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倾城》 一 章凡见到坐在大厅沙发里翻无聊杂志的李道元的第个念头就是,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干什么。随后偷偷那么想,大概是等我的。想完,自己便偷偷乐了下。然后使劲压下往脸上涌的笑意,走向前跟李道元打招呼。 李道元把手里的杂志合,捏了捏酸胀的眼头,起身跟章凡说,小凡,我钥匙不知道掉哪儿了,找都找不到了。章凡哦了下,问他怎么没有打电话给她。是不是等了很久?李道元抬胳膊看了下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章凡掏出包里的手机看,两个未接电话,个是下午六点来钟的,个是晚上九点多的。就说,你可以上来找我的。李道元摆摆手,副怕了的表情,你们那个安sir,还是算了吧。要是打断你们工作,臭脸要摆到明年中秋都不见得完。章凡笑,哪有那么夸张。只是会给你脸色看而已。何苦在楼下等那么老半天。李道元说,走吧。我还没吃饭呢。 就听到身后有人接了话,正好我也没吃饭。章凡和郦道元扭过脸看去,安六如手里握着啃了半边的苹果笑吟吟地望向他俩。章凡看到安六如就很烦。心里骂了句,下班了都没完了。嘴里还是客气的问了句,要不,起去吃夜宵? 安六如笑着摆了摆手,说,我才没那个心情当电灯泡。说罢,径自啃着手里那半拉苹果离开。脚下双高跟鞋踩的大理石地面咯噔咯噔地脆响。章凡朝她背影做了个鬼脸,心里说,算你识相。转来问郦道元,你是回去吃还是到外面吃个夜宵再回去?郦道元说,你呢?章凡说,你说了算吧。郦道元略想了下,要不去滨江路那边,有个新开的凉茶铺,晚上生意很火的。章凡奇道,大半夜的,喝什么茶。郦道元微笑,说,去了就知道了。 章凡想,反正明天休息天,了不起喝了茶搭上晚上不睡也不会有安六如的电话催命。于是就跟了郦道元上车去了。 等到了地方,章凡抬头望去,果然生意红火的家铺子,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竟好像是小半个的不夜城。等落了座,郦道元要了两个凉茶,又叫了几个小吃。章凡四下里看去,才恍然,原来凉茶铺子正经不是卖凉茶,而是借着凉茶的名,做的好大的夜宵买卖。你想,夜里这个时辰还在外流连的,大多数不是在夜店里喝的几分醉意,就是在ktv里将将嚎破了嗓子的,肚子里半饥半饱,要吃又没有多少胃口,不吃又觉得剩下的半夜无从打发,恰好的,有个所谓的凉茶铺子,说是来吃盏茶,清清心火,到底还是又添上碗熬的稀烂的白粥,点几道爽口的小菜,点心,既打点了肚子,又打发了多余的时间。还有个凉茶清火的好处打幌子,点没耽误。章凡点点头,是个好地方。 郦道元推了盏茶至章凡面前。章凡端起就喝了口,结果发现味道是苦咸苦咸的,不像平时喝的茶叶那种苦涩里带着甘甜的余味。看郦道元,笑模笑样地隔着桌子另端观察她的表情,咕噜口吞下,说,好苦。怎么好像里头还加了盐?他们买错了糖吧?郦道元说,那你含块橄榄。章凡顺他手指看去,果然有个细白磁碟里盛着墨绿色的橄榄条。赶紧拈了条含在嘴里。当下就不觉得那么苦了。郦道元说,给你叫的茶是清火的,专门给放了盐,有消炎的作用。你们老加夜班的人,嗓子容易干,喝这个比较好。 章凡摇摇头,心想,就跟吃药样。太难吃了。还是可乐强点儿。郦道元见她摇头,就笑。你要是想喝可乐我让他们送杯过来。不过别喝加冰的。章凡眨巴眨巴眼,说,我没想喝可乐啊。郦道元哦了下,说,我以为你想喝呢。其实这个茶你要多喝几次就习惯了。要不给你换个其他味道不重的?章凡忙推辞,说就这个吧。换了也许还更喝不惯。 两人有搭没搭地喝着茶吃着点心。章凡其实和安六如是吃过晚餐的。两人在七点多的时候叫了个肯德基的外送。个墨西哥鸡肉卷,个香辣鸡腿堡,个香柚蜂蜜茶,个玉米棒,外加几块鸡翅,她个人前前后后吃到了九点。期间,安六如也毫不客气地将份全家外带桶风干掉三分之二。所以,基本上就是靠着椅子慢慢地饮茶。间或地搛根橄榄条到嘴里压压苦味。而郦道元是真的从午饭到现在点滴未进。几盘小菜吃起来甚或不过瘾。后又叫了碗白粥,西里呼噜趁滚烫吃了才算完。 章凡在郦道元埋头吃粥时,朝远处望去。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是靠栏杆处,栏杆外是黝黑发亮的汨汨江水,江水之外是已然黯淡了的灯火人家处。章凡想起第次见到郦道元的情形。利智挽着郦道元的手,跟她介绍,这是郦道元。郦道元朝她微笑说你好。章凡心里特别不屑地打了个六十分,长的点都不帅。 章凡喜欢美色这点几乎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公司里但凡来了个长的有点模样的男士,安六如都会照顾性质地派她去打交道。回来后照例偷偷问她,有没有搞定。对于这个老板,章凡是既恨之又恨不起来之。恨她八卦多事,又恨不起来她对她的另眼相待。换做是旁人,安六如未必如此相待,就像她平时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没那个心情。又恨她仗着这种难以启齿的福利,常常押着她做些免费的加班工作。 安六如第次见到郦道元来公司找章凡后,就对章凡说,长的点都不帅的男人什么时候你也搞了。章凡忙撇清,说,人家是我同学的男朋友好吧。你乱说什么。安六如说,同学的男朋友干吗来找你?想劈腿啊?那更不能要了。什么人啊。章凡嫌她搞不清楚还乱发意见,呠地把沓子客户资料往安六如桌上重重放。说,我出去了。安六如在身后哎她,你注意点啊。上班时间不准带个人情绪。章凡顶了她句,还不是你先问人家私事起的。就听见安六如戚地声,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我不替你把着关,你早就未婚先孕了。 章凡每想起那天安六如说的话就好笑。说的她好像**似的。但是很奇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那以后,有好几个凌晨,就在那个将醒未醒的时分,通常人们在那个时候频繁地做着春梦的片刻,章凡梦见郦道元褪光她的衣服,温柔地抚摸她,爱她。最初,醒来,羞耻感片。待得相同的梦又做的几回后,那种羞耻感被种莫名的情愫代替了。然后,章凡再见到郦道元时,就觉得哪哪有点不对劲了。 2 郦道元忙于果腹时没有很留意章凡,等到饱暖了,才注意到章凡那盏茶喝起来好似赴刑场般。暗暗好笑。问她,今天怎么加班到这么晚。章凡撇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安sir,没事都能抓苦差。何况今天。郦道元问,什么事? 黄山个团里的游客洗澡的时候摔了跤。领队找当地的地陪,地陪不知道跑哪去高乐了。打电话过来,安sir远程遥控替他们联系当地的医院。哎,麻烦死了。 搞定了没有? 怎么会搞不定。安sir你会不晓得?搞不定她老人家会放我出关?想都别想。 郦道元每每想起安六如,就会想起她的那双万变不离其宗的高跟鞋。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说,花样繁多,但无例外都是七厘米乃至七厘米以上的高跟。外加副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冷冷的表情。很难想象,这个女人有什么是搞不定的。仿佛人家口里说的那种有通天本事的神人。 章凡长叹了口气。这个世界我有俩魔障。个是她,再个就是你家利智。随便哪个出手,都吃定老子。唯不同的是,安sir好歹还给钱,你家利智,干脆就是白吃。 郦道元笑,等利智回来我会向她转达你的敬意。章凡两手比了个叉叉。说,八卦男。郦道元说,她下个礼拜三回来。你看着办吧。章凡愣,不是说下个月中回来么?郦道元说,晚上接到她的电话,说可以提前回国了。好像她负责的部分已经全部交接清楚了。总公司那边放了她三个月的假。到时候你俩有的玩了。章凡长哦了声,臭女人,重色轻友。提前回来只跟老公报告不跟多年朋友报告,中间那个时间差想干什么?郦道元笑,她是想给你个惊喜好不好。你脑子想的也太歪了吧。章凡哼,这个理由我不接受。什么给老子个惊喜。又不是打包个帅哥回来给我。你俩三年没在块,谁知道她脑子里想什么呢。 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郦道元假装难以启齿的样子问他,我能问你个非常私人的问题么?郦道元将身体往椅背上靠,眼睛躲在灯光的阴影下,有点敬而远之地望着章凡那张带着虚晃枪的清纯的脸说,我不会让你问我这个问题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句老话,条条道路通罗马。看章凡有点迷惑,知道她还没有听明白,又解释了遍,就是说,解决件事的方式方法可以是多种多样的。 章凡仍锲而不舍,执拗地说,可是我很好奇。郦道元两手拍,很果断地结束掉这个话题,起身,看了看时间,说,很晚了。走吧。章凡就只好收起脸上那副你告诉我吧求你了的表情起身跟着郦道元离开了。 两人在回去的路上都在努力找话题。但是,谁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话题开口。于是路上沉默不语。郦道元后来从翻出张刘若英的cd,于是两人便都在这个十月微凉的夜风里,听着个娇柔而刚毅的女声现在那里百转千回地问着,想要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自己就安慰自己。不会不会,长的点都不帅。老子才不会想搞他。 二 章凡的家住在利智和郦道元家的隔壁单元。当初利智和章凡两人本来是打算买个对门的。但是章凡要的只是个小户型,不是利智心里念念不忘的那种带花园阳台的一百三十七平米的三房两厅户型。利智憧憬着生他三个娃,每天要声嘶力竭地跟在这三个屁孩儿后面喊,大毛毛三毛。还要在关键时刻,拿出郦道元这到杀手锏出来震慑。这是她想要的生活。而不是章凡所希望的那种可以孤独终老的日子。 章凡有时候对着利智规划的那种生活蓝图会皱着眉头说好吵。她自己觉得如果要是活在那样一个空间里,会死的比较早。虽然死的比较早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三个娃一个男人,伺候他们的吃喝拉撒睡,好像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还是情愿一个人孤独终老。所以利智劝她该找个人时,她就讲,我看着你这样,就好像我也拖儿带女一般了。利智有几次听她这样讲竟红了眼圈。她不是个很感情用事的人,但章凡讲这样的话时,语气空泛,神情平静不见波澜,就好像是她利智一人快活享受去了,独抛下了她一人孤伶伶地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利智自己跟自己说,你不能只图自己快活。不能丢下章凡自己一个人过日子。 于是,两人对门住这个构想没有被成立。终究还是被圈在一个小区里的两个单元里。如果不是章凡坚持,利智甚至要章凡住在她的窗口目力所在范围之内的那几层中的一家。章凡朝天长叹,拜托,我不想一天十四小时都看到你,可以不可以。利智说,可是我想一天十四小时都知道你在哪。章凡几乎要哭了,我就是不想一天十四小时都被你知道我在干什么。 章凡在初中高中时是住校的。高一那年起,她的上铺是利智。于是接下来的三年,她的生活被利智照顾地妥帖无比。感觉上,就和他们同室其他人笑说的那样,那就是章凡的一小妈。从衣服到袜子,从牙刷的颜色到香皂的香型,无一不是利智统一安排。章凡所做的事就是,听利智的话,过来刷牙,我给你挤好牙膏了。过来洗脸吧,水是热的。你的那件红格子衣服我给你摆在下面的抽屉里了,你明天有活动记得穿啊。 4 很奇怪章凡和利智会成为好朋友。而且是多年的好朋友。如果说成为同学是像出身一样无法选择的偶然话,那么成为朋友就需要偶然之外的一点必然了。可是,这两个人是如此的天壤之别。当然,这样说有点夸张,情形也不完全尽然。至少者的某些生活经历是相类似的。章凡的母亲是在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和她父亲离婚的。利智则由于父母工作性质的原因,长期被寄养在祖父母家。也就是说,人都在年少时期与各自的父母分开单过。所不同的是,对此际遇两人所呈现出来的应激反应则是大相径庭。 利智很显然是那种能将自己安排妥帖舒适的人。她的性格外向,且在祖父母的宠溺下培养出一种我说了算的习性。在处理大小事物上几乎从不拖泥带水,一是一是。好在人并不任性。这缘由她祖父母的良好家教。毕竟书香门第下熏染多年,待人接物是很有规矩的。即时偶尔会因为争强好胜而让人有所恼恨,总体而言,还是个令人觉得愉悦的人物。 相反的是,章凡无论谁一打眼,就能看出此人是个生活自理低能儿。一个头发总也没有梳对过的女孩子。一个走路总是没精打采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在利智照顾的那三年,很可能,章凡现在就会是从前那个对任何事,包括自己在内,都是漠不关心的局外人。很多年过去了,章凡对利智出现在她的人生的关键时期这一事件而对上苍充满了感激。 以及报怨。 有时候章凡还是会想。又不是我妈,管的也太紧了吧。 5 十五岁的章凡那个时候长着一副豆芽菜的身板。一张看上去永远也没洗干净的脸总是黄黄的。焦干的头发胡乱扎在脑后,几乎是唯一能使得他人能辨别出她性别的特征。她夏天几乎很少穿裙子。也可以这样说,她只有一条黑色的裙子。发育良好的利智皮肤白皙,明眸善睐地顾盼生辉,和她站在一块,总是让人觉得这两个人实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一个是第三世界,一个是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 等到了高中毕业拍毕业照时,两人紧挨在一块儿对着镜头笑,很多人看了,都会由衷的感叹,这人很有点双生花的意思。一样的发型,一样的笑的方式,一样的衣服款式,一样的对着镜头摆的姿势。章凡搬家那天整理旧物,在相册里看到这张已然有些褪色的照片,想着,还好,这个事儿妈只管了老子三年。幸亏这个天下还有高中毕业。 章凡倒不是说不喜欢利智管着她。事实上被利智管的那三年是极其舒服的三年。几乎所有的事都被利智包办好了。并且事情的结果总是出人意料的好。这当然还是得归功于利智的良好出身。良好的出身如果被良好的开发利用,那么体现在具体细节上就是,章凡的脸被洗的很干净。头发被洗的很干净,梳的很整齐。走起路来不再弓腰驼背,而是被利智手打着笔直成一杆铅笔。除了先天原因所导致地平胸这一缺陷外,章凡在利智每天搭配好的伙食喂养下,刷刷地长开了。忽然地,也有人给她写情书塞到她的书包里了。 高三下学年,章凡和利智两个人笑着看完那封破天荒不是给利智的情书,然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研究了这个未署名的家伙是谁。因为这个懦夫的胆小行为,令章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变的有点神经兮兮,像一个花痴一样看着来来往往的男学生,谁对她微笑一下,都能让她心惊肉跳。 章凡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打开了一个口子。她的初恋就是这样不明不白的开始了。然后又不明不白的结束了。因为至今,她都没有收到第份情书。她和利智到现在也没猜出那个写情书的人是谁。 怀疑对象很多。可没有一个确定的。如果你要问那个时候的章凡心里有没有可供参考的选择。章凡肯定会摇头。不是她装逼,实在是,利智什么都教过她,唯独情事上章凡仍是白痴的一塌糊涂。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就是说,她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也就是说,那时的她,单纯的还没有喜欢过一个什么人。再确切地说,她没有喜欢上一个异性。‘’ 章凡当然知道男的喜欢女的,女的喜欢男的。可是,她无法了解那样的喜欢是怎么一回事儿。即便是有一伙各式各样的男生来找利智,她也没法正确领会那种喜欢的含义。在这方面,主要是因为,利智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什么样的男生。她可以接受人家的情书,也可以跟人家笑着讲话,但并不代表她就喜欢上谁。就连隔壁班的校草级的曹灿来找她,她也一样落落大方地对人家。然后,章凡就搞不懂了。 她的初恋被一封没来头的信给打开,而她的情窦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利智说,小小年纪,不许谈恋爱。章凡说,那你还跟曹灿出去遛马路。利智对着镜子丢了个飘飘的媚眼儿,跟她说,你不懂,我这是联络同学感情。章凡嘁了一声。我看到你们拉手了。利智立马转过身来盯住她,你晚上不好好看书,跑去跟我们后面瞎看什么?章凡笑出声来,说,想看你有没跟人家亲嘴儿。利智追过来打了下她的头,小小年纪,不学好。以后肯定变女流氓。章凡说,你现在就是女流氓了。我将来变女流氓那也是你给带坏的。利智说,我怎么女流氓了。你看到我跟人家亲嘴了?章凡说,那你以后小心点儿。别给我发现了。 三 但是很快,利智就对曹灿视而不见了。章凡记得她们班在照毕业照的那天,曹灿还在她们楼下等了利智很久。利智瞟了他一眼,像是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似的从他身边走过。章凡倒是一步两回头,看到曹灿一脸要哭的表情。就同情起这个长的有点像郭品超的男孩子,在利智身后悄声地提醒,那个人好像在等你哦。利智头都没有回,只说了句不关你的事。章凡就再没有多嘴了。 利智是这样的人。她可以管你管到拉屎放屁,但是却绝对不允许别人对她的事多一句嘴。 章凡借口去打开水。偷偷在走廊口往楼下瞄了瞄。发现曹灿已然不见了踪迹。心里讶异的不得了。因为依她的想法,曹灿虽然不至于等到天荒地老,但是最起码也会在楼下等个十几二十个小时,直到饿晕为止。但是,这个长相颇为讨女生喜欢的男生,竟然在利智前脚上楼就后脚开拔了。搞的一点诚意都没有。章凡没劲地捧着一茶缸的热开水回到寝室。推开门,利智双手抱在胸前,瞪着她,说,都跟你说不关你的事了。你还要没事找事。章凡强辩,我打开水喝。利智撇了她手里的茶缸,哼了一鼻子,我还不知道你。章凡心虚地朝她讨好地笑了笑,问这个脸色不太好看的人喝不喝水。利智却问她,那个人走了?章凡点头,嗯。利智又哼了一鼻子。嘁,不过如此嘛。个小时都没有坚持到。 章凡对于利智为何与曹灿分手非常好奇。尽管利智在她的高中年里和不同的男生真真假假地谈着所谓的恋爱,但是,唯独曹灿是让她觉得是最适合利智的人选。原因很简单。就是曹灿长的非常英俊。那种男孩子,在十七八岁时已然是一米八的个头,而且面部轮廓非常的完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觉得没有长错地方。几乎可以放在整容医院里作为规范来指导前来就整之人。这样一个美少年和利智站在一块儿,章凡感慨,那是多好看的场景。她想起那晚,悄悄跟在这两个人身后,远远地看着他们手无意间或是有意间牵到一起来,她心里蹦地,那叫一个飞逝。 为什么嘛?章凡憋不住还是缠着利智打探。利智推开她从下铺探进蚊帐的头。说,睡觉。章凡不管,再不问清楚,怕是晚上睡不着了。利智抓起一本书拍了下她的头,说,哪那么多为什么。要毕业了,大家以后见不见的到还是个问题,干吗还吊着。章凡说,又不是要死,怎么会见不到。利智说,人家家里要送他出国读书了。难道我也跟着出国读书?我家可没这个条件。章凡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出国读书也可以联系的到啊。打电话写信,都可以。利智说,你傻啊。人家出去是开眼界的。你以为是在我们学校这么个小地方。随便哪都能碰到比我强百倍的人,人家凭啥要单吊死在你这棵树上?章凡没有听懂。愣愣地看着利智,谁会比你强百倍?利智说,就你拿我当天仙呢。然后就叹气,与其到时候被人家甩,还不如趁早了断。咱不能跌这个份不是?今天不断,以后终究还是会断的。我今天跟他分手,以后他才会记得住我多些。男的德性就那样。只记得甩掉他的那个人。他甩掉的如果不是跟人家炫耀的时候,是不会想起来的。 章凡听都听傻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问利智,那你不难过?利智笑着皱了下眉尖,难过?为什么要难过? 7 为什么会不难过?章凡想不通。如果不难过,那么为什么要在一起,为什么要开始,为什么会结束?利智轻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们还年轻。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说不定遇见更好的呢?这么一说,章凡才豁然开朗,顿悟了。原来如此。随即怀疑,还会有比曹灿更好的人选么?利智撇撇嘴,说睡觉。懒的跟你这只井底蛙费口舌。 俗话说与君一夕谈胜读十年书。那一晚,章凡和利智的这一席谈,于章凡而言,可谓是影响深远。并不是自此章凡就成功地转型为一个能深切了解未来走向并成功掌控未来的投资经理人,而是,她独自躺在深夜的寂静中,在混沌的意识里,极其意外地归纳总结出一条她认为不可能有错的真理,那就是,你觉得别人如何待你即是你如何待别人。换言之,就是通常人们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某种扩大化的理解。当然,她并不认为利智是小人。只是不认同利智对曹灿下的定论而已。她朦胧地意识到一件连她也不大敢想像的事情,也许,她含混不清地理出这条脉络,也许,是利智先对未来充满了期许,而判定曹灿对未来充满了乐观。章凡翻了个身,在心里挥了挥手,将这条脉络重又塞到那些理还乱的思绪当中。终于被疲倦拖走睡去。 一直到高考结束,曹灿也没有再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章凡是在暑假接到曹灿的电话才想起来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这个美少年了。电话里曹灿期期艾艾地绕了个大圈子。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后,才转到正题,问章凡有没有利智家的地址。章凡说,你不是有她家电话吗?曹灿说打了好几天的电话都没人接。章凡很犹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他利智已经去武汉她父母家了。一方面可怜曹灿,一方面又怕利智怪她多事。犹豫间,电话那头曹灿清清嗓子,问她,要不,你替我转告她,等我几年。我一定回来的。章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心猛跳地厉害。不敢接话。曹灿还在那里强调,我一定回来的,你记得告诉她啊!拜托你了。章凡想说,你还是跟利智当面说吧。握电话的手却软软的,两腿也绵绵的,连说句话的力气都吓跑了。这样的阵仗,她如何经历过。曹灿急了,叫她的名字,章凡,你听到没有。章凡吓的连答了几个哦。曹灿又强调了一遍后才收线。 章凡转身就给利智去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奇怪的是,这次利智没有说她多事,也没寡淡地说我知道了。第一次,章凡听到利智在武汉的某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哽咽着问她,他还说什么了没有。章凡说,没有了。要不你给他回个电话吧。利智停了半会儿,才说,你不要告诉他我在哪。他再找你,你就说联系不到我。章凡想起曹灿电话里声音很大地吼她名字,烦恼地问,我这样说人家会相信么?你还是亲自跟他说吧。他好凶的。利智没奈何,笑她,你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章凡说,你当然不怕,我又不是你。利智说,算了。我跟他联系吧。你个没用的家伙。你以后怎么办?你以后要交男朋友的。我不在你身边了以后谁管着你呢?小凡。我会被你操心死的。 章凡这才意识到,利智是真的不在她身边了。她独自一人闯江湖的日子,在被利智打断的年后,又重新开始了。 8 郦道元的备用钥匙是放在章凡家的。章凡有时候会纳闷,如果她的钥匙也同时不见了怎么办呢?她的备用钥匙是放在郦道元家。