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地幻》 第一章 开篇 清晨,海天之际,红日喷薄,带着一夜蛰伏的厚重,淡然出场,再次君临这片天地。 又是一朝天明。 凤尾城城外的海神庙老司事说过几次这样的一句话。老司事一袭黑袍,身材不高,骨瘦如柴,然而精神很好。虽然看不出到底有几分年纪,但是就连每月惯例必有一次独自爬上山参神的百岁老人,在老司事的面前依然恭恭敬敬的执孙辈礼,可见老司事早已是越过多少次古稀的老怪物了。 雏岛人尚武,嗜杀,赏识的是以初生牛犊之势就敢冲进十万大山,与为恶的妖兽大杀四方还能全身而退的年轻人。但也因此偌大的一个岛,从来没有像重洋之外的中土一般,区区一个无名的家族,也许就藏着一个保家护人、安稳家族根基的千年老妖。在这里,手底下亡魂无数,平生走南闯北,一生遍历传奇的英才豪杰,或许不到两三百岁就寿终命陨。 所以像老司事这种看过十万遍日月交接的古董,理应是每家每户担着就该好好供着甚至妥善封存的宝贝。 可是老司事不是,一个人住在城外的庙里,心稍微诚一些,爬上不高的山,进庙多半能看到他,并且接受他的祈福、祝愿。年纪特别大的,老司事有时候会停下来说说话,不带半点神仙气,也就是些家长里短,祸福康危。 老司事有时候说话稍微多一些,却都只是单独对着一个同样一袭黑袍的年轻人。遥望着海天千里,苍狗白云,加上鸥鸟翔集,老司事也不看身后凝神站立的年轻人,言语平淡,信手拈来。 又是一朝天明。 与年轻人望这海边日出的时候,老司事曾经闲聊着说过一些年轻时候的事。老人家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有一道坎,替别人进了暗无天日的京城大牢。年轻人火性重,在几尺见方的牢房里,每天的日出日落,也就成了渐渐难以忍受的煎熬。然而到了后来,有外敌率领数万精兵,其中甚至有五千寸甲寸金的重甲精骑,转战千里,绕过边城重重防线,进犯京城。彼时被大将军从监狱中强保出来的老司事,一个人,独守南门,竟然如绞肉机一般,强行把想吃软*肉的外敌给摁在了南城门外面。老司事因此一鸣惊人,彼时老人们都感慨说这几年的牢狱之灾竟让他的个人修为登堂入室了。时过境迁,来了这么一座孤岛后,年纪大了,看着这与内陆迥异的海边日出,老司事却越看越有味。 听着老司事说故事的年轻人当时咂舌不已。京城,数万兵马……这些与雏岛上的风土格格不入的字眼,老司事果然不是雏岛本地人。 日出,就如同往鱼池里撒下一把饵料一般,水面随之逐渐沸腾。凤尾城也因日出带来了新一天的朝气,城民开始忙碌起来,街道变得喧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海边的渔舟货船,大的小的,绳索船锚,都一一解开拉回,即将踏上征程。而遥远处的礁石上矗立的灯塔,彻夜不眠的灯火却暂时熄灭,并且绕过九曲十八弯的青石梯,从中走下一个负剑的武夫。 贩卖早餐的摊铺,一字排开并连成的长桌,食客们坐在凳子上,朵颐着可心的饭食。忙碌的老板时而打开锅盖,吹开扑面的水汽,摊下带着海滨风味的面饼,时而擦擦手,将正蒸着的近乎一人半高的蒸屉,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一叠儿起来,掉个个儿,放在咕咚的热水里面,热着等着。食客唤一声他的名姓,他便迅速的应一声,然后为其带去每个早上的“老样子”,之后再跑回来,继续照料着自己的宝贝们。 边云决一脸的淡然却不自觉带着笑意看着自己对面嘘声吹气吃着热腾腾的虾饺的小丫头。 边云决自己面前的已经吃完很久了,然而他却不着不急的看着自己的小丫头温吞的吃着每一道菜。边云决对时间的控制欲在边家是出了名的,他每天凌晨天未亮便要去城外海神庙拜见老师跟着修行,往往很晚方归,有时甚至就留在山上了。这样一个习惯,他轻轻松松,平平淡淡便坚持了将近十一年。然而这样的他,每个月却要分别抽出三天的时间,陪着就是这个正慢吞吞吃着虾饺的小姑娘出海,渡海,乃至于捡拾雏岛各处海滩上的贝壳。所以花费一点儿时间等着小姑娘吃饭,倒也平乏无奇。 这个叫敏敏的小姑娘是边云决的侍女,在边云决四岁的那一年,由父亲自云州归来的路上捡回来的。敏敏第一次进城主府的时候还是个婴孩,从此便与边云决朝夕与共。看着像是两小无猜,倒更多有相依为命的感觉。 敏敏一身翠绿,如同水池里的莲花一般,清新干净。边云决看着她,她的眼光却没有关注在边云决身上,只是左晃右晃,津津有味的望着来往的行人。 而边云决也不以为意,看着她就如同看着一处优美的风景。 终于,敏敏憋不住了,看着边云决差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之放下了筷子,拿出一张干净的丝帕,先是伸向边云决给他擦了擦嘴,再擦了擦自己的,随后站了起来。 边云决向老板付过餐费,老板收下的同时说了声“少爷慢走”,而后边云决和敏敏一道,朝城外行去。 边云决和敏敏出城不久,自云州而来的三骑也进入了凤尾城。 两个人直奔海港,一路上都是边云决在说话,敏敏在一旁听着。 边家家教极严,都没有刻薄的人。小的时候,家里的两个婶婶说敏敏天性凉薄,因此都不是很喜欢她。当然,敏敏也不喜欢她们。而边云决自小沉默寡言,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要打破那种凝滞的气氛,反倒是边云决主动去找话题。每每边云决没话找话的时候,敏敏都一脸奇怪的看着他,让边云决差点以为自己是个怪物。边云决发誓谁先说话谁是笨蛋,甚至到后面去求从来不管自己的父亲,让他把敏敏从自己的院子里带走。 最后打破僵局的,居然是一场夜晚里突如其来的雷电。 敏敏自小对雷电就很畏惧,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就像是,相生相克一般,一种天然的克制。那一晚,三岁的敏敏钻进了边云决的床,畏畏缩缩发着抖如同一只躲避天敌的小鸡一般。那一年,七岁的边云决早起,上山,从此跟随老司事,走上了修行的道路。 两个人有自己的船,是一艘带桨的三桅帆船。到得海边以后,敏敏稍稍活泼了一点,还没上船就脱去了自己的鞋子,露出了一对洁白如雪的小脚。一个已经满载而归的年轻渔民送了两人一些小海鱼,这种生吃也可以并且带着甜味的小海鱼敏敏很喜欢吃。 扬帆,起航。 第二章 云州客 凤尾城,城主府内,负剑的武士一个接向一个,把讯息传到了边钊的耳中。 边钊带领着一行人向外面走去,边走边问道:“城主在哪里?把消息告诉他没有?” 身后的人纷纷说不知。 一行人穿过四进大门,终于到了正门口。 正门外三骑,为首那人长发披肩,尖耳猴腮,长得高大细长,背负两把圆月弯刀,此时正百无聊赖的看 着门口那两只一张一弛的石狮子。 “蛇卫大统领,兹然……”边钊口中喃喃出声。 云州雷家昔日靠三支近卫骑军起家,当年雷家老太爷反水云家以后占据了云州,三卫渐渐扩充到了八卫 。蛇卫正是其中之一。 兹然从狭长的双眼中射出锐利的目光,狡诈而又残酷的盯视着到来的一行人。随之,他骑在马上,也不 掉转马头,径直驱马穿过大门,走进了城主府。 三骑居高临下,俯视着众人。边钊身后的武士当即就有拔剑的。 边钊拱手行了个礼,道:“大统领远来路途辛苦,何不随我入大厅饮一杯酒水解解乏?” 兹然没有说话,也不下马,狭长的双眼虚眯了一点,看着边钊身后拔剑的武士,微微有挑衅之意。 忽然,兹然侧看向了不远处。边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两个男子无声无息的从墙外翻了进来,其中一 个男子身着黑袍。边钊低下了头,微微的一笑。 众武士看到来人,都大声的唤了一声“城主”,而拔剑的武士也将剑收了鞘。兹然心弦骤地绷紧,暗自 思量片刻,随之下了马,呵呵笑着对边钊说道:“听说大公子也是好酒之人,既是同道,那就应该不醉 无归才是!” 边钊矜然自笑,心下想到:“大公子?好遥远的称呼!自从二弟继任城主以后再也没人这样叫过。” 来者二人,其中身着黑袍的边锋,众人口中的城主,边云决的父亲,决没有身份带来的沉稳。相反,看 起来犹然很年轻,也就二十岁上下,虽然眉心总是紧锁着一股凝重与悲哀,却将少年时候的风流才气一 直带到了现在。他身后的三弟边钧,看起来年纪倒比他还大些。 边锋来到边钊身旁,不在意的瞥了兹然一眼,也不见他向谁发问,只是开口道:“何事?” 兹然恭敬的向边锋行了一个礼,道:“二公子。” “蛇卫兹然?”边锋这时看向了兹然,道:“你叫我什么?” 兹然神态更加的恭敬,道:“七杀破军,贪狼崔巍。二公子昔年身为三大俊杰之一,风流命古。云州城 老人至今犹然思慕不已,小人彼时微末之身,曾经有幸得见风姿,如今再慕天颜,公子风采依旧。” 边锋说道:“这么说十八年前云州夜袭凤尾,你不曾参与了?” 兹然说道:“十八年前小人忝为蛇卫小小队长,自请出调,去了新城,监督新城的开辟。” 边锋说道:“原来如此。” 一旁的边钊撇了撇嘴,人都说“重门不锁强盗,有盗客先来”,这也是云州城雷家收服西南诸城用惯的 手法。兹然似这般低姿态,先礼而后兵,自是另有所图。不过他没有开口反驳,因为兹然说的话也是他 想说的话。“杀破狼”三星——那时候雏岛只有风华意气,可没有现在的乏味。 一干人等开始朝大厅走去,边锋在前方随口说道:“蛇统领远来辛苦。”兹然随之恭敬答道:“小人不 敢。” “不过——”边锋话头虽转,口吻却依然平淡:“边家既非雷家家臣,三年一度的云州大典也在数月以 后,在这毫无关联的日子雷家人来我区区凤尾小城,有何贵干呢?” 兹然在身后迅速说道:“小人正要禀报,我云州城主听闻边氏有子佳成,希望在一百天以后的云州大典 ,凤尾城能主动提出,让边氏云决跟随我云州世子,一同修行……” 边锋脚步忽然停了下来,一干人等正好走到了大厅门口的阶梯处。 边锋转过身,目光先是扫向了天际,有日东来,然后注视到兹然那张冷厉的脸。 兹然低下了眼帘,轻声解释道:“云州世子雷哲,少小时候一身卓绝天赋便凸显,这些年在修行路上更 是耕行不辍。边公子与世子年龄相仿,一同修行对彼此互有教益。” 让边云决去云州跟随雷哲,不仅意味着凤尾城向云州称臣,边云决在外人眼里,也视同是雷哲的家奴。 一旁边钧怒道:“好教云州城知晓,雷哲是雷家的世子,边云决也是我边家的世子!” 兹然说道:“这是自然!城主说过,边公子将是云州城的客人,会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务必让边公子 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边钧大声道:“我边家子孙可没有太平猪!” 兹然情绪没有变化,说道:“城主的意思……” “城主的意思是什么意思?”边锋轻轻打断了兹然的话,其实更像是边锋一开口说话兹然便没有了继续 说下去的勇气。 兹然答道:“城主的意思……”兹然抬头的时候,看到边锋正注视着他,随后字斟句酌说道:“城主的 意思,也是老城主的意思。” 边锋嗤笑出声,道:“看来大家都老了,昔日名动雏岛的雷家家主成了今日的老城主,昔日只会摇旗呐 喊的雷家公子成了今日的城主,向人发号施令,变得好像无所不能。”边锋轻声自语,怎么听都透露出 一股子“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味道。 兹然虽然听到了边锋说的话,但是却没有接口,身形却向下又矮了一分。 边锋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云州城应该多派些人来。” 兹然恭敬道:“小人自知鄙陋,城主委派于小人,自然是知道这件事强求不来。只是希望二公子能审时 度势,作出应有的判断。” “回去。”边锋开口道。 “什么?”兹然没反应过来。 边锋说道:“让决儿去云州,这样的事情雷家只能强求于我。但依目前,仅凭你三人,自是强求不来。 如果雷家将云州八卫统统派来我凤尾城,我自然可以向雷家表达我边锋拒绝的决心。所以今日今时,我 饶你一命,回去!” 众人听到边锋说“饶你一命”的时候,都相顾默然。这不是恐吓,这虽然是上位者高姿态的宣言,但却 实实在在是边锋对兹然的宽容。因为边锋有这个实力。 兹然跪了下来,道:“城主说过,边公子如果不愿意去云州,那么身上*将会被种上奴痕。” 空气忽然凝固了一下,众人在心里闪过一道心惊胆战的感觉。院子里种植的常青树无风坠落。 奴痕,乃是在人的脊骨尾处结上一道复杂的法印,虽然对人体没有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对修行中人来说 ,却可以钳制住他一生的修行高度。 边锋走近兹然,右手伸出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兹然想要反抗却没有一点作用。 “回云州吧!”边锋说道:“不管你是真心还是有意,你先前说的话让我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轻狂,那段 时光很美好,很怀念,虽不曾记起,却在心底里一直有印记。见到故人,那些时光突然就鲜活了起来。 ” 边锋说罢便转身离开。 “二公子!”兹然在身后唤道。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一百天以后,边云决会去云州城。”边锋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边钧想要阻止,这时候一旁的边钊拉住了他的手臂。边钧看到边钊双眼闪过的睿智光芒,突然明白了过 来,让决儿去云州和“去”云州,自然是不同的。 兹然与两个蛇卫上马准备离开,这时候从大门外走进一个高大如同山岳的粗犷男子,约摸四十岁,一道 狰狞的伤疤从右眼上方斜下,贯穿了他整张脸。他的背上背着一柄如同门板一般的重剑。 只见粗犷男子咧嘴一笑,脸上的伤疤仿佛活过来一般。他跳向三人,双手举起背后重剑,“咔嚓”两声 ,将兹然与另外一个蛇卫身下的马匹斩首,马血瞬间染红了一地。 马声嘶鸣,幸存的那一匹马惊吓之下前蹄上跃,险些将背上的蛇卫颠了下来。兹然在空中一个飞跃,落 到了地上。两个蛇卫的手已经摸到了武器,而兹然身形下低,目光冷凝,如同即将噬人的眼镜王蛇。 兹然最后站了起来,没有说话,缓缓从粗犷男子身边经过,走出了大门。三人一马走在街上,周围人的 目光闪烁,三个人感受到了刚来时候不曾有的敌意。凤尾城小,三个人来自云州城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 全城。那些带着厌憎的目光射到他们身上,如同刺芒。 走出城外,涛声远远传来,兹然回头望了望古旧的城门上方“凤尾”两个大字,随之看向了那匹幸存的 马。出剑的粗犷剑客当然是故人,留下一马意思是三人骑乘一马回云州城,自是羞辱之意。长风……这 个边家的奴才,还是那般的不羁,还是那般的让人讨厌! 兹然背上两把圆月弯刀微鸣,空中划过一道冷厉的月光,马头随之坠落,马身应声沉重倒下,从脖子中 喷薄出鲜红的马血。 兹然再望“凤尾”两个大字的时候嘴角便含蓄的挂上了一丝笑容。 第三章 蛟龙舞 暖阳当空,波光粼粼,身处起伏不定的帆船之内,偶尔桅杆上一声“吱呀”的木头挤压的声音,让边云 决心境分外的安谧闲适。 边云决盘坐在船内,船帆出了港口以后便被他降了下来。这里有海水的暗流,帆船随着暗流缓缓的漂行 。遥远处的岸上,米粒般大小的人来来往往,却有如一幅静止绵长的水天画卷。 敏敏在船内,满带着喜悦,伸手用一条条小鱼喂食半空中的信鸥。只见洁白的信鸥先是在空中盘旋片刻 ,然后找准机会,如一道流星划过,将敏敏手中的小鱼叼走。 信鸥总是随海水潮涨潮落而来去,人们因此谓之信鸥。 此外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凤尾城有一套完整的驯服信鸥的方法,用它来传递信件。天南地北,有时候人力找不到的地方,找不到 的人,信鸥却能够找到。 敏敏只有跟边云决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完整的放松下来,多一人少一人都不行。边云决看着敏敏在船的另 一头,脸上露出少女应有的娇憨,如同宝石一般的双眼闪闪发光,仰望着天上的飞鸟,偶尔碧绿的衣袂 微动,恰如一朵水中摇曳的睡莲。 边云决单手支撑,立起身子,随手捡起几条小鱼,走到敏敏的旁边,然后将手中的小鱼向上空抛去。只 见信鸥交相飞舞,在几条小鱼被抛到最高点,准备落下的时候,被信鸥准确的用嘴叼住,并且一口吞下 ,随之发出“呀呀”的鸣叫声。 敏敏微微向边云决靠近,轻轻说道:“有时候我好想变得跟它们一样!我想呀,它们飞在天上的时候, 每次俯瞰这片世界,该觉得这一切多新鲜哇!看大家这么忙碌,虽然不理解,却又觉得很有趣!” 边云决轻笑道:“你这个样子不是想变得跟它们一样,你是想与众不同罢了!” 敏敏看了边云决一眼,道:“所以在边少爷你的心目中,我一直是泯然众人的喽?” 无论是单独相处还是在边家人面前,敏敏都习惯叫边云决的全名,当她如这般唤边云决为“边少爷”的 时候,自然有揶揄之意。 边云决故作惊恐,抱拳道:“啊,敏敏大丫头,你家少爷我不敢不敢!少爷我冲撞了你,罪过罪过!” 说着还一边摇头晃脑,惹得敏敏一阵轻笑。 边家连下人都觉得,敏敏只有在世子面前才能敞开心扉,平时冷漠安静,如同路边的野草,在世子面前 却如小草突然开花儿了一般。然而边云决在敏敏面前又何尝不是如此?刚出生时候发生的变故,让边云 决从小就沉默寡言,阴郁安静。如果冷漠的敏敏是路边的野草,那么小时候的边云决就如同沾满黄泥的 砾石。 敏敏道:“不和你说了!” 两个人随之齐心协力,将三面帆一一升了上去。帆船吃饱风力,行速加快。敏敏在船头一角的阴暗处侧 躺,闭上眼睛轻声呓语。而边云决全身沐浴在阳光之下,舒展周身,目光穿越到很远很远。 三桅帆船在漫漫大海中如同一叶浮萍,随风漂行。边云决在小憩的时候,忽然听到从水下传来一声喑哑 的鸣响。他一下子就醒了过来,仔细回想,似乎像是怪兽的咆哮。 边云决双手按在船舷,往水下看去。海水清澈如同墨玉,偶尔浮起一两条不知名的海鱼。边云决双手忽 然抓紧,眼中射出谨慎的光芒,因为他感知到有巨*物就在帆船的下方数百丈,正在向帆船游过来。 边云决身周开始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意,如若秋月。边家原是军武世家,所学深厚往往与战场上的惨烈意 境相合。边云决深吸了一口气,往海里跳去。敏敏还在沉眠,既然如此,那他便不能让此等妖物打扰到 她。 边云决曾经随家里的长者出海捕杀妖兽。边家既然是凤尾城的主宰,也便是凤尾城城民的守护者。为了 保证城民出海时候的安全,边家往往需要派遣舟船巡曳海域,或是接到目击者的禀报,委派武士,将为 祸的妖兽清除。 边云决坠落的身体激起些微浪花,随之沉入了海里,海水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他往海底游去,双眼睁 开着,忽然在海水内稍暗的光线下,看到了一个恐怖的身影。 一条海中的蛟龙! 约摸十几丈长的蛟龙身躯显得不很粗壮,边云决跟随家中武士见识过更加庞大的海中妖兽。但是那躯体 散发的难以复制的龙威却让任何接近的生物都感到心惊胆战。蛟龙身体扭动,往这边游了过来,周围的 海鱼纷纷如同落叶一般,生硬的往海底坠落而去。 边云决伸手抓住了船体,用力之下手指竟然深深的陷入了船体柔韧结实的木质。他冲出水面,随之上了 船,奔向敏敏,然后一把将她抱起,护在身后。边云决往船的一侧望去,海岸十分遥远,飘飘渺渺,被 云雾和水汽所包围。 边云决心中略显焦急,实在想不出什么脱身的办法。这时敏敏方才从朦胧中清醒,看着身前湿漉漉的边 云决,不解的问道:“怎么了?” 边云决转头向敏敏笑了一笑,这时候一声嘶呖的咆哮,蛟龙破水而出,激起了滔天的水浪。 边云决将敏敏往身后推了几步,望向蛟龙。 蛟龙一身暗绿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长长的脖子身后三排鳍随着它的尖啸不住颤动。滔天的血气 透过那张狰狞巨口传出,殷红的双眼满是戾气,发出血红的光芒。在它出现的那一刻,周围开始聚集起 乌云,海浪声也渐渐大了。 上古人云,龙为百凶之首,司雷电,行风雨,绝非虚言。 蛟龙虽为龙族旁裔,血脉不够精纯,然而龙威勃发,亦可使人对真正的龙族威力想见一二。 边云决双足鼎力,周身迸发劲气,将周围的空气往外一挤,一旁敏敏的耳边秀发也因此扬起来了一下。 边云决生怕蛟龙凶威吓到敏敏,转头看时,却发现敏敏目不转睛的盯视着不远处的蛟龙,双眼闪过迷茫 、困惑…… 蛟龙动了,狰狞的头颅俯向了边云决和敏敏两人。边云决心弦绷紧,连忙对敏敏喊道:“快让开!”敏 敏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失魂落魄。 边云决已经被蛟龙巨口内喷出的血气给包围了,他深深的看了敏敏一眼,然后主动冲向了俯头过来的蛟 龙。 战意?凛! 对于修行法门中的“意”,雏岛起码有八成的人对此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们的学识、经验,全是先 辈们在跟妖兽战斗的时候总结出来的。偶尔眼见天地之间的伟岸之力——山崩地裂、电闪雷鸣……不由 心下有感,继而开辟修行法门。 而边家自中土避乱迁徙到雏岛,所学独特,异于当地。 边云决身体散发的战意很快蔓延到周围空间,他双拳紧握,接近蛟龙头颅。那里蛟龙的巨口张开,仿佛 一个浩瀚不见底的深渊。 蛟龙轻啸,血气勃发,边云决在片刻之间,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身体。待到意识重新清醒的时候, 边云决却已经重重坠向了船板。 边云决闷哼一声,憋住了喉咙里传来的吐意,并且将那口鲜血吞了回去。他迅速站起身,再次护佑在敏 敏的前方。 “它很痛苦。”敏敏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边云决一愣。 “它受伤了。”敏敏说道:“它在向我求助,边云决我们帮它好不好?” 边云决望向了蛟龙,蛟龙俯头下来,在离两人数尺的时候不再靠近,并且将头颅枕到船板,发出轻轻的 啸声。 它似乎,是在臣服? 边云决看向它的双眼,却看不出丝毫的软弱和友善。他犹豫着,虽然不相信,但是如果这头蛟龙真的没 有恶意的话,那最好不过。 这时候远处悠悠传来阵阵佛响,伴随着海浪海风,庄严古朴,起伏回环。 那蛟龙听到佛响,昂起头颅,厉啸一声,通身散满了戾气。边云决心中一凛,虽然没有异动,但是拳头 再度握紧。 远处踏浪而来一位老者:穿着赭黄衣,背着竹篓,手拿药锄。他足下浪花前涌,形如两匹奔驰的骏马。 蛟龙厉啸连连,叫声残暴,震慑心神的音波以它为中心向周围发散。边云决连忙将敏敏的脑袋抱在胸口 ,盖住了她的双耳。但是敏敏依然很痛苦,双眼紧闭,脸颊绯红,鼻翼抖动,满是挣扎之色。 蛟龙身体一个回旋,冲向了老者。边云决这时随手擦了擦双眼和口鼻,手上随之沾满了鲜血。他赶忙转 动轮盘,船帆随之变向,吃饱风力,带动帆船往蛟龙与老者的侧右方远离。 边云决睁大了双眼,望着那位在海浪与妖兽之中闲庭散步的老者,他左手负背,药锄在右手轻轻转动, 身体随着海浪起伏摆动,每当蛟龙嘶呖着冲向他的时候,他都随着海浪堪堪避开。 蛟龙喷薄着滔天的水雾,越发的狂暴,绕着老者在海上左奔右驰,几乎带着灭世之力。 老者微弱的躯体,仿佛在片刻之间便会被它吞噬。 终于远了,帆船驶向了未知,却暂时远离了危险。边云决收回了目光,向敏敏问道:“还疼吗?” 敏敏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回头望了望被海水遮住了的蛟龙身影,这时它的声音犹然凶暴,却带着 一丝凄厉与痛苦。 第四章 捣药成 这个时候的太阳是最毒的,边云决舀起一瓢干净的清水漱了下口,一口吐到船外,然后从上到下,将自 己的周身淋了一个遍。敏敏正在一旁抱膝坐着,久久无言,然而她的鬓角已经沾染了点点滴滴的汗水。 边云决当然不会泼一瓢水到敏敏的身上,他只是径直走过去,蹲下身子,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将那些汗 水一一拂去。 大海的颜色太浓郁了,望向远方的时候,就成了蔚蓝的雾气。边云决时时向后张望,担心那头畜生在下 一个眨眼的瞬间就突然出现了。边云决摸了摸自己身后藏着的一柄短匕,这本来是为了游山玩水而准备 的:切割新鲜的鱼肉,劈柴,伐竹。要用短匕面对一头成年的蛟龙无异于羊羔向狮子展示它头上刚刚冒 出一点尖芽的羊角。 边家族人自边锋而下都没有佩带刀剑的习惯。边家并不是大族,十几年前或许人丁稍微兴旺一些,如今 就只有边云决大伯、父亲、三叔三脉而已。大伯和三叔虽然都娶亲了,但是还没有子嗣。大伯自小与众 人不同,从来厌倦习武修行,自从将家主的位置让给边云决父亲以后,他更加全心全意的投身于典籍、 文化、地理包括账目算筹一类的东西里,所以他摸刀剑的次数不会多于他被刀剑威胁的次数。大伯不屑 于刀剑,父亲则是不需要刀剑。边云决没有见过父亲出手,唯有从家里的武士对父亲毫不掩饰的疯狂崇 拜中可以窥见一二父亲的修为。如果父亲在这里,那么落荒而逃的应该是那头蛟龙。是的,边云决认为 自己现在在落荒而逃。虽然海神庙的老师告诫自己,当面对远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时,与之抗衡的最 佳策略即是退让,那决不是逃跑。可是边云决认为自己现在是在逃跑。边云决清楚,这大概是少年人那 年少轻狂的自尊在作祟。三叔不佩带刀剑,原因跟自己一样,对父亲的崇拜。是的,边云决也从不佩带 刀剑,穿着跟父亲一样的黑袍,一样将头发归拢到一起用筋线绑好。当凤尾城民说世子与城主长得何其 相似的时候,边云决便会很高兴。他喜欢听到这样的话。 边云决展开海图,却不禁有一些头疼。渔民的海图总是太过简略,真正的路线和地志记录在他们的脑子 里。所以海图上只是简略的标明几个点,几个圈。圈表示那个地方有丰富的鱼群资源,点有两种颜色, 蓝色表示经过探索,有淡水,安全,红色则表示没有淡水、未经探索或者危险。 敏敏这时忽然站了起来,率先朝海船后面望了过去。边云决奇怪的看了敏敏一眼,随之便听到了远处传 来的一声蛟龙的嘶呖。 边云决在心底里大声骂了一声,海船只是一个虚影,敏敏才是他的牢笼。如果是一个人,他完全可以弃 船逃生,凭借精沛的体力徒手游回岸上,并且在蛟龙追上他的时候,他可以义无反顾的与之搏斗,死而 无怨。可是因为敏敏,他变得有些焦急,两道黝黑的眉毛拧着。他想要敏敏活,不想让她死。 蛟龙破开了蔚蓝色的迷雾,如同海面上一道颤动的涟漪,不断向这里靠近。远远望去,它深绿色的蛇体 比金光粼粼的海面更加耀眼。 边云决四处张望,一座干涸枯萎的小岛适时的在远方出现。边云决抛下海图,转动船头的方向轴,让海 船朝小岛全力冲刺过去。 蛟龙的声音步步迫近。敏敏说道:“它在流血,我能闻到它鲜血的味道,它的鲜血在海水里散开,海鱼 们受到鲜血的诱惑,在一路尾随着它。所以它愤怒。”边云决确实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奇异的芳香,不过 他拒绝相信这是那头畜生鲜血的气味。边云决听过一种海草,种子脱离母体以后便会沉入海底,在黑暗 中生长,成熟以后根从海底淤泥中抽出,漂浮到海面,随之绽放花朵,发散异香,海中的鱼类受其吸引 ,往往在它周围徘徊,就如同朝圣一般。 蛟龙的声音似乎虚弱了不少,但是犹然冷酷并且充满了深深的恶意。 海浪拍空,涛声震响,乌云笼罩。蛟龙所到之处似乎便带来一片黑暗,这是一头即将成年的蛟龙,已经 可以凭借己身而影响到周围的天气与气压。它的周身缭绕着森寒的血气,让人近乎窒息。 然而在黑暗之中,仍然有声声禅唱悠悠传出,如同刺破云层的金光。禅唱声如同渔网一般,将蛟龙缓缓 的禁锢住,但是蛟龙高傲的血统让它在下一刻又发出更尖厉的咆哮。 边云决抱着敏敏跳船,冲上了孤岛。海水拍打在边云决的背上,边云决甚至觉得那头蛟龙的牙齿已经抵 在了自己的背上,仿佛马上就要咬下去一般。但是他没有回头看,而是找到一处掩体和敏敏一起躲了过 去。 “边云决……”敏敏在边云决的怀里,附在他的耳边想要告诉他什么。 “嘘!别说话。”边云决戒备着,双眼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的那头蛟龙。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头蛟龙像是 牛皮糖一般的黏上了自己,还以为小时候从凤尾城同龄的孩子口中听到的童话故事是真的。 在敏敏来到边家之前,边云决也认为自己是个怪胎,小时候的边云决只喜欢躲在寂静的书屋里,读着为 数不多的,传自中土的典籍读物。天地玄黄,日月星辰,鱼*畜甲羽……彼时的边云决凭借自己浅薄的想 象力,尽力的在这些描述里驰骋。而同龄的孩子们口中,则喜欢讲述那些妖魔志异。小边云决没有见过 那些东西,吃人的怪兽,诱惑人的海妖,装作大树捕食猎物的异族……小边云决把这些当做跟书里描绘 的一般,尽力的去想象,以为如果世间真的有这些东西的话,倒也挺不错。而且那些跟自己一般大的小 不点也确实是信誓旦旦的保证,这些他们都亲眼见过。 所以此时的边云决,其实不知道蛟龙是不吃人的。 它跟着边云决的原因是因为,边云决身边那个女孩,就仿佛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那样的鲜明,让它不 自觉的就跟了上去。 那位手拿捣药锄的老者,云淡风轻,终于赶了上来。 蛟龙发现自己躲不开他了,于是转身,准备拼死相搏。 这正是老者想要的。 一个优秀的猎手,正应该步步紧逼,让自己的猎物走投无路,认为自己最后的殊死抵抗是有意义的。 大战随之展开。 边云决眼眸中照映出电光火石,而他的内心也如惊涛拍岸,激荡不已。边家的家学武术是杀人术,追求 一击即中,从不与敌缠斗。所以边云决从前跟着家里人出海猎杀海兽的时候,看到的是大家有条不紊, 通力合作,废掉海兽的感知力,继而是行动力,然后是战斗能力,最后一击杀死,从来没有如同这般你 来我往,没有这般凶险。 滔天的水雾时时溅起,蛟龙的双眼如同铜铃,它前后奔驰,奋力抵抗,连边云决都觉得,这具躯体里面 ,隐藏着一个不屈的灵魂。 而赭黄衣的老者手中的药锄光芒越来越盛,他的周围似乎笼罩着一层不容通过的结界,海浪、血气甫一 接触到便被驱散。他念动真言,声音震天彻响,甚至在刹那间盖过了蛟龙的嘶鸣。老者的药锄挥动,砸 在蛟龙的脊背之上。天地瞬间为之一默,蛟龙也沉默了片刻,随之一振,再次朝老者冲了过去。而老者 如同花丛之中蹁跹的蝴蝶,总是险之又险的避开了。蛟龙最后一顿,停止嘶吼,躯体伸缩了片刻,轰然 塌下!无边海浪一圈又一圈的向外扩散。 边云决护住敏敏的面庞,任海水溅湿了自己的头发。 等到万籁俱静的时候,边云决站了起来。蛟龙的躯体一动不动,漂浮在海面上。骤然间,边云决望见蛟 龙的躯体仿佛膨胀了一些。旁边半空中的老者口中仿佛骂了一句,随之远远避开。 一道蛟龙的虚影,如同刚出浴的美人,伸展着身体走了出来。那虚影愈发的凝练,几乎要变成实体,并 且还在不停的膨胀。 边云决看着蛟龙虚影,手脚仿佛短路了一般,并且心脏也不再跳动。他呆站在原地,眼神痴愣,如同一 具雕塑。 龙威! 龙族的神魂强度超越世间一切生物,所以它们拥有得天独厚的修炼天赋,并且任何生物,在它们面前无 不战战兢兢。这是一种天然的克制。 蛟龙的神魂虚影愈发的庞大,它即将爆炸,震散周围的一切魂灵。而边云决首当其冲! 边云决静待着自己的命运,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他已无法呼吸。 这时候,边云决茫然的双眼,余光打量到一个碧绿的身影。这碧绿身影从边云决的身边经过,冲向了那 道蛟龙神魂。边云决虽然看到了一切,但是却没有在大脑中形成相应的意识,他只是安安静静,如同木 头人一般,双眼无神,映出一个娇柔的身影伸出双手抱向了那道神魂…… 嘭!无声的爆炸。 边云决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软倒在了原地。他的七窍殷殷的渗出鲜血,他突然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情 ,口中轻轻的唤出“敏敏”的名字。 敏敏的身体颤颤巍巍,如同风中的残叶,即将坠落。一个苍老的身影从空中降了下来,堪堪接住了敏敏 下坠的身体。 边云决双眼模糊,向前伸出的右手虚浮无力,只是在泥土里微动。在边云决的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时候 ,他听到老者对敏敏说了一句: “小姑娘,就算你是它们的王,但是面对面直撄锋芒还是会受伤的啊……” 乌云退散,西方一道金光射出,穿越万里,照射到了孤岛之上。 ~~~~~~~~~~~~~~~~~~~~~~~~~~~~~~~~~~~~~~~~~~~~~~~~~~~~~~~~~~~~~~~~~~~~~ 夜晚,凤尾城边家,城主府内。 长形方桌上,边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准备吃晚餐。 边云决的大伯,大婶,三叔,三叔母,还有另外一个老仆坐在桌上。刀疤脸的高大武士背负大剑,在厅 外来回缓步巡视。边云决的大婶是极温婉的女子,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的痕迹,让她显得愈发醇良。 她微微探出身子,轻轻跟边云决三婶说着悄悄话。而边钊和边钧则沉默着,看向坐在主位的边锋。 边锋注视着空着的那个座位,没有说话。边钧连忙解释说:“决儿从来谨小慎微,今晚缺席倒是破天荒 头一回。想是他带着自己的丫头在外有事,所以不能及时回来。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 边锋开口道:“他回来的时候,叫他去梧桐院思过。” 梧桐院孤零零的坐落在城主府后方,从来不允许下人进院打扫。十几年来,只有边锋和边云决在里面呆 过,偏偏边云决又很不喜欢去那个地方。 “这个……”边钧迟疑着,转头看了边钊一眼。 边锋起身,走出大厅,刀疤脸武士跟在他身后。大厅内一片明亮,而他领着刀疤脸武士,径直走进了黑 暗。 第五章 老师 在凤尾城,旭日东升之时,最先迎受到阳光的,是城外山上那座海神庙。 海神庙通体洁白,孤零零的坐落在山上,优雅中透着一分磅礴与大气。每当朝奉的时候,人们需要爬过狭长的山道。山道两旁被经过的行人信手撒下一把种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满了缠绕悠长的藤蔓。云彩、骄阳、大海、山、行人,都与这座海神庙相得益彰。更奇特的是海边那座灯塔,彻夜长亮的灯塔仿佛是海神庙的延伸。 海神庙通共有十二立柱,用完整的石料筑就,它们包裹支撑起整座神庙,偶尔给人以撑破蓝天的错觉。每根柱子代表了前人对来者的希冀和警示。其中十根立柱统称十戒律,来源于中土书院的圣人之学,分别代表: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中土向来战祸不断,致使民生凋敝,信义不用。这个时候,有一位被后世称为圣人的读书人,周游列国,感慨之下,退而立学。他曾经给自己的学生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假道伐虢。大国之交,尚且如此,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可想而知了。于是老人家决定为天下人制定一套行之有效的行事原则,人们借此约定俗成,天下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纷扰。 老人家的圣人哲学,教化万民,在后世开创过一段国士、圣君、贤人、谋客、兵家交相辉映的浩瀚春秋。 不过在雏岛,人人尚武。彼时老人家的圣人哲学在中土尚且不能放诸四海而皆准,在这里自然也行不通。所以立柱所代表的十戒律,并不为凤尾城城民所熟知。而余下双柱,大家则是耳熟能详,它们分别代表了世间的阴与阳、正与邪、善与恶及所有其他一切相互对立的事物,善恶对立并且共存,这是人们祈祷与忏悔的基础。当你穿越双柱,走进海神庙的时候,你的内心,将没有善与恶,一如刚出生时候的婴孩。你的灵魂纯净无垢,为上苍所接纳。而当你走出海神庙的时候,善与恶重新回到你的内心,世间的身份与纷扰约束着你,但是你必须忍受,而且能够忍受。总之,除了凤尾城的人,往往还有雏岛其他地方的人慕名而来,走进海神庙,忏悔与祷告。 然而海神庙内并没有供奉着一个雕像化的神灵,里面空无一物。或许只有星辰大海,方能享受到信徒们的拜奉。 海神庙最奇特的地方,在于它的顶部,那颗透明的晶石。晶石静静的漂浮在海神庙顶部中心,纯洁无暇。偶尔散发出圣洁而遥远的光芒,刺破云层,传向远方,让人看到即生出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它成了信徒们的精神寄托,仿佛海边那座灯塔之上的灯火,给迷茫和忙碌的灵魂指引方向,带来宁静。当它安静的时候,你觉得它鲜活、灵动、充满了无尽的生命力,你永远期待着它能再次明亮。而当它明亮的时候,被那光芒笼罩,你的内心大概只剩下虔诚了。 晶石下方的地面,还绘制有三幅规模宏大的战争场景,它们讲述了三个故事。不过这些无关紧要,它们源自当初的建造者。他们从中土迁徙到这里,除了血脉,还留下了这些展现昔日荣光的为数不多的痕迹。 夜晚,海神庙突然迎来了几个陌生的客人。 此时,万籁俱静,除了海浪的声音,整座凤尾城都陷入了沉睡,漆黑,宁静。 然而海神庙中心那颗晶石,突然就明亮了起来。 在边云决上山修行的那一年,晶石曾经明亮过一次,从此一直沉眠着。 今天它的光芒再次闪耀。 星汉灿烂,明月如灯,然而晶石的光芒竟仿佛不与它们相容一般,鲜明而出众,照射向远方。 本来睡着了的凤尾城仿佛被惊动了。这家点起了自家的烛火,有如一个信号一般,不久之后旁边的那一家也点起了自家的烛火。于是,如同有人执笔,以凤尾城为画纸,绘出一幅闪耀安静的万家灯火图。 海神庙明天注定会有络绎不绝的朝奉者了。 如果不是城门紧闭,或许有精力旺盛的人,今晚就趁黑爬上了山。 一个浅浅的身影接近了海神庙。 旁边一处地方,苍老悲悯的长者,微微放出身上的一丝气机。那个浅浅的身影感知到这丝气机,停下了脚步。 边锋带着敬佩与无奈,看着眼前的老司事。即使修行了这么久,但是老司事一旦隐匿了自身的存在,边锋如果不凝神注意,还是无法发现他。 而老司事从始至终,永远只是一个祥和的老者而已。他风烛残年,虽然眼睛如墨,好像凤尾城外带着海风滋味的朗朗夜空,但是瘦弱的身躯已经有一些干枯了。每个信徒向他问候的时候,他都极富耐心的微微弯腰,一一点头示意。在边锋眼里,这是一个强大到卑微的老人。 边锋问道:“谁这么大的胆子到这里来捣乱?” 老司事微眯着眼睛,没有开口。而边锋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那股奇特的香味—— “鲛人?”边锋自言自语,随之身形向前。 而这时一只细长的手缓缓的不容躲避的搭在了边锋的肩膀上,那只手皮包骨头,就好像是枯槁的树根一般。 边锋看了老司事一眼,想要说些什么。 老司事望着海神庙,虽然看不见,他却无时不刻不在关注着海神庙内的情况。 那颗晶石的光芒忽暗忽亮,忽快忽慢。而且星辰与月亮的光芒仿佛被攫取一般,扭曲着,朝晶石涌动而来。 老司事问道:“你还在恨?” 边锋沉默片刻说道:“我早就累了。” 老司事道:“哀莫大于心死。” 边锋道:“我却不以为然。心如果真的会死,我为什么还会伤心?” 老司事道:“你还有个好儿子。” 边锋道:“他终究会长大的。” 老司事道:“这样不好。” 边锋道:“自从衫儿走后,我一直都很不好。” 边锋许多年来,沉默坚毅如同磐石。他是一城之领袖,一家之主,一个父亲,早已习惯了坦然,习惯了逆来顺受。但是从十八年前开始,他的心里一直有痛苦。但是他不说,别人看不着,摸不到,这样痛苦好像就被深藏了,也就没有那么痛苦。十八年前,边云决出生的那一年,一个叫云衫的女人,一个妻子,舍弃了自己全身的修为,为丈夫祈福,最后又耗尽了生命力,生下了一个婴孩。从此天人两隔,留下另一半在世间承受,容忍。 边云决,边锋和云衫,决别。 像今晚的对话,其实是第一次出现在今晚。仿佛春雨骤来,信风骤往,突然就这么发生了。 老司事没有再说话,于是两人一起关注着海神庙内的情况。 海神庙内,三个鲛人神情紧张的盯着他们的公主接近那颗蕴含有信仰之力的晶石。汹涌澎湃的海洋之力环绕着鲛人族的公主。公主身着轻衫,有倾城之色,在她的下半身,一条灵动的鳞尾为她更添加了几分魅力。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纱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海洋之力,仿佛一个漩涡,将晶石与公主连接在了一起,光艳不可方物。 一旁紧紧注视的三个鲛人里面,那个女子看向两名老者:“二长老,三长老,公主不会出事吧?” 二长老三长老分别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责备,女子随之噤若寒蝉,再也不敢说话。 而两名长老看向上方时,神情中也有犹豫和担忧。 他们沿着九曲连环的山路,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属于敌人的地方。知情者都明白,自从十八年前凤尾城事变之后,鲛人族与边家就成了夙敌。而如今,边家的人还没有来,可公主此时的状态绝对不能容许丝毫的打扰。 公主拥有倾世美丽的,此刻神情严肃,心神完全被这颗无名的晶石所吸引。她柔丽清逸的长发随着空气中海洋的力量流动而摇曳飘舞。 无名的晶石,奇异的晶石,透明而干净,有如最纯洁的星光融成。它可能会被你忽略,然而一旦你注意到它了,便永远不可能将它忘记。 公主此刻面对的是未知的事物,但是她奉神谕而来,她相信,她相信的神不会辜负她。 于是她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她将自己的灵魂奉献了出去。 晶石瞬间光芒大作。 亘古的星月,过往的历史,誓言与盟约,一切的一切,都交替闪过。在这空旷的殿堂内,一瞬间,仿佛人们一伸手便可以握住世间的真理。 幽幽的荧光泛起,公主漂浮在空中,如同一个飞升的仙女。 异变骤生,公主的身体颤抖了两下,随之鲜血渗出她的肌肤,将她的周身染得通红。 血祭! 下方的二长老和三长老毫不犹豫,并指割开了自己手臂上的动脉,新鲜的血液沿着特定的轨迹,化作两条线,冲向了晶石。 良久,光芒终于暗了下来。公主无力的身体开始下坠。下方的鲛人女子跑过去接住了她。 此时边家的人仍然没有来。二长老声音有些虚弱,但是他坚定而迅速的说道:“立即撤离。” 这时候公主开口道:“不,还要去一个地方。”声音柔弱,有如珠玉。 二长老道:“青词,护持好公主。” 鲛人女子应了一声。 随之,四个人仿佛找到了宝物的大盗一般,心情侥幸中带着振奋,无声快速的冲向远处的大海。 老司事和边锋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从始至终,鲛人一行都没有发现他们。 边锋问道:“为什么放过他们?” 老司事顾左右而言他:“此女天生亲和海洋,有神性,日后造化不可估量。” 边锋奇道:“大夏石本是我边家自中土皇朝带来,与所谓的海神并没有任何关系。纵使那女子天生亲和海神之力,为什么能像敲骨吸髓一般,攫取走大夏石一丝本源?” 大夏石,好陌生的名字。 老司事感叹道:“这大概就是所谓信仰的神秘之处吧!民众来到这里,虔心祷告,朝奉海神,天长地久,竟然使得大夏石内蕴含有一股海洋的本源力量。” 边锋随之冷哼了一声。 老司事继续说道:“这本来就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在雏岛十万大山内的沼泽里,栖息着凶猛的鳄鱼,但是它们却与一种鸟儿和平共处。有的人居然看到鳄鱼张开它的血盆大口,而鸟儿在其间飞进飞出,为其剔除牙缝间的残肉。 边锋说道:“一棵参天的大树,不应该有繁茂的叶子和旁枝,而应该集中于一点。自己不能砍断那些旁枝杂叶就应该借助别人的力量。我知道。” 老司事看了边锋一眼,说道:“时过境迁,到如今,你不该对任何人感觉到恨才对。心境蒙尘不是好事。你是个天才,是边家人的骄傲,修行之道上你应该走得更远。” 边锋沉默,随之说道:“我只恨我自己。”语气之中带有淡淡的哀伤。 老司事目露悲悯。 “锋儿。”他叫他锋儿。 “是。”他恭敬应道。 “大夏石本身便是无价之宝,所以我们允许他人扫走上面的灰尘。而你是边家的子孙,责任,期冀,是想让你变得更好。边家更珍视的是你。” “我知道,老师。”边锋应道。 老司事是边云决的老师,二十年前,他是边锋的老师。而穿越时间的长河,在记得的人都已死去的岁月,他也是边家的子孙。 第六章 张百鹤 边云决醒过来的时候,海鸟的声音已经叽叽喳喳的在他耳边叫了大半天了。 他的意识慢慢的回满整个身体,这时候他迷迷糊糊听到敏敏的笑声。 敏敏!边云决突然清醒过来。目光急忙搜索的时候,他终于看见敏敏和那个老者。只见敏敏有模有样的学着那个老者,盘坐在地上,颇有女学生的风范。而老者仙风道骨,口中说着“结丹”、“玄牝”、“道一”之类的字眼。 “敏敏……”边云决沙哑的唤了一声,缓缓的想要站起来,却晃了两晃。不远处的敏敏急忙迎过去,恰好扶住了边云决要倒地的身子。 边云决闭上眼定了定心神,查探自己周身,发现没有一处伤势,然而灵力涣散,并且无法聚神。 三个人还在原先那处孤岛之上,四面环海,那头蛟龙的尸首醒目的躺在一边,鲜血淋漓,且满是伤口。而那艘三桅帆船,只剩下几片完好无缺的船板。 边云决闭着眼问道:“你有事没有?” 敏敏说道:“没有。倒是你,一直没有醒过来,快把我吓死了。” 边云决说道:“渴……” 敏敏“哦”了一声,慢慢扶着边云决坐下,跑到老者身旁,不客气的向他讨水。 老者无奈的笑了笑,拿出了一个半大不小的暗黄葫芦。 边云决就着葫芦喝了两口,突然感受到胸口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伸手一掏,掏出来一颗鹅卵大小的珠子。 这颗珠子闪着淡淡的蓝光,内里竟然风起云涌,且有雷电闪烁。边云决靠近看时,突然一头蛟龙的身影从云雾里钻出,朝他无声的嘶呖,然后又缓缓的隐入了云层。 边云决被那头蛟龙的身影吓了一跳,竟没有握住珠子。珠子顺着他的手臂掉到了地上。 地面非土非石,珠子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暗响。 敏敏拾起那颗珠子,将它握在边云决的手里,说道:“这是蛟龙的内丹,你拿着它,对身体是很好很好的。” 老者走了过来,说道:“丫头,我说过,龙珠放在这后生的身上实在是暴殄天物,你拿着有不可估量的好处。” 敏敏摇了摇头,道:“这个问题先前不是讨论过了么?”随之露出促狭的表情。 老者莫可奈何的笑了一下,然而边云决却分明看到他的眼中闪烁着喜爱与欣赏的目光。 边云决“哎哟”了一声,挣扎着艰难的要爬起来。一旁的敏敏连忙接过水葫芦,将边云决搀扶了起来。 边云决挽着敏敏的肩膀,将全身都压了过去,然而他的腰微微挺着,看似全身压向了敏敏,却不很重。 边云决有气无力,虚眯着双眼,不着痕迹的问道:“大翁从哪里来?”大翁,乃是这里海上舟人对老人家最平凡的称呼。 老者淡然答道:“贫道中土齐荒山人士,姓张,名百鹤。” 张百鹤,一百只鹤?边云决在心中默念了几遍。 “大翁远道而来,失敬失敬呵。”边云决说道,说话时候的语气确实有点“失敬失敬”。 张百鹤轻笑,在中土,但凡稍涉药理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药师张百鹤的。所以张百鹤倒觉得边云决有些有趣了。 中土有几个大宗师,被贯以最平凡的称号,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们。太史公,陈炯;白衣,柳明;三刀,吴解甲;药师,张百鹤。 边云决从敏敏的手里接过葫芦,顺手摇了几摇,然后不在意的灌了几口,然后又摇几摇,再喝。 可是边云决突然发现,葫芦一直没摇出声响,而里面的水喝着喝着根本不见少。 这时一阵头晕目眩突然袭向边云决,边云决一个踉跄,连同敏敏一起差点倒在了地上。 “大翁!你快来看一下,边云决怎么了?”敏敏着急的朝张百鹤唤道。 张百鹤再度无奈的笑了笑,这丫头,先前叫自己张爷爷,现在跟着这后生一起叫“大翁”。张百鹤其实很少无奈,因为人年纪一老了,加上修道,在乎的事情就不会太多。 敏敏一脸焦急的轻轻将边云决放了下来,自己跪着,让边云决枕在自己手臂之上。 张百鹤向前,食指中指并指伸出,悬在边云决的手臂上空,边云决的手臂随之抬起。 张百鹤闭上双眼,潜心凝神。 不久,张百鹤睁开双眼,对盯着他的敏敏说道:“丫头,他没事了。” 敏敏的神情显然有些没有信服。 张百鹤苦笑,道:“圣人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人的身体也是如此,此时后生的身体正在自我修复。受到龙魂冲击之后犹然能自我觉醒意识,并且修复神魂,由此,不得不佩服后生家中人的大手笔。” 张百鹤半有些佩服,半有些感慨。雏岛有十万大山,中土也有十万大山,并且更加的大。张百鹤有一次进入十万大山采药,遇到一只修行日久的妖王。这妖王本体不过是一头山中大鲵,却近乎在半百里的范围内称霸。当张百鹤穿越岩石、水滴进入它的洞穴的时候,发现了一只未化形的幼鲵,和数不尽的天材神药。 这头大鲵,采遍山上的神药,放到幼鲵身边,与之呼吸与共,只为淬炼幼鲵体质,为其筑基养身。 敏敏显然没有听出张百鹤的感慨,她一边紧张的望着边云决的气色,一边心不在焉的问道:“圣人云,为什么叫他圣人呢?” 张百鹤道:“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为他应运而生,逆时而动,顺天知命。也不像老头子我一样,一生为了采药,屠戮天地灵秀,有干天和。” 敏敏问道:“那圣人现在在干什么?” 张百鹤笑道:“圣人现在什么也不干,因为他死了,倒是留下了不少徒子徒孙。” 边云决悠悠醒了过来,当他看向张百鹤的时候,神情中有一些戒备。 张百鹤表情淡然,世间有张百鹤已数百十年,见惯人事纷扰,细思之后岂能不知边云决的恶意来源于哪里?小孩子一旦有了心爱的东西,珍而视之,认为任何人都像是要抢走自己宝贝的盗贼。看似幼稚,可是细细想想,天下人天下事,何尝不是从来如此?有自以为慷慨的,自以为大度的,最后不过人我两失。 张百鹤问道:“后生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边云决小心翼翼的说道:“凤尾城,边家云决。” 张百鹤道:“圣人有云,士不可以不弘毅。剑客浪子也信奉这样一句话,男儿身,男儿事,男儿泪,男儿行。世间生于富贵之家的子弟,往往不堪大行,事事虚张声势,驾牛纵鸟,比豪斗奢,却不免自娱其乐,终成纨绔膏粱。后生家中长辈对你倾心运筹,自是寄予厚望。若沦为纨绔子弟,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心胸狭隘,不亦悲乎?中土昔日亦有一边家,为国之栋梁,子孙无尽,代代自强。后生亦宜自省。” 边家听到一半的时候,渐渐肃穆正身,最后,他沉声说道:“小子领教。” 第七章 信赖 清风许来,海面微皱。张百鹤道:“孺子可教。须知狂而不直,侗而不愿的人方才无药可救。”他背负双手,眺望远处,依稀在追思昔日年华。 而敏敏一双妙目注视在边云决身上,似乎觉得边云决一脸认真的样儿颇为有趣。 “喂,边云决。”敏敏附在边云决的耳边,轻轻呵问:“张爷爷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边云决说道:“你记得你拿来浇花的壶吗?当你灌满水的时候,它沉重无言,而你没灌满水的时候,轻轻一摇,它就会发出咕咕的声音。” 敏敏轻轻说道:“我可不会把壶给灌满。” 边云决听到以后眼皮跳了一跳。 张百鹤转身,看向两人,并不说话。 敏敏以为有什么不对劲,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衣角,四周探寻了一下。 而边云决望着这个老人,老人灰发如鹤,短髻木钗,显得朴素无华。脸倒是白光玉润,孤然站立。边云决从中看出了跟自己老师身上一样的味道,都是一番秋风萧瑟。 边云决问道:“道长这是要走了么?” 张百鹤点头,随之道:“你们也不该久留。此处遍地是凶险。” 边云决看了一下,这个孤岛无草无木,也没有生长有苔藓之类的东西,有的只是非土非石的平滑地面。 敏敏问道:“张爷爷,你又说大话了,这里哪里有危险?” 张百鹤的眼皮跳了一跳,什么叫又说大话?敢情先前跟这丫头讲过的故事都被她一笑置之了。也罢也罢,他神秘一笑,道:“就在你们的脚下。”随之穿着草鞋的右脚在地上一顿,地面随之颤抖,边云决和敏敏都踉跄了一下。 一声深沉的咆哮悠悠从下方传来。 三个人此时所处的孤岛难道竟是一只海中的巨型妖兽! 张百鹤轻松的说道:“北鲲的变种,应该成年了,本来它浮上海面可能只是为了晒晒午后的太阳。但是现在它不把这头蛟龙吃掉是不会走的,等它一口吞掉蛟龙,不会介意顺便吞掉你们两个小家伙。它的胃口很大,曾经有一头鲲把一整座城的人都给吞掉了。” 边云决和敏敏吞了吞口水。 敏敏问道:“张爷爷,你要回哪里去?” 张百鹤道:“山人也,自然是回山上。” 敏敏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目光,张百鹤看见了,却没有出言安慰。他在背篓里取出药锄,在海水里涮了几涮,自言自语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心;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锄。”随后背负双手,轻轻踏在海面。海水激起淡淡的水雾,把张百鹤掩在其中。张百鹤振了振衣袖,低吟浅唱着,曲调断断续续,朝远方涉水而行。 边云决凝神听着,曲调虽断词未断,是极简单的乡俚村词,或许源自樵夫的山中解闷,或者是田中的老农唱乏,又抑或是渔民在祈望丰收、感慨江河湖海风浪无常。老药师一世纵横山川四海,难道在他心里最值得回味的反而是这些?这便是他自以为的仙音么?边云决不得而知。 边云决和敏敏对望一眼,边云决道:“怎么着呢?马上动身吧!等张道长一走远,我们脚下这头怪兽马上就会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把咱们给吃了,然后沉到海底,潜气凝神,慢慢消化,最后骨头也给化掉了。” 敏敏“哦”了一声。两人走到海边,随之看到那几片完好无缺的船板。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边云决,摸了摸自己身上,掏出一把短匕,对着那几块船板苦干起来。 敏敏一边想要搭把手,一边又心惊胆战的回望,生怕大海兽会突然暴走,真的就张开血盆大口,吃掉两个人。 船板虽然不厚,但是极为坚韧,而且切割出来的新木面还会散发一股淡淡的香气。边云决尽力在船板上切割出啮齿,并且相互比对,尽力让它们能完美咬合在一起。 敏敏在浅水的地方用脚丫子荡着海水,偶尔一段波浪过来,微微打湿了她卷起来的裤腿,她却毫不在乎,一双如同莲藕般的小腿在水里时隐时现。 边云决将船板组装在一起,敏敏欢呼了一声,说“咱们赶快走吧!” 边云决却晃了晃眼,把主意打到了不远处那头蛟龙尸身的身上。 龙筋。 用龙筋来绑扎船板,那自然会牢靠得多了。边云决打着这样的主意。 边云决气喘吁吁,终于在蛟龙身上割出了两道伤口,然后拼尽全力,将其间的那根龙筋给抽了出来。 一切完备,可以出发了。 有船无桨。 边云决扶着敏敏上了简陋的船,船身晃晃悠悠,敏敏小心翼翼的扶着船板,坐在船上。海水透过缝隙流了进来,沾湿了敏敏的衣裙。裙摆被浸湿以后,慢慢蔓延到她的裤腿。她毫不在乎,喊着:“边云决快上来!” 敏敏在船头,边云决在船尾,以保持平衡。 海面起伏,所以两个人在船内也摇摇晃晃。边云决伸出手去划水,水花溅起,小船也就缓缓的向前进发。 小船行到四面环海的地方了,两个人听到后面隐隐传来海兽的嘶吼。两个人相视一笑,似乎有一些劫后余生的意味。 “边云决。”敏敏说道:“你觉得张爷爷是怎样的人?” 边云决说道:“自然是高人。” “哦。”敏敏说道:“有多高呢?” 边云决站起来,小船随之猛地摇晃了一下,敏敏在一旁轻呼。边云决微微弯腰,用手比划了一下,道:“大概有这么高吧!” 敏敏问道:“那你觉得他是好人么?” 边云决沉默了片刻,道:“即使不关自己的事,也愿意管一下的人,至少不会太坏吧!” “是吧?”敏敏道:“我也觉得张爷爷不可能是坏人,只是觉得他好神秘。” “你也很神秘。”边云决心道。 在一起朝夕共处了十一年,第一次觉得原来敏敏是个神秘的人。 边云决看向敏敏的目光忽的变得仔细认真起来,在他眼中,此时的敏敏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 敏敏被边云决看着,露出了一点羞涩之意,边云决此时看自己的目光与往常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边云决,怎么了?”敏敏问道。 “先前老药师跟你好像很有秘密的样子。你们一个摇头,一个接了一个笑,显出心照不宣的样子。”边云决一本正经的说道。 “在你睡着的时候,他跟我说了很多东西。”敏敏道。 “比如说?”边云决问道。 “比如说,他跟我讲了他自己种的药园子。他就跟个老财奴似的,整天起早摸黑,去查看那片药园子,生怕被徒弟偷摘啊,生怕被山里的野兽偷吃啊。里面的药材都很珍贵,可以治病救人。但是有几株特别珍贵的药材他是从来不会去碰的,也不许别人去碰。他每回看着它们就好像看到老朋友一般。而且他说,有些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早就该死了,如果拿这些天材地宝来续命,迟早也会遭报应的。边云决,老人家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就像个花匠,虽然摘花,但是比任何人都要爱花。有些花儿太漂亮了,他宁愿忍着不去摘。”边云决答道。 “哦,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敏敏歪着头,露出少有的娇憨。 边云决注视着敏敏,说道:“过来。” 敏敏随着朝边云决过去,小船失去平衡往一边猛然倾斜。敏敏随之撤了回去。 两个人缓缓向中间移动。 小船停在水中央,微微起伏。 边云决伸出双手,抱住敏敏的额头,四目对视,良久。 边云决轻轻问道:“你到底是谁呢?” 边云决问敏敏她是谁,敏敏却问道:“你不是边云决么?” 边云决道:“对,我是边云决。” 边云决把敏敏抱在怀里,敏敏顺从的贴近了他的胸口。 十几年前,敏敏被边云决的父亲牵进了边家。后来,边云决给敏敏起了一个名字叫“云敏”,姓云,名敏。她欣然接受。 在昏迷之前,听到老药师对敏敏说的那句似是而非的话一直停留在边云决的心里,回环不定。 但是只要他是边云决,她是云敏。这就够了。 只要是这样,他就愿意这样抱着敏敏,一直到永久。 第八章 青葱少年 边云决查看自己身体时发现,自己的灵力回路里有无数的细小光点不住的游动,所过之处,受到的伤痕都被缓缓的修复着。 小船在海内前行,因为四面是云烟瀚海的缘故,连海水相互拍打的声音都淡了许多。敏敏也因为乏了,所以背靠着小船在打盹。她其实有午睡的习惯,可是因为边云决受伤的缘故,她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睡过哪怕一刻。 边云决目光柔和,划水的手尽量不激起太多波浪。 渐渐的,云烟、海水、舟船,终于来到了熟悉的地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随着小船的渐渐靠近,云烟散开露出了海岸。 边云决第一眼便看见了竖在海岸礁石旁的灯塔,灯火依然。此时日进西山,临近晚景,天色昏昏,灯塔里的灯火还不是十分分明,如同浅浅的一枚星点。 这里是近海,已经十分安全。 边云决一瞥眼间,忽然看到一处奇妙的场景,大海无量,在天色的掩映下如同一方无边的琥珀。可是边云决忽然他感受到身后有荧光闪烁,下意识转过身来。 只见在海面以下,四条优美柔长的鱼尾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蓝色荧光闪烁,鱼尾鳞鳞生光,将周围的海域照映得明亮清澈,那极富层次的光照感,让边云决在刹那间觉得自己好似立身于一幅画之上。但见四条人鱼,周身流光溢彩,汇聚然后散开,照亮海域,那摇曳的身姿,犹如炫彩在飞舞,整个看过去,又如同在水中飞翔的凤凰。边云决与其中一人目光相见,那人目光清澈如水,长发如墨夜,绝美若芳草。边云决已经看得呆了,他看到了那个人的容颜。“海中有一女,倾城亦倾国”是他一瞬间最真切的想法。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女子。 边云决大声说道:“敏敏快看!” 边云决转头唤醒敏敏,敏敏从朦胧中醒了过来。 等到敏敏顺着边云决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那片奇幻的水下场景已经消失不见。 惊鸿一瞥,甚至连边云决都不能过于确定。 “鲛人”,然而边云决心下一想便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在凤尾城的海滨港口,一个年轻的渔民卷起裤腿,身穿麻衣,头戴斗笠,并且手中还提着一条鲜鱼,正在一艘艘船的查看着。 年轻人不厌其烦的爬上每一艘船,用手拍拍船板,查看有无漏隙,为归来的每一艘船做着养护工作。 “可以了。”年轻人对着一个中年渔民说道,“我在家里有煮开了的松脂,蒋叔有时间可以来拿一些。” 中年渔民憨厚的笑了一笑,道:“那好咧!改天我叫我那闺女去拿点儿!这丫头整天念叨着要见她的百里哥哥。” 年轻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中年渔民走进鱼舱,提出两条肥大的海鱼,递给年轻人。 年轻人连忙推辞:“蒋叔,不要了!” 中年渔民道:“拿着嘛!拿回家吃。” 年轻人举起手中的那一条鱼,道:“我们家就我和我爹两口人,一条鱼都吃不完了。” 中年渔民道:“那是别人给的,我给你的,你得收下!” 年轻人无奈,用一条麻绳串了两条鱼提着走了。走之前回头看,中年渔民还在身后热情的望着。年轻人不由得翻了翻白眼。 年轻人松了松斗笠的绑绳,来到了边云决和敏敏两个人的面前。 年轻人看了几眼那艘简陋的小船。 边云决不由得有一些尴尬。 年轻人说道:“这样的‘船’,可不能登记上岸。” 边云决道:“抱歉。我不需要登记了,麻烦你当成废品处理一下就可以了。” 年轻渔民说道:“所以说,世子阁下与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果然是不同的啊!” 边云决道:“我不是十分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年轻渔民说道:“一百斤金,那艘船的造价。考究的材料,无与伦比的制造工艺,而且还是一个老船匠的心血!或许在世子大人的心里比不上片刻之间的愉悦,可一百斤金是五百户中等之家半年的口粮。” 边云决沉默了片刻,道:“据我所知,这艘三桅帆船是我父亲委托城里的造船师——百里山溪打造的。” 年轻人嘲讽道:“所以?” 终于,一旁的敏敏大为不满,开口道:“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说话咄咄逼人的?” 年轻人大声道:“百里山溪就是我的父亲!” 边云决郑重道:“这是你父亲的作品,是百里山溪辛苦所得的结晶。我所经历的危险,不知何以衡量,仓促之下,毁坏了这艘船,亵渎了百里山溪,也冒犯了你。如果是这样,我感到很遗憾。在此,我郑重向你道歉。” 年轻人神情稍显局促,继而说道:“我叫百里河。” 边云决点了点头,随之领着敏敏往凤尾城走去。 “喂,等一下。”百里河在后面突然开口。 两人转头,然而敏敏粉面含煞的盯着百里河,如同一只露出爪子的小豹子。 百里河仿佛这时候才看到敏敏,目光呆了一呆,等注视到敏敏那不耐的眼光之后,方才一惊,举起手中的两条鱼,道:“鱼。” “鱼?”边云决有些迟疑。世上如果有什么东西是边云决从来没有了解也从来没有想过去了解的话,那就是厨房和厨房里的瓶瓶罐罐、鸡鸭鱼肉。 边云决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两条鲜鱼,道:“多谢。” 边云决感受到身后百里河的目光,似乎一直注视着这边。他说道:“以前似乎没有见过他啊。” 敏敏不高兴道:“他凶你。在你家我从来没有看谁给你使过脸色。” 边云决道:“你不高兴了?” 敏敏道:“是哦。” 边云决装作一本正经道:“也对,有敏敏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貌姑娘在面前,他竟然没看到,他是瞎子。” 敏敏一脸奇怪道:“你在说什么哦?” 边云决道:“你不知道吗?在看了你一眼后,他整个人都呆了,变得十分不正常。也许他从此就明珠暗结,渴望着总有一天能一亲芳泽也说不定。” “边云决。”敏敏严厉的说道:“我不喜欢听到这种话。” 边云决随之一呆。 敏敏一个人越过他,走在了前面。 她的裤腿还带着些微的湿迹,透出柔美的腿形。 边云决上前拉住了她。 …… 星空夜穹,海神庙旁,两人围着一处篝火,坐在地上。 此时海神庙寂静无人,四周只听到虫声吱吱。 敏敏沉默无言,脸色冷淡,似乎还在生气。 而边云决用枝条串起两条鱼,在火堆上热火朝天的烤着。 他并不是非常拿手。 边云决说道:“可以吃了,你应该早就饿了。嗯,我先尝一尝。” 边云决轻轻捏了捏肉质,估摸着应该是熟了。 “边云决。”敏敏说道:“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边云决讪讪一笑,抿了抿捏鱼肉的手指,然后又掐了一丝鱼肉,尝了一下,道:“嗯,果然不是很好吃。”随后站了起来,将烤鱼顺着山道丢了下去。 …… 夜幕降临良久,星空下的道路灰白模糊,看不真切。 路上,边云决伸出手去牵住敏敏,敏敏没有拒绝。 两个人来到凤尾城城门前,大门已经关上了。 “什么人?”城墙上的守卫大声喝道:“凤尾城夜禁,晚上城门不得打开!” 边云决回头看了敏敏一眼,敏敏低着头看不到脸。 “是我。”边云决答道。 “哦,是世子。”城上的守卫说道。 “我奉父亲令外出有事,至今方回。放下城门,让我进去。”边云决违心开口。 “得令!”守卫大声说道。 …… 两个人走在凤尾城夜晚的街道,所有的门店、货铺、鱼市、客栈……白天人来人往的地方,到现在都寂静了下来。 这很奇妙,就好像树叶随风摇展、青竹节节攀升、海浪涌动……这一切才是正常的,突然好像所有东西都停止了,一切的一切,都静谧得让人不自在。 边云决一路上,回想起今天一天的过往,似乎有许多让自己不太满意的地方。而敏敏仍然还在生着自己的气,更奇妙之处在于边云决到现在还是觉得费解。 城外遥远处灯塔顶部,灯火明亮,因为还有在外漂流的舟船找寻着回家的方向。它们满载着货物:海产品、铁剑、特产,为凤尾城带回来钢铁、粮食等必需的东西。而灯塔为它们指明回家的方向。 第九章 矫意 边云决和敏敏走进城主府的时候,大厅内烛火明亮通彻。 边云决的叔母坐在青木倚上,正一脸认真的翻阅着一本边家的祖籍典谱,上面记载着边家的祖上生平,以及一些人文规矩。 陈芝倩气质如兰,满腹的典雅文气,整个透露出一股知性柔美。与她的丈夫边钧不同的是,她总是给人以稳重醇美,举止彬彬的感觉。 边云决见礼毕,唤了声“叔母”。陈芝倩微微一笑,合上了书籍。她自己没有孩子,所以一直把边云决当成自己亲生的来疼爱。 陈芝倩握住边云决的手,问道:“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边云决看了看,敏敏旁若无人的从大厅的侧门离开了,叔母却好像没有看到她一般。 边云决摇摇头,没有说话。 陈芝倩道:“吃饭,厨房里还热着。” 边云决道:“不饿了,敏敏这丫头没吃,叔母你记得给她送一份。” 陈芝倩轻轻点头,迟疑片刻道:“决儿,你父亲让你去后院思过。” 后院,梧桐院。除了边锋,边家其他人在边云决面前称呼“梧桐院”的时候习惯用“后院”代替。 看到边云决略显紧张的表情,陈芝倩明白他的想法,抚了抚他的手臂,笑道:“也没怎么生气,不过也是没吃饭。” 边云决慢慢走近了那座独门独院的院子,光是它坐落的位置就让人感觉地位超然。也确实如此,这里本来算是边府的后花园,昔年一个陷入恋爱的年轻男子,回到了家里,思量了片刻,决定为以后的爱妻单独开辟一处院落,既免去浮尘杂事,也可以静心宁气。 月光正好,院门虚掩。边云决推开院门,院门吱吱微响。走进梧桐院的时候,周围一切让边云决平静了下来,这里的设施布置,青草落叶,一如往昔,竭力保持住昔时女主人住时候的全貌。 梧桐院,得名于古书上言:“凤凰者,非练实不食,非梧桐不栖”,由此可见当时年轻的边锋心中的窃喜与得意。 边云决一步步走着,想着前人走过的时候会想些什么?说些什么? 总之好像时空重叠了一般,边云决仿佛间依稀看到前人在院子里抬头望日,侍花弄草。 但是造化弄人。 走进房间,房间一角供奉着一方牌位。青烟袅袅,在月光的照映下恰似月亮本身身上的那几道泪痕。 边云决先是上了一炷暖香,然后随便找了一处地方坐了下来,看着这方既没有上漆也没有标明是谁的原木牌位,静静的什么也没有想。 在以前,每每父亲要边云决来这里思过静坐的时候,边云决都老大的不愿意,总好像自己确实是犯下了人神共愤的罪行,来到这里就会受到最终审判,从而万劫不复。但是到了这里以后,边云决坐下了,每次都是在发呆,静静的什么也没有想,就像现在这样。 人为逝者立牌位原是要使记得的人永远记得,因为人毕竟是健忘的,但是记得的人在记得的时候大概可以不用着急写明他们的名字。边云决往外面望了望,海滨的小城总是多星星的,这时候天上群星挂满,恍惚间如同涌动的银河。 哪一颗星星又是你呢?娘亲。 ****** 良久,边云决站起身。他走出院子,望向天上的月,月亮越发的大了,照得地面上好像起了浓霜似的。海边的星星月亮总是很好看,也很明亮。书上说,月亮上面能见风起云涌,且有仙人独舞,而且先有人而后有月。月第一次出现在空中的时候曾经引起万千世人的惊恐,继而是膜拜。 月亮上真的有风起云涌吗?怎么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温婉女子的柔和面容。 不过边云决在看月,也仅仅是在看月而已,没有想得更多。 “呼——”他忽然摆开阵势,眼神犀利中刺出几分清亮。 他在月下如金鸡晨舞,如猿臂轻舒,如醉猴钓月,如狡兔钻滚,如羚羊挂角,如雄鹰破空,酣畅淋漓的打着一路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的拳。 他眼睛闭上了,脚步却丝毫不乱,他右手轻舒,如同雅士迎客,身形慢退,有如老树迎春。闪转腾挪之间,边云决化作残花掉落、风吹大地,最后花落波起,波纹随之向周围荡漾。边云决忽的停下来,卓然独立,没有灵力波动,没有霸道杀伐,静悄悄的,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 然而院子内业已战意凛然,滔滔如突然凝固不动的江河大浪。 他走出院子,走出梧桐院,来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内一只长着金钱状黑纹的狗立刻发现了自己,轻轻摇着尾巴表示亲昵。 这是一只弃狗。凤尾城的百姓有自己的迷信,认为这样的狗会给家庭带来不幸,因此出生不久就被抛到了海里。 边云决和敏敏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快被淹死了。是敏敏一念之仁,让边云决跳下海将它捞了起来。 边云决摇手示意安静,狗摆了摆自己的头,趴在地上没有动。 敏敏睡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像一只柔顺的小鹿一般。 边云决走过去,看到桌子上留着尚未开筷的饭菜。 深夜了,空气里带着凉气。边云决展开毯子,披在敏敏的身上。哪知敏敏立刻醒了,唤了声“边云决”。 边云决应了。 敏敏缓缓的往床内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 边云决轻轻躺了上去,歪头看着敏敏。 敏敏犹然闭着眼睛,懒懒的,皱了皱眉头。 敏敏似乎感受到了边云决的目光,忽然睁开了眼睛,明亮清澈,如同晨起的露珠。 “你知道吗?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敏敏开口说道。 “这里?”边云决故作疑惑。 “就是边家,边家将要发生一件大事。”敏敏道。 “哦。” “你要满十八岁了。” “嗯。”边云决应了一声,在去年父亲就告诉边云决,十八岁是一个男子行冠礼的时间,意味着他成年了,已经长大了,需要去谋求自立。 “我一路从前厅走回来,叽叽喳喳听到大家不停的讨论,有的高兴世子殿下终于行冠礼啦,有的则纯粹高兴又赶上了一场热闹。哼,不仅世子殿下的行冠礼仪式是大事,连在这之前大家都喜气洋洋,好像捡到金玉啦!” “啊?”边云决没摸准敏敏的情绪。 “就是说,世子殿下你行冠礼仪式是大事,但是世子殿下你‘将’要行冠礼仪式都成了大事啦!” 敏敏继续说道:“边云决是边家的宝贝,每个人都巴不得口中天天念叨。哼,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边云决笑了,伸手揉了揉敏敏的头,仍是没有摸准敏敏的情绪。按道理说,边云决是边家的宝贝,可是最宝贝边云决的应该是敏敏。大家都见识过敏敏化身发疯的母豹时候的样子。昔日边云决跟着家里的长辈出海屠杀妖兽,这是边家人的传统,也是一种仪式。因为妖兽肆虐会影响凤尾城百姓的生活,所以边家人屠杀妖兽是拱卫凤尾城的一种态度。结果边云决不小心被一只妖兽给吞到了肚子里,被救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痕和被吸出来的红印。那时的敏敏,冲过一群大人,冲到边云决的面前,趴在他的身上不准任何人接近,然后嚎啕大哭。搞得一旁本来脸色凝重的众人都笑了。 “边云决。”敏敏似乎在呓语。 “嗯?” “冷。” 边云决伸手穿过敏敏的脖子,将她搂着,就如同以前一般。敏敏顺从的缩在他的怀里。边云决这时候才发现,敏敏还穿着原先的翠绿色服饰。他可以想象敏敏没有吃饭,没有浴洗静静上床等着自己的场景。 “边云决,我想听故事。”敏敏说道。 边云决经常跟敏敏说一些传说轶事,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他听来的。 边云决想了一下,想到一个从古书里面看到的故事。 “这是一个笑话。说,两个人从乡下很远的地方,来到了城里,要拜见公主,赠送给她礼物。 “公主周围围着一群女子,两个人毕恭毕敬,其中一个女子突然递了一本书给一个人,那人自然就接过了。公主这时候问道:‘这是你的吗?’ “乡下人哪里见过书哇,何况这本书包装精美,兼有黄金玉饰。所以比较年老的那个人连忙否认道:‘这不是我们的,这是那位姐姐的。’说着要将书递还。 “‘是么?’公主咄咄逼人。这时地上一声脆响,一支笔掉在了地上,缓缓的滚动。” “笔?滚动?”敏敏疑惑不解。 边云决解释道:“这是中土那边的,他们用竹杆和毫毛制成笔,称之为毛笔。” 敏敏没有回话,边云决继续讲道:“公主又大声问道:‘这是你们的吗?’两个人连忙摇头,这笔不是我们的! “‘什么?!’公主这时候简直要扑上来了。两个人连忙后退,这时一个女子提醒道:‘别再退了,后面两个人拿着皮球呢,要揍你们!’” “皮球?”敏敏又疑惑不解了,在边云决怀里扭了扭。 “中土那边的玩物,好像叫‘蹴鞠’。”边云决解释道。 “两个人回头看了看,身后有两个盔甲明亮的卫士,佩着冷森的宝剑。两个人里面小的看到冷森的宝剑,当场吓坏了,说道:‘我的天,这可比咱乡下铺子里切年糕的竹片子要锋利多了。’” 年糕,又是一样敏敏没有听过的东西,不过敏敏没有再问话。 “谁知公主听到以后展颜一笑,退了回去。这时几个女子上前来,抹了两个人一脸的胭脂。公主一脸严肃的望着两个人,等着他们说话。年老的那个人小心翼翼的赔笑,道:‘老天爷,原来城里面男人们也抹胭脂,我们乡下的苦哈哈可没这个福气。’公主听到以后大喜,道:‘终于又逮到你们了!这明明是芝麻!来人啊,将这两个乡巴佬押入大牢!’” “完了?”敏敏问道。 “完了。好笑吗?”边云决道。 这个故事里有那么多敏敏没有听过的东西,她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所以她问道:“这是谁编的笑话?是一个无聊的公主编的吗?” “不是,是一个大人物,他是皇帝的重臣。” 边云决沉默片刻,回想这个故事讲述的意思。后来他突然意识到敏敏安静很久了,低头看时,敏敏早已经睡着了。 第十章 长风 晨起,天色昏淡,边云决轻轻动身,没有吵醒敏敏。出了房间,一路上,边府上下在这个时辰已经开始 稍稍忙碌了起来。边云决越过大门口一张一弛两座石狮子,这时听到一声“小子!” 边云决心下欣喜,不用转身,就知道背侧是谁。整个城主府,叫边云决为“小子”的,只有一个人。 边云决转身,迎向那人,叫了声“长风叔!”伸出拳头,伸向那人。那人簸箕似的一只大手一把握住边 云决的拳头,凝视了他片刻,咧开嘴笑道:“原封不动,一点没变!我还琢磨着这两天在外面,该跟我 一样,在脸上挂了彩回来吧!” 长风身材宽大高猛,如同大山一般,一柄门板也似的大剑背在后背,竟和普通人一般身高。双眼睥睨, 一头乱发甚是不羁,一道狰狞的刀疤从上至下,横贯了他整张脸。 在所有人叫边锋城主的时候,长风是唯一一个唤他为公子的凤尾城人。他很早就追随了边锋,原先是一 个偏僻乡里的莽汉,后来被边云决的母亲,云衫,教了一手极佳的御风剑术。边云决曾经被海中妖兽吞 进肚子里的时候,就是长风一剑借助风力劈开妖兽腹部,将边云决救了出来。 昔日长风跟随边锋,一干人等千里奔袭,赶赴云州。一路凶险,有人开玩笑的时候问他是不是吓尿了裤 子,他露出两板牙齿笑道:“公子比咱厉害,天塌下来有公子顶着,咱怕什么?”边云决七岁以后刻苦 修炼,四五春秋如一日,终于有所成,有一次问长风,自己比起同等年龄时候的父亲,修为怎样?长风 笑道:咱也不知道哇!不过按照这个速度,长到公子那个年纪,自然是不如的。边云决听得直牙痒痒, 而长风的目光中却满是回味与激扬。 长风和边云决走在街上,路上行人纷纷让道侧目。边云决一个人的时候可没有这种待遇。虽然凤尾城百 姓都知道城主府有这么一号身材高大面容凶险的护卫了,可是在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还是受不了他那股 居高临下的气场。 两个人一路聊些闲话,虽然不多,但是倒也自得其乐。凤尾城的城门开得相当的早,城门守卫也已换过 岗了,要保证第一个出城的人不需要等待,加之凤尾城及周边资源匮乏,所得往往来源于贸易,特别是 精铁。凤尾城虽然以铸剑成名,但是本身却是没有铁矿木场的。所谓开门揖客,即是此理。 经过城门,这时长风突然“嘿!”的一声暴喝,七尺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双手在握。他摆开阵势,持剑将 一头驮满货物的犀兽背上的青发男子拍倒在地上,随之顺势斩向犀兽脖项。犀兽的脖项粗大与脑袋相当 ,竟被如切豆腐一般“呲”的一声砍断。 其后面还有另外一头犀兽,因为卡在门洞内不好倒退,骑着犀兽那人蒙着面纱,一脚踏在犀兽肩骨,身 形倒退,冲出了城门外。而那头犀兽,竟然野性未驯,凶厉乍起,朝长风冲撞了过来。 长风喝了一声,身后即有凤尾城百姓,所以他竟不倒退,大剑被他一把插入地中,震出丝丝裂纹。边云 决只觉脸颊一道狂风刮过,竟看见长风冲向了那头重逾数吨的犀兽。 一人一兽碰撞在一起,空气中激起好大一声闷响。长风双臂加力,与边云决所穿的宽松黑袍不同,他身 上所着麻衣顿时根根炸开,虬曲交结的肌肉片片狰狞,暴露在空气之中。 “啊!——”长风再次喝了一声,身体竟然前进了一步! 身后的边云决心下计定,倒拔大剑,随后抬在肩上,冲进城门洞,在洞壁上踏了几步,凌空而起,随后 倒转身子,大剑在空中一个圆周旋舞,准之又准的砸在了犀兽脖项,堪堪没入一半。 “吼!”犀兽一声惨厉而痛苦的嘶吼。长风抓住它的独角,用力一侧,“咔嚓”一声,将犀兽未断的颈 骨给扭断了。 长风随之单手握住大剑,震了两震,将大剑抽了回来,在犀兽身上擦了擦血迹,重新背到了背上。 这时候边云决发现,长风气喘吁吁,周身的衣物已经被汗水完全打湿了。 两人退回城内,先前被斩首的犀兽,鲜血喷涌,染红了大片地方。三个城门守卫早已经守立在一旁,而 不远处凤尾城城民围成了一圈,眼神中带着惊异,却并不害怕。 原先被长风拍倒在地的那人已经消失不见,地上居然留有一根青绿的柳树枝。 长风提起装载货物的麻袋,掂了掂,看着略有些沉重。他将麻袋倒转,竟倒出十数柄精美锋利的刀剑。 长风“哼”了一声道:“凤尾城以铸剑成名,寻常铸剑法可不能铸出这般灵气冲涌的刀剑!” 边云决拾起一把剑,剑身明亮,有如透明的水晶一般,锋利危险中带着一分优雅。 长风接过边云决手中的剑,只见他微微催动灵力,剑身上竟然出现道道波纹,一圈一圈的扩散而去。 长风道:“雏岛百二十城早有定规,野性未驯的妖兽不得行走。凶性未敛的犀兽,毫无出处的灵剑,两 个没有人气的妖人,嘿嘿,咱一闻就闻出了端倪。” 边云决听明白了长风的话,妖兽?虽然妖兽在十万大山内很久没有出来了,但是雏岛人心中的共识是, 妖兽是最大的敌人。 那它们许久销声匿迹,突然出现在凤尾城是为什么呢? 长风将灵剑往地上一抛,随之对边云决说道:“小子,咱要去将此事禀报给你大伯,不能陪着上山了。 这事恐怕不简单!嘿嘿,这没几天,咱倒是斩了不少牲口的脑袋了。”随后他对城门守卫吩咐道:“你 们叫人一起把这里收拾一下!”随后大步流星,越走越远。 边云决看了一眼,城门守卫长已经在吩咐其他人了。于是他沉思着,越过犀兽庞大的身体,走出了凤尾 城。 云淡风轻,清晨的海滨总是别有一番味道。 在那条山路上,边云决遇到一个老人,老人背负着一个沉重的袋子,边云决走过去轻轻托住那只袋子, 想要帮忙。袋子里装着似乎是泡石一样的东西。 老人看起来年纪不算太大,可能六十岁出头,身体矍铄而且隐隐可见中年时候的壮健。因此他背着那一 口袋东西,并不算太困难,只是边云决想帮他罢了。然而他拒绝了边云决,带着老年人对少年特有的热 情,说道:“不不不,老头子这具身体,如今能做的事就只有这些了。老头子的身子骨也很懒,要是今 天他接受了你的帮助,那么以后他可能不愿意背着袋子上山了。并且过去的时间里,要是老头子在今天 这样的情形里,让别人帮我背一两口袋子,或许老头子的身子骨早就歇下了,甚至活不到如今。” 边云决称赞的说道:“您从来没有松懈。”随后缓缓的跟着一起上山。他心里其实有一点诧异,老人既 然看着是凤尾城的百姓,但是又好像根本不认识边云决,这近乎奇怪了。然而边云决没有臭屁到把这说 出来,或者直接了当的告诉老人,说什么“我是边云决,凤尾城的之类的。 老人笑道:“早就不是年轻人啦!二十年前就完全卸下在家里等死喽!如今儿孙们长成,好的差的,每 个我都爱。他们成了我的耳目,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大都是些我爱听的东西。老头子做这些不是 因为没有松懈,而是因为老头子喜欢做。” 边云决问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世翁你要用来做什么呢?” 老人突然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回望走过的山路,问道:“你看看这一路上。” 边云决回望,远处海上,一只鱼鹰如浮光掠影,在海面上轻轻一点,往回展翅的时候,口中已然叼着一 条浅海常见的活鱼,而且还不算小。它飞回一个年轻人的手臂上,年轻人右手用木板做好了护臂,以免 被鱼鹰抓伤。他奖赏了鱼鹰,往空中抛了一两条小鱼。边云决认出那个年轻人就是叫百里山溪的造船大 师的儿子,百里河。百里河自得其乐,他并不是因为抓到了鱼而快乐,在这个港口里,鱼他要多少就有 多少。他一脸欣赏的看着自己的鱼鹰,如同看着自己最好的玩具。 边云决偶然看到了百里河不那么老气横秋的一面,随后眼光收了回来,跟随着老人的思路,看到了山路 两旁,连绵不绝的藤蔓青枝,它们就好像是两条刺出水面、充满活力的箭鱼,在平淡的海面上奔驰,打 出两条夹杂着白色浪花和水泡的路。 边云决回答说:“是由信民们撒下的草籽长成的藤蔓。” 老人说道:“多少年了,边家从海外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在这里扎根,不知道是哪一位圣人,下令建了 这座神庙。这么多年来,我每次上山,都会带上一把种子,不多,而且撒下去估计生根发芽的又更少了 。开始我每天都要上来,因为不上来我的内心就得不到安宁,我会睡不着觉,会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做 ,让我变得非常的烦躁而且疲惫。而当我在这条路上行走的时候,我反省自己,回忆着以前那段莽撞的 年轻岁月。我完全沉浸在那种心境里,望着那个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年轻人,我多么想告诫他一些东 西,还想跟他握握手,他多么的富有生命力啊!但是没有,因为我和他隔着不同的时空。然后我变得更 老了,到了现在,虽然还没有开始忘记重要的东西,但情绪不在,我告诉自己,原来这就是我的人生。 这条山路崎岖,青枝繁茂,一次次的更胜往昔,但我风烛残年,岁月不再。” 边云决沉默了,他被什么东西压抑着,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置喙。 老人笑了,拍了拍背上的口袋,道:“所以呢,在我承认自己真的老了以后,我仍然每个月都上山来, 走一走昔日走过的路。你当口袋里面是什么呢?不过是我托儿孙们晒干了的肥料。” 听到“晒干的肥料”的时候,边云决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他咽了咽喉咙,没有说话。 老人继续道:“当我细细碾碎肥料块,将它们一把把的沿路撒过,看着一路茂盛的青藤,我便觉得乐此 不疲,过去的事一幕幕划过好像另一个人的有趣经历。大家都说老头子对神真是虔诚到极点了,或者说 老头子得了老来疯。呵呵,老头子更愿意相信自己是出于对神的虔诚。现在,告诉我,少年,你相信神 么?” 边云决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神,也从来没有否定他们。如果神真的存在的 话,我也需要去了解他,认识他。” 老人点了点头,然而不予置评。随后,他又问边云决道:“那你望着这片青藤,看到什么没有?” 边云决眨了眨眼睛道:“看到——青藤?” 老人笑了,道:“我很喜欢你,孩子,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些。那么,你对边家,凤 尾城的主人,了解多少呢?你刚才也说过,即使神存在的话,你也需要先去了解,这说明‘了解’很重 要。” 边云决道:“边家是外来民,远渡重洋自中土避难而来,原本是军武世家……”边云决的大脑急转,想 要搜集更多关于边家的事,对于边家,他自然比外人更加清楚了解,然而令他感到赧然的是,他从来没 有想过,所以临到这时,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个方面说起。 老人道:“我从小就在凤尾城,在这里长大、变老。年轻的时候曾经外出闯荡过,所以更加明白边家在 异地立足的艰辛。边家的行为,有目共睹。他们把凤尾城当做了自己真正的家,去布置,运营和完善。 这么多年,一代代人,优秀的,平庸的,不管子孙资质如何,他们都具有一种共通的东西,一种子孙世 代消陨,然而能一代代继承下来的精神,一种气质。这让他们无与伦比,令人油然心生信服和钦佩。这 让我想到了家学的重要性。而我望着这一片青藤,却看到了让家族兴旺不衰的法宝。” 边云决还在细细品味,老人继续道:“天下四方皆重以人为本。如今凤尾城与云州相抗,看起来不过略 占下风,甚至有点五五开的意思。然而云州雷家子孙云集,人才济济,这便保证了他们能够长盛不衰。 边家呢?当家一代,只边锋一人独大放异彩,以一人而抗一氏,可谓壮哉!虽得一人,如若边锋身死, 则边家青黄不接,灭族绝祀亦不远矣,这是边家的悲剧。而雏岛四大姓之云家,昔日被雷家赶出云州, 纵使到如今,子孙里面中人之资也是少之又少。但是他们子孙繁盛,各系各脉遍布广大四方,纵然没落 了,却能保证不至于消磨。当我望着青藤如龙,连绵十里,这便是我得出的让家族繁荣昌盛的秘诀。” 边云决只觉内心被深深的震撼到了,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此时此刻他对老人充满了崇敬与感 激。这直接影响到了边云决的一生,日后边云决子女十七人原因或许可以追溯到这里。 边云决这时只想知道老人的名字。 老人笑道:“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中土是个好地方,虽然我不想在那里久待。