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魔王座之斗王》 第一节 承王返朝 威震曜城 大漠以南,曜城以北,是连接着夏宸和北尧两个国家,斜插向沙漠腹地的九觞城。 “恶光蒸白骨,苦夜剥人皮,求死不求九觞路,求财不求九觞城。”这是流传在民间的歌谣,九觞城恶劣的环境,生人勿进。就是这样的一座城,也让那些曾经驻守的官兵把它当成了心头的一块儿肉。北尧曜城守城总将赵广鸣就是其中的一员,每隔几日,他就要到九觞城附近待上那么一会儿。挂上一壶烈酒,牵上他的老马,远远地看着那座城,一看就是一整天。 距离九觞城往南大概走两百里路便是北尧国的北方边城,曜城。这天晌午,烈日当头,城外的黄沙地上,一层层的像是被日头蒸的冒了烟。有一支大概七八百人的骑兵队,正一路蜿蜒扬沙向着曜城靠近。 曜城的守城卫兵李鹜,斜靠在城头的旗杆上,远远看到一条黑黢黢的什么东西在朝这边移动,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城楼下面值岗的兄弟惊慌失措地嚷起来,“是骑兵!骑兵来了!” “骑兵?!”李鹜一惊,站直了身体,“哪里来的骑兵?” 这时,在城楼里窝着的赵广鸣急冲上楼,粗着嗓子对着李鹜一阵咆哮,“还愣着干什么!集合队伍!” 李鹜心里一颤,这是要打仗了么?他颤颤巍巍的准备去鸣鼓,屁股就被赵广鸣狠狠踹了一脚,“瞧你这怂样!动作麻利点!”说完,转过身对副将张持交代道,“马上列队整装,吹礼号!快去!” “吹礼号?”李鹜一愣,屁股上又吃了一脚。 “还在磨蹭什么!要是敌兵杀进来,第一个砍的就是你!”赵广鸣胡子一横,掉过头就下了城楼。 鼓声雷动,上百人的守城卫队很快在城楼下集结完毕。经过一阵忙乱的军容整顿,只听副将一声令下,“军礼号预备~起!” 两人一组,四门长号,仰天齐鸣。 李鹜小声问着身边的老兵,“喂!这好像不是要打仗啊?” 老兵瞟他一眼,“打什么仗,你打得过么?那是皇城禁卫军的精骑队!” 李鹜一个哆嗦,“皇城禁卫军不是在皇宫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老兵连瞅都懒得瞅他了,“三年前他们被皇上派去攻打西贡黎关,收复隆探、辛幼这些旧朝失地。早些天衙官大人收到皇城官文,黎关大捷,西贡求和,精骑队不日返朝复命。”说着朝城门外努努嘴,“瞧瞧那气势,除了禁卫军的骑兵队,还有谁敢打出黑蟒旗!” 黑蟒旗,李鹜还没当兵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北尧国旗是天蟒旗,黑底白蟒。为了凸显禁卫军的特殊地位,皇上御赐禁卫军直属的精骑队黑蟒旗,红底黑蟒,暗喻精骑一出必见血光,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只是,从未有人在沙场上见过这面黑蟒旗。后来,大家便议论纷纷,精骑队是徒有其表,根本不懂行兵御敌。后来又传出,精骑队的总将是个还不满18岁的嫩娃娃。于是,精骑队在士兵们心中的形象便日渐低落,直至这次黎关大捷,才终于一显军威。 这时,只见一行显贵,乘着轿子摇摇晃晃地向着城楼赶来。赵广鸣见状,瘪瘪嘴向着脚边泥土地狠狠啜了一口唾沫,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向前简单地行了个礼,“衙官大人,一路辛苦,请!” 衙官,北尧国各城父母官,隶属都郡。九城为一都,八都为一郡,郡以上的官吏皆为王室贵胄。曜城本和九觞城同属雁都管辖,隶属赤乐郡,为盛王夏侯晟管治范围。但自从奉王退位,迎王接任,国力渐衰。迎王为节省国库开支,下令盛王内收,放弃九觞。于是,没几年功夫,九觞就成了一座废城。 “将军,是礼号。”精骑队副将申章锦看向曜城,“果然今非昔比,一面旗就让他们把礼号给请出来了。” 领队的总将没有应声,眯缝着眼看向九觞城的方向。 “将军,看什么呢?” “关卡。” “关卡?在哪里?” 总将引手一指,申章锦顺着看过去。 “九觞城?将军,我们还未出关之时,九觞城就已被弃。” 总将冷哼一声,不再出声。 远远地看见城门外一堆人,总将皱了眉,拉下黑铁护颊,调过马头对副将道,“传我令,除伤疾者,一律城外驻营,不得入城扰民。” “是,将军。”申章锦调过马头,向队尾驰去,一路扬声传令,“总将令!除伤疾者,一律城外驻营!不得入城扰民!总将令!除伤疾者,一律城外驻营!不得入城扰民!……” 没一会儿,申章锦回来了,嘴里一阵嘀咕。 “怎么,少人了是不是?”总将懒懒的口气,仿佛是意料之中。 “将军,铁骑营领带不见了……”申章锦声音里带着尴尬,铁骑营领带是他哥申章彦。 “等到你发现,事儿都办完了。我让他提前几日进了城,现已联系打点好曜城的医馆,就等我们到了。”说着,总将扔给申章锦一个布条,“看看吧,你哥这几日在曜城办的事儿。” “……感情您什么都提早安排好了,也不告儿我一声,我哥也是……”申章锦一边翻开看,一边碎碎地抱怨。 “亏你记得那是你哥,人都走这些天了,你今天才发现。” “我操你大爷!”申章锦盯着布条的眼睛要喷出火来,声音一下高了八度,情绪激动的连跨下的战马都跟着嘶了两嗓子。 “看到了吧,正好顺了咱们的意了。”总将盯着曜城的眼神渐渐蒙上一层冰。 “真没想到,盛王的管制下也会……”申章锦猛然止住了话头,偷偷瞟了眼总将。 “就这里,两边宿营。”总将没有理会申章锦的无意失言,淡淡地下了令。 距离城门百步远的地方,赵广鸣听到骑兵队里有人喊了声,“停!”整个队伍立刻勒马矗立,再无异动。赵广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曜城是边关守城,经常有军队从这里出入,骑兵向来都是直来直往,脚不沾尘。 “下马!”申章锦一声令下,整齐划一的三声响,全体骑兵如铁桩钉地。赵广鸣傻了眼,想想刚才自己这一百来号人,集合整理军容搞了半天不说,还乱哄哄的。 衙官大人也给这阵势震傻了,愣了一会儿,赶忙堆上一副笑脸迎上去。哪知总将跟副将一起转了身背对着他,只听申章锦下令,“伤兵,染疾者出列!”队伍里静的只听到猎猎风声。伤病士兵互相搀扶着离开队列,站到一边自动排成一列。衙官尴尬地站在那里,迎上去不是,退回来也不是。 这时,申章锦看了眼总将,看总将点头,便转身冲衙官行了个军礼,“请问,谁是曜城衙官?” 衙官一愣,利马一脸讪笑地迎上去,“将军!将军,下官正是曜城衙官!” 赵广鸣在旁横了衙官一眼,小声嘟囔着,“真他娘丢脸!” 申章锦忍着笑说,“哦,衙官大人亲自出城相迎,本将惶恐,这百十号伤兵就拜托衙官大人照顾了!”说完,没等衙官有所反应,便回头下令,“卸甲!”谁知,这令一下竟无人动作,申章锦两眼一瞪,“怎么?没听懂?”只听到队列里有伤兵不满地小声质问着,“叫我们卸甲,是想扔下我们了么?”申章锦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刚要发作,就听到一边的总将开了口,“现在才打算扔了你们,不觉得太迟了么?”整齐的队伍里一阵哄笑,“三日后,这里集合,有擅离者,军法处置!懂了没有!”“懂了!”军心一定,地动山摇震天吼。“其他人,左右散开,原地休整,准备宿营!解散!” 这下不仅是衙官傻了眼,连赵广鸣也看了个瞠目结舌,到了城门口不进城,这是他赵广鸣到曜城当兵以来遇到的头一遭。 “这什么情况?”李鹜耐不住,又用胳膊肘捅了捅老兵。 “到底是皇城的兵啊!”老兵感叹道,“估计是看我们这架势,怕进了城惊扰百姓。” “怕惊扰百姓……” 就在这一刻,李鹜突然有了个念想,就是有朝一日,他李鹜要成为这支精骑队里的一员。 “这……”衙官急忙赶到总将和副将面前,讨好的说,“两位将军,下官已在城内为各位军爷打点妥当,你们一路风尘仆仆该进城里好好休整休整。两位可能有所不知,这曜城城外夜里风沙凌厉,所以……” “呸!什么东西!”赵广鸣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早在前几日,衙官就借精骑队要进城的事,圈占用地,克扣军饷,弄的赵广鸣手下的兵这几日里是饥一餐饱一餐。这还不算,他还在城中张贴告示强迫百姓每家每户都必须上缴犒军费,弄得民怨沸腾。赵广鸣是有气儿没地儿撒,真要把这狗官给得罪了,那赵广鸣跟他手下的这些兵,就得去喝西北风了。 “衙官大人真是不简单,一个小小的曜城,短短几日就能打点妥当,安置我八百精骑。”总将没等衙官说完,瞟了眼城门,一句话不冷不热把衙官噎得不轻,说完,径直从衙官面前绕了过去。 看到衙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申章锦上前半笑不笑地打着圆场,“衙官大人一片好意,我们心领了。这城我们就不进了,衙官大人用来打点我们的东西,哪儿来的还哪儿去吧!谢了!”说完,双拳一抱,追着总将也从衙官面前绕了过去。 “丫个呸的,狗官吃鳖了!哈哈!”赵广鸣心里那叫一个痛快,打心里开始服起这带兵的将。 “这……这……你们……”衙官始料未及,杵在那里干瞪眼。 赵广鸣走上前来,忍着笑劝道,“衙官大人,您还是先回府吧,这城门外风沙大,小心伤了身。” “哼!”衙官气得狠狠地瞪了赵广鸣一眼,两手一甩,转身向随从吼道,“都傻站着干什么?回府!” “周知途!”一个声音犹如晴天炸雷,震得衙官耳朵嗡嗡作响,整个人一哆嗦。赵广鸣在一旁也愣了,这是衙官的本名,知道的人并不多。 衙官转过头,看到总将远远地盯着自己,全副武装的黑色盔甲后,两道眼神冰冷凛冽,他不知觉地打了个寒颤。 “回去照着副将的话做,如果你对夏侯晟的差事这么感兴趣,我会考虑跟他提这个建议。” “啊……啊……不,不不……”衙官两腿一颤,直接五体匐贴在满是灰尘泥沙的地面上,头都不敢抬地打着哆嗦,“下……下官逾越……下官……不……不敢造次,下……下官,谨遵大人教诲!” “夏侯晟?”赵广鸣心里嘀咕着,猛地一激灵,“盛王?!他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王爷名讳,难怪狗官给吓成这样……”赵广鸣寻思着抬起头,军士中却不见了总将和副将的影子。 过了好一会儿,衙官才在家丁的搀扶下,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赵广鸣见他的样子,不禁装傻充愣起来,“大人,夏侯晟是什么人啊?”此话一出,衙官刚刚站稳的身子一个踉跄,险些再次软倒在地。赵广鸣脸憋得通红,赶紧背过身去,只听衙官在背后咬牙切齿地,“盛王名讳,岂是你等能沾污的?找死!”赵广鸣赶紧回过头,点头哈腰的,“是,是!大人教训的是!大人您好走!”衙官白了赵广鸣一眼,在家丁搀扶下钻进轿子,吱吱呀呀地离开了。 赵广鸣瞅着轿子走远了,对着轿子远去的方向狂笑起来。 张持见状,凑上来奇怪地问,“大人,什么事儿这么高兴?”赵广鸣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使劲拍着张持肩膀,“哎呀妈呀,太痛快了!哈哈!老子在这儿受的窝囊气全出来了!痛快!痛快!”手上的力道拍得张持有些吃不住,张持尴尬地跟着干笑两声道,“大人,弟兄们还继续守在这儿吗?”这一问,赵广鸣终于想起正事儿了,“啊……留几个值岗的,一切老样子!他们驻他们的营,我们站我们的楼!” 第二节 曜城休整 私探九觞 队伍一解散,李鹜就回到城楼上向着精骑队里张望,长这么大第一次见着这场面,心里多少有些激动。突然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肩上,他腿下一软,回过头就要发作,一看是赵广鸣利马收了脸色,怯怯地喊了声,“大人。”赵广鸣倒是没注意他的反应,自顾自盯着城门外的骑兵问着,“看了这么久,看到他们两个领兵的头儿了么?”李鹜一愣,“头儿?刚那两个走最前面的?”赵广鸣一手挥了过去,照着李鹜脑袋就是一下,“你这不是废话么!”李鹜揉着脑袋抬手往骑兵队一指,“只看到一个,另一个刚骑着马向那个方向去了。”“那个方向?”赵广鸣顺着看过去,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不好!莫非是去了……”话没说完,赵广鸣手在墙上重重一拍,转过身急急地冲下楼就奔向马房。不一会儿,李鹜就见着赵广鸣骑着马冲出了城门,直纳闷,“那个方向怎么了?” 见着赵广鸣这一冲,申章锦心觉不妙,但总将临走前交代让他留守,他也不好追上去。总将这一趟是非去不可的,申章锦心里清楚,那座城是很多人心里的一个结。 赵广鸣赶到九觞城附近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骑着马溜了一大圈,没发现有骑兵路过的痕迹。赵广鸣心里纳闷,这个方向只通这里,进城的路早已被封死。 “可千万别遇上沙牢。”赵广鸣在心里拜着佛。 九觞城附近一带黄昏一过,沙牢就特多,人要踩进去连根骨头都找不着,任你是大罗神仙踩进去了也插翅难飞。 “看这天是要下大雨了。”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人,慵懒的语气有些故作轻松的感觉。 赵广鸣一惊,回过头就看到总将骑着马晃了过来。 “将军!”赵广鸣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将军怎会想起来这鬼地方?”见总将没有应声,只是定定地看着那城,赵广鸣接着念叨,“将军要想来看这城,可改日一早启程,日落前回去。这城一到这个时候,附近就全是沙牢,一个不留神就会……” 总将一边听着赵广鸣的话,一边解了玄铁头盔拿在手上。赵广鸣后面的话硬是活生生的卡在喉咙里没了声儿,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年轻俊朗的后生。 总将转过头看着赵广鸣,“就会怎样?” 赵广鸣一下回过神来,尴尬地接下去,“就……就会……就会没了!” “没了?”总将旋即一笑,“你是担心这个所以跟过来了?” 赵广鸣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闷,总将给他的感觉就好像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年纪轻轻,说起话来老练持重,声音沉稳波澜不惊却气势十足。若不是刚看到他庐山真面目,打死赵广鸣他都不会相信这个总将会如同传闻中的一般年轻。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总将发现赵广鸣一直盯着他看。赵广鸣一阵尴尬,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是……是没想到将军真如传闻中的一般……” “稚嫩么……”总将没有等赵广鸣说完,抢过话头,“十四岁参军,加入皇城禁卫军,十五岁考入禁卫军直属精骑队铁骑营,十六岁任铁骑营管带,十七岁任精骑队副将,陛下出兵西贡前提为总将,时年未满十八。稚嫩也好,幸运也罢,皇族关系照应,什么都好。在战场上,没人会关心这些问题,他们只关心修鱼寿死了没有。”总将像是在念着别人的经历,轻描淡写的划过,唯有最后一句话咬得很沉。“所以,你只要跟之前那样关心我会不会没了,比较有实际意义。” “修鱼寿……”赵广鸣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总感觉在哪里听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次黎关大捷,你说陛下会赏我些什么?” “额,金银赏钱,加官进爵这些必是不会少的......”赵广鸣忽的一个激灵,“将军莫不是要......?!” “你说我要这九觞城,陛下会不会给?” “将军!”赵广鸣一个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急声相劝,“将军万万不可!当年盛王抗旨内收,圣上大怒罢了他兵权。盛王不死心,趁延关战事逆转,借手下老将之口劝陛下重建九觞,结果那老将被陛下冠以私交之罪,撤职查办。将军若再去请旨,岂不是自寻死路?” “私交?”总将轻哼一声道,“朝中谁不知我修鱼寿,是盛王苦心栽培一手提拔上来的?盛王想要的,我就得想办法给他弄到。弄不到,宁可舍了这官位不要!” 赵广鸣差点摔在地上,他想起来修鱼寿就是承王。 奉王退位,修鱼族日渐没落。前王独子修鱼寿除了挂个虚位,无半点实权。幸其天资聪颖得盛王赏识,投身军营打磨成一个将才,赢得当今陛下迎王器重,委以重任。 见赵广鸣半天说不话来,修鱼寿笑道,“你赵广鸣要不到的,不代表我修鱼寿也要不到。” 赵广鸣惊愕,“将军知道我是......” “你不就是那个被冠以私交之罪的前延关将军么?”修鱼寿翻身下马,扶起赵广鸣,“盛王曾经最器重的老将,为了你,他才跟陛下承诺,此生不提九觞城。” “承王殿下......” “别来朝堂上的那套,叫我修鱼寿。” “哎!修鱼......将军......”直呼其名,赵广鸣还真叫不出口。 修鱼寿不再纠结这个称呼问题,转身看着九觞城,“九觞城,从西北方向进入北尧的必经之地。占地广阔,有沙牢天险。孤城傲立,俯视整个西北大漠。盛王苦心经营近二十年,圣上说弃就弃。废了九觞跟废了盛王,又有什么区别......” “将军,恕卑职直言,此事关系皇族权势之争,恐没将军想的那么简单。” “你意思是,圣上就是想借九觞打击盛王?” 此话一出,赵广鸣慌忙跪下俯首道,“圣意难测,卑职不敢妄言!” 修鱼寿大笑,“走着瞧!这九觞城,本王迟早收了它!” 赵广鸣直冒冷汗,心里不禁替这位年轻的将军担心,初生牛犊不怕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九觞城是圣上大忌,无论权位功绩,凡有提及必遭罪责。盛王乃圣上最器重的臣子都无能为力,他修鱼寿又凭什么能要回九觞? ; 第三节 夜出曜城 会和遇变 回到曜城,赵广鸣一言不发,窝房里抽着闷烟。忽听到外面风声大作,还没等走到门外,暴雨就下来了。赵广鸣忙拿了雨具上城楼,走到半路便听到一阵急促的号角声。等上去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城外精骑队的驻营地没有一顶帐篷,全体士兵整齐列队,受着狂风暴雨的洗礼。 “他们这是在干嘛?”陪着一起上来的张持瞪大了眼。 “他们在玩命!”赵广鸣夺了张持的雨具,就转身跑下楼。 还没走近营地,赵广鸣便听到修鱼寿对着那群骑兵吼,“什么时候雨停了!什么时候休息!谁在这儿倒下了!谁就别跟我回天尧城!我堂堂皇家禁卫军的铁骑!不能带着一身的血腥味面圣!听明白了么!” “听明白了!!!”骑兵们的声音穿透风雨,震耳欲聋,把赵广鸣听得脖子一缩。 他摇摇头,打消了送雨具给修鱼寿的念头,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暴雨下了整整两个时辰,没有一个骑兵倒下。休息令一下,各自重新支起营帐,有条不紊。 赵广鸣暗叹,有此等悍将,北尧何愁外患不息。 回到屋内,赵广鸣回想起当年跟随盛王征战沙场的情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迷迷糊糊刚闭上眼,又是一阵号角声把他惊醒。整个城楼都沸腾起来,责骂声、抱怨声此起彼伏。赵广鸣也无语了,感情这群骑兵都是铁打的,折腾到半夜才休息不到两个时辰,这会儿天刚蒙蒙亮,又来! 下了楼走到门外,骑兵营已是整装待命。接下来看到的,让赵广鸣今生难忘。不单是赵广鸣,整个曜城的守城官兵都知道了什么叫铁骑,什么是真正的骑兵。 黄沙飞扬,众多黑色的影子,急停、高跃、刺杀、奔跑......斜跨拦截,仰骑秒射,横空闪避等等高难度的骑术战术让人眼花缭乱,所有在赵广鸣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对他们来说就如探囊取物。小小的边关守城城门外的黄沙地,仿佛成了金戈铁马的沙场,厮杀声此起彼伏。 天色大亮,城门外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当地老百姓一传十十传百,都赶来看热闹。 申章锦提醒了下一直专注练兵的修鱼寿,随即下令停训休息。 修鱼寿低声吩咐道,“你进趟城,告诉申章彦,马上便衣出城接应工兵。我们今晚连夜出城,让他接到人后快马加鞭,务必在我们进天尧城前与我们会和。” “不是说等三天么?”申章锦不解。 “曜城已经知道我们来过,做了什么,达到目的再待下去会引人怀疑。让他们直接从谦都城旁绕过去,我们在城西门外会和。” “是,将军。”申章锦刚准备走又转过身,犹豫了下问道,“豫王的烂摊子,您又何必冒险插手?” “我只想御外敌,不想平内乱。” 这句话申章锦没听懂,也不好再问,闷闷地走了。 当日拿下黎关,捷报一到,皇上便下旨明示要整个精骑队十日内全数回朝,黎关只留步兵驻守。拿下黎关迁入百姓,地方各要职官员却一而再的推迟上任,导致黎关多地处于军管状态。时下,正是闲水洪峰期,刚收复的失地多半位于闲水下游,地势低洼。长年战乱,防洪工事早已荒废,若无人管治,一旦涨洪,两岸刚迁入的百姓就得遭殃。 修鱼寿曾多次命人直接联系黎关所属管辖郡,骞人郡的豫王,请他强令属下官员火速上任,豫王皆置若罔闻。无奈之下,修鱼寿只得留下百名工兵率当地官兵一起抢修工事,借口休整绕道曜城,拖延归期。 曜城距离九觞城就两百里路,耽搁久了皇上会起疑不说,也会让人发现骑兵队人数不足,给别有用心之人以可趁之机。 这些申章锦都知道,他不知道的是豫王跟当今圣上迎王乃同族兄妹,是朝中唯一可依靠的自家人。豫王无心政事,迎王势弱,导致夏侯家权倾朝野。继续下去,迎王迟早成为傀儡,皇位岌岌可危,夏侯家族各系又权势不均,届时免不了一场内乱。修鱼寿纵使对迎王百般不满,也知道内乱一起,外患既至。闲水工事倘若真不管不顾殃及百姓,按北尧国法,豫王轻则免职收回封地,重则剥夺王位放逐边关。迎王在朝中便再无他势可借,连本家王族的唯一封地都要拱手让人。 申章锦自打参军就跟了修鱼寿,不谙朝政。修鱼寿本不想参与权势争斗,但是皇族出身让他打小就熟知利害,不得不顾全大局。 第二天早上,赵广鸣再去城外查看时,整个骑兵队便人间蒸发了。几百人的队伍,连人带马穿城而过,居然无人发觉。赵广鸣一阵心悸,若是敌兵偷袭,此刻曜城已破。 谦都城西门外,碧云青天,树静风止,暗藏诡动。 两千骑兵,列阵城外,严正以待。天蟒旗遥指青天,旗下一张稚嫩圆润的脸,不时向远处张望,诡异的笑容与她的长相形成强烈反差。遵王夏侯嘉,夏侯晟之妻,前北尧国王奉王夏侯郁的侄女,掌管地处骞人郡正南方的观璞郡。骞人郡西南角的谦都城,与她观璞郡西北角的麋都城遥遥相望。 “殿下,前方发现铁骑营的骑兵!”一骑单兵,策马来报。 夏侯嘉笑意更浓了,挑眉道,“看清了么?有多少人?” “百十号人,应该是工兵队,领队是铁骑营领带申章彦。” “等的就是他!”夏侯嘉双目一凝,“围上去,全部活捉!” 半柱香时间,申章彦便被五花大绑着押到夏侯嘉面前。 夏侯嘉笑意盈盈,走到申章彦面前挑起下巴道,“申章将军,别来无恙啊?” “不知遵王殿下,此为何故?”申章彦此时已猜到三分,夏侯嘉有意算计修鱼寿。 “铁骑营撤出骞人郡,全数赶赴曜城休整,你们怎么从谦都城边绕了出来?”夏侯嘉明知故问,曜城守城副将张持一早就有密报,铁骑营没有全数撤回。 申章彦看着夏侯嘉的眼神渐显恨意,咬着牙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问你话呢!”夏侯嘉忽的举起手,一巴掌甩了上去,申章彦脸上顿显五个手指印。 申章彦舔下嘴角,咬咬牙,身体一低双膝着地,“是我带工兵队擅离,退回黎关修复闲水工事,与承王无关!” “混账!”夏侯嘉又是一巴掌上去,申章彦嘴角出了血,“你都进了曜城,申章锦与你在曜城医馆碰了面,修鱼寿会不知情?” 申章彦心里一惊,明白一切已成定局,当下叩首乞求道,“承王年轻不懂事,还请殿下不要与他计较,千万别让圣上知道,否则......” “晚了!”夏侯嘉轻哼一声道,“圣上已经亲临天尧外城,在城门口候着他了。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跟你的承王会和了!” “夏侯嘉!”申章彦震怒之下,大喝出口。 “放肆!”夏侯嘉怒目圆睁,“来人!拖出去杖责五十!” “夏侯嘉!承王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为难他!夏侯嘉!” 看着申章彦被拽出营帐,夏侯嘉冷笑道,“他敢吃里扒外,就怪不得我翻脸无情!” ; 第四节 迎王降罪 承王受罚 修鱼寿带着铁骑营踏出晷城,便出了盛王的管辖范围,往南再走六百多里便是北尧国都天尧城。看着城门高处的“晷城”二字,修鱼寿隐觉不安,随即下令火速行军至会和地点。 谦都城西门外,杳无人烟。 修鱼寿翻身下马,低头细走几步,忽地惊道,“不好!” 申章锦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修鱼寿一个翻身上马,吼道,“快回天尧!” 骑兵队策马扬鞭,一路黄沙飞扬,马不停蹄直奔天尧。 镶满金丝的天蟒旗,遮天蔽日,随风鼓动。 天尧外城,皇亲国戚,朝中重臣,罗列在城外两侧,金舆成排。 迎王冰冷的脸色从早上出门一直持续到现在,燥热的日头照在她脸上也化不了那抹寒。远远望见天际处若隐若现的一抹黑色,迎王的神情更加阴寒。 迎风展动的皇旗,修鱼寿自觉不妙,悄声对申章锦道,“我一个人去,你带弟兄们等在这儿,不管发生什么都千万别乱,记好了!” 修鱼寿话刚说完,便见夏侯酌率禁卫军出城压近,随驱马向前。 见修鱼寿就一人一马,夏侯酌示意禁卫军原地待命,独自迎上去。行至修鱼寿身边简单行了礼,夏侯酌低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寿兄保重。” 修鱼寿点头道,“谢酌兄,请!”随翻身下马,由夏侯酌卸掉佩剑,押着面圣。 见了修鱼寿,迎王双唇抖动,气得说不出话。 修鱼寿明白事已败露,不再多言,当下跪地认罪,“一切罪责由卑职一人承担,请陛下......” “修鱼寿!”迎王没等修鱼寿说完便拍案而起,怒斥道,“抗旨不遵,瞒上欺君,你有几个脑袋?刚打了一个胜仗就居功自傲,你该当何罪?” 群臣忙伏地叩首,齐声道,“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卑职愿领死罪,请陛下对铁骑营其他将领,从轻发落。”说完,修鱼寿便伏首领罪。 “陛下,”夏侯酌见这情形准备上前求情,便被人从身后一拽,转过头见是夏侯嘉,当下愣了。 迎王摆摆手,背过身。 “精骑队总将承王修鱼寿,抗旨欺君罪无可恕,念其首战大捷,复我黎关一雪国耻。虽将功抵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罢免修鱼寿军职,剥夺世袭王位,放逐边关守城,此生不得踏入天尧一步!违者,斩立决!”皇帝侍监读完圣旨,斜眼瞟了眼迎王,只见迎王紧闭双眼,长叹道,“我北尧又失一员猛将!修鱼寿啊修鱼寿,你让孤情何以堪!” “草民知罪,谢陛下不杀之恩。” “到了曜城,自己去领五十军棍,滚吧!” “草民领旨谢恩,陛下保重。”修鱼寿不再多言,转身卸甲离去。 看着修鱼寿离开,迎王又是一声长叹,三年前的稚嫩,三年后的沉稳。他不辩,是知这浑水有多深;他不怨,是为护铁骑营周全。奈何,他修鱼族比不得夏侯家,她璟瓯箐斗不过夏侯嘉。 重骑冷雉,修鱼寿笑道,“如今只有你这畜生跟我重返故地了!” “将军!”申章锦急迎上前,“你的盔甲呢?” 修鱼寿回头看了眼天尧外城,轻声道,“我要跟它说永别了,以后跟着酌将军,别丢我修鱼寿的脸。” “将军!”一声之下,申章锦泪如雨下。 众将齐身下马,单膝跪地,目送修鱼寿。 伴君如伴虎,哪比得上权臣的如狼似虎。 夕阳西下,抬眼又见晷城,修鱼寿悲从中来,“原来你早知道,我会故地重游!” “故地莫重游,故人莫相见,你倒是要逆着来!”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从城门后晃出来,熟悉的样貌引得修鱼寿眼角一阵酸涩,“愣着干什么,等我请你进来?” 修鱼寿随他进城,一路无言,直至进了雁都。 “前面有个酒坊,去喝两盅?” “你怎么知道我会再来......”修鱼寿还是没忍住。 “去还是不去?”男人自顾自问道。 “我不会喝酒。” “那去我那儿歇一夜,明早我让人送你。” “不必了。”修鱼寿当下扬鞭,就要出城。 “修鱼寿,你大胆!” 修鱼寿一个急停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盛王息怒,草民遵命。” 这便是雁都所属郡,赤乐郡的郡王,盛王夏侯晟。他一早收到禁卫军统领总将夏侯酌急报,承王有难,请他关照。他便在晷城从早上一直等到傍晚,还真让他等到了修鱼寿。夏侯嘉恼他替豫王当差不惜抗旨,在皇上面前参了他一本,还把铁骑营的工兵队逮个现行。夏侯嘉到底手下留了情,让皇上把修鱼寿派到曜城,在他夏侯晟的地盘,修鱼寿吃不了亏。 “没人让你下马,你非要自己把自己拉下马!”夏侯晟恨铁不成钢,“夏侯酌想救你,都不知道怎么救!” 修鱼寿重又上马,淡淡道,“我不冤,若要我平内乱,还不如撤了我的职。” 夏侯晟气得咬牙切齿,“就你知道大仁大义,你这性子不改迟早吃大亏!” 修鱼寿自嘲道,“我这亏还不大么?前面还五十军棍等着爷爷呢!”转而正色道,“我就一事不明,铁骑营行事诡秘,申章彦向来谨慎,怎会让圣上抓着?” “赵广鸣的副将张持,你还记得?” “没什么印象。”修鱼寿忽然懂了,“是他告密?” “你到了曜城就给他盯上了,”夏侯晟叹道,“也是你该有此劫!夏侯嘉是个女人,哪儿会管你什么内不内乱。她对豫王坐拥骞人而不作为一直心怀不满,早就想找机会让圣上罢了他。闲水工事是个难得的机会,就让你这么给搅合了,她会善罢甘休才见了鬼。” “那张持感情是遵王的人。” “张持追随赵广鸣多年,赵广鸣当年为我重提九觞,落得如今下场,使得他对当今圣上颇有微词。加上他是夏侯嘉远方表亲,对豫王无能也早有耳闻,自然就跟夏侯嘉一个鼻孔出气。” “看来遵王是一早就在谦都城外候着了。” “行了,你也别怪嘉嘉,豫王昏庸不是你能管得了的。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嘉嘉迟早会抓着他把柄,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是为夏侯还是为百姓,盛王可分得清?” “修鱼寿,你这话什么意思?” “时候不早了,盛王保重。”修鱼寿转过身,“替我谢谢遵王,把我派给了您。” 引马长嘶,狂奔而去,留下夏侯晟原地长嗟,好一个修鱼寿。 ; 第五节 承王重伤 赵家施救 曜城守城军营的刑房,鸦雀无声。 赵广鸣在外面走来走去,五十军棍,非死即残。虽百般叮嘱过行刑士兵,但有皇上派驻曜城的御史在,不动真格过不了关。一场军棍,打得张持也是胆战心惊,真要有个好歹,夏侯晟肯定饶不了他。那修鱼寿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是厥了还是死了。五十下停,御史官一走,赵广鸣就从外面冲了进来,一把掀起修鱼寿,就听到一声嚎,“哥,你轻点!” 赵广鸣一颗心落了地,当下扛起修鱼寿出了刑房,往马上一撂,跟着翻身上马。 “你......带我去......哪儿?” “去治伤!” “治......”话没说完,修鱼寿就厥了过去。 赵广鸣一见便慌了神,两腿死命一夹,马便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绿荫环绕,萤火莺莺,简易的篱笆圈出一片世外桃源。 赵广鸣下马,扛着修鱼寿就上前叫门。 篱笆内的草房,渐渐亮起灯。 “大半夜的,你怎么回来了?”一个有些蹒跚的身影,一边抱怨着一边开了门。 “娘!人命关天,扰着您了。”赵广鸣急着进门,把修鱼寿往床上一放,“您快给看看!” “我的祖宗,你轻点!”赵大娘说着走过去,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多少棍?” “整五十,您看能不能治好?”赵广鸣几乎是求着道,“您可千万别让他废了,他才二十出头!” 赵大娘伸手一探,修鱼寿当下给痛醒了。 她松了口气,“还行,有得救。要是醒不了,就真废了。”转身对赵广鸣道,“看着他,别再昏了,我去准备点东西。” “哎!”赵广鸣应着,碰了下修鱼寿,“还好吧?” “死不了。”修鱼寿哑着嗓子,“我倒是忘了,你有个神医老娘。” “什么神医不神医,也就是治下你们这些半残废,真残废了我也没法儿。”赵大娘说着从里屋出来,扔给修鱼寿一个软枕,“咬着,受不了就碰下我,这药性子烈,你别等下鬼哭狼嚎的吵醒我孙女。” “干脆一棍子敲昏得了,这得遭多大罪。”赵广鸣无语道。 “敲昏了我怎么治?这药多一分伤身,少一分没用,我得看他反应来!”赵大娘白他一眼,“行了,去把门都给我关上,你也站远点,碍事!” 见修鱼寿趴好,掀开衣服,赵大娘就皱了眉,整个股背没有一处完整的。要不是事先赵广鸣垫了纸,一军棍三十斤,五十棍下来命都没了。 “闺女,你咋起来了?”赵广鸣刚准备关堂屋的门,就见着自家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外。 “那人怎么了?要我帮忙么?”丫头睁大双眼,小心翼翼问道,仿佛声音大点就会弄疼修鱼寿一般。 “没你的事儿,跟你爹回屋睡觉。”赵大娘挡着修鱼寿裸露的身体,不耐烦道。 “我不,”丫头小嘴一嘟,“我要在这儿守着,每次我都能帮上忙!” “你......行行行,你就坐你爹那儿,我没叫你就别过来。”赵大娘知这丫头脾性,十三岁的年纪正野着,劝不动。 赵大娘转头给修鱼寿清理伤口,上药,包扎。修鱼寿倒是浑身僵直,死撑着一声不吭,赵广鸣跟他闺女反而给惊得满身是汗,那丫头最后干脆钻进赵广鸣怀里不敢看了。 不觉间,天已大亮。 赵大娘松口气,“还活着没?” “嗯......”修鱼寿松了软枕,有气无力地勉强应了声。 “等下吃点东西,在这儿多歇几天,好利索了再回去。”赵大娘起身去做早饭,临出门不忍叹道,“还真是个硬骨头!” 赵广鸣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女儿抱进里屋,回来拿过软枕,几乎湿透,再看看修鱼寿,已然昏睡。把软枕拿出去洗晾好,赵广鸣跨上马冲柴房喊道,“娘,早饭我就不吃了,营里还有事儿!那人睡着了,您也别叫他了,等他醒了再说!我走了!” 赵大娘赶出来时,赵广鸣已走远,摇摇头道,“感情这早饭就是做我一个人吃的。” 修鱼寿这一觉一直睡到晚上,一醒就看到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瞪着自己,下意识想动,背上的伤让他眉头一拧。 “别动!奶奶叫我看着你,不让你乱动!”丫头说着整了整盖在修鱼寿身上的被子。 “你是?”就算赵大娘叫她看人,她也不用把眼睛瞪得一眨不眨的吧? “我叫赵月妩,你叫我小五就好!”这丫头一点不认生。 “呃,你眼睛不累么?”修鱼寿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 “不累啊,你长得像画儿里的人,可好看了!”赵月妩此话一出,修鱼寿更尴尬了。 门外一声刻意的咳嗽,赵大娘跨进来,“晚饭好了,去帮着端过来。” “哎......”修鱼寿应着。 “你哎什么,没叫你!小五,别看了!”赵大娘无语了。 “噢......”赵月妩不情愿的嘟起嘴,转身跳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赵大娘瞅着赵月妩走远,问道,“在军中犯了什么事儿?” “修鱼寿......” “修鱼寿?!”赵大娘大惊,没等修鱼寿说完,急问道,“承王修鱼寿?精骑队的那个总将?” 修鱼寿看着赵大娘的反应有些愣,不由笑道,“都是以前的名位,现如今只是赵将军手下的一名小卒。” “难怪我儿会那么心急如焚,大半夜把你带过来。”赵大娘叹道,“看来是那个皇帝又犯了混!” “赵大娘!”修鱼寿低喝。 “行了,到底是皇族出身,天生的奴性!”赵大娘走过去给修鱼寿换药,手上故意加了力道,疼得修鱼寿脸色惨白满头是汗,但还是咬着牙根没出声,“都疼成这样还忍着!伤好了赶紧滚,看着心烦!” “奶奶!”赵月妩端着汤饭进来,不满道,“您干嘛?” “把他饭放这儿,你跟我去院子里吃!”赵大娘说着不由分说,拽着赵月妩出了院子。 “奶奶!他能动嘛!”赵月妩终于拗不过赵大娘,只得求道。 “动不了就饿着,自找的!”赵大娘瞪着赵月妩道,“你要不想吃就跟着一块儿饿着!” 赵月妩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头看着修鱼寿就要掉出来。 修鱼寿对她笑笑,勉力起身,挪到饭桌前又是一身汗。摇摇晃晃拿起碗,饭撒了一桌,喂到嘴里的没几口。放下碗,修鱼寿嘴唇没了一丝血色,嗫嚅道,“劳烦了......”接着碗掉到桌上,人跟着径直倒地不省人事。 赵大娘气得直跺脚,跟着赵月妩手忙脚乱地抬他上床,安置好后赵大娘破口大骂,“真不知道那狗皇帝有什么好!人拼了命帮她打江山,到头来落得这么个下场!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奶奶,您别生气了,他人都这样了......”赵月妩终于忍不住哭了。 赵大娘看着孙女可怜的样子不禁叹道,“小五啊,你爹一生的奴才命不值当!可这孩子是承王,是皇亲国戚啊!咱老家被人一占整三年,承王一去也是三年,硬是给咱夺了回来!那狗皇帝不给记功就算了,怎么能这么糟践人呐!” “大娘,”修鱼寿醒转过来,无奈道,“您别骂了,皇上有皇上的难处......” “你别替她说好话了,”赵大娘没好气道,“好好养着!瞧你这气若游丝的样儿,看着就来气!” ; 第六节 宁王探亲 承王接旨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莺语花香,薄雾轻漫的静养,让修鱼寿暂时告别了一切纷扰。赵大娘的精心医治,赵月妩的童真逗乐,修鱼寿不觉间有了家的幻觉。家,原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字眼,不记得母亲的样貌,没见过父亲的笑容。父亲过世时连遗言都吝啬与他,“那个人死了啊。”这是他听到父亲死讯时的唯一反应。 后来,他被送往南祈郡,与现在的宁王夏侯梨一起长大。十二岁那年,在夏侯梨的生日庆宴上遇到夏侯晟。夏侯晟问他,喜欢南祈么?他说,喜不喜欢不重要,这里不会因为他的喜好有所改变。夏侯晟奇怪这个孩子的回答,你希望能改变些什么么?他反问,在或不在,不是应该有所区别么?夏侯晟当时握有北尧最高兵权,任职都统兼管赤乐郡。当下就把修鱼寿带回雁都,两年后正式参军,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修鱼寿突然想一直留在这儿,看尽云淡风轻。天刚蒙蒙亮,他正依着门柱出神,远远望见一行人,又是金舆又是车马随从的向着这边行来。 “盛王?”修鱼寿一愣之下要出门相迎,忘了伤势踉跄两步便跪倒在地。 “你怎么起来了?”赵月妩见状忙来搀他,就听到门外一个温婉的声音满含笑意,“至于行这么大礼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快起来。” “姐,你怎么来了?” 原来是现任宁王夏侯梨,比修鱼寿年长四岁,人如其名堪比梨花,艳静如笼月,香寒未逐风。修鱼寿在南祈郡时,一直与她姐弟相称。见修鱼寿还未起身,夏侯梨不禁嗔道,“怎么还赖地上了?八年未见,也不至于如此生分,快起来让姐姐好好看看。” “哎呀,你别光站着!过来帮一下,他太沉了!”赵月妩看着夏侯梨急眼了。 “小五,不得无礼!” “你......她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伤这样怎么起来!”赵月妩带着哭腔不满道,“不管你了!我去找奶奶和爹回来!” “你受伤了?”夏侯梨看着赵月妩跑出去才反应过来,忙探出手去,“伤哪儿了?给我看看。”当下转身对随从道,“还不帮把手!” 在院中的石椅上坐定,修鱼寿长吁一口气。 “还疼吗?看你满头大汗的......”夏侯梨说着在他身旁坐下,拿出丝帕替他拭汗。未及触到便愣了神,定定看着面前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手悬在半空没了动作。 “姐,我没事。”修鱼寿笑着拿下丝帕,自己擦了擦。 夏侯梨一阵尴尬,两瓣花红透出,咬下嘴唇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时隔八年,修鱼寿不再是南祈郡的那个孩子,这次相见后,夏侯梨也不会再把他当孩子。 “姐,怎么了?”见夏侯梨半天不说话,修鱼寿以为她替自己担心了,“不就五十军棍么,死不了人。” “你说什么?五十军棍!”夏侯梨回过神,少有的激动,“谁打的?” “还能有谁?”赵大娘推开篱笆门前围着的人,一步跨进来没好气道,“除了你们那个圣上还能有谁?” “赵大娘,这是宁王。”修鱼寿闷道。 夏侯梨倒是没介意赵大娘的语气,单是惊道,“箐箐?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赵大娘气不打一处来,感情这些王都给那狗皇帝灌了迷魂汤了,“除了她,还有谁能打承王?他自打到了曜城,就下不了地,一直在这儿养着!” “如果是她,就不会让我带这圣旨来。”夏侯梨茫然道。 “圣旨?”修鱼寿愕然。 “嗯,”夏侯梨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卷锦轴,犹豫了下,还是提高嗓音道,“修鱼寿接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齐身伏地。 “前精骑队总将承王修鱼寿,犯国之大忌欺君罔上,孤念其年少有功免其死罪,废黜王职发配曜城。然黎关敌寇贼心不死,背信弃义斩我外使,悬颅城外辱我国威。着修鱼寿官复原职,复承王位,即刻启程赴黎关与铁骑营旧部会和,摧坚殪敌。尔须戴罪立功,荡平敌寇扬北尧国威,孤可既往不咎,敢有懈怠辱及国体,定斩不赦。” “修鱼寿接旨。”修鱼寿勉力起身,拿过那道圣旨,攥在手里半响沉默。 赵大娘实在忍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夏侯梨面前,“那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官也撤了,人也打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他现在这样怎么打?这不是让他去送死么?” “大娘!”修鱼寿声音低哑,却把赵大娘震住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修鱼寿就算会成根枯骨,也要当将脚边的那根。” “对不起,我不知道......”夏侯梨落下泪来,“我......” “修鱼寿若真会战死沙场,能在死前看到姐姐梨花带雨的样子,也不枉此生了。” “你......”夏侯梨又羞又气道,“什么时候了,还拿姐姐开玩笑!” 修鱼寿笑道,“我命大,没那么容易死,”转身对赵大娘道,“麻烦大娘再帮我换次药。” “哎!”赵大娘重重叹口气,转身进了屋。 “申章锦在城楼那儿等着,他非要来接你,把军服也带来了。”说着夏侯梨命人呈上一套玄铁盔甲,“他说不习惯看你脱了它,所以没跟来这里。” “因为没这头盔挡着脸了,他就不得不接受我小他三岁的事实。”修鱼寿玩弄着头盔,忽的两根手指在嘴边一搭,一声长哨划空而去。 夏侯梨给他逗乐了,点下他脑门道,“还跟个孩子一样。”话说完没一会儿,就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飞踏而来,离得近了还能听到骏马兴奋的鼻鸣儿。 “冷雉,我儿子。” 一声长嘶,骏马凌空,平滑过人群上空,轻跃院内,小跑几步停在修鱼寿面前,轻轻磨蹭修鱼寿向它举起的手。 夏侯梨这才明白修鱼寿方才那声哨,是在唤他的马。 “真漂亮。”夏侯梨不禁叹道。这马通体黝黑发亮,唯有鼻尖到马头顶端,独显一道雪白,马体匀称四肢健硕,足可日行千里。 “不漂亮能入我的眼?”修鱼寿说着掀起盔甲,拿过下面几件零散的,“有我的就得有它的。” 黑色盔甲附身套马头,一骑赏心悦目的骏马,转眼就成了威风凛凛的战马。 “等会儿就来跟你配!”修鱼寿拍下马身,拿过军服转身进了屋。 再出来的时候,已然跟刚才判若两人,仿佛军服上身,修鱼寿就伤愈如初了。个中情形,只有赵大娘知道,将修鱼寿送出屋,她就拽过赵月妩一把锁了门。纱带不知道缠了多少,站着都能打晃,那身盔甲有多重,加在这样的身体上,谁能吃得消?看了不忍,不如眼不见为净。 修鱼寿低声道别,赵大娘也充耳不闻,只在心里叹息,走吧,就当从未来过。 “姐,我走了你保重。”说着,咬下牙一个翻身上马,缰绳一带,冷雉一跃而起,夺门而出。 “修鱼寿!”夏侯梨追出去,冲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活着回来!” “将军!” “走了!明天日落前到黎关!” “是!” “铁骑营去了多少人?” “之前从黎关回来的,八百骑!” “申章彦呢?” “酌将军来了,我哥养伤没来!” “夏侯酌来了?好!” “将军,西贡换将已破隆探,我军退守黎关!” “谁?” “连晋!” “等得就是他!” 连晋,西贡第一战将,据说领兵十年从未有过败绩,用兵险诈,心狠手辣。 ; 第七节 遭遇连晋 巧出绝谷 黑蟒遮日,黄沙凌厉,战鼓鸣动,杀声震天。 修鱼寿刚到黎关,西贡便起兵攻城。夏侯酌亲率四百铁骑五千精兵,出城迎战被围。修鱼寿当下领余下四百骑偷袭隆探,迫使西贡放弃攻城回兵增援。四百铁骑突围出来,已损伤过百,回到黎关城内人疲马乏。修鱼寿几乎是被人架到夏侯酌面前,一张阵亡单甩出去,夏侯酌一言不发。连晋是块硬骨头,铁骑营不能跟他硬碰硬,当地守军不知情,铁骑营官兵不知情,他夏侯酌怎会不知情? “死也要知道是为什么死的......”修鱼寿甩开身边扶着他的人,“两百多条人命,你不打算说点什么么?” “攻城的时候,他们只有五千人......”夏侯酌牙咬的咯吱响,“等我带兵打过去,就变成了两万五千人!事先侦查,根本没发现有伏兵,那两万人都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修鱼寿走到沙盘前,黎关城外是一片开阔地,只有闲水两岸的河堤下能藏人。如果有伏兵,只有可能藏在了南岸堤下。时下正是闲水涨洪,水高堤满,藏身堤下很容易被水冲走。修鱼寿攥紧拳头,一拳砸下去,沙盘四散,只听他咬牙切齿道,“连晋,你果然心狠手辣!” “他应该也没想到你会直接带人去偷袭隆探,来了个围魏救赵,否则......” “他想到了......” “想到了?那你们......” “幸亏他没留骑兵,否则我们会全军覆没,一万精兵在隆探设伏,等着我往里跳!” “那你们怎么出来的?黎关还搬兵回援......” “八十人的先头队,十人一队打乱了他几个伏击圈,我带人直接破了城,撤出来的时候援兵已至,留了五十人殿后,才强行突围出来......”修鱼寿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一百三十个弟兄,没有一个回来......要是撞上黎关回援的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这连晋不是善茬,我这就去请旨援兵,让圣上把皇城留守的铁骑营都调来给你。” “别,皇城留守的铁骑就八百,上次黎关一战我带了一千两百骑,三年打光四百。再让圣上调兵增援,胜了还好,若是败了,整个铁骑营就光了。就算不是全部战死,圣上也会夺了铁骑营的封号。” “这一战你是背着军令状的,还管它封号不封号?” “你怎么知道圣旨?” “是夏侯嘉让你来的,我也同意了。” “因为没这一战,我修鱼寿就永无翻身之日是么?” “是,你那五十军棍,夏侯嘉提前跟御史官打了招呼,赵广鸣才能私下做手脚,不然......” “她可真神通广大,连皇上的御史官都听她的。” “你看着吧,北尧迟早易主。内弱则外强,外患不息,单靠几个强兵平不了乱。” “真要有那一天,我修鱼寿宁可卸甲归田!” “寿兄,”夏侯酌不禁笑道,“你先保佑自己能活到那一天吧!” 修鱼寿突然眼前一黑,身体晃了两晃径直倒地。军医赶到,夏侯酌才知修鱼寿伤有多重,当下请旨圣上调兵增援,也带来了上好的伤药。有赵大娘事先备好的药包,和皇宫珍藏的伤药,经过一个多月调养,修鱼寿伤势大有好转。 西贡自上次攻城后,再无动作,让北尧守军逐渐放松了警惕。修鱼寿再次带人夜间巡查,不禁怒火中烧,刚要整顿,便见漫天火光。西贡骑兵攻城,先头部队如神兵天降,已翻过城墙,无数火把投向北尧营地。当地守军驻地顿时陷入一片火海,惨叫连绵不绝于耳。 “弓箭手全上城楼,营地守军拿上兵器两边散开,把地空出来别到处跑!”修鱼寿当下下令,“申章锦,我领五百铁骑从暗道出去,绕到他们后面,你带其他人藏城门两边,所有人到位,我一出去你就开城门!” “开城门?” “放骑兵进来,骑兵进完关门打狗,记得,别留活口!” “那你们怎么办?” “西贡什么时候退兵,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修鱼寿!” “老子要端了连晋老窝!”修鱼寿说完跨上马,带着五百骑兵下了暗道。 黑衣黑马黑氅,铁骑骑兵训练有素,人齐马蹄轻。五百骑兵斜跨马侧,借着夜色掩护,从西贡攻城兵营两侧绕了过去。行至隆探前方,所有骑兵正身上马,一百骑兵分两路,火箭齐射隆探城。余下四百骑跟着修鱼寿从隆探城旁下闲水,直奔鳏城。鳏城是位于北尧东北角的边城,和西贡接壤,是西贡进攻北尧的大后方。 淌水上岸,天已大亮。清点人数,失踪四人,不出意外已是葬身闲水。 修鱼寿叹口气,对着已经累得喘不上气的将士道,“十人一队,去那边的林子里分散藏好,等太阳下山,不足十人的跟我一起。” 夕阳西下近黄昏,天上起了风,西北风迎着将士的脸刮来,大家眯起眼。 迎着风向,修鱼寿忽然闻到一股烟味,心里一惊,当下下令全军连人带马匍匐后撤。 军令刚下,无数道火光破空袭来,火势趁风,不一会儿功夫,整个树林就成了一片火海,很多士兵被裹进火堆,痛苦挣扎。 “上马!进山!” 将士们齐身上马,人一露面,箭雨来袭,几十人中箭落马,其余人飞奔出树林跃马进山。 山路崎岖,不易行兵,进到深处,士兵大多体力不支软倒在地。修鱼寿没料到连晋会在鳏城设伏,吃了大亏,这山林也绝非善地,连晋既然能想到鳏城外的树林,也会想到他们遇袭后会逃进这山。他看看地图,出山路就两条,一条下了山就是大漠,另一条直通西贡都城珺莱,路上肯定有西贡守军,连晋也会在沿途设伏。进了大漠生死难料,去珺莱的路无疑自投罗网,修鱼寿陷入两难。仰头向天,一颗流星划过,修鱼寿突然灵光一闪,下山的路走不得,不如走不下山的路。 “去天惘谷!” “将军!天惘谷是绝路!” “别人走是绝路,我北尧铁骑走就未必!传我令!分散行军,向天惘谷进发!” 天惘谷崖,崖壁陡峭,谷底是湍急的河流,河水呼啸如万马奔腾。站在崖边,铁骑营众将面面相觑,不禁唏嘘。从这边到对面,至少有五丈远,直接骑马跳过去不可能。攀爬下去,手脚没着力点,就算人能下去,马怎么办? “还记得我们练过空中连踏么?”修鱼寿悠悠出声。 “将军,您意思是......?” “不行!这样我们要牺牲一半战马!” “将军,这样太危险了,请您三思!” 众将急劝下,修鱼寿敛目直视对面的开阔地,翻身上马的同时牵过另一匹马,扬鞭一策,战马腾空而起,向着对面跳去,跃至正中还未及触崖就要下坠,众将屏气一阵惋惜,猛见另一匹战马既至,踏上要下坠的马背再次腾空跃起,踏上对岸,稳稳落在那片开阔地上,下坠的战马直线摔入崖底,被水流卷走。 众将瞠目结舌,就见修鱼寿拉过缰绳在对面冲他们下令,“两人一马照着做,如果你们想活着回去的话。” 水声如鼓,如将士们沉痛的心,战马随身多年征战,此时弃马,情如断臂。 “两人一马!上!” 众将领命,一半战马空置。这时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被空置的战马如被同时下了起跃令,一齐向着悬崖奔去。不容再想,两人一马同时起跳,跃至中间踏上空置的马背,腾空上崖。看着被当成踏板的战马成批坠入崖底,将士们心如刀割,铁血男儿黯然泪下。畜生懂人心,没等主人下令,舍生取义。 “想为它们报仇么?”修鱼寿沉声道。 “想!”众将齐声,掠过湍急的水流。 “出发!珺莱城!” “是!” ; 第八节 奇袭西贡 偶遇明兮 下了山,铁骑营三百多人马沿着大漠,一路奔袭两昼夜,第三天夜晚到达珺莱城外西北三百里方向的沼泽地。 “还打得动么?接下来可是场硬仗。”看着有些东倒西歪的将士,修鱼寿问道。 “不打对不起我们的马!” “打!” 修鱼寿笑道,“都喝口水,顺口气儿,等下别给我掉链子!” “老子裤子都要掉了,还掉链子!”有士兵无语道。 “得,原地休整,等我命令。”说着,修鱼寿拉过一个还算精神的领队副将,“跟我去城外探探。” 珺莱外城,防守远没有修鱼寿想的那么严密。有了前面的教训,修鱼寿不敢大意,带着副将从城墙边翻了进去。绕到内城,摸清敌方守城布局出了城,对众将道,“外城骑兵为主,内城步兵,十步一哨,骑兵流动巡防。我们现在动手,二十人一组,十人步兵十人骑兵,步兵先上,干掉外城骑兵后开城门,骑兵进来,留一半步兵留守外城,其余直捣内城,用火箭筒对准皇帝老巢,点亮就撤。” “好!”众将心里激动万分,所有疲累都抛之脑后。 “记得,动作要轻,下手要快,别惊动大军。” “是!” 不到一个时辰,震惊整个西贡的事情发生了,西贡皇宫突发大火,皇帝居所也遭不测。 得知是北尧铁骑干的好事,西贡君王大发雷霆,勒令连晋务必活捉修鱼寿,他要亲审此人。连晋接旨,大惊之下不敢怠慢,在修鱼寿回归途中沿途设伏,就连天惘谷都没放过。当初周密的瓮中捉鳖,唯一漏掉的地方就是天惘谷,他做梦都没想到,北尧骑兵会从天惘谷下山直捣珺莱。 西贡对夜袭皇宫的骑兵重视程度,盖过了对黎关的攻夺,连晋也对修鱼寿恨之入骨,誓要捉拿归案。黎关战事一夜扭转,西贡敌军全部退守鳏城,近两个月闭城不战。 修鱼寿明白归途险恶,决定兵分两路,一路三百骑避开主道,绕道夏宸,从昌王管辖的探幽郡西北守城堰城进关,一路五十来骑随他引开连晋伏兵,沿大漠行军。 一个多月的围追堵截,跟着修鱼寿的五十多骑兵已所剩无几,眼见过了骞人郡范围,连晋急了眼,亲自带人在前往曜城的方向层层设伏。一场恶战下来,修鱼寿全军覆没,只身一人向着九觞城方向逃去。 日已西落,残阳如血红透大漠。 “修鱼寿!你跑不掉的!给老子站住!”连晋心中称奇,他已经累得要散架,修鱼寿身负箭伤,居然还这么能跑。 “有种就来追。”修鱼寿哑着嗓子,回头大笑道。 九觞城近在咫尺,如果皇上没有弃守九觞,他也许能捡回一条命,修鱼寿不禁想着,忽的身体一颠,冷雉一声悲鸣,接着便无法逆转的下陷,“沙牢!”想起赵广鸣那天的话,修鱼寿绝望地闭上眼。 不一会儿功夫,连晋就看到修鱼寿连人带马从他面前消失了。愣在原地半宿,等反应过来,连晋脸上没了血色,急下令回撤,向西贡王如实禀奏。 冥冥之中,战场的厮杀,浸血的黑蟒,残破的尸体,被血染红的日头将这一切照的刺眼,如片片残破的画布,织成一张不可逃匿的网,铺天盖地的一齐砸下来。 “修鱼寿,投降吧!”连晋的声音,扭曲成丑陋的花纹,张牙舞爪的灌进耳膜,“你跑不了了,投降吧!” “请你带我出去,修鱼寿......”婴孩儿稚嫩的声音,将这一切驱散,“承王殿下,请您带我出去......” 无边无际的暗,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修鱼寿想要从这无边的窒息中挣脱,“我的王......”一道刺眼的光炸开,他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痛,一声痛呼下猛地睁开眼。 朦胧中见着个人儿忽的往后一缩,修鱼寿甩甩头,无数个虚晃的影子从眼前转过。深吸一口气,揉下眼睛,修鱼寿愣了。 幔纱轻绕,石柱雕花,红绸铺地,毡布罩顶。宽敞的堂内,青石砌起一个圆形立台,周围摆放数张红木圆桌,人头攒动。立台上几个阿罗的身影轻歌曼舞,引得台下的人群喝彩不断。 修鱼寿猛地甩甩头,肩头一阵剧痛,“我没死?” “你当然没死!你要死了我不就是鬼了?”那人儿看他清醒了,便凑身过来要查看伤势。 修鱼寿茫然道,“这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儿?” “九觞城,兮月楼。” “我......”修鱼寿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骇然道,“你说什么?九觞城?” 那人又给吓得一蹦,“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想吓死人啊?” 修鱼寿这才注意到,周围的视线全部聚集到自己身上了,尴尬道,“抱歉,只是九觞城被弃多年,我一时无法接受。” “伤口又出血了,你赶紧坐下!” 修鱼寿坐下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家姑娘救你回来的,说是北尧的骑兵,要我给治好。”那人上好药,一边包扎一边絮叨,“还好没伤着要害,这箭也真够悬的,就这么把肩窝给扎穿了!” 修鱼寿这才觉得疼,不禁皱了眉问,“你家姑娘是?” “今夕何夕兮,不思归!明日何日兮,盼明兮!这话听过没?” “没。” 那人明显失望道,“你是不是男人啊,这都没听过!” “这跟我是不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小夜,你又在胡咧咧什么呢?” 一女子从扶梯而下,柔中显威,笑中含怒。细步慢摇之下,举手投足之间,带出一片旖旎。 修鱼寿看得有些呆,旁边的人不禁失笑,“我现在知道你是一个男人了!” 修鱼寿知道失礼,忙低了头,“抱歉。” “将军莫听她胡言,”女子走到修鱼寿身边,柔声道,“伤好些了么?近日客满,委屈将军了。” “不是,我......”修鱼寿有太多疑问,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九觞城确是被弃多年,但地下城一直未封,西通上瑀,北通夏宸,来往通商的客人还是络绎不绝。单是封了北尧,实在可惜。”女子一眼看出修鱼寿的疑惑。 “但是我是遇到沙牢,而且......” “这个我也不知道,凡遇到沙牢掉下来的,都已气绝身亡,将军还是第一个能活下来的。想必老天垂怜,将军命不该绝,必有后福。”女人宛如暖风抚水的声音掠过,修鱼寿的心静了下来。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芳名,修鱼寿来日定当重谢。” “修鱼寿?”女子有些惊愕,“修鱼乃皇族姓氏,不知将军是哪位亲王?” “北尧皇城禁卫军精骑队总将,承王修鱼寿。” 女子忙欠身行礼,“兮月楼明兮儿,见过承王殿下。” “原来你叫明兮儿。”修鱼寿想起刚才小夜的话。 “那些流言,将军莫要上心。”这明兮儿深解人意,一句之下便知修鱼寿在想什么。 “不知姑娘可否带我出城,我得马上回去。”修鱼寿想起黎关战事,急问道。 “将军伤得不轻,这么急着回去恐怕......” “战事吃紧,不易久滞,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战事?”明兮儿一愣,“将军昏迷十日有余,可能有所不知,前日白帝鸣啼,北尧易主,又何来战事?” 晴空霹雳!修鱼寿僵在原地半响,喃喃道,“北尧易主......” “将军?” “不可能!”修鱼寿很快穿戴好军服,“我要回去......” “小夜,带将军出城,”见拦不了修鱼寿,明兮儿只得转身嘱咐道,“走西门。” 一声长哨破空,冷雉呼啸而来。小夜看得一愣,她都忘了这马是跟着修鱼寿一起掉下来的,人活着马也在,真是奇了。 出了城,修鱼寿急身上马,绝尘而去。 ; 第九节 兄妹情深 豫王假降 探幽郡堰城,全城戒严,修鱼寿已明三分,当下调头直奔曜城。 昼夜急行到了曜城,修鱼寿几乎要从马背上滑下来,见城门紧闭便扬声叫门。 赵广鸣见是修鱼寿,当下大惊,急冲下楼命人打开城门。城门一开,赵广鸣还未站稳便见修鱼寿一阵风似得从面前擦身而过,险些把他带倒。连冲几道城门,一直行至雁都盛王府邸,修鱼寿才滑下马背,几乎是爬着来到门前道,“承王修鱼寿......要事......求见盛王......” “承王?” “承王回来了?” 看着修鱼寿疲累不堪的样子,若不是身上一行将军盔甲,他们还真不敢认。几个守门侍卫面面相觑,忙回府通报。 不一会儿就见夏侯晟匆匆迎来,一见修鱼寿当下对手下喝道,“还不快扶起来!” 几个人围上去,修鱼寿抬手挥开要扶他起身的人,自个儿扶着马,从地上爬起来,几个踉跄稳住身子,喘息道,“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儿么?” 夏侯晟脸色一凝,“你先进来歇会儿,成不?” 修鱼寿摇头道,“你不说清楚,修鱼寿此生不进盛王府。” “修鱼寿!”夏侯晟怒道,“你就犟吧,你犟能救铁骑营,能救豫王?嘉嘉不夺位,铁骑营就没了!你修鱼寿就算活着回来,也是个死罪!更别提你当初舍命要保的豫王!” 修鱼寿冷笑道,“那我倒是该谢谢遵王,感谢老天保佑,遵王篡位成功?” “豫王降了!” 修鱼寿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黑云遮目。 “修鱼寿!” “承王殿下!” 几声急唤,渐渐从耳际消失,他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醒转过来,修鱼寿一言不发,只听夏侯晟闷道,“你偷袭西贡皇宫后,敌军便退守鳏城,拒不迎战。鳏城久攻不下,伤亡惨重。后来得知你身陷沙牢,都以为你已阵亡,豫王便偷偷写了降书,亲率当地守军开城降敌。铁骑营全部被赶了出来,要不是夏侯酌拦着,当时就会发生兵变。结果,迎王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铁骑营身上,罢免夏侯酌,废黜铁骑营。你们从西贡撤回绕道探幽郡的铁骑,一进堰城就被昌王奉旨扣押,铁骑营众怒难平。他们准备兵变的那天晚上,我去见了昌王夏侯崛。夏侯崛起初不信,连夜亲审铁骑营,一审之下眼泪纵横,两个月的亡命归途难以想象。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再晚去一步,在堰城的铁骑营官兵便会造反。” 修鱼寿无言以对,他心里明白,夏侯晟不会对他说谎。 见修鱼寿闭目不言,夏侯晟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可是你得明白,嘉嘉如果只为夏侯,早在奉王传位时就能要了这个位。迎王无道,赏罚不均,姑息养奸,嘉嘉一忍再忍。篡位的机会不是没有,迎王命我内收,放弃九觞,就差点上演兵谏,是我拦下了。嘉嘉怕出事,连夜赶回天尧跪求一宿,换来迎王的二十大板。后来跑到我这儿哭了一天,那个时候她就想逼迎王退位了,又怕夏侯家内乱,终于还是忍了。这次兵变不是我跟她能压得了的,上到禁卫军,下到豫王治下的几十万百姓。九觞城兵变,充其量都是地方军,当地也都是过往商人,没有常驻人口。铁骑营兵变,老百姓支持,禁卫军参与,全是皇上身边的精锐部队。我又没有兵权,现在连夏侯酌都反了,怎么拦?” “遵王是怎么上位的?” “夏侯酌兵变前,嘉嘉找了他,希望能避免内乱,兵不血刃。” “所以兵变前,遵王就已即位?” “我知道,闲水工事你一直耿耿于怀,但是给她逮到,比给迎王逮到要好。” “为什么?”修鱼寿终于睁了眼,问道。 “因为真正想要迎王退位的不是嘉嘉,是璟瓯潭。” “豫王?”修鱼寿大惊。 “因为豫王知道,王位意味着什么,他不想迎王受这个苦。迎王登基后,性情大变,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箐箐。豫王看在心里,可他没有其他办法,箐箐是奉王钦点,骑虎难下。为了维护自己亲哥哥,箐箐会替豫王抹掉一切罪责,包括知道闲水工事内情的你。” “豫王并非昏庸,他是存心的。” “若真昏庸无能,奉王当初也不会钦点箐箐,让豫王辅政。奉王时代的豫王,堪称贤王,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只有一点,他过于宠溺自己的妹妹,这也是奉王当初没有选择他的原因。可惜奉王不知道,迎王有多依赖璟瓯潭,几乎到了一种非他不可的地步,纵使他表现得再昏庸,也要为他开脱留在身边。” “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当初我若不管闲水工事,豫王会不会真不管不顾,遵王是不是会弃之不理?” “会,嘉嘉不能干涉他王内政,迎王也从不信任夏侯家的人。豫王要想理,早在你用兵前就理了,他也没想到你会逆旨不遵。” “感情我这是吃力不讨好,”修鱼寿苦笑道,“里外不是人了。” “也别这么说,当地百姓可是记得铁骑营的好,这次铁骑营蒙冤,着实犯了众怒。” “遵王何时登基?” “什么时候拿下黎关,什么时候登基。这是迎王的意思,嘉嘉应了。豫王跟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不能落入敌手。” “豫王是假降!”修鱼寿突然明白过来。 “你怎么知道?”夏侯晟大惊。 “北尧四分之一的兵力都集中在豫王的骞人郡,没道理让西贡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进来。只有一种可能,他要借西贡消耗中央军的力量,然后自立为王,把骞人郡独立出北尧。禁卫军几年沙场,死伤过半,各郡王兵力也不足以与他抗衡。铁骑营的伤亡和我的死是个信号,就算遵王不夺位,豫王也会拉迎王下马,强行带她走。迎王一直留着豫王,除了依赖,就是怕早已知道豫王想反。如果我没猜错,西贡受降已经承认了豫王独立的事实。” “难怪豫王投降,当地守军一致拥护,事先都已经商量好了!” “是,在沙场玩命的都是中央军,我还以为当地守军是军纪散漫畏敌怯战。” “好一个璟瓯潭,他是只认妹妹,不认北尧!”夏侯晟一掌拍案。 “黎关不能再打了,禁军会腹背受敌。”修鱼寿说着翻身下床,单膝跪地道,“还请盛王赶赴天尧,请圣上收回成命!” “难道对黎关就置之不理?迎王还在天尧,璟瓯潭不敢怎么样!” “他也料定你们不会对迎王怎么样,迎王无道罪不至死,何况我们现在只是推测,无凭无据。若禁军出兵黎关,他借口遵王篡位,联合西贡起兵反王,到时不管迎王如何,对北尧都将是灭顶之灾!”修鱼寿言之凿凿,夏侯晟惊出一身冷汗。 “黎关不能不管,你容我想想。”夏侯晟踱步深思,最后拍板,语出惊人,“出兵西贡!” 修鱼寿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 第十节 讨伐西贡 遵王继位 “以遵王令,调集全国骑兵前往遵王管辖郡观璞郡,集结待命,交由夏侯酌统一指挥。夏侯酌在北尧军中素有威望,跟探幽郡昌王,广羽郡延王,煦水郡胥王都是故交,濮安郡晋王跟南祈郡宁王只需有王令便可调动,各郡只留步兵驻守,急行军十日内便可集结完毕。然后从观璞郡霁城出发,挥军北上。大军一到西贡,你便携迎王令,率精骑队全数赶赴黎关,我带赤乐郡骑兵,嘉嘉带观璞郡与你里应外合,拿下黎关后务必要豫王伏法认罪交出兵权。西贡应付北尧大军定不会分身顾它,有迎王令,豫王要反也是反自己的妹妹,出师无名。只要拿下黎关,豫王伏法,大军便撤回北尧。” “计划倒是不错,但是豫王若提前发难怎么办?毕竟全国调兵,想瞒过他不大可能。” “为什么要瞒过他,全国调兵是为西贡。一显北尧实力,不畏强敌不惧内乱;二显遵王能力和决心,可短日内集齐全国兵力,誓要护国土统一。他若提前发难,便是鱼死网破。若是对你精骑队,没有西贡援兵,他未必是两万精骑的对手,何况骞人郡外还有我跟夏侯嘉。” 北尧国内霎时风云暗涌,各郡骑兵出动,二十万骑现身观璞。北尧大军压境,不宣而战,西贡举国震惊,仓皇调兵。骑兵贵在神速,夏侯酌用兵得当,在西贡未及反应时已连下两城。与此同时,修鱼寿率精骑队奇袭黎关,黑蟒一直插到鳏城与西贡交接处,活捉西贡名将连晋。 数月征战,夏去冬来,北尧撤兵,精骑队黎关待命。 皇旗金舆延绵数里,迎风瑟瑟,骞人郡南城门大开,迎接天尧各王。 夏侯嘉的龙辇刻意从璟瓯潭面前晃过,璟瓯潭嘴角裂出一抹寒。 下了辇车,夏侯嘉遥看众臣,只短短三句便让各王拜服。 “黎关收复之日,便是我夏侯嘉登基之时,我应了迎王,迎王也应了我。她收不回的东西,我替她收,她治不得的,我替她治!觉得迎王冤的,先过我二十万骑兵,再过我两万精骑,西贡国我都打了,还有什么打不得的!” “如果我没记错,这两万精骑出兵黎关,奉的可是迎王手令。”璟瓯潭不冷不热道,“皇城禁卫军当真全数归了遵王?” “若不借迎王手令,精骑队到得了黎关么?”夏侯嘉不紧不慢的走到璟瓯潭面前,“迎王的手令不是出兵令,是通关令,也是我两万精骑的护身符。” “你什么意思?” “迎王心系北尧,豫王心系迎王,用不着我挑明了说吧?” “你意思是我会造反?”璟瓯潭手下一动,一把短匕滑出。 “我可没这么说,”夏侯嘉轻笑,“我只知道,没有迎王,这仗可能就得换个打法了。” “混账!” 璟瓯潭一怒之下,就要扬手刺去。未及抬手,短匕便被人从背后扯住,回头见是修鱼寿,璟瓯潭低眼望去,修鱼寿已满手是血。握刃不握腕,璟瓯潭明白不让短匕曝光,修鱼寿是不想让遵王治他一个弑君。看着修鱼寿劝阻的眼神,璟瓯潭只得罢手。修鱼寿暗地拿过短匕,藏于怀中,攥过一条丝帕在手中止血。 “豫王是觉得我利用了迎王么?”夏侯嘉已将一切尽收眼底,瞟了眼修鱼寿道,“那我就将迎王赐还,她卖我这么大个人情,我也得还她一个不是?” “赐还?” “承王修鱼寿,豫王璟瓯潭,迎王璟瓯箐接旨!”夏侯嘉重回龙辇,璟瓯潭这才知道璟瓯箐也来了,心下惊道,亏得修鱼寿出手制止,不然璟瓯箐也脱不了干系。 众人伏地叩首,只听夏侯嘉道,“即日起罢免豫王军中一切职务,由承王接任,迎王还政骞人,具体事务由豫王负责。铁骑营常驻黎关,再有所失,三王同罪!本王即日于豫王府邸登基称帝,王号遵,受百官朝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夏侯嘉转头对被押跪地的连晋道,“连晋,孤不办你。回去告诉你的皇帝,北尧易主了!倘敢再犯我北尧,定叫尔等有去无回!你手上沾了多少北尧将士的血,孤会连本带利的全拿回来!” 连晋心下叹道,“好个女皇!” 军政分管,史无前例。修鱼寿不得不佩服夏侯嘉,这一手确实霸道。先如豫王愿,再夺其兵权,豫王若敢不从,势必连累迎王;将铁骑营放到黎关,一防西贡,二防豫王;在豫王府邸登基,未及称帝先给豫王一个下马威,也告诉西贡,北尧易主,此主不善。新官上任三把火,她这一把全烧光了,北尧上下皆知遵王复了黎关,力战西贡内外树威。 当天夜里,冬雨突至,暴风凌冽。 夏侯嘉召见修鱼寿,看着他手上的伤,道,“你倒是两边都不得罪,这药拿去用了,好好在骞人当差。” 修鱼寿欠身致谢,“陛下打一开始也没打算为难他们,不是么?” 夏侯嘉仰天大笑,“你错了,孤本意是,斩立决!” 修鱼寿惊道,“那怎么......” 夏侯嘉敛目道,“他有杀意,他手下众将也会有。豫王管辖骞人多年,一代贤王,手下不乏忠勇。倘若真赶尽杀绝,孤一登基就要先平内乱,何不做个人情,一举多得?” “陛下英明。” 一个清瘦的身影,行至一口荒井。站在井口,举首遥望,夜色凄凉,寒风无情地扫过她孤寂的面庞。只听她凄声呢喃,“奉王,对不起,那个秘密箐箐守不住了。箐箐有负先王重托,只能以死谢罪......”接着纵身一跃,狂风凄厉,细雨呜咽,亡魂不思归。 璟瓯箐的死,将璟瓯潭推至万劫不复的深渊。豫王再无心政事,向遵王请辞,至此了无踪迹。 修鱼寿奉旨全权接管骞人郡,兼任精骑队总将。 北尧对西贡一战,让夏侯晟看到了骑兵的威力,有了后顾之忧。随力荐遵王将骑兵军权统一中央,各郡不再配骑兵驻守。各郡王虽有不满,但从西贡撤回的骑兵均未归建地方,地方的骑兵军权已名存实亡。 ; 第十一节 非弟出仕 君难承王 遵王登基后一心要重建九觞,但长年战乱,北尧国库亏空,入不敷出。随下令各郡整顿税收,各王俸禄减半,节省开支。先夺兵权,后减俸禄,各郡王渐怀不满。 修鱼寿乃一介武将,对地方政事一窍不通。铁骑营新增五千骑兵,遵王只给他三个月时间训练塞选,补充铁骑营空缺的千人建制。修鱼寿军务繁重脱不开身,多次请旨遵王另派贤达,然遵王新王登基,政务繁多,又致力重建九觞城,无暇顾它。 修鱼寿不得已,请自己同族兄弟修鱼非帮手。 这修鱼非与他同岁,但久居乡里,一见面就让修鱼寿叫苦不迭。 进了门就听他道,“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吃香的喝辣的都不早叫我来。你这地儿不错,就是穷了点,一路走来,看到人都跟叫花子一样,跟我们老家比不得!”见修鱼寿脸色铁青,他无趣道,“还是老样子啊,就是长得像人了点,性格一点不招人待见。” 修鱼寿上去就是一顿揍,直打到修鱼非求饶。得知修鱼寿让他来办的事,修鱼非当下就要拍屁股走人。修鱼寿一声令下,铁骑营两名士兵直接把他按住。 “哥啊,”修鱼非求饶道,“你在官场这么多年,你都不会的事儿,你让我来?” “我没时间,你不会我找人教你。”修鱼寿没耐心听修鱼非啰嗦,“你即刻动身,去广羽郡找延王,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请他教你地方政务。” 当日请旨遵王遭拒,夏侯晟就让他请教延王夏侯轩。广羽郡是整个北尧管治最好的地方,夏侯轩也是出了名的贤王,手下官员德才兼备,人才济济,年纪轻轻便和奉王时代的豫王并驾齐驱。 修鱼非无语道,“你干嘛不直接让他来教你?” 修鱼寿两眼一瞪,“我说了我没时间!铁骑营都是武将,当地官员我信不过。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说着对按着修鱼非的两名士兵道,“三个月时间,你们给我看着他。” “三个月?”修鱼非快要哭出来,“哥,你把我当你铁骑营的兵来练啊?” “少废话!出发!” 看着修鱼非走远,申章锦忍不住问,“将军,您这兄弟信得过么?” 修鱼寿摇头道,“修鱼非自小聪颖,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就是生性顽劣不受管教,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是要认真起来,没人比得过他。” “我怎么觉着这么悬呢?” “他会认真的,”修鱼寿笑道,“他知道,如果三个月回来还一事无成,我会怎么对他。” “好吧,司务局司长大人请您去审查本季税收。”申章锦不用抬头看,都能想象修鱼寿此时的表情。 “你让他自己看着成了,大爷的,我哪儿懂什么税收!” 申章锦偷笑,转身出去回了司长官。 司长官摇头叹道,“承王不习政,骞人百姓之灾难!” 申章锦心里一紧,他知这话轻重。回禀修鱼寿时,也劝他先多少跟地方官员学一点,一窍不通对百姓不好交差。 自此,修鱼寿白日练兵,晚上拜访各要职官员研习政务。申章锦无奈,铁骑营事务修鱼寿向来事必躬亲,研习政务又得先识字,整个铁骑营就没几个认字的兵。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三个月下来,修鱼寿瘦了一圈。 终于盼到修鱼非回来,修鱼寿就说了一句话,“我去睡觉了,你来。” 申章锦以为修鱼非多少会反抗一下,结果只见修鱼非笑道,“去吧,我来就是了。” 一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申章锦眼见修鱼非处理政务,手到擒来,游刃有余,不禁咂舌称奇。 “是该早点来,一别三月,他就没了人样,看着心酸。”修鱼非认真道,“延王跟我说了点他的事儿,仨字儿形容,不容易。” “那我替将军谢谢大人了。” “你也甭谢,有时间带他去街上转转,看看民情。这些官员递上来的东西,看不出什么,这个谁也帮不了他,每个人看到的不一样。我也能看看,他是不是个当贤王的料,然后再考虑要不要留下来帮他。” “你......”申章锦一时语塞,铁骑营的审核到现在都没有多少新兵能过,虽然遵王宽限了一个月,但也下了死令,完不成任务,修鱼寿就要挨二十军棍。想到这里,申章锦道,“这样吧,明天你跟我去训练场看看,看完再说。” “带兵,他是不二人选,我只看治民。” 一晃一个月过去,修鱼非见修鱼寿没什么动作,便要到承王府邸请辞。 刚进门,就见着一行显贵,衣着华丽,气势逼人。尤其是大堂正中颔首端坐的少妇,年纪轻轻,仪态雍容华贵不沾风尘,朱唇轻启间,便让众人低身俯首。再看那修鱼寿,一直单膝跪立,头都未曾抬过。一盏茶的功夫,少妇突然起身,一干人等忙退身两侧紧随其后,修鱼寿起身在前带路。 修鱼非想迎上去,见修鱼寿对他使个眼色,便偷偷跟在后面。 铁骑营训练场,清风习习,黄沙微扬。上千战马,呼啸奔腾,穿梭跳跃,修鱼非为之一振。 “开始吧。” 修鱼寿点头,转身对申章锦道,“你在前面领着,每项过一道。” “你亲自去领。”修鱼寿刚说完,就听那少妇不满道。 “是。”修鱼寿拉下护颊面盔,翻身上马。 几项既定考核下来,日已西斜,少妇的脸上蒙了一层冰。 修鱼寿下马来到她面前,就听她冷声道,“脱。” 取了头盔,光了上身,单膝跪地,攥紧剑柄。 “打。”少妇背了身,斩钉截铁道。 三十斤重的军棍,砸上肉身,修鱼非心揪成一团。 二十下停,修鱼寿嘴角溢出血来,那少妇头也没回,坐上辇车径直离开,只听她厉声道,“三个月后还是这样,就不是二十军棍这么简单了。” 修鱼非赶忙跑出来,奇道,“这女人什么来头,这么大架势。” 申章锦没好气道,“那是当今圣上,遵王陛下。” 修鱼非腿下一哆嗦,看着修鱼寿穿戴整齐全副武装,“你怎么跟没事儿一样,那可是二十军棍啊!” “我没时间有事了,”擦下嘴角,修鱼寿白了脸忍痛道,“我知道你想来做什么,现在我真没那功夫,等我把眼前这坎儿过了再说,成不?”说着,没等修鱼非有所反应,便对申章锦喝道,“愣着干嘛,你也想挨二十军棍了?赶紧练!” 见修鱼寿跨上马要出去,申章锦无奈,“将军,您先看看伤成不?这事儿急不来!” 修鱼寿冷哼一声,“老子自己去挑人,顺便看民情!不然真要一个头两个大!” 修鱼非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不禁闷道,“这皇上也太不近人情了,早知道这样......” “早让你来,你干嘛去了?”申章锦没好气道,“军令如山,你当你哥是大罗神仙,铁打的人啊?” “得得得!我不走了还不成么?” ; 第十二节 北尧大灾 外患扰边 三个月期限未到,北尧便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灾。 全境连月暴雨,闲水暴涨。除探幽郡,赤乐郡及地处闲水上游的煦水郡免遭水淹,闲水各支流沿岸不日间哀鸿片野,波及北尧大半都郡。各地灾情奏折齐集天尧,夏侯嘉一时间傻了眼。 天尧无力拨款赈灾,已不是秘密。各王齐声请旨遵王,暂停九觞城重建事宜,停止军备扩充,另向周边各国借款,全力赈灾以平民怨。然各王奏折均被驳回,遵王勒令各王自立赈灾,若有不力,严惩不贷。 就在各郡王叫苦不迭之时,天尧城出现灾民暴动。一群饥民,闯进位于天尧外城的战马训养场,掳夺战马充饥,被后来闻讯赶到的禁卫军全数抓获。遵王震怒,下旨全部押到天尧皇城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此例一开,各地灾民暴动不断,各王疲于应对,苦不堪言。 受灾各地,除了延王的广羽郡就是承王的骞人郡,没有发生暴乱。广羽郡政治清明,民风教化淳朴,延王赈灾得当,百姓体恤。骞人郡,承王武将出身,直接来了个军事管制。各城城门紧闭,严禁通行。五千铁骑带着当地驻军,三天两夜,将整个骞人郡八都七十二城挨家挨户搜了个遍,全部食物现钱一律上缴。清点灾民人数,安置在各地衙门府邸及城镇富豪家中,就连掌管都城的都吏也未能幸免。搜缴上来的食物按人需配给,现钱统一交由铁骑营外出购粮。 这样一来,骞人郡对承王也指责议论不断,穷困人家感恩戴德,富贵人家哭爹骂娘。 这还不算,当地所有青壮年男丁皆被抓了壮丁,派赴骞人郡各受灾地区跟当地驻军一道排水挖渠,重建屋舍,抢治农田。各都城都吏衙官均敢怒不敢言,唯有少数识大体的对承王这一军阀作风,摇头笑叹,“到底年轻,一介武夫心性直率,行事鲁莽不经推敲,灾情一过,他苦日子就来喽!” 然而还没等灾情过去,西贡便联合上瑀、夏宸,从鳏城、堰城、曜城三个方向齐攻北尧。北尧北方各守城告急,请旨遵王调派骑兵支援。 遵王向各守城所属郡分别调军三万,然受灾情影响,派赴各郡的骑兵行军缓慢。援军未到,已失两城,骞人郡因有铁骑营留守力战,幸免于难。 无奈之下,昌王不得不向离探幽郡最近的广羽郡延王请援。夏侯轩亲领精兵两万赶赴堰城,浴血奋战两昼夜,直至天尧调派的三万骑兵赶到,力战数十日夺回堰城,击退上瑀来犯之敌。 各郡援军赶到,夏宸和西贡先后退兵关外,与北尧各守城形成对峙。 众王朝议,昌王夏侯崛,延王夏侯轩,盛王夏侯晟均是一身玄铁盔甲,这在郡王朝议中极其罕见。 夏侯嘉一见之下当庭怒斥,“如此打扮是想告诉孤,边关守城态势如何严峻么?还是你们觉得承王装扮英姿飒爽,所以纷纷效仿?” “陛下!”夏侯崛当下跪地道,“还请陛下体恤民情,暂停九觞城重建事宜,对各国闭关休战,致力赈灾!” “陛下,”夏侯轩也附和道,“九觞城劳民伤财,当下正值内忧外患之际,实在不宜再劳师动众。还请陛下知时务之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夏侯嘉面露不悦,“修鱼寿,你怎么说?” 修鱼寿抱拳上前道,“其他都郡情形如何,微臣不甚明了。骞人郡常年战乱,破败不堪,再打下去,恐怕......” 修鱼寿话未说完,便被夏侯嘉厉声打断,“盛王!你说!” 夏侯晟知道夏侯嘉想的是什么,但时下情形实在不益,便低声劝道,“九觞城重建可待日后,国力复苏时再议,当务之急应以百姓为重,请陛下三思!” “九觞城乃陛下登基的第一要务,我可记得你们当初都是力荐重建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众朝官员中悠悠道,“国之要塞,岂能因一场水灾就此搁置?” 众人循声望去,细眉如柳,眼带桃花,好一个绝色女子。看她衣着皇家朝服,却不曾见过,夏侯轩敛目道,“敢问尊驾是哪位亲王?” 看她出来,夏侯嘉脸色有所缓和,“这是芊郡主夏侯芊,不喜热闹,你们可能都未曾见过。她现在代我管治观璞郡,今儿个就跟着一起来朝议了。” “芊芊见过各位王爷。”夏侯芊欠身行礼后笑道,“各国欺我北尧新王登基,根基未稳,趁大水成灾,联手侵扰我北尧边城。各位王爷正值年壮,气血方刚之时,岂能坐视不理,忍气吞声,任由我王颜面扫地?”说着,绕到修鱼寿身边,伸手抚上他面颊,修鱼寿被她盯得全身不自在,“承王与各位王爷骁勇善战,皆国之栋梁,护君报国本是分内之事,更别提我王乃一介女流,如今受辱,男儿理当竭尽所能,以解君忧。” 见各王沉默不言,夏侯芊正色道,“其他都郡芊芊不知,观璞郡同样受灾,但芊芊不会以此为由劝陛下搁置九觞城,更不会因此对各国示弱,闭关休战,摇尾祈和!” “敢问芊郡主有何良策?”夏侯晟不禁问道。 “芊芊不知什么良策,只知为人臣子,为君分忧义不容辞!何况除了骞人和广羽两郡,盛王的赤乐郡,昌王的探幽郡好像并未受灾。据我所知,骞人和广羽赈灾得当,已有所改善。如今还要以此为由,难道各位王爷的魄力还不如我一介女流么?” “说得好!”夏侯嘉脸色终于雨过天晴,“各王接旨,承王修鱼寿,领精骑两万骑兵三万精兵八万退西贡,盛王夏侯晟,领骑兵三万精兵十万退夏宸,昌王夏侯崛,领骑兵三万精兵十二万退上瑀,许胜不许败!” 众王呆立当场,便听夏侯嘉道,“承王修鱼寿,务必先退西贡,后回兵增援盛王和昌王。三城要有所失,孤唯你是问!” “陛下!”修鱼寿看着夏侯嘉一时语塞。 “三王之中,以你最为年轻,也数你最能打。皇城禁卫军精锐尽在你手,莫负孤所托!”夏侯嘉转而对众王道,“孤准尔等调兵之权,北尧各郡当鼎力助之!” 众王领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第十三节 连晋降尧 精骑遇难 军号裂苍天,风起沙扬,如飑铁骑踏破夜空。几十万北尧将士,浴血疆场,北方大漠烽烟四起。兵戎相见,刀锋血溅。随处可见,脱缰战马,绝尘裹尸。 又见连晋,攻守易形。对视良久,连晋仰首长嗟,“本将一生未有败绩,连败两场皆在你手!” 修鱼寿摇头道,“上一战到鳏城,你未战而降,这一战,你无心力战。若你后两战均像初战那般诡诈,我想胜你,堪比登天!” 连晋仰天大笑,“我西贡将士投身疆场,无粮无饷,未经沙场已然饿殍偏野!我是败了!败在我王手上!王要亡我连晋!天要亡我西贡!” 修鱼寿惊愕,“你说什么?” 连晋悲叹质问,“你有没有见过人吃人的人间惨像?就在你鳏城城外,我西贡士兵自相残杀,互食尸肉!”说着他挑开身边一具尸体的肚皮,“你看看!这里面都是什么!” 修鱼寿身边的将士一阵反胃,很多人干呕起来。修鱼寿脸色铁青,西贡连年讨伐,北尧也被迫应战。北尧若再不休战,今日的西贡便是来日的北尧。 “行了,败军之将,用不着你可怜!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有一事不明。”修鱼寿强压下反胃,“既然如此,为何连年征战?” “西贡国小,国土贫瘠,很多地方寸草不生。只能通过对外掳虐扩张,获得资源,故民风彪悍,全民皆兵。我王治民无方,全民主战,没有片刻消停。先王积蓄,短短几年便被打光,对北尧战事又未有转机。上次你偷袭皇宫,我王震怒,此后再战,我军各部均要自力更生,不再配饷。” “真是荒谬!”修鱼寿咂舌,举剑指向连晋,“我与你来场决斗,我若胜了,你降了我北尧,为我王效忠!我若败了,你带着你的士兵回家,我绝不为难!” “我乃你手下败将,何必多此一举?” “我念你是一代名将,就此败了,有失公允!” 连晋歪了嘴角,心下已做出决定。 十几个回合下来,修鱼寿已落于下风,连晋的西贡第一猛将不是浪得虚名。 只见他长矛一挑,修鱼寿闪身挥剑格挡,被长矛反勾剑柄。连晋顺手一带,反手以矛棍力击其背脊要害,修鱼寿吃痛坠身下马,连晋跟着翻身下马,长矛一指,直中修鱼寿咽喉。 “小子,你还太嫩了。” 修鱼寿心下叹道,姜还是老的辣,当下认输。未想连晋忽的单膝跪地,“连晋愿随将军,效忠北尧女皇!” “连将军?”修鱼寿以为自己听错了。 “西贡王无道,连晋此番回去也难逃一死,还请将军莫计前嫌!” 修鱼寿大喜,“我北尧又添一员猛将!” 修鱼寿随即向遵王请旨,留连晋在铁骑营效力。遵王应允,赐其前将军一职,随承王修鱼寿力战上瑀、夏宸。 黎关之围一解,修鱼寿便和连晋兵分两路,一路精骑随修鱼寿增援堰城,一路随连晋赶赴曜城。 修鱼寿的精骑队和连晋刚到曜城,遵王便改了旨意,由延王率广羽郡精兵增援堰城,承王率精骑队偷袭上瑀和夏宸,修鱼寿不得已改道北上。 上瑀和夏宸军队战力堪比北尧禁军,北尧各部苦战数月未能溃敌,战事陷入交着状态。遵王无奈,在众王数次请旨下,调出北尧全数骑兵增援两郡。 然援军未至,却见两郡敌军系数回撤,各王称奇。 唯有连晋心觉不妙,连夜赶往探幽郡,请昌王出兵上瑀。 夏侯崛心下起疑,连晋乃西贡降将,不足为信。 连晋当下跪地,以死明志。 夏侯崛问清个中缘由,和延王商议后方才醒转,当下惊骂,“简直胡闹!皇上是拿整个精骑队当饵!上瑀、夏宸岂是那么容易打的!精骑队就算全军覆没,都未必能伤其半指分毫!” 不容多想,夏侯崛立刻带八万骑兵随连晋一道出城营救,夏侯轩留守堰城以防敌兵偷袭。 大漠扬沙,北风呼啸,黄沙裹着刺鼻的血腥味,刮过脸颊。血红的夕阳,把赶来营救的将士的心,一个个的撕碎,伤口干巴巴的裂着,痛的让人无法呼吸。 一路走来,上万尸首,横七竖八的晒在大漠上,虫啃风啄。 四面遇敌,西北上瑀,东北夏宸,再加上两郡回撤援兵。精骑队再能征善战,也双拳难敌四手,困死大漠。 “两万精骑!我北尧之最精锐之师,从此亡矣!”夏侯崛当下仰天恸哭。 闻此噩耗,各王震惊。 宁王当场昏厥,被人搀扶下朝。 夏侯酌不顾圣谕,在朝堂殿外破口大骂,“夏侯嘉!枉你一代国君,两万将士的生命,就让你这么白白葬送了!你简直杀人不眨眼!历代先王,苦心经营,千锤百炼打磨一个骑兵队,短短数日就败于你手!你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听着夏侯酌在殿外叫骂,夏侯嘉泪流满面,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两万精骑会全军覆没,承王修鱼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为何你改旨意前不与酌将军商议?”夏侯晟无奈道,想要安抚夏侯嘉,却无从开口。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夏侯嘉凄然一笑,“精骑队是历代先王的心头肉,集齐北尧各地精兵悍将,均是名将之后,平均年龄不过三十,就连战马都是各国进贡的稀世名马。西贡连年讨伐,迎王都只派出一个铁骑营,而我一派就是整个精骑队。夏侯酌说的没错,我愧对列祖列宗。” 说着,夏侯嘉走到案几前,翻弄着堆积如山的奏折,眼泪止不住地掉,“他倒好,连个骂他的机会都没留给我。” “那是......?” “你自己看看吧。” 夏侯晟上前挨个翻看,一看之下直摇头,“全是参承王的本。到底是武将出身,还是孩子心性,你让他去管骞人郡,着实有些难为他了。” “一看之下气不打一处来,再看觉得好笑,现在看来直教人想哭。” “他这是让军队当了回强盗,最直接简单的赈灾。刚参与朝政,不懂官场世故人情,谁都不怕得罪。好在,各郡王知道他的为人,铁骑营军纪严明,有铁骑营跟着当地驻军不敢乱来。” “可惜,现在连铁骑营也遭此劫难,参承王的人可算如了愿。” “嘉嘉,休战吧。” “有此一役,还有谁愿为我夏侯嘉出战。”夏侯嘉说完,摘下皇冠,从此不理朝政。 ; 第十五节 众访九觞 明兮得心 这日朝议,夏侯嘉正与各王商议精骑队重建事宜,申章锦为精骑队副将暂代总将一职,列位其中。各王言辞中,对夏侯嘉颇有不满。夏侯嘉理亏下,沉默不语,连阵亡将士的抚恤都闭口不谈。 夏侯芊看不过,挺身维护道,“以精骑队全队为饵,固然有失谨慎。然未经偷袭便四面遇伏,必是有人从中作梗。当务之急应是揪出此人,重整精骑,而不是在此声讨我王。那连晋乃西贡降将,修鱼寿让他单独带兵,委以重任,实在匪夷所思。” 夏侯芊话音刚落,便闻一骑单兵举旗来报,“承王修鱼寿宫外求见!” 满堂哗然,又惊又喜。 “快传!”夏侯嘉颤声下令。 不一会儿,就见修鱼寿有些摇晃的身影行至大殿,单膝跪地,“承王修鱼寿,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语惊梦,申章锦当下泣不成声,“将军!” 修鱼寿点头示意下,就见夏侯嘉已临身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孤要大宴群臣,为承王接风洗尘!” 夏侯芊斜眼问道,“精骑队遇伏,承王断后,不知您是如何脱身的?” 夏侯晟当下不满,“芊郡主此话何意?莫不是怀疑承王与连晋将军通敌?” 修鱼寿沉声道,“遇伏之事,还请圣上对曜城当日听旨官员,予以彻查!” 夏侯晟心下一惊,“你意思是曜城官员中有奸细?” 修鱼寿不置可否,“要说精骑队出叛徒,断无可能。连晋虽为西贡降将,但为人正直豪爽乃一代名将。当日精骑队改道北上,他曾竭力劝阻我等,说圣上要怪罪下来由他全力承担,料他不会做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所以,若是有人通敌,便只有这一种可能。” “想必盛王不会姑息养奸,有负所托吧?”夏侯芊顺水推舟,“承王福大命大,想必是有贵人相助?” “正如芊郡主所言,臣两次大漠遇险,均为人所救。无奈伤势过重,不能及时回朝复命,还请陛下恕罪。” “行了,都别说了。”夏侯嘉看着夏侯芊面露不悦,扶起修鱼寿道,“伤好些了么,孤这就传旨御医进殿。” 修鱼寿忙欠身道,“谢陛下关心,已无大碍。” “摆宴!”夏侯嘉随转身下令,“有什么事改日再议!” 群臣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宴会中途,夏侯芊来到夏侯嘉面前,几句耳语,夏侯嘉便脸色大变,匆忙离席。 彻查曜城当日听旨官员一事,也就此搁置,众王大惑。夏侯嘉只说是敌国探报,北尧无人通敌,便不了了之。 夏侯嘉寝宫,烛光摇曳,悠悠琴声,渲染不尽的悲伤和不甘。 “如果是那位王的意思,嘉嘉你要怎么办?”夏侯芊一眼看尽夏侯嘉的心。 “芊芊,你想箐箐了么?” 弦走湍急,就如那夜的暴风呜咽。还记得那个早上,清冷的日头扫在那具冰冷孤寂的尸体上,璟瓯潭瞬间空洞的神情。亲如璟瓯潭都无法理解的执着,不能对任何人道出的秘密,拼命守护的孤傲,终于铸成亡魂身上冻结的泪滴。 “嘉嘉!” “看到水晶棺的时候,我就觉得掉进了泥潭,动不得,挣不得。箐箐就在这个泥潭里独自过了这么多年,而我们还一起把她埋了进去。” 琴声低沉,流过千山暮雪,寒了呼吸。 “我不会让你重蹈覆辙的,尧可亡,君不可。”夏侯芊一字一顿,字字锥心。 “莫言重,花无蹈,天不覆,尧王辙。承王不是我,也许......” “没有也许,除了你的夫君盛王,我谁都不会相信。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了。所以,请允许我自私一次。” 听弦断,断那三千痴恋,断君一世愚忠。 修鱼寿回到骞人郡没几天便接到圣旨,令其统领北尧骑兵,一年内重振精骑队。原属盛王负责的九觞城重建事宜,开工后也划给了修鱼寿,完成时限同是一年。 修鱼寿几次请旨质疑,均遭驳斥。 骞人郡谦都郡王府邸,灯火通透。 看着修鱼寿盯着圣旨直出神,修鱼非对申章锦和连晋使了个眼色,一脸坏笑凑到修鱼寿面前。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修鱼寿见他半天不说话,没了耐心。 “带哥儿几个去见见那个明兮儿呗,那可是多少人的梦中情人啊!” “别的不说,救了你两次,咱们怎么都该去谢谢人家。”连晋也随声附和。 “是啊,将军。”申章锦一杯茶递上,“去散散心也好,你老盯着圣旨看,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修鱼寿忽的站起来,几个人惊得一愣,以为他要发火,没想到修鱼寿就蹦出俩字儿,“备马。” “现在?!”几个人面面相觑,赶紧跟了出去。 四个人昼夜急行,一天两夜,第三日清晨便到了九觞城。 连晋跟申章锦平日里行军打仗,过惯了马背上的生活,急行军自然不在话下。修鱼非就完全不行了,人还没到地方,就从马上滑了下来,牵着马喘着粗气,一边手脚并用,一边对前面的仨人哭嚎,“你们等等我!我不行了!” 申章锦看着修鱼非的样子,直笑道,“大人,你可是轻装上阵,我们几个身上穿的可都是几十斤重的玄铁盔甲,都没像你这样。” 修鱼非终于赶了上来,顺了口气,“你们,简直不是人!跑那么快,真不明白精骑队怎么可能全军覆没,跑也该跑出来了!” 一句话说完,几个人脸上都挂了霜。修鱼非吐吐舌头,赶紧换话题,“到地方了,我们进去吧。” “下马,进去好好歇歇,我请客。”修鱼寿说着翻身下马,修鱼非刚要欢呼,就听修鱼寿一盆冷水浇下来,“修鱼非,你的那份自己解决。” “谢将军。”申章锦拍拍修鱼非肩膀,跟修鱼寿进了城。 连晋看着修鱼非悔不迭的样子,不禁笑道,“走吧,真有看中的姑娘,我给你买单。” 修鱼非顿时两眼冒心,“好兄弟!” 入了地下城,四人不禁咂舌称奇。地上一片荒芜,地下五花八门玲琅满目,应有尽有。修鱼寿几次夜间进出,匆忙之间还未曾领略过这地下城风貌。 地下城主街的尽头,便是远近闻名的兮月楼。青石搭建,上下两层,红灯笼穿梭吊饰,别有一凡风味。 一大清早,几乎没什么客人。偌大的一个厅房,只有几个舞姬在练舞,见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兵进来都愣了。 小夜刚好从楼上下来,远远看到门口几个人,忙小跑几步来到他们面前,噎怪道,“几位军爷也太早了,姑娘们都还没醒呢。” 见着小夜这风尘女子的姿态,修鱼寿不禁皱了眉,把护颊一掀,“是我,带兄弟们来谢谢你家姑娘。” “承王殿下!”小夜惊喜下有些尴尬,“您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去请我家姑娘。” 没一会儿功夫,就见着小夜搀着明兮儿从扶梯细步而下。 “华茂春松兮若轻云之蔽日,飘飘兮若流风之日雪。”一见之下,修鱼非不禁脱口而出,“古有硕人吟庄姜,今有众君叹明兮。” “好一个明兮儿,果然名不虚传。”连晋忍不住道。 明兮儿低眸含羞,“兮儿见过各位将军,军爷谬赞了。” “哪里是谬赞,今儿个要不是托修鱼寿的福,就算到了兮月楼,也未必有幸能见上姑娘一面。”修鱼非说着又往近处凑了凑,被修鱼寿一把拉回来。 见修鱼寿在后面,面有愠色,明兮儿担心道,“承王殿下伤势可有痊愈?那日的事小夜都跟我说了,还请殿下别往心里去。” 一提起那天的事,修鱼寿不禁一阵尴尬。 “那日?出什么事儿了?”修鱼非好奇道。 “没什么,就是逗了下你家将军,然后他就气跑了。”小夜吐吐舌头,偷笑着瞟了眼修鱼寿。 “小夜,还说。”明兮儿瞥眉道,“玩也不看人,不分个时候。” “我哪儿知道他那么不经逗啊,”小夜说着跑到修鱼非面前,媚声含情道,“要是这位大人,肯定会意犹未尽的。” “放肆,我看你是被罚的不够重!” 见明兮儿真生气了,小夜赶紧赔笑讨好的说,“姑娘,我开玩笑的,您别生气。” “明兮儿姑娘,我没往心里去,我是......”修鱼寿情急之下,忙碰了下一边儿还盯着明兮儿发愣的申章锦。 申章锦稀里糊涂的回过神,瞅见修鱼寿对他使眼色,忙应道,“将军没生气,他是不好意思。” 这话一说完,他脑袋就被修鱼寿狠狠敲了一下,申章锦委屈道,“怎么了?你是不好意思嘛。你每次心里有什么,舌尖就出来了,跟你这么久,弟兄们哪个不知道!” “我......” “看,又出来了!”申章锦说着,忙闪身躲到一边。 连晋不禁笑道,“寿兄年纪小,应该还没碰过女人,正常的。” “晋兄!” “别逗他了,他就一木头桩子,整天就知忙军营国事。”修鱼非一把揽过小夜挑眉道,“哪像我,风流倜傥人见人爱,是吧小夜姑娘?” “修鱼非,我们是来道谢的。”修鱼寿厉声道,“你这样成何体统!” “知道了,正人君子。”修鱼非无趣的放开小夜。 小夜站到明兮儿身边取笑道,“大人的确风流多情,只是这身板可比不得你家将军。” 一句之下,三人咂舌。 申章锦愣愣的看着修鱼寿,“将军,你......” 连晋则无语道,“我刚还说寿兄没碰过女人呢,这就......” 修鱼非更是张大了嘴,“莫非小夜姑娘跟我家将军......真没看出来啊......” 小夜看着修鱼寿脸色,噗嗤一声笑了,“说什么呢,他就是真想,也得本姑娘愿意!” “行了,别闹了。”明兮儿急声道,“几位远道而来,待兮儿备些酒菜招待各位。” “有劳姑娘。”修鱼寿终于缓了脸色。 几人坐定,小夜对着立台扬声道,“姑娘们,起舞!”转而对修鱼寿道,“还是承王殿下面子大,我家姑娘可是很少亲自下厨的。” “亲自下厨?”修鱼寿一愣,“需要帮手么?” “得了,你会做饭么?”修鱼非闷道。 小夜笑道,“别,您要去了,我家姑娘肯定会手忙脚乱。” 申章锦仿佛置身梦境,呢喃道,“这儿可真是人间仙境,姑娘各个貌美如花,吃个饭还能欣赏舞曲。” 修鱼非一听乐了,“你是跟着修鱼寿跟傻了吧?青楼里不都这样么?” “青楼?这不是兮月楼么?” 连晋喝着茶,一口水喷了一桌。 “哈哈!”小夜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还以为只有承王殿下不知道什么叫青楼,感情北尧骑兵里还不止一个纯的!” 连晋赶紧打圆场,“精骑队军纪严明,严禁涉足烟花之地,不知勿怪。我本是西贡人,这位修鱼非大人也非军中人,所以略知一二。” “西贡人?莫非你是那个西贡第一猛将?”小夜脸色突然由晴转阴。 “呵呵,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我已降尧,在承王麾下任职。” “算了,过去的事儿不提也罢。”说完,小夜扭头出了大堂。 不一会儿功夫,酒饭上桌。明兮儿笑意盈盈,“略备酒菜不成敬意,还请各位笑纳,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姑娘客气,我们是来致谢的,给姑娘添麻烦了。”修鱼寿起身还礼。 “您太见外了,”明兮儿坐下笑道,“承王殿下脸色不太好,莫不是遇到了烦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都是一堆破事,遵王不知道怎么想的,不提也罢!”一想到圣旨的事,修鱼非顿时没了兴致。 “若兮儿没猜错,怕是跟精骑队和九觞城有关?” 连晋惊道,“都说明兮儿姑娘如月通透,善解人意,果不其然。” “不知姑娘可有良策,我们将军被这事儿弄的,茶不思饭不想的。”申章锦急问道,“只给一年时间,精骑队重建,九觞城重建,将军还兼管骞人郡政务,根本分身乏术。” 明兮儿低头细想下道,“这倒不难,若能请盛王相助,一切便迎刃而解。” 修鱼寿叹口气,“圣上下了死令,事必躬亲。不然,我也不至于左右为难。” “事必躬亲?”明兮儿沉吟半刻,“即是这样,您就搬到九觞城来住吧。” “住你这儿啊?”修鱼非翻翻眼。 “对,我这儿什么都不缺。”明兮儿点头道,“既要重建精骑,又要重建九觞,那就让待选骑兵驻守九觞城。连晋将军乃西贡名将,训练骑兵自是不在话下。申章将军是您贴身副将,从旁协助万无一失。之前听您说过,骞人政务一直是修鱼非大人代劳,非大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有心之人,所以也无需担忧。这样一来,承王殿下便可专注九觞城,只需在精骑队开始选人和最后考核时兼管下即可。” “这是个好办法,多谢姑娘。”修鱼寿顿悟。 “这一趟没白来,谢姑娘。”连晋举杯敬明兮儿。 “等下,”修鱼非闷了,“这么说,骞人郡就我一人了?” “非大人,骞人郡就拜托大人了。”申章锦笑道,“我以茶代酒敬大人。” “承王殿下,兮儿还有个不情之请,”明兮儿低声道,“可否让驻守骑兵代替徭役,一来免去额外徭役开支,二来北尧多地受灾实在不宜劳民。” “姑娘所言极是,我正有此意,”修鱼寿说着举杯,“这下替北尧百姓谢过姑娘。” “这北尧骑兵可真遭罪,”小夜在一边嘟囔,“不染指青楼就算了,这饭桌上净喝水了。” “小夜姑娘,这只是精骑队的规矩,不是所有北尧骑兵都如此严苛。”申章锦忙解释道,“精骑队训练量比普通骑兵多出数倍,除洗浴睡觉,都是盔甲不离身。” “那要是一辈子都待在精骑队,不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非也,”申章锦笑道,“精骑队过了三十四就退了,铁骑营是二十七退役。” “不对吧,”小夜走到连晋身边,“这位军爷可是有三十了。” “领队的年纪可以延长,不过最多也不过四十。” “这么年轻就退役,那之后......”明兮儿忍不住问道。 “铁骑营退了会转到精骑队,精骑队退了就转到地方服役,一切看本人意愿。”修鱼寿笑笑,“精骑队服役年限是十四岁到三十四,铁骑营是十五岁到二十七,二十年磨一剑,以铁骑营最为锋利。” “可惜了......”小夜不忍一叹。 大家心照不宣,一齐沉默了。 半响无言,修鱼寿率众人起身告辞,临走时拿出一个布包,说是谢礼。 明兮儿没做推辞,待人走远,打开来看竟是一沓银票。 小夜无语道,“这人太无趣了,谢礼居然直接送钱。” 明兮儿摇头道,“怕是他全部积蓄了,这里还有个字条,说是大恩不言谢,喜欢什么自己买,当是他送的。”忽的感到身后来了人,明兮儿婉儿一笑,“大人可是看清了?” 小夜惊得回头,“黄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黄爷举扇慢摇,点头道,“看了半天,算是明了。人过正,性过直,不足为君。” “他还太年轻,不可强求。”明兮儿说着偎在黄爷怀里,柔声道,“再等等吧。” “那孩子等不得,”黄爷轻叹,“承王不能一直一二分明,他得知道什么是三。” “天尧城好像察觉到了,”明兮儿忧心道,“遵王有意为难他。” “要是不出意外,不出一年,承王就要奉旨出征,而且是有去无回。” “大人!”明兮儿惊得抬头,“难道您就眼睁睁看着么?”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黄爷挑起明兮儿一缕秀发,轻轻摩挲着,“兮儿,你可从不过问他人生死,莫不是对那承王动了心?” “兮儿空有一副皮囊,不懂喜忧。见到承王,才发现兮儿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是把心忘在了其他地方。” “可那承王心思,注定不会在人身上。” “我懂,”明兮儿看向门外,一汪秋水望穿大漠,“他注定一生坎坷,心系北尧。兮儿但求一席之地,他偌大一个人,就算只是一根手指也放得下了。兮儿心不大,也被自个儿丢了,如今寻到了,兮儿便认了。他活,心就活着,他亡,兮儿便不再有心。” “收回来吧,兮儿。” “收回来放哪里?何况离了身的心还能活么?”明兮儿笑颜如殇,“兮儿一生风尘如妖,妖本无心。是上天垂怜,给了兮儿一颗人心,虽长在他人身上,兮儿此生足矣。一颦一笑皆为心,寻常女子的情感,对兮儿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 “你若有心,自此失君。心可归,君亦可归。” “大人,可能助承王一臂之力?” 明兮儿话音未落,黄爷便拂袖离去。自此,再没现身兮月楼。 ; 第十七节 痛失连晋 遵王逼婚 修鱼寿回到九觞城,拉过连晋进了营帐。 信笺甩到桌上,连晋拿起来只一眼,半响没说话。 “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么?” “反吧。”连晋沉沉咬出两个字。 “为什么?” “还看不出来么?不反,死路一条。”连晋扶着石桌站起身,“我本以为她是个明君,没想到犯浑的时候跟西贡王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做错什么了么?”修鱼寿仰首问天,“就算是我错了,精骑队的其他弟兄是无辜的。” “寿兄,”连晋笑得无奈,“你若不反,我只能卸甲归田了。” “晋兄!” “对不起,我没办法像你一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兄死于非命,无动于衷。”连晋抹下眼角,“当初降尧,便是忍不了西贡王对我手下弟兄不管不顾。真要是战死沙场,死得其所,死在自己君王手上,死不瞑目。” 见修鱼寿毫无反意,连晋趁着夜色,骑了一匹老马,义无反顾逃离九觞。 修鱼寿第二日发现连晋失踪,带了他的盔甲,四处寻了半日未果,终于相信连晋已然离去。 站在烈日下呆立半响,大漠风沙吹的两眼生疼,修鱼寿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天尧城问个清楚。 大雨倾盆,连绵数日。 修鱼非和申章锦站在雁都城门口等修鱼寿回来。远远望见修鱼寿牵着冷雉,一步一摇,黑色的影子在雨中挪动。雨水浸透盔甲,在凹处汇成小股水流滴下,修鱼寿浑身湿透,满面污渍和着雨水滑落。仿佛没看到来接他的两人,修鱼寿面无表情的从申章锦和修鱼非中间穿过去。修鱼非和申章锦面面相觑,心下明白修鱼寿在天尧城受了难,远远跟在后面。 “连晋通敌,畏罪潜逃。你不去捉拿逃犯,竟然还有脸回来质问圣上!” “连晋在天尧城的细作已被酌将军捉拿,就地正法。事到如今,你还要为连晋洗脱罪名么?” “当初若不是你替连晋担保,我王错信他人,王印又岂会丢失!” “信笺只有你跟连晋看过,他若真心降尧,为何不等事情查清楚就卸甲潜逃?” “你口口声声袒护连晋,莫不是你跟他一起合谋造反?” “修鱼寿,你好大的胆子!你意思是圣上为了对付你一个亲王,就要通敌卖国么?” “来人,赏他五十军棍!” “修鱼寿,孤给你机会,让你死个明白。” “三个月内捉拿连晋归案,是非曲直定当水落石出。过了三个月,修鱼寿,孤跟你算总账!” 走着走着,修鱼寿突然停了下来。半响,申章锦跟修鱼非,小心翼翼上前,“将军?” 但见修鱼寿两眼直愣愣的看着前面,两人一起循着望去。雨帘深处一点碎,一个清瘦的身影持伞而立,单薄的衣衫依然湿透,不知守了多久。 身影几步走近,修鱼非愣了,“明兮儿?” 面冷如月,语轻如风,明兮儿定定的看着修鱼寿。 “要去哪里?”修鱼寿沉沉地开了口。 “嫁人。”轻轻两字没入雨声。 修鱼寿从怀里掏出一个满是血水的布包,递给明兮儿。 明兮儿抬头,泪水弥漫。 “贺礼。”修鱼寿将布包塞到明兮儿手中,转身离开。 “将军!” 一声下,修鱼寿站定身,回过头淡淡笑了笑,“照顾好自己。” 明兮儿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清冷的雨水将那个伤痛的背影,倒映在眼中一点点冲散。 修鱼寿回府后便卧床不起,九觞城和精骑队全由申章锦代劳。 没出一个月,北尧各王收到喜帖,延王夏侯轩大婚,遵王要在天尧宴请群臣。 修鱼寿伤势未愈,修鱼非想替修鱼寿出席。修鱼寿恐生事端,决定只身前往天尧。 婚宴当晚,天尧皇城红灯高照,荧光穿梭,一派喜庆,热闹非凡。 婚宴大厅,宾客满堂。不看僧面看佛面,由当今圣上亲临主持,凡有点权位的文臣武将,亲王贵胄皆应邀入席。 人头攒动,夏侯崛一眼看到坐在角落里的修鱼寿。上去一掌拍下去,疼的修鱼寿龇牙咧嘴。 夏侯崛撇撇嘴,“至于么?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您也去挨五十军棍试试,”修鱼寿直了下酸痛的脊背,“我也还就两个多月好过。” “王印的事儿,我听说了。”夏侯崛挨着修鱼寿坐下,“你也是,居然直接跑去质问夏侯嘉。那可是皇上,无凭无据的能容你这么乱来?” “我不相信是连晋做的。” “夏侯酌把那细作逮了个现行,在他身上搜出王印。他供出是连晋指使,你不信也没办法。” “如果圣上是主谋呢?” “你......”夏侯崛忙环顾下四周,压低声音道,“这话传到圣上那儿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是想知道您会怎么做。” “她要真敢通敌卖国,我就真敢反了她!”夏侯崛干咳两声,“不过你无凭无据,我也不信她会这么乱来。” “聊什么呢,这么好兴致?”夏侯梨远远走来,笑意盈盈。 修鱼寿忙起身行礼,“姐姐。” “宁王也来了?”夏侯崛欠身道,“真是好久不见,又闻梨香。” 夏侯梨低眸浅笑,“昌王说笑了。” “宁王近来身体可有好转?” “拖昌王的福,已经好了。”夏侯梨说着和两人一起坐下。 “姐,你身体怎么了?” “当日朝上听闻精骑队全军覆没,你姐姐当场昏厥,后来就再没上过朝。”夏侯崛说着递给修鱼寿一杯酒,“你该敬宁王一杯,有她这样的姐姐,是你的福气。” “行,这杯酒该喝。姐,请。”修鱼寿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夏侯梨伸手想拦已经来不及了,不禁担心道,“你又不会喝酒,逞什么强。” 夏侯崛没想修鱼寿真会把酒喝了,摇头叹道,“借酒浇愁,愁更愁。” “今儿个是喜事,姐姐等下去帮你求求情。我父王是看着她长大的,这点情面应该会给。” “姐,”修鱼寿笑中带醉,“我还用不着女人替我求情。” “修鱼寿!”夏侯梨恼道,“你醉了,姐姐不跟你计较,有些事儿你还真就做不来!” “对,我是做不来。”修鱼寿摇摇晃晃站起来,“五十军棍打不死爷,三个月时间足够还我兄弟一个清白!用得着你去求那个刽子手么?!” “放肆!”门外一声怒喝,夏侯嘉黑着脸跨进来。 众人大惊,皇威下齐身跪地,唯有修鱼寿冷眼站着,任夏侯梨如何拉扯都直立不跪。 夏侯嘉走到修鱼寿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只听她冷笑道,“五十军棍不够是么,连跪礼都不会了?孤这就命人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君臣之道!” “陛下,”夏侯崛忙伏地求情,“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承王不胜酒力,醉酒失言还请陛下开恩。” “陛下,请念在以往情分,饶他这一次。”夏侯梨跪爬到夏侯嘉脚边,乞求道,“他年轻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就别与他计较了。” 修鱼寿一把拽过夏侯梨,盯着夏侯嘉两眼通红,“姐,别求她!大不了就是去陪我那两万枉死的弟兄,她杀了那么多人,不差我这一个!” “修鱼寿!”夏侯崛和夏侯梨齐声急喝。 “大胆修鱼寿!”夏侯芊怒目圆睁,一巴掌就要甩上去,被修鱼寿一下抓住手腕,只听他一声冷笑,“你算老几,也配打爷爷?” 夏侯嘉气得浑身直哆嗦,盯着修鱼寿厉声下令,“来人,给我打!打到他服为止!” 修鱼寿旋即仰天大笑,军棍如雨,劈头盖脸砸下来。修鱼寿攥紧双拳,盯着夏侯嘉的眼睛要喷出火来,肆笑带血,傲而不屈。 “住手!”修鱼寿意识开始模糊时,猛听门外一声喝,行刑士兵停了手。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延王夏侯轩带着新王妃跨门而入。 修鱼寿一眼瞥见新王妃两眼噙泪的看着他,甩了下头定睛望去,竟是明兮儿,只道物是人非。 夏侯轩几步急行来到夏侯嘉面前,俯首跪地道,“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还请陛下看老臣薄面,赦了承王。他年轻气盛,带兵疆场浴血杀敌,两万精骑枉死,兄弟手足难免心伤。沾了些酒,耍些孩子脾气,陛下莫要跟他较真才是,真要有个好歹,亲者痛仇者快啊!” “求陛下开恩!”众臣见势齐声求情。 夏侯嘉见修鱼寿已是遍体鳞伤,火气去了大半,“修鱼寿,你可知罪。”但见修鱼寿定定的看着新娘,似是压根没听到,不禁拍案怒斥,“修鱼寿!孤看你是还没挨够!” 见明兮儿劝阻乞求的眼神,修鱼寿摇摇头,转身冲夏侯嘉低身跪下,“微臣知罪,谢陛下。” “罢了!”夏侯嘉抬手一挥,“滚下去,孤看见你心烦!” 夏侯梨和夏侯崛忙上来搀扶,修鱼寿挥开两人,只身回到座位,几声咳嗽呛出满口鲜血,擦下嘴便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夏侯梨坐在一边黯然泪下,怎么也劝不听。 夏侯崛也直摇头,干脆陪着修鱼寿一杯接一杯的喝。 大堂乐起,掩过适才的不快,嬉闹声此起彼伏。 乐停礼毕,但听夏侯嘉笑道,“早就听闻新王妃美若天仙,今日得见果然是沉鱼落雁。怪不得刚有人一边挨着军棍,一边还看着你出神。” 众人一阵哄笑,修鱼寿紧紧攥着酒杯,一把捏碎站起身道,“素闻新王妃擅长剑舞,延王当日便是败于你手。修鱼寿斗胆,想与王妃切磋一番,不知可否?” “承王殿下,您醉了,还是早点歇息吧。”明兮儿凄声相劝。 修鱼寿走到堂中,“起乐,沙场点兵!” 随着乐起,修鱼寿对夏侯轩笑道,“延王大喜之日,修鱼寿不懂事儿扫了兴,今日剑舞当是赔罪。” 说着,修鱼寿一个凌空翻身,宝剑出鞘如电闪雷鸣之势。鼓声雷动,如烈烈沙场,剑带风舞,点兵扬沙。明月黄河夜,寒沙似战场。奔流聒地响,平野到天荒。 “一曲剑舞,饮血带醉,淋漓尽致。就算没有亲历,也知沙场悲壮了。”夏侯崛说着拿过酒壶站起身,“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承王,本王敬你!”说完,仰头畅饮。 修鱼寿嘴角一斜,剑尖一挑,勾起最近一桌的酒壶,反手接住满壶灌入。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一舞曲终,修鱼寿剑锋支地,单膝跪下,“我修鱼寿今日犯了浑,对不住陛下,自罚三杯!”说着拿过三杯酒连饮而尽,“借酒助兴,恭贺延王大喜,祝延王和延王妃白头到老!”随拿过酒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见修鱼寿不住轻咳,嘴角溢血,夏侯轩悄声劝道,“别喝了,快下去疗伤。” 修鱼寿站起身,一个踉跄险些倒地,明兮儿忙近身搀扶,便听修鱼寿低声耳语,“千万别让人知道你救过我。” 修鱼寿说完抬眼,猛力一推,明兮儿一个踉跄被夏侯轩抱住。 “谢王妃好意。”修鱼寿摇晃着转身回座,明兮儿目光紧随其后。 夏侯芊在旁将一切尽收眼底,露出一抹诡笑,“这延王妃跟承王看似旧识,莫不是......” 说着有心,听着有意。 明兮儿慌乱的眼神,没躲过夏侯轩询问的目光。修鱼寿一下站住,直视夏侯芊,阴冷的眼神看得夏侯芊心底一颤。她忙干咳一声,“就算是旧识也没什么,男未娶女未嫁,如今当然就不一样了。” 修鱼寿盯着夏侯芊,一把拽过一旁的夏侯梨,一个低头吻上夏侯梨双唇。满堂哗然,夏侯梨更是惊得睁大双眼,挣扎着要推开修鱼寿。 只听修鱼寿低声道,“姐姐,拜托了。” 夏侯梨心知修鱼寿是要替延王妃解围,不再推搡,顺从地闭上眼。 夏侯芊没料到修鱼寿会来这手,心下将计就计,“没想到承王跟梨姐姐还有这一出,既然你们情投意合,不如趁着今日圣上亲临,和延王一起将婚事办了吧。” 夏侯梨推了下瞬间僵直的修鱼寿,对他使了个眼色便转身走到堂中,“我与承王早有婚约,只是今日太过仓促,未及准备......” “还准备什么,这天尧城应有尽有。”夏侯嘉笑里含威,打断她道,“孤今日赐你二人完婚,既有婚约,想你父王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梨姐姐年纪不小了,是该早些嫁了。”夏侯芊笑魇如花。 夏侯梨呆立当场,忽的身体一斜,慌神间就见修鱼寿将她拦腰抱起,一脸坏笑道,“姐,还等什么?圣上美意,却之不恭。” “修鱼寿......”夏侯梨落下泪来。 修鱼寿抬头笑道,“我姐害羞,陛下莫怪。我这就带她去梳妆打扮一番,先行告退。” 出了大堂,夏侯梨刚要下来,就见修鱼寿冷着眼对她摇摇头,知是有人跟踪监视,便任由修鱼寿抱着去了行宫。 一行人伺候着二人,梳妆更衣。 婚庆的大红礼服上身,夏侯梨越发明艳动人。修鱼寿却越发的脸色苍白,嘴唇不见一丝血色。 夏侯梨看了心里一颤,急道,“我这就去请旨圣上收回成命。” “姐姐,”急声下,修鱼寿呛出一口血,喘息道,“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别再低头了。” 夏侯梨顿时泪如雨下,拥着修鱼寿道,“嫁给你,姐姐不委屈,只是你这身子......” 修鱼寿擦掉嘴上的血渍笑道,“姐姐是怕一进门就守寡啊?” 夏侯梨一听就要举拳相向,修鱼寿忙拦道,“姐姐,如今你弟弟这身子骨打不得。”说着将夏侯梨身子一扳,打横抱起,“拜堂了!” 大堂礼乐起,修鱼寿抱着夏侯梨到堂中放下,三礼行过,即刻完婚。 一场婚宴,暗流涌动,满堂朝臣各怀鬼胎,心事重重。酒过三巡,已近夜深,遵王走后,宾客渐渐散去。修鱼寿趁着夜色,带着夏侯梨连夜离开天尧城。 ; 第十八节 李鹜如愿 芊工心计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手起弦落,琴声悠悠。 夏侯芊立于皇帝寝宫的悬台上,看着修鱼寿和夏侯梨双双离去,不解道,“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杀了他?上次你说无人旁证,杀之不服。这次当众冲撞,出言不逊,有目共睹。” “你看不出来,宁王是真喜欢她这个弟弟么?” “喜欢又如何?冒犯圣上可是死罪!”夏侯芊愤然。 “我是么?”一语之下,琴声嘎然而止,夏侯嘉叹口气,“先有宁王,后有盛王,然后是昌王,延王。宁王父待我如亲出,如今和修鱼族结为亲家。我夫盛王,视承王为忘年交。对西贡几番征战,昌王和延王无不对他赞许有加,尤其是昌王,何时当众敬过谁?若因今日之事杀了他,众王定当心结难平。” “遵王登基,百官朝贺,谁敢非议?”夏侯芊几步走到夏侯嘉面前,低声道,“王的秘密,你我不说,没人会知道。修鱼寿一死,谁会管那个孩子是死是活?若你不方便出手,就让我来。” “可是那个孩子命系北尧!”夏侯嘉浑身颤抖,“尧若亡,君何意?芊芊,你背着我已经动手了吧?精骑遇伏,王印失窃,你敢说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说过,尧可亡,君不可。没有那个孩子,北尧未必亡国。若是没了你,也就没了芊芊。” “叛国通敌,其罪当诛!” “为了你,负了天下又如何?”夏侯芊笑颜如殇,“北尧王印,非君莫属,芊芊已经回不了头了。” 夏侯嘉闭上眼睛,深深叹口气,只听得宫外风声大作,如雨来袭,平地卷起千层浪。 一到骞人郡承王府邸,修鱼寿便从马背上摔下来,不省人事。 见着修鱼寿和夏侯梨的装扮,修鱼非大惊,忙让人把修鱼寿抬进屋,请御医诊治。 夏侯梨将婚宴上的事一一道来,修鱼非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一跳三丈高。 “我得马上去趟九觞城。”修鱼非说着,转身就走。 “去九觞城做什么?”夏侯梨站起身来。 “遵王有意作难,恐已暗中派人追杀连晋,我们得抢在遵王前面找到他。”修鱼非叹口气,“嫂子,我哥醒了就劝劝他,要么逃要么反。这样下去,死路一条。” 夏侯梨倒退两步,双唇抖动说不出话。 修鱼寿醒来就见夏侯梨只手托腮,在床边的圆桌上睡着了。动了下全身生疼,勉力起身,拿过一件披风盖在夏侯梨身上。这一盖,夏侯梨倒是醒了,惊道,“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 修鱼寿挨着夏侯梨坐下,轻咳几声道,“我睡几天了?” “整三日,”夏侯梨擦下眼角泪痕,“御医说外伤虽重,但能养好。内伤及肺腑,又因酗酒恶化,恐会留根。” “没事儿,姐,死不了人。”修鱼寿环视四周,“修鱼非呢?” “哦,你不提我倒忘了,他去九觞城找申章锦了。” “他倒是机灵了一回,知道要抢在遵王前面找到连晋。” “真不愧是兄弟。”夏侯梨笑道。 “他是不是还让你劝我,反了遵王?” 夏侯梨收了笑,低着头不说话。 门外一阵喧闹,修鱼寿皱了眉,刚要训斥,就见侍卫推搡着一名士兵进来。 “怎么回事?”夏侯梨问道。 “王爷千岁,王妃千福。”为首的侍卫抱拳道,“这人一定要见王爷,怎么都赶不走。” “见我?”修鱼寿抬眼一扫,那人一身边关守城士兵的军服,年纪轻轻,眉眼清秀。 “我要进精骑队!”那人没等修鱼寿出声,便嚷道。 一句之下,众侍卫齐声大笑。 “你们笑什么?”那人跪在地上直起身,“我就是要进精骑队!” 修鱼寿不禁扶着桌子起身,走到他面前,“站起来。” 那人站起来,比修鱼寿矮了大半个头,修鱼寿不禁轻咳几声笑道,“就你这身板也想进精骑队?” “进精骑队是看本事,又不是看个头。”那人不满道。 “本事?”修鱼寿转向侍卫道,“把我的马牵来,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冷雉欢鸣。 那人看了一愣,旋即喜道,“这马真漂亮。”说着便跑过去,翻身上马,冷雉一声长嘶,扬蹄撒泼。 夏侯梨不禁噎道,“这马怕是认人,你有意为难他。” “冷雉是千里雪,铁骑营的标准配备马种。脾性忠烈,能服了它,才够资格进我铁骑营。” “他没说要进铁骑营啊?”夏侯梨眼瞅着那人狼狈的样子,担心道。 “年纪轻轻不想进铁骑营,还进什么精骑队。” 眼见那人在马背上一阵手忙脚乱,冷汗涔涔,几次险象环生,就要被冷雉甩下来。但见他双手紧拽缰绳,两腿像是长在了马背上,没过一会儿,就学会了巧借马力,应付自如。冷雉服了软,带着他在院里闲逛起来,众人见势,不禁瞠目结舌。 那人见烈马被驯服,拍拍马背翻身下来,走到修鱼寿面前,昂首挺胸道,“怎么样?” 修鱼寿一边咳嗽一边笑道,“好小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兵?” “我叫李鹜,十八了,在曜城站楼。”李鹜说着,仔细看了下修鱼寿,“将军有内伤?” “不碍事,”修鱼寿疑惑道,“你是赵广鸣手下的兵,曜城离这儿可不近。你擅离职守,莫不是当了逃兵?” “是赵将军让我来的,我去九觞城没见着,就找到这儿了。”李鹜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这是赵将军让我带给您的。” 一阵草药味儿扑鼻而来,夏侯梨从旁接过,打开一看喜道,“都是专治内外伤的稀世名药,这下好了!” “赵大娘是算准了本王会挨板子。”修鱼寿说着拿过药包,“给御医煎药,你去歇着吧。” “这里面的药,有的怕是连御医都没见过,得我亲自去煎。”夏侯梨说着拿出丝帕,拭去修鱼寿额上的汗,“去床上躺着,站一会儿就满头是汗。” “行,”修鱼寿说着走到屋里,拿出纸笔对李鹜道,“你带我手信,去九觞城找申章锦,即日加入精骑队。” 李鹜大喜,“谢将军!” “别高兴太早,”修鱼寿边写边说,“精骑队的最后考核,你若达不到铁骑营的标准,就给我滚蛋。” “是,将军!”李鹜说着单膝跪地,“李鹜不会让将军失望的。” 没出三日,观璞郡麋都郡王府收到密函,夏侯芊看后,当下撕得粉碎。看着满屋碎函如雪飘落,夏侯芊眉眼挂霜,“好一个夏侯梨,嫁给修鱼寿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让我搬了石头砸自个儿的脚!既然你们都要跟本郡主作对,就休怪本郡主心狠手毒!”说着,她转身拿过案几上的三封密信,“真不知道,这次还有谁能救你,承王殿下......” 夏侯芊话音未落,就见单手眼前一晃夺了三封密信。她惊愕中急身去抢,转眼见是夏侯晟,立刻收了惊慌之色,转而笑道,“盛王好不识礼,怎可擅闯私宅?” 夏侯晟看着手中的密信,冷声道,“如果我没猜错,三封密信是要分别送往上瑀,夏宸和西贡的吧?” 夏侯芊面不改色,“密信已在你手,何不拆开来看看?” 夏侯晟没打算拆来细看,单是举信质问,“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道这会害死多少人么?” “我只想要一个人死。”夏侯芊收了笑,冷了眼,“今日一切只为我王,盛王若为人夫,还请视而不见为好。” “你为嘉嘉杀承王?简直荒谬!”夏侯晟厉声道,“承王的确有些桀骜不驯,屡次冒犯圣上。但性纯人正,忠君护国,有目共睹!你为何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因为有他就没有夏侯嘉!”夏侯芊阴沉的声音听起来甚似咆哮。 “你是说承王会反?”夏侯晟一愣,旋即否决道,“不可能,承王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他的脾性我再清楚不过。迎王无道,他宁扶不反,难道嘉嘉还不如迎王?” “那你如何解释,精骑队四面遇伏,他却能只身脱险?三战连晋,三战不败,身陷沙牢死里逃生,简直天方夜谭!截获王印密信,他只给连晋通风。连晋潜逃,他却反咬一口怀疑圣上!信是从哪里来的,携带密信的人有谁见过?若不是图谋不轨,怕事情败露,为何面圣前对手下亲信都三缄其口?申章锦跟了他那么久,修鱼非是他同族胞弟,难道还不如一个西贡降将?” 夏侯晟沉默半响,终于摇头道,“这全是你的一己猜测,我不相信承王会反。” “那就请盛王作壁上观,本郡主会让你明白,什么叫人心隔肚皮。”夏侯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诡笑。 “你这是逼反!” “此战若胜,不仅能帮承王洗脱嫌疑,也能打击三国气焰。若是败了,就要谨慎处之了。”夏侯芊重又笑魇如花,“以骞人郡兵力,再加上各地选送的精兵强将,单是对抗西贡,应该足够了。” “三国齐伐,岂能儿戏?”夏侯晟终于忍不住提声质问。 “本郡主只会通敌,岂会卖国?”夏侯芊轻笑道,“兵不厌诈,诱而歼之,怎能让你和昌王受累?三国对我北尧虎视眈眈,就算不为承王,我也迟早会跟他们算账!如今,他们信以为真,我又怎能坐失良机?到时你和昌王只需听令行事,我保证他们有去无回。” “好一个工于谋略的芊郡主,嘉嘉知道你的计划么?” “若无我王印信,三国又岂会当真?”夏侯嘉旋即笑道,“放心吧,自上次王印失窃,嘉嘉便印座不离身,我是偷不来的。你信不过我,总信得过你夫人吧?” “我信你,是为伐三国。”夏侯晟把三封密信扔到夏侯芊身上,冷声道,“若敢妄为累及无辜,我必行先斩后奏之权,厉惩不赦!” 夏侯芊揽信娇笑,“芊芊不敢妄为,还请盛王先行保密,你知便可。” 夏侯晟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夏侯芊盯着夏侯晟离开,满脸笑意渐显阴毒,“承王有没有命打这一仗,还得另说呢!”转而扬声道,“来人,传令下去!打今儿起,未经本郡主许可,任何人不得擅入郡王府!” 夏侯芊重回案几旁坐下,一边喝着茶一边冷声道,“出来吧,盛王已经走远了。” 一个畏缩的身影,从屏风后面挪出来。 夏侯芊斜瞟他一眼,“周知途,我让你办的差事如何了?” “还......还未有音信......郡主......”曜城衙官周知途,说着便伏地叩首颤声求道,“还请郡主多宽限些时日,卑职......卑职就算是刨地三尺,也定会将那连晋挖出来,交予郡主!” 夏侯芊拍案而起,怒目相斥,“混账!若是让承王抢了先,坏了本郡主好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卑职不敢!”周知途满头大汗,急声道,“卑职已加派人手,全力搜寻,相信很快......” “七天,”夏侯芊厉声打断道,“我再给你七天时间,若再见不到人,那个布条就会到盛王手上。到时用不着本郡主动手,盛王也会法办了你!” “卑......卑职遵命,还......还望郡主手下留情!” “还不快滚出去找人!” 一声之下,周知途几乎是连滚带爬,从后门离开郡王府。 ; 第十九节 遇刺中计 连晋脱身 连晋当日离开九觞城,一路沿着大漠边沿行至西贡边境,转而南下进入南衍国境。 这夜暴雨倾盆,连晋睡在树下被雨水浇醒。环顾四周,荒无人烟,他索性脱了衣服,全当洗浴。 数十个黑影,从四周悄声围上。连晋发觉时,已被包围。 他当下提了长矛横在身前,“什么人?” 雨声犀利,无人回应。猛见数十人影,齐身闪过,手持刀剑,扑向连晋。 连晋一声大喝,挥矛迎上。利器拼杀,寒光闪烁,在雨中溅出成片血花。 对方人数众多且训练有素,连晋多处划伤渐感力竭,便打便退,伺机突围。 包围圈密不透风,连晋心下道,怕是要客死异乡。 忽闻外围一阵窸窣,包围圈瞬间异动。未期而至的一群黑衣人,将围着连晋的数十人系数拿下。 连晋见势愣了下,旋即回过神,“留活口!” 一名黑衣人闻声,“阁下可是连晋连将军?” “正是在下,不知各位......” 黑衣人扯下腰间令牌扔过去,连晋接下一看大惊,居然是天蟒令。 “你们是北尧禁军?” 黑衣人点头,随即拽过一个活口,“谁派你们来的?” “是......是承王......让我们追杀......叛将连晋......” 一声炸雷,响彻夜空,连晋僵立当场。 黑衣人双目一凝,手起刀落,取了那人首级。 “连将军,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将军随我们一同回去,以保将军周全。” 连晋仰头向天,任雨水冲刷满身伤痕,血水混流而下。 随黑衣禁卫军北上至观璞郡,连晋一路无言。直至到了麋都郡王府,他才感到事有蹊跷。南衍与北尧濮安郡接壤,可直接从濮安西北方向斜上天尧,为何要绕到观璞郡来? 连晋定了定神,在黑衣人示意下,只身进府。 行至大堂,便见一绝色女子端坐堂中,雍容华贵。见连晋进来,便抬手屏退左右,眼带桃花满是笑意。 连晋冷笑道,“我本以为,能号令禁军的只有北尧君王和酌将军,不知您是何方神圣?” “北尧郡主夏侯芊,已在此恭候多时。情势紧急,还请将军勿怪。”夏侯芊低眸浅笑间,眼底寒意一闪而过。 连晋斜眼凝视夏侯芊,“那不知芊郡主此为何意?” 夏侯芊笑道,“将军一路辛劳,先坐下来喝杯茶再说。” 连晋歪了嘴,随手拉过一张椅子,端了茶杯就势坐下。 “现在可以说了?”连晋说着将手中茶一饮而尽。 夏侯芊一抹诡笑挂上嘴角,连晋心下已明三分。 “将军前日险遭毒手,归途险恶。道是承王,暗中派人行刺。幸得我王洞察先机,命我暗中派人搜寻保护将军,好在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见连晋闭口不言,夏侯芊走到他身边媚声道,“将军莫要担心,此事我已命人禀明圣上,到底是谁叛国通敌,我王自有分晓。” 夏侯芊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递给连晋,刀鞘极尽精致。 连晋接过拿在手中把玩,疑惑间就要抽出匕首。但听夏侯芊急声劝道,“将军莫急,这匕首抹有剧毒,见血封喉。”见连晋冷了眼,夏侯芊重又笑道,“将军遭此劫难,定当心中不平。芊芊特备此物,送与将军,还望能助将军一臂之力。” 连晋一声冷哼,将匕首一撂就要起身离开。转过身,便见夏侯芊紧随几步拦至身前,连晋握了长矛,冷目相向。 夏侯芊见势,敛目冷笑,“不收这礼,将军可是要后悔的。”说着拾起匕首,重又递到连晋面前,“我芊郡主的茶,可不是白喝的。七日内,我要承王首级。” 见连晋拿回匕首,夏侯芊几步摇曳到堂中坐下,“杀了承王,他的一切都是你的。记住,你只有七天时间。” 见夏侯芊瞅着空置的茶杯,满脸邪笑,连晋勾起嘴角一声冷哼,调头转身,夺门而去。 一出麋都,连晋便低头吐出满口茶水,拿过马上的酒壶漱了口。擦干水渍,连晋看向郡王府的方向一脸讥讽,“夏侯芊,你也太小看我连晋了,一杯毒茶就想让我服了软?修鱼寿的帐,我自会找他算清楚,你这种下三滥的东西,只会脏了大爷的手!” 连晋掩面策马,直奔九觞城。行至近处,挟过一骑单兵盘问城中情形,方知修鱼寿不在城内已有月余。随调头驰向骞人郡,趁着天黑潜进承王府。 “修鱼非还没回来么?”修鱼寿边喝药边问道,连晋在房顶上看得真切。 “还没有,”夏侯梨接过药碗,“你早点歇着吧,别想了。” “怕是一个没找到,又要找另一个,还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修鱼寿叹口气,“皇上杀了那细作,死无对证,酌将军也无从查起。我在婚宴当晚夸下海口,三个月内还晋兄一个清白。现在单是养伤,就要耗两个月。” “你怎么就能肯定,连晋是被人栽赃了?” “他跟你弟一样,是将。” “那又如何?” “我懂他。” 修鱼寿说完便不住的咳嗽。 夏侯梨在一边急道,“他一声不吭走得利索,你倒好,为他挨了几十军棍还不知道疼!” 修鱼寿顺口气笑道,“姐,你比我还疼呢?” 夏侯梨拿过一杯茶水递过去,恼道,“你就是吃的嘴上的亏!” 修鱼寿拿过茶杯,忽的脸色一变,转手茶杯掷向屋顶,正中连晋掀开的瓦洞。 拉过夏侯梨,修鱼寿一个翻身下床,拔出佩剑直指大门,“出来!” 但见连晋慢条斯理的晃出来,修鱼寿惊愕间轻吁口气,重重跌回床上。 连晋见势忙近身向前,“寿兄,你没事儿吧?” 夏侯梨一边扶修鱼寿躺好,一边斜眼看向连晋,“连将军回来便是回来了,为何要鬼鬼祟祟的?” 修鱼寿缓过气,对夏侯梨道,“姐,替我到门外守着,把门窗都关严实。” “放心吧,我来是想给你看个东西。”连晋说着,拿出他从那群黑衣人身上偷到的令牌。 “天蟒令?你遇到禁军了?”修鱼寿惊道。 连晋轻笑间坐到床边,“他们是来救我的。” “救你?”修鱼寿脸色一冷,“莫非还有人要对你下杀手?” 连晋从怀中拿出匕首,扔到修鱼寿面前,“我遇到承王派出的杀手,险些送命。” 修鱼寿拿过匕首,心中一窒一把抽出,“这么说,你今天是来杀我的?” “小心点,上面有毒。” 修鱼寿一声冷哼,“这是出征西贡前,迎王私下赐予我的,有没有毒我会不知道?刀鞘有贤珠,遇毒则色变。我当年送给申章彦,后来他被遵王绑了,这匕首也没了。现在既然在你手上,那救你的人莫不是遵王?” “是芊郡主,说是奉遵王旨意。”连晋大惑,“既然没毒,那她是何用意?” “你是来行刺本王的,还不动手?”修鱼寿笑道。 “真要杀你,刚当梁上君子的时候就动手了。”连晋面露难堪,“是我连晋小人了,还请承王勿怪。” “防人之心不可无,”修鱼寿仔细看了刀刃,突然脸色大变,“我们中计了!你快走!” “怎么了?”注意到刀刃上的血渍,连晋恍然大悟,“她是要把我们一窝端了!”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修鱼寿说着坐起身,“这匕首留不得......” 话音未落,就听得院外一阵骚动。 夏侯梨神色慌张的进来,“夏侯酌带禁卫军来了,看样子要包围郡王府。” “来得可真快,怕是被人盯了。”修鱼寿说着起身对连晋道,“晋兄,你从密道出去,跟我来。” “密道?” 修鱼寿领着连晋,从卧房侧槅门进到书房,“豫王当初想反,为防万一在这府里挖了密道,直通关外。他辞官前告诉了我,若有不测,可走此路。”说着,书柜后的暗门被打开,露出一条窄长的石阶直通地下。 连晋奇道,“想不到,这郡王府还有此玄机。” “从这里下去一直走,出了暗道,就出了北尧。”修鱼寿说着塞给连晋一个包裹,“把这些带上,快走。” “我走了,你怎么办?” “咱们不能绑在一块等死,你不走死路一条,你走了,我自有办法应付。” 连晋拿过包裹,看了眼修鱼寿,转身下了暗道。 回到卧房就听着院外叩门,夏侯梨急道,“现在怎么办?” 修鱼寿狠了眼,拿起匕首一个反手刺入。 夏侯梨一声惊呼下,便见修鱼寿软倒在地,刀口处血如泉涌。 修鱼寿白了脸,“姐......开门......迎客......” 夏侯梨心如刀割,转身冲出卧房。 转眼间,就见着夏侯酌带人进了卧房,一眼望见修鱼寿倒在地上,大惊道,“这是怎么了?” 夏侯梨一把推开夏侯酌,跑到修鱼寿身边,眼泪止不住的掉,“酌将军来了,你......” 修鱼寿挣扎着抬头,“追到人了么?” “怕是已经跑远了,”夏侯梨摇摇头,抹下眼泪搀起修鱼寿,“我扶你去床上躺着,治伤要紧。” 看着修鱼寿起身满地沾血,匕首深入腹间,夏侯酌愕然,“是连晋下的手?” 修鱼寿无力地点下头,“是我......信错了人......”说完,便觉眼前一黑,人跟着昏倒在地。 “修鱼寿!” “承王!”夏侯酌见状,急令随军侍医救人。 ; 第二十节 芊计落空 酌心难测 第二日清晨,修鱼寿醒来就见着一屋的人,一眼扫到夏侯芊,“芊郡主好兴致啊。” 一旁守着的夏侯酌跟夏侯梨同时醒来,喜道,“你醒了?” 唯有夏侯芊冷了眼,“偌大一个承王府,居然抓不到一个连晋。” 夏侯梨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怀疑我们故意放走连晋?” 修鱼寿冷笑道,“承王府再大,也大不过你的郡王府。” “你......”夏侯芊一窒,转而哂笑道,“承王是如何得知,连晋是从我郡王府逃脱的?” 修鱼寿拿过匕首晃了晃,“这匕首应该在遵王手上,连晋怎么会有?你可别告诉我,他是从天尧城跑出来的。何况,不为连晋,芊郡主会这么有空,一大清早亲自来探望本王?” 夏侯芊闻言色变,“他是用这匕首伤的你?” 修鱼寿勾了嘴角,“莫非他也用这匕首伤了芊郡主?遵王把这匕首送给芊郡主不奇怪,芊郡主转手送了给连晋,真是匪夷所思。” 夏侯芊咬了牙讪笑道,“我好心给他松绑,哪知他松了手就反手相夺,要伤我性命,幸好我躲得快,只伤了手臂。不过还真没想到,他会对承王你痛下杀手。” “让芊郡主忧心了。”修鱼寿笑道,“好在我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夏侯芊暗地里攥紧手,强笑道,“承王吉人自有天相,命不该绝。我会向圣上禀明一切,酌将军也会全力追捕,连晋跑不掉的。” “有劳了。”修鱼寿说完闭上眼,尽显疲累之色。 “好了,本将即刻回朝复命,你好好养伤。”夏侯酌说着转向夏侯芊,“芊郡主,请。” 夏侯芊眼中的不甘一闪而过,愤然离去。 听闻连晋接连刺伤两位重臣,夏侯嘉震怒,命夏侯酌率禁军同修鱼寿,将在骞人郡和九觞城,跟随连晋降尧的西贡将士一律收监,不日押赴黎关鳏城外,斩首示威。 众王力劝无果,西贡将士两万余众,枉死鳏城。 血染城墙,尸积如山。 骞人郡王府,众人哑声。 “都死了?”修鱼寿愣愣的看着帷顶。 “军令如山,谁敢不从!”夏侯酌摇头道,“何其悲哉!多少将士含泪相向!” “前些日子还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弟兄,转眼就没了!”申章锦抹下眼角,“让禁卫军来就行了,还要我们精骑队跟着。那里面有多少精骑队的弟兄,让我们怎么下得去手!”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劝降!”修鱼寿一拳砸在床沿,“此后再战,所遇之敌必会誓死不降,我北尧将士均要拼死恶战!” “反了吧!还等什么?”闻声便见修鱼非一个踉跄跨进卧房,满身狼藉。 夏侯酌当下惊怒,“大胆!” 修鱼寿一惊,从床上撑起身,和申章锦异口同声,“你回来了?” 修鱼非眯了眼看向夏侯酌,“你是谁?在我哥房里做什么?” “你哥?” “这是禁卫军统领总将,夏侯酌将军,不得无礼!”修鱼寿低喝。 “夏侯酌?!”修鱼寿惊愕间,怒目相向,当下拔剑直刺夏侯酌。 申章锦见状,上前阻挡,单手一扳,卸了修鱼非手中佩剑。 “你干什么?”申章锦惊道。 “他妈的,老子带了二十几个人去找连晋,沿着大漠没走多远,就遭人一路追杀。”修鱼非悲愤难当,“二十多弟兄,他妈的全死了!老子要不是命大被人救了,你们就看不到我了!”修鱼非说着,一个令牌砸在夏侯酌身上,“这是从那群狗身上扯下来的!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跟爷们儿玩阴的,有种你现在杀了我,别在背后下黑手!” 夏侯酌拾起令牌一看,大惊道,“天蟒令?!” “别给老子装傻!”修鱼非骂道,“动用禁军,必要禁军统领总将经手调动,你别跟老子说你不知道!” “修鱼非,你住口!”修鱼寿怒喝,“此事与酌将军无关!” 修鱼寿说着,拿出连晋给他的令牌,“天蟒令?”夏侯梨一愣,便见夏侯酌一手夺过,将两块令牌细比之下,不禁惊道,“确是禁卫军的令牌,承王这个是哪里来的?” “是连晋落下的。”修鱼寿沉声道,“他刺杀我,不是因为拒捕。是遇到杀手追杀,然后被正好赶到的禁卫军救了。那群杀手说是受我指使,所以......” “受你指使?”修鱼非大笑,“这承王府派出的人就老子这一拨,还他妈的都是有去无回,连连晋的影子都没看到!”说着一愣,忙走到床前,“他刺杀你?他把你给伤了?” “没伤着要害,”修鱼寿闷道,“酌将军,你可知这其中蹊跷?” 夏侯酌摇头道,“除了我,就是当今圣上有权调动禁军,但是......” “这还用想么?”修鱼非不满道,“明摆着要借连晋的手,对付我哥。好一个反间计,不管连晋杀不杀得了我哥,都不会再为我哥所用。” “那圣上为何要对付承王?” “王印失窃,怕是自盗。”修鱼寿说着看向夏侯酌,“难道酌将军也认定是连晋所为?” “当日带那细作面圣,圣上未经细查,便下令就地正法,我也颇感蹊跷。现如今死无对证,连晋在逃,兹事体大,不能妄下断言!更何况,她乃一国之君,通敌叛国,是要留千古骂名的!” “如果是像迎王一样,为了维护某个人呢?” “你是说芊郡主?”夏侯酌眼中一阵闪烁,“你有何凭证?” 修鱼寿看着夏侯酌,眼底一寒转而失笑,“我也只是猜测,遵王再昏庸,也不至违逆祖制。” 眼见夏侯酌像是松了口气,“一切还要等连晋归案,再做定论。” “时候不早了,酌将军该回去复命了。”修鱼寿说着躺回床上,“申章锦,代我送酌将军。你也早些回去,别让弟兄们为这事儿失了士气。” “是,将军。酌将军,请。” 夏侯酌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转身离去。 看着夏侯酌走远,修鱼非若有所思道,“这夏侯酌怎么感觉怪怪的?” “他知道是谁做的。”修鱼寿深深闭上眼。 “酌将军?”夏侯梨倒吸一口凉气,“不可能!他是两朝元老,耿直廉明,怎会任由奸佞妄为?” “修鱼非,遇刺的事别再提了,去歇着吧。” “哥!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见修鱼寿闭目不言,修鱼非无奈,摇头离开。 北尧冬至年,两万精骑重振旗鼓,上报天尧再树黑蟒。 修鱼寿伤愈如初,亲训铁骑营。李鹜不负所望,铁骑营最终选拔脱颖而出,任职管带,申章锦兼任领带同掌铁骑。 九觞城重建已显规模,地下城重见天日。 众骑兵同精骑队,冬至除禁令,开怀畅饮,举杯同庆。 “好不热闹!”一声高叹,众人循声望去。 但见一男子,四十有余,身材修长着一席素装,剑眉入鬓,凤眼生威。虽满含笑意,却是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运筹帷幄,气势夺人。 “黄爷?”修鱼寿迎上去,“明兮儿人已不在九觞,黄爷怕是要白走一趟了。” 黄爷笑道,“她已贵为延王妃,我当然不是为她而来!” “莫不是特来看城?” “好一个城而不府,心而不计的承王!”黄爷仰天大笑,“那明兮儿怕是要痴心枉负了!” “黄爷此话何意?” 黄爷敛笑低声道,“逼而不反,承王又是为何?” “如此大逆不道,黄爷莫要妄言!” “那就预祝承王,下一仗能凯旋而归!”黄爷说着举杯一饮而尽,大笑离去。 “下一仗......”修鱼寿大惑,心里隐隐不安。 次年春,九觞重建已近完工,各地骑兵悉数返还。盛王接管,精骑队撤回黎关驻防。 ; 第二十一节 三国袭关 军民一心 未出半月,上瑀、夏宸、西贡,三国伐尧。 西贡倾全国之力,力克北尧精骑,骞人郡三翎加急向遵王请援。 精骑队携当地驻军退守黎关,力守半月未见援军。 与此同时,上瑀、夏宸接连战败,损兵折将退出关外,与北尧对峙。 一日清晨,堰城来报,关外敌军撤走大半,不知去向。曜城同报,夏侯晟心觉不妙,联合夏侯崛调集半数精兵,赶赴骞人,行至半路被禁军包围。 夏侯晟惊怒,“你们好大的胆子!奉谁的旨意,胆敢拦截本王!” 但见夏侯芊一身戎装,笑里含威,“盛王,对不住了。盛王夏侯晟,昌王夏侯崛接旨!” 夏侯晟和夏侯崛不得已,翻身下马,“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擢盛王夏侯晟,昌王夏侯崛,任北尧左右大将军职。领兵待命,围歼上瑀、夏宸所留残部,不得有误!” 夏侯晟拿过圣旨,“眼下骞人遇困,情势危急,为何不派兵增援?” “盛王多虑了,”夏侯芊笑道,“旨意一下,本郡主即刻动身前往骞人郡,以解承王围。” 夏侯崛一听,出言恼道,“希望你所言非虚,承王若有不测,本王定不饶你!” 夏侯芊一声冷哼,看着两郡援兵撤离,转而带兵同观璞郡守军,将骞人郡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夜之间,两国大军蜂拥而至,黎关顷刻间四面遇袭,举城惶恐。 骞人郡驻军三十万携当地百姓,全数被逼进黎关城。 夏侯梨见势不妙,连夜从密道出逃,赶赴南祈郡调兵增援。 修鱼寿闻势大惊,命人出城查探,三国兵力百万之众,对黎关虎视眈眈。 看着黎关城内燃起的信烟,夏侯芊眼睛眯成一条线,“承王殿下,这次你还能死里逃生么?”转而对属下道,“起烟!” “将军,是援军!”申章锦站在城楼上,喜出望外。 “今天什么风向?”看了烟势,修鱼寿心觉不对。 “东南风向,怎么了?” “信烟至南而北,正向不偏。”修鱼寿大惊,“是狼烟!他们要攻城了!” “可信烟是从骞人郡外点燃的!三国兵力都在黎关城外,怎么会......” 申章锦话未说完,便见漫天箭雨,齐射黎关城楼。 “趴下!”修鱼寿一把按下申章锦,转而对城楼下吼道,“弓箭手近卫兵拿盾上城楼,快!” “跟我下去,四城门各调五千精骑五百铁骑,城门待命。” “将军!”申章锦急声相劝,“降了吧,拼死力战,死路一条啊!” “你说什么?”修鱼寿猛地站住,回头厉声质问,“我北尧精骑何时降过!又不是第一次四面遇敌,难道申章彦死了,你就软了?” “对,我是软了!”申章锦双眼通红,“你看看下面!看看下面几十万百姓!我们拼死一战,他们怎么办?难道跟着我们一起送死?” 修鱼寿仰天大笑,“罢了!不就想要我修鱼寿的项上人头么?给他们便是!” “将军!”申章锦当下跪地,泣不成声。 “你给我起来,”修鱼寿一把拽起申章锦,“别跟个娘们儿一样!去,让他们挂白旗,我修鱼寿降了!” “降了?”夏侯芊听闻一惊,“未战而降,可不像承王作风。” “城内还有几十万百姓,怕是......”禁卫军统领副将左司黯,心生无奈。 “百姓?”夏侯芊一声冷哼,“起烟,攻城。” “郡主?!” “难道黯将军要教本郡主,该如何用兵么?”夏侯芊眼底一寒,“如不拼死一搏,如何消耗三国百万兵力?本郡主此战,势在必得,定要让三国有来无回,一雪前耻!” “郡主,那可是几十万条人命!”左司黯劝道,“先让百姓撤出黎关,再行攻城......” “左司黯!你年纪轻轻,怎么跟夏侯酌一般妇人之仁!”夏侯芊起身怒斥,“没有百姓牵制,那修鱼寿怎会全力以赴,以死相拼?他能为百姓不战而降,也就能为百姓力战到底!” “禀郡主,西贡狼烟,拒绝受降。”左司黯还想再劝,忽闻信兵扬声来报。 夏侯芊眯起眼,“左司黯,这下怪不得本郡主心狠手辣了。” 左司黯忙问道,“那西贡领兵总将是谁?” “连晋胞弟,连易。说是要血洗黎关,为他哥哥和西贡冤死将士报仇。”信兵报完,转身退下。 左司黯叹口气道,“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黯将军,说话可要小心。要是说错了,脑袋就没了!”夏侯芊阴冷的声音,让左司黯心底一寒。 狼烟四起,三国力伐。 骞人驻军困守黎关七日,死伤过半,力守城门不破。三国协商,转变战术,围而不攻。待到黎关弓尽粮绝之日,再举兵齐伐,一击而下。 骞人守军终于得以喘息,全军休整。 修鱼寿命士兵将屋舍营帐全数让出,半数军粮接济百姓。全军将士两日一餐,青壮年男丁一日一餐,老弱病残幼,一日两餐。 军令一下,众将哀叹。黎关屯粮最多维持一个月,如今分与百姓,减餐缩食实属无奈。 初春低温,大雪封城。 驻军里冻伤士兵无数,修鱼寿夜间巡查,常有士兵犯困睡着,再也醒不过来。 乡亲们看不过眼,便要将士们一道进账取暖。 于是,除精骑队外,其余士兵轮换进账,不再露宿。精骑队只在白天轮换休息两个时辰,其余时间流动巡防。 “将军,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申章锦递给修鱼寿一本名册,“死的死伤的伤,还能打的不到七万。余下的粮草撑不过三日,必须得想办法求援。” “求援信烟,每日不停,能来早来了。”修鱼寿拍了拍申章锦肩膀,看着残破的城墙,“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战了,等死的滋味,怕么?” “怕什么,”申章锦笑笑,“我就是觉得这几十万百姓无辜受累,皇上怎么能放着他们不管不顾。” “又不是第一次了,”修鱼寿叹口气,“当初你哥被谁抓的,忘了?” 正说着,忽见一众百姓行至修鱼寿面前,齐身跪地。 修鱼寿大惊,忙同申章锦扶他们起身,“你们这是做什么?” “承王殿下,”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扶着修鱼寿颤声求道,“让我们随军一同杀敌吧!与其困在这里等死,不如一道杀出去,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申章锦一愣,转而道,“是啊将军,趁现在还有兵力,和乡亲们一道杀出去,也许......” “混账!行军打仗,你我分内之事,岂能连累乡亲?” “承王殿下!” “别说了,但凡我修鱼寿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你们去送死。” 申章锦无奈道,“但是这样下去一样是死啊!” “那就让精骑队去送死,”修鱼寿眼底一伤,“乡亲们回去准备下,今夜突围。” “承王殿下!”老人当下泣不成声,“您的心意我们领了!精骑队的那些将士,都还是些孩子,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我们于心何忍啊!承王殿下,您就让我们帮把手吧!” “老人家,真要帮我们,就听我安排。别让我手下的将士,白白送命。” 没等老人回话,修鱼寿便下令全军集合。 骞人郡守军各部集结完毕,皆是满面疲惫,身心狼藉,全军士气低迷。 修鱼寿敛目一扫,厉声喝道,“怎么了?困了十天,就把你们困成这副德行了?抬头看看,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些乡亲,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么?” 众将士摇头不解。 “他们来请缨来了!他们要陪我们一起去送死!” 看着众将士满目惊愕,修鱼寿咬牙道,“堂堂男儿,保家卫国!我们能让乡亲们陪着一起去送死么?” “不能!”众将齐声。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杀!杀!杀!”八万将士,杀声撼青天,震落满树碎雪。 “众将听令!” 一声之下,各部将领齐身跪地。 “李鹜领铁骑营为先锋,从西门突围。精骑队众将领精骑一万,出了西门兵分四路随后跟上。申章锦同我领余下一万,出了西门兵分两路左右突围。余下守兵,在我们全数出城后,掩护乡亲从南门突围,一定要护其周全!” “末将领命!” 众将领命起身,但见老人领众乡亲,面向八万将士齐身跪地,行叩拜大礼,无人能劝。 修鱼寿仰首向天,一声长叹,转而向众将道,“告诉我,你们用什么回应他们!” “用我们的生命!” “好!还有多少粮草,全部吃饱喝足!今天,我们同乡亲们,好好吃完这最后一餐!” 语落,便闻一伤兵急报,重伤士兵集体自杀,无人生还。 众将惊愕,转而一片啜泣。 修鱼寿命申章锦,将所有士兵记于名册,皆以阵亡名。 ; 第二十二节 兄弟沙场 黯反将令 日已西斜,孤城殁阳。 黎关城内,篝火四起。骞人驻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当地百姓一起围火而坐,共食一餐。 “孩子,你多大了?成家了么?” “我才十七,家里就奶奶一人。” “可怜,来多吃点。” “不可怜,我还有这么多兄弟呢!” 精骑队铁骑营五队骑兵,张武生。十五岁当兵,十六岁考入铁骑营。黎关突围任五队先锋,身中数箭而不倒,手握长戟卒于马上。 “这孩子长得真机灵!哎,好久没见着我儿子了,不知道他长成啥样了。” “你还有儿子呢?” “废话,谁跟你们一样,光杆子就来当兵了。我到精骑队那年,我儿子刚出生,还没听到他喊声爹呢!” “爹!” “哎!这干儿子我收了,哈哈!” 精骑队铁骑营一队领带,上官霖。十九岁入选精骑队,二十三岁任铁骑营分队领带。黎关突围带一队杀入重围,遭乱刀重伤。临死怒喝,众敌兵围而怯步,随持剑跪立而终,卒年二十五岁。 “多吃点,吃饱了多杀几个贼兵,赚够本!” “大婶别堆了,这几天饿惯了,吃多了难消化!” 精骑队六队管带,司徒云。十八岁入选精骑队,十九岁考入铁骑营,二十五岁因伤退出,任精骑队分队管带。黎关突围带六队解铁骑营重围,四面遇敌,被乱枪挑下马。随挥枪退敌,多处重伤,终持枪立亡,卒年二十七岁。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 “哟,那你好了。哎,可怜哥的小媳妇儿了。” “那等下出城,你躲哥哥后面,哥罩你。” “得,指不定谁罩谁呢。” 精骑队铁骑营二队骑兵,严子珩。十七岁当兵,十九岁考入铁骑营。黎关突围任二队先锋,出关遇袭落马,遭投掷长枪惯胸,后挥刀夺敌首级,握柄站立而终,卒年二十岁。 精骑队铁骑营二队骑兵,花弈。十七岁当兵,十九岁考入铁骑营。黎关突围任二队先锋,出关遇袭,见严子珩落马遇险,下马相救,砍伤数十敌兵,遭乱枪毙命,背靠严子珩持刀立亡,卒年二十岁。 “将军娶亲了么?” “这一辈子都给军营了,哪有那功夫!” “将军要不嫌弃,就娶了我家这闺女,也不至于到死都......” “大娘,您这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呢!得,本将要是能活下来,就应了这门亲!哈哈!” 精骑队铁骑营四队领带,柏劭桐。十六岁入选精骑队,二十一岁任铁骑营分队领带。黎关突围带四队杀入重围,右手被断,吃痛下马。随单手挥矛,力击敌骑兵战马,斩数十骑兵,遭乱枪挑死,至死不跪,卒年二十六岁。 一夜血博至天明,北尧精骑力战不降,各路敌兵悉数调往西门增援围剿。 驻守南门外围观望的北尧禁卫军,眼见一行残兵带一群百姓,自南门杀出。南门敌兵所剩无几,终不能敌,悉数溃散。 左司黯见势,忙命人上前接应。 半路遇见夏侯芊,就听她一通怒斥,“若是敌军趁乱逃匿,尔等岂不是罔顾军令!” 左司黯当下急道,“外围皆兵,内间皆民。这分明是骞人守军,护当地百姓突围,怎会有敌军在内?” 夏侯芊拍案怒斥,“你怎知不是敌军乔装?若是混入我军,岂不是要我军营大乱?”转而厉声下令,“弓箭手准备,全部乱箭射死!” “住手!” “左司黯!宁可枉杀千人,不可漏网一人!执行军令!” “我看谁敢动!”左司黯怒目圆睁,一声大喝。 北尧禁卫军和观璞守军,齐齐拔剑,两部对峙。 夏侯芊见势震怒,“你们要造反么?” “要造反的是你!”左司黯说着一把拽过夏侯芊,“你给我看清楚了,那些百姓里有老人,女人和孩子,那些士兵在给他们当肉盾!蝼蚁尚且偷生,若不是我北尧士兵,若不是我北尧百姓,岂会如此舍命相护?” 夏侯芊怒不可遏,“本郡主是领兵总将!大敌当前,抗命不从!左司黯,这个罪你背得起么?” “我背不起!但是我更背不起叛民的千古骂名!”左司黯激愤难当,“当年禁卫军和精骑队同守黎关,当地百姓待我们亲如己出,你现在让我们弟兄恩将仇报,要陷我们于不仁不义!”说着,看向夏侯芊身后的观璞守军,“我北尧将士,衣食住行皆源于百姓!他们一针一线一米一粥,养了我们这些看门的,就是要我们保护他们!如今,你让我们反过来对他们痛下毒手!你要我们亲手杀了我们的衣食父母!” 一翻激言,观璞守军纷纷放下武器,面面相觑。 夏侯芊见势不妙,急道,“你休要以一己妇人之仁,乱我军心!” “妇人之仁?”左司黯一把扳过夏侯芊脑袋,“那步履瞒珊的老者,那嗷嗷待哺的幼子,他妈的会是敌军么?谁他妈出门打仗,把自己一家子都带上的!你自己也带兵,你看看那些百姓走路的样子,那是当兵的该有的样子么?谁他妈的能乔装的这么忘本?你装一个给我看看!” “你放肆!”夏侯芊一步退后,怒视左司黯,“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一声之下,竟无人听令。 夏侯芊急道,“怎么?难道你们都想反了不成?” “来啊,把这个蛇蝎女人给老子绑了!”左司黯一声冷笑,“有什么罪责,本将一人担着!” 夏侯芊转眼间便被禁卫军五花大绑,押至左司黯面前跪下。 “左司黯!阵前反将,你可别后悔!” “老子已经后悔了!”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放了我,服从军令,本郡主既往不咎!” 左司黯一声大笑,“老子后悔的是,没一开始就反了你!芊郡主,你是不是忘了,那精骑队跟我们禁卫军同属禁军?你让我们放任自己弟兄四面遇敌,见死不救!你知不知道我们这几天是怎么过的?我们每天都盯着黎关的信烟,心惊胆战,就怕哪天看不到了!” “堂堂男儿,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死得其所!” “你怎么不去送死?!”左司黯一脚将夏侯芊踢倒在地,“他妈的,带着八十万禁军,二十万观璞守军,隔岸观火!自己不出兵就算了,还把盛王和宁王的援军拦在外面,差点兵戎相见!你根本就是存心,想让我们精骑队全军覆没!” “盛王抗旨,圣上定会法办!如今你临阵倒戈,也难逃一死!” “他妈的,那堰城曜城关外的敌兵,早就被昌王和盛王给灭了!等你下令?怕是等到精骑队全军覆没也等不到!就算遵王在场,她也不会任你妄为,滥杀无辜,见死不救!” 语罢,左司黯命人将夏侯芊关进驻地军牢,夺其将令,撤掉关卡,带大军协同盛王和宁王两部援军,赶赴黎关。 ; 第二十三节 延王逼宫 三国大败 此时,延王夏侯轩领精兵二十万,和夏侯酌留守天尧的禁军,一齐逼进天尧皇宫。 夏侯嘉见大势已定,清冷一笑,“孤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 “我本以为你会是个明君,助你登基!没想到跟迎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夏侯酌悔不当初,“陷害忠良,通敌卖国,滥杀无辜,其罪当诛!” 夏侯嘉仰天大笑,“夏侯酌,这事儿好像你也有份,别说的这么大义凛然!还有你延王和那昌王,你们一个个道貌岸然,都脱不了干系!” 夏侯轩震怒,“夏侯嘉!事到如今,你还要强词夺理,诬陷他人!” “诬陷?”夏侯嘉讥笑道,“因一己之私,怕我和芊郡主,还有承王事后追究,对禁军暗杀连晋和承王近臣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经细查便不了了之。酌将军,孤没冤枉你吧?还有你夏侯轩,因婚宴当晚,发现承王和延王妃似有旧情,心存芥蒂,对王印失窃充耳不闻!那夏侯崛截获夏宸密信,瞒而不报,单是知会了你。可你和夏侯崛作壁上观,看着承王一人犯险,不闻不问!孤说错了么?” 夏侯轩闻言一窒,“你怎么知道夏侯崛截获了夏宸密信,而本王知情?” 夏侯嘉一声冷哼,“精骑遇伏,王印失窃,孤事先并不知情。婚宴后,孤问过芊芊,她是打算借两国兵探,一手扳倒承王和昌王。孤就奇怪了,昌王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会当众敬承王,道是承王做了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儿!谁不知道你延王和昌王惜才,连晋降尧,你们比谁都高兴。可由始至终,你们都三缄其口,对连晋不管不问。既是要袖手旁观,明哲保身,难道连做戏关心一下都不会么?” “对!”夏侯崛愤然,“我们当初确有私心,不及承王重义。可我们也知道,一国之君,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兵变,一为弥补我等罔顾情义,白白葬送承王手下两万多条人命;二为我北尧精骑,断不能再葬于你手!” “哼!你们是看着我夫盛王,抗旨不遵援军骞人,才敢来此作难吧?” “你休要小人之心!”夏侯轩恼道,“戏弄三国,兵行诡诈,一击溃之,本是良计。可你却存心要我精骑全军覆没,方肯罢休!可一不可再,我等岂能容你!” “呵,那倒是孤枉做小人了!”夏侯嘉一脸冷笑尽显凄凉,渐渐瘫倒在地,“芊芊,当初真不该送你那把匕首......承王一生为将......孤想赐他应有的死法......是孤......害了你......” 夏侯嘉的声音,渐行渐弱,断了生息。 夏侯轩近身细看下,已是满嘴溢血,气绝身亡。 初日高仰,在黎关城西门外的积雪上,照出遍地残血寒尸。 精骑队所剩不足千人,被团团围困,敌军见大局已定,趁势休整。 精骑队众将刀剑相向,或立或跪,竭力对峙。 连易见状不禁叹道,“他妈的,这帮兔崽子,打了整整一夜,还这么横!难怪我哥会栽到他们手上,真他妈不冤!要不是跟我西贡有血海深仇,老子还真有心放他们一马。” 西贡军师闻言,不禁劝道,“将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要不,咱们劝他们降了西贡?” “降降降!打了一夜,他们有一个要降的么?”连易无语道,“你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身陷重围,毫无怯色,势要以死相拼!你倒是劝降一个给老子看看!” 军师笑着摇摇头,转身进了包围圈,对北尧精骑扬声道,“各位北尧将士力战一夜,英勇无畏实在让人敬佩!我西贡王向来惜才,倘若你们肯归顺我王,我大将军可保诸位性命无忧,前程似锦!” 一言之下,北尧众将齐声起哄,大笑不止。 “你们,你们笑什么?” 申章锦身负重伤,闻言不禁勉力起身,拿剑指着一具直立不倒的将士尸首,冷笑道,“你问问我兄弟,降还是不降?问完了,再来问爷爷们!” 众将闻言,又是一阵哄笑,围困敌军不禁面面相觑。 连易大怒,拿起弓箭,直指申章锦,绷弦飞箭。利箭封喉下便见寒光一闪,一剑劈下,箭身在申章锦眼前一分为二,断落在地。 连易大惊,便闻精骑队里讽声相向,“原来西贡大将,专爱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此种小人,我等岂能降之?” 众将大笑间,便闻连易怒喝,“一个不留!给我杀!” 顿时杀声四起,由远及近,围困敌军转而异动。 众将紧身待博,忽觉不对,猛听敌军惊声道,“天蟒旗!是北尧大军!” “北尧援军?”申章锦大喜,忙扶起一旁持剑跪立,渐显昏迷的修鱼寿,“将军,援军到了,你快看!” 修鱼寿清醒过来,一声大笑,“弟兄们,他们来救我们了!还等什么?能喘气儿的,给我杀!” “杀!”众将士红了眼,翻身上战马,一鼓作气,浴血厮杀。 天蟒皇旗遮天蔽日,势如风卷残云,吞噬三国百万敌军。 北尧失信,三国不备而战。被黎关及精骑队耗费大量精力,乏军大败,仓皇撤兵。 左司黯领八十万禁军,一路追袭,逼近夏宸。 上瑀、夏宸抛尸弃甲,领数十万残兵退回境内。 至此数十年间,两国再不言联兵伐尧之事,北尧北方边境得以安和。 三国败走,北尧各部鸣鼓收兵。 黎关守城,积雪噬残阳,尸殍偏野。 敌兵一溃,精骑队众将纷纷跌下马背,软倒在地。 各部援军,立于四周,唏嘘不已。 “都愣着干什么?”夏侯晟见势喝道,“侍医官呢,还不快去救人!” “救你大爷啊......” “用不着你们救......爷爷们就搁这儿躺尸了!” “妈的,早干什么去了!” “对......咱们就在这儿......陪咱们死去的两万弟兄......” 侍医官们闻声,面面相觑,不得已走到修鱼寿面前,“承王殿......” “滚!”侍医官话未说完,就听修鱼寿一声怒喝。 修鱼寿说着站起身,转向瘫倒在地的众将,“都他妈耍**呢?站起来!” 闻总将令,大家纷纷勉力起身,就听修鱼寿喝道,“上马!回谦都!” 众将领命。 见精骑队将士大多重伤在身,吃力上马尽显力竭,夏侯梨忙到修鱼寿面前拉住他,“他们都身负重伤,再若耽搁,怕是......” 夏侯梨话未说完,便被修鱼寿一把推开,只听他冷笑道,“你们要还有点良心,就把我那两万弟兄给埋了,本王替他们谢过诸位了!” 语落,修鱼寿一声大喝,前方围着的援军不禁退到两边,自动让开一条道,任由精骑队残部,从他们面前绝尘而去。 ; 第二十四节 怒夺芊命 黯迎新主 一进谦都城,精骑队就被当地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修鱼非从人群中挤出来,“哥,医馆都联系好了!” 百姓闻声,忙让条路。 精骑队兵分几路,赶赴各处医馆休整。 修鱼寿回到郡王府,不禁奇道,“你怎么知道......” “你不闹性子,那是见了鬼。”修鱼非闷道,“我跟嫂子回来,见他们进了黎关,就赶紧联系城里的医馆。好在回城的大夫都识理,说命都是你们救的,不收诊费。” “老子又不是给不起。”修鱼寿说着脱下军服,背对着他,“之前的药还有么,帮我上药。” “你的御医呢?” “连晋行刺后,你还能见着他的人?” “芊郡主真是无孔不入,连王府的御医都收买了!”修鱼非明白了,“幸亏有嫂子,不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他害死了。” 修鱼寿无语道,“你别一口一个嫂子的,宁王是我姐,嫁给我是逼不得已。” “我看这嫂子挺好的,既然有了名分,干脆......” “闭嘴!”修鱼寿恼道,一动眉头便拧到了一起。 “你别动!背上给什么东西勾的,这么深?”修鱼非上完药扳过修鱼寿,一眼看到胸前大片淤青,“我靠,你们的玄铁盔甲是摆设啊?” “他们武器都是针对北尧骑兵的,枪头带勾,专破重甲。带兵的大将,大多使的斧锤,好在这批护甲比之前的结实,不然根本撑不到天明。” “王爷,黯将军求见。”郡王府侍卫长进门通报。 “不见。” “承王不想见我,是因为这个人么?”左司黯推开侍卫长,带着个女人一步跨进来。 “夏侯芊?”一见之下,修鱼寿火冒三丈,一把拽过她,“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芊郡主了,非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还连累我那么多弟兄?” 夏侯芊把头偏向一边,“承王请自重!” “自重?”修鱼寿一声冷笑,“这都是你送给我的!怎么,现在觉得难堪了?” 夏侯芊闻言,回过头盯着修鱼寿狠声道,“我只想送你去死!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死了,偏偏你不死!” 修鱼寿拿过佩剑,一把撂倒夏侯芊,直指其喉,“这个问题,芊郡主还是直接去问阎王爷吧!” 说完,便见寒光一闪,利剑封喉。 “嘉嘉......对不......起......”夏侯芊应声倒地,绝了生息。 漫天雪绒,清冷妖娆。 骞人郊外,兵荒马乱,饿殍偏野。 她以为她快要死了,木然的瞳仁映出一个人儿。 “爹,这孩子好像快死了......” 宛若轻盈的铜铃,充满怜悯。 “北尧积弱,外患不息,这种地方到处都是难民。冰天雪地里,冻死饿死是常有的事,没办法啊!” “咱们救救她吧,死在这里,太可怜了......” 得救了么?她凄然一笑,沉沉睡去。 再次睁开眼,便看到一张圆润的脸,眨巴着大眼睛,“你醒了?”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别怕,这里是遵王府,以后就是你的家了。”女孩儿轻盈如铜铃的声音,宛如天籁,回荡耳际,“我叫夏侯嘉,你叫什么名字?” “芊芊......” “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就叫你夏侯芊吧!” 夏侯芊,自那天起,她便认定此生唯有一主,遵王夏侯嘉。 “为什么当今圣上不是你?” 她目送精骑出关,低声呢喃,遥远的故乡,葬入残阳。 “为什么皇上弃九觞,你们要一忍再忍?” 夏侯嘉力劝九觞,一身是伤,她心如刀绞。 “嘉嘉,反了吧!你若为君,天下归心。” 豫王降敌,铁骑蒙冤,她苦苦相劝,终于得偿所愿。 “原来是为了那个孩子,既然如此,我就替你杀了那个人!” 夏侯嘉无奈的笑容,在她心上划出一抹伤。 “身陷沙牢,死里逃生,除了他,还能有谁?” 面对质疑,她据理力争,他是忠良,可他威胁到了她的王。 “让他去重建九觞,若是现身,便直接杀了那孩子!” 百般刁难,千般算计,只为一人。 “宁负北尧不负君,这王印只能握于你手。” 可惜她的君,视尧如命。 “若杀不了他,我便依你,让他战死沙场。” 接过匕首,她强颜作笑,君心所念,一一应验。 “任我为将,围歼三国,永绝外患!” 终于到了这一步,看到左司黯,她凄然一笑。她的王,要与她同归于尽。 “三国败了,你的北尧安和了。嘉嘉,你高兴么?等我见过新主,就去找你,黄泉路上,你我为伴。” 放手一搏,逼反禁军。 天命难违,终不负君。 “哥,杀了她......怎么对皇上交代?” “不用交代了,遵王薨了。”左司黯说的冷淡,修鱼寿跟修鱼非听的愕然,“刚接到酌将军密函,延王带兵同禁卫军逼宫造反,遵王已服毒自尽。这女人知道自己也难逃一死,非要见你一面。” 半响沉默,修鱼寿讷道,“北尧又要易主了,是延王么......” 但见左司黯猛地跪地,“请陛下随臣回宫!” 修鱼非大惊,“你说什么?陛下?” 修鱼寿愣道,“黯将军,你跪错人了吧?” “臣奉酌将军手令,护新主圣驾。陛下回宫后,自会明了。” “新主?我?”修鱼寿大笑道,“到底有多少人,想要本王的项上人头?要就来拿,别他妈的来这套!把本王当三岁孩子,哄到跟前再下黑手?” “承王!” “滚!”修鱼寿利剑一寒,“再不滚,老子连你一块杀。” “你......哎!”左司黯无奈地摇摇头,起身离去。 看着左司黯离开,修鱼非愣道,“哥,咱逃吧。” “老子还几百弟兄在这儿,往哪儿逃?”修鱼寿闷道,“传我将令,撤回的骞人守军全部到谦都城待命,全城戒严。老子倒要看看,他们想玩什么花样!” 修养非应声出门,没走几步又折回来,“哥,不对啊!左司黯带着八十万禁军,想拿你......”抬起头,就发现修鱼寿歪在床上已然熟睡,“算了,就算天要塌了,也得先让人喘口气。” ; 第二十五节 伤待明兮 花瑶闹府 一出郡王府,抬眼望见墙边站了个人儿,修鱼非惊道,“明兮儿?” 明兮儿见他出来,几步细摇迎上去,“兮儿见过非大人。” “不是......别,延王妃......”修鱼非一时没缓过来,忙乱道,“今时不同往日,微......微臣参见延王妃!” 明兮儿轻笑间扶他起身,“非大人见外了,我是来找承王的,不知......” “呃......延王妃里面请,”修鱼非领着明兮儿进府,“我哥睡着了,我这就去叫他。” “别了,”明兮儿忙劝阻道,“我去大堂等着,他醒了再让人通报。” “这......这样不好吧?” “打了一宿,早该疲了,让他好好休息下吧。”明兮儿笑道,“非大人似是有事要办,就别为兮儿耽搁了。” “行,我替我哥谢过延王妃,”修鱼非行了礼道,“我这就去交代侍卫长,我哥醒了就叫您。” 夕阳西下近黄昏,谦都城四方号角,一短一长交相呼应。 左司黯闻声,知骞人守军均已撤进谦都,不得已带禁军亲驻黎关。 明兮儿端坐大堂,闻声轻叹,“黎关一战,算是彻底寒了他的心。” 修鱼非跨门进来,不禁奇道,“我哥还没醒么?” “不碍事,非大人办完事了?” “嗯,”修鱼非点头下心觉不对,“怪了,他平时最多睡三个时辰,这天都要黑了怎么还没醒?”转而向门外走去,“不行,我得去看看。” “我随大人一起去吧。” 两人一起进到卧房,明兮儿一愣,“大冷天的,他怎么就光着睡下了?” 修鱼非一拍脑门,忙上前伸手去探,“糟了,都是我粗心没注意。这额头烫手,准是发烧了,我去请大夫。” “不用了,我来吧。”明兮儿说着拿出一个布包,铺开后便见一排银针。 “延王妃还懂医术?” “自小学灸,略懂一二。”明兮儿说着伸手探脉,旋即摇头道,“他这不单是着凉了,瘀血阻滞,似有内伤。”抬眼便望见绷带下露出的成片淤青,忙问道,“这府上可有伤药?” “有,你等等,”修鱼非说着拿出一个包裹,“这都是之前剩下的,看看能不能用?” “太好了,都是些稀世名药。”明兮儿喜道,起身执笔,“我写个方,你按着我写的去煎药。我先为他施针,药煎好了就拿过来。” “有劳延王妃。” 一切安置妥当,明兮儿起身告辞。 修鱼非尴尬道,“延王妃本是有事来访,害您白走一趟。要不您留个信,我晚点拿给他看?” 明兮儿摇头道,“他这伤须静养,最好什么事儿都别提也别想,一切等他好了再说。” “这......” 看着修鱼非有些为难的样子,明兮儿低眸一笑,转手递出一个荷包,“他若要提,就把这个给他,静待明兮。” 修鱼非拿过荷包,清香四溢,顿觉心宁。 眼见修鱼寿醒来几天,对之前的事只字不提,一心静养,修鱼非不禁对明兮儿心服口服。 这日天气晴好,修鱼寿用过药后刚要起身去院中,便见一女子推搡着众侍卫,一步抢进门。 他和修鱼非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女子一声尖叫,转而背过身嚷道,“流氓!” 修鱼非无语道,“这位姑娘,您闯进别人卧房骂人流氓,天底下好像没这个理儿吧?” 修鱼寿径直站起身,“她是干什么的?” 侍卫长抱拳道,“禀王爷,这女的......” “我承王府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修鱼寿不禁恼道,“一个女人都拦不住?” “王爷恕罪,”侍卫长说着跪地,一脸尴尬,“就因为是个女的......” “女的怎么了?” “一来硬的,就喊非礼......我们......” “非礼?”修鱼寿说着上前,一把拧住女子胳膊,把她扔了出去,“再喊非礼,就给我关起来!” “你干什么?!”女子情急之下转过身,一眼瞟见修鱼寿光着的上身,又是一声尖叫,紧紧闭了眼。 修鱼寿不禁给她吵得头疼,“还不把她给我弄出去!” “是!” 众侍卫一齐上前架人,就听那女子又吵又闹,“流氓,放开我!你个臭流氓!姑奶奶是来当兵的!你凭什么赶我出去!放开!” 女子情急下,转头向着抓住她的侍卫手臂,一口咬上去。 那侍卫一声痛呼,应声松了手。哪知那女子不依不饶,死不松口,直至被人强行拽开。 但见那女子嘴上沾血,气喘吁吁道,“我叫你抓我,知道姑奶奶厉害了吧?” 那侍卫看着手上一排牙印,鲜血直流,不禁恼道,“你属狗的?怎么咬人呢?” 说话间,便见修鱼寿已近至身前,“王爷,她......” 修鱼寿脸上挂了霜,“你好大的胆子,敢伤我承王府的兵。给我绑了,关王府大牢!” “你个流氓!你算什么王爷!”女子被众侍卫拖着,奋力挣扎道,“我要当兵!我要给我哥报仇!我哥叫花弈,我要给他报仇!你凭什么关我,凭什么不让我当兵!” “等等。”修鱼寿闻言一窒,“你说你哥是谁?” 女子甩开绑着她的侍卫,几步上前道,“我哥是你铁骑营的兵,他叫花弈!我是他妹妹花瑶,我要当兵,我要给他报仇!” “哥!”眼见修鱼寿一阵闷咳,直低下身,修鱼非忙上前搀扶。 修鱼寿摆摆手,缓过气道,“花弈不是本地人,你怎么......”说着抬起头,便见面前的女子一脸惊愕地看着他,“怎么了?” “你嘴......流血了......”花瑶结结巴巴的,“你......你......” 修鱼寿抬手擦掉嘴角溢出的血,“我什么?当兵的带伤,常有的事儿。这都受不了,还敢来当兵?” “我......我......”花瑶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低下头,“我赶了几个月的路,就是来找我哥的。我嫂子过门不到三个月,他就去考铁骑了。他走的时候,嫂子已经怀孕了,怕他分心,一直瞒着他。我是可怜我嫂子跟我大侄子,趁她坐月子,就偷跑出来......到这儿的时候,才知道......我......我只找到......我哥的坟......” 花瑶说着,瘫坐在地,不住抽泣,“可怜我大侄子,一出世就没了爹......我嫂子......天天在家盼着他......我......我回去......怎么跟他们说......” 修鱼寿只觉胸口一阵闷痛,说不出话来。 众侍卫闻言,齐齐低了头,一阵叹息。 修鱼非见状,忙上前扶起花瑶,“妹子,别哭了。这仇,咱们迟早会报的。” 花瑶起身抹下眼睛,噗通一声朝修鱼寿跪下,一边磕头一边求道,“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当兵吧!我要亲手替我哥报仇!求求你了!” 修鱼寿叹口气,忍痛道,“回去吧......你哥是个英雄,战死沙场,不冤!” “我不!他是贼兵杀死的!我要亲手杀了他们,提他们人头回去给我嫂子和我大侄子!”花瑶说着便不住地磕头,“我求求你了,承王殿下!我求求你了!” “哥!怎么了?” “王爷!” 花瑶闻声,忙抬起头,就见修鱼寿单膝跪地,捂住胸口,脸色煞白。 “我求求你别说了!”修鱼非急道,“哥,我扶你回屋。” 安置好修鱼寿,修鱼非出来带上门,回头见花瑶跪在地上,“你还不走?”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嫂子......”花瑶说着泪如雨下,“我......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修鱼非挠下头,“算了,我现在要去找大夫,先带你去客房,你别再去烦他了。” 花瑶撇着嘴,应下了。 修鱼非带着大夫回来,在门口闻到一股子药味,推门进去,大吃一惊。 花瑶正端着煎好的药,准备拿给修鱼寿。 “你......你会煎药?” “嗯,以前在家跟先生学过。见桌上有张方子,那些药我都认得,就照着煎了。”花瑶望见修鱼非身后的郎中,忙把药放桌上,让到一边。 郎中号过脉,拿过药方看后,点头道,“方子确是对症下药,只是郁积攻心触及内伤,才会胸痛难忍,好在不是太严重。这样吧,以后我每隔两日来府上过次针,配上这方,应该不出一个月,便能痊愈。” “谢谢大夫。” “先别忙谢,”郎中摇头道,“这期间切勿再受刺激,否则伤势恶化,性命堪忧,切记!” 修鱼非闻言,狠狠瞪了花瑶一眼。 郎中施过针,便起身告辞。 修鱼非忙拿出诊金,郎中见势直摆手,“非大人,这万万使不得。莫说是替承王治伤,就算要替他卖命,老夫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告辞,告辞!” 修鱼非追出去,“大夫,您言重了。您要不收,我哥一准要念我。” “非大人,您莫要折煞老夫!当日被困黎关,承王带着手下的兵,宁肯自己挨饿受冻,也要把吃的住的都让给我们。为了救乡亲们,承王亲带精骑队作饵,几近全军覆没!恩不及报,又岂能再收诊金,要是传了出去,我这大夫还怎么当!非大人,无须再言,告辞!” “如今这钱送人,都没人要了。”修鱼非摇摇头,转眼见到花瑶站门口发愣,“你不是要拿药给我哥么,发什么呆呢?” 花瑶低下头,面露羞愧之色,“原来,承王人这么好......” “是啊,不知道谁一口一个流氓的!” “我......我本来以为他,粗鲁蛮横又不讲理......” 花瑶细若蚊声,修鱼非不禁大笑。 “他那是带兵带的,脾气不好耐心差,再加上......”想到接二连三的破事,修鱼非心里一伤,“算了不说了,进屋。” ; 第二十六节 副将临府 花瑶倾心 一个月来,再无人提及往事。花瑶似是王府丫鬟,对修鱼寿无微不至。 伤近痊愈,修鱼寿便要去探望部下,刚穿戴整齐,便闻花瑶一声惊叫。 他赶去时,便见着申章锦跟花瑶面对面站着,四目相对。地上一片摔碎的碗具,汤药四溅。 “你们这是......” 两人闻声,齐齐回头,异口同声,“他(她)是谁?” “申章锦,你伤好了?” 申章锦醒过神,忙低身单膝跪地道,“将军,别来无恙。” 看他脸色泛白,修鱼寿忙扶起他道,“伤没好利索,怎能四处走动?” “乡亲们天天做好吃的往医馆里送,我再不出来走走,都要长成胖子了。”申章锦说着,看向花瑶,“你府里什么时候请了个丫鬟?” 花瑶蹲在地上收拾碎片,闻声不禁抬头,“丫鬟?我?” “嗯,长得挺水灵的。”申章锦自顾自道,“就是有点毛躁,刚差点撞着我伤口。” “没事吧?”修鱼寿笑道,“她不是丫鬟,你仔细看看,她长得像谁?” 申章锦细看下,眼底渐伤,一张年轻而熟悉的面孔划过脑海。 花瑶咬了嘴唇,不再出声。 “你把她放府上也不是个事儿,你这儿除了兵就是兵。别说丫鬟了,连个侍女家丁都没。” “这丫头死活不肯回去,非要给我当兵,替她哥报仇......” “啥?当兵?”申章锦一愣,声音彪了三丈高,“这一个姑娘家家的,当哪门子的兵?” “姑娘怎么了?”花瑶一听不乐意了,“动起真格的,你未必是姑奶奶对手!” 申章锦一听来劲了,“嗬!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哥哥让你一只手,来练练?” “行!待会儿输了,可别说我欺负你一个伤兵!” 花瑶说话间,单手为刀,已劈至申章锦眼前。 申章锦见势,背手一闪,跃至院中。 花瑶步步为营,一招一式均逼要害。 申章锦步步退避,单手格挡,游刃有余。 花瑶不禁恼道,“你倒是还手啊!” 申章锦笑道,“你可别后悔。” 说话间,花瑶修腿凌飞,回身送出一对双飞燕。 申章锦单手力挡,触及伤势,不禁连退几步方才稳住,顷刻间冷汗涔涔。 修鱼寿没想到花瑶还有点身手,不禁担心道,“申章锦,你悠着点。” 申章锦白了脸,嘴角一歪,“放心吧!” 抬眼便见一手劈下,申章锦反身避过,单手擒住反向一拧。 花瑶吃痛便要飞脚,但见申章锦手上一松,身子一低,脚下顺势一挑。 花瑶单脚被绊,失去重心,直向地面倒去。 修鱼寿眼见花瑶要砸向碎渣,急道,“申章锦!” 修鱼寿话音未落,申章锦眼疾手快,回手一带,挡在花瑶身下,一齐砸向地面。 再次四目相对,花瑶瞪着申章锦,愣了神。 申章锦被她压着伤口,疼痛难忍,呲牙咧嘴道,“姑奶奶,您可真够分量,还不起来!” 花瑶忽的回过神,忙爬起来,满面绯红低下头,“对......对不起......你......没事吧?” 修鱼寿忙上前搀扶,“没事儿吧?” 申章锦一阵呛咳,急道,“别动,先挪个地方,把我盔甲脱了。” 卸甲便见血渍殷红,修鱼寿闷道,“躺着,我去拿药!” 花瑶近身上前,蹲在申章锦身边,“你有伤在身,逞什么强!早知道这样,就不跟你比试了......” 申章锦眼见她要哭,忙道,“哥哥铁打的身子,没事儿!再说,就算这样,你也打不过我不是?” “你还嘴硬!”花瑶又气又恼,就要举拳相向。 修鱼寿拿药出来,见势喝道,“花瑶!” 处理好伤口,修鱼寿扶起申章锦,“盔甲就别穿了,回医馆好好歇着,这是军令。” 申章锦闷道,“是,将军。” 花瑶闻言,忙道,“我送你回去。” 搀着申章锦,一步一摇,花瑶忍不住问,“黎关战事不断,你夫人就不担心么?” 申章锦勉强笑道,“我们家,就我跟我哥。之前大漠遇伏,我哥为了救我中箭身亡......如今,就我一个......” “对不起。”花瑶泪眼朦胧,战乱失去亲人的,何止她一个。 “没事儿,都过去那么些日子了。再说了,国有难,为兵者理当赴死一搏。沙场裹尸,在所难免。” “你们都不怕死么?” “怕,死谁不怕。但是,当你看到自己弟兄,一个个倒在你面前的时候,脑海里就只会有一个念头。” “报仇么?” “不是,是要用自己的命,去保护那些还在和你一起并肩作战的弟兄们。”申章锦转而笑道,“当初将军问我,我的回答和你一样,结果被他狠狠训了一顿。我不服,就跟他打了起来。” “那后来呢?” “我那时刚到精骑队,骑术不精,后来战马受惊,一路狂奔。将军跟在后面,一直喊我跳马,我不敢跳。眼看要冲下悬崖,将军急了,从后面扑上来,抱着我就往下倒。战马一直摔下悬崖,我跟将军也滚了出去。等醒过神,才发现将军一手抓着我手腕,另只手抓着缰绳,跟我一起吊在半空。他让我抓紧别松手,但我发现他手已脱臼,就放了手。他骂我孬种,转头就让战马拉我们上去,我还笑他,没想到那马真把我们拉上去了。” 花瑶听得心惊胆战,“太险了......” “是啊,上去后我整个人都傻了。将军对着我一顿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让你跳马,为什么不跳!让你抓紧,为什么放手!老子还没见过你这么孬的兵,还没上战场就尿了!求生没胆,求死更是扯淡,你给我滚回家去!’我给他这么一骂,就醒了,直对着他吼,‘老子是没胆子跳马,老子放手是看你手脱臼了!老子不想你跟着一块摔死了!老子是孬种,老子不是没良心,为了我这个孬兵不值得!’将军照着我脸就是一拳,我回过头就看到他眼圈红了,他说,‘我打你,是因为你说自己是孬兵;我救你,是因为你在生死关头把我当兄弟。你不能让我的手白伤了,打今儿起,别让任何人说你是孬兵,包括你自己。’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天他很害怕,手脱臼的时候,差点松了手。但是没想到是我先放手,就铁了心要救我,他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 “要是我,肯定早吓哭了。” 申章锦笑着摇头道,“那年将军才十六岁,刚升为铁骑营管带,就是副将。太过年轻,很多人口服心不服。将军说我是第一个,会把命留给他的弟兄,也是我让他体会到,想要保护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强。那天以后,他才知道怎样做一个真正的将军。” 花瑶懂了,“他救了你,你也救了他。” 申章锦看着花瑶,“妹子,听哥一句劝,珍惜眼前人。带着仇恨,只想着自己的人,什么都做不了,跟工具没区别。就像以前的将军,心高气傲,单兵骑术无人能敌,又有盛王关照,却还是服不了人,成不了将。我那时也是,觉得他太嫩,又不近人情,处处跟他作对,就连训练都不好好练,差点害了自己也害了他。那时,我们都没弄明白一件事,真正到了战场,我们只有彼此。能保护你的和你能保护的,是你身边的弟兄,不是什么国家疆土,黎民百姓,更不是你要手刃的仇敌,和已故的亲人。” 花瑶低头一笑,“我懂了,谢谢你。” “懂了就早点回家吧,别让家人替你担心。” “我等下回去就给家里写信,我要留在这里当兵。” 申章锦脚下一个踉跄,无语道,“你怎么是个死脑筋呢?感情我刚说半天,都白说了?”回过头,见到了医馆,他没好气道,“我到了,你回吧,谢了。” 花瑶双手攥着衣角,低着头嗫嚅半天,没挪步要走的意思。 申章锦不禁低头看去,“你还有事儿?” 花瑶见势,脚后跟一翘,小嘴一嘟,一个香吻印上申章锦脸颊,继而转身,飞似的逃走了。 申章锦傻愣在原地,单是看着花瑶红扑扑的脸蛋,和她一张一合的小嘴,“申章锦!花瑶喜欢你!” 花瑶回来,就一直看着大门出神傻笑,修鱼寿不禁奇道,“不是去送申章锦么,什么事儿高兴成这样?” 说话间,门口立了个人儿,清瘦的身影持伞移来。 “明兮儿?”修鱼寿心口一窒,迎上前去,“延王妃,近来可好?” 明兮儿眼底一伤,转瞬即逝,轻笑间行礼道,“兮儿见过承王殿下。” “里面请。” 明兮儿抬眼望见坐在回廊上傻笑的花瑶,“这位姑娘是?” “她叫花瑶,是我手下一名将士的妹妹。”修鱼寿不自觉叹口气,“她来找她哥哥,可惜......” 明兮儿闻言不禁疑惑,“看她的样子,不像是......” “她今天送申章锦回医馆,从回来到现在一直这个样子。” 明兮儿不禁掩嘴失笑,“那要恭喜申章将军了。” “恭喜他?喜从何来?” “恭喜他赢得美人心。” 修鱼寿一愣,“你是说花瑶喜欢上申章锦了?” 明兮儿莞尔一笑,“眉眼含情,笑中带蜜,定是有了心上人。” “怎么可能,”修鱼寿直摇头,“他们今天才碰面。” 明兮儿眼里一黯,低眸浅笑间一句轻语带伤,“女儿家的心思,你又岂能明白。” ; 第二十七节 北尧易主 两王退隐 明兮儿离开承王府时,天色已暗。 花瑶半日不见修鱼寿,四下寻去,便见他独自坐在大堂,看着手里的东西出神。 “王爷?” 花瑶这一喊不打紧,直把修鱼寿惊得一哆嗦,手里的东西险些掉在地上。 “王爷,怎么了?”花瑶望见那手中之物,“这是什么东西?” 修鱼寿冷声道,“出去。” “王爷?” “我叫你出去。”修鱼寿声音低沉,却把花瑶吓得一颤。 花瑶正要夺门而出,就听修鱼寿命令道,“把修鱼非叫来。” 花瑶怯怯地应了声,飞奔而去。 修鱼非闻言,心下料定与左司黯所言之事有关,不待花瑶说完,便急身前往。 见到修鱼寿,一眼瞥见他手中之物,呆愣片刻,忽的跪地,“臣弟叩见吾皇......” 修鱼寿一把拽起他,捂住他嘴恼道,“我不是让你来拜我的,我是问你该怎么办!” 修鱼非一时没反应过来,愣道,“什么怎么办?” 修鱼寿在屋内走了个来回,压低声音道,“夏侯家的人还没死绝呢!怎么就轮到我了?” “轮到就轮到了呗,”修鱼非无语道,“你现在伤也好了,直接回天尧登基称帝,不就完事儿了。” “老子连一个郡都没怎么管过,你现在让我去管一个国,简直荒谬!” “哥,这不是我让你管的。”修鱼非细想了下,忽的惊道,“冬至那天,那个黄爷!他是奉先王,夏侯郁!我......” “你小点声!”修鱼非话未说完,就给修鱼寿捂住了嘴,“你怎么知道他是奉先王?” “我那天看他手上戴着这个,当时只顾着喝酒了,也没多想。这是他给你的?” “是明兮儿替他送来的。”修鱼寿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物。 似血如玉,圆润通透。内间一点墨,如行云流水,游散其间。 这便是遗失多年的北尧王之信物,鳕玉班指。 “早听说这班指认人,果不其然。”修鱼非叹道,“哥,天命难违啊。” “天命么......”明兮儿的话,回荡耳际。 “古往今来,哪国无婴,婴为立国之本,系国之命脉。北尧魔婴,唤为稚儿,国盛则稚强,国衰则稚弱。” “婴选王,王御婴。君正则婴明,君昏则婴暗。婴无力自保,存于王座封印的水晶棺中,水晶通国运,育婴之摇篮。婴存则棺封,除君王无人能启。婴失则棺启,棺毁则婴亡,婴亡则国灭。” “王婴之秘,各国君王皆三缄其口,极为保密。稚儿随奉王在外多年,只为选王,知道的人越多,稚儿就越危险。” “承王两次遇险,冥冥之中,可闻稚音?” “若非稚儿相助,承王已殁。然事不过三,稚儿极弱,承王须尽早归位,一统北尧。否则,稚死尧覆。” “如今知稚儿者,北尧国中,不过三人,延王夏侯轩及你我二人。” “我已将稚儿送归天尧,此为北尧王信物,可与稚儿传话。婴读王心,亦可控心,切勿被其反控,否则君心入魔,国之危矣!” 修鱼寿沉默半响,喃喃道,“她还带来盛王一封书信......”话未说完,便觉心里一颤,忙拿出书信,只短短数眼。 修鱼非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修鱼寿飞奔出去,翻身上马,急冲出门。 寒风过隙,修鱼寿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夏侯晟!修鱼寿在心里咬出这个名字。 “愚兄愚钝,不察天命,祸及细君,悔之晚矣!嘉心系尧,实则明君,然芊愚忠,唯伺一主,逆天而行!姊妹情深,不忍责难,终成大错!兄枉为人夫,无力回天,致嘉陨首以谢天尧!今生死两茫,痛心疾首,再无颜匡扶左右。兄弟相知,时光过隙,十余载矣!天命所归,尧之兴衰,弟之命矣。然性纯人正,为将者不足为君。君之道,水之舟也,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君游刃之。望弟好自为之,莫负重托。愚兄跪拜,辞归山隐,孤坟青冢,余命所托,勿需挂怀。唯拜祈佛灵,风调雨顺,万寿无疆!愚兄夏侯晟,谨此拜上!珍重!” 雁都盛王府,人去楼已空。 荒苑寂寥,万籁萧条,风起雨至映殇眸,忽闻恸天一声吼。 无可奈何花落去,物是人非事事休。 “你沾酒就醉,以后投身军营,还是禁酒为妙。” “沙场饮恨,兵之大忌,他日为将,要切忌!” “性孤和寡,太过执拗,要吃大亏的!” “朝堂之上,鱼龙混杂,皆非等闲,还是少淌这浑水的好。” “你前程似锦,九觞之事,心意已领,无论胜败,切勿再提!” 回到骞人郡王府,修鱼寿三日无言。 后修书一封,命人交予明兮儿带回天尧。 夏侯轩见后,直摇头,“还都给本王料准了!” 白帝鸣啼,北尧易主。 承王修鱼寿暂缓登基,不日重振精骑,朝中事务暂由延王夏侯轩代理。 宁王还政南祈,除夫妻之名。 延王将之昭告天下,新主承王,举国同庆。 骞人郡谦都承王府,门禁森严,谢绝一切应酬,一律照旧。 修鱼寿严令全郡,凡登门礼拜者,一律杖责,当地官员,就地免职,永不继用。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夏侯梨再次到访,只道物是人非。 双眼噙泪,望尽身边人,半响无言。 “姐,你不高兴么?” “姐高兴,你已贵为一国之君,姐当然高兴。” “那你怎么哭了?” “一纸除名如休书,君心难测。” “举国皆知,遵王逼婚,我为人弟,当还自由身。” “八年初见,一眼沉沦。一纸婚约,道是了了心愿。怎奈何,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姐!” “我心已是承王妻,一纸除名如除心。如今心死如灯灭,特来请辞,承王吾弟,请多保重!”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宁王夏侯梨,自此辞官归隐,音讯全无。 ; 第二十八节 连晋回尧 花瑶拜师 精骑队全国征兵,修鱼寿携申章锦和李鹜,坐镇亲选。 “承王,别来无恙。” 忽闻一个熟悉的声音,修鱼寿寻声望去,不禁大喜,“晋兄!” “连晋!”申章锦迎上去一个满怀,“你跑哪儿去了,让我们好找!” “都还活着呢?”连晋大笑道,“修鱼非那小子呢?” “我们在这儿征兵,他现在公务缠身,在府里走不开。”修鱼寿上来捶下连晋道,“你还知道回来,是不是来给我当兵了?” “你还有其他差事给我干么?” “除了带兵,你还会干什么?” “那不就得了,忙完了去喝两盅?”连晋挑眉道,“咱们哥几个这么久没见,怎么也得来个一醉方休不是?” 申章锦连连摆手,“你放过我们吧,将军跟我都是一杯就倒的人,你是存心让我们出丑呢!” “几个大老爷们儿,连酒都不会喝,还不如我一个姑娘家呢!” 三人闻言回头,便见花瑶看着他们,笑得一脸不屑。 “花瑶?”申章锦不禁尴尬道,“你怎么来了?” “你们不是征兵么,姑奶奶来应征。” 修鱼寿闻言,不禁皱眉道,“花瑶别闹,快回去!” “我没闹!”花瑶说着指着墙上贴的告示,“这上面也没说不征女兵,为什么我就不能来?” “这丫头有点意思啊,”连晋笑道,“丫头,你要是能在酒桌上放倒爷们儿,爷们儿就收了你,怎么样?” “行!你说话算数?” “君子一言!” “好,”修鱼寿随声应道,“晚上承王府摆宴,把酒言欢!” “将军,这......”申章锦不禁担心道,“花瑶一个姑娘,能跟连晋拼酒?” “那你有其他办法,绝了她这当兵的心思?” “也是。” “连晋的酒量,你我都见识过,放心吧!” 月明星稀,春风习习。 承王府一片喧闹,酒过三巡。 修鱼寿跟申章锦均是以茶代酒,修鱼非几乎烂醉如泥,连晋跟花瑶也显醉意。 花瑶举着酒杯,嘟着嘴看着申章锦,“你伤好后去哪儿了?也不见你来找我,你是不是不喜欢花瑶?” 申章锦一口茶水喷了一桌,“花瑶,你喝多了,我送你去歇着吧。” 花瑶一把甩开申章锦,“我没喝多!你就告诉我,是不是不喜欢我?”说着,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算了,你喜不喜欢,是你的事。反正,我知道我喜欢你就行了!” 连晋乐道,“丫头,这精骑队的兵,各个都像木头桩子,你不能太性急了!” “对,他就是个木头桩子!”花瑶说着添满酒,“连晋大哥,花瑶敬你!” “丫头,少喝点,酒多伤身。” “你还没倒呢!” 没过一会儿,花瑶舌头就开始打卷,申章锦看着她缩在椅子上,举着酒杯不知道往哪儿灌,一把夺下来,“我送你回房,别喝了!”说着,便把花瑶一把抱起来。 “我不!”花瑶挣扎着,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我要当兵,我要陪着你......以前在家盼哥哥,哥哥走了就没回来......我不想再这样了!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就算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要是哪天,你也没了......最少,也要让我见着最后一面,让我看着你,抱着你......我不想到最后,只能等到一个坟......” “送她回房吧,”修鱼寿叹口气,看着愣在原地的申章锦,“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申章锦二话不说,不再理会花瑶拼命的挣扎,抱着她转身出门。 “这丫头,是真心喜欢他了。”连晋自斟自饮道,“要不......” “不行!”修鱼寿斩钉截铁打断他道,“精骑队向来不收女兵,此例一开,军中女眷纷纷效仿,岂不坏事。” “你可以建个女兵队,同男兵一起操练,又何尝不可?” 修鱼寿摇头道,“行军打仗是男人的事儿,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南衍国的铁雁骑兵队,你又不是没听过。领军大将郊尹涵,还不就是个娘们,有几个老爷们能过得了她手上双锏的?不光是她,那铁雁队里的娘们,各个都不含糊,上了沙场巾帼不让须眉!” “你怎么这么清楚,是不是跟她们交过手?” “嗯,差点栽个大跟头。说起来惭愧,当初就是跟你一样,见是一群娘们,轻敌了。” “女子骑兵队,有意思!”修鱼寿笑道,“等我的精骑队重建后,再说吧。咱们都没带过女兵,怎么也得先找个女将不是?” 连晋朝门外努努嘴,“女将不是现成的么?” “你说花瑶?” “嗯,她哥是花弈吧?”见修鱼寿点头,连晋继续道,“那小子可不含糊,他妹妹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修鱼寿直摇头,“那就一小丫头,会点功夫,从来没上过战场。你让她带兵,开什么玩笑。” “谁一生下来就是将?再说,你的将也不是沙场上打下来的吧?”连晋笑的诡异,修鱼寿哑口无言,“她现在住你这儿,你可以先教她。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那可是自个儿弟兄的亲妹妹,花弈要是知道了,肯定含笑九泉!” “谁含笑九泉了?”申章锦满面通红,一步跨进来。 “你脸怎么了?”修鱼寿看到他脸上的红斑,不禁问道。 “没......没什么......”申章锦尴尬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营里了。” 连晋见状大笑,“被小媳妇亲了吧?” “去!”申章锦无语道,“你是跟我一起走,还是?” “去把脸洗干净再回去,你也不怕人笑!”修鱼寿闷道,“明天我带连晋过去,他现在一身的酒气,回去影响不好。” “是,将军。”申章锦踌躇着,“那花瑶的事,您打算怎么办?” “就按我说的办呗!”连晋笑道,“那丫头性子拧着呢,你不让她当兵,她肯定天天跟你闹。” “你先回去吧,”修鱼寿摇头道,“花瑶的事,让我再想想。” 第二天,修鱼寿起床打开房门,就见花瑶双手端茶,跪在门口。 “你这是......” “师父,请用茶。” 修鱼寿一眼扫到不远处的连晋,一脸贼笑的看着他。 修鱼寿无语道,“你跪多久了?” “回师父,没多久,就一个时辰。” 修鱼寿一愣,就要扶她起身。 花瑶身子一拧,“师父要不喝这茶,花瑶便长跪不起。” 修鱼寿无奈,拿过茶杯一饮而尽,“行了吧?” 花瑶大喜,连磕三个响头,“谢谢师父!” ; 第二十九节 花瑶受训 涵访承王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冲!” 黑影如箭,离弦飞射,铁蹄踏黄沙,破风飞扬。 “挂!” 马不停蹄,黑身齐倒,斜跨勾马侧,飞沙遮影。 “射!” 众手捞月,弓起弦绷,利箭齐飞羽,中标夺命。 “立!” 战马如飚,受令扬蹄,众将立马背,勒马长嘶。 花瑶目不转睛地盯着领队的将,威风凛凛,号令沙场,时间凝固在他扬马长嘶的那一刻。 “好!好!好!”新兵齐声喝彩。 铁骑归位,申章锦转向众新兵。 “漂亮么?” “漂亮!” “能超过他们么?” “能!” “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你们的领队!跟着他们,超过他们,打倒他们!你们就是最强的!我的铁骑营,等着你们!” “杀!杀!杀!” “上马!” “好!”花瑶一下兴奋的忘乎所以,振臂高呼。 数不清的视线,齐刷刷打在花瑶身上。 花瑶一阵尴尬,吐下舌头,缩到修鱼寿身后。 “将军!”申章锦忙翻身下马,行至修鱼寿面前,单膝跪地道,“将军,连晋来了?” “嗯,这批新兵还行吧?” “精神头不错,不知道三个月后的初考怎么样。”申章锦说着看向花瑶,“将军,您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这儿还有空置的战马和盔甲么?” “有,您真让她来精骑队?” “嗯,我先带一段时间,看看再说。” “啊?” “你嘴张那么大干什么?承王是我师父,你有什么不服气的!” 申章锦看看花瑶,瞠目结舌,“将军,这可是个丫头,您可得悠着点。” “怎么,还没过门的,就心疼起媳妇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申章锦无语道,“我就是觉得,这事儿不靠谱。” “申章锦,你还别瞧不起人!我不会输给那些大老爷们儿的!” 从此,骞人郡谦都城外骑兵操练场,多了一个玲珑矫捷的身影,带着身下的战马,翻滚跳跃,同男兵一样摸滚打爬。 修鱼寿经常半夜起来,看到花瑶还在院中练功。 他不了解女人,也不明白花瑶的执着。但是,他心里清楚,不管怎样努力,既定考核项目中,花瑶有几个都达不到骑兵队的要求。 三个月后的初考,修鱼寿没让花瑶参与。 花瑶不解,直接去了操练场。 面对花瑶双眼噙泪的质疑,修鱼寿只淡淡一句话,“走吧,我们缘尽于此。” 花瑶二话不说,翻身上马。 “申章锦,你来考我!姑奶奶就不信了!” 申章锦见势看向修鱼寿,“将军,要不让她试试?” “听不懂我的话?” 花瑶愤恨的看向修鱼寿,策马扬鞭,一跃而起,直奔考核场地。 “花瑶!” 申章锦急呼下,就见修鱼寿紧跟着追了上去。 “给我回去!服从军令!” “我知道要考什么,你们不给我考,我自己考!” 闻言,修鱼寿双目一凝,搭弓起箭,绷弦送箭,直中花瑶战马腿骨。 战马吃痛受惊,野性大发,眼看要冲进狼牙阵。 花瑶手上一松,直直跌下马背。 修鱼寿身子一斜,海底捞月一把接住花瑶,顺势抱上马。继而扬手起鞭,向着受惊战马大力甩去,紧紧缠住马腿,一声大喝,回马一带,受惊的战马便被带倒在地。 几名士兵上前,按住马身,就地治伤。 花瑶在马背上不住地挣扎,“放我下来!” “你给我看清楚,前面是什么地方!如果这是战场,你现在已经是死人了。” 狼牙阵,训练骑兵反应躲避能力,稍有不慎,便会被狼牙击中,一旦落马,等待他们的便是遍地荆棘以及淘汰。进入狼牙阵的先决条件,是通过前面所有考核,人疲马乏之时。 “你故意的!”花瑶不服的大声嚷道,“让我战马受惊,怎么过得了狼牙阵?” “战场上,战马受惊是常有的事,你驾驭不了你的战马,还当什么骑兵!” 回到场边,修鱼寿抛下花瑶,“回去吧,安抚受惊战马,不光是你,很多精骑队的骑兵都做不到。默契,力量,技巧,缺一不可。默契和经验是无法速成的,现在的精骑队,大多是靠力量,而你最缺的就是这个。力量,体力和耐力,只要涉及到这方面的考核,你都过不了,所以,还是放弃吧。” “我不服......我不服!”花瑶泪如雨下,不甘道,“我不信,我做不到!师父,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可以的!” 申章锦低声劝道,“花瑶,算了,别再为难将军了。” “连你也觉得我不行么?” “这不是我觉得行不行的问题,女人就是女人,很多事你们还真就做不来!” “那我们做得来的,你们也未必行!” 忽闻场边一声喝,一个白色身影,语落双锏至,直打修鱼寿胯下战马。 修鱼寿一愣,顺手一带,战马转身扬蹄,一声长嘶。 身仰剑出鞘,反手一挡,剑锏相磕,光火四溅。 白影矫健,瞅空单锏力击马颈,战马吃痛,接连倒退几步。 “冷雉!”修鱼寿一声低喝,双腿一紧,稳住马身,转而怒目相向,“什么人?” “赢了我,就告诉你。” 说着,俯身疾冲,双锏既至,直夺修鱼寿后脑。 修鱼寿左手抽剑鞘,反手一挡,右手持剑划过双锏。眼见至锏柄,顺势一挑,剑柄力击持锏手腕,对方单锏收回,顺势反击,便见修鱼寿剑鞘一敲,单锏未至,剑锋已夺对方脖颈。 对方见势,即刻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久闻承王骁勇,郊尹涵慕名来访,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郊尹涵?”修鱼寿一惊,翻身下马扶起她道,“你就是南衍铁雁队的那个女将?” 郊尹涵摘下头盔,一袭黑发随势垂落,清丽如月的姣好面容,无法掩饰的俊秀英姿,让人眼前一亮。 “真漂亮......”花瑶不禁脱口而出,“太帅了......” “你夸你自己呢?”郊尹涵笑道,“你就是连晋说的那个丫头吧,花瑶?” “呃?你认识我?” “连晋说,你拜承王为师要当骑兵,还估摸着,你这师父肯定带不好女将。这不,就把我叫来帮忙了。” 一群人瞠目结舌,修鱼寿奇道,“连晋跟你不是死对头么?” “我跟他是不打不相识,当年中了他的计,被他活捉。后来他又把我放了,说将来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赢我一次。我欠他个人情,当日许诺,他日若有用得上我郊尹涵的地方,只管开口。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跑到北尧来了。” 修鱼寿闷道,“恐怕涵将军要白走一趟了,本王已经放弃用女兵了。” “觉得女子不如男?”郊尹涵莞尔一笑,“您先告诉我,您是怎么教她的。” 修鱼寿一一道来,郊尹涵听后不禁大笑出声,“承王殿下,您让我说什么好!这是把女人当男人练,扬短避长呢!” “有什么地方不对么?” “得了,您把她给我带仨月再说,行不?” “好吧,”修鱼寿无奈道,“那就有劳涵将军。” ; 第三十节 大皖南侵 暗访濮安 未出三个月,南衍急诏,大皖大军南侵,郊尹涵即刻返朝待命。 大皖位于北尧正东,与南衍交恶多年,大举南侵,却是头一遭。 送走郊尹涵,修鱼寿即修书一封命人送至天尧,命天尧禁军调兵二十万驻守濮安。 夏侯轩一看之下,气不打一处来,连夜启程赶赴骞人。 一见修鱼寿,便直直跪地,旁人如何劝说都执意不起。 修鱼寿来回走了一个圈,无奈道,“延王有话便说,我还没登基,犯不着行这么大的礼。” “好,”夏侯轩说着站起身,“那我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登基?” “之前不是已经说过......” 没等他说完,夏侯轩便打断道,“半年多时间,精骑队已经重建完毕,为什么不马上归建?你别说你想等到精骑队恢复到首次出征前的战力,那是多少年累积的。国不可一日无君,你等得,北尧等不得!”夏侯轩说着扔出一本账目,“你自己看看,北尧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还要调兵,莫说二十万,就是两万,国库都供不起他们的粮饷!” 修鱼寿倒退一步,转过身半响无言。 “你到底在怕什么?” “负。” “怯即负。” “今负命,来日负天下。” “不战而降,枉为将。不治而负,枉为君。” “为君者,贵在自知。力有不逮,心有所虑,因知其重。” “君为孤,意不负,则有万人扛。” 看着夏侯轩,修鱼寿说不出反驳的话。 忽见花瑶一步跨入,急道,“师父,有涵姐姐的消息么?” 一眼扫到夏侯轩,花瑶吐吐舌头,忙退出门外。 修鱼寿回过神,对夏侯轩道,“南衍国为我北尧盟国,多年交好,来往甚密。论个人交情,南衍大将郊尹涵,在我精骑队帮忙三个月,这个人情怎么都得还了。” 看着花瑶一身戎装,夏侯轩皱了眉,“这位是?” “花弈的妹妹,花瑶。连晋想效仿南衍铁雁队,启用女将。” “女将?”夏侯轩无语道,“你能不能先把心思放在国事上?精骑队重建归制,新主登基刻不容缓!” “精骑队几经浩劫,战力大不如前,铁骑营的训练才刚刚开始。”修鱼寿说着叹口气,“眼下当务之急,是南衍与大皖战事,南衍能胜皆大欢喜,若是败了,势必累及北尧。我想先去濮安郡看看,当地只有五万驻军,偏安东南一隅,几乎都没有上过战场,实在放心不下。” “自打得知长子司徒云战死沙场,晋王便一病不起,濮安政务都交给了长女司徒荟。”夏侯轩摇摇头,“也罢,你去看看也好。我先写个折子,让他们注意你安全。” “别,我带几个铁骑营的领带就行了。宁王父下月大寿,正好借这个由头,从濮安走一趟。他们若事先得知,我也不用去了。我答应你,这事儿过了就回天尧。” 夏侯轩面色终于有所缓和,“行,那你自己多加小心。” “天尧还劳烦延王多加费心,无路如何要想办法,先凑集十万禁军的军备,以防万一。” “好吧,我尽量。见着了晋王,替我问声好。” 送走夏侯轩,修鱼寿带着申章锦及十名铁骑营领带,连夜启程赶赴濮安郡。 第七日清晨,十二人现身濮安郡与南衍国交界边城,桐城。 城内一片祥和之态,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时不时见着守城士兵,成群走过,松散闲乱的军容,让大家皱了眉。 行至城楼角下,抬眼望去,竟不见城楼上的守军巡防,只有城门处的卫兵做样子般的值岗。 申章锦一见之下,便要上前质问。 修鱼寿抬手一拦,“问他们没用,去玫都。” 玫都,濮安郡王府所在地。比起桐城,更显喧嚣不尽的繁华。 申章锦忍不住道,“难怪修鱼非说我们那儿的人像叫花子,骞人跟濮安真没法比。” “赶那么久的路,你不觉得口干?” “我嗓子早冒烟了。” “那你还这么多话。” 申章锦吐下舌头,“这立秋的天,骞人早转凉了,濮安还热得像蒸笼。我们这身铁皮裹身上,一路走来,感觉像掉了层皮。” 修鱼寿回过头,“都把护颊掀起来,透透气。” 护颊一掀,都是汗如雨下,嘴唇干裂,修鱼寿也好不到哪里去,“天不早了,先找地方落脚。” “我们不直接去晋王府么?” “不忙惊动他老人家,我们自己先探探。”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琴声清幽,女歌哀怨,悠悠飘近,凉透汗湿的衣衫。 众人循声,驱马近前,一座别致的阁楼立于眼前,清晰的仿佛能听到里间传出的呜咽。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哟!几位军爷,快,里面请!” 忽闻一高声招呼,众将同时回神,见是一打扮花哨的中年女人,修鱼寿不禁问道,“是谁在弹唱此曲?” “几位不是本地人吧?看你们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快进来歇歇脚!我保证你们进来后,绝不后悔!”女人说话间,便让人过来牵马。 大家翻身下马,径直走进大堂。 一眼望见二楼阁楼上的女子,白净如雪的面庞,深潭映月的瞳仁,和明兮儿一样,有着夺人心魄的美丽。 那中年女人见状,忙上前讨好道,“几位军爷运气好,今儿是芗人姑娘压场唱曲儿,再来晚点,连站脚的地方都没了!” “芗人姑娘?” “对啊!今夕何夕兮,不思归!明日何日兮,盼明兮!这话几位爷总该听过吧?” “何止听过,”申章锦笑道,忽的明白过来,“她是那前半句里的‘不思归’?” “这位军爷好见识!芗人姑娘本名归芗人,见了她,就不思归了!” 修鱼寿反应过来,“这是青楼?” 一语之下,众将不禁面面相觑,环顾四周,才发现燕声莺语,满是胭脂粉香。 “将军,这......” “走。” 修鱼寿一声令下,众将立刻转身准备离开。 中年女人一个跨步拦住他们,奇道,“青楼怎么了,都是大老爷们儿怕什么?我们这儿的姑娘都是精挑细选的,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找十几个姑娘下来,伺候几位军爷。”还没等他们回话,她便扬声招呼。 转眼间,他们便被一群女子团团围住。 一团柔声媚语,他们不知所措,齐齐看向修鱼寿。 只见修鱼寿一把抓住中年女人的手腕,拽到跟前,“让她们躲开,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中年女人不甘道,“这位军爷,看你们也累了,让姑娘们伺候着不好么,何必大动肝火?这儿的官兵,都爱来这儿消遣,你问问他们就知道了,绝对包您满意!” “你说什么?”修鱼寿心里一寒,“这儿的官兵经常来?” “对啊,”中年女人说着,朝身边的女子使个眼色,“平日里又没什么差事,闲来无事都是常客了。” 修鱼寿出神间,那女子已贴至身前,抬手就要解掉他头盔系带。修鱼寿回神,不禁怒火中烧,抬手猛力一堆,“滚开!” 那女子没防着,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众女子见势一声惊呼,恐慌的躲到一边。 修鱼寿刚要带人离开,就听到楼上一声低喝,“站住!” 一个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看不上我们青楼女子,也犯不着动粗吧?” 大家回过头,便见归芗人扶起摔倒在地的女子,怒中含威,“这位军爷,您是不是该道个歉再走?” “你......” 申章锦刚要上前理论,修鱼寿抬手止下,对归芗人道,“我等军务在身,一时情急,还望姑娘海涵。” “您倒是个明事理的人,”归芗人说着,将修鱼寿等人一番打量,“我怎么不知道濮安郡,有这么一群年轻俊俏的军爷,难怪妈妈这么想做你们的生意。” “我们是听到姑娘歌声,才误入青楼。军纪严禁涉足烟花之地,多有得罪,告辞。” 修鱼寿说着便要走,归芗人拦住他道,“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坐下来,吃个饭听个曲儿,就给个饭钱当是赔礼,成不?” “啊?”申章锦窘道,“这......这......” “这又没什么,反正你们也进来了。一个个满头大汗的,大热的天再出去找地儿,也不怕中暑。” 修鱼寿看了看众将疲累的样子,勉强点头道,“午饭就在这儿吃吧,多上点茶水清淡的,不要酒。” “那芗人替妈妈谢过各位军爷了。”归芗人浅笑间转身道,“我带你们入座,妈妈,找几个姑娘给他们扇凉。” “姑娘就不必了,”修鱼寿忙制止道,“我们就吃个饭,休息下就好。” “你们是从北方来的吧,穿这么厚看着就热。”归芗人笑道,“不会多要你们一分钱,放心吧,就是在身后给点风。既然是吃饭,就该吃得舒心。” 一行人刚坐定,便有近十名女子,手持蒲扇,送来阵阵凉风。 修鱼寿笑道,“姑娘美意,却之不恭,头盔都摘了吧。” 申章锦闻言,忙不迭脱下头盔道,“我早就想摘了,这里面都可以养鱼了。” 一位领带接道,“我连盔甲都想脱了,里面衣服全贴身上,站着都往下滴水。” 看着大家把端上的茶水,喝的滴水不剩,修鱼寿闷道,“等下找个有水的地儿,把你们都扔下去泡着。还吃什么饭,喝水都喝饱了。” 申章锦小心道,“要不,先把身上这皮给脱了,等下走的时候再穿?” “不想当老子的兵了,你就脱。” “得,我错了。”申章锦说着端起面前一晚茶水,顺着头浇下去,甩下水叹道,“爽了。” 修鱼寿无语道,“你有这么热么,当心着凉。” “我已经热得两眼冒星了,这下清醒了。” 大家闻言,纷纷效仿,顷刻间,各个成了水人。 大堂众人见状,不禁瞠目结舌。 归芗人听闻赶来,一看之下不禁急道,“简直乱来,这是井水,不能浇头!你们吃完饭别忙走,到后面去洗浴,我让人把你们衣服烘干。” 修鱼寿还没回话,就闻一男人话中带醉道,“我也想去洗浴,芗人姑娘能否来伺候下本少爷?” 妈妈一见来人,忙堆上一脸谄媚迎上去,“柏少爷,您这是在哪儿喝的酒,怎么醉成这样?” “你让开,”那柏少爷不耐烦的一把推开她,歪歪斜斜的晃到归芗人面前,“本少爷就是来找你伺候的,我堂堂柏家二公子,还比不上这几个贼兵?” 归芗人面露不悦道,“柏少爷,您喝醉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的少给老子装正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归芗人什么时候留过客?老子的手下都看见了!他们几个闹事,你反倒把他们留下来吃饭,还要他们在这儿洗浴!老子天天来捧你的场,什么好东西都往这儿送,他妈的,你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你今天必须得给老子一个说法,老子到底哪点比不上他们!” 修鱼寿闻言起身放下银票,“都吃饱了吧?芗人姑娘好意,我们心领了,多有打扰,告辞。” “慢着!”柏少爷抬手一拦,“她今儿不把话说清楚,你们就别想走!” 修鱼寿盯着他的眼神渐显阴霾,抬手抓住他手腕,“别挡爷爷道儿。” 柏少爷吃不住痛,满脸扭曲呲牙咧嘴的,“你放手!放手!他妈的,敢欺负本少爷!放开!” 柏少爷身后的家丁见势,拿着家伙直冲修鱼寿招呼过来。 铁骑营众将没等修鱼寿下令,齐身迎上,一片惊呼中,十几名家丁顷刻间倒地,呻吟不止。 柏少爷见势,腿下一软,“军爷,军爷饶命......” 修鱼寿顺手一甩,柏少爷后退两步,软倒在地,一边往外爬一边喊道,“你......你等着!有种别跑,老子等会儿就来收拾你们!” 归芗人见他走远,无奈道,“你们快走吧,这下真惹大麻烦了。” 申章锦不禁笑道,“能有多大?再说,我们走了,你怎么对付这恶少?” 归芗人无语道,“他只是喝多了,不会真难为我。倒是你们,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倒是想知道,他怎么收拾我们。”修鱼寿说着坐下来,“咱们继续吃吧,给那少爷点时间准备。” 见他们不慌不忙的,归芗人急道,“他可是晋王的亲外甥,等下会带兵来抓你们的!” 修鱼寿手上一抖,“晋王的亲外甥,他是柏劭麒?” 见修鱼寿这反应,归芗人以为他终于知道怕了,“是啊,所以你们快走吧!” “是他的话,我们就更不能走了。”申章锦盯着面前的茶杯,“既然碰到了,就该替自己兄弟做点什么才是。” ; 第三十一节 厉惩恶少 硬闯王府 见他们面色凝重,齐齐戴上头盔,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归芗人急得直跺脚,一抬眼就见着上百名官兵,凶神恶煞的直冲进门。 柏劭麒冲进来尖着嗓子,“来啊,把那几个闹事的贼兵,都给老子绑了!” 铁骑营众将拉下护颊,齐身迎上。 不到半柱香功夫,柏劭麒悲剧重演,带来的人全被制服,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哭爹喊娘。 “你手下就没点耐打的么?”申章锦讥笑道,“就这种货色,还敢拿到爷爷面前献丑?” “放肆!” 忽闻门外一声喝,未见其人,先见其鞭。 修鱼寿眼疾手快,只手抓住鞭尾,踏上座椅,凌空翻身向后一带,鞭子的主人跟着被带进大门。 见是个女人,修鱼寿一声冷哼,“马鞭不是这么用的。” 女人厉声质问,“你们是什么人?敢在晋王的地盘撒野,好大的胆子!” “你又是什么人?为何要替这恶少出头?” 柏劭麒忙上前,得意道,“这是我表姐司徒燕,晋王府的三郡主!怎么样,怕了吧?” “三郡主?”修鱼寿嘴角一勾,“那就麻烦郡主示下,何为撒野?” “调戏青楼雅妓,辱我父王,伤我表弟,还不叫撒野!” 司徒燕怒不可遏,不由分说抽回马鞭,反手一击。 申章锦一步上前,身子一矮,逮住鞭身,回手一送,鞭锋直击柏劭麒。 一声惨叫,柏劭麒脸上顿见一记鞭痕,鲜血直流。 申章锦邪笑道,“好好的人不当,要当只疯狗乱咬人。” “你们......”司徒燕眼中要喷出火来,“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归芗人见势,忙上前跪地道,“三郡主息怒,是柏少爷为难小女在先,几位军爷看不过眼......他们并未出言诋毁王爷,也......” 修鱼寿一把拽起她,“你跟她解释什么,这么多人又不是睁眼瞎?一个堂堂的郡主,这么容易被人挑唆,晋王府的脸都给他们丢尽了!” “你们......”司徒燕一时语塞,狠狠瞪了柏劭麒一眼,“见到郡王府的人还敢如此放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修鱼寿扯下腰间令牌,扔给司徒燕,“带我们见晋王。” “禁军?!”柏劭麒脚下一软,司徒燕双目一凝,“既是皇家禁军,怎会来我濮安?要见我父王,必有天尧通折,否则视为大不敬,理当受罚!” “麻烦你看下令牌背面。” 司徒燕翻过令牌,一条黑蟒跃然之上,“你们......北尧精骑......” “承王口谕,算不算通折?” “我只听说,精骑队要去给宁王父送贺礼,没说要来见我父王,你们......” “要是提前说了,今天这出戏恐怕就不用唱了。” 修鱼寿冰冷的声音,让司徒燕心底一颤。 “大皖跟南衍大战在即,濮安守军如此松散,就连玫都王府守卫都这么不堪一击。如果大皖从桐城攻入,濮安岂不是任人鱼肉!”修鱼寿说着,拿剑指住司徒燕,“带我们去见晋王,精骑大将均有先斩后奏之权,别逼我动手!” “你敢!”司徒燕不禁恼羞成怒,“我两个哥哥效力精骑,为国捐躯。就算承王本人在此,也要对我晋王府礼让三分!你敢动我一根头发,我父王绝不会善罢甘休!” “你要不要试试?”修鱼寿声音渐显阴寒,“单凭他治下守军罔顾军纪,本将就能将他军法处置。” “你......” 司徒燕无奈,只得领着修鱼寿等人进入晋王府。 司徒荟见着一行官兵押着司徒燕回来,不禁大惊,“小妹,发生什么事了?” 修鱼寿放开司徒燕,“你是?” 话音未落,就闻司徒燕嚷道,“来人,把他们给我抓了!” 司徒荟忙制止道,“别费劲了,你带了上百个守卫,都未能伤其分毫。既然都来咱府上了,有什么就好好说。” “大姐啊!”司徒燕气得直跺脚,“他们不讲理的,刚才还说要把我们父王军法处置!不抓他们,晋王府以后还怎么见人?” “三郡主,脸是自己挣得,不是别人给的。”修鱼寿冷声道,“你两位兄长,司徒云和柏劭桐,我们像亲兄弟一样敬重。他们拿自己命挣回来的声誉,希望你们能当命一样珍惜,尊重他们,也尊重你们自己。” 申章锦继续道,“今天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都不会相信,柏将军有这么一个仗势欺人的弟弟。更难以相信,晋王府的三郡主,会如此蛮不讲理。” 司徒燕气急了眼,“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抓人!” 司徒荟一声低喝,“闹够了没有?表弟是什么德行,你还不清楚?他胡闹,你还跟着凑热闹!晋王府丢了脸,也是被你们弄丢的!” “姐啊!”司徒燕气得要哭出来,“你怎么胳膊肘向外拐?他们可是来抓父王的!” 司徒荟双目一凝,“当今世上,只有承王有这权力,诸位莫不是北尧精骑队的将士?” 修鱼寿勾了嘴角,“我们奉承王口谕,拜见晋王。事出有因,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莫不说晋王是三朝元老,看在司徒云的面上,也不至将他军法处置。” “敢问这位将军,如此手法见我父王,究竟所为何事?” “不知能否与晋王详谈?” “我父王卧病在床,不便见客。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吧。” “你是晋王长女司徒荟?” “我父王只有一个儿子,兄长战死沙场,父王一病不起。郡中大小事务,只能由我代劳,管治无方,实属无奈。” “那只能请郡主勉为其难,我等定要见到晋王本人。” 司徒荟闻言,刚要发作,就听得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是谁在大闹晋王府?” “父王!”司徒荟忙上前同司徒燕一道搀扶,“是承王的人,无论如何都要见您。” “承王?”晋王不禁失笑,“那他应该亲自来,老夫的儿子都送给他了,他还想要什么!” “要兵。”修鱼寿说着掀起护颊,“本王要你濮安郡的五万守军。” 晋王闻声呆愣当场,盯着修鱼寿的脸,半响才嗫嚅着瘫跪在地,“承王......陛下......” 司徒荟和司徒燕见势,同时惊道,“承王?!” 回过神就见修鱼寿已近至身前,扶起晋王道,“晋王抱恙在身,快快请起。” 晋王顿时老泪纵横,“承王!老夫三朝为官,就只剩这一把老骨头了,您就当可怜老夫,给我留个棺材本吧!濮安郡只有五万守军,您要都拿走了,这......” “你起来说话,”修鱼寿低声喝道,“我要你调兵权和全郡的全力配合,就地操练。来晋王府之前,我们去看过桐城守防,根本不堪一击。” “您意思是......” “我亲自带兵守在这儿,直到大皖退兵。你儿子战死沙场,本王替他尽孝,决不让大皖乘虚而入。” 晋王不安道,“这......这......” 司徒燕忍不住道,“您这样做,不就是想夺我父王兵权么,说那么好听做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必拐弯抹角的!” 晋王惊怒,“燕儿,不得无礼!” 修鱼寿冷笑道,“天下之兵,皆为王兵。要不为我濮安百姓,就你们这五万守军,在本王眼里,连兵都算不上!” 晋王忙伏地道,“小女无知,承王莫怪,我这就去取调兵印信!” “让你女儿去吧,我扶你回房歇着。”修鱼寿说着搀起晋王,“你放心,大皖一旦撤兵,我便将印信交还。” 晋王不禁愧色,“濮安偏安一隅,奉王即位修筑延关,由观璞郡守着。又同南衍结盟,世代交好,便再无战乱。老夫在位多年疏于防范,带兵无方啊!” “可你有一个好儿子,是本王欠你的。” “承王陛下!”晋王泣不成声,“老夫惭愧啊,我曾多人让人捎信给云儿,让他退役。一年多前,精骑队大漠遇伏,他负伤捡回一条命,却宁可跟我断绝父子关系,都不肯回来!老夫无奈,这事儿怪不得您......可是,老夫就这么一个儿子,老夫心痛啊!” “我知道,失去他们,心痛的何止你一个。煦水郡的胥王,当初赶着他儿子来精骑队。一个刚当上父亲的男人,还没听到自己儿子喊声爹,就战死沙场。我当初也劝他回去,他说,就这么回去了,没脸见爹和儿子。我就骂他,连命都没有了,要脸有什么用?他给我来了句,已经有那么多兄弟把命丢了,他不想让更多的人失去儿子和父亲。” “您说的是,上官霖?” “胥王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是家中独子。”修鱼寿叹口气,“丧报到煦水郡没多久,就收到胥王手书一封,待其孙成年,必送其入伍精骑,子承父业。我回问胥王,已经送走了一个儿子,还不够么?他说,凭一己之力,能保北尧百姓之福利,我族之男儿不枉此生。” “陛下......” “胥王之大义,你我望尘莫及。本王只是不想有朝一日,看着你濮安郡五万官兵及众多百姓,任人鱼肉枉送性命。那样的话,不知又有多少人会失去至亲至爱,家破人亡。濮安郡既有守军,就该有守军的样子,手上的兵器,不能当烧火棍使。他们既然吃了军粮,就不能在面对敌人的时候,不战而溃。” 晋王当下跪地道,“濮安郡五万守军,任您调遣,绝不抗命!” “晋王无须多礼,本将替承王来此驻守,以后见面,以将军相称便可。” 晋王一愣,旋即点头,“老夫明白,承王来此的消息,绝不外传!” ; 第三十二节 重振军纪 花瑶诉情 承王亲驻濮安的消息,被晋王严密封锁。 精骑队大将亲驻濮安,却不胫而走。 桐城城外荒废已久的操练场,人声鼎沸。很多百姓,不远千里,只为一睹皇家骑兵风貌。 大热的天,众将全副武装,一身黑甲,别说人了,连战马真身都看不到。 只听领队的大将,满是嘲讽,“就这怂样,一百对一,你们都不是对手。” “您说这话我们信,我们也就是混口饭吃。”一名士兵懒懒的回道,“没操练过,也没打过仗。” “那敌兵要是打进来了,你们怎么办?” “能打就打,打不过就溜呗!” 众士兵闻言,齐身哄笑。 “就是,难不成还指望我们跟你们一样,以一当百啊?” “反正皇上不会放着我们不管不顾的!” 申章锦不禁怒火中烧,“那濮安郡的百姓养你们,是浪费粮食的么?吃的比他们好,拿的比他们多!养你们,还不如一家一户养条狗!” 一言之下,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议论附和。 “就是,他们这兵,当得也太轻松了!” “指望他们看家护院,还不如指望咱家的狗!” “平日里,就知道仗势欺人,啥本事没有!” 众守军闻言,面面相觑,大多数面露愧色,唯有少数不服的,怒目相向。 “说什么呢,我们又不是不打,我们是打不过!总不能让我们白白送命吧?” “你们精骑队能打,天下皆知!我们这些地方守军,哪个能跟精骑队的比?” 修鱼寿闻言喝道,“精骑队能打,难道是天生的么?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就我们身上的盔甲,精骑队能穿着它骑马上战场,你们穿着连跑都跑不动!我们每天负重二十公斤,绕着操练场最少跑十圈,你们每天又在干什么!我不要求你们像精骑队的将士一样,但是你们最少要对得起,你们吃下去的军粮,对得起你们面前的这群百姓!当兵的要有个兵样,你们身上的衣服不是用来遮羞的,你们手上拿的是武器,不是绣花针!如果,你们不想有天敌人冲进来,用刀架着你们家人的脖子,掠夺你们的财物,从今天开始,把自己当个爷们儿!” 申章锦看了眼修鱼寿,继续道,“谁要认怂的,现在站出来!我们马上解除军籍,送你回家!现在不站出来,以后再认怂,一律军法处置!” 见众人哑声,申章锦一声喝,“精骑队!” 十名将士齐声吼,“杀!杀!杀!” 修鱼寿歪了嘴角,“十个人的声音,就能把你们震傻,果然是一群娘们儿!不,连娘们儿都不如!” “他妈的,弟兄们!别让他们把我们看扁了!” “不就是操练么?你们行的,我们也行!” “爷们儿早晚把你们撂倒!少他妈的狂!” 申章锦冷哼一声,“就凭你们?爷爷们等着!” “就凭我们!” “晋王军!” “杠!杠!杠!” 修鱼寿看了眼申章锦,“还行,有得救。” 申章锦笑道,“亮一手给这群怂包看看?” “行,悠着点。” 濮安守军见势,皆瞠目结舌。 速度之快,斜跨之稳,出箭之准,立马之决,皆出人意料,见所未见。 围观百姓,愣神下齐声喝彩,“好!” “发什么呆呢?”修鱼寿不冷不热道,“还有信心撂倒我们么?” 半响沉默,忽闻一声吼,“有!” 这清脆的声音,从围观的百姓中爆出,穿过众人耳际。 大家循声望去,竟是晋王府的三郡主。 众守军见郡主驾到,齐身跪下。 司徒燕骑着马,不急不缓晃到修鱼寿面前,“精骑队果然名不虚传,将军能带出这样的骑兵队,也定能带出一个像样的精兵队吧?” “你最好祈祷大皖不会打过来,不然,不管是谁守城,都必有死伤。” 铁骑众将驻训一个月,晋王军风纪焕然一新。 司徒荟信不过司徒燕的话,便让二妹司徒婧前去一探究竟。 不看不打紧,一看哑口无言。直到见着熟悉的官兵,多次询问下才终于相信,晋王军已经今非昔比。 “将军,有狼烟!” 司徒婧刚要上前拜会,便听到修鱼寿身边的骑兵惊言来报。 修鱼寿一个翻身上马,“跟我上城楼!” 司徒婧和司徒燕紧随其后。 月明星稀,夜风习习。 站在城楼上,清晰可见东北方向,紧接延关的南衍守城,冒出滚滚浓烟。 “地图!” 司徒婧闻言,忙递上随身携带的延关地图。 修鱼寿接过细看下,眉头拧在一起,“南衍泖城失守,下一个要是桔城的话,濮安就危险了。”看着地图,细想片刻,“传我将令,全部守军,轮换修筑防御工事。申章锦,你白天我夜里,各带五个人轮换监工。” 见申章锦没反应,修鱼寿抬起头就要骂人,“我说......”继而一愣,“你是......申章锦呢?” 司徒婧柔声行礼道,“晋王府二郡主司徒婧,见过将军。” 修鱼寿尴尬的点下头,忙转身下楼。 司徒婧这天开始,便每日到桐城查看防御工事。 濮安郡驻防从未有一日懈怠,她不由地打心里敬佩承王。 司徒婧曾多次劝说父王及大姐司徒荟,皆被冠以杞人之名,承王这一来,解了她的结。 没出半月,桔城狼烟,南衍边境守城尽数失守。 修鱼寿密信夏侯轩,调派禁军,驻守濮安。 这日清晨,天见大雾。 一骑单兵行至桐城城楼驻营地外,大叫开门。 修鱼寿闻声,觉得耳熟,出去一看,无语道,“花瑶,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你们,”花瑶翻身下马,嗫嚅道,“不打声招呼就走了,连晋跟李鹜都骗我,说你们过几天就回了。我左等右等觉得不对劲,就......” “申章锦在城里,你去他那儿待着。” “那你呢?” “我看见你头疼。” “师父!” 花瑶刚要发火,就看到远处一行骑兵,在马背上歪歪倒倒地靠近。 修鱼寿一眼认出铁雁队的战甲,忙翻身上马迎上去。 领队的正是铁雁队总将郊尹涵,见着修鱼寿,一个摇晃就要跌下马背。幸亏修鱼寿眼疾手快,俯身一把将她抱上马背。 “承王......” “什么都别说了,跟我进城休整。” 将郊尹涵送进晋王府,第二日,修鱼寿领铁雁队残部回到桐城。 花瑶一见修鱼寿,便迫不及待道,“涵姐姐怎么样了?” “都是皮外伤,不碍事。”修鱼寿瞥眼望见花瑶身后的申章锦,没好气道,“别光顾着甜蜜了,大皖下一个目标就是桐城。” “我没有,”申章锦尴尬道,“桐城外面延关的最后一个关口,是他们进攻的关卡,让我带兵去守。” “你老老实实待城里,等禁军援兵。我带铁骑营的弟兄和两万驻军守关,城外驻营地全部搬到对面山上,让郊尹涵领着铁雁队在那儿守着。城内留守一万,万一前面两道线都破了,你的这道一定要撑到援兵来。” “将军......” “我已经跟晋王商量过了,趁他们还没打来,先把桐城和周围几个城的百姓都撤走。你和花瑶等下去帮忙,我先去关口看下。” “师父,”花瑶说着,一步跨上修鱼寿战马,坐在他身后,“花瑶跟您一块去。” “花瑶,下去。” “我不,我要去看看战场。”花瑶索性把修鱼寿抱了个结实,“我要当北尧第一女将,您总不能让我纸上谈兵吧?” “你......”修鱼寿大窘,僵直着身子道,“我带你去,你放手。” 申章锦忍俊不禁,“花瑶,将军怕痒,别抱他腰。” “啊?”花瑶在后面笑得前仰后合,“师父,这搁着盔甲还怕痒啊?” “你还想不想去了?” “我错了,师父。”花瑶忍着笑,“您给我找个地儿吧。” 修鱼寿无语的指了下肩,“坐稳了。” 北尧延关,最后一个关口名为天蛭。 地形如蛭,故得此名。 “这里风景真好,可惜了。”花瑶想到申章锦在桐城跟她说的话,不禁问道,“师父,我是不是特招人厌?” 修鱼寿想也不想,“是。” “哦。”花瑶淡淡应了句,再没出声。 修鱼寿不禁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花瑶语气酸涩,“反正我就是喜欢他,随便他怎么想。” “你意思是,申章锦觉得你烦?” “他倒没您这么直接。”花瑶靠在修鱼寿背上,“我就是觉得他不想看到我,在他眼里,我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士兵。在桐城的时候,我跟在他后面,像个小尾巴,他连回头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他是个带兵的,大战在即,你又不是小孩子,多少体谅下。” “我知道,”花瑶淡淡的语气,透着悲伤,“可是,他总是赶我回去,说我来这儿是瞎捣乱。” “傻徒弟,”修鱼寿无奈道,“打仗不是闹着玩的,他是怕你遇到危险。” “我只是想待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这样也不行么?” “你毕竟没上过战场,精骑队的考核也没过。真要到了战场,他还要分神顾你,你这不是害他么?” “我懂,我现在不能跟他并肩作战。但是,就算是待在桐城,我也愿意,只要是在遥首可及的地方就行。” 修鱼寿心底一伤,仿佛嗅到满园梨花香,梨花树下的女子,在等待中,一点点长大。 “等待,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么?” “不变的日出日落,春去秋来。心就随着季节,一点点转凉,最后结成冰。来年化为水,跟着眼泪流干了,心也就空了。身体里空出一个洞,无声无息的痛着,这样的煎熬,谁能忍受?” 修鱼寿深深闭上眼睛,“月妩......” “月妩?”花瑶一愣,“是师娘么,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师父......”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修鱼寿说着,忽然感到胯下的战马几步慌乱,“冷雉?” “师父,怎么了?” “嘘......”修鱼寿闭上眼睛,静心听风,“来得真快!” 拿过弓箭跳下马,修鱼寿扬手一鞭,“回去告诉申章锦,全城戒严,让铁骑营带兵来!” “师父!” ; 第三十三节 遭遇兵探 两国退兵 大皖的五支兵探小队,近六十人向关口缓缓逼近。 兵探已至,大军不出半日既至。如果不加阻挠,大皖军队将长驱直入,直捣桐城。 趴在天蛭关入口处的一片草丛里,巨大的碎石掩住身体,修鱼寿搭弓引箭,静候着大皖兵探进入伏击圈。 待探兵行至关口最窄处,无数树叉从天而降,瞬间燃火,封了他们退路。 修鱼寿随即绷弦飞箭,连续数发,直取敌兵咽喉。 探兵们目击近二十人中箭,终于发现修鱼寿藏身之所,齐齐反击。 修鱼寿就地一滚,远离碎石,茂密疯长的草地让探兵们不敢贸然上前。 忽见漫天箭雨,劈头刺下,直压得修鱼寿抬不起头。忽觉肩背一冷,继而剧痛袭来,修鱼寿看了下四周,探兵们已慢慢围近。随挥剑斩断插入肩背的箭尾,向着人数最少的一面冲去。 “北尧精骑?!”对方兵探一眼认出修鱼寿身上的战甲,惊愕间还未回神,便断了气。 “北尧精骑不是都在骞人郡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那西贡不是耍我们的吧?” 修鱼寿眼里一暗,“西贡?” 三十来人将修鱼寿团团围住,黑色盔甲反射出的冷煞,让他们面面相觑。 “废什么话,北尧精骑有那么神?凭咱们自己,也能收拾了!” “他背上有伤,弟兄们上!” “抓活的,回去领赏!” 血云遮阳,黑炎碎叶,窒息的气焰,铺天盖地。 刀锋饮血,剑锋寒栗,交错闪过,火光石电。 伫立增远意,中峰见孤云。溶溶傍危石,片片宜夕曛。渐向群木尽,残飞更氤氲。 修鱼寿晃眼看向天际,纷乱的马蹄声响过耳际。 身边嘈杂的厮杀瞬间停滞,有些模糊的视线,映出无数身影。 修鱼寿一声冷哼,斜眼瞟过那群兵探,“兔崽子们,该叫声爷了吧?” 探兵们见势不妙,背身要逃。 申章锦带人追上,全部活捉。 “将军,没伤着吧?”远远望见修鱼寿,申章锦忙驱马上前,一眼瞥见肩背上的箭头,血顺着战甲滴落,“将军!” “你们遛马呢?”修鱼寿闷道,“赶紧带人布防,大皖大军最迟明日一早就到这儿了。” “桐城已经戒严,涵将军也赶到城外山地布防。对不起将军,我们来晚了,您先回城疗伤吧。” 修鱼寿盯着一个探兵,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你们犯我北尧边城,与那西贡何干?” 探兵结结巴巴道,“我......我们也不太清楚,只......只是听......听上面说,我们......我们不会遇到......遇到精骑队......” “师父!”花瑶急冲冲赶来,跳下马,“师父,您没伤着吧?我怕万一,找晋王要了伤药。” “花瑶,你马上起身回骞人。传我将令,骞人全郡戒严。告诉连晋,没有左司黯的命令,不许出兵。左司黯要敢丢了黎关,让他提头来见!”修鱼寿说着站起身,不觉一阵眩晕,申章锦忙上前扶着。 “啊?”花瑶一时没反应过来,单是看到修鱼寿背后的箭伤,吓得一跳,“师父,您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修鱼寿一把推开她道,“我的伤不用你管,马上走!” “师父啊......”花瑶无奈,迟疑着翻上马背,“伤药您拿着,自己小心。” 话音未落,一匹白马急奔而来,司徒婧焦虑的神色一览无余,“骞人急报,西贡偷袭,鳏城失守,左司黯禁军退守黎关。” 申章锦大惊,“那精骑队上去了么?” 修鱼寿脸色铁青,对愣在原地的花瑶吼道,“还不快走!” 花瑶不敢迟疑,飞马离去。 看着花瑶走远,司徒婧劝道,“你们别急,你们不在,精骑队不会贸然出兵。” 修鱼寿摇头道,“我是担心连晋,西贡统兵大将若是连易,祸福难料。” 花瑶一路向北,马不停蹄,直至过了观璞郡,终于体力不支,跌下马背。 朦胧的阳光,渐渐恍惚,依稀几个人影,天旋地转的铺散开来。 花瑶感到自己被架了起来,浑身瘫软无力,后脑一阵剧痛,彻底失去意识。 花瑶走后第六天,夏侯酌亲率十万禁军来援。 见到修鱼寿,夏侯酌气不打一处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北尧怎么办?” 修鱼寿笑道,“你现在说话口气越来越像延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夏侯酌抬眼一扫,指着修鱼寿肩背处盔甲上的窟窿,“这是怎么回事?” “让大皖的兵探咬了下,不碍事。”修鱼寿笑笑,转而道,“说来也怪,至兵探来过,大皖就没了动静。” “他们在等消息。” “西贡......”修鱼寿想了下,“这样,申章锦带兵守关,给他加派四万禁军,城外山地留四万给郊尹涵,你带余下两万守城。我马上动身回骞人,以防万一。” “你把铁骑营的几个领带一起带回去,路上恐生变故。” “变故?” “观璞郡延关也发现敌情,有兵探渗入。好在接管观璞的冀王发现及时,加强戒备,才未酿成大祸。” “冀王?子桑一族从不过问朝政,怎么现在出山了?” “子桑族独有一子,老冀王去后,便一直在延王府从政。延王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便让他接管观璞。那孩子跟你同岁,就是体质过虚,不能习武。” “都二十三、四岁的人了,还孩子。”修鱼寿闷道,翻身上马,“等有空了,去见见这个冀王。如果我没记错,他是叫子桑傅。修鱼非提过这个人,说是面如傅粉一表才,体若细柳不胜娇。” 夏侯酌闻言大笑,“你这个弟弟啊,嘴上不留德。” “我带他们回去了,濮安就拜托你们了。” 修鱼寿说完,调头策马离去。 回到骞人,西贡已然退兵。 没过多久,濮安捷报,大皖撤兵,退出北尧边境。 北尧无力援兵,南衍被迫放弃泖城、桔城等五座城池,与大皖和谈休战。 面对修鱼寿的大惑不解,连晋闪烁其词,没过多久便留书一封,不知所踪。 北尧天蛭关,从此直接面对驻守桔城的大皖军队威胁,派驻濮安的十万禁军,不得已全数留守。 郊尹涵就此投尧,率北尧禁军,在天蛭关及桐城外城筑起防御工事,常驻濮安。 ; 第三十四节 花瑶失常 心死拒婚 连晋出走,修鱼寿百思不得其解,这才想起,他有半个多月没见着花瑶。 找来李鹜一问,才知道花瑶回来后,便一直躲在承王府闭门不出,谁都不见。 看着李鹜支支吾吾的样子,修鱼寿心觉不妙,赶回王府来到花瑶房前叫门。 房内静若无人,修鱼寿后退两步,一脚踹开房门。 凌乱的房间,糜烂的阴霾让人窒息。 花瑶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衣衫不整,满面污垢。呆滞的目光,散落在满地灰尘上,修鱼寿破门而入,她视若无睹,没有丝毫反应。 “花瑶?”修鱼寿几步上前,抬手握住花瑶纤弱的肩膀。 哪知花瑶触电般的一声惊叫,极度恐惧的挥手推开修鱼寿,发了疯般的喊着,“别碰我!放开我!别碰我!不要!!!” 修鱼寿惊道,“花瑶,怎么了?我是师父,你看清楚!” 花瑶涣散的目光,急速聚拢,万般惊惧的盯着修鱼寿,呼吸急促全身痉挛,“不要......不要......别碰我......”说着,她双手颤抖着抓着头发,满目狰狞如见鬼一般,“滚开......滚开!别碰我......求求你......不要......不要!” 修鱼寿一步上前蹲下身,将花瑶拥进怀里。 不顾她作死的挣扎,紧紧抱着她,“花瑶别怕,告诉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花瑶凄厉的叫喊,用尽了全身气力推搡着,“放开我!放开我!求求你们,别碰我......不要!” “花瑶!”修鱼寿咬了牙根,放开花瑶,卸掉盔甲光了上身,“你给我看清楚了,我是谁!” “啊!”史无前例的一声嘶吼,花瑶错乱的神智极致癫狂,顺手抓起身边的匕首,向着那个裸露的身躯刺去。 花瑶眼神瞬间呆滞,看着眼前的男人,握着刀身的手满是鲜血。刺入身体的刀尖,伤口的血一滴滴打落在地。 花瑶松开匕首,后退两步,愣在原地。 拔出匕首,扔到一边,修鱼寿一步上前,抱住花瑶,“花瑶,没事了。” “流氓......师父......” 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熟悉的感觉,终于让花瑶清醒过来。 靠在他身上,温暖踏实的怀抱,花瑶紧绷至错乱的神经,渐渐松散疲软下来。 “花瑶......花瑶?”看着花瑶渐显昏迷,修鱼寿忙送她上床,转头向门外喝道,“快传侍医官!” 侍医官走后,修鱼寿攥紧双拳,看着腰间裹伤的纱带,一拳砸在墙上。 申章锦刚好回来,见势大惊。 没等他开口,修鱼寿拽过他出了门。 “你今天跟我说实话,到底喜不喜欢花瑶?” “啊?”申章锦没反应过来,单是疑惑道,“出什么事了?西贡退兵,连晋怎么走了?花瑶这是......” 修鱼寿低喝道,“到底喜不喜欢花瑶?” “将军......您这是......” 修鱼寿火了,“喜不喜欢?!” “我......我不知道......” 修鱼寿一拳打过去,“什么叫不知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总不能吊着人玩吧?” 申章锦给打懵了,“您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能不能先说清楚?” “要是喜欢,就找个日子让她过门。不喜欢就跟她说清楚,别让人干等着。” 申章锦无奈道,“这哪儿跟哪儿啊?得,您要不方便说,我自个儿去问。” 修鱼寿一把拽住他,“不说清楚,不准见她。” “将军!”申章锦原地走个来回,终于无奈道,“我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什么叫不喜欢!您也知道,花瑶闹,任性又固执,很多时候特让人窝火,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看到她的时候,会忘记很多事......”申章锦声音低了下去,“忘记以前的精骑队,忘记我哥,忘记那些战死的弟兄......甚至,忘记自己是个带兵的......想见又不想见到她......我也不知道......” “好了,”修鱼寿拍了拍他肩膀,打断道,“选个好日子,成家吧。” “啊?” “花瑶是个好女孩,好好对她。”修鱼寿淡淡一笑,“别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事,那都已经过去了。只要你们以后能好好过日子,就够了。” 申章锦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将军,就算要娶她,您总该给个明白话吧?您这突然......” “即日起,申章锦解除军中一切职务,提前退役。带花瑶回乡,我待会让营里划笔钱,当是聘礼。” 仿佛有什么东西自耳畔炸裂,震得申章锦大脑嗡嗡作响,“你......说......什么?” “卸甲吧。” 申章锦不敢置信地盯着修鱼寿,“凭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这不是错不错的事儿!早点带媳妇回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么?” “可是我的家在精骑队!” “你总不能带一辈子的兵,打一辈子的仗!” “那你呢?”申章锦冷笑道,“你的家在天尧城,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我的事也不用你管!花瑶是你徒弟没错,可你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就把我废了!我申章锦自任副将一职,问心无愧。将无过,不受责,年不至,力无怠,不言退!这是你教我的!我大你三岁,今年整二十五,还没到退役的年纪吧?” “就当是为了花弈,成不?” “花弈已经死了!”申章锦咬着牙,双眼通红,“我知道精骑队是你心口的伤,但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谁都不提以前的事儿,但是谁能忘了那些弟兄?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总不能被过去绊着了!现在的精骑队跟之前的是没法比,但是他们背负了所有人的希望!” 修鱼寿几乎竭斯底里,“花瑶是我的希望!” “你......说什么?” “我们就像活着的坟,埋着精骑队的过去。谁都不说,不是不能说,是不敢说。因为老将都知道,精骑队,再也回不去了。” “将军......” “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那不是时间能帮我们找回来的。只有花瑶,只有她身上,能看到他们鲜活的样子,看着他们在生根发芽。所以,我不希望她出事。”修鱼寿说着,对着申章锦重重跪下,“申章锦,算我求你了,带她离开吧!” “将军!” “师父......”花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出来,定定望着修鱼寿,“您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求他......”说着看着申章锦,笑得凄然,“我不爱他,为什么要跟他走?” “花瑶......”看着花瑶清冷的面庞,修鱼寿心如刀绞,“你不爱他?” “师父,花瑶累了,哪儿都不想去了。”花瑶说着走过来扶起修鱼寿,“您就让我在府里当个丫鬟吧,花瑶只想陪着师父。” “花瑶......” “师父,天凉了,别总光着身子在外面晃悠。”花瑶解下披风搭在修鱼寿身上,“天不早了,申章将军也早些回去吧。” 申章锦从没见花瑶如此模样,“花瑶,你怎么了?” “师父......”花瑶看着修鱼寿,欲言又止。 修鱼寿明白她心里想什么,低声道,“师父明白,你先回房歇着吧。” 花瑶笑颜如殇,转身回房。 “将军......” “花瑶死了......”修鱼寿自嘲一笑,“什么都别说了。” 第三十五节 故地重游 芗人点津 三个月后,精骑队重建规制,天尧又见黑蟒凌空。 修鱼寿终于得空,前往濮安归还印信。 故地又重游,识音知芗人。 修鱼寿抬头,念香楼。 “居然又到这儿了,”申章锦打趣道,“这次不会误闯了。” 申章锦话音刚落,就见着一水灵的丫头跳出来,冲他们招呼,“来都来了,杵在外面做什么?我家姑娘,可是天天念着你们呢!” “念我们?” 铁骑营众将不禁失笑,同时看向修鱼寿。 “行了,别看我了,中饭在这儿吃吧。” 众人翻身下马,进了大堂。 待各自坐定,归芗人笑意盈盈,“一别三月,将军别来无恙?” “托众兄弟的福。” “濮安也托各位军爷的福,这里的百姓对精骑队赞不绝口。”归芗人笑着,话锋一转,“只是常年战乱,苦了你们和边关的百姓。” 申章锦干咳一声道,“北尧改朝换代之际,不可避免。” 归芗人叹口气,“新主尚未登基,北尧常年积弱,真不知黎关何时能永绝外患。” “你一介女流,居然如此关心国家大事。” 归芗人面露忧伤,“芗人是关心自己家乡,芗城。” “芗城?”修鱼寿一愣,“鳏城的临城?” “嗯,”归芗人点头道,“我本是芗城人,黎关战乱,被迫背井离乡流落濮安。爹娘相继离世,不得已卖身青楼沦为雅妓。爹娘给我改名归芗人,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回到故乡。北尧自奉王以后,再无明主。本寄希望于新主,却迟迟不见承王登基,延关、黎关又起战事,西贡、大皖虎视眈眈,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修鱼寿脸色一沉,“你们觉得承王会是个明主么?” “承王严军爱民,天下皆知。”归芗人顿了下,继续道,“但是一介武将,不善政事,这恐怕是他一直没有登基的原因。其实,比起承王,广羽郡的延王可能要更合适一些。” 此话一出,铁骑营众将齐齐看向修鱼寿。 修鱼寿一声干咳,“此话在理,我也觉得承王不合适。” “但这不是推卸责任的理由!合适不合适,不是看人怎么说,是看他自己怎么做!如今,他连做都不去做,枉置君位!”归芗人转头看着修鱼寿,“既然昭告天下,便是对天下百姓做了承诺。堂堂男儿,一言九鼎。女王失信,他承王岂能不知轻重,妄言失责?莫说对不起北尧百姓,也枉负精骑众将。他若是还在乎自己手下弟兄,就该早日登基,定国安邦。不至众多将士,沙场殒命,无数百姓,颠沛流离!” 一派激言,众将哑声,修鱼寿更是低了头,半响无言。 归芗人见势不禁尴尬道,“小女一时激愤,口出妄言,还请各位军爷,莫要上心。” 申章锦瞟了眼修鱼寿,不禁笑道,“姑娘说得在理,承王身边就缺个点醒他的人。” 归芗人脸上一红,“承王还太年轻,各位军爷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不妨多劝劝他。芗人相信,承王会是个明君。” “之前还说承王枉置君位,现在又相信他了?” “他这不是还没登基么?”归芗人闷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承王心正人直,军营为家,精骑队军记严明,骁勇善战。治国平天下,理应水到渠成才是。北尧一国之臣民,比起沙场众敌国之贼寇,更让人畏之怯步么?”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修鱼寿失笑道,“我等回去定当转告承王,劝他早日登基。” “那芗人就替北尧百姓,谢谢诸位将军了。”归芗人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转而道,“萍水相逢即是缘,还未请教将军尊姓大名。” 话音未落,忽闻门口一阵喧嚣,抬眼就见司徒婧带着众多侍卫鱼贯而入。 “承王好雅兴,一到濮安就先来这儿了。”司徒婧笑着低身跪地,“濮安晋王府二郡主司徒婧,叩见承王陛下。” 众将无语失笑,唯有归芗人呆愣当场,全身僵直,定定看着修鱼寿没了反应。 “二郡主免礼,我是来归还印信的。”修鱼寿说着拿出印信交给司徒婧,“你来了,我就不去叨扰晋王了,回去替本王问声好,祝他早日康复。” “父王可是天天盼着您呢,”司徒婧说着斜眼瞟向归芗人,“怎么,还想跟芗人姐姐多叙叙?行,那我先行一步,晋王府恭候王驾!” 直看着司徒婧走远,归芗人才回过神来,“你......你是......” 归芗人说着腿下一软,就要跪下。修鱼寿一个转身,单手揽住她道,“姑娘莫怪,之前战事未稳,刻意隐瞒实非有意。” 软软靠在他身上,四目相对,归芗人看着修鱼寿,心底一颤,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生生的闷痛。 看着她眼中浮现的悲伤,修鱼寿一愣放开她道,“弄疼你了?” 归芗人抬手抚上修鱼寿眼眸,声音几近呢喃,却让他脊背一僵,“为什么要哭......那样的眼泪,太残忍了......” 梨花香扑鼻,窒息的夺去记忆。 “你知道么,你的眼睛在哭,那眼泪是红色的,血一样的红色。” “不疼么?血流尽了,那里还能看到风景么?” “为什么要对它这么残忍,在或不在真的不重要么?” 一把抓住面前人的手,修鱼寿低沉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能看到,不疼么?”归芗人低眸浅笑,一语带殇,“这么漂亮的眼睛,可惜了......” “月妩......” 修鱼寿飘忽的眼神,映出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仿佛记忆中的场景。 翻过手,紧紧握着那双柔嫩的小手,一把将面前的人儿揽入怀,满园梨花落,沾满尘世殇。 “等我回来,请你治伤。” 修鱼寿轻声呢喃,低头含上两瓣香唇。 “修鱼寿,不管你在哪里,变成什么样子,都请你记得,这里有满园梨花香。你在梨花树下,请一个女孩子等你回来。” 记忆中的不施脂粉,青涩甘醇,口中的香醇四溢,甜腻奢华,“不对,她不是月妩......” 修鱼寿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推开面前的人,半响沉默后终于手足无措道,“对不起,我......” “没关系,”归芗人莞尔一笑,“很久没见了吧,那个人......” “对不起,告辞。”修鱼寿说完便夺门而出。 铁骑营众将面面相觑,忙追上来,“将军,您没事吧?” “没事,去晋王府。” “是。” ; 第三十六节 承王点将 拜会冀王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晋王府大堂,灵位高设,司徒云的名字直刺入心。 修鱼寿在堂中站定,各将领分列两侧,齐齐单膝跪地举香拜祭。 “承王,这使不得!”晋王见状忙几步走近,就要劝阻。 “我们拜祭自家兄弟,有什么使不得的。” 上好香,一行人坐定,晋王看着修鱼寿意味深长,“承王这身戎装,怕是没打算脱了。” “晋王说笑,本来是有些犹豫,不过来晋王府前被人当头棒喝,点醒梦中人。此番回去,将军营事务交接好,便要回天尧城了。” “哦?不知何人有这么大本事?老夫可是听说,延王亲自出马,到骞人请承王归位,却是无功而返。百姓们纷纷传言,承王压根就没打算登基称帝。” 司徒婧在一旁打趣道,“承王说的莫不是芗人姐姐?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英雄难过美人关?” 司徒燕闻言不禁小声嘀咕,“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根本就是见到芗人姐姐起了色心,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司徒荟笑道,“芗人姑娘虽是青楼出身,但举止清雅,博学多识,实属难得。” 晋王忙干咳两声,“承王莫怪,老夫这几个丫头,平日娇惯,口不遮掩。” 修鱼寿笑道,“还真让她们说中了,此人正是芗人姑娘。一介女子能有如此见识,让本王汗颜。” 司徒燕不屑道,“那您干嘛不直接替她赎身,娶了当王妃多好。” 晋王怒喝,“燕儿,该打!” “父王,您是不知道,有人都抱得美人香了!” 司徒荟喝道,“燕儿,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还不住口!” “敢情那念香楼是王府重地,芗人姑娘一举一动,都直接报到府上了。”修鱼寿语中含威,“既然如此,晋王何不收为义女,如此监视,岂不费事。” 晋王闻言,慌忙跪地,“承王恕罪,小女实非有意冒犯。只是我那外甥,对归芗人情根深种,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不死心,苦苦相缠,这才......” “那本王若是娶了她,岂不是夺人所好?”修鱼寿走到司徒燕身边,直逼近她面颊,“本王的确无意间,冒犯了芗人姑娘。如果发生在你身上,你就要以身相许么?” 湿热的鼻息,迎面扑来。 阴寒戏谑般的眼神,骨子里渗出的冷,让司徒燕快要喘不过气。 慌乱间,司徒燕挥手一推,不知所措般低下头,双颊绯红。 修鱼寿退后两步,冷邪一笑,转身就见王府众人齐身伏地,“陛下息怒!” 修鱼寿两步回到堂中坐下,“晋王,你这小女儿太闲了。本王登基后得给她派个差事,省的天天跟着你那外甥一起,搬弄是非。” 晋王全身一颤,忙不迭伏地道,“陛下开恩,小女年幼无知......” 修鱼寿笑着打断他道,“你怕本王为难她?”说着对申章锦使个眼神,申章锦心领神会,扶起晋王,“朝中缺的就是三郡主这般胆识过人的臣子,晋王放心,论起公报私仇,三郡主还不够格。” “晋王,三郡主这般孩子心性,该去天尧好好练练,不知你意下如何?” 晋王嗫嚅半响,不知如何回应。 司徒婧见势忙跪地道,“让我跟小妹一起去吧!小妹不知天高地厚,恐生事端。我们姐妹俩相互扶持,也好有个照应。” 修鱼寿笑着扶起她道,“说到底,就是怕本王欺负人呗,一起就一起吧。” “谢陛下。” “行了,时候不早了。”修鱼寿转向晋王道,“那归芗人,劳烦晋王先替本王收着。这三个人,待本王登基后再来跟你要人。” 众人闻言,皆瞠目结舌。 “将军,您真打算娶了她?” “想什么呢?”修鱼寿无语道,“当然是带回天尧,朝中任职。难得才女,放在青楼,浪费。” “呃......” 目送他们走远,晋王摇头道,“果真是一介莽夫,年轻妄为!” “我倒挺喜欢承王这种做事风格的。”司徒婧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双眼噙笑,“想什么就是什么,不拖泥带水的,也不管别人怎么看。” “你呀!”晋王敲下司徒婧脑门,“一如朝堂深似水,那就是滩烂泥,陷进去拔都拔不出来!承王从不涉政,就是怕这个,才迟迟不愿登基!” 司徒荟笑道,“北尧改朝换代,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让二妹小妹去练练也好。承王新主登基,肯定要人帮衬,难得他有这个心,咱们就当帮他一把。” “你们呀!”晋王重重叹口气,“以后有得你们后悔的!” 铁骑营众将行至观璞郡,修鱼寿突然想起那个跟他同岁的冀王。 一行人随调头进了麋都。 麋都夜市,灯火通明。 行至街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人群中间像有什么东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修鱼寿等人翻身下马,挤进人群。只见一样貌秀美的年轻男子,旁若无人,沾墨游文。 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巍巍兮若泰山,志在流水,洋洋兮若江河。 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醉后曲肱林下卧,此生荣辱不须论。 “将军,他写的是什么意思?” 修鱼寿笑笑,一把夺下那人手笔,沾了墨,龙飞鹤舞跃然纸上。 寂寥荒馆闭闲门,苔径阴阴屐少痕。白发颠狂尘梦断,青毡泠落客心存。 “公子可是此意?” 那人愕然抬头,盯着修鱼寿半响,笑叹道,“难得,难得!将军一介武夫,竟能通此诗意。” “公子有心,为何不向冀王自荐?”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爆出一片哄笑。 一老者摇头笑道,“一看你们就是从外地来的,这位公子正是观璞新上任的郡王,冀王爷。” 有人接道,“冀王爷每日此时,便会来此以诗会友。有真材实料的,便会被聘到府上,拜以官职。” 冀王笑笑,“这位将军,看你衣着,想必是在军中身居要职,不知何故来此?” “面如傅粉一表才,体若细柳不胜娇,冀王子桑傅,真是名不虚传。” 子桑傅闻言一愣,“将军认识修鱼非?”转而将铁骑营众将仔细打量一番,脸上一惊,“你们莫非是承王的人?” 围观百姓闻言目光纷纷聚拢,议论四起。 “精骑队?” “对啊,刚才还真没注意,这身盔甲不就是精骑队的骑兵盔甲么?” “我在骞人郡见过,精骑队可威风了!” 修鱼寿见势,不禁笑道,“冀王多虑,我等路过此地,无意叨扰,告辞。” 子桑傅大惑,“你们不是为了前日被绑女子之事来的?” 修鱼寿猛地站住,“你知道是何人所为?” 申章锦愣道,“被绑女子......将军?”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诸位移步府上详谈。” 跟着子桑傅进了王府,申章锦迫不及待道,“什么被绑女子,到底怎么回事?” 修鱼寿低喝道,“不得无礼,听冀王说。” 子桑傅待众人坐定,命人端上茶水。 “这事都过几个月了,一直无人问及,本王还以为不了了之了。”子桑傅说着摇头道,“不过事关女子清誉,承王怕是刻意隐瞒了。” “将军,这女子是......” “申章锦留下,你们都到外面去等着。” “是,将军。” 看着众将离去,修鱼寿低声道,“是花瑶。” 宛如一记闷雷捂在胸口,欲炸却炸不开,压得人透不过气。 申章锦短促的呼吸,发不出任何声音。 “冀王可知其中详情?” “本王也是从此前俘获的兵探口中得知,他们被俘前抓了一个女兵。看那女子盔甲像是精骑队的,又长得标致,就送给了西贡大将连易。连易贪色,众所皆知,所以......” “连易......”修鱼寿牙咬得咯吱响。 “本王也曾多次打探此女子消息,不过后来听闻,她已回到骞人,而后连晋将军出走。此事在骞人乃至精骑队都无人深究,所以本王也不便多问。” “连易!”申章锦忽然一声大喝,就要夺门而出。 修鱼寿一把拦住他道,“你想干什么?” “我要宰了那孙子!”申章锦死命拽着修鱼寿,“你放开我,这事你不管,我管!” “你冷静点!”修鱼寿压低声音道,“这是冀王府,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多谢冀王告知实情,我等多有叨扰,告辞。” “将军且慢,”子桑傅起身劝道,“恕我多嘴,连易乃西贡统将,报仇之事还望从长计议。毕竟,事已至此,眼下之局不宜再起争端。承王一直不予深究,若是闹得人尽皆知,那女子恐怕......” “本将心中有数,多谢冀王。” 修鱼寿说完,拽着全身僵硬的申章锦离开冀王府。 ; 第三十七节 花瑶魂断 锦不负情 日渐西斜,一路沉默。 行至骞人郡外,申章锦勒马矗立,良久缓缓开口,“我要娶她。” 修鱼寿淡淡道,“晚了。” “我要娶她,我不退役。”申章锦盯着城门,“她的仇,我来报。” 修鱼寿低沉的声音不失力道,“别跟我说报仇,要报仇,就给老子滚蛋。” 申章锦冷凝的眼神盯着修鱼寿,忽的转身,策马离去。 “申章锦!”修鱼寿一愣,心觉不妙,对众将下令,“你们先回去,管好自己的嘴,我去追他回来!” 一路疾行,寒风呼啸,申章锦脑中一片空白。 唯有那个清脆甜腻的声音,仿佛无边黑暗里的一点光,时不时闪过。 “申章锦!花瑶喜欢你!” “申章锦,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申章锦,你个大木头!” “我要当兵,我要陪着你......” “要是哪天,你也没了......最少,也要让我见着最后一面,让我看着你,抱着你......” 忽的身下一颠,申章锦出神间,重重摔了出去,连打几个滚才停住。 修鱼寿跟在后面翻身下马,赶到申章锦身边,就见着他像个孩子一般,躺在地上痛哭出声。 修鱼寿叹口气,索性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月色点点打在两人身上,申章锦终于愣愣开了口,“我真蠢,明明在乎,为什么就......” “未曾失去,便不知情重。” “你跟我说她死了的时候,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没了。但是,今天在冀王府,我才知道,她死在了我心里。真可笑,花瑶那丫头,什么时候搬进去的我都不知道!他妈的,我怎么就让她死在自己心里了!” “我一直没告诉你实情,因为花瑶太在乎你了。”修鱼寿叹口气,“不让你报仇,是为花瑶。现在能救她的只有你,只有你放下了,她才有得救。” “难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么?”申章锦一声冷笑,“我知道,伤不在你身上,你感觉不到痛!” “别忘了当初我们为什么打架!如果你还想来,老子随时奉陪!”修鱼寿说着解下盔甲,露出腰间的刀伤,低沉的声音透着狠,“这是花瑶给的,也是连易给的。这个仇,老子会替她报,伤在我身上,不用你出手!” 申章锦一愣,突然想起那天修鱼寿逼他退役。当时没注意他受了伤,光着的上身,腰间缠了纱带,血渍斑斑。花瑶是被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支配着,居然伤了自己的师父。想到这里,申章锦眼角又是一阵酸涩。 “你去报仇,只会让她难堪。你有替她想过么,不管成功与否,她以后该如何面对自己最爱的人?” 申章锦呐呐道,“将军,你会替我们报仇么?” “我是她师父,是你兄弟。” “将军,我心里难受......” “对着自己兄弟哭,还怕丢人么?” 申章锦一头扎进修鱼寿怀里,嗷嚎恸哭。 时至天明,修鱼寿和申章锦还未到郡王府,便见着门口一群人,行色匆匆,神情甚是慌张。 两人驱马急行,冲进王府。 修鱼非见到他们,忙迎上来,“你们可算回来了,花瑶出事了!” 修鱼寿一愣,便见申章锦二话不说,推开修鱼非直冲进花瑶卧房。 白净如死灰一般的面庞,双唇不见一丝血色,花瑶静静的躺在床上,了无声息。 申章锦站在门口,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无法挪动。 修鱼寿跨进门,走到花瑶身边,伸手探去。 冰冷的窒息,顺着手指浸透心肺。 “侍医官呢!”修鱼寿转头吼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大一个人在房里,你们怎么就看不住!” “我们......”王府侍卫面面相觑,齐身跪地道,“一直到她入睡前,我们都照您吩咐,守在这儿寸步不离。今天早上,厨子来送饭时才发现......” 侍卫们声音越来越低,不敢再说下去。 “几个月来都好好的,怎么可能......”修鱼寿心如刀割,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们......是不是你们说了什么!” “王爷息怒,王爷恕罪!”众人齐身伏地,头也不敢抬,“我们......我们什么都没说啊,王爷......” 一名侍卫突然想起什么,忙抬起头,“王爷,花瑶姑娘昨晚一直守在王府大门口。后来我们劝她回房的时候,她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好像是说......” 修鱼寿一把拽起他道,“说什么?!” “说......说‘他要娶我了’,反反复复念着,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看她的样子,也没敢多问......” 修鱼寿一把甩开他,痛心疾首咬牙道,“那群兔崽子!” 院外忽的风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 死者已矣,生者如斯。花瑶的临别,恍惚划过雨声。 “申章锦,你个木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让人等着好玩么?现在又说要娶我,你是真喜欢我,还是可怜我啊?不过,不管你安的什么心,花瑶都知足了。最少,没有白爱你一场,最少,你还想着要我当你老婆。花瑶太没用了,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弄丢了,永远都找不回来了。这样的花瑶,真得配不上你啊,那个驰骋沙场的将军,花瑶怎么能给你抹黑呢?这个婚礼,算你欠我的,我的将军,下辈子一定要记得还给我。送你一个平安符,花瑶绣了好久,一直不敢给你,怕你嫌东嫌西。你老说,女人的东西,不能出现在你身上。好嘛,就这一个,你勉为其难戴着。我可不想还没投胎转世,就在阴曹地府跟你相逢,你肯定会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反正,我没投胎以前,都不想看到你!记得你曾经教我的,不要想着报仇,仇恨只会带来痛苦。申章锦,花瑶喜欢那个没心没肺,像个木头一样的你!花瑶现在很快乐,希望你也一样,能开开心心的活着。好好照顾自己,也替我好好照顾师父,多杀几个贼兵,不准拖我师父后腿!那个,替我跟师父说声对不起,那天伤了他,花瑶不是故意的。师父心事太重,没事多陪他聊聊天,别什么都藏心里,年纪轻轻整得像个老头子。帮我劝劝师父,让他早点登基,北尧国富民强,就没人敢来欺负像花瑶一样的女孩子了。你们也不用整天打打杀杀的,让家人提心吊胆的活着。好了,花瑶先去找哥哥了,你跟师父都要好好的,花瑶最爱的人,希望你们能幸福......” 申章锦转身冲到院中,一声痛吼撼天恸地,“花瑶------!” 夕阳逆洒别往昔,寒风呜咽唤梦醒,握剑合十苍凉身,一曲豪迈祭亡灵。 “我要娶她......”申章锦木然的神情,语气异常坚硬,“将军,红白喜事,一起办。” 修鱼寿二话不说,照办。 先发喜帖,后发丧,一夜冷风至天明。 申章锦空洞的眼神,众将唏嘘不已。 三巡礼过,艳红铺白绸。 花瑶入馆,申章锦泪如雨下,轻声笑道,“你以为你跑得了么?就算死了,你也是我申章锦的老婆!” 看着满堂将士,申章锦扬声喝问,“这里躺着的是谁?” “嫂子!” “你们叫什么!” 众将齐声痛吼,“嫂子!!!” 申章锦仰天大笑,“花瑶!你听到没有?他们喊你嫂子!你是我老婆,是他们的嫂子!” ; 第三十八节 承王登基 新政遇阻 夜风清幽,初冬渐至。 申章锦日渐消瘦的身影,清寂的矗立在操练场上。 仿佛孤狼啸月,无声的宣泄。 身后来了人,他头也不回,“还舍不得走?” “我不放心。” “不放心我?” “你变了。” “男人成了家都会变。” “如果是变成你这样,还不如不成家。” 申章锦闻言,一拳打过去。 修鱼寿擦下嘴角,站起身,“狗就是狗,别想着当狼。” “与其做野狗,不如嗜血成狼。” “你驾驭的了么?” “灭你,足够了。” “找死。” 申章锦看着指向自己的剑锋,寒光映双眸,“你也就只敢对狗亮出狼牙。” 封剑回鞘,修鱼寿跳上马背,“把精骑队变成北尧的狼,申章锦。” “若你当不了狼头,我们第一个灭的就是你,记好了。” 冬至,大雪飞扬。 皇旗舞金蟒,延绵数里天尧城,百官朝贺。 二十二岁的承王正式登基称帝,王号承,始以承尧年记事。 黑底绣金蟒的锦袍,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宽大的玄纹衣袖拖至脚踝。 站在铜镜前,修鱼寿扯了下嘴角,“繁缛的皇袍加身,竟比玄铁盔甲要沉上许多。” “陛下英姿不逊戎装,会习惯的。”夏侯轩笑道,“要批阅的公文都送来了,还有各司各郡文案,您有空就看看。” “习惯?”修鱼寿闷道,“你这敬称能免了么?还有,要了解什么,你直接跟我说吧。” 夏侯轩闻言一愣,“陛下是要做傀儡皇帝?” “你会么?” 夏侯轩当下伏地道,“臣不敢,不代表没人敢。外有强敌,内有权臣,还请陛下自尊,以孤为傲。” “国富民安,为君之责。可笑,我只想做条看家犬。” “陛下!” “文武分治,你文我武。”修鱼寿不由分说,“拟旨,延王夏侯轩任左相,掌管北尧政务。夏侯酌任右丞,统领北尧军队,直接对我负责。” “呃,”侍监官顿了下,小心翼翼道,“陛下,您这自称......” “自称......孤么......”修鱼寿无奈,“孤就孤吧......” 夏侯轩摇头道,“如今北尧多郡无王管治,南祈、赤乐、骞人、广羽皆是代管,观璞乃微臣越权任命,还需陛下钦命诏书,择王赴任。” “骞人就修鱼非了,广羽是明兮儿代管,就封她个王正式接管......” “陛下!”夏侯轩大惊,“万万不可,明兮儿非皇族出身,接管都郡会受人非议!” “那些皇族我还没你熟悉,你不推举,我只能找我熟悉的人来做。” 夏侯轩眼底不悦一闪即逝,“那南祈和赤乐,陛下打算找谁?” “赤乐给晋王府的二郡主司徒婧,三郡主司徒燕辅政。至于南祈,你给个人选吧......” 夏侯轩细想片刻,“胥王有个侄子在郡上任职,以前常听他提起,倒是可以一试。” “夏侯家没人了?”修鱼寿轻笑道,“怎么感觉你在避嫌?” 夏侯轩一脸无奈,“陛下多心了。” “上官仰一介逃兵,未及考核便弃权离队,你怎会想到他?” “如今不是点兵列将,还请陛下莫计前嫌。上官仰虽武不能及,但文才出众,由陛下钦点,他必当感恩戴德效忠陛下。”夏侯轩不禁语重心长,“迎王后尘不可蹈,除了修鱼非,您得有自己的辅臣。” 修鱼寿不禁心中一颤,当下做出决定,裁军。 承尧二年一月,明兮儿授广羽郡容王,修鱼非授骞人郡佑王,司徒婧授赤乐郡璟王,上官仰授南祈郡邑王,同时赴任。 左司黯任都统,统领禁军八十万,全权负责裁军事宜,严令各郡地方军均以十五万建制。 精骑队当月回朝归建,申章锦为总将,郊尹涵为副将,直接听命于王。 所有军队调动均需夏侯酌将印,调动禁军必得王印。 承尧二年三月,修鱼寿在了解前朝国政的弊端后,全力推行精兵简政,修生养息。 全境赋税减免三分之一,撤换一切非必要官职人员。统一各郡官员构建及俸禄,取消各郡王的地方税收自主分配权。 这种触及大半官员利益的新政颁布,从总管政务的左相夏侯轩,到地方各郡王,均是一筹莫展。 老郡王尚且不论,几位新王几乎全被架空,对新政爱莫能助。 朝议之上,群臣争议,声讨不休。 直到左司黯率禁军围宫,力压众臣,方才作罢。 下朝后,修鱼寿脸色沉重,一言不发。 修鱼非站在寝宫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看到门口倒映的人影,修鱼寿闷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拘礼了?” 修鱼非撇撇嘴走进来,“臣弟......” 还没等他跪下,修鱼寿一声低喝,“行了,在朝堂一言不发,这会儿来请罪了?” 修鱼非一脸无奈,“哥,你这儿不是军营,那新政实在不靠谱啊!” 修鱼寿彻底火了,“抱怨的话我听够了,你要没其他话说,就给我滚出去!” 修鱼非脸上一沉,跪地道,“请陛下听我把话说完,臣弟指的并不是新政内容,而是施行新政的时机。这些话不能在朝堂上说,臣弟只能私下言明。” 修鱼寿脸色终于有所缓和,“什么时机?” “人和势。八位郡王里四位新王,老王顾虑旧臣,新王无势。新政未施,便失一半胜算。皇兄新主登基,根基未稳,朝中大员均是旧臣,看的是夏侯家的面。夏侯轩在朝堂上三缄其口,必有所虑。皇兄若能打消他的顾虑,旧王以他出面可下四郡。在此之后,余下四郡,皇兄须亲自去办。一为新王建势,二为皇兄立威。” “夏侯轩有什么顾虑?” 修鱼非站起身,一脸无语,“我怎么知道?” “你......”修鱼寿说着就要揍人。 修鱼非边躲边说,“我知道,有一个人肯定知道。” “谁?” “你傻了,明兮儿啊!” 眼看修鱼寿就要夺门而出,修鱼非忙拦住他,“说你傻,你还真傻了!人前脚离宫,你后脚追出去,那么多人看着,别人怎么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哥啊,你是皇帝!光明正大的宣她觐见,不就完了么!” “我倒把这茬给忘了,”修鱼寿一拍脑门,扬声道,“宣容王!” 不稍片刻,便见明兮儿欠身颔首,细步踏入。 未及低身行礼,便听修鱼寿屏退左右急声道,“容王免礼!今日朝堂之上,延王三缄其口,你可知内情?” 明兮儿一愣,忙摇头道,“微臣不知。” 修鱼寿看向修鱼非,便见修鱼非低了头,若有所思道,“你是不敢说吧?” 明兮儿瞪大双眼,神色慌张的看着修鱼非,嘴唇张了张。 看着她的样子,修鱼非似笑非笑道,“心有所属却所嫁非人,对么?” 明兮儿倒退一步,险些软倒在地,直低了头。 修鱼寿不解,“什么意思?” 修鱼非笑的诡异,“看来我猜的没错,延王妃心里的人是当今圣上。” 明兮儿惊慌出声,“佑王!” 修鱼非看着修鱼寿一脸无措的样子,继续道,“陛下错就错在,任命延王妃为容王,接管广羽参与朝政。前有奉先王意旨,延王妃私助还说得过去。现又重用,延王想不起疑都难了。” 修鱼寿直盯着明兮儿,“此话当真?” 明兮儿跪倒在地,双眼噙泪,默默点下头,“此为其一......” 修鱼寿跟修鱼非异口同声,“还有其二?” 明兮儿凄然一笑,轻声道,“事已至此,我也不顾忌什么了。陛下,可还记得夏侯芊?” “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她。” “王印失窃,延王与昌王都事先知情,只是......” 修鱼寿很快打断她道,“他们是明哲保身,我知道,不怪他们。” “陛下,您早就知道了?” “以他们的性子,会对连晋不闻不问,想也知道了......”修鱼寿转而道,“幸亏他们聪明,否则也难逃厄运。如果你说的其二,指的是这件事,那延王多虑了。” “自古伴君如伴虎啊!”修鱼非叹口气,“一边是新君,本就有所芥蒂,一边又要开罪老臣故友。日后不管哪边发难,都难保赔了夫人又折兵,人权两失。” “延王辅政,功不可没,我断不会问责于他。” 修鱼非一脸鄙夷,“我的大哥,您能别这么单纯么?就算你不想,到时候权臣发难,声讨延王,以清君侧。以你现在的势力,能对付得了么?是你的王位重要,还是他延王重要?” “借刀杀人......”修鱼寿一声冷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们似乎忘了,本王是武将出身。朝堂上,我玩不过他们,军营里,他们玩不过我。” 修鱼非摇头道,“一沾军营,你脑子就活了。” 修鱼寿走到明兮儿面前蹲下身,“待我大婚之日,还请你和延王能一同到场。我想再看一次,当日兮月楼的剑舞。” 明兮儿低头不语,眼下的红毯已满是泪渍。 第三十九节 承王立后 失而复得 待明兮儿出宫,修鱼非不禁问道,“你要立妃?” “我要立后。” “立后?”修鱼非大惊,“你可想好了,这不是开玩笑的。皇后乃一国之母,不是你想立谁,就能立谁的。” “皇后之位,非她莫属。”修鱼寿冷凝的目光看向殿外,“本想等大局稳定后,再去接她。没想到,还是要把她卷进来。” “你可藏得够深的,到底是谁啊?” 修鱼寿笑得轻柔,“满园梨花香......” 修鱼非白他一眼,目光扫到他空置的左手,“你的班指呢?” 修鱼寿沉了脸,“别提了,每次戴着它,耳朵里就嗡嗡直响。” “你这皇上当的,真苦命。”修鱼非说完行礼道,“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多加小心。以防万一,有事叫申章锦来找我。” “你怕人假传圣旨吧......” 修鱼非大笑,转身出宫,“一入朝堂深似海,我得多留几个心眼!” “立后?!”夏侯轩乍听之下,半响无声。 “我要去趟赤乐,把人接来。”修鱼寿说着重又戎装上身,拿过佩剑就要出宫。 夏侯轩几步拦住他,眉头拧成一团,“你怎么说风就是雨的,立后岂如儿戏!这要先知会宫仪司,交由司官大人办理。还有宫祭司,土户司......” “行了,是我娶媳妇还是他们娶媳妇?”修鱼寿不耐烦打断他道,“你去知会他们,我去接人。申章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让开。” “陛下!”夏侯轩急得直跺脚,“你好歹让我知道你要立谁为后吧?” “我接回来你就知道了。” 修鱼寿话音未落,人已出了门,留下夏侯轩长吁短叹。 一直走到天尧外城,回头看去,黑甲蔽宫门。 四千铁骑宛如出征,整装待发。 申章锦不由笑道,“别人娶媳妇是吹拉弹唱,金童玉女八抬花轿。你娶媳妇是要打仗,一个铁骑营都拉来了。” “带兵的时候结下的缘,自然要带着兵去了缘。”修鱼寿嘴角一歪,“左司黯来了么?” “你传的令,他敢不来么?”申章锦说着看向身后,“把他都叫来了,你这一趟不光是去接人吧?” “朝堂上的事少打听。” 申章锦意味深长的盯着修鱼寿,动动鼻子深吸一口气,“闻到狼味儿了,不错。” 铁骑夜行踏残月,一路纵深至天明。 五天后,修鱼寿带着铁骑营现身九觞城。 未出半个月,承王滞留九觞城兮月楼的消息传遍北尧。 天尧城内炸开了锅,承王荒淫,亵渎君位,不绝于耳。 “您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听着天尧城的急报,小夜端着茶水,满面春风。 修鱼寿看着夏侯轩的字迹,淡淡一笑,递到烛火前。 点燃的信笺,火苗跳跃。 见他没有应声,小夜娇媚一笑,“这十多天,军爷们进进出出不消停,在忙什么呢?” “不该打听的事儿,别打听。”修鱼寿斜眼一扫,小夜心底一寒,“该付的钱,一分不会少你的。” “您要出去?”看着修鱼寿穿戴整齐,小夜一愣,“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 “最多两天,别让任何人知道我出去了。” 有一个名字,一直在躁动,几欲脱口而出。 有一个身影,花香沁眼眸,几近迷失呢喃。 策马疾行,夜风呼啸进耳畔,夹杂着清脆的呼唤。 绿荫环绕,萤火莺莺,世外桃源显梨园,昔日的笑颜恍惚在身前。 喘息,窒息,愕然。 连冷雉都杵立无声。 席卷周身的僵冷,眼前死寂的庭院,让修鱼寿的心沉入无底深渊。 昔日梨花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僵立一夜至天明,初升的日光,刺得两眼生疼。 “赵月妩,你骗我。” 沉沉的六个字,修鱼寿跨上马背,冷雉一声长啸,绝尘而去。 一个月后,铁骑营班师回朝。 面对众臣质疑,修鱼寿闭口不言。承王的消沉,一览无余。 很多权臣贵胄争着献媚,各式香纯玉女送进皇宫,宫仪司的门槛几近踏破。 滴酒不沾的修鱼寿,醉酒成狂。 “承王也不过如此......” “北尧要毁在他手上了!” “一介武夫,荒淫无度,成何体统!” “这才登基几日,就贪酒好色,罔顾君位!如此君王,要他何用!” “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朝廷也是一滩浑水,难见青天。” 早朝之上,迟迟不见君王身影,众臣义愤难平。 忽闻侍监官通报,众臣慌忙俯身跪地。 修鱼寿揉着太阳穴,懒懒踱至龙椅坐下,抬眼一扫,一声冷笑,“怎么不说了?接着说,说完了退朝。” 众臣哑声,无人敢言。 “你们不说,我说。”修鱼寿坐直身子,“我的新政势在必行,你们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我一个舞刀弄枪的,自然比不过你们耍笔杆子的。所以,我也不妨扬长避短,对你们动动枪。话我撂这儿,不信邪的就来试试。” 宫仪司的大司官终于忍不住站出来,“陛下,关于立后一事......” 修鱼寿脸色一沉,“我的私事就不劳各位大人费心了,退朝。” “等等!”夏侯轩突然站出来,“说到立后,老臣有一人举荐。” “延王!” “此人已在殿外恭候多时,陛下见后再做定夺。” 未经宫仪司,直接面圣,不合章法。 众臣闻言,不禁哗然。 修鱼寿见势,不禁奇道,“能让延王破例举荐的女人,想必非同凡响,宣!” 阳光打在宫殿朱门上,清暖的渲染。 秀丽如梦幻的身影,倒映出波纹,旖旎的花香,四下飘散。 一个朝思墓想的轻灵,激荡着急促的呼吸,修鱼寿只觉一阵眩晕。 再也听不清所有的声音,再也看不到殿下众臣,眼中只有那个清秀的身影。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女人面前,定定地看着她,只那一瞬看尽永恒。 “陛下......” 女人轻唤出声,修鱼寿全身一个激灵,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梦易碎,连呼吸都是惶恐。眼泪,却肆无忌惮。 “陛下,对不起。”女人抬手,替他拭去泪水。 温暖的触感,真实到欣喜若狂。 修鱼寿一把抓住她的手,紧揽入怀。梨花香入鼻,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思念。 “月妩,你骗我......” “骗一时,一世还。” 当日,赵母得知承王为北尧新主后,不愿孙女进宫,又怕承王为难赵家。遂投奔延王,举家迁徙至广羽郡。 因为盛王的关系,夏侯轩收留了赵家。 赵月妩和明兮儿姐妹相称,相处甚欢,夏侯轩便认了赵月妩为义妹。 本以为两人就此无缘,却得知承王欲意立后,亲赴赤乐,沉沦九觞,回宫后颓靡不振。 赵月妩才以实情相告,委托延王得以面圣。 承尧二年五月,修鱼寿立赵月妩为后,封号承昭。 ; 第四十节 力推新政 法外无情 洞房花烛夜,缠绵悱恻尽云雨,轻吟细语戏銮舆。 倚在修鱼寿胸前,赵月妩双颊绯红,噎道,“兮月楼,改天我也去看看。” 修鱼寿笑的宠溺,“兮月楼可是青楼。” “我去看看,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你逗留半个月!” 修鱼寿一口含住面前的朱唇,一脸邪笑,“这么酸的味儿,是不是第一次都尝不出来了?” 赵月妩双眼迷离,几乎喘不上气来,嘟囔道,“你个流氓,谁说床上的事儿了......” “我说的。” “你......” 赵月妩嘴被堵着,含糊不清的几声呜咽,再次沦陷。 第二日下朝,申章锦至寝宫面圣,带来一沓卷轴。 修鱼寿细看下点头道,“是时候鸣鼓收兵了。” “全部撤回?” “煦水、广羽、探幽、濮安,七日内全数撤回,别被人发觉。其他的,我来撤。” “那从骞人带回的四千禁军呢?” “四郡回来的铁骑一到,我就还兵骞人。” 七日后,修鱼寿以探亲名义带兵骞人。 与此同时,事先潜伏于骞人、赤乐、南祈、观璞四郡的铁骑营官兵同时发难,逮捕四郡辖下都城官吏七十二人之众。骞人郡当场斩首四人,余下全数押回天尧。 众王朝议,百官列朝。 北尧史无前例,朝审官吏。 所有参奏官吏文折摆在龙案上,修鱼寿抬手一挥,悉数落地。 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要不要我找一个人来念念,这里面都写的是什么?” “天高皇帝远,把我当孩童,欺上瞒下!” “我早就说过,要对你们动动枪,偏不信邪!” “观璞郡昕都都吏韩卜尹,收买手下九位衙官抵制新政。毓城衙官不买你的帐,你动用私刑,将其至残,打入大牢。我铁骑营将领前去营救,你公然违抗,该当何罪!” “赤乐郡曜城衙官文天申,新官上任三把火,你第一把就烧了百姓的牛舍。前任衙官克扣军饷,你不但不加以更正,反而变本加厉,和军衙相互勾结。别人裁军你裁粮,贩卖军粮中饱私囊!” “北尧八郡加一个天尧,一个铁骑营两个月就能把你们办的一清二白!” “你们一个个声讨本王的时候,没想过本王的刀已经架在你们脖子上了吧!” “有四个郡的官吏,本王一个没动,你们要谢谢你们的郡王!” “罪不至死的,本王既往不咎!你们的帐我都记着,滚回去,老老实实配合郡王执行新政!” “谁再想来试刀,本王奉陪到底!” 承尧二年六月,包括韩卜尹在内的都吏三名,天尧外城共十三名官吏斩首示众。 满朝唏嘘,人人自危,谈铁骑营色变。 天尧内城城墙之上,混沌的气息,风云止步。 夏侯轩站在修鱼寿身后,攥紧的手心泌出汗。 修鱼寿带铁骑营去九觞城,借兮月楼掩人耳目,其实是要跟驻守在黎关的禁军借兵。一个月的时间,班师回朝,真正的铁骑营已经分散潜入八郡。夏侯轩力劝施行新政的四个郡,未见铁骑营有所行动,其余四郡无一幸免。 看着外城行云惨淡的行刑场,修鱼寿长叹口气,“那四个郡的官吏真正要谢的人是你,延王。” 夏侯轩闻言慌忙跪地,“陛下,老臣知罪。” “我是什么人,你应该很清楚。除了带兵打仗,什么都不懂,就一根筋,没你们那么多心思。如果没人从旁点拨,这个新政要怎么施行下去,我还真就没辙。” “新政牵连甚广,恕臣无能!” “吏、律、户、赋,这些关系到百姓切身利益的,我看后想全都改了。单是一个吏治,只动个框架就这般艰难,竟要把我的铁骑营,用在自己臣民身上。” “都是陈年累积下来的,陛下莫要操之过急。” 说话间,行刑官令牌落地,寒光刺眼,黑血四溅。 “全部厚葬,好好安置他们家人。” “陛下!”夏侯轩闻言一愣,忙起身道,“所有罪臣家眷均已收监,听候发落。恕臣直言,斩草不除根,恐留后患。” 修鱼寿心底一冷,“又是北尧律令么......” “迎王取消连坐已是底限,死罪可免,活罪不能逃,请陛下三思!” “律鉴司会怎么判?” “直系血亲秋后问斩,三代以内旁系亲属终生收监牢役,其余除籍流放。”夏侯轩低声报上,抬眼就见修鱼寿要走,急道,“陛下,您要去哪儿?” “大牢。” 夏侯轩一窒,紧随其后,“陛下要去的话,烦请换上武装。” 修鱼寿不禁怒火中烧,“难道那些手无寸铁的囚犯,还会行刺本王不成?” “陛下,怨怼已结,莫及龙颜啊!” 莫名的悲凉涌上心头,修鱼寿低声呢喃,“莫及龙颜......好一个莫及龙颜......” 怨恨,悲痛,冤屈,绝望,迷茫。 北尧十八地牢,真实的人间地狱。 若不是亲眼所见,修鱼寿不会相信,除了兵戎沙场,还有如此人寰。 僵直的身躯,一路行来。 狰狞的哭喊,嶙峋的触手,逼至崩溃的神经,修鱼寿不禁全身颤栗,身子一软,靠上一旁的牢门。忽的感到脚踝一紧,他全身一震,猛地后退,还未及醒神,便见身旁随性的牢役官,手持长鞭猛力挥下。随之一声尖叫,修鱼寿顿时回神,惊声大喝,“住手!” 牢役官忙退到一边,修鱼寿回头探去,便见一少妇紧紧护着怀中的幼女。 两人皆是满面污渍,衣衫不整,见者寒心。 只见那孩子奋力挣脱少妇怀抱,爬到牢门前,迷茫的看着修鱼寿,“叔叔,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起来?娘病了,他们还打我娘。二娘都给他们打死了,肚子里的小弟弟也没了。奶奶天天流口水,都不会说话了。叔叔,你放我们出去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救救我娘,救救我们吧......” 修鱼寿蹲在门前,半响无声。 少妇见势,忙爬近牢门,一把拉过孩子,颤声道,“将军饶命,这孩子不懂事。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求您放过这孩子,别打她了!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修鱼寿木讷问道,“你们是谁的家眷?” 夏侯轩忙低声应道,“是韩卜尹家的。” 少妇闻声忙道,“我夫所犯,罪无可赦。为人妻不及劝,同罪受罚不屈。求将军替我们求求情,求圣上网开一面,放过全家老小!婆婆年迈,长年卧病在床,这孩子还小,什么事儿都不懂!求您开恩,求求您,求求您!” 看着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修鱼寿不禁恼道,“为什么要对死囚动刑?” 随行牢役官应道,“这是地牢的规矩,无论判罚,一律鞭笞二十。” “谁定的规矩?” 牢役官怯眼看向夏侯轩,夏侯轩叹口气回道,“自奉先王时代便有的规矩,改不得。” “为什么?” “一为囚犯杀威,二为防止暴乱。” 修鱼寿一拳砸在牢门上,猛地站起身愤然离去。 一进宫殿,修鱼寿便怒不可遏,“把律鉴司的司官长给我叫来!” “陛下!”夏侯轩急跪地道,“厉法治民不可缺,陛下过仁,会害了百姓啊!” “那你告诉我,那些老人孩子犯了什么罪,要处以极刑?未及判罚,鞭笞二十,韩家就先失两命,那孩子还没出世的!厉法?这他妈跟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 “陛下!您想过没有,他收买手下官吏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打残的衙官又犯了什么罪?他在职期间,多少无辜百姓受累!您为什么不去听听当地百姓的声音,问问他们对韩家人是怎么看的?如今您一己之仁,要放了他们,昕都的百姓会怎么想?”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会不明白?” “陛下,若有人反王,您会认为这只是您一个人的事么?军队、大臣、百姓谁能独善其身?奉先王律治严峻,无非是要告诫百官,全家祸福皆系其身,有所忌惮,方得清明!”见修鱼寿闭目不言,夏侯轩继续道,“他们胆敢以身试法,是以妄欺新君。所以,唯有这次,万万赦不得!十八地牢有二十鞭笞杀威,陛下新主也须歃血立威。” 承尧二年九月,承王修鱼寿登基以来最大的血案,共一百二十七条人命,葬于天尧外城白萱岗。 此事未过半月,禁军都统左司黯便以腿疾为由,辞官离朝。夏侯酌事后禀明,左司黯已离朝多日。修鱼寿不禁大动肝火,直接将夏侯酌撤职查办,任命申章锦为右丞,统领禁军在内的全部军队。同时,探幽郡郡王,昌王夏侯崛也上表辞官,推举郊尹涵长兄郊尹昊接任,修鱼寿应允。 至此,延王夏侯轩以外,夏侯一族的重臣悉数离朝。北尧全境军权,统一收归王权。 承尧二年十月,北尧彻底结束了夏侯家权倾朝野的时代。 ; 第四十一节 内臣策反 昭王暗助 “难过么,修鱼寿......” “戴上班指,让稚儿帮你......” “他们都走了,夏侯轩也会走的......” 修鱼寿猛然惊醒,耳畔嗡嗡作响,“来人,掌灯。” “怎么了?”赵月妩揉着惺忪睡眼,“做噩梦了?” 修鱼寿走到柜匣前,拿出鳕玉班指,如行云流水般的墨点,仿佛昭示着风云暗涌。 “这班指满是邪气,还是别戴了。”赵月妩拿过披风搭在他身上,“等会要早朝,再去睡会儿吧。” “他们该死么?” “他们?”赵月妩小嘴一嘟,“你觉得他们该死么?” “北尧律法觉得他们该死,我想改了它,夏侯轩却说改不得。”放下班指,修鱼寿走到榻前坐下,“稍有改动,满朝风雨。几乎所有参与的老臣,都不能保全。连酌将军都罔顾军纪,私放大将。再改下去,恐怕连夏侯轩都会跟他们一样......” “哥哥不会走的。” “你就这么肯定?” “他跟我说了,”赵月妩干咳两声,学着夏侯轩的样子,“承王还是个孩子,现在亲政太过勉强。这个节骨眼上,谁都能走,唯有老臣走不得。” 修鱼寿被她滑稽的样子逗笑了,“他真这么说?” “我骗你干嘛!”赵月妩说着跳到修鱼寿面前,点着他脑门道,“终于舍得笑了,天天黑着个脸,是人都给你吓跑了!” 修鱼寿嘴角一斜,“那是不是该赏你点什么?” 赵月妩脸上一红,一下跳得老远,“你还要上早朝的,等下该起不来了!” “还跑,给我过来!” 第二日早朝,夏侯轩提议承昭皇后封王涉政,被修鱼寿当场驳斥。 夏侯轩一气之下,请旨返乡探亲,这一走便杳无音讯。 修鱼寿不得已,命修鱼非代职。 不出半月,便见冀王急函,骞人内臣策反,三都都吏与西贡联手妄图独立。 骞人辅王遇刺身亡,谦都众臣悉数被控。黎关留守的二十万禁军腹背受敌,接替左司黯驻守黎关的统兵大将薄奚辰,重伤之下撤兵观璞。 “去吧,我帮你看家。”赵月妩说这话的时候,两眼含笑,暖如满月。 “申章锦去就行了,精骑队老将都对黎关了如指掌。”修鱼非觉得事有蹊跷,不禁劝道,“万一他们的目的就是擒王,你御驾亲征不是正中下怀?” “你前脚走,他们后脚策反,明显谋划已久,就等着这个机会。我不做个顺水人情,岂不是枉费他们一片苦心?”修鱼寿穿戴整齐,瞥了修鱼非一眼,“你一个郡王,居然事先毫无察觉。给我老实待在宫里,帮你嫂子看家。要再出什么乱子,看我回来怎么治你。” “哥,我怕这是个圈套。”修鱼非有些急了,“毕竟你现在不像以前,万一有什么事,岂不天下大乱!” “你在怀疑薄奚辰?” “他以前是禁军参军,一直跟着左司黯,对他知之甚少。其他的我不担心,就怕他跟反臣同谋。二十万禁军,这么短的时间就全数撤离,实在难以相信。还有,急报为什么是冀王发来的,薄奚辰难道连派兵出郡的机会都没有么?冀王乃文臣,为什么薄奚辰会投靠他,而不是更熟悉军营的璟王?” “听你这么说,不止薄奚辰,连子桑傅都不足为信了。” “左司黯辞官,原因不明。我有问过薄奚辰,他都三缄其口,似有隐情。冀王是延王举荐,要说合谋造反还不至于,就怕小人作祟。事关圣上性命,还是小心为上。” 修鱼寿突然一声冷笑,“照你这么说,我第一个怀疑的应该是你,骞人郡佑王修鱼非。” 修鱼非一个哆嗦,匆忙跪地,“陛下,臣弟只是担心陛下安危,绝无二心!” “我十四岁参军,就在皇城禁卫军。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我再清楚不过。如果连他们都要反我,只能说我这个王不够格。” “陛下!”修鱼非急呼出口,瞥见一旁赵月妩劝阻的眼神,叹口气止了声。 承尧二年十一月,承昭皇后加封为昭王,同佑王修鱼非同朝摄政。承王率精骑一万铁骑两千,亲征骞人。 看着军队出城,赵月妩双眼带殇,良久无言。 修鱼非叹气连连,满是不解,“为什么不拦着他?” “有用么?禁卫军不比精骑队,他怎么可能完全信任。之前黎关一役,就算是夏侯芊将令难违,他们见死不救却是事实。” 修鱼非不禁瞪大双眼,“那您还让他去涉险?” “去了不一定输,不去,他输的就不止一个骞人了。” “我不明白。” “于私,面对西贡,他不会让申章锦一个人去。这是做兄弟和师父的他,必须要做的事。于公,就是你哥说的,禁军若反,王途末路,他势必要亲自去确认。面对禁军,上任不到两个月的申章锦,威信远远不够。薄奚辰真要像你说的那般,申章锦一个人去,只有死路一条。” “薄奚辰要真反了,我哥去不去有区别么?” “反将容易,反王难。圣上亲征,延王岂会坐视不理?他现在正快马加鞭往回赶,再过两天就见着了。”赵月妩说着诡秘一笑,“薄奚辰不反,圣上去了一能鼓舞士气,二能借机收买人心。冀王和辰将军,对圣上来说都很陌生,能同仇敌忾是好事。天尧还有五十万禁军,听命于王,由延王坐镇。薄奚辰若要反,有延王救驾,圣上在场能保住那二十万将士。不然由着延王的性子,肯定全得遭殃。” 修鱼非不禁咋舌,“难道我哥早就知道延王会回来?” “他不知道,是我找容王请他回来的。”赵月妩说着吐吐舌头,“你可得替我保密,要让你哥知道了,肯定跟我闹脾气。” 修鱼非大笑出声,“嫂子真是我哥的贤内助!” “既然拦不得,只能尽力减少危险。”赵月妩叹口气,“我倒是不担心薄奚辰,毕竟那边还有个冀王。真正危险的是西贡,国恨家仇,他和申章锦都念念不忘。” 修鱼非收了笑,深深闭上眼,“那场婚礼,谁能释怀......” ; 第四十二节 点将赤乐 誓言夺关 精骑队一路北上,直接进入赤乐郡雁都城。 司徒婧诧异出迎,不禁小声嘀咕,“既不去观璞,也不去骞人,怎么来我赤乐了?” 司徒燕无语道,“谁知道那个皇上打的什么鬼主意。二姐,你可得小点心,来者不善。” 说话间,便见精骑队马不停蹄,直奔雁都城外驻营地。 雁都众臣,被晾在当场。 司徒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们也太目中无人了,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司徒婧叹口气,“算了,等他们安置好,我们再去拜见。” 司徒燕没好气道,“要去你去,我没心情。” 然而,赤乐郡守军虽全数集结,却毫无作战准备。每日不变的操练、巡防外,再无其他动作。 五日后,司徒婧终于忍不住,前往驻营地拜见承王。 修鱼寿一句话不冷不热,让司徒婧火冒三丈,“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了。” 她强忍怒火,压低声音道,“陛下若无心讨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修鱼寿扔给她一把剑,“对渎职的人,应该拔剑相向。” 司徒婧当场愣住,未及醒神,便觉寒光一闪,剑芒直逼眉间。 只听修鱼寿一声冷笑,封剑入鞘,“连战场都没见过的人,居然敢对我指手画脚。” 司徒婧遭此羞辱,脑间一热,未及细想便拾起地上的剑,一把抽出直刺修鱼寿。 修鱼寿不闪不避,淡淡吐出俩字,“晚了。” 眼看剑锋就要夺他性命,司徒婧惊愕间匆忙收手,怒道,“你就不怕我伤了你?” “已失先机,却想后发制人。”修鱼寿半笑不笑道,“你,不够格。” 司徒婧刚要发作,便闻帐外传报,“末将郊尹昊,奉旨觐见。” 修鱼寿闻言看向司徒婧,笑道,“我说的晚了,是指他。” “你......”司徒锦一时语塞,羞愤难当。 “进来吧,昊将军。” 大帐帐帘掀起,便见一英武挺拔的年轻将领,一步跨入单膝跪地,“末将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将军免礼,探幽郡都交代好了?” 郊尹昊起身道,“有前任辅王代劳,请陛下放心。” 修鱼寿忽地大笑道,“没想到璟王一到,全都到了!” 说话间,便闻帐外一阵窸窣,一男人未及通报便直闯进来。 司徒婧定睛一看,这人满身血渍,狼狈不堪,刚要询问,便见男人噗通一声双膝着地,悲泣出声,“陛下!末将无能,痛失黎关,特来请罪!” 修鱼寿斜眼看去,淡淡道,“你的二十万禁军呢?” 男人不禁浑身一震,忙伏地道,“黎关一战,乃末将一人之责,还请陛下放他们一条生路!” “他们人呢!” “都在观璞,未有王令不敢擅动,撤出骞人实属无奈。陛下要罚就罚末将一人,那二十万弟兄只是听令行事,陛下......” “你是来探口风的吧?”修鱼寿说着走到男人面前,半蹲下身直盯着他,“如果我一定要那二十万人头,你又该当如何?”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末将唯有同众兄弟共赴黄泉,以谢皇恩!” “好!”修鱼寿站起身,扔给他一块将令,“带着你的弟兄,把骞人夺回来,将功赎罪。” “陛下......”男人当下泣不成声,“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伤好些了么?”修鱼寿笑道,“大老远来见我,真是难为你了,辰将军。” 司徒婧闻言一惊,不禁细细打量起面前的男人。满面疲累不安之色,难掩俊秀的五官,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鼻梁挺拔为峰。禁军参军薄奚辰,司徒婧只听父亲说起过,少年为将,一役成名,却止步禁军门禁队管带。一次偶然机会与左司黯同场操练,单手力克之。左司黯大喜,遂提至禁军参军,随其左右。 “看够了么?”司徒婧看着薄奚辰入神的样子,让修鱼寿不由失笑,“辰将军二十出头尚未娶妻,璟王若有意,不妨战后再叙。” “陛下!” 司徒婧一阵尴尬,慌乱间忽见薄奚辰身子一低,径直倒地。 “辰将军!”修鱼寿一愣,扬声传令,“侍医官!” 看着薄奚辰昏迷不醒,郊尹昊不由问道,“陛下莫不是要等他醒转,再作打算?” 修鱼寿叹口气道,“没他在,这仗还真不好打。留守骞人的二十万禁军,在黎关驻防两年,没人比他更熟悉那里的情况。已经潜入骞人的铁骑营,所带粮草最多维持十天,我们十天内必须出兵。” 司徒婧一愣,“铁骑营?铁骑营已经进入骞人了?” 修鱼寿没理会司徒婧,径直对侍医官下令,“三天时间,给我弄醒他。” 郊尹昊试探问道,“陛下,不如让我替辰将军出战吧?” 修鱼寿走到沙盘前,“让你来,就是要随他一同出战。” 