骗谁呢?”宁浚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扶着我,我要去劝劝五哥。” 她只好扶着他走到门前,刚要抬手敲门,房间内从内而开。宁无忧一身朝服,笔挺而立,静静地站在门口,沉沉的看着此时相携而立的宁浚与木梓衿。 木梓衿的手扶着宁浚,抬头看着宁无忧,“王爷。” 宁无忧眯了眯眼,看向宁浚,“这么快,腿就好了?” 宁浚缩了缩肩膀,“没、没好。” 宁无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抬手。江河浪纹的广袖轻垂,华丽端庄,木梓衿微微顿了顿,立即给红袖使了个眼色,红袖立刻过来,扶住宁浚。木梓衿这才扶着宁无忧的手,却没动。 “五哥,你……你真要上朝啊?”宁浚急切地看着他,他蹙眉,“不如,你就让人告诉皇上,你昨日摔进水渠受了伤,以后便在府中养伤,不去上朝了吧!” “摔进水渠的人是你。”宁无忧淡淡地看着他,示意红袖将他扶开,他抬脚出门。 “五哥!”宁浚拉着红袖,住着拐杖,艰难的挡在宁无忧身旁,“你今日进宫,或许不是去上朝,而是……而是如闯龙潭虎穴一般。” 宁无忧缓缓停住脚步,微冷的目光缓缓放松,“若是本王真受伤了便好,可我并没有。”他目光沉静而坚定,“我如今,只要人在京城,去不去上朝,都是一样的。” 他回头,看了看木梓衿,木梓衿微微山前一步,无声地注视着他。 “走吧。”他说道。 他跟随着他,一同出府,上了马车,马车辚辚驶向皇宫,那座举世无双、君临天下的宫阙。 一路无言,木梓衿只是轻轻地将手指握在一起,听着马车车轮转动之声。她内心很平静,似狂风骤雨之后的海面,沉静又无声。 “你放心。”他忽然开口,“我在朝中的势力并不弱。”他深深地看着他,眼神如子夜,漆黑又明亮,“有人弹劾是肯定的事情。而我的人,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从旁边的小案上拿出水壶,慢慢地斟满,清冽的茶水缓缓注入骨瓷茶杯之中,氤氲而上的清烟白雾蒙蒙,将车内熏染得清香淡淡。 “王爷会反击吗?”她蹙眉。 “会,”他回答得很肯定,并不迟疑,“平时那些人相安无事,本王还愁找不到打压的机会。如今……”他微微眯了眯眼,瞳孔深入暗沉犀利。 “那皇上……”她的心沉了沉。 “我是他的王叔。”宁无忧抬手,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地捏着茶杯,放进她手中,她微微握紧十指端着,而他的手却并没有离开,她端着茶杯,他拢着她的手,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她的手心,似描绘着她细腻柔软的掌纹,轻轻勾描细细的纹理,“就算他真的因此而怀疑我、想要除掉我,也必须名正言顺。所以……” 他欲言又止,但她已经明白。虽说此去皇宫可能会有危险,但是绝对不至于丢了性命。皇家,皇权虽然重要,可颜面名誉也重要。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秋阳落下淡淡金色,从皇宫穹顶之上照射而下,淡淡金光轻柔地映上他的朝服,在他细腻华盛的锦服之上荡漾着金色的涟漪,庄重又华美。 她与他走了几步,又停下,“王爷,我在这里等着你。” 他也停下脚步,郑重又笃定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如磐石,“好,我下了朝就出来。” “我与王爷一起回府。”她说。 “好。” 他转身入宫,挺拔颀长的身影,在泛着金色的地面拉下清俊沉稳的影子。 木梓衿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最后只能看见他映在地面的身影,最后只看见泛着光晕的薄薄晨曦,淡淡秋雾。直到太阳高升,万丈金光直射而下,阳光刺破流云,云开雾散,晨光明朗之时,她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走到建福门,在那里等他。 朝堂之上,风云万变,今日的朝堂注定不会安生,群臣争吵议论,针锋相对,虽不比战场之上刀剑相击的危险,可人的口舌如比刀剑更加狠辣毒历。 有人主张让楚王退出京城,回苏州的。 有人摆出楚王各种谋逆之症,又摆出先皇遗言,因此要夺取楚王之权,让他安生的做个闲散王爷的。 有人言辞激烈,句句恳切,鞭辟入里,声泪俱下,为太傅与尚书令哭丧陈词的。 有人反驳回去,桩桩件件直刺弹劾的人,陈述弹劾之人数条罪状…… 朝野之上,再次暗潮涌起。 宁无忧沉默地站立,只看着脚下,一片斑驳零碎的光影,在人群的走动之中慢慢地移动。 他默默地计算着时间…… 直到最后,几方争议弹劾,刀枪相对的人慢慢地失去了再战的力气,朝堂之上才慢慢安静下来。 退朝之后,皇帝却将宁无忧单独留下来。 众人心头再起疑惑,纷纷猜测,疑虑不定。 皇帝与宁无忧进了议政殿,议政殿之内,宫女见皇帝与楚王入内,连忙上茶伺候。 宁无忧习惯自己烹茶,对于茶点之类的东西并无太多兴趣,宫内的人知道他的习性,只将茶具放在他身前小案之上。 皇帝并没有高坐,而是与他相对而坐,年轻稚嫩的脸上,双眸静静地看着宁无忧沉稳缓慢的洗茶煮茶,精细的茶杯茶壶,与宫中才特意进贡的茶叶如月如星,细腻而雅静。 茶香袅袅,茶叶在水中舒卷浮沉,宁无忧慢慢将烹好的茶斟入茶杯之中,抬眼看了皇帝,“皇上喜欢什么茶?要放果汁还是盐?” “盐。”皇帝说道,声音略显凝滞,却很冷静。 宁无忧加了些盐,将茶递给他。皇帝单手接过去,放在鼻息间嗅了嗅,“王叔的茶艺丝毫不减,反而精进不少。” 宁无忧为自己斟了杯茶,没添加任何东西,也放在鼻息间嗅了嗅,“在苏州几年,闲来无事,每天专研专研如何把茶煮得更好喝,也是一件乐事。” 皇帝的手微微一沉,轻笑着看着他,“王叔现在还想回苏州吗?” 宁无忧斟茶的手顿住一瞬,却又飞快地将茶壶放下,期间动作流畅,丝毫不减滞涩,他微微一笑,“如今入秋,苏州风景不好。倒是春夏的苏州,美景如画、宛若仙境。” 皇帝沉吟,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王叔,太傅去世,朕……朕心里难受。”皇帝垂下眼眸,神色哀戚无助,似失去父母爱怜的小孩,“太傅是我的老师,他于我,如王叔一般亲近重要。”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不语。 “王叔,你认为,太傅和尚书令到底为何?难道……他们疯了不成?”皇帝抬起头来,紧紧地看着宁无忧。 “或许吧。”宁无忧不冷不淡地回答。 “太傅去世,尚书令去世,疼爱朕的人一个个走了,朕身边,再无可信任之人。”皇帝颓丧着肩膀,年轻的脸上带着憔悴和疲倦,“朕,很害怕,也很……担忧。” “皇帝是天子,身为天子,应无所畏惧。”宁无忧说道。 “可朕依旧害怕。”皇帝咬了咬下颌,双眼微微泛红,“朕以前,从来都没想过要当皇帝。也没想到,父皇会那么早就……”他微微一梗,从胸腔之中发出模糊的低吟之声,似隐忍,似哽咽,“朕没当皇帝时,才觉得自己无所畏惧,可当了皇帝之后,朕便日日夜夜惶恐不已,胆战心惊。” 宁无忧见他双眼泛红,却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朕害怕上朝,害怕看见文武百官。朕虽然是天子,可朕每每看到那些老臣上奏的折子,朕就很害怕。朕害怕被天下人指责,朕害怕被百官指责,朕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让天下人失望,朕害怕每天千千万万个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政事,朕害怕日日夜夜处理不完也处理不好的政务。”皇帝双拳紧握,指尖微微泛白,“朕自知自己天分薄弱,并不是一个当皇帝的料……可朕,最害怕的,是有朝一日,自己从这龙椅上跌落下来。” 宁无忧静静地看着他。 “王叔,你可知,李朝历代,从皇位之上跌落之人是什么下场?或家国灭亡,或死无葬身之地,或负千古骂名,或死于至亲手足之手……”皇帝声音嘶哑,沉重凝涩。 第248章 官复原职 皇帝年幼,又无帝王之资。他肩负着他认为自己肩负不起的担子,每日过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他笔直地端坐在宁无忧对面,脊背挺得僵直,可眼眸却轻轻垂着。 “父皇,是因为我是母后的孩子,才……”皇帝轻声说着,却欲言又止。 宁无忧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大成如今繁盛,而父皇与皇兄在位时,将扫除一切对大成的威胁。至于皇上所想的,并不存在。” “是吗?”皇帝慢慢抬头,殷切又疑惑地看着他。 宁无忧略微顿了顿,轻轻点头。 皇帝快速抬手,按了按眼睛,“王叔所言极是,父皇去世,王叔于我,如父。” 宁无忧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的茶杯,缓声道:“臣惶恐。” 皇帝只抬眸快速地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又说道:“如今京城之中又失去两位重臣,朕很害怕。朕想让谢瑾瑜,官复原职。” 宁无忧依旧泰然自若,并不置可否。 皇帝见他无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宁无忧这才道:“但凭皇上做主。” 皇帝凝滞的脸色微微一松,似缓了口气,“是,王叔说得对,朕是皇帝,朕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天下人都没有权利置喙和反对。更何况,谢瑾瑜,是朕的舅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喝下一口茶,“以后,有王叔和舅舅陪着朕,朕便什么都不怕了。” 殿外微微的金光透过窗格,议政殿庄严肃穆,华丽巍峨,宁无忧转头看向窗外,秋日里,宫中依旧树木常青,遒劲的枝桠染上淡淡的暖色,他意识到此时已快到正午。 “王叔有事?”皇帝见他看向窗外,迟疑地问道。 宁无忧还未开口说完,皇帝便已经起身,“朕也有政务还未处理。”他顿了顿,又道:“与王叔说了这番话,朕心里舒畅多了,多谢王叔。” 宁无忧告退之后,急匆匆出了宫。宫门口空荡荡,文武百官早已离去,连跟来的小厮马车等也没有了。 他在宫门口,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靠着墙站着,似乎是有些疲惫,却依旧精神奕奕,时不时抬手挡着暖暖的阳光。 木梓衿有些恍惚,正靠着高而硬的宫墙发呆。脑海之中一直浮现着刚才顾明朗的话语,萦绕徘徊在心头,久久无法挥散开去。 她静静地与其他小厮一同等候,当文武百官下朝,陆陆续续地离开宫门,她看着一道道陌生的身影,听着断断续续几句关于宁无忧的话语,每一句话隐约而模糊,她听得迷迷糊糊,却听出了大概。 宁无忧果然被弹劾,甚至在下朝之后被皇帝单独叫走。 她的心被提了起来。穿越宫门的风,微微发凉,她缩了缩肩膀,将自己隐没在阳光的阴影里,翘首朝着那偌大又神秘的皇宫之中看去。 忽然一道身影停在她身前,高大如铁人般的身影拉下一道阴影,将她笼罩在其中,微凉的风,似在那道阴影之下变得冰凉。 她抬头,迎上一双平静却漆黑的眼睛。 “顾将军,”她愣了愣。 “可用过早膳,不如一起去吃汤饼?”他问。 木梓衿眨了眨眼,看见微微发硬的光从他身后照射下来,刺入她的双眼,她微微眯了眯,轻轻摇头,“我要在这里等王爷。” “他恐怕一时出不来。”顾明朗说。 她脸色一白,心跳一滞,随即倏然紧缩拧了拧,几乎要将心拧成一团。 轻轻地要着唇,她只说道:“我要在这里等着他。” 顾明朗坚定的目光微微涣散失落,垂于身侧的双手蓦地握紧,“他也许出不来。” 她抬头,略微苍白的脸色在阴影之下越发笃定,眼中一片决然,丝毫不见动摇,“我答应了他,会在这里等他。”顿了顿,她微微退后一步,“顾将军,我不想吃汤饼。” “……”,他坚硬锋利的下颌紧紧地咬着,“在大理寺净室之中,我对你说的话,你可考虑清楚了?” 她愣了愣,疑惑地看着他,她似乎已经将他的话给忘了,他此时忽然提起来,她才朦胧模糊地想起一些。 “朝廷之中的大部分官员,如今都已经不再支持楚王,而楚王谋逆这件事,虽然如今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三人成虎,朝廷之中有心的人,总会拿出证据来。”他冷冷地看着她,“而且,帝王多疑心,虽然没有证据,可一旦有些怀疑的苗头,一旦他怀疑楚王,楚王府或许就难以在京中立足。” “楚王府没有你想的那样不堪一击。”她轻声道。 “可你以为,这样的局势,这样突然的状况,是一天两天才发生的吗?”他的声音冷硬下来,“若是有人想要扳倒楚王,那定是筹谋多年。而至今为止,楚王或许还未查出幕后的人。”他上前一步,声音冷而低沉,略带几分狠和绝,“你知道幕后的人是谁吗?宁无忧可与天下任何人为敌,可他能倾覆天下吗?” 木梓衿的心猛地一颤,骇然抬头看着他。她拼命地想从他的话中听出什么,可那念头飞快地从脑海之中闪过,快得来不捕捉。 但她明白,宁无忧如今所面对的幕后敌人,或许是整个大成…… 他难道要以一人之力,倾覆一个王朝吗? 或许又不是……或许是她想得太复杂了…… “所以,我还是等你一句话。”他紧紧地看着她,目不转睛,眼眸之中似瞬间交集融汇着千万情绪,“我父亲已经准备离开京城。”他握紧了手,“或许届时,皇上会看在顾家历代功臣名将和父亲年老的情分上,让顾家退居离京。父亲已经在准备让顾家离京回故乡的事宜,只要及时,就不会被京城之中的风波所牵累。你若是与我一起离开,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他字字句句,铿锵清晰、坚定有力,却又怀着无比巨大的期待和不安。 木梓衿的心微微震撼激荡着。 微风吹过宫门,抚在她脸上,似吹起一池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层层叠叠,荡漾开去。 她缓缓地让自己平静下来,漆黑的眼睛依旧是一片冷静,不见丝毫动摇。 “将军要带我会顾家的故乡,想必那是顾家人的根,我以什么身份与将军一同离开,并且还名正言顺的被将军庇护着呢?”她缓缓一笑,“将军的心思我明白,可我只想跟着王爷。” 冷风呼啦啦吹过,吹过他,再吹过她,无形的风带着金秋淡金色的光。 顾明朗脸色阴沉,双眸倏然紧缩,似压抑隐忍着巨大的怒火与落寞。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木梓衿,轻声说道:“就连你父母的事情,你也不想知道了?” 她长长的睫毛不停的颤抖着,“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计较。既然我父亲和母亲都从来没有计较过,我为什么要去固执的知道?” 他一梗,心头如压抑着沉重的巨石,最终依旧只是轻轻地说道:“顾家离开京城还有一段时间,我依旧是那句话,你随时考虑清楚了,就来找我。” 他紧了紧握住的双手,定定地看着她。 她微微垂首,退开一步,为他让路。 他定住,双脚沉重,似迈不开去。 木梓衿静静地看着他离开,宫阙重楼,似千山万水,她站立于皇宫脚下,纤细的身影隐没在偌大的宫城一角。 她等了许久,都不曾见到宁无忧出来。双腿站得有些发麻痉挛,便靠在了冷硬的宫墙上。 宁无忧慢慢地靠近,才发现她似乎是在靠着宫墙发呆,双眼迷离空濛,不知在想什么,连他走近都不曾发觉。 地上的阳光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比他入宫时更清晰些,渐渐地迈步,身影与她映在地上的身影重叠,拢着一道阴影,她才眯了眯眼,立即站定,欣喜地睁大了双眼,有些发傻地看着他。 “怎么不回马车上等?”他即刻往马车走,她立刻跟上,脚步有些踉跄,可走得很稳。 快速上了马车之后,她才软软地靠着车壁坐好,腿却没有如往常般端正地收好,而是伸展着。 “皇上与王爷说了什么?”她立即问。 他将小案搬到一旁,让她将腿舒展放松着。听到她问话,神色依旧自若,略微怔了怔,“不过谈谈心而已。” 她疑惑探究地看着他,想问什么,可终究欲言又止。 “云真明日头七。”宁无忧忽然轻声说道,“礼部的人已经安排妥当,但与她有血缘的人不多……”他见她轻轻地捶着腿,蹙了蹙眉,将身后的软垫递给她,让她靠得舒服些。 “王爷要去吗?” “嗯。”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我是她的王叔,自然要送她最后一程。” “我与王爷一同去。”她说。 “好。” 马车缓缓平稳地行驶着,繁华鼎沸的京城街道人来人往,一年四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京城的繁盛与荣华似乎从来都不曾改变。 这片大成的土地,深沉又厚重、簇新又苍老。不管朝代落寞,王朝更替,这座京城只会越来越华盛鼎荣。 回到王府之中,穿过庭院,便见宁浚坐在水榭栏杆之上,听见脚步声,连忙抬起头来,几乎立刻起身,都忘了拿身旁的拐杖。脚刚落地,身体一歪,就惨叫一声。身后的侍女连忙将他扶起来。 起身站稳之后,他一拐一拐地走到宁无忧与木梓衿身前来,急急忙忙问道:“五哥,你终于回来啦!” 宁无忧无奈地看着他,“腿伤没好还不老实,看来应该找根绳子把你拴起来。”微微冷笑着眯了眯眼之后,又道:“或许应该再打断你的另外一条腿,这样你就更老实了。” 第249章 环环相扣 “别!”宁浚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已经很老实了……”他扯起嘴角笑了笑,“只是腿伤了之后闷得慌,我的那些兄弟们知道我在楚王府,就算想来看我,也不敢来。” 宁无忧看了看他肿胀的腿,眼神微微软下去,“我让人为你做一个可以滚动行走的椅子,想去哪儿让人推着你。你的腿伤还很新,不要乱走乱跳又严重了。” 宁浚一听,兴奋得嘴角的笑容蓦地扩大,几乎要咧到耳朵后面去,“是吗,太好了啊,五哥这楚王府,我还未参观完过。”顿了顿,他又蹙眉,“五哥今日去皇宫,可费了这么些时间,难道是遇到麻烦了?” “没,只是与皇上说了些话。”宁无忧淡淡的说道,带着木梓衿慢慢往懿德堂而去。 “说了什么?难道是怀疑你了?”宁浚急切地跟上他,可腿脚不方便,难免落后几步,“皇上他……没说什么吧?” 宁无忧停了停,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吩咐旁边的侍女,“将贤王殿下带回去休息。” 几个侍女围上来,将挣扎着不肯离开的宁浚扶走。 木梓衿跟上宁无忧,一路无言。 她察觉他似乎有话要说,可却一直压在心里。 “王爷,今日你与皇上到底说了什么?”她心中的不安渐渐浮上来,到了懿德堂之后,她将他褪下的常服接过来放好,又随他一起坐在软榻上。 他低头看了看她的腿,问:“腿还疼?” “不疼,”她蹙眉,“你和皇上说了什么?” “我并没说什么,”他淡淡地看着她,“皇上也只是说,他得知太傅去世,很是痛心惶恐,所以,要让谢瑾瑜官复原职。” 她的心微微一沉,撑在软榻上的手微微握紧,手心里冒出冷汗。 两人许久不说话。她紧紧地抿着唇,“我没分清主次,我应该,先查先帝去世的原因的。” 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或许查案也需要机缘。而且,如今许多谜团,桩桩件件都牵连着,或许从韦少铎的案子之中,便可查出端倪。” “我也是这样想。”她拿出手札,“这些天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有些问题忘了问王爷。” 他靠近她,与她一同低头看着她的手札,“什么问题?” 她已经看完手札上的内容,慢慢地阖上,“那日,韦少铎在国子监见到的宫里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蹙眉,无意识地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广袖的边缘,“是怡亲王。” “怡亲王?”木梓衿挑眉,“怡亲王为何会去国子监?” “怡亲王已经三岁,按理该请启蒙师傅了。”宁无忧淡淡的说道,“那日,便是太后安排怡亲王如国子监见夫子,想为他挑选一个适合的老师。” “那为何,韦少铎会很激动?难道是看见了什么人?”她轻轻咬唇,猜测着,“或许,怡亲王的仪仗之中,有人与韦少铎有关……” 他微微沉默,有侍女端了饭菜与茶点进来,安静又有序。 他带着她吃了些东西,便让纳兰贺进入来商议事情。她回房,拿出手札细细查看。 如今与韦少铎死亡有关的傅梁宇与谢长琳都已经死去,唯有一首奇怪的诗,还有两枚失踪的指环或许能查出新的线索。她对诗词从来都不了解,往常也当催眠一般来看。如今却要进入宁无忧的书房之中查阅所有诗词的书籍。 对诗词一窍不通的她,终究一无所获。 诗词的种类太多太多,她最终沉睡过去,将自己埋在了厚厚的书页里。 直到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缓缓地睁开眼,看见灯光朦胧之中,氤氲着淡淡的流云山岚。她眯了眯眼,抬手捂住眼睛。 “太亮了。”她低声道。 宁无忧将放在她眼前的宫灯拿开。他只是想看清她沉睡时的模样,却不想灯光晃到了她。 她揉了揉眼睛之后,坐直身来,将书一本一本收好。 “这些书我早看过,若是有发现,早就告诉你了。”他随手翻开一本五言律诗集,又放回去。 “我只是想,或许如你一般懂诗词的人,看诗词的角度与我这个不懂的会不一样。”她思索着,“杨慎也说过,韦少铎的那首诗,根本就一窍不通,或许他写的不是诗。” 他将书拿在手中,起身慢慢地走回书架之中,有条不紊地将每本书放回原位。 书架之上,琉璃灯光明亮皎皎,素光淡然清雅,轻柔泻落在他柔软的常服之上,锦衣染上淡然月色般,柔软细腻,温润如玉。 她走在他身后,手中拿着宫灯,亦步亦趋,直到他将书全都放好,才与他一同出书房。 书房之外,他的卧室明亮清静,再出外厅,明亮的灯光将懿德堂照得灯火通明,案几之上还摆放着各种卷宗和密信,他并没有避讳她,让她直接进去。 他与纳兰贺似乎刚刚密谈完毕,外间的门半掩着,窗外逐风轻送,吹动窗影徐徐摇曳。 “明日会是一个好天气。”他忽然说。 她一愣,将宫灯放好,吹灭,“明日云真公主发丧,王爷会随发丧的仪仗出城吗?” “我也想,”他蹙眉,“只是,于理于情都不合,我只暗中与仪仗送她出城就好。” 她低头,将韦少铎所写的那首诗叠好,放入袖口之中,“王爷早些休息,我先回房。” “不急。”他忽然叫住她。灯火熠熠,将她清丽精细的面庞照得通透爽利,美中带着英气。她自小习惯了男儿身,没有平常女人身上的妩媚和娇柔。虽说画出的八字眉掩住了她面庞之上的通爽,可眉宇之间,焕发的神采却凌厉英然。 细看,她比刚来京城时,张开了不少。似一朵含苞的骨朵,在悄然的开合。而这开合绽放的过程,很庆幸,只由他一人欣赏。 “还有事?”她蹙眉,清明漆黑的眼眸透出困惑,可也有淡淡的血丝。 他抿唇不语,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似犹豫了片刻,才说道:“过几日是个不错的日子,届时我与你去荐福寺住一段时间。”顿了顿,他又道:“只是你和我。” “荐福寺?”她愣了愣,想问什么,终究没问出口,只淡淡的点头,“好。” 他将宫灯点燃,提着与她一同出了懿德堂,“走,我送你回房。” 宫灯映照着斑驳细碎的流影,将晦明晦暗的游廊照亮,她踩着宫灯映下的光,看着她与他时不时交缠,这一路走得安静沉稳,又很轻松。清风偶尔抚过,满庭疏影摇曳,暗影交织流转。 他走在她身侧,挡住凉风,宽大轻柔的广袖轻轻抚在她手上,柔软温暖。 回房之后,他停在桌旁,看见她将灯火点亮,明明灯火似皎月,将这不大的房间照得通明。 “或许韦少铎所写的诗,是民间流传的一种诗,很是少见。”他说,“我已让人去查阅收集民间诗词,很快便会有结果的。” 她双眸一亮,按在桌旁的手也惊喜得微微一颤,不经意碰到桌上一个柜子,柜子抽屉微微撞开了些,她瞥见里面一串佛珠,在灯光之下散发着润泽的光。 他低头,眯了眯眼。 她立刻将抽屉关上,笑道:“那王爷快让人查去吧,快些查。” 宁无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交代了几句,转身离开。 房门合上时,她松了一口气,立刻回到桌前,将那抽屉打开。那串佛珠,是她在荐福寺跪求了两个时辰才得到的。原本是想答谢宁无忧送她佛珠为父母祈福的事情,可那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时岔住,她便把这佛珠给忘了。 荐福寺内的佛珠虽不是太名贵,可为皇家供用的佛珠却是上好的。那小沙弥知道她是楚王的人,所以不敢怠慢,自然给了她一串檀木佛珠。淡淡的檀香暗然幽转,沉静温柔。 她把佛珠戴在手腕上,思索着何时将佛珠给宁无忧比较合适。 次日,晨光熹微,晨钟敲响,钟声缓缓透过薄暮,将京城唤醒。木梓衿起床,抬头便看见薄暮之中散着淡淡的光,天际流云舒卷,流眄之中,光线清丽。 果然如宁无忧所说,今日是个好天气。 她并未随宁无忧入宫,而今日正值休沐。宁无忧一早便入了礼部,根本就不在府中。她忽然不想吃府内的精致小时,便入了里坊街道,去街边吃。 京城虽然繁丽荣华,可里坊之中,依旧是乡里街坊的味儿。清晨的街道之中传来轻微起伏的官话声,大成京城本地的人操着一口流利圆润的京话,将沉沉肃穆的京城变得鲜活起来。 深秋,里坊两旁的摊贩一一支撑起棚来,几张桌子,几个火炉几口锅,便能撑起一个门面。面食是比较贵的,因为小麦从播种到磨成粉再做成各种面点是很耗费时间与人力的。所以大多数摊贩都做简单可口的食物。 木梓衿找了个地方坐下,店家指了指锅里正热乎冒着热气的汤与粥,木梓衿深深嗅了嗅,咽了口口水,指着一口锅道:“我要这个。” “好咧,秋葵汤。”店家为她装了满满一碗,端过来放在她桌上。浓浓的汤,香气四溢,木梓衿喝了一口,又觉得只是汤不太顶饱,店家又上了鱼脍。 “刚从渭河里打来的鱼,新鲜着呢,入秋的鱼最肥,你看着脍,又白又薄有弹性,切得又薄,很好入口。”店家热情地说道,又端了一碟子酱汁来,“这是咱家自制的酱汁,不收钱的,姑娘您蘸着鱼脍吃。” 木梓衿连连点头,刚低头喝汤,又听见从远处传来轻微的哭声。她一愣。 “哎,这是云真公主府里的人在哭啊。”店家蹙眉,有些沉郁,“这几日云真公主府内的哭声不断,听闻,半夜时那哭声更加的瘆人阴森。离公主府比较近的人家,晚上都紧闭门窗,不敢随意走动。” 木梓衿一怔,咽下一口汤,问:“为何?” 第250章 烈焰冲天 店家的神色变得诡异又神秘,眯了眯眼,说道:“姑娘难道不知吗?”店家叹口气,“据说,云真公主死得冤枉,年纪轻轻,无缘无故就死了,所以她的魂魄不安,总会在半夜出来哭泣。也有人说……”店家顿了顿,“也有人说,公主的魂魄,会出来寻仇,与……与那云南王的魂魄一样,化作厉鬼恶灵了。” 店家很是苦口婆心地对木梓衿说:“姑娘,你若是单独一人在京城,可不能随意走动,尤其是晚上的时候。”店家瘪瘪嘴,“京城最近总不太平。” 木梓衿眨了眨眼,往云真公主府的方向看去,只看见阴沉沉峭楞的殿宇轮廓。她快速地喝完秋葵汤,再吃了几块鱼脍,付了钱之后,赶往公主府。 近了公主府,这才发现公主府的哭声十分的悲戚凄厉,甚至是凄惨,府内的小厮侍女,各个扯开了嗓子哭泣,十分的悲痛。 走入灵堂,沉闷的香烟气息缭绕滞闷,她胸口微微一沉。安排守灵的人见她到来,并没有多问,她跪下行礼上香之后,抬头看了看公主的棺椁。 不是几天前那简陋的棺椁,而是换成了精致华丽的寿棺。 棺椁上大下小,上方端正镂刻“寿”字,其边缘雕刻祥云花鸟,白鹤流岚。棺椁侧身,雕刻着华丽行宫,美景桃源,俨然将棺椁之中的死者置身于精致的行宫中一般。 宽大的棺椁不知有几层,木梓衿并不知晓大成国公主棺椁的讲究,只略微看了眼。她与张大学过做棺材,只觉得这公主的棺椁虽然华丽奢贵,可材质却有些奇特。这木材的材质并不是张大所说过的最适合做棺材的好材料,反而…… 木梓衿说不出什么古怪来。 时间流逝,木梓衿听到府上的人各个哭得嗓子沙哑,似没力气了般。 她转头,看着浣春,问:“公主的棺椁什么时候换的?” “昨夜。”浣春说道。 “来换棺椁的是什么人?” “是礼部的人,奴婢并不认识……” 木梓衿不再问。 吉时快到时,宁无忧急匆匆赶到。他身着常服,素然无任何装饰点缀,见到木梓衿,走到她身旁,不做声色。 吉时已到,礼部的人安排人将云真公主的棺椁抬出府,木梓衿与宁无忧无声进入仪仗之中,跟随棺椁出了府。漫天的纸钱遮蔽云日,飘飘洒洒的白黄纸片随风飘舞,木梓衿沉默地一步一步走着,低着头,偶尔看看宁无忧。 他面色平静,只看着前方的棺椁,若有所思。 虽不算浩荡,可也让人惊叹的仪仗慢慢的进入街道之中,前方行人纷纷避让,退到两边,不敢高声喧哗随意走动。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看不见身后的公主府。 长长的仪仗拐过朱雀道,忽然停住! 整个仪仗队伍卡在拐角处,似进退不得。木梓衿疑惑地抬头,朝前看去,只看见云真公主被人抬得高高的棺椁可身披素缟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有人快速到宁无忧身旁低语,原来竟是有一送丧的仪仗与公主的仪仗迎面相遇,竟让不开路了。 木梓衿蹙眉,心想今日真是良辰吉日,连死人送丧都赶在同一天同一时候。 宁无忧见来报的人神色似乎为难,便上前查看,木梓衿也随即跟上。 前方果然是两个送丧的仪仗碰了头,仪仗前方的人似在想办让路,可奈何公主的送丧仪仗太多浩大,而对方的送丧队伍虽然人少,可要退出长长的街道也难,而且送丧队伍往回送,是十分不吉利的事情。而且,对方前头站着一个人,那人周身素衣,清婉别致,似白芍国色。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哀戚痛楚,梨花带雨,换做常人,也不好当街就仗势让人退回去,何况,对方身份不简单。 木梓衿走过去,那人抬头,湿润微红的眼睛迷茫着,看见宁无忧,又欠身行礼,“王爷。” “谢姑娘,”宁无忧蹙眉,又看了看她身后由仪仗抬着的棺椁。 那棺椁简单朴素,甚至不带任何装饰,由几块简答的木板拼接而成,其上挂着白色的帷幔。 木梓衿蹙眉,便知道那棺椁之中装的人是谁。 能让谢明娆一身素缟相送,并还能以这样的仪仗出城的人,应该是高中状元的谢长琳。 他与云真公主一样,都是在中秋之夜去世,自然也在今天发丧。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云真公主的发丧仪仗会与谢长琳的相碰,并卡在了同一条街上,进退步不得。 木梓衿打量着谢明娆,谢明娆一脸的悲沉哀伤,纤弱的身躯不胜凉风。 “王爷,这……”谢明娆看着宁无忧,很是为难,却又没有退让,“可否想办法,让仪仗缩紧些,这样便可同时通过了。” 京城的街道并不窄,只是两旁的水渠又深又长,若是稍微挤一些,人掉进水渠之中倒是不要紧,只怕…… 木梓衿看着谢明娆,说道:“这是状元郎的丧队吧?为何谢姑娘会来送丧?” 谢明娆脸色微微一白,泫然欲泣,又咬唇道:“长琳算是我的族兄,兄长去世,我自然要相送的。”她抬手抹泪,“在京城……” “明娆……”她话音未落,身后忽然有人走来,打断她的话。她一愣,回头。 木梓衿闻声看去,见一男人端正如玉般走来,一身素色不曾让他风采减退,反而越发衬得他卓然不凡,温润如玉。 “王爷。”男人行礼,“公主的仪仗,在下自然是应让人退让开的,不敢越矩。”他直起身,抬手对身后的人挥了挥手,身后的仪仗立刻会意,慢慢地收拢仪仗队伍,让出大半的街道来。 “如此,多谢谢公子了。”宁无忧微微点头,表示谢过。 “红线姑娘。”谢明娆忽然上前,走到木梓衿身前,低声道:“姑娘可查到了我姐夫被害的线索?” 木梓衿摇头,“还没有。”所有的线索,都已经断了,等于没有。 谢明娆失落地看着她,咬了咬唇,又轻言细语地说道:“姑娘,我……我有一件关于我姐夫的事情要告诉你,或许对你查案有帮助……”她几乎咬着木梓衿的耳朵耳语,又左右看了看,谨慎小声地说道:“此时不方便细谈,不如姑娘找个机会,我再独自告知姑娘,切记,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木梓衿怔了怔,沉思了片刻,低声说道:“过几日,我会去荐福寺,届时可以在那里单独相谈。” “如此……就好。”谢明娆点头,再无其他话说之后,快速退回去。 此时谢长琳的队伍已经让开,云真公主的队伍这才缓缓地再次向前行进,除了要避开谢长琳的仪仗队的人之外,还要小心翼翼的避让退到两旁的百姓。木梓衿重新回到自己所站的位置,与其他人一同前进。 队伍刚刚要与谢长琳送丧的人错开,突然听到一连串惊恐慌张的惊叫!仪仗的队伍瞬间乱如一锅粥! 木梓衿突然被人挤开,连连倒退好几步,晃眼之间,却看见前方突然炸开一阵冲天火焰,幽蓝色焰火阵阵滔天,熊熊燃烧,在空中摇摇晃晃,沉沉欲坠! 云真公主的棺椁,竟然突然自燃,熊熊燃烧起来!幽蓝色的火光诡异阴森,带着如地狱般诡异的绿色,如同鬼火! 抬棺椁的人吓得脱了手,棺椁轰然一声,歪斜地掉落在地,似震得地面微微发颤。仪仗之中的人,与大街之上的人惊叫不已,惊骇十足地看着那棺椁,冒着蓝绿色的烟,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 “鬼,鬼火!” “是……是先帝显灵!” “楚王送丧,皇室不容,先帝的灵魂引火示警!” “那火焰和那日跳下宣武楼的人身上的火焰一样,是蓝色的!” 纷乱如热锅上蚂蚁的人群之中,时不时传来惊恐的叫声—— “楚王回京,江山易主!楚王不死,大成将亡!这是先皇预言显灵!” “云真公主是皇家的人,定是先皇借云真公主还未离去的亡灵显灵了!” “先皇显灵,先皇显灵……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声阵呼震耳欲聋,也震颤着木梓衿的心!她的心猛地缩成一点,紧得快要窒息。 人群之中的呼声越来越高,街道上大部分人纷纷跪下高呼万岁。木梓衿这才看到宁无忧的身影。 他屹立在人群中央,岿然不动。有风吹过,他迤逦素衣随风翩飞,而他的身姿却越发挺拔如竹。他静静地看着棺椁之上燃烧的火焰,幽蓝色的火苗映入他眼眸之中,如映入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木梓衿混沌茫然的意识瞬间回神,她走得有些踉跄,脚步很是匆忙,可终究还是走到了他身旁。 她呆怔地看着那燃烧的棺椁,十分担心那棺椁不经烧,很快就会被烧毁,棺椁没了不要紧,但是云真公主的遗体是否完整? 她握紧手,快速的收拢十指,脑海之中已经是百转千回。 其一,棺椁为何会燃烧? 其二,棺椁的火焰,是如何燃烧?是从内而外的燃烧,还是从外而内的燃烧? 若是从内开始燃烧,是为何?若是从外开始燃烧,那便是有人肆意纵火。 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谁敢对公主的棺椁点火?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 很快,京城之内巡查的军巡房到来,宁无忧立刻让人将百姓散开,吩咐仪仗重新回队。那燃烧的棺椁,火焰也很快被扑灭。 木梓衿上前,轻声地在宁无忧耳畔说了几句,他微微沉眉,点点头。 第251章 烈焰炎炎 “今日事发诡异,公主的棺椁不宜入土。便……先将公主的棺椁抬回公主府,随后再看情况吧。”宁无忧说道。 有了他的发话,仪仗对的人这才惶恐不已地抬着棺椁,又一次有条不紊地往公主府走。从古至今,上至皇室,下至黎民,恐怕将已经发丧的棺材抬会家里的人,也只有宁无忧了。 谢明娆惊骇地瞪大了双眼,脸色吓得惨白。 谢瑾瑜面不改色,只对着宁无忧行礼,目送他离开。 云真公主的仪仗远远离去之后,谢长琳的送丧队伍才又重新整理好,准备送出城。 飘飘洒洒的纸钱,漫天飞舞,哀戚的哭声再一次传入耳中,惊慌失措的街道似乎又一次恢复正常。 可有心的人都知道,风云才刚刚开始——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而已。 云真公主的棺椁被重新放回灵堂,礼部的人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地安排人重新准备新的棺椁,又着人重新准备发丧的事宜。木梓衿见宁无忧遣走其他人,只留下她与他在灵堂之中,便立刻上前查看棺椁的情况。 “先让人将云真抬出来。”宁无忧说道。 闻言,她立刻让人来将云真公主的遗体抬出棺椁,但火蔓延得似乎很快,整个棺椁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棺椁之内,云真公主的遗体,也没能幸免。被大火燃烧过的尸体会出现拳缩状,但棺椁之上的火被扑灭得很及时,虽然遗体表面已经被烧得面部全非,可尸体并没有拳缩。 木梓衿等人将遗体放置好之后,开始检查棺椁。 棺椁被火烧得如焦炭一般,棺椁外的雕刻图纹已经无法分辨,棺椁之中的陪葬物品,绫罗丝绸云锦绢布已被燃烧殆尽。 “我需要一把匕首之类的东西。”她对宁无忧说道。 宁无忧立即让府上的人拿来了匕首,木梓衿试了试锋利度,开始在棺椁之上刮起来。很快,厚厚的棺椁便被她刮开,露出木材之内。 “这是松木。”她说道。 宁无忧的目光深沉,落在她的手上,她手中的匕首锋利锃亮,刮在被烧得焦黑的棺椁之上,如同削泥。 她将削下来的焦炭放在鼻息间嗅了嗅,轻轻蹙眉。又用手指轻轻捻了捻,乌黑的木炭黏在手指上。 气息渐渐沉下去,灵堂之内,有些冷。烛影摇曳,白幡轻垂,沉闷的气息让人心头滞闷。 木梓衿仔细地检查棺椁,心头也有心凌乱。千万思绪如麻葛一般纠缠着,牵引着,她绕着棺椁来回的查看,似乎就是想要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将心头的不安与惶恐排遣出去。 宁无忧静静地看着她,最终上前拉住她的手,“休息吧。”他说。 “我很快就能查出失火的原因!”她倏然抬头看着他,漆黑的瞳孔明湛如珠,眼中却又淡淡地血丝。烛影摇曳悠然,照进她眼眸之中,倔强又决然。 “休息。”他拉住她的手,将她手中的匕首拿过来,又拿出手绢,将她的手擦干净。 那木炭并不干燥,反而有些黏腻,黏在她手指上。他废了些力气,才将她的手指擦干净,白皙的肌肤,细腻柔软的纹理,如玉葱般,可依旧有无法抹去的淡淡伤痕。 她只好停下来,“松木材质疏松,并不结实,入土之后,也很容易被土壤和雨水侵蚀腐烂。可为什么,会用了这松木作为公主的棺椁?若是有条件,至少该选择柏木,可是礼部的人用了松木,这本就很让人疑惑。” 宁无忧若有所思,“我会让人调查清楚。” 木梓衿抿唇,“幕后的人考虑得真周全。不管是什么木头,漆上漆,雕刻上花纹图腾,便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何况,期间又要用火燃烧,烧得一干二净之后,又怎么还能轻易看出是什么木头?”她轻垂着眼眸,“出了这样的事情,又有谁敢撬开公主的棺椁查看呢?” 她的声音很细,却讥诮嘲讽,甚至带着恼怒。 他眯了眯眼,冷冷一笑,“不过就是想制造些噱头,以鬼神之说来动摇本王的地位。”他转头,看向门外,此时天高云淡,万里无瑕。 “本王回京,就是对幕后之人最大的威胁。”他轻声道,“如今本王或许会有所行动,便要先发制人了吗?”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还未开口,他便转身过来,朝她微微一笑。 笑容若天际舒卷的流云般,清雅闲适,若轻柔的涟漪般,融化她心头的不安和躁郁。 中秋之时,他忙于为她查案奔波,忽略了云真公主的丧事,若是他亲自监督操办云真公主的丧事,或许就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出了灵堂,宁无忧让人重新准备云真公主的棺椁,礼部的人已经得知自己出了岔子,战战兢兢地听着宁无忧安排,连声保证之后,宁无忧才与木梓衿一同回府。 纳兰贺恭敬地进了懿德堂,说道:“王爷,棺椁的来历已经查明,是礼部的人找人连夜做出来的。只是,那赶制棺椁的人已经不见了。” “户部可有那人出入的记录?”宁无忧问。 “没有。”纳兰贺摇头。 宁无忧端坐在软榻之上,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袖口,他眼眸之中一片平静,似早已预料出这样的结果。 纳兰贺抬头,谨慎恭敬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还有事?”宁无忧微微抬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纳兰贺立即从袖口之中拿出一叠厚厚的密信,双手呈上交给宁无忧。宁无忧展开信,快速浏览。木梓衿站在他身旁,只零星看到几个字眼,还没看完,宁无忧便将密信放在烛火之下,快速燃烧了。 火舌吞噬信纸,火苗燃烧,将上面的字迹全部销毁。 “何事发现的?”宁无忧问。 “大约两个月前。”纳兰贺略微思索,便说道,“从找出证据,到将消息安全无虞的传到京城,应该是两个月的时间。” 宁无忧略微眯了眯眼,“这消息可真?这密信之中虽然说得详细,可依旧有疑点。” 纳兰贺微微垂眸,“如今,能传入京城的消息,也就……” 宁无忧摩挲着广袖袖口的手指微微一顿,只轻声一笑,“我知道了,辛苦你了,你先下去吧。” 纳兰贺行礼之后,无声恭敬地退出。木梓衿看着已经燃成灰烬的纸,迟疑地看着宁无忧,“王爷,是什么消息?” 他抬手,勾住她的袖口,手指轻轻探入她袖口之中,指尖触及到她手腕上滑腻的肌肤,还有从袖口之中氤氲出的淡淡温暖,指尖不由得轻轻一颤。 她顺着他的力量走近了些,听见他说道:“从南方来的消息。” 他如此含糊不清的回答已让她明了,他并不想与她说清。她只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沉默。 她心里似堵着气,他明白。他抬眼,明湛睿智的眼眸将她淡淡一瞥,轻笑道:“说过不让你蹙眉。”他勾唇,“你倒八字眉蹙起来的模样……” 她以为他会打趣她几句,却不想,他说道:“挺好看。” 她将眉头蹙得更深,可一转念,又飞快地舒展了眉头。心里微微跳着,与呼吸一样不受控制,不均匀。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否是真话,以木梓衿以往的经验来看,多半是假的。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倒八字的眉,心想着自己蹙眉的模样,也许并不好看。 脸上有些发烫,她躲闪着他的眼神,微微下脸。 “休息去吧,”他轻声与她说,“近几日你也累了,你先回房,若是有事,我让人来叫你。” 她蹙眉,只好先回房,刚转身走了几步,便听见他说道:“若是想睡觉别睡得太晚,晚膳时过来。” “好。”她点点头,又见游廊之上纳兰贺领着几个脸生的人朝这边走来,便知道他是有事情需要与人商议,自己不便逗留,便退到一旁,等那些人进入懿德堂之后,才走上游廊回房。 “红线!”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从游廊之上传来,木梓衿闻声看去,见宁浚被人推着朝她过来,木质的轮椅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到了台阶前停住。 她只好走过去,宁浚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这下我拉住你了,你可别跑!” 她一怔,缩了缩手,“王爷拉我的手干什么呢?我又不会跑。” “哼!”宁浚冷哼一声,“那说不准,待会儿说不准你就欺负我如今腿脚不方便就自己跑了,不拉着你我不放心。” 木梓衿的手又挣扎了一下,奈何宁浚铁了心要抓着她,手指死死地扣着。 “王爷今日出门了?”她问。 宁浚一惊,忽然抬头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木梓衿吸了吸鼻子,“王爷身上有股酒味,还有烧饼味,还有鱼脍的味道……” “狗鼻子啊你!”宁浚抬手闻了闻广袖上的味道,什么都没闻出来。他眯了眯眼,眼珠子一转,说道:“我身上有什么味道我没闻出来,但是本王闻到你身上有股焦炭味儿!” 木梓衿挑眉,“看来王爷知道云真公主的事情了。” “我还没回府,整个京城便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宁浚脸色猛然一沉,双眼眯着,既惶恐又不安,“你说说,现在满城风雨……这要是传入皇帝耳中,可如何是好?” 第252章 山雨欲来 自从发生了太傅与尚书令大人烈火自焚之后,这京城之中,恐怕已经有不少人将楚王宁无忧当成了祸国殃民的谋逆者。 “鬼神之说,虽然人人都敬畏,但是幕后的人根本就没有王爷谋逆的证据。”她咬牙。 “怀疑一个人需要证据吗?”宁浚冷笑,“皇帝若是怀疑一个人,根本就不需要证据。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危及到帝王的江山与皇位?” 木梓衿微微低头,静静地看着他,轮廓清晰,起伏有致,如同明净峭立的山峦。往常他多半嬉戏无状,形容花哨如纨绔,或许很少有人会看见他正色认真的模样。 可木梓衿觉得,在他身上,依旧可以看出宁式人筹谋足智的影子。 “只要我查出棺椁自燃的原因,我就可以证明王爷的清白,也可以证明幕后谋算之人的祸心!”木梓衿笃定地说道。 “是吗?”宁浚双眼一亮,“你知道那棺椁为何会自燃了?” 她点头,“我知道。” 宁浚身体兴奋的一扭,想要正是她,可这一转身牵扯到短腿,又“啊哟”惨叫一声,痛得放开了木梓衿,俯身抱住的腿。 木梓衿趁机退开了一步,远离他。 宁浚摸了摸自己的腿之后,白着脸抬起头来看着她,“你说说,那棺椁是为什么燃烧的?” 木梓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天际不可泄露!”她略微低头看了看他的腿,见没什么大问题,转身离去。 身后宁浚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甘又愤恨,可又因为断了腿无法追上来,只好咬着牙继续叫喊。木梓衿心头一转,又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若是王爷想要知道原因,也不是不可以。” 宁浚倒腾着轮子的双手一顿,疑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斟酌又探究。 木梓衿上前一步,垂眸看着他,她压低了声音,“王爷若是告诉我你为何会摔断腿,又为何会留在楚王府之中养伤,我就告诉你棺椁失火的原因。” 宁浚一僵,随即又扯起脸皮笑起来,“这有什么好问的?”他哼哼了两声,说道:“第一,我摔断腿,你也知道,是因为我的马受惊,害我摔进水渠里了。刚好那马车翻滚时压到了我的腿啊。”他似乎回忆起当时惊恐的情况,脸色一白,“第二嘛,当时我受伤了,是五哥带我回府的啊,我伤势严重,不宜挪动,所以就留在这里养伤了。” 答非所问! 木梓衿眯着眼睛,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只见他还是一副水火不侵的模样,便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也是无意。她抿唇,垂眸无声地看着他。水榭之上清风徐徐,将她广袖衣袂吹起,虽然无声而立,却让人有种压迫感。 宁浚与她对视了一眼,用手摸了摸袖子,“你可以告诉我棺椁失火的原因了吧?” 木梓衿无语看天,沉吟了片刻,转身离去。 朝堂之上,的确再卷风雨。云真公主的棺椁失火,再起波澜,先帝驾崩之前的预言再次重提,步步紧逼,却又被另外一件事情压制了下来。 “皇上,云南节度使上奏,云南之中发现云南王旧部,三年来,竟潜伏于城中,重新聚集,前些时日,竟暗中招买兵马,退居云南深山之中,云南节度使派出兵力前去剿灭,竟都……无功而返。” 话音一落,朝堂之上轰然炸开,犹如热油之中渐入冰水! 众人看向宁无忧,又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骚动起伏的声音之中,宁无忧不动声色。却依旧听闻不少声音传入耳中,数年前,是他亲自带兵南下平藩,并将云南王的头颅砍下,悬挂于城门之上,三天三夜。那一年,他平定云南王,功不可没,战功赫赫,是天下人敬仰的楚王。而如今,云南王旧部重集,首先遭到怀疑的人也是他! 议论声中,宁无忧听到有人对他当年平藩的质疑,甚至已将奏折写好,将先帝预言与楚王谋逆联系起来,再加上如今云南王旧部重现,宁无忧所遭受的质疑越发严重。 皇帝高坐于龙椅之上,低垂着脸和眼睛,宽大逶迤的衣服将他周身包裹的威仪肃穆。他冷眼看着朝堂之上议论纷纷的大臣,又看看站在一旁安静而立的宁无忧。 将近一年了,从他登上皇位,除了休沐之外,天天天不亮就坐在这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开始,甚至有段时间,他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龙椅上,更不懂得如何处理朝堂之事。他惶恐迷惘,不知所措。 直到宁无忧回朝。那个曾经爱护过他,教导过他的王叔,是他父亲的亲兄弟,所以他待他如至亲。他偷偷地用手摸着自己身下的龙椅,冰凉又硬,又宽大,坐着实在不怎么舒服。可为何,人人都想坐上这个位置? 他眯了眯眼,看向宁无忧,心头暗暗思索。 如果,当年楚王平藩回京途中,并没有遇到刺杀,那么坐在这龙椅之上的人,还会不会是他? 而父皇降下的拿道圣旨?到底是为了将楚王永远的留在苏州,还是在暗中保护他?亦或者,是在暗中保护他这个儿子?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父皇已经去世,他的心思无法揣度,如今他能做什么? 试探?还是……永绝后患? 他又看向谢瑾瑜。谢家人如今在朝堂之上,或许也算是有权有势。那是他母亲的母家,自然会支持他。 十二道旒之下,掩住皇帝年轻的双眸,他目光扫过底下的人,看着人头攒动,忽然开口道:“既是如此,众爱卿以为云南王旧部之事该如何处理?” 立刻有人执笏上前,行礼道:“皇上,云南节度使上奏,希望朝廷派兵支援。藩王旧部,可大可小,但涉及皇家颜面,可涉及江山,不可小觑。” “臣附议。” “臣附议……” 立刻有人紧接着上奏,皆是同意朝廷派兵镇压的。 皇帝看了看底下的人,又问:“既然如此,各位爱卿谁愿意带兵南下?” 朝堂之上立刻安静,刚才上奏、附议的人个个面面相觑。 宁无忧冷冷地勾了勾唇,长身玉立,清贵如竹。 朝堂之上再一次议论之声起伏而来,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依旧没有讨论出个结果来。 宁无忧看着日影姗姗移动,殿堂之内,灯火明亮剔透,突然一道身影从人群之中走出来,在人群空旷的光滑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那人慷慨陈词,痛诉楚王罪状,其一,因太傅与尚书令大人,烈火焚身,是以先帝预警!先帝临终之前,曾有浑天监预言,楚王回京,江山易主。故而先帝在临终意识混乱之际,留下朱砂绢帛,以烈火之状,警惕众人。且先帝在临终之前,降下圣旨,命楚王留在苏州修养,重伤未愈,不得回京,这岂不证明,先帝早已有了疑惑楚王之心,并不愿意让他回京,而是将他困在苏州!以免楚王带兵回京之后,危及江山社稷。 话音一落,殿堂之中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其二,太傅与尚书令大人临死之前,以死明志,同陈楚王有谋逆之心!太傅与尚书令大人,皆是朝中老臣,跟随过成宗皇帝,甚至跟随过先皇。又岂不知,太傅与尚书令大人在跟随先皇时,就得知楚王有谋逆之心,故而有了楚王谋逆的证据。但奈何楚王权势太大,不敢与楚王抗衡,只能以死明志!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淡淡地看向那地上的影子,又抬头看了看坐在皇位之上的皇帝,神态自若。 “空口无凭!”突然有人厉声说道,拱手执笏上前,“皇上,众人如今所说,都不过是猜测,或者是鬼神之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楚王功在社稷,劳苦功高,不管是作为王爷,还是作为朝廷之臣,都功不可没!且先帝留下的绢帛,并不能证明就是先帝以此示警。就算之前发生过火灾,可之后调查,不过都是人为的阴谋!”宁涛冷色直面皇帝,身姿挺拔,宽大端庄的朝服威仪厚重。 “先帝下旨让楚王留在苏州,也不过是顾忌楚王身受重伤,不宜千里奔波回京。先皇所将圣旨还在,不如拿出来与忠臣念一念就知道。先皇圣旨之中,皆是担忧楚王身体的拳拳之词,哪里有怀疑他谋反之心?”宁涛冷声陈词,“你们单凭几句揣测,就想弹劾楚王,未免也太好笑!” “既然楚王平藩,劳苦功高,那又如何解释,如今云南又发现藩王旧部重集的情况?”有人咬牙,愤愤然说道,“如果当初楚王平藩成功,斩杀云南王,就该斩尽杀绝,这才真的叫做平定!而如今云南王旧部重现,占山为王,危害朝廷与百姓,难道不是当初楚王存有私心,放虎归山?” “云南王本就是当时一大藩王,权势遍布朝党天下,又岂是斩杀了一个云南王就能完全平定的?”宁涛冷眼看过去,眼神如凌厉如刀,“既然你说楚王有谋逆之心,就要拿出真凭实据!否则,诬陷皇室宗亲,又出言蒙蔽皇上,便是欺君之罪!” 那人瞪大了双眼,正要出言反驳,却听到皇帝沉沉的一声从头顶落下,“好了!” 众人立即恭敬地站好,敛声屏气地垂首,不再说话。殿堂之内,再一次安静下来。 皇帝沉沉地看了众人一眼,最终并无其他话可说,只淡淡地说了句:“退朝。”便起身离去。 宁无忧走出殿堂,与宁涛暗中交换了眼神,正打算离去,却忽然听见身后一道恭敬又奸细的声音,“王爷,皇上有请。” 脚步一顿,宁无忧狭长锐利的双眸微微垂着,冷冷地看着这传话的宦官。冷沉的目光看得宦官缩了缩肩膀,将头埋得更低。 第253章 南下南下 宫阙重楼,起伏错落,连绵巍峨的轮廓,奢华沉贵,雍容大气。 皇家庭院之中,虽说已有了深秋的凉意,可庭院之中依旧色彩缤纷,绚烂华丽,葳蕤生辉的草木并不显得凋零,反而生机盎然。 宁无忧缓缓跟随这宦官穿过庭院,到了议政殿。 议政殿之内,暗香悠然徐徐,典雅庄重。走进去,将皇帝与正与一人低声细语,宁无忧脚步停了停,并未立刻上前。 那宦官进入殿内通报,很快就听到皇帝的声音。宁无忧这才入殿。 “王叔不必多礼。”皇帝起身,含笑着看着宁无忧,又请宁无忧在一旁坐下。 宁无忧坐下之后,站在一旁的谢瑾瑜才向他问好行礼。两人目光交汇,都只在对方眼中看到讳莫如深的沉静。 皇帝放下手中几本奏折,为难地看向宁无忧,“王叔,今日请你来,朕便是想问问,对于南下出兵之事,该如何处理?” 侍女为宁无忧上茶,茶香悠然飘渺,宁无忧轻缓地揭开茶盖,茶水清冽,泛起清澈涟漪,茶叶沉浮无声。 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骨瓷茶杯,映衬如玉。 “皇上若想派兵,便要知晓如今云南的情况。”宁无忧声音冷淡,从容不迫,“其一,云南旧部势力人数多少,规模多少,由谁带领?其占领了云南何处?”他微微抬眸,“知己知彼,这才能正确应对。” “王叔所言极是。”皇帝点头,“这是云南节度使上奏的折子,王叔不妨看看吧。” 立即有人双手捧了皇帝手中的折子过来递给宁无忧,宁无忧翻开快速查看。云南节度使的折子的确享尽,将宁无忧所思虑的情况全部写了进去。