我曾经在 中土的书院旁听过,讲席上的老师说我资质驽钝,我也知道,所以我拜别老师,回到了这里。在书院我 听到的最好的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老头子还给自己起名叫‘闻达’,呵呵呵,意思完全变了。” 闻达,不求闻达的闻达。如今已是一百一十余岁。 边云决肃然起敬,朝老人拱手行礼。 两人已到了山路的尽头,老人背对着行礼的边云决摆了摆手,然后手伸进了口袋里面。他用手指细细的 碾碎肥料快,从现在起,他要开始下山了。 边云决脸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下雨了。阳光正好,鲜艳纯净的阳光照射着山河大地。细雨从远至近撒 下,如同一阵清凉的风。 这雨,源于*大海上未知的地方。大海也与陆地上的城池一般,有着自己的一方霸主。 有一种妖兽名叫“食古兽”,虽然边云决没有见过,但是边云决问父亲的时候父亲给了肯定的答复。 食古兽盘踞在海域内,它吞噬一切。它的日常娱乐之一就有,将海水吸入腹中,然后喷洒向天空,这便 是细雨的来历。平民百姓中还有关于它的其他传说,例如潮汐,潮涨潮落,便与这食古兽有关。有人甚 至认为,天地便是由一条海中的妖兽所背负着,它眨一眨眼便会天崩地裂、海漫山河,有一天如果它死 了,这世界便完了。 海神庙中信民来往,络绎不绝。 边云决来到海神庙后方,前头热闹繁盛,这里却颇显凄清。 这时边云决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背对着自己,立身悬崖,遥望远方。 边云决走了过去,与父亲并列。两个人隐隐凸显出一种相同的气质,很多人都相信,边锋和边云决其实 是相同一个人的不同幻影。他们的内心好像连接着一条无形的锁链。 山下,有一支队伍,护送着一盏点亮的长灯,朝海神庙缓缓进发。 这盏灯将会日夜不熄,燃烧无尽,直至边云决的冠礼结束。 第十一章 冠礼 迢迢东水,香兰碧芷。羲和上人,觉乎寒露。发乎秦山,有子边氏。纲建人伦,泽被万世…… 边云决就要满十八岁了,冠礼仪式将全城都发动了起来。 可是边云决实在觉得一个人的年龄什么的,不应该成为这样的,事件。 同城的,与边云决交好的同龄人几乎没有。而他们在更年轻的时候已经可以为家里独当一面,这才是真正的担当。而不是如自己这般,未挑货前先吆喝。边云决觉得自己果然有点像百里河之流眼里的纨绔子弟。 所以边云决并不在乎这次仪式。 而与边云决一般,不在乎这次仪式的,全城还有另一个人,居然就是边云决的父亲,边锋。 边锋好像突然消失了,城主府往常他出现的地方,出现的时候,都没有看见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边云决的大伯,边钊一人主持。 城门不再紧闭,对来往的客商也不再有那么多的盘查,连以往不苟言笑的卫兵,也温和了许多,听到客商的祝福和夸赞之后,也会掩好翻开的货物,露出少有的笑容。 到了晚上,凤尾城内外也比往常热闹了太多。行商坐贾,垂髫老髻,时有人群组成的长龙游过街道。灯火通明,白天的嘈杂一直延续到午夜。有的人尝试着晚上出海,因为晚上的时候,鱼群将会回到自己的栖息地,聚集在一起,反而更加易于捕捞。 然而对边云决来说,日子却与坐牢仿佛。其实日子也没有比以前难过,但是以前边云决心甘情愿,现如今却被礼教押在一室之内。 他们开始准备好冠礼仪式需要的一应事物。 几乎凤尾城周围所有的桑树叶都被扒光了。桑叶象征着家族与血脉的繁荣昌盛,经久不衰。城主府内的女人们,将一张张阔大的桑树叶甄选出来,并且极用心的擦干净。桑树叶上面被涂满各种颜色,颜料来源于相应树木杂粮沤制出来的汁水。这些桑树叶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春符”。女人们制作的时候津津有味,连边家两位主母也是如此。当然敏敏除外,敏敏许久没有见过边云决却也不着急,身后跟着一条狗,每天就上街出城,四处闲逛,饶有兴致的看着商贩相互拌嘴,亦或是人在那里叫卖喊价,犀兽、独角兽、青牙嘴之类平时没有见过的兽物,这时候都一一温驯的,驮着货物,走进了凤尾城。偶尔有行商冲撞到敏敏的,敏敏也仿佛慢半拍似的,丝毫没察觉到危险,不以为意的轻轻避开。倒是敏敏身后的狗不怀好意的瞪着,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而对方则目瞪口呆,连身下的驮兽也忘了赶,望着这样一个精灵也似的女孩子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接着便有几个大汉抬着一只身形巨大的妖兽游城。凤尾城背靠大山,山势连绵不断,如同大地之上一只走兽,海神庙便坐落在这只走兽的咽喉之处。抬着妖兽的汉子们适时从城外紫荆林——这里是一片干净的竹林,出发,与众人一起入城。他们游满了每一条街,身后总是跟着叫喳喳的孩童。孩童换了一拨又一拨,等到他们走远便又回去。而妖兽沉重,所有抬担的汉子也变换着。被抬着的妖兽早已毙命多时,身上被装饰着各类饰物。妖兽活着的时候于人类是死敌,死了倒成了吉祥物。无数看客都在后面惊叹,说这只妖兽果然威猛异常,张牙舞爪,想必生时更胜。妖兽象征边云决的武德,理论上应该是边云决捕获到的。而边云决也很乐意亲自捕杀一只妖兽作为自己的成年礼。不过捕杀妖兽要进入十万大山,路途遥远,并且不一定能遇到这样形貌独特的。总之,这只妖兽尸身其实是在凤尾城北上的一处坊城高价购得的。 当敏敏在路上偶遇这群大汉的时候,望着他们抬着的庞然大物,目光中便愈加的困惑。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并且令敏敏很是烦躁。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独在异乡的羁旅之人,眼见别是一乡风,人们都用自己的方言和方式进行交谈。然而自己却仿佛变成了其中的某个人一般。 然后轮到边云决了。在中土,天子诸侯子嗣,因为身负大任,一般会提早行冠礼。所以这又是边云决稍稍不满的地方。他不觉得自己弱于任何人,如果要举行冠礼,何不如天子诸侯一般,趁早举行?边云决戴着贵重的麻冕,麻冕由两千四百根丝纺成二尺二寸的布制成,十分费时费工。敏敏倒想尝试一番,可惜她不精于此道,反倒是生着闷气,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撕碎了几块上好的绸布。 众人簇拥着边云决,上了海神庙。边云决将在海神庙接受冠礼的祝福,凤尾城本地人不知道,边云决却知道,这表明海神庙其实是边家的家庙,也算是边家的祠堂。 海神庙上方的大夏石典雅华贵,大伯边钊和老司事在庙前向他微笑示意。 边钊身为长辈,先是举行祭祀礼,然后开始告颂。颂文来源于《边氏大同风伐》,这是边家流落至今,可以让自己记住身份与血统的唯一文献。 老司事在一旁站立,身体羸弱,眼中却有光芒闪烁。很多人老了,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年华与活力,志气与执着,有的人甚至认为自己能够长生不死。但是老司事不是这样的人,在边云决师从他的十一年光阴,边云决从内心里认为,老司事就好像是一个随时准备慨然面对死神的勇士,这是一种边云决不曾有过的勇气。 边钊口中颂文不断,边云决面前能够听懂。什么先祖啊,我平庸不堪,辜负家族重任,也很久没有来拜祭于您了,草木萋萋,望您保佑后人。现如今我为家族带来一名俊杰,他文成武德,如香兰碧芷,谦逊专一,生机勃勃,必能兴旺家族…… 边云决听了一会儿便头晕了,冠礼究竟意味着什么,边云决只是在典籍里面浮光掠影般看过,可是感触并不深。不过长风来看望边云决的时候,给边云决讲述过一个故事倒让边云决记忆深刻。长风说那是自己尚是草莽的时候,彼时自己不过一偷盗之徒、好赌酒鬼。后来自己赌输了许多钱,根本还不上。庄家吩咐人拿刀要将自己剁了抛弃荒野,这时候边锋出现了。长风起于微末,但是边锋却一直是俊才贵家子,然而他没有恃武凌人。他告诉庄家,既然你想要他的命,那我便跟你赌上一把,你赢了,我身上的金子和他的命都是你的,你输了,那你只能拿走他的一只手。 长风当时没有反对,拿走一只手总比拿走一条命要好。 结果显而易见,边锋赢回了长风的命。但是庄家极为不服,他向来嗜赌如命,所以造诣极高,因此想要跟边锋再赌上一把。 结果又是显而易见,这次边锋赢回了长风的手。 长风告诉边云决这个故事的时候,完全沉溺于往事的云烟之中。他告诉边云决,昔日公子先赌命再赌手,等边云决学会与了解的时候,才有了真正的智慧与长大。 最后,边云决被赐了一个表字,玉山。 边云决被送进了海神庙内,海神庙中空旷无比。外面的人很快散开,如同春蚕一般,缓缓的蠕动下山。 最后,只剩边云决一个人了。 边云决独处一室之内,摊开那部放在地上的典籍:《边氏大同风伐》。 第十二章 附录:边氏大同风伐 “还君明月送君行。纤云三触:初及额,凝眸若星。拾翠羽,归人凤;次通鼻,此去阑珊处,君勇毅,君克勤。闻尔觉,听尔聪;再及吻,明君此去无别意,远山登。搏万古,志王孙,入闱倾城,戾化飞鸿。妾折杨柳,采其薇,服卷耳,披葛藤。君姑酌彼兕觥,我自涉溱洧,盼不君早行!吻别久也矣!天欲晴,盼乎江左月复明……” 这段话,是大夏帝国武将世家边家的族谱上排第一位的老祖宗边延雷从定居几世的小村落出来,准备外出闯荡的时候,他从外面“拐带”回来的知书达理的媳妇儿在村外河边对他说的话。那位穿着素朴无华的媳妇儿,踮起脚,先是在边延雷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接着在鼻尖上嘴上各吻了一下,之后便当即与夫君作别,看着夫君的背影迎着阳光渐渐消逝在起伏不定的地平线。 昔时清波水,翩翩邻家女。 渔家小罗袜,同村有君知。 清波随风绿,岁月怨波欺。 袅袅君早行,庭畔缱绻意。 一顾三回频,南山知彼誓。 结发同枕席,相知永不离。 东望路漫漫,十载忆相思。 有约君未归,辜负相思子。 村树已渐老,岩岩望夫石。 辗转又一年,乱花眼儿迷。 一朝别在外,分手便从此。 何日煮家酿,却盼河边鲤。 在后世文人的润笔下,那位女子是渔家儿女,有小女儿心思,每日思念夫君。实际上边延雷在一展宏图、从龙成功之后,衣锦还乡却不见故人,不由黯然失色,终生有悔,后来在高祖皇帝的钦命下,方续弦了一位大家闺秀,并在时候诞下了几个儿子。在儿子稍稍大些了,可以为他分担一些事情了以后,他静静看着自己在书房默默画上了无数遍的女子画像,对面露不解的儿子说:“你老爹我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年轻气壮,撺掇着同村的一两个相知去了府州,后来见到了你母亲,你母亲是大家闺秀,长得好看,人还显得素雅淡泊,我当时便喜欢上了。她学文知理却又没有现在百官家里面太多小家子儿女有的那一股子腐气,当时已经打定了主意,下决心要反对家里人安排的一门亲事,并且就那么做了。她跟老爹我回到了穷乡僻壤,受尽了苦头,没有说一句怨言,还慢慢学着,把家里总是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对不起她,所以我下定决心要闯出一个名堂,来给她看,可惜她没有看见。如今也只能时时记得,并在祭日里祭奠一下。现在是我在做这些事情,但老爹我死了,你们要帮我在她的祭日里向她祭拜,跟她说说话,尽一些孝道。” 小儿子仍然不明白,歪着头疑惑不解的问他父亲:“我娘亲现在就在后院跟下人一起浇灌蔬果园,她没有死哇?” 边延雷看着他,怒气冲冲,随之勃发,用一只在战场上饮尽鲜血的人屠手,在儿子的屁股上重重的来了一记,小儿子愣了一下,片刻后哇哇大叫。边延雷震天一声大吼:“不准哭!” 可惜是小儿子打断了自家老爹的话,不然边延雷本打算继续跟儿子们讲述昔日他走出村落后的故事,这可以即时丰富他们的人生体会,也将会是后世子孙追述前代祖先一生行迹时候趋之若鹜的素材。不过边延雷的一声“不准哭”同样牢记在了小儿子的脑海里面,后来小儿子一生戎马,大小马战步战水战数百场,封侯挂帅,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直到最后恢宏一战,兵败临死,也没有哭过,没有流过眼泪。小儿子的名字叫——边思钏。 当年,边延雷离开自家居住数代的村落,就下定了决心,不闯出一番事业绝不回乡。他沿着太阳的足迹一路向西走去。他知道,这一路走去,绝不会是坦途,注定会充满坎坷。这尼玛结果一开始他为了生计,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很有前途的——纤夫。 做一个纤夫,跟大伙儿吃则同食、寝则同榻,边延雷就算这时候,也同样在做着梦,梦想着有一天,出人头地。 他之后领着一行纤夫,就在大河流域来回奔走,迫于生计。真正的床往往是没有的,有的是大地为榻、繁星幕帘。边延雷就这么生活了一两年。 后来,天地之间泛滥起大水,各地百姓流离失所、遍野哀鸿。这时候边延雷的纤夫干不下去了,他遣散了跟随他的大伙儿,开始四处游历。本来他说过,不闯出一番事业绝不回乡。但是他食言了,他决定先悄悄的回乡里看看,看个那个安静的世外桃源会不会受到外界天灾的影响。没有!发小同知将妻子照顾得很好。后世曾有人为这一段持怀疑态度,认为边氏或许与同村人有染,而老祖宗边延雷反为此等女子念念不忘,有些不值。不过首先持这一态度的人不久就被边家后人很堂而皇之的给斩了,而后世大家们分析的时候,认为上古年间,羲和上人犹然在世,礼乐制茂,百姓知礼,当不为此非礼之事。况且边氏素雅致,此等诓夫之举,自然也不屑为之。今人由此谬测,亦可作为今世礼乐难效前人的佐证。 边延雷开始游历。勇毅!果敢!边延雷认为这是妻子教给自己的,也是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要面对的东西不会退缩推诿、惧怕闪避,执意要做的事情他也不会迟疑苦思。既然要扬名于世,光耀我妻,何必在之前婆婆妈妈,眷恋怠慢! 边延雷开始沿着大河,走遍流域内的名山大邑,见识各处风土人情,他也曾一直走到极西的地方,来到过蚕丛国,看到过有如天堑般的原始山岭。彼时蚕丛国的君主已经是丛帝,边延雷甚至去宫里觐见了一番丛帝。他没有想着如旁人般去尝试穿越那片原始山岭,刚刚遇到他便开始折返。他云游三年,各地开始世风日下、礼乐渐渐崩坏。书院有圣人说:“百姓贵安。当今大世,君主制御民众,而使他们上不能奉孝父母,下不能哺育妻儿。百姓失礼,今是时也!”书院相继派出杰出弟子往复各地,帮助恢复四处民生,书院由此开始才渐渐大放异彩,扬名天下。 云游第三年整,边延雷于此大争之世,投奔夏将军郭奕,于九州之徐州北境起义,并逐渐酿成滔天大势,一路席卷向南,与四方各地义军遥相呼应。彼时九州有:徐州、冀州、兖州、青州、扬州、荆州、梁州、雍州和豫州。九州之地,诸国难数,而大夏国独占徐州一州,并扼中土神州南北咽喉,地势极为险要。郭奕边延雷所领义军,以大夏府兵为主,广纳难民百姓,旌旗遥指,所向披靡。国人百姓,也是风靡景从,数不尽数。大夏国随之崩坏,夏帝外逃,国祚不在。 同年,郭奕自立为大元帅,并迎回夏帝之孙,立为义帝,开始号令徐州之地诸侯,决意征战天下。边延雷随之领军南下荆州,希图得见妻子。而当他领亲兵回到故乡的时候,却只见到妻子矮小的一座小墓。 东望路漫漫,十载忆相思。 有约君未归,辜负相思子。 边延雷回到大夏,同时郭奕委派麾下大将赵钧幼替了他的统帅之职。大世愈发的混乱,各地智者纷纷希求避世。后来,郭奕亲帅大军,与赵钧幼所帅军队两相夹击,在豫州定远山数役大败敌军,渐渐攻略了豫州之地,威震天下。 两年后,边延雷奉帝命率军与郭奕一战,双方陈军于徐豫两州交界。边延雷一改往日领军风格,以慢军守军诱敌之军最终拖垮了郭奕的大军。 边延雷说过,郭奕是他的兄弟。虽然妻子逝去,边延雷不再在乎世间事,世间人。但如果一定要找出这样一个人来的话,只有郭奕才是他的兄弟。但这并没有妨碍边延雷以从龙之帅的身份与“叛将”郭奕决战。甚至于决战了,至于亲手杀了郭奕,他仍然是自己的兄弟。勇毅!果敢!如同最深层次的积淀流淌于边延雷的血液之内。旁人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他领军时候的一些所作所为,也就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和郭奕决战,为什么能和郭奕决战。后世大家认为,初始,应有书院的人曾经拜访过边延雷,而书院的人或许是认为只有边延雷于公于己,才能做到救助百姓,决杀义军。 “前人所想,非我等文痞之辈所能推测于万一。” 边家从此在大夏国辉煌繁衍,成为将种世家,并且自上古而来,再到今世大修之世,出现了相当多流芳百世的后世子孙。后世子孙中曾有人,嗜文如命,崇尚先祖,于一酒醉夜月夜,书下九百一十八句短诗,记颂先祖。再及后世,边家人将其编为边家战歌,命名为《边氏大同风伐》。这首战歌,分总论、历史、人物、战争、品性五个部分。总论起句为“迢迢东水,香兰碧芷。羲和上人,觉乎寒露。发乎秦山,有子边氏。纲建人伦,泽被万世……”历史分上中下三部分,分别单线叙述边家的兴盛史、边家的征乱史和边家从上古迁延至今,学武、修行等历史。而人物讲述三个人,其中第一个即是边延雷小儿子边思钏总御大夏军队,于大争之世护佑夏民,近战、远征,最后在远袭葬古荒原时,兵灭力竭被万箭簇心而死的事迹。“此身相见,明亮如昔。”这是战歌里面对他的评价。第二个人名为边镐京,人称公子边,为夏帝义子,也因为夏帝义子身份,一生未获封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铸防大夏边境,以三座边疆城池为点,煞费苦心训练的大夏铁骑为线,建立了大夏国史上最令人著称的御侮边线,沿用至今。第三个人既是大夏国的功臣,也是边家一位承上启下的有为家主,他的名字叫做边玄堙。那时候,自上以智者为首的眼界逐渐开放了,开始去追从这天地之间的浩然灵气,修行之风逐渐流行。边玄堙独排众议,开始在大夏民间以及军队中推行修行与武体双修。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无比的正确。边玄堙死后谥号“武靖公”。 至于战争部分,也有三场大战,第一场是开宗祖先边延雷战郭奕,胜,有从龙之功。第二场是上古大争之世末期的一场气势恢宏的水战,败,死伤无数。第三场亦是大争之世末期的一场战役,虽然前期刀光剑影、血战厮杀、秋菊为之化为齑粉。但到最后以无上的外交智慧,将战争渐渐消于无声。后世大家评述此处,认为边家战歌著者,过于崇尚上古军事,以至于竟然没有分毫笔墨付诸边家之后有直接参预的几场大战。诗句中有“……甲兵鏖战,将军既死。吾不独活,马裹残尸。一身戎装,效死沙场。浓墨重骑,驰骋疆域。风声鬣影,如鸣金石……”后世大家认为其中的将军,应为边思钏,记在此部分,当是作者乱绪之中信笔写下。 品性部分,最多讲述边延雷传下的方正、勇毅、自由、果敢等品质。其中所述有“不自由,毋宁死。”既是品质,更藏有血性。该部分开篇为“桑之多些,非为采洁。一丝一缕,不在人知。虽不在言,犹然在德。魂兮归来,其血玄黄。扶桑花开,可待日来。天畔长湖,栖息时日。……月湖畔,钧天剑。长影一衫,其舞零乱。剑者双刃,人宜方正。剑心长存,流水不腐。……” 之后,边家后人于雏岛一战,曾有边家女子,携灯孤舟,出海长颂,将这一首边家的《边氏大同风伐》完整的唱了一遍。彼时风兮浪兮,女兮歌兮,远征人不归兮,总要令知情者感动涕零,不能自已。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夜风之下,叠浪重生,悲歌朗太空而城中人闻之如蝇吟,大概也有这样的意味了。 第十三章 梦魇 一个在凤尾城出生的男孩,清晨的时候,一个人吃力的爬上了山。他身形瘦弱,如枯枝落叶般脆弱的身体由华美的衣服包裹着,显得凄清落寞。 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以孤傲自许与伤愤寂寥来形容都不可取,孩子如同一株小草,哪怕是一滴露珠便可以压弯他的脊背。他不可能有“垂死病中惊坐起”的痛苦,也不曾有“枯藤老树昏鸦”的感受,有的只是淡淡的,少年人特有的伤春悲秋罢了。 小孩子虽然容易受伤,却不会痛入骨髓,伤心的时候更多的是困惑。如同群星垂野带给他的喜悦,叠浪滔空带给他的震撼,那么他伤心的时候自然是在想着自己为什么会伤心呢? 男孩回身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的海神庙,是的,什么都没有。对于秋风萧瑟下的树木,有的人感叹“无边落木”,有的人却期待枯木逢春,而男孩只觉得这些人真是无聊。如同这座海神庙,分明什么都没有,信民们一个个却战战兢兢。不过在清晨的暗影照映下,男孩望这座海神庙,却觉得它翼然奋起,似乎禁锢着一个没有形体的灵魂。 男孩并不在乎,也不觉得可怕,海神庙顶端的那颗晶石如同眼睛一般,静静的注视着男孩。父亲告诉过男孩,《边氏大同风伐》里有两句关于大夏石的话——“其鸣不飞,虽往不复”。 古时的君王初即大宝,如同大鸟,三年不飞,三年不鸣,然则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有如飞凰,振空凌天,百鸟来朝。由是大夏石于皇族有着特殊的含义,也因此被称之为凰石。 父亲?男孩苦涩的表情牵动了一下嘴角,然后嘴唇复又紧紧抿住,目光飘忽,面容冷峻,对周遭万物均不放在心上。父亲刚刚从外面牵回来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煞是可爱,但是她的脸上却如寒冰似的,永远挂着冷漠。三叔母有一天开玩笑,说两个孩子面对面站着,就仿佛是在照镜子似的,脸上一样的表情。 男孩当时楞了一下,后面一看,还真是,然后到后来便没有了后来。 男孩更小的时候,心里总是对这样一个场景耿耿于怀:当男孩与城里其他同龄孩子玩过之后,没有过多久,其他孩子的母亲便会把自己的孩子叫到面前,展展衣角或者嗔怨些其他的什么,并且悄悄跟孩子说,这个男孩将来是要成为城主的人,你最好小心一些,不要跟他打打闹闹…… 男孩并不在乎那些母亲对自己的疏离,但是自己却总是难以忘怀那些普通寻常的场景。不管怎样,有这样一个人能为自己擦拭脏污,平展衣裤的褶皱,并且唠唠叨叨,在男孩心里总觉得是好的…… 男孩伸出自己的手,用短匕在手心轻轻划开了一个伤口。新鲜的血液流出,却没有滴入地面,而是在空中变换着种种形状。这是海神庙的老司事不久前教给他的,听说是自己的家学。血液如同一条红线,向空中不断延伸,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男孩的身体愈发的虚弱,然而他却毫无所感,执着于半空中由自己绘制出的美丽图案。 男孩将红色图案放到自己的面前,红线依然在滚动却并不丑陋。 然而透过红线图案,视线放远,望向远处的大海,男孩却忽然觉得大海有一丝的狰狞。 天地忽然催生出电闪雷鸣,大海奔腾不息,时时涌上巨浪似乎要吞噬雷电。 天地仿佛在围绕着男孩旋转一般,男孩就仿佛是滴入平静水面的一粒沙子,天地万物随之如同波纹一般扩散远去,然而恍惚之中又向他挤压过来,似乎如一枚卵一般要将他包裹。 大海突然就脱离束缚,一跃而出,化作一只九头怪鸟,俯冲大地,煞是可怖。 男孩战战兢兢,望着九头怪鸟的双眼挣扎着想要逃开,天地间的雷霆愈发的急骤了,如同野兽捕食之前饥饿与渴望的喘息声。 男孩转头,忽然看见一个身着黑袍的佩剑英俊男子,他隐藏在角落里,似乎全副身心的注视着这边,男孩大声喊道:“父亲,救我!” 然而男子的身影在下一刻却如砂砾一般,颗颗粉碎,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男孩心中涌现出一丝绝望与压抑。再掉转头望向九头怪鸟时,九头鸟朝天嘶呖一声,展翅冲向了男孩。 男孩被天上黑影笼罩的那一刻紧闭了双眼,却听到一声浅浅的龙吟。 一条月白色的长龙出现在空中,线条柔美,阻断了九头鸟的去路。 不久,九头鸟悲声不断,转身飞向了远方。 男孩望向那条长龙,却发现长龙的身影愈发的模糊,根本看不真切…… ****** 遥远处,雏岛中腹,云州城。 城墙高处一间泱泱大室,正中飞篆书写“飞鸟集”。绵延数十丈,一边门洞大开,另一边则并排设置金笼,笼子里有着各色经过驯服的鸟类妖兽。而数十丈墙壁,竟然用朱红色笔线,雕绘有一只完整的九头飞鸟,细细看去时,这幅雕饰上的九头飞鸟,毛羽鲜艳奔放,火红似锦,俯身团腹,身形将舒未舒,九头分布四方,目空一切,脚爪尖利如金钩,风声鹤唳,远振天涯,金光血气,极具霸道。 下方室内这时几个人神情紧张的看着一个盘坐地上的老者,老者作道人打扮,乃是源于中土的练气士。而地上按方位摆放着金玉鼎器,一柱清香袅袅升起。 而站着的几个人均身着华服,其中一人,赫然便是不久前拜访凤尾城的兹然。 老者长吁了一口气,起身站立,口中沉吟。 华服中为首一人忙凑上去,口齿微启,眼中露出期待之色。 老者摇摇头,道:“不知为何,到最后却功亏一篑了。” 为首那人以拳锤掌,叹息道:“此子真的恁的命硬?” 老者不等为首那人说话,便拱手道:“贫道有负城主重托,却是失礼了。” 原来为首这人便是云州城此时的城主,雷昊天。 雷昊天连忙摆手道:“道长这从何说起!谋事在人,事有不谐,殆天也,与道长何干?况且尚有机会,话不多说,本城主立即派人四处采购所需珍奇异丹,道长大可细细酌选黄道吉日,定要将此子置于死地!” 没想到老者却拒绝道:“事不可再!既是一击不中,又何必再击?此子有天福佑,逆天之举何可一而再?贫道亦不屑为之。如今贫道在世上迁延日久,难免志得意满,经此一事,不禁想起昔年入世之时师长的嘱托与告诫,心下顿时有毛骨悚然之感。这便要收拾着回归山门,在师长膝下请益了。”说罢,他拱了拱手,便越过众人离开了这里,嘴里还不禁自言自语道“怪哉!怪哉!” 雷昊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老头子修道之人,怕不有一百五十岁,他的师长又是怎样的老怪物?倾力一击,竟然没有将凤尾城那个人的儿子杀死,令雷昊天心中恨恨,他倒在考虑着要不要强留这个名叫“空空”的练气士。老头子真是个废材! 一旁兹然上前,道:“城主……” 雷昊天似乎在自言自语:“让你凤尾城归于我云州城门下你不愿意,让你儿子给我儿子当死士你不愿意。当初你的不愿意害死了大半数的族人,还搭上自己爱妻,你可知这次你的不愿意会害死自己唯一的儿子?” 兹然只觉嘴中干涩,没有再说话。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武士只希望自己的主公能英勇盖世、谋定七分,而兹然却觉得主公是个草包反而更容易把控。昔日云州一时俊杰,济济如林,却没有雷昊天的一席之地。雷昊天本来可以凭借自己的出生与身份,被人簇拥追随,纵使平庸也能人上人的安然度过一生,却因为生在一个特殊的年代,一个不重地位而重英杰的年代,因而成为了边缘人物。而彼时闪耀一时的三大英杰,竟然就有边锋,一个偏远小城的破落户,这让雷昊天如何能够平衡?这恨意一直延续到了如今。兹然并不觉得这样的雷昊天,云州城城主有什么不好,不过他仍然有一些感慨,感慨这世间身份往往能够决定地位,屁股却无法左右思维。雷昊天因为出生注定他成为了云州城的城主,然而身为城主并没有让他做出更符合利益的事情。 比如他自作主张让兹然大摇大摆的前往凤尾城,进行一次毫无意义的威胁,便是证见。 他只是云州城明面上的城主,却并不是真正的主事人。 这时雷昊天意气风发的说道:“好在我却有一个好儿子,这次如何不能把你踩进灰尘里?” ****** 海神庙内,边云决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边云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梦中的场景也似是而非,并且在自己清醒过来,揉揉头的瞬间,梦中的场景又淡了几分。边云决擦了擦脸,却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带着泪痕。 供桌上号称要等到冠礼仪式完全结束才熄灭的烛火这个时候已经熄灭了,边云决没有管它,舒展了一下身子走出海神庙。 周围寂静冷清,然而时间很早,天色很亮。依照边云决在梦中经历的时间,这时至少是第二天拂晓。边云决再次揉了揉发痛的头。 边云决下山之后,一路上行人稀无,他忽然觉得脸上一凉,向上一望,只见浅浅的雨滴,飘飘忽忽,从远处飞了过来。 边云决定睛一看,却发觉雨势来源于远处灯塔顶部,而并非海上的食古兽所致。再一看,却看到灯塔下,隐隐绰绰,一只狗闪闪磕磕,绕着灯塔走着醉步。正是自己房间里养的那只狗。 边云决心下一笑,知道又是长风叔搞的鬼。 长风嗜酒,有一天看到跟在敏敏身后的这只狗,竟然甚是机灵,不由大笑了。谁知狗以为这个大汉要对自己小主人不利,便张牙舞爪,喉咙中隐隐威胁。长风当下觉得大有意趣,竟然倒酒给它喝。这条狗当时呷呷嘴,喝了不少烈酒,最后醉的不省人事。后来见到长风便避之如蛇蝎。 如今看它走着醉步,不用说了,定是长风硬生生给它灌酒了。 边云决来到灯塔前,轻轻的抱住了醉狗,果然有酒气。 只是它一向跟着敏敏,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边云决抬头望向灯塔的顶部,饶是夕阳金光柔和,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灯塔却显现出几分贵气与威严。从上而下,丝丝缕缕的光絮迎面吹来,然后于风中飘摇片刻又消失不见。边云决想要伸手抓住光絮,摊开手后,却什么都没有。 边云决拍了拍狗的脑袋,然后打开了灯塔的木门。 木门吱呀的一声响,露出里面九曲十八环的盘旋石梯。 光线暗淡,边云决脚踏在石梯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边云决一步步,一点也没有着急。在这一刻,走在盘旋石梯上,边云决竟然生出几分百岁老人闻达爬山路时候的感觉。往事在脑际闪现如电光火石。 终于,又遇到了一道门,门很陈旧。 边云决敲了几下,门轻轻的被打开。 一个边家的武卫从门侧出现,将手中的长剑收归剑鞘。 “世子,来此有何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不认得边云决的,边云决微微一笑,突然想到自己好像不该在这里。他道:“我,随便看看。” 武卫沉默了,自顾自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一瓯美酒正在一旁火炉里烤着。 边云决走了过去,武卫将酒瓯撤出火炉,道:“抱歉世子,我只喜欢喝热酒。” 边云决点点头,武卫给他倒了一碗,边云决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好烈! 跟长风经常在一起,边云决怎么可能没有喝过酒,但是这酒却勇烈异常,饶是煮过了,仍然将边云决的胃烧得生疼。若是寻常人,非得将胃烧穿不可。 边云决问道:“这里先前有人来过吗?” 武卫看了一眼虚掩的破旧木门,回头将碗中的烈酒一饮而尽,深呼吸了一下,回味了一番喉咙中不散的酒气,道:“这里除了我边家武士来回换岗,哪里还会来旁人?”武卫又给边云决倒了一碗,边云决摆摆手,武卫回身又是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仅仅是三碗酒,酒瓯中酒却已只剩一半不到。 边云决靠近窗户,探头望向外面,但闻风声,海涛寂寥,船影疏小。然而灯塔的外部竟然有青石外棱。 边云决随之跳出窗外,抓住青石外棱,向上攀登。 高处,室内,一尊大鼎,装满了燃油,大火滔滔,犹若风暴一般。边云决的黑发在大火的吹拂下不住摇动。 边云决再上,随之看到了一个翠绿色的熟悉身影,敏敏。 敏敏似无所觉,然而边云决走到她身旁的时候,她却转身对边云决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边云决心中一动,轻轻问道:“是什么梦?” 敏敏道:“我不知道,梦里的我好真实,真实得让我害怕,梦里电闪雷鸣,而我在呵斥雷电。边云决,我很害怕。” 敏敏最怕天雷,边云决这是知道的。敏敏的脸上带着茫然与惶惑,边云决将她揽入怀中。 边云决有很多疑问,没有问出来。他只是说道:“我们走吧。” 敏敏把脸从边云决怀中探出来,问道:“去哪里?” 边云决道:“回家。” 第十四章 坊城 在雏岛,有几处金钱至上的地方。 南来北往的人盘踞抑或前往那里,交换货物,买卖消息。 它们被称之为坊城。 坊城里的房产、仆人都是无主的,这里尊重强权却不宣扬强权,一切东西本来是可以靠抢的,却没有人去抢。 这里的人反而更讲信用。 坊城奇怪的地方在于: 一、明明没有人占据、监督、引导、管理,却约定俗成,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交流规则。 二、明明只要谁率先打破规则,便可以获取极高的利益却没有人去打破。 三、明明占据了这里,仅凭抽税便可牟取暴利却至今无主。 在其他地方会被束之高阁的珍品,被家族传承的异宝,被个人珍而视之的宝物,在这里,你甚至可以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摊看到。 坊城昔年,有一无名男子,来到换金阁,寄售一物。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龙头! 坊城由此一举成名天下知。 彼时无数的豪门贵族、贵胄天璜、浪客游侠前往换金阁,力求拍到龙头。刀光剑影,有形的无形的,来回上演。最后由一以龙为图腾的皇朝强取而得,奉于宗庙之内。 坊城昔日的荣光一直繁衍到了如今。 过客、美女、贵家子、没落户;奇珍、美玉、金宝、异物。 一切的一切,在这里交织。 此刻边云决便在一处坊城的街巷里闲逛。 坊城名叫“北具”,此地有山名具山,坊城便在具山以北。 北具在凤尾城以北,路虽险远,但是如若从海路,便方便得多。 敏敏近日以来,一直心绪不宁,令边云决好生担忧。而城主府内不知为何,男人们的脸上渐渐笼罩了沉郁之色,边云决虽没有问及,却知道必有事情发生,不免更添忧色。 然而边云决毕竟更关心敏敏。虽然身为世子,边云决却与身为城主的父亲一般,并不怎么合格,凤尾城大小要务皆决于边钊。他看到敏敏头上的珍珠已经磨损了许多,便决定来到北具为敏敏挑选一件礼物。敏敏头上的那串珍珠还是昔日边云决在浅海里为敏敏一颗一颗捡拾到的。不单大小不一,有的也不圆,甚至有的有点点暗黄色的珠斑在上面。然而敏敏很喜欢,用针线极细心的穿起来,之后便没见离过身。 边云决出海之时,又是一条新船。当时百里河看到的时候,脸上的颜色便如山阴的野菜花一般,半黄半青。 边云决忽然看到一处地摊上摆放着的一串琉璃泪,顿时眼前一亮,走近拾起,不住的把玩观摩。 真正会买东西的人,首先要对自己看上的东西表现的不屑一顾,最好是先拿起另外的东西问价,然后再若无其事的问起自己看上的那件物品。由此可见,边云决并不是擅商之人。 地摊的主人看到边云决一脸认真的样子倒先笑了,等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喜欢?” 边云决点点头,道:“怎么要价?” 坊城首重以物易物,金钱虽是一切物品的等价物,却相对更加昂贵一些。 地摊主人道:“四千金。” 坊城物无分贵贱,若是顾客认为贵了贱了,大可不要不买走人,却不必回价了。 边云决摇摇头,眼中有迟疑之色。 地摊主人笑问道:“足下是男子,却对这等柔贵之物心仪,想是要送给女子?在下多问一句,可是送给心爱之人?” 边云决想了一下,道:“是的,她是我的心爱之人。” 地摊主人本见边云决在那里沉想,不由皱了皱眉头,听见他的回话之后才明白原来他在思考“她”是不是自己的心爱之人。地摊主人一笑,道:“既如此,我收你五百金。” 边云决又摇了摇头。 地摊主人见状,道:“足下不要以为我是重利之人,这串水珠儿,不仅精致华贵,便是我得到它,也是大不容易。更重要的是,它上面还有一颗鲛珠,单是这颗鲛珠,便有千金之价。” 如此看来,两个人都不是做生意的料。 边云决拈起那颗鲛珠,但见内外通透,隐隐竟然有月下鲛人独舞。 边云决这时方才认真的打量了地摊主人一眼,他的眼中有忧郁之色,脸上的笑容却极坦然。 边云决道:“既然是贱卖,你又何必卖它?” 地摊主人笑道:“此物与你有缘,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拿回去送给你心爱的人,搏得她一笑便已尽了这串珠子的价值了,放在我这里不过是珠玉蒙尘而已。” 边云决推辞道:“这串琉璃泪是你辛苦所得,我如何能收?” 两个人此时的身份倒像是倒转过来了。 地摊主人眨了眨自己的眼睛,道:“其实我得到它也不怎么辛苦。” 边云决道:“哦?” 地摊主人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只不过是偷了它主人的心而已。”落寞之色尽显。 边云决从身上拿出一个锦袋,说:“我有一些妖兽内丹,应有两千金的市价,拿到换金阁的任一分阁,可立刻得到不小于一千金的现款。” 地摊主人毫不推辞,伸出手,边云决将锦袋里十数颗妖兽内丹倾倒于他的手上,这些内丹或青或黄或白,颜色各异,却极富绚丽,似乎有生命一般。不过毕竟不如敏敏身上的那颗蛟龙内丹,那颗蛟龙内丹本来当着药师张百鹤的面敏敏让边云决收下了,但药师既然说敏敏更需要这样一颗内丹,边云决便悄悄的把内丹又放在了敏敏的身上。边云决这时看见地摊主人伸出的手有三根指头竟然被齐线切去了。 边云决收好那串琉璃泪,正要离开的时候。地摊主人忽然道:“足下慢走!” 边云决停下脚步,问道:“还有何事指教?” 地摊主人道:“我有几颗石头,还想请足下看一看。” 边云决只觉有趣,伸手接过一颗圆滚滚的石头,石头材质如木,却极有重量,表面大体光滑。 边云决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却抱歉了!” 地摊主人点点头,这次却没有坚持要卖给边云决。 边云决正要离开,突然听到一声喑哑的声音:“石头给我看一下。” 边云决回身。 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这人长袍袭身,脸色灰白,右脸上有一条如同长风脸上伤疤愈合后的印痕,硕长的头发扎起一个大发辫垂于脑后。边云决看到他的眼睛,瞳仁居然带着淡淡的黄绿色,并且从中射出审视和严厉的光芒,仿佛有摄魂夺魄的能量,边云决心神为之一震。 有一种人,你看他的双眼便知道他是什么人。 猎魔人。 猎魔人虽然号称“猎魔”,但他本身却已经半人半魔。世人认为他们那变了颜色的瞳孔,说明躯体内已是另外一具灵魂。他们是最高明的赏金猎手,却又是残存世间的恶魔。 边云决还能忍住不转身离开,这并不是出于好奇心,大概是年轻人特有的骄傲与固执。他的身体内飞速旋转,一股凛然的战意包围了他的身体,抵御着猎魔人周围散发的气场。 猎魔人没有看边云决,一眼也没有,他仿佛没有感知到边云决的存在一般。 他似乎沉浸在手上的那颗石头上了。 他声音依旧沙哑:“怎么卖?” 地摊主人道:“看阁下你出的价了。” 猎魔人并掌,手掌竟如利刃一般切割进石体。 当那块石头被剖开的时候,在石心位置,有一道殷红的血迹,似乎还很新鲜,似乎是刚染上去的。 猎魔人道:“我看值十万金。” 地摊主人道:“嗯。” 猎魔人道:“但我只有五千金。” 地摊主人道:“哦?” 猎魔人道:“而且我要买下所有的石头。” 地摊主人点点头,说道:“很公平。” 猎魔人道:“而五千金我只带了一千金在身上。” 这时一旁的边云决看不过去了,道:“阁下好打算!巧取豪夺,却把十万金的东西贱卖了一百倍。” 猎魔人仍然没有看边云决。 但是边云决却发觉自己被一股寒意所笼罩了。 边云决没有再说话,静静的离开。 猎魔人却仍然锁定了边云决,并且朝他追了过来。 猎魔人临走前在地摊上掷下一千金。 地摊主人看猎魔人追踪边云决,双眼突然看向了地摊上一柄古剑。他的神情似有挣扎,然而片刻之后便已平静下来,将目光从古剑上轻轻移开。 边云决这时候才明白,原来猎魔人的目标竟然是自己。 他没有看边云决一眼,边云决却早已是他必得的猎物。 边云决沿着道路疯狂奔跑,有时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不见猎魔人的踪影,但是再凝神一看的时候猎魔人的身影却又凝现了。 猎魔人仿佛变色龙一般竟然能与周围的环境完美的融为一体,倒不是他的形体或者颜色能跟环境相融,更多的在精神和感觉上,与周边环境毫无违和之感。 来到稍为宽阔的街道后,边云决感受到了后方猎魔人带给自己的恐怖压力。那种无处不在被窥视以及心神无时不在不被吞噬的感觉令他恐惧和暴躁,自己仿佛已经完全暴露在了一个深渊巨口之下。 边云决心跳加速,那猎魔人无声的追踪在他的后面,把他逼迫到越来越荒野的地方。但是他停不下来,他只能往前逃跑,寄希望于万分之一的变数。他根本不敢停下来面对这样一个生物。 他不知道猎魔人为什么追他,他只有逃跑。 第十五章 受挫 荒野之中,边云决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处大宅。说是大宅,除了坐落在一个荒凉的地方,其他倒也平乏无奇。既不磅礴,也没透露出几分贵气。那股若有似无的寒意仍然笼罩在边云决身上,边云决咬咬牙,冲进了大宅的院落之内。 进了宅院之后,边云决心神抽空之余,方才感受到了宅第的非比寻常。大宅内布局错落有致,宁静而深沉,倒像是一个极富感情的诗人,拈起一朵带露的花束,放近口鼻,静静闻着花香。 边云决的呼吸稍显粗重,他躲在墙角一棵树下,感知到猎魔人就在不远的地方。 他竭力使自己的呼吸悠远绵长,与周围的山景风声契合。近了,猎魔人距离自己不足二十丈,边云决几乎闻到了他身上冰冷的气息。 猎魔人在宅子外面逡巡着,片刻之后便毫不犹豫的离开了。他瞬间消失在了画面之中,并且毫无违和感,好像他一开始就不在那个地方似的。 边云决闭着眼睛倾听了很久,在内心的悸动渐渐抚平,确定猎魔人真的离开了以后,他站了起来。 他轻轻苦笑,暗自嘲笑自己的胆小和无能。边云决曾经给敏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当鸵鸟被追捕的时候,退无可退了,便会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沙子里,似乎这样敌人便不存在了一般。而边云决刚才恰恰是做了这样一只鸵鸟。昔日跟随老司事修行,虽然自己从来没说过,也并不十分在意,但是心里却自认为于修炼一途颇有天赋,老司事确也亲口赞赏过。这时的自己以为天下大可去得,但先前面对猎魔人的时候,边云决确确乎乎感觉自己成了无所遁形的猎物。 风起时,树叶娑娑响动。边云决心神一动,忽然被一处厢房所吸引。里面似乎有让自己倍感熟悉的气息。但边云决闯进宅第已是无礼,怎可再去叨扰?他向厢房微微一欠身行礼,然后静静离开。 片刻,一个高大的中年武士从阴影里面现身,身负长剑,眉头皱起:“猎魔人为什么要追猎这个少年呢?”思索了片刻,厢房内一个柔美的声音传来:“长直叔,是你在外面么?”恰如涓滴细流。 中年武士答道:“是我,小姐不必担心。” 那厢房内的人儿却叹了一口气,道:“那你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见父亲?” 中年武士眼中透现慈爱,往厢房走了过去。本来家臣擅入主人房间已算失礼,但“小姐”既年弱,且是自己亲自护卫长大的。所以中年武士在心里,已把她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 ****** 边云决只觉大失乐趣,一个人浑浑噩噩的走着的时候,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若是寻常时候,边云决必定立刻提神戒备。 边云决只是微微回神,转头看过去。 来人神色淡然,隐隐透出冷傲,竟是凤尾城多日不见的城主,边锋。 边云决尚自没有完全回过神了,似乎看到自己的父亲,如同看到一个寻常人一般,心里只是“哦”了一声,便径自去想自己的事了。 边锋看着边云决,突然一声轻笑。 边云决蓦地听到熟悉的声音,终于认真看了一眼父亲,道:“父亲,你怎么在这里?” 边锋说道:“你倒跟我心意相通。”边锋意思讲,他也正想问边云决为什么却在这里。他侧越过边云决,边云决跟了上去。 两个人相处的时候,边云决总是习惯父亲先说话然后自己接话,如今父亲没有开口的时候,边云决只是紧跟着,默默望着父亲的背影。 两人来到一处山岭,山岭内绿荫成秀,竟漫山长满了同一种竹草。 边锋目光平静,问道:“你的成年冠礼结束了?” 边云决点头,道:“是。” 若是寻常父亲,儿子的成年冠礼非得在场不可。寻常儿子,父亲缺席自己便非得问个究竟不可。但边锋和边云决两父子均做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边锋再向漫山岭秀走近几步,道:“这个地方,我曾经同你娘亲几次来过。” 边云决有些错愕,边锋从来不跟他讲有关娘亲的事情。 边锋虽感受到儿子的心情,却并不提起,继续道:“这漫山青葱,名叫碧雪草。遍及雏岛,只此一处,独一无二。昔年边氏先祖逃难至雏岛,下榻这里。或许是有心栽植,或许是无意中靴子带上的黄泥沾染了一两颗种子,碧雪草在这里繁衍开来。当年我和你娘亲第一次一起来这里的时候,好生得意,背对着她指着漫山碧草,发誓振兴家族,重回中土。呵呵,我想衫儿当时在轻笑。”边锋心里,爱妻云衫彼时的轻笑,与记忆之中她在彼时的轻笑,似乎有不同,似乎又有重叠,但都令他痴痴幻想。 边云决道:“我知道,凤尾城彼时内忧外患,鲛人族与云州方面达成协议,趁虚偷袭凤尾城。娘亲便是在这个时候陨落。” 这些事,是边云决平日收集只言片语,自己得来的结论。 边锋回头道:“那你恨么?” 边云决道:“恨?我不知道恨谁,或许我该恨我自己,恨我不能早出生几年,站在娘亲前面,遮挡一切艰险。” 边锋道:“你果然与我心意相通。”边锋心中一痛,短短一句话,饱含了怎样的懊悔与沮丧。 边锋道:“忘掉仇恨吧。仇恨会蒙蔽住一个人,让他自缚双手,再也不能在瀚海遨游。昔日我修行炼持,如鱼得水,仿佛闯进了一片星空,思维被无限的拓宽。时至今日,却每每心神不宁。” 边云决道:“父亲你根本就忘不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叫我忘掉?” 边锋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在你母亲去后,为父早已经心如止潭,任落叶拂尘爬满水面、水色枯萎,任得那天上地下云起波生,我只乐得浮生清冷。这些年我时常想你和你母亲过往的时光,太短暂了!令我不胜追思。我也时常想起以后和她相见的场景,大概人老方至,不过明日黄花,相见不相识。”边锋声音沉稳缓慢,带着追忆和想念。 边云决但觉沉闷和压抑,他被猎魔人追击,直如三岁孩童,心中无比失落,听罢父亲的话亦心有戚戚。 夕阳下山,天色入暮,忽然一阵风起。 漫山碧雪草摇烁,竟然透出一片雪白。原来这才是碧雪草的含义! 风定时,边锋起手,风再动。 这风,比刚才更加急骤而且凌乱。边锋如同风源,狂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呼呼作啸。 片刻之间,碧雪草被撕扯得烂叶残枝,散落遍地。 边云决细细看去,眼中透出奇异的目光。他越过父亲,在地上拾起一块泥土。泥土上隐隐有一柄战剑的痕迹,锷锋宛然。边云决轻轻一拈动,战剑化为泥灰,散入了地里。 泥土里似乎另有骸骨和盔甲的痕迹。 这竟是一处昔日的战场! 天空忽然飞过一只信鸥,停在边锋的手臂上。信鸥的脚上并没有绑缚信条,边锋了然,手臂上扬,信鸥借力冲向了云空。 ****** 两人前往北具城港口的时候,天已经夜了,但因为星星的缘故还不显得灰暗。边云决看到长风负剑在一艘船旁侍立。 长风迎了过来,边云决喊了一声“长风叔”。 边云决的冠礼仪式,长辈们都送了成年礼。老司事送了边云决一袭黑袍,大伯说当年父亲还求了很久,老司事始终没有给他。大伯送了边云决一柄长剑,希望他做方方正正的至诚君子。三叔送的是一本书,他说他不喜欢看书,倒希望边云决能读万卷书。另外的长辈们一一有贺礼,而长风送边云决的,则是一颗尖锐的牙齿,釉质透明,寒光凛凛。 这是长风送了礼之后边云决第一次看到他。 长风重重拍了一下边云决的肩膀,三人一齐上船。 长风长剑解开,放在一侧,自己坦胸露乳,肌肉虬结,煞是不羁。 星空海景,舟船无风自行,海天相映,星火丛生,倒像是行驶在一幅画之中一般。 长风问道:“公子你找到云雅少爷了没有?” 边云决听着,却不知道谁是云雅。 边锋道:“他来过,不过没有留下一句回话,但我想这就是他的回话了。” 边云决忽然看到海中漂浮有几具死尸,在星光下显得突兀而且诡异。 舟船静静的从死尸旁边经过,边云决可以清晰的看到他们的面容,都是极俊美的男子。有的双眼犹然圆瞪,露出了无生气的瞳孔。他们的长发如同海草一般,上身没有着衣,然而边云决看到他们下身皆是一条鱼尾。 鲛人。 边云决想起不久前与敏敏出海归来的时候看到过他们。 他们当时秀丽绚烂,如同海中的凤凰。 边云决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 边锋与长风若无其事,看到边云决皱眉,边锋问道:“怎么?” 边云决道:“只是觉得有些事很莫名其妙。” 边锋问道:“那是什么?” 边云决道:“这些鲛人,面容与寻常人无异,只是因为他们长着一条鱼尾,便可以被杀死然后光明正大的被抛弃在海上。我在想,他们这样死了,那便是死了,但或许有一天,杀他们的人也会如此这般。” 边锋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长风干咳了一声,笑道:“这些牲口是公子和我一起杀死的,他们似乎奉命而来,绝没有怀什么好意。像你小子说的,我们杀完之后倒应该给找一处风水宝地妥善安葬。不过也没什么,这么多年来,区区在下,连同这次,鲛人杀得最多,罪孽主要在我,却与公子无关。” 边云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边锋道:“有句话你说错了,不仅是他们,这世间纵使是人,如果这样死了,那便是死了。死亡悄无声息,可以不知觉的扼上任何人的脖子。” 边云决没有接话,气氛显得有一些沉闷。 长风笑道:“我在城里听到一个大新闻。城里的商人买家,如今都在埋怨。原来是雏岛与中土必经的海峡上,竟然出现了久已绝迹的食古兽。食古兽作恶多端,十条船倒有七条被毁坏,多少海客和船民因此破产,当然,命首先就丢了。石玉,夜明珠,青铜器之类,因此变得有价无市。时常有武士受聘去捕杀,不免徒劳无功,丢失性命,有的甚至只是江湖骗徒,卷款而逃。本来大家如今来往中土只能靠命了,熙熙攘攘,但为利耳。但是有个人出了一个主意,海峡中,食古兽并不是必定出现,那人建议所有船只尽量集合在一起,统一出海。而不是各自为之,分别出海。有人当然骂他,说集合在一起,要是遇到食古兽非得全军覆没不可。然而不知为何,集合出海的船只,至今没有失事,零零散散时常倒有独自出海的船只遇袭的消息传来。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边锋摇摇头不作评价,边云决却听得觉着很是稀奇。 边锋道:“你知道,你要跟着车队一起去云州吧?” 边云决听到,旋即点了点头。 这时皓月当空,压住了群星的光芒。海面上舟船速度陡然加快,星月坠海,舟船乘空破浪。三人坐于船中,边锋打坐凝神,长风支臂半躺,边云决却想站起来望望远处。海面映照着天上的影子,而远处又不时有鱼类生物击破海面,荡漾起一轮轮晕环,一幅寥阔画卷瞬时变成了仙境。 长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抱过自己的长剑于胸前,弹指而击,发出“铮铮”的响亮声音。 边云决气息绵长,悠然目光跟随着滚滚银河。 长风弹剑而歌: “逆阴阳,谈甚霸道?看世间,曾不欲,繁花似锦。飘然一剑,撩*乱红尘。居得然而知己,朝日朝,扫云烟。风波乍起,君我相安。 潇潇兮,雨乐纷飞。金石其鸣,鸾凤如梦。雾与千寻,蛟龙艳舞。洒家本从江山过,方外人,方外客。 勿忘我,我以我,酬乐轩辕。若夫人云亦云八千里,障目乎天地,萧萧兮将种无名,悲歌疏旷,洋洋乎象宇,狂绝兮鸿鹄。走沙裂石,纵声沧海江湖,独行大江明月,揽情仙色,此乐何极! 斯人也,不愿天涯思过客,但使君王两不误!” 四处水波浩淼,起起落落,与长风的歌声相和。 边云决只觉心神大震,心胸为之广阔一洗,先前的郁郁之气都化为了虚无。 第十六章 临行 凤尾城其实算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北部有雏岛数一数二的坊城,北具城,昔日在此一颗龙头的拍卖寄售使其名声大增。往东南,同样是雏岛三大港口之一,雏岛与西土来往贸易的主要枢纽,蓝港。而凤尾城所处本身便是昔日先行者登陆雏岛的原始地点之一。 从凤尾城靠岸,沿着唯一的一条大干道深入,便会路遇一处极广阔的密林。密林种植有楠木、槐木、樟木、榆木等造船所用木料,甚至还有一些极不易生长的珍贵木料。昔年有船匠在此选木,发现了一种奇木,世称“龙金石”。龙金石坚硬,乃无价之宝。船匠用龙金石造建了一艘破冰船,使得雏岛人往冰海开辟了一条新的航路,直接促进了雏岛三大港口之一的白港的产生。 密林原先也是由一个造船大师栽植而成,大师的名字早已在时空中消散,但密林犹然长存。山林中别的不多,但木头确实是四处可见,然而大师每砍伐一颗树,便在密林处种植一颗。大师彼时应该会遭到同行的嘲笑与不解,但如今,密林每年都有船匠前往取伐,密林里树木的数量、种类,却越来越多。先前已说过,大师的名字虽已消散,但密林犹然长存。 船匠造船,往往因地取材,但是造船大师出于心中的信仰,却每每非得去密林选材不可。百里山溪每三个月便要来往一次密林,他为凤尾城世子造的精致舟船,便是取材于此。船身通体芳香,对海洋生物却是毒药,可以防止水生物的附着,这样舟船便能更好的乘风破浪。 百里山溪从小便作为学徒学习造船的技术,但是他的技术完全成熟却是在中土。 雏岛人确实喜欢前往中土,那里的文化更灿烂,文明更先进,前往中土他们谓之“进修”。但是他们之后,都喜欢回到雏岛,这确实令人诧异。 百里山溪昔日从三大港之一的黑港出发,途径黑沙岛,在这里见识了漆黑如墨的海水。是的,百里山溪以前也绝想不到,海水有蓝色的,有金色的,还有泛着白沫的,没想到居然还有黑色的。 到了中土,昔日被当做下里巴人的水手、造船匠、船民,在一次毁天灭地的大洪灾之后,受到了贵族们些许的尊重与重视。 那次大洪灾,几乎把中土九州都淹没成为了汪洋,真龙便出现在这个时刻。贵族们纷纷逃难进了船,进了他们用权力和财富掠夺而来的乐土,发现这批“贱民”,以及他们所持的“奇技淫巧”,还是有点作用的。以前贵族代步喜欢选择悠闲缓慢的牛车,连打仗的时候也躲进精心修建的战车里面。战争对他们是一种艺术,是一种证明自己锻炼自己的途径。不过中土九州一次针对北方葬古荒原的远征,让半数军事力量顷刻崩溃。士兵们都是贵族,是各诸侯国的权力阶级,这直接导致了许多诸侯国政权的洗牌,而且引发了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兵源力量不足,战争便不再是贵族的艺术。平民和修行者参与了进来。许多年之后,各地产生了书院,书院启发了民智。越来越多的志士仁人参与进了战争。他们相信,一场战争,需要有识之士的参与,这样才能更快的结束。 百里山溪在中土的时候能够在书院内的典藏中接触到关于战争的一切——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百里山溪甚至还会一些“十则围之”的话,书院里曾经争论过,奇兵,借助速度与诡异,能否改变战争的走势。大家都有自己的看法,赞同者认为借助飞禽走兽,统帅可以将战争引向更宽广的维度,而一个面容冲和的书生则说出了“十则围之”这句话。几年以后,妖禽、妖兽、修行者相互结合,成了让人深深忌惮的武装。而身处四战之地的一个小国,用最平凡的人,搭配最简单的武器,首重陷阵,操十石重弩,穿三层重甲,可日行百里,号称武卒,三五成组。与周围各诸侯国征战,与他们动辄飞沙走石,阴云遍布,鸟兽嘶鸣,背负飞剑不同,武卒仅靠铁质兵器,逐渐称雄。凡三十年,大战七十,全胜六十四,其余皆是不分胜负。武卒往往凭借数量优势,在局部地区突然聚集大部分力量,“十则围之”,屡试不爽。十五个武卒,便可轻易虐杀一名骑乘妖禽的修行者。 这些都是后话,百里山溪毕竟是个造船匠,不可脱离本行,其他事看则看已,雾里看花便好。中土书院里,有的人喜欢学剑,有的却喜欢学铸剑,还有的人认为学农增加粮食产量可以止息干戈。百里山溪自己则要学造船,不久他便离开书院,前往东海,然后在那里看到了一生难以忘怀的胜景。 四百余条船组成的船队,如同猛兽,蛰伏在海湾内。其中最大的船,长度超过四十丈。当主船挥动旗语,其他各船一一分布,次序井然,缓缓向大海深处进发,霎时散布,仿佛将千里海域充盈。 百里山溪站在高处,浩荡船队从他面前经过,他的内心激荡。他跪了下来,眼中饱含泪水,只觉若得有一天,虽死而无憾。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却没有再回书院。 等到百里山溪回到雏岛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精气旺盛,虽然年轻,但确乎已经老了。他娶妻生子,并且将自己的技术悉心教导给儿子。 当百里山溪提出让儿子百里河趁着西南各城向云州朝贡,追随边云决,从而步入新天地的时候,百里河第一时间便拒绝了。追随者为奴为仆,并且不得自由,这还是其次,百里河实在觉得自己很难跟边云决这样的贵公子相处。他习惯了接触朴实的船民,他们狡诈、老实、真诚、吝啬,但是干净。但是百里河深信父亲不是那类趋炎附势的人,所以下一刻他问了为什么。 这世间当然不乏追随者,他们追随领袖,痛恨弄权,执着于梦想。雏岛人依然会追随,只是绝不轻易对人选做出选择。与妖兽斗力的他们,水深火热的生活把他们练就成了商人,虽然市侩,短浅,但很实用。他们的命需要更多的价值,一分钱一分货。 所以百里河会问为什么。 百里山溪道:“我要你追随的是一面旗帜,有更强大的家族,更强大的势力,但他们扎根在雏岛,他们不会离开,离开了这里便会水土不服。但是边家不同,有一天当边家的旗帜插上了中土,他们会如鱼得水。” 百里山溪目光灼灼,他想让儿子追随着边家,前赴自己心中的目的地。那是他向往的乐土,那里有他不曾说出的梦想,那便是中土。 百里山溪老了,不老他不会有这种迟暮的想法。 百里河只是喃喃自语:“我为什么一定要追随谁呢……” 然而父亲没有强迫他。 当百里河望见边云决和敏敏在海边拾贝的时候,不明白此时自己的烦厌感为什么会这么强烈。 敏敏养的那条狗很听她的话,她向来喜欢吩咐狗儿冲进海里,并且看着狗儿在海中的狗刨模样“咯咯”发笑。这条狗有时还能抓到一条鱼。 边云决在海边陪着敏敏,边云决便要离开凤尾城了,两个人心照不宣。 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琉璃泪,有如洁净朴素的碧莲花带着清晨的露珠。 边云决送出这串琉璃泪的时候,给敏敏讲述了鲛珠的故事。 鲛珠在世间极为罕见。古语云,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大凡鲛人,男的俊秀,女的貌美,能对月泣珠的却是女性。然而鲛人种群里面,女性极为罕见。况且鲛人多是长生不老,个个如铁石心肠。她们既集万千宠爱,又看透世事,不再如豆蔻少女一般,所以几乎不会流眼泪。偶尔世间流传的鲛珠,是由猎魔人捕捉到活体,割取心脏而得,从中取出源珠。这样得到的鲛珠,因为不是泣泪而成,所以称之为泣血。 边云决这样讲的时候,看了敏敏一眼。然而敏敏没有任何的不适感,把玩着琉璃泪上的那颗鲛珠,十分喜欢。 而不被叫做泣血的鲛珠,珠体内往往映有鲛人彼时的身影,有的甚至还能藏有鲛人彼时的歌声。 敏敏透过空气看去,珠体内果然有一个绝美的鲛人。 边云决道,所以这颗鲛珠,物以稀为贵,应是无价之宝。 “边云决。”敏敏把脚丫子伸进海水里,踩在柔软干净的沙滩上。“还记不记得你给我讲过的龙女的故事。” 边云决道:“怎么?” 敏敏道:“龙为百鳞之长。潜于波涛之间,兴云吐雾,隐介藏形,无所不能。” 边云决想起了当初的场景—— 边云决当时半开玩笑,给敏敏讲了一个奇幻故事: 从前啊,在海边,有个勤劳上进的小伙,是个天生的乐天派,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日他出海捕鱼的时候,捕到一只蚌精。这蚌精藏身于一个巨大的蚌壳里面,让小伙拉了好一阵工夫,当小伙拉回家用斧子劈开的时候,从里面爬出来一个美丽含情的女子。小伙一念之下把她留了下来。 日久生情,两人结为夫妻,还生了一个女儿。可是没想到他们两个也会有七年之痒,女子之后居然悄悄的离开了家,等到小伙醒悟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天际皓月下的一叶扁舟。 小伙马上驾着另一艘小船追了上去,一直追到第二天正午,烈日曝晒。 忽然海水肆虐起来,那滔天的雄雄波涛让人不得不为之慑服。小伙筋疲力尽,躺在船上,经受着烈日的烘烤,生命在旦夕之间就要消逝无踪。 “后来呢?”敏敏当时追问。 “后来,”边云决说,“后来一切水落石出,那个女子是大海的化身,而男子呢?是水中真龙存续当世的唯一血脉。世间传闻,真龙是大海的主宰。大海自矜自傲,不愿被节制,所以杀光了所有的真龙,最后四处寻找男子这个漏网之鱼。男子虽然身为真龙,但是自己并不了解。大海终于找寻到他的时候,天意之下,爱上了他。一方面大海心属男子,另一方面她又不愿意再次被真龙奴役。是的,她对男子的爱情,让她感到了屈辱。一番纠葛,说明她不再是那个无情无义,变幻莫测的大海。后来她救回了男子,并且把龙宫还给了他。自己就与他在那海底长相厮守了。” 边云决问道:“怎么了?” 敏敏道:“当时你和我都没有意识到,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她怎么样了呢?” 边云决道:“所以她就是龙女喽?” 敏敏道:“她可能在长大以后,沿着大路,找寻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然后越来越深入内陆……” “边云决!”敏敏突然又唤道,声音有一些急促。 边云决笑看着她。 敏敏欲言又止。 边云决不再在意,敏敏可能太不习惯自己去云州了。 凤尾城暗地里的气息越发的紧张起来。 从三十年前开始,短短十年间,雏岛百城不仅经过数百年的积累,底蕴渐渐深厚,而且人杰辈出,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涌现。十年乱战,虽然前辈英杰死伤无数,但总算把妖兽的足迹禁锢在深山内。 十万大山内的妖兽,虽然统称妖兽,却有妖族与兽族之分。妖兽侵凌城池,往往用心智不全但血气方刚而且数量雄厚的兽族冲击城墙。而妖族更加聪明,而且修为更高,他们或为统帅,或为刺客。 但是近期,不仅兽族被当成已经驯服了的畜生进了凤尾城,还有妖族伪装,进入凤尾城,并且携带了兵器。 这么多年销声匿迹的妖兽突然出现在凤尾城是什么原因?如果是妖兽要重出江湖,那看他们的做法,他们侵染城池的方法已经高明无比,已经懂得里应外合。如果是敌人对凤尾城采取行动的话——最大的可能便是云州。不管怎样,对凤尾城都堪称灾难。 民众觉得奇怪的地方是,老鼠似乎不再怕人,竟然敢在街上横行,井水污浊不堪,隐隐有恶臭的味道,还能看见鱼虾的尸体……这一桩桩怪像都被城主府压住了,凤尾城内依然一副气象升平的模样。 车队集结完毕后,边云决身着黑袍,置身众武士之间,大婶、三叔母将边云决抱住,一一耳鬓厮磨一番。然而敏敏却没有出来送行。 边云决临行前看了城主府的大门一眼,敏敏在城主府内,大门如同一双眼睛。边云决忽然从身上掏到一颗东西,居然是那颗蛟龙的内丹…… 第十七章 妖袭 时间,夕阳西下。 地点,十万大山西南外沿。 虽然仅仅是十万大山外沿,但是巨大的树群郁郁葱葱,阴翳,幽深,高大,直破如天,仿佛已经是一只张开了的择人而噬的巨口。夕阳的余晖零星穿过树叶的遮掩照射到积满了腐植的地皮,仍然驱散不透那股子寒冷的气息,各类菌类散落生长在树根的周围。密集偌大的山林仿佛是一个悖论,明明树木,灌草,霉菌各色植物挤挨满了所有的空间,却又给人一种能够容纳下所有东西的错觉。 然而在那林木深处,在那各色植物都张牙舞爪,纷纷争先恐后要挣脱束缚的群山之间,却延伸有一条看着不明显却极宽极长的大路。 这条大路穿透十万大山群,将一小块割离于十万大山的主体之外。 此时一小队车队在二十余名持剑武士的拱卫下,沿着外面从这条大路上行近。那十万大山远远望去就仿佛一个张开怀抱的魔鬼。 车队有三辆马车,马车所借用的脚力是三头粗腿长身、隆鼻象首的犀兽。犀兽性高傲,很难人为牧养,一般需要较为深入十万大山猎取,然后于坊城售出。这种妖兽价格昂贵,一般是富人的玩具。它跑得不慢,但是气力极大,耐力好,适合长途奔伐。这三只犀兽行进途中仍然抿耳低首,压制凶性,显然经过了极耗年月的培养。它们各自身后的马车,均有绣饰,纷纷白色绸布上面牵引有金色的线条,极富高贵。三辆车在积厚的腐烂树叶覆盖的道路上行走并没有发出太大声响,然而其中有一辆车,虽然与另外两辆相同,但是貌似很沉重,车辙碾过的时候,会在地上轧出明显的痕迹。 周围护卫的武士神色坚毅,或年轻或中年,其中右首护卫前行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中年武士,身材雄壮,披发白袍,白袍镶饰金色丝线,右边腰上配长剑,剑首有翡翠玉作装饰。中年武士脸色坚毅,神情之中满是严谨。他忽然停下脚步,右手按着长剑,左手向上举起,说道:“停止行进!”声音不大,却有穿透力,周围的武士随之以同一节奏停了下来,就连拉车的三只犀兽仿佛也听懂了一般,前蹄在地上定定的踩了一下,便也跟随着众人脚步的节奏停了下来,宽大的鼻孔随呼吸一张一弛,眼睛却犹然只看着眼前的那方地。 中年武士两步走到队伍的最前方,沿着路望去,视线的尽头大路消失在两座大山之间,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凝神沉思。 这时候三辆马车中间那辆的帘幕被从中间轻轻拉分开来,先是露出一只小脚,白袜木屐,之后便是身着绣花紫衫的一个小女生走了出来,当她的双脚踏在软和的地面上的时候,她的脸上透着一分满足。小女生肤色白净,长发盘起,双眼有如洁白的羽毛。她像是照映着蓝天白云的湖泊,又像是恰好在湖泊里游曳的一只天鹅,干净纯洁,却又带着贵妇的气质。她柔和的目光往前张望,先是极富礼仪的向周围的众武士行了个礼,然后脆生生的、亲切的唤了一声:“长直叔叔。” 队伍前的中年武士闻声小女生的面前,应了一声:“小姐。” 小女生好奇的四处张望,眼眸中映出树林的阴翳。她一呼一吸之间,鼻翼微颤,道:“我们现在在哪里?” 中年武士道:“我们正要进入原始山脉,小姐。” 原始山脉,十万大山的另一个叫法。从中土来的人,因为中土南疆有一片十万大山,出于怀念,便也把雏岛內腹这片山脉唤作十万大山。 小女生下来本来想问为什么停下来的,但是一则小女生自己坐了马车好久,也真的想歇一歇。二则看着林木深邃,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虽然是回到父亲身边,但是小女生却早已经忘记了父亲的模样。这样,四周风景也不再如何新鲜动人,她眉头微蹙,想问的问题也懒得问了。 中年武士对小女生极富耐心,爽朗一笑之后道:“在外行走的粗鲁武夫,寂寂野外,往往喜欢一展歌喉,虽然那声音跟破锣也似,但是既驱遣了郁闷,又壮大了声势。” 小女生笑道:“都喜欢唱些什么啊?” 中年武士知道自家小姐往往独处之时,品阅书籍之际,喜欢将书中的字句编成曲调,一一唱出来。而小姐歌喉确也优美柔和,还兼有年少时分女子的那股子灵气。 “有很多都是粗俗无学,难登大雅的。但也有一些极好的,如歌颂独行剑客的‘青寒诀’,卫护家族的‘大悲曲’,还有一些简单的民俗歌,如农夫与蛇的故事、熊出没等等。这些我以后都可以教给小姐。” 小女生这时不自觉的往马车看了一眼,随即道:“嗯,我知道了,长直叔叔,您辛苦了!谢谢您。” 中年武士微微欠身行礼,低头的瞬间眼中露出慈爱的目光,当再次直身的时候,他眼中目光复归镇静,直射有力。他的声音压低了下来,于是就带着特有的低沉的磁性:“小姐安心。” 他这次率队出发,是为了护送七年前带着大人幼女远赴雏岛西南的二夫人回都城,都城的刀光剑影彼时今日已经逐渐波及到了这对母女。临行的时候,大人跟他说明了很多,并且告诉他:必须把小姐和夫人带回来! 长直思考了一下,沉声继续说道:“我们现在处于十万大山西南部外围,行程离我风之一脉的都城尚还过早,但是穿越这片山脉,我们将会在雷之一脉的都城云州停留数日,以作休养。小姐尽可能坚持到云州,到时候可以休整一下,微微的松一口气。现在,小姐请进马车,我们要出发了。” 小女生望着远方,闻声轻轻“嗯”了一声。这时候她突然感受的周围的空气凝滞了下来,随之就看到身旁长直叔叔的脸色拉紧,而渐渐的,就连她自己都能够感受到那份空气中透着的杀意和暴*动。她第一次身临其境,声音带着颤音:“长直叔叔,发生了什么事情?” 十几年如一日的她,除了学习、学习与学习,以及生活起居以外,根本没有经历更多事情。 长直右手已经触到自己腰间的长剑剑柄,灵觉延伸到四处空气,正要叫小姐小心,马车里面已经传来一个柔和中带着严谨的女声,“可儿,上马车来,外面的事情交给你长直叔叔。” 可儿顺从的进了马车。长直微微向着马车低头行礼,随之掉头转身,看向远方,大声说道:“敌袭!警戒!”灵觉之下,长直能够感受到看不见的远方,数不清的暗影正向这边奔袭过来,他的心下随之一片阴翳。 天际的夕阳已经被遮住了半边脸,在山地的太阳总是落得很快。 这时候武士们已经集结成阵形。长直元力波动在身体流动出急速,他急于捕捉到空气中那丝隐藏的明了杀机。忽然,他大喝一声:“小心天上!” 这时候两声狂怒的兽吼震颤了这片大地,“扑!扑!”瞬间便倒下了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哗!!”所有人的拔出了长剑,而长直的长剑还在鞘里。 所有人都没有看见那个恐怖的身影,只有长直当时捕捉到一个瞬间消失的背影。 这时候空气中的凝滞彻底炸开,化作毫不掩饰的杀意。空中随之陆续“轰!轰!”掉下十数个兽首人身的妖兽,他们“吼吼”数声,震颤了整片丛林,他们虎视眈眈,饱含了敌意看着眼前的二十几个武士。 其中一个妖兽,化形已经极为完整,野兽的特征已经很不明显,乍眼看去好像是一个丑陋的人类男子。他眼睛直盯盯的看着长直,口吐嘶哑人声说:“生死轮回之间,作为生的那一部分,人类,在你们这里就要结束了!” 长直的长剑早从腰间解下,剑鞘触地,穿透层层腐叶,插入厚实的大地上。他的长剑已经在渐渐的往外面抽,他知道这一场杀伐绝难豁免,这必然又是一场人生路上生与死之间的修行。 群妖兽口中流涎,杀意已炽,即将燃烧。那面相如丑陋男子的妖兽狰狞一笑,大吼一声,率先扑向了人群。 “轰!轰!”妖兽直接朝人群无所畏惧的扑了过去,众武士持剑格挡,火花四溅,惨烈但均一往无前。 长直在妖兽首领率先冲出的时候就已经拔出了长剑,双手握住冲了过去,他在一瞬间砍出了十数剑,皆是朝向对方要害。 那妖兽首领避开,双手急剧变化,肌肉虬曲凝结如同钢铁一般,并伴随着长出了长长的兽毛。他森然一笑,看着长直,再次如同山岳一般向长直压了过去。 长直长剑之下,一个妖兽脑袋被顺手劈开,伤口延伸到了胸口,鲜血扑洒,淋漓遍地,那妖兽竟然没有就此毙命,双脚犹然不住的腾动。长直没有理睬,眼神化作最坚硬的岩石,如同祭奠杀戮般的缓缓舞动长剑,眼中只有扑过来的妖兽首领的身影。 第十八章 出手 远处,十几个人身法灵动,渐渐的接近了这里,当然,也察觉到了这里的争斗。 二十个武士对阵十来个妖兽,劣势虽然不明显,但是显而易见的是,人类这方迟早会落败。 十几个人里面为首两个皆是身穿黑袍,一旁由一个脸带疤印的剑客佐护。正是来自凤尾城的边家一行。 他们作为边家车队的先行者,在前路打探危险。如果一切安全的话,就会派人回去通知押着货物的边钧继续前进。 边云决风尘仆仆,周身上下无一不显示他的狼狈。 在前三天,边云决含着咸海带,时不时的从袋子里面拿出一个牡蛎挑开吃了,或是直接丢给一路跟着自己的那一条狗,以为自己这一段旅程就是这样了,虽然平乏无奇但总算新鲜、别开生面。是的,敏敏吩咐他,让他把狗带上。她说不想要这只狗长大以后,假如放归山林,看到猎物不懂得扑捕。 但是从第四天开始,偶尔能够见到的民居已经彻底销声匿迹,更罔论城镇。车队已经彻底进入荒郊野外。边锋开始交卸护卫任务给长风,然后带着边云决脱离队伍,一头钻进深山老林。然后隔一天两天,又回到了车队。大家都不知道边云决跟着城主经历了什么,只有长风时常不言不语,只是望着边云决,哈哈大笑。 一开始,边云决身上时常会带着各种伤口,其中还有野兽咬啮过的痕迹。他一回到车队,精神萎靡,劳累万分,只是钻进帐篷便呼呼大睡。之后,边云决回来时,眼中泛着绿光,看到食物便一把抓住,大口吞咽。如同野人一般,看着谁都像是看着香喷喷的肉食。他养的那条狗被他这种目光看了一眼,瞬间打了几个寒战,直接往凤尾城回路逃跑而去。狗向来认路,想来能够回去。边云决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但是身上却越来越脏,叠着一层层的血迹。 边云决自己都惊异于这段时间身体的变化。父亲带着他在山林中一步步深入,与妖兽厮杀。这些外围的妖兽,虽然智慧未开,但是蛮力颇多。一开始,边云决连晚上点燃篝火的时候听见森林狼的嚎叫便觉得渗人,到了后面甚至来到古战场看到遍野瞬间点亮的鬼火也已经习以为常。他已经很久没有梳理了,头发还好没有打结,但尊荣想必不会太干净。在凤尾城的时候,向来有敏敏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如今,他万分想念敏敏。 父亲在边云决的印象中,似乎是一直是沉默少话,翩翩有礼的俊才君子。但是经过这段时间山野的陶冶,边云决觉得父亲似乎是变回了他原本的模样,周身静静的散发着一种危险的凄清感。就像你明知道他要割开你的喉咙,你仍然对他兴不起敌意。 长风看见远处晃动的身影一看就有妖兽在里面,他不由得一拍大腿,说道:“奶奶的!老子最喜欢宰畜生!这段时间闲的我骨头都发痒了,这帮畜生再不从山里面滚出来让我宰,我非得进山找他们不可!” 边云决也跟着学了几句粗话:“卖膏药的!长风叔,不必说,你要去,我跟着你打下手!” 长风道:“着哇!” 长风按着剑已经跃跃欲试了,但是一旁的边锋开口说:“别急。” 边云决问道:“父亲你看出什么了?”光线和角度都不好,边云决远远看去,互相争斗的身影稍显模糊。 边锋说道:“是云家的人。”他目光聚集,看了看那马车的饰样,有些地方有风起云涌的边花继续说道:“而且是云家的正玄子孙。” 长风错愕道:“老皇城的人?”长风望去,有一两个武士确实使的是极正统的风之本源。 雏岛有四大修行法门,风、雷、土、火。而有四大家族,专修其一,称于当世。族中高手往往能够在岛上封神,广为人知。 云家即是风之一脉的传承。并且除了是修行世家,云家在俗世里也是一方皇族。 长风迟疑了片刻,眼神里面带着犹豫,随之说道:“公子,老皇城的人当年待小姐不公,原本无法。现如今更大的敌人毕竟是妖兽,能不能……”妖兽是雏岛人公认的大敌。 边锋伸出手压下长风的话,并没有出口回答或是反驳,一个人在独自沉吟。他伸出手,用大拇指的侧面抚了抚鼻梁,忽然说道:“决儿哪里去了?决儿!” 边锋正在大声呼唤,忽然看到长风的眼神怪异,顺着看去,却看到边云决一个人早已经冲向了争斗的人群。 边锋面色紧凝,长风看着他,表面惴惴不安,实际心里面真想抱住边云决亲上几口,干笑几声道:“公子,要不咱们在这里先看着?也好看看小公子的修为进益。” 边锋看了他一眼,道:“你连剑都拔出来了,难道是用来砍树的?” 长风咧嘴一笑,道:“了解了,行的!”说着,他右手已经反手握紧长剑,整个人随之增加了几分凌厉的气势。长风大手一挥,想身后的武卫喊道:“随我上!”他在山岭间前冲的身形如龙腾跃,如虎降临,仿佛能冲破一切。 而战场这边,与妖兽首领的厮杀正白热化的名为长直的中年武士,撇出一丝心绪察觉到了长风一行的到来。他有一些警惕,害怕是对手的强援。因为虽然妖兽公认是人类共同的大敌,但这次妖兽的偷袭很明显跟皇城的争斗挂钩,说到底是人自己的勾心斗角。 长风接近战场的时候,大声喝道:“凤尾城边家,前来相助!魑魅魍魉,人人得而诛之!” 长直分了分心神,也是大声说道:“阁下宏恩大德,吾必将铭记于心!” 长风狞然一笑,心想本不该说这些废话的,他的胸臆之间,只觉畅快,如饮一坛老酒一般。随之“轰”地一声扑向了那妖兽首领。 长风的招式剑招都是大开大合,每一剑并没有着意去攻击那妖兽的要害,只是随意砍向它,“哐!哐!”的闷声不绝于耳。靠近的时候,长风甚至腾出手来,直往妖兽首领的头上招呼。他大笑如扫秋风落叶,竟似整个身体都贴向了那妖兽。 妖兽首领口吐白涎,刚才被长风大剑在背上硬拍了一记,虽然没有流血但已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它的眼神怨毒,确定无法全身而退,想到了这次的任务,身体往后急退,扯过另外一只妖兽挡在自己面前。它顿了顿,眼睛聚集成猩红的两点,体内突然涌现出恐怖的力量。一声炸响,它突然消失,而后化为一道幻影,冲向那三辆车中最前方那辆。 长直此时已经将自己的剑从被当了挡箭牌的妖兽锁骨上拔出,他看出妖兽首领的意图,大吃了一惊,来不及出声便追了过去。 长风双手握剑,凌空虚挥一记,大笑道:“奶奶的!这杂碎,还真是聪明!会使些阴谋诡计。” 他看到长直一脸紧张,只觉好笑,那妖兽首领要袭杀马车内的人,死便死矣,你再为他报仇便是!但是长风也明白,如果里面坐的是公子,自己非得拼命不可。然而公子又何须自己来救?如果是小姐呢?长风想到这里,握剑的手紧了几分,双眼一片血红。 妖兽首领双拳直接轰碎了那辆马车,连带着把拉车的犀兽伴着车骸一齐轰翻在了地上。它看了一眼,这辆马车居然是空的!他眼露凶光,看向靠后的那辆,一鼓作气冲了上去。 这时候拉车的犀兽挡在面前,抬头顶了一下。妖兽首领毫不在意,擎住犀兽的头,抓住五道鲜血淋漓的伤痕,它随之凌空一轰,直接轰碎了马车的罩头。 一个美妇人端坐车上,闭着眼睛毫不在意,似乎感受不到杀意的流动。而妇人的一旁盘起长发的小女生睁大眼睛,正一脸惊恐的看着妖兽首领。 妖兽首领森然一笑,毫不做作的冲向两女。堪堪追到的长直感觉已经来不及了—— “扑——!”的一声闷响,妖兽首领愕然发现自己的拳头被一个娇小的身体给挡住了!一个黑袍少年,浑身脏污,在母女面前侧着身子,用右臂生生的挡住了妖兽首领冲过来的劲力! 正是凤尾城边云决! “呃啊——!”妖兽首领看着这个自己仿佛一双手就可以捏碎所有骨头的小人儿,不由得大怒暴吼。边云决神色坚毅,丝毫不畏惧,抖了抖发麻发痛的手臂,饱含战意的看着身前的妖兽跃跃欲试。 一声闷响,一把长剑突然贯穿了妖兽首领的胸口。长直在妖兽首领身后,终于刺出这一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正要拔出来,但是那妖兽一声暴喝,胸口居然死死夹住了长剑。长直暗叫可恶!而那妖兽首领已经握拳轰向了边云决。 边云决急念之下没有丝毫要逃的想法,相反他同样伸出了自己的拳头—— 边云决随之整个身体被轰飞,他当即翻身站了起来,再次冲向那妖兽。 这时候一个更快的身影从他旁边冲了过去。 妖兽首领冲向那个身影,身体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凌空飞起,随之被巨大的惯性力牵引,砸向了前方。妖兽还想再动,浑身骨骼“咯咯”作响,竟然全部碎掉了。最后“嘭!”的一声,妖兽首领的头颅以一个极不科学的弯曲角度飞向了天空,妖兽残尸旁边蓦然多了一个身影。那身影着黑袍,仿佛要隐入傍晚的色调之中,妖兽残尸周身渗出泅泅的鲜血。 看到妖兽断颈喷涌的鲜血,车上的小女生并没有尖叫出声,只是咬住了两排贝齿,双手抓住旁边妇人的衣服,心跳实在难以压抑住。美妇人这时方才睁开了眼睛,看向妖兽旁的黑袍人时,睫毛颤动了一下。 黑袍人正是边锋! 边锋从长直旁边走过,长直似乎感受到一股压抑的气息,不由得低了低身子。长直恭敬说道:“阁下有劳。” 边锋一边走着并没有开口。边锋走到边云决面前,斥了一句:“胡闹!” 边云决一脸笑意的看着边锋,闻声后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忽然嘶了一口冷气,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又看了看车上那个明艳的小女生。 他伸出左手托着自己的右臂,转身朝长风走去。 而边锋看了一眼母女二人,又再看了一眼她们身后那辆安静的马车,眼中划过疑惑的神色。 第十九章 故人 残酷的战场上,伴着傍晚灰暗的光线,弥漫着肃杀与冷冽的气息。 边锋看着边云决转身去找长风为他疗伤,不由得暗自冷哼了一声。 此时战场逐渐安静下来,残余的妖兽并没有逃跑,因此都被围攻剿灭。妖兽虽然全军覆没,但是这边人员伤亡也十分惨重。空气中血腥气十足,到处可见妖兽与人的残尸,血液泅泅流动,渗透进大地里。 边锋看见那名中年武士向母女赔罪之后,没有将她们引向那辆没被袭击的车,而是将比较完好的那辆稍加修缮。边锋再看了一眼那位妇人,竟然是她?边锋思绪稍稍被撩*乱了一些,但是想了一下,还是不着痕迹的走了过去。 长直感受到边锋的脚步,恭敬行了一个礼,道:“感谢阁下的援助大恩!鄙人无能,难以护佐家主安全,以至于让邪祟惊扰到夫人和小姐。鄙贱之人身份低微,且待鄙家夫人与小姐休息片刻,安定心神,由夫人亲自向阁下致谢。” 边锋摇摇头,没有说话,正要掉头离开的时候,哪想那位夫人竟然叫住了他—— “大人请等一下!”声音清冽柔和如寒潭。 边锋叹了一口气,等着她的下文。 可儿微微搀着母亲,母亲神色犹然谨严如往常,但是可儿却察觉出了母亲藏着的急促。 妇人依然倾城,身着雕花上杉、单色下裙,脚上跟自己女儿一般穿着白袜木屐,一头秀发也是盘起。 妇人向边锋福了一礼,轻轻说道:“公子,妾身有礼了。” 边锋面容虽然清冷,但也确实极富年轻。所以妇人唤他公子,一旁的长直和可儿并没有感到错愕,倒是边锋心头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妇人继续说道:“世事沧桑,妖兽凶残,今番如若不是公子出手,想必妾身与小女已然身陨魂消矣。” 边锋还没有说什么,一旁的长直就已经一声不吭的跪下了。 “不不,长直大人快快请起!”妇人连忙说道:“我何尝是有意在归咎于长直大人。长直大人忠心耿耿卫护妾身母女二人,只有恩情,哪来过错?妾身并非一味偏激不明、短浅见利的村妇,长直大人尽管放开心,可儿柔弱,尚须大人扶持。” 长直站起身,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心中想到小姐,眼中已经慈和很多。 边锋字斟句酌,开口道:“夫人言重了。” 妇人说道:“公子义薄云天,施恩不图报,自是不在乎我们柔弱女子的性命,更不在意所谓的回报一二。但我们女儿家既在乎性命,知礼尚节更是重逾于此,救命之恩不敢有一日忘记。公子救我母女二人,妾身必定铭记心中,时时祈福,望能报于万一。来,可儿,且跪下向公子谢恩,公子可是救了你一命呢!” 这位美妇人自然是云州旧人,甫一见到她,便掀起了边锋心中的隐痛。但是她装作不认识自己,边锋也就乐得顺水推舟。 美妇人名叫云婉,原也是云家旁裔支系,多年前也是随母亲一起,前往云州。途中遇劫匪,幸得边锋的救援。劫匪与妖兽不同,劫匪更狠,务求赶尽杀绝,不漏身份。所以若没有边锋,一行人非得葬身平原不可。云婉是一个极聪慧而且富有心计的女子,偏执高傲,昔日边锋很吃了她一些苦头。就在边锋准备与爱妻衫儿离开云州之前,云婉都还找到自己,吐露仰慕之意。她却不知何时与何人已经成亲了。 她所说的,“救我母女二人”、“铭记心中”等语,前后呼应,似是而非,边锋大是头疼。 可儿听到母亲的话后顺从的屈身跪了下去。但是这时候边锋已经转过了身子,说:“不必了!”随之一股无形的气流托住了可儿的身体。 往事如烟乱,欲迷人眼。边锋只想站开了些,以免失于浑噩。 长直在一旁看出边锋托住可儿的门道,道:“此人精擅我云家御风术的门道,却不知道是谁?” 妇人缓缓道:“先前他的奴才不是已经说了吗?他们是凤尾城边家的人。” 长直这时候方才大惊,道:“竟然是他?这倒是没有想到!也对,云州大典在即,凤尾城城主焉能不在场?”边锋先前出手举重若轻,所以长直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份。这时候,长直方才望向妖兽首领伏尸的地方,只见四周积腐的落叶,一片片已经被风刃极干脆的切割成两半三半,长直的心中愈加的叹服。 妇人眼神明澈,没有说话,贝齿轻轻咬了咬红唇,并没有人看见。 边锋来到边云决和长风二人面前,长风正在打趣调笑边云决。 看见边锋过来,长风笑意犹然还在,说道:“胳膊是断了,不过十几天就能复原了。这小子真是拼命了,对上那畜牲的时候没有一点逃跑的意思,全力以赴。血性是够了,不过力道还是差了点儿!” 边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旋即说道:“妖兽近年来很少出没在官道附近,如今云家车队沾染上了,怕是后患无穷。” 长风这时候才收起笑意,问道:“那公子的意思呢?难道只能见死不救吗?” 边锋道:“你倒好心!” 长风正色道:“人与妖兽向来殊途。况且妖兽强过我们人太多,力量、数量、他们不须号召便能集结到一起,没有人的勾心斗角。如今雏岛百城勉强站稳脚跟,却远远不是妖兽的对手。今天云家车队遇难,我们见死不救。明天便会有更多的人见死不救,更多的人遇难。长此以往,百城危矣!” 边锋没想到长风居然讲了这么一番大道理,他慨叹道:“你可知今日你救他们,他日未必有人救你……”昔日边锋与爱妻云衫遇到长风的时候,长风已然孑然一身、独自流浪。何须细想,不出意外,长风的至亲好友当有为妖兽所害的。所以边锋倒也没有口出恶言,何况他也没有说,一定非要置身事外。 这时长直却已过来拜访。他向长风行了一礼,赞叹道:“阁下武技超群,修为盖世,真乃我辈之楷模!在下云氏门下一介武士长直,动问阁下大名?” 长风哈哈一笑,道:“大名不敢当,边家门下散客长风,英雄惜英雄,愿与阁下相交!”他倒先自夸自己为英雄。长风其实心细,他知云家痛失云州之后,至今偏居一隅,长直自称“云氏门下”,自有其意,所以他也不称自己是“凤尾城”的,免得刺到长直。为了不让长直想到他话中这一节,他又插科打诨,遮掩了去。 长直心中大喜,却又不说出来,只是重重的按了一下长风的肩膀。边云决从旁边看来,长直武士虽然身材伟长,毕竟还是逊了长风叔一筹。 边云决懒得听闲话,便不着痕迹的离开了。 长直这时方才恭恭敬敬的面向边锋,单膝跪下,唤道:“公子,云州旧人拜礼。” 边锋看了他一眼,道:“你却认得我?” 长直道:“我虽不认得公子,却还时时记得。昔年公子位居三星,风韵神采。彼时我不过是云泰老爷子手下无名小卒,曾有幸目睹一二风采。” 三星。昔年俊杰毕集云州,好事者以杀破狼三星分别指称其中最优秀的三人。其时边锋来自凤尾城,不为人注意,且修为也不算太强,但他对敌的气势却最为饱满,虽不贪恋斗战,但是战必不退。后来因为奇特际遇,边锋的修为大涨,方始为人所倚重。边锋被人称为“贪狼”,主刚正勇猛,且有机谋。 边锋道:“为什么最近遇到的每个陌生人都公子公子的叫我?公子不再是公子,我也无须是公子。”陌生人:兹然,云婉,长直。 长直只是称是,随后恭敬道:“我家夫人有请,希望公子不吝前往。” 母亲离开马车之后,可儿独自一个人坐着,思绪有一些起伏。 这时四周正在清理战场,血腥味愈发的浓了,而且气氛也厚重压抑了些。死的毕竟是旧日同僚,心情难免失落。而受了伤的,虽然因为身为武士,意志强硬,能够咬住牙不哼声,但偶尔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更显沉闷。 可儿从马车帘幕后面张望,虽然先前长直已经吩咐要将马车驱离这边先,但是母亲却阻止了他,道云家儿女焉能一生不上战场?早日看清楚一些以后便不会有那么多的苦楚。 可儿向来听母亲的话,所以强行压抑着胸口的呕意与恐惧,在马车里面,注视着外头发生的一切。 这时候可儿看到那个奇怪的边家小子,不修边幅,浑身邋遢,连云家最低下的奴仆都比他干净一些。 可儿很奇怪的是,他先前在危难时刻为什么要挡在自己身前?可儿从小不见外人,虽然通读书卷典籍,却一派天真烂漫。既不明白人情世故,便想不通边云决的做法。她认为人做出这等舍生忘死的举止,必有其缘由。难道他认识自己?难道他原本是父亲派来的?又或是自己的亲人么? 边云决却不知道有个女孩子在注视自己,他提着药材,一一临近每具妖兽尸体探寻,如果旁边已经有人了,是自己人他便吩咐那人走开,是云家的人,他便递给他一包药材,吩咐他给自己受伤的同僚敷上。然后边云决拔出匕首,在妖兽身上搅*弄片刻,找准位置以后便果断挖开,将其内丹取出。 可儿看着,当看到边云决挖开皮肉的时候她只觉浑身发颤。但是看到边云决取出内丹以后,一脸欣喜的模样,她又觉得大有意趣,看着看着竟似乎遗忘了四周的血腥与狰狞。 边锋依照长直所言,在一处僻静的地方找到了云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等着下文。 云婉看着已经垂垂坠下的夜色,并不回头,淡然道:“如今我孤儿寡母遭逢大难,虽然得边家相助,一时无尤,但只怕前路凶险,更甚万分。” 