也就是利智家。一个在楼,一个在二十楼。在二十楼的是章凡的家。利智不喜欢电梯,而章凡喜欢星空。郦道元想,这就是两人的差异所在。 两人的差异其实还是有很多的。譬如说,利智在家的时候常常喜欢领着同事来家里聚会。她喜欢把自己忙的一团糟,然后在厨房间里累的半死去洗那些垒起来小山一样高的碗碟。而章凡,几乎从不让人走进她的领地。少数几个人被允许登堂入室,简直可以说是章凡的恩典。利智曾经向郦道元形容过章凡的家,说简直就是个狗窝。乱的不像样。郦道元无法想象,像章凡这样的女孩子,家里会是乱的如何像狗窝的。 所以,当章凡打开门,反过头来问郦道元要不要进来时,郦道元反倒摆手拒绝了。他担心章凡的家确实乱的不像样,而他如果真的进了门,那章凡势必会不自在。他说,我就在门口吧。你把备用钥匙给我就行。很晚了,你早点睡吧。章凡点点头,门没有关,自己进房间里去了。不一会儿,手里拽着根黄丝带串过的钥匙回了头,走到门口,人疲软地靠在门边边上递给郦道元。喏。又叮嘱一句,你要是找到了钥匙再拿给我啊。郦道元也点点头,说,那你早点睡吧。我回去了啊。章凡朝他笑了笑,说,我目送你。郦道元也笑,不用了,又不是国家元首,这待遇太隆重了。说罢两人道别。郦道元等进到电梯里,才听到章凡关门声。 电梯静音状态下缓缓地下降。郦道元回想起刚才从门里看到的那个小小的领地。想起章凡边走边脱掉袜子,赤着一双脚踩在深胡桃木色的地板上,走到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旁,被一部没有收好的辞海畔了一脚,险些摔倒。不禁摇头,这个女人真是活的一点都不如利智精致优雅。看上去,倒是更像是他当年还是一个单身汉时过的日子。 章凡一直听到郦道元进了电梯才关上门。尽管疲倦,却不困乏。看时间,已然是凌晨四点多,睡意在此时没有席卷而来,想来,是困劲过了。她走到阳台,点着火,深吸了一口烟,暗自数着数,一,二,,四.......数到第二十七下,听见深远的寂静处传来郦道元发动车子的声音。想起不知哪年的港片,好似是刘青云和张敏一起合拍的梦中人,里头有个桥段,是讲各种车型不同的发动机发出的声响是怎样各异的。而后又开始算,这个时候郦道元应该是把车停到车库。这个时候,郦道元应该是走进楼道。声控灯会在他踏上台阶的第一步,咻地一下亮起来。然后是他掏出钥匙,打开门。拧亮门灯。郦道元关上门,坐了在玄关处的鞋柜上,换上利智给他买的软底拖鞋,弯腰,把皮鞋搁进鞋柜里。 算到这里,手里的烟也差不多快吸完了。章凡掐灭烟,转身离开靠着的阳台,躺在摇椅上,轻轻地脚尖点了下地,人就随着那把木摇椅嘎吱嘎吱的碎响渐渐地意识涣散开来。她随手点着另一根烟,静静地等着睡意将她带向远方。头顶那片疏朗的星空并没有像梵高的画那样,出现一轮一轮的光晕。不远处,对面谁家的一点火光亮了,又熄灭了。依稀有个同样孤单的身影,站在敞开的窗前,同样默然无语地吸着一支烟。章凡阖上双眼,微微一笑,如果是白天,或者可以和对面那个二十五楼的家伙打个招呼。 后来。她是被毫不客气地敲门声给叫醒的。章凡皱着眉看了看时间。是上午九点刚过。想着这个时间谁会摸上来扰人难得好睡。还没走到门前,听到敲门声里还有个不客气的女声,才猛然想起来周蕙礼拜五就千叮咛万嘱咐过今天要过来带她出去相亲。一想起周蕙进来又要开始对着她大嗓门地叨叨,章凡就头痛不已。脚步就放下来。走到门前干脆就站住了。她思忖着,干脆装着不在家好了。敲的她手酸自然会识相打道回府的。 可是她实在是低估了周蕙的智力和耐性。这个念头还没笑完,她的手机已经在响了。随后,又是砰砰地砸门声。周蕙在门外扯着嗓门对里屋喊,用的方式,完全是章凡在电影里看到的警察围剿匪徒使用的威逼利诱的那一套。周蕙喊,小凡,妈妈知道你在里面。快给我开门。再不开门,我就叫急开锁的人来。你乖乖开门,妈保证不讲你。你如果非要等妈妈叫人开了门,你知道妈妈会怎样的。 章凡隔着门对着周蕙瞪了一眼。算你妈的狠。你不就是那一套。一哭二闹上吊。还能怎么样。到底还是不敢装死,还是硬了头皮把门打开。周蕙手叉着腰,一脸看谁厉害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看着章凡。章凡问她,你进来不进来。周蕙冷哼一声,你倒不想我进门呢。想的你美。说罢进了屋。 进了屋也不坐。仍旧是叉了个腰,四下里看看。忍了忍,还是没有压住窜上来的火,对着躲进卫生间里的章凡叫,我礼拜五怎么跟你交代的?让你好好收拾下,你当耳旁风了?你看看你那副鬼样,走出去,谁敢要你。头发头发不梳,一天到晚乱七八糟。脸也不洗。你看看你脸上的皮干的,都快跟老人家的脚后跟一样了。 章凡在卫生间里使劲地往嘴巴里捅着牙刷。一边忿忿地在肚子里跟周蕙顶嘴。周蕙讲一句,她回一句。她是没那个把牙刷往地上一摔两瓣的胆量,更没有胆子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两手一叉,跟周蕙面对面地对干。撑破了天也就是采取这个鸵鸟战术,自欺欺人一把。她周蕙是什么人?谁敢惹她,简直是不要命了。 四 周蕙如果和章凡一块儿出去逛街什么的,多半会有人以为她俩是姊妹。遗憾的是,这种可以令周蕙洋洋自得的机会实在是不多。章凡是个不太爱运动的人,连这个女人都热衷的运动都懒得参与。更何况是和周蕙一道出门。躲都来不及了。 章凡小时候其实是很黏周蕙的。周蕙在还没有章凡父亲离婚前,对章凡也是疼爱有加呵护备至。直到打麻将打出了私情,才将这个宝贝疙瘩一样的女儿丢在脑后不记得了。她十七岁时认识了章凡父亲,十八岁刚成人,就生下章凡。一直遮遮掩掩地年满了二十一岁,才和章凡的父亲打了结婚证。起初,安心地呆在家中相夫教子。后来章凡父亲的生意做的大了,鲜少落家,一个人守着个孩子和个偌大的空房,渐渐地就和一些同样闲在家中的女人走的近了。都是有闲有钱的主儿,也都是老公在外忙的不回家的人儿,聚在一起,吃吃玩玩,打打麻将。内中胆大泼辣的,明目张胆地带着情人见人。时间长了,免不了就出事。周蕙和一个小白脸眉目传情了几日后,很快地就打的火热起来。 事情闹将出来,章凡的父亲原本是打算息事宁人的。他年纪比周蕙大的许多。当年为了追求周蕙费了不少周章,好容易因为一个小孩拢住了周蕙,自己生意也做的风生水起,以为天下自此太平无事,却再想不到有这样的事。他是极爱周蕙的。亦疼爱章凡,为着女儿想,又自觉平时冷落周蕙许多,反倒是自己向周蕙陪不是。却不料周蕙那边已然是恋情高炽,根本回不了头。 离婚的事僵持了一年。章凡小学年级的那天放学回家,看到父亲颓然地跌坐在沙发里,心里一直压着的石头訇然落下,一句话,木已成舟,她当时就只想到这个字。她本来对父母离婚之事还抱有幻想的。想着周蕙不会丢下她一走了之的。谁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可是,又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觉得难过。反而在那一瞬间突然地放松下来。;离了也好,省的她日夜担心,吃不下饭睡不下觉。她一个人低头走进自己的房间,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来埋头写去。写到半中间,搁下笔来,放声大哭。她父亲在外间听到女儿哭,也跟着一起哭了。 周蕙和小白脸花天酒地了半年,带去的钱很快就花的精光。小白脸开始还以为她手上有些积蓄,谁知章凡父亲为了不让周蕙离婚,以不给半毛钱为要挟。可怜周蕙一心以为小白脸对她是真心实意,果真半毛钱没要只偷卷着自己的那点私房钱出来。那点子钱若是吃饭穿衣倒是能撑个一年两年。若要花天酒地,委实是不济的很。小白脸的脸在钱尽的日子终于黄了,绿了,黑了。有一晚,周蕙再也无法打通小白脸的电话了。那年她还不到三十岁。一张没有经历过风霜的小脸,在深夜煞白地要命。 第一次了解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像章凡的父亲那样爱自己这个真相后,周蕙才开始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她跌跌撞撞地跑到章凡的学校。一直等到放学铃响,看到章凡低着头混在一群活蹦乱跳的小孩当中毫不起眼地走了出来。她上前叫住章凡,凡凡。章凡像是没有听见,仍继续低头向前走。她又喊了声凡凡,章凡身子动了下,仍然像是没有听见低头向前走。周蕙一把拽住章凡,凡凡,妈妈叫你你没听见是不是?就见章凡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问她,你是我妈妈吗?接着又问一句,你是我妈妈吗?接着又问一句,你是我妈妈吗?周蕙又羞又愧,嘴还是硬着,我不是你妈妈那你是哪来的?周蕙不说还好,一开口,章凡彻底地被激怒了,她伸出手,奋力地捶打着周蕙,不住嘴地尖叫着,你走,你走!那么小的一个小孩儿,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声嘶力竭到了让人害怕的地步。她什么都不会说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一个机器人似的,不停嘴地喊着同一个句子,你走你走你走 很多年后,章凡在和曹灿说到这个往事时,是这样注解的,我不是恨她离开我。我只是无法原谅她在离开的那段日子里,对我不闻不问。 10 周蕙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在章凡之前了。直到章凡考进另一个城市里的某大学。她入学的第一天,才刚拖着行李进到这个人头攒动的陌生地界,蹙着眉不知如何是好时,周蕙叫住了她。凡凡?章凡疑心是有人也和她同名,并没有在第一时转过脸去查看声音的来源,而是仍旧手搭了在额头上往人堆里望去。周蕙走的近些,凡凡。 这一回,章凡听的是真真切切。因为声音就在耳边。她惊讶地扭过脸去,在手掌心制造出的阴影里,她看到了一张久违的笑脸。章凡不出声地看着这张笑的几乎有点像哭的脸大约有那么两三秒,随即就又扭过脸,继续往人堆里望去。周蕙小心翼翼地又叫了一声,凡凡。章凡却像没有听见似的,拖着行李就走开了。周蕙紧随其后,陪尽了小心,凡凡,是妈妈呀。你不记得妈妈了?是妈妈呀。 无论周蕙怎么说,章凡就是不开口。低了头,毫无头绪的顺着陌生的道儿一路走下去。周蕙的手稍微搭上她的身体,她就加紧了步伐,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前方走去。周蕙的手缩了回来,但仍不放弃地跟在身后。嘴里翻来覆去的仍是那几个字眼,凡凡,妈妈。就像是卡在某处不停重复播放的磁带那样。就在章凡心浮气躁地想要扔下行李不管不顾地跑走,就在周蕙几乎要跪到地上求女儿看他一眼时,从斜坡处横穿过一个人,一把抓住了章凡的胳膊,这场角逐才终于得以收场。 章凡抬起脸,对抓着她的人怒目而视。可由于对方的位置正好处于阳光直射的方向,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的样貌,就被耀眼的光芒刺的闭上了双眼。在视网膜的深处,那个人留下了一道形同日环食一样的阴影。而此时,周蕙也终于得以喘了口气,一手叉了在腰间,一手搭了在行李拖包的拉杆处,说,凡凡,你给妈妈一点时间行不行? 章凡连眼都懒的打开。只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的拖包不放。那人的手仍牢牢地抓着她的胳膊,力道不算很大,但是也足够让章凡挣脱不掉。周蕙冲那人做了个没奈何的表情,问道,你大哥呢?那人说,还在车上。天太热,我没让他下来。周蕙点点头,说,真是麻烦你了。那人说,脾气挺倔的啊。这句话是说章凡。章凡生气地挣了下,那人轻笑了一声,手却仍抓着没放。周蕙冲他摆了摆手,说,小时候给我跟她爸惯坏了。章凡睁开眼,凶巴巴地说,少提我爸。随后又生气地甩着胳膊,朝帮凶喊,松开!再不松开我可不客气了! 那人来了兴致,说,不客气?章凡不待他和周蕙反应过来,低下头张嘴就是一口。那人嗷地叫出声,一把推开章凡,用力地甩了甩手。周蕙被章凡这一举动给震住了,她委实想不到,当年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女孩如今竟然会给她们来这一招。她跳着脚转到那人跟前,一叠声地问,怎样了怎样了?咬到哪里了?那人嘶地吸了口气,说,得,破皮了。看样子等会儿还得去打个狂犬疫苗。周蕙转身去骂章凡,你这个坏孩子。。。。。。但是,章凡已然拖着行李走开了。 周蕙追了上去,拦住了章凡,你这坏孩子,咬了人连个道歉都不说的?谁把你教的这么没礼貌的?你爸那个老东西怎么管教孩子的。章凡撇了她一眼,冷笑道,谁让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呢?周蕙气坏了,我没养你?你小时候睡觉谁给你讲故事的?病了谁抱着你哄着你吃药的?没娘养?我辛辛苦苦把你带到那么大,是没养你么? 这一番话,深深地刺痛了章凡。这是她没法不承认的事实。也正因为这个事实,才更让她难受。她倒情愿周蕙是在她一出生时就将她抛弃了。像这样,骨肉相连的两个人被生生地分开,是多么残忍的事儿。她好不容易把这事儿不当个事儿的处理了,偏偏周蕙又要旧事重提,将那些伤痛从心底深处连根拔起。就好像园艺工那样,把花从花盆儿里倒出来,查看它们的根须长的如何。她是生怕她的伤长势不够喜人么? 章凡冷冷地说,带到多大?那年我多大来着?十岁?哈,她笑了起来,你管我爸要了多少钱才结清了这么些年的劳务费?周蕙的脸白了。事实上,她后来和前夫闹着要回抚养权的目的其实并不是一定想要把章凡争取到身边。她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挽回的可能。却不料事情已然不是她当初执意离开时的格局,她的前夫被人乘虚而入,已然有新欢在侧。她再怎么样,到头来,还是被钱打发了。她像一个下岗工人那样,被买断了母子情深。 周蕙不是不想章凡。但是她前夫拿住了她的软肋。威胁着,如果她敢再在章凡面前出现,所有的费用都将取消。一想到和小白脸过的那些落魄的日子,周蕙再想念,再牵挂,终究还是敌不过对窘迫困顿的恐惧。她当然可以对章凡说,这一切都是你父亲一手造成的。她当然可以把所有的责任推卸到她前夫的头上。可是她不确定章凡都从她前夫那儿了解了多少事儿。也许,几十万就了断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听上去更觉不堪? 周蕙哀哀地哭了起来。 11 周蕙的哭并没有在章凡那里收到任何成效。至少显著的成效是看不到的。章凡并没有因此做出任何举动。譬如说是周蕙理想中的软化下来的态度。又或者是来者何人估计不足的那种烦躁。都没有。她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这个哭起来有些像台剧里艳俗女二号的女人跟前,也不做声,低着头看着脚底下的几根被烈日暴晒的有些蔫头蔫脑的草叶子。 来的人也就顺着她的视线无聊地看去。但是落在他的眼里的却不是那几根毫无观瞻性的叶子,而是章凡露在红色凉鞋外的脚趾头。忽而微微一笑,却也不说破。索性也默不作声地做壁上观。果不其然,周蕙哭了几声没收到反应后就把神通收了。她的哭声一停,章凡的大脚趾跟二脚趾的架也就算打完。她抬手看了下时间,嘴角处不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不过就是三分钟的样子。这么些年的离别。她抓起行李包的拉杆,转身要走。周蕙急了,凡凡。叫着。但也只能是叫着章凡的名字。除此之外,别无良策。章凡依旧装聋作哑。在她,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对策来应付今天这样的局面。 她不是没有想念过周蕙。周蕙离家之后的几年里,她时常从梦中哭醒。醒来时,周灰蒙蒙一片,时光在微光里以混沌的形式出现。而她则在这片灰蒙蒙的混沌里开辟出一方方各式各样的假想空间。在每一个假想空间里,都有一个叫周蕙的女人从未知的世界里揣着千奇百怪的理由回到她的身边。最初,章凡都是哭着喊着猛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周蕙。但是随着梦醒次数的叠加,章凡逐渐地将自己打造成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戏剧导演。在她的执导下,一个与她有着同样姓名的演员按照她不同时期的心情上演不同版本的剧情。直到有一天,她梦见周蕙在一个人群拥挤的小菜场里被她一路尾随之后消失不见,她身边的人群忽然散去,凭空多了一张摆了热气腾腾的汤面的桌子。她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焦急,更多的注意力却是被那碗热面吸引过去时,她一屁股跌坐在恰如其分出现的板凳上,埋头大吃特吃起来。 自此,她再也没有做过任何有关周蕙回来找她的梦了。 那一年,她多大来着?她想不起来了。利智那时应该还在她上铺睡着的吧。曹灿呢?曹灿那时出现了没有?章凡努力地回忆着。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了。她对曹灿说,反正从那时候起就不再那么想她了。 很多时候想一个人想的时间久了,人就会产生一种疲劳。就像是审美疲劳一样。思念也会疲劳。何况是一种在她看来几乎等于徒劳无功而返的思念。包括后来的季默,章凡也是这样,想着想着就不再想下去了。尽管在最初的一开始,她曾被蚀骨的想念咬的遍体凌伤。可她还是活了过来。完好无损的找不出一条裂缝或是碎茬儿。 她低了头对着自己的手掌心笑了笑。我是有多强大呢?就算是利智怕也不晓得我其实早就有了个不坏的金刚之身?曹灿也跟着笑了笑,所以?女超人要担负起拯救地球的职责?章凡撇撇嘴,地球爆炸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么你要这么一个不坏的金刚之身有什么用?曹灿的眼里闪出一道狡黠的光。 章凡看着他,想了想,终究还是说出口。我只是觉得,再了不起的热爱,终是经不住时光的漂洗。那些曾经被我看做比命还重要的东西,有一天回头看看,竟然什么都不是了。她再一次地撇撇嘴,也许我不是金刚,而是一个善于审时度势,不立危墙之下的君子? 曹灿一笑,他是危墙么? 章凡的眼前就又出现那个形同日环食的阴影。 那是季默。那个高大的让人不得不要费点力气扬起头去跟他攀谈的男人。 那个曾经用比太阳还耀眼的笑容照亮她青春的男人。 那个危墙。 就这么拦住了她的去路。 哎!他抱了双手在胸前,你妈叫你呢。章凡懒的抬头跟他打交道,转了个身往另一方向走去。不出几步,胳膊便再次被拽住。仍旧是那个力道,既弄不痛她,她也没法挣开。章凡的不耐烦和恼怒因了种种原因没有冲周蕙发作,却再没有理由不往来人身上发去。总是不相干的人。死有余辜。她不屑地盯着那只拽着她胳膊的手,松不松开? 季默一笑。还想咬人?嗯? 话音未落,章凡已然低头抓住那只手作势咬了过去。周蕙还来不及喊出声,季默早已探出另一只手,一下紧紧钳住章凡的下巴颏儿,稍微一用力,就把章凡的头扳了起来。那情形,就如兽医给小狗看牙口。在他的手掌里章凡的脸显得比一只小狗还小。季默略略地得意,真属狗的?章凡的脸颊两边泛起红来。倒不是害羞,而是真给捏疼了。疼的眼底起了水汽。 季默的手就一送。脸上的笑也收起来。伸手又去抓章凡。章凡抬手挡去,却被他劈手抓住手腕,拽到跟前,另一只手捏住下巴颏儿,看了一眼。问,伤到哪儿了没有? 五 章凡一阵恐慌。这是除了自己的父亲以及男医生以外唯一碰触到她身体的异性。对此,她毫无经验。能做出来的直接反应就只有似乎有些反应过大的剧烈地晃动脑袋。也不说话。季默只能松手。照他以往的脾气,本来是想逗一把章凡的。人家越是挣扎他便越是要抓牢了不放,只等着瞧人家怎么一个服软法儿。却不想明明看着没几两肉的小妞力气竟是不小。再不松手,他怀疑这个小妞的头会像一颗螺口灯泡一样被他从她的身体上旋出来。 他这里手一放,那里章凡就脱口而出。离我远点。季默就笑,在刺眼的日头下眯起一双眼毫无顾忌地打量起眼前这个攥着拖包拉杆紧紧的小妞。说道,还没有跟男孩子拍拖过吧。那意思,在章凡处女一般纯洁的耳朵里听下来,就跟是在打听她有没和人上过床一般下流无耻。本来就晒的发红的脸骤然升温。不要脸。她说。 这就是几年来被利智调教出来的成果。章凡的脏话词典里所收录的词汇量实际上并不只此一条。但能说出口的最高级别,也就言尽于此。一直要到被季默不遗余力的耳濡目染之后,她才得以将她骨子里的那些低俗,市井之气发挥的酣畅淋漓。之后,随着季默的离去,她又重新变回那个有教养的姑娘。 一点一点的把那些说顺口了的脏话填埋回去。对她来说,并不比一点一点的把季默从记忆的光圈里弱化再弱化更困难。很难说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章凡。这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利智有时候会说你变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了,又说不上来。她还是那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有多大的热气。安于现状。对未来没有很大的期许。高中时差不多她就怎样了。最大的愿望了不起就是希望能考上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大学。 曹灿也说,章凡你变样了。章凡不以为然,总不能还是那个高中生的样子吧。她最后一次见到曹灿是他在楼下等利智的那天。印象里好像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高考结束后的暑假里两人为了利智的事通过几次电话。从此十年生死那样的两茫茫。再也不会想到,在季遇的酒宴上会瞧见他的身影。 她只是以为那是个长的有点帅的男人。但是当那个男人隔着一群人朝她笑时,她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的面孔似乎她应该记得。等到她猛然醒悟过来,她的脑袋里瞬间卷起了一股风暴。怎么可能!她脸色苍白地朝别处望去,而郦道元已不知了去向。她又心慌意乱地转过脸去,想再确定一下刚才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遗憾的是,那不是幻觉。那个人的的确确是在冲她笑。也的的确确是她已知的某个人。 这是比在酒宴上再次与季默重逢还让她措手不及的事件。她知晓一些秘密。一些和在场的某些人有关联的秘密。她再也没有心思和季默把一场你来我往进行下去了。只是匆匆地问他,你知道我的联系方式对不对。季默一时没有从刚才的意乱情迷里抽离出来,但仍下意识地点点头。章凡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说,有空和我联系。好吗?什么时候你打给我都行。季默皱了眉,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章凡说,有个客户,我得过去打个招呼。说着心神不定地又重复了一句,有空联系我。记得。转身便走开了。 季默仍是那个性子。没有叫住她。只是隔了不大的功夫,顺眼往场地里望去时,远远地瞧见章凡和一个相貌出众的男人偏安一隅,说个没完。不由嗤地一个轻笑,到底不是自己的妞了。一时间,怅然起来。耳边却听到幽幽的有人说,我们凡凡倒是和他蛮配的。哦?季默扭了脸,正是周蕙。笑笑地环着手臂瞧着他。他像是听了她的话才想起来要关注那个人似的,再次地往那个角落里望去。略点了点头,小凡的客户都是这么青年才俊? 周蕙摇头,不像是客户。她要有这样的客户,六如早就要告诉我的了。季默讶异地看着周蕙。周蕙摆摆手,说,不要说出去哈。凡凡要是知道了,会翻脸的。季默沉吟了问,小凡知道不知道六如是我们季家的人?周蕙说,跟她提过。不过她以为是我不想让她上班辛苦。季默笑了笑,为了她你还真是肯费心思。周蕙也是淡淡的笑,我就她这么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吃亏的。季默再次把视线投向那两个忘我的人,良久,方说,有你这样操心,当然的。 周蕙面上还是那个淡淡的笑意,年轻时候不懂事,抛下她那么多年。再不好好对她,死了都不会安心的。 季默皱了眉头。她们母女之间的事他是知道的。但他现在不想再听到周蕙在他面前老调重弹。只想找个什么借口脱身。他远走高飞这么些年,终于又在此地落落脚,大好的兴致,眼见得要黄在此人手里。不由地一阵心烦。嘴里便没了好气,你命且长着呢。死不了。周蕙听了,就哈哈地在嘴边挥了两下,说,哎哟,你看你看,你大哥今天做寿,我还说这种话。不说了不说了。