郊尹昊不解道,“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直接到观璞驻营?辰将军重伤在身,如此折腾恐难胜任。” “我若反王,陛下直接去观璞,岂不是自投罗网......”薄奚辰虚弱的声音,却如惊雷,众人哑声,“二十万禁军,短短几日便全数撤离,换成谁都会起疑......” “若黎关无恙,便不需任何解释。”修鱼寿冷凝的目光紧锁沙盘,“那里埋了我两万弟兄,断不能落入敌手。” “再若失手,末将提头来见。” 司徒婧见势刚想说些什么,忽闻一股异味自帐外飘入。 郊尹昊皱眉道,“什么味儿?” 说话间,便见申章锦带着异味的主人进入帐内。 修鱼寿一见不禁掩鼻斥道,“申章锦,你多久没洗了。” 申章锦指着身后的李鹜,无语道,“是这小子,幸亏天冷,不然这会儿已经长蛆了。” 李鹜一脸郁闷,走到沙盘前,“我也不想这样,那密道实在不是人待的地儿。二千人马,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这大冷的天,里面闷得像个蒸笼。您在不发兵,弟兄们都要发酵了。” “给你的任务办得怎么样了?” 李鹜递给修鱼寿一张名单,“比预想的好得多,都是拜那密道所赐。这么危险的任务,哥几个抢着去,多半是为了出去透口气儿。” 看着名单,修鱼寿脸上布上一层阴郁,一个意料外的名字跃入眼睑,左司密。 拿着名单,走到薄奚辰面前,修鱼寿阴声出口,“左司黯是因为他么?” 薄奚辰错愕间点下头,修鱼寿不禁怒喝,“左司黯,你混账!” 薄奚辰匆忙翻身下床,跪倒在地,“陛下息怒,末将相信黯将军不是姑息奸佞之人,辞官必有隐情。陛下就算不相信黯将军,也应该相信酌将军。” “别跟我提夏侯酌!”修鱼寿不禁咬牙切齿,“私放大将,我单是撤了他的职,已是法外开恩!你还敢提他!” “陛下!” “左司黯,这辈子,别再让我看到你。”修鱼寿说着将手中的名单攥成一团,狠狠砸在李鹜身上,“人都到齐了,给我过来。” 五人齐围沙盘,目光聚焦战乱不断的黎关。 “李鹜,你等下就回去,继续任务,阻碍越少越好。十四日子时,郊尹昊同薄奚辰各领禁军十万,从鳏城、隆探两个方向佯攻黎关,把西贡的兵力全部吸引过去。我带赤乐守军直接攻城,铁骑营听到动静就出来,内外夹击,控制谦都。申章锦带精骑队趁夜,在辛幼境外埋伏好。谦都狼烟一起,申章锦、郊尹昊、薄奚辰三方兵力一齐强攻,务必一举拿下黎关。” “末将领命!” “那我呢?”司徒婧急道,“我跟燕儿都没上过战场,对曜城守城军队也很陌生,能不能把我带上?” 修鱼寿刚要回话,就听李鹜打趣道,“这位姐姐长得真俊,是谁家的媳妇?” 司徒婧狠狠瞪他一眼,李鹜脖子一缩。 申章锦无语道,“这是璟王司徒婧,你什么眼力劲!” 李鹜忙对修鱼寿道,“我这就回去准备,各位告辞!”话音未落,人已溜出帐外。 “申章锦,你派两名领带送辰将军回去,顺便带兵回来。昊将军就在这儿领兵出城,从境外绕道鳏城。”修鱼寿说着看向司徒婧,“你跟我一起,领兵十万。记得,必须服从军令,否则,格杀勿论。” 司徒婧撇撇嘴,闷道,“知道了......” ; 第四十三节 出兵骞人 谦都走险 承尧二年十一月十四日,北尧各路人马依计出兵骞人黎关。 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仗整整持续了一年之久,不仅断送了西贡王,也几乎耗尽北尧国力。精骑队在此役后,彻底退出北尧历史的舞台,也将修鱼寿推至万劫不复的深渊。 黎关烽火,延绵数里,硝烟弥漫。 修鱼寿带兵攻入谦都,一路未遭抵抗,直至同李鹜汇兵郡王府。 不同寻常的静谧,李鹜直犯嘀咕,“怪事,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点烟后,派队人马出去看看。”修鱼寿心觉不妙,但郊尹昊同薄奚辰两路兵马已和西贡交上手,此时拖延,只会陷入被动。 狼烟一起,忽见火光四现,喧嚣如白昼。 李鹜大惊,急声下令,“一队二队,快去查探!” 修鱼寿心中一窒,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别去了,如果是他的话,我们只能誓死一战。” 李鹜一愣,“他?” 修鱼寿一声长叹,“最不愿在战场上见到的人,也只有他了。” 说着便见一骑单兵来报,“将军,四城门均发现西贡骑兵,三门已成合围之势。西门方向,铁骑营三队四队已和他们交手,请求支援。” 修鱼寿急问,“他们可曾通报大将姓名?” “他们来的突然,未曾通报便直接开战。” 修鱼寿翻身上马,“李鹜,带一队人把密道毁了,其他人都跟我去西门,快!” 李鹜一愣,“陛下,那是唯一的生路,万一四面合围......” “那是阎王路!”修鱼寿咬牙道,“我得谢谢他手下留情,没把你们闷死在里面!” 李鹜闻言一窒,声音不由发颤道,“难道是......” 待他回过神,修鱼寿已带领全部人马,向西门进发。 修鱼寿一路沉默,司徒婧有些无措,“申章锦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赶来......” “怕死么?”修鱼寿突然打断她,解下马侧的遁甲递过去,“拿上这个,等下找个地方躲起来。” “陛下!” 司徒婧看着他递过来的遁甲就要反驳,抬头的一瞬,却失去了所有的语音。男人刚毅冷峻的侧脸,黑色的玄铁头盔投下阴影,宛如战火喧嚣的夜空下,沉寂的悼歌。他眼里不易察觉的伤,让司徒婧不禁心中一痛。 “末将誓死保护陛下,请陛下收回此物!” “末将?”修鱼寿不由讥笑出声,“你算哪门子的将!” 司徒婧未及反驳,便见修鱼寿脸上一僵,飞身上来将她扑下马背。 司徒婧惊愕间抬头,便见漫天箭雨凌厉飞射,军队凌乱,战马嘶鸣。 “别乱!甲兵成方阵上盾行军,速度快点!” “铁骑营上马拿遁甲,一队十队两侧掩护,二队九队轮流巡街,把弓箭手给我射下来!” 司徒婧耳际嗡鸣,只听修鱼寿不断下令。 “六队七队,上房抓鬼!五队八队,跟他们后面分散掩护!” “其他人跟我冲上去,把三队四队换下来!” 铁骑营杀至谦都城西门,已是曙光初现。西贡十万骑兵列阵城外,严阵以待。 清冷的日头,打在城楼上,刺得人眼睛生疼。 四名铁骑营将领,被悬挂于城楼上,远远看去,皆是伤痕累累,了无生气。 “来得可真慢,我的两万骑兵有那么难打么?”一个轻蔑的声音,慵懒飘近,“承王,别来无恙?” 修鱼寿眼中带火,咬牙低喝,“连易!” 连易驱马晃来,踱至阵前,“我哥让我替他带声好,在北尧的日子承蒙关照,不胜感激。” “连晋呢?”修鱼寿强压怒火,低声质问,“没脸来见我?” 连易闻言大笑,“我哥去见你的老部下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完事了!” 修鱼寿心里一咯噔,“他去找申章锦了?” “喂,”连易戏谑般的语气,让修鱼寿火冒三丈,“比起申章锦,你是不是应该先考虑这四个?” “你想怎么样?” “我哥不让我为难你们,可我在你们身上吃过亏啊......”连易阴冷的笑容,浸上眼角,“我点四个人,跟我比试。赢了我的,放一个人。输了我的,两个都得死。” “不用四个,我跟你打。” “你现在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么?”连易语气突显凌厉,举剑直指修鱼寿,“要不是我哥,我才懒得跟你废话!” 没等他有所回应,连易剑尖稍移,指向修鱼寿身旁,“你,出来!” 修鱼寿一愣,连易所点之人,正是璟王司徒婧。 司徒婧敛目上前,利剑出鞘。 连易抬眼一扫,不禁大笑,“我道是哪路大将,原来是个母的!” 司徒婧怒喝出声,“女将照样要你狗命!” “好!”连易嘴角一歪,“我改主意了,你要输了,就得跟我走!” “放肆!” 司徒婧话音未落,便飞身上前,剑锋寒栗,蓄势迸发。 但她终非武将出身,剑势单薄,力道轻飘,未出三招,便落于下风。 连易单手持剑,一招力击,便将其手中之剑打落在地。 司徒婧就地一滚,避其锋芒,顺势拾剑。未及起身,便见连易剑锋已至,直刺心脉。 司徒婧面前一寒,全身僵直,认命般闭上双眼。 忽闻四周一片惊呼,司徒婧只觉席卷周身的寒气,消失殆尽,肌肤沾上些许温热的液体。 睁开双眼,司徒婧惊愕的看着挡在面前的身体,被利剑贯穿,地上一片殷红。 “陛下......” 连易看着逼至脖颈的剑芒,寒气逼人,不禁惊怒出声,“不遵守游戏规则,是要付出代价的。” “放人。”修鱼寿铁青的脸色,声音低哑,仿佛厉鬼索命。 连易不由浑身一颤,看着修鱼寿拔出刺入身体的剑锋,扔在地上血迹斑斑,心有不甘的勉强笑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么?” “放人,否则我把你手脚,一只一只砍下来,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修鱼寿架在连易项上剑锋,已显血痕,大有鱼死网破的味道。 连易全身一哆嗦,转而骂道,“等死呢!还愣着干什么,放人!” 看着被抬过来的四名将领,修鱼寿反手勒住连易,剑指其喉,“那四百铁骑呢?” “对啊,其他人呢?都给我放了!” 铁骑营众将平安归来,修鱼寿向随后赶来的李鹜递个眼神,转而对连易道,“连易将军,委屈你了,麻烦帮忙带路。” “去哪儿?” “找你哥。” 连易转眼便被五花大绑,由两名士兵贴身押解出城。 第四十四节 行军布阵 顾念旧情 一直走出数十里地,直至确定西贡骑兵没有追上来,修鱼寿才下令全军休整。 随军侍医官忙上前查看伤势,连易见势不禁讥笑出声,“没想到吧,我哥会把你们给卖了!”见修鱼寿没反应,他摇摇头继续道,“你也真够狠的,居然借剑穿身来逼近我,不疼啊?” 修鱼寿半躺在地,虚弱出声,“把他嘴......给我堵上......” 李鹜疾驰而来,一个翻身跳下马背,“陛下,果真如您所料,他们没有跟过来,直接向黎关进发。” “让那队铁骑原地待命,见到申章锦后直接来这儿。”修鱼寿喘息下继续道,“你带着我的调令,马上去观璞调五万精兵,全部配马,支援鳏城。让他们从隆探城外绕道花孚口,想办法在那儿与郊尹昊部汇合。告诉冀王,三翎加急,不得有误。” “那你呢?” 修鱼寿自嘲般的笑笑,“我得见见我的老兄弟......别磨蹭了,快走......” 李鹜领命,单膝跪地,“陛下,保重!” 修鱼寿目送李鹜走后,转向司徒婧,“吓傻了?” 司徒婧苦着脸,一言不发,两眼直勾勾盯着修鱼寿身上缠着的纱带。 修鱼寿不由好笑道,“我不是第一次拿自个儿试刀,死不了。你也别闲着,接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司徒婧闻言一愣,“你要赶我走?” “给我留两万人马,其他的你带走。”修鱼寿说着拿出地图,“沿这条路,插进黎关,一定要找到薄奚辰所部,与他汇合。若汇合前遭遇西贡骑兵,切勿与之纠缠。” “可是,两万......” “西贡这次下了血本,要夺我黎关。若没猜错,他们派出了全境骑兵,与我禁军抗衡。唯此一役,许胜不许败,否则,我北尧黎关再难有翻身之日。”修鱼寿忽然厉声下令,“铁骑营各队领带听令,跟随璟王护我黎关!” “末将领命!” “璟王,铁骑营将领多是沙场老将,若遇难处,可同他们商议。我的弟兄都交你手上了,事不宜迟,请马上出发。” 司徒婧重重跪下,伏地叩首,“璟王司徒婧,定不负所托。陛下,保重!” 赤乐守军,余下两万原地待命,四周静谧,让人窒息。 一旁的连易嘴里塞了棉絮,不断呜呜出声。 修鱼寿看他一眼,一把扯下他嘴里的东西,“你想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西城门见到我的兵被挂在城楼上,”修鱼寿说着闭上眼睛,懒懒道,“谦都合围,这么好的机会擒王,却整整一夜不见你们动手。四方城门,唯有西门集结重兵,其余三门是造势,让我们误以为身陷重围,孤注一掷打西门。这样,你们就可以直接从三门调兵,北门通辛幼,南门通隆探,东门通鳏城。你们真正的目的,是包围黎关,而不是谦都。只要在谦都拖住我,援兵就没那么快来骞人,但是你做了最多余的事,证实了我的猜想。” “你就这么肯定,我哥会放走申章锦?” “不是放走他,是把他交你手上。你们兵力都集中在鳏城和隆探,辛幼兵力不足,你哥这手够绝,不战而屈人之兵。我能想象申章锦听到我被困谦都时的反应,那小子,肯定想都不想直奔谦都。你借俘虏拖延时间,等申章锦一到,就把我们按死在西门。不过他还留了一手,万一你失手,就索性放我走,让西门的十万骑兵直接从谦都援兵黎关。申章锦会走离谦都最近的一条路,势必与我错开。而我出来后,就一定会先去辛幼救他。所以,你哥会在辛幼放好套子等着我。而申章锦带着精骑队赶回谦都救驾时,已是人去楼空。等他发现中计再回辛幼,你的十万骑兵已回援各部,我也沦为你哥的阶下囚。如果我没猜错,你哥唯一算漏的地方,就是没想到我会亲自带兵。不然,用不了一夜就把我拿下了。” 连易不由摇头笑道,“我们本来的目的,就是北尧禁军。佯动合围实则调兵包围黎关,是既定作战计划。知道您亲自带兵,想临时变更时间上来不及,而且鳏城和隆探都急需援兵。万一合围擒王不成,又失了黎关,我们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易说着叹口气,“其实我哥想到了,是他自己不希望以这种方式和你重逢,所以漏了一手。如果可能的话,他现在肯定很想跟我换个位置,好好跟你叙叙旧。” 见修鱼寿没了反应,连易细看下,不由脸色大变,“喂,**别死了,要死也得先见着我哥......喂,醒醒,别睡了!侍医官呢,出人命了!” “闭嘴......我要睡会儿......” 侍医官已闻声近前,稍作查看,不禁忧心道,“陛下,不能睡啊,您这......” 连易挪了下身子,“我身上有药,给他试试!” 话音未落,便见修鱼寿剑锋一闪,直指连易,“老子欠谁的人情都行,就是不能欠你的!犯困而已,瞎操什么心?” “得,老子瞎操心!要不是为了我哥,老子才没闲心管你死活!”看着修鱼寿昏昏欲睡的样子,连易没好气道,“你最好别现在睡,睡了就跟我嫂子一样,再也醒不来......” 连易话没说完,修鱼寿已然昏睡过去,“他妈的,这哪是犯困!都愣着干什么,拿我的药给他用!” 修鱼寿醒来时,天色已晚,睁眼就看见申章锦,坐立不安的候在一旁。 “怎么不叫醒我?” 修鱼寿话一出口,申章锦就全身一个激灵,直接单膝跪地道,“我来晚了,我......” “没事就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修鱼寿说着坐起身,拿过地图,“照目前来看,想一鼓作气拿下黎关,不大可能。辛幼已经丢了,隆探和鳏城还没有消息,骞人的反臣也没看到。” “先回天尧吧,国不可一日无君。况且你现在的状态,再耗下去会有危险。” 修鱼寿别过眼,低声道,“天尧有人看着......” “你又想逃了吧?伤成这样不回去,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那你告诉我,这仗你要怎么打?”修鱼寿一声冷笑站起身,转向连易,“先说眼前的,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当着连晋的面,砍了他。” “然后呢?” “然后?然后把西贡人赶回老家,让他们这辈子都不敢再来犯我北尧!” “那骞人的十五万驻军呢?” “叛国通敌,杀无赦!” “申章锦!”修鱼寿一声怒喝,一拳挥过去,“**的还不如薄奚辰!薄奚辰临出兵前还上书请旨,对骞人驻军网开一面。他的二十万禁军撤离骞人,一是重伤在身无法指挥,再就是,他想找机会挽回那十五万条人命!” “难道要为了那十几万叛军,赔上几十万禁军么?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他们在豫王手下,是怎么对我们的?夏侯嘉放了他们,已经是错,如今你还要错上加错!” “你以为我想放了他们么?他妈的,是北尧律令逼我这么做的!杀十几万叛军,我不会手软,可要杀他们的家人,我办不到!你知道这十几万人死了,会有多少人给他们陪葬么?那是上百万条无辜的人命,上百万北尧的百姓要陪葬!” 申章锦闻言一窒,沉默半响方开口问道,“难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么?” “再等等,如果明天天亮还没有消息,我们就去观璞。”修鱼寿说着身体一晃,跪倒在地,“也许,没等到他们,倒把连晋等来了。” 申章锦上前扶他躺下,一边摇头道,“你真正想等的人,是连晋。” “也许这以后,我们便是真正的敌人,彼此再不会手下留情了。” ; 第四十五节 连晋笑访 军营废律 凉月知冬,营地的篝火,滋滋浓烟。 沉寂的夜,突然有了骚动。 一人一马,由远及近,慢条斯理晃来。 “真像他的作风......”申章锦笑得无奈,“这样,我们也不好意思下手了吧......” 众士兵齐身围上,马背上的人,抬眼半笑不笑地看向修鱼寿。 申章锦上前道,“你还真敢来,连晋。” 连晋仰天大笑,“我还带了酒来,不知道你们会不会赏我这个脸!” “你明知道军中禁酒......” “赏!”修鱼寿闻言打断道,“为什么不赏,这是我们兄弟间最后一顿酒。今夜过后,你我再无兄弟之情。” 众士兵让开一条道,连晋翻身下马,走到修鱼寿身边,只一眼便向一旁的连易吼道,“我怎么跟你说的?!” 连易嘴被堵着,呜呜两声。申章锦上前一把扯下,一脸不情愿地替他松绑。 “哥,这不怪我,他自个儿撞上来的!” “行了,刀剑无眼,少跟我这儿装。”修鱼寿半笑不笑道,“说吧,来这儿见我,除了了结兄弟情,还有什么事?” “我要不想了呢?”连晋说着在修鱼寿身边坐下,“给我点时间......” “让我相信西贡王?” “相信我,”连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儿子在他们手上......” “你儿子?”申章锦声音飚了几丈高,“你有老婆的?” 连晋无语道,“没老婆......我也是才知道,我还有个儿子......” “得,兄弟俩一个德性!”申章锦讥笑出声,看向连易,“要不是将军,老子早砍了这孙子!” “砍呗,你不是要当连晋面杀了他么?”修鱼寿说着扔给申章锦一把剑,“连晋来了,砍吧。” 申章锦二话不说,拔剑出鞘。 修鱼寿悠悠出声,“申章锦,你爱花瑶么?” “那是我老婆!” “那就尊重她的遗言吧......” 剑锋在触及连易的瞬间猛地停住,悬在半空,不停颤抖。 修鱼寿看他一眼,别过头,“我也想砍了他,不过,不是现在。” 连晋松了口气,知道花瑶已故,忍不住低声道,“哥几个,对不住。我知道这畜生办的事儿后,去救已经晚了,也没脸再待在精骑队......” “行了,不是你,花瑶也回不来了......”修鱼寿拿过连晋带来的酒,“什么都别说了,喝酒!” 连晋摇头道,“你这身子板能喝酒么?” 修鱼寿举杯一饮而尽,斜眼瞟向连晋,“你说呢?” 连晋不由笑道,“行,你都舍命陪君子了,我也不能枉做小人。那十几万人,该还给你们。没休战前,就让我们来场公公正正的较量!” “公正?这词儿从你嘴里冒出来,可真够刺儿的!不过,单就平反来说,你倒是帮了大忙。” “密道的事,你该去问问你们的人......” “我们的人?” “骞人内应里,有人知道王府密道所在。” 修鱼寿细想下,咬牙低声道,“左司密......” “豫王的老部下,他应该已经......” 想到左司黯,修鱼寿一阵心烦,很快打断连晋道,“别说了,不谈军务国事,就谈酒!” 酒过愁肠愁更愁,一夜豪饮至天明。 修鱼寿再睁开眼,天已大亮,连晋和连易已然离去。 远远望见申章锦,一路小跑过来,“延王带了十万禁军,正往这边来。” “衣服,盔甲,快!”修鱼寿说着要起身,“不能让他知道我受了伤!” 申章锦帮着他,一阵手忙脚乱,穿戴整齐。 看着他站立不稳的样子,申章锦不禁劝道,“跟他回去吧,昨夜我想通了,该怎么做,我有分寸。” “对连晋,你有多少把握?” “没把握。”申章锦笑道,“不过总被你护着,我这右丞怎么当?再说,你也不能总这样,北尧是你的,不是他夏侯轩的。” “行,等下一起去观璞。你把那些兔崽子收拾妥当了,我就让你单干。” 夏侯轩一到,修鱼寿便下令全军赶赴观璞驻营。一路上与派赴骞人各部兵探相遇,得知西贡各部皆暂时休战,部署休整,为日后正式宣战做准备。而骞人叛军,在没有西贡援兵支持下悉数被俘,正押往观璞郡等候发落。 修鱼寿等人到观璞郡没多久,各部将领悉数前来重新商议对策。 申章锦被正式任命为领兵总将,郊尹昊和薄奚辰为副将,李鹜为阵前先锋,司徒婧为随军参军。 对骞人叛军的惩治,各部将领意见不一。 但对叛军各部将领的制裁,除承王外,均主张军前斩立决。 就在大家争执不下的时候,修鱼寿轰然倒下,阻断了纷争。 为避开延王,一路上延误治疗,伤势恶化,修鱼寿连续三日高烧不退。等他醒来,申章锦已将叛军各部将领军前处决,其余士兵随军出战,将功赎罪。 修鱼寿不得已,不顾夏侯轩再三劝阻,强行颁旨,废黜军中连坐。 回到天尧,夏侯轩一言不发。 修鱼寿索性不再过问政事,将所有精力放在黎关一役,甚至日常起居都安置在了弓书殿。 没过多久,夏侯轩终于按捺不住,向赵月妩诉苦。 深秋月色凉如水,打在清婉的身影上,温润如玉。 看着赵月妩的样子,夏侯轩不禁恼道,“他现在一门心思扑在黎关上,连你都顾不上了!这么大的事,他都不管不问的!” 赵月妩低头,抬手抚上小腹,小声道,“我还没跟他说的......” “你......”夏侯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何必这么委屈自己!算了,你不说,我去说!我去把他拽回来!” “哥!”赵月妩忙拦住他,“他现在连上早朝都要人抬着,黎关又大战在即,国之不稳,君王何堪!现在告诉他,不是添乱么?” “那好,先不说你。”夏侯轩扶着赵月妩坐下,缓下情绪道,“我现在就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把北尧当回事儿!” 赵月妩闻言一愣,“哥,你是说......” “黎关的确大战在即,但北尧不单就一个黎关。除了军队,他几乎把什么都扔给了我。说要推行新政,也就动了那一下。”夏侯轩说着叹口气,“我当初不是滞怠新政,我是觉得他应该先把基础打好!时机成熟后,我定当全力配合,再无所虑。现在倒好,他索性什么都不管了!” “这些话,哥哥应该当面对他说才是,我想他会听的。” “他会听?”夏侯轩摇头笑道,“他要是会听,现在天尧外城的行刑场,就应该有五百人头昭示天下。骞人祸乱,民心不安,也早已平息!我说连坐改不得,他倒好,直接把军营里的一旨废黜。对叛军不加严惩,骞人百姓岂能心安?” “哥哥是觉得当今陛下太过仁慈?” “是幼稚!”夏侯轩站起身,看向窗外,“乱世须厉法,新主须手辣,王位之下乃骸骨的道理都不懂。” 赵月妩噗嗤一下笑出声,“你不是说他是个孩子么?费点心好好教,总有天他会懂的。” “我......”夏侯轩无奈道,“他一个大孩子,娶了你这么个小孩子,真让人头疼!” “哥哥,谢谢你。”看着夏侯轩愁眉不展,赵月妩笑得轻柔,心里却涌上一抹愁,几近呢喃道,“你要是走了,他该怎么办?” 夏侯轩看着一轮明月出了神,赵月妩的担忧如细风过耳,没留下丝毫痕迹。 ; 第四十六节 争执失子 延王言退 次日早朝,修鱼寿难得一见的雨过天晴。 看着夏侯轩,修鱼寿不无嘲讽,“延王,你办不到的事,有人能办到!” 说着,一柄卷轴砸在夏侯轩身上,他拾起一看,淡淡一笑,“初生牛犊不怕虎,自掘坟墓而不悟,可悲啊!” “难道冀王所为,没达到你所谓的目的么?” “冀王随性,看似在帮陛下收揽民心,实则害了陛下。”夏侯轩看着卷轴,一一念出,“废黜始末,冀王皆于巷前手书成册,传于民间。百姓诚悦,骞人祸患渐息,民心得以安抚。” “有问题么?” “民心得以安抚,那军心呢?”夏侯轩冷笑道,“因有所畏,所以服从。大战在即,叛军充军,废黜连坐,等于松了枷锁。以申章锦的威望,恕臣不敢苟同。” “申章锦已于昨夜偷袭花孚口,截击敌军粮草大获全胜,迫使西贡回撤退出黎关。薄奚辰同郊尹昊两部已在隆探、辛幼重新驻防,李鹜的铁骑营随机应变,屡建奇功!你觉得他们能有什么问题!” “先有连晋,后有郊尹昊么?”夏侯轩摇头道,“陛下,您真是一点都没变......不,是您根本没想过要改变什么......” “对你来说,叛军降将,都不足以为信么?” “郊尹昊被委以重任,臣尚能理解,但您为何要放走西贡两元大将?” “君临沙场,则为将,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你也带兵,难道这些都忘了?” “恕臣无知,从未以将自居。”夏侯轩大笑道,“臣带兵沙场,皆以郡王名,以胜为傲!” 修鱼非见势不妙,忙出来打圆场,“延王和陛下立场不同,这么争执下去,实属无意......” “立场不同?”夏侯轩敛目直视修鱼非,“敢问佑王,当今陛下是以何种立场,何种身份来治理北尧的?放走敌军两元大将,冠以将之道义,为此,我北尧得赔上多少条人命?明明可以一击溃之,可如此一来,往后需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你们想过没有!” “为此,你要本王枉做小人也在所不惜么?” “你若为王,国之利益皆君子,弃之小人也!” 修鱼寿终于发了火,顾不得伤痛一跃而起,厉声喝斥,“夏侯轩!本王一忍再忍,你不要以为北尧没了你就不行!” 百官见势,慌忙跪地俯首道,“陛下息怒!” 赵月妩终于忍不住劝道,“别吵了,陛下有伤在身,不宜动怒!” 说着扯了扯夏侯轩衣角,却不料夏侯轩毫不领情道,“修鱼寿,你一天放不下将,就一天离不了我夏侯轩!” “好!”修鱼寿一声冷笑,“你说我是将,那就用我的方法教教你!来人,赏他二十军棍!” “陛下!”赵月妩忙护在夏侯轩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延王腿疾打不得,他一时口快,也是为陛下着想,恳请陛下网开一面!” 修鱼寿眼底一冷,“都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拉开!” 赵月妩死活不走,不断挣扎推搡,“陛下,求您了!” 夏侯轩见势,忙跪地道,“臣无意顶撞,一时情急,甘愿受罚!” “哥!” 赵月妩惊愕间回头,身旁拉扯的侍卫手上一松,她一个重心不稳,直直砸向地面。 夏侯轩想要起身相护,已经来不及。 顷刻间便见血如涌出,赵月妩下身衣衫一片殷红,红花盛开般刺痛双眸,修鱼寿呆愣当场。 “小五!”夏侯轩一声惊呼,直扑过去,“小五,小五醒醒!” 赵月妩脸色煞白,忍痛看向修鱼寿,“求求你......别......孩子......” “孩子......”夏侯轩看着渐显昏迷的赵月妩,不禁痛心疾首直冲修鱼寿吼道,“还愣着干什么,传御医啊!这是你的孩子,你个混账东西!” 修鱼寿盯着那一片殷红,几近呢喃,“孩子......我的孩子......” 只见他全身一震,几步冲下台阶,一把推开夏侯轩,抱起赵月妩就直奔出殿。 修鱼寿大脑一片空白,紧紧抱着赵月妩不停念着,“寝宫......御药司......太医院......孩子,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赵月妩恍惚间,感到身边人的步履凌乱,手足无措,挣扎出声道,“回......寝宫......” “对......对,对......寝宫,有御医......孩子......” 眼见承王抱着个女人,浑身是血,面色死白,直冲进来。 承昭皇后寝宫,顷刻间人仰马翻。宫女,侍监均乱作一团,穿梭不停。 唯有修鱼寿,直立屏外,仿佛不存于此地,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皇帝侍监眼见他脚下一片血渍,龙袍已然浸透,顺着衣角不断滴下,终于忍不住小心劝道,“陛下,皇后有御医照料,不会有事的。倒是您,还是让御医来看下,这样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见修鱼寿没有丝毫反应,侍监官还想再说什么,抬头就见夏侯轩一步跨近,抬手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别劝了,由着他吧。” 侍监官犹豫道,“可是,您看......这......” “放心吧,”夏侯轩想起朝上一幕,不由笑道,“他可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承王修鱼寿啊!” 耳边的声音渐渐消失,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一个声音生生刺痛心肺,“陛下,老臣无能,只能保住皇后......孩子,已经......” 老御医说着,感到迎面一阵冷风,惊呼声四起,抬起头便见面前的男人已然倒下。 安置好修鱼寿,回到承昭皇后寝宫,修鱼非看着夏侯轩坐在藤椅上出神的样子,忍不住一声长叹。 夏侯轩闻声道,“没什么可叹的,是我太惯着他们了。总以为,给他点时间,他就会懂。到头来,连小五都......” “老师,您不会是想这个时候......”后面的话,修鱼非没敢说出口,那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看着修鱼非面露担忧之色,夏侯轩笑的无奈,“治国不是过家家,不让他栽个大跟头,他是不会明白的。”夏侯轩说着站起身,走到修鱼非面前,“该教你的,我都教了。你跟申章锦,都是陪着他一路走来的兄弟。跟他一样,老大不小了,不能老让人护着。一个管政,一个治军,够了......” “延王!” “老臣现在唯一可以为他做的,只有离开......”夏侯轩说着,重重跪地,面向门外扬声道,“承王!老臣无力匡扶王道,唯有罪己离朝!老臣心有不甘啊!但求陛下,还我北尧一个清明盛世!陛下若能有此番作为,老臣愿一死以谢陛下!” 承尧二年十二月初,北尧三朝重臣延王夏侯轩,留书一封辞官隐退,不告而别。 ; 第四十七节 月妩出走 伤别明兮 夏侯轩走后,修鱼寿多次派人找寻,均无终而果。 看着赵月妩郁郁寡欢的样子,伤势痊愈后,修鱼寿终于忍不住只身前往广羽郡。 然而迎接他的只有明兮儿清瘦的身影,一抹沧桑泪两行。 见夏侯轩没有回来过的痕迹,修鱼寿转身要走,却被明兮儿从身后一把抱住。 明兮儿微微发颤的声音,几近乞求,“对我,就没有任何留恋么?” 掰开她的手,修鱼寿转过身,“替他管好这个地方,这是延王的心血。” “不是他!”明兮儿忽然激动道,“从一开始就是你!嫁给他,只因为他是唯一可以帮你的贤王!这一切,他已经猜到了......所以,他不可能回来了!” “小五知道么?” 冰冷的语气,陌生的眼神,明兮儿倒退一步,怅然笑道,“我怎么忘了这个......专执如你,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神就明白了......有了她,你心里岂会容下第二个女人......” “别再伤害她了,求求你......” “求我?”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明兮儿悲戚出声,“难道连喜欢都不被允许么?你的眼里,真就容不下我么?”明兮儿盯着修鱼寿,释然般自嘲一笑,“也是,只有在说到她的时候,你的眼神才会这般温柔......罢了,就让我这样看着你就好......” “兮儿,对不起。如果有延王的消息,请马上告诉我。”修鱼寿走到门口,站住身道,“他一直希望,你对他的感情没有欺骗,所以,才没有回来吧......你们大婚那天,他看你的眼神除了疑惑,就是心痛。小五让他看到了希望,他才如此委曲求全的留到现在。说到底,他......” “别说了!”明兮儿背过身,泣不成声道,“求求你,别说了......走吧......” 回到天尧,修鱼寿站在宜政殿外的回廊上,日渐西斜,沉过怅然。 忽的感到身边站了人,转过头见是赵月妩,修鱼寿不禁低了头,“对不起,没找到他。” 赵月妩看着修鱼寿的眼神,朦胧而迷茫,“你去哪儿了,到处都找不到你......你不要我了么......” 赵月妩神情恍惚,仿佛梦呓,修鱼寿心如刀绞,一把揽住她,“笨蛋,别乱想。” 赵月妩耸耸鼻子,笑的酸涩,“我闻到了......你见到兮儿姐姐了......她对你,一直都......”赵月妩猛地止住话头,在修鱼寿怀里不受控制的发抖。 察觉到她的异样,修鱼寿愕然道,“你已经知道了?”话音未落,便感到怀里的人猛地一震。 赵月妩一把推开他,倒退两步,泪水弥漫双眸,“原来哥哥说的都是真的......你一直都知道......你们......” “延王?他说什么了?”修鱼寿上前一步,想重新抓住她,未曾想被赵月妩抬手挥开,他无奈道,“我去广羽找延王,不是去见容王!” 赵月妩盯着修鱼寿的眼神渐显绝望,轻笑出声,“哥哥决心要走,回广羽等于自投罗网,他会傻到窝家里等你去抓?还是你把我当傻子,不知道你去广羽做什么?” “小五!” “孩子没有了......你讨厌我了......所以,你不来看我,去找兮儿姐姐了......你喜欢她,可以娶了她,没人会说什么......可是,你瞒着我,瞒着哥哥......伤了他......”赵月妩看着修鱼寿,眼神越飘越远,“修鱼寿,你可以立妃,可以有别的女人......但是,你不能骗我......那样,小五会恨你的......修鱼寿......” “小五!”修鱼寿一声惊呼,眼见赵月妩身子如落叶般软倒在地,急冲上去抱住她,转头喝道,“御医!” “皇后小产后,就一直精神恍惚,整日里神神叨叨的......” “她这是受了刺激,要彻底恢复,尚需时日,陛下别太担心了......” “陛下,您还是多抽点时间,陪她到处走走。整日窝在这里,没病也闷出病了......” “她最近总见不到您,天天望着大门出神,气色一天比一天差......” 宫女,御医,一句一劝,修鱼寿心乱如麻,除了对不起,他再想不到别的词汇。 初冬夜,寒已深。 修鱼寿轻轻吻着赵月妩,昏睡不醒的悲伤,惨白的小脸没有丝毫血色。 躺在她身边,修鱼寿才记起,距离上次同床共枕,已相隔两月有余。 “小五,对不起。”一句深深的歉意,修鱼寿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修鱼寿揉下发胀的头,突然心底一沉,身边空了! 他二话不说,翻身下床就冲了出去,侍监官紧跟在后面追上去,“陛下,衣服!” 拐过回廊,修鱼寿和迎面而来的修鱼非撞个满怀。 修鱼非揉着脑袋,无语道,“哥,你怎么这会儿才起来,大臣们都等急了!” “小五不见了......小五......我要出宫......” 修鱼非一愣,看他神色慌乱的样子,忙道,“那散朝,我这就让人在宫里找找,你自己小心。” “谢谢。”修鱼寿胡乱穿戴好,直奔出宫。 再见明兮,物是人非。 宛如初见般陌生,明兮儿的笑容,相敬如宾。 “陛下莫非又来找人?” “她没来过?” “来过,走了。” “去哪儿了?” “陛下认为她会告诉我么?” “往哪个方向去了?” “兮儿只送到这里,出了门就看不到了。” 眼见修鱼寿转身要走,明兮儿忙叫住他,一抹笑颜如花,“陛下,兮儿有一事相求,请许我辞官。” 修鱼寿一下站住,背对着明兮儿,半响道,“为什么?” “陛下之前一番话,让兮儿明了理。兮儿想去找他,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求陛下成全。” 抬眼漫天阴云,修鱼寿自嘲般笑笑,沉沉咬出一个字,便径直离开,“准。” 他没有看到明兮儿最后的笑容,深嵌在他背影上的双眸,泪水弥漫。 修鱼寿回来的时候,修鱼非不得不想到之前在雁都接他时的情景,牵着冷雉,一步一摇,黑色的影子在雨中挪动。唯一的区别,黑色的盔甲变成了黑色的蟒袍。 回到寝宫,修鱼非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哥......” 本以为修鱼寿会视若无睹,却未料到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修鱼非忙近身搀扶,看到修鱼寿低着的侧脸,心里猛地一痛,“要哭,就哭出声来,别闷着,没什么丢人的。” 修鱼非话刚说完,就听见面前的男人悲恸出声。 那一刻,修养非才发觉,一向坚硬的人也会如此脆弱。 于是,他当场下了决心,无关北尧,只是兄弟。 第四十八节 黎关遇险 私访濮安 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寝宫空寂,烛火萧条,明灭不定在修鱼寿空洞的视线里。 “你满意了?”漠然的质问,透进飘忽不定的墨黑,游走在鳕玉中。 “你恨稚儿么,修鱼寿?”魔婴孩童般稚嫩的清澈,却让听到的人,心如虫噬,“会痛么,听到稚儿的声音......痛到说不了话么......” “放过我,好么?” “稚儿就这么让你讨厌?” “我只是个将......” “没有稚儿......修鱼寿,你早就死了......稚儿只能救王,绝对不会背叛......所以,把心交给稚儿,以后就感觉不到痛了......让稚儿帮你......” “这就是你真正的目的,夺取王心!” “他们是自己离开的,稚儿没有......稚儿只是想帮你......不要摘下它!” 咣当一声,鳕玉班指,清脆的落地。 魔婴的声音,也随之消失。 大口喘息,心痛平息,修鱼寿站起身,拾起班指,“就算没有你,北尧也不会亡。” 承尧二年十二月底,修鱼寿命司徒荟接管广羽,封为恵王。佑王修鱼非接替夏侯轩左相一职,任职中央,兼管骞人。 次年二月初,西贡对北尧正式宣战,四十万大军压境,势要夺关。 未出两月,北尧鳏城、芗城相继失守,黎关告急。 众王朝议,申章锦免不了受人非议,唯有璟王司徒婧出言相护。 “西贡士兵身上,均携有装着黑色粉状物的罐子。” “这种罐子点火就爆,鳏城、芗城的驻防工事在它面前,简直形同虚设。” “西贡四十万大军,光骑兵就有三十万。城墙一破,骑兵便势不可挡,单靠精骑队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臣恳请陛下调派骑兵,增援黎关。” 修鱼寿思量再三,沉声道,“申章锦,你要多少骑兵?” “十万。”申章锦单膝跪地道,“臣已派人查验此物,但需时日。所以,还请陛下调兵,以解眼下之急。” “十万......”修鱼寿直盯着他,“十万能保黎关不失?” “臣接任右丞后,便以精骑队的标准对天尧骑兵加以操练,虽时日尚短,但战力已不同往日。” “好,我就给你十万。”修鱼寿说着,话锋一转,“但是,这十万是最后一次。精骑队都给你了,这里只剩半个铁骑营,给北尧骑兵留点种吧!” 申章锦站起来,冷凝一笑,“黎关地下已经埋了两万,阎王爷够本了。这一仗打不赢,哥哥死了都没脸见他们。” “黎关不能丢,你也不能死,这是圣旨。” “放心吧,花瑶现在还不想见到我!” 散朝后,众王前后离开天尧。 修鱼寿拿着司徒婧带来的罐子,坐在大殿的台阶上反复琢磨。 郊尹涵一路小跑赶至大殿,气喘吁吁道,“陛下,覃王来朝议了么?” “黎关战事紧张,他脱不开身......” 修鱼寿话未说完,郊尹涵便盯着他手上的东西惊呼出声,“黑火罐?” “黑火罐?”修鱼寿一愣,“你认得这东西?” “完了,我哥肯定回南衍了。” “南衍?” 郊尹涵拿过罐子,细细打量一番,叹口气道,“的确出自南衍,没想到他们会有这东西。” 修鱼寿愕然道,“你意思南衍跟西贡......” “不是......”郊尹涵犹豫了下,继续道,“南衍桔城、泖城一带出产黑火石,因加工时会造成人畜大量死伤,而且用不了多久,方圆百里之内便会瘟疫横行,荒无人烟。南衍王便下旨,严禁开采加工黑火石,将此物列为禁品,甚至封山。但因黑火石威力巨大,南衍奸臣当道,官商勾结觊利于此,私自开采贩卖。终于遭致大皖大举入侵,将此物据为己有。” “大皖......” “当初他们也想入侵濮安,恐怕......” 修鱼寿大惊,“濮安也有黑火石?” “此事非同小可,陛下须派心腹之人前往查证。” 修鱼寿细想下,摇头道,“这事儿我得亲自去,你也一起,顺便找下你哥。” “谢陛下!” 万倾梨园似雪如玉,二十里花海飘香醉人。 春邀梨花满的日子,修鱼寿一行七人,便衣商贾,踏足濮安。 阵阵梨花香,引人恍神。 看着修鱼寿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郊尹涵忍不住问道,“昭王还是没有消息么?” “没有消息是好事,”修鱼寿笑得落寞,一如梨花落,“我知道自己在哪儿,就够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小贩扬声叫卖,吸引了修鱼寿的注意。 “糖人!甜溜溜的糖人!小孩儿吃了不愁长,大人吃了甜蜜蜜!” 郊尹涵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奇道,“陛下喜欢吃糖人?” 修鱼寿出神间,没听到郊尹涵的话,径直走到小贩摊前,“我要这个。” “嗨!您拿好嘞!”小贩乐呵呵的递出一个马上将军的糖人,“将军糖人,勇武无畏,大富大贵!” “将军糖人?”郊尹涵忍俊不禁道,“哪家将军长这样啊!” 小贩一听不乐意了,“小姐,听您口音,就知道是外地来的。这将军糖人可是有些来历的,咱这里的乡亲,哪个不知道!” “延关将军,赵广鸣。”修鱼寿笑道,“这糖人的原型,就是他吧?” 小贩不禁喜道,“还是这位公子有眼力劲,一下就认出来了!” 修鱼寿笑笑,把糖人递到郊尹涵面前,“送你了。” “啊?”郊尹涵张大嘴,就听到一旁小贩打趣道,“小姐好福气啊,公子人长得俊,还知道疼人!” 郊尹涵脸上一囧,“瞎说什么呢,他是......” “走了。” 眼见郊尹涵要说错话,修鱼寿一把将她拉走,背后传来小贩乐呵呵的声音,“二位走好!” 郊尹涵这才后知后觉的吐下舌头,“好险,差点说漏嘴。” “有人知道我们来了,拿这糖人打招呼呢!” 郊尹涵闻言一愣,“难道是我说错话了?” “怕是一早就盯上了,”修鱼寿说着环顾四周,对后面四名铁骑使了个眼色,“看来今晚,要在这玫都住下了。” 第四十九节 濮安遇刺 芗人施救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一曲悲歌吟,初闻泪两行。 玫都百宴楼,客房人满为患,却唯有阁楼茶室后的雅间空置。 一品茶香,伴听愁肠。 “想到铁雁队了?” 郊尹涵双眼噙泪,咬牙道,“姐妹们的仇,迟早会报!毁我铁雁,势不两立!” “找谁报,怎么报?大皖?南衍?再起战乱,生灵涂炭么......” “陛下,难道您从未想过报仇么?” 修鱼寿没回话,单是看向楼下,“咱们该去会会这唱曲儿的人了,想必她也累了。” “您认识这唱曲儿的人?” 修鱼寿笑笑,至阁楼扶梯而下。 唱曲儿的人轻纱拂面,颔首轻点间,莞尔一笑,“您终于舍得下来了。” 修鱼寿不紧不慢,近帖其身,低头俯至耳际,“为什么跟踪我?” “花香太浓,嗅之伤身。”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彼岸花开开彼岸,此岸无果果空然。” 听到这里,修鱼寿一把将她拦腰抱起,邪笑道,“今儿晚上,你是我的了。” 满堂食客,一片哗然,眼见这般目中无人之举,纷纷叫嚣抗议。 “陛下,二楼扶梯回廊后有暗门。” 修鱼寿一眼扫到食客中,有人袖中藏刀,斜眼瞟向郊尹涵。 郊尹涵心领神会,冲三楼亮声哨,跟着修鱼寿从二楼的暗门匿迹。 四人三马,连夜疾驰,直奔桐城。 边城荒郊,褪尽喧嚣。 只听马蹄踏地,紧绷的神经松懈后的喘息。 郊尹涵紧随其后,勒马矗立,“陛下好骑术,时隔一年,未曾褪色。”转而看向修鱼寿怀里的女人,不禁打趣道,“姑娘,可以把头抬起来了!” 修鱼寿这才发觉,紧抱着他的人全身绷紧,不住发抖,不由好笑道,“芗人姑娘,你是第一次乘马?” 郊尹涵这才知道,酒楼里的女人便是北尧远近闻名的雅妓,归芗人。 归芗人战战兢兢抬起头,惨白着小脸轻呼口气,尴尬的点下头,细若蚊声道,“快得像飞一样,什么都看不清,也不敢去看,只能听着你的心跳,算着走了多远......” 众人闻言,齐声失笑。 修鱼寿翻身下马,拉过归芗人手臂,直将她抱下马背。 归芗人一声惊呼,双脚着地,险些没站稳。 抓着修鱼寿好一阵,才稳住身子,她抬起头不由怒火中烧,“您就不能轻点儿,我两条腿都麻了......” 修鱼寿直了下酸痛的腰背,没好气道,“你那样缩着,能不难受么?” 归芗人见势低了头,小声嘀咕道,“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帮您揉揉......” 修鱼寿一步退后,盯着她道,“不必了,你还是先解释下刚才的事儿吧。” 归芗人愣了下,忽的明白过来,噗嗤一声笑道,“您怕痒啊?” 修鱼寿干咳两声,正色道,“你是来通风报信的,肯定知道谁是主谋,说吧。” 归芗人收了笑,背过身,“我不知道......只是,您不该来濮安......” “濮安是我北尧置郡,我乃一国之君,还来不得了?芗人姑娘,欺君可是死罪。” 归芗人浑身一震,转身跪地道,“陛下恕罪,民女确不知情!只知陛下身陷险境,方才出手相救!” 修鱼寿低声厉喝道,“归芗人,你好大的胆子!” 归芗人抬头看着修鱼寿,双眼噙泪直摇头,却什么也不肯说。 修鱼寿沉吟半响,不由冷笑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到是谁么?” 归芗人大惊失色,瞪大双眼,“陛下?!” 修鱼寿转向郊尹涵道,“桐城现在的守城总将,是你的老部下花苒?” “是的,陛下。不出意外,花苒已经和他们碰头了。” “你出发前就和花苒打过招呼了?” “是。”郊尹涵点头道,“我让她先行打探消息,若遇天尧来人,务必暗中保护。” “涵将军有心了,”修鱼寿瞥过归芗人,对一同随行的铁骑营四队领带点下头,“咱们去事先定好的地方等消息吧。” 归芗人全身一个激灵,伏地颤声道,“陛下!不要再查了!” “荒谬!”修鱼寿一把拽起她,咬牙沉声道,“你知道我是为什么事来的,那你也该知道,那东西害死了多少人!倘若置之不理,还会有无数人死在它手上,黎关也将因此失守,你让我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说完,修鱼寿一把撂开她,一个踏步就要上马。 “陛下!”归芗人从地上爬起身,直冲上去紧紧抱住修鱼寿,慌乱道,“陛下,让我去查吧!您就别去了,求求您了!” “放开!”修鱼寿不禁恼羞成怒,“让你查,就是浑水摸鱼!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 “陛下!” 归芗人哭喊出声,情急之下,一个转身单手勾住修鱼寿脖颈,踮起脚,直吻上面前双唇。舌尖轻挑下,修鱼寿未及反应,便僵立当场。 “陛下,请相信我。”归芗人双唇翕合,细语轻触,“水深似沼,蟒不及出。” 郊尹涵听的话中深意,细想片刻道,“陛下,要不......” 修鱼寿手上用力,归芗人一下被推翻在地,惊慌间抬头,便见修鱼寿双眼浸寒,直刺入心。 凝视半响,归芗人凄冷一笑,摇头道,“时隔一年,竟至伤无可愈。可怜无心之觞,可悲饮血成醉!” 修鱼寿收回目光,抬脚上马,冷雉扬蹄一声啸。 马背上直立的身影,被细碎的晨光散落在地,归芗人深嵌入心的悲伤,在那一刻泛滥成灾。 “承王!您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陛下......” 郊尹涵上马坐定,不由笑道,“我等必会舍身相护,芗人姑娘无需担忧!” 铁骑营四队领带莫天昀,驱马行至归芗人身边,“委屈姑娘跟我走一趟,上马吧。” 归芗人一声冷笑,斜眼望去,晃眼的身影点点淡漠。 “千疮百孔,万物失色,那双眼睛还能看到多少?” ; 第五十一节 辰将为饵 童守军令 四月中旬,西贡三十万骑兵大举进攻,申章锦亲率骑兵五万禁军十万扼守隆探,薄奚辰领余下驻军固守辛幼。 西贡连续数日,借助黑火药咄咄逼人,日夜不间断的强劲攻势,使得北尧守军疲于应对,不得片刻消停。 薄奚辰一身灰尘,气急败坏踏进总将大帐,“将军,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听着外面撼天动地的爆炸声,申章锦叹口气道,“他们五人一组,一人掷罐,四人冲锋。三十万人轮番攻城,我们的骑兵根本没有机会休息。但要用步兵守城,就要以三倍以上兵力应对。” “说来也怪,打了这么久,没见西贡步兵出战。”薄奚辰说着看向行军地图,“十万人全窝在芗城,难不成是摆设?” “就算怕我们再次偷袭,也用不到十万兵力......难道芗城还有什么要守的?”申章锦转头看向司徒婧,“郊尹昊还没有消息?” “嗯。”司徒婧点下头道,“前日冀王派人送来消息,桐城守军也在找覃王,可以确定覃王没走关内。” “看来陛下也在查黑火药的事,上官童有消息么?” “李鹜派人去找过,根本没见到他们。”司徒婧说着递给申章锦一个令牌,“二队领带亲自去的,在草彘城外只找到这个。” 薄奚辰愕然出声,“黑蟒令?!” “这上面的记号说明,他们被大皖兵探发现了......怎么会这么轻易被抓......”申章锦攥紧手中的令牌,“上官童啊上官童,你可千万别犯浑。一旦确认你们的真实身份,大皖势必发兵与西贡联手。” 薄奚辰试探道,“大皖还没有任何举动......这是不是说明,昊将军还没有被抓?” “只能说,他没被大皖的人发现。”申章锦连连摇头,“现在看来,他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郊尹昊,而是大皖。西贡处心积虑,要给大皖制造一个出兵的理由。” 申章锦话音未落,李鹜一头扎进来,身上盔甲已破沾满血渍,大口喘息道,“将军,隆探守不住了!士兵伤亡过半,我已经让精骑队全部进守内城,不过也撑不了多久!” “开城门!”申章锦一声令下,三人愣在当场。 李鹜甩下脑袋,努力保持清醒,瞪大双眼看着申章锦,“你要投降?” 申章锦白他一眼,“你给炸昏头了?放他们进来打,这样黑火药就派不上用场了。” 薄奚辰摇头道,“他们不会那么蠢,明知道近身战不占优势还......” “只开辛幼一道门,把辛幼的骑兵和禁军都调到隆探,确保隆探不破。” 李鹜身子一晃,差点没站稳,幸亏司徒婧眼疾手快搀住了他,“你没事儿吧?” 李鹜轻咳两声,摇摇头,“辛幼背后就是黎关,黎关没留守军,这样做太冒险了。” “辛幼骑兵一到,你就带精骑队和全部骑兵退守黎关。一是给他们时间休整,二是让西贡人以为我们要固守隆探,主攻辛幼。”申章锦转向薄奚辰道,“辰将军,辛幼是个饵。你要记得,不到最后一人,绝不弃城。” 薄奚辰闻言一窒,旋即跪地道,“末将领命,誓与辛幼共存亡!” 司徒婧不解道,“既然是个饵,为什么一定要牺牲辰将军?” 薄奚辰站起身,笑道,“我们精兵悍将都调走了,西贡人就算全是傻子,也能想到辛幼是个套。只有我亲自镇守,他们才会中计。” 申章锦一把握住薄奚辰后脑勺,盯着他年轻的面庞低声道,“把命留着,那最后一人就是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承尧三年五月初,西贡由连易领兵主攻辛幼,连晋负责牵制隆探守军。 薄奚辰率部苦战两月,力守辛幼。 北尧辛幼守军付出近二十万人战死的惨痛代价,打退西贡上百次进攻,斩敌七万,西贡大将连易阵亡。 连易的死,使得西贡放缓了对辛幼的进攻步伐。 然而,让北尧守军费解的是,前线如此吃力,西贡位于后方的十万步兵,依旧留守芗城待命,没有增援迹象。 战报送至天尧,转到修鱼寿手中,被撕了个粉碎。 两个多月,黑火药的调查几乎没有进展,黎关伤亡之大出乎意料。 郊尹昊至今没有任何消息,莫天昀奉命押送归芗人回天尧受审,二人途中同时失踪。 目前为止,唯一确定的是,西贡黑火药的来源并非大皖。 夜风清凉,滤净夏日的燥热。 桐城守军驻营地,城外山地凝视出神的目光,篝火闪烁不定。 郊尹涵一路小跑,寻至山脚,远远看到修鱼寿,“陛下,天蛭关发现可疑之人!” “你怕别人不知道我在濮安,这么大声。” 郊尹涵吐吐舌头,“公子,一时情急给忘了。” “发现什么人了?” “花苒已经把人单独关在一间营房里,我急着找您,还没去看。” “走,去看看。” 虚掩的房门,呻吟断断续续,仿佛枯藤枝脉,攀爬缠绕着慢慢勒紧。 “我是......西贡......连晋手下......探兵队长......来查......黑火药......” 一句话反反复复,不受意识的默念出声,重复,一次又一次。 走到门口,修鱼寿莫名的胆怯,不忍跨过那道槛。 “这声音有点耳熟,”郊尹涵疑惑着就要伸手推门,被修鱼寿一把拦住,“公子?” 虚弱的声音,了无生气着循环往复。 “我是西贡......连晋......手下探兵......队长......来查黑......火药......” 终于不忍再听下去,修鱼寿冲进门,直站到那人身前。 “上官童?!”看清那人样貌,郊尹涵惊呼出声,当下示意花苒屏退左右。 半响沉默,郊尹涵无措的看着修鱼寿,“陛下,传侍医官吧......” “我是......西贡......连晋手下......探兵队......长......来......查黑火......药......” 花苒不解道,“这人是......?” 郊尹涵强忍心痛,咬牙道,“铁骑营一队领带,上官童。” “铁骑营分队领带?”花苒愕然道,“那他为什么一直说自己是西贡的?” “在哪儿发现的?” “离天蛭关不远,南衍国境。”花苒仔细回想下道,“我们的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应该是被人用了刑,全身是伤,嘴里一直念着这句话,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仔细查过,身上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他的样貌就是证明......”修鱼寿终于悠悠出声,“上官家的男人俏儿郎,一身戎武马蹄欢,边城扬沙当关勇,马革裹尸报家还......” “我是......西贡......连......”男人反复的默念戛然而止,眼泪顺着死寂的轮廓,悄然滑落。 “上官童?”郊尹涵忙扶起他低垂的脑袋,“醒醒,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最后的气息逝去,冰冷的面庞彻底沉寂,顺着郊尹涵逐渐僵硬的手腕,释然垂下。 “上官童?上官童!”郊尹涵悲戚出声,再也唤不醒身边这个年轻的生命。 第五十三节 天昀归尧 芗人受疑 莫天昀带着归芗人,日夜兼程,策马狂奔,直接进入天蛭关。 花苒眼见马背上的人,直直摔落在地,忙带侍医官上前查探。 还未及触碰,就听一旁的女子一声惊叫,“别碰他!” 花苒吓了一跳,疑惑道,“你们是......” 归芗人压低声音道,“叫承王来,快!” 花苒闻言不敢怠慢,忙带人转身离去,临行前让侍医官先行急救。 归芗人轻碰下身边的人,逐渐冰冷的体温,微弱的呼吸,让她心急如焚。 “将军,千万别睡,我们马上就见到陛下了!” 侍医官近身上前,粗略查看下大惊失色,“这是......” 归芗人面露愧色,几近哀求的看向侍医官,“还有得救么?” “他是怎么撑到现在的!”侍医官连连惊叹,“这是针刑啊,救......要救他,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侍医官指着一处只看得到针尾的细线处,不住地摇头,“这都已经长在肉里了,要生生拔出来,势必触及神经穴位,这让老夫怎么下得去手!再说,他也不可能扛得住......受针刑的人,都是被活活疼死的,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归芗人还想再说什么,忽闻远处一声急呼,“天昀!” 见是修鱼寿,归芗人直低了头,只感到身边一直双眼紧闭的人,手指动了动,“将军?” 修鱼寿走近一看,便是一通怒斥,“都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快救人!” “黑......火药......”莫天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抓住修鱼寿,挣扎着出了声,“南衍......” 修鱼寿忙蹲下身道,“什么都别说了,先把伤养好。” 莫天昀嘴唇动了动,再发不出任何声音,手上一松,彻底失去了意识。 “天昀!”修鱼寿转而对侍医官喝道,“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救人!” 侍医官无奈道,“这......这根本无从救起啊!” “你是干什么吃的!”修鱼寿怒不可遏道,“我告诉你,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你陪葬!” 归芗人忍不住细若蚊声道,“这是针刑,九针相连,已经......” 归芗人话未说完,修鱼寿一把掀开莫天昀衣衫,游走全身的丝线清晰可见。 修鱼寿一把拽起归芗人,盯着她吼道,“谁干的?!” 归芗人低下头眼神闪烁,颤声道,“我们被大皖的人抓了......他们要莫将军承认,北尧对大皖意图不轨......大皖便可借此出兵......莫将军什么都没说,始终不承认自己是铁骑营的兵......他......他就这么撑了两个多月......大皖王后来想轻薄我,我趁机挟持他做人质,这才逃了出来......这一路上,我都不敢去想......那些针......” 松开归芗人,修鱼寿连退两步,转身对侍医官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要他活着......他必须得活着......他不该死!” 花苒见势,示意手下将莫天昀抬进营房,侍医官也先行退下。 “陛下,”郊尹涵低身道,“莫天昀说的......” “......他现在的状态,能说清楚......说得跟没说一样......”修鱼寿心烦意乱,有些语无伦次,“能活着回来就行,先别管其他的了。” “他们回天尧,怎么会被大皖的人抓了?” “之前埋伏在百宴楼的,莫非是大皖的人?”修鱼寿说着看向归芗人,“本来目标是我,行刺不成就守株待兔抓了莫天昀。” “你们进城的时候,柏劭麒就看到了,他认得你的佩剑......”归芗人犹豫道,“后来就找到我,说是发现你们被人跟踪了,听口音不像本地人。我觉得事有蹊跷,没敢惊动晋王,等发觉他们意图行刺时,已经来不及通知侍卫了,所以......” 修鱼寿紧紧盯住归芗人,“你还知道些什么?” “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莫天昀还不够惨么?就你们回来前几天,我铁骑营一队领带,被大皖酷刑折磨致死!”修鱼寿激愤难当,沉声道,“他今年刚满二十三,莫天昀也不过二十五,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送了命,他们该死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归芗人万般惊惧的捂住双耳,大声嚷道,“别问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修鱼寿冷笑道,“莫天昀什么都没说,你又怎会知道他的姓氏?精骑队将领名册只有天尧有,他们也从不对外透露姓名,你别说是他告诉你的!” “我......我......”归芗人快要哭出来,不住喘息道,“我......我看到了他的令牌!对,令牌......令牌上面有名字!” “笑话!”修鱼寿不禁低喝出声,“我精骑将领视令牌如命,必是贴身携带,你会轻易见到?更何况,令牌之上有玄机,一般人根本无法分辨!还不说实话!” “我......我......”归芗人极度恐慌中,双眼一阵恍惚,忽的身子一软,径直倒地不省人事。 修鱼寿见状,无奈地背过身对郊尹涵摆摆手。 郊尹涵同花苒一道,将归芗人搀回驻营地。 “她是受了惊,休息一下,醒了吃点东西就没事了。”郊尹涵转而抬头道,“她说的,跟柏劭麒的供词不一致。要不等她醒了,带她去见柏劭麒?” 修鱼寿摇头道,“莫天昀确实是她救出来的,她看过令牌不假,但这令牌没落入大皖人手里。单就这点来说,她还是可以相信的。刻意隐瞒,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修鱼寿凝神细想下道,“这样,黑火药的事让她去查,派两个人盯着她,千万别让她知道柏劭麒在这儿。若有异常,用归芗人试探柏劭麒,逼他供出黑市内幕。” 郊尹涵不由笑道,“没想到陛下也会不折手段,用此下策。” “平时或许是个地痞流氓,但是遇到一心要保护的东西,他还真无愧于柏家的血脉。”修鱼寿摇头叹道,“到底是柏劭桐的亲弟弟,关键时候都是硬骨头不怕死的主儿,刑具对他们起不了任何作用。” ; 第五十四节 辰落桃源 芗城现疑 承尧三年七月底,辛幼信烟,城破兵殁。 城破不到半个时辰,李鹜率精骑队由黎关发动突袭,申章锦自隆探调集禁军八万,两部合围。 西贡占领辛幼不到三个时辰,被迫弃城,向黎关城方向迂回撤退。 黎关留守的北尧骑兵,见西贡军旗,倾巢出动,全歼西贡攻城骑兵六万余人。 经此一役,西贡王大怒,阵前换将,将连晋打入大牢,欲待战后发落。 自此,西贡国内的反王情绪达到顶峰,一场席卷西贡全境的兵谏,自西贡皇城大牢拉开帷幕。 西贡阵前换将,为北尧隆探守军提供了短暂的休整时间。 申章锦亲自带兵,督扫辛幼战场,意在搜寻薄奚辰下落,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全军搜寻十余日,辛幼驻防工事业已收尾,薄奚辰依旧音讯全无。 就在全部人准备放弃的时候,辛幼驻军营地闯入一位不速之客。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 这是申章锦见到客人后的第一反应,出神间双眸带殇,疑为故人来,半响无声。 “这位想必就是北尧统兵总将申章将军?”女子没有介意申章锦的失态,轻启丹唇,音如溪涧,“果如卷中名将,仪表堂堂。” 申章锦猛然回神,淡漠的有些敌意的言语,无法掩饰的失望,“你是什么人?来我军营做什么?” 女子颔首欠身间,一语还笑,“小女子茹氏彺秋,受人之托特来拜见将军。” “谁要见我?” 女子淡淡一笑,三个字让在场的人惊愕失色,“薄奚辰。” “他在你手上?”申章锦一步上前,抓住女子手臂,“你把他怎么了?” 女子有些吃不住他手上的力道,噎痛道,“我......拆骨疗伤,暂时无碍,只是他急着回来......” “拆骨疗伤?!”申章锦惊愕间,注意到自己失态,收了手尴尬道,“你是说,他在你那儿养伤?” “大概半月前,我下山采石,就在水坡旁见到他。”女子揉了下酸痛的手臂,徐徐道来,“人已昏迷,腿骨亦碎,只能拆骨。本以为无人能受得住,辰将军着实让人钦佩。” “带我去见他!”申章锦二话不说就要出账,李鹜见势忙调集一队铁骑随后掩护,以防不测。 山路盘绕,隐于草苔,错综复杂。若不是有茹彺秋带路,别说找人,单是做到不迷路都非易事。 绕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一片开阔地,申章锦和一道前来的铁骑营众将都傻了眼。 青葱蔽日,绿水为涧,屋舍点布其间,草院菜田置于前,辛幼外城的山梁后竟是别有洞天。 申章锦不由叹道,“真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 话音未落,便见一老妇人徐徐近前,将申章锦等人好一番打量,战战兢兢道,“你们这是......” 申章锦简单行了礼,客气道,“大娘,我们来找人,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老妇人缓了缓心神,看向茹彺秋,“你怎么随便就把外人带进来了?” 茹彺秋笑得乖巧,柔声道,“夫人,他们是辰将军的兄弟,算不上外人。” 老妇女闻言直摇头,“胡说,你被他们骗了!” 申章锦不禁奇道,“敢问大娘,何出此言?” 老妇人一声冷哼,斜眼看向申章锦,“看你们的军服就知道,你们跟那孩子不是一路兵!” 李鹜忍不住大笑出声,“大娘,他是步兵,我们是骑兵,衣服当然不一样!” 老妇人闻言忽的大惊失色,“丫头,你把贼兵带进来了!老天不开眼啊,你怎么就这么糊涂!” 茹彺秋笑道,“夫人,他们是北尧骑兵,怎么跟贼兵扯上关系了?” “你这孩子啊!”老妇人连连哀叹,“北尧骑兵服老生可是见过的,哪里是他们这样黑压压的一片!” 李鹜顿时无语道,“大娘,您多久没下山了?我们堂堂的北尧皇家精骑,怎么就成贼兵了?” 老妇人不由一愣,“皇家精骑?你莫要诓人,那是一群娃娃兵,根本上不了沙场,又怎会在此现身?” 李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娃娃兵?我还......” 申章锦瞪他一眼,转而笑道,“大娘说的没错,我们确是娃娃兵。第一次出征,咱们的总将才十七岁。可是就凭我们这群娃娃兵,也把黎关给夺回来了。大娘要是信不过,我们可以把随身令牌押您手上。您应该知道,对当兵的来说,令牌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将军!”李鹜郁闷道,“令牌怎么能随便给人......” “掀护颊!”申章锦没有理会李鹜,转身下令。 所有将士掀起护颊面盔,一张张年轻的面庞呈现在老妇人面前。 老妇人双唇颤动,半响无声,却已是两眼噙泪,呆呆的望着面前这群后生。 茹彺秋纳闷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你刚才说什么?”老妇人终于沙哑着嗓子出了声,“黎关回来了?” “是回来了,不过还不太平,西贡......” 申章锦话没说完,老妇人便一步上前,紧紧抓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尽显激动,“你没骗我?黎关真的回来了?” 李鹜有些急了,“您自个儿下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们将军还能骗您不成?” 一言之下,老妇人抬首向天,泪如雨下,“老天爷啊!乡亲们,黎关回来了,咱们可以回家了!” 老妇人的一声哭嚎,引得此地住户纷纷涌出,直围着她一问究竟。 申章锦和李鹜不禁面面相觑,转向茹彺秋道,“他们这是......” 茹彺秋笑得无奈,“我们都是芗城的百姓,逃难来此。隐居多年,一直不敢下山。还望将军莫怪,大家都太想回家了......” 申章锦暗暗攥紧拳头,闷道,“你们现在还不能回去,黎关战乱不断,当地百姓能逃的都逃了......我们......” 茹彺秋摇摇头,轻声道,“这不是你们的错,将军别往心里去。再说,大家伙儿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咱们还是先去看看辰将军吧,他该等急了。” 申章锦命铁骑营原地待命,同李鹜一道跟着茹彺秋走到深处的一间草屋。 未及进屋,就听到里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极尽压抑。 申章锦一步跨入,就见薄奚辰仰躺在地,无法动弹。 茹彺秋忙上前急道,“你怎么起来了,不是说过不能乱动么?你再这样,这腿就真废了!” 薄奚辰动了动身子,喘息道,“我听着外面闹,想是将军来了,就......将军......” 申章锦二话不说,将他架回竹床,“腿怎么样了?” 茹彺秋没等薄奚辰回话,抢过话头,“废不了,就是要躺个一年半载的,他待不住。” 李鹜愕然出声,“一年半载?!等你养好了,咱们这仗也该打完了......” “将军,”薄奚辰急道,“让我归队吧,我可以......” “可以什么?拖个伤腿上阵杀敌?”申章锦转过身,“你给我老实待这儿养伤,这仗不用你打了。” 眼见申章锦要走,薄奚辰一个翻身摔下床,不顾茹彺秋的连连劝阻,“你不带我归队,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申章锦倒退两步,转身蹲下,看着薄奚辰道,“虽然你不是骑兵,一条伤腿算不了什么。可你是我们弟兄,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变成残废。”申章锦说着,将他扶回竹床,“辛幼守得漂亮,陛下和我都没看错人。下面的就交给我们吧,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够了。” 薄奚辰突然想起什么,见茹彺秋出门拿药,低声道,“将军,芗城不对劲。西贡跟我们对阵的时候,有个小队将领说,只要芗城还在他们手上,我们就赢不了。这里的住民都是芗城人,您不觉得奇怪么?” “芗城......”申章锦沉吟片刻,“我想起来了,归芗人也是芗城人,为什么她逃到了濮安?” “濮安有芗城人?”薄奚辰一愣,疑惑道,“茹彺秋说芗城人都逃到了这里,除了在外服役的官兵,其他地方应该不会有芗城的百姓。” 申章锦觉得蹊跷,转向李鹜比划了几个手势,李鹜心明,调头出屋。 ; 第五十五节 天昀惜残 观璞布疑 安置好薄奚辰,一席粗茶淡饭的盛情款待,日已西斜。 回到辛幼驻营地,申章锦当即出兵力伐西贡。李鹜趁势率铁骑营,夜袭芗城。 濮安桐城守军驻营地,莫天昀的清醒,打破了连日来的沉闷。 花苒几乎是一路狂奔,赶去给修鱼寿报信。 “醒了?”修鱼寿手中的信笺,随之飘落在地。 “他要见您,说有要事相告。” 修鱼寿二话不说,只身一人前往营房。 乍见莫天昀,修鱼寿差点以为是昔日沙场又逢将。 黑衣黑甲戎装齐,莫天昀黑氅一扬,单膝跪地有些虚弱的嗓音,“末将参见吾皇万岁。” “起来!”修鱼寿一把拉起他道,“伤都好了?” “陛下,”莫天昀眼神躲闪,低声道,“西贡黑火药是南衍提供的,大皖与南衍一战,南衍王被俘......” “我知道,”修鱼寿递给他一封信笺,“南衍希望同北尧合兵讨伐大皖,营救南衍王。” “南衍王不在大皖,在骞人郡芗城。”莫天昀顿了顿,继续道,“这就是芗城十万精兵固守不攻的原因。” “你说的跟归芗人查的结果一样,难道南衍不知道他们的王在西贡手上?”修鱼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算被胁迫,为西贡提供援助。但黑火石的出产地都在大皖手上,大皖没必要绕这个弯子。莫非,南衍国内还有黑火药?” “陛下,当务之急先与南衍商议,暂停对西贡的黑火药援助,南衍王我们会想办法救出来的。” “胁迫南衍王,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芗城......”修鱼寿看向营房里的行军图,“一个南衍王,牵制了十万精兵,芗城一定有需要她存在的理由。这样,你即刻动身去骞人,让申章锦查清楚再做决定。” 莫天昀面露难堪,迟疑片刻跪地道,“末将领命。” 莫天昀刚要出门,郊尹涵迎面而来,见他装扮不禁问道,“你要出去?” 莫天昀吞吞吐吐道,“涵将军,我......” 郊尹涵明白过来,忙对修鱼寿道,“有什么事让我去吧,他大伤初愈,不易奔波。” “这个我倒是忘了,”修鱼寿闻言转过身,笑道,“是该换个人,让他们去,你好好歇着。” 背对修鱼寿,莫天昀紧攥双拳,不可抑制的发抖,站立半响轻声道,“谢陛下......” 看着莫天昀离开,修鱼寿不解道,“怎么感觉他有些怪怪的?” 郊尹涵沉默半响,低声道,“他已经废了......” 修鱼寿大惊,“你说什么?” 郊尹涵叹口气道,“他身上有两根银针无法取出,已经不能再做骑兵。再过一阵子,可能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现在,他只是强迫自己像平常一样,行走,站立,行礼......” 修鱼寿一阵窒息,几乎竭斯底里,“为什么无法取出?!什么叫站不起来了?!” “陛下!我们把南衍最好的大夫都找来了,根本无力回天......”郊尹涵看着修鱼寿,难掩心痛,“他醒来后,得知实情,第一件事就是把骑兵盔甲拿出来,让我们帮忙穿上。他不想让您知道,就是想在还能站起来的日子里,留在铁骑营。” 修鱼寿笑得苦涩,一声冷哼,“莫天昀,你就算是废了,你也是我铁骑营的兵!” 他们没注意到,营房外一个落寞的身影,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片刻工夫,花苒冲了进来,一声惊呼,“莫将军回黎关了!” “宁可站着死,不求坐着生!”修鱼寿仰天一声叹,“莫天昀,不愧是柏劭桐带出来的!” 郊尹涵忧心道,“要不要告诉申章锦?” 修鱼寿摇头道,“不了,是该让他们回到战场上了。” “他们?” “嗯,你留在这里继续查黑市,我带他们四个回黎关。” “陛下!” “能请到南衍最好的大夫,南衍和北尧的黑市也自然不在话下。”修鱼寿说着走向门外,出门前站住身,淡淡的声音却沉如惊雷,“涵将军,你引我来濮安的目的,是为了报仇对么?” 郊尹涵惊愕失色,结舌失言,呆呆的目送修鱼寿离开。 花苒忙近身上前,扶住郊尹涵有些站立不稳的身子,“将军!” 郊尹涵摇摇头,自嘲般笑道,“原来陛下早就知道了......” 风袭马蹄狂,狂尽黄昏坠夕阳。 远远望见莫天昀半俯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修鱼寿迎上去,一声喝,“莫天昀,你遛马呢?” 莫天昀恍惚间惊神,回过头愣道,“陛下,你们怎么来了?” “都手痒痒了不是,再把你们留在濮安,也查不出什么了!” 一语之下,四人失笑,齐齐看向莫天昀,“临出行前,陛下令天尧留守的铁骑营四队,和我们在黎关会和。” 莫天昀双唇抖动,低下头,“陛下......” “行了,铁骑营的领带还能被人追上。”修鱼寿别过头去,“咱们得快点,我要顺道去趟观璞。” “是,陛下!” 黑色玄铁盔甲,带起狂风呼啸,湮没残阳。六人六马,直奔观璞麋都城。 子桑傅惊闻接驾,修鱼寿马不停蹄,将他一把拽上马背,直进郡王府。 软下马背,子桑傅面色失血,直愣愣跟着进了府邸,仍旧惊魂未定,结结巴巴道,“陛下这是......” “大皖有什么动静?” “确有兵探渗入,臣依陛下吩咐,不敢打草惊蛇。” “他们去了哪里?” “濮安郡。”子桑傅说着拿出一纸清单,“微臣一直派人跟着,这些是他们到过的地方,碰过头的人。” “这濮安还真够热闹的!”修鱼寿拿过清单,紧紧皱了眉,“怎么什么事儿都有她?” “陛下说的是......” “我写个折子,你马上派人送到天尧。”修鱼寿走到案几前提笔疾书,包好递给子桑傅,“三翎加急,修鱼非知道该怎么做。” “陛下,”子桑傅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大皖万一出兵,仅凭观璞守军恐难以抵挡,臣......” “放心,你只要按着我说的做,大皖就不会出兵。”修鱼寿咬咬牙,笑道,“就算真要出兵,打的也不是你观璞延关,而是黎关。” ; 第五十六节 兵锁芗城 皖军来袭 再见修鱼寿,申章锦气不打一处来。 修鱼寿一沓信笺砸向申章锦,抬腿坐下道,“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你眼里还真就一个黎关了!”申章锦一边拆一边絮叨,猛见一个熟悉的名字跃然纸上,“归芗人?” “这个女人不简单,我已经让修鱼非去查她底细了。” “她不是芗城人,我们问过当地百姓,根本没有归姓人家。”申章锦疑惑道,“你怎么怀疑她了?” “隐瞒濮安黑市实情,不想让我插手黑火药的事。”修鱼寿沉声道,“熟悉北尧军队令牌,还能从大皖皇城大牢里把莫天昀救出来,消除大皖出兵的借口......” “莫天昀被抓了?”申章锦一愣,“那他有没有看到上官童?” “为什么派他们去草彘城?那是大皖下的套,你不知道么!”修鱼寿双目一凝,直站起身逼近申章锦,“上官童的一队,全数被俘。当着上官童和莫天昀的面,两百人,一个接一个被杀。他们放上官童走,上官童都是绕了一个大圈,从南衍爬回来的!要不是归芗人把莫天昀救了出来,这会儿他们俩就在阎王路上作伴了!” 申章锦心中一窒,倒退两步颤声道,“上官童死了?” “有用得上铁骑营的地方,派莫天昀的四队去吧,他也快废了。我把他带来,就是不想让他有什么遗憾。”修鱼寿说着背过身去,“找个理由,让上官耘回家,多给点安家费,这是他二哥的意思。” “上官耘不会走的,不管是什么理由,这个你比我清楚。”申章锦攥了拳头,低声道,“我最多把他的九队抽出来,放你身边,你找个机会跟他说。” “自己干的事,让我给你擦屁股?” “难道让我对覃王见死不救么?”申章锦不禁悲愤难当,“我中了套是我蠢,可不这么来一下,谁知道覃王去了哪里!” “是,这笔账要记谁头上还得另说。”修鱼寿咬了牙道,“覃王肯定回了南衍,郊尹涵引我去濮安,刚好能跟她哥哥来个里应外合,扳倒南衍的黑市。彻查黑市,牵连甚广,濮安脱不了关系。” “那你打算怎么办?” “让归芗人跟郊尹涵去办,她们会把我想知道的查个一清二楚。” “归芗人跟大皖有接触,郊尹涵另藏私心,她们的话能信么?” “那不重要。”修鱼寿走到行军图前,在标着芗城的位置上画个圈,“问题的关键不在濮安,在这儿。” “芗城的百姓都在辛幼城的后山上,常年隐居。要不是薄奚辰意外获救,在那里养伤,我还不知道北尧有这么个世外桃源。”申章锦突然想起当日,李鹜询问那些住民的事,“他们是奉豫王命,举城迁徙。理由是芗城有不祥之物,不宜久居。巧的是,他们迁居后山不久,西贡便大举入侵,黎关多城失陷。” “举城迁徙?”修鱼寿愕然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从未听人提过......看来这个芗城,还真就不止一个南衍王......” “南衍王在芗城?”申章锦大惊,“李鹜的铁骑营就在芗城附近,伺机而动,主用火攻......” 修鱼寿和申章锦同时抬头,相视一笑颇显无奈,“这还想到一块儿去了......” 申章锦摇摇头,“你之前送来消息,黑火药不是从大皖来的,那就只能是濮安和南衍的黑市流通。如此大量的黑火药,从濮安走,要做到避人耳目不容易,一旦被发现,人货两空。从南衍走,就要横穿大皖,大皖或许会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提供便利。但这两条路,路途遥远,不定因素很多。而且,黑市的黑火药价钱不便宜,商家也不会做亏本买卖。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芗城就是黑火石的出产地。” “这就是豫王命芗城百姓举城迁徙的原因,对外只字不提,是想占为己有。”修鱼寿一拳砸在案几上,“西贡恐怕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了,所以一而再的犯我黎关。” “我这就让李鹜撤回来。”申章锦说着就要出帐,“南衍王在芗城,用火攻会误伤。” “等等......”修鱼寿凝神细想下摇头道,“归芗人和莫天昀都认定,黑火药是南衍提供的。他们的情报来源是大皖,但是只有莫天昀知道南衍王的下落。大皖俘获南衍王,却秘密转给西贡,西贡又把人放在芗城。南衍派使者到天尧请援救王,说西贡现在内乱四起,退兵指日可待。他们的王被俘到现在有一年之久,为什么现在才想到合兵救王?” “只有莫天昀知道,就等于只有我们知道。”申章锦愕然道,“这南衍王,恐怕是个圈套!” 修鱼寿一字一顿念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你意思是......” “如果是个套,你我已经踩进去了。”修鱼寿低声道,“如今也只能看李鹜,听天命。” 辛幼外城,铁骑营袭扰多日寻良机。 这日入夜,风声大作,苇草如浪掀过众将潜伏的身躯。 李鹜大喜,当即下令半数火箭,搭弓上弦。 急风送箭,火随风虐。辛幼西贡守军未及反应,便见星火蔓延殃及营地。 远远听到辛幼城内噪乱四起,李鹜歪了嘴角,“都把眼睛睁大了,咱们很快就看能到这世上最大的烟火了!第二组准备,再给他们加点火!” 漫天火箭,点**空的沉寂。撼天动地的爆炸声,随之此起彼伏,和着无数的惊呼哀嚎,燃尽战场的悲鸣。 辛幼城惊人的爆炸声,撼动了西贡,也震住了北尧守军的指挥大帐。 营帐内的死寂,压得人透不过气。 司徒婧本是兴致勃勃来送捷报,却见到三个人面对面站着,皆是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司徒婧刚准备询问,便听修鱼寿沉声下令,“传我将令,精骑队留守,其余各部即刻反攻,一举溃敌。” 三人齐声,“末将领命!” 司徒婧眼睁睁看着他们擦身而过,对她视若无睹,慌神间拽住走在最后的莫天昀,“这是怎么了?” 莫天昀面无表情,径直离开,司徒婧只得几步快走,跟上前去,“陛下!” “上马!” 修鱼寿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急呼,“大皖出兵了!” 一骑单兵,仓皇来报,行至修鱼寿身前,直跌下马背,喘息道,“大皖......辛幼出兵......” 修鱼寿扶起他,一边帮他解下头盔,急问道,“多少人,铁骑营呢?” “骑兵二十万......全陷进去了......我们在外围接应,才侥幸突围......” 待看清他样貌,修鱼寿跟申章锦同时松了口气,“是你小子......” 申章锦笑道,“行了上官耘,你的九队以后就留在陛下身边,保驾护君。” “陛下?”上官耘这才反应过来,就要行礼。 修鱼寿拦住他,低声道,“上官童死了,他想让你回家尽孝,你不用......” 修鱼寿明显感到面前的男人浑身一震,声音不可抑制的发颤,“谁死了?” 修鱼寿站起身,不再说话。四周静的诡异,上官童的死讯也让司徒婧瞠目结舌,悲从中来。 “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上官耘突然笑了,年轻的有些稚气的脸上,眼泪不可抑制的滑落,“就算要老子回家,也得先把我铁骑营的弟兄给救出来不是?我们老大还在他们手上,二哥没了,总不能连老大都不要了!” 眼看上官耘猛地站起身,就要翻身上马,申章锦急冲上去,拉住他,“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要想留在铁骑营,就给我服从命令!” 修鱼寿叹口气,“出来了多少人?” 上官耘别过头,咬牙道,“跟二队加起来,不到两百人,二队的将领都......阵亡了......” “陛下!” 申章锦一声惊喝,就见修鱼寿已然翻身上马,亏得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缰绳,“你冷静点!大皖出兵,来者不善,要从长计议!” “放手!”修鱼寿低喝出声,“老子要去见兰久越!” “兰久越?”司徒婧闻言一愣,“大皖的王?” “你要去大皖?”申章锦不解道,“见了他又能怎么样?和谈?投降?” “老子用得着去大皖么?”修鱼寿不禁破口大骂,“二十万骑兵就打我们一个北尧?西贡内乱,他不御驾亲征,如何一口吃下两个国家的军队,且不说那里还有一个王!老子要没猜错,那南衍王跟我们的铁骑营,现在就在他手上!” 申章锦来不及细想,跟着翻身上马,“要去,我们一起去!” “你要去了,咱们谁都别想活着回来。”修鱼寿看他一眼,沉声道,“申章锦听令,精骑队外所有骑兵和弓箭手鳏城待命,我人到芗城时,鳏城要见天蟒旗。上官耘,你马上带突围出来的弟兄去濮安,告诉郊尹涵,延关见狼烟,合兵攻城时。司徒婧,你同莫天昀带禁军,在距芗城十里外的地方秘密驻防。三天时间,有问题么?” 除申章锦外,三人同声,“末将领命!” 申章锦疑惑道,“三天?你不是直接去芗城?” “以防万一,我还得找一个帮手。”修鱼寿不由笑道,“事不宜迟,分头行动吧。” ; 第五十七节 子桑摇曳 南衍王现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战争,他此生不愿触及的文字,却如半空明月映盆中。盆水尽,月影殁,夜空依旧悬月中。 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与他年纪相仿,却似道不同不相为谋。 舞文弄墨,一个寻人,一个问道。 再见,便满是战场的血腥,顺着黑色的盔甲蔓延,是他无法避开的窒息和压抑。 触目惊心的伤,视如儿戏,男人想用这样的身体,挽救生命。 任性,胡闹,妄为......延王的气急败坏,莫名安慰着惶恐。 他的王,将临沙场,嗜血夺命以为常,却惜命如金。 “百无一用是书生,子桑傅,你是么?” 誉书成卷,文臣平乱以安和。 “不习武无是非,不懂武大是非,将非王,王必将!子桑傅,文臣为将,责有攸归。” 行军布阵,纸上谈兵无奈何。 “沙场裹尸,命如草芥,人无贵贱,单论存殁。怎样活着,是你唯一需要思考的问题。” 冀王军命,细肩重责勤习兵。 “北尧大皖,若是战无可避,答应我,莫失王信。” 战无可避,月圆半夏又逢君。 王信,是君是臣,是军是民?孰可失,孰可得? 男人匆忙离去的背影,只得他三嗟嘁声。 承尧三年八月,延关狼烟,骞人郡鳏城、濮安郡桐城、观璞郡霁城,三军齐伐。 鳏城首捷,俩日下城,歼敌近两万。然而,让申章锦费解的是,鳏城西贡守军仅两万骑兵,其余十余万兵力不见踪迹。 南衍在桐城与北尧合兵,半道失信,提前撤兵。致使北尧桐城守军腹背受敌,陷入重围。花苒重伤,铁骑营九队死伤近百。在上官耘再三劝谏下,郊尹涵不得不饮恨撤兵,退回桐城。 观璞守军,兵出延关,未至鸿翀谷,见大皖敌军不战而退。子桑傅带兵未失一卒,全数撤兵关内。 此时,修鱼寿已至芗城,天蟒皇旗如期悬于鳏城之上,却不见延关信烟。眼见兰久越,慢条斯理出城相迎。若不是举止轻佻,衣着繁复,修鱼寿差点以为他是奉先王夏侯郁。 “你,就是北尧那个小皇帝?”兰久越毫不客气的口吻,见修鱼寿没回话,便有些不耐烦道,“能猜到孤在芗城,算你还有点脑子!把头盔摘了,你难道还想跟孤过过招?” 见修鱼寿默不作声拿下头盔,兰久越眼中的惊异之色一闪即逝,不由笑道,“还真是个愣小子,单就皮相,比孤当年更胜几分。难怪某些个女人,趋之若鹜不思悔改。” 修鱼寿冷声道,“你要什么?” 兰久越一声讥笑,“瞧你这话问的!难不成,孤要什么你给什么?你给得起么!” “我给,你才能拿。”修鱼寿狠声道,“我不给,你连碰都不能碰。” “我?”兰久越大笑出声,“小子,你这称呼真要笑煞孤!你连王乃孤都不懂,还敢跟孤玩!孤要的东西,根本用不着和谁商量!” 兰久越抬手一挥,城门大开,两侧临时搭建的棚场栅栏左右拉移。 湿地泥泞的阳光,一点一点渗入栅栏,灰烬沉寂,沾染双眸。 一声声熟悉的惊呼,修鱼寿前所未有的仓惶无力。 “左手百姓,右手铁骑。”兰久越紧盯着修鱼寿,满意地欣赏着他的神情变幻,“孤手边还有一个,南衍王。”一顶黑色罩头扯下,兰久越身边多了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子,南衍王南荣念淳。 看着修鱼寿渐显呆滞的样子,兰久越故作为难之色道,“三选一,孤让你挑。挑剩下的,就像那样......” 修鱼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点燃的黑火罐冒着烟,被大皖士兵随意抛进左边的栅栏。修鱼寿甚至连表情都未及变幻,震耳欲聋的爆炸,数十人哭天抢地的惨痛哀嚎,冻结了他最后的尊严。 “为什么是这种表情?”兰久越故作惊异道,“孤可是效仿你北尧铁骑的手法,火攻芗城,遍地开花。两万百姓,被他们炸的就剩这么点了。要不这样,孤替你惩治下这些败类?” 修鱼寿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单是条件反射般低呼出声,“不要......” “不要?”兰久越貌似恍然大悟,“孤倒是忘了,承王本是精骑出身,护短是理所当然。这些百姓亲眼目睹北尧铁骑之暴行,本就该斩草除根免留后患。看来,孤还是太仁慈了,百姓这个选择对承王来说,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兰久越手起音落,黑火罐像冰雹般,噼里啪啦地砸向栅栏。 绝望,咆哮无声,铺天盖地的禁锢。荼毒,血浓无泪,惨裂青天的硝烟。 “精骑队!” “杀!杀!杀!” 忽闻千声吼,怒压暴虐殇。 修鱼寿全身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一个翻跃上马,拉下护颊直奔栅栏。 兰久越大惊,“拦住他!” 这时,一名大皖参军慌神近前,对兰久越几句耳语。 兰久越脸上一白,转身下令,“炸死他们!” 栅栏刹那的崩塌,为训练有素的铁骑营将士提供了逃亡的机会。 众多黑色的身影攒动,拼杀间逐渐向修鱼寿靠拢。 眼见兰久越要带走南荣念淳,修鱼寿身陷重围,情急下冲李鹜吼道,“都给老子去救人,凑过来找炸呢!” “陛下,当务之急是护您周全!南衍王日后再想办法,先出去再说!” 修鱼寿火了,“蠢货!没有南衍王,你们会有大麻烦!” 瞅准间隙,修鱼寿一不做二不休,直冲向兰久越。 兰久越见势眯起眼,不紧不慢拿过一弯强弓,满弓引箭直指修鱼寿护膝甲衔接处。 双生莲花箭,激弦破空,母箭为虚,子箭为实。修鱼寿为母箭骗过,子箭不偏不倚斜插而入,横贯大腿骨,饮痛间险些摔下马背。幸得冷雉机警,几步飞跃,躲过随即而至的火罐,修鱼寿幸免于难。待他定神再度寻去,兰久越同南衍王一道,不知所踪。 忽闻城外杀声撼天,芗城大皖军队瞬间异动,有条不紊向城外撤退。 此时的修鱼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救出南荣念淳。自打刚才看到她,修鱼寿便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南荣念淳的那种泰然自若,不是被俘的王该有的神情。所有的疑问,或许只有她才能解释清楚。 ; 第五十八节 死局求生 锦为王卒 乱尘随风起,三军厮杀混斗成片。 修鱼寿疯狂的飞马,宛如利箭横贯乱军。 急奔而入的申章锦,眼见远处一线黑影,一闪而过,心中一窒,急带兵迎上去。 精骑队没有几个人能达到这种速度,这种只有冲刺时才会有的飞马,申章锦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精骑队的老将,没人能忘记那天。承王参加铁骑营入选考核,脱缰的野马,呼啸而过。人兽无分,只见着黑影掠风,带起狂沙凌厉。终点一划而过,黑影骤停,勒马矗立间放声大笑。年轻骑兵稚嫩的狂放,响彻操场,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到底是亲王,本将诚服!” 孩子纯真的笑容骤然消逝,冰冷的语气透着傲,“我叫修鱼寿,精骑预备营的兵,仅此而已。” 但自那天起,大家对他的记忆更多的是“承王”这个皇族称谓。本就寡言少语的性子,终于连笑容也淡去,只有在马背上,才会偶尔勾了嘴角露出淡淡的酒窝。直到遇到申章锦,一遇八年同。 “将军......”风声过膝,心里不禁冒出这个久违的称呼,申章锦摇摇头,或许最适合那个人的地方只有军营,只有精骑队的战甲,才能唤醒这匹野兽。 终于追上修鱼寿,申章锦喊住他,“别追了!前面是大皖国境,你贸然闯入万一被俘,后果不堪设想!” “南衍王在他们手上!” “我只要北尧王!”申章锦顿了顿,终于喊出声,“陛下!精骑队已经完了,北尧不能再失去王!” 冷雉蹄下一癫,修鱼寿僵立当场,半响战栗说不出话来。 申章锦勒马低头,不经意扫到修鱼寿腿上的箭,又急又恼道,“你能不能别总让自己置身险境,每次都这样......” 申章锦话音未落,修鱼寿一拳袭来,直将他击落马背。 看着修鱼寿两眼充血,直盯着他浑身发抖,申章锦跪立在地,低下头,“鳏城只有两万兵力,余下十万骑兵,从境外绕道黎关伏击精骑队。我带兵增援,出城便遇大皖骑兵拦截。黎关狼烟四起,延关未见信烟,我怕其中有变,只能先来救你。修鱼非增派了十万骑兵支援黎关,我进城前,看到他们点的是......白烟......对不起,我......” “白烟祭,孤军殁......”修鱼寿有些摇晃的身子,悲沧出声,“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个个要亡我精骑......天下骑兵,竟容不下我北尧一支精骑队!” “陛下!”申章锦忙起身近前,“事已至此,先行撤兵吧!” 修鱼寿深吸一口气,声音无法抑制的发抖,“铁骑营......精骑队只有铁骑营了,申章锦!救救他们,南衍王不救出来,铁骑营就完了!不光这里的,还有天尧城的......铁骑营要是完了,精骑队就再无重建之可能......就在这里,拦住他们,救出南衍王!” 认识修鱼寿到现在,申章锦从未见过他如此恐慌失措的样子,不是下令,是不顾一切的乞求。 “申章锦!” 看着修鱼寿的眼神,申章锦不禁一阵心痛,“好,人我来救,你回去治伤,我必须先确保你没事。”见修鱼寿没反应,申章锦一字一顿,“君无恙,尧不覆。臣无能,但求能保全陛下,以宽臣心。真正能免其厄运的,唯有陛下!” 修鱼寿看着申章锦的眼神有些恍惚,“你会救他们么?” “会,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申章锦看着修鱼寿,双膝着地重重跪下,全副武装的黑甲随之一震,“从此以往,再无承王,唯北尧王尊位!强我北尧,安我国民,慰我精骑亡灵!” 修鱼寿倒退一步,半响沉默。 申章锦继而沉声道,“陛下不允,臣唯有一死以谢精骑!” 承尧三年八月十三日,承王在右丞的死谏下,自废王号,单尊“尧”字。“承”谨为纪事年号,承王封号,尘封北尧史册。 送走修鱼寿,申章锦领众骑兵,坐镇大皖国境。 从芗城撤回的大皖骑兵,由远及近。 申章锦一声令下,北尧军队,兵分三路,上前阻杀。 兰久越不由诧异道,“北尧骑兵,行军之速,出人意料。” 眼见从草彘城杀出一路骑兵,南荣念淳终于悠悠出声,“该做的都做了,还请您遵守承诺,归还五城。” “这是当然,孤还为尊驾准备了一份大礼。”兰久越盯着那路奔袭而来的南衍骑兵,嘴角勾起一抹诡笑,伏身靠近南荣念淳,阴声耳语,“您的人来接您回去了,孤怎么都该送您一程不是?” 兰久越忽的抬手,扼住南荣念淳下颚。一粒药丸就手而入,顺着南荣念淳被迫张开的喉咙,溜下腹中。 南荣念淳拼命挣开兰久越,倒退一步愕然道,“你给我吃的什么?” 兰久越引手一指,“到了他那儿,您就知道了。” 南荣念淳一眼望去,恼羞成怒,“简直莫名其妙!孤要回南衍,还需要过北尧大将之手?” 兰久越双眼眯成一条线,“怎么?出卖了自己的盟国,没脸见他们?” 南荣念淳一时语塞,情急之下举掌相向,不料被兰久越一手反擒。 兰久越一声冷哼,转身将她带上马,直向申章锦的方向踱去。 从草彘城出来的南衍骑兵领队见是申章锦,诧然下令停军,退回城内静观其变。 申章锦见一女子被绑,同敌军将领一道逼近己军,急下令停止进攻,只身一人驱马上前。 南荣念淳奋力挣扎间,就听兰久越一声大喝,扬声道,“敢问来将尊姓大名!” “北尧统兵,申章锦!” 兰久越心下大喜,脸上不动声色道,“你就是那个精骑队总将?” “你问这个做什么?” “大皖王兰久越。”兰久越笑得越发诡异,抬手别过南荣念淳的脸,“这位便是南衍的王,你们是为救她而来,还是打算灭了本王?” 申章锦狠声道,“今日只为救她,你的帐,爷爷且记着,早晚的事儿!” 兰久越笑意更浓了,“既然这样,孤就把这位王送给你们。还请爷爷手下留情,给条活路!” 申章锦闻言大惑,愣神间就见兰久越手上一送,南衍王身子径直向他砸来。 申章锦来不急细想,慌忙接下南荣念淳,扶她坐稳,便见兰久越已然策马离去。 申章锦满腹狐疑,正要鸣鼓收兵,不料南荣念淳在马背上突然发狂,仿佛受到惊吓般拼命挣扎,尖声喊叫。申章锦未及反应,便见她满目狰狞,举剑相向。 马背上的贴身相搏,申章锦恐伤其身,极力闪避,试图制服这个发疯的女人。南荣念淳已然丧失理智,势要夺命。以她的身手数剑砍下,申章锦多处划伤,不得已拔剑格挡。 南衍骑兵见势不妙,急出城相救。 南荣念淳举剑劈向申章锦腰间剑鞘,马背上扭曲的身子却宛如飞蛾扑火,撞向剑锋。 黑剑出鞘,未尝新风,便饮血溅。 温热的鲜血,沾满申章锦紧握剑柄的手,他浑身一个激灵,手松剑落地。南荣念淳的身子跟着栽下马背,黑剑横穿于胸。 南衍骑兵领队一声惊呼,急冲上前,“陛下!” 似曾相识的声音,申章锦回过神,木讷道,“你是......” “你们不是来救她的?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南衍领队无心搭理申章锦,极度悲愤下拔剑相向,却见北尧骑兵齐身围近。他后退几步,剑指申章锦厉声道,“申章锦,我王确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但她始终是一国之君,还轮不到你来处置!更何况是你们失信在先,我王出此下策是逼于无奈,罪不至死!你杀我国君,我南衍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申章锦煞白的脸色,渐显惊愕,晃神间猛然抬头狂笑出声。他终于明白,修鱼寿为什么一定要救出南衍王。可惜他的王没想到,大皖的王为他设了个死局。 “将军!八年生死,荣辱与共!兄弟莫逆,君臣无间,申章锦此生无怨!唯有一憾,未能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申章锦一带缰绳,引马长啸,但闻风声大作,草凄叶狂。 马蹄着地,马上之人默然垂立,手上的骑兵短刀沾满血渍,凄然落地。 北尧众将愕然近前,惊见其脖颈血如涌出,最后的话语随风而逝。 “愿臣今日之死,能解陛下围......” ; 第五十九节 受降西贡 计谋玄机 九月乱雪,天地寒。秋夏匆匆,冬既至。 西贡反王军攻入皇城,连晋亲手俘王赐死。 反王军于皇城搜出西贡王与大皖密谋书信,连晋震怒,废黜盟约。 大皖遂设计诱杀芗城一役后降皖的西贡军队,冠以叛军名于草彘城全数歼灭,近二十万人无一生还。 九月十三日,西贡黎关降尧,释放在押北尧军民,两国互尊,永不扰边。 一纸受降书,风过路三千,血染青丝颜。 骞人银装素,万物哀寂声。 黎关芗城百里路,两国交战空城冢。天蟒引风啸君殇,万民俯首迎君路。 连晋领军翘首以待间足下透着寒,四年前夏侯嘉骞人登基,他被押足下,也未曾有过这般压抑。 黑甲变皇袍,金蟒修君身,鳕玉指尖傲,眉眼不尽寒。 那一刻,连晋懂了,这般压抑的窒息和失落,“寿兄”这个称呼,此生再无缘。 颔首,恭敬出声,“西贡代政王连晋,拜见北尧皇帝陛下。” 冷傲,淡漠过心,“代政王免礼,孤亲临此地,不单为一纸降书。大皖戏三王,兵戈四起,以至生灵涂炭,天理不容。南衍已同意出兵,孤奉劝代政王,莫要错失良机。” “南衍王惨遭不测,枉死贵军总将之手,又岂会同意联军?” “右丞申章锦当场自刎谢罪,精骑队建制业已废黜。”修鱼寿轻描淡写间,寒风过际,“芗城一役,参战铁骑全数伏法,以示我北尧联军诚意。” 连晋滞愣当场,冰冷的空气寒了呼吸。 “代政王确有为难之处,孤不做勉强,以贵国颓乱之势,恐难当此役。”一句话不冷不热,修鱼寿转身重回龙辇,拉过披风半卧于榻,懒懒道,“天色不早了,代政王若不嫌弃,就在这骞人小住几日。贵国若是改了主意,孤于谦都郡王府恭候尊驾。” 龙辇驶过,连晋宛如雕像,杵立良久,雪掩过膝。 修鱼非策马而来,远远望见连晋生生站成一具雪人,忙下马近前一声叹息,“我带你去个地方,去了也就想通了。” 黎关西门外,万坟青冢立空城。 直立于前的人,黑色蟒袍碎雪黯。 “他不是来受降的。”修鱼非带着连晋勒马矗立,悠悠出声,“申章锦直到下葬,他都没勇气去送最后一程。那些天,他就像中了邪,天天守在大帐,等申章锦回来。时隔一月,到底还是来了。” “为什么要废了精骑队?” “为什么......” 修鱼非恍惚间笑得无奈,月初朝议,众臣进言几近逼宫,犹历历在耳。 “精骑大将恃功傲物,有目共睹!再尊精骑,只会徒增骄兵,败坏军纪!” “精骑队三建三覆,早已是空有其名,大不如前!再若重建,不过是浪费银两,徒增伤亡!” “精骑队全军覆没,申章锦自刎谢罪,南衍尚不解气!再若重建,南衍定会怀疑圣上用心!” “李鹜率部攻打芗城,未及细查擅用火攻,殃及百姓,误伤南衍王!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也无法给南衍国一个交代!” “南衍已明确表态,必须严惩!北尧正值内忧外患之际,此时断不能再与南衍交恶!” 精骑涉政,树大招风。废黜精骑,以清君侧,再无余地。 树欲静而风不止,大皖王兰久越,死局灭精骑。 “我要救他们......对,南衍王与大皖勾结,我没证据......他们不就是想拿回城池么,我帮他们拿......” “西贡王,南衍王......算计来算计去,反而葬送了自己性命......我没他们那么蠢......” “连晋会出兵的,铁骑营是他过命的兄弟......只有出兵......抓了兰久越,一切真相大白......” “他们不该死......我铁骑营的兵,就算死也是战死沙场......不是冤死狱中......” “......救不了他们,最少要让他们死得其所......否则,我怎么面对死去的弟兄......” “我是精骑队出来的,家没了......留几个兄弟给我,成么......” 夜深风鸣乱,酒醉心成荒。 那一夜,他的王戴上了鳕玉班指,自称为孤。 决绝,冷傲,果断,残忍......孤王为尊,齐集一身。 次日朝议,大殿之上,笑斩重臣,血溅黑蟒,威震朝野。 “危言耸听,煽众逼宫,想一试皇剑,孤成全你。你得谢谢夏侯轩,没让孤废了血亲连坐,黄泉路上,自有人相伴左右。” “废精骑,灭铁骑,孤应了。废,从了你们;灭,按孤的意思。” “三国联军,出兵大皖,铁骑为锋,生死由命。南衍已默许,众爱卿若还有异议,孤命尔等为锋,披甲上阵,如何?” “西贡王崩,代政王连晋乃孤旧识,深交精骑。千万别以为,只有你们会借刀杀人,孰人掌刀,孰人鱼肉,还得另说。” “凡事背后都有一只手在推波助澜,等孤砍了这只手,再祭我北尧亡灵。” “从今往后,朝堂之上未经允许,尔等不得举首擅言。君臣之道,龙颜为尊,众爱卿用不着孤来教吧?”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欲救铁骑,必废精骑。 修鱼非不禁仰天长叹,“如今能帮他的,只有你我兄弟了......” “他那班指,还取得下来么?” 修鱼非闻言一愣,转而摇头道,“每每取下,皆饱尝噬心之痛,甚是诡异。” 连晋轻笑间低言相劝,“能不戴还是别戴了,那东西,不是现在的他能驾驭得了的。他还太年轻,一旦被控君心入魔,则王死尧危。我西贡先王,就是最好的例子,大皖若趁势出兵,西贡必亡。” “你说那班指是魔物?”修鱼非大惊失色,“若是魔物,又怎会流于历代君王之手?” “亦邪亦正,诚如太极八卦,须得两极相衡。其意通王心,心清则辅,心浊则噬。在我西贡,也只有两位先王能在其之上,如鱼得水。想必北尧奉先王亦是如此,方得清明盛世。”连晋说着直摇头,“鳕玉本应洁净如雪,他手上的却似墨染其间。若不出所料,鳕玉浸浊则噬心,鳕玉尽墨则控心。待到控心时再要取下,则会失心殒命。” 说话间,忽闻一声惊天吼,“精骑队!” 修鱼非未及反应,就闻连晋迎声大喝,“杀!杀!杀!” 对面的人猛然回头,苍白的脸色牵出一抹笑,连晋恍惚间疑似过往岁月,流年依旧。 三人聚首翻身下马,近身行礼间修鱼寿一句问候,打破了连晋全部幻想。 “代政王果然念及旧情,孤没白等。” 连晋淡淡的语气,尽显失望,“陛下脸色不好,不宜受风,还是改日......” 忽闻修鱼非一声惊呼,就见修鱼寿身子猛地一晃,险些跪倒。 连晋急上前搀扶,触及手腕,心里一窒愕然抬头,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上虚汗涔涔,“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轻吸口气忍下不适,修鱼寿推开连晋,“孤只是想讲个故事,请代政王一辩真伪。” 连晋倒退一步,低头道,“陛下请讲。” “多年前,西贡便对北尧虎视眈眈。开始只是扰边,掠夺财物,慢慢演变成攻城虐地。迎王继位不久,黎关芗城便成了空城。此事北尧国内几乎无人知晓,单对西贡透了风。西贡攻占黎关,一占三年,为的是黎关芗城的黑火石。可惜北尧未曾放弃收回黎关,战事不断,西贡无暇顾他。而后,西贡在黎关一直失利,黑火石也就可望不可及。” “直到一年前,大皖为夺黑火石出兵南衍,攻陷五城俘获南衍王。西贡借机发兵,牵制北尧兵力,北尧无力救援失信盟国。西贡后以桐城有黑火石为由,致使大皖兵犯北尧。连晋与连易战场重逢,西贡便以收将为首任,放弃攻城。事后,连晋被迫回归西贡。” “北尧新政触及旧臣势力,骞人反臣勾结西贡再起战乱。大皖攻城未果,但已起觊觎之心。西贡未曾告知实情,对大皖只是利用。两国再度合谋出兵,大皖在北尧的细作查明桐城并无黑火石,于是要求西贡提供出兵理由。西贡便借南衍黑市流通的黑火药,调走原南衍大将郊尹昊。本以为大皖会设计擒拿,却未想,大皖已开始三方下套。” “对西贡,大皖将计就计,放走郊尹昊的理由也非常充分。郊尹昊本属南衍,临阵脱逃借故回国,不是没有可能。抓他无济于事,还有可能再度激怒南衍,于大皖出兵不利。西贡干等数日,只等来北尧十万援军,错失攻城良机。大皖索性就势在草彘城守株待兔,捉拿北尧本土将领。北尧铁骑都是硬骨头,大皖一无所获,也就名正言顺拖延出兵。致使西贡在黎关伤亡惨重,苦无外援久攻不下。西贡不得不过量使用黑火药,而芗城十万守军禁足不前,引起了大皖怀疑。西贡黑火药对外而言,皆源自南衍黑市,不会有大量库存。于是大皖切断了南衍对西贡的黑火药供给,试探西贡。为防止大皖获知真相倒戈,辛幼一役后期,黑火药销声匿迹。连易战死,连晋入狱,军心大乱,西贡质疑大皖,大皖索性将南衍王转交,做出置身事外之态。而此时,大皖在西贡的细作煽动反王,西贡前线接连失利,反战势力一呼百应。大将连晋伺机于皇城狱中策反,内外呼应,西贡王途末路。” “对南衍,大皖疑心西贡算计,私下与南衍王达成协议。南衍王置身芗城对外保密,一为避人耳目替大皖探听虚实;二为避免事后南衍北尧对大皖发难,造成西贡迫王假象;三为大皖最后发兵攻城提供口实,南衍北尧知情已晚,亦会对大皖投鼠忌器。西贡知道前两点,也为避免南衍因救王而插手北尧战事,秘而不宣,对南衍王严加看管。唯独最后一点,没人能想到南衍王会出卖盟国,与敌国合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皖将其发挥极致。先持南衍王手信,对国内及南衍均以救王为由出兵芗城,对西贡却是合兵伐尧。利用西贡骑兵灭掉北尧精骑,再借西贡内乱将其残部纳入麾下。北尧南衍均已提前得知南衍王所在,北尧救王不力,南衍王本欲依计,回国后坐实铁骑营屠城罪行,以此为交换收回五城。却不料归国途中,被大皖王设计,惨死北尧大将之手,正好被前来接驾的南衍骑兵撞个正着。与其让个有背信弃义之嫌的王诋毁盟国,倒不如让她的臣子眼见为实直接声讨,南衍王就这样成了弃子。南衍由始至终被蒙在鼓里,不知其王与大皖密谋协议,大皖就此毁约,归还五城成一纸妄言。” “至于北尧,大皖本意是刺王,可能是觉得这样太便宜那小子了。所以拜其所赐,黎关一役,不败而败。北尧王不得不亲手废了自己老家,断其左膀右臂。” “故事讲完了,不知代政王有何感想?” 雪乱的有些迷眼,沾满周身化于心,不寒而栗的悲凉。 “西贡王无道,大皖推波助澜本是顺应民心,西贡断无出兵的道理。”连晋淡漠的声音隐忍心痛,“恕连晋不能为一己之私,再添亡灵。亦奉劝陛下就此收手,北尧经此一役,破败之势堪比西贡。陛下乃一国之君,须知乱世求安以为贵。” 窒息的沉默,仿佛永无止尽的蔓延。 两人垂首而立间,忽闻修鱼寿放声狂笑,班指褪去,心痛如绞。 “我怎么就忘了!承王已逝,孤乃尧王!晋兄乃承王至交,于尧王何干!” 连晋双唇颤动,直盯着修鱼寿,惶然失措。 修鱼寿虚弱的声音,似如野兽悲鸣,“晋兄......承王......有必须......坚持的东西......若是弃了......修鱼寿就......彻底死了......” 熟悉的神情流逝过往,岁月沉寂的甘醇如烈酒断肠,“寿兄......” ; 第六十节 痛斩铁骑 改制换代 七日后,三国未及出兵,大皖举国吊唁。 兰久越于寝宫服毒自尽,临死下旨,还城于衍。 天尧皇城十八地牢,铁骑营一千两百骑整装待发。 “李鹜,孤无能,救不了你们。去西贡,连晋会好好待你们。” “那您如何向内臣和南衍交代,他们会轻易放过天尧城的两千弟兄么?就这么走了,他们往咱们身上泼的黑,永远都洗不掉,一个畏罪潜逃,足以抹杀精骑队的全部荣誉。陛下,我们不怕死,我们只怕死后没脸见自己弟兄。” “精骑队已经除名了!” “除名未除魂,北尧精骑,孤傲苍穹尽忠烈,何人能灭!”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待到孤还精骑清白时,定将尔等召回!” “恐怕未及沉冤昭雪日,陛下已遭逼宫,北尧风雨满朝,修鱼不再。” “君临天下弟兄殁,要君何用!” “总将自刎非谢罪,我等伏法拒苟活。但求陛下莫负君,保全天尧两千弟兄。铁骑不灭,精骑不亡!” 芗城一役一千两百骑,最后的出征,站不低头,跪不俯身。 天尧铁骑两千将,黑衣黑甲系白绸,陈列外城祭法场。 “北尧皇家精骑队总将承王修鱼寿,率天尧铁骑两千将,送别诸位弟兄!” 众将通红的双眼,噙泪两相望。一边跪立刑场黯浮云,一边矗立马鞍淡尘嚣。 “铁骑营众将听令!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送兄弟最后一程!” “末将领命!”齐声喝尽哀兵勇。 黑影如箭,离弦飞射,铁蹄踏黄沙,破风飞扬。 “打什么仗,你打得过么?那是皇城禁卫军的精骑队!” “瞧瞧那气势,除了禁卫军的骑兵队,还有谁敢打出黑蟒旗!” “到底是皇城的兵啊!估计是看我们这架势,怕进了城惊扰百姓。” “你们笑什么?我就是要进精骑队!” “我叫李鹜,十八了,在曜城站楼。” “是,将军!李鹜不会让将军失望的!” 李鹜一笑泪两行,初识铁骑忆往昔。 “李鹜此生唯有一憾,未能十五入队,随陛下首次出征,亲历北尧骑兵最精锐之师的鼎盛辉煌。” 忽闻四门号角,仰天啸,顿觉万籁俱寂,风云止。 斩刀寒栗指苍天,铁骑僵立望别离。 修鱼寿仰天一声喝,“啸!” 李鹜迎声一声吼,“精骑队!” “杀!杀!杀!” 二千缰绳扬马蹄,千狼啸月悲空鸣。 此后未出半月,莫天昀伤势恶化,不得不退出铁骑营,后只身赴黎关,撞死在申章锦墓碑前。 同月,濮安郡晋王司徒奎,煦水郡胥王托病辞官。 修鱼寿借机打击旧王权贵势力,于众王朝议厉陈黑市之过。借归芗人,郊尹涵及柏劭麒三方陈词,由上官耘带天尧铁骑,一举荡平北尧黑市所累官宦。 承尧三年十月,众臣因尧王彻查黑市打压重臣而畏首畏言,修鱼寿趁势,一举改制。 借由晋王司徒奎,邑王上官仰涉黑证据确凿,修鱼寿替旧王颁布罪己诏,免罪削权。废黜登基后所封各王世袭制,郡王为官阶名,于天尧皇城理政,异名同位不再更换。 探幽为“覃”,郡王郊尹涵并拜都尉,掌地方军;广羽为“容”,郡王司徒荟并拜土户司总长,掌人口土地;煦水为“祁”,郡王上官仰并拜律鉴司总长,掌司法刑狱;南祈为“邑”,郡王归芗人并拜督赋司总长,掌财政赋税;濮安为“恵”,郡王司徒燕并拜官礼司总长,掌礼学官教;观璞为“冀”,郡王子桑傅并拜吏监司总长,掌官员考核;骞人为“予”,郡王薄奚辰并拜都统,掌禁军;赤乐为“璟”,郡王司徒婧并拜工御司总长,掌工程水利。 各郡衙官以上官员,均由天尧指派,郡王仅保留荐官权。废除原有的左相右丞军政分管,拜佑王修鱼非为辅政亲王,总揽朝政。下设八王殿,一为八郡王理政,君王议事之所,二为各郡辅王,每季返朝议事之用。免去原有的各郡每月朝议,所有事宜改以奏折形式,交由太卫府传八王殿。每日参议朝臣,则定为四十八人,天尧八方外城除司城总长(官阶同都吏)外,不再列席朝议。 同时于各郡增设太卫一职,由原铁骑营各队管带担任,分率铁骑百名入驻地方成立太卫府。各地驻军削至十万,太卫掌军文武分治。天尧铁骑就此易名天蟒卫,独配黑蟒令,拜上官耘为司卫总长,正式涉足朝政。十二员大将列席朝议,尊王护驾,唯王令是从。 至此,北尧有史以来的郡王世袭独郡专权,彻底废黜。八郡王史无前例,同为朝官,分管天尧朝政。北尧从上至下的官员制度,从构建上实现了人尽其责,官以至用。一改前朝官员机构臃肿,冗官冗费,闲散繁乱的弊病。 太卫府成立之初,对承尧王权的稳固起了很大作用。随着涉政深入,性质逐渐转变,到后期成了忠佞皆惧的刽子手。 郡王初定,八王齐聚霓莺殿,灯火通明渲祥和。 修鱼寿欲以一酒泯怨仇,谈笑间,各王言不由衷收眼底。 三巡酒过,修鱼寿索性逐个点破,了心结。 “覃王郊尹涵,你先有私心引孤去濮安,孤就借了你的私心彻查黑市。南衍官商勾结,害了你的铁雁队,你断不会姑息奸佞,这件差事办的漂亮。郊尹昊回了南衍,也不全是错。申章锦死在他面前,他念及旧情觉得蹊跷。若不是他力劝彻查,南衍不会轻易同意联军。兰久越一死,芗城一役的铁骑不得已问斩,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孤得谢谢他,不是他从中斡旋,就没有现在的天蟒卫了。至于他是真的被设计调离,还是想趁机回国,孤就不追究了。你代他重掌探幽,地方军权也在你手,把你的私心收了好好当差。别忘了三军伐皖,南衍失信不战而退,陷你于重围。他们的黑市就让昊将军去一查究竟,你别插手了。” “容王司徒荟,恵王司徒燕,璟王司徒婧,你们的父王涉黑孤一早便知。他有自知之明,孤还没打算办他,就引咎辞官,留下三个女儿父债子还。容王是长女,助晋王从政多年,孤给你的广羽要比延王时代更盛,别把濮安的劣习带去了。恵王做了一年辅王,回去接你父王的班,顺便在官礼司好好收收性子,千万别故技重施。璟王是三位中唯一一个对新政无所怨怼的,一年沙场该见的都见了,也就明了理。一句话,莫负老晋王一片苦心,他的棺材本在你们手上。” “祁王上官仰,知法犯法!孤不办你,回煦水好好孝敬你的父亲叔父,造福一方,也算了了上官童的遗愿。煦水郡人杰地灵英才辈出,两位老人辞官是为保你,你让他们情何以堪!把你派去律鉴司,好好学学什么叫明法典严刑律,再若知法犯法,孤决不姑息!” “邑王归芗人,濮安护驾有功,还救了莫天昀。你之前是什么人,对黑市瞒了多少,孤不再追究,你是想保晋王保皇驾。把你放在南祈,那是孤从小长大的地方,希望你能一展所长。现在北尧缺钱,你同掌赋税,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头把就看你的了。” “冀王子桑傅,不按章理出牌,鸿翀谷有埋伏,你从侧翼调军逼近芗城。这一手神不知鬼不觉,可惜大皖没上套,兰久越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早就防着你了。你不是带兵的料,举贤任能倒是一绝,吏监司交给你要人尽其才。” “予王薄奚辰,腿伤未愈就暂且挂个空职。禁军,孤先找人替你管着。你去骞人把伤养好顺便熟悉政务,回来再拜涵将军为师,让她好好教你骑兵之道。申章锦把天尧骑兵当精骑队练,孤就用用他的法儿。等这骑兵练好了,你伤势痊愈,可直接走马上任。” 八王心下不禁唏嘘不已,同时起身,行叩拜大礼。 一朝天子一朝臣,至此,北尧完成了改朝换代,新老交替的政局更迭。 ; 第六十一节 雪困诸郡 芗试王心 酒宴后修鱼寿回到寝宫,竟闻得莺语花香,歌舞升平。领舞的歌女似曾相识,修鱼寿揉了揉发胀的头,抬眼就见修鱼非在里面四仰八叉的躺着。 修鱼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跨近,“你干嘛呢?这是我寝宫,不是你的佑亲王府!” 修鱼非忙不迭站起身,赖笑道,“你也知道这是寝宫啊?你不说,我还以为是以前的承王府。满屋子的侍监兵将,臣弟来给你添点人气。” 修鱼寿没好气道,“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都滚出去!” 修鱼非撇撇嘴,“得,可惜了恵王的一片心意,大老远的把兮月楼给你搬来,就是想让你解解闷。你倒好,直接给轰出去了。” “谁?”修鱼寿一把拽住要带歌女们出宫的修鱼非,“兮月楼?” “对啊,你别看人恵王年纪小,心可细着呢!”修鱼非坏笑道,“你之前不是在兮月楼流连忘返,传得满朝风雨。这小丫头就念叨着,干脆把兮月楼给你搬到皇宫来,省得两头跑......” “简直胡闹!”修鱼寿顿时火冒三丈,厉声打断道,“我......你让我说你们什么好!让她去官礼司学礼教,她倒好,把宫仪司官长的那套给学来了!我去兮月楼干嘛去了,你不是不知道,恵王乱来,你也跟着瞎起哄!你哥我现在是穷的叮当响,你还给我整了这么一出,你是不是要看着你哥露宿街头啊!” 领舞的歌女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陛下,我们是自个儿掏的路费,所有费用分文不取,您不会为此露宿街头的!” 修鱼寿一愣,愕然回头,“小夜?” 小夜抬头娇笑道,“您也别骂佑王了,他应了恵王的主意,也是为陛下着想......” 修鱼非很快接过话茬,正色道,“我就是想让你这儿看起来像个家,臣弟不能每日在这儿候着,皇后也杳无音讯......你以前带兵,还有营里的兄弟,宁王,花瑶......偌大个皇宫内院,竟没个亲人,更别说女人了,你连个宫女都没弄!你不想立妃,没人强迫你,最少别把自个儿每天起居的地方弄的这么压抑。整天下了朝就一个人闷着,连个逗乐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要是你,早抓狂了!” 修鱼寿撇他一眼,没好气道,“别把我想的跟你一样,离了女人就办不成事儿。” “得,当我什么都没说。”修鱼非抬脚出宫,临出门闷声嘟囔道,“早知道就不该答应连晋,什么三十岁前鳕玉不上指。虽然假,也比现在连笑都不会要来得心安。” 目送一干歌女随之离去,修鱼寿半响沉默,环顾四周静默而立的侍监兵将,清一色的素黑宫服盔甲。身处其中浑然不觉寝宫之清冷,喧嚣过后的沉寂方显压抑。 寝宫外回廊的拐角处立了个人儿,将一切听了个真切,淡淡的笑意蔓上嘴角。 这天后,修鱼寿每日早膳多了一味粥,色泽诱人,浓香润喉。 询问御膳房,竟无人知其由来。修鱼寿觉得蹊跷,派上官耘夜间亲往一查究竟,竟次次扑空。 时间久了渐渐成了习惯,也就无人再去深究。 时过一月,寒冬南下,骞人大雪封城,殃及赤乐,两郡灾情告急。 八王殿,众王噤若寒蝉。 修鱼寿沉默半响,忽然一句话,语出惊人,“你们即刻启程回各郡募捐,回头把天尧内城的郡王府都卖了,修鱼非那佑亲王府也卖了,以后就住宫里。等你们成家了,孤再还你们。” 众王瞠目结舌,就见上官仰猛地站起身险些被椅子绊倒,他哭笑不得道,“陛下,臣已成家,一妻一妾一儿一女。您总不能让臣一家老小,都住宫里吧?” “孤倒是把你给忘了。”修鱼寿一拍脑门,“祁王府就算了,其他各王照办。国库是拿不出钱了,委屈各位。” 司徒燕忍不住嘟囔道,“才上任几天,就要砸锅卖铁了......” 司徒荟从旁扯了下她,抬头道,“国有难,各王断不能独善其身。只是各郡王府位于天尧内城,先不说价高难出手,单是地段紧邻皇宫,若被不法之徒得之,恐危急圣上。” 修鱼非玩弄着茶盏,“我那房子已经找着买家了,绝对可靠,你们的就自个儿想办法吧!要实在没辙,就拿出同价的东西抵了,眼下救灾第一!” 众王不禁面面相觑,待出了宫,司徒燕才气急败坏道,“这什么皇上,哪有逼着自己臣子揭瓦卖房的!” 司徒婧不禁失笑,“小妹,咱们这皇上是想着什么来什么,事儿怎么简单怎么办。你要跟他拧歪,他还指不定想出什么招来治你。” “治我?”司徒燕小嘴一拧,坏笑道,“等芗人姐姐入主**,看看到底谁治谁!” “燕儿!”归芗人一个急声,捂住她嘴。 司徒婧一愣,继而恍然大悟,“那每日一粥,道是邑王的主意?” 司徒燕拽下归芗人捂着自己嘴巴的手,悄声道,“还不止呢,用兮月楼试探皇上也是芗人姐姐的意思!” 司徒婧惊得张大嘴,就见归芗人又急又恼道,“燕儿!你个口无遮拦的小妮子,当初怎么答应我的!” 司徒荟见势,掩面而笑,“怕什么,这里就我们姐妹,又没有外人。邑王真有这个心思,不妨跟他挑明了说。依那位主的性子,你想等他自己开窍,不知要等到哪一年!” 司徒婧牵了嘴角,讪讪打趣道,“邑王这事儿办得不露声色,旁人还真看不出来。你要是不方便,咱们姐妹从旁点一下,他就算是根木头,也该知道什么意思了!” 归芗人直羞红了脸,急劝道,“别!眼下北方各郡灾情告急,他哪有心思想这些......” 司徒燕小嘴一撇,抢过话头,“你等他的心思?他要有了心思,还指不定被哪家姑娘捷足先登了!你是没见着宫仪司的那些女人,个顶个的水灵,都是大臣王室之女,要什么有什么。兮月楼的那些风尘女子,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他现在是没功夫去百琇宫,真个儿去那逛一圈,不给迷得七荤八素才怪!” “也对,”司徒荟随声附和道,“天下男子哪个不好女色?当年圣上还是精骑总将,就被延王妃迷得晕头转向的。延王大婚,朝殿之上众目睽睽,他自个儿还在挨板子,见了那延王妃,仍是目不转睛毫无顾忌。真要像小妹说的,去了那百琇宫,难保他不为所动。” 归芗人水灵的眼睛两下扑闪,颔首娇笑道,“既然这样,就劳烦几位姐姐再替芗人试他一试。” 司徒燕眨巴着眼睛,一拍脑门,“我倒是有个主意,二姐跟皇上走得近,就让二姐想想法子,带他去百琇宫转转!” 一语之下,三双眼睛齐聚司徒婧,她不由张大嘴巴,“我?” 归芗人笑颜如花含羞待放,“芗人在此谢过璟王妹妹,作为答谢,芗人愿替妹妹一解府邸之忧。” 第六十二节 歪打正着 婧倾王心 弓书殿,冬风缭得人心乱,司徒婧左右徘徊,悔不当初。 如今八王殿只剩她一人同王议政,佑亲王随其左右,她实在不好开口。除开八王殿,便是尧王御用政殿,弓书殿。弓书殿外侍卫整,侍监官只进不出,她绞尽脑汁,也未想出面圣的由头。 正心烦意乱时,冷不丁撞到一个人,司徒婧一个踉跄,抬头间不由两颊绯红,匆忙跪地道,“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 “行了,行了。”修鱼寿给她撞得不轻,有些恼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司徒婧站起身,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修鱼非盯着她看了半天,不由好笑道,“璟王有心事?” “我......我......”司徒婧急得要哭出来,心下一横冲口而出,“我想请陛下陪我去百琇宫!” 话一出口,司徒婧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明明是她要带皇上去的地方,出口就成了要皇上陪她去。百琇宫,一般女人都不会染指的秀女宫,她一个郡王去那儿干嘛? 哪知修鱼非茅塞顿开般,异常兴奋道,“对啊,百琇宫!我怎么就没想到!” “百琇宫......”修鱼寿沉吟片刻恍然大悟,“就它了!事不宜迟,把东西带上现在就去!” 司徒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迷迷糊糊的紧随其后。 等到了地方,她双眼圆睁险些笑出声来,道是尧王把算盘打进了秀女宫,带着皇宫的珠宝字画,卖到了这些一心要进**的女人身上。眼看着满宫莺语花香,望眼欲穿盼来的君王,心思全扎进了钱眼,大家不禁怨声载道,又不得不强颜欢笑,争相献媚讨王欢心。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众侍监带来的东西便被一扫而空,修鱼非乐歪了嘴,修鱼寿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回到弓书殿,修鱼寿拿出个珠子递给司徒婧,“点子不错,这个赏你了。” 司徒婧强忍笑意,一把夺下珠子,也忘了行礼,转身飞似得逃走了。 修鱼非给她撞得一个踉跄,不禁奇道,“璟王怎么变得冒冒失失的?感觉她不像是为这事儿来的......嗯,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这个节骨眼上,能弄到钱就行。”修鱼寿把钱箱一理,“马上去购粮,派禁军负责押送,这些应该能解燃眉之急。” “都什么时辰了,粮行早关门了。劝你别抱太大希望,现在粮食不便宜。发国难财的商户大有人在,估计这些也就杯水车薪。” 修鱼非的话宛如一盆凉水浇下,修鱼寿攥紧双拳,狠声道,“那就让上官耘亲自去办!” “让他去,你还不如直接去抢。”修鱼非无语失笑,“最好多等几天,他们募捐回来,你再去次百琇宫,把能卖的都卖了。到时就交给我去办,把天蟒卫借我用用就成。” “还去?”想到百琇宫,修鱼寿不禁一阵心悸,“要去你去,我是真不想去了。” “今儿个去的突然,她们肯定没准备多少钱。”修鱼非一脸坏笑,“我去没用,那些姑娘可都是看的你的面!你看着,这几天肯定很多送到宫外的信,都是找家里要钱的,博君一笑千金值啊!” “她们是为了**一席之位,这样做是明摆着骗她们。”修鱼寿说着拿出纸笔,“我得打个欠条,等国库充裕了再赎回来。” 修鱼非手上一抖,茶杯险些掉在地上,“欠条?哥,你把百琇宫当典当铺呢,那也要她们乐意啊!你都已经骗了一回了,呸呸呸,什么骗不骗的!她们要**的位,你给她们不就完了,那就是个名头,又不是非得献身。再说,有了那些王室大臣之女,你这皇位坐起来要轻松得多......” 修鱼寿没等他说完,扬手一个砚台砸过去,“你给我闭嘴!老子当皇帝,用不着女人撑腰!” 修鱼非闪身避过,撇嘴道,“你还别不爱听,不管你乐不乐意,女人撑腰的事你已经做了!延王大婚之日,遵王看谁的面没办你?是谁请延王到朝中辅政,又是谁把他留在天尧城的?你又给了她们什么?一纸休书,痴心枉负,失心出走?” “够了!”修鱼寿恼羞成怒道,“若延王心中无北尧,谁去都没用!一码归一码,现在是要我打着旗子去行骗,我还真就做不来!” “你信不信,照你的办法,那些东西一件都卖不出去!”修鱼非不由冷笑出声,“她们要的是名是人,不是钱也不是珠宝字画,你给不了她们想要的,也就得不到你想要的。百琇宫是她们达成目的的台阶,你拆了它,摇身一变成了当铺。你觉得她们会为了一个当铺留在那儿,还为此倾囊而出么?哥,为君之道,不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等价交换,是一加二等于三的最大国家利益,你好好想想吧!” 修鱼寿沉默半响,才呢喃道,“这跟卖官鬻爵有什么区别......” 修鱼非恨不得照着修鱼寿脑袋拍过去,“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死心眼,那百琇宫里能入住**的本就是凤毛麟角。她们又不是傻子,大多就是个念想,成不成在人在天,不全在你!你不喜欢可以不立,但别把人念想给掐了,成不?” 众王募捐回朝日,司徒婧把百琇宫的事一说,除了归芗人,全笑得前仰后合。 司徒燕碰了碰归芗人,巧笑如花,“芗人姐姐这下该放心了!” 归芗人笑着摇头道,“他现在一门心思在钱上,百琇宫的女人对圣上也不甚了解,这样试不出什么。” 司徒婧有些不悦道,“这也不行,本王可真没法儿了!” 归芗人忙娇笑道,“璟王妹妹别介,这事儿多亏了妹妹。我倒是有一法子,不过要恵王妹妹从旁协助,不知......” 司徒燕忙接过话茬,“姐姐请说,妹妹定当鼎力相助!” 归芗人提笔一纸书隽秀,递给司徒燕后几句耳语,司徒燕拊掌称妙,答应依计行事。 几人说着,八王殿众人到齐,一眼瞥到修鱼寿,司徒婧直低了头,不由面颊绯红。 一旁的司徒荟不由皱了眉,看着司徒婧直摇头。 “物资已入库,孤看过了,差强人意。”修鱼寿一扫众王,举过清单,“覃王、邑王、冀王办得还不错,尤其是覃王,探幽地处边塞本就物资匮乏,竟能跃居榜首,该赏!其他各郡,孤就不说什么了,各位辛苦。待筹粮齐备,一切交由佑亲王,众爱卿可恪守本职,不再插手赈灾事宜。” 众王齐身伏地叩首,“臣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打今儿起,八王殿免跪拜礼。孤一天要来好几趟,你们不觉着憋屈,孤都嫌累!”修鱼寿说着看向司徒婧,“璟王明日有空,随孤去趟百琇宫,主意是你出的,善始善终。” 司徒婧跪伏在地,迟迟未起身,修鱼寿奇道,“璟王?” 司徒荟忙拿脚尖碰碰她,司徒婧一个激灵,大声道,“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修鱼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抬起她的脸,直盯的司徒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殿之上,什么事让璟王如此心猿意马的,说来听听?”修鱼寿半冷不热道,“孤让你明日一道去百琇宫,你谢什么恩?” “我......我......”司徒婧灵光一闪忙不迭道,“能随陛下左右乃臣之幸,臣不禁感恩戴德,必当尽心尽责以谢陛下!” 修鱼寿站起身语中含威,“孤最烦的就是朝殿之上,三心二意不专之人,下不为例!” 司徒婧羞愧难当,头低得帖在地上,“微臣知罪,谢陛下。” 下了殿行至僻静之处,司徒婧不由长吁口气,忽被人从后一把扯住,回过头见是容王司徒荟,“大姐?” “你跟我说实话,”司徒荟双目一凝,沉声道,“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司徒婧一愣,继而低了头,“谁呀?大姐,你是不是想多了?”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司徒荟声音突显凌厉,司徒婧忙抬了头,慌乱的神情一览无余,“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一见到他就脸红,大殿之上心猿意马!你瞒得了圣上和那几个丫头,还想瞒过大姐?” “大姐,你真的想多了!”司徒婧无措的眼神,别过头去,“那是邑王一早相中的人,妹妹再不济,也不至横刀夺爱。” “还说不是!我从头到尾未言明所指,你怎知我说的就是当今圣上!”司徒荟低喝出声,恨铁不成钢,“母妃早逝,长女代之,从小到大你们几个心里想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怎么就这么不成器,喜欢谁不好,要去喜欢一个帝王!” 司徒婧攥紧双手,深吸一口气,“对,我是喜欢他。第一次在濮安见到他,我就打心眼里佩服他。是他让晋王军一改前非,重振军纪,又亲驻桐城,保我濮安。随军征战一年疆场,我看到的不是一个王,而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可以坏到把你气哭,可以救你于危难,可以视你如命相重。他也会害怕,会像个孩子一样软弱无助。你很难想象如他这般强硬孤傲之人,仓皇失措无计可施的样子,失去兄弟至亲,伤如残阳嗜血般的痛有多残忍。” “够了!”司徒荟低声厉喝,“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司徒婧笑得温婉,轻声释然,“妹妹知其不可为,只道心已往而不可逆,但求伴其左右以解君忧,此生足矣。无论样貌,心智才华,妹妹均不及邑王,断不会横插一脚自讨没趣。姐姐放心,比起当今圣上,我等姐妹之情,一同命重。” 司徒荟闻言直摇头,“姐姐该给你寻门亲事,等嫁了人,你就没心思想这些不着边的了!” 司徒婧嘴巴一嘟,戏言道,“姐姐尚未出阁,妹妹怎敢造次!” 心结暂了,嬉闹无间,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 却不知,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姊妹闺言一席话,浮云诡异油然生。 ; 第六十三节 力服惊鸿 示警芗人 次日再临百琇宫,一夜花粉随风至,妆台倚镜翠袖凭栏,看不尽的环肥燕瘦,争奇斗艳。 尧王一行人看了个瞠目结舌,唯有司徒婧知其蹊跷所在,不为所动。 修鱼非不禁感慨万分,“寒冬已至,唯百琇宫中春意盎然,百花齐放。普天之下,如此人间奇景,非帝王宫莫属!” 一席话说得众人掩面失笑,修鱼非回头看着修鱼寿出神的样子,胳膊肘一拐好笑道,“看傻了啊?” 但见修鱼寿直愣愣的看着宫苑后方的草坪处,被修鱼非一拐醒了神,急调头下令,“快!去拿玄铁盔甲,全套的!快!” 侍监官闻言不敢怠慢,忙转身小跑回宫。 众人未及反应,便见修鱼寿几步跨过院中,直向着草坪旁的女子走去。 司徒婧见势一愣,不由恼道,“这么快就有中意的了......” 修鱼非却是哭笑不得,“对,是有中意的了,不过不是人!” 待众人走到近处,才发现吸引尧王注意的,是这女子身旁的一匹骏马。 女子喜见尧王亲睐,忙不迭含娇行礼,“西钥香见过陛下,此马......” “千里踏梅,真是名不虚传!”修鱼寿紧盯马身难掩激动之色,自顾自道,“这是千里雪和啸红梅的配种良驹,孤以前在盛王府见过,只可惜送到骑兵营没多久就患病而亡。盛王为此心疼了好一阵子,说这马在北尧乃至世间都极其少见。曾有传闻,此马过千里红梅林,势如电闪雷鸣,呼啸而过,带起疾风劲舞,散落万朵红梅。因其速之急,花落不能沾其身,单是紧随其后碎花掩蹄痕,一铺千里梅花路,故得此名。” 西钥香惊愕间不由叹道,“陛下一语道尽,真乃伯乐!” “这马性子烈得很,还不曾有人能驰之疆场。”修鱼寿拍了拍马背,勾了嘴角,“今个儿就试它一试,若是服了,孤定当不惜重金买了它!” 西钥香忙不迭颔首带笑,“陛下若是喜欢,民女愿割爱相赠。” 修鱼寿一听直摇头,“孤未必服得了它,就算服了,也不可如此......” 西钥香笑得乖巧,柔声应道,“陛下多虑了,民女带它进宫,但求明主相赠,不为名利财物。还望陛下,莫负良苦用心。” 修鱼寿这才将她一番打量,不解道,“百琇宫中无骑兵,你带其到此,莫非料定这千里踏梅非王莫属?” 西钥香双眸如月,越发明媚动人,轻启朱唇一字一顿,“非君莫属。” 难得一见的爽朗,修鱼寿大笑出声,“好!好一个非君莫属!” 说话间,盔甲至。 黑甲加身战马威,玄铁更得骑兵勇。 修鱼寿一个顿身,跨上马背,“才多久没套这皮,竟有些沉了。” 司徒婧见势急道,“陛下小心!” 修鱼非摆摆手,“放心,摔不死他!” 话音刚落,便见马驹发狂,上蹿下跳,势要甩掉马背上人。 修鱼寿没防着,一个踉跄跳下马背,嘴角一斜紧接着一蹴而上,双手攥紧缰绳,下盘定死马背。马驹一顿活蹦乱跳,翻来覆去始终摔不下骑在身上的人。 但闻修鱼寿一脸邪笑尽轻狂,“千里踏梅,你踏得了红梅,踏不了我修鱼寿!拿出你的狂,看咱哥俩谁服得了谁!” 马驹仿佛听得懂他的话,猛然前蹄腾空,昂首嘶鸣,双蹄落地间如凌空飞燕,一跃而去。 “好马儿!让孤见识下你的速度!” 马驹得令般,四蹄交错如影,便见风疾草劲略沙扬,直引得马背上的人,一饮狂笑醉寒阳。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马驹带着修鱼寿原路绕回,稍作停顿又忽的调头,历史重演。 大半天的时间过去,马驹来来回回数次,尽至日头西斜。 一宫的人,手心里攥了汗,莫说马烈,人比马傲,相抗几个时辰,无一方服软。 眼瞅着这马遛弯似的又回到原地,修鱼寿俯身马背,在马颈下一阵摩挲,起身间大笑不止。 众人面面相觑,忽闻身后一声喝,原是上官耘闻讯赶来,见势喜出望外,“服了!这马服了!” 修鱼寿笑眼望去一声吼,“精骑队!” 上官耘噙泪爽笑应声喝,“杀!杀!杀!” 二人隔空相望间扬声狂笑,直笑得众人噤声,心下唏嘘不已。 精骑队,宛如一把葬火焚烧于心,燎伤满苑花香。 百琇宫自此空苑寂寥,再无人过问**花事。 烈马过风,独留惊鸿一瞥。尧王赐其名“惊鸿”,同冷雉为御用战马。 其原主人西钥香,受封惊鸿夫人,拜禁军羁马司官长,掌禁军骑兵战马。如此一来,惊鸿夫人如挂虚名,哑巴吃黄连,敢怒不敢言。 弓书殿,修鱼寿一声不吭闷坐于上。 修鱼非止不住地抱怨,“这下倒好,为了一匹马,连赈灾的事儿都不管了。带去百琇宫的东西,一样都没卖出去,你还让她们彻底断了念想。北边还有几十万百姓,眼巴巴盼着朝廷的救命粮,孰轻孰重,你怎么就不掂量掂量!” “正好,反正这法儿也不地道!”修鱼寿撇他一眼,有些尴尬道,“天无绝人之路,再想想别的法子。” 修鱼非没好气道,“要想你想,我先去购粮。实在不行,先送一批过去。” 看着修鱼非怒气冲冲的离去,修鱼寿长吁一口气,跟着出了殿。 宫外马场清风扬,一扫冬日的阴晦,惊鸿似乎也神清气爽,不停的打着欢鸣。 修鱼寿宠溺的刮下马背,一个跃身跳上,惊鸿前蹄高扬,立身长嘶。 忽闻一声惊呼,“陛下!” 修鱼寿回头就见归芗人遥首相望,满面欣喜之色,他敛目奇道,“邑王好兴致,竟到马场来了。” 归芗人莞尔一笑,打趣道,“臣为惊鸿一瞥而来,能让陛下本末倒置,必是人间极品!” 修鱼寿眼底不悦一闪即逝,转而半笑道,“上来!” 归芗人脸上一愣,犹豫道,“陛下,臣不会骑马......” “上来!”修鱼寿没耐心多言,“孤今个儿就让你长长见识,什么叫飞马凌空!” 归芗人踌躇着跨上马背,坐在修鱼寿身后,两只手不知该放哪儿,就听修鱼寿一句,“坐稳了,别抱腰。” 归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觉身下猛地一颠,险些被惯力甩下马背。她于慌乱间扣住修鱼寿双肩,就觉眼前一花,景致迷乱一闪而过,继而狂风呼啸,刮得皮肉生疼。她大气不敢出,索性紧俯修鱼寿,面掩其背。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心跳声,归芗人顿觉心安,数着数着,恐慌淡去,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无意间双手下移,忘了修鱼寿的叮嘱,她就这样触了雷。 身前的男人浑身一震,猛然扬缰勒马,急停之下顿觉马蹄凌乱,几步错踏。归芗人的身子随之几下踉跄,一个重心不稳跌下马背。她极度惊惧的双眼,看着男人一跃而下,伸手带她入怀凌空就势一翻,自个儿的身子垫在了下面。 归芗人被吓得不轻,趴在修鱼寿身上两眼发直,单是呆呆的看着他。修鱼寿半响才缓过气,一阵吃痛的呛咳让归芗人回了神。她慌忙起身,没留神身下,就见修鱼寿一声闷哼,直皱了眉头说不出话。 归芗人心慌意乱,不住的道歉,“陛下,对不起!对不起,陛下没伤着吧?我知道错了,我......” 修鱼寿勉力翻过身,就见他躺着的地方压了一块鞠般大小的石块,看样子撞得不轻。归芗人更是慌了神,就听修鱼寿哑着嗓子,语中含怒,“把马牵来!” 归芗人顿悟,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对,对对!用马,先把陛下送回宫!” 一直在马场外静候的侍监官见势不妙,忙赶回宫里叫人。 牵着马一路走回宫,归芗人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神情变幻莫测,思绪飞到了九霄云外。没防着前面站了人,直愣愣撞了上去。 她瞬间回神,抬头就见修鱼非一脸疑惑状,“这是怎么了?骑马的不像骑马,牵马的还带走神的?” 修鱼寿半直着身子,忍痛道,“传御医......” 修鱼非一愣,“您别说是骑马摔了,我宁可相信您是走路摔的......”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修鱼寿刚要发火,腰背一扯直疼的脸色煞白倒抽一口凉气。 “得得得,先回寝宫再说。” 侍监们闻讯赶来,一群人七手八脚把他弄上床。 “你们轻点!”归芗人眼瞅着一群男官笨手笨脚的,急的直跺脚,“这寝宫怎么没个宫女啊?” 修鱼非装模作样的叹口气,“你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么?” 修鱼寿呲牙咧嘴道,“修鱼非,你给我等着!” 修鱼非凑到床边,笑得喜庆,“哥,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情逸致去骑马。您说您骑术高明,不穿护甲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带个连马都不会坐的人?您说您这不是自找的么?” 修鱼寿一眼瞪过去,侍监官直低了头,就听修鱼非继续道,“您别瞪他,那马场又不是就他一个在那儿盯着。整个皇宫都传开了,咱们的小皇帝带邑王骑马,结果是人仰马翻。最喜庆的是您一个英雄救美,把自个儿给弄伤了。” 满殿立着的宫人,强忍着笑不敢出声,就见修鱼寿一个翻身掉下床,“修鱼非,有种你给我站那儿别动!” 修鱼非乐道,“我没动,问题是我不动您也够不着啊!” 没想修鱼寿一下站了起来,还没走一步,又跪了下去,直疼白了脸。 归芗人看不下去了,拽了下修鱼非,“他伤得不轻,您别逗他了!” 修鱼非无语道,“行行行,您别折腾了!都杵那儿干嘛,还不把他弄回去躺着!” 修鱼寿彻底火了,“都给我滚出去!” 满宫瞬间噤声,归芗人更是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陛下......” “滚!” 修鱼非脖子一缩,吐吐舌头嘟囔道,“惨了,真火了。” 说完,忙带着满殿的人退了出去。 寝宫外,修鱼非一改嬉皮之色,屏退左右,单留了归芗人。 归芗人见他不说话,有些不自在,“佑亲王要没事的话,下臣先行告退。” 归芗人转身间,就听修鱼非阴冷的声音自耳后飘近,“你最好离他远点,芗吟公主。” 归芗人触电般僵立原地,全身止不住的颤栗,鲠着脖子回过头,修鱼非已不见踪影。 第六十四节 初现党争 非绝女情 司徒姐妹三人远远瞅见归芗人,一步一摇,七魂没了六魄般,忙齐身围上。 司徒燕心直口快,一副要打抱不平的样子,“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司徒婧疑惑中带着酸,“上午不还好好的么?还带你骑马,这才多大一会儿就这样了?” 司徒荟扯了扯她们衣袖,轻声道,“发生什么事了,能跟姐妹们说说么?” 归芗人清冷的摇头,凄凉的神情满是难言之隐,“我只是累了,歇息下就好。劳烦大家惦记,芗人没事。” 司徒燕一下拦住她,“你这是没事的样子么?你......” 司徒荟一把将司徒燕扯到一边,笑道,“没事就好,回去好好歇息,我们改日再聚。” 看着归芗人缓步离开,司徒荟摇头道,“今儿个还是别去打扰陛下了,探幽郡的事也不急这几天。” “大姐,我今天不单是为了这事儿。”司徒婧直皱了眉,“陛下严令各地驻军十万,黎关一役,我赤乐守军十万出征,几无生还。之前辅王来报,五万空缺尚未归制。听闻各郡调兵换防,均是行动迟缓,在黎关驻防的禁军至今无法撤回。这样下去,先不说赤乐空防,濮安同样居危。原驻守濮安的禁军已全数归朝,仅剩五万晋王军留守。天蛭关直面大皖,东临南衍,眼下这两国都是敌非友,一旦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司徒燕一拍脑门,“你瞧我这记性!昨儿个我也收到辅王急报,同样是五万空防尚未归制!” 司徒荟闻言一愣,“不应该啊,圣上下旨到现在一月有余,就算南军北调,也该到了。” 司徒燕敛目咬牙道,“定是那覃王搞的鬼,她掌地方军,若不是她从中作梗,何至如此缓滞!” 司徒荟摇头道,“不对,这事让陛下知道,第一个问责的定是覃王,她不会这么蠢。这样,我们先找佑亲王商议下,不忙惊动圣驾。” 三人行至佑亲王殿,便见满殿莺歌燕舞。 修鱼非尽享声色之娱,见三王齐临殿外,仍不动声色。 三人等候多时未见传召,皆是满腹怨言。正要愤然离去,便见侍监官骤步迎上,道是佑亲王已然明了三王到访之意,无须忧心多言。 三人面面相觑,勉强作笑间转身离去。 听了侍监官的回话,修鱼非刮了下面前人儿的小鼻头,调笑道,“皇兄偏宠将才,覃王有大麻烦了。” 小夜不以为然道,“王爷不是已成竹在胸,她们定能化干戈为玉帛。” 修鱼非闻言大笑,“化干戈为玉帛?覃王彻查黑市六亲不认,害得她们父王声名狼藉,旧王均受其累。覃王势孤,她们不敢挑明了来,是因为她在南衍的兄长和当今圣上。想让本王也搀和进去,本王还偏就不上这个套!”他说着叹口气,“如今的朝堂表面上焕然一新,各王年轻气盛各司其职,一片祥和。实际上是各怀鬼胎,一盘散沙。可惜我那皇兄,疆场上是条龙,到了官场就成了虫,一根肠子通到底!让自己的臣子卖房赈灾,也就他想得出来。本王是无所谓,可怜那几位郡王到朝中当官,反倒把自己的窝给当没了。” 小夜眼底不悦一闪即逝,继而巧笑如花道,“王爷就没想过成家的事儿么?” 修鱼非直盯着她,坏笑道,“跟你么?” 小夜起身一推,低头含羞道,“王爷可不能拿这事儿寻开心!” 修鱼非将她上下一番打量,半笑不笑道,“小夜姑娘莫不是看上本王了?” 小夜头低得要贴上胸前,细若蚊声道,“王爷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哪家姑娘不喜欢?” 修鱼非笑里透了寒,“你喜欢的不是修鱼非,是佑亲王。能担佑亲王之责的大有人在,可修鱼非只有一个,他不属于你,也不是为了佑亲王位留在这里的!” 小夜惊得抬起头,双唇颤动,“王爷,小夜不是......” 修鱼非猛地站起身冷笑道,“我修鱼非自幼玩世不恭,少有放荡不羁之名。这世上,能拴住我的东西唯有一件,它,不在你身上!”说着,他扬声对众歌女道,“打今儿起,你们不用进宫了,本王闲了会去看你们的,都散了吧!” “王爷!”小夜看着修鱼非决绝的身影,欲语还休,终无奈离去。 夜已深沉,皇帝寝宫依然灯火通明。 两殿相邻,修鱼非不由近前,听到里面传出极致压抑的呻吟。他未及通传一步跨入,就看到归芗人正为修鱼寿上药敷腰。 修鱼非冷眼直视归芗人,“你怎么在这儿?” 归芗人还未回话,修鱼寿便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修鱼非讪讪道,“我看你宫里灯火通亮,就过来看看,伤好些了么?” “邑王这药酒还有点用,比御医开的那些强。”修鱼寿套上衣服,转过身,“粮食办的怎么样了?” “再有两天就差不多了。”修鱼非说着低身跪地,“请陛下准臣暂行离朝,同禁军一道前往放粮。” “上官耘去就行了,你一个亲王去干什么?” “臣弟一想察看民情,二想调查一些事,万望陛下恩准!” 修鱼非一反常态,修鱼寿心里直犯嘀咕,“你是下了决心要去,行,所见所闻如实回报。” “谢陛下!” 修鱼非起身间,冷凝的目光直扫得归芗人浑身颤栗,不敢抬头。 直到修鱼非离开,她方才吁了一口气,平复了下心神轻声道,“时候不早了,陛下也早些歇息,臣明日再来。” “有劳邑王,明日记得把你刚说的税赋改制,全部写成折子带来。” 承尧三年十二月初,佑亲王修鱼非远走北方边郡,亲往赈灾。 同时,修鱼寿与掌管财政赋税的邑王,经过十数日的反复斟酌,决心一改税制。 改革税制涉及到各王所司,牵涉甚广,修鱼寿索性一改俱改。 此次改制,在北尧掀起轩然大波,险些酿成巨变,终使尧王踏上了御魔之路。 ; 第六十五节 孤心向月 五制军始 “芗人,那个税制整改,督赋司还有其他各王有没有拟出详细的方案?” 归芗人一边敷药,一边叹气,“有是有,都是些皮毛,不痛不痒的。” 修鱼寿一转身,腰伤扯得眉头一拧,归芗人急道,“别动!这才敷了几天,不好好治会留根的!” 修鱼寿瞧着她的样子,不由笑道,“你这语气真像小五,当初在他们家养伤,她说的最多的词儿就是‘别动’。” 归芗人手上一颤,“承昭皇后么?” 修鱼寿语气轻柔,笑得无奈,“是啊,一入宫门深似海,又不得已参与朝政,是孤对不住她。” “陛下没有想过再立妃嫔么?” “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它还没大到能容下他人的地步。” 归芗人默不作声的敷好药,修鱼寿套上衣服,“这样吧,不等他们了。你就把牵扯到各司的地方列出来,孤再命他们拟定方案。这样,他们也不会为难你了。” 归芗人静默半响,忽而一句话让修鱼寿呆愣当场,“孤心向月伴盈缺,未及承昭待惘然。” 此后,归芗人绝口不提尧王私事,一心改制。 修鱼寿阅其所呈,赞不绝口,严谨修改后,即严令各司奉旨执行。 第一,严格征兵条例,增设入营考核,特令独生子一律不得参军。禁军外,统一全境军服、军纪,重申十三斩杀令。广羽、煦水、南祈三地驻军削至五万,半农半军,军饷照旧,军粮自给。其余五郡驻军,两年一换防。各地驻军,凡授衔将领亦随之调换。裁军后所有在役兵员,三代以内直系血亲,皆以军户入籍。 第二,责令各郡辅王,普查人口,严格管制。大小商户入籍,增设官户,在朝官员三代以内直系血亲入户。重新勘丈土地,以富、贫、劣三级划分,官民建房养畜均以劣土。富土一律纳入官地,于各郡设官仓,由督赋司下设官度司兼管,民不得擅用。贫土均与农户,各户所得须明记于册。 第三,指定各级各地书院必授书目,并于官学外设幼学,幼学考核通过方入官学。于官学中增设言谏官,隶属吏监司,生员期满考试,增设必考议题“议官道”。每期考试结束,由各地言谏官封存,直接上陈太卫府交吏监司,做为朝廷择才依据及官员政绩评考标准。 第四,废黜各郡私法,以国法束民。严律令轻刑罚,彻底废除连坐、杀威、车裂、凌迟等酷刑,明列二十七项死罪,官、民、商均在其列。 最后基于以上整改,统一全境赋税,以地税、户税、关税、季税、物税五项为准,固定税额永不加赋。季税以单亩贫土的平均产量为准,每亩抽取一成,其余四项按原定标准征收。官户、军户免除一切赋税,农户免户税,只征收地税及季税。商户除户税、地税、物税外增设境内关税,原有的境外关税翻倍。官户严禁涉商,军户、农户涉商者,以商户税收为准,所有赋税减半。 旨意一下,八王殿肃静异常。 修鱼寿前脚离殿,郊尹涵后脚追上,噗通一声跪下,请求撤职。修鱼寿再三追问下,郊尹涵才将调军懈怠实情道出。 之前裁军基本是就地淘汰,留强去弱。且有老将夏侯酌坐镇,左司黯亲率禁军执行,无人懈怠。此番裁军,涉及前朝未曾有过的大规模调军补防。各地驻军多是当地人有家有业,军营从上至下,无不心中抵制上言抗议,奉旨行军一拖再拖。太卫府初设,尚无威信可言,强制行军恐生兵变。各郡太卫上报覃王,却被赈灾的事耽搁了。待她回头来办,还未想出万全之策,尧王就下旨二度裁军,更是将调兵换防定为常规。覃王一筹莫展,只得自行请旨撤职谢罪。 修鱼寿当即重回八王殿,众王重议。最终决定,各地驻军裁至五万,均以半农半军制。堰城、曜城、延关等边关守城,由二十万皇城禁卫军分驻镇守。黎关留守禁军就此常驻,原观璞延关驻军五万,调赴骞人为地方军。为防万一,修鱼寿授权天蟒卫两百将,分率二十万戍边禁卫军,自天尧出发至西南属郡煦水,后兵分两路,一路经广羽北上探幽、赤乐,一路经南祈东进濮安、观璞。所到各郡,配合太卫府严令裁军,若遇抵抗,就地军法从事。 此次裁军换防历时三个月,天蟒卫及太卫府同地方军之间,大乱小斗不断,死伤数以万计。众臣皆认为尧王此举,意在削弱地方军,节省国库军备开支。自此,地方军在建制上再无力量抗衡中央,北尧政局的改头换面,从军营开始,迈出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修鱼非回朝时,各郡裁军已近尾声,喜忧参半的心情,脸上阴晴不定。 因禁军的参与,北方各郡赈灾得当,当地百姓对尧王感恩戴德。又听闻尧王决意改制,于大多数百姓是百利无一害,且已踏出第一步,可谓来势汹涌雷霆万钧。 但尧王登基至今,最大的隐患莫过于亲政方式,重武轻文,以军为先,无军不治。先有精骑队,后有太卫府和天蟒卫,简单粗暴的生杀予夺,服人不服心必成大乱。 将八方外城司城总长递送的奏折,放到弓书殿案几上,修鱼非长叹口气。购粮时,天蟒卫的行事做派,让他瞠目结舌,却又不得不敬佩三分。严官治富,济弱恤民,看似无情却胜情。跟尧王当年在骞人赈灾如出一辙,灾后参奏堆积如山。 “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眼见修鱼非放下奏折要走,修鱼寿斜瞟他一眼,“当初怎么说的?” 修鱼非转过身,“所见所闻如实回报......” “说吧,我听着。”修鱼寿头也不抬的奋笔疾书。 “要说的都在那儿了。”修鱼非指着刚送上的奏折,“不出意外,这奏折的下场,皆会粉身碎骨,弃尸焚窖。” 修鱼寿也猜到奏折所报,手上顿了下,继而转了话题,“你没顺便去看下薄奚辰?” “过几天就见到了,有些事他想当面跟你说,臣弟不便多言。” “是莫天昀还是世外桃源?”修鱼寿笔舞得飞快,语气尽显僵硬。 “兰久越。” 笔头沾了墨,悬于奏折上,迟迟不肯落下,单留墨汁晕染纸上。 第六十六节 芗人离朝 君臣异国 修鱼非离去半响,弓书殿静默无声。 侍监官垂首候命左右,忽闻修鱼寿下令,“传邑王。” 侍监官一怔,俯首轻声提醒道,“陛下,邑王告假,已于数日前离朝返乡了。” 修鱼寿一愣,继而厉声叱问,“返乡?谁准她离朝了?拿个鸡毛当令箭!马上传旨邑王,取消告假,令她即刻返朝复命。”修鱼寿突然想到什么事,忽的起身叫住侍监官,“邑王走多久了?” 侍监官站住身,毕恭毕敬道,“回陛下,十来天。” “十几天!” 侍监官吓得一颤,“十四天......” “那味粥也缺了十四天......”修鱼寿沉吟半响,忽而明白过来,“原来是她......” 哪知侍监官腿下一哆嗦,软倒在地,“陛下恕罪!邑王不让奴才多嘴,奴才这才瞒着陛下!” 修鱼寿笑得无奈,“难怪上官耘几次去查,一无所获,感情这粥根本就没过御膳房。” 侍监官鸡啄米般的磕头,“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堂堂的侍监官,这么轻易被收买。等会办完差,自个儿去领二十板子!”修鱼寿没好气道,“邑王一回来,让她去八王殿候着。还有,通知门禁队,见着薄奚辰让他直接来弓书殿。” “是是是,奴才告退......” 随手拿过修鱼非带回的奏折,几下翻阅扔到一边,修鱼寿仰首问天,“夏侯嘉也曾面对如此诸多的参奏么?即便如此,也期盼我精骑能留活口,平安归朝。最后关头派出左司黯将计就计,是料准了他会阵前反将救我精骑。修鱼寿时至今日,方领会其良苦用心,何其悲哉!” 天尧主街二十四,花舞酒巷不夜城。城东五道兮月舞,城西五道念香音。 “第一次逛花街?”茹彺秋看着身边有些局促的男人,不由笑道,“当年听闻皇家精骑误闯青楼而不觉,还以为是民间谬传。现在看来都是真的,不光精骑队,整个皇城禁军都不擅此道。” 薄奚辰闷声道,“为什么带我来这种地方?” “人间百态,浮沉花街。像你们这种山泉水,就该来这尘世过一道。骞人的苦涩,天尧的糜烂,看不尽的辛酸,道不尽的炎凉。你可以活得像脉山泉水,但你不能真把自个儿当山泉水,懂么?” 薄奚辰不以为然,“本王自幼于宫中行走,少年参军一役成名,什么没见过?人间百态,世事炎凉,哪比得宫中一隅?” “那你脸红个什么劲?”茹彺秋将他上下一扫,“长得俊,不就是让人看的么,你还不好意思了?” 薄奚辰白她一眼,举手套上头盔,就听茹彺秋嬉笑道,“亏得你不是骑兵,否则这会儿连脸都遮上了。” “我要回宫了。” “别,都这么晚了。”茹彺秋拉过他,站住身,“今儿个就在这歇一晚,明日一早我陪你回朝复命。” “住这儿?”薄奚辰抬起头,张大了嘴,“念香楼?” “你不傻呀!”