边锋道:“我却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 云婉心中一颤,急转过身。她先前不在人前认出边锋,只是想等着边锋开口认她。云婉收束杂念,道:“他是云朝。” “云朝……”边锋喃喃自语,想了起来,云朝也是云家正玄后裔,昔年虽修为不出众,但沉默寡言,少说多做,也算有才。突然,边锋一惊,道:“可是,他彼时就已经结婚了啊!” 云婉此时脸上一片凄婉,在边锋看来,与记忆中的偏激固执大相径庭。昔年边锋带着云衫将要离开云州之际,云婉迷晕云衫,不仅对边锋自荐枕席,而且存了两女侍一夫之意,愿意与边锋同归凤尾城。但是彼时边锋既感念云衫对自己情深意重,焉能再娶一女,侮她逆她?又发怒于云婉竟然迷晕爱妻。所以斩钉截铁,拒绝了她,甚至不惜口出恶言。 云婉道:“鄙贱之人,比不得她人高贵,为婢为妾,有何怨言?”昔日边锋拒绝云婉,云婉只当他看重云衫是老城主的亲孙女,而自己只是一个云氏旁裔,时常怨天尤人。其实云婉彼时智计无双,待人接物,无不老辣稳重,人称“女公子”,又何须妄自菲薄?边锋对云衫一往情深而视其她女子如草芥,倒是情之一字害人了。 边锋慨叹,问了云婉一些情况。自己拒绝她以后,她便下嫁有妇之夫,颇像是自暴自弃,又仿佛是出于报复,好像自己命运越不堪,边锋的过错便越多了一分,内心便更歉疚一分。直到知道她一直居住在离凤尾城不远的北具城时,边锋方才说道:“这么多年,如若是知道你就在北具城,时常抽出残步,去看一看你,也是好的。”他不表现出见到故人以后、感念爱妻伤逝之情,却在尽心安慰云婉。 云婉面色凄然,道:“当年我本要你知我下嫁之事,甜月蜜日之时,心中总不得安宁。没想到世事弄人,我的事你既一概不知,而衫儿……” 边锋忽然制止了她,随即深吸了一口气,道:“今晚应有月色,前路尚有危险,说不得我们要连夜赶路了。官道虽然近些,但是毕竟走不得了,我们只能绕远路,但总归也不过七八日的耽搁。” 边锋说罢,便要急急离开,最后还是停下,说了一句:“你放心,有我在,势必要护得你母女二人周全。” 身后,云婉的身影在琥珀蓝的夜空烘托下有如一棵安静的绿树。 深夜,此处人迹不再。 月光如洗,此处的战场安谧宁静,一切的血腥和杀戮仿佛早已经被掩盖。突然,在空间的某一处,月光的轨迹蓦地弯折,空气一滞。空中随之幻化出一个沉重狰狞的兽影。 那兽影掉落在地上,滚了两滚,激起“飒飒”的声音。那兽影身体周围空间扭曲着,随之幻化成了一个妖异的青年。青年身材较之兽影小了数倍,便如同人类青年一般。青年头发墨绿,眼睛仿佛隐藏着极大的隐忍。他环首看了看四周的血迹和妖兽尸体,突然轻轻一笑,右手握紧,天地间的灵气随之肆虐开来,将四周树木拉扯得不住晃动,树叶萧萧直下,飞舞空中。 他望了望大道延伸到十万大山的方向,又看了看身后那广阔的天地,沉思片刻,面向之前车队来时的方向。他的视线穿过树丛,看向那俯视天地的圆月,伸出双手仿佛要拥抱它。妖异青年深呼吸了一下,久久,仿佛沐浴满了皎洁的月光,心神一动之下,骤然消失于这片空间…… 第二十章 谁家玉箫 十万大山妖兽向来肆虐,如长风所说,它们为数众多,如洪水肆虐,有风火之势,且它们不像人类一般,据城而守,各自为战。 妖兽步入守势的起点是昔年的云州老太爷,倥偬一生,没想到在晚年的时候,只身独入十万大山,竟然给他找到了妖兽的一处圣地。 云老太爷侥幸杀死一长老,名声瞬间传遍雏岛,各地豪强齐聚云州。 边锋那个时候恰逢游历,进了云州城。 妖兽长老化作兽形的头颅,被云老太爷带回了云州,高挂城头,四方人士不惜远道而来欣赏仰望。云老太爷一战封神。然而在云老太爷的封神大典之上,一个妖异青年只身闯入,要与云老太爷一决死战,战胜则不仅取走城头那颗头颅,而且云老太爷的头颅也要顺便割去,战不胜,则身死而已,何足道哉! 云老太爷哈哈大笑,慨然应战。 云老太爷不愿意说,但是云家的人知道他因为与妖兽长老恶战,早已落下了暗疾,在封神的那一刻,修为造诣已然止步巅峰。云家人心急如焚。 战斗在云州演武场展开,众目睽睽之下,云老太爷很快被妖异青年压制住。 千钧一发之时,云家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加入了战斗。 妖异青年无所畏惧,之后,无名小卒边锋出于意气,也站了出来。 云老太爷退下,两个年轻人以一敌二。 两个年轻人,一个从十万大山出来的妖异青年,彼时并称“杀破狼”三星。 边家和云家车队连夜趁月急行,到了白天,依然没有耽搁,继续行进。妖兽现身并且袭击人类还是在许久以前,但是记忆犹然鲜活而且刺痛人心。曾经有一组两百余人的车队,实力极为强劲,在遭受到妖兽的突袭以后,因为自信心的缘故,仍然按照既定计划行进。到了夜晚,夜色款款的时候,一场屠杀不速而至,整片营区瞬间被血腥气所笼罩。 当人们找到那片营区的时候,触目惊心的行为艺术凝固了每个人的双眼。所有人都死了,而且不留全尸。 所以边锋一路上总是在思忖妖兽骤然出现背后所揭露的秘密,总觉得有一股山雨欲来的大势。 整个边家车队,只有决儿是第一次跑车,也只有他依然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新奇有趣。 两家车队联营驻扎在一处堰塞湖的时候,边云决极热心的四处奔走,帮忙绑支帐篷,抑或是停放辎重物品。以前边云决只是向往和想象外出野营是怎样的场景,真实经历以后,才发现有那么多的细化,每一步、每一处都有分工和学问。比如在野营的时候,有一件事情非常重要,关系到全队的士气,如果忽视,长此以往,车队里面必将死气沉沉,难有生气——吃的。如果吃的东西不好:只有干豆、肉干,烤肉不熟或者糊了,或者没有烤肉,作料不全,色香味不具,这在车队里面是无法想象的。车队里面的火头军一定有一手好厨艺,这很重要,所以边云决乐此不疲的跟着自家火头军学习,并且想象着烤肉给敏敏吃的场景。 雏岛很多地方如今看来人迹罕至,山木野*合,到处好一副原始地貌。但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在地图上有标注,并且拥有自己的名字。斜贯十万大山的那条官道,名叫盘古大道,在妖兽匿迹以后由一条入十万大山的小路发展而成。这条小路以往只有猎魔人才会经过,猎魔人从这里深入十万大山,猎取妖兽,然后全身而退,整个过程行走于刀尖之上,愈凶险,回报便愈丰厚。盘古大道的尽头由云州派人把守,那里有两座大山,与屏障镜子无异,唤作屏山。屏山过后,便是一处平整浩阔的大平原,并且渐渐开始有了尘世的云烟,大平原的名字便叫做大平原,而云州城,便坐落在大平原之内,坐拥幅员辽阔的大平原。 两家车队弃盘古大道的捷径不用,而是往东边百荒山方向绕了远路。急行军至此处堰塞湖的时候,距离先前妖兽突袭云家车队的事发地虽不足六十里,但是端的是险峻难走、猿鹤无踪。 边锋却明白,这里距离事发地太近,对人来说似乎荒芜险远,但这只是假象,妖兽如果蓄意要追上来,不过转瞬即至。斥候已经放出,他也只能稍稍缓心。本来车队辎重与先行队是分开的,但是现在却非得在一起不可。 长风再次给边云决检查完手臂,确认问题不大之后,看他实在坐不住的样子,不由好笑问道:“到底什么东西在吸引你?看你整天兴奋不已的样儿。” 边云决道:“这一切。” 长风道:“你也不是没有离开过凤尾城,怎么如今反而像个初哥似的,什么都要摸够了才进去?” 边云决愣了一下,道:“什么?” 长风不答,道:“公子曾经说过一个词语,叫‘纸上谈兵’,永远不要试图去揣测一件事,而是这件事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就像打仗,打仗便是要吃饭,要休息,要睡觉,要打仗,要死人……这些不是虚无缥缈的幻象,而是理所当然,这很重要!” 边云决道:“这不挺有意思的吗?” 长风道:“你……你丫的可以去当个保镖武士了!” 边云决道:“嗯,也行!” 长风道:“所以啊,你应当记住,你并不是一个保镖武士,有些东西你需要学习,有些东西则毫无必要。你是边家的世子,凤尾城未来的城主,这是你的身份,也是方向。” 边云决微微一笑,道:“叔,我知道。” 长风忽然侧耳倾听,风声响动。营地里一处大的篝火点燃之后,来往的武士正在篝火中取走火种,大火“忽”的一声便骤然熄灭。 所有人走出了帐篷,拔出刀剑的声音次第响起,然后便是片刻的寂静。 天色并没有大黑,只是如今这个时刻虽不算要命,但也十分危险。所有人一日一夜急行,尚未得到休养。此处视界封闭,如果有敌袭,不可避免,只能背对堰塞湖一战。 它们从黑暗中出现。 边云决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赶忙拍着长风的肩膀悄声急促说道:“叔,拿把剑来!快点……” 妖兽步步紧逼,仿若无声的死神。 而武士们一步步向堰塞湖后退。 战斗开始前有如大雨前的宁静,战斗开始后一切便干脆得多了。 边钧长剑挥舞,看到边云决像鬼魂似的从自己旁边突然经过,他喊道:“边云决!” 只见边云决朝他咧嘴一笑,手中同样握着长剑,然后将一只跃上半空的妖兽凌空劈死。 妖兽开始冲击辎重,帐篷被它们粗暴的撞倒,然后撕成碎片。 它们的数量太多了,边云决在武士们守住阵线的时候,四处游走,收割生命。 四周的树木忽然发出“吱呀”的声音,如同在伸展腰肢一般。 阵线前沿独守一方的边锋眉头一皱,将手中的一只兽臂掷下。 那“吱呀”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如同万蚁噬堤,又有如春树新芽,不仅从空气中传来,而且从地下传上来,大地仿佛活了过来一般。 边锋大声一喊:“长风!” 长风迅速过来代替了他的位置,轻轻说道:“公子,要不要帮忙?” 边锋头也没回,朝大山深处走去,道:“不用。” 战斗仍然在继续,化形一半的妖兽简直就是最精锐的兵源,他们悍不畏死,他们令行必从,他们既拥有原始野兽的凶悍,又带有一些妖孽的智慧,并且恰到好处。 风中,喊杀声中,刀剑与利爪的碰撞声中突然传来一个急切的呼唤声—— “可儿,可儿……” 这真是,云可儿是女孩子,天生爱洁。车队日夜急行,云可儿在马车里面甚是憋闷。到了停下驻营的时候,走下来,看到如同山眼一般的堰塞湖,自然心生喜悦。武士们舀水饮马补给,她便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慢慢蹲下来,将水掬在手中。水,是大地之精,简单的形体中蕴含有别致的美。 战斗开始后,她还不*明真相,幸而是在大后方。 等到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已然回不了马车了。武士们三个三个的结合在一起,交错站立,与妖兽搏斗。血腥气吹了过来,云可儿的面色苍白。她的四肢甚至有些发软,动弹不得,这时候她方才明白女孩子所天生具备的软弱。 武士们的阵型虽然没有散,而且还没有出现大的伤亡,但阵型被压缩得越来越小了。等到阵型被压缩成一团的时候,那妖兽们需要全力以赴的就只有小小的一个点,冲垮这个点,人类武士便会顷刻间崩溃。 这时候骆驼上最后一根稻草出现了,从远处黑暗里,一根根细长的柳树枝,从堰塞湖水面上飞过,激起丝丝涟漪。 这些柳树枝如同情人的手一般,轻柔的缠住武士们的手或脚,然后化作死神之镰,将他们拖下水。不久,从水下便传来大片大片的殷红的血迹。 阵型开始出现骚动,武士们大声呼喊。 长风依然坚持在阵型的最前沿,在其他人缓缓收拢阵型的时候,他一个人仍然没有退一步。他就仿佛是整个人类阵地的剑尖。 他听到后面的骚动,骂了声“妈的!”然后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先前在咧嘴的时候,被他劈开的一只妖兽鲜血喷洒,进了他的嘴巴。 云可儿躲在草里,周围的一切仿若来自地狱的幻象。 终于,这幻象要将她拉走了。 一根柳树枝缠住了她的腰,然后在她来不及呼喊之前,便迅速把她拉朝向湖水。 危急时刻,云可儿的手忽然被拉住了。 边云决险之又险的抓住了云可儿的手,只觉触感一片柔软。他越过云可儿的身体,将那根柳树枝一下斩断。 云可儿在地上骤停,吃痛哼了一声。 边云决收剑,朝她笑了一下。 云可儿心里闪过一片柔软,在所有人都肃穆严谨的时候,有个人对你温蔼的一下委实让人感激。云可儿还来不及回应,一根柳树枝从水中窜出,缠住边云决的脖子,将他拉入了水中。整个过程有如电光火石。 远处,马车里,云夫人压抑住语气中的颤抖,问道:“找到可儿没有?” 长直也很着急,忙应道:“夫人,战局复杂,实在是难以寻找!”他为了避免妖兽冲撞到马车,总是硬碰硬,这样便大耗体力,说话的时候还在不断喘气。 夫人道:“我问你她在哪里?”云夫人竟然是少有的语气中带着怒意。 长直无言,一只妖兽瞬间在他的后背上留下了三道血痕。长直长剑后刺,在转身的那一刻,长剑随之挥舞,将来袭的妖兽头颅斩下。 云夫人看着长直的伤口出神。长直大声道:“夫人,恐怕仅凭人力难以守住……” 云夫人摇了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 长直大声喊道:“夫人!” 云可儿心惊胆战,看着涟漪处,期待边云决会突然从那里原地出现。然而涟漪越来越轻,根本没有边云决的身影。 人类武士濒临崩溃边缘。 箫声忽起。 风声吹过了山林,如同有人品玉箫。 这箫声传来,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山林阴翳,分辨不出这声音从哪里传来。 箫声初始缱绻,仿佛是情人的呢声喃语,她在拥抱着你,温柔的抚摸着,似乎在挽留即将远行的良人。 树木摇曳,山石空洞,一阵又一阵的杂音想要盖过箫声。 箫声由缓入疾,如异军突起,瞬间充满了肃杀之意。箫声愈发清越,仿佛要刺破天空的云雀,然后急转直下,再次舒缓下来,如同鸾凤俯视她的百鸟臣民,然后从它们的头上飞过。 箫声渐渐微弱,妖兽们吃了一惊,仿佛被人追赶,开始四散逃离。 长风骂骂咧咧,还朝前追了几步。 云可儿潸然欲泣,这时候一声水响,边云决从水中跳了出来,“呸呸呸”的吐了几口水,然后一抹脸,看到云可儿嘴角笑容像花儿一般绽放。 远处,边锋出现,云夫人跟着他的身后,他沉声说道:“说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妖兽出现并且袭击人类,这是一桩大事,而妖兽两次袭击同样的人,那便不是一个巧合。 云夫人闭口不言,边锋凝视着她的脸,说道:“云朝?” 云夫人道:“与他无关,如今云家争权夺势已经日趋白热化,他身为家主,很多事情根本顾不过来。” 边锋道:“到底是谁?” 云夫人道:“谁呢?有可能是云家的仇敌,云家开拓新城的时候得罪了很多人。有可能是云家内部云朝的仇敌。当然也有可能是云朝的正妻,她的儿子在一年前病死,哼,她还对外宣称是战死的。我们孤儿寡母回来她当然会担心。” 边锋道:“那你便束手待缚了么?”没有人敢大张旗鼓跟妖兽勾结,这是一个天堑,容不得逾越。这是令边锋震怒的地方。 云夫人道:“哼!怎么样呢?那些人,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说着,她的目光转向云家的另外一辆马车。 云夫人悄声对边锋道:“马车里面,有两具重装武士。” 边锋吃了一惊,几乎没反应过来。 边锋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云夫人道:“谁容不得我,我便容不得谁。” 边锋轻轻道:“所以云家第一次遇袭的时候,如果没有我边家的帮助,你们也能安然度过难关了?” 云夫人道:“它们体内的核心动力有限,我根本没有打算动用这两具重装武士。” 边锋继续道:“那刚才千钧一发的时候,你打算动用吗?” 云夫人轻笑道:“这些畜生只是刽子手手中的剑,没有看到幕后者,我根本不会动用的。” 边锋道:“那么死伤那么多,你也是毫不在意的,即使那是不必要的?” 云夫人道:“这是他们的使命,如果没有那么多假设条件,那他们生来便是为保护主子而死。想一想,两具重装武士何必动用,他们或许根本不存在。那么这些武士们死得其所。” 边锋没有再说话,静静转身离开。 云夫人在后面唤他,他也没有应,他明白过来,女公子依然是女公子,云婉依然是云婉,一切都没有变。 “什么?”边钧听到边锋的叙述,哑然一笑,随之看了长风一眼。 长风正在用滑石摩挲长剑上的缺口,他的剑就是一般的精钢剑,不是什么宝贝,一番砍杀下来,早已崩裂了许多缺口。 长风抬起头,咧嘴一笑。 边钧道:“我们本来也有一具重装武士的。” 重装武士,乃是从西土传来的隐秘科技,以人力借助钢铁和妖兽魔核的力量,充分结合之下,形成强大的战争机器。 多年前,曾经有西土巫师主动登门,谈及长风的时候,说他身材伟岸,很适合改造成重装武士。 彼时边家已经应允了,然而游历归来的边锋知道后则一口拒绝。 边云决和云可儿站在一起,湖水中柳树枝突然没了生气,收缩干枯成了普通的柳树枝。一颗颗星星一般的光莹从它们身上渗出,漂浮在湖水之上。 绿幽幽的冷莹,仿佛水面上飞动的小虫子。 云可儿赞叹道:“好美啊!” 边云决道:“是么?是有点!” 许多年后,边云决记起,这竟是他对云可儿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十一章 四宫六合 重装武士,为战争而生的机器。在西土原本是用于地上堡垒和地下宫殿的防御工具。西土人创造了伟大的地下科技,他们在地下修建了星罗棋布的管道、沟渠、道路,到最后他们把宫殿和家人也搬进了地下。地下拥有数不尽的财宝和金子,在他们与自己的财富同眠的时候,需要有一种他们绝对相信的武器工具保障他们的安全。人是不行的,人为金子而战,焉知不会为了金子再杀掉自己的雇主。重装武士应运而生。 相比之下,重装武士已经不能再算作是人。沉重的盔甲成为了武士的牢笼,而里面复杂的线路则是束缚武士的锁链。武士如行尸走肉,重装武士这具机器所要借用的,仅仅是他们身为人的战斗本能,挥、劈、砍、挡。 重装武士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还不能移动。当时一支两千人的部队听命于一方进军,而另一方则拥有一名重装武士,守住一座长桥。最后的战绩是两千人仅剩八百人,而重装武士巍然伫立,在长桥之上仿佛等待每个英雄前去挑战的怪物。只是与史诗传说所讲的不同,是英雄而非怪物的头被斩下来。最后不得已,英雄们炸掉了那座长桥,而选择另外架设浮桥,方才通过这一次考验。 重装武士传入雏岛的时间并不长,雏岛百城之外还有一城,名叫壬城,壬城坐落在十万大山之内,与妖兽共享领地。重装武士第一次出现在雏岛,便是出现在那里。传言那半年时间里,壬城收购了几乎所能找到的所有钢铁、兽核……铁匠们人数众多,被安置在一片广阔的大田里,大田只有简陋的遮挡物。每天,浓烟升起,然后便是“叮叮当当”响亮的打铁的声音。 有意思的是,中土与之对应的则有符甲。符甲令人惊讶的地方在于,一个没有生命的草人,只要贴上一张燃烧的符纸,便能令它动起来。而更复杂的符甲工序则更加繁多,总之万变不离其宗,都是用手段赋予生命。那些复杂难言的符文仿佛就是上天描绘万物的文字。中土很多练气士常常说道自己能够不死,而在他们死后,弟子用宝鼎祭祀他们的遗体,一个传自上古的仪式结束之后,他们往往能够死而复生。虽然他们,不再是他们。 山林险远深幽,在车队绑扎货物、饮马晨炊之后,边云决跟着父亲,前去探索道路,长风、长直还有另外几个武士亦在此列。 在丛林之中穿行,艳阳高照酷热难当还在其次,最难受的是滂沱大雨不速而至,盖住所有的气味和痕迹。如今对两家车队所处的位置,在边云决看来,其实就是迷路了。到处是山林灌木,偶尔杂石成堆,而你再走远一点可以看到几乎一模一样的石堆,根本分辨不出来。身处其中既没有方向感,也感受不到一丝人气,偶尔几声猴啼鸟鸣,总是回环往复,催得人想要坐下来,好好休息休息。 而领路的几个人,父亲长风他们,总是面无表情,脸上偶尔露出一点变化也好像是在说,我知道路,我比你们优越。 终于,顺着长风所指的地方,边云决看到一座与旁的不同的大山。这山名叫百荒山,长风说看到它便说明路走到了一半。百荒山山色荒芜,而山顶不知为何隐隐有积雪。边云决边走边注视着它,发现离它永远是这般距离,既远不了,也近不了。 一路无话,几个人翻山越岭,离车队越来越远。边云决虽然记着路程,但如果要他独自回去找到车队,他仍然不是很有信心。 前面的人忽然在一个山冈上停了下来,边云决觉得有一些奇怪,跟着上去。结果边云决吓了一跳,在下方不远处,竟然有一个大大的客栈。 边云决往天上看了看,没有看到太阳,实在不知道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的。但是他明白,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出现一个客栈,不是自己看错了,那便是开客栈的人疯了。边云决看了看其他人,他们的表情跟便秘了似的,愁眉苦脸,这样,他们都看到了这个客栈。 长风脸色凝重,干干的笑了一声,道:“怎么说?” 长直说道:“我在北边看到过,那里时常有人在野外开客栈,其实跟雇佣兵无异,就是你出钱,他出力,保障你一晚的安全。却没想到有人把客栈开到了这里,倒像是专门为我们而开的。” 边锋看了众人一眼,然后率先踏步。一行人朝那客栈行去,边云决已经抢先走在了队伍的前面。越靠近,边云决便听到越沸腾的人声,听起来不错,这客栈的人似乎不少。而一旁的长风长直,听到人声鼎沸,心里反而越发的揪紧了些。 一行人来到客栈门口,门没关,大家可以看到里面来来往往的伙计,还有几个正在大快朵颐的食客。 长直道:“北边的雇佣兵客栈绝对不会这么热闹,而且雇佣兵客栈会在门前挂上灯笼,一个灯笼表示接待一拨人,没有灯笼则表示客满。这里可看不到一个灯笼。”说着,一个笑盈盈的伙计早已经迎了上来,手舞足蹈,招呼着众人进去。 边锋微微一笑,越过门槛,走了进去。第二个进去的是边云决。 众人进去的时候,首先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面有一棵十分惹眼的榕树,挺拔、茁壮、苍劲,而榕树下有两个人,一个人年轻俊秀,而另外一个粗壮憨厚。两人围坐一个石桩,正在对着一盘围棋苦思冥想,久久的没有动一颗子。那粗壮汉子,短衣麻布,脚下有一把斧子,已经接近腐烂风化。 众人回转眼神,进了厅内,当下就有伙计端了一壶茶过来,茶水虽然冰凉而没有热气,但大伙儿并不在意。 那伙计看到没有杯盏,随之大呼小叫着进了内厅,似乎去找杯子去了。 边云决看去,这厅内的布置虽然极简单,但竟是见所未见过。客栈虽然没有二楼,但是在正后面,偏偏有上二楼的梯子。桌子是四方八仙桌,摆满了八张凳子,都用褐红漆漆上了。有的桌子旁边还有青石青松三面屏风,极是精巧,这种东西在雏岛根本不会有。而墙角附近摆放的盆栽,疏疏朗朗,仿佛在嘲笑边云决的无知一般。正上方,一块牌匾上写着“宾客云集”,雏岛虽然也通行中土的象形文字,但是这种方正质朴的字体却从没有在雏岛出现过。 边锋犹然端坐,欣赏着一旁食客桌上的精美瓷器,这时伙计笑眯眯从内厅出来,两只手上极夸张的分别叠着十几个杯子。 众人只觉怪异,却没有开口。那伙计将杯子一个一个的散到每个人的面前,一只手的杯子都还没有散完。然后他又将剩下的杯子再度一个一个的按人次摆好,摆完之后他又准备将另一只手的杯子散发给众人。这时候那伙计不知为何,踉跄了一下,手上叠好的杯子往一边倾倒。边锋伸出两指,帮他接住了杯子。他用手挠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微微一笑,伸手准备去接杯子。 边锋心神一动,伸手掐住了他的手腕。 伙计吃痛,发出“哼哼”的声音。 随后他龇牙咧嘴,喝斥边锋。边锋轻轻放开,那伙计便往后退去。 一阵穿堂风吹来,寒冷异常,周围场景不住幻化。 边云决微微的遮了一下眼睛,再看时,发现整个客栈凭空消失不见,有的只是荒凉的山石和枯枝。 二十几只猴子叽叽喳喳,在树上翻筋斗、倒挂,对着众人龇牙咧嘴,仿佛在嘲笑什么。有几只猴子还把红秃秃的屁股对过来,放了几个臭屁。 猴子吵闹了一会儿便叫嚷着离开了。众人这时才发现,所有的桌子,都有烧焦了的痕迹。 不远处,先前正在专心致志下棋的两个人,这时候居然还在,似乎并不受周围事物的影响。 边锋上前,伸手按在年轻人的肩膀之上。一股异样的感觉传过来,接着,一道气息从下棋的两人的足底出发,渐渐蔓延至上面。边锋在那道气息将要触碰到自己的时候,险之又险的避开了。 然后下棋的两个人在一瞬间急速衰老、腐朽,最后身着的衣物如同枯叶一般碎开,露出了里面的枯骨。 边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上面沾染上了难以清洗的灰黑的异物。 两张破旧的纸片从石桩之上随风飞出,边锋伸手接过。 纸传自中土,乃是一皇朝内廷的宦官所发明。传到雏岛以后,因为时间不长,所以尚未普及。因为纸之一物,平民百姓既用不上,而王胄贵族却更喜欢用高贵的绢布丝绸。 边锋看了一眼,可以确定这的确是中土的东西。 其中一张纸写着一个药方子,边云决在旁边凑着也看了,勉强能够读懂上面的字体: “天山雪莲——二十五斤; 西藏红花——二十三斤; 冬虫夏草——五斤; 灵芝——十五斤; 茯苓——二十斤; 天南星——二十斤; 海龙——二十条; 海马——二十条; 牛黄——十八斤; 熊胆——十五斤; 蛤蚧——四对; 丁香——十八斤; 当归——十五斤; 干木瓜——一百斤。” 边云决看到这些,仍然不以为奇,他毕竟不是抓药的,也认不得许多药材,等看到下面一条的时候,他方才吓了一跳——“鲛珠——半斛” 对于鲛珠来说,世间公然传世的恐怕只有二三十颗,而其中还有不少是泣血珠,成色差了不少。半斛鲛珠,怕不有百二十颗,边云决心想写这个东西的人却没必要吹牛皮吧? 接下来的许多东西,诸多奇物混杂在一起,令人根本难以推想这副药单子究竟是治病救人的还是根本就拿来当饭吃的。边云决看了哩哩啦啦一大堆便没有再看,而是等着看另外一张单子。 另外一张单子要熟悉许多,是行旅所用的货物清单,边云决也跟着家中车队武士见到过。而其中第一条就吓到边云决了——“行营帐篷——一千顶” 行营帐篷,一千顶! 边云决左右四顾,想象这里曾经有过这么一支队伍经过的场景。边家车队的帐篷一顶是可以住两个人的,按照相同规模的话,这里曾经有一支起码两千人的车队走过。 此外,清单还记载有: “龙涎香; 银蛇丹; 檀木; 丹砂; 金银紫黑黄五种符箓; 降龙木; 引雷竹; 桃木剑; ……” 边云决粗略一看,密密麻麻,写满了各色东西。 边锋看到后面,看到了“山精”一物。此乃练气士口中所语,山精号称至阳之物。传言每座山的深处皆有如钟乳笋膏一类的精华,名为山精。中土曾经每每有练气士鼓动君主开挖大山找寻山精,搞得民不聊生。 再到后面皆是一些至阳之物,众人看完,都不解其意,然而往四周看时,都感觉冥冥中有个人在注视着大家一般。 众人打算迅速离开这里,发现一路上竟然有各色风化腐烂的刀剑铠甲等物,似乎原本被山石杂叶枯枝给盖住了,又被树上的猴子给翻腾了出来。此外众人还看到零零散散的骸骨。 大家凭借记忆,却对这里曾经经过的那一支车队毫无印象。 众人走着走着,发现周围的树木渐渐变成了相同的一种,而且一般大小。 四面八方的树木总是把众人绕回到原来的地方。 大家再走,走到一半便明白了这是一座阵法。 四宫六合阵。 边云决听老司事讲述过类似的知识。 说起来,阵法乃是人为制定相应的规则,是一种高深的游戏。你若按照规则与阵法斗智斗勇,胜了,则安然无事,败了,恐怕会走入死门,成为牺牲品。 每座阵法都有自己的漏洞,如果找到了漏洞,那么便可以越过游戏规则,直接破阵。 边云决伸手按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 边锋则毫不着急,转头看向长风说:“你还记得怎么走么?” 长风笑了一下:“很多东西我都忘了,这个我倒偏偏记得。” 边锋退出一个身位,向长风举了个邀请的手势。 长风呵呵哈哈,满是不羁的笑意。 生黄钟术,以下生者,倍其实,三其法。以上生者,四其实,三其法。上九。商八,羽七,角六,宫五,徵九。置一而九,以三为法。音始于宫,穷于角;始于一,终于十,曰四宫六合。 众人走出四宫六合阵之后,边锋吩咐道:“通知后面的车队,让他们务必改道。” 第二十二章 独擅 车队再次下营的时候,这已经是边云决见到的第四眼堰塞湖了。 这些湖泊因为各种各样的情形而产生,然后又会很快消失。 可以把他们看做是雨后春笋,抑或是新鲜娇嫩的木耳,转瞬忽如,出现得诧异,消失得干净。 只有丛林才能完整探知到她们的存在,小虾小虫以及诸多水生物会适时出现,而且丛林不会忘记她们,她们周围会快速长满水草苔藓,一圈又一圈,如同光环与王冠。 当人类占据堰塞湖的时候,所有按常前来汲水的动物们便不得不失意离开。 人类和他们的畜生不会像丛林动物一样脚步轻柔,干净原始的苔藓之上被踩出杂乱无章的印记。这里嘈杂,即使没有一个人说话,也会显得十分喧嚣,况且火把燃起的时候,那咆哮的火焰,仿佛能够吞噬一切。当看到火焰的时候,或许动物们的心里这样想着,世界便是这般完了的,无边无际的大火,迅速蔓延整片世界,然后烧光一切,世界便是这般结束了的。 堰塞湖内轻烟袅绕,光滑安静,愈发显得如一方璞玉。 边云决面朝湖泊,心神却完全不在上面。 他向人群中看了一眼,开始抽身向外面走去。 边云决沿着回路,刚才的那座四宫六合阵,他想回去看看。 夜晚的虫鸣渐渐响起,时常有风吹着草絮乱飘。边云决甚至见过一种草木,成千上万的怀抱成一团,然后借助风的力量远行,到了肥沃的土地上以后,它们四散开,扎根于此。 边云决知道车队外放的斥候的布置,所以轻易的就避开了。他一个人行走于荒路上,不知道为何,突然想起了老司事。 边云决身上所穿的黑袍就是老司事赠送的成年礼。在以前,在凤尾城,边云决习惯早起,时常独自一个人走在幽冷的街道上,总是一个人独自爬上海神庙。海神庙里,那个老司事仿佛从未沉眠,如山岳般巍峨,如水井般深邃。他总是盘坐在庙里的正中央,见到边云决过来,便会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但决不首先说话。 边云决想起了他,仿佛自己是要去见他一般。 边云决走了约摸三二里,到了一个山口,他停了下来。他开始用心感知空间中的气息流动。何谓阵法?阵法即是化腐朽为神奇。曾经有一个阵法大家,在自己的茅棚前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但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两棵树,便具有了不简单的气质,它们仿佛能够勾兑这天地间的灵气,偷天换日。后来,无数的山兔受到两棵枣树勾画的阵法的蛊惑,开始成群结队的冲到树上撞死。阵法大家慨叹之下,用锄头将其中一棵树伐去,方才破了阵法。 云家御风术有一法名为“开风眼”,用草茎土块堆砌便能够招来天风,其实也算是阵法。 边云决凝神潜听,感知到了四宫六合阵的方位。 忽然,一丝淡淡的芳香飘进了边云决的鼻子。 他鼻翼轻轻抖了抖,心神微动,隐匿身形,朝后面摸了过去。 果然,果然是云可儿在后面。 边云决经常有很多恶趣味。有时候作弄敏敏,把不同味道的海鱼扇贝等物搅在一起,然后告诉敏敏这是很恶心的食物,结果敏敏一连几天吃饭的时候都会想起那种食物。海神庙老司事,边云决曾经猜想过,他衣食穿睡是怎样的?他是不是就总是穿着这么一件黑袍,然后从来不睡觉?在车队行进的时候,丛林内气闷难耐,走路尚且须得忍受,边云决就想,云家母女在马车里面不更加难捱么?汗熏~汗蒸,那该是怎样一副场景? 后来边云决才知道,原来马车宽大的绸垫下面竟然有寒玉,寒玉四季冰寒,身处其中,自然不会出现边云决想象的那些场景。 云可儿带有天然的体香,那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味道,如同边云决吃过的一种糕点,清香通透,又仿佛翻开的一本书,从中透出书香袅袅。边云决想起来了,那应该是凤尾城外竹林,雨后风来,竹林轻轻摇曳,枝节吱呀作响,身处其间,所闻到的味道。 虽然如此,云可儿却不像敏敏一般,两个人是一般的好看,但是敏敏是那种明艳的,在人群中会一下子就被发现。云可儿却妩媚而失高傲,平易近人,如同清茶青山,令人眼前一亮,又不至于束之高阁,令人望而生畏,拒人以千里之外。 边云决远远的轻轻开口,以免吓到这只天鹅:“可儿,你在这里干什么?” 然而云可儿还是吓了一跳,接着道:“我不知道,我在湖边看到你,不知不觉就跟了过来,但是天很黑,我回不去了!” 黑暗中,边云决的目光灼灼,看到云可儿神色中带着故作镇定的紧张。 边云决道:“你等一下。” 然后边云决将自己的贴身衣物脱了下来,是极薄极柔软的布料,他将衣物缠在了一根木棒之上,然后找到一处树洞,在里面搅了满满的树脂,形成了一个简易的火把。边云决用打火石将火把点燃,“嘭”的一声,霎时明亮,不远处的云可儿走了过来。 边云决与白天不同,如今他仅仅是背负着一把铁剑,就把身上的稚气与和婉给隐去了,身上透出几分英武与果决。云可儿眼前一亮,觉得此时的边云决仿佛是书中游历天下的行道人。 两个人上了山头,风声霎时间大了,火把摇晃不已。 边云决将火把往前一伸,远处树林仿佛一片蛰伏的海洋。 云可儿问道:“你晚上出来做什么?” 边云决解释道:“今天先行队发现了一座四宫六合阵,我想去看看。” “四宫六合阵……”云可儿轻轻重复,道:“所以才叫车队绕道是么?” 边云决一笑,点头道:“四宫六合阵是中土昔日一个君王御驾亲征,他手下的大将为他演练的一座军阵,我们边家的大同风伐里面曾经讲述过这座大阵。人越多便可以发挥越大的威力,但是四宫六合阵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就是围困。” 云可儿道:“围困?” 边云决道:“这座大阵不仅长风叔会走,我父亲也会走,连我也不至于直接走进死门。然而它里面可能围困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叫车队绕道便是以安全为重。但是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昔年有不知名的人在这个荒凉的地方摆这样一座阵法,到底是要围困什么?” “边云决。”云可儿道。边云决看向她,她原来是知道自己的名字的。 云可儿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哦?” 云可儿道:“你也说了,这里可能有危险的东西,你为什么不避开呢?” 边云决道:“那我为什么要避开呢?” 云可儿看着他,如同是看着一个奇怪的人,接着笑道:“我要跟着你一起去看看,我其实也很厉害的。” 边云决一笑,火把换了一个手,然后伸手去牵云可儿的手,入手只觉一片柔软。云可儿的手退了一下,然而没有退出来,两个人向下面走了过去。 边云决递给云可儿一粒东西,道:“晚上丛林里可能有瘴气,口里含着苦龙血要好一些。” 云可儿含住了,随之一阵苦涩从舌尖蔓延,她眉头也皱了起来。 边云决道:“味道不好吧?”云可儿摇了摇头。 苦龙血其实是一种化石,与龙啊血的完全无关。 边云决渐渐看到了白天的那些树。边云决道:“阵其实很好走,但是你要记得跟着我。” 云可儿“嗯”了一声。 树林幽深,边云决边走边道:“你有玩过一种叫‘九天’的跳格子游戏么?” 云可儿道:“没。从小只有娘亲、长直叔还有几个下人跟我在一起。” 边云决笑道:“我也没玩过,但是远远的看到过。走阵跟跳‘九天’差不多,九天分中天、羡天、从天、更天、睟天、廓天、减天、沉天、成天,有一个天是绝对安全的,抱歉我解释得太复杂了,其实就是,这座四宫六合阵缺火,所以离为生门,我们只要按照方位找到离门就会进阵眼。” 云可儿道:“你说这些树木都是会移动的?”边云决应声以后,云可儿道:“我记得我们雏岛四大流派里就有人能够办到。” 边云决道:“哦?” 云可儿道:“雏岛四大流派,分别是御风术、奔雷法、引火流、驱土技。运用驱土技就可以移动树木。” 边云决道:“那咱们得小心了,说不定这些树里面‘扑通’一下就跳出来一个会驱土技的人,然后大叫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边云决还没说完,云可儿就笑了。 两人最后被一组树墙阻住了去路。 树墙的树冠并列排着,直破如天,看不到顶。 但是来到这里,两人却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边云决看云可儿还在忍着,道:“吐出来吧!” 云可儿随之将口中的苦龙血吐了出来,极放松的吐了吐舌头,舌尖已经被苦龙血染红了。 第二十三章 魔影 边云决白天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些大树似乎成精了。 他把手放在树干上的时候,树干是软的,在树皮下面,有血肉起伏和流动的痕迹,带着温热,如同春水流过带起的波涛和起伏! 本来边云决有心要作弄云可儿一下,让她摸上一摸,但想了一下,觉得不适宜,还是没有说出来。 树墙一根根的螺旋排列,如同是沙滩边上的海螺的螺纹一般。 边云决和云可儿向里面走进去,“叮叮咚咚”发出轻轻的回声。 边云决忽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感知到的了。 这气息越发的强烈,让边云决不由自主的停了片刻,他想了一下,还是慢慢的向前走去。 火把在这时候已经快要熄灭了,两个人眼前一宽,在微弱的光亮下,猛地看到一个恐怖的身影! 火把适时的熄灭。 云可儿心中一惊,伸手抓住了边云决的手臂。 边云决眼睛微眯,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场景。 一个堆积如山的庞然大物! 这场景令人震撼!形体巨大、迥异常物的一只妖兽在并不狭窄的空间里面如同霸主!它虽然死去了,利爪却仍然坚硬冷酷、闪耀冷光。它周身通红,虽然沉寂在此,厚实的兽皮包裹着硕大的兽骨,却仍然鲜活如生!鳞片充溢的长尾仿佛要扫彻大地,那向上空傲然撕咬的巨大头颅注定它意志永远坚定不屈! 边云决在看到这怪兽的那一刻便想到了在海上遇到的那条蛟龙,二者的形态迥异,但是看上去是那般的相似,一样的骄傲,一样的不屈,那高傲的灵魂仿佛如火一般永远在燃烧! “这是……龙么?”边云决怔怔出神,喃喃出声。边云决没有看过真正的龙,不知道到底长得什么样,况且古语言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像这只巨兽这样的,应该就是龙吧?它死后尚且龙威不减,尤胜生时的蛟龙,活着该是怎样霸烈的存在! 等到适应了那具残躯带来的凶性和压迫力,边云决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时他方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吐气呼吸了。 他遮挡在云可儿的身前,替她挡住那股子凶戾的气息。 边云决再次对那凶兽惊鸿一瞥,心里一惊,忽然拔出了背负的铁剑。 因为边云决看到了那凶兽的眼睛,差点以为它突然活了过来。 那是如此的鲜活,完整保留了生前所有的不屈和杀意。 传自远古的血裔在这一刻被唤醒。 边云决凝神,把云可儿轻轻往后面推去。 一个恐怖的生物,仿佛隔着时空在与边云决对望。边云决内心发寒,却强自抑制住了。边云决看不到它,也无法阻止,但是能感知到它的一切,它的行为,它的形状。边云决甚至有点后悔来到这里了。 “嗯嗯嗯……”一声漫长的沉闷低吼声从黑暗中传来,大地为之震颤,云可儿听见后心脏仿佛要破碎开来。 边云决是云可儿最后的稻草,她竭尽全力喊了边云决的名字,却发现声音细如蚊吟,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 “可儿,你往后面再退一点!”边云决声音中正且竟然不失平和。 云可儿稍稍宁神,后退后隔着树墙的遮挡往前面看,边云决的身影在灰暗中已经很模糊了。 边云决轻轻一笑,他看到巨大的妖兽尸体体内渗出了一个虚影。他长剑在握,但是不知道该与谁争斗,那道虚影么?边云决握剑冲了上去。 那虚影冲向边云决,长剑从它身上穿过,它一下子冲进了边云决的身体,然后开始攫取边云决的灵魂。 夺舍! 夺舍法源自龙族,龙族号称万物主宰,龙魂对万物灵魂拥有天然的压制。在修道之人看来,这是因为龙魂强度先天强大,所以通过神魂冲击,可以将弱者的灵魂冲散。 丛林内的野人时常把自己的灵魂寄放在狼虫虎豹的体内,借此在丛林内四处闲逛,并且加深对大自然的理解。 修道之人:僧侣、道人、武者、书生,倘若生前有遗愿尚未完成,往往将自己的神识迁至弟子或者某个新死之人的体内,利用新生的身体,完成自己的遗愿。在完成之后,他们会驱散自己的灵魂,让自己归于安息。 某些邪教之人,掌握了夺舍法,往往借此行不法事,有的人甚至控制大批死尸,组成亡灵军团,参与进了战争。 葬古荒原的蒙古人,有时候会把灵魂寄托进雄鹰的身体,飞上高空,借助雄鹰的双眼,刺探情报。 云可儿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双耳,窸窸窣窣的尖锐声音,仿佛从地狱深处爬了上来,凄厉、充满了怨念,逼得人发狂。 “啊!——”边云决无比痛苦,紧压额头,抑制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 那道虚影开始要延伸到边云决的周身,不过它从脑际向下延伸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边云决穿着的黑袍,仿佛老鼠被夹到了一般收缩了回去,它张牙舞爪,向边云决的大脑全面进犯! “边云决!”云可儿听见惨叫声,来不及细想冲了进来,隐隐约约看到边云决痛苦的身影,不由得呆住了。 彼时边云决的神情和气息都全然变了,仿佛化身成为一只凶兽,他的眼中升腾起火焰,妖异而恐怖,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边云决”看向了云可儿,完全不是先前的表情。 云可儿双腿发颤,走不动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她定定的看着“边云决”,目光难以挪开。 “嗯嗯嗯嗯……”“边云决”发出根本不是人声的低吼,一步一步朝云可儿走了过来,那紧紧凝视着她的眼眸,仿佛要将她的灵魂攫取。她瑟缩着,颤颤巍巍的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来,那张纸无火自燃,云可儿用尽全身力气朝“边云决”掷了过去。 纸片在空中飘动摇摆,如同正在漫舞的精灵,又仿佛是山间流连的蒲公英,缓缓缓缓的向“边云决”飞了过去。 清风何故乱翻书?云可儿时常觉得天地自然如此亲切,在自己被禁足在房间内,百无聊赖,信笔涂鸦之时,有清风与她相伴,共饮书中佳酿。 云可儿十多年的光阴,一直沉醉在书海之中。在她年复一年定期写家书寄给父亲的时候,父亲从来很少回信,偶尔回信也是只言片语,近乎不带一丝人情。从前段时间开始,云朝收到女儿的家书以后,从字里行间的构架之中发现了一个玄机。那些文字具有天然的气质,先天而成符文,能够自然而然的牵动起天地间的气机。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云朝生了一个天之骄女。他对长直吩咐道,“务必要把女儿带到他的面前”。 纸片随之消失,一阵狂风忽然出现,缠绕着“边云决”,撕扯着他的身体。风好像是有生命一般,将“边云决”的脚步禁锢在了原地,“边云决”不由得狂啸,如同最凶戾的妖兽。 在这期间,很偶然的,从边云决的胸口掉出了一个锦囊。 狂风卷集,锦囊瞬间被撕成碎片,从中掉落一颗珠子。 那颗敏敏悄悄留给边云决的,蛟龙的内丹灵珠。 蛟龙灵珠掉落在地上,散发出令人迷醉的味道,周围的树木纷纷激动不已,树叶“飒飒”作响,仿佛在欢呼,在惊讶,在垂涎,都摇晃着躯干想要把这颗灵珠据为己有。 “边云决”注意到这颗灵珠,脸上同样露出欢呼的情绪,眼中神火犹然妖异无比。但是“边云决”的身体依然被束缚着不能动。眼中妖异的神火闪烁了片刻,从边云决的双眼脱离出来,化作虚影朝那颗灵珠冲了过去,快要接近了!神火似乎高兴得在颤抖,如同垂涎已久的饕餮猛兽终于将要大快朵颐。 内丹之内,蛟龙的虚影同样在升腾、咆哮。外面的虚影冲进内丹之后,几个来回,蛟龙虚影被拉进了云海深处,消失不见。 这片空间,随之安静了下来。 第二十四章 道创 边云决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记得小时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边云决有心要作弄敏敏,在中午的时候,吩咐厨房提前把菜肴端上了桌。趁着大家都还没来的时候,把敏敏叫了过来。边云决把一碟小黄鱼藏了起来,然后故作惊奇的说是敏敏偷吃了。敏敏否认说“我没有”,边云决说“我不信,要不然就让我闻一闻”,说着,边云决轻轻的吻上了敏敏的嘴。 彼时敏敏冷漠的看着他,如同一个高傲的女王,无动于衷。 边云决还在想,因为他的头快要炸开了,如果停止想的话说不定他会发疯。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头妖兽的气息那般熟悉了,他想了起来,他与一个女孩子朝夕共处,他很熟悉女孩子身上的气息。在灯塔上找到她时,风絮飘飘,自己就应该起疑了。但他太熟悉她了,反而不太在意,反而不会警惕,反而想不起来。 边云决躺在地上,如同一只困兽。 云可儿不敢过去,边云决周身渗出了鲜血,蜷曲在那里,如同一只被放逐的狮子。她期待边云决真的能舔舐自己的伤口,然后重新站起来。 但是边云决没有,他昏昏沉沉,来自灵魂深处的刺痛,让他的意识不愿意醒过来,醒过来就要面对那噬心的痛楚。 他的意识在无形之间游离。 那颗蛟龙内珠,这时候亮了起来,闪烁着青黑的萤火。 云可儿看着暗暗心惊,但又着实担忧边云决,所以进退两难。 “轰——!”的一声巨响,高大沉寂的树墙被人生生的从中央破开,天光射入,断裂的树木枝干被砸向远处,一个黑袍男子伴着这一切,如同幻影,冲了进来。 那一刻的身姿宛如天神。 边锋抱起萎顿在地上的边云决,凝神细心查看他的伤势,外伤无大碍,然而,神魂受到冲击,严重受损! 边云决有可能成为一个废人! 世间修行法门万千,有的追求金刚体魄,有的能够一念千里,还有的妄求勾兑日月,但都有一个共识,神魂是一切的基础。假若修行如同历经苦海,那么身体即是舟船,而神魂为掌舵人! 神魂受损号称大道之伤! 边锋面无表情,掌心贴向边云决的胸口,边云决的眉头霎时皱了起来。一股灵力浩浩荡荡的输送进他的身体,边云决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几分。 边锋将边云决放下,起身看向那具巨大的躯体,伸手一握,随之风来。 他动作轻柔飘逸,有如腾跃的蝴蝶。然而力量澎湃,汹涌如涛。 那具躯体在承受了过多的力量之后,轰然粉碎!高大的肢体,不屈的头颅,挺拔的颈背,在那一刻被不可逆的力量给生生的绞灭! 骨骸粉渣散落在空气中,模糊了这里的空气。 云可儿紧紧的按住自己的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 边云决的身体突然颤抖不已,边锋低下身子,将边云决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上。 边锋的手穿透空气中的浑浊,凌空拾起了地上那颗珠子,这颗蛟龙内珠竟然在悄悄的向外滚动。他手握蛟龙内珠,冷眼看去,珠体一片浑浊。然而一个不甘的灵魂在里面咆哮,将自己的怒意隔着手臂传向边锋。它在威胁,在欺骗,在利诱,在央求…… 边锋喃喃自语道:“十几年前放你生路,不过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哪知你冥顽不灵,故态复盈。” 他右手握住那颗内珠,闭上双眼,手心传来微微发红的光芒,妖兽的灵魂在里面疯狂的咆哮撕咬,然而反抗终究慢慢弱了下来。边锋继续屏息凝神,一滴滴浑浊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间流下。当他把手张开的时候,手中只剩下朱红色的流质,晶莹剔透,香玉鎏金。 那股迷醉的气息让周围的树木再次骚动,但是它们在边锋的威压之下,根本不敢发出一点噪声。 边锋将右手贴在边云决光滑的胸口上,催动灵力,一边感受边云决缓慢的心跳,一边有条不紊的将所有流质逼进边云决的血液。 边锋给边云决收拾好衣着,将他的铁剑背在自己背上。 然而他突然拔剑,所站的地方,开始冒出缕缕白烟。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边锋如同一匹孤狼,周围便是他君临的草原。他周围的落叶飞灰无风自卷,他的周围隐隐听到雷电的声音。 周围的树木,一个个绿色的光影显现,匍匐跪倒在周围,仿佛在哀求,在祷告,在请求宽恕。先前被边锋破断的树木断口处,流出了泅泅的,鲜红色的液体。 边锋深吸一口气,这一切随之骤然撤去。 云可儿的心本来被揪紧,随之也是一松。 “那个,边家叔叔?”云可儿仍然不肯定的问道。 边锋看向云可儿,如同现在才注意到她的存在,虽然脸上挤不出笑容,但是杀气退去了几分,而脸上也稍稍的舒展了。 他轻轻的“嗯”了一声。 边锋走到了云可儿的面前,云可儿方才能够看清。云可儿看到他怀中萎顿的边云决,有些心疼,欲言又止。 边锋再次看了看周围的树灵,声音平和,对云可儿说道:“走吧,我带你回去。” 这时候他再次扬剑,云可儿在光影闪动之下闭上了眼睛,只觉风声大作。 在云可儿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周围杂声大作,四面八方传来一层一层,轰然倒塌的声音。 一片片树墙在漫天的绿尘之中纷纷折断塌下,烟雾再次模糊了空气。 鲜红色的液体暴露在空气之中,令夜色更加厚重,并且流声泅泅,在灰暗中听着更加令人心惊。 云可儿惊凛的看向边锋,边锋背负起边云决,步履坚定,行走于残枝断木之间。 他回头看了周围一眼,心中疑惑,难道因果循环,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边锋没有主动说话,云可儿也不好开口,只是这么一前一后走着。 云可儿走在身后,边锋轻易能过去的地方,盘曲的树根,高高的山坎,她都要费好大的劲才能过去。前方的边锋仿佛没有注意到身后云可儿的困境。而云可儿也倔强的没有说话,吃力的提着裙摆,紧紧跟着边锋的脚步。 “到了。”边锋转过身对云可儿轻轻的说道。 边锋递给云可儿一根火把,道:“沿着这条主路,就可以找到车队。” 云可儿道:“边叔叔那你们呢?” 边锋道:“还要等一下。” 云可儿轻轻的“嗯”了一声,向前走去,她没有回头看,感觉边锋和边云决两个人就在后头。她想了一下,刚才在走的时候,是不是应该说一句“希望边云决一切都好”?但是这样的话应该当面对边云决说啊,况且边叔叔又不需要。 天上本来应该有的月亮已经被一片浅浅的乌云遮住了,周围的树木飒飒作响,仿佛一粒一粒沙子掉在树叶上。云可儿想象着身后两个人应该在往回走了,想象着边云决此时的脆弱。云可儿真心希望边云决一切都好。 火把的火焰小了几分,云可儿额际的秀发微微吹动。 她抬头向天上望去。 下雨了。 第二十五章 父子、母女 十五年前的旧事突然想起来觉得已经很久远了,这么多年来,其实边锋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的只有一件事情。他的修为年年精进,但是却年年越发偏离大道。因为他越修炼便越失落,越修炼便越寂寞。前路一片黑暗,既没有人举着火炬在前方等着自己,在自己停下来的时候,也听不到鼓励的声音。如同莽原上奔驰的孤狼,吹面长草,相伴流星。 十五年前,一群中土过客来到这十万大山,用无上大阵困住一头有龙族血统的大妖。那些成精的大树,不过是仰仗那座大阵的残留物,吸取了一些天地精华,自我的智慧尚且没有开化,又怎么能发挥出大阵的真正玄妙?它们根本就不是四宫六合阵。 这些人用四宫六合阵逼住了大妖,彼时边锋刚刚从云州回来,偶然碰到。他们不了解妖兽的思维方式,云州的四面是一片名为“大平原”的大平原,平原上有狼。狼群时常偷袭来往的车队,极富智慧和配合。所以春夏之际,水草茂盛,食物无忧,大平原的狼会在这时候进入生育繁殖期,云州城便会组织起打狼的队伍。当勇士们追猎一只刚刚生育后的母狼的时候,以为母狼会惊慌失措逃回狼穴,但是母狼会把勇士们引往相反的方向,它甘愿就死来保障幼狼的安全。 边锋也加入过云州打狼队,对妖兽的这种习性十分了解。所以在中土人用四宫六合阵困住大妖的时候,边锋却往远处摸去。他潜心凝神,细嗅空气、树叶、泥土中残留的气味,果然,给他在一处背坡的洞穴内,找到了一个女*婴。 而那些中土人实在是一点也不了解妖兽的思维方式,他们竟然想生擒那头大妖,结果显而易见,大妖宁愿玉石俱焚。 所有人都死了,连四宫六合阵也崩溃了。边锋步入大阵,这大阵流光溢彩,竟然在自我修复。边锋注视大妖的那具兽形尸体,感知到了里面残留的神魂。后面,在边锋低头深思的时候,那残留的神魂竟然冲进了边锋的识海,妄图鸠占鹊巢。 边锋不由得一笑,随之神魂激荡,如同澎湃的海洋。当无尽的精神力量包裹禁锢住那道残魂的时候,按理说边锋应该骤下杀手。但是天地灵物乃天地眷顾的宠儿,杀之实在可惜,况且上天有好生之德。彼时边锋心中长怀伤逝悼亡之情,出于恻隐之心、积德之意,便放过了那道残魂。 边锋注视那个女*婴,感受着她身上蕴含的精纯的神魂力量,不由得心中一动。于是边锋给女*婴的灵魂种上了层层的禁锢,又不惜冒着毁坏女*婴根基的风险,在她的神魂之上开了一道口子。 这就好像在浩瀚壮阔的汪洋边上开了一道暗渠,海水源源不断的泻*出。 边锋把女*婴放到了儿子边云决的身边,彼时边云决才三岁,就变得一直闷闷不乐,枯燥平淡的生活倒因为多了一个女*婴增色不少。后来边云决给女孩子起名叫“云敏”,与她青梅竹马,朝夕与共。 边锋从来没有关注过敏敏,敏敏也有点怕他,不敢正眼看他。 他在城主府内从来没有跟敏敏讲过话,敏敏在他面前也很沉默。 这么如同一家人一般过着,渐渐便是十几年。 边云决呻吟着醒了过来,在意识刚刚回到大脑的那一刻,他便瞬间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那一抹刺痛。这痛苦是如此的深刻而难以抑制,边云决不由得惨叫了一声。 “决儿你醒过来了?”边云决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勉力将眼睛睁开了一丝,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背影,凤尾城的边城主,自己的父亲。 不知为何,边锋也是浑身浴血。边云决被父亲背着,似乎对满身血腥气父亲还有一些不太适应,随之闭上眼睛,把头扭向另外一旁,轻声问道:“这是在哪里?”头此时此刻好像要炸开了一般,甚至边云决觉得把头劈开应该会舒服一些。 边锋淡然道:“我们刚刚越过盘古大道,现在正在往十万大山腹地走。” 边云决道:“哦。”两个人都没有一开始就提边云决所受的伤势。 然而边云决探察了一下身体,便已明白,自己恐怕修为将会止步不前,甚至今后每日每夜都会承受痛楚,这无异于废人一个。 更直接的,或许边云决连现在这一关都熬不过。 边锋背着边云决,步履沉定,每一步都迈得极快极大。 边云决看着昏昏沉沉,好像是要睡过去一般。 边锋道:“我想起来一个故事。” 边云决:“哦。” 边锋:“我记得你送给敏敏丫头的链子上面有一颗鲛珠。” 边云决想起了敏敏,清醒了几分,道:“嗯。” 边锋:“我记得有个人跟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鲛珠,其实也叫安息珠,海上的死神,时常手握鲛珠,在深夜的时候撑着小舟,飘荡在海面上,解救迷失在大海内的灵魂。他用鲛珠将灵魂吸取上来,然后将鲛珠抛了出去。鲛珠因为吸取了灵魂,所以闪闪发亮,而且漂浮在海面,与天上的星辰相映成辉。天上的星星同样在海面上有倒影,当我们数着海上星星的数目,比天上多出来的,就是那些人的灵魂。” 边云决想到自己,从前和敏敏在一起的时候,有事没事的就会跟她讲奇奇怪怪的故事。没想到老爹跟自己,真像啊,说不定是遗传。这些不相干的话,此刻恰恰让边云决安心了下来。 边云决问道:“谁讲给你听的?是娘亲么?” 边锋道:“等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说。” 边云决沉默。 从边云决因为痛苦、无意识的第一声惨叫之后,边云决再也没有因为痛苦而表现出丝毫的难受出来,甚至说话除了语气虚弱了几分,其它都与往常无异。 边锋知道有多痛,他身上的血不是自己的。当边锋背着边云决狂奔的时候,一丝丝湿意渗到了他的身上。边云决的血不断的流到他的身上,如同鞭子一般,一鞭一鞭抽到了心里。 “老爹。”边云决轻轻开口,仿佛再次变成了婴孩。 “怎么了?” “我不会要死了吧?”边云决快要睡着了。 “不会。”边锋说道。 ****** 许多年前,中土洪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在这时候,先行者率先登陆了雏岛。 云家在以前,原本是统治整个雏岛的皇族,云州城是其都城。 自从妖兽出了十万大山,百城被妖兽各自围困,互相之间难以沟通,演化至今,百城之间,地位平等,互不干涉。 云州城被雷家谋夺之后,雷家的掌权者倒是时常想要回复云州昔日的无上地位。 而云家失去了云州之后,大有一蹶不振之势。云家人计划再建一都城,但谈何容易,将近二十年过去,不过徒有其形体。 而云家子孙,也显现出青黄不接的态势,前后二十年,整整三代人,大才俊杰,竟无半个。 有中土鸿儒游历至雏岛,认为云家之所以会如此,乃“积毒难返”之故。 多少年的皇朝生涯,唯我独尊的超然地位,让云家人忘记了自己的本质。 他们变得不务正业,或者说他们太过于自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处世哲学,一套腐化堕落的行事方法,一切只为争权夺利,一切都能归于相互倾轧。 事关如今云家的代言人云朝,其实有一个无人谈及的禁忌。 云朝虽是云家正玄子孙,但却不是嫡长,排在他前面的有其大兄。 其大兄名为云暧,也是一代风流人物,当年与边锋等人亦有浅交。虽是疏朗高俊之人,纷扰世事难动其心,但云家长辈早已将其定为接班人,日后要执掌云家。 在云暧适婚年龄,云家为其精心遴选了一名世家贵女。迎娶这名贵女,既能保证云暧日后执掌云家更加得心应手,也为云家拉到了一个强援。这也是两家联姻长辈们的考虑。 可是新婚之夜,在宾客主人无罪不欢的时候,有一个人悄悄的摸进了洞房。 这人便是云朝。 当云暧春风得意的走进房间,再失魂落魄的出来的时候,意味着事已人定,难有挽回。 云朝竟然霸占了自己的嫂嫂。 云朝何等聪明,他捏定了云暧不可能对自己下杀手,因为自己是他的好弟弟。所以他敢在现场等着大兄回来。 云家长辈怒恨交加,然亦无可奈何,世家行事应有世家的方式,此事如果处理不慎,说不定会得罪亲家。 所以最后不了了之,由云朝代替其大兄迎娶贵家女。 云暧从此一蹶不振,游戏风尘,注定一生没落。 外人难知究竟,只道是世事如流水,苍狗白云,岂能人定? 此事云婉是知情者,彼时云婉在云州有大名,曾经组织过两次屏山围攻战,诛杀不少妖兽,时人称之为“女公子”。 云朝曾经晦涩的向云婉表达过爱慕之意,云婉岂能听不出来?但不过一笑置之,她虽然可在帷幄之中运筹良谋,但真正倾心的是敢于陷阵破敌、深入敌境的义勇之士。 边锋自从于云州城出手相助云老太爷,便与另外一个一同出手的云家子弟相见如故。那颗被云老太爷斩下的头颅虽然被妖异青年带走,但是两个人一合计,竟然要去把它再次偷回来。 两个人最后误闯妖兽圣地,偷走圣灵木,不仅迫使妖族圣婴提前苏醒,还因为圣婴,妖兽之间展开争夺内战,妖兽由此无暇他顾,最后还因为内耗而元气大伤。 小小一事,因为蝴蝶效应,导致后续不断,虽然以数言便可概之,但又岂能刻画其万分之一? 这才是真正的世事如流水,苍狗白云,岂能人定? 后来边锋与云衫情好日密,因为云家长辈反对,两人决定私奔。云婉找到边锋的时候,边锋断然拒绝了她。云婉情伤之下,下嫁给已有主妇的云朝。 云婉自此也是心灰意冷,整天冷眼视人,既无复昔日的聪颖外慧,也没有显赫家世,可让云朝依凭。终于主妇难容,不得不远遁西南。 在云可儿出生的时候,云婉甚至对自己粉雕玉琢的女儿有些微的恨意,她所期待的,原本是为心爱的男人生儿育女,而非这样一个表里不一、欺兄夺嫂的怪物。 凤尾城惊变之后,云婉惋惜之余,内心也是渐渐平复,居住在距离凤尾城不远的北具坊城,十几年如一日。 她既然爱得,那便等得。这便是她内心平复的根源。 十万大山,横贯雏岛中腹,妖兽横行,常年渺无人迹。 十万大山内,丛林遵守着最原始的生存法则。雏岛上的人类,在饱尝痛苦之后,终于学会了这一点,学会了武力至上。风!火!雷!土!四大修行法门,因为力量强横、霸道、猛烈,足以和妖兽争锋,以此盛行于世。 人类和妖兽以十万大山为界线,渐渐形成微弱的平衡。 盘古大道在十万大山的边缘,绵延漫长,连通了雏岛西南与中部。作为人类和妖兽势力平衡的标志,这条大道由人类占据着,沟通着岛屿四方的血液。 云、边两家车队重新回到了盘古大道,也就意味着这段旅程,终于要结束了。 云可儿穿着笨重的行军靴,跟着车队勉力前进。 行军靴虽然不便,但是在丛林之中,却是必须之物。首先它可以防止毒虫的噬咬,其次在丛林之中,如果脚长期泡在泥沼雨水之内,那么不出三天,不等妖兽吃了你,你的脚自己也会腐烂,肉会从骨头上脱落。行军靴用兽皮精制,可以避免这种状况。一趟旅程,往往会消耗掉两双靴子。 云可儿既不是铿铿男子,也不是修行之人,长途跋涉,其中的困楚显而易见。行军靴笨重如石,每一步都像是拉着云可儿的脚,让她别坚持了,停下来吧。 云可儿呼吸粗重,汗巾润湿了贴身衣物,她咬着牙坚持。 在她的旁边,有一辆由犀兽拉动的马车,她的母亲就在马车里面。 马车的帘幕平静整洁。云可儿知道自己的母亲在里面,一定也如这帘幕一般,心无涟漪,闭目养神。 因为母亲向来如此。 不管是敦促自己读书的时候,还是教导自己学礼的时候,抑或是做其他任何事。母亲都如这般,古井无波,心无所动。 云可儿喜爱雕刻,她曾经极用心极认真的雕刻了一方写着“似是故人来”的大石印,没有人教她,石头也是她在难得的出门机会里拾到的。她亲手将顽石磨得如美玉一般,然后一点一滴的雕刻、摩挲。在她心里,“似是故人来”是一个谜语,谜底便是“风”,吹风的风,摇花的风,翻书的风。 然而母亲在看到她的石印之后,便教她刺绣。母亲教导的时候无悲无喜,平静依旧,但是云可儿却一连几次扎破手指,疼痛攒心。 云可儿看不到长直叔叔,边云决和他父亲也一直没有回到车队。车队在边家父子走后还经历过两次妖袭,一次比一次猛烈,但竟然都被挡下来了。这其中,边家那个名叫长风的武士出力甚多,越来越多的人用敬佩亲近的目光注视着他。但是他却拉着一张臭脸,那道疤痕显得分外狰狞。 因为长风精擅御风术,所以长直每每借慰问边家世子伤势之名前去接触,每次回来都摇头,但是云可儿却充满了希冀,期望真能得到边云决安然无恙的消息。 云可儿疲累不堪,双眼渐渐模糊,这时候眼帘里出现了长直叔叔的身影。不知怎的,云可儿心下一松,身体前跌,晕了过去。 云可儿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下营之时,她发现自己睡在马车里,而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母亲正在用湿巾为自己擦拭。 云可儿的脑袋不适的歪向一旁,云婉看到她醒了,便停了下来,道:“饿不饿?” 云可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云婉道:“知道我为什么罚你么?” 云可儿道:“母亲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我不该私自外出,这不符合大家闺秀的仪礼。” “不对。”云婉摇了摇头。 云可儿道:“边云决跟着我,身受重伤,边家人心怀愤愤,母亲以此不喜。” “天命人归,边云决受大道伤,那是他的命,又与我云家何干?” “母亲……”云可儿声音发颤:“难道没有解救的方法么?” 云婉没有回答,而是说道:“边云决的母亲叫云衫。” 云可儿问道:“她也姓云?” 云婉道:“何止姓云?她是昔日老太爷的宝贝孙女,不顾家族反对,嫁到了凤尾城。后来凤尾城惊变,云家老太爷既已逝去,便无人护佑云衫,云家由此对此事冷眼旁观,没有出手援助。云衫身受伤病,生下儿子,不久便死了。” 云婉顿了顿,云可儿听着,没有说话。 云婉继续道:“边锋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边云决,自有其深意,那是对消逝之人的一点念想。斯人已逝,睹人忆往,边云决既是他和亡妻的唯一骨血,自然珍而视之。这次遭逢大难,他心中难保不怒发如狂。你说我罚你,但我却何必怪你?边城主其实是一个很偏激的人,当年人称贪狼,所谓狼,就是狡诈诡谲执拗者。要是边云决出事了,当然他怪的第一个人是他自己,但是你在旁边,说不定他会杀了你泄愤!” “母亲……”云可儿眼中蕴起了泪水。 “而你背着我出去,要是出了意外,我不知道你在哪里,该怎么去帮你?你与边云决一道,而与他并不那么相熟。世家子向来参差不齐,良少于莠。边云决的人品德操你如何得知?他是否会不怀好意?我罚你,是因为你不知道珍重自己。我罚你,是要你记住,原本是怕你出事。” “母亲!”云可儿呼唤着,扑进了云婉的怀里。 云婉抱着她,轻轻的抚弄她的秀发。 “母亲。”云可儿在怀中道。 “嗯?” “你说边城主偏激狡诈,那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呢?” “他偏激如何,狡诈又如何?当年人人对云衫趋之若鹜,边锋纵然心怀仰慕,哪能仅凭真情,自是用了手段,堪称狡诈。呵呵,你倒聪颖。”云婉没有再说。知母莫若女,云可儿倒什么都看出来了。 第二十六章 云雅 古语云: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丛林之中,山木浓密,鸟兽巢穴,矿洞高岩,分布都极富规律。细心观察、仔细感知,很容易便把握到气体的流动。 山阴处,地上莫名多了几处坑道,分布得错落有致,占地约摸半亩。但见它一呼一吸之间,鼓出风力,将落叶吹悬在半空之中。 从远处望去,虽然被密林包围了,却能为有心之人所发现。 不一会儿,边锋和边云决便出现在了这里。 这已经是两个人看到的第七处风穴。丛林之中有两大危险,一是妖兽凶残,如果遇到,少不得有一场大战;二便是方向难辨,身处密林有时不见天日,天气又复杂异常,本就让人心情压抑了,如果再一丢失方向,抑郁愤积之下,难保不做出与平时不同的疯狂事来。本来从中土传来有两种指示方向的工具,一是司南,二是指南车。但是司南在丛林之中往往容易失去准头,而指南车虽然指示方向准确,却因为夯重难移,十分不便,本就是从军打仗使用,平日穿行丛林根本就用不上。 会御风术的人,学会了相应的符文,在地上挖出简单的形状,藏源风于其中,便成了风穴。风穴自动生风,影响气流,稍一感知,便可为人发觉。所以在丛林之中可以辨别方向。 边云决跟在父亲的身后,已能徒步行走了,表面看去与常人已经无异。 这些天来,边锋带着边云决一直深入十万大山,越深入便越危险,妖兽层出不穷。丛林之内,时而电闪雷鸣,时而雨疏风骤,有时候前一秒还在下雨,下一秒便艳阳高照、金光万丈,十分怪异。 边云决一开始还不能行走,并且时常昏迷。边锋徒手伐木,为边云决做了个简单的拖车,拖着走。边云决有时醒过来,看到父亲的背影,便是好一阵沉默。等到后面,边云决稍稍好些了,边锋便给他做了个拐杖,拄着走。边云决有时差不多了,便把拐杖丢去,然而走了没几步,脚下便一软,摔在了地上。 每到饭点,边锋便会把边云决藏好,出外捕猎。有时遇到不长眼的,直接撞见,边云决便能看到一场好杀。一场争斗,边锋往往能招至要害,杀死妖兽。边云决望向被树林遮住的天空,按照自己以前的实力,在一天以前,渐渐开始遇到的妖兽,他对付起来已经非常吃力了。这些妖兽单是凭借蛮力,便能这般厉害。边云决握了握没有力道的拳头,不禁有些黯然。 边锋猎杀妖兽以后,取出内珠,将其化为劲气,输送进边云决的体内。边云决身体逐渐好转便是为此。 边锋带着边云决是去找一个人。 “他叫云雅,按关系来说,你跟他还是表亲。”边锋说道:“他算半个猎人吧,往来于十万大山和坊城之间。” 因为云雅一路留下了风穴,所以两个人可以一路找过来。 边锋很了解云雅,沿着丝丝痕迹,找到了一处隐秘的地方。 这里树木丛生,杂草掩映,远远看去仿佛一个土坡。边云决跟着父亲身后绕来绕去,渐渐有了人经过的足迹,边云决在想云雅是个怎样的人。随之两个人便来到了一个山洞面前。 边锋无所顾忌的走了进去,一把剑从黑暗中刺了出来。 边云决吃了一惊,然而边锋已经出剑格挡,然后探手制住对面握剑的手,那剑当即坠落,随之拉出来一个女子。 这女子一身劲装,风姿飒爽,然而眉目之中有忧愁之意,约摸比边云决大了一个年轮,接近三十岁,虽不比敏敏云可儿之流美艳,却自有一段风情。 边云决轻轻摇头,父亲却没有说这云雅是个女人。 边锋将这女子往开阔处一放,以示毫无恶意,问道:“这地方是你的?” 女子没有说话,轻轻摇头。 边锋往洞内一看,个中布置显见得是云雅的手笔,再次问道:“你跟云雅在一起?” 边云决心中一悟,原来这女子不是云雅。 女子听到“云雅”二字,眼前一亮,然后便是黯然摇头,近前来拾起剑,便向外走去。 当她走近的时候,边云决发现,她的锁骨处,竟然有一处近乎致命的伤口,虽然痊愈了,但仍然触目惊心。 边云决走进了山洞,山洞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灰暗。里面洞壁干燥光滑,显然这山洞存在了很长时间。空气中微微有股腥味,但被一股熏香遮掩了。四周很简陋,不过在地上铺了一张兽皮而已,旁边有一个新近打磨的石柱形桌子,棱角外表只是草草修理过,上面叠放有两个皮袋,一旁还放有肉干。不过主人貌似很喜欢剑,有一面洞壁上,竟然悬挂有五把各色长剑,边云决粗略看去,各有不凡。 边锋伸指一一弹去,五把长剑发出不同的声音。 边锋吩咐道:“决儿你身体不好,先躺下休息一会儿。” 边云决听到“身体不好”的话,不由微微苦笑,但事实如此,夫复何言?他也不管主人家究竟介意不介意,便躺在兽皮床上闭上了眼。 边云决一会儿便睡了过去,但睡梦之中总听到有嘈杂的声响,他眼睛不住晃动,最终猛然醒了过来,看到父亲往洞外走去,他也随之起身。 这时候边云决看到一个白衣男子缓缓走了过来。 男子面目斯文,神情却有毅直之气,看到边锋两人从山洞中走出来竟也不以为意,仿佛早就料到一般。 边锋向他靠近,两个人一个白色劲装一个黑色长袍,一黑一白,哼,真是相得益彰。 而边云决先前看到的那个女子也随之出现,一双妙目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与边锋一抱,问道:“老鬼你来干什么?” 边锋没回答,先是眼神玩味的看了那女子一眼,笑道:“你小子男女之事上倒是一如既往,死性不改。” 云雅翻了个白眼,道:“我跟你不一样。不过这女的我真不想招惹,是个麻烦!” “不想招惹,人家怎么缠上的你?” “我也不想见到你,那你怎么找到我了?” 两个人向洞里走去,云雅看到边云决,笑问道:“怎么?这就是我那侄儿了?” 边锋“嗯”了一声。 云雅点点头,道:“一副病瘚瘚的样儿,像你。” 边锋道:“决儿神魂受损,虽然用妖兽内丹抑制住了,但要痊愈,所耗甚大。” 云雅伸手按在边云决的肩膀,一股浩荡灵力传来。云雅道:“还真是!这下你麻烦了,谁叫你是他爹呢!” 三个人进了洞,那女子也畏葸着来到了洞前,逡巡着没有进来。 云雅没有看她,拿出一颗明珠,摩挲片刻,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他边撕肉干边道:“这洞是个兽洞,起码有几十年了,我后天就要走,留给你们父子住。放心,没有谁来打扰,呶,原来的主人在这里了。”他头点了点兽皮床的方向。 边锋道:“吃肉干?一点滋味都没有,这不像你的风格,而且也没有酒。” 云雅大笑道:“你也这样觉得?我藏有好酒,不过不在这里。要不要去取?顺便找点新鲜肉。” 边锋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个人随之相携往洞外走去,路过女子的时候,女子低下了头。 边云决嚼了几口肉干,味道很咸,干涩无比。边云决勉强吞了下去,看到那个女子一动不动。他走到女子面前,道:“曾经有个女孩跟你现在一样,认生。但她很厉害,住在家里面没给过我好脸色。那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看谁都是一副表情。” 女子看了边云决一眼,没有说话。 边云决继续道:“你如果喜欢一个人,那你只默默看着他是没用的,你不仅要说出来,而且要告诉他你在乎他。在他回来的时候你要第一个迎上去,在他远行的时候你要主动帮他收拾行装。” 女子听到边云决的话,茫然若失。 边云决伸手,想要将她扶进洞内。 谁知女子轻轻一推,拒人以千里之外。 当女子手臂推到边云决的时候,一股虚弱感袭上了边云决,他竟然差点被推倒!边云决心灰意冷,取了一点肉干放到女子面前,没有再说话。 “她说不了话。”林中,云雅和边锋边走边说。“是金流城路家养的一个武士,当初他们被妖兽袭击,我因为看到女武士感到稀奇,就帮了他们。谁知这女子缠上我了。” “难道你看不出来这女子深陷情网了?” “所以是个麻烦啊!” “你说话总是这副置身事外的语气!” “没办法,从小的毛病,改不了。” “决儿的事你也打算置身事外么?” “这话说得!当初你跟衫姐已经决定双宿双栖回凤尾城了,还假模假样的找上我,说叫我帮什么忙!结果是欺骗于我,以做掩饰。衫姐既然从来把我当弟弟,成了你的如花美眷,而你撇下老子跟个女人过逍遥日子去了,老子便一个人游遍十万大山又怎么了?你们都有打算,既然我一开始就是局外人,怎么现在又说我是置身事外了呢?” “衫儿早逝,唯独留下了这点骨血。” 云雅随之沉默,道:“我曾经去找过雷霆那个老东西。” 边锋微微一愣。 云雅笑了起来,道:“可惜打不过,不是人家的对手。本来衫姐跟了你,那我还能怎么着?人死鸟朝天,不死天天朝鸟,如是而已。现在就算打不过人家,也非得拼命不可了。说不得只能等那老杂毛再老些了,我再强些。” 当年云家一个庶出的无名小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号称家中明珠的云衫,却对他青睐有加,为他缝制了一件衣服。一衣之德,一往情深,至于今日。 云雅继续说道:“你在北具城留信,就是因为这个?” 边锋道:“不是。那是为了找你要点东西。” “要什么?” “你的全部。” 云雅一愣。 边锋道:“决儿自小虽刻苦,却与你我不同,少经磨难,更须名师指点。你御风术修的不错,我想让你把一身所学,教授给他。” 云雅道:“可以。” 云雅继续道:“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偶有联系,具体想说什么却一直没有机会。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求证一下,就是我是不是一直比你强?” 边锋笑道:“你觉得你一直比我强?” 云雅道:“想探讨一下而已。衫姐把你视作仰仗一生的夫君,但她的好夫君却没有照顾好她,如果当初是我的话,说不定可以呢?” 两人这时候走进了一片直耸入云的密林,无数的穿云树高高耸立,直破如空。 云雅周身风力缠绕,一袭白袍影影绰绰,右手一晃,不知道从何而得一柄长剑。 边锋心中微凉一叹,身形急退。 云雅轻笑:“打轻一点!我埋的那坛老酒就在这里,可别打坏了。”随之他双眼发寒,仿佛眼前真的是生死大敌一般。 “轰!!”边云决在山洞中,睡眠极浅,猛然听到远处一声如同惊雷一般的异响,马上醒了过来。洞外的女子早已经持剑往远处冲了过去。 云雅单手持剑托于胸前,长发随风而舞,元力催动之下,两道雪白的风墙出现在两侧。 他周身空间灵气喷薄肆虐,以他为中心仿佛产生了阵阵急旋风。云雅单脚踏地,身体随之飞起,向边锋冲刺过来。他剑之所及,两道风墙随之合二为一,化为狂虐的暴风,将边锋包围在中心。在看到边锋伸出拳头的那一刻,云雅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飞向空中,随即在空中的一个后翻身,他轻盈灵动的站在了一棵巨树的丫枝上。看着下方的边锋,他眼神依然冷漠。 边锋拳头牵引之下,风力四散。以他为中心,穿云树竟然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纷纷倒下。只见断口处光滑平整,如同利剑切开的一般。 云雅所处的那棵树也被波及,他的身体随着断木下坠,却再次倒转过来,拔剑,身如云雀,以弧形轨迹向边锋冲了过去。 边锋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单拳触地,暗暗有滚滚奔雷。 云雅的眼中露出微讽。 边锋的黑袍向上高高扬起,身周闪现雷光,一颗颗雷球出现在了边锋周围。 奔雷法,即是身如奔雷。边锋脚踏雷球,冲向云雅,雷球在他脚下不断炸开。边锋一拳接着一拳,有如排山倒海。边锋同样擅长御风术,云雅便不具敏捷优势,不得不拔剑正面抗敌。边锋手蕴雷球,长剑劈向他的时候便被雷球吸附住了,随之一阵阵雷劲通过剑身传向云雅,带来连续不断的酥麻。 云雅突然轻笑,长剑撤开。边锋拳拳击向云雅,云雅却仿佛海中一扁舟、水中无根浮萍,在波涛与狂风中摇晃。 地下枯枝败叶被带起,然后迎风乱荡,而穿云树也不住摇晃,金黄色的宽大嫩叶一片一片飞了下来。 战意,凛! 边锋因缘际会,学会了御风术,凤尾城破以后得雷霆赏识学会了奔雷法,皆是十中六七,不得精髓。而他原本是边家的人,边家以武立军,战意滔滔! 无数的落叶,本来飘忽婉转,此时却如同瞬间僵死的秋虫,直直的下坠。云雅身形迟钝,边锋欺身近前,拳拳见肉。 云雅身后的穿云树撞断了一棵接一棵。 边锋凝起一拳,正要曲终人散,突然一个倩影伴着一柄剑生生的插了进来。边锋身形急转,压住了拳势,拳头散开,甩了几下,一重雷劲从手中冲出,钻入地下,“嘭!”的一声巨响。 边锋看那女子还要冲上来,不由微微苦笑。 女子手中剑忽然被身后一剑黏住,电光火石之间,手中剑随之脱手,打着转飞向远处,最后钉在了一棵树上。而女子耳旁一缕秀发,此时缓缓坠落。 女子回头看向云雅。 云雅收剑,拍了一下女子的肩头,女子当即温顺垂眼,跟在其身后。 云雅周身有一些狼狈,一袭白袍到处是焦糊的痕迹。两人交好,边锋何曾下了杀手。 云雅找准地方,取了一坛好酒。三人往回路走去。 云雅道:“你奔雷法学的不错!” 边锋哂笑:“你想说什么?” 云雅道:“只是觉得怪异而已。雷家既然对凤尾城势在必得,老杂毛传你奔雷法又是什么道理?你既与雷家势同水火,修了他的奔雷法又是什么道理?” 当初雷霆独自一人,登上凤尾城头,望远抒怀,对满城的敌意毫不在乎。评价边锋道“使其得为吾子,当光耀门楣,一统雏岛百城”,最后还传授了奔雷法。奔雷法既脱胎于御风术,边锋已修过御风术,再修奔雷法自然事半功倍。之后在云州,竟然以奔雷法打败雷家几位高手,真乃讽刺之至。 边锋想起往事,却难起涟漪,道:“为什么不学呢?” 云雅叹道:“我现在才知道,我毕竟不如你。”云雅向来高傲,身为庶子之时不肯向家中权贵低头,向长辈讨教被讽教之后便一个人闭门造车,边锋欺他之后他不曾去讨要个答案,忍不过云家一家子犹然勾心斗角便躲进了十万大山。这就是云雅,性格自小古怪,不讨人喜欢。除了生他的母亲,便只有云衫一人与他亲密。云衫殁后,他朝思夜想,想象如果自己是边锋,当能杀敌万千,护得衫姐周全。这种想法咬啮着他,直至今日与边锋一战之后,两人虽然各自都没有出真力,但云雅已然自愧不如了。云雅的心中不禁释然。 边锋看向身后那个女子,那女子似乎是天然的性格,不知不觉又走在了两人的后面,离得远远的。似这般一个女子,却有勇气追逐爱情,不禁令人感叹。 云雅顺着边锋的目光,随之说道:“听别人唤她,她似乎叫阿蕉,芭蕉的蕉。” 边锋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云雅道:“红花枝头,恰悬于水,本就是两片天。她等不了我干涸,我等不了她枯萎,一切不过是虚影,如是而已。”云雅的目光不由得一凝。 第二十七章 落花流水 边云决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自己的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上了一件皮毯。 皮毯上有瑰丽复杂的蓝紫色兽纹,源自一种名叫“鬼种”的孤狼。鬼种狼高如骏马,体态优美矫健。其他狼种向来三两成群,捕食猎物的时候极富章法,猎物往往气力还没有泄完,心神已经被层出不穷的攻击骚扰所击溃。但是鬼种不同,它们离群索居,总是凭借高大的身体优势去碾压对手。之所以叫鬼种,是因为很多妖兽,在年老死亡之际,会独自回到族群祖辈以来的葬身地,静静的等待死亡。而鬼种支撑巨大的身体需要许多的能量,一些缺乏食物的鬼种往往会来到妖兽的祖葬地,偷食那些尚未风化的肉体骨骼。 鬼种身上的皮毛,温暖异常,在坊城经常有价无市。天生气血不足的人,对其皮毯向来趋之若鹜。用鬼种皮毛制成的皮衣,穿着可以横渡雏岛北部冰川,丝毫不会感觉寒冷。 然而边云决醒来的时候,却发觉周身瑟瑟发抖。不远处那个叫阿蕉的女子,欲言又止的看着边云决,眼神中带着担忧。这是她身为女子天然的仁慈。 边云决知道,自己又梦魇了。 一行人相伴已经在这十万大山内度过了三天。三天内,美酒美食,云雅总是像变戏法一般变了出来,每到一个地方必有美酒藏在地底,而且他总能找出来。 而且根据父亲的说法,云雅似乎有一件名叫“海底眼”的容器。海底眼原本是栖息在南海深海的螺类,一种低级生物。但是上苍赋予了它一项天赋,它们的螺壳,内中别有玄机。看似小小的螺,却具有巨大的空间。佛家有“须弥纳芥子”的真言,西土也有“一粒果壳,里面藏有宇宙”的说法,而海底眼,便是世间的实证了。 云雅从海底眼中拿出来的,全是补神益气的东西,什么龙眼、龙石、安脑桑,其中还有一味名为“游子衣”的中药,乃是一种茶汤,将游子衣放入热汤中泡开以后,游子衣成了糊糊漂浮在汤中,如同针脚细密的衣服。游子衣的名字也本是中土书生取“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之意。另外还有噬神鼠,也是补神安脑的珍奇之物。云雅也照实说了,噬神鼠凶悍异常,无所不吃,所到之处,几乎寸草不生,吃的东西百无禁忌。边云决倒没有特殊的感觉,但是阿蕉却说什么也不吃。这些东西本来对神魂受损的边云决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然而边云决虚不受补,他的神魂如同一片薄膜有了缺口,水源流入的时候,却都从缺口流出了。 云雅仔细的擦拭着自己的几把长剑,眼神温柔,如同对着爱人一般。他有七柄长剑,每把剑居然各有名字:“春秋”、“林殊”、“走峭”、“北草”、“山鬼”、“无违”、“刀白”。云雅喃喃自语倒是头头是道,可是边云决实在看不出区别。 边锋和云雅不久便外出了,云雅这次入十万大山,是尾随兽潮而来。当边锋知道的时候不禁眼前一亮。 十万大山内妖兽是统称,兽族与妖族不同,兽族智慧未开化,所作所为有时候超出了常理。每隔一段时间,或三年,或五年,兽族便集结在一起,在冥冥之中某个意志的指挥下,如同朝圣一般往某个地方迁徙。一路上队伍会越变越庞大,最后终于超出荷载了,原本安然无事的队伍便突然喧哗起来,捕食、猎杀最终演变成屠戮。 云雅尾随兽潮倒不是想捕杀一两只妖兽,兽潮内确实有珍奇的妖兽,平时难得一见。但是他所图不在于此。兽潮所到之处,一些兽族凭借自己的嗅觉、利爪,能将藏于地下或是阴暗处的山珍奇物发掘出来。比如有一种昌黎蛇,由壮至老,周身的皮肉骨骼早被日复一日吞食奇珍异果养护成了神药,但它死后却深藏于蛇洞之中,平时难以找到,兽族将其找了出来,只要云雅尾随这些兽族,便可以得之不费吹灰之力。 两人离开以后,边云决观察阿蕉。只见阿蕉满心欣喜,一个人自得其乐的整理物品摆放。她手脚倒谈不上灵巧,并不是惯于做这种事的,而惯于做这种事的人做这种事的时候也不会满心欣喜。边云决看着她,想到了敏敏。阿蕉和敏敏一样,都有一股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质,不过敏敏是因为高傲冷淡,而阿蕉是出于敏感和戒备。 “你打算怎么做?”边锋指的是阿蕉,两个人在山林之中走得飞快,如同无影的风。 “你多少也能猜到我会怎么做,只是你不太满意就是了。”云雅道。 “阿蕉算是一个契机,一个让你重回正常生活的契机。你总不能永远这样两点一线,往来于深山与坊城。” 两个人冲上一处山冈,远处隐隐有野兽的嘶鸣。两个人脚步没有停,一跃跳到了树上。 云雅说道:“说到底,你的生活跟我没有什么不同,我总在想,我们修行之人,除了追求无上大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好追求。” “我们不过是水中的鱼,当我们跳出视界,作为桥上观鱼人看待自己的一生的时候,总觉得水中的我们不过是浮花泡影。但事情不是这样看待的,子若非鱼,则安知鱼之乐?当我们享尽鱼之乐以后反而又去批判身为鱼的自己,那便是一种虚荣。所以这话谁都能说,你不能说,我知道你这个人从来不亏待自己。” “哈哈哈哈!”云雅大笑。 “阿蕉这样的女子,也许从小到大都没有争过什么东西,不会也不懂,有一天发现自己竟然喜欢上某个人了,相守相知,颇见勇气,你难道就忍心拂却佳人一番心意?” 云雅沉默,想起了初见阿蕉的场景。当时金流城路家的车队被妖兽袭击,家主为避免货物损失先带着货物离开了,而留下断后的武士里,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命比纸贱,已被当做了弃子。当武士们且战且退的时候,阿蕉这个傻丫头反而义不容辞的冲了上去。当她纤弱的身体被狂猛的风暴兽的头角穿透侧胸顶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神虽然虚弱,但是平淡自然。不知怎的,云雅的心中微微一颤,意随心动,手中长剑呼啸而出。云雅出手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御风术过,风声苍苍,在云雅和妖兽之间隔开了一个大大的“人”的空间。妖兽嘶鸣,逡巡而不敢冒犯。而云雅抱着阿蕉,看着她带血的手慢慢的贴在自己的脸颊,只觉刹那间灯火阑珊,万籁俱静,而白云苍狗,悠悠而过。 阿蕉如今手持的长剑其实是云雅的,不知怎的,这样一个柔弱无所争的女子,在分别之际,却固执的要拿走云雅一柄长剑,云雅只希望两个人从此一刀两断,再也不要发生任何关联了。 但是云雅恐怕还是会放弃阿蕉的吧!他就是一个浪子,如同河流急湍中的摆舟人,纵然危险,但他却不想回到岸上。 边锋跟云雅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所以边锋看不透他。云雅这两天其实已经跟阿蕉有男女之事了,所以边锋才看不懂。阿蕉如今满面春风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已经抓到了幸福,但她不明白这其实是镜中花水中月。她如同一个只差最后一步便跌入悬崖的人,这时候云雅伸手过来让她抓住了,她以为自己抓住了一切。云雅这样的人,他宁愿跟你一起跌入悬崖。因为他反正能爬起来。 “你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啊?”边锋只觉无言以对。 “自己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云雅在想。云雅从来不会问自己这种问题,所以边锋能帮他问出来他很感激。云雅在以前,还没有爱上云衫的时候,家族也为他安排了一门好亲事。云家也不全然都是追名逐利的人,只是风气如此罢了。所以这门亲事云家是完全贴心为云雅考虑的,他身为庶子,需要有所保障,所以对方出身名门。云雅看过那个女子,是一个在温室里面长大的纯真女孩,还来不及沾染恶习。所以云雅心下想想,有这样一个女子陪伴一生,护着她,不让她受委屈,其实也不错。这时候一个寒门女孩同时爱上了云雅,云雅彼时在同辈之间着实出类拔萃,虽然没有什么出彩的事迹,但是满城俊杰都对其青眼相看,并且不轻易与之切磋挑战,纵然挑战也是在私下里,从来不公布战果。这样的云雅自然是有魅力的云雅,有人爱上他毫不稀奇。 这般,在一个寒门女子爱上云雅之后,云雅再执意要与未婚妻成婚就成了众矢之的。仿佛云雅平时里自诩孤傲,想不到也是一个轻贫重利的人。云雅最后撕毁了婚约,也没有跟那寒门女子来往。他心里想的是没有能力爱的人便没有爱的资格,倘若一份爱沉甸甸,你自以为是你的全部,但你却没有资格要人家非要接受。 按照云雅嘴上的说法,就是“阿蕉她爱了谁,是她的事。他接不接受,是他的事。两码事。” 所以边锋无言以对。 第二十八章 千星魔葵 峡谷内,一条兽族组成的长龙正在迁徙。 这条峡谷原本是干涸的河床,两边山峦起伏,树木青葱。 各类野兽夹杂其中,偶尔有凶兽追赶着猎物,冲出了长龙,却影响不了队伍的秩序。 兽潮汹涌,如若波涛。远望近观,皆是波澜壮阔,浩大无比。 边锋和云雅接近这条长龙,心神皆为之醉。滚滚声中,两人如若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心胸激荡不已。两人对看一眼,都看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云雅大笑道:“怎么?老鬼?咱们两个来比比?” 边锋道:“让你一程!”他话没说完,已经提气迎着长龙冲了过去。 云雅随之紧跟其后。 长龙越来越近,迎面而来一股浩瀚原始的磅礴气息。两个人没有丝毫减速,近了,边锋一跃而上,踩在了当头一只蒙牛的头上。