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言者之歌》 第一章 古井1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了,挂掉老公打来的电话,也许到了明天就只能叫前夫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地蹲在一口十几米深的古井边。 “苏法医,你怎么了?”派出所的老王恰好这时走了过来,看到我走了神,于是轻轻地蹲在我身边,关切地问我。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木僵,头都转不动了,就索性没有转头,淡淡地说:“没什么事儿,打捞的人请到了吗?” “价格都开到三千块了,也没人肯下井,不过村里有一个老单身汉,好像在犹豫不决,我们小张正在做工作,或许他肯帮忙,苏法医,再等等吧。”老王的语气很温和,但也融化不开我冰凉的心境。 老公最终还是下了通牒,决定要和我离婚,而我却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虽然表面上对他很是强硬,可是我心里却一直在滴血。我本来打算看完这个现场,晚上回去跟他再谈一谈的,可是感觉得出来,他刚才电话里死水一般的冷静,看来他已经彻底下定了决心,要终结我们三年的婚姻。 其实我也不怪他,三年里,我经常加班,遇上大的案子几天都回不了家,心里面想的都是工作,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在他眼里,我就是卖给单位了。我忘记了作为一名警察之外,还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一个他新婚燕尔的妻子。三年里,我都没有好好做过一顿饭给他吃,哪怕是一碗他最喜欢吃的榨菜肉丝面,也能表达一下作为一个妻子的温情吧。可是现在发展成这样,已经没有了修补的机会。回头想想,如果我能早点把他渐渐离我远去的背影放进我工作中需要推理分析的场景,我早就应该觉察出来,事情正在悄悄发生变化,也不至于到了今天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是我没有,因为我根本没有想到,生活有时也会像案情一样,在不经意间出现逆转。 “要不然我自己下去吧,老王。”我对着井口俯下身子看了看,我的倒影清晰地出现在平静的井底,井里漂浮的衣物正好并排在我头像的左侧,似乎正在向我宣战,不祥的感觉正好和我的心境相应。 昨天晚上失踪的女孩莉莉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下落,老王都快要被她单亲母亲兰花逼死了,好不容易一大早有村民报过来一条线索,却是说古井里发现漂浮有疑似女孩的衣物。派出所最怕出命案,出了命案忙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我的感觉往往很应验,做法医虽然靠的是科学,但在现场有时感觉更重要,这是带我入门的慕容哥反复教导我的,以前对此比较迷糊,理解不了其中的奥秘,现在我完全信了,其实道理很简单,就是所谓熟能生巧吧。 老王一脸的难堪,皱了皱眉,表情很是正式地说:“要么这样吧,我还是把小张叫回来,叫他下去,你一个女孩子家,肯定不行。” 要是平时,我肯定巾帼不让须眉般豪爽地笑起来,今天的心情早已一落千丈,连一道微笑都挤不出来。医学院里可没学过攀爬技术,不过做了刑警,这是必须的活:“不等了,这种事情,我又不是第一次,把安全绳拿过来。” 老王见我很是固执,就从警车后背箱里拖出一捆安全绳,搬到古井边,拿起有搭扣的那头往自己肥凸的腰上绑,毕竟是老公安,遇到这种时候都是挺身而出的,我蓦然有些感动,就快退休的人了,还是这么拼。 我连忙抢过他手里的绳子,双手虎口叉开,比划着一个圆形:“你看看那个古井口,还有你的腰围,你下得了吗?再怎么说,下面的情况我感觉不是很好,估计有你们忙阵子了,我还是希望自己下去,能拿到第一手数据,井里原始的情况要是遭到破坏,会很麻烦。” 老王看了看井口,低头看了看自己凸起的肚皮,讪讪地开了个玩笑:“真是见鬼,看来这头功定是要被你抢去了。”他掏出一支烟,“啪”地点燃,猛吸了一口,“不过,我还是很担心,你行吗?还是再等等小张吧?” 我已经麻利地将安全绳绑好,做好了下井的准备:“老王,你叫那几个协警一起过来帮下忙,拉牢绳子,不要让我掉下去了。”我指了指警戒线旁边的几个协警队员。 老王招呼了一声,把那几个协警都叫了过来,让他们排成队,一起拉紧绳子,然后拍胸脯说:“苏法医,你放心,包你没事。” 我扶着井沿把双脚伸进了井口,脸朝向老王看了看,老王和协警们正在像是拔河一样紧紧地拽着绳子。我试了试力度,应该很安全,于是一手拉绳,一手掏出警用手电筒,慢慢地开始下沉,一边沉,一边仔细观察井的四周是否有碰擦的痕迹。这井井口虽然显得有点小,往下却变得稍稍有点大,不至于活动不便,井壁四周长满湿漉漉的青苔,我的脚尖垫在上面,湿滑湿滑的,很没有安全感。老王他们慢慢地往下放绳子,我的视线也不断地往下探,并没有发现什么擦划的痕迹。 据说这口井是千年古井,以前整个村子都靠这口井取水,现在家家门口都安装了压水机,就荒废多年没人使用了。但凡有井的地方,哪怕是皇宫,都会传出一些水妖食人之类的离奇传闻,总之,井是一个非常之所,特别是这种深井。这个村子也不例外,一般家长都会严令小孩不准在井边玩耍,否则会被井妖所害,大人们吓唬小孩子之余,自己也渐渐地生起了忌讳,老单身汉不肯下井也是情理之中。我不可能会相信这种欺骗小孩的鬼故事,在我眼里,落井之事无非就是自己落井,或是被人落井,被人落井还可以分为活的下去,还是死的下去。 可能是刚才绳子绑得太紧了,加上自己的体重,导致我呼吸都有些障碍。都已经下来了,就顾不得这么多了,重要的是下面有没有事。要是只是一些无关的衣物,就算虚惊一场,今天就可以早点回去,再怎么样还是可以和老公试着谈一下,我知道他做出这个决定也是很纠结的,不过我们一直没有孩子,要做出分手决定也是相对容易。 人一走神就容易出事,我穿着胶鞋的脚突然打了滑,使得我的身体一下子往下坠去,好在老王他们在上面把住了舵:“苏法医,你没事吧?”老王急切的声音从上面飘了下来,在狭长的井身中形成了回声。 我的身体在井中间摇来晃去的,一下子停不下来:“安全!”我就说了两个字,然后用脚尖四周踢着井壁,试图使自己能够停下来。 此时,我已发现自己距离漂浮的衣物很近了,我把手电筒朝下照了照,是一件红色格子衬衫!麻烦大了,莉莉穿的就是红格子衬衫,看来已经不能侥幸了。 “再放一点!”我朝上面大叫了一声,上面有了反应,绳子又下沉了一点。 这回完全不对劲了,我已经闻到了淡淡的尸体腐败的气味,法医对于这种气味是极度敏感的,职业使然嘛。我忽然转念一想,不对呀,按照我的经验,这深井里温度应该很低,虽然是夏天,仍能保持在十几度的样子,尸体如果一直浸泡在这种温度的水里,应该不会这么快就腐败,更加不会漂浮上来,因为莉莉的妈妈明确表示昨天晚上六点钟的时候,她和孩子一起在家吃的饭。想到这里,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我把手电筒塞进勘查服警衔旁的扣子里,这样我就腾出了双手,我把重心向前倾,浮起双腿,然后两只脚尖朝后触碰在井壁上,我的身体相对变得平稳,我要开始检查衣物下面是否有尸体存在了。 虽然我的手上戴着乳胶手套,但当我的中指接触到衣物的刹那,我就已经确定这衣物肯定是穿在尸体上的了,那种阻力感太熟悉了,如果仅仅是一件漂浮在井面的衣物,绝对没有这种迟滞感的。其实我真的希望只是一件衣服,哪怕是莉莉的衣服,没有尸体发现,还是有很多种可能性,至少不能马上确定女孩已经死亡,这样子的话今天我可以早点回去,可是这轻轻的触碰让我彻底心寒,一切已经不可能了。 我掏出袖珍相机先拍了几张照片,现在一切都必须按照命案规范的标准来做了,来不得半点马虎。拍完照片,我试着用双手贴着衣物的两侧,用力将它翻了个身,果然,是一张莉莉的脸,我看过照片的,就是她了。; 第二章 古井2 我就是那种喜欢在工作中寻找不可知的人,常常把那种令人窒息的等待或陡然发生的惊奇当作是一种乐趣,就像是那些追逐龙卷风的追风者,沉迷于发现别人未曾发现的事物,充满未知数的法医工作也许最大限度地满足了我,投身于其中我就会忘乎所以。可就是这种所谓的探索精神害惨了我,我的脑子里没有了空间可以容纳一些其它的东西,使得我在感情生活中是那么的失败,我甚至都不懂得每天像别的姑娘一样好好打扮,偶尔也萌一下,更是制造不出那些令人怦然心动的美好场景和回忆了,被人甩也是必然。 慕容哥说过,做一名好法医很难,做一名普通法医也不简单,你不能错,你去的地方都躺着一条命,要是出了差错,你就不会再有机会了。想到这,我晃了晃脑袋,把精力集中到了现场。我只是一名普通法医,我不能出错。 我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测量水温、尸温,观察尸体的位置、状态,然后就是不停地拍照,多拍一些总不会错,以后需要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再研究,说不定就可以发现一些你当初想不到的细节。在这么深的井里作业,老实说还真是第一次,有诸多的不便,首先就是身体无法保持稳定,挂在绳子上,总是不断地在晃动,还有就是这样的体位导致呼吸很是困难,不仅胸闷,感觉整个内脏都要倒出来了。 收集好需要的数据,我便开始考虑怎么把这尸体一并弄上去,免得老王再组织人力打捞,而且时间也耽搁不起,多耽搁一会儿,就会多一份意外,这样的现场,没有什么比时间更为宝贵的了。 我从勘查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超薄的大号透明塑料袋,将这十岁的女孩尸体整个套进了袋子,倒立着拉起来,尽量排出更多的井水,掂量了一下,咬咬牙好像还抱得动。做好了上去的准备后,我开始朝老王叫喊起来:“老王,我差不多了,拉我上去吧!” “好叻,大家一起用劲拉!”随着老王的一声令下,绳子开始向上慢慢移动,我紧紧地抱着女孩尸体,生怕她受到伤害似的,淡淡的腐败气味散发出来,弥漫着包围了我,这种感觉真的很是不爽,可是不抱紧又不行呀,塑料袋在重力的作用下很是滑溜,随时都有滑脱的可能,要是掉回井里,尸体的原始状况将会遭到破坏。 莉莉随着我的身体向上移动,已经完全离开了水面,我已经开始感觉到了她的重量,古话都说死人重,这话一点不假,我也是这么觉得,抱个大活人可能一点都不累,要是抱个死人就完全不一样,今天这个时候更加同意这样的说法。不过不管如何,我都得把她带出去。向上的时候不需要一步步用脚尖去垫井壁,我的身体完全被动地悬挂在空中,出力的事只有依靠老王他们了。老王他们一定很是奇怪,这苏法医怎么一下子变重了许多,他一定不会想到,我是抱着尸体出来的。 不一会儿,我到达了井口,由于井口太小,我抱着个尸体不可能同时上去,这时我的双手都酸死了,气也踹不过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老王,快过来个人,把东西先弄上去。” 