你玩好哈。我就不招呼你了。 季默嘴角微微一翘,侧了身,让出道来让周蕙过去。 六 周蕙的笑声即便是再嘈杂的声浪也盖不住。季默哪怕是退到了门厅外也能听的见。她是有理由笑的这么畅快且大声的。如今,安稳的生活有了,唯一的骨肉也失而复得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虽然眼角的细纹始终无法消除,风韵却是随着年龄的递增渐入佳境。举手抬足,不再是当年那个窝在家里看看孩子煮煮饭的主妇。也不是那个轻易就被小白脸哄住的少妇。和章凡的父亲散伙后,她很是过了一段荒唐的日子。拿着一笔遣散费找到过去玩在一起的人四下找乐。但很快,又厌了。说到底,她不是那种真正在外面玩的女人。打根儿起,周蕙就只是个守旧的人。她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可以让她安定下来的窝。不一定有多大,只要有个温暖的胸膛可以停靠。 她的模样长的好。在外玩的时候有不少机会。可有过那么一次经历后,对年轻一点的男人她几乎无法动心了。下意识地,周边所有对她有意思的青年男子都被她统统归到骗子的属性里。基本上,除了应酬上的礼貌还不至失缺之外,根本就不给人一个活泛的扣儿解。她的目光最后永远停留在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身上。说来好笑,那些被她看上的老男人,如果蒙上脸,其实和她的前夫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当她终于把季遇带至章凡跟前,章凡在心里暗自嘀咕,好像爸啊。 章凡有时想不明白为什么周蕙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找了一个和她父亲差不多的男人。如果周蕙那天领了更年轻的男人来,就像是季默,她都觉得能理解。事实上,她见到季默的第一反应就的确把她当成了母亲的新欢。尽管季默看上去可能比母亲还要小一些。直至那天,她在完全无法掌控的情形下听任季默和他找来朋友替她安排好入学入住的所有手续之后,一路拖拖拽拽,几乎是被押运到她母亲和季遇面前。周蕙关切地问她,都办妥了?她冷冷地扫了眼这个在冷气房里呆的时间太长面色有些发白的女人。没有说话。 季默在一旁接腔,都好了。给她找了个靠窗的下铺。章凡抿了抿嘴。余光里季遇已然走到近前。说,小凡来了?一起吃个饭吧。你妈和你好多年没见。等会儿坐下来慢慢聊聊。章凡顺眼看了过去。心里一阵感慨,好像爸啊。 真的。来人与她父亲,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身板,甚至是穿衣打扮,说话的腔调都有些相似。不免愕然。一时没有明白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是怎么个意思。周蕙一手挽了来人的胳膊,说,这是你季伯伯。章凡还是没转过弯来。她根本厘不清这里头的关系。如果说季默是周蕙的新欢,那么这个老男人又是干吗来的?难道说自己重要到要隆重介绍给她新欢的父亲?可看上去,这个老男人又不太像是十几岁就有小孩的人。 这些念头还没转完,季遇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封。第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包个利是比较好。自己看上什么就买。不够的话跟伯伯说一声,或是跟你叔叔打个招呼。自己人不要见外才是。章凡往后缩。她知道里面大概会是什么。她想说,我是来读书的,又不是来要钱的。但是季遇看上去实在是好人一个,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周蕙一把抓住了她,一手把红封往她手里塞去。伯伯给你的就接着!章凡甩着胳膊,我学校里还有事儿!我先回去。她说。急于离开。 周蕙说,才刚进校能有什么事?今天跟妈妈吃个饭老师也不许吗?这么多年我们没在一起,你就不想和妈妈说说话?章凡不耐烦起来,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周蕙脸上的笑就僵僵的,说,怎么会没有可说的呢?妈妈还想知道你高中的时候是不是像妈妈一样有很多男孩子追呢。是不是?好了好了,今天是好日子,我们凡凡上大学了。是大姑娘了。她的手,因为吹冷气的缘故,冰凉凉的。纤瘦的指骨牢牢地攥住章凡滚烫的胳膊,另一只手仍很努力地把利是往章凡手里送。 那一下,让章凡想起了从前小时候过年在家收压岁钱的情形。周蕙从她父亲手里接过红封放在她手里,一嘴亲在她的脸上,说,过了今天,我们凡凡就是大姑娘了。那时,周蕙的手多暖多软,肉团团的,摸着她的脸,闻的到办年夜饭时残存在手掌里的油荤味。 章凡低了头,别扭地往外推着那个无辜的利是。推拉间,红封落到了地毯上。里面的信用卡从未封口处探了半截出来。章凡越发的难堪。她没料到季遇下的竟是这么大的礼。可见和周蕙的关系真不是一般。至此,既拉不下脸弯腰去捡,也不好掉头就走。如果仅仅是她们母女在场都好些。偏偏屋里还站着两个貌似脱不了关系的外人。章凡真恨不得此时外太空能飞来一块陨石将这里夷为平地。可能夷为平地还不够,最好是砸出个像马尔伯里那样的天坑来。 周蕙情急,照章凡手臂上就是一巴掌。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季遇上前拉住了她。小孩子跟我第一次见,总会有些不好意思。以后熟了自然会亲近的。莫要急了。周蕙便长叹了一口气。眼红红的。瞟了眼犟着脸的章凡,弯了腰要去拾地上的利是,倒是季默先拾了过去。捏在手里晃晃,笑道,密码呢?连密码都不告诉一声,人家当然不会收。 季遇问周蕙,密码是?周蕙就报了几个数字。说,凡凡的生日。章凡眉头皱的更紧了。季默就冲她挥了挥手里的东西,说,回去把密码改了。改个你妈都猜不出的密码。章凡刚要回绝,季默又掉头问季遇,这卡限额多少?三五千的你们好意思拿出手?周蕙就说,还在读书,哪里用的了那么多。季遇说,申请的是一万的额度。我是怕万一我和她妈妈没在身边小凡有什么急用。 章凡说,我自己有!周蕙说,你爸给的是他的,我给的是我的。不搭界的。章凡再次重申,我自己有!周蕙也不退让地重申了一遍,你爸是你爸的,我给的是我的。不搭界!章凡冷冷地说,用不着!犯不上!周蕙被她的冷言冷语顶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僵持间,季默忽然兜手揽住章凡的肩,说,哎,突然想起来了,你们班的一个同学让我转告你,七点半开班会。说着,煞有介事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如果今天一块吃饭的话,回去怕是赶不上班会了。要不要我帮你请个假? 章凡一愣。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有班会这么一档子事儿来。犹疑地望向季默。一本正经的又像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似的。便说,我自己能回去。周蕙说,你自己怎么回去?才来不到一天,就认的路了?章凡斜了她一眼,我不认路,出租车总不至于不认的。季默说,你一个女孩子,万一叫到黑车就不好了。不安全。要不这样。他转头望向季遇,今天就我先带她回学校吧。改天再找个时间一块吃个饭喝个茶什么的。不在这一天上。是吧?班会还是要紧的。第一次集体活动就不参加,给老师同学印象不好。 周蕙也看着季遇。章凡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心说我自己的事凭什么要等人家同意。却也没辙。这一天下来,从周蕙平地一声雷地冒出来起,她就一直处于这样一种被别人掌控的情形下。明明是自己个人的事,偏偏事事有个横空出世的家伙处处插手。到了此时似地,去留竟然还要看另一个人的眼色。真是。 她满心的不痛快一个不察觉,在脸上表露无遗,也尽数收在了季遇的眼里。冲周蕙微微地一笑,让季默先送小凡回学校吧。既然小凡是在这边读书,以后有的是时间了。他温和地拍了拍周蕙抓着他胳膊的手,说,你就不要再跑来跑去了。我看你在冷气里吹了这么久,胃肯定不舒服了。哪里还吃的下饭。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过两天等小凡都适应了,咱们再去看看。转头又嘱咐季默,路上开车注意点。 季默手里的利是晃了晃,这个我先替她拿着。等会儿带她出去吃饭,正好用的上。周蕙说,你做长辈的不说请人,怎么还要刮小孩的油水。季默说,了不起我再送她一个见面礼罢了。走了走了。也不等周蕙再交代什么,仍是像先前押解章凡过来那样拽着她就往屋外走去。尽管章凡很不习惯季默拖拽她的方式。但还是很高兴能很快地离开此地。 她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这个拖拽的方式后来成了她众多习惯中的一个习惯。 七 那年开学的九月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照旧是在盛夏的余威里热个没玩没了。章凡被季默拽着离开了冷气十足的房间,出了大厅的门,外面的热气迎面抖来。一时,竟有种两世为人的感觉。她愣愣地站在旋转门的出口处等着去停车场的季默开车过来。季默按了几下喇叭后她才反应过来,对车里的人说,我自己能回去。季默伸手推开副手位的车门,说,快上来吧。我又不是坏人。章凡皱了眉要说什么,季默说,后面来车了,你赶紧的。挡人家道会罚款的。章凡往上车道看去,并没有车,只有门童隔着不远闲看了来。 等车驶上路,季默找了个话题,你跟你妈长的不太像啊。半天,也没见章凡有什么反应。打眼瞧去,章凡正面无表情地瞧着车前方。季默就笑了笑,知道这个话题找的不怎么合适,偏生又忍不住要说下去,眼睛就不太像。你的眼睛没你妈大。章凡没有反应,但是脑子里却跳出周慧的那双水当当的美目来。 隔了那么些年,死去的人突然又复活了。跳到你面前来,喊你,叫你,拉着你要和你大团圆,要一家亲。那是怎样的一个冲击?章凡几乎就要应付不过来了。除了本能地凭借着愤怒挖苦讥诮来达到拒人千里之外的目的,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抵挡那裹在冷气里的如火热情。她甚至没法正面和周慧对视超过五秒钟。那样一张又陌生又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曾经让她哆嗦成一团,曾经令她在一群不懂事的孩童围成的人圈里被不必要的同情,以及幸灾乐祸中夺去小小的自尊,如今依然有能力将她一举击溃。 那年,她不过二十不到。才刚脱离了利智无微不至的照看。浑身的尖刺才刚出芽,仅此而已。她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并不比当年那个小小的小孩更理智更成熟。从离开那个冷气房起,她就完全处于空白的状态。只到热浪卷醒意识,她才想起自己竟然没有看清周慧现在的模样。在刚才过去的时间段里,她仿佛一直是在和从前那个死去了的人对话。 但明明又不是。从前的周慧其实是没有什么所谓的品味的。有时也见过她在心情好时坐在化妆台前细细地往眼睛上刷很卷翘的睫毛膏,因为技术不过关,假睫毛像是一根根苍蝇腿似得立在眼睑上。大多数时那双眼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多余成分。章凡此时在车上想了起来,她今天见到的不再是过去那种干净到一望见底的眼睛了。藉此,周慧现时如何,她便一一地回想起来了。 精致的妆。低调的华服。以及被改造地并不地道的腔调。 她忽地开口,你和你哥也长的不怎么像啊。风格不在一条路上的。 季默呵呵笑了起来。我跟他长的不像是因为我俩是异母兄弟。风格么。那你告诉我,季遇是什么风格,我又是什么风格? 章凡没有回话。 季默停了下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章凡说,一个是青城派的余沧海。 季默说,在下华山令狐冲? 章凡眼望了车窗外,说,你是桃谷六仙。 季默哈哈大笑。 事实上,季默既不是令狐冲那一派,也不是桃谷六仙。曹灿问起她时,她往远处回望了一眼,但是没有找到那个身影,转过头来说,是熊猫爸爸。曹灿拧着两条墨黑的浓眉,熊猫爸爸?章凡等他想不出什么名堂来时,说,你果然还是不爱看动画片。曹灿说,偶尔也看过宫崎骏的。章凡笑道,就是他老人家的出品。 曹灿也笑,但是你的这个熊猫爸爸和小白龙不是一个路上的。你什么时候变得喜欢这种既不英俊也不年轻的男人的? 章凡忍不住地讥讽道,你是觉得我应该喜欢你才对? 曹灿眨眨眼,至少不应该是你父辈级的男人。我听说,你本来应该管他叫叔的,没错吧? 章凡立时抓住了切入点,追问起来,你跟利智怎么回事?你俩现在好到拿别人的私事当事后烟了吗? 曹灿微微一笑,说,你凑这么近,不怕你妈和你那个熊猫爸爸看到误会咱俩有什么吗? 章凡稍稍往后斜了点,说,她提前回来是因为你不是? 曹灿说,想知道? 章凡说,少废话。快说是不是。 曹灿说,那你先说,你跟你熊猫爸爸有没有乱过伦? 章凡眼都不眨地说,没有。好,到你说了! 曹灿呵呵地笑了起来。手一搭,就搭到章凡的肩上,稍一用力,就把她贴近了身,说,当然不是。她回来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说着,手往人群里某个地方指去,你看,又一个既不英俊也不年轻的男人。 章凡顺着手指望去。却见郦道元正和什么人说着话。 诚如曹灿所说,那的确是一个既不英俊也不年轻的男人。但不管怎么说,看着就顺眼。章凡甩开曹灿的手,说,和大美人的你比起来,谁都既不英俊也不年轻。在娘胎里就输在起跑线了。 曹灿又笑起来。并不是得意洋洋的意思,只是心情很好的缘故。说,章凡,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牙尖嘴利的。 章凡抬了抬下巴,江湖夜雨十年灯。 曹灿眼睛里闪了一下,很夸张地哎呀了一声,你现在这个样子,被当年那个写情书给你的家伙看到不知道会做何想法。 章凡顿时汗毛孔一一立起,谁?快说,是谁? 曹灿转过脸去没瞧章凡,说,你熊猫爸爸在瞧你呢。 章凡简直想掰开曹灿的嘴,从里面挖出谜底。凑了上前,拽住他的一只胳膊,催促着,你管他瞧不瞧,赶紧说是谁。 曹灿忽而脸转了过来,说,我住你们小区里好些天了。你都没发现过吗? 章凡被曹灿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打的失去了存在感。说,谁?你?什么情况?随即烦躁地吐了句脏话,我操,你住我们小区里?别乱来哈!人家要结婚了,我拜托你少在这里添乱。 曹灿一笑,你要结婚?和谁?熊猫爸爸?不能吧。你妈不会答应吧。 章凡的存在感彻底被摧毁了,被安六如折腾都没这样想死过。 曹灿说,你有一晚在阳台上抽了一晚的烟。是因为发现自己真的没人要难过吗? 章凡的脑子里一道雷电霹过!混沌的存在感因此被霹出一条显而易见的康庄大道。她不信地叫出口,你住对面二十五楼? 曹灿微笑。你说呢? 章凡的心跳剧烈去来。倒不是因为自己的隐私被曹灿窥探了多时。于她而言,她的隐私和身体是挂不上等号的。就算曹灿说看到她的内裤上有一只倒在屋顶上做白日梦的史努比,也不见得能让她有多大的反应。此时的她,才发现,她知晓的那点事儿跟曹灿掌握的情报来比,委实算不上什么惊天大阴谋。 章凡终于问出了见到曹灿这个人时第一时间要冲出口的问题。 你回来到底是要怎样? 曹灿一笑,没要怎样啊。不就是回来转转,跟家里人聚聚,再见些许久不见的老同学,老朋友。不然还要怎样? 章凡拧了下眉,犹豫着要不要把话挑明了说下去。 曹灿仍是那个闲在的神情,叉了手在裤兜里,刻意用一种显得关系亲密的动作撞了下章凡,说,好了好了,老实孩子就不要在这里破费脑细胞了。我知道你最好的女朋友马上要跟那个男人结婚,而我呢,也只不过刚好家里有套空房在你们小区里。 章凡拧着的眉并没有因为他的这番解释就松动一点。仍旧用毫不遮掩的怀疑眼神盯着曹灿。曹灿满不在乎地放任她在他脸上找答案。章凡看了几眼,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得放弃,说,打算呆多久?不用回去上班赚钱吗? 曹灿就笑起来,你上班赚的钱够花吗? 章凡耸耸肩,还行。糊口没问题。 曹灿此时探出一只手,抓住章凡的袖口揉了揉那块料子,说,这件衣服多少钱买的? 章凡愣了下,没料到他会对这个好奇。但还是老实地回答他,不知道。妈妈让穿着见人就穿过来了。她说旧衣服穿着很失礼。 曹灿嘴角的笑就深了下去。说,章凡你老实讲,我们关系怎样?随即,手在两人之间来回比划了几道,说,我是说,我们算不算老同学老朋友? 章凡又愣了下。曹灿这种跳跃幅度过大的聊天方式让她几乎跟不上趟。她不是个太能动脑筋的人。不是说智商低。只是性情偏冷的缘故,在看待任何问题上都趋向一种漠然的态度。 她大致地猜了下曹灿问这话的目的,想来,兜兜转转还是和利智有关。便毫不犹豫地把友谊之门砰然关上。不算。当然不算。 曹灿算准了她会这样讲,便说,那么你放着和熊猫爸爸叙旧的机会不要,绕过在场这么多的人,专门跑到我面前打招呼,是因为想结识我这个又英俊又年轻的陌生人吗? 章凡嗤地笑了。她想起曹灿隔着攒动的人头朝她张牙舞爪地做出笑模样的举动来。诚然如他所说,这是个又英俊又年轻的男人。但并不陌生。只是,他们也还没熟到可以让她觉得住在一个小区也没有关系的程度。 她说,比起在场的很多人来讲,我跟你顶多是不生疏而已。 曹灿打了个响指。这就对了。不生疏,也不太熟。是不是? 章凡还是猜不出曹灿的意图。只能点头。 曹灿说,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这样。不如你请我吃个和你旧衣服标牌上的价相等的饭。如何? 章凡哑然。好半天,才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请你吃个饭? 曹灿笑着说,第一,我远道而来,得有个人为我扫尘。第二,你我是旧识,但是以前也不算非常了解,况且中间还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过,通过一个饭局,你跟我可以互通有无,增近友谊,增加了解。 章凡皱了眉头说,我不想了解你。 曹灿眼里一闪,说,你当然会想了解我。而且你想了解的还蛮多。 八 章凡的内心顶多挣扎了两个半秒就放弃了。说,好吧,如果你不介意伙食费控制在一百块以内的话。 曹灿笑道,我当然没问题。不过我也不能保证一百块能不能让你有足够的时间挖到你想要知道的事儿。 章凡咬牙,鹅肝蘸鱼子酱你爱吃么? 曹灿大乐,摆手说,算了算了,我跟你还没熟到可以让你心甘情愿破产的地步。 章凡说,我一件衬衫不会超过一百块好不好! 曹灿笑,抠成这样,死了能攒下多大的遗产? 章凡说,反正也不会留给你,操这闲心不多余么? 曹灿说,好吧,一百。算你死后留赠给我的。 章凡也不介意,趁热打铁定下就餐地点,小区出门左拐的路口有个肯德基。 曹灿吁了口气,果然!那意思就是在说,算准了你章凡会挑肯德基这种地方。 章凡拿出敲定合同的气魄来敲定见面的时间。曹灿说随时都有空。于是,就安排在次日的中午。曹灿不禁揶揄,一晚上大概够你拟好十万个为什么列表吧?章凡说,你当然知道我想要问什么。曹灿微微一笑,说,是我来叫你还是你来叫我?章凡说,在店里碰头吧。先到的占座呗。曹灿笑,章凡,我是在暗示你给我一个手机号码。章凡微微一怔,便摸出手机,问他,你的?曹灿报了一串数字后,章凡打了过去,随即曹灿的手机作响。章凡听到耳里,不由又是一怔,手机来电,正是利智最爱的女歌手刘若英的一首歌。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那次在郦道元的车里听到的刚好也是同样这首曲子。同样的女声,同样的歌词,同样的追问。同样的不知所踪。 她低了头把曹灿的名字输入联系人的名单里。按确定键的同时却想着,其实这个人在列表里用孽障二字来替代还是比较恰如其分的。她下意识地啧了一声。正好被曹灿听了去。却也当没听到,仍旧是一副闲来无事的神情,等着章凡接下来找个什么理由遁地而去。他当然清楚,章凡丢下那个于她而言至关重要的那人屁颠屁颠穿过一大拨人跑到他跟前不是为了叙旧这种无聊透顶的事儿。他也清楚,利智肯定会把他俩的事儿透露过给章凡。至于透露了多少,他还不了解。看章凡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想来利智也就是大致地说了个全貌。细节么,他暗自一哂,总不至于连他喜欢用什么牌子的润滑剂都说给眼前这个心智尚未健全的傻孩子听吧。 她和她的熊猫爸爸到底有没有乱伦呢?对此事曹灿不禁起了一点好奇心。不多。仅仅是有那么一点。他本来是做好了准备在这个场合让章凡碰到他的。像是多碰巧似得。然后,在不经意间再透露出他现在住在某个地方,制造出怎么天下就有那么巧的事儿。没有料到的是,半路中杀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他也听利智含糊地提到过章凡念书时遇着过这么一个男人。两人什么样的情况,又是怎样无疾而终。听闻中的男人在他的印象里,淡淡的留下个极为飘忽的影儿。以他的想当然,似乎那应该是个油头粉面的人物。但是,那个眼睛里全然是笑意的男人竟然是一个魁梧的近似于金刚一样的家伙。块头很大,几乎是偏瘦的章凡的两倍。那种眼睛里的笑,他太了解了,是一个男人见到自己钟爱的女人的笑。 那种笑,包含的意思极为丰富。也极为简单。就是单纯的热爱。复杂的是,由这单纯的热爱 衍生而出的一系列种种。好的方面,譬如说,赞许,包容,钦佩,等等等等,也有不好的一面,如果这一切都毫无节制的话,就可能是,迷信,纵容,疑虑,骄纵,诸如此类。他惊讶地看到金刚一样的男人是如此柔情地注视着面前的女人。而那个曾经毫不起眼的女孩,在这个神迹一样的光环里显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魔力。就好像,仅仅是吹一口气,那个男人就会被章凡吹到外太空去了。 那不是和利智走在一起的小女生了。那个被利智百般疼惜的影子女孩,竟然可以没有牵引线也能活动自如。他不大相信眼前的这一切,远远地望着章凡夸张地笑了起来。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很显然,章凡并没有过多的沉迷于往事。好孩子。是因为利智教导有方还是她和她的熊猫爸爸并没有走到那一步呢?曹灿忽然觉得这次回来是来对了。至少朝他走来脸上红晕未褪尽的姑娘还有值得推敲之处。 他当然不是对章凡有什么念头。和出类拔萃的利智比起来,即使穿着设计一流的小礼服的章凡也还是逊色的。只不过当他注意到金刚男人远远地望向他们时,他还是没有按捺住玩心,刻意把他住进小区的事渲染成一个想要掩盖的阴谋。果不出所料的是,章凡上当了。他兴致勃发地再去瞧那头金刚狼,那人已经不见了。直到酒宴结束,也没再见到此人。 而章凡一直在与他相隔不远的坐席里,神不守舍地回应着安六如一连串的讯问。她蹙着眉尖,心里想着自己的心事,一点也没想到安六如如此上心地追问曹灿的来历其实是她母亲背后一手促成的结果。以至于安六如明显带有倾向的揣测也没心思一一剖白。此时的章凡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应付来自她母亲方面的探究。一心只想着,到底利智回来是为着曹灿,还是曹灿回来是为着利智。 利智出国后的某天,章凡收到了她发来的邮件。第一句话是,凡,你绝对猜不到,我在这儿遇见了谁!随着邮件向下拖拽,著名的古迹前两张几乎撑破屏幕的笑脸赫然显现。一个是利智,一个是曹灿。 如果这世上没有一个爱听刘若英的郦道元存在,或者说,即使郦道元存在,但他不爱听刘若英的话,那么,章凡看到的是一幅极其赏心悦目的璧人合影。但是,郦道元的车里就是会来回播放刘若英的专辑,郦道元就住在她的眼皮底下,她的家里还留着利智专门放在她那里备用的钥匙,以备郦道元哪天找不到钥匙时急用。 九 章凡一眼就认出照片里的人是谁。在电脑桌前呆了良久。心里来回只盘旋着几个字,我的天呐。 暑假接到曹灿的电话之后,关于这个男孩的所有都戛然而止了。人际关系并不怎样的章凡唯一能了解其动向的渠道也闭口不谈。消息封锁的密不透风,似乎,这个人压根就是个虚构人物,不过是有点儿封闭的章凡自己一人一厢情愿地杜撰出这么一个人来。渐渐地,这个人就从记忆单里被抹去。章凡也开始不再那么翘首期盼一个浪漫童话的结尾出现。有时甚至连利智都笑她二十几岁的人还幼稚的不像话。迟早你要上哪个男人的当的!你这么好哄,以后怎么办噢! 利智那时还没有结识郦道元。 