蒙牛随之“哞”的一声响,声音苍凉疏阔。边锋随之踏到了另一只蒙牛身上,借着它们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前面逆流而行。 两个人速度奇快,往往脚下的妖兽还没有发现,他们便跃开了。偶尔抬头看天的,看到这两个人,也是怒吼几声,但是妖兽与妖兽之间摩肩接踵,即便发现了也是无可奈何。 两个人大笑,找回了久违的激情。 长龙绵延数十里。在日落西山的时候,边锋和云雅已经到了队伍的尽头。这里零零散散的尾随着一些凶悍的食肉动物,看到两个人竟然悍不畏死的冲了上来。 这些凶兽自然不是两人的对手,两人干净利落的解决以后,边锋道:“兽潮迁徙,不是小事情,我不相信没有妖族的人照看。” 云雅道:“不然。众所周知,兽族多笨重粗大,食量惊人,然而十万大山纵使横贯雏岛又有几许?妖族还好,然而兽族数量众多,久而久之十万大山必然不堪重负。我觉得说不定这兽潮就是妖族搞的鬼,兽潮过后,兽族多有死伤,维持了十万大山内的平衡。” 边锋道:“可我们要找的东西还没有找到。” 千星魔葵。 云雅在二十年间经历了三次兽潮,可是这一次云雅发现兽潮稍稍偏移了以往迁徙的轨迹,最后云雅在兽潮中发现了一株千年罕见的千星魔葵。云雅认得千星魔葵还是因为昔日云家老太爷封神过后,因为伤势严重,有河朔城城主百静献上半株千星魔葵。当云雅确定此事的时候,欣喜若狂。 千星魔葵本是植株,号称“仙家之物”,乃是中土药师不远千里出海来到雏岛采药的追求之一。然而它本体虽然弱小,但是一般人很难接近,因为在接近它的时候,人会不由自主产生幻觉,最后在幻觉之中因为迷失心智而发狂,最后惨然死去。 千星魔葵也借此捕食猎物。 当边云决受伤以后,边锋找到云雅的目的就是为了两人携手再闯一次妖族圣地,偷取那里的圣树银心。再闯妖族谈何容易!云雅听到的时候吓了一跳,当初闯妖族之后那些妖族愤愤若狂的模样云雅至今历历在目。云雅伸手止住了边锋,告诉了他千星魔葵的存在,因为千星魔葵,正好是滋补神魂的极品,对修复滋养拥有奇效! 云雅一直吃着各类强健神魂的食补,正是为了在接近千星魔葵的时候减少幻觉的影响。 魔葵食肉,往往能够猎杀到很多强大的妖兽。其时雏岛已经遍识了几种能自己捕获妖兽的植物,一种称之为神树花,往往潜伏于水源地带,伺机将前来取水的动物拖入猎杀,就如同鳄鱼一般。有一种食人的荆棘藤条,年岁久的其藤条甚至可以蔓延几十里,它们缠绕在植物的身上,日复一日的吸取它们的精华,直至那里变得寸草不生。生人靠近必死无疑。 云雅听到边锋的话以后,笑道:“不必担心!我不相信它永远不出来,天黑以后,必有分教!” 夜晚,林风萧萧。兽潮之内,族群各居。 在其中的一处地方,淡淡夜色之中,忽然流光溢彩。 群兽起伏,来来往往,皆是如痴如醉。 一株半人大小的葵花,在风中凝然绽放,花卉轻轻摇曳,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芳香。 千星魔葵。 世间葵花,逐日而生。而千星魔葵,逐兽而行。 群兽纷纷朝奉,最后渐渐七窍溢血,缓缓的躺在了地上。 千星魔葵本是一朵,与寻常葵花无异,这时候却突然分作了千万朵,迅速的朝兽尸移去。 那些鲜艳的花朵,忽然化作了狰狞的荆棘,吸附在兽尸之上,一丝丝可见的血液缓缓的流入它们的茎植之中,显得分外的妖冶。 远处山上,边锋和云雅两人倚着一块大石,静静的看着下方的一切。 两人互相点了点头,化作夜幕下的幻影,冲了下去。 千星魔葵感受到了危险,千万朵重新聚在了一起,那大大的花盘光芒渐渐收敛,而且收拢了起来,成了一个花苞。千星魔葵一跃而下,钻进了地里。 一柄长剑,从天而降,插在了千星魔葵逃跑的前路。魔葵险之又险,在接近长剑的时候从地里冲出,冲进了远处紫貂鼠的族群。 紫貂鼠何止千万,浩浩荡荡,尖尖的脑袋攒动,在魔葵冲进来的时候炸开了锅。 紫貂鼠叫声鼎沸,纷纷给魔葵让道,然后又如同潮水一般,向魔葵靠近。 云雅靠近,紫貂鼠熙熙攘攘,如同波纹一般,散开聚集。 紫貂鼠约过云雅膝盖,甚是阻路难行。 云雅已然锁定了那株魔葵,没想到它作茧自缚。紫貂鼠不仅数量众多,而且生性调皮,百无禁忌。虽然靠近的紫貂鼠受其迷惑,纷纷让道,但是远处的紫貂鼠感受到了喧嚷,反而你推我,我推你,挤了过来。 这时,千星魔葵止步,周身发亮,美艳绚丽,不可方物。 云雅身为修行人,自然看到空气中散布着淡淡的白絮,而且阵阵芳香传了过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云雅提了一口气,郑而重之的踏了下一步,眼前骤然幻化出与周围环境不同的场景出来。 听说,千星魔葵捕获敌人用的方法便是“作茧自缚”。当幻觉出现的时候,你会看到自己最渴望的东西,仿佛伸手一触,便可轻而易举握住。你会沉沦在梦里不愿意醒过来。 云雅不知道自己最渴望什么。 在云雅的幻觉里面,骤然出现了边锋。只见场景中的边锋虽然面容与如今几乎一模一样,然而眉眼之家犹然有桀骜之气。他一脸焦急的在树林张望着,终于冰容化开,场景里面出现了一个青葱的少年,赫然便是云雅,只是年轻一些。 场景内边锋一边迎了上去,一边问道:“小雅你怎么这么慢?” “快跑快跑!后面一群灵树族的人追来了!”云雅气喘吁吁,大声喊道。身后赫然便出现了几个带着绿发的妖异长者。他们一声不吭,手中木杖轻击地面,周围树木瞬间异动,激射出无数绿箭。边云决和云雅两人狼狈避开,但是云雅肋骨下中了一剑,却是一片小小的叶子。那片叶子迅速在云雅的伤口上化开,如同种子生根发芽一般,云雅当即行动迟缓下来。 那几个长者追了上来,云雅大声对边锋说道:“老鬼你先走!我来断后!”边锋喊道:“开什么玩笑!”随即身上摸出两颗粗糙无光的圆球,“擦!”的撞击在一起,突然产生了滔天的火焰!边锋催动风力,右手不住狂舞,那火焰欺臂而上,将边锋吞噬。边锋手中擎着一条火龙,肆虐的火舌点燃了周围的树木,迅速蔓延到四处。边锋粗鲁的把云雅往身上一背,喊着“风紧,扯呼!”飞快往远处奔走。 这边的云雅静静的看着,眼神温馨,随后继续往前面走去,鼻孔中溢出了鲜血,而不自觉。 边锋向前走着,场景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一个青衣女子出现在他的身前,神情妖媚,楚楚动人,向边锋展示她的温柔与婉约。 “杉儿。”边锋嘴角含笑。 一根青嫩的茎藤缓缓的绕上了他的手指,最后轻轻的刺入,鲜红的血液随之缓缓流出,通过茎藤传导。 女子向他招手,似乎想告诉他到什么地方。 “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边锋轻轻问道。 “我过得很不好。”边锋说道,“嗯,你想去什么地方?”边锋突然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去握住那双柔荑。但是那双青葱玉手若即若离,总是触碰不到,只在前方招摇着。边锋顺从的跟着她,一步一步义无反顾的走向绝路。 “你如若活在我的心里,又怎么会轻易死去。”边锋呢喃出声。 光线突然一亮,边锋一下子跌入了现实,他微微低头,两滴淡淡的泪水顺着眼角滴下。当他抬起头时,面目重归平静。而云雅正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你别跟我说你抵不住千星魔葵的幻境。”云雅伸手擦着自己的鼻血。“你们边家有守心诀,如果不是这样,二十年前你就该死在这深山老林了。” 边锋没有说话。 云雅道:“你别跟我说,你在幻境里故意大开心神,只为片刻的虚幻甘冒修为尽失的危险。你以为你一定能够守住心神,神智不失?你以为你是神么?” 边锋问道:“千星魔葵呢?” 云雅拍拍一个灰色的包袱,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道:“飞蛾扑火,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当两个人回到山洞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边云决睡着,阿蕉醒了。 两个人从树林里伐来一段一段整齐的树干,然后切成片,铆合在了一起,制成了一个椭圆形的木桶。 阿蕉则按照云雅的吩咐,伐取了一节枝干,掏空以后,在树林里面汲水。树林深处有一眼小潭,但是阿蕉却不愿去取潭水。而是乐此不疲的将树叶上的露珠一滴一滴的展到木筒里。等到云雅说她“别玩了”,她才迈着小步,开始汲小潭里的水。 边云决这时候也醒了过来,看到了那株“千星魔葵”,边锋和云雅两个人有些凝重的围着那株魔葵。 魔葵周围布置有松枝树脂等物,云雅则握着长剑。 边锋道:“准备好了?” 云雅则点点头。 “轰”地一声,魔葵周围燃烧起来,冒出袅袅的白烟。 边云决在一旁闻着,那白烟夹杂有各种药香。 被包围的魔葵渐渐的开始抖动起来,边云决在一旁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尖锐声音。 边锋和云雅两人越显凝重。 魔葵的花盘本是闭合的,这时候突然散开,从中逃出数不尽数的黑色虫子。虫子速度极快,甫一冲到白烟处,便颤动两下,“嘭!”的一声,化为了脓血秽臭。偶有漏网之鱼,觑近跑出了烟圈,云雅也适时的伸剑挡回。剑与虫子碰撞的时候,发出了悦耳的金属声响。更有凶悍的,竟然吸附在了云雅的长剑之上,等到云雅将其拨弄开的时候,长剑早已破损,并且有漆黑的印迹,令云雅无比的心疼。 良久,当一切喧嚣停下的时候,魔葵的周围地表早已被染黑。 云雅抓起了那株魔葵,魔葵的花盘上有无数的透明触手,轻轻晃动,如同蜗牛的触角。但是一点也不恶心,显得干净而纯洁,而且带有异香,让边云决闻着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这时候一桶水也已打好,这木桶本来就安置在高处,朝阳升起,迎光而立。 边锋拾取来许多干柴,放到桶沿。 云雅则从身上变出蜂蜜、树根、黄花、兽骨、旱酿等物,统统的放进了桶里。云雅又取出一颗一颗妖兽内丹,手中灵力催动,将其一一化为丹液,流入桶中。 边锋感激的看了云雅一眼,然而云雅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没有再看他。 边锋吩咐边云决道:“脱衣服。” 边云决疑惑的看了父亲一眼。 而阿蕉早已经闭眼转身,往树林里跑去。 桶内早已是满满的药液了,当千星魔葵放进去的时候,花盘瞬间吸满了药液,柔柔的,化为了絮状物。 边云决脱光进了木桶,热气蒸腾,他长出了一口气,一场久违的困倦渐渐的从脑后袭来,他仿似要睡着,然后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 千星魔葵吸附住了他的全身,湿冷沾腻,不带丝毫热气。魔葵幻化,不仅将药液输进了边云决的身体,而且一桶水忽然流光溢彩,恰如昨夜边锋两人看到那千星魔葵的场景一般。 “哦啊……”边云决浑身舒爽安逸,轻呼出声。 天上,东方,一缕紫色霞气,绕着旭日不断幻化,美艳不可方物。 第二十九章 复原 当初云州,边锋对云衫起了爱慕之心以后,昼思夜想,寤寐思服。后来趁夜偷偷来到了云衫的闺房,手持长剑指向云衫,道:“衫儿你婉约动人,是我生平仅见,若我错过,必将抱憾终生。弱水三千,我愿取此一瓢。我想让你给我的儿子当娘亲,未知钧意如何?” 云衫起身,说道:“这样子啊?但是我为什么一定要选你呢?” 边锋说道:“今天你如不答应我,我便一剑刺死你,然后再跪在老太爷的面前,让他一掌拍死我。” 云衫道:“哦,那你动手吧!” 边锋一愣,但是却看到云衫满脸的笑意,眼中透出一丝俏皮。 边锋轻轻的将云衫拥入怀抱,道:“自始而今,自今而终,边锋的心里除了你,再也容不下其她女子。如有所违,神人共弃,天厌之!” 边锋从梦中醒了过来,因为千星魔葵的缘故,再见亡妻的音容,令边锋表面虽平静,内心却有如花谢花开一般,轻轻的揪紧,然后释然,然后再度揪紧。二十年曾无一梦,不知怎的,边锋觉得自己如今是不是变软弱了。 边云决在睡梦中犹然笑出声来,边锋不禁莞尔。边云决神魂修复之后,身体机能在逐步的复原,然而他失而复得的心情实在难以形容,虚弱感消失以后,边云决再也静不下来,每天看着自己的周身,目光中充满了新奇与依恋。 当他听说三座大山以外有兽潮的时候,当即决定要去看上一看,而且不顾云雅的打趣,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去。 决儿长相肖其母,性格却与自己一般无异,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总是雷厉风行。边锋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目光中有着浓浓的思念。 山林潇潇,随风晃动。林山交错,青葱铺地。万千的树木草植仿佛都在窃窃私语,似乎将风都染出了绿晕,并随之铺盖盘旋到更远的天地。边云决任风吹拂,遥望四方,感受着此时此刻的真意。他感受着山林蓬勃的生命力,草木之灵不断汇聚,在他心中构成一个个朦胧的虚影。 边云决握紧双拳然后又缓缓松开,脸上挂着笑意,往山外山急行。 他疾走狂奔,身心舒畅。失而复得,只有他自己方才明白失而复得内中的感觉。老司事昔日告诉自己,在他年少的时候,曾经被一种叫“九彩儿”的毒蛛毒到了左眼,虽然及时把毒液逼了出来,但是从此却有了个迎风流泪的毛病。眼球时常有胀涩感,令他苦不堪言。 后来一位行脚名医,叫平仲,用自制的软泥膏给他敷眼。两天过后,老司事把软泥揭开,睁开双眼的时候,那种平实恬淡的感觉让他自顾自笑了起来。 这便是失而复得的感觉。 边云决以前不懂,现在懂了。 边云决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兽潮,果然壮观! 边云决顺着兽潮,在上方树林里穿行,一路感叹不已。 他开始练习云雅教授给他的御风术。 边锋自己也承认,他“不是一个好老师”,在以前,父子俩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 云雅向边云决解释:“雏岛几乎所有修行法门都是来自于外界,在更久远的时候,甚至所有雏岛人都是外来人口。自从先行者登陆雏岛,在此扎根繁衍。为了与恶劣环境和妖兽争斗,几乎全民修行。风!火!雷!土!四大修行法门各有侧重,借鉴了中西土的道法。但归根结底,是以自身的力量去催动自然界的元素之力。云家一开始就是先行者的领袖,之后更被奉为雏岛皇族。所以御风术在雏岛流传甚广,几乎所有修行者都有涉猎。” 边云决听得津津有味,云雅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万物皆有其法则,人身为万物灵长,号称身藏三千六百道。所以人体内借助灵力可以模仿自然法则,由此产生共鸣,驱使自然之力。” 边云决点点头,道:“嗯,是符文。我家典籍记载中土有一洛神城,当初修建的时候把全城修成了一座符文大阵,是符文演化万物的真切实证。而且我也会一点御风术,知道基本的原理。” 云雅斜觑了他一眼:“御风术你会,奔雷法你会么?” 边云决点头:“会一点。” 云雅道:“奔雷法不过二十四路奔雷拳,方圆半百米便可以走完,你走一趟给我看看?” 边云决摇了摇头。 云雅道:“奔雷法想必是你老子教给你的,他肯定不会藏私。那么拿你的奔雷法跟你老子的比,你打得过他么?” 边云决又摇了摇头。 “所以啊!”云雅敲了一下边云决的头,十分的痛:“好好听着吧!小弟弟,知道与不知道之间不过一念之差,知道与知道之间却有很多的不同。你要是要当半灌水呢,不用别人,你自己就把自己给毁了。” 边云决揉了揉头,道:“我知道。” “还知道!”云雅瞪了他一眼,边云决笑着退后了几步。 云雅与家里的人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要形容呢,那就是“活泼”很多,然而边云决很喜欢。 云雅道:“御风术,万变不离其宗,把风之力运用到极致便是御风术了。其实万事万物,何尝不都是万变不离其宗。” 云雅教授了边云决风缚、风障以及风行术,这些边云决以前都有所涉猎,但是如云雅所言,边云决所学不过是皮毛,云雅作为云家御风术传人,理解和经验都有独到之处。只不过因为涉猎过,所以边云决学得更快就是了。 云雅道:“风缚是御风术最基本的技巧,有个练习的小方法。你走进树林,感受周围环境,落叶在空中坠落轨迹是不可寻的。你放出一道风缚,能正好束缚住落叶而不撕碎它,那便是合格了。你能同时束缚的落叶越多代表越纯熟。” 边云决问道:“你最多能束缚多少?” 云雅哈哈大笑,彼时两人同样身处树林。云雅心念一动,边云决随之看到漫天落叶纷飞。所有落叶统统悬在了两人的周围,云雅伸手捻住一片叶子,将其弹了出去。叶子连锁碰撞,最后纷纷扰扰,同时落了下来。 边云决双眼神采奕奕。 云雅说道:“云家有个长辈,当年用风缚束缚住了满池的水。水是至柔之物,无处不至,无所不流。可想而知,老人家的风缚术是何等精纯!水里面甚至有鱼群游动。” 边云决道:“老人家在哪里?” 云雅沉默,随之道:“在你出生那年,被人一拳打死了。” 当年凤尾城被云州雷家攻陷,云家因视云衫擅嫁边锋为耻,拒不救援。一个名叫云棋的八旬老人,前去云州说理,结果被雷霆一拳轰碎脏腑。 边云决道:“他是你最敬重的人吗?” 云雅摇头,道:“云家全盛时候,云家有一人,名云离,十八岁便天下闻名,使一把长弓。长弓无箭,对敌之时,他以风化箭,漫天射去,当世无敌!可惜他二十一岁便独身赶赴北境极未可知之地,之后再无消息。他的直系后人后来以离为姓,至今犹在。” 云雅继续讲述此人生平,直听得边云决心神俱荡。 边云决对云家御风术愈发钦佩,双眼发亮。 云雅问他:“边家家学与御风术相比,怎样?” 边云决道:“不如。” 云雅哂笑,道:“你这白痴!不会是为了讨好我吧?其它不说,中土约摸有雏岛三百倍大小,而大夏皇朝在其中数一数二,边家曾为其军方最大世家,家学岂有等闲的?你莫妄自菲薄,边家家学以‘战!意!’二字为缀,自有其深意。如若一人一骑,又何以谈战?若没有千军万马,众志成城,何来凛然生畏之意?” 边云决道:“我家的事,你比我还懂。” 云雅道:“哼,边家的事,我全知道。” 边云决笑道:“知道知道。” 是知乎?非知也。 云雅看着边云决道:“小弟弟,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边云决看向云雅的眼睛,他的左眼,如梦似幻,隐隐有蓝光闪动,仿若一只魔瞳。 边云决转过一座大山,视角骤然大开。 他随之看到了一处修罗地狱! 宽广的平地上,矗立着一座黑石墓碑,墓碑约摸十丈,上面镌刻有复杂难言的符文,边云决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而妖兽一个个的,朝着墓碑行去,不久周身便渗出了血液。妖兽浑然不觉,双眼茫然,血肉渐渐化开,等到妖兽轰然倒下的时候,已成了带着血肉的骨架! 数不尽的妖兽,发起兽潮,来到终点,竟然就是死亡? 边云决感到冥冥中有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他心中微颤,转身而去。 这墓碑,不可能一开始就在这里。如果一开始就有的话,云雅和边锋不可能不警告他。 边云决顺着兽潮,望着各形的妖兽,竟然破天荒的生出了一丝悯然。 妖兽是雏岛人公认的天敌,在以前,边云决从来没有怜悯过它们。 他忽然看到两大一小三个山顶巨人出现在远处,它们的大脑袋和肩头都突破树冠露了出来。它们缓慢的向更遥远处一个山包走去,四处张望着,似乎有一些痴痴呆呆,一路上不停用手拨开拦路的树林。它们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条绿色的杂乱痕迹。虽然在这边听不到声音,但是很明显它们走过的地方绝对不会宁静。 三个巨人顺着兽潮,一身岩石般的肤色,如同山岳一般。若是在先前,边云决看到如此神奇的生物,一定会感叹万物灵主,造化万物。可是如今,边云决只觉得,等待着他们的悲惨命运,不可避免。 不,这命运不是不可避免。 看到三个巨人往这边过来,边云决心念一动,冲了过去。 他紧了紧所穿的黑袍,身法矫健,扎进了莽莽林海之中。 他在林中如同一只轻盈的燕子,旋舞纷飞,穿行如风。不一会儿,他便来到了巨人走过的路径。枝木狼藉,他攀援在倒地的树枝桠上,一跃一攀,周身释放着风之力。周围是树木汁液的清香,一路前进,缭绕不绝。 边云决已经听到了树木拦腰被拧断的声响,渐渐的,终于看到了巨人的脚足。直到走近以后,方才发现巨人的身材是多么的宏伟,一脚一个印迹,树木“刺啦”折断,大地轰轰作响。 边云决看到那冒出树冠的三颗脑袋都如一般的四处张望观察,那天真痴痴的表情,直如同人类婴孩一般。 边云决从旁边绕开,跑到了三个巨人的前面。他一跃冲上了树顶,对着那三个巨人大声呼喊。为首那个巨人看了他一眼,眼睛又望向了别处,直接无视了他,并且双手还是不停的拨开树木,仿佛田间的老汉行走于稻田林中一般。 边云决险之又险的跳开,往前跳到更远的地方。他拧下一根枝桠,抛向那巨人,谁知仿佛在挠痒痒,那巨人依旧没有理他。边云决没有办法了,郁闷的跳到一旁的树上。他看到后面的那个小巨人,突然计上心来。 “呼哨!”边云决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小巨人闻声看向了他,木木愣愣,仿佛把边云决当成了傻子。边云决在树冠上面跳来跳去,并且翻筋斗、打马吊,与一只矫健的林猿一般无二,翻越着,在林木间嬉戏。 小巨人仿佛很感兴趣一般,转过身子,“咿呀”了一声,脱离父母向边云决走了过来。 边云决朝一个方向跑了过去,小巨人每每用手向抓住他,他都险之又险的避开了。小巨人仿佛也很兴奋,向追逐蝴蝶的孩童一般,朝边云决跑去。 前路的两个巨人看见小巨人乱跑,不由得发出叽咕的声音,仿佛在斥责埋怨,又好像很担心。 两个巨人追了过来,边云决松了一口气,继续做着勾引。 大巨人终于看见了小巨人在追逐的那个小人儿,不由得放声一怒,单手随意的拔下一颗树来,向着边云决抛了过去。 边云决只听见耳边风声猎猎作响,一棵大树刮着他的身体擦了过去。边云决心中大呼:“好险!” 两个巨人终于追上了小的,揪着他的耳朵,呜哩哇啦乱七八糟说着些什么。小的耳朵吃痛,不住反抗着。三个巨人,稍稍偏离了兽潮的轨迹。边云决只希望他们能发觉前路的危险,然后逃出生天。 边云决气喘吁吁,站在树上,看着那三个和睦的巨人发笑。小的还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他几眼。他对那小的招招手,平复了一下呼吸,准备动身回去。 边云决突然心神一震,猛一转身,蓦然发现身侧不远有一个发色墨绿的妖异青年。 他大吃一惊,提神警备,但是他明白,妖异青年心念只要稍稍一动,他就会被碾为齑粉。 边云决吃力的直视着他,他的双眼深邃,变幻沧桑。 绿发青年似乎在凝视着边云决,打量和观察着他。 绿发青年伸出一手,如同造物主点化万物一般,周围的树木纷纷向他摇曳。那些树木急剧生长,交织在了一起,冲向边云决,将边云决托了起来。边云决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在树木托起他的时候,他顺势凌空,握住了背后的春秋。 这柄春秋剑,还是云雅赠给他的。 风起,春秋剑被风力包裹,劈向了下方的树木。 没想到风刃只在树干上砍出了几道印迹,春秋剑陷在树木里。那创口处青藤绕着春秋顺势生长过来,缠住了边云决的手臂。 边云决用力挣扎,看见青年的墨绿长发逆风而舞。 边云决心中一紧,仿佛听到绿发青年笑了一声。他随之化为一道纤柔的绿意,在刹那间融入了吹拂山林的清风,就此摇曳着,消失在远方。 边云决被树藤松开,掉在了树冠上。 这时他看到远处边锋滚滚而来,有若奔雷之势。 第一章 两代人 边锋与云雅虽然久未相见,相见未久便又要分别,分别的时候却丝毫没有拖泥带水。边锋与边云决一齐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只是招了招手,便一路踏行而去。 对于阿蕉姑娘,边锋临行前曾探过云雅的口风,然而云雅最后的答案还是“不”。 两父子一路疾行,披星戴月。通途大道,山林莽苍,四周并无人迹,惟有鸟声淅沥、兽语鸣响,回环往复,直飘上云层。 边云决一路奔跑,身上暗暗发生异变,时有骨骼裂响的声音传来,说不出的轻松舒适。稍微一舒展胸腹,便觉得五脏六腑随之打开,感觉十分美妙。他的皮肤越来越细腻,直追初生的婴孩,隐隐有华光流动。千星魔葵的奇效这时候才慢慢显现出来。 两人过屏山大道的时候,竟然没有看到云州八卫派兵把守。边锋稍一细想便已了然了,云州地处中南,南边皆是其属城,这次云州大典,雷家广邀百城,四方宾客齐聚,为避免有宵小作乱,原先守屏山大道的内卫,想是派到北边去了。 两人进了大平原,满目辽阔疏朗,荒草之上,时时能够看见巨大的骨骸。边云决初次见这大平原,心中惊奇之意不言而喻,远远的,偶尔有苍原狼的嚎声破空,悠长而悲凉。 大地间的绿意时有时无,慢慢沾染上了尘世的云烟。沿途依稀有无人的酒肆、零落的农屋、巡按的平台和堆积在一起、已经锈蚀了的兵器盔甲。不仅仅是平原,就连遥远的天际都被熏成了成片的枯黄。 边锋道:“当年大平原上有将近十万户人家,酒肆欢场,杏旗高挂,商队来往,络绎不绝。妖兽作乱后,屏山大道失守,云家死伤惨重,为后来雷家谋夺云州埋下伏笔,参差十万户人家更是死伤殆尽!百城与妖兽最后一战,同样是在这大平原展开,那是百城之人经历长久分裂后再一次联合在一起。妖兽退散,二十年过去,想不到大平原至今未恢复元气。” 边云决道:“只要有好日子,谁愿意呆在没有丝毫屏障依托的荒原?屏山之后便是这里首当其冲。不得不在城外流离的人已经死完了。” 边锋道:“决儿,你的话倒有几分愤世嫉俗的意味。” 边云决道:“有感而发而已,我没有针对谁。” 边锋道:“有感而发,年轻人便需要这般有感而发!倘若看到百姓流离失所而无动于衷,看到妖兽祸乱却无动于行,这种人,配不得拥有人生最锋锐的朝气。中土总是不乏感念大道沦落而身体力行的行者,我边家子孙岂能弱于人?决儿你要明白,身为城主,你不能只看到自己所保护的人的安危,他们养活了你的家人,你保护他们无可厚非,他们可以看做是你家族的饭碗。但是还有许多‘无用之人’,他们却是你的良心,你忽视他们便是忽视自己的良心。” 边云决道:“难道我们不应该优先保护自己身边的人么?” 边锋道:“常怀悲悯之心,圣人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既然对身边的人有爱,当你有足够能力时,便很难忽视旁人所承受的痛苦,这是一种——冲动。” 边云决点点头,道:“我懂了。” 两个人一路走着,速度已经慢了下来。渐渐的,边云决眼际露出了一座大城的磅礴身影。 边云决不由自主加快了速度,目不转睛盯着那座雄城,它仿佛是一只蛰伏的沧澜猛兽。 越靠近便越惊叹,越观看便越震撼。 城池雄固浑厚,屹立于平原,天地至此被隔阻了,不再相连。那黑石巨城,如同山岳一般。 边锋知道儿子是第一次远游,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类杰作,所以没有出声。边云决一路仰望,如朝圣一般,云州城越发的伟岸,而他的身影随之显得越发的渺小。 边锋道:“你一个人先往云州,找到云来云去客栈,边家在那里下榻。” 边云决疑惑的看着边锋。 边锋道:“我先去拜访几个朋友。” 在离云州城还有几里时,边云决蓦然发现,云州城上空竟然堆积有厚重的云层!先前在远处,边云决还以为那铅色的雷雨云层远在天上,只是看上去恰好与云州城重合了而已。但是走近以后发现,那云层就在云州城上空不远。 浓郁的铅色重云酝酿着极为暴裂的雷电力量,闪耀着广博而厚重的白光,偶尔一道闪电撕裂了云层,明亮刺眼,那风雷之声,边云决甚至发觉脚下的大地,都深深的震颤了一下。 传说云州城源自上古,临世以后,经历了无数的风波,染尽了人类和妖兽的鲜血。岁月变迁之下,云州带着时光的痕迹,但从未被磨灭自己的印迹,反而愈加的坚韧。 “云州城”三个大字,苍劲古朴,偶有残缺之处,却愈显凝重。这里曾经高高挂起过妖兽老祖的兽形头颅。 边云决刚到城门口,便有一队人马过来,为首是一女子,年龄与自己差不很多,一身劲装,长腿蛮腰,长发拢在一起扎于身后,显得结实干练。右腰挂着长鞭,左腰一柄长剑,英气逼人。 “好个女子!”边云决心中感叹,边家女子或婉约或华贵,或如敏敏的冷傲,却没有这样的英气。 那女子靠近城门的时候,城门守卫一丝不苟,前来检查,但是嘴上却恭敬的称呼了句:“胡玉儿小姐又要出城田猎么?” 胡玉儿高坐在一匹五花马之上,却懒得接守卫的话,只是说了句:“城门打开不就是让人走的么,我改天告诉世子,把城门守卫全撤了。” 边云决从旁经过,一股浓香从那胡玉儿身上传来,边云决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却听见一声威胁的闷吼。 边云决看去,看到一只体态威武的大狗,正蹬着自己龇牙咧嘴。这大狗周身皮毛光洁茂盛,暗黑透黄,神情凶悍,倒与敏敏养的那条狗差不多,只是要更大些。 “那只狗不知道找到回家的路没有?”边云决摇了摇头,微笑着走开了。 边云决进城以后,眼界为之一开,忽然听到身后大狗哀嚎了一声,接着便听到一声冷斥:“放肆!好个畜生!” 边云决急忙回头,却看到胡玉儿挥鞭过去,抽在城门守卫的身上,城门守卫当即凌空后倒。 那大狗一瘸一拐,不住轻哼,舔舐*着自己的右腿。 而倒地的城门守卫,右手护臂散落地上,长矛也掉在一旁,右臂被撕掉了一块肉,鲜血不住喷涌。 那城门守卫倒是硬气,至今没有痛哼出声。 胡玉儿高高在上,大声骂道:“敢伤我的金蛟犬!我要把你押到雷哲的面前,问他是怎么教奴才的!” 边云决心下了然,这时守卫队长从远处赶过来,没有看那城门守卫,向胡玉儿说道:“玉儿小姐,下面人不懂事,惊扰了你,你大人有大量,饶了他吧!” 守卫队长这时候向后面冷声说道:“还不向玉儿小姐赔罪?” 那守卫挣扎着起身,正要躬身赔罪,谁知胡玉儿一脚飞去,骂道:“谁要你假惺惺赔罪了?伤了我的金蛟犬,你的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守卫队长在一旁道:“是,是!你还不向玉儿小姐的爱犬赔罪道歉?” 那守卫从地上爬了起来,吐了一口血,满脸的悍然之色,脚步没有挪动。 “你!”守卫队长过去,正要踢他一脚,这时胡玉儿冷笑道:“你莫做好人,本小姐不是几句好话就能打发的!你给我把他的两只手砍下来,不然的话,我连你一起是问!” 这时候胡玉儿身后的扈从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杀上来。 守卫队长迟疑了片刻,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周围其他守卫脸上都有愤慨之色。 守卫队长脸上发狠,挥刀斩了下去。 “当!”一声尖锐的碰撞,守卫队长手中的短刀被撞开。 边云决将春秋剑收归背鞘,笑眯眯的看向胡玉儿。 胡玉儿道:“好奴才!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在云州城是禁止亮兵器斗武的,规定极为严格,严重者甚至可以就地格杀,况且边云决一看是陌生人,那守卫队长立刻吩咐守卫将他围了起来。 如果先前守卫队长诸般作为是出于不得已,边云决纵然不同意,但是还可理解,到如今边云决心里却对他充满了鄙夷,眼中有了不悦之色。 胡玉儿大声喊道:“让开!”随之挥鞭,抽向了边云决。 边云决背转身体,鞭子抽在了春秋剑鞘上。边云决随之欺身靠近,抓住了胡玉儿的右手,手感滑腻。胡玉儿提腿要踢,边云决同样伸腿抵住。胡玉儿拔剑,边云决按住剑首,这时候胡玉儿失去平衡,摔在了地上。 在胡玉儿被边云决靠近的时候周围的扈从已经大喊:“放开小姐!”围了上来,这时候堪堪接近。 风之障壁! 边云决插剑于地,一道弧形风墙阻于身前,随之风墙爆炸,将冲上来的扈从全部吹开。 胡玉儿在不远处,衣发散乱,极为狼狈,她横躺于地,一双大腿交结在一起,极具魅惑。一旁的男子不由咽了咽口水。 边云决拔剑起来,握剑眯眼观看,这胡玉儿所佩的剑,赫然便是他边家铸造的宝剑! 边锋一路疾行,化作一个灰影,如同苍原狼一般。 大平原上,偶有烟雾袅袅升起。 边锋到得一处,这里隐隐有两三个陷洞,被浮草土块遮盖着,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若是旁人不小心踩上去,非得陷落不可。而洞底,尖锐的木桩林立,令人生寒。 边锋不动声色,一步一步专找陷洞走去,他四平八稳,根本没有陷下去。 远处坡上,两个穿着狼皮衣的汉子,背着粗木弓,悄然出现,朝边锋走了过来。 两个汉子皆有络腮胡,虎背熊腰,极为粗豪,脚步越走越急,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 “可是姑爷大驾光临么?” 边锋看去,露出了笑容:“长崎,长今,过得还好么?” 两个汉子上去,比边锋高了一个头,分别和边锋重重的抱了一下,高兴的说道:“我就说嘛!估摸着姑爷这几天也该来了!” 长崎长今两人皆是四五十岁的汉子了,脸上风霜粗野,边锋在他们面前看起来竟如晚辈一般。长崎叹道:“姑爷,你永远这般年轻!我们这些老部下却已经老了。” 边锋轻轻按了一下后颈,问道:“家里的收成怎么样?” 长今拍拍自己的狼衣披肩,道:“嗨!大平原上,我们需要什么,只管问天要!吃穿根本不愁。走,回家去,尝尝你嫂子半月前起封的美酒,醇冽甘甜,喝了百病消除!” 三人一路高谈拥抱,不久到了一处村落。 村落依稀十来户人家,炊烟升起,有些家户门前还有几畦菜地,种着新鲜的蔬菜,尚未脱去野性的小兽被圈养在木栏之内,看到人靠近时便竖起了一双耳朵,双眼警惕的望着。 长今大声喊道:“善依,善依!” “哎,来了!”一个端着簸箕的女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女子面容朴实祥和,亦有几分颜色,她看到边锋,欣喜的唤了一句:“姑爷,您身子安好啊!” 边锋笑应道:“善依嫂,你也安好!” 长今吩咐道:“整治好酒菜肉,款待姑爷吃酒。” 边锋走进屋子,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边锋找了个位置坐下了,早有长崎接过善依嫂手中的酒和碗,笑容满面的坐了下来。 长今在屋外解下弓箭皮衣,问道:“两个孩子呢?跑哪儿去了?” 善依应道:“也没去哪儿。” 长今道:“叫回来。” 善依:“小孩子贪玩……” 边锋在屋内端着酒碗,就着屋外的絮语,笑着一饮而尽。 多年前,边锋带领三百人,在大平原抵抗妖兽,治下出现了逃兵。边锋亲自将他们抓了回来,几个人面有愧色。战场逃战,按律当斩,且此事已报备上头知道。 边锋叹道:“妖兽凶残,兄弟们齐心协力,生死本来各安天命。谁没有家人朋友?要是人人只求自保,大家非得都葬身荒原不可!” 几个人大声说道:“边爷,你不必说了!我们胆小怯战,原该依律斩了!我们不要你为难,把我们交给上头,只求你还把我们当兄弟!” 边锋叹惜着退了出来,找众人问计,想要保住几个人。 大家让他去向上头求情,说肯定有用。边锋百思不得其解,问及云雅的时候,云雅却脸色怪异,问道:“你真的不知道?” 彼时云家云婉担任军师和监军,治律严明公正,人称女公子。 边锋说罢自己的来意,又说了一句:“众兄弟们一起请求军师,盼能够网开一面。那几个人都是好汉子,只是不小心犯下错事而已!” 云婉道:“他们为什么会犯下错事?” 边锋想了一下,解释道:“念及家里,心中有不忍之情,决不可仅以贪生怕死论之!” 云婉道:“军法如山,怎可掺杂有人情……” 边锋欲言又止。 云婉道:“边统领,你说是大家伙要求你来的,那么我问你,你自己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边锋愣了。 大家说边锋去向军师求情,军师肯定能网开一面。边锋不是迟钝之人,心里也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所以他来了。但这其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原本有这么一层窗户纸,谁知道云婉直接捅破了。 军师的刀下最终还是留下了这几个人。 大战过后,边锋手下三百人,近乎全军覆没。他伤慨之余,不由得庆幸当初保下了那几个逃兵。 许多年后,这些逃兵娶妻生子,过着平凡的生活,人老了话多了。边锋每次来云州都去看看他们,陪他们喝喝酒,说说话。 长崎性格粗鲁,不似长今稳重,酒喝多以后,开始抱怨起村子时常受云州方面来人的骚扰。 长今止道:“长崎!些许小事,何必让姑爷劳心?” 长崎醒悟过来,尴尬笑道:“是我多嘴,这酒还是不喝了。” 长今向边锋道:“姑爷,可要去看看那些兄弟?” 边锋道:“嗯。” 长崎笑道:“我年年带着酒去看他们,他们都骂我,说我怎么这么久才来?说我酒带得太少,奶*奶的!我自己都没有来喝……” 荒原之上,风声草动,晚秋萧瑟。 边锋对着几百座墓碑,墓碑不过及膝盖高,每座墓碑下却埋着一个人。 边锋轻轻说话,声音悄悄消散在风里…… 长今,长崎,善依,善叶…… 雏岛之上,有一些人号称无姓之人,男的称长,女的称善。 当初边锋对云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可能被自己编织的军纪道德迷惑住了。这些人,他们离开,是因为上位者要他们战死在这里。云州要他们殊死抗战,但是云州从来没有爱过他们。” 第二章 入城 边云决看着胡玉儿玉体横陈,眼神有一些放肆,那只金蛟犬朝边云决扑了过来。 边云决后退了一步,剑尖伸进了金蛟犬的嘴里。 剑在金蛟犬嘴里搅*弄,发出“咔咔”的碰撞声,周围的人只觉得自己的牙齿一阵发酸。 边云决抽剑出来的时候,那金蛟犬似乎有些没回过神来,舌头耷拉着。它舌头动了动,发现自己的嘴巴竟然安然无恙,不由大喜,急忙后退,看向边云决的眼神有一些畏惧。 胡玉儿站起身,气得小脸煞白,银牙紧咬,大声喊道:“给我杀了他!” 一干扈从再次冲了上来,而身后几个守卫也步步紧逼,边云决将手中剑往下一掷,剑身深深的陷入了地下。随之边云决纵身一跃,一脚踏在一个人的肩膀上,再借步另一个的肩膀,冲了出来。 众人楞了一下,谁知道这个时候边云决偏偏朝他们冲了过来。 风行术! 边云决脚下生风,身轻如燕,有心要实践一下云雅传授给自己的风行术。 扈从们拔出武器,看到边云决的身影之时,挥动刀剑要砍,那影子却晃了一下,忽然消失。有的人急了,甚至张牙舞爪乱抓,却根本摸不到边云决一片衣角。一个不小心,就伤到了旁边另外的人。 这下人群中爆发出一片人仰马翻,扈从互相之间开始骂骂咧咧,“娘希匹,你差点看到我!”“不是,意外,意外!”“我擦咧!我的衣服被你扯坏了!”“想不到我的抓抓手,百抓百中,竟也有失误的时候!”…… “别吵了!”胡玉儿听得头都炸了。 众人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发现边云决消失了。 众人忽然听到上方传来风声,急忙抬头看时,边云决从天而降,脚下压着一片巨大的风障…… “轰——”所有扈从被生生压躺在了地上,衣服上密密麻麻被割出了细微的伤口。 胡玉儿骂道:“一群废物!” 胡玉儿气急败坏,赤手空拳,冲向了边云决。 “哎~”边云决看到胡玉儿长腿劈过来,轻轻的一侧身,便轻松的让开了。 边云决随之往后背一掌,轻轻的拍在了胡玉儿的小腹上,风力激荡,胡玉儿凌空后飞,正好摔在了一干扈从身上。 扈从们只觉浓香袭来,温香软玉便抱了个满怀,几个人心里还来不及回味,便忽然想起来这位大小姐的脾气,所以连忙在地上侧身打滚让开。 胡玉儿这下没有一个人垫身,摔在了地上。 边云决心下暗自发笑,正要离开,远处忽然急速冲来一队内卫军骑。 “这是云州八卫中的蛇卫!”一旁有人说道。 “竟然是蛇卫大统领亲自带队!”这里本来有不少围观者的,看到云州蛇卫,大家伙一齐轰然跑开了。 兹然依旧是那个兹然,长发披肩,背负两把圆月弯刀,脸部长得如同一条毒蛇,只不过全身盔甲,比在凤尾城那时多了几分英气。 边云决皱了皱眉头,蛇卫大统领拜访凤尾城的事他后来听说了。 兹然身形矫健,从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一步步走向这边。他身后的蛇卫在原地没有动,已有一股凝然的气势袭来。 兹然道:“云州城内,何人敢如此放肆,挑起争端?” 守卫队长早已经迎上去解释发生的事。自从虎卫前往新城,监督新城筑造,将蛇卫替了回来,兹然便被城主雷昊天委以重任,担当护佑巡防云州外城的重责,所以城门守卫同样属于兹然管辖。如今有蛇卫大统领罩住事态,守卫队长倒是不必说谎,一切都照实说了。 “哦?”听罢,兹然的眼角动了动,“所以你就任由一群人在城门口大闹,让别人以为,云州秩序不过如此!折我云州城的名声?” “是。”守卫队长不敢反驳,后背已经沾满了汗水,云州八卫蛇卫虽不是最顶尖的内卫,但却是最毒辣的,很多人都听说过,蛇卫昔日曾经有屠城之举。守卫队长感觉兹然已经向自己吐出了蛇信子。 “此间事了,你前往内城执法处自领两百军杖,从此你不再是队长,而是一个普通守卫。”兹然开口。 守卫队长痴痴呆呆,双眼木然,早已经忘记了答话。执法处军杖向来是实打实的,两百军杖下去,怕不丢半条命走。 兹然随即满脸笑容,温柔扶住胡玉儿,说道:“两位,公共场合,人多眼杂,原不该在此分辩。这样,我蛇卫军机处有上佳的演武场,两位随我一同前去,拆解,拆解,分辩,分辩,如何?本统领绝不插手!” 胡玉儿哼了一声,说道:“我拒绝。” 边云决举双手赞成,笑眯眯道:“我也是。” 兹然面色一冷,道:“云州城法纪森严,岂容谁人冒犯?全都给我围起来!” 后方蛇卫随之冲了上来。 十几个扈从被五个蛇卫围住,却丝毫不敢异动,一个个如同小鸡一般,连那条金蛟犬似乎也意识到情况不对,把头埋在了地上。 边云决脸上依旧带着笑,但是手竟然缓缓摸向了背上的春秋剑。 兹然冷眼看着边云决。 连胡玉儿都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惊异的看着边云决,他不知道对面是云州内卫,有权将任何人就地格杀的么?她想对边云决说道:“喂!乡巴佬,你还真的敢反抗么?”不过她没好心到说出来。 兹然脸上蓦地一紧,他在少年的脸上依稀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况且两个人是一般的桀骜。兹然曾经去拜访过边家车队,边家主事人边钧说边锋与其世子容后方到,这几天看起来也该到时间了,这里恰好是南门。 兹然的脚步有一些迟疑。 远处塔楼之上,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隔着石窗将发生的一切都收入了眼帘。女子赤裸着上身,卧在软榻上,胸前风情依稀可见,被压成了两抹光洁的浑圆。一个军士正在一丝不苟的按摩她的背。而不远处,门口两个军武把守,对此似乎习以为常。 当边云决让胡玉儿出糗的时候,女子会心的笑了一下,皓齿如贝。 “这个胡玉儿真是可爱!我就喜欢她永远长不大的样子。传令!下去跟大统领说,不要跟这个少年为难。”女子突然起身,身后的军士连忙收手束立,丝毫不敢看向女子。女子取过一副火红如血的盔甲,穿戴好后,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无不透露出别样的魅惑。女子轻轻握住军士的手,手指在他的手心挠了一下,咬着嘴唇,双眸湿润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走出了塔楼。 兹然正在迟疑,一个骑马军士,下马之后小跑过来,在他的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话。 “什么?军情紧急?本统领立马赶过去!”兹然来不及看边云决和胡玉儿两人,伸手招了一下,几个蛇卫立刻跟着他上了马,风风火火便离开了。 边云决放松下来,往后看了一干扈从一眼,一群人赶忙后退。那只金蛟犬在蛇卫走后恢复了生气,躲在主人身后,朝着边云决轻吼。 边云决威胁的说了一句:“哼,吃掉你!”眼睛却挑衅的看着胡玉儿,随后满面笑容的侧身走过。 胡玉儿腹诽不已,厌烦的看了众扈从一眼,随之走过去要拔起那柄被边云决插入地的长剑。 胡玉儿试了几下,那剑陷入地里,纹丝不动。 胡玉儿跺了跺脚,大声喝道:“一群废物,还不快过来帮我!” 走进云州城,周围的光线悄然暗了几分。边云决望向天际,上空铅色云层中,雷光如同泉水一般氤氲涌动。 云州城大,很大,如果说凤尾城是小家碧玉的话,那么云州城就是女皇头上的凤钗,将军手中的宝剑,宏大,雄伟,锋利,满满的珠光宝气、大城森严、皇城风范。 “唉!”边云决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回身竟然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身猎人服饰,蹬着熊皮靴子,黑发上有几颗兽牙作头饰,背着一把古朴无华的弓箭。边云决把她认出来了,她先前在胡玉儿的队伍中间,当扈从冲上来的时候她牵着马走到了一边,饶有兴致的看戏。这女孩儿靠近自己的时候,自己竟然没有发现她。 女孩儿上前,跟边云决并肩走着。 “怎么,你是来帮那胡玉儿出气的吗?先说好,我最多只让你打三下。”边云决道。 女孩儿道:“唉,你这个人不要瞎猜好么?人家上来只是觉得好奇而已,况且我跟胡玉儿不是一路的,人家是大小姐唉,我只是个乡野丫头。” 边云决嘴角挂笑,问道:“你好奇什么?” 女孩儿眼珠转了转,道:“那个门卫手要被砍下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出手呢?” 边云决道:“因为我尝过没手没脚的滋味,那可不好受,任谁也没有权力把人推向这种生活。” 女孩儿好奇的上下看了看边云决的手和脚,说道:“真的啊,你这个人很奇怪唉,胡玉儿父亲可是云州城商会的会长,而且全云州城的战马战骑都由她家提供。莫说砍掉那个门卫的双手,就是杀了他,她也不会有一点事的。” 原来云州城也有闹市,边云决还以为云州城是一个生冷的军事重镇。人马来往,络绎不绝,店铺林立,各种货物在售。 边云决道:“我不救他,你会救他。” 女孩儿楞了一下:“什么?” 边云决道:“我看到你下马了。你先前长弓是斜背在左肩,你取了下来,准备搭箭射去,看到我出手以后你又停了下来,不过弓箭顺势背到了左肩。现在我问你,你真的这么自信,相信自己的箭能从人群中间飞过,然后射中守卫队长手中的短刀?” 女孩儿腼腆的笑了笑,说道:“我就那么一试,说不定能中呢?” 边云决被噎了一下,道:“那么你呢,你为什么要救那个守卫?” 女孩儿想了一下,随之俏皮的说道:“因为,我看别人尝过没手没脚的滋味,那可不好受,任谁也不能把人推向这种生活。” 边云决加快了脚步,“唉!”女孩儿一把抱住了边云决的手臂,可怜的说道:“你先前使的是风行术对不对?我很少见到云家的人,你教我好不好?” 边云决道:“我叫边云决。”言下之意,我不是云家的人。 女孩儿没有眨眼,看着边云决道:“哦,我叫离瑶。” 边云决抚了抚头,轻轻的挣扎开了。 叫离瑶的女孩儿紧紧的跟住了他。 “云来云去” 边云决看着招牌上四个大字,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离瑶抢先一步,站到了边云决的前面,身高正好打到边云决的胸前。 离瑶道:“你要干什么去?” 边云决道:“住店。” 离瑶道:“你真的要住这里?这里可是全云州城最贵的客栈!同一条街,不远处有一家‘风生水起’客栈,与它齐名。很贵的!我知道有一家客栈,物美价廉,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边云决不管她,继续向前走去。 离瑶没有拦他,只是可怜兮兮的盯着他不说话。 边云决道:“怎么?” 离瑶说道:“其实,我住不起客栈。你如果住得起云来云去,那么另找一家客栈的话,就可以帮我开一间房。我全身上下没有什么财物。”离瑶随之把弓箭取了下来,道:“我可以拿这把长弓抵账。” 边云决靠近她的耳朵,轻轻的道:“长弓不行,你可以拿自己来抵账啊。” 离瑶随之脸颊酡红,双眸仿佛要滴出水来。 边云决说完便有些后悔,随之道:“走吧。” 边云决走进客栈,果然豪阔。他刚进来,便有边家的武士迎了上来,满脸欣喜的望着边云决。 边云决道:“把我的房间让给这个姑娘。” 边家武士道:“那世子你……” 边云决看了一下,已经有几拨要住店的客人进来询问,店家都说客满。边云决道:“同街不是还有一家风生水起客栈么?在那里安排一个房间吧!” 武士道:“我们在那里也订有客房,那里早就客满了,云州大典在即,住房十分紧张……” 边云决道:“那我跟长风叔住一间房。” 武士应声离开了。 边云决把离瑶领到房间,“地”字号,丙房。 “边云决。”离瑶突然喊道。 “怎么?”边云决问道。 “有没有人说你背剑的样子很好看?”离瑶说完,随之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边云决不记得了,不知道离瑶说的是什么意思。 “玄”字号,丙房,长风住的房间。与地字号丙房,恰好一楼相隔。 边云决走进房间,打开窗,尘世的气息扑面而来。 边云决没坐上一回儿,早有长风破门而入,差点把门给踢飞。 长风两步便踏到了边云决的身前,一张狰狞的大脸靠近,大眼圆睁,上下打量边云决。 边云决气色正好,长风满脸笑意,压抑不住,大声说了一句:“好!”随之一双圆盘大手,抓住边云决的双肩。 边云决的骨骼被捏得“咔咔”作响,边云决说了一句:“长风叔……” 长风再次大声说了一句:“好!”将边云决拥入了怀抱,一双虎目竟然蕴含泪水。 边云决一动不动,相比先前,面对兹然的桀骜态度,温驯了许多。 窗外,上空,铅色云层下,一名云州的鹫卫,驾着飞鸟,在空中如同冷箭,缓缓飞过。 第三章 月光 云州大典在即,涌入云州城的来客越来越多。云州方面本来主要街道都会定时派卫兵巡逻,因为人群熙攘,不得已动用了越来越多的鹫卫。 鹫卫身为云州八卫之一,本身极少为人所知。在战争年代,他们飞驰在战场上空,充当救火队员。他们身份隐秘,连大统领是谁外人都无从得知,只知道他们隶属于雷家长老会。而他们,展示在世人面前的就只有城头的“飞鸟集”,以及浩瀚空中,他们一闪即逝的神秘身影。 第二天,云来云去客栈,边锋如约而至。如今客栈里住下了将近十个城池的来客,共有三百余人。 长风见到边云决后,从床下捣腾出一个大麻袋,像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出“安神果”、“金泉藤”、“聚灵草”一类的东西,怕不有十一二种珍贵草药。长风不住把这些东西塞进边云决的嘴里,稍有些道行的医师,恐怕再好的修养,看到此情此景,都会不由得暗自腹诽,骂上一句“暴殄天物”。 曾有圣人将治国之策与烹饪美食相提并论,曰:“治大国,若烹小鲜。”炼药师自诩高贵,往往自认为是药石方面的大厨。药石亦如美食。练气士偶尔充当药师,会服食一些天精地华,比如晨起之时,将新鲜的花瓣和嫩叶伴着露珠吃掉,抑或是生饮石乳,这是极力为了保持“美食”的原本风味。 世间普通医师,皆懂得煎煮药物,掌握稍许火候,可以极大催发药物的药性。而某些行医,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到高山蛮荒,开采经年日久的老药,这是人们从妖兽身上学到的东西。 大部分妖兽虽少智商,但是为了等待一株老药完全长成,它们竟甘愿等待半百余年。相比之下,人类医师,看到老药往往欣喜若狂,采摘既不注重方式,采下来以后又没有妥善保存,导致药性流失,这类医师,与嚼牡丹解饥、饮清茶解渴的蛮牛,毫无区别。 世间炼药师,则懂得鼎蒸天养,或者到地心深处,借助地火威力,将药石的药性完全挥发出来。 而更上一级的,以一法通万道的药师,化腐朽为神奇,甚至不需要老药,几种普通的藤茎药草,组合在一起,便成了解毒养身治病的无上大药。曾有一普通的行脚郎中,本来医术平平,三十岁后开始遍游天下,义务行医,散发自己配的药材,不过以山中随处可见的“葛藤”为主药材配药而已,却能堪称得上“包治百病”。世人感激,认为是神人下凡,普济苍生。行脚郎中鹤发苍颜,年华不再之后,饶是一国之君王,见到他都须尊称一句“葛仙翁”。 纵然是“暴殄天物”,长风同样毫不吝惜。不过边云决却受不了了,他不知道“聚灵草”是不是真的“巨灵”,但他要是再吃下去,就得变成一只吃草的牛。 边云决不经意的问起过云家车队的下落,长风解释说:“他们被请入了云州的内城,云夫人与那云州城主似乎是旧识。” 长风看着边云决长大,十分了解他,知道他跟他父亲一样,其实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也只有敏敏这丫头,才能百无禁忌,不管三七二十一,心血来潮便搬进边云决的房间睡起大觉。 长风无事之后便出了门,给边云决留下独处的空间。不过边云决却呆不住,解下了春秋剑,决定出去看看。 他如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一般,一路走走瞧瞧。 云州城虽然修行风气盛行,但尘世熙攘气息却丝毫不让别的城池。 因为人员嘈杂众多,云州许多一丝不苟的规矩都宽松了几分,竟然有人当街骑乘妖兽。 妖兽体型庞大,骑乘之人,大大咧咧的穿行人群,大家都急忙避开。骑乘妖兽的是一个俊秀青年,见到众人避之不及的样子更添得意,一路趾高气扬,招摇过市。看得边云决直摇头。 突然,青年的前方拦路站出了一个白衣男子,长发披散,丝毫不加闪避,背对着他。 “大胆奴才……你敢……”青年的骂声戛然而止,拦路之人转过身来,一双足以冻结火焰的冷瞳,吓得青年心脏漏跳了几拍。 猎魔人!这是边云决第二次看到猎魔人,在北具城,被猎魔人追逐的记忆依然鲜活,闪烁异光的冷瞳,鬼魅的身影,避无可避的气场,这一切在边云决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迹。 骑乘妖兽的俊秀青年咕哝吞了几下喉咙,又不自然的“嘿然”几声,灰溜溜的,打算从猎魔人的旁边绕开,但是街道就这么宽,猎魔人站在这样一个方位,让他难以让开。猎魔人的目光越来越冷,俊秀青年一脸肉痛,咬了咬牙,从妖兽身上下来,摇摇晃晃往身后奔去。猎魔人站在原地,遥望着他,周围的人都有些不自在,纷纷远离。 边云决同样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却发现猎魔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瞟向了自己。 边云决心中这种怪异的感觉持续了一会儿便消失了,等到边云决再回味的时候,那猎魔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边云决渐渐的转到了云州西城,这边店铺林立,行人同样不少,却安静了许多,人们说话都极小声。顾客到了门前,店铺主人也不出来招呼,任顾客随意选看心仪的商品。 边云决自己也看上了一把上佳的弓箭,弓箭骨架不大,适合女孩子使用,边云决沉吟了片刻,准备买下来。没想到就这么一把随便摆在外面的弓箭,一经询问方知是天价!边云决无奈摇了摇头。 边云决忽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奇葩,一个留着浅浅的寸头,面目虔诚,身穿灰布杉的青年男子,到处找人撞上去,等到别人看向他时,他瞬间脸涎着,连忙说道:“施主你我有缘……” 人家爱理不理,他却不以为忤,转眼便贴向了另外一人,乐此不疲。 边云决站住了,眼睁睁的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扑!”男子竟然真的朝边云决撞了过来。 “善哉善哉!施主,万千芸芸众生,你不去撞别人,却恰好于此时此刻此地,撞到了贫道,这可是我二人今生应有的缘分么?”男子低头敛眉,有板有眼,双手向边云决合十行礼。 “噢,对不住了兄台!”边云决向他道歉。 “贫道区区一介僧人,法号上月下光。因痴迷于至情大道,虚度三十一年光阴而至今学无所成。施主肯称呼贫道一句‘兄台’实在已有谬赞之意。想不到在这雏岛,未逢教化之地,犹然有施主这般谦虚多礼之人。可喜可贺!”青年男子再次合十行礼。 听这意思,这人竟似乎来自于遥远中土,毕竟雏岛无所谓僧俗。边云决从小修习边家所藏典籍,倒知道不少中土的典故。便是老药师张百鹤,也曾自称“贫道”。 中土书院所供奉的圣人,在生时,眼看门下莘莘学子,如碧波桑林,济济人才,遂不由自主,赞叹了一句:“吾之道不贫也!”结果后世人不敢跟圣人自比,每每自称,只得口称“贫道”。 边云决随之说道:“原来是月光上师,上师自称‘贫道’,安贫乐道,果然大家风范。在下边云决,上师见教了。” “原来是边施主!”这法号月光的和尚似乎脸带兴奋,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旁边却传来一个声音:“师兄,师兄!原来你却在这里!却找的我二人好苦!” 月光当即脸就苦了下来,连合十的双手也无法掩盖那发苦的表情。他转身说道:“惠明惠雁两位贤师弟,你二人如何竟找到这里来了?” 边云决看过去,也是如月光一般穿着的两个人,从人群中冒了出来,只是他二人的头发都剃光了,远远看过去竟如同两个圆圆的大椰子,但是的确比不修边幅的月光多了几分禅意。 “师兄,你既然与师尊立了赌约,输了就该遵守才是。师父着急,日夜踌躇等待,当真望穿秋水。师兄弟一干同仁,也等你回去主持本寺。”两个人和尚向月光恭敬说道。 “我苦苦追求大道,至今无有所获,岂肯甘心?不若二位贤师弟且回本寺,知会师尊,就说追从大道,心满意足之时便返回寺中,摩顶受戒,终生不踏入凡尘半步。”月光温和说道。 “这个……”两个人和尚在那里为难着,边云决在一旁看着,想象他们一脸苦恼的挠着自己的大光头的场景,差点笑了出来。 两个和尚继续说:“师兄,这样的话你已经说过无数遍了。恐怕做师弟的恕难从命!既然师尊一开始便是吩咐‘务必寻得你师兄,让他回来主持寺内’,我们只得遵从玉旨,丝毫不敢违背。” “若我执意不肯呢?”月光说道。 “那师弟只得一路跟随师兄,苦苦相求,总要劝得师兄回心转意,一同回寺复旨。” 月光注视了两位师弟片刻,不由得大摇其头,莫可奈何,看到一旁的边云决,他心上一动,说道:“边施主,你却来评评理!中土神州,高明之士皆以为,人心变移,异于上古。是以不可能重现羲和年间,圣人漫步于人世的盛景。甚而至于,大道崩裂!人心溃散!蜀山道派主张遵从自然,自然而然。四方书院却想以仁义道德规束世人。惟有我寺坚信,上古遗风,尚存在人世。我为了更加的坚信这一点,以便加深领悟本寺的道义,所以游历世间,找寻至情至性存在的证据。可是沧桑十载,辛苦终究付诸东流,于大道一途也始终逡巡难更进一步。这时正该咬牙坚持,绝不松懈,只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彼时了然得道,自然指日可待。焉能因为一点挫折,便心灰意冷,认输归返寺中,终老一世。施主以为然否?” 边云决看着月光两个师弟的大光头,倒没怎么深思月光的话。这时月光的两个师弟却反驳了:“师兄你这是在强词夺理,你与师父定好了赌约,输了只好遵从。” 月光看着边云决,只等听他回答。 边云决想了一下,唯唯说道:“这个……你先说说为了证明上古遗风留存于世,为什么便要去寻找至情至性存在的证据?” “这还不简单?上古羲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老吾老,幼吾幼,及于人之老幼。路不拾遗,人无忧虑。今时书院所追求的仁义道德,心境自在,不过彼时的人随意而为之。可见上古遗风,存于人之本性。若追从人的慕孺之情、合卺之爱,至情至性而真能找到的话,可不就是证明上古遗风着实存在于世间了么?” 月光继续说道:“蜀山大师兄慕华,虚岁六十有五,修为贯世,与其妻相爱日久,情意融融。显见得是有真爱了,然而却不知当面临莫大困难的时候,两个人是否还能够琴瑟和鸣,相互提携。”说着摇了摇头。 边云决随口说道:“这还不简单,将他的妻子夺走,安置在一个危险的地方却不加害,借此试探那蜀山大师兄不就行了?” 谁知月光当了真,连连摇头,说:“不可,不可!慕华师兄修为贯古绝今,号称当世天下第二。我是不行的,至于我师尊……”月光想了想,道:“总之还是不行的。” 边云决心想:“你说那慕华天下第二,又说不可,你当然不是那第一了。”随之又说道:“你先前说你年岁不过三十有一,你从现今开始,刻苦修炼,总有一天可胜过那大师兄的吧?那时不就可以了么?” 月光仍然摇头:“不及,不及!我不及慕华师兄多矣!那是慕华师兄个人的因果,他自身天赋卓绝,我本领低微,就是再练一百年,也是远远不及的。何况耗费如此岁月,总是何苦来哉?” 月光脸上突现悲悯,道:“然则自我到了这雏岛以后,竟似乎对本寺的道义产生了疑惑了。寺中向来信奉人性本善,然而在这少逢教化的雏岛,我却日渐的觉得人性本无所谓善恶,善恶之分不过是强开的因果罢了?” 两个光头师弟这时却如临大敌,神色谨严,谨慎发问:“何以见得?” “我在这云州,眼见妖兽袭扰城池的时候,有住在城外的一家人往这云州逃难,在为首男子被飞行的妖兽叼走以后,做妻子和女儿的,却又继续逃跑,似乎并没有顾及人伦大义。” “像你这么说,难道她们便该停下来,苦求祷告,然后一齐双双被叼走,做了妖兽的腹中餐么?”边云决问道。 “也不全然是,总觉得不对。” 边云决说:“乱世之中,生存为第一要义。若还说长道短的念及中土那一套仁义谦逊,不过徒增牺牲,别无用处。要真让雏岛的人都去遵奉了那套说教,说不定人早灭绝了。” 月光叹惜道:“在中土,仁义教化必将逐渐深入人心。在这远在天边的雏岛,却仍然茹毛饮血,行为原始,哀哉哀哉!” 月光一脸的诚恳,边云决心里却“诚恳”了他一脸!只觉得此人真是腐朽之至,且口不择言。 月关说:“昔日于山林天险地带,我每每遇见师徒或者情人或者至交好友在那绝地挣扎生存。为了证明心中的信念,我只得忍痛不去援救。等到终于酿成了牺牲,也终究证明了人世间果真有至情至性,却又知者离去。我彼时想,或许这一双死去的人儿便是那人世间保留了至情至性的最后一对却又奈何?是以就算不断找寻到证据了,又不得不为了心中的执念继续寻找下去。” 边云决心道:“原来是一个没有人心的癫僧。” 便想就此离开了。 惠明惠雁两个光头和尚却又大声说道:“那师兄于我二人渡海来这雏岛遇险之时却为什么施以援手了?就让我二人苦苦挣扎,最后印证师兄心中信念不可好?” 月光想了一会儿道:“我等身为同门,眼见你二人身受危险,就要葬身海妖腹中,我如何能见死不救?” 两个和尚说道:“似此不恰恰证明了人世间真有至情至性在的么?” 月光怔忡片刻,不断摇头道:“不对,不对!不通,不通!” 边云决只觉无力吐槽! 第四章 连射 “扑哧!”远处塔楼之上,一个身姿曼妙,红唇火热的军装女子,看着边云决忍不住捂嘴笑出了声。 “琴儿,看见什么有趣的故事了?”房间内,兹然正在凝神研究一副棋盘,此棋源自中土,名为“弈”,不过黑白两子,在纵横十九道棋盘线上,却可以产生无穷的变幻,恰如人间百态。 棋局人生,人生棋局。 对弈本是钟琴平日最大的喜好,因为无人与她对局,每每空暇之时,她便一个人自对自弈。兹然时有看见她独自凝神思索,心有不忍,便主动讨教。但兹然并不是个中之人,总是不得其要领,往往被杀得丢盔弃甲。 钟琴连杀兹然两盘,随即给兹然摆了一副棋局,棋局名为“九星连珠”,若是两人对弈,很难走出九星连珠的棋势,这种棋势,攻者极强,而守者极弱,但到最后,胜负只凭两边弈者的一点灵犀。 “义父。”钟琴回到棋局,拿起兹然指间的黑子,帮兹然下了一着。“是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个少年郎,他正在被三个和尚作弄。” “呵呵……”兹然一笑,道:“和尚引路——团团转。” “哦。”钟琴跟兹然坐到了一起,问道:“为什么会团团转呢?” “你想啊,”兹然道:“和尚说话,向来纠缠不清,他那颗大光头下一张嘴吱呼呀哉,可不像一颗鸡蛋团子么?” 兹然还没说完,钟琴早已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胸前腰下,一片惹火。 “我以前见过一个中土和尚,那是攻打清河城的时候,那个老和尚来到军营,跪到我的面前,请求我破城之后务必不要屠城。我想他是听过我的名声的。我拒绝了他,破城以后,他便来到城头,背对众人,闭目凝神,自焚而死。这些人,固执愚昧,脑子里只有一根筋。” “那清河城呢?之后怎么样了?”钟琴问道。 “清河城……”兹然想了一下,道:“我相信如今清河城的废墟还是在的。” 有一些沉默。 “但我看少年郎倒不像被哄得团团转的样子。”钟琴笑着说道。 “是啊,边家的人。”兹然起身,往窗外望去,边云决早已经不见了。 钟琴走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钟琴一直很迷恋兹然的手,十六年前,兹然监筑新城之时,向即将陷入妖兽腹中的钟琴伸出了手。从此,钟琴便忘记了往事,跟着兹然回到新城,然后再回到云州,成为蛇卫的副统领。 兹然道:“有一句话我必须得叮嘱你,千万不要招惹边家的人。” “哦。”钟琴咬着嘴唇,问道:“为什么?” “我让你不要招惹边家的人,实际上是让你不要与之为友。宁愿与之为敌,也不要与之为友,更不要深陷进去,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因为边家的人是锋刃,宁折不屈,所以容易受伤。边家的男人都是疯子,就因为他们不愿意低头,自己的女人却因此受尽了痛苦。” 兹然看钟琴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道:“琴儿,我说过了,你的好奇心重,但是好奇心会害死猫的。” “义父。”钟琴咬着红唇,双眸湿润,潸然欲泣,她将身子贴近兹然,如同一根绕着树干的柔韧春藤。“琴儿在你的眼里,就是这么一个顽皮的人么?” 兹然轻柔的将钟琴推开,道:“琴儿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四五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钟琴双手拿起兹然的大手,问道:“义父,你是厌倦琴儿了么?” 兹然笑道:“怎么会厌倦呢?为父生平无所爱,唯独琴儿,我一直等着,等着琴儿出嫁,为人新娘的那一天,那一天为父一定要喝上一整天的酒。”兹然温柔说道:“为父一生最大快事,便是眼看琴儿生儿育女。” 十几年前,新城无繁华,兹然便主动向雷昊天俯首称臣,自请归附,回到了云州。兹然无钱无权,单凭喜怒无常、行事恶毒,为钟琴争得一席不在人下为仆的宽松环境。 钟琴没有说话,咬着嘴唇,神采奕奕的看着兹然。 边云决好不容易摆脱了月光和尚,绕了一圈,回到了云来云去客栈。 打开房门时,发现离瑶这丫头竟然在里面。 边云决以为自己走错了,出来看了看房门牌号。 离瑶依旧背着她那把大弓,可怜兮兮的看着边云决:“你到哪里去了?我没有饭吃。” 边云决道:“无聊,出去闲逛了。” “啊!”离瑶一下子生龙活虎,扑倒了边云决的身上。边云决实在不知道这丫头有没有男女有别的概念啊! “你竟然出去玩了,竟然不带我!唉,边云决,你这人,真没良心。” 边云决翻了翻白眼。 “走,带我去,带我去!”离瑶抓住边云决的手,不放开。 “有什么好看的啊!”边云决无奈起身,被离瑶抓住拉出了客栈。 “簌簌簌……”离瑶喝光了碗中残余的汤水,长出了一口气,一脸的满足。 边云决在一旁看着她,道:“吃饱了?” 离瑶道:“哪里,哪里,在我们乡下,有时候几天的东西必须得一顿吃完,不然一连几天在深山荒原忍饥挨饿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像这般小打小闹,我不用肚子,都能装下十碗!” 边云决道:“你总是这么说,说真的,我倒想见识一下,你的乡下,到底是哪里啊?” 离瑶道:“说名字,你肯定是不懂的,不过我们村子中间,流过了一条青藤河,唉,你肯定知道青藤河的吧?” 边云决摇了摇头。 离瑶一脸奇怪的盯着边云决道:“我只是客气而已,唉,云中村你不知道?青藤河你真的不知道?到底谁是乡巴佬?” 边云决没好气说道:“我是乡巴佬。” 离瑶反而一脸喜欢,道:“算了,还是多谢你的款待!” 边云决道:“客气客气,你终于说了一句好话,我简直想再请你一碗了。” “真的?”离瑶一拍桌子,喊道:“店家,再来一碗!” “等一下!”边云决拍出一枚铜币,刚想说:“店家!结账!”离瑶却一脸受苦儿童的望着边云决。 边云决欲言又止,从口袋里又数出了一枚铜币。 离瑶满脸欣喜,笑意醉人。 吃饱,离瑶跟在边云决的身后,也没有四处张望看看,只是踩着边云决走过的足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唉,你到底要看什么啊?快点看。”边云决觉得自己中了离瑶的毒了。 离瑶道:“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啊,不如我们去打猎吧!” 离瑶说道:“我们去打猎,正好练习练习技艺,猎狼大赛就要开始了,我可是等了好久。” 边云决道:“猎狼大赛……” 离瑶道:“你不知道?哦,我们乡下叫猎狼大赛,城里人称之为连射大会,有些外来人按照自己的方言,又把它称之为登丹会。这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会!” “嗯。” 离瑶道:“每年猎狼大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起出外,在大平原上猎狼,场面热闹!有的人还把猎狼大赛叫做情人会,你想啊,一对情人,双双奔驰在草原,打猎狩狼,真好!”离瑶一脸痴痴的表情。 边云决道:“我不去。” 离瑶可怜兮兮的看着边云决,两片嘴唇因为喝过热汤,还红红的。 边云决道:“云州城内,也找不到马匹之类的,犀兽倒有,我边家的犀兽寄养在车马行,不过要是骑着犀兽,恐怕一辈子都猎不到猎物。” 离瑶道:“我知道去哪里找马,你先去城门口等着我!”离瑶边说,已经转身跑开了。 离瑶奔跑的样子如同一只蹁跹的蝴蝶一般,边云决看着,心肠一下子就软了。 边云决在城门口,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了离瑶。期间城门守卫觉得可疑,还来问过他,没想到他们认出了边云决,随后便点了点头,也没有说话,静静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离瑶到的时候,骑着一匹花马,牵着一匹白马。两匹马都极矫健,马蹄壮硕,体型优美。 “军马?”边云决看了一眼,发声问道。 不过离瑶没有回答,将缰绳抛给边云决道:“上马。” 两人一路奔驰,在地平线上渐行渐远,云州城的影子也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第五章 离瑶 云来云去客栈,“天”字号丙房,凤尾城边钊来信。 边锋展开来信,细细读了片刻。边钧抱着信鸥,吩咐手下喂食,回来看到边锋在沉思,问道:“信上说什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边锋将信递给边钧,边钧看了,皱了皱眉,道:“要不要告诉决儿?” 边锋想了一下,道:“不急,等他回去,一切自然明了。” 边锋依旧面色如常,缓缓举起杯盏,抿了抿杯中热茶。 边钧却忧心忡忡,心里闪过阵阵不安。 ****** 大平原上,草木干黄,依稀有风化的妖兽骨骸。 两匹健马经过一阵疾风骤雨的狂奔,身上沾满了汗水,迎着阳光,周身皮毛发亮,如同缎子一般。 离瑶兴致依旧没有减弱,脸颊红扑扑的,呼吸只是微微急促。 边云决迎着阳光,拍了拍身下的白马。 白马转了一下头,以作回应。 离瑶看着边云决哈哈大笑。 边云决竟然不会骑马! 他骑在马上,之所以掉不下来,仅仅是因为他是修行者,能够熟练运用自己的身体,并且根据马背颠簸,不断的调节姿势,保持平衡。但这样的话,边云决骑马却不显得怎么优美。 而离瑶在马背上,却如同水中的鱼一般,辗转腾挪,全然不费功夫。 离瑶向边云决展示了一招“骑马尾”,将柔韧的身体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她将身体降到了马尾旁,马尾明明是柔软之物,她的身体却好像随着马尾在上下起伏。边云决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离瑶在他的眼里无比惊艳。 离瑶抢先策马奔腾,边云决迟了半步,也追了上去。 这时候离瑶突然一跃,跳到了边云决的前面,跟边云决共骑一马。 离瑶然后如履平地一般,又退后到了边云决的身后,伸出双臂,环抱住了边云决。 边云决僵直了身子,他虽然觉得离瑶尚是蓓蕾,处于春花即将绽放的豆蔻年月,但后背传来的密实感觉,却让他无法平淡待之。 离瑶轻轻嘶了一口气,说道:“唉,好冷好冷。” “你们上山打猎,难道不应该早就习惯了么?”边云决问道。 离瑶说道:“像你说的,我们就不会冷么,还是说,我们天生就应该冷啊!”语气中不乏小女儿家的埋怨意味。 边云决忽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只灰色的草原野兔,那野兔一步一步,甚是敏捷,似乎在啃着草茎。 离瑶连忙说道:“唉,慢下来,慢下来,让马儿先慢下来。” 边云决紧了紧缰绳。 离瑶解释道:“有兔子的地方,草原看着平整干净,其实下面早被这些小家伙挖穿啦!马儿跑太快了,一个不留神踩进兔子洞,非得别断马腿不可。” 这只兔子煞是年幼,痴痴愣愣,丝毫没有发觉即将到来的危险。它的耳朵前后晃动,或许是一只刚刚离开母亲的兔子,从洞里面跑出来,只是为了跟广阔的天空接吻。 边云决拉住了缰绳,再靠近,马蹄在大地上的震荡声就会吓跑这只兔子了。 他拔出一柄短匕,双指夹住刀尖,准备一击即中。 谁知离瑶拉住了他的手,急忙说道:“哎呀,你别动,我来我来!”说着,便毫不客气的越过边云决的身子,坐在了前方。 边云决一脸无奈。 离瑶取出背上的长弓,长弓体长,身后的边云决连忙侧脸让开,不然非得被刮到不可。 离瑶拍了拍身下的白马,示意安静,随即弯弓搭箭,瞄了许久,眼珠子都快掉到箭尖上了。 “咻——!”的一声,弓箭应声射出,正中红心! 离瑶一击即中,弓箭正好射在了地上,还极富幽默感,恰恰射在了贴近兔子尾巴的地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兔子尾巴短短,其实就是这支箭射掉的。 野兔吃了一惊,窸窸窣窣瞬间消失在了草原上。 边云决一脸鄙视的看着离瑶。 离瑶也老大不好意思,呵呵几声,回到了自己那匹花马背上。她没有抓住缰绳,只是双脚轻轻夹了一下马腹,花马便知她心意,向前驱驰。离瑶弯腰,取起了地上的弓箭。 她的双眼黑白分明,有如纯净的珍珠。 由离瑶带路,两人晃荡了许久,却再也没看见任何猎物。 两人只得返程。 马上,边云决道:“不可能啊,由离大猎手亲自带队,怎么至于这一无所获的地步?” 离瑶老气横秋,道:“草原上的猎人,不敢恃着自己熟练的技艺,便胡作非为,他知道一切都是长生天的恩赐,丰收,歉收,都是他老人家的旨意。” 边云决“呸”了一声,脸上却并不怎么的阴郁。 远处,一人一马,渐渐分明。 男子二十四五年纪,一袭灰衣劲装,长发披肩,脸上满是睥睨傲然,他使一把半臂长的森寒短刀,正在半蹲着剥一具狼皮。 在他身后,一匹不羁的栗色种*马,身上没有缰绳马鞍等物,仅仅有一副褡裢,褡裢的一端露出一把长弓。栗色种*马躯体颀长,雄伟高大,长长的马鬃散在脖项,直垂到了地上。 边云决和离瑶座下两匹皆是母马,身材火爆,栗色种*马甫一看见,便打了个响鼻,前蹄顿了几下,想要冲将过来。 男子拍了拍它的肩膀,它立马安静下来。 男子脚下尚有五匹苍原狼尸体,其中一匹,狼皮已经被完整剥了下来,露出了干净晶莹的肉体。每匹苍原狼伤口皆在上颌,竟是被弓箭由此一穿毙命! 猎狼赛之所以被称之为连射大会,是因为点评之时,不仅要看猎到的苍原狼数量和质量,还要比评每个人的箭法!倘若狼皮上伤口坑坑洼洼,不仅观众会嘲笑,就连猎人本身也不好意思拿出来。 边云决看得津津有味,骑马从男子不远处经过的时候,那男子似乎朝这边善意的笑了一下。边云决心中奇怪,看向离瑶,离瑶面色平静,直视前方,说道:“走吧。” 隆隆的马蹄声从地面传来,一队玄色铁骑从身后地平线出现,铁骑经过男子的时候稍稍减慢了速度,七名军武骑士举起长枪,向男子示意。男子微微颔首,铁骑并不说话,打马快走。 “玄色铁骑,标配长枪,只有云州龙骑才会这样装备。”这些事,离瑶比边云决懂得多。“应该是屏山那边出现了什么变故。” “莫非妖兽出山,准备来袭?”边云决轻轻问道。 离瑶摇了摇头,说道:“怎么可能啊,妖兽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大举出山了。” 边云决道:“那不更加可能了么?” 离瑶觑了他一眼,道:“唉,边云决,妖兽真的来了,你会怎么样?” 边云决道:“这话问的,你想我怎么样呢?” 离瑶抿了抿嘴唇,道:“首先呢,我不希望你被妖兽吃了,但是你应该做英雄啊,那你应该上战场,但是英雄有什么好做的,牧马,放羊,打猎,周游世界不更加好?你要我想你怎么样?我自己都不知道。” 边云决道:“你想周游世界?” 离瑶道:“唉,真的,世界那么大,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四处走走。” 边云决喃喃自语:“四处走走,四处走走……” 到了城门,城门两侧,整整齐齐,摆放好了上百具担架,担架盖有白布。但是嗅觉稍稍敏锐的便能够闻到潜藏的血腥味。 两个人先前出城门的时候,这里还没有担架。 这些人是新战死的云州军武。 白天,这些担架不便进城,在街道上招摇,因为它们太血腥,城里人会受不了。它们只有等到晚上,被静悄悄的拉进云州城,然后穿越整座云州城,再出城,埋在青藤河畔。那里,他们永世长眠。 边云决不由自主下了马,牵着马缓缓穿过,他的血液在燃烧,灵魂仿佛听到了祖先的呼唤。一阵一阵的回响激荡,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离瑶在边云决下马之后也跟着下了马,这一刻的边云决不再是那个任取任予的无谓少年,他的面目坚定,少年气与弘毅气交织,具有一种特殊的味道。离瑶看着这个黑袍少年,在那一刻心境安静。 忽然之间,一股寒意袭来,离瑶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她如临大敌,将长弓握在了手上。 战意——凛! 边云决有些明白云雅的话了,云雅对边家家学的评论,边云决本来百思不得其解,但在这时候,边云决的思绪发散,如同乌蒙蒙的天空被一束金光破开。 边云决默念守心诀,缓缓将战意收归身体。 两个人回到了云来云去客栈,门口,离瑶突然问道:“唉,边云决,你会不会觉得我像个傻子似的?” 边云决有些奇怪,道:“为什么这么问?” 离瑶道:“哼,我最不喜欢你拿我当小孩子看待,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我告诉你,认为我傻的,什么苍原狼啊,高山虎的,都进了我的肚子里啦!其实我是在试你,你还真以为我傻不拉几的啊。” 离瑶呵呵傻笑起来。 边云决也笑了,这,可不就是傻不拉几的嘛! 边云决进了客栈,离瑶准备还马。 一路走着,离瑶还傻笑着。 离瑶和爷爷住在云中村,因为祖上的鼎鼎大名,所以云中村向来为人所尊重。离瑶的爷爷是个老不修,总喜欢开离瑶的玩笑。爷爷平生极爱喝酒,他的一双手由此一到寒风天,便会抖个不停,连一双筷子都很难握住。离瑶埋怨道:“你这样子,要是狼进村子了,要吃人,你怎么保护自己的亲孙女?” 爷爷诧异的说道:“咦?难道不是孙女儿保护爷爷我么?再说了,狼来了,哪里是我乖孙女儿的对手哇!” 离瑶不由得翻了翻白眼,彼时,她确实已经能独自在草原上挖陷阱,捕捉苍原狼了。要知道,苍原狼最具智商,甚至只要人经过的地方,它都能闻出人味来,由此加紧防备。离瑶可以跟苍原狼斗智斗勇,身为猎手,她早已出师。 离瑶不准爷爷喝酒,将酒罐子埋了起来。每当吃饭,爷爷就心痒难耐,但是离瑶不为所动。爷爷整天哀怨的看着离瑶。一天,离瑶回到家,却发现爷爷衰弱的半躺在了地上。离瑶大吃一惊,吓得将背上猎物随手一抛,冲过去抱起爷爷。 “爷爷,你怎么样?” “闺女啊,我快不行了。” “爷爷,你怎么不行了?你还说要照顾好我的,我还没有长大。”离瑶声音中带着哭腔。 “闺女啊,生死有命,不过在有生之年,爷爷的愿望很小,就想喝一口酒,暖暖胃。” 离瑶本来没有意识过来,反而是爷爷先装不住了,虚眯着眼睛打探离瑶的神情,被离瑶瞧出了破绽。 “哼!”离瑶一把将爷爷丢下,道:“爷爷,这个玩笑开不得吧?” “呵呵!”爷爷讪讪发笑。 不久前,云州来人,说要邀请离家小姐去云州作客。 “去,怎么不去?”爷爷摆了摆手,一脸的大度,道:“只是,闺女啊,云州大,你务必给我找个孙女婿回来,给我养老,再耽误,闺女,你就老了,再说,这村子里几个同龄的,都是看着长大的,本事可以,但是皮囊都不行。” 离瑶将手中的擀面杖砸向了爷爷,爷爷轻松躲过,幸灾乐祸道:“你看,你看,脾气暴躁,更难找到夫家!要我说啊,找到合适的,快点嫁了吧!” 爷爷虽然嘴上“恶毒”,但是离瑶却明白他对自己的疼爱和不舍,在他眼里,孙女儿的确越来越大,但他也越来越老了。离瑶还记得小时候,爷爷用一辆牛车,驮着自己穿越大平原。晚上,苍原狼的嚎声悠长绵扬,并且绿莹莹的眼光在黑暗中连成了一片。 离瑶害怕,爷爷大笑着说道:“闺女,别怕,爷爷唱歌给你听!”说着,他引吭高歌,声音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在大平原上飘扬,甚至盖过了狼群的嚎叫。离瑶永远也忘不了,那时爷爷沙哑的嗓音,直如同一匹老狼。 离瑶临行前,爷爷将套马弓背在了离瑶的身上。 套马弓朴实无华,之所以叫套马弓,是为了纪念先祖刚到雏岛求生时候的艰苦生涯。那时候,野马还没有被驯服,人们掌控技巧,在逐渐驯服野马之后,才真正在雏岛扎下根来。 爷爷拍了拍离瑶的肩膀,道:“闺女,有了委屈,别憋着,哭出来。” 离瑶笑着,她想告诉爷爷,她看到一个御风术使得比自己好的少年郎,他跟村里的人一样,心地善良,跟爷爷一样,可以容忍自己的小脾气。她想告诉爷爷,如果有本事,她想带这个人回去给爷爷看,给爷爷送老。 她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所以她傻笑。 第六章 相谈 边云决回到客栈的时候,却看到老爹边锋早已经在里面。边云决走进去,边锋仿似没有注意到他一般,双目悠悠,思绪不知道飞扬到哪里去了。 边锋双目盯着窗外。 窗外雷云氤氲,雷光暗涌,仿佛隐藏着一条永不停息的雷龙。 片刻,边锋回神,笑问道:“身体好些了么?” 边云决道:“似乎比以往更加精进。” 边锋道:“那就好,你机缘不错。老爹我虽算不上大器晚成,但是一直以来都平凡得可以。我像你这个年纪,当时想到的,就是在凤尾城附近,为边家找到一两处铁矿,这样打铁炼剑便不用那么辛苦。” 凤尾城边家所铸之剑,雏岛闻名。其铸剑之法,源自中土秘奥,百炼成钢。钢锻面拥有复杂且毫无规律的细纹,独此一家,世所共知。每年分四个季度出剑,出剑不多,所以更显珍贵。而云州方面,以充实军武为由,每三年均无偿向凤尾城召收大量边家剑。但是近年来,边家人渐渐发现,边家剑并没有装备云州军武,而是由雷家的人为主导,四方贸易。云州雷家借边家剑着实赚了一笔,世人知边家剑,要购买边家剑却会去云州。 边锋问道:“云州城很热闹吧?” 边云决点点头,道:“繁华,大气,拒人以千里之外。” 边锋笑了,道:“云州城以前作为雏岛中心,比如今还要喧嚣生动几分。当年老爹我到了这里,纸醉金迷,着实过了一把纨绔子弟的瘾。走马观花,饮酒为乐,朝朝暮暮不分,颇有乐不思归之意。如今回想起来,真是既亲切又可笑。” 边云决道:“嗯。” 边锋道:“云州城内部分为四块,北边要比南边高贵些,因为华公贵族都住在北城,而西城又要比东城高贵些。我记起一件事,东城有一条有名的地下街,白天人烟寥寥,晚上却是流氓跳蚤们的天堂。你老爹我财大气粗,到了这跳蚤街,杯中酒还没有喝完,便决定去赌一把。结果被庄家坑了,要知道赌桌上耍的手段,却容不得赌桌外耍赖。我连佩剑都当出去了,还是不够,结果有个傻子,要跟我赌,说他傻是因为他把全副家当都赌输给了我。后面他喝着我的酒,踉踉跄跄出去了。第二年我再去云州,无意碰到了他,送了他十把精心炼制的好剑。我还记得在跳蚤街的那天晚上,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嘿,你这老鬼!’” 边锋自顾自说着,边云决细细听去。 边锋对边云决笑道:“决儿,你信不信老爹我是一个千锤百炼,钢铁般的一个人?” 边云决道:“可不就是么!” 边锋道:“你别说,当初我练打铁铸剑的时候,用的是最重的铁锤,铸的是最大的剑。千锤百炼,说起来容易,听起来简单,难却难在那每一锤一炼上。你既然相信,那我可以跟你说一些不相关的话,那并不是说老爹我软弱,愚昧,只是想说说心里话而已。老爹我从小到大,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没少被面提耳命教导过,可惜这些道理认识我,我却不屑于认识它们。浑浑噩噩,生命便过去了五分之一。后来一朝得志,往昔所学,在心里纷至沓来,所有的道理,竟然一下子自己通了。第二个五分之一,还没有过去一半,老爹我心里愤激之下,怒发如狂,最后失落,渐渐以至于消沉。夜饮之时,时常自省,想一想我这一生呵,然后便想不出更多余话。但这大概就是我这一生了。” 边锋微微一笑,虽不饮酒,人似已自醉。 边云决心中不安,勉强笑道:“往昔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老爹又何必执着于往事。” 边锋仰头,道:“迢迢千里路,明月照东城。应是寂月星,一夜白发生。昔日我在东城与云州结缘,亦想到先辈祖先中,那位作《大同风伐》的书生所作此诗。先人书生,天纵奇才,却因一女子而消沉陨落。时人莫不叹息,然天命如此,夫复怨之者何?我边锋是何人?怎敢与先祖比肩?东施效颦尚不可得。不过身临其境,心有同感,仅此而已。” 边锋没有继续说下去,边云决也就沉默下来,不愿多做纠葛。 边锋问道:“这云州城,除了繁华闹热,你还看出什么没有?” 边云决想了一下,道:“没有。” 边锋道:“繁华者云州,原本是雏岛据守妖兽之最大关城。云州城有两大要塞,分列东西边。因为地处大平原,所以四方既没有靠山,也没有环水。西边要塞直面十万大山,经常遭受妖兽最猛烈的冲击,所以防护力量最为强大,城门向来不开,此间来人,想要入城的,一一须得到南门。东边要塞还建立有犀兽园和飞鸟集,以便妖兽来袭寻求支援和四方送信,犀兽园平日也为军武训练坐骑。总共十一门,正南三门,正北两门,东西各有三门。南边是正大门,我们就是从那里偏门进来的,那‘云州城’三个大字古朴沧桑,血迹斑斑,不仅年代久远,还挂过妖兽老祖的头颅。正北门则有雷家的住宅,是另开的一座内城,并且有防备力量。内城中有一官道,绵延长大,白石铺面,两边守卫皆有劲弩,煞是森严。进出北门的商队车旅,均须穿越此官道。城中总共八支巡卫队,稽查城内,支援四边,拱卫云州,无所不为。” 边锋看了边云决一眼,边云决仍是沉默听着,这是海神庙老司事教导他以来,他已养成的习惯。 边锋继续说道:“龙骑大统领为狴犴,狴犴此人,与雷家雷霆同年,两人性格皆是一般的坚毅不屈。龙骑本是八卫中最强,狴犴拒绝拉拢,如今镇守边疆。” “虎卫大统领伥异人,不善交际,为人耿直,我昔日曾与之一战,虽勉力败之,心中却好生心折。如今远离云州,监筑新城。” “熊卫大统领熊罴,面似忠厚,心如韧针,行事作风极为狡猾。” “狮卫大统领吴尊,如今镇守内城,专心一意为雷霆护法。” “狐卫金鳞,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迹讳莫如深,似是雷家长老会的私人武装,借以与雷昊天抗衡。” “蛇卫兹然,鹫卫有飞鸟集,也监管犀兽园。” “豹骑,之所以最后说豹骑,是因为豹骑为雷家家主亲军,军武源自龙骑边军中遴选的百战之卒。雷家家主雷昊天本来自领豹骑,听说年前他把这支巡卫队交给了自己的儿子雷哲。豹骑中有不少修行者。” 边锋停了下来,边云决问道:“雷昊天为什么把豹骑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他不是才是雷家的家主么?” 边锋笑道:“你不知道这个人。虽然雷家的话事人其实仍然是老祖雷霆,但是雷昊天领家主位已让雷家各方心中不满了。雷家人自己尚且不满他,外界的阻碍力量可想而知。此人虽平庸,但其儿子雷哲却天赋异禀,素得家中长老疼爱。雷哲领豹骑,众人少有怨言,既可让雷昊天领家主的阻力减小,自己儿子领豹骑,跟自己亲领,其实无异。况且众人皆知,雷昊天生平至爱,亦是其独子雷哲。”说道这里,边锋深深的看了边云决一眼,似有深意,似是而非。 边云决不觉,深思片刻,道:“这么看来,雷昊天应该是有智之人啊,嗯,也不尽然,上位者可御之以下,想必雷昊天的身边有高人。” 边锋哈哈大笑,道:“我跟这个人交情不好,但却是熟识。你见过用完的陈醋罐子没有?腹中空空,却满满的都是酸味!昔日我凤尾城城门有一公案,一个摔倒的老太太,你可还记得?” 边云决道:“记得,她儿子是商贾重利之人,贩运货物至凤尾城,她随儿子车队同行。在城门口不慎摔下了马车,她本是出城,却恰好另有一车队进城。因其摔倒,两方车队便耽搁在了城门口。等到老太太醒过来的时候,却指认是另一车队的犀兽,惊吓碰撞到了她。此事城中百姓共见,纷纷讦责。老太太却始终不改其言,她的儿子也沉默不语。后来为了避免凤尾城名声受损,大伯判老太太获得赔偿,而由凤尾城对另一家车队进行补偿。” 边锋道:“雷昊天就是这样一个人,固执,但是固执得没有一点条理。古语云,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心忍人也。