应声就来了个人,我抬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照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什么都看不见,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喂,你先把这包东西提上去!我自己就不用你管了。” 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莉莉推送上去,塑料袋里滴滴答答的气味很浓的水淋了我一脸。接应的人估计力气不小,唰地就拉了上去,随后就听见“啊”的尖叫一声,竟然是一个小伙子的声音。真是没见过世面,看到个尸体还大惊小怪,我心里想。 我顺着绳子往上用力拉了一把,一只手先搭上了井沿,另一只手也迅速跟上,一个引体向上,半个身子就冲出了井沿,我都不知道我那瘦弱的手臂是怎么做到的。老王这时扔掉了绳子,急忙跑了过来,一把抱着我的腰部,将我拖出了井口。我坐在井旁的一个石凳子上,解开了安全绳,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苏法医,辛苦了,先擦把汗。”老王递过来一条白色的毛巾,我拉掉已经湿透的口罩,接过老王的毛巾,擦了擦脸,腐败的气味卷进了鼻腔,我心里琢磨了一下,要是尸体不在井里,死亡时间大约是昨天晚上。 我看了看警戒线外越来越多的围观村民,想着距离法医研究所还很远,水中尸体一旦离开水面,就会迅速腐败,这对于我的检验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就对老王说:“赶紧搭一个小帐篷,我马上要验尸。” “帐篷我们工具车上都有准备,苏法医,你休息片刻,我马上给你准备去。”老王办事我放心,去年我也来过他这儿,是山上的一堆白骨,是老王和我在山谷里一块一块集齐了所有的骨骼,最后确定是山水冲毁了一座荒坟,白骨被冲得四分五散,搞得老王是虚惊一场,不过今天这破事估计够呛,我的直观感觉已经很是不好。 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急忙脱掉手套,摸出手机看了看,不是他,是一条广告短信。昨天晚上的那场争吵应该就是他下定决心的最后导火索,其实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我莫名其妙地朝他开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情绪有比较大的变化,总有些火气没地方出。昨天下班回到家就冲着他发脾气,然后就引发了他昨天晚上摔掉了一个杯子,一阵玻璃片清脆的破裂声之后,他一句话没说,摔上了门,离开了家。我落寞地站在窗台边,看见他气呼呼地坐上了一辆出租车离去。 “苏法医,一切就绪。”老王走了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头一看,一个小帐篷已经赫然在目,在野外作业,这样的帐篷已经是顶级配置了,我内心里很是感激老王,有一个不受干扰的工作环境是我最高的要求了。 “这样的话,要不要叫家属过来先看一看?”老王一只手放在下巴上,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站了起来,立即回答道:“不用着急的,我先看看再说。” 我走进了帐篷,女孩的尸体躺在一块木板上,红色的短袖格子衬衫,白色的小短裙,赤脚,幼稚的脸上没有了表情。我简单地看了看,关键的部位都没有发现损伤,敏感的会阴部也没有发现异常,腐败绿斑已经开始从右腹部隐隐出现。我将她小小的尸体翻了个身,掀开背部的衣服,我大吃一惊,背部竟然有红色尸斑,急忙伸出手指去按了一下,指压的部位尸斑慢慢地褪去,看来尸斑尚未固定。 尸斑这东西对于法医来说是个基本功,一般来说它只会出现在尸体的低下部位,而刚才尸体是俯卧在水面上的,按理背部是不可能形成尸斑的,要形成也只会在胸腹部形成。按照现在这个尸斑情况看起来,死亡时间应该会有十二小时的样子,我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七点钟,那么死亡时间就是昨晚七点钟,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了! 我脱掉手套,走出了帐篷,老王眼里流露出期待的眼神,我知道他期待的是什么,无非就是等待我宣布这女孩未见外伤、落水溺死之类的,派出所最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相比起凶杀案来,事情会少得多得多,最多做一下家属解释和善后工作,再麻烦的家属在科学面前也不得不接受现实,这样事情就可以了结了。 “苏法医,这么快,就好了?”老王见我没说话,就试探着打开话题,我知道此时他心里一定是七上八下的。 此时我的大脑正在飞速地运转,没有立即回答他。我正在想我的事儿,背后形成非正常体位尸斑,难道是死后在一个地方停留了几个小时,背后形成了尸斑之后,然后抛尸古井?昨晚六点吃的饭,一小时后在某地遇害,停尸一晚上,抛尸时间也就是刚刚在村民发现衣物漂浮物之前,否则这些尸斑都会因为体位的改变而褪去,也就是说抛尸的人有点铤而走险,再晚一步就有可能被目击,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有足够多的时间转移尸体,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才抛尸呢?我思忖着这些时间问题,感觉到事情越想越蹊跷。 ; 第三章 古井3 不是我吓老王,等我脑子里转定之后,我就对老王说:“老王,是抛尸案,两件事,第一,我要马上解剖尸体,这二呢,马上叫刑警队那帮现场勘查的兄弟过来勘查现场。” 老王的表情明显产生了变化,但毕竟是办过大事的,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好的,我这马上去办,苏法医你早饭还没吃吧,你先去所里吃点,我们立马就陪你去法医研究所。” 我们的法医研究所建在郊外的一座名为野家坞的小山坡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几栋诗情画意的欧式乡间别墅,我的办公室就在a栋的二楼203房间。从我的办公室向外看去,山坡上绿树成荫,特别是春天的时候,满山遍野都是野花,视野远处便是城市湿地,那是我们城市的绿肺,优质的生态吸引着无数的候鸟,而靠近我窗口的近处却是围绕楼下的一大片盆花装饰的广场,至少可以停放几十辆汽车,据说当时设计的时候是考虑用来停靠直升机的。要是没有注意到进门右侧的那块刻着“法医研究所”的黝黑色花岗岩,谁都不会知道这貌似豪宅的世外桃源竟然是本市所有命案的重要战场。 “我们的研究所建得这么诗情画意的,谁这么有才啊?”我刚毕业到法医研究所上班的时候,问那个被安排带教我的慕容哥。 “老所长啊,还能是桃花岛的东邪黄药师?”慕容哥略显神秘地说。 “是哪个老所长呀?真是才华横溢。”我疑惑地看着他。 “还能是哪个?当然是你爸啊,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啊?”这回轮到慕容哥疑惑地看着我。 掐指算算研究所的建造时间,正好是爸爸当所长的时候,可是爸爸从来就不跟我谈他工作上的事情。 “去去去,小姑娘家别问这种东西。”每当我问他有关法医的事情,他总是很无趣地打发我。 “这种东西?你的工作就是这种东西?”我那时才上初一,特别淘气,故意气他。 “什么这种那种的,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的,也不应该知道,反正还是离远点,对你有好处。”也许他觉得女孩子就是应该和法医绝缘的,他从来就没有带我到过他单位,要是他知道我后来报考了法医系,他一定会被我气疯的。 老王驱车把我送回法医研究所,我办公室都没去转一下,就直奔解剖室而去,边走边打电话把情况向慕容哥作了汇报,慕容哥现在是我们法医现场勘查室主任,他正在外地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他听了我的汇报后笑呵呵地说:“小苏,开张大吉呀,你第一次独立看案子,就看出了道道,这个案子看得不错,你全权负责就可以了,另外,找几个小的一起帮忙,你自己安排吧。” 慕容哥向来很信任我,我们已经形成了那种所谓团队默契了,我刚切断电话,他又回过电来:“不过,小苏,水中尸体的尸斑你可是要担心点,复杂多变,很难把握,不能全信哦。” 我“喔喔喔”了几声,然后切断了电话。这个我当然知道,水中尸体因为会随着水流改变体位,所以形成的尸斑往往具有不确定性,甚至根本就不形成尸斑,在分析这样的现场数据时,就应该只把它当做一个参考依据,而不是诊断性依据。可是这古井不一样,可以说是水面纹丝不动,与地面没什么两样,完全具备形成尸斑的条件,这异常体位的尸斑我相信能够说明尸体是刚刚抛下去的。 解剖室里,新来的法医凌菲她们几个已经把尸体放在解剖台上,准备就绪。尸体清洗干净后,还是可以发现手腕部有一些皮下出血,颜色新鲜暗红,明显就是有受过外力,说明莉莉的手腕生前被强力扭过,我的大脑里立刻呈现出一幕莉莉遭到暴力时在挣扎反抗的画面,有了这一点损伤,我就更加增强了信心,一定是个案件,先杀人,再抛尸井中。 等我快速地浏览了一下尸体,再次将背部翻过来观察时,发现此时尸斑已经消失殆尽,我暗暗庆幸自己第一时间捞起了尸体,否则这目前最重要的证据就会被疏漏,想到这,我冒出了一身冷汗。 我迅速地检查了口腔、颈部一些容易导致窒息的部位,可是没有发现损伤,这时我又有点担心起来,从目前情况来看,这女孩虽然遭受过外力扭打,但遭受外力致死的可能性却已经基本排除,会是什么死因呢?我心里有一丝小小的紧张,为了能拿到确定的依据,只有解剖进去再说,如果解剖的结果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那剩下的只有靠毒物化验这最后一关了,会不会是中毒呢?反正溺水死亡已经在我抛尸论中被否决。 “损伤、窒息、中毒”三大死因可以堪称是法医的“三板斧”,要是一具尸体排除了以上三大死因,那么对于法医来说,这具尸体基本就是疑难尸体,要明确死因的话,需要收集的数据和分析的问题就更多了,反正莉莉的尸体已经有点让我头疼了,真是出师不利,第一次独立看案子就遭到棒喝。目前的尸斑支持抛尸,但却找不到明显的死因,三板斧已经早早用掉了两板。 几个法医分工明确,开始解剖,刀剪齐飞,一会儿就暴露出了重要的脏器,脏器没有发现任何损伤,颈部的肌肉也是丝毫无损,我开始有点紧张起来,事情至此,外力致死已经真正被排除。我倒不是害怕刚才跟老王说过是抛尸案的事,我怕的是明明有重要迹象表明是个案子,最后却弄成个死因不明,哪怕是抓到了嫌疑人,也没有办法定罪。