茹彺秋笑着向前努努嘴,“之前,你们不是向我打听那个叫归芗人的女子么?” “我知道,她曾是念香楼的头牌雅妓,现已在朝中为官,同掌南祈。”薄奚辰忽觉不对,“这不是天尧城么?念香楼不是在濮安么?” “你反应可真够快的!”茹彺秋无语的看着眼前这榆木疙瘩,“兮月楼都在天尧开了分家,念香楼又岂会落于人后?” “不是,这宅子......”薄奚辰总觉得这地方眼熟,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不就是郡王府的宅子么!亏得咱们那位主,想出了个卖房赈灾的点子。不然,就算借她们个胆,她们也不敢把花楼开到皇宫隔壁来。” 说话间,一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趋步迎来,笑颜带蜜般,“快让我看看,什么风把这么大的贵客给咱念香楼送来了!”刚听下人来报,说是门口站了两位生人,看样子来头不小,他们不敢慢待,便请妈妈亲自出马相迎。她脚还没出槛便一眼瞧见个全身戎装的军爷,微微一怔,见那人似有局促之态,心下拿定三分主意,“这位军爷样子生......得可真俊啊......”她本想欺生多捞点油水,没想旁边还有个茹彺秋,一白眼甩来,直盯得她硬生生转了话头,接着不甘道,“这逛花楼,怎么还带个姑娘?” 茹彺秋半冷不热道,“是我这个姑娘家要来的,这位爷生涩得很,妈妈别吓着他。” 女人转而半笑不笑道,“那敢问姑娘,来我念香楼何干?” “香飘十里,百人归。”茹彺秋笑眼带勾,一媚环生,“本姑娘便是那百人之一,还望妈妈成全。” 女人面上一怔,忙不迭重又堆上满脸蜜,“未想二位也是识香人,快快,里面请!”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一波三弄泣离殇,茹彺秋微微皱了眉,“这里的曲儿如此哀婉如诉,也不怕败了客人的兴致。” “苦中寻乐亦成香,既是识香而来,岂会弃香而去?”归芗人笑意盈盈,几步摇曳近至二人身前,单对着薄奚辰欠身行礼道,“初见予王,果然器宇轩昂,芗人有礼了。” 茹彺秋两声干咳,薄奚辰忙回神应道,“有礼了!” 茹彺秋忍着笑,小声嘀咕道,“明明是失礼了,还有礼呢!” 一句话说的薄奚辰直抬不起头来,归芗人狠狠瞪她一眼,转而吩咐道,“收拾间上房,静点的。这位爷怕闹,姑娘们别不知趣!” 安置好薄奚辰,归芗人直把茹彺秋拽进闺房,眼底渗了寒,“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茹彺秋这才一改媚态,跪地叩首,“彺秋叩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归芗人脸上一冷,“你是故意的?” 听出她语气里的戒备,茹彺秋沉声道,“公主于彺秋,无关君臣之道,只因芗吟止彺秋,一叶知秋。” 茹氏彺秋,急行之秋赴寒冬,来去匆匆无所同。 一叶芗草凄,一吟双泪流。 彺秋缓步迟寒冬,为求芗人同。 “茹彺秋,大皖王赐名,于芗人何干?” “公主是怪彺秋,让他们知晓您非芗城人氏,进而怀疑公主么?” “拜你所赐,佑亲王已查明,归芗人即兰芗吟,乃大皖皇室公主。现如今,不得已待罪离朝。” “公主凭一己之力,于深宫地牢救出北尧铁骑。是公主机警,还是我大皖先王身手拙劣,任公主妄为?尧王虽武将出身,不善政道,也知其难为。且不说他先已起疑,后派人于观璞、濮安两郡尾随监视。查明公主身份,是迟早的事。与其让他抓住把柄一究到底,倒不如将这水搅浑,省得他们抓着芗城不放。最少,目前为止,他们并没有十分在意您的身份,只要您的心是向着北尧的,他们就不会为难您。” “兰久越真是养了条忠犬,主人已殁,还不忘替他善后。” “公主,您误会先王了,他是......” “够了!我不想知道他让你经营芗城的目的,也不想再听到大皖兰氏皇名。我是北尧的郡王,邑王归芗人,原濮安晋王府的义女。” “公主......” ; 第六十七节 彺秋委身 辰拜复命 客房外一片靡靡莺声,薄奚辰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索性起身穿戴整齐,准备回军营。一开房门,刚好撞见茹彺秋,面色苍白,有些失魂落魄的立在门外。 “你这是......?” 茹彺秋看着薄奚辰的眼神有些恍惚,轻飘的声音在薄奚辰听来宛若惊雷,“你愿意娶我为妻么?” 薄奚辰单是张着嘴,半响发不出声。 茹彺秋眼底柔情带殇,化为唇指间窒息的甘醇,点点撩拨。 燥热,冲动,瘙痒,膨胀......野兽最原始的渴望,被唤醒,从喉间溢出。 一声低吼,茹彺秋应声倒地,愕然看向身前的男人,极致压抑的喘息,血脉膨胀的克制。 “为什么......” “你的确救过我,可我没说过要以身相许吧?”薄奚辰稳住身子,一拍脑门甩甩头道,“不是,是没说过要娶你过门来报恩吧?” 茹彺秋半伏在地,祈求的目光迎向薄奚辰,“我想留在你身边,仅此而已。” 薄奚辰双目一凝,一把拽起她,揽其纤腰紧贴其身。 温热的鼻息迎面袭来,男人特有的气息使得茹彺秋身子有些发酥,冰冷的盔甲抵不住诱惑,软软的靠在他身上,静静的看着那张俊俏的面庞,暗涌涟漪,“如果是他,该有多好......” 任由他抱着,双脚离地,房门随之带上。便听得盔甲落地,衣衫凌乱,锦被缠绕起雨云。 一响缠绵尽欢愉,伏在茹彺秋胸前,薄奚辰似要沉沉睡去。 “醒醒......”茹彺秋心中悬着丝,隐隐不安,“王爷还没说,何时迎我过门......” “过门?”薄奚辰戏谑般一声轻哼,半眯着眼抬起头,“我说过要娶你么?” 心中悬丝骤间断线,茹彺秋满面红润惨然褪去,“你......” 薄奚辰嘴里打着哈欠,翻过身懒懒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薄奚辰!” 茹彺秋一声怒喝,随手抓过一件硬物就向着薄奚辰脑袋砸去。忽觉面上一阵厉风,眼前一空,待她回过神,手已被人从身后牢牢锢住,紧箍于颈的手,更是索命般让人窒息。 只听身后人,阴邪带笑道,“小爷不想挑明的事,还望姑娘留个情。爷是军营里混的,摆架势,您不是对手。咱们这号人有个习惯,不该问不该管的,自会装傻充愣。但姑娘千万别把爷当傻子,想着法的拖爷下水。今儿个当给姑娘个教训,不管您是什么目的,都算得上小爷的救命恩人。小爷今日不杀你,不代表以后不会。大皖废我北尧精骑的帐,小爷记着的,姑娘还是收敛点好,别再犯到小爷手上。” 茹彺秋全身颤抖,直瞪着双眼,轻促的呼吸失了语言。 待薄奚辰重又穿戴整齐,正要离开,茹彺秋一个激灵,伸手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别走!” 孱弱的卑微,不顾一切的乞求,冰冷的盔甲隔绝怜悯,绝然离去。 念香楼外,寒夜默。 冷月寂无声,黯了异乡人。 归芗人一袭珑衣照白露,迎向薄奚辰,欠身行礼间一语还笑,“夜路难行,将军请多加小心。” 薄奚辰冷凝的眼神,牵出一抹笑,“夜路难行,异国夜路更难行。你们做了初一,自有人做十五,不劳姑娘费心。” 归芗人眼底一殇,“北尧初一又十五,月圆应是故乡明,道是,何处为家?” 薄奚辰一声低笑,眼神变得极为复杂,“北尧初一,大皖十五。月逢左司酒一樽,一斟一望黯消魂。” 归芗人倒抽一口凉气,滞怠当场,久久无法动弹,直看着薄奚辰渐行渐远,月色中照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左司黯。 “吾兄愚忠豫王,负我尧。黯无所为,且不能为,但凭一己薄力,不求挽狂澜。芗城有诈,大皖出兵必伐之。黯无力劝阻吾兄,唯涉险迂皖之强兵,免我尧两面受敌之祸。若黯不胜其力,尧难逃一劫。北尧左司之黯臣,愿同大皖兰久之越王,共祭我尧亡灵。黯饮罪之身,为免一族之枉难,累及恩师。无论成败,皆无颜与君同舟,万望辰弟,知为不知,切莫引火焚身。” 越王殁,黯何往? 宫门直立,残月淡去,薄奚辰一瞥左右,“进宫。” 念香楼,两立娇颜比芙蓉,花开惨淡素成哀。 归芗人清冷的声音,缓缓道,“你还不走?” 茹彺秋呢喃之声,似梦呓,“大皖,芗城,骞人......何处为家......” “我也想知道。” “公主不愿为秋吟,彺秋还祈芗叶同......” “或许,你我此生,终会殊途同归。” 天刚蒙蒙亮,门禁通传来报,禁军都统薄奚辰,弓书殿候旨。 修鱼寿二话不说,翻身披袍,一行人七手八脚帮着拾掇整齐,直奔弓书殿。 见了薄奚辰,没等他开口有所动作,修鱼寿直拉过他,很快说道,“别的不说了,就说骞人。” “连晋守信,该办的都办了。” “镇关碑立了?” “立了,芗城的百姓都回迁了,很多人自发去祭拜他们......陛下......” “别提那个人!” 薄奚辰心中一窒,拿出一纸信函,“这是莫天昀从大皖带回来的,他的遗愿,此函永无开启之日。” 修鱼寿接过信函,手微微发抖,“那为什么不直接烧了?” “若遇亲叛,启之诛灭。” “亲叛?修鱼非?”修鱼寿转而摇头道,“不可能!兰久越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竟信以为真,甘愿一死同葬!” “易地而处,陛下还有苟延残喘之念么?精骑将士一身傲骨,一朝半瘫如全废。退出前,能有救其弟兄之重责加身,本应死而无憾。却未想,兰久越不惜一死屠精骑,废人亦痪心。” “兰久越,你跟精骑队有仇么,居然以死相逼!”手中的信函攥成一团,修鱼寿悲戚出声,“莫天昀的任务本就是九死一生,自行请缨深入虎穴,盗取罪证。虽功亏一篑,以他的身体,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没有人怪他!” “所谓芗城的秘密,是他带回来的。”薄奚辰顿了顿继续道,“他也是后来才想明白,兰久越不是受了胁迫,是顺水推舟故意放他回来,带出消息让精骑队咬钩。他一直很自责,救不了他们,唯有一死求心安。” “傻愣子......”修鱼寿深深闭上眼,“三王加起来斗不过一个兰久越,何况你一个愣头兵!天昀啊天昀,你说你冤不冤!最该死的人在这站着,什么时候轮到你出头了!” 薄奚辰惶恐跪地,“陛下!” “我没说你,起来!”修鱼寿叹口气,“我说自个儿的......” “臣该死!”薄奚辰几欲脱口而出,左司黯临行前再三告诫萦绕耳际,话在嘴边遛了几个来回,又终于咽了回去。 修鱼寿没注意他面上神色,一把拽他起身道,“你就别跟着搀和了,伤好利索了带好兵,少死几个弟兄就是功!” “陛下,臣在骞人养伤时,全郡政务乃一女子相助。臣想让贤,专注练兵。” “谁?” “她乃邑王旧识,茹氏彺秋。此女子医术了得,见识过人且博学多才,治理政务乃不二人选。” “茹彺秋......”修鱼寿细想下道,“就是那个救了你,又医好你腿伤的女子?” “是,她眼下在邑王的念香楼借宿,陛下可传召一试。” “念香楼?”修鱼寿声音突然高了三分,“邑王也在那儿?天尧城的念香楼?” 薄奚辰一愣,转而无奈道,“敢情,臣也做了回带信人......” 第六十八节 土户遇阻 权臣乱政 修鱼寿传令侍监官,即刻召归芗人觐见。 薄奚辰近前一步,似有话要说,却闻得修鱼非自殿外一声干咳,看着他的眼神颇具深意。 修鱼寿皱眉道,“马上要早朝了,你怎么还跟这晃悠?” “我是怕有人把直肠子给捅穿了。” 修鱼非话中有话,薄奚辰心里一咯噔,就见他已近至身前。接下来的话是说给修鱼寿听的,眼睛却盯着薄奚辰不放,“待会早朝,陛下心里最好有个谱,新制的第二步可不好走。” “那是容王的差,要办就要借司徒家的势,那四个丫头少一个都不行。”修鱼寿说着想起什么,转向薄奚辰道,“你刚说谁来着?” “回陛下,茹氏彺秋。” “你说她乃邑王旧识?” “是。”薄奚辰一顿,试探道,“陛下是想......” 修鱼非抢先应道,“可让她担任骞人辅王一职。” “不,原有辅王不变。”修鱼寿斩钉截铁道,“就骞人郡王,跟邑王同掌督赋司。从邑王的南祈郡下手,只要开了一个先,便能直下五郡。余下三郡,自然水到渠成。” 修鱼非暗地攥了手,“陛下似乎很看好邑王......” 修鱼寿笑得释然,“这女人点子多,脑子比咱们的好使。” “只是因为这个?” “不然呢?” 修鱼非走到跟前,伸手戳着修鱼寿心窝,“还有这儿......” “什么意思?” 修鱼非自顾自地离开,“时候不早了,上朝。” 薄奚辰跟着行了礼,先行离开。 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的身影,想着修鱼非的话,修鱼寿只觉心口一种莫名的感觉,隐隐作痛,“这是怎么了?” 果如修鱼非所言,早朝所议不单千篇一律,更是变本加厉。众臣几乎将改制的所有难题,都抛向了尧王,且含沙射影指罪天蟒卫。 “天尧城数十商户联名上书,不惩凶手,誓不开市。长此以往,天尧商市岂不废乱!” “探幽、濮安、煦水更有遥相呼应之势,天尧一罢,三郡亦罢,更有多郡观火而动,陛下万不可置之不理!” “此次赈灾够粮,以物易物强行压价,形如强取豪夺,商户本就郁结难舒。而现行新制,商税无减反增,势在重农抑商,急行之下恐生动乱。” “新制明令,富土皆入官地。而占富土者,六成官户,近四成为商,军农所占加起来不到一成。若官商勾结,抵制土户改制,后果将不堪设想,还望陛下三思!” 众王噤声,众臣非议。 上官耘紧攥佩剑,强压怒火,看着修鱼寿的眼神尽显急切。只要尧王一个旨意,他的天蟒卫便能荡平一切与之不公的纷争。出于民,忠于君,利于民。天赐尧歌,禁军之谟。一朝涉政伴君侧,竟召万民嫉。 修鱼寿听到上官耘手攥剑柄,骨骼发出的狰狞,心中一紧,遂看向他摇头劝阻。 下了朝,上官耘两眼通红,对着宫中一棵参天大树,持剑疯砍。 突然一只手自身后搭上他肩膀,上官耘一个激灵回身剑锋至,待看清来人面貌,急收剑惊道,“怎么是你?” 上官仰看着他半笑不笑道,“天蟒卫乃至整个皇城禁军,就如一柄利剑,掌于圣上之手。只要你们在,就没人敢和圣上明着斗,只能暗地里耍些手段。已有精骑铁骑营的先例,你又何必动气。” “我不明白,圣上所行皆为民,为何满朝文武要处处作难?”上官耘满目愤恨道,“天蟒卫军纪严明,向来依令行事,他们为何处处看不顺眼,妄加罪责?想我北尧精骑两万四,两万战死竟除名,两千含冤赴刑场,如今只剩下我们了,就不能积点德手下留情么?” “傻弟弟,”上官仰轻笑间摇头道,“单是富土统一官用这一项,就开罪了北尧九成权贵。不说别家,就我们上官一族封地,八成为先王所赐富土,一旦收回,父亲和叔父连养老的本钱都没了。司徒和子桑两家也跟我们一样,各郡王都不得已阳奉阴违,众臣又岂会力行?” 上官耘脸上一僵,未及回话,便见侍监官火急火燎赶来,尧王传召。 一进弓书殿,抬眼左右,予王薄奚辰领禁军都统副将北宫修,覃王郊尹涵领都尉佐将九方汹,佑亲王修鱼非领天蟒十一将列位两侧。 见这架势,上官耘心中一紧,急跪地道,“末将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起来说话。”修鱼寿一扫左右,“今儿个就不自称孤了,都是武将知根知底的,我就想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 上官耘上前一步道,“陛下若问的是土户改制,臣恳请陛下交天蟒卫负全责。” 修鱼寿双目一凝,“负全责?我看你是想公报私仇,替天蟒卫出口恶气!” “陛下召集武将,难道不是想付诸武力?”上官耘索性再次跪地力谏,“满朝官员,拖沓推诿,若要成事,必得天蟒,请陛下授权!” 余下天蟒十一将见势,齐身跪地附和力谏,“请陛下授权!” 修鱼寿敛目一扫,抬眼看向其余将士,“早朝上没问你们,现在,我要你们给个准话,天蟒卫被逼到了风口浪尖,不把你们拖下水,精骑队的历史要重演了!你们不干,这制我还真得换个改法!” 北宫修淡漠的声音悠悠出口,“不就是几亩破地么,朝廷要给,爷还懒得拿。收就收了,又不掉皮掉肉,有什么大不了的。辰将军,你们家的封地还没我家多,不会舍不得吧?” 薄奚辰狠瞪他一眼,回道,“**说话,能不能别老这么酸!我倒是无所谓,可家里那关怎么过,总不能让我带兵回家缴地吧?” 九方汹终于开口道,“末将跟辰将军一样,本在朝中任职,家族封地于己无关。但末将在家中说话不算,强行缴地,很可能会和家人反目,所以......” “等等......”修鱼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谁要动你们家族封地了?” 郊尹涵挨个瞄去,皆是瞠目结舌状,不禁奇道,“富土收归官用,并不包括先王所封。圣旨所指,乃现行私用之地,为什么你们......” 上官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下朝碰到我大哥,他也说陛下要收回上官家族封地。我也无所谓,叔父和父亲定能体谅陛下苦心,不求一己私利。” 修鱼非一句话意味深长,“是误传旨意,还是别有用心,陛下得好好斟酌斟酌......” 众人闻言急声明示,旨意释义,皆源自八王殿当日议政郡王。 郊尹涵直皱了眉,“为何我不知情?” 九方汹有些尴尬道,“末将从涵将军处得知释义,但他们说法都与将军大相径庭,末将也就信以为真,以为是将军误传了。” 修鱼寿沉声道,“薄奚辰,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骞人辅王返朝带回的,臣本有疑问,但他言之凿凿,臣也就像九方将军一样信以为真了。” “混账!”修鱼寿一声低喝,众人齐身跪地,“三至之谗,矫旨欺君,简直是胆大妄为!上官耘,这事交你去办,一定要给我查个水落石出!” 与此同时,修鱼寿命众将携天蟒令,全境戒严。授各郡太卫黑蟒令,准先斩后奏权,督促各郡土户官吏统量国土。各郡计量册限期呈交太卫府,违者斩立决。 此令一下,北尧肃栗,风云暗涌。各地黑手,缓缓拉开了乱政的序幕。 第六十九节 欣得芗宁 非探辰心 一夜念香曲,一响清风祭。 红灯初下换白绸,满堂素妆迎君颜。 千里踏梅一嘶尽欢,修鱼寿翻身下马,直冲进堂一通呵斥,“归芗人,给孤滚出来!称病返乡欺君罔上,你好大的胆子!侍监官传你觐见,居然充耳不闻!孤今天就来看看,你长了几个脑袋!” 满堂雅妓丧服着身,伏地叩首噤若寒蝉。 修鱼寿这才注意到,花楼一夜变祭堂,不由问道,“你们给谁戴丧呢?” 茹彺秋微微抬首,“回陛下,是为姑娘戴丧。” 修鱼寿愕然,声音有些发颤,“归芗人?不可能,她死了?” “姑娘说,进宫失了心,出宫失了人。人心两失,但求一死,望陛下成全。” “滚蛋!”修鱼寿顿觉荒唐,不由大怒,“来人!把这些装神弄鬼的都给孤拾掇拾掇!既要办丧,怎么都得有死人吧!” 满堂惶恐,眼见天蟒卫鱼贯而入,眨眼将整个念香楼围了个水泄不通。上官耘一声令下,便见白绸凌乱,烛台果盘翻倒在地,香炉花瓶粉身碎骨,顷刻间满堂狼藉,如强盗入室劫后残迹。 众女子惊恐万状,软伏在地瑟瑟发抖,抽噎四起。 修鱼寿像抓小鸡一样,随手抓起一名歌女,直盯着她阴声出口,“就从你开始吧。” 女子浑身发软,看着修鱼寿手中佩剑寒光逼人,不由双眼圆睁,下巴抖得像筛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阁楼上的女子,白净如雪的面庞,深潭映月的瞳仁,一眼带殇。 归芗人声音止不住的发抖,“陛下素来爱民如子,岂能滥杀无辜!” 修鱼寿嘴角一斜,“上官耘,你告诉她,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杀!” “谎报军情,贻误战机,该当何罪!” “杀!” “妖言惑众,霍乱军心,该当何罪!” “杀!” 修鱼寿就要手起刀落,便闻归芗人一声惊呼,“不要!”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下阁楼,拦住修鱼寿高举的剑锋,“这儿不是军营,您不能这样!” “是谁说朝堂如沙场,臣民如将兵的!归芗人,你好大的胆子!” 仿佛平地骤然起了风,卷起万丈狂沙,归芗人几乎歇斯底里,“对!我是胆大妄为痴心妄想!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爱上了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沙尘拂面撩的人眼迷离,乱风呼啸归入呜咽,“本想一味粥,几介风尘女子,一朝一夕不离左右。寝宫清冷,相伴月余方明了,当初那句‘水深似沼,蟒不及出。’根本是说给我自个听的。你是一汪沼泽般的深潭,我才是那条深陷其中无法脱身的黑蟒!你要我怎么办!” 雨泪释风沙,半空滴落荡涟漪,修鱼寿呆愣半响,缓缓出声,“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归芗人笑语带殇,背身默念,“笑,永远都是勾勾嘴角,只有在马背上才会真正释怀。怒,就是两眼一瞪咬牙皱眉,只有被人说中心思,才会难以自控。尴尬无措的时候,虽然面无表情,但舌头会伸头出来舐嘴角。只要和马有关的都喜欢,每天最少要抽半个时辰出来骑马,而且一定是全副武装。天气再热,睡前也会泡脚,永远是平躺而卧,绝不侧睡,而且不能有一点光亮。最喜欢吃的小食是糖人,喜甜辣,忌酸腥。极度怕痒,死穴是腰......” “别说了......” “这些仿佛成了生命不可或缺的寄托,烙在心里炽热的跳动,带着刻骨的疼痛。身体就被这些疼痛,一点点添满,直到崩坏吞噬,方得解脱。”涟漪息声显清寂,归芗人一字一顿,“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如此了解你,却猜不到这些话后,你会如何待我......”梨花一枝春带雨,轻风过堂抚泪颜,“陛下,对不起,我爱你,已是无药可救......” “我有......”蜻蜓点水式的呢喃,水珠落下荷叶的清新。 归芗人愕然回头,“什么......” “拟旨。”宛如水塘双鱼轻摆尾的嬉闹,修鱼寿沉声下旨,“邑王归芗人,欺君罔上罪无可赦。即日迁居凰熠宫,易芗妃名,不得擅离。” 犹得花香迷人醉,一叶芗草一夜秋,翌日,春暖花开。 承尧四年三月十三日,修鱼寿立邑王归芗人为妃,封号“芗宁”。 婚宴之上,修鱼非看似酊酩大醉,一把拦住薄奚辰,“一叶知秋,辰将军还不出手?” 薄奚辰一窒,沉下脸道,“佑亲王此话何意?” 修鱼非满口酒气喷来,醉笑出声,“一王一将,可控我尧半壁江山。芗妃使得,茹氏亦然。将军不觉得,她救你救得太过凑巧么?” 薄奚辰心中翻涌,面上波澜不惊,“佑亲王既已查实,为何瞒而不报?还在本将回朝复命那日,刻意阻止本将进言。” “芗妃对我哥,那是真心实意,无可挑剔。我哥早就入了这个温柔乡,只是身在其中不自知。这不,人一走他就不习惯了,居然亲自跑到花楼找她回来。”修鱼非手中端酒一饮而尽,“之前不说,是因为新主登基要人帮衬。现在倒是想说,可怜的是我哥,难得有个承昭皇后以外的可心人,却所待非人。” “没进天尧前,我也只是怀疑她救我是别有用心。直到看见念香楼,她说了句‘香飘十里,百人归。’” 修鱼非眯起眼,“什么意思?” “香飘十里指的是芗酒,乃大皖皇室用酒,鲜为人知。结合此前种种,本将断定这二人乃我精骑仇敌,大皖人。那念香楼也脱不了干系,‘香飘十里,百人归。’应该是他们接头的暗语。” “那本王就不明白了,即是如此,将军是如何得知的,又为何要向陛下举荐茹氏?” 薄奚辰以茶代酒,同修鱼非手中酒杯相碰而饮,“原骞人驻军统兵总将左司密,佑亲王可还记得?” 修鱼非略想下道,“这人想忘还挺难,左司黯的兄长,我哥之前的精骑队总将就是他。曾领禁军随赵广鸣参加过延关战役,是当时精骑队里唯一有实战经验的将领。后来酗酒犯军规,被贬至骞人当了小卒,是豫王又重新提拔他做了统将。” “左司密自延关一役就变得嗜酒如命,还私藏了一坛芗酒,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事也就黯将军知道。我们留守黎关的时候,一次闲聊谈到酒,他说漏了嘴,我也就知道了。”薄奚辰不自觉叹口气,“我乃武将,不擅政务。举荐茹氏,一为自保,她确有治郡之才,同郡为政,她万一来阴的我不是对手。二为抽身练兵以防不测,如今郡王皆在朝中为政,放在眼皮子底下便于监视,她若妄为,我要拿她易如反掌。” 修鱼非一声冷哼,“将军可曾想过,她若跟辅王串通不止乱政,骞人一郡亦受牵连。” 薄奚辰摇头道,“佑亲王可别忘了,现在各郡设有太卫府,还有言谏官督政。圣上的改制,第二步虽是举步维艰,但这后两条,在第一步还没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一文一武双管齐下,难得圣上考虑如此周全。” 修鱼非不禁嗤之以鼻,“你可真是高看他了,以他现在的思维,绝对不会想到用太卫府督政。不过他这无心插柳,倒让你们这些有心人给成了荫。太卫府乃一群武夫,依令行事,不分轻重,只求结果。他们现在充其量就是个跑腿的,省去郡王两头跑的功夫还能兼顾天尧。哦,现在还多了个打手的差事,谁不听话就斩立决。让他们去监督国土统量,那些土户官员稍微用点手腕,太卫府就是一摆设。”见薄奚辰没回话,修鱼非抿口酒调侃道,“铁骑营出来的嘛,军纪严明腿脚灵活,执行力强口风紧,用起来是方便,就是缺根弦。我说这话你还别不爱听,你们禁军都一个鸟样,一根肠子通到底!” 薄奚辰明显不悦道,“佑亲王,您喝太多了,当心醉酒失言。” 修鱼非大笑,继而悄声道,“本王还真有失言未出,就是想委屈将军,顺水推舟,纳茹氏为妻。” “顺水推舟?”薄奚辰愕然失色,“你监视我?” “将军多心了,只是凑巧而已。”修鱼非转着酒杯,“念香楼就在皇宫隔壁,叫本王如何放心的下。这不,刚好撞见将军的一夜风流,却是人动心不动,本王由衷佩服。您既然有心监视茹氏,娶进门来朝夕相处,不是方便得多?” “难道王爷就不怕本将,日后与茹氏联手乱政反王?” 修鱼非仰首大笑间杯中酒一饮而尽,“香飘十里,好酒啊!” 薄奚辰看着修鱼非转身离去,不由一阵心悸。道是佑亲王早就知道那句暗语,特来一试忠奸。他这才明白,什么叫官场之上,武不文斗。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单论朝政,他和尧王的心智手腕都远不及一个佑亲王。 “若遇亲叛,启之诛灭。” 莫天昀的话犹绕耳际,薄奚辰浑身一个激灵,亲叛所指若真是佑亲王,他又该如何? 第七十节 二王婚宴 众王谋心 随手翻过一杯酒,顺头淋下,酒气四溢。薄奚辰摇摇晃晃,装作醉酒之态,一个踉跄撞向茹彺秋,“哟,这不是我媳妇么?” 茹彺秋一愣,扶住他道,“你怎么喝这么多?” “圣上大喜的日子,小爷高兴!”薄奚辰一脸邪笑,“倒是你,看起来不怎么开心啊?” 茹彺秋清冷的声音,背过身去,“你我再无瓜葛,不劳将军挂心。” 薄奚辰一把扳过她身子,戏谑的眼神迎向她的一脸惊慌之色,二话不说俯首一吻,极尽缠绵。 茹彺秋酥软的身子,无力推攘。 众人纷杂的视线齐聚二人,就闻修鱼寿一声干咳。薄奚辰见好就收,放开茹彺秋,拉过她的手,几乎是将她几步拖到修鱼寿面前,“今天是陛下大喜的日子,臣想求个恩典沾个喜气,恳请陛下赐婚!” 茹彺秋满目惊愕,直盯着薄奚辰带醉的笑脸说不出话。 修鱼寿凝视二人半响,薄奚辰清澈的瞳仁隐忍的执着,茹彺秋不甘的眼神暗藏怒火。他忽而一笑,一字掷地,“准。” 多年前二王同婚的戏码再次上演,薄奚辰扛起茹彺秋,大步跨出大殿,备婚。 伏在薄奚辰背上,茹彺秋凄声出口,“我一个弃子,用得着下这么大的本钱么?” “只要你人在北尧,就别想跑出小爷的手掌心。”薄奚辰脚步轻快,语中含笑,“从今往后,你就是小爷的女人了,老老实实的亏不了你。” 眼泪一滴滴打在他盔甲上,茹彺秋声音有些发抖,“你会给我一个家么?” “一男一女一房一榻,不是家,难道是狗窝不成?” 紧紧抱着他,茹彺秋泣不成声,“谢谢将军。” 薄奚辰心里忽然有些异样,脚下顿了顿,转而甩甩头,继续向着行宫走去。 司徒婧失魂落魄的神情,竟没留意到殿上这幕闹剧,自顾自品着酒中酸涩。 司徒荟陪在身边,不住连声轻叹。 上官仰端着酒杯迎上来,微微欠身,眼底阴邪一览无余,“何必苦着脸?要不,本王去跟陛下说说,再立个妃子,双喜临门不是更好?” 司徒荟不由恼羞成怒,“祁王!当日偷听我姐妹闺言,如今以此要挟,简直不知羞耻!” 上官仰一声冷哼,“要不是璟王心存非分,哪轮的上本王厚颜相挟。矫旨的事做都做了,如今,咱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应该一起喝一杯不是?” “呸!你这小人,就凭你也想阻止新制,简直笑话!” 上官仰竖起食指放在唇间一声嘘,“隔墙有耳,容王怎么还没吸取教训?” 司徒婧突然站起身,很快说道,“喜欢皇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受你要挟?大不了就是个笑话,能奈我何?” 上官仰斜眼飘向司徒荟,阴声出口,“真就这么简单么?一个暗恋皇上的妹子,就能威胁到我们容王?” 司徒婧闻言一愣,看向司徒荟,“大姐?” 未想司徒荟脸色煞白,盯着上官仰浑身发抖,“上官仰,你给我适可而止!你敢出尔反尔,本王就敢鱼死网破!” 上官仰转而一笑,举杯相迎,“那咱们是不是该喝一杯?” 司徒荟端起杯酒,未及碰杯便仰头一饮而尽,继而转身上前向尧王告病,提早离席。 司徒婧愤然坐下,怒视上官仰,低声道,“你对我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上官仰不由讥笑出声,挨着她坐下道,“你可太高看本王了,她是自食其果怨不得人。不过本王奉劝你,这种事别打听,知道的人越多对你们姐妹越不利。” “你......” 司徒婧刚要发作,上官仰忽的起身,“文武百官齐聚一堂,本王要好好转转,就不陪璟王了,告辞。” 眼睁睁看着上官仰走远,司徒婧回过头,目光撞上一人,醉得七荤八素的被人搀扶着正要离席。她定睛一看,竟是司徒燕,急迎上去一通怒斥,“燕儿,圣上大婚,你醉成这样成何体统!” “姐~”司徒燕一张口,一嘴酒气熏得司徒婧直掩鼻皱眉,只见她醉态毕露道,“你不知道,冀王那酒量实在太逊!要不是小妹我拔刀相助,这会儿他都倒在大殿上了!哈哈!” 子桑傅一边扶着她摇晃不稳的身子,一边尴尬道,“是是是,多亏恵王两肋插刀,咱还是早点回行宫吧......” “你......” 看着司徒婧欲言又止的样子,子桑傅心领神会道,“璟王不如同我一道,先送她回宫歇息。我刚好有事,想同璟王商议。” 司徒婧点点头,随他一道扶着半醉不醒的司徒燕,向行宫踱去。 出了大殿,司徒燕渐成烂泥,不省人事。子桑傅索性背起她,一步一挨。司徒婧跟在后面扶着,一步一趋。 人声淡去,子桑傅缓口气,“璟王,矫旨误传是容王指使的么?” 司徒婧心里一个咯噔,急道,“冀王是从哪里听来的,怎么可能是大姐指使,简直荒谬!” 子桑傅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不由笑道,“本王若有心,此时查问此事的便是圣上而不是在下,更不会在这四下无人之地。恵王多酒失言,定非无风起浪,适才多有得罪,不得已拿酒堵了她的嘴。” 司徒婧狠狠瞪了一眼瘫在子桑傅背上的人,沉声道,“既然如此,就请冀王作壁上观。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你们三姐妹同声一气,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可想过圣上,万一被人发觉,废你们事小,三郡之乱让他如何应对?我本以为容王、恵王对圣上不甚熟悉,一时糊涂。万想不到,随圣上出征一年之久的璟王都如此不明事理。” 司徒婧心中一阵烦闷,“我跟小妹知道的时候,大姐已派人暗中散言,我们只能......” 子桑傅长叹口气,“本王今年二十有五,圣上还小我半岁。观璞一郡之务,本王都心力不足,而他要面对的是一国之政。为臣者,不能担君之忧,反添祸乱,君当何堪!” 司徒婧脚下一顿,“圣上已令天蟒卫彻查,重将旨意通告天下。天蟒卫乃一群武夫,他们查不到什么东西。此事到此为止,我们姐妹也不会再生事端,毕竟始作俑者不是容王,她也是不得已。” “果不出所料,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子桑傅释然一笑,“本王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圣上到底没信错人。” 司徒婧不由奇道,“冀王好像很在意圣上?” “听过双生么?”子桑傅抬眼漫夜星空,“我自幼体弱,武不能骑,精骑队,怕是此生唯一的遗憾。而圣上和我,同样的出身年纪相仿,阅历不相伯仲,就连品性也如此相似。一文一武,互补所缺,第一次在观璞见到他,我就是这么想的。正所谓,白发颠狂尘梦断,青毡泠落客心存,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 “这是什么意思?” 子桑傅扬声大笑,直笑得司徒婧双目闪烁,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安置好司徒燕,二人回到大殿,薄奚辰同茹彺秋已完婚礼毕。 远远望见上官仰端酒行来,对二人颔首致意间轻笑道,“看来,我北尧八王今日要双喜临门了。” 司徒婧斜瞟他一眼,转身就走,却被子桑傅一把拽住,“璟王不想听听是哪双喜么?” 司徒婧没好气道,“本王没兴趣!” 上官仰笑看子桑傅,若有所思道,“事关恵王终身,璟王也没兴趣?既是这样,本王就不多嘴了,二位告辞。” 司徒婧一愣,不情愿出口阻下,“等等,你说什么?” 上官仰不急不缓道,“有人相中了你家小妹,特拖本王说媒。老晋王退隐多时,容王不待见本王,只能先来问问璟王的意思了。” 司徒婧不禁心生疑惑,“谁?” 子桑傅一声干咳,上官仰大笑出声,“这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司徒婧不由张大嘴,“冀王?!” 子桑傅不由踌躇道,“本想改日亲自登门,恰逢圣上婚宴,就想和予王一样博个彩头。若有冒犯,还望璟王多多包涵。” “不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司徒婧有些拎不清,“你说的是,燕儿?你喜欢她?” 这反应让子桑傅心中忐忑,“莫非恵王已心有所属?或是,已许了人家?” 司徒婧终于理清了弦,“不是,燕儿知道么?” 子桑傅脸上透了红,嗫嚅道,“我不知道......” 司徒婧无奈道,“得了,明儿我替你问问。这事儿谁也当不了她的家,得她自己愿意。” 子桑傅心中暗喜,“这么说,她要愿意,你们就应了这门亲?” 上官仰忍不住道,“傻老弟,这还用问么?成了!” 司徒婧白他一眼,狠声道,“怎么什么事都有你!” 上官仰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恭喜二位,不打扰你们了!” 见上官仰走远,司徒婧不由奇道,“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近乎了?” 子桑傅笑道,“璟王有所不知,我父王与上官家有些交情。早些年父王在世时,曾在他们家住过一段时间,他们四个堂兄弟和我打小就认识。祁王是他们家唯一不善骑射的,也就同我走得近些。多年未见,四兄弟少一半,年少一别竟是永诀。” 司徒婧不禁看向护卫在尧王身边的上官耘,悠悠出声,“战死沙场,何尝不幸?总比日后要手足相残,来得心安。” 子桑傅不解道,“什么手足相残?” 司徒婧敛目回眸,俯向他耳际,“真正的幕后主使,祁王上官仰。” 宛如一记炸雷,穿透耳膜闷在心里,压得他无法呼吸,“不可能......” ; 第七十一节 奸佞乱政 非弟代过 一晃数日,果如司徒婧所料,矫旨一案,天蟒卫一无所获。 天尧内外,众多官员,皆以假当真,追根溯源无法查证。 上官耘急了眼,请佑亲王修鱼非出手相助。 但见修鱼非闲庭信步般,不紧不慢四个字,“难得糊涂。” 上官耘急道,“圣上追得紧,还望王爷不吝赐教。” 修鱼非笑笑,“你就这么去回圣上,他最缺的就是这四个字。” “我皇家精骑说一不二,怎能以此搪塞圣上!” “说一不二......精骑队就毁在这四个字上,居然还不吸取教训。既要涉政,不跟辰将军学学,太卫府和天蟒卫重蹈覆辙是迟早的事!”修鱼非说着看了上官耘一脸不甘的样子,不由摇头道,“算了,还是本王去说,要你们拐弯,比让圣上废了你们都难。” 上官耘呆立原地,看着修鱼非走远,耳边忽的传来上官仰有些无奈的笑声。 上官耘回头,就见上官仰伸手过来拍着他脑门道,“这么多年没见,还是老样子,一个字,傻!” 上官耘打掉他的手,没好气道,“连大哥都不帮我,我只能找他了。” “大哥不是不帮,是根本没法儿帮!佑亲王那四个字说得好啊,难得糊涂。他是想保天蟒卫,保我上官家的最后一员战将。” 最后一句话上官耘没听懂,“就算我查不出究竟,圣上也不会为难我们,难道还有人敢与天蟒卫为敌?” “精骑队是怎么废的,你忘了?先不说我北尧精骑了,南衍先王,西贡先王都是怎么死的?”上官仰不由感叹道,“你大哥这辈子没服过谁,但就有这么一个人,兵不血刃,折杀三王。你大哥此生唯一佩服的人就是他,兰久越。” “大哥,你没事吧?兰久越,那是我北尧仇敌,你居然佩服他?” 上官仰一声讥笑,“你赢得了他么?我王赢得了么?既然赢不了,便有可学之处,你们学了么?一个精骑队的代价还不够?我还不瞒你说,这矫旨案真要查下去,天蟒卫必亡!这就是个圈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冲着你们来的,你们还就一个跟头扎进去不出来!” 上官耘脚底冒出一股凉意,“不是大哥,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圈套,什么必亡?” 上官仰装作一时失言的样子,勉强解释道,“矫旨事关重大,定非一人之力。何况圣上早晚会发现,对阻扰新制起不了作用。所以打一开始,他们的目的就不是新制,而是你们天蟒卫。只要被查,便可做成冤案,坐实天蟒卫陷害重臣之罪。到时,圣上只能重责天蟒卫,轻则杀一儆百,重则重蹈精骑亡途。” 上官耘倒抽一口凉气,攥紧佩剑,默默转身离开。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身影,上官仰长叹口气,心中的话语在脑中翻涌,“耘儿,别怪大哥。大哥不想骗你,更不想让你为了那个昏君枉送性命。与其日后,看着你被那些权臣玩死,倒不如让大哥亲手杀了你。等大哥杀了那个昏君,替芊芊和二弟报了仇,咱们兄弟,黄泉路上再聚首。” 弓书殿,所有侍监退至殿外,修鱼寿通红的双眼盯着修鱼非,几乎要喷出火来。 低沉的嗓音,修鱼寿隐忍的颤抖几如咆哮,“你再说一遍,谁是幕后主使?” 修鱼非咬着牙,笃定的眼神直迎向他,“佑亲王修鱼非。” 修鱼寿抬腿一脚,修鱼非应声倒地。修鱼寿高举的拳头,在要触及修鱼非脑袋时,猛地停住,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修鱼非看着他浑身发抖的样子,轻轻的笑,“怎么?还不舍得打了?” “为什么......”修鱼寿一声呢喃,不敢置信的疑惑,瘫跪在修鱼非面前,“为什么连你也要这么对我?非非,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修鱼非心中一窒,直看着修鱼寿。非非,这孩童时的称呼,本以为此生再无缘。 幼年的记忆,一股脑拥进心窝,堵在心里生生的痛。 叔父过世,第一次见到这个哥哥,淡漠的神情,空洞的眼睛,没有一滴泪。当时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上前紧紧抱住他,“哥,别怕,你还有非非。” 至今记得他当时的神情,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以后的日子,就经常去承王府看他。他不爱说话,于是总和他坐在一起发呆,从日出看到日落。 临别那日想去送他,父亲大发雷霆家法伺候。眼看要被打得皮开肉绽,猛地被人抱住,紧紧护住了自己。第一次听他说那么长的一句话,当场哭得稀里哗啦的,“非非,别怕,你还有我。记住,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别哭,别被人看扁了,别让人笑咱们。” 骞人重逢,修鱼非三个字从他嘴里喊出。想走,不舍。想留,不甘。 伴君如伴虎,二十军棍加身,就如打在自己身上。自己却没有勇气,像他当年一样,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护着他。 留下来,帮他。 可如今...... 祁王前夜造访,所言非笑谈。 “几十万被裁下来的地方军,被奸佞所用,蓄势待发,直指天尧。” “各地商户积怨,官商勾结,奸细已入天尧,惑乱朝政。” “土户改制,容王知其难,一时糊涂矫旨阻制。司徒姐妹均受其累,为防万一,已设套防查。” “继续彻查,恐逼反司徒,若其同奸佞联手反王,我尧危矣!” “查不出,相安无事。一旦查实,我尧难逃一劫。护天蟒,司徒反;护司徒,天蟒死。” 难得糊涂,他不听。 禁军,他最大的王牌。 他懂军,不懂政。 供出容王,便会应了祁王的话。无论司徒姐妹,还是天蟒卫,现在的他都丢不起。 黑市一案,罪不至死,他能网开一面。矫旨欺君,在他,却是法不容情。 自己唯一能做的,唯有代罪受过。死一个佑亲王,或许,再无人敢违抗新制。 想到这里,隐忍的心痛,修鱼非轻声出口,“哥,对不起,非非不能再陪你了。操之过急,适得其反,我不做,自会有人做。要做的人,现在的你惹不起。军非万能,继续这样,会害了他们。哥,算我求你,醒醒吧。” 修鱼非说完,抢过修鱼寿腰间佩剑,一把抽出,就要自刎谢罪。 修鱼寿慌神间一把夺下,一拳打过去,修鱼非嘴角溢了血。 低哑的声音,直听得修鱼非心如刀割,“这么急着走,多留一会儿都不愿意么!” 修鱼非泪如雨下,“我怕留的时间长了,会舍不得......” “还记得当年我跟你说的话么?别哭,别被人看扁了,别让人笑咱们。”修鱼寿眼眶通红,强忍泪水看着他,“你连死都不怕,居然还怕舍不得?修鱼非,我还就告诉你,我不要你死,我就要你的舍不得!你真当我傻,是不?你说什么我信什么?老子打你,是因为你为了真凶骗我!修鱼非,老子实话告诉你,老子不信这事是你做的!你是在替人受过!你替的人老子惹不起!可老子也惹不起你!你是老子唯一的血亲,你知道么!血亲!” “哥......”修鱼非不明白他是怎么察觉出来的,“你不办我,新制会寸步难行......” 修鱼寿深吸口气,站起身道,“修鱼非已死,我尧再无佑亲王。要去哪儿,跟哥说一声,哥派人送你出城。修鱼寿对天发誓,定会替你翻案,你我兄弟,天尧城后会有期。” 承尧四年三月底,修鱼寿授意律鉴司通告全尧,佑亲王修鱼非矫旨欺君,已于弓书殿自刎谢罪。特废亲王位,以儆效尤。 自夏侯轩后,修鱼寿再失贤王,不得不亲理司政。 修鱼非远走边郡,从此隐姓埋名,杳无踪迹。 ; 第七十二节 暗查矫旨 祁王谋荟 “若遇亲叛,启之诛灭。” 睡梦中,难以言喻的魔魇,修鱼寿突然惊醒,虚汗涔涔。 “又做梦了?” 归芗人起身替他拭汗,未想他别过脸,直接下了床。自从佑亲王离开,他就没睡过几个安稳觉,总是半夜惊醒,呆坐至天明。她也不好劝,只能尽量在朝上多担些事,希望有朝一日,再见笑颜。 眼见修鱼寿直向寝宫外走去,归芗人翻身下床急追上去,“外面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儿?” “出去走走,你回去睡吧。” 没等归芗人有所反应,修鱼寿头也不回跨出门,拐过一个回廊,便没了踪影。 走着走着,忽闻一声惊呼,“陛下?末将叩见陛下!” 修鱼寿头也未抬,走过他身边淡淡一句,“今儿个耘将军当勤啊......” “陛下要是睡不着,不如让臣陪您走走。” 修鱼寿脚下一顿,背对他站住身,“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臣无能,找不出确凿的证据。”修鱼寿半响没应声,上官耘抬起头,惶恐不安,“陛下?” “继续查。”咬出三个字,修鱼寿径直离开。 佑亲王含冤莫白,尧王责令天蟒卫暗查司徒。土户改制,土户司理应一马当先,却反其道而行。佑亲王伏法认罪,司徒家下辖三郡便厉行新制,连带诸郡改制皆顺利异常。就连接替薄奚辰予王之位,新上任的茹彺秋,辖下骞人改制也遇阻甚微。如此大的反差,想让人不起疑都难。与其说是被佑亲王的伏法给震住,倒不如说是有幸逃过一劫,一心戴罪补救。 没有人注意到,皇宫阴暗的角落,一张弥天大网已漫布青天,正一步一步吞噬着他们。 弓书殿,潇潇雨歇。一纸书信,托离愁。 “臣弟自入朝,已是戴罪身,所察众多,瞒而不报,情非得已。臣弟在尧,为宽吾兄而非江山富贵,终不得善终。虽早有准备,未想如此之快,仓皇之下,谨寥寥数笔赠别进言,望兄慎重。重武轻文,治乱不治和。兄不做权衡,安世武将皆危。黑市一案,雪灾募捐,皇兄倚重覃王,至其四面树敌。矫旨一案,覃王威信不及谗言,恐生动乱,弟已命太卫府暗中监视各地裁军。其中利害,当以精骑为训,无须言明,皇兄也知天蟒卫之处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兄熟读兵书,当晓阴阳之道,触类旁通。文臣杀人不见血,更胜武将之凶狠,切记,切忌!乱世武道,以覃王辰将为重,可定;盛世文道,当以冀王为倚,可稳。他日遇亲叛,非胜券在握不可为,否则兄之性命堪忧!若遇危难不得已而为之,必得覃王相助,可转危为安。吾兄珍重,臣弟三泣而别,祈鳕玉之洁净,我尧之盛和,谨此拜上!” 这封佑亲王的亲笔留书,修鱼寿翻来覆去数十次,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莫天昀和修鱼非都提到了同一件事,亲叛。 次日初晓,身边一阵窸窣,修鱼寿迷糊着双眼,“冀王?” 子桑傅一惊,继而低身跪地,“微臣叩见陛下。” 修鱼寿直了直酸痛的脊背,活动下发麻的四肢,站起身不禁头痛道,“怎么一大清早来这儿了?也不见人通报......”话音未落,侍监官听到动静,带着侍监们齐齐入殿,七手八脚伺候着他洗漱更衣。 “陛下,冀王来时您睡得沉,奴才不敢惊扰。”侍监官一边替他戴上王冠,一边小心翼翼道,话音刚落,便见他手上一抖,“陛下,您有没有觉得身体不适?” “就有些头痛......赶紧的,要上朝了。”修鱼寿催促着看向子桑傅,“起来说话,什么事?” 子桑傅一扫左右,修鱼寿心知其意,“行了都出去,我自个儿来。” 子桑傅待众侍监退出殿外,屈身近前,“陛下当真认为那矫旨的幕后主使是佑亲王?” 修鱼寿面上一怔,继而低声道,“莫非另有其人?” “祁王。” 修鱼寿身子猛地一晃,子桑傅大惊,“陛下?!” 修鱼寿深吸口气,“滚......” “陛下?” “滚!” 子桑傅惊愕失色,匆忙几步退出殿外。 弓书殿外闻王怒,众侍监纷纷低身伏地,不一会儿就见尧王愠色而出,直奔朝殿。 整个早朝,子桑傅皆战战兢兢,满腹狐疑无处可询。 唯两件事,将他的注意力从尧王的脸色,转移到了朝殿上。其一,工御司所呈,闲水堤坝有决堤之险,再有一个月便是洪信,需及时修固。其二,土户司所呈,土户丈量已近尾声,军、农、商三户整理分地将于洪信后完成。 顾不得许多,子桑傅当下举手持疑道,“丈量完毕,分地入户乃水到渠成,为何要拖至信后?” 修鱼寿没好气道,“他们是怕堤坝不稳,万一洪水成灾,白费事。” 司徒婧闷声道,“臣请陛下派人去堤坝上看看,再做定夺。” 修鱼寿不由好笑道,“敢情这堤坝还大有文章,那就劳烦九方将军替孤走一趟,你是工兵出身通水利,可要看仔细了。” 九方汹一愣,继而抱拳,“末将领命。” 尧王这一决定出乎所有人意料,没用工御司,没动天蟒卫,单派了一个分管地方军的佐将。 下了朝,上官仰跟在司徒荟身后,故意一句,“圣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见司徒荟没反应,他忙提高嗓门,“怕是随了司徒家的意了!” 司徒荟猛地站住,慌忙环顾四周散朝的众臣,见无人注意,才回过头怒目圆睁,“你休要信口雌黄!” 上官仰笑笑,压低声音道,“司徒姐妹参覃王的折子,怕是明里暗里上了不少吧?” 司徒荟一声冷哼,“当初要不是你信誓旦旦,说陛下会让覃王彻查矫旨一案,本王才一时糊涂上了你的贼船。既无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险些赔了夫人又折兵!” “赔了夫人又折兵?”上官仰大笑出声,“佑亲王不除,你们想扳倒覃王,谈何容易!你们之前也去找过佑亲王,怕是连人都没见到吧?要不是本王出马,恐怕你们已经住进十八地牢了。” 司徒荟不由讥笑出声,“别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你是为了救你弟弟上官耘,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覃王未除,先失贤王,我尧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上官仰讥讽道,“那容王可知,佑亲王在我私访前,已暗中命人监视地方裁军的一举一动了?他们的兵谏,在你看来是道护身符,在本王看来,那就是道催命符!还好你当初听了本王的话,不到最后关头不与之联手。否则,用不到覃王或天蟒卫出手,一个修鱼非也把你拿下了!” 司徒荟一个踉跄两步倒退,方稳住身子,“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官仰一声冷哼,“收买侍监官的勾当,不止邑王会......” 司徒荟惊声打断他道,“你也收买了皇上的侍监官?” 上官仰随即大笑,“皇上的侍监官有收买的价值么?” 司徒荟明白了,上官仰指的是佑亲王殿。 见了司徒荟的反应,上官仰嘴角勾起一抹阴笑,“本王完全可以坐视不理,耘儿跟着这种主子,早晚是一死。本王是不忍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和那些狗一同枉死。” 司徒荟面上一僵,“什么你最爱的女人?” “你刚才不是说,赔了夫人又折兵么?”上官仰俯身帖向她耳际,轻声道,“我的夫人,非你莫属。” 司徒荟愕然,继而惊怒出声,“祁王请自重!” “自重?”上官仰一把揽过司徒荟纤腰,“一夜温存,容王这么快就忘了?” 司徒荟扬手一巴掌,狠狠打在上官仰脸上,“你这小人!趁人之危,简直厚颜无耻!” 上官仰几根手指摩挲着麻痛的脸颊,回过头轻笑道,“若不是本王的主意,借着上官家的势,老晋王以退为进,你以为你们能全身而退,还在这天尧为官?拿自个的身子换得一家老小,还有柏家最后一条血脉,屈么?要不是你对你那表哥念念不忘,我又何必拿自个儿感情做交易!” “闭嘴!”司徒荟双眼噙泪,激愤而出,“一介逃兵,竟想同我表哥相提并论,你配么?” 上官仰咬了牙根直盯着她,“逃兵?你明明知道,当初我为何要退精骑,谁都能说我是逃兵,只有你不能!离开精骑队,我身败名裂,有家不能回,可你却视若无睹,枉我一片苦心!趁人之危?你怎么不想想,柏劭桐战死,是谁陪了你整整一夜?要想趁虚而入,何必等到黑市事发,单为了你的身子,我当晚就能得手!想我上官仰烂命一条,若不为你又何必趟这浑水,那黑市有我什么事?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就为了做一个无耻之徒,小人!我简直是犯贱!” “别说了!”司徒荟捂住双耳,轻声呼吸,“别说了,你早已为人夫为人父,这些毫无意义。此事已过,你我再无瓜葛,还请祁王自重。” 上官仰眼底阴邪一闪而过,单是抓了她的手紧搂入怀,不顾她作死的挣扎,柔声祈求道,“你我已有夫妻之实,为什么不能有夫妻之名?柏劭桐若还活着,我自会断了念想,可他已经死了!为什么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难道上官仰连个死人都不如么?” 司徒荟渐渐停下了抗拒,伏在他怀中轻笑出声,“一妻一妾一儿一女,说这些有意思么?” 如清风拂面般醉人,上官仰的窸窣耳语钻进司徒荟柔软的心房,“上官仰心中,自始至终,唯有荟荟一人。若有幸一结连理,必以正室之名,明媒正娶。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上官仰死而无憾。” 司徒荟轻轻一推,抽身离去,临走淡淡一句,“年少时他也说,要同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可惜,这个人一去不返。祁王还是少些轻言妄虚,会遭报应的。” 上官仰阴鸷的眼神看着她离开,蔑声自语,“司徒荟,你以为你跑得了么?” 第七十三节 司卫中计 天蟒现疑 远远望见一个人疾步行来,上官仰阴鸷的眼神,浮现一丝得意之色。 这个时辰正值天蟒卫换岗,他与司徒荟的这幕好戏,别人看不到,却能被他的弟弟上官耘撞个尾巴。 只见上官耘还没站住身子,便忙不迭问道,“哥,你跟容王这是......” 上官仰无奈笑笑,装作转身要走的样子,“这是大哥的私事,你别管,站了一宿赶紧回去歇着吧。” 上官耘正中其下怀的一把拦住他,“大哥,你不会是看上容王了吧?” 上官仰不耐烦般闪烁其词,“都说了是大哥的私事,你怎么说不听呢?” 上官耘见他这反应,急了,“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可那是容王!” 上官仰一副不解的样子,“容王怎么了?她出身老晋王府,又是旧朝郡主,温婉端庄,识大体懂礼数。比你那两个嫂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上官耘闻言忙左右一扫,见四下无人便压低声音道,“当弟弟的必须得劝劝你,离司徒家的人远点。” 上官仰面上不悦道,“你把话给大哥说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耘踌躇半响,面露难堪,“这是军要,弟弟不便说明,反正是为了大哥好......” 上官仰心下拿定主意,转而笑道,“你不说,大哥也能猜到三分。必是圣上怀疑司徒,命天蟒卫暗中彻查矫旨真凶,对么?” 上官耘心里一个咯噔,“你怎么知道?” “司徒姐妹对推行新制,前后态度天壤之别,莫说圣上,就连满朝文武都诸多揣测。那佑亲王是何许人也,岂会做下矫旨欺君这等弥天大罪?”上官仰笑的得意,拿手背拍了拍上官耘胸前护甲,“稍稍动下心思,也能猜到一二了。” 上官耘更是犯了糊涂,“即是如此,大哥为何还要往火坑里跳?” 上官仰昂首向天一声叹,“等你以后有了心上人,就不会有这个为何了。” 语落,上官仰绕开上官耘呆立的身子,扬长而去。 弓书殿外回廊上,一片骤急纷乱的脚步。 归芗人不用探头,也知是尧王来了,忙起身端了汤药候着。 眼见修鱼寿一步跨入,后脚就被门槛绊得一个踉跄,众人未及反应,就听他闷雷一般喝道,“来人,给老子把这门槛锯了!”说着,他几步疾走坐进软椅,嘴上骂骂咧咧,“妈的,各个宫殿都把门槛造得半腿高,早晚给绊个狗啃屎!不光这弓书殿,还有八王殿,宜政殿,凰熠宫,蟒寿宫通通锯了!” 众侍监卡在门前瞠目结舌,随尧王下朝换岗的天蟒卫,本已各自站定,一听之下忍俊不禁。 归芗人见一干侍监左右为难的样子,忙示意他们先行退下,遂放了汤碗,近前柔声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跟个门槛较什么劲?” 眼见众侍监齐身退下,修鱼寿顿觉气闷,“一群狗奴才,天天跟在屁股后面,一有事都跑了!” 归芗人不由好笑道,“这门槛都跨这么多年了,你说锯就锯了,总得有个由头吧?” “我嫌它碍事不行么?”修鱼寿白她一眼,忽而道,“你这个点应该在八王殿,怎么来这儿了?” “给你这么一闹,差点忘了!”归芗人一拍脑门,转身端过汤碗,“呶,快把这药喝了,都热好几回了。还以为你下了朝就来弓书殿,左等右等不见人。” 修鱼寿无语道,“我没伤没病的喝什么药?” 归芗人伸手探向他脑门,“还说没病,这都有些烫手了!定是昨个夜里淋了雨,衣服也没换就歪在弓书殿睡了,还把侍监们都赶了出去,也没个人照看!” 修鱼寿这才想起早朝前,侍监官为他戴皇冠时那反应,“这奴才,传话的功夫倒挺灵光。” 归芗人舀起一勺汤药,递到修鱼寿嘴边,“他也是为你好,来,张嘴,把药喝了。” 修鱼寿夺过汤碗,一口倒尽。 归芗人张大嘴巴,就见他猛地转头吐了一地,不住的抱怨,“这什么药,这么苦!” 归芗人哭笑不得,“药哪有不苦的,谁让你喝那么急了!亏我还备了糖人,全浪费了!” 修鱼寿大手一伸,“拿来!” “什么?” “糖人!” 归芗人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呶,原来你还惦记这个。” 修鱼寿嘴里含着糖人,口齿不清的抱怨,“要是八王殿能同心齐力,什么头疼脑热都不是病了......” 看着他孩子气的样子,归芗人有些发傻,上前揽住他臂膀,“下午带我去骑马吧......” 修鱼寿转头奇道,“你会骑么?再说,现在哪有这心思。”他说着,随手扔给她三本奏折,“好好看看,我想听听你什么看法。” “喔。”归芗人无趣的松了手,拿过奏折闷闷的坐到一边。 还没看完一本,她脸上就失了血色,匆忙翻完余下的,更是半响出不了声,手中的折子全掉在地上。 扔掉剩下的糖人竹棍,修鱼寿走到她面前,“说吧,他们这是在打什么算盘?矫旨欺君这么大的罪,祁王、容王、璟王先后三道折子争相认罪!更可气的是,今儿早朝前,冀王一大早就来弓书殿指罪祁王!你说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不能......”归芗人煞白的脸色,声音细若游丝,“不能查了......否则,佑亲王一番苦心将付之东流......陛下得不偿失......” 修鱼寿叹口气道,“现在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佑亲王伏法认罪,已颁下诏书,通告全尧。我的确昏庸无能,可他们也不能逼着我打自个脸吧?” 归芗人疑惑道,“你不是已经让天蟒卫,暗中重新彻查此案了么?” 修鱼寿心里一窒,天蟒军要,她是怎么知道的? 看着修鱼寿满面狐疑之色,归芗人更是不解道,“这就怪了,莫非是燕儿看错了?” “恵王?看错?” 归芗人点点头,回忆道,“昨个夜里,你前脚走,我后脚追出去。没看到你人,倒见着燕儿心急火燎的赶过来,上来就问我,陛下是不是让天蟒卫查她们姐妹了。” 修鱼寿无法相信天蟒卫会如此大意,这么快被司徒察觉,单是喃喃出声,“不可能......” 归芗人很快附和道,“我也说不可能,佑亲王业已伏法。可她信誓旦旦的,说是送祁王出行宫的时候见着一黑影,别的没看清,但从那人穿的盔甲能肯定是天蟒十二将之一,看身形像是上官耘。她当场就气得不行,想也没想,就来兴师问罪了。” “上官耘?开什么玩笑?”修鱼寿声音一下高了三分,“昨夜上官耘当勤,我还在弓书殿外的荷花池边见着他了。她恵王行宫距离弓书殿可有好几里地,那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是上官耘!” “这就怪了,天蟒十二将里,能和耘将军身形不相上下的不出三人,不是他的话......” 修鱼寿气急败坏的打断她,“那绝对不是天蟒卫!” 归芗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 第七十四节 碎甲虚影 恵王问罪 已经走出皇宫大门的上官耘,心里越想越觉不安,索性重又进宫。 到了弓书殿还未行礼,就见修鱼寿火急火燎的上前一把将他拉到屏风后,低声问道,“昨夜谁盯梢?” “回陛下,北宫洵。” 北宫洵,天蟒卫司卫副长,北宫家长子,和修鱼寿同批考入铁骑。人如其名,以洵美之德广受军士爱戴,专长骑射,素有百步穿杨之功。修鱼寿任铁骑营管带那年,北宫洵也升至铁骑营五队管带,后随军出征黎关提为领带,乃为数不多的精骑幸存老将之一。 “不应该啊......” 上官耘闻言不解道,“怎么了?” “他昨夜被司徒燕发现了!” “恵王?”上官耘一愣,继而摇头道,“不可能,五队向来是夜袭出奇制胜。北宫洵是老将,不会被一个不谙行军的人轻易发现行踪。” “可人一口咬定是我天蟒十二将之一,其身形与你不相上下!” 上官耘愕然,“在哪里发现的?” “就在恵王行宫外......” 没等修鱼寿说完,上官耘抢声断定,“不对!夜间盯梢,向来只盯容王。恵王行宫外,绝非天蟒卫。” “莫非有人蓄意警示司徒,可那天蟒卫的将军盔甲又是怎么回事......” 上官耘想起面圣初衷,沉声道,“朝中诸多官员已经猜到,陛下不会因为佑亲王伏法而善罢甘休,定会让天蟒卫彻查翻案。司徒察觉是早晚的事,到时只怕......陛下?” 修鱼寿凝神细想间,没留意上官耘的话,单是回过神很快说道,“司徒燕不会空穴来风,她没那个心眼,半夜三更特来试探。天蟒卫将军盔甲只有你们十二将有,先查清那盔甲来历。” 上官耘心底涌出一股悲凉,黯哑之声缓缓而出,“陛下是在怀疑天蟒十二将?” 修鱼寿一愣,很快摇头道,“你想多了,此事蹊跷,当谨慎为上。” 上官耘默然行礼,退至殿外一声叹息。 抬眼一扫弓书殿的三字鎏金大匾,他凄然一笑,曾朝夕相处的殿内人,刹那变得生疏。当年,同是弓书殿的主人,几置精骑于死地。如今,这精骑出身的王,也要这般诛将么? 八王殿,诡谧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似乎能听到八王或急或缓的呼吸,暗藏诡异的脉动。 忽闻殿外一声传,“皇上驾到!” 八王齐身低首,面朝地时心口不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修鱼寿几步跨上龙椅,“免了,办你们的事。” 几位郡王尚未落座,就见司徒燕一个跨步上前,往龙案上一拍,一片碎甲赫然呈现在修鱼寿面前。 司徒燕直迎上修鱼寿疑问的目光,“陛下可认得此物?” 修鱼寿一扫碎甲,反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司徒燕反唇相讥,“明着一套,背地一套。陛下,您可真够阴的!” 司徒荟,司徒婧,子桑傅,归芗人皆是大惊失色,几乎和修鱼寿异口同声,“放肆!” 殿外护驾的天蟒卫闻声齐身涌入,左右待命而立。 司徒燕见势面上一怔,继而讥笑道,“呵,好大的皇威啊!不敢同我当面对质,就拿这个唬人么?” 修鱼寿未及回话,便见司徒荟几步上前拉过司徒燕,扬手就是一巴掌。 直打得司徒燕脸偏向一边,雪白的肌肤上,赫然几个手指印。 惊愕,不解,委屈,愤怒,复杂的眼神,看着司徒荟急急跪地替她求情,“燕儿年纪小不懂事,还望陛下莫要怪罪于她!” 司徒荟这一跪,连带三王一同跪地求情。 这一幕,让修鱼寿想起延王大婚之日,他对遵王的狂言冲撞。今日这恵王,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为兄弟,她为姐妹,同是遭了一掌之礼,让一干人惊慌求情。 想到这里,修鱼寿忽而笑了,“你要跟孤对质什么,说来听听?” 这一笑,笑得众王愕然,也让司徒燕失了三分势,“对质......对质天蟒卫司卫总长上官耘!” 天蟒众将闻言,齐刷刷看向司徒燕。 司徒燕顿感不自在,一声干咳,“怎么,不敢么?” 司徒荟和司徒婧急声喝道,“燕儿,休得无礼!” 众王皆显惶惑,唯上官仰暗自勾了嘴角,一抹阴邪油然而生。 “传上官耘。” 一众侍监奉命,扬声传召。 可怜上官耘还未卸甲入睡,又得奉召进宫。 到了八王殿一见这阵仗,上官耘心下已明三分,单膝跪地道,“陛下,末将奉召觐见,只怕召见者另有其人。” “行了,耘将军来了,有什么话快说。”修鱼寿直看向上官耘,“他昨夜当勤,尚未休息。” 上官耘懂了,遂转向司徒燕,就听她很快问道,“说,昨夜你人在哪里,干什么?” 上官耘顿时失笑,“陛下刚说完,您就忘了?” 司徒燕一时语塞,忽然想起什么,几步走到她的案几前抽出一张画像,举向上官耘,“这画像上人,你可认得?” 上官耘接过一看,不由奇道,“这与本将倒是有几分相似......” 上官燕笑的得意,“那你可知,这画像出自何人之手?” 上官耘撂过画像不屑道,“莫非有人仰慕本将军?” “我呸!”司徒燕呲之以鼻,“别以为长得有几分人样,就惹香怜!这画像,乃惊鸿夫人亲手所作。今日丑时,你送盔甲至其处修补,虽未报名,可她记得你样貌!耘将军,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为何要修补盔甲,而你那盔甲残片又怎会出现在本王的行宫苑内?” “修补盔甲?”上官耘讥笑出声,“笑话,本将盔甲爱护有加,何须修补?再说,当勤者擅离职守乃死罪,本将还想多活几日,何乃丑时之事!” “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司徒燕说着看向修鱼寿,“死罪?若有皇上圣谕,又何来死罪!” “够了!”司徒荟少有的激愤大喝,满殿肃静。 只见她跪伏在地,三行叩拜大礼,继而起身,深吸口气看向修鱼寿,“矫旨欺君乃罪臣一人所为,于他人无关。” 满殿哗然,司徒婧,司徒燕急声相向,“大姐!” “你们给我闭嘴!大殿之上,岂容尔等喧哗!”厉声相斥下,二人相视失言,就听司徒荟继续道,“陛下不用查了,佑亲王是怕我姐妹狗急跳墙就势反王,所以待罪受过委曲求全。还望陛下,看在晋王府多年来无功有劳的份上,放两位妹妹一条生路,罪臣愿伏法认罪绝无怨言。” 司徒荟话音未落,就见上官仰疾步上前,双膝着地,“陛下明鉴,容王如其父,少有糊涂但衷心可表。此事虽有牵连,可幕后主使另有其人,绝非容王之过!” 修鱼寿眼神渐显阴霾,“是你么?” 上官仰随即俯首认罪,“陛下圣明!” 修鱼寿当场喝令天蟒卫,“将这二人给我拿下!” 众王瞬间窒声,瞠目间二人被押离殿。 众人惶神间忽闻归芗人一声惊呼,回头就见修鱼寿一个踉跄,紧握案几一角摇摇欲坠。 归芗人急转身喝道,“还愣着干什么?传御医!” “传什么御医......”修鱼寿一声苦笑,“御医能治好这八王殿么?” “陛下......”众王闻言,齐身跪地。 修鱼寿走下台阶在司徒燕面前站定,看着她似曾相识的脾性,“众王皆跪,唯你直立如锥。孤当年也同你这般,结果被遵王打得内外皆伤。孤非遵王,不罚你是要你明白,你错在哪儿!”说着,他指向上官耘,“他,昨夜当勤,丑时荷花池边与孤撞个正着。同勤天蟒卫的话,你可以不信,孤左右侍监早被邑王收买,你一问便知。当然,你也可以不信邑王,可是孤要告诉你,有人要借你司徒家灭我天蟒卫!咱们是一步步往人下的套里钻,势要斗个你死我活!孤今个也把话撂这,天蟒卫,绝不容失!司徒若一意孤行,孤必倾全力,护天蟒卫周全!” 天蟒卫余下众将齐身跪地,“末将誓死护卫陛下!” 上官耘方知先前多心,误会尧王用意,跪地间心中百感交集,“陛下......谢谢你的未曾改变......” 修鱼寿将手中碎甲按在司徒燕手中,“一个虚影,一副画像,一片碎甲,就让你信以为真,甘为人用而不觉。你傻没关系,可你不能把司徒家和天蟒卫都拖下水!” 司徒燕身子一软,瘫跪在地,半响说不出话。 第七十五节 仰俘芳心 王欲用兵 阴腐的气息,顺着墙间裂缝如藤般蔓延。 天尧初夏,地牢寒冬。 司徒荟依着墙角蜷成一团,呆滞的瞳仁失了光泽。 墙角微弱的窸窣,继而有规律的响动,引得她抬眼望去。 牢门外一团衣物凭空抖动,她疑惑间寻去,就听隔壁上官仰悄声劝道,“拿着,地牢夜间凉。” 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司徒荟拿过衣物,“那你呢?” 上官仰笑笑,“我身子骨不比那天蟒卫差,不怕。” “你不该出头,圣上疑心已至,司徒难逃一劫。但他并没有怀疑你,你又何苦......” “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不如......” 上官仰说着,墙的那边传来隐隐啜泣,嘴角不由勾起一抹邪笑。柏劭桐就算在她心里扎了根,时隔多年,是时候连根拔起了,“别怕,就算是死,也还有我陪着你。” “上官仰......”这个名字,此刻已嵌入身陷牢狱的司徒荟绝望的心房,枯竭的眼眸有了光亮。 烛灯初上,夜渐凉。凰熠宫冷,空待人。 皇帝侍监匆匆赶来,一语通报,引得归芗人轻叹连连。 侍监官前脚离去,司徒婧后脚进门,“陛下还未回宫?” “不回了,他今夜在弓书殿就寝。”归芗人摇摇头,“有什么事直接去弓书殿吧,他不来这儿,就是不想听我絮叨。不过有一点你们可以放心,他们关不了多久。孰重孰轻,陛下还是分得清的。今日殿上众目睽睽,你们势同逼宫,不这样做收不了场。” 司徒婧直低了头,“西钥香已服毒自尽,算是不打自招。燕儿得知悔不当初,想来赔罪又怕陛下不待见她,所以......” “赔罪倒不必了,依陛下的性子,要想怪罪于她,殿上就罚了。只是那西钥香自尽,死无对证,再想查到幕后黑手怕是难了。” “无论结果,陛下都不会再信任司徒。”司徒婧忽的跪地,“望芗妃娘娘看在昔日姐妹情分上,替司徒求求情,求陛下莫计前嫌!” “妹妹何出此言?”归芗人见势一愣,忙扶她起身。 司徒婧咬了下唇,“今日下殿,陛下独召二将弓书殿议事,就连冀王也被排除在外......” “覃王辰将?”归芗人凝神细想下,忽而脸色大变,“坏了,陛下要用兵!” 司徒婧身子一震,“用兵?对谁用兵?” “他个死脑筋!”归芗人一跺脚夺门而出,直奔弓书殿。 司徒婧双腿一软,跪伏在地,“是对我司徒么......” 归芗人直闯弓书殿,众侍监齐身而上,直围了个水泄不通。 “娘娘,圣上口谕任何人不得擅入!” “娘娘,您别为难奴才啊!” “奴才们得罪谁也不敢得罪皇上,望娘娘开恩!” “娘娘,万万使不得,您别这样......” 归芗人狠了心,直跪在地,“今日见不到皇上,芗妃宁可跪死在弓书殿外!” 侍监官见势忙入殿请旨,就闻修鱼寿头也未抬,“她是来劝兵的,跪着吧。” 侍监官应声行礼,蹑步退出。 归芗人听着传话,心一点点沉了。 一旦开战,无论胜败,北尧刚显稳定的政局,又将风雨飘摇。她年轻的皇上,该如何力挽狂澜,难道就凭那些武将一举定江山?她忽而笑了,摇摇晃晃站起身,甩开左右侍监,“修鱼寿!你个笨蛋!” 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归芗人单薄的身子如秋风落叶般,缓缓坠地不省人事。 “娘娘!” 听得殿外惊闹,郊尹涵忍不住劝道,“陛下还是去看看吧......” 修鱼寿不由心烦意乱,“刚说的都记下了?” “陛下,臣觉不妥。他们呈观望之势尚未起兵,陛下若为先,他们不反也得反。”郊尹涵思量再三,决定和盘托出,“陛下何不暂缓发兵,以观其效。一来,尚未确定司徒与奸佞有染,陛下发兵正中奸佞下怀;二来,司徒若与奸佞有染,他们断不会袖手旁观,陛下何不趁其起兵后再出兵讨逆。如此,出兵有据,断不会有人再质疑圣上意图。” “可几郡裁军频频扰乱地方,坐视不理,百姓何安?” “如今非乱世,安民当以文为先。各地言谏官直属吏监司,陛下何不让冀王出马?想当年骞人祸乱,冀王以一己之力平一郡,百官折服。此次,冀王亦当一展所长,以慰陛下。” 薄奚辰附和道,“陛下可让太卫府暗中协助,臣以驻关禁军调防为由,按陛下适才路线收缩外围驻军施以压力,料他们不敢乱来。” “这样,以你为先,调禁军试探,若不反,再遣冀王。” “陛下圣明。” 两人离殿,刚跨出门槛,就见上官耘匆忙赶来。 “这是怎么了?”郊尹涵不由问道。 “怎么了?司徒要反天了!”上官耘没好气道,“陛下在里面么?” 薄奚辰皱了眉头,“什么意思?” “刚好你们俩在,跟我一道进去便知。” 上官耘不由分说,夺门而入。 修鱼寿刚要出门,转至外殿直和上官耘撞个满怀。 “你急着投胎呢!”修鱼寿不由恼道,“怎么了?” “臣该死。”上官耘简单行了礼,递出两沓信函,“两家搜的,陛下看了再说。” 一封封拆开,信看得愈发的快,修鱼寿脸色越发难看。最后,所有信笺掉落在地,修鱼寿颤声下令,“覃王辰将听令,原有计划不变,十日内起兵五郡,剿灭叛军!” 两人同时噤声,薄奚辰俯身捡起其中一封,愕然道,“这是哪来的?” “容王行宫里搜来的,真没想到......”上官耘愤恨道,“大哥真糊涂,居然帮她顶罪!” 郊尹涵一手抢过信函,只一眼,“糊涂的是你,这是栽赃。” “你凭什么断定?”上官耘不服。 “你忘了今日八王殿的事了?要不是圣上半夜出宫与你撞个正着,这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儿!” “我也希望这是栽赃......”修鱼寿深吸口气,扔出一折密奏。 郊尹涵拿过一看,倒抽一口凉气,“这是......” “佑亲王殿的侍监官所述,天蟒卫笔录成折直接秘呈弓书殿。”事已至此,修鱼寿也不再隐瞒暗查司徒一事,“我本有所怀疑,可如今这折子上写的,同天蟒卫及太卫府所查如出一辙,佑亲王就是为此代罪!” 薄奚辰沉声道,“失佑亲王,臣等和陛下同感心痛,此事非同小可,陛下万不能如此草率。一旦起兵,便是即成罪行,望陛下三思。” “陛下心知肚明,有人蓄意挑反司徒......” “行了,暗中调兵集结待命,十日内。”修鱼寿一阵心烦打断郊尹涵,疾声下令后径直离去。 三人面面相觑,上官耘不满道,“前怕虎后怕狼的,你们都怎么了,军权在握怕个鸟!” 薄奚辰连看都懒得看他,随之跨步离开。 郊尹涵瞟他一眼,摇摇头,“耘将军,你还太嫩了。” 上官耘睁眼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嘴里直骂娘,“这他妈算什么事!” ; 第七十六节 芗宁错孕 病忆往昔 修鱼寿一到凰熠宫,便见御医一脸喜庆弯了笑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修鱼寿犯了糊涂,几步走到床榻前,看着归芗人一脸娇笑含羞的样子,“你这是......” 归芗人低了头噎怪道,“你还知道来看我......” 修鱼寿呆愣道,“不生气了?” 归芗人嘟着嘴,话里却带了笑,“御医说了,生气对孩子不好......” “哦......”修鱼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忽的反应过来,“孩子?什么孩子?” “傻,你要当爹了!” 见了他的反应,归芗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待迎上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真正傻了的人却是她。 悲伤,恐慌,无措甚至绝望......伤不沾血的痛楚,在那眸中一览无余。眼见修鱼寿几步踉跄倒退,木讷转身夺门而去。 凰熠宫,满是欢喜的温馨,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被灌门而入的寒风浇灭。 老御医不禁奇道,“陛下莫非是太过欢喜......” “不,是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归芗人清冷的声音带了悔意,“都散了吧,我累了。” 待宫人各自散去,司徒婧忍不住近前轻唤,“姐姐......” “我们都忘了一个人......”归芗人笑语带泪,“忘了他心伤未愈,这孩子又把那伤口给撕开了。你只要注意他刚才的眼神,就会发现,那里全是承昭的影子,一个因他失子,又弃他而去的影子......” “陛下是怕你会和承昭皇后一样......” “但愿......”归芗人轻笑间闭上眼,沉沉睡去。 一夜未眠,次日再见,修鱼寿已是疲态尽显。一个早朝,至始至终,群臣均不见尧王抬眼,单是机械的听议下旨。众臣下朝时的议论纷纷,矛头直指芗宁。 归芗人满腹委屈,想找修鱼寿倾心而谈。却见上官耘近身而上,在修鱼寿身边几句耳语,修鱼寿便全身一顿,疾步离去。司徒婧领着司徒燕给她行礼,她只淡淡应了声,相约殿后马场见。二人未及劝阻,归芗人已然离去。 司徒燕满腹憋屈,忍不住道,“早知道,就不该招惹他。结果被他弄到天尧城,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才来几日,就有人要打我们主意。如今大姐被抓,司徒遭疑,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还不是你干得好事!”司徒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私下查那碎甲来历,事先也不知会一声,当庭对质自作聪明!亏得那是尧王,随便换个主当场就把你办了!” 司徒燕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嘴里直嘟囔,“昨天子桑傅都把我骂惨了,二姐还来......” 见她委屈的样子,司徒婧不忍叹口气,“罢了,我也是一时心急。十八地牢严禁探望,大姐不明真相。我真担心她为了保全我们,把一切和盘托出,自个揽下全部罪责。本想拖邑王求个人情,可如今她也是泥菩萨过江,无暇顾他。” 司徒燕抹下眼角,“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祁王所为,大姐为何苦苦隐瞒,不惜替人受过?” 司徒婧忽而笑了,“如果你是大姐,上官仰是冀王,你会怎么做?” 十八地牢闻颜泪,牢栏影黯凄风寒。 司徒荟无力地扣着牢门,喉咙已近嘶哑,哭喊无声。 对面的上官仰,迟迟没有回应,悄无声息。 直至劳役官赶来,方知祁王已昏迷多时,高烧不退。 遂上报一直在外监视的天蟒卫,尧王闻讯,当场下令抬至太医院就诊。 上官仰昏迷中一阵恍惚,隔着牢门,里间的女子泪眼朦胧,泣然相望。他挣扎着伸出手去,勾了嘴角嗫嚅着,没人听到他嘴里溢出的字符。 司徒荟心如刀绞间,却似听到他在唤自己,伸手握去,上官仰已被抬离。 只有上官仰知道,他念出的那个名字是“芊芊”。 当日九觞城,夜半凉,他一人独坐无眠。上官一族以武为尊世代为将,他不得不弃笔从戎,却志不在此。考核将近,越发难熬。 眼见一黑影鬼鬼祟祟,遂上前一把拿下。那人苦苦求饶,自报姓名,曜城衙官周知途特来犒军。他不信,再三逼问下周知途不得不供出其主,观璞郡主夏侯芊。 夏侯芊,大殿之上舌战诸王,他早有耳闻,当时唯一的想法便是一睹芳容。顾不得军规戒律,押着周知途,连夜策马奔赴观璞。 观璞日初上,他自后门悄然而入。她初醒,一袭素颜正挽发,凭栏娴装。尚显凉意的阳光打在她清寂的面庞,染出一抹景,带动他喉结翻滚。 上官仰知道,这便是他一直想见的人。 “不知贵客到访,有失远迎。”语气温婉带笑,她却似未动声色,继续梳妆。 他为之一震,手起刀落,周知途人头落地。此人贪生怕死卖主求荣,他日落入他人之手,她必受牵连。 满屋血溅,她却不为所动,一边挽发一边轻笑出声,“辛苦将军,进来坐吧。” 如此气定神闲,他却感到了一股威,未曾只字片语,她已了然于心。 转入闺阁,她回眸一笑,伸手掀他护颊,“好一个俊俏的小将。” 话音未落,她起身,一吻送上。 上官仰,就此迷恋,终不思返。 看着身下娇媚的人儿,他要娶之为妻。 她却笑得清凉似水,“家有娇妻,却贪心不足。何况,娶一个刽子手,你将永无宁日。” 耳畔嗡嗡作响,一个关乎北尧,魔婴,承王的秘密,让他惊恐失措。而她,逆天而行,誓言弑君。 身先士卒,英武无双,当初对承王的定义深入他心。何况,甚为敬重的堂兄和两位疼爱有加的弟弟,均以精骑为尊,铁骑为荣。见色忘义,他万万做不到,放弃她,又心如刀割。 连晋行刺不成,她孤注一掷,戏三国,灭精骑。 他苦苦相劝,却是覆水难收。 大战在即,她含笑相送,临别赠言,“逆天而行,不得善终,劝君莫蹈覆辙,勿念勿怨。他日若辅承王新主,遇外敌而力不能及,至濮安边境寻黑市之黑火石,可解兄弟之危难。” 远走濮安,染指黑市。却未想只此一别,便是永诀。司徒云,柏劭桐丧报齐至濮安,方知生死两茫。终于明白,那日临别,她已算尽末路,承王亲赐一死,愚忠尽悲凉。 亲临司徒与柏家,丧兄弟之恸心,便知承王弑芊之悲愤,他怨不得。 但大皖之计,承王不察,轻信盟国。上官童惨死,申章锦枉命,精骑覆灭,铁骑含冤......接二连三的失望,他悔不当初,若如芊芊所愿,何来今日之哀? 再回煦水,对父亲下跪叩首,请求谅解。他要势,要权,更要钱。 逆天而行,誓言弑君,和夏侯芊一样,上官仰此志不渝。 ; 第七十七节 荟护私情 司徒言反 屏退左右,唯修鱼寿一人立于牢栏前,司徒荟颓靡之势,一览无余。 “此事已有定论,但求陛下圣裁,莫累无辜。” 修鱼寿一片碎甲递上,“可认得此物?” “八王皆知,陛下何必再问。”八王殿上,司徒燕因此几欲犯上,司徒荟心有余悸。此物真伪,她已无心追究。事儿,她是做下了,虽非主谋,已是罪无可赦。唯一希望,便是两位妹妹无恙。 “众王皆知此乃栽赃,唯你不悟,为何?” 司徒荟轻声一笑,“陛下果真未曾令天蟒卫暗查司徒么?” 见了修鱼寿的反应,未及回应,司徒荟笑意更浓了,“陛下连撒谎都不甚熟稔,又岂能瞒过满朝文武?罪臣濮安掌政多年,虽不及天尧朝官老谋深算,但察言观色颇具心得。邑王问及天蟒卫,您单说不可能。天蟒卫的能力,您再清楚不过,所以您会说不可能,而不是当场驳斥邑王之疑。您的不可能,与邑王的不可能根本是形意殊途。所以,无论燕儿对质如何,陛下疑心司徒已是事实,不是么?” 修鱼寿无言以对,沉默半响终于下定决心,“孤赦你无罪,只想知道谁是幕后主使。” “不知陛下所指是矫旨还是栽赃?若是栽赃,罪臣无据指证,不敢妄言。若是矫旨,恕罪臣不能言。罪臣认罪,一为姊妹,二为还债,陛下唯有杀或赦。罪臣愚拙,但不至为人所用,一负吾兄,二负吾皇。” 语落,司徒荟跪伏在地,三叩其首,再无多言。 修鱼寿无奈,恍然若失。 听着尧王失望的脚步离去,司徒荟暗暗叹息。她信了上官仰一片真心,负了修鱼寿一片苦心。 踏出十八地牢,抬眼向天,似前所未有的苍茫无力,修鱼寿只觉眼前一片眩晕,黯淡无光。 侍监官小心翼翼道,“陛下,芗妃娘娘去马场了,要不您也去散散心吧?” “马场?”修鱼寿揉着酸胀的头,“她又不会骑马......” 话音未落,他全身一震心道坏了,急令备马。 昨日一瞬恍惚,伤了她。往昔交错的阴影让他胆怯,无从释怀。政务繁重,一夜未眠,她朝夕相伴的关怀如影随形。惊闻马场骤然醒悟,伊人非承昭,她要杀子为证! 天苍地茫,青草翠绿成席,随风成浪。 修鱼寿紧绷未缓的神经,随着归芗人驱马踉跄的身影,再一次骤起弦绷。 马场众人,只见一抹黑影掠风而过,弹指间到了芗宁身后。 归芗人未及反应,一声惊呼便被他从旁一把抱起,直揽入怀。 归芗人惊魂未定,就听他一通咆哮,“来马场做什么?不要命了?你们这些奴才是干什么吃的?不知道她有孕在身,摔着了怎么办!还有你恵王璟王,邑王任性,你们也跟着瞎胡闹!这马场是她能来的地儿?万一遇险,就凭你们护得住么!” 头次见他发这么大火,归芗人窝在他怀里生生犯了傻。 只见得周遭众人齐身跪地,皆噤若寒蝉,不敢抬头。 “我......” 归芗人忍不住嗫嚅出声,却被修鱼寿的暴怒一语呛回,“你什么你!你不知道骑马会摔死人么!我知道你委屈,你不是承昭,你想证明自己!你就是想告诉我,没了孩子你也不会像她一样!可我要告诉你,我的种,生杀予夺我说了算!它要有个三长两短,决不轻饶!” 听着他因忧心暴怒而急湍的呼吸,一股暖意涌入心房,归芗人伸手拥进他怀里恸哭出声。 渐觉身旁男人僵硬的身体不住扭捏,她噗嗤一声破涕为笑,“痒也忍着,臣妾就要这样抱着你。嫁你至今,唯有此刻,方得心安。” 修鱼寿无奈,只得劝道,“这里风大,早些回宫吧。” “我不。”归芗人嘟了嘴,向司徒婧和司徒燕使了个眼色,“宫中烦闷,难得良辰,我们一道散散心吧。” 姐妹俩心领神会,齐声附和。 修鱼寿笑道,“那你手换个地方,我可不想把咱儿子摔了。” 归芗人一粉拳迎上,噎羞道,“就知道儿子,要是闺女就不稀罕了?” 拿过她娇小的拳握于掌心,修鱼寿俯向她耳际,“闺女定是像你一样的公主,我怎会不稀罕?” 归芗人忽的身子一僵,脸色煞白,修鱼寿一愣,“怎么了?” 归芗人心虚间勉强作笑,“臣妾受宠若惊,陛下什么时候也学会哄人了?” 修鱼寿笑笑,“实话实说,我倒真希望是个闺女,我尧男儿多劫难,更何况是我修鱼寿的儿子。他日子承父业,必为将。若逢乱世,难免同精骑诸将一样,裹尸疆场。” “陛下......” 一言三人低了头,遂驱马缓缓而行,半响无言。 修鱼寿一句话打破了沉默,“刚好你们都在,容王的事,我想听听你们看法。” 司徒燕当下道,“陛下为何不问祁王,他才是幕后主使!” 话音未落,便见司徒婧狠狠瞪她一眼,她忙噤了声。 “你和冀王倒是同声一气。”修鱼寿瞟她一眼,看向司徒婧,“你和容王认罪的折子呈交当日,冀王上朝前特意到弓书殿指罪祁王。巧的是就在前一日,祁王下了八王殿就找我私下认罪,还说日后必有人证。你们是商量好了,五王逼宫么?” 司徒婧一怔,这才明白那日上朝前,子桑傅面色难看,说指证一事圣上震怒,令他滚出弓书殿。她便以为尧王认定司徒作乱,为保姊妹才上奏顶罪。而大姐与她想法一致,竟同她一齐上奏。结果弄巧成拙,祁王逍遥法外,她们姐妹却成了罪魁祸首。无奈大姐再三叮嘱,万不能供出祁王。她们心中憋屈,却不得不依。 想到这里,司徒婧当下翻身下马跪地道,“求陛下准我姐妹同容王见上一面,此事必有定断。” 修鱼寿眼底一暗,“我若不准呢?” 司徒婧狠了心咬牙道,“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归芗人大惊,“璟王!” 司徒婧不禁心痛,“既不让我姐妹相见,又何必多此一问!敢问陛下,独召覃王辰将,欲意何为?既已加罪司徒,我等岂能枉费陛下心意,不乱而候之!” “那你们只管来试试。”冷凝的目光直逼司徒婧,修鱼寿一声冷哼,驱马离去。 ; 第七十八节 司徒入狱 旧王出山 一到凰熠宫,尧王即刻下旨捉拿司徒婧和司徒燕,不顾芗宁苦苦哀求,将二王打入地牢。 上官仰病中惊闻此变,不禁喜上眉梢。他本想托病出狱,借势发兵。却不料棋差一着,不想尧王会半夜醒觉,同上官耘撞个正着。栽赃不成,天蟒卫毫发未伤,也被司徒察觉遭人利用。幸得他为防万一,无论成败,西钥香必死,一切陷入僵局。此后尧王已有所警觉,暗中调兵,施加压力。司徒更是没了反意,他也一筹莫展。 如今司徒三人皆入狱,他便可以救司徒之名,趁势造乱诱使尧王发兵。即使乱军兵败,司徒作乱已是铁板钉钉,容不得尧王不杀其以儆效尤。司徒一除,朝中必乱,届时反王将易如反掌。 一道暗令,星夜兼程奔赴各郡,乱军逐渐集结,蠢蠢欲动。 司徒入狱,祁王病重,天尧六司政务,四司空置。 各司所呈堆积如山,尧王连续三日通宵达旦批阅,仍不见底。 八王殿多日未见尧王身影,子桑傅忧心司徒,又从祁王处得知尧王已欲用兵,遂不得不弓书殿面圣。 弓书殿,前所未有的如临大敌,守卫森严。殿内仅留天蟒卫,一干侍监皆离殿十步有余。 子桑傅尚未近前,便被守卫双戟拦下,他又急又恼,不住大声唤王。 殊不知尧王病来如山倒,已是卧床不起。 各地太卫府急报,乱军不轨,请旨天尧发兵。而覃王辰将至今犹豫不决,干立两侧,任上官耘如何劝说,皆置若罔闻。 修鱼寿头痛欲裂,听得殿外喧哗,一把扯下头上所系,虚弱出声,“扶我起来,宣冀王。记得,万不可让他知我病重。” 子桑傅一入殿内,见得一干武将,心下已知一二,当下跪地道,“陛下万不可发兵!” 修鱼寿单手支着脑壳,强忍不适,“为何?” “乱军起事必是打着救司徒之名,陛下若发兵讨逆,讨的不是乱军而是司徒啊!” “可乱军已骑到太卫府的头上了!”上官耘急不可耐道。 “是太卫府重要还是我北尧重要!”子桑傅当下断喝,“一介武夫乳臭未干,草率鲁莽误国误君,和乱臣贼子有何区别!” 修鱼寿闻言拍案,子桑傅直低了头,“陛下迟不发兵,必是心有所虑。既是如此,还请陛下授臣全责,臣愿亲往平乱,以解兵戈。” “哦?”修鱼寿不禁轻笑,“五郡之乱,你如何平之?” “臣想问陛下借四个人,万望陛下应允。” “谁?” “司徒三人,再加天蟒卫司卫总长上官耘。有此四人,此事必成。” “大胆!”修鱼寿一声怒喝,不顾病痛愤然起身直指子桑傅,“我看你平乱是假,救人是真!” 子桑傅急道,“臣是为救人,救天下之人!” “你......”修鱼寿忽觉胸间钝痛,眼前一片眩晕,跌坐上榻不住呛咳。 “陛下!”众人惊呼。 上官耘近身间,就见其手染血喘息无力,急喝令,“传御医!” 修鱼寿勉力止下,“别......叫禁军......侍医......” “陛下......陛下何以至此......”子桑傅惶然,不禁心痛,“陛下是怕臣趁虚作乱,瞒而不报。可臣若有反心,此刻乱军已至天尧城,臣又岂会自投罗网!” “司徒燕还在牢里,你敢么......”修鱼寿勉力撑起身子,苦笑出声,“明着反,何人言惧,地方几十万乱军,又岂是我皇家禁军的对手?然各司空置,无人敢任其上,跟我玩阴的......想我驰骋疆场,难遇敌手......如今,竟被这各司奏折给压垮了!可笑!可悲!” “陛下!”尧王一语激愤猛烈的呛咳,直引得众将跪地,叹息不止。 吏监司,冀王子桑傅所辖。举贤任能,他却无人可荐。各司表面除旧迎新,旧王根基仍在,不凭旧王势,难以驾驭。他方才明白,尧王不放司徒,一为试探,再则便是不愿向旧王势力低头。如今迁怒吏监司,乃至他子桑傅,均在所难免。 “陛下!”子桑傅俯地叩首,“此事必得老晋王相助,否则众议难平啊!望陛下三思!” “让......我放她们......是想......请司徒奎......出山?” 修鱼寿沙哑无力的声音,听得子桑傅心如刀绞,默然点头。 修鱼寿笑得苦涩,“到底......离不了......他们......” 承尧四年六月,上官耘亲赴濮安,请司徒奎入宫。天尧同时调派十万禁军,分兵五郡,由太卫府亲掌,暗中蚕食乱军。 尧王病重无法理政,子桑傅不得已留任天尧。放司徒三人平乱一事,只得待司徒奎入宫后再议。 天尧未曾宣兵讨逆,镇压乱军却做得不显山不露水。上官仰不得不佩服太卫府乃至尧王,到底是精骑出身,为政不精,用兵却是出神入化。禁军入五郡不过半月,乱军势头已被压制。局势渐稳,尧王病情终见好转,子桑傅也松了口气。 但上官耘那边,就没这么顺利了。好不容易劝得老晋王出山,眼看到了天尧外城,却被一伙黑衣人劫了道。四名天蟒卫一番拼杀,冲出重围,老晋王却不知所踪。他不禁悔不当初,自持艺高没听冀王劝,多带人手。 四人寻了数日未果,不得已回朝复命。 弓书殿,一见上官耘狼狈不堪的样子,子桑傅不由哀叹连连,“嘴巴无毛办事不牢,说的就是你耘将军!哎,这下可如何是好!” 修鱼寿咬咬牙,“宣百官上朝,把司徒家的那三位也带来!”说着,他走到上官耘面前,手指在其掌上一阵比划,嘴上道,“一会儿殿上不管发生了什么,都给我忍着,别丢精骑队的脸!” 上官耘心领神会,“末将领命!” “绑了!”修鱼寿一声令下,左右天蟒卫面面相觑,迟疑着将上官耘五花大绑,押赴宜政殿。 第七十九节 耘将苦肉 姊妹离心 司徒三人惊闻父亲失踪,惶情不能自禁,牢门一开便一路急奔,几乎是抢步冲进宜政殿。 一见着被绑跪地的上官耘,顾不得尧王在场朝堂之仪,司徒燕几乎要拳脚相向。 司徒荟一眼瞟见尧王面带愠色,强忍下忧心,拉过两位妹妹,站到一旁。 “想必诸位已经知道了,老晋王丢了。他是心系三位女儿,想来天尧探望。孤念其年迈贵体欠佳,特令上官耘前往护卫。可上官耘却给办砸了,带的人少不说,还走了风声。之前已经有人借你挑拨司徒,居然还不吸取教训,你不知道有人就盯着天蟒卫和司徒家么!老晋王乃几朝重臣,丢了他,你让孤如何向濮安百姓和满朝臣民交代!” 上官耘直低了头,“罪将该死!” “来人!替耘将军卸甲宽衣,杖责五十军棍!” 刑具一应搬上,上官耘暗自攥了拳,任由军棍如锤砸上脊背,跪立不倒。 眼见血肉模糊,口鼻溢血,满地猩红。众臣纷纷侧目不忍,背过头去。 上官仰手心已攥出汗,如像李鹜那般一刀毙命还好。可要他眼睁睁看着上官耘乱棍加身,似要活活打死,他却不胜其痛。行刑官的每一声报数,军棍落在上官耘身上的每一声闷响,都似利刃割在他心上,直痛得他浑身战栗,心惊肉跳。眼瞅着上官耘的头渐渐低垂,攥紧的拳无力松开,他再也受不住,一声惊呼冲上去,死死护住了上官耘。 “耘儿......耘儿!”上官耘已意识模糊,上官仰细看下不禁哭喊出声,“陛下!不能再打了!求陛下开恩,让耘儿将功赎罪寻回老晋王,饶他这一次吧!我上官武将如今只剩耘儿一人,望陛下看在上官家的份上,不要再打了!再打下去,耘儿就......” 听得耳边哭泣,上官耘模糊不清的神智,一句呢喃,瘫倒在上官仰怀里,“哥......快走......爹会连......你......一起打......” “耘儿!”上官仰一声惊呼,泪眼模糊中看着他尚显稚嫩的面庞,唤醒岁月往昔骨肉亲情。一切心计抛之脑后,只求他安好无恙,上官仰转身跪伏在地,“陛下,臣求求你!耘儿年方二十一,他受不住啊!” “望陛下开恩!”群臣恻隐,纷纷跪地。 司徒荟念其年少,心有不忍,司徒婧念及骞人同仇敌忾之谊,心下惋惜。二人拉过司徒燕,一同跪地齐声道,“望陛下开恩!” 见这阵势,修鱼寿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松了口气问道,“打了多少棍?” 行刑官道,“回陛下,整四十。” 上官仰闻言抢道,“余下十棍,臣愿替之!” 修鱼寿摆摆手,“罢了,祁王大病初愈,这十棍暂且记下。如若再犯,孤决不轻饶,抬下去!” “都起来吧。”修鱼寿走下台阶,挨个瞄去,“孤知道,贼人就在你们当中。能盯上天蟒卫和老晋王的,除了天尧朝官,还能有别人么?天蟒卫司卫总长被罚,有的人是求之不得!老晋王丢了,孤没法跟他三个闺女交代,你们就盼着看这出戏呢!别以为替他求情,孤就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这里有多少人盼着天蟒卫死,孤可都记着的。今儿个孤就把话挑明了,真刀真枪的反,你们不是对手。想背后玩手段策反司徒,也得先问问老晋王答不答应!识相的,在哪儿劫的,分毫不伤的送回去,孤既往不咎。过了今夜子时,孤要见不到人,天蟒卫一千两百将定不惜踏平天尧城,也会把人翻出来!到时,不论权位威望,凡有牵连者一旦查实,一律满门抄斩严惩不贷!” 连司徒燕都听出来,尧王这话不仅是说给满朝文武听的,更是说给她姐妹三人听。司徒婧满腹疑虑,怕是老父亲已知她姐妹三人在天尧所为,特来劝教。司徒荟却已猜到,父亲此行并非自愿,乃是尧王派人请父亲出山相助,方有此劫。 三人心绪不宁间,没有留意众臣已离朝散去。猛觉面前立了人,三人同时抬头,尧王已近至身前。 司徒荟当下跪地,一字一顿,“请陛下准我姐妹,辞官离朝。” 司徒婧一愣,见大姐主意已定,遂拉过小妹一齐跪下。 修鱼寿乍愣下恍然一笑,“暂时官复原职......不管怎样,也得先寻回你们的父王,让他老人家看看,孤是一个多么昏庸无能的王......” 音未落,人已去,不禁心酸。 “大姐......”司徒婧心有不忍,在狱中听闻尧王大病一场至今未愈,便有些懊恼当初的一时冲动。她是见到司徒荟以后,方知尧王已探过大姐口风。不准其探视,是料准了她们会同声一气,瞒而不报。尧王本寄希望于她,而她...... “心疼他么?”司徒荟笑的清冷,“可惜他太嫩了,连自己的爱将都落得如此下场,更何况我们姐妹......燕儿心无城府,你又生性纯善,连我都不是那些大臣的对手,更何况你们......留下来,早晚会死于非命,还会连累父王......大姐是真的怕了......” 司徒燕声泪俱下,“可我舍不得冀王......方才望见他,几日未见便憔悴了许多,我......” 司徒荟不禁低喝,“是心上人重要,还是父王重要!” 司徒婧闻言一声笑,“对啊,大姐,妹妹还想问你呢......”她说着缓缓起身,“圣上认定司徒非主谋,如此的信任换来了什么,一而再的相互猜忌和失望?为了他,你宁可牺牲司徒,背弃圣上。你怎么不先问问你自己,孰轻孰重!” “婧儿!”二十年来,第一次见着她如此语气同自己说话,司徒荟不由浑身战栗,断喝下却无言以对。 “二姐!”眼见司徒婧甩手离去,司徒燕撇着嘴站起身,抹下眼泪小声劝道,“大姐,我觉得二姐说得有道理。辞官的事,还是等见了父王再说吧。” “燕儿......”看着司徒燕跟着离去,司徒荟不禁泪如雨下。 放眼空寂无边的宜政殿,似有无数泥潭涡旋席卷,政谋工于心,竟至姐妹离。 第八十节 婧欲清疑 堤防险情 阴郁苍天,不住细雨绵绵,司徒燕跟着司徒婧直奔八王殿。 子桑傅正抱着成堆公文走出来,天阴地滑两人走得急,一不留神同他撞个满怀,手中之物散落一地。 知道是她们姐妹,子桑傅头也不抬,低身拾掇满地狼藉。 猛听司徒燕一声惊呼,“这是什么?” 子桑傅抬起头,飘眼望去一愣,忙一把抢过,“你小点声!” “你......你病了?”司徒燕满眼心痛,看着他把那方染血的绢帕胡乱塞进怀中,“都咳血了,还死撑!” “不是我,我是没空找地方扔!”子桑傅重又将公文抱个满怀,站起身没好气道,“麻烦让下路,我赶时间。” 司徒燕不禁满腹委屈,“你......你不想看到我了?” 子桑傅轻笑道,“你终归是要走的,和我想不想没关系吧?” “是皇上吧......”司徒婧仿佛方才回神,喃喃道,“他不想让芗人姐姐担心,所以......你这几日是不是都在弓书殿,皇上还好么?” “拜你们所赐,好得很!”子桑傅上前一步,“让开,咱回聊成不?” 两人知趣的让到一边看着子桑傅走远,相视一望,满是惆怅。 进入殿内,只闻得一片喧哗,各王争论不休。 头次见这场景,司徒婧疑惑道,“你们这是......” 归芗人这才注意到她俩,眼中一喜迎上去,“璟王来得正好,这是各郡辅王报上来的,闲水各支流沿岸堤防修缮所需费用。我们核对过,总觉得有问题,可又争不出个所以然。” 司徒婧拿过各郡所奏一一看去,忽的面上一惊,很快翻过余下所奏,愕然看向予王,“为何不见骞人所奏?” 茹彺秋一愣,“骞人有奏,就一句话,无需修缮。” 司徒婧惊喝,“糊涂!骞人地处闲水下游,往年几乎年年遭灾。最近一次修缮,还是圣上管辖骞人时所为,距今差不多已有四年。闲水三年一大难,骞人怎会无需修缮?” 归芗人恍然大悟,“我是说哪里不对劲,修缮所需费用比历年所报,少了近一半,少的就是骞人郡。” “九方汹去察看堤坝,还未回朝复命?”司徒婧抬眼一扫,却没看到覃王郊尹涵。 归芗人摇头道,“覃王这等武将,这几日都在弓书殿候着,探幽的事都托给予王了。” 司徒婧心中一紧,就要出殿,却被归芗人一步拦下,“妹妹且慢,你这么去是见不到皇上的。还是写个折子,劳天蟒卫代为传话,皇上看后定会召见。” “妹妹有太多事想当面问个清楚,一时无从下笔,还望姐姐见谅。” 语落,司徒婧拿过奏折义无反顾,势闯弓书殿。 “陛下,煦水、濮安两郡太卫府来报,两地乱军已呈销匿之势,望陛下对天尧内外城加强戒备。”郊尹涵呈上刚送来的军函忧心忡忡。 “赤乐、广羽和观璞三郡怎么样了?” 郊尹涵一愣,瞥向子桑傅,只见他脸色大变,呢喃出声,“观璞......?” “不用避讳,照直说。”子桑傅连续月余,朝夕不离弓书殿,分担大部琐事。处理政务甚有见地且忠心可鉴,修鱼寿已将其视为心腹之臣。 “据太卫府报,小有骚乱,不足为患。臣恐为疑兵之计,不敢懈怠。” 修鱼寿凝神细想下,几声咳嗽,就闻子桑傅忧心轻唤,“陛下......” “他们在等机会......”修鱼寿摆摆手,忽而想起什么,“九方汹回来没?” “尚无音信。”郊尹涵摇摇头,“臣先后派出三骑信兵,至今无人回报。” “将在外,军务无缓急,最少七日一报。九方汹带兵多年,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修鱼寿顿觉不对,“上官耘......”一出口才想起他今日受刑,尚在营中养伤,转而传令十二将之一,北宫洵。 北宫洵奉召觐见,却在殿外碰到了司徒婧,心中莫名恼怒,遂一把将她推开,跨步入殿。 司徒婧只当他是因上官耘受刑迁怒于她,却不知,他因当日盯梢之事险些害了上官耘,而对司徒早已心存芥蒂。北宫洵这一推让司徒婧明白,天蟒卫将士手足情深,一人受罚,无人旁贷。弓书殿由天蟒卫亲守,她这样硬闯,于公于私都是行不通的。 看着直立如锥的黑衣铁甲,司徒婧眉头一纵,计上心来。 不过一个时辰,便闻弓书殿外纵马嘶。 修鱼寿眉头一皱,“北宫洵,你怎么把马牵到这来了?” 薄奚辰也愣了,皇宫各门守卫皆禁军,明令御坐以外战马不得入内宫,莫不是他禁军失职? 北宫洵当下转身,要去一看究竟,就见修鱼寿满目疑惑,几步抢在他前面出了殿,“这是惊鸿的声音,谁把它牵来了?” 众人随驾出殿,就见殿外两匹骏马,嬉闹无间。一女子跪伏在旁,似是候驾已久。 北宫洵当下喝道,“什么人,胆敢把马牵至此地!拿下!” 左右天蟒卫闻令拿人,女子惶恐抬头,原是璟王司徒婧。 修鱼寿忙抬手止下,转而道,“璟王本事不小,连御马都请来了,想必是有要事?” 司徒婧重又伏地道,“请陛下给臣一个时辰,有些事,臣不便当第三人的面说。” 修鱼寿看向左右武将,“你们去吧,就按我刚才说的办,千万小心。” “末将领命。” 司徒婧见这阵势,心中一紧,跟着修鱼寿身后入了殿。 “说吧,什么事?”刚坐定,修鱼寿忍不住一阵呛咳。 司徒婧不忍,“陛下病好些了么?” “我没病。”修鱼寿很快回道,“捡紧要的说!” 司徒婧无奈正色道,“其一,矫旨真凶非司徒,陛下既已心知肚明,又为何要对司徒用兵?其二,闲水沿岸堤防工事,望陛下慎重。”她说着,呈上各郡所报,“骞人有诡,关乎万民,望陛下明察。” 修鱼寿一边翻看,一边道,“军机要务,不便言明。对何人用兵,何人自知,身正不怕影子斜,急什么?” “可是......” “不过,你可以替我去问问司徒荟,为何她一入狱,五郡裁军便蓄意妄为,打的还是救王的旗号。而你们姐妹三人一同入狱,他们更是胆大妄为,要为你司徒平反。我只调兵,而不出兵,是不确定......”修鱼寿顿了下,声音突显凌厉,“要讨伐的是地方乱军,还是你司徒!” 司徒婧惊闻此言,如一记炸雷响于耳际,震得她连退三步,方稳住身子。 见她双唇颤抖半响说不出话,修鱼寿转而笑笑,“我现已断定,此事与你和司徒燕无关。你若能撬开你大姐的嘴,一切迎刃而解。” 司徒婧惊愕的双眼,短促的呼吸,思绪已乱。猛听见一阵剧烈的呛咳,她惶然回神,便见修鱼寿口中溢血,溅红绢帕。 “陛下!” “好狠的心呐!”修鱼寿强忍不适,咬牙切齿道。 司徒婧惊愕,“怎么了?” “连予王都被算计了!他们是拿我骞人几十万百姓在搏命!”修鱼寿将案上奏折一把推翻在地,“骞人无需修缮?他们是等着大水一来,难民四散,乱军趁机乔装潜入天尧城,偷袭皇宫!予王尚被蒙在鼓里,九方汹又音信全无。而今洪信既至,若因堤防不善殃及百姓,按北尧律法,予王轻则罢职放逐,重则问斩!” “天呐......”司徒婧直看着修鱼寿,惶恐惊叹。 “传薄奚辰!”修鱼寿走过案几,仰头喝令。 薄奚辰入殿见着满地狼藉,心下不妙,抬眼就见修鱼寿双唇染血,不禁惊愕,“陛下?” 修鱼寿急道,“黎关现有多少禁军?” “回陛下,十二万。” “好......”修鱼寿当下执笔,手不住颤抖,“你执禁军将印亲自跑一趟,传我旨意,无论地方军还是禁军,限期抢修堤坝,无论如何要保骞人堤防无恙。告诉禁军将士们,宁可十二万人全跳进闲水当人墙,也绝不能让大水淹了百姓!” 薄奚辰当下跪地,“末将领命!” “你同北宫洵一起去,以防万一。九方汹不出意外已遭毒手,你可千万......”后面的话,修鱼寿不禁心痛,不住轻咳再说不下去。 薄奚辰站起身笑的清爽,“当日辛幼城,末将九死一生。今日即便想死,阎王也不见得会收。”他说着,渐渐收了笑,“倒是陛下这身体,让人放心不下。” 修鱼寿笑笑,“我会在天尧城,好端端的等你凯旋。” 当日亥时,薄奚辰同北宫洵连夜启程,奔赴骞人。修鱼寿同时令闲水所过诸郡太卫府,严密监察沿岸堤防,凡有误工者,一律斩首示众。 ; 第八十一节 辰将涉险 水淹南祈 上官仰从宫外天蟒卫营出来,看着一队骑兵如奔命般疾行而去,眼底阴寒带出一抹笑,“辰将军,你要白跑一趟了,可千万别染病上身啊,哈哈。” “什么事让祁王这么高兴?” 身后忽然一句笑问,上官仰心中一惊,面不改色的回过头,见是归芗人,“芗妃娘娘怎么这个点来军营了?” “快到子时了,我惦记老晋王睡不着,就来看看耘将军,顺便拿些伤药给他。”归芗人顺着适才上官仰张望的方向看去,“刚出去的莫不是辰将军?” 上官仰眼底透着寒,面上笑得爽朗,“是啊,陛下定是派他去骞人加固堤防,骞人百姓无忧了。” “陛下爱民如子,怎奈乱臣弄权。”归芗人说着叹口气,“祁王早些歇息,我看过耘将军也要回宫了。” 上官仰欠身行礼,转身离去的瞬间,杀意弥漫双眸,“归芗人......” 见他走远,归芗人轻促的呼吸即起,脚下一个踉跄,忙冲进天蟒卫营。营里侍卫未及通报,就见她不顾阻拦一步抢入。顾不得上官耘重伤在身,归芗人一把掀了他被褥,“快携将令,随我进宫面圣!” 上官耘刚换过药,伤痛难忍,被她这么一弄,更是冷汗涔涔,直盯着归芗人脸色煞白。 “叫他们抬你上马,快!” 看着归芗人心急如焚的样子,上官耘张了张嘴,虚弱出声,“出......什么......” “先别问了,再晚就来不及了!”归芗人看向左右天蟒卫,“还愣着干什么,快找担架来!” 虽心有不忍,但要动用天蟒卫,必得皇上口谕及天蟒卫将令。时间紧迫,她来不及先行面圣,再过上官耘,只能请他一道进宫。更何况,事关其兄,上官耘无法置身事外。 两名天蟒卫带着他们连闯几道宫门,直奔内宫。 上官仰藏身暗处,一切尽收眼底,“已经来不及了,堤防之险在你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他缓步离去的足迹,阴云蔽清月。无论归芗人是否听到他的得意失言,反王计,势在必得。 他此行,只为见上官耘最后一面。自目睹其受刑惨状,他便弃了宫内可利用的人和势。今夜远走他方,自此弟兄殊途。 禁军,修鱼寿的王牌;乱军,上官仰的底牌。或正或邪,终有一战迎穷途。 待到了弓书殿,上官耘后背已浸染血渍,身下被褥一片殷红。 值岗天蟒卫见状大惊,忙不迭入殿通报。抬眼就见修鱼寿冲了出来,一见上官耘半昏不醒的样子当下惊怒,“你们这是干什么!四十军棍岂如儿戏!” “陛下......”上官耘硬撑着取出将令,再说不出话。 归芗人当下跪地,“请陛下速派天蟒卫追回薄奚辰!同时,全城戒严捉拿上官仰!” 修鱼寿倒吸一口凉气,“你......说什么......” 上官耘一个激灵,圆睁了双眼,定定望向归芗人。 “若臣妾没猜错,堤防之险不在骞人!” 修鱼寿一步倒退,“那在何处?” “一切皆由祁王而起,请陛下先行派兵,其他容后再议!”归芗人刻不容缓的语气,使得修鱼寿无心他想,当下令天蟒卫兵分两路,追将戒严。 上官耘一个翻身,滚下担架,苍白的双唇无力出声。 修鱼寿心揪成一团,“进来说话。” 归芗人将方才天蟒卫营外听到的话及其猜测,一一道出。 骞人是饵,其目的是吸引尧王注意,分散天尧兵力。前有都尉佐将九方汹,后有禁军都统薄奚辰和天蟒卫司卫副长北宫洵,天尧悍将统领去了一半,上官耘又重伤在身。如今朝中,只有都尉郊尹涵和都统副将北宫修。最要命的是,洪信迫在眉睫,他们却无法确定堤防险情会出在何处。 修鱼寿深深闭上眼,“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太卫府了......”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万没想到,一场大水不禁淹了百姓,也险些葬送了太卫府。 上官耘了无血色的脸上,泪水滑落,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甚为敬重的大哥。 子时已过,老晋王仍不知所踪,派出去追薄奚辰的两名天蟒卫有去无回,上官仰的祁王府人去楼空。 听着天蟒卫的信报,满殿窒息。但闻归芗人一声惊呼,修鱼寿煞白的脸色,满嘴血渍。 “上官仰......”一声呻吟,修鱼寿再也撑不住,昏倒在地。 连续七日,天蟒卫的铁蹄踏遍了天尧城的每个角落,却一无所获。满城的通缉和寻人启事,迎风瑟瑟,似乎宣告着尧王的苍白无力。 连续七日,暴雨连绵,弓书殿清冷萧瑟,尧王重病不起,仿佛等待末日的降临,终日浑浑噩噩。 承尧四年七月七日,南祈决堤。水势如尧王之病来如山倒,席卷全郡七十二城,震惊朝野。 弓书殿,灾情参奏堆积如山,修鱼寿命人一把火,焚烧殆尽。 “反吧......”炽热的火焰,暖不了人心,旧伤复发的他,心灰意冷。 子桑傅不顾禁令,请出黑蟒旗,单手掌旗跪立殿外。 潇潇雨泣,飒飒旗威,子桑傅一语惊梦,“巍巍王座,铮铮白骨,黑蟒犹存,苍天不负!陛下,如今要弃之离去,置黑蟒之沥血江山于万劫不复之地!您面立镇关碑,黑蟒旗下万骑亡魂,岂能心安!” 一响闷雷滚苍天,数道闪电斜蟒旗,宛如疆场擂鼓,战马奔腾呼啸而过。 “天命所归,尧之兴衰,弟之命矣。” “帮我劝劝师父,让他早点登基,北尧国富民强,就没人敢来欺负像花瑶一样的女孩子了。” “但求陛下,还我北尧一个清明盛世!陛下若能有此番作为,老臣愿一死以谢陛下!” “从此以往,再无承王,唯北尧王尊位!强我北尧,安我国民,慰我精骑亡灵!” “总将自刎非谢罪,我等伏法拒苟活,但求陛下莫负君......” “吾兄珍重,臣弟三泣而别,祈鳕玉之洁净,我尧之盛和,谨此拜上!” 众君靡靡之音,划过天际,但求尧王莫负君...... 七月十三日,修鱼寿拜子桑傅为辅政亲王,统领朝政全力赈灾。命北宫修领禁军,于天尧外城城郊起数万营帐安置难民,严禁难民入城。 子桑傅连夜手书一纸誉卷,令手下官吏誊写千余份,交各郡太卫府全境张贴。 “朝有奸佞,乱政误国。吾皇不胜其累,天蟒染疾,血沾龙榻。然君心系万民,持病以勤政,但祈尧之风调雨顺,民之安康......” 熙熙攘攘的人群,识文断字之士大诵其卷。一场置万民于水火的阴谋,一场奸佞戏忠臣的把戏,一副权臣欺少主的心计,皆呈现于百姓眼前。众人唏嘘不已,不禁义愤填膺,誓除国贼,匡扶明君。 隐于市井之间,上官仰为其文采折服,不由大笑出声,“愚弟子桑,执笔为刀,誓要诛吾命。虽满腹经纶,堪比十万精兵慑于敌,却以混沌立世为颂,何其悲哉!” 阴晦的烛火闪烁于暗角,明灭不定,“大人,天尧四门齐备,何时行事?” “子桑这戏文如此精彩,是到咱们喝彩的时候了。”上官仰手指戏烛苗,眸中阴鸷闪烁,“今夜丑时,火烧天尧城。” ; 第八十二节 众臣杀令 耘将惜卒 凰熠宫,不尽愁,归芗人闭目噤声,司徒三姐妹垂首而立。 祸起南祈,归芗人的邑王不保是小,若要问斩,她尚未出世的孩子又当如何?若不是司徒荟一己私心,执意庇护上官仰,她何以至此? 归芗人双眼噙泪,别过头看向窗外,“老晋王已回到濮安,你们还在这里等什么?” 司徒荟闻言跪地,“父王有书信一封,托我等转呈皇上,我们......实在无颜面圣......” “你们没脸见他,难道我就有么?”归芗人悲愤的语气,不住颤栗,“南祈乃我所辖,大水决堤,我竟然一无所察!如今尸殍遍野,几十万百姓颠沛流离!那是皇上从小长大的地方,你们让我有何面目见他!” “可姐姐是皇上唯一的亲人,他不至如此心狠......” 司徒婧的小心翼翼,却引得归芗人悲戚大笑,“佑亲王顶罪伏法,当场自刎!律法无情,何来亲!” 司徒燕不禁小声嘟囔,“谁知道佑亲王是不是真的死了,又没人看到......” 司徒燕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归芗人,修鱼非伏法那日,弓书殿只有他和皇上两人,除了天蟒卫,再无人碰过修鱼非尸首。她忽而一声痴笑,抬手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对,他没死,你也不会死......你是他的亲骨肉啊......” 忽闻四周喧闹如白昼,宫外嘈杂四起。 就见一皇帝侍监几乎连滚带爬摔进门,上气不接下气,“娘娘!四面大火,您快出宫躲一下吧!” 归芗人一个激灵站起身,大惊失色,“怎么回事?皇上呢?” “难民暴乱,都涌进内城了!禁军已全部出动,皇上坐镇弓书殿,让奴才接您去别的地儿先躲躲!” “带我去见皇上!”此时此刻,她只想和他在一起。 “弓书殿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兵,您就别去凑热闹了!皇上亲**代,绝不能伤着孩子,您就别难为奴才了!”侍监跪在地上心急如焚,不住地磕头。 归芗人一个踉跄,难掩激动之色,“皇上......真这么说?” “奴才有几个胆子,敢假传圣旨啊!”侍监百般无奈,急得要哭出来,“您快收拾收拾跟奴才走吧,皇上的龙辇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司徒婧不禁心中酸楚,“龙辇......怕是连承昭皇后都不曾有这个福分......” 司徒荟瞟她一眼,转而起身劝道,“皇上如此,妹妹也该放心了。先走吧,这里还有我们呢。” “对啊,有天蟒卫和禁军在,皇上不会有事的!”司徒燕说着,拉过归芗人出了宫。 看到龙辇的刹那,归芗人心里一阵悸动,“不,我不走。来人,弓书殿护驾!” 众人惊愕,劝驾不及,就见凰熠宫一干侍监齐齐涌出,司徒三人见势紧随其后,同归芗人直奔弓书殿。 一路行来,听得宫人议论纷纷。尧王过仁,严令禁军只准压制,不准伤人。才使得乱军有可趁之机,闯过外城,四门纵火。 弓书殿,众人噤声。 一声通报,打破沉默,“陛下,上官耘求见。” 修鱼寿心中一震,“传。” 上官耘摇晃的身子一步一挪,进了殿内软软跪地,“请陛下下令,杀。” “我知道禁军吃了大亏,可乱军之中有百姓!”他苍白的脸色,修鱼寿不忍责骂,“你重伤未愈,回去歇着吧......” “百姓是人,禁军将士也是人。如若不杀,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攻入皇宫,危及陛下。”上官耘低哑的声音,毅然决然,“皇宫起火时,末将已令天蟒卫关闭四方城门,他们跑不了了。” “你......擅调天蟒卫,谁给你的权!” “精骑大将,皆可先斩后奏。”上官耘面不改色,修鱼寿无言以对,“精骑队此权,一是皇上信任,特此彰显军威;二就是怕皇上过仁,非常事端不能当机立断。如今精骑不再,天蟒犹存,上官耘此番不为过。” “你无过,我有。”修鱼寿笑的无奈,“堤险不察,百姓积怨。他们发发脾气,情有可原......” “发脾气就可以乱杀人么?”归芗人一声质问,惊得众人相望,“你去外面看看,已经躺了多少禁军将士!他们也是普通的老百姓,爹娘生养,一心报国来参军,可如今竟被百姓所伤。敢问陛下,谁家的百姓下手会如此残忍,他们还是你所谓的百姓么!” 修鱼寿哑口无言,却见北宫修自殿外一步跨入,满身血渍虚弱出声,“陛下......请陛下救我......禁军......”话音未落,人已倒地不省人事。 “北宫修......”修鱼寿攥紧双拳,牙齿咬得咯吱响,“上官耘听令!” 在禁军伤亡近两万的情况下,尧王终于痛下杀令。 禁军将士久积于胸的怒火瞬间爆发,以两倍于乱军的兵力,顷刻肃清天尧城。 紧闭的城门,四周横尸,逃至隐蔽处的上官仰忽而一声笑,“他竟能如此果决,我真小看了他......” 身旁一人绝望间冷笑出声,“果决的怕是你的那位弟弟,刚有兄弟说,这城门是火势未起就关上了,那时皇上还没下杀令。” 上官仰心中一窒,“不可能,他重伤未愈,尚不能走动......” “事关大哥,他躺得住么?” “耘儿......” 说话间便闻马蹄纷沓而至,将穷途末路的乱军团团围住。 领队的骑兵一声喝,“陛下有令,杀无赦!” 就听乱军中一声吼,“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刀剑相磕,顿见血光四溅。马嘶人狂乱,血红的瞳仁印苍穹。 “耘儿......”上官仰听出了他的声音,“你可千万别手软......” 渐渐缩小的包围圈,乱军成片倒下,上官仰知道,由地方裁军组成的军队,远不是禁卫军的对手。 只剩几个人苟延残喘之时,他举剑抹向脖颈,却被飞来利箭射下。铁剑落地,清脆的咣当,他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碎了。不是他,是射箭的人。 护颊掀起,熟悉至心痛的面庞,他无奈一笑,“耘儿......” 上官耘了无血色的双唇不住颤抖,“矫旨是你指使的么?” 上官仰的笑,宠溺至悲伤,“是。” “佑亲王是被你设计的?” “是。” “乔装天蟒卫,夜探司徒的也是你?” “策反司徒,劫走晋王,南祈决堤,乱军造反,这一切都是大哥做的。” 上官仰供认不讳,上官耘泪如雨下,“为什么?” “别问了,大哥罪无可赦,痛快点吧......” “那日大殿上,为什么不让我被乱棍打死!为什么要替我求情!为什么要我手足相残!” 上官仰几近声嘶力竭的咆哮,在上官仰的一语带殇后默然而泣,“因为,耘儿是我唯一的弟弟啊......” 深深闭上眼睛,沉默良久,上官耘勒马背身而立,“开门。” 上官仰身子一晃,悲沧出声,“耘儿,你不能......” 天蟒众将齐声劝阻,终不能动其意。 “你走吧,此生别再踏足北尧......”上官耘抬眼苍天,一声大喝,“滚!” 看着上官仰一步一摇的身影远去,上官耘呢喃出声,“谁让你是我唯一的哥哥......” “将军,”众将不住摇头,“放了他,你如何向陛下交代?” 上官耘翻身下马,持枪于门前一通豪舞,枪点地面,激石迸火。 众将面面相觑,便见上官耘单手一顿,枪柄磕穿石板间放声狂笑。 笑声逝去,众将上前,上官耘只手握定枪身,垂首而立。 “惑乱欲过此门者,死!”一行狂字,嵌地浸血,傲然于前。 众将钦佩其枪劲骨风,回望上官耘,却不由齐身跪倒在地,啜泣出声。 上官家的男人俏儿郎,一身戎武马蹄欢,边城扬沙当关勇,马革裹尸报家还......仿佛渐行渐远的歌谣,散向天际...... 承尧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入侵天尧的乱军二十余万,皆殒命内城。禁军伤亡近两万,皇宫多处救火不及变为废墟,民宅损毁不计其数。 天蟒卫司卫总长上官耘,顾念私情擅放首犯,于天尧北门自刎,卒年二十一岁。 ; 第八十四节 罢司徒荟 众将回朝 次日朝议,修鱼寿当朝罢免司徒荟一切官职,贬为庶人即日返乡,罢免归芗人郡王职并罚俸一年,留任天尧。所缺各职,责令吏监司七日内补缺。同时,矫旨及水患所涉各司各级官员,均罚俸一年。南祈太卫府全员限时返朝述职,全郡减免两年赋税,遣返难民全力重建。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从尧王嘴里听到“我”字。 下了朝,看着宜政殿的大匾,司徒荟泪眼朦胧,终究是要走了,竟有些不舍。 司徒婧和司徒燕一左一右,不知该说什么。她们在北门,亲眼看到上官耘尸首,合两名天蟒卫之力,也未能动其身。可想而知,他死前,有多么痛心和不甘。而这一切,却是因司徒而起,皇上只撤司徒荟一人,已是仁至义尽。 “都别送了,留在这里好好帮陛下,别负了父王一片苦心。”她说着拉过两位妹妹,低了声,“陛下经此一乱,心性已变。你们以后要谨慎行事,不可乱来。” “这个我也发现了......”司徒婧心有余悸,“他今天看人的眼神,就像要把人看穿一样,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我今天都不敢看他了......”司徒燕小声嘟囔。 “你知道怕就好!”司徒荟点下她脑袋瓜,无奈道,“以后大姐不在你们身边,自己多长个心眼。伴君如伴虎,可千万要小心。” 无官一身轻,正遂了司徒荟的愿。此番离去,她势要找到上官仰,手刃此贼。 目送司徒荟走远,修鱼寿耳边传来魔婴的笑声,“你猜她回去会干嘛?” 修鱼寿抬脚向弓书殿走去,淡淡道,“找上官仰。” “是杀,上官耘白白送了条命,可惜。” 修鱼寿脚下一顿,转而道,“他该死。” 魔婴咯吱咯吱的笑,要是以前,他会为了上官耘,派人抓了上官仰并保护起来。毕竟,那是上官家最后的血脉。如今,他的王已经变了,这正是魔婴想要的。 吵死人......修鱼寿刚这么一想,魔婴便收了笑,“大病初愈别生气,稚儿不笑了。” 他这才想起,魔婴能读心,不需要什么都说出来。 一抬头,却见茹彺秋已在弓书殿外候着,“予王有事?” 茹彺秋随他进了殿,抬头满脸是泪,“薄奚辰回来了......” 修鱼寿喜出望外,急问道,“在哪儿?回来了为何不向孤复命?” 茹彺秋不禁泣不成声,“他身染重疾,危在旦夕......这是......他托我转呈陛下的......” 修鱼寿当下拆开书信,上面只有三个字,黑火石。暗中攥在手中,看向茹彺秋,“北宫洵呢?” “北宫洵比他先行数日,按说早就该到了,可......” 茹彺秋话音未落,就闻殿外来报,“司卫副长北宫洵,都尉佐将九方汹,殿外求见!” “呵,这一回来,还都回来了。”见得二人入殿,修鱼寿笑道,“二位将军辛苦,说吧,都遇到什么事了?” 北宫洵看了眼九方汹,抢先开口道,“陛下,辰将军现在何处?” 修鱼寿直盯着他,“你随行照应,为何会不知薄奚辰去向?” “末将该死!”北宫洵低头道,“我们到骞人时,得知九方将军已离开多日。后来去查看堤防,未想辰将军身染重疾。他怕误事,决定兵分两路,让末将先行一步去找九方将军。” 九方汹上前一步,“回陛下,末将去时,骞人堤防已修缮完工。末将带手下沿堤检查数日,未发现异常,便命一人回朝复命,余下数人随末将沿观璞、濮安续查。濮安无虞,末将本想直赴南祈,可濮安通往南祈的驰道被毁。末将怕误了期限,便从境外绕过南祈,往煦水、广羽两郡。本想回过头,从广羽斜下南祈,可没等末将赶到,洪信已至。大水退后,末将又去南祈仔细检查过,堤防是被人为凿毁的,上游水闸也被人打开。定是水涨时开闸放水,彻底毁了堤坝,方至全郡被淹。” 九方汹说完,递上一纸详图,南祈堤防现状详记于上。 修鱼寿看着图,渐渐将它柔成一团,“将军辛苦,但不知为何两个月来音信全无?孤还以为你已遭不测,才派薄奚辰和北宫洵再探骞人。” 九方汹一愣,“末将前后共遣六人回朝复命,每到一郡,勘察完毕皆有报,难道......” “那就是这六人已遭不测,你能回来就好。”修鱼寿轻叹口气,“北宫洵,没见着孤派去追你们的两名天蟒卫?” “追我们?”北宫洵细想下大惊,“末将同辰将军并未走大道,因之前涵将军说过,她派出去的信骑皆有去无回。安全起见,我们出了天尧城就绕道城郊山路了。” “你们......”修鱼寿话未出口,便闻稚音,‘他们命中该有此劫,恼悔无意。’ 他摇摇头,“罢了,上官耘上路,有两个天蟒卫的弟兄作伴也好。” 北宫洵心里一个咯噔,瞪大双眼,“陛下......耘将军,他......” 修鱼寿点点头,“即日起,你领司卫总长一职,至于副长,你自个挑吧。” 北宫洵不由红了眼圈,半响说不出话。 “今日先回去好好歇息,有事孤会命人传召。” 二人前脚离殿,侍卫后脚来报,南祈郡太卫府众将已到宫外。 见侍卫面露难堪,修鱼寿心觉不对,“孤方才下的旨,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既然到了,为何不进宫觐见?” “这......陛下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修鱼寿眼底一暗,茹彺秋紧随其后,一同到了宫外。 大概五十来人,歪歪倒倒的躺了一地。似曾相识的场景,修鱼寿顿觉气闷。当初黎关四面遇敌,杀出重围后,他手下的精骑众将也是这般模样。 “好啊,耍**耍到皇宫来了!” 太卫府众将闻声,几个精神点的忙正身跪地,余下绝大多数,躺地不起。 修鱼寿皱了眉,挨个瞄去,连续踢了踢几个人,皆无反应。 茹彺秋见势,“太卫长呢,怎么回事!” 排头跪地的太卫长,有气无力道,“陛下......救救弟兄们......”话没说完,人已软倒在地。 茹彺秋听了声音心下一惊,几步上前,掀起他护颊。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凉气,其脸色死白如灰,双唇泛紫,茹彺秋急道,“他们中毒了,必须马上救治!” 修鱼寿当下传令所有御医进宫,命侍卫将太卫府众将抬往蟒寿宫。 ; 第八十五节 民惜太卫 薄奚良将 这时,修鱼寿才注意到宫门外不远处围了一群难民,正向着宫内张望。遂命人叫其中一人,前来一问究竟。 修鱼寿尚未开口,就听这老人身旁的丫头张嘴问道,“你就是皇上?” 老人惶恐之下,急拉过丫头一起跪地,“草民叩见陛下!” 话音未落,这丫头忽的窜起来,一步上前,“皇上哥哥,能让我进去看看孝哥哥么?” 这孩子神似当年的赵月妩,修鱼寿恍惚间,仿佛再见伊人笑颜。 心口忽而抽痛,他一个踉跄,‘稚儿......’ ‘她不是小五,别轻易相信。他们真是难民,还是暴民借机亲近圣驾,你能断定么?’ ‘她还是个孩子......’ 听了这话,魔婴沉寂。现在的他,但凡和承昭有丝毫牵扯,都不会乖乖的遵从魔婴。有抗拒,就会有痛苦。强行阻挠,只会持续他的痛苦,继而暴露魔婴的存在。 “陛下,您怎么了?”见他面色忽而苍白,茹彺秋不由一愣。 “皇上哥哥也生病了么?”丫头又往跟前凑了凑。 心痛渐息,修鱼寿轻呼口气,“孝哥哥?” 茹彺秋忙提醒道,“她说的应该是,南祈郡太卫长屈侯孝。” 丫头点点头,满面忧心,“孝哥哥他们生病了,聆儿想进去看看他们。” 从老人口中得知,南祈太卫早在一月前,已集体中毒。因初始病症不明显,单是呕吐腹泻,他们只当吃坏东西,随意抓了些药吃。没过三天,病状未缓反重,太卫们开始感到胃腹绞痛,高烧不退。问诊后方知中毒,无奈当地大夫均无方可解,只能开些缓解的方,治标不治本。皇上令其严密监察堤防的任务,也随之搁置。屈侯孝本想上奏禀明实情,未及抬笔,大水已至。诸多百姓往太卫府寻求庇护,他们无暇他顾。在水中泡了七日,做了三日的人墙,当场死亡十余人。大水一退,人跟着倒,当地百姓看不过眼,就找来板车和未淹死的战马将他们送回天尧。天尧皇城,有北尧最好的大夫,或可以救他们一命。一路行了十余日,每日都有太卫因毒身亡,能活着回到天尧城的,不到五十人。 听了这些,茹彺秋感慨万分,当下请旨,“让臣去救人吧......” “孤倒忘了,予王医术了得,必能救其一命。”修鱼寿说着看向那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早已双眼噙泪,“我叫曲聆儿,求皇上哥哥让我一起去吧!” 修鱼寿看向茹彺秋,“孤先去看看薄奚辰,你带这孩子一起去,别让她到处乱跑。” 修鱼寿话音未落,就听丫头急道,“聆儿一定会听姐姐的话,不会惹麻烦的!” 修鱼寿笑笑,带着一行人径直离去。 都统府,疏于打理的庭院,不免萧条。家奴婢女分列两侧,卑颜屈膝下皆死气沉沉。 修鱼寿心里一紧,主子一病,上下皆危。整个将军府都没了精气神,薄奚辰当真危在旦夕了? 将一干侍监留在院中,修鱼寿单领了几名天蟒卫,直接去了卧房。 见圣驾,薄奚辰几欲起身行礼,终跌回床上。 修鱼寿屏退左右,只身近前低声道,“这儿没外人了,说吧。” 薄奚辰看了四周,屋外仅有天蟒卫把守,当下掀了被褥就床而跪,“末将叩见陛下。” 修鱼寿当下失笑,“还真是装的,连予王都给你骗了......” 修鱼寿话没说完,就见薄奚辰身子一歪跌坐回床上,单手支身呛咳不止,“末将......只是没到......危在旦夕的地步......不动真格的,岂能瞒过诸多眼线......” 修鱼寿一愣,伸手探去,果然浑身滚烫,“快躺着,孤这就去传御医。” 薄奚辰一把拽住他,“不,陛下须把末将原样不动的带回宫。末将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留在都统府,早晚露馅。” “那你为何不直接回宫复命?” 薄奚辰摇摇头,“宫里人多口杂,末将家有良医,借她的口,才能避人耳目。再说,人垂危之时,首念其家才合情合理。” 修鱼寿一愣,“莫非予王已经知道......” “她不知道方能以假乱真......”薄奚辰忽而想起什么,抬头道,“陛下拆信时,那信笺是否完好?” 修鱼寿细想下道,“天蟒卫军用信泥,未曾启封。” 话刚说完,修鱼寿紧盯薄奚辰,眼底惊异一闪即逝。薄奚辰特意回府,不单是为了避人耳目,更是为了试探茹彺秋。茹彺秋若心中有鬼,必会设法知晓信函内容。 原来,薄奚辰同莫天昀和修鱼非一样,早已知晓归芗人和茹彺秋的真实身份。覃王辰将,修鱼非那日婚宴的假醉,是要替他一试忠奸,方委以重拖。薄奚辰才会借醉,顺势要了芗妃旧识,茹氏彺秋。他娶归芗人,是为情,薄奚辰娶茹彺秋,是为了北尧。 想到这里,他不禁紧紧攥住薄奚辰手腕,“多谢将军。” 薄奚辰一怔,“陛下莫不是已经知道......” 修鱼寿笑笑,一字一顿,“孤,所待非人。” 薄奚辰大惊,一个翻身下床跪伏在地,“请陛下恕罪,末将并非有意欺瞒,实为......” “你何罪之有,起来!”修鱼寿将他拽回床上,“孤是万没想到,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能有如此谋略。孤这就带你回宫诊治,骞人所察,务必据实相告。” “末将遵旨。” 自大皖戏三王后,黑火石便被封禁。不想,再度现身骞人。 修鱼寿拿过一床锦被加在薄奚辰身上,“骞人夜间堪比寒冬,你居然拿井水浇身,简直乱来。” “末将也是没办法,”薄奚辰坐在床榻上裹着锦被蜷成一团,只留个脑袋在外面嘟囔道,“我们一进骞人,就被人盯上了,这样明着来查不出什么。末将只得称病,后支走天蟒卫,让他们放松警惕。幸得黎关禁军乃末将昔日部下,借探病暗中相助,才能不负皇命得已脱身。” 修鱼寿拿过他带回来的布包,倒出几块黑色的石头,“黑火石,又是因它而起......” 薄奚辰叹口气,“芗城衙官和黑市商户勾结,私下开采贩卖,并用所得赃款贿赂骞人辅王。骞人辅王想借修缮堤坝邀功,便对芗城衙官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受贿所得用在了堤坝上。他又怕朝中派人查问,就在天尧通往骞人的驰道上做了手脚,除了太卫府,所有信骑只出不进。所以,骞人郡太卫府对此事也是一无所知。” “不对,他这样做,只会让人起疑。”修鱼寿摇摇头,“这事,怕没这么简单。” “如今罪证确凿,陛下何不下旨拿人?拿了那两个昏官,一问便知。” “你人已回朝,他们岂会坐以待毙?” 薄奚辰笑道,“那得看陛下的太卫府长没长心了!” “什么意思?” “末将回朝时路过太卫府,暗地向门口值岗的太卫比划了几个手势,意思就是让他们盯人。他们若是眼尖放在心上,骞人郡无人能逃。” 修鱼寿心中不由叹服,好一个薄奚辰! ; 第八十六节 肃杀弓书 芗宁弃子 天尧下诏不消一日,骞人太卫府势如电闪雷鸣,缉拿涉案官吏十余人,一律收监押赴天尧受审。 此事让薄奚辰彻底明白,当日婚宴上修鱼非之意。尧王的确没有想过让太卫府督政,太卫府所行皆从诏令,才会让黑火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现身月余而不察。好在他们自身素质过硬,对禁卫军手语烂熟于心,涉及军务便耳聪目明心细,才无人漏网。 看着一行囚犯被太卫押着一步一儊,归芗人心中泛着酸。自那夜后,修鱼寿再未踏足凰熠宫。别说谈心了,骞人郡出了如此重案,他都只字未提,就连骞人郡王茹彺秋都被蒙在鼓里。薄奚辰娶茹彺秋,另有所图,防着她理所应当。可她芗宁是尧王妃,何以如此戒备? 忽而一声炸雷,厉电霹过天际,归芗人一个哆嗦,下意识护住腹中孩儿。那夜,修鱼寿弥漫杀意的双眸掠过脑际,莫非是......她脚下一顿,不敢再想下去,狂风催骤雨,一如她凌乱不安的心绪。 凰熠宫外漫长的回廊,一个步履凌乱的身影,向着弓书殿的方向飞奔而去。她要仔细看看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庞,只要能再见到那泣血的双眸,无论迎接她的是什么,她都认了。 “修鱼寿......你可千万别像那个人一样......” 眼看到了弓书殿,归芗人脚下一滑,身后紧随而至的侍监宫女齐声惊呼。就见一个黑影,牢牢抱住了她就要坠地的身子。众人急身围上,问长问短。归芗人惊魂未定,轻呼口气平息了心跳,“谢谢。” “娘娘身子不方便,有什么事吩咐奴才们去做就成了,何必如此狼狈。”身旁的人松了手,毕恭毕敬的行了礼就要走。 这声音听着耳熟,归芗人抬头见是天蟒卫,黑色护颊挡了脸,她分不出是谁,“将军要往何处去?” 那人站住身道,“事关军要,娘娘就别问了。对了,弓书殿有令,无诏不得擅入。陛下现在脱不开身,娘娘还是别去叨扰的好。” 归芗人怔怔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泪不自觉滑落,回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弓书殿大门,她扯了扯嘴角笑得悲凉,“罢了,就在这等着吧......” 弓书殿的人进进出出,见了殿外回廊端坐而候的芗宁,皆微微一怔,继而摇头离去。 “你怎么在这儿坐着?” 归芗人正望着雨中的荷花池出神,忽而一声问候惊得她回头望去,“冀王?” 子桑傅将她上下一番打量,“怎么哭了?这回廊坐着不凉么?”他转而向周围一群下人喝道,“都怎么办事的,也不知道回宫拿张软椅!你们主子有孕在身,着凉了怎么办?” 侍监宫女齐齐低了头,嗫嚅半响,就听归芗人劝道,“别骂他们了,是我不让他们拿的。” “你这......” 子桑傅刚想再劝,就听身旁的天蟒卫催道,“陛下在等,其他事还请王爷先放放。” 子桑傅有些恼道,“洵将军,陛下召见本王到底所为何事?” “北宫洵?”听了这名字,归芗人愕然出声。 北宫洵简单行了礼,“娘娘,我们刚刚已经见过了。陛下传召冀王,请容我们先行一步。” 子桑傅无奈,随之进殿。 归芗人不禁缓缓起身,有些止不住的发抖。一个传召,竟是司卫总长亲自出马。弓书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一个时辰,她如锥子般钉在原地,看着弓书殿的天蟒卫,一个接一个白布裹着的物件向外搬。血渍浸透布匹,在石阶上滴出一条血痕。 忽见一个踉跄的身影,从八王殿的方向跌跑而来,对着一个又一个物件悲沧大呼,“子桑傅!子桑傅!” 天蟒卫将她拦在石阶外,不得近前。她绝望的身影,软倒在荷花池旁。 归芗人定睛望去,“燕儿?” 她刚要上前询问,就见司徒燕眼睛一亮,急切冲向弓书殿大门。子桑傅面如死灰双目失神,出门时未及抬脚,被门槛狠狠绊倒在地。这一绊反倒似灵魂归窍般,双唇有了血色,颤栗着扶着司徒燕急急起身,双双逃命般离去。 “娘娘!血......”身**女忽然一声惊叫。 归芗人只觉一阵晕眩,腹底钝痛,低头就见下身裙裾染血。 “孩子......陛下......”她双腿一软,无力轻唤,渐渐不省人事。 朦胧中,似有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起,凌乱急促的脚步,带起阵阵凉风拂面而过。熟悉的身体,似曾相识的心跳,她多想这样一睡永眠。 可当她再次睁开眼,满殿忙碌的宫人里却没了那个人的影子。 “娘娘,您醒了?” 她闭上眼睛,暗暗抓了被褥,“陛下来过么?” 宫女轻声道,“娘娘晕倒的时候,陛下赶巧出来,急急送您回宫传了御医。御医说娘娘身子太虚了,好在胎儿无恙,就开了些补身安胎的方子。陛下见无大碍,就走了。” “他什么都没说么?” 宫女摇摇头,“单是跟御医简单交代了下,其他的倒没有......哦,对了,陛下出来时身上都是血,见了您脸都发白了,嘴里一直念着‘小五’‘不要’什么的。见您没事,陛下脸色才好了些,带了天蟒卫急急忙忙走了。” 宫女没有留意到归芗人渐渐发白的脸色,眼泪悄无声息的滑落,自顾自道,“陛下日理万机,可心里还是念着娘娘的,娘娘该宽心些才是......娘娘,您怎么了?” “下去......”归芗人不住颤抖的双唇,隐忍的心痛带了悲怒。 宫女不明所以,单是怯怯应了声,乖乖退下。 红花颜色掩千花,任是猩猩血未加。花到海棠将寂寞,绣衣犹把麝香熏。 红花伴麝香,握于手中千般痛。夜风过深堂,宫颜落寞轻笑狂。 “修鱼寿,春暖梨花秋芗草,你何曾见过梨花掩芗草!为何生死关头,你心中只有一个承昭皇后!” 一碗红花穿肠过,一腔悲痛向月吟,花碎月凄凉。 ; 第八十七节 魔婴败心 芗宁命危 蟒寿宫,御医穿梭如流,茹彺秋忙的不可开交。 十多日过去,南祈太卫的死亡仍在持续。如今,仅三十四人幸存。 尧王前日下了死令,三十四人,不容有失。好在,茹彺秋已配出解毒的方子,太医院终于松了口气。 “他们到底中了什么毒?”太卫的痛苦终得缓解,修鱼寿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是九旬草根和芗叶,混了麝香方成毒。”茹彺秋拭了拭额头的汗,起身道,“臣问过他们,都未曾染指这些东西。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事先混制好,投于太卫府院中井水里。单品不成毒,且混制后无色无味,难怪他们会误食。” “这毒,孤倒是闻所未闻......” “配毒的人确是个高手,解毒的法子也实在诡异。要以麝香为引,芗叶入药,再将九旬草根含于口中,如此三日可解。” 正说着,一名御医来报,宫中麝香已无存药。 茹彺秋一愣,“我前几日才去过太医院,所存有余,为何今日就......” “臣也纳闷。”御医摇头道,“听御药司管事的说,前日芗宁娘娘托人来取了许多,不知做何用处。按说芗宁娘娘有孕在身,不宜染指麝香......” “你说什么?!”茹彺秋大惊失色,打断他道,“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报!” “怎么了?”修鱼寿不解的看向茹彺秋。 “陛下啊!”茹彺秋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个要当父亲的人,居然对这些一无所知。 她二话不说,抬脚就要去凰熠宫。尚未跨出门槛,迎面一个宫女冲进来,跟她撞个满怀。 宫女抬头见是予王,慌忙跪地语无伦次道,“予王恕罪,娘娘出事了,奴婢万不得已......奴婢不小心......娘娘她......” 抬头就见修鱼寿已近至身前,眉眼带霜,“娘娘怎么了?” 一句之下,宫女慌乱的神色泪如雨下,“娘娘小产了,血流不止,御医说......说......” “说什么!”心跳一窒骤然如鼓,闷痛于胸,修鱼寿低沉的声音经脉膨胀。 “您快去看看吧,御医说,娘娘怕是过不了今晚了!” 话音未落,修鱼寿身影一闪,已然奔向凰熠宫。 ‘她是故意的,她要杀了你的孩子。’魔婴的声音,不适时宜的响在耳际,‘你还在犹豫什么,没了孩子,她什么也不是了。你还有稚儿,你不需要芗宁。’ 强忍心痛,修鱼寿置若罔闻,凰熠宫摇曳的烛火,宛如清冷的月色下将熄的虫吟。 “为什么要哭......那样的眼泪,太残忍了......” “时隔一年,竟至伤无可愈。可怜无心之觞,可悲饮血成醉!” “孤心向月伴盈缺,未及承昭待惘然。” “朝堂如沙场,臣民如将兵,岂会难倒陛下?”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如此了解你,却猜不到这些话后,你会如何待我......陛下,对不起,我爱你,已是无药可救......” 一颦一笑皆为君,他何尝不知? 当日濮安他尚未登基,她一语激言,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他为探黑火药,濮安遇险,她设法相救,虽千般阻扰,却是一心向他。初涉政坛,他的一切,她了然于心,助他改制,力除弊端。修鱼非携天蟒卫强行征粮,各地商市宣扬罢市,是她在商税上设法免了一场经济危机。北尧经济渐趋稳定,国库亏空逐步扭转,她功不可没。一场大水,淹了南祈,伤了太卫府,除了三郡王,唯独没有动摇的是国库根基。灾后重建,南祈免税,她却让国库有足够的钱饷弥补伤痛。乱军入城,他想到的是她和孩子的安危,她想的却是要同他患难与共,势言护驾。 这一切,他都懂。能与她相遇,本是他之幸,北尧之幸。可那个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的人,生生挡在了他们中间。自从知晓了她的身份,只要看到她的脸,他就会想到精骑队,他那些枉死的弟兄。 那一夜,他起了杀意,是她腹中的孩子,唤起了不忍。她爱他,甚至不惜牺牲孩子来证明,她不是承昭,她要给他的是芗宁。错不在她,连莫天昀都不忍为之,他却过不了这个槛。 ‘莫天昀不忍,是报恩。修鱼非不忍,是为你,更是为北尧,薄奚辰也一样。你不忍,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北尧离不了她?’ “陛下?!”茹彺秋见他忽然停了下来,半蹲在地,脸色虚白皆是冷汗,像是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我爱她......我爱她!” 修鱼寿忽而悲愤的低吼,茹彺秋吓了一跳,忙低身劝道,“她不会有事的,陛下别太担心了。” 魔婴不依不饶,‘你爱她?那小五算什么?你曾想过为小五弃天下,你想不顾一切找到小五,伴她终老。可芗宁呢,你能为她弃天下么?修鱼寿,你知道什么叫爱么?你分得清自己对一个人,是依赖,感激,还是爱么?’ 乌黑的墨迹流于鳕玉,魔婴的诡动让修鱼寿直不起身,‘等我分清了,会自己做决定。现在,请你休息。’ 远在宜政殿的魔婴忽而睁了眼,鬼蓝色的眼泪滑落。不是悲伤,而是不甘。持续噬心的痛楚,未曾有王能破。它不明白,这位王为何如此坚韧。他此次戴上班指,抱起它的时候,第一时间舍弃的便是芗宁。如今,就算那份心已支离破碎,他也要生生夺回。 魔婴嘴角裂了条缝,心中悠悠笑道,‘芗宁的爱,如飞蛾扑火般决绝。她绝容不下任何杂质,就算那个人是她的亲生骨肉。总有一天,你会把那份心,乖乖还给稚儿。’ 到了凰熠宫大门,满殿嘈杂的脚步,人声唏嘘。 修鱼寿站在门口,迟迟不肯入内。若她已是弥留之际,若她已故,他当如何? “陛下......”茹彺秋轻叹口气,“您就在这等着,臣先进去瞧瞧。” 见他木讷的点点头,茹彺秋欠身行过礼,疾步入内。 茹彺秋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修鱼寿攥紧双拳,莫名的恼怒。她此时最需要的人是他,而他却怯步不前。何时变得如此懦弱,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想到这里,修鱼寿衣摆一甩,直冲入殿。 众人见圣驾,惊慌之下更显凌乱,匆匆止步行礼。 修鱼寿直奔睡榻而去,床榻上人死白的脸色,让他心如刀绞。握住她冰冷的双手,他嘴里念念有词,听得茹彺秋红了双眼。 他知道了公主的身份,他不再介意她的公主是谁,他只认芗宁。 茹彺秋噗通一声跪伏在地,几乎泣不成声,“陛下,娘娘此生无憾了......” 修鱼寿悲伤至冰冷的面庞,悠悠出声,“孤不准她有事,否则,你二人同葬。” 茹彺秋破涕为笑,“谢陛下。” 她朦胧中,看到他消瘦的面庞伏在床边,眼窝深陷满是憔悴。恍惚中伸出手去,温热的鼻息,真实的触感,于她却似幻觉。她应该已经死了,归芗人这样想着,恍惚中却听到欣喜的轻唤。 他突然动了,她一惊,赶紧闭了眼,再拼命睁开,努力清醒过来。 她没死,这不是幻觉! 他熟悉的眸子,饮血带醉的瞳仁,紧紧盯着她,一言不发。 猛地被他抱进怀中,似要将她揉碎,温柔至霸道的窒息,险些让她再度昏厥。 听着他一次又一次唤着她的名字,她狠狠的掐自己,真的不是梦...... 滚烫的泪水,浸湿他的蟒袍,反手紧紧锢住他,只觉一切都值了。 “等你身子养好了,孤教你骑马。” 初秋艳阳天,连日阴郁终放晴,鸳鸯戏水凤凰鸣,不尽欢愉。 第八十八节 花间姊妹 弄巧成拙 两个月后,北尧新制在土户司的土地分配结算奏折,呈抵弓书殿时宣告完结。原南祈三十四名太卫留任天尧,担天蟒卫一职。另派百名天蟒卫赴南祈,接任太卫府。薄奚辰也于禁卫军中,精选百名少将,由北宫洵亲训为天蟒卫。 文武百官,在这场来势汹汹的争斗落下帷幕后,皆松了一口气。唯有一人,朝堂之上如鹤立鸡群,仍是愁眉不展。 这日,归芗人大病初愈一身轻,邀约诸郡王姐妹同游御花园,顺带见见新上任的两位郡王。 接替容王一职的九方漪,乃都尉佐将九方汹的妹妹,生的如溪水照月般明媚,行事却是以柔克刚般坚韧。新官上任两个月,土户司改制便水到渠成,甚得尧王赞许。而接替祁王一职的北宫娴,则在上任前已名满南祈。虽生在北宫重武之家,乃家中唯一的女儿身,却丝毫不输于两位兄弟,上马能安一方,下马能治一郡。天尧下诏令其接任煦水,她特推迟一月,明着是助南祈赈灾,暗地里却将私助乱军捣毁堤坝的官吏查了个水落石出。她上任后同掌律鉴司,南祈贪腐官吏无一漏网,全数正法,天尧百官为之一振。 得此二人,八王殿可谓如虎添翼,诸事百通。 几位郡王下了殿,同归芗人一早候在御花园,却迟迟不见覃王郊尹涵和祁王北宫娴。 司徒婧不由恼怒,“那覃王是我们当中唯一的武将,平日里仗着和皇上有些交情,就一副曲高和寡的做派。姐姐亲自相邀,她居然姗姗来迟。” 归芗人看她一眼摇头道,“罢了,覃王兼管军务,毕竟不同文臣。你们看不对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黑市一案都过去那么久了,还耿耿于怀。你们暗地参了她多少本,她都没跟你们计较。既然同朝为官,就不能宽容些么?” 说话间,郊尹涵和北宫娴一前一后携手而至,皆身着戎装英姿飒爽,让人眼前一亮。 归芗人尚未开口,茹彺秋便不禁奇道,“你们二位这是要出征么?” 二人相视一笑,北宫娴抢先道,“早听说覃王尚武,南衍铁雁队的名号如雷贯耳。今日有幸,能同这昔日的总将一较高下,快哉快哉!” 郊尹涵大笑,“娴姐姐快人快语,真乃女中豪杰。北尧军中素来重男轻女,真没想到会有像娴姐姐这般不让须眉的女将!在下侥幸,若不用计,怕是早被你手中长鞭打落马下了!” “哈哈,涵将军过奖了!” 听得这二人旁若无人的笑谈,司徒婧心中犯堵一声干咳。 郊尹涵一愣,转而笑道,“末将与娴姐姐投缘,一时忘乎所以,还望娘娘莫怪。” “今夕何夕兮,不思归。明日何日兮,盼明兮。”北宫娴看着归芗人脱口而出,一语惊叹,“咱们皇上好福气,芗宁娘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归芗人心里不禁欢喜,莞尔笑道,“娴姐姐说笑了!姐妹们都站的有些乏了,咱们四处走走,看看这园中的景吧。” 茹彺秋拉过九方漪,边走边问,“妹妹来天尧两个月了,还不习惯么?” 九方漪脸颊透了红,颔首娇笑,“哥哥说,天尧皇城人多口杂,言多必失。妹妹心下惶恐,不敢放肆。” 茹彺秋一愣,转而大笑,“知道你是九方汹的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薄奚辰教的!这口气,简直像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归芗人也笑道,“九方汹这妹子是面上乖巧,办起事来可不含糊,相比历代郡王毫不逊色。” 九方漪更是细若蚊声,“让娘娘取笑了。” 司徒婧四下张望一番,众王皆谈笑风生,唯独司徒燕郁郁寡欢,沉默不语。 “平日里就数你最闹,今儿个是怎么了,一言不发的?” 她这一问,归芗人也觉不对,司徒燕今日静的不同寻常,“燕儿,你家王爷还未提亲么?” 不问不打紧,一问司徒燕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掉,把大家吓了一跳。 她嘟着嘴,含糊不清道,“别提了......他刚被皇上罚俸一年,别说提亲了......他现在连跟我说话的心思都没有......” 众王愕然,唯司徒婧悠悠叹口气,“怕是邑王一职,尚未有合适的人选。南祈刚遭大难,马虎不得,真是难为他了。” 归芗人闻言,细想下一声轻笑,“妹妹别急,这事我有办法!” 司徒燕双眼圆睁,欣喜过望,“此话当真?姐姐莫要诓我!” 归芗人低声几句耳语,惹得司徒燕破涕为笑,“这法子好,还是姐姐点子多!” 夕阳西下,修鱼寿回到凰熠宫,站在门口就闻得满屋飘香,异于往日。他心里一阵清爽,不由快走几步,入得内室,帷帘一掀就要拥得美人怀。 径直倒上软榻,他伸手一揽,床上躺着的人儿就势滚入怀中。待看到她样貌,修鱼寿浑身一僵,一个翻身鱼跃而起,“怎么是你?!你......你怎么进来的?芗宁呢?” 司徒燕强忍笑意,柔声娇语,“姐姐今日身子不适,就让臣来服侍陛下吧!” “你......你大胆!”修鱼寿恼羞成怒,“来人,把她给孤轰出去!” 一声令下,竟无人应声。 修鱼寿一愣,四下望去,满殿空无一人。 司徒燕噗嗤一笑,眉眼带媚,“陛下,这要让人看见了,您就是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臣也就只能顺水推舟,做陛下的女人了!” “你......”修鱼寿一时语塞,气恼而又无奈,当下转身要走。 一回头,归芗人已笑意盈盈的候在门口,他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搞的鬼!” 见他生气了,归芗人忙笑脸迎上,“难得美人投怀送抱,你还害羞了!” 修鱼寿气不打一处来,直摇头道,“有什么事直说,这要让子桑傅知道还得了!” 司徒燕撅着嘴,走出来嘟囔道,“他都不要我了,知道又怎样?” 修鱼寿顿时哭笑不得,“你们俩的事,与孤何干!如此这般,简直不知羞耻!” 一句话,让司徒燕羞愤难当,当下拔腿就走。 “陛下!”归芗人忙拦住她,当场跪地道,“冀亲王不是不要,是要不起!” “什么叫要不起?” 归芗人义正言辞道,“他二人情投意合,早就该男婚女嫁,享天伦之乐。无奈政务繁多,堂堂辅政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暇顾及。更何况冀亲王勤政爱民为官清廉,本就积蓄寥寥,陛下又罚俸一年,他何来礼金提亲?” 修鱼寿冷了眼,“那你们想怎么样?” 司徒燕咬了嘴唇,看向修鱼寿,“求陛下赐婚!另外邑王一职,请陛下钦点。” 归芗人附和道,“陛下赐婚可让国库拨款,名正言顺。邑王一职,事关南祈,诸多贤能不愿接手这个烂摊子,单靠吏监司恐难胜任。” “那朝中还要吏监司做什么?”修鱼寿声音突显凌厉,抬手捏过司徒燕下巴,直盯着她一声邪笑,“至于赐婚么,孤得先问问子桑傅,说不定,他还真愿意让孤立你为妃。” 司徒燕浑身一个激灵,双眼圆睁半响说不出话。这种感觉就如当年在濮安,她因一语失言,换得他一句是否要以身相许的反问。同样是阴邪戏谑般的眼神,带着骨子里渗出的冷,让人窒息。唯一的区别,那时的承王,近至面颊的鼻息带着暖,而方才的尧王,连呼吸都透着逼人的寒。 甩开司徒燕,修鱼寿跨步出了凰熠宫,一场女儿家的欢闹瞬间冷窒。 “他已经不是承王了......”修鱼寿转身时衣摆打在司徒燕脸上,她方才醒转,喃喃念着撑起瘫软的身子,不可抑制的发抖,“不......不可以......子桑傅......我得赶快去找子桑傅,他绝不能答应皇上,不可以......” 归芗人跪坐在地,看着司徒燕踉跄奔离的身影,半响呆滞。 若是往常,以他之仁义,定会顺了她的意。子桑傅对他推心置腹,他视其如手足。兄弟妻不可欺,手足情不可负,为何今日,他会心狠至此? 才过了两个月,刚刚回暖的凰熠宫,仿佛再度陷入冰凌的寒冬。那种孤寂而无助的绝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是我错了,还是你真的变了......修鱼寿......” ; 第八十九节 皇威慑臣 傅燕完婚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司徒燕已赶到冀亲王殿,而子桑傅已先她一步,奉召去了弓书殿。 深秋的风,吹在人脸上,竟有些生疼。无力的扶着亲王殿大门,司徒燕悲戚呢喃,“子桑傅,唯有我,你断不能拱手相让。否则,司徒燕会恨你一辈子!” 不知道等了多久,司徒燕双眼噙泪,靠在回廊立柱上昏昏睡去。 “燕儿?” 朦胧中听得一声轻唤,熟悉的样貌映入眼睑,她猛地睁大双眼,“子桑傅!你回来了?皇上说什么了?你答应他了?” 子桑傅面上一愣,恍然笑道,“我说陛下今天怎么有心过问我俩的事了,原来是你......” 他话没说完,司徒燕便急切打断道,“哎呀,你快说,你是不是答应他了!” 子桑傅宠溺的刮下她小鼻头,调笑道,“本王岂敢不应啊!你也是,居然直接去找陛下,真不害臊!” 司徒燕只觉一阵眩晕,双耳嗡嗡作响,声音直发抖,“你......你真答应他了?” 子桑傅见她这反应,有些发愣,茫然道,“应了啊......” 司徒燕一个踉跄,连退几步,看着子桑傅一声大笑,绝望至凄凉,“子桑傅啊子桑傅!人人都说你对陛下极逞恭迎奉承之能事,讨他欢心。我万没有想到,你会连自己的女人都舍得拱手相让!我司徒燕真是瞎了眼,居然会看上你这种人!” 子桑傅面上一僵,刚要解释,不料司徒燕不由分说,拔腿就跑。 待反应过来,人已远去,他不禁一阵嘟囔,“什么跟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抬眼就见归芗人疾步行来,子桑傅奇道,“今儿吹的什么风,连芗宁娘娘都来了?” 归芗人脚未站稳,便急问道,“燕儿呢?陛下跟你说什么了?” “怎么你也问起这个了?”子桑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燕儿请陛下赐婚,陛下准了。我方才跟她说完,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她骂完转身跑了,整个一个疯子!” 归芗人张大嘴巴,愕然道,“陛下真赐婚了?” “你们今儿是怎么了?”子桑傅不由好笑,“陛下赐婚是喜事,不给本王道喜就罢了,一个装疯一个卖傻,这是唱哪出啊?” 归芗人这才将之前凰熠宫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子桑傅听后,当场惊怒,“胡闹!陛下九五之尊,岂容你们如此戏弄!” 归芗人心下委屈,“我们还不是因为你......” 方才弓书殿,尧王似笑非笑的询问邑王一事。若不是覃王及时救场,推荐其部下花苒接任,那司徒燕便会被扣于凰熠宫。当时,他只当是尧王的一句玩笑话。现在想来,远没有这么简单。若是过了期限,吏监司再交不出人,司徒燕被立为妃,也不是不无可能。 子桑傅一阵后怕,手心里攥出了汗,想起方才司徒燕的反应,不由大惊失色,“不好,燕儿误会了!” 眼见子桑傅一阵风似的走了,归芗人原地愣了半响,木然回宫。 再见修鱼寿,归芗人不知该做何反应,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竟莫名的有了怯意。 “你这是什么表情?”修鱼寿半笑着坐在她身边。 归芗人犹豫半响,忍不住道,“陛下既有心赐婚,今日为何要......” 修鱼寿笑笑,一句话不冷不热,却让归芗人心惊肉跳,“孤乃尧王,一国之君,岂能无威?” 几日后,归芗人终于得知那些日子,弓书殿发生的事。 尧王当着子桑傅的面,将十余名从骞人押赴回尧的官吏,悉数斩首。其中,包括罪不至死的骞人郡辅王。并下令,连带他们的家人家奴全部收监,于骞人郡听候发落。至于为何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子桑傅三缄其口,无从得知。而关于司徒燕,尧王本意并非赐婚,他那日所说也非戏言。 她终于明白,不论朝上朝下,无关亲疏,在尧王那里再无平起平坐之人。却未曾想到,北尧魔婴之稚儿,已将孤王为尊的信条深埋他心。 ‘君臣无分,必犯上为乱,君仁臣不义。上下有别,乃君之魂。’ 渐渐疏远臣民,凡事必过天蟒卫。出了寝宫,连亲随侍监也不得近其身。 ‘王剑须血祭,血祭必摄心。王剑之利,乃君之魄。’ 对骞人官吏严惩不贷,威慑辅政亲王,血溅弓书殿,以命摄心。 ‘人之惧,从于心。心之畏,从于怯。蛇打七寸,人俘心,则君御臣,必先诛其心。’ 逆臣意,弄臣心,天尧皇城无至亲。 以畏使臣惧,以尊使臣敬,以霸使臣从。