这种人,同时也是危险的人。” 边云决道:“嗯。” 边锋起身,道:“明日我与你三叔进内城,你不必跟去了。” 边云决点点头。 边锋道:“记得调理身子。” 边锋忽然又道:“决儿你听说过青藤河没有?” 边云决道:“嗯,听说过。” 边锋道:“听说过?” 边云决道:“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边锋道:“青藤河本是雏岛所有河流的源头,万物生机,仰仗于此。昔日有人建议往青藤河中投毒,以舍弃半数世人为代价,同时毒死万千妖兽。此事大伤伦理,中途便即废止。青藤河由此少为世人所知。青藤河地带,有一种植物,名为长春藤。长春藤攀附树林,肆意发长,当把藤蔓割开的时候,会发现藤管中有殷殷清水。但是,长春藤一旦长到它的极限,再生长下去,便会不进反退,日渐枯萎。” 边云决不解其意,今天边锋对他说了很多话。 边锋轻轻一笑,道:“你偶尔也得忍受我这个老人思维,”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不自觉的跳跃一下。” 老人么?边锋与边云决面容少异,依稀如同姓兄弟,况且他修为卓绝,比边云决更多了一分气质和底蕴。只是他面容前突,额坚似岩,眉画如刀,不似边云决面容宽平。 夜了,边云决独自沉默坐在客栈二楼的窗前,长风独去占了另外一间“碰巧”空出的客房。边云决遥望城中万家灯火,这里与凤尾城有很大的不同,凤尾城每到晚上,众生歇息,万籁俱静,有的,是天上不灭的星火。 而云州城,因为天上那层厚重的铅色雷云,将苍穹与大地隔开,所以反倒是夜晚商铺、酒楼、客栈、寻常百姓家的火光更明亮一些。偶尔天上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燃烧,如同流星一般,转瞬即逝,却又是无名的飞禽妖兽想越雷池,随后被云州城的防御禁制生生绞杀。 边云决看去,周围的一切仿佛在缓慢流动一般,时间如一只手,轻轻将一切抚过。 相逢非无意, 相见已无名。 迢迢千里路, 明月照东城。 应是寂月星, 一夜白发生。 明朝长风冷, 仗剑划太清。 第七章 雷哲 上 雷哲抬头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姓离的小丫头,这丫头不错,是棵好苗子,长大了有倾国倾城的资本。 雷哲手握短刀,熟练的剥着狼皮,向小丫头微笑示意。家里人请了离瑶到云州来,对离瑶很是看重,服侍她的人寸步不离,到处都有,在雷哲看来,这已经形同软禁了。但这丫头是乐天派,似乎丝毫都没有发觉。雷哲一开始懒得理她,不过是一个未开化的小丫头而已,在花园内偶尔碰面甚至招呼都不打一个。 后来不知怎的,家里人突然对离瑶冷淡了,连她溜出去瞎玩也不大管。雷哲这时候倒对离瑶很起了关心,每次看到都笑容满面,还吩咐下面人尽量满足小丫头的要求。 一队龙骑行了过来,当真是人如龙,马似风,奔雷一般。雷哲认得为首的那个龙骑,是大统领狴犴的副将,叫什么名字可全然不记得了。龙骑向来对雷家的人很不尊重,那些长老们和他们的儿孙,都对龙骑的人很不感冒,连父亲雷昊天也偶尔口出怨言。但龙骑之中,服役的有将近三千名百战武卒,连同编入其它队伍和升上去以及退下来的,怕不有五千人。龙骑作为云州第一卫,堪称云州基石,素得倚重。其实大多数人对龙骑恨得牙痒痒,倒是因为龙骑大统领狴犴“很不会做人”,狴犴这人,老了老了,却还是只能镇守边疆,喝西北风。 有一次狴犴的龙骑大胜而归,长老们为了讨好他,在他凯旋的时候摆了好大阵势来欢迎,没想到狴犴打马而过。长老们还没来得及生气,龙骑已排成了长龙,从他们面前经过。 雷家大长老,孙子大婚的时候,要求龙骑来给婚礼当礼仪队,结果狴犴直接告诉了老爷子雷霆,那场婚礼惨遭夭折,至今孙媳妇儿心中仍然抱憾。 大家虽然恨狴犴,但狴犴在军中素有人望,没有人能够替代他在龙骑中的地位,不然他们也不会连带着把龙骑整个的恨上了,把狴犴从龙骑给换下来,多轻松? 雷霆近年来交卸城务后,基本上在闭关,极少出现在人前,每次出现必定召见狴犴。他们是老哥们儿,总角之交,这没有谁能够替代。每当这时,长老们心中恨恨,一边还得对着狴犴微笑示意。雷哲每每暗笑,品味其中的微妙情绪,当真是如饮美酒。 雷哲剥完了狼皮,将短刀在狼尸脂肪中滚了两滚,在草上擦干净了,短刀霎时重归锋刃明亮。他拍了拍种*马的肩头,将狼皮装好,在褡裢里拿出一个皮囊,打开塞子,竟是扑鼻的烈酒。雷哲大大的喝了一口,旁边的种*马早已经嘶律律的叫唤了起来。雷哲大笑,将皮囊递到种*马的嘴边。 到得城门口,雷哲看到了分散两边的战死者的尸体,问道:“这些战死者,为什么不尽快送往青藤河畔安葬?” 负责人唤了声“世子殿下”,听到问话,赶忙回答:“城中白天商贸繁荣,上面怕这时候穿城而过,影响甚为不好。” 雷哲皱了皱眉头,道:“有何不好?” 负责人欲言又止,真要有什么不好,说出来却是轻贱了这些战死的袍泽,这些人可是跟自己并肩作战过的啊。 雷哲道:“既然如此,摆这么开干什么?没得占用了地方。给我堆在一起!随便烧了吧!” 负责人脸上迟疑,有淡淡的愤愤之意。 “嗯?”雷哲眉头一歪,煞是威严。雷哲二十一岁的时候,已经长了一脸的虬髯,加之身材威武雄壮,看上去如若天神。大家都说雷哲最肖雷霆,将来成就不可限量。这段时间,不知为何,雷哲却把一部虬髯给刮了,露出粉面小生一般的俊俏面容,但他皱眉发狠起来,仍有昔日余威。 负责人应了一声是,没有行礼便自顾自的离开了。 雷哲毫不在意,一边牵马,喃喃自语:“倘若自己都不争气,妄自菲薄,何人加之以尊荣?归根到底,这些不过是死人而已。” 雷哲回内城前,先往西城,去了一家皮货店。 云州城规,非巡逻军武,城中不得骑马,甚至非内卫之人,佩带刀剑,须得有皮鞘之类,挡住刃身。然而雷哲一路打马而过,一把凶器短刀,明晃晃的,悬在腰间,视若无物。来到皮货店的时候,皮货老板早已经亲自迎了上来,要扶着雷哲下马。皮货老板接近的时候,种*马一个响鼻,朝老板喷了一脸。雷哲哈哈大笑,故意把重量压在了皮货老板的身上,几乎把老板瘦弱砧板的排骨身体压垮!他身材高大,饶是皮货老板穿着蓬松的华贵皮草,在他臂下仍然如同小鸡一般。 雷哲将几具完整的狼皮摆在柜台上,道:“帮我好生装饰一下。”说完只这一句,他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开始打量周围的货物。 这皮货店招牌上写着“居延皮草”四字,浓墨重笔。走进去时,地方并不窄,但是四壁周围皆满满的吊挂着皮草,珍贵者居多,稀少者有之。膨膨胀胀,如同走入一片密林一般。皮草本来各有异味,但都被一股浓烈的药香逼住了。听说此类薰药,是用天然药草,新鲜兽骨精炼熬制而成,本身对寒腿皮肤病便有奇效。 雷哲忽然一笑,看到正上方挂着一具青面牙的妖兽毛皮。 这种青面牙兽,世人觉得最肖龙形。身材颀长,且有长力,可长途跋涉数千公里而犹有余力。十年前雷霆入十万大山,曾活捉一只青面牙驹,将其赐给了狴犴。狴犴将其视若珍宝,平时甚少让其负力,只允许自己的副将每日骑着,慢跑一百公里,快跑五十公里,保持其体力。 像这具青面牙,比之狴犴那只,少了三个头身,但仍然威猛无匹。雷哲仔细看去,它的前胸及脖项、前腿骨附近,竟然稀稀落落有十几处伤口,只是用毛色相近的皮毛浅浅的缝起掩住了。雷哲这才肃然起来,由此可见,这头青面牙竟是被人从正面抗衡击杀而得的。青面牙本身便是凶兽,寻常人近身,必定被撕成碎片。 皮货老板笑脸接近,唤了声“世子殿下”。 雷哲转身,皮货老板涎脸说道:“世子殿下,这些狼皮甚是完整,皮料上等。但是个头之间,大小各异。小人有个算计,要不把个头小的挑选出来,由小店另外添上几具?这样凑成浑形,显得好看贵重!”皮货老板本来不想说出来,他看得出来这是雷哲亲自狩猎而得,但雷哲光顾过几次,他粗略了解雷哲的性格,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并不会冒犯到他。皮货店要想留住主顾,就非得让主顾感受到与旁不同的氛围才是。 雷哲笑了一下,道:“不用,你好好的弄,将来有赏给你。” 皮货店老板笑得越发夸张,道:“得嘞!” 又过了两刻钟,狼皮装饰完成。 雷哲看去,几具狼皮被鼓起,如若生时,在要紧显眼处皆有珠玉装饰。且每根狼毫都被漂染清洁过了,显得愈发*漂亮凛然,其中微微有药香袭来。 雷哲点了一下头,道:“送到内城,路费到时候一并封赏。” 路上,雷哲遇到一队同样骑马的巡逻军士。巡逻队甚是威严,一股凛然气场,让周围行客敬畏纷纷。 而雷哲一副惫懒性格,骑在种*马之上,马比人十二分精神。雷哲驱马,从两列骑士中间,穿行而过,两列军士却面露肃容,似无所感,打马背道远离。 就因为雷哲这般的惫懒性格,纨绔作风,外来人多有对其腹诽的,然而雷家人有的却只是五味杂陈,这样的雷哲,让人猜不透,看不懂,让人心生忌惮。 到了内城,雷哲赏了皮货店的伙计,称了足足二十斤黄金。之后满脸欣喜,唤来内城中军武,教抬着,吩咐道:“好生在意,抬着送到客间云可儿小姐的院子去。” 雷哲换下劲装,穿上黑袍,他发现云可儿小姐第一次看见他穿黑袍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 云家车队进云州的时候,雷昊天一路招呼着,将云家母女视为贵宾。雷昊天曾经私下跟儿子谈起,说云可儿名门闺秀,可为雷家新妇,让儿子一定要把握住。 雷哲却不置可否,彼时雷昊天对云夫人的殷切之心任谁都看得出来。云家与雷家是世仇,云夫人进云州固然是她的抉择,但是她毕竟是云家的有夫之妇,若是再嫁入雷家,非得成为云家的丑闻不可。而雷家多数人看来,这于雷家却是一桩美事。 雷家在云老太爷力排众议,招纳入云州之前,世居死人谷。 死人谷是一处天气复杂多变的山谷,谷中时常传来电闪雷鸣,经常有人畜在谷中走失,然后几个月后被人发现,早已变成了一坨焦炭。 死人谷天气阴暗恐怖,由是得名。雷家世居死人谷,少与外人通俗,不习人间礼法。许多在凡世骇人听闻的事迹,在彼时雷家人看来,不过理所应当。彼时甚至为了抢夺女人,两家之间,可以爆发血战。从死人谷出来以后,谷中居民为自己改姓“雷”,多少年来,他们受世间礼法熏染,更多受云家人的熏染,忘记了自己的血源和本性。 昔日雷霆趁云州卫出征妖兽在外,带领雷家,抢夺了云家人的根基——云州,很多雷家人表示不解,甚至觉得羞愧。而理解的人虽然占大多数,却是认为老爷子雷霆是从家族发展去考虑的,因为雷家若以云州为根基,必定能够繁衍壮大,生生不息。 在雷哲看来,与其说雷霆以家族为本,顾全大局,毋宁说是他的血液里犹然藏着死人谷雷家的野性。 那是一种肆意而为的豁达,一种不拘礼法的果敢,倘若雷家人失去了,总有一天会被同化,成为第二个“云家”,被人赶出云州。所以当看到雷家人,对狴犴,忌惮中带着讨好,讨好下有腹诽,雷哲只觉得好笑,雷家原来如此脆弱。 第八章 雷哲 下 云州内城深处,有一座灵魂塔,与云州外城墙一般,是用无名黑石筑就。由此可见灵魂塔是最开始云州的附属物。 魂塔极高,直破入空,与上空的铅云交接在一起,如同一条盘旋而上的长龙。分明是一座孤塔,却给人浩瀚缥缈的感觉。 塔下,围墙包围之中,一条狭长的古道上,雷昊天身着华服,头上用金丝结成十几个小辫,指头上玉器贵重,静静侍立。 雷昊天脸色苍白,双眼狭长,一双眸子显得刻薄寡恩,但嘴唇抿着,犹然是一个极高贵的美男子。他的面容与父亲儿子皆不相同,且没有一老一小两个人的修行天赋,发妻在儿子生下以后就患上了重病,垂垂两年方才撒手人寰。雷昊天养有七门妾侍,但因忌惮雷家长老,他既不敢公开让妾侍住进内城,自然也不敢扶立正妻。所以在外人看来,他至今尚未续弦。 入塔通报拜访的下人被守塔内卫挡下了,雷昊天也不生气,好整以暇,仿佛在看风景。 不久狮卫大统领吴尊从塔中走出,雷昊天看到吴尊亲自迎见,笑容不由真心了几分。 “吴统领,你好啊!”雷昊天笑容满面。 吴尊形容惫懒,穿着黑铁铠,背上交错背着两把六角铁鞭,抱着一坛子老酒,醉醺醺的。 看到雷昊天,吴尊大大的喝了一口,然后抹了抹胡子上的残酒,道:“城主?对不住,对不住,主人闭关,说什么也不能叫人打搅。” 雷昊天道:“父亲耽于修行,这我是知道的,我本也没打算今天就见到父亲。吴统领,改天我亲自送上珍藏的几坛好酒过来,跟你一醉方休。” 吴尊道:“不敢当,某不过一把门戟士,眼中只有主人,平生闲散惯了,受不得大人物的恭维!城主你日理万机,如何能给某当侍酒的童儿?” 雷昊天笑容愈发殷切,道:“吴统领何必多谦?英雄新中酒,将军百战生!吴统领是世间豪杰,我雷家向来器重。我想的是,父亲不暇,但总不能冷落英雄,我为雷家当家主事,长子不才,愿为父亲分忧。我时时刻刻想着,父亲手下这些老人,倘若因为雷家照顾不周,以至失礼,心里由此不大痛快,那便是晚辈的疏忽。” 吴尊哈哈大笑,并不接话,只是抱着酒坛子痛饮。 雷昊天道:“吴统领,我执掌云州,进来遇到了一桩奇事。” “哦?”吴尊眼珠子一转,道:“城主可是要说给某听?” 雷昊天道:“全当是给吴统领下酒了。”遂继续说道:“在东城,有一日,市集之内,恰好凌晨天白不远,有一人被发现死于大道之上。他身中七处刀伤,其中脖子上有五处致命。” 吴尊微微笑着,饮酒虽慢,每必痛饮。 雷昊天继续说道:“尸体周围,浑身是血,等到内卫赶到,在他脚下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凶器。而根据尸体的僵硬程度,判断出死者死于昨晚。” “后面很快查出,死者名字叫尹度,在东城是个有名的烂赌鬼,旁人都唤他的外号‘阿三’。阿三平生赌技不高,却嗜赌如命,且赌品为人所称赞,从不赖账,每次赊账,少则三五天,多则两月,必定还清。” 吴尊道:“这人倒和某的嗜酒如命有的比。” 雷昊天道:“此人以为达官贵族跑腿,或是传递各类商业信息为生,算是个不真不假的掮客。每每促成一桩生意,他便分别从买者和卖者的利润之中抽取百分之一的利头,在染上赌瘾之前,日子过得还算舒适,还娶了一房娇妻,煞是惹眼。两年前,他为还赌债,将自己的妻子当在了赌桌上。赌输了妻子以后,他毫不悔改,之后又把自己的儿子卖给了人贩子。家中的老母,在儿媳妇被人拖走以后,本就染上了暗疾,但因有孙儿在,强自抑住了一口气。结果孙儿不见以后,老人家一气之下,一命呜呼。阿三却无所感,将祭祀一应事物统统交给了族中老人料理,自己仍然沉迷于赌桌。” 吴尊笑道:“这小子,倒是招人恨!” 雷昊天道:“阿三此人,无有一丝心肠,抛弃妻子,丝毫不觉可耻。这种人,如同下水道里的蟑螂,天生适应跳蚤街的生活。” “可是云州内卫调查之下,死在大道之上的阿三,竟然是自杀!” 吴尊道:“兴许是他迷途知返,悔改了?” 雷昊天道:“谈何容易!古人云,浪子回头金不换,那是一针见血!浪子若能回头,那比登天还难!狗改不了吃屎,才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真正写照。” 吴尊道:“如此,那他为何自杀?” 雷昊天道:“蟑螂一般的人,有一天会想着自杀,我十分不信。但内卫中人,一口咬定,而与阿三相熟的人却又讳莫如深。当真是稀奇!” 吴尊道:“有何稀奇?这般烂泥也似的人,死了便死了!” 雷昊天道:“吴统领你久驻魂塔,有些事想必不知。东城之内,近来有人巧取豪夺,大大小小,已经强占了三十几家铺面。不仅如此,这些铺面之中,竟然有近半数是米面店和盐铺。”雷昊天说的话虽平淡,但语气到后面已经有一些森然。 雏岛乱世之中,百城内虽然禁止械斗,但是刀剑是很寻常的商贸品。而寻常猎人樵夫往往可借山中野味猎物果腹。盐是生活必需品,而精细米面需求多的除了达官贵人,便是车旅和军队。米、面、盐乃是管制品。 吴尊道:“何人敢如此大胆?” 雷昊天道:“经过调查,你道如何?竟然是我雷家的人!” 吴尊揉了揉自己的乱须,微笑不语。 雷昊天道:“然而第二点奇特之处正在于此,雷家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 吴尊道:“或许是有人假借雷家的名义,也未可知。” 雷昊天道:“如此,事情便明朗了。阿三不知从哪里得知内情,以为有利可图,结果凶手残忍,直接杀人灭口。” 吴尊道:“那么城主打算如何发落幕后的主使者呢?” 雷昊天道:“有人既然借我雷家的势,那他首先便应该是我雷家的人,为我雷家办事,是么?”雷昊天深深的看了吴尊一眼。 吴尊“嗯”了一声,道:“敢不听从城主调遣!” 雷昊天道:“似此,诸事便有分教了,如大统领所说,乱世之中,英才人杰尚且命贱,烂泥般的人,死了,便死了。” 吴尊哈哈大笑,道:“如此,多谢了!” ****** 雷哲本来跟在抬着狼皮套的军武身后,打算去拜访云家人,忽然看到前方一个倩影,他不由得抚了抚额,大皱其眉。 雷哲主动迎了上去,在身后不断打着手势,示意几个军武快走。 雷哲说道:“玉儿,怎么,你来了?” 胡玉儿劲装长腿,显得身材抽条修长,但是雷哲高大,她还只到雷哲的胸口。她看了看架子上栩栩如生的狼皮套,也不在乎雷哲的蓄意掩饰,两排银牙碰了一下,不高兴的说道:“哼,又去讨好那个狐狸精?” 雷哲说道:“玉儿,比起她,你更像狐狸精吧?”说着,脸带挑逗的瞄了一下胡玉儿的关键部位。 对于胡玉儿主动投怀送抱,雷家人既乐见其成,而雷哲又不是凡夫俗子,所以两个人很结了一番露水姻缘。胡玉儿经常自居为世子夫人,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胡玉儿伸拳打过去,骂道:“流氓!” 雷哲接过她绵软无力的拳头,道:“咦,玉儿,你怎么见到一个男的就喜欢动手动脚啊!城门口的事情我可听说了。” 胡玉儿大声说道:“雷哲你说的每句话都透着下作味!” 雷哲笑道:“就你闻出来了。” 胡玉儿养的那只金蛟犬本来在对着墙面上一只怪兽的浮雕龇牙咧嘴,听到主人的声音连忙跑了出来,凶煞煞的冲向雷哲。 雷哲一脚踢过去,直接将那只金蛟犬踢飞,金蛟犬不住哀嚎。 胡玉儿道:“雷哲你就知道欺负我,在你眼里,人家就是那么无关紧要么?”语气中已经带着哭腔。 雷哲有些无奈,他踢了畜生一脚,成了欺负她了。但是他听到胡玉儿说“就知道欺负我”,想起闺房往事,语气玩味的说道:“是啊,我欺负死你了。” 胡玉儿没有听出味来,雷哲开口道:“玉儿,我希望下面说的话,不会让你感到不舒服。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才对你说这些话。围在一个不喜欢你的男人身边,试问能得到幸福么?” 胡玉儿表情有一些惶惑,道:“那你为什么那样对我?” 雷哲道:“花嘛,我自然是喜欢的。但是我只喜欢摘花,摘更多的花,你要叫我培育她,施肥,松土,我最多对着撒一泡溺!” “滚,给我滚!很滚,非常滚!”胡玉儿气急败坏,雷哲赶忙遁走。 胡玉儿气冲冲的,准备回家,脚步忽然停住,她静静思索了一会儿,又突然转身,脸上犹然带着珠泪。 雷哲掸了掸干净的黑袍,似乎上面有尘土。几个军武,抬着安放狼皮套子的架子,迎面过来。 雷哲没有开口,军武中已经有人解释,道:“是云家那个叫长直武士的人吩咐的,他说家主不便,客居他方,不便接受礼物,原处奉还。” 另外有军武说道:“云可儿小姐似乎不在居处,而云夫人高贵娴雅,不愿见我等小人……” “你说什么?”雷哲插口问道。 军武回答:“云可儿小姐溜出内城了,云家人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准备派人去找。” 氛围冷清,寂静。 雷哲道:“所以你们就灰溜溜的回来了?” 有军武尚要解释,稍灵巧些的军武抢先开口道:“知道了,我们这就将礼物送回,务必让云家人接受!” 雷哲缓缓走出内城,不知怎的,他的心中竟积有郁郁之气。雷哲记得这是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了,昔年雷哲不大的时候,第一次参加家族祭礼,以嫡孙长亲的名义身处祭礼高位,举止失措,闹了不少笑话。那时周围的眼神、讥讽的表情,让自己无比郁郁,不得发泄,如同此时一般。从那之后,雷哲渐渐崭露头角,从来只有旁人揣摩他的想法,他的标新立异,只会让人战战兢兢,那轮得到看别人的脸色。 他只想找往昔光顾过的烟花之地,好好发泄放松。 不远处,虽然出了内城,行人依旧稀少。一个豆蔻女孩,面目清秀平凡,挽着一篮子五颜六色的花束,怯生生的,亦步亦趋。 一个脱了盔甲的军武,痞子一般的笑容,朝女孩招了招手,道:“小姑娘,你过来!” 雷哲停下脚步,双眼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来。 那军武说道:“我问你,你这卖的是什么啊?” 女孩子紧张万分,吃吃答道:“是我在野外采集的花……” “花?”那军武乐了,大笑道:“我在云州城这么久,卖刀卖剑,卖一身气力,甚至卖命的看得多了,第一次看到有人卖花的!难道人家买花回去喂牛么!” 女孩子快哭了,答道:“妖兽来袭的时候,父亲被叼走了,留下家中几口人,都是没有气力的,我没有办法了,从小一直很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所以就想看看……看看有没有人也喜欢。” 雷哲听到,心中不由一动。 “我看看。”军武慢慢从篮子里抽出一株紫色花束,这种花被称之为彩虹草,往往因为阳光的照射,在花束的不同部位会渐渐长出各种颜色来。军武拿到自己的鼻子旁边深深嗅了一口,“啊”了一声,神情猥亵。 女孩子好像被吓到了,后退了两步。 “嗯,还挺香的。”军武放下花束,想要放回女孩子的篮子里,谁知手一个抖动,便从女孩子的胸前蓓蕾擦过了。 “啊。”女孩子连忙退后。 军武笑道:“哎呀,我醉了,一定是昨晚喝得太多了。咦,脚怎么不听使唤了?喂,手,你别乱动!”他向女孩子张牙舞爪慢慢走了过去,正要得趣之时,双眼突然一花,“嘭!”的一声闷响,背翻摔在了地上。 “他妈的!……”他一口气差点背过去,一句话没说出来。 雷哲不动声色,站在女孩和军武之间,若有其意的看着地上的军武。 内城中冲出一队军武,全副武装,沉默不语,将那个军武架了起来。 雷哲道:“押下去,给我狠狠打五百军杖!” 五百军杖,这不是开玩笑的,常人二十军杖足以打断双腿,六月方可痊愈。五十军杖可以把下身打得皮开肉绽,一百军杖能打下来好几斤血淋淋的肉来,而这是五百军杖! 那军武倒也硬气,竟然没有求饶。架着他的两个人手重,他的肩膀发出“啪啪”的骨脆声。 军武大骂道:“艹尼玛?能不能轻点?老子可是豹骑的人?” “停下!”雷哲听到,随即开口。 雷哲面带深意,道:“你是豹骑的人?” 军武道:“可不是?我们大统领可是世子殿下!五百军杖老子认了,但是你们他妈的给我客气点儿!” 雷哲道:“哦,既然如此,军杖也不必打了。” 那军武面上一喜。 雷哲继续说道:“来呀,给我就地格杀!” 军武这才一惊,大声说道:“你敢擅杀雷家亲军?” 雷哲道:“我就是雷哲,豹骑的每个人我都认得,你是谁?” 军武面色苍白,嗫嗫嚅嚅,道:“你…你是世子殿下?我刚编入豹骑,还没有领取军械。” 雷哲听罢,挥了挥手,大步转身。 那军武身后的人拔出了长刀。 军武表情一恨,竟然以极为熟练的擒拿手先将身后人的手别断,然后抢过长刀,冲向了雷哲。 雷哲轻轻避过,也不动身,似笑非笑,看着那军武。 军武吐了一口唾沫,持刀再次悍然冲了过来。 雷哲退避,一步,两步,三步,每次刀都险之又险的从要害划过。到第三步,雷哲双脚踩实,右手一蕴,雷光乍现,一拳轰然砸出。 “扑!”军武倒飞,摔在地上,一把长刀碎成了几截,连吐几口鲜血。 雷哲慢慢朝他走了过去。 军武毫不畏惧,咧嘴一笑,牙齿间鲜血隐没,他坐在地上,说了一句:“世子殿下,我欺负平民,给你丢脸,做了错事,对不住了!” 军武双目圆睁,颓然死去。 雷哲走近,伸手在他脸上一拂,闭了他的双眼。 那女孩还在,吃吃地,倒在地上,挪不动步,篮子掉在地上,花卉散乱。 “小姑娘,”女孩看了他一眼,只见雷哲带着温纯笑容,蹲了下来,道:“你所有的花,那个哥哥都给你买下了,拿了钱便回家去吧!”他随手指了一个卫士。 雷哲站起,转身,笑容收敛,眼中满是寒冷的光芒。 雷哲心绪杂乱,再次回到了内城,一路来到了议事堂,恰好看到雷昊天。 雷昊天身后跟着两人,一为孤离,算是雷昊天的贴身护卫,一为召子忽,是雷昊天的军师。 雷昊天看到雷哲,脸上一喜,道:“我儿来了!” 雷哲走近,雷昊天也不避讳,道:“还有一事,召子忽先生,屏山几次派人传递消息,请求支援,这几天下来,妖兽越发肆意,军士伤亡,在渐渐加大。” “嗯。”召子忽微微沉吟,道:“这段时间云州大会在即,云州要博得百城的支持,建立百城盟,成为执牛耳者,再现昔日辉煌,非再使些手段不可。妖兽既然适时出现,我们且先掩下事态,扩大伤亡,以期让百城之人惊悚,这对我们的大事有利!再者说,城主,狴犴统领向来对您无礼,何必一有事情就想到您了?且让他自己头疼去吧!” “嗯。”雷昊天微微点头,脸上荡漾着笑意。 雷昊天身后孤离,一直沉默着,忽然捕捉到雷哲眼中的一缕寒光,看到召子忽犹然洋洋得意,不由低下了头,继续面无表情。 第九章 山雨之势 第三十八章山雨之势 云州城外八十里处,茫茫大草原里,有一片深不可测的沼泽地带。 军武们为其起名为“狭海”,它与海洋一般,同样的深不可测。 自存在伊始,这里葬送了无数的生命。野兽,人类,牲畜,甚至是天上的飞鸟。 曾经有一届连射大会,云州城组织了大量人力,制定了缜密的计划,通过驱逐、恐吓、围猎,将苍原狼赶到了狭海地带。 军武们骑着奔驰骏马,在草原之中如同水中的游鱼,何等肆意,何等痛快! 两千五百六十条苍原狼——整个大平原上接近半数的苍原狼被围困在狭海与云州骑兵组成的人墙之间。一开始狭海如同一个温柔的姑娘,与气势磅礴的云州骑兵群相比,狭海要更安静些,更加沉默。然后它就成了草原狼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当来到了这里,头狼们当然明白,上天无路,地狱无门,自己和族群早已经陷入了死地。 族群中,数目最大的有接近六十条苍原狼,而最少的也有五条,总共九十多个族群,被智慧高于自己的人类困杀。在骑兵们纷纷拔出寒冷的长刀的时候,那是骑兵们的獠牙,而狼群自己,它们通过悠长破天的狼嚎,来表达自己生命里最后的不屈。 当然,它们还要作最后的反抗,它们不愿意被人类杀死抑或生擒,它们不想在自己死后,自己的皮毛还要被人披在肩上,作取暖和炫耀的工具。于是在头狼率先奔向狭海以后,无数的苍原狼,在云州骑兵的注视之下,纷纷涌进了沼泽泥水之中。它们挣扎着,慢慢沉入了“海底”。 骑兵们相互庆贺欢呼,这是人们最大的一次成功。大平原上,可恶的苍原狼们,它们偷走牲畜,与人类分享草原,如今终于尝到了恶果。两千五百多条苍原狼,这是一场丰盛的狩猎盛宴。两千多条苍原狼,不仅如此,在它们死后,洞中嗷嗷待哺的幼狼也会随之饿死。 然后大草原一直在维护着生态的平衡,她很公平。 大象吃虎,虎吃老鼠,老鼠吃象。亘古皆然。 现在轮到兔子吃人了。 不过一年时间,大平原上的野兔、旱獭等小物,将草原挖得千疮百孔,草原低下,隐藏着无数纵横往复的地洞。人畜、马匹,稍不留神,就会陷入地洞之内,别断自己的腿。战马再也不能在草原上奔驰。来往的商旅,因为驮货的是体型沉重巨大的犀兽,一旦陷入其中,损失更大。 第二年,大平原不再富庶,粮食匮乏,云州城内,平民中许多人忍饥挨饿。 第三年开始,人们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凡事做对即可,万万不能过量。从这一年开始,连射大会中断,一直中断了十六年。 战马的践踏声传来,由远至近。 乌蒙驾驭战马,领着一十五骑云州内卫,追击着前方的盗贼。 乌蒙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但还未娶妻,每次回到家中的时候,双眼半盲的老母亲都要唠叨。乌蒙总是安静听着,为她煮一壶热热的奶茶,乌蒙回家后感到自己仍然是个孩子。 但出门在外,他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他令出必践。 头盔下,乌蒙面容粗犷,胡子拉碴,但双眼被钢铁环卫着,如同两点墨黑。 沿着狭海,一路上,边上都插着一根根黄布小旗,这些小旗组成了一道天堑,越过即是惊雷,越过即是深渊。这些旗帜插入的位置,有些是拿命换来的。狭海被连成线的旗帜,标记到远不可见的地方,正如同是一条静静流动的河流。 五十多个盗贼,靠着少于半数的劣马,被云州军武追击至今仍然没有被抓住。当他们被赶到狭海地带的时候,乌蒙手下的军武都笑了,因为狭海是一道天然的围墙,这些盗贼逃到了这里,真的是找死。 不过在乌蒙看来,这真的是很难想象的事情!盗贼们辗转逃了将近一百里路了,他们的脚步竟然快过了骏马。一些人骑在劣马上,一些人用双脚奔跑,当奔跑的人累了以后,骑着劣马的人便会下地奔跑,而把马让出来,供累了的人休息。 他们虽然是盗贼,但是马技着实不弱,在马背上辗转腾挪,竭力减轻马匹的负担。相比之下,云州军武并不怎么爱惜马力,加上身上沉重的盔甲,竟由此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 盗贼们虽然筋疲力尽,但怎么看也不像马上就要被抓住的样子。 这些盗贼,自身马技高超,而且五十多个人在一起,借着劣马躲避云州军武的追捕,配合度与行动力都堪比正规的军武,甚至略微超过。但是这些跳蚤街长大的渣滓就是怎么都不会加入军武,他们永远不会选择用刀剑来谋生,事实上在他们眼里用刀剑的人不会比用铁锤的铁匠好上多少。这正是乌蒙觉得他们可恨又可爱的地方。 是的,乌蒙对他们没有偏见,但是乌蒙必须杀了他们。 云州城内,向来没有牢房,纵使有一两间用作牢房的地方,那也是给上等人准备的。把他们抓起来,再把他们放了,这是上等人的把戏。盗贼则没有资格享用。 前方,盗贼们即将陷入绝地。乌蒙对大平原了如指掌,狭海纵使是河流,但总会百川汇海,而前方,即是百川汇海的地方,那里不再是狭长地带,而是一片令人心生绝望的海洋。 峰回路转,前方的盗贼很快发现了异常,黄色的旗帜突然转向,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盗贼们沮丧异常,他们挑战危险,在陌生人的家里面有如太上皇帝,但是他们却畏惧死亡,他们从不去偷窃那些偷不起的人,那些达官贵族,城池的主宰,他们也从不敢偷窃那些偷不起的东西,因为他们畏惧死亡。 双方缓下了脚步,形成了对峙。 盗贼中一个肮脏的男子,汗湿浃背,喘着粗气,拍了拍流出眼泪的弟弟的肩膀。 弟弟伤心的喊了一声“哥哥”。 双方都没有说话,但彼此都明白,这场你追我逃的猫鼠游戏,最后时刻已经来临。 刀剑生冷,在鞘上划过涩重的痕迹,发出死神的声音。 两方撞击在了一起,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落在后方的盗贼,生硬的止住了脚步,喉咙发痒,看到那些同仁们血肉豁开,双目渐渐失身,他们心中一惊,脚步不由自主往后方移去。 那些黄色的旗帜,只是一些安静沉默的草木,相比之下刀与剑的光芒,还有这些凶神恶煞的军武,则要可怕多了。 他们就如同昔日那批苍原狼,毅然越过黄色小旗,冲向了那片相比周围,水草要丰茂许多的狭海…… 乌蒙用靴子的侧面,擦干净了刀上的鲜血,静静看着盗贼挣扎着变成一个个泥人,然后沉入海底。他们挣扎着,最后嘴里塞满了泥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乌蒙巡视了一番战场,然后大声说道:“将他们绑起来,用这些劣马拖回去。” “队长!”一个军武笑着说道:“就这么一路拖回去,他们早就面目全非了,上头认账么?” 尸体即是赏金,这些盗贼身上的人头,是军武们的战利品。 乌蒙说道:“把你的马让给他们,那你给我他妈的一路走路回去!” 周围的军武都大声笑了起来。 这些盗贼,在片刻之前,也如这些军武一般,可以说可以笑,有情有义。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也可以说是弱肉强食,力量为王,但可以说得更委婉一些,这是为了大多数人能够生存下去。 有这样一个寓言,当城池被妖兽围困的时候,力量?就算是千军万马也强不过数量更多的妖兽。在这时候,金钱、权势、力量、谋略……一切在被围困的城池里都失去了作用。这时候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食物,当人们饥饿的时候,会做出可怕的举动,也会迸发出平日没有的可怕力量。 而盗贼们这时候是最悠闲的一批人,他们在别人的仓库和地窖内闲庭散步,如同万物的主人一般。他们盗取食物,囤积起来,用一点点食物即可换取数不尽的财富。等到城池安然无恙的时候,他们便成为一方巨富。 这一切的前提在于城不会破,盗贼们便如同米库里的蛀虫,当农夫千方百计,忍饥挨饿积存粮食准备应付寒冬的时候,他们却在大快朵颐。这是不公平的,如同现在他们被军武屠杀。 乌蒙沉默着。 这些尸体还有另外一个作用。 上头交代的任务,这些尸体还有最后一道工序,那就是把他们装扮成战死的云州军武。 这样的数目越多,他们的赏金也就越多。 乌蒙虽然天真,但是并不傻,上头虽然没有说,但他可以轻易看出这其中的猫腻,是的,这又是上等人的游戏。甚而至于,在前线的云州军武战死者数目愈加显多的时候,乌蒙都能够闻出这其中的酸腐味来。乌蒙只想再次回到前线,不要再做这劳什子的内城护卫。那里,虽然血腥些,但是乌蒙呼吸更加畅快。 有时候,乌蒙看着手中的刀剑,还真有一种自己就是拿着铁锤的铁匠的感觉。 远处,灰暗沼泽内有几道兽影。 乌蒙目力极佳,抢先看见。 一行骑兵冲了上去,是三头瘦弱的苍原狼,看着可能有一周没有吃过东西了,其中有一只似乎还跛脚了。 这种狼没有能力捕获新鲜食物,忍受饥饿便是它们的家常便饭。 三头苍原狼因为瘦弱,身体较轻,竟然能够在那段沼泽内踩着草茎而不落下去。它们疯狂的吞咽着,根本来不及嚼动。苍原狼向来谨慎,能够比人抢先发现对方。但这三头苍原狼,看来是饿过头了,在骑兵即将接近的时候,还疯狂的将肉块塞进嘴里,整个肚子几乎圆滚起来。 乌蒙靠近,终于看清沼泽中的身影。 那是战死的云州军武! 乌蒙踉跄着下了战马。 沼泽之内,云州军武的尸体血肉模糊,有的是生前最后一刻带上的,有的是刚才三头苍原狼撕咬出来的。 他们安静,仿似睡着了。一个个如同新生时候的婴儿一般。 乌蒙对大平原了若指掌,因为他本就出生于此,并且在草原内长大。他热爱着大平原。 他与城内出生的军武不同,他相信草原的力量,他是长生天的信民。 乌蒙的家乡有个传统,老人死了,遗体一定要交由苍原狼,由苍原狼将其吃掉。这样死者的灵魂才能够纯净无暇、无所牵挂升入长生天。 乌蒙脱下头盔,他眼中含泪,悄然伫立片刻,身后的战马渐渐有了些不安。 “丁丁…丁丁……” 金属的敲击声响起,雨滴如蚕豆大小,在盔甲上丁丁丁丁发出声音。 瓢泼大雨,骤然降临。 第十章 西南十六城 云州城外,瓢泼大雨,瞬间漫遍了莽原。飞鸟的羽翼沉重,在雨中忽上忽下,勉力支撑着。回家的道路遥远,但是飞鸟的思想单纯。居高临下,倚城而观,浩瀚雨天,一片世外之景。 城内虽然阴沉了几分,却没有一丝雨水飘入,上方铅色云层依然咆哮如隐兽。百姓安居乐业,市场熙熙攘攘。商人与客人各自带着不一样的欣喜,各得所需。卸货的力夫,用手帕捂着鼻子的贵人,挑担的农夫,沉默的僧侣,眉开眼笑的货贩,一丝不苟的巡卫。 世外之景,世内之景。究竟谁在世外,谁是世内?冥冥之中难以分清。 云州内城如今十分热闹,今天是西南属城进贡主城云州的日子。沉重的货车,一辆接着一辆,被一一运进内城中的仓库,而城主们则被邀请参加盛会——很无聊的东西,不过是云州宣示主权的又一形式。 边锋依旧手无寸铁,身后跟着一个高大凶悍的汉子,长风,背负门板也似的大剑。边锋依旧年轻,在一群面容冷峻的城主中间,他虽然举止得当,却不像城主,反而多了几分纨绔意味。 雷家的走狗,兹然,担负宴会周围的巡逻工作。在他看到边锋之前,边锋心里想:“他要对自己笑了。”等他看到边锋的时候,果然谦卑有礼的疾走过来,面带着笑容。因为兹然疾走的时候刻意压住脚步,显得不那么激动,所以在边锋看来,他看到自己,是这么的激动。 边锋确定,自己只有一个儿子,而且这个儿子见到自己就像见到个至多知道名字的陌生人一般。 诚然,被人奉承迎合是很愉快的事情,但是一个人只要不足够愚蠢,他便不会把兹然当做朋友,而且兹然的一切反应都在意料之中,那便谈不上任何的喜悦。边锋自认为是一个无趣的人,所以更难将这些当了真,唯一的一次超水平发挥是拿下了自己妻子的心。 兹然退到了角落,一个修长的卫士朝他走过来,有如一道带有灵韵的风。卫士脱下自己的头盔,面容姣好。钟琴虽然遮住了自己的长发,但仍然别有一股阴柔婉约的意味。一身劲装与之相得益彰,在兹然看来,这就像战场之上,一柄带血的绝世宝剑,武力与杀戮绝不会玷污它的美,相反,武力与杀戮成就了它的美。不爱红妆爱武装,宝剑和盔甲就是钟琴的妆奁。 “义父,你对边家的人这么客气,不怕城主不高兴么?”钟琴轻轻问道。 兹然帮她整理了一下盔甲,又稳固了一番宝剑的位置,缓缓开口说道:“你以为他会对此不高兴么?我认为他对一切都不会满意。假如他认为边家曾对我兹然有一番露水恩情的话,我上前,或者不上前,他都不会高兴。但是他需要我。我不上前可能更不好。” 兹然出身不过无名之辈,事实上他背上的两把圆月弯刀是云衫代边锋送给他的。 “明白了,义父,所以你是做给城主看的么?明确告诉他你跟边家没有来往。”钟琴想了一下道。 “我的琴儿啊,你就这么看待为父的么?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实话,既然这件事无关利弊,那么我随心而动,我只是‘想’上前拜见边锋罢了。” 钟琴说道:“我明白,义父,在你的那个年代,边锋是一时人杰。” 兹然道:“你的意思是,为父现在就老了么?边锋的确是一代人杰,只有看到他,我才相信自己还没有老去。这片天地,毕竟还不属于你们年轻人。” 钟琴忽然咬住了嘴唇,双眼看向了边锋。 兹然轻笑,道:“琴儿,我说了什么?边锋这种人,你应该喜欢,但是他是边家的人,你不能喜欢。” 钟琴置若罔闻,不过她的眼光更为悠远,似乎是越过了边锋的身影。 那边传来一阵喧哗,雷哲出现了,明眼人都知道他势必是第三代云州城主,所以他即是云州,大家纷纷上前。 钟琴深深看着的是他,但他好像没有注意这边。 兹然看了钟琴一眼,笑了笑,悄悄的走开了。 每个人忙忙碌碌,无所事事到什么事都想做,都在做的时候,边锋已经找位置坐了下来,长风量了一下自己的门板剑,摇了摇头,最终把它靠在台阶边上,也在旁边坐了下来,一把抓起盘子内的坚果。在门前,云州卫看到长风的剑的时候吓了一跳,执意要解下来。长风只是微微一歪身子,门板剑敲到那个云州卫的脑袋,然后身子被长风扣到膝盖砸了一下,再也站不起来。 长风还是这般肆无忌惮,更多云州卫过来的时候,看到边锋,最终缓缓放行。 “就好像我比你那柄剑不像剑的东西更难懂似的,他们可能心里想,既然把我放进来了,这上百斤破铜烂铁也就无所谓了。”边锋对长风悄悄说道。 长风哈哈大笑,道:“这可不是破铜烂铁,当然,他们更应该害怕的的确是公子。”这可不是破铜烂铁,长风喜欢挥动沉重的武器,曾经他用一双金锤,因为同等体积下金子要更重一些,但是他毕竟从小向往的是游侠剑客生涯,而金子无法铸成刀剑,后来边钊亲自开炉,选取精铁,为其铸就了这柄长剑,沉重如金石。 边锋看着城主们的表演,有些事是他所不能理解的。西南十六城,除却北具城,其它的都在这里了。 宁海城,宁笑山,原名叫宁笑天,臣服于云州后,改了个鬼名字叫宁笑山。 凤尾城,边锋,就是他,他就在这里了。 燕子城,慕华,世人传闻城内有一百万只燕子,燕泥在这里是至宝,人们扫起燕泥,将其撒入海中,鱼儿滚滚而来。 越人城,狄白,这里号称佣兵之城,每日有上千个佣兵等待被金主雇佣。 台山城,庄宗礼,族内有个好女儿叫宗若伊,美名远播,尚未婚配,庄宗礼煞费苦心,用尽金银,调教宗若伊,期待着有一天能把她嫁入雷家。婚嫁的车队出发时凤尾城离云州更近,边锋想着到那时候,是不是把她抢来给自己当儿媳妇。 借县城,朴树,之所以叫借县城是因为当初,西土外邦人士,乘船远行,结果路遇妖兽和海难,漂流至此,请求借县城的人给予慈悲。他们向借县城进贡了一百斤的黄金,希望能租借一点土地供其休养。借县城给了他们一根一百米的用牛皮做的绳子,让他们任意圈借一块土地。结果他们将绳子拉直,从海边延伸至内陆,径直一百米。他们对此宣示主权。一场战争之后,他们占据了借县城。外乡人从此称之为借县城,朴树的那些先人,对此不以为忤,反而真的改名为借县城。 释人城,永信。为人所熟知的是他有三十六个老婆,这三十六个老婆为他生了将近四百个子女。有人开玩笑说外敌来临,不用释人城其他人帮忙,他自己的儿子就可以守下来。 金海城,王唯。十几年前云州发动战乱时,除却凤尾城,金海城反抗最为强烈,最后金海城五十八艘战船,除了开进宁海城的十六艘大船,其余的全部沉入了海底,至今金海城的海湾内有一根长长的桅杆竖在海上,经受风吹日晒。夕阳西下之时,海面风起,金光粼粼,那根桅杆就如同金海城的断骨一般。边锋看去,王唯的表情依旧生硬,看着雷哲说话的样子如同在餐桌上面对发酸的臭鱼一般。边锋不由得一笑,王唯算是一个前辈,这个老家伙人到老年,还是学不过这些东西。 黑水城,史无义,一生未曾婚配,但是有二十多个义子,这些儿子是他从妖兽口中抢救下来的。海神庙的老司事曾经跟边锋谈论过黑水城和史无义,他说黑水城虽然小,但是和中土帝国历史上的情形何其相似!一家之内,不可无主,一国之内,不可无正统。史无义死后,或许便再无黑水城。 秀衣城,蜀天南。本是中土蜀地一商人,将天下闻名的蜀绣用舟船车马运向四方。秀衣城出现不过三十几年时间。 海南城,虎痴。边锋与之打过交道,此人不是虎痴,而是武痴。果然,当看到边锋的时候,虎痴顾不得见问雷哲,满脸兴奋朝边锋走了过来。边锋不由得翻了翻白眼。 青岛城,吴羡。青岛城吴家靠卖大虾起家,每一块城砖,每一片盔甲,每一幢房屋皆是用大虾换来的。此处大虾,天下闻名,人人至此,不得不尝一尝青岛大虾。 依依城,费仲。从其大哥费伯手上接任城主位,听说他即将让位于自己的三弟费叔,但是费叔明确表示不接位,甘愿让位于四弟费季。 登岛城,齐民。上古之时先行者登陆雏岛的地方。 飞湖城,芝庆。此城中央有一大湖,与大海相连,但却是淡水湖,湖名为千鸟湖。湖中有一湖心岛,岛上有一棵万年老树,盘根错杂。日出日落,飞鸟来也往也的场景煞是壮观,让人骤生鸟动湖飞的错觉。 雷昊天匆忙行走,整理着自己的着装。他此时穿着的袍服,丝线中混纺有金线,暗淡中透着华贵,冷凝中透着沉稳。 召子忽和孤离紧跟身后,雷昊天道:“后面的一应事物都安排好了?那好,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召子忽说道:“还有一件事,城主,狴犴再次发来求援信,他说战场上已经出现了稀有妖兽,有现象表明十万大山深处的妖兽在蠢蠢欲动,而龙骑熊卫的伤亡数在加大。” 雷昊天毫不在意:“把两卫的后备军全部派上去。” 召子忽道:“可是五千人守不住屏山的话,那么六千人同样无济于事。我以为,应该郑重看待一下狴犴的意见了。” “六千人守不住的话把云州八卫全部派上去同样守不住!”雷昊天突然加快语速,道:“所以我们才要争取百城,化为己用。必要的伤亡,无可避免,先生说过这样的话吧?所以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我虽然痛恨狴犴,但是我相信他能守下来,只是特别艰难罢了。不要讨论这个话题了,我的战场在这里。” 召子忽一脸的苦涩,孤离偷眼看去,轻轻叹息。召子忽是中土人,在中土书院修习过七年的时间。孤离相信召子忽绝对擅长朝斗党争,因为他明白,当更大的危难来临的时候,朝斗党争便无可避免需要搁置,一切让位于解决危难。但是他不擅长选择上位者,抑或说他无可选择。 虎痴来到边锋这一桌,只有这一桌上有人。 虎痴看着边锋,好像在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情人。 边锋躲避他的眼神,如同女人躲避一个自己厌倦的追求者。 一旁的长风开口道:“我突然想到了一个笑话,在卫士之间早就传开了。” “哦?”虎痴没有不正视这个叫长风的武士,他久仰大名,不是长风的声名地位,而是他在战场之上一往无前的战技。虎痴同样欣赏长风对妖兽的痛恨,传言长风成名之前曾经在十万大山屠杀过将近五千头妖兽。虎痴并不擅长于欣赏之道,那些畜生不管怎么样总是杀不完,虎痴只是在自己杀戮妖兽的时候偶尔会想到长风罢了。 长风道:“曾经有一个猎人……” 虎痴道:“猎魔人?” 长风摇头道:“就是普通的猎人,有一天上山打猎,发现了一头大熊,猎人欣喜若狂,想要猎熊,结果他没有熊聪明。大熊把他抓住,将他强暴了。” 虎痴哈哈大笑,道:“闻闻这,再闻闻那儿,是不是?” 长风道:“大熊把猎人放了回去。猎人觉得很失落,发誓要报仇,所以苦练技艺。过了几天,再次上山猎熊,结果又被那头熊给强暴了。” “第三次,猎人苦练技艺之后,再次上山找熊,可是又被熊给抓住了,熊哈哈大笑,说道:你丫到底是来打猎的,还是来受虐的?”长风哈哈大笑。 虎痴突然站了起来,气势为之一凝。 长风笑完,依旧安坐,看着虎痴。 气势一松,虎痴同样笑了起来。 “有机会,咱们两个较量较量!你敢不敢来海南城作客?” 虎痴的话,气势饱满,但是长风知道他没有在挑衅,笑着说道:“有何不敢?他妈的我早有此意!” 长风说得随意,但是虎痴听得出来,他并不是在接受挑衅,“好!”随即一拍桌子,伸手过去,与长风握在了一起。 边锋平淡看着,两个人似乎惺惺相惜。 雷昊天转过拐角,在出现之前正要换上一副笑脸,看到了这边桌上的三个人,脸神为之一僵,那笑容也就显得颇不自然。 第十一章 长松厅 雷昊天出现在众人面前,城主们很快将他围成了一团,互相问候。雷昊天低声说话,笑容温纯,人群中不时爆发一阵赞叹声。 边锋看见雷昊天,又好像没有看见,他跟长风不同,长风永远是坐不住的性格,所以坐着的时候总是挪来挪去,那张上好的原木椅子仿佛一只受凌辱的幼兽一般,在他臀下发出“吱呀”的声音。 兴许是家学的缘故,边家家学虽然没有明确说出过“坐有坐姿,站有站相”之类的话,但是很普遍的是,边家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类似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人难以捉摸,却很舒适。边锋静静的坐着,想着一些简单的事情。 云州城很少有风,城上方的铅色云层让云州城的人向来感觉超然世外。边锋并不是一个恋家的人,但是这时候他想起了凤尾城的风,海滨的风总是湿润温暖,吹到脸上会轻轻化开。 “公子你看!”长风打断了边锋的思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边锋看到了一个娇俏的丫头,边锋一下子笑了。 长风道:“我不是很确定,边云决这小子好像真的认为小丫头是普通人。” “离家啊!”边锋道:“一把长弓号称可射天日,决儿涉世未深,也只有他才会有这样单纯的想法。” 长风道:“不过云中村那个老家伙难道要死了?为什么叫一个小丫头代他来云州?” 云中村虽然也是云家的血脉,但是却是分支,许多年前便自成一家。雷家占据云州以后,云家的人纷纷迁徙离开,只有云中村由云州善加抚慰之后,成为了云州的属地。 边锋看了长风一眼,道:“离仲今年不下于一百二十岁,跟很多人不同的是,他的一生有一半时光是在雏岛之外度过的。回到雏岛之后,要不是半生游历带了一身的暗疾,他早已封神。他是不是要死了我不知道,但是他手中如果还有弓的话,二十个你恐怕都不是对手。” 长风笑道:“公子你不是在夸奖我么?二十个?恐怕三十个我都近不了老家伙的身。” 离家原本是云家血脉,离家第一个祖先名叫云离,在远渡北境、从此销声匿迹之前,将御风术化用,以一手自创的出神入化的弓法,创下了当世第一的名号。他最擅长的便是以一敌多,远程重创对手。几乎所有雏岛人都不知道,大部分中土人也不知道,云离曾经用一把长弓与中土一百余大修士对敌。彼时云离借助深山与沟壑的掩护,将一百余大修士射杀过半。后来该皇朝王上不得不将挑衅云离的皇三子贬为庶民,并且将祖传皇玺剖下一半,奉给云离,以示无相欺,并且永不为敌。至今该皇朝的祖传皇玺犹有一半是用纯金补铸的。可以说,理论上,云离若有长弓在手,一个对手和一千个对手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长风起身,道:“要不要把她叫过来,小丫头零丁一人挺可怜的。” 边锋一下子拉住了长风,一个戴着斗篷的少年人接近了离瑶。 少年人所着服饰,左黑右白,一副巨大的画绘覆盖了整个身体,画绘里有一个宁静安谧的港湾,但是天空却有一头凶厉的巨龙。画绘线条在黑的一半为白色,在白的一半为黑色,交织在一起,分外鲜活。 长风目光疑惑,有点吃不准少年人的身份。 边锋静静凝视了片刻,吃声笑道:“一个拜火教徒而已,应该是来自白港。” 长风恍然大悟,道:“火之一脉的传人?怎么会来到这里?”长风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里都是西南十六城的人,少年算是一个“外人”。 长风道:“不过小姑娘对边云决很有好感,可不能叫少年人给破坏了。”说着长风就要过去。 边锋连忙拉住他,笑道:“不用,不用!少年们的爱情,你争我夺,我就喜欢这种戏码。不争不抢,难以出真交。” 长风道:“公子,你变邪恶了。” 离瑶从云来云去客栈溜出来以后,一路径直到了内城,守门的卫士虽然没有难为她,但是却用怪异的目光行着注目礼。离瑶吐了吐舌头,踮着脚尖疾走。离开云中村之前,爷爷好生教导,告诉她到了云州之后需要注意的诸多事项,不过爷爷说得很简短,在离瑶看来,他急不可耐,没有了孙女的约束,他急着回去痛饮美酒。 “爷爷,你能答应我,少喝点酒么?”离瑶说道,她没有说不准喝酒,她要是说不准喝酒就等于是让爷爷痛快喝酒,因为爷爷肯定不能自我约束。所以她退而求其次,让爷爷少喝点酒。 “好,好,好……”爷爷答应得心不在焉。 比一个无聊乏味的老头子更加无聊乏味的是一群无聊乏味的老头子,在离瑶看来,雏岛十六城的城主们其实就是一群未曾开化的“老头子”。离瑶百无聊赖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雷哲在离开之前对她笑了一笑,然后那个名叫钟琴的女内卫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起离开。胡玉儿和钟琴是离瑶到了云州以后最早也是唯二认识的女孩子,其实相比胡玉儿,钟琴的更加是一双大美腿呐!只是平时被军装掩饰住了,哼,不知道以后会便宜哪个臭男人!钟琴离开的时候,离瑶色眯眯的看着她的背影,仿佛一个小色鬼。钟琴在云州的名声似乎不是很好,委婉说是“艳名远播”,有些龌龊小人的说法是钟琴有“禁忌之爱”,不过据离瑶所知这些都没有。离瑶跟钟琴睡过,为了迎合那些龌龊小人的思想,她一直想要公开说其实她也睡过钟琴。她似乎把钟琴当做妹妹对待,事实上钟琴的年纪大过她,而且包纳她的各种奇思妙想,例如她要把钟琴当妹妹钟琴就当妹妹,所以钟琴才是姐姐。 “喂!”一个“臭男人”忽然在她对面坐下。离瑶看了他一眼,忽然有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他的目光热切,如同两团熊熊的烈火,更重要的是,离瑶看出了一种渴望,对自己的渴望。 离瑶说:“我不认识你。” 男子道:“但是我认识你,我认出了你的套马弓,也认出了你。” 离瑶背上长弓的确很少轻易离身。 离瑶道:“可是我还是不认识你。” 男子道:“我的名字叫释一,你一定要记住这个名字,这非常重要!” 离瑶道:“十一?唉,你爸妈怎么给你起这个名字?你有十个哥哥姐姐?” 释一哑然而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万物释于一。” 离瑶道:“谢谢,我虽然识字不多,一二三还是分得清的。十一,那我问你,为什么我一定要记住你的名字呢?唉,说实话,我委实想现在就忘了。” 释一道:“因为以后你叫我,永远不会用我的名字称呼我。” 离瑶还没有听明白释一说的话,这时候雷昊天提议一行人转往长松厅。 长松厅是云州的军机要地,古往今来,一代又一代的英才聚集于此,讨论雏岛安危,定夺诸多大事,可以说这里的象征意味远远大于其实际地位,雷家占据云州以后,这里一直没有开放过。 虽然有不长眼的人随之提出了质疑,认为一行人前往长松厅大有不妥,长松厅实是云州内部人士讨论集会的要地,战时云州八卫在此聚集分发兵符,平时各行各业包括建筑、行商、粮食、盐商等的首脑人物在此定夺云州每一年的发展方向。西南诸城虽然公开承认是云州的属城,但一直都是独立自主的,并不能划归为云州内部。 但是在雷昊天皱眉沉默的时候,立刻就有长眼的人随之提出了反驳,认为雷家现在由雷昊天执掌,雷昊天既为一城之主,以此等小事而论,雷城主所说所言即可为金科玉律。西南十六城虽然名义上为云州属城,但是即便就此入了云州籍贯又有何不可?怀有井水不犯河水、你清我白这般想法的人是何居心?岂不是心怀怨怼而欲有不义之举么?说的雷昊天直眉开眼笑。 离瑶起身,打算随众人一同前往长松厅的时候,释一还坐在原处。 “瑶瑶。”释一突然在身后喊道。 瑶瑶,离瑶叫胡玉儿作胡大小姐的时候,胡玉儿叫离瑶作离二小姐,钟琴则叫离瑶作小瑶,而边云决呢,离瑶还没有听他叫过自己的名字。只有云中村的长辈们,才管离瑶叫瑶瑶,同辈的人,背地里叫她混世魔王,而当面的时候则谄媚的喊一声瑶瑶姐。瑶瑶,突然听到一个陌生人叫自己作瑶瑶,离瑶只觉得一阵的发寒。 离瑶轻轻停下脚步,释一摸不准她的想法,自顾自的说道:“我们以后会经常见面的。” 离瑶转过身,朝他竖了一根中指,随之扬长而去。 一行人穿过演武场,演武场煞是壮观宽广,有如山峰顶,有如海中湾,多少年前,英杰们便是在此领受将命,然后领兵出城而去,奔赴战死之沙场。云州城中有另一演武场,是这个演武场的十五倍大小,那里演武练兵,往往声震十里,更是森严豪迈。 一行人到了长松厅,却见大门口一口聚气螭龙大鼎烧得正热,大鼎云雷纹十分细密,三只脚延伸为三头栩栩如生的螭龙,各种纹饰匠心独运,令人叹为观止。 众人纷纷赞叹,道云州竟有此重宝,而且显见得是中土之物,雷家不愧为底蕴深厚。 雷昊天言笑晏晏,领着一行人绕道走进大厅。 边锋看到那口大鼎,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是一双手在袍袖中已经握紧。而身后的长风则几乎要拔剑饮血。 此乃边家祖器,长风虽不是边家人,但却在二十年前入过边家祠堂。 大鼎中水渐渐烧开,底下火有熊熊之势。 众人打量着长松厅,心中感叹。边锋心情平稳之后,却习惯性的看向了壁上的两幅字。 一幅字配有青松图,上书: “松自洛神寒,露飒吐芳芬。非行三千里,不得一日寻。胸胆从天道,犹不欲从军。婆娑两相欢,蛟剪斩妖神。” 写得虬曲劲道,气力不凡。“长松厅”三字取名正是来源于此,并非一味肤浅取“迎客松”之意。 而另一幅字,白纸黑字,无图,短短仅一句话而已: “徂弱之人,何立于当世?七杀破军,贪狼崔巍。奉天伐命,大言不虽!既见之以礼,复凝止于风水,枭雄之辈!” 边锋眼见,不由双眼一凝,思绪万千尽掩于胸腹。 第十二章 刁难 雷昊天坐上了主位,身后侍立召子忽与孤离。他看向那幅字笑道:“果然,边兄依旧对往事耿耿于怀呵!我每每看到这幅字,也是心有戚戚,久久不能自抑。想来往事随风逝,空留人怀想,只是人心渐老,一切再难追忆。” 城主们听到雷昊天的话,讨论声渐渐低了下来,找位置坐下了。 边锋道:“雷老爷子是真豪杰真英雄,这么多年来依旧留着云家老太爷的这幅字在这里。” 城主们纷纷点头,即便刻薄如雷昊天,也认为这是一句夸奖的话,云家昔日为主家,雷家谋夺其云州,本是不为人言的秘辛,但扯上了雷霆,竟无一人以为不妥。由此,雷霆的威名的确深入人心。 雷昊天呵呵一笑,道:“七杀、破军、贪狼,一时英杰,七杀既非我族类,不必再论。破军行踪飘忽,幕天席地为家,古人云游历遍广天下者富有四海,非我等恋家羁绊之人可比。所幸还有边兄,时时得慕容颜,如沐晚风,庶可遥想当年葱葱。” 城主们本因忌讳,所以刻意不与边锋交谈,此时见雷昊天公然谈起边锋昔日英迹,不由大称意趣,纷纷称善。 边锋轻轻一笑,并不说话。 雷昊天道:“知道么?云州近日大典在即,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之人充斥其中,前昨我出外,竟有人找上了我,向我兜售所谓宝物。” 大家都说:“这人不长眼,竟然找上了城主,但不知他兜售何物?别是真的有宝物也不一定。” 这时候宁海城宁笑山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城主见多识广,自然不以诸般为意,但今日城主既在场,有一件事说不得要请城主分辩分辩。此事在下真是忍无可忍,非得一吐为快不可!”说着话时,一双大眼却瞪在边锋的身上。 雷昊天“哦”了一声,环视众人,笑道:“宁城主但说无妨!” 宁笑山道:“此事说来简单,其实气人!距我宁海城八十公里以外,昔日本是汪洋大海,但从今年开始,海水较昔年水位下降了不少,竟在该处发现了礁岛存在,得名于凤尾城,岛被叫做琳琅岛。琳琅岛附近渔业资源丰厚,不特凤尾城,我宁海城民众生活同样仰仗渔猎。琳琅岛作为避风港,可让我宁海城渔民的渔船向外推进上百公里。” 雷昊天道:“此是好事,有何疑难?” 宁笑山道:“问题是琳琅岛在凤尾城二百公里以外,凤尾城却将其据为己有,竟也有渔船在此出没。” 边锋开口:“乘风破浪,凤尾城子民何罪之有?” 长风在一旁听到“乘风破浪”四字,心中一动。 雷昊天皱眉道:“边兄说的很是,宁城主,不可造次!” 宁笑山道:“琳琅岛距我宁海城最近,自然便是我宁海城的属地,如何能归他人所有?” 长风哈哈大笑,道:“宁城主,怎见得是琳琅岛已归我凤尾城所有?” 宁笑山道:“凤尾城渔民在此停息避风,便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边锋道:“琳琅岛本是我凤尾城的属地,然亦没有禁绝外城渔民在此渔猎。” 宁笑山大怒拍案,道:“西南八个铜铁矿,你凤尾城便占了七个!如今还要这般欺我!你凤尾城长剑士只可在陆上称雄,到了海上我宁海城须不怕你!” 边锋道:“西南各城除我凤尾城之外,皆不事烧铸,强占矿藏之论,从何而来?况且西南地本薄弱,矿浅量微,虽得开采,所铸之器却又卖还给了西南各城。以宁城主之言,是否把近宁海城之矿地划归,宁海城便不用我凤尾城铁器了?” 宁笑山语塞,此事说来着实伤感,凤尾城铸造所用矿物大多来源于蓝港贸易,凤尾城可不用西南矿地,西南却不可无凤尾城铁器。 雷昊天在听到宁笑山说凤尾城长剑士“陆上称雄”时,心中便已不悦,这时看宁笑山因不可无凤尾城铁器而语塞更是不喜,勉颜一笑,开口道:“有白港人在此,素通海事,各位何不问他?听他辨明是非。” 这时释一站了起来,离瑶一脸惊讶的看着他,离瑶感情上肯定是偏向边家的,随即不停的向释一眨眼示意。 释一好像没有看见,恭敬向周围一行礼,道:“小子释一。” 众人暗想,白港自来为自由港,领地浩瀚,有十三姓权贵,却没有姓“释”的。 释一继续说道:“家父刘季玉,海上人抬爱,送了个外号叫‘海狗子’。” 众人这才一惊,刘季玉这名字虽很雅致,但到底是谁他们全然不知道,然而海狗子这个外号虽然不雅,他们却是如雷贯耳。听说此人是鼎鼎大名的海大王,海上人在海上讨生活往往是来往贩运货物,低买高卖而已,海狗子却是雁过拔毛,占据各大航路,抽取每艘船的头分,借此发财。倒没有人说他赚的是不义之财、应不应该,讨生活讨生活,没有来路正不正的区分,都是各凭本事,不服便干就是。况且对他来说,不义之财如流水,所得十分倒有七分又归之于白港子民。一场海难不期而至,家中幼子嗷嗷待哺,有此情况去向海狗子求助便可以每月几升粮食一直到十二岁。不仅如此,拓宽水道、修葺海港,一般都由海狗子组织人手包办。所以海狗子的名声一直以来又大又好。 雷昊天点点头,道:“世侄宽心!且来分辩分辩。” 释一道:“雏岛三大港之人皆是精于海事,海域宽广,五倍于陆地,且物产丰富,天下奇珍异兽海中占一半。不客气说,白港人向来以为,海为天下,陆地与鱼虾蛟鲲一样,同为大海之物产。” 离瑶还在眨眼,却发现释一根本不往她那边看,不由垂头丧气。 雷昊天道:“世侄所言有理,那么海上如若发现小岛之类,有何方法辨别其归属?” 释一道:“没有方法。” 众人一震,边锋一看,雷昊天紧皱眉头,懊恼之色难以掩饰,遂不动声色。 释一道:“小子年幼不才,愿为诸位讲一故事。白港北上七百公里有月牙形群岛,岛数四十九,白港海民发现此群岛的时候,欣喜不已,纷纷派遣海舰侵占,群岛的发现者对此难有异议。然而群岛有原住民,这时候纷纷反抗,白港海民辗转七百公里,只为钱财,不堪其扰。后来四十九岛中石鸦岛有人聚众叛乱,夺取了石鸦岛,白港中人宣称此人对石鸦岛拥有主权,并就此与群岛居民定下三大‘最先’原则——最先发现命名、最先登陆停驻、最先居住使用,借此强调岛屿主权之神圣不可侵犯。四十九岛从此再无反叛。”释一停顿片刻,道:“诸君以为如何?” 金海城王唯冷冷道:“弱肉强食,夫复何言?” 释一行礼,道:“城主大人所言,一针见血。岛屿之归属,向来强者居之。海上风大浪大,练就了海民事事不肯为人后的性格。他们不织不铸、不种不网,单凭大海赋予的强者本色谋生。” 边锋点点头,道:“原来是弱肉强食。”继而说道:“我说琳琅岛本是我凤尾城的属地,是因为昔年我边家祖先远渡重洋来到雏岛之时,船舶曾在琳琅岛处停驻,岛上刻有八个石字——南临碣石,以观沧海!字为古篆,断非雏岛所有,然亦可找中土人对字意加以辨证。” 南临碣石,以观沧海! 在座之人皆可遥想当年边家先人豪迈称远之气概。 宁笑山却冷笑道:“原来是外来人。” 边锋道:“若边家是外来人,那么在座所有人都是外来人!纵使是原住民,又有何权力对沧澜大地宣称占有?沧海桑田,草木成灰,在我看来,有限的生命如何能占据永恒的土地。宁城主所坚持的东西本就是笑话!雷家以为然否?” 众人忘记了,雷家才是雏岛最大的窃城贼。 雷昊天愕然。 边锋继续道:“琳琅岛昔年便被边家最先发现,此次重新露出海面,亦由我凤尾城海民所发现。应海民所请,我边家派遣卫士前往肃清该处盘踞的妖兽,为其命名为琳琅岛,时有边家海船巡曳航护,且并不禁绝其他海民。由此,我看不出宁海城何德何能,欲占据琳琅岛。” 还有一言,边锋没有说出来,弱肉强食。边锋既按照释一所言“三大最先原则”对琳琅岛归属进行解释,众人自然想到释一所言强者居之等语。琳琅岛应归凤尾城。 雷昊天忽然拍掌,笑道:“精彩,精彩!理不辨不明,由此诸多争议方可消弭,只是有一点,两位城主从此万万不要心存芥蒂才好。” 此话好像是提醒了宁笑山一般,他随之朝边锋瞪了一眼。 身后召子忽上前提醒道:“城主不是要与诸君分享一桩趣事么?” 雷昊天随即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把他带上来。” 这时候两个卫士押着一个刑徒进了长松厅,门前的大鼎烧水开了,滚滚响动。 雷昊天道:“此人欲将一口大鼎卖与我,我看他神色鄙猥,下令扣下盘问,果然是一偷盗之徒,凤尾城人。” 雷昊天道:“此人共有三十余同伙,全部拿下,皆被枭首,弃之荒野,独留下此人,资诸君一笑。”随即转头问边锋道:“凤尾城人难道天性便欲为盗么?” 众人感叹。 边锋用青红琉璃盏斟了一杯茶水,递到那刑徒的口边,道:“自古长松厅远近是客,但论英杰,以阶下囚而入长松厅的,足下是第一人。” 那刑徒嘴唇嚅嚅而动,不知觉的饮下了一杯茶水。 边锋靠近大鼎,伸手轻轻按在鼎耳,令人惊愕的是,鼎中滚滚热水,竟然缓缓停了下来,倏尔连一丝热气也不再冒出。 边锋道:“此为螭龙兽面聚气鼎,三龙聚于云海,共有十七兽面,外九里八,云雷纹最少三层,最多五层,一共七十二条。此是我边家的祖器,祭祀血食、奉养祖先之物。” 宁笑山道:“怎见得是你凤尾城的?我看这大鼎放在哪,就应该归谁!” 长风转了转门板剑,看着宁笑山冷笑。 雷昊天道:“这刑徒盗你祖器,此为大恨,边兄,此人归你了,你可将其生烹!” 边锋看了那刑徒一眼,道:“我边家向来不如此行事。”随之手离聚气鼎,鼎中热水随之滚滚响动。 那刑徒却双眼一凝,胸腔之间一声暗响,刑徒萎顿倒地,口中涌涌而出鲜红血水。 这刑徒自行震碎了胸脉。 四周众人纷纷散开,血液蔓延,城主们暗想:“这刑徒竟然是修行之人。” 边锋郑重行礼,道:“多谢城主,为我边家找回祖器,雷家大德,我不会忘记。” 雷昊天道:“这可奇了!我并不是要为边家找回祖器,如宁城主所说,这大鼎放在哪,就是谁的,如今大鼎却在我云州。” 宁笑山道:“边城主先前刚说什么弱肉强食,如今报应就到了,没想到吧?” “原来如此,”边锋轻轻点头,道:“正要请教。” 边锋站在场中,轻轻一振衣袖,黑袍风生如龙。 众城主看着地下血迹,暗想今天难道还要流血? 雷昊天身后孤离沉默片刻,前走想要出场,却被雷昊天伸手制止。 雷昊天凝视着边锋,久久无言,随之大笑。 众位城主退去之后,雷昊天颓然坐下,他本还安排有主事在恰当时机出现,念诵凤尾城的贡品进礼折子:边家进贡百炼钢剑一千把、边家进贡妖兽精纯内丹五千颗、边家进贡上品珊瑚一百棵、边家进贡极品海中墨玉三百斤……借此揶揄边锋,雷昊天想想都要发笑。但边锋站出场后,风采异人,不由令雷昊天心灰意冷。 路上,边锋轻轻开口:“那个刑徒纵然是修行者,也不可能悄无声息潜入祠堂,盗取祖器,要说潜迹匿形,雏岛有一批人天生擅长,此事另有其人。” “影子?”长风喃喃道。 边锋点头,道:“这件事只会越来越复杂,我会先派人把祖器送回凤尾城。” 长风突然停下了脚步。 边锋看了他一眼。 长风咧嘴一笑。 边锋道:“速去速回。”随后再不回头。 如此,当宁笑山走出内城的时候,愕然发现一个伟岸身影,背对着他。长风早已等候多时。 第十三章 心意动 宁笑山向雷昊天行礼道别过,一路上在各位城主面前,言笑自若,但是心中却压抑着恼怒。他败了,是的,长风每每驳他的话,这就像是在打擂台一般,这边宁笑山是亲自上阵,可是那边仅仅上了一个奴才,不管输赢,在面子上就已经败了。 要是自己也有个好手下的话…… 宁笑山向后看了一眼自己的随从,宁四一。他并没有怪四一,与长风不同的是,四一跟着自己,是因为他从小由自己养大。 宁笑山认为是自己败了,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自诩过是雷家的人,这是一种很微妙的艺术,在雷家需要一个帮手的时候,某人主动站在那里,然后便被引为自己人。宁笑山是跟宁海城内的商人学到的,那是自己很小的时候。宁笑山那时候敏锐的发现,宴会上,一个人站在不同的位置有很大的门道,而宁笑山明白,这群宴会上互相引为相识的商人,其实互无深交,像是一颗颗孤立的棋子。把自己当做是一枚棋子需要觉悟,而宁笑山很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了,不然他成不了城主。 总之,明面上,宁笑山似乎是雷家的“奴才”,凤尾城和雷家都派出了自己的奴才来打擂台,所以明面上宁笑山败得很彻底。 宁笑山笑着从内卫手中接过自己的武器,是一双由奇异木制成的丁字形护臂短拐,材料原本用于一艘大船上的方向盘。先前进内城的时候宁笑山主动交出了自己的武器,这让很多人不解,雏岛奉行个人力量,所配兵器是体现个人力量的标志,在这样的场合,即使随身佩着雷家也不会以为不妥。宁笑山自己却看不出其中的区别在哪里。 宁笑山握住护臂的短把,屈手将一双短拐旋转了一圈,再使双拐相碰,十分自得体然。在走出大门的时候,宁笑山忽然闻出一丝危险的味道。他双拐下意识前击,“呯嘭”两声,火花四溅,奇异木材质类似金属,却极富柔韧性,且轻巧不易折断。 宁笑山收回双拐,护于双臂,看去,心中大怒,“长风……”他口中缓缓呼出。 长风咧嘴一笑,狰狞的伤疤如同一条蠕动的虫子,难看极了。 宁笑山双手紧握,欺身向前。 长风双手持剑,斜向上劈,宁笑山护臂死死压住剑身,然后伸拳前击,长风轻笑,随之屈身将长剑搭在肩上,猛一扭身,长剑已经劈出十数下。 长风已经能够听到远处内卫急骤如雨的脚步声,修行人讲究身轻如燕,但是内城内卫却穿着铁鞋,这下想轻也轻不起来了。三个呼吸之间,也就是一分钟,云州内卫必然赶到。 长风长剑如风。 宁笑山手持的是近身武器,一旦近身,长风手持长剑必然吃亏,但是长风身法明快,脚步生风。与边锋云雅不同的是,边锋所习御风术,是凭借自己一法通万法的领悟力强行通习的,虽然同样威力惊人但是似是而非;云雅所习御风术,却更多了一分闭门造车的味道,更讲究轻捷俊逸,而长风所习御风术,由老风神云泰的亲孙女云衫亲自传授教益,最为正宗古拙,简单实用。 空中渐渐飘舞起乱发,皆是宁笑山头上被风刃所割掉落的,他的脸上渐渐有了一条条细长的血丝,场外宁四一已经渐渐看不清长风的身影,但是看着主公的处境有如面对疾风骤雨,不由担忧异常,然而想要帮忙却无从介入。 力量与敏捷,本是宁笑山所长。宁笑山所习本来就是古武术,质朴古拙,运用四肢八体,随意进攻,以无间如有道,力量源源不断,沛然而至。但是这一切在长风这个变态面前却黯然失色。 长风的进攻才真正如同天上的雨露,本来如同春雨,悄然而至,沾衣而逝,却猛然似乎风起,雨势有些杂乱,渐渐的,越来越快,雨水聚成了线,快要遮蔽自己的双眼,最后终于惊雷大起,雨大如斗,浩浩荡荡,遮天蔽日袭来。 “嘭!” 一声巨响,宁笑山被击飞在地,口吐鲜血,他不是被长风长剑所伤,而是生生被他沛然如雨的力道强行斩出了内伤。 长风向他慢慢走过来,脚踩在了宁笑山的护臂短拐之上,宁笑山一看,自己的双臂,血肉模糊,不由得黯然叹息,闭目等死。 宁四一战战兢兢,突然冲到了长风的面前,双手举着一根短棍,一语不发,如同一只沉默的羔*羊。 长风背上长剑,摊开双手,咧嘴一笑朝他耸了耸肩,道:“你干什么?” 宁四一声音都有些沙哑了,说道:“我不会让你过去,也不会让你伤害城主。” 长风道:“要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现在只想过去嘲讽一下宁城主而已,怎么,这不行?” 宁四一愕然,被长风一把推开。 宁笑山使自己勉强站了起来,吐了一口唾沫,盯着长风。 长风突然扑向了宁笑山,面目狰狞。 远处,在长风击败宁笑山的时候,云州内卫已然出现,十一人腰配短戟一双。 队长开口:“列阵。”然后喝然一声“掷!”二十几根短戟在空中旋转着,以一个弧线飞向了长风。 长风扑过来,宁笑山本待反抗,听到那声“掷”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按住了自己的动作,双手成爪,抓进了地下石面。 宁四一只觉肩头一痛,被一股大力扯了过去,睁开眼时,却发现周围包裹着一道由风力聚集而成的盾。短戟飞了过来,力道惊人,宁四一猛然闭上自己的眼睛,随后悄悄睁开眼时,周围散落了一地的短戟,有些短戟钉在地上,陷没过半。 宁四一有一种死后余生的感觉,看向肩头,衣服被扯掉了一块,露出了肩上五道血痕。 周围云州内卫迅速聚集,缓缓包围。 长风站起,宁四一觉得他身材高大,似乎可以一人之力对抗众人。 长风仿佛突然记起什么似的,酝酿了一下,朝着宁笑山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狞然而笑,长剑炫舞,带起残云风卷,朝地上一劈,轰然一声巨响,声震十里。 内卫避开,灰石落下,显现出地上一道粗宽的痕迹,分外惊人,恰如同长风脸上的伤疤。 长风一跃而起,沿着石柱房顶,渐渐奔赴远处。天上乌云如同黑石,长风每一跃,似乎都要触碰到那些云层,天光暗淡,他身形如龙,仿佛如天上人一般。 ****** 边云决闲逛,一路景致皆是前日见过的,他可以找陌生的巷落进去,周围行人渐少,偶然可听见其他地方传来的喧嚷声。 边云决漫无目的的闲逛着,四周幽静,忽然来到一处珠红玉翠的精致楼阁,上下共有三层,攒成八角宝塔模样。此地奢华干净,观之令人如沐春风,凤尾城并没有此等建筑。 边云决在外面观看把玩了许久,突然从里面走出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来,他谦逊有礼,对边云决说道:“客人从哪里来?”随之引着边云决往里面进去。 文士边走边说:“客人来早了,这个时候小姐们都歇息着。不过倒有品玉吹箫,供客人放松清净的舒适场所,客人可以先暂行安置下来。” 边云决进了楼阁,看到内里布置新颖生动,两根柱子上有书: “末日红男女,相思忆相思。未见观音泪,惟闻竹叹息。雨霄人令月,羞花雪无期。持灯两相盼,不欲双袖湿。” 另一根柱子有: “萧萧雨菲,如鸣金石,如扣鸾玉。雾与千寻,凝波渐起。清盼兮明镜,顾首兮汗青。绣衣蘸水,呈露芳泽。揽姑射乎熏儿,抱明日兮思归。白驹过隙,春闱蛟腾。” 边云决这时候想到刚进来时候的那三个大字:“娱春苑”。 前面文士还在一路指引介绍。 边云决皱了皱眉头,忽然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了。 青楼。 古语曰:南开朱门,北望青楼。 青楼最早衍生自码头和军队之中,海港码头、军营驻地,水手军人所过皆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而且雏岛妖兽祸乱,命薄如纸更甚,抵御妖兽的武夫军士,没有多少可资娱乐的途径,渐渐就衍生了三教九流各类行当。到得后面,达官贵人、四方行商,也开始好这一口了,只是排场布置,比之武夫军卒要稍显雅致高洁一些而已。 娱春苑一看便是贵人所处。 前面那人斯文有礼,如同豪门家主,竟然却是个拉皮*条的,行商旅客也称之为掮客,荤话叫做龟公! 边云决心下清净了一下,这么说这个文士似乎有些无礼。 边云决此时显然自认为是一个久经沙场、见过大场面的人,他不慌不忙,跟在文士的身后,一步一步登上了二楼。 迎面忽然走来一个男子,边云决看去,恰是那天和离瑶一起看到的男子。 与前日不同,此时他穿着豪华,举止伟岸粗放,虽然与周端清洁典雅的布置格格不入,却毫不在意。 文士迎了上去,恭敬道:“殿下不再喝一杯?” 雷哲道:“你呀,就是这样,我分明是要走了,你却不提‘走’字,劝我再喝一杯。在云州,论处事圆滑,宠辱不惊,你是第一个。” 文士道:“在下以后当改。” 雷哲道:“得,不打搅你了,有空来内城领钱。” 文士躬身让开。 边云决也是让开,雷哲看到他,却眼中微微一动,赞道:“好个相貌!风四爷,真有你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 外号风四爷,大名叫做冯祀业的文士,连忙向边云决赔罪,然后解释道:“这是新到的客人,这个在下实在是失礼了。” 边云决不解,然而犹然宁静,但他不知道自己故作平静在雷哲看来,就是蠢萌可爱。 雷哲哈哈大笑,风四爷却在一旁安安静静。 雷哲经过自己的时候,边云决感受到了一股隐然的压力,双足不由一沉。雷哲的身躯,虽不雄壮,但是高度却与长风不相上下。 边云决看着雷哲的背影,暗暗深思,按理说,西南各城朝贡,雷哲理应出场,但是他之后却来到了这烟花之地。 风四爷向边云决伸手邀请,他礼致彬彬的将边云决领到一处翠帘玉幕的房间之后,微笑着悄悄离开。 边云决带上了门,四处观摩,房间不大不小,床台桌椅,一应俱全,空气中且有平淡隽永的香味。不远处开窗,窗外天光明亮,远水近景,层层叠叠,一看皆知。边云决缓步走着,突然帘幕上珠玉响动,有人迈着轻盈脚步轻轻靠近。边云决慢慢看过去,却是一个正值芳龄的秀丽美女。 那女子敛下身子,向边云决深深福了一礼,然后主动开口说:“妾身名叫秦双,特此服侍官人。”随之靠近,看到边云决似乎有一些紧张,但不是,边云决只是微微愣住了,没想到烟花之地竟然有如淤泥出芙蓉。秦双笑意微微道:“官人不必拘谨,此处是妾身小筑,除了我日常吩咐以外,鲜有人进来。万望官人宾至如归,洒脱自然些才好!” 边云决心中忽然一动,他看到了秦双右眼下有一颗泪痣,民间向来有传言,眼含泪痣者,注定童年不祥,且其一生孤苦。边云决眼中不由流露出异样的情愫。 秦双吐气兰香,说完话便走向了一旁的琴台,跪坐下来以后,随手拂过琴弦,琴弦发出明悦清脆的声音。秦双道:“此琴来自中土神州大地,辗转延至妾身手里,妾身平日爱之惜之如命。官人且安坐,容妾身拂奏一曲,聊以开怀君心。” 边云决随意坐下,乐声轻起,如梦似幻,淡雅素真。边云决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琴音,缓解几日以来心中难以缱绻的疲倦。 随之歌喉展动: “涛声响林月, 江礁红鳟鲂。 山人阿绝句, 黑云掩松冈。 却寄河边鲤, 了岸知秦双。” 歌声极慢极舒缓,与琴音相得益彰。终了,待得琴声余音散尽,边云决睁开眼睛以后,秦双方才开口道:“此曲是妾身平日烦绪加身的时候,信笔涂鸦所作,官人可还觉得动听么?” 边云决点点头答道:“很是好听!然而我毕竟不是小姐的知音,不敢随意评断是非。” 秦双朝边云决飞了一眼,浅浅一笑,继续弹奏琴曲,歌曰: “青山之外, 空谷幽兰, 狼烟此消彼起, 别时晚已矣! 轻戟麻衣, 踏风而行, 身后留风。 从此, 你若笑时便是我笑, 你若哭时便是我哭!” 秦双没有中断,继续又弹奏了几曲,都是一些哀怨情怀的小调。边云决听着,这些小调哀而不淫。边云决虽不懂音乐,但是明白,只是这一点,秦双纵然不以色事人,其音乐已然登堂入室。 边云决看向秦双,她面目姣好,可称绝色,在那些食髓知味的男子面前,便有如一道天物佳肴,纵使是让人身酥骨软的毒药,他们依然趋之若鹜。边云决忽然想开口问秦双是否已经失身于人。 此时,秦双曲调即将收尾之时,琴弦忽然一声刺耳的破音,断了。边云决心下凛了一凛,连称罪过,烟花之地不是善堂天宫,边云决若问出秦双是否失身的话来,无异于当面伤人。琴弦虽断,秦双却爽然不觉,看了看自己的弹出破音的右手,五指青葱,玉质露珠,她轻轻一笑,起身来,走到边云决的面前,为边云决收束了一下衣着,竟然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边云决道:“今日闻听大雅,实在不虚此行,小姐才华横溢,小子自愧不如!” 秦双眼神点了他一下道:“哪里是什么大雅!官人能够听知妾身心中戚戚,才真正是一个胸怀深情的人!” 秦双身上的香味持续传来,浓中带雅,边云决闻得痴了。远处,一声巨大的声响传来,似乎来自云州内城,恰好惊醒了边云决。边云决不由得稍微错开了身子,恭谨道:“在下告辞,改日来拜访小姐。”随之转身准备离去,仿佛又想到什么似的,从身上掏出所有金子,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走出房门,轻轻带上了房间。 秦双犹然站在原地,烟花女子,最擅长的便是掩饰,此时她独自一人,当然不必做戏。她微微一笑,看了看桌上不菲的金子,随之视野移开,亦步亦趋,双手护心,仿佛觉得天气清冷,带着丝丝入骨的寒意。 第十四章 缉拿 边云决刚走出娱春苑不远,街道凄清,远处人声依旧,如潺潺小溪,泅泅而流。 忽然,边云决胸口碰到实物,随着一声惊呼,一个灰色人影刹那间出现在面前,边云决伸手扶住,此人身体瘦弱纤柔,边云决看向她的脸,瞳孔渐渐收缩,带着错愕、惊喜、疑惑之意,轻轻唤了一声:“云……可儿?” “啊!” 云可儿也是片刻失态,吃惊的叫了一声。她挪动脚步,离得边云决远了些,睫毛轻轻颤动,捂着嘴仍然无法相信。 云可儿看向边云决身后,指着娱春苑的牌匾,轻轻说了句:“你……” 边云决连忙解释道:“啊,别误会,其实一开始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云可儿释然,道:“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边云决微笑。云可儿一步一步,缓缓走近娱春苑,似乎在赞叹其建筑优美、装潢雅致。她开口道:“嗯,如果是我的话,会选择在入门与正厅之间搁一盏屏风,最好,空间够的话,做一个青松鱼池,这样不至于满目风光尽数外泄。” 边云决觉得云可儿的话,唇红面嫩,珠圆玉润,实在不适合在这里久待,遂拉住了她的手,往巷外走去。 走出巷外,来到正街,人声瞬间热闹起来,如同激流急湍,滚滚流动。 两个人且行且言,云可儿最想先知道的,就是边云决身上的伤势怎么样了,之后探问边云决受伤后在十万大山的一应经历。很奇怪,边云决没有隐瞒,一一告诉了云可儿。云可儿脸上表情时惊时喜,丰富多彩,继而心满意足,神色欢愉。 云可儿外披一件宽大的灰袍,内中却一副青衣小厮打扮,神色欢愉之时,更见娇俏可爱,凸显女儿颜色,妩媚动人。边云决看得有些失神,竟然忘记了要问什么了。 云可儿脸上微红,低下了头,远处忽然传来“踢踏踢踏”的杂乱马蹄声,云可儿一惊,挽住了边云决的手臂,连忙侧身绕到路边,用边云决挡住,自己凝神不动。 边云决看向前面,一队云州巡逻军武骑着战马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在当年,马由先民驯服之后,至今马依旧在人间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一些半驯服的妖兽虽然同样可化为己用,但是大部分驯化过的妖兽,在面对真正的妖兽大潮的时候,往往会发狂,反戈一击。不过有些骑兽,比如龙骑统领狴犴座下的青面牙,在面对妖兽大潮的时候,同样会发狂,却是发狂的撕咬同类,在这些血脉高贵的妖兽眼里,其实不同种的妖兽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同类。 云州因为大典在即,鱼龙混杂,所以加强了岗哨巡卫,但是云州腾不出太多人手。边锋说过,云州大小数千条街道,能够以稀少的巡逻队伍,保证每过一柱半香,每条街道必定走过一队军武,这本身便不简单,制定计划路线的人看起来仅仅是在这上面小试了牛刀而已。 边云决回头看,却发现不见了云可儿的踪影,他心中先是一惊,但是云可儿的手温热,确实正抓着自己的手臂。 边云决忽然听到云可儿舒了一口气,然后空气流动,云可儿再次出现。 边云决看她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眼睛越瞪越大。 云可儿看到,不由一笑,解释道:“哦,这是风王衣,我悄悄的,从娘亲的箱子里偷走,以前穿着它,一个人捉迷藏,假装找不到自己,但是穿上它,从云州内城逃出来的时候,却更加刺激有趣。你猜一猜,它是用什么织成的?” “风王……”边云决一想便知道了,道:“鹰。” “对!”云可儿笑了,道:“它用风息符文作经纬,然后将鹰羽编了进去。不过我是发挥不出它的真正效能,只能拿来恶作剧而已。娘亲说过,我太爷爷曾经穿着它,深入十万大山腹地,神不知鬼不觉,不知道是怎样的场景?改天我向娘亲讨了来,把它送给你。” 云来云去,风生水起。 两家客栈前行人纷纷避开,云州内卫,雄壮威武,举手投足、行为举止,皆透着不凡与大气,威严毕显。 知情者品头论足,悄悄对身旁的人说道:“这是属于雷家的豹骑亲军,唯一要求必须是雷家人亲领的内卫。豹骑从不大规模出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别是要拘捕什么江洋大盗?”说着急忙拉着好友往远处避开。 云州军武,总共有九千余人,但是身为云州八卫的豹骑,却仅仅只有不到四百,此次一次出动了两百余骑,包围了两家客栈。两边统领,却没有急着冲进去,而是好整以暇,恰如同沉默冰冷的铁牢。 云来客栈前,豹骑副统领之一,青纹,独步上前,面向客栈,大声说道:“罪犯长风,西南诸城聚会之时,猥自猖狂,殿前作乱,误伤宁海城主。今派亲军解压归案,若有反抗,当场格杀!窝藏罪犯者同罪!” 召子忽有心,传达解文的时候,顾及宁笑山的面子,说是长风宴会上作乱,误伤于他。 豹骑之人,多数佩剑。 青纹拔出长剑,单手握住,横亘于胸前,目光直视,站立一方。 凤尾城边钧带着两个手下,迎出门来,热情行了拳礼,说道:“青副统领有心了,主城拿人,我等自当协从。凤尾城治下长风,性本鲁直,得罪云州,极是不该。然而他至今未归也,我凤尾城亦不知从何拿起。” 青纹剑归鞘中,行礼道:“奉命拿人,不敢违背,咱们办差的,上头吩咐下来的事,自己做不好,打了折扣,说不得要自罚,我等在此等候长风,边爷您请自便。” 边钧脸色微变,青纹言下之意,那是要等凤尾城主动交出长风,难道真让他在这里一直守着? 四周之人,或沉默,或言语纷纷,多有百城人士。 边钧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治下此举,是要坐实了我边家的贼名了。无妨,想必时辰过后,治下还有其他分教,到时候再来见教。”随即边钧退进了客栈。 边云决和云可儿到客栈的时候,正看到豹骑守在门前,而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多。 边云决皱了皱眉,在一边听着周围人说清了原委。随即牵着云可儿往客栈走去。 当走近一字排开的豹骑的时候,边云决不动声色,拳头却有些发痒,暗自紧了紧。 云可儿被边云决牵着,也没看这些豹骑,在内城中倒见了不少的内卫,但是一个个的,仿佛都长得一样,根本记不住脸。边云决牵着她的手微紧的时候,云可儿观察边云决的脸,看不出一点端倪,只是眉眼比平日靠近些,不像他对着自己笑的时候,眉眼都舒展开了。 青纹凝视着边云决身后的女孩,忽然把她认了出来,他当下就要上前,但是转瞬间便止住了自己的脚步,唤过来一名豹骑,在他耳边私语片刻,然后退出人群,往街南离开。 边云决和云可儿两人上楼,长风迎面过来,如一道狂风。 边云决大喜,冲上去挽住长风的双手。 云可儿却是呼吸急促,一脸的紧张。看来原先路上,边云决走后,长风的杀神模样,很给了她震撼,至今未忘。 长风道:“外面的牲口,满嘴乱吠,我好生手痒!” 边云决心有同感,随之点头,道:“到将来,长风叔,我跟着你一起打狗!” 长风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道:“公子在你房间等你。” 边云决了然,想了一下,对长风道:“长风叔,帮可儿安排一个房间吧!” 长风一副了然的神情,似乎跟以往一样,在说:“好小子,真有你的!” 长风朝云可儿望了过来,云可儿连忙神色畏葸的退缩了一步,道:“我不要他帮忙。” 长风咧嘴一笑,果然吓人:“怕个什么!我来问你,云小姐你是要长住呢,还是要短住?” 云可儿鼓足勇气,道:“长住如何,短住又如何?” 长风道:“长住的话,不用说,直接搬到我凤尾城去便是了!短住的话,吓,就改成长住的好!” 云可儿跟着长风身后,两人下楼。云可儿为刚才的失礼,向长风道歉。 长风点点头,道:“正是,想要跟着那小子长住的话,对我还是客气些好!” 云可儿再也不想开口和长风说话了。 边云决走进房间,边锋正在窗外,凝视把玩着一柄宝剑,正是云雅赠给边云决的“春秋”。 边云决也来到窗外,云来云去和风生水起两家客栈相距不远,在这里正好能够看到那边的情形。 与这里不同,那边的云州豹骑嚣张十足,每隔一阵功夫便要呼号一声“捉拿罪犯长风……” 边锋将春秋剑尖置于手心,将其托了起来,他手心却未被割伤。随之春秋顺着他的手,沿着中指,滑进了剑鞘。 边锋指向窗外,道:“凤尾云州,你看出了什么?” 边云决道:“强权压人。” 边锋道:“你能看出来?” 边云决道:“这并不难,而且我身临其境。” 边锋道:“可是就连我,也根本看不出哪里强权压人了。在内城,也确实是长风将宁海城主打伤然后逃离。凤尾云州,云州凤尾,云州虽有大义名分,凤尾城却并不如何尊重,市井口口相传的一些故事,我告诉你,虽有不实,却并不虚假。” 边云决道:“依旧是强权压人。” 边锋问道:“何以见得?” 边云决道:“上人佛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若无云州强权压人,我凤尾城何必处处不甘示弱?两边如若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凤尾城何必年年岁岁朝贡?” 边锋点头,道:“你能看出来,虽是不难,却又有承认的勇气。事无不可对人言,人亦不必处处强人。当年我初出茅庐的时候,并不视己本领不为第一为辱,然而处处争强的天之骄子们却渐渐被我拉到身后。古语云,时也,势也,识时势者为俊杰。驽钝之人未必不能后来居上,千里良马也不可能一步千里。你能明白?” 边云决微微点头。 “很好,”边锋点头,“这样我可以告诉你另外的东西。” 边锋再次指向窗外,远处豹骑,钢盔铁甲,光彩照人。 边锋道:“我再来问你,你看出了什么?” 边云决凝神细看,心中困惑。 边锋道:“云州军武有九千余,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数字。然而所见云州军武,皆配盔甲。有的军武,比如八卫之中前三卫,龙骑、豹骑、虎骑,从昔日至今,都有轻重两副盔甲,云州重甲与百城其它盔甲不同,一副重甲可以消耗掉寻常十五副盔甲的精铁用量。这还只是盔甲,军武所配刀枪剑戟,每日都有消耗,每战过后更是需要大量补给。边家祖上,原本在中土之时,自然不乏管理军旅细小事物的人。按照祖上留下来的书简推断,像云州这样的军武配置,诸般养护补给,至少需要两个云州之力。” 边云决想到了什么,道:“云州确实正在筑造新城。” 边锋摇头,道:“精铁用量,浩繁沉多,而云州四处,平原笼罩,并无铁矿,仅有东南几处开采殆尽的铜矿旧坑。” 边云决这才一惊。 边锋道:“雏岛之上,九成以上的矿藏,皆在十万大山之中,昔年中土皇朝派遣队伍入十万大山探索,轻易便找出七处良矿。” 边锋继续道:“往先路上,我们与云家车队合为一处,有妖兽拦截袭杀,不说官道以往向来无妖兽作乱,单说一路上连遇几次,便透出了不同寻常。” 边锋所言,看似毫无关联,边云决却渐渐悚然,最终一惊,失口道:“他们……” 边锋点头。 饶是如此,边云决仍然难以相信。 边锋道:“妖兽拦路,云家夫人心知肚明,这是云家有人不想要她回来。云家中落,但是以往坐拥云州的时候,云家号称雏岛皇族。所以云家虽然中落,尚有余晖,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估计就是昔日带下来的。” 边云决道:“妖兽与人,自古争斗,向来势不两立,每一战,都牵涉到人类的生存。怎么会,人会和妖兽串联在一起?” 边锋道:“我只是告诉你这些事情,其他的东西,要由你自己来想。是不是妖兽也有族群势力之分,内中并不和睦?是不是上位者与之两相勾结,坑害万民?这些,好好想想。现在,我要出去了。” 客栈门前,议论声仍有,豹骑之威,笼罩四方。 客栈门开,黑袍男子轻轻走了出来,冷毅沉静,目光看向了豹骑之中,为首之人。 周围声浪变大,人们很兴奋,云州所要缉捕的罪犯长风,最终还是自个儿,乖乖走了出来。