现在手腕部的损伤和异常体位的尸斑分明就是提示是杀人案件,如果找不到死因级别的重要依据,那我的这块工作将陷入被动之中。 最后一线希望放在了气管和肺部,如果确实是抛尸于井中的,气管里面应该是没有溺水时才可能吸进的水,以及强烈呼吸时形成的泡沫,而肺部应该是不含溺液,重量也不会因此而大幅增加。 可是当我用洁净的剪刀剪开气管时,我怔住了,气管里有大量的泡沫和液体,肺脏超过正常重量的两倍还要多。 “是溺死?”凌菲她们在那里窃窃私语道,我理解他们的惊诧,如果是溺死,一般来说,那就不支持死后抛尸了,从来没有溺水后捞起来又抛尸于水中的,那么我之前按照尸斑架构的抛尸假设就会被彻底推翻。 “还有胃呢?”凌菲应声就把胃递了过来,我一把抓过已经用止血钳封闭两端的胃,小心地剪开来,里面竟然满满的都是液体,液体里竟然也有大量的泡沫,我闻了闻,出乎意料有点草莓香味,可是胃里除了液体,并没有食物,兰花说的晚饭到哪里去了呢?这草莓味又从何而来?难道这液体是草莓味的什么东西?我对胃里的泡沫产生了怀疑,如果在井里溺死,井水那么洁净,按道理胃里的液体是清澈没有泡沫的,那么这泡沫从何而来?更不可能有草莓味,这么说胃里吃进了草莓味的东西?这泡沫又是这草莓味的东西所产生的吗? 我一下子蒙了,不会吧,但这是事实,严重溺水的迹象明明白白摆在我的面前,严重地违背了我的预判。溺水?抛尸?我的大脑里就像刚才在井中晃荡的自己身体。 最后要真正确定下来,就要看气管里是否有异物吸入了,如果有异物吸入,那就是溺水的最重要依据了。我仔细地在气管里搜索着,看是否有异物吸附,不仅可以确定死因,而且可以帮助我判断溺水的环境,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了一小段蓝色的布料纤维样的东西,这口古井已经废弃多年,而且我刚才下井时也发现,古井异常干净,这蓝色的纤维非常的有价值,很有可能来源于别处,不过这也得在现场细细打捞后方能做出判断。现在问题是不管井中有没有类似的纤维,都可以明确莉莉溺水时确实有吸入,既然生前有吸入,那就是说莉莉确实是溺死的,既然是溺死,那就几乎排除了抛尸,因为溺死后再抛尸在水中这样的推断本身就是一种矛盾,所以就凭这一点足以否定我抛尸的预判。要是任凭这个矛盾存在,我连自己都难以说服,更何况是那些平时一直对技术工作抱有疑义的侦查员。 我陷入了两难之中,溺水死亡是肯定的,但却形成了体位相反的尸斑。如果就尸斑而论,明显就是有一个抛尸的过程。如果仅仅是溺水,最后找不到推入水的依据,调查的结果就有可能是会走向失足落水,那就是纯属意外,案件性质就会可能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从哪里突破呢?我掂了掂手中的数据,莉莉是赤足的,井中是否可以打捞起鞋子成为了关键,再者就是如果井里是否可以找到气管里遗留的蓝色纤维,也是个说法。 我手套都没脱下来,就急急地把遇到的为难告诉了老王,并且一再强调必须把水井抽干,打捞一切可能发现的物品。 老王一边掏手机一边说:“好的好的,我立刻转告重案组。” 解剖结束后,我回到了办公室,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咖啡浓郁的香味清洗着我的嗅觉,疲惫的身躯顿时精神起来,我翻开了《法医病理学》尸斑那一章,不知不觉竟然打起了盹。 突然,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我猛然惊醒了过来,咖啡杯已经不再冒气,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我在睡梦中得到了一个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假设,一定是潜意识在发挥了作用,常常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在过后的某个时候会突然豁然开朗。新的假设是,我相信是溺死,但更加坚信溺死的地点不是在井里,是其它一个地方,女孩溺死后,尸体一直停留在第一现场过夜,最后在凌晨时被转移到古井里,伪装成落井溺亡。 我看了一下手机,是正在现场勘查的顾晓打过来的:“苏三,绝对惊爆!你猜我们把水井抽干之后发现了什么?” “鞋子?找到了?”我急切地问道。 “什么鞋子呀,这算什么事儿,我告诉你,井里面发现一堆白骨!” 第四章 古井4 顾晓的电话出乎我的意料,我暗暗地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向我发起挑战,我必须接受挑战,没有任何退路,我跑到楼下,找了一辆吉普车,发动了马达,朝现场疾驰而去。 命运总是那么无常,爸爸是在十年前一次赶往命案现场的路上翻车的,昏迷了几个月才醒过来,后来就成了重度失忆症患者,长期住在康复疗养院,因为妈妈那时已经和爸爸离了婚,按照协议我本来是跟爸爸的,爸爸出事后我就搬到了妈妈家,妈妈很是反感如今我又固执地接了爸爸的班,经常叮嘱我开车一定要小心。 小时候爸爸禁止我问起他的工作,这越发激起了我的兴趣,他以为我只知道他是个警察,而不知道他是个法医,而我却从他的一些获奖证书上早已知道他是个法医,而且还是个名法医。 他自己的工作是那么的令人胆战心惊,可是当我只是看看动漫《名侦探柯南》的时候,他都会有意见:“小孩子还是少接触这些杀人案件,不利于身心健康。”爸爸总是这样说,但他并不会强行关闭电视机。 “这只是些娱乐片,又不是你自己每天面对的那些惨不忍睹的东西,看看又会怎样?”妈妈总是会不屑地说,然后他们也许就会无边无际地大吵起来,我站在一边无所适从。 “我就是喜欢,我喜欢的是柯南,又不是杀人。”我针锋相对地争辩着,然后说出了我的真心话,“其实你就是我心目中的柯南,可你从来不给我讲你的故事。” 爸爸对我总是很严厉,可是当我提到把他当成了偶像,刻板的脸上似乎流露出了一些满足。 我经常在爸爸出门之后偷偷翻看他的公文包,希望发现里面的秘密,可是每次我都失望了,爸爸从来不带回来妈妈说的那些惨不忍睹的东西。 高三的那年,爸爸出了事,我毅然在高考志愿里全部填上了法医系,并且勾上不服从调剂。 吉普车的动力真的很够劲,夕阳还未西下,我就赶到了古井边,顾晓他们正在作最后的打捞,白骨已经七零八落地堆在帐篷里。 其实对于我来说,这堆白骨虽然增加了很多麻烦,但对于整个案件的分析却是有极大的帮助,多个数据并行交叉进行分析,总是会好过单个数据,要是有幸可以并案,那便是最好的事了,犯罪分子就会暴露更多的行为。 我极快地展开了工作,这些白骨就像是积木,在我的手中翻转着,除了观察白骨化程度,最重要的是观察是否有骨折,哪怕是一点骨质擦痕,也是外力作用的重要依据,死者在生前有没有受过外伤,就只能靠这堆白骨了。有时候,骨质上一点小小的异常就可以大致认定案件的性质。 因为尸体还没有完全白骨化,骨骼上附着了一些软组织,所以躯干部分几乎都连在了一起,稍微一翻动,脊椎骨就像串珠断线似得噼里啪啦往下掉,所幸棉袄和毛衣还套在上面,不然打捞的时候早就乱成一团了。我仔细地除去粘满腐泥的衣服,衣服口袋里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物品,于是就放在了一边。 白骨们一会儿就被我拼凑成了人形,好家伙,一块不缺。我站起身来,打开录音笔,口中默默地念道:“女孩,十岁左右,身高一米四,生前半年左右做过开颅手术,可能存在术后智力下降,其余骨骼未见损伤,死亡时间大约是一年半,目前死因不明。” 老王钻了进来,满脸是汗:“苏法医,看来今天是中奖了,一井双尸。” 今儿一整天我都打不上趣儿,没心情接一些碎嘴皮子:“老王,重案组来了吗?叫他们赶紧去查一下村里一年半前有没有十岁一米四的女孩失踪,对了,失踪前半年做过开颅手术,按照这个术式,十有八九会有智力下降。” 老王诧异地看着我,可能是我报给他的数据过于精准,令他有点吃惊。可是重案的人喜欢这个,他们希望你的数据越详实越准确越好,这样子他们去调查就会更有方向性。看看老王都汗滴禾下土了,我补充了一句:“数据后面都要加上左右、也许、大概、可能,别把我坑了就行,重案那批人懂的。”老王没顾得上擦把汗,就又转身走了。 老王走后,我开始绕着白骨打转转,满脑子都是疑问。我习惯于在尸体四周转悠,暗合慕容哥“杀人现场以尸体为中心”的那句训话,面对着尸体,我的思绪会更加有效。 两个尸体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现在看来,共同点有很多,小女孩,年龄相当,同一古井,都有穿衣,但是不同点也很多,白骨女孩的死亡时间是冬天,莉莉却是夏天,关键是白骨女孩目前无法确定死因,而莉莉的死因可以明确是溺死,如果白骨女孩也是溺死,那么也许也构成相同点,但至少从目前的进度来看,并没有任何依据指向这一点。零零散散的数据,似乎有交集,但交集又不那么严密,首先还是需要查明白骨女孩的身份才好作进一步的分析。 我驱车去了专案指挥部,指挥部设在派出所的会议室里,我刚走进去,刑警大队长刘天毅就开始招呼我了:“苏法医,今天又是你御驾亲征呀?” “什么御驾亲征呀,今天都倒霉死了,一下两个。”我搭理了一下。 刘大见我不太高兴,就切入了正题:“苏法医,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想法?” “我总觉得这个古井有点奇怪。”我随口说道。 “古井有问题?”刘大诧异地问道。 我忽然笑了起来,知道刘大可能是想偏了,以为我对古井有了超自然想象:“你误会了,我是说,这古井里两个尸体到底有没有关联,要是有关联,并起来破案,肯定更有利,可是我在想……” 没等我说完,刘大就插上了话:“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就是两尸并案进行调查的。” “可是我在想,这两个女孩表面看上去有某种联系性,但是莉莉的死法有些奇怪,我认为是在其它地方溺死之后转移到古井的,这么奇怪的手段往往是案发时可能发生了措手不及的意外情况,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一般来说同一个人不会第二次做这种同样的事情,所以我觉得这两个尸体其实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性。” 我说这些的时候,刘大很是愕然:“你还是认为莉莉是抛尸?这溺水明摆着的,你自己说的吧?尸斑嘛,难道就不可以仅仅是异常表现吗?而且一下子来了两个尸体,不可能都有这么凑巧,两个尸体都是其它地方溺死,然后抛到古井?”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正因为如此,莉莉我是有依据证明溺水后抛尸,况且你立案的前提就是抛尸,而白骨女孩现在死因不明,所以我认为不能将这两个尸体并案。”我看刘大陷入了悖论之中,于是反驳道。 这时,一个民警推门进来,直接走到大队长面前:“刘大,白骨女孩找到主了,小名叫萱萱,死亡时间、开颅手术时间和衣服都对得上,这女孩开颅手术后智力严重障碍,村里人说是个傻瓜。”