每次从一个城市前往另一个城市来探望章凡的她都是只身一人。章凡从未见到或是听她提到过哪个关系匪浅的人。照章凡的想象,利智本应该仍像高中时期一样,身边挤满了追求者,如此冷清的情形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以至于令章凡一度认定之所以有此局面,想必是曹灿在那个暑假对利智信誓旦旦做的约定起了作用。是真的在等那个男孩子吧?章凡看着眼前的丽人想着。不知道曹灿回来,他们会不会从此就在一起了呢? 但这个假设很快就被利智给否定了。利智好笑地看着章凡,怎么你就那么肯定我会和他在一起呢?你脑子里整天就是在想这种事儿?章凡咬着吸管摇摇头。利智说,我以前和你说的话你都忘记了?章凡吸了口果汁,滋溜溜的响声当是作答了。利智说,你哦,还真是好哄。人家随便说什么你都信。章凡咬着吸管头含含糊糊地反驳,要是人家回来找你呢?利智满不在乎地说,好啊,要是人家回来找我,我就跟他上床啊。章凡吐出咬扁了的吸管,结结实实地骂了句,女流氓。利智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重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我就说不能让你一个人到外边念书。我再不管着你,真不知道要给谁欺负了去! 章凡泄气地窝起了身子,扑在面前的桌子上。说,你不在的时候还有周蕙呢。利智没有理会章凡无奈的样子,倒是心情不坏的说,有你妈管着也还好。省的我跑断老腿。 章凡不胜其扰地长呃了一声。我应该选个更远的学校才对!利智说,你敢!让你在这儿念书就不错了。章凡就在桌面上转了个面,幽幽地盯住了利智,怎么我爸让我填的第一志愿和你说的是一个地方?利智却是面色不变,说明我跟你爸想到一块儿了!知道哪合适你 章凡犹疑地看着利智。但是也仅仅是疑心了那么一下,就放弃了。那个不爱费脑筋的习性使得她每当在遇到让她觉得头疼的问题上都会自动地避让三尺。事实上,直到毕业后当她回到家乡打算留在父亲身边时,才发现,当初他父亲让她填写第一志愿时,就已然做好了将她交接给周慧的准备。不然周慧不可能那么精准地出现在她开学的第一天!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因为血缘的神秘力量创造出来的奇迹?暑假过去没几天,她就意识到,这并不是她的家。只是她父亲的家。她只是这个家的户口本上的一个常住人口而已。 如此一来,她连个能苟延残喘逃避现实的地方都没了。有一天,也没打招呼,一个人就离家出走了。拖着小行李箱,到处瞎转。炎热的夏天,一个人跑去故宫,攀上了长城,在烈日下对着镜头眯着眼咧嘴大笑。随后又夹在一群中学生暑假团里参观兵马俑,假装大龄留级生那样追着导游问东问西。外滩也去了,周庄西塘也转了,如果不是周蕙和季遇找着她,可能去的地方还要多。 那年,她整个人都黑了一圈,人也廋的厉害。像极了营养不良的廋皮猴。她在周蕙的严密照看下,足不出户地躺在遮光极好的房间里一连睡了好几天。直到那种深深地疲倦感消失,她才开始有精力站在窗前朝外看。到现在她都记得撩开厚重的幕帘,十月的阳光温暖而柔软地直射进来的瞬间。她的眼微微地闭了一小会儿,方慢慢睁开。面前是大片的落地窗,米白色的井字窗格子。在玻璃上有没有擦干净的水渍印子,阳光下看着竟隐然有一片烟渚其上。而她整个人也倒影在那片浩淼烟波里。浓重的眼窝里烟灰一般的双眼。更远处,是绿绒绒的草坪。近处,是脚底暗红的木质地板。 周蕙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醒了?章凡回过头来,默默地看着她。周蕙走了近前,一手牵起章凡的手,疼惜地揉搓着。想吃什么?她问。章凡垂下眼皮,看着那双涂着丹蔻的手,说, 妈。周蕙的眼再度泛滥了。 之后,章凡随周蕙去了之前一直排斥的城市。在那里,很快在季遇的牵头下结识了安六如。那个未能继续地四处游荡的生活便以另一种方式得以延续。每天,章凡都能在旅行社里看到林林总总的人被聚拢到一块,被长途大巴或是其他交通工具分送各地。大部分的人出去旅游多半都是出于同样的目的,无非是开阔下眼界。要么就是到了购物季,去繁华之地血拼。大抵如此。至于少数人是怎么想的,章凡很难揣测出来。有一个人,报了旅游团,竟然在景点处脱下衣服要跳崖殉情。幸亏导游眼明手快,死死拖住,才没得逞。 事情平息后,安六如曾问章凡,就殉情而言,是在黄山跳崖浪漫还是在寨沟跳崖来的浪漫。章凡皱着眉头想了下,说,东方明珠和埃菲尔铁塔哪个更高?安六如就笑,说,埃菲尔铁塔成本高些。两个人没心没肺地对笑了一阵。这事儿就彻底翻篇了。章凡后来想起来,就觉得那年暑假自己一个人在外游荡其实并不比跳崖的家伙高明多少。 那时季默已然离开好几个年头了。在没有季默的这段时期里,她和周蕙握手言和,母女关系得到前所未有的修补。随之而来的是,利智竟以宇宙速度进入当地的一家颇有资质的公司。每天出入之地,距她的旅行社不过几条街。自此,她的生活被这三个女人团团围住,举头明月低头霜的密集程度,像是老天要将她的生命设定为一桌麻将似的。 工作上有安六如指点,生活上有利智和周蕙打理,章凡渐渐被打磨成一朵温室里的玻璃花。日晒不到雨淋不着的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比高中时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称奇的是,她又长高了一点儿。谁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也可能是因为营养过剩的缘故。胖了点,但再胖也只还是属于女生里偏廋的类型。随她母亲周蕙,骨架子小,有了这个打底,吃再多也就那样了。眼睛也还是那样,季默说的,不大。只是黑的地方墨黑,白的地方莹莹润润。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有朵花在里面打开了。 见过她们母女的人都说她和周蕙两人长的像。姊妹花一般。周蕙最是爱听人家这样讲,很是吃这一套。四下来带着章凡见人。这个城里她没有什么亲朋,所见的,不过都是季遇那里认识来的。见了便要章凡喊这个喊那个。叔婶伯姨,姊妹哥弟。热络起来一点都看不出她是个继室。章凡嫌烦,却碍着季遇的面子。一一叫了。 季遇与季默虽是两兄弟,到底是不同的路数。相对于季默的率性随意,季遇则深水静流,诸事皆有度。章凡见了他,多半是恭敬有加。虽说在关系上理应比季默更亲近些,偏偏她与季默却是最说的上话搭的上腔。两人好着的那会儿,旁人见了,不清楚的都只说是两个长不大的小孩儿玩到一处了。 那之后,也再没人和章凡在大街上相互追着踩影子,在雨夜里穿着胶鞋去踢积水,跑讨厌的人家门口塞钥匙孔,在电影院里故意吵架被赶。也再没有那么一个人能让章凡空着肚子站在雪地里等一顿好吃的饭了。那天,她被季默拽着连跑了两个路口,最终因为低血糖给送去医院。冰冷的急症室里空空的只有他俩。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夜班医师一共开了三大瓶药水给章凡。两个人在昏暗的日光灯管下看着挂在悬钩上的瓶瓶罐罐面面相觑,心生怖畏。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一句,走吧,拔了针管,逃命似的跑出去了。 十 两个人从医院跑出来,已经是过了吃饭的点儿。季默抬手看了看时间,四下里又踅摸了踅摸。说,去哪好呢?此时正好有一伙人从旁边的体育馆里出来。各自手里都还拎着网球包。其中有些个头比季默还高大的家伙,竟然裤脚折了上去,露出一腿的腿毛。让摁着肚子的章凡看傻了眼。那伙人热热闹闹地从她和季默的身边经过,又热热闹闹地进了不远处地一家餐馆。季默回头来瞧着章凡,章凡也瞧着他。要不咱就喝点粥?季默说。 章凡抬眼瞟了眼店门上的招牌。好粥道。有点犹豫,管的了饱么?季默一把拽过她说,你低血糖,只能吃流食了。走至门口又突然笑起来,说,总好过吊三瓶盐水。你说是不是?章凡点点头,呲牙跟着乐了起来。 两人点餐时,隔壁桌那伙先进来的人已经开起了圆桌会议。东一句西一句的,听不大清在说些什么。章凡忍不住又去瞟那只露着腿毛的小腿。在明亮的灯光下,只见那些浓密而略有些卷曲的毛发被流动的空气带动着微微起伏。季默替她摆好碗筷,却见她微张着嘴,入迷地盯着什么地方。便也顺着她的方向瞧了去,却没看出有什么可看之处。说了句吃饭了,也不见有反应。只好伸过手捏住章凡的下巴扭回来,小姑娘,一个糙老爷们也值得你饿肚皮吗? 章凡以为他是在说白天的事儿。说,你请客,当然要空一下肚子吃个够本。季默吹了吹面前的热粥,说,我是说你一个小姑娘,别那么大咧咧地盯着不认识的男人看。特不矜持知道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没管好闺女呢。说完把碗推到章凡跟前,趁热!章凡撇了他一眼,你跟我爸还差老远呢。季默一笑,辈分摆在这儿呢。章凡把调羹往碗里一摔,你一个单身汉别到处认闺女行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往精子库里捐了多少小蝌蚪呢。 季默一时哑然。好一会儿才说,章凡你都跟谁学的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章凡嘴里含着一口热粥,含含糊糊地说,过完明天我就满二了。季默说,那也不代表你能说这种没大没小的话。章凡不买账,反问道,那请问阁下,今年高寿啊?季默笑道,你管我多大,总之,辈分在这儿摆着呢。章凡皱了眉,拖长了音说,知道了,大叔! 说罢,碗一推。带着点儿忿忿,不吃了!季默瞪着她。章凡说,不是说吃大餐的?我空一回肚子就进些这清汤寡水?没意思!季默说,那谁让你自己不争气。低血糖怪谁?章凡说,你不拖我跑两条街不就没事儿了?季默说,我怎么知道你没吃饭?章凡说,你应该想的到啊。学校的伙食怎样你还不清楚?没口味加没营养,吃了也等于没吃!季默笑了起来,我干嘛就一定要知道?怎么了我就必须应该想到?章凡说,辈分不摆在这儿呢吗!我他妈不是你闺女么!说着,手捏成拳在桌面上轻砸了一下,你这大人怎么当的!根本就没把我们小孩放在眼里过! 季默笑道,什么小孩。刚刚还说过了明天就满二了。章凡说,那就别管我盯着不认识的男人看!季默说,这跟你多大没关系。章凡反唇道,这跟你没关系!季默说,谁说的?你妈.....章凡登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季默一把拽住她的手,稍一用力,又拉回到座位上。章凡反转过身来抱住椅背,下巴支在上面。季默说,不管怎么说,她总归是.....章凡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如果你今天请我吃饭的目的是替她说话的话,我劝你还是省省。季默说,她就是想过来和你一起过个生日,没别的意思。章凡抬手招了招,这边买单! 服务员走了过来。瞧了瞧桌面上没怎么动的碗碟,又瞧了瞧面色不好的两人,说一共多少多少。章凡就低头从背包里掏出钱包。季默皱了眉对服务员说,等会儿。章凡把钱放在桌子上,也不说话,起身就走。服务员正要找钱,季默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票子,又急忙从自己包里翻出几张扔到桌子上,跑了出去。留下服务员摸不着头脑地看着桌子上的散钱楞了半天。 十一 季默追出去时,章凡已然在街对面。一个人低着头闷声不吭地走着。季默手里攥着一把散钞,远远地瞧着那个廋削的身子在夜色中时隐现,不由地在冷风里轻叹了一声。待车流一过,便匆匆追上前去。 章凡听见他在身后喊她,也没回头。但心里却是一下子轻松了下来。即便是明知道季默不会丢下她不管,即便是仍处在余怒未消的状态,也好过了一点。她倒并不是真的对季默有气。不过是一时接受不来。先前季默约着她出来吃饭,说好了是提前替她庆生。以为是要和利智错开,免得她两头应付忙不过来。 不知为何,章凡觉得利智似乎隐约知道她有这么一位名义上的叔,又似乎隐约知道她和这个叔从不打不相识发展到了彼此投缘的程度,只是没有说破。可话里话外总带着点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的意思。章凡本没想过要瞒着利智。但是利智像高中时那样对她旁敲侧击时,她还是把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 倒不是怕利智说她。她在利智无微不至的妥帖保护下度过了安然而无忧的日子。无论是学习抑或是生活,都自有利智安排妥当。她只照做即可。人人都觉得她俩好的如同一对双生花,章凡自己也相当满意这种生活。由于利智的出现,童年时期母亲缺失的那部分被利智用耐心和温暖慢慢地填补了一部分,这使得她对利智几乎是言听计从。正如曹灿记忆中的那个被保养的很好的木偶。 可是,就算是一个木偶,匹诺曹也有想当一个真正的男孩的心愿。章凡,当然也不例外。填志愿时,之所以选了这个学校,有一部分原因是知道利智家里不太可能让她在这种不入流的学校里念书的。不管怎样,就算梳同样的发型,穿相同款式的衣服,背同样系列的包,哪怕说话都是用一个神态语气,她和利智还是有差别的。利智是利智,章凡是章凡。她就是想知道,当自己是章凡的时候,会是怎样。 短短的两个月的暑假并没有让章凡变化的有多显山露水。她还是那个被利智管的很好的女生。走路挺直身板,坐下前会把裙摆捋捋顺。人多的场合不东张西望。直到周蕙乍然现身,骨子里那个乖戾的章凡瞬间苏醒。 没错。她就从来不是个好说话的孩子。从来都不是。她有的是尖刺。有的是冷笑。你若不高兴,那正是她所想要。她遇见了周蕙,她想起来了,那些坏毛病一点没忘。都在呢。自周蕙抛下她走后,她自己就把自己给养成那副德性了。像一个什么,不合作抵抗分子。 什么都抵触。看什么都觉得不对。连自己都看不顺眼。但凡有人对她好点儿,她就会认为人家是在可怜她。她要么冷冷地撇人家一眼,要么就是把人家赶跑。这样一来,走路总是低着头,尽量地不把这世界装进眼里听进耳里。世界怎样,于她毫无存在的意义。她不过是对自己下不了手。只好无奈的等死。 如果不是利智,她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了。但利智是谁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瓶子见了也开盖的人物。不光光是男生喜欢。女生也没有挑的出她不好的人。当代薛宝钗,专治章凡这种的坏坯子。谁都想不到章凡会被利智收服。老师们简直要给利智特颁一枚特殊贡献奖章了。可坏坯子始终还是坏坯子呢。就算也有被锻造成一把紫砂壶的时候,泡出的茶,味总是不正。 她那天去肯德基碰曹灿。隔着擦的几乎融化在空气里的玻璃,曹灿瞧见在街拐角处等红灯的章凡。和宴会时被周蕙打扮成精致小妇人不同的是,她的着装很随意。她没有说谎,一件衬衫的确不超过一百块。这和他记忆里的高中被利智管的很好的章凡也是两样的。至少他就没见过利智什么时候像章凡这样,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略一动,总有些碎发掉到前额来。那张脸,即便是离着有一段距离,也能看出上面堆满了因睡眠不足而多出来的不耐烦。 曹灿微微笑起来。昨天夜里他照旧在那个能看的到章凡阳台的房间里,一个人站在窗台前,点着烟。想起利智和他提过的关于章凡不肯住在她的视野范围内的事。她那个位置可能真的瞧不见章凡的阳台吧。曹灿在脑子里略微地估测了下,似乎应该是看不到。很显然,章凡是故意的。曹灿吐出一个烟圈。瞧着那个白白的烟气在夜色里泯然而逝,而章凡屋里的灯仍旧没有亮起。笑意就爬上了嘴角。想来此时正躲在屋里某个位置,白费力气地拟写问卷提纲吧。 如果利智知道他这样消遣她的好友,真是不知会做何反应。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利智知道给章凡的情书是他代好友写的时的反应。那种门徒们对外教者亵渎宗教圣器的激怒表现亦不过如此。 她是碰不得的。是利智珍惜的纯真年代仅存硕果。曹灿想,利智大概还不知道那孩子的熊猫爸爸也回来了吧。 十二 曹灿来之前搜看过了章凡提到的熊猫爸爸。以为是那种有漂亮男女主人公的少女漫画,但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叫米米的屁大娃和熊猫爸爸熊猫崽子的故事。他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不大感兴趣。倒是熊猫爸爸拎着包包准备去动物园上班的样子让他笑了半天。不得不承认,章凡有一种异于常人的认知能力。他见到的季默其实应该有点类似盗火线中的方基默。年轻时轮廓清晰,个性突出。样貌当然算不上一般意义的英俊。却是丢到人群中不会湮灭的人。至于和熊猫爸爸的关联,曹灿想,可能是在于他们都是在小孩孤单无依时出现的吧。 章凡没有否认这点。不过却说自己和米米不一样。至少不是孤儿。她苦笑了下。她念书那会儿同寝室的人还有羡慕她的,说她命好。她父亲因为将她支走而愧疚,生活费给的很多。在用钱方面可以不用像其他人那样做过多考虑。这还在其次。周蕙则从开学以来就三天两头跑过来。不管章凡怎样冷脸,自顾自地照着自己的想法来行事。嫌食堂伙食不好,就叫人专门做了送来。嫌宿舍朝向不好,又怕章凡和这么多人在一起受欺负,特意在外面找了个小单间。章凡躲着她,她也不逼她,照做无误。钥匙托章凡同学转交,章凡也没办法让人家送回去。只得收了。某天被季默找了个借口拉了去,才知道小单间原来是季默早先买来单过的。后来又买过了别的房子,这边就一直空着。 四十不到的面积。典型的公寓式小户型。一个人住着刚刚好。章凡扑在阳台上往外看。晴朗天里的暖风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人就有些恍惚,随时都能随着风飞走一样。季默说,空着也是空着,你住着呗,就当替我看家。有了这么一个借口,章凡也就不再推辞了。她本来也不大愿意和一伙人挤在一个小空间里。总会有人向她打听她不想回答的事。这样也好。她背着手在屋里转了转。家具电器墙纸窗帘,无一不是照着她的喜好来安排。随手打开一扇衣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挂着周蕙买给她的衣物。她一件不要,全都收在这里。甚至连发梳也是她从小就喜欢的半月型的木梳,寂静地躺在铺了一层透明薄纸的抽屉里。她抓起来,对着镜子梳了两下后又放了回去。 章凡小的时候周蕙总是给她扎两根小辫子。扎头发的皮筋总是勒的头皮生疼。后来章凡一个人时,扎的头发总是两头不对称,一高一低,让人看了笑话。就改扎马尾了。一段时间嫌洗头麻烦,跑去剪了个短发。人又瘦又黑,看着像个假小子,脾气又古怪,放学连个一起回家的人都没有。有次学校检查卫生,校长到她们班,一把揪住正低着头的章凡的短发,说,男生留这么长的头发就不合格了。全班人哄堂大笑。之后又开始留长发。扎辫子图省事,两手拢拢就得。碰上皮筋断了,也就无所谓的披着。乱蓬蓬的从没仔细梳过。 章凡跟利智第一次打交道就缘起这头乱发。两人分到一个宿舍。利智几次找章凡说话,章凡都不吭声。直到有天早上,利智一把抓住章凡,不由分说地摁到窗口坐下。从兜里掏出梳子替她梳通了纠结在一块儿的乱草。完了又细心地打扫干净落在地上的碎发。从那时起,章凡自我封闭的人生被利智打开了。 而此时,利智远在他乡。这个由周蕙带给她的烦乱只得靠自己一一梳理清楚了。 周蕙那边听季默说是肯住下了,高兴的不行。觉得母女关系总算有了突破和转机。巴巴地要去找章凡,却被季默挡了下来。好在周蕙只要是章凡肯接收她的心意,季默劝了几句后也想明白了点。想着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再怎么,血亲总是割不断的。于是先前那种急于求成的方式改换成一种耐心的伺机而动了。一些本来想自己插手的事,也都改由季默去代办了。 谁都想不到章凡那么执拗的人居然和季默能说到一处。两个人在送章凡回校开班会的路上还起过争执。换了是其他人,章凡都能说翻脸就翻脸。但季默仿佛天生就能找准她命门的练家子,总是能在紧要关头刹住。不动声色地另起一行,把话题引向别处。章凡从冷着脸不吭声开始,先是往外蹦几个字儿。而后发展到一句成型的话能完整的说出来。再之后,和季默相处多了,她的常用语中渐渐地糅杂进了季默的口头语。在表达某种强烈的情感时,甚至用的方式都雷同。如果要给她的脏话捋出一条语系分解图表的话,那么最早使用者绝对不是库尔干人,而是季默。 从某种意义上说,季默是继利智之后又一个左右章凡的人。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只是相比利智,季默和章凡可能更像是一对配合默契的队友。两人有着孪生兄弟一样相同的兴趣与爱好。在干坏事上,谁都不让谁。在刻毒上,谁都不轻易认输。口味一致到惊人的地步。季默常笑话章凡有可能是季遇的私生女。总说章凡和他有血缘关系,不然不可能两个人默契到如此程度。有时,两人脱口而出说同样的话。 但章凡很反感。和周蕙有关的她都反感。除了季默。每每季默拿这个笑话出来逗她时,她都第一时间冷脸。她的伤是结了痂。又怎样?就算好了也还会有个印在那儿,一再地提醒你,曾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受到过什么重创。 所以那晚季默向她提起周蕙时她会是那种反应。她接受不了。接受不了季默找她吃饭并不是单纯地为她庆生。而是替周蕙给她敲敲边鼓,提醒她这么一个现实。周蕙还没消失。只要她周蕙存在一天,那她就得管季默叫一天叔。 章凡比从前更不能原谅周蕙了。尽管从某个角度来看,她应该感谢周蕙。如果不是她,那么章凡也不可能遇见季默 十三 找回章凡后,周蕙嘴边时不常地就会抛出一条至理名言。男人靠得住呀母猪都能上树。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的,到头来,能指望的还只有亲妈了。顺理成章地,章凡又回到了童年期。一直没能施展开来的母爱也终于得以发扬光大了。借着季遇的关系,几乎将章凡的所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工作有安六如照应,朋友有知根底的利智傍肩儿,如果不是章凡坚持,可能连房子都是利智家对门。 等到章凡自作主张地和售楼签了订单,周蕙拿过来合同细瞧了才知是个小单间,嘴角的笑就有那么点打颤儿。但还是笑着把合同递还给了章凡。只说,以后再换个大点的吧。反正现在一个人住着,太大了打扫起来也费劲。妈知道你是最爱偷懒不过的人了。三言两语间就心里的鬼影打的魂飞魄散了。 有一点无解的是,尽管周蕙一再强调男人靠不住,却仍无法阻挡她从四面八方网罗各路英豪一一展现在章凡面前的热情。一旦章凡不耐烦地搬出她从前那套说辞来,周蕙又会说,妈是过来人,知道哪个靠的住哪个靠不住。你信我就是。言之凿凿,仿佛她不成功的婚姻经验是章凡未来一生幸福的牢靠保障。 章凡不记得是从何时起,被周蕙收拾妥当后领着在各种喝茶都不出声的场合里出入。目的无非就是一个,找到那个可靠的男人。在章凡看来,周蕙所谓的可靠,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家世或家底。她简直不是在找男人,周蕙给她找的,只是一个归宿。起先,章凡还顺从地配合。尽量做到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再多几次,就不行了。碰着心情好时,还能坐在那儿喝光面前的一盏茶。碰上心情糟透的时候,那就对不起了。 她又不真的是周蕙对人家说的那种乖乖女。使坏这种事儿对她来说再小菜一碟不过了。周蕙可能已经不记得她和季默曾经是多么亲密无间了。又也许周蕙一直就记挂在心,所以才一直不辞辛劳地替她作嫁衣。章凡想,可能她是忘了吧。因为都过去这么久了,连她自己都差不多忘了,在某一天的夜里,看到宫崎骏的熊猫爸爸时眼泪汹涌而至过。 她再和曹灿提到熊猫爸爸时,心底里当真是生不出一丝波澜了。也生不起。实在是一把老骨头禁不住折腾了。她忽然失笑起来,想起周蕙发起狠来在她房间里咒她一辈子老姑娘的情形。得是多恼怒才说的出口呢。 她自己十六七岁上就遇着了章凡的父亲。青春才将将打开,就柴米油盐的过着日子。所以才会将人家的欢情薄唱成了一出误终生。以至于一朝被蛇咬,将章凡的青春牢牢地攥在手里,生怕有一丝磕碰。 章凡揉着眉心,问曹灿,昨天我妈是不是找过你说话了?曹灿说,是说了几句。章凡觉得奇怪,怎么她老公做寿你能来?曹灿耸耸肩,好像是家里有认识的。章凡吁了口气,这地球上的人老季能认识掉三分之一吧。曹灿一笑,你妈问我是谁,我说是你带过来的。这样算不算家里认识的?章凡着实是吓了一跳,想了下,又问,我妈问了你年收入和家庭情况没?