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烽烟录》 铁血与柔情 “请加强停云的感情戏,目前只感到铁血,没感到柔情啊。。。” 这是一位读者朋在留言中给我的批评,想了想,决定在这篇文章中做一说明。 去年我在昆明时,与一位朋友谈到小说的构思,他极力怂恿我将小说写出来,并在起点上连载,而我也真的这么做了。 《资治通鉴》是我读过多次的一本书,在这部伟大的历史著作中充斥着战争、政变、阴谋、屠杀,换句话说,几千年的文明史也就是一部杀戮和仇恨的历史。这部书里没有艺术,没有文化,也没有百姓日常生活状态的准确描述——当然,因为这是写给皇帝看的书。 中国人太熟悉那些东西了,于是我希望在小说里通过两个男人的经历来描述一段虚拟世界里的一些不一样的故事,虽然也有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以及波澜起伏的历史事件。但我希望我的故事里表现出的是主人公堂堂正正的英雄气概和高贵的气度,而不是为了目的去不择手段。 任停云与公主的恋爱并非出于我的本意,而是这位朋友极力所主张的。“让任停云爱上公主,可是最终却又没能和公主在一起。”他说。我很重视他的意见,所以也就这么写了,尽管我并不赞成,其实我原本想写一个非常可爱的平民女孩,但是,怎样才会使两个人分开呢? 让其中一个死去,这很残忍,而且也未免难度太大,任停云死了故事也就讲不下去了。让公主死去?这太匪夷所思,让公主为任停云而死那么到了以后有很多情节就很难处理,这不符合事件的发展逻辑。再说让心爱的女人因为自己而死去,这个男主角也就太差劲了,我自己就先不喜欢,况且我很不愿意让书中出现的这些美丽可爱的女性牺牲掉。于是就只有让他们分手。那么这样一来,第二卷开始时任停云就只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而在战争中,那样个性的统帅重新认识一位可爱的姑娘,开始新的恋爱,听起来很浪漫,但却不太可能。古代战争中是没有什么随军女性的,没有女文书,也没有女话务员和女护士。战争是残酷的,它没有丝毫浪漫可言。 程羽是我心目中理想的男生形象,阳光,英俊,活泼开朗,勇敢自信。相信这样的男生一定很招女孩子喜欢。他的形象应该就象。。。潘伟柏或者是罗志祥?我不知道女生更喜欢哪一类。原来想让他被很多女孩子喜欢,但后来还是放弃了,因为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事其实也很少。 任停云的形象相对复杂一些,他的性格比较忧郁,是温文尔雅的类型,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和深邃的思想,另外他对女孩子也很温柔体贴。他俩也有许多共同点,有责任感和牺牲精神,忠于爱情,并且他们都是很单纯的男生。在我看来,他们都是很优秀的人。我相信任停云也必定会有属于自己的美好爱情。毕竟,小说才写了三十余万字。真正的幸福,其实永远都不会迟来。 不过,我自己跟女孩子打交道很少,所以刻画女孩子的心理活动总觉得力不从心,但愿不会写得太过离谱。另外书中许多人物都有历史上的原型,这一点相信读者朋友们都已经看出来了。我描述的是一个理想状态中的古代王朝,那并不是真正的历史。它表达了作者对现实世界的许多看法。 小说连载以来关注的读者并不太多,这很正常。一开始就有好心的朋友提醒我写这样的故事在起点很不讨好。不过没有关系,当我看到每天不断增加的收藏人数,心里总是觉得很高兴。因为这是大家对我努力的肯定。也希望今后能有更多的批评和交流。写书让我认识了这么多未曾谋面的朋友,也让我感到非常的幸运。 不过,因为每天上网的时间很有限,而我又觉得把故事写好比更新速度更重要,所以今后没有办法保持每天一更,毕竟不能在办公室里使劲地写呀。呵呵,慢工出细活吧。先向读者大大们致歉。 谢谢你们的喜爱和支持。 ; 再答tigerclaw 很久没有读到你的批评文字了,今日见到,真有老友重逢的欣喜之感。先将我的构思与君再作一个小小的探讨。 “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晋阳的会战,特别是奔狼原之战,其决定性的意义近似于斯大林格勒战役,中途岛海战之类。是防御的一方扭转战局,掌握战略主动权的战役。从奔狼原之后,战争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因此我以为若洛阳会战仍旧艰苦万分,反复胶着,那么先北后南的战略部署也就失去了意义。所以洛阳之战我的设定是无论对方如何部署反击,都是无力回天的挣扎,而只有面对侵略者赶来救应的援军,才是这一卷的高潮部分。以一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收复中原,这个构想让我很满意,而古代,参谋部的重要性还不象现代战争中那么明显,所以只在河阳战役之前,任停云与幕僚、部将们发生了作战构想的大讨论。今后的故事里还会有的,但不是现在。可能这个构思不够理想,只好以后有时间再来大修了。 一个优秀的男子会被很多女孩子喜欢,没人喜欢才不正常呢,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也包括我自己,呵)多亏你提醒,要是早些提醒我就更好了。这世界上的情事从来就没有只是一对一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想在故事里让太多出色的女孩子为了男主人公们而黯然伤神吧,路筝儿伤心离去都已经让我很难过了——我确实有意在逃避,反而不真实了。真的很可惜,到现在我才发觉! 伤不伤心,有时候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生活中我们自己尚且难以避免,在小说里又怎么可能一切美满,是我的构思太过天真。 每一个美丽聪慧的女性,虽然只是虚拟的人物,但我都很喜爱她们。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发展,这不能由作者来决定,而是人物自身决定。正如托尔斯泰所言:“我惊奇地跟着我的人物,不知道下一分钟他们会做什么。” 只是,程羽这个人物就那么不讨喜么,真是失败呀,呵呵。 看来第三卷(一)写得很糟糕,这段时间。。。感情上的事对我的写作确实带来了很大困扰。那么现在所能做的,是把以后的故事尽量写得更好一些。每一部作品都会留有许多遗憾,但身为作者,所能做的就是:追求完美。 非常感谢,并期待着您更多的批评! 最后做一郑重声明:有读者说我的故事里有些桥段似曾相识,在这里我再说明一下,起点里的小说其实我读得非常少。是朋友建议我来起点发表作品我才知道有起点这么个网站的。在连载这部书之前,我看过的起点作品计有:《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传奇》、《异人傲世录》、《佣兵天下》,现在在看的是几位朋友的作品:《天国忠王》、《争夺唐帝国》,如我的剧情真有与其他作者相似之处,实非剽窃! ; 第一章 楔子 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长梦采华芝,秋风动地黄云暮,归去江南寻旧师。 深秋时节,天色将暮,几只渔船在大江边一处简陋的码头上靠岸。张炭头从船蓬里探身出来,扬声问道:“杜老儿!今儿收获不错罢?” 那被称为杜老儿的老汉在另一条船上笑道:“不过有七八十斤罢了,尺长的不过七八尾,也就将就着吧,若无事,一会儿与我去吃顿酒如何?”张炭头喜道:“我能有什么事,少不得又叨扰老哥一回了,醉了回去搂着堂客美美睡一觉。王大哥,你也来么?” 那被称为王大哥的却不言声,只张着头往东面大江上望去:“炭头,你的眼力好,瞧那边江面上是什么?” 张炭头依言望去,只见水天交会处,密密的黑点渐渐变大,他挠头道:“船队?这会子又不是贩盐的时节,莫不是官家的水师?”杜老儿道:“估摸着该是吧,想是楚州军的水师回云梦大营了?”那姓王的道:“最好是这般,就怕是海上的海贼来了。”张炭头惊道:“不会罢,这里离东海只怕不有千里?海贼再凶恶,也到不了这里呀?”杜老儿却道:“这也难说,听说倭贼在越州闹得极凶,那些东洋倭国来的贼子厉害得很,连官军也降伏不住!” 几个渔人正在议论,那支船队已愈行愈近,几人都见到为首的大船上张着一面黑旗,上书“八幡大菩萨”五个字,不由得都有些发怔。张炭头却瞧见后面船上的黑旗,赫然绣着一对白骨,不禁颤声道:“真是海贼来了!”几个人顿时吓得傻了,眼瞧着船队开了过来,杜老儿先清醒过来:“快走。”几人连忙弃了船,仓惶而去。 松田介一立在最前面的八幡船上,眯眼望着,忽然将手一指:“就在这里靠岸,大家跟着我杀上去,杀掉所有的男人,财宝,女人,统统地抢!”他转过身,从旁边的盗贼手中抄过一支火把,向那几只渔船上一掷。火舌舔着船蓬,不一会,那几只船便淹没在火中。 东唐威德十六年九月十三日,东唐帝国国都西京城。一匹驿马踏着烟尘,直入东面的春明门,向皇城而去。半个时辰之后,一份加急驿报已呈在户部值事房主事范成仁的案前: 罪臣楚州行省潭城府刺史姜永孝呈:九月初六日海贼自大江溯流而上,于巴陵府巡兵矶登岸,烧杀掳虐,残荼云梦、望江、南陈、定湖、沧水五县。民舍皆毁,男无论壮幼尽杀之,妇帑掠之一空,巴陵刺史焦显不知所踪,云梦县令朱登,望江县令于墨林,定湖县令邹致用皆以身殉。盖贼众人数逾万,皆手持二长刃,极悍勇,或持弓簇,人皆不能近,又其盔上饰以金银牛角之状,五色长丝,类如鬼神,以骇士气,我兵不能挡;罪臣无能,致使百姓涂炭,父老流离。唯引颈待枷,乞圣上早发天兵,救民水火。 泣血以陈! 范成仁读罢,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卷起驿报便走,到了户部尚书的衙署,他进门就问道:“楚州向总督可有驿报来?” 户部侍郎田藏之正在与几个属官说笑,见他进门后也不见礼,张口便问公事,心下着实不快,心下也实有几分不待见这个才做了三年官的年轻人:“允文老弟,你看你满头大汗的,为官不可不讲官箴体面,遇事勿慌???”他话未说完,便被范成仁打断:“田大人,海贼犯边,溯江数千里,已经到了楚州境内了!”一句话将田藏之噎了个目瞪口呆。 范成仁见他瞠目结舌,也不多话,直将驿报放在他的书案上。回头对几个司官道:“这不是小事,几位大人先与田大人计议,我去兵部知会一声,顺便看看兵部接到了军报没。”说完,一径去了。 他前脚刚走,中书省秘书郎康栋急急走了进来:“方尚书田侍郎可在?这不是田大人么?魏相国叫下官来请两位前去中书省议事,方尚书呢?”田藏之定一定神,问道:“方大人告了病在家修养,魏相召我等前去议事,可是为了海贼袭扰楚州的事么?”康栋笑道:“可不是,刚收到楚州来的六百里加急,杨相李相魏相张相几位眼下将别的事都放下了,专等各位大人前去呢。兵部吏部的各位大人估摸着这会都已去了吧。” 田藏之点点头:“既如此,我叫人去请方大人也来。”心里却想,范成仁到了兵部,那边现在也定是乱做一团了,这几年威德帝怠于政事,武备废弛,楚州军多半根本就没和倭贼交锋! 就在朝廷里乱做一团的时候,云梦大湖南边的几个县,已经是一片萧疏荒凉,农舍不是被烧得只剩断壁颓垣,就是张着黑洞洞的门窗,无人收埋的尸体,处处可见。时不时可以听见野狗的嚎叫声。那些士绅的宅院,也是同样凄惨的光景,主人不是曝尸于野,就是逃之夭夭;潭城城外,蚁聚着十几万流离失所的难民,难闻的气味在空中弥漫着,喧闹声,啼哭声不绝于耳。处处是简陋的草棚。 刺史姜永孝命人摆了几百口大锅在野外舍粥,而潭城的城门,却紧紧闭着。每口大锅旁,都有个草棚,堆放着一袋袋的大米。难民们面色戚然,排着队领来一碗粥,回头向自己和家人的窝棚而去。 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生得眉目清秀,五官端正,端着一碗光可鉴人的清粥,小心地绕开来来往往的大人,四处张望着,他身上的衣衫虽然已经脏污得不成样子,却也还能看出质地的华丽,叫人一望而知他在逃难之前,必然是个富家子弟。终于,他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一对青年母女正坐在地上,那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岁,虽然也是衣衫污损,却是容貌标致,怀里搂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也是粉妆玉琢的一个美人胎子。 那少年面露喜色走上前去,将碗递给那年轻女子,道:“二娘,你跟小妹把这碗粥喝了吧。”那女子抬起头来,苦笑道:“多谢你了,轩哥儿,我不怎么饿,你和亭儿一块吃吧。”那被叫做亭儿的小女孩儿,将手指噙在嘴里,显是饿得慌了,却摇了摇头:“哥哥,你吃吧。”少年伸出一只手将她噙在嘴里的手指拿出来,再将碗递到她手里:“妹妹拿好了,你赶紧吃吧。一会儿哥哥再去,哥哥身体好得很,一点都不饿的。”亭儿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舔了舔嘴,却将碗端到那女子面前:“妈妈,你吃吧???” 就在这时,但听得马蹄得得,有人大叫:“紧急军报,闲杂人等,速速让开!”难民们一阵骚乱,过了好一阵才让出一条道来,两个军官骂骂咧咧,骑着马直冲到潭城城下去了,其中一个大叫道:“快快开门,有军报呈送巡检大人!”不一会城门打开,两人进去后,城门复又轧轧关上了。 难民们纷纷议论:“莫不是倭贼又要打到潭城城下了?”“那我们又要逃难了,往哪逃?”“去蜀州,倭贼再厉害,也打不到那去的。”“又胡说了,依我说,逃到京城去才是正理,皇帝爷才会救我们!”“你们都猜左了,我侄儿昨天才逃过来,听他说,倭贼已经过了江,往荆江府去了,依我说,咱们竟是很快就可回去了的!”“回去?那帮海贼不会再杀回来?!”正在莫衷一是,那潭城的大门,又轧轧轧地打开了,只见刺史大人幞头绯袍,骑在马上晃个不停,身旁一人,黑色幞头军袍,稳稳地骑在马上,这显是巡检王校尉大人了。 两人领着一队士兵,来到难民面前,闻到那刺鼻的异味,姜刺史轻轻地皱一皱眉,然后大声对无数双望向他的眼睛说道:“众位父老乡亲,且静一静。告诉大家,倭贼已经在荆江府被我大军打跑了!他们丢盔弃甲,仓惶逃归海上了!众位父老乡亲,你们可以安心家去了。筚路蓝缕,重建家园,眼看得立冬就要到了,日子渐渐要冷起来,这野外如何住得???” 一位老士绅,由族里的年轻子弟搀扶着走上前来,问道:“姜大人,这附近几个县的百姓,都被倭贼害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眼看着寒冬将至,朝廷就没有蠲恤的么?”姜刺史看他一眼,作揖道:“这不是刘老大人么,老大人致仕在家,本该颐养天年的,却也遭此灾祸,晚生于心何安!我朝以仁孝治天下,今上又是再圣明不过的,朝廷赈灾的旨意,三五日之内就会到的,老大人大可放心,老大人也是曾为牧一方的,当为天子分忧,为万民作表率,这就领着乡亲们赶紧回去罢。”说到后来,言辞恳切得连他自己也含着眼泪了。 那少年手里端着一只空碗,怔怔地望着大队难民扶老携幼,向北踟蹰而去。那女子将亭儿紧紧搂着,抬头望着他:“轩哥儿,咱们也回去么?”少年点点道:“二娘,咱们也回罢,天下虽大,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呢,我想咱们家的房子定是一把火烧没了,不过好歹还有田地,回去拾缀拾缀,熬过了今冬,也就好了。咱们回去第一要紧是把房子修葺一番,别的慢慢再来好罢。”瞧他年岁虽小,说出话来却甚是老成。 二娘只听得连连点头:“正是这理,你爹殁在漠北,偏偏又是吃的败仗,朝廷的抚恤极薄,亏得千岁殿下怜惜咱们娘儿几个孤苦无依,重重地赐了几百两银子,咱们才得回到望江老家来安心过活,却又遇到这场浩劫。你爹生前,对你是极严苛的,这些年,实实是苦了你了,这都怨你二娘没本事,我是个没主见的人,倭贼一来,家里几个下人逃了个精光,可怜你妹子,本来身子骨就单弱,这一回,几天来更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说着,不住地抹眼泪。 少年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也自觉心酸,忙笑着安慰道:“二娘,我倒没什么,妹妹身体弱,你的身子也不好,横竖咱们是回家,慢慢往家里赶就是了。路上我会想办法,断不会让妹妹饿着,家中的蓄财虽说是没了,咱们总算是带了些金银细软,回去以后收拾屋子,也尽够了。你只管把心放宽,歇息一会儿,咱们再起程吧。” 第二日正午时分,这几人已走入了望江地界,眼见得四面萧疏,了无人烟;少年四处看看,道:“二娘,前面有个风雨亭,咱们走了半日了,先进去歇会儿吧。”二娘点点头,几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那座风雨亭,却见亭子里坐了个年逾七旬的老者,须发皆白,穿着一件粗布青袍,倚着根拐杖,也正在打量着他们。 少年上前施了一礼道:“老丈,我们是逃难返乡的,路过这亭子,进来歇歇脚,扰了您老歇息,还请见谅。”老者见他举止斯文有礼,不禁笑道:“小哥儿太多礼了,这亭子本就为过路人歇脚所用的,谁人来不得呢,你们只管休息,碍不着我的。” 少年闻言,又施了一礼,这才回过身去,看见二娘母女俩也已靠着根亭柱坐了下来,他便问道:“亭儿,你累了吧?”亭儿只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望着他:“哥哥,我好饿,”少年笑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弄点吃的来。”说完欲走,却又停了脚步,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弄吃的去? 那老者瞧在眼里,心中暗忖:“这一家子不是财主就是官宦之家,瞧这少年举止作派,倒是官宦家的可能性还大些,想来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扬声道:“那小哥儿,这会儿哪找吃的去?就找到了人,也都是逃难还家的,怎会有多的舍与你,恰好我这还有点吃的,拿去与你妹子先垫一垫罢。”说罢,从搭裢里取出两块麸饼来,那少年忙忙地接了过来,谢过之后,将两块饼分与二娘母女。老者只把这少年不住打量,心道,这眉眼瞧着倒是几分眼熟。 正在这时,官道上扬起一阵烟尘,远远看去,只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那马雕鞍玉勒,装饰得颇为华丽,马上那人,是一个身高七尺的精壮汉子,衣饰富丽,腰里佩着一把刀,马背上还栓着个鼓鼓的包袱,那人渐渐驰近,少年与那人打了个照面,心中突地一跳,只觉得这人衣衫干干净净,却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那人见亭中几人老的老弱的弱,也不以为意,撇了撇嘴。再一看亭中那女子竟是个极标致的美人,不由一怔。将马绳一勒,那马长嘶一声,生生地在长亭外立住。那人滚鞍下马,大踏步向亭中走来。 少年心道不妙,强定心神迎上前去:“足下是何人?”那人大剌剌地走来,二话不说对着少年迎面就是一掌。那老者原本冷眼瞧着,一看那人对少年动了手,心道不好,却见那少年身形一晃,竟躲开了这一掌,双手一送,搭上了那汉子的手臂。 那汉子与老者都是“咦”的一声,一个是诧异,另一个却带着几分惊喜。眼见这少年貌似瘦弱,却还会点功夫,那汉子也是大出意外,不过他本非常人,少年这点微末功夫,自是半点也奈何不了他,见这少年双手来擒他,只将手臂一抖,少年便摔出了丈余,跌落尘埃爬不起来了。 亭儿见到此景,吓得大哭起来,二娘也惊吓得面无人色,颤抖着声音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那人淫笑道:“你说我要做什么?你生得这样标致,还问我要做什么?”说罢抓住她手腕,就往外走。回头望一眼那老者,只见他眯着一双眼瞧着自己,不由喝道:“瞧什么!再瞧一刀剁了你,老杂毛。”心下暗自奇怪,这老儿见了自己这般凶悍之人,竟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意思,倒是奇事一桩。 那二娘只把手来掰这汉子的手,却哪里掰得开?情急下一口咬下去,那汉子痛得大叫一声,不由得松了手。二娘一把抱起尚在哇哇大哭的亭儿就往少年身边跑去。那汉子怒从心起,深吸一口气,对着二娘的背影就是一掌拍出。二娘刚跑到少年身边,想将他扶起,突然惨叫一声,面色乌黑,嘴里渗出血来,身子一晃,倒了下去。亭儿也从她怀里跌落,仆倒在地。 少年挣扎着爬起,推着二娘:“二娘,二娘!你怎么了?”一探她的鼻息,竟已是断了气,少年顿觉心中冰凉一片。他又回身将亭儿抱起,只见亭儿面白如纸,隐隐泛着一层黑气,双目紧闭。他伸手一探,还微微地有呼吸,心中只有念头:“天可怜见,妹妹还活着,天可怜见,她还活着???”泪眼朦胧中,他茫然望着那汉子,哀伤,绝望,愤恨。 那汉子啐了一口:“晦气!这么俊的一个娘们,就这么打死了,也不曾沾一下。这个娃娃也不必留着,索性一并打杀了算了。”正想得凶恶,只听得身后那老者一声长叹,顿时,一股杀气铺天盖地,弥漫四野,那汉子大吃一惊:“这老儿果然有些古怪!” 他不敢大意,立刻拨刀在手,转身对着那老者。却见那老者缓缓站了起来,静静地望着他,目光一片澄澈清明:“你是黑水神君的弟子罢?幽冥掌这么霸道的武功,你已有了八成火候,竟然用来对付一个弱流女子,裘庭威,闻说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裘庭威心下骇然,这老儿一口叫出他所使的功夫,来历定然不小。但他毕竟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凶悍无比,倒也没把这怪异的糟老头放在眼里:“你是什么人,快入土的老家伙了,不要来管大爷的事,大爷今天留你一条命,赶紧滚罢!” 老者轻轻一笑:“老夫不杀人怕不有二十年了?说不得,今日定是要再杀一个了。”哪里还象是一个行动迟缓的七旬老者,那一份睥睨万夫,傲视天下的气度,让人不敢逼视。 裘庭威冷笑一声,暗想:“你就是再厉害,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我师父的功夫,江湖上能胜得了已是没几个,何况师父的功夫我也学到了七八成,难道还会输与你不成?”