最终,还是希望朝廷出兵相助。 “王叔,您看,朝廷派谁领兵南下比较好?”皇帝问道。 宁无忧阖上折子,重新交给皇帝,抬眼看了看谢瑾瑜,“难道谢都尉,没有可举荐的人吗?” 谢瑾瑜淡笑,“兵部所举荐的几人,都并未真正带兵打过仗,而云南之地,身在京城的人并不了解。听闻那处深山老林甚多、江河纵横交错,地形复杂,百姓也多为百夷之人,若是草率派兵过去,怕是会……” 宁无忧勾唇冷笑,深深地看着他,眼神如钩! 云南之地,也的确如谢瑾瑜所说那般,情况复杂难测,光是气候地形,以及人文风情,便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这也是当初云南王成为最后一个藩王的一大原因。 谢瑾瑜依旧从容而笑,笑容如一池平静无澜的水。 “既然如此,皇上认为,谁来领兵好呢?”宁无忧轻声问。 皇帝脸色沉了沉,微微抿紧双唇,似倔强,又似隐忍。他抬手,缓缓地伸向案几之上的几本厚厚的奏书,让人拿过去,递给宁无忧。 宁无忧泰然自若的将那折子看完,厚厚的折子,长长的文诉,皆是讨伐弹劾他的檄文。甚至列出了他的几大罪状。 议政殿之内,沉寂无声,安静中,只听闻宁无忧轻轻翻动奏折的声音。 “王叔,我不愿意相信,那些檄文之中所言,都是真的。”许久之后,皇帝才缓缓地开口。 宁无忧阖上奏折,并没有看写奏折的人到底是谁,只是冷静自持地看着皇帝,轻声一笑之后,才道:“皇上所为欲何?” “朕与舅舅讨论之后,皆认为,王叔才是带兵南下最好的人选。” 宁无忧与皇帝对视,那双稚嫩直白的双眸之中,充满疑惑和倔强,皇帝不肯退让,似鼓起了勇气,才那么直接地与他对视。 可宁无忧眼眸之中,不带丝毫感情,只是有些淡淡的嘲讽。 “王爷的确是最适合带兵南下的人。”谢瑾瑜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温和,“如今,朝廷之中,对云南之地,了如指掌的人,也就只有王爷了。” “若是本王不愿意呢?”宁无忧冷声道,他放下奏折,看向皇帝,“本王如今伤势未愈,且如此匆忙带兵南下,未免太过草率。” 不能以鬼神之说让他离京,便要以让他带兵南下的方式离京吗? “王叔会答应的。”皇帝突然冷声道,“王叔若是想要证明自己并没有谋反之心,就要带兵南下,将云南王旧部尽数剿灭,拿出对朝廷忠诚的态度来。况且,云南之地的百姓,还等着王叔解救于水火之中,不是吗?” “看来,皇上是疑心本王。”宁无忧平静冷淡地看着皇帝,“皇上,真怕本王夺了你的皇位?” 皇帝全身猛然绷紧,咬牙不言。 “本王如今不想南下,况且,朝廷之中并不是非要本王南下不可。”宁无忧冷声道。 “王叔,难道就不怕朕夺了你的亲王之位?”皇帝呼吸一滞,他直直地看着宁无忧,说道:“若是朕夺了您的亲王之位,以谋逆之罪将你贬为庶民,甚至流放,您都不会南下吗?”他捏紧拳头,声音突然变得严厉愤怒,“为何当初父皇让您南下,您就义不容辞南下了?难道朕如今不如父皇,朕……真的不如父皇那般让天下信服吗?” 宁无忧起身,微微转身正视皇帝,轻声道:“若是皇上,想要摘了本王亲王之位也无不可。”他似温柔一笑,“没了王爷的头衔,做个富贵闲人,日日轻舟垂钓,携妻教子,似乎也不错。” 皇帝脸色一白。 谢瑾瑜双眼狠狠一眯,薄唇紧抿。 宁无忧行礼告退,离开了议政殿。 难得宁涛竟然还留在皇宫之中等着他。宁无忧略微迟疑了片刻,才打算与他一同出宫。 “五哥,皇上如何说?”宁涛问道。 “让我带兵南下。”宁无忧冷声道。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遥远得触不可及。 宁涛微微一愣,却没有太多疑惑,“果然是名正言顺,若是五哥不答应呢?” 宁无忧沉默,缓缓地向前走,“你认为,我们还有多少的余地?” 宁涛亦步亦趋,靠近了他,“五哥让我查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 宁无忧转头看着他,“如何?” “八弟前些日子,入宫见过太皇太妃,自那之后,太皇太妃便自闭宫门不出,而八弟竟在之后摔断了腿,住进了楚王府。”宁涛低声道。 “所以,你认为,八弟近日的反常,或许与太皇太妃有关。” “是。”宁涛意味深长,“毕竟,皇兄去世之前,侍过疾的人,有太皇太妃。”顿了顿,他又说道:“太皇太妃的态度不明,但是……八弟的态度,似乎还是很好揣度的。” 宁无忧微微沉了一口气,“若是八弟愿意将事情的原委告知我,便不会隐瞒到现在。”他蹙眉,深邃的眼眸微微闪了闪,“或许,八弟也想看看我的态度吧。” 宁涛沉默,略微疑惑茫然。“太皇太妃宫里的人不多,前些日子遣走了不少跟随她多年的宫女。” “哦?”宁无忧轻声一笑,“既然如此,就将那些宫女找回来,好好查查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宁涛说道,看了看宁无忧,又轻声一笑:“五哥与那红线相处久了,倒变得和她一样,会推理分析了。” 宁无忧一愣,脚步也是一停,蓦地晃了晃神。刚想说什么,突然见宫女宦官匆匆忙忙鱼贯般从不远处跑了过来,嬉笑追赶着,又小心翼翼的护着前方一个小小的人儿。 那小小人儿一身锦衣,丝绸罗缎,华贵明丽,粉雕玉琢很是可爱,一双小胖腿正追赶着蹴鞠,口中一边欢快地叫喊着。 那蹴鞠翻滚,很快撞到宁无忧脚边停下,鱼贯追赶嬉笑着而来的宫女宦官脸色骇然一变,瞬间沉默无声,乌泱泱跪了满地,个个埋头行礼,“参见楚王殿下,端王殿下……” 小人儿也定住,不甘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宁无忧脚边的蹴鞠,又抬头看着宁无忧与宁涛,乌黑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立刻恭恭敬敬像模像样的行礼,“五叔,六叔。” “暻烨都这么大了。”宁涛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将他又软又细的头发摸乱。怡亲王元脩偏头躲开,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又警觉不对,立刻弯起红红的小嘴,笑了笑。顿了顿,又看看宁无忧,瘪了瘪嘴,低头盯着他脚边的蹴鞠。 很明显,这位怡亲王对宁无忧有种莫名的畏惧,看见他只能乖乖的行礼站着,不敢越矩。 宁无忧俯身将脚边的蹴鞠捡起来,轻轻颠了颠,蹴鞠立刻发出银铃的声响,悦耳婉转动听。 “五叔也会蹴鞠,改天和你一起玩。”宁无忧对怡宁元脩说道,他微微垂眸,看见这粉雕玉琢的人,一脸的冷淡清雅,小小的人儿竟然懂得自持。明澈的眼眸之间,一点朱砂痣如珠轻点,惹人怜爱。 这是他皇兄的孩子,宁无忧心头不由得生出几分亲近。见他腿上沾了灰,也许是蹴鞠时不小心碰到的,便伸手去拍了拍。 宁元脩全身一僵,刚想要退后,又忍住。 宁无忧轻笑,“五叔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宁元脩蹙眉,“母后告诉我,不能和五叔走太近。” “为何?”宁无忧的手微微一凝,“你不喜欢五叔?” “……”宁元脩似认真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听别人说,五叔是个很厉害的人,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五叔的。” 第254章 明珠争妍 修 宁无忧拍掉他身上的灰尘之后,拿出手绢擦了擦手,目光温和的落在他眉心的朱砂痣之上。这眉心朱砂痣,应该是从谢家人身上传来的。谢家儿女之中,有好几个眉心有一点朱砂,因此也被人视作祥瑞。 他恍惚记得,那年父皇还在时,要为他定亲,玩笑着将他带到众人面前,指着筵席之间一个女孩儿,问:“无忧,你看那个女孩儿,眉心一点朱砂。她是陈郡谢家的千金,与你年纪相配,才学相貌也与你相符,不如让她今后做你的王妃如何?” 父皇眉宇浅笑的模样历历在目,他记忆深刻,很是难忘。而言笑晏晏之中,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间,那眉心一点朱砂的女孩儿端正的坐着,与其他名门千金一样,动作神态、表情笑容、言谈举止,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多看了几眼,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那谢家的女孩儿抬起头来,目光与他相撞。 瞬间,那女孩儿的脸绯红,比母妃为他做的宫灯灯影还要红,如□□兴盛之中的一抹海棠。 灯火辉映之中,女孩儿粉嫩的脸上,顾盼的眉宇之间,一点朱砂如珊瑚轻抹,别有风情。 他当时眼前一亮,忽然觉得这谢家的女孩儿与别家的千金有那么几分不同了。 他还记得她来为他敬酒时,低眉颔首乖巧的模样。 他来了些许兴致,或许是因为酒力的缘故,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小女小字名妍,明珠的明,争妍的妍。”她当时温柔地回答,小小的手将酒杯恭敬地举着,盛满酒杯的酒一滴都没洒出来,可见言行举止得体端正,应该是训练有素。 “明珠争妍?”他挑眉,又冷声道:“你除了眉心间那枚朱砂,也没什么可与人争妍之处。” 端正举着的酒杯猛地一颤,清冽的果酒溢出来。谢明妍瞬间红了双眼,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那场宫宴之后,宁无忧也再没见过她,可当时那婚姻的确是定了下来。后来,又听闻,那日宫宴之后,谢明妍重重的病了一场,身体竟有些支撑不住了。 宁无忧也暗中有些自责。他当时说话冒犯了她,其实不过是不满自己的婚姻成为了皇家巩固朝堂的工具。埋怨讥讽的是帝王权术,讥诮嘲笑的是自己无法做主的无奈。可没想到,一句话就将她给气病了。也太不经打击了。 他着人带着礼物和补品去问候过。但听闻那谢明妍从此便在自己闺阁之中养病了,再不见外人,除非出嫁。 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往日历历在目,却已经沧海桑田。 谢明妍,如今是宫中的太后,的确是可以争妍的年纪,却已是如晚春海棠般,绿肥红瘦了。不知她眉宇间的朱砂,是否一如往年那般明艳娇媚? “暻烨,三岁了,请了师傅没?”宁无忧从回忆之中回过神来。 “请了,前些时日,母后让人带我去了国子监,认识了裴子淼先生。”宁元脩稚嫩的小脸一脸的正色,“母后说我长大了,所以还让人给我取了字,叫做暻烨。母后还说,除了亲人可叫我暻烨之外,师傅也可以这么叫我。” “嗯。”宁无忧轻轻点头,又似紧紧地盯着他看,看得宁元脩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宁涛笑了笑,“裴先生是国子监的博士,博学多识,你今后可要好好地跟着他学,不能像如今这般调皮无状。” “我并没有,”宁元脩弯弯细细的眉头蹙起来,很是认真,“我刚写完了功课才出来蹴鞠的。” 宁涛笑了笑,“这样就好。” 宁无忧将蹴鞠还给宁元脩,又忽然见一行人匆匆赶来。前方一人华服逶迤,盛装似锦,高高绾起的云鬓,缀满珠翠,步摇随脚步叮叮摇晃。 伏跪在地的宫女与宦官立刻跪着转身行礼,将身躯弯下去。 “母后。”宁元脩抱着蹴鞠,几步跑到那人身边。 “两位王爷好兴致,还有空和元脩玩?”谢明妍轻声一笑,朱唇轻启,如荔枝轻开朱红果皮,露出其间雪白如玉。 “只是出宫碰上了。”宁涛行礼,又看了看宁无忧,笑道:“若是太后无其他吩咐,臣弟便于五哥告退了。” 谢明妍微微蹙眉,“听闻云南王旧部重现,危害云南百姓,威胁朝廷。叛军甚至已经攻占了云南好几处地方,不知王爷可会再次南下平定?” 宁无忧轻轻拢了拢广袖,长身玉立,只淡淡地看着她的眉眼。那双杏眼似当初一般含情流转,柳叶眉,眉脚轻轻上挑,眉宇间,繁丽花钿勾描婉转,端庄雍容。 “是否南下,还看皇上定夺。”宁无忧轻声一笑,“何况,这是前朝政事,太后并不能多加置喙。” 谢明妍脸色微微僵了僵,只倔强又冷漠地笑了笑,“楚王心系天下,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云南叛军掠杀您当初誓死保护的百姓?我想,王爷会南下的。”她轻轻地抚了抚鬓角,缓缓一笑,“何况,若是皇上圣旨降下去,难道王爷还能抗旨吗?” “自然不能。”宁无忧回答得很是干净利落,垂于广袖之中的手缓缓紧握。 谢明妍伸手拉住宁元脩,“哀家还需要回宫教暻烨识字,便不打扰两位王爷了。”她紧紧地看了宁无忧一眼,带着元脩与一行宫女宦官浩浩荡荡逶迤而去。 宁无忧微微乜了那人背影一眼,若有所思。 “五哥,难道皇上,真的会直接下旨?”宁涛不安地看着他。 宁无忧沉默片刻,依旧只是淡淡地说道:“六弟,皇上已快十八岁。若是他作为一个皇帝,还无法掌控他最忌惮又敬畏的人,那他总会惶恐不安的。”他抬步往前走,轻声道:“他现在,急需做一件事来,证明他作为皇上的实力和权威。” 宁涛双眼一暗,露出几分困惑和不安,“如此一来,皇上真会下旨?” 宁无忧沉默无言,只是加快了脚步。又听闻宁涛说道:“云真已经被送出城了,一路上并没发生什么意外。” 宁无忧清冷一笑,“本王不去送了,当然不会再出现意外。他们要针对的是我,又不是云真。” 两人再无其他话可说,一路出了宫。宫门之外,两人的仪仗依旧静静的等候着,宁无忧一眼便看见依旧等候在建福门之前的木梓衿,纤细的身影映衬在秋色辽阔之中,笔直挺立。 他加快脚步走过去。 宁涛跟随在他身后,见状脚步微微一顿,立即说道:“五哥,我就回府了。” 宁无忧并未回头搭理他,只是轻声“嗯”了一句。 木梓衿站直了身体,见他走过来,与他一同上了马车。钻进马车之后,她稍稍坐好,看了看他,说道:“最近你在皇宫之中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他轻轻挑眉,又微微蹙眉,“嗯,最近朝堂之上,并不太平。” “我听说了,”她咬了咬唇,轻轻地摩挲着唇上一块硬硬的干皮,“各个城门之下,已经有贡生开始静坐了,如上回一般。” 宁无忧微微一愣,冷笑,“也不知,是在给本王施压,还是在给皇帝施压。” “皇上会让你南下吗?”她担忧地看着他,急切地看进他的眼中,“若是你南下,我要跟着你。”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流眄之中,目光微沉,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缓缓地认真地数着她纤细柔软的手指,他轻声道:“并不一定,”勾了勾唇,又说道:“等真的下了圣旨在说吧。” 她咬唇,倔强又不甘,“王爷难道就不给我一个准话?” 他垂眸,马车辚辚之中,两人身体微微摇晃,肩膀轻轻相撞,又似她轻轻地靠近她,投入他的怀中。轻柔软腻的相触让他心中似滑过轻羽般柔软□□,一时也不知为何情难自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不等她发话,他将头轻轻地埋在她细软的发间,“明日我们去荐福寺,只有你和我。”他的手臂有些紧,声音温热,气息轻轻地喷在她颈间,□□温柔,“你和我。” 她眨眨眼,又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好,”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佛珠,温润滑腻,熨帖在手腕之上。 马车缓缓在楚王府之前停下,他带着她下了马车,直接进入府中。 游廊之上,宁浚似早早地便在那处等候,见两人进入府,连忙让侍女将他推出来。 “五哥!”他冲着宁无忧喊了声,“今日如何?宫中可有事情发生?” “没有。”宁无忧淡淡的说道,拉着木梓衿的手,就要与他擦身而过。 “可我听说,云南出现了云南王旧部叛军。”宁无忧推着自己轮椅的轮子,很艰难的跟上,“说不定,皇上会让你领兵南下,五哥,你可千万别答应啊!他们想要害死你!” 木梓衿心头一沉,猛然僵了身体停住脚步,豁然转身看向宁浚,“你说什么?” 宁无忧紧了紧拉住她的手,走到她身前,轻声道:“你先回房。” 她咬唇,冷然又愠怒地看着他,“可是真的?” “你先回房。”他依旧平静又镇定地说,可口吻带着命令。 “宁无忧!”木梓衿咬牙喊出他的名字,“是不是,关乎你的每一件事情,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第255章 不忍别离 木梓衿一字一顿地咬出宁无忧的名字,带着凌厉的怒气! 她双眼冷然直视她,双唇颤抖,不知是惶恐害怕,还是因为愤怒而颤栗。 宁无忧依旧冷静自持,清风微拂,他广袖轻轻摇曳,身姿依旧挺立如竹,他迎上她的眼睛,并无退让,只是有些无奈,轻声道:“你先回房。” 木梓衿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如铁钉一般定在他的心头,她冷然笑,淡漠的勾了勾唇,豁然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宁无忧蹙眉成川,深深地看着她的背影,知道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才低头垂眸看着宁浚。 宁浚还一脸的惊怔,抬手颤悠悠的指着木梓衿离开的方向,“五哥……她刚才,竟然敢直呼你的名字……” “嗯,”宁无忧不过一笑,眼眸之中竟有暖意快速闪过,“她只是在闹小脾气。” “她好大的胆子!”宁浚很是钦佩地感叹道,“竟然有侍女敢对主子发脾气的!” 宁无忧乜了他一眼,眼神凌厉,“若非你多嘴,她又如何会闹脾气?” 宁浚愣了愣,“我没说什么啊!”他顿了顿,忽然又急切地说道:“皇上会让你南下平定叛军吗?” “嘴没把门儿的!”宁无忧冷哼一声,对他身旁的侍女说道:“带贤王殿下回房休息。” 侍女立刻上前将宁浚推走,宁浚很不甘心地在轮椅上挣扎,叫叫嚷嚷的喊着,可无奈自己断腿行动不便,只能任人“宰割”。 宁无忧在水榭游廊之上站了许久,临风而立,水榭之下,流水平静缓慢,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庭院之中,空空寂寂,脑海之中依旧浮现着刚才木梓衿失落又愠怒的神色,还有那双蒙上水雾的眼睛。心底似有什么沉沉的压着,不敢多想,也不敢立刻去见她。 她担忧害怕,他又何尝不是? 他准备背水一战,可若是他和楚王府覆灭,却又不敢拉着她一起。若是不与她一起,他又太不甘心。 从未如此患得患失,不知所措。若是在没有她之前,南下平定叛军这样一个小小的事情,这样一个小小的阴谋噱头,他又岂会放在心里? 偌大的楚王府,庭院水榭,空无一人,可这深深庭院,却有无数的人,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覆灭的,不止会是这王府,还有更多是他无法预料的。 他平静站在水榭之上,迂回蜿蜒的游廊之上,玉立静然。许久之后,他才转身,准备离开。 游廊尽头却有人鱼贯而来,匆匆忙忙地跑到他身边,“王爷,宫中来了人,让您去接旨。” 宁无忧没想到会这么快。满袖清风,欲静而不止。他抿唇,朝着木梓衿离开的方向,对身边的人交代了几句之后,便转身前往正院接旨。 皇帝果然下了一道让他南下平定叛军的圣旨。他平静地接旨之后,宣读圣旨的肖总管脸色凝重,“王爷,您……皇上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他最信任的,还是您这个王叔,否则,也不会让您带兵啊。” 宁无忧让人将圣旨收好,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问:“那么,皇上准备给我多少兵力让我南下?” 肖总管的脸色微微一白,拉耸着肩膀垂下脸去,不敢多言。 宁无忧冷笑一声。既然已经怀疑他有了谋反之心,又怎么会给他太多的兵力让他有谋反的实力?此次南下,注定凶多吉少。 “王爷,您……是皇上的王叔啊,”肖总管很是恳切,“皇上年幼,可他……是真心为大成的江山着想。” “本王知道了。”宁无忧冷漠地抬手,转身示意人将肖总管送回去,便拂袖离开。 肖总管怔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通往木梓衿勤居所的道路,宁无忧似乎走过无数次。这属于他的楚王府,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熟悉无比。游廊蜿蜒而去,檐下风铎随风轻轻摇曳,宫灯婆娑,连绵点缀。 木梓衿的房门紧闭着,他在门外停了停,用手轻轻敲了敲。门内没有任何动静。 他蹙眉,欲言又止,可行动却已经先了一步。轻轻推了推,房门并没有锁。房门慢慢打开,他的身影映照在房间之内,将晦明晦暗的房间笼罩得朦胧绰约。 简单干净的房间里,他一眼就看见了缩在床脚的木梓衿。 光影转流,她被笼罩在半明半暗之中,身形纤细。听闻声音,她抬眼,淡淡地看着他,目不转睛,直到他走到自己身前。 他抿唇,坐在床上,伸手将她拉出来。 “我要和你一起南下。”她目光如锥,直直地看着他。那双从来明湛冷静的双眸,依旧沉静睿智,可却很黏稠焦灼。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沉重浑浊,拉住她的手也不由得收紧。 “我原本以为,就算有叛军,就算你南下,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以你的能力和势力,难道还不能平叛?”她的声音很冷,“可为什么贤王殿下却说你此次南下是凶多吉少?是皇上,他想要除掉你对不对?” 聪明如她,任何困惑和问题只需要多想想,就能明白其中的原因。 他沉默,欲言又止。 “宁无忧,你从来都没有对我保证过什么,但是你这次必须对我保证,你要平安的回来,并且,带上我一起!”她凌厉地看着他,咄咄逼人,气势凌盛。 他却勾唇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梓衿,不行。” 她猛地将唇抿成一条线,愤怒失落地瞪着他。 “你跟我一起南下,我不敢时时刻刻保证你的安全。我不想,时时刻刻担惊受怕。”他的手,轻轻地张开,没入她的发丝之中,轻柔的从发根缓缓滑落至发梢,再慢慢抬起,又抚顺她的头发。 “可是你却是让我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她抬手推开他的手。 她的力道很大,冷不防将他的手“啪”一声挥开。她的话却如闷头一棍,狠狠地落在他的心上。他欲言又止。 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平安无虞的回来,更不敢保证,这是否是他最后一次作战。 四年前,他带兵南下平定云南王,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壮志凌云,可如今,他却一步都不想离开。 她冷哼一声,咬牙道:“如果你不带我一起,我就自己去找你!” “如果你敢来,我就打断你的腿!”他哭下不得。 “你敢!?”她轻轻抬起下颌,倔强地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撞,凝滞在空中,却无论如何都再无法移开。明暗交织的光影里,她的眼睛湿润又闪烁,却倔强地与他对视。 他捧住她的脸,手指轻轻地抚过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润柔软,轻轻地颤抖着。 “你听我说,”他的声音平静温和,可却隐忍着心胸之中激荡滚烫的惊澜,“我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你就在那里等着我。”他咬了咬牙,似下定了决心般,沉声说道:“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我平叛返京,一定来找你。” 她脸色蓦地黯然,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不回应。 三个月,她信吗?他自己信吗?这分明就是一个陷阱,一个火坑。那些人无法在京中名正言顺的除了他,便想办法让他离开京城。从京城到云南,这么遥远的路途,其间会发生什么?会遇到什么危险?又有谁能够预料? 就算到达云南,身处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朝不保夕,谁能给一个确切的保证? “我父亲去世,不等父亲安葬,我就到了京城。我连最亲最亲的人死去都等不了查清真相,又怎么可能一个人等三个月?”她深深地呼吸,压抑住愤怒和惶恐,“宁无忧,我等不了。” 幽暗的光影里,她深深地看着他,坚定的目光似乎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宁无忧,你听好了,木梓衿生是楚王的人,死是楚王的鬼!对楚王真情可鉴、天地可表,定一生一世追随楚王殿下,绝对不会有二心,否则,宁愿去死……求殿下,不要抛弃我!” 当初一句不经意的诺言,似玩笑一般,可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如今说出来,声音依旧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他双手一紧,逼近她,将她狠狠地抱紧。她的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他用尽了力量,又小心翼翼,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之中。 她被他双臂和胸膛箍得有些窒息。他周身的力量,似澎湃的潮水般撞进她的心头。坚定、牢固、沉稳、激荡…… 她伸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绝无放手的意思。 他宽大的衣袖将她拢在自己的怀中,将头轻轻地埋在她的发间。 这一天,王府的人神秘又警惕地看着木梓衿的房门,最终谁也没去打扰。只是在晚膳期间,宁无忧让人将饭菜送到了木梓衿的房间中。 夜晚时,宁无忧留在了木梓衿的房中,木梓衿静静地躺在床上,心跳如雷,焦灼的等着他入睡。他也一样安静的躺在她身侧,侧首静静地看着她。两人披散的发丝流泻在柔软的枕头上,稍微一动,便会纠缠在一起。 他任由两人的发丝纠缠,不去管。 她蹙眉,顿了顿,侧身找到了两人纠缠的头发,慢慢地用手解开。 他任她。 光线晦暗,她摸索着,好不容易才把头发解开,他又伸手揉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发揉乱。她不得不再一次去解两人又纠缠在一起的头发。 “王爷,不如……你回自己的房间睡吧。”她轻咳一声,“你这样,太……不好了。” 他眯着眼睛,声音懒懒地,呼吸之间全是她的气息,盈满了胸膛,满足又餍足,可是又觉得不够。 “怎么不好?”他轻声问。 她沉默,明日一起床,肯定全府的人都会知道了。她在心里喟叹,可也没再说什么。 第256章 同生共死 夜半,两人都安静地沉睡。她睁开眼睛,转头看着他的睡颜。 这并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睡觉的模样。南下回苏州之时,他受伤,两人便窝在一起。可那时他因为受伤的原因,就算沉睡时,眉头也紧紧地蹙在一起。她轻轻地撑起身来,接着黯淡的光线看着他此时毫无防备的睡颜,似带着从不曾示人的柔软与脆弱。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上外衣,出了房门。动作安静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床上的宁无忧也没被惊醒。 关上房门那一刻,她猛地松了一口气。走廊之上吹着冷冷地夜风,她微微打了个激灵,拉紧外衣,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此时已经是四更天,天际微微泛白,光线却很暗。 王府之中的灯大多还亮着,可道路昏暗。她小心翼翼的朝着自己想要去的方向走着,最终进了一处安静的院子。 院子之中很安静,只听见树木随风摇曳的婆娑声。她慢慢走到一处房门前,敲了门。 敲了许多次,房间之内才有了动静。房间里的人,脚步很轻,几步便到了门前开了门,房内的人保持着警惕戒备的姿态,等看清她的时候,又是一怔。愣了愣,窘迫不已地转身将自己的衣裳穿好,又连忙将灯点燃,手足无措地看着木梓衿,“你……你怎么?” “纳兰先生,”木梓衿一步就跨进他的房间,丝毫没有避讳如今是半夜三更,她一个女人只披着一件外衣,连头发都是散乱的,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进入了一个男人的房间。而且还是背着宁无忧悄悄出来的。 纳兰贺紧张得脸色发白,朝着门外看了看,总觉得宁无忧的身影会在下一刻冷不丁地出现在门口。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木梓衿走到桌前的凳子上坐下,将外衣拢紧,抬头看着他。 “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纳兰贺的惺忪睡意完全醒了。 “王爷什么时候南下?”木梓衿问。 纳兰贺顿了顿,心头沉了沉,“还未定。” 木梓衿眯着眼睛,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估计是什么时候?” 纳兰贺退了一步,迟疑思索了会儿,“王爷并没有告诉姑娘?” 木梓衿蹙眉,唇紧紧地抿着。 纳兰贺似明白了什么,很是谦逊恭敬地向她行礼,“姑娘,既然王爷也不愿意告诉你,那……我也不能告诉你。”他一副谦和恭逊的模样,让木梓衿顿时感到无力又愤然。 她咬着唇,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你们王爷让你瞒着我?” 纳兰贺不语,依旧微笑着,惺忪的脸色淡然平静,可那副样子,猜也猜得出是什么情况了。宁无忧,这是铁了心要瞒着她。 “纳兰先生,”她站起身,纤细的身躯挺立着,直直地看着他,“那你可知,王爷此次南下,与上回南下平藩的不同?” “知道。”纳兰贺脸色一凜,正色道:“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与王爷同生共死的。” 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木梓衿抿唇,静静地看着他,既敬佩又庆幸。“你要和他同生共死,我何尝不是?”她蹙眉,“我当初曾说,对他永不会有二心,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可如今在我心里,他于我也一样。他若是活着,那是我的人,他若是死了,也是我的鬼。我如今只想知道他何时南下,也并不强求什么。难道纳兰先生也不愿意告诉我?” 她声音清晰有力,若磐石一般沉重坚定。纳兰贺有些发怔,借着灯火看着她。夜深人静,灯火摇曳,她以真实的容貌面对他,清秀明净的容颜带着英气,韧如竹。 纳兰贺垂于身侧的手慢慢地握紧,指尖骨节泛白。 今日圣旨降下来之前,宁无忧就吩咐过王府上上下下,不能将圣旨的事情告诉她。他对宁无忧忠心不二,从来没有违逆过宁无忧,如今,竟生出几分动摇之心。 木梓衿蹙眉,轻声道:“从京城到云南,平定叛军,少说也会准备一段时间。”她侧首,问:“王爷明天走?” 纳兰贺平静地看着她,抿唇不语。 “后天?”木梓衿猜测,目光敏锐地看着他。 他依旧沉默,岿然不动地站立着。 “大后天?”木梓衿眯了眯眼,目光紧迫地看着他。 纳兰贺全身微微一僵,薄薄的唇抿得更紧,紧视她的眼睛微微下垂。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轻声一笑,“看来是大后天了。” 纳兰贺有些无地自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竟让她看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僵硬的肩膀也微微垮下去,轻声道:“姑娘,我只希望,你不要成为王爷的累赘和牵绊。” 木梓衿本打算转身离去,突然听到这样一句,不由得停下脚步。她默然看他一眼,突然见他脸色一变,骇然惊怔如见鬼了般。 她全身一僵,呆怔地愣在原地,见地上一道身影缓缓从门外映进来,夜风轻拂,那人的身影清逸如云,轻垂的柔软广袖,迎风不动。 她慢慢转过身去,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才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宁无忧。 他面无表情,静若沉渊的眸子看着她,手臂上搭着一件披风,笔直而立。 敌不动我不动。木梓衿硬着头皮站着,拿眼角的余光去看纳兰贺,见他只微微慌乱了片刻,便双手合拢行礼,静静地转身进了卧房。 木梓衿一怔,无言地看着纳兰贺离开。她顿了顿,走出房间,将房门关上。 肩上微微一沉,带着熟悉的气息萦绕而来。宁无忧将手臂上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肩上。 他挨近来,身上带着夜风的凉,手指却是温暖的,将她的手轻轻地握住。 手上那盏宫灯随风摇曳,朦胧如纱的灯光,将身旁一隅照亮。 “明日与我去荐福寺。”他带着她缓缓走着,庭院深深,王府之内万籁俱寂,四更多的天,天际泛着淡淡的青光,似有光挣扎着撕破阴沉的黑暗穿透而来。 “嗯。”她点头,又说道:“王爷不准备南下吗?” 他手指轻轻颤了颤,温柔的呼吸似乎也微微凝了凝,“让纳兰贺他们去安排,”他将她的手拢进自己的广袖之中,轻轻地焐热,“这两天,只属于你和我。” 她脚步一顿,莫名的酸涩霎时涌进眼眶,刺痛又灼热。 “王爷,”她咬着唇,细碎晶白的牙齿印在红唇之上,红白相间,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等你回来。” 他一愣,捧着她的脸,轻轻地执起她的下巴,略有些粗粝的手指轻轻地抚着她的眼睛。温暖而轻薄的眼皮轻轻地颤抖着,柔软的睫毛微微湿润。 “好。”许久之后,他才轻轻地落下这句话,她睁开眼睛,却来不及看清楚什么,他的唇已经轻轻地落下来,印在她的眼皮上。 温暖、轻柔、珍重、怜惜…… 她睫毛颤抖着,沉闷不安的心忽然安静下来。 晦明晦暗的灯光交织流转,氤氲着暧昧。两人在纠缠相融的光色之中,慢慢地走回住处。一路无言,唯有手中的宫灯明媚如初。 王府之内,已经有侍女与小厮起床干活,眯着惺忪的睡眼看到宁无忧与木梓衿,赶紧退到一旁默不作声的行礼,谁也不敢打扰。 连飘过水榭的风,都那么的安静轻柔。 两人并没有再回勤居所,而是回了懿德堂。上朝的时间已到,她为他换上朝服。这是他在京城最后一次上朝,领了兵符和军权之后,就要南下平叛。 朝服厚重逶迤,她整理的很认真,穿起来也很顺手。他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裳之后,走到镜台前坐下,将梳子递给她。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他梳头。回苏州那段时间,他受伤时,也是她为他梳头。可那时没有梳子,她不过用手指成梳,将他的头发拢好。 他的头发披散着,很长,很黑,不柔软,也不硬。她慢慢梳理好之后,灵活地编盘,为他戴上属于楚王的发冠,再用金簪固定好。 “怎样?”她看着镜子,目光在镜中与他交汇,两人沉静相识,似再也无法移开。 他挑眉,轻笑着,“还需要多加练习。” 她咬唇,轻声嘟囔了几句,将梳子放下,“那王爷就早点回来,这样我才有机会练习。” 他无声一笑,突然听到京城的晨钟缓缓悠扬的敲响,沧桑的钟声沉重辽远,他起身,带着她一同出府。 依旧是那条道路,依旧是那辆马车,晨曦薄雾,马车辚辚。 到达宫门之后,她目送他入宫,如往常一般。她总是看着他的背影,一次又一次,而他从来都没有回过头。 正在她打算转身时,她忽然见到他转过身来,只快速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身而去。 那一眼太远太快,她还没有看清。可她依旧睁大了双眼,似不甘心地静静地看着。 忽然有人靠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微微一惊,连忙转身。 顾明朗高大的身躯伫立在身后,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顾将军?”她蹙眉,退了一步。 顾明朗蹙眉成川,轻轻抬了抬眼,往她刚才所看的方向看去,又轻声道:“他何时南下?” “后天。”她说道。 “竟这么快?”顾明朗将眉头蹙得更紧,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是啊,这么快。”木梓衿喃喃地说着,似自言自语,“将军觉得,这么快的时间,能准备得万无一失吗?” 顾明朗默然不语,目光定在她身上,“既然他要走了,那你是如何考虑的?” 第257章 兮兮别离 晨曦的微光慢慢流转而来,映照在两人身上,似万千丝缕,萦绕纠缠着,将两人的身影拢在地上,交叠重合。 “他还会回来的。”木梓衿说道。 顾明朗刚毅的脸色沉了沉,声音也冷凝下去,若冰霜般,“可你认为,他回了京,就安全了吗?”他靠近他,声音低沉,“皇帝亲自下旨让他离京,分明就是已经对他起了疑心。若是他在南下之时平安无虞,那么他之后回京,便是凶多吉少!南下不过是个借口……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脸色发白,却倔强地抬起下颌,唇紧紧地抿着。 “我对你说过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他逼近她。 她后退一步,偏开头,刺破云层的阳光似乎有些刺眼,她轻声说道:“将军该上朝了。” “我再问你一次,你考虑得如何了?”他不依不饶,韧性十足,似上战场般,不破敌军便不会罢休。 她又退了一步,沉默不语。 他蓦地全身僵硬,凝睇了她片刻,无声地离开。 木梓衿没有回头,去了建福门等候。 下朝之后,她与宁无忧一同回王府,收拾东西准备去荐福寺。她并没带什么,可宁无忧却准备得很多,两大箱子,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也没用王府的马车带过去,而是另外让人暗中送过去。 去荐福寺,走得很安静,并没有带什么人,只有他和她。她很敏锐,察觉出他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带她进了荐福寺。荐福寺是历朝的皇家寺庙,香火鼎盛,两人如同平常百姓一般,悄然进入寺庙之中。 寺庙隐于深处,他带着她越走越深,深处庙宇之中,再也听不见任何人声,沿着山石台阶一步一步向上,终于到了庙宇之中最高处。掩映在树林之中,有一座禅院。 宁无忧上前敲了敲门,禅院门便被一个小沙弥打开。 他带着她进入,这禅院别有洞天,竟不小,四进的院落,期间树木参天。木梓衿抬头看了看,只见婆娑疏影斑驳而下,枝桠树叶参差掩映。虽然已经入秋,可庭院之中的杏树似高入云端,金黄的树叶亭亭如盖,风吹过,簌簌树叶如雪霏霏。 小沙弥与宁无忧恭敬轻声地说着什么,似乎是交代禅院之内的事情和他师父的去向什么的。说完之后,宁无忧才向木梓衿走过来,又将带过来的两个箱子搬进禅房之中。 禅房之内很干净,似乎是被人打扰过,隐隐约约有檀香,房间用香熏过了。 禅房草木深,曲径通幽径。木梓衿呆呆地站了会儿,便要上前帮宁无忧。他抬手轻轻地将她按住,让她坐下,“你坐着就好,我来收拾。” 她愣愣的,看着他将那两个箱子打开,里面竟是一应生活用品。能用的东西都带上了,什么都不缺。还有一些衣物,数不清是多少套,都是为她准备的。 她豁然起身,咬着唇,看着他忙碌。 他铺床,布置房间,其实没什么可布置的,但是他从容不迫的身影看起来很是忙碌,而他沉浸在那样的忙碌之中,有条不紊。 她双眼发涩,最终忍住。她看着这深深禅院,与世隔绝,又安静隐秘,忽然明白了他带她来这里的原因。 这是皇家的庙宇,这个地方隐僻安全,不会有人想到,他南下之后,会把她留在京城,更不会想到,他会把她安排在这里。就算他有朝一日遭遇不测,也不会有人敢轻易乱闯这皇家的神圣庙宇。而他,恐怕也早就安排好了她脱身的办法。 这寺庙之中的人唯他是从,便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或许早就筹谋安排,将势力渗透到了这个地方。 她压抑着,静静地站在原地,知道他将房间布置好,才向她走过来。 “比不上王府,但是还算舒适。”他轻笑着,又将这房间环顾了一遍,“来,我带你熟悉一下这个地方。” 这个房间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但这个禅院毕竟是个四进四出的,并不小。 “这是什么地方?”她与他一同走到外面,慢慢地参观,“这么安静。” “我曾祖父曾在这里清修过。”他说道,“他喜欢参禅佛学,所以在我祖父成年之后,就退居为太上皇,带发出家,来这里清修。” “难怪。”她点头,“除了你曾祖父之外,还有其他的皇帝也到这里清修过吧?” “嗯。”他带着她到银杏树下坐好,石桌上烹着一壶茶,茶香袅袅,飘渺如烟。簌簌杏叶落下,如翩飞的蝴蝶。 这便是荐福寺有如此高的声望的原因。历代以来,有数不清的皇帝曾在此清修,其地位可见一斑。这处禅院,还有当年皇帝的亲卫后代看守着,十分的安全。就算给了谁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明目张胆的闯进来。 他将茶杯摆放好,为她斟茶,她轻轻抿了一口,又听见他说道:“这次我带了些好茶过来,你若是想喝,便自己烹煮。” 她抿着唇,不语。她就算没有亲自烹过茶,可也见过多次,早已熟记于心。可惜她对茶道并不是太感兴趣。她只是喜欢喝他煮的茶而已。 茶味苦涩,可入腹之后,口舌之中又萦绕着甘甜。 天色还早,她与他无事可做,可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彼此喝着对方斟的茶,心情也沉静祥和。 时间过得很快,入了深秋,天色黑色早。这荐福寺隐秘深处的禅院,离大成京城繁盛的中心较远,幽林密处,金色杏树亭亭如盖。幽远的夜色之中,只剩下禅房之中温暖通明的灯火。 木梓衿洗了澡,擦干了头发,没在房间之中看到宁无忧,忽然闻到院内传来淡淡的香味,温软清甜,气味很是熟悉。她一怔,连忙披上外衣出了门。 院内树下,正燃烧着火焰。宁无忧端坐在火堆旁,温暖柔软的光,流转而落,映照在他浅色锦衣之上,微光随衣袂飘然,泛着淡淡光晕,似将他拢在晨曦之中。 他正将收拢的枯黄银杏树叶扔进火中,一手拿着火钳,火钳上夹着梨。 竟是烤梨。梨香温暖清淡,软糯轻黏,她似乎已经尝到了烤梨软糯香甜的滋味。 禅房之内流泻而出的光,将她的身影映在院内,宁无忧很容易就看见了她。他抬头,见她穿得单薄,微微蹙眉。 “院内风大,多穿些,”他手中拿着烤梨,动作谨慎小心,“回屋去。” 她回屋加了一件衣服之后,重新回到院内,与他一起坐在火旁。红红的火焰将两人笼罩着,温暖的火光氤氲出锦霞般的色彩,似水纹潋滟摇曳。 “该翻一下了。”她看着他手中的烤梨,提醒道。 他看了看,小心地将烤梨翻了一面。烤梨在火中泛着光泽,浸出晶莹的果汁,肆意地散发着甘甜。 烤好之后,他将烤梨切好放入盘中,两人便一块一块慢慢吃着。 比起生啃香梨,木梓衿更喜欢烤梨的滋味,入口软、甜、暖、糯,在口舌之中缓缓地化开,似沁人心脾。 “如何?”他见她吃得认真,小口小口的,如猫咪认真进食,旁若无人,便问。 “嗯,好。”她点头,拿起一块,刚要放进嘴里,想了想,手在半道转了个弯,将烤梨放在了他唇边,“你尝尝。” 纤细的手指白皙如玉,在火光的映衬下透着红色,似白玉透着瑰丽的色泽,红润清透,指尖雪白的梨肉相称,纤细的手指更显轻柔。他就着她的手,吃块那块梨,舌尖不经意扫过。 她一愣,指尖似触电了般,想要快速收回,又怕梨会掉,便硬着头皮看着他把梨吞进口中之后才放下。 宁无忧没尝出那烤梨是什么滋味,舌尖之上滑腻温暖的手指触感却很是深刻。他记得她喜欢烤梨,也记得在回苏州时,那处寂静小院内,她和那个黑衣人一同烤梨的模样。更记得,她和顾明朗在渭河边吃了烤梨,回了王府之后,便吃不下他为她准备的御蝉香。 木梓衿缩回手,飞快地在衣裙上蹭了蹭手指。火光将她的脸照得发红,精致细腻。 她深吸一口气,禅院之内,传出悠然笛声。笛声似水,缓缓流淌,涓涓汩汩,其声飘飘然,如夜中暗香,飘渺清爽。 她抬头,见宁无忧吹着骨笛,广袖流光,翩然如翼,清风徐来,吹笛人迎风而立。 一曲完毕,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她的身上。 她错愕片刻,立刻往自己身上摸了半晌,袖中,怀中,都没见到骨笛。 他轻笑,“你洗澡的时候,我拿了。” 她怔住,咬牙,抿唇。 禅院之内的时光流逝得很快,一夜一夕,似只有一瞬。夜晚相拥而眠,衾被之中,两人的体温熨帖相传,温暖着彼此。 他将她拥在怀中,触摸之下,手顺着她的肩膀滑下,落在手腕上。 手腕之上一窜细细圆润的珠子,他停住。 她将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纤细白皙的手腕上一串润泽的佛珠,在夜色之中泛着淡淡的光泽。 她把佛珠拿下来,顺到他的手腕上。他眯了眯眼,“嗯?” “这是我上次来荐福寺时,跪了两个时辰求来的。”晦明晦暗之中,她的双眸锃亮明湛,“王爷,此次南下,它会保佑你。” 他伸手将她抱紧怀中,小小的床被刚好能睡下两个人,两人不能再紧贴,只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肉血液之中。 朝廷风雨诡谲,他从来风轻云淡,将权势名利,乃至性命,都看得很淡。就算是当年南下平藩,横剑策马、披荆斩棘、血战疆场,将命至于敌军的剑刃之上,他似乎也从未如此惶恐,害怕丢了性命。 他怕死,因为她。 第258章 等待南下 气息相互交融之中,木梓衿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的看着而已。 他最终只在她唇上印下轻柔一吻,将佛珠收入怀中,“戴在手上怕丢。”又轻轻地蒙住她的双眼,轻声道:“睡吧。” 木梓衿这一觉睡得很沉。也不知睡了多久。 禅房之内,明亮的光线倾洒而来,姗姗斑驳的光,疏漏过深秋金黄的树叶,洒落在庭院之中。 庭院内,只剩下清风轻拂落叶之中,以及有人拿着扫帚清扫之声。很轻,轻得如蝴蝶蝶翼轻扇着。 醒来时并未见到宁无忧,她豁然惊坐而起,左右四顾,穿上衣服之后,将这四进的院落飞快地走了一遍。只有一两个侍女,还有看护院子的守卫,宁无忧已经不在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抿唇沉默。 “姑娘,”侍女端着饭菜,恭敬地站在她身后,“姑娘饿了吗?可要吃点东西?” 木梓衿木讷讷的,轻轻摇头,“不用。”转身要离开,又问:“王爷何时走的?” “今日一早。”侍女恭敬地说道,似并没想瞒着她,干脆将所知的一切都交代了,“王爷让奴婢转告姑娘,他今日必须回府准备南下的事情,明日一早,便会发兵南下。” “明日一早?什么时辰?”木梓衿问。 侍女愣了愣,轻轻摇头,“奴婢不知,姑娘还是吃点东西吧。” 木梓衿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膨胀沉闷的气息,轻轻点头。 穿过饭之后,来到庭院,抬头看着那参天高大,似耸入云端的杏树。她看了半晌,用手摸了摸,若有所思。 宁无忧回府,纳兰贺正在懿德堂等候,见他进入懿德堂,神色一松,立即镇定下来。 “王爷,该上朝了。” “嗯。”宁无忧换了朝服,比往常更加匆忙地入宫。 车夫将马车行驶得很快,并不小的马车车内空旷安静,敲响的沉重沧桑寂寥,一声一声,将这沉静却繁荣的京城唤醒。 到达宫门时,他下意识的想要回头去看什么,却恍然发现只有车夫和恭敬的仪仗。他缓了口气,慢慢进了宫门,没有回头。 朝堂之上,因皇帝下旨让楚王宁无忧南下平叛,再一次掀起惊澜。圣旨已下,无人敢在置喙抗旨。而给宁无忧的兵权和兵力,却让人侧目腹诽。 虽然云南之地的叛军不如云南王,可云南节度使上书请求朝廷支援,那么定要先鼓舞士气。可皇帝给宁无忧的兵力,却只能让人更加担忧动摇,不足以鼓舞士气。车马劳顿,等宁无忧带兵到达云南之时,那些士兵还剩多少的战斗力,还是一个未知数。 有人暗中担忧,有人暗自欣喜。这一次,皇帝的态度让人难以揣度。 有老臣执笏上前,劝诫皇帝不能如此鲁莽草率,皇帝却大动肝火,叱责这大成朝堂,如今不是他皇帝的朝堂,而是某些权势滔天之人的朝堂。凝重愤怒的口吻,语意分明有所指。 众人侧目,不敢再言。 宁无忧沉默,只静静地看着皇帝,十二道旒之下,皇帝愤怒不甘的目光依旧倔强。他紧紧地握着拳头,沉声道:“王叔,朕已经长大了,这朝堂,朕还是能做主的!”他咬牙切齿,“而并不是,朕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经过你和几个所谓德高望重老臣的‘允许’!” 宁无忧勾了勾唇,无声而笑,恭敬地行了礼,说道:“臣不敢有辱皇命。” 皇帝咬着牙,下颌紧绷着,宽大威严的朝服之下,他全身僵硬着。朝堂之上,依旧有几个重臣似有话要说,可最终都欲言又止。 他松了一口气,缓缓地放松肩膀,看向宁无忧,说道:“既然如此,朕等着王叔凯旋。” 退朝之后,宁无忧与宁涛一同离宫,出了宫门,刚要上马车,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楚王殿下。” 宁无忧回头,见顾明朗箭步走来。 顾明朗目色复杂,沉沉的看着宁无忧,斟酌了片刻之后,才问:“不知王爷何时带兵南下?” 宁无忧微微蹙了蹙眉,“明日一早。” “哦?”顾明朗深浓的眉头狠狠地拧了拧,“这么快?” 宁无忧似笑非笑,“不敢违逆皇命。” 顾明朗全身僵了僵,却听宁无忧问道:“如今朝堂之上,风雨变化得太快,顾将军也打算要退身了吧?” 顾明朗蹙眉,“王爷消息可真灵通。如今的朝堂,连王爷都无法避免要被牵连,何况顾家。”他深吸一口气,笑了笑,“顾家,或许就这几日,便要离京了。” “那顾将军,舍得交这好不容易经营来的权势地位吗?”宁无忧似笑得更加深切,悠然自若的神态却风轻云淡。 顾明朗脸色一变,眼神蓦地黯然下去,最终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王爷一直不离京,先帝让你留在苏州,你却非要回来,可如今得到的是什么结果?” 他似喟叹一声,轻声道:“自古以来,龙椅之上的人改变,朝堂之上的血液自然也会跟着改变。皇帝已经不小,不可能会残留以前先帝的势力。我不明白王爷固执留在京城的原因是什么。可顾家已经嗅到了暴风雨的气息。顾家家大业大,上上下下千百口人,都赌不起朝堂的剧变,所以,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明哲保身了。” 宁无忧瞳孔微不可见轻轻一缩,淡笑道:“我还以为,将军以前选择的立场,会是……”他欲言又止,可也知道顾明朗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顾明朗落寞地蹙眉,吩咐人牵来马,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策马快速离开。 宁无忧转身上马车,宁涛也跟了上去。 两人坐好之后,马车在仪仗的跟随之下,缓缓地前行。 “京城之中的事情,你及时告诉我。”宁无忧轻轻地摩挲着广袖袖口,说道。 宁涛点头,“我会的,荐福寺那边,也请五哥放心。”他脸色沉重,愤然说道:“皇上只给你这么些兵马,如何能过与叛军相抗衡?” 宁无忧微微闭上眼,轻轻地靠在软垫之上,辚辚而行的马车微微摇晃,深秋微凉的风缓缓吹入车帘,风干燥而枯涩。 “皇上既然早就对我起了疑心,这么做,就是想要试探而已。” 宁涛端坐,背脊僵直,“若是万不得已,五哥你会……你会吗?”他眯了眯眼,神色斟酌忐忑。 宁无忧缓缓睁开双眼,直直地看入他的双眼之中,轻声问:“你希望呢?” 宁涛下颌紧绷,后牙紧紧咬着,双拳紧握,指尖骨节泛白。 “从皇上恢复谢瑾瑜官位之时起,我就已经怀疑,帝王的心已经偏斜了。”宁涛轻轻一叹,“可……若是皇兄真的不明而死,这个仇,不仅仅是属于你我的,也属于整个大成的。”他轻轻一拳,隐忍着力道落在车门之上,“若是……若是五哥回不来,剩下的事情,我会替五哥做完!” 车门微微一颤,车檐之下铃声摇曳凌乱。 宁无忧已经不习惯别人与自己坐在马车之内。他又闭上眼睛,双眸轻阖,从容不迫。端正而坐的身姿不触碰任何事物。车内呼吸微微紊乱,那是宁涛愤然急促的喘息之声,宁无忧蹙了蹙眉,心头怅然若失。 “遇到案子的问题,可以去和梓衿商量。”他轻声道,“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你去见她时尽量小心。”他又从广袖之中拿出一本手札,“这是我抄誊的她的手札,有关案子的线索都在这里。” 宁涛接过去,翻开看了看。 “她查了大半的线索,还来不及查清楚的,不必让她去查了,太危险。”宁无忧目光落在那本手札之上,冷漠疏离的眼神软下来,“剩下的,你尽量在我回京之前查清。并将线索告诉她。” “好。”宁涛翻看了关于韦少铎的案子,那是木梓衿记录的最后一个案子,牵扯出的人竟然不少。他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入怀中。 到了楚王府,马车停下,宁无忧与宁涛入了府,进入懿德堂,纳兰贺正匆忙而来,手中捧着厚厚的书籍。 “王爷。”他站在门外,恭敬地看着门内。 “进来。”宁无忧说道。 侍女上了茶点之后,便谨慎地退了出去,纳兰贺将厚重的书籍放在宁无忧的案几之上,“王爷,这些是从民间收集的诗词歌赋种类。已经分门别类整理好了。” 宁无忧拿出一本,快速地翻看了纲目,点点头,“今晚我会看完……”顿了顿之后,又说道,“等明日我看完之后,便让人将这书籍送到荐福寺。” 韦少铎的那首诗,依旧还是个谜团。既然正统的诗歌无法破解,那么大成坊间的那些诗词,或许会有线索。 天色渐晚,宁无忧休息了片刻之后,与宁涛一同点了兵,鼓舞了士气,便整军待发。 京城之内,有关于先帝预言与楚王谋逆的流言依旧未曾减退,军士之中依旧不例外。宁无忧站在高处,俯瞰着整个军营,看着篝火将夜色撕开,而夜色却更加狰狞,不由得蹙眉。 宁涛谨慎地问道:“五哥,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宁无忧侧首,微微沉声,说道:“给我看紧八弟,”他顿了顿,“不要让他惹麻烦。” 第259章 送君南下 禅房之外,窗棂映着落叶扑簌,蹁跹疏影摇曳纷纷,木梓衿一夜未眠。 房外传来敲门声,她立刻披上外衣,打开房门。 依旧是那个王府之中派来的侍女。木梓衿观察了这侍女一整天,发现她身量比普通的女人高一些,双腿线条流畅,小腿紧绷纤细,下盘很稳,走路稳健,落地无声。连一举一动之间,都带着常人没有的力道和风姿。 这侍女会武功。这是她得出的一条肯定的结果。 侍女手捧着一本书,双手递给她,“姑娘,这是王爷让人送来的诗集。” “诗集?”木梓衿赶紧拿过来,随手快速翻了翻,书页之中,全是宁无忧的笔记,其中一页有折痕,她轻轻压了压。 “王爷今日出发南下吗?”她轻声问。 “是。”侍女轻轻点头。 