肃朝堂之风气,振皇宫之威严。 经叛军一乱,她的皇上,再不是当初那个孩子气的君王。喜怒无从断,心思无从知,她对他的一切了解,开始重归于零。 一个月后,子桑傅和司徒燕行大婚之礼,尧王于霓莺殿大宴群臣。 众臣行酒间,竭尽察言观色之能,阿谀奉承尧王亲信重臣。就连昔日饱受排斥的天蟒卫和远在诸郡的太卫府,也得吹捧拥戴。 魔婴稚嫩的得意之声悠悠在耳,他心之所想,它一一点破。 ‘别后悔了,现在认识到皇威之重,不算晚。最少,没人敢对天蟒卫和太卫府下手了。’ ‘内臣已定,是时候替精骑队报仇雪耻了,这不是你一直耿耿于怀的么?’ 尝到了魔婴的甜头,他决定听从它的建议。对外扩张,伐众国,纳属地。而他要走的第一步,便是重建精骑。 这一步,正中魔婴下怀。它要借此举,彻底断了尧王对精骑队的执念,对天蟒卫和太卫府乃至整个禁卫军的手足情。 修鱼寿端酒一饮而尽,当场宣旨,重建精骑队。 一语之下,众人表情瞬间凝固。 修鱼寿双目一扫,群臣悉数跪地,伏地不敢言。 归芗人从旁小声劝道,“今日冀亲王大喜的日子,就别谈国事了。” 哪知修鱼寿眼底不悦,一声冷哼,拂袖离去。 归芗人面上一窒,忙打圆场。众臣诺诺起身,不稍片刻,一场婚宴不欢而散。 众臣反应,皆在魔婴预料之中,‘你也太心急了,内刚稳,外未定。众臣怕精骑队一建,便召祸端。’ ‘那你说怎么办?’ ‘一强兵,二树威。你要让他们知道,没有精骑队,北尧也能纵横天下。待战绩一下,再树精骑,无论内外,必无人非议。’而到那时,精骑队已无存在的意义了,魔婴裂了嘴,暗自笑了。 ; 第九十节 平众王议 结盟南衍 承尧四年十二月初,修鱼寿在大部武将及个别文臣支持下,力排众议,施行强兵制。计划于来年开春,募兵百万,含骑兵二十万。四万骑兵纳入禁卫军,余下兵勇分划太卫府,成立卫府营。同时于各郡设立校武院,并入官学,专门培养将才。 卫府营军中地位仅次于皇家禁军,各郡地方军再次被削弱,实际上已成为维护地方治安的卫兵。 如此一来,每年需皇粮供给的军队已近两百万,督赋司不禁叫苦不迭。诸多老臣联名上表,请旨裁军。更有甚者,直言辞官。 归芗人万般无奈,带着茹彺秋、九方漪及司徒姐妹,跪立在弓书殿外,请尧王降罪,另请贤达。数月前的逼宫,似要重演。 修鱼寿看向一旁垂首而立的子桑傅,笑的无奈,“如今文臣里,唯有你冀亲王和祁王,没有和他们同声一气了。” 子桑傅沉默半响,缓缓出口,“他们没有经历过那些生死之痛,也不知边境动乱,无法理解陛下用意。若陛下能循循善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必能同陛下一心。” “当年黎关你未战而退,反绕道逼近芗城。兰久越知晓后,当场对我尧被俘百姓和铁骑下了杀令,而后退兵。你带的观璞守军未曾拼杀,更谈不上生死。璟王尚不赞同,你反而全力支持,究竟为何?” 子桑傅抬头看着他,当年他在观璞因伤昏厥的情景,犹清晰如昨日。 “若北尧再逢战乱,那些伤痛也可多些人来分担。精骑队打了这么多年,就剩下不到两千人。以前是他们浴血疆场,护我北尧,如今该换换,让北尧来保护他们。” 一席话,让在场天蟒卫红了眼眶,齐齐看向冀亲王。 “尧有子桑,君不言伤。”修鱼寿不禁感慨,转而喝令,“天蟒十二将何在?” “末将在!”天蟒卫一齐转身,握剑待命。 “随孤出去,会会那几位郡王。” 殿外飞雪凌空,银装素裹,亦美亦伤。积雪裹尘,早已没过众王跪地的膝盖,雪绒在她们衣上点缀成花。 修鱼寿笑笑,“不冷么?” 听得这声调笑,众王伏地,“微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修鱼寿一声笑,转而厉声道,“孤今儿个就让你们瞧瞧,万岁是什么样的!” 一声令,卸甲。二声令,宽衣。 连同尧王在内,所有天蟒卫裸了上身,赤条条的立于众王眼前。 众王瞠目结舌,齐刷刷红了脸,直低了头。 “抬起头来!”修鱼寿一声喝令,走下石阶,蹲在归芗人面前,“你以前问过孤,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孤今天就告诉你,孤的徒弟,兄弟,部下全记在这儿了,懂么?” 她们知道,天蟒十二将多是几经生死的战将,定是伤痕累累。不想亲眼目睹,仍教人触目惊心,不忍直视。他们的身体,就如几块残缺不整的碎布,缝补在皮肉上。皮下干涸的血液似褶皱翻起,犹在诉说战场之凶险,惨烈而悲壮。 修鱼寿站起身来,下令整装,转向诸王道,“对不起,孤不想再伤上加伤,已经够了。” 待修鱼寿走远,子桑傅将她们一一扶起,“该去八王殿了,别误事。各司老臣的不满,本王自会处理妥当。扩军一事,已下旨各郡张贴布告,断不可改。你们这般,只会让心存不轨之徒得志,都散了吧。” 归芗人摇摇头,无奈道,“国库空虚,王爷岂会不知?扩军后莫说粮饷不足,军户大增,税收也会大打折扣。增加骑兵,各地驰道皆要扩建,还有各地的校武院,也需大把钱饷供给,谈何容易!” 子桑傅思量再三,决定和盘托出,“眼下西南边境不稳,候犀、拏琮、貊蚧等国,越过白麋山频频扰边。西贡、大皖、南衍又正值新旧交替,对尧态度不明。若不早作准备,对外示强,难保他们不会再经生死苦战。” 他说着看向修鱼寿及天蟒卫离开的方向,“亲眼看着至亲至爱倒在自己脚下,拼尽全力也无法挽救的感觉,比起这些伤痛,更让人难以承受。璟王,你应该比本王更有体会。无力、绝望、挫败、自责,陛下不想再有这样的经历了。” 九方漪不由愣道,“西南边境不稳?我怎么没听到一点风声?” 子桑傅摇摇头,“事及军要,太卫府直接报呈弓书殿。现在只是小股骚乱,陛下怕引起恐慌,便封锁了消息。” 司徒婧不禁咬牙切齿,“西南小国,本是我尧属臣之地。奉先王在位时,年年纳贡。如今,不纳贡称臣也就罢了,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犯我边境!” “你怎么不早点说......”司徒燕有些埋怨的看着子桑傅。 茹彺秋想了想道,“钱的事,我跟娘娘来想办法。至于其他的,各位就多费费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如此这样甚好,本王替陛下谢过诸位。” 这晚,归芗人带茹彺秋在弓书殿,同修鱼寿商议了一夜。决定在督赋司下专设官营司,各郡设立对外商市。通关货物只得从商市出入,由官营司验查登记,方可交易。官营司从中分利,以三成为税一次缴纳,替代原有一切杂税。太卫府先行征兵,暂不入户。待开春验兵后,方以军户入籍。征兵以百万计,实际裁至六十万。 她们都以为尧王考虑到了国库的压力,所以应允裁军。实际上,他却是顾虑地方军会不受管束,尾大不掉。魔婴再三提醒,入侵天尧的乱军,皆是太卫府所掌地方军。使得他对地方军的信任开始动摇,也对太卫府执掌大军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次日下朝后,修鱼寿尚未离殿,就见司徒燕兴致勃勃的上前道喜。南衍新主登基,不日遣使来尧,望重修旧好。 司徒燕念完手上的折子,抬眼便觉面上一麻。 尧王尚且不论,他身边的天蟒十二将,隔着护颊,她都能感到他们眼中的仇恨和敌视。她转而想起,精骑队的仇,有南衍的一份。 半响没见修鱼寿有所反应,她不禁尴尬的低了头。 修鱼寿缓缓拿过她手上的折子,凝视半响道,“先放着吧。” 前往弓书殿的一行脚步,渐显沉重。 临入门,修鱼寿终于开了口,“天蟒卫从不干涉朝政,对孤言听计从。唯有这件事,孤不想让你们委屈了。等下进去,想什么都说出来,孤听你们的。” 一入殿,北宫洵便抢先一步道,“陛下真要听我们的,李鹜他们就白死了。” 众将攥着剑柄,齐齐低了头。 他们心里想什么,修鱼寿心知肚明,就是要南衍还精骑队一个公道,黑蟒旗重见天日。可南荣念淳的死,北尧该作何解释? “按说,是南衍先王过失,怨不得新主。可一想到要跟他们结盟,末将心里就直翻堵。” “申章锦因她而死,精骑队因她被废,就连李鹜他们也被逼死了。我们,实在放不下这个仇。” “难道以后他们有难,还要我们拔刀相助么?我们那些弟兄们的帐,该怎么算?” 众将士你一言我一语,翻起旧账,不禁义愤填膺。 修鱼寿笑笑,“那孤就回了使臣,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兰久越当年下了这个套,赌的就是南衍同我尧结盟破裂。”一语激言自殿外灌入,郊尹涵随之现身,“如今兰久越已故,你们还待在这套里,甘为人用,实在可笑!” 其中一将瞟她一眼,讥笑出声,“涵将军乃南衍降将,想重修旧好,理所当然。” “你是何人?”郊尹涵毫不退让,一声冷笑,“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将军发长不及女子,身高八尺,却只见脚下寸土,可悲啊!” “你......” “屈候义!”北宫洵一声断喝,一扫二人,“别人还没到天尧,你们就要窝里斗了!” 郊尹涵恍然大悟,“原是新上任的司卫副长,失敬!” “陛下,”北宫洵下定决心,跪地道,“结盟吧!” “将军!”一语之下,众将惊愕。 北宫洵看着修鱼寿,嘴上笑的无奈,眼神却坚定异常,“涵将军说的没错,为长远计,结盟利大于弊。常言道,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仇家多堵墙。他们今日能放下先王之失,来日定能放下精骑之结。如此,也不枉李鹜将军一片苦心。” 修鱼寿欣慰间长叹口气,“孤明白,委屈的还是你们......” 北宫洵一声大笑,“北尧精骑,孤傲苍穹尽忠烈,何人能灭!” 众将随之跪地,“谨遵将令!” 郊尹涵遂呈上南衍新主名,南荣鸣潇。南荣念淳同胞族弟,年仅十九,在位半年。同尧王一样,被左右大臣拥上王位,并非自愿。 众王后来知晓众将议盟的事,对天蟒卫唯有两个字,难得。 ; 第九十一节 双生使臣 铁雁归属 承尧四年冬至,天尧皇城东门大开。南衍使臣觐见,尧王领天蟒卫千余将,威服出迎。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礼号撼天,天蟒皇旗唤得冬风势,飒飒凌威。 下龙辇,修鱼寿以君礼相迎,不禁微微一怔。南衍使臣乃两位女子,且样貌极为相似,难以分辨。 二人料得他会有如此反应,相视一笑,“南衍使臣,卢妃瑾(卢妃瑜)拜见北尧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拜,北尧众臣傻了眼,不禁长相相似,就连音容举止都如出一辙。日后议事,该如何分辨? 霓莺殿,为她们接风洗尘时,修鱼寿终于忍不住道,“二位样貌举止皆如一人,不知南衍王如何区分?” “陛下靠近些看,就知道了。”二人异口同声。 修鱼寿俯身靠近,仔细端详,也未分明。竟未留意,三人间距离已不足一拳。 其中一人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别了头道,“我耳后脖颈处有一梅花胎记,妹妹的长于手臂,可以此分辨。” 修鱼寿又往近处凑了凑,终于看到她说的胎记。未想那女子忽的回头,修鱼寿未及回身,双唇相撞,四目相对。归芗人在旁一声干咳,修鱼寿忙回到位上,却不知,嘴角已留下两瓣鲜红的唇印。 那对姐妹花,一人笑弯了眉,一人羞红了脸。众目睽睽,别说文武百官了,就连近侍天蟒卫见了那唇印都忍俊不禁。 “不准笑。”修鱼寿一声低喝有些尴尬,转向使臣姐妹道,“抱歉,失礼了。” 未想一句之下,就连姐姐也跟着笑出了声,继而递出娟帕,面颊绯红的低了头,“快擦了。” 修鱼寿尚未反应过来,归芗人已拿出娟帕,起身替他拭去红印。 见归芗人面带不悦,姐姐忙笑脸赔罪,“我无意冒犯陛下,娘娘莫要上心。” 妹妹却在一旁使坏,“早就听闻北尧皇帝英武俊美,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我二人,真是不枉此行。” 听了这话,归芗人心里一个咯噔,南衍遣使臣来尧,难道是要结秦晋之好?她不禁细细端详两位使臣,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用在她们身上,真不为过。再看她们言行举止,怎么看也不像是来议事的。 她正胡思乱想,就听修鱼寿道,“二位远道而来,不妨多留几日四处走走。” 二人随即一笑,“陛下若能奉陪,我姐妹当然愿意多留几日,领略贵国风貌。” 修鱼寿端起酒杯,笑道,“荣幸之至。” 宴后,二人被安置在别苑休息,至始至终未提及结盟事宜。 归芗人更觉不安,索性亲往别苑一问究竟。 人未至,便闻得欢闹异常,司徒姐妹的嬉笑声隐约其间。她快走几步入得苑中,就见四人围坐于草丛间,似是故友般亲密。 “芗宁娘娘驾到!”侍监官扬声通报,四人忙起身行礼。 “你们......”归芗人满腹狐疑。 司徒婧和司徒燕相视一笑,拉过归芗人,“姐姐快来,有话坐下说。” 经她们一番解释,归芗人方知卢妃姐妹乃司徒家旧识。卢妃家原在南衍边陲城郭,毗邻濮安。早年北尧和南衍交好,两家交集甚密。后来大皖入侵南衍,卢妃一族应诏迁徙至南衍皇城,北尧和南衍关系陷入僵局,两家也失了联系。南衍要与北尧重修旧好,便是卢妃家全力促使,派她们姐妹先行一步,一为探探尧王态度,二便是想早些见到旧友。结盟大局则待南衍王亲临北尧后,再做商议。 听到这里,归芗人不由愕然道,“他要亲临北尧?” 卢妃瑾莞尔一笑,“当然,我王也想见见你家皇上。我们已将今日所见,三翎加急报于我王。如无意外,十日内便可相见。” 卢妃瑜见归芗人神情有些恍惚,不由打趣道,“娘娘莫不是还在介意宴上之事?” 此话一出,归芗人忙低头噎怪道,“都怪司徒家这两个妮子,也不早些说明,枉生误会。” 司徒燕小嘴一嘟,“姐姐这可就冤枉妹妹了,我们也是到了霓莺殿才晓得,所谓的南衍使臣居然是她们俩,当下又惊又喜。可皇上在那儿,那种场合又不好上前相认,才等到别苑一叙。” 司徒婧附和道,“在东门离得远,只晓得是对双生姐妹。我跟燕儿还在琢磨,这南衍怎么尽出姐妹花了。谁想到,还真就是故友来访。” 卢妃瑾掩面而笑,“娘娘就别往心里去了,方才宴上,我们是奉旨故意为之。我王说了,若是北尧皇帝对我等存非分之想,见色起意,这个盟不结也罢。” 卢妃瑜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早听闻精骑男儿呆,没想到你家皇上真就是传闻中的样儿。面临娇颜尚不觉,唇印留香而不察,身为男子实在罕见。” “那是,”司徒燕挑眉坏笑道,“当初姐姐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那根木头开窍!” “燕儿!”归芗人面颊绯红,忙低声喝止。 “娘娘还不好意思了!”卢妃姐妹异口同声,嬉笑不止。 谁也没有注意到,司徒锦渐显失落的神色,眼底酸楚收了笑。 司徒燕碰碰她,“二姐,你怎么了?” 司徒婧慌神间抬头,忙收拾下心思,转向卢妃姐妹道,“我得提醒你们件事,在陛下面前千万别提精骑队。日后南衍王来此商谈,能避则避。若是陛下提了,你们也要避重就轻,万不可当面冲突。否则,就算陛下能忍,他身边的天蟒卫也忍不得。” 归芗人一愣,她怎么就忘了这个,忙点头道,“若不加注意,两国重修旧好怕是难了。” “若尧王执意重建精骑,南衍不会再有异议。”卢妃瑾笑笑,话锋一转,“不过,你们得先把铁雁队还给南衍。” 一句话让三人笑容僵在脸上,她们没想到南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司徒姐妹是巴不得,归芗人也无妨,可尧王和覃王那里就难了。 雪后马场,一望无际白茫茫。寒风过细,撩得人心昂。 众人赛马,铁蹄溅得碎雪扬。一纵奔放,追得残阳笑。 唯有郊尹涵心绪不宁,渐渐掉在队尾。 精骑队是两国共同的结,南衍能轻易放下,北尧却耿耿于怀。天蟒卫那日的反应,让她觉得事情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想什么呢?让你们出来散散心,你还真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修鱼寿一句笑问,让她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竟已到了终点,几乎所有目光都聚在她身上。 她咬咬牙,犹豫出声,“陛下,对南衍结盟一事,您心中有何打算?” “这还用说么?”屈候义抢声出口,“当然是借他们的口,重建精骑队!” 郊尹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低了头轻声道,“如果他们要以铁雁队为交换呢?” 全场愕然,谁都未曾想到,却实有可能。 铁雁队,南衍军中地位堪比北尧铁骑营。一群从小玩到大的女孤,在马背上练就了一身本领,闻名天下。北尧从未放弃铁骑营,改名易职留于军中,南衍又岂会弃了铁雁队? 修鱼寿恍然大悟,忽而一声冷笑,“难怪他们要重修旧好,道是冲着你们来的。” 北宫洵攥紧缰绳,目怒狠光,“废精骑队的是他们,拿精骑换铁雁的又是他们。真把精骑队当他们家的了,想拿就拿,想给就给。” 郊尹涵猛地抬头,看向北宫洵的眼神有些意外的感激。 ‘先有夏侯芊,后有兰久越、南荣念淳,然后是上官仰......’魔婴感到了修鱼寿的犹豫,悠悠出声,‘事事被人牵着鼻子走,谁都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要什么......能拿捏的分毫不差,将你玩弄于股掌间......自己的东西,存废皆听凭他人,可悲啊......’ 他太想再见黑蟒飒飒生威,竟一时忘了这面旗绝不容污的孤傲。 魔婴字字戳心,点醒梦中人。修鱼寿攥紧双拳,看向郊尹涵,“孤的确很想重建精骑,可我尧男儿铮铮铁骨,竟要用一干女将来交易,就算立了黑蟒旗,也站不直腰。尔等若想重归南衍,孤不加阻拦,但于我精骑无关。” 话音刚落,魔婴便一声讥笑,‘铁雁队一走,南衍断不会过问精骑存废。何时重建,又有什么区别?’ 修鱼寿心生恼怒,‘她们毕竟是南衍降将,若心不在此,留住人有什么用!’ ‘圣君御人先度心。’魔婴语中带笑散于耳际,‘自己的要牢握于手,不是自己的,就该抢过来。千万别患得患失,凡事由人。如此,原本属于自己的,也会被人夺走。’ 它的话不无道理,修鱼寿思量间抬头,就见郊尹涵和花苒齐身下马,单膝跪地,“我等只想知晓陛下心意!” “什么心意?” “陛下为君,我为臣。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 修鱼寿一愣,转而大笑。她言下之意已明,世上再无铁雁队,昔日的领队大将郊尹涵乃北尧覃王都尉,再无关南衍。 屈候义感其衷心,想到之前误会了她,不禁扬声一句吼,“覃王是北尧的!” 众将附声齐喝,“涵将军是北尧的,铁雁队是北尧的!” 北宫娴翻身下马扶起二人,笑道,“快起来吧,众将一心,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陛下......”郊尹涵望向修鱼寿,迟疑着起身。 修鱼寿一扫众将,脱口而出,“你是孤的,谁也别想拿走!” 花苒噗嗤一声,大笑不止,“陛下这话说的,要是让芗宁娘娘听见,可就不好了!” 众人闻言哄笑不止,直笑得郊尹涵面颊绯红,尴尬的低了头。 修鱼寿干咳两声,闷道,“行了,时候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着。这几天加紧操练,孤要让南衍使臣好好看看,什么叫皇家军威!” “末将领命!” ; 第九十三节 似如往昔 两国结盟 微弱的口鼻,浸入寒风。贪婪的深吸一口,猛然呛咳不止,惊愕醒转,她居然还活着? 归芗人忽的抬头,和修鱼寿目光相撞。他的眼神没有了先前的冷煞和敌视,倒是多了一分茫然。归芗人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眼角居然挂有泪痕!只是,就如他先前要夺她性命的手毫无杀意一般,这泪痕毫无悲伤。 归芗人心底一痛,颤颤巍巍起身,二话不说就要走,却被修鱼寿一把拦住。 “想去哪儿?”他的声音不带感情,她不明其意。 “传膳,”她低了头,轻声道,“折腾半天,你该饿了。” 她不同寻常的冷静,修鱼寿满腹狐疑,单是拦着她,半响没吱声。 归芗人见他这样,不禁笑笑,抬手抚上他面颊,“你得多吃点东西,这么瘦,班指很容易掉下来。万一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该如何是好?” 修鱼寿一怔,她趁势推开他的手,细步离去。 一顿饭,归芗人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细嚼慢咽。修鱼寿扒几口就抬头盯着她,如此反复竟食不知味。 忽的,归芗人伸手,向修鱼寿面颊探去。修鱼寿一愣,条件反射似的向后一缩。归芗人笑笑,收了手轻轻点下自己嘴角。修鱼寿抬手一擦,原来是他嘴上粘了米粒。 归芗人像教孩子一般,“饭要慢慢吃,别东张西望。你总是这样,一忙起来就不记得用膳。要么干脆不吃,要么就吃冷的,他们也就由着你,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为什么......”修鱼寿还是忍不住想问,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说,也不问。 “一切如常不是么?”他尚未问出口,归芗人便很快抢过话头,轻咬着下唇,声音微微发抖,“陛下还是陛下,芗宁还是芗宁,这就够了。” 强颜欢笑,眼泪却不争气的往下掉,她忙低了头悄悄拭去。 “你真这么想?”修鱼寿装作没看到她的泪,边用膳边问道。 “难道......”归芗人紧紧攥着衣袖,“陛下不想要芗宁了?” 修鱼寿忽的别过头,嘴里的饭吐了一地,脸色顿时煞白,‘稚儿!’ 魔婴察觉到,他想拿回芗宁的念头,‘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稚儿是为你好。待确定她不会叛尧,稚儿再还给你。’ “陛下!”归芗人几步绕到他身边,“怎么又......” 话刚出口,她就明白了,兰久越念及母后时,也曾如他这般痛苦。 原来他还在乎她,还会因她心痛。她这样想着,紧紧抱住修鱼寿,“芗宁会陪着你,绝不把你交给任何人。” 她没有注意到修鱼寿瞬间冷鸷的眼神,和他最后的道歉,“芗人,对不起。” 几日后,南衍王南荣鸣潇如期而至。 看到他的时候,修鱼寿终于能理解,当初赵广鸣见到自己庐山真面目的心情了。 不单是样貌,南荣鸣潇言行举止,比当年班师回朝时的修鱼寿,更显稚嫩。修鱼寿为南荣鸣潇准备的仪典——皇家阅兵式,反而有些多余。仅凭一千来人的天蟒卫,三声气吞山河的吼杀,都能把南荣鸣潇吓得浑身哆嗦。反倒是他身后的两位使臣,步步生威,傲视三军。 一场阅兵,黑甲钝地,军威撼天,风云色变,无人不为之震撼。 结果,两国结盟一事,竟绕开精骑之结,达成协议。减税通商,互助互利,共尊盟约。 这个结果,不禁出乎尧王预料,更让两位南衍使臣始料不及。她们万没有想到,南衍王会不按预定章程,草率签约。 大殿之上,他的表现更像附属国君,尽显谦卑,没有丝毫帝王风范。北尧文武百官,皆像瞧稀奇一般打量这位国君,毫不避讳。反倒是尧王对他恭敬有加,以帝王礼仪相待。 南衍王在北尧逗留数日,对尧王赞不绝口,临回国时,竟有些恋恋不舍。 “我能叫你声哥哥么?”他忽而一句,修鱼寿手中的酒险些颠出来,愣愣看着眼前的王。 南荣鸣潇有些尴尬的低了头,“听说尧王同我一样,被赶鸭子上架。登基时,与我年岁相差无几,短短几年已有如此政绩,所以......我想......能不能......” 他头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小,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修鱼寿心下直摇头,一国之君懦弱至此,如何驾驭群臣? 见修鱼寿没应声,他重又鼓足勇气抬头道,“我想请您教我治国之道,还请尧王莫要推托!” 修鱼寿笑笑,端起酒杯,“干了这杯酒,孤认你这个弟弟!” 南荣鸣潇不禁喜出望外,忙双手捧杯,未及碰撞便几口饮尽。 修鱼寿一愣,大笑间举杯一饮而尽,放了空杯道,“你也太心急了,杯盏不碰而干,算哪门子的干杯?” 南荣鸣潇不禁大窘,就要端杯补救。 修鱼寿忙摆摆手,笑道,“罢了,你我酒量欠佳,再饮下去怕是要醉了。这杯酒算贤弟欠下的,待孤得闲拜访南衍时,再补不迟。” “那就这么说定了!”南荣鸣潇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难掩欢喜之色,当下就要起身跪地,“弟弟见过兄长。” 他膝盖未着地,修鱼寿便起身将他一把拽起来,“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你乃一国之君,万万使不得。” 说完,他回头一扫众臣,直逼得他们低头噤声。 南荣鸣潇倒是无所谓,撇撇嘴道,“也就是兄长,拿我当国君。罢了,这礼也日后一起补上。” 南荣鸣潇此行,宛如远方的臣子返乡觐见,使得北尧群臣放松了对南衍的戒备,也使铁雁队众将,彻底打消了回归南衍的念头。 除了子桑傅,没人能想到,曾让北尧军队深恶痛绝,让南衍诸郡生灵涂炭的黑火石,在两国结盟后将被尧王做为强军的奠基石,重登北尧军政的舞台。它所带来的轩然大波,几乎葬送尧王最后的人性,佑亲王修鱼非的临别赠言,也一一应验。 ; 第九十四节 西南边患 再现黑蟒 承尧五年二月,薄奚辰以验兵为由,携尧王密诏秘密前往芗城。 只此一去,归期无望。此行之凶险,堪比当年辛幼城的九死一生。临行回望天尧城,薄奚辰宛如诀别的眼神,让茹彺秋莫名不安。 “陛下,保重。”他一声呢喃,抬手一记响鞭。 马蹄高昂,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同时,西南诸国扰边愈演愈烈,逐渐演变为小规模攻城掠地,频频挑战北尧底限。终于在三月底,爆发了为时近两年的拉锯战,打破了煦水郡长达三十年的平静。 三月九日晚,一股敌兵趁夜偷袭煦水郡商市。一夜之间,整个商市被洗劫一空,并被敌兵纵火焚烧殆尽。商市所在地郢城伤亡惨重,其周围两座城池,玠城和岘城皆被火势卷入,惨遭重创。 而此时的尧王和覃王,远在南衍国都。朝中大臣分为主战和主和两派,争执不下,就连八王也意见不一。子桑傅一时乱了阵脚,不知所措。 众王商议再三,决定先由三王亲往煦水查探实情,再做定夺。 归芗人也有此意,便随容王九方漪,祁王北宫娴,邑王花苒一同前往。 此时的煦水三城,直教人瞠目结舌。不单是大火后的断壁残垣,焦尸遍地,更有两军拼杀后的死伤兵将,血迹斑斑。 她们之中,除了花苒,再无人有过亲临沙场的经历。就连马背上长大的北宫娴,此时也是心惊肉跳,侧目不忍。九方漪终于受不住,冲下马车别了头便呕吐不止。 “习惯就好了。”花苒淡淡一句,兀自驱马向前,拦住一名伤兵仔细询问敌兵情况。 “到底是多年征战的人,到了这种地方也能镇定自若。”归芗人不由叹道,遂下了马车上前旁听。 “和太卫府所报有出入,”花苒看向身后诸王,“他们毕竟没同敌兵接触,这会儿都在城门守着。” 归芗人细想下道,“这样,我们分头行事。容王和祁王先去府衙,问下衙官具体情况。我同邑王一道去城防,两个时辰后府衙见。” 归芗人话音未落,原本颓败的街道忽然嘈杂四起,远远一群难民,惊慌失措的向街内涌来。周围的百姓见势,如同受了惊的鹿,四下没命的奔逃。 四人被他们撞的几下踉跄,花苒伸手拽住一个擦身而过的逃难人,“你们跑什么?” 那人喘着气,不住慌乱,“骑兵......他们又来了!快跑啊!” 他话未说完,便硬扯下花苒的手,转身一个踉跄没命的逃向城外。 九方漪声音不住哆嗦,“太卫府不是在城门驻防么,怎么会......” “还等什么,快去城门!”随行护卫的天蟒卫司卫副长屈候义,终于忍不住道。 北宫娴翻身上马,“姑奶奶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贼兵的样儿,今日就让他们尝尝姑奶奶的厉害!” 归芗人未及劝阻,北宫娴已带一众天蟒卫策马奔离,她忙转向花苒,“快去南祈调援兵!十万火急,南祈太卫府可当机立断,无须都尉将令!若是太卫府的话,明日一早便可到此!快去!” 花苒当下上马,马不停蹄直奔南祈。 “那我呢?”九方漪面色惨白,手心直冒冷汗。 归芗人将她推上马车,“去府衙告诉衙官,百姓没安全撤出城前,当地官员敢擅自逃生者,立斩!” 马车即刻调头,九方漪心下不安,“娘娘!你去哪儿?” 归芗人跨上马背,尚显生疏的骑术有些踉跄,“我去城防,陛下尚未回朝,得有人替他守着!” 郢城厮杀成狂乱,阴晦的日光打在城墙,尸体斑驳成片。 归芗人远远望见北宫娴,呆立在城门不远处,愣愣地看着眼前如野兽争斗的血腥。 嗅到一阵不合时宜的清香,北宫娴一怔,愕然回头,“娘娘,您怎么来了?” 归芗人努力稳住发抖的身子,轻声道,“我来看看,他以前常呆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 “陛下?”北宫娴不解道,“陛下领兵时从未到过煦水郡,娘娘是不是记错了?” 归芗人抬手指向城门外,厮杀成片的战场,“沙场。” 北宫娴恍然大悟,“早听闻沙场惨烈,却不如亲临之震撼。娘娘还是回府衙等消息吧,这里太危险了。” 归芗人似没听见,兀自呢喃,“道男儿到死心如铁,一入沙场,不问出生但求生死。陛下,芗人懂了。” “娘娘......” 北宫娴刚想再劝,忽闻战鼓撼天,就见一众骑兵疾驰而来。 马蹄未稳,领队将领便跌下马背,不住喘息,“祁王,城门守不住了!请您速速撤离,敌兵马上就要破城了!” 归芗人闻言大惊,“屈候义不是刚到城防,怎么这么快就要破城了?” “天蟒卫一共五十人,加上太卫府不过百骑!可拏琮和貊蚧纠结了两万游骑,专攻郢城。”领队将领无奈道,“煦水守军久未征战,根本不是对手。本有五万驻防,经昨夜一战就剩了两万不到!敌兵一来,都吓破了胆,要不是太卫府拦着,当下就会溃不成军!” 北宫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煦水守军懦弱之势,竟似妇孺! 她当下斥问,“煦水太卫府长何在?” 一问之下,众骑兵直低了头,就听领队低声回道,“将军......已经......” 北宫娴呆怔当场,归芗人深深闭了眼,“煦水太卫府就剩你们了?” “太卫府四十一将,奉义将军令护卫诸王。请二位随末将撤离,不能再耽搁了!” “不能撤......”归芗人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娘娘?”北宫娴惊愕的看向她。 归芗人稳下心跳,沉声道,“太卫府还有黑蟒旗么?” 领队一愣,“有......” “有劳将军,请黑蟒旗出战!”归芗人转向北宫娴,“娴姐姐,陛下不在,我们这些近臣不能丢了陛下的脸。” 领队掏出随身携带的黑蟒旗,插上旗杆犹豫道,“您是芗宁娘娘?” 归芗人接过旗,扬手奋力一挥,笑道,“敢问将军如何称呼?” 领队忙双手抱拳,“回娘娘,末将少师桓,乃煦水太卫府太卫副长。” “好,今日本宫要死守待援,你们可愿跟随?” 北宫娴见势,趁她不备一把夺过黑蟒旗,“娘娘从未带过兵,还是让臣来吧!” 少师桓一扫二人,都是脸色发白,强作镇定的模样,就连她们握旗和攥缰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遂一步上前,拿过旗子,“别争了,行军打仗乃末将分内之事。二位有心,就请军中坐镇,有我太卫府在,绝不会让贼兵伤你们分毫!” 他摩挲着手中的黑蟒旗,顿了顿忽而单膝跪地,“还请娘娘和祁王准末将一个不情之请,暂用我尧昔日精骑队名号,打出这面旗。” “准!”两人异口同声,不由相视一笑。 少师桓大喜过望,转身挥旗连声大喝,“精骑队!” 昏暗的沙场,犹如注入一股劲风,唤起万马奔腾的呼啸,一波接一波的吼杀随之而起。 “杀!杀!杀!” ; 第九十五节 血战郢城 太卫府殁 斑驳城墙,再现黑蟒凌空。诸将本已身心俱疲,黑蟒飒飒,如唤得千军万马,瞬间士气大振。 屈候义感到周遭顿起的杀气,竟将敌兵攻势生生逼退,惊愕回头,就见少师桓带太卫府原路杀回。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他一把拦下少师桓,惊怒道。 少师桓盯他半响,旗杆一横,“为了它。” “你是带他们回来送死!”屈候义青筋暴起,破口大骂,“那根本不是游骑!你打了这么多年仗,怎么连这个都分不出来!就凭我们这点兵力退敌,简直天方夜谭!” “连陛下的女人都不怕,将军怕什么?” 少师桓面不改色看向身后,屈候义见归芗人和北宫娴也跟来了,不由大惊失色,“你......简直胡闹!” 屈候义二话不说,调头两下拽过她们战马缰绳,就要带她们退回城内。 “屈候义!”归芗人被他带着一个踉跄,刚要制止,便见漫天箭雨呼啸而来。她倒吸一口凉气,惊呼出声,“将军!” “趴下!退后,上护盾!”少师桓见势急声喝令,转身将屈候义扑倒马下。 屈候义一声大喝,手上全力,带倒归芗人和北宫娴胯下战马,三人一同倒地。身后一众盾牌兵竖起一面盾墙,就听得利箭如无数冰雹,砸的铁盾嗡嗡作响。 归芗人被摔得不轻,挣扎着要起身,便被少师桓迎面扑倒,“别动!” 屈候义很快取下马上护盾,递给北宫娴,“带娘娘退回城里,这里太危险了,我们没功夫照顾你们!” “谁要你们照顾了!”北宫娴不甘道。 话音未落,一面护盾被射穿,几只利剑破空而入。北宫娴只觉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在屈候义身下。就见他咬牙切齿般,一字一顿,“退回城里!” 忽闻战鼓大噪,号角裂苍天,敌兵吼杀震耳欲聋。箭雨过后,他们开始新一轮的攻城。 北尧城外守军经轮番的利箭射杀,伤亡惨重。 少师桓四下一扫,转向屈候义,“将军,撤回城吧?” “撤!”屈候义起身间一个踉跄,就见一股鲜血钻出左手护甲,淌落一地。 “将军!”北宫娴这才发现他左脚下已是一片血渍,忙扶住他,两支斜刺入背的利箭赫然映入眼睑。 少师桓见他负伤,顾不得许多,一把将他搀上马,转身下令,“全部回城!快撤!” 临关城门时,煦水太卫府众将集体勒马,止步不前。 归芗人愕然,“你们怎么不进城?” 少师桓掀起护颊,笑的清爽,“所谓精骑,应行于马背,战于马背,卒于马背。进了城,骑兵变步卒,再无优势可言。” “可是你们才四十个人,留在城外岂不是自寻死路!”北宫娴急声相劝。 “末将年将三十,再有几年便要退役。能在今日见到黑蟒凌空,纵是一死,亦无憾!娘娘,祁王,是你们圆了太卫府这个心愿,末将代他们谢过了!” 语落,少师桓调转马头一声喝,“太卫府众将听令,不战至最后一人,绝不让贼兵靠近城门半步!” “末将领命!” 城门在他们转身后,重重关闭,如城内将士沉沉的叹息。打从看到那面黑蟒旗,屈候义就知道,少师桓已决心以精骑队的名誉,同郢城共存亡。要他乖乖服从命令撤退,已断无可能。 少师桓最后的身影,在逐渐关闭的门缝中,被清冷的日光照成一片血红。归芗人此时方知战场的沉重和无奈,她开始后悔之前的决定,亲手将他们送上了不归路。 谁知太卫府冲上去后,已经撤进城的天蟒卫集体下马请战。 屈候义无奈笑道,“我也想像他们一样,不顾一切的冲上去。作为精骑队的将士,能倒在黑蟒旗下,此生无憾。可我们是天蟒卫,我们的命是皇上的!我带出来几个人,就要带回去几个人,懂么!” “真怀恋当初在黎关的时候,虽是四面被围,兵临绝境,可大家伙儿围着篝火,造饭、唱歌,同仇敌忾至死不渝。如今,竟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兄赴死而无动于衷,真是可笑!” “是啊,如今就剩我们了,救又不能救,打又不让打!真他妈窝囊!” 众将义愤四起,屈候义心如刀绞,伤痛难忍,一阵眩晕直跌下马背。 “将军!”众将惊愕,齐身围上。 “精骑队......只有这点种了,死一个少一个......太卫府......他们是想替我们还愿......”屈候义轻声喘息,望向紧闭的城门,“看到黑蟒旗......谁都想......跟着它去杀敌,护卫煦水......他们职责所在,那面旗......有他们拿着......够了......别让陛下,再失去更多的弟兄......” 众将低了头,默然吟唱。一首军歌,雄浑悲壮,久久回荡在郢城上空。 茫茫瀚海,亲亲我家。滚滚尘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儿热血,浩浩苍穹,佑我北尧! 站在城楼上,北宫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强烈的挫败感。看着天蟒卫盯着城外沙场的情深意重,太卫府孤军拼杀的视死如归,她终于明白大哥北宫洵对精骑队的恋恋不忘,小弟北宫修未能入选精骑队的耿耿于怀。以往,她总是嘲笑他们的执着,却不知那对他们如图腾一般的存在,重如生命。 他们的鲜血如烟花瞬间的飞扬,诉说着那些年轻生命的最后辉煌,渲染了尘土飞扬的战场。歌谣传颂着如夜般沉寂在黑色战甲下的灵魂,带着黑蟒游弋天涯,安抚这片土地所有受伤的生灵。 谁也未能想到,四十一个人,守到日头西沉,守到最后一点光亮暗去,也未让万余敌兵再进一步。 直至最后一名太卫猖狂的仰天大笑,“老子是精骑队铁骑营五队的韩文啸!龟孙子们,记着爷爷的名号!以后见着爷爷的大哥,绕着点走!那是你们祖宗,北宫洵大将军!” 一人一旗,笑傲于尸横片野的沙场,竟无敌兵敢上前。 城楼上忽而竖起又一面黑蟒旗,战鼓雷动,天蟒卫带当地驻军吼杀顿起。万余敌兵瞬间惶乱,匆忙撤兵。 待天蟒卫冲下城楼,开城门救人时,那名太卫手持黑蟒旗杆,紧攥剑柄立于马背,已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郢城此役,煦水太卫府全体阵亡,杀敌近万,力保城门不破。他们替精骑队创造了新的神话,也使得太卫府名声大噪。由此开始,太卫府旗下逐步成长的卫府营,渐渐代替了昔日精骑队的地位。曾威风一代的皇家精锐骑兵队,开始慢慢变成被人遗忘的历史。 ; 第九十六节 乞和谎言 决议黑市 次日,南祈太卫府五十名太卫率两万援军赶到,诸王稍作休整,隔日便同天蟒卫班师回朝。 屈候义重伤不能骑马,只得同归芗人同车,由花苒一路照看。男女同处一车驾,途中换药,诸多不便。一路走走停停,待他们回到天尧城,尧王已回宫多日。郢城战报也提前数日,到了尧王手中。 八王殿上,诸王心情沉重,归芗人更是不安。她非郡王,特招入殿,八成是要问责于她。 未想,尧王对郢城战事只字未提,单是问了各项工程进展及税收出入。 临下殿,北宫娴终于按捺不住,一步上前道,“陛下,关于西南边患,您究竟作何打算?” “西南边患?”修鱼寿漫不经心道,“诸国乞和,何为患?” 诸王呆滞当场,就听修鱼寿临出殿时一声冷哼,“孤倒是忘了,这事儿还得谢谢你们。” “陛下!”归芗人快走几步拦住修鱼寿,噗通跪下道,“芗宁知错了,望陛下责罚。” 修鱼寿瞟她一眼,“错?”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听义将军劝,害了煦水太卫府。”归芗人说着伏地叩首,“千错万错都是芗宁的错,望陛下不要迁怒诸王。” 半响沉默,气氛骤僵。 修鱼寿忽而仰天大笑,“郢城大捷,你当首功,何罪之有?快快平身,此事改日再议。” 他和风细雨的语气反倒让诸王更加不安,眼睁睁看着他就此离去,半响呆滞。 “传冀亲王、覃王弓书殿议事。”疾行的脚步带着笑容冷却,修鱼寿低声向北宫洵道。 北宫洵领命回到八王殿,只抬眼看向子桑傅和郊尹涵,二人便心领神会,随之离开。 北宫娴紧紧盯着北宫洵,希望能从他身上看到蛛丝马迹。北宫洵护颊后的眼神却透着无奈,转身时一声叹息,让她无措。 她一步上前拉住北宫洵,“哥,陛下到底......” 北宫洵宠溺的拍拍她脑袋,轻声道,“哥替弟兄们谢谢你。” 春风抚得人面茫,众王杵立成痴。 弓书殿的阴冷更胜往昔,子桑傅进门时不由打了个寒战。他知道,尧王关于黑火石的计划已是势在必行。 “这是候犀王差人送来的,北宫洵已经看过了,你们也看看吧。”修鱼寿递出一筒卷轴,“这上面的要求,孤已经应下了。” 他们细看下才明白,尧王对众王撒了个弥天大谎。西南诸国非但没有乞和,反而要挟北尧俯首称臣,缴纳税贡安抚诸国。狼子野心跃然纸上,咄咄逼人。 “陛下啊,您怎么可以答应如此丧权辱国的要求!”子桑傅悲愤不已,无法相信他孤傲的王会如此低声下气的求和。 “你当真以为,拏琮和貊蚧是被太卫府杀退的么?”修鱼寿像看着不谙世事的孩童般,看着子桑傅道,“拏琮、貊蚧都出兵了,候犀会按兵不动?你可知道他们那两万骑兵后,还有三国的数十万大军在等着!” 郊尹涵不禁试探道,“陛下这是缓兵之计?” “北尧再势弱下去,就不是计了。”修鱼寿叹口气,转而看向子桑傅,“芗城官吏曾指证你染指黑火石,孤不信,遂当场斩杀。这次,孤就要你坐实此事。” 子桑傅腿下一软,双眼圆睁跪倒在地,“陛下?” “假扮黑商出售黑火石。”修鱼寿一字一顿,“孤要钱,要兵,要马。告诉那些奸商,黑市所得五五分成,否则后果自负。” “陛下!您这是抱薪救火啊!”子桑傅大惊,伏地颤声劝阻,“再说,这黑火石从何而来?” “芗城。”郊尹涵此时已猜到尧王心思,“若臣没猜错,辰将军前月离宫便是为黑火石去了芗城。” “是南衍桔城。”修鱼寿走到郊尹涵面前,直盯得她低了头,“南衍王已默许,将桔城划为军管区,四六分成。我们要做的,便是管控两国间的黑市。” 郊尹涵暗自攥了拳,咬牙道,“这样做,和南衍那些奸臣有何区别?” “奸臣?”修鱼寿一声冷笑,“佑亲王是忠是奸?精骑队是忠是奸?可到头来他们得到了什么?你覃王曾对南衍赤胆忠心,怎么就投了北尧?如若忠臣都是这般下场,孤又何必执拗于此?孤就是要做一回奸臣,而且是天下第一的奸臣!” “陛下,您可曾想过后果?”子桑傅跪伏在地,实难相信仅一月不见,尧王就像彻底变了个人。不仅要染指禁物,更要涉足曾一度大力铲除的黑市。 修鱼寿低下身,伏在他耳边阴声出口,“别再让孤替你善后。” 子桑傅心中一窒,悄声道,“陛下此话何意?” 修鱼寿笑笑,生冷的鼻息让子桑傅毛骨悚然,“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当真不曾染指黑火石么?” 一言之下,子桑傅身子一软,瘫伏在修鱼寿脚下不住战栗。 北宫洵和郊尹涵没有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单见尧王将冀亲王从地上扶起来,一脸随和的笑,“此事有劳冀亲王了,回去着手准备吧。” 子桑傅定定后退几步,甚至忘了行告退礼,踉跄而出。 修鱼寿斜瞟向郊尹涵,低声道,“你猜得没错,只是此事不可让冀亲王知道。下次说话,注意分寸。” 郊尹涵大惊,“既已有了桔城,为何还要芗城?开采黑火石,后患无穷,陛下不是不知道!” “芗城已是空城,只有禁军驻守。”修鱼寿回到坐榻上,“至于桔城,一为避人耳目,万一事败有南衍做借口;二为流通黑市,获取军饷。只是如此一来,诸国都会囤积黑火药以备不时之需,将对北尧构成巨大的威胁。所以芗城的黑火石开采加工后,将作为战备全部封存。煦水太卫府的帐,孤早晚要跟他们好好算算!” 随北宫洵一前一后离开弓书殿,郊尹涵忍不住道,“陛下从南衍回尧后便不见人影,直至近两日方上朝理政。将军身为陛下近侍,可知其中蹊跷?” 北宫洵站住身,转头看向烛光摇曳的弓书殿半响,叹口气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只要忠诚和服从就够了。” “可陛下是在玩火**,我怎能坐视不理?”郊尹涵心中郁结,难以言喻。 北宫洵扯扯嘴角恍然一笑,那日在白麋山脚下的耻辱,他此生再不愿提及。没人能想到,太卫府血战的荣誉,是以尧王的尊严为代价换来的。 ; 第九十七节 跪降候犀 皇妃交易 当日,归芗人同诸王赶到煦水郡时,尧王已回到天尧。郢城战况不明,朝中战和不一。为防诸王军前生乱连累太卫府,更为一探敌军虚实及两国出兵意图,尧王当下领两百天蟒卫秘密出兵广羽,逼近白麋山。他们赶到时,煦水太卫府已全数阵亡,白麋山脚下埋伏的近八十万大军蓄势待发。 此时,归芗人及三位郡王还在郢城。万不得已,北宫洵奉命领广羽太卫府及当地驻军四万,绕道敌军后方交替袭扰,尧王则亲率两百天蟒卫偷袭侧翼。 两军交锋不久,便见敌军一员大将杀出,喝令停战。北宫洵大惑,带兵向尧王靠拢,两军呈列阵对峙之势。 只听得对方扬声笑道,“两军交战,北尧却出了几个娘们领兵,你们那小皇帝是吃软饭的么?自己的女人都上来了,他还搁后面装孙子,干脆把北尧送给我们得了!哈哈!” “混账!”北宫洵当下震怒,长戟一横驱马杀至敌前。 仅几个回合,对方便招架不住渐落下风,狼狈退回阵中。 “还有谁敢挑本将长戟,有胆就站出来!”北宫洵持戟立于马背,傲视敌国三军。 终见对方统将出阵,慵懒的语气不免钦佩,“敢问来将尊姓大名?可是北尧皇帝的亲兵天蟒卫?” 北宫洵一声冷哼,“北尧天蟒卫司卫总长北宫洵,要打便打何必废话!” “你就是北宫洵?”对方轻笑间不禁嗤之以鼻,“小子,我有八十万大军,就凭你们这点人?谁不知道北尧精骑队出来的都能打,你以为我们会傻到跟你一对一么?” “那你想怎么样?” 他随手一筒卷轴砸向北宫洵,挑眉道,“答应上面的条件,否则我大军即刻屠城!就连煦水太卫府的尸首也不会放过,你们连他们的骨灰都见不到。” 修鱼寿驱马上前拿过卷轴,紧攥轴柄的手微微发抖,半响沉默。 对方统将紧盯修鱼寿,揣摩着他的身份。单凭北宫洵对他的敬畏之感,料定此人军中地位更在这个司卫总长之上,却一时吃不准,除了北尧王还有谁能凌驾于天蟒卫之上。 他正怀疑修鱼寿身份时,却见其人已缓缓下马,不顾周围诸将劝阻,自行卸甲。 一袭黑色蟒袍加身,独自近前,清冷孤傲的神色不卑不亢,身后几万将士随之下马跪地。 他惊愕间恍然大悟,此人便是北尧国君,尧王修鱼寿。 “请你们退兵。” 空旷的眼神,清冷的声音,敌兵统将摸不准他心思,“你......说什么?” 冷风轻扬,修鱼寿身子一低双膝着地,伏地叩首,“属地北尧国君修鱼寿,请候犀王撤兵。” 北尧诸将的心跟着沉到谷底,不尽悲沧。 死静如黑夜降临般蔓延,几十万人的白麋山脚下,竟如无人之境般空寂。 “你怎知吾乃候犀王?” 双手奉上盖了王印的条约卷轴,修鱼寿轻声笑道,“撤兵吧,陛下。” 没有抵触的质疑,没有屈辱的愤怒,仿佛是理所当然的承受,风起水皱般自然。 面对这样的王,候犀王反而受挫般什么奚落的话也说不出来,悻悻然退兵。 “他们不能为了一面旗,一个精骑队的名号,将死城破。孤要让煦水的百姓知道,是谁豁出命保住了边城,是谁用精骑队的军威吓退了数倍于己的敌人。” “精骑队的兵就算是死,也不能为了一己私欲。他们流的每一滴血,都必须是为护北尧。” “铁骑营的枉死不能再重演,孤能为他们做的只有这些了......” 北尧的王立于白麋山脚下身影,越发孤寂,身后万军沉默似哀鸣。 晚风起,郊尹涵跟着北宫洵字字伤痛的回忆,心如灌铅般沉重。 如果她的铁雁队也曾有视其如命重的王,何至背离?暗自攥了双拳,郊尹涵身子一低,面向弓书殿的方向三拜叩首,“覃王此生不违圣命,君无畏对错,臣无谓死忠!” 至此开始,覃王密令各郡太卫府,打通芗城至天尧运输黑火石的隐秘路线,沿途暗中保护。所有运至天尧的黑火石由天蟒卫接管,藏于天蟒卫营。 冀亲王也在天蟒卫的协助下同濮安黑商接了头,却没有想到接头人竟是柏劭麒。 濮安黑市一案后,柏劭麒便被问罪入狱。因其在濮安向归芗人通风报信,使得尧王得以逃脱,遂从轻发落,于数月前被释放回乡。未曾想他会重操旧业,暗地里替尧王当差。 “她还好么?”这是柏劭麒见到子桑傅时说的第一句话。 柏劭麒为归芗人醉犯尧王,子桑傅早有耳闻,听了这话,不由将他一番打量。 几年牢狱生活,早已磨掉他眼中所有光泽,淡漠的神情布满粗糙的伤痕。不适年龄的胡须,像遮人耳目般嘈杂在尚显稚嫩的脸上。 “为什么还要染指黑市?” 子桑傅这句话,换来柏劭麒一个怪异的眼神,“换成是你,你有得选么?我看王爷也不是自愿来淌这浑水的,何必多此一问?” 子桑傅自知理亏,心里颇不是滋味。他当初被上官仰唆使,为了向司徒家提亲收了骞人辅王的贿赂。当时,他并不知道这钱的来路,一直分文未动。未想芗城事败,骞人官吏拿他当护盾,将他供了出来。尧王表面上对他信任有加,当场灭口护他清白,暗地里还是起了疑心,将此事查了个水落石出。这趟浑水,他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尧王是以此事逼他就范,那柏劭麒呢? 子桑傅忽而一个激灵,“皇上放你出来,就是为了让你替他经营黑市?” “不然呢?”柏劭麒一声冷哼,“您不会真以为他是对我法外开恩吧?这种话,也就你们这些书呆子会信。皇上说了,这事要办得好,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的东西......”子桑傅双眼圆睁,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呼之欲出,“不可能......不可能是她......” 柏劭麒有些好笑的看着子桑傅,“这话您也信?” 一种被愚弄的恼怒,子桑傅不由低喝,“你大胆!” 柏劭麒半笑不笑道,“虽说是皇上的金口玉言,可到底有几分真,咱得掂量掂量不是?那可是皇上的女人,皇上就算真舍得,咱也得有那个命拿。” “那你还敢开这个口!” “我?”柏劭麒哭笑不得,“自打在濮安见到了承王,芗人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我怎好强人所难自讨没趣?这话又说回来了,您说她一个堂堂的皇妃,在皇上眼中还不及我一介黑商,可能么?” 子桑傅半响沉默,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无法像往常一样把尧王当成兄弟,同心同力去判断是非。如果真正的君王是如此绝情,他断不会入朝为官,做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见子桑傅定定出神的样子,柏劭麒摇头道,“看来您这亲王对皇上也不甚了解,罢了,该向您交代的都交代了,早些回去复命吧。” ; 第九十九节 生日晚宴 尧王休妃 不变的马场,初春的青涩。 变的是策马奔腾的人,再没有抛开一切的不羁。 为妃一年,她终究没有学会骑马,只得立于马背看着那个飘忽不定的背影,渐行渐远。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让她坐在身后策马踏夕阳,不再对她亲手熬的粥恋恋不忘,不再对她言无不尽,不再别扭的像个孩子般缠着她,让她出主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要求他不再拒绝,却总在事后忘得一干二净。她的无理取闹他不再发火,微笑的道歉虽极尽敷衍,却总是让她无言以对。 远远望见一匹战马疾驰而至,马上的人对他几句耳语。而他似乎已经忘了她的存在,随来人从另个方向径直离去。 归芗人一脸落寞的回到宫中,四下找寻司徒婧,见子桑傅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急迎上去,“有没有见着婧儿?” 子桑傅盯她半响,冷声道,“是你派她去的吧?” 归芗人一窒,“......你们?” “愚蠢!”子桑傅一把推开她,大步离去。 夜色渐沉,霓莺殿灯火通明尽喧嚣。 芗宁生日,尧王为此大宴群臣,极致奢华的歌舞器乐让人眼花缭乱,直惹得众人唏嘘不已。 “日前国库吃紧,陛下还整这么大排场,哎!” “要不是芗妃督战,郢城早丢了。太卫府的功劳是拜娘娘所赐,陛下此为不为过!” “所谓圣意难测,陛下摆宴只怕不单是为了芗妃。” “以前陛下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上官耘一死,咱们那小皇帝也跟着死了。” “芗宁娘娘驾到!”随着侍监官一声通报,满堂噤声。 群臣伏地叩首,“娘娘千岁!” 归芗人站在殿门口,看着富丽堂皇的大殿当场呆怔。直到随身宫女从旁提醒,她方才醒神,几步走到殿中,“平身。” 环顾四周,不见尧王身影,归芗人忙拉过司徒燕小声问道,“陛下呢?” “姐姐别急,陛下应该还在弓书殿。”司徒燕坏笑道,“这是陛下特意为你准备的,都是从宫外请的,可花了不少银子呢!” “我晌午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归芗人一想觉得不对劲,“他哪里来的钱?” 司徒燕大笑道,“咱皇上还没穷到这份儿上吧?他想给你个惊喜,小妹当然得配合了。” “你要知道他一日三餐都吃的什么,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归芗人气不打一处来,“见着你二姐了么?” “二姐出宫办事去了,可能要过几日才回来。”司徒燕嘟嘟嘴,“皇上对你不好,你抱怨;皇上对你好,你不乐意。娘娘,您可真难伺候!” 司徒燕话音未落,归芗人便急道,“子桑傅跟你说婧儿出宫了?” “对啊,怎么了?” 归芗人坐在龙榻上,半响没有出声。 这时,殿内奏起一曲配鼓琵琶乐,北尧禁军行军歌,她此生都无法忘却的旋律。茫茫瀚海,亲亲我家。滚滚尘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儿热血,浩浩苍穹,佑我北尧! 愕然抬头,殿中舞女俊俏戎装,英姿飒爽。领舞的女子一袭红衣轻纱拂面,手持软剑柔中带刚,时而水中望月,时而剑指苍穹。直引得满堂痴叹,喝彩不断。 修鱼寿不知何时已站在殿外,见了这女子便勾了嘴角,没等侍监官通报便拔出佩剑直冲上前。众人错愕,女子更是一愣,软剑轻挑,转身避开。修鱼寿不依不饶,几手硬招卸了她手中软剑,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大笑出声。 女子暗暗白了他一眼,莞尔一笑欠身行礼,“陛下身手更胜当年,比起奉先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这话宛如一记重锤,震的大殿嗡嗡作响。 修鱼寿盯着她渐渐收了笑,忽的伸出手去,一把扯掉她的面纱,“兮儿?!” 这个名字让大殿内炸开了锅,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到这个女子身上。 时隔两年,香名满天下的兮月楼名妓,延王夏侯轩之妻明兮儿,在芗宁的生日宴上再次现身。她的出现,引发众人诸多猜测,归芗人更是愣愣的盯着她出了神。 明兮儿一眼瞥到修鱼寿手上班指,墨黑已反客为主,原本通透的雪白似点缀。 她微微皱眉,抬眼盯着修鱼寿,“陛下近来可好?” 修鱼寿没有应声,单是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对侍监官道,“赐座。”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到归芗人身边坐下,抬手一揽,归芗人顿时回神,“陛下?” “喜欢么?” 靠在他身上,归芗人小声道,“陛下太破费了......” “这是璟王一番心意,你可别辜负了。” 归芗人一愣,“婧儿?” “孤下午去璟王殿的时候,那里差不多已经是家徒四壁了。”修鱼寿盯着归芗人,眼底浸了寒,“她可把家底都拿出来了,你别说你不知道这事儿。” 归芗人不懂他的意思,“可那是捐给国库充当军饷的......” “那你呢?”修鱼寿带笑的语气隐含讥讽,“扩军备战,各王各司解囊相助。督赋司是朝廷最肥的衙门,爱妃却按兵不动,为何?” “督赋司的税银都是直接入库,他们是为了帮我筹钱,所以......”归芗人忽而明白过来,气愤下想要推开修鱼寿,却被他死死按住,只得继续靠在他身上无奈道,“你是怪我没有像他们一样变卖家产么?子桑、司徒、北宫、九方都是北尧大户,是我能比的么?还有覃王,你可知道她捐给国库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话一出口,归芗人便后悔不迭。司徒荟离宫时再三告诫,覃王深得皇上宠信,若非时机成熟证据确凿,绝不可轻易指罪。否则,不但扳不倒覃王,他们姐妹还会因此失信。 果不其然,修鱼寿眼底一暗低声道,“指证覃王可不是小事,你若信口雌黄,孤现在就办了你!” 归芗人骑虎难下,只得心里一横,“陛下可记得当初骑马,为救臣妾跌伤腰的事?” “覃王与此何干?” 归芗人顿了顿道,“那日荟姐姐她们本想参奏覃王,只因陛下受伤就此搁置。” 修鱼寿扫了眼坐在不远处的司徒姐妹,“她们参奏覃王的折子还上的少么?” 归芗人咬牙道,“陛下几度裁军,可知覃王收了地方军多少饷银?一个降将在北尧无依无靠,所辖郡又几乎是寸草不生,为何当年雪灾筹款,她能在八王中位列第一?只可惜后来裁军生乱,荟姐姐又听信上官仰谗言,参与贿赂的地方军非死即隐,再无证据指罪覃王。” 修鱼寿一声冷笑,“孤就是最大的证据。” 归芗人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就听修鱼寿不紧不慢道,“孤的二十万戍边禁军出发后,所有受贿官兵都遭裁汰。拿人钱不办事是孤教的,这就是为什么裁军那么容易变成叛军的原因。” “太卫府的将士知道么?禁军呢?”归芗人轻促的呼吸,声音不可抑制的发抖,“叛军作乱,死伤无数,可真正逼反他们的人......” “是孤,”修鱼寿面不改色,搂着归芗人很快接道,“对,就是他们曾万分敬仰的尧王。你们不都以为,孤几番裁军就是为了削弱地方军,节省国库军备开支么?告诉你,孤就是想知道有多少地方军会掏钱买军籍,郊尹涵又会拿多少给国库。他们敢把军营当菜市场,孤就敢废了他们。” 归芗人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修鱼非能在饷银不足的情况下亲往赈灾,为什么乱军起势时尧王反应会那么强烈。而覃王也并非他们想象那般备受宠信,她所谓罪责的始作俑者是当今圣上,司徒姐妹却像白痴一样一而再的参奏覃王。如今,她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也做了同样可笑的事! “陛下......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派人监视孤么?”修鱼寿面上笑得温和,语气里却透了寒,“谁给你的胆子?司徒婧还是司徒燕?或是八王殿里,你那些所谓的姐妹?” 归芗人怅然一笑,抓着修鱼寿衣襟伏在他耳边,“臣妾是怕,因为臣妾不知道睡在自己身边的人,到底是谁!” 修鱼寿笑笑,递上一卷圣旨,“那孤就等你慢慢弄清楚,好么?” 承尧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尧王下旨休妃,废黜芗宁封号留任督赋司。自此,归芗人下定决心要去除魔婴对尧王的控制,孤注一掷,不为尧王单为北尧。 ; 第一百节 魔君初现 暗中求存 凰熠宫,人去楼空。 修鱼寿站在宫前,只一眼,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的往下掉。 “陛下......” 北宫洵刚想从旁安慰,便见修鱼寿抬手擦下眼睛,看着满手泪水茫然道,“这是什么?” 北宫洵以为他太过悲伤有些失常,不禁劝道,“陛下别太伤心了,身体要紧。” “人只有伤心痛苦时才会哭泣,可是......”修鱼寿转过头,满是不解的看着北宫洵,“为什么,孤......” “陛下?!”北宫洵盯着修鱼寿,不由张大嘴半响说不出话来。 修鱼寿看不到他护颊后的表情,单是疑惑道,“怎么了?” 北宫洵不由后退一步,双唇颤抖道,“您的眼睛......” 那仿佛行走于月色下的野兽,血红色的瞳仁泛着渗人的光亮,直看得北宫洵毛骨悚然。 修鱼寿二话不说拔出佩剑,借着月色反光看向剑身上的倒影。恐惧毫无预兆的席卷周身,他直感到头皮发麻,手脚无力。手中佩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僵立的身子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去传御医......”北宫洵几步倒退,刚转过身,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明兮儿,把他惊得脸都木了。只听明兮儿淡淡道,“他这病,御医治不了。” 听到她的声音,修鱼寿木然回头,“你早就知道会这样?”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他那异样的瞳仁,明兮儿还是被吓了一跳。她定定神轻呼口气,努力稳住心绪道,“昨日在殿上看到你的班指,我就知道,这一天不远了。” “孤......快要死了,是么?”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害怕和绝望,而是一种欣然的解脱。 “陛下!”北宫洵不明所以,却在听到修鱼寿这句话后惶然跪地。 明兮儿不禁一阵心痛,别过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烦请洵将军带路,肃清弓书殿。” 弓书殿如往常一般,四周静谧灯火通明。修鱼寿却不知为何无法适应烛台的光亮,只觉双眼刺痛,无法看清周围的一切。明兮儿心领神会,嘱咐北宫洵将室内烛火逐一熄灭,只留了门口的两盏灯。虽灯火极暗,修鱼寿还是无法直视,只得背过身去。 “全熄了,我们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明兮儿有些歉意的语气,在修鱼寿听来顿觉可笑。看着他一副自嘲的样子,明兮儿上前轻轻搂着他,“陛下,没事了,会好起来的。” “孤知道自个儿流泪了,就像雨水打在身上,所以人们知道天下雨了一样。”修鱼寿掰开她双手,指着自己的眼睛,“孤还是人么?孤还能做一国之君么?” 明兮儿抚上他面颊,轻柔的笑道,“魔,会问这样的问题么?你只是太依赖那个孩子,太宠着它了。诸事不顺,诸臣不服,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背离。慢慢的不再信任他们,也不再相信自己的那份心意,终究和稚儿殊途同归了。” 修鱼寿半响沉默,忽然想到一个人,“奉先王......为什么可以......” “他给了那孩子一个属于它自己的名字,稚儿。” “什么意思?” “他说,那是他的孩子。” 修鱼寿忽而觉得可笑,“那他为什么要离开?” 明兮儿摇摇头,笑得有些无奈,“稚儿会告诉你的,只要你能等到那一天。” 听着他们的对话,北宫洵只觉天旋地转,大脑僵化了一般不能自己,“原来,魔婴的传说都是真的......” 修鱼寿全身一震,他忘了北宫洵的存在,竟让他知道了魔婴的秘密。 明兮儿却是笑得释然,修鱼寿的反应让她知道,他还没有放弃。 “以后就有劳将军了。”她说着,拿出一长条黑布蒙住修鱼寿的眼睛,在他脑后绑了个扣,“这个扣该怎么解,我待会儿告诉将军。” “戴上这个,不是什么都看不到了......”修鱼寿觉得眼睛很不舒服,想要取下来。 明兮儿忙制止道,“别拉,越拉越紧。委屈陛下,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戴着它了。” 修鱼寿顿觉荒唐,“那孤和瞎子有什么区别?!如果一直是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孤就要一直戴着它么?!” “相信有一天,会有人帮你永远的摘下它。”明兮儿轻轻吻上他面颊,“能感觉到么?身处黑暗的自己,比用眼睛看得更清楚。” “兮儿......” 次日早朝,满殿哗然。 蒙着双眼的尧王被侍监官扶上台阶,像残疾人一样落座。众臣议论四起,北宫洵开口道,“陛下眼疾,需时日休养,无需惊忧。”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这可如何是好!” “宫里御医都怎么说的?” 修鱼寿听得心里烦闷,拍案而起怒斥道,“听不懂人话么!说正事!” 边患、春旱、水利修葺、贪腐、官吏任免......所有的问题都指向一个字,钱。 “督赋司的税折呢?” 北宫洵尴尬的小声道,“放在您手边了......末将,看不懂......不知从何念起......” 众臣哑然,归芗人终于看不下去上前道,“臣念给陛下听吧。” 伏在他耳边,归芗人念的却不是折子上的税赋,“你眼睛到底怎么了?” 修鱼寿伸手拽住了她胳膊,“是不是芗人?” 归芗人心底一痛,“你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修鱼寿轻轻的笑,轻轻的点头,“连老天爷都要帮你出气了......念折子吧,大臣们在等。”半响没听到动静,似乎有水滴打在手上,修鱼寿疑惑着伸出手却什么也没碰到,“芗人?” “我在这儿......”归芗人不禁哽咽,紧紧抓住他的手,“我这就念给你听......” 下朝时,归芗人片刻不离左右,直到弓书殿大门,握着他的手迟迟不肯放开。 修鱼寿笑笑,“孤如此狼狈,还没看够么?” 归芗人抬手抚上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记得当年在濮安,这双眼睛的伤痛让我一眼沉沦。如今,又是这双眼睛,想恨你都恨不起来。” 拂开她的手,修鱼寿勾勾嘴角,“孤只希望督赋司不会拖后腿,拜托了。” ; 第一百零一节 魔心深入 尧王乞助 进入弓书殿,四面黑布一齐放下,殿内顿时一片漆黑。 北宫洵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极度微弱的光亮。 修鱼寿感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如果害怕孤的眼睛,可以不用摘。” 北宫洵一愣,勉强笑道,“陛下莫怪,末将只是有些手生。” “别逞强了,解个系带都解这么久。” “若是申章锦在此,定不会因为陛下的眼睛就有所畏惧吧......”北宫洵顿了顿道,“其实,最害怕这双眼睛的人......是陛下......” 北宫洵说着要取下布条,却被修鱼寿一把摁住,手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 “陛下?”他听到修鱼寿轻促的鼻息,伸手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他手心里全是汗。 “出去......”他极低的嗓音,却是不容违抗的命令,北宫洵无奈的退出殿外。 兀自走到镜前,修鱼寿缓缓拿掉布条,缓缓睁开双眼,接着便是一拳砸去,碎镜满地。 看着手上的班指,修鱼寿发疯似的咆哮,“怎么不说话了?是你把孤变成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不说话!”耳边传来隐隐的哭泣,修鱼寿怒不可遏,“哭什么!你说要利用南衍,把他们当护身符,孤做了。你说要利用黑市,赚取暴利以黑制黑,孤也做了。你说黑火药一本万利,利用得当就没人敢来惹北尧,孤还是做了。可孤从来没想过要做你的同伴,为什么要把孤变成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魔婴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悲凉,‘你想要的,稚儿想方设法的帮你......不是同伴,又是什么......一定要抓住把柄才能加以利用的人,是同伴么?因为不信任而左右猜忌你的人,是同伴么?口口声声说爱你爱北尧的人,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够了......没有他们,根本不会有现在的北尧!” ‘那你试试,用这双眼睛去面对他们......’魔婴一声冷哼,‘连北宫洵都会惧怕的眼睛,他们会接受么?’ “笑话!孤自己都无法面对,他们怎么可能接受!” ‘真正在乎你的人,会因为一双眼睛的改变就弃你而去么?明兮儿用黑布挡住它们,就是因为她知道他们宁可相信你是真的瞎了。还记得她看到你的时候是什么反应么?明明早就知道,却还是无法面对的神情......’ 沉默,蔓延在黑暗里窒息。 半响,修鱼寿绝望出声,“孤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和稚儿一起不好么......这个世上,只有稚儿能读懂你......我的陛下......’ 修鱼寿血红的瞳仁忽而睁大,诡异的光亮一闪即逝。 鳕玉班指,墨黑涌动,最后的白净渐渐淡去。唯有指腹处的星点残存,像病态的污渍,宣告王途末日的到来。 守在门口的北宫洵听到镜子炸裂的声音,忙支开值岗的天蟒卫,兀自听着尧王的一通发泄。 殿内渐渐静了下来,他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如果那班指通体黑透,他就再也回不来了。到那时还请将军能主持大义,诛杀魔君。” “......为什么是我?” “身手与他不相上下又能时刻伴其左右的人,唯有将军。” “......我办不到......我下不了手!” “其中利害,将军心知肚明。兮儿只能乞求上苍,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昨夜送明兮儿出宫时,她一番叮嘱如利刺扎心,尖锐的疼痛让人喘不过气。掀开护颊,抬眼向青天,北宫洵不尽茫然,“为什么是他......” “洵将军?”郊尹涵远远望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几步走近道,“洵将军,陛下在里面么?” 北宫洵有些烦闷的拉下护颊,“在,容我先行通报。” 郊尹涵等了半响没见传召,忍不住蹑手蹑脚的推开门溜进殿内。 北宫洵正要替修鱼寿蒙上眼睛,不想一道亮光闯进门,刺得修鱼寿一声呼痛直别过头。北宫洵手上一抖,黑布跟着掉在地上。 “把门关上!”修鱼寿一声令下,僵在门口的郊尹涵条件反射般转身关门。 重归黑暗的大殿让郊尹涵浑身一个激灵,方才一瞬她看到修鱼寿诡异的双眸一闪即逝。她使劲甩甩头,定定神暗自笑了,“肯定是我眼花了......” “弓书殿的规矩忘了?”四面黑色卷帘掀起,修鱼寿愠怒的神色一览无余。 郊尹涵匆忙跪地道,“微臣知罪,事出有因,望陛下恕罪。” “他们出兵了?” “白麋山方向,骑兵二十万,步兵四十万。”郊尹涵顿了顿,犹豫道,“陛下,您真打算用黑火石么?” 修鱼寿没注意她后面的话,单是疑惑道,“骑兵怎么少了二十万?” “要用黑火石,芗城的事是瞒不住的......而且......”郊尹涵这才发现他根本没在听,索性站起身提高嗓门道,“陛下,黑火石的事......” “不用你操心。”修鱼寿对北宫洵几句耳语,很快站起身道,“摆驾八王殿。” 承尧五年三月三十日,因受降书约定条款北尧无一兑现,尧王反而暗中调集堰城、曜城两处禁军共二十万赴煦水备战。候犀王大怒,联合拏琮、貊蚧两国出兵讨伐。 兵员不足、军饷匮乏、国库空虚,听闻敌军压境八王皆乱了阵脚。 诸王争论不休时,便见司徒婧缓缓走进来,一声不吭坐在一旁。 殿内顿时静了下来,忽见修鱼寿扶着案几一角站起身,面向八王重重跪下。 众王大惊,跟着齐身伏地,“陛下!” 北尧与南衍的黑市协议,太卫府退敌真相,尧王乞和始末......修鱼寿一一道出。 八王殿如同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不解、震怒、悲凉、屈辱,浸透了每一个人的心。 “北尧大定时,孤必除黑市,还尔等一个清明盛世。孤不愿再摇尾祈和,唯跪求诸君鼎力相助。” 惶惶大殿,悠悠君嘱,郁郁忠臣,念念不负。 ; 第一百零二节 弓书臣表 天蟒请战 临下殿,众王退去,唯司徒婧独立殿中,看着修鱼寿被北宫洵扶着向她走来。 她心中有无数疑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随北宫修和九方汹出征吧,今夜就走。”路过她身边时,修鱼寿淡淡一句让她心中一颤,“在那里,你还能做回晋王府的二郡主。” 沙场,历朝历代中最血腥而单纯的存在。军人,黑与白相容的灰色是禁忌。在密室的日子,司徒婧已彻底明白,君王永远只能有一种颜色——灰色。他们为国而生,国家利益是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无论黑或白。 看着修鱼寿一步一步走远,仿佛身负无数枷锁般沉重,她猛然发觉,那个在濮安驻防的承王已然苍老,再没有当年的狂放不羁。一股悲凉油然而生,司徒婧忍不住轻声呢喃,“只有你,再也回不去了......” 今夜的弓书殿,如往常一样灯火通明。 北宫洵小声疑惑道,“您的眼睛可以么?” “盲君,未尝是祸。”修鱼寿笑笑,“最少,孤不用再面对那些心口不一的脸色了。” 北宫洵轻叹口气,忽闻殿外一声报,“禀陛下,予王求见。” “茹彺秋?”修鱼寿一愣,旋即摆摆手,“传。” 北宫洵遂低头行礼退至殿外,同茹彺秋擦肩而过的一刻低声道,“两米。” 茹彺秋心中一窒,北宫洵的意思是不得近尧王身两米以内。可她此行是受人之托,怎可不近身? “归芗人让你来的?”茹彺秋正左右为难,却被修鱼寿一语点破,“看眼睛就不必了,让她把心思都放在国库上吧。” “不单是她,还有冀亲王他们......”茹彺秋吞吞吐吐道,“今日早朝后,大伙去过太医院,御医们对此事一无所知......所以......陛下若有难言之隐,不妨让臣看看,或许能治好......” 修鱼寿一阵不耐烦,打断她道,“孤自个儿的身子自个清楚,不必了!” 茹彺秋一愣,只得欠身行礼,“陛下,冀亲王让臣传句话,他不会再让陛下给人下跪,希望陛下能原谅他此前的无礼。臣告退......” 出了殿,茹彺秋递给北宫洵一张字条。 “国有子桑,君不言伤。兄弟手足,情比金坚。” 听着北宫洵一字一字念出,修鱼寿仰天大笑,“子桑傅啊子桑傅,是你负了孤!如今还说什么兄弟手足,情比金坚!” “陛下......” 北宫洵无奈的叹口气,他知道尧王生平最恨官吏贪腐。骞人辅王一案,太卫府拿人时冀亲王受贿的事已被供出,尧王才将原定的朝审改为弓书殿密审。却没有想到,从案发到天蟒卫搜出赃款,冀亲王都没有给尧王一个交代。尧王一直在等他的解释,等来的却是他满腹质疑。 “熄灯!”修鱼寿手按在一本奏折上下令。 北宫洵应声时无意扫过他手上班指,心里猛地一个咯噔。他没有看到藏在指肚下的白斑,通体黑亮的班指让他想起明兮儿的嘱托,手不由攥紧剑柄暗暗发抖。 “北宫洵?”半响听不到动静,修鱼寿侧过头似乎听到剑鞘相磕的颤音。 北宫洵猛地回神,极力平复心绪,“在,末将马上去......” ‘明兮儿肯定跟他说过什么,你要当心......’ 魔婴的阴声提醒,让修鱼寿心中一窒,‘别乱猜,他只是害怕孤的眼睛。’ ‘但愿如此......’ 北宫洵刚走到大殿门口,就看到郊尹涵火急火燎的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骑兵......”郊尹涵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要见陛下......” “进来!”听得殿外动静,修鱼寿扬声问道,“什么骑兵?” 郊尹涵一步跨进门,情急之下有些语无伦次道,“太卫府急报!堰城、曜城二十万骑兵......” 困扰修鱼寿一整天的二十万骑兵现身,趁探幽、赤乐两郡关外驻防禁军调赴煦水之机,偷袭边城得手。两郡太卫府不得已率当地驻军退守内城,伤亡惨重。敌兵入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两座边城已成焦土尸横片野。 “陛下,屈候义来了。”北宫洵回头看着屈候义全副武装扶着门跨进来。 修鱼寿听到动静,皱眉道,“他伤未痊愈,来这儿做什么?” “敌军压境,末将特来请战。”屈候义说着单膝跪地看向修鱼寿,“日前亲临郢城诸将联名请旨,万望陛下应允。” “你们是想退敌,还是想报仇......” “......退敌,陛下......” “放屁!”修鱼寿勃然大怒,打断他道,“退敌用得着天蟒卫出手么!” “陛下!”屈候义悲戚出声,“在您眼里,天蟒卫到底是什么?我们弟兄当真和精骑队再无瓜葛了么?如果就是为了个念想而毫无用武之地的活着,那天蟒卫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修鱼寿终于明白,废黜精骑队的那天起,他们所有人的心都留在了过去。天蟒卫的眼中只有一个承王,一个精骑队,一帮出生入死的兄弟。忠君报国,已无关君与国,他们还在这里,只因为尧王是修鱼寿,这个修鱼寿能让他们像过去一样活着。 “去吧......”修鱼寿勾勾嘴角,“还是那句话,活着回来......” 三月春,夜半凉。 屈候义领天蟒卫五十将,带天尧骑兵二十万驰援两郡边城。花苒领原铁雁队女将,带十万禁军援兵煦水。此时,薄奚辰已按尧王密令将黑火药直接运至两军交战地。子桑傅也通过南衍,停止了双方黑市的黑火石交易。南衍所产黑火石改为北尧战时借存,战后按息偿还。 而北尧援军到达各郡时,敌军装备已然更换。西南三国所存黑火药数量之多,大大超乎北尧预料。尧王想要凭借黑火药的优势速战速决的计划,彻底落空。由此,一场以黑火药为主导的惨烈攻防战,已然拉开序幕。 ; 第一百零三节 出使南衍 子桑背约 春去夏匆匆,九月秋,潇潇雨歇。边城烽火连三月,终见停歇。 连月大雨,浇退了黑火药的威力,北尧国境暂时告别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取而代之的是仓惶无边的哀寂。 堰城、曜城失而复得,赤地千里腐尸遍野的荒芜,十几万军队立于前,鸦雀无声。 屈候义仰天哀叹,“苍天啊,治好陛下的眼睛吧!让他亲眼看看,黑火药带来的到底是什么!” 半年战乱,人口锐减,边城荒芜,瘟疫横行。北尧全境不断调兵,刚刚成立的卫府营也悉数派赴边关。这使得百姓人心惶惶,兵生怨怼。天尧众臣将一切罪责归咎于尧王与南衍的黑市协议,使得黑火药荼毒众生,得不偿失。 巨大的压力使得尧王不得不派子桑傅出使南衍,重议封山事宜。 秋雨飘零,沾湿衣襟。 子桑傅与修鱼寿同乘一辇,行至宫外。一路沉默,修鱼寿握着子桑傅的手,愈显冰冷。 “陛下,到了。”子桑傅试着抽回手,却是徒劳。 “你知道孤想要什么......”修鱼寿低沉的声音,却似不容违抗的命令,“去了南衍该怎么做,你得有个谱。” “陛下还是不想放弃黑火石,对么?”子桑傅抬眼看向修鱼寿被蒙着的眼睛,他真想知道被黑布遮挡住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屈候义的奏请,他能无动于衷。 “现在放弃,为时尚早。” 听着他淡漠的声音,子桑傅怅然一笑,原来他特意送自己出宫,是做给天下臣民看的。让他们以为尧王已有悔意,决心促使南衍封山。 “臣......谨遵圣谕......”子桑傅深深闭上眼睛,下辇行礼,“陛下保重。” 宁负天下不负君,这仿佛是他如今唯一的选择。尧王在位一天,他便深陷黑市的泥沼不得脱身。只要大臣对黑市的发难超乎了尧王的控制,或是忤逆王意,他便会成为王座下的又一尊白骨,顶下所有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除非......子桑傅回头看向天尧城,竟似江山易主物是人非的悲沧。 ‘你就不怕他真去劝说南衍封山?’修鱼寿没有派天蟒卫随行,魔婴甚是不解。 修鱼寿笑笑,‘那不重要......’ 攥紧手中的字条,上面是子桑傅得知自己要出使南衍时写的四行小字,被天蟒卫搜得交予他手。 茫茫不归路,迢迢人不归,不辞归路远,归路不我从。 “孤真想知道,你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 子桑傅继尧王后再次出使南衍,犹如在南衍国内扔下一磅炸雷。北尧战乱,辅政亲王此时出使欲意何为? “封山。” 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南荣鸣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早在子桑傅到来前就收到尧王密函,山断不可封。一股憋闷之气涌上心头,北尧的朝政争斗居然把南衍卷入其中,他看向子桑傅的眼神有了敌意。 “封山,为两国世代安宁之本,望陛下圣裁。”子桑傅顿了顿继续道,“若陛下执意不肯封山,本使臣便誓不回国,以谢我王。” “悉听尊便!”南荣鸣潇一声冷哼,拂袖离去。 卢妃姐妹对视一眼,如事先商量好一般,一人随南衍王离开,一人留在殿内。 卢妃瑾静静看着子桑傅,“大人身为尧王近臣,真就不明尧王心意么?” 子桑傅笑得酸涩,“我王双目失明,很多东西他看不到......心意......那是他的一厢情愿,用我北尧万千生命下的赌注!不封山,这把火迟早也会烧到你们身上......” “等等......”卢妃瑾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你说什么......尧王他......” “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子桑傅叹口气,忽觉不对,“你们还不知道?” 卢妃瑾诧异道,“先前是有传言,可是......” 后半截话,卢妃瑾没敢说出来,那就是半年来,尧王与南衍王的书信来往笔迹并非代写。 子桑傅没留意她的神色,单是摇头道,“我们也希望不是真的......封山吧,我王若有怪罪,由本使臣一人承担。” 卢妃瑾背过身去,“麻烦大人回去转告尧王,南衍的国土不需要你们指手画脚!” 子桑傅微微一怔,转而道,“既然如此,本使臣就在这里等你们的决定。” 卢妃瑾笑笑,头也不回走出大殿,“不必了,有什么决定,我王会直接告知尧王。” 子桑傅刚要追上去,就见几名侍卫直闯入殿,将他五花大绑押解回尧。 南荣鸣潇听闻此事不由大惊,二话不说就要去追,却被卢妃姐妹齐齐拦下。 “陛下,姐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卢妃瑜见他一脸的焦虑不安,劝道,“再说,陛下乃一国之君,去追外国使臣不合礼数。” “礼数?”南荣鸣潇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如此对待北尧使臣,尧王岂会作罢!” “不这么做,尧王还真会拿我南衍开刀。”卢妃瑾冷声道,“陛下,您还太过年轻,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 “什么意思?” 卢妃瑾递上一封密函,“这是司徒燕暗中托人送来的,希望我们能据实相告。” 南荣鸣潇诧异出声,“为北尧提供的黑火药数量?” 卢妃瑜点点头,无奈道,“尧王之所以要我们帮忙开通黑市交易,就是想用南衍做掩护。如果我没猜错,北尧用于战事的黑火药另有所出。” “尧王早就料到,子桑傅不会按他的意思来,所以提前跟陛下打了招呼。”卢妃瑾叹口气,“尧王派他出使的用意是要试探南衍,封不封山倒是次要的。子桑傅违抗圣谕,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我们若留下他,才是大祸临头。” 南荣鸣潇倒抽一口凉气,“为什么......” “陛下!”卢妃瑾无语道,“候犀等国黑火药库存,比我们提供给北尧的都多,尧王不疑心南衍是见了鬼。子桑傅方才话语里,已把矛头指向南衍,言下之意,不封山无法打消尧王疑虑。” 南荣鸣潇无措道,“那到底是封山还是不封山?” 卢妃瑜看向卢妃瑾点下头,转向南荣鸣潇道,“请陛下将今日之事写成密函,交由臣转呈尧王。” “你要亲自去趟北尧?” “我们必须要弄清楚一些事。” ; 第一百零四节 心灰意冷 怒拿子桑 濮安太卫府见到子桑傅被绑着押回来很是诧异,当下将他送回天尧城。这一切,被一双藏于暗处的双眼看了个真切。 “耘儿,咱报仇的时机到了......”他微微眯起眼,阴冷的嘴角勾起笑容,消失于人潮中。 子桑傅回到王府后便一言不发,终日卧床不起,不许任何人近身。 司徒燕得知他是被南衍侍卫绑回来的,当下又惊又怒,直接冲进皇宫要替他讨个说法。 天色已晚,弓书殿却是漆黑一片。司徒燕心里打着鼓,尧王这个点已经就寝了么? “谁?” 忽而一声厉喝,司徒燕吓了一跳,忙回道,“是我,有要事求见陛下!” “容末将先行通报!” 片刻功夫,弓书殿内点起微弱的灯火。司徒燕奉召觐见,抬眼就见修鱼寿隔着眼上的黑布揉捏着眉峰,很是疲累的样子。她不禁有些歉意,“打扰陛下休息了......” “恵王这么晚进宫,不是为了说这个的吧?” 司徒燕以为他被自己吵醒而心情不好,讪讪道,“子桑傅被南衍押解回尧的事,陛下知道么?” “卢妃瑜过几日会亲自来向孤解释这件事。”修鱼寿继续揉着太阳穴,头也未抬道,“你若要替他讨个说法,就等使臣到了再说吧。” “可是子桑傅已连续三日粒米未进,臣怕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按揉太阳穴的手渐渐停了下来,修鱼寿别过头,淡淡两字让司徒燕心惊肉跳,“拿人。” “陛下?!”司徒燕想要劝阻为时已晚,只得匆匆离殿找归芗人帮忙。 不多时,百名天蟒卫出宫,直奔冀亲王府而去。未及叫门,天蟒卫便撞开大门闯入卧房,架起子桑傅便走。 “天蟒卫!”子桑傅看着满院狼藉,家奴倒地不起的呻吟,极度愤怒下挣扎出声,“你们好大的胆子!就算当今圣上亲临王府,也不会如此蛮横!” 领队的天蟒卫盯着他半响,勾下嘴角,“绑了!” “你说什么?陛下要拿冀亲王?”尚留在督赋司办公的归芗人,听闻此事大吃一惊。看着司徒燕心急火燎的样子,她定了定神道,“先别急,容我想想......” “都怪我,都怪我!”司徒燕六神无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怎么就忘了他回来至今都未向皇上复命!这么一来,皇上不就认定他是故意的了!” “皇上现在的心思可没这么简单,绝对不是为了这个拿人。”归芗人细想下道,“这样,我现在就出宫去找予王,让她作证王爷是突发疾病未能及时回朝复命。至于其他的,只能等卢妃瑜到了再说。在她见到皇上以前,你一定要设法提前知道,王爷在南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语落,归芗人疾步出宫。司徒燕平复下慌乱的心绪,当下书信一封,派亲信连夜送往煦水郡。她知道卢妃瑜此次来北尧的真正目的,是要替她们查实黑火药。来天尧之前,她一定会先去煦水见司徒婧。这封信,便是请她先行告知真相,以便应对。 然而让司徒燕没有想到的是,卢妃瑜一出南衍国境便被预先埋伏在边境线上的天蟒卫拦下,直接将她请进了天尧城。 此时,子桑傅已被带到弓书殿。四周的静谧,让人窒息。他不明白,天蟒卫为什么要在他进门前蒙上他的眼睛,为什么会有石门移动的声音,弓书殿内有这样的地方么? 不知过了多久,窝在墙角的子桑傅浑浑噩噩中感到身边站了人,他猛地屏住呼吸,“谁?” “跟孤说实话,孤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拿掉黑布的修鱼寿,血红的瞳仁盯着面前的男人,心中诧异,为什么现在的他看起来如此释然? ‘因为他已经放弃了生命......’魔婴语中带笑,‘还真被稚儿说中了,他去南衍就是为了封山。他又一次背叛了你,就这么放过他,真的可以么?虽然事先跟南衍通了气,但是你心里还是希望他能按你的意思来,不是么?万一他出去后搞得人尽皆知,那你......’ “够了!”修鱼寿忽而怒喝出声,子桑傅莫名别过头,向着修鱼寿站的方向更为沉默。他不知道修鱼寿要的实话是什么,相比之下,他更想知道现在的修鱼寿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打算说,是么?”修鱼寿抬手捏住他下颚,俯在他耳边低声道,“背叛孤后的死亡,就让你这么向往?” 子桑傅浑身一颤,大脑飞速的运转起来。他的手异常的冰冷,阴寒的呼吸如口鼻中浸入寒冰,已经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温度。他的行动,就如同能看到自己一般,捏住自己下巴的时候没有任何迟疑。 “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子桑傅此话一出,就感到修鱼寿的手明显僵了一下,“你的眼睛......” 修鱼寿很快甩开手,子桑傅脸别向一边,“对你来说,我就是一张白纸。我的一切,你了如指掌。所谓的背叛,从来都是你的一厢情愿。你想让我背叛原本的子桑傅,你明知道我做不到,可还是逼着我一步一步走向不归路。”他说着,勾了勾嘴角,“知道么,我留在天尧是为了修鱼寿,而你却背叛了他!” 最后一句话让修鱼寿浑身一震,“你在说什么?孤就是修鱼寿!” 子桑傅笑笑,“我的王跟我肝胆相照,性纯如水,连说谎都不甚熟稔。他很少笑,可他的笑暖如春阳。他体恤军民,不忍杀戮,被人说成妇人之仁,在我看来却是莫大的温柔。可你呢?工于权谋,玩弄臣心,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你倒是常年带笑,却让人不胜其寒!视将士生命如蝼蚁,置万民于水火而不顾,这样的你,还敢说自己是修鱼寿?” 修鱼寿紧紧攥着双拳,干笑道,“若是你坐在王座上,却要向人屈膝求饶,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子桑傅忽而大笑出声,“对!当初你向我们下跪的时候,我也以为这一切都是你的不得已!直到我出使南衍的时候才知道,你不是不得已,你是要变本加厉!你要的不是北尧强盛,你要的是天下一统!你不单要退敌,更要收服三国!如果我没猜错,你下一个目标就是南衍!还有大皖和西贡,你都没打算放过,对么?” “这样不好么?”修鱼寿看着手上的班指,淡淡的笑,“北尧君临天下,多少人可望而不可求的心愿。茫茫瀚海,亲亲我家,大漠以南无天堑,何以兵戈不停歇?子桑傅,你真的不明白么?” “你要重蹈西贡亡君的覆辙?” “北尧非西贡,孤亦非西贡王!”修鱼寿忽而话锋一转,看向子桑傅,“只是,你会做第二个连晋么?” 子桑傅顿觉好笑,“你有覃王,何惧子桑!子桑傅何德何能,竟能和西贡第一猛将相提并论!他能反王,我能么?我敢么?我舍得么?一条路走到黑,到头来不过是想落得清静,这样都不被允许么?” “路未尽,人不休。孤要你走下去,走到尽头,亲眼看看那里的北尧。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孤到底是谁。” ; 第一百零六节 昔日魔情 谦都纷乱 睡梦中的婴孩儿蜷缩在冰冷的水晶棺里,暗无天日的悲伤,永无止尽的蔓延。 “吾乃魔,魔亦有心。君畏魔,却无谓负心。” “存在即利用,吾辈终究不过一介工具。” “若汝非亲,吾唯有驭之而后弃。” “吾宁负天下,教汝备尝离心之痛。” 如此的冷煞决绝,修鱼寿从未见过,愕然醒转看向身旁,熟睡中的魔婴眼角浸泪。 “稚儿......”他一声轻唤,魔婴没有丝毫反应。 他勉力伸出手,拭去魔婴眼角的泪水,“孤真想知道,你和奉先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车外隐约传来喧闹声,他屏气细听,愕然发现马车已驶入骞人郡。 为什么这一路上,绑架皇帝的马车能畅行无阻? 为什么他的失踪,骞人没有丝毫反应? 难道一切就如明兮儿所说,尧王已是民心尽失? 他惊出一身冷汗,想动,却浑身无力。 车外忽然传来明兮儿的声音,“别喂了,这药伤身。用多了,好端端的人也会废了。已经用了这些天,想恢复也得个把月。” 修鱼寿终于意识到,他已经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充其量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废人。 车帘掀起,北宫洵坐进来道,“换身衣服,去外面转转吧。” 修鱼寿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眼睛便被黑布蒙上,任由北宫洵替他换了便装抱出马车。就听什么人诧异道,“哟,这位爷病得不轻啊,要不小的替他找个大夫瞧瞧?” “爷这样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劳你们费心。”明兮儿的声音笑中含威,“爷胃口不好,上点清淡的小菜就好。” “这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随着那人一声惋惜,修鱼寿感到自己被放在一张装了轮子的座椅里,上面似乎提前铺了坐垫。他心中不免讥讽,他们准备的可真周全。 外面静的不同寻常,间或的喧闹,也比不得他当年管辖骞人时的光景。 是城郊么?他暗暗的想。 “真没想到,谦都会落败至此。” 北宫洵的一句叹息,让修鱼寿愕然出声,“谦都......” 他万没有想到,这会是他曾住了两年的地方,郡王直辖都,谦都。 “是啊......”有人附和道,“本以为承王继位,骞人会有好日子过了。哎,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明兮儿轻咳两声,走向修鱼寿悄声道,“前面不远处就是郡王府,你以前住过的地方,想去看看么?” 修鱼寿轻轻的摇摇头,搭在扶手上的手垂了下来,无力道,“......想......四处走走......” “你好些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了,先吃点吧。”明兮儿说着,夹了菜递到他嘴边。 扑鼻而来的饭香,修鱼寿却没有半点胃口,他微微别了头。 明兮儿叹口气,“难受归难受,别饿坏了自个儿身子。放心吧,这里边没放药。” 修鱼寿笑笑,“也许,孤应该谢谢你的药......” 十月天,骞人近寒冬。 北宫洵推着修鱼寿,绕着谦都的大街小巷走走停停。修鱼寿时急时缓的呼吸让北宫洵知道,这位皇帝听到了他在皇宫大院听不到的声音。 “爷,行行好,赏点吧!”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乞丐,扯住修鱼寿搭在座椅上的手。 修鱼寿心里一惊,那人在扒他手上的班指! “北宫洵......”修鱼寿话音未落,北宫洵已上前喝止。 两人推搡间,班指已然脱手。 乞丐一跃而起,转身就跑。 修鱼寿脸色顿时煞白,嘴唇张了张拼命挤出两个字,“班......指......” 明兮儿大惊,“陛下!” 北宫洵赶忙追了出去,转过一条小巷,便见几名太卫已将乞丐拿下。 见着北宫洵,他们齐身跪地抱拳道,“骞人太卫叩见将军!” 北宫洵一愣,“你们早就知道......” “末将奉覃王令,暗中护驾。”一名太卫说着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覃王让末将转告将军,不要过了火。” 北宫洵扫他们一眼,看向乞丐,“他偷了陛下的班指。” 一名太卫当下搜出班指,递给北宫洵,“无论朝中发生了什么事,都请将军三思而后行,别逼我们对您动手。” 北宫洵深深看他一眼,拿过班指就走。 “将军!” 这一喊,北宫洵站住脚,抽出剑转了身就夺了乞丐性命。速度之快,让在场的太卫瞠目结舌。 北宫洵临走时四个字,让他们心中的石头落了地,“那是承王。” 精骑队出来的兵,怎会对曾经带着他们东征西讨的总将下黑手,何况他是承王同期的将领。 北宫洵回来时,修鱼寿已不省人事。 替他重新戴上班指的明兮儿心中有一百个不情愿,奈何现在的修鱼寿已经离不了班指。 “稚儿,你可以恨我,但不可以恨北尧,这是你的家。” “若要北尧亡国,不如我亲手毁了你!” “人魔本殊途,你我却同道。我了魔心,你却不解人意。” “夏侯郁从未有过输,唯此次一输到底!你我同孤,却妄想天伦常乐,何其悲哉!” 不甘、悲愤、痛苦......如绝响飘渺,随着魔婴隐约的哭泣,糜烂着划过耳际。 梨花随风散,挽香清润。暖风悦红颜,轻纱曼舞。 “修鱼寿......修鱼寿......”清脆的呼唤,满含祈盼。 稚儿......不对,这声音是......是谁...... 修鱼寿忽而头痛欲裂,挣扎着醒来,就看到明兮儿焦虑的眼神转为欣慰。 “孤睡了很久么......” “三天两夜。”明兮儿握住他的手,“我真怕你醒不过来了。” “兮儿,孤想知道奉先王的事。”修鱼寿双眼异样后曾翻查过历代先王史册,但有关奉先王的一切记录均被涂抹或销毁,无从查阅。 “他从未说起过,兮儿不知。”明兮儿低了头,顿了顿道,“但有一点,奉先王退位时已年近八旬,所以现在应该已经......” 修鱼寿不自觉睁大双眼,呼吸急促起来,“年近八旬......?” 记忆中,夏侯郁最多四十来岁,怎么也不可能和古稀老人相提并论。 修鱼寿转过头,看着一旁沉睡的魔婴,“是你么......” ; 第一百零七节 回心转意 双目拾明 尧王失踪的消息传到了西南诸国耳中,刚刚消停的战火死灰复燃,竟烧到了骞人边城。 与此同时,北尧各郡谣言四起,尧王被挟失踪,生死不明。 各郡守军军心动摇,战事陷入被动。 为稳定军心,各郡统兵大将纷纷抽调太卫赴天尧核实消息。 面对太卫们的质疑,子桑傅已先乱了阵脚,别说诸臣不相信他的说辞,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尧王是一时兴起外出散心。 最让他无奈的是,朝中早已是流言四起,冀亲王伙同覃王谋权篡位,妄图颠覆修鱼帝位。 八王殿外史无前例,天蟒卫和各郡赶来的太卫两相对峙,把大殿正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以为陛下像你一样,休息也不知道挑个时候!”司徒燕话语不尽嘲讽,暗中责怪他先前装病不上朝,结果被尧王抓进宫,害的一干人鸡飞狗跳。 归芗人冷眼看着他,“王爷若想夺权就照直了说,臣只求陛下无恙,别无他想。” 茹彺秋知道归芗人是急昏了头,不由叹口气道,“陛下下落,还请王爷据实相告。我们不信王爷会做出篡位这等不义之事,但时下不能少了主心骨,王爷不可由着陛下的性子乱来。” 九方漪怯怯的扫过众人脸色,小声道,“当务之急是辟谣,咱们得先想法子稳住那些太卫。” 她们的争论不休,让子桑傅生平第一次对诸王发了火。 手中砚台掷地一摔,子桑傅振臂而起,“好一众贤王!大敌当前,窝里乱!还有外面站着的太卫们,你们是想国破家亡了?!你们可以不相信我子桑傅,但你们总得相信陛下吧?他是那种会被臣子挟持的主儿么?亏得你们一个个都堪当托孤之重,乃陛下的心腹大将!陛下不在,你们就六神无主了!由着贼寇入侵,跑到天尧来兴师问罪!试问,你们有何面目见陛下?” 殿外的太卫顿时静了下来,代行司卫副长一职的屈候孝拍了拍其中一人肩膀,看着他们道,“都回去吧,陛下过几日就回来了。贼寇散布谣言就是要乱我军心,弟兄们可千万别中计。” 太卫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无奈,却只得作罢离去。 各郡太卫一撤,诸王也跟着散了。 子桑傅看着重回空寂的大殿,一步倒退软倒在座椅里。此番急火攻心,一派激言算是压住了他们,再有下次又该如何? 擦了擦额头冒出的虚汗,他忽而想起一个人来,当下起身疾步追了出去。 “覃王留步!” 郊尹涵听得招呼,站住身,“王爷?” 子桑傅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急道,“太卫府的本事我知道,告诉我,陛下现在在哪儿!” 郊尹涵笑笑,抬脚就要走。 子桑傅快走两步拦住她,“朝中都要乱成一锅粥了,你怎么就不着急呢?” “该回来的时候陛下自会回来,急有何用?”郊尹涵笑道,“您方才也说了,陛下不在还有我们呢,怕什么?” “我那样说是为了稳住他们!”子桑傅急不可耐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覃王助本王一臂之力!” “王爷言重了,该帮的我自然不会推辞。”郊尹涵说着,顿了顿,“至于陛下行踪,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子桑傅顿时冷了脸,话语中不免尖酸,“哼,都说本王同覃王密谋反王。现在看来,是你覃王同陛下在密谋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郊尹涵面露不悦,“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子桑傅一副不甚明了的样子,“陛下双目失明,却要在这个时候外出散心。行动诸多不便不说,单靠一对耳朵能散什么心?” 郊尹涵听出他话中有话,敛目沉声道,“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他根本就没瞎,对么?” 听他这么一问,郊尹涵不禁浑身一僵。她忽而想起那日溜进弓书殿,正好撞见尧王未及蒙眼。那双异样的双眸一闪即逝,莫非不是幻觉? 见她失神的样子,子桑傅眼中的阴郁更浓了,“怎么,被我说中了?” 郊尹涵回过神,笑着摇摇头,她怎么就这么轻易的动摇了? 她抬起头,看向子桑傅的眼神轻柔而坚毅,“陛下说瞎了,那就是瞎了,没瞎也瞎了。” 子桑傅面上一窒,几乎不敢置信,“你就这么信任他?” 郊尹涵笑了,笑得一脸清澈,“他是皇上啊!王爷如今也算得上半个帝王,帝王最需要的是什么,您方才在殿上不也体会到了?” 子桑傅愣在原地,看着郊尹涵带笑离去,似乎有些明白了。 那些被称为九五之尊的人,或许不会相信任何人,却需要臣民绝对的忠诚和无条件的信任。也许正因为如此,覃王才会备受尧王器重。 如果他能像覃王一样,少一些质疑,多一分担当,那他们是不是可以像以前一样双生无间? 子桑傅心里忽然有些悸动,那条路还没走到头,为什么他就认定了那个北尧不是大家想要的? 抬头向天,深秋的日头映出别样的蓝。 “既然是你认定的,我想我最少应该走到尽头去看看,你想要的北尧到底是什么样子......” 远在骞人的修鱼寿,昏睡中猛然被一声炸雷惊醒。 北尧雷雨季节早已过去,他心觉不对,想要起身一看究竟。但全身的酥软无力,使得他重又跌回床上。 明兮儿听到动静,赶过来劝道,“别折腾了,好好歇着吧。”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明兮儿准备给他倒茶的手停在半空中,迟疑了下道,“他们打过来了......” “什么?”修鱼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挣扎着坐起身,“屈候义呢?曜城守军呢?赤乐最少有十万兵力,怎么就让他们打过来了!” 一早出去打探消息的北宫洵赶巧回来,听到修鱼寿的话不由叹口气,“贼寇是绕道九觞城打过来的,屈候义他们都被堵在曜城城防附近,根本顾不了九觞城。卫府营到底太嫩,挡不了几轮炸。好在黎关驻防的禁军已经上去了,应该没多大问题。” “又是黑火药助攻?”修鱼寿心里顿时没了底,已经打了大半年,敌军怎么还有黑火药? 明兮儿端着茶走到修鱼寿身边,忽然手一抖,茶杯打翻在床上,水溅了修鱼寿一身。 修鱼寿莫名的看着明兮儿,只见她微启的双唇不住颤抖,惊愕的神情似有无法掩饰的喜悦。 “怎么了?”修鱼寿被她看得有些受不住。 “你......你眼睛不疼了?” 明兮儿这么一说,北宫洵和修鱼寿同时反应过来。现在可是大白天,受不得丁点光亮的修鱼寿居然能像常人一样看东西了。 修鱼寿难掩激动的神色,“快......快拿镜子来!” 明兮儿一愣,同北宫洵对视一眼,低了头不忍道,“眼睛没变......只是能见光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复原。” 修鱼寿的心凉了一半,自嘲的笑笑躺回床上,伸出手仔细的看着那个浸墨如夜的班指。白斑似乎有扩大的迹象,这就是说魔婴一旦离棺,非但不能同王交流,还会失去控心的能力。 莫非,奉先王退位带走魔婴,是因心已入魔? ; 第一百零八节 南衍援军 天蟒祭魂 愈来愈模糊的视线,愈来愈沉重的眼皮,刚刚清醒的意识渐行渐远。 “该死的!”修鱼寿心里咒骂着,却再也抵抗不住凶猛的困意,再次昏睡过去。 北宫洵直皱了眉,“你又给他用药了?” 明兮儿摇摇头,“魔婴离棺后便会陷入沉睡,君王多少都会受到影响,清醒的时间不会很长。再加上先前用药的关系,他身子还没恢复,自然扛不过。” “但他一直这么睡着不是个事儿,好端端的人都会瘫了。”北宫洵来回走了个圈,“万一,我是说万一前线失利,陛下在这儿会很危险!” 明兮儿叹口气道,“九觞城是去不成了,北尧八郡,五郡战乱。东南边倒是安稳,却没有等着见他的人。” 北宫洵闻言一愣,“你是说九觞城有人想见陛下?” “他知道的话,应该会很高兴吧......”明兮儿抚上修鱼寿面颊,眼神极尽轻柔,“我倒是希望他能一直这样睡着......” 就像当初在九觞城救下他的时候,孩子般的睡颜因为伤痛绷得紧紧的,让人怜惜。那时候的他只有一个单纯的梦,为了那个梦简单而坚硬的活着。如今的他有太多的梦,每日醒来便没命的追着它们跑,可那些梦却没有一个是属于他自己的。他就这样追着追着,累了,疲了,也把自己丢了。 “延王妃......” 明兮儿看向北宫洵,笑了笑,“人只有在梦里才会见到真正的自己,而我也有些自私的想再看看以前的那个承王。” 就在北尧几面遇敌的时候,南衍王南荣鸣潇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派出境内全部骑兵共二十万,增援煦水、广羽两郡。 这个决定让北尧臣民大喜过望,子桑傅却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两国终于能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忧的是,前线领兵的大将多出自精骑队,南衍援兵不请自来,搞不好会适得其反。再加上他对尧王的了解,尧王定不会认为南衍出兵只是单纯的援助。事后追究起来,他又会麻烦上身。 事实上,太卫府乃至禁军对南衍骑兵的到来确有不满,但这不满激发了他们前所未有的斗志,一扫之前的低迷颓败之势,誓要在南衍军队面前一展雄威。 承尧五年十二月初,北尧军队在大将北宫修的率领下,先后在煦水郡的郢城、玠城两处大败拏琮、貊蚧两国骑兵,接着九方汹统领的广羽守军趁势出击,同南衍骑兵一道将候犀援军堵在了白麋山。而袭击探幽、赤乐的二十万骑兵终因孤立无援,被花苒和屈候义逐个歼灭。如此一来,骞人郡外的敌军便成了瓮中之鳖,不得已冒险从九觞城北的大漠撤军。 大漠腹地,干冷的扬沙划过败逃的足印,却被远处一团黑煞的影子阻下了。 一面接一面的黑蟒旗在此时的候犀骑兵看来,它们的张牙舞爪就如恶鬼索命般狰狞恐怖。 身后忽然战鼓雷动,候犀的将领逐渐张大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响,便被北尧伏兵的喊杀声湮没。 黎关的镇关碑前,一抹落寞的身影,一杯接一杯的敬着下面沉睡的灵魂。 “孤多想和他们一起,亲手为兄弟们祭魂。两年了申章锦,两年了兄弟们!孤等这场祭魂式等了两年!” 祭魂式,这片土地上最为凶残悲沧的亡魂祭祀。在一天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重现死者生前最后的历程,将结局加诸于同死者有着同样的身份和经历的活人。 这些活人被称为,血祭。 没有黑火石,没有震耳欲聋的轰响,有的只是刀锋过颈时刺耳的呜咽和悲鸣。 茫茫瀚海,亲亲我家,滚滚尘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儿热血,浩浩苍穹,佑我北尧。 低沉的声音满含沧痛,回荡在大漠上空。 二十万禁军的包围圈中,一千多名北尧骑兵看着两万候犀士兵最后的苟延残喘。北尧士兵唱颂的军歌让候犀人看到了他们的结局,血祭。 他们从未剿杀过精骑队,却走上了和精骑队一样的路。 候犀将领不明白,北尧精骑队建制已废,若要为他们举行祭魂式必得尧王应允,可是...... 一名北尧骑兵的刀砍了过来,刀锋划过他脖颈的刹那,骑兵令牌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原来如此......”他闭上眼睛那一刻明白了,尧王没有失踪,他一直在骞人等着这个机会。他们命中,该有此劫。 军歌沉痛,血染大漠。二十万禁军看着那千余骑兵血腥的屠杀,一直持续到日落。血渍斑驳的黑甲,通红嗜血的眼眸,青筋狰狞的模样更甚野兽的凶残。 “精骑队!” “杀!杀!杀!” 群狼啸月的祭祀,久违的吼杀如日落前最后的辉煌,多年的悲愤、冤屈、伤痛,在他们嘶哑的呐喊出喷薄而出。千余男儿,相拥而泣。 北尧精骑,孤傲苍穹尽忠烈,何人能灭。 镇关碑前的人,仿佛听到他们如脱缰野马一般的咆哮,轻轻的笑着泪水滑落,一头扎进身边女子的怀里昏睡过去。 女子知道,他留在骞人的心愿已了,很快就会回到天尧那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继续追着无数人的梦想,奔向茫茫天际。 她多想把他留下来,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可这一个月的时间让她明白,强国梦已是他绝不想放弃的包裹。无论身在何方,他只要醒来,最关心的永远都是北尧。无论赵月妩、夏侯轩,还是修鱼非,他都未曾问起,深埋九觞城的等待,或已遗失。 第二日,明兮儿一觉醒来,已不见修鱼寿踪影。 看着他留下的字条,明兮儿清冷的笑笑,“到底还是走了......” 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微微一愣,“陛下?” “是我。”北宫洵走进来道,“我是来告辞的。” “告辞?”明兮儿顿觉不对,北宫洵为什么没有跟修鱼寿一起回宫? 北宫洵笑笑,“至此一别,后会无期。在下有句话送与延王妃,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珍重!” 语落,北宫洵转身离去。 “他是要我收心啊......”明兮儿悲戚一笑,忽而一个激灵,“等等,什么叫后会无期?北宫洵不是要回宫,他是要去执行任务......九死一生的任务......” 明兮儿忙翻过字条,细细看来。 “兮儿良苦用心为君忧,然命系人手不忍亡,终得偿所愿。归去来兮,天道轮回,天命所归,终有尽时。莫执念,应君苍天不相忘。” 明兮儿手颓然垂下,字条随之飘落。 “命系人手不忍亡”里的“人”指的不是她,而是那个被赋予诛君重托的天蟒卫司卫总长。 “北宫洵......你怎么这么傻!” ; 第一百零九节 老将伏枥 孝逢故友 “如果可以,请让末将带队。” 他知道,这步棋尧王考虑了很久。如今决意落子,虽有不忍,却是势在必得。 “路途凶险,深入虎穴,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了家。孤,不想你冒这个险。” 听到尧王拒绝的口吻,他恍惚回到当年的沙场,出征前夕,难舍弟兄,临别赠言,字字珍重。 “陛下可知道,末将留在陛下身边才是最大的险。” 狠了狠心,终于和盘托出。看到尧王怅然若失的笑容,他不禁庆幸自己的于心不忍。 “若真能死在你手上,值。” 尧王最后一字,掷地有声。他伏地叩首,泪如雨下。 “北宫洵此生能跟随陛下左右,死而无憾!” 他去意已决,虽不舍,却不愿将来有朝一日对尧王刀剑相向。他相信尧王不会步入魔道,可这步棋下的让人心惊胆战。尧王会把北尧带向何方,他已不敢去想。 “若是以前,这种任务非孤莫属。可如今,就连他们的祭魂式,孤也只能隔空相望。你知道么,孤从未像今日这般如此的羡慕你。而你,却想离孤而去。” 尧王看穿了他的心思,可他的无奈却无关信任。 “若没有陛下,就没有今日的祭魂式。这份情义,兄弟们都记在心里。陛下今非昔比,末将想代陛下履承王昔日效忠之职!若侥幸能活着回来,末将余命均托于陛下。” 他知道,这番话后尧王再无拒绝的理由。承王之忠义,精骑队之精魂。尧王撤得了那个番号,却撤不了精骑队将士的兄弟情。此番尧王钦点的二十三名天蟒卫,均是第一批精骑队幸存下来的将领,也是精骑队最后的老将。他无论如何,不愿坐看他们涉险。 “一个都不能少......怎么带出去的,就怎么给孤带回来!你们是孤......最后的底牌......” 从尧王的脸上,他又看到了那个稚气的将军,一厢情愿的希望和固执。无论尧王此刻是否感到悲伤,眼睛里隐忍的泪水却是真真切切。他知道,这一刻,他的将军回来了。 二十四名天蟒卫踏出北尧国境的那一刻,最后一次回望北尧疆土,亲吻着手中陪伴了他们半辈子的令牌,凝视良久,终振力一挥,绝然离去。 二十四块天蟒卫将令,散落在北尧边境的泥土上,黝黑的牌面,亮着毅然的光。 有人将它们一一拾起,放在怀里久久的暖着。 他说,孤等你们回来拿。 几日后,尧王被屈候义送回天尧城。 对于朝臣的种种疑问,屈候义闭口不谈。 那一天,他见到了传闻中的魔婴,也见到了尧王异样的瞳仁。娇弱的婴孩儿在尧王怀里,同尧王一道在城防的一角安静的睡着。尧王醒来后,定定的看着他,他终于知道了尧王失明的真相。这一切让他措手不及,终日魂不守舍。 天蟒卫换岗的时候,屈侯孝将他拉到一边,“哥,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屈候义掀起护颊,“你有多久没见到洵将军他们了?” 屈候孝愣了下道,“他们不是有任务么?” “什么样的任务,需要全部老将出马......”屈候义无奈的笑笑,“也许过不了多久,你我也会像他们一样了。” “义将军!” 忽而一声低喝,抬眼就见北宫修几步走近,屈候义和屈候孝双双低了头,“修将军。” “这话旁人可以说,天蟒卫说不得。”北宫修扫过二人,低声道,“宫中当值不得交头接耳,二位将军忘了么?” 屈候义面露难堪,忽觉不对,“你不是在煦水么?” “三国蓄意重新集结兵力,陛下召我们回来商议对策。”北宫修说完紧盯着屈候义,这事儿他怎么会不知道? 就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郊尹涵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急道,“你们怎么都在这儿站着,陛下急召屈候孝、北宫修觐见。” 屈候义愕然看向屈候孝,“怎么......” 屈候孝也觉不对,“涵将军,你没听错吧?陛下要召见的应该是我哥啊......” “孝将军,这个点你应该在弓书殿外当值,陛下不会连这个都记错。”郊尹涵没好气道,“有什么疑问见了陛下再说,别磨蹭了。” 他们刚到弓书殿,煦水太卫府便送来急报。郢城失陷,璟王被俘。广羽守军已调兵回援,同煦水守军一道将郢城四面合围,等候军令。 “什么条件?”修鱼寿不急不缓道。 报信的太卫迟疑着小声道,“他们......他们要见陛下......” “那就让他们等着吧......”修鱼寿笑笑,“郢城围而不攻,懂么?” 北宫修踌躇半响道,“那璟王怎么办?他们限期十日,否则......” “涵将军,替孤拟旨。璟王已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追封司徒为护国公,世袭罔替。” 一语之下,众人皆瞠目结舌。 郊尹涵大惊失色,“陛下!” “七日内,孤要全民皆知。” 修鱼寿不容质疑的口吻,郊尹涵只得照办。 “九方汹守好白麋山,别漏出口。屈候孝去赤乐调兵同花苒部汇合,出兵煦水,把他们赶到关外。”修鱼寿说着递出一纸密诏,“十日内必须完成,待他们退至关外再打开。” 屈候孝上前拿过密诏,就听修鱼寿淡淡道,“倘若过了期限,你就不用回来了。” 屈候孝愕然抬头,看到的却是黑布下陌生的笑意。 “末将领命。” 出了宫门,屈候孝看着手中的密诏,想拆又不敢。猛地被人撞了一下,他心中烦闷一下冲了上来,张口就要骂人。却见对方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屈候孝狠狠瞪她一眼就要离开。 “你是......天蟒卫?”那丫头怯生生的看着他开了口。 屈候孝不耐烦道,“是又怎么样?” 未想那丫头居然高兴的要跳起来,“孝哥哥!你是孝哥哥吧?” 屈候孝一愣,盯着她上下打量一番,“曲聆儿?” “孝哥哥!”那丫头欢呼着一把抱住屈候孝,“孝哥哥,聆儿终于等到你了!” 屈候孝有些尴尬的回过头,皇宫门口的侍卫均是一脸坏笑的看着他们。 “看什么呢!”屈候孝一边掰开丫头的手,一边对他们吼。 “这丫头可来过好几回了,没想到要等的人是将军你。”值官长故作惋惜道,“早知是天蟒卫,我就把你们换岗的时间告诉她了,省的次次扑空。” “去去去!好好当值,废什么话呢!”屈候孝说着看向曲聆儿,“你不是回家了么?怎么还在天尧?” “回去没多久,爷爷就过世了,聆儿不知道该去哪儿......”曲聆儿撇撇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声音越来越小,“本来以为你们病好了就会回来,可后来回到南祈的不是你们......他们说,你们都留在天尧当皇上的天蟒卫,聆儿就......” 屈候孝蹲下身掀起护颊,看着浑身脏兮兮的曲聆儿,心里颇不是滋味,“你来天尧多久了?” “两个月了......”曲聆儿委屈的看着他,“别人说天蟒卫是皇上近侍,不能随便打听。可你们盔甲都一样,又挡着脸,总是成群结队的出来,聆儿见着了也不敢认。今天总算逮着个落单的,没想到就是你......” 屈候孝恍然大悟,“敢情你刚才是故意撞我的?” 曲聆儿吐吐舌头,“本来不想撞你的,可喊你,你也没听到。” 屈候孝忽然想起殿上之事,不由重重叹了口气,“我马上要出征了,不能照顾你。这样,等下送你去予王府好么?” 曲聆儿头摇的像拨浪鼓,“不,聆儿要跟你一起出征!” 屈候孝站起身来,“你要不想害死我,就听话!” 曲聆儿眼睛撇向一边,嘟起嘴,“喔。” 屈候孝回营里骑了马,带上曲聆儿直奔予王府。 ; 第一百一十节 丧亲刺王 魔心之盲 “予王府?”修鱼寿转着班指,眉头皱在一起,“茹彺秋......” 郊尹涵不解,“陛下不会以为谦都遇袭的事和予王有关吧?” 修鱼寿摇摇头,“派人盯紧曲聆儿,一举一动皆上报。” ‘你真正怀疑的人是归芗人,对么?’魔婴试探性的问着,自从回到天尧,修鱼寿心里的盲区越来越多。班指并未恢复多少,但它已不能像往常一样猜到他的心思。 ‘她想杀我很容易,没必要费这个劲。当年南祈水灾的幕后真凶被上官耘放了,你觉得他会善罢甘休么?’ ‘上官仰......’ 次日朝议,璟王司徒婧阵亡的消息让众人哗然失色,诸王凄然泣下。 子桑傅看着司徒燕魂魄出窍般僵立原地,心如刀割。抬眼看向修鱼寿,却见他似没事人一般勒令诸臣继续朝议。 “是你害死二姐的......”子桑傅出神间,忽听一旁的司徒燕悠悠出口,“是你害死二姐的,修鱼寿!” 朝议被她最后的愤怒打断,满殿惊愕,齐刷刷看向司徒燕,唏嘘不已。 子桑傅惊慌下看向修鱼寿,只见他抬手一挥,天蟒卫鱼贯而入就要将司徒燕架出去。 “为什么不说话!你承认了对么?”司徒燕仰天大笑,盯着修鱼寿的双眼满是恨意,“你这个刽子手,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找你报仇的!” “燕儿!”归芗人大声喝止,急向修鱼寿跪下道,“丧亲之痛,望陛下体谅。” 司徒燕一声冷笑,“他懂什么叫丧亲之痛么?你曾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也口口声声说爱你,可结果呢?” “燕儿,够了!”司徒燕这句话让子桑傅有很不好的预感。 “你在怕什么?”司徒燕不依不饶,语气尽显讥讽,“是他做了对不起芗人姐姐的事,为什么不让芗人姐姐知道?我还以为他很爱芗宁,花尽心思讨她欢心。我真蠢,居然还千方百计的帮他!陛下,您的戏演得可真好!芗人姐姐被你卖了,还要帮你数自个儿的卖身钱!” “燕儿!”子桑傅高举的手使尽全力打在了司徒燕脸上,他没想到司徒燕会在这种时候把尧王与柏劭麒之间的交易公诸于众。 “说完了么?”修鱼寿不愠不怒的语气,比起司徒燕现在看着他的眼神,更让子桑傅惶然不安。 “没有!”司徒燕索性甩开架着她的天蟒卫,走到大殿中间,“先是北宫洵,然后是我二姐,下一个是谁?我,子桑傅还是你的天蟒卫?” “说完了么?”修鱼寿依旧不为所动。 司徒燕心中一窒,“为什么不回答?心虚了么?就因为他们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所以就要有去无回不是么?” “你不是知道的很清楚么,还要孤说什么?”修鱼寿笑着站起身,扶着屈候义手臂走下台阶,在司徒燕面前站定,“孤给你三个选择,一、留下朝议;二、随天蟒卫离开;三、拿剑杀了孤。” 众臣大惊,就听修鱼寿对天蟒卫道,“给她把剑,不用拦着。” “陛下!” 屈候义一声惊呼,修鱼寿便已卸了他佩剑扔给司徒燕,他想都没想就挡在了修鱼寿面前。 “你让开。”修鱼寿眼睛虽被蒙上,也能感到面前站了人。 “护驾!”屈候义似没听见,一声喝令,天蟒卫诸将拔剑直指司徒燕。 修鱼寿二话不说,扣住屈候义肩甲,手上猛一用力将他扳倒在地。 “陛下!”屈候义不明白尧王到底想做什么。 “别以为孤眼睛瞎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修鱼寿一声冷哼,“因为北宫洵的关系,就算是天蟒卫也已心生芥蒂。既不信任,便不需以身相护。” 屈候义僵愣当场,但闻司徒燕一声喝,当下拔剑直刺修鱼寿。 “燕儿!” 子桑傅一个闪身,挡下剑锋。与此同时,归芗人一把拽开修鱼寿,死死护住了他。 看着满剑血渍,司徒燕惶恐松手,子桑傅的身体随着剑锋一齐落地。 “王爷!”茹彺秋见状,急上前查看伤势,剑伤入腹,鲜血直涌,“都愣着干什么!传御医!” “为什么......”司徒燕无措出声,她听到修鱼寿问了同一句话。 子桑傅强忍伤痛不断张合的双唇,轻轻吐出几个字,随即昏倒在茹彺秋怀里。 “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御医奉召疾步入殿,见这气氛皆惶恐伏地,爬至修鱼寿身边,“陛下,您伤在哪儿了?” “医好冀亲王。” 短短五个字,御医惶然回神,手忙脚乱的将子桑傅抬离大殿。 “陛下,臣去帮忙,先行告退。”未及修鱼寿应允,茹彺秋简单行了礼,看了司徒燕一眼叹口气急急离去。 “闹够了么?”修鱼寿任由归芗人抱着,身体纹丝不动,“闹够了,就回家去待着。” 看着司徒燕一步一挪的出了殿,归芗人才松开手,轻声道,“那些事,我早就知道了。” 修鱼寿却什么也没说,转过身,“继续朝议。” 声音不重,却似重锤砸地,人心惶恐却被生生压制。 出了大殿,听着身后重开朝议的上奏,司徒燕怔怔回过头。方才一幕于她似梦魇,于尧王却似无关痛痒的一出闹剧。无论子桑傅还是归芗人,不管尧王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们都一样义无反顾。到底是她蠢,还是他们执迷不悟,她想不明白。 早朝后,北宫娴上书请辞,修鱼寿想也没想就应了。 不问理由,没有挽留,北宫娴从未有过的失落,愣愣的看着修鱼寿不当回事般匆匆离去。 地牢的秘密像块巨石压在心里,可她却必须视而不见。她想知道秘密背后的真相,她想知道大哥去了哪里。可他的反应,浇灭了她最后的希望。谣言,已无法分辨。她怕有一天不经意走漏了消息,那北宫家或将万劫不复。 没有同任何人道别,北宫娴当下回府收拾了细软,策马离去。 ‘稚儿,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选我了么?’史无前例,修鱼寿主动找了魔婴。 ‘天意......’ 魔婴明显闪躲的语气,让修鱼寿顿觉好笑,‘你乃魔,你懂何为天意?’ ‘我......’魔婴不知道它沉睡的那段日子,修鱼寿到底看到了什么。 ‘不如让我来替你回答这个问题,’修鱼寿的声音愈来愈冷,魔婴不禁瑟瑟发抖,‘你想借我的手毁了北尧。’ ‘可以毁了北尧的人,不止你一个......’ ‘可最合适又最不合适的人,都是我!’修鱼寿忽而阴冷的笑,传入魔婴心中,‘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读不了王心了?’ ‘为......什么......’这种感觉同当初驾驭了魔婴的夏侯郁完全不同,那是一种吞噬万物感官的恐惧。 ‘魔亦有心,方能读心。’修鱼寿转着手上的班指,‘有心便有情,有情便有弱点。而你的弱点,就是稚儿这个名字。’ ‘......什么意思?’ ‘依人心之弱点,诱出疑惧加以控制,直至吞噬。’修鱼寿不阴不阳的语气,魔婴前所未有的畏惧,‘若你我弱点相同,你又如何读心?’ ‘不......不可能......’ ‘夏侯郁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对么?’ 修鱼寿声音突显凌厉,水晶棺中的婴孩儿诧然睁开双眼,眼泪毫无预兆的滑落。 他猜对了。 魔婴这才知道,他方才殿上一切所为,不只为试探近臣,更试探出了魔婴噬心的秘密。他异常冷静的思维和处理方式,那颗心上没有起过丝毫涟漪。于是,在魔婴那里就成了盲区。 魔婴忽而哈哈大笑,宜政殿内风灌满堂。 ‘修鱼寿,就算你跟他说过同样的话,你也永远成不了他!’ ; 第一百一十一节 璟王获救 魔尘落定 昏暗潮湿的茅屋,不时传来女人挣扎的咒骂。 外间的男人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等着消息。 一名男子一步跨入,他忙站起身,“老大。” “她怎么样了?” “还在骂呢。” 他笑笑,进到里间,一把扯下蒙在女人眼睛上的布条,“给你看看这个。” 女人见到面前人的庐山真面目,顿时双眼冒火,“上官仰!” 他笑意不改,“荟荟,好久不见。” 司徒荟做梦也没想到,绑架她的人竟是上官仰,“你到底想怎么样?” 上官仰一纸通告递到司徒荟眼前,“别急,先看看这个再说。” 司徒荟一眼看去,顿时僵住了,“婧儿......不可能......” “婧儿本非武将,皇上为何会派她去郢城?”上官仰笑意更浓了,“荟荟,你还不明白么?” “不可能!”司徒荟忽而一个激灵,“上官仰,你还想挑拨离间!你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还连累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事到如今,谁还会相信你的鬼话!” “鬼话么?”上官仰逐渐阴冷的笑容,让司徒荟一阵心悸,“我倒是真有一番鬼话要说给你听。” 一个时辰以后,上官仰得意离去,留下惊魂不定的司徒荟。 “魔君......”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司徒婧已故的时候,她却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司徒燕一把抱住她,兴奋地手舞足蹈。 九死一生,司徒婧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曾最为心爱的男人,把她的生命当成了赌注。倘若屈侯孝再晚一点赶到,此刻的她已是刀下亡魂。 得知子桑傅因为这事儿受了伤,司徒婧觉得无论如何该去看看他。因为现在的子桑傅和当初的她一样,对尧王执念不改。 蟒寿宫,司徒婧已经快忘了,这里才是尧王寝宫。 “微臣叩见陛下。”司徒婧面无表情的例行行礼。 修鱼寿听得声音,笑笑,“璟王来了,你们聊吧。” 司徒婧待尧王走远才站起身,就听到子桑傅诧异道,“你还活着......太好了......” “伤好些了么?” “燕儿那个小妮子,总是听风就是雨的。”子桑傅虚弱地看向司徒婧,“一听到你出事,就把气撒在陛下身上,好在陛下没有计较。我就知道,陛下不会不顾你的安危,一定会设法救你。” “也许吧......”司徒婧淡淡道,她已经不想再回忆起做俘虏的日子了。 “你怎么了?” “我只想知道,黑火石什么时候能消失。” 子桑傅沉默半响,方呢喃道,“路未尽,人不休。” “你也认为陛下是对的?”几乎所有亲临沙场的将领,都对黑火石的危害心有余悸。它可怕的地方不是使用时的威力,而是使用后长达数年的灾难。 “我也曾经坐在那个位置上,那种滋味,不堪回首。所以我想,也许他是对的。”子桑傅笑笑,“君为孤,意不负,则有万人扛。可说到底,那个被称为王座的峰顶也就只有他一个人。那个地方,真得很冷。”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好好看看,北尧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三个月后,北尧边境战场终因黑火药的过度使用,爆发了历史上最为严重的瘟疫。北尧国力也因此次灾难,陷入历史上的最低点。 尧王做出了在所有人看来最为残忍的决定,所有疫区经确认染上瘟疫的将士及百姓,全部集中在边境线上隔离,生死由命。另派各郡太卫府对过往行人严密检查,一旦发现带疫者格杀勿论。 南衍不得已召回援军,北尧防线全线内收。西南诸国也因惧怕瘟疫,停止了对北尧的进攻。 就在所有人都在为北尧现状忧心时,尧王却一门心思要立妃嫔。 司徒燕把这个消息告诉归芗人时,归芗人什么心情都没有了,直接到弓书殿质问尧王。可尧王的反应让她的心跌倒谷底,他说,这是政治婚姻。 归芗人离开的时候,尧王叫住了她。 有那么一瞬,归芗人仿佛又看到了以前的修鱼寿。虽然看不到眼睛,可他面上的温存如此熟悉。 “陛下......” “如果你愿意,孤可以复芗宁妃位。”他嘴角的笑意柔情似水,在归芗人看来却比魔鬼还要狰狞。 “你爱我么?” 归芗人问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已有了答案,可修鱼寿的回答让她的世界瞬间天翻地覆。她听到那三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几乎要跌倒在他怀里。 “我爱你。” 归芗人离开弓书殿的时候,宛如灵魂出了窍。她真恨自己,明明知道那是假话,却还要一而再的欺骗自己。男人如果真心爱一个女人,又怎么会三妻四妾?可她,居然不争气的同意了。 当她见到司徒燕嘴里的曲嫔时,就像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曲嫔居然是寄居在茹彺秋家的那个未满十五岁的孩子,曲聆儿。 “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这么小的孩子能干什么?”司徒燕自打上次顶撞了尧王后,性子就收敛了许多,也只有在见着归芗人的时候发发牢骚。 “你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么?”归芗人的笑,让司徒燕一阵心痛。 “承昭皇后?”司徒燕撇撇嘴,“这我就不明白了,皇上那么记挂皇后,为什么不派人去把她找回来?还有你,皇上的三个字就让你妥协了?二女共侍一夫,子桑傅要敢这样,我非得休了他!” 归芗人顿时泪如雨下,“谁让他是我命里的克星!” “皇家的男人最无情,你跟我二姐都是鬼迷心窍!”司徒燕想安慰她,话说出口就变了味儿,“事已至此,就别想那么多了。我得去看看子桑傅,他也好些天没理我了。我现在真心觉得,幸亏子桑傅不是个姑娘,否则你又多一个情敌!” 归芗人被司徒燕的最后一句话给逗乐了,戳了下她脑袋瓜子,“你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呢,子桑傅是真心把皇上当兄弟的。常言道,兄弟手足女人衣服。你要伤他手足,他能不恼你么?皇上做事不能以常理推断,不是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是什么。他现在可是个能一手遮天的主儿,想让你知道的自会让你知道。不想让你知道的,你绞尽脑汁都没用。” 司徒燕奇道,“你这话怎么跟二姐说的一样?” “皇上发出那些告示,就是想让我们演出痛失亲友的戏。你的戏演得可真好,现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都说咱们王爷娶了个母夜叉!” “我......”司徒燕心里突然一阵发憷,难怪那日尧王的反应那么冷静。如果有一天,他把这些心计用在她身上,她会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现在的皇上,应该不会再怕上官仰那样的臣子了。” 司徒燕突然想起件事,“说到上官仰,大姐已经找到他了。” 归芗人大惊,“找到了?那怎么不报官?” “大姐她......”司徒燕想起司徒荟的嘱托,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 见司徒燕吞吞吐吐的样子,归芗人急了,“她不会还对上官仰余情未了吧?” “不是!”司徒燕心一横,决定对归芗人和盘托出。 归芗人这才知道,上官仰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魔婴的秘密,“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你早就知道了?”司徒燕奇怪归芗人的反应,“大姐让我忘了这事,我就没敢告诉其他人。” 归芗人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笑道,“我曾是大皖的公主,又是他的枕边人,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那你怎么还能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魔君出,北尧覆,岂是儿戏? “如果皇上是子桑傅,你会怎么办?” 司徒燕终于明白了司徒荟的良苦用心,与其于心不忍活活添堵,倒不如把一切交给上官仰这个外人。 第一百一十二节 婧芗嫌隙 弟兄反间 司徒燕去看子桑傅的时候,司徒婧也在,道是子桑傅认了司徒婧这个义妹。 见到二人亲昵的样子,司徒燕心里一个咯噔,子桑傅不会是想效仿尧王吧? “小妹别多心,二姐绝无它意。”司徒婧一眼看出她的心思,“我在朝中的亲人只有你们了,也就是求个心安。” 司徒燕知道自己误会了她,忙不迭道,“二姐说哪里话,我们本就是一家人。等子桑傅的伤好了,我叫上芗人姐姐,咱们一起出去喝一杯!” 子桑傅一愣,“你刚从芗宁那儿过来?” 见着他们的反应,司徒燕奇道,“怎么了?” 于是,司徒燕知道了尧王废芗宁的真正原因。归芗人得知司徒婧喜欢尧王,便刻意安排司徒婧在她生日那天躲在荷花池后的草丛里。目的不仅是要司徒婧替她监视尧王,更是要借尧王对她的亲昵打消司徒婧的念头。因为这件事,司徒婧差点被尧王毁了清白。 “我从未想过取而代之,可她对陛下的爱太过自私。什么姐妹情,和男人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司徒燕不太认同司徒婧的话,深入骨髓的爱都是自私的。归芗人的做法是有些偏激,可如果司徒婧对子桑傅动了心思,她难保不会像归芗人一样。 司徒燕觉得,司徒婧这次回来变了许多,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了。也许,归芗人和尧王带给她的伤害,太过沉重。她哪里知道,这些情感的纠葛同黑火石的凶残相比,在司徒婧那里连皮毛都算不上。 归芗人和曲聆儿先后成为尧王妃嫔后,北尧各郡开始忙于应对瘟疫,着力恢复经济。归芗人复邑王位重掌南祈,花苒接替北宫娴的祁王位,接管煦水同掌律鉴司。八王殿也在子桑傅的努力下,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和谐。 承尧六年八月十二日,拏琮王离奇死亡。事后不到三个月,貊蚧王遇刺重伤不治而亡,凶手逃逸。与此同时,西南三国谣言四起,候犀王欲借对北尧的战事一统三国。 西南三国联军开始彼此猜忌,军心动摇。 承尧六年冬至,候犀王为了辟谣御驾亲征,对北尧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却不料战事未持续两个月,拏琮和貊蚧两国已无心恋战,纷纷上表退出。 候犀王恼羞成怒,决定孤注一掷,势要击败北尧。 候犀王阵前换将,让北尧守军始料未及。此名候犀将领的副将,居然是失踪了一年之久的天蟒卫司卫总长,北宫洵。 北宫修亲自带兵迎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大哥,“为什么?” 北宫修话一出口,就听对方大将疑惑道,“兄弟,他们好像认识你啊?” 北宫洵懒懒地笑道,“听说,北尧这阵子杀了不少将士,他们估计是怕得连亲娘都不认识了!” “看他们的样子,可不像是......” 大将话未说完,北宫洵便扬言道,“本将张狂,张狂的张,张狂的狂。敢问,来将何人?” “张狂?” 北宫修哭笑不得,北宫洵就算化成了灰他也认识。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北宫洵暗地里比划的手势。意思是,任务,不能暴露。 北宫修忽然想起貊蚧和拏琮两位君主的事,难道二十四名天蟒卫的任务是暗杀? “小子,问你话呢!”北宫洵长戟一提,指向北宫修。 北宫修配合的演戏,“你爷爷叫北宫修!你娘的,长得那么像我们以前的兄弟,害的爷们儿差点认错人!” “我当是谁呢,原来北尧北宫家的孙子啊!”北宫洵说着手一挥,“认得他们么?” 几名候犀士兵押着两名俘虏走到阵前,北宫修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他们是和北宫洵一起失踪的天蟒卫老将,韩文进和于戈。 北宫修还未有所反应,就听北宫洵骂骂咧咧道,“这俩人非说自己是拏琮人,可拏琮人怎么会对我王下杀手?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就北尧狗干得出来!他们不承认没关系,爷爷我带他们来认祖归宗。” 韩文进突然转过身,对着北宫洵破口大骂,“候犀小人!要杀就杀,哪儿那么多废话!你们杀我拏琮王,敢做不敢当!这笔账自有人找你们算清楚,我拏琮绝不会善罢甘休!” 于戈附和道,“候犀王伪君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还把这事儿推给北尧,我呸!你们以为这样做,貊蚧和拏琮就能为候犀所用了?白日做梦!” 北宫洵当下暴怒,“把他们嘴给老子堵上!” 北宫修定定地看着他们,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怎么样?”北宫洵故作得意道,“你们要是认识,爷爷就把他们还给你们,当是送给孙子的见面礼。要是不认识,那爷爷可就不客气了!” 韩文进和于戈作死的挣扎,齐齐看向北宫修。 北宫修看懂了他们的意思,强忍心痛不屑道,“两只拏琮狗,谁爱要谁要去!关我们什么事?” “很好!”北宫洵眼底的赞许一闪即逝,“来人,杀!” 一直沉默看戏的大将忽然开了口,“张狂,你亲自动手送他们一程。” 北宫修这才知道,候犀军让北宫洵演这场戏是为了试探他们,北宫洵并未取得候犀人的信任。 北宫洵强笑着翻身下马,对两位昔日手足道,“老子亲自动手,可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长戟两下忽闪,刺穿二人心脏。北宫洵僵硬地笑着,他知道这一刻很多人的心,痛的碎裂了。可是他们不能哭,不能愤怒。只能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冷眼看着自己兄弟的死亡。 “兄弟下手可真利索。”大将不阴不阳的夸奖,此时听来更显讽刺。 北宫洵不悦道,“将军是在怀疑我?” 大将有些歉意的笑了,“本来是有些怀疑你,毕竟你跟他们走得近。不过,刚才这一出还真让本将开了眼。还望兄弟莫要计较,本将也是为防万一。” 北宫洵从他语气里听出,他并未完全打消疑心。 北宫洵回头看着两名天蟒卫的尸体,暗自咬了牙,阴笑出声,“咱们不妨把这他们晾在这儿,北尧人若是演戏给我们看,肯定会找机会来替他们收尸。我们只要派人在这儿盯着,到时,那些对我王不利的流言就不攻自破了。” 北宫洵的这番话和这位候犀大将的想法不谋而合,终于彻底打消了他的戒心。 “兄弟对我王的忠心天地可鉴,是哥哥小人了。今儿个先鸣鼓收兵,咱哥俩回去好好喝一杯,全当哥哥给你陪个不是!” 北宫洵大笑道,“将军言重了!” 大将回头对北宫修放言,“小子,今儿个算你们运气好!乖乖滚回去等着,我们兄弟吃饱喝足了再来收拾你们!” 北宫修看到北宫洵对他使眼色,又见他们退兵后留下了两具尸体。北宫修懂了,他们不能替两位将军收尸。 回到营地,北宫修便下令此事不得声张,同时修书一封,将事情详细经过报呈弓书殿。 修鱼寿见到密信,轻轻地笑了,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 屈候义守在一旁,“陛下,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们在哪儿么?”修鱼寿将密信递给他,“看看吧,他们成功了。” 屈候义看完后直接跪伏在地,声泪俱下,“陛下!我错了!” “你们总说以精骑为荣铁骑为傲,可你们有谁能像他们一样!你们知道什么叫精骑队么?你们懂么?”修鱼寿少有的激动,“他们明明知道,这种任务见不得光。从他们踏出国境的那一刻起,北尧就没有这二十四个人了。活着,没有人会给他们记功。死了,也未必会有人知道。为了这种在北尧根本就不存在的任务,他们义无反顾!因为他们心里有精骑队,他们相信弟兄们不会让他们白白送命!知道你们身上少了什么么?精骑队对自家兄弟的无条件信任!” 屈候义跪地不起,忽而听到外面有动静。他乍愣下急急起身,替修鱼寿蒙上眼睛。 “外面怎么回事?” 一名天蟒卫入殿道,“是曲嫔娘娘,她想见您。” 修鱼寿斩钉截铁,“不见。” 屈候义不解道,“陛下为何要立曲嫔?” 修鱼寿一声冷哼,“她是候犀王的女儿。” 屈候义大惊失色,“怎么会?她对孝儿可是......” “真情假意你分得清么?”修鱼寿拿下布条白他一眼,“若不是覃王提早查到她的身份,屈候孝又岂会那么容易救下璟王?” “孝儿已经知道了?” “他不知道。”修鱼寿并不想让天蟒卫过多的参与这些心计权谋,“孤只是让他告诉郢城的敌兵将领,他们杀了璟王,孤会让他们的金枝玉叶加倍奉还,也会让他们这些被困在郢城的士兵,好好享受人间地狱的滋味。” 屈候义终于知道,为什么尧王会严令屈侯孝十日期限退敌关外。没到十日,他们不会动璟王。而没有了援军,郢城敌兵便会军心动摇。如果曲聆儿是奸细,他们肯定知道屈候孝是谁。再让屈候孝去传话,他们便会信以为真直接放人。 修鱼寿拿起笔,在身后地图上的候犀国打了个叉,“用不了多久,候犀就会投降了。” ; 第一百一十三节 降服三国 曲嫔真身 次年二月,候犀王崩。 北尧大举反攻,战火从北尧国境烧到西南三国境内,终于迫使三国俯首称臣。 可尧王接下来的决定,魔婴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丧心病狂。他要屈候义亲率天蟒卫,炸毁三国王座下的水晶棺,诛杀三国魔婴。 承尧七年七月,北尧成功颠覆候犀、拏琮、貊蚧三国皇权,一统西南诸国。北尧属郡,从原有的八郡扩充到十一郡。边境线从白麋山脚向西南延伸了上千公里,直抵继海沿岸。 大局一定,尧王便率众臣前往白麋山。 山路崎岖,马不能行。待至山顶,日已西斜。 山风凌厉,众臣眯了眼。 “听见了么?海潮之声!”修鱼寿仰天大笑,“北尧有海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欣喜伏地。 曲聆儿面露阴狠之色,袖中短刀出手,“昏君!去死吧!” 未想屈候义早有防备,一步上前,一扼一扳,制服了曲聆儿。 “这......”众臣错愕,不知其故。 修鱼寿一声冷哼,“官礼司副官长何在?” “微臣叩见陛下。”官礼司副官长少师虞,少师一族唯一的文臣,精通乐理,颜比宋玉,惊才风逸。 曲聆儿乍见下心底一颤,惊觉不妙。 “是不是很奇怪,官礼司的副官长什么时候换人了?”修鱼寿勾了勾嘴角,“虞大人,还是你告诉她吧。” “臣遵旨。”少师虞站起身,“北尧前惊鸿夫人西钥香,本名妲穆尔伊玲。而这位曲嫔娘娘,便是她的亲妹妹,妲穆尔伊珑。妲穆尔乃候犀皇家姓氏,这一对姐妹花正是候犀王的亲生女儿,候犀国的大公主和二公主。” 众臣唏嘘不已,就听少师虞继续道,“承尧三年八月,北尧与西贡打得不可开交,妲穆尔伊玲便是此时潜入北尧,并与北尧奉先王时期的南衍郡王西钥泓,取得了联系。” “北尧西钥一族,在奉先王退位的前几年就已失势。自西钥泓后,再无人受过朝廷重用,一直郁郁不得志。于是貌美的妲穆尔伊玲,轻而易举说服了西钥泓,并承诺得势后必让西钥一族重见天日。就这样,妲穆尔伊玲化名西钥香,做为西钥家的养女进了百琇宫。” “只可惜,咱们圣上并不贪恋女色。妲穆尔伊玲虽凭借一匹宝马,使得龙颜大悦。可惊鸿夫人有名无实,妲穆尔伊玲计划落空。这个时候,前煦水郡王上官仰找到了她。上官仰的目的和她一样,推翻修鱼皇权。而惊鸿夫人已是无计可施,便答应了上官仰的条件。无论栽赃上官耘能否成功,妲穆尔伊玲必须自尽。而妲穆尔伊玲为防万一,提前安排自己的妹妹,也就是妲穆尔伊珑,做为丫鬟住进了西钥府,化名曲聆儿。” “上官仰为了以后行事方便,通过掌管吏监司的冀王和掌管官礼司的恵王,将西钥泓的儿子西钥琮,安排在了官礼司。当然,对冀王和恵王来说,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官员任命。而西钥琮确有实才,很快就坐在了我现在的位置上。可此时的西钥琮并不知道,上官仰以他为质,要挟西钥府协助他水淹南祈,当然也没有顾忌妲穆尔伊珑的安危。” “事发后,上官仰逃匿。西钥琮因担心家人安危,告假回乡,也就知道了真相。妲穆尔伊珑希望西钥琮安排她进宫,却遭到拒绝。因为西钥府虽对陛下心怀不满,但不至谋反。他们之所以帮助妲穆尔姐妹,只是为了荣华富贵。西钥琮为了西钥府的安危,将妲穆尔伊珑关了起来,想待回朝时将她交给圣上,将功赎罪。” “妲穆尔伊珑却逃了出来,化装成难民躲进了太卫府。妲穆尔伊珑到底年纪小,又是个姑娘。而咱们的孝将军年少英俊,又体恤百姓,她自然而然动了情。我想,如果不是后来遇到上官仰,妲穆尔伊珑很可能会为了屈侯孝放弃计划......” 曲聆儿扫了一眼屈候孝,不禁心痛,“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所以把我安排在予王府监视起来,又用我威胁父王,救出你们的璟王!” “唉?”少师虞笑笑,“这你就冤枉孝将军了,他也是刚刚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不然以天蟒卫的作风,你还没当上娘娘就已经进地牢了。” 曲聆儿恍然大悟,看向修鱼寿,“是你!” “圣上英明。”少师虞面向修鱼寿作揖行礼,转而道,“你错就错在,不该在圣上外出时派人袭扰圣驾,欲夺皇家班指。更何况,当时圣上身边还有个七窍玲珑的延王妃。延王妃事后起了疑心,通过北宫洵命骞人太卫府对小乞丐搜身,结果搜到了这个。” 少师虞将手中物递给屈候孝,“将军可认得?” “赤尾羽毛?”屈侯孝拿出了一根一模一样的羽毛。 “赤尾羽毛,来自一种只能在有黑火石的地方生存的鸟类,鸱尾鸟。在北尧,也只有骞人郡的芗城可能会有。可迎王登基后没多久,芗城就成了空城,至今无人居住。所以,小乞丐和孝将军的都来自境外。而世上有黑火石的国家并不多,鸱尾鸟也向来是厄运的象征,娘娘怎么会把它的羽毛送给心上人呢?而候犀和北尧开战了大半年,黑火药却攻势不减,可能性只有一个,候犀本国就有黑火石山。” “于是圣上回宫后,命覃王暗中调查监视曲聆儿,同时对俘虏的候犀将领严加拷问。这才知道,鸱尾鸟在候犀国被奉为圣鸟,是力量和运势的象征。在候犀,也只有皇室族人配有赤尾羽毛。” “这个时候,西钥琮也知道妲穆尔伊珑住进了予王府。好在他忠心耿耿,向覃王道出了妲穆尔伊玲和妲穆尔伊珑的真实身份。于是,妲穆尔伊珑就成了明为曲嫔,实为人质的娘娘。而西钥琮也成了圣上安插在娘娘身边的眼线,表面上协助,暗地里监视娘娘的一举一动。” “不过,这一年多的时间,娘娘都能按兵不动,实在让臣佩服。” 曲聆儿忽地仰天大笑,“难怪你要复芗宁妃位!既可以名正言顺地立了我,又不给我行刺你的机会!亏得芗宁对你情深意重,真是被你卖了,还要帮你数自个儿的卖身钱!” “别拿芗宁跟你比,孤从来不会碰自个儿不爱的女人。”修鱼寿冷邪的笑,牵住归芗人渐显冰冷的手,“如果不是你的赤尾羽毛,孤也不会打出那张牌。因为这个世上,没有谁能比过孤的天蟒卫!孤就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你活到今天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谁更适合站在这儿!” “天蟒卫?”曲聆儿仰头疯笑,直笑得眼泪四溢,“对,本公主对天蟒卫和太卫府也是钦佩有加。只可惜,他们都为了你这样的主子白白送了命。上官仰说得没错,不管是谁跟了你,早晚都是枉死的命。因为你和你的北尧,根本保护不了你的子民!” “大胆!”少师虞闻言惊怒。 “难道不是么?”曲聆儿盯着屈侯孝,“平定三国后,你也去找过他们,找着了么?除了尸体还有什么?北宫洵行刺我父王,被乱箭射伤,逃进大漠。你觉得,他还能活着回来么?” 修鱼寿拔出佩剑,一剑刺向曲聆儿。 曲聆儿捂着胸口倒下,血汹涌而出。 修鱼寿僵硬的身子,任由眼睛上蒙着的黑布,随风飘落。 血红色的泪水,顺着修鱼寿紧闭的双眼滑落。 “陛下?!”众臣惊愕,就连归芗人也惊恐地捂住了嘴。 ‘修鱼寿,伤心吧,痛苦吧!你的弱点,不是只有稚儿。总有一天,你会向我屈服的!’ 撕心裂肺的疼痛自胸口炸开,修鱼寿捂住心口一声长啸,随即昏倒在地。 ; 第一百一十四节 反王惊梦 承昭归来 梨花,迷香扑鼻。梦里的清新,永无止境。 “你知道么,你的眼睛在哭,那眼泪是红色的,血一样的红色。” “不疼么?血流尽了,那里还能看到风景么?” “为什么要对它这么残忍,在或不在真的不重要么?” ...... “小五!” “小五,你在哪里?” 四周静得不同寻常,连天蟒卫都不知去向。 “来人!”修鱼寿大喝。 “陛下。”屈侯义持剑而至,低哑的嗓音如影似魅,“陛下,您该上路了。” “上路?”修鱼寿乍愣下,就见屈侯义一剑劈来。 “屈侯义!你干什么?!” 屈侯义的身影,跟着消失了。 “魔君!受死吧!”黑暗里,突然闪现的身影,拿着剑直冲过来。 修鱼寿大惊,璟王?他愕然回头,就见归芗人、子桑傅、司徒燕率众臣一拥而上。 “魔君!”他们齐声大喝,无数把剑扎进修鱼寿的身体。 “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你一直都在利用我!” 芗人...... “我把你当兄弟,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子桑傅...... “自甘**,无可救药!” 司徒燕...... 不对,不是这样的...... “陛下?陛下!快醒醒!” 耳边传来焦虑的声音,是谁? “修鱼寿,我好想你,快醒来吧。” 小五?修鱼寿一声惊呼,猛地坐起身。 原来,一切皆是梦。 “屈侯义?”修鱼寿想起梦境里的他,眼底多了疑虑,“孤睡了多久?” “回陛下,三天两夜。”屈侯义顿了顿道,“朝里乱套了。” 自古传闻,只有魔君会悲极泣血。 尧王昏睡不醒,朝野上下乱成了一锅粥。 屈侯义递上一字条,“这是延王妃托人送来的。” 孤心向月伴盈缺,未及承昭待惘然。千里盈缺路,迢迢赴承昭。 “她说,在上次那个地方。” 手中的字条落在了地上,修鱼寿僵着身子背对屈侯义,“不行......” ‘没有人会接受现在的你,跟我在一起吧,修鱼寿。’ “不!她不会的!”修鱼寿突然大喝出声,屈侯义吓了一跳。 ‘那你为什么不敢去见她?不就是怕彻底失去她么?见或不见,结局已定,何必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承昭的那份心也出现了动摇,魔婴读出了他的惶然。 ‘杀,趁梦未成真前,杀光他们!杀!’ ‘只有我不会背叛你,只有我!你不需要他们!’ ‘人,永远不会接受魔,谁都一样!’ “陛下!怎么了?”屈侯义眼见修鱼寿痛苦地跪倒在地,单手撑着身子不住**。 “陛下,延王妃求见。”值岗的天蟒卫扬声通报,屈侯义茫然看向修鱼寿。 心痛渐息,修鱼寿大口喘息着站起身,“传。” 门口立着的女子,一袭黑色斗篷裹身,微微欠身道谢。 轻稳的脚步,如踏青莲,带起旖旎花香,吹散满殿阴郁。 “她在那里么?”修鱼寿背对着她,未留意女子已近至身后。 女子没有应声,单是掀掉斗篷,拿出黑布蒙上眼睛。 屈侯义惊愕地长大嘴巴,半响慌忙跪地,“皇后娘娘千岁。” 她不是延王妃,她是承昭皇后,赵月妩。 屈侯义的话,让修鱼寿耳畔直嗡嗡作响,轻促的呼吸半响没有反应。 “修鱼寿,我想你了。” 让人窒息的清甜,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让她走!否则你会永远失去她!永远!’ 又开始了,魔婴的作动。 修鱼寿攥紧双手,身子不住的颤抖,“你走......” 赵月妩笑笑,摸索着握住他胳膊,“就一眼。” “走啊!”心痛,难以自抑。 修鱼寿大力一挥,赵月妩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听到她的惊呼,修鱼寿下意识地回过头,只一眼便愣住了,“为什么......” ‘她是来看你笑话的!她根本不想看到你,所以才蒙上眼睛,傻瓜!’ “连你也要这样对孤么?”修鱼寿紧紧盯着她眼睛上的黑布,血红的瞳仁愈发诡异。 “我希望,你能亲手替我摘掉它。”赵月妩斜坐在地,轻轻地笑,“这是蒙在你心上的恐惧,只有拿掉它,看着它,你才知道如何面对。” ‘骗子!都是骗人的!她一定会离你而去的,修鱼寿!’ 修鱼寿忽的跪倒在地,死死按住心口,“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修鱼寿——!’ 修鱼寿嘴角溢出血来,跪伏在地,挣扎着爬到赵月妩身边。 在扯掉她眼上黑布的那一刻,四目相对,时光流转,洒满风轻云淡的往昔。 赵月妩双手轻捧修鱼寿面颊,微微起身在他眼眸印上一吻,“很美,真的。” 她嘴里呼出的热气,像把什么东西给融化了,修鱼寿直感到心里湿成一片。 “从今以后,不许再弃孤而去。” 赵月妩笑着点点头,“嗯,不弃你,也不弃它。” “它?” 赵月妩牵起修鱼寿的手,摩挲着那枚班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稚儿,别怕。就算是魔,也是我们的孩子。他不是夏侯郁,我也不是奉裕皇后。你记得了,我是承昭,我会保护你的。” ‘骗人的......不可能的......’远在宜政殿的魔婴双眼圆睁,鬼蓝色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滑落。 “我想见见稚儿。”修鱼寿惊愕地睁大双眼,赵月妩的笑愈发明媚。 宜政殿,黑暗的大厅似乎传来隐隐的哭泣。 修鱼寿推开王座,触及封印,暗红色的异国字符浮现,睡着魔婴的水晶棺渐显清晰。 抱出魔婴,递到赵月妩手上,像一家三口的团圆一样自然。 守在一旁的屈侯义,也放下了对魔婴的畏惧之心,“这孩子,很可爱。” ‘无知小儿,吾辈最年幼者,也长你百岁有余,岂容你胡言乱语!’ 史无前例,魔婴通过修鱼寿手上的班指发出了声音,把屈侯义吓得不轻。 只是这语气和婴儿的声音实在不搭调,惹得赵月妩不住地笑。 躺在赵月妩怀里的魔婴微微一怔,一扭头,狠狠咬住了她的手臂。 赵月妩一声呼痛,眼见修鱼寿要把它抱走,忙抬眼制止,“很难过吧,一直住在这样的地方。几百年的孤独和黑暗,怎么忍受得了。” 魔婴渐渐松了口,血顺着赵月妩的手臂淌下,‘为什么,你会和他说一样的话?’ 那是夏侯郁刚见到魔婴时说的话,字字入魔心。 “管他是人还是魔,要老子住这鬼地方,早发疯了。” “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陪你聊天,你也就不会孤独了。” “有光的地方就有暗,你就是我的暗,帮我一起打理这个国家吧!” 夏侯郁是第一个对它说这些话的王,也是第一个给了它希望的人,可是...... ‘骗子,我不会再相信你们了!’魔婴在赵月妩怀里手舞足蹈,粉团似的小手,惹得修鱼寿一把握住。 ‘不准捏我!’魔婴急了,它说的不是修鱼寿,而是赵月妩捏住了它的肉团脸。 “要说骗子,你才是最大的骗子!”赵月妩非但没有松手,还向外拉了拉,“几百岁的人了,长成这样。你咬我,我都不忍心打你!” ‘修鱼寿,放我回去!’魔婴使用了噬心的力量,修鱼寿顿时疼得脸色煞白。 赵月妩见它来真的了,便不再逗它,“你不仅是骗子,还是懦夫!” ‘你说什么?!’ “害怕背叛,所以不敢相信。害怕孤独,所以不敢放手。这就是你,也是所有魔婴的通病!” ‘不是!修鱼寿,放我回去!’ “陛下!”屈侯义一声惊呼,匆忙扶起瘫倒在地的修鱼寿。 心口的疼痛,突然放大到全身经脉,已超出了修鱼寿身体能承受的极限。 “如果不是......为什么......不听......完......”修鱼寿用最后的力气挤出几个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咒术停了,魔婴哭了,‘别再逼我,修鱼寿。魔令咒,会要了你的命!’ 几乎没有哪个国家的魔婴,会对君王使用魔令咒。因为用不了数五个数的时间,君王就会因剧痛暴毙。除非,君王对魔婴起了杀心。 赵月妩轻吁口气,拍了拍怀里的魔婴,“魔婴爱君王,天经地义,而且胜过世上任何人。可你们的爱太过极端,不允许他们信任人类,和人类相知相恋,也不允许他们心里有除了国家以外的东西。君王也是人,可你们不相信人类。所以,采用了所谓最稳妥的方式,对君王的绝对控制和占有,剥夺他们的思想和七情六欲。”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赵月妩点了下魔婴的小鼻头,“你先告诉我,我说的对不对?” ‘不这样做,他们迟早会背叛!’魔婴尖锐而凄厉的声音,从班指里传出,‘为女人,为骨肉兄弟......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的心里,除了国家和魔婴,本就不该再有其他。为什么,要让那么多根本就不被需要的东西住进来!’ “因为,大爱无疆。” 赵月妩抱着魔婴坐在台阶上,“爱国家、爱魔婴、爱百姓,这是大爱。爱女人、爱骨肉、爱兄弟,这是小爱。大爱是由无数的小爱汇聚起来的,如果连小爱都不懂,还谈什么大爱?所以,王和魔婴之间的悲剧,一直在循环往复。强制的占有和控制,却没有得到他们心甘情愿的爱。当他们不再抗拒的时候,生命也就到了终点。稚儿,这样的结果,真的是你们想要的么?” ‘宁可君亡,不要君弃!’ “所以说,你们是懦夫。”赵月妩使劲拍了下魔婴的小脑袋瓜,“王一生要背负多少背叛?可有几个王是经历了一次,就不再相信了?可你们呢?全部魔婴加起来,也没有一个王经历得多吧?就那么一两次,你们就受不了了?” “你看看你把修鱼寿害成什么样子了?臣不亲,民不爱的,一点都不可爱了。可他从来没想过伤害你,也没有弃你而去。你呢,就非要把他弄得众叛亲离才高兴。要我说,随便一个王,都比你们魔婴勇敢得多。” 他们之前被明兮儿带出宫的时候,修鱼寿的确有机会摆脱魔婴的控制,他却没有这么做。 魔婴扭头看向修鱼寿,他不是奉先王,为什么要把对奉先王的仇恨加注在他的身上? 如今,他非人非魔,人魔共愤。 这样的结果,真的是它想要的么? ‘修鱼寿,放我回去,把手给我。’ 重回水晶棺的魔婴,双手捧起修鱼寿带着班指的手,双唇翕合。 ‘汝非先王,吾或可一试,好自为之。’ 修鱼寿双瞳泛起异样的红光,随后渐渐淡去。待魔婴松手后,修鱼寿的双眼业已复原。 赵月妩歪着脑袋,看着修鱼寿的眼睛,“嗯,血瞳好看是好看,就是比不上现在的可爱。” 修鱼寿知道,他的眼睛正常了。 “小五,谢谢你。” “你应该谢谢稚儿。”赵月妩说着,转身要走。 修鱼寿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儿?” “稚儿的顾虑是对的,这世上能接受魔婴的人不多。”赵月妩俏皮地笑了,“我得准备准备,给你收拾烂摊子。相信我,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 第一百一十五节 枉负芗宁 耸闻国策 夜风清凉,落满似水寂寥。 远远看见从宜政殿走出的女子,归芗人的心如坠深渊,冷到忘却痛楚。 她回来了,蟒寿宫真正的主人。 面对她,归芗人连争的心思都丧失殆尽。 只稍一眼,那种清润恬静的笑容,便可褪去浮尘喧嚣。 那是芗宁永远也无法拥有的,干净和纯粹。 修鱼寿从大殿出来,归芗人定定地看着他昔颜依旧的面庞,想逃,却迈不开步子。 “你怎么在这儿?” “承尧四年三月十三日,你立我为妃。承尧五年三月二十七日,你废芗宁。一年后,芗宁复位。如今,又是一年有余,陛下又当如何?” “你在说什么?” 修鱼寿看着归芗人的眼神,让她不得不想到四个字,物是人非。 归芗人伸手抚上修鱼寿眼眸,“当初,要是没有遇到你,该有多好。” “有六个年头了。”修鱼寿笑笑,“后悔么?” “后悔?”归芗人清冷地笑,笑得清风抚泪,“你给过我后悔的机会么?直到几天前,你对曲嫔说,你不会碰你不爱的女人。你还在告诉我,你爱我。你让我怎么后悔,后悔什么?” “很晚了,早点歇着吧。”修鱼寿说完,转身就走。 “修鱼寿!”归芗人冲着他的背影凄声道,“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修鱼寿回过头,淡淡一笑,“谢谢你的存在。” 这句话重重敲在归芗人心口上,震得她连退两步,泪水涟涟。 男人如果说了谢谢,就说明他从未爱过。 归芗人仰天大笑,直笑得三宫六院冷风泣。 承昭回来了,他连谎言都吝啬于她了,他只是需要她的存在,从来都不需要她的爱!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修鱼寿啊修鱼寿!可恨我归芗人,至此都不忍与君绝!” 听着身后远远传来的悲痛,修鱼寿看了眼手上的班指,深吸了口气。 ‘稚儿,你说得对。依赖和感激,永远代替不了爱。孤此生,唯有负她了。’ 次日朝议,百官惊见尧王眼疾痊愈,纷纷欣喜朝贺,上奏报喜不报忧。 “真是墙头草两边倒。”司徒燕小声咒骂着。 这些官吏,今天以前还在筹谋推翻魔君,现在无不换了忠臣的嘴脸。 子桑傅撇了眼司徒燕,低声道,“他没事就好。” 司徒燕不好在朝议上和他争,只得噤了声。 “常年战乱,将兵疲弱,土地荒芜,民不聊生。望陛下以民为重,修生养息,复苏国力。” 司徒婧逆言上奏,百官附议。 所有人都知道北尧现状,不希望再起战乱。 修鱼寿笑笑,“这是当然。” 子桑傅看着尧王的笑,心里起了莫名的畏惧。 到了八王殿,子桑傅才知道,有这种感觉的不止他一个。 “为什么我总觉得,陛下话没说完?” 花苒率先开了口,很快就被郊尹涵一个眼神止住了声。 司徒婧冷笑着看向郊尹涵,“恐怕也只有覃王,能知道这其中的奥秘了。” 郊尹涵没有应声,就听九方漪道,“我老觉得心里不踏实,总感觉这仗没打完。” “那也得有那个能力打啊!”司徒燕瞟眼子桑傅道,“再说了,他还能打谁?西贡?大皖?总不能是南衍吧?” “大皖?”茹彺秋一愣,“还真有这个可能。” 一直神游的归芗人听到大皖,猛地回过神,“大皖怎么了?” “大皖北临西贡,南接南衍,东至姜朔。疆域辽阔,土地富庶。若拿下大皖,这天下有一半都是陛下的了。” 归芗人倒抽一口凉气,“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心?西南三国本是北尧附属国,如今犯上作乱,歼灭是理所当然。可大皖,他用什么理由说服臣民,又有什么理由出兵?” 司徒婧一声冷哼,“大皖戏三国的事,娘娘忘了?” 子桑傅两声干咳,语中带怒,“别捕风捉影,恣造谣言!做好手底下的事,该干嘛,干嘛去!” “皇上驾到——!” 八王殿侍监官的通报,阻断了众王非议之声。 诸王起身行礼间,修鱼寿抬脚入殿。 “聊什么呢?” 郊尹涵回道,“聊国策。” “哦?”修鱼寿来了兴致,坐下道,“这八王殿大多议的是各司属郡琐事,难得你们有心,说来听听。” 未及他人回应,郊尹涵抢先道,“大皖。” 诸王愕然,纷纷看向尧王。 “大皖?”修鱼寿一扫诸王神色,心里有了七分明,“怎么扯到大皖了?” “拿下大皖,以此为跳板。北打西贡,南征南衍,东伐姜朔,一统瀚南。” 修鱼寿微微眯了眼,八王殿肃静异常。 半响,修鱼寿忽的拍案而起,盯着郊尹涵,声音极度阴沉,“覃王,你好大的心呐。如此国策,陷北尧于不仁不义,岂会是八王殿的主意?” 郊尹涵惶然跪地,“陛下圣明,这确是微臣一己之见。先前已遭诸王驳斥,陛下又刚巧问起,臣只有如实禀奏,不敢欺君。” “起来吧,国策不是你们能议的。”修鱼寿重又坐下身,对诸王道,“下不为例。” “谢陛下。” 下了殿,郊尹涵便随尧王去了弓书殿。 她在八王殿上的言行,引起各王诸多揣测。 “好一招连消带打。”茹彺秋盯着弓书殿的方向,阴声出口。 花苒不解,“什么意思?” 司徒婧撇了茹彺秋一眼,“你猜对了,覃王所说正是皇上所想,她刚刚是在替皇上试我们口风。” 司徒燕接道,“前面说有心,后面说不能议,摆明了有鬼。” 九方漪一阵心悸,“难道陛下真会对大皖......” “我不相信。”归芗人攥紧双手,打断了九方漪的话。 司徒婧走到她面前,皮笑肉不笑道,“我真是佩服你,到现在还相信他的鬼话。” “婧儿,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生什么气?”司徒婧讥笑出声,“要不是有姐姐在前面挡着,跳进火坑的人可就是我了。我应该谢谢姐姐才是,不过......” “不过什么?” “这不代表我会原谅你。”司徒婧冷冷地看着归芗人,“还有,我和你最大的区别就是,我的喜欢从来都不是占有,也无关北尧。” “二姐。”司徒燕扯了下司徒婧衣袖。 司徒婧一下甩开她的手,继续道,“如果有天,我背叛了皇上,绝不是因为我不爱了,而是他负了北尧。我不会因为喜欢不辨是非,也不会因为喜欢罔顾姊妹。” 司徒婧说完甩手离去,留下归芗人半响无言。 ; 第一百一十六节 奴役三国 非弟归去 八王逐渐散去,唯有茹彺秋陪着归芗人。 “如果陛下要对大皖出兵,你我该如何自处?” 归芗人清冷地笑笑,“她回来了。” “谁?” “承昭。” 归芗人一步一步离去,光是一个承昭,她已不知如何自处。 “公主,你可知我大皖王心中,始终有您的一席之地?” 反王的萌芽,开始破土而出。 两个月后,天灾普降,刚刚收服的西南三国,无一幸免。 报应,这个词汇开始在民间流传。 管还是不管,成为了北尧朝政亟待解决的问题。 这个时候,尧王在弓书殿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陛下,已经决定了么?”郊尹涵盯着圈里的“大皖”二字,悠悠出口。 “地牢的死囚不是不够了么?” 郊尹涵愕然,“陛下,已经知道了?” 北宫娴辞官,正是为了十八地牢里的囚犯一事。 芗城黑火石的开采,劳役均来自地牢里的死囚。死囚用尽,开始该用重刑犯。 囚犯出了地牢,便由天蟒卫接管,均有去无回。 北宫娴对此起了疑,多次上奏,尧王均不予理睬。 事关天蟒卫,北宫娴不敢多加干涉,面对律鉴司诸多猜测,终被迫辞官。 “北宫娴辞官,花苒一上任就把律史官换了,孤还能不知道原因么?” 律史官,掌管十八地牢的官吏,现已由花苒亲信担任。 “陛下是想......” “民为孤役,军为孤伐。” 承尧七年十月,尧王授意郊尹涵,命各郡太卫长率卫府营亲赴西南属郡。同时,开始了对原三国百姓的奴役计划。 一、解除武装。 以固防为由,将原三国军队分批调赴延关。每到一批,便由延关驻防禁军强行缴械,严密看押。使得原西南三国的武装力量,彻底瓦解。 二、奴役思想。 废黜三国原有教育制度,凡三岁以上十岁以下孩童,强行送往北尧各地书院。由北尧各地官户及军户,做为家奴收养,同时接受北尧文化教育。 三、终身劳役。 一切劳役,均以原西南三国百姓为先,终身服役。 三国百姓未及抱怨,卫府营已遍布各地。开始了他们从军以来,最惨无人道的抢杀。 老弱病残,杀。抵抗辱骂,杀。不服管束,杀。 卫府营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粮食、财物、人力,也源源不断地从西南三国送往北尧,加上尧王一系列的抚民政策,使得北尧国力迅速复苏,民心渐稳。 原候犀国宰相步六孤麒政,悲愤交加,撰写檄文痛骂尧王,得到广泛响应。 檄文传到修鱼寿耳中,特在早朝上命子桑傅当众宣读。 子桑傅勉强读完,众臣唏嘘。他们也没有想到,尧王往三国派赴的军队,行为堪比强盗。 “宣,步六孤麒政。” 魔婴悠悠出口,‘你不做魔君,真是太可惜了。’ ‘不这样做,孤伐三国,岂不是得不偿失?’ 原来,一国魔婴的强弱,直接反应在天灾的爆发规模和频率上。水晶棺一旦被毁,魔婴覆灭,魔婴所在国也将被天灾彻底毁灭。 北尧魔婴尚不具备掌控三国的力量,而北尧国力极弱,无力接纳诸多难民。尧王也急需财物弥补战时创伤,更要为征伐大皖做准备。因此,他采取了最为直接狠辣的手段。 ‘你最好速战速决,否则,卫府营回不来了。’ ‘孤没听错吧?稚儿居然会关心人类了。’ ‘人类,很多时候比魔更可怕。’ 这个时候,步六孤麒政被五花大绑,押解上殿。一见尧王,半响无言。 他对当年的承王和精骑队的做为,早有耳闻。也因此,反对候犀对北尧用兵。 可如今的尧王,他实在不敢恭维。 “怎么不骂了?” 修鱼寿一句话,步六孤麒政恍然大笑,“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我好仇。” “说得好。”修鱼寿走下台阶,在步六孤麒政面前站定,“孤不杀你,孤要让你看看,什么叫君临天下。” 君临天下,短短四个字,引得诸王惶恐万状。 “好一个君临天下!” 殿外突然一声喝,引得众人回首相望。 “佑亲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百官呆怔。 来人正是隐姓埋名多年的佑亲王,修鱼非。 “臣弟叩见吾皇万岁!”修鱼非伏身行礼。 似曾相识燕归来,修鱼寿久久没有回应。 “陛下?”屈候义从旁小声提醒。 修鱼寿恍然回神,几步走到修鱼非面前,紧紧地盯着他,“非非?” ‘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出现,肯定是想阻止你的计划。’ “哥,你瘦了。” 魔婴带来的疑心,被修鱼非这一句话打散。 修鱼寿大笑出声,振臂一挥,“退朝!摆宴!” 宴席上,修鱼寿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年的朝政,修鱼非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修鱼寿渐渐发觉他心不在焉,忍不住道,“有心事?” “哥,可以了。” 修鱼寿一窒,“什么可以了?” “北尧。” “还真给稚儿说中了。”修鱼寿声音里透着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修鱼非深深闭上眼睛,在他看来,他的哥哥已经走火入魔了。 修鱼非在皇宫逗留了一个月,修鱼寿在军事上的独断专行,他无可奈何。 “以战止战。” 修鱼寿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修鱼非看到他深埋于心的伤痛和势在必得。 “非非,我放不下他们。可我现在连重建精骑队的勇气都没有,你知道么?!当初,跟我一起出来的弟兄们都死光了。只有我一个,只剩我一个了!我对不起他们......” 杯盏相对,酒过愁肠愁更愁。 直到这个时候,修鱼非才发现,他的哥哥从未改变。 “留下来,帮我。” “哥,原谅我。” “为什么......”修鱼寿手中酒盏掉落在地,修鱼非心如刀绞。 修鱼寿需要的是放下,而不是天下。可过去的伤痛,让他在偏执的路上一意孤行,已经走得太远了。 “家,有时候比国重要。” 修鱼非希望他明白民心所向,可是修鱼寿却完全会错了意。 “是小夜?” 修鱼寿一句话,引得修鱼非悲沧大笑。 次日,修鱼非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张字条。 “九觞城。” ; 第一百一十七节 旧史秘闻 辰将染疫 一个月后,南荣鸣潇出使北尧,意在封山。 一别三年,北尧变了样,昔日的尧王也变了样。 唯一不变的是,北尧皇家禁卫军的气势。 南衍近些年来也开始强兵,虽收效甚微,但南荣鸣潇也习惯了军人的狼性,不再畏惧。 霓莺殿,歌舞升平,四下的气氛却显得诡异而沉闷。 跟随南荣鸣潇一道出使的卢妃姐妹,见他迟迟不提封山事宜,终于忍不住要代为开口。 哪知尧王端酒迎上,抢声道,“接风为上,诸事改日再议。” 南荣鸣潇错愕抬头,迎上尧王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心里犯了嘀咕,莫不是尧王执意不愿南衍封山? 宴后,尧王屏退左右,只带南荣鸣潇一人观赏后花园。 一路上,南荣鸣潇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听着尧王说着那些看似无关痛痒的过往。 那些事,看似轻松,但真要南荣鸣潇面对,恐怕他只会手足无措。 依稀花瓣,迎风洒落。 空气中,莫名弥漫着悲伤。 “值得么?” 南荣鸣潇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尧王坚韧的目光转为阴郁。 他抬手指向宜政殿的方向,“当你坐上那张椅子的时候,它只会告诉你两个字,不够。” “告诉我们不够的,是王座,是国家,还是我们自己?”南荣鸣潇轻轻地笑,“哥哥可知道,魔婴是为什么而存在的?” 尧王诛君,三国覆灭,南衍举国震惊。 南荣鸣潇出使前,查阅南衍尘封多年的秘闻史册,终于得知魔婴和黑火石之间不为人知的纽带。 神造大地,以水晶棺、黑火石、魔婴、帝王互为牵制。 水晶棺乃一方国土,孕育魔婴。婴承天意,建诸国,辅明君。 然帝王易得,贤王难求。 王被控,则失道,失道则国力衰亡。 若魔婴在世三百年,无贤王可助,则婴死国覆。直至水晶棺孕育出新的魔婴,再建新国。 反之,魔婴遇贤王,使国家得百年昌盛,便能获得足够的力量,驾驭他国。 百年方得一国之力,却很少有王能待百年。 人性贪婪,魔性亦然。 黑火石,便是为了约束各国膨胀野心而存在的。 只有黑火石,能毁灭孕育魔婴的水晶棺,颠覆一方国土。 魔婴死后,十二年空寂。其间无他国魔婴接管,则天灾不断。水晶棺毁灭,则国土不存。 邻国逢此难,必殃及本国,除非有天然屏障阻隔。北尧此次幸免于难,便是拜白麋山所赐。 若一而再的重蹈覆辙,这片土地逐一被天灾吞噬。最后所剩的国家也将是单兵孤城,难逃消亡的命运。 魔婴为保护水晶棺,对黑火石的秘密,守口如瓶。若非贤王,只会将黑火石用作武器,最终被瘟疫荼毒,自取灭亡。 正因如此,各国历代贤王都将黑火石列为禁品,也从不对外透露黑火石所在地。 南荣鸣潇正是得知这些,才决意封山。在他看来,现在的北尧已是病入膏肓。 可他从尧王的眼神中得知,尧王并未打算因此放弃黑火石。 “百年孤寂,光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孤的天蟒卫,何以待百年得见黑蟒凌空!” “哥哥,北尧的国旗是天蟒旗。” 南荣鸣潇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尧王心口。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里只剩了一面黑蟒旗? “陛下!” 屈候义远远跑来,未及行礼便遭来一通呵斥。 “孤不是下过禁令,不许叨扰么?” 屈候义匆忙跪地,“末将该死,可是辰将军......” “你说谁?!” “薄奚辰将军回来了,陛下。” 修鱼寿轻促的呼吸,就听魔婴在耳畔悠悠出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也是来劝孤封山的么......’ 魔婴没再应声,修鱼寿深深闭上眼睛。 南荣鸣潇瞥见修鱼寿脸色,笑道,“辰将军多年在外,此次回来必有要事。你我来日方长,可改日再叙。” 修鱼寿不再迟疑,“摆驾弓书殿。” 屈候义见状,忙对修鱼寿几句耳语。 修鱼寿脸色大变,疾步离去。 琉璃宫,天尧皇宫中最为偏僻的行宫,荒废已久鲜有人迹。 修鱼寿几乎是一步一顿,踌躇入内。 剧烈的呛咳,声声揪心。无力的喘息,声声不忍。 若不是一袭都统铠甲,修鱼寿几乎认不住面前这个异常憔悴的男人。 “辰将军,陛下来了。”屈候义上前,轻声通报。 不到三年的时间,薄奚辰的将军神奕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伤病折磨已久的苟延残喘。 修鱼寿刚想近前,却见他挣扎着翻过身,伏倒在地。 “不......陛下......会传染......” 修鱼寿一眼瞟见郊尹涵,不禁低喝,“愣着干什么?传御医!” “陛下!”郊尹涵不禁泪如雨下,“这是黑火石带来的瘟疫,无人能治。” “不......不,茹彺秋呢?传予王!” “不!”屈候义刚转过身,就被薄奚辰奋力扯住,“芗城......不能......让她知道......” 薄奚辰几声剧咳,带着满口鲜血喘息道,“臣......只是想......最后......再见陛下一面......” 修鱼寿一个踉跄,定定地看着薄奚辰手脚并用的拼命站起身,双手颤颤巍巍的擦干血渍,戴上头盔。 修鱼寿心如刀绞,“你这是干什么......” 薄奚辰身子一歪,单膝跪地,“请......陛下受......臣最后......一拜!” 这一幕,让修鱼寿想起五年前,赤乐郡营帐初见薄奚辰。痛失黎关的他带着一身的伤,双膝着地请罪,悲泣涟涟。 “辰将军......” 那些年,依稀容颜依旧。 “今天是陛下大喜的日子,臣想求个恩典沾个喜气,恳请陛下赐婚!” 他为北尧,纳茹彺秋为妻,邪笑带醉。 “当日辛幼城,末将九死一生。今日即便想死,阎王也不见得会收。” 他为堤防水灾,亲赴骞人,清爽毅然。 “末将......只是没到......危在旦夕的地步......不动真格的,岂能瞒过诸多眼线......” 骞人贪腐官吏无一漏网,他带病之身却智勇无双。 如今,他回来,只是想见尧王最后一面。 “辰将军!” 郊尹涵一声惊呼,修鱼寿愕然回神。就见薄奚辰口唇沾血,昏倒在地。 “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定可以救他!” 修鱼寿传令备马,带着薄奚辰直奔宫外。 厉风过耳,夹着修鱼寿黯哑的命令。 “薄奚辰,孤不准你死。” ; 第一百一十八节 千里救将 惊闻奉裕 观璞郡,毓城。 衙官容成烈惊闻圣驾,仓皇出迎。 却见修鱼寿两人一马直奔城郊,他心领神会,忙携侍卫随行护驾。 莺语花香,薄雾轻漫,宛如曜城时的篱笆栏。 “出什么事了?” 赵月妩见修鱼寿一脸抑郁,不免心中忐忑,往屋内瞟了一眼。 “救人。” 念出两个字,修鱼寿仰身跌下马背,薄奚辰也跟着滑下来。 众人惊惶伏地,赵月妩忙上前扶起他瘫软的身子。 昼夜疾行,双腿已然麻木,修鱼寿半伏在地,喘息道,“赵大娘,只有他能救辰将军。” “可是......” 赵月妩面露难堪,自修鱼寿后,赵大娘再也不肯医治朝廷中人。就连赵广鸣手下的兵,她也见死不救。 “你也知道心疼人了?” 屋子里突然传出满含讥讽意味的一句话,声音苍老却不失力道。 修鱼寿摇摇晃晃站起身,就听里间又是一句,“老妪年事已高,受不得惊,望陛下体谅。” 所有人都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赵大娘在下逐客令。 赵月妩看看修鱼寿,不忍道,“奶奶......” “你闭嘴!” “要怎么做......”修鱼寿看着不省人事的薄奚辰,“要怎么做,你才肯救人。” 半响沉默,厉风卷浮尘,沙迷人眼。 “颁诏退位。” 四个字,铁锤砸地般,震的脚下土地嗡嗡作响。 修鱼寿面向茅屋,双膝着地,“孤,办不到。” 里间一声大笑,“这就对了,谁的命也及不上一把龙椅!陛下请回吧,老妪要歇息了。” “但是,”修鱼寿低沉的声音透着戾气,“我现在是以修鱼寿的名义求您,还请您念着往日情分,出手相救!” 赵大娘随之一声冷哼,“那孩子早就死了,你也不配跟他相提并论。” 赵月妩仿佛听到什么东西裂开了,修鱼寿的周身也变得奇冷无比。 “奶奶,你太过分了!” 赵月妩知道,修鱼寿一直视赵氏一家为至亲。她入宫的那些日子,修鱼寿虽嘴上没说,但早就派人对赵大娘和赵广鸣悉心关照。他一直希望赵大娘能像当日在曜城一般,待他亲如己出。可赵大娘方才那句话,彻底寒了他的心。那是对他一无所知的人,才会说的话。 “原来,您也是这么看我的。”修鱼寿站起身,怅然一笑,“天下之大,容不下的不光是精骑队,还有我修鱼寿和薄奚辰。” “陛下......” 沙尘带着悲伤,四处渲染。青丝裹着白霜,迎风飞舞。 那一刻,众人仿佛看到尧王皇袍上的黑蟒,腾空而起,遮天蔽日绝望地咆哮。 “好美......” 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迷醉闯入,众人惶然回神。就见容成烈手忙脚乱地扯住身边的女子,硬将她按跪在地上。 赵月妩哭笑不得,这小妮子是容成烈的妹子,生性疯癫,不懂矜持。这个时候她正两眼发直地盯着尧王,完全没注意周围的气氛。 不过她的到来,倒让赵月妩有了主意。 “汐儿,来。” 容成汐眼中一喜,蹦蹦跳跳地跑到赵月妩身边,“姐姐。” 赵月妩拉住她几句耳语,容成汐连连点头,转身进了茅屋。 不一会儿,赵大娘颤颤巍巍地走出来,紧紧盯着薄奚辰的脸。 “大娘?”修鱼寿欣喜过望。 赵大娘一把推开修鱼寿,兀自蹲下身,在薄奚辰身上几处施针,使他恢复了神智。 “月逢左司酒一樽,一斟一望黯消魂。”赵大娘攥着薄奚辰的手,“你可认得他?” “将......军......”薄奚辰一声呢喃,随即再度昏迷。 “左司黯?”这个匿迹已久的名字再次出现,修鱼寿满腹狐疑。 赵大娘缓缓站起身,面向修鱼寿重重跪下。 “大娘?” 赵大娘面伏在地,久久不肯起身。 “老妪可以救他,但有个条件,陛下必须答应。” 修鱼寿已猜到七分,这个条件和左司黯有关。 “若左司黯回朝,赦其罪,免其责。” “准。” 虽然不明故里,但时隔多年,再大的怨怼也淡了。 一干人帮着把薄奚辰抬进屋内,赵月妩也松了口气。 眼见修鱼寿要问她左司黯的事,她忙对容成汐使了个眼色,抢声道,“辰将军不会有事了,你歇息下,就赶快回去吧。” 哪知容成汐完全没注意到,自顾自看着修鱼寿,“那么急干什么,留下来多住几日吧。” 容成烈忙拉过容成汐,急声道,“天色不早了,陛下若不嫌弃......” “你有事瞒着我。”修鱼寿压根没听他们说话,紧紧盯着赵月妩闪躲的眼神。 ‘吾早该猜到,她奶奶就是奉裕皇后。’ 一直沉默着的魔婴突然开了口,修鱼寿倒抽一口冷气,久久无法动弹。 奉裕皇后,本名季连裕雪,侍奉先王十二年,后不知所踪。 难怪赵月妩对魔婴和王之间的羁绊,了如指掌。 赵月妩背过身,“我答应过奶奶,绝不能说。” 修鱼寿盯着茅屋,暗自叹口气,“奉先王的事,孤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 赵月妩瞪大双眼,“你已经知道了?” “你忘了稚儿。” 对很多人来说,奉裕皇后只是个过去的称谓。但北尧魔婴,一直耿耿于怀。 赵月妩忽的跪下身,“请陛下......” 赵大娘多年隐居,已不愿再和皇室有丝毫瓜葛。 修鱼寿忙抱起她,“已经过去了,孤不会再提了。只是,为什么左司黯......” “此事,说来话长。” 为此,修鱼寿在这里逗留了数日。 那些深埋于心的过往,从历史的年轮里一页页翻出,带着皇室情感的叹息,落泪。 魔婴稚儿重见故人,终于决定对修鱼寿和盘托出。 它和奉先王之间的纠葛,一幕幕掀开,如泣如诉。 修鱼寿开始重新审视魔婴的内心世界,并许下了和奉先王全然不同的承诺。 这个承诺,重蹈了奉裕皇后的过去,成就了另一个女人的传奇。 ; 第一百一十九节 百年追忆 皇权悲情 夏侯郁,北尧开国以来第一位圣君。 它说,从未有人能像他一样,善待魔婴。 二十年的岁月,他无亲无爱,心中唯有北尧。 二十年的岁月,他励精图治,北尧国富民强。 万物始于神,长于人,终于魔。神不忍万物消亡,允人魔相缚。人之福祉寄于王,延于魔寿,结永生之契约,不背不弃。 那年,他和它结下血印,永生相守。 二十年后,北尧国力达到鼎盛,西南诸国臣服。 在魔婴的协助下,北尧创下了二十年风调雨顺,无灾无难的奇迹。 而这一切,在夏侯郁第三次出巡边塞时,悄然蜕变。 他遇到那个对稚儿来说,如梦魇一般的女子,季连裕雪。 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水湄兰杜芳,采之将寄谁。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佳丽三千,却从未有一人让夏侯郁如此倾心。 两年后,夏侯郁回来了,心却留在了白麋山脚下的边城里。 稚儿知道,它的王变了,痛苦开始蔓延。 夏侯郁不顾魔婴的百般阻挠,几经周折,将季连裕雪迎娶入宫,封为皇后。 往后的日子,用夏侯郁的话说就是,人生本该如此。 对于“父亲”的所作所为,稚儿除了噬心,别无他法。 它利用了夏侯郁对季连裕雪的过度保护,使得夏侯郁对近臣的猜忌愈来愈重。 重臣接二连三获罪,或弃或离。 北尧清廉如水的朝政,渐显污浊。 清澈的班指,终于由于夏侯郁对皇后的太过在乎,逐渐污秽不堪。 那一年,闲水暴涨,两岸决堤,水淹千里无人烟。 北尧魔婴力量的衰退,给了夏侯郁当头一棒。 红颜祸水,流言蜚语游窜于大街小巷,他心烦意乱。 也是那一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夏侯广裕。 这个孩子的到来,打消了夏侯郁所有的疑虑,对奉裕皇后的爱有增无减。 然而,好景不长。 夏侯广裕两岁那年,随季连裕雪出宫,遇刺身亡。 夏侯郁疯了一般,不顾季连裕雪的苦苦哀求,一夜间血洗整条街,西南诸国在尧商旅也未能幸免。 左司密和左司黯的父亲,也因护驾不力,获罪入狱。 时任精骑队铁骑营管带的左司密,抱着年仅两岁的弟弟,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 季连裕雪心灰意冷时,看到了他怀中的幼童。 幼童粉嫩乖巧的笑脸,在那一刻驱散了她心中的痛。 月逢左司酒一樽,一斟一望黯消魂。 这两句从她口中吟出,传到夏侯郁耳中。夏侯郁赦免了其父死罪,做为交换条件,左司黯必须留于宫中,交奉裕皇后抚养。 季连裕雪知道,夏侯郁这么做,是想安抚她丧子之痛。 可她的丧子之痛,远远比不上她对皇权的惶恐之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她的眼中,夏侯郁已无法和人类相提并论。 他的时间早已停止,无疾无终。万物如棋,唯他端坐其上,运筹帷幄。 生杀予夺,在他已是习以为常,在她,却绝情如千年寒冰。 儿子的夭折,或是报应,上苍对他践踏生命的报应。 于是,季连裕雪想到了离开。 三年后,因夏侯郁对西南三国的压制,终于招致诸国不臣,兵戈相向。 夏侯郁御驾亲征,两年春秋服众国。 待他回朝后,蟒寿宫已人去楼空。 他找到季连裕雪的时候,又是一个三年。 他怔怔地看着她,听着她陌生的话语。 她身边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她说那是她儿子,广鸣。 那孩子眉眼像极了他,他颤颤巍巍地一把抱住。 她顷刻间,泪如雨下。 他出征时,她已怀有身孕。她怕这孩子会像之前一样,横遭厄运。 他求她回宫,他向她保证,孩子此生安康。 她看着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容颜,笑颜如殇。 当年,她年轻貌美,他万千宠爱。 如今,她风韵犹存,也难掩已逝韶华。 往后,她红颜老去,他风华依旧,却要守她半生苍老。 没有轮回的爱情和生命,于他,于她,都太过残忍。 一年后,夏侯郁一人回到宫里,决意解除契约。 稚儿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悲伤,他始料未及。 人,应该有始有终,它不能接受。 他半生孤独,终得一人相伴终老,它也不允。 他第一次对它发了火,绝然摘掉班指。 苍老随着剧痛急速蔓延,枯萎的身体,华发染霜。 恐惧,毫无预兆地席卷周身。 他猛然想起,他已年近八十,此时解除契约,生命会立刻终结于衰老。 他不能死,她还在那里等他回去。 他答应了她,要像普通夫妻般尽享天伦之乐。 他重新戴上班指,却开始计划退位。 上山容易下山难,退位,谈何容易。 季连裕雪一等八年,终于心灰意冷,易容后改名赵裕,再不过问世事。 此后又过了五年,夏侯郁颁昭退位,传位璟瓯箐,是为迎王。 季连裕雪得知消息后,多方打探夏侯郁去向。已为人父的赵广鸣也为此投身军营,私下打探父亲下落,始终一无所获。 直至左司黯畏罪潜逃时,才找到赵广鸣,将夏侯郁骨灰奉上。 季连裕雪这才知道,夏侯郁退位后一直藏身九觞城,于她遥遥相望十二年。 他不现身,一是怕新王势孤,朝中争斗连累他们孤儿寡母;二是担心泄露魔婴所在,危及北尧。最主要的,他不知何时会脱下班指撒手人寰。她已不愿再做季连裕雪,他也不希望自己的离开,为她再添心伤。 若不是左司黯怕客死异乡,季连裕雪此生都不会知道,她一直找寻的男人近在咫尺,独自一人守候了她十二年。 季连裕雪得知真相后,悲痛欲绝。若不是左司黯苦苦相劝,此时她早已随夏侯郁仙去。 她还有最放心不下的人,那个将会和她一样悲情的女子,赵月妩。 承王新主,这个消息就如噩梦,赵月妩却执着依旧。 季连裕雪知道,魔婴选承王是为了报仇,向她报夺王之仇,向夏侯郁报离弃之仇。 因为他们救过修鱼寿,他的身上,有季连家的味道。 赵月妩,季连裕雪发誓,绝不让她走上同样的路。 第一百二十节 南衍易号 二度休妃 ‘吾之君王,在您做出抉择之前,吾不会有所为。’ 他或恨,或怨,它都希望能得到他一个答案。仇恨,始终及不上它对君王的眷恋。何况,这位王身上,有它不舍的理由。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对精骑队的执着,已渐渐转移到了北尧身上。他在白麋山上的笑傲,令它折服。 “修鱼寿,做你该做的,这样就好。” 留下薄奚辰在此养病,修鱼寿踌躇着回到天尧。 此时,南荣鸣潇一行人已然回国。 早朝时,修鱼寿心不在焉,却惊闻南衍改了国号。 南荣鸣潇临行前,手书一封交子桑傅转呈尧王,南衍易国名为“南尧”,同北尧遥相呼应,世代交好。另,免去北尧战时**借贷欠款,南尧就此封山。 修鱼寿百般疑惑,扫眼间发觉八王看他的眼神变了。除了敬畏,更多的是猜忌。 修鱼寿一声冷哼,“一国之名,能轻易舍弃,南衍休矣!” 司徒婧上前一步,“南衍这样做,也是想向我尧示好,尽同盟之谊。” “同盟?”修鱼寿将南荣鸣潇的手书拿在手里晃晃,“诸位爱卿难道不觉得,如今的南衍更像附属国么?” 众臣齐声哄笑,司徒婧暗自攥紧双拳。 “他们怕孤举兵讨伐么?!”修鱼寿甩掉手书,盯着司徒婧声音突显凌厉,“孤记得之前说过,不得私议国策,都没长耳朵么?!” 修鱼寿已猜到,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归芗人几个姐妹同南荣鸣潇他们对过**的出入账单,已确定北尧黑火石另有所出。南荣鸣潇担心尧王日后发难,借南衍做挡箭牌。所以先发制人,封山的同时更易国号。 “敢问陛下,薄奚辰将军到底去了哪里?”茹彺秋突然不冷不热的一句,让大殿霎时静了下来。 有人告诉她,薄奚辰回来了。 可是,她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辰将军一切安好,不劳予王费心。” “陛下是不是忘了,薄奚辰乃微臣夫君!”茹彺秋咬着牙根,沉声道。 修鱼寿冷冷地看着她,忽而一笑,“卫府营要回来了,相信辰将军也快了。” 茹彺秋眼神渐显阴霾,尧王方才的神情分明再说,她不配做将军夫人。 “请......”一直沉默的归芗人忽而开了口,声音直发抖,“请陛下下旨。” 司徒燕暗中紧紧握着她的手,给她打气。 未想,归芗人尚未开口,修鱼寿一纸圣旨丢出。 虽正中下怀,归芗人还是经不住打击般,怅然泪下。 承尧七年冬至,尧王二度休芗宁,归芗人彻底心如死灰。 “公主,回去吧。” 茹彺秋看着归芗人落寞地收拾细软,不由叹了口气。 凰熠宫,这次是真得要离开了,归芗人顿觉不甘,“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公主!” 归芗人凄凉地笑笑,“我知道,打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比不上她。” “你为什么要拿自己跟他人比?” “因为我得不到那个人的心!因为我没有他的过去!我根本不知道他叱咤疆场的样子,也不知道他过去的伤痛!我对他,根本就一无所知!我甚至连婧儿都不如!”归芗人泪水涟涟,不禁嗷嚎大哭,“只一眼,只一眼我就败了,败得体无完肤。承昭,只用了一眼就让他双眸依旧。你没有见过他那时的眼神,那种温柔简直能把人融化了。他用那眼神跟我说话,眼里的人却不是我,你知道那种感觉么?” 茹彺秋心如刀绞,“今天的结果,公主不是早就知道了?” “母后?”归芗人摇摇头,“不一样,那个男人对母后是真心的。” 茹彺秋不尽讥讽,“那皇后为何要自尽?先不说皇后了,就连奉先王的奉裕皇后,当年也是不辞而别。这些王的女人,真的得到幸福了么?” “我以为......我不一样......” “公主当然不一样,一样的是天下帝王!”茹彺秋不禁劝道,“跟我回大皖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归芗人不由一声苦笑,“天下帝王都一样,你为何还口口声声唤我公主,还要忠于大皖先王?” “因为......”茹彺秋背过身去,轻轻笑笑,“他是个好父亲。” “父亲?”归芗人恍然大笑,“原来还真有把他当父亲的人!” “公主,你和先王之间的误会实在太深了。”茹彺秋摇摇头,“倘若公主肯随我回去,就会明白了。” “误会?”归芗人仰天大笑,眼泪大颗大颗滴落,“他把十三岁的姐姐送给盟国君主为妻,母后出宫寻女无果,终伤心欲绝自尽身亡。母后一死,他就把我送到北尧**为妓,遭无数欺凌,孤苦无依。我跟他,还能有什么误会?这样的人,配得上父亲二字么!” “不是这样的......” “不准再提那个人!” 茹彺秋猛然发觉大殿有人,仓皇回头,就见修鱼寿已至殿内。 “陛下。”二人欠身行礼。 “你可以不必搬出去,这凰熠宫不会再有人住了。” 归芗人通红的双眼,盯着他衣摆,“凰熠宫为后妃居所,我已被废,还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 “来人。” 修鱼寿一声令下,凰熠宫便摇身一变,成了郡王行宫。 归芗人愕然抬头,“陛下这又是何必?” “习惯。”修鱼寿笑笑,即使不爱,但也习惯了她凰熠宫主人的身份,“答应孤,别走。” 刹那间,仿佛又看到他当初的孩子气,归芗人深深闭上眼睛,错觉么? “答应孤。” 他再次的要求,归芗人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就感到面颊上有了熟悉的触感。 她看着修鱼寿轻抚上来的手指,心底刚刚建起的防线,顷刻崩塌。 “今日好好休息,孤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这句温存,她再熟悉不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只觉时光倒流,幸福依旧。 “废都已经废了,还装什么柔情!” 茹彺秋一句忿然,惹得归芗人一步倒退。 他应该是怕她离开,督赋司无人能居其上,才会如此挽留。归芗人悲沧地笑出了声,事到如今,她居然还期待他的感情! “公主,请不要再因为他一句话就......”任取任予,茹彺秋已不愿再看看到这样任人摆布的归芗人了。 归芗人摇摇头,就算她想回头,他也不会再给她回头的路了。 ; 第一百二十一节 姜朔联姻 欢愉似梦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他们便被几声马嘶惊醒。 子桑傅起身到院中查看,却见修鱼寿和屈候义已然整装待发,司徒婧也牵了马走到院中。 “怎么这么早?” “陛下平日就这个点醒的。”屈候义看了看修鱼寿,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子桑傅微微一愣,就听修鱼寿笑道,“一起进宫么?” 子桑傅二话不说,进屋拉起司徒燕,一顿手忙脚乱的整理,两人一起上了马。 “陛下,骑慢点。”子桑傅突然后悔上了修鱼寿的惊鸿。 司徒燕睡眼惺忪地瞅瞅子桑傅,一头扎在司徒婧背上,嘟啷道,“真是没事儿找罪受......话说,为什么要骑马进宫啊?” “天蟒卫每天这个时候集训,陛下有时间都会去看看。”屈候义说着看向修鱼寿,“看样子,今天是要跟弟兄们练练手了。” “算我一个。”司徒婧从煦水郡回来后,难得一见的昔日豪爽。 “坐稳了。” 修鱼寿一声啸,连带惊鸿一声长嘶,一跃而出。 三匹快马如风呼啸,直袭天蟒卫军营。 一场游戏,一场梦。 当皇帝侍监官,带这一群宫女侍监,在马场找到尧王的时候,梦醒了。 他们看到尧王瞬间僵硬的神情,任由着一群奴才卸了甲,换上繁复的朝服。 待上了朝,一夜欢愉彻底烟消云散。 卫府营已从西南三国撤回,伤亡人数不容乐观。 曷阳势如破竹,南衍初战告败,亟待北尧援军。 白麋山脚诸城受三国天灾影响,须国库拨款赈灾。 延关驻地,三国降兵频频滋事,驻防禁军请旨斩杀。 分散至北尧各地的三国难民,欲集结生事,须早做防范。 ...... 一系列奏报呈上,他们又见到了如魔君般的尧王。 承尧八年二月,北尧派出二十万禁卫军骑兵队,十万援兵南衍,十万绕过南衍奔袭曷阳。 同时,子桑傅秘密出使姜朔,使得曷阳北面受压。 未出两个月,曷阳仓皇退兵。 一个月后,子桑傅回朝复命,同时带回了姜朔的联姻意愿。 当他看到修鱼寿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便知那句君临天下在尧王,已是势在必得。 可沿途走来的风景,子桑傅现在想来仍心有余悸。 太卫府所掌的地方军及卫府营每一位官兵,都握有西南三国百姓的生杀大权。他们像对待鼠蚁般,对三国百姓层层压制打杀,尤其是青壮男丁。 每一处集中营,子桑傅所见到的都堪称人间地狱。他们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劳作不休。他几乎不敢去想,那些被征至白麋山脚的劳役的生活。 他唯一不解的是,尧王对延关驻地的三国军队的态度。非但没有斩杀,反而给他们发放了武器,并以北尧禁军的训练方式加强操练。三国军队的滋事,反而日益减少了。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说。”修鱼寿看着奏折,懒懒道。 “陛下怎知姜朔早有结盟意图?” 修鱼寿看看屈侯义,谁知另一旁的天蟒卫忽地笑出了声。 屈候义一声干咳,他忙噤了声。 修鱼寿听他声音有些陌生,恍然想起以前的天蟒十二将,已去了大半。 “报上名来。”修鱼寿放下奏折,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那名天蟒卫一步侧身,面向修鱼寿单膝跪地道,“末将容成硕,惊扰陛下罪该万死。” 修鱼寿手顿了下,“小果子?!” 容成硕掀起护颊,“您还记得我?” “废话!”修鱼寿几步站到他面前,“起来,让孤好好看看你。” 容成硕,李鹜同期的铁骑营九队骑兵,是上官耘的得力部将。他随上官耘在辛幼突围时身负重伤,不得不暂退。铁骑营易名天蟒卫,抽调八百骑于各郡组建太卫府时,他请求上官耘让他复职。上官耘不忍拒绝,让他随屈侯孝去南祈,待伤愈后复职。 屈候孝念及他的伤势,一直不允复职。他在南祈太卫府做了半年的闲差,终于气不过回了天尧。见他满腹委屈,上官耘哭笑不得,最终将他编入了天蟒卫。 “记得当年,孤亲训铁骑营时,你才十六岁。一晃八年有余,都成大人了。” “小果子这外号,还是您起的,弟兄们笑了好久。” “谁让你那时候不长个儿,还尽闹笑话!”修鱼寿忽而想起他方才失笑,“这次探报,是你去的?” “是。” 他们接下来的对话让子桑傅知道,早在他出使姜朔前,尧王已派出天蟒卫前往打探。他们不光去了南衍,还去了曷阳和姜朔。姜朔向北尧示好,功不在他。 “陛下的天蟒卫英勇无双,臣当安心了。” 子桑傅说完,讪讪告退。 待到了八王殿,他才想起最关键的问题。 姜朔应该知道尧王年不过三十,且不说他尚无子嗣,就算有也尚且年幼,如何联姻? “联姻?” 果不其然,这个消息让八王殿炸开了锅。 “他到底想干什么......” 归芗人将手里的公文撕了个粉碎,那是督赋司报上的国库拨款记录。北尧援兵南衍的骑兵二十万,现屯兵在南衍,毗邻曷阳。从军费拨款上看,尧王并未打算撤回军队。 “谁去联姻?”司徒燕紧紧盯着子桑傅,“不会是你吧?!” 子桑傅脸色顿时煞白,司徒燕的猜测不无可能。 “这不可能。”司徒婧一听直摇头,“陛下应该知道,王爷绝不会再娶。” “如果是圣旨呢?”归芗人冷笑着悠悠出口。 当年,就算她姐姐一百个不情愿,母后苦苦哀求,那个男人还是把她们拆散了。 司徒燕越听越心慌,古往今来这种事实在是太多了。别说他们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弟,就算是至亲骨肉,都可以为了国家远嫁。 “两国联姻,必是皇室宗亲。”花苒实在忍不住插了嘴,“怎么都轮不到王爷出马吧?” “皇上?!”九方漪忽地止住声,她注意到归芗人瞬间呆滞的神情。 “你还是很在意他。”司徒婧笑笑,见到这样的归芗人,她除了怜惜再无他想。 “不会的。”茹彺秋白了九方漪一眼,“承昭皇后不是回来了么?” 花苒没注意到她们的神色,自顾自道,“别忘了之前的曲嫔,帝王的婚姻向来是为政治服务的,与情爱无关。” 郊尹涵死命地扯了下花苒,花苒终于四周骤冷的气温,吐了吐舌头不再出声。 “政治......” 归芗人喃喃出声,郊尹涵忙打圆场,“芗人姐姐别乱想,陛下不是......” “不是什么?”归芗人看着她,眼底透着寒,“其实你最清楚,陛下为什么要联姻不是么?” “是曷阳,还是大皖?” 郊尹涵怔怔地看着归芗人站起身,一步一步逼近。 “曷阳或大皖,又有什么关系?” 殿外一句语中带笑,众王惶恐跪地。 茹彺秋不禁起了疑,这个点尧王应该还在弓书殿议事,为何会提早来八王殿,又来得这么巧?她扫眼殿外,惊见回廊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队天蟒卫。 修鱼寿一步跨上殿中龙椅,“孤再说最后一次,不得擅议国策,听懂了么?” “微臣知罪。” “孤今日就想知道一件事,”修鱼寿声音突显凌厉,“上官仰在哪儿?” 八王尚未起身,一听到这个问题,惶恐伏地。 “大胆司徒燕!” 修鱼寿一声厉喝,司徒燕身子一僵,半响不得动弹。 子桑傅不明就里,惶惑抬头道,“陛下,是不是弄错了?燕儿她......” “子桑傅啊子桑傅,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修鱼寿一堆书信扔到他面前,“自个儿看看!” 子桑傅拆开一封封书信,双手越发抖得厉害。这些是司徒燕和司徒荟的来往书信,上面清楚地记录了上官仰之前的做为。 “燕儿......为什么......”子桑傅紧紧盯着司徒燕,简直不敢置信,“为什么连我都......” 司徒婧一把夺过他手中书信,直感到头皮发麻,“为什么?!” “你是怎么找到的?”司徒燕阴沉着嗓音开了口。 “冀亲王的二九生辰,这么快就忘了?” 子桑傅和司徒婧皆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呼吸不能自己。 司徒燕猛地扭头看向子桑傅,“好一个生辰啊,陛下可真是你的好兄弟!” 修鱼寿冲屈候义使了个眼色,“不想说可以,孤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眼见司徒燕被卸了官印,五花大绑着押出殿外,子桑傅怔怔地盯着修鱼寿,眼泪不可抑制的滑落。他来为自己庆生是假的,舍命陪君子的醉酒也是假的!那天的欢愉和兄弟情义全是假的! “陛下......”司徒婧摇摇晃晃站起身,“您的戏,演得实在太好了!好到......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是戏......” 众人一声惊呼,就见司徒婧头微微一仰,径直昏倒在地。 “戏么......”修鱼寿转着拇指上的班指,走到归芗人身边,“你也一样......” “不是的!” 修鱼寿抬脚离殿,归芗人身子一软,泪如雨下。 “不是这样的......” 茹彺秋忙扶住她,“事到如今,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了!” “不解释,燕儿怎么办?!司徒家怎么办?王爷怎么办?窝藏上官仰这样的重犯是死罪!要满门抄斩的!” “满门抄斩?!”九方漪惊愕回神,“不是已经废了连坐么?” 子桑傅深深闭上眼睛,“二十七项死罪里,唯有一条会判满门抄斩,叛国通敌。” “那......” 所有的目光聚集到花苒身上,煦水郡祁王同掌律鉴司,她是唯一可以救司徒燕的人。 郊尹涵看到花苒面露难色,沉声道,“苒姐姐会想办法的,今日先散了吧。” 未想,郊尹涵话音刚落,便见数十名天蟒卫穿梭而至,将八王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各位郡王,对不住。”两名天蟒卫把住大门,“陛下口谕,八王不得离殿。” 软禁?! “我要见陛下!”归芗人扯住他们,不住哭喊,“求求你们,让我见陛下!” 郊尹涵不由皱了眉,尧王把她和花苒都软禁起来,怕是已猜到他们会请花苒帮忙。 “芗人姐姐。”郊尹涵喊住归芗人,轻轻摇摇头。 归芗人知道她的意思,只得作罢。 郊尹涵走到一名天蟒卫面前,“听声音,你应该是屈侯孝将军吧?” 屈侯孝简单行了礼,“涵将军。” “麻烦将军替我转告陛下,别较真。” 后面三个字,郊尹涵咬得很重。 屈侯孝点下头,转身离去。 ; 第一百二十二节 公主嫁到 使节受辱 半个月后,除了恵王司徒燕,诸王悉数被放。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居所及八王殿,都有天蟒卫寸步不离的把守。 天尧城的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 承尧八年七月七日,姜朔国公主阿逸多伊罗远嫁北尧,两国以联姻形式正式结为盟国。 阿逸多伊罗成为北尧第四位**妃嫔,封号姒阳。 “我讨厌你。” 这是洞房花烛夜,阿逸多伊罗说的第一句话。 “我知道,你也不喜欢我。”见修鱼寿没反应,她索性站到修鱼寿面前,紧紧盯着他。 修鱼寿一愣,第一次仔细看她,竟像及了花瑶。 阿逸多伊罗看见他的眼神,一步后退,“你要干嘛?” 修鱼寿绕过她,径直躺到床上,“今夜孤必须在这里就寝,床只有一张,你爱睡不睡。” “你......”阿逸多伊罗气得直跺脚,上前一把扯住修鱼寿胳膊,“你给我起来!” 修鱼寿手上用力一甩,阿逸多伊罗被带得一个踉跄,径直倒在修鱼寿身上。 四目相对,阿逸多伊罗不禁一个哆嗦。待回过神,她才发现自己已被修鱼寿反压身下。 “给孤老老实实睡觉!你放心,孤绝不会碰自个儿不爱的女人。” 她愣愣地看着修鱼寿双唇一张一合,低沉的声音夹着冰冷的气息迎面扑来。忽的身上一轻,她扭过头就见修鱼寿侧身睡下了。 “你很像我阿大......” 阿逸多伊罗想起临行时,父皇轻吻她的额头送别。时值仲夏,他的双唇却冷如寒冰。那个父爱式的吻,也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一次,一次比一次冷。 “每一个皇帝都这样么?” “为了国家,连身体和感情都可以出卖?” “还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皇位?国家?”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和姜朔结盟?” “为什么要牺牲我?” “突然就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还要睡一起......” “天一亮,我就成你的女人了。” ...... 阿逸多伊罗一句接着一句,伴随着隐隐地哭泣,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修鱼寿翻身而起,紧紧地盯着她。 “你生如雪狼,是猎人的景,旁人的畏。就像我阿大一样可悲,美丽是天生的残忍。” 修鱼寿一把捏住她下颚,对准那红唇狠狠吻下去。 阿逸多伊罗怔怔地望着帐顶,任由身上衣物被扯得七零八落。压在身上的男人,冰冷的体温渐显温热,仿佛寒冬后的春回大地。 “你冷么......”语音未落,她便感到下身一阵撕裂般的痛,忍不住大喊出声,“你干嘛?!你想杀了我?” 修鱼寿死死按住她奋力挣扎的手,“你阿大没教你,要怎么牺牲么?” “我要是死了,阿大不会放过你的!”阿逸多伊罗不住地哭喊。 修鱼寿嘴角勾起一抹邪笑,“不会死的......” 阿逸多伊罗终于知道,不是和男人在一张床上睡一觉,就是他的女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下身一片湿热,耳边有着温柔的耳语,“还疼么?” 阿逸多伊罗脸红的像熟透的柿子,轻轻点下头。 “那,还要么?” 听着他戏谑的声音,阿逸多伊罗耳根直发烫,紧咬着下唇不出声。 “孤就想告诉你一件事,人可以傻,但不能蠢。” 这以后,阿逸多伊罗的清璃宫仿佛冷宫一般,再未见尧王身影。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司徒燕被关在地牢,没有审讯,更无释放的迹象。 子桑傅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未能同她见上一面。 弓书殿,更设了八王禁足令,就连郊尹涵也连续两月不得入内。 就在八王一筹莫展时,姜朔发动了对曷阳的战争,屯兵在南衍的北尧二十万骑兵也蓄势待发。卢妃姐妹急休书一封,请司徒婧劝说尧王退兵。 这时,八王才知道曷阳入侵南衍,是受姜朔逼迫,意在借南衍的兵力灭掉曷阳。未想南衍军队的实力远不及曷阳,姜朔坐得渔翁之利的盘算落空。而选择在这个时候和北尧结盟,姜朔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北尧若出兵,无疑助纣为虐。 未想,尧王看到书信时,竟无动于衷。 没过多久,二十万兵力拔营出征,沿南衍边境斜下东南,至曷阳最东面的边城驻营。 曷阳不得已派出使者向南衍求救,卢妃瑜直接将人带到了北尧。 他们在北尧逗留数日,才见到尧王。 “姜朔下一个目标就是南尧,北尧若不撤兵,便是置盟国于危难,不仁不义。” 这话出自尧王口中,和曷阳使者对南衍说的一模一样。 卢妃瑜不禁诧异,“陛下既然早就知道,为何还要发兵?” “姜朔的公主在北尧,他们敢么?”修鱼寿笑笑,走到曷阳使者面前,“小小曷阳,一个姜朔就让你们畏首畏尾,犯我盟国。今日是姜朔,来日又是谁?如此容易受人牵制,我盟国岂不永无宁日?既然如此,灭掉曷阳,归入姜朔,三国联手,有益无害,为何要撤兵?” 曷阳使者面露羞愤,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卢妃瑜听出这里面的问题,没有了曷阳,南衍便处于北尧、姜朔、大皖三国的包围圈中。日后,万一与北尧翻脸,且不说大皖会如何,单是姜朔一国便足以颠覆南衍。若她没有猜错,修鱼寿是想借此牢牢牵制住南衍,或是兵不血刃,逼南衍向北尧称臣。 “既已结盟,姜朔的顺水人情,北尧自然要给。至于南尧,在他们眼中,恐怕已同附属国无异了。所以南尧尽可放心,就算没了曷阳,姜朔也不敢长驱直入。” “你......” 如此堂而皇之的当众羞辱,让卢妃瑜始料未及。当下气得丢下曷阳使者,兀自回国了。 曷阳使者被天蟒卫压至弓书殿,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精心布下的局。而这个局中最关键的棋子,不是姜朔,更不是南衍,而是曷阳。 ; 第一百二十三节 斩步六孤 联姻疑云 曷阳王密令在曷阳使者中长榘的面前铺开,上书一行小字,依尧王意旨行事。 中长榘明白了,尧王已和曷阳达成协议,合力推翻姜朔王。 “委屈中长大人,要受点皮肉之苦了。” 中长榘未及反应,天蟒卫便手持长棍劈头盖脸砸下,直打得他遍体鳞伤。 当他被驱逐出境时,满朝文武皆咂舌不忍。 “看来,阿大是对的。” 阿逸多伊罗站在阁楼上,远远看着中长榘的悲惨遭遇。如果她没有嫁到北尧,曷阳使者恐怕会有另一番境遇。北尧、曷阳、南衍联手对抗姜朔,也不是不无可能。 “姒妃娘娘当真这么以为?” 身后突然一声,阿逸多伊罗诧然回头。她从未在宫中见过此人,年不过四十,气定神闲的天颜。 “你是谁?” “原候犀宰相步六孤麒政,见过娘娘千岁。” “你不是被关在地牢么?”阿逸多伊罗在来北尧前,对这个传奇宰相已有耳闻,未想此时看到了本人。 步六孤麒政笑笑,“尧王奉行人尽其才之道,罪臣自然得自由。” “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难道我来此联姻,不利姜朔?” “不知娘娘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步六孤麒政看看四周,悄声道,“赔了夫人又折兵。” 阿逸多伊罗颦眉道,“请大人明示。” “先生,陛下有请。” 天蟒卫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步六孤麒政意味深长地笑笑,“娘娘以后要当心了。” 到了弓书殿,临进门时,步六孤麒政看向身后的天蟒卫,“方才一切,你们已提早报给尧王了吧?” 黑色护颊后,透出凌冽的目光,“先生好自为之。” 转到屏风后,和修鱼寿四目相对,步六孤麒政心下替他惋惜。如此年轻的王,已是机关算尽,六亲不认。可要论到老谋深算,比起那个人,他还是太嫩了。 “你就不怕孤杀了你?”修鱼寿眼睛看向奏折,笑容挂在嘴角。 步六孤麒政面不改色,“曷阳的线,您忍心掐断么?” 修鱼寿一声冷哼,“箭在弦上,容不得他们。” “有件事,恐怕,您还不知道。” 步六孤麒政上前一步,却被尧王身边的天蟒卫一剑挡下,他转而一笑,“陛下身边的狗,可真够警惕的。” “那也比丧家犬好。”修鱼寿冷凝的目光看向步六孤麒政,“让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遗言。” 步六孤麒政闻言一窒,转而仰天大笑,“烦劳陛下亲自送一程,在下愧不敢当。” “平定瀚南日,孤定会记你一功。说吧,趁孤还有耐心。” 步六孤麒政半笑不笑地看向修鱼寿,“姒妃娘娘已有身孕,您的骨肉和江山,恐怕只能二选一了。” “你说什么?” “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这是步六孤麒政最后的奢望,尧王能回心转意,放弃征伐。 短暂的沉默后,修鱼寿走到步六孤麒政面前,手起刀落。 “谢先生好意。” 修鱼寿扔掉沾血的佩剑,低声下令,“看好姒阳。” 话音未落,便闻殿外喧闹。 一名天蟒卫急入殿禀报,姒阳定要见到尧王。 屈候义不禁提醒道,“这个节骨眼,还是见下吧。” “她来这里之前,除了步六孤麒政,还见过谁?” 屈候义一愣,转而看向那名天蟒卫。 “娘娘方才在阁楼上,觉得身子不适。冀亲王刚好碰上,就带去太医院了。” 修鱼寿皱了眉,“他们说了什么?” “娘娘到底是女人,又是在太医院,末将不好靠太近,所以......” “冀亲王是不是也在外面?” “冀亲王陪着一块儿过来的。” “传。” 子桑傅一步一顿,跟着阿逸多伊罗身后进入弓书殿。看到修鱼寿的那刻,他突然想起之前被五花大绑押进这里,双眼被蒙,不见一丝光亮。如今,他越发觉得弓书殿内有暗阁,司徒婧也曾被关在同样的地方。 弓书殿已是皇宫重地,为何还要修筑只有天蟒十二将知晓的暗阁?尧王到底有多少秘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陛下可知,姒妃她......” “孤已经知道了。”修鱼寿一把拉过阿逸多伊罗,扬声打断道,“冀王是来道贺的么?” “整天戴着面具,不累么?”子桑傅已经不想再看他演戏了。 “面具?” 修鱼寿搂着阿逸多伊罗。站在子桑傅面前,“黑市贪赃,装病不上朝,出使南衍的时候抗旨不遵......你带的面具还少么?!如果不是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觉得你能活到今天?” “所以臣清廉奉公,克己尽责,唯你是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诸多心血还不够补过么?” “食君禄,担君忧。可惜,没有一个能同声一气的。”修鱼寿看着阿逸多伊罗,“你也一样。” 阿逸多伊罗瞪大双眼,“你在说什么?” “就算孤曾在八王殿下跪请求,你们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因为当年向敌军下跪求饶的不是你们,所以你们不觉得屈,总觉得守好自家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却没有想过,孤的二十四名爱将,为什么会一去不返。你们怕黑火石,所以孤让他们去送死,因为孤也怕!” “这不是理由。”子桑傅紧紧盯着修鱼寿的眼睛,“三国覆灭的后果,有目共睹。常年战乱,民生凋敝,你不是不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为何不能自强以御外敌?为何一定要穷兵黩武?” “够了。”修鱼寿低头伏在子桑傅耳边,“别以为,孤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当年去南衍,要封的不是山,是孤的心和江山。” 子桑傅一声冷笑,“江山得来不易,望陛下好好珍惜。” “你娶我,是为了谁的江山?” 阿逸多伊罗忽而一句,不冷不热。 子桑傅顿觉好笑,“这你应该比我们都清楚。” “那为何发兵曷阳多日,陛下都按兵不动?”阿逸多伊罗看向修鱼寿,“我阿大几番送信询问,你都视而不见,到底为什么?” 修鱼寿笑笑,捏起她下颌,“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 第一百二十四节 软禁姒阳 子桑悲逝 秋季的风,不冷却凉透人心。 子桑傅在尧王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大皖先王兰久越。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燕儿?” 这是他来此的初衷,本以为,姒妃有喜能化解阴戾。但进门后看到的尧王,对自己的骨肉近似冷漠。阿逸多伊罗在他身边,也似摆设。在子桑傅心里,现在的尧王,已经没有寻常人的情感了。 “你希望孤如何处置?” 时至今日,尧王还在百般试探。子桑傅终于明白,他生辰时,尧王为什么要问他是否宴请了八王,又让他第一时间知道曷阳出兵,并多此一举让他出使姜朔。与八王殿共设鸿门宴,勾结南衍试探北尧,这些疑心早已盖在他的身上。所以用出使姜朔,试探他的忠心。 “陛下,不要再逼臣了!” 子桑傅悲戚交加,夺门而出。 阿逸多伊罗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子桑傅口气中,听出了痛心和绝望。 “他是忠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修鱼寿一把推开阿逸多伊罗,“朝中的事少插嘴,回去吧。” “我今天一定要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攻打曷阳?” “孤早就跟你说过,人可以傻,但不能蠢。你阿大就是个蠢人,教出来的女儿也是蠢才。”修鱼寿勾起嘴角,手抚向阿逸多伊罗微凸的小腹,“想用这块血肉拴住孤,简直痴心妄想。” 阿逸多伊罗一步倒退,不敢置信地盯着修鱼寿,“虎毒不食子,这是你的骨血!” “孤不需要。”修鱼寿逼向阿逸多伊罗脸庞,“你阿大怎么不想想,谁喜欢跟强势的国家做邻居?尤其是这国家里,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君王。” “你......你想怎么样?”阿逸多伊罗倒抽一口凉气,步六孤麒政的话应验了。 “姜朔的好日子,到头了。” 修鱼寿一把扯掉蒙在地图上的墙布,阿逸多伊罗看不懂军事地图,可也在姜朔两个字上看到了一个大叉。 “你真以为孤娶你,是为了跟姜朔联姻么?真是天真!” 阿逸多伊罗明白了,修鱼寿是把她当成了人质。她连退几步,欲夺门而出,却被天蟒卫齐身压制。 “放开我!” “你乖乖听话回去,什么事都没有。”修鱼寿坐到案几前,继续翻看奏折,“只可惜,你的心思跟你阿大一样幼稚,幼稚得孤连谎都懒得撒。既然知道了真相,就哪儿也别去了,留在这里陪孤吧。” “修鱼寿!你个阴毒小人,老天爷一定不会让你得逞的!” 修鱼寿拿起北宫洵留下的令牌,恍然一笑,“孤,不会再让任何人算计北尧了。” 这日后,子桑傅一病不起,再也无力过问朝政。归芗人和茹彺秋,不告而别,弄得人心惶惶。八王殿失了主心骨,更加混乱不堪。 郊尹涵不得已,冒死硬闯弓书殿。当看到弓书殿的地图,她才知道尧王的心思是姜朔,而不是她早先以为的曷阳。 “很惊讶?” 郊尹涵笑笑,“早晚的事,只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郊尹涵递上一封密卷,来自各郡太卫府的密报。三国难民似受人蛊惑,频发集体自杀事件。各地劳役集中营,同样尸积如山。 “为什么八王殿上不说?” 见到修鱼寿疑惑的眼神,郊尹涵匆忙跪地,“臣不敢说。” “八王殿......”修鱼寿把密卷丢给屈侯义,“你亲自去趟观璞,把这个交给薄奚辰,他知道该怎么做。” 眼看屈侯义没有片刻停留,疾步离去,郊尹涵犹豫了下道,“陛下是想......” “延关的三国军队要有大动作了。”修鱼寿一拳砸在地图上,“是孤疏忽了,忘了家贼!” “难道是......” 后面的话,郊尹涵没敢说出口。 当日,得知姒妃有孕,归芗人的脸色变得极度吓人,继而和茹彺秋不知所踪。难道昔日**,要兵戎相见了? 就在这时,一名天蟒卫疾步入内,在修鱼寿耳边几句耳语。修鱼寿脸色大变,急下令摆驾冀亲王府。 刚走到宫门外,龙辇突然停了下来。紧跟着,天尧城内的天蟒卫全部出动。 郊尹涵见势不妙,准备去通知花苒戒备,未想被两名天蟒卫齐身拦住。 “陛下?”郊尹涵诧异出声,难道尧王连她都怀疑了? “跟孤去冀亲王府。” 不容违抗的语气,郊尹涵不敢多言,只得紧随其后。 此时的冀亲王府,已被天蟒卫团团围住。比起三年前捉拿子桑傅时的人数,多出了数十倍。 子桑傅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死白了无生气。 听着屋外的动静,他淡淡一笑,“终于到了这一步啊......” 天蟒卫破门而入,修鱼寿跟着踏了进来。 “他在哪儿?” “走了。” 修鱼寿摆摆手,几名天蟒卫上前架起子桑傅,就要拖走。 子桑傅不禁讥笑出声,“这么多天蟒卫,只能拿我一个将死之人么?” “孤最后问你一次,他在哪儿?” 子桑傅咳出满口鲜血,转而仰天大笑,“修鱼寿啊修鱼寿,你真可悲!冀亲王府有那么多天蟒卫盯着,你还能让上官仰如入无人之地!” 修鱼寿一把捏住子桑傅的下巴,使得子桑傅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孤告诉你,唯有你冀亲王府,孤没有派人盯。” “谁信?”子桑傅甩开架着他的天蟒卫,踉跄站起身,“他前脚走,你后脚来。没有天蟒卫,会这么巧合?” “是巡逻的禁军在街口发现的,这条街上值得他冒险拜访的,只有您一个。”一名天蟒卫忍不住道。 子桑傅看着修鱼寿的眼神渐显迷茫,难道他还是相信自己的? “都出去吧。” 屋里只剩下修鱼寿和子桑傅,良久无言。 子桑傅哆哆嗦嗦地倒茶,茶水四溅。 修鱼寿一把夺过,“为什么不让御医来看看?” 子桑傅悲戚一笑,“御医哪及得上陛下的天蟒卫。” “你是至情至性之人,孤从不认为你会背叛。”修鱼寿别过头,话锋一转,“但是,也绝不能容忍你的背叛。” 子桑傅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修鱼寿一惊,就见子桑傅一个摇晃,身子跟着软倒在地。 “冀王!” “陛下,子桑傅从未想过,背叛陛下......” 修鱼寿刚要传太医,却被子桑傅摇头止下,“没用了,就让臣这样离开吧。” “为什么要这样?” “臣好累......”眼泪顺着子桑傅的面颊留下,打在修鱼寿胳膊上,“想让自己变得有用一点,跟上陛下的脚步,离陛下更近一点。可惜,臣只是一次次把陛下惹恼,一次次地不信任臣,愈努力,愈疏远。今时今日,臣依然看不透陛下的心思。八年了,近在咫尺的两个人,已远隔天涯。” “如果孤告诉你,生辰的宴席上,孤没有演戏,你信么?” 子桑傅定定地看着修鱼寿,轻轻地笑,“臣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几年,陛下的眼睛真得瞎了么?” 修鱼寿沉默了,看着子桑傅摇摇头。 “只要陛下说,不管是什么,臣都信。” “人的眼睛,是靠不住的。” 子桑傅黯哑地笑了,“也是,陛下已经没有不能出卖的东西了。” “子桑傅!” “上官仰的确来过,臣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但是,臣不会把他的下落告诉陛下。” “为什么?!” “他说,他会把修鱼寿带回来。” 修鱼寿怅然一笑,“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看孤的。” “就算臣再怎么逼自己,可陛下的身体,已把您彻底地出卖了。”子桑傅勉力抬起手,抚上修鱼寿面颊,“修鱼寿的眼睛,永远不会瞎。修鱼寿的身体,不会冷过寒冰。还有,修鱼寿不会碰自己不爱的女人。最重要的,修鱼寿不会出卖身边的人,包括他自己。” “人心有魔,万物皆魔。” 子桑傅深吸口气,大笑出声,“真适合魔君啊!” “够了!” 修鱼寿放下子桑傅,站起身背对着他,“孤倒要看看,上官仰怎么把修鱼寿带回来。” 子桑傅虚弱地摇摇头,“陛下......” “子桑傅,孤可以让你知道一件事。孤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司徒燕。” “......谢陛下......”子桑傅两声闷咳,挣扎着跪伏在地,“请陛下赐臣......最后一个恩典......” “你说。” “当初......八王殿......的承诺,修鱼寿一定......会记得......所以,请......陛下,对八王......” “如何?” 身后良久没有回应,修鱼寿心底一颤,半响僵立。 承尧八年十月二十七日,北尧第三位辅政亲王,冀王子桑傅病逝,卒年二十九岁。 ; 第一百二十五节 三年之乱 诸王归位 九觞城,古琴白雪乱纤手。 惨淡岁月入梦遥,浪迹四海悲寂聊。万里江山皆风火,十年胸中尽怒潮。 遥首向骞人,不觉已近十个年头。时至今日,他该来了。 子桑一去,乱局汹涌。 诸王齐反,大皖西犯,三国军叛。 急功近利的后果,他如何承担? 修鱼非于乱雪中独斟一杯酒,看着远处的黑点,愈来愈显。 “他来了。” 望见修鱼非预料中的笑意,古琴声戛然而止。抚琴的女子缓缓起身,欲转身离去。 “生气了?” “他是先生放不下的结,先生又何须理会我的心思。” 修鱼非仰天大笑,“真该让他见见现在的你,一晃近十年,竟出落得如此温婉。” “女子的温婉是看人的,对他,小夜只怕会和反王一样凶神恶煞。所以,还是回避得好。” “小夜......” 修鱼非摇摇头,抬眼便见黑色蟒袍近至九觞。蟒袍的主人翻身下马,与他遥遥相望。 周身的黑蟒,仿佛失了生气,任由寒风凌虐。 修鱼非不由感慨万分,仅一年不见,他已如此憔悴。 “哥......” 九觞城,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听他轻唤,修鱼寿悲戚一笑。原来,他早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一杯酒,一场叹,久失言。 他醉意朦胧,挥剑而起,风雪狂乱。 一声长叹一声雷,天公不怒而自威。忽闻豪杰为贼屈,天下英雄不胜悲。 当年九觞城外的大漠,祭魂式也曾如此悲沧,只是血腥味远胜今日。 修鱼非举杯一饮而尽,“有个人,在老地方等你。” “谁?” 他眼底的戒备,让修鱼非被酒灼热的心,忽的一冷。 “你在怕什么?” 他忽而一笑,“输。” “醉或不醉,只在杯盏大小;输或不输,只在人心沉浮。” 莺语花香,薄雾轻漫。这本已荒无人烟的篱笆栏,落满梨花印。 兜兜转转十余年,又回到了这里。修鱼寿仰头一壶酒,顺着篱笆门滑坐在地。 “脾性变了,样子变了,就连习惯都变了。” 赵大娘嗅着冲天酒味,慢慢踱出来,漠然盯着门口的醉汉。 “大娘又要劝孤退位么?”修鱼寿醉里带笑道,“您何不去助反王一臂之力,也省的费口舌了。” 一记响鞭迎面劈下,酒壶一分为二,碎裂在地。 修鱼寿一怔,接着便是第二鞭,第三鞭...... 蟒袍生生破碎,渗出血渍,皮肉撕裂般地痛,他竟小看了这位先皇后。 苍老的声音,悲愤地颤抖,“都无所谓了,还来这里干什么?!” 修鱼寿扯扯粘在手臂上的衣袖,“孤只是想透透气。” “放屁!” “放屁也算透气的一种。” 看着他亦真亦邪的笑,赵大娘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那些包袱,该扔的就扔了,该后人扛的,就理所当然的给他们。不管是你,还是你军营的弟兄,都担负得太多了。” 修鱼寿扭过头,怔怔地看着赵大娘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挨着他坐下。 “我儿出征时,老妪常坐在院里盼着,盼他活着回来。他回来了,立了功却被贬了。得知个中缘由,老妪也给了他一顿鞭子。要带兵就好好带,怎么就管起朝上的事儿了?先不说他管得在不在理,单凭这一心二用,就该打。” “孤第一次挨板子,也是因为......” 修鱼寿猛然打住话头,他突然明白了赵大娘的用意。 她在劝他,收心。 “孤真得错了?” “苍天白发明王道,百年基业百年工,放放吧。” “您为何突然......” 赵大娘看着面前年轻的面庞,散开皱纹轻轻地笑。 她用薄奚辰的命,逼他退位,只是想一试魔心深浅。天下容不下一个精骑队,更容不下修鱼寿和薄奚辰。听到这句话,她知道修鱼寿还活着。替左司黯求情,也是顺势之举。 这次,北尧面临空前危机,他本该坐镇天尧,却独自一人去了九觞城。乱局于他,已似无关轻重。 “回去吧,别让我孙女太累。” 修鱼寿微微一怔,难道承昭皇后这个时候回宫了? 他一跃而起,猛觉一阵眩晕。 赵大娘递给他一颗醒酒丸,“酒多伤身,大娘还等着抱重孙呢。” 修鱼寿孩子似地笑了,牵起惊鸿一声长嘶,立马扬鞭绝尘离去。 天尧城,出人意料地平静。 屈侯义惊见圣驾,匆忙牵下惊鸿,“陛下,他们回来了。” “谁?” “皇后娘娘,延王和容王。” 乱局一起,赵月妩便请延王出山主持大局,并同时宣布承昭归位,代尧王掌政。有都统副将北宫修领禁军压制群臣,再加上延王多年的威信和承昭皇后母仪天下的气势,天尧城并未大乱。 修鱼寿站在宜政殿外,听着朝议如常。那些熟悉的故人之音,直让人倍感欣慰。 “皇上驾到——!” 侍监官突然扬声通报,宜政殿顿时静了下来。修鱼寿愣在门口,看着殿内一张张熟悉的面庞,一时竟忘了做何反应。 赵月妩几步走下台阶,皇后朝服在身后展开绚丽的色彩。 “陛下,您回来了。” 修鱼寿回过神时,人已被赵月妩牵上了王座。 赵月妩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抬眼一扫诸臣,凤眼生威,“继续朝议吧。” 接下来的朝议,修鱼寿均心不在焉。回来的路上,王之魔婴,似乎已成为众所周知的秘密。 抬眼四下看去,重臣中唯独不见郊尹涵和花苒。修鱼寿心中一紧,难道她们也反了? “陛下!” 夏侯轩扬声高唤,赵月妩忙碰了下直出神的修鱼寿。 修鱼寿一愣,和夏侯轩四目相对。突然眼前一黑,身子跟着伏倒在龙案上。 ‘做抉择吧。’ ‘稚儿......’ ‘吾之帝王,恕吾无法沉默。酗酒,几无进食,更无休眠,您的身体已至极限。在它崩坏前,吾需要您最后的决定。无论去留,吾皆会如您所愿,包括死亡。’ ‘孤想知道,稚儿的希望。’ ‘修鱼寿......’ ‘去或留,稚儿的选择是什么?’ ‘谢陛下。’ 如果他这样问,答案便只有一个,留。 第一百二十六节 诏令讨逆 大皖密情 依稀烛光,照进帷帘。 “陛下醒了!” 修鱼寿恍惚睁开眼,就见赵月妩欣喜的一笑泪两行。 “修鱼寿......” “小五,谢谢你。” 如果她没有回来,他恐怕真就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了。 “这个时候,只有你,绝对不能倒下。” 紧紧抱着他,依偎在他冰冷的身体上,赵月妩轻韧的笑道,“我等着你,春暖花开。” 翌日,尧王颁布讨逆诏。大皖公主兰芗吟,大皖前朝臣子茹彺秋潜伏北尧,霍乱朝纲。司徒一族素有前科,借冀亲王薨,勾结北尧奸臣上官仰,挑拨三国军民反尧。两相为奸,其心可诛。 瞬时,边城风沙狂,九郭血雨风。 太卫府领卫府营,逐城绞杀三国平民。天尧城只留十万禁军防守,余下兵力悉数派赴延关各关口。北尧与曷阳的密约,也就此作罢。 未出半月,天蛭关传来噩耗。南衍出兵,进犯天蛭。北尧守军猝不及防,退守桐城。天蛭关守军大将九方汹,临阵脱逃,不知所踪。 南衍的背信弃义,九方汹遁走,引得北尧军心大乱。魔君传言,愈演愈真,各关守军开始闭城不战,曾观望之势。 “让我去吧。”看着一筹莫展的修鱼寿,赵月妩忍不住道。 “不行。”就算要弃天下,做亡命之君,他也绝不希望她涉险。 “只要给我一个人,军心必定,叛军必败。” “谁?” “前精骑队总将,左司密。” 这个出乎意料的名字,让修鱼寿一时无法回应。他印象中,左司密已被处决,为何赵月妩会提起他? 赵月妩见着他的反应,身子一低跪伏在地,“当年,洵将军念及旧情,私放左司密。并请求我爹,给他一个藏身之所......” “你们......” “陛下,左司密助豫王,实是另有隐情。此次平乱,非他不可!” “什么隐情?” “事关大皖先皇后,芗吟公主的生母,穆菡君。” 她说她叫穆菡君,为寻女外出,请他放她一条生路。 他已过而立之年,却从未见过她这般女子。踏入疆场,落入敌手,还能清婉如水,不缓不急。 她觉出他的迟疑,轻轻地笑,“将军若是为难,就杀了我吧,或是一功。” “你不怕死?” 他初入沙场,见惯生死,却愈来愈怕。而她,却恬定自若。 “死又何苦,何须将军无辜受累?” 他微怔,死到临头,还替敌军将领着想。是久居深宫太过城府,还是丧女心死,寻善之本源? 他没有放她走,也没有公开她的身份,就这样留在了身边。 而她,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北尧左司家长子,皇家精骑队总将左司密。 皇家精骑队的名号,她第一次听说。 “总有一天,我们的黑蟒旗会呼啸疆场,让来犯之敌闻风丧胆!” 他立于马背,遥指大皖,放言不羁。 她轻笑,“要来,就是早点来吧,我也得解脱。” 看着她的眼泪,他心底一颤。皇后几多尊荣,说到底也还是一介平凡女子。江山富贵尽享荣华,也及不上百丈之内的夫爱。 “你爱他么?” “我恨他。” “那为何不杀了他?” “我小女儿在他手上。” 他不明白,身为父亲的大皖王,为何如此心狠。 “你可愿助北尧一臂之力?”这一刻,他看到了打破僵局的希望。 “将军若能还我自由,我愿终身为婢,报答将军。” 他之骁勇,让她看到北尧精骑队的实力。他之忠厚,堪当大任。那群年轻的骑兵,日后定能扬名天下。 大皖军机,他唯一需要的,她点头应下。 送她离开时,他定定地看着她。 “穆菡君,我不要婢女。” 当将军夫人四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时,她的笑,皓洁似月。 一坛芗酒,赠他睹物思人。 他却没想到,仅此一别,竟是永诀。 大皖军机外泄,北尧势如破竹。 此时的他,已烂醉如泥。 大皖退兵,皇后穆菡君于宫中自尽身亡,他心灰意冷。 来到骞人,孑身一人,本想就此潦倒一生。豫王璟瓯潭的出现,点燃了他复仇的火焰。 她不希望大皖王给他戴上**皇后的污名,靠女人打胜仗将是他抹不掉的笑柄。为保他声誉,她含泪自尽。 “我给你兵,给你权,你助我自立。成事后,本王与西贡联手,废兰久越,替将军夫人报仇。将军也可夺回夫人灵位,置于祖坟,聊以**。” 他攥紧双拳,当下拜豫王为主,誓言复仇。 豫王事败,北尧两次易主,皆对他网开一面。他却一心复仇,至死不渝。 临刑,北宫洵问他,还记得精骑队的弟兄么?还记得他一直看好的承王么? 铁血男儿,顷刻泪如雨下。 他知道,承王推迟登基,是为了精骑队。而重获新生的铁骑营,险些被他亲手葬送。 如果不念及旧情,他不会对密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终给了李鹜他们一条生路。 “告诉左司黯,这次,一定要帮我拿回他嫂子的灵位。” 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也给承王留下了一个考验。赢不了大皖王,护不了精骑队,承王不足为君。 可惜,北宫洵没听出他的暗示。 他也没想到,北宫洵放了他一条生路。 看到左司黯的留字,他愧不能言。 左司黯听出他言外之意,大皖有诡。深入虎穴,凭一己之力挽狂澜,成了左司一族洗脱罪名的唯一选择。 精骑队覆没,大皖王崩,他的心也空了。 见到穆菡君灵位时,他只想面见尧王,替左司黯洗刷罪名后自刎谢罪。 “若日后,我王有难,你可愿倾力助之?” 季连裕雪念他痴情,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静待王召。 可是几年后,承王作为,在他看来已近魔君。 “魔君么?” 他见了承昭皇后,温婉如当年的菡君,却有着菡君没有的坚韧和信任。 “他可为我弃天下,也肯顾念弟兄赦令弟,兰久越岂能相提并论?” 他仰天大笑,承王不死,精骑不覆。他有生之年,愿以死报君恩! 第一百二十七节 老臣护主 反王势落 十余年间,浪迹天涯。再见到天尧皇宫的那一刻,心中涟漪依旧。左司密一步一顿,踏上雕花石砌的台阶。 素黑华丽的蟒袍,迎风飒飒。当年孤傲不羁的骑兵,已成为登临王座的君王。 左司密不禁感慨万千,跪地俯首,“罪臣左司密,叩见吾皇万岁。” 还记得他精骑队总将时的英武,骞人郡统将时的威飒。可如今,他也两鬓斑白,不尽沧桑。 “一个女人,竟比得过一族荣衰,举国安危。左司密,你辱我精骑太甚!” 左司密怅然一笑,“谢陛下,赐臣以死报国之恩。九泉之下,也有脸得见昔日弟兄。” 他是如今世上,唯一知晓大皖先皇后自尽真相的人,也是唯一熟知兰久越作为,可以替尧王洗清魔君之嫌的老将。 季连裕雪和赵月妩,再一次挽救了北尧风雨飘摇的命运。 承尧九年三月春,左司密挂帅,赵月妩随军出征,定三军。 同时,修鱼非请西贡大将连晋出兵相助,近逼大皖。南衍旧将郊尹昊,率部与滞留在曷阳边境的北尧二十万骑兵汇合,进犯旧主南衍。 局势扭转之快,让诸反王措手不及。而南衍王此时颁昭退位,南衍自顾不暇。大皖新王又呈观望之态,拒不发兵援助诸反王,更是让三国叛军陷入了绝境。 春雨凄凉,琴声呜咽。 茹彺秋立于营帐前,不尽哀伤,“大皖已不是兰王时的大皖了。” “事到如今,已不知所谓了。”归芗人站起身,琴声戛然而止。 “不知所谓?”司徒燕一跃而起,“修鱼寿害我夫君凄凉离世,这笔帐,我是一定会跟他算清楚的!” “魔君误国,这不是为个人私仇。”司徒婧牵起她的手,“他不死,往后不知还有多少像哥哥,还有你我这般悲臣。” “千错万错,到底是因我而起。”归芗人凄然一笑,“早有所觉,却妄图挽回他一分人心。想来可笑,我连父王真情假意都分不出,更何况是他。” 回到大皖那天,大皖新王交给她一份手札。兰久越对芗吟公主点滴父爱,凝聚其间。 [有女如芗,音如琴吟,取名芗吟,只愿其此生无忧。] [孤势单力弱,内有权臣,外有强敌。无爱为尊,大殇为皖。久越至爱,奈何要舍长女,伤菡君,求一隅苟安!望芗吟之幼,不禁悲从中来。孤誓倾毕生之力,护其一生,以偿长女之失,菡君之痛。] [菡君变节,弃孤,叛皖。唯赐其一死,安抚三军。孤之悲痛,肝肠寸断,唯有芗吟,聊以宽慰。] [西贡欲求北尧之黑火石,孤不甚惶恐。黑火石之力,足可覆一国。若伐大皖,如何敌之?唯有联西贡,谋算左右,以防不测。皇宫清冷,芗吟孤苦,孤心力交瘁,不能尽人父之责。芗吟之伤,孤之无能,奈何菡君之后无所爱,唯有托于红颜故交,以偿母爱。不想芗吟讥讽连连,以丧心病狂冠于孤身。呜呼哀哉,其之聪慧,竟不能解孤之良苦用心。] [芗吟唯一牵挂,唯孤之大皖。孤痛心之余,将错就错,以奸细名送其出境。千叮万嘱,小心照顾。一句父王保重,直唤得孤两泪涟涟。] [芗吟有旧友,孤睹人思女,故收为己用,易名彺秋。彺秋缓步迟寒冬,为求芗人同。此女自愿往北尧,以助芗吟,孤欣然允之。] [芗吟虽怨,却念及父女之情,常有书信。虽字里行间无甚性情,孤亦不尽欢喜。] [芗吟偶遇北尧新主,原精骑总将承王修鱼寿。孤不尽惶然,恐其赴菡君后尘,欲召其回宫,未果。] [孤令人强行挟芗吟,其言行间对尧王已显倾心。北尧精骑实乃孤之克星,先俘吾妻,再夺吾女。孤不甚其悲,必屠之,以解孤心头之恨!] [芗吟之怨,字字诛心。孤不甚其怒,以掌掴之。芗吟之恨,已绝父女孝爱,孤以言语逼之,终不能使其回心转意。孤与芗吟,终至恩断义绝。] [芗吟以家为愿,孤唯有为其一试北尧国君之心力。君不能御魔,必失人之本性,人不成人,家不成家。他若因精骑为重,王途终尽。屠精骑,复孤仇,断其念,炼其心。] [北尧精骑将领莫天昀,夜潜入宫,为孤所擒。孤持其剑,将皖于各国来往之证据,当面焚毁殆尽。北尧国君欲求三国之力,伐大皖,救弟兄。若孤崩,铁证毁,北尧铁骑岂有生还之机?莫天昀之悲愤,孤之哀沧。时至今时,孤生无可恋,唯有芗吟无法释怀。但求此劫,能明芗吟之路,决北尧帝王之心。] [孤独坐深宫,望残烛余火。若日后,芗吟能以父女之情,祭孤之灵位。孤,死又何憾……] 一生踏尽俩位君王之爱,却愈显茫然。孰真孰假,孰魔孰清,归芗人已无法分辨。自古帝王,无亲无爱,更不得自由。兰久越之怨,修鱼寿之悲,在她们举兵讨伐那一刻,她只觉可怜。似魔非魔终成魔,归根结底无非是不得已。 如今,他命中人回尧相助,老臣不舍不弃,旧友倾力解围。她们以诛魔为由的反王,还能顺势而为么? “我真不明白,那些人都瞎了眼么?竟然看不出一介魔君之恶!” “他们既然能回来,那他在很多人眼中,已不再是魔,也不可能是魔。”归芗人抱起琴,踏出营帐,“我们已经输了,而我,从未赢过。” 阵前承昭大军压近,她无心应战。她知道,面对那个女人,她永无胜算。以前是,现在、以后,都不会变。 她前脚出帐,九方漪后脚进门,带来一卷和书。 “各位姐姐,九方漪已决心归隐,再不过问世事,各位姐姐保重。” 说完,她留下卷轴,转身离去。 “你……” 司徒燕刚要发作,便被司徒婧扯住,“让她去吧,九方汹已为她弃甲,到现在还不知所踪。她与修鱼寿本无恩怨,纯粹是为了帮我们,已是仁至义尽。” 营帐外突然一阵骚乱,她们出去一看,只见远处黑蟒蔽空遮日。北尧禁军鼓声撼天。 上官已死,反王无道,苍天为尧,盛世除奸。 司徒燕一步倒退,“上官仰死了?那大姐呢?” 天空中,突然飘来无数纸鸢。司徒婧命人拾起一只,细细看去,不由大笑出声。 “北尧多人杰,反王何其艰,前有子桑为君赋,今有少师为王颂!” 司徒燕心觉不妙,拿来只一眼,悲极失声。 修鱼非借出西贡最精锐之兵探,借南衍内乱之际,找到了上官仰藏身之所,当场斩首示众。司徒荟不胜其悲,绝望之际,引剑自刎。上官仰手下乱臣,也系数问斩。 官礼司副官长少师虞,顺水推舟,将尧王对三国暴政系数推给了诸王。同时将三国难民受上官仰蛊惑,集体自杀的真相公诸于众。再加上先任精骑队总将左司密,阵前痛斥大皖先王,和承昭皇后亲临阵前的安抚政策,三国叛军已开始有投降之心。 同时,夏侯轩和明兮儿领北尧皇室近臣,四处奔走,笼络人心。 北尧国库,倾尽而出。于白麋山上筑墓碑,厚葬三国枉死百姓。尧王二次颁布罪己诏,亲往白麋山祭拜亡灵。 承尧九年六月十七日,三国叛军在前貊蚧羽林卫总将多摩铭的带领下,出阵投降。 自此,诸反王对北尧的威胁,彻底土崩瓦解。 ; 第一百二十八节 彺秋殒情 诸王别尧 诸王穷途路,奈何心有不甘。未想退回大皖的路上,竟遇上北尧追兵。而领兵将领,竟是多年未见的禁军都统,薄奚辰。 看着他熟悉而陌生的脸庞,茹彺秋凄然出声,“当真要赶尽杀绝?” “我王有令,护送诸王至大皖安顿。” 薄奚辰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宣读王令,让诸王只觉可笑。 “要送我们上路就直说,别假惺惺的让人恶心!” 薄奚辰拔剑出鞘,“小爷可不是尧王,惹了小爷,就算王令在身,照样杀无赦!” 司徒婧一把拉过司徒燕,护在身后,“要杀就杀,悉听尊便。” 茹彺秋悲戚一笑,定定看向薄奚辰,“你在外几年,我便担了几年的心。不求你心存余情,但求放过我们姐妹四人。” 薄奚辰剑锋一斜,“你们反王,可有想过放我王一条生路?” “辰将军!” 军中马蹄稍乱,忽闻一声低喝,薄奚辰匆忙侧过马身,“娘娘。” 四人愕然看向立于军前的人,承昭皇后赵月妩竟然也来了。 “她们想过了,不然我王活不到今日。”赵月妩拿下头盔,轻盈一笑,“妹妹代尧王,谢过诸位姐姐。” 她们终于体会到归芗人面对承昭时的心情,恍然失言。 “陛下说了,辰将军若顾念旧情,可随彺秋姐姐一同前往大皖为伴。” 薄奚辰大惊,瞟了眼茹彺秋,匆忙翻身下马跪伏在地,“末将绝无此心!” 茹彺秋一声冷哼,继而仰天大笑,泪如雨下。 薄奚辰攥紧双拳,站起身,“我说过,你老老实实的,小爷亏不了你。可你,终归还是让我失望了。” “我从来都没有奢求过你的爱,你的相伴相随。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你,已有了一辈子的恩,够了。” “行了,快走吧。”薄奚辰收起剑,拉过战马,“日落前,小爷还要回去复命。” 茹彺秋眼底,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亮。 她几步走到薄奚辰面前,冰凉的手指抚上他面颊,“我改主意了,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 “彺秋姐姐!”赵月妩惊呼出声,就见茹彺秋身子如落叶般,向后倒去。 薄奚辰浑身一震,揽过她就要坠地的身子。 鲜血顺着她苍白的嘴角,滴滴打在他黑色的盔甲上。 “为什么?” 茹彺秋轻笑出声,“原来,你还是会关心我的。” “你傻了?!” “对啊,我傻了。傻到不听先王的话,丢下公主,一心想留在你心里了。” “可我……” “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北尧,只有修鱼寿。可我遇到你的时候,原本最重要的先王和公主,最终变成了你。反王伊始,我就在想,我跟将军此生算是缘尽了。可我今天又见到你了,我真得好不甘心,就这样成为路人。” “死了就连路人都不是了!” 她的笑,倾国倾城。薄奚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堵在胸口闷闷地痛。 “当然不是路人,是忆中人,记忆的忆,永远忘不了。” “茹彺秋!” “你知道么,我好后悔救了你。可是,我却不后悔,爱上你。因为,我这辈子,终于有那么几天,是属于自个儿的了。不为大皖,不为先王,不为公主,只为我和将军。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救你是别有用心。呵,天知道,我的头花怎么会漂到你手里。你就握着我的头花,躺在水边,睡得像一副极美的画儿,我当时就傻了,一直傻到今天……” 薄奚辰揉了下酸胀的眼睛,“别说了。” 茹彺秋笑得愈发柔美,抬手触上他眼角的泪,“将军,其实,你心里是有彺秋的,对不对?” “不对!” “最喜欢你这个别扭劲,一口一个小爷,还……” “茹彺秋,喂!” “将军,送我回大皖的时候,能像当初娶我一样……么……” 带笑的面容,归入永寂。 薄奚辰搬过她冰凉的身子,一下甩在肩上,“小爷送你回家!” 望眼故乡,归芗人接过茹彺秋死寂的身体,双眼通红半响沉默。 “各位姐姐,我们就送到这儿了。大皖新王将与北尧缔结盟约,世代交好。关于魔君,也就是个故事,各位看过就算了。入戏太深,终归伤人伤己。我王能放下的,诸位也改放下了,保重。” “缔结盟约?”司徒婧怔怔地看着赵月妩,半响呆滞。 “那我夫君呢,我大姐呢,他们就这么死了么?”司徒燕讥讽带笑,泪如雨下。 赵月妩遥首看向天尧城的方向,“我王为子桑傅,放你一条生路,你反了。佑亲王为我王对子桑傅的承诺,放司徒荟一条生路,她自尽了。如今,他同为一人,送你们来此,你们又会如何?” “也许,我们都有些过于偏执了。替我转告尧王,江山不易,好自为之。” 归芗人抬起头,和赵月妩两两相望。 她知道,她们此生再无关北尧。 回到天尧,薄奚辰坐在已被查封的念香楼里,喝得鼎铭大醉。 大门忽然洞开,他醉眼朦胧地回过头,恍然一笑,“陛下。” “酒多伤身。”修鱼寿退下随身的天蟒卫,坐到薄奚辰对面。 “您怎么知道我心里有她?连我自个儿都不知道。” 修鱼寿笑笑,端起一杯酒,“你真像申章锦。” “谁?”薄奚辰醉笑出声,“您别拿我寻开心了,我怎么能和申章将军相提并论。” “我以前有个徒弟,叫花瑶。就像茹彺秋对你一样,她也一直很爱申章锦。可那傻小子,一直到她死,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 修鱼寿仰头,杯中酒一饮而尽,“你当初借病,从骞人回来,说了句家有良医。可能你自己不觉得,可听的人都能猜到,你对她有感情了。” “所以您怀疑我?” “是给你选择的机会。” 薄奚辰放下酒杯,定定地看着修鱼寿,“您登基以来,三次给人下跪,有一次是我的。” 修鱼寿懂了,转而一笑,“明早记得上朝。” 薄奚辰突然一把扯住他,“陛下,这话不该我说,但您至少该去看看您的孩子。” “孩子?” 薄奚辰点点头,“在天蟒卫营,那一群大老爷们儿,都没怎么带过孩子。我之前去看过,实在太遭罪了。” 薄奚辰话音未落,修鱼寿便把屈侯义叫了进来。 这时,他才想起弓书殿的暗室内,曾关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姒妃,阿逸多伊罗。 孩子出生时,修鱼寿及天蟒十二将都在白麋山,就留了屈侯孝一人看守弓书殿。待屈侯孝发现时,孩子已经昏迷,而阿逸多伊罗也因产后失血,已不治而亡。 屈侯孝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就把孩子带去了天蟒卫营,请军医官救治。因乱局未定,谁也不好提起,婴孩就此留在了天蟒卫营。 修鱼寿哑然失语,只觉心里一阵泛堵。姒妃何其单纯年少,他从没有想过要她的命。可他居然把她忘在了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连她腹中骨肉都忘得一干二净。这跟草菅人命,又有什么区别? 他忽地站起身,“摆驾,天蟒卫营。” ; 第一百二十九节 喜得姒月 覃王归心 天蟒卫驻地的一处营房,婴孩尖利地哭喊,一声高过一声。几名天蟒卫站在门外,愁眉苦脸。 “你可真是我祖宗。” 屈侯孝抱着婴孩走出来,抬眼就见修鱼寿远远走来,忙捂住它的嘴,低声道,“小祖宗,你可别哭了,你爹来了。” “你干嘛呢?”屈侯义瞟见他的狼狈样,忍俊不禁。 “我……”屈侯孝松开手,婴孩立马扯开嗓门地哭。 修鱼寿一个头两个大,“这是……” 屈侯孝傻傻地笑道,“是个小公主,长得可水灵了,就是老哭。” “孤是问她为什么哭……” “我们要知道就不头疼了。” “拿来。” “是。” 婴孩一碰到修鱼寿,很快止住哭声,抽噎了两声,便直勾勾地盯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到底是亲爹啊,一抱就不哭了。” 哪知屈侯孝话音刚落,婴孩挥舞了两下小手,又开始放声大哭。 屈侯义掀开包着婴孩的软猬甲,“没尿裤子,也没发烧,是不是饿了?” “谁敢饿着她啊。”一名天蟒卫接过话茬,道,“哥几个天天轮流着喂、哄,不然晚上就甭想睡觉了。” 修鱼寿心中顿时感慨,同样是婴孩,魔婴比她安静多了。 ‘别拿她跟我比!’ 修鱼寿脑门一头汗,差点忘了魔婴的存在。 “有你这么抱孩子的么?” 身后突然一声噎怪,婴孩差点从修鱼寿手里掉下去。 “你慢点!” 赵月妩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接过孩子,轻拍了两下。说来也怪,婴孩这次不仅不哭了,反而破涕为笑。 修鱼寿一阵尴尬,“你怎么来了?” “到处找不到你,后来撞见辰将军,也听说了这孩子的事,就过来帮忙了。”赵月妩眼睛盯着怀里的孩子,说得轻描淡写。 “这孩子……” 天蟒卫们面面相觑,屈侯孝当初没有把孩子留在皇宫,就是怕承昭介意。当年承昭出走,多多少少都跟尧王身边的女人有关。他们就算再不懂政,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朝中不能再生动乱。 “这是你的亲骨肉,我会视为己出的。”赵月妩说着,逗了逗婴孩,“何况,她长得这么可爱,简直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修鱼寿一时失言,定定地看着赵月妩出了神。 “我要是不来,你就打算永远瞒着我么?” 没听见动静,赵月妩抬起头,“你看我干嘛?” “你不生气?” “生气。” “哦。” 屈侯义忙帮腔道,“娘娘,您可别……” “停,我是没打算把这孩子扔你们这儿了。” “啊?您不会是想杀了她吧?” “说什么呢?”赵月妩狠狠瞪了屈侯义一眼,“看你们给她穿的,怎么不干脆打身盔甲给她?还有这什么,你们小时候就用一团棉花当尿布啊?这麻绳,五花大绑的,你们当是包粽子呢?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啊,谁家孩子这么遭罪?” 赵月妩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一群天蟒卫顿时傻了眼。敢情她不是在骂他们不会带孩子,是把对尧王的怨,撒在了他们身上。 “小五……” “修鱼寿,这次我不会原谅你了。”赵月妩嘟起嘴,看着他一脸的不知所措,“除非,你好好对这孩子。” 后半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你不介意?” “我介意,是因为你对姒妃的残忍。我生气,是因为我也是个女人,无法接受你那样对她。不管是什么目的,娶了她,就应该相敬如宾。因为是公主,所以不得已。她已经被伤害过一次,你却直接毁了她。所以,你必须好好对这个孩子,绝不可以再让这种事发生。” “谢谢你。” 赵月妩抹了下眼泪,“我不是芗宁,不会霸占着你。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何况你是一国之君。所以,只要你心里有我,不管你以后喜欢谁娶了谁,我都不会争风吃醋。何况,这还是个两个月的婴儿,你真的没必要瞒着我。” “说什么呢,孤也是刚知道……” “你眼睛里都写着呢!” “写着‘赵月妩是傻瓜’。” “修鱼寿!” 赵月妩忍不住破涕为笑,“我要给她起个名字,就叫姒阳。” “姒阳是后妃封号,不行。” “她就是她娘亲的转世!” “叫姒月吧,现在你是她母后。” 赵月妩笑里含羞,突然想起了什么,很快道,“对了,涵将军回来了,就是她要找你。” 修鱼寿轻皱了眉头,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宫。 ‘稚儿,孤该相信她么?’ ‘御人先御心,君若不能为,吾辈亦不能为。’ ‘呵,你不是不能为,是不愿为。’ ‘是不愿左右君王心意,此乃契约前,最后之让步。君若再次被吾掌控,吾断不会再予以自由。’ ‘稚儿……’ ‘御心乃魔之道,望君慎重。’ ‘多谢。’ 王座下沉睡中的魔婴,忽地睁开双眼。良久,轻邪一笑。他的王,不是在向它求助,而是在试探它。经此一劫,他的心智已显熟稔。看来,用不了多久,这位王便能凌驾于它之上了。 郊尹涵直立于弓书殿外,银白的头盔挽于臂弯,一头青丝染清傲。 远远见尧王走来,她直直盯着他,纹丝不动。 “涵将军,近来可好?” 尧王一句看似随意的问候,让郊尹涵敛了目。 北尧二十万骑兵困于曷阳边境,南衍封其退路,粮草无以为继,他不管不问。她亲自带兵解围,不得已出兵姜朔,以换取曷阳微薄接济。数月征伐,她无数次请旨援军,无一不石沉大海。若不是郊尹昊兵走险着,先退姜朔,后袭南衍,此时,她已和那二十万将士裹尸疆场。 “不进来坐坐?” 修鱼寿脚下不停,直接跨进弓书殿。 郊尹涵跟着进了殿,矗立半响无言。 修鱼寿兀自翻着奏折,忽地抬头,“姜朔王崩了?” 郊尹涵闷闷地点下头,早在郊尹昊退姜朔时,姜朔国内已内乱四起。未出两个月,姜朔王遇刺身亡。 修鱼寿顿时一阵后怕,若不是有天蟒卫,反王无法近身,否则…… 郊尹涵看着修鱼寿,眼底泛起阴郁,忽而拔剑出鞘,直指修鱼寿。下一刻,左右天蟒卫便齐身而上,剑封其喉。 修鱼寿眼底错愕一闪即逝,转而笑道,“拿剑和孤说话,你还不够格。” “那您还怕我反么?”郊尹涵扔掉配剑,看向左右天蟒卫,“我真不明白,天下第一军难道是摆设不成?竟然对自家兄弟置若罔闻,见死不救!” “天下第一军?” 修鱼寿仰天大笑,示意天蟒卫退下后,走到郊尹涵面前递给她一纸书信,“天下第一军,又怎能比得过孤的覃王?” 郊尹涵接过书信,一看之下不由震愕,“这是……” “佑亲王当年的亲笔留书,他早已料到今日局面。所以,孤无论如何都不能怀疑你。” 若遇危难不得已而为之,必得覃王相助,可转危为安。这句话,让郊尹涵悲喜交加,泪如雨下。 “就算如此,您也不能够……” 修鱼寿把督赋司的折子递到她眼前,“全部兵力都集中在延关一带,国库再也拿不出一分钱调兵了。这就是佑亲王说的,不得已而为之。覃王,孤真得好好谢谢你。” “陛下……” 郊尹涵单膝跪地,百般委屈,终抵不过他一句信任。 “让你哥回来吧,这次若无他相助,你也回不来了。” “陛下?” 郊尹涵不由欣喜过望,郊尹昊不是不想回,而是不敢。有尧王这句话,他们兄妹终得团圆。 ; 第一百三十节 重整朝纲 王得斩月 这年冬至,反王乱终得平息,北尧百废待兴。 再临朝歌,修鱼寿百感交集。 乱世武将,安世文臣,可抬眼一扫,文臣不过半。一切都让修鱼非给说中了,重武轻文,治乱不治和。 他当下做出决定,八王殿解武职,恢复左相右丞,军政分管。取消八郡分管,以户赋、刑律、吏治、礼制、工事五司为主。即,律鉴司、官礼司、吏监司、工御司,及土户司和督赋司合二为一的户赋司。 郊尹涵任左相,其都尉一职,由原禁军都统副将北宫修接任;郊尹昊任右丞,掌北尧全境军队;祁王花苒,掌律鉴司,解除其铁雁队军职,交予右丞直管;昭王赵月妩,掌户赋司;延王夏侯轩,掌吏监司;原容王明兮儿,掌官礼司;原毓城衙官成烈,授璟王职,掌工御司。 禁军都统薄奚辰复予王职,享亲王位,世袭罔替。禁军都统副将,由原天蟒卫老将韩文进二弟,韩文枞接任。都尉佐将,由西钥琮之子,西钥驰接任。 此次改制,一直延用数百年,奠定了北尧繁盛的基础。 下了朝,夏侯轩本想找尧王商议各司副官长调任事宜,却左右找不到人。问过赵月妩,才知他去送修鱼非了。 夏侯轩这才明白,为何诸王任命中,唯独少了那位尧王的手足兄弟。 “佑亲王早已料到此劫,才会一直隐居在九觞城。如今局势已定,他也想去过些清淡的日子了。毕竟,那里还有个患难与共的红颜,已待多年。” 赵月妩轻柔的话语,随风飘向天尧外城。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修鱼非端起最后一杯酒,“皇兄,保重。” “见到小夜,替孤告诉她。当年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是西贡先王,无关西贡将士,望她放下心结。” 修鱼非摆摆手,大笑离去。 “她若是非不分,连晋活不到今日!只望皇恩浩荡,莫添遗孤!” 拆开他留下的信,修鱼寿微微一怔,继而无奈一笑。 修鱼非之意,防权臣做大,亲内远外。内,唯赵月妩一人矣。而外,却是连带夏侯轩在内的,所有平乱功臣,就连郊尹涵也不可尽信。 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作契交。王,真要一生为孤么? 此后四年,北尧在诸王的努力下,国力逐渐强盛。朝堂上下,难得一见的同心协力,八郡军民也终于过上了风平浪静的日子。 然而,早朝上的尧王,却愈来愈寡言少语。尤其是最近半年,总是郁郁寡欢,听政时心不在焉。天蟒卫仿佛也受了感染,整个军营死气沉沉,操练也逐渐松懈下来。 这天,修鱼寿正站在阁楼上发呆,忽闻天蟒卫一阵骚动。 他不觉一阵心烦,“怎么了?” 屈侯义尴尬道,“回陛下,有人硬闯天蟒卫营。” 修鱼寿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可慌的。” “他们,拦不住……” “开什么玩笑?” 面对尧王的难以置信,屈侯义愈发不敢出声。 几年来,尧王忙于国事,无暇光顾天蟒卫营。根本不知道,如今的天蟒卫,已远不及各郡的太卫府。甚至,连禁军都不如。 到了天蟒卫营,修鱼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百天蟒卫,竟然拦不住一支人数不过半百的骑兵队。 而这支骑兵队的盔甲,颜色像是铁雁队,构造却和禁军骑兵队一模一样。 屈侯义驱马上前,“到底什么人,胆敢擅闯天蟒卫营!” 对方领头的闻声回过头,“哟,天蟒十二将总算是到齐了,跟本将的兄弟比试比试?” “大胆!” 屈侯孝没等下令,率先冲了上去。 一百回合下来,屈侯孝力竭,狼狈跌下马背。 对方仰天大笑,“不愧是天蟒十二将,能敌我上百回合,痛快!” 见屈侯孝屈辱败阵,屈侯义拔剑而出,就要上前。却见面前人影一闪,惊鸿一跃而起,冲军营而去。 “陛下?” 一旁的容成硕刚要去护驾,便被屈侯义止下,“他宁可一败。” 日渐黄昏,双方仍未分出胜负。诸王听闻消息,也纷纷赶到天蟒卫营一看究竟。 “多摩铭?”薄奚辰一眼认出对方的领头人,前貊蚧羽林卫总将多摩铭。 “这下有得打了。” 郊尹涵勾起嘴角,她太了解多摩铭的实力了。归顺北尧没一年,他就领着貊蚧的百名羽林卫,和她的铁雁队过过招。铁雁队的女将,没有一个是他们的对手。如今,他养精蓄锐苦练四年,就是想和“天下第一军”一较高下。 “我看悬。”郊尹昊努努嘴,“陛下的马已经不行了。” 郊尹昊话音刚落,就闻周遭一声惊呼。多摩铭弯刀直劈而下,修鱼寿长剑一档,身子跟着矮了下去。惊鸿前腿双双跪地,马身一歪,连带着修鱼寿翻倒在地。 “惊鸿?” 惊鸿挣扎了几下,抬了抬头,带着满嘴白沫停止了呼吸。修鱼寿拍了拍马背,全然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心思。 多摩铭见势,收了长刀,“难得有个对手,真他妈扫兴。” 修鱼寿双目一凝,冷不丁一记马鞭出手,缠住多摩铭胯下战马马蹄。一声大喝,战马一声长嘶翻倒在地。多摩铭没防着他的突袭,一个踉跄摔了下来。 周围顿时一片叫好声,多摩铭气愤难当,“**跟老子玩阴的?!” “惊鸿已经十二岁了,拜你所赐,它没能寿终正寝。” 听着他语气里的悲伤,多摩铭火气全消,转而笑道,“果然是个马背上的主儿,你这兄弟我交定了!改天哥哥送你匹好马,全当给兄弟陪个不是。不过,兄弟以后有空,可得多陪哥哥练练手。” 修鱼寿替惊鸿卸下盔甲,“不必了。” 多摩铭刚要发作,一眼扫到惊鸿原貌,不由张大嘴,“千里踏梅?!” 修鱼寿笑笑,“好眼力。” “不是……”多摩铭脑子顿时转不过弯了,“千里踏梅是尧王坐骑,你怎么也……你不会是……” 修鱼寿站起身,掀起护颊,“多摩铭听旨。” 众人闻言纷纷伏地,唯多摩铭呆怔当场。 “大胆多摩铭,还不快跪下!” 屈侯孝一声呵斥,多摩铭惶然跪地,冷汗涔涔。 “擢,多摩铭为禁军参军,统领禁军骑兵,即刻上任。” 多摩铭愣了半响,在部下的提醒下,回过神战战兢兢道,“陛下早就知道我了?” “貊蚧的斩月弯刀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多摩铭不由拜服,知多摩名讳者众,识他手中弯刀者寡。尧王能一眼认出,还尽全力与他一搏,擢至禁军参军。如此君王,他当倾余生之力辅佐左右。 ‘恭喜陛下,又得良将。’魔婴一句话不冷不热。 ‘有勇无谋,须得一脑。’修鱼寿一笑,冷语相向。 ‘四年时间,没有白费,吾愈来愈期待您的御人之术了。’ ; 第一百三十一节 老将退役 天蟒逼宫 百琇宫中寒风寂,落叶凌空唱悲婉。 若不是埋葬惊鸿,修鱼寿怕是此生不会再光顾这秀女宫。 多摩铭环顾四周,忍不住道,“敢问陛下,这百琇宫何以荒废至此?” “清静。” 多摩铭一怔,小声嘟囔道,“秀女宫向来都是百花争艳,还以为能一饱眼福了……” 修鱼寿撇他一眼,“你喜欢女人?” “女人谁不喜欢?”多摩铭头一扬,“自古香玉宝马配英雄,我那些个弟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也就是我,女人玩过不少,硬是没碰着个过日子的。” “将军年纪可不小了,怕是眼睛长头顶上了吧?” 多摩铭挠了下头,不好意思地笑道,“适才末将还以哥哥自居,就是因为和冀亲王同年同月同日生,虚长陛下半岁。这半生戎马,平日里尽逛窑子去了,就这么耽误了。” 听到“冀亲王”这三个字,修鱼寿半响没应声。 一旁的屈侯义狠狠瞪了多摩铭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多摩铭猛地反应过来,扇了自己一耳光,尴尬道,“陛下,我是个粗人,没想那么多……” “没事。”修鱼寿淡淡一笑,“不过,既然归顺了北尧,又做了禁军参军,往后就要按着禁军的规矩来。别把以前的毛病带进军营,否则,孤饶不了你。” 多摩铭忙不迭憨笑道,“陛下军纪严明,末将早有耳闻。不就是窑子嘛,末将早戒了!” “行了,去找予王报道吧。” 多摩铭应声退下,修鱼寿一声长叹。两人年纪相仿,几百回合下来,多摩铭依旧神清气爽,而他已近力竭浑身酸痛。若不是惊鸿猝死,今日之战,他必败无疑。 回到弓书殿,屈侯孝已候多时,等着和屈侯义换岗。可屈侯义似是忘了这茬,径直跟在修鱼寿身后进了殿。 修鱼寿卸了甲,半躺在龙榻上,瞟眼屈侯义,“站了一天,不累么?” “末将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修鱼寿歪了嘴角,“你想问孤,为何不把多摩铭编入天蟒卫?” 屈侯义忽地抬起头,“您早就知道我……” “孤是懒得骂你!” 修鱼寿语气忽而凌厉,屈侯义匆忙跪地不敢再言。 修鱼寿坐直了身子,一声喝,“起来!” 屈侯义依旧单膝在地,单是抬了头看向修鱼寿,“陛下是不是,对天蟒卫失望了?” “是,孤对你们失望了!”修鱼寿抓起一把天蟒卫将令,砸在屈侯义身上,“好好看看,天蟒卫还能留住谁!” 屈侯义跪直的身子,纹丝不动。他知道,那是这半年来退役的天蟒卫。当年第二批精骑队铁骑营的老将,已所剩无几。 若不是当初,北宫洵将天蟒卫二十七退役的年限,推至和精骑队一样的三十四岁。只怕如今的天蟒卫营,除了领队,再无他人。 “陛下可知,如今的天蟒卫里,最年轻者是谁。” “孤知道,小果子……” 修鱼寿猛然打住话头,当年的小果子容成硕,也已二十有八。 见着修鱼寿的反应,屈侯义怅然一笑,“那陛下可知,这些退役的将领,又都是什么年纪?” “别说了。”修鱼寿深深闭上眼睛。 他知道,那些令牌的主人,大多早已过了退役的年限,不得不退。他也知道,天蟒卫的衰退,怪不得屈侯义。只是,他不想正视这个事实,不想承认天蟒卫的青春已然不在。 “屈侯义,孤就想知道一件事。” 修鱼寿顿了顿,道,“他们走时,可有过失望?” “大多什么都没说,但都做了同一件事。” “什么事?” “请弟兄们帮忙,送他们一面黑蟒旗。” 眼泪顺着面颊滑落,修鱼寿走到屈侯义面前,将令牌逐个拾起。 “孤,到底让他们失望了。” “陛下,若再见不到黑蟒凌空,天蟒卫就……” 修鱼寿攥紧令牌,半响沉默。 耳际传来魔婴轻邪的笑声,‘终于要做决定了么?’ ‘你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对么?’ 魔婴没有应声,笑声却愈来愈浓烈。精骑队,无论重建与否,都将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痛。承王再也回不去了,能回去的只是承王和他精骑队弟兄的心。可那些心,将会在精骑队再次重建后,彻底崩坏。 他们的心愿,只是一种对过去的执念。心愿一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精骑队已然陌生。没有承王,没有申章锦,更没有过去手足情深的弟兄。那些人的离去,会唤醒深埋于心的痛苦,将已不再年轻他们生生吞噬。 “在您眼里,天蟒卫到底是什么?我们弟兄当真和精骑队再无瓜葛了么?如果就是为了个念想而毫无用武之地的活着,那天蟒卫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多年前,屈侯义的这翻话,已经让修鱼寿明白了一切。不重建精骑队,还能让老将的心在天蟒卫里跳动;一旦重建,他将彻底失去他们。 可如今,这一拖再拖的承诺,随着岁月的流逝,也失去了作用。 “恳请陛下,重建精骑队!”尚未换岗的天蟒十二将一齐入殿,跪地奏请。 ‘修鱼寿,把你的决定告诉他们吧。’ 修鱼寿一步倒退,此时若是拒绝了他们,这些绝大部分已到退役年龄的老将,怕会立刻离开。用不了几天,不光是天蟒卫营,就连各地的太卫府也会受到影响。 修鱼寿缓了下心神,“重建可以,一年后。” 十二名将领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国库充裕,北尧国泰民安,为何要待一年后? 修鱼寿背过身,“孤丢不起今天这个人!” 他们明白了,尧王给他们一年时间,恢复往日战力。用昔日铁骑营的资格,再扛起那面旗。 “末将领命!” 十二个声音,燃起了整个天蟒卫营的希望。 只有修鱼寿知道,这不过是一座他亲手搭起的海市蜃楼。而案几上的一折密奏,已经让他看到了这座海市蜃楼消失前的模样。那是一副惨烈的油画,名叫血染夕阳。 ; 第一百三十二节 洵将回朝 姜朔诡计 次日早朝,容成烈摊开一幅巨大的北尧全境工程地形图。众臣细看下,不由乍舌叹服。全境各地商路、地形,一处不漏,尽标其上。 这是他在赵月妩授意下,呕心沥血四年之作。为的是尽快打通北尧内外商路,尤其是水路。 “我要入宫?” 官礼司副官长少师虞突然一句,使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地图的左下角。 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趴在不起眼的角落。本是严肃的地图,顷刻沦为笑柄。 容成烈窘迫万状,忙不迭伏身跪地,“臣该死,望陛下恕罪。” 赵月妩简直哭笑不得,容成家的妮子,果然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是你妹子写的吧?”修鱼寿看他一眼,“那丫头,疯疯癫癫没个正形,赶紧找个人家嫁了。” “是是是……”容成烈头点得像鸡啄米,偷偷看了修鱼寿一眼,轻吁了口气。 “说正事,诸位有何高见?” 修鱼寿抬眼一扫,众人纷纷低了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打通全部水路,工程浩大,需耗费巨资是小,阻扰重重是大。 对外水路,内河过大皖后被姜朔卡住;西南方向外海,因天灾阻断无法通行;南方,则须越过有着大片沼泽的无人区。唯一能达外海的,便是经过南衍以南的亓骁国,可至东南海域。但东南海域,海盗向来猖狂。先不说亓骁国是否愿意行这个方便,光是北尧无水师这一项,便无商旅敢入海。 “去谈。” “谈不拢就打!” 少师虞和多摩铭一人一句,引得众人抬头。 修鱼寿笑笑,“你们两个倒挺合拍的,说详细点。” 多摩铭抢先一步,未及开口,便闻殿外天蟒卫扬声来报,满殿错愕。 修鱼寿怔怔地看着急冲入殿的天蟒卫,轻促的呼吸,“你说什么……” 来报的天蟒卫,一字一顿,“天蟒卫北宫洵将军回朝复命了!” “北宫洵?他没死?”修鱼寿不知是哭还是笑,几步踉跄转过身,“北宫洵回来了,他回来了!” “恭喜陛下!” 众人齐声恭贺,修鱼寿突然转过身,踹了下尚在呆怔中的北宫修,“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接你哥!” 北宫修一个跌列回过神,忙正了正头盔,向殿外跑去。 赵月妩刚想提醒他,就听“砰”的一声,北宫修已被门槛狠狠绊倒在地,面朝下半响动弹不得。 薄奚辰忍不住大笑出声,“心急只能吃屎,将军可得悠着点!” 满殿哄笑,北宫修一跃而起,狠狠瞪了薄奚辰一眼,“你等着,老子回来喂你吃屎!” 郊尹涵一听这话直扶额,“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说话还这个味儿?” “以前都在禁军,一见面就斗嘴,孤倒真希望他们打一架。” 郊尹昊忍不住奇道,“敢情他们还没动过手的?” “他敢跟小爷动手?昊将军也太抬举他了!” 话一出口,薄奚辰忙看了看修鱼寿。他忘了这是在朝堂上,一时口无遮拦了。 修鱼寿倒是没介意,单是拉过赵月妩,将她按在了一旁的软椅上。 薄奚辰瞅着赵月妩,“这里什么时候多了张椅子?” 赵月妩低了头,“我也不知道。” 明兮儿撇他一眼,“亏得你不是天蟒卫。” “啥?”薄奚辰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向寸步不离尧王身边的屈侯义。 “容王是说,天蟒卫身负陛下安危,要时刻留意周围。” 夏侯轩懒懒的一句话,给了薄奚辰当头一棒。他一直以为,禁卫军和精骑队最大的区别在于,是否精通骑战,和其他军事素质无关。可同样身负皇城安危的禁卫军,警惕性和观察力都远不及天蟒卫。 于是,他暗自下了决心,禁军有朝一日,定要成为步兵中的天蟒卫。 “北尧天蟒卫前司卫总长,北宫洵将军到!” 随着皇帝侍监官的一声长调,北宫洵一步一步踏入殿中。修鱼寿满目的欣喜之色,却渐渐僵在脸上。 两鬓斑白,乱发如枯草披散。褴褛衣衫,累累伤痕如乞丐。满面沧桑,长须杂乱掩故容。 “北宫洵?” 这个佝偻着腰背,光着双脚,拄着枯枝颤颤巍巍的“老人”,修鱼寿真的不敢认。那个面目清俊,生性儒雅而又刚毅的天蟒卫,离开的时候才三十岁。八年时间,竟似物是人非。 枯枝离手,北宫洵泣然跪地,“罪将北宫洵,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修鱼寿定定地看着他,昔日音容恍然在前。 “你……跑到哪儿去了?” “陛下!” 修鱼寿一把拉起他,狠狠地抱住,“孤还以为你死了!北宫洵!” “陛下,脏……” “脏什么!军营里摸滚打爬的日子,谁没有过!孤嫌谁脏,都不会嫌自己弟兄脏!” 抵在修鱼寿肩上,北宫洵放声大哭,直引得满殿啜泣。 “二十四人去,只得一人回!罪将有负陛下所托,死有余辜!可我天蟒卫有严令,任务一出,无论成败,必留一人回朝复命,除非死绝了!罪将也想一死了之,可想着陛下还在等消息,八年流离,还是厚着脸皮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不许再说死……”修鱼寿放开北宫洵,从怀里拿出一堆令牌,“都死了,孤该把它们还给谁?” 北宫洵满眼泪水,盯着他手中的天蟒卫令牌,“这些,您一直带在身上?” “二十四块,不多不少。” 北宫洵重重跪地,接过二十四块令牌,“谢陛下!” “去拾掇拾掇,孤下朝后为将军接风洗尘!” “陛下,末将可否一同朝议?” 看着他熟悉的神情,修鱼寿背过身,抹掉眼角的泪水,“看座!” 时隔八年,这瞬息万变的朝堂,早已陌生。修鱼寿知道,他是想真正的回到北尧,回到朝歌。 “继续朝议!” 承尧十三年冬,北尧开始全面拓展水路和对外贸易。尧王钦点官礼司副官长少师虞,出使亓骁国,力求打通海路。另命郊尹昊择良将,组建水师。而对姜朔,尧王唯有一字,打。 面对众臣诧异,在尧王示意下,郊尹涵将个中缘由一一道出。 姜朔新王已登基两年有余,其对外国策中有一项和北尧有关。只因新王乃姜朔先王之女,阿逸多伊罗的亲姐姐,阿逸多明娑。 郊尹涵曾多次私下接触阿逸多明娑,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城府极深且冥顽不灵。她还当面放言,姜朔复苏之日,北尧覆灭之时。 “阿逸多明娑当下只会给我们喂软钉子,要打必须得有个站得住脚的由头。否则,凭她的手腕,绝对能挑起一场混战。北尧得来不易的太平局面,恐怕……” 郊尹昊附和道,“我曾令太卫府暗查多次,大皖也派出官员协助,都是无功而返。姜朔在水路上的手脚做得滴水不漏,想抓他们的把柄,难。” 夏侯轩摇摇头,“就算抓了把柄,也构不成出兵的理由。” 明兮儿点点头,“商旅遇袭的地点,都是在姜朔边境,他们完全可以倒打一耙,污蔑北尧。” “陛下要三思而后行,别再让人给您扣上魔君的帽子。” 赵月妩说完,便看到修鱼寿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莫非他已成竹在胸? ; 第一百三十三节 精骑旧伤 弓书分歧 下了朝,赵月妩待众臣走远,一步拦在修鱼寿面前。 “你现在有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了。” 修鱼寿半笑不笑地看着她,“跟你学的。” 赵月妩一愣,忽然明白了他的话,继而两颊通红地低了头,“哪有……” “谁家的女人,一来月事就来一个多月的?” 赵月妩忙撇了眼屈侯义,死命捏了下修鱼寿胳膊,“义将军还在呢,你瞎说什么!” 修鱼寿看了看屈侯义,好笑道,“你真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啊?那软椅,就是他命人放那里的。” 屈侯义忙抱拳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赵月妩更尴尬了,“你怎么知道的?” 修鱼寿脸上笑容突然消失了,一把扯住屈侯义,“北宫洵已经在弓书殿等了,赶紧走。” 赵月妩顿觉不对,一把拽住屈侯义,“把话说清楚!” 屈侯义看了看修鱼寿,强忍着笑道,“之前陛下向末将打听,天尧城哪家的姑娘好……” “屈侯义!”修鱼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修鱼寿!”赵月妩一记粉拳砸了过去,“你个色胚!” “小心,别伤了我闺女!”修鱼寿一把捏住她的拳头,顺势将她抱了起来。 赵月妩垂了下他胸口,嘟囔道,“加上姒月都仨闺女了,还不够。” 哪知修鱼寿脸色顿时煞白,手上一抖,险些摔了赵月妩。 “怎么了?”赵月妩惊愕间,忙跳下来,“你别吓我。” 修鱼寿轻咳两声,勉强笑道,“逗你呢!就你这拳头,还想把孤整出内伤不成?” 赵月妩皱了眉头,这脸色是装不出来的。 “孤先去弓书殿了,中饭让人送到寝宫,你就别去霓莺殿了。” 赵月妩点点头,看着他走远,便转身奔太医院而去。 路过御药司的时候,赵月妩和迎面而来的明兮儿撞了个满怀。明兮儿手中的东西散了一地,赵月妩护住小腹,惊出一身冷汗。 明兮儿搀住她,奇道,“怎么了这是?” 赵月妩盯着满地的纸包,心里一个咯噔,“怎么这么多伤药?” 明兮儿一怔,匆忙笑道,“是天蟒卫的,一到年纪,老伤老病的就都来了。” “兮儿姐姐!”赵月妩根本不相信她的话,天蟒卫的伤病,什么时候轮到她容王亲自看诊了? 明兮儿知道瞒不了她,拾起药包攥在手中,“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赵月妩顷刻泪如雨下,“是陛下?” “有他的,也有天蟒卫的。”明兮儿叹口气,继续道,“都是沙场上的一身伤,年轻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老天一变脸,就有得受了。” “可陛下是……” “是要命的内伤,今年入冬的时候复发的。”明兮儿知道赵月妩也懂医术,索性一次道尽,“精骑队三十四退役不是没有道理的,可陛下却不能退位。” 内伤须静养,不退位就没办法静养,只会愈来愈严重。 “奶奶……”赵月妩几步凌乱,就要出宫。 “小五!”明兮儿忙拉住她,“陛下是到了年纪,找你奶奶也是治标不治本。” “那怎么办?他现在不能退位,也不可能退位!” “你别忘了稚儿。” 赵月妩睁大双眼,她怎么就忘了魔婴。只要稚儿愿意和尧王签定契约,修鱼寿便可以无伤无病,不老不死。 只是,现在的尧王,具备和魔婴签定契约的资格么? 明兮儿陪着赵月妩守在弓书殿门外,里面传出若有若无地争执。 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就见修鱼寿满面阴郁,夺门而出。 赵月妩急忙迎上,修鱼寿竟没看到她,迎面撞了过去。 赵月妩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身子直直地向后倒去。 “小五!” 修鱼寿一把没抓住,却见明兮儿身子一低,托住赵月妩轻盈一转,将她搂在了怀中。 赵月妩轻吁口气,就听明兮儿笑道,“陛下实在太不小心了。” 修鱼寿愠怒的语气顿起,“你们怎么在这儿?” 赵月妩看了看随后出来的一干武将,各个脸色都极其难看。 “出什么事儿了?” “孤问你们来这儿干什么?!还嫌弓书殿不够乱么!” 赵月妩被他吼得一怔,半响没说话。 明兮儿忙扯了扯修鱼寿衣袖,哪知他奋力一甩,转身离去。 冬至节的午宴上,群臣笑颜掩不住众将的沉郁。 修鱼寿一眼瞟到躲在角落里的赵月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跟着向屈侯义使了个眼色。 屈侯义二话不说,带着几名天蟒卫上前架住赵月妩,就要把她拖出去。 夏侯轩实在看不过眼,走到修鱼寿面前劝道,“她是放心不下,才来这儿的。你有什么事儿,就不能好好跟她说?” “军政分管,跟她说有屁用!”修鱼寿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撇向了一旁的郊尹涵。 郊尹昊瞅见修鱼寿看郊尹涵的眼神,眉头一皱站起身,“陛下,末将身有不适,先行告退。” 说完,未等修鱼寿应允,便转身离去。 修鱼寿一个酒杯砸碎在地,满殿惶然,众臣纷纷跪地。 夏侯轩眼底泛起阴郁,“都散了吧。” 修鱼寿摆摆手,屈侯义带着天蟒卫一齐离开。 看着赵月妩泪眼汪汪的样子,夏侯轩叹了口气,“都是自己家里人,就别藏着掖着了。” 修鱼寿沉默良久,终于道出原委。 他欲派人假扮商旅,在商船上埋伏兵力,走水路往姜朔。一旦遇劫,可迅速抓住元凶,逼供姜朔。但在人选上,郊尹涵和郊尹昊都认定天蟒卫乃不二之选。原因有三,其一,万一失手,天蟒卫可迅速渗透,像对付西南三国一样,潜伏在姜朔境内等待时机;其二,北尧军队中,水性最好且最善伪装的,莫过于天蟒卫。最主要的,万一他们反被姜朔抓住,也不会供出自己身份。 但是,郊尹涵和郊尹昊口中的,是四年前的天蟒卫。他们不会不知道,如今的天蟒卫已经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了。现在让他们出任务,无疑送死。 一直沉默的明兮儿,突然开了口,“除了天蟒卫,还有其他人选么?” 修鱼寿没有应声,明兮儿继续道,“其实,陛下之前就是这么打算的,对么?” 修鱼寿忽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明兮儿。 “只是,北宫洵回来了。所以,您改变主意了。” 魔婴在修鱼寿耳际阴沉地笑着,明兮儿的话,字字中的。 精骑队回不去了,天蟒卫也快废了。所以,他想用天蟒卫残存的信念,维护他们最后的荣耀。他要让所有人记得,黑蟒旗不是为了某个人的执念而存在的,而是为了整个北尧。没了名号,就忘了职责所在的天蟒卫,已经失去了作为军人的资格。 可北宫洵的回来,让他开始奢望天蟒卫能够记起他们参军的初衷。 夏侯轩忽而仰天大笑,“天蟒已老,承王不再,可人心不死,苟延残喘!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将’!” 修鱼寿脸色愈显苍白,赵月妩不忍道,“哥哥也觉得,此事非天蟒卫不可?” “老臣只是找不出,能担此大任的人。” 修鱼寿一声冷哼,“你别忘了铁雁队,还有多摩铭的羽林卫。” “这两支精锐,他们的主子到底是谁,而你又了解多少?” 修鱼寿突然想起修鱼非临走时的告诫,亲内远外。铁雁队向来只听从郊尹涵的将令,就算郊尹昊任职右丞,也要事事请示。而前貊蚧的那支羽林卫就更不必说,薄奚辰的将令,他们都敢阳奉阴违。 修鱼寿忽而一声冷笑,“孤还真要试试这两把刀了。” ; 第一百三十四节 天蟒空营 权术郊尹 次年立春日,万里晴空。 日头斜挂在天蟒卫营上空,生生地刺眼。 众臣围在营前,错愕不已。 一千多名天蟒卫,连人带马,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薄奚辰把昏睡不醒的容成硕拖到修鱼寿面前,一桶水迎头浇上去。 容成硕猛地一个激灵,晃了晃脑袋,“这是……” 薄奚辰一把拽起他,“营里的人呢?!” 容成硕疑惑地看向四周,众人阴沉的脸色和洒落满地的天蟒卫令牌,他一下傻了。 昨夜,北宫洵不顾天蟒卫禁令,请全营弟兄们喝酒。现在想起他当时说的话,原来…… 不一会儿,眼泪顺着他愈显落寞的面颊滑落,“他们……都走了……” “去哪儿了?!” “姜朔水路。” 容成硕说完,瘫跪在地,掩面痛哭。 “韩文枞!带北卫营一队,跟我走!” “领命!” 韩文枞刚转过身,就听修鱼寿一声喝,“站住!” “陛下?” 薄奚辰知道,出动禁军需王令在手。可此时,应该没人比尧王更想追回天蟒卫。 “禁军四门卫营军听令,即日起,任何人不得擅调一兵一卒。违令者,斩!” 韩文枞呆怔当场,难道尧王要弃天蟒卫了? “多摩铭。” “在!” “领羽林卫带上容成硕,即刻启程去姜朔边境。孤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七天时间,逼他们守将出兵!” “末将领命!” “容成烈。” “臣在!” “即刻下达禁航令,关闭闲水所有航道。” “臣遵旨!” “郊尹昊。” “在!” “令各地太卫府严查闲水沿岸各都郡,在外骑兵,无令牌者,一律收押。” “是!” “韩文枞。” “在!” “携薄奚辰将令出延关,调五万兵力备战。” “末将领命!” 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领旨离去,薄奚辰沉不住气了,“那我呢?” 修鱼寿看他一眼,转过身,“小五,帮辰将军准备好二十万大军三个月的粮饷。” 薄奚辰心里乐开了花,自骞人同西贡一战后,他就再也没有领过大军,痛痛快快地打一仗。平定反王乱时,尧王到最后才让他出马,还是护送任务,想想都觉得憋屈。 “辰将军,八万禁军加两万骑兵,拿下姜朔有问题么?” “没有!”薄奚辰话一出口,顿觉不对,“不是,陛下,不是二十万么?” “一个北宫修,顶十万。” 薄奚辰差点跳起来,“您让他跟我一起去?!” “北宫洵是他大哥。” 修鱼寿攥紧手里的纸条,薄奚辰心底顿时涌上一股酸。当日弓书殿,郊尹兄妹的提议,北宫洵和天蟒卫到底是当了真。他们这几个月的练兵,就是为了今天。若是都不在了,北尧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支这样的天蟒卫。 “今日不早朝了,都散了吧。” 众臣应声退下,修鱼寿看向郊尹涵,“陪孤去后花园走走。” 后花园,凉风习习。 走着走着,郊尹涵忽然单膝跪地,低声道,“陛下,对不起。” 修鱼寿将手中攥得发皱的纸条递给她,“早晚的事,与你无关。” 原来,让北宫洵和天蟒卫上心的,并不是郊尹兄妹的提议。而是那日午宴后,尧王和承昭、延王、容王的对话。 北宫洵那日走出去没多远,发现佩剑忘在了殿里,又折了回去,将那番对话听了个真切。从回到天尧城的那天起,他就发现天蟒卫已经彻底地变了,当时就明白了尧王的心意。天蟒卫,只能站着死,不能跪着生。他们没有带上容成硕,是因为他在尧王的心里,代表了最后一批精骑队。也是现今天蟒卫里,最年轻的将领。 北宫洵给容成硕下的最后一道军令,往后十年不离尧王左右,护其周全。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郊尹涵站起身,将纸条还给修鱼寿。 修鱼寿半笑不笑道,“你是另有所指吧?” “我哥性情直率,在外多年,沾染了些江湖习气。那日殿上,言语上多有冲撞,还望陛下不要介意。他自打回来,就一心想报陛下的知遇之恩,对北尧绝无二心。” 修鱼寿轻咳两声,道,“你想多了,孤若是不信任他,又怎敢把北尧军权交予他手?今天找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郊尹涵一怔,“陛下请讲。” “孤想调用你的铁雁队。” 郊尹涵惶然跪地,“铁雁队已属陛下,臣万不敢据为己有!” “起来!”修鱼寿强忍不适,一把拉起她,“孤又不是没带过兵,哪个兵不认主的?孤是要她们相仿四年前的天蟒卫,乔装渗透姜朔,和多摩铭里应外合。若是能遇到北宫洵他们,自是更好不过。这件事,只有你亲自去部署,她们才能奇招尽出。” 郊尹涵犹豫半响,终于道出心中疑问,“陛下方才在天蟒卫营前的用兵部署,怕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吧?天蟒卫今日所做,本就是铁雁队的活,对么?” 修鱼寿笑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郊尹涵深吸口气,低头道,“臣这就去部署,陛下身体不适,还请多多保重。” 郊尹涵转身离去,修鱼寿再也忍不住,一阵剧咳呛出满口血渍。这一刻,他感到了郊尹涵心中的悲痛。那是所有历经沙场的将领,对幸存部将的疼惜和不忍。 “陛下,该吃药了。” 见明兮儿走过来,修鱼寿擦下嘴角,“小五是不是知道了?” 明兮儿不置可否,“她自小学医,怎能瞒得了?那日在弓书殿外等你,就是想见稚儿。” “就为了让孤长命百岁?”修鱼寿无奈地笑笑,“你觉得魔婴会为了孤的性命,签订契约么?” 明兮儿摇摇头,“您重整朝纲时,延王就说过,魔婴之父不过如此。” “为何?” “郊尹兄妹的左相右丞,似权非权。表面上,陛下记功,将军政大权尽放其手;实际上,左相下属各司的王,多半是陛下亲信,而右丞下属各部将领,又有哪一个是昊将军的人?北宫修是禁军探兵营出身,本属禁军,却调至都尉掌地方军,和薄奚辰一唱一和。就连他的都尉佐将西钥驰,都是北尧老臣之后。他父亲西钥琮忠心不二,他更不必说。而禁军都统副将韩文枞,又是天蟒卫将领的亲兄弟。他们要怎样,还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修鱼寿将药一口倒尽,“你觉得是孤蠢,还是郊尹兄妹蠢?” 明兮儿一怔,不明就里。 “以后,不要再妄自揣测!” 接过空碗,看着修鱼寿远去的背影,明兮儿莞尔一笑。从他的反应来看,她方才的话虽没有全中,可也对了七八分。权术对他来说,已是潜在的习惯,无关心意。 ; 第一百三十五节 姜朔困境 惊艳秦玉 七日后,多摩铭毒计终于得逞。姜朔边城守将乌洛兰明仲大动肝火,未经请示,便擅自出兵穷追不舍,直抵大皖境内。其部将被埋伏在周围的数千羽林卫全数歼灭,而本人及贴身副将右叔沛飏则被活捉示众。 韩文枞瞅准时机,北尧五万禁军兵出延关,连破姜朔两座边城。 薄奚辰和北宫修领十万禁军就,紧随其后进逼姜朔,蓄势待发。 渗透到姜朔境内的铁雁队,借题发挥。扬言姜朔王对北尧不满,欲泄私愤,借大皖邀北尧骑兵切磋之际,出兵偷袭。北尧要为死伤部将报仇,姜朔百姓将大难临头。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及北尧势如破竹的攻势,姜朔举国惶恐。 姜朔王阿逸多明娑被逼无奈,治乌洛兰明仲及右叔沛飏叛国通敌罪,将乌洛兰和右叔沛两族满门抄斩,昭示天下。 就在这时,姜朔边城传来的消息,让阿逸多明娑看到了扭转局面的希望。 连续七日,闲水主航道沿岸大雨滂沱,本不会有商船冒险出行。可偏偏这个时候,边城航道漂来了几具尸体,皆为北尧商旅。 于是,阿逸多明娑派出了姜朔最为精锐的一支水师,有“海麒麟”之称的水鬼营。潜入水路,日夜搜寻。 这个消息传到北尧,也让搜寻天蟒卫下落未果的太卫府捏了把汗。 姜朔水路四通八达,宛如一张渔网铺天盖地。修鱼寿看着弓书殿挂着的地图,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阿逸多明娑将两名边将治罪,掐断了他大举进攻的由头,十多万军队卡在姜朔边境,不进不退。天蟒卫又至今不见踪影,很有可能已经到了姜朔。水鬼营的本事他早有耳闻,人称水上第一军。若天蟒卫走水路和他们撞上,只会凶多吉少。 他一眼扫到旁边站着的郊尹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下提笔修书一封,交一骑禁军,快马加鞭送至薄奚辰处。 当天夜里,修鱼寿便和郊尹昊快马出城,直奔姜朔。 未至姜朔城外的禁军驻营地,他们便听到声声惨叫。 郊尹昊撇撇嘴,“看来是用刑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队骑兵杀将出来,“哪里来的贼兵,胆敢冒充我天蟒卫!” 郊尹昊刚要解释,就瞟见修鱼寿递过来一个眼色。他心领神会,长剑出鞘,直指领队。 领队见势,单手一挥,眨眼功夫便将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两个人骑着马,在原地打了个转,继而相视一笑,瞅准领队身后的空档,双腿一紧直冲过去。 领队淬不及防,长戟一横挡住一左一右两柄长剑攻势,却被他们迎面而来的冲力,直接带下了马背。待回过神,其中一柄长剑已抵住他喉咙。剑的主人半伏在马背上,大笑出声。 他心中一愣,这招式,还有这声音,皆似曾相识。 郊尹昊拨开一旁骑兵指住他的长枪,对地上的领队道,“赶紧起来吧,就你这几个人,还想拦我们的道。” 他一怔,回头望望马背上的人,突然明白过来。 “末将该死!” 他一个翻身,单膝跪地,心里却莫名欣慰。连续几日按军不动的烦闷,顷刻烟消云散。 “小果子,还真是一点没变。”修鱼寿轻咳两声,掀起护颊,“这对头马的招,到现在还没学会。” 敢情他从一开始就认出了领队,天蟒十二将之一容成硕,便有心一试。 容成硕挠了挠头盔,“这招太难了,也就您和洵将军会解。” “孤改天好好教教你。”修鱼寿说着看向远处的营帐,“是乌洛兰明仲?” 容成硕点点头,“软硬不吃,实在没辙了。” “进去看看。” 营房外,薄奚辰和北宫修正在斗嘴,忽见修鱼寿和郊尹昊,忙噤了声。 修鱼寿半笑不笑道,“又开始了?” “没。”北宫修干咳两声,“我们在商量,怎么撬开乌洛兰明仲的嘴。” “商量出来了?”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做声。 他们几天前就收到天尧急令,尧王要将乌洛兰明仲收为己用。只要他肯归顺,便能以借兵报仇为由,大举攻打姜朔。可乌洛兰明仲一口咬定,阿逸多明娑不会将他和副将全家满门抄斩,而他也绝不会向北尧称臣。 修鱼寿这才知道,阿逸多明娑所谓的昭示天下,只是一纸告示,并未让外人见着乌洛兰及右叔沛两家的尸体。 一把掀开营帐,修鱼寿一步跨入,顿时皱了眉。 多摩铭忙放下手中的刑具,几步上前单膝跪地,“陛下,末将无能。” 修鱼寿刚要骂人,却一眼瞟见一旁的人,口中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破碎的衣衫,露出娇嫩的肌肤。五花大绑的麻绳,勒出青紫的伤痕,也勾出女子曼妙的曲线。虽双眼早已哭得红肿,却是秀色空绝世,馨香为天传。 虽民间早有传闻,姜朔女子貌美绝伦,天下无双。见惯了美玉如花的修鱼寿,也只当笑谈。如今见着真人,还是如此狼狈的仪容,竟也让他一时出了神。 乌洛兰明仲看见他的眼神,顿时火冒三丈,“尧王小儿!有种冲老子来,别打我妹妹的主意!” “你是秦玉?”修鱼寿依旧盯着女子,目不转睛。 女子口中塞着破布,愤恨的眼神瞪着修鱼寿几声呜咽。 若不是她当日耐不住军营的无聊,又受不得多摩铭的激将,女扮男装只身出城,也不会害了乌洛兰明仲和他手下一干弟兄。如今,她除了悔便是恨。 修鱼寿一把扯掉她嘴里的东西,调头向多摩铭道,“你对她做过什么?” 多摩铭撇撇嘴,“我倒是想来着,可禁军规矩太严,容成硕恨不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可这丫头太勾人,我也就偷了个香,没敢干别的。” “不敢就对了。” 多摩铭小声试探道,“陛下莫不是想……” “混账!”修鱼寿一声喝,下令道,“松绑!” 多摩铭不敢多言,刚要上前却被薄奚辰一把拦住。 “陛下,这丫头会点功夫,松了可是个麻烦。” 修鱼寿白他一眼,“女人天生就是麻烦,孤还怕她不成。” 薄奚辰瞅了瞅乌洛兰秦玉,“得,小爷亲自给你松绑。” 修鱼寿拿下头盔,“你跟北宫修都把盔甲换了,等会儿跟孤进城。” “进城?!” 第一百三十六节 秦玉救将 水鬼现身 进城事小,修鱼寿要把乌洛兰秦玉也带上,事就大了。万一这丫头不顾及自己哥哥的安危,到了城里直接一嗓子把尧王卖了,就不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了。 绕了十几里地,已是四更天。 摸到姜朔边城一处偏僻的外墙脚,乌洛兰秦玉受不住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好在这个点是最容易犯困的时候,姜朔守城士兵没什么动静。跟在修鱼寿身后的薄奚辰和北宫修,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修鱼寿脱了外衣,搭在乌洛兰秦玉身上,“从现在开始,别再弄出声响。” 乌洛兰秦玉直接把衣服丢还给他,“你有病。” 薄奚辰立马瞪住她,“你说什么?” “他有病。” “你才有病!” “别吵。”修鱼寿轻咳两声,看下四周,“从这儿上,薄奚辰背人。” 薄奚辰老不情愿地看看乌洛兰秦玉,认命地背起她。 北宫修意味深长地拍了下他,顺着墙根一蹴而上,在前面带路。 四个人,顺利地躲过城头的守卫。当他们翻下墙头快要落地时,乌洛兰秦玉手上突然松了力,从薄奚辰背上滑了下去。 薄奚辰脚上一蹬,翻过身反手一把拽住乌洛兰秦玉下落的衣带,用力一提。未想衣带受不住力,眼看要断,薄奚辰松了扒在墙上的手,借下坠冲力抓住乌洛兰秦玉胳膊,在落地的瞬间一个反身垫在了她身下,同时捂住了她就要惊呼出声的嘴。 乌洛兰秦玉听到身下男人吃痛的闷哼,怔怔地看着一左一右跳落在他们身边的尧王和北宫修,半响失了神。 北宫修一把扯起乌洛兰秦玉,看着呲牙咧嘴的薄奚辰,催促道,“还活着就赶紧起来。” “**的……”薄奚辰挣扎半响,终于被北宫修拽了起来。 看着他站立不稳的样子,北宫修一脸鄙弃,“什么时候变矫情了,闪着腰了?” “你……”乌洛兰秦玉一眼瞅见他背上扎着的铁蒺藜,顿时一阵后怕。 薄奚辰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快拔出来……” 修鱼寿忽然听到身后动静,“有人来了,快走。” 待行到城郊一处偏僻的河流边,薄奚辰后背已被鲜血浸透,被北宫修架着脸色煞白。 北宫修趁他不注意,一手捂住他的嘴,另只手猛地将铁刺拔出。直疼得他浑身一个哆嗦,跟着瘫跪在草地上。 北宫修瞅着手里的铁蒺藜,“城墙内怎么会有这玩意儿?” “北宫修,**的要死了!” 北宫修撇他一眼,顿觉不对,跟着蹲下身扒下了他的衣服。 修鱼寿盯着薄奚辰的伤口,半响锁紧眉头看向乌洛兰秦玉,“这是什么毒?” 他已经猜出这毒物的来源,可心里却不愿承认。 薄奚辰一听,心里凉了半截。难怪这看似普通的外伤,会造成整个后背灼烧般疼痛,让他难以忍受。 乌洛兰秦玉蹲下身,伸手沾了些伤口附近紫黑色的血渍,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是血鲵子。” “血鲵子?!” 修鱼寿近乎绝望地闭上眼睛,这下不光是薄奚辰,连北宫修也白了脸。 血鲵子,士兵行军中最为惧怕的毒物,生于泥沼中,以尸血为食,剧毒无比。在姜朔、亓骁、北尧南方沼泽地,较为常见。常人一旦被咬,伤口便会剧痛难忍,血如涌出。跟着全身麻痹,用不了一炷香时间便会丧命,彻底沦为成为血鲵子的食物。 “薄奚辰!” 随着北宫修一声低喝,修鱼寿睁开眼,就见薄奚辰身子晃了两晃,一头扎进北宫修怀里。 “薄奚辰,**别死了!老子还欠你五十两银票呢!” 修鱼寿一把扯过乌洛兰秦玉,双唇直抖,“救他。” 乌洛兰秦玉眼中诧异一闪即逝,看着薄奚辰攥紧双拳,“救他可以,放了我哥哥和飏大哥。” “救他!” 乌洛兰秦玉浑身一震,定定地看着修鱼寿近乎喷火的双眼。这种眼神,她从未见过,那是阿逸多明娑所没有的东西。 乌洛兰秦玉不再说话,转身一头扎进了河里。 修鱼寿忽地站起身,她是想逃走么? 月色清凉,水流清澈,能见着底下游动的身影。修鱼寿轻吁口气,她应该是在水里找什么东西。 “陛下!” 北宫修忽而一声低呼,修鱼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两团黑色的影子潜在水下,若隐若现,眼看就要围上乌洛兰秦玉。他向北宫修递了个眼神,双双脱了衣服扎进水里。 初春的水流,彻骨的寒。 久未水下作训的二人,见着两团黑影都有些犯怵。 若没有猜错,他们便是水鬼营的人。 对方见着乌洛兰秦玉,似乎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可一见着他们,便四肢齐动,带起水流急湍。 乌洛兰秦玉没想到他们会跟着下水,对着两团黑影拼命摇头,双手不停地打着手势。两团黑影没有再向他们逼近,调头看向乌洛兰秦玉,竖起大拇指。 这个手势在陆军里的意思是露头,在水军,就是浮出水面。 五个人几乎同时上了岸,便听到一阵剧烈的呛咳。 乌洛兰秦玉看着直不起腰的修鱼寿,没好气道,“你们水性又不好,下去干什么?” 北宫修闷闷地爬到薄奚辰身边,碰了下他渐显冰凉的手,顿时变了脸色。 修鱼寿缓了口气,看向北宫修,“他怎么样?” 乌洛兰秦玉二话不说,走到薄奚辰身边俯下身,一口含上他苍白的双唇,像是在喂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薄奚辰僵硬的手指动了动,跟着睁了眼。乌洛兰秦玉抬起头,把手上一大团黑泥擦在他的伤口上,仔细包好。 “好了。”乌洛兰秦玉站起身,向那两个黑衣人走去,“秦玉谢过二位姐姐。” “姐姐?” 北宫修这才仔细打量起水下遇见的两个人,皆是一袭黑亮的服饰,裹着女子特有的身形。虽是黑巾蒙面,黝黑的眼睛却透着美玉的娇媚,无法遮掩的**隐约其间。 北宫修正盯着二人出神,忽地头上一重,眼前一黑。 “把衣服穿上!” 听到修鱼寿闷闷的声音,他瞬时回神,忙不迭扯下头上挂着的衣服,穿戴整齐。 两位女子见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一齐笑出了声。 “秦玉妹妹的恩人,竟这般没用!” 修鱼寿闻言一愣,看来乌洛兰秦玉最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哥哥,没敢对她们说出实情。 “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快走吧。”其中一人说着,便要重新下水。 乌洛兰秦玉听出话里的苗头,伸手拦住她们,“请二位姐姐把话说清楚,我王当真……”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看着乌洛兰秦玉,眼底浮上怜惜,轻轻地点点头。 乌洛兰秦玉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连退两步,“不……不可能……” 那女子见着她这般反应,不忍道,“陛下对我等下了密令,见乌洛兰、右叔沛族人,杀无赦。妹妹今日是侥幸,遇到了我们,否则……” 另一人拉着乌洛兰秦玉的手,“妹妹还是快出城吧,能走多远是多远,别再回来了。” 乌洛兰秦玉突然转过头,死死顶住修鱼寿,“都是因为你……” 她话音未落,忽见周遭人影闪动。待回过神,她们三个人脖颈皆已被匕首抵住。 三人瞪着面前的三名男子,难以相信他们会有如此迅捷的动作。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修鱼寿勾起嘴角,看了看不失默契的薄奚辰和北宫修,“水下是虫,岸上如蟒,说得就是我们。” 两名女子一齐看向乌洛兰秦玉,“天蟒卫?!” 乌洛兰秦玉没有做声,她们便当她默认了。 “秦玉,你好糊涂!” “乌洛兰一族含冤莫白,你这个时候救天蟒卫,不是不打自招么?!” 乌洛兰秦玉这个时候也清醒过来,若能活捉尧王,便可洗刷两族冤屈。而尧王在手,多摩铭他们也不敢对她哥哥怎么样。 想到这里,她脱口而出,“这里没有天蟒卫,他是尧王!” 两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修鱼寿,“他是北尧国君?” 北宫修和薄奚辰见势不妙,双双出手在她们脑后一记重击,两人便一齐软到在地。 “你们……” 乌洛兰秦玉忘了最关键的事,她们现在处于劣势,局势并不受她掌控。这个时候说出尧王身份,只会给水鬼营的两位姐姐带来杀身之祸,恐怕连她都难逃厄运。 薄奚辰晃了晃还有些晕乎的脑袋,“你说,小爷是不是该杀了她们?” “不!” 乌洛兰秦玉意料中的反应,让薄奚辰笑歪了嘴,“那你说,小爷该如何处置她们?” 乌洛兰秦玉正不知如何是好,修鱼寿却盯着地上躺着的二人,淡淡地出了声,“放了她们。” 薄奚辰和北宫修差点跳起来,“放了她们?!” 看着修鱼寿的眼神,薄奚辰和北宫修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收起匕首跟着他走了。 ; 第一百三十七节 水鬼反王 天蟒杀棋 乌洛兰秦玉没有做声,她们便当她默认了。 “秦玉,你好糊涂!” “乌洛兰一族含冤莫白,你这个时候救天蟒卫,不是不打自招么?!” 乌洛兰秦玉这个时候也清醒过来,若能活捉尧王,便可洗刷两族冤屈。而尧王在手,多摩铭他们也不敢对她哥哥怎么样。 想到这里,她脱口而出,“这里没有天蟒卫,他是尧王!” 两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修鱼寿,“他是北尧国君?” 北宫修和薄奚辰见势不妙,双双出手在她们脑后一记重击,两人便一齐软到在地。 “你们……” 乌洛兰秦玉忘了最关键的事,她们现在处于劣势,局势并不受她掌控。这个时候说出尧王身份,只会给水鬼营的两位姐姐带来杀身之祸,恐怕连她都难逃厄运。 薄奚辰晃了晃还有些晕乎的脑袋,“你说,小爷是不是该杀了她们?” “不!” 乌洛兰秦玉意料中的反应,让薄奚辰笑歪了嘴,“那你说,小爷该如何处置她们?” 乌洛兰秦玉正不知如何是好,修鱼寿却盯着地上躺着的二人,淡淡地出了声,“放了她们。” 薄奚辰和北宫修差点跳起来,“放了她们?!” 看着修鱼寿的眼神,薄奚辰和北宫修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收起匕首跟着他走了。 他们并没有走出很远,而是潜伏在一旁的草丛堆里,静静地等她们离开。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正如修鱼寿所料,她们醒来后便脱掉了夜行衣般的装束,走陆路离开。 “你给孤听好了,孤明日丑时若回不到军营,你哥哥必死无疑。