笑道:“你还能杀人?真没瞧出来???”话未说完,手一抖,一片刀花挽起,就如同半空中突然雪花飞落,只见白光茫茫,将那老者全身罩住。他也真不托大,一招递出,便是威力极大的必杀招。 少年坐在地上,紧紧搂着自己妹子,怔怔望着这两人,浑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见得裘庭威一刀劈出,不由惊呼一声,他幼年时常见父亲练剑,乃父也是武艺高强之人,从小目染,自然识得这招的厉害。 却见那老者不闪不避,也不见他动作如何迅捷,只将手中拐杖轻轻一送,那拐杖便击在裘庭威胸口,裘庭威闷哼一声,刀当的一声掉落,跌出五六丈远,口中鲜血狂喷,满脸不能置信的神色,在地上挣扎抽搐了一会,便不再动弹了。 那少年呆呆地望着这一切,犹如在梦境中一般。老者走到他跟前,把一把他的脉息,知道并无大碍,又瞧瞧他怀中的小女孩,缓缓说道:“那幽冥掌是极阴毒的功夫,余力波及你妹子,她伤得不轻呢。” 少年这才清醒了几分,忙问道:“老公公,求你救救我妹妹罢,还有我二娘,瞧她还有救没?”老者叹一口气:“你的二娘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活了。小哥儿,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少年茫然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老者望着少年,愈觉面熟,不禁问道:“小哥儿,你可是姓任?”少年愣愣地道:“不错,我是姓任,你怎么会知道?”老者心道:“果然是了。”又道:“你爹可是是叫任天远?” 少年呆呆地望着他:“你认得我爹爹么?”老者道:“我岂止是认得你爹爹,你爹爹的一身功夫,乃是我教的。你爹爹曾经跟我学艺三年,我瞧他乃是富贵中人,便打发他下了山。他下山后便投入西昌郡王府,后又得郡王推荐,往军中效力,升到了将军,官拜并州军统领,威德十三年五月在白狼山之役中战死,是也不是?” 少年点头道:“老丈说得一点不差,只是老丈既是我爹爹的师父,怎么从来也不曾见过?我爹爹也从来不说他的功夫是谁教的。” 老者微微一笑:“你爹爹的性子与我不大相与,他是极佳的练武资质,却是功名心甚重。闲话以后再叙罢,先将眼下的事儿了了。我已有好些年不在江湖上行走,这回是才从金光寺智真方丈处回山,可巧遇见天远的儿子女儿,真真是有缘。”说罢,从少年手里接过小女孩,将她盘膝坐在地上。伸掌按在她背心,不一会,亭儿便睁开眼来,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少年大喜,忙问道:“妹妹,你醒了?”亭儿面色依旧苍白:“哥哥,我觉得好痛,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说着,疼得又掉下泪来。老者温言道:“小娃娃不要哭,爷爷给你吃颗药,睡一会儿就好了。”说着掏出一颗淡红的药丸,送入亭儿嘴里,不一会儿,亭儿呼吸渐渐平缓,又睡了过去。 少年望着老者:“她好了么?”老者摇摇头:“哪里这么快就能好了?这幽冥掌的毒性是极难根除的,况且据我方才看来,你妹妹有个先天体虚之症,这就更难了。”思忖一会,苦笑道:“老夫自谓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却救治不了一个小女娃。” 少年抓着他的手道:“老公公,如果你都治不好亭儿,天底下还有谁能治好她呢?”老者知他心意,笑道:“我既治不好,天底下怕是也没人能治得好,不过,这毒伤只要慢慢调理,也未必没有根治的一天。你叫什么名字?还没有告诉师祖呢。” 少年道:“我叫雨轩,妹妹叫雨亭。师祖,江湖上的人,是怎么称呼你的呢?”老者笑道:“你的好奇心倒也挺重,老夫叫做独孤长弘,江湖上的朋友看得起,都管我叫做剑圣。只是你爹爹下山之时,我曾叮嘱他不可说出师承来历,想来你也不会知道。轩儿,如今你没别的亲人,只这一个妹妹了罢?这二娘是你什么人?”任雨轩道:“她是亭儿的妈妈。” “哦,那你自己的娘呢?”任雨轩低头道:“我出生时,我娘难产死了。” 老者点一点头:“既是这样,你带了妹妹随我回云霄山去,我教你武艺,给你妹妹治病,你先把你二娘葬了吧。”任雨轩不禁睁大了眼睛:“就葬在这么?!”老者道:“有何不可,青山何处不埋骨?就随便挖个坑,将她葬了罢。” 任雨轩却挣扎着抱起二娘的尸首,大声道:“师祖,不可以!将来亭儿长大了,定是要来祭奠二娘的,难道那时便在这官道之旁么,连一块碑也不立?这可不成!” 剑圣奇怪地瞧着他:“哪里葬不是葬,人都死了,计较那许多做什么?你爹爹战死沙场,连个尸首也寻不着,莫不是你还要跑去漠北祭他?你既是要好好发送你二娘,倒也使得,这马匹都是现成的。”说着从任停云手里抱起二娘,放到那马背上,又解开马背上的包袱瞧了一瞧,哼一声道:“这都是那大盗趁火打劫,抢了难民的金银财物,拿来葬你二娘,也尽够了。” 任雨轩忍不住又道:“师祖,我们不把这些财物还与那些被抢的难民么?”剑圣道:“这又如何去还?何况他既抢了来,那些人定是也被他杀了。黑水神君生性凶残,收来的徒弟竟也是一般的暴虐。”返身又抱起雨亭:“不必多说了,咱们先赶回你望江老家,葬了你二娘,再随我回山罢。”说罢,将拐杖递与任雨轩,一手抱着雨亭,一手牵着马,向北而行,任雨轩只得拄杖跟着他而去。; 第二章 西域狼烟起 大将西出征 昔,徐珪年未及弱冠,即投身行伍,燕州军军前效力,屡与流贼战,骁勇争先,泯不畏死。累功自伙长,队正迁至校尉,都尉,威德二十三年调吴州军任总兵,时海贼跳梁已十余年矣,徐玉纲凡大小二十余战,战无不胜,吴州倭患遂平。威德二十六年晋将军,任吴州军统领,二十八年,领西路行军府副督,出镇庭州,不出二月即小立声威。盖其人出身部伍,体爱士卒,简朴自廉,故每战部属皆奋死以战。及至黑水川之败,一世英名尽付东流矣。范允文曰:其人自是薛高殷烈一流人物,惜失之粗疏少文。此论公允。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七 威德二十八年七月二十日,归利长荣率领西台军主力返回了行辕。山子兴带着文武官员出营迎接。归利长荣一眼见到突跋,登时满腔怒火,跳下马来,径直走到突跋面前,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突跋双目紧闭,咬着牙不闪不避,不一会,他已是满头满脸的鲜血,众人谁也不敢来劝,个个都是一声大气不敢出。 归利自己倒觉得下手太重,不由得扔了鞭子,恨恨地道:“这就算是罚过了,我饶了你了!”话音刚落,突跋咕冬一声,已是昏倒在地。归利也不多看他一眼,直往自己的大帐走去。 走入大帐,几个十余岁的侍女低头立着,没於氏倚在他平时处理军事政务时坐的大榻旁,见到他进来,勉强站起来笑道:“大王回来了?奴婢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没有出来迎接大王,真是死罪呢。” 归利紧皱的眉头登时舒展开来:“说哪里话,既然身子不好,就该好好休养的,不必出来迎我,你要是病加重了,又该教我心疼了。”说着握住了她的手,细细地打量她的脸,见她病中憔悴,比平时更多了三分动人,不由得道:“爱妃,跟着我在这野外几个月风吹日晒,也真是苦了你了。”没於氏眼圈一红道:“我不苦,跟着大王在哪里我都是高兴的,只是有一件事,下月初该是母后的寿辰了,听副丞相说这仗急切间不能完结,咱们是不是先回大兴城去呢?” 归利在大榻上坐下,眉头又皱了起来:“母后的生日么?我竟给忘了,这一时间我不能回去,我尽起西台部精兵,三个月了连个庭州都拿不下,又怎么牧马中原呢?我派人先送你回去罢,一来给母后祝寿,二来你也可以好好养病。” 两人正在情意绵绵,文武官员们这时都已走入大帐,归利不耐地挥挥手:“我今天没有心思和你们说话,且都退下去罢,对了撒马特,你明日安排一个千人队,护送我的爱妃回都。”那叫撒马特的大将应了一声,也随着众人退了出去。只有山子兴仍旧站在大帐里一动不动。 归利望着他,怒道:“你怎么还不走?”山子兴不慌不忙道:“回大王,我有一件要紧事要禀报。”说罢,看一眼没於氏,欲言又止。没於氏笑道:“你必是有了什么好主意,让我这个女人知道了就不灵了?”说罢,让那几个侍女搀扶着她,退出帐去了。 归利问道:“是什么事,这样神神秘秘的?”山子兴微微一笑:“就在昨天,有几个汉人乔装打扮来到行辕,带来了一件机密的好消息。”归利奇道:“来了几个汉人?他们是什么人?” “一个是什么郡王的属官,其余的是护送他的侍卫。” 归利沉吟道:“你去把那个什么属官叫来罢。”山子兴道:“回大王,我已经叫那人在帐外候着了。”说完走到门口掀起帐幕:“你进来罢。”登时走进一个人来。 归利冷眼瞧着那汉人,三十来岁年纪,穿着一身胡人装束。那人鞠身行礼道:“今日得见大汗天颜,实是三生有幸!下官乃是东唐帝国西昌郡王府上长史官景长清,此次不远万里前来,是为了我的主公要送一件礼物给大汗。” 归利沉声道:“我并不认得你的主公,那个什么西昌郡王。他为什么要送礼物给我?这礼物又在哪里?”景长清微微一笑:“礼物自然是有的。不过冒死敢问大汗,此次用兵,似乎是不怎么顺利?” 归利脸上杀气陡现:“你敢情是来嘲笑我的吗?”那景长清夷然不惧:“非也!胜败自古乃是兵家常事,大汗天纵英姿,神武非常;下官只有景仰,岂敢嘲笑?只是那韩屺、徐珪并非寻常之辈,想来大汗一时之间,也还奈何不了他们,眼下却有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令大汗一举成功!”归利不禁问道:“是什么机会?”景长清微笑道:“这就是我方才所说的礼物了。” 此时归利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将身子往大榻上一靠:“你家主公想要什么呢?”景长清笑道:“我家主公什么也不要,只是有一件,就是将来若有机会与大汗相见,能与大汗结成异姓兄弟。” 归利拊掌道:“好,我答应你!”景长清望着他:“口说无凭,大汗怎样才能让我相信呢?”归利皱眉道:“我们草原上的英雄好汉,话既然说出口,就是用刀子砍掉了头,用箭射穿了心窝也是不会反悔的。你既不相信,那么我与你击掌为誓罢。”景长清喜道:“如此甚好。”真个伸出手来,两人遂击掌为誓。归利又将自己随身配带的一把一尺五寸长的金丝宝刀解下递与景长清:“这个你拿去与你的主公,就说是我的信物!” 一直不出声的山子兴轻咳一声道:“景先生,现在你可以把你的礼物给我们大王了么?”景长清望着归利,缓缓说道:“韩、徐二人赴任庭州不足二月,朝廷中已有议论,说二人到任后逡巡徘徊,糜费银粮,却不敢与敌正面接战。乃使局面至今未有根本之改观,皇上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心中也有些疑惑,不日即将召二人回京述职,那传旨的使者,想来这几日就会到安西了。” 归利腾地从榻上站起来:“此话当真?那真是太好了!”他双目发亮,“山子兴,咱们雪耻的机会就要来了。景先生,今天你一定要陪我好好喝一顿酒。”景长清平静地道:“多谢大汗,只是我家主公在京城翘首企盼,等着下官早日回去复命呢。下官不敢多耽误,这就辞了大王,星夜赶回了!”归利道:“这样?那我不留你了。副丞相,赏黄金十斤。景先生,那么咱们后会有期。”景长清又施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归利转向山子兴:“你怎么看?”山子兴道:“大王,这自然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是若要万无一失,咱们得倾全国之兵,力争一战成功。”归利点头道:“你说得是,不过这西昌王为什么要送这么大的一份礼物给我呢?” 山子兴微微一笑:“因为他想做皇帝。” 却说徐珪自西海原一把火烧了敌军前锋大营之后,率军返回噶尔草滩,这一日召集军中校尉以上军官开会,商议攻打和城之事;王钰、任停云二人因战功卓著,也被特命与会,军官们知道这二人深得主帅宠爱,也不以为异。 正说得热烈,传令兵领着旗牌官进帐禀道:“韩督帅遣人传信来了。”说罢,那旗牌官将书信与公函递与徐珪,徐珪撕开看罢点点头,取印信盖上,交与来人,道:“回复督帅,说我即日启程。” 总兵纪成道:“督帅召将军回去么?”徐珪点头道:“正是。韩大人说召我回去有要事商议。这攻打和城之事,待我从安西回来再作打算。另有一事,”他望着王、任二人道:“兵部的批文已经到了,王钰、任停云因军功卓异,特晋校尉军阶,擢升巡检之职,即日生效。韩大人书信上说,命我带你二人一同返回。恭喜你们二位啊,这么年轻就升做巡检了,本帅做到巡检时是二十八岁,在座诸位总爷,你们只怕也没有他们早罢?”几位总兵都笑了起来。 徐珪领着二人赶回安西府,顾不得休息,径直赶到都督衙署。到得节堂,只见韩屺正与两个幕僚议事,这两个幕僚一个是行军长史费正,另一个是行军司马陈疆达,都是刚刚赴任不久,行军府中原来两名幕僚,韩屺嫌用着不趁手,都已打发走了。韩屺见到三人,笑道:“恭喜得胜而归!徐将军,在外征战辛苦,今晚文总督设宴,要好好与你贺喜呢。” 徐珪淡然道:“我与他素无往来,他请我做什么。”韩屺道:“不是请你,是请你我两个,他是与我们饯行呢。”徐珪一愣:“饯行?这又是怎么说?” 韩屺示意费正捧起一份诏书交与徐珪,他忙接过来,展开一读,脸色顿时变了:“这又是一干小人在背后嚼舌头了。” 韩屺苦笑道:“六部五寺,人多心杂,风言风语也是在所难免。皇上还是圣明的,你我回京面圣,有什么话都可对皇上说明,况且咱们连打了两个胜战,捷报这会子该呈到京城了,说不定你我回京途中就会接到勉励的旨意呢。”费正道:“既如此,督帅副帅索性在路上拖着慢慢地走。既可观望朝廷的风声,又可相宜处理军务。” 徐珪却连连摇头:“这样不好!韩大人,依我看咱们还是尽早赶回京城面圣,把战事都跟圣上说清楚了,也教他放心,咱们回来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大干一场。”韩屺点头道:“就是这样,咱们明日就动身,那归利长荣受了这番重创,一时间是不敢有什么妄动的了。咱们都走了,这军务,” 他正在沉吟,陈疆达说道:“要么副帅大人暂留安西?”韩屺道:“胡说,这不是抗诏么?这样,我看几个总兵之中,朱承之是最老成的,各处军报一式二份,分别发往黑水关和行军府,庭州军务由朱承之暂为署理,雍州军务由高统领相宜处置。这里就由费文端主事,你每日都遣人将军报抄送与我们。”待他说完,费正也已挥笔写就,韩屺看过点点头,取印钤了。 韩屺这才看着王、任二人笑道:“还未恭喜你们两个呢,一个是庭州军第一猛将,一个是雍州军中第一。几时若能看你们俩比试武技,那才叫有趣——这番火烧敌营,一个斩杀番军万户长,一个率先破营,一刀砍翻中军大旗;又比了个不分高低!徐将军,驻守安西城的是武铭旗下的一个旅罢?如今巡检空缺,由一个团练署理着,我看就叫王钰做了这个巡检,镇守安西城罢。说起来,国家承平日久,兵备废弛,各军中武官都缺员得厉害。如今除了朱应部,其他各师巡检、团练官都有空缺。若按当年高祖皇帝太宗皇帝定下的军制,各军齐装满员该有四万人,如今天下九州军马,就连羽林军和中州军在内,哪一州军马不是只有三万出头?” 徐珪点头道:“何尝不是,记得当初我初到吴州行省,通一省军马只有二万一千多人。待我做了统领,才慢慢有了二万七千来人。”韩屺便看着任停云笑道:“停云,眼下我却要让你做个空头巡检,你回去准备一下,选几个士兵,护送我和徐将军进京。”任停云鞠身领命。 七月二十六日,西台汗国大将野利绂率三万人马开到黑水关城下,昼夜攻城不歇,西台汗归利长荣却亲率六万大军绕开黑水关,沿腾格里山北麓昼伏夜进,悄悄开至黑水川峡谷一带,布下了天罗地网。朱应率领官兵守在城头,目不交睫日夜抗敌,一面遣人向安西城和噶尔大营报信。 这日韩屺一行人方进入雍州地界,在肃北关内歇息。晚饭后,守城的巡检官张常胜亲自端着邸报送到韩徐二人所住的馆舍:“督帅,这是这几日的邸报,送来交大人过目。这是京城范侍郎与大人的书信,刚从驿站送来的。请两位大人好生安歇,末将告退。”说罢退了出去。韩屺忙将书信拆开来看: 峭峰吾兄如晤: 二月前与兄初初一会,又成远别,吾兄身肩国危,远赴绝域,实为我辈之楷模。欣闻吾兄立威边关,初战成功,心实喜之,料之番小伏首,为期不远矣。今闻吾兄不日将返京面圣,窃以为徐兄乃兄之臂膀,亦国之干城也,方此烟尘未靖之际,二兄万万不可同离庭州。若吾兄归京,徐兄绝不可同行,当镇庭州以防不测。或曰圣命不可违,然事虽有理,亦有权变,兄岂不知哉?二兄同来,庭州无首,或有异变,则措之无及!愿吾兄思之。弟在京城,翘首以待,期与兄抵足夜谈,人生大快事耳。即祝 大安 弟允文手书于七月十八日 韩屺看罢,暗自出了一身冷汗:“是我大意了,此事非同小可,既如此,徐玉纲当得赶回庭州。”看着徐珪正与任停云陈疆达说话:“高统领这人,那一路神威枪法是使得极好的,就是胆子太小!龟缩在金城府里,一步也不敢西进,每次发文命他率部与我会合,他总有理由搪塞,”韩屺正要说话,那张常胜一头撞了进来:“二位大人,行军府费司马有军报送到,说是十万火急!” 韩屺脑袋轰地一声:“果然来了!”忙忙地接过来一看,心下稍安,递给徐珪道:“你看一看。归利遣帐下第一大将野利绂攻打黑水关,总兵朱应告急。”徐珪看罢说道:“我不能随大人回京了,我马上启程,赶回噶尔大营。” 韩屺定神道:“我也正有叫你赶回去的意思。你回去率领人马赶赴黑水关,沿黑水川进军,这一条路是最近的,我发文给安西城的王钰,命他随后跟进,做你的后应。我也不留你了,赶紧动身罢!”任停云忙道:“韩大人,请让末将随副帅一道回去。”徐珪却道:“停云,你留下来护送韩大人,”他转身对张常胜道:“你点一营人马,送我去噶尔大营!” 徐珪赶回噶尔大营,立即点起纪成、冉文焕两师人马,星夜驰援黑水关,因武铭部在大营只有一旅骑军,徐珪便命他驻守大营,不可轻出。不一日援军已赶至黑水川,前锋来报:“发现番军小股斥候,已经逃了,我部正在追击。” 徐珪便命:“大军加速追上去。”纪成道:“副帅,小心有诈。”徐珪摇头道:“黑水关已经被围了八天了,承之那边吃紧得很,咱们不可迟缓。”说罢一夹马肚,向前而去。大队人马跟着他进了峡谷。 那峡谷宽达六十余丈,中间是一片平坦开阔的河床,河水宽不过丈余,水极清浅,缓缓地流淌着。徐珪也无心看风景,打马疾奔,却见前锋部队的官兵都立在前面,他问道:“怎么回事?”为首的成团练迎上来道:“副帅,那群番兵留下一件奇怪事物逃散了,属下们不敢处置,正等着大人前来呢。”徐珪心下奇怪,分开众人走上前去一看,乃是一个长宽约二尺,高一尺余的银箱子,便吩咐:“将它打开。” 几个士兵上前将箱子撬开,只见四五只鸽子扑棱棱飞出,四散飞走了。徐珪登时醒悟不好,立即下令:“各军结阵!立四方大阵,护住中军大旗!传令兵,速速赶回去见王巡检,命他加速进兵,务必赶来与我会合。”这时只听得四面“呜——呜——”两面的山上,涌出无数西台军士兵,一片呼喝鼓噪之声。顿时箭如雨下。 东唐军毫不慌乱,立刻张起大盾,结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四方阵。这时峡谷两个出口,一队队的西台军列阵逼近,冉文焕喝道:“放箭!”一阵箭雨射过,两边的敌军一阵骚乱,丢下几百具尸体又退了回去。纪成忽道:“副帅快看!”徐珪依言望去,只见峡谷东北面的出口处,一面白毛大纛,上书四个黑字:大西天王。徐珪深吸一口气:“竟是归利长荣亲来了!” 归利长荣金盔皮甲,骑着一匹白马,立在大纛之下,一名千户长跑来禀报道:“大王,合围已成,敌军已经被我们团团围住了。”归利点头道:“很好,传我的令,开始第一次冲击!”他身旁的号手“呜——呜——”地吹起号角,大将阑木驾地一声,打马率着一个万人队冲了过去。 这支万人队冒着箭雨冲破了第一道阵线,冲进阵中四处砍杀,庭州军以什为队,持刀砍马,以枪刺人,一场混战下来,西台军渐渐支持不住,又退了回去。归利手一挥,第二个万人队又冲了过去。峡谷西南面的出口,也有一支万人队冲了过来,这一支是步军,被庭州军的箭雨压制得前进艰难。那万户长喝道:“拿大盾来!”士兵们忙张着几十面大盾顶在最前面,向庭州军阵缓缓逼近。 过得两个时辰,东唐军射出的箭越来越稀,西台军轮番冲击,弓手骑马绕着军阵,射出一支又一支箭。连掌旗的副尉也中箭身亡,徐珪跨过尸体,擎着大旗大声喝道:“中军大旗决不能倒!旗在,人就在!徐某出身行伍,做到一方节度,深受圣恩,今日就是战死在这里,也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众将士含泪道:“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归利爬上士兵们刚搭好的箭楼,看着战况,回头对身边的突跋道:“敌军死伤很多,但是阵形不乱,这个徐珪,算得上是一条好汉子!你败在他的手里,应该心服的。”突跋被他用鞭子暴打了一顿,伤还未愈,裹着满头的白布。这时一名百户长赶来道:“大王,正北面有一支敌军杀了过来!”归利不动身色:“是他们的援军来了,撒马特,去给我拦住他们,要是放了一个人进来,你就自己砍掉脑袋好了!”撒马特应道:“是!”率领人马迎了上去。 赶来的正是王钰,他接到传令兵冒死传来的口讯,不禁心急如焚,立即带着部队疾速赶来,到得峡谷北面,无数的西台兵拦住了去路,王钰抽出那柄阔口重剑,第一个杀了过去,见一个杀一个,将士们紧随着他,奋勇冲杀;眼看离峡谷愈来愈近,又一支敌兵拦了过来,王钰冲向那为首的千户长,格开他的长矛,一剑将他刺个对穿,第二名敌将又赶上前来,砍了他一刀,王钰忍痛深吸一口气,一剑将他右臂砍下,再一剑结果了他性命。 跟在他身后的团练见他身上已有五六处伤,忍不住道:“巡检大人,敌兵太多了,咱们暂且退一退罢!”王钰厉声道:“不可,副帅中军大旗仍在,我就是死也要杀进去!敢言后退者,斩!”说着,一剑将一个百户长刺倒,这一旅人马离峡谷出口愈来愈近。眼看就要杀透重围了。 归利在箭楼上遥遥看见,惊叹道:“这个将领真厉害,好本事,好汉子!这些汉人里面,竟然还有这么有本事的,可惜野利绂不在这,不然一定叫野利绂和他会一会。”突跋识得王钰手中那把剑,不由得一股怒火窜上来:“大王!请你允我下去,和那个汉人杀一场,如果我胜不了他,我就把自己的拇指割掉!”归利摇头笑道:“不必。”说罢张弓搭箭,对着王钰一箭射去。 王钰正杀得性起,突然一支狼牙箭破空而来,正中他面颊,王钰立时从马上摔了下来。 两名团练一见大惊失色,拼死把他抢了回来,一看他气息微弱,不由得慌了手脚,忙领着队伍退走了。归利转身道:“传令,全军冲击!”顿时,西台军潮水般涌向庭州军阵,双方的士兵绞在一起,红着眼睛互相砍杀,四方阵越杀越薄,什长倒下了,队正倒下了,游击倒下了,团练倒下了,巡检倒下了,总兵也倒下了??? 