曹灿说,当然问了。章凡说,你怎么说的。曹灿说,如实啊。不然怎样?章凡摸了把脸,说,没法见人了。算了,你跟利智的事儿我不问了。你们俩谁爱管谁管吧。说着屁股一抬,准备闪人。 曹灿伸长了腿,拦住了去路。我还没吃呢。见章凡没反应过来,朝点餐台处一努嘴,起码管杯可乐吧。章凡哦了一声,说,你先到你怎么不先点?曹灿一呲牙,说好了你请。钱包都没带呢。章凡禁不住一哆嗦,就可乐行吗?曹灿说,当然不行。章凡摸出钱包,说,一百以内,说好了!超支了得算利息。曹灿笑,抠成这样,嫁妆一定攒的特丰厚吧。章凡说,这您就管不着了。说着跨过曹灿的长腿去排队点餐了。 曹灿无聊地朝窗外瞧了瞧。晴的有些发白的天下是三三两两的路人,像章凡来时那样在路口等着红绿灯。这是个人口密度不是很大的城市。工业不发达,但环境优美,远郊的山水是有了名的,几处景点一到旅游旺季,常常是人满为患。他刚来时,尚觉城市格局不大,时间长了,倒也喜欢上这种不紧不慢的日子来。他小时随父母来过这里,住在亲戚家里。夏天趿拉着人字拖在小巷子里走过,两旁青砖院墙里尽是高大的树,遮了一路的阴凉。可惜的是,现在这样的悠长安静的小巷子已是不多见了。 转过脸来。却见章凡和人说笑。定睛瞧去,竟是郦道元。 十四 来之前,曹灿想象中的郦道元和现在他所看到的人是两样的。在他的意识里,配的上利智的男人即便谈不上英俊,至少也应当是出现在汽车广告中的男人那样。器宇轩昂,或是气度非凡。利智就很适合香水广告,对着镜头似有若无地抛洒无形诱惑。如此他也算输的心服口服。偏偏他第一眼瞧见的郦道元却是和这个城市留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一致的。格局不大,不过寻常人物。诚如他之前所言,既不英俊也不年轻。 曹灿就算有两脑袋也想不通,利智会因为这样一个男人放弃他。他是有哪里比不上眼前这个人的?倘或让章凡那个有些势利的母亲选的话,想必第一人选绝对不会是郦道元。曹灿攒着眉,盯着郦道元,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都找不出此人有何过人之处。他轻蔑地在心里给郦道元打分,无一不是勉勉强强。身高相貌且不论,穿着也普通,和章凡一样,衬衫不会超过一百块。放眼瞧去,这两人倒是蛮搭的。如果出现在镜头中,出来的效果绝对是家庭合影的欢乐场面。而他,和利智,理当是影楼摆在外边招揽生意的大片中的神仙典范。 他原本是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要在利智的眼皮底下掀起一番惊涛骇浪。二选一,有他无我的戏码,他要做的十足十。不信打动不了那颗铁石心肠。却再不料,假想中的劲敌竟是如此平凡的人。瞬间,绷的紧紧的人被戳开一个口子,憋着的气刺啦一声全然跑光,计划给搅得一塌糊涂。好几天,他呆呆地站在宾馆的玻璃窗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手里的烟。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照原定的想法,此时他本应和郦道元挑明了来意的。他不清楚郦道元是否知道他这么一号人。利智可能提过,也可能什么都没说。谁也猜不透利智。打他们认识起,他就从没真的了解过利智。 那么美。简直可以媲美世间任何一件坚不可摧的铠甲了。同时,也是世上最致命的利器。这种美,令利智在任何场合都能所向披靡,无往而不利。她攻城掠地毫不费力,他缴械投降心甘情愿。他曾以为,异国他乡的再度重逢是上天的安排,他们将会在未来搭建一个童话王国。王子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有一天,利智却对他说,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她得回去了。说这些话的女人仍旧有着世上最甜美的嗓音。听起来,和以往贴着耳边说的悄悄话没什么两样。她靠在窗台边,远处是燃烧的夕阳。整个人被绚丽的晚景映衬的异常动人。就这样,干脆利落地做个了断。没有任何解释。你追问为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恰如开始的开始,没有谁告诉你为什么会开始。 有一天,他们相遇。他是这个学校最好的男孩,她是这个学校最好的女孩。彼此在遇见前就互有耳闻。他骄傲,她比他还骄傲。他的骄傲不过是孩子气地假装瞧不见她。而她却走马灯似得换着身边的护花者。除非是瞎子才真的是瞧不见。再者,就算瞧不见,有关利智今天被某班的谁谁谁逗笑了的事总会传到耳里。学校就那么点大,人就那么点人。想不知道也难。听到这种事,未免让人不舒服。但过几天,事件的主人公总会易主,久了,他也就没那么计较了。何况,他后来知道利智身边有个影子一样的孩子。据说是非常要好的关系。既然是好到形影不离,可见那些男孩子们都无关紧要了。 他们后来终归是收起了各自的骄傲。说不上是谁先对谁笑的。也许是同时。忽然天就蓝的不像样了。随时都会有敞开嗓门对着世界大喊大叫一下的冲动。第一次砰然心动。第一次的牵手。第一次的亲吻。无一不是全新的。那是他的初恋。美好的纯真,纯真的美好。一旦陷入,就难以自拔。有一度,为了能和利智多一些独处的时间,竟然怂恿自己的朋友去约章凡。情人眼里出西施之后,外人统统难免沦为眼中钉。他要拔掉这个碍事儿的影子,如果没有了章凡,利智可能会更专注些。他甚至代写了一封情书,让那朋友送去。谁也没想到的是,临到头,那孩子打了退堂鼓。情书胡乱塞进章凡的书包里就跑了走。 他瞧见利智和章凡对着薄薄的信纸细细研判的情形。两人几乎要钻进纸里。比章凡更兴奋的是利智。仿佛情书是给她的。他有点担心。怕字迹被利智瞧出些端倪。不过还好,利智和章凡都沉浸在争当福尔摩斯的乐趣中,谁也没往曹灿身上联想过一下。学校的男生被利智和章凡一一怀疑过了。甚至连几个年轻的老师都没有放过。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因为章凡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如果不是利智的缘故,可能谁都不会注意到有这么一号人物。 尽管她们会穿同样的衣服,梳同样的发型。但利智是利智,章凡是章凡。双生花不过是形式。由内而外的,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星体。曹灿比对了她们的不同后,得出的结论是。章凡是一个假扮成女人的小男孩。而至于利智,就很难说了。也许哪天解剖开来,会发现,她其实是来自外太空的异形。 十五 当然,曹灿无法想象从利智的体内破壳而出一具发育成熟的外星生命体。所有科幻片里的那种充满黏液相貌极端丑陋骇人的形态。 只是那么一想。 有时明明这个美丽的女人就在眼前,却总有种此刻她不在此地的错觉。而这种错觉不久之后就得以证实,那并非只是空穴来风。他的第六感这次超水准的发挥了。她从来就不在,即便是在他们最亲密的时间里,她也不在。他摩挲过的柔软发丝是假的,手底下逐渐热起来的躯体是假的,耳朵里听到的低低细语是假的,空气里流动着的香甜气息也是假的。所有和她有关的都是假的。 那么,那个在明亮的光里对着他微笑的人究竟是谁呢?那个从一开始就抓住他的心的美丽女人又是谁呢?她明明就在的。 唯一的解释。曹灿想,他遇见了与利智百分百重叠的异形。就连分手,二者的风格也如初一辙。都是莫名其妙,毫无转圜余地。说断就断没有任何解释。一点征兆都没有。第一次或许是有的。直到见到章凡,他才隐隐记起他和利智最初的争吵,其实还是和章凡有关的。但章凡在曹灿而言,当真是无关人等。即便情书是他亲自操刀,也不能说他对章凡有什么意思。曹灿扑打着记忆的积尘,在一团迷雾里终于搜寻到他和利智当时的身影。他们的确是激烈的争吵过。很短暂的一个片段。很快,又和好了。因为他讲明白了给章凡写情书的初衷。不过是试图将章凡从利智的身边转移到他处,无非是希望利智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他们之间。利智很快就恢复常态。但仍然是严肃地警告了他,不要打章凡的主意。不可以碰她。她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谁都不可以动她一根头发。 这场景并没有在曹灿的心里留下多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太不把这事儿放在心里了。本身他就不可能对章凡有任何想法。他也算是行得正走的直可说是问心无愧的。何况之后他们便和好如初,好的就像这事儿本来就没发生过。但后来,他们还是掰了。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因为身边有那么几个纠缠不休的女生令利智不悦。无论他怎么辩解,利智却始终无动于衷。再后来,又听说是利智知道他家里安排他出去读书的事儿,暑假里做了最后的努力。换来的却是利智在电话里不带一丝色彩的道别。挂电话前,利智说,别麻烦章凡给我带话。就这样吧。 曹灿忽然一个激灵。利智那天和他通话其实并不是因为被他的执念打动。她最后说的话才是重点。别麻烦章凡。说到底,利智在意的仍是章凡。他第一个念头,很自然的往那方面想。却又很确定地否认了。她们俩不可能是。至少利智不是,他们在一起又不是玩过家家,那种反应不是装出来骗人的,他很清楚。章凡?难说。不过听说她有个熊猫爸爸,应该也不是。那么,症结在哪里呢? 他后来在小区附近的二手中介处看到几套在售的房源。看房时,发现其中一处不但可以看到利智的家,同时也能看到章凡的家。当下就去办了过户。住进去的第一天,就看见章凡趴在自家的阳台上往下扔烟头。黑影憧憧里,流星划过一般。很快,那个红亮的小点儿就不见了。万籁俱寂当中,他仿佛听到燧石碰撞时发出的一声脆响。那孩子又点着一支烟。夜灯挥洒着黯淡的光芒,打在她的脊背处。勾勒出一个淡淡的轮廓。很快那支烟也吸到头了。这一次,章凡没有再往外扔出去了。而是转身进了屋。曹灿无甚寂寥地看着对面那栋楼的最后一个亮光熄灭。随即,点燃了手里的烟。 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但此行的目的却一点进展都没有。他甚至连郦道元都没正式地打过照面。只是通过一些渠道做些了解。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处。人际关系再广也就那么几个圈子。关于这个男人很快就了解的差不多。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有什么出众之处。至少,并不比他曹灿更出色。家里在本城算是有些名头。早年间被逼着读了法律专业,想着出来做个律师。却一点心思都不肯多花。勉强牌照考到手,却跑去和一干所谓的搞艺术的人混了在一起。其实多半是和一些不懂事的妞睡到一处。也学着人家掂着画笔在纸张上来几下,终究没有那个天分,也不专业,搞不出一点名堂。妞倒是睡了不少。也有挺着肚子找上门要钱的。竟然也不问是不是自己的种,一并给了钱。下次来,照给。人家笑他,也不分解。依然画几笔难看的画,睡个把不知从哪搞来的妞。忽然有一天,把画室转了给别人,又回去做律师了。也不知是家里的关系硬,还是他本人确实是这方面的料,一路顺风顺水地做了下来,竟小有成绩。从前年轻的荒唐,渐渐被人淡忘。人前人后,俨然是个有信誉的可靠家伙。 至少有一点,曹灿是估计错了的。如果让章凡那个有些势利的母亲在他们二者之间来挑选的话,周蕙首当其冲是选郦道元。年轻,固然是犯了周蕙的大忌。但,从周蕙的考量标准来讲,郦道元比起曹灿,似乎是婚姻的更好人选。过去的事她自然都听人说过。但一个男人如果能浪子回头,显然在以后的日子里比起其他人更能经得住风浪。况且虽然不像季遇那样是个吃得开的生意人,却有个体面的职业和不错的收入。家境也好。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好的。唯一可惜的是,这人是章凡好朋友的对象。 她起初以为是利智带来介绍给章凡的。后来听章凡讲,是利智的未婚男友。不禁大为失望。管不住好奇心,拐弯抹角地向章凡打听二人如何结识的。章凡大致地说了个概况。说是朋友聚会上碰见的。一见钟情,一拍即合。周蕙张着老大的嘴,不肯相信。郦道元各方面条件虽然是好,样貌却是平平。利智那样一个见多识广的人,怎肯屈就?章凡不满意地顶了周蕙一句,什么叫屈就?郦道元哪里差了。周蕙打起了哈哈,我不是说人家差。我是觉得利智可能会比较倾向那种长相好的小伙子。章凡脑子里就闪过曹灿的影子,又很快地灭了。说,利智才没那么肤浅。周蕙抱着手笑笑地撞了撞她的肩,问道,那你呢?觉得这个人怎么样?章凡扭脸瞧向她母亲,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怎样!行吗?周蕙就往一旁斜靠了过去,嘴里打着哈哈,说,喝茶喝茶。人家的事,咱们操的什么闲心。等会儿跟妈妈回家。你季伯伯说好久没见着你了。章凡撑了头假装没听见。 十六 章凡其实是不太喜欢去周蕙的那个所谓的家的。一直以来总是咬着不松口地喊季遇季伯伯。周蕙偶有微词,也奈何不得。她是最知道自己女儿脾气的。表面上看起来好说话的很,却是再倔不过的人。好容易母女得以和解,已是阿弥陀佛了,哪里还敢再奢求其他。只能由着她了。好在季遇这上头并不是很计较,两人见面,虽不如周蕙希望的那般热络亲近,话些家常倒还是没问题的。问问工作情况,身体如何,有没有心仪的男生之类。章凡一五一十地回了。下次来,照例还是这几句老生长谈。虽然是家庭聚会的性质,在章凡看来,更像是述职报告会。 这种述职报告通常是在饭桌上进行的。章凡总是要捱到快到饭点时才去季家。季遇这几年差不多不太在自家生意场上露面,大半的时间多是留在家中,喂鱼赏花,写写字打打太极拳,颇有太上皇退位的意思。章凡有次去的早了,在院子里恰好碰着季遇在与人谈天,本想悄悄地躲到一边,等吃饭的时候出来,恰被周蕙一眼逮到,喜笑颜开地拉到聊天的圈子里来,与这个介绍那个介绍。若是在别处章凡倒还罢了,偏生这里是季家。一干人等热闹非凡,只有季遇淡然地抿着茶碗里的茶水,无喜无忧,仿若这一切与己无干。章凡立在圈子当间,谁都没瞧进心里,唯独把季遇的那一个不经意瞧了进去。当即尴尬的不行。此后,无论周蕙怎样说,她都是掐着时间出现在季家。述职报告之后,和周蕙略坐个片刻,就匆匆告辞。一直要走了好远,紧绷着的神经才得以松动。僵硬的身体才能舒展开来。 她倒不是怕季遇。不过是拘谨过了头。那是个和季默截然不同的人。如果没有基因序列雷同的存在,二人基本上可以说是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和季默有多亲近,与季遇就有多疏离。尽管说季遇慷慨大方地通过周蕙给予她章凡很好的照顾,但在章凡心底深处,一张大限额的信用卡和一碗白米粥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如果时光能倒流,她仍然会空着肚子在冷极了的街口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只是时光并不能倒流。而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某人的坏小孩。那个街口依旧会在冷极了的天呼呼地刮着大风,可是,四周全然变样了。过街的天桥几年前就拆除了。红绿灯也更换了,一次比一次更先进。以前老旧的小门脸现在都被那种有着整洁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的新式贩卖场所取代了。连斑马线都好像比过去更宽更白更安全了。她从kfc的窗口朝外望去,唯一没变的,是街道两旁的树依旧努力地朝着天空张着枝桠。奇怪的是,提醒她注意到这点的,竟然是外乡人曹灿。 她托着装满不足一百的汉堡鸡块可乐的食盘回到了原位,不大客气地推到了曹灿面前。下巴略抬了下,意思是说,吃吧。曹灿撇了她一眼,伸手抓起一个汉堡,笑嘻嘻地拆了包装纸,一口咬下去。边嚼边做出好美味啊的表情。章凡见此心里不由偷偷地说了句有毛病。曹灿说,你不吃?你也吃啊。章凡说不饿。曹灿笑了下,仍旧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章凡就转了脸,假装看窗外的风景。实际上心里却是在琢磨如何把要问的事情问个明白。昨天和曹灿打了个照面已然让她意识到,对面的这个吃相再难看也不影响美观的家伙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善茬。她微微的蹙着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恰在此时,曹灿突然开了口,指着远处含含糊糊地说道,以前放暑假时我跟家里人来这边走亲戚,那会儿街两旁的树都是合拱的。他在头顶上比了个半圆状,说,特凉快,一整条街都是。 十七 章凡对曹灿描述的景象印象并不深。她到此地比起曹灿还要迟上好些年。况且她第一次踏足这个小城时,炎热已然被秋高气爽替代。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毫无保留地敞开条条马路迎接她的到来,而她对此却表现的视若无睹。尽管说她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好不用人担心,也不是没尽力,只是,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除了要面对一个失落的自己外,还要面对一个新的环境。周蕙把她领进了季家——她季伯伯的家。站在庭前,她忐忑不安地环视四周,几张带笑的陌生面孔,季遇一一给她介绍了。家里的亲朋,她随季遇的指点叔婶哥嫂的叫了去,人家就往她手里塞进一封鼓鼓的红包。待要推辞,周蕙在身后碰碰她,先就含笑客套,一家子还讲这个礼。人家也笑,说不收下就是不认我们这个亲了,要么就是嫌我们小气。哈哈,哈哈。一圈下来,章凡早就糊涂了。谁是谁根本没闹明白。人家跟她说什么她也没听清,只一味地嗯嗯地点头。实在混不过去,就只剩堆出一朵笑来。好在渐渐地重心不久就从她那儿偏移了。在没人注意到她时,章凡便暗自地将刚才的讯息清理了一遍。艰难地将叔婶哥嫂的名字和人脸一一做个对应。 几眼下来,忽而一阵酸楚。眼前的这些人大都是与季默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的。在他们的身上多多少少能找到季家的共通点。哪怕是她曾经将季遇和季默两人分别比拟成华山掌门与桃谷六仙,也还是能找到他们之间的相似处。 一屋子的人,霎时间就仿佛是将季默拆解开来,打散了重又安排在众人身上。这里能看到他的眼,这里有他相似的声音,这里有他一样的喜好,这里有他曾经提到过的某地。远去的季默就这样以一种无处不在的方式出现在她眼前。尽管很想起身走开,脸上却依旧撑着一点笑意。倒不是顾忌周蕙的脸面,而是就算起身走开,也无处可去了。从离家起,她父亲家就不再准备回去了。也不愿去给利智添麻烦。当然也不可能像夏天里做的那样一个景点一个景点一直消磨下去。 硬撑下,她期盼着周蕙能稍微体恤到她的不自在,但周蕙此时正和在座的人说的热火朝天,腾不出半点空来为她打算。反而是季遇先开了口,问她是不是乏了要不要去休息。周蕙这才注意到章凡的笑脸几乎要僵硬成一块面具了。 她在季家住下后的起初一段日子多半是跟着周蕙四下里见人。饭局茶会,麻将spa,明明是闲人一个,偏偏忙的脚不沾地。一整天下来,说不出的累。终于受不了了,周蕙再喊她出门就装起病来。清净不了几天,仍是躲不过。改好腰身的新衣裳被周蕙托在手里炫宝一样展示给她看。搭配什么样的耳钉,适合擦哪种色调的口红,也早就想好了的。以前利智那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到了周蕙这里进一步地发扬光大了。 她又开始不能随心所欲地喝冷水了。至少在那么几天里是喝不到了。去哪儿必须先说一声。不是不让你去玩,我是担心你一个人出去万一不记得回来的路。周蕙说,我一会儿功夫瞧不见你就心慌的不行。你应该明白妈妈这么多年是有多想你在身边的。 章凡就不说什么了。转身回自己的屋里。一个人开了电视,漫无目的地看了。窗外的光阴浓了淡了,脚下的影子长了短了。深秋时节,夏天大日头底下曝晒出的麦色皮肤渐渐褪成先前的苍白。再鲜艳的唇油也没能令她看上去更有神采。周蕙终于意识到,章凡并不适合做一个精致的洋娃娃。所谓的悠闲有品质的生活实际上根本不适合她。她要的很可能是别的什么。但别的什么能和现下的日子比吗?周蕙犹疑再三,还是做了让步。不再勉强章凡时刻存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如此,章凡才得以在树叶凋零的枝头下自在呼吸着清冷空气。 不多久,她便被介绍给安六如。因为入行时恰好赶上旅游淡季,虽然不专业,倒还应付的下来。手忙脚乱地开启了朝九晚五的全新模式。周蕙起先担心她吃不消,暗自留意,却见晚归的章凡一扫之前萎顿,虽然有些疲惫,眼底却是有了光彩。她回头对着季遇慨叹,到底是年轻。季遇握了握她的手,劝道,凡事皆有命数,操心不来的。周蕙笑道,哪能不操心,再不管,也总要等她找到好婆家才能放手吧。季遇笑道,只怕你到时候又会催小凡早点生个外孙给你了。周蕙乐不可支。 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雾霾散尽对未来充满期许时,季默却找上门来了。临下班前,跟着安六如出去开会回来的章凡被前台叫住。递给她一个纸封。薄薄的,封了口。章凡狐疑地抖了抖,里面窸窣作响,问前台谁留的,前台也说不清楚,只能说个大致的样貌。章凡听了就撕开口子,纸封倾斜,落在手里的是串手链。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深紫色铃铛串成串。章凡的脸就白的厉害。问前台来的人还说了什么没有。前台就摇头。说是只让把信务必转交到本人手里。章凡就去抖纸封,果然里面还卡着一张纸片。抽了出来,赫然是季默的字。没有抬头,没有署名,一行漂亮的行草,东四路口天桥等你。章凡想也没想就冲出去了。 等到心急如焚的周蕙找到她时,章凡已然在天桥下枯站了不知多久。极冷的寒夜,像极了因为低血糖昏倒的那天。也是饿着肚子在寒风里守着,只是这一次,没有等来要等的那个人。眼见的章凡白着一张小脸,眼底一片冷寂,却还是了无生气地冲她笑了下,说,又给你们找着了。周蕙的心几乎要疼死。又恨的要死。照着章凡就是狠狠一下,你这死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一句话没说完,已是泪眼婆娑。你要有个万一,叫妈妈怎么办?章凡从口袋里伸出手来,挽住了周蕙的胳膊,轻笑道,下次不会了。你放心。 十八 章凡次日照旧如常地上班去了。一点异常都没有。谈笑风生不是她的风格,却也不至于拒人千里那般。安六如暗自观察了半天,也没瞧出半点端倪。晚上和周蕙碰了个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好一番劝慰,有我盯着呢。周蕙攒着地眉始终没有松动,手里紧攥着包包,说,你不知道,这孩子死心眼的。一条道不撞个头破血流不会罢手。安六如小心翼翼地说,不是撞过一次南墙了吗?我小哥那回,还伤不彻底? 按辈分,她要管季默叫一声哥。 周蕙默然片刻,忽地对着面前已然凉透了地茶汤叹了口气。老咯。六如嘻嘻一笑,说,哪里老了,正当花季呢。周蕙嘴角一翘,你们那一家子就你最会说话。安六如说,那可比不上你。我哥现在就只听你调派了。周蕙矜持起来,又是听谁胡诌乱造了。你大哥你还不晓得? 安六如低头抿了口茶,犹豫了下,问道,要是季默不是季家人,你是不是就不拦着他们俩了。 周蕙楞了一楞。半响,才说,可他不就是你们季家人么?偏又是你哥的兄弟。亲兄弟且不说,又不是同母。你叫我怎么办。她咬了咬嘴,又说,我也想过,是不是就不跟你大哥了,放手让他俩好去。可你也晓得,季默那人那是个什么德行。什么做派。他胡来那是他的事,尽管玩,我管不着。可这是凡凡,不是旁的什么不相干的人。我好不容易,守到她到我身边来。你要我眼睁睁地瞧着她给他欺负,怎么可能? 末了,周蕙气不过地说,什么东西! 安六如一时无语。话茬接不下去了。要说周蕙说的也不无道理。季默确然不是个什么东西。搁谁谁都没法放心。即便章凡跟周蕙没任何关系,凭着这么多日子的相处,章凡那个面冷心热的性子却实在对了她的眼。换做是她,她也觉得季默不合适。不,不仅仅是不合适,简直就是配不上。 章凡理应和一个更好的男生在一起。安六如托着腮遐想着,那个人应该是比章凡高一个头,肩膀宽宽的,就像凉风有讯秋月无边里坚实的臂膀。