木梓衿走出房门,看了看天色,天际淡淡微光,还未挣开黑幕的束缚。 “是王爷让你来跟着我的吗?”她随意问着,她需要让自己的心分散,否则脑海之中,只会有一个冲动,便是与他一起离开!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立刻到他身边去。 “你会武功?”她又问。 “是。”侍女微微抿唇,“在遇到王爷之前,奴婢是一个江湖杀手。” 木梓衿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隐娘。”侍女说道。 木梓衿一怔,倏然抬头看着她!隐娘!这个世界上,有哪几个杀手敢叫隐娘? 木梓衿没再多问,将诗集放入怀中之后,慢慢走到杏树之下。树下还残留着篝火燃烧的痕迹,石桌之上,铺满落叶。 这高大的银杏树,满树芳华金叶,似永远都落不完。她走到石桌前,将树叶扫落下去,隐娘已经让人准备了早膳,让人端上来。 虽然是在寺庙之中,可却不是全素。木梓衿快速吃完早膳之后,困倦的身体有了力气。她伸了个懒腰,抬头看了看这棵高大的银杏树,若有所思。 昨天一整天,她也如此,盯着这棵书呆怔地看着,似看得走火入魔了般。隐娘警惕地看着她,生怕她无端生事。 最后,她看见木梓衿伸手抱住那棵树,双脚一蹬一蹬的,身体如虫子一般贴着树干蠕动着往上爬—— “姑娘!”隐娘立刻走到树下,好心提醒她,“不要摔下来。” 木梓衿双臂纤细,可力道不小,依旧紧紧地箍着树干,这银杏树下半树干笔直,几乎没有落手攀住的地方,她爬的很吃力。想当年,她从小和张大与赵知良那群人爬树掏鸟窝,从来没有输过,如今长大了,爬树的本领虽然没忘,可却大不如前了。 她咬牙,额头上冒出汗水,说道:“你别管!” 耗费了十二分的力气,快要精疲力竭时,她终于爬到了树端最高的枝桠上坐好。 恰在此时,冲破黑暗夜色的光普照而来,壮丽从天际流泻而下,映在她的身上,也照亮整个京城,晨钟送来晨曦微光,落在她的脸上,映着她额头上的汗水,泛着淡淡的光。 她在绚烂晨光薄雾里,俯瞰整个京城。极目远望,京城最南端的安化门虽远,但清晰可见。宁无忧带兵南下,定会从安化门出城。她不能亲自与他一同而去,那么就让她看着他离开。 她紧紧地攀住树干,稳住身形,目不转睛地看着阳光洒满的京城,如细碎辉煌的金子,渲染壮阔地铺了一地。 她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最后一次! 微微吸了口高处的空气,如霰的阳光刺得她双眼微微发涩,她终于看见一行队伍,出现在京城的南端。 迤逦蜿蜒,穿过京城的朱雀大道,威严从容地往南而去。寒光铁衣,朔气金铎,如龙似虎,由宁无忧率领的军队缓缓向南,在京城百姓的目送之下,慢慢出城。 她目不转睛,终于在前方发现宁无忧的身影。他骑在马上,策马而行。 宁无忧沉默不语,却依旧意气风发,身旁的顾明朗和宁涛与他并驾齐驱。皇帝送他出了皇城之后,便没再跟上。 到达安化门之下,宁无忧停下马,转头看着顾明朗,微微停了停,笑道:“多谢,便送到此处吧。” 宁涛停下马,并未打算离去。顾明朗策马走到宁无忧身旁,紧紧地看着他,又往身后看了看,四处环顾之后,才低声道:“她呢?你不带她南下,就不怕有人用她来威胁你?”他眯了眯双眼,“还是你将她安排到安全的地方了?” 宁无忧拉紧马缰,缓缓策马到城门一角,“本王为何要向你交代她的事情?” 顾明朗狠狠地沉了一口气,心头滞闷沉重,他咬牙,冷然看着宁无忧,“我可以护她周全。” 宁无忧眯眼,眼眸之中透着一股冷意。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顾明朗低沉说道,“虽然我知道你从来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你可有绝对的把握?京城之中虎狼环饲,你尚且不敢保证自己会万无一失,又怎么能保证她绝对安全?” 宁无忧清晰锋利的下颌轻轻地绷着,依旧端坐在马背之上。 “你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我也可以派人护着她。”顾明朗策马再次靠近他,“她深陷危机之时,我会挺身相护,你远在南方作战,少了这么一重忧虑,胜算也会大一些吧?” “你想趁虚而入?”宁无忧似笑非笑,话音虽轻,可一针见血。 顾明朗一滞,霎时僵直地坐立在马背上,抿唇直视宁无忧。 宁无忧轻声一笑,笑声清淡,在顾明朗听来,却十分刺耳尖锐。 “虽然我不在,可你也没有机会。”宁无忧口吻淡漠,却依旧自持冷静。他看着顾明朗,许久无言。 顾明朗紧紧地拉着马缰,缰绳冷硬,深深地勒着手心。 胸膛之内,沉郁钝痛,怅然不甘,压抑在心,不能自抑。他咬牙,忍了片刻,才轻声道:“你说还是不说?” 宁无忧抿唇,往常静若深渊的眼眸此时却似惊澜不定。 他终究还是告诉了顾明朗。 顾明朗松了一口气,僵直的肩膀缓缓地放松,“不管如何,我还是祝你凯旋。”他策马转身,与宁无忧擦身而过时,又停住,转头紧紧地盯着他,说道:“若是你一去不回,或是遭遇不测,或者京城生变,我还是会带她离开的。”顿了顿,又加重语气说道:“不管她愿不愿意!” “你凭什么?”宁无忧豁然转身,锋利地看向他。 “你知道原因。”顾明朗只干净利落地说完这句,似带着几分挑衅,便策马扬鞭离去。 宁涛策马到宁无忧身旁,困惑地看了看宁无忧,又看了看顾明朗,“五哥,刚才他说了什么?” 宁无忧策马重新回到队伍里,看着蜿蜒雄壮的军士,一时百感交集。此次南下,到底是他去送死,还是他带着这些年轻鲜活的生命去送死? 他闭上眼睛,心头突然涌出杀意! 杀伐,不管南下如何,他一定会回来!而且会带着他的人回来! 他抬头,金晃晃的阳光从天际扑泄而下,绚烂壮丽。荐福寺的方向,笼罩在一片迤逦绮丽的光芒之中。 “记住我交代你的话。”宁无忧沉沉的对宁涛说了句,再让人传令,大军快速出了安化门,极速往南而去! 京城之内,大街之上,被震天威严的大军整齐赫赫的脚步,踏起滚滚烟尘。骑兵策马之声如雷鸣,一道道健硕高大的身影,一匹匹骏马从烟尘金光之中奔腾而去,气势一马平川! 京城为之振奋! 远在荐福寺的木梓衿,目送大军出了城,直到那踏起的烟尘消失在视野之中,她才缓缓地收回目光。 抱着树干,坐在枝桠上,一坐,便坐到了下午。她顺着树干滑下去,从怀中拿出宁无忧给她送过来的那本诗集。 翻到有折痕的一页,意外的在里面发现了韦少铎的诗,是宁无忧写上去的,每一行,每一个字,都做了详细的批注和解释。 “离合诗?”木梓衿微微一愣,仔细看下去。 这应该是宁无忧连夜为她找出来的诗集,上面的字迹依旧很新,而且她也从来没有在他的书房之中见过。这诗集之中的诗,也是比较生晦少见的诗词种类,并没有被记录进雅正诗词种类之中。难怪她翻遍了他书房之中所有的书籍,也没有查到。 按照宁无忧对韦少铎那首诗的解释,木梓衿拿出纸和笔,慢慢地将每句诗词解答出来。那最后呈现在纸上的几个字,让她震惊不已! 原来韦少铎处心积虑的留下这首晦涩难懂的离合诗,或许是想隐藏一个惊人的皇家秘密,又或许,是想留下这个秘密的线索。 那几个简单的字足以让木梓衿终生难忘。她走到灯下,将那页纸快速点燃,看见火苗吞噬了纸张,纸张化作烟灰之后,她才放心的将纸灰扔进篓子中。 心情难以平静,胸膛之内的心跳如惊涛骇浪般难以平复,她抬手按住胸口,企图将狂乱不止的心跳。 从窗棂投射进来的光线朦胧绰约,隐约还印着窗外树叶飘落的光影。 她在桌前坐了许久,才将自己的手札拿出来。那一条条已经没有后续的线索,忽然之间变得明了起来。也不知是柳暗花明,还是山穷水复。如今被宁无忧安排在这个地方,她根本不知道京城之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一切只能等宁无忧回来再做定夺。 第260章 虎狼之地 她将手札放好,走出房间,开始在院子里闲逛,时间漫长,独自一人难以忍受,便只能这样不让自己闲下来。 忽然听闻隐娘的声音,声音轻柔,似故意压低,且带着警惕和愠怒。她走近了,才发现隐娘是在吩咐几个侍卫。那几个侍卫听闻之后,快速地离开,消失在禅院之中。 木梓衿平时并没有发现有侍卫的存在,平时这院子之中,仿佛就只有她和隐娘以及两个侍女。其他的人,原来都隐藏在禅院之中,并没有出现过。 “怎么了?”木梓衿问。 隐娘眉头轻蹙,漫不经心地摇头,“无事,姑娘安心歇息就好。” “难道是这里有问题?”木梓衿不依不饶。 隐娘脚步一顿,那张冷冰的脸似生出几分动摇,她抿唇,轻声道:“姑娘不必惊慌,只是让他们下山去采办而已。” 木梓衿淡然一笑,“这是荐福寺,禅院之外的人或许就是来上香祈福的,除了王爷,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没什么可担心的。” 隐娘只微微蹙眉,片刻后才说道:“姑娘还是要警惕些。” 这几日下来,也并没有发生隐娘所担忧的事情。木梓衿心头疑虑很重,又记挂着千里之外的宁无忧, 深夜,木梓衿将自己窝在床上,困意袭来,终究沉睡过去。 房门忽然被人打开,一道人影快速闪进来,悄无声息。她迷迷糊糊睁开眼,那人便站在她床边! 她一愣,想要起身,却惊觉全身没有力气,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隐娘就住在与她仅一墙之隔的隔壁,她想要抬手敲打墙壁,手却软绵得使不出任何力量。 她骇然回头看着这个陌生的身影,那黑影袭来,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这座夜深人静的禅院,木梓衿被人悄无声息地带走。 再次醒来时,天色依旧黑着,陌生的环境和气息让人警惕又畏惧。木梓衿蜷缩着,睁开还未适应黑暗的眼睛,微微一动,头部便是一阵剧痛。身体也有些软绵无力。 侧耳倾听,周围并没有任何声音,身下似乎是床被,虽然冰冷,可还算柔软。借着黯淡的光线,她勉强看清这周围的轮廓,似乎有些简陋。 意识清醒了些之后,她开始思索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宁无忧将她安排在荐福寺,应该是很安全的,有隐娘和其他侍卫守护这,就算要将她带走也比较困难。 可带走她的人,到底如何得知她在荐福寺的?带走她的人,到底是谁? 她觉得有些冷,双手环抱住,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里衣。还好,若是只穿了里衣,那她的手札便没有被带出来。若是遇到想要除掉她的人,发现了她的手札,恐怕第一件事情便是愤怒地杀了她灭口。 她静静地等待着天亮,一时昏沉,又一时清醒。终于还是挨到了天亮。阳光斜斜地从房间窗户的缝隙之中照进来时,她看清了这房间的模样。 原来不是什么柴房,也不是什么密室。只是普通的房间,布置虽然不奢华雅致,简陋之中也算是干净简单。 很快,有人推门而进,门似乎被铁链锁着,推动时发出铁链撞击声。有人伸进一只手来,将木盘放在了门边,木盘上放着饭菜。 她立刻下床,想要看看到底是谁,可刚到门口,门“砰”一声合上,铁链上锁之声冰冷沉重。 她趴在门缝里看了会儿,还未看清,一道身影便挡在了门口,“看什么看!?回去!” 是妇人中气十足的声音,恶声恶气的。 木梓衿退了退,差点踢到地上的饭菜。她俯身将饭菜端起来看了看,没有银针或银簪,也不敢下口。 “最好不要挑嘴,更不要认为饭菜有毒,你用处大着呢,死了可不好。”门外那妇人厉声叱责,一双苍老凌厉的眼睛鬼一样阴森森的看着她,“要是不敢吃饭,我就进来灌你!” 木梓衿抿唇,开始低头扒饭。没尝出味道,可也吃完了。她本来就不像宁无忧那般对食物那般精细挑剔,想着想着,便想起与宁无忧一同进餐的情形。她总是认真的低头吃饭,很少和他在饭桌上交流。他总说她吃饭时像猫一样,吃得慢,可只顾低头吃,两耳不闻窗外事。 她把碗放在门口,蹲在门边,看见那妇人伸进手来拿碗,她伸手一把死死抓住,将那妇人的手夹在门缝间。 “反了你!”妇人愤怒大吼! “你是谁的人,这是什么地方?”木梓衿问。 “放开,否则我打死你!” “不放!”木梓衿较着劲,这妇人虎背熊腰、身强体壮,力气大如牛,木梓衿用尽了力气才将她勉强拖住,“告诉我,否则我现在咬断你的手指!”她低头看了看这妇人粗壮如萝卜的手指,计算着自己到底能不能咬断。 那妇人猛地将手握成拳头,竟挣开她,狠狠一推,将她推倒在地。 木梓衿仰头一倒,猛地坐在了地上。 “我告诉你,老实些!”妇人愤怒地大吼,“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 妇人守在门口,再也说话,木梓衿起身,换了个地方,趴在窗户上往外看。从离开禅院的时间来看,她并没有出京。这房屋的格局和房外建筑的布局来看,不像是普通的人家。 金碧辉煌的屋脊飞檐,高低错落的楼阁殿宇,一眼似看不到尽头。 宁无忧与她讲过这京城的布局,更为她讲过皇宫的布局。她心头沉了沉,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这里是皇宫! 那么,是谁将她带到这里来的? 是皇帝? 还是其他人? 一连两三日,木梓衿都被困在这个地方。与世隔绝,对外界杳无音讯。 隔一天,便会有侍女进来收拾屋子,那妇人如虎狼一般,握着跟粗壮的棍子在旁边守着她。 她每晚夜里半夜起床,将手纸摊开,将吃饭的筷子的一端烧黑成碳,在手纸上写写画画。每当她开始用手纸写写画画时,那妇人便警惕地等着她:“你在写什么?还不去睡觉?” “你管我写什么!”木梓衿将写满字的手指往篓子里一扔,神秘地看了妇人一眼,一双狭长灵动的眼睛诡谲狡黠,“我写的是秘密,一个惊天大秘密!若是让人知道……”她神秘地故弄玄虚,“这大成的天下,将会翻天覆地。” 妇人脸色一变,骇然地看着她,眉头紧蹙。 次日,那妇人便送来了一大叠干净上好的纸,还有笔墨砚台,一把将还在沉睡的木梓衿从床被之中拉起来。 木梓衿被狠狠地掼在地上,全身钝痛,瞬间清醒过来。还未站起身,那妇人一把抓起她,拎小猫似的将她拎到桌旁,把她按在纸上:“写!将你写的秘密写下来!” 木梓衿揉了揉惺忪酸涩的眼睛,看着桌上干净的纸,还是散着清香的笔墨,微微顿了顿。 她快速研磨,提笔书写,行云流水,写了整整一个上午。厚厚的纸很快被她用完。 “写完了。”她扔下笔,揉了揉手腕。 妇人立刻将她写好的纸收起来,转身出去。 “明天再给我送纸来,我还有好多的秘密!”木梓衿在她身后提醒道。 富丽堂皇雅致奢贵的殿宇之中,华衣盛服的女人高高端坐,厚重的华服之上,彩凤穿花翩飞,金银丝线勾勒描绘,繁丽夺目。妆容精美厚重,浓丽妍美,眉心一朵牡丹花钿,雍容贵气。 身旁一青碧衣衫的女人静静地坐着,身旁飘渺的茶香萦绕袅袅。 “难得你每天都来请安,”雍容的女人唇角含笑,“今日感觉身子如何,可适应这京城的天气了?” “回太后,适应了。”青碧衣衫的女人恭敬地颔首。 太后唇角微微一弯,似笑非笑,又抬起精致的下颌,看向殿宇之外,京城的天气越来也冷,殿宇外庭院之中,草木依旧繁盛,却不如以往的生机。 “你倒是适应得很快,”太后轻叹一声,“哀家初到京城时,很不适应,夜晚时,都无法入眠。”她轻轻地摩挲着手中茶杯杯口,“哀家当时看着这京城的繁华,就像梦一样。入宫之后,更是战战兢兢,唯恐一步错,便万劫不复。哀家一人错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哀家身后还有太多的担子。” 青碧衣衫的女人抿着唇,沉默不语。 “你如今是谢家唯一的嫡女。”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原本……”她欲言又止,“先帝也走了三年了,皇帝也该纳妃了。你该明白,哀家留你在京城的原因。” 青碧衣衫的女子正是谢明娆,她脸色微微一白,背脊僵直,“可……当初太后说,要将我许给楚王……” “如今情势不同了。”太后明利如刀刃的眼睛淡淡乜了她一眼,“当初是为了让你到楚王府做线人,如今楚王已经自身难保了……”她双眸黯淡下去,似惋惜,似悲恋。“你要一切,以谢家为重。” 谢明娆唇色发白,轻轻点头,“明娆明白。” “太后,”有人在殿外谨慎禀报,太后微微抬眼,点头,“进来。” 宫女快速走进来,手中捧着一叠厚厚的纸,纸上黑色字迹密密麻麻。 戴着护甲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宫女立即将那叠纸双手呈上去。太后纤细白皙的手,趁着修长华丽的金色护甲,显得冷硬。 她快速看了看,不解,“这是她写的?” “是。”宫女说道。 太后又看了其他的纸张,十几页纸上,写的同一个内容,也就是一首让人看不懂的诗。 第261章 得以脱困 太后蹙眉,又抬眼看了看谢明娆,说道:“你诗书读得好,来看看这写的是什么。” 谢明娆接过宫女手中的纸,慢慢看下去,似看得很认真,又似看得云里雾里。她轻轻地捧着那薄薄的纸,指尖轻轻地颤抖着。 “如何?”太后问。 谢明娆恍然抬起头,双眸空洞,只呆怔地看着太后,眼中似快速掠过什么,片刻后,摇头,“我也不懂的。” 太后眉头蹙得更紧,冷声道:“她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太后让人将纸张收好,便称累回殿休息。 木梓衿依旧被困在那小小的房间之中,不见天日。她坐在桌旁,手指轻轻地快速叩击着桌面,显得焦急又百无聊赖。 她心头百转千回,将能够知道她在荐福寺的人都想了一遍,最终竟发现只有一个人在无意间得知了她会去荐福寺的消息。 夜色渐渐笼罩覆盖,房间之内伸手不见五指,静得瘆人。她睁大了双眼,紧紧地盯着房间,侧耳倾听。 凌晨三更时分,终于有了动静。有人在挠窗户,指甲轻轻划过窗格木头的声音轻而柔。她立刻翻身而起,果然见窗户上映着一人的身影。 她快速靠近窗户,也轻轻抓了抓窗户上的木头。 “红线姑娘……”窗外的人低声叫她。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她赌对了,这人果然会来。 “谢姑娘。”她轻声道,“你果然来了。” 谢明娆半晌不语,过了会儿,才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写的那首诗……” “是韦公子写的,”木梓衿贴着窗户,轻声说道:“那首诗,韦公子写了很多,他家中的手札和画像上都有。我想,韦公子一定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才故意在自己死前留下了这个线索。一开始我和王爷都不懂他这首诗的意义,直到王爷发现了一种‘离合诗’,才将这首诗破解开。” 谢明娆的影子一动不动。 “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韦少铎的家里看。”木梓衿轻声道。 “我信,”谢明娆声音飘渺又虚弱,“我和姐姐,以前经常写着玩。这种冷僻的诗,我和我姐姐都熟。想来,我姐姐也教会了我姐夫。” “所以,你其间的联系你应该明白了吧?”木梓衿趁胜追击,“谢姑娘,你想给你的仇人当工具吗?” 谢明娆无声,缓缓地靠在窗户上,许久之后,才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木梓衿拿出一封信,从窗户缝隙之中递出去,很快,那信便被拿走。 “帮我把这封信交给顾将军,”木梓衿蹙眉,双手十指紧握,手心之中竟出了汗。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咬唇。 “还有呢?”谢明娆思索了片刻,又问。 “没有了。”木梓衿摇头,若是顾明朗对她置之不理,或许她便没有可以求助的人了。她不能被困在这个地方,更不能成为宁无忧被威胁的筹码和软肋。她思索了很久,才终于想到顾明朗。如今,或许只有顾明朗,能想办法带她出去。 “红线姑娘,”谢明娆将信收好之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木梓衿贴着窗户,深吸一口气,“其一,我无意间将我要去荐福寺的消息告诉了你,所以能将我在荐福寺的情况泄露出去的,便只有你。而你又会把这消息告诉谁,不用想也知道。” 谢明娆沉默。 “其二,其实你一直都想查清楚你姐姐和姐夫的死因。”木梓衿继续说道,“我没说错吧?” “是。”谢明娆声音颤抖,“否则,我也不会入京。”她轻声凄凉一笑,“红线姑娘,果然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谬赞了。”木梓衿淡笑,“谢姑娘若是想要查出真相,就必须帮我出去。” “是。”谢明娆咬牙,“可你若是能够出去,我也会被怀疑。” 木梓衿愣了愣,最终还是又拿出另外一封信,从窗户缝隙之中递出去之后,她说道:“请你将这封信交给楚王殿下。届时……楚王殿下,会护你周全。” 谢明娆似乎是犹豫了会儿,才将信拿走。 夜阑人静,谢明娆走了之后,木梓衿依旧站在窗户前,天幕依旧黑沉,不见丝毫光线。她被脊梁发冷,却冒出冷汗,呼吸平静,却心跳紊乱…… 接下来,对她来说,便是漫长的等待,等待着谢明娆将信送到,等着顾明朗将她带出去。 一天两夜之后,她再次从迷糊的梦中醒过来,透过窗棂,看见窗外的光线格外的强烈,格外的刺眼。 还未起身,门“哗啦”一声被推开。那妇人走进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跟我来。” 她昏昏沉沉的起身,换上宫女的衣服,跟着妇人走了出去。 这皇宫之内,秋露已被太阳晒干,繁华楼阁亭台,依旧华丽,错落有致。 出了这偌大的宫殿,一路辗转,竟到了宫门口,她一抬头,便看见顾明朗等候在宫门之处。 带路的妇人看了木梓衿一眼,沉默地离开。 木梓衿的脚步有些沉,似迈不开脚,她踟蹰地站着,还未走动,顾明朗已经走了过来。他双眼热切明亮,紧紧地年在她身上。 “顾将军,多谢。”她抬头直视他,说道。 顾明朗目光沉了沉,说道:“走吧。” 七天七夜,木梓衿计算着时间,她已经被困七天七夜。此时,她消失不见的消息,一定已经到了云南,已经到了宁无忧的手上。 顾明朗竟然没骑马来,而是带了马车。两人上车之后,她端坐着。 “不用这么拘谨,放松些。”顾明朗将一个软枕放在她身后,让她靠着,手背无意间抚过她的脸,微微一顿。 木梓衿下意识想要偏头,却被他按住—— 他粗粝宽大的手按住她的额头,浓眉紧蹙,“你发烧了!” 她只觉得冷,全身僵硬着,“没事。”又转头看向车帘之外,这京城街道,鼎沸喧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依旧是往常的模样。 顾明朗蹙眉,木梓衿看着他,心头困惑疑虑重重。 “我会告诉你太后为何会让我带你出来。”顾明朗按住她的肩膀,“现在你跟我回府。” 木梓衿脸色一僵,呼吸微微一滞,轻轻地点头。 顾明朗绷紧的脸色松了松,缓缓地笑了笑,反而变得有些无措起来,“你……你放心……我……”他尴尬又忐忑地想说什么,可又词不达意,最后涨红了脸。 木梓衿不置可否,靠着车门闭上眼睛。 从皇宫到平安侯府,似乎要远一些,等待的时刻特别漫长,等马车停下来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平安侯府朱门红墙,鼎食之家,大门气派又雅贵。木梓衿掀开车帘,静静地看了会儿,又看向顾明朗。 “下车吧。”顾明朗先下车,伸手来扶他,看守大门的侍卫也立即上前来接应。 “我也要进府吗?”她有些犹豫,似觉得那大门如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一旦进入,便只能下坠,无法逃脱。 “你如今,只有在平安侯府才安全。”顾明朗微微抿唇,沉声说道:“我与太后说,你是我的未婚妻。” 木梓衿脸色一僵,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干涩微微刺痛的喉咙烧灼着。 “下来吧。”顾明朗伸出手,“我带你进府。” 木梓衿起身,扶着车辕跳下去,并没说什么,与他一同入府。 虽然已经来过平安侯府,可她依旧觉得陌生,只能随他一同往前走,几乎是亦步亦趋。 穿过玄关,折入正院之中,他才轻声说道:“顾府已经大不如前,唯一能作为筹码的,便是我手中的御林军军权。” 她意识有些混沌,勉强地听着他说话。 “琛儿去世之后,嫂子便一病不起,鸿儿离世之后,他的母亲郭襄玉不久也去世了。”顾明朗断断续续轻声地为她交代这府内的情况,“我母亲如今不管府内的事情,平时都在佛堂礼佛。我父亲如今打算在京城生变之前,带着顾家人离开京城。” 顿了顿,他回头看了看,见她似懵懂木讷地听着,又说道:“我哥,在天牢之中,据说是得了重病……” “哦,”木梓衿终于有了些反应,顾名城还是她亲自送入天牢的。顾名城掌管兵部,是兵部尚书,他入了天牢,便是将兵部的权利交了出来。如今在兵部的,是宁无忧的人。 两人一同进了一处小院,院子清幽雅致,并不偏僻,房间布局讲究别致。 “这存雅居已经让人打理好了,离我的院子不远。”顾明朗带着她进房,又为她介绍了房间中的陈设和布局。还带了两个侍女。 那侍女竟是一对双胞胎,笑起来嘴唇有梨涡,甜美可人。 “姑娘,我叫双双。” “我叫双儿。” 两个双胞胎抿着唇,看着木梓衿,眉眼弯弯,笑容可掬。那发自内心的笑意让木梓衿心头一缓。 “我是红线。”她说道。 “我们知道。”两个双胞胎同时回答道,声音清亮整齐,十分有默契,“将军昨日与我们说了多次了。” 木梓衿勾了勾唇。 “姑娘脸色不好,可是病了?”双儿蹙眉,担忧地看着她。 顾明朗立即让人去叫大夫。木梓衿摇头,“不过是风寒而已,很快就好了。” “那可不行,”双儿摇头,连忙将她扶着往床边走,“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姑娘身体单薄,就要好好养着才行。否则,咱们将军可会心疼咯。”她巧笑着,笑意可人。 木梓衿蹙眉,低头避开顾明朗的双眼,微微咬唇之后,似下了决心般,决然地看着他,“将军,我……” “大夫来了。”双双出声打断她的话,带着大夫入了房。 “先让大夫看看吧。”顾明朗抿唇,轻声说道。 第262章 进退两难 大夫给木梓衿诊了脉,开了药方,顾明朗立刻让人去抓药,又亲自守着熬了药,为木梓衿端过来。 药味在房间内缓缓地弥散蔓延,滑入鼻息间,似乎要让空气也变得黏稠凝结。 “喝药吧,”顾明朗把药给她。 木梓衿端起药,一饮而尽。双儿又端了清水来给她漱口,“大夫说了,这药喝了嗜睡,姑娘少不得要睡一会儿了。” 果然,没多久,木梓衿便有些撑不住,混混沉沉地躺在了床上。模糊之中,无数的画面从脑海之中闪过,如梦一般,又快得让她捕捉不住。 她看见了宁无忧,看见他站在王府的水榭之上,水榭之中,灯影摇曳流转,光华氤氲朦胧,他的身影如烟似雾,飘渺虚幻。 他如今在云南,在水深火热的战场之中,离她在千里之外…… 这一觉睡到很晚,再次醒来时,是因为药力作用而发热,她全身出了汗,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梦里就如溺水了般,窒息地醒了过来。 “姑娘醒了?”不知是双儿还是双双,撑着下巴在她床边看她,见她醒过来,双眼立刻一弯,笑意吟吟。 “姑娘喝水吗?” 木梓衿起身,看着她,轻轻地摸了摸嗓子,不疼了,只是还有些干涩,“你是双儿还是双双?” “我是双双。”双双一边说着,一边为她倒水,“将军去御林右卫了,晚上才回来。他说会与姑娘一同用餐。” 木梓衿也正好有话要与顾明朗谈,便点头。 双儿很是欣喜,笑得更加明媚,“那我现在就让人去准备晚膳,姑娘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行。”木梓衿说。 她整理了思绪,让双儿拿了纸和笔来,将目前的案情重新整理。 从韦少铎的死,到谢长琳的死,再到云真公主的侍女络儿,再至云真公主的死。 牵机药,指环,离合诗…… 已经将所有的隐秘的线索联系起来。这是一个惊天秘密,足以颠覆整个大成…… 只是,还有些谜团依旧没有解开。她必须在宁无忧回来之前找到线索,将所有的真相公之于众,只有这样,宁无忧才能全身而退! 她打气精神,将纸叠好,便看见门口处人影晃动。以为是顾明朗,转头一看,却发现是一端庄优雅的妇人。 这女人她见过,在平安候的生辰宴上。 她便是顾明朗的母亲——谢怀莹。 谢怀莹是谢丞相的胞妹,也就是谢家与顾家相连的纽带。谢太后能答应顾明朗将她带出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谢家与顾家的这层关系,当然,还有更深的原因。 谢怀莹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她,自带审视与威仪,挑剔又冷漠。 “明朗看上你哪一点?”谢怀莹轻声说道,“竟为了你,愿意以将他手中的兵权作为筹码……” 木梓衿一愣,呼吸微微凝滞。 “你可知道,顾家如今全靠着他手中的兵权,若是没了,顾家便什么都没有了。”谢怀莹眯了眯眼。 木梓衿张口欲言,可又被她打断。 谢怀莹款步走到她身旁,逼近她,“既然他一心只为了你,我也劝诫你一句,不要对他有二心。”她双目凌厉如刀,“你已经害了我一个儿子,若是……”她抬起下颌,睥睨着她,“我绝不会放过你!” 谢怀莹蹙眉看着她,说完冷漠拂袖而去,不屑于再多看她一眼。 木梓衿僵直地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才慢慢地走到桌前坐下。 双儿与双双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看着她,“姑娘,夫人……夫人算是接受你了。” 木梓衿缓缓抬头,咬着唇,轻声道:“不,我不需要她的接受。”她握紧拳头,心乱如麻,顾明朗掌管的御林军,如何能给谢家?若是有朝一日,宁无忧回京,皇帝依旧怀疑他,那么御林军和谢家,便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天色渐渐暗下来,顾明朗这才带着一身风尘回来。他人很精神,神采奕奕地进了房,带着她坐在桌前。 双儿与双双已经布置好碗筷,退到一旁安静的侍立着。 “看你脸色好多了。”顾明朗观察她的脸色,“精神也好些了。” 木梓衿点头,回身对双儿与双双说道:“你们出去一下,我有话与顾将军说。” 双儿与双双对视一眼,欣喜不已,别有深意又羞涩一笑,快速地退出了房间。 虽然已经明白顾明朗带她从太后宫中出来,他一定会付出代价,可木梓衿却自私地忽略了与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她心情很难平静,如同被挖开一个沟壑,难以填平。 房间内灯火明亮,照得一切事物似剔透润泽,雅致悠然。她微微垂首,斟酌着该如何开口问他。 顾明朗斟了一杯酒,酒香缓缓地萦绕飘散。他静静地看着她,目不转睛,似不想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太后为什么会答应放我走?”木梓衿抬头,直视他。 顾明朗的手微微一顿,酒杯之中泛起涟漪,他轻轻放下,说道:“由于我母亲的关系,谢家与顾家,本就不会是敌人。太后也会给我这个面子。” “太后会给你面子,却不见得会给我面子。”木梓衿握紧手。 “是。”顾明朗并没有打算瞒着她,“所以我告诉她,你是我未婚妻。” 木梓衿深吸一口气,“顾将军……” “吃饭吧。”顾明朗打断她,“别浪费了这些好菜。” 木梓衿点头,“多谢顾将军替我解围。” 顾明朗握住筷子的手猛地捏紧,片刻之后,才缓缓放松,低头扒饭。他吃得很快,喜欢吃大块的肉,喜欢啃带肉的骨头,偶尔喝一口酒。吃相很豪放,食量也大。这也许是他常年在西北作战养成的饮食习惯。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相对无言。 吃完之后,木梓衿放下碗筷,看向他,说道:“明日我要出府。” 顾明朗周身一僵,倏然抬头看着她,胸口微微急促起伏,他隐忍片刻,才说道:“你可知道,谢家人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你若是从这里走出去,被人发现,或者无人保护你的安危,届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宁无忧也无法救你!”他下颌紧绷,“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宁无忧会在此时南下。他们想引虎出山,让宁无忧……” “我知道,”木梓衿蹙眉,“我只是想去京兆府,看看太傅与尚书令,我想为他们验尸。” 顾明朗一顿,微微愕然地看着她,局促又无奈,如同犯错的小孩儿一般,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喁喁地动了动唇,轻咳一声,“我……我还以为,你会离开我……” 木梓衿心头一沉,歉然地看着他。千言万语,似乎都凝结在舌尖,难以抒发。 她让顾明朗带她出来,到底是错还是对? 微微垂眸,她下定决定,看向他,“顾将军,等王爷回来,我依旧会离开的。”她屏住呼吸,见他脸色一僵,双眼黯然失神,又似乎冰冻冷封了般,心头虽然不忍,可也需要快刀斩乱麻。 她不想欠任何人,更不想欠他。 “将军……” “别说了。”顾明朗抬手,拳头紧握,力道大得骨节摩擦出声,他淡淡地看着她,失落又无措,欲言又止,他懊恼地蹙眉,发现自己那么不善言辞。竟无法将心头的想法告诉她。 他咬牙,漠然转身离开。 木梓衿还想问他明日出府的事情,又忍住。 双儿和双双回到房间,两人对视一眼,疑惑又谨慎。或许是察觉出她和顾明朗之间微妙的气氛,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沉默谨慎地收拾碗筷。 夜深,木梓衿上床睡觉,双儿来为她整理床被,“姑娘,你和将军吵架了?” 木梓衿放下笔,看着密密麻麻的推理线索,抬头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双儿轻轻噘嘴,“将军对下人可好了,从来不给坏脸色。可刚才他吃完饭出去时,却似乎很生气。”她低头,继续铺床,“明明将军来的时候很高兴的。” 木梓衿本想着线索和案情,突然间便没了心思。她整理好桌子,起身到床边坐下,没有回答双儿的疑惑。 “姑娘,你不喜欢将军吗?”双儿好奇地看着她,白皙嫩透的脸上泛着红晕。 木梓衿微微一笑,轻轻摇头,“我对将军,从来不是喜欢,而是敬佩。” “敬佩也可以是喜欢啊!”双儿一喜,“我也敬佩将军,因为他很威风,上阵杀敌,率领千军万马,保家卫国!我敬佩他,也喜欢他。” “敬佩……不是喜欢吧。”木梓衿摇头,“我睡了。”她倒下去,躺在床上,不管双儿轻声的嘟囔。 “可是将军喜欢姑娘,将军都把姑娘带回来了。”双儿从帐帘之外探进来一个脑袋,“姑娘如今进了顾府,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姑娘是顾府的人啦。” 木梓衿全身一僵,咬唇不语。 “姑娘……” “我睡了。”木梓衿闭上眼睛,翻了个身,将背晾给她。 双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为她关好帐帘,小心翼翼地灭了灯,退出了房间。 木梓衿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263章 千里之外 云南,连绵起伏的山在夜色之中蜿蜒,山体峭楞嶙峋,繁盛草木森森狰狞。纵横江流交错不绝,风里带着山间与林中的腥味和鸟兽的鸣叫咆哮声。 刚下过一阵倾盆大雨,整座山林如被洪水侵袭,地面泥泞,泥水没过脚踝,一队十来人的军队在丛林密布的山林之中艰难前行。 火把已经被山间的雾气湿透,无法点燃,伸手不见五指。 马匹无法越过崎岖泥泞的道路,困在林中。 领头的人几乎匍匐着,抬头看天,依稀在山林繁密枝叶缝隙中,看到天际几颗寥落的星子。 “这边。”领头人说道。 这是楚王军到达云南的第十天,与叛军对峙交战三次。三次,都只将叛军攻退,如今却依旧没有了解叛军的具体情况。 终于看见火光!山脚一处河流蜿蜒的平地,千嶂里,隐约看出些军营营帐的影子。 “到了!”有人低声兴奋地喊道。 一行人立刻冲下山,不顾浑身的狼狈,几乎在泥浆之中滚下去,最终回营。 “纳兰先生回来了!”营帐之外,有人立刻迎了出来,将这十几人抬了进去。 纳兰贺将自己洗了四五遍,才勉强将身上的泥浆和虫蚁洗干净,他甚至在自己的腿上和背上发现四五条正在吸血的蚂蟥。在林中行走时不曾察觉,如今回来清洗干净,才发现浑身疼痛。 这就是云南,就是京城那些官员,宁死也不愿意来的地方。而宁无忧却又一次来了。 宁无忧的主账之内,灯火明亮,他直直的端坐在案几旁,就着灯火查看邸报。 云南节度使所领的军队虽然已经集结,可损伤严重。叛军所占领的地方,地形气候及其复杂,且当地各种族居民混居,叛军控制百姓,暂且不知其中的情况。 “王爷。”有人在账外恭敬地说道,“从京城来的信。” 宁无忧立即抬头,灯火交织之下,双眸锐利,“进来。” 侍卫立即将信拿了进来,一连好几封加密火漆封好的急信,宁无忧看了看,拆开火漆封好的第一封。 这是宁涛所报的京城之中的情况,已经是七天之前的信了。看到最后,他的手蓦地一颤,修长纤细的十指猛地收紧! 木梓衿被人带出了荐福寺,至今下落不明! 他的呼吸在一瞬间凝滞,敏锐的眼中似蓦地布上极细的血丝,似无措又紧张。 他立即提笔,快速写好一封信,交给信使,“让人将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回京城。”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很快,他又拆开第二封。 这封信并没有任何火漆,也不像密信,他快速扫了一眼信封,微微一愣! 这字迹,很熟悉,入眼他便蓦地想起在何时见过。他眯了眯眼,拆开信封,却不想,信封之内还有一个信封。 里面的信封之上,隽秀端正的字迹让他心口一紧,他拆开,从头到尾,慢慢查看,竟用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将这封短短的信看完。 宁无忧抬头看着侍卫,“将刚才的信放下。” 侍卫不疑有他,将宁无忧刚才写好的信又递回去。宁无忧将信烧毁,又快速提笔,写第二封。 思虑千载,虽然人不在京城,却要将云南与京城的局势牵扯起来。他缓慢又郑重地写完一封信之后,小心翼翼地封好信。又写第二封。 提笔却不知该如何开始。片刻之后,他起身,走出账外。 这川流交错的平川,尽头便是云南特有的山峦,峭楞起伏,平川之上,花草繁盛、万花点缀蜿蜒铺展,如浩淼无极的星辰,浩浩荡荡,缠绵又壮丽。 他俯身,伸手在花草之中轻轻地摸索着,草木清香,暧暧袭人。这云南的花草,似有着顽强又倔强的生机,在如此深秋的寒冷之中,依旧灿然绽放。 他摘了一朵最常见,也开得最多的白花,又回了账内。 他将白花放进信封之中,小心翼翼的封好。又微微一笑。片刻之后,又拿出一封空白的奏折,快速写好。 三封信,除了第二封花了一些时间,其他两封信写得极快。 把信交给侍卫之后,交代清楚,才放下心来。 等侍卫走了之后,他又将其中一封从京城来的信展开,查看了信封上的字迹,眉心轻蹙。 又查看了信封之内的信,虽然这封信中并没有说明是谁写的,可他清楚,这是木梓衿的信。她在京城,已经有些计划,他为她的自作主张无奈,可又不得不配合她。 指尖依旧残留着陌上花开的清香,那封封存着云南花草的信,正日夜兼程送往京城。 京城,平安侯府,木梓衿辗转一夜,终究在天降亮时淡淡睡去。 可睡眠很浅,院内下人轻微的走动声便将她吵醒了。她张开眼,虽然疲倦困顿,可依旧无法再入睡。 双儿与双双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她已经起床,连忙想过来伺候。木梓衿自己梳洗收拾好,用完了早膳,整理好所需的物件,便要往外走。 “姑娘可是要出府?”双儿与双双同时问她。 “是。”木梓衿点头,“我要去京兆府。”她已经告诉过顾明朗,她要去为太傅与尚书令大人验尸。太傅与尚书令神色癫狂地在宣武楼之上叱责宁无忧是大成的逆贼,更是不惜自焚以死明志。 她必须弄清楚这其中的原因。验尸,让尸体说出真相,才是最稳妥的做法!在无头鬼案时,她为无头的尸体验尸,曾在尸体胃中查出异样,这个疑惑,至今都没有解开。如今,是时候知道真相了。 “姑娘,将军说,让你在府内等候,他下朝之后会陪姑娘去京兆府。”不知是双儿还是双双对木梓衿说道,“将军今日一早,便与我们交代过了。” 木梓衿蹙眉,有些犹豫。 “将军说了,姑娘知道轻重缓急,请姑娘慎重。” 木梓衿愣了愣,只好点头,“那我便等会儿吧。” 双儿和双双松了一口气,见木梓衿没有其他吩咐,便不再打扰。 时间过得很是漫长,木梓衿枯坐着等,终于等到顾明朗回来。 他惯常木着一张脸,看不出神色,平静地仓促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移开。 木梓衿几乎已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忘记,心急于去京兆府查看尸体,见他进门,立刻起身,“将军,我现在要去京兆府。” 顾明朗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朝服,点头,“等我换一套衣服。” 顾明朗换了一身常服,手中多了一个箱子,他将箱子递给木梓衿,她接过来打开,里面竟是仵作常用的工具。 她感激地看着他,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顾府她并不熟悉,所幸顾明朗领着路。一路走来,倒是比较冷清。木梓衿回忆起那日平安候生日宴之上的朱门阔府的景象,当日如同往昔,推门换盏门庭若市的平安侯府,如今略显寂静清幽。 飞檐红瓦之上,站着几只未曾南飞的鸟雀,悠然地在房檐上疏松羽毛,飞走时,落下几滴鸟粪,也无人顾暇清理。 “侯府之中的下人呢?”她问,“怎么感觉比以前少了?” 顾明朗微微顿了顿,木梓衿又困惑地看向庭院之中,几个年长的下人似乎在与排列整齐的下人谈话,每个下人背着包袱,在那年长的人那里拿些钱,便黯然转身走了。 经过几个游廊,也发现不少下人正在收拾东西,似乎要将整个平安侯府的东西都打包带走一般。 “父亲已经上了折子,请旨离京回乡养老,皇上也已经恩准了。”顾明朗漫不经心地说道,“所以,这京城的平安侯府,不久之后就会散了。我和父亲母亲,都会回乡,大概半个多月后,便是吉日,届时会先去祭拜顾氏宗祠。” 木梓衿微微抿唇,轻轻地咬着牙,“顾将军,半个月之后,便要离开京城了吗?” “嗯,”他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她埋头往前走,风微凉,吹过庭院,秋季苍遒的树枝在空中微微摇曳,干涩的风似乎沉默。 两人都没再说话,难得顾明朗这次也没骑马,而是让人准备了马车。上了马车之后,一路向着京兆府款款而行。宽阔的京城街道川流不息、行人如流,车夫将马车驾驶得平稳,却因为此时街道之上拥挤熙攘的行人而放缓了速度。 木梓衿难得微微放松,传入耳中的吆喝声与杂沓脚步行走之声,瞬间让沉寂的氛围变得鲜活起来。 她掀起车帘,见架着糖葫芦串的人身旁围着跑跳吃糖葫芦的小孩儿,看见胡人师傅将胡饼放进火炉之中,用锤子“砰砰”的捶打着面饼,也看见富商贵族子弟,拉着皮肤黝黑的昆仑奴当街叫卖。 这京城,包含了世间百态,却都只是冰山一角。 空气之中隐隐传来淡淡的香味,她深深一嗅,条件反射地咽了口口水,“这个季节还有烤梨卖吗?” “有的!”顾明朗一直沉默不语,有些局促无奈的端坐着,想要与她说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此刻突然听到她说起烤梨,双眼瞬间明亮,如刺破黑幕璀璨的明星。 他起身,敲了敲马车车辕,说道:“停车!” 车夫立即将马车停下,他矫健的一跃而下,对她说道:“你等会儿!”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快速地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之中。 木梓衿轻叹一声,就坐在马车里,透着车帘看着街道。 视野之中,忽然出现一人,那人坐在马背上,视线穿过人群,从街道一边直直地看过来,与木梓衿的目光相遇。 木梓衿一怔,死死地看着他——端王宁涛。 第264章 再次验尸 他立即策马,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到了马车之侧,“木梓衿,你此下有何打算?” 木梓衿四处看了看,低头说道:“我要去京兆府,查看太傅与尚书令大人的尸体。” 宁涛蹙眉,“五哥离京时,曾向我交代过,若是你需要我帮忙,可尽管提。” 木梓衿抿唇,恍然沉默一瞬,轻声说道:“等我查出太傅与尚书令大人尸体的一桩,我的确需要王爷帮我忙。” “你尽管说。”宁涛点头。 “你现在让人入宫,保护好谢明娆。”她说道,“其二,帮我查一下,先帝驾崩之前,在他病危之际,到底有哪些人曾经侍疾过。而如今,哪些人手中有先帝疯癫时所绘制的绢帛。” 宁涛点头,“可还有?” “其三,”木梓衿抬头看着他,“你帮我看着贤王殿下,还有……太皇太妃。” 宁涛蹙眉,似有些困惑,轻轻点头之后,说道:“这一点,你倒是与五哥想到一块儿去了。” 木梓衿轻轻地握着车窗,听到他说起宁无忧,心头泛着苦涩。 “可你如今身在平安侯府,明面上是顾府的人,而且,皇上也同意平安候离京养老,恐怕到时候顾家会退出朝堂,顾明朗也会明哲保身离京。你要如何打算?难道跟着他一起离开?”宁涛的声音冷下去。 木梓衿呼吸凝滞,心似变得沉重压迫。 她还想说什么,可宁涛却忽然调转马头,飞快地离去了。她微微一惊,又放下帘子,恰好顾明朗已经朝着马车走过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护在怀中,避开拥挤的人,快速地走过来。 “将军,”木梓衿轻轻一嗅,便闻到馥郁清甜的香味。 进入马车之后,他吩咐车夫继续往前走,又将怀里的纸包打开,纸包内,包裹着几个烤熟的正冒着汁水热气的烤梨,晶莹的汁水顺着嫩薄而软的皮氤氲着,马车里萦绕着清甜的香味。 “烤梨,吃吧。”他将烤梨递到她面前。 她怔了怔,才从里面选了一个小的,往嘴边送。 “小心烫。”他轻笑着,目光紧紧地追着她。 她顿了顿,才轻轻地咬了一口。快入冬的梨子已经老了,大部分梨是深秋时摘下来放入地窖之中保存的,虽然依旧可以烤着吃,可保存时间长了的梨已经失去原本的水分,滋味大不如前了。 略微苦涩。 木梓衿轻轻地嚼着,梨老化的果肉纤维很难嚼烂,一颗小小的梨,她吃了许久。 马车离开繁华喧嚣的街道,行人不再拥挤,车夫加速驾驶,马蹄声“哒哒”奔跑起来,不紧不缓,很快便到了京兆府。 京兆府的人如今还在为太傅和尚书令之死的案子而感到焦头烂额。如今宁无忧不在京城,刑部和大理寺等似乎失去了主心骨。且太傅与尚书令之死,分明便是针对宁无忧,对他极其不利。大理寺与刑部的人基本是楚王派,所以根本就不会去管这个案子。 京兆府如今左右为难,不敢不顾皇命不审理案子,也不敢彻底调查案子,恐怕牵扯出更多京兆府担不起的隐秘。所以,案子丝毫没有进展。京兆府的人,也只是将太傅与尚书令的尸体冷冻在地窖的冰房之中,似乎是想等着尸体烂了,查无可查了,便可不了了之了…… 木梓衿与顾明朗下车,顾明朗早已知会恳求过京兆府的人,京兆府见他带着木梓衿,脸色很是诡异。 木梓衿目不斜视,也猜测出如今这京兆府的人在怀疑她的立场。她原本是楚王府的侍女,如今却住进了平安侯府,与顾明朗同出同进,恐怕名声已经让京城之中的许多人不耻。 等人将她和顾明朗带入地窖时,她才正色起来。手中提着仵作工具的箱子,稳步向前走,挺直的脊梁纤细傲然,似一棵不肯弯折的青松玉竹。 地窖之内很是阴冷,光线昏暗,人走动,带起微微凉风,阴森暗沉,在她前方带路的人缩着肩膀,似打了个寒噤。 很快,那人便在一处门前停下,伸手在腰间摸钥匙。 钥匙串叮叮地响了一会儿,门“支呀”一声打开了,一阵冷风,伴着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开门的人脸色一变,干呕一声又赶紧用手捂着口鼻,看了看顾明朗和木梓衿,瓮声瓮气地说道:“将军、姑娘……里面就是……你们请进。” 木梓衿先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两张浸过黄莲水的布巾,一张给顾明朗,“将军,戴上。” 两人蒙好布巾之后,才走进冰房之中。 冰房之内陈置冰块以降低温度利于尸体保存。如今已经快入冬,气温如霜,进入冰房之后,木梓衿全身微微一僵,痉挛着打了一个寒噤。冰房之中并不透风,也没有任何光源,木梓衿快速点好灯,一转身,准备提起工具箱到尸体旁。 蓦地一转身,却发现顾明朗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双手微微举着,似乎是想将手中的披风披在她身上。 木梓衿下意识退了一步,木讷地看着他。 宫灯灯火如珠,照在病房之内的冰块上,冰块反射宫灯闪烁的光,摇曳着淡淡的光影,流转倾泻。涟漪般斑驳珊珊的光,轻落在顾明朗刚毅起伏如峭楞峻拔的轮廓之上,半蒙住的脸,只露出一双沉毅如刀刃磐石的双眼。 她一怔,看着他的眼睛,再也挪不开目光。 木梓衿身为仵作,有辨骨识人的能力。便是若她认识的人死后,只剩下头颅,她就算只看着头颅,也可以认出头颅的主人,甚至可以就着头颅复原出死者的模样。 这是她身为仵作的母亲教给她的本事,可她至今为止,经验不够。若是给她一副头颅,她可以轻松辨别人的身份,可只给她一双眼睛,而且还是蒙着半边脸的眼睛…… 她解剖过人,对人体很是熟悉,只要认真观察过几次,便能记住人体五官的特征。 她与宁无忧一同南下,期间遇刺,不得已隐身在一处农家小院之中。那救她的黑衣人的那双眼睛,她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曾无数次怀疑过自己的判定,可此时此刻,那双眼睛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终究还是不能在隐瞒自己。 那救她的黑衣人,就是顾明朗! 千头万绪,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她欲言又止,想要开口询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而当时宁无忧也未曾向她透露过顾明朗的身份,那么至少说明,这两个男人都想瞒着她。至于为何瞒着她,她目前不想深究。这两个男人都是在朝堂之上经历过风云诡谲的男人,心思及其深沉,她不想猜测。 至于顾明朗为什么会救她和宁无忧,那也不重要了。 稍微一闪神,顾明朗已经将披风披在了她的肩膀上,她肩膀微微一沉,手中提着的宫灯微微颤抖。 顾明朗不曾说什么,只是从她手中拿过宫灯,为她照明。 他是一个沉默地男人,就像西北的风沙磐石一样,内心在狂野的呼啸着,可外边却苍茫沉静。他外面很刚硬,内心却有韧劲。 她抿唇,走到尸体前。 停放尸体的竹床恰好到她的腰部,高低合适。尸体被白布蒙着,看不清情况,但是从尸臭的情况来开,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她回忆起那时太傅与尚书令从宣武楼之上坠下的情况,猜想着尸体定是已经面目全非。 她抬手,将白布慢慢地掀开。慢慢露出烂成焦炭般的头,这尸体的脸一般已经塌陷,并且腐烂如黑绿色的污泥,头骨也已经破碎,黑红的脑浆肉糜一样流出脑外,黏在头发上,头发也被血水黏住,散着恶臭。 顾明朗微微闭了闭眼,隐忍瞬间后,又睁开眼睛,举着灯,为她照亮。 她双眸明如皓月,恰似霁月东升出海,银川万里,素光流转浩淼,沉静又神秘。她很冷静,面对越是恐怖的尸体,她越是冷静。 顾明朗恍然记起他与她一同出城到乱葬岗查看孙婉奶妈尸体的那晚。那晚月色昏暗,乱葬岗阴森狰狞,遍布尸体的乱葬坑腐臭连天,满地的尸体和骸骨蛆虫,她却能平静地在其中找到想要找的尸体,并游刃有余地解剖了,动作优美流畅,如庖丁解牛。 若他自问自己何时开始喜欢她,何时开始注意她,那便是那晚…… 那晚她似开在幽冥尸骸之中的一朵昙花,既妖冶,又魅惑,又清丽得如月色,神秘媚惑,又高洁皎然,既刺激,又诱人。 好像一个身体,生出两个灵魂。 木梓衿并不知道此时顾明朗心头百转千回的想法,她只是蹙眉看着尸体,若不是尸体身上还残留着些许衣服碎片,她几乎不能辨认尸体的身份。这具尸体是太傅的,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且全身肿胀皮肤溃烂发绿,但好在躯干还算完整。 她戴上鹿皮手套,伸手摸了摸尸体的腹部,腹内肉体腐烂产生腐败气体,气体在慢慢充斥腹腔,若是茫然解剖开腹部,腹腔之内的脏器会因为气体的瞬间冲击而炸裂出来。到时候脏器全部炸裂,也根本无法检验了。 她抿唇,立刻褪下尸体的裤子,这一举动让顾明朗的手一颤,宫灯险些落在地上。 第265章 再见王府 “顾将军,拿好灯。”她蹙眉,冷声严苛的说道,口吻冷静干脆得如同在下命令。 顾明朗有些不忍直视,那尸体虽然已经腐烂,可褪下衣裤,各个地方依旧看得清清楚楚。 他心头说不出是什么酸涩的滋味,只咬牙硬着头皮看着。 木梓衿拿出工具刀,慢慢地分开尸体的双腿,微微俯下身,看进双腿之间。 顾明朗脸色发绿…… “灯过来些,照亮幽门,我要将尸体的幽门割开放出腹腔内的气体。”她说道。 顾明朗倒抽一口凉气,将灯拿过去一些,这回木梓衿看清楚了,快速又精准的对准尸体双腿间的幽门下刀,轻轻一割,幽门裂开。那幽门之处,本就因为腹腔内气体膨胀而压出些污秽的排泄物,如此一割开,气体冲击,排泄物便顺利的涌了出来。 木梓衿及时起身,盯着腹部,看着尸体腹腔缓缓地沉下去,估算着其中的气体排出去多少。 病房内的恶臭更加严重了,熏得人快要昏过去。 木梓衿这才将尸体的衣服剪开,露出尸体的上身,以熟练地解剖技巧,快速在尸体之上划出一个“丫”字,将脏器全部暴露在外。她用刀割开尸体的胃,她再次冷声说道:“灯过来些。” 顾明朗将灯递过去,照亮尸体的腹腔内的脏器。 木梓衿看准了,又换了一把刀,将尸体的胃割开。胃中的残留物还未完全消化,她拿出镊子,再拿出一个盘子,将能取出的残留物一一夹出来,放在盘内。 “这是什么?”顾明朗问。 木梓衿用镊子夹出一块糜烂的东西,说道:“这是……牛肉。”她蹙眉,“太傅死时,也刚过用过廊下食,胃中食物还未全部消化。胃液对各种食物的消化时间不同,蔬菜类的,已经消化烂了,而肉类和豆类的,消化会慢一些。”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检查着胃中的残留物,“这些烂糊糊的东西,应该是饭菜。” 顾明朗脸色发白,心腹之中酸涩堵闷。 将一些未消化完的食物取出之后,木梓衿又拿出另一个盘子,将胃中剩下的烂糊糊的东西拿出来,最后收好。 她的目的,便是查看死者食用的东西。 一个人精神失常,处于癫狂之态,若不是受了刺激,便是饮食之中有问题。太傅和尚书令并不是中毒,那么或许是他们服了导致精神紊乱癫狂的东西。 检查完这具太傅的尸体之后,她又拿出针线,将胃缝合。穿针引线,针脚游走,竟比绣娘绣花还熟练些。 那胃被她缝合完毕之后,竟依旧是一个完整的胃,若不是有针线的痕迹,或许看不出是被人割开过的。 接着,她将尸体被扒开的皮肉合拢,又开始缝合。 “为何要缝合尸体?”顾明朗不解。这尸体已经不会有人看了,若是为了保险起见,他还能理解。 “其一,死者为大,死者已经死了,尸体还遭到破坏已经很不幸了。”她一边缝合,一边说道,因为皮肉较厚,她得用力,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吃力,“让死者身体破烂的下葬,太缺德了。” 顾明朗轻笑着点头。 “其二,”木梓衿继续说道,“若是他的家人来领尸,发现自己家人身体都不完整,肯定会伤心。” 顾明朗勾唇,淡然地看着她,目光欣赏又激动。 尚书令大人的尸体,木梓衿也解剖了,只是尚书令大人在坠落时,面部朝下,整个身躯几乎烧得烂肉模糊,腹腔也破裂,其中脏器露出来,也差不多腐烂。