威德二十八年八月初三日,黄昏时分,黑水川峡谷中的庭州军已经被全部歼灭。徐珪身中十箭,倒在中军大旗旁,时年三十七岁。 他倒下之时,那面已经残破的大旗,尚在风中飘扬。纪成、冉文焕两名总兵也都战死。一万八千官兵,无一降敌。王钰被部下救回噶尔大营后,也伤重不治而亡。朱应等不来援军,只得率军突围,弃城而走,撤回噶尔大营。因惧归利长荣兵盛,朱应、武铭放弃了噶尔大营,退守安西。西台军则有九千名官兵战死在黑水川,这一仗虽是大胜,却也是惨胜。 韩屺立在肃北关城楼之上,极目西望,可是眼前就只有那一片平展展的大漠,他的目光,似是要看穿这千里大漠,直看到那将士们拼死冲杀的战场之上,直看到下属们的那一双双眼睛。陈疆达与两个旗牌官远远地随在他身后,不敢过来打搅他。 任停云走上城楼,看看陈疆达,陈疆达苦笑道:“大人已站了一个多时辰了。”任停云暗叹一口气,走上前去。韩屺也不回头:“是停云么,军报你可看过了?” 任停云只得低声应道:“看过了。”韩屺转身看着他,任停云只觉得都督大人一下子老了十岁:“停云,你可知道,我朝自开国以来,极少有过这样的惨败。上一次大败,便是你父亲在北海川了???那一回是燕州军迟疑不进,致使你父亲孤军深陷重围,后来燕州军统领潘定因贻误军机被处死。这一次兵败黑水川,罪责在我。是我料敌有误,陷大军于死地,有负圣恩啊,是杀是剐,都是我该当的。范大人提醒我不可大意,是我没想到这一层。徐将军,是我害死了你啊!”说着,已是双目含泪。 任停云知道他心中愧疚难受,只得安慰道:“大人不要太过伤心了,保重身子要紧。”韩屺摇摇头,不再说话,任停云也只得默默侍立一旁。想到徐珪对自己的赏识,想到王钰匹马当先的英姿,也是暗自伤心。 过一会儿,韩屺又道:“停云,我此次带你进京,原本也是有一点私心。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我本想带你去见见范大人,他这人思虑深远,才华卓绝,乃是我朝第一流的人物,又最是慧眼识才,他见了你,必定是十分喜欢的。” 任停云心中酸涩:“多谢大人抬爱,停云十分感激。不过停云的前程乃是小事一桩,末将丝毫也没放在心上???”韩屺摇头道:“朝廷之中,忠奸混杂,实心为国的,其实并不多,社稷黎民,都很需要象你这样的人。至于西路,朝廷必会另遣能臣前来主掌,徐兄,你英灵不远,当佑我大军早日驱逐番贼!”说罢,走到陈疆达几人之前:“朝廷的处分想必过几日就会到,咱们也不必在此地候着,还是启程赶路罢。” 一路上,这几人都是满面愁云,一腔心事,这一路走得沉闷之极。韩屺便和任陈二人吟诗作对,说些风花雪月之事。这一日走到清水驿歇宿,亲兵刚给韩屺端来热水让他洗脚,驿丞走进来尴尬地道:“韩大人,朝廷的使者到了。” 韩屺平静地道:“这才到么?请稍候,我即刻就出去接诏。”说罢换上朝服走了出去,定睛一看,前来宣旨的乃是中书郎官韦锦,原先也是极相熟的,于是拱手道:“绣华兄一向可好?罪臣已经准备好了,这就请宣旨罢。”说罢,朝着西京方向跪了下去。 韦锦昔日与他同殿为臣,如今却也不敢多说,于是展开制书读道:“制曰:原西路行军都督府都督韩屺,骄矜自伐,轻敌冒进,以致丧师辱国,实负天恩!即着革去官职,枷回京城,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详谳其罪,此谕。” 说罢,早有随行官差走上前来,剥去韩屺官服纱帽,用一副大枷枷了,韦锦这才道:“峭峰兄,你也不必太过消沉。皇上圣明,断不会轻罪重处的,朝中诸位大臣,也正联名保奏大人。”韩屺知他是怕自己寻短见,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韩某断不会做那自轻自贱之事的。”韦锦一时也不便多说,只是微微一笑:“你我一路返京,说些诗书,我也不寂寞了。”韩屺笑道:“这是自然。”; 第三章 庭州折栋梁 黑水金剑沉 昔,徐珪年未及弱冠,即投身行伍,燕州军军前效力,屡与流贼战,骁勇争先,泯不畏死。累功自什长,队长迁至校尉,都尉,威德二十三年调吴州军任总兵,时倭寇跳梁已十余年矣,徐玉纲凡大小二十余战,战无不胜,吴州倭患遂平。威德二十六年晋将军,任吴州军统领,二十八年,领西路行军府副督,出镇庭州,不出二月即小立声威。盖其人出身部伍,体爱士卒,简朴自廉,故每战部属皆奋死以战。及至黑水川之败,一世英名尽付东流矣。范允文曰:其人自是薛高殷烈一流人物,惜失之粗疏少文。此论公允。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七 威德二十八年七月二十日,归利长荣率领西台军主力返回了行辕。 山子兴带着文武官员出营迎接。归利长荣一眼见到突跋,登时满腔怒火,跳下马来,径直走到突跋面前,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突跋双目紧闭,咬着牙不闪不避,不一会,他已是满头满脸的鲜血,众人谁也不敢来劝,个个都是一声大气不敢出。归利自己倒觉得下手太重,不由得扔了鞭子,恨恨地道:“这就算是罚过了,我饶了你了!”话音刚落,突跋咕冬一声,已是昏倒在地。 归利也不多看他一眼,直往自己的大帐走去。走入大帐,几个十余岁的侍女低头立着,没於氏倚在他平时处理军事政务时坐的大榻旁,见到他进来,勉强站起来笑道:“大王回来了?奴婢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没有出来迎接大王,真是死罪呢。” 归利紧皱的眉头登时舒展开来:“说哪里话,既然身子不好,就该好好休养的,不必出来迎我,你要是病加重了,又该教我心疼了。”说着握住了她的手,细细地打量她的脸,见她病中憔悴,比平时更多了三分动人,不由得道:“爱妃,跟着我在这野外几个月风吹日晒,也真是苦了你了。” 没於氏眼圈一红道:“我不苦,跟着大王在哪里我都是高兴的,只是有一件事,下月初该是母后的寿辰了,听副丞相说这仗急切间不能完结,咱们是不是先回大兴城去呢?” 归利在大榻上坐下,眉头又皱了起来:“母后的生日么?我竟给忘了,这一时间我不能回去,我尽起西台部精兵,三个月了连个庭州都拿不下,又怎么牧马中原呢?我派人先送你回去罢,一来给母后祝寿,二来你也可以好好养病。” 两人正在情意绵绵,文武官员们这时都已走入大帐,归利不耐地挥挥手:“我今天没有心思和你们说话,且都退下去罢,对了撒马特,你明日安排一个千人队,护送我的爱妃回都。”那叫撒马特的大将应了一声,也随着众人退了出去。只有山子兴仍旧站在大帐里一动不动。 归利望着他,怒道:“你怎么还不走?”山子兴不慌不忙道:“回大王,我有一件要紧事要与您说。”说罢,看一眼没於氏,欲言又止。 没於氏笑道:“你必是有了什么好主意,让我这个女人知道了就不灵了?”说罢,让那几个侍女搀扶着她,退出帐去了。 归利问道:“是什么事,这样神神秘秘的?”山子兴微微一笑:“就在昨天,有几个汉人乔装打扮来到行辕,带来了一件机密的好消息。” 归利奇道:“来了几个汉人?他们是什么人?”“一个是什么王爷的属官,其余的是护送他的侍卫。”归利沉吟道:“你去把那个什么属官叫来罢。”山子兴道:“回大王,我已经叫那人在帐外候着了。”说完走到门口掀起帐幕:“你进来罢。”登时走进一个人来。 归利冷眼瞧着那汉人,三十来岁年纪,穿着一身胡人装束。那人躬身行礼道:“今日得见大汗天颜,实是三生有幸!下官乃是东唐帝国西昌郡王府上长史官景长清,此次不远万里前来,是为了我的主公要送一件礼物给大汗。” 归利沉声道:“我并不认得你的主公,那个什么西昌郡王。他为什么要送礼物给我?这礼物又在哪里?”景长清微微一笑:“礼物自然是有的。不过冒死敢问大汗,此次用兵,似乎是不怎么顺利?”归利脸上杀气陡现:“你敢情是来嘲笑我的吗?!” 那景长清夷然不惧:“非也!胜败自古乃是兵家常事,大汗天纵英姿,神武非常;下官只有景仰,岂敢嘲笑?只是那韩屺、徐珪并非寻常之辈,想来大汗一时之间,也还奈何不了他们,眼下却有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令大汗一举成功!”归利不禁问道:“是什么机会?”景长清微笑道:“这就是我方才所说的礼物了。” 此时归利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将身子往大榻上一靠:“你家主公想要什么呢?”景长清笑道:“我家主公什么也不要,只是有一件,就是将来若有机会与大汗相见,能与大汗结成异姓兄弟。” 归利拊掌道:“好,我答应你!”景长清望着他:“口说无凭,大汗怎样才能让我相信呢?”归利皱眉道:“我们草原上的英雄好汉,话既然说出口,就是用刀子砍掉了头,用箭射穿了心窝也是不会反悔的!你既不相信,那么我与你击掌为誓罢。”景长清喜道:“如此甚好。”真个伸出手来,两人遂击掌为誓。 归利又将自己随身配带的一把一尺五寸长的金丝宝刀解下递与景长清:“这个你拿去与你的主公,就说是我的信物。” 一直不出声的山子兴轻咳一声道:“景先生,现在你可以把你的礼物给我们大王了吗?” 景长清望着归利,缓缓说道:“韩、徐二人赴任庭州不足二月,朝廷中已有议论,说二人到任后逡巡徘徊,糜费银粮,却不敢与敌正面接战。乃使局面至今未有根本之改观,皇上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心中也有些疑惑,不日即将召二人回京述职,那传旨的使者,想来这几日就会到安西了!” 归利腾地从榻上站起来:“此话当真?那真是太好了。”他双目发亮,“山子兴,咱们雪耻的机会就要来了!景先生,今天你一定要陪我好好喝一顿酒。” 景长清平静地道:“多谢大汗,只是我家主公在京师翘首企盼,等着下官早日回去复命呢。下官不敢多耽误,这就辞了大王,星夜赶回了。”归利道:“这样?那我不留你了。副丞相,赏黄金十斤。景先生,那么咱们后会有期。”景长清又施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归利转向山子兴:“你怎么看?”山子兴道:“大王,这自然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是若要万无一失,咱们得倾全国之兵,力争一战成功!”归利点头道:“你说得是,不过这西昌王为什么要送这么大的一份礼物给我呢?” 山子兴微微一笑:“因为他想做皇帝。” 却说徐珪自西海原一把火烧了敌军前锋大营之后,率军返回噶尔草滩,这一日召集军中校尉以上军官开会,商议攻打和城之事;王钰、任雨轩二人因战功卓著,也被特命与会,军官们知道这二人深得主帅宠爱,也不以为异。 正说得热烈,传令兵领着旗牌官进帐禀道:“韩大人遣人传信来了。”说罢,那旗牌官将书信与公函递与徐珪,徐珪撕开看罢点点头,取印信盖上,交与来人,道:“回复韩督帅,说我即日启程。” 总兵纪成道:“督帅召将军回去么?”徐珪点头道:“正是。都督说召我回去有要事商议。这攻打和城之事,待我从安西回来再作打算。另有一事,”他望着王、任二人道:“兵部的批文已经到了,王钰、任雨轩因军功卓异,特晋校尉军阶,擢升巡检之职,即日生效。韩大人书信上说,命我带你二人一同返回。恭喜你们二位啊,这么年轻就升做巡检了,本帅做到巡检时是二十八岁,在座诸位总爷,你们只怕也没有他们早罢?”几位总兵都笑了起来。 徐珪领着二人赶回安西府,顾不得休息,径直赶到都督衙署。到得节堂,只见韩屺正与两个幕僚议事,这两个幕僚一个是行军司马费正,另一个是行军长史陈疆达,都是刚刚赴任不久,行军府中原来两名幕僚,韩屺嫌用着不趁手,都已打发走了。 韩屺见到三人,笑道:“恭喜得胜而归!徐将军,在外征战辛苦,今晚文总督设宴,要好好与你贺喜呢。”徐珪淡然道:“我与他素无往来,他请我做什么?”韩屺道:“不是请你,是请你我两个,他是与我们饯行呢。”徐珪一愣:“饯行?这又是怎么说?” 韩屺示意费正捧起一份圣旨交与徐珪,他忙接过来,展开一读,脸色顿时变了:“这又是一干小人在背后嚼舌头了!” 韩屺苦笑道:“六部五寺,人多心杂,风言风语也是在所难免。皇上还是圣明的,你我回京面圣,有什么话都可对皇上说的,况且咱们连打了两个胜战,捷报这会子该呈到京师了,说不定你我回京途中就会接到勉励的旨意呢。” 费正道:“既如此,督帅副帅索性在路上拖着慢慢地走。既可观望朝廷的风声,又可相宜处理军务。”徐珪却连连摇头:“这样不好。都督,依我看咱们还是尽早赶回京城面圣,把战事都跟圣上说清楚了,也教他放心,咱们回来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大干一场。” 韩屺点头道:“就是这样,咱们明日就动身,那归利长荣受了这番重创,一时间是不敢有什么妄动的了。咱们都走了,这军务···” 他正在沉吟,陈疆达说道:“要么副帅暂留安西?”韩屺道:“胡说!这不是抗旨么?这样,我看几个总兵之中,朱承之是最老成的,各处军报一式二份,分别发往黑水关和行军府,庭州军务由朱承之暂为署理,陇州军务由高统领相宜处置。这里就由费文端主事,你每日都遣人将军报抄送与我们。” 待他说完,费正也已挥笔写就,韩屺看过点点头,取印钤了。 韩屺这才看着王、任二人笑道:“还未恭喜你们两个呢!一个是庭州军第一猛将,一个是陇州军中第一。几时若能看你们俩比试武技,那才叫有趣——这番火烧敌营,一个斩杀番军万户长,一个率先破营,一刀砍翻中军大旗;又比了个不分高低!徐将军,驻守安西城的是武铭旗下的一个旅罢?如今巡检空缺,由一个团练署理着,我看就叫王钰做了这个巡检,镇守安西城罢。说起来,国家承平日久,兵备废弛,各军中武官都缺员得厉害。如今除了朱应部,其他各师巡检、团练官都有空缺呢。若按当年高祖皇帝太宗皇帝定下的军制,各军齐装满员该有四万人,如今天下九州军马,就连羽林军和中州军在内,哪一州军马不是只有三万出头?” 徐珪点头道:“何尝不是。记得当初我初到吴州行省,通一省军马只有二万一千多人。待我做了统领,才慢慢有了二万七千来人。”韩屺便看着任雨轩笑道:“停云,眼下我却要让你做个空头巡检,你回去准备一下,选几个士兵,护送我和徐将军进京。”任雨轩躬身领命。 七月二十六日,西台汗国大将野利绂率三万人马开到黑水关城下,昼夜攻城不歇,西台汗归利长荣却亲率六万大军绕开黑水关,沿腾格里山北麓昼伏夜进,悄悄开至黑水川峡谷一带,布下了天罗地网。朱应率领官兵守在城头,目不交睫日夜抗敌,一面遣人向安西城和噶尔大营报信。 这日韩屺一行人方进入陇州地界,在肃北关内歇息。晚饭后,守城的巡检官张常胜亲自端着邸报送到韩徐二人所住的馆舍:“都督,这是这几日的邸报,送来交您过目,这是京城范侍郎与您的书信,刚从驿站送来的。请各位大人好生安歇,末将告退。”说罢退了出去。韩屺忙将书信拆开来看: 峭峰吾兄如晤: 二月前与兄初初一会,又成远别,吾兄身肩国危,远赴绝域,实为我辈之楷模。欣闻吾兄立威边关,初战成功,心实喜之,料之番小伏首,为期不远矣。今闻吾兄不日将返京面圣,窃以为徐兄乃兄之臂膀,亦国之干城也,方此烟尘未靖之际,二兄万万不可同离庭州!若吾兄归京,徐兄绝不可同行,当镇庭州以防不测。或曰圣命不可违,然事虽有理,亦有权变,兄岂不知哉?二兄同来,庭州无首,或有异变,则措之无及!愿吾兄思之。弟在京师,翘首以待,期与兄抵足夜谈,人生大快事耳。即祝 大安 弟允文手书于七月十八日 韩屺看罢,暗自出了一身冷汗:“是我大意了,此事非同小可,既如此,徐玉纲当得赶回庭州。”看着徐珪正与任雨轩陈疆达说话:“高统领这人,那一路神威枪法是使得极好的,就是胆子太小!龟缩在金城府里,一步也不敢西进,每次发文命他率部与我会合,他总有理由搪塞···” 韩屺正要说话,那张常胜一头撞了进来:“二位大人,行军府费司马有军报送到,说是十万火急!”韩屺脑袋轰地一声:“果然来了。”忙忙地接过来一看,心下稍安,递给徐珪道:“你看一看。归利遣帐下第一大将野利绂攻打黑水关,总兵朱应告急。” 徐珪看罢说道:“我不能随都督回京了,我马上启程,赶回噶尔大营。”韩屺定神道:“我也正有叫你赶回去的意思,你回去率领人马赶赴黑水关,沿黑水川进军,这一条路是最近的,我发文给安西城的王钰,命他随后跟进,做你的后应。我也不留你了,赶紧动身罢!” 任雨轩忙道:“督帅,请让末将随副帅一道回去!”徐珪却道:“停云,你留下来护送韩大人,”他转身对张常胜道:“你点一营人马,送我去噶尔大营。” 徐珪赶回噶尔大营,立即点起纪成、冉文焕两师人马,星夜驰援黑水关,因武铭部在大营只有一旅骑军,徐珪便命他驻守大营,不可轻出。不一日援军已赶至黑水川,前锋来报:“发现番军小股斥候,已经逃了,我部正在追击。”徐珪便命:“大军加速追上去。”纪成道:“副帅,小心有诈。” 徐珪摇头道:“黑水关已经被围了八天了,承之那边吃紧得很,咱们不可迟缓。”说罢一夹马肚,向前而去。大队人马跟着他进了峡谷。 那峡谷宽达六十余丈,中间是一片平坦开阔的河床,河水宽不过丈余,水极清浅,缓缓地流淌着。徐珪也无心看风景,打马疾奔,却见前锋部队的官兵都立在前面,他问道:“怎么回事?” 为首的成团练迎上来道:“副帅,那群番兵留下一件奇怪事物逃散了,属下们不敢处置,正等着您来呢。” 徐珪心下奇怪,分开众人走上前去一看,乃是一个长宽约二尺,高一尺余的银箱子,便吩咐:“将它打开。”几个士兵上前将箱子撬开,只见四五只鸽子扑棱棱飞出,四散飞走了。 徐珪登时醒悟不好,立即下令:“各军结阵!立四方大阵,护住中军大旗!传令兵,速速赶回去见王巡检,命他加速进兵,务必赶来与我会合。”这时只听得四面“呜——呜——”两面的山上,涌出无数西台军士兵,一片呼喝鼓噪之声。顿时箭如雨下。 东唐军毫不慌乱,立刻张起大盾,结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四方阵。这时峡谷两个出口,一队队的西台军列阵逼近,冉文焕喝道:“放箭!”一阵箭雨射过,两边的敌军一阵骚乱,丢下几百具尸体又退了回去。 纪成忽道:“副帅快看。”徐珪依言望去,只见峡谷东北面的出口处,一面白毛大纛,上书四个黑字:大西天王。徐珪深吸一口气:“竟是归利长荣亲来了!” 归利长荣金盔皮甲,骑着一匹白马,立在大纛之下,一名千户长跑来禀报道:“大王,合围已成,敌军已经被我们团团围住了。”归利点头道:“很好,传我的令,开始第一次冲击。”他身旁的号手“呜——呜——”地吹起号角,大将阑木驾地一声,打马率着一个万人队冲了过去。 这支万人队冒着箭雨冲破了第一道阵线,冲进阵中四处砍杀,庭州军以什为队,持刀砍马,以枪刺人,一场混战下来,西台军渐渐支持不住,又退了回去。归利手一挥,第二个万人队又冲了过去。峡谷西南面的出口,也有一支万人队冲了过来,这一支是步军,被庭州军的箭雨压制得前进艰难。那万户长喝道:“拿大盾来!”士兵们忙张着几十面大盾顶在最前面,向庭州军阵缓缓逼近。 过得一个时辰,东唐军射出的箭越来越稀,西台军轮番冲击,弓手骑马绕着军阵,射出一支又一支箭。连掌旗的副尉也中箭身亡,徐珪跨过尸体,擎着大旗大声喝道:“中军大旗决不能倒!旗在,人就在!徐某出身行伍,做到一方节度,深受圣恩,今日就是战死在这里,也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众将士含泪道:“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归利爬上士兵们刚搭好的箭楼,看着战况,回头对身边的突跋道:“敌军死伤很多,但是阵形不乱,这个徐珪,算得上是一条好汉子。你败在他的手里,应该心服的。”突跋被他用鞭子暴打了一顿,伤还未愈,裹着满头的白布。这时一名百户长赶来道:“大王,正北面有一支敌军杀了过来。” 归利不动身色:“是他们的援军来了,撒马特,去给我拦住他们,要是放了一个人进来,你就自己砍掉脑袋好了!”撒马特应道:“是。”率领人马迎了上去。 赶来的正是王钰,他接到传令兵冒死传来的口讯,不禁心急如焚,立即带着部队疾速赶来,到得峡谷北面,无数的西台兵拦住了去路,王钰抽出那柄阔口重剑,第一个杀了过去,见一个杀一个,将士们紧随着他,奋勇冲杀;眼看离峡谷愈来愈近,又一支敌兵拦了过来,王钰冲向那为首的千户长,格开他的长矛,一剑将他刺个对穿,第二名敌将又赶上前来,砍了他一刀,王钰忍痛深吸一口气,一剑将他右臂砍下,再一剑结果了他性命。 跟在他身后的团练见他身上已有五六处伤,忍不住道:“巡检大人,敌兵太多了,咱们暂且退一退罢。”王钰厉声道:“不可,副帅中军大旗仍在,我就是死也要杀进去!敢言后退者,斩!”说着,一剑将一个百户长刺倒,这一旅人马离峡谷出口愈来愈近。眼看就要杀透重围了。 归利在箭楼上遥遥看见,惊叹道:“这个将领真厉害!好本事,好汉子!这些汉人里面,竟然还有这么有本事的,可惜野利绂不在这,不然一定叫野利绂和他会一会。” 突跋识得王钰手中那把剑,不由得一股怒火窜上来:“大王,请你允我下去,和那个汉人杀一场,如果我胜不了他,我就把自己的拇指割掉!”归利摇头笑道:“不必。”说罢张弓搭箭,对着王钰一箭射去。 王钰正杀得性起,突然一支狼牙箭破空而来,正中他面颊,王钰立时从马上摔了下来,两名团练一见大惊失色,拼死把他抢了回来,一看他气息微弱,不由得慌了手脚,忙领着队伍退走了。归利转身道:“传令,全军冲击!”顿时,西台军潮水般涌向庭州军阵,双方的士兵绞在一起,红着眼睛互相砍杀,四方阵越杀越薄,什长倒下了,队长倒下了,游击倒下了,团练倒下了,巡检倒下了,总兵也倒下了··· 威德二十八年八月初三日,黄昏时分,黑水川峡谷中的庭州军已经被全部歼灭。徐珪身中十箭,倒在中军大旗旁,时年三十七岁。 他倒下之时,那面已经残破的大旗,尚在风中飘扬。纪成、冉文焕两名总兵也都战死。一万八千官兵,无一降敌。 王钰被部下救回噶尔大营后,也伤重不治而亡。朱应等不来援军,只得率军突围,弃城而走,撤回噶尔大营。因惧归利长荣兵盛,朱应、武铭放弃了噶尔大营,退守安西。西台军这一仗虽是大胜,却也是惨胜,一万一千名官兵战死在黑水川··· 韩屺立在肃北关城楼之上,极目西望,可是眼前就只有那一片平展展的大漠,他的目光,似是要看穿这千里大漠,直看到那将士们拼死冲杀的战场之上,直看到下属们的那一双双眼睛。陈疆达与两个旗牌官远远地随在他身后,不敢过来打搅他。 任雨轩走上城楼,看看陈疆达,陈疆达苦笑道:“大人已站了一个多时辰了。”任雨轩暗叹一口气,走上前去。韩屺也不回头:“是停云么?军报你可看过了?” 任雨轩只得低声应道:“看过了。”韩屺转身看着他,任雨轩只觉得都督大人一下子老了十岁:“停云,你可知道,我朝自开国以来,极少有过这样的惨败。上一次大败,便是你父亲在北海川了···那一回是燕州军迟疑不进,致使你父亲孤军深陷重围,后来燕州军统领潘定因贻误军机被处死。这一次兵败黑水川,罪责在我。是我料敌有误,陷大军于死地,有负圣恩啊!是杀是剐,都是我该当的。范大人提醒我不可大意,是我没想到这一层。徐将军,是我害死了你啊!”说着,已是双目含泪。 任雨轩知道他心中愧疚难受,只得安慰道:“督帅,你不要太过伤心了,保重身子要紧。”