民警朝我笑了笑,“苏法医真是神了,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什么法眼呀,我是法医,兄弟。”我接了一句,心里还是感觉好好。 刘大很是高兴:“很好,工作进度很快,下一步工作的重点是以村子为中心,寻找那些对小女孩有癖好的人,特别是那些单身汉。” “可是,刘大,莉莉并没有遭到性侵呀。”我连忙解释道。 “我考虑的是萱萱,智力有障碍,受到侵害概率大,反正现在是两尸并案,就从这个点上突破不会错。侵害小女孩不一定要真来的嘛,比如猥亵呀什么的也是可能的。”刘大笑了笑,“那些人的行为会超出你想象。” 老王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大篮子,我知道肯定到了盒饭时间。我拿了一份,坐在空调边,逼人的冷气真是舒服。我打开了盒饭盖子,是一碗榨菜肉丝面,心里一阵难受。 吃完这碗伤心面,我继续留在指挥室等待。其他人都还在吃面,一边吃一边高谈阔论,指挥室里一片喧闹声,刚才大家讨论案件时的紧张气氛明显得到了舒缓。 突然,刘大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听了不一会儿,他就说:“好的,好的,要想尽一切办法抢救,我马上过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刘大起了身,转向我:“苏法医,走,我们去医院,村子里有个单身老头上吊自杀了!”他拎起公文包,原本严肃的表情突然像是雨后出现了阳光,“你看,感觉来了,有人憋不住了。” ; 第五章 古井5 一个干瘦的老头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脖子上有一道绳子缢吊过的痕迹,心电监护仪显示一切正常。 老头在村头的一棵树上吊的时候,正好有人经过,不然已经没命了。 我们来到病房的时候,老头已经苏醒过来,他斜眼看着威严的刘大站在他面前,眼神里流露出胆怯和恐惧的神色,终于,昏黄的眼睛里流下了浑浊的泪水,也许是喉部遭受了缢绳的损伤,声音很是干燥:“是我干的,是我造的孽。”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不停地在叹息,心电监护仪的心率明显在上升。 刘大斜了我一眼,露出得意的微笑,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意料掌控之中,我眨了眨眼,示意他现在不是审讯的时候,可是刘大没有理会我,脸色变得威严起来,对着老头开始了咆哮:“你先把今天这女孩的事给我讲讲清楚。” 老头突然又睁开了眼,吃力地把头转了过来:“今天?今天的事真的不是我干的,我知道昨天兰花家的小姑娘失踪了,但那绝对不是我干的,我已经做过一次伤天害理的事了,怎么可能再做第二次?我只是在前年过年后,村里那个叫萱萱的小姑娘做过脑手术,变得傻傻的,我就骗她到我家里,给她糖吃,后来我起了色心,做了坏事,小姑娘疼得一直叫,我怕事情败露,就捂住她的嘴巴,结果一不小心就给捂死了,我后来真的很害怕,实在没有办法,就扔到了古井里。今天一早你们警察来找我下井捞东西,我魂都吓没了,预感定是要出事,我推说古井里有鬼,不肯下去,不然你们出价三千块还是挺高的。可是到了下午,又听说你们捞起了白骨,我想这事肯定包不住了,还不如上吊算了。” 刘大并没有改变脸色,他还是非常的愤怒:“一事归一事,兰花家的孩子你怎么交代?” 老头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对天起誓,真的不是我干的,兰花家和我祖上还是亲戚。” 刘大没去理他,把我拉到了门外:“你信他瞎扯吗?我看他两个都难逃干系。” “我信他。”我很是自信,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直觉,“都到这个份上了,他没有必要再撒谎,反正一只脚都已经踏上了刑场,离坟场也不远了。” “谎言!你们这些搞技术的就是太仁慈,连谎言都不能分辨,你们都不知道犯罪分子是何等的狡猾,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懂不懂?”刘大似乎火气很大,刑警队长都是这个样,嫉恶如仇,我理解他们,不然何来激情与犯罪分子周旋?他气愤地扭头对小张说道,“死到临头还说谎,小张,给他上手铐,你盯牢他,继续审问!” 回指挥部的路上,我斜靠在车子的后排,看着窗外黑魆魆的夜空,心里开始盘算起来,刘大的怀疑不无道理,侦查员不像我们这些技术人员,他们攻心,我们是攻物,他们对谁都保持距离,持怀疑态度,而我们却总是要找到一个客观的立足点。不过这次不一样,老头的眼神让我相信他确实没有撒谎,如果确实如此,那么莉莉就是另外一起案件,一定有另外一个嫌疑人。我想到了刚才指挥部里自己说的理由,溺死后捞起来转移到另一个溺死环境,实在是多此一举,那为什么案犯会作这样的选择呢?除非,除非第一现场的溺水环境非常特殊,无法藏匿一个尸体,那会是什么呢? 到了指挥部,我想起了毒物化验的结果不知出来没有,我打电话给化验室的吴浩宇,他半天没接电话,就要挂断的时候,他鸭子般的嗓音传了过来:“小苏,你的那瓶东西我刚给你做出来了,是什么鬼东西呀,这胃内容只有液体吗?真是奇了个怪了,这液体成分异常复杂,我的机器都被累坏了,我也不跟你罗列什么分子了,你们法医估计不太了解这些复杂的化学分子。” 我一下子对这复杂成分有了兴趣,事情往往在不可知中获得意外突破:“吴浩宇,你可是我哥呀,你看看这些复杂的成分一般最可能可以组合成什么?比如组合成一个什么商品?” 吴浩宇继续说道:“这么跟你说吧,至于组成什么我不敢说,但是我知道表面活性剂里面含有这些分子,所以我感觉这些液体主要是是一种复合的表面活性剂,你看这对你有用吗?”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什么是表面活性剂呀?”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表面活性剂应该不属于毒物范畴,所以呢,你这胃里的液体应该不会直接导致死亡的。”吴浩宇还真帮我分析起来了,“生活中最常见的表面活性剂是沐浴露,但我实在不能想象,这溺水死亡怎么会有沐浴露到胃里面去。” 听到吴浩宇的话,我全身一阵鸡皮疙瘩,因为我想起了胃里的草莓味!对头!胃里的泡沫一定是草莓味的沐浴露!我的大脑飞快地运行起来,沐浴露,那一定是洗澡的时候,可不可能在浴盆里溺死?十岁的小孩,洗澡,沐浴露,没有食物的胃,我联系起来了,一定是莉莉的母亲撒了谎,因为孩子根本没有吃晚餐!她谎称小孩吃了晚餐,以证明当天在家里一切正常。孩子洗澡的时候在浴盆里溺死了孩子,然后到派出所报失踪,天亮之前没有办法藏匿尸体,措手不及地选择了抛尸古井。 我立即把我的分析向刘大作了汇报,刘大眼睛立刻瞪了出来:“那还不快走!” 我们一行几辆车,嘶吼着发动机,风驰电挚地离开了派出所,十几个人闪电般地冲到了兰花家。进了门,兰花正在烧香,嘴里念念叨叨地在哭诉着什么,见我们进来,也没有起身。我直奔浴室,浴室里没有淋浴龙头,只有一个大号的红色洗澡盆,上面搭着一块破旧的蓝色毛巾,洗澡盆的旁边放着一双白色的小凉鞋,地上还放着一瓶沐浴露,我拿起来看了看,是草莓香型,打开盖子闻了一下,和莉莉胃中的香味完全一样。我心里已经有数了,气管里的蓝色纤维,草莓味的胃中泡沫,赤足的尸体,在这里都有了,这里就是真正的第一现场,是兰花在浴盆里溺死了莉莉,然后抛尸井中。 当刘大告诉兰花要带她去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兰花全身一软,瘫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我自己的孩子,那么不听话,不吃饭,不洗澡,我弄死她,不要你们管。”看来刑警如果看上去威严一点,确实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不是因为兰花,此时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连忙急着问老王:“这里有药店吗?” 老王听了我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怔住了,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药店?镇里才有,派出所旁边就有一家,怎么?身体不舒服?” “没事,没事,回去再说。”我意识到自己刚才失语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一阵恐慌席卷而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刘大他们很快就搞定了这位单亲母亲,她交代了所有的犯罪细节,和我推断的几乎一致,只是我在推断的时候隐去了她杀死自己孩子时残忍的表情和动作,社会上这种悲剧常常有,无辜死去的孩子会原谅他们的妈妈吗? 刘大他们找了个夜宵店去庆功了,通常他们都会去的,因为一个案子破掉,大家都会精神亢奋,不凑在一起宣泄一下,根本就平静不下来。往常我都会去,而且不会只是做个配角,但是今天怎么可能提得起精神呢?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中,顺便在小区旁的二十四小时药店买了个测孕棒,刚才的恶心感使我预感到事情的不妙,在这个当儿要是怀了孕,简直就是个笑话。 我的房子是妈妈送给我们当婚房的,妈妈和爸爸离了婚,但不影响她日渐发达的事业,她的药品连锁店已经在好几个城市开张。她送给我的这个房子有一百五十多平米,高层电梯房的顶楼,在我们城市里也算是豪华了。可是房子再大又能换回什么呢?如果拿它可以换回我的爱,我宁愿只要个小家,一个小小的窝。虽然是燥热的夏天,当我开门走进去,感觉到的却是冰凉,没有爱的家还会温暖吗? 不出所料,老公不在家里。我灯都懒得开,去冲了个澡,然后在卫生间里拿出测孕棒试了一下,结果是阳性,测孕棒从我的手中掉落,我的心一下子坠落进了深渊,看着梳妆镜前的自己苍白的脸,是那么的可怜和孤独。 我披上浴巾,来到客厅,靠在了柔软的沙发上,三面玻璃幕墙环绕的客厅不能不说是有点奢华,外面万家灯火,余光渗透进来,没开灯的客厅显得很是诡异。不经意间,我看见留在茶几上的是一式两份离婚协议书,我拿起了其中一张,还没看到第一行,眼泪就“唰唰唰”地涌了出来,浸湿了这令人心碎的纸张。 我拨通了慕容哥的电话,慕容哥在睡梦中被我吵醒,他听到我哭泣的嗓音,急急地问我:“苏三,案子有问题吗?”听得出来,他很是担心。 我抽泣着,说不出一句话。 “是不是案子搞坏了?”慕容哥更是着急了。 “案子没事,已经破了。”