看他那样子,不像是穷凶极恶的人啊!有的人一脸讪讪,因为他添油加醋对同伴讲述的时候,曾经信誓旦旦把长风的容貌也给描绘了出来。 黑袍男子上前,一步一步。 豹骑为首之人,却如临大敌,身后豹骑,随之按剑戒备。 看到黑袍男子的脸,有些知情的人,连忙伸手拍了拍仍在夸夸而谈的同伴的手背,示意噤声。周围仍在说话的人,察觉到异状,也各自渐渐静了下来。随之,变成了令人十分纳罕的死寂。 边锋心中感慨,世事变迁,唯一不变的就是万民,这些人一如既往的爱好热闹,虽亦夸夸其谈,却并不讨厌。 豹骑为首那人,凛然行礼,道:“边城主。” 边锋道:“走吧。”随之解释道:“雷家想要拿人,找不到罪犯,却也可以拿我这个祸首抵罪。”随之轻轻走过为首之人身旁,穿过豹骑,自顾自的往云州内城。 不到片刻,包围风生客栈的豹骑,闻讯之后,也是安静离开。 第十五章 冲突 青纹找到雷哲的时候,雷哲已经换下了黑袍。 有什么事能让自己的副统领气息凌乱?不管是什么事,总之雷哲都有兴趣知道。 “禀报世子,”青纹在雷哲身前站定,道:“找到云可儿小姐了。” 雷哲歪过身子,在他身后望了望,摊开手,问道:“所以?在哪儿?” 青纹道:“属下是因为缉拿长风,无意中发现的,云可儿小姐跟凤尾城少爷在一起。” 雷哲道:“你是说云小姐偷偷从内城溜出来,就是为了去找另外一个男人?” 青纹连忙道:“属下没有这么说。” 雷哲道:“你确定是她?” 雷哲觉得很奇怪,不知怎的,他的心绪有些乱了。连青纹也看了出来,世子虽然掌管豹骑不久,但是却与下属极富默契。一般情况下,世子不会问这种简单乏味的问题。 雷哲定了定神,斟酌了片刻,问道:“副统领,我来问你,云小姐是不是很漂亮?” 青纹道:“属下不知道。” 雷哲嘴角笑意若有似无,道:“为什么会不知道?” 青纹道:“属下九岁开始就因为父亲的原因,早早得以进了军营,如今已经二十年了,从来没有时间想其他事情。” 二十九岁,在豹骑里面算是年轻的了,况且还是豹骑副统领,很多四十岁以上的豹骑尚且归其节制。这简直就像是一个悖论,每个人都从年轻走过,但是拥有节制大权的良将俊才却往往是年轻人。 雷哲拍拍青纹的肩膀,道:“那你凭感觉说,云小姐是不是真的很漂亮?” 青纹道:“属下以为,城中的女子固然很好,但是云可儿小姐却跟那些贵人很不一样,我只是感觉,云可儿小姐,似乎,…,似乎很好。” 雷哲笑了,道:“改日为你在城中选一门贵人为妻。” 雷哲道:“为我着战甲,我要亲自去接云小姐回来。” 青纹道:“属下这就为世子取战甲。” 雷哲道:“不用了,脱下你身上这套,然后复命去吧。” 青纹边脱边道:“世子,云可儿小姐简单透明,我担心,她会受到伤害。她与凤尾城少爷似乎相识。”青纹没有说,他看到的时候,凤尾城少爷正牵着她的手,世子大张旗鼓去接她的话,说不定会让她反感。 雷哲看了他一眼,道:“这你不用担心。”言下之意,这不该你担心。 青纹道:“是,属下妄言。” 雷哲道:“我喜欢她的简单透明。” 当雷哲领着七个豹骑再次来到云来客栈门前的时候,客栈内边钧很快就得知消息了。 “雷家世子亲自上门么?”边钧沉吟片刻,道:“决儿,你代表我边家出去,看看是什么事?” 边云决看了看长风,长风表示爱莫能助。 边云决刚走出客栈门的时候,雷哲看了一眼,简单说了句:“抓走。”随即转身,不管不顾。 边云决看到一个全副武装的军武,率先向自己发难。与大刀不同,大刀破甲性能优异,双手剑却力道最重。边云决双目虽没有注视那柄双手剑,却身随心动,侧身躲开,一股劲气从眉角堪堪冲过,激起边云决额头的头发。 边云决双手缠绕着风之缚力,伸手抓过高了自己三个头身的武士的手臂,往身后急拉,借着那股子惯性又将武士往外面一掷。那名武士在不可抗力下摔倒在地上,却借着在地上滑过的冲劲儿,伸手重重一拍,甫地站了起来,掌下青石片片碎裂。 武士审视严厉的眼光从头盔中射了出来,手中长剑转动半圈,被他插回了后背,随之拔出了背后的一双短戟。几个相同装束的武士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他的身旁,纷纷拔出了长剑。 七名豹骑齐至,宛如杀神。旁边行人惊呼声起,连忙避开。 人群中还多了个倩影,背负套马弓,正是离瑶。 边云决身后两名边家武士正要上前,却被边云决阻止。 雷哲转过身恰好看到边云决的行为,只觉有趣。 离瑶却在人群中轻轻骂了句“笨蛋”。 边云决没有与甲士战斗的经验。 与寻常武士不同,甲士的战法有异。有一种人,完全是以杀搏杀的打法,宁可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这种人多是豪门贵族蓄养的死士。寻常不知就里的修行者,往往会因此吃亏。而甲士有了铠甲的防护,打法自然如拼命三郎一般。 长风平生惯杀甲士,因为他在以杀搏杀里面是老大,不管你多厚的甲,他连同你一剑劈飞。 边云决身量不够,学不来长风的杀法。他抽出身后武士腰间的长剑,双脚轻碾,阵势摆开,一柄长剑虚舞。 持双戟的武士抢先冲了过去,与其他豹骑不同,他实在用不惯剑这种秀气的东西,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养护一把剑像亲儿子一般。所以即使是选入了豹骑,他仍然惯用双戟。这种能开山震石的好兵器,反震力惊人,握在手中才实在。 剑戟挥舞,如同凌厉的飓风,在边云决身上要害招呼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情。边云决每每险之又险,绝处逢生,既不直撄锋芒,然而一拳一脚,让五个重甲武士不得不闪避。边云决只觉酣畅淋漓,心中大呼痛快。那五把重剑剑势却层层叠叠,愈发急骤,让边云决身法被迫加快。 边云决心中催动灵力,脚上忽然有风雷之声。只见边云决脚上雷光闪动,显然集聚有恐怖力量。他单脚为支,步法回旋,另一只脚上的雷电激得那五个武士避无可避。 边云决一脚飞起,踹在一个武士的胸前,将他踢飞,自己借着惯性,凌空翻身,随后单手撑地,再一翻身,站到了先前原地,边家武士的身前。 雷哲眼睛一亮:“奔雷法?” 七名豹骑被逼开之后,却不以为意,起身立定,准备再次冲上来。 “停下!”雷哲走上前,凝视边云决片刻,道:“你会奔雷法?” 边云决不答,雷哲却不以为忤,道:“你虽会奔雷法,却难以展现出奔雷法覆雨翻云,一往无前的气势,况且奔雷法是上盘功夫,你用下身驱使,体型不稳,遇到行家,容易吃亏。” 侵脉、破防、制敌,边云决分明已得奔雷法个中三味,且使得游刃有余。 雷哲看边云决的表情似信非信,微微一笑,道:“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是恰好能与七名豹骑对敌。” 雷哲所言,也有过来人对小辈的提点之意。 边云决眉毛一挑,道:“你我现在就可以比试一番。” 雷哲道:“不用了,在我看来,七名豹骑就是你的极限了,再过半柱香,你必败。” 边云决一笑,却不答言。 雷哲转身,七名豹骑再次冲了上来。 在自己所骄傲的领域之内,人啊,谁都不服谁,谁都对自己充满了自信。恰恰,两个人最骄傲的都是自己的修行。 雷哲三岁开始修行,七岁入云州军营,十二岁独身闯入十万大山,十四岁开始四处挑战各方英杰,到战胜拜将城世子——叶赫连征之后,声名遍及雏岛,甚至有名家闺秀自荐枕席。其所习奔雷法,全览于奔雷法原本古籍,雷帝心经,最为正宗。而其本人,则越过其父亲雷昊天,成为雷家公认的,家主雷霆之接班人。 而这些,边云决都不知道,边云决也没有这般辉煌的履历。边云决走的是另外一条道路,也是自小修行,却于海神庙中,时常凝神气坐,受老司事教诲。每日行过大街小巷,独自品味众生百态。出海翱翔,看尽一方水土。遍览古籍,口诵大同风伐,闻圣人之言。更有甚者,其身体,天长地久,享受神器氤氲。按照边锋对老司事的解释说是:璞质之玉,其不可量。无涯之海,无量之尊。 有佛偈云: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封锁。 一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星朵。 云来客栈正面也有阁窗,客栈楼上,长风透过窗洞,暗暗观察下方局势。 边云决仍与七名豹骑争斗而不落下风,以长风对边云决的了解,雷哲自然是说大话了,莫说七名豹骑,只要不是在宽阔地带阵型展开了,边云决可对敌二十名以上豹骑。不过也不是说雷哲就弱了,他说他当年也恰好能对敌七名豹骑,是他十二岁独闯十万大山之前。“这他娘的也是个骄傲的人啊!”长风心想。不过雷哲也没有太坏,长风随时准备冲下去援助边云决,可是雷哲一直没有趁人之危。 人群中,离瑶越看越焦躁,不由自主的,手搭在了背上的套马弓上。 闻听动静的云可儿闯了出来,看到这一切,大声喊道:“别打了。”她虽然说得大声,在旁人听来,却极为小声。 她虽然说得小声,但是边云决和雷哲都听到了。雷哲抬手,七名豹骑攻势顿缓,却不能立刻停下,若强行止住,说不定会被边云决重伤。而边云决足下生风,轻巧的退到了云可儿的身边。 云可儿看着边云决,一脸的关心。 边云决轻轻摇了摇头,气息微微急促。 人群中离瑶一怔,手从套马弓上放了下来。 云可儿道:“为什么打了起来?” 边云决做了个莫可奈何的表情。 云可儿看到,心下一喜,脸上偷笑。 雷哲突然大声喊道:“豹骑听令,把此人给我抓到黑石监狱去,大刑伺候!” 边云决轻轻把云可儿推向后面,然后朝豹骑冲了过去。 “嘭!嘭!”边云决竟与豹骑对拳,回身之时,骨骼格格作响,一拳一脚,何等生硬!云可儿在身后看得捂住了嘴。 七名豹骑包围了边云决,边云决仿佛是刻意为之。 忽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了场中,仅以一只手,止住了边云决,而另外一只手,手拈风缚,将七名豹骑拨了回去。 雷哲看清来人的时候,眼中一惊,热情的唤了一句:“边叔!” 边叔?边云决心起疑惑。 来人正是边锋,边锋扫了七名豹骑一眼,他们如临大敌。豹骑之人,向来从其他内卫中甄选,所以年纪稍大,而年纪只要稍大的人,无人不识边锋。 七杀、破军、贪狼。 贪狼边锋。 七人聚于一处,边锋忽然冲向了他们,他们拔剑成阵,欲加格挡,边锋却身形如影,堪堪从他们之间穿插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边锋再次回到原地,很多人甚至没有看清这一切。唯有地上激起的些微灰尘,揭示了这一切。 “咳咳!”豹骑轻轻咳嗽,他们身上传来“嗤嗤”的电流声音。而且盔甲下面,传来血腥味道。 奔雷法。 侵脉、破防、制敌,虽无覆雨翻云之势,却如行云流水。 边锋道:“这是在干什么呢?一天之内,两度欺上门来。” 雷哲凛然,道:“边叔,何必跟小辈一般见识?我鲁莽了。” 边锋道:“还打?” 雷哲连连摆手,道:“不打了,不打了,这还怎么打?” 远处,钟琴领着巡逻队,往这边赶了过来。 云州每条街道,最多一柱半香,必有巡逻队经过。 这一切,原来不过发生在短短的一柱半香之内。 雷哲看了云可儿一眼,不着痕迹。又对边云决说道:“有机会再打交道。”然后转身,朝钟琴打了个手势,两队合为一队,匆匆离开。 钟琴聪颖,光看场面,就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她和雷哲并肩走着,问道:“怎么又闹成这一步田地了?你简直就是混世魔王!” 雷哲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 钟琴道:“以前你为了胡玉儿,就曾把云州闹得天翻地覆,雷家有多少人冷眼看着?这下好了,百城会聚云州,不出三日,你们肯定出名!” 雷哲“切”了一声,说道:“我当然是不在乎!”随之加快脚步,越众前行,豹骑紧跟在后面。 两队分开,钟琴停了下来,单手抚额,轻咬嘴唇。 她双眼狭长,望地之时,似有深意。 旁边的行人看到,双眼发热,吞了吞口水。 街上,身着铁甲,无人看见之时,雷哲的双眼方始渐冷。 ****** 边锋一脸欣赏的看着边云决,边锋伸手止住边云决的时候,却不是以力制止,而是让边云决看清楚是自己。 边云决当时眼中似有冷意,颇多恼怒,但看到是自己,他却能生生的止住心中的躁意,颇为难得。 长风冲了出来,进出客栈的人连忙让开。他哈哈大笑,道:“不知怎的,今天老子高兴,非得一醉方休不可!” 公子早归,说明自己伤人的事,自然揭过不提,而他早早归来,说明雷家哪里敢难为公子? 而公子的小子,一样是少年有成,至少比自己当年出息多了。 这些,长风虽然说不出来,却又有说不出来的高兴,所以哈哈大笑,旁若无人。 “让我陪你喝酒!”离瑶走了出来,大声说道。 “你也会喝酒?”长风问道。 “杯来杯尽,更无须说其他!”离瑶说道。 长风大喜。 边云决问道:“父亲跟那雷家世子很熟么?” 边锋道:“先进去。” 长风解释道:“公子在云州的时候,曾经向雷家小子赐战一十三,助其悟道。所谓的叔啊嫂的,大概就来源于此。” 边锋道:“不要谈这个了。”边锋不想谈这个话题,继续道:“决儿你要记住,争强好胜不值得骄傲,也无须记得。你今天不过是在跟人争强好胜,结果最坏,无非流血伤身,不会波及性命。”边锋看了云可儿一眼,他当然明白雷哲的来意,却故意不提,暗暗帮助自己的儿子。 雷哲因为骄傲,也没有提出来意。他来是想抢走云可儿,但是边锋出现了,他再说明来意,就成了讨了。他不屑为之,所以默默离开。 边锋叹了一口气,自己出手,倚老卖老,胜之不武,但雷哲原本就是想以强凌人。边锋看得出来,边云决和云可儿,两个人是天作之合。两人总会水到渠成,也仍需要人悉心灌溉。然而雷哲却是有能力毁渠断水的人。 对了!雷哲突然想起离瑶这丫头,看过去时,离瑶正好在似怒非怒,盯着云可儿。 边锋一笑,青葱青春,依稀往日。他对边云决说道:“等下你到我房间。”随之离开。 长风也随之离开。 三人在一起,互相看了看。离瑶最先说话:“我先上去了。”如丢盔弃甲。 两人摸不着头脑,这时候离瑶又垂头丧气的从楼上跑了下来,到云可儿身前伸手道:“离瑶。你是谁,还没见过你。” 云可儿不是很习惯,生硬的伸出了手,道:“云可儿。我在内城见过你。” 天字甲号房。边云决到了边锋房间。 边锋没有看他,而是望着窗外。父子两人都有这样的习惯。 边锋道:“我年轻的时候,见到过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边云决静静等着父亲下文。 边锋道:“妖兽来临,百姓逃散,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妖兽还没真正到来,百姓之间却已人仰马翻,你踩我踏,流血重伤。” 边锋继续道:“妖兽来临,对其他物种仍然是一个灾难。草原之上,苍原狼纷纷逃散。同样是逃散,而且同样是成群结队。但是苍原狼之间,哪怕是摩肩接踵,却没有出现流血牺牲,甚至没有两头苍原狼相互碰撞过。” 边锋道:“百姓逃散,只要有人愿意,有序带领,组织有度,就可避免踩踏之事。既然如此,我就在想,苍原狼之间,是否也有这样的默契。后来发现没有。” 边锋看向了边云决,道:“你能明白么,即使是冲入狼群之中,它们依然如水归洪流一般,毫无冲突。” “后来我心下有感,将其与风行术结合,开创了一种独特身法。妖兽冲击,千军万马,置身其中,甚是有用。” 边云决道:“要我学?” 边锋点头,道:“并不难,只需说通关节便是了。” 边云决轻轻开口:“雷家世子也会?” 边锋道:“你为什么会扯上他?” 边云决道:“你为什么会和他有一十三战?我从小到大,甚至很少见你出过手。” 边锋语气加重:“我与之一十三战,助其悟道,是因为当年雷霆同样赐战一十三。胜负虽在六*四之数,我却战战皆败,甚至到了最后一战,几乎无反抗之力。十三战后,我受益匪浅。后来在云州,雷哲年幼,登门拜访,我心下已知,雷家这是要我投桃报李。你明白了么?” “哦。”边云决轻声道。 边锋不想谈这个话题。赐战一十三,可传为美谈。别人以为荣,他却以为辱。雷霆战战败之,是灭凤尾城反抗之心;要边锋助雷哲悟道,是要固其臣服之意。而且凤尾城请服云州,西南诸城自当对云州愈加恭敬。 此外,雷霆赐战,却不怕敌人强大,这种让人反感的光明磊落,最是无可奈何。雷霆是个诛心之人啊! ****** 到了内城,雷哲换下了甲胄,穿上了一件轻便的戎服,脚踏穿云靴,直奔云州飞鸟集而来。 飞鸟集建在城墙高处,是独起了几处堡垒而成,临近时,鸟兽吠呖,此起彼伏。飞鸟集的管事见到雷哲皆恭敬施礼口中道一声“世子”,并无阻拦。 飞鸟集堡垒门口,左右两边各有几个石篆大字,一边书写:“九天之上”,另一边则书写:“四海至尊”。走进去时,但见泱泱一间大室,绵延数十丈,一边门洞打开,另一边则并排设置金笼,笼子里有着各色经过驯服的鸟类妖兽。而数十丈墙壁,竟然用朱红色笔线,雕绘有一只完整的九头飞鸟,细细看去时,这幅雕饰上的九头飞鸟,毛羽鲜艳奔放,火红似锦,俯身团腹,身形将舒未舒,九头分布四方,目空一切,脚爪尖利如金钩,风声鹤唳,远振天涯,金光血气,极具霸道。 雷哲走近一个个金笼,里面的妖兽或盯视或振尾,皆有不平之气。他身后两个管事看起来似乎也有百战之力,看起来也是久经杀伐的武卒,跟在雷哲的身后并不说话。雷哲忽然看上了一只轻声低吟的飞鸟,竟然将手伸进金笼想去抚摸它,只见那只飞鸟动作迅速,猛地向雷哲伸进来的手啄了过去。雷哲不经意的躲开,按在这只飞鸟的左肩上,那只飞鸟犹然不屈,想要反抗。雷哲随之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直把飞鸟的身子压垮在了笼子里。 看这样子,已然废了,再无用处。 雷哲却毫不在意,挑选了一只雄壮的食尸鹫,这种鹰鹫并非天生食尸。战场酷烈,杀戮无情,传闻一场杀伐战后,战场上的食尸鹫必定个个存活,它们为了生存甚至会去吃自己主人的尸体,所以被人称之为食尸鹫。 雷哲打开笼子,等那只食尸鹫甫一出来,便擎着它的脖子跳了上去,随之瞄准一个门洞,化作一支利箭冲了出去,冲上云霄。 雷哲驾驭着食尸鹫,绕着云州飞行半圈,直奔十万大山。他拉着缰绳让食尸鹫飞得高过云州城上方的雷云层,此时此刻看着云州城,只觉雾雾朦胧,虽有风声,但只觉死寂。雷哲转过心神,用力抓扯着食尸鹫,一向顽强不屈的食尸鹫竟然在他的手下嘶声悲吟了起来。他飞立高空,穿过大平原,穿过河套、群山,不过大半天功夫,竟已到达了十万大山外沿。 雷哲没有停下,他指挥着食尸鹫继续深入十万大山,身下的丛林由翠绿逐渐变乌黑,山势由险峻逐渐变得死气缭绕。 雷哲九岁便已经学得飞鸟异兽的驾驭之法,俯突冲刺之术对他来说自然是轻车熟路。食尸鹫在他的指挥下,俯冲下去,化作一束光也似的东西,撞破茂密丛林,冲向了深处的一只不自觉的异兽。食尸鹫双爪尖利,抓起那只异兽再度飞向空中。当飞到顶空的时候,食尸鹫振了振翅,再也无法飞高半尺,随之双爪一松,那只异兽竟然凭空被掷下,缓缓的坠向了丛林。 “扑!——”的一声,异兽在地上粉身碎骨。 随后,雷哲下了食尸鹫,在丛林中东奔西窜,搜寻猎物,搅得一片丛林再无一个宁日。他的出手杀戮往往带着一股子肆意,甚至捕到了一只妖兽以后嘴便贴上了它的脖子,生生的吸吮它的鲜血! 良久,雷哲内心终于平静了下来。他长出了一口气,环视四周,满目狼藉。他大笑出声,一脚踏上食尸鹫,扬长而去。 第十六章 齐聚 云来云去客栈。 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雏岛上的行商坐贾,很少有积累财富的概念,他们决不会亏待自己。他们为了一匹矫健的天马,愿意豪掷千金,为它佩带最好的鞍鞯马辔,自己的身上也打扮得无比光鲜。比如能够斩将杀敌,却不会用来上战场的宝剑,他们就喜欢这种调调。所以边家的铸剑令其趋之若鹜。 诚然,在雏岛,妖兽为尊,朝不保夕,财富能够积累,却无法得到保障。不仅仅是妖兽,更兼有同类的威胁。中土帝国曾有一次规模浩大的农民起义,起义之时,义军抢先掳掠豪绅家中的金银储粮。所以积累财富就如同是吃肥了自己,当饥荒来临,难免被充作粮食。 外边的滂沱大雨,已经传进了云州城内,城里人却很少能够感染外来人的情绪。有人说这次大雨是空前的,一天仅仅有四个时辰的停歇期,并且紧紧笼罩着大平原。青藤河已经暴涨,外来的船只无法从大海迎河而上。雏岛百城尚有三分之一的城邦没有到来,但是知情者知道云州即将关闭城门的命令已经发布。 云来云去客栈虽然昂贵,但仍然有不少商人住了进来,他们整天在大厅内谈论这种道道。云来云去客满客散,仿佛永远能够挤进客人,这种地方,不会缺乏热闹。 二楼,离瑶身着猎人服饰,肩背套马弓,沿着木石墙角,一步两步,谨慎如一个初入道的小贼。 她仿佛听到一声欢笑,凝神再去听时,却已经没了,令离瑶好不困恼,两束眉毛如同两片叶子,被夏天的小虫子卷在了一起。 门突然被打开,吓了离瑶一跳,看时,却不是边云决,而是在云州内城遇到的释一。 释一奇怪的看着她,离瑶这时候还弯着腰。 离瑶心下一安,虽没有板着脸,却显得那么一本正经。她再次确认了一下门牌号,暗呼:“搞错,真是!”然后来到隔壁门,一脸“这下你了然了吧”的表情,朝释一望了望,准备推门而入。 楼道处,边云决和云可儿,刚刚从下面上来,看到了自己门口的离瑶。 仿佛是一幕哑剧一般,在不声不响的时候,所有演员已经准备就绪,悉数登场。 离瑶闭上了眼睛。 “离瑶。”边云决走过来,问道:“你是打算要找我么?” “是唉,是唉。”离瑶说道:“出去一下。” “出去干什么?”边云决问道。 “这很重要么?”离瑶说道。 “可我也没问什么重要的事情啊!”边云决道。 “总之,出去有事,我有事。”离瑶道。 边云决问道:“改天行不行?” “不行。”离瑶说道,“一定得是今天!” 边云决摆摆手,然后静静的看着她。 “好吧好吧。”离瑶挥了挥手,道:“跟你的云小姐在一起吧。” 边云决笑了,道:“可儿想给我的剑编一条剑穗。” 云可儿路过离瑶的时候,朝她笑了笑。两人进屋后,离瑶在后面悄悄的龇牙咧嘴。 释一发笑,说道:“看你的样子,就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 离瑶道:“唉,你管我?” 释一关上门,道:“你说你一定得是今天,不能改日,看来你只能是一个人了?” 两人下楼,离瑶犹在苦恼。 “好吧!”释一开口,道:“我给你说的话,你肯定不会明白,也许你以后更加不会明白。边云决和云可儿,旁人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有个成语叫‘疏不间亲’,你明白了么?” “不明白。”离瑶老老实实。 释一差点被噎着,道:“你还真是诚实。”他自然而然的搭上了离瑶的肩膀,说道:“中土人喜欢说,所亲爱者,所喜爱也,唯以百年。这句话非常隐晦,原本是书院的人感慨后宫乱政,外戚专权。他们发现了其中的矛盾点,所谓的爱情,明明最不长久,但是却能在一瞬间迸发伟岸的力量,而且它能排除一切干扰。”释一看离瑶越来越迷糊,也就放弃了继续解释下去,而是简短说明:“疏不间亲,男女之爱能让人变得坚贞,当彼此成为心中那一枚鹅卵石,这时候哪怕是金玉银宝也无法动其心意。” 男女之爱,离瑶这下子听懂了,不禁“咦”了一声,身上生出了鸡皮疙瘩。 她赶紧逃离。 “慢着!”释一手上用力,抓住了离瑶的肩膀,离瑶不知所谓的看着他。 “啊!”离瑶突然一惊,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为什么会住在这儿唉!” 释一感觉自己,已经被离瑶深深的打败。 释一说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不是一个人么,那就跟我去个地方。” 离瑶道:“承蒙关照,但是没有兴趣唉,不好意思。” 释一看离瑶的样子,意不在属,心神不平,随之说道:“你再这样子,我快变得跟你一样了!” 离瑶问道:“一样什么?” 释一道:“一样幼稚。虽然我知道这是一种贪欲,但是你再这样子,我也无法控制它。” “不知所谓唉!”离瑶说完,轻轻巧巧的前跃,离开了释一。 释一在街心,望着离瑶的背影,自言自语:“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才是真正的你,戎服大弓,与众不同。即使卑微的追求爱情,你也没有换下自己的猎人服装,因为你与城里的贵妇们不同,你学不了她们,她们也学不来你。” 释一感慨片刻,迅速往东城走去。 这时候离瑶从人群中冒了出来,她是天生的猎人,是猎人便懂得隐藏。离瑶一脸疑惑,她是突然发现的,在她问释一为什么会住在客栈的时候,她只是用问题来搪塞,她发现释一的背上,跟自己一样,背着一把大弓。大弓与自己的套马弓截然不同,但是先前离瑶却觉得无比的熟悉。 ****** 长松厅,枭首阁,相距不远。长松厅虽被林园围墙环绕,但是枭首阁却居于石峰,视线相通。二者相隔一座叶湖,形如阔叶,水质尤为清冽。湖中无鱼,仅有一湖心岛,停靠有小舟,不过湖心岛已经很久没人去了。 枭首阁之所以得名,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因为云州召集百城,抵御妖兽,每每战前却非得杀掉几个殆战分子不可。人们联合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他们万众一心,而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由此诞生的结群心理。所以一有机会,哪怕是虚妄,他们也会失去平时敏锐的判断力,而选择一条错路。想要与妖兽妥协的人很多,不拿出几个典型来枭兽示众,这仗根本没法打。 到了近些年,枭首阁被人所熟知,则是因为云老太爷在此展示过所斩杀的妖兽老祖的头颅。一颗巨大的兽头,即使是死亡了,生前无畏凛然的气势仍然附着其上。 与长松厅不同,此处戒备森严,雷哲来到此处,却没有人阻拦,他走过一个守卫,问道:“城主来过没有。” 守卫恭敬回答:“尚未。” 雷哲嗯了一声,边走边道:“我进去看看。” 入里,布置极为疏朗,正中一座长形沙盘,四周以柜架充墙,柜架上稀稀疏疏,有近五十多卷卷轴,主位上,有一方矮桌,两张蒲团,背后墙上,是一幅雏岛的地形图,上面标注有雏岛百城的方位,十万大山在其中,如同一条被围困的巨龙。 雷哲步入其间,打开矮桌上的一个盒子,取出一方玉印。玉印呈螭龙形状,雕饰有风从云纹。 雷哲将玉印放入怀中,然后轻轻离开,整个过程不过半息功夫。 不久,召子忽从外面进入枭首阁,手上拿着一纸书文,直向矮桌处走来。 召子忽打开盒子的时候,盒子却空空如也。他连忙放下书文,往门外走去。 召子忽凝视了守卫片刻,四方守卫安然无恙。回到阁中,召子忽的表情玩味。 内城,云家所居客院。 院中,唯长直一人,腰间仗剑,表情凛然,目光戒备。 房内,云夫人半坐椅上,望着恭敬侍立的雷哲。 云夫人秀色怡人,气质端庄,观之可亲。她笑容如同醉人的佳酿,伸手虚拍了雷哲一记,笑埋怨道:“你呀,不像你老子,一点都不庄尊,竟然敢打趣你云姨!” 雷哲谄媚道:“云姨是年轻!云姨要是不信,摆擂台弄一个比武招亲,侄儿保证,报名的人要挤破头皮!” 云夫人道:“说话越发糊涂了!”随之问道:“这会儿功夫想到来看你云姨?我看有事。” 雷哲道:“是有事要请示云姨您。”随即,将云可儿住进了云来云去客栈,一应事情,都说了出来。 云夫人端茶,抿湿了一下嘴唇。等雷哲说完,她看了雷哲一眼,道:“坐下罢!看着怪累的。” “是。”雷哲道:“可儿妹妹一人在外,毕竟不便,她最听您的话了。实在不行,云姨您做主,侄儿护送她回来。” 云夫人摇了摇头,道:“我的女儿我知道,极是洁身自好。她爹不好,十多年了,孤苦伶仃的,我都看在眼里。由她吧,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违逆过我,如今倒开始有主见了。再说了,边家那孩子,我见过的,前段时间刚受了重伤,现在怎么样了?” 雷哲道:“我见他的时候,已经是生龙活虎了。” 云夫人拍了一下雷哲的手背,道:“雷哲啊,我看得出来,你对我们家可儿是极用心的,可是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有还无,该是你的,就是你的,难以强求。有什么想法,告诉姨,姨替你做主!” 雷哲恭敬道:“云姨您是女中豪杰,正需要您为侄儿指点迷津。是偃旗息鼓,还是迎难而上,全凭您的一句话。” 云夫人道:“要的就是你这种势头,要是像别的世家子弟一样,得不到就强取豪夺,我可不高兴。姨跟你说一句,世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自己思量去吧!” 云夫人眼神如两道柔波,一直凝在雷哲的身上。直到他带上门了,云夫人的眼神才骤变清冽,流露出平静如刀的意味来。 长直进来,禀告说小姐那里,已经安排人看护着了。随即又说出了对云州城主雷昊天的担忧。 雷昊天对云夫人似乎很是“殷切”。 云夫人笑道:“这你不用担心,从来没有不沾腥的猫儿。很久的事了,癞蛤蟆总是想,天鹅飞到身边也就是到嘴边了,先下嘴为强,吃不到就一直心心念念。”私下的时候,云夫人才发挥出挖苦人的本性。 云夫人突然轻笑:“话说回来,边锋的世子,也没正经拜访过我。” ****** 云州北部,雏岛东海岸。 释一刻意从东城门出来,早有一个披着灰色斗篷的高大男子牵过两匹骏马,递来一件斗篷。 释一骑上骏马,骑到东海岸,来到青藤河的入海口附近,再沿着青藤河,一路骑马逆流而行。 滔滔青藤河,入海口处,河面已经有将近五里宽度。水面一洗如平面,淼无人迹。 天上,雨水稀疏,但是过了不久,仍然打湿了马鬃。释一穿着灰色斗篷没事,雨滴只是迎面打在脸上,带来阵阵清凉。 释一毫不顾惜马力,不久就换乘上了另外一匹骏马。遥远处,云州城的城头依稀可见,如海市蜃楼一般。 不久,高大的峡谷悬崖,阻住了释一的去路。 此处峡谷悬崖绵延雏岛东西,最高处四百六十八米,高处不胜寒,唯有苍鹰石巢。大部分为一层一层的板结黄石构成,几乎没有植物生长,偶尔有些地方,可以看到苔藓等微生物。平原的名字为大平原,峡谷的名字自然是大峡谷。 大平原,大峡谷,相得益彰。 大峡谷偶尔可见一两只黄羊,黄羊可攀爬到极高的地方。猎人们经常来这里猎黄羊,这里的黄羊肉,是极佳的美味。 此处水势稍缓,但是水量却极多。 释一下了马,在两匹马身上一拍,两匹马打了打响鼻,开始往回路奔跑,因为没有载人,所以它们的足迹轻快了很多。 大峡谷下方,阴阴凉凉,偶尔有几滴雨滴了下来。石层潮湿,浸出干净透明的水来。 两个高大男子从隐秘*处突然出现。 释一揭开斗篷,走过去,与两个人一一拥抱,笑道:“四爷,十二。” 叫四爷的是一个粗豪男子,一脸的络腮胡,头发有了些许斑白。叫十二的则是白面无须,极为高大,他的斗篷宽大,细细看去,腰间竟然插上了一圈短刀。总共四十八把短刀,加量不加价,皆是用精铁铸就。 四爷神情严肃,点了点头。十二则笑了起来。 释一问道:“怎么样?” 十二道:“已经进去了,在看情况。” 释一说道:“那我们也准备准备。” 三人一齐,沿着泥泞潮湿的路面走去,河水跃动,如一条鲜活的大鱼。三个人在走过的地方留下的淡淡的足迹,都没有纹路。水声越来越大,空气也越来越潮湿。 终于,豁然开朗,走过转角,好一方大潭!两三里地界,青藤河水在九曲十八环的峡谷壁上不断撞击,来到这里,身子方才舒展开来,激起了一圈又一圈可见的水纹,荡漾到了河畔。 十二笑道:“云州决想不到我们会从这个地方偷偷进去。” 四爷点头:“好一个釜底抽薪。” 释一道:“也是运气,不过半年功夫,就找到了这处疑点,这里有七分可能就是风陵了。” 风陵,风之陵墓。别人不知道,但是云家的长辈高层皆知,这里曾是云家的圣地,多少云家先贤,死后在这里安息长存。 来到峡谷壁,释一向上望了望,遮天蔽日,似乎有两百米高低。 释一伸手拍了拍,道:“很硬实,可以上去。” 四爷从背后取出一根柔韧如丝的绳索,约摸一指粗细。 三个人一一将绳子绑在腰上,连成一条线。 十二笑道:“要是爬到一半,坚持不住了怎么办?” 四爷伸手,重重的一记拍在他的脑袋上,说道:“放心,我会割掉绳子。”又看了看青藤河,道:“你自己找好位置掉下去,要不然粉身碎骨。” 十二道:“我可没打算给自己安排这样的死法。”随之抢先攀援上了峡谷崖壁,手握两把短刀,以之为借力,将自己钉牢在壁上。 四爷伸手感受了一下质地,双手并成虎爪,爪子深深的抓进了壁里,竟然凭此一步一步往上面爬去。 而释一凝视了自己的双手片刻,双手并掌,轻轻的按在崖壁上,向上一步,两步,双掌仿佛有吸力一般,将他牢牢的吸在壁上。如同壁虎一般。仔细看时,释一的掌下有淡淡的风力盘旋。 十二的眼神满是惊佩,道:“少当家的,你这手功夫可真是硬!在哪里混都吃喝不愁!” 四爷叱道:“用心!凝神!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三个人绳子连在一起,在绝壁上一步步攀爬,留下了奇怪的痕迹。 双刀,五指,掌痕,时间推移,不久之后,这些很久就会变得模糊,让人认不出它们原来的模样。看到的人只能猜测,这到底是怎样的妖兽留下的? 终于,三人爬上了顶峰。四爷年纪大了,气血不足,已经有一些气喘。三人揭开腰上的绳子,回望下方时,风声响过,水迹淼淼,青藤河已经看不清了,恰如天上人间。 三人匍匐前进,任湿黄泥尘沾在身上。 释一摸到了一筒箭,十二在前面对他挤眉弄眼,道:“老七放的,他知道你肯定喜欢。” 释一一笑,箭筒由海鱼皮革做成,柔韧性极佳,装有二十支箭,五支大箭,十五支轻箭。释一指肚摩挲着箭头,熟悉的锋利感。 三人前行了约摸五十尺,终于看见别有洞天。 前方,地面被挖空,方圆四五里,深入地面数百米,呈漏斗状,漏斗壁接近垂直。 下面,依稀有人影进出深不见底的洞穴。 “挖矿工人?”十二不禁哑然失笑。 “这恰好是欲盖弥彰啊。”释一道。 风起之时,注视漏斗下方,三人恍惚间生起光怪陆离的错觉。 释一道:“空气流动,极为异常,应该八*九不离十了。老七也不必再探了,他出来我们就迅速离开。” 三人等过良久,终于—— “出来了!”十二惊喜,随之大喊:“后面有追兵!” 释一看去,灰袍男子,正是老七,从一处地缝爬了出来。后面连续追出云州军武,辗转间已经有五六十人。 片刻之间,释一已经将箭筒固定在腰间,挽好了绳索,戴好斗篷,朝下面冲了下去,四爷和十二只隐隐听到:“在这等我!” 释一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从高至低,往下疾奔,十二看得吞了吞口水。 释一的速度越来越快,他掌握住平衡,解放双手,拿下大弓,“咻!咻!”两声,两发箭在一瞬间似乎同时发出,两名云州军武中箭,身体由于惯性,重重的摔在地上。 释一和老七会合,老七说了句:“少当家的!” 释一来不及表示,身体一顿,向回路奔跑。 奔跑途中,他射出一支重箭,箭牵引着他手中的绳索,钉在了石壁上。 “上去!”释一说道,随即转身,牵弓搭箭,一连射出五箭,其中有一发重箭,竟然接连贯穿三人!余下的云州军武,脚步缓了下来。 释一手中大弓,弓弦颤动不已。释一舒展了一下自己的右臂,他的浑身火热,双眼的水分被蒸发殆尽,炙烤得通红。 释一抓住绳索,冲了上去,到了顶部,老七一手抓住箭杆,一手抱住释一的腰。 释一解放双手,拉开大弓,重箭牵引绳索,再次钉在了上方的壁上。 两人之间的配合,无比默契,十二在上面重重的道了一声好,四爷盯了他一眼,继续注视着云州军武的动态。 老七向上攀爬,这时候云州军武停下脚步。为首一人大喝一声:“掷!”然后一干军武,纷纷向上掷出手中的短戟,声势凌厉。释一单手抓住箭杆,一百八十度一个大回旋,躲避了掷向自己的短戟,双腿绞旋,又帮老七拨开了不少。 短戟钉在壁上,如同兽齿一般。 云州军武继续挥掷,恰好,一根短戟从释一的后脚跟划过,带出殷红血迹,洒在了壁上。 释一踉跄了一下,呼吸稍稍重了一下,双眼愈发血红,若无其事,朝上面攀爬。 两人继续向上。 而下方云州军武,为首一人做出几个手势,身后大半军武开始四散而开,他则紧紧盯视着上方两人。他的头盔与云州本城军武的头盔有所不同,愈加轻便,愈加短小。 十二在上方看着,散去的军武有的往谷外跑去了,忽然,他看到下方空中,出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是鹫卫!”十二惊呼。 云州八卫之鹫卫,神龙见首不见尾,十二是第一次看见,但马上就认了出来。 “少当家的重箭已经用完了。”说着,四爷从斗篷下又拿出一圈绳索,没有向后看,口中说着:“抓住绳头!”已经直接朝下方跳了下去。 十二手忙脚乱,急忙抓住绳头,随之绳子便被拉紧,一股巨力传来。 十二的身子顿了顿,抓住绳子的手浸出了淡淡的血液,但他仍然咬牙抓住,另一只手握住三把短刀,紧紧的钉在了地上。 十二喘着气,往下方看去,四爷一手抓住绳子,另一只手准备接应释一和老七两人。 不远处,鹫卫骑下的飞鸟声声嘶呖,上面的军武拿出重弩,朝三个人瞄准。 十二心弦拉紧。 释一和老七越过四爷,朝上面爬去。 弩箭飞来—— 一支弩箭正中四爷后心,四爷的身子随之萎顿。 “老爹!”上面的十二大喊,身体一松,绳子随之向下面坠了坠。 十二急忙拉住。 四爷呸了一口,口中似乎在骂十二。 十二将嘴唇咬出了血,硬生生的挺住了。 先是释一和老七上来,不久,四爷也上来了,这次更严重,左臂和右腿都中箭了。 十二心神一紧。 释一道:“放心,没大碍。” 四爷看上去气色虽然萎顿,但的确不至于油尽灯枯。十二不由得展开了笑容。 四爷说道:“老了!毕竟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释一笑道:“四爷不老。”随之问老七道:“里面怎么样?” 老七吐了一口血沫,怒笑道:“另外两个人都折了,但是幸不辱命!”说着拍了拍腰间的一个包袱。 鹫卫的飞鸟嘶呖声传来,释一道:“先回去!” 众人看了看远在下方的青藤河。 释一抓住四爷的手臂,率先跳了下去。 十二跳之前,说了一句:“我说了自己的死法不会是这样!” 山河伟岸,身如浮尘。四个人,如同四片落叶。 释一落水,周身灵力急转,在水中先看了一眼四爷的情况。 一艘白帆船适时的出现在四个人的上面,船上的人朝下方抛下了绳子。 释一最后一个上来,这时候上方一群鹫卫从上至下,如同根根利箭,朝这边刺了过来。 “走!走走!”释一大喊。 “爹!”十二喊道。 四爷的神智已经有一些模糊。 “龟心丹!”释一吩咐。船中一短发汉子,递来一个瓷片。 释一将三粒龟心丹放入四爷口中,伸手贴于四爷脑后,催动灵力,慢慢下移,帮助四爷度引龟心丹药力。 不久,释一说道:“拔箭。”三根箭随之被拔掉,鲜血喷涌而出,然后血量很快变小。 四爷的内息渐复平稳,缓缓的苏醒了过来。 十二用心的为他包扎伤口。 “咻咻!”利箭从空中飞来,将甲板射成了刺猬,白帆上千疮百孔。 白帆船沿着青藤河,顺流而下,且风力饱满,亦如利剑出鞘。 释一撇开众人,迅速取出一箭,张满大弓,弯弓射去,有如后羿射日一般,天上一名鹫卫应声而落,坐骑和卫士同时被射穿。 随即,释一取出三箭,同样搭上大弓,弯弓射去,宛若天神。 三名鹫卫再次落了下来。 释一箭筒中的箭很快用完,这时候鹫卫纷纷后退。 释一浑身发热,双眼被烧得通红。看过去时,船上众人皆露出钦佩的神情,独四爷和短发汉子面露担忧。 短发汉子走过来,释一伸手打断他的开口,道:“三爷,我没有事。” “后面追过来了!”船尾的水手大喊。 众人看去,果然有三条帆船追了过来。 释一笑道:“在这雏岛,还有人跟我们白港比船上功夫的?” 只见三条帆船,因为风势饱满,速度也是极快,况且船上之人毫不顾惜船体,偶尔磕着碰着岸岩抑或水下土层,根本毫不在意。 三爷和四爷笑着互相对看了一眼。 释一大声道:“三爷!靠你了!” 三爷应了声“好嘞!”随之大声吩咐:“伸开所有船帆!” 白帆船本有三帆,本来只升了一帆,这时候另外两帆慢慢升了起来。 三爷走向船头,亲自掌控行驶。 释一道:“三爷四爷是水中前辈,海中游龙,正好跟这些菜鸟好好耍耍!” 四爷咳嗽着大笑。 三帆升起,船速陡然加快。 大浪滔滔,风力惊人。 青藤河上,一艘帆船横冲直撞,直如水中游龙。 良久,帆船重新落下两帆。 几个人围成一圈,老七取出包袱。 释一打开包袱,包袱里有约摸两拳大小的泥土,土质浑黄,有如黄金一般。 “水。”释一吩咐道,随之将泥土展在甲板上,用拳头将泥土展成两个相连的圆丘。 释一将水倒入圆丘内。 奇迹出现。 水在双圆内不断幻化,如同有一条泥鳅在里面游动。 雨滴撒下。 土丘周围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光罩,将雨水隔阻在外,激出腾腾的气雾。 几个人不由自主,相互看了看。 忽然,船尾水手报告,又有异常。 众人起身,后面又有大船追来,这回多了两艘,一共五艘,而且天生有鹫卫高高在上,为其指引方向。 “死缠烂打!”三爷骂道,准备再次命令升起风帆。 “没用的。”释一拉住了他,道:“按他们这个劲头,即使我们甩开了,他们也会跟上来,找到些蛛丝马迹。” 释一说道:“拿重箭来。” 下面人取来一筒重箭,一共十支。 释一屏息凝神,站立片刻,身上激起凝然气势。 他望向天空,感受黑云酝酿,风中雨滴倾斜。 倏尔,他摆开架势,引动气机。 周围的人纷纷避开。 他牵弓搭箭,弓弦满月,一一向天上射出,一根一根,毫不迟疑。 众人看向后方,半息功夫,天上有惊雷响动。 后面五艘船上的人终于露出惊恐,因为一道道数十丈长的气柱,从天而降。 气柱携巨力,冲撞了过来。 带过鹫卫,鹫卫随之消失。 射在船上,船板破裂,粉身碎骨。 落空的气柱,砸在水面上,激起了滔天的波澜。 “好啊!”十二和老七大喜。 突然,释一跪在地上。 十二连忙去扶,好烫!从来没有这么烫。十二的手缩了一下。 释一捂住自己的胸口,慢慢倒了下去。 天上乌云被其箭气激动,这时候瓢泼大雨,飘然而至,雨泄如柱。 释一周身,激发出淡淡的气雾。 释一眼神恍惚,四爷在甲板上半躺着,又在大骂十二,但是释一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好安静,好累。 白港人都很自豪,来往白港的人都说海狗子的公子早熟,海狗子后继有人。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起于一。 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有一的话自然格外珍惜。 ****** 云来云去客栈,门前。 离瑶和释一不期而遇。 离瑶一脸诧异的看着释一,释一脸色苍白,而且他的脚步微跛。 “你的弓呢?”离瑶抢先开口。 释一摇头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往客栈里走。 离瑶紧跟在他的后面。 不久,客栈门前,再次出现对峙两人。 一人为雷哲,云淡风轻中透着三分狂妄。 另一人,高大,黑发结辫,身穿大裘,脚蹬兽皮靴,看到雷哲的时候,双眼火热。 “叶赫连征……”雷哲喃喃出语。 叶赫连征,拜将城世子,又一个年少成名的人物。 “住店?”雷哲笑道,“你确定你不是要拆房子?” “雷哲。”叶赫连征说话中气十足,但好像习惯了发号施令,对这种面对面的平等对话有些不自在。“我等你了你很久,你一直没有来。” 雷哲道:“你?我找你一次就够了,在我看来,打败你也没那么难么!” 昔日,叶赫连征成了雷哲进阶的垫脚石,雷哲与之一战成名。 “你很不守规矩,雷哲。”叶赫连征说道,“别先这么急着下论断,要知道聪明的人并不真的聪明,因为大家都会知道你很聪明。” 雷哲只是轻轻一笑。 感受到这种复杂的气氛,云来云去客栈原先的住客渐渐的次第搬了出来。 房间一下子空了下来。 客栈掌柜的叫苦不迭,整天愁眉苦脸,像是没睡醒一般。 “长风。”边锋回到客栈的时候,同样感受到了这股不一般的气息。 “公子。”身后的长风恭敬应答。 “我们也搬家。”边锋说道。 ******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一个中平的声音传来。 掌柜的强撑着睁开眼睛。 来人是一个短发和尚,半僧半俗,双手合十,一脸醉人的笑容。 在他的身后,跟着两个真正的和尚,超然世外,有如白莲花。 如果是边云决,自然能认得,这是和尚月光,和他的两个师弟。 “和尚,做什么?”掌柜的似乎没睡醒,说话很累。 “贫道来此,自然是为住店。”月光笑语盈盈。 “和尚也住店。”掌柜的咕哝。“小二!” 小二领三人上楼的时候,掌柜的依稀听见小和尚上前对月光说道:“师兄,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小和尚倒是老实! 掌柜的打了个哈欠,望了望门可罗雀的大堂,似乎看到了以往门庭若市的盛景。 第十七章 雁行 在雏岛,云州号称居百城之中,有百城伏尊意,但是实际从地理位置来说,云州其实属于雏岛南部。在雏岛北部,以白港发源之来俊河为地标,来俊河始于雏岛西北,本为积雪所化,一路收集雨水支流,渐渐壮大,往东南方向,最终流至雏岛极东,汇入大海。其往东不过六百里,途径一亳山,山上有一夫子庙,无有人像,在正堂之中,惟敬天地神牌。庙中书生,名为介子。传言,其为中土商国人。 书生少言,唯以耕读为务。每年,山中野桃熟透之时,便亲自浴手干净,背着新编的竹篓,穿着草鞋,前往摘桃。所摘的桃子,用极洁净的来俊河水冷镇过了,置于箱箧之中,使庙中陪伴自己的老驴,随自己一起,下山将桃子散发黎民。 按照书生的意思,人命贵贱,天地无情。在雏岛,妖兽虽久敛迹,但时常有出山伤人。城外人,城内人,一城之隔,如同胸下之膈。城外人活得不易,妖兽席卷过后,他们如野草,再次扎根野外,他们才是真正有大毅力的人。 北部与南部,景致相互不同。在北部,地下纵横有火舌长河,内里皆是炎热的岩浆,这本也是四大修行流派的发源地之一。然而炎河之中,盛产一种美玉,不仅为雏岛之外的人所贵重,而且雏岛当地人也以其为疗伤圣药。美玉精美,多致,栩栩如生,有如火灵,世人为其美名为“火麒麟”。 中土人曾对江中美味鲈鱼,有所褒贬,诗曰: 江上往来者,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火麒麟既美贵,便有黎民甘愿为不法徒,非法开取美玉。 于是,不仅炎河被挖得千疮百孔,时常有地陷的危险。二则炎河危险,不法徒非法开采,往往人为财死,人财两空。三则,黎民为此,不务正业,其害不可估量。开采的民众,不但禁之不绝,而且彼此之间,时常有争斗,难以调和。 黎民聚众为匪,让城中的贵人不堪其扰。 后来,介子将一封书信寄入城中,信中阐述二策。一为“保甲连坐法”,将黎民编籍在册,十家为一甲,五甲为一保,联保连坐,彼此之间互相监督,一旦出事,连及乡邻。二将黎民之中好人家的儿子收编为武卫,经过培训编制以后,依仗这些武卫来剿灭匪人。 城中的贵人,一开始对此云里雾里,觉得难以理解,将信将疑之下,只采用了第二策,没想到收效盛大。书生由此渐渐为人所贵重。 后来,妖兽袭乱之后,粮食尽绝。大城邦往往纵兵为祸,四处抢粮。到后面竟然演变成大城邦之间的争战。雏岛北部以西,素来有海盗盛行,地处的城池联合起来,准备东征抢粮食。沿来俊河而下,到亳山的时候,夜临驻扎。书生飞剑伤人,夜袭军营,杀死为首几个城主。联军随之四散,不复往东。 贵人们由此对介子恩敬忌惮,纷纷派族下子弟,奉束脩大礼,请为弟子。 然而介子多收女弟子,山上一应杂物,挑水、洗衣、做饭、打扫、清理、养植……都由座下女弟子一力承担。 介子雅量高致,山中少书,自收弟子之后,再也不缺纸帛笔墨。他凭借自己记忆,将昔年读诵过的书一一手录下来。后来有人在中土找到原本典籍,两相对照,似是而非。原书文意务于艰深,而介子所手录典籍则文理简明,意味发散。 他曾经收留一只山中野狗,野狗后足受伤,他带回去悉心调养,并且为其吹箫弄琴,亲自筑建狗庐。然而这只狗一直到后面也从未与山中人亲近。介子骑驴远游的时候,驴上挂带有四箧书籍,身后远远的跟着那只野狗。野狗从不靠近,却没有离开书生,至于今日,凡二三十年。 世人对介子箧中的诸多书籍往往品评赞叹,以为高人贤者不过如此。介子却曾对座下女学生说过,吾有书卷十箧,其中九箧散于世间,望二三子能够得遇,得遇之后能够通读。 一夜,介子灯下读书,忽然兴起,想要寻访旧友。于是与山上野狗共同乘舟,顺流而下。却在天光乍亮的时候,因为目遇昔日与旧友共游之山原而归。兴起而往,兴尽而还,介子以为得趣。 之后,旧友亡故,介子前往旧友墓地,结庐而居,为其扫尘除叶。临离之时,将所配宝剑挂于坟墓不远处一棵桑树之上。昔日,旧友眼见介子所配宝剑,大为喜欢,曾经请求介子将其赠与自己。因为那柄亲手所铸的宝剑同样是自己的心爱之物,所以当时介子没有应允。 中土彼时有一书生,因为父亲亡故,而放弃学业,在坟墓旁结庐守孝,时人以为义士。 云州,云家所居客院。 云夫人展开那幅画,眼中流露出思旧的神情。 “雷城主吩咐人送来这幅画的时候,并没有说其他话,只是希望夫人能够喜欢。”一旁恭敬侍立的长直说道。 “雁行图。”云夫人低语。 只见画中山林古幽,而山林之间,云烟袅袅,朦胧之中,雁行依依而过。笔墨淡雅,如同信笔涂鸦,然而贴切传神,令人玩味。 “是老师的笔迹。”云夫人轻轻摩挲画中的墨意。 云夫人昔日同样在介子的座下受教学习过。 云夫人突然笑了,道:“老师总喜欢玩一些字谜一样的小把戏。你看。”云夫人指向画中一处山的走势。长直看了许久,依稀看出“介子”二字的笔意。 云夫人又用手将整幅画隐去了一半。 长直凝神看去,良久,忽然画中意蕴突变。本来是山的部分,隐隐化作了千军万马,滚滚而来,而两行雁行,如同刀刃一般,静静等待着厮杀,云烟之间,其中的凝然气势,令长直好生心折。 “雁行阵。”云夫人说道:“雁行阵本来是中土人用以最大化发挥弩箭的远程瓦解作用,却最惧骑军部队的中军突刺。而老师却反其道而行之,加以改良,偏偏以步兵方队结阵,用以抵御妖兽的冲击。” 长直说道:“大师高雅。” 云夫人话锋一转,道:“吩咐下去的事,务求隐秘,否则一旦暴露以后,就不灵了。” “是。”长直答应以后,看着云夫人,欲言又止。 云夫人视而故作不见,道:“这么一幅画,明明雁行用墨最为稀少粗心,但是却成为了整幅画的点睛之笔,它一出现,仿佛整幅画都为它所用。”她慢慢将画卷卷起来。 因其势而利导之。——云夫人在介子的座下学习的正好是因势利导之术。 “过往的经验告诉我们,再强大的事物,从内里瓦解,终归是最简单的。” 长直缓缓退下。 ****** “交接的时候没有问题么?”客栈内,边云决拿着一份清单,面对着一名边家武士问道。 武士回答:“之前交接的负责人奉城主的命令,押送货物回凤尾城,雷家派人来说清单有误的时候,我们已经派信过去,那边回信说交接的程序一切完好。并且还给出了签订手续书文的总管名字。哪知道今天雷家又有人来罗唣,说不管,以往他们主家分得了多少铸剑内丹东西,今年也一定要够数才行!非要咱们补上。” “他们自己分赃不均,那就不是咱们的问题。”边云决合上了清单,又问道:“城主不在?护卫长长风也不在?” 边云决微微皱头,想了一下,道:“我亲自去一趟内城,你去说明的话,他们眼高手低的,说不得要刁难你。” 先前,边家进贡的铸剑,第二天在市面上就有流传,不管是怎样的,这足以让边家人感到恶心。 武士退下。 边云决正做准备的时候,边钧走了进来,道:“这件事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 “叔。”边云决迟疑,道:“我没问题的。” 边钧笑了一下,道:“城主大人亲自吩咐过,不允许你一个人去云州内城。”然后亮出了手中的一把钥匙,道:“你吩咐我的事,我给你办好了。” 边云决的眼前一亮。 边钧把钥匙交给边云决,说道:“去看看吧,在东城一处巷子里。” 边云决来到东城,他第一次来东城地界。这里的房子稍拥挤些,本来就人多,因为房子挤的缘故,就显得更多。 边云决身着黑袍,一步步走着,时常有高大凶恶的汉子打量他,那些目光注视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第一时间便感知到了。 有两个男子,看到他的时候,不怀好意的笑了笑,肆无忌惮的讨论着,边云决没有细听。其中一个男子,看着他,猥亵的伸舌头舔了舔嘴唇。边云决回望他,他说着话,原来是其他地方的口音,难怪先前边云决没有听懂,边云决也就不再理他。 那男子似乎还想要下来,另外一个男子拉住了他,这时候两个人面前的门被打开,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出现,把两个男子拉了进去。 边云决继续走着,忽然脚步一停,前方,一盆脏水从天而降,被倒在了街上。 边云决抬头上望的时候,上方一处矮屋门前,一个姿色平平的妇人端着木桶,看着边云决吃吃而笑。 妇人极放得开,挽了挽头发,说道:“我男人不在,俊生,要不要上来耍耍?” 边云决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妇人说道:“放心好了,我是好人家女儿,不是娼姐儿,不收钱的。” 边云决觉得妇人说话模棱两可,不是很理解她说的意思,他向妇人低头行了一礼,然后往前走去。 “哟!”妇人看到边云决行礼,被撩拨得心花怒放,左右看看,似乎想要找人分享。然而边云决终归越走越远。 在东城地界,地势并不平缓,偶尔还能看到山岭,只是没有野外的绿色。有的房子建在高处,却与地处的房子平齐,高楼平房,夹杂其间,完全没有云州其他建筑的井然格局。而且人声嚷乱,倍加尘世云烟。 边云决找到了边钧给自己准备的地方,是一处四层塔式柱形木结构建筑,坐落在街的尽头,下面即是一处悬崖,悬崖延伸,则有一条青藤河的支流,通过东城门的地下通道,与青藤河的主流汇合在一起。 一楼,是一处赌场,因为在底层,所以面积最大,里面人声鼎沸,从外面便可以感受到里面的激情,这是另一种厮杀。但是在十万大山的时候,云雅隐隐提起过,他说,你看每个赌徒在押注之前的表情就明白了,这其实是自己跟自己的博弈,而庄家只是不断干扰你,让你把自己当成是敌人。 沿着外围的走廊,上了楼梯,到了二楼。二楼门窗紧闭,但是里面有人,而且还不少,边云决能感知到他们微弱的呼吸,以及刀剑的冰冷腥味。 边云决静静走过,没有再去打量三楼,边钧说过,三楼本来租给了一个不知名的人,但是这个人常年以来,也不知道在不在里面,大部分时候是不在里面。他每次都提前付上一年半的租金,如今已经是第五个年头。 四楼,因为是最顶端,面积最小。 边云决开了锁,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空无一物。但是经过精心清理,地板极为干净,微微发亮。 窗户用白绢蒙住了,边云决打开窗,从这里往下看已经有居高临下之势。 边云决关上窗,将灯笼一一点亮。 自己慢慢步上这里的时候,仿佛如登天一般,喧嚣一步步走远,到了目的地,万籁俱静。 边钧说过,自己一定会喜欢。是的,边云决有点喜欢,因为这带给他熟悉之美。与在凤尾城时候何其相像啊,走过那些街道,沿着山路,独自一个人来到海神庙修持。入世、出世,静心凝神。 风!雷!火!土! 边云决修习的时候,心中隐隐透出一个想法,四大修行法门其实是一家,但是边云决却不得其要。无可奈何的空想只是杂念,边云决不得不将这股杂念剔除。 似乎是因为服食过千星魔葵的原因,边云决觉得自己的灵台日渐的清明,而心胸内,总有一股喷薄的意念。 边家究竟是怎样的,从来没有人跟自己讲过,即使有《边氏大同风伐》里的描述,边云决也难以想象。 边家家学,以守心诀为宗,延伸出诸多法门,但是那些东西郁积在体内,根本难以施展开。到云州以后,似乎体内有一股清泉突然苏醒过来,自己每每想要抓住的时候,它却一瞬即逝。 不管怎样,还是应该守气凝神。 边云决闭上了眼睛。 因为焦虑的人什么都得不到。 第十八章 少年贵人 云来云去客栈,想不到住进来的客人越来越多,多是其他城池的贵公子。 他们听说云州雷哲和拜将城叶赫连征住在了一起,心里那个激动。本来贵公子们出门在外,就要比在家里自由得多,没热闹尚且要找热闹,有热闹岂能不凑热闹。 所以他们纷纷住了进来,也顺便把身边的武士支使开了,美其名曰“锻炼”,实则在他们的心里是终于走出了牢笼。天天楼上楼下,人来人往,见面是不约而同的纷纷叫一声“世兄”,然后开始分述履历,稍微亲近些了还会拿出自己的武器,说这是何人所铸,有何辉煌历史,然后彼此互相拆解拆解招式,花前月下饮酒之时,讨论着雷哲和叶赫连征两个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够打起来。 因为家世俱是优渥,根本不缺银钱,今天你请我,明天我招待,三天两头要尝新花样,龙肝凤胆,瑶池佳酿,可惜没有,要不然非得让“世兄”品尝品尝不可。 所以客栈老板脸上的笑容是越来越多,每天忙着满足各位公子爷的奇葩要求,时不时“小二!小二!”的唤着,虽然忙,但是掌柜的忙得踏实啊,忙得心里自在。锅碗瓢盆,桌椅条凳,地板楼梯,反比没人的时候打扫得更加干净。 这天,掌柜的正偷闲打个瞌睡,在柜台后面,正把脑袋支在手臂上敲木鱼的时候,突然被一声大喝给吓到了:“把客栈给我围起来!” 然后如狼似虎的云州武卫冲了进来,一个统领模样的人被围在了中间,全副武装,手举着一张书文,道:“奉令!找寻缉拿罪犯!” “怎么又缉拿罪犯啊!”掌柜的叫苦不迭,心里面不断的说道:“完了完了!正是花无百日红,这才几天啊,好日子又到头了!” 原来这么多天来,云州加强了巡卫力量,一直在找寻几个刺客。数天前,云州北部的一个矿场,被刺客擅自闯入,还重伤了几个云州八卫的人,这可捅了大篓子了!云州长老会分外的愤怒,一致认为虽然当前不宜出乱子,但是刺客如果隐藏在云州城里的话,说不定还有更多不祥的事发生。 云州三大长老:大长老雷松,二长老雷鹤,而三长老则是雷岳。三长老雷岳亲自负责,调派了不少人手,主要有两大任务,第一,将城中惯使弩箭的人统统盘查一遍,排除嫌疑。因为根据情报,几个擅闯矿场的刺客中,正好有弩箭手。第二则是,可以的话,最好把射程超过五十米的弩箭统统收缴,以此“保证城中贵人的安全”。 这不,这回终于盘查到云来云去客栈来了。 公子哥们神情都很轻松,纷纷在楼道大堂里面品看。他们三个两个在一起,对这些军武们品头论足,拿来跟自家人比较,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他们全是二十岁上下的人。这些年来,雏岛没有多大的祸事,妖兽们全都蛰伏在十万大山里面,因为这些牲口们久不露面,人们容易把他们遗忘了。贵公子们没有见过妖兽围城,就算是年纪再大些的,那时候也不过是四五岁而已,对妖兽围城易子而食的情况完全没有概念。只有有些人,从小开始就被家中悉心培养,有的还送进十万大山见过血,以此为成人礼。有句话说的是“晴天不常有,而严冬常在”,意思跟半杯水半杯空差不多,但是其中有深刻的现实根源,你永远无法知道妖兽到底什么时候会突然从山里面杀出来。所以,准备妥当些,至少不会是在被妖兽吃掉前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这样的公子哥,则是冷眼旁观,因为自己强势的人不会喜欢被强势,有几个稍微*冲动粗鲁些的人,在心里面已经暗暗思量好了,这些军武们只要敢找到老子头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砍死一个再说! 天上捅出大洞,那就用泥巴堵住。这是他们最朴素的想法。 军武统领是个大胡子,但是目光敏锐,独少了一分由年纪阅历打磨而成的沉着,说明最多三十岁。他举起右手,开始变换手势。 得令的军武们自然要听令。 他们竟然还想要查房! 本来嘛,查人不查房,这跟不查有什么区别?所以在云州高层的逻辑里是完全说得通的,而类似的事情军武统领以前也不是没有做过。 在以前,云州每过一定时间就要全城搜查一次,而且重点照顾贵人达官的府邸。这倒不是针对他们,蓄养私军在云州是根本不允许的。在以前,云州由云家当家的时候,贵人们都默许蓄养私军,但是雷家反水的时候,将这些私军整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不弱的力量。所以雷家当家以后,就不允许类似的行为了。只要查到蓄养私军,就地全部格杀是算轻的,他们会把骨肉剁碎以后,送到飞鸟集去,给那些飞禽走兽改善伙食。 云州全城搜查,是为了清扫躲藏在暗处的老鼠。 一开始达官贵人们还在不以为然,埋怨,喋喋不休,但是事实证明,永远不要小瞧出身东城的那些盗贼小偷,很可能他就隐藏在你家的地窖或者卧房,喝着你珍藏的美酒,吃着各种珍馐,躺在你的床上,用你的绒皮大被擦鼻涕。 在东城的,懒散、混乱、乏味的秩序,其实是这些人的伪装。 这些窃贼的罪名其实不算太大,但是被抓到,就必须选择从军,不然,要么当肥料,要么当饲料。 军武统领以前跟这些窃贼就很有渊源,相当的有渊源。 当要查房的时候,贵公子们当即就有些不乐意了,只是还没爆发,还缺少一个挑事的人,点燃那根导*火索。而军武统领要做的是,在这一切爆发之前,赶紧搞定一切马上离开。 贵公子们吵嚷着,已经有些人拔出了自己的刀剑在自己的下巴上虚晃,然后吹几吹,吹毛求疵。 军武统领觉得有一些头疼。 贵公子们还在吵嚷。 有句话怎么说的?我需要安静,而你却吵吵个不停。 三楼,骂声传了下来。 三楼主要是女性的居处。 是的,没有人说女性不能够单独住店,但是出于习惯,她们还是尽量聚集在了一起。 所以三楼整天鸟语花香,如同天堂一般。 况且那些女性也不是特殊的女性,贵公子们终日之间高谈阔论不断,未尝没有其中意思。 军武统领赶紧救火。 云可儿从里面走了出来,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很吵。 军武统领看了一眼,随即说道:“云小姐怎么在这里?来人,护送云小姐回内城。” 云可儿楞了一下,这时一个军武听令来到了她的身后。 “你们是什么人?”云可儿问道。 军武统领看了一眼自身上下,道:“外面混乱,云小姐还是回到内城客院,那里更加清净宽整。” 当时就有贵公子嘟囔道:“小爷一开始就被迎到内城客院住下了,但是你们那儿湿气太重啦,小爷我实在住不下。”周围有人附和。 “所以我问你你是什么人?听命于谁?你们城主请我们当客人,他不会做出这种自降身份的事,还是说你是擅自做主?”云可儿面色冷静。 军武统领挥挥手势,立刻有另外一个军武上前,轻轻扣住了云可儿的手。 “啪!”云可儿当即一个巴掌拍了过去,语气加重,说道:“狗奴才!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我乃当今云家家主的嫡系亲女,我云家一行在云州,雷城主尚且礼敬有加,你这奴才谈何放肆!况且我云家在二十年前,已为云州之主达上千年,你以下犯上,可知按云州律须斩去一只手。” “好!”随即就有公子哥欢呼起来。云可儿就如同花骨朵一般,两个云州军武稳如铁石,举手之间便可将云可儿碾为齑粉。不说别的,你给他右脸一个巴掌,他再把左脸伸给你打,打两下你手先就得疼。公子哥们对云可儿的勇气心中油然生爱。 不过也有的人大感梦想破灭。他们对云可儿曾经有过惊鸿一瞥,当即惊为天人,本来以为是红袖添香,温茶洗砚一类的温柔角色,想不到却是一头雌虎。他们觉得落差实在太大。 公子哥们纷纷上前来摩擦,这种在美女面前露脸的机会确实不多。 这还好,军武统领反而有些安下心来,因为这些公子哥们故意摩擦,远处几个真正想闹事的人已经慢慢把剑刃归鞘了。 不过应该怎么把云小姐带走呢? 军武统领有些头疼。 他马上想出来一个办法。 他立即下令:“带走!” 不知道怎么带走就直接带走,自己左右不过是一个替罪羔羊,所有的事让上头的人去烦吧! 客栈内一阵轰然。 楼道,“咻!”的一声,忽然一根长箭没入墙中,挡住了军武的去路,长箭箭羽犹然颤抖,发出“唔唔”的声音。 周围的喧闹声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不远处,离瑶持弓而立。 她浑身散发出野性气息,如同一只狩猎的母豹一般。 弓箭? 鱼我所欲也,熊掌,更是我所欲也。 “立刻抓回去!”军武统领大声喝道,口吻之间,少了起承转合的余地。 离瑶急速后退,拉开距离,其间弯弓搭箭,动作如行云流水。 “慢着!”一个身影出现在离瑶的旁边,伸手握住了她的箭头。 正是释一,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是比起之前,好了许多。 离瑶松开弓弦。 释一伸手将冲过来的军武拨倒,随即直接越过倒地的军武,来到军武统领的面前,背手说道:“且慢!” 军武统领本来在凝神戒备,在释一的目光注视之下,下令制止了手下的行动。 释一指了一下离瑶,说道:“她是第一次到云州,在刚到云州的一段日子里,她在内城出入,走上走下,你不会恰好认得她吧?” 军武统领迟疑了片刻,没有说话。 “听说你们要找惯使弩箭的人,如今云州大典在即,百城人士纷纷进入云州,刀枪剑戟,何其多也!你难道要全部抓完?恐怕能耐不够吧?” “依令行事,乃军人本职。”军武统领说道。 “我想上头根本没有命令要盘查这里吧?”释一说道:“这里住着的都是英少贵人,平时得天独厚惯了,突然之间被云州像关押的囚犯一般对待,恐怕难以善处。” 军武统领再次沉默。 释一再指了一下离瑶,离瑶随即指了回去,呛了释一一脸。释一依旧对军武统领说道:“她是云州雷家请来的客人,至于她背上的弓箭,是一开始就有还是之后才有的,雷家最清楚不过。” 释一继续道:“不仅是她,我房间里就有一架大弓,你可以先抓我,但是我白港刘家一定不会忍气吞声。” 大名鼎鼎的白港海狗子,很多人的知道。原来是刘家的人,周围的贵公子们纷纷想到,一会儿一定要结识一番。 “是非论断,我想你还是回去再问一下,这样比较好。”释一道。 军武统领在外面,向客栈望了一眼,近乎大半个雏岛的势力都在这里了,不知道要是放一把火全烧死了,会在雏岛捅出多大的乱子? 释一走到离瑶的面前,说道:“你还真想几箭把那几个军武射死,然后自己能够在云州安然无恙啊?” 离瑶没有理他,而是看向云可儿,脸上露出复杂意味。 第十九章 人不醉 长松厅内,雷昊天、召子忽、孤离,相聚一处。 召子忽向雷昊天禀报云州一应的事物,雷昊天用心的听着,极少说话。 雷昊天道:“相应事物,先生尽管先拿主意,然后再告诉我知道就可以了。云州大典是重中之重,希望先生多加费心!我多次提及,还望先生不要嫌烦才好!” 召子忽行礼,道:“哪里!职责所在。”接着召子忽从面前一堆公*文中,拿出一卷,说道:“云州大典的场地秩序,进场安排,以及武卫岗哨点,巡卫路线,诸项事议,何时向百城同仁提出以我云州为尊,共同抵御妖兽,怎么拿捏时机……这些我都反复论证过了。不过相应的公*文,因为前几天匆忙,所以还没来得及用印,书令也就没颁发下去。在下过后必定及时办理此事!” 雷昊天点了点头,道:“将近一月功夫,可就到了,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召子忽开口:“忘记了,还有一事,得要城主核准才是!” 雷昊天道:“洗耳恭听。” 召子忽道:“云州大典开始的时候,全城热闹,必定混乱不堪。在下想来,彼时反而是内城最为清净。既然如此,莫如将守卫内城的豹骑划拨成两份,一份帮助其他军武同僚维持秩序,而剩下的一部分则坚守本责,以戒备内城之中他人的出入和有盗贼会心怀不轨。” 雷昊天笑道:“这些事情,你要跟我儿当面说才是,我早已将豹骑的一应指挥交接给了他,他才是豹骑之主。” 召子忽道:“是。” 说曹操的时候,曹操便到了。 这时候雷哲走了进来。 雷昊天脸上开怀一笑,道:“我儿前来,想必有事。” 雷哲行礼:“父亲。” “对了!”雷昊天想起了什么,道:“听下面人说,你跟凤尾城的世子有过些许交集?” 雷哲道:“不过是小摩擦而已。” 雷昊天说道:“不会是争风吃醋吧?”随即一副了然的神情朝一旁两人望去,两人都笑。 雷哲道:“我真要动手的话,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语气之间,尽显霸道。 雷昊天很高兴,道:“边家那个世子,没听说过有什么出色的表现,又是个不学无术的贵家子。我因为他父亲的缘故,曾经要求边家把世子送到云州来,他们好声名,没有答应。左右不过是个奴才,我儿但凭处置。” 雷哲一笑,道:“那个少年可不像是个草包。如果他是草包,那也是草包中的极品。” 雷昊天沉默。 一旁的召子忽则皱眉,自己家的这个城主,有时候很喜欢这种伪饰,他好像有一种情结,不管真假,只要是诋毁贬低边家,他都会很高兴。世子是他的爱子,自然比外人更清楚他的癖好,没想到还是违逆他的意思说话。 雷昊天笑道:“不管怎样,他能比得上我儿的万分之一?何必再提他,孩儿,说你的正事吧!” 雷哲斟酌片刻,开口道:“这次云州大典,不仅百城长辈齐集,不少俊杰英才,也随家族前来,如风如云,际会一处。” 雷昊天点头,道:“我听说拜将城世子也来了,他十三岁就开始了自己的军旅生涯,如今已是充分具备指挥才能的大将,平日极少外出。” 雷哲道:“行山路自有高低,百鸟来朝则为凤。我想来,父亲既然为诸位百城长辈准备了比武大会,何不少年俊杰,比武竞技,同期举行?这样可以大壮本次大典的声势。” 雷昊天想了一会儿,看向了召子忽。 召子忽道:“百城比武大会,是为示威。我云州,领西南一隅十六城,单武技而论,堪称鼎鼎上峰!凤尾城边锋昔日为三公子之一,如今举世独存,已与我云州达成默契,有他在场,比武大会云州必定争得首彩!” 雷昊天道:“那更好!俊杰争霸,我儿领衔,将再下一城,壮我云州威风!” 召子忽道:“比武大会,限定在十五日之内。少年争霸,最好穿插其中,同期举行,这样不会乱了其他事项安排。” 雷昊天道:“让先生费心了。” 召子忽道:“哪里。” 召子忽说道:“与城主、大人们不同,少年争霸,年少气盛,须得有什么彩头,大家才有兴趣。” 雷昊天沉吟,道:“西南朝贡,宝物不少。我儿是怎么认为的?” 雷哲道:“年轻人,崇尚武无第二,最为看重头彩。我记得,昔年老爷子有一柄‘青钢’,入道之后,再也无用,如今供奉在阁室内。” 青钢剑,也叫做清刚剑,名剑也。传闻炼制自中土龙渊。剑名虽然平凡,却有清越之气。一则有显赫出身,二来现世以来,其主人往往是纵横天下、捭阖是非的大才。中土传其名,而在雏岛因为雷霆的缘故,也大有名声。其蕴含的意义和对武人的吸引力,不言而喻。 “青钢?!”雷昊天眼神一凝,道:“我儿,这太重了吧?青钢剑是名剑,且不提在雏岛是独一无二,就是在那繁华四极之地,也是稀之又稀的珍品呐!” 昔年,雷昊天曾经向雷霆求赐青钢剑,没想到雷霆哂笑之,道:“你拿来无用。”雷昊天想起,嘴角犹然抽搐。 四极之地。中土九州,浩土绵延,书院中人认为,中土四方极化,各自不同,每每到了不同地方,民风,世俗,地理,皆有大异。其实中土自己人在当地,是不称自己为中土人的,或称九州,或称四极。 雷哲不语。 一旁召子忽接话道:“世子大有本事,修为不凡,这是四方共识。青钢是死物,束之高阁既无用,而拿出来的话谁想拿走,也得各凭本事才行!城主想象,年轻一辈,可有能与世子争锋之人?” 雷昊天笑得合不拢嘴,道:“以前有个叶赫连征,但是数年前就被我儿败了,如今已经没有了。” “好!”雷昊天站了起来,道:“我便成全我儿!” 外面有人来报,雷昊天听罢,随即一阵大怒。 “三长老年纪不小,做事如何一点分寸没有!当今之时,不可让百城之人有些许反感!”雷昊天怒道。 雷哲听到三长老派人,全城搜捕弩箭刺客,到后面竟然找到了云来云去客栈,也是一阵哂笑。 雷昊天道:“这件事已经持续两日,竟无一人来报!长老会向来不把我这个城主放在眼里。无须再做讨论,搜捕工作,马上停下来,然后向四方人士善加抚慰,多作说明!” 召子忽当即传令,来人退下,召子忽说道:“城主息怒!这件事只要妥当处理,不会有什么大的差错。由长老会所为看来,刺客一事必是属实,我们大可外松内紧,暗中盘查,也不至于让城主们觉得无礼。” “就是这样!”雷昊天点头,道:“仍然得要先生费心,我现在就去求见老爷子,听他老人家的示下!”说着,召子忽把一些书文递给了他。 雷昊天随即轻步离开。 召子忽看向世子,笑问道:“世子高致!在下以为,何不直接参加四方城主的比武大会?少年争霸,然而世子早在年少,便已成名。” 雷哲说道:“小子年幼,不孚身份。若是参加比武大会,恐怕会让城主们不喜,他们会认为云州果然咄咄逼人!” 召子忽欲再言,然而雷哲却无意,点头示意之后随即离开。 召子忽喃喃自语:“意气风发,夺卿垂幸,与卿依依。难道,这便是你认为的爱情?与其望卿怜惜,不如登上峰巅,一览众山小。我不来就山,然而山须来就我。我不去爱你,你须得来爱我。又是一个懵懵懂懂的痴人。” 召子忽看了孤离一眼,然后起身,出了长松厅,沿着湖边小堤,上了枭首阁,进去,打开盒子,那枚大印果然在了。 召子忽不知道世子为什么要拿走大印,但是他知道大印最后一定会在原来的地方,就像现在。 召子忽展开书文,用完了印,静静离开。 下来之时,召子忽发现孤离居然还在。 两人同行。 孤离说道:“先前你为什么说世子是一个懵懵懂懂的痴人?” 召子忽说道:“那你认为世子是怎样的人?” 孤离说道:“我不是很了解,但是少年争霸,难道不是为了争霸么?世间男子,稍有一技之长,便有雄心万丈。不说人了,我看过林间的角鹿,为了争夺配偶,整个族群的公鹿互相顶撞,血流一地,肝肠尽出。” 召子忽道:“世子现在可不就是其中一只公鹿么?然而世事复杂,远甚于山林角鹿,聪明的人用聪明些的方法,真心的人有一颗真而无用的心,懵懂的人虽然浑身充满了力量,却横冲直撞,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就像被激怒的公牛一般。”召子忽叹息。 孤离道:“先生之意,似乎为情所伤,又似乎是为情伤过人?” 召子忽摇头,道:“孤离武士说话高雅,区区在下虽然是个谋事之人,但也是个俗人,没有那么多坎坷。” 孤离道:“世子也没有。先生,野性与理性,你所认为的世子,跟我所认为的世子,都不是世子,世子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也不是我说的那种人。” 召子忽无意争辩,言多无用,言多必失。 孤离随即道:“那先生你呢?先生先前说,自己连日匆忙,以至于忘记用印,可在鄙人的印象里,先生可不是一个冒失的人。” 召子忽笑了,道:“真是岂有此理,我也不是神,总有犯错的时候。这云州大大小小,每日的事物,千头万绪,忙中总是会出错。” “忙?”孤离笑了,喃喃自语:“忙什么呢?” 召子忽看着他。 孤离问道:“先生不是本地人,那么是否看见过妖兽登临人间的景况?” 召子忽道:“我虽生于中土,却是在雏岛学成,可算半个雏岛人。二十年以前的妖兽祸乱,我虽没有经历过。但是妖兽之于雏岛,譬如战乱之于中土,皆可致民生凋敝,饿殍千里,死伤无数。我于中土曾亲身经历绵延七年的一场大战,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目之所见,未尝不疾痛惨怛。” 孤离说道:“城主建议继续压榨龙骑熊卫的时候,先生虽然没有当面反驳,但是却私下抽出一部分军武,前去援助屏山,城中巡卫力量以此显不足。先生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明白人,但是先生没有去外面好好看过。地震来临的时候,畜牲们会惊慌失措,老鼠会当街奔跑,井水会浑浊。朝霞不出门,月晕而雨,一切都会有预兆,而雨后,春笋会拔芽而生,无法禁绝。” 召子忽说道:“你是说此时大平原上那场经久不停的大雨?” 孤离道:“正是。我从小跟随老城主,终年征战与训练,算是雷家的半个家奴。我从小看着城主长大,城主一生自负浑噩,就算妖兽来了,他也会镇定自若,指挥若定,但这只是假象,因为他糊涂。先生你虽然知道妖兽要来了,但仅止于此。我不糊涂,也不是聪明人,但是我见识过妖兽的威风。先生这样的聪明人,有时候会被自己蒙蔽。或许一份书文报告传来,它所说的意思,就是它字面上原本的意思,狴犴大统领屡次发书,说妖兽将至。妖兽来了的意思,就是妖兽真的要来了啊!” 召子忽沉默,他发现,孤离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也比自己更加纯粹。他斟酌片刻,开口道:“你也说了,城主是个糊涂的人,就算妖兽真的来了,他也只会当做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云州有可能在他手上发扬光大,重回昔日辉煌的机会。言之无用,夫复何言?” 孤离道:“依先生所看,这云州如何?” 召子忽抬头远望,道:“雄城如铸,浑如山岳,冰河封疆,我自巍然。” 孤离道:“在我看来,却是万千生灵,离合悲欢。” 万千生灵,离合悲欢,却会被兽蹄碾碎。 召子忽叹然,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仅此而已。为人臣下,自当守本分。”言语之间,召子忽神情恍惚,似乎回忆到了旧事。 孤离道:“先生似乎感慨良多啊!” 召子忽回过神来,笑了笑,道:“妖兽真的来了,孤离武士又该当如何?” 孤离说道:“我一介武夫,别无亲眷,又能做什么呢?”孤离目光精湛,有如利剑。 园林有尽出,两人在园林出口停下,两条路,两个方向。 召子忽道:“今日相谈,如饮佳酿!我虽不胜酒力,却欲与君醉三万六千场,浑不教人寐。” 孤离说道:“先生高雅!鄙人至此,却已宿醉,谈何记得些许酒话?” 召子忽哈哈一笑,负手背身离开。 第二十章 草蛇灰线 曾经有人说,云州内城,曲折蜿蜒的长壁,上面绘制的浮雕,就如同一幅幅预言。说这话的人兴许是一个辩论家,他以前还说过,既然星星没有穷尽,那世间每一人,都可以在星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这一颗不是你的,那一颗也不是你的,很难知道属于你的到底在哪里,但她确实存在,等她终于出现以后,你会发现,正是你把她吸引而来。 此人自称星空使者,他认为长壁上的浮雕拥有星夜一般的浩瀚,所以他久久注视在其上,期待找到更多的证据。正如他所说,这上面的浮雕,有些故事,晦涩难懂,但是难以否认,在世间的某一处,它必定正在发生。 沿着长壁,一老一下,正在匆匆忙忙走着,偶尔遇到的巡卫,向他们恭敬行礼,但是他们毫不顾及。 正是云州长老会三长老雷岳,和他的嫡孙,雷百山。 雷岳正在口头上教训爱孙,雷百山在身后恭敬听着,偶尔回驳几句。雷岳虽时有恨铁不成钢的悲愤,但悲之后,对自己的爱孙又实在愤不起来,只能化作“老子当年……”一类的无奈。 雷百山说道:“这些奴才,在客栈的时候,好生侮辱我!……” 雷百山正在再次谈及他在云来云去客栈的时候,受到的冷落,而他披星戴月惯了,突然被当做了平常人,还受到了奚落,便以此为受辱。 雷岳说道:“这些人,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哪个不是金玉明珠?因为在本城里,城民皆为子民,所以规矩惯了,到了外城,难免放肆些,你就忍不住了!别人都可以做到的事,你为什么不能做到?” 雷百山说道:“我就是要给他们些威风看看!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么?我把整个客栈搅得鸡飞蛋打,也没个人敢站出来!” 雷岳叹了一口气,放缓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把云家的那个小姑娘带回来?” 雷百山道:“爷爷,我就是看不惯那对父子的样儿!他们把什么都据为己有,哼,谁不知道,他们是有同收母女双花的想法!” 雷岳更是无奈,说道:“你又知道了。” 雷百山道:“我看一老一小……” “谁又不知道?”雷岳打断了孙子的话,道:“要你说出来。” “爷爷……”雷百山的话,很委屈。 雷岳说道:“你做事,总要顾及一些后果。你想一下,你把那个小姑娘真的抓来了,打算怎么办?你让军骑闯进了云来云去客栈,可又想到后果是什么?那个军武统领叫什么名字?这次处理得很好,你不许罚他。” 雷百山恭敬说道:“我就去奖励他,不会罚他了。” 雷岳道:“正好,世子既然也在云来云去客栈,雷家必然在其间稳占鳌头。你爱惹事,不许你留在那里,你给我回家来住。” 雷百山说道:“可是……” 雷岳道:“可是什么?你奶奶身体不是很好,你妈妈也很想你。假如天天这么疯着,成什么样子了?果然跟你爸爸一个样!” 雷百山萎靡片刻,突然又兴奋起来,道:“爷爷,爷爷!最近下面都传遍了,说世子不是城主的种,而是……” “噤声!”雷岳语气转严厉,道:“不想活了?”继而拉着孙子匆匆忙忙的走着,两条胡子在下巴飘动,如同小旗一般。 长壁的浮雕,每隔一定的距离,均会隔开,从其间延伸出路来。 雷昊天沉迷于浮雕中的故事良久,在三长老两爷孙离开了,然后静静的从长壁背后走了出来。 雷昊天双眼微眯,看着面前的浮雕,浮雕所描述的东西,有一些血腥。但是这样的血腥故事,在历史上,早已有了无数实证。 雷昊天走着。 不说别的,便是那个边家——又是那个边家,自己竟然对这个边家这么了解。边家的来历,雷昊天也有所耳闻。边家在中土,本是军武世家,于中土大夏皇朝,有再造之恩,扶持之义,蔚为皇朝之太山北斗。然而最终同样难免家破人死的命运。 说来好笑,在雷昊天年轻的时候,当别人倾心于修行练武,雷昊天却对云家的这些浮雕极感兴趣。这些故事吸引着他,也让他遭到了许多的嘲笑。 与雷霆和雷哲不同的是,雷昊天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存在。虽与雷霆和雷哲一般,他也曾是雷家的世子,但是雷家尚未发迹之前,云家得势。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飞升。雷家彼时于云家许多人眼里,譬如家奴。当雷家执掌云州之后,雷家人的地位同样水涨船高,那么这个憋屈的世子,便成了雷家人的眼中钉。因为他让他们想到了雷家的黑历史,而厌恶和排斥,与血脉一般,是可以传承的。 雷昊天不是修道天才,没有一身高深莫测的修为,也就无法制止这种无端的斥责。 身处高处,却失去了足够的尊重。这便是雷昊天有时候觉得自己好笑的地方。 也是他觉得所有人都很好笑的地方。 …… 云夫人闭目冥神,听完了长直的汇报,睁开眼睛。云夫人的睫毛不是很长,她的女儿也继承了这个特质,但是两人都有一种空谷幽兰的美,又如同深渊下“滴答滴答”的滴水,沁人心脾。 “江河而下,因其势而利导之,自有其本质。”云夫人道:“而尘世烟云,因其势而利导之,靠的是人心,因为人心难测。” “因为人心难测。”长直糯糯其声,听不真切。 云夫人道:“边家最近消息如何?” 长直道:“边家城主,边家世子,边家人,所有人都在掌控之中。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么……”云夫人低语,随之道:“事事皆如危卵,一切如常则是假象。凛冬常至。你用我的名义,起草一封信,劝边家人在大典结束之前,必须尽早离开。” 长直应是。 “等一下……”云夫人又有了一些自己的私心,道:“这封信你找机会送到边家人手里,必要的时候,他们的城主自然会登门拜访。” 长直道:“可是夫人,雷家真有怒火会烧到边家身上么?” “切!”云夫人嘘声,道:“在我看来,两家彼此本来就是对立面,云州对边家必有阴谋,很多必然的事情,在事前看来都像不可能。况且,当一个站在顶端的人,有了怒火,而又不知道怒从哪里来,这时候他肯定先消灭自己平生第一讨厌的人。因为他有这个权力。” 云夫人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感觉,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并且现在看来,虽然久疏于练,但她还是驾轻就熟。在长直走后,她喃喃自语,道:“是啊,弱女子是不会有这么多手段的,况且她被人禁锢在了内城。” 云婉在云州而能如鱼得水,人力、物力、财力,在她看来,云州毕竟还是云家的。 …… 灵魂塔。 雷昊天与守卫魂塔的狮卫统领吴尊,相互交谈。 雷昊天刚一说出来意,吴尊便摇了摇头,道:“城主现在不在云州。” 雷昊天道:“城主很少出去。” 吴尊道:“城主去风之陵墓了。” “哦?”雷昊天有些耸动,道:“老爷子对风陵有刺客的事情很关注?我刚下令撤了搜查队,要不要……” 吴尊道:“这些事,是你们大人物做决定的,我看不来。城主是去风陵参悟真理,倒属于兴之所至,与风陵出现刺客没有联系。” 雷昊天沉吟半晌,道:“依你看呢?城主修道有成么?他已经花费二十年时间了。” 吴尊道:“城主的想法岂是我们能揣度的?依我看的话,只要找到那东西,也就成了。” 雷昊天道:“云家这么多年了,尚且只有一个云泰成功。壮士尚能断腕,老爷子为什么看不透呢?” 吴尊眼中透出些许轻蔑,然后迅速消失,他调开话头,道:“鄙人刚想起来,我那个儿子,吴敌,因为多谢城主的关照,所以往内城送了一些孝敬物来,希望城主笑纳。” 雷昊天听出吴尊说的城主是说自己,随即笑道:“你的公子很好啊!听说他在东城搞得有声有色,揭发了不少无旗兄弟会的匪人,现在黑石监狱快成了无旗兄弟会的老窝了。” 吴尊说着“哪里哪里”,随后道:“无旗兄弟会的人是云州一大威胁,宁可杀错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该把他们全部关起来才好!小敌也是听从大人们的教诲。” 雷昊天轻轻一笑,道:“贵公子在民间很有势力,自然对雷家也是好事。” 吴尊道:“只要城主吩咐下来,那小子敢不从命!” 第二十一章 兄弟会 东城,边云决。 边云决走在东城的街上,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在这边的街上,可以看到很多古朴的篆字,说明有一点,这里的历史,比其它城区的历史要古老得多。 事实也正是如此,东城离海不远,便于贸易交流,曾经是云州最繁华的地方。但是正因为近海的缘故,时常遭受海上的威胁。 云州的黑石城墙,极为坚固,至今雏岛人仍然不知道采用的是何种石料。与其他三面城墙不同,其他三面城墙纵然有裂缝,但是无关大雅,只会平添云州城撕裂的美,但是在东城墙,城墙破损的地方分外狰狞,如同一条条的伤口。那就像是,一滚又一滚的大浪惊涛,拍打在东城墙上,力量极大,循环往复而形成。 边云决只是草草识得一些古篆文,有一座青石崖,写了这么一幅字: 书中有士千年贵, 书中岁月人不寐。 书中自有颜如玉, 书中自有黄金屋。 这个边云决是能看懂的,士即为读书人,千年贵即千年龟,中土那边有这样的习俗,一般读书人会在自己的腰间戴上一个金龟袋,意思自己很精贵。但是呢,很多读书人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往往只会读死书,却不善养心胸间一段浩然气,性情极为懦弱。这样的读书人,就算自己的老婆偷情,也不敢当面揭穿。这不是假话,中土有一小国的国王,也是自诩读书人,他的妻子,也就是王后,与国人偷情。他十分愤怒,拔出了腰间的剑,到了门口却不敢进去。最后奸夫完事后,扬长而去,时人皆笑国王给人当了侍卫。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读书人喜欢戴金龟,粗人俚人俗人,便喜欢以乌龟来揶揄这样的读书人了。 许许多多的篆文,有的已经很残损了。云可儿从小有一个爱好,便是摹写篆文,打磨石印。如果是让她来看的话,她一定能将残损的地方补齐。 边云决一笑,随兴移步,忽然,他拍了拍自己身上,内里空空,不仅钱不见了,还有一段细长的金线一同消失。 那段金线是云可儿托边云决去找的。云可儿给边云决编剑穗,准备混编进几根金丝,这样好看一些。 看来是遇到小偷了,在凤尾城的话,小偷可没有这么猖獗。 边云决静静的回想,电光火石间已经知道是谁了。 先前在走路的时候,被一个瘦长的年轻人轻轻的靠了一下,那个年轻人布衣草鞋,边云决注视在篆文之上,对他也没在意。 边云决往回走,速度极快,足下生风。 小铁匠锤马蹄铁的声音,妇人对自家男人的埋怨声,孩童的笑语,从外归来的海民通透的歌嗓,再到风吹到树干上的吱呀声…… 声音从边云决的耳边飞过,由他自由挑选辨别。 街道一条条越过,令边云决感到好笑的是,自己竟然重新回到了之前的地方。 塔楼前,一楼的赌场仍然热闹非凡,这里永远没有打烊,有的只是灯灭灯明,天明天暗。 赌客们的激情,没有感染到边云决。 边云决一步步往里面走去。 守门的两个汉子有些迟疑的看着边云决。 边云决虽然有一些年轻,但是在赌场没有这样的禁令,只是看着边云决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一个赌客,就是说他根本不是来赌的。 边云决进门前,朝其中一个汉子笑了一下。 进去时,里面比想象得还要热闹,而且似乎这里是另一番天地,竟比外面的天地要宽大得多。 骰子响动,木牌翻飞,到处都是金银宝物,到处都站满坐满了人。只有一个地方,那张长桌上,有一面,只有一个人坐着。甚至身后看着的人都隔得远远的。那人背对着边云决,面对着众人,竟然是单人坐庄,鏖战群雄。 边云决要找的人,正好也在那张赌桌上。边云决没有太多顾忌,直接走了过去,将那个盗贼从对面揪到了这边。 盗贼年纪不大,似乎比自己还小,但是却比自己高了。他看到边云决,记性不错,竟然还记得自己。盗贼吃了一惊,没有用力挣扎,只是有些急促的朝那个孤独的赌客看了几眼。 几个汉子已经朝这边慢慢围了过来。 那个一个人的赌客开口了:“要打架的话,去外面打去。” 赌客的声音十分沉凝,边云决看去,他的头发有几处斑白,从这个方向,仅仅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虽然没有皱纹,但是从眼神的沧桑便可以看出,他已然是一个年纪很老的中年人了。 赌客一手拿着赌具轻轻摇动,一手端起一杯茶水,这种地方喜欢喝茶的人很少。 年轻的盗贼挣开了边云决的束缚,哼了一口气,率先朝外面走去。 边云决已经不想跟他打架了,钱袋子刚刚抓住他的时候,边云决已经摸了回来,虽然里面的金币少了一大半,但是那根金线还在。 有些早就赌光钱了的人,还站在这里,只是看着别人赌,自己穷吆喝,过过干瘾而已。看到有架打,正好调剂一下,轰然而出。 等到边云决出来的时候,年轻盗贼早已摆开了阵势,严阵以待。 边云决走到一边,笑了笑,道:“我不想跟你打。” 盗贼往里面看了一眼,发了一声恨,早已朝边云决冲了过来。 盗贼皮包骨头,胸间的排骨嶙峋通透,用刀拼下来,直接就可以下锅了。所以他虽然比边云决要高些,低身下背的时候,却显得瘦弱许多。况且边云决身着黑袍,神光饱满。边云决辗转腾挪间,如同苍鹰大雁,而盗贼却像是一株枯松。 盗贼掏边云决的腿,边云决提腿,前踢,后退,并没有伤到他。 边云决一直在退让,所以两个人总也打不起来。 一旁好事的赌客不禁嘘声连连。 打架怕什么?有赌客吹嘘,道:“老子当年打架,七个人对五十多个人,那群牲口!