韩屺摇摇头,不再说话,任雨轩也只得默默侍立一旁。想到徐珪对自己的赏识,想到王钰匹马当先的英姿,也是暗自伤心。 过一会儿,韩屺又道:“停云,我此次带你进京,原本也是有一点私心。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我本想带你去见见范大人,他这人思虑深远,才华卓绝,乃是我朝第一流的人物,又最是慧眼识才,他见了你,必定是十分喜欢的。” 任雨轩心中一酸:“多谢大人抬爱,停云十分感激,不过停云的前程乃是小事一桩,末将丝毫也没放在心上···” 韩屺摇头道:“朝廷之中,忠奸混杂,实心为国的,其实并不多,社稷黎民,都很需要象你这样的人。至于西路,朝廷必会另遣能臣前来主掌,徐兄,你英灵不远,当佑我大军早日驱逐番贼!”说罢,走到陈疆达几人之前:“朝廷的处分想必过几日就会到,咱们也不必在此地候着,还是启程赶路罢。” 一路上,这几人都是满面愁云,一腔心事,这一路走得沉闷之极。韩屺便和任陈二人吟诗作对,说些风花雪月之事。这一日走到黑山驿歇脚,亲兵刚给韩屺端来热水让他洗脚,驿丞走进来尴尬地道:“韩大人,朝廷的使者到了。” 韩屺平静地道:“这才到么?请稍候,我即刻就出去接旨。”说罢换上朝服走了出去,定睛一看,前来宣旨的乃是中书省秘书郎韦锦,原先也是极相熟的,于是拱手道:“绣华兄一向可好?罪臣已经准备好了,这就请宣旨罢。”说罢,朝着西京方向跪了下去。 韦锦昔日与他同殿为臣,如今却也不敢多说,于是展开圣旨读道:“制曰:原西路行军都督府都督韩屺,骄矜自伐,轻敌冒进,以致丧师辱国。实负天恩!即着革去官职,枷回京师,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详谳其罪,此谕。”说罢,早有随行官差走上前来,剥去韩屺官服纱帽,用一副大枷枷了,韦锦这才道:“峭峰兄,你也不必太过消沉。皇上圣明,断不会轻罪重处的,朝中诸位大臣,也正联名保奏大人的。” 韩屺知他是怕自己寻短见,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韩某断不会做那自轻自贱之事的。”韦锦一时也不便多说,只是微微一笑:“你我一路返京,说些诗书,我也不寂寞了。”韩屺笑道:“这是自然。” ; 第四章 匹马寓京华 一剑动名王 范成仁,字允文,吴州行省姑苏人氏。自幼家贫,乃立志向学,威德十三年中进士第,历任翰林院庶吉士、户部主事、户部郎官,威德十九年任蜀州行省松阳刺史,后任越州行省布政使,二十八年,任兵部侍郎,同年出镇西路行军府。正明帝即位后入值中书省。正明中兴盛世,政令多出自允文。其人才高于世,刚正廉能,文章诗词皆精。实为本朝文臣第一。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西京大城,是一座东西南北各长二十里的方形大城,城墙为夯土包砖,高达六丈,气势巍峨壮观。城中有人口逾百万,乃是天下第一大城。几个人远远瞧着,都不出声。韦锦打破沉默道:“峭峰兄,到得刑部,我这差事就算完了。进城也不急在这一时,咱们且到茶摊上吃杯茶去。”又吩咐那两个差役将韩屺的枷解了,两人齐往茶摊走去。任停云却只呆呆望着西京城,一动不动。陈疆达推了推他:“停云老弟,发什么呆呢?”任停云道:“没有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陈疆达叹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何尝又不是呢,原以为去了庭州可以搏个晋身之阶,不料却这般灰溜溜地回来了,真真是世事难料。”两人牵了马,一道走到茶摊前坐定。韩屺问道:“你们二人可有住处?”陈疆达道:“我自去朋友处安歇,韩大人不必挂怀。”任停云也道:“我在京中尚有亲戚的。”韩屺点点头,不再言语。 进了金光门,韦锦自领着韩屺去刑部复命,几人做揖道别,各自离去。任停云便打马往金翠坊而去,到得金翠坊,他牵马走入坊间巷道,来到一处宅院之前,敲了敲那对兽面辅首,不一会门开一线,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探出头来,任停云笑道:“柳嫂子,是我。”那女子喜道:“是公子爷回来了!快请进,我来牵马。”说着忙打开门,从他手里牵过马绳。又回头唤道:“紫菱,是公子爷回来了,快去告诉小姐。”任停云问道:“我妹妹这几年身子可好?”柳嫂子道:“也还是那样,如今还是每日吃着雪玉丸。”任停云点点头,便往上房里赶去。 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迎上来笑道:“竟是公子爷回来了!可可的小姐这每日念着。”任停云定睛看去,那丫鬟穿着绛色衫子,倒也生得俊俏,不禁笑道:“三年不见,紫菱又长高了些,我离京去雍州时,你还是个娃娃呢。”正说着,一个容貌娟丽的十六七岁少女,穿着鹅黄衫子,从穿堂过来,笑道:“哥哥。”便不再做声。 任停云又惊又喜,忙走上前,双手搭在妹妹肩上,将妹妹仔细瞧了又瞧,方道:“三年未见,亭儿长成大姑娘了???你,这一向身子可好?”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了。任雨亭勉强笑道:“还好???”说着,已是泪如雨下。那紫菱和柳嫂子见到这情形,不由得眼圈也红了。 柳嫂子忙悄悄抹了眼泪,笑道:“罢哟,公子爷回来这是大喜的事儿,怎么还哭呢。我说昨日怎么灯花连爆了两回呢。”说得众人都笑了,任停云忙替妹妹拭了泪:“正是,亭儿不哭,一哭,就不好看了。”说着,扶妹妹在椅子上坐下:“这些年你每回来信,都道身子安好,倒底是怎么样?” 任雨亭轻声道:“这些年寒毒也不曾怎么发作,只是每到月底时身上略难受些。我如今还是每日吃着雪玉丸,王府里每月都遣人送药来的。”任停云伸手去探她脉息,微微地点一点头。任雨亭道:“怎么哥哥六月里来信里也不告诉我你要回来呢?”任停云轻轻刮一刮她的鼻子:“我就是故意不告诉你,存心给你一个惊喜来着。”任雨亭故意“哎哟”一声,两人都笑了。 这时紫菱端来一只小盖钟,任停云笑道:“多谢,我还真是渴了。”说罢接过一饮而尽。任雨亭不禁轻轻一笑:“哥哥出外做了几年军官,行事越发爽脆了——但不知哥哥这番回来,可是会长住么?” 任停云道:“我这回是护送朝中大员回京述职,料来也不能在京城多呆的。下午我先去兵部点个卯,顺便奉韩大人之命拜见范大人;再去谒见郡王。明日我去刑部大牢见见韩大人。”雨亭听得半懂不懂,奇道:“大牢?”任停云摇头道:“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说罢。”雨亭低低地“哦”了一声。任停云心知妹妹听得自己料不能长住,心中难过;忙将话题岔开去:“这些日子妹妹又读了什么有趣的新书?” 午饭后任停云便赶往皇城。西京城内划分为宫城、皇城和外城三部分,宫城居于全城北部正中,为东唐皇帝的宫殿区,皇城位于宫城之南,乃是东唐帝国中央官署所在地。《西京志》云:“皇城中南北七街道,东西五街,其间并列台省。”任停云自南面的安上门入了皇城,到得兵部,往武选司挂了名,再去尚书衙署找范成仁时,却被告知范大人被太子召入东宫议事去了。他只得出了兵部衙门,却见两名侍卫护送着一人走来,那人年近四十,头戴簪缨银翅王帽,穿着件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一根碧玉带;竟是一位郡王。任停云忙侧身一旁,鞠身行礼。 那郡王见他一袭黑色的武官常服,左臂之上盾形的军官臂章之中,绣着四支羽箭,乃是一名校尉。便停住脚步问道:“你可是放外回京办事的军官?怎么瞧着眼生?”任停云忙道:“回殿下,下官是雍州军巡检任停云,此番是陪韩大人一块回京的。” 那郡王听了便将他上下打量一回:“你就是任停云,那个黑水关下一箭射死敌酋的?果然一表人材,是将门之子罢?可惜本王如今不能放外带兵,不然本王定要带上你,瞧瞧你的本事。”说罢笑着点点头,进了兵部大堂。任停云忙问守门的副尉:“方才与我说话的不知是哪位郡王?”那副尉正眼也不瞧他,冷笑道:“你竟不知道?这位乃是南平郡王!”任停云这才知道方才与自己说话的乃是皇上幼弟李伯宗,现今做着礼部尚书的。他知这些羽林军的军官们个个都是眼睛长在脑门顶上,也不再多说,点一点头径自去了。 到得西昌郡王府,递上名帖,那仆人引他到一侧厢房道:“郡王入宫面圣尚未回来,军爷先在此候着,郡王回来必定会传的。”任停云谢过,坐下来静静等待。 眼看申时要过,来了另一名家仆道:“郡王请军爷进去说话。”便领着他绕过银安殿,进了仪门,直入正面的上房之内。原来郡王自来便是在内堂之上见他,并不当他是外客。进得正室,便见一人,四十余岁,也穿着与南平郡王一样的装束;正是西昌郡王李伯雄。任停云一见便要行礼,西昌郡王忙笑呵呵地迎上来扶住他:“贤侄不必多礼,本王是刚从宫城面圣回来,听得你来了,不及换衣服就叫你进来了——快坐快坐。”命他坐了,不一会便有丫鬟前来上茶。西昌郡王笑吟吟地望着他:“这几年你在雍州可好?这番你是随韩大人进京的罢?你随徐将军征战庭州,立功非小,可惜黑水川一败,形势陡转;现如今先后两任主帅都在刑部大牢里了——令妹可好?” 任停云道:“回殿下,这几年在雍州,虽说是苦寒之地,晚生倒也不觉得什么。昔年晚生携妹进京应试武举,恰巧遇到郡王,多亏郡王安置我兄妹二人;这几年舍妹独居京城,全赖郡王照应周全,晚生虽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西昌王笑道:“不必这样客气,令尊与孤王有旧,又曾同殿为臣,照应他的后人原是孤份内的事。令妹身子还好?王妃也一直记挂着她,闲了可带她过来坐坐。孤也想见见她呢。” 正说着,王府长史景长清走了进来,笑道:“这位是停云?我们郡王最是怜贫惜弱的,不要说你,这些年周济过的故旧子弟,正不知有多少。听说你在西域屡有战功,什么时候陪我们郡王去打打猎,让我们也开开眼?” 西昌王叹了口气:“韩峭峰原本也是极干练的能臣,如今却弄到这般境地,实实叫人叹息。如今庭州形势危如累卵,皇兄这几日正催着中书省拿个方略出来,贤侄此番在京呆多久?还要回雍州去么?”任停云摇头道:“晚生亦不清楚,晚生虽是升了校尉,却并未实授巡检之职,也不知兵部会如何安排。”西昌王笑道:“既如此,孤可知会兵部,叫他们将你就近安排在京畿附近罢。” 任停云忙起身道:“多谢郡王眷顾,不过还请郡王不要如此,无论兵部如何安排,一样都是为国效力,晚生并不敢挑剔。”西昌王点头道:“这样也好,贤侄一片赤心,令人赞叹。既是这样,孤也不勉强你,天色已晚,就在这和孤一道用过膳再走罢。” 任停云忙道:“谢郡王!郡王赐饭,原该领受,只是舍妹在家中还等着晚生,三年分别,晚生也想多陪陪她,还请郡王恕晚生轻狂无礼。”西昌王道:“令妹与你相依为命,你二人自然是亲近非常,也罢,孤也不留你了,只是,你也难得回京,”他想一想,将墙上挂着的一把金丝宝刀取了下来,“这把胡刀,乃是孤重金购得,宝刀赠英雄,就赠与你了。眼看得中秋将至,你总要陪你妹子过了节才走方好。”任停云谢过,领刀而去。出了王府大门,骑在马上他沉思着:“奇怪,屏风背后那人是谁?武功不错呢!” 任停云走后,西昌王在椅子上坐定,道:“你出来罢。”屏风后闪出一人,道:“主公,此人功夫不错,又受主公大恩,可以为我所用。”景长清道:“闻先生所言甚是,只是西北局势已不可挽回,咱们不可再让他回庭州去送死。”那闻先生道:“不错,眼下咱们在军中,羽翼未丰,正应该招揽这样的豪杰。” 西昌王点头道:“本王自会关照兵部。超尘,本王看这人深沉自敛,若能为我所用,那是再好不过,只怕是未必能被本王收服罢?”闻非凡笑道:“此人其实已被主公收服一半了,他致命的弱点攥在主公手里呢。”西昌王道:“可以一试,若不能为我用,则必为我之敌,届时你就替本王打发了他。”又转头对景长清道:“你此次去西域,事情办得很好,超尘这个主意果然是好,你见那西台大汗,觉得此人怎样?” 景长清思忖一会方道:“主公,那归利长荣狼目鹰鼻,雄心非小。我瞧其志绝不仅仅在于一个庭州!”“哦?你的意思是说?”“主公,属下是说他有入主中原之心!” 西昌王吃了一惊:“竟然这样?”他沉吟一会,“那些胡人粗陋蠢笨,能成得了什么大事?此事姑且再说。眼下本王另有要事要赶紧办,你替本王修书给申载行。”又对闻非凡郑重其事地道:“闻先生,我有一事相求。”闻非凡见他也以先生称自己,不禁一怔:“郡王只管吩咐。” 西昌王恶狠狠地道:“本王请你去杀一个人!” 第二日任停云又来到兵部,走进大门,只见一个小兵迎了上来:“可是巡检任大人么?”任停云定睛一看,那小兵二十岁不到,肤色黝黑,颇为壮实;却不认得。不禁道:“是我,有什么事么?” 那小兵忙行礼道:“见过任大人。小的是您的亲兵,小的叫舒海,今后就跟着您了。鞍前马后,有事只管差遣小的!”任停云大觉奇怪,他自做军官的第一天起就没要过什么亲兵,难不成今天兵部硬塞了一个给他?不由得问道:“谁差你来的?”舒海挠头道:“回大人,不知道!小的本是在军械营当差的,今天忽然来了位文官大人,说是兵部的,叫了小的过来,说是让小的在这候着,任大人来了,就让小的跟着任大人。”任停云摇头苦笑,越问越糊涂了。当下也不再问,带着他直往尚书衙署而去。 尚书衙署内分隔成三间,中间是议事堂,左边是尚书办公之处,右边是侍郎办公的屋子,如今任着兵部尚书的乃是东安郡王,却并不来部里视事。门口的兵士领着他二人到了右边屋子里,便退了出去。任停云看那范成仁,四十余岁模样,形容儒雅,见了他,便起身招呼道:“不必拘礼,请坐罢。” 任停云知道这位范大人政绩卓著,先京官,后放外任,兴农事,修水利,断疑案,举贤才;如今又重回六部,乃是一个有大本领的人,当下施了一礼,将韩屺的书信递上,这才告了坐;那舒海则侍立在一旁。范成仁先将案上的军报批复了,方抬起头来,恰看到舒海,问到:“这是你的亲兵?昨夜我去看望峭峰兄,他说到你尚无亲兵,我今日便命武选司去挑一个厚道老实的给你做亲兵,想必这就是了。”任停云这才明白过来,忙问道:“韩大人还好吧?” 范成仁道:“身子倒没什么大碍,只是精神有些萎靡。停云,韩大人屡次向我提到你,他对你很爱重呢。他这回遭遇大难,这官暂时是不能做了,不过性命却是不要紧的。”任停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皇上的旨意下了么?”范成仁摇摇头:“没有这么快的,其实当初你们在西海原大胜的军报传到京城,皇上已经有些后悔自己太过多疑,后来黑水川之败,皇上知道自己其实也有责任,只是说不出口,众大臣再联名保奏,皇上其实已经有了计较。”他望向任停云,“昨日我去见了太子,这番话是太子告诉我的。”任停云听罢点点头。范成仁望着他道:“今日你还有什么事么?”任停云道:“没有什么事,末将只是想去看看韩大人。”范成仁道:“我与你同去,回头我还有事与你商议。” 从刑部大牢出来后,范成仁仍回兵部处理军务,一边和任停云闲聊着,但凡有人前来议事,两人便停下,待来人走后,两人又接着聊。看看天色将晚,任停云只得将家中地址告诉舒海,命他回去传信,“骑我的马去,就说我不回去吃饭了。”待舒海赶回,范成仁看看漏刻:“竟到了戌时了?停云,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回头去我的住处接着议。”任停云不敢违抗,只道:“是。”两人带着亲兵出了兵部,来到外城,找了个小店吃了碗面。任停云心道:“做到这样的高位,尚如此简朴,这位范大人好生令人钦佩。” 范成仁的住处是永宁坊的一处宅子,二亩地不到,家具简陋,却是满屋子的书。只有一个老仆在此伺候,任停云心道只怕我的住处比这里还大些。范成仁笑道:“我的家人都在吴州老家,这里寒素得很,不要见笑。”任停云道:“范大人如此清廉,卑职实在是钦佩得紧。”那老仆替他上茶之后,便与舒海退到外屋去了。 范成仁便正色对任停云道:“停云,我已给皇上递了折子,自请出镇西域,你以为如何?”任停云一听,顿时吓了一跳。于是将自己在庭州这段日子的经历,详细说与范成仁听,又说道:“范大人,如今庭州形势,急切间已不可逆转,范大人此去,只可是一个守字,不可轻易出击。如此一来,则庭州北路,安西、勒善一线,乃至更北面的小金山草滩,俱可保无虞。只是庭州南路既失,西台番军可直杀至肃北关城下了。肃北关守军不过一个旅,一旦失陷,沿着千余里长的雍州走廊,几乎无险可守。西番便能长驱直入,直至我西京城下了!此事绝不可大意。须命高统领亲率雍州军主力,守住肃北关方可。另外,” 范成仁正听得仔细,忽然发觉任停云住口不言,起身站立,一脸凝重之色,不由问道:“怎么?”任停云皱眉道:“有余杭高手往这间屋子窥探,好重的杀气。” 范成仁奇道:“杀气?”任停云道:“不错,这个是江湖中人,范大人可是有什么仇家?”范成仁摇头道:“没有。”任停云道:“既然不是私仇,那便是因公了——来了!”说罢,“呛”的一声,拔剑出鞘。 范成仁顿觉脸上一阵凉意,室中寒气大盛,但见剑身乌黑,浑没半点光泽,既无尖头,又无剑锋,圆头钝边,倒象是一把薄薄的木鞭。他不禁讶异:“这是什么剑?这样古怪。”再细看去,忽然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这剑似乎纭绕着一层邪恶的气息,他一身浩然之气,从未害怕过什么,这下却隐隐有些害怕起来。任停云微微一笑:“大人放心,有我在此,任天下谁人也不能伤了大人半根毫毛。”说罢便往外屋走去。 舒海与老仆正在说话,忽见他持剑而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都站了起来;任停云打开门直走出去,立在小小的院子里。范成仁赶到门口,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就象是有人用一把弩死死钉住了自己一般。接着眼前白光一闪,一把雪亮的长剑朝自己直刺过来! “叮”的一声,那剑被一把乌黑的剑架住,刺客“咦”了一声,已是飞身上了墙。任停云又是一剑凌空虚刺,剑尖倏地吐出一道青芒,便如有一把无形的剑刺在那刺客后背。那刺客闷哼一声,身形在墙上一晃,便纵身而去。 任停云收剑入鞘:“大人恕我不去追他,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不过他这一伤,至少三个月不能拿剑的了。”几个人只是瞪大了眼,呆呆地看着他。任停云问道:“大人令名远播,海内共知,是什么人想要谋害大人呢?今后怕是要多加防备。”范成仁定神道:“不知道。不过不要紧,我任越州行省布政使时,曾拜会过江南程家堡,我可修书一封,请程堡主派两个高手前来京城,停云不用担心的。” 任停云摇头道:“以那刺客的身手,只怕是须得程焕亲来,方能保得大人平安。”范成仁笑道:“停云过虑了,你不是说那刺客至少三月不能拿剑么?况且这般身手的高手,想来江湖上也不会太多——这其实是小事一桩,停云,你尚未实授巡检,想过将来去何处么?” 任停云想了想道:“西昌王想要卑职就在中州军中任职,不过卑职却想随大人共赴庭州。”范成仁道:“西昌郡王?”不禁深深看他一眼:“庭州之事,我已有计较,你不必再回去,我另有安排。等皇上的旨意一下,我就赶往西路,时间颇紧,还有许多事得赶紧办。眼下看来,九月里的武举我是不能主持了。停云,你先回去歇息罢。”任停云只得道:“是。”带着舒海告辞了。 任停云沿着坊道慢慢走着,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箫声,不由住了脚步。舒海牵马跟在后面,不防他突然停住,差点撞到他身上,忙问到:“大人,可是有事?”任停云道:“我能有什么事?我是想我那宅子里全是女子,如今你随了我,我还得叫柳嫂子给你收拾间屋子住着呢。”舒海笑道:“大人不用。我就住大人的屋子好了,大人睡床,我睡在地上就可以了的。”任停云不禁笑道:“这可不是胡说了么?舒海,你既跟了我,闲了我教你练武,读书认字。” 那刺客中了一剑后不敢停留,连忙逃至西昌王府,逾墙而入,却见西昌王尚与景长清两个在内堂上对弈,便走了进来,扯下面罩。那两人见他胁下一滩血迹,不禁骇然。 西昌王忙问道:“超尘,怎地会受了伤?洁成,快去叫医官来。”闻非凡皱眉道:“没有用的,我这是内伤,须得自己运功休养。郡王,请恕这段日子在下不能为殿下奔走了。”西昌王忙道:“这是说哪里话?你我外结主仆之义,内实朋友之宜,不必如此见外,但不知是谁伤了你?”闻非凡道:“真个是无巧不成书,昨日郡王接见的那个年轻军官,可可的今日在范成仁那里。” 西昌王失声道:“任停云?!他怎的会和范允文走得这般近了?”沉吟片刻又道,“这也不奇怪,那范允文素有伯乐之名,见到青年才俊,是必定要倾心结纳的。难道竟是他伤了你?那他识出你的身份未?”闻非凡道:“他不会识出我的身份的,我只和他对了一剑。” 西昌王更加惊骇:“你说他只一剑便伤了你?” 闻非凡叹道:“不错,昨日我虽觉得他武功不错,却也没怎么放在眼里,不料此人竟已到了化外无形的先天境界,深藏不露;功夫比我料想的要高得多了。追魂无形剑,好厉害!”西昌王皱眉道:“超尘,你不是说普天下能胜得了你的没有几个,这些人不是方外高人便是神龙无影,怎的任停云这么轻易便能伤了你?” 闻非凡有些尴尬,深吸一口气,取一颗药丸服了,方道:“因为这个任停云乃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的弟子。而且是传说中江湖上最厉害的那一个人的弟子。”景长清好奇道:“那人是谁?”闻非凡缓缓道:“剑圣。”那两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剑圣,那个三十年前纵横天下无人能敌的大侠,那个只在传说中听到过的名字,而任停云,竟然是他的弟子。 西昌王双目发亮道:“停云一定要为我所用!过得几日乃是中秋,本王要去登门看望他们兄妹。”景长清忙道:“主公不可,任停云乃是精细之人,郡王突然格外恩遇,他必然会心中疑惑,此事切不可操之过急。况且据主公说,范允文已自请出镇西路,不若等范允文走后,再来慢慢筹划此事。”西昌王点头道:“你虑得是,只是那范允文去了西路,若真将归利击退,岂不坏本王大事?范允文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惜不能为我所用,就只好杀掉了。”景长清笑道:“范允文即便到了西路,咱们也可寻个不是让御史参他一本,他再有能耐,也在西路呆不长的。”西昌王只听得连连点头。 处置韩屺的旨意直到文武科举即将举行时才颁下来,处分出人意料的轻:将韩屺降为东路行军都督府行军长史,戴罪前往东路行军府副督俞铮军前效力。范成仁则是不等中秋节过,便赶往庭州。他点检安西、勒善、库什诸镇人马,发现只有两师四旅共一万六千余人。范成仁便垒城墙挖壕沟,坚壁自守;每每只遣一旅人马扰袭敌人,四旅轮流出击,总不间断。 