我抽泣着说道,“可是,可是……” 慕容哥在那头一定是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一向看上去坚强的我从来不会落泪,连我自己都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脆弱,他变得更加着急了:“苏三,你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第六章 图书馆1 慕容哥除了安慰,也不能提供更多的心灵鸡汤。我知道我无非就是想把这内心的孤寂和空虚释放,可是发现除了使慕容哥多了一些担心之外,对于自己的疗伤毫无作用。 我在得到一千个叮嘱之后挂掉了电话,任凭寂寞笼罩了只属于我的黑夜。我蜷缩在沙发上,白天的疲倦加上精神的困乏,有一种病入膏肓的感觉,整个世界似乎已经颠倒,爱这种东西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好的时候光彩夺目,一旦遭遇不测,瞬间就可以碰得粉碎。 再复杂多变的犯罪现场都可以重建复原,而爱却不行。 他叫峻修,我和他的相识也是缘分,他是个计算机工程师,在力学研究所研究工程力学。有一次我的一个交通事故案子,驾驶员在事故现场飞离车辆三十多米死亡,我们都无法用现有的知识和经验解释其中的力学问题,案子陷入了迷雾之中,慕容哥带着我一起去了峻修的力学研究所。 峻修长着一幅理工男的典型形象,带着黑边眼镜,那时在我眼里很是典雅。他的工作令我惊叹,在我们给他提供了一些现场照片和勘查数据之后,他很快在他的计算机里复原了一个三维的模拟现场,用他的力学原理完美地复原了现场,再现了事故的过程,密布在我们情绪里好几天的阴霾顿时烟开云散。 后来这个话语不多的技术宅就成了我的老公,征服我的是他那种近乎狂热的技术专注,我满足于那种崇拜之中。结婚后,渐渐发现崇拜并不能支撑我们生活的全部,他没日没夜地趴在十七吋屏幕的笔记本前,没有情调,没有爱护,也许他对我也是同样的感受,丝毫没有一个女孩子家的温柔和娇情,只是一个冷冰冰也同样是工作狂的女法医。 看上去的平静终于酿成了最大的风暴,我们之间的战争爆发了,现在回头仔细想想,实在分析不出任何争吵的理由,都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到底是谁的错?我看导致人类悲剧的两次世界大战也许就是像我和峻修之间的战争一样,一不小心触发了什么导火索就毫无理由地开战了。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夏日的阳光明亮地照进客厅,我发现我依然躺在了沙发上,阳光沐浴的真皮已经被晒得滚烫,匆匆洗漱之后,驱车赶去法医研究所。 凌菲见我进门就说:“苏老师,早晨又一个案子,不过事情已经搞妥,大学图书馆一个学生自杀。” “自杀?星期一这么早谁就捡一便宜事,哪个法医出的现场?”我随便问了一下,打开了咖啡机。 凌菲坐在我对面,她站了起来:“苏老师,学校里自己定的,因为情况很清楚,电击死亡,现场有遗书,尸体都已经开始腐败了,所以他们保安部就内定了,情况通报给了派出所。” 夏天的尸体要不了两天就会面目全非,腐败巨人观可以改变任何一个人的美好形象。他们学校每年都会有学生自杀,要是让他们看看死后有多么的毁容,也许可以大大降低自杀率,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脆弱? 我冲了一杯浓咖啡,见凌菲站在那里毕恭毕敬的样子,就对她说:“别这么客气了,我们现在都是同事,五年前我也是像你一样第一次踏进我们研究所。这样吧,昨天案子的鉴定书,你有空草拟一下,过会我给你们几个刚来的上个课。” 我忽然想到这个自杀的大学生是个典型的好教材,电击死每年也并不多,难得的案例,正好让她们几个看一看,加深印象,“他们学校有把尸体送殡仪馆了吗?要是送过去了,我们等下就去殡仪馆看看,就拿这个大学生的尸体做教材。” “有的,刚才殡仪馆来电还问要不要我们给出证明才能火化。”凌菲坐了下来,面带微笑。 “不管它,这不是我们的职责,火化的事,他们应该和派出所协调。”我把目光转移至电脑屏幕前,开始浏览单位内网上的新闻。 “好的,苏老师,我去核实一下。”凌菲走出办公室,轻轻地拉上了门。 看来昨晚并不太平,大大小小的各种案子刷了屏,真是多事之夏,几乎都是一些司空见惯的侵财性案件。我喝了一口咖啡,这爪哇岛原产的咖啡口味真是苦,要不是加了少许糖,我一定喝不下去,平时我喝咖啡都是不加糖的,但这咖啡,苦得只能叫正宗,不加糖是要死人的。 等凌菲联系好,确定尸体已经停放在殡仪馆的时候,我就载着她们三个,朝殡仪馆开去,殡仪馆距离我们研究所也就三公里的样子,我们的车子绕下野家坞的最后一个弯道俗称美人坡,顺着漆黑的柏油大道一路狂飙,一会儿就到了。 凌菲她们刚来我们法医研究所才一个星期,她们虽是法医系正牌毕业生,但因为体制原因,法医属于人民警察,人民警察属于公务员,所以还是需要经过严格的公务员录用竞争考试,极少数的优胜者才可以进来上班。凌菲的大多数同学都去了社会上民办的司法鉴定机构,那些鉴定机构平时以伤残鉴定为主,尸体相对少些,出现场就更少了,想要接受最严酷的生存挑战式的法医工作,在我们城市,来我们法医研究所就对了,想要推理就给你烧脑,想要熬夜就给你不眠。 慕容哥安排凌菲跟我,在我们所里,新来的法医需要跟班五年,评上主检法医师,才可以独立外出勘案。我是刚熬出头,以前跟了慕容哥五年的时间,慕容哥去年升了法医现场勘查室主任,我也沾了光,嫡传的主任徒弟,哪能不是大红人呀?我自己倒是坐若针毡。平时生活中,刚出师的人要么是很张狂,要么就是诚惶诚恐,凡事怕出错,我就是属于后者。这法医工作完全不像电影里那么轻松潇洒,现场和尸体的每一处变化都需要潜心研究,不过成就感确实蛮强。 给新同志上好第一课是非常重要的,这关系到她们对法医研究所的基本看法。凌菲这孩子看上去心灵手巧的,是个可塑之才,黄永胜和肖建信两个虽然不是跟我的,但我也有责任从旁熏陶他们,正好乘今天这个机会一并给他们一起上个课。我们这边上课不会是大学阶梯教室里那么正襟危坐,一般都会是直接拿尸体说话。面对眼前一具实实在在的尸体,已经胜过任何理论,实践出真知,只有在实战中磨炼出的才叫智慧,不然那只是知识。 大学生名叫万绍铭,他的尸体确实已经开始腐败,不过室内尸体因为温度低,腐败速度会比室外的稍慢一些,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他的面部变得有些浮肿,颜色发暗发黑。按照他的身材来看,应该是个瘦长的脸,可现在凭这张肿胀的脸型,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原来也许俊俏的样子。 电击伤在右手腕部,电线捆扎腕部的印痕清晰可见,皮肤已经被电流严重烧伤,我抓起万绍铭的右手腕,按了按,然后示范给凌菲她们三个看,“你们来触摸一下,这电流斑很典型,皮肤烧焦变得坚硬,看一次一辈子忘不了。像看到这样的损伤,你就可以放心认定是生前电击致死。看这电线捆扎痕迹,想必是捆扎好通电的,这体现了一个什么心理呢?就是必死,电线捆扎在手腕上通电必死无疑。不过,这电击致死和案件性质并没有直接关系,你不能因为说是电击致死,就可以轻易地认为是自杀。比如这个万绍铭吧,虽然是现场留有遗书,我们作为法医,考虑的就要多一些,遗书不是我们法医研究的范围,我们一定要盯住尸体,拿尸体说话,所以,还是要结合到死者是否被控制或失去控制力,才好判断是否是自杀,这些东西只能在尸体上找到依据,当然,现场的一些变化也是很有帮助的。” 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什么,于是就顺着自己的思维开始口若悬河地说道:“作为一个法医,每一个现场,每一个尸体,我们都必须一视同仁,世界上没有简单的现场,只有马虎的法医。所以,当你面对尸体的时候,就必须认真仔细,它们从来不说话,不管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它们在生前都曾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它们也许有委屈,有痛苦,有沉冤,但它们已经没有了诉说的机会和能力,它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我们身上,因为我们是尸体的代言者。” 凌菲三个戴着手套和口罩,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像是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在听我的这番训话,使得我想起了五年前慕容哥第一次给我上课的情景,当时的我也是像他们这样,毕恭毕敬地站着。“代言者”三个字是慕容哥当时传给我的,我觉得这三个字准确地表达了法医的使命,我们无数不眠之夜的辛劳工作,不就是在谱写一曲平凡的代言者之歌吗?先辈们付出的艰辛和努力为我们现在创造了极佳的工作环境和氛围,我有责任把这支代言者之歌继续很好地传唱下去。 “好了,不啰嗦了,这个尸体到了我们手里,我们就按照规范把它过一遍吧。”我也戴上了手套,亲手给她们示范如何检验电击死的尸体尸表。 我拨开了死者的口腔,检查他的牙齿情况,正要说如何如何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异常情况,我的小心脏又一次扑通扑通乱跳起来,二十岁的大学生,怎么长着一口三十岁的牙齿? 第七章 图书馆2 我反复地在心里掂量着,按照牙齿磨耗度的六级分度法,尸体的磨牙应该属于三级标准,而三级标准的平均年龄应该是三十岁,万绍铭这个二十岁的大学生怎么会长着三十岁的牙齿呢?虽然理论上存在一些发育异常或者饮食条件特别等等可能性,但这太大的差距使我突然兴奋了起来。 烧脑来了,万绍铭案给我的是下马威,还是新挑战? 我叫凌菲她们三个一起凑过来看,她们看后,一脸严肃的表情,我知道她们并没理解我的意思。我三言两语告诉她们我的意思后,她们脸色顿时变得发白,表情都差点周星驰了。 凌菲三个弯下腰来,扒开死者的口腔认真地研究了起来。 “苏老师,你说这万绍铭的牙齿怎么会长成这样呢?这牙齿真的有三十岁吗?”肖建信一脸疑惑地问道。 凌菲抢口说道:“苏老师是这个意思吗?苏老师根本就没觉得这具尸体是万绍铭,对吧?” 凌菲转向我,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我自己的大脑还在忙碌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见我没说话,凌菲继续对肖建信说道:“你看这牙齿的磨损程度,我觉得跟书上说得一模一样,应该是三十岁,建信,你忘了《法医人类学》后面的彩页上的附图了吗?” “彩页附图呀?有点想不起来了。”肖建信涨红了脸。 “我也支持凌菲的意见,你看,我这张图上的磨耗度和尸体的基本一致,苏老师说得没错。”黄永胜在手机上翻到一张牙齿磨耗度判断年龄的图片,他眼皮都没离开屏幕一下。 