明明人数占优势,还玩他妈的车轮战!老子这两根指头,就是当时被切下来的。”说着,伸出右手,无名指和小指,果然不见。 “屁!”马上有人揭穿,道:“你这是实在赌得没钱了,拿两根指头去喂了自己的赌瘾!当时我亲眼看见,二十斤黄金的债,十斤黄金只要一根指头,算你运气!” “干!”赌客马上反驳,道:“又是你这个王八蛋,揭老子的短!今晚上去老子家里去,喝酒,灌死你!” “没问题!我把我媳妇儿带去,老实说,你媳妇儿只配喂猪,做的饭菜是人吃的么?” “干!” 边云决渐渐发现了不对劲。 年轻盗贼不久前从旁边汉子的手里接过了一把剑,气势突变,变得古拙冲和,再与边云决相抗,就多了几分圆转气韵。 边云决仍然避得十分轻松,风缚术总是轻易改变年轻盗贼的剑势。 忽然,年轻盗贼手中的剑轻轻一转,切开了边云决的风缚,朝边云决挥来。 剑在边云决的手腕上轻轻的划过一道伤口。 边云决有些吃惊,仿佛是自己的风缚突然就失去了目标。这就像本来是一堵铜墙铁壁,却被仅仅一道意志给切开。 不仅如此,连海神庙老司事送给自己的黑袍,也同样被切开了。 这是黑袍第一次破损。 黑袍的破口处,类似丝线一般的东西,静而细密的运动着,渐渐把破口缝合如初。 边云决没有在意,身上的伤口也如同黑袍一般,安静的痊愈着。 边云决今天没有带剑,他双手下压,风生随起。 他摆开阵势,等着年轻盗贼进招。 “不用打了。”一个影子出现,压住了年轻盗贼手中的剑。正是先前那个中年赌客。 赌客脸上光洁没有皱纹,下巴有青色胡须,眼中却写满了风霜。 年轻盗贼松手,中年赌客反手一送,将剑送进汉子腰间的剑鞘。 “鄙人蓝天,这孩子的名字是我起的,叫蓝二,跟我虽没有血缘关系,却从八岁后就跟着我。” 蓝二已经静静到了蓝天的身后。 蓝天注视着边云决,边云决也在注视着他。 边云决没有开口,蓝天继续说道:“这孩子不易,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在野外漂泊了。刚才他伤你的时候,我想你一定很惊讶。这玩意儿叫剑意,是当初一个云游的老者传给他的,他靠这个在野外活了下来。我以前跟他说过,遇到了行家,就不要拿出来卖弄。你要是就是一个小贼,那人家就把你当做是一个小贼,你要不是小贼了,人家非得伤你不可!” 边云决道:“他是贼,你也是贼?你们都是贼?” 蓝天身后有人上前,虽没有越过蓝天,却就只等蓝天一声令下。 蓝天回头一看,眼中示意。 身后人了然,四周的赌客随之纷纷离开。 蓝天道:“后生眼生,我在东城地界没有见过。” 边云决一笑,他刚才故意说话刺他,他竟然没有生气,既然如此,恶人坏人,至少不是一个急躁的人。 边云决道:“第一次来。” 蓝天道:“哦?那你可去看过东城的城墙?委实说,云州的城墙我都看过了,但是都不及东边的这面城墙,这边没有青石板,箭塔碉楼,城墙横亘在野外荒山,杂草烂田,不得不说,别有一番风味。” 边云决道:“没有去过。”随之指了指几个人身后的赌场,道:“既然你们是贼,还这么光明正大,云州的军武难道不来取缔你们的么?” 蓝天道:“你是说雷家的犬牙么?” 既然军武为犬牙,那么雷家便是犬了? 如果军武为犬牙,那么这些人自然是老鼠。 边云决的眼中有嘲笑之意,他刚来云州的前几天,便看到了为抵御妖兽而牺牲的军武尸体,一具具的摆放在城门口。 蓝天看了出来,道:“后生不要误会,我没有要侮辱云州军武的意思。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曾经是我们的兄弟,很多也同时出身于东城的跳蚤街,与我们一样。在这东城地界,军武的巡卫量与巡卫数,都是其他地方的一半,况且大部分军武对很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了,假如这里是我们这些老贼的老窝的话,雷家何必来取缔?在云州出了大事的时候,大人物们总需要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跳蚤们的老大。”蓝天指了指自己。 边云决没有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而是开口问道:“我看见他似乎是会云家御风术?云家以外的人,很少会御风术的。” 终于到正题了,蓝天微微一笑,道:“我教的,我早说过他很容易吃亏,所以教了他一点皮毛。既然打不过别人,那么可以跑快一点。” “你教的?”边云决讶异,道:“你竟然会御风术。” 蓝天双眼沉凝,依旧笑着,问道:“后生是云家哪一脉的子孙?云家当代家主云朝的二夫人正在云州作客,后生难道是她的公子?” 边云决摇了摇头,道:“有机会再见。” “且慢。”蓝天开口。 “还有事?”边云决道。 蓝天有一些无奈,这孩子怎么水泼不进,油盐不沾啊。 蓝天的语气尽量和蔼,道:“后生可愿与我赌上一赌?” 边云决道:“我赌不过你。” 蓝天道:“我赌从来不靠赌技,靠的是公平。曾经有一个云家的人这样评价我,说我赌兴很大,赌技很差,赌品却很好。其实真真正正就是一个不会赌的普通人,因为高超的赌客连赌品也是赌了进去的。只是我比较特殊,赌的是公平。” 边云决道:“你的意思是,跟你赌的人都不敢耍诈,还是说偶尔你也会不公平?” 蓝天笑了,道:“赌的是输赢,我的输赢向来公平。” 边云决道:“愿赌服输。” 蓝天道:“输赢有赌注,你赢了,我和我手下的人,可以帮你完成一件事,但是你输了,你便得加入我兄弟会。后生可愿一赌?”蓝天的双眼一凝。 边云决微微一笑,拿出那个钱袋,道:“这是蓝——二——从我身上拿走的那个钱袋。”边云决将钱袋放在地上。随之道:“在下边云决,诸位后会有期。” 边云决转身便走。 蓝天一喊:“到底赌不赌啊?” 边云决道:“有机会先吧!” 蓝天再喊:“那要我等多久啊?” “随你便吧!”边云决道:“我先走了。” “这孩子真没礼貌。”蓝天说着,脸上却有笑意。 倒是蓝二有些愤愤不平。 “蓝哥很喜欢这个少年?”身后中年人上前,问道。 蓝天脸上的笑意,盖住了眼中的沧桑,他还在看着边云决离开的方向。他说道:“这少年通透,干净,而且有云雅的影子。” 中年人一惊,道:“哦?” “这么诡异的御风术,一看就是云雅教的。”蓝天说道。 中年人道:“世家子弟,未必看得起这些平民。” 蓝天将地上的钱袋捡了起来,道:“如果说,我把你们交给他呢?” 中年人这下方才悚然。 无旗兄弟会的行事方法向来很怪,就比如世家子弟往往会入军队历练,无旗兄弟会的人却拼死命的远离这些玩意儿,“甘愿堕落”。 能吓到他们的不多,中年人悚然,不是因为蓝天要让一个世家子弟接他的班,而是他似乎是萌生退意了。 蓝天的蓝姓,在雏岛并不多见。实话实说,其实雏岛根本没有这个姓。这个鬼名字是蓝天自己起的。 蓝天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妻子的时候,打听出她的名字是碧海,蓝天配碧海,所以蓝天就叫了蓝天。 碧海是天南城的世家女,后面被蓝天死缠烂打追到了手,实属侥幸,算是年轻时候的蓝天超水平发挥。 但是天南城的大人物们,自然不同意这样的结合,所以将碧海软禁了起来,并且派出好手,要找到蓝天,好弄死他。 这没办法,后来两个人决定了,私奔。其实说起来,碧海在容貌上,并不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相反,蓝天这个人,刨去他的身份,真真正正是一个美男子。碧海离开了天南城,便只能是碧海。她既不漂亮,又没有了家族做依托。想来,蓝天自然不是爱的她的身份地位了。 但是蓝天这个人很花心。漂亮的人都很花心,无论是男是女,皆可适用。 碧海跟蓝天在一起不久,家里的人实在想她了,妥协,叫她回去。 她回去了,等她再回来的时候,质问蓝天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宁滥勿缺的性格还真是没有变啊,狗改不了吃屎。” 正妻回来的时候,自己竟然左拥右抱,大享齐人之福,这确实说不过去。 蓝天赶紧抱歉,可是碧海决定要离开了。 当然碧海没有说,她先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的退路完全断了。 自己的族名,在族谱上挂销,干净,果断,净身出户。 蓝天自然爱她,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话挽留,最后说了一句,道“你要是马上离开我,我便把自己心里面的血,全部吐出来,然后倒在你的面前,随即深深的死去。” 碧海抱着他,无声凝噎,在他的右肩上重重咬下,鲜血淋漓。那个印记在右肩,至今保留。 当时旁边兄弟会的人,看着自己老大若无其事的抱着爱妻,但是鲜血已经把衣服染满了,不由抽了一口气,暗道天底下的女人果然都是老虎。 两个人家长里短,算是在一起过日子了。碧海还学起了针织之类的小活计。 蓝天不一样,毕竟是“豪爽大哥”嘛,兄弟会的兄弟们有什么困难他都慷自家之慨去帮衬帮衬,别人的日子倒是过过来了,自家便有点揭不开锅,揭开锅也是冷锅。 妖兽祸乱,粮食比人命精贵,蓝天为自己的兄弟尽心,碧海也没有埋怨他,只是偶尔说一句“你对兄弟这么好,我也想跟你做兄弟了。” 时至今日,蓝天偶尔摸摸自己的右肩,微微笑着,这竟是她留下的唯一的痕迹。后来蓝天去天南城,舍掉了半条命,又把妻子的名字重新写进了族谱里。 蓝天说要让边云决接班,中年人还觉得悚然。可是他至今还留在兄弟会,是因为他的妻子早死了,已经死了二十年。 第二十二章 卜算子 夜深人静,塔楼底层,赌场。 今天不一样,一条条长桌空下来了,没有了以往的热闹。赌桌上用白线划出来的天、地、人,少了跳动的骰子以后,竟然多了一分哲学意味。 蓝天一个人在赌场内,只点亮了一盏灯,灯光照着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长。他的手中翻着牌九,摩挲着上面的点数。 整个云州城,有将近八万人口。八万人的悲欢离合交织,产生了多少故事,又产生了多少阳光照不到的灰色地带。 无旗兄弟会掌控其中的大部分,如同一个隐秘的灰色帝国,游走于黑白之间。他们同样为权贵办事,这只是他们的谋生手段之一。 如今在灰色地带,有人突然闯了进来,要分一杯羹。 这就好像大家在赌牌九,突然一个人插了进来,坐上了赌桌,这必将改变每个人手中牌的格局。 蓝天独自一个人坐在赌桌旁边,默默的想着。 听说是云州八卫之狮卫大统领家的公子,名字叫吴敌,先天出身高贵,下层人的门门道道他都懂,也很精明。他一步步推进,蚕食了不少原本属于兄弟会的业务。他打压同行,把大部分人以是兄弟会的名义送进了黑石监狱,虽然里面的大部分确实是兄弟会的。 黑石监狱听命于他,这么看来,云州雷家便是他的后台了。这小子似乎先天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他名字叫吴敌,并不是真的就无敌了。 兄弟会有专业的刺客,非常专业,出身于影刺。北方影刺,能够走进去,想要再出来,将会遭到联盟所有人的追杀。能够从顶级刺客的围剿中全身而退的刺客,杀一两个人这种事,对他们来说,如同向好朋友问好一般。但是蓝天没打算刺杀吴敌,因为那是最后才该做的事情。蓝天没必要一开始就把对手的底牌给翻开,那等于是暴露了自己的底牌。 如今云州的场面有点乱,蓝天手下的好手不可能无限制的挥霍在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他需要人手,越多越好,所以不好意思,听说黑石监狱关过一大堆有名的江洋大盗,至今还没有被攻破过,但他决定要闯一下。 自己坐庄,心才静得下来。蓝天微笑,手探向一个骰盅。古人有出门问卜的习俗,可惜自己没有这样的造诣,要不然非得掷一把天门不可。 赌桌在地上的倒影,忽然晃动了一下。 黑袍男子出现在了蓝天的面前,与蓝天相隔半张桌子。 蓝天没有起身迎敌,那么想来来者不是敌人。 蓝天也没有起身迎客,那么想来来者也不算朋友。 是边锋。 “边锋?”蓝天认出了他,但还是说了出来。 “今晚看起来很乱。”边锋开口。 蓝天看了看四周,整洁、明亮、宽敞。 “云州很乱。”边锋补充。 蓝天道:“这云州城每天发生千千万万件事情,但是都被云州城给遗忘了。” “有些事情云州城忘不了。”边锋道。 “可是我们偏偏属于最该被遗忘的那批人。”蓝天道。 “你还是在恨我么?”边锋说道。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我恨你做什么?恨你把几百号兄弟会的人拉进军队,然后自己一走了之,我却一天又一天的等着给他们收尸?还是一些其他事情?有二十年了,我记性不好,快全忘了,你来告诉我。” “那时候死了很多人,先死的人只是更多死亡的铺垫。没死的人,除了哀悼亡灵,还要撑住自己,因为所有一切,遥遥无期,这是痛苦,是磨难。” 蓝天一笑,道:“我不以为然。”随之继续道:“这么多年,你很少来见我们这些人。” 边锋道:“相见不如不见,为你们好。” 蓝天道:“你真高尚,我快又把你当成兄弟了。” 边锋道:“这个笑话才不好笑。” 只因我们曾经并肩作战,这是一生的缘分,谈何来“又”? 蓝天道:“说正事吧。” 边锋道:“听说最近,你在为云婉做事?” 蓝天道:“我没见过她,我以为她来云州之前曾经跟边家在一起。” 边锋道:“我不知道你们的事,但我了解你们,你们都喜欢玩火。”这倒是真的,当初云婉还是女公子的时候,有一次阻击妖兽,竟然把自己的指挥大营放空。结果要不是边锋带队及时到来,估计云婉就化作一缕芳魂了。妖兽暴虐,但是当时云婉的战争策略堪称伟大,她要借十万大山的十几处险要山谷,将妖兽全部关起来,如同养猪一般。而蓝天,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打劫军队运粮车队。 蓝天道:“不知怎么的,我自己当老大哥惯了,怎么到了你面前,反而你成了老大哥了?” 边锋竟然笑了,道:“那就听老大哥的话。” 蓝天摆手:“别,我最不喜欢别人赶竿子上爬。” 边锋道:“还有,你白天怎么回事?似乎对决儿有想法?” 蓝天一仰头:“到底我是兄弟会老大,还是你是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边锋道:“那你现在也知道我知道了。” 蓝天道:“是误会!” 边锋道:“你真无辜。” 蓝天道:“我不知道他是你儿子。” 边锋道:“你继续,我就快相信了。” 蓝天沉默片刻,道:“我想把兄弟会交给他。” 边锋问道:“为什么?” 蓝天道:“不知道,你来说。” 边锋看着他。 蓝天道:“说到底,当初兄弟会是我们几个人拉起来的,总得交到自家小子手里。也就你争气有个儿子,而且他也合适。” 边锋道:“你可以自己在内部找一个接班人。” 蓝天道:“这接班人至少得有我们的精气神啊,不然兄弟会就该堕落了。” 边锋道:“他不能加入兄弟会。” 蓝天道:“不解。” 边锋道:“他不准加入兄弟会。” 蓝天道:“喂,至少他也是个世家子弟吧?你看他比其他人少多少!我这是让他明白,这是他的底蕴和应有的气质。” 边锋道:“他能依靠的只能是他自己。” 蓝天道:“这才是你今天来的目的吧?”蓝天的手摩挲着骰盅,随即道:“你知道么,最开始的时候,我败了你一招,躺了三个月,后来你越来越强,我就觉得,我一直不可能会是你的对手了。可是我又在经常想,我能打得过你么?” 边锋道:“你想利用我对你的愧疚感?我不会用决儿做交换,来换自己一个心安。” 蓝天的眼睛第一次聚焦到边锋的身上,他一如既往的年轻,但是却有一颗苍老的灵魂。 边锋的手同样搭在了骰盅上面。 蓝天说道:“还是赌一把,愿赌服输?” 边锋摇头,说道:“来自朋友的忠告,不要试着去惹怒雷家,雷家不由这个表面上的雷家当家做主。” 蓝天道:“我在尝试着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边锋道:“我需要做一件事,在这之前,云州不能乱。我需要雷家全力以赴。” 蓝天道:“这句话听着,有点儿狼性,但是一匹真正的贪狼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边锋不语,转身离开。 蓝天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事情啊?” 边锋已经消失于黑暗之中。 蓝天打开骰盅,骰盅里的六粒骰子,已经化为了齑粉。 这骰子是用异兽妖骨制成的,本来坚硬非常。 蓝天忽然哈哈大笑,然后喃喃自语,道:“卜算卜算,我以为我没有这方面的造诣,但我算出你要死了啊。” 他的双眼,无比深邃。 …… 云州以往的宵禁已经取消了,晚上的行人很多。 边锋行走于其间,除了那张脸,其余无比平凡。 路上偶有自其它城池而来的青葱贵家女,本来满目的新鲜感,恍一看见边锋的时候,瞬间失魂落魄,等到自己终于鼓足勇气,抬高了视线,边锋却已如落叶扬尘一般轻轻消失,徒留女孩在原地,怅然若失。 城门紧闭,边锋自城中出来,没有惊动到任何人。 如蓝天所说,这么多年来,边锋极少主动去见故人。凤尾城如同边陲小镇,在恍惚间,在雏岛消失了许多年。不知怎的,久了久了,旧人们,边锋都一一想去看看,想看久一点。如同对自己多年以来的生涯总结一般。 城外城内,恍若隔世,况且是在夜晚,一明一暗,那种落差感也就更加明显。 大雨瓢泼,一直未散。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大雨久下,在大平原上尚且蓄起了洪流,草原因为无法呼吸而成片死去,洞中的沙鼠、兔子、旱獭将自己的洞穴越建越高,最终还是无能为力,只能成群结队的在草原上聚集、奔跑,或是躲在一棵摇摇欲坠的枯树下面躲避雨水。有人说这样的季节尤其适合展开连射大会,因为苍原狼们可以轻松找到自己的猎物了,不必再跟以往狡猾的草原生物们斗智斗勇,那么这些狼也会放松警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很多人却因此而成天的忧心忡忡,不是商旅车队无法及时来往,而是:雨水在大平原上尚且造成如此灾难,在十万大山里面,又当如何?这种鬼天气继续的话,丛林将会化作汪洋,将会把野兽从里面赶出来,这会是更大的灾难。 看起来,典礼集会、欢声笑语、勾心斗角,人们对此犹然保持轻松。 边锋一个人行于雨下,行于黑暗中,周围一圈薄薄的风瀑,包裹着他,将风声、雨水、冷气,全部隔阻在外边。 风瀑无声亦无形,雨水沿着落下,击打起“呜呜”的声音。 第二十三章 承诺 小屋内,灯亮了不过半息时间,便很快熄灭。 但是善依仍然醒了,看着已经全副武装的长今,她在温暖的被窝里翻了下身。 “注意安全。”她说道,这句话已经重复了五千多个日夜。 长今微微一笑,道:“向来如此。” 弓弩、短刀、绳索、遮蔽雨水的皮草。长今静静听了一下另外一间屋子,两个孩子熟睡的呼吸声。 他走出了房门,呼吸了一下外面的冷空气。 长今忽然发现院子里的黑影,边锋。 “姑爷!”长今的声音有些大,似乎非常惊讶。 边锋招手。 两个人走在一起。 “要去找长崎么?”边锋问道。 “他……他今天不出猎。”长今答道。 “为什么?难道已经冷得他钻进被窝里就出不来了么?”边锋笑问道。 “对……对吧?”长今说道。 “嗯?”边锋看了他一眼。 长今岔开话头,说道:“话说回来,姑爷在云州怎么样?听说云州很热闹啊。” 边锋道:“你可以自己亲自去看一下。” 长今道:“姑爷说笑了,我们与云州,已经阔别十几年了。” “我没有说笑。”边锋认真的说道:“带上两个孩子,去走走看看。云州城变化很小。” 长今说道:“好。” 边锋笑了,道:“雨水对你们影响大么?有没有缺的东西?比如日常用品什么的,我可以带过来。” 长今笑道:“姑爷我们已经在这住了十几年了。” 边锋道:“了解,你们自己就能办到一切,不用依靠任何人。事实也如此。可是我发现一个问题,这次我来的时候,不管是村外还是其他地方,你们的陷阱陷坑都因破坏而失效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都不是粗心的人。” 长今想了一下,道:“大家都有孩子了,为了保险起见,把那些陷阱都拆掉了。” 边锋问道:“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是最近才有孩子的么?而且我记得元方弄那些陷阱就跟玩儿似的。” 草木为秋,长今和善依为自己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取了个“秋”姓。以前图省事,分别取名叫秋刀,秋剑。刀儿,剑儿喊了没多久,始终觉得不好,又把名字改了。男孩叫秋元方,女孩叫秋无雪,甚是古雅。长今原先想出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心中非常得意,表面却十分矜持,抱着两个孩子在村里走了个遍,逢人便说,我的孩儿名字怎样怎样。 长今语带央求:“姑爷……” 边锋道:“因为我的原因?” 长今说道:“这么多年来,云州军武时常来骚扰,有时候会特别变本加厉,但也没到让人活不下去的地步。” 边锋道:“我连累了你们。” 长今道:“姑爷千万别这么想。是我们连累了你才对。” 边锋拍了一下长今的肩膀,道:“这一次去哪里出猎?” …… 两个人回来的时候,收获颇丰,七只旱獭,十五只野兔,还有一只南雁。南雁由边锋出手射中,一击正中喉咙。这只南雁是雁群中的领头雁,射中之后,直坠而下。然而雁群之中,马上有一只南雁加速飞行,顶上了领头雁的位置,令两人感慨不已。 野兔和旱獭,有一半是从陷阱中的套索上取下。有些陷阱其实非常简单,将树枝立起来,用柔韧的兽皮绳结成一个活动的结,在中间放上橡实一类的食物,悬挂在半空。野兔和旱獭自作聪明,沿着树枝爬到顶部去够兽皮结中的橡实,结果头正好套在结上摔了下来,最后被吊着窒息而亡。 这时候的旱獭,正当肥美,用以炼油,油脂在寒冷天气不会发冻,有诸般用处。 村子里,不过十来户人家。长今虽然不说,但是边锋明白,因为云州军武屡次捣扰的缘故,村中又迁走了几户,如今不足十户。这些猎物已经足够一日的食用。 进了院子,善依正在舀水,看见赶忙过来,从丈夫手里接过一只旱獭,一只野兔,南雁则由边锋背着。边锋打算将这只南雁风干,给长今的两个孩子做一个玩具。 长今嘱咐了妻子两句,随即出门,将猎物一一分发。 长今的两个孩子,秋元方比较鬼,早早的就出去玩去了,而秋无雪因为是女儿家,比较文静,独自一个人在堂屋用草藤编飞鹤。 善依熟练的整治着猎物,边锋走进堂屋,坐在秋无雪的对面。 秋无雪看见边锋,脆脆的唤了一声“边叔叔”,显是十分熟稔。 边锋说道:“小雪的手真巧!做的草鹤栩栩如生。” 秋无雪很高兴,说道:“我做了几个呢!可惜被哥哥拿去玩坏了,这个做好了,送给边叔叔好不好?” 边锋点头。 边锋跟秋无雪说着闲话,长今进了屋。秋无雪跑进父亲的怀里,用自己的小脸蛋贴了贴父亲胡子拉碴的粗脸。长今拍了拍秋无雪的肩膀,秋无雪随即两手拿着尚未编成的草鹤跑进了房间。 边锋笑着看秋无雪跑开,目光转向长今。长今身上的弓弩已被妻子卸下,这时候把外衣搭在竹架上,拿出两个大碗,倒上自家酿的村酒。 村酒虽美味,却卖相不佳,酒水微有些浑浊。 长今倒满,边锋一饮而尽。 边锋问道:“长崎受伤严重么?” 长今凝声。 边锋说道:“长崎受伤,却怕我看见?我只是想问问,他是怎么受伤的?” 长今再饮一碗,说道:“还能怎的?长崎性格火爆,虽然时常劝着,但他哪里是能忍气吞声的人?小腿被人用狼牙棒刮下了一块肉,并且骨折。” 边锋将一个玛瑙瓶放在桌上,里面的药液晶莹剔透,发着淡淡的绿光。 长今毫不客气,将瓶子收下,道:“我给他送去。姑爷不要去了,长崎这个人,要是被姑爷看到他那副惨样,真就恼羞成怒了。” 边锋道:“我不见他,有事的话,记得告诉我。你们在这里生活不易。” 长今再满倒两碗酒,偌大一个酒罐,这时便已经被倒空了。 边锋道:“我想蓝天有一句话说对了。” 长今说道:“会长?” 边锋道:“我不应该来见你们,你们也不应该跟边家扯上关系。” 长今不语,满饮酒水,随即倾下酒碗,起身打算给长崎送药。 “长今?”边锋唤道。 长今停身,没有回头。 边锋道:“你有没有后悔过?” 长今道:“后悔什么?”声音稍重。 边锋不语。 长今说道:“我只希望姑爷能够释放自己,做真正的自己。我们希望姑爷你,能够像风一样,不要被我们所束缚。如果可以的话,哪怕是此时此刻,我们同样愿意和你并肩作战!效死沙场!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姑爷何必心中长戚戚,总以我们为念?须知,退一步,海阔天空,然则进一步,亦海阔天空也。” 长今大踏步出外。 边锋缓缓举起酒碗,随之一饮而尽。 这时长今的大儿子秋元方冲了进来,口中呼呼作声,背着草弓草箭。这种草茎,来源于大平原中心的狭海沼泽,极为坚硬柔韧。用十几根草茎绑在一起,组合成反曲草弓,射程可达十丈之远。 秋元方刚走进来,毫不在意的拍了拍边锋的肩膀,然后抱起偌大的酒罐,将舌头探进去,舔舐流出来的酒水,呷呷作声。 秋无雪听见哥哥的声音,也从房间出来,小手托着一只完成的草鹤。草鹤尚未褪去的绿色,象征了它的生命力。 秋无雪托着递给边锋,边锋接过一笑,摸了摸小雪的脑袋,然后对两个人说道:“想不想看草鹤飞起来?” 秋元方率先出声:“好啊!快点让它飞起来吧!”秋无雪则怯生生的依偎在哥哥身旁,眼含期待。 边锋将草鹤放在手心,两个小孩凝神看着,忽然,草鹤翅膀动了一动,小雪退了两步,元方则赶紧冲了上来。 草鹤随即在堂屋中飞起,翅膀扑展,发出“噗噗噗”的响声。 元方欢呼起来,追着草鹤到了院子里来。 两个小孩望着草鹤越飞越高,元方大喊道:“你给我下来你!” 善依唤道:“元方,你又在顽皮!” 元方赶忙指着天上的草鹤让母亲看。 “不是啊娘,你快看!” 忽然,一个黑影冲出,抱住了两个人,口中说道:“放人鸢喽!” 随即冲天而起。 风呼呼声中,元方和小雪大叫,听见了边锋的笑声,方才安静下来。 小雪唤了一声:“边叔叔!” 元方则在越飞越高的时候,向着下面的母亲,飞快的招手。 边锋抱着两个小孩,越飞越远。边锋只是用胸口护住他们,尽量不让雨后的冷风吹到他们。 元方叹道:“哇塞!边叔,你还有这招啊!教我,教我!” “好啊!”边锋一笑。 小雪则羞涩的看着边锋,没有说话。 边锋说道:“也教给小雪。”小雪这才欣喜起来。 元方撇了撇嘴。 边锋说道:“不过不教小雪这个。叔叔认得一个女孩子,跟小雪差不多大,气质如兰,长得跟仙女似的,以后就让她来教小雪。” 小雪问道:“她在哪里?她认得小雪么?” 边锋道:“她跟你边家哥哥关系很好。元方呢,就让你边家哥哥教你,不止这个,还有很多,都学!” 两个小孩一起欢呼。 边锋缓缓降落地上,急速奔跑,借着反力,再次升到了空中。 元方被边锋抱着,大呼小叫。 在以前,边云决也偶尔露出这样的心情,但他总是很沉闷,还以为自己一直是这样的。他不再记得以前的事情,忘记了那些跟父亲在一起短暂而美好的时光。但边锋没有丝毫怪他,因为这是边锋欠他的。 边锋目之所及,何止十里。况且远处那只小兽的颜色,分外鲜明。 因为风行术,边锋在空中长久停留。他飞了过去,结果看见是一只白狐,而且是双尾。 世之传言,白狐乃是有情人中的女方,苦盼情人不至,最后化为白狐,苦苦追逐流浪,却不知为何。 边锋暗暗思忖,白狐血乃是疗伤圣药,对接骨内伤有神效,况且这只白狐已是双尾,更具灵性。可将其捉来,取血之后,不伤其性命,送与小雪,女子小兽,相得益彰。 边锋靠近,指着白狐对两个小孩说道:“你们看!” 两童看见,不住赞叹。元方说道:“快把它抓起来!” 小雪说:“真漂亮!” 边锋说道:“只有一只,抓到以后送给谁呢?” 还没等小雪恳求,元方已经答道:“送给小雪吧,这种小兽,小雪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小雪对哥哥浅浅一笑。 没料想,白狐对危险极为敏感,虽然不知道危险自何处而来,却已经飞奔起来。它的身子紧紧贴在草内,速度极快。 不过毕竟逃不过边锋的追捕,边锋在空中紧紧跟着,偶尔下地借力。 悠长的狼嚎声起,极为渗人。 小雪将头埋进边锋的胸口,元方则不断抚着妹妹的肩膀,安慰着她。他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探出来,四处打望。 边锋要看得更远,边锋看到狼群,极富纪律性的,已经逐渐包围了白狐。 狼群十分聪明,似乎知道白狐的归身之所是狭海沼泽,所以在这里埋伏好了,整暇以待。 狼群的包围圈逐渐缩小,渐渐把白狐包围在不足十米的圈内。 元方兴冲冲的看着,说道:“呀,它们是要吃了它么?” 不过狼群似乎无意伤害白狐,白狐想要冲出包围圈的时候,狼群中总有一匹狼把身子横过来。白狐撞上去以后,再被弹飞回来。 它们在消磨白狐的意志力。 纵使是嘴上已经沁出鲜血,白狐依然不停撞了上去,只是再被拦回来罢了。 狼群外,一匹青色公狼,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边锋看着那只不懈努力的白狐,心中突然起了异样的感觉。 这洁白自然的灵狐,恍若相识。 边锋往怀中看去,元方依然看着,小雪眼中却流露不忍。 边锋问道:“怎么样?还要抓那只小兽么?” 小雪说道:“边叔叔,我不要它了,你快点救它啊!哥哥!”小雪轻轻摇元方的手臂。 元方正看得出神,回过神来,看到妹妹的神情,说道:“边叔,那你把这些畜生赶走了吧!往常我还见过它们在陷阱里面偷食儿吃,叫一个聪明!” 苍原狼确实聪明,陷阱里面如若捕到了猎物,村里人没有及时解下来的话,狡猾的苍原狼就会跑进陷阱,饱餐一顿,只留下猎物的些许皮毛。 边锋一笑,道:“那好!” 随即冲了下去。 他两手抱着小孩,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狼群之中,倒把群狼吓了一跳。 白狐身体瑟缩着,细韧白洁的皮毛不住抖动。 包围圈外那只青狼进来,苍原狼纷纷恭敬让开。 青狼注视着边锋,目光竟然极富睿智,浑然不像是野兽,倒像是人类中的智者。 战意·凛然! 边锋催动起边家家学,周围的空气瞬间陷入冰冷。 群狼纷纷避开,只是没有逃离。 青狼当下不再迟疑,只是眼角晃过白狐一眼,随即狼嚎声起,指引群狼退开。青狼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边锋,竟然饱含深意。 边锋一笑,随即笑出声来。 这时,白狐独自往狭海沼泽奔去,狭海沼泽,表面青葱,内里却尽是淤泥。 白狐在其上,如履平地,也没有回头看三个人。 但是小雪却满怀欣喜的望着它渐渐消失。 白狐,颜色通体雪白,草原上决没有此类生物。因为草原上有苍鹰,任何与草原地色不搭的生物,恐怕很快就会被其叼走,饱餐一顿。 边锋领着两个孩子回去的时候,心中犹然想着那只白狐。 似是故人来。他对白狐心生恻隐,是因为在刹那间他对白狐生出熟悉之感。 熟悉的东西,熟悉的情景。 两个孩子在边锋身后热烈的讨论着,皆是元方开口,小雪接话抑或赞叹。 爱妻云衫,生时时常怀有恻隐之心。 边锋记得那时,他要送云衫一只宠物,恰好是一只六尾白狐,几已成精。 云衫最后却与那只白狐来了一个君子协定,用它的鲜血去为受伤的战士疗伤,然后还其自由。 云衫时常如此,但是当凤尾城被围攻的时候,当她成为了猎物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去救她了。 狼群渴望着她身上艳丽的毛皮,决不会心生恻隐。 边锋也没有去救她,边锋根本来不及救她,甚至边锋根本救不了她。 一切美好的生物,当被当做猎物围攻时,似乎都是如此,陷入重重包围,孤立无援。 是啊,佛家怎么说的来着?众生皆苦。 我只能救你一个。 我本来只救你一个的,却让你从我手心溜走。 时间要我忘了你,但是我决不同意。 你还在等着我么? 边锋自从第一次闯入云衫闺房的时候,说了些愚蠢懵懂的话,出过一次洋相之外,在以后,他对云衫说的情话越发熟练起来。 他对她说过,从今以后,你活在梦里,我会等你醒来;你活在火里,我会救你出去。 这是情话,也是承诺。 但是最熟练的情话,成了最真挚的谎言。 因为边锋办不到了。 因为伊人已逝,昨日黄花。 昨日黄花,哼,蓝天好赌,先前边锋见他的时候,把手放在骰盅,感受着里面跳动的骰子。 他就像感受到了他对云衫的承诺。 承诺。 给你的承诺,纵使你已不在,但是承诺仍在。它将会成为我的人生,如同骰子有六面,爱情与责任,痛苦与奋发,杀戮与意志,不可分割,不可磨灭。 衫儿你知道么? 当花绽放的时候,她虽慢慢枯萎,却不会随风而逝;当我想你的时候,心长久不死,却静静发疼…… ****** 傍晚,沿着狭海,一队云州军武由乌蒙带领着,完成了今日的任务,准备回城回营。 上头吩咐说,云州连射大会在即,为确保绝对安全,当行非常之事。 所以最近,大家下手难免重些,遇到逃跑的盗贼,基本不留活口。 远处气势如冷虹,边锋缓缓而至。 边锋如闲庭散步,乌蒙却好像看见了最可怕的东西,他的瞳孔不断收缩,如同针尖一般。 要杀人时候的边锋,浑身恐怖如斯。 乌蒙颤抖着,将长剑强行从鞘中拔了出来。 身后五十余骑随即拔剑。 乌蒙惨然而笑,也对,最精锐的军武,要么被云州八卫收走,要么虎头蛇尾一般逃离了军队,所以这队军武之中,只有自己认得边锋。 七杀破军,贪狼崔巍。 贪狼边锋! 手下人拔剑了,乌蒙又有些欣慰。他凝气,大喝一声:“挺戟,掷!” 众人得令,纷纷掷戟。 风之障壁! 边锋身前,无形的风瀑挡住了所有的短戟。 乌蒙一脸的颓然,所有人不可能对他造成丝毫伤害。自己刚入军队的时候,他便是自己仰而视之的偶像。 只要他愿意,这根本是单方面的屠杀。 然而乌蒙犹然大喝:“冲!” 众人驱马,冲向边锋。 乌蒙打马率前,已经抱有死志。临死的时候,稍稍想起了自己的老娘。也对,早知道是今日死的话,就该先给老娘生一个大胖孙子,省得她唠叨,也省得她伤心。 军骑冲过。 边锋身如幻影,从人群中飞过。 所有军武膝下的战马,颓然倒地,将军骑重重的摔了出去! 军武们从地上赶忙爬了起来,四处找寻敌踪。 只见身后边锋背对着众人,缓缓出声:“送个消息给你们主子,叫他不用逼边家,非要边锋发疯的话,边锋会如约而至的。” 众军武正面面相觑的时候,空中传来破空声,似乎是弓箭撕开空气的声音。 但见风刃乱舞,如剑气,如刀风,如箭雨。浓密,如同收割小麦的割声。 众军武,无一人死亡。 然而他们身上的盔甲,片片尽裂。 ****** 夜晚无雨,边锋在回云州城的途中。 今夜倒有月亮,只是躲在乌云后面,时不时的羞涩露一露面。 边锋取出一支牧笛。 这是元方送给自己的,上面的笛膜是芦苇膜,极用心的贴在牧笛上,显是小雪的手笔。 边锋将牧笛贴近嘴边,笛音随起。 月下牧笛声,分外苍凉。 第二十四章 序幕 晴空白日,唯有云州城上空的雷云来回氤氲,吞吐不息。 云州城头,拱卫森严,四方护卫,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而一个穿着僧衣,不曾剃发的凡尘和尚,低着头,双手合十,攒着步,竟是要上这城头来。和尚正是纠缠过边云决的月光。 月光寸头僧衣,慢步行走于军武之间,他们竟然一无所觉,根本没有意识到月光的存在。或许只当他是一阵风,抑或是一块城砖。有的军武挡住了月光的去路,虽然没有看到月光,却出于某种意志,给月光让开,等到之后,脸上才浮现出些许疑惑的表情。 月光一路走过去,居然坦荡通途。 城头,月光高高站立,面目悲悯,抬头仰望天空,若有所待。 他等待了良久,应该是所等的东西迟迟不来,于是他且行且看,渐渐踯躅来到了旁边。旁边,则是云州城最神秘的飞鸟集。 他从两个管事身边穿过,两人浑然不觉。 月光走进飞鸟集,一一注视每只金笼里的飞鸟,而且合十行礼,口呼佛号。这些飞鸟,或凶厉,或英霸,曾经皆为妖兽,虽经驯服,桀骜之气不变。然而在月光面前,居然如同家禽一般,理理翅膀,啄咬地面。 随之,他看上了内壁上张扬跋扈的九头飞鸟的朱红壁画。 一室之内,九头飞鸟,仿佛要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孤僧一口吞噬。 月光静立良久,眼中凝视,渐渐的,他的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他伸手轻轻附在壁上,他的手竟然洁白如玉,一尘不染。 月光闭上眼睛,刹那空灵。 飞鸟集中,渐渐蔓延起不安的情绪。 这些飞鸟们,一个个的,眼中露出惊恐,躁动不安,想要逃离这里。 月光睁开眼睛。 那九头飞鸟九颗张扬的头颅似乎挪动了几分,传神逼真的眼中闪过精光与生气。 ****** 连射大会,如约而至。 云来云去客栈的公子哥们倒是高兴起来了,第一是觉得新鲜,第二是终于有机会能跟兄啊弟们一起去骑马打狼。 大家欢声笑语,一团和气。 虽然云州雷家会提供马匹弓箭,但是边家早已为边云决和云可儿准备了这些东西。不单是他二人,客栈里面的公子哥们从小受管教,这些东西,天天摸着看着,没有不识货的。稍微勤快一点的人,提前往雷家提供的马场里面选好了骏马,剩下些歪瓜裂枣——于他们是歪瓜裂枣,但那些马儿分明也俊采非凡。没选到马的公子哥们,也就花费重金,到处购置。他们不在乎金银贵重,让马贩子们发了一笔重财。这些马贩子,不客气的说,基本是雏岛上的大盗,好马也是从其他城池里面抢来偷来的。 所以,当一群贵人集结在城门口的时候,个别公子哥们忽然发现,怎么旁边这位仁兄,所骑的坐骑,倒像是我家的呢? 大家习武修行,感知力自然敏锐,这边看马看得发了愣,那边骑马的人感知到了回转看过来,两人皆是一愣。之后便是互相见礼,既要“久仰久仰”,也得多问一句“动问仁兄大名?” 既是仁兄,此事也就揭过,彼此一团和气。 边云决来到南城门的时候,这里已经挤满了人。边云决牵着一匹紫黑色的骏马,出城找了个稍微空旷点的场地,静静的站立。 在他走过众人的时候,爱马之人瞬间认出了他身后的骏马来历:“紫电!绝对名不虚传的神驹!本来产自中土葬古荒原,号称长生天的馈赠,只有部落领主才有资格骑乘。这种神驹绝不以长力见长,但是在百里之内,其速度一骑绝尘!没想到漂洋过海,来到了这里,真是大饱眼福……” 凤尾城在雏岛的风采,早在二十年前就泯灭了,所以云来云去客栈上的住客,倒有大半是不认得边家人的。 看到紫电神驹,心热之人当即就要上前搭讪。可是这个时候,人群中渐渐传来了骚动。 说是骚动,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当两女走过的时候,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如同怕吹落花上的露珠一般。 离瑶和云可儿一前一后,如同两朵姐妹花。离瑶一身猎人服饰,朴素干练的装扮下露出了小麦色的健康肌肤,如同一只小母豹一般,浑身充满了动感。 而她身后的云可儿,衣着与平素迥异,竟是轻便的戎装,毛茸茸的兽皮衣包裹住了身躯,头上还有一顶圆圆的皮毛,秀发从中倾泻而下。她从上到下,清一色的,如同天边的云彩。不说这种戎服大家平日没有见过,而且这不是重点,云来云去客栈的住客自然是精心打听过这位美女的,今日看来,换上新装束的她,满满的,竟是冲蕴着醉人的仙气。让人不敢冒犯,让人悉心琢磨。 未眠的花朵,娇艳芬芳。 云可儿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心中压着羞意,和离瑶一起,找到了边云决。 边云决也是一脸呆滞的看着云可儿朝自己走过来。在客栈的时候,云可儿推托着边云决,让他先走,脸上很是不好意思,边云决当时还有一些不解。 离瑶看到边云决的表情,也是大不耐烦,往侧边走去,“很不小心”的撞到了边云决。她百无聊赖,四处张望,没想到竟然看到释一满脸含笑,向她点头示意。 离瑶心中“呸呸”了两声,怎么哪儿都有你?眼神随之避开,身边的边云决和云可儿站在一起,他们身后两匹紫黑色骏马,凑在了一处,神态亲昵。 马既是一对,人也像是一对。 离瑶心中涌出一股情绪,复杂难言。 城头之上,一面大旗高挂,上方一阴一阳两匹苍狼交错,旋为一体。远处,祈愿祭祀仪式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神职者口中正在缓缓念诵长歌。 边云决和云可儿在一起,说话极少,但是相互之间看上一眼,便充满了默契。 离瑶对云可儿说道:“第一次出猎的话,对女儿家来说是一件大事,你如果受不了,就叫边云决赶紧送你回来。”第一次出猎,而且还是去猎杀大平原上的苍原狼,不仅危险,更是一场洗礼。离瑶记得小的时候,爷爷第一次带自己出猎,就坚持要去猎杀苍原狼。这种在草原上如同幽灵的生物,当陷入死境的时候,你不用期待看到它绝望的样子,它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甚至不会放弃反抗,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你反戈一击。它坚持不懈,眼神里面是无畏,是蔑视。这种蓬勃的生命力,会让你感到惭愧,让你不敢面对。 云可儿道:“是呢!我会加倍小心的!”云可儿感受得出离瑶对她的善意。 优胜者的奖品,已经缓缓挂在了城头,猎回最多狼头的三个人,有权利弯弓搭箭将奖品从上面射下来。 参赛者的亲友家将,在云州军武的护持下,缓缓的退回了云州城。 神职者点燃了一具风干的狼尸,将它放入了祭奠上天的神香之中,浓浓的长烟,依依升入天空。 众人已经上马。云可儿在马上,马往前踏了两步。云可儿看着边云决,一脸的喜悦,鼻尖渗出了汗滴。 边云决微微一笑,帮她抚了抚身下骏马的马脖子。 骏马随之驻停,有如雕像。 天上传来一声戾啸,一只鼠首妖鹫从天划过,上面依稀看到一个俏影。 人群中嘘的一声,他们之中有的是第一次看到人可以骑乘在飞兽之上。 很多人认了出来,骑乘鼠首妖鹫的是云州城胡玉儿,胡大小姐。 她的面子倒大,雷家居然给她配了一只飞鸟。听说胡大小姐与云州世子关系“莫逆”,想必是雷家世子的缘故。这丫头虽然刁蛮,但是在天上的风采居然如虹光一般。 人马涌动,如同波纹流光一般,缓缓朝大平原蔓延而去。 离瑶抢先而出,离了边云决和云可儿两人,朝大平原深处疾驰如风。 与她一般的,还有拜将城的叶赫连征。叶赫连征一马当先,一名从骑紧随其后。 城上碉楼内,雷哲和钟琴两人,隔着石窗,望尽下方胜景。 钟琴魅惑身躯,藏在轻甲军装之内,与云可儿的仙气大大相反,她身上无处不透露出一股乱国的妖孽之气。 “怎么?世子不下去试箭么?”钟琴压低口气,轻轻问道。 雷哲一直紧皱眉头,打量着下方那道倩影。如果他是苍狼,那她就应该是他势在必得的猎物。 雷哲转身,径直往城下走去,竟仿佛是没有听到钟琴的问话一般。 钟琴在身后,咬着嘴唇,一脸幽怨的看着雷哲沿着城马道,下了石梯,消失在视线之中。 第二十五章 血祭 大平原极大,边云决和云可儿一起,驱马前行,未过不久,便与众人偏离。 风声呼呼作响,吹来金黄色草上带着的水汽,有草木的清新。 云可儿在马上,抿着嘴笑看向边云决。 边云决问道:“做什么?” 云可儿努努嘴,示意边云决背上的春秋剑,道:“我送给你的剑穗,你特意把它取下来了。” 边云决说:“剑既是见血的不祥之物,怎好把你的剑穗时时佩在上面?” 云可儿道:“你说剑是不祥之物,那么有句话说‘剑者双刃,人宜方正’,剑是君子,既能杀人,也能救人。哼,你肯定没有听过这句话。” 边云决笑问道:“怎么我家的‘边氏大同风伐’你也知道?” 云可儿扭过头去,虚眯着眼睛,望向前方,并不作答。 边云决本想岔开话头,没想到云可儿瞬间明白。即便云可儿能探知边云决的想法,然而边云决也能反明白云可儿的心意则更加可贵。 边云决说道:“今天出猎,剑穗既然好看,若是不小心带血了岂不可惜?” 云可儿道:“呵!女戴珍珠剑带穗,剑穗会脏,我也可以再做……”云可儿语气到后面降了下来。 边云决道:“等会!你说女戴珍珠,那我也没见你戴过珠玉簪子之类的首饰啊!” 云可儿抿抿嘴,道:“我不喜欢。” 边云决问道:“那你喜欢什么?” 云可儿想了一下,脸稍微有一点红,道:“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我当时穿了一件白底的衫子,上面有一幅山水画,那是我做的。我小的时候喜欢磨印,后来娘亲不许,我就把磨印的意蕴倾注到了别的地方。这就是我喜欢的。” 边云决道:“那件衣服我记得,你穿过几次,想是真的喜欢了。” 唉,既是在边云决面前穿过几次了,又何必独独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呢? 边云决继续道:“你说你不喜欢金玉珍珠,所以不戴。那我可以说我不喜欢剑穗,所以把它取下来了么?” 云可儿道:“嗯,可以。” 边云决道:“好,我不喜欢。” 云可儿沉默,边云决只能看到她的侧脸。是生气是不高兴是失落? 忽然,云可儿“哧”地一笑,转过头来,双眼明亮,荡漾着笑意。 云可儿笑着:“那你喜欢什么?” 边云决一声长嗯,轻轻沉吟,道:“我说我喜欢青岛城的对虾可以么?” 云可儿道:“不可以!” 边云决道:“那我说喜欢蓝天白云青山海潮日出日尽也是不可以的了?” 云可儿道:“当然。” 边云决看着她,神情神秘,没有说话。 云可儿双眼越睁越大,心里面有了一丝慌乱。 边云决道:“我喜欢喝茶。” 良久,云可儿“哼”了一声,微微松了松缰绳,身下紫电疾驰前冲。 边云决笑出声来,驱马跟了上去。 ****** 云州内城深处,一处宽阔异常的青石方形殿堂。 殿堂之内,幽幽的红光闪烁喷涌。 地面上,竟然有用鲜血淋绘的复杂难言的符文。 血之禁忌术! 一种用血液生魂祭祀,从而感悟大道的方法。从古而来便已存在了,至今很多地方,犹然以纯净处子献祭,祈求上天保佑,雨顺风调。 血之禁忌术本来是一书院教习,为悟真理,所以四处采风,足迹遍及中土神州各个地方,眼见那些古老的祭祀传统,悉心总结而成。原本亦处于三百六十修行法门之一。但是此术,最易将人引入歧途。曾经有修习此术之人,一夜之间,将中土荒延山与须垢山两山之间所有生灵献祭,酿成大祸!三百里之内,草木枯黄,骨痕累累。上天仿似震怒,竟随之出现了三年干旱。修行之人,闻之无一不震惊。遂称此术为禁忌之术,修行此术者,天厌地弃,四方共讨之! 旁边,一个道人装扮的男子,手持半米大毫,饱舔血墨,仍然在根据所习所学,在地上书写符文。形成符文的血液,饱满明亮,发出了淡淡的荧光。 雷哲从外面走了进来。 道人不喜有人打扰,微微皱了皱眉头,然而很快舒展,继续绘制血祭符文。 雷哲问道:“道兄,如何了?” 道人答道:“世子的要求,正在一一遵办,静候片刻即可。” 雷哲避开地上的符文,来到大堂中间一处水晶球前。水晶球墨中带红,安置于石台正中,内中灵气氤氲。几条血液绘制的符文纹路,将其与下方的符文连接起来,如同婴儿的脐带一般。 “好了!”道人收笔,来到雷哲身边,说道:“这血之禁忌术,素来只为妖魔鬼怪所重,正道中,人人无不摒弃之。想不到我薛恒身为正道玄门弟子,纡尊降贵,微微试锋,竟也驾轻就熟,只是难循天理。” 雷哲心中微微一哂,正道与邪,只在一念之间。这道人自称薛恒,来自中土。云州城主雷昊天将空空道人留在云州,视为贵客。没想到不久之前,空空道人心中起念,有不祥之感,又想起了昔年师尊的教诲偈语,认为自己劫难将至,所以坚持回归中土。而薛恒身为他的大弟子,随他四处远历,最得他的真传。空空道人回去的时候,薛恒却擅自留了下来。 因为他贪恋,已经得到的欢乐与繁荣他无法抛弃。 之所以会帮雷哲,正是因为雷哲投其所好。 因为薛恒生性好色。 食色性也,况且薛恒出身于道人家,颇学得些道家的以战养战之法,尚不至于伤了本元。 然则薛恒素来恨不得能以天下之美女,饱逞他一时之乐,此不单为好色,为淫也。 薛恒站在水晶球前,背对雷哲说道:“你要知道,世事纷杂,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而因荷得藕,因果相随。此事大违干和,将来有什么反噬,你要一力承担。” 雷哲微哂,此人当真有趣。若冥冥之中真有天意,薛恒自己如何能置身事外? 雷哲点了点头,道:“道兄只管去做。” 薛恒双手抚在水晶球上,轻轻说道:“若说血祭之术,以血伤血,何须如此繁复?只是按照你说的,须掩人耳目,反而大动心血罢了!”他沉浸于心境之中,周围空气中浮现出奥然微妙的真意。 符文闪耀,大阵催动,一股奥义由此扩散向城外大平原…… ****** 边云决和云可儿两人,虽然全当这连射大会是游山玩水,但终究是记起猎狼之事,也想猎一两匹狼。但是偌大个大平原,两个人骑马奔驰了许久,竟是连苍原狼的鬼影子都没见一个。时而倒是能听见遥远处悠悠一声渗人的狼嚎,但是远在天边,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云可儿想了一下,说道:“如果要猎狼的话,我们可以不去找狼,何不去找那些沙鼠旱獭的栖息地?现在大平原上泥土湿堵,动物们一定会寻找疏松通风的地方重新挖洞穴。我们先找到那些地方,一定会有苍原狼的踪迹。” 边云决很是佩服,倒不是说边云决没有能力去捕猎苍原狼。边云决跟长风关系特别好的原因,不仅仅是长风向来亲近爱护他,还缘于他从小就跟随长风,出海捕猎海中妖兽。甚至有一次,边云决被海兽吞入腹中,是长风在千钧一发之际,催动御风剑,破开海兽肚腹,把边云决救了出来。边云决猎杀海兽技巧愈发娴熟,与老司事所教授的东西两相印证,才使得边云决的修行得以日渐不辍。 边云决欣赏云可儿,是因为真正的她,掩盖在了柔弱娇媚的相貌之下。她本身聪明,而且懂得思考。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叫巾帼不让须眉。 于是边云决跟着云可儿驱马前行,两人一路走走停停,云可儿在前方不断探察地貌天气。 云可儿在前方查探,边云决感觉敏锐,观察到四处竟然散布有大大小小的陷阱…… 边云决正觉稀奇,忽然感知到不远处有风之本源在扰动。 边云决拨动了一下云可儿的马头,两个人朝感知到的方向驰去。 翻过一个低矮的草原丘陵,两个人看到了一个身着兽皮、背着木弓的小男孩。 令边云决感到好笑的是,小男孩在那里张牙舞爪,憋得小脸通红,口中还呼呼出气。但是边云决看了出来,他虽气息混乱,动作笨拙,竟然是在演练御风术。 而且他的御风术有模有样,也能催动空气之中的风本源。周围的黄草被风力压制得匍匐在地上。 小男孩正是秋元方,数日前刚刚见过边锋。那时候边锋带着他和妹妹小雪,来了一场御风之旅。元方非常激动,晚上的时候,小雪一个人睡不着,摸着黑爬上了他的床,他大不耐烦,将她推进了父母的房间里,自己则在床上,翻来覆去,激动难眠。心里面不断在想,等到边叔叔再来的时候,非得缠着他,让他教自己不可!而下半夜,秋元方迷迷糊糊睡了,梦里面满是自己在空中高来低去的美妙场景。 这不,他自己也在下苦功,根据记忆逐步摸索,竟然让他摸到了御风术的一丝缝隙。 这等天赋,若是边锋知情,势必震惊,他的儿子边云决从小也有如此天分,小元方比边云决少的,只是十几年践行不辍的苦功罢了。 秋元方也看到了远处这两个人,准确的说,他是看到了两匹马,好马儿啊!这蹄,蹄脖子细长,说明迈步极大;这身材,长而不臃肿,说明疾行如风;特别是这腰,多么有力!说明极擅长力。说是神驹,必不为亏。况且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光是这马儿身上清一色的光洁皮毛,那一副睥睨大气的神态,假如秋元方有它,给他十匹大马他也不换! 秋元方直看得心痒痒,口水都流出来了。 边云决看这孩子人小鬼大,嗯,不是个好孩子,他大声道:“喂!小鬼,过来。” 秋元方这时候才想起打量马匹的主人,看到边云决的时候尚在其可,一身黑魆魆的衣着,把自己当成是黑夜了?当看到云可儿的时候,他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下是真流出了口水。 他跑了过去,口中大喊:“仙女姐姐,我抓到你了!” 第二十六章 情不知所起 边云决看去。 这小鬼头,刚叫完一声“仙女姐姐”,已经冲到了面前。而且当真滑皮得紧,身高方及马胸,拍了拍马肩,那马就没有乱动了,他则涎着脸,像只摇尾的小狗一般,看着云可儿。 边云决说道:“喂!小鬼,你冷静下来!” 秋元方一脸崇拜,满眼小星星,说道:“仙女姐姐,你怎么长得这么漂亮啊!你做我媳妇儿好不好?” 云可儿不知所措,本待要拉动缰绳避开,但是又怕马儿抬蹄伤到了这小孩。他说要娶自己做媳妇儿,云可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况且是这样一个不失可爱的小男孩,倒把她逗得一笑。 两人下马,秋元方紧紧贴着云可儿,云可儿虽然不是很适应,但是也没有办法。 边云决则不然,在一旁是恨得牙痒痒,这小鬼是不是从出生开始就在学怎么勾引女孩儿了,甜言蜜语,随口说出,全不费力,根本不用打草稿,听得云可儿是眉开眼笑。 云可儿在间隙的时候还看向边云决,眼神里似乎含着挑衅。唉,女孩子就喜欢听这些虚假的话,虽然小鬼头的赞美倒也不含水分。但是,你有看过一个人无缘无故赞赏你而不含心机的么?边云决不由得叹了口气。 秋元方说道:“仙女姐姐,你来我家做客吧!我让妈妈做好菜好生招待你,这下可把小雪比下去了,小雪看到仙女姐姐非得大哭不可!” 云可儿笑着,跟秋元方低声说着小话。边云决则在身后,牵着两根缰绳。 秋元方听云可儿说完原委,立刻大赞道:“哇!仙女姐姐可真聪明!这么简单就找到了这里!仙女姐姐说对了,这里确实最适合草原上的动物们栖息生活。但是不可能有狼来的,很简单,这里被我们村承包了!话说仙女姐姐,你喝酒么?” 云可儿摇摇头,本来要找苍原狼的,没想到歪打正着,找到了这样一个小村子。 秋元方百无禁忌,洋洋自得的牵上了云可儿的手,领着云可儿大摇大摆的走着。看得边云决的嘴角一阵的扭曲,这小子,是个自来熟! 秋元方忽然转身,斜觑着看了边云决一眼,问道:“喂!小鬼,你跟在仙女姐姐身边,是对她老人家有不良企图么?” 这小子,竟然把小鬼这个称呼回敬给了边云决。 边云决没好气,也就没有回答他。 然而秋元方的眼睛却一亮,看着边云决,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美女一般。他松开拉着云可儿的手,朝边云决奔了过来,对着边云决——身后的春秋剑啧啧称叹。 秋元方摩挲着手,简直要上前摸上一摸了。这时候,他又看到了马上褡裢上的弓箭,心情更是激动,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弓取了下来,这弓快有他那么高了。 边云决听去,小鬼头年纪不大,知道的东西是真多,也很识货,弓箭的来历竟能够一一道出。这种弓名叫新月弓,弓如新月,弓弦用的是兽筋,弓臂末端反曲,积蓄了更大的力量,当然要拉动这种弓也就需要更大的力。而且新月弓虽表面寻常,但是弓臂末端为了避免长久拉伸而断折,用的是与弓身不同的木料。 边云决道:“小鬼,这东西我可没打算送给你。” 秋元方讪讪一笑,道:“知道,知道……”他看了一眼自己背上的木弓,再看了一眼制作精良的新月弓,垂头丧气的把新月弓递还给了边云决。 云可儿心中不忍,走过来,将本来是自己骑的那匹马的缰绳递到了秋元方的手里,说道:“我先前看你很喜欢,这匹马儿就送给你吧!” 秋元方立刻高兴起来,大声道:“仙女姐姐,还是你疼我!” 边云决在旁边腹诽,这小子刚才在演戏! ****** 与大多数人不同,离瑶从小就跟猎物打交道,并且以他们为生,她甚至可以发出雌性动物们的鸣叫,或者是幼龄动物的哀嚎,吸引猎物前来,然后一击必杀。 苍原狼虽然狡猾,但离瑶却是一个更加狡猾的猎人。 她知道怎么去搜寻苍原狼的踪迹。是的,苍原狼很小心,但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动物,不可能不留下痕迹。在它们饮水的地方,它们会时常逗留。它们的狼穴,一定会建在十分隐蔽的地方。所以,反向思维,找到隐秘适合的地方,也就很可能找到了一处狼穴。 离瑶在马上,逆风而行,用敏锐的嗅觉搜寻空气中苍原狼的味道。同时,苍原狼的嗅觉同样很敏锐。如果埋放的狼夹子,没有处理干净,而残留有生人或者是生铁的味道,苍原狼可以立刻闻出来,从而逃离危险。所以逆风而行,可以让离瑶被苍原狼更晚发现。 离瑶忽然下马,抚了抚马儿,示意它安静。 她缓缓的潜行,把身子贴在背风坡上,继续前进。 凭借自己如灵感一般的判断力,她断定,在正前方,一定会有自己想要的猎物。 她已经弯弓搭箭,准备待续。 地上的草茎潮湿冰凉,透过草叶,她的双眼如同黑夜里的流星一般明亮。 终于,她看到了猎物,一只成年的公狼,形单影只,逗留在族群之外。它可能有自己的孤傲,但是死亡已经扼住了它的咽喉。 离瑶的左手轻轻往前一扬,右手松弦。 “咻——”的一声。 箭离弦而出,正中公狼的鼻端。 真是精准! 离瑶的这一箭极轻,箭的落点也选的十分巧妙。 公狼开始挣扎,但是伤口麻痹着它的神经,它摇摇晃晃,视线开始模糊。而且鲜血喷涌,令它逐渐窒息。 在这个时候,离瑶已经迅速冲了上来,趁着公狼血液尚未凝固,狼皮尚且柔软的时候,从小腿拔出一把木柄的匕首,准备剥皮。 很多汉子,自然是喜欢干脆,直接将狼头斩下,挂在马的两边,显得霸气粗放。他们享受这种感觉。 但是离瑶没有。 公狼的双眼还没有彻底闭上,在那一刻,它的眼神似乎闪现温柔。 这正是离瑶对云可儿所告诫的,在那一瞬间,猎人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平等。 离瑶摇了摇头,继续工作,把云可儿的影子从脑中驱走。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是云家的人以后,离瑶的心柔软了起来,对云可儿处处关心。这种鸡婆的性格,实在不适合自己。 好了,完毕!离瑶继续启程。 很快,离瑶再次锁定了自己的猎物。 她的效率不算低了,但是听说连射大会保持的猎狼记录是一百二十七头,与之相比,离瑶简直像在过小家家了。 离瑶弯弓搭箭,忽然,她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 果然,一支箭应弦而出,在苍原狼的发觉危险抬头的一刹那,射中了它的咽喉。 离瑶不高兴的朝不远处看去。 释一在长草的掩护下缓缓出现。 释一牵着马,单手持弓,道:“作为一个猎人,就要有成为猎物的觉悟。稍微听到风吹草动,就应该谨慎应对。如果我是坏人,刚才你已经中箭。” 离瑶道:“我看到你了。” 释一看看自己:“我?不可能!我对自己的隐蔽功夫还是挺自信的。不过话说回来,你看到我了,所以不拨箭相对,在你心里,我不是坏人?” 离瑶说道:“无聊。”朝自己的马儿走去。 释一说道:“有兴趣咱们可以同队啊!” 离瑶怪异的看向释一,突然说道:“刘爷,为什么到哪儿都有你唉?难道我长得很像你妈?你是不是在缠着我?”离瑶说话的表情分明就是,是吧?我知道你在缠着我,所以不要再缠着我了。 释一摸了摸下巴,自己什么时候成刘爷了?他说道:“你难道还在想边云决么?省省吧,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他跟那位云小姐才是珠联璧合。你别看边云决整天低调,默默无闻,但是知情的人谁不了解这是位真正的大少爷?你是山里的野丫头,他看不上你的。” 离瑶有种拔剑相向的冲动,好吧,她没有剑——离瑶有种拔箭相向的冲动,她怒气冲冲,道:“我招你惹你了,为什么老是阴魂不散缠着我?我想着谁跟你有什么关系?要你来胡说八道……”离瑶尽情的发泄着自己的情绪,连日以来的沉思、郁闷、纠结、哀叹,仿佛要在这一瞬间全部喷涌。 释一静静的等她语无伦次说完,看着她如同一朵野花带露,心中有要为她拭泪的欲望。 离瑶终于停了下来,还有一些轻微的啜泣,到底是一个青葱的女孩子,第一次遇到爱情,却随之受到巨大的折磨。 释一开口说道:“相思是一种情绪,它会让人变得执着,而执着之爱,等到过去之后,才会让人发笑,让人感觉荒谬。你想一想,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什么感觉让你开始对边云决念念不忘?一旦种下了这颗种子,它在心里生根发芽之后,便让你变得盲目了,看不到身边的冰河大树高山风景。同样的记忆,换一个人与你重温,或许他会做得更好?现在,我告诉你,我从来没见过我妈,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你是不是长得像她。我也没有姐姐妹妹来和你比较相貌,事实上,在我短暂一生——就算生命继续延续,但终点并不会遥远,在我记忆里,能够想起来的女子相貌不超过十个。在之前,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谁,在喜欢你之前,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在喜欢你之后,你的样子已经被我深深记住。所以,我不是在缠着你,因为我喜欢你。” 离瑶听得目瞪口呆,哪有人当面说这种话的? 释一紧紧盯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离瑶终于心慌意乱,开口说道:“我想静静,你走吧!你别问我静静是谁。” 释一看着她,心中一叹,随之说道:“你别告诉我,你的心里还存着什么两女共侍一夫的想法。嗯,不会,你的心思纯净,不可能有这种混乱的念头。不过你要记住,你若真有产生这种想法的那天,不仅别人会鄙弃你,连你身上的气质也会随之泯灭。” 离瑶听到脸颊发热,弯弓搭箭,朝向了释一,大声说道:“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放箭了!” 释一看着她,笑出了声音,离瑶觉得他笑得莫名其妙。 释一在身上衣服撕出一条丝巾,把它蒙在自己的眼睛上,随之退后了几步,把右手伸在胸前,说道:“你可以试一试,我现在来接你的箭,要是你一箭把我射死,那我自然不能再缠着你,并且我死而无怨。来吧!” 离瑶拉着弓弦,射也不是,不射也不是。在这一瞬间,离瑶觉得释一真是讨厌死了! 忽然,释一朝离瑶冲了过来,有如一道幻影,他的身上喷涌着火气,离瑶能够感受到其中的热度,那火气似乎已经要浸入离瑶的肌肤。 释一抱向离瑶,因为一念之仁,虽然慌乱,但是离瑶的那一箭,最终还是没有射下去…… 第二十七章 一往而情深 秋元方正人小鬼大,牵着紫电驹,洋洋得意的跟云可儿夸耀的时候。 突然,边云决心生警兆,一丝强烈的不祥预感划过胸臆,他连忙扑向云可儿,顺势将云可儿和秋元方笼罩在自己身下。 一阵有如实质般的狂风袭过,充满了血气和暴戾。 ****** 云州内城深处大堂,血祭符文阵骤然大亮,邪恶奥义有如水中波纹,一圈又一圈激荡向远方。 薛恒双手所抚摸的水晶球里面的血气愈发的浓郁,充盈翻滚,雷哲在他身边,静静观看。 两人皆被大堂内的血气,映照得分外妖异。 薛恒哈哈大笑,道:“有了你前段时间在大平原上各个地脉要口的精心布置,如今大阵激活,整个大平原上的生物皆在我的掌控之中!” 云州前段时间,军武出入来往不绝,缉拿追杀不法分子,这本来是江湖常态。因为每逢大事,若城中三教九流聚集,不加弹压,总逃不过一个人口混杂,极易生出事端。所以城中知情人等,不论贵贱,都不以为意。但是云州黑暗兄弟会的人,久而久之,发现自家被捕的兄弟从此竟是不留踪迹,心中疑虑之下,禀告了蓝天。蓝天派人核查,偶然的机会之下,发现那些人竟已死去多时,遗弃荒野,而且尸体有如干尸,状态极为可怖。 听薛恒言语,两者之间自然有极大关联,他既是道统玄门正宗,对天心地脉风水,自当有所涉猎。 似此,此处竟不是血之禁忌的大阵,而仅仅是激活遥控大阵之中枢! ****** 马鸣萧萧,边云决起身,心中胆战心惊,被刚才那道邪风激得周身膨胀,心跳加速,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身上黑袍沾满了尘屑,分辨过去,却发现是马鬃。而两匹紫电刚刚还是神态意气风发,身上鬃毛顺滑光亮,此时看去却萎靡不振,满带尘土。 边云决将云可儿和秋元方拉了起来,云可儿也是双眼惶惶,紧紧抓住边云决的手不放,而秋元方则全身重量都吊在了边云决的身上。 边云决周身一震,毛屑飞扬,一身黑袍再度发黑油墨,有如深邃夜晚,看不透彻,亦不知是何种质料。 这件黑袍是海神庙老司事送给边云决的冠礼,虽然看不出其奇特之处,但老司事又怎会无的放矢? 秋元方眼神呆滞,嘴唇抖动,看样子吓得不轻。忽然,他口中轻轻一声呓语:“小雪?”随即仿佛突然醒悟,大喊一声:“小雪!”双脚站立在了地上,挣脱了边云决,一跃上马,双腿一夹,一巴掌重重拍在了紫电驹身上,毫无怜惜之意,冲向了远处。 边云决沉吟,而云可儿犹然心悸,虽没有说话,却强向边云决摆了个笑容。边云决扶着她上马,掉转马头,准备回去。今日这草原上发生之事,当真邪性。 ****** 云州内城深处大堂,雷哲隔着一个水晶球,看到了这一切。这一刻,边云决和云可儿两人的情态虽显亲密,但心中却丝毫没有嫉妒,他只是喃喃自语,连身旁的薛恒也没有听清他具体说了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一句“……你会拼命保护她么?……” 薛恒摇了摇头,道家云:尘世即为末日。身处末日中的红男绿女,自以为抓住了真物,张开手却什么都没有,其实那些只是借口,一个说服自己相信下去的谎言。这个谎言从来不含条理,但是有多少人却看不穿?十载相思,一生寒苦,越长久的诺言就越无法兑现,在薛恒入世修道的日子里都看得多了。相信这些的人,简直就是蠢蛋!何妨一朝酒醉而朝朝乐乎?及时行乐,饱尝美色,纵我一欲,方是正理。女鼎男修,颠*鸾倒*凤,调阴阳,配雄雌,正合道家真言。 这时候,薛恒记起了雷哲事前说过的话。想起事后理应兑现的报酬,薛恒随之心热起来…… ****** 释一抱住离瑶的瞬间,离瑶只感觉他浑身灼热。 离瑶本来要骂他,但是发现他双眼竟然被烧得通红。 释一抱住离瑶,翻滚到了地上,然后顺势起来,左手倒拔弯刀,挑天一挥,一头扑上来的苍原狼随即被斩成两半。 离瑶也是一个空翻起身,英姿飒爽,她看去,那头扑上来的苍原狼身上带着一支箭,分明就是先前被释一一箭毙命的那头狼! 离瑶喊道:“唉!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释一不答,大口的呼吸着,喉咙发出干哑的声音。 苍原狼的血液淋在了他的手臂上,侵蚀了他的衣袖,然后浸入手臂,手臂上顿时星星点点出现了如同老树根一般的伤痕,并且在不断的蔓延,只是被释一身上一道热流逼住了,难以寸进。 离瑶心中一惊,道:“你受伤了!” 释一猛地看向离瑶,提刀染血,倒吓了她一跳。 随即释一的眼神登显柔和,直直的向后面坠了下去。 “啊!”离瑶冲过去接住,释一已然陷入了梦魇。 旁边,苍原狼虽然被斩为两半,心脏却犹然有力的跳动,只是因为胸腔被劈成两半,血液由此一段一段的喷洒而出…… ****** 狼嚎喑哑,显得恐怖森森。 边云决和云可儿同骑一马,浑浊的乌云渐渐弥漫了天际,使得天光阴暗。那些暗影,为草原披上了一件阴霾。 边云决已经感受到了危险的临近,他放弃了回云州,而是掉转马头,尽量远离危险。但是不幸的,狼群还是找上了他和她。 雷哲紧紧的盯视着水晶球,面带着兴奋。旁边的薛恒则因为大耗灵力,而选择打坐,回气凝神。 边云决拉着缰绳,紧紧用力。 座下的紫电马因为感染邪气,而有些虚弱,但是神驹本性不变,依旧傲然凝视着这群苍原狼。 这群狼已经失去了灵魂,成为了行尸走肉。它们的双眼通红,与往常大异,而且喷薄着邪气,透着十二分的凶狠。 云可儿紧紧的抓住了边云决的手腕,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 边云决轻轻的对她说道:“要不要闭上眼睛?” 云可儿摇了摇头,声音有一些虚弱:“不用。” 周围不远已经次第聚集起不下两百头苍原狼,它们虎视眈眈,眼神中的邪气与凶狠,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感受出来。 边云决微笑,随之猛地一抖缰绳。 同样,狼群早已失去了理智,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开始狂暴,几乎与边云决同时奔驰。 双人一骑,冲向狼群,无所畏惧。 漫山遍野的苍狼,有如匍匐在草原的孤魂野鬼,开始追魂索命。 “咻——!”的一声,电光火石之间,边云决背上的春秋剑出鞘。 剑虽灵巧,但是边云决用的却是长风所使的大开大合的御风剑法。毕竟边云决从小与父亲疏离,反而与长风在一起的时日为多,所以受他影响最大。 紫电化为幻影,从狼群之间穿过,所到之处,瞬间留下了一道血线。 七头苍原狼,被边云决的一剑,杂七杂八的分离成了两半。 忽然,座下紫电驹一声哀鸣。 边云决审视,原来紫电驹的蹄上,染上了苍原狼的血迹。这血迹侵蚀力极强,竟然已经咬烂了紫电马蹄,并且隐隐约约可见森然白骨。 紫电驹四蹄开始有些打晃。 而苍原狼从不远处一直在往边云决冲杀。 来不及了!边云决一狠心,一只手擎在了紫电的后脑中枢,催动灵力,微一用力。 鲜血喷涌,紫电吃痛之下疯狂疾奔! 边云决单手握住缰绳已经很难掌握平衡,所以把缰绳打转缠在手上,然后又紧紧抓住了紫电深长的鬃毛。 风驰电掣!边云决甚至眼睛都无法睁开。他挺直手臂,为云可儿挡住一些风,好让她好受一些。回头看时,狼群竟然追了上来。 这根本不可能,苍原狼不可能有这么快的速度,而且它们向来以智力见长,通过团队协作捕获猎物。 然而它们的双眼如血,除了毛皮,气质迥异,看不到丝毫旧日的行迹,根本不再是草原生灵,而是邪恶生物。 边云决迎着风,大声对云可儿说道:“抱住马脖子!”一连喊了三遍,云可儿方才听到。 云可儿抱住马脖子,马脖子颠簸的骨骼,硌得她生疼。 边云决喊道:“抱紧一点!”随之转身,弯弓搭箭,觑得亲切,射中一匹苍原狼的左肩。 那只苍原狼悍不畏死,似无所觉,继续奔驰,却因为失去平衡,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它眼神凶恶,犹然想扑杀边云决。 边云决不由丧气,他只带了一筒小箭,总共不过三十支,可经不起这般一支一支的消耗。 况且弓箭于他,实在大不趁手! 他放下新月弓,随之单手擎箭,向后面掷去。 这般使用箭,边云决恐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那小箭虽小,然而劲力极大,从一头苍原狼臀上穿过,又钉在了后面一头苍原狼的胸口。 边云决一连掷了四五支,然而无济于事,遂不再搭理,拍了拍云可儿的肩膀,伸手护住了她。 云可儿双手一松,如若玉葱一般的手指,已经渗出了血丝。原来,她听了边云决的话,紧紧的抱住马脖子,马身上纤细锋利的鬃毛,在她的手上割出了伤口。 双人一骑,由一匹马儿发疯,毫无方向感的奔驰,渐渐来到了大平原深处的狭海。 云可儿依旧睁着眼睛,此时心中一动,对边云决说道:“骑马飞跃过去!”迎面而来的大风立刻灌满了她的嘴巴,她随之不住的咳嗽。 “什么?”边云决问道。 云可儿又说了一遍。 这狭海怕不有十五六丈宽,这匹疯马如何能够跨越? 但是来不及细想了,边云决听从云可儿的建议,强行将紫电拉离它原本奔驰的方向,开始朝狭海奔去。 边云决一拉缰绳,那紫电虽然发了疯,但是在本能之下,抬蹄腾空—— 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在了狭海之内。 紫电还在扑棱,趁着它还没沉下去,边云决挽住云可儿的纤腰,借力再次一跃。 “扑扑!”两声,边云决摔在了地上,正好垫住了云可儿。 还好!好险!两个人回过神来,相视一笑,似乎有劫后余生之感。 蓦地,轰然一声巨响,从狭海传来。 边云决急往后面看,原先紫电坠落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洞,而紫电的身影也消失了。 大洞之内,邪气凛然,甚于苍原狼。 只见那些苍原狼悍不畏死,依旧无所顾忌的冲向狭海。 “轰!”的一声,一个黑色的身影,还来不及看清,那些冲进狭海的苍原狼再次不见,随之又出现了一个大洞。 如云可儿这般从未修行过的人,自然是看不清的,但是边云决看清了,边云决看到了一个怪物! 边云决拉起云可儿,准备逃离。 狭海深处,“咕咕咕咕……”传来空洞而巨大的声响,地面随之不断震动。 “扑!”的一声,怪物出现。 ****** “黑水玄蛇!”云州内城深处,大堂之内,薛恒差点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雷哲脸色铁青,十分不豫。 “天地之间的野兽,不外乎灵、魔、异、荒、妖五种,这黑水玄蛇即是魔兽的一种。黑水玄蛇性阴,只有厮杀惨烈的战场或者墓地群,才能够生存。”薛恒随之啧啧称叹。 这时候,雷哲已经大踏步的冲向了外面。 薛恒所修行的道门之内,正有一处名叫“驭兽斋”的地方,对天地奇兽有专门研究。驭兽斋的修行者倘若能捕获一只上品的奇兽,对自己的修为大有裨益。可惜自己当初志不在此,并不曾涉猎相关方面。倒是可惜了! 雷哲冲向外面的时候,胡玉儿正迎面走了过来,高高兴兴的。 谁知雷哲一把拨开她,继续走路。 胡玉儿恨恨的跺了跺脚,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走进了大堂。 内中氛围虽然冷凛,但是胡玉儿却并不害怕,走到中间,她透过水晶球,看到了云可儿的样子。 “哼!”胡玉儿一发怒,双手一推,将水晶球推到了地上。 谁知那水晶球竟然十分的脆弱,当即破裂,从中流出一团东西,倒像是未满十月,尚处于母亲腹中的胎儿。 “你……”薛恒本来惺着双眼,一直在打量着胡玉儿,哪想到她竟然如此莽撞。薛恒本待发怒,但终究忍了下来,看着胡玉儿一双修长的美腿,露出了淫邪的目光,心痒难耐…… ****** 边云决看到了黑水玄蛇的凶恶模样,心中不由一惊,他倒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身边有云可儿。 边云决以前和云敏一起,遇到过一只蛟龙,那只蛟龙被张百鹤一路追杀,身受重伤,尚且让彼时的边云决慌乱无措。这头黑水玄蛇,妖气凝重,血气滔天,比之那头蛟龙,有过之而无不及。 边云决在云可儿耳边说道:“你先走,我来挡住她,等下来找你!”随即随即轻轻推了云可儿一把,主动朝黑水玄蛇冲了过去。 期间边云决手中已经握住了春秋剑。 黑水玄蛇向着边云决一啸,一股腥风吹来,当即让边云决昏昏如醉。 边云决强忍那股胸臆间的逆乱之意,双手抬住春秋剑,向黑水玄蛇按了过去,身上不由自主的催动起边家家学,战意,凛然…… 黑水玄蛇身上,被劈出了几道伤口,从中流出了青黑色的液体。 它正要将这个胆敢伤了自己的凡人吞下。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喝,风之本源,从未如此凌乱,充满了勃发的意气。 云可儿头上的圆帽掉在了地上,她的长发乱舞,她的身体悬浮在空中,她的双眼,毫无瞳仁,通体银白。 风王之瞳。 “我,决不允许你伤害他。” …… 边云决醒过来的时候,身体十分虚弱,麻木的感觉充盈在经脉之内。 边云决听到轻轻的歌调。 远处,云可儿正在用皮袋掬水,口中哼着柔软悦耳的声音。 “你醒了?”云可儿朝边云决走了过来。 云可儿穿着贴身的小袄,小袄上面雕缕着一只树下白鹤,边云决发现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自己当做被子盖上了。 云可儿把水送到边云决的嘴角,缓缓的喂他喝水。 清水湿润着边云决干涩的喉咙。 边云决忽然看到云可儿含情脉脉的眼神。 那眼神是那样的认真,充满了耐心和等待。 边云决不由得心中一震。 边云决停止喝水,挣扎着要站起来。 云可儿要帮忙,但是边云决摆了摆手。 边云决站了起来,天色十分昏暗,似乎还下过雨。 边云决向前走了两步,遥望无尽的草原深处。 云可儿在他身后看着他,觉得此刻的他,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边云决终于回头,朝云可儿蔼然一笑。 云可儿也笑了,他还是他。 边云决说道:“我们走。” 第二十八章 昏迷 惠明惠雁两个小和尚,自从住进了云来云去客栈之后,极少外出。他们与那个半拉子和尚月光师兄既没有钱,云来云去客栈店面又大,一开始嘛,客栈没有生意,掌柜的就当真的被糊弄过去了,由得他们选了两间上房,住下了。到了后来,客栈的房间越发不够用了,掌柜的这时候起了算计,带着两个伙计找上门来就要撵人,嘴里说道:“咱家的上等客房是招待贵人用的,三个桑弥么,要化缘,就到门口有石狮子的人家去,要长住呢,还是各回各处,咱家这里,恕不招待啦……” 当时惠明惠雁二人正在房内坐着修课,被闹起来以后,不由得出了房门。听了掌柜说的话,惠明忙起手合十告罪,还说我们将房间打扫干净之后就走。 惠雁认真就要问伙计要扫帚之物。 但是这时候月光微微一笑,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浅发,一脸的笑容十分醉人。他拉着掌柜的到了别处,不知道说了什么。刚开始,掌柜的还不停的辩解,到月光说到后来,掌柜的脸上的喜色便越发的绷不住了,连连点头。 回来的时候,笑意盈盈的说道:“三位上师,尽管在这里长住,别人是不行的,但是你们却是请也请不来的。不知两间上房可够么?要的话咱家可以再拨一间上房出来……” 惠明惠雁两个小和尚感激不尽,口中不停念佛。月光这时候却说道:“如今店中生意热闹,多一间空房便是多一天的米分。掌柜的只要保留我两个师弟的客房即可,我的可尽管收了去。” 掌柜的连忙说使不得,月光却说道:“要得,要得。”边走边下楼去了。 惠雁向着惠明急声道:“惠明师兄,大师兄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惠明低头合十,道:“师兄这是去建自己的功果去了,我二人何须阻拦?只要让师兄安安稳稳的回到寺中,好生参禅,日后继承师傅的衣钵,这便够了。” 连射大会这天,街上着实热闹,惠雁看了听了,要拉着惠明一起出去看看。惠明想了一下,说道:“惠雁师弟,你我自幼于寺中参详佛法,六根为何?” 惠雁笑道:“惠雁师兄自出寺之后,难道把年幼时候学过的经文忘记了不成?视、听、嗅、味、触、脑为六识,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而眼、耳、鼻、舌、身、意则为六根。” 惠明问道:“何为六根?” 惠雁沉默片刻,说道:“以六根见遍红尘六意,故生六识,诸多烦恼即源于此。师兄,你要说的话,我知道了。” 惠明道:“原来如此。” 两人一起念道:“故应如是生静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两人顷刻间便已双双入定。 当内城深处那股邪气波及大平原的时候,城中所有人几无所觉,而房中的惠明却立刻睁开眼来。这股邪气十分的渗人,让惠明心惊胆战不已,他心肉俱跳,赶忙去摇旁边的惠雁:“师弟,祸事了!” 惠雁此时正在做梦哩,他梦中见到好大一个馒头,桌上还有一碗香喷喷的竹蒸鸡翅。其他的,偌多的珍馐,惠雁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记得那一日从那西边小吃街上路过,那里的饮食全都被搬上来了。惠雁在梦中越来越美,不由得舔了舔嘴唇。这时候惠明拉着他的手,敲敲他的光头,他却以为自己手里握着一个鸡翅,就要往嘴里送。 迷迷糊糊,惠雁忽然看到惠明的脸,笑着说道:“师兄,原来你也来了?快,快上席……”然后突然就清醒了过来,道:“师兄,我什么都没吃!” 惠明怔了一怔,随即说道:“师弟,似乎祸事了。” 惠雁说道:“什么事?掌柜的反了悔,又要赶我们走么?倒不打紧,东城那边破茅房多,我们去那里借宿吧!” 惠明道:“不是,我刚才感受到天空一波邪气冲过。你也知道,当初我二人在南楚国,幸蒙张称金张老爷乐善好施,施舍我们晚饭,还给了我们一间屋子借住一晚。当晚我也是感受到类似的邪气冲过,结果整个村子,一夜之间,数百生灵,陷于火海。我彼时心中便即发愿,下回遇到,我必竭尽所能,为世人免灾消难。师弟,你我二人该想个办法才是。” 释子发愿,与旁人不同。佛家有观音菩萨、转轮王菩萨,立菩提心,发大宏愿,解救人鬼苦难,不即完成,皆不得成佛。 所以惠雁听了,立刻全心思考,他想了许久,说道:“大师兄修为高深,此事非得仰仗他老人家不可。” 惠明道:“我也有此意,只是这个时候,却去哪里寻找大师兄呢?” 惠雁道:“等我唤一唤自己的劫持神鹰。”随即,惠雁合十坐下,闭眼,口中默念佛法。 悠悠禅意,散透内外。 遥远处,一只巨鹰有感,一声轻啸,自高山峻岭,腾腾飞来。 ****** 边云决本来已经清醒了,跟云可儿说了些话。谁知入夜以后,夜晚阴气重了,边云决身上开始难受起来,他又自认为不是脆弱的女儿家,哪能说出来?所以一个人暗自强挨。第一天晚上好容易熬过去了,就像过了一年一般。 第二天,边云决在草原上,找到鬼草的聚生地。 这种鬼草只有少数几个地方有,向阴,爱水,生长极快,所到之处,几乎把其它植物的生存空间全部霸占。所以有它在的地方,根本不生杂草。鬼草生长,纵横交错,寻不到根茎源头。只是它的茎秆,却极为坚韧。 自在狭海边上遇到那怪物之后,边云决昏迷,又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问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边云决的春秋剑也遗失在了那里,只有一张新月弓,被云可儿亲自背着,尚还留存。此外,边云决的身上又有一把匕首,云可儿就是用它,细细打理捕到的猎物。草原上不好生火,两个人饿了便只能吃生肉。云可儿喂边云决的生肉,却是将脂肪、经络、皮质,骨头全部去尽以后,方才给边云决吃。这肉虽然极难吃,倒不是很费嚼。边云决想知道云可儿吃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只是不曾有这样的眼福。清醒以后,两个人吃生肉,云可儿却不避开边云决。只见云可儿把指甲大一丁点儿肉放进嘴里面,根本不嚼,吞了下去,眉眼微蹙,然后不停用手扇着嘴巴。边云决只在一旁看着笑。云可儿皱眉头蹬着他。 云可儿是第一次做这些事情,但是动作自然,毫不做作,而且十分熟练。 边云决用鬼草茎秆,一头削尖,制成了简易的箭,随即打了两只兔子,又教云可儿生火。云可儿虽然看懂了,但是因为她是从来没修行过的人,到底生不起火来。 两个人随即饱餐了一顿烤野兔,真是美味。 晚上,对边云决来说,本来又是一场末日,少不得要硬挨一晚了。却没有想到,天上风雷迅变,当晚就下起了大雨。 云可儿马上站了起来,发现边云决还躺在原地,去摇他的时候,发现他满脸的痛苦,口中呓语不断,竟然跟之前边云决没清醒的那两天是一样的症状。 “为何这症状还没有去?”云可儿一脸的担忧,把身上的外衣又脱了下来,裹在边云决的身上。 雨水愈发的密集了。那雨沿着云可儿的秀发,一滴一滴,渐渐连成了线。 先前两天,云可儿是用草原上的长草,编织成软席,方才缓缓的拖着边云决走。几乎每走小半天,那席子就断了,需要再编织一张。如今大雨临盆,况且又是夜晚,却让云可儿如何来得及编织软席? 云可儿摸摸边云决的脸,烫得渗手,竟然发烧了。云可儿用自己的身子帮边云决挡住了雨,却哪里能够? 边云决气息浑浊,在十万大山之时,受到的创伤和痛苦,想不到又来了。上天可真是爱开玩笑。 云可儿将边云决抱了起来,边云决身材虽然相对纤细,但是对云可儿来说,仍然如大山一般。 云可儿吃力的将边云决倒背在背上,缓缓的驮着走,到了一处草坡,才骤然放下,不停的喘着粗气。 云可儿歇了一阵,周身已经完全湿了,因为穿着单薄,胸前映出了好看的印迹。可惜边云决作为唯一的观众,却看不到了。他裹着云可儿的外套,除了头上湿了,其他地方居然堪称干燥。 云可儿心中一动,摸了一下边云决身上的黑袍,细腻滑韧,摸不出是什么质地,想不到是避水的。云可儿不由得心中欣喜。 这时候,云可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身子骨陡然冷了起来。她将边云决的黑袍拉开,自己如游鱼一般钻了进去。 黑袍还算宽大,贴着边云决温热的身体,云可儿的心方才定了下来。她的耳朵贴在边云决的胸膛,他的呼吸和呓语隔着胸膛传来,十分的清晰。 边云决轻轻的唤道:“娘……”百转千回。 云可儿抱紧了边云决,唱着自己小时候学会的儿歌。 这一切,边云决均无所觉,只在梦里隐隐约约听到几句: “萤火虫,亮晶晶,一闪闪,眨眼睛; 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 第二十九章 玄蛇 当雷哲到达在水晶球所见到的目的地的时候,目之所及,震动不已。 他身上隐隐约约有血迹,想来一路上也曾遇见不少发了疯的苍原狼。他虽沾上了苍原狼的血液,血液却不曾腐蚀他的身体。 因为雷家的奔雷法向来号称可破除诸邪,而雷哲是雷家嫡系子孙,云州城世子。 但见偌大一片地方,到处是被撕裂的痕迹,裸露出来的金红色泥土,如同一条条伤口。四处都是草屑,空气中可以闻到浓烈的草汁味道。 雷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水晶球中那一头狰狞的黑水玄蛇已经不见。一个偶然的注视,雷哲看到了一把剑。 是边云决佩带的那一把春秋剑。 雷哲将剑拿起来,剑是好剑。他伸手弹了一下,悦耳的剑鸣自空气中悠悠响起。 这时候,狭海中起了动静。 雷哲嘴角挂上一道轻蔑的笑容,这孽畜,当真是不知死活么? 黑水玄蛇陡然袭向雷哲身后。 雷哲似无所觉,但在刹那之间便轻轻侧过身子,横肘撞了过去! 虽然有雷电护体,但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仍然沿着手肘传了过来。 一声尖锐的嘶呖,玄蛇暴怒不已。 而雷哲被狠狠撞向了远处。 雷哲倒翻身子立直,扶肘扭动了一下手臂,发出咯咯的骨骼脆响,脸上狞然一笑。 黑水玄蛇又号称幽灵蛇,传说阴阳两界的交汇处生长有彼岸花,而幽灵蛇即在花下生长,饿了就吞噬死灵,渴了便饮用冥河之水。 它通体乌黑,端然是一头恶物。头眼呈三角形,有如鸟喙,张嘴嘶呖之时,血气滔天,尖牙长舌,涎液流动。它双眼碧绿,精光饱满。 黑水玄蛇紧紧的盯视着雷哲,但是此刻雷哲却抢先冲了上去,双手之间,雷电大作,咆声猎猎! 雷光绽放。 雷电号称天罚之力,最能对抗邪祟。雷哲靠近黑水玄蛇,血气喷涌过来时,他用雷光隔住了,一拳复一拳,砸在黑水玄蛇的身上。 黑水玄蛇的皮极是坚硬滑腻,很难有所杀伤。 奔雷法把雷劲内蕴自己身上,称为种灵根,再借此杀敌,打入敌方身体,借以破防、伤敌、麻痹,称为雷劫。 雷哲浑身种满灵根,一段又一段的打入黑水玄蛇体内。黑水玄蛇嘶呖不已,摆尾不停扫向雷哲,激起无边草屑尘土。 雷哲以一人之力,近身与黑水玄蛇格斗良久。黑水玄蛇虽然受伤不多,但是却被激得暴怒不已,张牙乱窜嘶呖,只是要来卷雷哲,然后一口吞下,碾碎他的生魂! 雷哲跳到外面,身上衣袍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两条手臂和胸膛都裸露了出来,古铜色的肌肤下肌肉虬曲,在阳光下发着光芒。他脸带满足,常言都说,打蛇须得打七寸,他自然也曾听过。跟这黑水玄蛇这般混打了许久,只是为了稍微舒缓一下而已。 恶战良久,他不过在微微喘息。 这时,他握上春秋剑。 雷哲一只手即握满了春秋剑剑柄,那剑不满他一臂之长,看着平乏无奇。 但是剑如秋水,寸寸皆有雷电环绕,一眼望去,摄人心魄。 黑水玄蛇一卷尾,袭向雷哲。 而雷哲也在瞬间起步,冲向了它。 平地一声惊雷! 打蛇七寸,雷哲手中剑浑然浴血,有如血剑。 黑水玄蛇则哀鸣不已,在七寸心脏处,一个狭小的伤口,泅泅的流着黑红色的血液。 黑水玄蛇双眼的绿光稍显萎靡,随即一个席卷转身,便要朝狭海逃去。 但是雷哲偏不要它逃!雷哲按着剑,再次浴着雷光,冲向了它。 打蛇不仅可打七寸,也可打三寸也。蛇的尾部有一处最为脆弱,利物一击即碎。 黑水玄蛇一声痛苦的嘶叫,刺透云层,远震天地之外! 黑水玄蛇眼见不能逃脱,随即眼中凶光大涨,回首反噬。 良久,尘嚣寂静。 黑水玄蛇被生生的斩为三段,鲜血流满了这一大片地方。它的每一段犹然在不住的扭动,双眼虽然无神,但是蛇信子却来回轻吐。 雷哲躺在一旁,衣裤完全破碎,只留下一些残布尚且藕断丝连一般挂在他的身上。 他闭着眼睛,喘着粗气,手中还紧紧的握着春秋。只是那春秋剑双锋破碎,尖部断折,已然失去了原来的光彩。 雷哲想要起身,随即带动起一阵咳嗽。然而他终于是站了起来,来到玄蛇面前。 那玄蛇仿佛未曾死透,而且还认得他,只是双眼无法凝聚起恨意罢了。 雷哲猛一使劲,将春秋剑刺入了玄蛇头部中枢。 岭山起伏,草色一洗,映透长空。 云可儿拉了拉两个草带,确认它们足够结实了,方才背在肩上。身后,边云决昏迷着,被她用软席裹得严丝合缝。云可儿将长发结成了一个大辫,然后挪到了胸前。然后她咬了咬牙,使足力气,将软席拉动,拉着边云决缓缓的朝前面行去。那速度,虽如同春笋生长无声,却静静默默的长大了。 边云决因为痛苦而呻吟的时候,云可儿连忙停了下来,悉心察看。好不容易找到了草原上的一眼水眼子,便用手去,轻轻拨开上面已经发黄了的草屑,满满的掬起一抔水,双手捧着,连忙跑到边云决面前,伸至他的嘴边,两个小指合并的地方,微微的松开一个缝隙,将水送进边云决的口里…… 遥远处,雷哲静静的看着。 他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事实上从来就没有他该来的时候,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来,在这个时候,他都不能马上站出来。站出来干什么?阻止,抑或揭发,抑或生气?他没有理由,没有借口,没有资格。 只是这样一路跟着云可儿,静静看着她的所作所为,竟让雷哲想到昔日外出独自游历时所看到的:一个粗手粗脚的女人将水罐顶在自己的头上,在水井与水缸之间来回往复,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眼地上正玩着泥巴的顽童;一个丈夫不在家的村妇,在贫瘠的土地上,背着一把铁犁,尽力将生硬的土地挖松…… 雷哲昔日看到这些,虽然知道彼此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却看了良久,甚至上去求了一碗水喝。虽然知道村俗,但在之后反而时时想起。 正如此时此刻的云可儿一般。 但与昔日一样,彼此之间竟也如两个世界的人。 雷哲转过身,嘴角荡起一道轻蔑的笑容,看着似有无尽的悲凉。 