木梓衿勉强从烂糊糊的脏器之中辨认出胃部,再从胃中取出食物残留,依旧放进木盘之中收好。 木梓衿看着尸体之上本就被烧得零零碎碎破破烂烂的衣服,又小心翼翼地将衣服剪下来大半,放进木箱之中收好。 顾明朗不解地看着她,“这是为什么?” “将军或许没有看到那日太傅与尚书令大人的情形,但是想来也听京城之中的人说过了。”她拿起白布,将尸体盖好,“他们周身突然自燃,两人瞬间被烈火焚身。” “听说了,”顾明朗微微眯了眯眼,“京城坊间之中,都在流传那是因为先帝显灵,将冥火降到了太傅和尚书令的身上,以此示警。”他抬眼看着她,“难道你认为,那自燃的火有蹊跷。” “当然,”木梓衿十分的笃定,京城之中的人或许不知道人体自燃的原因,但是她太清楚了。而与她一起经历过昭阳公主驸马案子的那些人,也再清楚不过了。 这样的小伎俩,也只能偏偏那些对鬼神敬畏的人而已。 顾明朗沉沉地看着她,冰房之中,光影阑珊流照,淡淡的映在她的脸上,将她略微疏淡的神色勾描得柔和起来。 验尸完毕,两人一同出了京兆府。 “可有发现?”顾明朗问道。 木梓衿摇头,“我目前只是有一个猜想,却不想确定,”她抿唇,看着他,“所以,我要回楚王府,去找贾大夫。” 顾明朗脸色微微暗沉,唇微微抿着,锋利清晰的下颌轻轻地绷着,并没说什么。 木梓衿埋头往外走,把披风褪下,还给顾明朗。 她急切地想要回楚王府,他如何看不出来?她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走了。” “等等,”顾明朗叫住她。 她脚步一顿,心头微微一沉。 他走到她身侧,将披风给她,“带着披风,最近……天很冷。”顿了顿又说道:“你……你要早些回府。” 木梓衿犹豫了一瞬,接受了他的披风,轻轻地点头。 “我让车夫送你,再接你回来。”他又加了一句,“这车夫跟了我许多年,功夫不错。” “好。”木梓衿点头,看了马车一眼,上了车。 “去楚王府。”木梓衿对车夫说道,车夫怔了怔,看看顾明朗,这才驾驶着马车,往楚王府而去。 木梓衿松下了有些僵硬的肩膀,心情复杂。她恍然明白,自己竟不知以何种身份回王府。不过短短的时间,今夕已不是昨夕了。 楚王府的侍卫并没有见过其他的马车,见一辆陌生的马车停下,警惕得体地看着,又见是木梓衿从马车上出来,连忙迎了上来,“是姑娘,姑娘回来了!” 侍卫看起来很欣慰,也很高兴。 木梓衿忐忑的心缓缓平静,轻声道:“是,我回来了。” 她原本就属于这里。 侍卫迎她入了府,她熟门熟路地穿过游廊庭院,放缓脚步。王府之内,如往常般安静雅致,水榭之上清风徐徐,宁无忧常去的暖阁,门窗轻轻地关闭着,轻垂的帷幔随风轻轻摇曳,如水榭之上潋滟的澜漪。 入了深秋,游廊之下,水天一色,往日自然生长的水草花木凋零入水,即将沉静整个冬季,水面如一面模糊的镜面,倒映着水榭之上的倒影。 木梓衿提着木箱,一步一步穿过游廊,走到尽头,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宁无忧南下,一定是带了贾大夫的,而她如今回府,该找谁呢?宁浚在楚王府养伤,为何至今都没看见他?难道他走了? 若是宁无忧不能回来,或者宁无忧真的被定罪为谋逆,这楚王府颠覆之后,在楚王府养伤的贤王殿下,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那么宁浚如今可还在楚王府? 她在游廊尽头转了个弯,往宁浚养伤的居所而去。 走近那水边居所时,她就听到了宁浚的声音,似乎是在低声的哀嚎着,叫得有些惨,也有些急切,甚至是愤怒。 “笨蛋!不是这样,本王让你放手!” “殿下,您轻点……” “笨蛋,是你轻点……你疼死本王了……嗯哦……” “殿下,你换个角度试试……” “嗯,啊,呀!不行!还是疼……” “殿下干脆躺在床上吧。”侍女说道。 “我那么废物吗?我偏要站着……” “可是站着疼……” 声音微微起伏着,传入木梓衿的耳中,木梓衿愣了愣,抿唇半晌,忽然觉得自己此时去见宁浚似乎有些不妥,犹豫片刻之后,打算转身离开。 “红线!”突然传来一道欣喜的声音,“我刚才听人说姑娘回来了,还不信,本是打算去你的住处找你的,却不想你到贤王殿下这里来了。” “红袖,”木梓衿愣了愣,“你没和王爷一起南下吗?” 红袖落寞地摇头,“没有……”深吸一口气,又抿唇说道:“你不是要看贤王殿下吗?进去啊。” “呃……”木梓衿想起刚才那声音和对话,问:“此时合适吗?” “合适。”红袖从她手中拿过木箱,带着她往庭院之中走。 庭院内,几座假山之下,宁浚与一个侍女相互搀扶着,一拐一拐地挪着小步子…… “殿下,你看这样行不行?”侍女问。 “这样……这样走好像不那么疼了,你……你把拐杖给我……”宁浚白着脸说道。 木梓衿怔住,原来刚才宁浚是在练习走步。他断了一条腿,以前被木板子固定住,如今木板子拆掉了,腿似乎在慢慢恢复。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侍女,高一步低一脚一边咬牙一边疼得低呼。 或许是练习得不顺利,腿又疼,所以就心急焦躁,竟一脸的不耐烦,难为那侍女依旧耐心地伺候他,陪着他一步一步走着。 木梓衿走过去,恰好宁浚拄着拐杖转过身来,一抬头,那张苍白的渗着冷汗的脸微微一僵,似见鬼了般,接着又大叫一声,身体一歪就要向她扑过来! 扑到一半,意识到自己的腿还不能走路,他惨叫一声,身旁的侍女及时扶住他。 木梓衿走过去,将旁边的木轮椅推过来,让他坐。 “殿下,你的腿伤怕是刚刚好,急不得。” “红线!”宁浚一把抓住她的手,“真的是你!好久都没见到你啦!”顿了顿,又冷哼一声,将她的手甩开,“你现在怎么回来了,听说你成了顾明朗的人了……你!你这个叛徒!” 木梓衿僵了僵,隐忍着微微的酸涩,抿唇,轻声道:“我没有背叛谁,更不会背叛王爷。” 宁浚眯了眯眼睛,拿出手绢摸脸擦汗,“你为什么会在平安侯府?听说平安侯府一家子快要回老家了。一家子想要离开京城逃离争斗,难道你也要跟他一起回去?” “我不会。”木梓衿蹙眉,“我要留在京城查案子,等所有的线索都查清楚之后,我就南下去找王爷。” 第266章 灯火阑珊 有侍女抬了座椅来,让木梓衿坐下,木梓衿与宁浚相对而坐,各自看着。 “什么线索?”宁浚冷哼一声,“你如今在平安侯府躲着,还能查线索吗?” “可以。”木梓衿将木箱放在桌上,“今日我去了京兆府,查看了太傅和尚书令大人的尸体,应该会有所发现。” “哦,”宁浚漫不经心的,“那你还查出其他的什么了吗?” “我来找王爷,依旧是有话要问王爷。”木梓衿正色地看着他,“我还是需要王爷给我一个准话,你当初让自己的马受惊,与楚王府的马车相撞,到底是无心还是故意?” 宁浚脸色一凜,“你说呢?” 木梓衿摇头,“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巧合,何况,当初你做的一切也有太多的破绽。马是其一,路线是其二,所以你很可能是故意驾驶马车撞过来的。” “屁话!”宁浚一挑眉,“你哪只眼睛看见本王故意了,哦!”他狠狠地一拍自己的断腿,“本王故意撞了五哥,结果断了自己的腿!?” “我想,您的腿伤才是意外。”木梓衿似笑非笑。 宁浚不耐烦的皱眉,眉头拧成一团。 “若是我推测的没错的话,其实你撞击过来的原因,是想让楚王殿下受伤,对不对?”木梓衿眯着眼睛,口吻凌厉起来。 宁浚微微一僵,放在腿上的手轻轻握紧。 “我为什么要让五哥受伤?我……我没你想的那么阴险。”宁浚噘嘴,嘟囔道。 木梓衿点点头,“嗯,是。可是,若是如今断腿的不是您,而是楚王,那么楚王便可以借着养伤的缘故,那日便不会去宫里,也不会和皇上对峙,也免去了一入宫就无法脱身的危险。而如今,若是他因为马车冲撞而受伤,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推掉南下的命令,免去了南下的危险,不是吗?” 宁浚抿唇,“你的想象力真丰富。” 木梓衿微微摇头,“王爷,我猜测,你一定是知晓了什么,但是你并不愿意将事情的真相透露出来,所以只好选择其他的方式来阻止事情的发生。”她一字一顿,轻柔却坚定,“但是您也看到了,如今皇上根本就不信任王爷,若他是信任王爷,又何必让王爷南下?又何必,只给王爷那么一点点兵力。” 宁浚紧紧地抿着唇,微微垂眸,又冷哼一声,“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气氛微微僵持,木梓衿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漆黑。 她能感受到他的坚持和固执,似什么都不愿意说。 木梓衿蹙眉,起身,拿起身旁的木箱,行礼离开。就在要走出院子时,她微微回头,见宁浚还在坐着,一动不动,他身上锦绣华府,映衬在雅致的庭院之中,风流清俊。月拱门框住一幅悠然淡雅的图景。 她不再停留,大步离去。若是宁浚真的有一天会将真相告诉她,那么她不用逼问也行,若是他不想,就算她使用再多的心机手段,也不会得到真正的答案。 他毕竟是一个王爷,身份尊贵,从来没人忤逆过他。 一路前行,没有再踟蹰。她对王府的每一条道路十分的熟悉。一处充满药味的小院出现在视野之中,她才稍微停了停。 宁无忧南下,或许带着贾大夫。贾大夫从来都是宁无忧的贴身大夫,一直为宁无忧疗养身体,而如今她来,是否还能见到他? 她径直走进去,小院之中,很安静,院落之中没有任何修饰装饰,只有一排排竹编,竹编内放着药草,一一排下去,摆了整个院子,若不是竹编之间留着些缝隙,木梓衿都没处下脚。 她一眼就看见了贾大夫,他虽然上了岁数,但是依旧精神,身体健朗,背脊停笔。 他正翻着一个竹编之内的药草,然后慢慢地切碎。 “贾大夫。”木梓衿走过去,贾大夫愣了愣,放下手中的刀和药材,微微眯了眯眼,似还有些怔愣,“红线,你……你怎么……”他轻咳一声,挑着眉。 “我……”木梓衿欲言又止,干脆直接将木箱放在一处没有放置药材的架子上,打开,将里面的两个木盘拿出来放好。“我有样东西,需要你帮我检验一下,看看其中有什么成分。” “哦,”贾大夫挑了挑眉,“从哪里得来的?”他看着那两个盖着的木盘子,神色揣度。 木梓衿神秘的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猜!” 贾大夫冷哼一声,放下袖子,将切好的药材倒进碗中,“你拿来给我看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好的。”他淡淡地乜了木梓衿一眼,“不是从尸体里拿出来的,就是从乱葬岗捡回来的。” 木梓衿唇角微微扬了扬,“还真被你猜对了。”她将两个木盘子小心翼翼地推过去,“这是我从太傅和尚书令大人的胃中拿出来的……” 贾大夫脸色一黑,诡异地看着她。 木梓衿自顾自继续说着:“太傅与尚书令大人不会无缘无故的自燃。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看你就很妖!”贾大夫冷冷地看着她,“你这个妖精,把王爷迷得五迷三道的!” 木梓衿一梗,刚想说的话又卡在了嘴边,愣了愣之后,低声道:“我没有啊。” 贾大夫斜眼瞧着她。 她微微偏头,“所以,我认为那太傅和尚书令大人一定是有问题。” “所以?”贾大夫一点即通,“你怀疑他们吃错了东西?” “是,”她抿唇,“所以我还要你帮我检查一下他们的胃中残留的东西到底有什么问题。” 贾大夫轻叹一声,将那两个木盘子收好了。 木梓衿见他把盘子收好之后,又问:“贾大夫,你为什么没有与王爷一同南下?” 贾大夫又叹了一声,“是王爷让我留下的……”他蹙了蹙眉,“原本是想和王爷南下的,可王爷没同意。” 木梓衿点头,“那由谁来为王爷调理身体?他若是受伤……”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语意担忧憷然。 “我让我的徒弟跟去了。”贾大夫正色道,“那徒弟是我的关门弟子,你只管放心就好。” 木梓衿暂且放心,再无话可说,只好告辞。 “你要走?”贾大夫忽然诧异地看着她,“你刚刚回王府,你要去哪儿?” 木梓衿怔愣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我……我还会回来的。” 贾大夫不解地看着她,他一直在这深院之中从未出过府,也不知府外的世事变化。也不知如今木梓衿已经入住了平安侯府。 木梓衿抿了抿唇,“无论如何,我会等他回来。” 贾大夫微微怔愣,见她眼神坚定,似无所畏惧。他点点头,“整个王府的人,都在等王爷回来。”他点点头,轻声笑了笑,“而且,也相信,王爷一定会回来。” 木梓衿在楚王府停留到傍晚,在王府用了晚膳。王府之中寂静雅致,只有她和宁浚相对而坐。 宁浚狼吞虎咽,抓着肉骨头啃着,丝毫没有理会木梓衿,木梓衿也插不上话,只是自顾自的吃了半碗饭。 宁浚敲了敲碗,发出叮叮的声音,扬声道:“再给我来一碗。” 身后的侍女立即上前,又为他盛了一碗饭。木梓衿暗自数了一下,他已经吃了三碗饭了,加上这一碗,就是四碗。他也不怕吃撑了。 “红线,我告诉你啊,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秘密了,”宁浚打了一割嗝,摸了摸臌胀起来的肚皮,“我顶多在这里等五哥回来,就算有什么秘密,我也……我也等五哥回来再说。”他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有些秘密,这京城之中的人,承担不起的。” 木梓衿蹙眉,“什么秘密?” “……” 宁浚很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从侍女手中拿过饭碗,继续大口大口的扒饭,还含糊地说道:“总之现在不能说。” 木梓衿白了他一眼,他哀叹一声,“哎……若是木梓衿在该多好啊,她若是在的话,一定把这……把所有的案子都破解了,那些个牛鬼蛇神,就统统被杀死干净了。” 木梓衿沉默不语,用完饭之后,恋恋不舍地出了王府。 王府之外,京城之内已是一片阑珊夜色,万家灯火,将黑幕之下的京城夜景照得繁丽旖旎,交织光影里,她似乎看见王府外的轮廓,变得隐约模糊。出了这个王府,京城似乎黯然失色。 车夫依旧在王府之外停着,王府门口两盏灯笼将府外宽阔的街面照得明亮通透,那马车静静地停靠着,在灯火的映衬照耀下,变得朦胧,似一幅陈旧的水墨画。 她走出去,刚刚出府,便见马车之下下来一人。那人身形英朗高大,灯光将他的身影和轮廓勾勒得简单硬朗,一如他平时的沉稳刚毅。 她脚步顿了顿,见他已经走了过来。 “将军。”她走过去,带着些许歉疚地看着她。 顾明朗僵硬紧绷的脸色在看到她出府的那一刻松懈下来,他轻声道:“走吧,跟我回去。” 两人上了马车,车夫快速驾驶马车辚辚而去,速度很快,但很平稳。 木梓衿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坐着。 一路无言,穿越过京城繁华绮丽的街道,似一叶扁舟,划过波澜潋滟的水面。 马车停下之后,木梓衿木讷地跟着顾明朗下了车。两人一同进入平安侯府。 她突然觉得陌生,更觉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无措迷惘的感觉,甚至比她初入京城时更加的深切黏稠。 她很难受,胸口之中沉郁,却依旧面色平淡。 “我到了,将军晚上好好休息。”木梓衿在自己的房门前停下,对顾明朗说道。 顾明朗疑惑地看着她,“你用过晚膳了?” 木梓衿没有多想,点点头。 顾明朗脸色微微暗沉,身影隐没在淡淡的阴影之中,似有些落寞。 “如此,我走了。”顾明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缓缓转身离开。 第267章 青青子衿 是夜,似乎是要将前几日丢失的睡眠补回来一般,木梓衿睡得很沉。次日清晨起床,依稀见窗棂之上映着的树影摇曳不已,院内淅淅沥沥的声音疏疏落落的敲打着。 她在被窝里缩了缩肩膀,把手伸出去,光裸的手臂感到一阵冰凉,白皙的皮肤上很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天气已经变得这么冷了。她再眯了眯眼睛,还未完全明亮的天际淡淡的光透过窗户,泛着轻柔的银色。 这种银色,木梓衿并不陌生。起霜了,霜露反射晨曦,泛起银色,似纱一般映在窗棂上。 不知不觉,红退绿瘦。 她撑起身体起床,略微收拾了一番,门外的人双儿与双双听到动静,开门进来,端了热水和洗漱用品,还有早膳进来。 “姑娘昨日睡得可好?” 木梓衿观察了这双儿和双双两天,虽然这两人是双胞胎,可依旧又细微的差别。她是仵作,对人体骨骼和皮肉组织很是熟悉,哪怕细微的差别也能发现。所以她如今能够清楚的知道,双双和双儿的区别在牙齿,两人喜欢笑,因为牙齿的不同,笑容也不一样。 所以木梓衿一眼就认出开口说话的人是双儿。 “好。”她淡淡地点头,洗漱完之后,吃了早膳,拿上披风披好。 “姑娘要出门吗?”双儿问道。 “嗯。”木梓衿点头,犹豫了一瞬,说道:“我会乘马车出去,不必担心。” 双儿和双双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木梓衿依旧乘坐马车去楚王府,经过一夜的提炼,相信贾大夫已经有了答案。马车辚辚而去,她进入王府时,见红袖快速地走了出来,见到她,脸色一喜。 “红线,南方来信了,我原本还打算去平安侯府见你的。”红袖端正款步的走过去,双手拢在衣袖之中。今日气温骤然下降,她穿了一件厚实的衣裳,风起不动。 “信?什么信?”木梓衿的心立刻悬了起来,既激动又起伏不定。 红袖带着她进了水榭之中的暖阁,暖阁内温暖清透,红袖这才把袖中的信拿出来,信封上只简单的写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几个字,没有收信人姓名,可其中隐藏的“梓衿”两个字,知情人都明白。 “悠悠我心……”木梓衿拿过信,轻轻地抚过其上的字迹,脑海之中有些空白。她慢慢将信拆开,拆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将信拆毁了一般。 薄薄的一封信,木梓衿的手有些颤抖,指尖感触不到任何内容,直到把信打开完,从里面拿出一个封好的纸袋,纸袋薄而轻,纯白色,没有任何杂质。 她与红袖疑惑的对视一眼。打开纸袋,发现里面只有一朵不知名的白花。 经过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这朵白花依旧鲜嫩,花瓣舒展,绿叶葳蕤,静静地躺在木梓衿的手心里,轻柔得没有任何力量。 木梓衿似能想象出,宁无忧或许在南方开满花的阡陌之上,摘下这朵最常见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花。 这是从他所在的地方开出的花朵,辗转千里,从南到北,送到她手中。 或许他明白,她在等着他,在牵挂着他,所以只能用这样隐晦的方式告诉他,他那里陌上花开,一切都好。 木梓衿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回纸袋之中,用信封装好。 心思再转几圈,神色变得平静起来。既然她的信,宁无忧已经回了,那么京城之中的事情,他也定然是知道了。她抬头看了看红袖,微微抿唇。 她把信收好,往贾大夫的住处而去。 贾大夫将自己缩在屋子里,听见木梓衿敲门,一声都没吭。 木梓衿蹙眉,刚想推门进去,一个小童走了出来,小童拉着她的手,说道:“姐姐,爷爷还在研究药物,需要再等半天。” “半天?”木梓衿蹙眉。 “嗯!”小童狠狠地点头,“爷爷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半天。” 木梓衿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这半天,她回了自己的勤居所。午时,王爷上来了人。 是暗中而来的端王宁涛。 他与木梓衿在善水堂相见。 “我今日收到五哥的信,”宁涛说道。 “我知道。”木梓衿点头,“我也收到了。”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宁涛蹙眉,神色凝重,“五哥告诉我,他还上书了奏折,至于内容,你明白吗?” “明白。”木梓衿点头。 宁涛倒抽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女人。冷静、平和、从容,漆黑的双眸坚定睿智。她简直是一个矛盾的结合,分明看起来很柔,可内心却很硬。 宁涛深深地看着她,无言一笑,眯了眯双眼之后,便轻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去办了。宫里的人,我也已经去安排了,若是不出意外,会很顺利。” “一定会顺利。”木梓衿说道,“不过是将以前的事情重提,再顺水推舟而已。” 宁涛点头,“或许……”或许什么,他没再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木梓衿一眼,便起身离开。 半日之后,木梓衿从贾大夫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她将答案写进线索之中后,离开王府。 次日,京城之内发生一件大事。 楚王不远千里上书,请皇帝下旨,将谢氏嫡女谢明娆指为楚王妃,并接入王府,等候他归来成婚。 谢明娆原本就是定好的楚王妃人选,一应条件早已被当初谢家的人创造好,生辰八字等与楚王最是匹配,又有浑天监推算过,是楚王的最佳良配。当然,这些都是谢家人说的。 端王宁涛进宫,与皇帝陈情,代替楚王,将谢明娆接入王府之中。 那日,木梓衿站在街道人群之中,看着谢明娆的车架被仪仗簇拥着进了王府。谢明娆身着红衣,红得似锦,红得如霞,如同一身嫁衣。 木梓衿紧紧地看着她的背影,似松了一口气,又似乎被沉重地压着,透不过气来。 这是她给谢明娆的承诺,她做到了。 可却无疑在自己心头狠狠地划了一道口子,血淋淋地难以直视。 直到谢明娆进入王府,看热闹的人群在缓缓地散去。她快速离开。 京城之中暗涌涌动,而千里之外的云南,瓢泼大雨之下,战火纷纷! 大成延熙四年七月,云南王旧部,集结兵力,占领云南多地,率叛军,叛! 大成延熙四年八月,大成楚王,奉皇命率兵再度南下,调京中兵力,与云南节度使大军汇合。 大成延熙四年八月二十七,楚王调遣兵力,兵分三路,以极少兵力暗中攻入叛军所集之地。一军从南,一军从北,另一军,绕过云南苍茫大山与森林,攻入叛军后方。 大成延熙四年八月三十,三军在云南百夷族最集中之地暗中汇合,楚王策马亲征,领北军正面直攻叛军根据地。三军三面应和,战事打响。 与此同时,云南节度使奉楚王之令,分散部分兵力,散于云南散布叛军各处,短短十日之内,大军暗中巧妙攻入,夺取叛军所占各地,辗转由南至北,清扫叛军余力,势如破竹,如秋风横扫。 云南各地百姓各族夷人,纷纷响应楚王殿下,应和暴露各叛军藏身之地,并配合捉拿,叛军被擒,楚王率人留下防守,云南被毁之地百废待兴。 南方的战火之中,楚王万民拥戴。 被擒拿的叛军,有的是为生计所迫,误入军中的贫民,有的是鸡鸣狗盗的歹徒,有的是作恶多端的江湖歹人,有的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强盗…… 楚王下令,放良民,惩暴民,除暴安良,军令如山!所被擒获之人,一律按大成律法所定。 大成延熙四年九月初一,云南节度使兵力北上,与楚王所率领的三军汇合。消息一经传出,云南之地百姓振奋,叛军犹如困兽,越发肆掠。 大成延熙四年九月初五,宁无忧已斩下叛军总帅头颅,夜色烽火之中,狼烟在细雨冷风之中滚滚而上,整片丛林弥漫在血腥战火之中。马蹄铁骑踏平葱葱郁郁山林草木。楚王大军埋伏于丛林之中三天三夜。 将士们忍饥挨饿,承受风吹雨打,忍受原始丛林之中虫兽的威胁,匍匐于潮湿阴冷的地面,趁着夜色,埋兵布阵,布置陷阱。 宁无忧与将士一同隐没在山林之中,等候着敌人进攻,落入早已布置好的罗网之中。 大成延熙四年九月初六,被楚王三军与云南节度使等兵力攻围的叛军,欲意丢弃根据地转战退居,趁夜色行军逃离,却误入楚王早已布置好的兵阵之中。 大成延熙四年九月初八,楚王率兵亲自守阵,一天一夜之后,叛军兵力,八千被斩,两千投降,余者老弱病残,不敢应战。 这场战争,本不应如此惨烈,区区一万兵力的叛军,对于大成来说犹如蝼蚁,偏偏楚王只率领六千兵力南下,以少胜多,虽说军功赫赫,在大成历史之上留下光辉一笔,可终究战况惨烈,六千兵力南下,不适应云南齐侯地形,虽说将士英勇杀敌,可多少热血男儿,终于死在这云南的边陲之地,热血洒在了异乡,致死都来不及看一眼家的方向。 那日,倾盆大雨,雨帘重重阵阵,涤荡整座大山深林,将将士的鲜血冲入潮湿阴暗的泥土之中。 宁无忧一身战甲,手中一柄秋水青峰,矗立于战野之中。雨水冲刷,将他身上的殷红血色冲洗干净,将他的头发衣服冲得紧贴,将他一身银色的铠甲冲得锃亮锋利。他的双眼透过大雨,扫视着尸骸遍野,静看着血流成河,面无表情。 风吹过,大雨之中,有顽强的花草,生长在参天古木之下,在血色的浸透晕染之中,妖娆蓬勃,与死寂的战场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走过去,慢慢俯身,将一具年轻将士的尸体放好,发现他身下压着一丛被血染红的花草,雨水慢慢冲刷,红色的花慢慢露出本来的颜色,白如雪,素如月,皎皎葳蕤,清贵风华。 他用手将被压倒的花扶起来,呼吸着血腥的空气,又站起身,在滂沱大雨之中,看向北方…… 梓衿,梓衿,可知我心? 这朵战野被血染红的花,依旧葳蕤。就算寒冬冷雨,也无法浇灭它的生机。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这贫瘠荒凉的丛林之中开放,开得漫山遍野都是。年年岁岁,从未凋零。 而人的生命,却比这开在卑微尘土之中的花还要脆弱。因为人死,便不能再复生。 所以,他会好好地活着,用这一次生命,好好地与她相守。 第268章 鸟尽弓藏 大成延熙四年九月的云南,腥风血雨,云南的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楚王大军在尸骸之中分出尸体,找到几具叛军总帅的尸体,却并未发现叛军所自封的“云南王”。 宁无忧带领大军继续攻入,趁胜追击,长驱直入,攻进叛军根据地。 根据地内,已经冷冷清清,只剩下些许不懂打仗的打杂的厨娘和叛军捉来的女人。见到大军攻入,纷纷惊叫哭嚎。又看到那招展的楚王大旗,各个犹如死而复生,瞬间从各个军营之中跑出来,跪倒在地上磕头哭泣,请求楚王救助。 宁无忧等人,终于打听到那“云南王”所在的地方。 宁无忧与纳兰贺以及云南节度使立即追击而去。那座云南王所住的“宫殿”,毫无声音,死寂一片。 宁无忧推门而进,偌大的宫殿之中空无一人,冷风吹得殿宇之中帷幔翩飞起伏,犹如惊涛骇浪。 “铮!”一声刀剑出鞘之声,宁无忧立即拔剑横直。他挥手凌空一斩,将遮住视线的帷幔斩下。 轻纱帷幔缓缓落下,终于露出殿宇之上,那坐在宝座之上的人。 那人满头长发凌乱,遮住脸和双眼,形容癫狂却冷静。手中一握着一把长剑,轻轻地擦拭着。 宁无忧一眼就认出这人是谁。片刻之后,也猜测出为何那场平藩之乱之中,云南王死了,而他还活着。 “宁溢!”那人一边擦拭着手中的剑,一边咬牙切齿地喊出宁无忧的名字。那柄长剑寒光阵阵,映出他狰狞阴森怨恨的眼睛,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愤怒。 “你杀了我父亲,我当时就定下誓言,定要重头再来,亲手杀了你!” “是齐侯帮你逃离的,还是明瑛郡主?”宁无忧长身而立,清风吹拂他雪色常服,常服之上轻裘披肩,狐裘随风轻轻摇动,清俊凌厉。 他微微眯了眯眼,又沉声问道:“亦或者,你云南王部下其他的人?” 当年云南王满族被处以斩首,可在抓获之中,却发现云南王早已将自己的妻妾儿女斩杀殆尽。甚至将所有的尸体毁得面目全非。 当时或许所有的人都以为云南王是因为绝望疯狂而做出的癫狂之举,可宁无忧却隐隐担忧。 果然,其余的人包括云南王,或许都是真的死了,可他最喜爱的第三子,也是他的嫡子,却早已被他安排好送走。 云南之地,不会无缘无故再出现以“云南王”为头号的叛军,除非…… 宁无忧缓缓走进,那人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嗜血阴森,怨毒地看着他,又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哈哈哈……”那人忽然笑出声,声音低沉沙哑,癫狂不已。 “宁溢,你杀了我全家,我来杀你,本是天经地义!”那人横剑一指,冷冷指向宁无忧,“杀人偿命,你有什么资格夺了我全家人的性命?” 宁无忧眯了眯眼,却轻声道:“你若是能够夺了我的性命只管拿去就是,只是……”他目光忽然变得温柔,凌厉的眼眸似看向某处,若有所思,“只是如今我还不敢死,甚至怕死。”他提剑,剑尖在光滑的地面拉出一道细长的痕迹,“我并不是一个高尚的圣人,不会拯救天下人的命,更不会为了你和你的家人丢了性命,所以……”他凌然挥剑,直直刺向那人。 那人立刻挥剑抵抗,两剑相击,发出剧烈铮然之声,银白色的火光从剑刃之上一闪而过。 宁无忧虽说已经许久不曾用武,可功力招式依旧不减,动作翩然悠闲,游刃有余,一举一动举重若轻,将这云南王嫡子逼得节节后退。 最终,两人被逼到宫殿一角。 那人脸色苍白又狰狞,可看着宁无忧的双眼却疯狂兴奋,如一匹饿狼看见了染血的猎物! 他一剑挡开宁无忧的攻击,用尽力气将宁无忧逼开,突然扬天长笑几声,随后飞快地将身旁的烛火与灯笼推倒在地! “轰”一声,殿宇之内立刻燃起熊熊大火,火势瞬间蔓延到整个殿宇。 殿宇之中的人纷纷逼开烈火,有人惊恐地朝着宁无忧大喊:“王爷!” “哈哈哈哈……”云南王嫡子疯狂大笑,“宁溢,今天我虽然杀不死你,可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宁无忧被包裹在烈火火焰之中,身上的衣袂立刻燃烧,他挥剑斩断起火的衣服,看着滔滔冲天的火光,那灼热滚滚的火光之中,似隐约升腾着一个身影。他心头微微一痛,几个跃身,冲进火中! 殿外的人隐约看见他竟然明明可以逃脱,却依旧往火中冲进去,不由得大惊失色! 几个侍卫和纳兰贺以及云南王节度使立刻让人救火,顺便淋湿了全身,冲入火中营救。 宁无忧在烈火之中飞跃疾走,耳旁是烈火燃烧的“噼里啪啦”之声,以及那人带着扭曲大笑的狰狞惨叫声。 他循声而去,手中的秋水长剑剑刃反射烈火火光,他看见那人缩在墙角,甚至不顾烈火焚身,依旧大笑着。 宁无忧走过去,毫不犹豫,挥剑凌空一斩! 大笑惨叫之声戛然而止,一注鲜血喷出,溅落在火焰之中,他嫌恶地退后一步,免得鲜血脏了自己的衣服。 他蹙眉,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 当身后的光火退后之后,他走出殿宇,长松一口气。 低头看着长剑之上的鲜血,他不顾其他人疯狂惊喜的喊叫,将血擦干净,轻柔一笑。 这一笑,让所有的人噤声。 诡异却温柔,仍在嗜血的人,看着死人的血微微笑着,可目光却温柔缠绵。 他缓缓抬头,看向北方,风吹拂而过,满山的草木为之低吟…… “梓衿,我回来找你了……”他轻声说道。 身后的殿宇在烈火之中轰然倒塌,将他这轻柔的一声淹没。 大成延熙四年九月,楚王平定云南王叛军之乱! 皇帝得知之后,立即派人南下庆贺接尘,代替他亲自迎接楚王回京。 宁无忧将后续事宜交代给云南王节度使,整顿兵马,准备星夜兼程赶回京城之中。却在大军回京前一天,见到京城之中皇帝派来的人。 这人是皇帝身边的李明忠晋升的官员,看见楚王宁无忧之后,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甚至还带了皇帝关心慰问的补品和奖赏。之后,便宣读圣旨。 圣旨的内容宣读完毕,宁无忧主账之内一片沉寂。除宁无忧之外,其余人皆虎视眈眈,咬牙切齿地看着这李明忠。 “大人,楚王殿下刚刚平定叛军,功不可没,皇上却在此时急着收回楚王的兵权,这是什么意思?”有人冷声问道。 李明忠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人以及宁无忧,轻轻笑着,“这是皇上的意思,下官也不知是何意啊,”他顿了顿,双手捧着圣旨递给宁无忧,“王爷,您不如接旨吧,若是有疑惑,回京之后再问皇上也可以啊。” “哼!”有人愤然怒视着他,“这是过河拆桥!简直令人不齿!王爷,这圣旨接了憋屈,咱们不能接!” “王爷,皇命不可违,难道您想抗旨不成?”李明忠忧心忡忡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军权,本就不是属于王爷的,如今这叛军已经平定了,王爷理所应当该交出军权啊。” 京城军统帅冷着脸,看着李明忠。 “皇上明明知道王爷要南下平叛,却只给王爷六千的兵力。六千的兵力也就罢了,就算有再强大的作战能力,从京城到云南一路奔波,立即作战已经是疲劳应战了,本就没有什么胜算,若不是王爷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我等早就死在这云南肮脏的山里了!” 众人咬牙,愤愤不平。 李明忠对众人的愤怒和不甘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恭敬地将圣旨往宁无忧身前一递,“王爷,接旨吧。” 宁无忧缓缓抬手,接过圣旨,“臣,谢主隆恩。” “王爷!”“王爷!?”…… 身后的人愤然拔剑,宁无忧一声低喝:“闭嘴!都给本王回自己营帐去!” 身后的人憋屈着,沉默不语又不甘心地离开。 是夜,天际依旧沉郁,乌云笼罩。 宁无忧着人整顿兵马,次日便回云南木府。 夜半时分,突然听闻营帐之外兵马集结调遣之声,几个主要营帐的人纷纷惊醒,险些以为是叛军来犯,竟纷纷拔出刀剑应对。 等弄清楚状况时,众人才明白过来。 所有营帐纷乱愤然,唯有宁无忧的营帐内,灭了灯火,一片安静,似在沉睡休息。 纳兰贺披上外衣,小心翼翼的进了宁无忧的营帐,略微在门口停了停,察觉营帐之内的人并没有入睡之后,才敢恭敬地进去。 “王爷,”纳兰贺斟酌着,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借着账外晦暗的火光,看着屏风,屏风之后,便是宁无忧的床榻。 “嗯,”宁无忧慵懒散漫地应了一声,带着些鼻音,似肆意又似刚刚睡醒。 纳兰贺说道:“刚才,李明忠拿着兵符,将六千大军连夜撤回京了。” 他侧耳倾听,许久都不曾听见宁无忧回话,只是在若隐若现的光线之中,听到起伏平稳均匀的呼吸声,不紧不缓,不紧不迫。 “王爷?”纳兰贺心中惶恐忐忑,又叫了一声。 “本王知道了。”宁无忧淡淡的说道。 纳兰贺一梗,全身僵了僵,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淡淡的沉了一口气,无声恭敬地退出营帐。 第269章 归心似箭 他换下了铠甲,依旧一身干净素然长衫,儒雅谦和,走得轻稳,刚一出营帐,宁无忧的部下便纷纷围了过来,一连声地问道:“怎么样?王爷怎么说?” 四五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纳兰贺,神色各异。 纳兰贺平静地转达宁无忧的话,“王爷说他知道了。” “知道了?”有人性子较急,“知道了,然后呢?” 纳兰贺摇头,“没有了。” “没了?”那人双眼一瞪,争得老大,“什么叫知道了?什么叫没有了?我们受了这个窝囊气,王爷就一句知道了?我不信,我要亲自去问王爷!” 纳兰贺伸手拦住他,“王爷已经休息了。” “刚才不是还醒着吗?现在肯定也没睡着。”那人不耐又愤然地伸手去推他。 “先冷静一下吧。”有人平和的提醒,“如今就算王爷知道了也……”这人欲言又止,“皇帝这招过河拆桥,到底是什么原因,大家好好想想,得尽量快些想出应对之策,否则,回京之后,怕可能会面对一些麻烦。” “狗皇帝!”有人骂,“竟然无情无义!自己的亲叔叔为他出生入死打江山,他竟然忘恩负义!” “皇帝这也是怕王爷功高震主……”有人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何况,若是当初王爷平藩之后顺利回京,今日坐在龙椅之上的人还未可知呢。” 众人一愣,诧异又欣喜。 纳兰贺沉下脸,冷声道:“今日已晚,各位回去休息吧。” “不是,纳兰先生,您再去帮咱问问王爷,这……这六千兵马撤走了,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可怎么办啊?” 纳兰贺脸色凝重。这正是他担忧的问题。六千军南下平藩,原本就没有胜算。若是败,朝堂之上少了一个楚王,也不过是祭奠几年的事情。若是胜…… 可如今胜了,还未回京,就有人急急忙忙地把兵马撤走了。 那么,若是在回京的途中出现意外,失去兵马庇护的楚王等人,随时会因为意外,而…… 纳兰贺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云南的空气沉闷潮湿,不比京城,许多将士来的第一天,就因为水土不服而倒下。他和大多数人都能忍一阵子,如今平叛之事已定,所有的防备和警惕都松懈下来,这才感觉身体不适应。 宁无忧身体或许还未完全康复,一直以来都是有贾大夫为他调理身体,如今这云南重湿阴潮之地,他的身体不知能否挺住。 众人沉默片刻,忽然有人低声道:“若是京城之中的人敢在这个时候来阴的,我看……”那人抬手,狠狠地劈下去,“不如我们……反了!” “住口!”纳兰贺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这话可不能乱说。”纳兰贺眯了眯眼,“各位回去好好布置整理一番,如今这军营之中只剩下王爷的亲卫,若是真的有什么意外,怕是只能勉强应对。各位好好回去防守,王爷安全重要。” 众人这才离去,重新布置安全防卫。 次日,宁无忧醒得很早,走出军帐,便见冲刷了几天雨水的茫茫平原之上,再次开满花蕊,白的、黄的、紫色、点缀连绵,蜿蜒流泻而去,一望无垠。微风一吹,原野之上荡起层层波澜,脉脉连叠而去,摇曳至起伏温柔的山脚。 他俯身摘下白花,放在鼻息间嗅了嗅。这花朵他叫不出名字,可他如今也不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花。 他想,木梓衿与他父亲学过医术,应该会知道这种植物的名字,也应该知道它的习性和药性。他只想回去,让她亲口告诉他这种柔弱却有韧性的花的名字。 纳兰贺见他出了营帐,换上了平时的常服,问道:“王爷,一切准备完毕,是要回云南木府休息一段时间,还是直接回京?” “直接回京。”宁无忧说道。 纳兰贺微微怔愣片刻,“是。” 这日天气出奇的好,晴空万里,蓝天白云。 宁无忧与纳兰贺等人一连策马走出百余里,这才停下马休息。 从晨曦一直走到薄暮,天色渐渐暗下来,南方的天气依旧适宜温暖,天际流云染上晚霞绚烂的色彩,预示着明日又是一个好天气。 宁无忧归心似箭,也不得不在劳累赶路之时停下来让众人休息。 云南边缘小镇之上,有简陋却干净的客栈,众人吃了晚饭之后,纷纷回房安顿。 宁无忧也趁机安歇休息。让人送来热水,简单的清理干净一身的风尘,上床睡觉。 他躺在床上,从怀中拿出一串佛珠,又拿出一团折叠好的软布。软布有些陈旧,甚至还有洗不干净的血迹。但是他静静地看着,看得入神。 佛珠是木梓衿送给他的,那软布,则是在南下入苏州时,木梓衿为他包扎伤口用的。这是她的里衣撕成的布条,那日他的伤好之后,并没有扔掉,而是小心翼翼地保存了起来。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让木梓衿知道。这份隐秘,柔软而温暖,仅仅藏在他的心中。 这家客栈在云南北部的小镇之上还算干净,宁无忧睡得安心,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客栈之内有人慌乱杂沓的脚步声。 他立刻警觉地睁开眼! 窗棂之外的天依旧暗沉,却有隐约模糊的光照进来。他眯了眯眼,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王爷,”纳兰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宁无忧立刻翻身而起,披上衣服,说道:“进来。” 纳兰贺立刻推门而进,这房间在客栈中央,周围房间都是宁无忧的人。纳兰贺神色凝重,走到宁无忧身前,低声道:“王爷,客栈失火了。” “失火?”宁无忧轻轻挑眉,已经能够听到其他房间之中传来的哀嚎惨叫以及悲痛绝望的哭声,在这黑夜之中,凄厉悲沉。 脚下地板似慢慢变得滚烫起来,有黑白交错的浓烟从地板的缝隙之中钻进来,门缝之中,也涌进不少浓烟,刺鼻得令人窒息。 夜色,黑烟,模糊遮掩视线。宁无忧在一片烟雾之中看着纳兰贺,冷冷一笑。 “其余人呢?”宁无忧问。 “有人去打探情况,有人守住这间房,保护王爷。”纳兰贺快速说道,“这间客栈已经被包围了。” 宁无忧眯了眯眼,当初选择这个客栈的原因,便是这客栈处于小镇中央,周围都是百姓居民,若是想要在这里进行刺杀,会十分的困难,且容易暴露。而且这客栈规模不大,脱身也比较容易。唯一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火。 但是,一旦客栈起火,一定会连累周围的居民房舍被烧。 宁无忧立刻起身,推开窗户,透过火光冲天的夜色往外看去。只见围绕着客栈周围的房舍全部都被淹没在熊熊的烈火之中,荜拨摧枯拉朽的烈火焚烧声之中,无数的人悲痛凄厉绝望的惨叫着。 真没想到,为了将他困死在这客栈之中,竟不惜烧了周围的所有房子,将这客栈围成一个火海!而火势快速蔓延,客栈之下的火光快速升腾,灼热滚烫,刺痛又窒息。 “王爷,如今只能杀出去!”纳兰贺说道。 “先探路。”宁无忧将剑配在腰间,将所有人召集。宁无忧部下亲卫接近二十人,所有人立刻撕下床被上的布条,用茶水浸湿,蒙住口鼻,遮挡烟雾。在黑烟滚滚之中,俯身寻路往客栈之外走。 “已经让人去马棚找马,此时不宜立刻出去,我们还不知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若是对方将客栈围起来,只等我们出去,用弓箭就可以将我们所有的人一网打尽。”纳兰贺跟在宁无忧身后,说道。 其余人挥剑提刀,避开从各处掉落的房梁火焰。 客栈一楼,挤满了逃亡的人,踩踏、拥挤、推搡、哀嚎……声声不绝。 “看!那是出口!”有人突然大喊一声!这一声,让困在浓烟之中的人瞬间看到求生的希望,被困的人群纷纷拥挤着往出口逃跑。众人你推我搡,踩踏追赶,终于有人逃出出口! 宁无忧等人在还未着火的角落之中静静地看着。片刻之后,火光冲天之中,传来犀利冰冷的利箭划破空气之声、利箭刺入骨肉之声,以及人的惨叫一声。 逃出去的人当即被客栈之外埋伏的弓箭手刺杀! 客栈之内未逃出去的人见状,一时惊慌得又退了回来,绝望难以自抑。 “一旦有人出去,就会立刻放箭!”有人愤恨不已地低吼道。 南方民间的围墙并不宽厚高大,客栈一面木墙被火烧透,轰然向内倒塌下来,人群惊叫声之中,宁无忧部下立刻上前,将那面墙撑住,往外一推! 一面墙上,立刻开出不小的豁口,之外竟是一个小小的庭院。 “王爷,走!”纳兰贺立刻与宁无忧出了房间,进入庭院之中。 其余的人也见机跟了出来,身后轰然一声,烟火瞬间升腾爆裂,那豁口很快被熊熊烈火堵住,其余的人被困在房屋之内,再也无法逃脱。 人们在庭院之中瘫倒、诅咒、绝望、哭泣、嘶吼…… 宁无忧转身看着庭院之中低矮的围墙,火光将夜色照亮,他快速扫视过,立即分辨出对方布置在外的弓箭手。 “东,十丈之外,一处房顶之上,有二十个弓箭手,北,一处楼阁,阳台窗棂之上,十七个弓箭手,南,街道之上,有骑兵,大约十二个弓箭手,西……”宁无忧停了停,才低声道:“西面是起火的民宅,大约不会有人埋伏在那里。” “不可能从西面走。”有人说道,“进入火中,再被火困住……” 第270章 刀山火海 “从北面出去。”宁无忧忽然打断其余人的惊慌,他冷冷地看着冲天破阵的火光,说道:“由于火光和烟雾以及夜色的掩护,对方到底有多大的实力还未可知。所幸,对方包围布阵受街道房舍的限制,武力分布比较散。所以,从北出去比较安全,一来,北面的人较少,二来,北面的弓箭埋伏比较远,射程远之后,命中率会降低。” “那就从北面走。”一人说道。 有人已经将剩余的马从马棚之内带出来,宁无忧看了看马匹的数量之后,蹙眉。 “王爷,你们先骑马走,我们断后。”几个亲卫从浓烟滚滚之中站出来,声音沙哑却坚定地说道。 宁无忧深深地看了几个亲卫一眼,脸色凝重,却依旧冷静平稳。他闭了闭眼,又睁开,说道:“也好。” “我们先冲出去,分别往南、东的方向走,这样对方发现之后,会将武力集中调往这两处,王爷便可趁机从西面出去。” “不,”宁无忧蹙眉,“你们与本王一起从西走。” “王爷,”亲卫立刻弯膝跪地,“请王爷以大局为重,我等誓死保护王爷!”这人话音一落,身影一闪,一跃而退,没入烟雾火光之中,宁无忧来不及制止。 很快,从东与南两个方向传来刀剑相击砍杀声,宁无忧立刻带人骑马而上,越过坍塌的女墙,从西面冲出客栈。 其余几人将宁无忧重重围护在中央,刀光剑影与烈焰滚滚之中,宁无忧挥剑挡开迎面而来的箭阵,借着夜色与浓烟的掩护,冲出重围。 策马冲过狭窄的街道,宁无忧与其余等人砍杀追杀过来的人,将火光与追杀的暗影抛在身后。 宁无忧身边的人皆是王府精卫,王府军数百人未曾全部跟随南下,如今跟在宁无忧身边的,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 很快,从东与南冲杀出去的侍卫追了上来,几个轻伤,几个并未逃出来。宁无忧端坐在马背之上,等了等。 “王爷,走吧,他们……”纳兰贺提醒道。 宁无忧立刻拉住缰绳,带着这些人快速策马而去。 从西面绕出小镇之后,宁无忧停住。身后的人并没有再追上来。 “再过百余里,就能出云南了。”纳兰贺策马靠近宁无忧,“可若是要回京,必定会往北走,他们一定再会在路上设下埋伏,我们无论如何,都是去送死。” 宁无忧调转马头,朝向北方。夜风凛冽,刀一般刮过,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他深深地看着夜色,夜幕黑沉压抑,沉沉地压过来,让人沉重又窒息。 暗夜之中,忽然有马蹄之声缓缓靠近,众人立刻警惕,纷纷拔剑迎对。夜色弥漫,一道暗影缓缓策马靠近,那人从小镇之中慢慢走出,策马一柄凌厉长剑倾斜而出,锦衣清袖随风而起,神态清逸,却让人不寒而栗。 宁无忧手中紧紧地捏着一支箭,箭头泛着寒光,棱角分明又锋利的箭头之上,寒光轻轻划过其上图腾,他用手轻轻抚过,脸色一片冷沉。 “楚王殿下,”从镇中策马而来的人悠然端坐在马上,声音儒雅谦和,“我奉皇上之命,带王爷回京。” “放你娘的狗屁!”宁无忧身后有人愤然大喝,“若是皇帝要来带王爷回京,为何会使出这样卑劣的手段?” 那人轻声一笑,“我想王爷心中很清楚,今日在客栈之外设下埋伏之人的身份。” 宁无忧冷冷一笑,将手中的箭轻轻一折,坚硬有韧性的箭应声而断。 “我看王爷还是不要再抵抗了,不如你我各自退让一步,免得伤了和气。”那人轻笑着平静地说道。 宁无忧眯了眯眼,迎着冷风,声音顺风而去,凌厉清晰,“皇上要请我回京,为何让神武军亲自来?这其中,到底有几个意思,是皇上亲自下旨的?” 那人脸色微微一凜,声音越发寒冷,“自然是皇上知道王爷在云南平叛劳苦功高,又怕王爷在回京途中遇到危险,所以才让我带神武军前来保护王爷。” “保护?”宁无忧冷冷一笑,慵懒又肆意地端坐在马背之上,“你回去告诉皇上,我自然会尽快回京,不会耽搁行程,本王身边的亲卫和王府军也是本王亲自挑选的精锐,不会有任何闪失。” “王爷,奉劝您还是不要多心了,就算不为你自身着想,也要为在京中等候您的人着想。” 宁无忧微微一僵,冷冷地看着他。 “王爷!这人狼子野心,不要上当!”有人说道。 “看来王爷不识时务,既然如此,那就得罪了——”那人抬手,清袖在夜中飘扬,随即快速落下,身后暗夜之中,凌空而下重重密密麻麻的箭阵! “保护王爷——” …… “宁无忧……”木梓衿在夜色之中睁开眼睛,已经辗转反侧无数次,无数次在迷迷糊糊之中,又快速地醒过来,她深吸一口气,披上外衣下床,点亮房中的烛火,拿出新的手札,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她已经从顾明朗的口中得知了宁无忧在云南平叛的消息,叛军已经尽数擒获,想来宁无忧很快便会回京。 离平安侯府离开京城余日不多,她必须要等宁无忧回京之后,破釜沉舟,将所有的秘密全数解开! 此时已经过了四更,庭院之内已经有人走动。木梓衿等到天亮,终于找到机会出府。 依旧是乘坐马车,到达楚王府。 她进入楚王府,并没有人阻拦,只是王府之内的人看她的神色似乎有些微妙。如今楚王府内住着一个准王妃,虽然还未弄清楚状况,可王府之内的人个个训练有素,依旧如往常一般,没有任何变化。 木梓衿在暖阁之中找到了谢明娆,她静静地坐在暖阁边上,手中翻着一本书。木梓衿微微一怔,静静地看了会儿,才走进去。 谢明娆听见脚步声,放下书抬起头来,与木梓衿对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 木梓衿轻轻挑眉,靠近她,盯着她的脸,“谢姑娘,你的脸怎么了?” 谢明娆低着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轻轻摇头,“没怎么。” 白皙的脸有些红肿,依稀能够辨别出那是一个没有消退的手掌印。木梓衿在她对面坐下,盯着她的脸,指了指,“肿得厉害,不如让大夫来看看?” “不用了。”谢明娆摇头,欲言又止,最终说道:“我初到王府,有些不习惯,还是不要麻烦人了。” “你可是准王妃,有什么不习惯的?”木梓衿蹙眉,伸手拉住她,“走,我带你去看贾大夫。” 刚刚触碰到谢明娆的手腕,谢明娆顿时全身微微一颤,疼得惊呼一声。 木梓衿惊得立即放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没使劲儿啊,怎么就捏疼你了?” 谢明娆退了几步,握住自己的手腕,将袖子往下捋了捋,“没有,我……” 木梓衿上前,一把将她的手抓住,飞快地掀开她的袖子,白皙的手腕之上,交错纵横着大大小小青红紫黑长长短短的伤痕,甚至还未结疤。 木梓衿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伤痕是如何导致的,她抬头看着谢明娆,低声问道:“宫里的人打你了?因为你透露了我在宫里的消息?” 谢明娆无声的挣扎,眼眶泛红。 “是太后让人打的?”木梓衿又问。 谢明娆只是低头轻轻地揉着手腕,“若我不是谢家的嫡女,她或许真的会杀了我。” 木梓衿一怔,“这么说,你后悔了?你后悔帮我逃出来?” “不!”谢明娆咬牙,放下手腕,“若是我后悔,我早就在她让人折磨我的时候就后悔了。”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将她另外一只手,快速地撩起她的袖子,一看,木梓衿就猜到,谢明娆此时一定是遍体鳞伤。 “算了,你不要让贾大夫看,也不想让其他人看,那我去贾大夫那里为你拿些药过来,我帮你上药。”木梓衿转身离开了暖阁,很快就从贾大夫那里带了药回来。 放下暖阁的帷帘,木梓衿让谢明娆脱了衣服,谢明娆别别扭扭地褪下衣服之后,真是让木梓衿倒抽了一口凉气。 木梓衿一边为她上药,一边问她问题。有关案子的,谢明娆忍着疼痛,一一解答,木梓衿之后再将谢明娆提供的线索记入手札之中。 “你所知道的,被那人发现了吗?”木梓衿听完谢明娆的话,手一顿。 谢明娆冷笑,“若是被她发现了,我现在还能活着吗?”她深吸一口气,后背,木梓衿将药涂在伤口上,疼得她全身打了个一个颤,她冷汗涔涔,脸色苍白,“谢家的女人,生来就是被家族用来当利益工具的。” 她轻轻一叹,“当初在陈郡时,我也曾见过谢太后,那时我们年级都还小,她还是一个只会迷恋楚王的小孩儿。我们所有人都会以为,她会顺理成章,成为楚王的王妃,可谁知,世事多变,她竟然成了太后,甚至还是谢家权利的半边天。”她勾了勾唇,“你知道吗?就连族中的族长,也对她十分的敬畏,似乎不敢在谢家人之中随意提起她。” “是吗?”木梓衿蹙眉,“既然她那么喜欢王爷,为何最终同意嫁给先皇?” 谢明娆沉默片刻,“因为谢家人都贪得无厌吧。”她握紧手,“若是平常人选择,一个是楚王妃,一个是皇后,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吧。” 木梓衿抿唇,轻声道:“那是大多数。” 第271章 不死则反 背后上完药之后,谢明娆直起身,将双手递给木梓衿,木梓衿给她上药。 “的确,若是让我选择,我也不想做皇后。”谢明娆看向某处,目光失焦,语气缓缓地,意味深长。 木梓衿的手一顿,狠狠地颤了颤,上药的力道重了些,将谢明娆疼得脸色微微一变! “的确,你现在已经是准楚王妃了。”木梓衿冷冷的说道。 谢明娆歪着嘴忍痛轻笑一声,“这得多谢你忍痛割爱。” 木梓衿恨不得立刻掐死她。 “哼!”暖阁之外突然传来一道冷哼,愤怒又不屑。 谢明娆一怔,立刻将衣服穿好。木梓衿推开暖阁的门,掀起帐帘,看见宁浚拄着拐杖,冷着脸站在门口。 木梓衿猛地全身冒冷汗。刚才她与谢明娆的谈话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王爷,你怎么在这儿?”木梓衿冷眼看着他。 “你还有心情跟这个谢家的女人说话?你到底知不知道天要塌下来了?”宁浚愤怒地咬牙。 木梓衿抬头看天,京城今日晴空万里,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宁浚脸色铁青,眼中集聚着惶恐与不安,他缓缓靠近木梓衿,刚要说要,却见几个人快速匆忙地从水榭之上鱼贯而入。 “六哥!”宁浚转头,一拐一拐地快速迎上去。 宁涛与他身后的人停住,快速掠过宁浚,深深地看了木梓衿一眼,沉声道:“去善水堂说话。”随即又吩咐人,“让人守着,不准让任何人靠近王府,任何人不得吩咐不能进入善水堂。” 木梓衿心头猛地一沉,脑海之中快速茫然空白。她立刻跟上去,一行人立即进了善水堂。 她能感受到宁涛和宁浚身上的沉重和不安,还有其余几个人凝重的表情,甚至与她一样,不安又惶恐。 宁涛看了看木梓衿说道:“这三人,是五哥的人,这是楚王府军统领,其余两人身份不便告知。” 几人入座之后,木梓衿才缓过神来,她看着宁涛,问道:“是王爷出事了吗?” 宁涛沉默片刻,静静地看着她,轻轻地点头,“是。” 木梓衿沉住气,“不是说,王爷已经平叛,正在返回京城的路上吗?” “就是在路上出的事!”宁浚抬手狠狠地拍在桌子上,“皇上在得知五哥平叛之后,就立刻将六千兵马撤回京城,如今他身边只有他的亲卫,若是真的遇到不测……后果……” 木梓衿背脊发凉,“如今最新的消息是什么?王爷可好?” 宁涛与宁浚沉默相视一眼,宁涛说道:“最新的消息,便是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木梓衿紧紧地抓着衣袖,手心发凉。 “六哥,据说是……”宁浚立刻起身,刚想说话,却被宁涛抬手阻止。 “是什么?”木梓衿看向宁浚,目光微微闪烁,“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对不对?” 宁涛蹙眉成川,“是,五哥被……被一行人所追杀,在云南一处小镇失去了踪迹。” “一行人?多少人?”木梓衿的心沉到谷底。 宁涛顿了顿,似思索片刻,“我也不清楚…” “王府军有多少人?”木梓衿忽然闻到。 “八百人,”宁涛说道,“不过五哥比较特殊,他府上有一千的兵力。” “调动楚王府的军去救他。”木梓衿说道。 “不行。”宁涛立刻反对,“楚王府的军只能留在京城之中,若是调动,一定会被发现,这可是谋逆之罪。”他沉了沉气,说道:“对方这是要逼五哥……逼他谋逆……” 木梓衿指尖发僵,轻轻地颤抖,“那怎么办……” 她无措又茫然。 “等。”宁涛低声道,“如今只能等,你不要小看五哥的实力。”他抬手,握紧拳头,说道:“如今等着五哥的消息,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他欲言又止,口吻却坚定。 木梓衿点点头,有那么一瞬,她是想让宁无忧…… 宁涛走后,她与宁浚留在善水堂,相对无言,气氛压抑。 宁浚看了她几眼,又都飞快地将目光移开,最终又垂首沉默,好几次欲言又止。她静静地听着庭院之中微风吹拂过的声音,抬头看着晴空如洗,感受着京城越发寒冷的天气。 偌大磅礴的京城,巍巍宫阙,气象威仪,鼎沸繁盛,依旧如往常一样。可这大成江山的中心,似乎并不是一成不变。 她握紧手,又缓缓地放开,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他能回来,即使是颠覆了这江山又如何? 她不能在楚王府久留,收拾好心情之后,便速速离去。平安侯府的马车静静地在黄昏之中等待着,稀疏亮起的街道灯火似随意涂抹,将京城黄昏的图景涂抹的似有些陈旧泛黄。 木梓衿上了马车,车夫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木梓衿灵敏的感觉到,那一眼虽然平静,可是很不满。 她无所谓,直到马车在平安侯府之前停下之后,她快速跳下马车,入了府。 府上灯火阑珊,连绵蜿蜒的宫灯通明剔透,将这座鼎食豪门照得奢贵雅致。斑驳的光影静静洒落,照得道路晦明晦暗。 她尽量往人少的道路走,走得很慢。如今她不想和平安侯府的人有任何牵连。 到了住处,她松了一口气。院落之内,正房门前,两盏琉璃灯灯光如纱般倾洒而下,安静悠然。 院中空无一人,只有她与地上被灯火拉长的影子。她屏着呼吸,想要去找双儿和双双,或者是想去找顾明朗,可依旧没有想好措辞。 进入平安侯府的那一刻,她想过让顾明朗相助。他如今是御林军大将军,在西北之时,更有不少跟随过他的部下。若是他想要暗中调遣兵力去救宁无忧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并未想好该如何开口。 她思前想后,牵挂担忧地太多,心中空茫又紊乱。 推开门,她迟钝的思绪微微一凝,有些迟缓的直觉意识慢慢凝聚,她深深地嗅了嗅,闻到了酒气,她一愣,再嗅了嗅,房间之中除了酒气还有浑浊的气息。 她蹙眉,走进房间,并没有在外间发现人,怔了怔之后,走入卧房。 天色黯淡下来,夜色笼罩,只有淡淡的光影氤氲着卧房,卧房之内的轮廓模糊迷离,她看不清东西。不熟悉这房间的布局,她脚下一沉,似踢到了什么,“哗啦”一声。 房间内有人动了动,她立刻闻声看去! 床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沉默地端坐着,面对着她,虽看不清面目,可她却能察觉到他正看着她,直勾勾地、沉沉地、冷冷地看着她。 脚边有什么东西快速晕染开,水声轻柔,酒气却更加的浓烈。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踢到的是一个酒坛子,酒坛子被她踢倒,酒水正快速蔓延开,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散到房间之中,让人窒息,更让人沉醉。 她退后一步,想要将桌上的烛火点亮,猛然间身后一阵风膝过,手腕被人狠狠地握住,一股力量见她往后一拉,她扑倒在床边! 双手撑住床沿,她豁然回首看着顾明朗! 他呼吸很重,也很急促,似压抑着,可又似一团烈火,已经熊熊燃烧,控制不住。 “顾将军,”木梓衿撑着起身,接着昏暗的光,她看着顾明朗,他脸色苍白,双眼凝重却又空洞。她知道他并没有完全醉,可就是这种半醉半醒,却才是让人担忧。 她十指缓缓收拢,沉默地与他对峙着。 “你又去了楚王府?”他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是,”木梓衿点头,眼神清澈坦荡,丝毫没有避讳。 他轻声一笑,忽然慢慢走近,高大的身躯在夜色的勾勒下如同一座巨大深沉的山,他俯视着木梓衿,“你知不知道,如今你在我府上,你知不知道,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要离开京城?” 木梓衿看着他,微微后退,“顾将军……” “别这样叫我……”他低沉又缓慢地开口,“你别这样叫我。” 木梓衿张了张嘴,可发不出声音。 “你跟我一起走,”他定定地看着她,声音模糊低沉,“跟我一起离开京城……”他脚步微微踉跄,也依旧沉稳,“这京城,已经不像以前一样了,你跟着我离开,我能护你周全。” 她蹙眉,低头不语,可那一瞬低头的倔强和决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如今宁无忧自身难保,你应该知道,他北上回京遇险,若是不死,也只能是个‘反’字,你以为,皇上和谢家人将他逼到这样的境地,他还能不反吗?”他轻轻地咬着牙,“他如今生死未定,就算……就算真的要夺了那江山,可是又有什么胜算?” “将军会帮他吗?”木梓衿却平静地问他,她似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将还未整理好的话慢慢地说出来,“将军,你能帮他吗?” 顾明朗猛然握住她的手,微微眯了眯眼,“若是不能呢?” 木梓衿抿唇,空悬的心却安然的放下了,“也好,我也不希望将军卷入这场浑水之中。” 他冷笑,“你不怨我?” “不,”木梓衿摇头,“若换成别人,都是希望与楚王撇清关系。” 顾明朗踉跄着,又走近一步,一手扶着床住,一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将她虚虚的拢在自己的怀中,“你若是想让我出兵救他,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必须答应我,跟我一起离开京城。” 木梓衿退后,可已经被逼至床沿,退无可退,她伸手想将他推开,却不想,他身体忽然倒下来,巨大的力量将她压倒在床上。她侧身想要躲开,可身体被他束缚住。 挣扎的双手被他狠狠地握住,高举过头顶,胡乱踢打的双腿也被他狠狠地压住,她急促的呼吸,身体被沉重的力量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忍够了!”他在她身上低吼,半撑着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浓烈的酒气喷洒在她的脸上,“我忍够了!”他粗重喘息之后,只是愤怒又隐忍地吼出这四个字! 从西北回京,官场上的隐忍,再到如今求而不得,感情上的隐忍,这个热血方刚的男人,终于在半醉半醒的时候放任自己宣泄情绪! 第272章 危在旦夕 他狠狠地拉住木梓衿,在她惊慌失措的叫声之中,快速地按住她,她不断地挣扎,衣服很快凌乱,衣袂之下淡淡些许白皙的肌肤,刺激着他身体之内隐忍压抑的激动和颤栗! 他抚上去,滑腻柔软的感觉几乎让他疯狂又沉醉。 常年的西北征战,他骨子里有一股让人无法抗衡的执拗与执着,甚至是顽强的毅力,正如此时他心头的偏执,便是要得到她。 木梓衿用尽了力气抵抗,所有的力气都如蚍蜉撼树。她被压住的双腿被强行分开,双手被狠狠地按在头顶,腰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按住,用力的掐着,胸腔之内的呼吸已经到达极限。 黑暗之中,浓烈的酒味让人窒息,峭楞的黑影狰狞,巨大的压迫感沉沉地压下。 “顾明朗!你给我滚!”她咬牙切齿地吼出来,突然感觉肩膀一阵疼痛,他在她肩上留下深深地压印,她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个时候你倒是肯叫我名字了?”顾明朗的声音急促又低沉,“我征战沙场多年,从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只要我想拿下的,我想要征服的,从来没有办不到的,你不知道你……” 木梓衿偏头狠狠地咬住他的手臂,沉醉之中,他有些迟钝地放开手,她立刻挣脱双手,趁机连退到床内。 他捂住手臂,其上丝丝的疼痛未曾让他清醒,反而激出他内心深处的强烈战栗。他伸手拉住她,“你必须跟我离京!宁无忧要死了,你还在期待什么?” 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手腕却蓦地感到一阵冰凉又尖锐的疼痛! “唔……” 他倏然抬头看着她,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混沌暴戾的思绪一滞,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他迎上她决然冷漠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她手中一片薄薄的刀片,在幽暗的夜色之中泛着寒光,犹如她此时的眼神。 身为仵作,她身上随时带着可以验尸解剖的刀片,平时用来解剖尸体,此时却对准了他。 “将军……”不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将军……你和姑娘……” “滚!”顾明朗按住血流不止的手臂,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木梓衿。 木梓衿薄唇紧紧地抿着,疏远又冷漠地看着他。 他颓然松懈下肩膀,高大的身躯笼罩在黑暗中,周身的冷肃与狂躁在慢慢减退,最后变得冷寂又沉默。 血在床褥上慢慢散开,晕染成一片妖冶的红色。 他缓缓放开手,这一微小的举动,却让她立刻又举起了手中的刀片。 他一怔,快速又沉默地下了床。他放开手,垂于身侧,双手微微颤抖着。 木梓衿慢慢放下刀片,紧紧地拽在手心里。 “对不起……我……我依旧会让你考虑清楚……”顾明朗的声音总算清晰了不少,“如今宁无忧自身难保,整个楚王府都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就算你回王府,也不会安全。” 她笔直地坐着,似乎并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我会尽快让人安排离京的事情,到时候,我也会将御林军的军权交出去……”他继续低沉地说着。 木梓衿只是轻声问道:“顾将军,我何时可以回王府?” 顾明朗全身一僵,转身诧异又惊痛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太后想用我来威胁王爷,不过是一个死,王府覆灭,也不过是一个死,横竖结果都一样,我在平安侯府与王府又有什么区别?”她缓缓地直起身,冷静地看着他,“所以,我何时能回王府?” “你一旦回王府,我连最后护你周全的理由都没有了!”顾明朗急切地说道。 她沉默不语,只是决然地看着他,“王爷并不是一成把握都没有,我也答应过王爷,要为他查出真相,就算是最坏的结果,我也会完成对王爷的承诺。”她静静地看着窗棂,淡然夜色,绰约飘渺,“若真的遭遇不测,王爷生,则我生,王爷死,我也会随王爷而去。” 顾明朗走出木梓衿的房间,秋夜冷寂,夜风似霜,深秋残月如钩,昏暗的光被夜色笼罩吞噬。 他抬头悄然的看着那残缺的月亮,一时怅然若失,又似乎清醒了不少。他抬手看着手臂之上的伤口,蔓延的血迹依旧狰狞恐怖。 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映在门窗上,房间之内没有丝毫动静。但是他知道,木梓衿没有动,也没有转身。 他闭了闭眼,轻声道:“抱歉……我刚才……”刚才只是沉醉、沉醉如同在梦里一样,用癫狂迫切的举动,证实自己在梦里也是可以得到她的。 “我从西北回来之后,似乎就变得不像我自己。”他的声音低沉颓丧,落寞寂寥。 房间之中亮起灯火,明亮灯火将残月淡然寂寥的霜色驱散,那遥遥的灯光很近,可是又似乎很远。 房间门被打开,温柔的灯火流泻而出,映在他的身上,他怔愣地站住,看着站在门口的木梓衿。 “我为将军包扎伤口吧。”木梓衿轻声道。 顾明朗僵了僵,点点头。 重新进入房间之中,灯光将昏暗的房间照亮,他才看清这房间之中的情形。一时有些局促,他立即叫双儿来收拾。 双儿面色忐忑谨慎地进屋,见地上和床上都是血,脸色发白。她沉默无声的收拾,木梓衿让双双拿来绷带和伤药。 坐在桌前,琉璃笼罩的灯光如月色,他这才看清她的脸色苍白,双眸却依旧清澈明净。熟练的剪开他的衣袖,露出伤口,清洗干净,再上药。 她依旧心有余悸,可动作却有条不紊,简练利落。 双双又换了一盆干净的水,她再将伤口用药水清洗了之后,上了药,为他包扎好。 “有没有人说过,你对自己有些狠?”顾明朗忽然开口,问道。 她的手一顿,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父亲被人谋害,你能强忍失去亲人的沉痛,不为父亲收殓就入京来投靠楚王,此一狠,”他淡淡地说着,目光温柔却空洞,灯光将他起伏俊俏的轮廓勾勒得清晰俊朗,他微微垂首,“为了能从宫里出来,不成为谢家人威胁楚王的筹码,你明明知道我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你依然这样选择,此二狠。” 木梓衿沉默地低头为他包扎,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带着绷带缠绕。 “你……你从来都没有对我承诺过什么,可我依旧还……还希望你能在乎我一些。”他握紧完好的手,胸口轻轻地起伏着,“我有时候想,哪怕你只是给我一个空头的安慰也好……可你从来都没有。”他深深地看着她,刚毅的双眸漆黑微闪,“你还真是有些狠心……” “若是我给你一个头口上的承诺,将军会信吗?”她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何其有幸,能得将军垂青。”她抿了抿唇,“或许将军只是因为回京之后,失去在西北驰骋的热血和快意,所以才极力地想要抓住什么来弥补内心的遗憾和寂寥,可是,我并不是。” 他蹙眉,淡淡的看着桌上的灯火,目光失焦,若有所思。 或许真如她所说的那样,他只是回京之后,失去了以前的热忱和满心的抱负。或者是他被这京城诡谲斗争磨平了意志和宽阔呃心胸。遗憾、不甘、落寞……一层一层的在头堆积累加,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患得患失,所以才更加患得患失,更加害怕也失去她…… 她是他回京之后,看到的唯一的闪光。她如他在西北时一样,充满热情和活力。 哪怕是开在幽冥之中,她也依旧明媚清湛。 “你说得对。”他轻轻地点头,不知是已经妥协,还是心有不甘。 “过几日,平安侯府的人就会离京。”他等她包扎好之后,轻轻地动了动手腕,“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想要全身而退,依旧可以来找我。虽然……虽然我对太后说的那个未婚妻,看似是个借口,但你我心里都明白,我并不是随口一说而已。” 木梓衿沉默,这无声的沉默,似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拉开。 顾明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她松了一口气,慢慢坐下,见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让双儿和双双离去。 案几之上放着熏香,熏散房间之中的酒味和血腥味。作为仵作,她对血腥味很敏感,坐了片刻之后,起身拿起熏香,在血腥味依旧有些浓的地方走动。 慢慢向卧室走去,经过一扇窗户时,窗棂之上忽然一道人影晃过。她转头,却见窗棂之上映着她自己的身影。蹙眉,继续往前走。刚一转身,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 她惊得险些将香薰炉掉在地上,身后人影一闪,快速地捂住她的嘴,“是我。” 木梓衿眨了眨眼,点头。 那人放开她,她转身,见这人冷然挑着眉,别有深意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看来刚才那男人没得逞。” “你想让他得逞?”木梓衿沉了脸色,忽然又一愣,怒火陡然间生了起来,“你刚才明明知道我……我有危险,你却袖手旁观?” “别气。”那人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喝下去。 “不气?换了你你试试!”木梓衿狠狠地咬牙。 那人回眸看了她一眼,狭长的凤眼如平静的秋水,“换了我,他肯定不会这么便宜地就离开。”顿了顿,又说道:“你竟然只是给了他那么小小的一下,太便宜他了。” 木梓衿唇色发白,冷哼一声。 “至于刚才,”隐娘轻声一笑,“这平安侯府戒备森严,我能进来也不容易,不敢轻易暴露身份,我看你还有力气反抗,就没有及时出来救你。” 木梓衿不置可否,却急切地问:“可有王爷的消息。” “暂时没有。” 她沉默。 “我只负责你的生命安全,其他的我一概不知道。”隐娘说道。 木梓衿转身进入卧房睡觉。 第273章 多年养晦 一路往南,残月的昏暗清辉被黑暗笼罩。 几骑快马飞快驰骋过千沟万壑的原野,一路策马向北。冷厉的寒风吹过,道路之上枯草连天。 疲惫与劳累,让策马的人越来越难以支撑,为首的人一脸凝肃,目光如铁,看向北方。 身后依旧有追兵紧追不舍。 “王爷!不能再跑了,再这样下去,马也受不了了。”有人策马到宁无忧身旁,说道。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前方就出了云南,我的苏州府有一定兵力,可以救援。” “苏州到这里,也需要时间,我们支撑不了多久了。”纳兰贺一改往日谦和儒雅,周身的血迹渲染,铁血又峥嵘。“况且,对方人数众多,我们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 宁无忧拉住马缰,停下马,看向天幕。天幕之上一勾残月,零星几点星光,黯淡寂寥。 “这里是什么地界?”他问。 纳兰贺辨别了方向,报出地名。宁无忧若有所思,沉吟片刻。 “王爷,不要再犹豫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有人打马上前,“皇帝和谢家人将我们逼到这样的地步……” 宁无忧看向纳兰贺,最终点头。 纳兰贺松了一口气,从怀中拿出信号弹,指向天际,拉下引线,一枚五彩烟火在空中绚丽绽放,流光溢彩,堪于日月争辉。 身后追兵不久便在地平线之上出现,峭楞楞如从地下冒出来的鬼影。为首一人依旧一身干净清逸的锦衣,淡淡的看向宁无忧。 他在十几丈远的地方停下,抬头看着天暮之上绽放的烟火,蹙眉勾唇一笑。 “楚王殿下,看来在下猜测得没错。”他拉住马缰,遥遥的看着宁无忧,“若不是今日这样逼迫,你的真正势力恐怕还不会被知晓。”他笑得儒雅清贵,挺立的身躯悠然如玉,“我就说过,你有谋逆之心,可天下人都不信。如今,我就让这天下人,都看看你这几年,韬光养晦,到底都干了什么。” 烟火放出不久,四面八方有人如云集般快速集结赶到,乌泱泱从夜幕之中策马而来,看见宁无忧,纷纷跪地行礼。 “常州节度使宣节副尉参见王爷!” “郴州节度使怀化郎将参见王爷!” “朗州节度使参见王爷……” “……” 江南之地,能在短时间内赶过来的兵力,在楚王宁无忧的号召之下集结。 宁无忧端坐于马背之上,看着追来的追兵缓缓撤退,面色凝重。 “王爷,刚才的追兵是京城之中的神武军,为何……”怀化郎将一脸的疑惑,“王爷不是刚从云南平叛北上,为何皇上的神武军会追杀王爷?” 宁无忧翻身下马,立刻有人将马牵走安抚。 “先让人为本王的亲卫治伤,离这处最近的是什么地方?”他问。 “郴州。”怀化郎将说道,“再往前不远就是郴州城了。” 宁无忧从人马之中换了一匹马,翻身而上,“今日众人已经疲累,你们……先按兵不动,带兵回各地的地界。本王先继续北上到郴州修养。” “是。”众人得令之后,带领各自的兵力退散。临时发令,能赶到的兵力并不多,还不足王府军的一半,但是,楚王在各节度使私自扩张培植自己的军队势力,已经是谋逆的铁证。 神武军统领谢瑾瑜,也已经没有再与他硬碰硬刀剑相交的必要,而是直接赶往京城将楚王谋逆的事实和证据交给皇帝便是。 能有今天这一步,早在宁无忧真正开始培植和扩张自己势力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 怀化郎将在前头带路,一行人终于松懈下来,继续往北,赶到郴州城之中。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一路顺着郴江往北,将夜幕的黑暗走得渐渐明亮,淡淡的天光如青纱帐般铺满江面,终于在城门打开的时候,进入了郴州城。 一行人暂时入住郴州知州府。 宁无忧自己清理了伤口之后,才让纳兰贺进入房中来见。进入知州府时,就已经吩咐过并不需要人伺候,必要时也不必让人来打扰。 纳兰贺进入房间之中,宁无忧已经包扎好肩膀上的伤口,只是单手包扎略显得粗糙些,但他并不在意,依旧换上干净的衣服,神色自若地端坐着。 手边一壶茶正冒着热气,袅袅白烟氤氲着茶香,萦绕舒卷,安人心魂。 他抬手斟了一杯茶,清淡的茶水在茶杯之中泛起涟漪,青瓷淡雅清丽,如水墨在水中缓缓晕染开。 “王爷,”纳兰贺恭敬地站在一旁,谦和有礼。 “坐吧。”宁无忧抬手指了指他身前的位置。 纳兰贺微微一怔,走过去坐下。宁无忧将刚才斟好的茶递给他,“身上的伤如何?” “并没有大碍。”纳兰贺腹部中箭,所幸伤口并不深,也处理的及时。 “你跟随本王,有多少年了?”宁无忧漫不经心地随口问。 纳兰贺正襟危坐,闻言缓缓勾了勾唇,笑道:“今年一过,也快十年了。” “十年?”宁无忧似轻轻喟叹,抬头看着他,沉吟一瞬,说道:“你今年,也快二十七了?” “是,”纳兰贺似有些追忆,“在下是十六岁时跟随王爷的。” “嗯。”宁无忧点头,“那时你家道中落,你祖父带着你入京来……” “是,”纳兰贺脸色终于微微一变,“纳兰一家因我父亲的原因,全部家产被没收充公,父亲后来病重,便离去了。当时,就只剩下我和我爷爷。” 纳兰贺的爷爷当时也是垂暮之年,自知不能长时间更好的照顾纳兰贺,突然记起早年时,入京见过楚王,曾和楚王有过一面之缘。纳兰贺一家原本是官家粮商,再楚王还未曾封亲王时,纳兰贺的爷爷偶然与宁无忧相识,宁无忧当时正为西北一带粮荒烦恼,恰逢纳兰贺爷爷带粮入京进贡,便给了当时年幼的宁无忧一些提点。 宁无忧也确实根据纳兰贺爷爷的提醒得到了解决西北粮荒的办法,让懂得庄稼生长之道的人进入西北,种植适合在西北生长的粮食,并让富庶的江南一带粮商和粮仓每年分别上交些粮食,从标本之上缓解了西北缺粮的问题。 所以,纳兰贺一家落魄之后,纳兰贺与他的爷爷入京,宁无忧才肯给些面子,让纳兰贺留在了自己身边。 纳兰贺一家家学源远,再加上纳兰贺为人处世颇有其风骨之道,所以很快得到宁无忧的青睐。 他是宁无忧的左膀右臂,这一晃,就过了十年。 “如今本王或许会为天下人所诛,即便如此,你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纳兰贺微微蹙眉,正色道:“人生如水,并不复返,谈何后悔与不后悔?”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品尝,“人本就有一死,有人死如鸿毛,有人死如泰山。若是能跟着王爷干一场,轰轰烈烈,也不枉纳兰贺身为男儿一场。” 宁无忧轻笑,又为他倒了一杯茶,“既然如此,你说说,本王是应该揭竿而起,还是应该等着京城来人将本王扣押回去?” 纳兰贺怔忪,若有所思。 “在下不敢为王爷做主,一切但凭王爷决定。”他说道。 “这是实话吗?”宁无忧似笑非笑。 “……是,”纳兰贺似有些为难,“只是,若是王爷被扣押回京,那么当初王爷为何要暗中培植扩张自己的势力?” 宁无忧蹙眉,沉默不语。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杯沿,骨节分明如玉,趁着青瓷杯盏,优雅清贵。 “只是,王爷若是选择束手就擒,怕是会有人不服。”纳兰贺抿唇,正色道:“跟随王爷多年的人,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王爷被带走。” “本王自有主张。”宁无忧说道,“你来,也就是想替他们问问,本王到底如何打算的,不是吗?” 纳兰贺微微点头,“是,”他慢慢的捏紧拳头,“毕竟,跟随王爷的势力并不小,若是王爷揭竿而起,并不一定不会有胜算。且,王爷师出有名,应得天下人拥戴。” “师出有名?”宁无忧轻笑,笑声竟然轻松又讥诮,“你倒是说说看,本王师出何名?” “清君侧!”纳兰贺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谢家图谋不轨,蛊惑君王,王爷应该出兵讨伐!”他缓缓沉了一口气,又说道:“况且,皇上登基,并不是因为先皇的遗诏,而是因为他是先皇唯一的皇子,但是先皇也并没有将他封为太子。如此一来,王爷要取而代之,不过是您一句话的问题。至于若是想要名正言顺,先皇的遗诏,也不过是一个噱头而已,王爷想要有,遗诏就会有!” 宁无忧眯着眼睛,敏锐又锐利,如锋利的刀一般,沉沉的落在身上。 纳兰贺却并没有避开,而是与他对视。 宁无忧最终轻笑几声,将茶杯之中冷却的茶水倒入案几之上一座盆景之中。 纳兰贺蹙眉看着慢慢浸入泥土的茶水,一时捉摸不定宁无忧的真实想法,不敢轻易再开口。 第274章 最后线索 “父皇有好多的女人,我没有仔细数过。”宁浚嗤笑一声,“那些女人,就像昙花一样,有些只见过父皇几次,就永远地消失了似的。只有皇后,还有五哥的母妃,也就是后来被父皇追封的皇贵妃,其次就是我母妃,才……才让我父皇多看了几眼吧。” 他瘪瘪嘴,“父皇最喜爱的皇子是五哥,他曾多次说过五哥才是最适合做帝王的人。只可惜,五哥的母妃早逝,无人在宫中为五哥撑腰,所以他的权势一开始比不上皇兄。皇兄是皇后的儿子,皇后母家权势重大,皇兄还不是太子时,就已经在朝堂之上有无数人暗中追捧。且皇兄是父皇的嫡长子,皇兄也才是最好的人选。” 关于皇家皇子之间的微妙关系,还有皇家父子之间的复杂情感,木梓衿了解的不多,可听宁浚的口吻,像是若当初选择皇位继承人的话,宁无忧也很可能是皇帝考虑的皇子之一。 “父皇早知道自古皇权争斗的血腥和残忍,他不忍心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儿子被手足所杀害,所以才将五哥交给皇后抚养。并努力培养皇兄和五哥之间的兄弟情义。”宁浚长叹一声,轻笑了声,说道:“你或许不信,但是宁家的人,对手足兄弟之情看得很重。我们几个兄弟的关系很好,哪怕皇兄后来登基为皇帝之后,也时常在私底下与我们一同嬉戏打闹,就像小时候一样。” “先皇和楚王殿下的感情很好吗?”木梓衿问。 “岂止是好啊?”宁浚的口吻有些酸,“他们一同在帝后身边成长,从来都没有分开过。虽然皇兄年长五哥许多,可皇兄对五哥可算是如兄如父。据说五哥小时候很爱胡闹,很多次都是皇兄为他顶罪。六哥说,若是没有皇兄为他顶罪的话,五哥恐怕早就被父皇打死了。”他仰着头,幸灾乐祸。 木梓衿点点头,唇角含笑。 “我母妃告诉我,父皇最爱的女人,或许是皇后,也或许是五哥的母妃,因为在皇后和皇贵妃去世之后,父皇总爱想起她们,可父皇,却从来没有提到过其他任何的女人。”宁浚抬手,揉了揉眉心,“父皇总是说,皇后对他很重要,可皇贵妃,最得他的心。” “很奇怪的感情。”木梓衿停下,在台阶上将宁浚扶起来,扶着他下了台阶之后,又把轮椅抬下来,宁浚坐好之后,继续推着往前走。 宁浚没再说什么,与木梓衿一同进了院子之中。 两人进屋之后,宁浚从自己带来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箱子,箱子雕漆精美,其上勾金描银,飞蝶朱雀,华美精丽。 他拿着箱子捣鼓了半晌,最后一声机括“咔哒”声,箱子打开。 他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拿出一张绢帛,一页纸,一瓶牛乳,还有一碟子芥子末,还有一团干枯的草。 木梓衿蹙眉,“这是什么?” “我也不懂啊,这是我母妃给我的……”宁浚郑重地说道。 “这张绢帛,便是先皇驾崩之前,据说是精神错乱时随手乱涂的对吗?”她将那张绢帛展开,其上朱砂似火,殷红绚烂,最末尾,盖着一方端正的印玺。 “是啊,”宁浚点头,“我一开始不懂我母妃给我这些东西的原因,可那日我带着这些东西回府之后,府上就遭了贼!” “嗯?”木梓衿蹙眉。 “嗯!”宁浚咬牙切齿又有些惶恐地点头,“那贼人手段很高明,将我迷晕之后,把我的卧房和书房以及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搜了一遍。我当时并没有在意我母妃给的这些东西,便随便把这些东西放在衣袖里,回府之后,随便把衣服一脱,就放在一旁等着侍女拿去洗。我迷迷糊糊地,看见那贼人在我房间里翻箱倒柜,后来他被我府上的人发现,慌乱之中想要逃跑,我挣扎着起身穿衣服,不小心把这张绢帛掉了出来,那贼人分明就已经可以安全逃走了,可看见我掉出来的这绢帛之后,竟不顾生死地返回来抢。还好当时府上的人行动快,将他拦住了,要不然这些东西,就被抢走了。” “嗯……”木梓衿若有所思,“看来这些东西很重要,否则,太皇太妃也不会给你。” “是啊。”宁浚挑眉,“我母妃宫里有奸细,那些人定是一直想要找到这些秘密,所以我母妃才干脆将东西给我让我带出宫来。可没想到,真是防不胜防。” “所以你才在受伤之后留在楚王府养伤,因为楚王府比你的府上安全。”木梓衿说。 “是,”宁浚点头。 “既然愿意将东西带入楚王府,为什么不愿意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木梓衿问。 宁浚若有所思,垂眸思虑了会儿,才低声道:“因为我母妃告诉我,这些东西不能让五哥看到,更不能让皇上看到!”他正色严肃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这关系到大成江山的存亡。” 木梓衿微微怔愣,疑惑又茫然,她低头观察那张绢帛,又拿起那张纸。纸质柔软粗糙,手感很不好,且纸页泛黄,其上泛着淡淡的气息。 这并不是皇宫中的纸。皇宫里的用纸有专门的造纸坊提供,所用的纸不管是材质还是裁剪都是上乘。而这张纸纸质粗糙,甚至纸面并不光滑、凹凸不平,还掺杂杂物在其中。木梓衿将纸放到眼前,纸上大片地方与那张绢帛一样,被厚重的朱砂覆盖,可越是观察下去,她的脸色却越发苍白。 “怎么了,这张纸有什么问题?”宁浚见她脸色凝重,不由得疑惑地问道。 “各地产的纸,所用的材质与加工方法都不一样。”木梓衿轻轻地摩挲着那张纸,又放在鼻息间闻了闻,“这张纸上,除了纸本身有的气息之外,还有药味。” “是吗?”宁浚凑过来闻,纸是什么气息他并不清楚,可那纸上的药味他却闻到了。“果然,这是什么药味?” 木梓衿抿唇,又将纸拿起来,透着光看。朱砂虽然涂抹了纸页,可依旧能够看得见朱砂之下覆盖的字迹,很模糊,很朦胧,几乎看不清。 “王爷,你也知道,民间的手艺人,在做出一件属于自己东西的时候,都会在那东西上留下自己的记号?”木梓衿问。 宁浚有些没头脑,点头,“这个我是知道的。”他勾了勾唇,“东市西市上就有很多手艺人,单说那些会磨镜子的手艺人,他们在磨好镜子之后,都会自己在镜子上留下自己的记号,虽然平常人不知道,但是那些手艺人自己却知道。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区别自己和别的手艺人的东西。还有那做金银玉器的手艺人,都一样,都会暗中留下自己的记号。” “正是,”木梓衿的声音微微颤抖,“这张纸,这上面的药味,就是记号。” “记号?”宁浚很是不解,伸手摸了摸那张纸,只觉得粗糙不已,“我母妃给我这张纸的时候,我还纳闷儿,宫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纸?就连草纸……也比这个好。这样的纸,也会有手艺人留下记号?” 顿了顿,他又说道:“既然是在纸上做记号,直接在纸上印就可以了,干嘛要留药味?” 木梓衿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色缓缓地平静。她把绢帛和纸张重新放回箱子里,将箱子关好,放入怀中。 “我要将这些东西带走。” “不行!”宁浚立刻拦住她,已经能勉强走动的腿一拐就起身挡在她的身前,“这是我的东西,我母妃说这里面有天大的秘密,我不能随便给你。” 木梓衿紧紧地抱住箱子,“我有办法解开这里面的秘密!” 宁浚一愣,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我知道一个人,他可以将这纸和绢帛上的朱砂去掉。这绢帛之中,或许掩盖着一个真相。”木梓衿急切地说道。 宁浚震惊,瞪大了双眼看着她,“若真的有什么真相或者秘密,但是……或许真如我母妃所说那是一个会颠覆大成江山的秘密,你和我都背负不起……” 木梓衿将箱子抱得更紧,退后一步,“这其中关系到楚王殿下,这是先皇留下来的东西,或许是先皇留下的……”她欲言又止,可身在皇室之中的宁浚却猜得个大概。 “你说……这或许是皇兄留下的遗诏?”宁浚颤声,声音虚晃飘渺。 木梓衿抿唇,她坚定而镇静地看着他,她不过是想吓唬他而已,便说道:“那枚印玺,已经说明一切了。” 宁浚蹙眉成川,“不,遗诏不可能只盖一个印玺,而且,你怎么能证明,这就是遗诏?” “是或者不是,都需要将这绢帛洗干净。”木梓衿神色坚定,不容置疑,“我要带走,我要解开这先皇弥留一刻留下来的东西。” “可是皇兄在弥留之际,都神智不清了,这些东西,也是他随手乱画的。或许真的就像浑天监所说,皇兄在弥留之时,听到了上天的声音,这东西,是他留下的预言……” “预言?什么预言?楚王回京,江山易主的预言?”木梓衿咄咄逼人,“殿下,你信吗?” 宁浚张嘴,欲言又止。 第274章 清君之侧 郴州知州府虽然不大,可有着江南园林的精致与雅意,房间虽小,可陈设颇为讲究别致。一处一景,一框一画。 宁无忧重新倒了茶之后,再看向纳兰贺,问道:“这便是你的想法?” 纳兰贺背脊有些僵硬,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他心跳如雷,虽然面色依旧平静从容,可宁无忧的眼神似乎已经洞穿了他的内心。他心潮翻滚如惊澜,激动难以自抑。 “你果然,并非等闲之辈,本王当初没有看错你。”宁无忧似笑非笑,目光深沉却平和,讳莫如深,似深渊一般看不透。 “王爷过誉了。”纳兰贺轻轻垂眸。 宁无忧依旧淡然轻笑,“纳兰贺,你并不甘心,只跟在本王身边,做一个小小的谋士,对吧?” 纳兰贺全身一僵,“不,不是!在下对王爷忠心无二,绝没有二心!” “本王并不是怀疑你的忠诚。”宁无忧清然淡笑,“只是,这十年来,未免是委屈了你。”他若有所思,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桌面,“等此次风波停息之后,本王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如此一来,可好?” 纳兰贺欲言又止,谦和而平静的神态似被打破,快速闪过慌乱与犹豫。 “对于你和其他人所担忧地,本王也仔细考虑过。”宁无忧淡淡的开口,终于让纳兰贺微微松了一口气,“王爷如何打算?” 宁无忧悠然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 “王爷如今还未回京,若是想集结各方军力,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纳兰贺说道,“若是王爷回京,就算一时间皇上不会将您如何,也会受到各方掣肘。何况,如今您在各节度使培养军力的事情已经败露,皇上一定已经知道了消息,若是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若是再想平安无事的抽身,恐怕就难了,王爷!” “本王自有考量。”宁无忧缓缓地说道,接着看了看天色,如今已经快到正午,他起身,微微动了动还有些不灵活的肩膀,说道:“正午了,你让他们各自准备用膳吧,等晚一些,我会告知你们我所做的决定。” “……是。”纳兰贺深深地沉了一口气,起身恭敬地退出房间。 眼见着纳兰贺退出了房间,宁无忧这才将茶具收好。 到底是反,还是返? 于他不过是一念之间。 楚王谋逆的消息很快传回京城,皇城之内一片哗然。调回的六千京师军权很快回归皇帝手中。一天一夜过去之后,皇帝与朝中重臣商议完毕,最终决定暂夺楚王宁无忧亲王封号,收回其手中一切权力。 这个惩罚程度并没有太彻底,在京城不少朝臣依旧倾向于楚王宁无忧。在大多数重臣眼中,楚王宁无忧肯率仅仅六千京师南下平叛,已经是对朝廷皇室最大的忠诚,对于楚王擅自扩张培养其军队势力的事情,大多数人并未亲眼证实,只是犹豫怀疑,持观望态度。 再次,若楚王真的早已筹谋,并已经掌握各节度使振军的力量,那么就更不宜大动干戈与其相抗衡。 京城的京师,御林军、神策军、神武军,以及各王府军加起来的兵力,还不足以对抗各节度使联合的力量,若是如此就与宁无忧闹翻脸,京城没有任何胜算,反而只会激怒楚王,逼迫其真的谋反。 况且,楚王是皇家贵胄,身份血统高贵,又于大成有无尚的功劳,为大成国百姓爱戴敬佩,若真是楚王谋逆,人心所向,最终民心归谁,还未可知。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俯瞰着朝堂之上的官员重臣面面相觑毫无头绪,心头大乱。他又看向谢瑾瑜和谢丞相,年轻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无措和彷徨。 龙袍锦绣之下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僵直的背脊微微发冷。双眼微微迷蒙模糊,他一时看不清这朝堂之上的百官百态,也看不清那些面孔之下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他心头忐忑不安,充斥着巨大的惶恐和悲痛。 从小最疼爱他和姐姐的王叔,真的要反了他!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他未曾见过帝王之争,但是历朝历代,帝王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血流漂杵。他害怕极了,他担忧极了,他无助极了。 “皇上,当务之急,便是迎楚王回京。”有人执笏上前,说道:“或许楚王殿下并不是要谋反,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楚王殿下对大成国劳苦功高、忠心耿耿,若是真要谋反,便不会临危受命南下平叛。如今皇上该做的,并不是削了楚王殿下的王位或者褫夺封号,而是将其迎入京城,等一切查清楚之后,再做定夺。” 皇帝心头一颤,觉得有理,刚要点头,却听见有人说道:“此言差矣,皇上,楚王若是真的有谋逆之心,那么将他迎入京城,便无异于引狼入室。如今之计,应该是控制住楚王的一切权力,拿出其软肋,才好与楚王谈判。” “臣附议。”有人立刻应和。 “臣以为不妥……”有人反对,“且先不说楚王殿下是否真的要谋反,就算要拿住楚王殿下的七寸,那也拿不住。因为楚王殿下的势力并不在京城。若是强行与楚王作对,恐怕若以卵击石。况且,如今是秋冬之际,西、北各边境并不安稳,西北各国因入冬缺乏物资总要和朝廷发生些摩擦。若是此时朝廷之中发生内乱,怕是会让人坐收渔利。” 皇帝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抖,他看向谢瑾瑜,谢瑾瑜依旧端立着,唇角含笑,神态自若。他慢慢的睁开眼睛,起身,垂于身侧的手紧紧地握住,一字一顿沉声道:“朕,念及骨血亲情,不忍与王叔产生罅隙,故……”他深吸一口气,“暂且褫夺楚王亲王封号、收回权力。并……并待王叔回京,待王叔回府,静思过后,再做定夺。” 允许楚王入京回府静思。这或许是皇帝能做的最大的让步。可回府,已经等于软禁。其后的再做定夺,或许便无人可预料,到底是如何定夺了。 木梓衿一路飞奔至楚王府,从宁涛和宁浚的口中得知了今日朝堂之上的消息。 “也好,”她似松了一口气,“至少说明他现在还好好的。” “什么叫也好?”宁浚狠狠地跺脚,又倒抽一口凉气哀嚎一声,他弯腰抱住自己的腿,白着脸说道:“如今还不知五哥是否会真的……真的谋逆,若是……若是他突然回来了怎么办?” 宁涛静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六哥,你倒是说说话啊,五哥有没有暗中联络你,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如何决定的?”宁浚咬牙切齿急切地问道。 宁涛缓缓地看向他,摇头,“五哥不会告诉我,更不会告诉你。”他蹙眉,若有所思,“如今你我都在京城,若是他有事,你我或许就脱不了干系。你明白吗?” 宁浚瘪瘪嘴,垂头不语。 木梓衿站起身,走向宁浚,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宁浚抬起头来,迎上她的眼睛,又快速地低头,“你……你大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殿下,如今你还不将太皇太妃给你的秘密告诉我吗?”木梓衿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宁浚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飞快地偏开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皇太妃宫里有奸细。”木梓衿说道,“前不久,端王殿下便抓到了一个在太皇太妃宫中的一个宫女,几番逼问之下,那宫女承认她是太后宫中的。并将从太皇太妃那里得到的秘密都交代了。”她目不转睛地垂首看着宁浚,“如今,说不定太后那边已经知道了太皇太妃的秘密,而我们却因此而被动,王爷也因此而被动,你难道想要独自守着那个秘密,眼睁睁看着你五哥谋逆的罪行无法清洗吗?” “我……”宁浚不甘心地咬牙,“我……我得考虑考虑。” “好,”木梓衿松了一口气。 皇城之内依旧处于惶恐不安之中。木梓衿见宁涛离去,心情依旧无法平静。 她呆怔地看着宁浚,见他依旧埋着头,轻轻低垂的面色隐没在阴影之中,晦涩的眼神难以看清。 木梓衿不想逼迫他。那日他从太皇太妃的宫里出来之后,到底得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秘密,或许他也无法去承担。 许久之后,他才直起身来,说道:“你跟我来。” 木梓衿叫来侍女,将他扶到木轮椅上坐好,推着他往他的住处而去。 “我母妃,原本可以在我被封为亲王的时候跟随我出宫一起养老的。”宁浚肆意歪斜地坐在轮椅上,时而看看水榭之外的风光,时而伸手抓下一片枯黄的树叶在手中揉搓。 “可是,当时父皇身边的体己知心人,也就只剩我母妃一人了,母妃舍不得父皇,所以就留在了宫里,陪伴了父皇多年。”他喃喃的说着,声音平静温和,“所以,直到父皇去世,母妃也没有从皇宫中出来。”他轻叹一声,“她在父皇去世之后,还依旧留在宫里,成天念经求佛,还告诉我,只有留在宫里,才能感受到父皇的气息。我母亲很爱我父皇,可是我却觉得我父皇并没有什么好的。” 木梓衿缓缓地走着,脚步轻缓,轮椅转动声有些枯涩。 她静静地听着。 第275章 蠢蠢欲动 “当时先皇突然病重,或许谁都没有想到。先皇不过三十来岁,正当盛年,又怎么会突然病危,甚至神志不清到那种的地步?”木梓衿压低声音,“当时楚王殿下并不在京城,皇宫之内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王爷知道吗?而那时,先皇或许在神智清醒的时候召人侍疾,而你的母妃便在那时被召,先皇,便是趁着她在侍疾时,将这绢帛给了她吧?” 宁浚心头激荡不平,许久都不能平静下来,他咬着牙,“可是,皇兄也召了其他人侍疾。” “其他人也是皇室成员,还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木梓衿说道,“但是其他人都不如太皇太妃一样如此重视绢帛,甚至都以为这绢帛就是先皇留下的预言。那么,这也就说明,只有太皇太妃知道了这绢帛之中的秘密,不是吗?” 宁浚哑口无言…… “你或许清楚太皇太妃是如何知晓的。”木梓衿说道,“但是那也已经不重要了。我可以不去问太皇太妃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的,我也不想为太皇太妃增添一分危险,我要将这些东西拿走,解开这个谜团。”她神色坚定,“江山易主也好,大成覆灭也好,我都要揭开这个秘密,或许能帮助王爷。” 她的声音暗沉下去,“如今王爷已经被皇帝褫夺封号,甚至或许真的被定谋逆之罪。若是得知先皇的遗物内容……或许……” 宁浚双眼赤红,微微闪烁。 “若是如此,皇兄真的会谋反吗?”他沉声问,“大成的江山,百余年安定繁盛,百姓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乱和政变……若是真的如此,那么如今的皇室,或许……”他眨了眨眼,抬手指着皇宫的方向,“那龙椅上的人,可是皇兄的亲儿子!” “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却要杀了楚王殿下,不是吗?”木梓衿微微提高声量,“他下旨让王爷南下,却只给王爷六千的京师。六千京师南下奔波,面对叛军已经是疲劳应战,又因为京师不能适应云南气候,或许根本就没有胜算。若是王爷在平叛之中遇到什么危险,楚王殿下或许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宁浚沉默。 “王爷,我不会再解释,皇权的争斗,你比我更清楚。或许你们以前看到的皇帝是一个年轻单纯的皇帝,可你敢保证,在那个龙椅之上坐久了的人,就不会学会算计吗?” 宁浚低垂着眉头,垂于身侧的手紧紧地握着。 木梓衿见他无言,转身便要离开,却不想,宁浚竟然拄着拐杖跟了上来。 “你要去什么地方?”他问。 “不能告诉你。”木梓衿说道。 “这是我的东西!我还没有同意给你,里面的秘密甚至是什么都还没有弄清楚。”他一瘸一拐地跟上,“何况,就算如你所说的,若真的是你猜测的那样,你承担得起吗?到时候你想要怎么办?” 木梓衿脚步一顿。 “我要和你一起去。”宁浚说道。 两人立刻安排了马车,出了楚王府。马车在街道之上转了几圈,混入车水马龙的人群和车流之中,又暗中往东市而去。 那是一处不起眼的书画铺子,依旧是那个修补书画的书生在外面守着,见了木梓衿,便迎她入了店铺之中的小院子。 是夜,皇宫,宫灯旖旎璀璨,如瑶台明珠迤逦而去,宫阙重楼,檐牙高啄。 御香飘渺,萦绕熏染,明亮的琉璃灯火之下,皇帝的声音单薄又纤细。他坐在软椅中,身体前倾,用手撑着案几。案几之上累积堆砌的奏折书本,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躯埋没。 “陛下,夜深了,早些休息吧。”肖总管安静的站在皇帝身后,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瘦削的背。 那白色的灯火勾勒着,将皇帝的背脊描绘的更加的纤弱了。肖总管走过去,将灯移开些,以免皇帝不小心碰倒。 “还早,”皇帝拿起笔,沾了朱砂,又翻开一本奏折,看了看之后,提起笔来,可迟迟无法下笔。 “长寿,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当不了一个好皇帝?”皇帝放下笔,将折子拿起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让人眼花,“朕看了这些折子,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他叹口气,将折子扔到桌上,“不管我朕如何做,总有人要说朕的不对。” “皇上还年轻,急不得。”肖总管笑着,很慈蔼。 “不,是父皇偏心,从小就没有教过我帝王之道。”皇帝的眼中露出不甘与落寞,甚至带着深切的埋怨。 肖总管垂头,不敢说话。 “朕已经很努力了。”皇帝颓丧又自嘲地笑了笑,“朕,总希望,可以像皇祖父那样,或者像父皇那样。”他抿唇,又摇头,“不……如果父皇不是因为是嫡长子,或许也做不了皇帝。父皇一生兢兢业业,虽说是皇帝,可依旧比不过五王叔。若是将这江山交给王叔,若是当初皇祖父将皇位传给王叔,或许……” 肖总管听得心跳加速,脊背僵直地站在一旁,将脸隐没在灯影之中,神色难测。 “皇上,先休息吧。”肖总管说道。 “不,朕还要等舅舅来。”皇帝摇头,“今日朕还有事要和舅舅商议。你去看看,舅舅到了没有,若是到了,就让他进来。” “是。”肖总管松了一口气,连忙微微猫着腰退下。很快,谢瑾瑜便进来,恭身站立行礼。 “舅舅……”皇帝从一堆折子当中抬起头来,琉璃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眼眶之下淡淡的黑影显出些许憔悴。他起身,走到一旁坐下,指着那些折子,说道:“大部分都是关于王叔的,朕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皇上只要知道自己是皇上就好。”谢瑾瑜平静地说道,“皇上除了是皇室的皇上,更是大成江山的皇上,是大成百姓的皇上。皇上要为江山着想,为皇室社稷着想。” “朕不明白,为何王叔要那样对朕。”皇帝蹙眉,很是孤苦,如同一个失去关爱的孩子,“就为了得到朕的皇位吗?若是……若是他想要,朕给他就是了。” “陛下慎言!”谢瑾瑜脸色一沉,眉头紧蹙,广袖之下的手紧紧地拽着,他挺直脊梁,直直地看向皇帝,说道:“自古以来,帝王没有仁慈的。尤其是在面对谋逆者之时。” 皇帝抬手遮住眼睛,声音微微哽咽,“舅舅,朕很累……” “陛下,夜深了,您想要休息。”谢瑾瑜起身,走到皇帝面前,伸出手,似乎犹豫了一瞬,才将手轻轻地落在皇帝的头上。他轻轻地摸了摸皇帝的头,轻柔地说道:“不管如何,舅舅总是站在你这边的。谢家是皇上母后的母家,也是皇上的后盾。皇上好,谢家才会好。” “朕会的。”皇帝点头,“朕会守护好这个江山,这个皇位,也会守护好母后的母家。” 谢瑾瑜淡淡一笑,“陛下长大了,这话若是姐姐听到,想来也会觉得很欣慰。” 皇帝放下手,睁开眼睛,迷惘的眼中似有挣扎矛盾,最终他轻轻地点头,“舅舅说的是,朕已经长大了。”他清俊的眉头微微的蹙着,问:“有王叔的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谢瑾瑜眯了眯眼,“不过……快了!” 皇帝起身,肩膀有些沉重,他沉沉地抬手,对着谢瑾瑜挥了挥手,说道:“舅舅先回谢府吧,今日晚了,恐怕就要下钥了。” “是,臣告退。”谢瑾瑜躬身抬头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见他往寝殿之中走去,似换了宫女来准备伺候入睡,这才退身离开。 楚王准备回京的消息快马加鞭入了京城!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而就在此时,木梓衿却突然受到刑部的控诉——楚王侍女红线,实则是杀父在逃的凶犯木梓衿! 这无疑为朝堂又带来一道震惊的冲击! 这道消息,不仅给木梓衿带来巨大的麻烦,而且又为楚王宁无忧增添了一条罪行——窝藏罪犯。 木梓衿回到平安侯府,已经是入夜。平安侯府的灯火辉煌摇曳,迤逦璀璨。交织掩映的灯火流转惬意,却无法平静她内心的狂澜。 那绢帛和白纸之上,朱砂掩盖之下,果然是一个或许可以重写大成江山历史的秘密。这或许,也是太皇太妃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楚王宁无忧与皇帝知道的原因。 双儿与双双将她迎入院中,刚准备躺下,忽然听到有人在外扬声说道:“姑娘,侯爷也夫人有请。” 木梓衿一愣,似没反应过来,听明白之后,简单整理了一下,便随着这通报的侍女一同去了正厅。 正厅之内灯火如炽,透亮的琉璃灯将正厅照亮,犹如白昼。 她一踏入,便感受到不平常的压抑气氛。 平安候与谢怀莹都在,顾明朗端坐于正厅一侧,其下侧,也坐了一人,那人正是刑部侍郎。木梓衿虽然与刑部的人打过交道,可这位刑部侍郎却很少见。她曾敏感的察觉,这个刑部侍郎或许并不是宁无忧的人。他就像一个藏在暗处的蛇一般,平时并不张扬显眼,可一到黑夜之时,便会悄然而出,伺机而动。 第275章 最后证据 修 “父皇有好多的女人,我没有仔细数过。”宁浚嗤笑一声,“那些女人,就像昙花一样,有些只见过父皇几次,就永远地消失了似的。只有皇后,还有五哥的母妃,也就是后来被父皇追封的皇贵妃,其次就是我母妃,才……才让我父皇多看了几眼吧。” 他瘪瘪嘴,“父皇最喜爱的皇子是五哥,他曾多次说过五哥才是最适合做帝王的人。只可惜,五哥的母妃早逝,无人在宫中为五哥撑腰,所以他的权势一开始比不上皇兄。皇兄是皇后的儿子,皇后母家权势重大,皇兄还不是太子时,就已经在朝堂之上有无数人暗中追捧。且皇兄是父皇的嫡长子,皇兄也才是最好的人选。” 关于皇家皇子之间的微妙关系,还有皇家父子之间的复杂情感,木梓衿了解的不多,可听宁浚的口吻,像是若当初选择皇位继承人的话,宁无忧也很可能是皇帝考虑的皇子之一。 “父皇早知道自古皇权争斗的血腥和残忍,他不忍心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儿子被手足所杀害,所以才将五哥交给皇后抚养。并努力培养皇兄和五哥之间的兄弟情义。”宁浚长叹一声,轻笑了声,说道:“你或许不信,但是宁家的人,对手足兄弟之情看得很重。我们几个兄弟的关系很好,哪怕皇兄后来登基为皇帝之后,也时常在私底下与我们一同嬉戏打闹,就像小时候一样。” “先皇和楚王殿下的感情很好吗?”木梓衿问。 “岂止是好啊?”宁浚的口吻有些酸,“他们一同在帝后身边成长,从来都没有分开过。虽然皇兄年长五哥许多,可皇兄对五哥可算是如兄如父。据说五哥小时候很爱胡闹,很多次都是皇兄为他顶罪。六哥说,若是没有皇兄为他顶罪的话,五哥恐怕早就被父皇打死了。”他仰着头,幸灾乐祸。 木梓衿点点头,唇角含笑。 “我母妃告诉我,父皇最爱的女人,或许是皇后,也或许是五哥的母妃,因为在皇后和皇贵妃去世之后,父皇总爱想起她们,可父皇,却从来没有提到过其他任何的女人。”宁浚抬手,揉了揉眉心,“父皇总是说,皇后对他很重要,可皇贵妃,最得他的心。” “很奇怪的感情。”木梓衿停下,在台阶上将宁浚扶起来,扶着他下了台阶之后,又把轮椅抬下来,宁浚坐好之后,继续推着往前走。 宁浚没再说什么,与木梓衿一同进了院子之中。 两人进屋之后,宁浚从自己带来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箱子,箱子雕漆精美,其上勾金描银,飞蝶朱雀,华美精丽。 他拿着箱子捣鼓了半晌,最后一声机括“咔哒”声,箱子打开。 他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拿出一张绢帛,一页纸,一瓶牛乳,还有一碟子芥子末,还有一团干枯的草。 木梓衿蹙眉,“这是什么?” “我也不懂啊,这是我母妃给我的……”宁浚郑重地说道。 “这张绢帛,便是先皇驾崩前留下的?”她将那张绢帛展开,其上朱砂似火,殷红绚烂,最末尾,盖着一方端正的印玺。 “是啊,”宁浚点头,“我一开始不懂我母妃给我这些东西的原因,可那日我带着这些东西回府之后,府上就遭了贼!” “嗯?”木梓衿蹙眉。 “嗯!”宁浚咬牙切齿又有些惶恐地点头,“那贼人手段很高明,将我迷晕之后,把我的卧房和书房以及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搜了一遍。我当时并没有在意我母妃给的这些东西,便随便把这些东西放在衣袖里,回府之后,随便把衣服一脱,就放在一旁等着侍女拿去洗。” “我迷迷糊糊地,看见那贼人在我房间里翻箱倒柜,后来他被我府上的人发现,慌乱之中想要逃跑,我挣扎着起身穿衣服,不小心把这张绢帛掉了出来,那贼人分明就已经可以安全逃走了,可看见我掉出来的这绢帛之后,竟不顾生死地返回来抢。还好当时府上的人行动快,将他拦住了,要不然这些东西,就被抢走了。” “嗯……”木梓衿若有所思,“看来这些东西很重要,否则,太皇太妃也不会给你。” “是啊。”宁浚挑眉,“我母妃宫里有奸细,那些人定是一直想要找到这些秘密,所以我母妃才干脆将东西给我让我带出宫来。可没想到,真是防不胜防。” “所以你才在受伤之后留在楚王府养伤,因为楚王府比你的府上安全。”木梓衿说。 “是,”宁浚点头。 “既然愿意将东西带入楚王府,为什么不愿意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木梓衿问。 宁浚若有所思,垂眸思虑了会儿,才低声道:“因为我母妃告诉我,这些东西不能让五哥看到,更不能让皇上看到!”他正色严肃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这关系到大成江山的存亡。” 木梓衿微微怔愣,疑惑又茫然,她低头观察那张绢帛,又拿起那张纸。纸质柔软粗糙,手感很不好,且纸页泛黄,其上泛着淡淡的气息。 这并不是皇宫中的纸。皇宫里的用纸有专门的造纸坊提供,所用的纸不管是材质还是裁剪都是上乘。而这张纸纸质粗糙,甚至纸面并不光滑、凹凸不平,还掺杂杂物在其中。木梓衿将纸放到眼前,纸上大片地方与那张绢帛一样,被厚重的朱砂覆盖,可越是观察下去,她的脸色却越发苍白。 “怎么了,这张纸有什么问题?”宁浚见她脸色凝重,不由得疑惑地问道。 “各地产的纸,所用的材质与加工方法都不一样。”木梓衿轻轻地摩挲着那张纸,又放在鼻息间闻了闻,“这张纸上,除了纸本身有的气息之外,还有药味。” “是吗?”宁浚凑过来闻,纸是什么气息他并不清楚,可那纸上的药味他却闻到了。“果然,这是什么药味?” 木梓衿抿唇,又将纸拿起来,透着光看。朱砂虽然涂抹了纸页,可依旧能够看得见朱砂之下覆盖的字迹,很模糊,很朦胧,几乎看不清。 “王爷,你也知道,民间的手艺人,在做出一件属于自己东西的时候,都会在那东西上留下自己的记号?”木梓衿问。 宁浚有些没头脑,点头,“这个我是知道的。”他勾了勾唇,“东市西市上就有很多手艺人,单说那些会磨镜子的手艺人,他们在磨好镜子之后,都会自己在镜子上留下自己的记号,虽然平常人不知道,但是那些手艺人自己却知道。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区别自己和别的手艺人的东西。还有那做金银玉器的手艺人,都一样,都会暗中留下自己的记号。” “正是,”木梓衿的声音微微颤抖,“这张纸,这上面的药味,就是记号。” “记号?”宁浚很是不解,伸手摸了摸那张纸,只觉得粗糙不已,“我母妃给我这张纸的时候,我还纳闷儿,宫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纸?就连草纸……也比这个好。这样的纸,也会有手艺人留下记号?” 顿了顿,他又说道:“既然是在纸上做记号,直接在纸上印就可以了,干嘛要留药味?” 木梓衿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色缓缓地平静。她把绢帛和纸张重新放回箱子里,将箱子关好,放入怀中。 “我要将这些东西带走。” “不行!”宁浚立刻拦住她,已经能勉强走动的腿一拐就起身挡在她的身前,“这是我的东西,我母妃说这里面有天大的秘密,我不能随便给你。” 木梓衿紧紧地抱住箱子,“我有办法解开这里面的秘密!” 宁浚一愣,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我知道一个人,他可以将这纸和绢帛上的朱砂去掉。这绢帛,与昭阳公主和王爷的绢帛都不同,或许里面另有乾坤。”木梓衿急切地说道。 宁浚震惊,瞪大了双眼看着她,“若真的有什么不同又如何……”他顿了顿,急切地说道:“但是……或许真如我母妃所说那是一个会颠覆大成江山的秘密,你和我都背负不起……” 木梓衿将箱子抱得更紧,退后一步,“这其中关系到楚王殿下,这是先皇留下来的东西,或许是先皇留下的……”她欲言又止,可身在皇室之中的宁浚却猜得个大概。 “你说……这或许是皇兄留下的……?”宁浚颤声,声音虚晃飘渺,最后两个字发音模糊而惶恐。 木梓衿抿唇,她坚定而镇静地看着他,她不过是想吓唬他而已,便说道:“那枚印玺,已经说明一切了。” 宁浚蹙眉成川,“不,若是如此不可能只盖一个印玺,而且,你怎么能证明,这就是你说的东西?” “是或者不是,都需要将这绢帛洗干净。”木梓衿神色坚定,不容置疑,“我要带走,我要解开这先皇弥留一刻留下来的东西。” “可是皇兄在弥留之际,都病得糊涂不清了,这些东西,也是他随手乱画的。或许真的就像浑天监所说,皇兄在弥留之时……” “楚王回京,江山易主的预言?”木梓衿咄咄逼人,“殿下,你信吗?” 宁浚张嘴,欲言又止。 第276章 蠢蠢欲动 “当时先皇突然病重,或许谁都没有想到。先皇不过三十来岁,正当盛年,又怎么会突然病危,甚至神志不清到那种的地步?”木梓衿压低声音,“当时楚王殿下并不在京城,皇宫之内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王爷知道吗?而那时,先皇或许在神智清醒的时候召人侍疾,而你的母妃便在那时被召,先皇,便是趁着她在侍疾时,将这绢帛给了她吧?” 宁浚心头激荡不平,许久都不能平静下来,他咬着牙,“可是,皇兄也召了其他人侍疾。” “其他人也是皇室成员,还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木梓衿说道,“但是其他人都不如太皇太妃一样如此重视绢帛,甚至都以为这绢帛就是先皇留下的预言。那么,这也就说明,只有太皇太妃知道了这绢帛之中的秘密,不是吗?” 宁浚哑口无言…… “你或许清楚太皇太妃是如何知晓的。”木梓衿说道,“但是那也已经不重要了。我可以不去问太皇太妃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的,我也不想为太皇太妃增添一分危险,我要将这些东西拿走,解开这个谜团。”她神色坚定,“江山易主也好,大成覆灭也好,我都要揭开这个秘密,或许能帮助王爷。” 她的声音暗沉下去,“如今王爷已经被皇帝褫夺封号,甚至或许真的被定谋逆之罪。若是得知先皇的遗物内容……或许……” 宁浚双眼赤红,微微闪烁。 “若是如此,皇兄真的会谋反吗?”他沉声问,“大成的江山,百余年安定繁盛,百姓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乱和政变……若是真的如此,那么如今的皇室,或许……”他眨了眨眼,抬手指着皇宫的方向,“那龙椅上的人,可是皇兄的亲儿子!” “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却要杀了楚王殿下,不是吗?”木梓衿微微提高声量,“他下旨让王爷南下,却只给王爷六千的京师。六千京师南下奔波,面对叛军已经是疲劳应战,又因为京师不能适应云南气候,或许根本就没有胜算。若是王爷在平叛之中遇到什么危险,楚王殿下或许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宁浚沉默。 “王爷,我不会再解释,皇权的争斗,你比我更清楚。或许你们以前看到的皇帝是一个年轻单纯的皇帝,可你敢保证,在那个龙椅之上坐久了的人,就不会学会算计吗?” 宁浚低垂着眉头,垂于身侧的手紧紧地握着。 木梓衿见他无言,转身便要离开,却不想,宁浚竟然拄着拐杖跟了上来。 “你要去什么地方?”他问。 “不能告诉你。”木梓衿说道。 “这是我的东西!我还没有同意给你,里面的秘密甚至是什么都还没有弄清楚。”他一瘸一拐地跟上,“何况,就算如你所说的,若真的是你猜测的那样,你承担得起吗?到时候你想要怎么办?” 木梓衿脚步一顿。 “我要和你一起去。”宁浚说道。 两人立刻安排了马车,出了楚王府。马车在街道之上转了几圈,混入车水马龙的人群和车流之中,又暗中往东市而去。 那是一处不起眼的书画铺子,依旧是那个修补书画的书生在外面守着,见了木梓衿,便迎她入了店铺之中的小院子。 是夜,皇宫,宫灯旖旎璀璨,如瑶台明珠迤逦而去,宫阙重楼,檐牙高啄。 御香飘渺,萦绕熏染,明亮的琉璃灯火之下,皇帝的声音单薄又纤细。他坐在软椅中,身体前倾,用手撑着案几。案几之上累积堆砌的奏折书本,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躯埋没。 “陛下,夜深了,早些休息吧。”肖总管安静的站在皇帝身后,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瘦削的背。 那白色的灯火勾勒着,将皇帝的背脊描绘的更加的纤弱了。肖总管走过去,将灯移开些,以免皇帝不小心碰倒。 “还早,”皇帝拿起笔,沾了朱砂,又翻开一本奏折,看了看之后,提起笔来,可迟迟无法下笔。 “长寿,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当不了一个好皇帝?”皇帝放下笔,将折子拿起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让人眼花,“朕看了这些折子,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他叹口气,将折子扔到桌上,“不管我朕如何做,总有人要说朕的不对。” “皇上还年轻,急不得。”肖总管笑着,很慈蔼。 “不,是父皇偏心,从小就没有教过我帝王之道。”皇帝的眼中露出不甘与落寞,甚至带着深切的埋怨。 肖总管垂头,不敢说话。 “朕已经很努力了。”皇帝颓丧又自嘲地笑了笑,“朕,总希望,可以像皇祖父那样,或者像父皇那样。”他抿唇,又摇头,“不……如果父皇不是因为是嫡长子,或许也做不了皇帝。父皇一生兢兢业业,虽说是皇帝,可依旧比不过五王叔。若是将这江山交给王叔,若是当初皇祖父将皇位传给王叔,或许……” 肖总管听得心跳加速,脊背僵直地站在一旁,将脸隐没在灯影之中,神色难测。 “皇上,先休息吧。”肖总管说道。 “不,朕还要等舅舅来。”皇帝摇头,“今日朕还有事要和舅舅商议。你去看看,舅舅到了没有,若是到了,就让他进来。” “是。”肖总管松了一口气,连忙微微猫着腰退下。很快,谢瑾瑜便进来,恭身站立行礼。 “舅舅……”皇帝从一堆折子当中抬起头来,琉璃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眼眶之下淡淡的黑影显出些许憔悴。他起身,走到一旁坐下,指着那些折子,说道:“大部分都是关于王叔的,朕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皇上只要知道自己是皇上就好。”谢瑾瑜平静地说道,“皇上除了是皇室的皇上,更是大成江山的皇上,是大成百姓的皇上。皇上要为江山着想,为皇室社稷着想。” “朕不明白,为何王叔要那样对朕。”皇帝蹙眉,很是孤苦,如同一个失去关爱的孩子,“就为了得到朕的皇位吗?若是……若是他想要,朕给他就是了。” “陛下慎言!”谢瑾瑜脸色一沉,眉头紧蹙,广袖之下的手紧紧地拽着,他挺直脊梁,直直地看向皇帝,说道:“自古以来,帝王没有仁慈的。尤其是在面对谋逆者之时。” 皇帝抬手遮住眼睛,声音微微哽咽,“舅舅,朕很累……” “陛下,夜深了,您想要休息。”谢瑾瑜起身,走到皇帝面前,伸出手,似乎犹豫了一瞬,才将手轻轻地落在皇帝的头上。他轻轻地摸了摸皇帝的头,轻柔地说道:“不管如何,舅舅总是站在你这边的。谢家是皇上母后的母家,也是皇上的后盾。皇上好,谢家才会好。” “朕会的。”皇帝点头,“朕会守护好这个江山,这个皇位,也会守护好母后的母家。” 谢瑾瑜淡淡一笑,“陛下长大了,这话若是姐姐听到,想来也会觉得很欣慰。” 皇帝放下手,睁开眼睛,迷惘的眼中似有挣扎矛盾,最终他轻轻地点头,“舅舅说的是,朕已经长大了。”他清俊的眉头微微的蹙着,问:“有王叔的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谢瑾瑜眯了眯眼,“不过……快了!” 皇帝起身,肩膀有些沉重,他沉沉地抬手,对着谢瑾瑜挥了挥手,说道:“舅舅先回谢府吧,今日晚了,恐怕就要下钥了。” “是,臣告退。”谢瑾瑜躬身抬头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见他往寝殿之中走去,似换了宫女来准备伺候入睡,这才退身离开。 楚王准备回京的消息快马加鞭入了京城!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而就在此时,木梓衿却突然受到刑部的控诉——楚王侍女红线,实则是杀父在逃的凶犯木梓衿! 这无疑为朝堂又带来一道震惊的冲击! 这道消息,不仅给木梓衿带来巨大的麻烦,而且又为楚王宁无忧增添了一条罪行——窝藏罪犯。 木梓衿回到平安侯府,已经是入夜。平安侯府的灯火辉煌摇曳,迤逦璀璨。交织掩映的灯火流转惬意,却无法平静她内心的狂澜。 那绢帛和白纸之上,朱砂掩盖之下,果然是一个或许可以重写大成江山历史的秘密。这或许,也是太皇太妃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楚王宁无忧与皇帝知道的原因。 双儿与双双将她迎入院中,刚准备躺下,忽然听到有人在外扬声说道:“姑娘,侯爷也夫人有请。” 木梓衿一愣,似没反应过来,听明白之后,简单整理了一下,便随着这通报的侍女一同去了正厅。 正厅之内灯火如炽,透亮的琉璃灯将正厅照亮,犹如白昼。 她一踏入,便感受到不平常的压抑气氛。 平安候与谢怀莹都在,顾明朗端坐于正厅一侧,其下侧,也坐了一人,那人正是刑部侍郎。木梓衿虽然与刑部的人打过交道,可这位刑部侍郎却很少见。她曾敏感的察觉,这个刑部侍郎或许并不是宁无忧的人。他就像一个藏在暗处的蛇一般,平时并不张扬显眼,可一到黑夜之时,便会悄然而出,伺机而动。 第277章 千钧一发 木梓衿走到正厅之中,拜见了平安候与谢怀莹,平安候不冷不淡地看着她,而谢怀莹却是眼神睥睨,愁眉紧蹙。 木梓衿只好疑惑地看向顾明朗。顾明朗轻轻地放下手中的茶杯盖子,抬手对木梓衿招了招。 她走过去,顺着顾明朗的意思坐到了他身侧。 “好了,既然人都已经到了,王侍郎有话就直说吧。”平安候看向刑部的王侍郎,说道。 王侍郎谦逊恭敬地笑了笑,“侯爷,入夜来叨扰的确不妥,可刑部今日接到有人的检举,想来侯爷已经清楚是什么原因。” “哦?”顾昭谦微微勾了勾唇,“不就是楚王窝藏罪犯,私自收留杀父凶犯的事情嘛,有什么不妥吗?”他轻轻地扣了扣桌面,笑道:“若是想要证实什么,也等楚王殿下回来再说啊,这京城之中,又没有人见过那个杀父的木梓衿,不是吗?” 王侍郎脸色微微一沉,似有些诧异,“可……有人说,楚王身边的红线,便是那杀父的凶犯。”他看向木梓衿。 木梓衿安静的端坐着,平静泰然地平视着。 “有人说?”顾明朗轻笑一声,“不知道王侍郎,说的是何人?” 王侍郎一怔,呆愣了会儿,“是何人并不重要,只是,如今恐怕要请将军先暂时让下官将红线带回去了。”他冷冷地看着木梓衿。 “王侍郎,做事要讲究证据,你但凭一个谁都无法相信的流言,就说我的未婚妻是杀人凶犯,未免也太草率了?”顾明朗似笑非笑,清淡地看着王侍郎。 王侍郎脸色一变,诧异地看了看顾明朗,又看了看木梓衿,“这……这是……” “红线是我的未婚妻,”顾明朗伸手将木梓衿的手握住,轻轻地放在腿上,按住,“你拿凶犯可以,但是你得好好想想,到底是拿凶犯重要,还是带走我的未婚妻更加严重些?” 正厅之上气氛骤变,王侍郎犹豫片刻,又看向顾昭谦,斟酌地问道:“侯爷,这可从未听说过……楚王的侍女,成了顾将军的未婚妻……” 顾昭谦闭了闭眼,抬手疲惫地挥了挥,“他们小儿女的事情我管不着,老了。只是,我也不希望看到顾家再出什么事端。过不了几日,平安侯府就要离京了。届时会带着儿子与儿媳一同离开。”顾昭谦起身,慢慢地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王侍郎的肩膀,说道:“有了我这个话,你只管放心,回去告诉你身后的人,就说,我顾昭谦会带着红线一起离开,再也不回京城。如此,就满意放心了吧?若是有人想要暗中生出事端,顾家也不会客气!” 王侍郎脸色青一块白一块,长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侯爷,下官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几个意思?不惜在这个时候到我府上来拿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好歹也是在朝堂混过的人,那些人到底有什么花花肠子我会不知道?”顾昭谦厉声一喝,“你去告诉太后!顾家已经再也惊不起重大的变故和挫折!我大儿子如今还在牢中,甚至病重无法医治!你让她给我收敛一点!再逼急了我,小心我不会让明朗交出她想要的东西!” 王侍郎被喝得退后一步,“侯爷,这……这从何说起,下官不过就是来捉拿凶犯的而已……” “是吗?”顾明朗冷笑一声,“他们想做什么,我们一清二楚。如今看着顾家人也要退了,怕从此之后再无人相帮,所以才想找点儿威胁的筹码不是吗?”他冷声一笑,“你回去告诉他们,楚王要回来了,他们想要如何就如何,我们顾家人不掺和。过几日,我就带着我的未婚妻回乡成亲!” “将军……” “滚!”顾明朗豁然起身,怒视他,“你要是再多留一步,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他转身,从侍卫手中抽出剑!“还快滚!” 王侍郎没想到顾家人竟然不肯交出逃犯,甚至还称逃犯是其未婚妻,大惊震骇之后,只好先带着人离开。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冷汗却快要浸湿衣裳。 顾昭谦和谢怀莹分别冷冷地看了木梓衿一眼,转身离去。 正厅之内安静下来,木梓衿见顾明朗起身,说道:“走吧,我带你回去。” “将军,”木梓衿起身,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之中含着感激,“王爷就要回来了。” 顾明朗矗立在明亮的灯下,灯光将他的身躯照得如同精雕细琢的石像。 “你还是不愿意跟我一同离开京城吗?”顾明朗问。 木梓衿微微垂首,难以掩饰眼中的酸涩与刺痛,灯光在她眼下覆上阴翳,她轻颤着睫毛,轻声道:“我不能离开……”她抬起头来,纤细的脖子在灯光下仰成一道美丽的弧线,优雅清贵,“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入京的执念,我好不容易来到京城,在没有解开一切谜团之前,我就不能离开。否则,我来京城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将会没有任何意义。” “为了你所说的那个执念,哪怕去送死你也愿意?”顾明朗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明亮的灯光照进他的眼眸之中,他如往常般刚毅坚定的眼神灼灼地看着她,她依旧那样平静,坚定的目光似水般,惊不起半分波澜。 他轻笑一声,慢慢地走过去,看着她,“走吧,我送你回房。” “好。”她转身,走出正厅。 平安侯府庭院深深,深秋夜风瑟瑟,吹拂游廊檐下宫灯摇曳,朦胧灯火氤氲,笼罩在人的身上,似轻柔如风般的纱。 “你可猜得出是谁泄露了你的身份?”顾明朗脚步稳健,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可步伐轻捷,落地无声。木梓衿正微微垂首深思,思绪被他暂时打断。 她点头,“无非,便是怕王爷回来了,或许害怕依旧无法控制住王爷,所以才以这个借口将我从平安侯府带走。”她蹙眉,“其二,便是要让王爷再背上一个窝藏罪犯的名声。”她抬头,看着游廊檐下被寒风打横吹起的宫灯,起伏摇曳的灯光照进她眼中,她目光清湛却深邃,“王爷以前掌管刑狱,从未出现过冤假错案,一直以给人以正义的形象和清誉,可如今窝藏罪犯,王爷的名誉和在刑狱之事上的信誉,便荡然无存了。” “你觉得可怕吗?”顾明朗轻笑,“他们不仅要让楚王死,而且还要让他承受骂名,受千夫所指。”顾明朗双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他谋逆罪名是其一,窝藏罪犯是其二,这两条,就已经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了。” 木梓衿不语,依旧抬头看着那盏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的灯,那盏灯就挂在游廊的房檐下,细细的钩子勾住细线,雪白的灯纱氤氲出陈旧的气息,若不是灯火不断的摇摆,她会有那么一刻觉得时间已经停止。 “将军若是将我交出去呢?”木梓衿随意问道。 “怎么可能?”他蹙眉,“你也未免小看我了,虽然如今平安侯府势力不如从前,可要护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顿了顿,他深深地凝睇着她,温柔的灯光在她的脸上轻描勾画,平时被黄粉覆盖的脸,轮廓在灯影下变得清晰起来,如秀丽明爽的小山起伏的线。 “他们今晚来,不过是想来试探一下顾家的态度。”他挪不开目光,可又逼迫自己看向庭院之中的暗影深处。深处木枝摇曳,清影横斜。“他们就是想看看,顾家到底是想站在什么立场,或者,是明哲保身而退。” “嗯,”她点头,“我明白的,若是顾家不离开,而顾将军又和我站在同一立场,无异于是和王爷站在一起了。而若是将我交出去,便是与王爷敌对,他们自然乐见其成。若是……顾将军选择离京,他们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她蹙眉,忽然想到一件事,“将军带我出了宫,许了太后御林军的军权,将军真的要将军权给他们?” “我当时只说我会让出军权,但是却未说过何时让出。”顾明朗勾了勾唇,“我将军权交给皇上,皇上自然会重新安排人来接替御林军的事情,谢家人一定会立刻让自己人接替这个位置。但是……如今军权还在我手中,我想等我离京之时再呈交上去。” 木梓衿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多谢将军。” 他意味深长,凝重的看着她,“这也许,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她心头一哽,张唇欲言,却没发出声音。 “走吧,我送你回房。” 风停了,满庭摇曳的灯光忽然安静下来。他的声音沉稳清晰,似与这满庭的清风一同停止。 她转身,走在他前头,回了院子之中。 锦绣京华,冠盖满庭。 宁无忧策马向北,终于到了京城门下。 安化门依旧高大沉静,深而高的门似一个巨大的深渊,门内却繁华绮丽,京城街道纵横交错、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犹如一幅浩瀚精美繁盛的画卷。 “王爷,京城到了。”纳兰贺策马走到他身边,低声道。 宁无忧拉紧马缰,停下马,端坐在马背之上,两袖清逸,被吹出京城城门的风吹拂,随风摇曳迤逦。他微微眯了眯眼,静静地看着城门,片刻之后,城门内鱼贯而出大量阵势威吓的士兵! 众人立刻将宁无忧围护在中央,警惕愤怒地看着城门。 第278章 重回京城 严阵以待的士兵面向宁无忧缓缓分开,阵列之中,有人策马款步优雅而来,身姿挺拔端立,神韵优雅。 “王爷,又见面了。”谢瑾瑜坐于马上,与宁无忧平视,目光含笑,却似噙着冷意。 “谢都尉,”宁无忧轻笑,身下的马似因长途跋涉又突然遇到这样的情况而有些烦躁,他轻轻地拍了拍马脖子,神态悠闲自若,似看非看的看着谢瑾瑜的方向,“本王回京,不知谢都尉这是何意?” 谢瑾瑜淡然一笑,说道:“得知王爷要回京,特意奉皇上之命,来迎楚王殿下入城。”他策马向前走了走,说道:“王爷也知,这几日并不太平,为何王爷的安全着想,还是由在下来保护王爷比较好。” 宁无忧眯了眯眼,突然看见一个从斜方向策马而来,走到谢瑾瑜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之后,谢瑾瑜蹙了蹙眉,周身的防备和警惕才放松下来。他看了看宁无忧身后的人,说道:“王爷,请入城。” 宁无忧冷冷一笑,轻轻夹了夹马腹,带着一行人缓缓入城。 京城宽阔的街道之上立刻变得拥挤起来,可京城街道之上的百姓却依旧风轻云淡。对于京城之内的各种官员和皇家的排场,他们的好奇心并不那么强烈,只是一开始不停的观望,等没发现出其他新奇的事情之后,便依旧如往常一样谈笑风生,平静生活。 皇家的争斗,与他们不在一个世界。 宁无忧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眼前的繁华昌盛,似乎恍如隔世。 街道两旁水渠之上的杨柳,枝条苍遒单调,离去时还有些昏黄枯涩的叶子,如今只剩下茕茕的树影。 人潮如流,纷纷向街道两边散开,避开阵仗浩大的军队。宁无忧目光飞快地扫过拥挤的人群,手不由得开始紧紧地拽住马缰。一路疾驰,星夜兼程,再加上血战拼杀,他的手心早已布满了些许厚茧,如今他手心微微出汗,马缰轻轻地勒着手中中的茧,有些隐隐作痛。 前方便是街道拐角,一行人穿过纵横的街道,宁无忧终于还是没有在人群之中发现木梓衿的身影,当身后的人群一一被抛却远去之后,他心情复杂,如瀚海沉浮。 王府的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守门的侍卫看见一行军队围拥着而来,不由得一愣,警惕防备之后,见其中为首的人是宁无忧,险些喜极而泣!顾不得其他,几人纷纷跑上前行礼,扶着宁无忧下马,又让人将马牵到马棚之中好好照料。 “谢都尉,本王到了,这一路,有劳谢都尉了。”宁无忧轻轻地眯着眼,目光尖细的看着谢瑾瑜,十分客套地说道。 谢瑾瑜轻轻点头,吩咐“护送”的军队散开,说道:“王爷,皇上体恤您南下平叛辛苦,又担忧您长度跋涉劳累了身体,所以特意允许您在府上好好休息调养。平时若是无事的话,便可以不用出府了。”他轻声说着,目光一直落在宁无忧脸上,见他依旧得体从容,神态自若,依旧面不改色,便轻笑道:“皇上会在合适的时机,召您入宫。” 宁无忧点点头,轻轻地拂袖,转身进入府中。 他脚步从容,不急不缓,可进入府中之后,看见府中殷切看着他担忧的王府中的人,心微微一沉。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轻轻地挥手,说道:“都下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他蹙眉,看着游廊水榭,忽然觉得这王府有些空寂。 他早已习惯孤身住在这偌大的王府之中,此时忽然回来,一切似乎物是人非,心境不复从前,不过都是心中念想的人不在这里而已。 他缓缓地走过游廊,一步一步,走得很沉,这迂回悬浮在秋水之上的水榭蜿蜒着,道路并不长,可他却花了些许时间才走完。 刚出水榭,突然听见一道惊喜的声音:“五哥!” 宁无忧脚步一顿,闻声望去,见掩映的道路之中一人一瘸一拐地脚步一高一低地向他走过来,他的脚步很急切,可因为腿伤未愈的原因而走得缓慢。 宁无忧走过去几步,两人终于停下,宁浚站在原地,呆怔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又抬头,又低头,嘴巴动了动,哽咽地说道:“五哥,你终于回来了!” 宁无忧很是嫌恶地看着他,“你怎么还在我这里?” 宁浚一怔,恍然抬起头来,“我在这儿养伤啊,我腿还没好。” 宁无忧冷哼一声,“随你。”他心情烦乱,侧身而过,不去理宁浚。 “五哥,等等我!”宁浚从侍女手中拿过拐杖,追了上来,“五哥,你回京了,你怎么回京了?不是说……不是说你……” “说什么?”宁无忧挑眉,轻笑,“说我会谋反?” “不是啊,”宁浚立即急切地说道,“如今朝堂之上,都说五哥暗中扩张……”他艰涩地顿了顿,欲言又止,只是担忧不已地看着他,“五哥,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若是不会来,便还有胜算的可能,你带着你的势力,与皇帝那小子抗衡几天,说不定还更有把握些。可如今你回京,便什么都没有了。处处受到制衡,如同俎上鱼肉,若是再想后悔,恐怕都没有机会了。” 宁无忧似笑非笑,一身锦衣端正华贵,一连几日几夜的奔波,他面色略带疲倦,可却并未染上风尘。依旧是一身清华雅贵,如竹如玉。 他抬手拍了拍宁浚的肩膀,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该回自己的府上歇着,为何还呆在我的府上?” 宁浚欲言又止,“五哥,现在可怎么办啊?你……真的要和皇帝闹翻脸?”他冷哼咬牙,“皇帝再怎么说,也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当了几天皇帝就反了天了,当初皇兄若是在……” 宁无忧冷冷地看着他,由于眼神所迫,宁浚只好噤声。宁无忧深切又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懿德堂。 红袖早就让人准备好洗尘的用品,宁无忧清洗干净,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再用了膳,又回卧房休息到夜晚时分,才慢慢地醒过来。 一切如常,甚至比他以前更加的清闲许多。 窗外淡淡的光映入窗棂,卧房之内清寂雅致。他起身点亮灯,光线将房间照得通明剔透,连映在地上的影子也似精细般雕刻雅致。他叫了红袖,去请纳兰贺。 纳兰贺进入懿德堂,快速走到他身边,宁无忧正微微歪斜着身子轻轻地靠在案几之上,案几之上,只剩一盏明亮的琉璃灯盏,灯火轻柔如纱,照在他衣袂之上,如月色华美清雅,似在他身上落下淡淡的轻纱。 他正随手翻着一本手札,仔细查看,才看出那本是木梓衿的手札。 原本她落在荐福寺之中,她被人带走之后,他让人送回了王府。不久前才到他手中。 “王爷,”纳兰贺恭敬谦和,轻声说道。 宁无忧阖上手札,抬头看着他,沉声随意地问道:“如何?” “王府之外,果然有人监视着,”纳兰贺说道,“王爷一入府,那些人便来了。” 宁无忧勾了勾唇,轻轻地摇头,笑了声,“入秋之后,也很凉啊,难为他们了。” “王爷,您这是被软禁了……”纳兰贺蹙眉,神色凝重。 “嗯……”宁无忧点头,“刚才我进府时,便知道他们会这么做。谢瑾瑜穿皇帝之令,让我好好地留在府中休息,不就是想软禁我吗?只是,皇帝顾忌我是他王叔,又不好明目张胆的让神策军或者御林军围住王府,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暗中监视了。” “王爷打算如何?”纳兰贺忧心忡忡。 宁无忧沉默不语,只是又将木梓衿的手札翻开,又问:“你明日让端王来一趟。” “好。”纳兰贺恭敬地应声,“那……谢姑娘呢?她如今可是以准王妃的身份住在王府之中。” 宁无忧翻页的手微微一顿,疑惑地问道:“谢姑娘?谢明娆?” “是,”纳兰贺点头,“她刚才来见我,问我可否可以见一见王爷。” 宁无忧若有所思,“现在几时了?” “刚过酉时。”纳兰贺斟酌着说道。 宁无忧看了看窗外已经完全黑沉的天色,恍然地说道:“酉时,这块就天黑了?” “如今已是深秋快入冬了,自然就天黑得早些。”纳兰贺说道。 宁无忧轻轻的摩挲着广袖袖口,轻笑:“在云南时,天色可没那么早就黑了。”他起身,将手札收入袖口之中,说道:“你让谢明娆去水榭暖阁等我吧。” “是。”纳兰贺恭敬地退出懿德堂。 宁无忧拿上披风,披上之后,提着那盏仙云瑶台的宫灯往水榭暖阁而去。 他慢慢走着,宫灯氤氲出的光亮随着脚步轻轻地摇曳着,水面吹拂而来的风微微凉爽,远远看去,水榭之下,潋滟水光旖旎如星河。粼粼水面之上,映出夜色之中被灯火点亮朦胧的楼阁亭台,犹如一幅朦胧美妙的幻境。 走近,看见谢明娆静静地站在暖阁之外,她衣衫单薄,身形有些消瘦,瘦弱的身躯似风一吹便会倒一般。她轻轻地拢着肩膀上的披风,见宁无忧走来,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宁无忧抬手,“进暖阁吧。” 第279章 决绝离去 暖阁之内温暖许多,宁无忧褪下披风,坐下之后,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示意谢明娆也坐下。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谢明娆并没有坐下,而是欠身向宁无忧行礼,瘦削的身躯端正地欠身,动作优美,可神态郑重肃然。她双眼微微泛红,轻轻地垂首,没去看宁无忧。 “是本王该谢你。”宁无忧起身,走到她身前虚虚的扶了扶她,“若非是你,本王的侍女如今还在太后的宫中受苦。” 谢明娆站起身,“明娆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若非王爷以准王妃的名义将我接入府中,我肯定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宁无忧淡然一笑,转身回去坐好。谢明娆很快整理好情绪,静静地坐下。 “你告诉本王,你为何要帮我的侍女?”宁无忧问道。 谢明娆立即将木梓衿当日与她说的一一讲了一遍,宁无忧点头,伸手无意识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如此说来,你是愿意站在本王这边?可你别忘了,你是谢家人。” 谢明娆坚定地看着他,“我虽然是姓谢,可谢家人却没有将我当做过谢家人。”她眉头紧蹙,脸色沉重,眼中似积压着怨恨,“我和我姐姐一样,都不愿意做谢家人笼络权势的工具!更不愿意死在谢家人争权夺势的阴险手段中。” “既然如此,本王需要你作证,揭发你所知的谢家的罪行,若是会丢了性命,可你还愿意?”宁无忧眯了眯眼,审视着她,“你也应该知道,你如今虽是本王名义上的准王妃,可如今本王什么都没有,若是要想翻身的话,便只有背水一战,解开这其中所有的谜团。可若是一旦失败,本王,包括以本王有关的你——”他抬手指了指谢明娆,“本王的准王妃,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谢明娆脸色发白,最终缓缓地点头,“我愿意与王爷同心。”她轻轻垂首,双手放在膝盖之上,紧紧握着,指尖泛白,“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可也不愿意任由谢家人摆布和玩弄。” “如此就好。”宁无忧轻轻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又说道:“夜深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明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去。 秋夜,天幕几点星子闪烁,浮云缭绕,平安侯府笼罩在澹澹灯光之中。 入夜一片安静,木梓衿卧房之中寂静无声。她睁大双眼,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今日顾明朗从朝中回来之后,便一直和她说话,就算无话可说,他陪她坐一会儿,也总能找到话题。他讲述他在西北时的壮志豪情,将他在沙场之上的铮铮铁骨,将他初次见她验尸时的情形。 他语气舒缓,讲得平平淡淡,用词也匮乏简单,可却很有耐心兴致勃勃的与她说着。 他明显看出她的困惑和急切,他便按住她的肩膀,轻声说:“陪我一次,就这一次。” 她心不在焉,却又努力让自己停留在他的身边。他的声音就像西北常年经受风沙的大地,沉稳、厚重、粗粝,又旷古辽远。他讲述的事情,也渐渐的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她问:“若是将军有机会再回西北?可否愿意回去?” 他当时答:“愿意。” 这个答案,两人都没有意外。 最后,他低沉辽远的声音伴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与她一起用了晚膳,他才被顾昭谦叫走。 木梓衿披上黑色的披风,尽量让自己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之中,她脚步匆忙,希望快些出府。刚刚推开门,却不想,见院落之中静静地站立着一道身影。 身影之后,两个恭敬站立的侍女一人提着一个宫灯,将那人的裙裾华服照得优美神秘,灯光浮光般掠过华服潋滟的褶皱,如精美荡漾的水纹。 木梓衿停下脚步,呆怔地看着她——谢怀莹。 “不如坐坐吧,”谢怀莹指着院落之中的石桌,说道。 木梓衿点头,放下披风上的帽子,慢慢走到石桌前,谢怀莹暂时支开侍女之后,走过来入座。 木梓衿这才坐下来,与她平视。 “我大儿子被你害得入了天牢,如今依旧病重,在天牢之中受苦,生不如死,至今都不能解脱。”谢怀莹冷冷地看着她,素颜能依稀看得见眼角和唇角的细纹,可姿态神韵,却华贵大气。 冰冷的语气并没有丝毫的责备,可却让木梓衿心头一沉。 “如今,我的小儿子,却因为你而要放弃他仅存的一切。”谢怀莹冷冷地说道,目光似针一般,深深地看着她,“他将你从宫里带出来,算是救了你一命,你硬生生忽视他对你的付出。你是何居心,难道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他对你的感情?” 木梓衿脸色一变,呼吸也倏然凝滞。她轻轻地收拢十指,指尖轻轻地颤抖。 “你不要告诉我,你当初求他救你的时候没想过他会付出代价,你的心思我还是能够懂的。大家都是女人,你会玩心计,我也会。”谢怀莹毫不客气,冰冷如霜的口吻似刀一般,要将木梓衿表面的伪装一层一层的剥下来。 木梓衿的心头百转千回,万千心绪交织在一起,终于积郁成化不去的苦涩。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才说道:“抱歉,我的确是利用了将军对我的感情。”那时她急着从太后手中逃脱,而京城之中,能够帮他并且有立场与太后作交换,能得到太后信任的人,就只有顾明朗。 “但是,我并没有想让将军失去什么。”她微微抬起下颌,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看着谢怀莹,“我并不会让将军为我而付出他所看重的珍贵的东西。”她笑了笑,又淡然道:“何况,将军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什么权力和地位或者是名誉,那些东西,包括所谓的军权,对于他来说都是负累。” “住口!”谢怀莹豁然起身,险些伸手一巴掌狠狠地落在她脸上,可因为石桌的遮挡,她那凌空而下的巴掌落在了木梓衿的脖子上,长长的指甲在纤细脆弱的脖子上留下几道血淋淋的口子。 木梓衿抬手捂住脖子,瞬间感觉那几道口子火辣辣的疼。 “卑鄙!”谢怀莹厉声喝道。 木梓衿沉默不语。 “这一巴掌,已经便宜了你!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若不是如今的顾家早已经不起什么风雨,我一定将你送给太后,哪怕最后胜的人依旧是楚王,哪怕楚王最后败了也能将我杀了,我也要送你下地狱!”谢怀莹缓缓地凑近,在木梓衿耳边疏慢又不甘心地说道。 木梓衿闭了闭眼,“我无话可说。” 她漫不经心的态度也瞬间让谢怀莹无话可说。谢怀莹直起身,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些日子她礼佛念经,性情也不如以往那般张扬,反而小心内敛起来。她蹙眉,静静地看着木梓衿,说道:“我和我夫君,都不希望你入顾家,否则日日夜夜看见你,也只能想你你将名城送入天牢的恨。” 她的声音沉下去,“何况,你是楚王的人,将来无论是楚王赢,还是楚王败,你都是一个不定的危险。顾家会因为你而灾难不断,你不能随顾家一起离京。” “所以夫人来,是想要我走?”木梓衿心头一喜,又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是让你走,”谢怀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中已带着几分哀求,“我是代表顾家人,请你走,求你走。” 木梓衿脖子上的几道伤口火辣辣的,可心却是凉的。她眨了眨眼睛,夜风吹入眼中,连干涩的眼睛也是冰凉的。 “夫人是谢家人,将来若是楚王败了,你将我交给谢家人,难道不会得利更多?”木梓衿反问。 谢怀莹冷冷笑了笑,唇角的细纹深切冷硬,她叹口气,说道:“女人一旦嫁出去了,就是夫家的人了。对于谢家……”她遥遥的看着天幕之上最漆黑的地方,眼中也是一片漆黑深邃,“谢家的女人,对谢家都没什么感情。” 木梓衿沉默,紧紧拽着的手缓缓地放开。 “最迟三日的时间,我们就要离京了。你走吧,趁明朗如今不知道,随便你去哪儿,走得越远越好。你想去什么地方都行,就是不要再来找明朗了。”谢怀莹喃喃地说道,又从衣袖之中拿出一封信,放到她身前,“这里有一些陈年旧事,我想明朗没有告诉你,你离开之后再看吧。” 木梓衿起身,还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今夜她本就打算要不辞而别的,她无法面对顾明朗,更加无法面对自己愧疚和歉疚的感情。 哪怕谢怀莹打了她,她也是不怨恨不愤怒的,可是顾明朗这个人,他哪怕只是柔软的看她一眼,她也会难受。 谢怀莹淡淡地抬眼看着她,冷冷一笑,“怎么,你难道不想走?” 木梓衿抿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了声:“谢谢。”拿起那封信,便决然转身而去。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借着昏暗的光,看着在夜色之中谢怀莹茕茕的身影,说道:“我说过,我不会让顾将军失去他拥有的东西。除非……除非他真的主动放弃。” 谢怀莹转身看了她一眼,微微蹙眉,似是在揣度她话中的意思。最后她只是抬了抬手,示意她赶紧离去。 “他会和我们一同离京,所以,御林军军权就算失去了,也无所谓了。” 木梓衿戴上披风之上的帽子,很快转身离开,似不再留恋,没入这平安侯府无边的黑暗夜色之中。 第280章 相逢如梦 已经快到二更,京城街道之上空无一人。 纵横的街道被黑夜所笼罩,偶尔只从远处传来星点微弱的灯光。万家灯火在这黏稠寒冷的夜色之中,变得洗漱微弱。 木梓衿沿着街边一直走,脚步匆忙,可心情却平静如水。 王府的灯光照亮半边街道,光影将夜色之中的景物氤氲得清韵又似陈旧,如同一幅陈年的画。 她渐渐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地上拉长,看见王府的灯光落在身上,映出她走动时匆忙的脚步。 她靠近时,门口已经没了守卫。她叩响大门,敲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尤为清晰响亮。 门内片刻之后传来模糊的声音,门房立即走了过来,快速的将大门开了一道缝,声音从门缝之中传出来,“谁?” “是我,”木梓衿站在门缝之前,并未将披风之上的帽子摘掉,可大门之上,两盏明亮如炽的宫灯将她的脸照得明净清晰,门房立刻怔了怔,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红……红线姑娘……哦不,我应该是木姑娘,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木梓衿伸手推门,门房将大门打开,让她进去。 大门关闭之后,木梓衿将头上的帽子摘下,问:“王爷呢?” 门房估摸着此时的时辰,说道:“王爷恐怕歇下了。”他顿了顿,又说道:“昨天,还听说姑娘是杀父的凶犯,府里的人都惶惶不安的,可担忧得不得了啊。” 玄关内灯光晦明,澹澹的灯光透过屏风,氤氲出悠然碧色。 她轻轻点头,转身往府内走。 “姑娘回来就不走了吧?”门房将门关牢,插上好几道销,又说道:“如今这王府,怕是只能进,不能出了。” 木梓衿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若有所思。 门房轻轻地叹口气,简单地说了那日宁无忧回来时的情形。她点头,回忆起刚才入府时,并没有什么异状,心里还有些发憷。 “我知道了,”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我不会离开了。” 她的话音落下,门房依稀听着,见她身影决然。 庭院悠然,疏影清斜,清风徐来,带着熟悉的气息。她上了水榭游廊,水榭之下波光粼粼,潋滟水面倒映着王府亭台楼阁绰约的轮廓,些许灯火阑珊,在水面氤氲渲染。 水面之上清风徐徐,空寂无人。她抬头看着几盏被风吹得摇摆的宫灯,微微一笑。 这些灯火,依旧明亮,打从她进入王府起,就没有变过。 懿德堂内,温柔的灯光疏漏过横斜清影,斑驳映出,落在她身上。 宁无忧一席白衣,柔软宽大,清袖随风,静静地坐在案几前。她站在门外,依旧可以看清楚,琉璃灯盏之下,空无一物的案几上,只放着一个杯盏,一个酒壶。 偶尔传来细微的水声,宁无忧斟酒,酒水声徜徉轻柔,她闻到淡淡的酒香,沉醉。 不由得蹙眉,一时停在门口。宁无忧很少喝酒,或者说,从她跟随他以来,就没有见过他喝酒。哪怕人生最失意最低谷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两袖清风,泰然坐看风起云涌,却从来没有以酒消愁过。 他端起酒杯,就像平时喝茶一样品尝,然后将杯盏放下,再斟一杯酒。 她轻轻呼吸着,敛衽行礼,低声说道:“木梓衿深夜求见……” 斟酒的声音倏然停下,房间之内似乎凝滞了一般。片刻之后,她听见起身走动的声音。 他快速走到她身边,站在门内看着她,绰约朦胧的灯光,交缠在两人身上,如千丝万缕,交错缠绵。 他似沉吟思索了片刻,才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她,还有些迟疑犹豫,直到碰触到她的手指,他的力道猛地收紧,甚至轻轻地颤着。 他的手依旧温暖宽厚,他迟钝地察觉出她的手冰凉,指尖的凉意透进心底,将他内心燥热烦闷的酒意稍稍驱散了些。他将她拉近一些,轻笑道:“我想我或许醉了,所以才会看见你。” 她的心微微一顿,瞬间涌上些许苦涩和酸闷。她任由心怦然的跳动着,被温暖包围萦绕。她抿唇,轻笑着,“我也以为自己尚在梦里。”她反手握住他的手,“王爷,你终于回来了。” 他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唇缓缓放松,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屋里。屋内侍候的侍女见状识趣的退下,只留他们两人。她环顾着这熟悉的房间,似乎空了不少,平时办公的奏书和事物,都没有了。 如此也好。 他带着她到软榻前坐下,为她褪下身上的披风,放到一旁。抬手给她拢了拢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最后手指落在她冰凉的脸上。 他说:“跟我来。”他带着她进入卧房,她略微迟疑,跟上他。 卧房内已经准备好他入睡前的洗漱用品,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皂角香味。他将她带到柜台前坐下,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肩膀。 柜台上多了一面镜子,还有一个妆奁。她伸手摸了摸,在镜中看着他,不经意间,两人的眼眸在镜中相撞,竟再也移不开。 他轻轻一笑,伸手将她头上的簪子抽了,满头柔软的青丝扑泄而下,他轻轻地用手捧住,犹如捧着一团柔软轻透的云。 他伸手拿了木梳,顺着发根到发梢,轻柔地为她梳头。她面对着镜子,灯火在镜面反射出晶莹润泽的光,将她的双眸照得明湛净透,仿佛能够洞穿一切,又仿佛可以吸引时间一切神秘。 他轻轻地拢着她的头发,“在去苏州的时候,我就想这样对你。”他放下梳子,并没有再将她的头发绾好,而是任由丝发披散两肩,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动作轻柔得让人陶醉。 “我也为王爷梳过头,”她说。 “嗯,”他勾唇,“可惜梳得不好,总是扯断我的头发。” 她抿唇,与他相视一笑。他转身,从一旁端来热水,将毛巾浸湿了,拧干。 一手执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地抬起。他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半张半合的双眸迷离沉醉得似酒一样,勾人心魄般。他用手轻轻地摸了摸,感觉到她轻轻颤抖的睫毛。 他最喜欢看她的唇,精细的轮廓,好看的颜色。尤其是她轻轻咬唇时,晶细的牙齿在红唇上压出柔软的牙印,唇齿相映,红白相间,是最诱人的动作。可他不会告诉她,他到底有多喜欢。 她此时也因为些许紧张,轻轻地下意识咬唇。他轻笑,拿起毛巾为她擦脸。 温热湿润的毛巾轻轻地擦过,慢慢地将覆在脸上的黄粉擦拭掉,露出她本来的肤色。 犹如明珠褪去蒙尘,犹如洗净铅华,又宛如浮云散去,霁月破云而开。那白皙细腻的肤色,明媚夺目得如素光之中,悄然盛放的花蕊。 他细细地端详着她本来的容貌,轻轻地抚过她轻蹙的两弯细眉,隽秀的眉毛如云海之上浮现的山峦黛色,再不是那两道故意勾画耷拉着的倒八字眉。 他从妆奁中取出一盒润颜霜,轻轻地点在她的脸上,慢慢地为她晕开。动作轻柔而缓慢,修长的手指轻轻地颤抖着,每一次亲密触碰,都在两人心头怦然跳动。呼吸交融缠绕,都是彼此的气息。 “我时常在想,若是你真实的容貌,只有我一人看就好了。”他深深地看着她,喃喃地说道。 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有些陌生,忽然不习惯。她微微颔首,蹙眉,“其实我心里盼着王爷回来,可是又不希望王爷回来。” 他握住她的肩膀,力道稍微紧了紧,将她转过身来,直视着她,“你知道我为何要回来吗?” 她侧首看着他,有些许疑惑,却是沉默。 他与她并肩坐下,目光锐利凝肃,有片刻沉默。他握住她的手指,轻轻地一一抚过。 “王爷若是不回京,或许不至于如此被动。”她任由他把玩着自己的手,轻声说道:“这些年,王爷自己扩张的势力,或许足以和朝廷抗衡。如今各节度使远离京城,朝廷并不好控制。而此时北方和西方诸国,正值秋冬物资匮乏之时,时不时会南下骚扰边境,虽然都是些散兵,但是若是在平时,朝廷只要派兵镇压就好。可如今若是王爷揭竿而起,朝廷怕是无瑕对付,总会顾虑诸国趁虚而入。所以朝廷此时左右为难,举棋不定,正是王爷最好的时机。” 他轻声一笑,紧了紧捏住她的手指,他看进她的目光之中,在她眼中看见平静,还有比平常普通的女人更加辽阔的深远。他伸手拢住她的肩膀,“若是我背上千古骂名,成了大成的反贼,你会如天下人那般看我?” 她挑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骂名?”她勾唇,“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若是王爷……若是王爷胜,将来的名声,便由王爷自己书写。”她眸色明亮,清湛透彻,“何况,天下人如何看,与我何干?” 他笑出声,笑声爽透清晰,轻轻摇了摇头,他才轻声说道:“情势的确如你说的那般,自从那年平定云南王一役之后,我便知道,终有一日,会是如今这样的境遇。” 他蹙眉,目光静若沉渊,轻声道:“当时我重伤清醒之后,便开始筹谋。其一,是真怕皇兄忌惮我……若是皇兄真的要除掉我,我不知该反抗还是束手就擒才好。其二,”他顿了顿,“可若不是皇兄要除了我,那么朝廷之中便是出现了隐患。我当初所做的一切,便是未雨绸缪。” “既然如此,王爷为什么还要回来?”她声音很低。 他沉默,静静地看着她的头发,丝丝柔软的青丝轻柔的在他手中,他微微轻叹,“其一,在反与不反之间,我从未想过前者。”他蹙眉成川,声音低沉,“覆灭如今的大成江山,并不是我的初衷。宁式百余年的心血,大成万里山河,并不能因为我的一念之间,而血流成河、满目疮痍。”他微微眯了眯眼,灯光在他眼下覆上淡淡的阴翳,“我更没有那个精力和闲心……与其举兵而起,成天筹谋算计,我更喜欢和你过些清闲的日子。其实,我只是一个没什么追求的王爷。” 她心中倏然涌起暖流,蔓延到四肢百骸,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第281章 柔情旖旎 灯光重叠交映,房间内旖旎温柔。 “其二,”他深深地沉了沉气,“是因为你在京城,”他与她对视,她的眼中依旧是平静,和目光灼热深切,眼眸深处有淡淡的暗流涌动。 “若是我举兵而起,你还在京城,就算你被顾明朗护着,也不一定能周全。”他握紧她的手,用力揽着她,“况且,如今的局势或许会千变万化,我可以算计任何人任何事,却唯独不敢保证,我的每一次筹谋都万无一失,尤其是你。” 心里泛起层层温暖的涟漪,她轻轻点头,“所以王爷,一开始就将我留在京城,便没有想过举兵而起的事情?”她豁然明了,睁大眼睛看着他。 “是。”他点头,“因为,我一定是要回来的。我多年的筹谋,多年的计划,并不能因为别人的阴谋而改变。我曾发誓,要查出皇兄真正的死因,我要将真相公诸于天下,所以若是我反,那么天下还有谁会愿意相信我所说的真相?”他轻轻一叹,说道:“何况,我并不想背负一个逆贼的罪名。”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甚至带着讥诮。 一个逆贼的名声,于他来说犹如浮云。 “那么王爷,你认为你还有多大的把握?”木梓衿担忧地看着他,她伸手轻轻地推开他,与他拉出一些距离,“王爷,我并不想你到最后是孤注一掷的冒险。当初王爷找到我,希望我能解开先皇去世的谜团,如今所有的赌注,似乎都是这个谜底。若是……若是到最后,我帮不了王爷……或者,或者是发生什么意外,我就算死多少次,都没办法弥补。” 他眉目深沉凝重,紧紧地看着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眸色带着凌厉,“我并不会孤注一掷,还有,以后不能再提‘死’字。”他轻轻地咬着牙根,半带谴责的看着她,“我知道,我离京南下的这段时间,你或许已经解开谜底,而我南下之时,也并不是对皇兄之死丝毫没有线索。所以你不必担心。” 她的心依旧跳得很快,眼中的彷徨和不安如涟漪一般越散越开,“王爷可安排了后路?” “没有,”他轻声道,口吻如铁。 