归利长荣气得火冒三丈,自率大军前来搦战,范成仁却是理也不理。归利便遣人前来下战书,书中对范成仁大肆辱骂。范成仁看过只是一笑,吩咐将来使痛打一顿赶出。归利无可奈何,叹曰:“此公胸中自有百万甲兵耳!”只得自行退兵,屯于黑水关、和城。庭州遂成南北对峙局面。 费正对范成仁道:“督帅何乃示弱太甚?”范成仁笑道:“目今庭州军兵缺将少,难以进击;贸然进兵只能使朝廷自取辱耳,与其朝廷受辱,还是我一个人受辱的好。”费正叹服。朱应却担忧地道:“主帅一片赤心,大伙儿都是万分景仰的,就怕朝廷里一干小人又要生事。”范成仁淡然一笑并不答话,却远眺城外大漠旷野,轻声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朱应的担心果然被料中,不久就有御史官上折参了范成仁一本,责其畏战不进。再过得一月,就有旨意将范成仁左迁蜀州行省任布政使。威德帝又下旨命楚州军统领梁国栋出任西路行军府副督兼庭州军统领,谁知梁国栋接到圣旨后就装病赖在统领衙门里不出来了。眼见得满朝文武谁也不愿接这烫手的山芋,威德帝只得命朱应暂署庭州军统领,以总兵节制一州军马,东唐帝国自开国以来,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任停云在京城直到中秋过了方才动身赴任,兵部武选司下的文书上赫然写着命他前往东路行军府吴州军军前效力,他也不知道范成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他不能不启程,妹妹、紫菱、柳嫂子三张嘴都靠着他的俸银过日子,纵然不舍,也只能与妹妹道别。十六日启程那天,他在门口不厌其烦地叮嘱妹妹,“天寒加衣,保养身子,多给哥哥写信。”终于狠狠心上了马,那三个女人六只泪眼看他去了,方才回去。; 第五章 江湖风波恶 人间行路难 俞铮,字文钊,雍州行省祁山府人氏。性豪侠,率气自任。其父亦曾任武职。威德十年武进士及第。十六年倭贼沿大江逆流二千余里直入楚州地,楚州军各部皆不敢战,独俞铮以骑尉之微官,领一团之兵于荆江府拒敌。二十二年调入越州军。后累官至将军,任东路行军都督府副督兼越州军统领,与倭贼交战十年,终至肃清海患。威德三十年逝于任上,年仅三十九岁。其人晓兵法,知战机。惜其英年早逝。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任停云二人走了几日仍在中州行省地界,这日过了东都,任停云忽然想起不远处有座名山唤作少室山,山中有座少林禅寺,余杭之中大大有名。心想:“中州少林寺,江南程家堡;江湖上名门正派推此两家为首,少林寺住持圆觉方丈又是师祖的故交,寺中高手甚多,说不定便有什么法子能根治妹妹的病呢。况且也耽搁不了几日。”想到这,便命舒海:“咱们折向东南面去。”出城之时他替舒海买了匹马,当下两人便直奔少室山而去。 那少室山山势巍峨秀丽,一条石板山路直通向少林寺,这山道原为永德帝临幸少林寺而建,甚为宽阔。任停云策马徐徐行来,远远可见寺庙一角的红墙碧瓦。舒海忍不住道:“大人是要去庙里上香么?”任停云摇头道:“我不是去上香,是去拜见老方丈。”忽听得一人傲然道:“你是什么人,方丈岂是你说见就见的?”任停云不动声色道:“方丈若不见我,我自回去便是,也用不着尊驾来操心。” 那人从山道旁的树林中走出,二十五六岁,模样象是一个富家公子。打量着任停云道:“这位官爷,若是进寺还愿烧香,在下半点也不拦你,若是要见方丈,在下便要掂一掂你的斤两。”任停云下马道:“怎么个掂量法?”那人笑道:“在下想试试你的剑法。”说罢,拔出了长剑。 任停云摇头道:“我并不太会使剑,你也不用试了。我见方丈,只不过是想拜见这位大德高僧,并没有别的意思。”那人皱眉道:“你这人十分不通,我少林派的方丈是何等身份?岂是你能见的?就算是程家堡的弟子,也请先过了我这关再说。”说罢便是一剑刺来。 任停云知他是少林俗家弟子,也不愿和他动手,一侧身闪过道:“未知足下姓名?在下是来拜山,并不是来比武的。”说话间那人已刺了四五剑,却连他衣裳也不曾沾到。那人登时大怒,手一抖,剑势陡急。任停云心道:“这伏魔剑法倒也有了五成火候,怪不得他自大。”将手一伸,已切上了那人手臂,那人只觉手一麻,自己的剑便已被对方夺了过去。不禁大吃一惊,将身一纵,退开三丈,怒道:“你,你使的什么妖法?”舒海在任停云身后笑道:“我家大人的本事大得很,你这点子本领,还不够他瞧的!” 忽听得一个沉稳浑厚的声音道:“这不是妖法,乃是极高明的剑法。”说着走出一位四十来岁的僧人,那人忙低头道:“觉明师叔!”觉明看他一眼,摇头道:“萧孟林,若不是这位施主手下留情,你的右手已是废了。你心浮气躁,这其实是犯了习武的大忌,我少林既称禅寺,这个禅字你该去好好想想。何况你既为我少林门中弟子,当懂得虚怀有礼,万法平等,怎可见人就要比划?”又转身对任停云合什道:“多谢施主对我少林弟子手下留情。” 任停云听得他是觉字辈的僧人,心知其在寺中辈份颇高;忙道:“小子无礼,还请大师宽恕则个。”说罢走到萧孟林面前,将剑双手捧上,笑道:“奉还兄台兵刃。”萧孟林已是臊得满脸通红,接过了剑,不再言语。 觉明笑道:“施主的功夫出凡入化,贫僧自叹不如,况且施主气度不凡,定是名门之后;不知施主所来何事?若是随喜敝寺,贫僧当得奉陪。” 任停云忙行礼道:“多谢大师厚待,小子贱名叫做任停云,只因小子的师祖与圆觉方丈乃是旧友,小子是特为前来拜见圆觉大师的。”觉明笑道:“这可不巧了,因大度禅师在清凉山普云寺宣讲妙谛,普云寺慈云方丈给敝寺住持下了帖子,敝师前几日便已走了。” 任停云点头道:“既是这样也就罢了,只是小子还有一事,要向大师求教。”觉明道:“施主请说。”任停云便道:“小子有一妹,幼年时曾被恶人所伤,至今遗下寒毒之症,虽名医亦不能根治,未知贵寺的各位大师可有什么法子?”觉明道:“不知这位女檀越现在何处?”任停云道:“舍妹现居京城。”觉明沉吟一会方道:“贫僧倒有心替女檀越瞧瞧,不过此事须待方丈首肯方可。” 任停云喜道:“如此先谢过大师了。”觉明笑道:“实乃贫僧见施主武艺非凡,起了竞争之心,想要以后能有机会与施主多多切磋罢了。”任停云只觉得这位觉明禅师性子甚是爽快,心下也觉喜欢,笑道:“小子自当奉陪。”说罢转身上马,觉明却道:“任施主,且等一等。”任停云道:“大师有什么指教?”那觉明却合什道:“无爱即无恨,无怖故无忧。”说罢微微一笑,转身去了。 任停云想了一会儿,对那呆立一旁的萧孟林道:“萧兄,后会有期。”说罢打马走了。舒海跟在后面,问道:“大人,那位大师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任停云苦笑道:“我亦未曾想得明白。” 此后两人加速赶路,四日后到了吴州行省首府——江宁府,那江宁也是个富贵繁华之地,任停云却也无心多看。到得统领衙门,任停云拜见了统领赵虎臣。那赵统领乃是徐珪赴庭州任后从燕州军总兵职上升迁过来的,当下看了他递上的兵部敕牒:兹有原雍州军校尉任步军巡检官任停云者,转任吴州军步军巡检,即日赴任,归入吴州军编制;此令,年月日。将他打量了几眼:“这么年轻就做到巡检了?前程远大么!几日前收到俞督帅钧令,命我调一旅人马移防越州地界。我在皋阳的那一旅人马,正缺主官,你即刻前去,限五日内过江,不可违误。”任停云遂领命而去。 第二日到得皋阳兵营,那两名团练知道新任巡检到任,都在辕门迎接,任停云定睛一看,不由愣住,原来这两名骑尉竟是与他同一科的武进士,一名文虎,一名杨鹏。那文虎年纪与他相仿,虎背熊腰,与战死在黑水川的王钰有几分相象。杨鹏有二十七八岁,肤色黝黑,一脸憨厚,倒象是长大了几岁的舒海。任停云忙下马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不想今日在此地遇见两位仁兄,今后咱们三人共事,这可是好极了。”说罢与二人一道走入营内。 几人坐定之后,任停云道:“赵将军命我五日内过江,今日已是第三日了,事不宜迟,从风兄,咱们这一旅有多少人?花名册可在?兵械、马匹、粮草又是怎样?”那文虎淡淡地道:“这赵统领刚愎自大,比先前的徐统领可差太多了。任兄,咱们与你一样,都曾在徐将军帐下为官,昔日也打了不少仗的,你还未来,我们就已打点好了,就等你发令呢。”任停云笑道:“这样很好,那咱们也不必迟疑,即刻就动身过江罢。” 过了大江,军队往南行军,开到了越州行省地界。任停云见队伍军容齐整,号令归一,暗暗点头;又向两人详细了解以前与海贼交兵的情形,几人一路闲聊,任停云道:“图远兄,咱们吴州军中,除了你们二位,还有咱们同一科及第的军官么?”杨鹏憨笑道:“倒有十来个的,只是咱们比不得任兄弟,大多只做到骑尉,升到骑尉的也就只有我和从风两个而已。”文虎道:“咱们这一科上百来个人,做到巡检的就只有两个,一个是任兄,另一个是卢思翔,现今在蜀州军中做巡检官。任兄还记得那人么?” 任停云道:“怎么不记得,当初考试时我是兵策第一,武技第一的就是这个卢思翔,弓射第一的是狄蛟,骑术第一是谁我倒不记得了。”文虎道:“他父亲是现职的将军,正做着中州军统领,他自然是升得快。”杨鹏笑道:“我可不能和你们比,我只想着我做了军官,家中父母脸上都有光彩,家中也宽余些,不用再下田出力了。但求平安无事就好。”任停云点点头,又见一路上山形秀丽,空气洇润,不由叹道:“果然是江山如画,想我在西路时,极目所见,尽是大漠黄沙,”话未说完,已有士兵来报:“前面不远处有个庄子,里面的百姓都被倭贼杀光了。”三人忙打马赶过去。 赶到村子里一看,村头村尾,皆是尸体,更无一个活人。文虎沉着脸道:“倭贼应当还离此不远,咱们不可放过。”任停云便命:“派出斥候,往四下搜索。命士兵们以队为列,跟过去。”游击们轰然领命而去。任停云便问:“如今侵扰越州行省的海贼大致是怎样的情形?”文虎答道:“主要是两股,北面在之江一带活动的,以一个叫松田介一的为首,南面在闽江一带的,以森田正弘为首。如今倭贼在岸上已无固定据点,均是依托海岛,乘船而进,登陆后便一路烧杀抢掠。与我接战不利,则乘船退去。”任停云喃喃地道:“松田介一!” 正在这时听到有士兵吹起了响哨。三人忙赶了过去。赶到那处山岰,见三十余名倭贼已被士兵们团团围住,文虎便叫:“放箭。”一阵乱箭射过,那三十多人登时全都了账。杨鹏便命:“大伙儿四下搜索,估计附近还有敌人。”吴州军也是屡与倭贼交战过的,当下士兵们又往前搜去。文虎皱眉道:“越州山川众多,不似吴州地势平坦,命每队之间不可相隔太远。”忽听得前面海螺呜呜,呼喝砍杀之声,已经与敌接战了。 原来倭贼惯常所用的战法乃是以数十人为一股,互为呼应。那一股倭贼被歼,其他几股人马便悄悄摸了过来,与吴州军的斥候遭遇,双方顿时战做一团。那杨鹏身先士卒,持着一杆点钢枪,与一名倭贼头目战在一处,各处倭贼凑集,人数越来越多。任停云便命文虎:“遣两个营从侧面抄过去,你带着其他的弟兄们留在此地不动。”说罢返身抄起一杆枪赶了过去,舒海忙拔刀跟上。 任停云冲入战阵中,挽起枪花,一枪搠中那头目的咽喉,一杆大枪抖起,当真是所向披靡,直杀入敌队中,两侧包抄过来的士兵从敌侧后掩杀过来,那贼首见势不妙,率领残部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仓惶逃走了。这一场遭遇战,吴州军杀敌五百余,己方只战死了几十人。任停云一面命士兵清理战场,一面命传令兵飞报余杭城。 几日后军马赶到余杭城外,任停云命就地安歇,自带着文虎杨鹏赶入城内去见俞铮。 那余杭城原本是江南最为繁华的大城,任停云等人进得城来,却见街道两旁,商铺紧闭,甚显萧条;任停云知是因海贼犯境之故。到得统领衙署,俞铮已在节堂之上等着了。任停云等上前行过礼,俞铮打起精神笑道:“任巡检一路辛苦。初入越州,便破倭贼,本帅也甚欣慰。现如今,我越州军主力正在闽江一带肃剿森田部,之江这面的松田,我一时还腾不出手来,如今松田占着乐嘉、台山二府,之江北面是吉田政臣所率的一支,不过千余人;停云,你可率本部人马先赶往湖阳府,将吉田部剿了,待我大军从闽江返回,你可引军还,趋于临海,我师南北夹攻,务要将田边部歼于岸上。我与田边交战十余年,愿这番能将其一举歼之。”他因两年前一次作战时被一箭射在胸口,伤了心肺,说了这番话已经有些气力不支。 任停云忙道:“督帅的意思,卑职已经明白,这就率部前去,还请将军保重身子要紧。”俞铮点头道:“就是这样,我已知会军府司库,钱粮兵器,你只管去领。”几人退出,任停云叹了一口气:“督帅和徐将军可并称为军中双壁,可惜他身受重伤,据我看,他活不过四十岁了。”文虎杨鹏两个都吃了一惊。 威德二十八年九月,任停云率部进入湖阳,三战三捷,全歼海贼吉田政臣部,斩敌酋。乃登船沿海岸南进,于临海登岸,越州军总兵汤如龙、邵克昌、陈士章引军自闽江还,遂对海贼松田部成南北合击之势。 这一日临海岸边,晴空朗照,海面平静无波。一支船队缓缓抛锚靠岸,一队队士兵鱼贯登岸,正是任停云这一旅人马。任停云站在为首的那只沙船之上,感慨道:“若想彻底肃清海患,非组建一支海上劲旅不可,纵横于大洋之上,方可保一方百姓平安。”那水军郁团练笑道:“大人所言甚是。”任停云微微一笑,拱手与他作别,带着舒海上了岸。文虎前来禀报道:“越州军已与敌接了战,乐嘉已光复。”任停云便率军加速疾进。 不一日到了到了台山府地界,斥候来报,前方一支倭贼正赶过来,任停云手一挥,士兵们纷纷往两旁树林、水田中潜伏。不到一个时辰,便有数百名敌人急匆匆赶来,任停云瞅准最前面的那头目,一箭射去,那头目应声而倒,士兵们从两旁杀出,两军战做一团,不一会儿,倭贼第二队又到了,为首的大头目口中喝喝有声,双手持着一柄东倭长刀,杀入阵中,只见他长刀直劈斜撩,不一会便砍翻了数人,文虎大怒,提起竹节钢鞭迎了上去,叮叮当当,两人战在一处,任停云喝道:“从风让开!”抢上前去,持枪迎面刺去,正中敌酋咽喉,那头目创口处鲜血狂涌,登时毙命。 正在厮杀,忽听得号角声响,一支越州军杀到了,为首的乃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骑尉,身长六尺,浓眉大眼,英气勃勃。手持一柄横刀,上下翻飞,如入无人之境。一名倭贼头目暴喝一声,手持长短二刀冲上前去,那骑尉一侧身,刀一抹,从那头目胸口划过,便不再理会,继续向前杀去,那头目呆立一会,才砰然倒地。 任停云看在眼里,不禁暗自喝彩:“好刀法,这军官定是程家堡的内堂弟子,年纪轻轻,竟有了这般造诣,真是难得。师祖曾言道,天下刀法,以程门刀法为最,卷云刀法,享誉江湖;真是名不虚传。此人这般年轻就做到骑尉,必定是越州军中极出色的人物。” 那骑尉此时也看见一名年轻校尉,傲然独立,只觉这人神形俊朗,如同只身置于无人之境般,心下也暗自惊奇:“这人是谁?瞧着年纪不大,竟已步入了先天化境!”恰这时传令兵赶来道:“程团练,汤总兵命你速速赶去与他会合。”那骑尉应了一声,又瞧了任停云一眼,返身而走。 汤如龙正率军与松田介一部主力激战,见到他赶来,也不多话,直命道:“程羽,督帅正往此地而来,我命你速去接应他,若有差池,自己砍了项上人头来见我!”程羽大吃一惊,连忙打马率队狂奔而去。 俞铮抱病亲往前线,由几个亲兵抬了一副肩舆,慢慢前行,忽见前方烟尘大起,不一会,程羽拍马赶到,一见俞铮,忙滚鞍下马,趋前行礼:“参见督帅大人。” 俞铮笑道:“竟是云飞来了,前方战事如何?”程羽道:“咱们打得很顺,松田部且战且退,正拼死往海边退去。将军身恙未愈,怎么赶到这里来了?万一有事,属下们怎么担待得起?”俞铮笑道:“料不妨事,儿郎们在前方奋勇杀敌,本帅怎可躲在府里。”程羽毫不客气:“你来了是添乱!安心呆在余杭城里就好。”便吩咐:“掉头,将督帅大人送回去,敢违命者,斩!”兵丁们谁也不敢笑,忙抬着俞铮转身而行,俞铮苦笑道:“云飞,越州军中敢这样对本帅的,也就只有你了。” 程羽回道:“这可没法子,范大人离开越州之时,再三叮嘱卑职一定要保护得你周全,我若办不到,他又该罚我了。”俞铮笑道:“他要怎么罚你?”程羽也笑道:“他多半是又会罚我背书罢。”俞铮忍不住大笑:“你现在还怕他罚你背书?这些年你跟着我,可没少读书。”不料这一笑牵动了伤处,不禁皱皱眉。程羽看在眼里:“大人不可再说话,不然我点了你的昏睡穴,让你一觉睡到余杭城。” 程羽一路护送俞铮赶回了余杭城,进得统领衙署,到了内堂,正要吩咐亲兵安排俞大人去休息,却见内堂之上立着四个人,一个是越州行省按察使陆子野,此人乃是与范成仁同一科的进士,亦是海内有名的大儒,多有著书立说。另一个三十来岁,青袍纶巾,有飘然之态,第三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面容俊俏,竟有如一个少女。第四个身穿白袍,背着众人,瞧着墙上的字:为王前驱。说道:“张相这笔字是极好的,你看这个驱字,大有奔腾万里之态。” 俞铮心下奇怪,忙问陆子野道:“东原大人,今日怎么来了?”那身穿白袍之人回过身来,只见他二十七八岁,身高六尺有余,剑眉星目,自有威仪;俞铮惊道:“太子殿下!”原来这人竟是当今太子李嘉文。 俞铮忙挣扎着要行礼,太子忙抢上来扶住:“俞帅不必多礼,孤知道你身上有伤,来来来,快坐下。”说着搀扶着俞铮在椅子上坐下。却听那少年笑道:“这么病怏怏的将军?俞将军,你别急,等我回了京城,派一位御医来为你瞧瞧。”声若银铃,动听之极。太子笑道:“妹妹不可无礼。”那少年嘟着嘴道:“被大哥揭穿了,真不好玩。”说着摘下幞头,露出满头青丝,原来这少年竟是威德帝幼女,毓真公主李嘉薇。 俞铮坐在椅子上抱卷行礼道:“见过公主。”公主摆摆手道:“不用行礼啦,你安心坐着便好。”程羽心道我说这少年怎么生得这样好看,原来是个姑娘。公主见程羽愣愣地瞧着自己,便问道:“小军爷,你瞧着我做什么?”程羽挠头道:“没有什么。”说罢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太子打量着程羽,点头道:“你是云飞?英气勃勃,难怪范大人在我面前夸奖你。”回头又对陆子野道:“允文曾对我说,军中有两个年轻人,都是了不得的人才,一个是雍州的任停云,一个就是这程云飞了。”陆子野却摇头道:“顽劣得很!允文走时命我监督他的功课,这孩子十分淘气,片刻也坐不住,下官实是瞧着他头疼。”几人都笑了。 俞铮笑道:“那任停云如今也在东路行军府效力,我曾见过他,也是一表人才。我看他在越州打的几仗,的是将才。几年前范大人初来越州时,卑职曾陪他去程家堡拜访程堡主,请他派遣堂中弟子军中效力,驱逐倭贼。程堡主十分为难,说祖上有训,外堂弟子不论,内堂弟子却是不许做官,因此二百年来从未有程家内堂弟子入仕。正说到这时,云飞从外面掏鸟蛋,玩得兴冲冲地回来,程堡主便训斥于他,说你练成了那么好的轻功,竟是用来掏鸟蛋的?!范大人却是哈哈大笑,说他稚子之心,十分喜欢。强将他要了来,留给我做亲兵。那时他才十六岁,他跟了我后,倒也好学,读了不少书,我见他是可造之材,便索性让他做了军官。程堡主也只睁一只眼闭一眼,默许了他。” 太子笑道:“原来如此。”公主却欣喜地道:“你会掏鸟蛋?那好,你带我出去玩去。”说完又对太子道:“哥哥,我出去玩会儿。”太子点点头道:“记得早点回来,不可太淘气了。”公主忙命程羽陪她出去。只听得程羽苦恼地道:“公主,这余杭城中,鸟窝可不好找呢!”公主却道:“那我不管。” 太子笑道:“妹妹自小便深得父皇宠爱,把她惯得象个小子一样。”这才向俞铮介绍那三十来岁的书生:“这位是东宫长史,裴秀裴玉麟。此次乃是陪孤微服出巡。”裴秀向俞铮做揖道:“下官见过俞将军。”俞铮方才说了不少话,已是觉得胸口微微地疼,勉强打起精神道:“太子殿下微服出巡,体察民情,原是好事,可是连一个侍卫也不带,这可太大意了。” 太子笑道:“陆大人一见到孤,就把孤训了一顿,如今你又来了。实话告诉你,孤此次出京,事先并未告诉父皇的。到得越州,只有东原知道,连总督康栋也并不知晓。倒是妹妹听得孤要出京,死活要跟了出来,还说她跟侍卫们习过武功,可以给孤充当扈卫,把孤缠得不行,越州山水秀丽,孤也就让她跟来瞧瞧。”又肃容道:“俞帅,孤还要转道去燕、朔两个行省看看。那边是北方,这时节天气已经冷下来了。孤不想让她跟去了,这程羽很可信赖,你命他护送公主回京。到京之后,就命他留在东宫,等孤回来。” 俞铮想了一会,道:“这样,我修书给程堡主,请他再遣两名内堂弟子,护送太子殿下前往燕州,如此方才妥当。太子放心,那程家堡乃是名门正派,内堂弟子更是武艺高强,品行端方。”太子笑道:“这孤明白,一看云飞便知道了。”裴秀却皱着眉头道:“且慢。”几人都看着他。 裴秀说道:“殿下明日可去总督府见见康栋,就说此次是微服出巡,不日即将返京,命他不可声张。顺便禀报皇上。咱们出了余杭城后再分两路,公主由云飞护送,先到东都东安郡王处,再返京城,咱们则乔装改扮,直往燕州并州去。” 台山之战,歼灭海贼三千余人,松田介一带着不到一千残部逃到了海上。越州倭患,基本平定。俞铮便给任停云发来行文,命其率部返回皋阳。这日任停云命舒海自去庭前练习自己传他的一套刀法。自己却独自一人在房内,拿着一把小刀,正在雕一个小小的木佛像。自那一日在少室山见过觉明禅师,他有时便会想起那番话。却总是不大想得明白,左右无事,便找了块木头,雕起佛像来了。 不多时,舒海带着一人走了进来:“大人,有人求见,说是大人在京城的故交。”任停云心下奇怪,我随师祖习技八年,下山后带妹妹先去楚州祭母,随后去京城应武举,在京呆了不足半年便去了雍州,哪有什么故交?抬头看时,却是在西昌王府曾见过的景长清。那景长清施礼笑道:“停云兄安好?在下乃是景长清,我们曾在西昌王府见过一面的。” 任停云忙笑道:“竟是景长史,景兄驾临寒舍,蓬筚生辉。舒海,快去给大人斟茶,景兄快坐。”景长清坐下将屋子打量一回,笑道:“停云这里倒是书多,你虽做着武职,却不脱书生本色。”任停云道:“教景兄见笑了。不知景兄怎么会不远千里,到我这里来?”景长清道:“自是有一件极机密的事情。”说罢将侍在任停云身后的舒海看了一眼。那舒海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任停云心下奇怪,便道:“舒海,你还去练你的刀。”待舒海出了门,方问道:“是什么事?”景长清深深看他一眼:“是这样,郡王有一个死对头到了越州,这几日正返回京城。郡王想请你出手,将此人在半道截杀!”任停云不由得愣住了。 景长清见他发愣,便问道:“怎么?”任停云心道,郡王本是宽怀仁厚之人,怎么也要做这种不得见人的事?景长清见他犹豫,说道:“郡王位极人臣,可谓高处不胜寒。京城之中风云诡谲,有些事情须得有人替郡王分担才是。” 任停云心中已是转过了无数个念头,脸上却不肯带出来,只是淡淡地道:“既是郡王吩咐,在下自当效命。”景长清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不知怎的,他面对着杀气腾腾的西台大汗不曾害怕,如今面对这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反倒隐隐有些害怕。