我直接的反应就是殡仪馆他们弄错了尸体,偶尔殡仪馆工作疏漏是有可能把尸体装错冰柜的,但这手腕上的电流斑已经说明了一切,这几天整个城市都没有类似的尸体,不可能弄错的。 如果这具尸体确信是现场尸体,那这里面一定有重大玄机,我的判断是:这三十岁的牙齿不可能是发育异常或是饮食条件特别就可以解释的,说白了,眼前的这具尸体不是二十岁,而是三十岁,那很显然,如果万绍铭确信是二十岁,那么现场的这具尸体就不是万绍铭的尸体。 我感觉到我们这座城市又即将多一条惊天新闻,具体内容将会如何书写,就要看后面的调查了。我们经常工作在新闻的背后,制造新闻的不是我们,是我们把那些隐匿的新闻制造者推上了新闻头条。 按照大学保安部的意思,现场的遗书署名就是万绍铭本人,尸体年龄和署名的现场遗书形成了极大的矛盾,这里面到底有多深的水,没有人知道,现在需要的是法医和所有现场技术专家共同来破解这背后隐藏的秘密。 我马上把情况向刘大作了汇报,刘大听了之后,立即启动了程序,要求各部马上勘查现场。 爸爸做所长的时候,案子应该没有像现在这般多,但来自于工作的挑战一定不会低,犯罪分子同样狡猾,条件差,设备差,人少。直到在爸爸的领导之下盖了这堪称豪华的办公场所,才有了我们现在这般阔绰,现在的一切都是爸爸以前留下的老底子。法医这一块,市里面非常支持,向上面要点钱要点人,还是会满足的,所以我们现在的人员设备配置都是其它兄弟城市眼红的。现在最怕的是,上面满足了你一切,你却交不出完美破案答卷,这就要入死穴了。 现实中就是这样,不管你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处处小心,可是现场的复杂和多变,一不小心就会让你遇上雷区,炸毁你的信心,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修复心理阵地,重燃希望。很多法医心中都有着不愈的疤痕,老法医们经常说,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可我现在这个年龄正是向前冲的时候,一时是无法理解这些心情的,也许哪天说不定受了伤,才会体会到其中的痛处。 爸爸工作的状态我没有看到过,他从未带我来到研究所,以至于单位的人在我正式上班之前,都不认识我,只知道老所长有个女儿,后来读了法医系。我考进研究所工作没有依靠爸爸的影响力,完全是我自己的努力,再说,公开的公务员考试也不可能有水分。那年只招一名应届毕业生,我的理论课分数第一,实践和分析环节又给我加了许多分,爸爸一辈子的工作态度和精神似乎潜移默化地移植进了我的骨髓,尽管他百般保守他的秘密,不让我了解他,不让我走进他的世界,可还是通过血脉影响到了我。 我一边想一边驱车迅速地赶到了现场,现场位于学校图书馆地下室的仓库里,这里是图书馆废旧书刊存放地,地上、桌上、床上到处都摆放着图书馆等待处理的旧书刊和废报纸。 据介绍,万绍铭是大一的学生,经过反复核实,确定是二十岁。他是趁着暑假的时候,每周六在这里打工一天,帮助整理挑选废旧书刊报纸中确定报废的部分,由他转卖给收购废纸的人。 刘大他们已经先行赶到,现场还赶来了刑警队的痕迹、笔迹专家。 我进去的时候,笔迹专家郭伟田正在向刘大汇报:“遗书上的笔迹我们已经做过比对,认定是死者万绍铭本人所写。” “确定?”刘大带着疑惑问道。 “确定,我比对了万绍铭的老师提供的好几个笔迹样本,没有任何问题,现场的遗书笔迹完全一致。”郭伟田说话的口气相当肯定。 郭伟田是全省有名的笔迹专家,他做出的鉴定意见,没人敢有异议,在这方面,我是完全相信他。一个现场,如果没有大家的共同努力和信任,是根本无法进行分析的,单靠单方面的数据,想要复原现场,比登天还难。虽然法医肩负着不同的使命,但要是没有其它专业的支持,分析工作也是难以为继的。 我心里开始盘算起来,笔迹确定是万绍铭的,尸体的年龄又表明这尸体不是万绍铭,这又算什么呢? 看得出来,刘大这回也有点不一样,他紧锁着眉头,心里一定也在快速地推理着,他忽地抬起头,转向痕迹专家侯宇廷,问道:“那你这边的情况如何?” “门窗都没有遭到破坏,室内也没有打斗的迹象,看上去整个现场很安静。”看得出来,候宇廷已经进行了初步的勘查。 刘大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这时的气氛有点紧张,天花板上的一只大风扇呼哧呼哧地转动着,再也没人说话,我知道下一个发言的应该是我了,虽然大家不说话,可是心里都明白,这摊事是我挑出来的,既然现场的一切都很正常,唯独我基于尸体的问题要求全面勘查现场,那因这引起的一系列后果,以及最后的拍板,都是要我来负责了。 派出所的一位同志见现场没了声音,就插了一句话:“家属早上赶过来看过尸体的,死者的身高、体态、衣裤鞋子,都表示认同,只是相貌已经有点腐败变肿,变了样,他们看到尸体就哭晕过去了,学校做过工作,家属已经签字,同意尽早火化。” 派出所的同志说完这些,现场再次出现了沉寂,我可以想象,每个人的心中都在思考着不同的问题,而且答案都不一样。只有我,只有我心里明白,他们所发现的正常现象只是表面现象,我要是抛出我的最后意见,他们一定会感到惊讶。 我感觉到自己仿佛已经进入了一片雷区,表面的太平,处处隐藏的都是险境,一不小心就会引爆不知是多少当量的炸弹。 我忽然想起万绍铭左手腕的那条疤痕,那条疤痕看上去很细很直,已经有两年左右的时间,形状有些模糊不清,颜色已经有些发白,当时我没有考虑这是一条割腕自杀留下的疤痕,只是把它当成一条普通的疤痕而已,由于时间关系,我仔细地拍了照,所以就没再多去想它。现在如果作为个体特征去辨认尸体,却是可以发挥一点作用,如果万绍铭家属否认他左手腕有这么一条疤痕的话,这也是排除这具尸体是万绍铭尸体极其重要的依据,于是我看了看表情有些怪异的派出所同志,模糊地问了这么一句:“家属还有提到其它的吗?比如疤痕之类的?” “对了,有的,我们派出所对于身源问题这种事情问多了,也有经验了。我正巧问过他父亲,万绍铭在高二的时候曾经割腕自杀,当时在左手腕上留下了一道疤痕,家属看过尸体左手腕上的疤痕,也是点头的。”派出所的同志又补充了一句。 死者左手腕的那条疤痕颜色看上去确实有两年的时间,形成的时间点和家属所述并不矛盾,但家属所述的万绍铭左手腕的疤痕是割腕自杀形成的,而目前按照我的回忆,这具尸体左手腕上的疤痕却不具备割腕自杀疤痕的典型特征,所以更加引起我的兴趣。 不过,毕竟是事关重大,这还需要重新再看一遍尸体,心里才有底,反正这条依据并不是排它性的,现在为了确定尸体身份,暂时还不需要这条依据。 我看刘大没说话,我以为他会主动问我,可是看得出来,他心里肯定在打鼓,到底今天这苏三是怎么回事?我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我想说一下,我这里有一点问题,万绍铭今年二十岁,而我看这个尸体的牙齿年龄却是三十岁,虽然我相信现场遗书的笔迹鉴定意见,但我还是不得不说,现场的这具尸体不是万绍铭的尸体,至于为什么,万绍铭现在何处,我也不知道。” 第八章 图书馆3 我刚说完,现场一片哗然,刘大看上去比较冷静,他显得没有那么诧异,看来在他的心里,估计已经信了我的意见。 候宇廷手里拿着一把刷指纹的刷子,捏着轻轻地转了一圈,一不小心黑色的粉末撒了一地,他没去理会,歪着脑袋对着我慢慢地说道:“苏三,你怀疑这个死者不是万绍铭?我理解你的意思,就凭这牙齿年龄,你敢定下去?牙齿的问题会不会是个体差异造成?经常听你们说什么有些人牙齿磨耗会比一般人厉害。” 候宇廷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毕竟他是一位痕迹专家,他对于人类学的体会只会是粗浅的了解。不过,侯宇廷作为一个痕迹专家,他法医学的知识还真不少,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有点小变态,特别喜欢参与我们法医的工作,偶尔也和我们一起解剖尸体,这点我理解,他只不过是想多了解法医工作,以便于在未来的现场分析中更好地理解法医的意思,分析一个现场,他们痕迹一套,我们法医一套,互相利用数据,就是看最后能不能统一到一块去,经常会有一些分歧互不相让。对于法医来说,解剖尸体是日常工作,但对于没学过医的人来解剖尸体,那心理承受能力不是那个很变态,一般可真受不了。不过我只是让他参加一些没有腐败的尸体解剖,以免那些腐败的尸体把他吓着了,对我们法医工作有看法。在法医眼里,一具尸体无非就是个设置了悬疑需要解答的问题,无论是腐败尸体,或是分尸的尸块,无非就是问题复杂性不同而已,没有任何外行人员多虑的诸如恶心恶梦灵异等等其它内容,但是对于没有医学知识的人来说,那永远是一具尸体,还带着恐怖的性质。所以在这点上,我还是很佩服侯宇廷的。 我莞儿一笑,对侯宇廷说:“个体差异现象确实存在,但那只是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没有差别这么大的,我确信这具尸体不是万绍铭的尸体,是有人类学知识作为保障的,这并不是一次博弈,我敢说这个现场表面安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你们还是好好勘查吧,我建议要立即进行尸体解剖,并且马上对这具尸体做亲子鉴定。” “家属那边怎么交代?解剖也是需要家属同意的。”校方代表是一位西装革履的小伙子,看上去好像很是为难地说。 “问题是根本就不是他们孩子,哪来什么家属?”我应了他一句,想必他估计是已经和家属谈好一些协议,本来可以圆满地把事情处理好,现在却又冒出这一变故,让他的工作很难做。 “那怎么来解释现在尸体身上的这些衣着?还有这万绍铭的遗书?”一个胖胖的侦查员说道,一般的侦查员对于人类学知识的了解几乎为零,对此的疑惑我表示理解。 “这尸体不是万绍铭的话,而这遗书却千真万确是万绍铭所写,显然这份遗书是万绍铭伪造的。是不是可以这样想象一下,万绍铭加害这个死者之后,将自己的衣服给尸体换上,留下遗书,逃之夭夭,不就可以解释现在现场留下的一切了吗?”我看了一眼这个侦查员,应该是新来的,“不过,这一切只是推理,推理是需要证据去支撑的,工作还是需要一步步推进才是。” 刘大这时开始切入我们的讨论,他若有所思地说:“目前数据还是比较缺乏,我同意苏法医的看法,你这边抓紧去解剖尸体,那边我叫其它法医马上做亲子鉴定就是,现场这边还是按照我们的套路,把工作做起来。” 我知道他的意思,一切都要正式上马了,也就是说要按照命案要求去办,刘大选择相信我,让他相信是一切的开始。 我刚如释重负地吸了口气,却又内心焦躁起来,一切已经开始,潜意识里却涌上一些紧张和担忧,毕竟人命关天,不能有丝毫的闪失。 接下来呢,就是解剖、化验、亲子鉴定、勘查现场,一套组合拳打下去,事情总会有所明了。目的就是要确定现场的尸体不是万绍铭的尸体,然后就是分析和复原现场,发现谁才是这个现场的罪魁祸首。 我又回到了解剖室,开始对尸体进行全面的解剖,我需要尽快找到支持我观点的依据,案情讯息万变,肯定等不及亲子鉴定的结果。记得慕容哥经常说:“要是手头有更好更快的办法,就不要去等,要是什么都等的话,不仅仅案子会遇到麻烦,你的位置也就不需要存在了。” 