阿逸多明娑也根本不会在乎一个边将的死活,所以你最好聪明点,别再给我们找麻烦!” 修鱼寿说着拽起僵化的乌洛兰秦玉,带着薄奚辰和北宫修,尾随着两名“水鬼”混进了城。 进城后,薄奚辰半笑不笑地一句话,让乌洛兰秦玉打了一个激灵。 “秦玉,陛下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北尧将士必定血洗姜朔。” “可她们是去报信的,水鬼营要是知道尧王在此,你们不可能出得去。” 接二连三的打击,乌洛兰秦玉心思已然全乱,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如何救她的哥哥。 姜朔城防,外严内松。所以他们来时只要过了外城,混进内城便易如反掌。一旦全境戒严,姜朔各个城池就会变成铜墙铁壁,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这些情报,已混进姜朔的铁雁队早已说明,可修鱼寿却有着自己的打算。 他们悄无声息地跟着前面的人,一直进了一片树林。 进了树林没多远,修鱼寿站住了脚,“就在这儿等吧。” “等什么?” 薄奚辰话音刚落,便见前方树枝异动,跟着手上一紧,拔剑出鞘,“什么人?” 修鱼寿将他向后一拉,抬起头,上空一左一右跳下两个人来。 “不愧是滚过死人堆的,有胆识。” 乌洛兰秦玉闻声大惊,原来那两名女子并没有去报信,而是刻意将修鱼寿等人引到这里来。 “不知二位,想跟孤做什么交易?” “北尧退兵,我二人保尔等无恙。” “至于北尧想要的水路,日后必亲手奉上。” 二人一唱一和,薄奚辰和北宫修似听天方夜谭,修鱼寿却不动声色。 “潜入我姜朔的天蟒卫、铁雁队,均可全身而退,这个条件够了吧?” “难道您一定要兵戎相见,生灵涂炭么?” 见修鱼寿眯着眼,不作声,两人有些急了。北宫修和薄奚辰怔怔地看着修鱼寿,实在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修鱼寿终于开了口,“你们,斗不过姜朔王。” “你……” 两人气不打一处来,就听修鱼寿轻轻一笑,“谢过二位好意,比起郁久闾,孤更信任自个儿手下的弟兄。” 两名女子顿显错愕,“你早就知道我们是……” “郁久闾家的君侬、君侞姐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郁久闾君侬和郁久闾君侞,虽不如乌洛兰秦玉般耀眼,却也是环肥燕瘦尽得其妙,让人不忍移目。二人本是水鬼营的大将,却因乌洛兰和右叔沛两家的事受到牵连,被贬为偏将。 她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修鱼寿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还算到她们对姜朔王不满,欲意谋反。 郁久闾君侬紧紧盯着面前年轻的尧王,“不知您有何高见?” 修鱼寿拉过她的手,在其掌心划出三个字,天蟒卫。 回到北尧军营驻地,薄奚辰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疑问,难道尧王进城就是为了见郁久闾? 可修鱼寿自打回来后,始终一言不发。日复一日,盯着远处的姜朔城门,眼神尽显阴郁。 看着这样的尧王,容成硕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当初申章锦沙场自刎,尧王也是这般神色,日复一日地站在营帐外,等着不会再回来的人。 乌洛兰明仲和右叔沛飏得知实情,一腔悲怒指向北尧。唯有乌洛兰秦玉不哭、不闹、不骂,时不时在远处看着全副武装的尧王,骑在马背上生生立成的景。郁久闾姐妹和尧王在树林里的对话,在她心里划出巨大的疑惑,本是忠臣良将的二人,为何会因为被贬就要反王?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乌洛兰和右叔沛两家被满门抄斩,另有蹊跷。 半个月后,天尧城传来消息,铁雁队全数退出姜朔。 听到这个消息,容成硕再也沉不住气,直直地跪在尧王面前,盯着他一动不动。 “他真该把你也带上。” 修鱼寿淡淡地一句话,转身离去。 这天后,他再也没有盯着姜朔城门,从日出到日落。而是和乌洛兰秦玉两两相对,在棋盘上机关算尽。 多日后,姜朔边城城门上挂出了数十具尸体,将他们连日来的沉闷拉进了巨涡。 [臣随陛下十余年,陛下所虑,臣了然于胸。兵不血刃,得水路四通八达,乃北尧之福,姜朔之幸。然姜朔王与陛下结怨已深,日后必兵戎相见。为今之计,唯故技重施,天蟒诈降。有三国前车之鉴,姜朔王必不敢轻信。若陛下能逼其自乱,臣可寻机而动,不惜天蟒卫之覆没,全陛下强尧之心意。] 北宫洵留字声声,犹在耳际。他早就知道,尧王想要天蟒卫潜入姜朔的真正目的,不是要为北尧制造出兵的由头,而是兵不血刃拿下水路。后来又改变主意,要对姜朔用兵,无非是想保全他们。如今,他终于用不告而别,逼得尧王下了狠心,牺牲天蟒卫。 修鱼寿看着那数十具尸体,只觉一阵眩晕。听着周遭的啜泣之声,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回到营帐,扫眼棋盘,他的黑子已失一角。 “自古邪不压正,小女真想知道,这次孰正孰邪。” 乌洛兰秦玉再落一子,又是一角落败。 “传令,全军大庆三日!” 一旁的容成硕还以为听错了,抬手擦掉满脸泪水,直直地盯住修鱼寿,“大庆?” “可载歌载舞,可饮酒作乐……” “陛下!” “独不可,放声恸哭,悲怒谩骂。” 修鱼寿一字一顿,语罢,捻起一子按在棋盘上。乌洛兰秦玉一怔,白子已被围,唯一角可活。可这活路,却是疑云遍布,无法看清。 “你早就算好这步棋了?” “孤一直都希望,没有这盘棋。” ; 第一百三十八节 水鬼密情 天蟒卫殁 承尧十四年清明夜,北尧军队在目睹了数百名天蟒卫尸体后,开始骚乱。 事到如今,所有将士已经明白尧王用意。他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天蟒卫身上,他们这十余万人只是造势。可千余天蟒卫已去大半,姜朔国内并无异样,他们如坐针毡,只想一举攻进姜朔国。 就在这时,西面军营捉住了两名姜朔女子,并将他们直接压到军前泄愤。 待修鱼寿赶到时,两人已衣衫不整,伤痕累累。他当下下令,动手将士各罚二十军棍。 此令一下,全军哗然。 “天蟒卫还没有输,给他们留点尊严吧。” 修鱼寿淡淡一句,大家集体沉默了。他们知道,此时的隐忍是对潜伏在姜朔境内的天蟒卫,最大的支援。骚乱,可能让一切功亏一篑。 众将各自带兵回营,修鱼寿搀起两名姜朔女子,“为何不听劝?” 这两名女子,正是郁久闾君侬和郁久闾君侞。两人一齐低下头,不知如何面对尧王。 当日,尧王已提醒过她们,姜朔王并不容易对付。可她们一意孤行,雇用剑客接近阿逸多明娑,欲意行刺。阿逸多明娑早有防备,刺客被当场活捉。郁久闾君侬情急之下,抢先一步刺死剑客,才没有使他供出幕后主使。 可这样一来,阿逸多明娑也对郁久闾姐妹起了疑心,将她们和一干旧将全部调离了水鬼营。 没有了她们在水鬼营的周旋,已被水鬼营部分将领盯上的天蟒卫,纷纷落网。 虽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就是天蟒卫,可阿逸多明娑命人将他们被酷刑折磨致死后的尸体,挂在城楼上试探北尧,也足以乱其军心。 修鱼寿也从姜朔的挂尸示警中猜出,郁久闾姐妹并没有联合天蟒卫行事。 将她们带进帅营,修鱼寿坐到棋盘前,“他们,还有多少人?” “没有暴露的,不足三百。” 乌洛兰秦玉见到两位故人,不由诧异,“你们怎么来了?” 郁久闾君侬看到一旁被绑的乌洛兰明仲和右叔沛飏,一颗不安的心也放了下来。看来,尧王只是禁锢了他们的行动,并没有为难他们。 郁久闾君侞扫了一眼棋盘,淡淡一笑,“秦玉,你输了。” 乌洛兰秦玉一愣,“君侞姐姐说笑呢,怎么可能?” 郁久闾君侞捻起一子,于乌洛兰秦玉手边落下,白子顷刻死去大半。余下各部,也是苟延残喘之势。 “这一子,就是尧王陛下日夜挂心的北宫洵将军吧?” “落子,还不到时候。” 乌洛兰明仲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由火冒三丈。 “郁久闾!姜朔历代君王视水鬼营如掌心肉,你们居然叛国通敌!” 修鱼寿撇了眼乌洛兰明仲,淡淡道,“看来将军并不了解水鬼营。” 姜朔水鬼营,曾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一支精锐水师,也从未有过女兵。但在北尧迎王时期,这支军队便在一次海战中遭遇风暴,全军覆没。“海麒麟”的称号,也随之销声匿迹。 阿逸多明娑登基后,重立水鬼营番号,却变成了清一色的女兵。她们都是前批将士的遗孤或姊妹,从未上过沙场。阿逸多明娑用她们重建水鬼营,让很多人无法理解。 “水鬼营当真是遭遇风暴后全军覆没的么?” “为何姜朔先王没有再建水鬼营,而是阿逸多明娑登基后才重见天日?” “她为何弃男用女?” 面对修鱼寿的句句疑问,乌洛兰明仲无言以对。水鬼营的覆没,在姜朔国内是禁题。而对于现在的水鬼营,阿逸多明娑也严禁国人议论。 见乌洛兰明仲尴尬的神情,修鱼寿笑笑,“这些将军不知,可乌洛兰索卿和右叔沛甫两位大人皆心知肚明。当然,还有郁久闾姐妹的叔父,郁久闾颜回将军。乌洛兰和右叔沛两家问斩,郁久闾颜回也被发配戍边。将军就不觉得,这太不合常理了么?” 乌洛兰明仲心中错愕,乌洛兰索卿是他祖父名讳,而右叔沛甫是右叔沛飏的父亲,也是他祖父的学生。连他和右叔沛飏都不曾得知的实情,修鱼寿又是如何知道的? “郁久闾子继,这个人各位都不陌生吧?” 郁久闾子继,十二岁入水鬼营,十五岁便成为水师统将。在姜朔,几乎无人不知这位少年将领的名讳。 “子继将军和我王关系甚好,何况他已不再人世,提他作甚?” “与他关系好的何止阿逸多明娑,还有你和右叔沛飏。这也是他死后,你二人便被贬至边城的原因。” “什么意思?” 郁久闾君侬盯住他,幽幽出口,“水鬼营全军覆没的真凶不是风暴,而是阿逸多明娑。” 乌洛兰明仲倒抽一口凉气,“不可能!” 郁久闾君侞笑笑,“明仲哥哥可还记得,我堂兄出征前那半年,阿逸多明娑尝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乌洛兰明仲混乱的思绪,如何也想不起来。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一直沉默的右叔沛飏开了口,“我现在终于知道,她的明月是谁了。” 乌洛兰明仲难以置信,“开什么玩笑?我王会为了一己之私,谋害整个水鬼营?” 右叔沛飏不禁嗤之以鼻,“如果不是她的一己之私,你我会在这儿耗着?” 右叔沛飏一直对郁久闾子继钦佩有加,也绝不相信他会因风暴,葬身大海。只是右叔沛甫不准他过问此事,他也无法得知真相。 得知右叔沛被灭族,他除了仇视北尧,便是对阿逸多明娑的切齿痛恨。方才听到郁久闾颜回被发配边疆的消息,他顿时觉得阿逸多明娑是借北尧,一举铲除三大家族在朝中的势力。 如今,郁久闾家的两位女将和尧王联手,他也动起了反王的心思。 “我不相信!” 乌洛兰明仲瞪着右叔沛飏,当年年仅十六岁的公主,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灭掉姜朔最精锐的水师。 “当年,堂兄他们的确遇上了风暴,不得不班师回朝,可是……” 想起兄长的遭遇,郁久闾君侞不由红了眼眶,后面的话也哽住了。 “船靠岸的时候,他们遭遇了伏击。” 郁久闾姐妹同时看向修鱼寿,就听他继续道,“只是,伏击他们的不是军队,而是血鲵子。当时得知真相的姜朔王,对血鲵子的威力大为震惊,开始着手研究。同时,阿逸多明娑也将解毒的方法散了出去,以消除她心底的罪恶。这也是为什么此后十余年间,姜朔再无人死于血鲵子的原因。” 乌洛兰秦玉这才明白,为什么修鱼寿认定她能帮薄奚辰解毒。 郁久闾姐妹异口同声,“这些,您是如何得知的?” 修鱼寿笑笑,扫了眼棋盘,却突然变了脸色。 “你们从哪里出来的?” 郁久闾君侬不明就里,“就你们上次离开的路……” 修鱼寿轻吁口气,“那帮兔崽子,歪打正着了。” 郁久闾姐妹面面相觑,“怎么了?” “你们带上一个人,连夜回去。”修鱼寿说着转过身,“传郊尹昊。” 容成硕刚转过身,就见郊尹昊已一身姜朔人的打扮,站在帐门口。 郁久闾姐妹直直地盯着他,半响说不出话。 郊尹昊一步跨入,“终于轮到末将出场了么?” “子继?” 右叔沛飏一声轻呼,乌洛兰明仲愕然抬头,“你是谁?为什么长得这么像子继?” 他们与郊尹昊之前打过照面,不过天色太暗,加之用刑过后神智不清,郊尹昊又带着头盔。所以他们当时的注意力只在尧王身上,并没有留意到他身后的人。 见他们如此反应,郊尹昊顿时明白了尧王让他如此打扮的用意。 “各位将军,在下北尧右丞郊尹昊。时候不早了,有什么话路上说吧,请。” 修鱼寿一声低喝,“郊尹昊。” 郊尹昊背过身,轻轻笑道,“臣若有意外,还请陛下能好生待她。” “即日起,左相郊尹涵赐长公主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吾皇万岁!” 郊尹昊强忍泪水,迈开大步,随郁久闾姐妹径直离去。 这天开始,棋盘的残局没有再继续。 这场看似没有硝烟的战争,对尧王来说,没有真正的赢家。 修鱼寿命令全军班师回营的那天,他们收到了消息,姜朔王阿逸多明娑宣昭退位,于寝宫自尽身亡。也是这天起,再没有人见过那些天蟒卫,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姜朔经历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 承尧十四年六月十一日,精骑队残留的最后建制——天蟒卫,被尧王亲手抹杀。各地太卫府老将闻讯,知道精骑队再无重建之可能,纷纷卸甲归田。 至此,尧王彻底告别了他最为执念的过去,开始正视魔婴的力量。 魔父,不再是传说。 ; 第一百三十九节 恍然天伦 棋局始末 天蟒卫营的泥土地,小丘延绵成排。一千多个石碑,矗立成林。 没有尸体的墓园,埋下的是天蟒卫令牌和尧王一个人的记忆。 为什么要葬送天蟒卫? 面对一双双心痛又不解的眼神,修鱼寿有的只是沉默。 此时的他,已动起了退位的念头。 ‘退位么……’ 它料到了他的心思,早在他决定亲手埋葬天蟒卫的那一刻。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想随着天蟒卫一起离开。 那日早朝,皇帝侍监读出那道圣旨时,它听到他心底汹涌的浪潮灭了。死灰一般,没了生气。 不到真正失去的时候,永远不知道那种痛。 ‘稚儿,结束这一切吧……’ 他知道,天蟒卫离开后闲水暴涨是魔婴操纵的,为的是替他送天蟒卫一程。它知道,他会派兵去追。在魔婴心里,王到底不能被国家以外的东西给绊住。 ‘知道你现在退位的结果么?’ 他轻笑,‘这条命早在十六年前就该没了。’ 沉默,悲沧地蔓延。 魔婴突然笑了,它听到蟒寿宫传来嘹亮的哭声,响彻天际。 ‘你的孩子出生了,你要在这个时候抛弃他们么?’ 修鱼寿一怔,连退两步转过身,跨上马背直冲蟒寿宫。 他不明白,承昭皇后产子这么大的事儿,为何没有人通知他。 蟒寿宫前的台阶,高耸绵长。 修鱼寿胯下战马忽而一声长嘶,扬蹄一跳。修鱼寿没防着,手上一松径直掉下马背,狠狠地摔在台阶上。 在蟒寿宫外候着的侍监见状,纷纷冲下台阶围了上去。在离修鱼寿一米远的地方,他们骤然收住脚步,愣愣地看着仰躺在地的君王,半笑不笑地张着嘴望着天空。 “父王!” 头顶突然出现一张稚嫩的脸,修鱼寿怔怔地看着她,“月儿……” 姒月公主蹲在修鱼寿身边,拉起他的手,想要把他扶起来。 修鱼寿坐起身,抚向她的脸蛋。他已经不记得,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父王,疼吗?”姒月公主说着,小手疼惜地探向修鱼寿后背。 修鱼寿忽而笑了,一把拉过她的手,抱在怀里站起身。 “去看你母后,好么?” 姒月公主用力地点点头,勾着修鱼寿脖子小声道,“父王,您还是第一次抱月儿呢!” 修鱼寿脚下一顿,姒妃的影子一闪而过。 “月儿,谢谢你。” 很久以后,姒月公主才知道,她的这句话让她的父王做出了个决定。这个决定,影响了她的一生。 修鱼寿踏进蟒寿宫,里间的喧闹立刻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干人的俯地行礼。 放下姒月,他几步走到床榻前,看着赵月妩苍白的脸色,久久说不出话。 赵月妩轻声出口,“是个小王子,很可爱。” 修鱼寿伸手抱过婴儿,水亮的眸子像极了曾经的他。 “为什么不让人禀报?” 修鱼寿环眼四周,侍监婢女的头低得贴在了地上。 赵月妩别过头,“你若想离去,还会在乎这些么?” 修鱼寿闻言一窒,盯着怀里的婴孩半响没反应。原来,她早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在他还未退位前,她便要提早剥夺他做父亲的权利。 “修鱼寿,你太自私了。” 眼泪落下,赵月妩低头不再看他。她知道为了北尧,他失去了太多东西,天蟒卫或是他的底限。可北尧诸多子民还在盼着他们的王,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还有一干臣子,期待在他的带领下,让北尧繁荣昌盛。他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稚儿,契约是怎样的?’ ‘欲求为国,舍情、舍义,唯北尧为重。’ 半响沉默,修鱼寿忽而仰天大笑。 众人错愕间抬头,便见狂风四起,掀得帷帐摇拽。 “修鱼戈,从今往后你就是孤的儿子!” 除了赵月妩,没有人发现,尧王双眸异样的色彩一闪即逝。她知道,此刻这位年仅三十六岁的君王,已与魔婴达成了契约,一生为国。 承尧十五年开春,出使亓骁一年的官礼司副官长少师虞回朝复命。 亓骁愿出借海路,但不为北尧商船提供庇护。这就意味着,北尧需派遣水师长期驻扎在亓骁沿海,寄人篱下。 看着绵长的海岸线,修鱼寿寝食难安。 “姜朔三门大将都在牢里关了大半年了,陛下还未打算启用他们么?” 赵月妩逗着怀里的幼子,轻声一句点醒了修鱼寿。 他一个翻身起床,连夜召见乌洛兰明仲、右叔沛飏、郁久闾君侬和郁久闾君侞。 时隔九月,再见修鱼寿,他们已料到这位王心中所想。 未等修鱼寿开口,他们便交出这九个月来的构想图。 修鱼寿看后大为吃惊,他本担心他们不愿为北尧出力,未想他们身在地牢,却替他考虑得如此周详。 按乌洛兰明仲提出的计划,暂以内河为主,以右叔沛飏为内河主将,疏通水路。同时,在南祈以南填泥铺路,以郁久闾姐妹为将训练水师。水师练成之日,海路畅通之时。 图纸上不仅明确标出了内河、外海航道路线和所需的驻守兵力,甚至连填泥铺路和训练水师的时间、人力、银两预算也标得一清二楚。 看着修鱼寿难以置信的神色,郁久闾君侬轻声一笑,“时至今日,陛下可解我等心中疑问?” 修鱼寿无奈一笑,关于对姜朔的那盘棋,他已不想再提。 早在七年前,他第一次派出天蟒卫密探南衍、曷阳和姜朔时,容成硕便带回了关于姜朔水鬼营的秘闻。而他也在阿逸多伊罗的口中,听到了她姐姐和前姜朔水师大将的事。 当时,他只当阿逸多伊罗无理取闹,指责男人不是,并没有往心里去。但在铁雁队带回的情报中看到“水鬼营”三个字后,多摩铭又抓获了乌洛兰明仲和右叔沛飏,他越发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乌洛兰明仲在姜朔军中名气,不亚于早年的郁久闾子继。就连贴身副将右叔沛飏,也是少年成名的战将。而这二人在边城守关不说,据多摩铭回忆,当时他手下部将士气也大不如前。 最让他不明白的是,乌洛兰明仲抗命出兵,满门抄斩不为过。但右叔沛和郁久闾两族都受到牵连,一个同罪问斩,一个贬职发配。这三族人均是姜朔先王托孤重臣,在朝中足以左右大局,阿逸多明娑居然会狠下杀手。 结合铁雁队带回的关于三族的种种情报,他查阅了有关姜朔所有名将重臣的资料记载。这才料定,阿逸多明娑是要借北尧这把刀,除去真正的心头大患,知晓水鬼营全军覆没真相的三族重臣。 这时,他对铁雁队的情报来源起了疑心。 她们提供的所有情报,大多涉及姜朔机密,却能顺利到手,无一人被抓。他由此断定,若不是姜朔有意设套引北尧上钩,便是阿逸多明娑的亲军水鬼营里出了内鬼。 看到郊尹昊的时候,他突然发觉郊尹昊和郁久闾子继样貌极度相似,便决定亲探姜朔再做打算。 无巧不成书,在姜朔遭遇水鬼时,他从乌洛兰秦玉和她们之间的言行断定,她们便是郁久闾姐妹。 而郁久闾姐妹在听到“天蟒卫”三个字时,眼神中只有诧异,没有敌对的愤怒和仇视。他便猜到,郁久闾已开始蓄意反王,并巧妙地通过铁雁队将情报送给了北尧。 她们只是没有想到,尧王比她们想象中更了解水鬼营。阿逸多明娑重建水鬼营,是为了纪念郁久闾子继和水鬼营无辜丧命的将士。弃男用女,是放不下对子继乃至所有男人的怨恨。 后面的事情,涉及到天蟒卫,修鱼寿没再继续说下去。 郁久闾姐妹不禁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上前道,“我等在姜朔时,并未发觉天蟒卫和外界有所联系,不知陛下是如果指挥他们的?” 修鱼寿轻声一笑,看向案几上的一块令牌,“铁雁队撤出的那一刻,他们便知道该做什么了。何况,孤的最后一步棋也下完了。子继魂回姜朔,他们也和阿逸多明娑一道,走上了不归路。” 他的轻描淡写,却让他们揪起了心。 “陛下,珍惜眼前人。” 右叔沛飏忽而一句,让修鱼寿诧然抬头。 他后来的话让修鱼寿明白,他们决议效忠北尧是承昭皇后的功劳。 他手中的构架图,正是他们在承昭皇后的授意和协助下完成的。 ‘修鱼寿,你有一位好皇后。’ 这是修鱼寿,第一次听到魔婴夸人。 他突然发现,这十多年来变的人,不止他一个。 ; 第一百四十节 北宫出海 太卫叛逃 次日早朝,尧王授意左相郊尹涵领工御司,全权负责疆南水路。成立水卫衙,由乌洛兰明仲和右叔沛飏统领,任命郁久闾君侬和郁久闾君侞为水师左右提督,限期一年整训水路大军。 在北尧水师成建制前,则由北宫修亲点濮安太卫府两千士兵暂驻亓骁外海护航。 送走北宫修后,薄奚辰一直闷闷不乐。 没有了天蟒卫的天尧皇城上空,空旷得让人窒息。而朝中,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想什么呢?” 身后突然一个声音,他惊得猛然回过头,“韩将军?” 韩文枞简单行了礼,看着北宫修远去的方向叹口气,“陛下到底还是疼老将。” “什么意思?” “辰将军不会真以为陛下是让他去护航的吧?” 见薄奚辰一脸迷茫的样子,韩文枞笑笑,“天蟒卫不在了,地方军多少会受影响,修将军也不例外。让他去护航,一来是给他个外出散心的机会,二来是找时间替陛下去各地看看太卫府的兵。他哥是北宫洵老将军,他出面多少能安抚下太卫府将士的情绪。” 薄奚辰看着韩文枞,干干地笑着。韩文枞哪里知道,他少说了一个三。 当初尧王带郊尹昊出姜朔前,便暗地命延王夏侯轩彻查地方军乱纪原委,结果查到了驻守天尧八方外城的禁军骁卫营。 骁卫营是郊尹昊回归北尧时所建,编制上属禁军,实际由郊尹昊直接掌控,作为北尧皇城外的第一道屏障存在了四年。当时归降北尧的羽林卫也编入了骁卫营,成了骁卫营的快速反应卫队。而这支快反卫队的实际统将却是禁军参军多摩铭,多年来不买郊尹昊的帐。 于是,从北宫修出宫那刻开始,困扰北尧长达八年的军营之乱开始了。 承尧十五年初夏夜,骞人郡太卫府急报,骞人太卫长率众叛逃,已不知所踪。 修鱼寿看着跪伏在地,满身伤痕的骞人郡太卫副长少师塬,将急报按在案几上,缓缓站起身。 “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少师塬忽地瞪大双眼,直直地盯着地面。那天夜晚的腥风血雨还在眼前萦绕,掩护他冲出叛军重围的弟兄,一个接一个倒在眼前。而他,只能不顾一切地向前,策马狂奔。 “为什么……” 眼泪从瞪着的眼眶里大颗滚落,他不知道,为什么往日情同手足的骞人太卫长,会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陌生;为什么一起经历生死的部将,要对他刀剑相向;为什么忠心耿耿的太卫府,要背叛北尧。 “拟旨。”修鱼寿没有等他的回答,兀自下令,“骞人郡太卫府太卫长姬少帛率部叛逃,罪无可恕。命,多摩铭率本部骑兵全力追缴,杀无赦。” “杀无赦……”少师塬浑身一个哆嗦,他回来报信,不是想让他们死,而是想知道原因。 “你也累了,下去养伤吧。” “陛下!” 看着少师塬被两名士兵拖了出去,薄奚辰撇了眼直立一旁的容成硕。 从姜朔回来后,容成硕就像变了个人,整日一言不发,例行公事般守在尧王身边。 “小果子,从今往后,精骑队就只剩你我二人了。” 容成硕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嗓音低哑,“让我去,我要知道原因!” 薄奚辰恳求的目光,看向修鱼寿。 他知道,这是尧王设的局。北尧上下,只有他薄奚辰一人知道真相。可瞒着那些精骑队的老将,实在太过残忍,尤其是容成硕。 “以后,你会知道的。” 修鱼寿话中有话,薄奚辰欣慰地笑了,“小果子,相信陛下吧。” 容成硕张开的双唇,渐渐勾出一道笑纹。 骞人太卫府叛逃案,很快传遍北尧大街小巷。 各地太卫府震愕之余,开始有了不安的骚乱和猜测。 骞人太卫府是北尧唯一一个尚无老将退役的军营,人称“镇关碑守护神”。谁也想不通,他们为何会弃镇关碑而去。于是,案件的矛头再一次指向了天尧皇城。废黜天蟒卫建制的决策,彻底激怒了精骑队老将,使得他们集体叛逃。 人来人往的茶楼酒坊,说书小曲不绝于耳。不知从何时起,已悄然沉寂的精骑队又重新成为了街头小巷说词唱曲的主角。 “话说那姬少帛,见无数黑火罐迎面飞来,顷刻遍地开花。周围的弟兄全无还手之力,死的死伤的伤。他急了,心想就算是个死,也得死的有脾气,不能就这么悄没声的挂了。当下一声怒吼‘精骑队!’,这一吼把被困弟兄们的精气神给吼来了,那一通吼杀,震天撼地啊!他们瞅着栅栏崩塌的机会,一鼓作气,硬冲出去了!” “好!!!” 一个站在茶楼楼梯上的小贩,唾液横飞,直引得周遭众人满堂喝彩。 “那后来呢?”乌洛兰秦玉翘首而坐,直勾勾地盯着小贩。 小贩闻言,一下焉了,“后来……” “没有后来了。” 众人一阵唏嘘,回头望去,见说话的是一气度不凡的男子,身旁跟着两名随从,想是朝中富贵之人。他们不便多言,纷纷散去。 乌洛兰秦玉一下站了起来,惊愕间若不是瞅见他们眼神,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待他们走近,她才低头小声道,“陛下,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从骁卫营过来,就顺便到处走走。”修鱼寿说着坐下来,“秦玉,近来可好?” 乌洛兰秦玉一怔,“陛下是来找我的?” 说话间,说书的小贩已被薄奚辰和容成硕请到茶座前。 修鱼寿看着小贩笑笑,“是来找他的。” 小贩浑身一个哆嗦,慌忙道,“几位爷,小的就是说书卖笑混口饭吃,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爷!还请爷高抬贵手,别难为小的!” “叫什么名字?” “爷,小的真不知道什么地方……” 薄奚辰不耐烦了,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别废话!说!” “我说,我说!”小贩咽了口唾沫,道,“小的……小的张武生,探幽堰城人,今年刚十六。” 小贩说完,抬起头偷偷瞟了眼修鱼寿。 只见修鱼寿握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两眼盯着小贩,直直地出了神。 小贩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地笑,匆忙低了头。 “我叫张武生,探幽堰城人,今年十六……” “考铁骑,御外敌,报国恨家仇,此生不渝……” “我要向奶奶证明,她孙儿长大了,能保她安享晚年!” …… 薄奚辰一眼瞅到修鱼寿发呆的样子,轻轻碰了下他,“爷?怎么了?” 修鱼寿忽地回过神,握紧茶杯低声道,“没事。” “没事了?那小的可以走了?” 小贩喜出望外,就要起身,未想薄奚辰和容成硕一左一右按住了他。 小贩耷拉着脸,“各位爷,这天都要黑了……” 修鱼寿摆摆手,“你走吧。” 容成硕和薄奚辰面面相觑,松开了压着小贩的手。 小贩鸡啄米似地道谢后,立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 第一百四十一节 小贩疑云 秦玉入朝 出了茶楼,天色已暗。 乌洛兰秦玉见他们闷不做声,不禁小声道,“陛下,秦玉相信您。” 她这没来由的一句,打破了沉默。 薄奚辰知道她说的是太卫府叛逃的案子,不禁笑道,“小爷真没白救你。” 乌洛兰秦玉白了他一眼,看向修鱼寿,“姬将军没有背叛北尧,对么?” 薄奚辰一怔,“秦玉!” 乌洛兰秦玉见修鱼寿没反应,吐了吐舌头,“这儿又没外人,说说怎么了……咦?硕将军呢?” 她这才发现,好像从出了茶楼开始,就没看见容成硕了。仔细回想方才茶楼里的情形,她顿时明白了,容成硕是去跟踪那个小贩了。 “陛下,张武生也是精骑队的兵么?” 薄奚辰心下诧异,他怎么就没留意到尧王对这个名字的异常反应? 修鱼寿站住脚,盯着乌洛兰秦玉的眼神让人难以捉摸。 乌洛兰秦玉被他看得不自在,尴尬地低头道,“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一片冰凉落在脖子上,乌洛兰秦玉打了个哆嗦,抬起头就见修鱼寿空寂的眼神盯着天空。 薄奚辰抬手接下一片雪花,“下雪了,难怪这么冷……” “他是精骑队最好的兵。”雪愈下愈大,修鱼寿背过身,“那一天,大雪封城,他所在的铁骑营做了先锋。他冲在最前面,身中数箭而不倒。那年,他才十七岁。” “难怪……”乌洛兰秦玉叹口气,“同名同姓,真巧。” “张武生,探幽堰城人,十六岁入铁骑营,十七岁战死黎关。” 看着修鱼寿一步一顿走远,薄奚辰心下一个咯噔。不仅同名同姓,连年纪户籍都一样,这也太巧了。 乌洛兰秦玉直皱了眉,“这不是巧合,那个小贩有问题!” 当时,尧王只是问他的名字,他却自报家门和年纪,这分明是故意引起尧王注意。 薄奚辰也反应过来,快走几步追上修鱼寿,“小果子会不会有危险?” “孤也想知道,这位故人会如何待孤……” “故人?” 修鱼寿没理会薄奚辰的疑问,扭过头看向乌洛兰秦玉,“明儿个早朝前,去吏监司报道。” “喔……”乌洛兰秦玉懵懂地点点头。 薄奚辰错愕间,看向乌洛兰秦玉,“你也想做官了?” 乌洛兰秦玉满腹狐疑,“什么做官?” 薄奚辰哭笑不得,“陛下不是让你去吏监司了么?” “什么?!”乌洛兰秦玉这才反应过来,俩眼瞅着修鱼寿,“吏监司?陛下……我……” “不愿意?” 乌洛兰秦玉不知该说什么好,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想过要入朝为官。尧王这一说,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和畏惧。一面好奇官场的风云莫测,一面又畏惧其间的勾心斗角。以她对尧王的了解,他绝不是一时兴起要她入朝,这里面一定有很复杂的原因。 修鱼寿见乌洛兰秦玉低着头不说话,不由笑道,“延王是位好老师,不用怕。” 延王夏侯轩,这位北尧传奇贤王的名号,一下打消了乌洛兰秦玉心中大半畏惧。 第二日早朝,乌洛兰秦玉的出现,宛如一阵清风吹入大殿。她的美貌绝伦,引得众人不忍移目。 “姜朔降将之妹,居然这么快就跟了延王,还能向我们一样上朝,实在匪夷所思。” “这个秦玉,当不了多久的辅吏了。” “看来咱们很快就要多一位娘娘了,哈哈。” 听得众臣议论纷纷,一旁沉默不语的少师虞忍不住一声干咳,撇了眼乌洛兰秦玉渐显苍白的脸蛋。 “陛下**之事,不劳诸位大人费心,还是多放点心思在朝政上吧!” 郊尹涵突然一句,语气不重,却让众人纷纷噤声低头。 郊尹涵看向少师虞,带着似笑非笑的眼神,轻轻点下头。 少师虞一愣,忙低头行礼,“左相大人。” 郊尹涵走过他身边,带过一句话,“陛下真没说错,大人实在太温柔了。” 少师虞顷刻目瞪口呆,就连尧王上朝的传令都没听到。 “虞大人?何事如此出神?” 少师虞猛地回过神,才发现众人伏地行礼,唯他鹤立鸡群。 他腿上一软,慌忙低身跪地,“微臣知罪,微臣……” 于是,众臣平身议事,少师虞便这样一直跪伏在地,直至早朝结束。 “人都散了,还不起来?” 少师虞跪得头晕眼花,抬头见是郊尹涵,讪讪道,“谢左相大人。” 郊尹涵见他的委屈样,忍俊不禁,“你出使亓骁的差事没办好,这是陛下的意思,小惩大诫。” 少师虞双腿一软,险些又要跪下去,“都这么久了,陛下怎么今天才……我还以为,陛下早忘了……” “不过也亏得你办砸了,堵了那些大臣的嘴。” “啊?” 郊尹涵叹口气,“陛下一直想为北尧谋条外海商路,可惜收西南三国,功亏一篑。借他国方便,终非长久之计。如今,要么填路通南海,要么收亓骁。一边须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一边是战乱,众臣皆不愿,才有你的出使一事。” 少师虞明白了,不管亓骁态度如何,尧王都已决意填路。如今,亓骁海路高昂的税金和无庇护的条件,让诸臣对填路不再非议。 “不知虞大人对叛军一事有何看法?” 少师虞一怔,“下官一介文臣,不敢妄断军营是非。” “如果是陛下问,你也这么回?”郊尹涵白他一眼,继续道,“少师一族和上官一族一样,以武将闻名天下。少师塬虽非你血亲,可也是一脉相传,你怎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少师虞暗地里握紧双拳,淡淡道,“少师家视文臣为耻,下官不想自讨没趣。左相大人要没别的事,下官先行告退。” 看着少师虞走远,郊尹涵直摇头。 “所以我才讨厌书生。” 身后忽而一句,郊尹涵猛地回过头,“哥?” 郊尹昊笑笑,试探性地问道,“听说延王和他的副官长想告老还乡,陛下难道想用此人接替延王?” 郊尹涵心下狐疑,“你怎么关心起吏监司的事儿了?” “少师虞,少师一族唯一的文臣。在候犀公主一事中暂露头角,平定八王乱功不可没。此人,不简单。” 郊尹昊答非所问,郊尹涵越发觉得蹊跷,“你到底怎么了?” “姬少帛为何叛逃?”郊尹昊眼底浮起一抹阴霾,“陛下为何不命人将其捉拿归案,审讯之后再定罪?只凭猜测,直接派多摩铭去追杀,不觉得奇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 郊尹昊一声冷哼,抛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希望你没有看错人。” ; 第一百四十二节 军营纷乱 覃王失信 去八王殿的路,从未像今日这般漫长,让郊尹涵走得心力憔悴。 她想不明白郊尹昊话里的意思,也不懂尧王对叛军的态度。 看着八王殿的牌匾,她不觉一阵心悸。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尧王军政分管的用意,表面集权,实则分权。 “陛下,您不信任公主了么?” 她正看着八王殿出神,猛地被人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末将该死!大人没事吧?” 郊尹涵有些恼怒地回过头,微微一怔,“韩将军?” 禁军都统副将韩文枞行事向来谨慎,而且这个时候,身为武将的他也不应该出现在八王殿。 “大人可曾见过昊将军?” “他应该已经出宫了,怎么了?” “出宫了?!”韩文枞声音一下高了八度,“难道他没有告诉陛下……” 郊尹涵想起方才郊尹昊的话,顿觉不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韩文枞面露难色,半响没有回话。 郊尹涵知道他的顾虑,不再继续追问,“陛下和予王都在弓书殿,去吧。” “谢大人!” 看着韩文枞走远,郊尹涵不禁左右为难。 一方面怕郊尹昊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想去右丞将军府问清楚。另一方面又怕尧王到八王殿找她,若是见不到她人,尧王肯定会起疑。她开始后悔,刚才没有拦下韩文枞,带他直接去找郊尹昊问清楚。 坐在八王殿中,郊尹涵心不在焉。 不一会儿,殿外时而纷杂急湍,时而整齐划一的脚步,引得众王起身观望。 花苒狐疑地瞟眼郊尹涵,“禁卫军怎么到这儿来了?” 郊尹涵心里一个咯噔,莫非军营真出事了?再看看延王夏侯轩、昭王赵月妩、容王明兮儿皆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忍不住道,“你们就不担心么?” 明兮儿轻盈一笑,“担心陛下,还是担心昊将军?” “你这话什么意思?” 郊尹涵一把扯住花苒,对明兮儿笑笑,“当然是担心陛下。” 夏侯轩很快接道,“陛下本就出身军营,这点事还难不倒他。” 郊尹涵眼底一暗,“延王可真神通广大,连军营的事儿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本王执掌吏监司,官吏贪腐若涉及军营,自当责无旁贷。”夏侯轩说着话锋一转,看着郊尹涵似有若无地笑笑,“本王也相信,陛下钦点的北尧公主不会纵容任何人作奸犯科。” 郊尹涵脚下一顿,僵直着身子勉强笑道,“这是当然。” 她明白了,尧王这段时间对她的疏远,跟郊尹昊有莫大关联。 她不禁心如刀绞,“哥,你到底做了什么!” 很快,整个皇宫各宫门、司所、大殿皆收到尧王口谕,戌时前任何人不得擅离。与此同时,天尧皇城及八方外城全部禁严,关闭所有城门严禁出入,由禁卫军扼守各要道出口。 日头西斜,都尉佐将西钥驰于将军府中遇刺身亡的消息,传入八王殿。 这下,不仅是郊尹涵和花苒无法置信,就连夏侯轩等人也震愕当场。 夏侯轩只知尧王对骁卫营下手是迟早的事,却没想到堂堂都尉佐将会遭人暗算。 一直默不作声的赵月妩听到消息,只觉一阵心惊肉跳。 她扯了扯夏侯轩衣袖,小声道,“哥,这事不对劲。” “这已经不是乱纪了,这是要造反!” “不可能!”郊尹涵极度惶恐间,彻底失去了冷静,“我哥对陛下忠心耿耿,这绝不可能!” 明兮儿翻看着手里的折子,不急不缓道,“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总会水落石出。” 当他们从八王殿出来时,看到的是郊尹昊被禁卫军五花大绑着押向弓书殿。 郊尹涵只觉一阵天昏地暗,难道她至爱的哥哥真要反王? 她看到郊尹昊远远看过来,对着她轻轻地摇头。她明白,郊尹昊的意思是让她什么都不要做。可是,她如何办得到? 脚下不受控制的奔向宫外,郊尹涵看向四周。这座她生活了十余个年头的天尧城,此时竟是如此陌生。 城禁已解,各要道禁卫军正陆续撤离,唯独西钥驰的将军府仍有大量军士看守。 郊尹涵站在门口,一眼看到大院里昂首向天的少师虞,心下疑惑,他一介文臣怎么会参与军营事务? 禁卫军的阻拦,让郊尹涵不得入内,她无奈下只得扬声道,“虞大人,可有何发现?” 少师虞闻声回头,看向郊尹涵的眼神,让她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畏寒。 少师虞几步走到门口,低头行礼的刹那,恢复了平日的温雅,“下官见过左相大人。” 郊尹涵平复下心神,“虞大人怎么在这儿?” “下官奉旨办案,望左相大人不要插手。” 郊尹涵紧紧盯着他,心里越发堵得慌。这本属吏监司和律鉴司的案子,怎么轮也轮不到他一个官礼司的副官长,难道他真要接替延王一职了?为什么身为左相的她,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大人,下官脸上有东西么?” 郊尹涵窘迫地低下头,讪讪道,“虞大人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时候不早了,本王就不打扰大人办案了,告辞。” 在少师虞狐疑地目光下,郊尹涵快步离开。 回家的路上,郊尹涵听到一个让她更为惊愕的消息,骁卫营在西钥驰遇刺后集体叛逃。 骞人太卫府叛逃、都尉佐将遇刺、骁卫营叛逃,三件案子被传得沸沸扬扬,天尧城人心惶惶。 郊尹涵回头看向天尧皇宫,以前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弓书殿听候调遣,知晓尧王的每一步对策。现在,眼前巍峨的城门仿佛要拒她于千里之外。 “从今天开始,你便是北尧长公主,须与孤同心同德。” “孤视覃王如至亲兄妹,切莫让孤失望。” “十余年风雨,有覃王辰将,孤可心安。” 回想起那日,他的字字箴言。不到一年时间,已似一日天堂,一日地狱。 她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 第一百四十三节 汐儿入宫 弓书遇刺 天色已暗,天尧皇宫灯火通明。亮了皇城,却亮不了人心。 郊尹昊从这日起,开始了无限期的牢狱生涯。 禁卫军押走郊尹昊的时候,赵月妩正领着姒月公主向弓书殿走来。 年仅六岁的姒月公主永远也望不了,这位大将军看到她时的那种眼神。 看着郊尹昊被押走,姒月公主隔着笼子逗弄了下里面的小白兔,小声道,“母后,咱们等下和父皇一起把这小兔子放了吧?” 赵月妩目送郊尹昊走远,低身宠溺地抚下姒月的小脑袋,“不是说好了,要把小兔子送给父皇做礼物的?” “可是,月儿觉得它好可怜。” 方才郊尹昊看向姒月公主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就是这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白兔,供人玩弄,不得自由。 “月儿乖,咱们这就去和父皇说。” 姒月公主扯了扯赵月妩衣袖,小心翼翼道,“母后,要是父皇哪天不高兴了,会不会把月儿也关起来?” 赵月妩一愣,转而笑道,“月儿这么乖,父皇怎么忍心把月儿关起来呢?” “可是……” 赵月妩没有注意到郊尹昊的那个眼神,只当姒月是被刚才那架式吓到了。她根本没想到,此时的姒月公主已开始明白“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的含义,并对她的亲生父亲有了莫名的畏惧。 “都站在门口干什么?” 姒月被这一声吓得浑身一抖,赵月妩被她的模样逗乐了,刮了下她小鼻头,边转身边道,“看你把月儿吓的!” 待她看到修鱼寿愠怒的神色,不由叹了口气道,“今日你生辰,难得月儿孝顺。朝里的事,就先放放吧。” 赵月妩语音未落,便听得远处吵闹。 薄奚辰看了眼修鱼寿,扭头扬声质问,“皇宫禁地严禁喧哗,何人如此大胆!” 只见一袭素装的男子几步上前,单膝跪地道,“御前侍卫容成硕,叩见陛下。” 随后一名女子,紧跟几步跪在容成硕身边,小声道,“璟王之女容成汐,叩见陛下。” “汐儿?”赵月妩几步上前,扶起她道,“你怎么进宫了?” 修鱼寿一声干咳,道,“你们先回寝宫,孤与二位将军还有事。” 姒月公主委屈地撇了嘴,“父皇……” 修鱼寿转向姒月公主,瞅见她抱在怀里的笼子,笑道,“这是给父皇的?” 姒月公主用力地点点头,把笼子递到修鱼寿手上。 “月儿有心了。”他说着把笼子递给赵月妩身边的侍女,“拿给御膳房,让他们晚点送到蟒寿宫。” “是。” 赵月妩未及阻拦,便见姒月公主一下冲了过来,一把夺下笼子紧紧护住。 赵月妩见姒月公主一副要哭的样子,狠狠瞪了修鱼寿一眼,“她不是拿来给你吃的!” “那……”修鱼寿没心思细想,摇摇头道,“算了,还是月儿自个儿留着吧。” 修鱼寿说完准备进屋,却见姒月公主一跺脚,转身逃命似地跑了。 “月儿!” 赵月妩瞪了眼修鱼寿,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拉着容成汐追了上去。 好不容易把姒月公主带到蟒寿宫,赵月妩已经精疲力竭。 见姒月公主睡着,容成汐小声问道,“陛下快过来了吧?” 她撑着眼皮看了眼容成汐,打了个哈欠道,“陛下今日,怕是不过来了。我让人替你收拾个地方,早些歇了吧。” “可是……” 容成汐是得知父亲被派到了南方监工,才偷偷从家里跑出来。这一趟进天尧城,她是下定了决心要入朝为官。 没想到好不容易到了天尧城,却遇上了城禁,被关在城外捱了一天。待到了皇宫大门,奈何侍卫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行。幸亏遇到了容成硕,她死皮赖脸地缠着他,这才进了宫,见到了尧王。话还没说一句,就被承昭皇后拉到了蟒寿宫。 一路走来听得多,也看得多。她知道,这段时间尧王和诸臣的日子都不好过。她想参于明日的早朝,希望能凭一己微薄之力,为他们分担一二。有很多事,是尧王和那些大臣所不知道的。而在民间,已是亟待解决。 想到这里,容成汐趁着宫女侍监不注意,转过一个拐角偷偷溜了。 七拐八拐终于看到了弓书殿,她刚要摸过去,就见一个黑影从大殿后方的草丛里一跃而起。 她惊得魂都飞了,皇宫守备如此森严,不会是刺客吧? “什么人?!” 容成汐忘了,她此时已暴露在弓书殿光亮的照射下。 面对弓书殿侍卫的质问,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有刺客!” 就在容成汐喊出这句话的同时,四周巡逻的禁卫军已快速聚拢过来,很快在大殿周围形成一道防护圈。 “怎么了?”容成硕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禀报将军,有刺客。”值岗的一名禁卫军领队上前急报。 “刺客?”容成硕一眼瞄到一旁发呆的容成汐,“你说她?” “穿的是夜行衣,看身段,应该是男人。” “男人?护驾!” 容成硕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几步退回弓书殿内,拔出佩剑如临大敌。 容成汐看这架式,傻了眼,还真得有刺客。 她疾步跑向弓书殿,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容成硕突然极度惊愕的表情。 她还没来及出声,就感到什么东西猛地刺进了她的身体,肩膀忽地一凉。她整个人被冲力带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接着是撕裂般地疼痛快速蔓延开来,她怔怔地扭过头,一枝利箭突凸在胸前。 她抬起头,看向尧王逐渐冷凝的目光。 “好冷……”她默默地想。 就这样死了么?为什么尧王看她的眼神那么恼怒?就像她不该出现在那里,为他挡了一箭一样。刺客要杀的人不是他么,为什么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担心和害怕。 她突然感到身子一轻,恍惚间睁开双眼,“陛下?” 她勾起嘴角,轻轻地笑了。这个会抱起受伤的她,快步赶去太医院的人,才是当年在毓城的王。 “要箭”、“无所谓”,她模糊的意识中,只听到这两个不搭边的词儿。 没过一会儿,伤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她忍不住一声尖叫,昏死过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再次看到尧王冷凝漠然的神色。 “幻觉么……” ; 第一百四十四节 汐儿被困 延王相救 容成汐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昏暗。 她想动,身子直发软;想喊,喉咙又疼得紧。 这时,门外突然有了光亮。她使出吃奶的劲,一个翻身滚到了床下,总算是弄出了点动静。 门开了,容成汐努力瞪大双眼,好一个如花美人。 “醒了?” 掌灯的女子微微一笑,走进来将容成汐扶回床上。她身后的婢女跟着把房里的灯一一点亮,欠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容成汐仔细地打量着她。 论长相和气质,她绝对不是宫女。何况,还有一群婢女跟着伺候。 可这个点,还会在皇宫走动的女人,除了**妃嫔就是宫女。尧王只有一个女人,承昭皇后她是认识的。如果这个女人不是宫女,又会是谁呢? 女子轻轻笑道,“猜到我是谁了?” 容成汐一愣,尴尬地低下头,心想,这女子好聪明。 “容王。” 容王?延王妃? 容成汐慌忙环顾四周,“那……这里是……” “延王府。” 看着明兮儿轻柔似水的笑容,容成汐只觉一股莫名的畏寒涌上心头。 明兮儿注意到她的神色,笑道,“皇宫是陛下的家,宫里又人多口杂。你一个姑娘没名没份,留在那里不方便。” 容成汐攥紧被褥低下头,这明兮儿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聪明如明兮儿,也只猜中了她一半心思。 容成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尧王将她安置在延王府不是为了照顾她,而是为了监视她。 “夜深了,再睡会儿吧。” 容成汐刚想说点什么,就见明兮儿伸手抚上她面颊。她一愣,没一会儿就觉得眼皮发沉,很快昏睡过去。 明兮儿很快转身出去,对门口候着的两位婢女道,“姑娘伤还没好,不宜吹风,明白吗?” “是。”两名婢女恭敬地点下头,她们明白,延王妃是要将容成汐暂时软禁起来了。 明兮儿嘱咐完,便直奔皇宫而去。 已过子时,弓书殿依旧灯火通透。 尧王还没睡,明兮儿轻吁口气,可同时又皱了眉。填路通海的工程一开,朝政就变得异常繁重,再加上军营里的乱子,弓书殿的那个人可能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待她看到尧王时,尧王已伏在案几上睡着了。 见一旁的守着的皇帝侍监要叫醒他,明兮儿赶忙阻下了他。 她把侍监拉到门外,小声问道,“陛下这样多久了?” 侍监叹口气道,“打知道太卫府叛逃起,就没睡过几个囫囵觉。您说他们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呢?” “不该问的别问!” “奴才该死!”侍监懊悔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摇头道,“本来这弓书殿,不是奴才们来的地方。可天蟒卫没了,硕将军不能一直在这儿候着。皇后娘娘说,陛下身边不能空人,就指了几个老奴到陛下跟前候着。这候得久了,就听得多也看得多,奴才也是心疼陛下……” “行了!”明兮儿不耐烦地打断他,“难怪陛下不让你们这群奴才进殿,怕得就是管不住你们的嘴!” 侍监诺诺地搭下头,“陛下起初也不肯,皇后娘娘说要亲自来伺候,这才……奴才再也不敢了……” “谁在外面?” 里间一声质问,侍监吓得一哆嗦,忙转身进屋,“回陛下,是……” “是容王?” 明兮儿进了大殿,轻柔笑道,“兮儿叩见陛下。” “她醒了?” 明兮儿笑容僵了一下,轻轻点下头。她以为尧王会像往常一样,多少寒暄两句。没想到弓书殿里的他,会如此警醒,也如此冷漠。 “继续。” 继续?明兮儿愕然抬头,看着面前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久久没有回应。他自己也领教过迷药的厉害,不会不知道那药再继续用下去,容成汐会变成什么样。 修鱼寿眼底泛起笑意,“怎么了?” “那可是璟王的女儿,再这么下去……” 明兮儿清楚地知道,修鱼寿眼底的笑意味着什么,那是比恶鬼更阴森残忍的语言。可现在的她,仍旧希望可以阻止这场悲剧。 缓慢阴沉的低音如铁锤砸在耳际,“孤不是在跟你商量。” 明兮儿紧紧地盯着他,他眼底笑容消失了。在宜政殿的时候,明兮儿曾不止一次看到过他这种眼神,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把这种眼神用在她的身上。 明兮儿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此刻她面对的不是昔日故友修鱼寿,而是一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这位帝王,随时可以让她死无葬生之地。 想到这里,明兮儿腿下一软双膝着地,伏地叩首。 “微臣……遵旨……” 没过多久,延王府传出喜讯。 延王夏侯轩将于冬至节迎娶璟王容成烈之女,容成汐。 容成汐终于可以走出那间小屋,在延王府里晒晒太阳。现在的她,不敢也不想走近那道门了。 “你必须嫁给本王,否则你没命走出这道门!” “别问我为什么,本王自会给你父王一个交代。” “想要你命的人,不是我。” “本王不知道是谁,也不想知道!” 她知道,以延王夏侯轩的人品断不会乘人之危。她也看得出来,他有多爱延王妃。这或是他看在她父王的情面上,唯一能够保全她的方法。 容成汐怔怔地看向皇宫的方向,为什么那里的主人和她之前听说的不一样了? 皇帝侍监官宣令退朝,令钟响彻皇宫每个角落。 修鱼寿坐在清冷的大殿台阶上,手按在隐藏水晶宫的石板旁,轻轻摩挲。 ‘真得要这样做么?’ 魔婴稚儿对于他现在的决定,难以苟同。它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王,居然想利用魔婴的力量呼风唤雨。 雪灾,从他心里读出这个词的时候,它还以为他只是想想而已。 ‘孤不想再来一次八王乱。’ 郊尹昊、郊尹涵、明兮儿、夏侯轩,如果他们心怀不臣之心,他断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他们还有花苒和容成烈。 ‘能不能告诉稚儿,为什么会怀疑他们?’ 他怀疑郊尹昊,是理所当然。都尉佐将西钥驰遇害,他瞒而不报。骁卫营全体叛逃,他装作一无所知。但在弓书殿,他当着尧王的面,认了所有的罪。行刺朝中大将,私放骁卫营皆是他一人所为。别说是尧王,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内有隐情。可地牢一切刑具用尽,都无法撬开他的嘴。 郊尹涵因为此事,不顾八王殿禁令,暗中命铁雁队旧将和花苒私下查案,犯了尧王大忌。 但明兮儿和夏侯轩,魔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了。 当初,他命明兮儿继续用药时,已算准明兮儿会另设他法。她和延王此举,应是正中尧王下怀,为什么尧王还会怀疑他们? ‘稚儿忘了子桑傅么?’ 魔婴一怔,继而明白了。当初子桑傅出使南衍,尧王旨意是不要劝说南衍封山。他虽算准子桑傅会抗旨,却仍旧希望子桑傅可以顺他的意。 难道,尧王真得希望容成汐…… 魔婴忽而一个激灵,它突然意识到,尧王可以读取魔心了! ‘稚儿,你我的角色好像互换了。’ 水晶棺中的魔婴忽地瞪大双眼,难道契约出了问题? ‘契约没出问题,出问题的是稚儿的心意。’ ; 第一百四十五节 王夺魔心 多摩复命 “很难过吧,一直住在这样的地方。几百年的孤独和黑暗,怎么忍受得了。” 承昭皇后——昭王赵月妩曾经的话,一直印在魔婴稚儿的心里。 她对北尧做的努力,它比尧王看得更清楚。 渐渐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眷恋的对象从尧王变成了承昭。 ‘如果她是王,稚儿该有多幸福……’ 这样的想法,不止一次出现在魔婴的脑海里。 对于尧王的每一个决定,它都会想,如果承昭知道会不会同意。这也是为什么,当它知道尧王想要天降大雪时会犹豫再三的原因。 君王和魔婴失去了应有的默契,彼此的心意出现的偏差导致契约的天平歪斜了。 稚儿开始无法读懂王心,而它的王却对它了如指掌。 ‘稚儿,你会背叛孤么?’ 水晶棺史无前例出现了微震,里面的魔婴惊得张大嘴。 ‘难道……’ 它无法想象,身为魔婴被自己的君王吞噬的结局。 ‘修鱼寿!快停下来!!!’ ‘果真如此。’ 听到他阴邪的口吻,魔婴倒抽一口凉气,它中计了! 自从察觉到魔婴心意的变化后,尧王就一直在寻找将魔婴之力据为己有的方法。他支走所有人贴近水晶棺,就是为了方便试探。所以才一直用那些话扰乱魔婴心神,让它无法集中注意力读取王心。 现在这个办法已然奏效,虽隔着石板,心神凌乱的魔婴力量已然涣散,被鳕玉班指诱出传给了尧王。 ‘你会毁了北尧的!’ 这样下去,魔婴会死。到那时,别说雪灾,随便一种灾难都可以将北尧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修鱼寿笑笑,抬起手。 ‘原来,稚儿还是在乎北尧的。’ ‘修鱼寿,别逼我!’ 水晶棺里传出隐约的嗡鸣声,魔婴鬼蓝色的瞳仁一闪一灭。 修鱼寿感到心口猛地一阵抽痛,‘别逼我,魔婴稚儿!’ 鬼蓝色的瞳仁消失了,魔婴深深闭上眼睛。这种程度的魔令咒,比起尧王往年所受的噬心之痛弱了太多。 现在的它,已经无法阻止尧王了。 ‘魔族的力量,岂是汝等人类可以掌控的。吾在此静待,汝自取灭亡之日。’ 魔婴冷笑着闭上眼睛,水晶棺跟着归入死寂。 承尧十六年一月十一日,北方边城普降大雪。 多摩铭奉命追杀骞人叛军半年有余,只捕获了一名太卫。终因粮草不济,不得不回朝复命。 呈上太卫令牌,多摩铭虽满腹狐疑,却不敢再出声。 他捕获的这名太卫是为了拖延追兵,设伏殿后才被抓。这之后,他顺着太卫府逃走的方向追去,看到的只有卫府营官兵躺的横七竖八的尸体,而姬少帛和余下三十五名太卫,仿佛就此人间蒸发了。 修鱼寿攥着令牌半响,问道,“羽林卫损伤如何?” 多摩铭头垂得更低了,“去时五千,回来的不到一千。” “到底多少!” “陛下!”多摩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继而泣不成声,“末将追出隆探城,本想绕道花孚口将其合围。没想到他们会在花孚口设伏,那可是两万精兵啊!事出突然,末将来不及求援……活着出来的……只有两百九十人……” “两万精兵里可有骑兵?” “骑兵两千……” 弓书殿里顿时静得让人透不过气,多摩铭头低得贴在了地上,他没有看到尧王眼底的诧异和薄奚辰满目的错愕。就连一旁的容成硕也直愣愣地盯着多摩铭,不知该做何反应。 五千骑兵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被迫对阵两万精兵强将,居然能反败为胜,捕获对方将领。如果没有太卫府最为精锐的骑兵,尚可理解。可多年来已拥有精骑队战力的两千骑兵,在原精骑老将的带领下,还是在他们最为熟悉的地方作战,居然输了。 半响没听到动静,多摩铭惶恐抬头,却见修鱼寿两眼通红,眼角挂泪。 “陛下?” 修鱼寿瞬时回过神来,深吸口气道,“花孚口一役,打得漂亮。只做个参军太屈才了,就由将军接替西钥驰,任都尉佐将,即刻上任。” 多摩铭面上一怔,追杀的任务如此失败,尧王非但没有罚他,还官升一职? 薄奚辰一声干咳,“恭喜多摩将军。” “臣,领旨谢恩!”多摩铭忙不迭叩头,心下却满腹狐疑。 出了弓书殿,摩挲着手中的头盔,多摩铭重重叹了口气。 抬眼见乌洛兰秦玉正快步走来,他想也没想一步上前,直直挡在了她面前,不说话也不让路。 “烦请将军让路!”乌洛兰秦玉本就对他无甚好感,现在更是生出一股厌恶。 “陛下等下就去八王殿了,秦玉有事不妨去该去的地儿说。” 乌洛兰秦玉知道,文臣止步,是弓书殿不成文的规定。可她的事儿,涉及军要,万不得已才来弓书殿面圣。 “多事!” 乌洛兰秦玉目露狠光,跟着拳脚相向。 多摩铭一边躲着她的花拳绣腿,一边好笑地看着她。 乌洛兰秦玉恼羞成怒,从袖筒里抽出一支利箭直刺过去。 多摩铭见她来真格的了,随即收了笑,闪身躲过的同时一把扼住她手腕,转身将她按在了墙上死死制住。 “放开!” 多摩铭勾了下嘴角,一把扯下她手里的利箭,跟着放了她。 “还给我!” 多摩铭仔细地看着手中物,面色渐显凝重,“这是哪里来的?” 乌洛兰秦玉又急又恼,“关你什么事?!” “你带这玩意去面圣?找死!” 多摩铭说完扭头就走,乌洛兰秦玉几步拦在他面前,“你害死乌洛兰一族的人,现在还装起好人了?!” 多摩铭一下站住脚,紧紧地盯住乌洛兰秦玉,“你给我听好了,杀你们全家的是姜朔王!就算陛下没给本将下令,阿逸多明娑一样会对乌洛兰、右叔沛,还有郁久闾下手!你们得感谢她借了北尧这把刀,最少你们族人不会像郁久闾子继和他的水鬼营一样,死的不明不白!” 这个道理,乌洛兰秦玉自然明白。她讨厌多摩铭,是因为他曾在姜朔城下骗了她。她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才拿乌洛兰一族当借口。 “我怎么样不用你管!还给我!” “如果你还是姜朔人,本将自然不会管你生死。很可惜,即使北尧一个小小的辅吏,本将也不想你枉送性命。” 语落,多摩铭一把推开乌洛兰秦玉,头也不回地走了。 ; 第一百四十六节 少师戏铭 多摩受刑 出了宫,多摩铭随便找了家酒坊,喝了个鼎铭大醉。 他准备乘着醉意,回府里好好睡一觉,然后搬家。不料,在出门时撞上了一个人。 他打了个酒嗝,身子晃了下准备绕过去,没想那人居然不依不饶地挡了路。 他张嘴就要骂人,却突然被人迎头泼了一脸水,酒也清醒了些。 多摩铭甩了下满头的茶水,瞪着俩眼看着面前戴着斗笠的人。他帽檐压得很低,挡了大部脸,周围的人看不到他的样貌。 “**找死啊!” “跟我走。” 男人声音很低,却似不容违抗的命令。 多摩铭心里一怔,这声音好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满腹疑惑地跟着他绕了好几个圈,终于到了地方。多摩铭抬眼一看,差点骂娘。 “**逗我玩呢?这不是我将军府么?!” 从那酒坊到他的将军府,就算是老婆子压马路,最多也就半柱香的时间。这人带着他兜兜转转,走了快两个时辰! “进去。” “你……” 多摩铭一脚踹开大门,酒也彻底醒了。 很多年以后,多摩铭再次回忆起这天的事,依旧不寒而栗。他直到死,都想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听这个男人的话,和他称兄道弟,纠葛半生。 进到府里,直到多摩铭屏退左右,男人才摘下斗笠欠身行礼。 “将军,别来无恙。” 待看到他庐山真面目,多摩铭直气得想杀人。想他一个堂堂的将军,居然被一个文弱书生像遛狗一样牵着鼻子走!更可气的是,这个文弱书生不是别人,是他平日里从未正眼看过的官礼司副官长少师虞。 “**装神弄鬼的,到底要干什么?!” 少师虞笑了笑,“请将军完璧归赵。” 多摩铭面上一僵,顿时明白过来。他从乌洛兰秦玉手里夺来的利箭,果然不是善茬。 “若将军执意不还,在下敢保证,日后府上必遭大难。” “你敢威胁本将?” “言尽于此,将军好自为之。”少师虞说着,转身要走。 “站住!”多摩铭一步跨到他面前,盯住他道,“那箭是你给乌洛兰秦玉的?” “在下也想知道,是谁偷了这支箭,又是谁把它交给了延王的辅吏。” “偷?” 少师虞看他一眼,继而笑道,“将军要是舍不得,就自个儿留着吧,在下告辞。” 多摩铭出神间,少师虞已然离去。 瘫坐在椅子上,抽出那支箭,他突然想起回天尧的路上听到的消息,顿时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这支箭很有可能跟西钥驰被害、骞人太卫和骁骑营叛逃、弓书殿行刺案都有关系。 犹豫再三,他终于决定进宫禀告尧王。 一直暗中监视他的少师虞,看到他向皇宫的方向走去,不由笑了。 “有劳将军。” 当多摩铭把箭呈到弓书殿时,尧王的反应意料之中的冷静,但眼神却让他暗暗不安。 “哪里来的?” 不出多摩铭所料,尧王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箭的来历。 他庆幸入宫前已想好对策,于是不急不缓道,“在官礼司拿的。” 少师虞说箭是被偷走的,他又是官礼司的副官长。由此,多摩铭认定这支箭本属官礼司。 多摩铭回完抬起头,就见尧王的眼底已布满阴霾,一边的薄奚辰也是眉眼带霜。 尧王一字一顿,“箭是哪里来的?” 薄奚辰紧握剑柄,面向多摩铭,脚下已是蓄势待发。 多摩铭惊觉不妙,噗通一下双膝着地,“回陛下,确是官礼司……” “孤看你是活腻了!” 尧王拍案而起,薄奚辰跟着拔剑出鞘。 “陛下……”多摩铭瞪大双眼,看着薄奚辰手里寒光四射的佩剑。 “箭,是哪里来的。” 尧王低沉的声音,让多摩铭明白,这是最后的通牒。 他咬咬牙,叩下头,“是官礼司副官长托本将转交陛下!” 多摩铭说出这句话才明白过来,少师虞的本来目的就是要借他的手,把箭交给尧王。 四周静得吓人,多摩铭半响不敢抬头,冷汗顺着额头一滴滴打在地面。 “你可知道,看过这支箭的人,都已经死了?” 多摩铭心口一窒,这支箭果然大有名堂。 “孤可以让你死个明白,就看你有没有命活到那天。” 随着尧王一声令下,多摩铭便被拖了出去。 五十军棍,直打得他血肉模糊,只剩下了半口气。 弓书殿外的阴影处,一双惊恐的双眼瞪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乌洛兰秦玉,在那里受刑的人本该是她。可她现在除了躲在角落里,什么也做不了。 “多摩将军……” 此时的乌洛兰秦玉没有留意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正从她身后悄然离开,潜入了弓书殿。 没过多久,尧王从弓书殿里走了出来,也带走了殿外执勤的一干侍卫。 乌洛兰秦玉见四下无人,急忙跑到已不省人事的多摩铭身边,连拖带拽,弄进了一间僻静的别苑。 此时已近二更天,御医多已离宫。乌洛兰秦玉找遍整个太医院,只找到几个配药的医倌。 “怎么办……怎么办……”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急急忙忙向宫外奔去。 多摩铭醒来时,已经过了三天。他很快发现,照料他的地方是延王府。 “难道是延王?” “是秦玉。”明兮儿端着汤药进来,笑道,“恭喜将军。” “秦玉?”多摩铭大惊下,身子一动,顿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将军真得很在乎秦玉。” 多摩铭缓过劲来,闷道,“如果不是我,她的家人或许能活得久一些。” 明兮儿轻轻一笑,“看来我猜得不错,将军受罚,和秦玉有关。” 多摩铭心里一惊,原来乌洛兰秦玉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他们。明兮儿亲自来送药,就是为了探明真由。 “她和明仲效忠北尧,本将不希望他们有事,延王妃还是不要深究为好。” 明兮儿双眼微合,心里暗暗称奇。多摩铭不过是一介武将,看似粗人,遇到上心的事却毫不含糊。她突然想起多摩铭本是前貊蚧王身边的近卫统领,自然不能和一般武夫相提并论。 “自古官场,武不文斗,将军可要量力而行。” “谢王妃好意。” 明兮儿把调好的汤药放在床边,起身离去。 出门时,她一眼撇到拐角处露出的衣摆,轻邪一笑,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了。 那衣摆的主人,正是乌洛兰秦玉。她见明兮儿走远,跟在后面进了多摩铭的屋。 多摩铭瞅见她,面上一怔,“你都听到了?” 乌洛兰秦玉点点头,几步走到他跟前,“还疼么?” 多摩铭笑笑,刚要回答,心里却猛地一个咯噔。 他盯着乌洛兰秦玉,笑容僵在了脸上,“你是怎么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当日罚他的人是尧王,按规矩,要救他必得尧王应允,然后送往太医院。他现在身在延王府,只能说明救他的人是背着尧王做的。可弓书殿是军机重地,没人能做到可以把他救出来,又不惊动那里的侍卫。 “你进弓书殿时,我就在外面躲着。里面的事儿,我都听到了……” 多摩铭耳畔嗡嗡作响,乌洛兰秦玉后面的话,他再没听进去一个字。 弓书殿,不说固定岗和流动岗上的侍卫有多少,光是常人看不见的暗哨就有不下五十人。别说一个大活人,就连一只老鼠都不可能在没有尧王口谕的情况下接近那里。乌洛兰秦玉能轻易躲在外面偷听,只有一种可能,尧王故意放乌洛兰秦玉进来,借他演了场戏给她看。而弓书殿行刑的板子没有往死里打,也是让乌洛兰秦玉有事后救人的可能。 尧王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乌洛兰秦玉见他脸色发白,不由担心起来。 多摩铭怔怔地看着她,要告诉她实情么?如果告诉了她,她还会放下对他的恨,像现在这样担心他么?她会不会对尧王心存芥蒂,甚至和她哥哥一起离开北尧? “你倒是说话呀?难受就喊出来,别忍着!” 乌洛兰秦玉以为他疼得说不了话,直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多摩铭双唇动了动,蹦出一句让乌洛兰秦玉呆怔当场的话。 “本将驰骋疆场二十载,你还是第一个会为本将流泪的女子。” ; 第一百四十七节 利箭来源 帝王暗心 往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多摩铭在乌洛兰秦玉的细心照料下,伤势逐渐复原。两个人的感情也日益亲密,渐渐开始无话不谈。 乌洛兰秦玉终于知道了那支箭的来历,而多摩铭也开始明白了尧王的用意。 那支箭源于天蟒十二将,后渐渐在精骑队幸存将士中流传开来。箭身上有刻纹,精骑队被除名了多少年,箭的主人便会在持有的所有箭柄上刻多少道纹路。现存的这种箭,身上所刻纹路最多不过十一道。也就是说天蟒卫建制废黜后,箭纹也跟着老将的退役停止了。 可乌洛兰秦玉准备拿给尧王的那支箭却有十二道纹路,箭的主人若不是天蟒卫唯一现役的御前侍卫容成硕,便只可能是骞人太卫府的那些叛将。 多摩铭回朝复命前,已从部将口中得知,西钥驰是被利箭穿胸而死,弓书殿的刺客用的也是箭。可凶手至今没有找到不说,这两支箭都被雪藏了起来。 而见过这两支箭的,除了薄奚辰和少师虞,其他人无一例外的人间蒸发。这里面包括当日在凶案现场的两名禁卫军侍医官和一名禁卫军分队领带,还有西钥驰全府上下和替容成汐拔箭疗伤的老御医。 唯一让多摩铭想不明白的,便是那名老御医。 按多摩铭之前的判断,凶手暗杀大将很可能是为了诱尧王出宫,便于宫外行刺。所以得手后,没有再冒险回去拿走凶器。 可尧王并没有去现场,凶手的入宫行刺也以失败告终。凶手怕被尧王查到真身,为销毁证据,所以暗杀了西钥府的人和见过那支箭的禁卫军官兵。 他由此推断,当日城禁时凶手压根就没出城,而是在现场伺机刺王,所以很清楚什么人见过那支箭。 可问题,也就出在这儿。 皇宫戒备森严,入宫行刺无论成败,凶手都不可能再藏身宫中。而宫内御医众多,更何况还有精通医术的承昭皇后和容王,凶手如何确定替容成汐拔箭疗伤的人是谁? 更匪夷所思的是,据说那名老御医在替容成汐治疗后,便向尧王请辞告老还乡,而且是逃难似的连夜出了城。可是还没到天亮,禁卫军就在护城河边发现了他的尸首。 箭已经留在了皇宫,凶手就算通过夜间出城锁定了老御医,杀了他也不可能销毁证据。 唯一的可能,多摩铭一直没敢想。 当他看到乌洛兰秦玉手上的那支箭后,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她拿给尧王。直到他亲自把那支箭呈给尧王后,才肯定了之前的想法。 这一切,都是尧王一手谋划的。 骞人太卫府的三十七名太卫,根本没有叛逃。真正叛逃的,是他出了花孚口后,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尸体。 他能活着出伏击圈,不是因为他的五千将士多么能打,是那名太卫要杀的人根本不是他。他是想借多摩铭的兵,剿杀真正的叛军。 所以当时卫府营的两千骑兵,没有一开始就加入伏击,直接置羽林卫于死地。而是等到一万多名精兵消亡殆尽时,才在那名太卫的带领下和余下的三千多名羽林卫对阵。 尧王早就知道真正的叛军是谁,才让他直接带兵和太卫府里应外合剿灭他们。 骞人叛军被消灭后,活着的三十六名太卫便成了尧王手下的暗杀小队。尧王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才让见过那支箭的人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如果可以,我想知道他们的名字,尤其是他。” 多摩铭有些悲伤地看向窗外,当初尧王眼角的泪,也是为他而流吧。那个明明可以杀了他,却最终选择死在他手下的太卫。 他此生都忘不了那名太卫的眼神,孤独而坚毅,就如立于百万雄师前的王,直到死都没有一丝迷茫。 精骑队、天蟒卫、太卫府,直到现在,多摩铭才真正读懂了这些称号的涵义。 荣誉、生命、情爱,在他们眼里都抵不过一道军令。 乌洛兰秦玉久久没有应声,皇朝的黑暗,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延王口中的西钥驰,克己尽责,教养极好。他素来遵从西钥祖训,不与人私交,一切事务秉公奉法。与延王走得近些,也是因敬仰之心,想多受教益。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尧王为什么要对他狠下杀手? “不对!” 多摩铭的神绪,被乌洛兰秦玉没来由的一句给拽了回来。 “西钥驰将军不是皇上杀的。” 如果一切如多摩铭所言,西钥驰死于尧王手下的那支暗杀小队,那现在负责案子的就不会是少师虞,而是掌管吏监司的延王夏侯轩。 不管延王是否知晓内情,以他的资历和威望,都是百官公认的查案最佳人选。且不论延王和尧王的关系,单凭他一个吏监司的职权之便,都可将此事办得天衣无缝,连律鉴司都会无话可说。 而少师虞太过年轻,在朝中无门无派,人微言轻。官礼司向来是闲差,他的官礼司副官长更是有名无实。让如此文职官吏涉足军营要案,非但会遭人非议,更会错漏百出。 即便尧王不信任延王,想另外扶植亲信,所以让少师虞知晓了内幕,派他去查案。少师虞又怎会糊涂到在知情的情况下,轻而易举的暴露能证明凶手身份的东西呢? 而且,如果西钥驰真是尧王杀的,多摩铭不可能活到现在。 乌洛兰秦玉提醒了多摩铭,尧王当初说过,看过那支箭的人都已经死了,唯独他有机会死个明白。尧王也确实给了他这个机会,还设局让乌洛兰秦玉救了他。 按说,他和少师虞无冤无仇,少师虞应该不会利用那支箭害他。唯一的可能,尧王是想让他暗地里帮少师虞查案! 少师虞是文臣,案子偏偏跟军营有关。朝中武将派系林立,互相牵制。刚刚归顺北尧的几员大将,也因整顿水路脱不开身。唯一可用的只有禁军都统薄奚辰,可他也因和尧王太过亲近,反而会无功而返。只有他多摩铭,归顺多年,羽林卫自成一派,和朝中百官无甚纠葛,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可多摩铭又想不通了,要让他助少师虞一臂之力,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就算要做戏给人看,提前知会一声,也不至五十军棍要了他半条命。 “难道……” 他看着乌洛兰秦玉纯美的面庞,没敢再想下去。 那就是,尧王想要扶植的亲信不止少师虞一个,还有这个糊里糊涂钻进来的傻丫头。 见多摩铭如此神色,乌洛兰秦玉不禁一怔,“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多摩铭摇摇头,“秦玉,你觉得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上?” 乌洛兰秦玉歪着脑袋,仔细回想和尧王朝夕相处的那段日子,却无法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影像。 武将出身的王,胆大心细,聪明绝顶。这些,她和郁久闾姐妹,还有一起归顺的兄长看法一致,但却不足以描述她心中的那个王。到底少了什么,她也说不清。 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也无法摸清他的心思。 进入吏监司跟随延王后,她曾认真研读过北尧史册,结果是愈读愈糊涂。 精骑覆没,铁骑被除,奸臣当道,黑市乱政,滥杀无辜……这些和她现在看到的大相径庭,让人无法给出一个清晰的定义。 就在乌洛兰秦玉打算放弃回答这个问题时,忽而看到多摩铭正深深地盯着她,期待着她的答案。 她突然知道了,那些词汇到底少了什么。 “眼睛!” “眼睛?” “因为伤痛而狰狞,狰狞到让人畏惧。” 乌洛兰秦玉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几次,明明觉得他很悲伤,看到的却是让人无法靠近的阴戾。就像沉默的野兽在受到巨大创伤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求救疗伤,而是不折手段的疯狂报复。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是沉寂的月下深潭,却会在那一刻突然爆发出毁灭一切的冷煞决绝。 乌洛兰秦玉知道多摩铭没太明白,他的眼睛里有着和尧王极为相似的东西,那是战场在他们那里留下的创痕。只不过,多摩铭将它晒在了阳光下,尧王却是隐匿在黑夜中。 “秦玉,你愿意相信我么?” 乌洛兰秦玉懵懂地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问。这个几乎拿命保护了她的男人,如果他都不能相信,她还能相信谁? “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事,第一时间告诉我。” 乌洛兰秦玉看着多摩铭担心自己的神色,噗嗤一声笑了,“好。” “那你能告诉我,那支箭是谁给你的么?” 乌洛兰秦玉顿时愣住了,半响别过头道,“我可以不说么?” 多摩铭摇摇头,“秦玉,如果你不说,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你的恩师。” 乌洛兰秦玉猛地抬起头,“延王?!” ; 第一百四十八节 隔墙有耳 苏农受屈 屋外突然“啪”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掉地上摔碎了。 乌洛兰秦玉忙出去查看,拐角处的汤碗四分五裂,却不见一个人影。 “奇怪……” 乌洛兰秦玉嘟囔着嘴回到里屋,就见多摩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 多摩铭仔细看了下四周,窗外茂密的花园是窃听的最佳藏身地。多年的行军经验,他一眼看出里面确有人在监视他们。 多摩铭压低嗓音,“秦玉,你要再不说,不光是延王,连你都……” 乌洛兰秦玉顺着多摩铭的目光看向窗外,却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多摩铭的话让她隐约感觉到,尧王已经知道多摩铭的那支箭是从哪里来的了。她要是不说清楚,就凭她和延王的师徒关系,延王也无法置身事外。 她猛地拍了下脑袋,“我怎么这么笨!” 那天她和多摩铭在弓书殿外动了手,那里那么多侍卫,尧王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尧王留着他们,或许就是为了知道幕后主使! “秦玉……” 乌洛兰秦玉咬咬牙,紧紧地盯着多摩铭,嘴里蹦出俩字儿。 “覃王。” “不是覃王!” 门外突然一声喝,乌洛兰秦玉吓了一跳,和多摩铭一起回过头。 就见明兮儿不紧不慢地走进来,淡淡一笑,“是我。” 乌洛兰秦玉紧紧盯着明兮儿,难道刚才在门外打碎汤碗的人是她? “是我让覃王想办法把箭交给皇上的。” “箭是你偷的?” “偷?” 乌洛兰秦玉听到明兮儿和她发出了同样的音符。她并不知道,多摩铭从她手上夺下箭后,还和少师虞兜了一个圈子。 多摩铭没有应声,单是盯着明兮儿。 明兮儿看出他眼里的戒备,转而一笑,“是借。” “借?” 明兮儿转过身,“此事你们就不要插手了,我这就进宫面圣秉明一切。” 就在明兮儿离开房间的那一刻,多摩铭清楚地听到窗外一阵极其细微的悉索声。待他靠近查看时,后花园已空无一人。 “这到底是……” 乌洛兰秦玉话未说完,就听多摩铭急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刚过午时,怎么了?” “跟我走。” 多摩铭二话不说,拉过乌洛兰秦玉夺门而出。 刚到王府大门,便见容成汐正和巡逻的禁卫军吵得不可开交。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把王府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乌洛兰秦玉好不容易挤到跟前,“二夫人,您这是?” 容成汐连看都没看乌洛兰秦玉一眼,继续跟一个小将争论不休。 “苏农信?” 苏农信,北尧禁卫军北卫营一队领带,苏农世家唯一的武将。十七岁参军,承尧十四年对姜朔一役时,被韩文枞破格任命为分队领带,是年十九岁,乃当年北尧现役将领中最为年轻的一位。因其相貌俊朗不凡,又极其体恤下属,在北卫营中的威信不输统将,所以皇城中的武将大多对他印象深刻。 多摩铭这一喊,争吵顿时停了下来。 苏农信几步绕过容成汐,走到多摩铭面前简单行了个礼,“苏农信见过将军。” 多摩铭看看四周,“延王府的家丁都是干什么吃的?任由人把大门堵着,叫延王看见成何体统!”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犯了嘀咕。延王妃不是刚出门么,莫非是从侧门走的? 容成汐见百姓纷纷散去,白了他们一眼,“咱们的事儿还没完呢!你要是没功夫搭理我,那我就先回去了。” 苏农信顾不得多摩铭在场,一把扯住容成汐,“还请二夫人别再为难卑职!” “谁敢为难你啊?哟,这会儿成卑职了?刚刚不还是一口一个本将的么?连我父王和延王都不放在眼里,你怎么不干脆把皇上也搬出来?” 乌洛兰秦玉第一次见容成汐这般语气和人说话,不禁奇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见苏农信单是抓着容成汐不放,似是没打算回答,多摩铭眼底翻起阴霾,“苏农信!” 苏农信手上没松劲,头却低了下去,“卑职……” “不敢说么?我替你说!”容成汐说着,转向多摩铭,“他把令牌弄丢了,还说是我偷的!简直莫名其妙!” 苏农信一听,直急红了眼,“就是你偷的!” “说了多少次了?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妇道人家,拿你一个小将的令牌做什么?!” “你要我办的事,我办不到!所以,你就拿令牌威胁我!” “笑话!我延王府没人了么?还是璟王府的人都死绝了?需要你一个小小的领带替本夫人办事?!” “你……” 容成汐一声冷哼,手上用力一甩,挣脱了苏农信抓着她的手。哪知苏农信跟着一个踉跄,身子猛地一僵,直直地跪了下去。 容成汐见势,没好气道,“你跪我也没用,没有就是没有!” 见她要走,苏农信忙扯住她裙摆,“夫人!” “再不放手,别怪本夫人不客气了!” 多摩铭一眼看出苏农信脸色不对,“挨过板子了?” 乌洛兰秦玉一怔,这才觉得苏农信姿势不像是给人下跪。她突然想起当初,乌洛兰明仲和右叔沛飏被拜为水卫衙左右统领时说过,只有北尧的兵会把令牌看得比命重。 苏农信没说话,脸色却越发的难看。 多摩铭上前一把拉起他,苏农信吃不住痛,忍不住喊了一声。 乌洛兰秦玉偷偷瞟了眼容成汐,发现她正看着苏农信发愣,眼神闪烁似有内疚。 多摩铭扶稳他的身子,问道,“还有几天时间?” 苏农信咬咬牙,不甘心道,“不带今天,还有两天。过了期限寻不回令牌,卑职就得脱了这身盔甲,滚回老家。” “这事儿韩文枞知道么?” 苏农信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小声道,“卑职没敢告诉韩将军。” “糊涂!”多摩铭重重叹口气,道,“你这伤拖不得,我先送你回军营。晚上我亲自去趟都统府,你好歹是韩文枞亲自任命的,应该能网开一面。” “谢将军!” 多摩铭向乌洛兰秦玉使了个眼色,三人一起拜别容成汐,离开了延王府。 ; 第一百四十九节 令牌原委 容王遇险 回军营的路上,苏农信向多摩铭道明了原委。 他和容成汐,曾有过两面之缘。 一次是容成汐从毓城老家来天尧城时,赶上城禁被拦在了城门外。当时正是苏农信带兵执勤,任由容成汐如何哀求,他都不肯放行。容成汐自此便对他印象深刻,英俊却遭人厌,死板不近人情什么的都用在了他身上。 第二次是在弓书殿,苏农信发现了刺客,追出来时看到的只有容成汐。当时情况紧急,容成汐心里直叹冤家路窄,又撞到了他。 容成汐嫁给延王后,再无缘皇宫,却在一次外出闲逛时,无意中看到了苏农信的巡逻队。她也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一路跟到了军营。 再后来,容成汐每次在街上看到苏农信,都会尾随。次数多了,她便摸清了北卫营一队的巡逻路线。他们的每条路线,都会经过延王府前面的那条街。 知道这点后,容成汐开始每天在王府门口等着苏农信,并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和他搭话。 苏农信知道容成汐想找他麻烦,开始时一直躲着她。无奈巡逻路线不是他说了算,后来被容成汐缠得没办法,他也只能例行公事式的回她几句。 这容成汐和他年纪相仿,一来二往的竟也熟络了起来,以至他渐渐的放下了对她的戒备之心。 容成汐开始有意无意的向他打探军营的事儿,还有当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三件案子。 苏农信只是一介小将,知道得并不多,也明白这些事不能对她说,屡次敷衍了事。 次数多了,容成汐也就不再打听什么。苏农信也以为她只是好奇,没放在心上。 然而就在几天前容成汐生辰时,她当着北卫营一干军士的面向他索要礼物。在众将士的起哄声中,他碍于面子,在不知道她要什么的情况下一口应了下来。 第二天他才知道,容成汐要的是弓书殿那晚,刺客射进她身体里的那支箭。她要苏农信借入宫执勤之便,把箭偷出来送给她做礼物。 苏农信错愕之余,一口回绝。后经不住容成汐软磨硬泡,最终答应她以一餐酒饭做为补偿。 为此,苏农信特地请了半日假,带容成汐去了位于天尧外城的酒坊。 酒桌上,容成汐频频向他敬酒。禁军向来不胜酒力,苏农信很快醉倒。 第二天回到军营,他就发现随身令牌丢了。 二十军棍加身,三天期限寻回令牌,苏农信苦不堪言。 乌洛兰秦玉回想起方才容成汐的神色,莞尔一笑,“将军不必太担心,我相信令牌很快就会回到将军手上。” 别过苏农信,多摩铭和乌洛兰秦玉直奔少师府。 就在少师府门口,他们遇到了久候多时的薄奚辰,直接将他们请进了予王府。 另一边已经进宫的明兮儿,在弓书殿外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才得传召。 她按着酸麻的双腿,勉力挪进宫殿,还没站稳身子,便被容成硕一脚踢上膝盖,一下跪倒在地。 明兮儿恼怒地盯着容成硕,“在延王府后花园里偷听的人,是你?” 话音未落,她就听到修鱼寿一掌拍在案几上的震响,惊愕回头迎上的便是他几欲喷火的双眸。 修鱼寿几步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他听到的,是真是假?”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啪”的一声,整个宫殿里都听到这记清脆的耳光声,明兮儿脑袋歪向一边,嘴角渗出血来。 她攥紧双手,俩眼瞪着面前的男人。心痛、委屈、愤恨、不甘……复杂的情绪一股脑涌进心口,直堵得她浑身发抖。 “连你也想背叛孤么?!” 修鱼寿低沉的声音,几如咆哮。明兮儿的眼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为什么什么都要我去猜?” “你以为我聪明绝顶到可以当你肚里的蛔虫么?!” 修鱼寿一声冷笑,“你不是聪明绝顶,你是自作聪明!孤想让你知道的,你自会知道。孤不想让你知道的,你连猜都不能猜!” “你是不是忘了,我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你为何还要和覃王扯上关系!覃王犯忌,你也要犯浑么?!” “不这样做,你还能想起明兮儿么!” 明兮儿深吸口气,摇摇晃晃站起身,紧紧地盯着修鱼寿,“你是不是连我也不相信了?就因为我没有听你的话,继续对容成汐用药?” 明兮儿悲沧一笑,“我知道,你是想试探我明兮儿的忠心。可我也知道,容成汐不能有任何闪失。何为忠心?凡事为你考虑周详,而不是对你听之任之!” “延王娶容成汐,到底是为了延王府,还是为了孤!” 明兮儿闻言一窒,她万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会怀疑到整个延王府。 的确,容成汐要是在延王府出了事,他大可以治他们一个救治不力,应付璟王容成烈。迎娶容成汐,就很容易让人以为延王府和璟王府拉帮结派。 可南疆海路正在日夜赶工,若此时容成汐出了差错,容成烈岂能心平气和的专注监工?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所以才会把人放在延王府。 而延王和她都是看着他登基称帝,千辛万苦助他半壁江山的人。他怎么可以因为一个容成汐,就这样疑神疑鬼? “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可以……” 明兮儿话未说完,就见修鱼寿浑身一震,像是受了惊吓般吼道,“都出去!” 一旁的容成硕愣了下,“陛下?” “出去!”修鱼寿背过身,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容成硕拉过明兮儿,疾步离开。 走到门口时,明兮儿一个反手甩掉了容成硕。容成硕反应过来时,身后的殿门已被明兮儿从里面栓上了。 “大胆容王!快开门!” 明兮儿没理会容成硕的拍门怒骂,转身冲向内殿。迎面而来的景象,把她惊得魂都飞了。 鬼蓝色的瞳仁,闪着诡异的光芒。狰狞的五官,青筋爆出,正张牙舞爪的向她靠近。 “修鱼……寿……” 若不是一袭黑色的蟒袍,明兮儿简直不敢认面前的这个怪物。 弓书殿内突然传出一声女人刺耳的尖叫声,容成硕听得头皮直发麻,几乎所有在附近巡逻的禁军都赶了过来,一齐撞着殿门。 明兮儿听到殿外巨大的声响,惊恐地看着扑在她身上的修鱼寿。他这个样子要是被禁卫军看到了,一切都完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极力护住心脉,一边一次又一次地唤着他的名字。 “修鱼寿,醒醒……” “修鱼寿,我是明兮儿啊!” “修鱼寿,想想你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他们要知道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想?” “修鱼寿,兮儿求求你,别这样!”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她再熟悉不过的呼喊,承昭皇后焦急的声音,让她看到了最后的希望。 “小五……是小五,修鱼寿快醒醒啊!” “兮儿姐姐,陛下怎么了!” “陛下……陛下他……” 明兮儿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到身上的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 赵月妩急了,“他到底怎么了!” “他……他失忆了……” 殿外霎时静了下来,明兮儿瞪着那只想要把她撕碎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修鱼寿……” 明兮儿有些欣喜地看向他的眼睛,他恢复神智了么? “修鱼寿,不管你在哪里,变成什么样子,都请你记得,这里有满园梨花香。你在梨花树下,请一个女孩子等你回来。” 殿外轻灵般的声音,如一阵清风携暖阳,驱散满殿阴戾。 一声尖锐的嘶吼,从修鱼寿喉咙里爆出。他放开了明兮儿,跟着双手抱头,痛苦地倒在地上蜷成一团。 明兮儿忙坐起身,爬到他身边,“陛下!” “头……好疼……”他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一般痛苦。 明兮儿轻吁口气,他终于有意识了。 “别怕,兮儿在这里。” 明兮儿拿出银针,慢慢扎进他头上几处穴位。 半个时辰后,他安静地躺在她怀里睡着了。 ; 第一百五十节 魔力失控 尧王自尽 深吸口气打开殿门,看到赵月妩梨花带雨的样子,明兮儿轻柔地笑笑,“没事了。” 容成硕二话不说一把推开她,径直闯入殿内。直到看到尧王熟睡的模样,才算放了心。 “娘娘,容王,有事还请改日……” “硕将军!” 明兮儿看了眼殿外一干禁卫军,容成硕心领神会,“都下去吧。” 赵月妩也屏退左右,进入内殿。 明兮儿收了笑,“硕将军整日不离陛下左右,难道不知陛下染了头风?为何瞒而不报!” 赵月妩一愣,“头风?” 他不是已经跟魔婴签下了契约,怎么还会生病? 容成硕知道不可能再隐瞒下去,犹豫半响道,“是有头风,不过……” “今天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对么?” 赵月妩倒吸一口凉气,她先前派来弓书殿伺候的两名侍监均不知所踪,难道…… “先前每隔三五天,便会发作一次,都是忍过那一阵就好。御医和侍医官都来看过,无计可施。”容成硕顿了下,决定和盘托出,“后来都是夜间发作,但比白天更厉害……陛下……已错手杀了两名侍奉的侍监……” 明兮儿心中一紧,“你都看到了?” 容成硕摇摇头,“末将那次奉诏进宫,只为收拾残局。后来,夜间侍奉的侍监都只在殿外候着,无诏不得擅入。” “有劳将军到殿外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容成硕警惕的眼神看着明兮儿,“你想做什么?” 赵月妩拍了拍容成硕肩膀,“容本宫和兮儿姐姐好好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好陛下。” “是,娘娘。” 看着大殿的门重又关上,明兮儿再也压制不住心里的后怕,身子一晃软倒在地。 “兮儿姐姐!” 明兮儿像是刚从噩梦中醒来,轻促的呼吸夹杂着恐惧。 “还好,我会武功……还好,刚才在殿里的人,不是你……” “难道……陛下他……” 明兮儿一把抱住赵月妩,恸哭出声。 赵月妩对弓书殿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并不是一无所知。 北方大雪连绵月余,积雪成灾。覃王整日魂不守舍,全靠她的户赋司和延王的吏监司支撑。南疆海路和水卫衙所需饷银,堪称历史之最,压得户赋司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户赋司的副官长素和岳几次想辞官,都被她拦下了。 这些,她没法对任何人诉苦。她的王,一个月都没有回过寝宫,日夜守在弓书殿。 她知道,军营的乱子不解决,她的王将寝食难安。却没有想到,这里的一切,远比她想象的更加不堪。 明兮儿止了哭泣,道,“如果我没猜错,他和稚儿之间出问题了。” 赵月妩一怔,难道签定契约的王也会堕入魔道? “不是魔婴噬心,是……” 她们都见过魔君的眼睛,那双血红色的瞳仁。可明兮儿方才看到的,是更为渗人的鬼蓝色。 “鬼蓝?” 鬼蓝色,魔婴双眼特有的颜色。如今出现在王身上,那就意味着是王噬魔心了。魔婴力量衰弱,才导致了北疆的大雪失控。 需要这样强制性占有的可能性只有一种,王和魔婴之间失去了应有的信任。 明兮儿突然站起身,走到修鱼寿面前抬起他的手。 “稚儿,你听得到我说话么?” “稚儿,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稚儿,回答我好不好?” 久久没有回应,赵月妩无奈下却感到他的手指动了。 “稚儿?!” 话音未落,修鱼寿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一下甩开了赵月妩,“你要做什么?” 赵月妩几下踉跄站稳身子,看着他陌生的眼神,“你是谁?” “孤问你,想要做什么?!” “修鱼寿?” 修鱼寿扫了眼明兮儿,走到赵月妩身边,“你是不是听她说了什么,所以想拿掉孤的班指?” “你在说什么?” “你来弓书殿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赵月妩瞪大双眼,直直地盯着紧逼着她的男人,“你到底怎么了?” “说!” 修鱼寿突然单手扼住赵月妩脖颈,将她提到了半空中。 “修鱼寿!” 明兮儿几乎是爬到他面前,惊恐地看着在他手里无助挣扎的纤弱的女人。 赵月妩看到那抹鬼蓝色,在他的眼睛里一闪一灭,“修鱼……兮儿姐姐……救我……” 明兮儿双目一凝,一步跃出拔出修鱼寿佩剑,直刺过去。 然而剑锋未至,已被修鱼寿抓住剑身,一个反手连剑带人甩了出去。 明兮儿摔倒在地的时候,看到剑身上的血。再看看修鱼寿,他似乎根本不知道他的手被剑划伤了。 修鱼寿的手,越勒越紧。赵月妩脸色发青,已经快喘不过气来。 “稚儿……” 她彻底失去意识前,喊出了这个名字。 几乎是同时,她感到脖颈上的手猛地一抖,身子跟着摔了下去。 明兮儿见状,一个飞身过去抱住了她,“小五,没事吧?” 赵月妩缩在明兮儿怀里拼命咳嗽,却突然感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不要!” 明兮儿听到背后有个婴孩般的声音,和赵月妩喊出了同样的两个字。 大门忽地大开,容成硕身子被眼前的一幕钉在了原地。 血,顺着剑锋汩汩而下。 鬼蓝色从修鱼寿双眼中消失了,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你们……” “陛下……” 修鱼寿低下头,看着深入自己身体的利剑,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对不起……” “修鱼寿!” 赵月妩一把推开明兮儿,爬到修鱼寿身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刚刚的他,明明是想拿剑杀了她们。可在最后关头,他把剑锋对准了自己。 “孤怎么……可以……伤害你……” “陛下!” 容成硕终于醒过神,几步上前剑指赵月妩和明兮儿,身子控制不住的发抖。 “你们,居然敢行刺圣上!来人!!” 修鱼寿闻言,一把拦过赵月妩,眼睛看向容成硕,“……你出去……” “陛下?” “孤是……自作自受……”修鱼寿笑笑,话锋一转,“你胆敢……伤她分毫……孤决不……轻饶!” 容成硕连退两步,一剑掷地,转身跑了出去。 “别睡……修鱼寿……求求你别睡!” 赵月妩抱住修鱼寿失去重心的身子,再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脸。 第一次感到怀里的男人如此安静,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就连身体也逐渐僵冷。 “小五……陛下他……” 赵月妩紧紧抱着修鱼寿,空洞的双眼看着明兮儿。 “兮儿姐姐,救他……救救他,好不好?” “兮儿姐姐,我知道你喜欢他。所以,你一定会救他的,对不对?” “兮儿姐姐,我求求你……” 明兮儿看着失去所有理智,像个孩子一样哀求她的赵月妩,除了摇头再说不话来。 自打看到剑锋刺进他身体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医术已起不了任何作用了。 而现在的他,已经死了。 ; 第一百五十一节 魔婴救王 诬陷北宫 “吾之王矣,奈何其悲!” 空寂的天际,突然响起一声哀鸣。 众人抬眼望去,便见黑云压顶,狂风肆虐,白昼变黑夜。 突然袭来的黑色暴风,如从地狱爆出的恶鬼让人淬不及防,整个天尧城顷刻陷入一片混乱。 陷入浑沌中的弓书殿,魔婴悲伤的泪水从半空中滴落。 它刚才只是想阻止他伤人,却没想到他在恢复神智的同时选择了死亡。 他曾不止一次想把力量还给它,它却想看他自食恶果,终究把他逼上了绝路。 它早该猜到,当他发现自己会伤害那个女人时,他会怎么做。即使它拼尽全力挽留他的生命,他也宁可一死。 那一刻,它看到那个女人的心空了。 那一刻,它才知道,那个女人在乎的从来都不是北尧,更不是它。 没有了他的存在,承昭皇后和昭王这样华丽的职位,于她毫无意义。 她对他的信赖和支持,都远远超乎了它的想象。 就算猜到雪灾因他而起,她也不问缘由,倾尽全力稳定灾情。 她赵月妩,唯一的心意只是他的妻。 只因如此,所以相信。 一道刺眼的光芒,贯穿黑暗的一瞬突然炸开。 明兮儿一声惊呼,拉过赵月妩躲到一边。 待她们回过神时,黑暗、狂风、乌云已系数散尽,天尧城也恢复了白昼时的平静。 躺在地上的尸体上,一个婴孩儿安静地睡在上面,眼角挂着鬼蓝色的泪水。 ‘对不起,求求你,别走。’ 它知道,他需要它的力量。没有魔婴支持的王,不堪一击。 它的动摇,终使得他不折手段。可他到死,都没有想过杀了它。 就算被无法承受的力量折磨得生不如死,他依然记得他是尧王。而它却忘了,它是谁的魔婴,又为何而存在。 ‘稚儿,让孤睡一会儿吧。’ ‘好,稚儿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婴孩儿从尧王身上消失了,待明兮儿碰到他的身体时,欣喜地发现了生命的迹象。 赵月妩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一头扎到他身上,泪流满面。 然而这天起,尧王似是永远地陷入了沉睡。伤口痊愈后,也没有醒转的迹象。 左相覃王郊尹涵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代政王,携领朝政。 她当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捉拿都尉北宫修。同时,右丞郊尹昊无罪释放,官复原职。 此令一下,满殿哗然。 然而,郊尹涵却给出了让人无话可说的理由,少师虞已查明暗杀都尉佐将西钥驰的真凶,正是都尉北宫修。 其一,北宫修奉命带兵驻守亓骁外海护航,却擅离职守,出现在各郡太卫府及天尧皇城中;其二,西钥驰遇刺前一夜,有人看到他和西钥驰秘密碰头;其三,据少师塬交代,射杀西钥驰的那支箭是北宫修向他借的。 众臣唏嘘,唯薄奚辰百思不得其解。 先不说北宫修和西钥驰关系如何,他要杀西钥驰实在犯不着专门去借精骑旧将的箭,这样太容易让人抓住把柄。更何况北宫修和少师塬几乎没打过照面,少师塬自回到天尧城后又一直赋闲在家,北宫修怎么会想到找他借箭?覃王和少师虞怎么就没想到这两点,如此草率定案? 他刚要辩解,却一眼瞅到少师虞暗暗劝阻的眼神,忙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下了朝,少师虞装作没留神撞了薄奚辰一下。 薄奚辰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少师虞已连连道歉,疾步离去。 他感到手里多了张纸条,忙塞进护腕,若无其事般向军营踱去。待行到四下无人之地,薄奚辰快速拿出纸条,顿时一阵后怕。 纸条上就两个字,“军权”。 他明白了少师虞用意,是要让他保全禁军军权。方才他若当朝质问,覃王很可能治他一个徇私包庇罪,直接罢免他的军权。到时天尧城内,尧王将无兵可调,那就太危险了。 薄奚辰暗暗攥紧双拳,他已经能肯定北宫修被陷害了,而且处境非常危险。可他费劲脑汁,也想不出一个救他的法子。一旦北宫修被捉拿归案,凭律鉴司的本事绝对能坐实罪行。到时就算尧王亲政,也救不了他了。 “北宫修啊北宫修,你还欠小爷五十两银票呢!” 另一边的天尧十八地牢内,郊尹昊无论如何都不肯出狱。花苒无计可施,只得请郊尹涵亲自前来。 一见郊尹涵,郊尹昊气不打一处来。 当初告诫过她,不可插手,更不可妄动,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插手军营要案就算了,如今为了救他出狱,竟然陷害尧王亲信大将。 他现在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尧王压根不是因重伤沉睡不醒,而是等着他们兄妹自乱阵脚。如此一来,他所有的辛苦都白费不说,还会置他们二人于危险之中。 郊尹涵实在无法忍受这十八地牢的环境,耐不住道,“有什么事儿,咱们出去说成不?” “哥哥要是出了这门,咱们就全完了!” “事儿本来就不是你做的,放你出来是应该的!” 郊尹涵和多摩铭之前的想法一样,杀害西钥驰的真凶应是骞人所谓的太卫府叛军。少师虞查案拖了这么久,又藏匿凶器,就是为了替尧王掩盖事实。 看过凶器还活着的人,应该已经和尧王串通好,最后关头指证郊尹昊。 她无法坐视自己的哥哥当这个替罪羊,唯有趁着尧王无法亲政的机会陷害北宫修,才有可能还她哥哥一个清白。 见郊尹昊还不肯走,郊尹涵咬咬牙,“若陛下要怪罪,全由我一人承担!我就不信了,我郊尹涵跟陛下近二十年的君臣之情,他会狠心杀我!” 话音未落,便闻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郊尹涵脸上,直打得她两眼发直。 郊尹昊看着他天真的妹妹,直气得浑身发抖。 “哥,你打我?” 从小到大,郊尹昊从未对她动过手。无论她如何任性,他都让着她。可这次,她一心一意要救他出狱,却挨了他一记耳光。 “哥打你,是让你看清楚。你现在不只是我郊尹昊的妹子,更是北尧的覃王!你面对的是一国之君,不是当年在骞人和你打闹的承王!” “有什么区别么?!” “你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还没看明白?就凭你也想跟他斗心眼?你当他还是当年那个不谙城府的小皇帝么?!” 郊尹昊平复下情绪,疼惜地看着郊尹涵,“妹子,哥老实告诉你,在北尧,咱俩加一块都不是他的对手。除非,你肯另起炉灶。” “你说什么?”郊尹昊的最后一句话让郊尹涵打了个激灵,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文有昭王、延王、容王、少师虞,武有予王、北宫修、多摩铭、韩文枞,还有一早被承昭皇后收了心的郁久闾、右叔沛、乌洛兰三族大将。这里面,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懂么?” “我不懂!佑亲王说过,覃王辰将乃陛下左膀右臂。更何况我从未起过异心,他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 “可是轮到我了!” 郊尹涵倒吸一口凉气,尧王的确因为他,跟她疏远了。 “哥,你到底做了什么?” 郊尹昊一下沉默了,半响才回道,“哥不能说,更不能对你说。” “为什么?!” “如果你没有跟错人,哥相信他会亲口告诉你。”郊尹昊说着,把郊尹涵推出大牢,“马上去撤销命令,以后别再插手,算哥求你。” 郊尹涵百般无奈,只得暂行离开。可她非但没有听郊尹昊的话放过北宫修,反而密令各郡太卫府七日内将其捉拿归案。 ; 第一百五十二节 公主党殁 右丞离尧 七日至,北宫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郊尹涵却频频收到各郡太卫府急报。 几乎是同一时间,各郡太卫府均发生血案。部分卫府营官兵,在巡逻或夜间外出时遭人暗算,凶器是清一色的十一道纹箭。 民间却有传闻,他们是死有余辜,是精骑旧将和天蟒卫英灵在天,要收拾这群玷污太卫府名声的败类。 而名单上的官兵大多是郊尹涵掌地方军时,跟她或多或少有些关系的,有些甚至是她亲手送进卫府营的。他们也是这次执行捉拿北宫修的任务中,最为积极相应的官兵。 她由此想到北宫修所谓的擅离职守和骞人太卫的叛逃,其实是尧王抛下的饵,为的是彻底消除她对军营的影响,真正的拿掉她的军权。 民间传闻散播如此之快,可能就是尧王为了消除他人猜忌,特地命延王和少师虞,让隶属吏监司的言谏官和隶属官礼司的官学学生散播出去的。 先不说延王,单是一个少师虞都能做到在短期内完全掌控民间舆论。他平定八王乱时以笔代刀的功力,郊尹涵是见识过的,和当年的子桑傅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郊尹涵手里的名册,一本接着一本掉在地上。她实在想不明白,以郊尹昊的心智怎么会让尧王对他们生出如此大的疑心? 她趁着夜深,同花苒一起赶到地牢,说什么也要放郊尹昊出狱。 她这次不是要他官复原职,而是要他远走高飞。 郊尹昊说得没错,她不该动北宫修。尧王给她来了个釜底抽薪不说,北宫修这张护身符也摇身一变成了一把刀,架在了他哥哥的脖子上。 尧王若是醒来,北宫修很可能会出来指证,被暗杀的官兵是一早受到郊尹昊的指使陷害他。如此死无对证,正中尧王下怀。郊尹昊将因无法洗清刺杀西钥驰和私放骁卫营两大罪,而必死无疑。 听着郊尹涵心急如焚的话语,郊尹昊僵直的身子一动不动。 “你走吧!哥自打来了这儿,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哥!”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郊尹昊话音未落,后脑便被人狠狠敲了一下。他错愕地看着郊尹涵愈来愈模糊的面庞,两眼一黑软倒在身后人的怀里。 郊尹涵一愣,感激地看向花苒,“谢谢苒姐姐。” 花苒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背起了郊尹昊。 “将军,花苒没用,只能出此下策。” 花苒走到出口,想了想又停下来道,“有些事您可能想错了,陛下一直不相信那些案子是他做的。花苒今日帮将军,是怕他会逼得陛下不得不杀他顶罪。” “……你说什么……” “我原以为您是为了陛下,暗地追查真凶。”花苒笑笑,转过身,“原来你们之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坦诚和信任。” 郊尹涵愣在原地,看着花苒走远。 “将军,我们也越来越疏远了呢……” 这一夜,郊尹涵终于想通了一切。 问题的关键,出在骁卫营。 骁卫营的大部将士,是郊尹昊从南衍带出来的过命之交,随他东征西讨多年,素来一人有难万人帮。而杀害西钥驰的真凶便出自骁卫营,所以郊尹昊不顾一切放了他们,冒死顶罪。 郊尹昊不会不知道骁卫营杀人的动机,这才是尧王将他打入地牢的真正原因。 这天晚上,郊尹涵做了个梦。 她梦见她最为尊敬的尧王,追随她多年的老部下花苒,最疼爱她的兄长,曾和她称兄道弟的官兵…… 所有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她在梦里拼命地呼喊追赶,他们却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在远方。 郊尹涵是被响彻皇城的钟号惊醒的,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坐起身,急急地命人帮着梳洗换装。 “恭喜殿下,皇上终于上朝了。” 王府丫鬟的一句道喜,顷刻夺去了郊尹涵全身的力量。她身子一软,跌坐到床上。 她怎么就忘了,这传令文武百官准备上朝的钟号声,已经消失了近两个月。 “陛下……醒了……” 郊尹涵攥着衣摆,手轻轻地发抖。他或许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这一天。 战战兢兢地一步一步挪进皇宫,郊尹涵抬头看向宜政殿的那刻,几乎停止了呼吸。 两名禁卫军正押着郊尹昊,候在大殿门口。 郊尹涵身子晃了两晃,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左相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她扭过头,看到的是少师虞似笑非笑的脸。 “虞大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大人,要上朝了,还是快点走吧。” 少师虞说完,径直向大殿走去。 自古官场,武不文斗,郊尹涵此刻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她居然相信了少师虞,翻了北宫修这张不属于她的牌。 魂不守舍地站在殿内,郊尹涵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倒影。这或许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兄长了。 听着皇帝侍监熟悉的传令,那个让她担心又担惊受怕的男人,一步一步踏上大殿高台,落座的那一刻,似是无意中扫了她一眼。 郊尹涵突然想起多年前,她为报军情偷溜进弓书殿时撞见的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她一直以为那是幻觉,可方才他轻描淡写的一瞥,就将那时的记忆清晰地勾了出来。不同色彩的眼睛,同样让人不寒而栗。 她现在已经能肯定,那根本不是幻觉。 “传,右丞郊尹昊上殿。” 大殿内一阵唏嘘,郊尹涵看着郊尹昊走到高台前。皇帝侍监接下来的宣读,让她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扭曲变形,丑陋而狰狞。 “祁王花苒,徇私舞弊私放重犯,依尧律免官削爵,贬为军奴,即日离宫。右丞郊尹昊,行刺同朝大将,私放骁卫营,诬陷都尉,欺君罔上罪无可恕。即日黜右丞位,卸甲游街,午时问斩,钦此!” 众臣低身伏地间,忽闻一声惊呼。循声望去,郊尹涵已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一个月后,薄奚辰押着一个戴着黑色头套的男人,秘密出境。 行至南衍国境附近,薄奚辰扯下他的头套,低声道,“小爷只能送到这儿了,你好自为之。” 男人眯缝着眼,渐渐适应了晦暗的光线。他抬起头看着熟悉的国境线,心中百感交集,兜兜转转这些年,又回到了这里。 “辰将军,在下不明白。” 骞人太卫府叛逃后,身为掌管地方军的都尉佐将西钥驰,应该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尧王才亲自到骁卫营走了一圈,却是不露声色。 西钥驰是因喝了有毒的井水,毒发身亡。那支箭是他为混淆视听,更为试探尧王的反应,在西钥驰死后刺进去的。可尧王杀了知情的验尸官和侍医官,还有第一个发现尸体的禁卫军领带。西钥府上下也因不知井水有毒,先后中毒身亡。 骁卫营虽杀了西钥驰,却并没有打算行刺尧王。一是尧王并没有亏待过他们兄弟,二是入宫行刺于他们也难于登天。可那天晚上出现在弓书殿的刺客,却险些得手。这个人必是经常出入弓书殿,对那里的哨卡了如指掌,且身手了得。 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天蟒卫或者和天蟒卫私交甚密的太卫府老将。 他之前一直深信,骞人太卫府叛逃是计。所以尧王隐瞒西钥驰的死因,让所有人都以为真凶就是他们。 可据他安插在弓书殿的眼线密报,容成汐那晚出现在弓书殿纯属意外,容成硕当时的反应也不是提前知情的样子。而且当时容成汐若是慢了一步挡在门口,以那支箭的精准、力量和速度,尧王很可能非死即伤。 如果只是为了让人相信骞人太卫府的叛逃,尧王完全没必要以身犯险。姬少帛他们若没有真的背叛北尧,也不可能对王狠下杀手。 容成汐自那晚后再没有进过宫,对地方军乱纪更是只字未提。一心一意要入朝为官的容成汐,事后居然嫁给了一个年纪比她父亲都大的延王,他实在想不明白。 骞人太卫府叛逃,骁卫营在各郡地方军中的势力都开始蠢蠢欲动。尧王这个时候应该也已经摸清了这股势力的底细,为什么还要刻意去堵容成汐的嘴,继续按兵不动? “出了北尧,这些事再于你无关。”薄奚辰淡淡回道,跟着抬手一指,“希望将来,你我不会在战场上相遇。” 他顺着薄奚辰指的方向看去,会意一笑,“陛下难道怕他们找麻烦,才留我一条命么?” 南衍和大皖绵长的交界线尽头,有一座延绵高耸的大山。那里驻扎着郊尹昊及其部将辛苦带出来的大军,除了南衍旧将,还集结了各国叛逃官兵和流浪逃荒之人。数量之众,借着地势足可抵御任何国家的攻击。 薄奚辰一声冷哼,“没有北尧,现在你看到的也不过就是一座荒山。” 他微微一怔,薄奚辰说得不错。收留了诸多叛军的山营,应该早已成为各国的眼中钉。他在北尧多年,他们没有发难,忌讳的不是山中大军的实力,而是北尧。 “你们这是要放虎归山啊……” “地方军违纪,陛下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是带过兵的,知道你们想给那里的弟兄多点好处。可你们实在太过分,逼得他不得不彻查。”薄奚辰低哑的声音,微微发抖,“谁能想到你们这么绝,居然对陛下的爱将下死手!” 看着薄奚辰喷火的双眼,他无话可说。 当他知道骁卫营要对西钥驰动手时,西钥驰已经死了。他无法对跟随自己多年的部将狠下杀手,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查出来,唯有带着愧疚一心求死。 他只希望他们做的事,不会连累到那个追随尧王多年的妹妹。所以最后关头,他在西钥驰尸体上动了手脚,想查清骞人太卫府叛逃的真相。毕竟,尧王要对付的如果只是他们,牺牲一个太卫府的代价实在太大。 薄奚辰将一个密封的盒子砸到他身上,“滚!” 他接过密盒,摩挲着盒身上蟒状刻纹,忽地猛力拉开。 待看清盒子里的东西时,他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翻身下马,面向北尧皇宫的方向,沉沉地跪下去,伏地叩首。 “北尧罪臣郊尹昊,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尧十六年四月十二日,右丞郊尹昊秘密出境,此生再未踏足北尧。 第一百五十三节 一箭三雕 左右军职 弓书殿,烛火摇曳。 修鱼寿走到殿外,看向漫天星芒。 ‘修鱼寿,你还在生稚儿的气么?’ 他沉睡的那段日子,它读懂了那场雪灾于他的意义。 地方乱军远不止“公主党”,行为也不是简单的违纪。他们不仅勾结地方官吏私吞公粮、走私军械、挪用官地、巧取豪夺,更有甚者在骞人太卫府叛逃后开始勾结外军,蓄意造势谋反。 而他们勾结的外军,正是北尧多年前的宿敌西贡。 西贡新主登基后,只维持了不到三年的稳定,而后朝政开始分为两派。一派以武将为首,主张对外扩张,夺取适宜农垦的土地;一派以王为首,力求维持现状。 十年间,西贡王与掌军政实权的各大臣之间争斗不断,各派势力此消彼长。就在北尧对姜朔出兵时,西贡国内突然爆发内乱,西贡王沦为阶下囚,反王军掌控了实权。 骞人太卫府的叛逃,让西贡反王军中的部分武将重新打起了北尧疆土的主意。西贡奸细也顺势而入,渗入北尧各郡借机煽风点火。 地方军大将西钥驰遇害身亡,右丞郊尹昊直属的骁卫营叛逃,让他们觉得时机已到。正蓄意起事时,天降大雪,封堵了西贡向北尧秘密进军的各要塞关口。黎关禁军的突然加强戒备和遍地极易暴露行踪的白雪,让奸细的通风报信也变得十分艰难。 这一切,迫使他们不得不放缓了计划。 雪灾,让骞人郡的三十六名太卫顺利地以灾民的身份,快速分散潜入到各郡军营附近。他们很快查出潜伏在北尧的西贡奸细,逐个暗杀,顺藤摸瓜揪出了部分和他们有牵扯的地方官吏和地方军官兵。 另一方面,借由太卫府查出的贪官污吏和雪灾背后的阴谋,让北尧重臣延王夏侯轩打消了辞官归隐的念头。律鉴司、官礼司、吏监司、户赋司紧密配合,将雪灾对百姓的影响降至最低。 一箭三雕,它的王已如此深思熟虑,它却一再质疑。 ‘孤不想北尧再发生战乱,仅此而已。’ 魔婴一窒,步步心计,招招算计,是出身军营的他最不擅长的。否则不至同文臣相搏十余年,屡次两败俱伤。而这盘棋刚刚走完第一步,已是凶险异常,可他似想凭一己之力,走完全程。 ‘稚儿,孤若是赢了,就解除契约吧。’ ‘你说什么?!为什么?!’ ‘孤想还北尧一个清静。’ ‘那和契约有什么关系?!你若是死了……’ ‘稚儿,真正的清静,是不需要王的。’ ‘修鱼寿……’ 它没有懂这句话的意思,却听出了他心里隐忍的渴望。 第二日早朝时,修鱼寿习惯性地扫了眼左相的位置,依旧空荡无人。 左相郊尹涵自那日昏倒后,便一病不起,已大半年没有上过朝。而这大半年,左相的职位一直由官礼司副官长少师虞代理,频频惹人非议。 修鱼寿索性再设右相,正式命少师虞上任分管朝政,同时新增左丞,由多摩铭就任。其都尉佐将一职,由韩文枞力荐的苏农信接任。 就在所有人错愕之余开始猜测右丞人选时,修鱼寿直指乌洛兰明仲。 “就他。”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在宜政殿掀起惊涛骇浪。 乌洛兰明仲险些没站稳,怔怔地看着高台上的男人。 薄奚辰、北宫修、韩文枞,随便一个都比他更适合右丞一职,为什么偏偏是他? 当皇帝侍监将一黑一白两枚兵符端到多摩铭和乌洛兰明仲面前时,所有人都明白了尧王用意。 集北尧军权于一身的军职,从此一分为二,互为牵制。而互为牵制的两个人,关系也颇耐人寻味。 两个人都和乌洛兰秦玉有关,一个是**,一个是哥哥。但乌洛兰明仲这个哥哥没有像他妹妹那般心软,多年来一直记着多摩铭当年的破城之仇。如今眼见多摩铭很可能成为自己的妹夫,就更没有好脸色看。 多摩铭一直为了乌洛兰秦玉,想缓和两个人的关系,终是徒劳。 乌洛兰秦玉也就一直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 左丞和右丞,这种亦敌亦友的两个职位,会让他们的关系变成什么样?万一开战的时候,两个人先起了内讧,岂不是坏事? 乌洛兰秦玉越想心里越乱,一下朝就一路小跑追着尧王而去。 转过后花园眼看追上了,乌洛兰秦玉身子还没站稳便脚下一滑,直直地向前摔去。 慌乱中看到一袭黑色的盔甲,她条件反射的向前抓去,旋即惶恐的心稳了下来。 “得救了……”她正这样想着,忽觉不对。 抱着她的这个人不是应该穿着盔甲么,为什么她身子砸过去的时候没觉得硌得慌? 结实的臂膀,带着男人气息的踏实和温暖。 “秦玉,摸什么呢?” 这声音…… 她心跳猛地骤停一拍,抬眼的瞬间直窘红了脸,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甭跪了,一路跟到这儿,有事儿?” 乌洛兰秦玉此刻已经把找尧王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净,单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哦,小果子穿着天蟒卫的盔甲。你砸他身上跟砸地上没区别,孤就顺手了。” “孤脸上有东西么?” 容成硕强忍着笑,低喝道,“秦玉,陛下问你话呢!” 乌洛兰秦玉忽地醒过神,只觉面颊滚烫,舌头打卷。 “我……我……”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才抱着尧王的情形,能在弓书殿外不穿盔甲乱晃悠的除了他就没别人,自己没想到就算了,还在他身上乱摸一气!那可是皇上啊,她怎么能…… “你脸怎么这么红?” “身体有恙该去太医院,来弓书殿做什么?” 乌洛兰秦玉脸烫得都要蒸出水汽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道,“臣罪该万死!” “到底什么事儿!” 听出他语气里的不耐烦,她狠狠闭上双眼,把刚才的事胡乱解释了一通。 容成硕半张着嘴,旋即大笑出声,乌洛兰秦玉更是连头都不敢抬了。 她忽地感到眼前一暗,跟着手臂一痛,整个人被一股蛮力猛地从地上扯了起来,重新回到了刚才那个怀抱里。 她大气不敢出,愣愣地瞪着尧王半笑不笑的脸,“陛下……” “这点事,也值得咱们祁王纠结这么久?” “我……” 乌洛兰秦玉想挣开他,又不敢用力,就这么别扭的蜷在他怀里。 “好了,扯平了。” 她被松开了,却没有感到轻松,心里反而有种莫名的失落。盯着如墙般挡在她面前的男人,她居然想能停留在他怀里多待一会儿。 “你是为了多摩铭和明仲来的吧?” 乌洛兰秦玉一个激灵,猛地拍下脑门,都这个时候了,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听到男人一声轻笑,自己的脑袋被他似是宠溺拍了拍。 “放心吧,孤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同仇敌忾。” 乌洛兰秦玉身子轻微地颤抖,一个模糊音符夺口而出。 “爹……” “什么?” 乌洛兰秦玉一怔,旋即咧开了嘴跪伏在地,“谢陛下。” ; 第一百五十四节 黎关军演 觅祖寻颜 容成硕看看尧王,又看看乌洛兰秦玉小跑着离开的样子,好笑道,“这祁王脑子里想什么呢?” “孤倒是想知道,那位现在在想什么。” 容成硕一怔,顺着尧王目光看去。弓书殿回廊边的男人,目光紧跟着乌洛兰秦玉,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都看到了?”容成硕笑笑,“末将晚些时候跟他解释清楚,相信他也不会多想了。” “不用。” 看着尧王勾起的一抹邪笑,径直向弓书殿走去,容成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进殿。 弓书殿案几后挂着的布帘被尧王拉开的一瞬,所有武将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地图上的黎关处。 取消天蟒卫建制时,尧王曾提过要恢复奉先王时期的军演制,五年一次大练兵,以保持军队的战斗力。只因军演需要大量军饷支撑,所以一拖再拖。 可现在雪灾刚过不到一年,国库还要支撑南疆的浩大工程,哪里还有富余的粮饷用于军演?薄奚辰虽是武将,可对财政并非一无所知。皇后赵月妩是没说过什么,可她的副司长素和岳已私下里多次找到他,抱怨尧王花钱太厉害,意在让他劝尧王,精兵简政,节省开支。 “陛下……” 薄奚辰尚未开口,就听尧王道,“此次军演后,该去哪儿的去哪儿。北尧养不起混日子的,更养不起把军营当日子混的!还有三个月时间,多摩铭、苏农信,你们各自筛选十万精兵,同明仲的水卫衙一起,拿下黎关。” “啊?” 苏农信头一次进弓书殿,一时没忍住,嘴巴长成了一个大大的圆。 眼见四周投来的目光,他尴尬地低了头,小声道,“黎关驻防的可是二十万禁军,地方军就算双倍兵力,也未必……”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薄奚辰和韩文枞,就见两人像听了天大的笑话般,仰头大笑。 薄奚辰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幸亏北宫修不在这儿,否则他非得把你皮给扒了!” 苏农信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长禁军志气灭了地方军威风。 可他出身禁军,太了解这支军队的战斗力,更别说在黎关驻防的。那二十万军队,都是久经沙场且从未松懈过练兵的精兵悍将。乌洛兰明仲的水卫衙刚成建制,水师的战斗力谁都不清楚。他又刚刚接手都尉佐将一职,知道地方军的烂事一堆,对他们实在不敢托大。 修鱼寿走到苏农信面前,“都说将军带兵有一手,就别去军营了,去校武院。” “校武院?!” “让那群嫩头青,真刀真枪地练练。” 如果不是尧王提起,他们几乎都忘了这个隶属官学的娃娃军营。承尧四年十二月初建,至今已有十二年,培养出的将士都直接送进了禁军,但因年龄过小,且无战场经验,多无建树。 修鱼寿笑笑,“将军不就是从校武院出来的么?” 韩文枞心里一惊,“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苏农信匆忙跪地,“末将该死!末将只是想凭真本事进皇家禁军,并非刻意隐瞒。” 校武院考核通过的学生,可免考直接加入禁军。但校武院的考核以理论为主,禁军的考核从实战出发,难度上存在差距。所以校武院直接送进禁军的士兵,都被人看成油罐子,容易碎不说,淌出来的油还会害人滑倒。禁军里没有新兵愿意跟着他们,真要到了战场,也没老将愿意带上他们。 苏农信通过校武院考核的那年,正赶上禁军募兵,他便隐瞒了校武院,又过了一次禁军的考核。时间一久,也没人问起过,他便把这事儿忘了。 “起来!”修鱼寿一把拽起他,道,“孤看中的就是你这倔劲儿!你还真以为韩文枞这么大面子,一句话就让你当了都尉佐将?” “陛下英明。” 韩文枞接过话时,看了苏农信一眼。 不出意外的话,尧王查苏农信的底细是因为他丢失军牌的事。尧王对容成汐有所芥蒂,苏农信跟她走太近难免不引人注意。而容成汐让苏农信办的事儿,也是要掉脑袋的。苏农信要真打什么歪主意,刻意隐瞒经历,韩文枞这个举荐人也难辞其咎。好在他隐瞒的这段经历,恰好打消了尧王的疑虑,也让韩文枞松了口气。 这以后,韩文枞便对下属多了个心思,开始逐个核实禁军官兵的参军资料,以防万一。 “苏农信,孤想向你打听个人。” 苏农信惶恐抱拳,“末将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祖寻颜。” 苏农信一怔,“寻颜?” “你果然认识。” 薄奚辰从怀里拿出一副画像,“看看,是他么?” 苏农信狐疑地看着那画像,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是乔装过的,咋一看是他,可仔细看,又觉着不像。” “祖寻颜是谁?”韩文枞刚想问,一旁的多摩铭抢先开了口。 “校武院逃走的,和苏农将军是同窗。” “那怎么……”韩文枞就不明白了,吃不了校武院的苦逃走的学生不止他一个,尧王怎么就对他上心了? “祖寻颜是假名。” 苏农信瞪大双眼,他和祖寻颜同窗十年,竟然一无所知。 “孤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 苏农信明白了,尧王让他去校武院,一是挑选兵将,二是让他借职务之便查明此人来历。 “末将懂了,容末将斗胆一问,寻颜是不是犯了事儿的?” “苏农信!” 韩文枞急声低喝,就听修鱼寿笑道,“韩将军太过谨慎了,孤倒是挺喜欢苏农将军这种心里藏不住话的人。” “陛下,寻颜曾说过,要同末将一起加入禁军。末将也想知道,他为什么会逃。所以,末将此行必不负陛下所望,还请陛下……” “他救了北宫修。” 苏农信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薄奚辰接下道,“之前在天尧酒馆,他扮成说书人自称张武生,故意引起陛下注意。北宫修在煦水郡遭人暗算险些丧命,正是被这个张武生所救。北宫修捎回来的画像是他,身份却是从校武院逃走的那个祖寻颜。” 修鱼寿看着苏农信,“校武院的资料上,祖寻颜是孤儿,六岁入学,文武双全毫无瑕疵,北宫修无从查起。” 苏农信一愣,“陛下是要末将找到他本人?” 修鱼寿点点头,“孤想见见这个祖寻颜。” 苏农信跟着单膝跪地,韩文枞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就听他蹦出了四个字儿,“末将遵旨。” 韩文枞狠狠瞪他一眼,修鱼寿旋即大笑出声,“将军,这可不是圣旨。” 出了弓书殿,韩文枞一掌拍在苏农信后脑勺上,“你多长个心眼能死啊?!” 苏农信摸摸脑袋,不解道,“弓书殿不都直来直去的么?” 韩文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谨言慎行!” 苏农信回头看了眼弓书殿,委屈道,“我头一次来,怎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再说了,陛下刚不是说了,喜欢我这种人么……” 韩文枞一脚踹到他腿上,“就你?北宫修都办不成的事儿你也敢接旨?亏得陛下给你拧掰过来了,否则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苏农信这才反应过来,圣旨和军令状的性质差不多。 韩文枞继续训道,“你要不多问,会有这么难办的差事落头上?那祖寻颜前脚在天尧,后脚就到了煦水,你怎么找?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不说,校武院还要筛选兵将,我看你是又皮痒了!” 苏农信霎时傻了眼,他刚才的确忘了要准备军演的事儿,一心想着祖寻颜了。 “那怎么办?” “怎么办?自己看着办!” 瞅着苏农信一脸猴急的样儿,韩文枞叹口气道,“算了,再帮你一次。不过你记着,如今的弓书殿和宜政殿没什么区别。陛下没问你,就别学老将接话,问什么答什么,其他的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可我怎么觉着,陛下没你说的那么……” 韩文枞俩眼一瞪,苏农信后面的话就没了声儿。 韩文枞摇摇头,真不知道把这个清泉水似的苏农信推上位,到底是对还是错了。 临别时,他最终一句话点醒了这个清泉水。 “陛下也有护不了的人和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你必须学会自保,然后才是效忠。” ; 第一百五十五节 承昭心忧 姒月随军 承尧十七年三月,经由各部精挑细选的二十五万大军会师黎关,其中太卫府辖下地方军十六万,主将多摩铭;水卫衙辖下全部水师八万,主将乌洛兰明仲;校武院两千,主将苏农信;禁军骑兵八千,主将韩文枞,对抗薄奚辰率领的黎关二十万禁军。 一遍一遍擦拭着修鱼寿那套闲置多年的盔甲,赵月妩的眼泪一颗颗淌落,怎么也收不住。 姒月公主偎在赵月妩身边,轻轻地摇着她手臂,“母后,您怎么了?” 赵月妩抹下眼泪,勉强笑道,“月儿,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帮着你父王,知道么?” 姒月公主乖巧地点点头,“父王他怎么了?” 话音未落,修鱼寿和夏侯轩一起进来,一眼瞥见赵月妩双眼通红的样子,异口同声道,“怎么了?” 修鱼寿看到她手里的盔甲,不由笑道,“从昨天到今天,你都擦多少道了?” 赵月妩低了头,继续擦着盔甲,感觉像要把那铁打的护甲摁碎了般用力。 “血腥味太重了,让我再擦擦。” 修鱼寿皱了眉,一步上前夺过盔甲,“孤是去坐镇军演,一不参与,二不出征,你较什么真?” 眼泪终于决堤,赵月妩攥紧手帕,看着修鱼寿双唇直抖,“你把我当什么了?” “到底怎么了?!” “修鱼寿!”赵月妩泪眼圆睁,声音大得把姒月公主直吓得一个哆嗦,“你敢对天发誓,此次出宫没有半点危险么?!” 修鱼寿一怔,瞥眼夏侯轩。夏侯轩却似充耳不闻,眼睛看向别处。 “你看我哥干什么?你不知道羁旅司的军备帐要过户赋司么?容成硕去哪儿了?啊?你别说他是去踩点打头阵了,姑奶奶我不信!五千禁军骑兵的军需,比参加军演的五万大军用的都多!连素和岳都猜到你们要动真格的了!谁当军裁带那么多真箭枪头的?那是对自己人用的么?你当我还是三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么?你以为我还会把你当成当年那个直来直去的承王么?修鱼寿,你的心没变。可我们都知道,你已经不是为了一个单纯的目的就行动的人了!你习惯了深思熟虑,力求一本万利,所以我们什么都不问不说,可你别把我们当傻子!” 面对赵月妩连珠炮式的话语,修鱼寿半响无言。 姒月公主抱着哭成泪人的赵月妩,泪眼汪汪地看着修鱼寿,“父王,您倒是说句话,哄哄母后啊!” “军演的目的有三,一是整顿地方军,二是对西贡示威,三是借机打退在黎关外徘徊的西贡先头部队。”夏侯轩幽幽出口,“陛下,老臣没说错吧?” 他们知道西贡的事,修鱼寿并不意外,毕竟那些奸细想挑反的并不只有武夫,还有地方文吏。直属吏监司的各地言谏官,都经过夏侯轩的严格筛选,凭他们的本事查出细作并不难。修鱼寿也早已猜到,姬少帛他们能在潜入地方后很快找出那些人,也是拜这些言谏官所赐。不出所料的话,夏侯轩那里应该还压着一批名单,名单上的人都和北尧的另一位权臣有关,也是姬少帛至今未查出的人。 修鱼寿没想到的是,户赋司能从羁旅司的军备帐上看出行军的虚实。若是户赋司有奸细,此次行军岂不是已经打草惊蛇? “谁?!” 赵月妩被修鱼寿突如其来的一声喝,吓止了哭,错愕地看着他飞一般奔向宫外。 夏侯轩也直犯嘀咕,蟒寿宫外面不是有侍卫么?莫非还有人敢在外面偷听不成? 没一会儿就见修鱼寿提小鸡般,捉进来一个人。 “素和岳?”赵月妩擦干泪水,站起身迎上去,“出什么事儿了?” “什么事儿一定要到蟒寿宫来?你一个副官长就不能解决么?既然到了,为何不通报?在门外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见修鱼寿一脸怒气,素和岳两腿一哆嗦跪伏在地,“回陛下,臣只是听得娘娘哭泣,实在不方便……臣,臣刚想换个时候来,不想陛下如此警醒……” “到底什么事儿!” 素和岳双手递上一本账本,“娘娘昨日吩咐臣,今日下了朝将账本整理好,直接送过来。” 赵月妩一听直扶额,忙上前接过账本,“大人快请起,都怪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素和岳站起身,行礼道,“臣告退。” 赵月妩点点头,惊闻修鱼寿一声喝,“站住!” 素和岳又是一个哆嗦,刚移了两步的腿再次软倒在地。 赵月妩见势急道,“你想问什么问我好了,别难为我的人!” “小五!” 夏侯轩这一喝,赵月妩猛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结果就看到修鱼寿几欲喷火的双眼瞪着自己。 这个素和岳是个和赵月妩年纪相仿的男人,平日里因公事和她走得最近。她早就知道,自己对素和岳于公于私的照顾让修鱼寿心里别扭,只是他嘴上不说。如今他向自己的臣子问话,先不说她无权干涉,单凭她方才的语气就已经犯了修鱼寿的大忌。 他指着素和岳,一字一顿,“你的人?好!” 素和岳惶恐无措,“陛下,不是……” 话音未落,修鱼寿已一脚跨过他,愤然离去。 赵月妩委屈地瞅着夏侯轩,夏侯轩一声叹息,扭头追了出去。 修鱼寿头也不回,一路冲着八王殿而去,脚速之快让夏侯轩不得不跑着追赶。 听得身后脚步凌乱,修鱼寿猛地站住脚,没好气地转身,不料夏侯轩竟没收住脚,直直地撞进了他怀里。 修鱼寿一个踉跄,扶住他道,“你追我干什么?!” 夏侯轩平复下呼吸,瞪着他,“吃醋归吃醋,别把正事儿耽搁了!” 修鱼寿一声冷笑,“你现在最大的正事,就是找个女官把素和岳换掉!” “修鱼寿!”夏侯轩气得直跺脚,“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你不是不知道小五那心思,这几年不是素和岳在撑着,户赋司早散架了!小五对他好点也是为了你!刚才是气上心头,也是无心之言,你怎么还较起这个真了!” “还只是好点?这都为他跟我顶嘴了!要是再多点,她是不是要以身相许啊?!” 夏侯轩定定地看着狮子一样暴怒的修鱼寿,忽地大笑出声。 看着他眼泪都要笑出来的样子,修鱼寿有些窘迫道,“你笑什么?” “你呀!”夏侯轩笑道,“回来这么久,还第一次见你这么暴躁。性子回去了,连自称都跟以前一样了,哈哈!” “我……”修鱼寿挠下头,“不是,孤就是不喜欢她对素和岳那温柔劲儿,看着就来气!” “那明兮儿对你呢?”夏侯轩不笑了,语气里透了冷。 修鱼寿一怔,愣愣地看着夏侯轩,半响说不出话。易地而处,他绝对做不到对自己的女人如此隐忍,不管是为了什么。和夏侯轩比起来,他这个醋的确吃得太过荒诞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夏侯轩叹口气道,“今儿个要商议的正事,你不会真忘了吧?” 修鱼寿闷闷地蹦出三个字,“郊尹涵。” “这都过多久了,你明儿一早就走,不会是想把她扔给我们吧?” 修鱼寿恢复了平日的神色,道,“你那儿不是还押着一堆折子么?孤走前给你一封手札,你一起交给她。” “一起给她?”夏侯轩看下四周,低声道,“这宫里的大将可都去黎关了,她要是整个什么动静出来,我们可拿她不住!” 修鱼寿勾了嘴角,一脸邪笑,“连你都这么想了,孤还怕什么?” 夏侯轩愣在原地,看着修鱼寿大笑着走远。 很久以后,夏侯轩才明白修鱼寿的这步棋。 就因为宫里没有台面上的武将掌军,郊尹涵真想整什么动静,便会肆无忌惮。但实际上,尧王在宫中还有一员隐形大将,少师塬。 当初诬陷北宫修的主意是少师虞出的,借箭的事儿却是郊尹涵自己找上少师塬的。原因就是少师塬一直对骞人太卫府的叛逃耿耿于怀,拒不复职,郊尹涵觉得他可助自己查明真相。孰不知,少师虞在出这个主意前,已和少师塬通过气,也将骞人太卫府叛逃的实情相告。所以当郊尹涵找到少师塬的时候,他便一口应了下来。 郊尹昊和花苒被问责后,少师塬也因参与其中被革职,郊尹涵断不会对他设防。但她并不知道,少师塬被革职的同时,也拿到了和薄奚辰同样的禁军兵符,同骞人府叛逃的三十六名太卫一起,转明为暗,成了维护皇权的隐形力量。 第一百五十六节 覃王奉诏 姒月落水 第二日早朝后,修鱼寿领两千骑兵整装待发。 “父皇!”姒月公主一路飞奔冲到军队前,上气不接下气。 修鱼寿直皱了眉,“谁让你来的?” 姒月公主站到修鱼寿战马前,笑嘻嘻道,“母后让我来陪父皇!” “胡闹!”修鱼寿回头瞟了眼皇宫正殿,命令道,“快回去!” 姒月公主从侍监官手里抓过缰绳,“我不!” “来人!” 修鱼寿话音未落,姒月公主便俩眼一瞪,“我看谁敢!” 别看她年纪小,这一声喝,倒真把围上来的侍监们给震住了。 修鱼寿见她这架式,心中直称奇。小小年纪,别的没学会,倒把公主威仪给扮上了。 “愣着干什么?等着孤亲自动手呢?” 姒月公主撇眼四周的侍监,收了笑盯住修鱼寿,“想拿我也行,等本公主把话说完!” 姒月公主头一次在修鱼寿面前任性,修鱼寿料到跟赵月妩有关,便摆摆手道,“说吧。” “父皇答应过母后,会好好疼月儿,是真得么?” “废话!” 姒月公主嘟起嘴,“那父皇敢不敢把月儿带上?” 修鱼寿彻底不耐烦了,“动手!” “父皇!”姒月公主急了,直直跪下道,“母后说了,只有月儿在您身边,到了黎关您才会万事小心。” “这是什么话?!” “您已经不是承王了。” 姒月公主的最后一句话,让修鱼寿忽地明白了赵月妩的心意。 黎关是他打了无数场硬仗的地方,也是埋葬了他数以万计弟兄的墓地。赵月妩只怕他到了黎关,战事一开,他就会变回以前那个身先士卒的将军,把一国之君的身份抛之脑后。她已经不想再看到带血的盔甲,还有那个满身伤痕的将军了。 修鱼寿笑着摇摇头,“上来。” 看着修鱼寿伸出的手,姒月公主一下跳起来,两只手紧紧握住,“谢父皇!” 将她抱上马背,修鱼寿回过头,看到正殿高高的台阶上清瘦的身影,竟有了不舍。 “出发!” 一声令下,军队成列而出。 “小五,孤会还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月儿。” “父皇您说什么?” “没事。” “父皇放心,月儿一定会听您话的!” 目送这两千骑兵出城的人中,有一个落寞的身影,随着队伍亦步亦趋。 她多想跟着那位王,回到领兵沙场的地方。 如今,一切都变了。 郊尹涵失魂落魄地回到覃王府,发现夏侯轩已候在门口。 走过他身边时,郊尹涵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一句,“来了就进去吧。” 夏侯轩叫住她,轻笑着将手中包裹递过去,“陛下让老臣转交你手,看看吧。” 接过包裹,郊尹涵似有若无地笑笑,转身进府。 翻完奏折,再看尧王手札,郊尹涵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滴滴打在满地的折子上。 她的哥哥没有死,她的心结打开了。 尧王百般试探,只想知道她是否参与到军营之乱中。 她没有,所以才会去偷箭,想方设法查明真凶。 她没有,所以才会中了少师虞的套,诬陷北宫修,让乱军露出马脚。 民间传闻非谣言,吏监司扣押的折子上清楚记录了地方军所犯罪行,证据确凿。他们打着北尧公主的名号,肆无忌惮鱼肉乡民,让她莫名地背了黑锅。 她懂女兵,不懂男将,更不懂男人的心如野马。 女兵的忠诚和信任,似如闺蜜,日积月累便能根深蒂固。而男兵的忠诚和信任,似如手足,必先知其重方能托付。 “弟兄最纯粹之情感,莫如战场,名利如鸿毛,生死知情重。无割肉断臂之痛,无效忠至死之义。于孤,无弟兄可及精骑;于汝,无姊妹能及铁雁。轻信,乱军;妄许,误国。” 他从黎关回来时,只希望能见到一个真正的北尧公主。 她面向大门,五体伏地,含泪而誓。 “罪臣郊尹涵,谨遵圣谕。” 不紧不慢的行军队伍上空飞过一队黎燕,姒月公主仰起头,晃荡着小腿。 “黎燕春柳,赠君识友。” 修鱼寿皱皱眉,“坐好。” “喔。” 队伍已经走了三天,路过的几乎都是荒山野岭,军士们又几乎都不聊天,更别说陪她说话玩耍了。玩心正大的小公主,此时已开始后悔随军出宫了。 “父皇,还要多久到黎关啊?” “五天。” “啊?” 姒月公主重重叹口气,委屈地看看四周,忽地眼睛一亮,“父皇!” “又怎么了?” 听到修鱼寿不耐烦的口吻,她撅起嘴小声道,“我饿了。” “不是刚用过晚膳么?” “干粮太难吃了,月儿吃不饱。”姒月公主委屈地看着修鱼寿,泪眼汪汪的。 “那月儿想吃什么?” 姒月公主小手一指,“那条小溪里肯定有鱼,父皇烤鱼给月儿吃嘛!” “不行。” “父皇!” 姒月公主小嘴一撇,眼泪跟着就下来了。 “不许哭!” 修鱼寿这一吼不打紧,姒月公主更是扯开了嗓子没命地哭起来,直引得众将士回头观望。 修鱼寿实在头疼,只得下令停军休整。 一声令下,队伍里顿时一阵唏嘘。 禁军参军于韧见势,忍不住上前道,“陛下,照现在这速度,十天内肯定到不了黎关。” 看着姒月公主一路欢跑到小溪边,修鱼寿掀起护颊,无奈地摇摇头,“你带兵先走吧。” “陛下?”于韧一愣,转而道,“让于穹带弟兄们先走,公主年纪太小,末将留下来也好有个照应。” 修鱼寿简直哭笑不得,摆摆手道,“罢了!这哪里是什么小棉袄,简直一阎王!” 看好行军路线,副参军于穹带兵继续北上。 看着黑压压的一群军士走远,姒月公主心里乐开了花,跟着挽起衣袖裤脚,摸起鱼来。 修鱼寿和于韧一边看着姒月公主玩水,一边架好军帐,回过头就不见了姒月公主。 修鱼寿浑身一僵,急忙向溪水边跑去。 于韧远远地望见溪水里小小的人影,一起一伏地挣扎着,急道,“陛下,脱了盔甲再下水!” 修鱼寿哪里还顾得上盔甲的份量,一个鱼跃扑进水里。盔甲带着他沉下水的时候,他看到姒月公主正缓缓向水底沉去。 好在溪水对修鱼寿来说算不上深,站起身也就刚刚没过腰部。他一手抱起姒月公主,淌着水上了岸。 “月儿?” 他轻轻拍了拍姒月公主惨白的脸蛋儿,她却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月儿,你别吓父皇!” ; 第一百五十七节 老将往事 天蟒卫殇 看着修鱼寿手足无措的样子,于韧知道他是急过了头,忘了救人的法子,便推开他道,“让末将试试。” 他侧过姒月公主的身子,手拍其背,再掐人中。不一会儿,姒月公主手指动了动,跟着呛出几口溪水,人也缓过了劲。 修鱼寿一把抢过姒月公主,紧紧地抱在怀里,“谁让你下水的?想吃鱼父皇抓给你!你这么小个人,下去找死么?!” 被他这么一通乱吼,姒月公主彻底从惊吓中清醒了,蜷在他怀里嗷嚎大哭。 “还知道哭!” 于韧摇摇头,劝道,“公主没事就好,您就……” 后面的话于韧没再说下去,他看到修鱼寿通红的双眼滴下的泪水。第一次见到君王的眼泪,他心里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父皇……”姒月公主头紧紧埋在修鱼寿怀里,小声啜泣道,“月儿不想吃鱼,月儿想抓鱼给烤给父皇吃。母后说,父皇整日操劳国事,太劳心伤神,总不长肉。月儿……月儿心疼父皇……” 修鱼寿别过头,揉了下眼睛,“架火,把黑氅拿过来。” 姒月公主一听要架火,忙抬起头委屈道,“月儿没抓到鱼……” 修鱼寿揉了下她湿漉漉的脑袋,“赶紧把衣服脱了。” 他说着站起身,接过于韧递过来的黑氅丢给她,“自个儿把身子擦干,换身干衣服。” 姒月公主一边乖乖地照做,一边扭头看着修鱼寿一件件脱掉盔甲和衣物。 “父皇,你也擦……” 她忽地止住声,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半响说不出话来。 于韧抬起头,正准备点火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修鱼寿提着剑,兀自下了水。 不一会儿功夫,长长的剑身上就串满了鱼儿。 “拿着。” 把剑递给于韧,修鱼寿拿起地上的黑氅裹在身上,坐在姒月公主身边。 姒月公主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修鱼寿捏下她脸蛋儿,“怎么又哭了?” “陛下……” 见于韧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修鱼寿莫名道,“你们怎么了?” 于韧默默地架好火,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末将的父亲是否也像您一样,满身伤痕?” 修鱼寿点点头,忽地明白过来,是自己身上的伤触动了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的神经。 “难道你们兄弟俩从没见过于戈将军?” 于韧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加入精骑队后,只在平定西南三国时回了趟家……”于韧说着别过头,眼睛看向远方,“他回来的时候,娘亲没见着他的军牌,我们都以为他退役了。没想到,等我们把饭菜端上来,人就不见了。后来才知道,父亲是回来告别的。” 姒月公主揉揉眼睛,好奇道,“他去哪儿了?” “月儿!”修鱼寿一声低喝,姒月公主乖乖地闭了嘴。 修鱼寿转而笑笑,“你留下来,就是想听听你父亲的事儿,对不?” 于韧头压得很低,修鱼寿看不到他的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抬起头,看着火堆自顾自道,“很久以后,我们才收到父亲阵亡的消息,还是从乡亲们嘴里听来的。他们有人在白麋山下看到父亲穿着侯犀的军服,和另一个侯犀兵一起被侯犀大将刺死。那时,我们都把父亲当英雄,因为他是为了北尧去侯犀做细作牺牲的。可后来朝廷来报丧的人不让我们发丧,也没提抚恤的事。而且父亲死了那么久,都没有军士替他收尸,北尧那些兵将也不让人靠近。渐渐的,很多人开始戳我们脊梁骨,说我父亲不是去做间谍,而是做了叛徒又不被信任,才会被杀。” 修鱼寿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只听于韧继续道,“我和弟弟年纪小不懂事,便总是问娘亲,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渐渐的,娘亲就不会说话了,人也变得疯疯癫癫的。三国乱平定之后,她每天都去白麋山脚下找父亲的尸体,经常挖得满手是血。直到有一天,她很晚都没回家。我和于穹找到她的时候,她留着最后一口气跟我们说了一句话,也是她疯了以后说的第一句话,于戈不是叛徒。” 眼泪一滴滴打在黑色的盔甲上,于韧深吸口气,继续道,“娘亲走的时候,一直在笑,手里攥着她给父亲绣的荷包。荷包上面有娘亲特意刺的四个字,忠君报国。于是,我和于穹下定决心,要参军,要进宫问问父亲究竟是不是叛徒,天蟒卫到底是什么。” 夕阳渐渐没入黑山,火堆上的鱼串滋滋冒着烟。 修鱼寿拿起一条鱼,一边递给姒月公主,一边缓缓道,“现在知道了?” 于韧点点头,“父亲不是叛徒,天蟒卫什么也不是。” 修鱼寿一怔,半响抬起头,直直地盯住于韧,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于韧通红的双眼迎上修鱼寿的目光,同样一字一顿地回道,“天蟒卫,什么都不是。” 修鱼寿嘭地站起身,咬紧牙关瞪着于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于韧也跟着站起来,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废精骑,所有人都知道是为什么。而现在,禁卫军骑兵队和当年的精骑队不相上下,的确没必要为了缅怀再重建。而天蟒卫,或许在您和您身边的人眼里,这个建制仅仅是精骑队的残留,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可在百姓眼中,在我们弟兄心里,他们跟精骑队没什么关系。天蟒卫和精骑队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的存在不是因为战力过人,而是因为,他们是我北尧最优秀的军人。您一道圣旨,抹杀掉他们的一切,只会让弟兄们寒心,让百姓猜忌,让小人如意。” 于韧平静而低沉的话语,在修鱼寿心里直掀起万丈狂澜。 精骑队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只有他们自己还活在当年的阴影里,从未想过放下。 他以为天蟒卫早已不配为军人,其实是他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天蟒卫存在的真正意义。 “父皇……”姒月公主扯了扯修鱼寿的手,又看了看于韧,不明白他们究竟怎么了。 “月儿。” “嗯?” “父皇今日要你记住一件事。” “父皇您说,月儿一定铭记在心。” “你的第一个家,不是皇宫,是北尧天蟒卫军营。” “父皇,您说什么呢?” “记好了!你的第一个家,是天蟒卫营!父皇一定会带你回去,好好看看他们!” 姒月公主懵懂地点点头,就听得噗通一声,扭头就见于韧双膝着地,叩头间泪流满面。 “谢陛下!” 修鱼寿盯着他半响,忽地仰天大笑,精骑队留在他心里的结,终在这一刻彻底放下。 ; 第一百五十八节 姒月生病 尧王闯关 第二日一早,修鱼寿醒来时,于韧已整装待发。 