心道,若不是闻非凡被你所伤不能出手,我又何必来试你? 任停云转身从壁上取下一把木剑:“那人现在到了何处?” 程羽奉了俞铮的密令护送公主回京,他只点了两名健壮军士充做杂役,再带上自己的亲兵凌全,加上公主一共五人上了路。那凌全本是程家堡外堂的年轻弟子,如今也随了他在军中。俞铮问他:“会不会人太少?”他笑道:“大人放心,有我在就尽够了。若我都应付不了的,其他的人再多也没用的。”俞铮便点点头不再言语,他相信程羽的能耐。 与太子等人分别后,程羽立即就雇了一辆大车,逼着公主坐进去。公主大怒,程羽却不为所动:“这一路你得听我的,你要不听话,我点了你的昏睡穴,教你一路睡觉,等你醒来,已经到了京城了。”公主道:“凭什么?你想要我听你的,先打过了我再说。”程羽笑道:“好!若你输了,你就乖乖听我的。” 公主也不与他客气,拔出刀剑便与他斗在一处,二十余招过去,程羽刀势成圆,一个接一个圆圈绞来,公主兵器拿捏不住,刀剑齐齐脱手。程羽收刀入鞘,笑嘻嘻地瞧着她。公主不禁怒道:“回到京城我叫大哥砍了你的头!”程羽笑道:“悉听尊便。但路上你还是得听我的。再说,我知道太子殿下再不会为这个砍我的。”公主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地上了车。这一路她只能掀起窗子瞧外面的风景,可把她憋苦了。 这一日才过了来安城不远,尚在吴州行省地界。程羽见这段路僻静少人,曾是强人出没之处,心道,须得小心点儿。就在这时,道旁树林中突然飞出五颗石子,迅如流星,分别攻向程羽、凌全、两名军士和那车夫。 程羽拔刀在手,将那石子击得粉碎;却见那四人中有三人已成了泥塑木雕,车夫则从马车上摔下;竟是被飞石点了穴道。那马没了人驾驭,仍自得得向前而行,程羽忙拉住疆绳。就在这时,林中飞出一个黑衣蒙面人,手持一柄木剑,伸出左手和他对了一掌。旋即又倒飞出三丈开外,手中的剑遥遥对着他。那蒙面人见到他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的光。 这蒙面人正是任停云。他不得已接了这刺杀的任务,却又不欲多杀,乃先以飞石将随扈击倒,心想只要将那郡王的对头杀了也就交了账了。却不料随扈中有一人拔刀将石子击碎了。见这人身手不错,任停云便飞身而出,想以掌将他击伤,一掌对过,发觉这人内力精纯,乃是一个劲敌,知道不可大意,便纵身退开,凝神以对。这才仔细打量那随扈的面容,不禁吃了一惊:“这不是在台山一战中所见的那个骑尉么,郡王的对头怎么竟是由他来护送?那么车内这人究竟是谁呢?”愈想心中疑云愈重。 程羽对过这一掌,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暗自吃惊:“好厉害,这人乃是个顶尖儿的高手!”当下深吸一口气,飞身抢至那人面前,手一翻,风云十八刀,有如大江大河,倾泻而来,刀风到处,树叶随风而落,气势惊人。 任停云不慌不忙,手中一把木剑信手舞来,胜似闲庭信步。程羽暴喝一声,一刀横扫,任停云侧身闪开,他身后的一棵树,已被拦腰砍断,哗啦倒地。任停云一剑当胸刺来,程羽身形一晃,已到了任停云身后,呼地一刀便往任停云背上削去。刀风响起,任停云看也不看,回手便是一剑,正架在横刀之上。程羽这一刀便再砍不下去。 程羽见自己刀势虽盛,却招呼不到那人身上,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跨前一步,一刀挥出,正是程家堡看家本领,卷云刀法。通常刀法都讲究钩剁砍劈,这卷云刀法却是粘滞绵闪,大异寻常,乃是刚极转柔的精妙武功。任停云一见,眼中精芒大盛:“师祖对这卷云刀法推崇不已,今日正好领教。”木剑刺出,一招快似一招,渐渐竟带有呼啸之声。眼见他的剑来势凌厉,程羽将身一避,身后一棵小树竟也被拦腰折断。他不由得心道:“真是好功夫!一把木剑竟使得有如四五十斤的重剑一般。”他虽是年少,好胜心强,却也并不急躁。轻拢慢捻,抹眉抽丝,卷云刀法使得极尽其妙。两个人倒了过来,一个将木剑使得气势如虹,一个却将钢刀舞得轻柔曼妙。这两个年轻一代高手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各施展平生功夫,不一会便斗了百余招。 蓦地程羽大喝一声,刀势突然转疾,一刀接一刀攻出,一刀快似一刀,柔又变刚,这是卷云刀法的绝招,名唤“雷霆六击”,纯一个快字,迅雷不及掩耳,对手避无可避,乃是中原余杭刀法的颠峰。昔年不知有多少武艺高强的奸恶之徒,死在程家堡这最厉害的绝技手中。那任停云疾退一步堪堪避过第一刀,第二刀又到,避过第二刀,第三刀又到,避到第五刀,他斜身飞出,正要落地,程羽揉身而上,刀光已封住了他身周数尺。任停云只得一剑挡在刀上,借势荡开,手里只剩了半截剑。这几下迅捷无伦,招招致命。一个攻如金刚施法,一个避如妖魅遁形。公主在马车内偷瞧,只看得目眩神迷,心惊肉跳。 任停云方才几下看似躲得轻巧,其实几乎已是施尽平生所学。他扔掉木剑,将腰间那把乌黑的长剑拔了出来。程羽一见那剑,不禁失声道:“玄天魔剑!你是谁,剑圣是你什么人?”任停云更不答话,刷刷刷三剑刺出,直刺程羽的咽喉,程羽一一避开,任停云手中玄天剑越使越快,更不给程羽反击的机会,程羽心中大骇,只道:“流云剑法!这人必定是剑圣的亲传弟子!”任停云一剑荡开他的刀,一掌击去,程羽忙出掌来迎,“砰”的一声,立时觉得眼前金星直冒。任停云更不停手,挥剑疾抖,刹那间便以剑头封住了他身上七处穴道。程羽顿觉心中一片冰凉:“完了!”; 第六章 听琴谁家院 难为此夜情 晟郡王嘉烈,威德帝次子,英武似太宗。性喜习武,威德二十九年出镇雍州军统领。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任停云回到兵营自己的屋子里,那景长清正拿着本书在瞧着,一见到他,忙压抑着砰砰的心跳,起身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任停云摇摇头:“事情并没有办,你说得不确,那人乃是个女子。”景长清不禁一愣:“女子?”任停云道:“不错。我从不杀女人,所以没有出手。”景长清定一定神,拱手道:“既如此,在下也不多耽搁了,这就赶回京城去向郡王复命,告辞了。”任停云淡淡地道:“恕不远送。”待得景长清出了门,任停云注视着案上那个未完成的小木佛,双眉紧紧锁在了一处。 原来公主眼见程羽落败,心中也是砰砰乱跳:“完了,我今日死定了!”咬咬呀,也掣出了兵器。任停云更不理会程羽,一纵身就到了马车前,玄天剑一划,剑气到处,遮在车蓬前的布帘分做两块,飞散开去。就在这时,那马车车蓬之内,一柄短刀,一柄短剑,同时向任停云递出。 一柄深红,一柄湛蓝。 任停云一见到这两件兵器,登时大吃一惊,倒退了一步。心道:“赤霞刀与蓝玉剑!这不是郑啸天的兵器么,郑啸天如今是御前金吾卫总管,莫非这人竟是宫中之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手持刀剑立于马车之上。她虽是一身男儿装束,但谁人一见都可知她是个女子。但见那少女盯着他,俏丽的面容之上好似罩了一曾寒霜。任停云见到她一双眸子,心中如遭电击,只呆呆地望着她。公主见到他的眼神,心中也是突地一跳,问道:“你是谁,要干什么?” 任停云镇定心神,急速后退,挥剑一一点去,又解开了程羽的穴道。回头瞧了瞧公主,纵身上了一棵树,飞身远扬,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程羽眼见那刺客一见到公主,便突然停手,又解开了自己穴道,心中虽然奇怪之极,但此刻也不及多想,忙跑回马车跟前,只见公主立在马车之上发怔。他忙跑回来问道:“公主你没事罢?那人可有伤到你?” 公主摇摇头:“我没事,那人的眼神,好生奇怪。”程羽不禁点头道:“我也觉得这人眼神好熟,却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说罢忙去给那四人解开穴道,车夫已是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道:“军爷,我不要你的车资了,你让我回罢。”程羽连忙安慰道:“不打紧,那刺客不会再来的了,你只管放心。”好说歹说,那车夫总算安静了下来。 凌全却道:“师兄,这人的功夫比你厉害。”程羽苦笑道:“可不是废话!瞎子便也瞧得出来。”公主在马车上坐下,一双腿晃来晃去:“可是我瞧他似乎是并没有恶意呢。你说他是不是特为跑来与你比试的?” 程羽苦笑道:“或许如此!咱们不可再多耽搁,赶紧赶往东都去。车夫,我来驾车。”又对公主道:“喂,你快进去。”公主气愤地瞧了他一会儿,知道不可违拗,只得噘着嘴钻入马车:“打不过人家,拿我来撒气么。”又笑道:“幸好这布帘没有了,不然真要把我憋闷死了。”程羽也不去理会她,只管驾车而行。约莫一个时辰,发觉公主再没开口说话,回头一瞧,公主坐在马车里正支颐出神,心道公主怎么变得这般娴静了?又不禁想到方才那刺客,“真是好本事,却不知是何人?剑圣的弟子怎么会来干这勾当?那双眼睛眼熟的紧。”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在台山之战中见到的那校尉。“竟然真的有人想要对太子下手!这一定是有人想做皇帝,惟恐天下不乱,真要让他得逞了,这天下不知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如今边患未宁,为什么大家不能齐心将国家治理好,偏有人要生事?”一路上只是翻来覆去地想。 公主原本生性活泼,乖巧了不到一日,就又变得爱说爱笑,叽叽喳喳,令程羽大是头痛。幸好这日到了东都,那东都乃是东唐陪都,中土第二大城。进得城来,五人直奔东安王府而去。进得王府,自有人安顿那两名军士和凌全,公主却道:“陪我去见王叔。”程羽只得随了她进了垂花门,过了三间小厅,方才是正房大厅。公主进来就问下人:“王叔呢?” 就听得一人笑道:“来了来了。”说着,东安郡王带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走入屋内。那东安郡王李伯召年约五旬,乃是威德帝第一个弟弟。现今领着兵部尚书的虚衔,却一天也不曾到任视事,只在东都城内过着逍遥日子。那年轻人见到公主,皱眉道:“妹妹,你这回疯过头了,竟然偷跑出了京城来,这可怎么说?” 公主见到东安王身旁那年轻人,不禁喜道:“二哥,你怎么也在这里?”原来这人是威德帝次子,晟郡王李嘉烈。东安王笑道:“他是来瞧我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你们三个也真是不成话,全都从京城里跑了出来,估摸着皇兄这会子正在气得吹胡子呢,你大哥呢?” 公主笑道:“回王叔的话,大哥去赏雪去了。”程羽忙行礼道:“卑职越州军骑尉程羽见过东安郡王,见过晟郡王。太子殿下由我两位师兄护卫着,正在北地,二位郡王只管放心。”晟郡王听罢眼睛一亮:“你是云飞?我曾听到范大人与我哥哥说及你,闲了你要可要与我比划比划。” 公主笑道:“二哥,你是比他不过的,他的功夫好得很。不过我知道有个人比他还要厉害。”正说着,又走入一位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对公主笑道:“竟是姐姐来了?姐姐这一向可好。”说着上前握着公主的手。这个是东安王之女李嘉蕊,被封做瑞仙郡主的。公主笑道:“多谢嘉蕊妹妹记着,我随大哥去了趟越州,可真是好玩得紧。”郡主轻笑道:“是么?怎么不见大哥哥呢?”公主撇撇嘴:“他一个人玩去了,叫这位程大人把我送了回来。” 嘉蕊这才注意到程羽,不由得脸一红。回头又瞧了他一眼。程羽心道:“这位郡主比公主还要好看,可比公主斯文得多了。”见她打量自己,忙行礼道:“卑职见过郡主。” 那晟郡王却问道:“毓真,你说比云飞还厉害的那人,可是任停云?”程羽心中一动。公主笑道:“我不知道,我又没见到他的脸。”东安王道:“哦,那是怎么一回事?” 程羽忙道:“是卑职无能。”便将来安道上发生的事说了。两位郡王都皱起了眉头。东安王心道:“竟真有人图谋不轨!此事非同小可,到底是谁觊觎大宝?他们两个在我这里,一旦出了什么事,我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忙笑道:“你们两个既都到了王叔这里,王叔原本该多留你们些日子的,只是你们出京的日子也已不短了,皇兄在宫城里也必定忧心得很,你们还是该早日赶回才好。明日我便请中州军卢统领安排一队军士护送你们回京去。” 公主笑道:“不消王叔吩咐,我们知道的,嘉蕊妹妹,你且带我去后花园玩会儿。”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对了王叔,东都城里可有名医?若有,还请你重金请他去越州给俞将军瞧瞧病。”郡王奇道:“为什么?” 程羽暗想:“公主虽然性子刁蛮,心肠却是好的。”那晟郡王却拉着他的手道:“云飞,咱们去练武房,你教我些功夫。”程羽便随他而去,问道:“郡王很喜欢习武么?”晟郡王笑道:“本王自小就喜欢练武的,没事就和妹妹缠着侍卫们教武功。”说着停下脚步,两眼发亮地望着程羽,“将来哥哥做了皇帝,我要让他遣我去做将军,到时我和你一块去打仗,你说可好?” 程羽笑道:“这个自然是好。”想到他方才提到任停云,于是问道:“郡王可是曾见过那任停云么?”晟郡王摇头道:“没有。只知道他已转到吴州军任巡检,对了,前些日子还曾入越州清剿倭贼来着,你们同在越州杀敌,难道不曾见过么?”程羽道;“应该不曾。”心中却道:“难道真是他不成?他是那么英迈超拔的一个人,怎么会去干这种勾当?不可能,不会是他的,我定是想左了。可是,那刺客的武功那么好,我怎么总觉得定然是他呢,这倒底怎么回事?“ 翌日中州军统领卢腾远果然遣了名副尉带着一队军士前来,那两名军士自回越州。程羽带了凌全,陪着晟郡王和公主往西京而去。到得西京城外,那队正自带着士兵回去复命。几人入了城,直到了宫城的长乐门外,晟郡王道:“云飞,本王先和妹妹进宫去见父皇,你可先去本王府里,就此安顿下来,咱们好好亲近。”程羽笑道:“多谢郡王厚爱,不过敝门在京中尚有产业,我既到了京城,自得先去瞧瞧,过后自当前来谒见郡王。”公主笑道:“他是第一次来京城,二哥别老缠他,且让他玩玩去罢。”郡王只得和公主进了太极宫。程羽便带了凌全往兵部而去。 自威德二十一年东安王领了兵部尚书,兵部便是由侍郎主事。现任兵部侍郎安又晋,乃是西昌郡王所举荐。这些事情程羽自不会知道。当下在武选司挂了名,走出兵部衙门。想起公主的话,觉得大有道理,便对凌全道;“师弟,左右无事,咱们好好逛逛这西京城。”那凌全也是个年轻爱玩的,当然说好。两人便出了皇城,一路走一路瞧,朝那些繁华热闹之处逛去。这西京外城的街道均作南北、东西向排列,笔直宽阔,最宽的朱雀大街达五十丈,窄的街道也有二十丈,街道两旁种有槐、柳,开有排水明沟,大道笔直,绿树成荫,如棋盘一般将全城划为大小一百零八坊。朱雀大街自皇城朱雀门至南城墙的明德门,沿中轴线将西京城一分为东、西两部分,分别隶属万年、长安二县。城中店铺林立、寺庙众多、豪宅壮丽,直把两个初次进京的年轻人看得眼花缭乱。 两人直逛到天色将晚,又向人打听了一番,这才赶到兴泰盛绸布庄。此乃程家堡的产业,掌柜侯有财见有内堂弟子到来,不敢怠慢:“这附近有座绿柳斋,几道招牌菜味道是极好的,小老儿陪少公子去尝尝。”程羽摇头道;“不必,我就和你的伙计们一块吃晚饭就好。回头给我们安排个宿处罢。”老侯只得作罢。天黑之后便带他二人到金翠坊一处宅子里住下,自己告辞了。 这处宅子是程家堡专为堂中弟子入京办事而置。那凌全早早地就睡下了。程羽自来安路上那一战之后,便时常想起与那刺客交手情形,这一晚百无聊赖,又想起那一场交锋,索性走入院子里,沉吟不已。 忽听得隔壁院落里隐隐传来琴音,只是听不真切。程羽心道:“不若过去听一听。”他是率性无拘之人,当下也不多想,便纵身逾墙而过。落地一看,只见不大一个院落,四角亭内,石案之上搁着一盏琉璃灯,一位少女正在专注抚琴。程羽不禁暗悔:“糟糕,竟是一位小姐。这可莽撞了,我就躲在这块假山石后听听罢了。”听得琴韵叮咚,那小姐所弹奏的乃是一支《思远人》。心想:“这曲子我曾听范大人弹过,范大人弹得极尽缠mian,那自是想起了他在家中的夫人。范大人那样豪迈垒落的人物,竟也会这般儿女情长。这位小姐琴声幽雅,带着七分亲近,三分敬重;想来不是在想念父亲,便是兄长。” 他正想得出神,忽听得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已然断开。琴声立止。那小姐低声道:“既有贵客来此,还请现身。”程羽只得从假山石后出来,行礼道:“在下只因听得小姐琴声雅妙,贸然而入,实是冒犯,还请小姐恕罪。” 那小姐抬起头来看着他,程羽只觉得这小姐身如弱柳,清丽绝俗。那小姐微微笑道:“这位公子也懂得音律么?真是太好了,倒要请公子为我弹奏一曲呢。”程羽尴尬道:“我只会听,却不会弹,倒让小姐见笑了。”又看着那琴道:“这琴弦,断了。”小姐微微笑道:“不要紧,我自去换过便是。这位公子,若不嫌简陋,就请进来喝杯茶罢。”说罢抱了琴,穿过月洞门自往屋舍走去,程羽便捧了那盏琉璃灯跟了过去。 进得屋子,闻得一股草药清香。一个十三四岁的俏丽丫鬟正在专注煎药,抬头看见小姐带了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不由惊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小姐,你怎么带了个男子到屋里来了?”那小姐道:“紫菱不可无礼,这位公子不是坏人,你快去沏茶来。对了,还未请教公子大名?”程羽忙道:“在下姓程,单名一个羽,草字云飞。”那小姐点点头道:“原来是程公子,此处是我哥哥的书房,程公子请坐罢。”说罢自去将那断了的琴弦换过,又调了调弦,方道:“好了。” 程羽只把小姐的面庞仔细来瞧,不禁“哎哟”一声。那小姐抬头对他微微一笑:“被你瞧出来啦。” 程羽忙问道:“小姐身上怎么会有寒毒之症的?”那小姐淡淡道:“自小就落下来的,爷爷说能治到这样已是极好的了,若要根治,只怕普天下也无人能够。程公子,你是习过武艺的罢?”程羽奇道:“小姐好眼力。”那小姐笑道“只因我爷爷与哥哥都是习武之人,因此我能感觉到那种气势,何况你又一眼瞧出我的病症。这不是一般症候,练过武的人方容易瞧出来。”程羽笑道;“原来如此,你哥哥的书倒挺多,想来定是文武双全了。” 这时紫菱已端了茶过来:“程公子,你还未告诉我们你是怎么进来的呢?”程羽接过笑道:“多谢紫菱,我其实是翻墙进来偷听你家小姐弹琴的。”说罢将茶一饮而尽。 紫菱撇嘴道:“翻墙进来的还算是好人么?小姐,这人咱们可得当心点儿。”那小姐却抿嘴笑道:“紫菱,你瞧他喝茶的模样象不象我哥?”紫菱摇头道:“我觉得公子爷举止可比他斯文得多了。”程羽见这紫菱也是一股灵秀之气,心道有其主便有仆。便笑道:“那我明日来敲你们家的大门,见见你的公子爷。”小姐笑道:“我哥哥远在吴州,你要见他,只怕不太容易呢。”程羽点点头:“难怪我听得小姐方才琴声之中有思念兄长之意。原来小姐是与父母和爷爷住在此地。” 不料小姐又摇头道:“我父母早已去世了,我爷爷也不在京城,他居于山中。我一人住在此地。”程羽大奇:“想来令祖定是一位世外高人了。小姐竟是一人独居京城?小姐可有亲戚在京中?”那小姐又摇头道:“也没有的。” 程羽心中大起怜惜:“这位小姐看着她举止温柔娴雅,身世却这般可怜。”说道:“小姐,若你信得过在下,在下愿意去寻访名医来为你瞧病。”小姐笑道:“多谢程公子费心,我知道自己这病没有什么名医能治的。爷爷曾说他既治不好,天下便无人能治得好。前些日子哥哥来信,说他已为我去了趟少林寺,请寺中高僧来为我瞧瞧,那也不过是试试运气罢了。” 程羽暗自惊奇:“不知令祖令兄大名?想来必定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怎么我一点想不起来呢?” 紫菱不高兴道:“程公子,你怎么连人家爷爷的名字也要打听,接着你便要问我家小姐的名字了罢?”程羽笑道:“我正想问呢。” 那小姐看他笑得顽皮,笑道:“我不知道爷爷叫什么。我哥哥也不是江湖中人,所以你自然不知道,我瞧你穿着军袍,是一位军官罢。说起来我哥哥与你一样,也做着军官。他叫做任雨轩,表字停云。我的名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叫做任雨亭。” 程羽顿如五雷轰顶。这小姐竟是任停云的妹子!任雨亭既是这般出色的女孩儿,浑没半点烟火气,任停云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可是那刺客的功夫、气度,却总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任停云。任雨亭见他呆住,忙问道:“怎么?”程羽强笑道:“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小姐的名字很好听。” 紫菱埋怨道:“小姐,你怎么什么都跟他说?”任雨亭笑道:“有什么要紧,我觉得这位公子性子很爽快,况且哥哥总不在家,每日里家中就你和柳嫂子两个,我又是大门不出的。好容易有个人来与我说会子话,还解闷些儿。” 程羽强定心神道:“既是这样,若小姐不觉得我冒昧,我闲了便来陪小姐说说话。”任雨亭喜道:“那倒要谢谢程公子了。会不会太麻烦?”程羽笑道:“有什么麻烦的,我就住在隔墙的宅子里,况且小姐这里好玩得紧。你身子不好,我也正打算想想办法呢。不过时候不早了,你好好歇息,我告辞了。明日再来看你。”说罢便往任雨亭带他进来的那门走去。 紫菱忙道:“你往哪里走,又翻墙出去?你不是明日要来敲我家大门么,来来,我带你出去认认门。”说罢取了一盏琉璃灯,带着他过了穿堂,到了前院,开了门让他出去。 程羽回头笑道:“多谢你了,你赶紧回去陪着你家小姐罢,记得让她吃药。”紫菱笑道:“程公子,你明日前来,只管对柳嫂子说你是小姐的客人,她定会去通报的,时候不早,你请回罢。” 程羽走到自家宅子门口,忽然童心大起,使劲拍那门环:“凌全,快来与我开门。”凌全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奇道:“师兄,你什么时候出去的?”程羽笑道:“瞧你睡得那样沉,走了个人哪里知道。”凌全打着哈欠道:“你既然偷偷出去了,何不偷偷地进来?翻墙进来就好得很,又何必将我闹醒。”程羽不禁气结。 回来躺在床上,却哪里睡得着,满脑子都是雨亭的身影,只觉今夜之事,犹如一场梦一般。又想到那任停云,更是心绪难宁。