她呼吸几乎凝滞,豁然起身,诧异惊痛地看着他! “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才会为自己留后路。”他轻笑着,起身走到她身前,伸手蒙住她的眼睛,“我不喜欢你为我提心吊胆的样子。”他感受到手心之中,她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轻柔如羽般刷过他的手心,如细微的电流,窜入他的心里。 她咬着唇,柔软的唇上印着晶白的牙齿,红白相间,是他最喜欢的模样。他忍不住快速俯下身,吻住她的唇。她一惊,下意识要后退,却被他抱住,腰肢被紧紧地揽紧,与他紧密相贴,身躯的线条严丝合缝,熨帖勾勒,相互用身体描绘着彼此的体线。 她快要窒息时,他才起身。不过轻柔地一贴,并没有深入勾缠,却足以令两人都窒息,心跳砰然狂乱。她下意识抬手捂住嘴,他轻笑一声,吻又落在她手心里。 她嗔怒了,推开他的手,正色道:“王爷,我是在和你说正事,很严肃的正事!” “我现在说的做的,也都是正事。”他勾唇一笑,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吻你?” 她一怔,脸上瞬间火辣辣的。其实在刚才他蒙住她眼睛时,她便想起那日。他也是如此,蒙住她的眼睛,最后吻了她。她微微垂眸,颔首。 “不是那一次,”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便知道她想到的是哪一次。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她惊呼一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扑泄而开的青丝在空中柔软的化开一道弧线,修长的脖子轻轻地仰着,眼中还有些余悸,似倒映在水面的明月,被淡淡的微风吹散,轻柔而婉转流照着。 他轻笑一声,抱着她往床榻走去,将她放在床榻上。她一沾上床,立刻坐直身来,惊愕地看着他。 他坐在她身旁,为她把头发梳理好,“我第一次吻你时,你睡着了,你或许不知道。” “什么时候?”她瞪大了双眼,耳根都有些发红。 “在那处梨树小院,晚上的时候。”他在她耳旁,轻声说道,“那晚的月色很美,可你更美。” 她窘迫地避开他的眼神,略带着几分嗔怒。轻轻咬唇,蹙眉深思,努力回忆,可那时她睡得很沉,一点印象都没有。她要是再提这件事情,肯定不会得到便宜。如今心跳悸动砰然,潮起潮落般,让她不知所措,可又暖又悸动。 柔软的灯光,将她的脸色氤氲出淡淡的红色,她压抑着呼吸,可依旧抑制不住急促紧张的呼吸起伏。眼眸之中,白皙脸上,似揉碎了一池的春景,令人心动。 她喁喁地动了动唇,轻声道:“王爷,你当真没有准备后路?” 他凝睇着她紧张羞涩的模样,心中的强硬到底柔软了不少,他看着她轻轻点头,“其实,我并不是没有准备任何的后路。”他轻声说着,目光眷恋,落在她身上缱绻缠绵。 “什么后路?”她双眼一亮,心头也微微一松。 “顾明朗,”他轻声道,“若是……若是我孤注一掷都没有成功,若是京中形势我再也无法控制,你……便跟顾明朗走。” 她的心猛然被拽紧般,狠狠地抽搐着,“这便是王爷想要的?”她轻笑,“难怪,王爷回京之后,也没来找我。” “不!”他握紧手,双手手背之上微微冒出青筋,“我在云南时,知道你去了平安侯府,我便呆坐在营帐之中,整整一夜。”他苦涩一笑,“我想,这或许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那一晚,我呆呆地看着营帐里冒出来的白花,心乱如麻。我想要立刻回京将你带出来,可又被眼前的情势绊住。我庆幸你并不愚笨,在危机时懂得审时度势保护自己,可是却更心疼你为我筹谋算计,不惜投奔顾明朗。” 她抿唇,微微哽咽,“没有的,王爷,我并不辛苦。” “很可笑是不是?”他将指尖没入她的发根之中,感受着她的温度和柔软,“我从来都没有尝过那样煎熬的滋味。”他怅然一叹,带着自嘲,“我辗转反侧,一夜没睡着,就想着如论如何,都要先顾虑到你的安全,这才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没有将你从平安侯府带出来。”他眯了眯眼,声音如铁,“当时我杀了谢明妍的心都有!” 她靠近他,将头放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他胸膛之内,有力的心跳轻轻地跳动着。 他双手抱住她,将她箍得紧紧地,她愣了愣,伸手抱住他的腰,倾身坐在他的腿上。 “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闭上眼睛,也总是浮现你的模样,连那些开满原野的花,都似乎是你的影子,一切都是你的音容笑貌。”他环住她的身体,恨不得将她柔软的身躯揉进自己的身体之中,“我从来都没有这样过,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在想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自己。”他的呼吸浮在她耳畔,似一个个柔软的吻,虚虚的浮在她的脸上、颈上。 她和他同时颤栗着,好像内心的悸动和热情在,都在此时迸发交融。 “木梓衿,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变得不像我自己了!”他凝睇着她,抬手抚摸着她的脸,“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深陷。” 她静静地窝在他的怀中,有些木讷,有些发怔。她只是紧紧的抓住他的衣服,依偎着他。 “其后我又知道,顾明朗竟然自称你是他的未婚妻……”他一字一顿地,每个字似乎是从牙缝之中蹦出来一般,“虽然知道,他不过嘴上占占便宜,可我得知他真的想带你离京,我便冲动的想要去平安侯府找你。”他收紧力量,鼻息间是她的气息,这样熟悉的气息将他的胸腔填满,似乎能将他心头的郁愤化解沉淀。 “可我又想,若是我千虑一失,功亏一篑,至少你跟他离开了,至少你会很安全,你依旧还好好地活着,我便……”他欲言又止,声音却有些凝噎。 “所以王爷就一个人喝闷酒?”她轻声问,他的气息里带着淡淡的酒香,酒香虽然清冽,可是有些浑浊,似沉淀着他的郁愤。 “是……”他苦笑着点头,“我以为,我会喝醉,可是你来了,你回来了,真好。”他吻她的额头,“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 “王爷曾好多次想丢下我,”她睫毛轻轻地颤抖着,灯光下闪着淡淡的湿润,“苏州那一次,你南下平叛又是一次……王爷,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你。” “抱歉,以后不会了。”他温柔的说着,可口吻坚定。 两人静静相拥,交叠的身影映在床帐之上,灯影交错,在床帐上映出涟漪,重叠脉脉。 他的气息灼热而急切,轻轻地浮在她的耳畔,均匀的呼吸与有力的心跳相伴着,丝丝入扣的萦绕着她。他缓缓地放松了手臂,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来,披散的发丝轻缠在他的手上,她思索片刻,抬手将他的簪子和玉冠摘下,慢慢地将他的头发理顺打散。 “你是怎么出平安府的。”他任她梳理自己的头发,她的动作依旧很笨拙生涩,时不时扯断几根,她将断掉的发丝缠绕在手指上,再继续梳理。 “是顾夫人,”她迎上他的眼睛,勾了勾唇,唇畔笑容很浅,“她说我终究会是一个祸害,所以不让我留在顾家了。” 他淡淡挑眉,“她说得对……”轻笑一声,见她抿唇蹙眉,双眸流转顾眄似嗔似怒,他淡淡暗中沉了沉气,忍住内心悸然灼热的冲动,抬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洗尽铅华的脸,柔软温热,滑腻的感觉让他爱不释手,“谢怀莹是明白人,她知道,如今的你,的确是一个无法预料的危险。你身上的秘密太多,危险也太多,留住你,不免哪一天就会给顾家带去麻烦。” 她轻轻地垂眸,顺着他的发丝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覆住眼底的情绪。他敏锐的捕捉到她眼中快速闪过的深然歉疚,捧着她的脸,让她抬起头来。 那双明湛似水的眼眸,丝毫没有避讳他,只是有着淡然的愧疚。 “觉得愧对顾明朗?”他问。 “有一点。”她轻轻叹息,“不过我和他说得很明白。” “那就好。”他轻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他用御林军的军权换出你了,我也不会欠他。”他微微眯了眯眼,轻笑一声,“谢家人以为我此次若是回京,便永无翻身之日。有了顾明朗的御林军,他们更是多了一层胜算。可惜……本王会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直起身,“王爷,我们若是想要脱困,就必须快!在皇上和谢家人都做出下一个决定之前,将朝堂搅个天翻地覆!这样我们才有机会,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顾将军交出御林军。” “天翻地覆?”他挑眉,她方才情绪有些激动,死死地拉住他的头发,他握住她的手,将自己的头发从她手中解救了出来。 “夜深了,先睡吧。”他似笑非笑。 她怔了怔,只好点头,“那我先回去。”她整理好衣裳,准备下床,突然身体一重,被他按倒在床上,还未反应过来,柔软的被子已经将她盖住。她惊慌地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王爷?” 他伸手抱住她,快速躺下来,“今晚留在我这里。” 第282章 与你共眠 烛影摇红,木梓衿看见床帐放下,灯光在轻柔纱帐之上荡漾潋滟,似泛起层层涟漪,脉脉缠绵,如丝如缕般萦绕在心头。他的气息天罗地网般很霸道却温柔的萦绕着她,她呼吸微微凝滞,心跳也似乎停了停,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褪下衣裳,只剩一件单薄的中衣。 朦胧的灯光依旧可以透过他单薄的里衣,柔软的衣料随他的动作迤逦,勾勒描绘着他颀长精硕的身躯。她甚至能依稀看见他腰腹部的线条,流畅又柔韧。还有胸腹上三处隐约模糊的伤口……气氛变得沉醉旖旎,淡然的空气也暧昧黏稠起来。她颤着手拉高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很快,他坚实宽厚又温柔的胸膛贴上来,将她包裹在怀中。双手绕过她的腰,轻轻地盖在小腹上。 “你不脱衣服?”他的手在被子中灵活地摩挲着,找到她衣服上的纽扣,她立刻按住,艰涩地话也说不出来。 “嗯?”他的声音很沉,轻轻地浮在她的耳畔,酥酥麻麻的,钻进心里。 “我……我自己来。”她咬牙。 身后传来轻笑,笑声爽朗轻快,连带着胸膛也微微的颤抖。她咬唇,转了个身,平躺着,眼珠子转得飞快,终于长长的静静的松了一口气之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 “这是……”他蹙眉,看见她将信展开。 “王爷忘了?这是你从云南为我带回来的花。”她将已经干枯的花拿出来。 “是。”他见她小心翼翼地,将花保存的很好,虽然已经干枯,可花朵依旧完整,花瓣之上的纹理依旧清晰可见。“我在云南时,看见这花,便会想起你。”他侧身,静静地看着她,“这花开在战场上,开在不起眼的地方,可在寒冬里依旧繁盛葳蕤。就算染上血也一样好看。”他轻叹一声,“作战枯燥压抑,这花在云南随处可见,我便把它当做你,就如你随时随地陪着我一样。” 她轻轻地咬唇,狠狠地闭了闭眼,“嗯,这是忍冬花。” “忍冬?”他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花如其名。” 她将花收好,慢慢地在被子里脱下外衣,他挑眉看着,似笑非笑。 最后两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睁着眼睛。 “睡不着?在想什么?”他问。 “案子。”毕竟与宁无忧躺在一起,他的气息就在鼻息间,她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体温,还有他流畅有力的身躯,她压抑不住紧张,只能强迫自己思考案情。 她眨了眨眼,说道,“从韦少铎的死,然后是中秋夜宴之上,我被人陷害,其次是谢长琳的死,再到云真公主的侍女络儿,再次是云真公主、太傅、尚书令大人、云真公主棺椁意外失火……还有太皇太妃……以及谢明娆……这一桩桩,一件件,终于有了答案。解开这其中的谜团,一切都结束了。” “嗯,”他点头,“你父亲之死,还有皇兄去世的谜团,也都解开了。” 她心情难以平复,可是却依旧平静,似乎越是接近真相,越是接触那些恐怖阴险的事实,她就也是冷静从容。她思索片刻,说道:“谢瑾瑜,可与景教的人有来往?” “谢瑾瑜似乎有些信仰景教,偶尔会去景教教堂听讲。”宁无忧轻声道,“他与景教之中的人,关系一向不错。” “难怪,真没看出来。”她淡然一笑,“那么,王爷可否派人去景教的教堂查看过?” “当然查过。”他点头,“大成国对外来教派一直很是包容,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都如此。虽然谢瑾瑜似乎是与景教的人有来往,可也是私底下的,毕竟他是大成国的人,不敢太明目张胆,但只要有来往,不管多隐秘,本王都查得出来。” “如此一来,便有联系了。”她轻轻一叹,“我没想到,小小的一个景教,竟然敢这样做。” “为利,只要有足够的利益诱惑,就可以。” 她轻轻闭上眼睛,思绪有些困倦,似终于卸下长久以来的疲惫,又得知一切谜团之后,又似负上沉重的枷锁。 “这个案子,终于结束了。”她转了个身,找了个舒适的睡姿,轻轻地闭上眼睛。 他伸手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你这样要脱到什么时候?”他蹙眉,“快点。” 她低头看了看,反正都差不多了,便将下裳也脱了,他拿起来,放在床边的架子上。 再次躺下,他和她都静静地并排躺着,看着床上摇曳的灯影,烛影摇曳,徜徉不绝,在两人身上慢慢地缠绵而开。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把玩着她的手指,“顾明朗,有没有告诉过你,顾家何时离京?” “最迟三天。”她说道,“所以,我们要在接下来的三天之内,做出行动。”她蹙眉沉思,轻轻地咬唇。 “你想从什么地方什么人开始下手?”他沉吟喃喃地问,“你只管去做就好,本王为你善后,我相信你。”他勾唇一笑,“这朝堂,本王不闹出些麻烦来,他们会以为本王如今只是困兽。” “皇上或许很快就会召王爷觐见,又或许,会在朝堂之上,直接审问将你治罪。”她往他怀中靠了靠,“王爷谋反,这么大的罪名,皇上不可能轻易自己做决定,所以,一定会让文武百官出面。”她声音略微干涩颤抖,轻声道:“既然如此,所幸就在那时候大闹一场。” “好。”他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动作轻柔安抚。 “王爷府上有一千的王府军?”她问。 “是。” “京师有多少?”她微微仰着头,“若是突然紧急调兵,最多能调出多少?” 他的手略微停了停,思索片刻,才说道:“大约七八千吧。御林军、神策军,神武军……都是属于皇室的军队。” 她心头一沉,抓住他的手臂,“王爷若是从各节度使调兵,最快能调来多少?”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不多,但是本王可以事先安排,先控制住京城的一部分力量。” 她松了一口气,又慢慢地枕着他的手臂,“如此就好。” “那么,你想从什么人开始下手?”他问。 她凝眉,坚定地看着他,轻柔却笃定地说道:“太皇太妃!” 他一怔,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勾了勾唇,伸手轻轻地刮了刮她的鼻梁,“这是最好的办法。只是,恐怕不太好办,”他蹙眉,“太皇太妃深居宫中多年,早已不过问世事,若是想让她亲自出面,恐怕短时间内会有些难。” “常人想要说服他不容易,可贤王殿下呢?”她犹豫地看着他,忽然惶惶不安,“贤王殿下,是王爷这边的人对吗?” “算是吧。”他轻轻点头,“至少,他并不是我的仇人。他看似荒唐闲散,可也不是昏庸。” “那就好,”她喃喃地,抿了抿唇,“贤王殿下既然肯让我知道那个秘密,他自然就已经下了决心。” “明日,我就安排他入宫见太皇太妃。”他轻轻地眯着眼睛,神色惬意悠然,澹澹灯影在映在两人身上,也在她身上氤氲出柔软的光。 她蹙眉,清隽的眉头似淡墨渲染,若有所思般,她起身。 “做什么?”他挑眉,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我的手札,”她指着窗外衣架上的衣服,“帮我拿过来一下。” 他将她按回床褥中躺好,房间内熏染飘繆的暖炉氤氲着暖气,也带着她身上淡淡的气息,随着她的动作钻入鼻息之中。他翻身,掀起帐帘,将她的手札拿了进来。 “若是单单让贤王殿下选择立场就说服太皇太妃,或许是没有多大的把握。”木梓衿将手札拿过来,快速熟练的翻开,最终停下。 那一页,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白纸黑字,记录的是一首困扰两人许久的诗——“晈晈海中月,交错无素辉。影舟平潮中,彡澜了无痕。灿影风中暗,山人行不得。桦杨霜露冷,木枯可逢春。忢思嫣然俏,心恐难相思。日复又一日,一日不再多。元宵柳梢头,二人不成双。” “韦少铎写下的这种生僻的诗,如今已有了答案。或许,这首诗是一个突破点。”她说道。 “嗯。”他点头,就着她的手看着手札,见她已经将诗破解开,便轻轻笑了笑。 “这种离合诗,大成国的确少见,可谢明娆和谢明嫣却懂,两人还经常相互写着玩。我被困太后宫中时,便是用这首诗赌了一把。果然,韦少铎写的这首诗,谢明娆会解。”她轻声说道。 他将手札放到一边,握住她的手,放进被子中,“或许,她们两姐妹对这种诗很有研究,所以,谢明嫣嫁给韦少铎之后,也教了韦少铎这种诗,只是,韦少铎还未学到精髓,写的并不好。好的离合诗,不管是语意还是意境,都应该是上乘。” “王爷如何解的?”她转头,目光明亮地看着他。 他见她目光灼灼,带着期待,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的脸,她怔愣地躲开,有些恍然。 第283章 悲欢离合 宁无忧笑了笑,又微微蹙眉,轻声说道:“离合诗,其实就是一种拆字组字的的文字游戏,汉魏六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只是,诗歌发展到如今,以正统雅乐为主,人们多晓律诗绝句之类,知晓离合诗的人已经不多了。”他目色见露出懊恼,“竟然连本王都不太熟悉。” 她勾唇,无声笑了笑,宁无忧这种傲娇的人,或许不容许自己无知。 他轻哼一声,看见了她无声的笑靥,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以示惩戒,又说道:“离合诗,最常见的拆字组字方式,就是四句或者六句离合出一个字。通常第二句的第一个字与前一句的第一个字相犯,离出一个字。再依次类推,离出第二个字,最后将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再构成一个字。通常,离合出来的字相关联,或许是一个谜底,或许是一个隐秘。韦少铎这样做,也便是将谜底藏在了这首诗中,期待有人破解,来揭开他知晓的秘密。” “嗯。”她点头,“大概是这样。只是这种诗,未免太罕见,也太难破解了,而且,平常人,也不会往离合诗这方面想。” “是,”宁无忧点头,“比较出名的,便是孔融所著的《离合郡姓名字诗》。”他来了兴致,低沉的声音将诗背出来: “渔父屈节,水潜匿方; 与时进止,出行施张。 吕公饥钓,阖口渭旁; 九域有圣,无土不王。 好是正直,女回予匡; 海外有截,隼逝鹰扬。 六翮不奋,羽仪未彰; 龙蛇之蛰,俾也可忘。 玟璇隐曜,美玉韬光。 无名无誉,放言深藏; 按辔安行,谁谓路长?” 她听得昏昏沉沉、犹如听天书,努力跟随着他的思绪,正打算闭上眼睛睡觉时,听他说道:“我考考你,你来解一解这首诗,解出三句,满足你一个条件。” 她蹙眉,一脸的为难,下意识想要拒绝,可心中一动,便想应了那个条件。或许两人这最后的一搏,不是成,便是败。有了这个条件,她或许还能没有遗憾。 缓缓地沉了口气,她点点头。 “嗯……渔父屈节,水潜匿方,水字与渔字相犯,离合出一个‘鱼’字。”她缓慢的说着,认真思索。 “对,”他轻轻地摩挲着她柔软手心中的掌纹,熟练地勾勒着她掌心的纹理。 听见他赞赏的话,她心头一喜,张了张嘴,问道:“下一句是什么?” 他轻笑:“与时进止,出奇施张。” “‘与’(旹:汉碑字形)字与‘出’字相犯,离合出‘日’字,‘日’字再与上一句的‘鱼’字相合,便是一个‘鲁’字。”她双眸如月,婉转流眄,欣喜地拿出他的手,摊开,在他手心里写下“鲁”字,一笔一划,缓慢轻柔。他只感觉到她指尖温软轻柔的力量,柔软得窜入他的心里。他握紧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 “我解出四句了,王爷记得答应我的条件。”她得意地挑眉。 “当然,我一言九鼎。”他郑重地点头。 “如此一来,韦少铎的离合诗,其实简单多了。”她缓缓地闭上眼睛,那首诗,已经牢牢地记在她的心里,“晈晈海中月,交错无素辉。‘交’字与‘晈’字相犯,离合出一个‘日’字;影舟平潮中,彡澜了无痕。‘彡’字与‘影’字相犯,离合出一个‘景’字。合起来,就是一个‘暻’字。” “是,”宁无忧轻轻点头,“这样一来,其余几句的答案也出来了,将几个字连起来,便足以让谢家人尽数覆灭!” 他的口吻无形之中带着几分狠戾,还有些许快意。 “将这首诗的谜底说与太皇太妃听,或许太皇太妃,便会出面了。”她笃定地说。 他转身,将那本手札放回原处,又翻身过来抱住她。 “其实……”她有些不习惯,声音闷闷的,“其实,解开了先皇绢帛之谜、带药味的纸,还有所有人所中牵机药之谜,以及韦少铎的这首诗,一切谜团,都水落石出了。” “是注定的吗?”他在阑珊灯影之中看着她,“到头来,你父亲的案子,还有我皇兄的案子,其实是同一个案子。这冥冥之中,其实注定了我们要走在一起。” 木梓衿静静地看着他,两人双眸凝睇之中,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对方的影子,双眸交融相识,她渐渐有些不自在。可心中的悸动与温暖,却难以自抑。 “是啊,”她恍然追忆着,“若是当时我走投无路,并没有来找你,这一桩桩一件件,环环相扣,互相勾缠,也总会把你和我引到一起的。” “所以,你注定是我的。”宁无忧拥着她,呼吸急促又灼热,怦然有力的心跳紧紧地熨帖着她,他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她的发间,轻轻地嗅着她颈间的淡然气息,留恋不已。 她心跳紊乱又急促,却是缓缓地抱住他的腰,“王爷,或许明日就有一场硬仗要打,早些休息吧。” 卧房内烛火明亮摇曳,他起身灭了几盏,卧房之内光线流转暧昧,他站在账外看着床内,如纱似月的光影中,她小小的身影睡在他的床上,起伏的身线温柔连绵。 原来与所爱之人,同床共枕,竟真是这般满足。 他躺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或许连日的担忧与疲惫,她已很快入睡。他轻轻地拂开她脸上的几缕头发,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或许依旧不知明日,但今生能够相遇,已经足够。 次日清晨,木梓衿一身舒畅的醒过来。晨曦微光,疏落过精美雕镂的窗棂,映出似水般流转的微光。她眨眨眼,一时怔愣,倏然没反应过来这是何处。惊然而起,四处环顾之后,才想起昨晚种种。 卧房之内,暖炉依旧温暖熏染。她立即起身,估摸着此时已经很晚。走到妆台前梳头,一边找自己昨日换下的衣裳。 她披上外衣,忽然间一封信悠悠从衣服之中飘落在地。她俯身捡起来,这是昨晚离开平安侯府时,谢怀莹给她的信。谢怀莹只简单的告诉她,这信中是一些陈年往事。她当时回府心切,见到宁无忧之后,又难以压抑重逢的悸动,便将这封信给忘记了。 随意地拢了拢头发,披上衣服,将信打开。 信中不过寥寥几句,薄薄的一页,其上所述,却让木梓衿心头百转千回。信中所述,仿佛是尘封多年且不为人知的故事,那么的遥远,却似乎与她息息相关。 她轻轻一叹,将信收好,随手放在一旁,便去梳妆。 刚起身,宁无忧便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了一身轻软舒适的常服,携着一身清韵晨曦的气息,微笑着走向她。 “醒了?” 简单的两个字,似说得很熟稔,仿佛已对她说过千百遍。她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酸,轻轻地点头。 “王爷起得挺早。”她说。 “见你睡得熟,便没叫你。”他伸手将她拉住,带着她走到妆台前,打开妆奁,从妆奁中拿出几只簪子,“哪一支好?”他问。 木梓衿对玉饰珠饰之类并不怎么感兴趣,只随便指了一支。 他轻笑,看了看那支玉簪的模样,“南下时,你那对你极其热情的知州夫人为你簪了一朵玉簪花,甚美。” 她一愣,这才回忆起南下时,的确路过一处知州府,知州府内玉簪盛开,如雪似霰,花蕊皎若明月。当时知州夫人说她年轻,戴花好看,便随手为她簪了一朵。 时隔许久,她已经忘了,而他还记得。 她勾了勾唇,心中腹诽,怎么他就把这些事情记得清楚? 宁无忧看了看手中的玉簪,细细地雕镂成玉簪花的模样,他仔细看了看,为她绾起头发,将簪子簪好,固定住。 并不是什么精美繁复的发型,与她平常所梳的一样,可发鬓间的玉簪清韵雅致。 她并没有涂上黄粉,今后也不再需要掩饰自己的身份。镜中的自己的模样,很是久违。 “这是何物?”他见她手边放着一封信,问道。 她拿出信,展开,“你自己看。” 他不疑有他,很快看完信之后,脸色却沉下去。“顾明朗给你的?” “不是。”她摇头,“是顾夫人。” 他缓缓地勾了勾唇,“原来如此,”他把信叠好,放回信封之中,轻轻地看着她,“这信中所述,你信吗?”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她依旧淡然地看着他,眼神平静,“都是陈年往事,已经与我无关。”顿了顿,她又蹙眉,“只是,总算让我知道了,我父母的身份。” “你可会怪我?”他与她并肩坐下,“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母亲的身份,只是……并不知道,该找个什么合适的时机告诉你。” “我外祖父,真是被你父皇放逐的刑部侍郎?”她挑眉,“因为他惹上了当年长公主府中的一个案子?” “嗯,”他手臂微微颤抖,将她抱紧,“我长姑母当年有孕,她的丈夫是顾家长房嫡子,也便是如今平安候的胞弟,顾兆和。顾兆和因失手杀人而被你外祖父查出来。可当时有顾家人和长公主庇佑,所以这个案子最终的结果并没有如你外祖父所想那般得到公正的审判。但你外祖父为人耿直,将事情呈到了我父皇那儿……但是以他一己之力,并不能与顾家和长公主抗衡,最终他并没有将顾兆和问罪,而我姑母,却因此而劳累衰弱,而导致流产,最终连胎儿都没保住。” 木梓衿有些木讷,这件事,似乎与她相隔久远,与她无关。 “姑母因大出血而去世,而最终顾兆和也因顾家人极力庇佑的关系而脱罪。所有的证据,都被改写,连人证都被买通,所以顾兆和最终无罪。而你的外祖父,也被认定错判了这个案子。他错判是其一,导致长公主流产而死是其二。但每个案子,本就有误判的可能,所以我父皇,并没有治他……死罪,而是将其全家人放逐,永世不能回京。” “难怪,”她紧紧地捏着手中的信,“难怪,顾家人会恨我。” “那么,我娘亲当时,真的曾与顾夫人交好?”她轻笑,“甚至还想将未出生的我许给顾明朗?” 宁无忧冷冷一笑,“不过就是两个好友闲聊时随口说的玩笑,又怎么能当真?” 她抿唇,“我父亲,是外祖父的得意弟子,又会医术。他们将验尸所会的解剖之术,用于医术上,他会开颅取骨、剖腹割瘤,这些破天荒不为正统所接受的医理,虽然令许多大夫反对,可也确实能救人,确实比平常的大夫高明。” 第284章 此生无憾 谢怀莹给木梓衿的这封信,寥寥几句。所述的往事,陈述模糊,就犹如木梓衿心头所向往的外祖父的模样一般隐约模糊。 她心知肚明,这封信,不过就是告诉她,她根本不可能再回去投靠顾明朗,意外的,却让她得到了一条更有力的线索。 她将信收好,放到烛火上烧毁。 “如此一来,我父亲为何会入京,便清楚了。”她看着信烧成灰烬,轻声说道。 “嗯,”他见她神色如常,也知这些往事并不会纠结在她心中。“方才,我已让八弟入宫了。”他换了个话题。 她脸色微微一凜,正视他,“所以,最后一役,即将开始了吗?” “嗯,”他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之中,“你准备好了吗?” 她反手与他的手相握,轻轻点头,“明日一早,我们便入宫,演一场戏给那些人看看。” 他微微蹙眉,“万事小心。” “我会的。” “今日顾明朗已经上书说明要离京交出兵权一事,”宁无忧轻声道,“平安侯府,一部分人已经离京。顾明朗或许也会在这两天离开。”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淡淡地点头,“我知道。” “你不去送他?”他微微眯眼。 她侧首,审视着他,“王爷会让我去吗?” “自然不会。”他脱口而出。 她无声而笑,抬眼看了看这王府之内悠然却宏伟的气象,心底却更加平静。 皇宫,气象万千的宫殿恢宏磅礴,殿宇之内,窗棂与帷幔将殿外明亮的光线全部遮挡。殿宇中,几盏烛火摇曳依稀,将半伏在案几之上的人影照得忽明忽暗。 “皇上,谢大人到了。”肖总管在殿门外小心翼翼地说道。 半伏在案几之上的皇帝缓缓起身坐直,让人将帷幔打开,将窗户也打开,忽然直射进来的光线让他眯了眯眼。他立刻紧紧地拽住手中的绢帛,说道:“进来。” 谢瑾瑜走入殿宇之中,恭敬地行礼,半垂着眼,神色泰然从容。 皇帝说了句免礼,谢瑾瑜起身,静静地看着他,“皇上,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皇帝抬手揉了揉眼睛,稚嫩年轻的脸略显疲惫,“朕近日都很难入眠。”他轻轻一叹,声音有些沙哑,“舅舅,我其实……舍不得王叔的。” 谢瑾瑜缓缓走上前,在案几上的香炉之中加了些安神香,“我明白,换做是我,得知至亲之人如此对我,我也会悲痛难受。”他爱怜地看着皇帝,将香炉盖好,“皇上,你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他的侄子。”他目光凝重坚定,“他是你的王叔,可也是你的臣子。” 皇帝沉默,静静地坐在案几前,许久之后,才说道,“舅舅,今日顾将军,已经上书要辞去御林军大将军一职。” “如此甚好。”谢瑾瑜缓缓地笑了笑,“皇上已经成年,是时候揽集自己的势力和权利。你登基不久,初始不懂得权谋之术,如今便要趁机将朝廷之中的势力掌控在自己手中。”他娓娓道来,语重心长,“军权对于皇室来说很重要,以往将御林军交给顾明朗,是他的确有领兵之才。可他如今离去,皇上就要趁机,将军权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朕明白。”皇帝点头,紧紧地握着手,随即又缓缓地将那张绢帛放在案几上,“命人……将所有的绢帛收回并销毁。” 谢瑾瑜蹙眉,片刻之后,才说道:“是。” “明日,朕就召王叔入宫。”皇帝闭了闭眼,说道。 谢瑾瑜微微一愣,“皇上想要三司会审吗?” “不,”皇帝摇头,“他毕竟是朕的王叔,就算没有了亲王的头衔,也还是皇室的人。他的尊严和尊贵,不容得任何人侵犯。所以,朕不会审理他。” “那皇上想要如何?”谢瑾瑜脸色微微变了变。 “朕再想一想,”皇帝深深地沉了一口气,“舅舅先去将所有的绢帛找回来吧。” 谢瑾瑜微微犹豫,恭敬地退了出去。 当日,皇帝的圣旨即到了楚王府,要求宁无忧次日入宫觐见。 次日,京城沧桑的沉重沉缓悠扬的穿过京城,旷古辽远的钟声涤荡深秋。传入楚王府时,钟声已变得残破依稀。 卯时初至,天色依旧昏暗,宁无忧与木梓衿一同醒来,一起准备入宫。 宁无忧整理好衣冠,一身庄重素然常服,玉冠束发,清朗优雅。他已经被暂时弑夺去亲王的封号,故而没有再着亲王朝服。一身素衣清贵雅致,如玉竹挺立,一举一动,肆意慵懒,如雪过梅林,清韵之质,丹青国手难以描绘。 木梓衿将玉簪为他簪好,正了正玉冠,静静地看着他。双手缓缓从他发间滑下,他抬手握住。两人呼吸无声的交缠相融,他凝睇着她通透清澈的眼睛,还有不饰任何妆容的脸,静若沉渊的双眸焕发着隐隐的神彩,流转溢光。 他心头微微一动,拉住她的手,将她带到状态前,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好。 镜面交织光转,她在镜中与他对视,眼中带着疑惑。他伸手,从妆奁中拿出一只眉笔,一手轻轻地执起她的脸,微微抬起,一手拿着眉笔,为她画眉。 笔尖轻柔软腻,流畅缓慢地扫过眉黛,有些痒,她不由得蹙眉。 寥寥几笔,勾出罥烟淡眉,如山岚流云之中若隐若现起伏连绵的黛色。衬得那双灵透的双眸清澈如琉璃。 木梓衿欣喜地看着自己的眉毛似乎与平日不同,忍不住对着镜子笑了笑,视线与他焦灼,笑意更深。 “今日我去皇宫,还会有人认识我吗?”她似笑非笑地说道。 “他们应该会认为,你是本王的新宠。”宁无忧轻笑,带着她起身,转身为她拿过来一件披风,却并未披在她身上,而是放在一个包裹里,轻轻地包好。 木梓衿蹙眉,见他还有心思说笑,淡淡笑了笑,“王爷,我们走吧。” 深秋霜露重,出门,凉风带着寒霜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下意识抬手搓了搓,被他捉住拢进广袖之中。 “若是我此时换上男装,倒与初见王爷时一样。”她任由他将手放进他的袖口中,微微靠近,与他并肩而行。他一手提着宫灯,宫灯灯火明亮如素辉,流转地面草木之上霜露淡淡银光。 “不一样,”他淡笑着,微微转头看了看她,“你初见我时,不过到我胸口,如今,你到我肩膀。” 她一怔,转头与他视线相触,又微微平时,果然发现自己身量到他的肩膀。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心头微微震颤,一时恍如昨日,一时又觉时光飞逝。初次入京,再到如今百转千回,历经种种,多少人心境会大大改变,而她和他,却似从未改变,依旧相携如初。 出了门房,风吹衣袂,携起两袖清风。宁无忧带着木梓衿上了马车,进入马车之后,她依旧听见京城上方的风在呼啸,似隐隐有压抑的气息,席卷而过,带着这大成王都沉重的沧桑与磅礴。 天色依旧朦胧,京城之内出了风声与马车辚辚之声,便是她和他两人的呼吸声。她端坐着,将他带上车的包袱放到一边,动作谨慎,小心翼翼。 他始终未曾放开她的手,宽厚温暖的掌心将她的手轻柔的包裹住。她动了动手指,勾了勾他的指尖。他转头,似看见担忧与紧张从她眼中飞快掠过。 “纳兰贺已经在昨日秘密出城,”他轻声说道,“若是没有意外,本王的势力正在往京城集结。而京城的各军之中,也并不是没有我的人。”他轻轻地捏住她的手,似安抚般缓缓地抚过她的手心,“何况,我好歹是个亲王,哪怕最后功败垂成,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她轻轻地点头,并不作声。 他抿了抿唇,“时至今日,能得你相伴,我今生无憾。”他的声音轻柔,却在她心头掀起惊澜,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伸手抱住他的手臂,轻声道:“我也是。” 马车缓缓停下,皇宫的轮廓在薄雾微光之中缓缓浮现,似一头沉睡的巨兽。他下车,拿出放在马车上的包袱,而她也从马车之中拿出箱笼,提在手中。 晨风凛冽,呼啸席卷,吹起两人衣袂,他与她并肩而立,岿然迎风不动。 此时尚早,文武百官大多还未到宫门。他带着她进入皇宫,穿过丹凤门,一路往朝堂而去。一路往北,经过朝堂的路上,屹立着重楼,一东一西,拱护朝堂太和殿,左右如翼,相互围拱而出,其上重楼恢宏伟丽,开阔宏大。 木梓衿抬头望着似入云端的石阶,迎风而立。 宁无忧拿出包袱,轻轻地放在她的怀中,目光看向东方的楼阁,轻声道:“高处不胜寒,你带上这个。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她将箱笼给他,拿过包袱,在微弱的光之中静静地看着他,“王爷,我去了。”她笃定决绝地转身,正要离开,却突然被他拉住。 她疑惑地转头看着他。 他抿了抿唇,目光留恋不舍,随即将手中的宫灯递给她,“带上这个,小心看路。” 她拿过宫灯,宫灯在凛冽的风中依旧明亮,“我会的。”再次转身,拾级而上,高而陡的石阶似永远都走不完。 宁无忧在石阶之下看着她的身影,壮阔宏达的太和殿犹如骇浪般,将她小小的身影慢慢吞没。她很快就走到顶端,转身进入东面的楼阁。 天色渐渐明亮,文武百官陆陆续续来到太和殿,见宁无忧独自一人站在殿外,静静地看着东方的楼阁,不由得疑惑。 宁无忧并无理会,依旧蓦然看着。楼阁之上一个淡淡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风中。她已经披上那件披风,正站在楼阁边缘,与他凝睇。 “五哥!”一道声音打破了他的深思,他转头,见宁浚拄着拐杖,缓缓地向他走来。 “五哥,你怎么不入殿,你在看什么?”宁浚好奇的往他所看的方向看去,诧异道:“咦,那上面那个人,好像红线啊,她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不怕摔下来?” 宁无忧别有深意一笑,“她正在酝酿一场好戏。” 第285章 烈火扶摇 太和殿气象万千,风卷云舒,天色渐渐明亮,东方楼阁之上,露出淡淡金色阳光,木梓衿的身影依稀模糊,似被笼罩在清晨幽然的微光,圣洁又神秘! 宁浚眯了眯眼睛,有些担忧,“五哥,你快让红线下来吧,那么高的地方,她还穿着那么大的披风,我看着都担心她掉下来……” 话音一落,宽阔宏伟的殿堂之上,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陛下——!” 犹如漆黑沉静之中传来的嘶吼,声音震撼嘹亮,穿透灰蒙蒙的深秋,直刺人的心房! 太和殿内外,匆忙入殿早朝的文武百官被这声呐喊惊住,诧异错愕震惊地闻声看去。只见太和殿东方重楼一隅栏杆边缘,风猎猎吹过,一道纤细笔直的身影静静地矗立在还未明亮的天际之中。她身后是辽阔宽大的天幕,深沉的夜色之中,似有淡淡的喷薄的金色挣扎而出,她的身影在楼阁晨雾之中若隐若现,犹如鬼魅,也如谪仙。 “这是怎么回事?那……那人怎么上去的?” “这是太和殿,岂容一个婢女大声喧哗,还不快快将她捉下来叉出去!” “那人看上去似乎像楚王的侍女……难道……楚王入宫了,那侍女……想要做什么?” 话音一落,果然见高危楼阁之上,木梓衿缓缓地攀住了栏杆,站了上去。她张开双手,迎风而立,又沉住气大喊了一声:“陛下——!” 宁无忧垂手而立,衣袂随风而立,清立如玉,身姿挺立,岿然不动。垂于身侧的手缓缓地握紧! 太和殿外人群越积越多,纷纷站在落下抬头仰望着楼阁之上的木梓衿,诧异又惊愕,惶恐又畏惧,指指点点、面面相觑、躁动不安。 “红线!”一道愤怒焦急的怒吼传来,众人一惊,骚动的人群之中飞快地奔出一道黑色的身影! 宁无忧微微眯了眯眼,立即认出那是顾明朗。他蹙眉,见顾明朗飞快地推开人群,直奔楼阁而去! “顾将军!不要过来,否则我立刻跳下去!”木梓衿立即大声喊道。 顾明朗脸色苍白,战栗的身躯微微发抖,他静止了一般站在楼下,死死地看着木梓衿,“你想干什么?谁让你上去的?你马上下来!” 木梓衿缓缓一笑,深切的眼中露出几分歉疚,她俯视着楼下乌泱泱的人群,在一处静默的地方,看到了宁无忧。他依旧保持着目送她离开的站姿,不过此时,他无声地看着她,静若暴风骤雨之中的青松。 顾明朗焦躁不安,此时还未到五更,太和殿双阁重楼之上并没有人照看,他就算此时冲上去,也来不及救她。他心口沉闷堵塞,目眦欲裂般看着木梓衿! 拂晓之中的皇宫缓缓苏醒,经过太和殿的人纷纷停下,紧张好奇的张望。 “何人如此放肆,竟敢在皇宫之中喧哗闹事!给哀家拿下!”骚动起伏的声音之中,太后的仪仗迤逦快速而来,众人一惊,立刻跪倒在地,乌黑的人头压了一片。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之下下了仪仗,匆忙愤怒地走到楼阁之下,怨怼地看了看宁无忧,又看着木梓衿说道:“王爷,您这侍女是发疯了吗?为何有如此疯癫之状?亦或者,王爷是想耍什么花样,闹出些鬼神来,想要借此脱罪吗?” 宁无忧缓缓地勾了勾唇,并没看她,只是轻笑,“太后片刻之后就会知晓。” 话音一落,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中,御林军簇拥着皇帝飞快到了太和殿之前,皇帝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还未开口发问,突然听见楼阁之上有人呐喊:“陛下,各位大人,昨夜我梦见先皇,先皇竟告知我引火自焚之法。他老人家告诉我,这皇宫之中有鬼怪,会颠覆大成江山!为证明先皇所言,今日我以先皇在梦中所述之法引火自焚!就如当日太傅与尚书令大人一样!” 煞那间,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又是起伏轰然的骚动。 “先皇显灵,先皇显灵,这侍女被先皇附身了,竟然要引火自焚!难道先皇预言真的要实现?” “先皇预言早已显灵,楚王已经谋逆!” “今日楚王被召入宫,难道不是被审问罪?皇帝将其斩杀,以慰先皇亡灵。” …… 骚乱之中,顾明朗已经飞快地调集御林军,包抄了整个楼阁,快速地准备围拥上去阻止木梓衿。 “红线,你胡闹什么!?太傅与尚书令大人为何会引火自焚,你我都心知肚明,那日我和与你一同去检验过太傅与尚书令大人的尸身!你不要再演戏,你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做什么?快给我下来!”他脑袋之中一片空白,心头也一片混沌,他呼吸粗重急促,心头似豁开一道口子,空荡荡的。 皇帝与众人抬头看着楼阁之上那道模糊的影子,只见她站在栏杆之上,风猎猎的吹着,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夜色朦胧之中,众人突然看见楼阁之上那道影子全身豁然炸开幽蓝色的光,那光芒熊熊随风摇曳,很快将那道影子吞没。 “我要与太傅一样,烈火焚身!” 高昂的声音之中,蓝色的火光蓦地燃起,将木梓衿周身团团吞没!火光突然笔直地从楼阁之上坠下,晦明晦暗的拂晓之中,诡异的光芒狰狞地撕开夜色,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 众人大骇,纷纷后退,仓皇地喊叫着。 “不——!”顾明朗瞬间呆怔住,直到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即将坠落在地时,他发了疯一般狂奔过去,伸手便要去将那团吞没一切的火接住! “顾将军!”御林军之中有人飞快上前阻拦,及时将他拉住。他眼睁睁的看着那道熊熊燃烧的烈焰坠落在地,他瞬间一颤,似乎连人体坠落之声都不曾听到。 “燃了燃了……果然和当日太傅与尚书令大人一模一样……” “人体忽然自燃,烈火焚身可不一样吗?” “太惨了,太可怕了……” 顾明朗紧紧地盯着地上的火焰,幽蓝色的光照亮楼阁一隅,将缓缓围拥过来的人的脸照得诡异阴森。他目眦欲裂,近乎绝望地看着那团火焰,不敢相信木梓衿就这样被烈火吞噬,就这样坠楼而亡。 寒冷晨风之中,有人飞快过来收拾现场,即将靠近火焰准备将火扑灭为木梓衿收尸时,却惊疑地叫喊了一声。 皇帝、太后与文武百官惊疑不定,顾明朗第一个箭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将军,这……这不过是一件披风而已,并没有任何人的遗体……” 几乎在下一瞬,顾明朗已经快速地转身朝楼阁之上而去。刚刚转身,便见宁无忧与木梓衿并肩从楼阁之上缓缓而下,木梓衿一身黑青色衣裳,面容纯净精致,如玉似云,陌生得令他心惊。他茫然地看着她的样子,双眼微微刺痛,心却倏然空茫。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失落又怅然地看着她,目光焦灼如火,偏偏又看不清她的模样。 宁无忧微微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再看向一旁走来的皇帝,微微眯了眯眼。 云集而来的人皆是诧异错愕不已,分明看见这侍女周身起火自焚,还亲眼看见她跳下来,为何她此时却安然无恙……更有人疑惑这侍女的身份,错愕惊疑地盯着她。 “王叔……这是……”皇帝沉了脸,轻声问。 谢瑾瑜站在皇帝身后,脸色阴沉,冷然地垂首。 “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奴婢所耍的一个小伎俩,不过就是想要亲自在皇上与诸位大人面前拆穿太傅与尚书令大人以及云真公主棺椁自燃之谜,解开所谓预言谜团而已。”木梓衿上前,向皇帝与太后行礼,“梓衿斗胆耍了些心计,惊了皇上和诸位大人,还请恕罪。” 皇帝抿紧双唇,看向宁无忧。 “木梓衿,你自己已承认自己就是杀父在逃的凶犯,你最大恶疾,根本就没有资格请求饶恕!”谢瑾瑜缓缓上前,睥睨着她,又转身对皇帝说道:“皇上,楚王果然收留逃匿凶犯,其心难测。” 木梓衿微微咬了咬唇。 “红线……”宁浚走上前来,插科打诨地笑了笑,顺手将谢瑾瑜轻轻地推开,“哦,不……你是木梓衿……”他微微蹙眉,问道:“刚才怎么回事,把我吓了一跳。” 木梓衿缓缓勾唇,清晰地说道:“其实想要引火自焚,很是简单。只要一样东西就足够。” “什么东西?”宁浚问。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剑,却带着几分疑惑和彷徨。身后的百官好奇又震惊都看着她。 她微微抬头,“磷粉。” “又是磷粉?”宁浚挑眉,“似乎昭阳公主的驸马也用过,可他说,磷粉并不会这么容易自燃。” “磷粉也分很多种,一般民间艺人得到的磷粉,纯度并不够,所以想要自燃并不容易,要用些方法,可若是得到纯度极高的磷粉,尤其是白磷,那么便会很容易自燃。”她一字一句,清晰有力,“那日,我与顾将军一同前往京兆府查看检验太傅与尚书令大人的尸体,在他们两人未曾完全烧毁的衣服之中发现了异样。他们的衣服之中,竟夹带着磷粉,而且是纯度极高的白磷,白磷易燃,且温度只需达到与人体温度接近就可自燃,当日,太傅与尚书令大人之所以会自燃,便是这个缘故。” 第286章 力挽狂澜 众人纷纷看向木梓衿,她平静的目光似水般清透。清晨拂晓的光,从东方缓缓穿透而来,淡淡的落在她的身上,将她几乎融于黑暗之中的青黑色的衣服勾勒出淡淡的光。她纤细的身躯线条这才幽幽的浮现,轻柔又淡然,身躯屹立笔直。 “那你刚才是怎么消失的?”宁浚打量着她,好奇地端详着,微微眯眼,“我还以为你真的跳楼了。” “我披上夹着白磷的披风,站在高处,将披风紧紧地裹在身上吸取体温,待披风之内开始发热,我便知道披风就要自燃了,所以早有准备在披风瞬间燃烧之时,快速解下披风,扔下阁楼。那披风厚重,不易被风吹走,被火包裹着,乍一看似个人形,所有的人肯定会以为我真的跳楼了,将注意力放在坠落的披风上,我便借此机会下来栏杆,趁机出了阁楼。” 她看向皇帝,又看了看谢瑾瑜,“何况,今日我所穿的是一件青黑色衣裳,这样的颜色很容易与夜幕融为一体,不易被发现。”她顿了顿,正色肃然地看着皇帝,一字一顿道:“所以,所谓的太傅与尚书令大人得先帝遗言而烈火焚身,以死明志要誓死揭露楚王有谋逆之心、制造朝廷恐慌,也不过是一个幼稚的阴谋而已。” 她坚定地看着众人,“而云真公主棺椁失火,也是因为棺椁内有白磷。而公主的棺椁木材为松木,松木疏松易燃,更容易在日晒下自燃,以引起恐慌。”她微微抬起下巴,质问:“试问,到底是谁,要陷害王爷?” 众人惊骇不定,纷纷偷偷看向宁无忧。 惶惶不安的气氛渲渲染染,弥漫了整个人群。文武百官暗自观察着宁无忧,又偷窥着皇帝,惶恐又压抑,只敢静默恭敬地垂手而立,不敢多加揣测与疑问。 今日木梓衿惊人的举动,似要将以往与楚王谋逆相关的流言揣测以及证据都统统颠覆,甚至连先皇的预言,或许也不过是幕后之人制造出来制造恐慌与压力的流言而已。那么过去的桩桩件件,那些诡异的现象和离奇的凶杀案,到底该如何解释? 这看似平静地大成朝堂,今日这与往常一样的入宫朝圣,恐怕将会是一场轩然大波! 木梓衿这一招,动摇人心,在心理上,已经扭转百官对宁无忧的看法。 皇帝紧紧地看着宁无忧,目光似锐利的剑刃,他抿紧唇,刚想要发言,殿宇之中传来上朝的钟宇玉磬相击之声。谢瑾瑜微微上前,低声道:“皇上,临朝时辰已到,不如先入殿,上朝处理。” 宁无忧带着木梓衿微微退开,皇帝这才缓缓地上了石阶,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伐朝殿宇之内而去。身后鱼贯整齐的文武百官无声的跟随,整个过程鸦雀无声,只听见脚步声与衣袂摩挲声和珠玉相扣之声。 宁无忧与木梓衿跟随在后,见太后也被人围拥着进入,竟在殿堂之上立起屏风,似要留在此处听审了。 皇帝缓缓坐上龙椅,隔着丹陛,静静地看着乌泱泱一群人伏身跪下,恭恭敬敬地行礼山呼万岁,声音如往常般震撼洪亮,他高高端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看向宁无忧。 宁无忧与木梓衿站在殿宇中央,一副等待审问的模样,分明最是狼狈仓皇的时刻,可那两人却依旧泰然自若,安然而立,犹如流岚雾霭之中的两棵树木,笔直、端正、傲然,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暴风雨,而是晨霭丹露。 皇帝掩在袖口之中的手缓缓地握紧,心头一片迷惘。他沉默地看着,殿宇之外的淡金色的光缓缓刺透而来,落在宁无忧的身上,逆着光,他看不清宁无忧的模样,可他想象得出,他定是如往常一样,怡然自若。而自己,却像是走入迷雾重重的小兽,不知所措,在他面前,依旧有些可笑。 众臣百官山呼完毕之后,皇帝开口道:“平身。”众人这才纷纷起身。 “皇上,”谢瑾瑜此时执笏上前,恭敬说道:“臣有本启奏。” “准,”皇帝轻轻点头。 “臣弹劾楚王宁无忧,”一切犹如早已排练好一般,照本宣科地按着计划走着,谢瑾瑜声音平静,并没有多大起伏,可字字清晰,仿佛志在必得,“楚王之罪,最重乃谋逆。楚王宁无忧私自扩张振军,并暗中勾结部分节度使,力量渗透至朝堂与大成各军,企图控制大成各军队力量,意图谋反。私自扩军,其罪一,勾结节度使串通谋逆,其罪二。其三,”他顿了顿,看向木梓衿,“楚王私自收留朝廷凶犯木梓衿,并将其化名为红线,伪装留在京城之中,其心难测,且是欺君!”他抬首,直视皇帝,“如此种种,楚王之罪,霍霍滔天,若不严惩,实在是大成之不幸,请陛下明察!” 皇帝抿唇,静静地与木梓衿对视一瞬,低声道:“王叔是皇室贵胄,身份尊贵,朕顾念与王叔亲情,不忍审问王叔,便给王叔一个自辩的机会。”他又看向木梓衿,目光冷厉。 话音一落,众人暗中松了一口气,又听闻谢瑾瑜说道:“皇上,可木梓衿是杀父凶犯,杀父之罪罪大恶极,更是不道重罪,按刑律当斩,这样的罪人实在不配站在这殿堂之上,还请皇上将其收入天牢,发后问斩!” 木梓衿心头一沉,忽然感觉手被人轻轻握住,她侧首看向宁无忧,见他讥诮一笑,冷声道:“谢瑾瑜,你未免也太过心急。”他微微眯了眯眼,“你此举或许是欲盖弥彰,亦或者,是你害怕木梓衿在这朝堂之上揭穿所有的阴谋,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让她离开我的视线?” “王爷,木梓衿杀父在逃,朝廷已让人捉拿搜捕一年之余,她本就罪恶滔天,杀父之行证据确凿,难道不应该押入天牢受审?”谢瑾瑜缓声说道。 “今日在这朝堂之上,皇帝要审问我,不如连同将她一同审问了吧,”宁无忧淡笑,“她将是我的妻子,夫妻本就是一体,我的罪,她能承担,他的罪,我一样可以承受……”他目光平时皇帝,看透那帝冕之上十二道旒,轻声道:“皇上以为如何?” 皇帝神色复杂,瞥了眼谢瑾瑜,又快速看了一眼坐于锦绣屏风之后的太后,转眼看向宁无忧,他脸色凝重,十二道旒遮住了他此时彷徨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说道:“王叔私自扩张镇军、囤积兵力,并将势力渗透各节度使,可是真?” 宁无忧长身玉立,静静地站立在一片淡淡金光之中,闻言,他依旧面不改色,不过云淡风轻的点点头,“是。” 殿堂之上鸦雀无声,却听见有人沉重的唏嘘之声……重臣百官将所有的心思全都掩藏在心头,不敢轻易开口参与这大成历史之上最惊心动魄的政变。 皇帝脸色铁青,呼吸微微凝滞,他缓了缓,才又问道:“王叔之所以同意南下平叛,是真心想平定云南王残部,还是想借此机会离京召集你的势力……” 宁无忧冷笑几声,漫不经心都看着皇帝,轻声问道:“那么我也想问问皇帝,你下旨让我南下平叛,是真心想让我平叛,还是别有用心,想借此机会将我无声无息地除掉?” “王叔!?”皇帝全身一僵,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地颤了颤,却再也没发出其他声音。他微微躲闪着宁无忧似审视的目光,眼睑自己帝冕之上剧烈震颤晃动的旒。 宁无忧轻轻地拂袖,一手背于身后,端正的站姿若雪中青松,他淡笑着,“既然皇上已经认定我有罪,那么我再斗胆问一句,若是皇上想将我这个亲王问罪,到底会判什么重罪?”他勾了勾唇,定定的看着皇帝。 重臣敛声屏气,不敢多言,殿堂之上,落针可闻。 “若是王叔真的意图谋反,便是大成的叛徒,更是愧对宁式祖宗江山。”皇帝的声音沉下去,“谋逆之罪,实在霍霍滔天,人神共愤,若是不重惩,何以正江山宗法?但王叔乃朕之至亲,身上流有宁式血脉,此时又关乎皇家尊严,所以,朕不会治王叔死罪,只将王叔终身囚禁于宗寺囚牢之中,王府一应人等,包括木梓衿,皆应凌迟斩首……” 宁无忧微微眯眼,不怒反笑,却是将木梓衿的手握得更紧,指尖微微颤抖的力量,让木梓衿似感受到了他此时的悲怆与愤怒。他点点头,“好,你果然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事事优柔万事都要询问本王意见的皇帝了。”他淡笑着,冷声道:“我早就料想过,皇帝有朝一日会成熟醒悟,慢慢学会帝王权术,只是没想到,皇帝的权术帝王之心,利剑第一个对准的,竟然是我。” 他声音平静,似没有任何波澜的水,缓慢喃喃的语调,也如家常感叹般。 皇帝闭眼,挥了挥手,说道:“既然王叔已经认罪,那就暂且收押入牢,王府一应人等,全部收押入大理寺,木梓衿……及时问斩!” 话音一落,殿堂之上禁军立刻恭敬而上。 第287章 扭转乾坤 “皇上,”宁涛和宁浚同时站了出来,宁浚张嘴,却来不及阻止,宁涛立刻执笏而出,言辞恳切地说道:“皇上,五哥虽然私自扩张自己的势力,可并没有谋反之实,他若真的要谋反,又何必等到如今?” “端王殿下此言差矣,”谢瑾瑜依旧从容不迫,不急不慢地执笏说道:“若非皇上亲自查实,又怎么能知道楚王殿下还有那样的势力,更岂会知道他与各节度使暗中勾结来往?且不说他此举是欺君,就算并没有真正谋反,也不过是因为时机未到而已。” “满口胡言!