不一定英俊,但看起来又很面善,讨人喜欢。脾气要好,章凡性子倔,耍小性的时候能哄的住。这就要脑子好使了。章凡有时也挺刁钻的。刁钻起来还真是,她一个激灵,被心里闪过的念头吓到了。章凡刁钻起来简直就是翻版的季默。 又一想,这人不就是季默么。 刨去季默的种种不是,说起来,又有谁更拿的住章凡呢?安六如瞧了眼对面仍眉头紧锁的周蕙,肚子里的疑惑压抑不住地要脱口而出,你说他俩到底到了那种程度?? 这事出来前安六如只是隐约听过几声碎语。说是两人好的不得了。亲密的好似一个爹妈生的。后来好到什么样了呢?据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般。但凡看的见季默,就必定见的到章凡。有几回安六如在外边碰着他俩,大多是在说什么,同时还伴随着打闹。有时一转眼,瞧见章凡一脸怒容的跑了出去,紧跟着季默也窜了出去。两个人在外面也没个避讳,咣咣地吵开来,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谁也不让着谁。眼瞅着接下来必定是一场生死架。偏偏其中一个先笑了起来。另一个就牵起手,雨过天晴。 这期间,也没人插的进话。现在想来,压根也没人容的进这两人的眼里。彼此眼里,只剩了对方。 这哪里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小哥。这哪里还是亲戚口里的败家玩意儿浪荡哥儿?几时见过他这幅面孔?千般讨好万般骄纵。何曾这样惯过一个人。 明明都已经说好了的。再不惹事生。明明是头也不回地远走高飞了。却还是杀了个回马枪。 是有多不甘呢? 是有多丢不开? 安六如头疼开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错事。可一眼瞧见周蕙,又觉得,替天行道也不过如此。说到底,还是为章凡好。两个人,始终是不合适。不管从哪个层面讲。 深爱又如何?安六如一哂。对周蕙说道,要我说你也别太介怀。有这功夫操心倒不如抓紧多介绍几个好孩子给小凡认识认识。只要她多接触多交往,你还怕她走不出来? 周蕙叹气,我哪里不知道这道理? 安六如拍了拍她的手,说,慢慢来,不急。 周蕙说,我是真怕了。你不晓得,你跟我说他回来了的时候我心里是多害怕。真的,我真怕我们凡凡被他哄走。再晚一点儿,就不好说了。 他们是在路口截住季默的。离天桥不远。实际上章凡只要一个转身就能瞧见。但章凡那时正趴在天桥的栏杆上往另一面眺望。待她转身望向路口这边时,季默已经被来人连拉带拽地带到她瞧不见的地儿。 季默知道,他们这下是真的完了。他离开的这段日子,他们把章凡所有可能的联系方式都给掐断了。他没有了她的手机号码,没有了电邮,没有了任何一种联系方式。他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他这样不告而别,她有没有怨恨过呢?也许吧?他拿不准。真的拿不准。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到底在章凡心里自己是怎样一个存在。 章凡说过你很好的话。就这样。可很多时候她也对他说过你这人真讨厌的话。是,他确实是挺让人讨厌的家伙。打出生起,他就没打算讨谁开心过。父母亲人,或是同伴友人,甚或是情人炮友,无一例外地,他都不准备一一奉陪。向来怎么想怎么来。干嘛呀,自己还高兴不起来呢。 可有天。这个小孩,干巴瘦的一个小孩,在大日头底下张口就咬了他一口。他倒屁颠屁颠地高兴起来了。哟,这谁呀。瞧着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倔头倔脑的。动不动就给点着炸了。小脾气说爆就爆。嘿,这不就是个小坏蛋么。跟他一个德性。开始还藏着掖着假装好孩子,可一点儿不经逗。没几天功夫就现原形。脏话,坏心眼,别扭地一点一点往外掏。他越发地开心了。许久没这么好玩过了。像是收了个关门弟子,又像是找到了个搭档,又或者说遇见了另一个自己,他领着她不走正道。怎么邪性怎么来。 也没外人说的那么夸张荒唐。到底还是季家人。知道分寸。骨子里的底线摆在那儿。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他都清楚。那还是个孩子。即便满了二十岁,在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儿。怎么心疼都不为过。再说,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心疼。只知道,见不得这孩子不高兴。她不高兴就等于自己不高兴。 他哄啊。变着法儿的哄。三十六计都不够使了。瞧着她一脸灿烂了,他又憋不住要使坏,非弄得她骨子里地劣根发作起来。飙脏话,他会的她都会了,还自行开发了一些。摔东西,手里捞着什么就砸过来。完了,他有回真给砸着了,脸上多出一块淤青。他称心如意地看到她脸刷地发白,跑上前来,凑到鼻子底下急切地问,疼吗?我给你吹吹。她的手揉着他的脸,间或吹两下。他假装嫌弃地往后躲,说她吹了他一脸口水。她便真的啐他,说口水促进血液循环。嘻嘻哈哈地下重手,简直不是揉,简直是掐他。 他笑着推开她,问她还恼他不。因为什么事儿两人翻脸鬼还记得起来。反正一天下来,不是他恼她就是她恼他。为的都是些屁大的事情。她说下次换你砸我回来好了。他哈哈笑,照着她脸上来了一巴掌。说,两清了。又好了。晚上两个人在外边吃饭,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便利店,门口摆着一个小的扭蛋机。塞一块钱,扭一扭,从出口处落下一个塑料蛋。里头装着稀奇古怪的便宜货。章凡兴致好好地塞进一块钱的硬币,从扭蛋里得到一串紫色的手链。 那种地摊货。看上去还挺闪闪亮。是十岁以下小女孩心目中的奢侈品范儿。章凡笑个不停。说看到一个小孩扭到过一个特别帅气的指南针。怎么会掉个手链呢。手气欠佳。就怂恿季默也去扭一个。季默依言也塞了一个一块钱进去,结果掉下来的扭蛋里,还是一串紫色手链。 章凡瞧着那手链乐不可言。非要他套起来不可。真配你。这么骚包的颜色。后来她讲。 十九 季默回去后手链随手一扔。堂堂爷们,哪有戴这玩意的。倒是章凡新鲜了两天,手腕莫名起了红疹子才摘了。季默一边给她冷敷,一边嫌她麻烦。你自己过敏体质自己不知道吗?章凡说我打针都没过敏过。季默说,回头给你打个银镯子。这不过敏,还去火。章凡嘻嘻笑道,再给打个长命锁呗。纂个仙寿永昌上去,再到庙里请师傅开光。齐活。季默说蹬鼻子上脸。又扳着她的脸细细瞧了瞧,脸上倒还干净,问,身上还有没有痒的?章凡抓了抓脸,说不痒。季默婆妈地叮嘱,这两天你别出去吃麻辣烫。章凡说吃了会死人么?季默说,死倒死不了,毁不毁容就不知道了。章凡笑,那就是可以吃。季默手里的冷毛巾照着她脸甩去,找死! 随后链子一收,丢到墙角的垃圾桶里。章凡哎地叫起来,扔了干嘛呀?留着送人不行吗?一块钱呢。季默说你要送谁呀?一块钱的东西你好意思送的出手。章凡说我一同学要过生日,咱弄个漂亮盒子,再绑个缎带扎个花,告诉她值好几百块她也不会怀疑。季默还没开口,她又说,那人我顶讨厌了。特碎嘴,还丑。季默笑起来,你不讨厌谁?是个人到你跟前,不是讨厌,就是顶讨厌,再就是特别讨厌。章凡说,讨厌! 链子季默下楼的时候拎着垃圾袋一块给扔了。回头去了相熟的金行让师傅定了副银镯子,想起章凡立着眉说讨厌的样子,又定了副长命锁,交代师傅在上头纂两个字儿。讨厌。也不管人家一脸诧异,径自出了金行。一路笑到不行。 想到章凡看到这俩字的表情,季默就心情大好。应该是气到扔出窗的吧。他得想个法儿哄她戴上。找个什么借口呢?也没准根本就不需要他哄。小鬼头口味向来摸不准,有时走起偏锋来也是让他招架不住。不过他肯定是会一本正经地告诉她,特别请了广字辈的师傅菩萨面前开了光的。小鬼头你若是好好跟她讲道理是听不进去的,反倒你使诈她倒信你。天生反骨。季默摸了摸下巴颏儿,想起时不常听到的脑后见腮的话,心说也有跳出三界外的特例。譬如她,标准的瓜子脸儿。 然则,多少年过去了。收镯子和锁子的盒子摆在家里的龛前,就算有人天天做清洁,暗花缎面上总还落下了淡淡的灰迹。打开看,渐渐地被空气氧化的发黑。再见时,那孩子也已然脱胎换骨,出脱成另外一种样子。手还是那只手,没有任何饰物,笑起来嘴角也还是弯地的那个弧度,眼睛也还是那么闪着光。但,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小孩儿了。他们之间充斥了各种声音,人声鼎沸的场合里,他和她说话,还得提高嗓门。时不时的有人经过,他们得不时调整身形避让。过没多久,她脸色微变,转身离开。他心里微微一空,又见得她比了个手势,向他确定有没她的联系方式。又觉得好点儿了。可是,她穿过一众来客,一路迤逦,去到了一个相貌出众的男人身边。 待到周蕙说完那番言下之意离开后,他抓起旁边桌上的酒杯,略略地饮了一口。隔着人头远远地看去。她的表情收在眼里,一望便知,那男人没戏。看好戏的兴致上来了,多看了几眼后,那男人忽然冲他这里投来探究的目光。他倒是自觉磊落,由着人肆意地打量,随即那人像是挑衅一般对章凡做了个略显亲昵的动作。他毫不犹豫地回敬了一个嗤笑。即便小鬼头现在不属于他了,那也不会是其他什么人的。 他是谁?想当年南街出了名的混账东西。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没瞧过。他跟她好着的时候,那年轻人还不知道在哪儿捡烟屁股抽呢。跟他玩儿这套。也不打听打听他们好到什么程度。 季默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也没过去和他大哥道贺,一个人手插了口袋施施然地离开了会所。周蕙防他跟什么似的。想必大众场合下也不会再给他机会和章凡说上话。反正目的已然达到,见着了,也说上话了,看见小鬼头吃的饱穿的暖,够了。日子且方长着呢。 二十 季默一人开着车在外面游荡了好一会儿。这是他的出生之地,直到高中毕业方离家出门闯荡。之后的生活重心虽然一直落在西城,但时不常地还是会回来小住几日。小地方不比大城市更新换代地那么迅猛,城区改造也多半是小级别,无非是拓展马路,整饬市容。虽不至熟门熟路到闭着眼开车的地步,倒也总能在不经意间寻的见他少不更事时留下来的影迹。 而他的爱与哀愁,却遗落在西城。 他一路沉默不语地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满眼荒芜地好似没有去处。直到心底的厌烦压不住了,方停了下来。默默地抽了会儿烟,调转了车头,沿着来时的路开了回去。到了住所,车尚未停稳,就接到他大哥的电话。问在什么地方。他拧了眉解释说临时有点事要处理。季遇在电话里微不可察地冷哼了一声,说,什么事紧要到连和我吃杯酒的功夫都没有。季默笑道,今儿到场的人多,您还缺我这一杯么?季遇说,后天你到家里来。陪我喝两杯。今就算了,喝不少了。季默刚想找个什么借口回了,就听见季遇说,就这么说定了。不来你自己看着办。耳朵里就没声儿了。 一贯的做派。季默忽然记起章凡第一次形容他们兄弟俩时说的那番话,一个是青城派的余沧海。不由一笑。 到了约定日子,季默去了老屋。在院子里见着了他大哥。令他没想到的是,跟在季遇身边的不是周蕙,而是郦道元。他楞了下,还是走了过去。只听的郦道元跟季遇说,这事儿我回头亲自去办,您总可以放心的。季遇瞟了眼走近前的季默,对郦道元点点头说,你办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说起来,当年你们几个小喽啰,到现在也就数你最是稳妥。 郦道元微微笑道,我也就剩稳妥二字可说的了。要论长进,还得是季默。一转头,朝季默微点了下头道,小五。季默也冲他微点了下头。郦道元转头对季遇说,你们聊,我还得回所里办点事儿。季遇也不留他,冲他挥挥手,你忙你的。郦道元就转身离开,经过季遇身边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说,前儿见到你,没来得及跟你说上话,什么时候有空,咱们聚聚?季默瞧了他一眼,说,得空再说吧。郦道元就不再说什么了。 眼瞅着郦道元身影在门边消失了,季遇方开口,你们也是有日子没联系了吧。季默把带过来的礼盒往桌子上一放,说,别嫌弃啊。季遇说,自家兄弟还讲究什么?也不是正日子。他们家过生作兴的是阴历。对外只过阳历的日子。真正自家人还是按阴历算。 季默打开盒子,说,就是个小物件,听人讲清代的什么梅花坑,我也不懂,也不知道是不是,您瞧瞧。季遇一眼瞧了去,一方云龙纹的端砚。一笑,哪得来的?季默眨眨眼,酒桌上赢来的。季遇一瞪眼,胡闹!口气里却听不出一丝半分的训诫。一时两人坐在院子里就着这方砚说了开来。 没多大功夫,周蕙打外面走了进来。笑呵呵地跟季默打招呼,来了?季默起身,说,过来看看大哥。周蕙略带埋怨,提起他前日早走的事,说,也不替你哥挡挡酒。季默笑道,不是有嫂子在跟前么。那么点酒根本不在您话下啊。周蕙摆摆手,老咯,喝不动咯。季遇说,我瞧着你倒是蛮尽兴的嘛。周蕙咯咯一笑,那是,高兴呗。你是不知道,凡凡那丫头。眼波一转,停了下,哎呀,哪天啊,我让她带那小伙子来给你瞧瞧,你可好好相看相看。季遇问,又来了。一头热的事你干的还少了?周蕙笑眯眯地说,这回肯定是了。你记得不记得那个坐在四叔公身边的小伙子?就你说长的蛮像四叔婆年轻时候样子的那个.季遇哦了一声,怎么,是他啊?又赞了句,倒是相貌不错。周蕙说,跟我们凡凡以前是校友。怎么样,有点意思了吧。 季默嘴角噙着笑,漫不经心地往杯子里续了些茶。他知道,周蕙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呵,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她这防守防的真是一点都不输胡梅尔斯。想来他不在的日子里,章凡的日子过的一定很是别开生面吧。他可以想象的到章凡都是如何见招拆招的。他的小姑娘,一手惯坏的妞,简直是他平生最大的骄傲,以为是个人随便一塞,她就会照单全收?那是连自己的话都不见得听连自己都摆平不了的一休桑。 周蕙眼角里扫到季默淡笑的样子,心里顿时不舒服地很。面上还是笑模样,对着季默打了个哈哈,你瞧我,光顾着自己乐了。季默你这次回来可要多住几天,别跟以前似的,打个照面就不见了人影儿。季默扬了扬眉,说,也是。这些年尽瞎忙,可是得好好歇一个长假了。言毕,称心如意地看到周蕙脸上一闪而过的懊恼。 季遇问道,这回还住家里吧。我让人把你屋子收拾收拾。周蕙闻言,手就攥得紧了。耳里却听得季默回绝,我那里挺好,就不麻烦了。心下又是一松。对季遇说,他朋友多,现在回来,一定是这个请那个请,出来进去肯定怕扰到你休息。不如由着他自在罢。季遇也不坚持,冲季默招招手,说,今天这酒你是躲不掉的。走,屋里去,我给你写几个字。回头让人裱好送你那里去。你自己挂也好,送人也成。算是我的一点意思。 季默呵呵笑着跟在季遇身后,一同往屋里走。一边问,就不许我卖给人家?听说现在这市面上你这几笔刷子值不少呢。季遇是难得的谦虚,大家抬爱。捧场罢了。又问,这次打算歇多久?是不是自己的事趁这功夫一块儿解决了?季默说,哎,您就甭操这份心了。季遇瞧了他一眼,道元过去总不比你少荒唐多少吧?你看现在,稳稳妥妥地,要事业有事业,要美眷有美眷。季默呵地一声,他如今倒是成新好男人了么?找了谁家的姑娘?季遇说,不是本地的。你,他犹豫了下,接着说,可能你也认识。季默一笑,是么?谁呀。季遇说,是小凡的一个同学。季默一愣,小凡同学?谁?季遇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听她妈妈提过一两句,只知道是同学。季默说,那倒是巧了。我跟四哥也是同学。季遇扭头瞅了他一眼,我以为你再不认他这个四哥了呢。季默一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许久未见,季遇高兴,还是季默成心,这酒,两兄弟一喝起来就没了边。到了天黑,季遇先是醉了,周蕙扶着去休息。季默一人拎着酒瓶,去了院子,一个人在微凉的夜风里,漫无边际地慢饮着。身后屋里的灯都亮着,照着他脚下的影子重重叠叠好几个。他眯了眼,朝空气里吐了口酒气。上好地陈酿,唇齿间是说不出的醇香,喉底深处是一片蜜甜。他有点儿模糊,但是心底是开心的。他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是的,喝点酒。这样他没法开车回去。 不,这可不是目的。这只是个手段。他来这儿的目的是去二楼看看。家里不但留着他以前住过的房间,也留着章凡住过的房间。每次来,他都是打那个锁着的门前经过,从没进去过瞧上一瞧。 是怎样的呢?他很想知道。那个他隔壁的房间里面会是怎样的呢? 二十一 年前季家一位叔伯过世。他们家是老做派,不作兴火葬,老家村子附近的山上很早就留着地收骨。照例是乡下按旧俗办了丧礼。季默是在出殡前赶到的,陪着族里远远近近的亲朋喝酒。天愈寒,酒愈冷,身子骨愈发地燥热。好不热闹了一场,反倒似过年。 他大哥季遇也在,奇怪的是重要场合从不缺席的周蕙却一直未曾露面。末了,季默要赶次日的航班,季遇得知后便两人同车返城,不由分说地留宿在老屋。 两天来连轴转的应酬,回来沾了枕头就睡。一夜无梦,只在清晨时分口干渴醒,起身下楼去厨房间找水喝。推开门却见周蕙从隔壁屋出来。两人在走道处乍一碰面,均是震动不小。周蕙皱了眉,手还紧握着门把手。季默略点了下头,不发一语准备走开,隔壁门又被拉开,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打里面走出来,对周蕙说,您去休息吧,我在这儿看着。周蕙不安地往季默处瞟了眼,转头对那人说,那你受累了。我去让人准备早点送过来。护士模样的人就说,还是等会儿在外面吃吧。过敏源报告还没送过来。小心点总没错。 季默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何以这几日周蕙不见人影。面无表情地从两人身边走过。下了楼,从冰箱里抽出瓶爱夸,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嗓子干裂异常。连杯子都懒得用,就着瓶口猛灌了一气。冰凉的液体蜿蜒而过,像是在乡下冷天里喝着未温的酒那样,身子反倒是滚烫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地,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又若无其事地靠在冰箱边喝掉剩下的半瓶水。 周蕙也跟在后头下了楼来。客气地问他要吃点什么。他说赶时间,周蕙巴不得他快离开,也就懒得做表面功夫,说那等会儿我和你大哥说吧。季默嗯了一声,转身就离开。周蕙又跟了出来,问,要不要让小张送你去机场?季默摆手,说不麻烦。情知周蕙如此殷切是为哪般,也不说穿,自行进屋,简单洗漱,收拾一番就出门了。临走前,又折返了身,对周蕙说,别给她戴乱七八糟的首饰。周蕙一愣,又听到他说,问问她最近是不是吃了芒果。周蕙啊了一声,记起前几日一个子侄辈的孩子海外渡蜜月回来送过来的水果篮里有芒果。似乎是做了盘水果色拉。及至想起什么要问一句什么时,人已然不见了。 过后,她上了楼,章凡那时还没醒。周蕙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女儿柔滑的发丝,许久,长叹了一声。 微弱的晨光里,章凡伸了手握住了她的手。周蕙笑道,醒了?章凡说,又害你一晚上没睡。周蕙心疼地揉着章凡被针扎的有些青紫的手背,说,生你那会儿疼我两天两夜呢。这算什么。章凡说,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周蕙笑道,是来不及了。都这么大的个儿了。章凡软软地笑了笑,也没接话。 周蕙明白她是怕她又要就此老生常谈地念上一堆早点结婚生孩子的话,便问,有没好过点?我让厨房煮了粥。趁热你吃点好不好?章凡问,还有卤鸡爪没有?周蕙没答应。过敏源的数据报告还没拿到手她可不敢轻举妄动。章凡皱了眉说卤鸡爪安全的很。绝对没问题。周蕙见她仗着病中耍起赖来,有心要拿捏住她,便问,那你是知道自己对什么过敏咯?明看到果盘里有芒果你也吃? 章凡一楞。周慧又恨又心疼,本来还揉着的手往一旁甩去,你不想去跟郭伯伯家的老二见面你可以跟妈妈说,为什么一定要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来对妈妈呢? 章凡不无厌烦地往被子里缩了缩,那个人真的好烦的。说了你又不信。周蕙说到底你烦人家哪里?章凡嗔道,哪里都烦,只要见到那个人就烦。周蕙被气地发笑,你就说你不烦谁吧。章凡避而不谈地冲她挥了几下手,你没休息好,现在肯定是虚火攻心了,赶紧去睡吧。 周蕙忍了忍,终于没有将方才的话题争论下去。才刚刚好了些,惯就惯着点吧。万事等好了再谈。叮嘱到,我去躺一会儿,你先喝点粥。卤鸡爪别想了你就。要嫌没味道,我叫厨房给搁勺冰糖。 她好说话,章凡自然也配合地变身为三岁奶娃。乖巧地不得了,说,最爱妈妈啦。妈妈天下最好!周蕙嘴角一弯,知道就好。说着又交代了下护士方去休息。 章凡让护士把窗帘拉开,又让推开半扇窗户。外面的风一阵吹来,屋里顿时清冷了些。她瞧着窗外好一会儿,忽而像是想起什么,对护士说,我的过敏原报告拿来我瞧瞧。护士告诉她报告还没送过来。章凡微怔,是我妈拿到了你不知道吧?护士说,这个点儿医院还没上班呢。最快也要到九点半出结果。 章凡哦了一声。这样啊。你们医院工作还真按部就班嘛。说着就嚷起肚子饿来。 二十二 章凡一连喝了一个礼拜的白粥。真的是素净到连一粒葱花一点油星都不见的白粥。周蕙顶多是让人多搁一勺打的细碎的老冰糖。就这么白口地吃。吃到后来,章凡才意识到,这是周蕙变着法儿地惩戒自己。惩戒自己吃芒果的事。真是。章凡恹恹地想,这能赖自己吗?和郭家那个什么老二比起来,芒果看上去没那么可怕,简直就是可爱多。 芒果事件之后,周蕙多少收敛了一些。也不是放弃了,只是怕章凡再闹出比这个更过激的事来。这么些年来,章凡一直很听话。乖顺到让她快要忘记,这曾经是个多么执拗的孩子。那骨子里的逆反,其实就不曾断过。不过是被隐藏的很好罢了。也许是不耐烦了,这次,章凡藉着几小块芒果向她露了一小角的峥嵘。不用说,周蕙是给吓到了。她不知道季默是不是也见识过类似的情形。满脸的红肿,全身没有不痒的地方。让人心惊肉跳。 有时,她站在沉沉睡去的章凡跟前,凝视着面前这张糟糕的脸。记忆之门里走出蹒跚学步的小身影,耳朵里回响起牙牙学语的稚嫩嗓音。那是她们最亲密无间的时期。转眼间,那个小小的人儿就出落的眉目如画,亭亭玉立。美好的让她都不敢相信这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像对待从前那个小人儿那样对待眼面前的这个成年人。她想,这世界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爱章凡的人了。谁会比一个小bb的母亲更爱自己的孩子呢? 她见不得章凡受一点点委屈,一点点伤。明知道这是个有独立刑事能力的成年人,也不行。她尽自己所能要为章凡搭建一个风吹不着雨打不到的安全岛。可是。 没成想,这世界还有一种叫芒果的水果。还有一个叫季默的人。 满脸红肿能看得见。全身痒的睡不下还能用药物控制。这个人呢? 也许是多想了。也许只是个巧合。周蕙安慰自己。以她的经验,再炽烈的情感都抵不过时间的沧桑。她是过来人。她知道。她轻轻地替章凡掖了掖被角,转身出了门。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屋里只剩了夜灯的幽光。章凡撑开了眼皮。对面的墙皮上瞧的见分辨不来色调的光影。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抓了抓忍了很久的脸。其实,她还是睡不着。这一向黑白不分地颠倒着过,生物钟已然乱作一团。外头的辰光于她而言是不作数的。困意来了,她便要睡。睡的多了,她便醒来。许是药水的作用,一睡就是一整日。期间模模糊糊地下地去方便,回过来,说不上两句话,眼皮子又重的打不开了。后来是睡多了,又开始整日整日地睡不下。她的脸尽管褪了红肿,但药水里安眠的成分已然失效了。章凡也不说,她怕说了周蕙又会怀疑她是不是得了神经衰弱,请了医生来,不管是有没有病,三四个小瓶子的点滴是逃不掉的。 她就快被护士戳成马蜂窝了。 一个人要是天天只喝那么点儿白粥,搁谁都睡不着。她饿。很早就饿地睡不着了。饥肠辘辘,她甚至连发出辘辘的本钱都没有。她想,如果她是她身体里的过敏因子,估计也早就饿跑了。她慢慢地起了身,摸着黑在床底下趿拉到缎面拖鞋。手抓着床沿坐了会儿,下了地。鞋底是软皮的,踏在地板上悄没声息。她走到门前,攥住了门把手,屏住了呼吸听了听,打开了门。果然是没人。护士早几天就不再值夜班看护她了。