长到这么大,终于尝到失眠滋味。 翌日程羽吩咐凌全:“自己去玩去,饿了就去兴泰盛去吃饭,不必跟着我了。我自去王府办事。”到得晟郡王府,递上名贴,便有家仆领他到银安殿上,不一会,又有另一名家仆自内院过来,笑道:“郡王请程团练到练武房去说话,这边请。”说罢便领他出去,又过了垂花门,两边是穿山耳房,自后廊向西,出了角门,方是练功房。晟郡王见了他便笑道:“你来了,公主本来也想出来玩,可是父皇昨日发怒,罚她抄书呢,今日想来只能乖乖在宫里呆着了。云飞,你教本王的这一路刀法,还有七八招没有教呢,今日快快传授与本王。” 两人说一会子话,练一会子武,不一时便到了午时,王妃谢氏领着公主走了进来,笑道:“你哥再不在别处,必定是在这屋子里舞刀弄剑的,郡王,该去用午饭了!”程羽忙上前行礼,见过王妃和公主,晟郡王问道:“娟儿,你怎么将公主带了出来?”公主笑道:“我躲在二嫂嫂的轿子里,便偷偷溜了出来。”晟郡王只把头来摇:“你这脾气多早晚才改呢?只是淘气。娟儿,妹妹既然不听话,你就该劝着她,怎么还帮着她呢?罢了,既已溜了出来,一块用饭去罢。”公主却笑嘻嘻地道:“父皇罚我抄的书,我已经抄完了,况且是到二哥府上,有什么打紧。”谢娟也笑道:“你这妹子你还不知道?我就不帮她,她一样也能溜得出来,侍卫们谁还敢拦她?没的我白白地做恶人。” 晟郡王摇头道:“若换了从前,妹妹便一天来一百回也不打紧,但如今形势不同,你在回京路上被人袭击,还不可警醒么?以后出宫,万万不可一个人。对了云飞,你今晚搬到本王这里来住罢?” 程羽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可真真是不巧。偏偏我们布庄上侯掌柜的病了,不能理事,托了我每日回去替他瞧瞧账簿呢。”晟郡王道:“这样?这可真是不巧,要不要本王遣位大夫去替他瞧瞧?”程羽笑道:“多谢郡王,侯掌柜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偶染风寒,静养些日子就好了。”公主却斜眼瞧着他,笑道:“别是你看上了京城哪家的姑娘罢,心里念着人家,所以不愿在二哥府里住着?” 程羽脸一红:“公主说笑了,哪有这样的事。”公主笑道:“在路上你对我那样凶霸霸的,这会子却不能了罢。”说着似笑非笑瞧着他,程羽心中打鼓道:“公主,你瞧我做什么?”公主笑道:“这个我却不能告诉你。” 程羽心里记挂着任雨亭,申时刚到便托词说要到布庄去,从王府里告辞出来,打马赶到金翠坊任宅,上前拍门,那柳嫂子将门只开一条缝,将他不住地打量:“这位军爷,有什么事?”程羽笑道:“柳嫂子勿惊,我乃你家小姐的客人,你只管进去通报,就说程公子来了。我在这候着。”柳嫂子见他叫出自己姓氏,更加惊奇,忙道:“请程公子在此稍候。”说罢又关上了门。 不一会门开了,柳嫂子和紫菱同时出现在门口。紫菱笑道:“程公子怎么这早晚才来?小姐正在屋内看书,我领你去见她。”那柳嫂子自去替他牵马。紫菱自领了他往后院去。 到得书房内,任雨亭正捧了本书在瞧,见他来了,起身含笑道:“程公子来了,快坐罢。我这里有哥哥从吴州寄来的茶叶,一会儿尝尝。”紫菱忙去烧茶去了,程羽定睛瞧去,只见任雨亭穿着一件葱绿衣衫,面有喜色。不禁点头道:“看起来小姐的精神倒好,只是如今已是十月了,你还穿得这样单薄,要是受了寒可怎么好,午时可休息了不曾?”任雨亭笑道:“不妨事的,如今白日里也不觉得怎么。只是瞧着阳光这样好,倒想出去瞧瞧,但柳嫂子必定不让的。”程羽喜道:“你想出去瞧瞧,那可太好不过了。不过今日天色晚了,改日我陪你出去逛逛,你说可好,对了,你在读什么书?我也瞧瞧。” 任雨亭将书递与他道:“不过是本诗稿,我每日里坐在家中,除了读书便是弹琴了,怪觉得闷的。程公子,若你闲了,便带我出去逛逛罢。城南的乐游苑、芙蓉园,还是三年前哥哥带我去玩了回呢。”程羽翻着那书,嘴里道:“那我明天便陪小姐出去玩玩,只是如今已是初冬,外面风大,咱们明天先去慈觉寺走走罢。不过有一样,我不能每日里都来陪小姐,有位郡王喜欢练武,整日里便缠着我教他些刀法。得空我便来瞧瞧你好了。”任雨亭点头道:“你们公务在身的人,自然不能日日闲暇,程公子既然就住附近,那么晚上过来玩,也是一样的。”程羽笑道:“多谢小姐,那我晚上都来听你弹琴。” 第二日程羽一大早去兵部点了个卯,回头便雇了辆油壁车,赶回金翠坊,邀请了雨亭主奴二人,前去慈觉寺。那慈觉寺在晋昌坊,离金翠坊也不太远,小半个时辰便到了。这寺庙乃是西京城内第一大寺,香火颇盛;不少官宦之家的女眷,都来此上香礼佛,程羽等三人到来,也无人注意他们。倒是任雨亭和紫菱二人,见到年纪相仿的女子,便会忍不住打量一番。 几人刚要走进天王殿,一个身躯高大的胡人,由一名汉人陪伴着走了出来,其时西京乃是天下第一大城,城中多族杂居,图鞑胡人、西台胡人、吐蕃人、交趾人、东夷人、东倭人甚至天竺人、波斯人、大食人,比比皆是。程羽等人自是不以为异。只是错身而过时,程羽与那西台胡人对了一眼,心中顿时讶异:“这人双目精光内藏,可不是个寻常人物。”那胡人瞧见程羽,眼中精芒一闪,露出一种挑战的神气,却不说话,随着那汉人自去了。 任雨亭正由紫菱陪着,在殿中瞧着那四大天王像;见他走进来后一脸沉思,不由问道:“怎么?”程羽摇摇头道:“没有什么。”任雨亭奇道:“没有什么你怎么是这副样子,可是有什么公务要去办么?”程羽笑道:“没有的事,只是方才那胡人生得颇为俊伟,我不过多瞧了几眼罢了。”任雨亭点点头,不再说话。几人便一路瞧去,从天王殿出来,到了后面的大雄宝殿。三人一路走,一路谈谈说说,甚为自得。 程羽担心任雨亭身子骨弱,从慈觉寺出来便命车夫将车赶回金翠坊去,到得任家宅院门口,老远便见到凌全在隔壁院子前乱转,一见到程羽便跑上前来:“好我的爷!这半日你竟是去哪了?晟郡王正四处找你呢。” 程羽脸一红,回头对任雨亭道:“任小姐,真是对不住,我还有事在身,这就先告辞了,夜了我再来瞧你罢。”任雨亭自车内掀帘道:“不妨事,程公子快去吧,莫要为了我耽搁了公事,闲了还请过来坐坐。”程羽便对凌全道:“快去取我的马来。”说罢与凌全一道去了。 任雨亭由紫菱搀扶着从车上下来,紫菱笑道:“这程公子做事总这么急火火的,我瞧他今天说了怕不有一百句话?公子爷在家时,一天只怕连十句话也没有,这两个人真真是反过来的。” 程羽骑马赶往晟郡王府,那凌全跟在后面忍不住问道:“那是谁家的小姐,瞧着俊俏得紧,只是看起来身子骨弱了些。师兄,莫不是你瞧上了这位小姐么?”程羽说道:“不要乱说!这位小姐温柔恬静,是极出色的人物,我哪里配得上她?”凌全奇道:“你是程家堡的内堂弟子呢,天下谁家的姑娘你娶不得?那姑娘虽是俊俏,配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也不辱没她罢。” 程羽道:“你这话好没道理,我一个须眉浊物,怎么可与那冰清玉洁的小姐相比?对了,一会到了王府,你只说我出城遛马去了,万不可说方才的事。”凌全眼睛一转:“这个自然,不过师兄,老侯总夸说绿柳斋的菜肴不错,咱们是不是得空了去尝尝?”程羽不禁笑道:“你倒会敲竹杠。也罢,我身上倒还有几十两银子,今夜咱们就去那绿柳斋解解你的谗。” 到得王府,晟郡王早在练武房内等得不耐烦,一见到程羽便问道:“去了哪里?兵部,你们布庄都寻遍了,只是不见你!”程羽笑道:“出城遛马去了。教殿下久等,真是死罪死罪。”晟郡王哼了一声:“你说得是这样,本王瞧你倒是一点不曾害怕,闲话不说了,快与本王来对练一场。”程羽笑道:“遵命。” 两人乒乒乓乓对打了约莫一个时辰,凌全看着摇头道:“郡王的刀法,架子端得也还象模象样,真要上阵杀敌却是不行的。”晟郡王收了刀,奇道:“不会罢?孤与侍卫们比划,他们大多数还比孤不过呢。”凌全撇嘴道:“这是自然,你是郡王,他们让你的。”程羽笑道:“这也是有的,郡王,你也不必焦躁,毕竟你不曾上过战阵,所以有些关节处你还领会不到,慢慢的就好了。你现在这样,一般的士兵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不过遇到高手就很危险。”晟郡王沮丧地道:“那你说,孤得练多久才可象你那样呢?” 凌全嘴快,已经笑道:“郡王想要如我师兄一般?这可是太难了!我程家堡这一代弟子之中,能有这般造诣的,也就只有五师兄一个。连副堡主也打他不过的呢,就是堡主,也只不过堪堪和他打个平手罢了。”程羽忙道:“郡王不要听他胡说,这习武就和读书一样,也是一辈子的工夫,十年二十年地练下来,自然会有所成就的。” 晟郡王听了这话,不禁恍然自失。凌全也是心下惴惴:“我五师兄说得在理,殿下自小跟侍卫们习武,根基是好的,再有个三五年,必然会有大进。”晟郡王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是孤心太急了。”说罢将兵器放回,“今日不练了,咱们去用膳,凌全,你也跟我们一道罢。”凌全却道:“这个?五师兄今日要请我去绿柳斋吃饭呢。” 晟郡王不屑道:“什么绿柳斋,那也是人去的地方么?今日孤请你们,去摘星楼!待孤换了衣服,咱们去领教真正的京中名菜。”说罢急匆匆地往内院去了,凌全挠头道:“师兄,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程羽笑道:“不妨事,他是郡王,又是我的弟子,做个东道也是该当的。又了了你这个老饕的心愿,岂不是好?”; 第七章 龙虎会京师 飞矢如流星 野利绂者,西台汗归利氏帐下第一勇将。归利臣服西海诸部,野利每战争先,骁勇不可当,深得归利爱重。武艺冠绝草原。威德二十九年,归利掳中原,野利领中军,随其长驱入关中。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那晟郡王换了一身寻常百姓装束,领着二人到了摘星楼。只见三层高一座雕梁画栋的大厦,矗立在青龙坊中,甚是气派。雕檐下一面旗额,上书“摘星楼”三字。门口朱红华表,柱子上两面白色漆牌,道是:“世间无此酒,天下有名楼”。凌全不禁咋舌道:“好大口气!”晟郡王笑道:“这是自然,此地便称做天下第一楼,也不为过。咱们进去罢。” 早有酒保迎上来笑道:“三位客官里面请,楼上楼下,都有空座的,请,请。”晟郡王道:“你去给我们在三楼选一处阁子,要靠湖边的。”那酒保一愣道:“三楼靠湖的阁子?这可是不巧,章相国的公子占了一间去了,另一间被西昌郡王订下了。”他小心瞧着晟郡王的脸色,“不过,二楼还有两间空着的,您瞧怎样?”这是天子脚下,这客人虽是平民装束,却保不定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呢,那酒保每日里迎来送往,这察颜观色的本领是早就练得极熟的了。 晟郡王其实平日里极少来此处,当下不禁一怔道:“章鸿泰又在此处吃酒么,怎么本王每回来此,都会遇到他的?另一间既是三王叔占了,那孤就在二楼好了。”又回头对程羽凌全二人道:“真是不巧,今日只得在二楼请你们了。”程羽笑道:“二楼就很好,只是郡王既然是微服溜出来玩,偏偏又直呼中书大人公子的名姓,又说是三王叔,任谁人也猜得到你的身份了。”晟郡王又是一愣。 说话间已到了二楼,那酒保毕恭毕敬地道:“三位客官,这边请。不知要什么酒菜,小的这就去吩咐厨房做了来。可要叫人来唱曲儿助兴么?” 三人坐定,晟郡王推开窗户,道:“这边的阁子面对着昆明北湖,总觉心旷神怡。”又吩咐道:“你们酒楼里的招牌菜,什么莼菜鲈鱼,什么金玉满堂,什么一品锅神仙鸡玛瑙鸭,只管送上来,唱曲儿就免了。至于酒么,就来ju花液罢。云飞,此处的ju花液和金醪酒大大有名,对了还有西域的葡萄酒,咱们今日先尝尝ju花液罢。”说着取过一只青瓷瓶,给二人满满斟了两杯。凌全赞道:“好香!” 不一会,流水般的菜肴次第端了上来,程凌二人直吃得心花怒放。晟郡王却只略略地尝了几口,淡淡地道:“便是宫中的御厨,也只是这般手艺了。这家摘星楼的厨子,不知从哪请来的,便是用脚做出来的东西,也比孤府上的厨子要强些!” 那在一旁伺候的伙计,给凌全又斟了杯酒,笑道:“回这位爷的话,我们楼里的厨子共有三位,一位是淮扬来的,另一位是北平府,还有一位却是从南海城请来的。”程羽笑道:“这还真是天南地北了。”说罢出去更衣。 待他回来,却在楼梯口遇见酒保领了两名客人往三楼而去,嘴里说道:“郡王早就命人来定下了位子,是靠湖边的阁子,最是舒适不过的,两位请随我来。”程羽定睛瞧去,却正是今天在慈觉寺所遇见的那两人。 那西台胡人见到他,眼睛一亮,朝身边那汉人低声耳语了几句。程羽心下疑惑,走入阁子问道:“今日西昌郡王请的是什么客人?”伙计摇头道:“不知道,只知王府今日遣人早早地在三楼定了位子,说是要在此地招待客人。别的就不知道啦。”晟郡王道:“云飞,你理会这些做什么,我那三王叔最是喜欢结交朋友的,请一个客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程羽笑道:“殿下不去拜会拜会他么?”晟郡王将头一摇:“不去!咱们且吃酒。”程羽只得作罢。 却说那二人进了三楼的阁子,点好了酒菜,便将酒保打发了出去。那汉人这才低声问道:“野利将军,你说那个年轻军官本领不错,你只瞧这么一眼,便看得出来么?”那胡人傲然道:“我们练过武技的人,眼力就如同老鹰一般,我一定不会看错的。景大人,这个年轻汉子,只怕本领比你们府上的那个闻先生还要强些呢。” 景长清不屑地道:“闻超尘自称武功了得,可是上次郡王差他去办一件事,他竟被人一个照面就给击伤了。我瞧他乃是个自吹自擂之人,并无什么真实本领。” 野利绂惊讶地道:“不可能吧,你们闻先生也算是本领不错的了,这世上还有人能一招就伤了他?这绝不可能!你们汉人中,决没有人能有这样的本领。”景长清不悦道:“中土地域广袤,能人异士,所在多有。野利将军万万不可太小瞧了咱们汉人。你想想,我东唐帝国,东西南北幅员万里,人民有万万之众。出几个本领高强的人物,那又有什么稀罕的?”野利绂哼了一声:“一窝兔子也只不过是兔子罢了,能斗得过苍鹰么?你吹嘘说汉人厉害,今晚我就去找这个年轻军官比一比,好教你心服。” 景长清吓了一跳,忙道:“将军不可!”野利绂瞪着他道:“为什么?”景长清替他沏上茶,笑道:“将军此番潜入京城,身负你们大汗的绝密使命,不可轻易露了行藏,否则坏了大事,你如何向归利大汗交代?要比划,到了战场之上,你要跟谁比划不可以?只是在京城却得事事小心,不可轻举妄动。”心中却道:那归利怎么派了这么个莽夫来传口讯?若是稍有不慎,事情泄了出去,郡王自然是完了,自己还能逃得了么。这人身入虎穴却是浑没事人一般,实实教人提心吊胆。 待到酒菜上齐,景长清便吩咐伙计:“你自出去,这里不用你伺候。”那伙计走后,野利绂端起酒杯道:“景大人,谢谢你陪我逛了一天,我玩得很开心,郡王很够朋友,我谢谢你,也替我们大王谢谢贵上。”说罢一饮而尽,皱眉道:“这酒淡得很,没什么劲。”又说道:“我知道你们汉人做事很小心,你放心,我不去找那个军官比试了。郡王我既已经见过,事情就算办完了,明日我就赶回庭州去了,还请景大人跟郡王说一声。” 景长清一怔道:“这可不成!野利将军,郡王还有一事要相烦于你呢,还请你在此地多呆几日。”野利绂望着他:“什么事情啊?” 程羽凌全二人将晟郡王送回王府,自己打马赶回了金翠坊。凌全多喝了几杯,进得屋子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程羽有心去隔壁瞧瞧任雨亭,看看漏壶,竟已过了戌时,心想雨亭此时说不定已经睡了呢。犹豫半晌,终于决定:“我还是翻墙过去罢,若是她睡了,我便悄悄地回来。”走到墙边,提气纵身,便跃了过去。 甫一落地,便听到了两声惊呼,只见任雨亭紫菱两个,瞪着两双惊恐的眼睛,瞧着自己。紫菱看清来人是程羽,不由得怨道:“程公子怎么又翻墙飞进来了?吓也吓死了我们。”程羽尴尬地道:“真是对不住!我才回来一会,本想敲门进来,又怕你家小姐已经睡了,所以翻墙过来瞧瞧,若是她睡了,我便回去的。万没想到你们会在这。” 这时柳嫂子听到惊呼声,也已赶到后院来,见到程羽,不由奇道:“小姐,方才怎么回事?这位程公子,我不曾见他来敲门呀,怎么会在这里呢?”程羽笑道:“柳嫂子好,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任雨亭抿嘴笑道:“你的古怪玩意真多,柳嫂子,我这里没事了,你不用着忙。程公子,你既然来了,咱们还去屋里说话罢。”程羽笑道:“多谢。” 进得书房,程羽便往墙上打量,紫菱问道:“程公子,你又在瞧什么?”程羽走到墙边,摘下那把金丝宝刀:“这把刀着实华丽!只怕是二百两银子也买不来呢,只是太短,留着防身还可,上阵打仗却是不行的。”任雨亭微微笑道:“那个是西昌郡王赠与我哥的。价钱几何,我们并不知道。郡王的东西,想来必是好的罢。” 程羽微微一怔:“西昌王么?瞧这刀的样式,乃是一把西域胡刀呢。京城中胡人颇多,郡王想必是从哪个胡人手中购来——任小姐,你兄长与西昌王很熟么?”任雨亭点点头:“我爹妈去世得早,我随哥哥到得京城,多亏遇到郡王,对我们颇多恩遇,如今我吃的雪玉丸,便由王府里每月遣一个嬷嬷送来的。” 程羽心下已有几分明白,又问道:“任小姐,你所说的爷爷,是不是叫做剑圣的?”任雨亭却茫然道:“剑圣?我不知道啊,他是我爹爹的师父,又教哥哥武艺,抚养我们兄妹二人,给我治病,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姓。” 程羽点一点头:“没有什么,我不过好奇罢了,对了小姐,你可否将那雪玉丸拿一颗给我瞧瞧?”任雨亭笑道:“这个自然可以的。”便命紫菱去闺房中去取了只小小的白色瓷瓶来,任雨亭接过了,倒出一颗递与程羽。 程羽触到她的手,只觉冰冰凉凉的,心中却是一荡。定睛瞧那药丸,晶莹洁白。不由道:“这样好看,怪不得叫雪玉丸。小姐,你将这颗药丸与我罢,我去请医术高明的人瞧瞧,回头咱们自己调制去,又何必叫王府里月月送来?”任雨亭点头道:“若是自己能配制自然是好的,我也觉这样烦劳人家心中过意不去呢。只是这样却又是麻烦了程公子啦。”程羽笑道:“咱们是朋友,说这个不是见外了么?”看看漏刻,又说道:“时辰不早了,你安心歇着罢,我先告辞啦,明日我再来陪你说话儿。” 这些日子程羽在京中便是上午去王府中教晟郡王习武。完了回到金翠坊陪着任雨亭说笑解闷,或是不说话,静静听她弹琴,倒也逍遥自在。这样的过了十来日,看看已是十一月,这一日凌全还在酣睡,程羽自己也是睡到辰时才出了门,只见屋舍街道一片洁白,竟已是下了今年的头场雪。他也不细看,打马踏雪直奔晟王府而去。 到得晟郡王府,他已是极熟的客人,不待家仆通报,径自便从偏门走了进去,栓了马,直往后院而去。过得游廊,正要往练武房去,却被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拦住了去路:“五弟,这么急火火的,是要到哪里去?” 程羽定睛一看,不禁大喜道:“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的,莫不是太子殿下回来了?”程滔笑道:“正是,我们护送着太子殿下昨夜赶回了京城。如今他正和晟郡王在内堂上说话呢,你随我来。”说罢,领了他到内院正厅之上,只见太子、晟郡王、裴秀、程猛都在,还有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穿着锦袍,也侍立在侧。程羽忙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郡王殿下,还有两位大人,二师兄。” 太子瞧着程羽笑道:“云飞来了,你在京城可住得惯?听二弟说你这些日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弄什么古怪呢,这位是东宫洗马虞文俊虞大人,你还是第一次见到罢?”那锦袍男子微笑着向程羽拱一拱手,却不说话。 程羽忙道:“早就听说过虞大人的,都说虞大人的字好,得空了定要让虞大人写几幅瞧瞧。”晟郡王不禁笑道:“你倒会开口。”虞文俊方笑道:“这个容易。只是公主跟本官诉苦说你在护送她回京之时没少欺负她,可是有的?” 程羽挠挠头,笑道:“这可是没法子的事情。公主殿下实在是太能玩了,要让她依着自己性子行事,只怕这会儿还没到东都呢。”程猛摇头道:“那你也不能那样对公主,太不知分寸了!” 太子笑道:“这又有什么,云飞办事很妥贴,孤觉得很好。你不必责怪于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不知路上行刺的是什么人呢?其人乃是想对孤动手,玉麟,你在越州确是想得周全,只是却差点害了毓真,今后孤可再不敢带上她出远门了。” 裴秀开口道:“殿下,”却又住了口。太子瞧了他一会,点头道:“此事可以慢慢详查。既然有人图谋不轨,必然还会蠢蠢而动的,他一动,总会有露了马脚的时候。却不忙在这一时。眼下朝中的这一番大变动,才是可虑的事。”虞、裴二人都点头道:“太子殿下说得是。” 程羽不由好奇道:“什么大变动?”太子望了他一眼,奇道:“你来京中已非一日,竟然全不知道?”晟郡王笑道:“他每日里来教我习武,总是申时不到就急急地走了,我竟不知道他成日里忙些什么呢。我且问你,你们布庄的掌柜,身子可大安了?”程滔奇道:“老侯病了么,什么时候的事?”直说得程羽满脸通红。 太子叹了口气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话真真不假。孤去北路私访,燕州行省大体还不差,总督郭肃也还清廉。那燕州军统领陆绪,堪与俞铮徐珪比肩。这还教人放心。并州可是太不成话了,总督王大器,是个无能之辈,至于申载行,竟然私开边禁!他一个将军,自己领头做着走私,这成什么话?这些年北路边境上尚称平安,但是图鞑汗国与我中土,久为宿敌,保不齐哪天就会开战。并州这个局面,教人好生担心啊。” 程羽听他说得沉重,不由问道:“既是这样,那么太子殿下便撤换了这个申载行,另遣能臣守边,不就妥当了么?”太子摇摇头:“哪有这样轻巧的事,他哥哥乃是中书令,虽说申载言是个遇事一问摇头三不管的老好人,毕竟是一朝宰辅。孤如今只是奉圣命进中书省学习政务,并无临机处置之权。这事还得慢慢的来。西路局势,自范允文贬后,已是无人能撑大局。我东唐帝国,眼下可说是危机重重,父皇偏有心思来弄一个比武选将!”程羽便问道:“太子殿下,什么叫做比武选将?” 太子啜了口茶,缓缓地道:“我东唐军制,自高祖皇帝手中制定,天下九州,每州设一军,加上拱卫京城的羽林军,共为十军。每军置一统领。在十军之上设东西南北中五路行军都督府。每路行军府辖两军,由行军都督、副督节制。”程羽点头道:“这个我知道的。”太子又道:“按我东唐军制,武官共有副尉、卫尉、骑尉、校尉、都尉、将军、元帅七级军阶。做到将军方可任统领之职。但要做都督,却非升到元帅不可。将军只能以统领兼任行军副督。我朝开国以来,不过五位元帅,你可知是哪五位?” 