信不信我宰了你!?”宁浚反身便要往禁军身上抽取利剑,与谢瑾瑜拼个你死我活。 “皇上请三思,”顾明朗上前重重跪倒在地,“楚王虽私自扩张军力,可并未谋反。如此就说他有谋反之心,怕是无中生有。” 皇帝唇角微微颤抖,双目泛红,他艰涩的吞咽了一口气,梗声道:“暂且先将楚王收押入牢,等朕与王叔亲自交谈之后,再做定夺。” 众人不由得唏嘘一口气,大成开国至今,能被收押入牢的王爷能有几个?而那些王爷,最终的下场各人也心知肚明。禁军即将上前扣住宁无忧,可宁无忧偏偏就只是那么与木梓衿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便也难以让禁军下手。几个禁军面面相觑,最终一人上前,恭敬得体的行礼,“王爷,得罪了。” 宁无忧将木梓衿护在身后,还未站稳,便见宁浚与宁涛上前来,微微挡住禁军,“皇上,请三思,此举会伤了五哥的心,若是今后再想恢复叔侄之情,恐怕难上加难……”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声禀报:“皇上,太皇太妃求见。” 众人一愣,诧异地看向皇帝。太皇太妃属于后宫嫔妃,按理不应该出现在这朝堂之上,更是不会出现。皇帝蹙眉,似正在沉思是否应该让太皇太妃入内,却听见屏风之后太后沉声道:“这是朝堂,太皇太妃应当在后宫养老休息,为何要入殿觐见?怕是不妥。” 木梓衿闻言一笑,“太后也是后宫之人,按理来说,太后此时也应该在后宫管管女人家常,你为何可以出现在这朝堂之上?按辈分,太皇太妃是成宗皇帝嫔妃,应是你的长辈,太皇太妃要入内,您应该亲自迎接以后宫低阶嫔妃之礼见她,太后所说的话,未免太可笑了。” 太后豁然起身,隔着屏风死死地瞪着木梓衿。 片刻之后,却是听见殿外太皇太妃厉声的怒喊:“本宫有先皇圣旨在手,见圣旨如见先皇,谁敢拦着本宫!”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死寂,随即如同油锅之内豁然浇上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众臣面面相觑议论纷纷,躁动不已。 “先皇竟然留有圣旨?” “或许是先皇遗诏……” “先皇驾崩前,的确曾召太皇太妃侍疾,可是那时秘密留下遗诏?” “遗诏是什么内容?为何此时太皇太妃会来?” 一个个惊人的猜测在重臣之中滋生传开,众人纷纷胆战心惊地看着皇帝,又看看宁无忧。甚至不知下一刻,这朝堂之上坐拥江山的人到底是谁。有人选择明哲保身沉默不语,有人愤愤然为宁无忧不平—— “成宗皇帝在位之时,也曾属意楚王殿下,可因当时先皇是皇后嫡长子,所以才……” “先皇当初便并没有以帝王之道教授当今皇上,其一是顾忌皇上身上谢家血统……其二,便是先皇其实是……” 皇帝已豁然起身,身形摇摇欲坠地站在上头,绝望又无助。 谢瑾瑜微微眯眼,厉声道:“禁军,将太皇太妃请回后宫!” 声音自嘈杂的议论声之中传出,清晰高扬,立刻有禁军出殿阻拦,可已经来不及,太皇太妃雍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殿宇大门之前,众人簇拥着,阻拦者禁军的拦截,禁军不敢擅自上前,又见太皇太妃手中捧着一方浅黄色绢帛,似是先皇圣旨,更加犹豫不前,只能将太皇太妃围在其中,缓缓后退。 太皇太妃走到朝堂中央,依旧端端正正的捧着手中的绢帛,皇帝看到那张绢帛,微微后退。 宁浚立刻推开周围的禁军,扶着太皇太妃。 “本宫今日来,一为公开先皇遗诏,二,为揭发几个罪恶滔天的秘密!”太皇太妃端立着,声音清晰威严。她是成宗皇帝众妃之中最年轻的一个,如今虽然已上了年纪,可依旧可见当年的风华。她缓缓举起绢帛,低声道:“此乃先皇遗诏,众人还不下跪?” 朝堂之上众人如惊鸟般纷纷跪地,不敢多言。 皇帝微微抿唇,缓缓地跪下。谢瑾瑜与太后对视一眼,也缓缓下跪。 太皇太妃端正地站立着,盛装华服雍容逶迤,她微微看了看太后,才冷声说道:“本宫的确应该如太后所说那般,深居后宫养老,也曾多次提出要离宫去浚儿府上颐养,可宫中局势暗潮涌动,容不得我退缩。更是有人心怀不轨,从来不给我离宫的机会,甚至在我宫中安插了无数的眼线,哪怕本宫将我宫里大部分人遣走,也还是有人能将本宫的心腹收买。” 她冷冷一笑,口吻讥讽,“本宫曾一忍再忍,以为不过是宫里人那些小伎俩,谁知道,幕后的人竟然包藏祸心,竟一直企图从本宫手中得到先皇遗诏……” 众人跪地俯首,微微侧首与身旁的人面面相觑,惊骇又紧张。 太皇太妃将手中的绢帛放入华服广袖之中,缓声道:“本宫今日来,要向皇上陈情,历数谢家人狼子野心、滔天大罪!” 话音一落,重臣纷纷看向谢瑾瑜与谢丞相,以及跪在屏风之后的谢太后。 情势斗转,谢瑾瑜脸色苍白,双手死死地扣住,想要起身,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皇帝。 他咬牙,恭敬地问道:“谢家人对皇上和朝廷忠心耿耿,从未做过大逆不道之事,不知太皇太妃为何说谢家人有罪?” “好,既然你执着想要弄清楚,本宫便一一列举,”太皇太妃冷冷地扫了眼跪伏在地上的人,厉声道:“谢家人罪一:残害人命,滥杀无辜!” 谢瑾瑜眉头微微一蹙。 “其罪二:混淆皇室血统,欺君罔上!”太皇太妃继续说道。 谢瑾瑜与太后全身同时一僵。殿堂之上顿时微微骚动,跪伏在地上的乌泱泱的人蓦地变得不安躁动起来。 “其罪三:偷梁换柱,以假冒真,欺瞒皇室百官,将身份卑劣之女送入宫中,损辱皇家颜面,混乱皇家血脉!” “翁”然一声,殿堂之上议论惊怔之声越发起伏不定。 木梓衿静静地跪在宁无忧身旁,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其罪四,谋害先皇,企图另立太后腹中幼帝,挟天子令诸侯。”太皇太妃脸色如铁,一字一顿继续说道。 煞那间,殿堂之上鸦雀无声,众人惊诧不已骇然不定地看向谢瑾瑜与谢丞相,面色纷呈万千,却不敢多言。 皇帝倏然抬起头惊痛地看向太皇太妃,脸色惨白如纸。 “其罪五,制造无端流言,以鬼神之说陷害楚王,甚至多次派人暗杀楚王殿下。并挑拨楚王与皇上关系,企图借皇上之手除掉楚王。”太皇太妃缓慢却笃定的将话说完,再次看向皇帝,扫过殿堂之上众人,微微抬了抬下巴,说道: “谢家之罪,实在霍霍滔天、罄竹难书,若是不就此揭发,恐怕危及大成江山,残害宁式江山社稷。我若是不将真相公诸于天下,告知陛下,恐怕会令宁式先祖死不瞑目,令天下之人耻笑万年。还请陛下圣明,让人即刻捉拿谢家上下,以免谢家人权势独大,届时怕是皇上和楚王殿下也难以压制。” 话音一落,大殿之上犹如炸开了锅。皇帝豁然惊怔而起,全身摇晃颤栗,缓缓地走下丹陛,茫然地看着太皇太妃,又看了看宁无忧和木梓衿,“你在说什么……”他脑海之中一片空白,似是根本就没有记住刚才太皇太妃所说的话,“太皇太妃所言,朕……没听懂……” “皇上,”谢瑾瑜恭敬地跪伏在地上,“太皇太妃所言,不过是空口所说,无凭无据,谢家虽然的确是权势独大,可从未有过谋逆祸心。太皇太妃所言,臣不敢承认,若是太皇太妃定要治谢家之罪,就请拿出证据来。”他咬牙,看向木梓衿,“太皇太妃来的时机很巧,或许不过就是为了给楚王脱罪而已。” “想要证据有何难?”宁无忧抬头,冷冷地看向谢瑾瑜,“既然谢都尉想要证据,本王现在就可以拿出来,也好让在此的诸位大人听一听,到底是不是我想趁机脱罪。” 谢瑾瑜面色灰白,僵直地跪在地上,又看向皇帝,“皇上,您乃九五之尊,是非黑白自有明断,臣……只听皇上之命。”他一副忠诚慈爱的模样,恳切地看着皇帝。 皇帝呼吸急促,片刻之后才说道:“众爱卿起身说话,”他转身上了丹陛,重新坐回龙椅之上。 “皇上,若是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也断不会拿宁式列祖列宗的名义来起誓,”太皇太妃横眉凛然站在大殿中央,厉声道:“若我有一句虚言,但请陛下将我打入冷宫夺取封号,从此不得葬入皇陵!”她下颌微微紧绷,端正的姿容华贵威仪,云鬓之间的步摇丝没有颤抖摇曳。 第288章 江山金粉 1 “好……”皇帝轻轻点头,声音干涩虚浮,他看向宁无忧,说道:“朕也说过,王叔贵为皇室宗亲,哪怕是犯了滔天之罪,也会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既然太皇太妃说谢家之人诬陷王叔,那么请王叔也给一个辩解和说法。” 宁无忧转头,看向木梓衿,木梓衿站出身,平静从容地看向皇帝,说道:“此事原本说来话长,楚王殿下,其实早就怀疑谢家人,更怀疑先皇的死因,所以才一直暗中调查寻找证据。”她微微抿唇,“可惜先皇去世已过去多年,且当时王爷也并不在京城,根本不清楚先皇和京城之中的状况。所以,想要调查这一切谜团,实在是太困难。” 众人唏嘘不已,更是惊讶喟叹,无声看向宁无忧,却只见他轻轻地看着他身侧的侍女,目光淡然如水,神色笼罩在渐渐清明的日色之中,清贵淡雅,却深浓明切。 “我父亲被人杀害,我无端成为杀父凶手,为求自保,我只好寻求王爷的庇护,同时也帮助王爷查询先帝驾崩的谜团,但是我没想到,我父亲的被谋害,竟与先帝的死有关。”木梓衿缓缓地诉说着,不紧不慢,可一字一句钻入殿上之人的耳中,无不是令人震惊不已。 谁也不会想到,楚王早已筹谋深远,甚至早就开始在众人无知的情况下,慢慢地看穿了隐秘的真相。 “我入京之后,原本毫无线索,直到发现一人的死因,竟与我父亲的死因一模一样,这才找到了查案的突破口。”木梓衿微微蹙眉,面色平静,可心中百转千回,纠缠复杂的情绪让她整理线索有些缓慢,可她依旧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整个事件的开头。 “谁?”皇帝冷冷地问。 “那人便是韦少铎。”木梓衿恭敬地看了眼皇帝,“我曾亲自开棺检查过父亲的尸体,发现他的死因是中了牵机药。” “牵机药?”皇帝脸色微微一变。 “是,”木梓衿抿唇,“牵机药是宫廷赐死禁药,民间根本就没有,而我父亲死于牵机药,韦少铎也是死于牵机药,那么这其中必有联系,且都与这皇宫中的人有关联。” “可当初仵作验尸,尸单之上明明白白的写着韦少铎并不是中牵机药而亡,而是中了断肠草之毒。”刑部尚书疑惑审视地看向木梓衿。 “牵机药与断肠草中毒的迹象十分相似,且韦少铎是国子监的人,当时秋闱在即,为了不造成恐慌和打草惊蛇,王爷这才让那仵作将毒判成断肠草。”木梓衿接着说道:“如此一来,只需要查出杀害韦少铎的凶手,或许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可凶手至今未曾查出来不是吗?”谢瑾瑜目光似箭,冷然地看着她。 “不,凶手不是没有查出来,而是凶手已经不在了。”木梓衿勾唇一笑,嘲讽地看着谢瑾瑜,“我想,谢都尉一定很清楚为何凶手会消失不见,不是吗?” 谢瑾瑜微微一怔,拂袖愤然侧身,不再看她。 她冷冷一笑,端正地站好,“皇上,杀害韦少铎的人,无非就是国子监之中的人,并且,那人与韦少铎接触过。” 皇帝问:“是谁?” “谢长琳!”木梓衿一字一顿地说道。 众人疑惑,纷纷摇头,怀疑的看向木梓衿。 “谢长琳又如何能够杀了韦少铎?还能得到牵机药?”皇帝沉声,似有些愠怒。 “杀了韦少铎,只需要一个指环。”木梓衿走到宁无忧身边,宁无忧立即从身侧地面上拿出一直带在身上的箱笼递给她。她从箱笼之中拿出指环,小心翼翼地用手绢托住,展现在众人面前。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锐利的目光微微一闪。 “我想皇上应该很清楚这指环的来历。”木梓衿缓缓地说道:“这种指环,其实暗藏机关,这看似精美的并蒂百合茎叶,其实是一条中空的细管,细管之内就能藏毒。这种指环,一般可用于宫闱暗杀,不是吗?” 皇帝深吸一口气,“正是……只是,这种指环,早已不准再私自制造了。” “虽然宫中的人或许能够知道这种指环,而且也不常见。但是这指环,却偏偏出现在了韦少铎身上,而且,这指环还是一对,是韦少铎与其妻子谢明嫣的定情之物。”木梓衿小心翼翼的将指环包好,收入袖口之中,“我想,谢长琳便是知道了韦少铎这指环的用处,所以才借机在他的指环细管之中注入牵机药。牵机药随韦少铎进食的动作洒了些许微末在食物之上,韦少铎吃了之后,便%0在国子监的住宅之中。” 她蹙眉,缓了缓,又说道:“而韦少铎在夜中死去之后,次日清晨被人发现,谢长琳便趁其他人离去请国子祭酒和报官之时,趁机取走韦少铎手中有毒的指环。并暗中将指环销毁和藏了起来,他作案的手法很难让人发现,虽然我一直怀疑他,可一直没有找到证据和作案的凶器,不敢妄加定论。” 谢瑾瑜面色冷淡,讥讽地问:“既然你说韦少铎的指环已经被谢长琳销毁或者隐藏了,那么你手中的指环又是从何处得到的?” 木梓衿微微一笑,“谢都尉问得好。”她见谢瑾瑜脸色一沉,笑道:“这指环有一对,一枚是韦少铎的,一枚是谢明嫣的。而我手上这一枚,便是谢明嫣的指环。” “既然是谢明艳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手中?”有人问。 木梓衿微微蹙眉,深吸一口气,“得到指环的消息,完全是因为一张被烧毁的信。原本我一直找不到指环的下落,可直到在中秋夜宴之上,谢长琳被傅梁宇杀害。” 众人屏息,定定的看着木梓衿,她平静地看向屏风之后,见屏风后的身影依旧静静地坐着,才轻声说道:“谢长琳在中秋夜宴之上被杀害,我一直怀疑他与韦少铎以及我父亲的死有关,所以见他在中途离席之后一直跟随他。却不想,他却意外被人杀害,而我自己也被诬陷成杀人凶手。谢长琳被杀的原因,我想各位大人和应该知道,其一,是被人灭口,因为谢长琳也不过是被人利用。其二,便是嫁祸给我,一箭双雕除去两个隐患。”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死一般的沉寂。终于,屏风之后传来轻微的声音,太后一脸怒容,缓缓从屏风后走出来,死死地盯住木梓衿,她无声而笑,唇角的笑容冰凉诡异,“就算韦少铎真的是被谢长琳杀害的,可杀人灭口与嫁祸,不过都是你的臆测而已。” “太后娘娘怀疑得对。”木梓衿迎上太后肃然带着杀意的眼神,缓声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在想,谢长琳为何会无缘无故的离席,而杀害他的傅梁宇,又为何会那么的清楚谢明娆当时在戏台上的舞蹈流程和动作。我想,我这些疑惑,太后娘娘最清楚吧?” 太后眯了眯眼,眼神变得阴森而绝望,冷笑怆然笑道:“哀家并不清楚。” 木梓衿抿唇,转身看向皇帝,说道:“皇上,想来您与诸位大人一样困惑。我请求皇上让一个人入殿,让那人来解释为何谢长琳会在那时离开席位进入偏殿。” “准。”皇帝机械地点点头。 很快,宁无忧便让人将一直等候在宫外的人带了进来。那人缓缓如今殿堂之中,身影在明晃晃的门口拉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待进入之后,众人看着她的脸,不可置信。 “民女谢明娆,拜见皇上。”谢明娆伏身跪地,恭敬地跪拜。 谢瑾瑜与太后对视一眼,错愕又茫然。 “起身说话。”皇帝蹙眉道。 谢明娆起身之后,看向木梓衿,神色紧张却依旧挺直脊梁。木梓衿说道:“谢姑娘,请你向皇上如实说来就好。” 谢明娆点头,直直地看着皇帝,“噗通”一声又跪倒在地上,“皇上,民女在姐姐临产之时,入京看望过姐姐,她分娩生产时,我也一直陪伴左右。她是谢家人,当时太后和谢家人也让一个懂得接生的稳婆照顾姐姐。且姐姐告诉我,太后垂爱,赐她和姐夫一对指环。姐姐生下孩子之后,得知孩子去世,自己也将命不长久,便想要送我些念想,不枉姐妹一场。可韦家当时落魄不已,她拿不出像样的物件,便将太后赐予她的指环送给我了。” 太后脸色瞬间惨白,全身蓦地一晃,险些跌倒。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明娆,如同见了厉鬼。 谢明娆声音哽咽模糊,重重地磕头,“姐姐去世之后,我为她检查了尸身,发现她全身发黑溃烂,竟然不像是难产失调,而像是中毒。我一直不明白姐姐为何会死得如此不明不白,直到木梓衿查清真相,将原因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姐姐的指环之中有毒。” 她双眸瞬间湿润红肿,哽咽之间,大殿之上众人震撼不已,议论纷纷。 “我带着姐姐的指环回到陈郡,当时……当时我与谢长琳私下关系较好,便将……将指环送给了谢长琳。其后谢长琳入京参加秋闱,便没再回来。我也一直没有让他归还指环。直到谢家人安排我入京选妃。我知道选妃之后,便不能再与谢长琳相见,而谢长琳也不能与我结成夫妻,况且,若是我送他指环的事被发现,肯定会免不了一场风波,所以便偷偷写信,让他将指环还给我。” 谢明娆声音模糊,可意识还算清晰,她抬手用手绢抹泪,“但谢长琳却让人偷偷告诉我,他不便与我相见,不方便将指环给我,让我另寻机会。我……我想着,中秋之夜,他也会入宫来,便趁着那时,让他把指环交还给我。” 众人依旧有些困惑,却听见宁浚惊骇地问了句:“这么说,是你让谢长琳暗中进入偏殿等你的?” “是。”谢明娆点头,“我让他在我舞蹈灯光暗下之时进入偏殿,也好让他把指环还给我。宫中不好明着相见,我便想了这个方法。” “荒谬!”太后胸口微微起伏,她依旧保持着镇静,可高高堆起的云鬓之上步摇微微的颤动,“你当时在戏台上跳舞,你如何去和他见面?” 第289章 江山金粉 2 殿宇之上的声音随之消失,死寂得落针可闻。 木梓衿又从箱笼之中拿出一个东西出来,藏于袖中,端正地站好,才说道:“若是想要趁机在那时离开舞台与谢长琳相见,也不是不可以。”她拿出一张纸,简单快速地绘制出当时偏殿与正殿的布局,以及正殿之中的戏台。 她将图纸展开,让宁浚拿好,指着戏台,再指向东侧偏殿,“正殿与偏殿之间只隔着镂花木窗,而从戏台到东侧偏殿,也不过一丈左右。” 木梓衿清晰地说道:“当时灯光第一次暗下去,大约有四五弹指的时间,谢明娆完全可以趁黑暗之时下戏台到木窗之前等候谢长琳。” 宁浚举着那张纸,低头看了看,疑惑地问道:“可谢长琳进入偏殿也需要一些时间,等他到时,戏台之上谢明娆也开始做胡璇飞天舞了。” 木梓衿轻声一笑,“其实,当时所有的人看到的纱幕之后旋转的人,并不是谢明娆。” 宁浚顿时倒抽一口凉气,骇然地看着木梓衿,“可是……当时明明看见她在转啊……难道,是鬼……” 木梓衿轻叹一声,从袖中拿出一个物件。众人并不认得,宁浚见了却很是感兴趣。她将那东西托在手上,说道:“这是用辛夷制成的毛猴,它能够自己转动,并且维持一段时间不停下来。”说完,她拉动毛猴裙底的绳子,那毛猴果然自己转了起来。 “当时,谢明娆便是做了一个与自己身量差不多的‘毛猴儿’,并在上面披上自己跳舞的羽裳,羽裳与她身形相似,只要支在简单构成的支架之上,就可以拉动绳索转动。”她看向谢明娆,说道:“需要这样的支架很简单,不过三根竹枝与一个可灵活转动的托盘,就如我手中这毛猴儿的托盘一样。谢明娆将趁灯光暗下去,将支架立在纱幕之后,拉动绳索使竹枝转动。再调节灯光,让光线只照到羽裳的肩膀之下,并没有将其头部映在纱幕之上。所以便不容易看出破绽。等布置好之后,她在快速下了戏台,从谢长琳手中拿过指环,再快速回到戏台上,趁着灯光再次暗下去,撤掉会转动的竹枝,自己披上羽裳开始跳舞。神不知鬼不觉……” 众人恍然大悟,惊讶地看向谢明娆…… “我想,谢长琳,便是在将指环交给谢明娆之后,被傅梁宇杀害的。”木梓衿继续说道:“当时谢长琳就站在正殿与偏殿之间的木窗旁,看着戏台。血也溅到了木窗之上。而谢明娆,也在跳完舞之后,自己收拾了戏台,将竹枝扔到了皇宫之中的竹林里,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但是王爷却在戏台之上发现了竹木磨损的粉末,且呈旋涡状,那便是竹枝在托盘中旋转时,在地上转出的痕迹,我说的可对?”木梓衿看着谢明娆,问道。 “是,”谢明娆点头。 “所以,”木梓衿将宁浚手中的纸和毛猴儿收好,“指环是太后赐给韦少铎夫妇的,而谢明嫣将指环给了自己的妹妹谢明娆,谢明娆给了谢长琳。而谢长琳入京之后,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指环还给谢明娆,其实是他将指环送给了另外一个人。他收到谢明娆的信时,指环已经送出去了,所以才不能及时还给她。” 太后狠戾地看着谢明娆,脸色苍白狰狞。 “他将指环送给了谁?”皇帝蹙眉问道。 木梓衿转头看了看宁无忧,宁无忧微微点头。 木梓衿这才说道:“云真公主,”她抿唇,见皇帝脸色蓦地一沉,依旧冷静地说道:“云真公主也是死于牵机药,那么凭刚才的推断,云真公主或许也是因为那指环之中的牵机药而亡。” “胡言乱语!”谢瑾瑜斜斜地睨着木梓衿,咬牙切齿道:“虽说那指环可以藏毒,但是细管之中的毒有限,而且平时也不会轻易将毒放进去,云真公主又如何会有那枚戒指,又怎么会中毒?就凭你凭空的臆测,未免太不可信!” “云真公主的确是中了牵机药而亡,而且……”木梓衿心头顿时愠怒,险些说出云真公主有孕之事,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缓声道:“谢长琳入京之后,没有门道,或许找过云真公主,而他在成为状元之后,又不想再与云真公主纠缠。他手中还有杀害韦少铎时留下的牵机药,再次将牵机药注入那指环之中,又有何难?云真公主的指环中的毒洒在口脂之中,不小心毒死自己的侍女,而云真公主,又在中秋之时就寝前吃过月饼,想来,那月饼就沾上了指环中的毒。” 谢瑾瑜微微眯了眯眼,冷冷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谢长琳与云真公主之间的隐秘,没有任何人敢猜测下去,殿堂之上的人纷纷垂首不语。 如此一来,韦少铎之死、谢长琳之死、还有云真公主之死,真相都已经浮出水面。可这背后的人,隐约指向殿堂之上的何人,众人心中犹如明镜,可谁敢出来多言? 皇帝脸色尤为阴沉,只是冷冷地看着谢瑾瑜,又茫然不安地看着宁无忧,他缓缓起身,唇角微微抽搐,竟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悲痛失望。他缓缓走下丹陛,沉肃的气氛笼罩在殿宇之上,众臣百官沉默不言,战战兢兢、惶恐地垂下头去。 他直视着木梓衿,“既然你说谢长琳被人杀了灭口,那么其实也就没有证据证明幕后之人是谁了?”他全身机械僵硬。 木梓衿心头一滞,微微后退, “傅梁宇或许是被人收买,可是他最终也服毒自尽了,难道线索就这样断了?”皇帝的双眸深邃犀利,他身形微微颤抖,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的坍塌崩溃。他声音沙哑粗糙,口吻阴沉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他长久以来,一直信任谢家,到头来,或许只是一个证明他是昏君的事实。他的信仰和执念在不断地动摇被摧毁,这样的一个现实,让他难以接受,悲痛和愤怒席卷而来,让他无法自抑。 宁无忧上前,伸手将木梓衿揽在身后,他直直地看着皇帝,冷声道:“并非如此。若是线索全断,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孤注一掷!” 皇帝微微一怔,恍然抬头看着他,“王叔……” 宁无忧蹙眉,从袖中拿出一页纸,缓缓地展开,“这是韦少铎在临死之前留下的一首诗,他在这首诗中留下了一条线索,其线索……”他与太皇太妃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太皇太妃上前,说道:“请皇上将怡亲王与太医院的人一同召过来,也好证明这诗中的线索是否为真。” “放肆!”太后立刻厉声低吼,“哀家的怡亲王年幼,还不能进入这太和殿……”她看向谢瑾瑜,眼神快速颤抖,紧张又无措,“你们……你们不准动我的儿子!” “皇上,为证明其中清白,为大成皇室江山着想,还是请召太医院的人与怡亲王觐见。”宁无忧并不理会太后,不容抗拒地对皇帝说道。 “好,”皇帝点头,立即让人去召怡亲王与太医院的人。他看向宁无忧,抬起骄傲又倔强的下巴,说道:“王叔,现在可以解释这诗中的线索了吧?” 宁无忧目光沉了沉,转身看向国子监祭酒,“听闻国子监祭酒大人博学多才,又饱读四书五经,特别是对历朝以来各类诗词颇有研究,我得到这首韦少铎的诗,不敢独自解释,为了公正,还请祭酒大人一同参详。” 国子监祭酒苍老不满皱纹的脸色微微一变,略微惶恐地看向皇帝,拱手行礼道:“但听陛下吩咐。” “王叔一人来解一首诗自然不会令人完全相信,还请祭酒大人一同参详。”皇帝点点头,说道。 宁无忧从袖中拿出韦少铎亲自书写的诗,从容不迫的展开,清浅的目光依旧淡然。他将诗交给国子监祭酒,又快速低声地向他解释了“离合诗”,国子监祭酒微微蹙眉,缓缓地将诗看完,顿时脸色铁青。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惊骇不已地看着宁无忧,干枯的手指快速地颤抖。 宁无忧勾了勾唇,“看来祭酒大人是已经解出诗中的答案了。不妨说出来,让众人听一听。” 国子监祭酒浑浊的目光不住的颤抖,最终慢慢涣散,他将诗还给宁无忧,转身面对着皇帝,缓缓地展袖敛衽跪下,颤抖着声音说道:“陛下……老臣不敢……不敢说……” “晈晈海中月,交错无素辉。影舟平潮中,彡澜了无痕。灿影风中暗,山人行不得。桦杨霜露冷,木枯可逢春。忢思嫣然俏,心恐难相思。日复又一日,一日不再多。元宵柳梢头,二人不成双。”木梓衿当众念出韦少铎所作的诗,“这首诗与孔融所著《离合郡姓名字诗》一样是离合诗。次句首字与前一句首字相犯,离合出一个字,依次再离合出一个字,随即将两个字组成一个字。”她顿了顿,见殿堂之上已经有人开始沉默地思索诗中的答案。 片刻之后,已经有人解出,可如那国子监祭酒一样,不敢多言,只是战战兢兢地静默垂首。 谢瑾瑜唇角狠狠地压住,紧紧地咬住牙根,双手拢在袖中,目光阴沉,不知在想什么。 木梓衿看向太后,她似乎对诗词之类并不了解,此时只是怨毒愤怒地看着木梓衿,桀骜的目光犹如锋利的剑。 “晈晈海中月,交错无素辉,离合出一个‘日’字;影舟平潮中,彡澜了无痕,离合出一个‘景’字,两字相合,便是一个‘暻’字;”木梓衿缓缓地解释着,朝堂之上鸦雀无声,她纤细的身躯在明亮的光影之中,犹如一株迎风挺立的树,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堂,忽然发现顾明朗静静地站在她的身侧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目光辽远,广阔,犹如西北广袤大地之上的野风,沉静又沧桑。 但是又很是陌生。她微微一怔,目光凝滞了片刻。 “然后呢?”顾明朗低声问,“接下来的答案是什么?” 木梓衿张了张嘴,又快速找回自己的思绪,“灿影风中暗,山人行不得。离合出一个‘火’字;桦杨霜露冷,木枯可逢春。离合出一个‘华’字,两字相合,便是一个‘烨’字。” 木梓衿微微眯了眯眼,明澈的日光照进她的眼中,酸涩又刺痛。她面色虽然平静,可越是揭露下去,心便越是乱如惊澜。她即将解出的一个个秘密,将会是大成史上最重大惊人的隐秘,这样的隐秘,犹如沉重的重担,压在她的身上,让她窒息又眩晕。 她眼前的一切似都在慢慢地重叠扭曲,连顾明朗关切的眼神和惊愕的目光都有些模糊。挺直的脊梁在微微的颤抖着,因过于用力而微微痉挛。她缓缓地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宁无忧,他微微蹙着眉,似看出她有些疲惫,便走到她身前,低头快速看了她一眼,接着说道:“忢思嫣然俏,心恐难相思。离合出一个‘五’字;日复又一日,一日不再多。离合出一个‘口’字,两字相合,便是一个‘吾’字,最后一句——元宵柳梢头,二人不成双。离合出一个‘儿’字。” 木梓衿心跳瞬间加速,又似瞬间停滞。大殿之上,蓦地死寂犹如地狱!只见一个个面如铁色,犹如行尸走肉的鬼魂般。 宁无忧脸色阴沉下去,嘴角噙着冷笑,淡然看向太后与谢瑾瑜,轻声说道:“所以,韦少铎这首诗的谜底便是‘暻烨吾儿’!” 暻烨,大成太后独子怡亲王宁元脩,名元脩,字暻烨! 皇帝茫然看向太后,再看向谢瑾瑜,阴沉不语。 “陛下!”谢瑾瑜立刻跪倒在地,“韦少铎这首诗漏洞百出,根本就不足以相信。这首诗到底是不是韦少铎所写还不能查证,依臣之见,这不过就是有人杜撰出来的诬陷之词而已!韦少铎根本就连怡亲王都没有见过,又如何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之言?何况,就算他敢如此怀疑,又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 “四年前,我姐姐有了身孕,之后便早产生子。那个为姐姐接生的稳婆,是谢家人和太后找来的。谢家人当时还装作好戏人的模样,说什么我姐姐也是谢家的女儿,应当好生照顾!” 谢明娆突然惊怒而起,愤恨疯狂地看着谢瑾瑜,“可那个稳婆带了我姐姐的儿子没几天,就说那孩子病死了,连尸身都没有看到。我姐姐原本还怀疑,可惜因为早产伤了身体,没有办法查证。但是如今想来,一定是太后的产期到了,所以才施了计让我姐姐早产……但是就算是这样,你们也用牵机药将她害死了!可惜那稳婆做事定然不会万无一失,我姐夫也心生怀疑,只是他一直苦于没有线索和证据而已!” 谢瑾瑜冷笑,杀气腾腾的看着她。 第290章 共朝天阙 1 原本骚动不已的大殿,此时却如被寒霜冰封。冰冷刺骨的空气沉甸甸压抑着,众人冷寂垂首,连呼吸都凝滞。 “胡说……”许久之后,才听到太后似乎从牙缝之中蹦出这两个字,“暻烨是我和先帝的儿子,他是皇家血脉,谁敢质疑!?谁再敢多言,哀家定不轻饶!” “太后,到底是不是皇家血脉,还是要验证了才算。”木梓衿泠然看着太后,“有韦少铎的诗和谢明娆姑娘的证词在,就算不是铁证,也需要确定,否则将来真的发现有人混淆皇室血脉,大成的江山岂不是岌岌可危?皇家的颜面如何保存?” 太后倏然转头看着她,凌厉的气势绝望如困兽,她刚要发话,突然听到殿外有人说道:“皇上,怡亲王和太医院院正大人到。” 皇帝咬牙,沉声道:“带上来。” 怡亲王与太医院院正一前一后进入大殿,众人的目光立刻落到宁元脩的脸上。纷纷好奇又探究地打量着他的模样,似乎是想从宁元脩身上找出些先帝的影子。 可宁元脩不过三岁多,五官身量都没有张开。 “这……似乎不像太后……也不像先帝……”有人轻声说道。 宁元脩规规矩矩的行礼,还未欠身,便被太后一把抱住揽在怀中。她防备地看着宁无忧,冷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既然有人怀疑怡亲王皇室血脉,那便只好滴血认亲。”木梓衿蹙眉,“若怡亲王真是太后和先皇的孩子,那么至亲之血滴在同一碗清水之中便会相融,若不是,血就不会相融。”她凌盛咄咄逼人地看着太后,“太后,只需一滴血。” “太后与怡亲王千金之躯,怎么能随意取血损伤?”谢瑾瑜面色灰白,一字一顿咬牙说道。 “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惧怕?”木梓衿冷笑,“还是……太后根本就怕滴血认亲之后,发现怡亲王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所以才心虚不敢?” “不……”太后紧紧地抱着怡亲王后退,瞬间泪眼婆娑,她紧紧地咬着牙,骄傲地抬眼怒视着木梓衿,“他是我的儿子,他是!”她呼吸急促紊乱,身影微微颤抖,头上的步摇剧烈的晃动着,连声音也变得嘶哑如干枯的朽木,“他是我一手养大的儿子,我和他相依为命,在这皇宫这种吃人的地方,这种迫不得己的地方,他是我唯一的依靠和慰藉,你们谁都不能抢走他,谁也不能!”她近乎绝望的低吼。 谢瑾瑜及时过去扶住她,双手紧紧地捏住她的肩膀,太后脸色苍白绝望,可也快速的平静过来。她依旧将宁元脩抱在怀中,按住他的头。 谢瑾瑜面色扭曲,双眼透出几分杀气狰狞,他漠然看着木梓衿,轻声问道:“韦少铎根本就没有见过怡亲王,他的诗中的猜测,也根本不成立!” “非也!”木梓衿直视他,目光毫不避讳,“既然谢都尉说韦少铎没有见过怡亲王,那为何又要让谢长琳去杀了他?韦少铎在国子监学习,而恰好见过去国子监拜师的怡亲王或许也见到了怡亲王当年身边的那个稳婆,或者是其他的熟人。”她慢慢的走进,抬手指着怡亲王,“难道你不觉得,怡亲王的模样,长得与谢明嫣有七八分相似吗?尤其是他眉心的那颗朱砂痣。韦少铎虽然只是一个书生,但是并不愚钝,他看见了怡亲王,再看见了怡亲王的贴身奶妈,便会想起当年太后派来照顾他妻子的稳婆,以及之后其儿子无端去世,妻子也死于非命……难道他就不会发现这其中的端倪?” 木梓衿一字一顿,目光如炬笃定,轻声问:“否则,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留下这首诗。我想,在韦少铎进入国子监之时,谢家人就曾经想要杀了他,他一定是发现了一些线索,所以才会想方设法的写下这首诗,我说得可对,谢都尉?” “本王幼时曾与谢太后有过一面之缘,并曾有过口头婚约,本王清楚地记得,太后眉心是有一颗朱砂痣的。”宁无忧轻笑着,漫然的笑容如雾一般,“可否请太后卸下眉心花钿,露出朱砂痣?” 太后犀利冷傲的双眸慢慢涣散,只是双手依旧抱着怡亲王宁元脩不放,宁元脩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木梓衿,似又看着宁无忧,稚嫩的双眼弥漫着恐慌与惊怒。 谢瑾瑜依旧半挡在太后身前,面色僵硬,却依旧镇定,他嗤然冷笑,“王爷的意思,是让太后娘娘当众抛头露面?太后娘娘千金之尊,岂能随意让人观看羞辱?” 宁无忧转身,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谢丞相,虽然只是淡然快速的一瞥,可眼眸之中的势力和凌盛依旧让人不容忽视。他不过轻声一笑,看了看木梓衿。 木梓衿立即从箱笼之中拿出一幅字画,字画半新不旧,其画上的色彩与线条却依旧清晰明了,意境雅致、情趣缠绵。她将画当中展开,“太后娘娘可还记得这幅画?”她微微抬眼,看着谢瑾瑜,“或许谢都尉也记得。这幅画是琵琶艺女孙婉的东西,其上绘制的,是她与昭阳公主的驸马以及另一个人在树下弹琴起舞的场景。” 谢瑾瑜目光沉沉,直直地落在那幅画上。 “事到如今,牵扯如此重大,本不该将一些隐秘揭露出来。”木梓衿伸手指着画中的男人,“当时我认出驸马是谢璘,其一是因为这幅画,但是这幅画之中,还有一个人的脸被墨水掩盖,无法辨认。但是在怀疑太后身份之后,王爷找到了一个可以处理字画的师傅,将这被墨水掩盖的地方重新清理干净并且还原,这个女人的真实容貌才显现出来。”她将画展示出来,又转向皇帝,说道:“这画中的女人,与太后娘娘有□□分的相似,且眉心并没有朱砂痣。若是按照王爷当年对太后娘娘的记忆,太后娘娘眉心是有一颗朱砂痣的。若是太后娘娘想证明自身清白,还请卸下眉心花钿,露出真容。” 皇帝缓缓地走向木梓衿,呆怔又愠怒地看着画中的那个女人,再看向谢丞相,“丞相,太后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可有话说?” 谢丞相缓缓地转身,朝着皇帝行礼,“陛下,老臣的女儿就是名妍,她贵为太后,如今却遭人无端猜忌!”他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静静地盯着木梓衿,“老臣……与自己的女儿骨肉情深,又怎么会随意找人假冒?这未免也太可笑。这天底下,难道还有作假的父女?” “丞相大人所言有理,可是当年您带女儿入京,并与皇上约定了谢明妍与楚王殿下的婚约,可回陈郡之后,谢明妍就一病不起,自她病重之后,便一直在深宅之中修养,十余年没有与外人接触过。请问丞相大人,这十余年期间,您的女儿真的还在吗?亦或者,其实她已经去世了。但是您又舍不得楚王殿下当时的实力,所以故意隐瞒了她病重的事实。等到她真的病逝,你却故意隐瞒了她去世的消息,反而趁着皇上选秀,将与谢明妍长得相的太后送入宫中,以皇后之尊,成为谢家人权势的后盾……” “你……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谢丞相脸色泛白,唇角轻轻地颤抖。 木梓衿再从箱笼之中拿出一份卷宗,“这是从陈郡户部得到的卷宗,其上记录了谢璘一家的资料。谢璘祖父,原本也是谢家人,可因为与人私奔,最终被逐出谢家。而其孙谢璘,也不得入仕。可谢家人将他改头换面,摇身成为谢家第四房之子,迎娶了昭阳公主。谢璘之姊,谢明如,早在谢璘‘死’之前,就不知所踪,连户部都查不到。而其后,这两人的卷宗,就被人改动过,谢璘与谢明如先后死于陈郡。那么卷宗之上已经死了的谢璘成为公主驸马谢瑞轩,请问,谢明如如今又在什么地方?” 太和殿内,大殿之中,一片死寂。 木梓衿紧紧地拽着那幅画,最终慢慢地将画收起来,“陈郡的教坊之中,既然有艺女见过谢璘,那么就有人见过其姊谢明如,不如找人来问一问就可以。”顿了顿,她又说道:“我想,孙婉当时认出谢璘之后,从谢璘口中得知了谢明如的去向,所以畏惧自己的画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这才因为惶恐把画中的谢明如的脸涂黑。我推测的,可对?”她冷冷地看着太后。 太后一动不动,犹如丢了魂魄的躯壳,了无生机。 皇帝缓缓地走向谢丞相,见他已经无话可说,只轻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欺骗父皇,为什么要欺骗朕?”他失望不已,神色涣散又语无伦次,“朕,这么相信你……只是因为,你是朕母家的人,你与舅舅,都是朕的至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丞相缓缓地跪下身,却面无表情,只是依旧凌然地抬头看着他,“怪只怪,楚王要回京!如果他好好地留在苏州,或者他当年就被杀死,谢家,又何至于做出今天这些举动?” 皇帝全身僵直,惊愕不已地看着他。 “所以,你就故意让传出‘楚王回京、江山易主’的流言,还故意曲解先皇临终前所绘制的绢帛,好让人猜忌楚王,以为他真的会谋反?”木梓衿冷冷地看着他。 谢丞相全身微微颤抖,可身体依旧笔直,他苍老干枯的手紧紧地拽着广袖,呼吸变得急促紊乱,压抑着嘶吼,最终从喉间发出破碎沙哑的声音,“是啊,世人愚昧,总爱信鬼神,总是对怪力乱神之说既怀疑又敬畏,通常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原本以为,给了楚王这么大的压力,甚至还有儒生静坐,连朝中的重臣也纷纷因此而弹劾你,你却依旧留在京城!你若是死了或者会苏州,一切不都好了吗?” 宁无忧漫不经心地睥着他,缓缓地勾了勾唇,“真是可惜,世人信鬼神,可我宁溢不信。”他转头看着木梓衿,轻声道:“我不信世上有鬼,只信人心有鬼。”他颀长的身姿如青竹清立,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广袖,淡然如一抹山岚之巅的流云。 谢丞相眯着双眼,愤恨地看着宁无忧与木梓衿,“你们本就该死!你还有木梓衿,一个被多次暗杀甚至背上谋逆之罪,一个杀父在逃,本该斩首,可是你们却依旧活着!”他自顾自冷笑着,笑声凄厉不已,“若不是你们,谢家何至于如此?” “杀父在逃?”木梓衿狠狠地闭上眼睛,压抑住不断上涌的酸涩与刺痛,她死死地咬着唇,“先帝驾崩前,曾下旨让太后陪葬,可当时身为皇后的谢明妍为求自保,更为求保住太后之位,竟自称自己有孕。当时先皇的身体已不易使女子受孕,可谢明妍依旧得逞了。只是那胎儿不稳,并未保住,所以太后才因为流产留下后遗症。”她转头看着太后,“我说得没错吧?” 太后咬唇,面如死灰,只定定地看着某处。 “太后流产,却不敢求医,生怕事情暴露,所以耽误了医治。加上医治处理不当,胎儿残留在体内,常年积郁,无法排出,所以拖延成症瘕。这种病,平常大夫也不过用药物处理,根本就不能根治。若是任由其扩展成痈瘤,便是性命之忧。普天之下,也只有我父亲能在人身上动刀将体内的胎儿残留取出来、如此方可保住性命。”木梓衿双眸模糊,眼前的事物扭曲跌宕,她努力睁着双眼,压抑着悲痛和颤栗,“你让我父亲入宫为你医治,最终却要杀了他灭口。甚至设计陷害于我,让我背上杀父的罪名……” 太后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她缓缓地转头,冷冷地看着她,轻声道:“哀家不该让他顺利回宜水镇,哀家应该在宫里就秘密处决了他……”她缓缓抬头,轻声道:“哀家本来就想在他离宫的时候杀了他的,可却不知为何,他竟然逃脱了。那就只好,另寻他法,让他去死了。”她怔了怔,不解地看着木梓衿,“你又如何得知我的病情,又如何知道你父亲是入宫为我治病?我已经让谢家人将一切证据销毁了。甚至他留下的病单也没了……” 第291章 共朝天阙 2 木梓衿身心俱疲,明晃晃的日光犹如冰霜一般笼罩着她。一件件案情的推理整理,一番压抑悲痛与惶恐,让她几乎失去支撑的力量。她无力的闭上眼睛,忽然感觉到有人握住她的手。 就算没有转头,她也知道那是谁。手心温暖宽厚,力量温柔珍重,安抚又慰藉。 不远处顾明朗静静地看着她,迈出的脚步微微一顿,最终又退回去,以一种守护的姿势站立着。 “是你销毁了我父亲带出宫的一切,可他没有带出宫的东西,你却无法销毁。”木梓衿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重新积蓄力量,“凡是大夫,都会有自己的习惯,为病人开出的诊单和药方都会备份。而有些大夫,也会在诊单以及药方之上留下记号以区别自己的药方。我父亲习惯在病单和药方上留下他自己配置的药水。我想你也根本就不会想到,我父亲会将备份的药方交给太皇太妃。” “什么?”太后惊愕,不可置信地看向太皇太妃。 太皇太妃从袖中拿出一张诊单,说道:“当时本宫也在病中,让人去医药局取药,我的侍女素香恰好也遇到去取药的木淮山。他就在那时,设法将诊单给我的侍女。” 她沉眉,凝重地说道:“他当时除了给了我这份诊单之外,还恳求我护他安全出宫。我当时拿到诊单之后,并不明白其上面所写的内容。但他是刑部侍郎的女婿,也曾为我看过病,我安排他顺利出宫也不过举手之劳。可不久之后,我却得到他死于非命的消息,他的女儿竟也逃亡在外。我才猜想他入京的事情并不简单,故而便找了太医看了那份他所写的诊单。明白那是一份治疗妇人流产后遗症的单子。我当时并不曾想过那是太后三年前流产的后遗症,还以为太后是与人有染而有孕,不想让人知道所以才……” 太皇太妃愤怒的看着太后,“我本以为你是宫中寂寞,所以没有揭发,甚至还用朱砂将诊单涂抹了,可是我没想到,这竟是你怀先帝孩子时流产所致……既然你当时就流产了,那么如今的怡亲王又是谁的?” 她转身看向宁浚,“若非浚儿入宫告诉我实情,我至今还在为你隐瞒。我竟然助纣为虐……” 太后已无话可说,只淡淡一笑,“原来如此……” “我一开始始终不知道我父亲是如何中毒的,可如今却很好推测。谢长琳突然来向我提亲,而我在为父亲抓了药之后,与他会面。他的书童‘不小心’将我的左盘龙打翻在地,我想,他就是趁着那时,将牵机药洒在了左盘龙上,而我……却亲自将染了毒的左盘龙熬给我父亲喝了……”木梓衿瞬间泪水盈眶。 话已至此,谢家滔天之罪,已经昭然若揭。满堂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皇帝缓缓走到宁无忧身前,惶恐无助地看着他,“王叔……” 宁无忧带着木梓衿后退一步,拱手行礼,他依旧风采如初,只是眼中的淡然已凝肃沉重,“皇上,你是皇兄之子,理应明白皇兄去世的原因。” 皇帝惨白的脸微微沉了沉,喃喃地问道:“我父皇,到底为何……” 木梓衿深吸一口气,说道:“自成宗皇帝开国门之后,便有四海各国来朝,其中也不乏一些教党。可景教之中,却有人将一种名为‘杨金花’的植物带入大成。” “杨金花?”皇帝不解。 “是,杨金花的花朵和果实是一种独特的药物,甚至能使人上瘾,长期服用,更会让人身体日趋衰竭。我想,先皇的食物之中,便是被人掺入了这种杨金花的提取物。这种杨金花并不是毒,所以用银针根本就无法测出。先皇长期服用之后,身体衰竭,有时容易产生幻觉,所以才会一病不起,甚至形状疯癫,时而清醒,时而癫狂。” 木梓衿从箱笼之中拿出一包东西,“我在太傅和尚书令大人尸首的胃中也发现了这种杨金花。我想,太傅和尚书令大人已服食杨金花上瘾而不自知,而有他们是几朝老臣,对朝廷和皇室忠心耿耿,最怕的便是有人对朝廷不忠甚至谋反。在京城各种流言的作用下,再加上药瘾发作的致幻作用,才导致他们两人做出自焚的疯癫之举。而当时太傅与尚书令大人被烈火焚身时,有御林军及时灭火相救的,可他们却依旧被火活活烧死,我猜测,原因是他们的身体,已经被药瘾掏空了。” 她转头看向谢瑾瑜,“谢都尉与景教之中的人秘密来往频繁,想必也是如此得知了杨金花的药效的吧?” 谢瑾瑜嗤然一笑,缓缓地摇头,“木梓衿,我不得不佩服你,你连番邦传进来的教派都去查了。” 木梓衿微微抿唇,继续道:“先皇在临终之前,或许有些许时间是清醒的,所以才召人侍疾,趁机留下了绢帛。又怕谢家人发现,所以才故意画了很多张,分别交给不同的人。” 她从宁无忧手中拿出绢帛,说道:“太皇太妃曾经无意之间将牛乳洒在绢帛之上,清洗了一些朱砂,发现了绢帛之中有夹层。还向涣衣局的宫女问过清洗朱砂的方法。我想,太后也应该知道了吧?毕竟,你在太皇太妃宫中安插了眼线。” 太后蹙眉,只抿唇不语。 “得知了绢帛之中藏有秘密之后,你们便故意说那是先皇遗诏,让皇上与楚王生出嫌隙,甚至逼迫楚王暴露其兵力,让皇上以为楚王会公布先皇遗诏夺取皇位,皇上这才最终下定决心要将楚王殿下问罪,是不是?”木梓衿喃喃自语,并不期待皇帝能给她一个答案,这不过是她的推测,可帝皇之心本就难测,她并不想深究。 太皇太妃闻言,说道:“我发现绢帛之上的秘密之后,生怕太后的人会发现,而且她已经让人来我宫中秘密搜索过。我只好将绢帛等物交给浚儿让他带出宫。为了不让人发现绢帛,尤其是不让皇帝和楚王发现遗诏以致朝堂大乱,我让浚儿收好,不能告诉任何人。但是……但是我又很矛盾,先皇留下这绢帛,并不是儿戏,若将来有一天,真到了不得已公布的时候,这还是要用,所以我给了他牛乳、芥子末和灯心草,提醒他洗净朱砂的办法。” 木梓衿说道:“太皇太后的绢帛与其他人的绢帛大不相同,其他人的不过就是染了朱砂的普通绢帛而已,但是太皇太后的绢帛之内,却有夹层,夹层里,便是先皇留下的圣旨。” 宁浚挠挠头,淡淡的看了看宁无忧,说道:“五哥……我并不是不想帮你……只是,”他急切又语无伦次,咬牙道:“我后来也将绢帛带入你府上了,便是为了以防万一……” “我明白。”宁无忧点点头,淡淡地说道。 木梓衿缓缓地将绢帛展开,轻声念道:“先皇遗诏——” 刹那间,殿宇之上所有的人立刻俯身恭敬跪地,山呼万岁。 “朕承皇天之命,托付江山。 楚王,朕与其兄弟情深,又怀帝王之才,必能克成大统,今以社稷托付之。 着朕登基。 皇帝,敕。” “万岁万岁万万岁……” 遗诏念毕,山呼之声沧桑沉重,声声入耳不觉,震荡人心。 除此遗诏之外,先皇还有一份密信,痛斥谢家人罪状。太皇太妃声泪俱下,慷慨悲沉的念完,将绢帛交还给木梓衿。 木梓衿收好绢帛,深吸一口气,心中的沉重与惶恐,终于缓缓放下。 所有谜团如重重剥雾,终于水落石出。木梓衿重新站回宁无忧身边,与他无声凝睇。 跌宕起伏,九死一生,原本以为今天会是两人最后的诀别。若非孤注一掷,恐怕情形远远不止如此,只怕会更加糟糕。 她内心很平静,可也如惊涛骇浪。在与他的目光相处的一刻,变得沉静明湛。 “御林军!”顾明朗忽然拔剑,一声令下。 刀剑之声立刻起伏铿锵,杂沓的稳健的脚步声立刻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入,将整个大殿重重包围了起来。 “顾明朗!”谢瑾瑜大喝一声,仇恨冰冷地看着他,他僵直的身躯站立着,仰头一笑,“你言而无信!” 顾明朗刚毅的脸色一片漠然,一手按在腰间的剑上,冷声道:“御林军军权,也是在交出去之后任由谢家接替,如今我还没有交出,不算失信。”他咬牙,垂眸,背对着强烈阳光的脸色一片阴翳,“何况,我顾明朗,从未愧对过自己守护的国土江山……” 谢瑾瑜与谢丞相等人被人拿下,殿堂之内混乱一片。 宁无忧握住木梓衿的手,带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开,缓缓地走出这庄严沉重的太和殿。身后的风云诡谲,沧桑变幻,似都与这二人无关了。 事后,木梓衿回想种种,再惊心动魄,再千钧一发,都不及与宁无忧一同离宫时的那份淡然。 先皇早已洞悉谢家的野心,也知谢家人会利用自己唯一的儿子挟令江山,危及大成统治。帝王之心,从来不可预测,或许他早就安排好一切,为避免大成江山陷入危机,在临终之前,写下了遗诏,并预测到平藩回京的楚王会在自己生死关头遭到暗杀,所以他才下旨让宁无忧留在苏州。这一举动看似贬谪楚王,其实是在保护他免受当时京城巨变的危机。二来,楚王宁无忧运筹帷幄,就算身受重伤,也会暗中集聚力量,等待查清事实借势反击。 若是谢明妍没有怀孕,那么依照先皇的旨意,谢明妍已经为先皇陪葬,那么谢家人便少了一个强大的依仗。不立自己的儿子而帝,反而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弟弟,或许也是先皇的明智之处。自古以来,外戚专权不在少数,因外戚而亡国的朝代也可历数。如今的皇帝并无帝王之才,大成繁盛的江山在他手中或许不至于衰败,但若是想要达到鼎盛,那是不可能。 至于先皇为何娶谢明妍,木梓衿猜测,若是先皇将皇位传于宁无忧,那么按照婚约,谢明妍如今便是宁无忧的皇后,那么还不如他自己迎娶了谢明妍,随后让谢明妍堂堂正正的陪葬来得好。 皇宫之中一片安静,深秋辽阔,这京城的色彩依旧绚烂缤纷,映衬着巍峨磅礴的皇宫,俨然一幅沧桑沉静的古画。崔嵬雄浑的宫阙,错落妍丽的重楼亭台,都在两人的步伐之中缓缓后退。 出了宫门,宁无忧忽然停住脚步,他回头,看着静立在他后侧的木梓衿,目光再微微飘远,看向那道深而远的宫门。 这便是大成的皇宫,深远壮阔,逶迤耸峙,它历经千百年风雨,经历无数沧桑巨变,它曾经见证高楼而起、见证六朝金粉、见证抽鞭断流,也见证巨厦倾颓、见证血流漂杵、见证改朝换代,见证无数王侯将相生死轮回…… 他握住木梓衿的手,与她并立于这偌大的京城之中,阡陌纵横,车水马龙,繁华鼎沸,一百一十个里坊之中,有人生百态,悲欢离合。 一束阳光笼罩下来,清风徐来,他衣袂随风而起。他抬手,将木梓衿的手拢在袖中,问道:“回吗?” 木梓衿走到他身前,抬眼与他凝睇,笑道:“回啊。” 第292章 共朝天阙 3 楚王府依旧如初。寒冬将至,府内灯火温暖阑珊。 宁浚与宁涛一同来为宁无忧送行,兄弟三人难得在一起慢慢地喝酒。 酒香清冽,懿德堂内温暖如春,袅袅熏香飘渺如烟,萦绕如缕。 宁浚喝得双脸泛红,凑近了木梓衿,借着灯光仔细地看着,“木梓衿,你可把我骗得好惨啊……”他眨了眨眼,醉眼有些朦胧迷离,灯下看木梓衿,似沉醉迷人,他赶紧捂住眼,“不行不行,我不能再看你了,你最好离我远一些。” 木梓衿微微向后仰了仰,问:“为何?” “因为……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我……”宁浚放下手,怔怔地看着她,“我虽然有些不习惯,可我,可我看了之后,怕自己忍不住,就舍不得让你和五哥走了。” 木梓衿轻轻挑眉,淡淡笑了笑,看向宁无忧,他只是微微眯眼,随后看向宁涛,问:“皇宫之中如何了?” 宁涛并未喝太多酒,他一双沉静的双眸很是平静,说道:“皇上将自己关在寝殿内,还未出来过。” 宁无忧不语,不过勾了勾唇,又听宁涛说道:“不过,皇上倒是说了,他想见五哥一面。” 木梓衿微微一滞,看向宁无忧。宁无忧的手在桌下缓缓摸索过来,与她十指相缠,说道:“他总要明白,他是一个帝王。自古以来,帝王虽然是九五之尊,但都是孤家寡人。” 宁涛不语,片刻之后,又说道:“我已经传信给纳兰贺,让他不必在调集兵力入京,想来,赶来的节度使兵力,如今已经离京了。” “好,”宁无忧点头,顿了顿,又说道:“此次纳兰贺回来,就不必再跟着我了。我安排他去你府上。” “五哥?”宁涛脸色一凝,“难道五哥以后真想不再参与朝政?皇帝年幼,更没有帝王之资,如今是倒了一个谢家,可将来还长远,不知可否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皇兄临死之前,都想将江山托付于你,你难道真的要走?” 宁无忧轻轻拂袖,为他斟了一杯酒,淡笑道:“我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就算是在苏州养伤的日子,也从未真心放下过。如今,我倒想为自己逍遥任性一次。”他握住木梓衿的手,轻轻地揉捏过她的指尖,“这京城之中,如此勾心斗角,从来不会停歇,而皇帝虽然如今暂时没有将我如何,谁知他将来可否会再次怀疑我?谨小慎微,步步惊心,若是我一人,陷于这风雨泥沼之中倒无所谓,可我会娶梓衿,将来亦会有儿女,我不希望自己朝不保夕,让儿女也生存在这样的地方。” 木梓衿心头一跳,不由得握紧了手,酒力似乎让人陶醉,她的脸上熏出些许红晕,若清荷粉嫩。 宁无忧凝睇着她无声而笑,木梓衿坦坦荡荡地回视他,又与宁涛说道:“是,我与王爷所想一样。”她微微咬唇,晶细的牙齿在红唇上压出淡淡的压印,唇红齿白,淡然诱人。 或许她与宁无忧都不怕这危机四伏的地方,他们并肩而立,共享风雨,共担雷霆流岚,可却自私的不想让自己的儿女也如此。 所以,还是如当初约定的那般,一同离开。 知道宁无忧去意已决,宁涛不再相劝,只举杯与他共饮。 那日,风和日丽,木梓衿与宁无忧一同离京南下。不过一辆马车,几匹骏马。 木梓衿出府,见一人静静地站立在门房之处,她将马缰递给宁无忧,向他走去。 “顾将军……” 顾明朗静静地看着她,微微抿唇,只是静默不语。 木梓衿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凝结在心头,却无法说出。 她敛衽,欠身,行礼。 顾明朗立即拱手还礼。 片刻之后,顾明朗端正站立,俊朗的眉眼深邃又豁朗。他轻声说道:“保重。” “将军也保重。”木梓衿点头。 随即,她见他转身,翻身上马,策马奔入这京城悠长的街道之中,踏起一片澹澹烟尘。 木梓衿与宁无忧一同上了马车,马车辚辚而行,缓缓出京。一上马车,他便将她抱在怀中,她猝不及防,后背贴上他的胸膛,感受到他的呼吸沉稳似又急切。 他埋下头,将下巴放在她的颈窝里,轻轻地嗅着,似两只缠绵的鸟交颈而眠般。 “这一路走来,似乎是我一直在追着你。”他的声音很轻,轻浮在她的颈间,让她微微颤栗。 她蹙眉,抿唇,“哪儿有?一直是我追着你。”她回想起自己奔逃入他府中,以真实面目与他相见的场景,似就在昨天,历历在目。 他轻哼一声,轻轻地要在她的肩膀上,她想躲,可又不舍这份缱绻温暖,便忍住。 他的噬咬不知不觉变成轻吻,双手也伸入她的衣袖之中,拿出她收好的那支骨笛。 “你学会没有?”他问。 她沉了些气,这才缓过来,摇头道:“没有。”她低头看着他手中的骨笛,缓缓地摩挲着,“我当时一个人,并不想学。”她想等着他回来,用余下的一生,好好地谱下属于她与他两人的乐曲。 他轻笑,“也好,以后有的是时间。” 清风吹起车帘,两旁景色绚丽无比。他们将来还有漫长的岁月可携手共度,还有千山万水天涯海角要共同观赏。 木梓衿静静地聆听着他的笛声,忽然觉得,这一路,有他,还有笛声,将来也许还有共同的儿女,已经很好很好了。 马车远去,有人站在城墙之上,远远地向南眺望,只听见依稀的笛声缓缓飘散,飘入这京城繁华绮丽的风中。 …… 身后的肖总管上前,说道:“皇上,王爷走了。” 皇帝点点头,披上肖总管递过来的披风,轻轻咳嗽一声,“肖总管,今天的风有些凉啊。” 肖总管抬头看了看天,轻声叹息。又见皇帝一人缓缓走下城墙,见他单薄的身躯之上,披风似随风轻摇,他凝眉,或许,这京城,风,从未停歇过。这皇宫,从来都是风声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