她抿了抿嘴,飞快地走了几步,拧开隔壁房间的门,闪身而入。 前后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当置身在另一个黯黑的空间里时,章凡的心脏就像是要炸裂了似得。供血不足。她想。是的没错,抓着床沿闭目凝神的那一点功夫攒下的气力,只够她走出那扇门。她闭着眼,听任胸腔子传来阵阵刺痛。却一点儿不担心。她知道,再过一会儿功夫就会好的。当年被拉着跑过好几个街时比这还痛的厉害。心脏几乎就要炸裂。胸腔子痛的几乎要将整个人撕裂。可她还是牢牢地抓着那个人的手往前奔着。 果然,没一会儿,她就好过了许多。睁开眼。屋子里原本漆黑一片,此时渐渐地在门缝处透出的光线里浮出高低起伏的轮廓。她试探地伸手往面前摸了摸。这房间的格局和家具摆置大致地与她房间里是差不多的。很快,她就摸到靠窗的位置,轻轻地拉开窗帘的一角。屋里略略地又光亮了些。她往旁边一捞,是张五斗橱。扎实的实木面板,滑腻的漆面。整个房间里都是这种老家具发出来的沁人心脾的气味。若是要拉开其中一个抽斗,很得花些力气。她摸到其中一角拉手,用力拉了开来。探手进去摸了摸,是码放地很好的衣服。她拧眉啧了一声。不是很高兴。又拉开另一个抽斗。还是码放地很好的衣服。她又啧了一声。像是不服气似得,又拉开一个抽抽斗,还是不对。所有的抽斗都拉开了,除了衣服就是领带。 章凡略为失望。从前这人总喜欢在抽斗里搁些不知哪里淘换来的古怪玩意儿。时间长了,连自己都不记得。往往无意间翻箱倒柜要找点别的什么时,又大惊小怪地像是找到了什么宝贝。如今,可是都改了吧。 她把抽斗一一推回去。窗帘也拉拉拢。房间里又复原先的黯淡。她转了身,往门口摸去,却不小心地踢到床腿处。她吸着凉气蹲了下来,隔着鞋面按住了脚趾。和五斗橱一样,那也是块扎实地连劈刀都很难砍断的木料。她半跪在那里,堪堪地笑起来。这是饿疯了不成。摇摇头,撑着床面立起了身。待得走了两步,终是跌坐在床沿。柔软的鸭绒被被她一屁股坐下来压得发出雪崩一样的碎裂声。没力气了。真的没力气了。章凡想,她再也走不动了。 就这么一直呆在这儿得了。章凡一时颓到不行。软塌塌地一头栽倒在床里。等他们找来时,说不定已经饿成干尸了。不知他们在他的房间里找到她会不会觉得很丢人呢?大侄女儿饿死在叔叔屋里。章凡又呵地长笑了一声。传出去晓得有几热闹。她爬起来。得离开这儿。她不要脸没关系,周蕙的脸可千万不能丢。 这么想着,脚趾也不疼了,力气也忽然又有了。也没那么饿了。真是。章凡嘴角扯了扯,真就瞧不上自己这点儿出息,矫情! 蓦地记起利智说过的什么来。矫情也没什么不好。看作给谁看了。美人风情万种地说道,作对了人,是撒娇,作错了人才叫矫情。自己一个人作,那不叫矫情。往好听里说,叫自寻烦恼,说的不好听,就是自取其辱。 呵!这话说的。当真是应景呢。 人已然到了门口,偏就还有口气不服。扭了头,摸向床头。 二十三 床头是有个同样硬料打的床头柜。章凡膝盖磕着床沿一直摸索过去。犹疑了下,拧亮了壁灯。总算不是睁眼瞎了。低了头正看到柜面上搁着一本道德经。她在心里啐了一口,呸,还想成仙。那么壮,那么大的个儿,羽化了也登不上仙界。必定的。从前她在他那里翻到过好些的色情画刊。呵,如今难道还禁欲了不成。 心里瞎想着,抽斗已然被拉开。铺垫了透明薄纸的抽斗里零散的几样物件。她一一拿起来瞧了瞧。一块黑绸布,上头印着白漆的奠字。平整地码放在透明胶袋里。一个精致的名片夹。她按了下簧片,里面压着一小叠名片。芸香色云纹底上烫着他的名字。自上而下,两个舒广秀丽的墨黑汉隶字体。季默。翻过来,一串阿拉伯数字。显然已经不是她过去熟知的那个了。名片夹旁边是一个黑色皮质的雪茄便携盒。看上去倒是很像老人家装老花镜的盒子。只不过没那么扁窄罢了。章凡索然地打开盒子。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竟然没有一支雪茄。而是一粒粒缤纷的迪克多酒心巧克力。章凡惊呼地捂住腮帮子,法克,沃次勒是! 她一点没耽搁,拆开其中一粒塞进嘴里。天哪天哪!她眼前爆开了朵朵礼花。绝佳的朗姆酒口味。忌口了这么些日子,这是她的味蕾第一次碰触到的深度刺激。她捂住了嘴,生怕这点人间至美一个不小心从嘴里逸出。此时从她的唇齿开始,乃至她的全身,充盈了一种叫我想尖叫我想飞的快感。 很快,她又塞了一粒。这次她没有尝出是什么味的。只是快活地嚼着,抿着。她才不是什么品酒师呢。她是囫囵吞人参果的二师兄。她要的就是这一瞬时的满足。细水长流,眼下哪还顾得上。她一把抓了巧克力往兜里装。她要把所有的巧克力都卷走,一粒也不剩。她一边往兜里装,一边吃吃笑起来。就像是阿里巴巴的贪心哥哥进了四十大盗的宝窟一样。只恨雪茄盒太小,兜太大,巧克力太少。 章凡快活地恼恨着。不提防身后的门被打开。门外的光照了进来,打在她的身体的一小角。她本能地合拢了抽斗,心里飞快地筹措起应对母亲的解释。然而,打开门的人却并没有开口出声。只是站在门外。章凡扭转了脸硬着头皮瞧去,却发现那竟然是郦道元。她顿时松了口气。手揣着两个兜里,若无其事地往门外走去。郦道元一个侧身让了让。章凡也不瞧他,径自走过他身边。在推开自己的门时,郦道元说,你忘关灯了。章凡斜了一眼,又回转过身,进得门去把壁灯拧灭。随后站在那儿不动。郦道元亦等了片刻,说,还不出来。章凡在暗地里冲他白了一眼。郦道元说,下次记得关灯。章凡刚要开口,郦道元又说,你不知道这灯可以控制亮度?章凡一愣。怎么控制? 郦道元摇了摇头,说,你房间里的也可以。章凡又是一愣。真的?我怎么不知道?郦道元说,这就问你了。章凡奇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郦道元说,你那间以前我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章凡说,我不知道那原来是婴儿房。郦道元笑了起来,一边带拢房门,一边说,你刚从婴儿房出来。小五是在这间房里出生的。 章凡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看向郦道元。郦道元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章凡说,别告诉我你是在这间房里出生的。郦道元说,你想多了,我只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罢了。章凡说,难怪了。郦道元唔了一声。章凡有一刹那地晃神,不自觉地说,某些方面来看,你和你小五弟更像是一家人。郦道元一笑,我们年岁相当。从小玩到大,会这样也不算什么。章凡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自己话有点多,像是为了遮掩什么似得特意讨好郦道元,便收了话题,说了句,那你忙,便打算进门。 郦道元哎了一声。说,等等。叫住了章凡后,说,你在这等我两分钟。我马上回来。说着疾步穿过长廊,蹬蹬下了楼梯,过没一会儿,手里拎着个纸袋匆匆过来,手一伸,递给她,趁热吧。章凡接过来,有点烫手。郦道元说,我好像加热的有点过了。章凡说,什么?郦道元说,没什么,就是个老北京鸡肉卷儿。章凡说,干嘛给我这个?郦道元说,你这病了我也没来探望。赶巧碰上了,也不能装没见着不是?章凡心想,你还是装没见着的好。嘴里却客气,太客气了。郦道元说,早知道会碰着你,我应该买个大点的全家桶来的。章凡噗地乐了,那么大一个桶,我妈会发现的。郦道元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买了这,卷巴卷巴,藏兜里没人发现的了。章凡讶异道,你揣这个在兜里都几天了?郦道元说,你放心,这是今天来的路上买的。说着挥挥手,说,我还有事儿,回见吧。章凡冲他小声叫道,别回见了。也别带什么鸡肉卷了。我吃不下。郦道元消失在楼梯口的身影又探出了半个来,对她说,除了巧克力你还想吃什么?章凡说,我忌口,什么都不能吃。郦道元手指点了点她,又指了指嘴角,说,饭后要漱口!扮乖小孩可没那么容易。说完就不见影儿了。 章凡一摸嘴角,嗬!赶紧用力擦了擦。怕没擦干净,回到房间里,又跑到盥洗室里刷了刷牙,洗了把脸。镜子里,她蓬发鬼一般,一呲牙,面皮都起皱。她回到床上,心里想,还好是没被那人见着这幅丑样。不然,她从兜里掏出巧克力,一把两把撒在了眼面前的被面上,不然,这会子连鸡肉卷都吃不下了。 章凡拉开纸袋,里面软塌塌地盘着卖相不怎么好看的鸡肉卷。还是滚烫的。她没耐心地往纸袋里吹气,心里算计着,巧克力还是能留几天的。毕竟藏起来不容易发现。鸡肉卷的味儿,要想在最短时间内从这屋里消散掉,那可得赶紧吃完了事。 这个疯子。章凡咬了一口鸡肉卷。自己喜欢吃鸡肉卷还以为全世界都爱吃呢。 24 章凡压根就没想到利智会领着郦道元这样的男人出双入对的。在她的概念里,除非是能与曹灿比肩的模样才够资格出现在利智的五步之内。 怪只怪曹灿太过俊美。而郦道元又是如此貌不惊人。章凡诚然是叶公好龙般好色,两人虽不至云泥之别那么极端,到底是有些反差。在利智告知章凡她与郦道元的关系时,章凡内心是抗拒的。 不要!章凡瞪住利智。 怎么?利智微微笑着。咬了咬红唇。我们小凡为什么不同意。 不好看。章凡说。认真地不能再认真。 我觉得挺好的呀。越看越顺眼呢。利智冲章凡眨眨眼。 章凡撑了头往外看去,说,比周蕙介绍给我的还不如。 利智笑着打了下她的头。还好意思说。这城里城外拔尖的那几家子弟你再瞧不上,小心你妈扩大战线。 章凡不解道,你说她这么闲,为什么不给我添个弟弟妹妹? 利智好笑道,管你一个还忙不赢呢。 章凡嘁道,要她管? 利智说,想造反了?过来,让我看看是不是皮痒了?作势起身要捏章凡的脸。 章凡捂着腮帮子往外躲。嘴里嚷道,君子动口。贱人动手。 利智听她这么嚷,越发地要动真。长臂一捞便逮着人,手却在脸边做着拧嘴的样子,笑道,还敢跟我来这套? 章凡斜歪着身子,说,注意形象注意形象。小心人家看出你泼妇的本相来。 利智笑道,还来? 章凡腾出手往利智背后指去,你那个什么元过来了。 利智扭头瞧去。果然郦道元正往这边过来。便松了手,替章凡掠了掠有些散乱的头发,说,不许在人家面前阴阳怪气,知道没? 章凡说,我什么时候阴阳怪气过了?你听我妈跟你胡诌。 利智说,我还用听她老人家说? 章凡说,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才应该是她亲生的。你俩挺说的来的。 利智嘴角一翘,冲快到跟前的郦道元露出一道微笑,一边还不忘回章凡一声,我要再不替你在她老人家跟前卖乖,你还想过得这么自在? 章凡笑嘻嘻地挽住利智,唉?我怎么就是个女的呢? 利智轻掐了她一把,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货。嫌都嫌死了。 郦道元此时恰好走到面前,听到闲话的尾巴尖儿,便说,我以为你只是不怎么喜欢我而已。 利智弯起了眉眼,知道就好。 郦道元摇头道,一点都不好。我现在感觉糟糕极了。 章凡瞧过去,明明一脸的笑意。心里说,感觉糟糕就赶紧回家躺着去。 偏偏利智已然伸过去手,挽住对方的手,温言软语地说道,所以呢,要加倍对我好才是。 郦道元说,加倍? 利智歪头瞧他,有困难? 郦道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那下次一定配双份。 利智好奇地接过盒子。什么? 郦道元说,佐伊调的。说是配方不会再给别人了。 利智打开盒子,里面小小的水晶瓶里蜜金色的液体。笑了起来,你怎么说动他的?我拜托了他好几次。 郦道元说,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威胁了下他罢了。你也知道,脾气臭不一定就骨头硬。 利智抓着瓶子,不安道,难不成你为了这点东西还动手了? 章凡眼一亮,心想,贱人,打的好。 郦道元爽朗地一笑,他那副软骨头哪经得住。吓唬吓唬就是了。 章凡嗳了一声。见利智瞪了她一眼,便不做声了。郦道元笑着看向她,说,你早就想动手了吧? 章凡狠狠地点点头。就不能惯这臭毛病! 她和利智找佐伊好几回。没有一次爽快过。不但东西没着落,还没好眼色瞧。不知为何,无论利智怎么好言相告,佐伊始终不肯给她调配私人香水。几次下来,章凡发燥,往人家电脑里泼了杯水。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了。 她要动手,偏是不占个理。只是,她何尝是讲理的人。不过是给利智拘着,手脚伸展不来。 此时听的郦道元这么一说,顿时忘记先前是有多不待见此人。 郦道元又掏出一个绒布袋子,说,这是你的。 章凡一楞。 郦道元说,佐伊让我转告你,香水不是香精,也不是洗洁精。更不是西施兰夏露。 章凡嘁道。不然是沃特? 郦道元说,他要我告诉你,香水是魔力,是记忆,是语言,是心灵的捕手。 章凡讶异地接过来。依旧是一个香水瓶。小小的不足半个手心大小。拧开来,一股奇异的清香飘散开来。 利智奇道,怎么像是止痛膏的味道? 忽而恍然。 那几日章凡肩酸,贴过止痛膏。难怪人家总也不肯放人进工作室。章凡虽没有和人起冲突,在外面阴阳怪气的,没少掰扯歪话。 利智说,你呀。 章凡一哼。 25 后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安六如总觉得自己不是在旅行社做事。倒是开了家宝芝林。章凡进出间衣角带出的风里总有股膏药的味道,让她不胜其烦。起初以为是章凡的膀子还发酸,渐渐地才发觉,章凡身上其实是喷了来源不明的香水。 先是天晴还好。窗口打开,通风对流。末了,下起了雨,房间里就多添了些湿气。安六如一贯讨厌雨天的黏黏糊糊,加之章凡不识相地晃来晃去,鼻腔里满是说不出的药气。整个人儿都病恹恹起来。终是忍不住,把章凡叫了进来,扔了张卡到她面前,我拜托你去冲个澡行不行? 章凡莫名其妙地抓着卡看------安六如平时去的汗蒸馆的会员卡。 我早上来都冲过澡的。她说。 她可是讲卫生懂礼貌的好宝宝。每次刷牙绝对不少于三分钟的呢。 安六如两手合十。我求求你。真的,好好去蒸一下。里外里的,把你身上这味儿消掉。行吗? 章凡抬起胳膊闻了闻,说,有异香的人自己是闻不到的。很刺鼻? 安六如说,不是说你有狐臭。是你好好喷了什么在身上?前儿人家送你的versace呢? 不好闻,我还回去了。章凡说。 不好闻?安六如简直要打人了。你身上这就好闻了? 嗳!章凡点头。挺认真地。不像是开玩笑。 祖宗哎!安六如说,谁吃饱了撑的送你这玩意儿的?一股药膏子气。 章凡说,佐伊配的。 安六如一滞。哪个? 章凡说还有哪个?广元街的那位。 安六如不大信。你们不是被哄出来好几回?怎么又给你配了?你拿来我再仔细闻闻。 章凡说,没了。早上洗澡的时候打了。这是最后一点儿。 安六如恨地牙根发痒,手指就要戳过去。忍了忍,说,下次他要再送你,你让他也给我配一个。钱好说。 章凡说,你们不是认识? 安六如说,我跟他不说话的。 章凡嘁了一声。那你找利智。 安六如摇头。他那个人我还不清楚?贪财不好色。找利智没用。 章凡鬼鬼地笑了起来,说,怎么没用?她如今可是有打手了。 安六如说,什么打手? 章凡说,等着呗。 然则,许多个日子过去了。安六如终是没得到专属于她的香水。面上是撑的好好的,只是高跟鞋踩的地面越发地用力。 利智悄悄地告诉章凡,哪里是打出来的。压根郦道元和佐伊是发小。只是,不知道安六如和佐伊以前有过什么过节。反正就是不肯。 章凡问,情仇? 利智说,谁知道。说是好早的事儿了。两个人是开裆裤的交情。 章凡嫌弃地噫道,长的猥琐,果然肚量也是小。记仇记一辈子。死了还带棺材里去不成? 利智说,你不是当事人,当然说的轻巧。 章凡说,谁说的,我就不记仇。不信你对不起我一个试试。 利智反手拍了她脑门一下,试你个头。 章凡说,真的真的。我也就对周蕙记过那么几年仇。现在不又好了吗? 利智微微笑道,是母女嘛。哪能呢。 章凡说,那我们还是兄弟呢。 利智微微笑道,又扯。 章凡说,你就算是杀了我,我也不会恨你的。我说真的。 利智说,过年还早。我们不杀猪。 章凡跳脚,哎,我跟你说真的。你不要不当回事儿! 利智掏掏耳朵,拖长了音说,知道啦。咱们是过命兄弟,行了吧? 章凡说,这还差不多。 利智又问,既然是过命兄弟,又为什么不来和我同住? 章凡脸一垮,君子之交嘛。 利智一摆手,算了。反正现在有你妈管你。 两人午休结束后,章凡并没有回公司,而是坐了车去了广元街。 广元街的街头拐角处是一家极小的社公社婆祠。每日里都有人在小院的大香炉里点上三支水红色的香。铁锈红色的栏杆下,蜿蜒了一带灌木。零零落落地掉了一地的枯叶。 意想不到的是,在社公祠的铁门外,看见佐伊蹲坐在水泥台阶上晒太阳。微闭着眼,像是入了瞌睡,又像是在想事儿。 章凡领教过此人的臭脾气。便插了手在口袋里,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跟着晒起了太阳。没一会儿,头上就出了一层细汗。她解开领口,吁了口气。就听身旁的人懒洋洋地问了句,不喜欢? 章凡愣怔了一下。还行。 那怎么没见你用? 章凡说,老板不喜欢。嫌味道不好,像药膏。 佐伊轻蔑地哼了一鼻子。她就知道个纪梵希。 章凡嫌事不够大,versace. 佐伊说,你甭搭理她。 章凡说,不搭理你开工资给我? 佐伊睁开眼抬头瞧了瞧她。又低下头来接着眯着眼晒太阳。说,小五还没跟你联系? 章凡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小五? 佐伊嗤地笑出声。又抬头瞧了瞧她,搁过去,你还得叫我三叔。 章凡头上的汗忽而止住了。额头一片冰凉。明明刚才那儿还给晒得刺痛。 佐伊也不理会章凡,自顾自地说,她倒也没说错。确实是照着古方给你配的。可以安神,还能开胃。 章凡轻声地问,你也姓季? 佐伊说,郦道元姓季吗? 章凡不解地看向佐伊。 佐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有什么想问的等你小五叔回来和你说。我可没那闲功夫跟你磨这个牙。 章凡说,那我们老板........ 佐伊一摆手,没有。 章凡说,没有你可以配。 佐伊说,不配。 章凡说,钱的事好商量。 佐伊眼神变得有点毒,我给你钱让你替我吹一口,你干么? 章凡就说不下去了。 佐伊眼不错地将章凡一脸的尴尬全数收进眼里。说,你给他吹过没有? 章凡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佐伊带着咳嗽的笑声,他没告诉你我俩是睡在一个姑娘身下的兄弟? 跑的远了。章凡才停了下来。她茫然地往四下里张看了张看。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仍然是广元街的一隅。明明是死命地跑了的。却不知为何,还是没有跑出这条老街。她愣愣地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心里边空荡荡的。也许,当年的猴子看到佛主手指上自己留下的墨宝时,心里也是这么空落落的吧? 倒不是难过。也不是心酸。只是忽然觉得,原来这个世界是这么的大。大到跑不完一条街。大到认不清一个人。 26 那时节,已是快要过中秋了。天高云淡,对于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来讲,是个再好不过的季节。似乎,温煦的风从发丝间穿过就足以令人心满意足,从此人生得以圆满。 而耽搁在广元街上的章凡,此时来时路上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一会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会儿又觉得胸口堵的慌。她插了手在口袋里,低着头在广元街上漫无边际地前行。脑子里乱的很,却又什么都想不起。红灯亮了倒还记得在安全岛上呆站。绿灯闪烁时,随着人流穿过斑马线。 路过嘉禾广场时,她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呆了半晌,叫住一个在广场上兜售氮气彩球的人,花了不到二百块钱买下人家手里所有的货。一个人攥着一小捆细线。过后起身,边走边松开一根线。于是,那天,很多人仰起头,看着广场上空一朵一朵升腾起来的彩球。粉的蓝的橙的紫的。五彩缤纷,好看极了。 到手里还剩最后一个气球时,章凡被两个广场管理人员带到附近的物业管理处问话了。利智和郦道元赶过来时,情绪低落的章凡靠在木条椅上一言不语。管理处的人恼火的很,见有人来领人,总算是抓到个出气的。二话不说就要开罚单。待到郦道元打了几个电话后,又满脸堆了笑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主要是不安全。末了,管事的头头亲自把人送上车。亲切的真是巴不得章凡以后天天来放彩球。 回来的路上,章凡送开手里攥的最后一根线。她仰着脸从车窗里往高处里望去,心里只剩了最后一个词,再不见。 每放一根线,她便默念一下。再见。再不见。再见。再不见。再见。再不见。 看得久了,眼就痛的厉害。 利智默默地坐在她身旁,一只手攥着她的手。紧紧的。沉默多时的章凡亦握紧了那只柔软的手,开口道,周蕙让你中元节去吃月饼。你记得来。 利智嗯了一声。 周蕙说你人来就好。别买东西。章凡又说。 知道的。我不会客气的。你放心。 章凡说,别跟周蕙说今天的事儿。 利智捏了捏她的手。 章凡便不再说话了。 一路上章凡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也没留意到车载音响里汩汩而出的细碎声音在那里兀自轻唱: 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 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 郦道元瞟了眼后视镜里这个面色苍白心事重重的女孩,暗自叹了口气。 他接到利智打来的电话时,佐伊正在和他说下午怎么作弄章凡的事。一个人笑的连喘带咳,像是干了件多么了不得的事似得。 照小五的脾气,这个时候怕是已经捅我好几窟窿眼吧? 佐伊笑。 笑不了几声,又拽着着急忙慌起身出门的郦道元问,元儿,你说他俩上过没有?我瞧着..... 郦道元甩开他,说,周子超,这事儿你可过了。 佐伊跟在他后面追问,怎么了?想不开寻短见了? 郦道元怒道,周子超,她不是佐伊。你省点事儿吧! 佐伊亦怒不可遏,活他妈该!都他妈活该! 郦道元停住了脚,转身盯住佐伊,够了!周子超!没错,谁都活他妈该,但这里头不包括章凡。懂吗? 佐伊仍偏执地喊,不懂! 郦道元冷冷一笑,何苦来? 佐伊恨道,偏要! 随你。说罢,郦道元急匆匆地转身离开。 二十七 郦道元匆匆上了车,刚发动,佐伊从窗外伸手拽住方向盘,真出事了? 郦道元斜了一眼他,又有些可怜他。不知道。电话里说不清楚。 其实是知道出不了什么大乱的。以他对章凡的了解-----至少不是个软骨头。但是又不想让佐伊好过。佐伊的怨毒他也是清楚的。怨毒不怨毒,只要没招到自己头上本来也无可无不可。只是,那孩子又何其无辜。 佐伊听郦道元这么一说,手一松。说,这是她自找。 郦道元也懒得和他分辨,踩了油门就离开了。 直到他和利智送了章凡回来,又在楼下看到蹲在停车带一角默默抽着烟的佐伊。利智撇了眼佐伊,待要上前挖苦两句,却被郦道元拦住。只得冷哼一声。 佐伊朝他俩这边望了望,眼见的利智一改往日的和风细雨,冷着张脸转身离开。便也冷哼一声。转而又去瞧郦道元,却又是一张冷面。郦道元这般,佐伊倒是不放进心里。素来此人也不见得有多温和。 怎样了?佐伊先开了口。 郦道元没有回答他,倒是问他吃饭了没有。 佐伊说,你告诉我那谁现在怎么样了。 郦道元嘴角一牵,你很关心嘛。 佐伊也不辩解,说,她其实是可以试一下的。 郦道元说,去吃饭吧。吃饱了去洗个澡睡个觉。别瞎操心别人的事儿。 佐伊说,难道你不想知道? 郦道元说,这跟我没关系。 佐伊说,没关系你窜那么急干什么? 郦道元冷冷一笑,因为怕去的晚了,有人会在你身上捅几个洞, 佐伊也冷笑,那你叫他来呀。我就知道小五跟你还有联系。 郦道元说,有联系怎样没联系又怎样? 佐伊双眉一立,呵,行。走着瞧。 郦道元说,走吧。吃你的饭睡你的觉去吧。别跟这儿闹了。 佐伊说,我闹了吗?她在这儿呆这么些日子,我闹她了吗?不是她送上门来,我还真不爱跟她这种小屁孩子玩儿。长的跟猴崽子似得。谁特么爱搭理谁搭理。 郦道元说,得空就给六如配个方儿吧。 佐伊脖子一梗,呸。 郦道元叹道,那孩子是个死心眼你没看出来? 佐伊忽然就没了声。 郦道元踢了踢蹲着不起的佐伊,起驾吧您呐。 佐伊缓缓地从地上立起了身。懒懒地展了展身子,说,就跟她身上的味儿一个样。狗皮膏药。 郦道元微微一笑。 中秋节过后,安六如收到一个快递。拆开来是一个大号的香水瓶子。银灰色的瓶盖上烫着闪电标记的金字字母z。那种大喇喇的俗气招牌,出了门随便抓住一个人问,都会告诉你这是广源街周家那个财迷兜子的手笔。 安六如的眼被这金字招牌烫的眼热。