第三十章 梦魇 释一醒来以后,立刻观察周围环境,这是一处山洞,虽然幽深,却并不闭塞,而且外面的寒风雨水无法渗透进来,空气中隐隐有淡淡的苍原狼的骚*味,应该是一处被遗弃了的狼穴。然后发现自己身上居然披了一张马皮斗篷。 这斗篷制作得竟然极富工艺,轻易不会损坏。只是看这皮毛花色,居然是释一原先的坐骑。 释一哭笑不得,然而下巴挨在上面摩挲的时候,眼中却流露出贪恋舒服的神情。 释一忽然听到轻微的动静,身体立刻警惕起来,往身后摸了摸,不由得苦笑:那丫头把他周身给缴械了! 随即,释一听到离瑶拍着马儿轻轻抚慰的声音,便放松了。身体里的火毒勾动肺经,一股咳嗽之意涌来,释一连忙用手按住嘴,只发出几下轻微的声音。 离瑶走了进来,全副武装,正如同归穴的母豹。 她先是观察了一下释一的气色,然后将手里提着的一个袋子递给释一。释一打开,发现是大平原上极常见的灌木丛中的野果。 离瑶说道:“整个草原上的苍原狼都发疯了,不知道其它动物是不是也成了这样,所以只好找到一些果子,将就吃了。” 释一看着离瑶,离瑶不解,过了一会儿方才明白过来,道:“唉,这是给你留的,我吃过了。” 释一举起手来,道:“那个,多谢了!” 离瑶本来以为他谢自己准备的野果,后来发现他是谢谢自己为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释一咬了一枚果子,真酸!他整张脸立刻苦了下来。 离瑶说道:“唉,没有这么酸吧?” 释一道:“我从小在甲板上长大,什么腥味都受得了,还经常吞吃鱼胆,就是受不了各种酸。”释一又拿起几枚果子,仿佛苦大仇深,囫囵吞枣,一口全部吞下。 离瑶笑道:“厉害呀,厉害唉!”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释一忽然四面看了看,笑问道:“喂,你看这里,咱们这算不算是洞房了啊?” 离瑶疑惑道:“什么洞房?” 释一连忙说道:“没事,没事。” 离瑶方才问道:“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 释一道:“没什么,火毒入体而已。” 离瑶道:“火毒……” 释一问道:“我晕了多久了?” 离瑶道:“大概也就三个时辰。” 释一道:“跟我以前一样。”他将酸果放入口中,随即说道:“这些苍原狼应该是被邪气侵染了,我碰到它们的血,不小心邪气入体,勾动了身体里的火毒,所以呢,一如既往,晕过去了。” 离瑶说道:“火也是一种毒么?” 释一道:“你应该没有被火灼伤过吧?”释一这时候自然而然去拉离瑶的手,但是离瑶下意识的躲开了。释一笑道:“不好意思,这么健康的肌肤要是被火灼伤了一定很可惜。不过你以为什么东西才叫做毒?断肠草、鹤顶红、乌头、忘情花之类不过是草石之毒,南海鲛人的眼泪可化为明珠,但是在它还是液体的时候混入几种其它物质,便可以化为天底下最毒的毒药。我以前随着船队出海,曾经看到这样一幅场景,满目千里海域,无数的鲨鱼翻肚,死在了海上,雾气森森,就好像船突然驶入了死海中一般。” 离瑶道:“你说的这些毒药我都没有听过,不过我知道草原上有一种药草,有麻痹的药效,动物们受伤了以后会嚼这种药草,借以疗伤。” 释一道:“火自然也是有毒的,雏岛不是有一句广为人知的传言么——九天之地恃风雷,风从云故,聚火为灵,太岁成土。九天之地恃风雷……真是好笑!不知道见过真正的天迹以后人们还会不会这样说。” 离瑶举手道:“不好意思唉,这句话,我也没有听说过。” 释一瞪着她,良久,忽然笑出声来,问道:“你从小就在云中村长大没有出去过么?” 离瑶道:“我从小的梦想倒是四海为家来着,可惜总没有机会,唉,你怎么知道云中村?” 释一问道:“还有人不知道云中村么?” 离瑶甩甩头,还是算了,想了一下,说道:“这么说,你以前受过伤?我还记得,前段时间雷家在云州大肆搜索刺客,好像就是……”离瑶忽然指向了释一,随即往后一跳老远。 释一说道:“所以说,我是一下子变得面目可憎了,还是说突然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离瑶道:“没有。” 释一叹了口气,随即说道:“我们天亮以后就启程回云州吧。” 离瑶和释一两人行于草原之上,释一走在前面,而离瑶在后面牵着马,亦步亦趋的跟着。 释一缓缓开口道:“在以前小的时候,其实我不是很聪明,况且身子又受过伤,所以到五岁以后,说话还是嚼舌不清的,仿佛舌头跟嘴老是在打架,心里那个郁闷!加上经常跟着船员水手出海,学了一口粗俗不堪的脏话,借着自己那张嘴说出来,就好像是破桶倒夜香,倒得满地都是,别人难受,自己也难受。所以后来我就去了亳山,拜在了书生介子的门下,学习参悟,读书行路,融会贯通,期间生生的把自己的口音给改了过来。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改过来的?” 离瑶“啊”了一声,然后问道:“怎么改过来的?” 释一说道:“在亳山的山中深处,有一片野桃林,我跑到林子里,大声的诵读介子老师传授的书课——‘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我想,反正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看见,倒也怡然自得。只是一到咬舌不清的时候,我便在树上摘下一个尚未成熟的青涩酸桃,慢慢的吃下去,借以惩罚自己。所以以后我再也没吃过酸。” 离瑶道:“所以你虽然吃不了酸,但是你能忍受下去——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东西?” 释一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也是普普凡凡的一个人,在你眼里,我纵使是面目可憎,但是不要再变成一个可恨可悲的怪物一样的人。” 离瑶的嘴唇动了两下,但是没有发出声来。 释一看向天空,天空中有一股显而易见的异样,只是难以辨别到底是什么。 释一想了一下,道:“我想起来中土似乎有一种禁术与此非常相像!本来已经知道云州城如今龙蛇混杂了,想不到还要复杂。” 离瑶道:“很危险么?” 释一道:“参加连射大会的,恐怕已经十死其一了。” 离瑶没言语。 第三十章 梦魇 上 释一醒来以后,立刻观察周围环境,这是一处山洞,虽然幽深,却并不闭塞,而且外面的寒风雨水无法渗透进来,空气中隐隐有淡淡的苍原狼的骚*味,应该是一处被遗弃了的狼穴。然后发现自己身上居然披了一张马皮斗篷。 这斗篷制作得竟然极富工艺,轻易不会损坏。只是看这皮毛花色,居然是释一原先的坐骑。 释一哭笑不得,然而下巴挨在上面摩挲的时候,眼中却流露出贪恋舒服的神情。 释一忽然听到轻微的动静,身体立刻警惕起来,往身后摸了摸,不由得苦笑:那丫头把他周身给缴械了! 随即,释一听到离瑶拍着马儿轻轻抚慰的声音,便放松了。身体里的火毒勾动肺经,一股咳嗽之意涌来,释一连忙用手按住嘴,只发出几下轻微的声音。 离瑶走了进来,全副武装,正如同归穴的母豹。 她先是观察了一下释一的气色,然后将手里提着的一个袋子递给释一。释一打开,发现是大平原上极常见的灌木丛中的野果。 离瑶说道:“整个草原上的苍原狼都发疯了,不知道其它动物是不是也成了这样,所以只好找到一些果子,将就吃了。” 释一看着离瑶,离瑶不解,过了一会儿方才明白过来,道:“唉,这是给你留的,我吃过了。” 释一举起手来,道:“那个,多谢了!” 离瑶本来以为他谢自己准备的野果,后来发现他是谢谢自己为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释一咬了一枚果子,真酸!他整张脸立刻苦了下来。 离瑶说道:“唉,没有这么酸吧?” 释一道:“我从小在甲板上长大,什么腥味都受得了,还经常吞吃鱼胆,就是受不了各种酸。”释一又拿起几枚果子,仿佛苦大仇深,囫囵吞枣,一口全部吞下。 离瑶笑道:“厉害呀,厉害唉!”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释一忽然四面看了看,笑问道:“喂,你看这里,咱们这算不算是洞房了啊?” 离瑶疑惑道:“什么洞房?” 释一连忙说道:“没事,没事。” 离瑶方才问道:“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 释一道:“没什么,火毒入体而已。” 离瑶道:“火毒……” 释一问道:“我晕了多久了?” 离瑶道:“大概也就三个时辰。” 释一道:“跟我以前一样。”他将酸果放入口中,随即说道:“这些苍原狼应该是被邪气侵染了,我碰到它们的血,不小心邪气入体,勾动了身体里的火毒,所以呢,一如既往,晕过去了。” 离瑶说道:“火也是一种毒么?” 释一道:“你应该没有被火灼伤过吧?”释一这时候自然而然去拉离瑶的手,但是离瑶下意识的躲开了。释一笑道:“不好意思,这么健康的肌肤要是被火灼伤了一定很可惜。不过你以为什么东西才叫做毒?断肠草、鹤顶红、乌头、忘情花之类不过是草石之毒,南海鲛人的眼泪可化为明珠,但是在它还是液体的时候混入几种其它物质,便可以化为天底下最毒的毒药。我以前随着船队出海,曾经看到这样一幅场景,满目千里海域,无数的鲨鱼翻肚,死在了海上,雾气森森,就好像船突然驶入了死海中一般。” 离瑶道:“你说的这些毒药我都没有听过,不过我知道草原上有一种药草,有麻痹的药效,动物们受伤了以后会嚼这种药草,借以疗伤。” 释一道:“火自然也是有毒的,雏岛不是有一句广为人知的传言么——九天之地恃风雷,风从云故,聚火为灵,太岁成土。九天之地恃风雷……真是好笑!不知道见过真正的天迹以后人们还会不会这样说。” 离瑶举手道:“不好意思唉,这句话,我也没有听说过。” 释一瞪着她,良久,忽然笑出声来,问道:“你从小就在云中村长大没有出去过么?” 离瑶道:“我从小的梦想倒是四海为家来着,可惜总没有机会,唉,你怎么知道云中村?” 释一问道:“还有人不知道云中村么?” 离瑶甩甩头,还是算了,想了一下,说道:“这么说,你以前受过伤?我还记得,前段时间雷家在云州大肆搜索刺客,好像就是……”离瑶忽然指向了释一,随即往后一跳老远。 释一说道:“所以说,我是一下子变得面目可憎了,还是说突然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离瑶道:“没有。” 释一叹了口气,随即说道:“我们天亮以后就启程回云州吧。” 离瑶和释一两人行于草原之上,释一走在前面,而离瑶在后面牵着马,亦步亦趋的跟着。 释一缓缓开口道:“在以前小的时候,其实我不是很聪明,况且身子又受过伤,所以到五岁以后,说话还是嚼舌不清的,仿佛舌头跟嘴老是在打架,心里那个郁闷!加上经常跟着船员水手出海,学了一口粗俗不堪的脏话,借着自己那张嘴说出来,就好像是破桶倒夜香,倒得满地都是,别人难受,自己也难受。所以后来我就去了亳山,拜在了书生介子的门下,学习参悟,读书行路,融会贯通,期间生生的把自己的口音给改了过来。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改过来的?” 离瑶“啊”了一声,然后问道:“怎么改过来的?” 释一说道:“在亳山的山中深处,有一片野桃林,我跑到林子里,大声的诵读介子老师传授的书课——‘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我想,反正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看见,倒也怡然自得。只是一到咬舌不清的时候,我便在树上摘下一个尚未成熟的青涩酸桃,慢慢的吃下去,借以惩罚自己。所以以后我再也没吃过酸。” 离瑶道:“所以你虽然吃不了酸,但是你能忍受下去——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东西?” 释一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也是普普凡凡的一个人,在你眼里,我纵使是面目可憎,但是不要再变成一个可恨可悲的怪物一样的人。” 离瑶的嘴唇动了两下,但是没有发出声来。 释一看向天空,天空中有一股显而易见的异样,只是难以辨别到底是什么。 释一想了一下,道:“我想起来中土似乎有一种禁术与此非常相像!本来已经知道云州城如今龙蛇混杂了,想不到还要复杂。” 离瑶道:“很危险么?” 释一道:“参加连射大会的,恐怕已经十死其一了。” 离瑶没言语。 第三十一章 梦魇 下 释一在地上拈了一点尘土,细细的观看,闻了闻尘土的味道,随即踢了两脚地上早已死去多时的一只旱獭的尸体,说道:“你猜对了!这大平原上的所有生物都中邪了,如果我昏迷的时候,你拿这些肉来喂我,我怕我会变成跟它们一个模样。” 离瑶问道:“什么样?” 释一说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首儿歌?——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割完动脉割静脉,一动不动真可爱!” 离瑶听明白了,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释一看着她翻白眼的模样笑出了声。 在大草原上,虽然茫茫然唯有天地,但是其实很好辨别方向。在夜晚的时候,可以通过月亮的方向以及形状进行辨别,也可通过星星,如清晨之时的启明星。白天则可以通过太阳,如故没有太阳的话,只要对草原的地貌气候足够了解,甚至可以通过风儿进行辨别。这已经算是比较有技巧性的了,记得很多草原上的牧民,因为赶着羊群而在辽阔草原上失去了方向,但是他们总能找到回家的路。无它,唯熟耳。 释一和离瑶都是个中好手,虽然彼此之间没有交换意见,但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 风声猎猎作响,黄色的草被风吹着,哔哔啵啵,如同燃烧的秸秆一般。 杂乱的喘息声,嚎叫声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释一轻轻说道:“就知道避不开这些畜生。” 两个人隔着草坡,看到了苍原狼的身影。 离瑶问道:“有多少匹狼?” 释一道:“很多,吃不准数量,恐怕不下三百头!草原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苍原狼种群,如果有的话,四方来往贸易的车队根本无法安然穿越大平原。这里面还有超过六十头的座狼,战斗力不亚于一支小型军队了。” 座狼,狼群中的士兵,由最健壮的成年公狼组成,身形几乎比同类大了一圈。 离瑶喃喃发问:“这些狼们,到底怎么了呢?” 释一道:“它们早就成了邪气驱使的一堆血肉了,七天之内,尸骨将会腐烂,但是邪气却不会散,会留在草原上腐蚀这片大地。你可别对它们掉以轻心,最好也别心怀什么善念。” 离瑶道:“我没有。只是想想,苍原狼作为这片草原的秩序守护者,如今它们元气大伤,草原恐怕要陷入危机了。” 释一向她伸手。 离瑶表示疑惑。 释一道:“我的弓箭。” 哦,离瑶反倒忘了。释一的弓倒是一把好弓,如果说离瑶的套马弓原始古朴的话,那么释一的弓就堪称精致典雅。那弓通体骨质,却看不出材料,而且离瑶趁释一昏迷的时候拉了一下,竟然没有拉开!要知道离瑶虽然看着娇小,但是爷爷的五石大弓,她也不是没有用过,只在三十箭以后,方才臂软筋麻。而释一的这把弓,离瑶只能微微拉动! 离瑶将弓和两筒箭还给了释一。 释一看着离瑶欲言又止的表情,说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种弓,通过献祭自己的生命,从而对敌人造成巨大杀伤?我又多话了,你肯定会说你没有听过。” 离瑶道:“龙舌弓、轩辕弓、后羿弓,都是传说中有名的神弓,可以射断江河,射落天日。西土传说有一种神弓叫洛狄忒之弓,可以让人失去记忆。你说的那种弓也源自西土传说,名字叫亡灵的叹息,传说当弓的主人死亡以后,灵魂将会永远被弓所禁锢。” 释一一脸惊讶的看着离瑶,良久,方才起身说道:“走!” 离瑶“嗯?”了一声。 释一解释道:“这些苍原狼邪气入体,对生人的气息极为敏感。我们现在是在背风处,要是悄悄绕过它们,势必会被发现。我可不想回到云州的时候,一路上是被一群行尸走肉追赶着。回去以后,我想洗个澡,再好好的吃一顿,但是吃东西也得要有胃口。” 释一随即喊了一声:“上马!” 离瑶随之上马,以为释一也会上来。但是释一却猛地一拍马屁股,转身向狼群冲了过去。 马儿吃痛,瞬间跑出三四十丈远。 离瑶回头,仅仅看到释一冲向狼群的背影。 杂乱而不成调子的狼嚎声,失去了以往月夜下的神韵和幽凉,只余下了无法压抑的杀意和混乱。 离瑶拼尽了全力,方才拉住了马儿,马儿的嘴上已经被勒出了血迹。有人说畜生亦有灵性,所以这匹马儿发狂,想必不仅仅是吃痛,它也害怕群狼。 离瑶尽力的抚慰它,让它往回奔跑。 群狼已经将释一包围了,释一虽然也有匕首,但毕竟杀伤力不强,近身亦不能弯弓。他轮动手中的骨弓,将冲上来的群狼劈开。 转瞬之间到处便是血肉。 离瑶口中轻轻嘘声,撕下布条蒙住了马儿的眼睛,然后朝狼群冲了过去。 离瑶在马上辗转腾挪,将想要咬啮马儿的狼给踢开,来到了释一的身边,速度并不减慢,只是轻轻舒展腰力,抬手将释一拉上了马。 两人一马有如利箭一般。 释一在身后,单手一把抓出十支箭,随即弯弓,将手中箭一一连续发射了出去。 离瑶往身后看,看到了释一的连珠箭,不由得赞叹了一声:“好箭法!” 释一微微一笑,环住了离瑶的小蛮腰。离瑶正要生气,这时候释一将离瑶腰腿间的箭筒取了下来。 离瑶急促的舒了两口气,问道:“你刚才为什么要一个人冲上去?” 马上蹄踏声急促。 释一说道:“没什么!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做最正确的事,但是突然发现即便做了最正确的事,却达不到自己的目的,所以我想一想,原来我也是想做一两件蠢事出来的。” 所以你也知道这是蠢事?离瑶正在想着。 突然,“轰!”的一声。 一头座狼,从侧面将两人一马猛地扑倒。 座狼身材高大雄壮,只比一匹马小一点儿。 离瑶摔倒,头好像撞到了地上,“嗡嗡”的声音传来,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草原、马、狼还有释一有些模糊,而且有重影。 释一大声呼喊的声音也是“嗡嗡”的。 终于,离瑶清醒了过来,仿佛被人一把拉回了现实中一般。 一头座狼有如山岳一般压向了离瑶,释一在离瑶面前,挺起肩臂,想要将它撞开。 座狼猩红的眼睛以及口中的血气与离瑶仅仅相距半尺。 两个人被座狼撞飞,释一环抱住离瑶,垫在了她的身下,所以离瑶没有受伤。 只是脑袋里面仍然嗡嗡的。 那匹座狼摔在了不远处,哼哼着,前臂之间的胸口被豁开了一条伤口,夹杂着内脏的血液顺着毛皮喷涌而出。 释一拍了拍离瑶的脸蛋,离瑶将他的手甩开。 他的手好烫! 离瑶看去,释一的双眼再次通红,有如群狼的眼睛一般。他压抑着喉咙间的粗气。 数百头邪狼已经虎视眈眈,血气环绕在獠牙利爪之间,朝两人猛奔。 “闭上眼睛。”释一突然说道,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什么?”离瑶没有反应过来。 释一将离瑶的脑袋往底下一按—— 周围突然产生了无比刺眼的光芒。 离瑶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光芒依旧刺痛了她的双眼。 空气中灼热的气息传来,仿佛要将一切给烧化。 良久,离瑶的双眼从不适中渐渐恢复。 周围已经寂静。 离瑶睁开了双眼,只看到成片的残缺狼尸,火焰缓缓的燃烧着狼尸上的皮毛,散发苍白的烟雾。 释一浑身浴血,他只感到血脉筋骨之间无比沸腾的灼热之意,很难受。 离瑶连忙扶住了他,任释一身上的血液沾染在自己手上。 释一轻轻说道:“今天恐怕走不了了。” 离瑶问道:“那你逞什么强?” 释一咧开一个笑容:“大家从小都这么说,只不过今天做的事情最蠢。” 这时候,旁边一个贵公子喘着粗气狼狈的窜了出来。 他身上用心的沾着草茎,头上还戴了一个围成的草帽子。 “帮我杀了他。”释一轻轻对离瑶说道。 “你说什么?”离瑶不是没有听清,而是吃了一惊。 “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能让看到过的人将其传回云州。”释一道。 那人朝两人走了过来,边走边说:“真是多谢世兄!我们已经被困……” 释一靠着离瑶的搀扶,抢前往那人走了过去。 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胸口上横着一把匕首。 释一瞬间杀了一人,干净利落。 离瑶眼睁睁的看着他临死前的绝望,他的面孔尚很年轻,想必同样是住在云来云去客栈的贵公子。 动物临死前的面孔,离瑶看得多了,从来不具有这般丰富的表情。 离瑶撒手,将自己的手臂从释一身上撤了出来。 释一开口道:“他刚才说‘我们’,也就是说还有人!”他的声音并不算轻,很远便可以听到。 轻轻的一声草响,释一闻声,弯弓搭箭,弦动箭出,远远听到一声闷哼。 为杀一人,再杀一人。释一片刻之间连杀两人。 离瑶看着他,有如看着一个怪物一般。 两个人往旧洞方向返回,久默无语。 释一率先开口:“为什么不问我?” 离瑶随即问道:“你为什么杀人?就因为他们看见了一切?” 释一道:“你自己的话便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离瑶道:“我也看见了,我还看见了你杀人。” 释一道:“你的意思是,叫我杀了你?” 离瑶没有开口。 释一道:“你既然相信我会杀你,你为什么不赶紧跑开?” 离瑶缓了缓,看着他说道:“他本来对你说了谢谢!” 释一道:“不用谢!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帮他,也不可能会帮他。所以你是因为这个生气了?我记得佛家有一段公案,下雨了,有人在亭子下避雨,一位禅师撑伞经过,他连忙说道:禅师度我!禅师答道,你在亭下,亭下根本无雨,何需我度?这人随即从亭子里走出来,道:如今你该度我了吧?禅师道,你我皆在雨中,我不被雨淋,是因为有伞,所以是伞度我。你怕雨淋,便自己去找一把伞。那人既然怕死,那他便在云州呆着,自然无事。技不如人却出来,须知江湖险恶。我不是禅师,不会度人,就算我是禅师,我也只会当头棒喝。” 离瑶没有说话,她没听懂。 释一很无奈,他说道:“你不赶紧跑开,是相信我不会杀你?” 离瑶问道:“你相信我相信你不会杀我吗?” 释一一怔,被离瑶绕进去了,良久方才想明白,道:“我不相信。” 离瑶道:“为什么?” 释一道:“不相信女人,是我一直秉持的信条。因为女人的内心随着环境的迁移而不断改变,纵使她是真心,一旦遇到危机,她便会依据自身情况,规避、逃离,从这个角度说,其实是聪明的一种。” 离瑶道:“我谢谢你。那你相信什么?” 释一道:“我相信宿命。我相信该到达的,总会到达,或迟或早。只要终将到达,而我早已准备好彼时满心的感激。” 良久无话。 释一开口:“你不应该相信我。或者说,人原本应该将‘不相信’化作身上的盔甲。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我为什么不杀了你?你认为我不会杀你,只是因为我曾经说过喜欢你的话?” 离瑶看着他,道:“你可以试一试。” 释一看着她,笑道:“我忘了我受伤了。” 释一本来想问出口,离瑶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呢?而离瑶又把自己当成他的什么人了呢?其实离瑶要是说出口,她相信他。他虽然会说,让她不要相信,但是心里面却会充满喜悦…… 那一片冰雪末世,再度出现了…… 释一经常在梦里与之相会。 那还是在自己很小的时候。 释一是在出生不久之后由母亲的娘家人送到父亲手里,所以释一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长大以后,虽然逐渐知悉了母亲的身份背景,但是从来没有去登门拜访过她。 从小到大,父亲虽然是白港人心目中的硬汉,但是释一也见过有限的几次,父亲的哀叹,父亲的想念。 释一从小便在船上,学习绑缚绳子,学习护理船桅,甚至风平浪静的时候,还可以摸一摸舵。他从小跟着水手们,学会了很多内行话。 直到有一次出海,释一遇到了一生中最恐怖的事情。 冰雪天地里,全船翻没,那光怪陆离的末世场景,深深映在了释一的心里。 那时候,年幼的释一目之所及,破碎的船板、船帆,海水、冰块乃至天空,都如同浆糊一般,缓缓的被倾入了那片天地。那里仿佛有一个深渊巨口,可以吞噬一切。 释一想要大叫,世界原来是不完整的!天地原来有尽头!可是他的喉咙被扼住了,根本发不出声音。 释一的灵魂被攫取。灵魂虽然被禁锢了,但却永恒不灭。 释一的灵魂经受着无尽的痛苦。 斗转星移,星空在他的感知里成了一头怪兽。渐渐的,天与地,所有的一切都被赋予了生命力,都充满了邪恶。 释一在无边的恐惧中灵魂渐渐消损。 直到他模糊中看到一个伟岸的身影。 那是一个持弓的男子,释一只能看到他的背面。 他被冰雪覆盖,仿佛一具亘古埋存的尸体,但是又充满了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霸气。 释一的视线渐渐模糊,神智陷入沉睡,终于不用再受到那些难以忍受的痛苦。 释一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被冰冷的海水吹到了岸边。 他的双唇发紫,四肢僵硬,只有半口气留存在胸口。 后来,释一得救了。 他记不清自己在冰雪末世中呗折磨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他又成了原先的那个少年。 父亲前来看望了他一眼,随即吩咐其他人好生照顾他。 这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他的灵魂已然苍老。 …… 释一醒过来的时候,摇了摇头,将脑中的梦魇驱逐出去。 此时,他深处狼洞之中。 他没有看到离瑶。 等了好久,释一方才确认,离瑶是不会回来了。 她已经悄悄离开。 释一心中涌出一种干涩的情绪。 他不由得苦笑,看来自己不仅仅中了火毒。 他的脚踢到了地上一个袋子。 打开袋子,里面有几个新鲜的果子。 释一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可真酸啊! 第三十二章 净化 当几个踉踉跄跄的贵公子,衣衫褴褛的走进云州城,由此大平原上发生的事情被传回了云州。 整个云州城轰然惊动! 先回来的几个人,神情惶惑,说话已经有一点神志不清。百城之人,自然可以通过他们的衣服、伤口、血迹、表情,还有不断重复的话语,明白情况到底有多危急。 云州城雷昊天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命蛇卫大统领兹然带队出发,前往大平原营救百城诸位公子。另外,雷昊天在安慰诸位城主的时候,隐隐约约透露了十万大山之内,妖兽蠢蠢欲动的惊人消息。 对于雷昊天的主动卖好,百城之人根本毫不在意,可以说,甚至极没有耐心。不等兹然出发,他们早已经全副武装。浩浩荡荡的人马,由云州南城门出外,流泻向宽阔浩瀚的金色平原。 至于妖兽,妖兽已经二十年没有从十万大山出来了。年长的城主们虽然不信,但是大家都是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心中不由得暗自留神戒备。 边锋得知消息的时候,街道上已经在不断响起达达的马蹄声。边钧神情焦急,冲到边锋的面前,对边锋说了一切。 长风在边锋旁边侍立,面目粗犷狰狞,一把大剑十分令人瞩目。 边锋往后面望了望,边家的武士正在整顿车马,整理行装,似是要出一趟门。 边钧看到边锋不置可否,表情淡然,急声说道:“二哥,决儿可也在大平原!说不定正遭遇危险!” 边锋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豫儿百事,终有一日。边家已经赋予了他应有的一切,若仍然不能独当一面,那便是他的命,便是他的根。” 边钧说道:“决儿从小有如放养,当别的贵公子锦衣玉食之时,他却不避寒暑,在山上朝发夕归。别人有家族,他没有?别人有叔伯兄弟,他没有?” 边锋看着他说道:“不避寒暑,朝发夕归,这便是边家赋予他的运道。遇事不依靠家族,而通过自己的努力,化险为夷,这是边家给予他的禀赋。相对于大多数家族来说,决儿已是幸运之至。” 边钧心中发狠,大声说道:“二哥,若你是以自己的方法教化了决儿,可是你自己说,决儿可曾感激过你,他可曾在你这里得到过半分亲近?” 边锋紧紧的盯着他,眼光深邃如古井洪波,边钧刚开始还强硬对视,不久之后便败下阵来。 边锋微凉一叹,随之说道:“我何须他感激?我只是但愿他永远不要不切实际的等待,当风暴来袭的时候,他能早已经准备好应对一切,而不是以为自己羽翼丰满,背靠大树,于他人受尽苦难,于自己却会不然。这是他应有的自知之明。” 边钧低着头,说道:“所以决儿在大平原上,面临重重危险,他的家人不会去帮他的,要安稳回来,他只能期待自己长了一双翅膀?” 边锋没有接话。 边钧说道:“二哥,当年我出外游历,在北方受尽苦楚嘲弄,你在云州名声大噪,我请求你的帮助,而你没有理我。如果只是因为你刚才所说的原因,那我现在和当时一样恨你。决儿虽然没有父亲,但是他却有个叔叔。” 边钧转身走去。 边锋说道:“你要去哪里?” 边钧并不回头,说道:“我要找回我的家人。” 边锋说道:“我们现在就是去拜见家人。” 边钧说道:“他们也是我的家人,但是他们已经死了,因为我们,因为你和我!” 边锋站在原地。 边家武士已经打理好了一切。 长风上前,恭敬说道:“公子。” 边锋看了他一眼,许久方才说道:“边家留守客栈的人,增加一半。另外,派人把大平原的消息告知内城云夫人。” …… 云州内城,云婉已经边锋之前得知了大平原的祸事。 长直在房门外侍立,云婉笑着说:“我记得以前在亳山修学的时候,介子老师讲述过类似的事情,应该是源自中土南疆的血祭之术,不过是三教九流之外的旁门左道,魑魅妖邪。” 长直说道:“雷城主派人来说,表示一定会将小姐安然无恙的带回来。” 云婉冷笑道:“我的女儿虽然素来柔顺,但我敢断言,将来智计无人可出其上,凭自己足可化险为夷。血祭之术虽然可以控制那些苍原狼的心智,却也让它们丧失了本来面貌,不过是一些将死的畜生。我感兴趣的是,这云州城居然还有懂得这般邪术的人!再者,百城公子,多有折损,呵呵,事后雷家又该如何向百城之人交待呢?” 长直说道:“既然如此,在下想还是派人去接应小姐才是,以免节外生枝。” 云婉道:“不必了!我们的人手本来就不够,如今因事而变,更加捉襟见肘。兄弟会那边,另外换一个人与之接洽。你花点功夫,调查一下雷家的老鬼去了哪里!至于可儿,那丫头不是跟边家小子在一起么?自必无事。” 这时,边家的讯息也传来了。 长直接待完边家来人,进入内院,向云婉禀告了一切。 云婉说道:“边家倒是悠闲自然!不过边锋派人来报信,倒像是希望我云家派人前往大平原,真是苦心孤诣!罢了,诸多事先放一放,你带人走一趟大平原,确保可儿那丫头无事。” 长直疑惑道:“这个时候,不知道边家还有什么要紧事?竟然要离开云州。” 云婉轻轻冷笑:“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 长直心中一叹,告了声退。当听见边锋的名字的时候,夫人双眼发亮,炯炯有神,异于平常,不过她自己却毫无所觉。想到小姐可能遭逢危险,长直不由得握紧腰间长剑,沉气凝神。 ****** “大师兄,你快点!快点啊!” “哎~~!惠明师兄,还是慢点的好!” 浩浩长空,云天相接。 连射大会,快马奔腾,有如龙虎。 而在天上,一声嘶啸,却有人骑乘九头飞鸟扶云摇空。 “阿弥陀佛!两位师弟,为僧人者,应当守心正一,猛虎啖肉、大鹏饮血加诸己身而不动声色。分明事如往一,两位师弟却因心中尘障,你想要快,我想要慢!两位师弟呵,你们着相了,着相了!” 三人正是中土僧人,月光,惠明,惠雁。 三人坐在一头九头飞鸟之上,这九头飞鸟有如暗影,凌空飞过的时候,就如同天边一道乌云。 惠雁在上面,神情紧张,紧紧的抓住了惠明的僧袍。 而惠明盘坐于上,却在不停的催促一步之外的月光。 惠明虽然心中焦急,自幼在寺中修持的他,却还有雅量与月光争论佛法:“师兄此言,大不近情理。守心正一,是因为我佛曾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昔日我佛行于世间,天降大雨,人们纷纷奔走,我佛却镇然自若。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找地方避雨时,他说,这里到处都在下雨,跑前面些,跑快些,难道就淋不到了么?我佛此言,是我佛的大慈悲,之后我佛果然在那个地方住了一十三年,度化了所有人方才离开。众生皆苦,举世皆恶,处处皆是地狱。所以要时刻守心正一。然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人命而急,急人之所困,乃人之常情也,何必抱残守缺,成为不经世事的腐僧呵?昔年两僧远道而来,拜访赵州禅师,禅师问其中一人,他从前可曾来过这里?那人回答,来过。赵州禅师随即道,你吃茶去!又问另外一个人,可曾来过?那人想了想,便回答道,没有来过。禅师又说道,你吃茶去!一旁院主十分不解,问道,怎么两个人都叫他们去吃茶呢?禅师随即笑道,走,我们一起去吃茶!从中可以想见一二,我等身处世间,自为世人,何必处处标榜,遗世独立?” 月光说道:“师弟果然佛法高深,堪称一代小佛陀,愚兄佩服之至!然则若不超然世外,如何能看透世情?我且问师弟,你佛法精湛,那么佛法是什么?” 惠明当即答道:“没有佛法。” 月光回头,笑意醉人,道:“走,愚兄随师弟前往了结师弟心中这一纷念。” 九头飞鸟,居高临下,半个时辰之间,绕了整个大平原整整一圈。 月光看罢下方的情况,不由道了一声:“邪魔外道,死灰复燃。” 惠明则望着下方,时时面露悲悯,当在所难免的看到杀身悲剧的时候,他便双手合十,口诵佛法,一卷往生经,权且致意。 而惠雁在惠明旁边,早已靠着惠明的大腿,沉沉的睡着了。 九头飞鸟转回云州城的时候,数不清的人马正从城中出来。 月光笑道:“阿弥陀佛,师弟,想必不需要我们了。” 惠明在后面,伸手搭住月光的肩膀,说道:“师兄,您修为高深,望你救人须救彻,送佛上西天。了却师弟心愿,我感激不尽。” 月光道:“这血祭之术,辐散范围广大,背后之人自必构建有阵图,纵然我能净化邪气,却难免治标不治本,而且打草惊蛇。愚兄之意是不动声色,擒贼拿王。既然师弟有请,愚兄敢不效力?” 九头飞鸟随即掉转,展翅高飞。 飞临空巅之时。 月光双手合十,神色蔼然: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九头飞鸟所到之处,大平原上,佛光笼罩。 早已入邪的苍原狼,随即次第化为青灰。 大风骤起,飞鸟震翅排空。 惠明眼见月光力量,不由合十闭眼,轻轻叹道:“佛法无边。” 第三十三章 信使 第二天,云可儿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周身温暖。 她依偎了一下,下意识的探手过去,却摸了过空。 云可儿骤然清醒,随之起身。 起身的时候方才发现,不但自己给边云决盖上的皮袄回到了自己身上,而且自己周身还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 雨后清空,天上居然还可以看到夜晚未散的月亮,和一两颗星星点缀。 云可儿四处望了望,没有看到边云决。 云可儿有些着急! 所以,当边云决突然出现的时候,她变得有一些不好意思。 脱掉了黑袍的边云决,身上穿着一件浅黄色的直缀,多了一点清雅的气质。 他从山坡走来,一只手上托着一个用植物薄膜做成的袋子,里面装了洁净的清水,而另一只手则拿着几枚野果。 边云决将袋子递给云可儿,云可儿张口轻轻咬破,冰凉清澈的液体顺着喉咙,流入了腹中。 接着,边云决又把野果递给云可儿,道:“有些酸。” 云可儿轻咬了一口,随之弯下了腰,闭上了眼睛,有两滴泪水从中流出来。 边云决说道:“我说的不准确,不是有些酸,是非常酸。” 云可儿强行吃完了一枚野果,然后递还给了边云决,顺便也还了那件黑袍。 边云决笑容玩味的看着她。 他比自己先醒过来,如果自己昨晚一直是抱着他睡的,那么他应该看到了一切。 云可儿不由得顾左右而言他:“你好些了么?昨天的样子,倒真让人担心!” 边云决道:“是我的错,早应该想到的!草原上的动物都被污染了,我们吃的兔子肉,想必就有问题。不过庆幸的是,你因为吃得少,所以没有出事。” 云可儿微微点头。 边云决随之说道:“我刚才四处打量,实在分不清我们在哪里。你告诉我,我们在哪里?” 云可儿说道:“之前我们一直往屏山方向走。” 边云决有些难以置信,所以说在边云决迷糊的时候,可儿身为一弱女子,竟将两个人带到了这个地方?而且纵然无法到达屏山,可儿身为弱女子,能有此勇气毅力,难为可贵。 云可儿说道:“我们穿越了狭海,再回去的话,不仅很难,而且就算绕过狭海,很可能会再次遇到苍原狼。云州在屏山驻扎有军队,据我所知,每过七天就会有信使来往其间。所以……” 边云决突然伸手止住了云可儿,然后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达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 骑马的信使不久就发现了边云决和云可儿。 边云决向他招手。 信使背着一个信筒,骑着一匹青马,青马褡裢两边露出长剑和长弓。而在信使的身后,还牵着另外一匹白底红纹的骏马,星星点点有如冬腊的梅花。 信使打量着两个人,随后说道:“你们是参加连射大会的贵人?” 边云决点了点头,说道:“客气。” 信使道:“你们的家人已经派出了人手在草原上四处寻找你们,啧啧,草原上的热闹真是接连不断!” 边云决看着他,没有说话。 信使说道:“下次再见到的时候,你们最好先主动说出自己的来历。刚才要不是看到两个人里有女流,我已经把你们给绑起来了。”随即,信使将身后那匹马的缰绳丢给了边云决,开口道:“只有一匹马,贵人们请将就些吧!不过在我看来,只有一匹马,你们反而更加喜欢!” 边云决托着云可儿上了马,云可儿一跃而上,竟有飒爽英姿。 信使说道:“这里离军营不过二十里路程,你们先跟着我到军营,到时候上面自然会派人送你们回去!” 两个人迟疑了一下。 信使随即道:“我五年的时间,通共只养出了十匹好马,送了两匹出去,已经跟着那两个人战死了。因为传递紧急军情,又跑废了五匹,如今只剩下三匹!你们不要想着我会送你们一匹!你们有家族撑腰,大富大贵自然毫不在乎!但这些马儿,就是我的命*根子。别磨蹭了,走吧!” 马蹄响起,风声悠扬。 云可儿的脑袋微微顶着边云决的下巴。 她轻轻的问道:“这个人可真厉害!” 边云决笑了,说道:“你这么觉得?” 云可儿问道:“你生气么?” 边云决说道:“我只觉得肃然起敬。” 云可儿不解:“啊?” 边云决说道:“他说那些马儿是他的命*根子,但是他却愿意送了两匹给自己的战友。虽然他不能跟他们并肩作战,但是我想,他早已准备好面对同样的命运。” 云可儿看向前方的信使,似乎觉得他高大了许多。 信使骑马的姿势并不矫健,但却是最省马力的方法。他整个身体前屈,似乎要贴在马背身上,完全跟随着马儿的律动。 边云决道:“其实我也很佩服你。” 云可儿问道:“为什么?” 边云决道:“你很聪明,似乎什么事都被你猜透了!而且还有一点,我们怎么逃出那条大蛇的追杀的,我一直在等着你告诉我。” 云可儿笑了,道:“这么说,我也很厉害。” 云可儿不愿意说,边云决微露无奈,接话道:“何止是厉害,简直就是厉害!” 云可儿笑得越发乐了,道:“从小娘亲会教我这些东西,虽然很无聊,而且没有用,但是学不好的话,是会挨罚的!她说女人如果沦落到要以色怡人的地步的话,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她甚至还教我兵法——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说的真有趣!” 边云决第一次见云可儿露出孩子气的一面,静静听着她好听的声音,边云决虽不饮酒,却已自醉。 信使马步放缓,回头看到亲密的两个人,他讽刺的笑了笑。 遥远处,有如屏障的屏山,隐隐出现在三个人的面前。 三个人继续行了半里,边云决逐渐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还有军队中,那掩饰不住的森严气度和杀意。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不远处枪戟一响,有人大声说道。 “除了老子,还有哪个?你莫要在老子面前装腔作势的!”信使没好气的回到。 这时一队人马冲了上来,边云决只是一看,便知道每个人都是看惯生死的人。 “哦,是你小子!”为首一人下了马,将手中长枪钉在地上。 信使也随之下马,两个人伸出右拳,在胸膛之间勾住,锤了两记。 那人说话声音极是宏亮:“我看你今天回来的不巧,大统领正在发怒,等下你进去见他的时候可要小心点!” 信使说道:“那些畜生又从十万大山冲出来了?” 那人说道:“怎么没有,三天两头这么一闹,弟兄们不仅不能好好休息,伤亡也在逐渐加大了。快去吧!大统领正等着你回话呢!咦,这两位是——哟,小妹妹,到叔叔这儿来!”那人瞬间变得挤眉弄眼。 信使锤了一下他的肩膀,那人笑着说道:“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水灵的妞嘿!” 信使骂道:“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你这猪腰子脸我看了都会呕吐!行了,你别吓人家了,人家身后的家族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信使随即转身。 那人在身后说道:“攀亲附贵也不是什么本事,生的命不好这就不是我能把控的了!下辈子不行我也转世投胎,含着金钥匙,看你这狗货到时候小瞧我!” 信使向边云决和云可儿两人问道:“您两位的尊姓大名呐!等下报告给大统领,他不待见你们的话,就恕我们没有好生招待了!” 边云决报了两个人的名字。 信使牵走两个人旁边的马,随即上马往军营方向奔去。 周围的军武,若即若离之间,已经将两个人给包围了。 只有先前跟信使说话那人,上了马,犹然吊儿郎当,惺着双眼,似乎在仰望天空,又似乎单纯只是在犯困。 忽然一个声音说道:“大统领往这边赶来了!” 那人楞了一下,说道:“哪个大统领?”随之回头一望,当即破口大骂:“原来是这头老熊!奶奶的,老子虽然不怕死,但是就怕死后进了这头老熊的五脏庙!呸呸!真是晦气,咱们走!” 这队人马随即并为一处,如流水一般退开了。 边云决和云可儿面面相觑,却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是何等样的一个人? 第三十四章 熊罴 轰隆隆的震颤声从地面传了过来。 一头短鼻食人象率先出现在两人的眼帘。 短鼻食人象虽然雄壮如山,威猛异常,但是相比之下,它背上的那个人却显得更加恐怖。 那人披着血红色的兽皮,坦胸露乳,肥头盘面,大耳垂肩,双眼如同灯笼一般。他笑口常开,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有如刀剑,有若毒蛇一般的舌头时不时的探了出来,舔了舔猩红色的嘴唇。 他不仅背负两把开山巨斧,右手更是握着一把宽厚的屠刀,搭在肩上。 那把屠刀刀背约摸三指厚薄,但是延伸到刀刃却细如发丝。 他左手抓住一把锁链,锁链绑扎在短鼻食人象的身上,发出窸窸窣窣的金属碰撞声。 他朝两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三个同样身穿兽皮的粗莽汉子。 “嗷~!——”短鼻食人象止步于两人身前,朝着两人怒吼,一股含着腥气的声浪袭向了二人。 云可儿赶紧躲在边云决的后背,右手伸出两个指头轻轻拉住边云决的衣服。 边云决却巍然不动,食人象的脑袋似乎要贴在他的脸上。 那人在食人象身上,用屠刀轻轻的在光头上摩挲着,忽然哈哈大笑。 他将插在食人象背上的锁链之间,双手按住食人象后背,“轰!”的一声跳了下来,食人象随之发出沉闷的哼声。 那人走到边云决身前,笑意醉人的看着他,说:“好小子!”边云决竟然只能堪堪到达他的胸乳,而身材于他,更是如同小鸡啄米一般。 他声音洪亮,大声说道:“听说来了有云家的人?站出来,让洒家瞧瞧!” 云可儿缓缓从边云决身后出来,鼓足勇气看了他一眼。 那人凝视了云可儿半晌,随即说道:“果然是云家的人!虽然与昔年的云家大小姐相貌完全不像,但是感觉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妙人儿!” 那人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然后朝边云决看过来,说道:“那么,你就是边家的小子了?” 边云决点了点头。 他随即问道:“边锋又是你什么人?洒家十多年没有见他了!” 边云决回答道:“那是家父,怎么,大统领与家父是旧识?” 那人哈哈大笑,无所顾忌的掀开了自己的兽袍,云可儿连忙把脑袋转向别处。 他转过身,将后背转给边云决,上面有一个斜斜的,几乎将他后背劈成两半的疤痕。 他说道:“洒家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这就是他送给我的见面礼!”随即转过身来,笑眯眯的看着边云决,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边云决护着云可儿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语气带着缅怀,道:“十几年了,从无一个故人来看顾洒家,今天却看到两个故人之后,嗯,洒家高兴!” 这时,远远一骑往这边过来,那个骑兵滚鞍下马,屈膝于前,禀报道:“主人,大统领请你前往军帐议事!” 那人胡乱的摸了两下光头,然后走到食人象侧边,回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这两个人是洒家的贵客,还不赶紧迎到军营?”随即骑上食人象,掉转头身,往军营方向赶去。 留下的军武让了一匹马出来,供边云决和云可儿骑乘。 两个人骑在马上,由军武带路,向下方军营进发。 遥远处的屏山,有如沉默的巨人,遮住了半边天空。 边云决在云可儿的耳边问道:“刚才那人是谁?” 云可儿轻轻说道:“屏山由云州八卫中的龙骑军和熊卫镇守,先前那个胖子,自然是熊卫的大统领,熊罴。” 边云决笑了,道:“你竟然直接称他是胖子。” 云可儿俏皮一笑,道:“怎么不是?而且熊罴大概是云州八卫八个统领里名声最差的一个了,他年轻的时候,肆无忌惮,喜欢闯入权贵的宅邸,强抢贵家女,百般凌辱之后又将她们弃尸荒野。之后他已经沦入人人喊杀的境地,要不是受到雷家家主器重,恐怕早已经被五马分尸。后来,雷家家主拨发给他五百具军铠,令他组建熊卫。他虽然如期完成使命,却让五百户人家家破人亡!” 边云决道:“这些事你一个女孩子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云可儿道:“我还知道——” 边云决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巴。女孩子说出那些话实在有些不雅。 云可儿安静了下来,模模糊糊的咕哝了一句:“边云决?”口中的热气在边云决的指间散出。 边云决松开手。 云可儿随之变得异常乖巧。 边云决喃喃自语道:“熊罴名声最差,那么龙骑军的大统领,狴犴,自然是名声最大的那个了!我实在很想见见这个为云州镇守了几十年边疆的风云人物……” 临近军营,森严气象,肃杀气息,愈加浓烈。 一条大路延伸,穿越屏山,一直到十万大山深处。 大路两边,壁垒分明,钢铁和木桩筑建而成的防御工事,横亘在陷坑之间。几十名陷阵冲杀的士兵,站立其间,如若鹰犬。 云可儿在马上环视了许久,随即低语道:“春蚕阵。” 边云决问:“什么?” 云可儿道:“军武的下营方式是春蚕阵,又叫做口袋阵,两边防御如同铁桶,而特意放开一条路,如同口袋一般。本来在兵书上是专门防止敌军重骑兵冲营的,稍加改造,就成了抵御妖兽的绝妙阵法。娘亲以前,特意说过。” 边云决摸了摸云可儿的脑袋,两个人被引入军营。周围行进的军武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搭理。他们的脸上,有风沙血迹,但是目光却沉着坚毅。 云可儿忽然依偎进边云决的怀里。 不远处,有军武正在将战死的战友抬放到远处沟里。 边云决神情肃然,目不转睛看着一切。 大部分死去的人,肢体皆不完整。他们的眼睛闭着,仿佛只是一场黎明前的沉睡。 边云决本来以为会被引到下榻休息的地方,但是打开帐篷进去的时候,却发现是熊罴的军帐。 军帐内,一头沧澜巨兽的兽皮平铺在粗糙的土地上,头身缓缓延伸,一个早已死去多时的狰狞头颅挂在座椅上。 由此可见军帐主人的粗犷品味。 …… 另外一处大帐里,帐内布置极为明亮。一张长桌横在中央,上面布置有地形图以及哨岗、阵地和士兵的分布情况。旁边有兵器架和案台。案台上,摆满了信函、白纸以及书绢。而兵器架上,则孤独的伫立着一把银白通透的方天画戟。 一个身披铠甲的老者,身材高大,面容愁苦,下巴极长,两束长长的灰白色眉毛从额头垂下。他站在长桌前,半眯眼睛,紧皱眉头,无声的沉吟,细长的指头则在长桌上有节奏的敲动着。 帐外,熊罴未见其身,先闻其笑。他风风火火,宽胖的身材几乎是紧挨着帐篷的皮墙走了进来,带起一阵大风。 熊罴看着高瘦老者说道:“大哥,什么事情唤我?” 老者正是龙骑军大统领,狴犴。 狴犴将一封书信递给了熊罴,熊罴看了两眼,便将书信按在桌上,道:“唉,洒家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结果了。怎么做,大哥你一声令下。” 狴犴声音沉柔苍老,道:“内城是铁了心不会派支援过来了,看书信上隐晦的意思,甚至是希望我们刻意增大一些伤亡。” 熊罴骂了一声娘,道:“晦气,晦气!别人是血肉之躯,偏偏我们就是铜筋铁骨?要我说,咱们也别领着儿郎们在这里跟妖兽死磕了,谁没有两个眼睛一双腿?跑他娘的,要死大家一起死!” 狴犴叹道:“二十年了,它们在十万大山内终于呆不住了!” 熊罴摸摸光头,捡起桌上那封书信放到大脸面前,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随之朝书信下方的红色城主印信呸了一口,道:“洒家真是看不惯!这功夫,上面的人还有心思玩外交艺术。妖兽来了,大家得一块儿完蛋!” 狴犴说道:“你等下回去,将你西南角的人马收缩,把口子放大一些。” 熊罴道:“大哥!这样的话,你的人伤亡可就会加大了。” 狴犴摇了摇头,两束长眉随之摆动。 熊罴说道:“大哥,小弟说了!照目前这情况,妖兽是真要从十万大山出来了,依靠屏山是守不住的!我们最好退回云州,依城而守。没道理让儿郎们白白流血一群虫子却躲在城里面快活!” 狴犴说道:“你也看了信上说的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熊罴嘿了一声,然后准备离开。 这时狴犴说道:“听说你留了那两个客人?等下你把他们请到我这里来。” 熊罴摸摸光头,笑着说道:“大哥,你知道我,其实我是想认识两个新朋友。” 狴犴开口:“熊罴……” 熊罴道:“得嘞!大哥说的话,小弟哪里敢不照办?”随即做了个揖,离开了军帐。 第三十五章 斧子 熊罴忽然掀开军帐,笑眯眯的伸头往里面探了进来。 “老大有请,让洒家把你们送到他那里去。这样么,洒家就不给你们安排住处了。” 云可儿听完,一阵心安,她实在对这熊罴有一些发憷。 熊罴摸摸光头,又掉转话头说道:“不过呢,洒家倒想跟边家小子多聊一聊。丫头,说不得,要借你的心上人用一用了。” 熊罴说罢,放下门毯。 云可儿却微微有些脸红。 边云决一脸沉思,对云可儿说道:“我去看看。”随之走了出去。 外面日头甚好。 熊罴背对着边云决,双手扶着大肥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等看到边云决,熊罴一笑。 两个人并肩而行。 熊罴说道:“咱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可不近哪!喂,你,下马!”熊罴拍了拍迎面而来的一骑的马屁股,马上那名军武随之下了马,将缰绳恭敬的递给熊罴。 熊罴将缰绳交给边云决,吩咐那名军武:“立刻派人,好生将洒家帐中的女娃儿,送到那边军营去!” 军武应了声是,随即离开。 熊罴骑上自己那头短鼻食人象,两个人军中纵横。熊罴哈哈大笑:“老大那边,有个什么七禁令六十八斩,犯者斩之。这军中纵马,却也是一斩。” 边云决道:“在这里,却是没有关系的?” 熊罴说道:“那当然!这些人给洒家卖命,洒家只能保证他们顿顿有肉吃,却护不得他们的安宁。这也斩,那也斩,洒家听着别扭!真到该斩的时候,洒家也舍不得哇!” 边云决不语。 且行间,一个莽衣大汉扛着一根一头削尖的木头,从两人旁边经过,那木头上面还带着血迹。 边云决有些惊讶,这莽衣大汉虽面容与一般人无异,但是体格却要强壮上许多,身高几乎是常人的三倍。 边云决看着莽衣大汉的时候,莽衣大汉也在看着他。 擦身而过之后,熊罴开口:“这是十万大山里的野人,洒家二十年前把他连同另外一个婴儿,从山里面带了出来。那一个前几天刚死了。” 边云决喃喃自语:“我在十万大山里面见过的。”随后对熊罴说道:“他没有家人么?” 熊罴道:“都死啦!他们族群一共三十多个,被咱们全杀光了,就他,还是我强留下的。” 边云决有些心惊,道:“杀了他的族人,却还用他,这样未免不近人情。” 熊罴吃吃而笑,道:“活着就是最大的人情!这种事哪有什么对错?不说了,你知道这草原上,什么最多,又什么最少么?” 边云决不知道。 熊罴说道:“生生死死自然是最多,就像这满地一望无际的杂草一样。最少的么,自然就是这上等木料了。” 两个人出了军营,朝屏山方向行去。 熊罴道:“这木料说难得,但是过了屏山分明就是一片森林啊!有些事说来可真可笑,明明有的,却只当做没有,唉!” 军营越离越远,渐渐没了踪影,只听到猎猎风声越来越想。 熊罴道:“你们边家,每过三年就要从屏山来回经过两次,你老子却一次也没来看看这些老人,说起来,洒家对他甚是想念,甚是想念哪!” 边云决想到他背上几乎将他劈成两半的伤口,听他满是想念的语气,不由起了一阵心寒。 边云决下马。 熊罴回头看向他,脸上发愣。 边云决大声说道:“父债子偿,天理因循,本是平常。你要找我边家报仇,我在这里接下了!不必找什么隐秘的地方,要打的话现在就打。” 熊罴哈哈大笑,道:“洒家为什么要跟你打?” 边云决道:“我说了,父债子偿,你恨我父亲入骨,自然欲杀之而后快,如今由我来代领,又有何不可?” 熊罴道:“边锋虽然一本正经,却一本正经得有趣!你说洒家恨他?洒家却喜欢他得不行。至于你说他给洒家身上留下的记号——”熊罴伸手摸了摸背上的伤疤,继续道:“洒家一向习惯用刀说话,边锋用刀砍洒家,那是在跟洒家讲道理。这样的道理才最硬,最干脆!洒家是不得不听,哪里会有什么怨言!” 熊罴从食人象上面下来,取下背上一把开山巨斧,这巨斧原来是用铁链锁在他的背上。 边云决身子压低。 熊罴却把那把巨斧递给了边云决。 边云决微微一愣,接过巨斧,手随之一沉。边云决连忙使双手握住。 熊罴说道:“你双手称量,洒家的这一把斧子有多重?” 边云决好不容易一只手将那把斧子握住,缓缓放到胸前,说道:“怕不有两百斤重。” 熊罴道:“柄长五尺,刃如满月,刃阔一尺五,用极寒玄铁打造,重一百九十五斤。” 熊罴收回巨斧,重新背在背上,道:“如果让你用这斧子杀敌,你能坚持多久?” 边云决道:“如果只是伸手握住,我能坚持五个时辰以上,如果要用以杀敌的话,恐怕坚持不了半个时辰。” 熊罴道:“你们边家人向来不擅使重型武器,这也理所当然。不过洒家曾见过边家一人,一杆龙胆银蛇枪,使得龙飞凤舞,令人好生心折!” 边云决道:“我却不曾见过。” 熊罴一笑,道:“你只是空手拿着洒家一面斧子,便只能坚持五个时辰,但是洒家背着这两面巨斧,却就连睡觉都不曾放下。” 边云决心道,这样你怎么睡? 熊罴道:“小子,这样你还要跟洒家打么?” 不等边云决答话,熊罴立刻说道:“上马吧,你跟洒家,不需要用刀说话。” 两人继续前行。 边云决问道:“既然你武力过人,却为什么会被我父亲重伤?” 熊罴摸摸光头,道:“你见洒家使双斧为武器,却再也想不到你父亲当日从洒家手上将双斧夺走了。洒家背上这道疤,其实是洒家自己的斧子砍出来的。洒家以前听过一句话,叫什么天外有人,之后就记住了。” 边云决听得直咋舌,怎么也想不出父亲使斧子劈人的场景来。 第三十六章 战场 屏山巨大的阴影从天上垂了下来,两个人缓缓走进屏山的阴影之内。 此处处于一个绵延颀长的缓坡顶部,距离屏山的石壁面有七八百米。 熊罴道:“下面就是战场了。” 虽未临近战场,但是血腥味十分浓厚。军营里也有血腥味,但是淡了许多。 继续前行,居高临下,边云决得以纵览四方。 屏山大道乃双子路,边云决跟着父亲边锋来云州的时候,走的是另外一条路。然而此时,缓坡尽头,屏山大道,微弱的阳光照射下,草木稀疏凌乱。在这片荒凉的场景,无数的上古妖兽的血身尸体倒在地上,或佶屈聱牙,或安然睡卧。有些地方,巨大的暗白骨架,有如枯树倒在地上,血肉皮毛,附着其上,已经隐隐发黑。 边云决从来没有见过这些! 原来这就是妖兽! 边云决目见之下,内心激荡不已。 熊罴观察着边云决的神情,没有说话。 边云决问道:“妖兽已经开始了么?为什么云州从来不曾收到一点风声草动?” 熊罴道:“你知道妖兽多久没出现过了么?二十年了!二十年,活下来的人只记得我们最后抵御住了妖兽,却忘记了牺牲者们的痛苦。如今也是一样,上面的人尚且自认为能够再次抵御住妖兽的全面进攻,所以这点小小的前奏他们那些龟儿子根本不放在心上。” 边云决道:“任妖兽尸体腐烂于次,长而久之,恐怕容易爆发瘟疫。” 熊罴道:“军营里面,原先倒是有一个净土宗的和尚,一个悟饭道的阴阳师,负责净化这些血污。但是呢,前几天,两个老家伙,一个死,一个逃。下面的新鲜物,就是那天留下来的。” 熊罴回头向军营方向望去,笑着道:“你再看下子,你看我们的军营如何呢?” 边云决回头而望。 与妖兽大战的战场在缓坡的右边,但是军营却静静的安卧在缓坡的左面。之前可儿还提醒了自己,军营下寨方式极有章法,名为春蚕阵。但是边云决之前一直没觉得,如今看去,军营果然有如一只卷体而卧的春蚕。 边云决道:“春蚕阵?” 熊罴道:“你也识得?洒家以为你老子不会教这些东西给你。” 边云决摇摇头,道:“跟我一起的云家小姐认得这个阵法,她娘从小教导她这些。” 熊罴“嗯”了一声,道:“云家女公子,当年比多少带把儿的汉子有脊梁?但是这个阵是你爸爸带到云州的。” 边云决一脸惊愕,道:“我父亲?” 熊罴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这个阵法就是要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我们这些人哪里晓得这些门道?你是边家人,自然明白自家的事情。” 边云决回想,《边氏大同风伐》曾经说过,边家原是中土军武世家,后来忤逆了新继位的君王,因此遭受灭顶之灾。 边云决喃喃自语:“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去想过。” 熊罴道:“洒家是个粗人,但是当年看到你老子做的这些事情,却是满脸喜悦!这才是有见识有分段的人,比城里面的贵人心中的弯弯道道要通透多了!当年你老子曾经说过,战场之上有一种菊花,孕血而生。战场厮杀越惨烈,这花就会开得越茂盛!洒家一直没有见过,但是深信不疑。” 熊罴道:“好比这屏山,你来看看,它像什么?” 边云决凝视片刻,道:“像城墙。” 熊罴道:“实际上它就是城墙。” 边云决笑道:“怎会有这样辽阔宽大的城墙?” 熊罴道:“当年你老子却是这样说的,云州城于我们虽然习以为常,但是诸位当深知,以现今人力,绝对无法建造出这样一座雄城出来。如此,屏山横亘于大平原与十万大山之间,称其为城墙,并不为过。上古伟力,非是我们所能揣度的。他口中所描述的世界真有趣!所以洒家相信他。” 边云决一笑。 熊罴道:“走,下去!” 边云决驱马紧随其后,下方的战场愈发的清晰明亮起来。 边云决随之置入了一种悲歌慷慨的境地。 当日在云州城城门口,边云决眼见诸多战死沙场的勇士的遗体,心中也是积涌一股浩浩之气,郁积于心而不得瞬发,从而延展周身,让边云决触摸到了修行的新一片天地。 熊罴从短鼻食人象身上下来,双脚踩到地上的兽骨,发出碎裂的声音。 边云决也是下马,屏山在此折断,露出一片坦荡通途。西天点点金光,从天而降,有如寸寸利箭。 边云决迎着金光,偶然之间,发现远处地面上一个兽影。 乍一看见,边云决还以为是巨石。 这是一头巨大的走兽,状如蛮牛,远远看见即可感受到其沉重之势。 “哞~!——”那头妖兽嘶吼,声音将远处吃食遗体的腐鸟激荡飞起。 边云决后退一步,双手在黑袍下蓄势待发。 熊罴却虚眯着眼睛,看了片刻,不退反进,朝那头妖兽奔跑了过去。 熊罴奔跑途中,双手携起两面开山巨斧。 那妖兽也是蹄动,朝熊罴冲了过来。 熊罴不作闪避,两边正要相撞的时候,熊罴却轻轻的摆动了一下身躯,从妖兽的左侧穿过。 熊罴一个转身,双斧从肋下穿过,劈向妖兽。 熊罴双腿定住身形,那妖兽还在奔跑,恍惚间两条血口有如山洪暴发,从它的脖项和下腹迸开。随即,妖兽有如山崩,轰然倒下! 熊罴双斧重新挂到背上,笑看向边云决。 边云决直看得目瞪口呆。 霎那之间,他甚至觉得熊罴有若天神! 熊罴道:“时常会有这种漏网之鱼。这畜生一身好皮肉,可惜洒家和你,运不回去,可惜了!” 熊罴将边云决引往暗处。 屏山脚下,三条狭长的坑道依序排布。 边云决没有看,已经闻到内里的血腥味了。 那里埋葬着战死之人。 泥土掩得并不密实,只是薄薄的一层泥灰罢了。 他们大部分肢体残缺,连同身上的盔甲也是破碎不堪。盔甲如果有七八分完整,就算不舍,活着的人也要脱下来继续穿用。 边云决静静问道:“为什么将他们埋在荒野,而不将遗体运送回去,带给家人?” 熊罴道:“支离破碎,送回去反而惹亲人更加痛心。” 边云决继续问道:“荒野多秃鹫,为什么不掩埋严实,惹腐鸟争抢?” 熊罴道:“坑道挖得深,前人安卧,尚待后人。” 边云决不再说话,双膝一弯,跪了下来。他伸手触于眉间,然后伸指直指心脏,最后拈起一分尘土,置于唇间,随即洒向前方。 边云决闭眼,静默,缅怀。 熊罴转身,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跟你老子一样,一本正经,一本正经的有趣。” 第三十七章 军营 云可儿被人护送到龙骑军营的时候,在马上暗暗观察,只见四处安营下寨,前后左右营垒分明,整整有序,深含兵法。 不久,云可儿便看到前方一个瘦长老者,身穿甲胄,双眉飞扬,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 狴犴等云可儿到了近处,随即单膝跪下,抱拳行礼,道:“鄙俚之人,拜见云家小姐!身穿甲胄,不能行全礼,还望小姐宽恕下臣罪过。” 狴犴身后的军武,跟着狴犴一起跪下。整个军营,无论近处远处,在片刻之间,竟然一一跪下,有如浪涛。 云可儿连忙从马上下来,跪在地上,扶着狴犴的双手,将他扶了起来:“大统领您何故行此大礼?” 狴犴恭敬答道:“下臣昔日曾为云家守土,今日见到故主,理应下拜。” 云可儿道:“陈年旧事,大统领何须介怀?大统领是长者,可儿不过是弱质女流,当不起的。” 狴犴道:“军营之中,多粗鄙之人,小姐置身其间,多有不便。我已经吩咐下属,为小姐整顿好了行营。请小姐移步。” 狴犴挥手相邀,身后军武两边让开。云可儿轻轻走去,隐然有大家风范。 …… 边云决随熊罴一同回来,熊罴事先已经说了,可儿已经被送到了那边军营,所以两个人直接往龙骑营过来。 有熊罴在,进入军营根本不须盘查。但是在进入军营的时候,熊罴却吩咐边云决下了马。 熊罴将铁链一把交给一个军武,那人将食人象引到旁边,绑在一个木桩上。 熊罴问道:“大统领见过云家小姐了么?” 守卫答道:“见过了,大统领对云家小姐好生恭敬,不仅事前吩咐云家小姐进入军营无需下马,而且亲自相迎,行了半个跪拜礼。”狴犴在他们心中有如天神,所以看到大统领这番作为,他们心中甚是不平。 熊罴拍了一下光头,大笑着对边云决说道:“洒家向来看不得大哥讲究这些虚礼,迂腐尖酸!唉,但是没有办法。洒家嘴皮子既不是大哥的对手,刀上的道理就更讲不过了。” 边云决听守卫说完,只觉得疑惑不已。 军营里,隐隐传来传令官的声音: “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所用兵器,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 边云决且行且听,熊罴却叹道:“大哥治军严明,洒家向来敬重。但是这样的事情,洒家每次见到,却如鲠在喉,大不痛快!”随之大步向前。 边云决跟着,渐渐来到了军武聚集的地方。这个地方十分空旷,四周没有搭建帐篷等物,只是正中有一排总共六个木桩,此时六个军士被绑缚着,脑袋顶在木桩之上。后面有一个木制的低台,一名传令官大声诵读禁令。而他身旁,一个高大瘦长的老者背对着众人,后背微微佝偻,腰间挂着一把长剑。而周围则聚集有约摸三五十个围观的军士。 传令官最后大声诵道: “凡战之军武,必英勇杀敌,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临阵,为将者,举度失序,令军士多有死伤,不顾军而先退者,立斩! 临阵,为军者,行步混乱,彼此推阻,不顾将而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当斩立决!” 传令官念完,那个瘦长老者转过身,长眉飘飘,面容愁苦。他双手拿起长剑,走到木桩跟前。 手起剑落,六颗大好头颅离体飞天,鲜血自腔中喷涌而出,染红了面前的草地。 周围军武,眼见昔日袍泽人头落地,纷纷低头,随后渐渐散去。 而瘦长老者将长剑插在地上,单膝跪地,双手握剑,额头枕在剑柄,默默无言。 等到军士散尽,熊罴方才笑容满面,走向老者。 边云决跟了上去。 熊罴说道:“大哥,我早说过了,既然么,你做这事,你痛苦,我痛苦,大家都痛苦,何不两手一拍,各自散开?非要斩掉一两个兄弟才好么?” 狴犴站起身来,唤过身边一个军武,吩咐道:“将六颗头颅遍传诸营,以作警戒,然后将头颅缝合回身体,令人带回云州,以战死论处,将抚恤金和遗体一同带给其家人,供其家人安葬。” 狴犴看了熊罴一眼,道:“不得不为耳。” 熊罴道:“大哥,不要怪我粗鲁,不得不为这种话,真是屁话!” 狴犴愁容稍展,微微一笑,看向边云决,问道:“这就是边锋的独子?” 熊罴摸摸光头。 边云决下拜行礼,道:“边家小子云决,在此拜见大统领。” 边云决下拜的时候,狴犴已经伸出手来托住了他。边云决心中一动,仍然下拜,一股力道从狴犴的手传来。边云决与之抗拒,狴犴到底受了边云决半礼。 狴犴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 三人同行。 狴犴问边云决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斩手下军士。” 边云决道:“想是他们违犯军令,是故被斩。” 狴犴道:“那我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边云决想了一会儿,道:“小子不知。” 狴犴一笑,拍了拍边云决的肩膀,道:“雏岛之上,唯有云州和拜将城两地的军武最为骁勇精锐,其余的城池,少有军武建制,诸位城主所蓄养的各类死士修武,五花八门。只有云州和拜将城,遵循古老的传统,严酷治军。身为主将,既然为宣判之人,若不能亲自行刑,便不能感受到受刑人的痛苦,也会日渐迷失,不配为将。” 熊罴在后面咳嗽了一声,道:“额……大哥,你知道的,我从来不……” 狴犴看了熊罴一眼,随即道:“你怎么还不走?是不是想在我的手下当一个小兵?” 熊罴摸摸头,道:“好嘛!大哥,小弟这就回军营。”熊罴临走的时候一张胖脸朝边云决挤眉弄眼。 边云决一笑。 狴犴看到,不由皱了皱眉。 边云决问道:“那些军武到底犯了什么军法?” 这时候,一个骨格奇高的军武朝两人走过来。 狴犴扶着边云决的肩膀,向边云决说道:“他叫辉瑞,是我的副官,也是龙骑军的副统领,这个时候想是要开饭了。这样,你先跟着他去。回头再过来找我。” 辉瑞恭恭敬敬,等到狴犴离开,随即向边云决邀请。 边云决跟着辉瑞,轻轻问道:“副统领,云家小姐在哪儿?” 辉瑞答道:“应大统领的吩咐,云小姐已经被妥善安置,准备的饭菜皮褥都是极干净的。” 边云决点点头。 辉瑞问道:“先前你问大统领什么?” 边云决道:“我问那些被斩的军武到底犯了什么法?” 辉瑞问道:“大统领怎么说?” 边云决道:“大统领问我可知他为何要斩手下军士。” 辉瑞沉默片刻,道:“那些是逃兵。” 军营中的火把次第点起,两个人来到吃饭的地方,却是一处篝火,二十来个军士围着篝火,都是一些普通的军武。 他们看到辉瑞,似乎十分熟稔,让开了一个位置。辉瑞和边云决插了进去,早有军士送来两个大大的窝头。 边云决咬了一口,就是极素极纯的窝头。 周围的军武吃得十分有兴,互相开着低俗的玩笑。辉瑞听到了,也是跟着他们大笑。 不久,边云决方才吃了半个窝头,他们一人两个窝头已经送进了肚子里,纷纷向辉瑞告别,准备回到自己原来的岗位。 辉瑞道:“边公子你以前没有吃过这些粗粮吧?吃不习惯也是自然。” 边云决没有说话,默默的把一整个窝头吃完以后,方才笑道:“听熊大统领的话,言语之间,我还以为你们至少每天有酒有肉。” 辉瑞哑然而笑,道:“熊卫不一样,熊大统领军营里的肉都是那些进犯的妖兽身上的。弟兄们因为有很多袍泽战死的时候,血肉几乎与那些妖兽粘结在一起,所以从不吃那些肉。熊卫军营里不一样,熊大统领发话了,不吃肉就得死。” 边云决直听得愕然。 辉瑞继续说道:“所以熊大统领在这边军营里,广受诟病。特别是他曾经当着大家的面,说过一句话,要是肚子饿了,老子娘的肉他照样吃!因此熊大统领有个吃人肉的名声。” 边云决吃吃而笑,道:“大统领呢?他刚才吩咐我回头找他。” 辉瑞道:“大统领这时候想来是在巡视各营以及各个哨点,他每次要等到最后一个兄弟开饭以后他才会拿起窝头。弟兄们都以能跟他一起吃饭为荣。边公子可以去大统领的帐内等候。” 边云决道:“会不会不方便?” 辉瑞道:“不妨事的,在下愿意领路。” 边云决恭敬抱拳行礼,道:“有劳了!” 第三十八章 岂曰无衣? 就在这时,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开始响起,如若悲鸣,刹那间响彻这片大地。 那用大白犀头上的青角做成的号角,需要一个最健壮的军士方才能够吹动。 一声代表发现敌情,两声代表敌踪很近,而三声,则是代表已经和敌人交战。 很幸运,号角只吹响了一声,便缓缓而止。 辉瑞大喊一声:“有敌情!” 整个军营开始沸腾起来。 辉瑞身上的气质顿时一变,严肃认真,流露出杀气。他稍稍思索片刻,朝屏山方向奔去。 边云决跟着他,一路上军武们列队,井然有序的朝岗位行进。 过军营大门的时候,辉瑞熟练的在旁边木桩上解下一匹战马,矫健身体一跃而上。 边云决同样上马。 熊卫那边,同样有军武策马出来。 草原上,临近夜晚的风很凉。 边云决在马身上伏低,紧紧的跟着辉瑞。 不久,两个人来到了之前边云决和熊罴到过的地方。 那里已经有了几个军武。 辉瑞下马,将缰绳甩给其中一个军武,来到狴犴的身后,屏气敛息,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狴犴抬头望天,狭长的眸子半睁着,在找寻空中的些微痕迹。 边云决回望,这个时候的能见度已经不是很高了,远远的,军营内的火光将其烘托成了一个草海中的小岛。 狴犴对辉瑞说道:“斥候已经回来了一个了,你去看看吧。”说着,伸手指了指前方。 前方缓坡半腰处,离战场恰好不远,几个身着袍装的军武正在围着一头巨大的飞鸟,准备将它压着的一个骑士救下来。 这是云州八卫中最神秘的一支,鹫卫。 辉瑞应了声“是”,随即飞奔。 来到近处的时候,那几个军中随营的医生相互之间讨论,根本觉得束手无策。 那名鹫卫将自己的双腿牢牢的绑在了巨型飞鸟的身上,飞鸟坠地的时候,正好将他的右腿压在底下。 而这头飞鸟此时尚还未死,不住的悲鸣,时不时的晃动翅膀,企图再度飞起来。这般磨动,更加深了那名鹫卫的伤势,他早已经昏迷多时。 巨型飞鸟,脑袋是一个狮子头,翅膀为骨翼,翼展约摸有九尺。它的右边翅膀,与身子的连结处,一个个被撕咬出来的狰狞伤口深可见骨,血肉十分新鲜,微微冒着热气,从中鲜血不断涌出来,也在不断带走飞鸟的生命力。 军医们看到辉瑞,自然都认得,不由得请他拿主意。 辉瑞观察了一遍鹫卫的伤势,鹫卫不仅大腿被压断了,背上也有撕咬的痕迹,被咬去了一大块血肉,即使是把他救下来,也活不长了。辉瑞面无表情,开口说道:“先把这头飞鸟杀死再说。” “这个……”军医们迟疑着,鹫卫的每头飞鸟,驯养教练都极为不易,因为野兽毕竟难驯,所以都堪称至宝,没有人敢私下将其处死。 辉瑞声音加重:“还等什么?这头飞鸟已经无药可救了,就算活下来了,也飞不动了,没什么用。再迟延片刻,斥候也会伤重而死,这样就延误军情了!” 军医们方才领命,从褡裢之中取出一支螺旋形的铁钻。 那头飞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不停的哀鸣。 辉瑞示意军医动手。 两名军医携手,将螺旋铁钻钻入了飞鸟的脑部,飞鸟随之迅速死亡。 辉瑞冷静开口:“拿锯子来,将他的腿锯掉。” 饶是见惯了血腥,几个军医还是被辉瑞的冷漠语气震到。 “啊!”铁锯加身,那名斥候纵然伤重,还是被一阵剧痛从昏迷中痛醒。 上方,边云决来到了狴犴的身侧,狴犴看了他一眼之后,随即不再抬头仰望着天空。 那名斥候大叫的时候,边云决和狴犴也望了过去。 灰暗的光线之下,边云决看到军医在斥候腿被锯断的时候,立刻盖上了一层兽皮。而辉瑞则低下身子,在斥候的耳旁不断的询问着什么。 斥候本来还在不断的挣扎,但是挣扎的幅度却渐渐变小,最后安静了下来。 辉瑞站起身子,深吸了一口气,任军医们继续包扎伤口。 辉瑞抬头向狴犴轻轻的摇了摇头。 边云决在一旁叹道:“军人恐怕是世间最苦的行当了吧!” 狴犴看着他,问道:“你觉得你看到了什么?” 边云决说:“我看到了生与死的界线,这界线是那么的不分明,稍不留心就跨过去了。都说生死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但我看这些军人们的天平,却总是倾斜的。” 狴犴说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战死,原本是军人与生的宿命。” 边云决道:“即便如此,但却需要人去怜惜。” 狴犴哈哈大笑,一对长眉在空中飘扬。 边云决等着他笑完,他笑完却没有对边云决说的话置评。 狴犴忽然望向天空,灰暗的天际,隐隐的飞过来一个黑点。 这黑点渐渐扩大,又是一个鹫卫。 狴犴看到这个鹫卫的时候,双眼方才微微散发一点亮光。 只是这鹫卫刚刚飞到离辉瑞那边不远的地方,便晃动了几下,化作一条斜线,突然朝地上坠了下去。 狴犴的心也是微微一沉。 鹫卫坠在地上,地上的碎骨和枯草被带了起来。 军医们慌忙避开。 辉瑞急忙上前查看,伸出两指探察飞鸟背上斥候的脖子上的脉搏。 可惜。 辉瑞闭了会儿眼睛,站起来,朝狴犴摇了摇头。 狴犴看到以后,便挪开视线,悠悠的望着天空,说道:“今天一共放出去了七支斥候。” 辉瑞从下面上来,静静的侍立在狴犴的身侧。 良久,狴犴开口:“不用等了,剩下的斥候也回不来了!传令回去,立刻准备战斗!” 辉瑞应了声是,回头上马。 这时候一个军武拉过来一头凶兽,隐隐透出龙威。 青面牙! 狴犴的坐骑,已经跟了他很多年了。 这凶兽好不威风,比之熊罴的那头短鼻食人象,二者气质迥然不同。 边云决跟着狴犴回到军营的时候,熊罴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熊罴迎上来,涎着脸,笑容眯眯的。 狴犴却不理他,从青面牙身上下来,径直往自己的军帐走去。 熊罴摸摸光头,有些尴尬,但是却一脸凶横气息的朝旁边的一个校尉横了一眼,随后向边云决笑道:“走,小子!咱俩一起去看看!” 扼守屏山的龙骑和熊卫,原本有六千上下的军武,连同后勤、斥候、信使,恐怕有七千来人。 妖兽连连不断的侵袭,而云州方面又迟迟不派来援军,甚至文辞上对狴犴禀报的军情有所怀疑,认为恐怕夸大了,狴犴既然不退,军武当然会有伤亡。如今,具备战斗力的军武,已经不足五千。 聚集在狴犴军帐内的人,除了龙骑熊卫的正副统领,还有典制军武的八名校尉,分别为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八校,各有不同职司。 边云决进来的时候,校尉们都诧异的看着他,都不知道这个一脸秀气的少年是何人。 熊罴斜觑向众校尉,不怀好意的说道:“看什么看?这是洒家的亲侄儿,跟着洒家见见世面!” 辉瑞连忙解释:“诸位大可把他当做是自己人。” 众校尉方才放心,本来嘛,妖兽与人之间的战争,原本就是壁垒分明,所以他们一开始也没有对边云决有过多疑问。 而狴犴仿佛没有意识到刚才发生的小事件一般,全副身心投入在长桌上的地形图里。 众人连忙围了上去。 军帐纵然不小,将领纵然不多,十来个大汉还是有将整个军帐挤满的感觉。 火光晃动,狴犴双手按在地图上,开口道:“这次与以往不同,七名斥候,已经全部折了。通过查看,恐怕这次妖兽拥有不少空中力量,所以我需要有人能时刻防备空中。另外,挑选善战誓死的猛士,组成陷阵营,由熊大统领带领……” 边云决在旁边听着,内心激荡,仿佛一个又一个惊雷在心中不断响起,又好像是自祖先血液中遗传而来的战意,被刹那间激发。 边云决的周身,有如被解开封印了一般,战斗之心随之被激活。 良久,八校尉们已经一一退却,准备去布置战斗任务。 边云决一脸期切:“我也要和大家一起去战斗!” 狴犴看着他:“为什么?” 边云决想起《边氏大同风伐》里的话:“修我戈矛,与子偕作。既我袍泽,吾岂独活?一身戎装,效死沙场。马革裹尸,唯别而已。” 熊罴和辉瑞都看着狴犴,狴犴双眼饱含深意,笑道:“既然如此,你的戈矛何在?” 边云决伸出双拳,道:“就算是赤手空拳,我也愿意和你们并肩作战!” 狴犴一笑:“岂能如此?”随即解下腰间的长剑,道:“既然是并肩作战,又怎会让你赤手空拳?” 辉瑞在一旁看到狴犴解下腰间剑,心中一震,双眼火热无比。狴犴在龙骑心中如若天神,地位无可匹敌。所以雷家长老会,每每想要换掉他的龙骑大统领的位置,却苦于没有办法,生怕引起八卫中最精锐的龙骑哗变。狴犴曾脱下战袍为一名受伤的军武披上,引起无数人的羡慕,随后的一场战斗,龙骑之中,人人战不旋踵。所以,辉瑞看到狴犴赠剑给边云决,不由心热。 熊罴过来,搂住边云决的肩膀,宽大肥厚的胸膛几乎把边云决给淹没了,他哈哈大笑,道:“好小子,竟然让老大这般亲睐!” 狴犴没有丝毫激动,只是对边云决说道:“你跟云小姐一起来的,临战之前,先去见一见她吧!” 长剑极阔,边云决只能背在背上。 云可儿在帐篷内,因为军营之中都是男子,所以没有人敢擅自进入云可儿的帐篷。 突然帐篷门一响,云可儿立刻看了过去,果然是边云决。 云可儿连忙走到边云决跟前,挽起他的手臂,说道:“你到哪里去了?” 边云决说道:“来不及解释了,妖兽可能来袭,我要跟着一起去战斗。” 云可儿说道:“可是你身上还有伤啊!我已经向军中随行医生讨了疗伤的药草。” 外面渐渐嘈杂起来。 边云决说道:“来不及了!可儿,答应我一件事情,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乖乖的呆在这里,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但最重要的是你不能有事。” 云可儿一脸焦急的看着他。 火光晃动,云可儿面容姣好。 边云决说道:“可儿,这样子的你,真好看!”随即低下头去,轻轻的在云可儿右手的无名指上吻了一下。 云可儿心中大震! 边云决这时候已经转身,掀开大帐,留给云可儿一个负剑的背影。 云可儿双腿有些发软,已经快站不住了,她依靠在床边,缓缓的蹲伏了下去。 刚才边云决对云可儿做的吻手礼,是云州自古以来的传统,男人出征之前,轻吻妻子的无名指,代表了一个承诺,承诺他一定会归来。 既然是一个这样的传统,那么边云决吻云可儿的手,自然还代表了另外一个承诺,那代表着两个人可以共度一生,白头偕老。 云可儿的脑袋一直蒙蒙的,仿佛喝醉了酒一般。 她靠在床边,脸颊发热。 良久,遥远的荒野,隐隐传来悠长凄厉的号角声。 云可儿屏着呼吸听着那声号角声,一直到自己换气的时候,那声号角声还没有结束。 然后是第二声,悠长,仿佛能让人看到荒原之中徘徊往复的孤魂。 接着是第三声。 黑暗中响起了阵阵惊雷,远古的咆哮,巨兽的踏蹄,从空气大地之中传来,震颤人心,如同破天的战鼓。 云可儿的内心陷入了寂静之中。 她从小便是在这样的寂静中生活。 所有的一切,生活都强加给她,让她感到孤立无援。 所以真正的她,既不开朗,也不天真。一个人藏在自己的世界里。 听从母亲的话,学习那些繁杂乏味的东西,表现得谦谦如玉,她把这些当做是伪装。 同样的寂静,如今却拥有了不同的感受。 即使是这样的震颤声里,她在思绪发散以后,依然沉沉的睡去…… 第三十九章 飞雁凌蛟 凌晨,在阳光还无法射透暗黑云层的时分,草原上的水汽十分凝重,与军武们的汗液杂积在了一起,滴到枯草上。 云可儿在帐篷内慢慢醒过来,头枕了一宿的左臂还十分酸软。双脚发麻的她,虽然醒了,却在地上仍然伏了许久才站起来。 忽然,她蓦然一惊,想起了昨事,赶忙要跑出帐篷。 云可儿差点一下子扑倒在帐篷的幕门上。 当云可儿走出去的时候,清冷的寒风夹杂着雨滴一颗一颗的沾在她的秀发。营地空旷无人,沉寂下来的军营不再充溢着肃然,而像一个一望无际的沙海。 云可儿低头沉吟的时候,忽然听到角声。这角声与昨夜听到的不同,它更激昂高亢,少了一分悲凉旷然,有如一首战歌。 云可儿奔出营门,如同黑暗森林里一只任人追逐戏弄的猎物,像是在这空旷的地方里的一只受惊的兔子。 云可儿粗略辨识了方向,一路奔跑,带起身周围的风吹草动。她跑啊跑,渐渐身轻如燕起来,有如水中游动的鱼儿、天上翱翔的飞鹰,风就好像是她久违的好朋友一般,带着她飞了起来。 当云可儿远远能看到战场的时候,抬头上望,半空之中,竟然有杀气在不断扰动。两三名鹫卫骑着飞鸟在天空来回往复,杀气蓬勃的时候,他们的身形甚至会因此受到影响。 渐渐的,云可儿听到了有如潮水的呐喊声,他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高呼,似乎在被每个节奏带动着。 屏山侧,绵延山岭。 云可儿好不容易跑到了顶端,然后缓缓向前走去。声浪越来越大,云可儿居高临下,终于看到了下方的盛景。 血腥气在空中环绕,因为水汽的作用,地上的鲜血已经将地面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在这浩阔宽大的屏山谷口,数不尽的妖兽从狭窄的门口呈锥形冲了进来,然后以同样的姿势和阵型倒在了地上,化为了尸体。 云可儿按住了自己的嘴巴,一颗心脏仿佛要才从胸口跳了出来,在这仿佛从远古时空传送而来的洪荒战场,半万军武齐集在场边,为场中央的一个人欢呼呐喊。那个人身着黑袍,形如米粒,正在场中央与一只身形呈磅礴之势的恐怖妖兽盘旋战斗。 一层层声浪,伴随着场中央人与兽一次次碰撞迸发出来。 下方,狴犴安静的看着场内,一夜绵绵大战,当战事临近结束的时候,这只飞雁凌蛟突然出现,在军武避让戒备的时候,边云决突然冲了出去。众军武眼见,随即大声呐喊打气,并自觉的纷纷退到了场外。 狴犴的副将——辉瑞在一夜苦战之后,身上与其他军武一样,身上都带了或大或小的伤口。辉瑞抹了抹脸上的血汗,瞬间就成了一个花脸,幸而他脸上的那些红色大部分都不是他自己的。 辉瑞看到那头飞雁凌蛟的时候心中便已一动了,等边云决冲进场内的时候,辉瑞连忙向狴犴跑来。 狴犴看着场内的那个仍有稚气的黑影,这黑影渐渐与记忆里那个沉默凝重的黑影重叠。辉瑞跑了过来,狴犴摇了摇头。狴犴明白辉瑞的意思,这飞雁凌蛟可算是上品灵兽,不过是再伤几名军武而已,或许便能完整安好的生擒,运回云州的话,大有用处。昔日组建飞鸟集,为了捕捉灵兽,甚至会拿几十条军武性命去交换。生擒这头飞雁凌蛟,稍不留心,或许会是同样的结果。对此,狴犴既不忍,也不屑。 辉瑞看到狴犴拒绝,只得领命。 当云可儿出现在峡谷上方的时候,狴犴很快便有所察觉了。 他抬头上望,狭长的眸子里突然露出了疑惑的意味,眸中的那道倩影,似乎与天地融合,望过去有微妙不可言语的气韵。 狴犴恍惚了片刻,回过神来,对辉瑞言语了几句。 辉瑞随即退下。 一骑两马朝云可儿奔了过来,云可儿伏在原地,双眼里全是下方那个小小的黑影。 辉瑞下马,站立在云可儿的身旁,微微欠身说道:“云小姐,大统领有命令,战场之上凶险频发,请小姐骑马下去,由大统领亲自护卫。” 云可儿听到辉瑞的话,稍微楞了一下,本来他说战场之上凶险的时候,云可儿以为他是来护送自己回营的。 云可儿上马以后,辉瑞方才把缰绳交给了她。她跟在辉瑞的身后,往下方如风疾驰。 到了场边,遥远处,透过屏山谷口,天空宽阔浩瀚,甚至能让人产生幻觉,以为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小岛之中一般。 场中的边云决这时候清晰了。 云可儿下了马,猛然一着急之下甚至推开军武朝场内跑了过去。 只是一条宽长的手臂拦腰将她抱了回来,狴犴两条长眉轻动,轻轻对云可儿摇了摇头。 边云决单手持剑,大部分时间长剑都携在左臂附近,依靠自己的身法躲避飞雁凌蛟的冲击。 飞雁凌蛟身为灵兽,自然与普通妖兽不同,身姿极富灵气,一身紫金色的羽毛即使是在天光不亮的凌晨依旧不失暗淡。 它的神情已极为丰富,眉宇之间表现着自己的高傲。身为灵兽,它灵觉惊人,自然能够察觉出周围这些人不过是流着平庸血脉的生灵,怎可与自己比肩?所以对边云决的屡屡挑衅,它渐渐的被激怒了,双翅上的羽毛有如刀剑,将空气撕开一个又一个的缺口,却总是无法伤到边云决。 云可儿在狴犴身边,已经冷静了下来。 军武在不断欢呼,狴犴开口道:“经过一夜苦战,再看着这样一个人站了出来,与妖兽斗在了一起,这些袍泽便对他产生了格外的认同感。” 周围的血腥气,有如春花的芳香,令狴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孩子的御风术虽然不是很熟练,但是却极富章法,我从中可以看到一个故人的影子。听说小姐来云州前一路和边家同行,你们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吗?” 云可儿疑惑道:“奇怪的人?” 狴犴笑了:“不是相貌奇怪,而是一种感觉,就好像是一只孤高自赏的白鹤即使是身处在一群白鹤里面,也能轻易将他分辩出来。” 云可儿道:“边云决路上曾经受过伤,之后我们便分开了。” 狴犴道:“这样么?” 云可儿道:“大统领所说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狴犴道:“一个旧识,二十年未曾再见的朋友,他代表了一种风流,想起他便能忆起自己的激昂岁月。在心境渐老的时候,这种情绪便格外强烈。” 云可儿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场内的身影吸引过去了。狴犴轻轻一笑,这个女孩子是个聪明的人,看到她便想到了以前的云家小姐,两代人,一世情,这仿佛是一种轮回。 狴犴自己从来没有陷入过爱情,所以根本不懂这些道道,上天既然造就这般一个钟天地之灵秀,却又让她受制于爱情,有如缰绳一般。这大概是人与妖兽之间最大的区别。 场中,飞雁凌蛟开始狂乱起来,渐渐发出戾啸,而这正是边云决的目的。 边云决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一如先前一般冲向了飞雁凌蛟,这一次,他却没有用剑弹挡,身体趁机避开灵兽的冲击,而是顺势凌空飞了起来。 周围的军武惊呼出声。 边云决飞身欺近到飞雁凌蛟的背后,在它双翅生长的肩部,这里最危险,却也正是飞雁凌蛟最为薄弱的地方。 伴随着风声,边云决手中长剑划动而下。 一声恐怖的戾啸,飞雁凌蛟身体迸发出恐怖的冲击力道。 边云决被气浪猛的一推,从飞雁凌蛟背上吹落。 边云决右手持剑,反背在腰间,左手支撑在地面,被气浪推动,滑动到了远处。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痕迹。 边云决五脏翻涌,喷出了一口鲜血。 云可儿看到心中为之一揪。 周围的军武却更加兴奋的欢呼了起来。 那头飞雁凌蛟虽然犹然狂暴不已,但是军武们看得出来,它已经陷入了濒死边缘。 边云决片刻凝神,冲向飞雁凌蛟。 飞雁凌蛟注意到了他,朝他大声嘶鸣。 边云决避过飞雁凌蛟的攻击,一个转身凌空,将长剑插入了飞雁凌蛟的心脏。 滚热的鲜血从伤口中喷涌出来,极具腐蚀性,剑上沾血的地方竟然发出“呲呲”的声音。 飞雁凌蛟轰然倒下,它下面的那个身影被它完全的埋住了。 谁知边云决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影轻轻的飘了出来,正好单膝跪在了灵兽的双翅旁边。 云可儿朝边云决冲了过去。 边云决远远看到一个身影朝自己奔过来,脑子里面嗡嗡的,根本就不清醒。 终于,边云决唤出了一句:“可儿……”然后一阵虚弱感将他袭倒,他随之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