我重新仔细看了一下死者左手腕的疤痕,颜色的确符合两年左右的时间,可是形态却是非常的平直,并不像自杀形成的样子,而且只是一条单条的疤痕,自杀形成的疤痕往往会有多次,并且可能弯弯曲曲,完全就是一种犹豫心理支配下导致的损伤。我忽然发现疤痕的边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小白点,于是叫凌菲给我拿了个放大镜过来,我拿起放大镜,对着这些小白点看了看,心里就已经有数了,这些近乎规则排列的小白点就是手术缝线留下的针眼形成的点状疤痕,很显然,这个死者左手腕的疤痕其实应该是一次手术留下的,并不是割腕自杀形成的。 我一边看一边想,凌菲她们已经开始了解剖,脏器没有发现意外的表现。我对凌菲说:“你把耻骨联合取下来,我们需要更准确的年龄。”亲子鉴定能解决亲权问题,但解决不了年龄问题,而耻骨联合目前对于尸体年龄的判断是最准确的了。等到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如果确实如我所断,排除了这具尸体是万绍铭的尸体,那么,这具尸体到底是谁便成了另外一个重要的新问题,所以年龄问题的进一步确定还是很有必要的,对于下一步寻找尸源至关重要。 凌菲吃力地取下耻骨联合,经过处理,暴露出了耻骨联合面,她递给了我:“苏老师,这个怎么看呀?我们书上提到过,但是基本看不懂。” 我接过耻骨联合,看了看,按照这副耻骨联合面推断的年龄也是三十岁,这样子的话,尸体牙齿的年龄推断完全没有问题,我刚才在现场瞬时涌起的一些莫名紧张和担忧顿时烟消云散了,心情大好,于是就手把手地教凌菲她们怎么通过耻骨联合来判断年龄,凌菲好像悟性很高,不一会就掌握了几个关键点,我叫她复述一遍,她便开始一个指标接着一个指标的分析起来,九个指标一个不缺。 凌菲捏着耻骨联合,翻上翻下看了个遍,表情还是很疑惑地说:“这样的话,我们综合判断的年龄应该不会有错了吧?” “应该不会错,两个数据都支持三十岁,我们可以进一步明确地告诉专案组,这个尸体不会是个体差异,也就是说肯定不是万绍铭,该做的工作马上可以开展起来,不必等到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否则会贻误战机。”我很有自信地说。 虽然刚才在现场可是拍了胸脯说的,但对牙齿的推断还是有点诚惶诚恐,没有慕容哥在,这独立办案真的有点压力大,自己要拿主意,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哪怕是自己觉得没错,但心里总感觉底气不足,毕竟单个数据要支撑一个观点总是让人不放心,这下子有了耻骨联合面的支持,我开始信心满满了。 到了现在,我已经完全确定这现场的尸体不是万绍铭,那么万绍铭到底去了哪里?这具尸体的真实身份又是谁? 我陷入了深思之中,我在想一个问题,从现在的情况看,尸体被伪装成万绍铭的样子,而且还在现场放置了万绍铭亲笔遗书,案犯给人制造的假象就是万绍铭已经死亡,这里就有一种可能,目的是为了掩盖死者已经死亡的事实,但是这前提是万绍铭也不能再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否则就会穿帮,那怎样才能使得万绍铭不再出现呢?那就是把万绍铭也杀了,这样的话,万绍铭就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了。理顺一下,就是案犯先杀死这名死者,然后逼迫万绍铭写下伪造的遗书,杀死万绍铭,将衣物互换,但是万绍铭的尸体怎么去隐匿呢?案犯又怎么能够保证能在尸体腐败之后才被发现呢?是选择了一个极巧妙的作案时间吗?如果仅仅是为了伪造这个现场,把万绍铭也牵扯进来,实在是多此一举,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掩盖一个人死亡,而去杀死另外一个人,我迅速否决了一闪而过的想法。 这种通过更换衣物、制造遗书的伪装手段我确实没有见到过,也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案例。其实现实生活中,犯罪分子没有想象的那般狡猾,再怎么说杀人时会比较慌乱,考虑问题不可能那么周全,总是会留下方方面面的问题。而且按照我们现在的破案实力,杀人犯基本都会被绳之以法,没有第二次作案的机会,也就是说,杀人犯大多是初犯,初犯的特点就是留下的纰漏多,很容易被我们识破。 我忽然想到,既然是要隐匿万绍铭,那万绍铭如果就是案犯的话,就像我刚才在现场随便跟那名胖胖的侦查员神聊时说的一样,就可以很好地解释这一切了,他电死这名死者,然后写下遗书,更换衣物,逃之夭夭,不就一切顺溜了吗? 尸体的身源既然已经排除了万绍铭,根据目前的情况,我感觉万绍铭成了可能性最大的嫌疑人了。万绍铭再聪明,也一定会留下许多瑕疵,而我就是第一个揭穿他瑕疵的人,就算是万绍铭留给我的挑战吧。 你逃不掉的,我心里想。 第九章 图书馆4 至于死因,我还是定为电击,这电流斑非常典型,不会有什么问题,血液和胃内容的化验工作按照常规让凌菲交给了吴浩宇,不管有没有毒物,这排除的工作是必须的。 我回到了现场,开始勘查,郭伟田正在用静电吸附鞋印,我没去打搅他,自己在宽敞的仓库里转悠起来。这里的面积很大,到处堆放着破旧的书籍,和一些过期的报刊,我翻看了一下废纸出售记录,每个星期六都有一笔不同重量的出售记录,前天的这个星期六却没有记录。如果能找到那个回收旧书的小贩,可能就可以了解到当天他为什么没有来收购废旧报刊,他本应该每个星期六来收购的。 我忽然又转念一想,那天他为什么没有来收购呢?难道只是巧合?他没来的这一天,这里又刚好发生了命案,这两个事件之间有没有什么相关性呢?在一个命案现场,常常会有一些异常情况出现,这些异常情况往往是案件调查的突破口,但有时也未必,看起来很正常的现场也会让一个经验丰富的现场技术员看出问题,比如今天这个尸体,就没能逃出我的眼睛,表面看似一切正常,却是个伪造的杀人现场。 正常与异常在不同人的眼里,其意义是不一样的,所谓不按常规出牌,就是这个道理,按常规出牌的都是低手,不按常规出牌的才是高手,不过这起案件对于我,只是一个基本功而已,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高手。 我看见桌子旁边有一堆书,最上头的一本是《法医学入门》,很熟悉的字眼,就过去翻了翻,如果在平时,我一定会认为这个中文系的万绍铭同学是要创作法医学相关的文学作品了,可是换了今天,我忽然意识到,他完全可能是在为犯罪做准备而读过这本书! 万绍铭为了达到杀人换装的目的,明明白白学习过专业知识,不过他所策划的一切,还是输给了专业,他不知道将他扳倒的是人类学知识。 尸体原来躺的是一张单人的折叠床,平时都是万绍铭午休的地方。那根电击时使用的电线还在现场,我看那电线没有严重变形,应该是平静的时候绑上去的,床单平整,没有挣扎抵抗的迹象,于是心中起了疑惑,死者身上没有任何抵抗伤,为什么死者被捆绑电击都没有抵抗呢?难道是当时失去了抵抗能力?那又会是什么原因使他失去抵抗能力呢?会不会是服用了安眠药,导致他处于深睡眠状态,然后被绑电击? 到了晚上,我们吃过盒饭,依然在现场继续勘查,没想到实验室里高效的工作已经取得成效,捷报频传,亲子鉴定已经排除了死者为万绍铭父母所生,也就是说死者确实不是万绍铭!毒物化验的结果更加令我吃惊,果真检出了安定,一种常见的安眠药! 原来如此,一下子使我豁然开朗了,犯罪现场的作案过程如同视频般在我脑海里流过。 因为情况突发,兴奋点、疑点太多,我们就临时挤在图书馆的一个小会议室里开始了激烈的分析辩论。 我先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发言:“血中的安眠药与电击是什么关系呢?现在看来,要是没有安眠药,这捆绑电击致死还是很难完成的,现在有了这安眠药,分析起来就比较顺了。先是万绍铭给死者服用了安眠药,等他深睡眠之后,然后将电线捆绑在他的右手腕,通电致其死亡,这样整个现场看上去非常安静,造成了一种自杀的假象。” 郭伟田戴着手套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张遗书,另一只手拿着个特大号的放大镜,放大镜是笔迹专家常用法宝,这宝贝他每天都带在身边,他也发表了他的看法:“这遗书的书写我还是认为是万绍铭所留,我不会改变我的意见,按照苏三的意思,我觉得她的分析意见是很有道理的,现在我这份遗书的意义完全变了,我也相信是一份伪造的遗书,联系目前的这个情况,我的意见也要作一定的补充了,万绍铭不仅杀死了这名死者,还伪造了自己的遗书。” “可是他为什么要伪造这样一个现场,想要达成什么目的?”胖胖的派出所民警也在会议室,坐在角落里,抛出这么一句。 “犯罪分子无非就是想逃避刑事责任,可是这种金蝉脱壳的方式实在是闻所未闻,这样一来,如果我们没有发现问题,等这尸体火化了,这死者就这样蒸发了,万绍铭也销声匿迹,没人会去追查。”一个刑警说道。 “可是他怎么能保证我们不发现问题呢?毕竟如果在尸体没有腐败之前被发现,那长相完全可以辨认的,除非他确信尸体腐败之前是不会被发现的。”又一个刑警说道。 “为什么不可以呢?这个临时仓库在周末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今天早晨要不是有人闻到气味,都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被人发现呢。”刚才那个刑警说道。 “你们看到了吗?折叠床旁边就有一本《法医学入门》,这家伙是现学现卖呀,可是没卖出好价钱,你们俩都说到点子上了,我考虑的关键问题也在于此,我们不去管万绍铭的杀人手段,先看看他更换衣物这个动作,如果他不懂得尸体的腐败规律,是不敢冒这种险的。按照调查的情况来看,这个房间在星期一的时候,也就是在死者死后两天左右的时间,就会有其他工作人员要进来,如果不能确保两天后尸体能够腐败得面目全非,他万万是不会用更换衣物这种手段的,所以我认为这本《法医学入门》是和这个案件有直接关系的。”我相信万绍铭是学习过这本书的,这样的话,整个分析会比较有逻辑性。 郭伟田笑道:“看来苏法医是遇到对手了。” “这小毛贼现学现卖做的事,那不是班门弄斧?你看,哪怕是尸体腐败了,也没逃过苏法医的眼睛嘛。”候宇廷笑着说。 我惊叹万绍铭的精明,也被他的这种残酷的精明所震撼,一个人的观念可以使你成为英雄,也可以驱使着你变成魔鬼。毕竟是中文系的学生,学习的科学知识要是用于创作还马马虎虎,要是用来犯罪,那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血中安眠药,电击致死,现场遗书,尸体的衣着,左手腕的疤痕,这一切已经很明显,万绍铭找到了一个和他很是相似的替身,给他服下了安眠药,电击致其死亡,给死者换上自己的衣着,自己销声匿迹,真可谓瞒天过海,看来没有本尊的降龙十八掌之“亢龙有悔”这样的大招,这万绍铭真是要逍遥法外了。 至于他的犯罪动机也实在有些不懂,如果是意外致人死亡,为了逃避责任而不择手段,还是可以解释,但这个现场明显就是有计划有预谋的,难道他只是为了避世?