二话不说拧开瓶盖往自己手腕子上擦抹了几下。随即手在面前挥动了几下。闭了眼,静静地等着心目中幻想过的烟花炸开。 这个动作,在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被重复了多次。最后,安六如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一个人站在窗口冷笑连连。手一扬,那瓶子就被准确无误地扔进字纸篓。随即扬声冲门外喊道,叫保洁进来下。 章凡从门外探出半个头,保洁阿姨今天请假了。安六如顿时燥了,谁批的假?我怎么不知道。章凡说,人家儿媳妇生了,一早打电话过来请假的。安六如说,你批的假?章凡说,你打翻了咖啡吗?安六如说,今天保洁的活你来搞定。章凡说,咖啡怎么清理?安六如说,你问我我问谁?章凡抓抓头,干洗店接不接清洗地毯的活儿? 安六如心底那个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烦躁情绪越发滋生的到处都是。没好气地说,你那只眼看到我打翻咖啡了?章凡奇道,难道不是? 安六如踢了字纸篓出去,说,怎么一个个都是这么眼高手低的祖宗。章凡亦没好气地进了屋,说,自己不说清楚。说着猫了腰去拎字篓,又是一个呀字蹦出来。抬头问安六如,干嘛扔了?安六如鼻子一哼,不稀罕! 章凡不禁问道,不稀罕你还让我找人家配?知不知道那个人有几啰嗦? 安六如斜乜着,有几啰嗦? 章凡撇了眼面色不好的安六如,探手进字纸篓去捡香水瓶。安六如见状,喝道,你要干什么!章凡说,你不要了的被我捡到了就算归我了。我要拿去卫生间当熏香。 安六如说你脑子被夹了吧。章凡嗳了一声算是作答。同时手就拧开了瓶盖,好奇地闻了闻。但是闻了老半天,却是什么也没闻到。 她狐疑地望了望安六如。而安六如只是冲她耸耸肩,撇了撇嘴。章凡又连续闻了几次,方犹疑地问安六如,那个疯子是想说您是真水无香的意思吧? 安六如当场又冷笑起来。嗤!什么真水无香六香的,他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人真水。 章凡起先没听明白,过了几秒后,噗嗤笑起来。安六如亦笑骂道,他妈的周子超跟老娘来这套!长本事了! 此时门外有人喊,章凡,有人找。章凡说谁?一边拎着字纸篓往外走去。安六如见她手里还攥着香水瓶,心里就发虚起来。其他人见到这瓶子势必是要起哄的,万一谁多事再打开了闻了几鼻子发现点什么,那可大大的不好。 她叫,你别去,让人进来谈。章凡说,可能是快件,我去签收。 安六如一个没拦住,章凡便出了办公室的门。只得离开座位跑去拦截。 二十八 来的人却是郦道元。安六如只瞧到那个身影便收了步子,转身回了办公间。章凡拎着空的字纸篓回来后,她找出几份文件来让章凡去找外联,临了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谁找你呀?有朋友了? 章凡一说是利智的男友。安六如就哟哟哟起来,长那样。章凡有点不喜她那个口气,说,碍你眼了就别看呗。安六如哼了一声,说,你同学的男友来找你?给我注意点影响哈。章凡瞪了她一眼。安六如也瞪了她一眼。章凡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的水晶瓶,冲安六如面前一晃,说,人家顺道给我送这个来。 安六如呼吸一窒。再小也看的分明。不是佐伊的手笔还会是谁?勉强一笑,呵,你倒是入了周子超的法眼了。章凡说,人格魅力。安六如抓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朝她砸去,滚,下班后把公司打扫干净!明天我检查!章凡一抬下巴,说,我已经通知物业找了保洁顶班了。 第二份文件又砸了过来。章凡抱着头笑嘻嘻地跑开了。 令安六如没有料到的。这还只是个开始。谁都不知道佐伊是怎么想的。明明和章凡不对盘,偏偏自那以后,隔山岔五地就差工作室的一个小孩儿过来。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脸的好勇斗狠。跑到前台拍着玻璃桌面问章凡呢?叫她出来。都以为是找麻烦来的,章凡从里间晃出来时,那小孩儿却从口袋里掏出个香水瓶子,递到面前。你的。 两人以前在工作室吵过架。所以识的。章凡接过来,小孩儿还不走,瞪着她。章凡也不客气地瞪着他。对方就开口,你闻下。章凡说,干嘛?小孩儿说,让你闻就闻,哪那么多啰嗦。章凡存心跟他过不去,说,感冒了。鼻子不通。闻不到。那小孩儿就一把抓过瓶子,二话不说,拧开瓶盖,将瓶口一倾,毫不客气地往章凡身上洒了好几下。说,你猜。 章凡往后躲了几步,手臂在面前挥了好几下。猜你妈! 小孩儿说,知道是什么吗? 章凡说,他妈的是芥子气! 小孩儿就笑起来。蠢! 把香水瓶拍在前台,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整个儿的办公前台区,像是被丢下一个炸药包,看不见的硝烟尽数弥漫开来。作为重创人员的章凡,直到回到家,冲过澡换过衣服,趴在阳台抽着烟时,也能在喉间尝到那个若隐若现的气味。一整天的,她都像是被塞到了一个装满了雪松的集装箱里。爬上爬下,都是咔吃咔吃作响的树皮爆裂的身影。 有本事配芥子气来撒。章凡忽然很后悔把香水送给了前台。 过没几天,小孩儿又来。照旧是盯着章凡收下东西,照旧是让她猜。章凡照旧是感冒了鼻子不通。小孩儿照旧要动手,章凡学乖了,自己闻了闻,说,猜不出!小孩儿照旧说了句蠢就跑了。 如此三番,章凡的一个抽屉里就被这些小瓶小罐给填满了。有时,小孩儿一天能来三四趟。但是,每次章凡都猜不出来。她抓住小孩儿,问,到底让我猜啥呢?小孩儿嫌弃地甩开她,说,我怎么知道他要你猜什么。章凡说,那你猜出什么了没有?小孩儿横了章凡一眼,你不说是西施兰夏露吗?你去买个西施兰夏露看看配方表呗。说着很不客气地嘁了一声。 章凡苦恼地要死。我错了行不?你回去跟他说,我知道错了。 小孩儿说,光知道错还不够。 章凡说,年终奖全给他行吗? 小孩儿鼻子里跑出一个冷气。说,还不够买他这小半瓶。 章凡说,我又不是学徒,我猜这个干吗?你跟他说,我顶多就是猜出他昨天不开心。 小孩儿眼忽地一闪。你怎么知道。 章凡说,不知道啊。就是闻到了社公祠的味儿。 小孩儿说,嗯。那倒是,他要不高兴了就去那儿蹲着。 章凡说,我这算过关了吗? 小孩儿说了声谁知道就跑了。 以后,小孩儿就再也没来了。前台的小妹追着章凡问了好几次,章凡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搞不清楚状况。当时已近年关,旅行社进入到新的一轮黄金期,忙上几天,转身就又忘了这茬儿。所以,前台小妹把东西交给章凡时,章凡根本没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不再期待和这个人有关的讯息。 但还是第一时间跑了出去。 在雪夜里等到心死。 站在天桥上,她手里攥着手串儿,却无端端地想起那天佐伊让小孩儿给她带过来的一款香水。很奇特的闻见一种皮子的香。让她老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远远地眺望着仍旧闪耀着灯火的街市,忽而想起,是了。季默有一双皮手套。当时她刚搬进小公寓,季默还有一部分的家当是没有来得及带走。她在一个空的酒箱里翻到的。 那天他们从好粥道出来,季默送她回去。车还在停车场,叫了车去停车场,再返回来,前后折腾了一些时间,到家时,差不多是半夜。季默要走,章凡拽着门把仰着脸问他,不陪我过生日?季默犹豫了会儿说,我明天还有事儿。章凡哦了一声,贴着医用胶带的手往他跟前伸过去,说,比我生日还重要的事儿? 季默就笑,说,我跟这儿过夜像什么话? 章凡眨眨眼说,难道你跟这儿过夜还想和我发生点什么事儿? 季默一边弯腰找拖鞋,一边说,谁知道?你不知道你多大的魅力吗? 章凡笑个不停。 季默在她身后推她,赶紧去洗澡。整点前身上不许有医院的味儿。 章凡哎了一声。就去翻换洗衣裳。 季默则抓起遥控器打开了空调。 这原本就是他的住所。周蕙虽然找人翻修过,到底格局还是没变。两人的习惯,口味又大体相同,是以,季默在这儿自如地不比家里差。 章凡从洗手间出来时,蹲在电视柜前翻吹风机,扭头又问季默,我吹头发,你要不要把音量打高些?季默说,没事儿,反正是以前的比赛集锦,看不看无所谓。你过来。 章凡说,我手不疼。 季默说,你寿星佬,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你过来。 章凡就过去了。坐在季默跟前的地毯上。头一低,一头半干不湿的头发甩到前头,说,你是第一个给我吹头发的男人哦。 季默微微一笑。很荣幸。 一边打开电源开关,一边细细地将她的头发吹的干了。抓了几次没找到湿发后,方说好了。收着电线一圈圈地绕上手柄,起身去电视柜前放好。抬头看了眼电视,说,整点了。 章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电视屏的斜角处的时间显示刚好是零点。一笑,二十了!手一拍,喝酒喝酒! 季默说,你这儿哪来的酒? 章凡从地毯上一跃而起,你留下的呗。 跑到墙角处踢了踢松木酒箱说,喏。 季默一皱眉。说,别动。 章凡已然打开,弯腰从里面翻出一双皮质手套,讶异道,怎么没酒? 季默走过去,把手套扔进酒箱,说,小丫头片子酗什么酒。快去睡觉。 章凡比了两根手指晃晃,二十哟! 季默把她的两根细长的手指一卷,说,二十也得去睡觉。你明天还有课。 章凡说,旷课。 季默说,旷什么课。明天我送你去学校。 章凡说,明天利智会来。 季默皱了眉,这也要旷课? 章凡说,哎。都计划好了。 季默两手一抱,还都计划好了?说来我听听。 章凡呵呵一笑。说,我要带她去你带我去的那个酒吧钓凯子。 季默呵呵冷笑,就你?腿给你打断来! 章凡说,二十来! 季默揪着她往里间里搡,睡觉去!二十也给我老实去睡觉! 章凡不服气地扒拉着,二十可以谈恋爱了! 季默一把把她抱起,直接扔到床上,毫不客气地把被子压住章凡。说,你妈说了,不许你早恋。 章凡在被子地下乱蹬。你告诉她,她管不着! 季默冷笑连连,管不着?你看管是管不着! 他一只脚跨过去,直接压住章凡乱蹬的脚。一只手去压住章凡身上的被子,说,还想去钓凯子。也不掂掂自己几两肉! 章凡说,我不丑! 季默笑,还不承认! 章凡说,我就是没长开。 季默说,别做梦了!你长开了也还是这德性。 章凡脸一别。 季默忍住笑,一只手够着她下巴,逗她,不服气? 章凡脸转过来,愤愤地说,迟早哪天我就长开了!利智说了,我长开了就好。 季默说,她放屁都是香的。 章凡说,你才放屁。 季默说,你就是没人家长的漂亮没人家吃得开。人家安慰你你还当真。 章凡气的又要乱蹬。但脚却被压的死死的。手也被被子卷的不能动弹。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季默,只能恨恨地盯着季默。 季默起先还笑的肝颤。没一会儿,忽而收了笑,压住章凡的腿也收了回去。说了句,好了好了不闹了,就从床上翻下身,出去了。 没一会儿,章凡就听见电视机里新一轮的球赛开场了。她哎了一声,季默又把音量打下去。房间里只剩了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在跳动。 她又喊了一声。 季默半天才应道。干嘛? 章凡说,你二十岁那天怎么过的还记得吗? 季默说,不记得了。 章凡嘁了一声。往被子里蜷了蜷。鼻子挨着被子,隐隐地闻见一个有些陌生的气味。她想了下,好像是刚才在箱子里翻出来的皮手套的味道。可能是放的时间久了,那手套上还有箱子本体的木料味儿。 站在天桥上的章凡那时也想起来了。手套口处,其实是有个字母。上头是一个同色的z字。 二十九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那只隐秘而光荣的手套来了。 可能是因为冷的厉害。天桥上在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来往的人了。唯有冷风在浓重的夜色里畅通无阻。因为出来的慌忙,搁在前台的手套也不记得了。章凡把手插在口袋里,握着拳。指尖冰凉地抵着尚有一点余温的掌心,以此取暖。实在是冷不过了,便在天桥上来回地走动。从这头踱到那头,再从那头踱到这头。直到脚酸。 也不敢蹲下。她不确定季默什么时候来,唯恐一个错过,从此天涯。脚酸的厉害了,人就靠在栏杆处歇个片刻。 黑漆漆的车道上偶尔地滑过一辆闪着橙黄色灯光的小车。从一个小点逐渐变成一个大大的甲壳虫类物体。章凡抿着嘴,艰难地辨别着车窗里的人影。明知道是在做无用功,却还是倔强地在下一辆车驶过时眯着眼使劲地瞧个分明。 不然呢? 总得找点儿事儿吧。她怕自己控制不住瞎想。怕一旦瞎想了就会跑走。章凡太了解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没耐心,还怂逼。常常说话不算话。 他那会儿还时不常地管我叫小骗子。 章凡说。 佐伊不做声。手里捏着酒杯默默地吞了口酒。脑子里飘过季默含笑的眼睛。 适逢旧历新年。佐伊和章凡首度在季家碰面。自此,章凡才知佐伊和季家的渊源远不止以为的那么简单。瞧着佐伊和季然说的热络,不禁愕然。待到佐伊在季然的引见下递给章凡一个红封时,章凡才大概地明白了些佐伊跟季家的关系。论起来,她的确是子侄辈了。 她接过红封时只低声地道了句谢谢。季然皱着眉还在捋两人的关系。你要管子超叫........ 佐伊就笑着说,还是叫叔吧。咱们这一大家子,不请四舅外公来,谁算的清。 季然点点头说,也是。 章凡听了,又见着周蕙在季然身后眼神闪动,便乖巧地叫了声三叔。 季然微微一动眉。却也不点破。只是仿佛心情大好似得拍了佐伊的肩说,你这一个红包怎么说的过去。压岁钱是压岁钱。见面礼是见面礼。又对章凡说,你不要跟这个钱迷客气。你三叔有的是钱。只管伸手要。 佐伊嘴角抽动,我就小打小闹。 季然笑道,这么些年没到我这儿拜年,我看是不是哪天得了空咱们好好算算? 佐伊干笑了起来。抬手从胸内兜里摸出一个压金红缎面的盒子来。说,也不是没准备,是怕瞧不上眼,拿不出手。 季然接过去,说,瞧不上再换就是。 说着掀开盒子,竟是块上好的玉牌。不禁点头。不错。 又问,请过师傅了? 佐伊说,请的是广字辈的叔伯。 季然嗯了声。也是有心了。说着,交给周蕙。收着吧。找个好时辰,给小凡好生戴着。 章凡刚想拒绝,季然已然先开了口,说,我知你们年轻人是不大讲究这些的。就算不信老祖宗那套,也权当是看子超的心意。你....他深看了眼章凡,平时总是小病小难。有了它,多少给你挡挡。 周蕙笑着说,小凡还不谢谢三叔? 章凡只得又道了声谢。 这是两人那次在社公社婆祠前闹翻后再度碰面。章凡对佐伊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香水里。绝想不到他会来这么一下。 她瞧着周蕙小心地用指尖摩挲着玉牌,不由地怀疑,该不会是把香精提炼出一块结晶体吧? 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也不是干不出这等事来。 是以两人在走廊上再遇见时,章凡开口就问,多少钱? 佐伊嘴角一弯,怎么?你还打算给我报销? 章凡说,能力范围内吧。 佐伊一哂,过年收不少压岁钱了吧? 章凡兜里尽是红包。季家是个大家族。大到她过完年就可以靠这些钱去环游世界。章凡从兜里掏出几沓红包来,说,不够我屋里还有。 佐伊一笑,说,得了。知道你嫌我。这么着急忙慌地跟我划清界限,呵! 章凡执拗地看着佐伊。 佐伊摸了摸后脑勺,往一旁的栏杆靠了去。低头扫了眼堂前摆开的几桌麻将席,说,你就是不想认,关系还不是摆在那里。 章凡抓着红包的手僵在那儿。 佐伊说,是因为小五吧? 章凡低了头不语,把红包卷了卷又揣兜里了。 佐伊收回看向楼下的视线,转身看向章凡,我听说,小五回来过? 章凡说,我应该叫他五叔? 佐伊停了下,点点头,说,也没错。 章凡说,那郦道元呢? 佐伊说,他行四。 章凡笑了笑,看样子,以后我得管利智叫四婶婶了。 佐伊一扬眉,你确定? 章凡说,难不成还会是三婶婶? 佐伊扬起脸大声笑了起来。 章凡还是第一次看到佐伊这样开怀。印象里,这是个阴郁的人类变种。如果他要笑的话,也只会是阴笑。 佐伊弯了眼,朝章凡招招手。你过来。 章凡戒备地往后倒退一步。 佐伊皱了眉,过来! 章凡说,干什么? 佐伊说,送你样东西。 章凡说,我不要。 佐伊说,好东西。 章凡说,不要。 佐伊就盯着章凡,一直盯到章凡心里发毛。 是什么?章凡问。 佐伊招招手,说,过来。 章凡就往前跨上一步。 佐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手臂一展,就勾住了章凡的脖子。说,陪三叔去喝几口去。 章凡被他这个举动吓到了。慌乱地要挣开。佐伊却死死箍着她,一手顺着她的头发,一下接着一下,在她耳边轻声嘘道,别动。听话。 章凡怒急,抬脚照着佐伊的膝盖踹踢去。佐伊吃痛,闷哼一声。手却还不松开。 章凡又要踢。 佐伊忽地松开了桎梏,双手朝上举起,好了好了,我错了。 章凡转身就走。 佐伊跟在后面喊她,哎!生气了? 章凡没理他。 佐伊说,我道歉。行了吗? 章凡很想骂人。 佐伊说,过完年我就要走了。一块喝个酒不行吗? 章凡怒道,有多远滚都远最好。 佐伊就笑。追上前一把拽住章凡。 章凡甩着手,说,过年我不想打人. 佐伊一笑,我也不想。 章凡说,滚! 佐伊啧啧地叹道,怎么你就不是个男孩。 章凡说,我要是男的,你现在就趴地上找牙了。 佐伊松开手。笑道,你要是个男的,我会爱你多些。 眼见得章凡眼底里有些异色,佐伊歪了歪嘴角,说,只是方便喜欢你而已。不要想多了。 章凡没醒过神。 佐伊叹道,我是真的很想喜欢你。不过,他头朝楼下一歪,还是算了。他又扬起下巴笑起来,咱们还是跟先前一样彼此厌弃的好。 章凡说,那你滚远些。 佐伊好脾气地往后退了几步。嗯? 章凡说,去哪儿喝? 佐伊下巴朝门外指去,今儿天不错,边晒太阳边喝。 章凡也不言语,低了头扶着扶手拾阶而下。佐伊拢了手在袖子里,在距她不到三尺左右处不紧不慢地跟着。 三十 在楼下,还在麻将桌边招呼人的周蕙叫住了章凡。去哪儿呢?等会儿就吃饭了。章凡往身后歪了歪头,说道,三叔让我跟他去院子晒太阳。 因为那块上好玉牌,周蕙也不好明拦着,叮嘱道,那你跟三叔好好说话。章凡说知道了。待佐伊走近前时,周蕙又不放心地迎上前,我们小凡平时惯的厉害.....佐伊摆摆手,说,没事。小侄女儿挺懂事的。人见人爱。 周蕙的脸就有点僵。干笑着,那等会儿开席时再喊你们。 佐伊笑道,别,这两天叔伯家拜年,规矩是一点不敢错。真拘坏了。也就哥哥嫂子这里偷个懒。这样,您瞧着哥那儿有什么好酒,偏我一壶?我跟小凡在院子里说说闲话。正好。听说,小侄女海量呢。 佐伊左一句小侄女右一句小侄女说的周蕙着实头皮发紧。偏又挑不出刺来。脸上的笑越发的干巴巴。说,这又是谁跟三叔乱嚼耳根子呢。我们小凡....... 话未完,佐伊早已偏头问章凡,你喝不喝的来花雕?章凡皱了皱眉。佐伊笑道,你先去,我烫个酒就过来。章凡朝周蕙做了个耸肩的动作。周蕙也莫可奈何。说道,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你们先去,我来办就好。 佐伊就道有劳了。又叮咛了一句,让他们把姜片切薄些。千万别搁枸杞。 果然,一会儿送过来的酒里干干净净的只躺了枚削薄的姜片。佐伊替章凡斟了小半杯,说,来点。章凡接过来抿了一小口。 怎样?佐伊问。 不怎样。难喝。章凡说实话。 呵。佐伊自己也倾了小半杯,吞了一口。说,我三岁就喝它了。 章凡说,掺奶粉里? 佐伊身子微微抖着,笑道,蘸筷子尖上。 章凡说,童年阴影还蛮别致的。 佐伊摇头,笑道,我的童年阴影不是酒。 章凡瞧着佐伊又给自己倾了半杯,慢慢地吞下一口。说,枸杞? 佐伊嘴角一扬。嗯。 章凡说,挺甜的呀。也没什么怪味。 佐伊说,但是会呛气管儿。 章凡恍然。现在也会? 佐伊摇头,说,不知道。以后再没碰过。 章凡说,你们家大人一定很嫌你。 佐伊又笑了起来。可能吧。不过也没辙。谁让我是独子。弄死我也只是便宜了外人。 章凡奇道,你们家大人干什么的?开酒厂的? 不是。佐伊笑道。是治香的。 香?章凡歪了头。花露水? 佐伊笑,孤陋寡闻。 蚊香? 佐伊笑的叹气。是要说你聪明好呢还是说你太年轻?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小扁盒,扔到章凡面前。 章凡打开来,只觉一阵沁香。什么? 香拓。佐伊说。 一个什么字,是吗?瞧着像季然唐装上的团花。章凡问道。 寿字。佐伊说。 哦。章凡点点头。是哎! 又问,做怎么使的? 嗯....佐伊想了想,说了你也不见得懂。就是打香篆用的。 哦!章凡有些摸着了头脑。是庙里烧的香? 佐伊点头。也不全是。 还不就是蚊香一样?章凡说。 佐伊又笑了起来。要不怎么说你聪明了呢。讲起来也算是一样。只不过我们家做的东西稍微地讲究了些。 比你现在搞的那些名堂还讲究?章凡问。 佐伊摸了摸眉心。是哦。我十来岁就跟着家祖学手艺了。到现在也只是混了个半吊子。所以只好搞些旁门左道。 章凡说,你们家大人一定恨你不走正道。 佐伊微笑,还好。我们家大人还算是开明。 呵。章凡忽地一声冷笑。 佐伊含笑撇了眼低头玩酒杯的人,拎起烫酒壶,在软布上稍蘸了下,从章凡手里抽过酒杯,倒了半杯。说,家祖虽说是小地方出来的。心胸倒是开阔。不见得就比出过洋闯过大世界的人少几分见识。 章凡抿了口酒。问道,有多开明?给三岁娃喝酒? 佐伊笑道,有没人说你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章凡说,有。 佐伊说,小五? 章凡说,安六如。 佐伊就没声了。 章凡说,你俩以前一定很要好。 佐伊眉尖耸动。怎么说? 章凡说,一说到对方,表情都是一个样式。 佐伊呵地笑了下。 章凡问,上过? 佐伊的笑就加深了。小人! 章凡一哂,小侄女。 佐伊笑道,得!我保证你妈以后绝对不会在我这儿听到这三个字。 章凡哼道,我也保证不问安六如刚才这个问题。 没有。佐伊吞了口酒答道。我们以前很要好。但没在一起过。 章凡讶异地看着佐伊。想不明白佐伊今天为何转了性。似是变了个人。 没人会想上自己妹妹的。佐伊说。 同父异母还是?章凡觉得自己问的很多余。一时间又找不到什么话去把整个尴尬的坑给填了。 不是血缘上的。而是从小就一块儿长大。根本没往男女那方面想过。佐伊说。你想,我看过她光屁股,她也扯过我的小鸡鸡。 章凡默然。 佐伊说,怎么?不说话? 章凡长吁道,别吵,我在求你俩的童年阴影面积。 佐伊摇头。半天方喟叹一声,我是真的很想喜欢你。 章凡奇道,这句话你打算对着我说几遍? 佐伊笑,鬼知道。 章凡问,你喜欢一个人会怎样? 佐伊说,和你一样。 章凡抓了抓头皮。蹲在社公祠前晒太阳? 佐伊叹道,我要重申第三遍了。 章凡冲他眨眨眼。你说我录音,放给安六如听。没准她会给我加工资。 佐伊哂笑道,不如你试试? 章凡说,不用试。她会的。一个人不会因为痴迷香水而傻到拿宝石手链跟人换一小瓶十毫升的香水的。 佐伊冷然地吞了口酒。所以呢,你得了几条宝石手链? 章凡说,我又不贪财。 佐伊知她话又所指,也不以为忤。说,你全白送了? 章凡说,为什么!人家送给我的我干吗要送人。 佐伊笑。就算是芥子气也不送? 章凡就想起那个小男孩第一次找上门来的事来。你家童工还真是狗腿。 佐伊说,那么,其他芥子气呢?你怎么处理的。 章凡说,在我自己那儿。 佐伊点点头。收着吧。虽然比不上宝石。好歹也费了点神。 章凡说,为什么? 佐伊说。不为什么。就是想这么做。不然就全身不舒服。 章凡说,不单单是想给我这个对香水一无所知的家伙一点教训吧? 佐伊点点头。嗯。 章凡就也有样学样地抽出烫酒壶,在细软布上稍稍蘸了蘸,给佐伊倾了半杯酒。说,我收回西施兰的话。 佐伊笑起来。不用。在我这儿你尽可以放肆。 章凡说,我小时候有个同学的妈妈就用西施兰。 佐伊皱了皱眉。 章凡说,我周围的人很少有用香水的。有的那几个,都长的很奇怪。 佐伊说,有多奇怪? 章凡说,其中一个脸上经年累月地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粉壳。粉壳上有数不清的坑洞。 佐伊笑道,你要让我求你的童年阴影面积? 章凡说,是少年。 佐伊说,那不是香水。 章凡说,我知道。那是除臭剂。 佐伊笑。 我第一个遇见身上有好闻香水味的人是我妈。章凡说。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我记得的妈妈以前不是这个味道。是一个米糕的味道。还带着煤油的味道。 然后是五叔。再然后是安六如。再然后就是利智。 章凡又给佐伊倾上半杯酒。说。所以。我在想,我可能收集了你的一些信息碎片。 佐伊缓缓地将那温热的酒水吞进体内。眼底里渐渐泛起一片潮气。他咳了一嗓。冲章凡比出四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