修鱼寿忙翻起身,一边穿戴整齐,一边喊着仍在睡梦中的姒月公主。 “月儿,快起来。” 姒月公主一动不动,他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轻轻推了下她。 姒月公主紧缩的眉头,含糊不清地念出一个音符。 “水……” “什么?” 修鱼寿忽觉不劲,伸手探向姒月公主的额头,竟有些烫手。 他一把掀开帐门,冲到战马前乱翻一通。 于韧见势,奇道,“您找什么呢?” 修鱼寿将行军包裹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一边答非所问道,“月儿发烧了。” 于韧一怔,“公主?” 修鱼寿什么也没找到,站起身急问道,“你那儿有药么?” 于韧摇摇头,“您一遇到公主的事就什么都忘了,咱行军打仗向来只带伤药。依末将看,还是赶紧去找个最近的医馆吧。” “那赶紧收拾。” 见修鱼寿火急火燎的样子,于韧忙拉住他道,“换身衣服吧,这身盔甲在民间太招眼。” “孤的样貌更招眼!” 修鱼寿瞪他一眼,转身进了帐。 于韧一拍脑门,他忘了现在民间很多人都认得尧王。他们现在军务在身,地方军的乱子还没摆平,不可能这么光明正大的去求医,可这盔甲又该怎么解释? 一路跟着修鱼寿马不停蹄,直到近了赤乐郡。 “就这么进城?”于韧看了修鱼寿一眼,他们的确离赤乐最近,而雁都又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地方,他自然清楚哪里有最好的医馆。可这里恐怕也是除了皇宫和黎关以外,认识他和他那身天蟒卫玄铁盔甲的人最多的地方。 虽说这些年,禁军骑兵盔甲样式已和天蟒卫相差无几,可这份量和做工到底有差距,知根知底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于韧正寻思着找个不容易让人起疑的说法,抬头就看到修鱼寿向着城门口踱去。 守城士兵一眼看去,身子一正双拳一抱,不卑不亢,“请出示军牌。” 于韧心里一个咯噔,就见修鱼寿从怀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 守城士兵一见,脸色大变,匆忙跪地道,“卑职该死,无意阻扰将军军务,请。” 修鱼寿扭头瞟了于韧一眼,于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跟着进了城。 就这样,他们连过三道城防,终于进了雁都。 这时候于韧差不多猜到修鱼寿拿的是什么了,这要是换个人,用这种方式过城防,查出来就是亵渎军职的大罪。 皇家密令军牌,以往只有精骑大将有,可行先斩后奏之权,可调所到之处的任何军队,无论职务见牌如面圣,必行君臣之礼。现在能持这种军牌的,只有极少数奉了圣旨执行机密军务的禁军将领,且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示人。 修鱼寿这样做,只会更惹人注意。 “父皇......”颠簸之中,姒月公主迷迷糊糊念出声。 修鱼寿见她醒了,稍稍松了口气。 “月儿,以后在宫外,要喊爹。” “嗯,爹......” “月儿!” 见她再一次昏睡过去,修鱼寿不由两腿一紧,马儿顿时像踏上了战场般电驰雷鸣,惊得路人四下躲避。 于韧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街市上不得驱马疾驰,这是他亲自给各地骑兵立的规矩,这个时候他却忘得一干二净。 本就不宽的街道中央突然站出来个女人,刚巧就拦在修鱼寿战马前方。 于韧脸色一变,就见修鱼寿一个急停,高高扬起的马蹄险些踢到女子身上。 稳下马身,修鱼寿焦急地看了眼怀里的姒月公主,不由恼羞成怒,“你找死啊?!” 女子双目一凝,扬声讥讽,“哪里来的畜生,胆敢在雁都横冲直撞!” “大胆!” 于韧一声怒喝,拔剑出鞘,却忽地发现女子身后躲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抱着女子的腿吓得浑身直哆嗦。 修鱼寿和于韧顿时明白了,这女子要是没拦下修鱼寿,他的战马很可能就从这孩子身上踏过去了。 他们一同翻身下马,修鱼寿把缰绳丢给于韧道,“你先去找客栈,等下到和医馆找我。” “您一个人?” “月儿都烧迷糊了,不能再拖了。” 修鱼寿说着转过身,女子却不依不饶一步挡在了他面前。 修鱼寿无奈道,“爷等下回军营自个儿领罚,现在麻烦你让开!” 女子巧眉一挑,“你不是这里的兵,回哪个军营领罚?” 修鱼寿直接往她手里塞了一张银票,趁着她发愣的当儿,身子一侧绕了过去。 “你站住!”女子跟着后面,一边追一边喊。 修鱼寿脚下生风越走越快,女子急中生智,连声高呼,“有贼!抓贼了!” 她这一喊不打紧,在附近巡街的卫兵、衙役都围了上来,包围圈外面更是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百姓。 包围圈里的修鱼寿回过头瞪着追上来的女子,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到底想怎样?!” 女子喘匀了气儿,抬起头,“你得跟被你吓着的人道歉!” “无聊!” “你……”女子看看四周,大声道,“就是他,偷了我银票!” 修鱼寿看了姒月公主一眼,抬头一声喝,“让开!” 看着修鱼寿的盔甲,衙役们不禁面面相觑。 “姑娘,这军营的人可不归我们管……” 女子瞪他们一眼,抬手指向卫兵,“那你们总能管了吧?” 卫兵们更是围而不前,尴尬道,“这是禁军的人,我们没那么大的权。” 围观的百姓一听,也连连摇头,一片唏嘘。 “姑娘,认倒霉吧。” “姑娘,这可是皇上身边的军爷,你开罪不起。” “他刚才不是把银票还你了么,还是算了吧。” “他可能是遇到事儿了,你就别较真了。” “停!”女子大喊一声,急道,“禁军怎么了?禁军就可以目无王法了么?皇上要是在这儿,能放任那畜生撒野?!” 修鱼寿实在没耐心了,盯着挡在前面的人,一字一顿,“你们,让还是不让!” 前面围着的人见着修鱼寿的架式,不由自动让开了一条道。 “不让!”女子见势身子一转,再次挡在了修鱼寿面前。 修鱼寿一把推开那女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 第一百六十节 山谷遇伏 寻颜救主 第二天早上,修鱼寿是被姒月公主喊醒的。 那女子被绑在椅子上也没睡安稳,早早就醒了,愣愣地看着他起床洗漱,穿戴整齐。 “你女儿都这么大了?” “不行么?” 女子撇撇嘴,“我要出恭。” 修鱼寿看眼于韧,“跟着去。” 于韧无奈,牵着女子出了屋。 几个人在楼下汇合时,女子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于韧也是一副极不自然的样子,拽着麻绳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 “上马。” 修鱼寿淡淡一句,抱着姒月公主上了马,于韧却站在那儿没动。 “你不会是想在这儿吃饭吧?” 于韧看着修鱼寿,半响道,“我能跟您换个人么?” “墨迹。” 修鱼寿白他一眼,兀自带着姒月公主走了。于韧无奈,只得拽着那女子上了马。 出了雁都,一路向东,谁都没有说话。 在一条狭长的山谷口,修鱼寿突然停了下来。于韧紧跟着勒马急停,原地打了几个转,那女子险些被甩了下去。 “你们干嘛?!” 修鱼寿拿出行军图,看了看四周环境,“绕路。” 于韧也嗅出了埋伏的味道,跟着调转马头。 “开什么玩笑?!”那女子急道,“这是去黎关最近的一条路,一绕就要多走两天,你们知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黎关?” 女子一怔,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低下头,“我猜的。” 突然起了风,于韧警觉地握紧佩剑,“将军。” 修鱼寿点下头,几个人一起下了马。 那女子奇怪道,“怎么了?” “嘘。”于韧捂住她的嘴,低声道,“这可不是来救你的人,要不是你刚才那么大声,我们不会这么快被发现。” 女子心里一个咯噔,“那是谁?” “给她松绑。” 修鱼寿说着,拉过姒月公主推到那女子面前,“等下瞅准机会把她带出去,拜托了。” 姒月公主拽着修鱼寿的手,“月儿要跟爹在一起。” 修鱼寿甩开姒月公主的手,对于韧道,“把盔甲给她们穿上,快。” 于韧二话不说,放下佩剑和修鱼寿一起把盔甲脱了,套在那女子和姒月公主身上。 那女子看着于韧替她穿好盔甲,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要是骑马的话,应该……” 女子话音未落,便被于韧一下压倒在地,紧跟着就听到风中疾穿而过的箭羽声。 修鱼寿扯下马上的两个护盾,扔给于韧一个道,“后面的少,你给她们开路。” 于韧接过护盾挡在身前,跟着拉开长弓,开始搜寻目标。 几个黑影渐渐摸了过来,修鱼寿的箭飞出去的同时,于韧也开了弓。 “躲石头后面去!” 话音未落,一支箭破空射来。于韧伸手推开了那女子,跟着一声闷哼伴躺在了地上。 女子惊得张大嘴,急忙捂住姒月公主眼睛,躲到了岩石后面。 他们说得没错,要来救她的人是不会伤害他们的,更不会把箭对准她。 “于韧!” 修鱼寿挥剑斩断几支飞来利箭,挪到于韧背后,“没伤到要害就快起来!” 于韧几乎是同时坐了起来,和修鱼寿背靠背挪到山壁旁可以掩护他们的地方。 “伤哪儿了?” 于韧啐口唾沫,咬牙切齿道,“妈的,这帮孙子箭星也太准了,差点废了老子一条胳膊。” 修鱼寿轻呼口气,于韧这么说就代表他暂时没大碍。 “将军,我上马引他们出来,您看准了逮!” 修鱼寿想拉住他已经来不及了,就见他一个翻身快速滚向战马,扯住缰绳跃上了马背。 无数利箭几乎同时涌出,直奔于韧而去。 修鱼寿屏住呼吸,脚下跟着快速移动,连发数箭。 风停了,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四周死一般的静。 修鱼寿退到石壁后,看了眼于韧。 于韧挂在马背一侧,单手探出来打了几个手势。 修鱼寿心领神会,一个急冲跃上马背,跟着翻身向马屁股后面的方向连发数箭,然后快速带马转身,直接冲进了一片草丛。 长剑舞动,血染春泥。 草丛里埋伏的黑影,连人带马纷纷跃起,跟着拔剑相向。 “于韧!” 修鱼寿一声大喝,于韧同时冲到那女子身边,硬生生把她和姒月公主一起拉上马背,趁着后面埋伏的人被修鱼寿牵制住的当口直接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在山谷口埋伏的人也跟着冲了出来,将修鱼寿团团围住。 修鱼寿见于韧已逃脱,勾起嘴角看着四周有些气急败坏的敌人,“西贡人?” 领头的一怔,“你是天蟒卫?”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领头人应声跌下马背,一支利箭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修鱼寿一愣,就听得身后马蹄震地,围着他的十来个人慌忙调转马头,扔下修鱼寿没命似地逃了。 修鱼寿心中狐疑,于韧就算去最近的边城搬救兵,也不可能这么快回来。 “爹!” “月儿?” 修鱼寿错愕地回过头,就见二十来个平民装扮的男子和于韧他们一起聚了过来。 “将军,没事儿吧?” 修鱼寿点点头,看着于韧手臂和大腿上插着的两支箭,紧紧皱了眉,“赶紧止血,要出事儿的!” 于韧晕乎乎地笑笑,“都急……忘……了……” 眼见他直直向后倒去,一旁的男子忙伸手扶住他,将他拖下了马背。 修鱼寿也跟着下了马,赶到于韧身边,此时血已浸透了他半身衣服。 那男子细看下道,“伤不重,就是血流太多了。” 于韧睁开眼,见修鱼寿担心的样子,虚弱地笑道,“拔了……就好……” 修鱼寿二话不说解下领巾,抬手塞到他嘴里,“咬着。” 于韧还没回应,修鱼寿便手起刀落砍断箭尾,跟着死死按住他,两下拔出了箭头。 于韧连声都没哼,瞪着俩眼直愣愣地盯着修鱼寿。 替他包扎好伤口,修鱼寿抬头笑笑,“没事儿了。” 女子见他表情不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将军?” 修鱼寿一怔,忙扯掉他嘴里的领巾,不停拍着他僵住的脸,“喂!” 于韧猛地吸了口气,嘴巴动了动,蹦出仨字儿,“他妈的……” 修鱼寿一屁股坐在地上,狠狠锤了他一拳,“**吓死我了。” 于韧动了动,呲牙咧嘴地坐起身道,“他妈的,这笔帐老子迟早要找那帮孙子讨回来!两箭没射死老子,倒是把老子疼了个半死!” 众人一阵哄笑,七手八脚的把于韧扶上马。 修鱼寿站起身抱拳道,“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那男子一怔,嘴巴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说,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就是祖寻颜?” “他已经知道了。” “那怎么……” “可能他觉得还不到时候,或者谁是祖寻颜已经不重要了。” “这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皇上?” “我们已经见过了。” 女子猛地回过头,看着修鱼寿他们远去的背影,半响说不出话来。 ; 第一百六十一节 惊失九觞 设计大将 五天后,修鱼寿和于韧终于到了黎关。 安顿好于韧后,修鱼寿没做多的停留,带着姒月公主径直去了鳏城和芗城交界处的花孚口。 在花孚口潜伏了十多天的容成硕,见到修鱼寿带着姒月公主不由一阵诧异。这里战事一触即发,他还能不急不缓地带着公主四处游荡,难怪比预期晚了五天才到。 “发现什么异常了么?” 容成硕淡淡看了姒月公主一眼,“没有。” “没有?”修鱼寿狠狠瞪他一眼,“军阵图拿来。” 容成硕狐疑地拿出行军布阵图,修鱼寿只一眼就看出了漏洞。 辛幼到九觞城这一段没有任何兵力布控,那他们之前遇到的西贡兵探一定是从这里渗入的。 修鱼寿一把将布阵图甩到容成硕脸上,气得咬牙切齿。 容成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九觞城!” 容成硕明白过来,道,“我们人手不够,那一段让国丈爷看着了。” “赵广鸣?!” 修鱼寿一愣,他居然不知道驻守九觞城的是皇后的父亲! “您不知道?” 修鱼寿记得,他之前已经把赵广鸣接到天尧养老,赵广鸣怎么又去了九觞城? 他突然心里一个咯噔,赵广鸣是老将,驻守九觞城理当无差错,为什么会让西贡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过去? “糟了!” 修鱼寿忙让容成硕带上一队骑兵,急奔九觞城而去。 九觞城外表一片祥和,就连巡逻换防的时辰都毫无偏差,可修鱼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趁着天色尚早,他们绕着九觞城走了一圈。 这个时候,容成硕犯了嘀咕,“怎么这么安静?” 修鱼寿一怔,拉过一个路过的商人仔细询问后才知道,九觞城自军演开始时便已封城,至今已有月余。 容成硕满腹狐疑,“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他们说起过?” 修鱼寿盯着九觞城,半响喃喃道,“九觞城,已经失守了。” 容成硕大惊失色,随行的骑兵更是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这怎么可能,九觞城驻守了两万禁军啊!” 容成硕不禁心如刀绞,丢了九觞城,就等于在北尧的北方国境线上挖了一个大洞。先不说九觞城易守难攻,单就现在的情形来看,城里的两万禁军和赵广鸣肯定都做了俘虏。西贡必是想以他们为质,和北尧谈条件。 这就是他的五千将士在各关口苦守大半个月,却一无所获的原因。 修鱼寿长叹一口气,“九觞城啊九觞城,你真是孤的劫!” 一个九觞城,让他所有的计划都变成了西贡的笑话。他低估了西贡,太过放心九觞城的驻防,终于百密一疏,满盘皆输。 “现在怎么办?” 修鱼寿沉吟片刻,狠狠咬出一个字,“打。” “打?” “走。” 容成硕将一队骑兵带回花孚口,然后独自一人去了军演总帐。 和他想象中一样,所有主将都无法接受九觞城失守的事实。帐内死一般的安静,都等着他到后,听听尧王的主意。 可大家等了半天,尧王都没开口。 薄奚辰终于忍不住道,“国丈爷去九觞城驻守奉的是我的调令……” “行了!”修鱼寿一声喝止,继而低声道,“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你们,谁愿当这个先锋?” 众将纷纷起身,异口同声,“我!” 修鱼寿忍不住笑了,“得两个人。”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韩文枞和苏农信默契地一起站了出来,其余三个人则泄了气般退到一边。 修鱼寿抬手指向帐内一角,“得和她搭档。” 众将顺着看去,不由诧异出声,“秦玉?” 乌洛兰秦玉本是文臣,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一是放心不下乌洛兰明仲和多摩铭,而生于武将世家的她也想看看军演;二是受承昭皇后委托,照看姒月公主。因为八王殿中,和姒月公主最为亲近的除了皇后,便是祁王乌洛兰秦玉。 乌洛兰秦玉正悄声哄着姒月公主睡觉,听到声音诧异地抬起头,“我?” 多摩铭和乌洛兰明仲几乎同时看向对方,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修鱼寿眼底一暗,“你们给孤老实待这儿!” “陛下?!” “容成硕。” “在。” “继续监控,务必找出西贡主将位置。” “是。” “苏农信。” “在。” “领校武院两千人马出花孚口,务必找到西贡军队,主动出击。” “啊?” 苏农信刚要质疑,就被韩文枞从后踢了一脚,他忙改了口,“是。” “韩文枞。” “在。” “领禁军两万,接应苏农信,同西贡人交锋后,掩护苏农信撤离。” “是。” “郁久闾君侞,郁久闾君侬。” “在。” “带水鬼营,埋伏在花孚口水道两侧,不见信旗不得擅动。” “是。” “薄奚辰。” “在。” “和多摩铭、明仲继续军演。” “……是。” 见着薄奚辰的郁闷样儿,修鱼寿笑道,“还有,照看好秦玉。” 众将错愕间,就见修鱼寿摆摆手,“都散了吧。” 除了薄奚辰和乌洛兰秦玉,其余众将皆心事重重地出了帐。 这夜,军帐内灯火通明,无人能寐。 第二天,各路人马按计划各就各位。 校武院两千人出了花孚口,很快在西贡边境和巡逻中的西贡军队遭遇。 西贡边城派出驻防军增援,校武院力不能及。所幸韩文枞及时赶到,相互掩护撤离,才没有造成重大伤亡。 不出修鱼寿所料,这番动静后,西贡向北尧摊了牌,以九觞城为条件,要挟北尧让出黎关及周边三城,修鱼寿一一应允。 在交换条约的时候,北尧派出的人让西贡犯了迷糊。 一个颜美如妖的女子领着个七八岁的孩子,怯怯地站在西贡大军前面。 “你是来交换条约的?” 女子点点头,递上卷轴,“将军别这么凶,人家害怕。” 一句娇滴滴的话,险些让这将军折了腰。 西贡军里顿时一阵骚乱,如此绝色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打仗的,也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 让手下搜过女子身后,他下马走到她面前,猛地扼住了她手腕。皮肤光滑似水,小手柔若无骨,果然不是个练武的人。 他疑惑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女子娇羞地低下头,“将军好大的力气,都弄疼人家了。” 他忙松了手,“北尧怎么派你来交约?” 女子委屈地看着他,“他们都撤了,临走抓了我和小侄女,要我们帮着带来。您说,他们这不是欺负人嘛!”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猛地后退一步,“给我拿下!” 女子一怔,跟着被两名西贡军士押跪在地。 看着她惶然失措的样子,他讥笑道,“北尧军队军纪严明,何况还有禁军在此,怎么可能让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小孩身陷险境?再说,这才多久,几十万军队就全撤了?你当老子是见了女人就挪不动腿的软蛋呢?说,到底耍什么把戏!” 女子顿时泪如雨下,不住抽噎,“将军,您可冤枉人家了。您说的军纪严明,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现在那些军爷,哪个不是欺软怕硬的?您要不相信人家的话,派几个人进城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他一声冷哼,“老子跟北尧打了二十年的仗,还真没见过你说的北尧军。若有半句虚言,就别怪老子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一听他这话,女子悄悄地向身旁的孩子递了个眼神。 孩子立马冲上去抱住那将军的腿,不停地哭骂,“坏蛋!快放了我姑姑,坏蛋!” 他不好对个毛丫头发脾气,只能推开她。谁知孩子刚退开,他便感到一阵眩晕,押着女子的两名军士也软软地倒在地上。他心里一个咯噔,这孩子身上带了迷烟! 他刚想拔剑出鞘,不料女子一个箭步冲上来,抽出他的剑架在了他脖子上。动作之快,他始料未及。 “你……你懂武功?” 女子轻声一笑,“皮毛而已,杀你足够了!” “我两万大军在此,你以为你逃得了么?” “将军,您好像少说了二十万。” ; 第一百六十二节 连晋被俘 死局再现 话音未落,北尧禁军从城关而出,箭指西贡军。 女子押着这大将,带着孩子一步步退到前来接应的北尧军身后,“下令,让你的人全部进城。” 他明白了,北尧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先答应交换这等重要条约,西贡一定会出最少一员大将压阵。再让一个看似不会武功的女人带着小孩来,使他们放松戒备。他们只搜了女子身,却没搜孩子,正中北尧下怀。而女子可趁此机会,辨别谁才是这里的头儿。是他的话出卖了自己的身份,和北尧交手二十年的只会是老将,军衔也绝不会低。 北尧是想先拿下他,令他部下全部进城,再以此为条件,解了九觞城的局。 他忍不住仰天大笑,“北尧还是这么天真,居然想以老子为质!老子死不足惜,怎抵得上你们一个国丈爷!哈哈!” 女子笑笑,“刚不是说了,您少说了二十万么?” 他一怔,“什么意思?” “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西贡王?” 此话一出,他顿时明白了北尧的真正意图。 西贡王治国十年,心腹无数。反王军若真杀了他,他们必倾全力诛杀反王军,说不定会激起更大的民怨。反王军伐尧心切,又怕保王党趁机作乱,所以带上了西贡王唯一的儿子为质,确保不会后院起火。 如果北尧已经猜到他们带了人质,肯定也能猜到人质的身份。这就意味着,北尧从一开始就打算从王子身上下手,一早出动了兵探,摸清了他们的全部部署。 “他是不是也来了?” “谁啊?” “修鱼寿。” “笑话,对付你们用得着我王出手?” 他不禁大笑出声,“这种诡诈的用兵手法是老子教他的!老子也不信,这北尧能再出一个比他的脑子更好使的主儿!” 女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脑子里霎时闪出一个人来,西贡前统兵大将连晋。可他怎么会和主战派一起,做为先锋将出兵伐尧? 她突然听到前方马蹄狂乱,抬头就见那两万西贡军居然不顾他们大将死活,调头撤了。 他更是大笑不止,“早就告诉你们了,老子的命不值钱!” “那得看在谁手里。” 一听这声音,女子忙转身伏地行礼。 他跟着回过头,意料中的笑意蔓上嘴角,“看我说什么来着?” “秦玉,辛苦了。” 他愕然看向这女子,没想到她就是乌洛兰家出了名的美人。 修鱼寿拉过姒月公主,蹲下身,“怕么?” 姒月公主摇摇头,“父皇答应过母后,会保护好月儿。月儿也答应了母后,要帮着父皇。月儿已经长大了,月儿不怕。” 修鱼寿一把拥住她不住发抖的身子,“还说不怕。” “这是你女儿?” 修鱼寿拿出一壶酒扔给他,“迷烟下得不重,就是去了你的力道,省的你伤了她们。” 他看着修鱼寿,恍惚记起当年那个年轻淳厚的总将。 十四年的岁月,颜未衰,心已老。 当年对妇孺上战场颇为鄙弃的他,竟能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和一介女流临阵诱敌。帝王心,果然非常人能及。 “连晋,你老了。” 秦玉没猜错,她抓的这名先锋将正是多次出手助北尧一臂之力的西贡大将,连晋。 修鱼寿下令让军队退回城内,带着连晋进了帐。 一壶酒尽,修鱼寿开门见山,“西贡王子在哪里?” 连晋瞟他一眼,“我的两万先头兵一回去,你就什么也别想了。” 修鱼寿静静地看着他,“那就等着吧。”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谁也没有说话。 当韩文枞和苏农信双双回营时,连晋知道,那两万人马已全军覆没。 连晋悲戚一笑,“他们回不去,结果也一样。” 修鱼寿一声冷哼,“跟我装傻有意思么?” 打他问起西贡王子下落时,连晋就应该猜到他不可能放那两万人回去。杀他们,夺西贡军旗盔甲,可就势做套,连晋不会想不到这点,却一而再的明知故问。 连晋把酒杯攥得咯吱响,哑着嗓子,“你不该赶尽杀绝!” 修鱼寿盯着他半响,忽而笑了。 “用兵险诈,心狠手辣,说得可是当年的你。看来,你是真老了,不仅反应慢了,也心慈手软了。” “那可是两万条人命!你如此手毒,谁敢来降!” 连晋话音刚落,便呆住了,转而仰天大笑。当年这样训他的人正是修鱼寿,如今却反了过来,真是讽刺! 修鱼寿笑笑,“如果九觞城不保,西贡二十万大军包括那位小王子,都别想活着回去。不过这样,你们保王党便有机会反败为胜,说不定可借机救出西贡王。可你,并不打算牺牲王子,对么?” 连晋错愕地看着修鱼寿,他居然连这点都想到了! 修鱼寿双目一凝,“你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 连晋抬手往布军沙盘上插了一面旗。 “九觞城?!” 修鱼寿倒吸一口凉气,只感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他唯一不敢,也不愿去设想的地方,残忍地摆在了眼前。 ‘修鱼寿!’ 魔婴听到他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撕裂一般,黑暗如涡流般蜂拥而出,让它淬不及防。 那是埋在他心底的黑暗,曾被魔婴一度控制,而后被他压制。它原以为,这种连它都觉得渗的感觉,在契约日后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如被魔婴夺去心智,他最多成为魔君。若是被自己内心的黑暗吞噬,不光是他,连魔婴都被那种力量操控,最终毁掉水晶棺,形神俱灭。如此,北尧将从这块土地上彻底消失,再不可能建国。 ‘修鱼寿,别去想!’ “陛下!” 听着他的大声狂笑,众将惊不敢言。 “十四年了!连晋!” 他忽地拔剑而出,刺向连晋。连晋不闪不避,看着被过去夺去了理智的男人,淡淡地笑。 ‘别再错第二次了!’ 魔婴哭喊而出,修鱼寿猛地收住剑势,大口地喘息。 ‘稚儿……’ ‘看到九觞城的时候,你不是已经想到这个结果了么?十四年前的死局,十四年后还是么?难道你就不想解了它,了却当年的遗憾?你已经不是那个连王是什么不知道的修鱼寿了,你是和稚儿签定契约的北尧国君,已经执政十七年的帝王!’ 修鱼寿深吸一口气,半响看向连晋道,“你这份见面礼,孤,收下了!” ; 第一百六十三节 痛结死劫 涵相别尧 十四年前,大皖设局,三国皆败。十四年后,此局再现。 设局人由大皖王,变成了现在的连晋。九觞城被困的禁军就如当时李鹜的铁骑营,攻打北尧的西贡反王军是西贡,保王党便是南衍。 南衍王先被藏于大皖,后被转交于西贡。被挟为人质的西贡王子和当时的南衍王一样,先由连晋保护,后被交于西贡反王党,藏在了九觞城。 只有四周都是沙牢的九觞城,和当年全是**的芗城一样,危险重重,接近的人和被困的随时有可能死于意外。 “你打算怎么解?” “把西贡旗令手语教予我部将领,剩下的不用你管了。” 傍晚时分,继两万先锋军后,西贡又派出六万军队分别进驻辛幼、隆探、鳏城,对黎关形成表面上的合围之势。 而此时,苏农信已带校武院两千人,乔装成商旅埋伏在了九觞城周围。韩文枞、薄奚辰、多摩铭和乌洛兰明仲依法炮制,各领精兵五千,在西贡军进城后封堵了各出口。 黎关禁军仅留两万,全部换上西贡军服驻守,余下全数撤出,按容成硕标出的路线地点,秘密迂回至西贡驻军后方。 第二日丑时刚过,连晋便看到漫天烟花,诡异妖娆夺人心魄。无数女子的歌声,跟着烟花升上夜空,飘进西贡军营,惹得人心凉。 九觞城外,女童清脆稚嫩的嗓音,如风过清铃,激荡起城内西贡士兵心里的涟漪。 九月秋凉兮,四野飞霜,日月征战兮,终归逆亡。白发老母兮,盼断肝肠,妻子何堪兮,独守空房。弟兄想见兮,跺足拭掌,姐妹思念兮,雨泪千行。故交好友兮,登门看望,窗兄窗弟兮,问短问长。一旦交兵兮,枪尖而亡,骨肉为泥兮,同战沙场。何不思故兮,各奔家乡,居家团圆兮,永得安康。 这是当年西贡连年征战时,一名被迫参军的小将临终前所做,很快在西贡军营中传开。歌者心伤,闻者落泪。 就在北尧军准备依计偷袭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九觞城内亮出了白旗,西贡两万军队卸甲出降,黎关被俘禁军及统将赵广鸣毫发无伤。 消息传到黎关城,修鱼寿当下下令,围剿辛幼、隆探、鳏城及后方的西贡大军。 谁知,军令未出营地,却被人挡了回来。 修鱼寿狐疑间走出军帐,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气定神闲地牵着姒月公主的手,唱着她方才的歌谣。 修鱼寿心里一个咯噔,瞥眼一同出来的连晋,“他就是你的小王子?” 连晋没有回话,单是走向少年单膝跪地,“罪将连晋,叩见殿下!” 少年止了歌声,笑道,“何为罪将?连将军,快快请起。” 他转而看向修鱼寿,微微欠身,“西贡王之子拓王泓,见过北尧皇帝陛下。” 修鱼寿看着姒月公主一脸的欢乐,狠狠瞪了苏农信一眼。他居然这么轻易地让人拐了公主为质,还悠闲地带着她到北尧国君面前示威! 苏农信低着头,不敢看修鱼寿的眼睛。他也是到方才才明白,西贡王子打得什么算盘。他实在没想到,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居然有如此心计。 “请北尧皇帝陛下撤销围剿我军的旨意。” 修鱼寿料到他会这么说,却没料到连晋的反应居然比他还大。 “为什么?!” 连晋一下站在了拓王泓面前,急声道,“此乃剿灭反王军的大好机会,一旦错过,我王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拓王泓看了看姒月公主,笑道,“我的连将军老糊涂了,你父皇应该不会吧?” 姒月公主高高地仰起头,得意道,“那是当然,我父皇正值盛年,英武无双!” 拓王泓笑意更浓了,看向修鱼寿道,“是啊,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可爱伶俐的公主?” 姒月公主听到他的夸奖,看着拓王泓的眼神都变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父皇眼底的怒火。 “我西贡将士的命,自是我们做主,还请尧王陛下行个方便。” “殿下!” 连晋重又跪在拓王泓面前,不解道,“难道,您不想救您的父王么?” 拓王泓不笑了,“将军当真以为,反王军只有这二十多万么?” “可没了这二十多万,反王军便不足为惧!” “糊涂!” 他一声轻喝,连晋顿时反应过来。反王党既然想到以王子为质牵制他们,自然会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失利,西贡王的处境可能会更加危险,甚至命丧大牢。 修鱼寿抬手一个示意,传令兵会意退下。 “不知拓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二十多万大军?”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尧王陛下应允,四年后将姒月公主嫁给小王。” 见修鱼寿没回应,拓王泓笑笑,看向姒月公主,“哥哥方才给你的糖好吃么?” 姒月公主用力地点点头,“就是有一点苦。” 拓王泓回过头,半笑不笑道,“苦是当然的,不然怎么保证公主妹妹四年后能嫁给我?” 四周死一般的沉默,拓王泓看着修鱼寿的神情,从淡定自若渐渐变成了惶惑不安。他感到一股自地底深处涌出的黑暗,从修鱼寿站着的地方卷向了他。 半响,修鱼寿抬起头,那是拓王泓从未见过的眼神,他只感到一种未知的恐惧瞬间笼罩了全身,手脚霎时冰凉。 “准。” 修鱼寿抬起手,自上而下狠狠划过一道风。 拓王泓惊愕地瞪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北尧传令兵挥舞令旗,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知道,西贡的二十四万将士,此夜过后再无生还之可能。 就在他发愣的当儿,修鱼寿慢条斯理地走到他身边,拉过姒月公主,“跟父皇去休息。” 姒月公主刚要拒绝,就看到他父皇盯着她的双眼,不禁浑身一个哆嗦,乖乖地回了军帐。 乌洛兰秦玉一把抱住姒月公主,心痛得难以自抑。可她不能哭,因为这时最痛心的人,是这个面目表情全身僵直的父亲。 “宫里有北尧最好的大夫,还有容王跟皇后,一定有法子的。” 修鱼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下圣旨,一字一顿。 “决不能让皇后知道。” 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几步走到案几前,潦草数笔。 “你马上带这密函回天尧,务必亲自交给夏侯轩,让明仲跟你一起,快!” 乌洛兰秦玉知事态紧急,接过密函,连夜离去。 第二日,连晋带着拓王泓离开时,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知道,以修鱼寿如今的心狠手辣,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已是仁至义尽。他没想到小小的拓王泓,居然和当年的兰久越一样老谋深算,让尧王再次栽在了这个局上。 过了边境,连晋回头望眼黎关,长叹一口气。 西贡和北尧的结,再也无法解开了。 就在他们走后没多久,乌洛兰秦玉又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封密函。 修鱼寿拆开一看,攥在手中半响,良久无言。 他本想让夏侯轩,秘密彻查九觞城失守之事。 赵广鸣虽驻守九觞,却非统将,所以无需君王首肯。而其行事低调,薄奚辰和九觞城的禁军纵然会暗中多加照顾,也不至四处宣扬。否则,他不会待九觞城失守,才知赵广鸣也身陷其中。 因此,若不是有人私通西贡,走了风声,西贡人不会苦心孤诣,剑指九觞。 这封郊尹涵亲笔所写的密函,让这一切水落石出。不仅列出了骞人、赤乐两郡私通西贡的官兵、官吏,也将各郡往年与她有过私交之人,一一陈列其上。他们中大部,已被姬少帛等太卫暗杀。 郊尹涵终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南衍天命国君。她以此密函,做了最后的饯别。 她不想走,可北尧已经不需要她了。 少师虞代职相位,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压住了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大臣,罢的罢,左迁的左迁。她归朝后,事事皆需请示少师虞。朝臣于她,几无可用之人。 惊闻九觞城之变,她终于知道自己当初掌军时的幼稚,给北尧带来了多大的灾难。就在此时,郊尹昊一而再地暗中派人游说,如今最需要她的地方是南衍,而尧王也早就知道了她的天命。 她,尧王钦命的北尧公主,此时此刻再没有理由留在这耗费了她半生心血的北尧了。 这封密函,才是尧王对她苦心嘱托的真正用意,北尧公主最后需要尽的责任。 承尧十七年五月初,左相郊尹涵于国境外拜别北尧,同月于南衍登基称帝,除花苒外,再未带走一人一物。; 第一百六十四节 军裁改制 暗委将令 三个月后,北尧借军演一改军制,大幅裁军。在解除原地方军武装的同时,将各郡卫府营编制由先前的七万削至五万,太卫府由百骑减至五十。 此次裁军,削减军队数达五十六万之众,罢黜将领近千名,斩首一百六十人。 夏侯轩麾下吏监司同时发难,逮捕各郡官吏近五百人,斩首两百七十六人。 尧王将自己一手废黜的军中连坐,重新写入了北尧军法,并设御察军监军,直属都尉北宫修统领。 而此次改制引起的动乱,八王殿及各部统将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得以平息。 承尧十九年冬至,南疆工程竣工,北尧终于得到了企盼已久的外海。驻守亓骁外海的二千太卫府官兵,结束了长达五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同水卫衙两万水师共赴南疆,组成了北尧历史上第一支海师。 霓莺殿,尧王设下国宴,群臣同庆。于宴上重赏璟王容成烈,及平乱首功之臣多摩铭。 赏令一下,殿内顷刻静了下来,众臣看着尧王笑中含威的眼神,纷纷附和着起身,向两位大臣道贺。 霓莺殿很快喧闹依旧,温度却冷了十分。 宴后,乌洛兰明仲提出辞呈,望尧王将其调至南疆和右叔沛飏一起戍边,其在水卫衙之职,由郁久闾姐妹接任。 尧王只抬笔一勾,便从已拟好的天蟒十三将名单中删去了乌洛兰明仲的名字。 第二日早朝,尧王出人意料的接连驳回了八王殿的两道奏请,皆是关于左相和右丞的举荐名单。 修鱼寿看看众臣不解的样子,微微一笑,“不忙,先由他们俩担着吧。” 少师虞和多摩铭双双上前,跪地俯首,“臣领旨。” 同日,尧王如约,恢复了天蟒卫建制,以参加军演的校武院官兵为主,加上薄奚辰所荐禁军精锐,共四千人入驻天蟒卫营,由苏农信统领。原禁军参军于韧,接任了其都尉佐将一职。 当天夜晚,薄奚辰见到了他想了一天的天蟒十三将名单,赫然吸了一口凉气。 “记住这份名单,马上烧了它。任谁问起,都不可透露一个字。他们的将令牌,你亲自安排,务必交到他们手上。然后……” 薄奚辰盯着名单,哑着嗓音接了下去,“然后,杀了安排去送令牌的人?” “是。”修鱼寿摩挲着手中的令牌,“告诉他们,除了他们自己,见过此物的人都必须死。” “为什么要这么做?” 薄奚辰不明白,军中乱党和地方奸臣应该已清除完毕,为什么还要让他们留在暗处,做朝廷的杀手?西钥驰一家、一名御医、两名禁卫军侍医官和一名禁卫军分队领带……尧王已经为此,已经杀了很多无辜的人,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甚至不惜牺牲他的亲信? “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 “那臣呢?” 修鱼寿笑笑,“除了孤,你在所有人眼里,都跟死人无异。” 薄奚辰浑身一颤,“这什么意思?” “辰将军心里除了孤,还有别人么?” 薄奚辰一愣,继而仰天大笑,“哈哈,原来这流言,您也听着了。” 修鱼寿摇摇头,“以往,朝中盛传孤同子桑傅的断袖之谊,就算有司徒燕,也阻不了这是非,直至孤发难于他。你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赶紧找个好人家的姑娘成亲,别为北尧误了一生。” 薄奚辰不笑了,看着修鱼寿一字一顿,“臣此生,有陛下足矣!” “孤说的不是这种……” 薄奚辰很快接下去,“臣当然明白,陛下心里又岂止臣一人。” “薄奚辰!” “臣知道,此事臣不该问。可臣实在想知道,这么多人的牺牲到底为了谁!” 修鱼寿半笑不笑道,“北宫修回来后,你们似乎再未有过争执。” 薄奚辰明白了,北宫修在外暗查多年,定已知晓其中缘由。 他当下告辞,去了都尉府,可都尉府里却没有北宫修的影子。这么晚了,他能去哪儿? 在回王府的路上,薄奚辰冷不丁被一个醉汉撞到,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北宫修。 薄奚辰不由诧异地扶住他,四下里看了一眼,“你怎么醉成这样,府里的下人呢?” 北宫修打了一个酒嗝,闭着眼吼道,“**谁啊?” 薄奚辰二话不说,拖着他回了王府。 一通冷水泼到北宫修身上,他一个激灵,酒也醒了大半。 看着满身的狼狈,他顿时火冒三丈,“他妈的,薄奚辰!这么长时间不惹老子,你心里不舒服是不是?” 薄奚辰懒得跟他斗嘴,正色道,“我有事要问你。” “你以为你谁啊,还把老子抓到这儿来!不就欠你五十两银票么,哥哥现在就给你!从今以后,咱们两不相欠!你管你的禁军,哥整哥的地方军,井水不犯河水,别再来烦老子!” 北宫修掏出一沓湿答答的银票砸在薄奚辰身上,扭头就走。 薄奚辰顿觉不对,一把扳住他肩膀,“出什么事儿了?” “你找老子麻烦,就是最大的事儿!放开!” 薄奚辰非但没放手,力道反而更重了些。 他们平素里虽多有不和,喜欢斗嘴争胜,可多年来的沙场征伐,在心里早已把对方当成了生死之交,彼此甚为钦佩。所以,北宫修不会无缘无故说出如此狠话。 “是多摩铭?” 所有外军归顺北尧,他们的统将都会为了日后自保,私下里结交其他势力,稳固自己人在军中的地位。当年郊尹昊如此,多摩铭也是如此。 只是郊尹昊手下的人在外多年,心机并不重,又仗着郊尹兄妹在北尧的地位,肆无忌惮。尧王为了遏制他们在军中的影响,暗中扶持少师虞的同时,也默许了多摩铭在军中的作为。 多摩铭在貊蚧皇宫多年,当然清楚尧王的心思。所以在郊尹兄妹倒台后,他在地方军里的人也收敛了许多,并在平定各方动乱上立了一大奇功。 功过相抵,尧王既然让他独揽军权,应该已经对他放心了。可除了他,薄奚辰又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让姬少帛他们至今无法见光。 “不关你的事!” 薄奚辰急了,“是陛下让我找你的!” “陛下?” 北宫修怅然一笑,仰起头,“陛下终于要对我下手了……” ; 第一百六十五节 **惹疑 祸降北宫 薄奚辰头一次觉得,冬至节这么冷。 他想到了所有有可能的武将,却没想到那个人竟是北宫修。 看着北宫修一步一挪,失魂落魄地离开,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渐渐开始感到,御察军不是为了监视地方军而存在的,而是为了对付当朝大将。 多摩铭回到府里,见乌洛兰秦玉正对镜梳洗,便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成亲两年,多摩铭发现自己越发离不开她,也越发感激尧王,让他得到了秦玉,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多摩铭一边盔甲,一边笑道,“北宫修硬拉着我去喝酒没办法,琚儿睡了?” 乌洛兰秦玉点点头,撇眉道,“修将军最近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自己酗酒也就算了,还把你也拉去了!” 多摩铭叹口气,“我也就是想劝劝他,朝里弹劾他的折子越来越多,迟早会逼得陛下不得不办他。” 乌洛兰秦玉摇摇头,“陛下是念在多年的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这禁酒令随着精骑队一起去了,不然……” 多摩铭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亮,揽住乌洛兰秦玉道,“你说我和修将军,陛下更相信谁?” 乌洛兰秦玉不解道,“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何故这样问?” “陛下要真信任我,就不会再设御察军。再说这御察军,表面直属北宫修,可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还真得另说。听说那些弹劾他的折子,有不少出自御察军,着实是怪。” 乌洛兰秦玉浑身一震,“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御察军的折子除了尧王,无人能碰,更不可能知道里间的内容。 “那是悬在你夫君头上的一把剑啊!我又岂能坐以待毙?” “你!” 乌洛兰秦玉一把推开他,恼怒道,“平素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陛下既已授你军权,就说明对你有足够的信任。御察军又不是为了对付你而设的,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也是为了防万一!你怎么可以在御察军做手脚?!” “你别忘了,当年为了对付郊尹兄妹,我可是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儿。他们走了,这下一个不是我,就是少师虞。” 除了夏侯轩那样的老臣,新人想要培植势力,断不可能独善其身。武将如此,文官更甚。 乌洛兰秦玉倒吸一口凉气,“不可能!如今朝堂上下,有几个是干净的?北宫修在外暗查多年,他都能被染黑,更何况那些功臣老将。你跟少师虞和他们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多摩铭眼底泛起阴郁,“谁知道他们的黑,到底是自个儿蹭的,还是陛下染的。” 看到乌洛兰秦玉惶惑不安的神情,他轻柔一笑,“明仲走了,还有我。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母子。” 入睡时,乌洛兰秦玉看着他温存依旧的脸,不知是否该继续相信他。 她身怀六甲时,他染指**的毛病便犯了。她体谅他,从不追究,直到有**女子找上门来,被他轰走。从那以后,他便发誓再不踏足烟花之地。 可今天,他尚未回府前,有位女子来找过她。此女已有孕在身即将分娩,而父亲正是她的夫君。女子希望能嫁他为妾,给孩子一个名分。 她本以为又是他在**做的孽,可得知女子真实身份后,她发现,事情远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这女子是郁久闾麾下,水鬼营的女兵。在她还没有嫁给多摩铭之前,这女子便已经是他的人了。这么多年,多摩铭非但没有和其撇清关系,反而私下来往颇甚。 她心痛之余,却发觉此事颇为蹊跷。 多摩铭向来行事谨慎,半生混迹**,怎会如此大意?若真如女子所言,何以在乌洛兰明仲刚离开就找上门来? 事关水卫衙,还有他和乌洛兰明仲的恩怨,她实在不敢轻易下断定。 于是,她把女子安排在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打算待孩子出世后,设法滴血认亲。如果孩子不是多摩铭的,那就一定是她哥哥想置多摩铭于死地。反之,她绝不会再原谅多摩铭。 第二天刚上朝,乌洛兰秦玉赫然发现殿内跪着一个孕妇,正是她藏匿起来的女子,顿时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怎么会这么快被人发现?如果真是多摩铭干的好事,该怎么办? 尧王进入大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看了乌洛兰秦玉一眼,眼神颇为复杂。 侍监一声宣后,郁久闾君侬便站了出来,请求尧王严惩北宫修。此时,北宫修的神情也颇为慌张。 乌洛兰秦玉心里泛起了嘀咕,难道犯了军纪的是北宫修?那这女子之前一口咬定多摩铭,真的是受人指使栽赃嫁祸?可她是怎么被人发现的? 乌洛兰秦玉悄悄瞟了眼多摩铭,发现多摩铭正看着她,眼神里有着愠怒。难道,她是真的错怪多摩铭了? 这样北宫修近年来的失德,也是情理之中了。军营里是严禁谈情说爱的地方,就算两情相悦,也万不可私下有染。更何况一个掌管地方军,一个是水卫衙的兵,平素根本不会有交际。北宫修和她扯上关系,实在不应该。 修鱼寿抬起眼,“北宫修。” “臣在。” “你不打算给孤一个解释么?” “臣,罪该万死。” 北宫修二话不说,摘下头盔,俯地认罪。 乌洛兰秦玉看向那女子,她正双眼噙泪地看着北宫修,嘴唇咬的要渗出血来。她暗暗叹了口气,若这女子想保护情郎,为何不向同为女子的郁久闾姐妹求助?如今陷害多摩铭不成,反倒逼得郁久闾姐妹为了护她,害了北宫修。 “拖出去!” “不!” 女子几乎是连滚带爬,护在了北宫修身边,“不是,不是这样的!” “鸢儿!” 北宫修一声低喝,女子止了声,眼睁睁看着他被拖出大殿,军棍加身。 乌洛兰秦玉再次瞥了多摩铭一眼,骤然发现他神色有些不对。仔细回想这女子方才想要辩白的神色,这期间似乎另有隐情。 北宫修被除去一切军职,打入了地牢,女子也被带了下去。 乌洛兰秦玉暗暗下了决心,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 第一百六十六节 密室心结 有女如鸢 下了朝,修鱼寿独自一人去了弓书殿。 他不想听众武将议起北宫修的案子,在弓书殿下了三日禁足令。 入殿后,他撇了眼大门,“孤不是说过,这几日不必入殿议事。” 薄奚辰从门口晃了进来,傻笑道,“陛下不愧是精骑队出来的,潜伏这等小伎俩在您面前……” “行了!不就是想替北宫修求情么!” 修鱼寿实在太了解薄奚辰了,生就不是个会拍马屁的人,不然也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拿精骑队这硬伤给他戴高帽。 “陛下!”薄奚辰噗通一声双膝着地,“您应该很了解北宫修,他不是个随性妄为的人,请陛下明鉴!” 就在这时,容成硕从内殿走了出来,见着薄奚辰这架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小果子?你怎么在这儿?” 容成硕看到修鱼寿从他使的眼神,便点了下头。 “好了,此案孤自有定论,辰将军先退下吧。” “陛下!” 薄奚辰凭直觉判定,容成硕此时在这里,定和北宫修的案子有关。可修鱼寿压根没打算再搭理他,带着容成硕径直进了内殿,还顺手关了内殿的门。 他百般无奈地出了殿,总觉得尧王对此案的态度不对劲。 薄奚辰想起昨天晚上北宫修说的话,“难道,这案子的始作俑者是……” “是谁?” 耳边忽而一声,把薄奚辰吓得一个激灵。 “秦玉?” 乌洛兰秦玉忙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声!” 薄奚辰匆忙看下四周,拉过乌洛兰秦玉,“走。” 两人行至一僻静之地,薄奚辰趴在地上静心凝神听了好一会儿,确定四下无人才站起身。 “你去弓书殿做什么?” 乌洛兰秦玉忽地低身跪地道,“请将军助秦玉一臂之力。” 薄奚辰大惊失色,“祁王不可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乌洛兰秦玉执拗道,“还请将军据实相告。” 知道她是为了北宫修的案子而来,薄奚辰一边扶起她,一边奇道,“你怎么关心起北宫修了?” 乌洛兰秦玉索性将昨晚的事,及今日在朝上的猜测和盘托出,她怀疑这案子和多摩铭有关。因为有一个最大的疑点,那女子昨晚的藏身之地极其隐蔽,除了她和贴身丫鬟,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如果那丫鬟要告密,只可能是对多摩铭。 现在朝堂上下她能求助的,且一定会为北宫修出头,有能力查明此事的,只有禁军都统予王薄奚辰。 听到多摩铭的名字,薄奚辰顿觉不妙。 真如他方才所想,尧王要对北宫修下手,极有可能布这么一个局。若是多摩铭也参合了进来,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 北宫修在外暗访多年,一定知道不少多摩铭见不得人的勾当,多摩铭要借刀杀人不无可能。 “你可知道那个叫鸢儿的女子,现在身在何处?” 现在所有问题的关键都在那女子身上,她为何会认识北宫修,身在军营怎么会受孕,为什么要在案发前去找多摩铭? 乌洛兰秦玉摇摇头,她只记得那女子被带走时极为痛苦,像是分娩在即的样子。可宫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被带到了哪里。 薄奚辰仔细回想了下方才在弓书殿的情形,“密室!” “什么密室?” “你先去八王殿,今日之事不要再同他人议起。” 薄奚辰当下拜别乌洛兰秦玉,疾步出了宫。 此时,既知道密室所在,且能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去的人只有一个,原骞人太卫府副长少师塬。 少师塬的家,几近陋室,薄奚辰心中不免感伤。 几句寒暄后,薄奚辰直奔主题,请少师塬走一趟密室。 果不出他所料,少师塬一口回绝。 薄奚辰知道,就算是以往的天蟒十三将,也是非王令不得擅入。尧王让少师塬知道密室所在,并准其入内,也是因当年诸将外出军演,宫中无大将,为少师塬行秘密行监控之事,提供方便。 他当下跪地,“还请将军看在洵将军的面上,救救北宫修。” 少师塬丢给他一块令牌,“你走吧。” 薄奚辰拾起一看,大吃一惊,这是少师塬的禁军暗令牌。 “将军!” “烦请予王代老夫转呈陛下,老夫实在是累了。” “将军!您怎么能……” 少师塬怅然一笑,“想我精骑,当年何等威风。今日,又有几个得以善终?为了北尧,莫说死一个北宫修,就算精骑老将及其家眷皆付之一炬,对陛下来说,又何尝不可?走吧,老夫救不了他。” “将军!诸位老将皆是陛下过命之交,可以身家性命相托!将军又何出此言?!” “身家性命?” 少师塬仰天大笑,直笑得薄奚辰心惊胆颤。 “将军?” 少师塬笑容渐消,一抹悲伤悄然而起,“你可知,那女子是何人?” “将军认识那女子?” “她是姬少帛将军的爱女,姬如鸢!” 薄奚辰身子一抖,半响说不出话来。 他早该想到,她是姬如鸢。那个自小在天尧城外的村子里长大,天天把“非北宫修不嫁”挂在嘴边的丫头。 早在十六年前,她就随姬少帛一同迁入了骞人。为什么十六年后,她会以一个身怀六甲的水鬼营女兵的身份,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没有一个人道出她的真实身份? “有女如鸢,得偿所愿。予王,罢了!权谋算计,终不是你我所长,听天由命吧!” 少师塬话里有话,将薄奚辰最不愿面对的事实,残忍地摆在了他眼前。无辜如姬如鸢,也成了尧王这盘棋里的一颗棋子。 如今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会为了谁沦为弃子。 薄奚辰紧握令牌,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一步一晃地向门外走去。 快出门的时候,他突然一个激灵,转身向少师塬道,“就算是为了姬少帛,将军也该去密室看看如鸢!” 薄奚辰走了,留下了那道令牌。 少师塬不禁仰天长叹,“不负少帛,便负陛下!薄奚辰,你让老夫日后再有何颜面苟存于世!” ; 第一百六十七节 罢薄奚辰 明仲逼将 薄奚辰苦等两日,未等到少师塬的任何消息,却等来了禁军暗令军牌。 他的额头,被那块令牌砸得青紫,也只能跪伏在地,不敢有任何动作。 少师塬到底是走了这一遭,可惜容成硕昼夜不离弓书殿,被他抓了个正着。尧王震怒之余,当场解了少师塬军职,将他发配至黎关扫墓,此生不得踏足天尧城。 薄奚辰突然有种直觉,这是尧王给他下的套。 他能想到密室,尧王也会想到他会为了北宫修,请少师塬出马一探究竟。否则,凭少师塬的本事,怎么会栽在容成硕手上? “交出令牌,给孤滚出天尧!” 尧王不容质疑地命令,直震得薄奚辰两耳嗡嗡作响,全身僵冷。 “陛下……”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追随了十七个年头的王,心如刀割。他不相信,他的王会因为这唯一一次的渎职,就要废了他。更不相信,这么多年的君臣之谊,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尧王抬手一挥,一旁的容成硕迟疑了下,还是向门口候着的禁军打了手令。 薄奚辰看懂了他们的意思,仅存的一点希望,也被尧王毫不留情地掐灭了。 四名禁军几步逼近,围着薄奚辰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动手。 “将军,您还是自己来吧……” 薄奚辰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扯出了满脸泪水。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早知今日,你当初就不该救我!” 如果他当初因瘟疫而死,死在王的身边,哪里会有今日的肝肠寸断之痛,绝望心死之伤! 修鱼寿半笑不笑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近得几乎贴在了他身上。 薄奚辰屏住呼吸,压下心跳,竖起耳朵。 “你不是说,有孤一人便足矣了么?” 薄奚辰猛地转过头,急促地鼻息打在尧王近在咫尺的侧脸上。他最后期待的解释,却是这么一句不冷不热的嘲讽,轻而易举地夺去了他全部知觉。 修鱼寿退后两步,低喝道,“你们在等孤亲自动手么?” 薄奚辰一声干笑,僵着身子,扒扯掉随身半辈子的令牌、佩剑、盔甲,然后僵硬地转过身,一步步消失在冬日最后一抹阳光下。 乌洛兰秦玉站在皇宫正门外,看着薄奚辰了无生气的躯体,晃向远方。她知道,北宫修的案子,怕是再也无力回天了。 这晚,多摩铭彻夜未归。 直到天亮,乌洛兰秦玉才看到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满身的酒气,熏得她直皱眉头。 “又去喝花酒了吧?” 乌洛兰秦玉一声冷笑,却不想多摩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眼发直,像是受了莫大的打击般,双唇直哆嗦。 乌洛兰秦玉一怔,“你怎么了?” “……死了……” 多摩铭嘴唇张了张,从嗓子眼挤出的声音,带着极端的恐惧。 乌洛兰秦玉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谁死了?” “都死了……” 多摩铭突然一个哆嗦,猛地抱住乌洛兰秦玉,“秦玉,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好不好?” 乌洛兰秦玉用力挣开他,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陛下……陛下他……” 乌洛兰秦玉没想到,就在薄奚辰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尧王亲探地牢,以一杯毒酒赐死了北宫修。而姬如鸢和她的孩子,也葬身密室,尸体被容成硕秘密处置了。 她身子一阵发软,斜眼盯着多摩铭,“你怕什么,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秦玉,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里不清楚么?!” 事到如今,乌洛兰秦玉再也不想演戏了。 天尧十八地牢是她祁王的地盘,弓书殿密室只有容成硕能进出自如,可她的夫君却把线铺进了他于情于理都绝对不能碰的地方。 她可以理解他对尧王的戒备,却无法原谅他对她的怀疑和隐瞒。 多摩铭盯着乌洛兰秦玉,忽而大笑出声。 “真没想到,我多摩铭苦心经营,处处小心,到头来只换得你满腹猜疑!” 乌洛兰秦玉冷笑着,“若不是做贼心虚,你在大殿上慌什么?多摩铭,北宫修是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你敢对天发誓,你从来没有动过姬如鸢么?!” “我动过……”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便印在了他偏向一边的脸上。 多摩铭笑笑,看向乌洛兰秦玉抖得像筛糠般的样子,一字一顿,“但孩子,不是我的。” 乌洛兰秦玉忽地瞪大双眼,听着多摩铭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北宫修回朝复命时,已得知姬如鸢加入了水鬼营,常借故去看她不说,还暗地里拖人对她多加照顾。郁久闾姐妹得知两人是故交,姬如鸢入水鬼营也是为了能离北宫修近一些,对此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了顺水人情。 军法大过天,两人的关系成了悬在北宫修头上的一把剑。姬如鸢心里清楚,自己不能长久留在军中。 这件事被多摩铭安插在水卫衙中的眼线察觉,多摩铭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因为他清楚,一旦姬如鸢离开了军营,北宫修就再无后顾之忧。他被北宫修查出的一切罪证,都会系数放到尧王面前,后果将不堪设想。 于是,就在姬如鸢准备离开水鬼营的时候,多摩铭找到了她,并以北宫修做要挟,强行占有了她。他这么做就是要告诉姬如鸢,他非善茬,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把他逼急了,他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这时,姬如鸢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这正是她决心退役的主要原因。她本和北宫修商量好,退出水鬼营,名正言顺嫁给北宫修,过相夫教子的生活。多摩铭的出现,让这一切都成为了泡影。 他告诉她,不管她离开水鬼营,还是求死,北宫修都只有死路一条。而她,不能也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她已被多摩铭玷污了。 听到这里,乌洛兰秦玉心口堵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多摩铭为了自保,会使出这么龌蹉的手段! “要怪就怪他北宫修,在外多年,却能两袖清风,不落诟病。所谓的染黑,不过是他装出来的。姬如鸢,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污点。不这样做,就算北宫修能看在我为北尧建的功业的份上放我一马,你哥也会要了我的命。这一切,都是他逼我的!” ; 第一百六十八节 孕计始末 律鉴黑幕 乌洛兰秦玉没想到,多摩铭不是第一个用姬如鸢威胁北宫修的人。她的亲哥哥乌洛兰明仲,也曾以此要挟北宫修,尽快将多摩铭的罪证呈给尧王。 但乌洛兰明仲到底是一介降将,始终要顾及姬家和北宫的关系,他自身也很敬佩两家的武将,所以答应了北宫修,待安顿好姬如鸢,再行弹劾之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姬如鸢的强颜欢笑,和一拖再拖的退役,终于让北宫修查出了多摩铭。 为了保住姬如鸢的名节,北宫修没有对外声张,单是告诉了乌洛兰明仲。只要他弹劾多摩铭,多摩铭很可能会跟他来个鱼死网破。他死不打紧,可姬如鸢和他未出世的孩子就太冤了。 于是,乌洛兰明仲想出了个将计就计的法子,让姬如鸢向乌洛兰秦玉指控多摩铭。 北宫修起初不同意,可这是能保住他和这母子二人性命的唯一办法,也是对姬如鸢伤害最小的办法。乌洛兰明仲了解自己的妹妹,她可以容忍多摩铭染指**,但绝不会原谅他玷污规矩人家的姑娘。同为受害人,乌洛兰秦玉断不会将此事到处宣扬,还会对姬如鸢悉心照料。 姬如鸢就算一百个不情愿,为了北宫修和孩子,终于在临盆前找到了乌洛兰秦玉。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乌洛兰明仲先行弹劾多摩铭,让尧王对多摩铭有所芥蒂。待孩子出世后,安排稳婆设计取多摩琚的血和多摩铭滴血认亲,坐实多摩铭**姬如鸢罪行。届时,乌洛兰秦玉也不会再姑息多摩铭,必上奏尧王。北宫修将会把多摩铭犯下的所有罪证,一并呈上。如此,多摩铭必死无疑。 “他真是你的亲哥哥,居然想出这个法子,用我最爱的女人和我的亲生儿子来对付我!” 乌洛兰秦玉双唇直抖,果然被她猜中了,这件事乌洛兰明仲也有份,连她和多摩琚都被算计在内! 她看着多摩铭,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按说这些事在水卫衙是极度保密的,可能连右叔沛飏都不知道,多摩铭怎么会这么清楚? “天无绝人之路,若不是君侬,我可能已经被你们四人联手害死了。” 乌洛兰秦玉倒吸一口凉气,她差点忘了郁久闾君侬。 当年黎关军演,因西贡参与,假戏真做。他们在围剿敌军时,郁久闾君侬的水鬼营遭遇了大股突围的西贡骑兵,是多摩铭及时赶到,在敌军刀下救了她一命。 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郁久闾君侬自然不会相信多摩铭会对姬如鸢下手,而姬如鸢也不敢将实情相告。所以她很有可能误会北宫修,长时间不兑现娶亲承诺是想始乱终弃,或者为了和乌洛兰明仲联手对付多摩铭,把姬如鸢当成棋子。 郁久闾君侬密探乌洛兰明仲的帅府,跟踪北宫修,监视姬如鸢,还在乌洛兰明仲准备弹劾多摩铭前,参了乌洛兰明仲一本,将乌洛兰明仲在水卫衙和地方上的小动作全部卖给了尧王。 乌洛兰明仲百密一疏,千算万算没算着家贼,不得不自行请辞远调,逃离了天尧。 乌洛兰秦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多摩铭用了什么办法,让郁久闾君侬瞒着她,死心塌地的为多摩铭做了这么多事。他们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她已不敢去想。 “秦玉,任何人都可以怀疑我,只有你不能。因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乌洛兰秦玉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呵,为了我?为了我染指**,为了我伤天害理,为了我和北宫修斗得你死我活?!” “只要你为官一天,多摩铭就不能无权无势,更不能一败涂地!” 多摩铭深吸一口气,紧紧盯住乌洛兰秦玉,“因为除了我,这天尧城,没有人能保护你。” 乌洛兰秦玉一声冷哼,“律鉴司向来独善其身,依据定案,依法断刑。陛下封我为祁王,官拜律鉴司司长已三年有余,属下无不克己奉公,恪尽职守。我乌洛兰秦玉上对得起天地和陛下,下对得起满朝文武和黎民百姓,问心无愧!就算有人要害我,陛下也不会答应,何需你来保护?!” 多摩铭不禁大笑出声,“秦玉啊秦玉,你单纯如水,哪里知道朝堂险恶,人心叵测!” 他说着,从床柜下翻出一本名册递过去,“看看吧,看看你那些克己奉公、恪尽职守的下属!” 乌洛兰秦玉狐疑地接过名册,一页一页翻过去,越看越怕。律鉴司多年无疾,竟然全是拜这名册所赐。 这是前律鉴司副司长收受贿赂的账本,里面涉及的天尧权贵、文武官员数不胜数。每种刑法、判罚轻重,都明码标价,以钱量刑。 “前祁王花苒,为了帮助郊尹兄妹,指使副司长用这种办法巩固势力。她获罪罢官后,这个副司长想取而代之,利用名册上的人排挤陛下直接指派的你,简直找死。” 她终于知道,为何当年她上任不到三个月,律鉴司副司长便不辞而别,不知所踪,所属司的主要官员也被换了一批。之后,司属大小官员对她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变,从阳奉阴违变成了言听计从,毕恭毕敬。 她看向多摩铭,“这些事,陛下知道么?” “我不知道。” 乌洛兰秦玉轻轻一笑,“原来这天尧城,居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 “对。”多摩铭自嘲道,“我原以为,我已经足够了解他了。他在乎的,喜欢的,信任的,反感的……一切的一切……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全都是我自以为是。罢免薄奚辰、赐死北宫修、手刃姬少帛爱女和那个刚出世的孩子,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乌洛兰秦玉明白了他对尧王真正的畏惧,那种对于未知的恐惧。 多摩铭轻轻揽住乌洛兰秦玉,“秦玉,我真得累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每天勾心斗角、提心吊胆的日子,更不想看着你和那些朝臣一样,变得世故城府,满腹心计!跟我走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么?” 乌洛兰秦玉轻轻地摇摇头,推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是这里根本不适合你!” 乌洛兰秦玉笑笑,“小时候,父亲为了救我,落得终身残疾,后来生了一场大病,早早地走了。长大后,哥哥为了我,中了你的计,变成了叛将,乌洛兰一族被满门抄斩。现在,你也为了我,惶惶不可终日。你说,这样的我,陛下和延王为什么会委以重任?” 多摩铭闻言一窒,他的确没有想到这点。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后背袭来,多摩铭直感到头皮发麻。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这个他此生最爱的女人,日后会成为他最大的敌人。 ; 第一百六十九节 尧王遇刺 秦玉探密 远处传来的令钟,穿透沉郁。 乌洛兰秦玉摆摆手,“罢了,先上朝吧。” 多摩铭却瞪着门外,身子像铁桩钉地一动不动。 乌洛兰秦玉这才发觉不对,这是罢朝的令钟。 就在他们满腹狐疑时,宫里的皇帝侍监匆匆而至,道是今早侍卫换岗时,宫里混进了刺客,尧王重伤,故此罢朝。 听到这个消息,多摩铭大惊之余尚未做出反应,乌洛兰秦玉已拔腿奔向了皇宫。 多摩铭看着乌洛兰秦玉的背影,想起几年前的弓书殿外,她对尧王投怀送抱的一幕,眼底不禁翻起阴霾。 “秦玉,你为何如此担心那个男人?” 待多摩铭赶到皇宫时,各宫门早已戒严。侍卫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各个脚步湍急,口令不断。尧王如他所料,没有在蟒寿宫疗伤,而是留在了戒备更为森严的弓书殿。 弓书殿外,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还有闻风前来探望的文武百官。多摩铭一眼瞟见承昭皇后,不禁犯了嘀咕,为何连她都不得入内? 就在这时,容成硕从弓书殿里走了出来,明兮儿和一干御医也被赶了出来。道是尧王旨意,让众臣散去,各司其职。 多摩铭诧异间再次瞟了眼承昭皇后,却发现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简单行了礼,便领着众人离开了。 这时多摩铭才发现,文武百官齐集,却独独少了乌洛兰秦玉。 他忙快走几步,拉住容成硕,“将军可有见着祁王?” 容成硕看他一眼,“陛下不准任何人入殿探望,祁王就直接去了八王殿办差。这宫里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将军还是把心放在缉凶上吧。” 容成硕这番话,让多摩铭心里颇不是滋味。尧王表面上授予他掌全境军队的大权,实际上并不包括天蟒卫。他虽然明白,身为帝王,必须要有一支直属于自己的亲兵。可容成硕对他的不敬,确是由此而起。 多摩铭摇摇头,现在不是树敌的时候,一切须从长计议。 可八王殿里并没有乌洛兰秦玉的身影,于是多摩铭借着亲自带兵搜查的当儿,将整个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乌洛兰秦玉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没留下丝毫痕迹。 以他对乌洛兰秦玉的了解,她不会这么早就离宫。可为防万一,他还是带兵出了宫。 此时的乌洛兰秦玉的确没有出宫,而是一早藏在了弓书殿外的花丛里。她看到容成硕撤走了弓书殿外大半侍卫,偏门的守卫也松了许多,瞅着朝臣散尽的空档,偷偷溜进了大殿。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亲眼看看尧王伤势到底如何。 出乎意料的是,整个弓书殿空无一人。 她突然想起薄奚辰当日漏嘴说出的密室,难道这弓书殿内有暗阁? 她大着胆子,四处摸索,一时没留意脚下,被一块突起的石板狠狠绊倒在地。她呲牙咧嘴地扶着案几一角想要站起来,不料手上一用力,带着蟒头刻纹的案角跟着压了下去,害她险些再次摔倒。 就在这时,挂着行军图的墙壁发出了异响,乌洛兰秦玉错愕地睁大双眼,看着地图一旁的墙壁上出现的裂缝逐渐扩大,直至大到能容下一个人进入的宽度。 乌洛兰秦玉心里又惊又喜,这应该就是弓书殿的密室所在了。 她深吸口气,探头一看,发现这里是个隔间。一盏昏黄的灯摆在正中凸起的石台上,照亮狭小的空间。乌洛兰秦玉环顾四周,梯状墙壁上整齐陈列着无以计数的军牌。 她想拿起灯盏,仔细看看这些军牌,未想稍稍转动灯盏,正前方的地板便两边移开,露出了一条狭长的石阶直通地下。 这时,身后传来异响,乌洛兰秦玉吓了一跳,回过头去,隔间的石门已然关闭。现在退无可退,她索性心一横,径直走了下去。 青石阶梯的尽头,立着两座石狮,狰狞的面孔却让人感到莫名的悲伤,后面的石门像在召唤故人般半掩着。 乌洛兰秦玉小心翼翼地推开石门,刚走进去,就感到身后寒风一闪,跟着一把冷剑架在了她脖子上。 “谁?” 听到男人低哑的声音,乌洛兰秦玉揪着的心顿时松了下来,“陛下,是我。” 剑慢慢拿开了,乌洛兰秦玉回过头,就见修鱼寿一步一步挪到石壁旁,缓缓坐下来。 “陛下?!” 她看到他心口插着的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不叫御医疗伤?” 修鱼寿一声讥笑,“连容王都犹豫不决,那帮庸医又有什么用?” 箭的位置离心脏太近,拔箭稍有差池,恐当场毙命。魔婴三年前拼尽全力救回修鱼寿,几乎用尽了起死回生之力,明兮儿恐其力有不及,迟迟不敢动手。在场御医见容王如此,更是束手无策。修鱼寿见不得他们那副模样,索性统统赶了出去。 乌洛兰秦玉这才发现,他脚边摆了一堆伤药。敢情他是准备自个儿动手,她却不凑巧地闯了进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 乌洛兰秦玉一怔,她又见到了那双野兽般的瞳仁,情况愈是不利,愈是凶狠。 “我想看看陛下,无意中发现了暗阁,于是……” “你不知道进到这里的人,基本都死了么?” 他漠然的口吻里透着凌厉,乌洛兰秦玉浑身一个哆嗦,半响没应声。 “不想死的话,赶紧滚!” 乌洛兰秦玉生就的倔强,给了她勇气,“秦玉跟他们不一样!” 她三两步走到修鱼寿面前蹲下,无视他诧异的眼神,探向他后背。箭头已被削去,血浸蟒袍。 “您赶秦玉走,就不怕这密室会人尽皆知?” 他的眼神终于柔和了起来,乌洛兰秦玉笑笑,“您如此信任秦玉,又为何不愿让秦玉在这里陪着您?” 修鱼寿别过头不再看她,乌洛兰秦玉知道,他肯让自己替他拔箭了。 她握住箭尾,仔细查看了伤口,终于理解了明兮儿的顾虑。可她乌洛兰秦玉,不是明兮儿!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闷哼,箭身利索地离开了修鱼寿的身体。明兮儿死死压住伤口,反手搭上修鱼寿腕脉,笑容逐渐绽放。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让自己失望。 她替修鱼寿包扎好伤口抬起头,才发现他似已昏厥。她一拍脑门,直怪自己粗心,拔箭上药的伤痛哪是能忍的?何况他失血太多,如此虚弱的身子怎么扛得住? “陛下?!” 乌洛兰秦玉顿时慌了手脚,一喊之下感到他的手指动了下,不由喜出望外,“陛下?” “睡会儿吧。” 他的声音很累,却让乌洛兰秦玉松了一口气。 她轻轻揽过他的身子,哼起年幼时的歌谣,像母亲安抚孩子一般,安抚着这个将一切伤痛、懦弱、无助、畏惧、黑暗都困在密室的男人。 他在她怀里睡得很沉,她仔细地打量着他,时不时勾下那高挺的鼻梁,拨弄下他紧闭的嘴唇,直到手指划过坚硬的轮廓触及眼眸,她愉悦的心情瞬间沉了,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陛下,秦玉真希望自己能帮到您。” ; 第一百七十节 魔婴乱智 君臣无间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乌洛兰秦玉就这么看着看着昏昏睡去。 在梦里,她又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宠溺地拍着她的脑袋,轻轻地笑着唤她,丫头。 湿热的触感袭上双唇,朦胧中,她看到一双深到让人畏惧的眸子,不禁浑身一颤。 “爹?” 她看清楚了,这个人不是她的父亲,是尧王! 乌洛兰秦玉瞬间清醒过来,错愕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带着粗重的鼻息,不顾身份伦常地亲吻着她。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对他如父亲般的爱戴和尊敬的心情在这一刻崩塌。 “陛下……不……” “不!”就在他要褪去她衣衫的一刻,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猛地推开跳了起来。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眼睛,那里似乎藏着她从未见过的东西,鬼蓝。 “陛下?” 也许是乌洛兰秦玉的大力一推碰到了伤口,修鱼寿仿佛受了惊般突然被疼醒了。他感到身体的燥热和下体的冲动,很快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看到乌洛兰秦玉眼底的诧异和愤怒,他低下头,“对不起。” 乌洛兰秦玉心里一阵难过,她要的不是道歉。他是王,他不需要对任何人道歉,她只想要一个解释。她能理解所有男人对她的渴求,唯独不能接受和他们一样的他。 她所读过的北尧史册上,尧王的女人屈指可数。他碰过的只有三个:一为爱,乃当朝皇后承昭;一为情,乃废妃归芗人;一为利,乃敌国公主姒妃。无论是曲嫔、惊鸿夫人,还是以前的承王妃,都从来没有为性而性的先例。 若说貌美如花,她比不得当年群芳争艳的百琇宫;论温纯悉心知书达礼,她比不得旧臣夏侯梨。她已为人妻,乃朝中重臣,为何他会不分情重地如此待她? 听着乌洛兰秦玉的质疑,修鱼寿忽而笑了。 “你想要什么?” “什么?” “你煞费苦心擅闯禁地,冒着死罪救孤于危难,是为了什么?” 他的眼神很冷,冷到让乌洛兰秦玉觉得自己的心都被那双眼睛给冻住了。他在怀疑她的意图,他把她看成了趋势附利的小人! 她忽而一声冷笑,“对,我就是想当你的女人!我要加冠封后,一统**!” “欺君当诛。” “擅闯禁地,已是死罪,何畏欺君!陛下认识秦玉这么久,可曾见秦玉贪生怕死过!” 修鱼寿捂住胸口,闭上眼睛。 伤口很疼,可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魔婴稚儿的擅作主张。它为了替他探清乌洛兰秦玉的意图,居然趁他负伤,控制了他的心智,险些酿成大错。 ‘真没想到,皇宫里竟有如此单纯善良的女人,难怪你喜欢她。’ ‘够了!你算计人心算计了几百年,你不累么?!’ ‘稚儿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一无所图为他人的人,更何况这他人贵为一国之君。情义是图,就怕唯利是图。’ ‘现如今,你还怕孤对付不了么?’ ‘就这样对付?拿命下注?’ 面对魔婴的讥讽,修鱼寿虽恼怒却无话可说。他的确有些过于依赖魔族的力量,将生死伤痛都没当回事。可这次,魔婴只助他脱离了生命危险,并没有替他疗伤止痛。 乌洛兰秦玉见他一直没说话,脸色又越发难看,心里的愤怒渐渐转为担忧。算算时间,他该换药了,可刚才的事实在让她硌得慌,她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修鱼寿,稚儿不得不提醒你。不老不死,不代表可以一而再的起死回生。伤及要害,稚儿可以救你一次两次,多了也无能为力。因为稚儿的力量是建立在北尧国力之上的,你不能再如此挥霍。这次稚儿不帮你,就是要你想起来以前受伤时的痛苦。从今以后,但凡不未及性命,稚儿皆袖手旁观!’ ‘你……’ 听着它担心又生气的语气,修鱼寿有些哭笑不得。契约日后,它一直小心翼翼呵护他的身体,生怕他哪里不舒服,有时候比女人还婆妈,现在倒开始后悔把他给宠坏了。 ‘稚儿以后不会再瞎宠你了!’ 修鱼寿伤口疼得有些受不住,‘能改到下次么?’ ‘你还想有下次?!’ 这下魔婴是真生气了,修鱼寿压根没把它的话当回事,居然还想着依赖魔族的力量,完全忘了以前的自己是怎么面对这些伤痛的。 伤口仿佛被猛地扯了一下,修鱼寿浑身一抖,险些背过气去。他这才知道,其实方才魔婴一直在替他缓解疼痛,让他不至于太难受,如今是真得放任不管了。 ‘稚儿……’ 魔婴没有再回应他,他不禁觉得好笑。当年一心放不下过去的是他,是它一直逼着他去忘记。如今,它却要让他想起以前的自己。 “陛下!” 乌洛兰秦玉到底是没兜住脾气,听到他压抑不住的**,女人天生的母爱顿时泛滥了。 她三两下拆掉纱带,伤口红肿得让她不忍直视。再次上药包扎时,他也明显没有先前安静了,待她处理好一切后,两个人都满头大汗。 见他呼吸平稳了些,乌洛兰秦玉擦了下汗,“好些了么?” 修鱼寿疲惫地看向她,“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密室么?” 乌洛兰秦玉摇摇头,修鱼寿笑笑,“是修鱼非让孤建的。” “佑亲王?” “这里曾经是修鱼寿在皇宫里唯一的家,可现在在这里,他也变不回以前的自己了。现在的修鱼寿,只剩下一颗帝王心。所以就算明知你和那些大臣不一样,还是会忍不住怀疑你。” 这个解释,让乌洛兰秦玉心里很重,君王之悲,不外乎如此。 “秦玉敬您爱您如父,因您英武睿智,就像大漠里的狼……” 乌洛兰秦玉说着低了头,“我一直感觉,您很特别,很像我父亲。” 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她看到修鱼寿带着宠溺的笑容,轻轻地拍了拍她脑袋瓜。一瞬间,心里的阴郁烟消云散。 “父亲么?希望孤不会让你太失望。” 乌洛兰秦玉摇摇头,“如果可以,秦玉想……” “慢慢来吧。” 修鱼寿知道她想说什么,帝王的知己,于他太过奢侈,尤其对象是乌洛兰秦玉。 ; 第一百七十二节 制衡少师 承昭逐客 当皇子太傅人选终于定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仅是武将出身,更是外军降将,当朝左丞多摩铭。更让人费解的是,官礼司提名此人时,遭到吏监司及众臣的强烈反对,尧王却力排众议钦定了他。 夜半时分,少师虞的相府亮起微微灯火。 少师虞将怀中的女子轻轻一推,一改方才云雨时的缠绵温纯,坐起身冷然道,“是你奏请陛下,钦定多摩铭为皇子太傅的?” 这女子正是官礼司司长,容王明兮儿。 她不置可否地点下头,就听少师虞一声冷哼,“那你还来我这儿干什么?” 明兮儿勾起嘴角,邪魅一笑,“难道大人觉得,延王走了,兮儿就没用了?” 少师虞双眸一缩,他当初的确是想借夏侯轩的手,制衡郊尹兄妹,才在尧王示意下顺势和多摩铭及明兮儿联手。 明兮儿为了栓牢他,将他哄上了床,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剑。 延王一走,他本以为明兮儿会跟着走,如此便神不知鬼不觉,拿掉了这把剑。 未想这明兮儿太过机灵,猜中了他的心思。非但没走,还凭着一己之力,将多摩铭推在了他前面。此时此刻更是明着提醒着他,过河拆桥是绝对行不通的。 “那你想我怎么做?” “让陛下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至于方法,烦劳大人自己想。” 少师虞暗暗倒吸一口凉气,明兮儿居然已经知道乌洛兰秦玉身边的丫头,是他安插在多摩铭身边的眼线。 “另外,暗中培植郁久闾姐妹。” 郁久闾姐妹是武将,少师虞不明白为何要他来培植。 “一年之内,务必使其能担司官长之职。” 少师虞潜意识里感到,北尧朝堂上,又将有一番争斗。 明兮儿说完,趁着天黑离开了相府。 谁知她刚拐过一条胡同,就被一个人从后面捂住了口鼻,大脑顿时昏沉起来。她心里暗暗叫苦,旋即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她发觉自己被困在一间暗阁里。昏暗的光线,印出个模糊的轮廓。虽然看不清绑她的人的样貌,但回想方才被绑时的肢体触感,她知道对方是个女人。 “你是谁……” 明兮儿虽聪明绝顶,却无论如何想不通,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谁如此胆大包天敢打她的主意。 “真想不到,容王还有如此手段,连虞大人都拜倒裙下。” 一听这声音,明兮儿不禁大吃一惊,“汐儿?!你不是和大人一起走了么?” 容成汐不紧不慢道,“我要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太屈了。” 明兮儿忽而笑出了声,笑得容成汐心里一颤。 “你笑什么?” “你不会是想拿我跟虞大人的私交,来威胁我明兮儿吧?” 容成汐知道她这点心思是瞒不过明兮儿的,索性把话挑明了,“让我进官礼司。” 明兮儿一听,笑得愈发邪媚。 “你真觉得这对我是个威胁么?” 当初授意她辅佐少师虞和多摩铭的人,是当今圣上,她为防二人不忠,故意制造把柄在手。她是一心为主,出此下策,就算尧王知晓此事,也只会秘而不宣。倘若容成汐将此事宣扬了出去,只会惹祸上身。 容成汐看着明兮儿,脸上渐渐露出轻蔑的笑容。 “在陛下那儿当然构不成威胁,可在皇后那儿就难说了。” 明兮儿闻言一窒,赵月妩敬兄如父,绝不会容忍她为了权谋一直背着夏侯轩干这种苟且之事。可当她看到容成汐脸上有些紧张的神色,顿时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那位皇后已经知道了。 笑容伤如梨落,明兮儿一字一顿,“她的目的是什么?” 赵月妩指使容成汐这么做,就是要告诉她,她们之间再无姐妹之情。此刻,她在这北尧城中,唯一的温情已经消失了,最后的眷恋,只剩下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赵月妩唯一可以威胁她的,就是让她从那个男人心里彻底地消失。 只是明兮儿想不明白,让容成汐这样的丫头进官礼司能有什么用。 容成汐脸上的表情从紧张变为惊讶,继而像是认命一样,叹了一口气。 承昭说过,明兮儿一定会猜到她背后的人,果不其然。 “你不需要知道,只要别让人察觉就行。” “不可能。” 官礼司虽人数众多,想藏一个人却没那么容易,何况是这么一个没心眼的丫头。只怕这丫头要进官礼司,根本不是皇后的意思。 应该是这丫头想知道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夏侯轩,想杀她的人是谁,于是赵月妩给她指了路。官礼司因涉外事务众多,管理较为松散,外人进出相对自由,是最适合藏身查案的地方。 可赵月妩不会不知道,当年想杀这丫头的人是当朝重臣。要真让这丫头查了出来,只会逼得尧王杀人灭口,危及朝政。毕竟,这丫头是璟王唯一的女儿。 她没去求助自己的父亲,就说明连容成烈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查。 “这皇城内,还有你容王办不成的事儿?” 容成汐一句冷嘲热讽,突然点醒了明兮儿。 办成了,一旦查出真凶,她会永远失去最爱之人的信任;办不成,赵月妩便顺理成章地让她永远消失在那个人面前,也能让容成汐彻底放弃查案的念头。 这才是承昭皇后把容成汐丢给她的原因,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没法儿在留在尧王身边了。她的小五,借着容成汐,给她下了逐客令! 明兮儿看着容成汐,忽的仰天疯笑,笑得怆痛满目,闻者心慌。 “好一个承昭皇后!好一招连消带打!” 赵月妩早已不再是那个温纯似水的小五了,真正的后宫之主,莫过于此。 容成汐不明就里,就见她收了笑,眼角噙泪,喃喃自语道,“这样也好,姐姐以后也不用再担心你了。” 明兮儿抬起头,盯住容成汐,一字一顿,“转告承昭,我明兮儿与她,自此后会无期。” 承尧二十年七月二十七日,官礼司官长容王明兮儿布置好朝内一切事务后,不告而别。于九觞城内了却余生,致死未提天尧城。 ; 第一百七十三节 退居后宫 四年之约 ps:看《御魔王座》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起点中文网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qdrea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明兮儿走后未出三个月,璟王容成烈也借病辞官回乡,并带走了容成汐。 不到半年的时间,八王殿走了三位功臣,不禁让朝堂上下议论纷纷。 少师虞不得不佩服明兮儿的未卜先知,居然算到朝堂上会缺人,独具慧眼把主意打进了水卫衙。郁久闾姐妹文才胜过武略,更适合从政。也许用不了一年,她们便可出师上任。 谁知,尧王在早朝上,毫无先兆的废黜了郡王官阶制,查封了八王殿。解除文武双丞相的同时钦点数位大臣,加冕为亲王同掌军政,世袭罔替。 祁王乌洛兰秦玉,掌吏监、律鉴二司,下配司长两名,副司长六名;翊王少师虞,掌工御、官礼二司,下配司长两名,副司长六名;睿王素和岳,掌户赋司,下配司长两名,副司长四名。穆王多摩铭掌天蠎卫外全境军队,都统副将韩文枞,都尉佐将于韧直接听命于穆王。 少师虞和多摩铭的任命,是情理之中。祁王乌洛兰秦玉的任命虽让大臣们意外,却也没有过多的非议。唯有素和岳,一个闷在户赋司的副司长,居然一跃成了亲王,连他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 最让他们不解的是,承昭皇后当朝请辞,执意退居后宫,使得尧王直接削去了她的昭王封号,并下旨,从此以后,后宫不得干政。 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承昭眼里的泪水,盛满了恨意和委屈。 下了朝,待众臣散去,四位新任命的亲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不约而同地奔弓书殿而去。 未想尧王根本没在弓书殿,问过侍监官后,他们愈发觉得这事不对劲了,尧王居然去了他之前从不光顾的百琇宫。 看到沉醉其中,乐不思蜀的尧王,他们不禁面面相觑。真不知这百琇宫,何时进了这么些环肥燕瘦,就像官礼司的官员,料准了尧王迟早会来一样。 少师虞微微皱了眉,转身走了。 乌洛兰秦玉狠狠掐了下看得目不转睛的多摩铭,“今日琚儿生辰,早些回去准备。” 多摩铭尴尬下,心领神会,转手将一封信交给了一旁候着的皇帝侍监,然后和乌洛兰秦玉一起退下了。 素和岳见他们都走了,也准备离开,却被一名侍监官叫住了。 “睿王,陛下有请。” 素和岳战战兢兢地来到尧王面前,却听得周围一群秀女嬉笑声。他不禁抬起头,就看到尧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 他双腿一软,当下跪地叩首,“臣饶了陛下兴致,实在罪该万死。” “那你先去死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最后一次给孤留着。” 修鱼寿半笑不笑的一句话,让周围莺语笑声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陛下,您看您把他吓的,头都不敢抬了!” “陛下,您怎么会看上这么个草包,如此窝囊,怎能统领朝臣?” “陛下独具慧眼,选了皇后的人,想必已是考虑周详了吧?” “原来是皇后娘娘举荐,可真是难为陛下了。” 素和岳听得浑身直哆嗦,攥紧了双拳,终于忍不住一跃而起。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乃当朝重臣,陛下钦定睿亲王。陛下刚刚下旨,后宫不得干政,尔等如此污言秽语,律法何在!” 修鱼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而抬手一挥。 素和岳心里一个咯噔,以为尧王要罚他,却见几名天蠎卫围了上来,直接把方才擅议朝臣的几名秀女拿下,拖了出去。 围在周围的人儿,顿时吓得花容失色,齐刷刷跪了一地。 “跟孤去弓书殿。” 素和岳忙低了头,“是。” 弓书殿的侍监们见着尧王,齐刷刷行礼后,匆忙退了出去。本就肃穆的大殿,变得愈发压抑。 素和岳立在尧王面前,手脚竟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你很怕孤?” 素和岳几乎是条件发射般,听到尧王的声音,立马跪了下去。 修鱼寿笑笑,索性坐在案几上,拿出奏折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素和岳跪得双腿发麻,尧王还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 他抬眼偷偷的瞟了眼尧王,却发现尧王竟然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 素和岳心里憋屈,却又不好发作,刚想站起来,就看到一双脚出现在眼前。他刚要站起来的身子,顺势就歪了下去。 就在他双膝就要再次着地时,尧王一只手把他拽了起来。 “跪了这么久,还想跪?” 听到尧王戏谑般的话语,素和岳心里顿时一个咯噔。这尧王,是在故意整他! 方才百琇宫,四人都守在那儿,那三个人都猜到尧王不大可能同时召见四个人,所以提前退下了。只有对尧王不甚了解的他,傻傻地守到最后。尧王从一开始,就在等着他落单! “孤知道你是个人才,皇后才举荐你为睿王。可也是你,让孤的皇后离开了朝政。你说,孤这股闷气,该撒在哪儿?” 尧王这话,算是解了素和岳对睿王一职的困惑。 承昭皇后管了太多她不该管的事儿,也知道了太多她不该知道的事儿。素和岳心里明白,北尧的朝堂迟早容不下她,退居后宫是早晚的事。 户赋司关系重大,必须有个可靠之人接任。除了她一手扶植起来的素和岳,再无其他人选。要素和岳上位,她就不能再掌权当政。否则,以她和素和岳的关系,这个睿王定会被人戳脊梁骨,势必连累尧王的声誉。 只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连尧王都没有想到。 “你可真是皇后的知己良友啊!” “陛下,娘娘在宫里能说话的人,实在太少了……” 赵月妩虽贵为皇后,说到底也是普通人家长大的女子。赵大娘过世后,她在这世上可以依靠的人,除了尧王,便是夏侯轩和明兮儿。 明兮儿曾说过,夏侯轩是她此生最为敬爱的夫君。赵月妩便以为她帮尧王,只是出于故交之怜,姐妹情义。就算喜欢他,也始终抵不过夫妻之恩。 而夏侯轩,早就知道明兮儿的心思,却一而再的欺骗自己,甚至为了维持她们可笑的姐妹情,欺骗赵月妩。 所有的一切,赵月妩一直蒙在鼓里。直到她在夏侯轩决然离去时,截住了他的马车,他才终于道出了实情。 一切都是谎言,明兮儿为了不属于自己的男人,骗取了姐妹的信任,伤害了赵月妩最为敬爱的兄长。她没法儿原谅明兮儿如此待夏侯轩,更无法谅解自己的丈夫,居然把朝政上这种阴狠的手段,用在她最亲的两个人身上。 “孤也是因为夏侯轩的突然请辞,才知道了容王的手段。她本是青楼女子,孤千错万错,不该让她去帮衬两个男人。” 修鱼寿沉重的语气忽而一转,凌冽地让素和岳直直打了个寒颤。 “可她居然为了要逼走明兮儿,光复百琇宫,让一群妇人乱嚼舌根!要是这些污言秽语传了出去,天尧皇城的颜面何存!” “陛下!” 素和岳算是明白,尧王为什么会光顾百琇宫了。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时到今日,陛下还打算瞒着娘娘么?!陛下当真以为,娘娘这丧失国母之仪的种种举动,只是因为延王和容王么?!” 修鱼寿闻言一窒,他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陛下!丧子之痛,大过天啊!姒月公主虽非娘娘亲生,却是唯一一个从小跟着娘娘长大的孩子,和娘娘最为投缘,娘娘也一直视为己出。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公主许给西贡那豺狼虎豹之徒啊!” 修鱼寿急促地呼吸下,双拳攥得咯吱响。 “孤要杀了那长舌人!” 魔婴的笑声突然响在耳际,修鱼寿敛了心神。 ‘别笑了,孤不会忘了正事。’ 发火于事无补,他单独带素和岳来弓书殿,是为了真正的复仇。 “五十万大军四年的粮饷,你需要多少时间筹备?” 素和岳浑身一个激灵,他突然看到一个父亲的心里压制的竭斯底里的愤怒。尧王要对西贡用兵了,而且打算一举灭国。 “孤在问你话!” 素和岳咬了咬牙,“回陛下,八年。” “八年?!” 素和岳没敢吱声,以北尧现行税制,八年已经是最快的了。 “四年。” “陛下!” 素和岳抬起头,瞪着尧王,瞠目结舌。 ‘修鱼寿,你疯了!’ 魔婴发觉了他的计划,他又想借助魔族的力量了。 “四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可能筹足军饷?” 素和岳乍听下,迟疑着点了点头,可仔细一想又不对。春暖夏暑秋凉冬寒,水涨潮落,均会对良田商路产生影响,怎么可能一年四季顺风顺水? “好,孤就给你这四年!素和岳,接旨!” 素和岳心里一边暗暗叫苦,一边又诧异万分,终于还是接下了这道不能对外公开的圣旨。(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中文网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qdrea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qdread微信公众号!) ; 第一百七十四节 王府催兵 还玉清誉 ps:看《御魔王座》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起点中文网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qdrea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修鱼寿,你休想再像上次一样,窃取魔力!’ ‘若是神力呢?’ 魔婴忽而睁开了双眼,鬼蓝色的双眸一闪一灭。 ‘不行!’ 魔婴听到修鱼寿心底的笑声,鬼蓝色暗了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伤无病,天赐永生,清心寡欲,以魔为伴,相协一生,这不是神的事儿么?’ 契约,便是不属于人魔两界的存在,掣肘人心魔力,两厢制衡,不得违逆。否则,堕入循环,不得解脱。 魔婴不置可否,‘你想让吾掌控契约之力?’ ‘夏侯郁违逆契约时,你抗衡契约之力拼死相护,他才能寿终正寝,不是么?’ 魔婴裂开嘴,轻轻地笑了。它当初护夏侯郁,不是为了让他寿终正寝,是要让他留着命,亲眼看见它对他的报复。那个时候,它已万念俱灰,根本没想过和修鱼寿签订契约,更不怕抗衡契约带来的天谴。 ‘你初登基,天灾人祸不断,你以为只是国力衰退造成的么?’ 修鱼寿笑笑,‘只要王不堕入轮回,神界就没那么快发觉。在那之前还原,又何来天谴?’ 这就是夏侯郁退位后,北尧仍风平浪静了多年的原因。王的生命停滞不前,脱离轮回,遵循了契约的规律,就不会轻易被神界察觉。 魔婴沉默了,它所有的借口都被尧王轻易挡了回来。这个计划,他是有过深思熟虑的,现在看来,已是势在必行。 ‘稚儿,你可是说过,只要不危及性命……’ ‘四年,太长了。’ 无伤无病,不老不死,是契约赋予王的神职所需。要借助它的力量,又要脱离轮回,便要舍无伤无病。他多年的内伤不靠契约,根本无法痊愈。别说四年,两年都未必熬得过去。 他已起死回生三次,若再因伤身亡,魔婴也无计可施。这正是之前他中箭重伤,明兮儿却不敢为他拔箭的原因。 修鱼寿笑笑,‘孤准你提前撤回。’ 魔婴无奈地摇摇头,就算修鱼寿不准,它也会在感知到危险后,马上还回契约救他。它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不愿等素和岳的八年,非要急于一时,受这份罪? ‘八年后,西贡真正的契主已登基。到那时,孤要找谁报仇?’ 西贡王之子拓王泓回国后没多久,便在连晋等老将的帮助下,篡位称帝。他将西贡王从大牢里接出来后,软禁在了皇宫内苑。如此有违天道伦常的做法,必遭天谴。 除非西贡魔婴放弃了西贡王,否则西贡王迟早重登帝位。 ‘稚儿,孤此生唯一不想负的人,只有小五。月儿是她的心头肉,孤必须报这个仇。’ ‘孤的一生很长,她的一生很短。孤不愿,她在孤身边,有所遗憾。’ ‘稚儿,你若许孤一世任性,孤必许你三世不弃。’ 魔婴忽而一个激灵,双唇轻轻地颤抖。 ‘修鱼寿,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待你晚上见完那两位,吾且一试。’ 魔婴这一提醒,修鱼寿才想起多摩铭的请帖。忙完朝事,他便如约去了穆王府。 在穆王府,他见到了一个崭新的小生命,鲜嫩的脸蛋直惹人怜。 看着孩子的母亲,修鱼寿眼中露出少有的慈爱,“孩子尚未满月,为何急着参政?” 乌洛兰秦玉低眸一笑,“朝中走了这么些人,秦玉哪里坐得住。这孩子还没起名,秦玉能请陛下赐名么?” 修鱼寿伸出双手,接过婴儿一刻,姒月公主幼时的样貌在脑中一闪而过。 本是咿呀闹腾的孩子,一到修鱼寿怀里,顿时安静了。瞪圆了乌黑的眼睛,瞅着陌生的男子,竟手舞足蹈着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修鱼寿捏了下她粉嫩的脸蛋,笑道,“真是我见犹怜,就叫乌洛兰犹怜,如何?” 乌洛兰秦玉一怔,欣喜抬头,“陛下怎知秦玉想让她随母姓?” “男孩儿随父,女孩儿随母,这不是你们家的习俗么?” 乌洛兰秦玉低身一跪,“秦玉谢过陛下。” 这孩子一直无名,只因多摩铭不愿孩子随母姓。如今尧王亲赐,多摩铭也无奈何了。 只听一旁的多摩铭悠悠出口道,“大家都说,这孩子跟陛下有几分相似,今日一比照,果是如此。” 乌洛兰秦玉一听,脸色顿时煞白,起身间,狠狠瞪了多摩铭一眼。 “多摩将军,怕是想多了吧?” 多摩铭看到尧王阴冷的眼神,忙低了头,“臣一时失言,陛下恕罪。” 乌洛兰秦玉怀这孩子的日子,恰是多摩铭怀疑她与尧王有染的那几天,再加上孩子长得不怎么像他,周遭的闲言碎语也愈来愈多,让本已消弭的疑心又重了起来。 他特意借今日的时机,让尧王和这孩子见了面。尧王对婴孩儿的亲昵之态,让他几乎肯定这孩子不是自己的。 修鱼寿盯着多摩铭,半响,笑道,“待怜儿大一点,多带去宫里走动。若与戈皇子有缘,咱们就不妨做个亲家。” 怀中的婴孩儿似乎听得懂尧王的话,伸手抓着他垂于胸前的鬓发,嘴里咕哝不清。 修鱼寿攥住她小手,“怜儿,你可愿意?” 婴孩儿眨巴两下眼睛,松开了他的头发,笑得愈发大声。 乌洛兰秦玉忍俊不禁,刮了下孩子的小鼻头,“真没出息,这就答应了啊?” 一句话,惹得满屋子的人一阵哄笑。 尧王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的去了多摩铭的疑心,还了乌洛兰秦玉的清白。乌洛兰秦玉对尧王,愈发的感激和钦佩。 “琚儿呢?” 三岁的多摩琚听得尧王唤他,迈着小腿,一步一摇的走到尧王面前,刚要行礼,就被尧王直接抱到腿上。 “瞧这走姿,真有你爹的风范。将来,定是北尧一员悍将!” 多摩琚靠在尧王身上,奶声奶气的回道,“琚儿,必不负皇上厚望。” 修鱼寿忍不住笑道,“这谁教你的?” “娘教的。” “她有没有教你,专情重义,不辱军职?” 修鱼寿说着话的时候,眼里带着笑,语气却沉了几分,直听得多摩铭心惊肉跳。 小小的多摩琚自然不懂尧王用意,疑惑道,“娘说过,北尧男儿当爱姊妹,护兄弟,忠君主,保家国。皇上,什么是军职啊?” 修鱼寿敛了笑,“问你爹去。” 多摩铭惶恐万状,未等多摩琚开口,便直跪在地,“臣罪该万死。” 修鱼寿忙挥手示意他平身,“虽说子不教,父之过。琚儿还小,现在教又不晚,别动不动就万死。” 这晚,多摩铭过得极其难受。尧王明里暗里都在警告他,不可再滥情,亦不可再纵容手下中饱私囊。他感到地方军的那些勾当,已被尧王查得一清二白,甚至已经知道了姬如鸢和郁久闾君侬的事。 饭后,多摩铭屏退左右,只留了乌洛兰秦玉。当着尧王和她的面,他立下重誓,必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孤不要你的交代,你只需要告诉孤,你需要多少人马拿下西贡。” 多摩铭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听乌洛兰秦玉诧异道,“陛下是为了……公主?” 多摩铭突然明白,尧王对他如此容忍的原因。纵观北尧上下,如今能与西贡悍将抗衡的,也只有他多摩铭了。 他的心里顿时不那么慌乱了,沉了气细想下道,“精锐骑兵二十万,三年可破全关。合黎关禁卫军二十万,禁军轻兵二十万,三年可下西贡。” “到底几年可破全关!” 修鱼寿听出多摩铭的圆滑,不禁有些恼怒。当初他任精骑总将出征黎关,便是三年夺关。多摩铭的三年破关,明显是知道这事,故意藏锋。 多摩铭不敢再隐瞒,叩头道,“最迟两年,但下西贡全境,确得最少三年,且需大军六十万。” “孤给你四年的时间,给孤训出一支十八万人的金蟒骑。其战力,不可输于当年挑天蠎卫营的那支羽林卫,知道么?” “陛下?!” 十八万人的骑兵队,四年的时间想达到那样的战力,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孤不是在跟你商量!” 多摩铭咬了牙,把心一横,抱拳道,“那就请陛下授臣全权!” 金蟒骑的人,他要自己挑;金蟒骑的训练方式,必须按他的来。他知道,这样的要求,势必会让尧王起疑。十八万金蟒骑一旦反王,天尧城则大难临头。可不这样做,即便是杀了他,他也做不到尧王的要求。 “多摩铭,接旨。” 多摩铭听着圣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尧王居然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的要求。或者说,尧王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要求,事先已考虑周详,根本无后顾之忧。 接过圣旨,送走尧王,多摩铭满腹狐疑地看了眼乌洛兰秦玉。 就这一眼,他瞬时想明白了。 乌洛兰秦玉突然手握重权,成了亲王,就是为了掣肘他。 从一开始,他就在被尧王牵着鼻子走,不管是羽林卫还是金蟒骑,都容不得他反水。否则,他不但活不到今天,更别想抱得美人归。如今,乌洛兰秦玉有权有势,对尧王忠心耿耿。他若有什么异动,可能根本就等不到尧王动手。(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中文网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qdrea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qdread微信公众号!) ; 第一百七十五节 和亲西贡 承昭心伤 承尧二十一年夏初,西贡遣使来尧,携锦缎金玉五百车,良驹两万,代拓王泓迎娶姒月公主。 尧王于霓莺殿摆下盛宴,款待使臣。 酒过半巡,使臣开始问起姒月公主出嫁事宜。 不料,一直闭宫门不出的承昭皇后突然驾到,一句话打断了大殿的莺歌燕舞。 “本宫今日倒要看看,谁要带走月儿。” 修鱼寿一怔,忙对容成硕使了个眼色。 很快,几名天蠎卫拦住了赵月妩,使得她无法近前。 “修鱼寿,虎毒尚且不食子!月儿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可以把她嫁给拓王泓!” 容成硕忙低声劝阻,“娘娘,西贡使臣在此,不可如此失仪。” “修鱼寿!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还记得么?” 修鱼寿缓缓站起身,看着赵月妩的眼神冷到让她心惊胆战。 “皇后,别忘了你的身份!下去!” 皇后,第一次听他这么唤她,唤得她浑身直抖。 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赵月妩牙齿咬得咯吱响,瞪着修鱼寿一字一顿,“修鱼寿,你伤我兄长,夺我爱女。我承昭,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看着赵月妩含恨离去的身影,修鱼寿心口猛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一股血腥冲进口中,他忙捂了口鼻,强行咽了回去。 半响,顺了呼吸后,他一如既往的笑容重现在脸上,继续和西贡使臣谈笑风生。 若不是宴后,尧王的一道圣旨,所有人都会以为宴上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承昭皇后被贬至凰煜宫,无尧王口谕不得踏出宫门半步,更不得同姒月公主见面。 七日后,到了姒月公主应约远嫁西贡的日子。尧王命水鬼营精选千名女将,假扮侍女,同和亲的五千侍女侍监一并前往西贡。同时,多摩铭及苏农信领兵两万,随行护送。 出发的那日,姒月公主趁着天还没亮,偷跑到凰煜宫拜别承昭,还没到宫门就被天蠎卫拦下了。 姒月公主知道天蠎卫不会买她的帐,索性扯开了嗓门大声唤着承昭皇后。 赵月妩的心如死灰,就被姒月公主的“母后”给点燃了。她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她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她一个激灵翻下床,不顾宫女侍监的苦苦劝阻,疯狂地四处找寻着所有可以搬动的器物,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砸着紧闭的门窗。 凰煜宫大门上挂着的锁链,噼里啪啦地响,宫内更是一片狼藉。 “修鱼寿!放我出去!我要见月儿!让我见月儿!” 她凌乱的青丝,苍白的容颜,圆睁的双眼,泄闸的泪水,狂乱的四肢张牙舞爪地挣扎。衣物已在狰狞中破碎,双手也拍的红肿不堪,皮肉被摔碎的利器刮得满是伤痕。 赵月妩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凄厉地嘶吼着,哀求着,疯狂着,愤怒着。宫女侍监无不惊恐万状,就连凰煜宫四周的侍卫,也不觉的心头发麻。 那个随了尧王半生,温婉端庄的承昭皇后,似乎一去不返了。 “母后!” 姒月公主突然明白了,父皇不让她在出嫁前和母后见面的原因。 世上最残忍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生离死别前一刻的温纯。就像回光返照一样,让人重新燃起希望和奢念之后,再狠狠地推入万丈深渊,比绝望更让人痛苦。 姒月公主情急之下,四处张望,却愕然地看见了尧王。难怪承昭如此折磨自己,却没有人去禀报。 “父……” 她刚要唤出声,就被尧王止下了。 被他揽在怀中,姒月公主小声道,“父皇,月儿错了。” 修鱼寿摇摇头,“是孤对不起你们。” “父皇,让月儿见见母后吧。小时候,母后常跟月儿说,长大后要好好帮衬父皇。现在,月儿长大了,嫁给泓哥哥不委屈,又可以让两国百姓远离战乱,是对父皇最大的帮衬。母后现在这样,是舍不得月儿。她要是知道,月儿以后一定会经常回来看她,就不会伤心,也不会恨父皇了。” 修鱼寿瞅着月儿乖巧的脸,愈发觉得她像极了姒阳,傻得让人心疼。 将她的头深深压进怀中,修鱼寿轻轻地笑了。估计以后,最恨他的人,就是他最爱的姒月公主。 “父皇!” 眼见尧王要抱走自己,姒月公主急了,“不跟母后解释,母后会一直恨父皇的。” “交给父皇吧。” 换衣,梳妆,加冠,盖头。 这些本该由承昭皇后来做的,却是乌洛兰秦玉代劳了。 宫门外,军队礼仗延绵数里,锦玉车马分列其中。修鱼寿亲手将姒月公主抱上迎亲的辇车,目送她离去。 初升的红阳,在他身后拖出深长的悲伤。 就在迎亲队伍最后一点尾巴消失在天际时,皇宫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疯狂地抽着胯下战马,不顾一切地要追上去。几名天蠎卫不远不近地跟着,却不敢上前阻拦。 “小五?” 修鱼寿双目一凝,拉过一匹马,一跃而上直接追了过去。 “修鱼寿!” 赵月妩一声大喝,露出手中短刀,凶狠道,“你敢上前,我就死在你面前!” 看着她骑的战马,修鱼寿想笑却笑不出来,两根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个长长的响哨。 只听战马打了个响鼻,忽地两腿一扬,身子直接立了起来。赵月妩小脸一白,手上一松径直从马背上掉了下去。短刀掉在了地上,人摔进了修鱼寿怀里。 赵月妩骑的战马,是当年多摩铭为了弥补惊鸿的损失,特意让手下寻来送给尧王的,赵月妩就这么凑巧的选了它。 “耍狠别挑马背,挑马背也别挑孤的马,它又不会听你的。” 赵月妩被他紧紧地抱着,贴在他胸前身子无法动弹,于是牟足了劲,脑袋冲着他的头,狠狠地撞了过去。 只听砰地一声,赵月妩顿时感到头晕眼花,有什么东西顺着额头爬了下来,身前的人也开始摇摇晃晃。 “蠢女人。”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那么熟悉的怀抱,熟悉到想逃,却没了力气。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她的耳边说话,声音忽远忽近。 “为什么不告诉皇后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 “告诉她,月儿也回不来了,何必徒增悔恨。” 月儿,回不来了? “您是皇后最爱的人,要她恨您一辈子,对您对她,都太残忍了!” 恨?恨得起来么? “那恨谁不残忍?赵广鸣?薄奚辰?还是苏农信?” 爹?! “陛下……” 这声音……祁王? “嘘!” 嘘? 赵月妩拼命睁开眼睛,看到是一张满是疼惜的脸。那头上带血的绷带,刺得她双眼生疼。 “修鱼寿,什么真相?月儿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关我爹什么事?” 他错愕的眼神,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你做梦了吧?” “修鱼寿!” 她猛地坐了起来,忘了头上的伤,结果被冲力带得脑袋里一片眩晕。 听到他宠溺地笑,她又气又急,攥紧双拳劈头开脸地砸了过去。所有的委屈、心伤、悲愤、不甘,伴着眼泪,肆意地宣泄。 他轻轻地搂着她,不闪不避,任由她不分轻重的拳头招呼在身上。 打到全身脱了力,她才收了手,头晕晕地靠在他肩上,几乎是哀求着他告诉她真相。 “孤答应你,四年后的今天,孤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不想再当傻子!” 如果不是素和岳,她到现在还会以为明兮儿出卖身体,是他的纵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要怪他恨他,真得太傻了。 “都傻了这么多年了,不差这四年。” 他不由分说把她按回床上,“好好养伤,相信孤,别多想。” 她还想再问下去,他却很快转身带着乌洛兰秦玉离开了。 第一百七十六节 契约旧伤 太卫归朝 一出凰煜宫,修鱼寿便扶了立柱,死死地按住胸口,哭笑不得。 “多摩铭是不是教了她拳脚的,怎么力气变这么大?” 乌洛兰秦玉心里一阵慌乱,很快说道,“臣这就去传御医。” 修鱼寿忙回头看了眼宫内,拽住乌洛兰秦玉,压低声音道,“别小题大做!时候不早了,孤还有折子没看完,你先回府吧。” “秦玉医术虽不及皇后和容王,可也能看出来,陛下旧伤复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您怎么就这么不当回事儿呢?” 修鱼寿忽而想起当年在姜朔边城,乌洛兰秦玉的那句“你有病”。当时,他们都以为她在骂人,其实她说的是他的身体。 修鱼寿再次瞟了眼宫内,无奈道,“随孤去弓书殿。” 弓书殿的两名皇帝侍监,已端了汤药,规规矩矩地候在里间。 乌洛兰秦玉顿时觉得,久病成医,用在尧王的身上再合适不过。 “以前都是容王亲自替您医治的吧,感觉从姜朔回来后的这些年,都没有再发过。” 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她走后,您这伤似乎就再没好过,都快一年了……” 也就是这近一年的时间,北尧风调雨顺,良田倍增,乌洛兰秦玉看在心里,是又喜又担心。尧王一心强国富民是好事,可不能为了这个不顾自个儿的身子。 没听到尧王应声,乌洛兰秦玉抬起头,就看到他正全神贯注的看折子,眉头皱得紧紧的。 一旁的侍监收拾了汤碗,冲着她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下。 原来,尧王让她来弓书殿,就是想告诉她,他自个儿的伤自个儿治,不劳她费心。 可乌洛兰秦玉见他时不时地咳嗽,居然不顾侍监的暗暗劝阻,直接抱过他左手边的一堆奏折,一屁股坐在了大殿的台阶上。 弓书殿,她是常客,知道右手为禁,中间为要,左手为次。就是说,尧王右手边的折子,是他人绝对不能碰的。中间的是重要政务,需要他亲自批阅,不可乱动。左手边的相对无关紧要,也压得最多。她便挑了这最多的,一本本看了起来。 时间在通亮的宫殿内,悄无声息地流淌。不知不觉间,已至早朝。 听得侍监官心疼的口吻提醒着尧王,乌洛兰秦玉才发觉自己竟然歪在大殿上睡着了。 “陛下,您不会一宿没睡吧?” 修鱼寿看着折子头也没抬道,“要早朝了,你先过去,孤把这点批完就去。” 侍监官听得意思,便领着乌洛兰秦玉下去了。 出了殿,乌洛兰秦玉一边揉着酸麻的四肢,一边问道,“陛下,经常这样么?” 侍监官点点头,道,“白天要应付的事儿一多,折子就压到晚上了。这几天西贡使臣造访,他们走了,陛下就有得忙了。” 走到宜政殿大门,乌洛兰秦玉没留神,和一名天蠎卫撞了个正着。 对方简单地行了礼,便转身进了大殿。乌洛兰秦玉瞅着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随着皇帝侍监官的早朝传令,百官肃立,尧王随着容成硕所领的十二名天蠎卫,踏上正殿长阶。十二名天蠎卫在尧王坐定的同时,依次分列两侧很快站定。 乌洛兰秦玉看着他们,突然知道哪里不对劲了。除了容成硕所领的天蠎亲卫,其他的侍卫包括天蠎卫在内,早朝当值均在殿外。就算是容成硕亲领,也是随尧王一起入殿,不会提前到场。 那她方才在殿外撞见的那名天蠎卫,是怎么回事? 乌洛兰秦玉满腹狐疑地回头寻找方才那天蠎卫,赫然发现他藏在了大殿暗角处的立柱后面。他前方不远处的大臣们,只顾着听候尧王下旨早朝,竟然没人发觉那里藏了人。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皇帝侍监官的一嗓子,让乌洛兰秦玉瞬间回了神。 她不顾一切地冲上了台阶,在天蠎卫们拔剑相向地同时挡在了尧王面前。 “祁王,你要干什么?” 容成硕话音未落,但见一物破空而出,直追正殿王座上人。 乌洛兰秦玉未及反应,便被尧王猛地拉向了一边。待她回过神的时候,尧王手上已多了一支利箭。 她倒吸一口凉气,真是刺客! 就在大臣们的一片惊呼声中,那名天蠎卫已现身在正殿长阶上,瞬时被十二名天蠎卫团团围住。 他不卑不亢,手提长剑直指尧王,护颊下的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大胆!” 容成硕一步上前,一声大喝,却见对方手握长剑凭空划了一个圈,剑尖挑了一下,依旧指向尧王。 容成硕面上一僵,这手势他再熟悉不过。 就在他发愣的当,手中佩剑突然被人拿走了。他愕然回头,就见尧王已拔剑出鞘,还了对方一个同样的手势。 容成硕忽而笑了,“退下!” 十二名天蠎卫面面相觑,看着尧王和刺客两剑相指,不得不退到一边。 乌洛兰秦玉不明就里,尧王这是要单挑刺客? 她刚要劝阻,就感到面前人影一闪,带过劲风拂面,尧王已提剑跃下台阶,迎上了刺客的剑锋。 两剑相磕,在晨光下折射出耀眼的星火。剑速之快,晃得人眼生疼。 两人打了半个时辰,仍未分出胜负,文武百官却看了个明白。这刺客,尧王认识,容成硕认识,他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就在这时,尧王突然收了手。刺客手上一僵,在剑锋就要刺入尧王身体的刹那,身子勉力一转,硬生生地收了剑势。 他几个踉跄方稳住步子,瞪着尧王半响,忽的噗通一声双膝着地,抱拳过头,重重地叩拜在尧王脚边。 “罪将姬少帛,奉旨觐见!” 骞人太卫府叛逃案主犯姬少帛的名字,在宜政殿击出了万丈波澜。 尧王把剑扔回给容成硕,回到王座上,“少师虞,呈上你的查案卷宗。” “是。” 随着皇帝侍监官接过卷宗,朗读其词,骞人太卫府一案终于尘埃落定。罪魁祸首指向郊尹兄妹和北宫修,姬少帛等三十六名太卫在扫清三人余党后,终得重见天日。 乌洛兰秦玉看着姬少帛掀起护颊,下面刚毅的五官饱经沧桑,仍不失光泽。只是他看着尧王的眼神,让她感到很奇怪。没有老将该有的苍劲和誓死效忠尧王的坚毅,反而是满眼的落寞和不甘的痛楚。 乌洛兰秦玉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骞人太卫府一案并没有完结。 ; 第一百七十七节 将计就计 借刀杀人 三十六名太卫被编入了容成硕的天蠎卫,特职天蟒亲卫,三岗轮守,寸步不离尧王左右。 一个月后,护送姒月公主和亲西贡的多摩铭和苏农信回朝复命,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月逢左司酒一樽,一斟一望黯消魂。 在两国边境,奉命迎接姒月公主的是北尧旧将,左司黯。 听着多摩铭将迎接过程累述完毕,修鱼寿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半响没说话。 待多摩铭走后,苏农信递上了一封手书,并将多摩铭所述中的疑点道了出来。 在西贡使者出使前,尧王已和拓王泓通过书信。拓王泓答应,公主过境后,迎驾大将会当着北尧人的面奉上解药,以表信誉。 所以苏农信和多摩铭接的任务,明里是护送姒月公主,实际却是在西贡交出解药后,伺机毁约夺回公主。 可多摩铭却按兵不动,也压制了苏农信。 手书是连晋亲笔所写,以极其秘密的方式交给了苏农信,上面就一个字,正。 苏农信不明白这个字的意思,却晓得是和解药真假有关。 多摩铭一而再地质疑解药真假,就是因叛将左司黯在场,拓王泓必有准备。 左司黯已是连晋的人,这点连苏农信都能看出来,多摩铭却熟视无睹。毕竟当初让姒月公主被挟持的人,就是轻信了拓王泓的苏农信,左司黯一介叛将对他来说,更不足为信。 多摩铭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万事小心为上,再加上之前的把柄,苏农信实在无言以对。他不能在西贡人的面前明着违抗多摩铭,只得和左司黯暗地里交换了手势,悻悻然回朝复命。 北尧也因此,错失了夺回姒月公主的最佳时机。 修鱼寿怒目圆睁,死死地瞪着苏农信,忽而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苏农信惶恐万状,跪伏在地,一个字也不敢说。 忽而一滩血腥扑落在他手边,他惊愕间抬起头,就见修鱼寿晃了两晃,一手撑在案几上,一手死死按住了胸口,满口鲜血,直看得他心惊肉跳。 “陛下!” “传,容成硕、素和岳!” 修鱼寿大口喘息着,几个字念得咬牙切齿。大殿外候着的侍监官不敢怠慢,忙去传令。 “陛下,先传御医吧!” “你闭嘴!” 片刻功夫,容成硕和素和岳双双入殿。 容成硕见着苏农信这操行,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由分说,单膝跪地双拳一抱,请旨发兵。 素和岳眼见尧王攥着令牌,不由大吃一惊。若一时冲动发兵追击,很可能会伤及姒月公主。 修鱼寿到底还是按下了令牌,目光无意中落到苏农信的身上,忽而心里一个咯噔。 “你刚说,左司黯?” 苏农信一怔,尧王应该对这个名字记忆犹新才对,怎么会听过就忘? 他狐疑地点下头,却见修鱼寿像听了个笑话般,沧然大笑,血液赫然顺着嘴角淌出。 “左司黯……左司黯!咱们兄弟又被人耍了!” 修鱼寿一个转身,将令牌狠狠砸在了地上。三人瞠目结舌,齐齐跪拜在地。 修鱼寿看着他们不明就里的样子,不由悲戚一笑,“你们以为,拓王泓为什么会派出左司黯?” 左司黯为了北尧对大皖和西贡做得事儿,拓王泓不可能不知道。就算被北尧所弃,被西贡不计前嫌收留了,他的心还是向着旧主的。 苏农信这时才发觉不对劲,一个连晋就够了,加上左司黯反而有些刻意的味道。 解药的事,拓王泓如约守信。连晋是尧王旧识,也是拓王泓亲信大将,派他迎驾情理之中。但左司黯的出现,就让这一切都变得像是在为多摩铭和苏农信的行动,提供方便一样。 多摩铭恐怕正是因此起了疑,犹豫再三未敢出兵。 这就是拓王泓派出左司黯的目的,将计就计,不战而屈人之兵。 拓王泓心里明白,北尧真要毁约,西贡就算出兵讨伐,也不占到便宜。 强兵突袭,西贡短期内或许能占上风,但想一鼓作气拿下北尧全境,绝无可能。强突之后,两军势必陷入拉锯消耗战。西贡国土贫瘠,刚刚稳定了四年,根本耗不起。北尧若倾全力与之一搏,西贡必败。 尧王算准了拓王泓不会就此开战,才制定了行动方案。但毁约就给了西贡主战派出兵的借口,主和派也不会任由拓王泓受此羞辱。如此,西贡上下便可齐心协力,在积攒够力量后举兵报复。 尧王的四年计划,便是为此准备,更要借此机会一雪前耻,彻底绝了西贡这个大患。 可一个左司黯,就让多摩铭把姒月公主白白送给了拓王泓。 “多摩铭!孤……真是信错了你!” 眼看尧王摇摇欲坠,三个人顿时慌了手脚,齐齐围了上来,“陛下!” “还有三年……训……骑兵……” 修鱼寿虚弱地瞟了他们一眼,咬出最后几个字后,随即倒了下去。 “御医!” 三人在侍监官的劝说下,离开了弓书殿。他们心里清楚,不论御医诊断结果如何,尧王都不希望臣子知道。 此时的多摩铭,已借着皇子太傅的职务之便去了凰煜宫。 暴烈的日光打在凰煜宫精心修饰的花园中,赫然成了一片春芳的景致。点碎的梨花树荫,伴着小桥流水的清脆,让这里远离了酷暑难耐。 这是尧王特意命人,为承昭修葺的梨园。 看着在梨园中,被戈皇子逗得笑意香浓的承昭,多摩铭暗暗地笑了。 这明着看,尧王是因为明兮儿的事,对承昭生了芥蒂,让她迁居凰煜宫不得干政。可他心里,怕是早就想让承昭退居后宫了。只是户赋司缺不得亲信,承昭错有错招,扶植了素和岳,正好顺了尧王的意。而他在弓书殿里对素和岳的那套,纯粹就是给素和岳一个下马威。 也就是说,在尧王心里,承昭的地位从来都没有变过。多摩铭此时要的,就是他这个干姐姐在尧王心中固不可破的地位。 “这还没到教课的时辰,将军提早来,想必是有事?” 多摩铭正想着,就听见赵月妩话里带笑得声音,忙几步近前,“微臣叩见娘娘千岁。” 赵月妩对一旁的侍女点下头,侍女便心领神会地领了戈皇子和一众宫女离开。 赵月妩一边瞅着孩子远去的身影,一边漫不经心地笑道,“又和陛下闹心了?” “姐姐……我……”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赵月妩眯起了眼。多摩铭在她面前,从来不会吞吞吐吐。 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赵月妩声音沉了下来,“直说吧,月儿怎么了?” 多摩铭眼底闪过诡异的光亮,咬了牙,心一横,将尧王悔婚的计划和他们的行动结果和盘托出。结果如他所料,承昭就差没拿剑杀了他。 好不容易等得承昭情绪平复了些,他才小心道,“那拓王泓心思实在太重了,弟弟也是怕伤了公主……后来才想明白……都怪弟弟蠢,着了拓王泓的道……” 赵月妩通红的双眼瞪着多摩铭,狠得牙痒痒。 “你跟陛下两个脑袋加一起,就是一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 “弟弟错了,请姐姐放心,多摩铭对天发誓,金蟒骑出师之日,便是拓王泓葬身之时!” 多摩铭跪在地上,就听赵月妩没好气道,“起来,把过程再说一次,不准漏掉一个细节!” 多摩铭暗暗勾了嘴角,又把详情复述了一遍。 赵月妩听着听着,眼底渐渐泛起了阴霾。 “这个拓王泓,好狠的心思!他夺了本宫的姒月,居然还想借刀杀人!” “啊?” 多摩铭面上不明就里的样子,眼底渗出不易察觉的笑意。聪慧如承昭,果然听出了这里面的问题。 “你怎么不想想,苏农信吃过拓王泓的亏,为什么还会轻易相信他给的解药?” 多摩铭试探道,“莫非,是连晋?” “苏农信手上一定有连晋给的东西,你有没有看到过?” “是个写着正字的字条,弟弟只觉得其中有诈。” 这正是拓王泓让连晋给苏农信密信的玄机所在,让苏农信误以为连晋是为了两国的关系,暗中佐证。苏农信是土生土长的北尧军人,对连晋这个曾经的降将还是比较了解的,也就轻易地放下了戒备。 只要密信在苏农信手里,尧王日后一定会看到。正为真,反为假,苏农信猜得不错,尧王更是一眼便知。如此,密信便成了多摩铭阵前畏战延误战机的铁证,尧王就算不杀他,也会心存芥蒂,日后必不敢再委以重任。 只是拓王泓绝不会想到,此时,这所谓的铁证反而成了多摩铭的护身符。 “那字条现在何处?” 多摩铭低了头,“应该在陛下那里……” 赵月妩暗暗看了多摩铭一眼,多摩铭低着头,没看到她眼神里的错愕和愤怒。 赵月妩收回目光,眼睛瞟向别处,道,“这事儿就交给姐姐了,你先退下吧。” 多摩铭一愣,承昭的反应冷静得出乎他意料。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得先行退下。 ; 第一百七十八节 螳螂扑蝉 黄雀在后 “来人!” 赵月妩一声令下,禁不住浑身直抖。 “娘娘,您怎么了?” 赵月妩一把揽过戈皇子,眼泪止不住地掉,“去请陛下过来,就说本宫有要事相见。” “是。” 戈皇子偎在赵月妩怀里,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母后,“母后又在为月儿姐姐的事儿伤心了么?” 赵月妩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嘴唇要咬出血来,心里的誓咒雷霆交加。 ‘多摩铭,你毁我月儿。我承昭对天发誓,就算陛下要护你,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将计就计的拓王泓后面,还有个将计就计的多摩铭。 只有北尧主动对西贡用兵,多摩铭才会有他的用武之地。他怕姒月公主如期归来,尧王便不会再姑息他。 也许以前,尧王还会看在乌洛兰秦玉的面上,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因为乌洛兰犹怜的事儿,乌洛兰秦玉对他极为冷淡。一旦翻脸,他唯一的活路,可能就只有西贡了。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打算阵前抗命。拓王泓摆下的圈套,正好为多摩铭提供了方便。 一切本是天衣无缝,多摩铭的后戏却唱急了。 以他多疑谨慎的性格,居然会轻易放过一个有可能置他于死地的铁证。在没有查实密信的涵义,也没有确定密信的下落之前,不对尧王解释就直接来了凰煜宫。这在承昭眼里,就成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不一会儿,侍女回来了,低着头不敢看她。 弓书殿本就不是她能去的地方,如今就算有承昭皇后的口谕,那里守着的天蠎卫也不肯放行。 赵月妩瞪着她,语气前所未有的凛冽,“陛下呢?” “回娘娘,陛下抱恙,不让任何人靠近弓书殿,奴婢……” “身体不适?!” 难道他早就知道多摩铭的计划,才会说出姒月回不来了,才会以这种她根本就不会相信的借口,对她避而不见? 赵月妩心痛地难以自抑,身子抖得让一群侍女心惊胆战。 “娘娘!” 她一下瘫坐在地上,原本她还以为尧王制定出那样的计划,是真得在乎自己的亲生女儿。可现在却感觉是他在用这种方式,来试探臣子的忠心和制造对西贡用兵的借口。 真是这样的话,这个父亲,这个丈夫,实在太可怕了。 一片梨花瓣,落入她凌乱的视线中。 她愣愣地看着它,不禁陷入无尽感伤中。 “梨花落,伊人逝。奶奶,小五是不是真得爱错了?” “娘娘,梨花五月开,五月败。陛下一番心血,七月方显落,已经很不容易了。” “七月……” 赵月妩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看向那侍女,“你刚说什么?” 侍女被她的样子给吓到了,忙跪下道,“奴婢多嘴,请娘娘息怒。” “本宫问你刚才说什么?!” 侍女惊恐万状,头低得贴在了地上,紧张地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赵月妩这才猛然发觉,这一年的气候,较之往年实在温和了太多。比起奉先王统治时期,北尧国力最为鼎盛的时候,更加风调雨顺。 “来人,摆驾弓书殿!” 这国力不足的情况下,魔婴根本不具备这种力量。赵月妩下意识地想到了契约,他的王在逆天而行! 可她刚踏出宫门,就被一干天蠎卫拦下了。 “陛下有旨,承昭皇后即日起,不得踏出宫门一步。胆敢违令,凰煜宫所有侍监侍女,斩!” 刚刚解禁了一个月的凰煜宫,再次被封。 赵月妩倒抽一口凉气,死死地瞪着宣旨的天蠎卫,“你再说一次?” 对方恭敬地递上圣旨,“陛下圣旨在此,娘娘自己看吧。” “姬少帛!你以为你带了护颊面盔,本宫就认不出你了么?!今日,你不让本宫见到陛下,来日,本宫必加倍奉还!” 姬少帛眼神微微一暗,承昭皇后果如宫里传言那般,因姒月公主的远嫁失了国母应有的心智凤仪,变成了性情尖锐的后宫女人。 他后退两步,抬手一挥,身后的天蠎卫转眼便将凰煜宫围了起来,逼得承昭和一干下人不得不退回宫内。 “陛下还有一句话,后宫不得干政,恳请娘娘静待四年,不要再插手朝堂。姬少帛奉旨行事,多有得罪,告辞。” 赵月妩眼见姬少帛要走,攥紧双拳破口而出,“姬如鸢!你忘了姬如鸢了么?!你难道真得相信……” “娘娘!” 姬少帛一声大喝,攥着剑柄的手紧地咯吱响。他万万没有想到,承昭皇后会在这种时候,翻这种不能翻的案子。 “已故之人,不劳娘娘挂心,保重。” 姬少帛头也不回地走了,赵月妩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修鱼寿……你居然要把我关在这里这么多年!修鱼寿!!!” 姬少帛回到弓书殿,看着病榻上的尧王,满是不解。既然多摩铭的心思,他已全部猜中,为何还要养虎为患?难道攻打西贡,非多摩铭不可? “陛下,祁王求见。” 门外侍卫的通报,让姬少帛顿时明白了尧王的顾虑。此等满门抄斩的大罪,身为多摩铭结发之妻的乌洛兰秦玉,根本无法保全。 修鱼寿见他站在那里发呆,轻轻笑道,“孤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还不到时候。君无戏言,孤答应过你,自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姬少帛心思被看穿,不免有些尴尬,行了礼就要退下。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尧王的一句话死死钉在了地上。 “少帛,谢谢你那天收了剑。” 那天朝堂比剑,他的确心存杀念。姬如鸢含冤莫白,北宫修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恨;骞人太卫府成为朝堂杀手,忍辱偷生,却被逼得杀了西岳驰全家,还有禁军的兄弟,他怨。如果不是时刻拿已经不存在的精骑队提醒自己,如果不是还念着当年的承王,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尧王牺牲了姒月,他根本不会回来。 “您是察觉到杀意,才突然收剑的么?” 修鱼寿笑笑,不置可否,“孤从不畏惧自家兄弟的剑。” 姬少帛身子一僵,跟着转过身跪地,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少帛等着!” 乌洛兰秦玉见着姬少帛出来,微微欠身行礼。 多摩铭对姬如鸢做的事儿,说到底是因她而起。所以她对姬少帛除了敬,更多的是愧疚。每每碰面,这欠身之礼,都是必不可少的。 姬少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懂点医,进去看看陛下的病吧。” “谢将军。” 乌洛兰秦玉进了殿,看到尧王正半躺着批阅奏折,便一言不发地站到一边。 修鱼寿看了她一眼,“你是来替多摩铭求情的吧?” 乌洛兰秦玉只知道夺回姒月公主的行动,因为多摩铭的多疑而失败了,并不知道其间的真相。那个人始终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之前所做的种种,也是为了她。她不替他求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而且,在她看来,行动失败也不全是多摩铭的问题。 可听到尧王有气无力的声音,她又不忍心再去戳他失去爱女的伤。 “臣是来看陛下的。” “只要他来年将功折罪,孤既往不咎,下去吧。” 乌洛兰秦玉万般愧疚又万分感激地伏地行礼,犹豫了半响,还是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拓王泓的圈套,摆明了是冲着多摩铭去的。他不仅提前知道护送姒月公主的两员大将是谁,更是对他们的出身和性子了如指掌。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北尧朝堂上有西贡的奸细,且地位不亚于亲王。 “你是说,有人帮着拓王泓接走公主,故意陷害多摩铭?” “正是。” 半响,修鱼寿忽而笑了,“罢了,你替孤去趟翊王府吧。” 乌洛兰秦玉狐疑地抬起头,看着侍监官递上来得折子,“这是?” “退下吧。” 乌洛兰秦玉还想问些什么,却看到尧王眼底不容违抗的凌冽,忙行了礼离开了。 泠泠七丝,悠悠松风。 翊王府,一曲十面埋伏,一场机关算尽,却不了失意。 乌洛兰秦玉踏近弹琴人时,弦断曲丧,空余一丝失落在眸中。 同朝为政这么多年,乌洛兰秦玉读不懂尧王,更读不懂少师虞。 尧王于她的不懂,还能摸得见看得真。少师虞于她的不懂,就真的是两眼一摸瞎了。她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又为何而在。 精通乐理,颜比宋玉,惊才风逸。乌洛兰秦玉对他的了解,仅仅只有这十二个字。 言谈举止如行云流水,为人处世泰然自若,朝歌之上游刃有余不留瑕疵。朝歌上能出现如此完美的人,其心思手腕可想而知。 尧王这个时候,让她来找这个男人,难道陷害多摩铭的人就是他? 想到这里,乌洛兰秦玉收拾了下心思,微微欠了身道,“秦玉叨扰大人雅兴了。” 少师虞微微一笑,缓缓站起身,“陛下让你来的吧?” 乌洛兰秦玉递上折子,笑道,“秦玉只是为陛下做个送信人。” 少师虞接过折子,略略看了一眼,眼底错愕一闪即逝。 “烦劳祁王,回去转禀陛下,少师虞静待陛下凯旋。” 乌洛兰秦玉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却强烈地感觉到多摩铭行动失败,和少师虞脱不了干系。 此刻,她终于深切明白了多摩铭步步为营的苦心,就算当年和他同仇敌忾遏制郊尹兄妹的少师虞,也不是可托付性命之人,更何况朝堂上那些未经生死患难的大臣。 乌洛兰秦玉走后,少师虞手里的折子已被生生攥成了一团,血顺着指缝滴滴打在青石上。 “芸轻,我真不该把你也卷进来……” ; 第一百七十九节 芸轻之锢 一夜权心 蟒寿宫,霓裳红袖转,道不尽的嫣然。 她的舞,有些惶恐,有些不知所措的拘束,却不失妩媚。看着远处榻上的男人,她的眼神顾盼流离,掩不住心急如焚的焦虑。 她的大人,现在何处,一切是否安好? “你就是念芸轻?” 奏乐随着他忽而的一句戛然而止,她浑身一震,跟着跪在了地上。 “一切都是奴婢自作主张,求陛下不要为难大人。” 半响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她抬起头,愕然发现他人已不知去向。 乌洛兰秦玉的贴身丫鬟,少师虞安插在穆王府的眼线——念芸轻,就此被留在了蟒寿宫。 那个将她留在这里的尧王,却很少回到这个寝宫。 他每次来,都是夜过子时,除了间或的咳嗽,她再未听过他发出其他声音。只是例行公事般,点一首曲,看一场舞。然后,兀自离开。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这渐渐成了蟒寿宫不变的默契。 直到连续三个月没见到他,她的心才真正地乱了起来。 蟒寿宫的铜墙铁壁,隔绝了纷争,也隔绝了消息来源。她日复一日的等待,无法得到那位大人的消息,唯一可以给予期颐的尧王,似乎也消失了。 就在她被这种煎熬折磨的几近绝望时,他又出现了。 这次,他没有点舞,而是直接被人抬进了寝殿。 她愣愣地看着手忙脚乱的御医,来往如梭的侍者,将安静的皇帝寝宫变成了纷杂的战场。 姒月公主出嫁两年后,尧王终于被伤病累倒了,常居蟒寿宫,卧床不起。 蟒寿宫不再安静地像座坟墓,总有大臣们来往,天蠎卫和侍监官们更是寸步不离,她也被关进了更为隐蔽的内室。 可就算是这样,尧王依旧延续了蟒寿宫的默契。每每夜过子时,点一首曲,看一场舞,再沉沉睡去。 内室是不隔音的,她终于得到了那位大人的消息,他一切安好。偶尔还能从门缝中,窥得他如往常般恬静镇定的模样。 她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渐渐地,她知道了愈来愈多朝政上的事儿。 北尧连续三年无病无灾,国库空前充盈。持续了八年的地方军霍乱和隐患,也被多摩铭一举铲除,地方军风气前所未有的严整,就连战力都达到了能和禁军一较高下的水准。 一切风平浪静,正是那位大人的心愿,却不觉得他有一丝欣慰之色,反而有些郁郁寡欢。应是多摩铭因祸得福,开始尽职尽责整顿军务,使得尧王愈发信任且依赖于他了,让大人有些不甘心了吧。 若是那位大人的郁郁寡欢是为了她,该有多好。 她自嘲般摇摇头,自打被他从奴隶市场买回的那日起,他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有多一刻地停留。 被尚武之家的排斥,被同胞兄弟的耻笑,激发了男儿骨子里的傲,铸就了他一身隐忍的倔强。在他家里的那些日子,她从未见过他的怒火,也从未见过他的笑,峨眉轻瞥,宇间总是一抹化不开的愁。 她倾尽毕生所学,舞技尽出,也未能博君抒怀。反是他的琴乐,让她的舞更为绝伦精妙。 他说,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展所长。让少师一族知道,文,方能安邦。 她相信,他可以做到,他也确实做到了,不靠任何人的帮衬,站在了天尧皇城上。 那一刻,她看到他的笑,倾国倾城。 为此,她心甘情愿沦为棋子,助他达成所愿。 他对她终于少了些淡漠,多了些柔情。可这柔情总是淡淡的,让她摸不清道不明。 直到他看厌了北尧朝政的黑暗,倦了无休止的争斗,想亲手结束这一切。他才对她,有了不舍。 他要对昔日的兄弟出手了,可饵却是尧王的爱女,弄不好,便是鱼死网破。当他说出这一切的时候,她连想都没想,就做了送信人。 如果是她,就算事后被查出来,他也能置身事外。 说到底,她只是他买回来的奴隶,死不足惜。 可尧王只是将她禁锢在了蟒寿宫,没有羞辱,更没有责难。这种感觉就像她只是一个会跳舞的木偶,无关痛痒。 让她最不解的地方,也是这里。尧王和那位大人一样,在她跳舞时,目光却没有在她的身上过多的停留。微微一瞥,眸子里映出的也是和她毫无关系的人和事。如此相像的两人,使得她每每看到尧王,都会愈发想念那位大人。 或许,这便是对她最大的惩罚。近在咫尺,想见却不得见的思念,比死更让人难以承受。 这天晚上,她在蟒寿宫见到了除了那位大人以外,另一个让她挂心的人——乌洛兰秦玉。 祁王待她亲如姐妹,她却出卖了祁王的夫君。刚刚平静的心绪,骤起波澜,让她心如刀绞。 她忽觉不对,这两年来,蟒寿宫从未出现过女人。就连尧王病重的这几个月,也未让乌洛兰秦玉涉足蟒寿宫。为何这个时候,她会出现在这里? 接着,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尧王把乌洛兰秦玉带进了内室,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和自己的旧主见了面。 她读不出乌洛兰秦玉此时的心绪,却从她阴郁的眼神里看出,她变了。这就是多摩铭当初不愿让她涉政的原因,纯净如她,也练出了一双如此深不可测的瞳仁,孕藏权谋。 面对尧王和旧主,她渡过了有生以来,最为跌宕起伏的夜晚。也是这个夜晚,她知道了尧王全部的谋划,也和乌洛兰秦玉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姐妹。 多摩铭到底触了乌洛兰秦玉的雷,也越过了尧王的底线。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早已不是外人看到的那般融洽。 乌洛兰秦玉的戏虽不算精,却瞒过了不善女人心的尧王。尧王的戏不着丝毫蛛丝马迹,瞒过了乌洛兰秦玉在内的所有臣子。误会就这样诞生了,若不是郁久闾姐妹发现及时,乌洛兰秦玉已瞒着尧王,先他一步着手报复了。 如此,尧王诛人又诛心的双向复仇计划,便会毁于一旦。 她此时终于明白,那位大人为何会输给这个男人了。王座上练就的心思,是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也无法轻易算计。 可尧王的大计尚需一年筹备,他已病入膏肓的身体,真得能等到那一天么? ; 第一百八十节 上官舞妓 迷惑多摩 这天后,乌洛兰秦玉进出蟒寿宫的次数多了起来,尧王的伤病似乎也一天天好起来。 尧王重登宜政殿时,北尧也开始着手准备对西贡用兵的计划。弓书殿又恢复了往日的严阵以待,大将重臣往来不绝。 冬至大节,文武百官齐聚一堂。尧王破例请了北尧最好的舞妓,和宫廷舞师斗舞助兴。多摩铭也借着酒兴,同领舞的舞妓,比起了剑舞。 多摩铭的剑舞,来自前貊蚧皇庭。舞妓的剑舞,却是见所未见。众人诧异中,多摩铭逐渐落于下风。 无意中,他眼角余光扫到尧王身边的容成硕,从那半张的嘴型中,他能猜到护颊后面那张脸的表情。莫非,这容成硕认得这剑舞? 就在他满腹狐疑时,那舞妓趁着他走神的当,一下挑掉了他手中长剑。 胜负已分,多摩铭在一片笑声中,悻悻退下。 舞妓双眼带笑,带着众舞者娇媚跪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尧王半靠在座椅上,懒懒地伸出手。那舞妓眼底一僵,似乎是有些不情愿地走到尧王身边,僵硬着身子坐在了他腿上。 尧王手指撩动着舞妓轻薄的面纱,忽地一用力,就将人庐山真面目暴露在众大臣面前。 那舞妓吓得不轻,缩在尧王身边半低着头,听着下面众臣止不住地唏嘘赞叹。 这舞妓声音甚是怪异,但模样却妖媚得紧。尤其是一双眼睛,被艳妆勾画得明艳动人。 “孤还没看够,再去跳一个,沙场点兵。” 那舞妓忽地抬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尧王一眼,才诺诺地应了。 容成硕有些吃不准尧王的意图,这沙场点兵乃军中男儿的行军剑舞,豪迈粗犷中透着男子特有的刚健勇猛,女子如何舞得? 可没过多久,满朝文武大臣的目光都被这舞妓吸引住了。男儿该有的味道一样不缺,还平添了一份女子的娇媚之美,直接巅峰了人们对沙场点兵这支剑舞的原本认知。 晚宴后,这舞妓不出大臣们意料地被尧王单独留了下来,直接由容成硕送进了蟒寿宫。 乌洛兰秦玉心里明白尧王用意,她和尧王的频繁接触,让多摩铭又开始胡乱猜忌。为了不影响日后的计划,尧王借了舞妓的手。 可舞妓是卖艺不卖身,乌洛兰秦玉刚才已经看出对方的不情愿。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送进了尧王寝宫,就算尧王不碰她,她的清誉也毁了。 待大臣们散尽,她按预先和尧王的约定,背着多摩铭去了弓书殿。 当她看清弓书殿里的人,不由瞪大双眼,诧异地看着一脸邪笑的尧王。那舞妓根本没去蟒寿宫,而是被容成硕直接送来了弓书殿。 容成硕的两声干咳,让乌洛兰秦玉回了神,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那舞妓,“她怎么在这儿?” 一句之下,容成硕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道,“祁王,这姑娘美么?” 乌洛兰秦玉瞟了眼尧王忍俊不止的样子,狐疑道,“的确很美,可是,你们……” 莫非这舞妓本来就是尧王的人,现身晚宴是为了借机留在这里和他们商议大计? “陛下,赶紧说正事儿吧。” 那舞妓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只是这一开口,直接把乌洛兰秦玉雷了个外焦内嫩。如此妩媚的外表下,居然是男子特有的声音!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舞妓,忍着全身的鸡皮疙瘩,“你是男人?!” 她这一问,连尧王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要不让他换身打扮?” 乌洛兰秦玉恨不得将那舞妓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个遍,除了身高,她真看不出男儿的半点痕迹。 那舞妓被她看得实在兜不住了,恶狠狠地瞅了一眼容成硕,“这都什么毛病,没见过男扮女装的?” 容成硕虽然一早知道这人会来皇宫,却没想到他是以这种方式进来的,所以直到乌洛兰秦玉来之前,他也是这么盯着人家左右打量。 “行了,再看后戏都没时间做了,说正事。” 乌洛兰秦玉的脑子,还是没被尧王带到正事上来。她愣愣地看着那舞妓,问道,“什么后戏?” “就是要让外人毫不疑心他的身份,真的认为陛下对皇后以外的女人动了心,尤其是多摩铭。” “啊?” 乌洛兰秦玉愕然捂住嘴,“那不是真要去蟒寿宫,还要……” 多摩铭生性多疑,不真得过一道尧王的寝宫给他的眼线看看戏,是绝对瞒不住的。说不定,在彻底扳倒多摩铭以前,这人都得以女子的装扮示人。 尧王瞟了乌洛兰秦玉一眼,“别乱想,就是做场戏。” 乌洛兰秦玉脸一下红了,她的确想了不该想的事儿。不过一想到两个男人做那些亲昵的举动,她心里就忍不住一阵恶寒。 好不容易说完正事儿,乌洛兰秦玉终于忍不住好奇,问起了这舞妓的真实身份。那个在晚宴上惊艳四座的他,在这没有外人在场的弓书殿里,言行举止完全变了个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男子独有的阳刚,让她不得不佩服他之前的伪装之术。 容成硕看了一眼尧王,对乌洛兰秦玉笑道,“其实你见过他,就是那个说书的。” 眼见乌洛兰秦玉的嘴越张越圆,那舞妓干脆自报了家门。 “上官阜阳,见过祁王殿下。” “上官阜阳?” 乌洛兰秦玉皱了眉,当初整个弓书殿的武将都在找的那个说书人,名字应该叫祖寻颜。而且,上官一族已经没落,武将更是消亡殆尽,根本没有一个叫上官阜阳的人。 “他是上官霖的儿子,也就是孤当初说的故人。” 上官武将曾名躁一时,上官霖这个名字,乌洛兰秦玉也并不陌生。北尧名将册和弓书殿密室的隔间里所陈列的军牌上,都有他的名字。原北尧精骑队铁骑营一队领带,十九岁入选精骑队,二十五岁战死黎关。 只是,若是上官霖的儿子,为何要隐姓埋名和尧王兜圈子? 天色已晚,乌洛兰秦玉不便再深究,拜别尧王后乔装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