为了没人知道他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了,他高三的时候自杀过一次,据说后来是看到血流成河,他动摇了信心。这样看来,万绍铭首先是有自杀倾向的,肯定有一些心理问题,也许他并不是不想死,而只是害怕死的过程,他看到了鲜血,没有勇气再继续下去,这样的人杀人后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呢?也许只是想逃避这个世界,逃避世界?又会去哪里呢? 这回轮到侦查员去忙乎了,我们现场的情况已经基本还原了事实,虽然还不完全明白他的动机,但下面需要做的就是查明这位死者的身源,以及寻找万绍铭的下落。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万绍铭,或许已经自杀身亡,但按照他高中的那个经历,似乎他是不敢自己去面对死亡,如果还活着,他会以什么样的状态生活着呢?既然都这么精心策划了这起金蝉脱壳案,看来是不会轻易落网的,接下来,他还会怎样逃避呢? 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短信,是峻修发来的:“晚上有空吗?八点钟到明轩茶吧见。” 老公主动找我,我有点小紧张。 第十章 图书馆5 明轩茶吧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地方,那时的心动温馨与今日疏远冷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我不敢去想象晚上约会的场景是一种什么样的尴尬,算是最后一次努力吧,我想,不管晚上他怎样,我都保持不发火,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为了拯救我们的爱情,只好委屈自己了。 到了晚上,我又犹豫着去还是不去,但最后还是去了。 走进茶吧,茶吧虽然已经重新装修过,以前我们第一次相约时的古典格调依然保持不变,只是在许多细节上做了改变,更有一种别致清雅的品位。 我找到了峻修的位置,他正在那里不停地刷着手机,机器一样的表情,看不出心情有什么不好,我坐下来,低着头,没说一句话,似乎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 是的,任何话语都有可能引发一场争论,或是一场战争。 我点了一杯碧螺春,刚泡好的绿茶袅袅地冒着白色的雾气,我的大脑里不断地闪现着我们这几年来的片段,虽然我们的争吵不少,但还是有一些温存的画面。 一个月前,我们还去郊外度过一个周末。初夏的郊外,一切都那么的绿,晚上我们躺在了星空下数星星,整个晚上峻修都抱着我,短暂的温存并没有改变已经褪色的爱情,终于走到了今天。 他把手机收了起来,表情严肃地说:“苏三,你看,我们就这样吧,反正我们没完没了,除了吵架就没有其它可以做的了。” “可是我不想这样,我们毕竟都三年了。”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你不属于我,我觉得我根本就抓不住你,你看你接过我几次电话?一个女孩子这样子,如何让人放心?”他用手指敲了敲楠木桌子。 “不是这样的,我知道我亏欠你太多,但那都是工作需要,也许你在吃饭、睡觉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可是我手里或许正在拿着那些东西,你知道的,娶了我就要接受这一切。”我委屈地说道。 他皱了皱眉头,很认真地说道:“是的,不过那是以前的想法,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你不要把我当机器,我不是机器,我也需要爱,你说呢?” “我们没有可以再冷静一段时间的机会了?可以再试一试的,我会改很多的。”我都有点低声下气了,我从来就没有这般求过他。 “没有了,我已经决定了。”他冷冷地说。 “可是,可是……”我这两天已经习惯地把左手按在腹部,虽然没有觉察到任何回应。 “没有可是,家里的一切都是你妈妈买的,我不会要,我们只要签字办手续就好。”他误会了我的意思,任何爱情到了分割财产这种地步,本身就证明了爱情已经走远。 我终究没有说出怀孕的事,都已经不爱了,说出怀孕的事好像是在逼宫似的。 我陷入了彷徨之中,腹中虽然感觉不到胎儿的异动,但我的心理却已经发生了变化,一个小家伙悄悄地孕育在我的腹中,我将成为他或她的妈妈,那将是我生命的延续,是我对于未来的憧憬,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舍弃,可是…… 我拿出了他留给我的那一式两份协议书,大笔一挥,签上了名,眼泪淹没了我的视线。 注定是一个失眠的夜晚,失去的不会再回来,我的爱情就这样画上了句号,感觉不会再爱了。 一个晚上我都没有睡着,我和我的过去作了告别,而早上的研究所里早已消息满天飞,各个方面传来了不少令人震惊的消息。 死者已经通过指纹确定为就是那个到图书馆收购废纸的人,今年正好三十岁。 万绍铭昨晚寄宿在城北的云开寺的广场,一名香客看到四处张贴的悬赏通告认出他,因而举报,刘大他们连夜追到那里,又被逃脱,不过在他遗弃的背包里找到了一张留言。 留言说:你们不要再苦苦相逼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迟早你们还是会找到我,我决定以我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我本来就不想活在这个世界,可是我一直没有自杀的勇气,高三的时候我尝试过,可是到最后一刻我还是放弃了。我无法原谅我的残忍,我没有勇气自杀,却残忍地杀害了他,我没有杀人的动机,我杀掉他不是因为我想要杀他,只是他长得和我太像,如果能拿他做我的替身,我就可以永远在人间消失,没人知道我还苟且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父母从小就虐待我,我也要让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让他们绝望。为实现我的计划,我准备了很久,学习了不少知识,本来我以为我的计划很完美,可是你们还是看穿了一切。也好,我再不需要勇气了,我可以借助你们的手,使我了却这一切。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将会在他火化的那天出现,你们不用再追了,当烈焰熄灭,你们就会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灵魂救赎。 万绍铭会在火化前的追悼会上现身吗? 我很容易相信这样的绝笔,但刘大他们不会相信,他还是布下了天罗地网,通过各种渠道去缉捕万绍铭。 “这也太变态了,要自首就到派出所去自首嘛,干嘛还要等到火化的那一天。”凌菲在和黄永胜、肖建信他们聊着。 “就是说嘛,这万绍铭一定是精神严重抑郁,估计是从小被爸妈逼得要死要活。”肖建信一边敲键盘一边说。 “我看这里面说不定还要其它的隐情。”黄永胜在翻一本《法医学杂志》。 我靠在办公椅上喝了一口咖啡,看了看窗外,湿地的阳光正好,风吹着绿浪,湖面荡起碧波。 转眼过了两天,学校为了表达歉意,由工会组织了这场小型的追悼会。刘大悄悄地派出三十多名便衣刑警把殡仪馆围了个水泄不通,我被安排在遗体告别中心区域,随时等待万绍铭的出现。我们都被告知,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只要万绍铭出现,就可以将他拿下。 当学校工会主席在念追悼词的时候,我站在水晶棺右侧的队列里,时不时地观察人群中的每张脸,我的心脏跳得很快,只要万绍铭出现,就可以伺机缉捕。 可是一直等到追悼词念完,都没有发现万绍铭出现,我想也许正如刘大所说,万绍铭不会出现在追悼会,不过要是刘大真这么认为,那他为何又要如此布下重兵? 开始最后的悼别了,我随着人群向水晶棺走去,眼睛偷偷四处张望,当轮到我鞠躬的时候,我想再看一眼这个被万绍铭害死的可怜的人,却发现水晶棺里面布满了雾气,看不太清楚死者的脸,我觉得有点奇怪,水晶棺里面一直保持四度低温,和室内温度虽然存在比较大温差,如果里面没有热源,应该也不会出现雾气呀? 我想着想着,突然看到尸体的胸部好像动了一下,似乎是活人呼吸的动作,我大吃一惊,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想起了万绍铭的留言中有这么一句话:“当烈焰熄灭,你们就会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灵魂救赎。” 一定是万绍铭躲进了水晶棺!我忽然想到,由于万绍铭的呼吸热气导致了水晶棺里面一片雾气,我大胆地猜测着。 我回头看了看刘大,示意他快速离开告别厅,刘大诧异地看着我,我口齿不清地压低声音说道:“刘大,他躲进了水晶棺!” “什么?你说什么?”刘大更加诧异地看着我。 “万绍铭要通过别人的手把自己火化。”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确定?”刘大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我这样说。 “我确定!”我说,我真真切切地回想起刚才水晶棺内的呼吸。 我和刘大发疯似的就往停尸间跑,停尸间里阴森寒冷,虽然是夏天,但这里还是寒气逼人,看来殡仪馆今年春天更新的制冷设备功率很高。 我跑到本应该存放那位那位被害死者的冰柜前,拉开了冰柜,果然尸体还在。 万绍铭将水晶棺的尸体重新放回了冰柜,自己躺进了水晶棺,这样就可以实现借人之手而达到自杀的目的,好家伙,自杀火化二合一,一步到位,而且真正实现在这个世界消失。 刘大的脸色很是难看,做了一辈子刑警,他估计也没遇上这等事儿。 他跑回了告别厅,一声令下,告别厅瞬间转化成了抓捕现场,我冲上去翻开了水晶棺盖,抓起“尸体”的双手,刘大一副锃亮的手铐立即扣了上去,浓浓的化妆粉敷盖的“尸体”脸上突然睁开了双眼。 “我输了,你们为什么不成全我,我不想在监狱里度过一生。”万绍铭悲凉地说。 在审讯室里,我听了万绍铭的供词,他是看到那个收购废纸的右手腕上的那条疤痕,才突发奇想,制造了这样的伪造电击自杀现场,他原本是要皈依佛门,没想到被香客认出,心灰意冷,于是走向了这一惊悚结局。 万绍铭的故事深深地震撼了我,使我久久不能冷静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我对凌菲说:“你的革命生涯从此开始走向波澜壮阔,看过这样的现场,见过这样的案犯,你可以受用很久。” 我在我的工作笔记上详详细细地记录了这个案件的数据和过程,未来的某天,我可以拿出来再回味今日的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