程羽笑道:“太子殿下竟是在考我的功课呢。这个我也知道的,第一位乃是卫靖元帅,我朝以军功封至公爵的仅他一人,当年率十万大军西出黑水关,远击绝域,威震大漠。是我东唐军将士心目中的战神!第二位是曾去病曾元帅,率精骑于雍州大破西海土罗部,长于远袭,惜其英年早逝。第三位薛高元帅,第四位殷烈元帅,都是率军出征漠北,击破图鞑汗国军,保我北疆五十年太平,这几位,都是了不起的英雄豪杰,末将心中极敬仰的。这第五位么,就是现任中路行军府都督兼羽林军统领,罗仕杰罗元帅了。”虞文俊不禁点头道:“云飞在越州时想是读了不少书的,这些事居然说得清清楚楚。” 太子点头道:“不错,罗君彦是现今我东唐军中唯一的元帅,他年已六旬,前些日子他上书父皇乞骸骨。父皇已准了。他一致仕,这中路行军府便由中州军统领卢定邦兼领副督,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羽林军,却要有一场大变动了。” 程羽问道:“这却是为何?”晟郡王代为解答道:“羽林军共有三师,神武师和龙武师,驻防京畿外围,另有天策师,护卫宫城和皇城。天策师辖虎贲、折冲二旅。虎贲旅专为护卫宫城,称得上是天子的近卫军。这虎贲旅巡检,也就成了一个位低权重的要紧职位。”程羽心中渐渐明白:“莫非罗元帅这一告老,牵动到了虎贲旅巡检的人选之事?” 太子点点头:“正是如此,罗元帅一致仕,原天策师总兵甄雄便晋了将军,升做羽林军统领,原虎贲旅巡检金镗,自然也就升了天策师总兵。”程羽又问:“那么现今由谁来做这个虎贲旅巡检呢?” 太子长叹一声:“父皇这几年处置事务,颇为乖谬。这回竟然吩咐从各军中比武选拔,最后胜出者出任虎贲旅巡检,真是。。。”程羽笑道:“这个法子倒新奇,但不知详细是怎么个比法?”虞文俊向他解释道:“因西路有战事,所以庭、陇两军不论,其他八军自校尉以下军官中自行选拔,选出两名优胜者,共计十六人,赴京中于殿前捉对比试武技,最后胜出者即出任虎贲旅巡检。” 程羽想了一想,问道:“这个法子是谁想出来的?”虞文俊道:“兵部侍郎安汝成。云飞,你只想到这法子新奇,却不曾想到这虎贲旅巡检不比别个职务,乃是极要紧的所在,当选用谨慎勤勉之人,不可单以武技论。这样子选法,容易出乱子的。”太子怒道:“安又晋一介书生,丝毫不懂兵务,竟然想得出这样离奇的法子选拔军官。父皇偏偏还很高兴,这真是无可如何!也不知三王叔怎么荐了这么个人来掌兵部。” 程羽心中一跳:“太子殿下说的可是西昌郡王?”太子点头道:“正是,王叔不曾掌过兵部,哪里知道这里的要害。”程羽却觉得心中发凉,意识到此事实乃西昌王精心谋划! 一直不曾开口的裴秀突然道:“太子殿下,其实咱们也可将其变为一件好事。”太子皱眉道:“此话怎讲?”裴秀转身问程羽道:“云飞,以你的身手,我东唐军中,只怕没几个能胜得了你罢?”程羽尚未开口,晟郡王已是喜道:“玉麟是想叫云飞去夺这个巡检之位?这主意好!我怎么先没想到,以云飞的本领,这个巡检之位该是探囊取物。呵呵,这事就这样定了。太子兄只需修书给俞将军,命他将云飞荐来参加殿前比试。此事必成。”太子望着程羽,点了点头:“这个法子似是不错,云飞,你可愿意?” 程羽脑子里数个念头转来转去,一会想到任停云,一会想到任雨亭,一会想到来安道上的刺客,“西昌王必定是叫任停云来夺这个巡检之位,不过也不见得那刺客就是任停云,若不是,怎见得就是西昌王有谋逆之心?若不是,那我不是白担心么?若真是西昌王,那,那雨亭可就身处极险之境了。”又想道:“无论任停云来不来,我都该去争这个巡检来做才是,只有自己尽了力,方能保得雨亭安然无恙。保得京城之中不出乱子,保得天下苍生。” 几人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程滔奇道:“五弟,你怎么了?莫非是怕堡主不许么?放心,我回去跟爹爹详细禀明此事,他定然会首肯的。”程羽终于抬起头,说道:“太子殿下,我去争这个巡检之位!”几人听了都是大喜。 众人一直商议到天色将暮,在晟郡王府用过了晚饭,出门时已是到了戌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太子跨上一匹白马,对程羽说道:“云飞,今日起你就随我住到东宫去罢。”程猛也道:“正是,过得几日我跟大师兄便要回越州了,太子殿下的安危,可就要交给你了。”程羽一怔道:“是,我知道了。”心中想到任雨亭,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一行六人出了晟郡王府所在的安兴坊,太子道:“秀成、玉麟,你们二位就各自回去罢。不必跟着了。”虞文俊、裴秀便向太子告辞,各自回家去了。雷氏兄弟三人护送着太子往内城东面的延喜门而去。太子见程羽面有郁郁之色,不禁打趣道:“云飞,怎么随孤住到东宫你不高兴么,莫不是在京城这些日子你有了中意的心上人?是哪家的姑娘,你且跟我说说,我与你作筏可好?” 程羽正要答话,忽然心生警觉:“太子小心,此处有异!”程滔程猛也都不是等闲之辈,立刻都拔出刀来。程羽深吸一口气,拔刀对着不远处一处房舍屋顶处喝道:“什么人?出来!” 只听得一声轻笑,一条蒙面大汉,穿着一袭白袍,翻身立在屋顶的积雪之上,手持一只硬弓,拉了个满弦,将一支羽箭遥遥地对住了太子。程滔程猛顿时生出万物皆空的感觉,似乎天地间一切都已消失,只有那条大汉,用他的气势笼住了整个大地。心中暗自惊骇:“这人来头不小,幸好云飞在此,不然太子危矣!” 太子已是被那大汉的气势压得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程羽盯着那大汉,突然开口道:“原来是你。我见过你,也知道你的本事,不过,今日你这箭只要一放,我们三人定能教你不能活着走下那屋子!”声音低沉有力,太子顿觉压力一轻。就在此时,他们身后另一处屋子之上,突然闪出一个黑色身影,飞身而至,一把雪亮的剑自太子身后疾速刺来! 程羽轻叱一声,一刀向后划出,当的一声架在那柄剑上,接着便是刷刷刷三刀,连架住了那黑衣人随后攻来的三剑,黑衣人一看这侍卫刀法精奇,不由暗叹一声:“这人刀法当真了得,我恁地命苦,上次遇见一个绝世高手,此番又遇着一个扎手的。”心念一闪,倒飞出去。 程羽喝道:“护住太子!”也跟着纵身飞了出去,那黑衣人刚在屋顶上立定,一片雪亮的刀光已罩了下来。黑衣人心头火起:“真当我是好相与的么?”冷哼一声,身形一闪,一剑向程羽左胁下刺到。程羽刀势一挫,架住这一剑,黑衣人身影又是一晃,到了他身后,一剑刺向程羽后心。程羽背刀一架,黑衣人又晃了开去,第三剑从右面刺向他的脖颈。 这几下只在电光石火的瞬间。程羽封住这一剑,一刀抹了过去:“大罗周天神剑!你是剑王曲震山的弟子,哼,这么好的功夫为虎作伥,很光彩么?”那黑衣人听到这话身形一震,却不答话,一个提纵,遁身而走。 就在程羽追着那黑衣人赶到屋顶上的当口,那正面的彪形大汉将手一放,羽箭嗖地破空飞出,霎时间便几乎到了太子的面门! 程滔程猛双刀齐封,“叮”的一声,已是将箭击落。说时迟那时快,那大汉掣出一柄长刀,飞身扑到。程滔程猛两人握刀的手已是被那支箭震得生疼,这时连忙挥刀向那大汉砍去,那大汉长刀一划,架住双刀,身形疾走,一把刀同时战住了两人。不一会,程猛痛呼一声,胸口鲜血飞溅,险些栽倒。程滔惊道:“二弟!”忙抢上前去,那大汉回手一刀劈下,程滔拦刀架住。 就在这时,程羽已飞身杀了回来,手中横刀翻飞,流星般的解数扑向那大汉,那大汉且战且退,两人丁丁当当一下子斗了十余招。那大汉将身一纵,飞身又上了屋顶,程羽心念师兄,不敢再追过去,只是红着眼瞪着那大汉。那大汉哈哈一笑,向程羽伸手竖了竖大拇指,转身一跃,不见了人影。 程羽忙回头去看程猛,太子也下马来:“你伤得怎样,要不要紧?”程猛摇摇头,声音极低地道:“不碍事,这人的武功,不是咱们中原的。”程羽哽咽道:“我知道,这是个胡人。二哥,我背你去东宫罢。”太子忙道:“咱们赶紧,我命人去请太医。” 几人进了重明门,太子便一迭声地命侍卫去请太医。不到半个时辰,早有一位张太医赶到了东宫,替程猛看了伤口道:“创口虽深,却是没有大碍,只是须得静静地养上一二月。”说罢替他上了药,又开了副方子,便向太子告辞。太子忙吩咐赏白银一镒,张太医慌忙谢过,自行去了。 太子正与程滔在光天殿内说话,程羽沉着脸走了进来:“太子殿下,我知道刺客的幕后主使是谁。” 太子和程滔不禁都吓一跳。太子望了望程羽,吩咐伺候的内侍道:“你先下去。”程羽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时,方才低声说道:“西昌郡王。” 太子怔了怔,盯着程羽许久才道:“云飞,你要有十成的把握,才可以说这话。” 程羽叹了口气:“不错,我见过这胡人,他是西昌王的客人,定是西昌王从异域请来的高手,图谋不轨之事。那个使剑的,却是中原武林中一名用剑的高手,师从名剑客曲震山。不过我不知其名姓。” 程滔道:“师弟,那人蒙着面,虽说身形高大异于常人,你怎么就能确定他是你见过的胡人?”程羽摇摇头道:“错不了的,自来安道上遇袭之后,我的感觉灵敏了许多。说起来,真要感谢上回那刺客了。”他苦笑了一下:“太子殿下有没有见过那个叫任停云的?” 太子摇摇头,讶异地道:“我还没有见过他,不过他也与此事有牵连么?”程羽又叹了口气:“我也希望此事与他无关,不过,”他咬咬牙,说道:“我上回所遇的刺客,乃是剑圣的传人!” “什么?!”太子与程滔同时低声惊呼。 程羽点头道:“确是这样,那刺客手持的乃是剑圣当年的兵器,公主也见到了的。而且他并未使出全力,不然,我早已是个死人了。今日这两个刺客功夫虽然不错,但比起他来那可还差着老大一截呢。江湖之中,除了剑圣的弟子还有谁能有那样的身手?这个刺客,十有八九便是任停云。而且,任停云与西昌王渊源颇深,据末将想来,西昌王处心积虑使出这么个比武选将的计策,意图就是让任停云来做这个虎贲旅巡检!不过这些还只是我的推断。我要见到那任停云,才能最后知晓。” 太子站起身来,在殿中来回踱步:“竟然是三王叔么,竟然是三王叔!” 他沉吟良久,才压低声音道:“此事尚未可定论。对了云飞,那刺客既然本领这样高强,为何却又放过你不杀呢?真是好生费解。若真是任停云,那可是太可惜了。范允文对那任停云是极为称赏的。唉,”想了一想,他又说道:“此人才华再高,若是卷入这大逆之事,那便是误入歧途,不可再用的了,若真是剑圣弟子,那可是极危险的人物,必须除掉!可是谁又能除得了他呢?不过这事须得查个明白。怎么样才能知道那任停云的底细?”程滔沉思了一会,抬头道:“太子殿下,咱们在燕州之时,曾经遇到少林住持圆觉大师,我想,此事可请少林寺出面。” 半个时辰之后,一位盛装华服,花信年华未至的丽人走入了光天殿,正是太子妃秦妍。她先施了一礼,轻声对太子道:“大郎,时辰不早了,该去安歇了。”太子忙笑道:“事情太多,说起来竟忘了时辰了,好,孤这就陪你过去。远潮兄,你们二位也去歇息罢。” 程滔点点头:“多谢太子,今晚我们还要照看二师弟,殿下请自去罢。”太子便问秦妍:“麟儿睡了么?”秦妍含笑道:“先前哭闹了一会,如今已经哄睡下啦。”太子点点头,携着秦妍的手柔声道:“孤才做了父亲,便抛下娇妻幼儿微服出巡,说起来真是大大的对不住你们呢。”一边说着一边出去了。 他两人走后,程羽走出光天殿,望着夜空深吸了一口气:“雨亭,雨亭,我与你的哥哥,真的会是一对敌手么?”; 第八章 缱绻我心知 奔波君意长 虞文俊,字秀成,蜀州行省松阳府人氏。其父、叔皆曾入仕,任刺史。威德十六年应举,探花及第。先入为翰林,后任东宫长史、太子洗马。博学多闻,幼习书法于名家,为我朝书法大家,其字刚劲内秀,人多宝之。其人则慷慨豪烈,正明九年,图鞑汗国军犯我北境,虞秀成自请出任云中道行军都督,大破番军。后为兵部侍郎。正明一朝,贤臣良将辈出,秀成亦其中皎皎者也。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西昌王府后院,内堂旁边一处厢房里,西昌郡王阴着脸来回踱步:“太子真是命大,竟然又有几个高手随侍在侧,看来,他已被惊动,此事不可再行了。” 景长清瞧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这样也好,太子活着,其实对咱们的谋划影响不大。只是得想法子赶紧将野利将军送出城去。咱们这边,却是要赶紧预备着比武选将的事儿。”野利绂笑道:“郡王府上虽然住得舒服,可是我是草原上的汉子,只想着早日回到西海原去。这行刺之事其实算不上英雄好汉所为,我也不想再去试了,明日里就请郡王设法将我送出西京罢。” 西昌王点点头道:“虽然此事未成,还是要谢谢野利将军出手相助,你先去歇息罢,明日我叫洁成安排出城打猎,顺便就将你送出城去。回去后一定记得告诉你们大王,开春后我跟他借兵,事成之后我以庭州相送!”野利绂咧嘴一笑,行了一礼,由王府总管领着去了。 野利走后,景长清方道:“主公,咱们这借兵之计,其实有点险呢。”西昌王冷冷地道:“不行险着,何以成大业?太子已从北地回来,他为人精细,本王估模着申载行走私之事他必然已经知晓。申载行此人贪婪好财,又心大少谋。本王瞧他走私的银款泰半还是落入了自己囊中。咱们在军中可用之人实在太少,若不赶紧利用归利的番兵,更是夜长梦多了。孤已修书给吴州军统领赵虎臣,请他直接将任停云荐到京城来。停云一到,那虎贲旅巡检之位还不是他囊中之物?本王掌握了这一支兵,才真正是如虎添翼,大事必成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闻非凡开口道:“就怕那任停云心志未明,难为我用。”西昌王不悦道:“他从孤起大事,孤自然会送一套大富贵与他,孤就不信他不动心。况且他的妹子还靠府里的药丸养着呢。超尘,今日你也累了,下去歇息罢。”闻非凡暗自冷笑,也不再说,起身告退。 程滔兄弟二人一直守在程猛床前,一夜不曾歇息。翌日清早,太子走了进来,轻声问道:“如何?”程滔道:“还好,有劳太子挂怀。”太子见程猛睡得正香,点头道:“那好。你们也赶紧去歇会儿。孤去中书省,回来了再来瞧他。”程羽却道:“太子,我与你同去。”太子笑道:“在这宫城之内,料不会有什么刺客的了,孤瞧你也是一宿未睡,还是赶紧去睡一觉罢。”程羽摇摇头道:“不碍事,我撑得住,咱们走罢。”太子点点头,便带着程羽出了门。 宫城位于西京城北部正中,东西宽达九百四十丈,南北长四百九十七丈。分成三部分,正中为皇帝居住的太极宫,宽四百二十八丈。东面为太子所居的东宫,宽二百七十七丈。西面由南到北分别为内侍署、宫女所居住的西宫和太仓。太极宫和东宫间只有一个通训门相通,太子和程羽向西出了通训门,往中书省而去。 中书省设于太极宫西南侧的一组宫殿之内,从东宫前往中书省,遥遥可见太极宫正面的三大殿。这三大殿建于全城南北中轴线上,但见最前面的大殿建于高出地面五丈的巨大基台之上,黑瓦白墙,庄严肃穆。台前是三条坡平相接的龙尾道,长达二十五丈,两边皆为有石柱和螭首的青石勾阑。台顶有二层殿基,大殿即建于最上层台基上,重檐庑殿顶,东西两侧以曲尺形廊庑与建于三重高阙之上的翔鸾、栖凤二阁相通。这便是太极宫主殿太极殿了,居高临下,两翼开张,极是恢弘壮丽。程羽心道:“这大殿真是气派!天子的气势威仪,万民朝仰,难怪总有人想要做皇帝呢。” 西华殿又名政事堂,乃是东唐帝国宰相办公之处。三位中书令章朝恩、姚景、申载言和今日陪值的中书郎官谭文德、屈锐正在议事,见到太子进来,忙上前行礼。太子摆手笑道:“三位大人安坐罢,咱们日日都见的,孤不过是偷偷溜出去了两月,不必拘这些虚礼。你们两个也不必行礼了。”章朝恩正色道:“殿下身为储君,一身系天下安危,此后再不可行此草率之事了。”太子忙行礼道:“章相教训得是,孤以后不会了。”说罢在自己日常办公之处坐定,取过奏折、邸报细细地看了起来。程羽便侍立在他身后。 姚景瞧着程羽,开口问道:“这位军官是谁,太子新收的侍卫么?”程羽行了一礼道:“回这位相国的话,卑职是越州军骑尉程羽,原任团练之职。如今是太子殿下的随行扈卫。” 姚景点一点头:“原来是你,俞文钊呈来的军报,常有你的名字,称你作战骁勇。果然是一员虎将。”太子便笑道:“启平大人,您瞧着若是他做虎贲旅巡检,可称其职么?”几人都是一愣。 章朝恩道:“太子殿下,罗元戎的次子,在今秋的武举中了兵策与武技两个第一,乃是这一科的保义郎。圣上很是喜欢,钦点要他参与殿前比试呢。” 申载言也笑道:“这是真的,罗元戎上折请致仕,皇上就曾问及他膝下有子几何。罗元戎便说有二子,长子光庭如今在中州军中,已做到总兵。次子耀祖也是今年中了武举,实授了卫尉,就在天策师中做着游击。陛下听了很是高兴,说这真是三代忠良!于是当即宣了耀祖进宫,亲自考较了他的武艺,皇上欢喜非常,当庭擢为骑尉,就命他不必参与军中选拔,直入殿前比试的名额了。依子敬看来,这位程团练也是军中极出色的人材,说不定最后的比试就是在他们二人之间呢。”原来按东唐军制,武官大多经由武举考试入仕,考试合格者称武进士,授副尉阶,分配各军中任队正。前三名称为保义郎、承节郎、承信郎,就如同文举前三称为状元、榜眼、探花一样,授卫尉阶,任游击之职。 太子心中暗道:“你倒是两不得罪。”口中却说道:“我东唐军中人才济济,青年俊彦所在多有,最后还不知道是谁做这虎贲旅巡检呢。” 正说着,秘书郎韦锦和戴凤成捧着一叠文书走了进来,见到太子忙要行礼,太子摆摆手道:“不用行礼,你们自办你们的事罢。”两人这才将文书分别呈在几位宰相的书案之前。韦锦说道:“并州行省汾阳府、平顺府雪灾,楚州南海出了件胡商纠纷的案子,牵连甚广,中州,吴州有先天教于吴州来安、中州项城、息阳一带聚众生事。这些还请姚相章相留意。” 恰在这时,一名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身着侍卫服饰走了进来。章朝恩一见,忙道:“郑总管来了?可是皇上有旨意么?”郑总管点一点头,肃容说道:“不错,至尊有旨,宣太子李嘉文,中书令章元振、姚启平、申子敬入勤政殿议事。”程羽瞧着心道:“这就是金吾卫总管郑啸天了,他入宫也有近十年了罢?找个什么机会跟他比划一下才好呢。”太子却回身对他说道:“云飞,你在此地等着,若是觉得闷,这里有书,你自己看。”说罢随着郑啸天等人去了。 太子诸人直到用过了午膳方才回来。程羽自和那两个郎官在西华殿内用过了饭。太子回来便向三位宰相道乏,带着程羽出去了。 回东宫的路上,太子突然问道:“云飞,这虎贲旅巡检之位,你觉得自己能有几成把握?”程羽答道:“我不知道,按说军中能胜过我的人应当是不多,不过那任停云我是肯定比他不过的。” 太子问道:“那么那个罗耀祖呢?”程羽笑道:“我不知道,不过罗家的万胜神枪,号称军中枪法第一,我也很想有机会领教领教呢。其实,只要不是西昌王的人做了这个巡检,任谁来做都是一样的。”太子点点头:“你无心功名,倒也潇洒得紧。” 程羽心念一转,又道:“殿下下午出宫去么?”太子摇头道:“下午是虞文俊来给孤授课,孤只在东宫,哪也不去的。”程羽道:“既如此,末将想去趟布庄,把我的亲兵凌全带进宫来,不知殿下可允?”太子点点头:“你去罢,这是一面金牌,以后你就凭这面金牌出入禁中,行事也方便一些。” 两人到得东宫,先去瞧程猛的伤势,却见程猛坐在榻上,正与程滔、张太医在说闲话。太子道:“奋雄怎么起来了?你的伤势如何了?” 程猛微微笑道:“御医的手段果然高明,我今日已觉得好多了。”张太医起身回道:“刚给这位大人换了外敷的药,不过最好还是不要下床,明日我再来瞧瞧。”太子笑道:“偏劳你了。”张太医笑道:“不敢。” 程羽凑上前,笑道:“二哥昨夜睡得倒香。你可算是从鬼门关走了遭回来,那刺客若是有机会再补一刀,你今日已是阎郡王的客人啦。”程滔不禁笑道:“云飞就会说笑,你二兄命大,他脾气不好,阎郡王才不愿见到他呢。”几人都笑起来,只有程猛苦着脸道:“别逗我笑,一笑,创口就疼得厉害。”正说着,裴秀走了进来:“殿下,给东路俞都帅的信我已写好,遣人送走了。”太子点点头:“今日去见父皇,他说这比武选将元旦之前须得完成。想来不会费时太久了。” 程羽却想起了一事,自怀中取出那颗雪玉丸,说道:“张太医,你瞧瞧这是什么药,你能配制么?”张太医接过来瞧了瞧,又嗅一嗅,笑道:“这一时还瞧不出来,这位军爷,你容我带回去仔细剖开了来瞧瞧。不过我瞧着象是女子服用的药丸。”程羽脸上不禁一红。 太子瞧在眼里,对张太医道:“你瞧出这是什么药,回头叫宫里多配一料就是了。”又对程羽笑道:“云飞,你这是替哪家的姑娘配药呢?说与孤知道啊。”程羽直把头来摇:“这个我还不能说。对了张太医,吃这药丸的小姐就住在京城的,什么时候空了能否请您过去给她瞧瞧?”裴秀听了也笑道:“果然是位小姐?云飞真好本事,这到京城才多久,竟然就结识了一位小姐,还要给她配药,是哪家的小姐,这样子神秘,我们都不能知道的?”程羽只是摇头;“我不说,我不说!” 下午程羽先到了兴泰盛布庄,凌全手里拿着枝糖人,见到他便叫道:“师兄昨日里去了哪里,竟然一夜未回,害我跑到郡王府上去了。晟郡王说你跟着太子殿下走了,那么大师兄二师兄也到了京城了么?怎么也不来找我?”程羽道:“别嚷嚷了,我们昨夜进宫去了。你在此等着,我去办点事,晚上我带你一道入宫去。” 凌全喜道:“可以进宫么?那可是太好了,我也瞧瞧皇上住的地方是什么模样。”程羽哪里还听他说话,转身出了门,打马赶往金翠坊而去。伙计们都围住了凌全道:“恭喜!你也要进宫了,你可别被皇上看中了,叫你去做了太监。”凌全怒道:“你们这起没好话的,你们才去做太监。”店内一片哄笑。 程羽到得金翠坊任宅,拍门进去,直到正厅,紫菱迎上来问道:“程公子,昨日怎么不曾来?”程羽叹道:“你家小姐总说我若有公务在身便自去忙去,如今我可真是公务在身了。你家小姐呢?”紫凌道:“小姐身上不适,正躺着呢,她吩咐过了,你来了便请你进去,请随我来罢。”说罢便领了他进了闺房。 程羽听得紫凌如此说,心下也自着慌,进来后也不及细看屋内摆设,只见雨亭斜身倚在床头,一脸倦容。雨亭见到他进来,微微一笑,说道:“程公子来了?快请坐罢,紫菱怎么还站着,不去给程公子沏茶?瞧你越发不知礼了。” 程羽听得她声音虚弱,不禁心惊,赶上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不禁有些意乱情迷,忙定住心神往她脸上一瞧,只见她眉间竟隐隐有一层黑气,不由问道:“雨亭,你今日是怎么了?”任雨亭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在床上靠着,微微笑道:“只觉得心口有些疼,我这病是这样子,每月里都有几日便是这样。” 程羽后退一步,仔细地瞧着她。任雨亭见他满脸忧色,轻声说道:“其实没有大碍的,过得一两日,我便好啦。”紫菱将茶端给程羽,说道:“小姐,今日你还没吃药罢?”任雨亭道:“正是,刚睡了一小会,我竟忘了。” 程羽这才道:“你这副模样,真叫人好生放心不下。偏偏我这些时日又不能过来瞧你了。”他叹了一口气,也在椅子上坐下:“太子殿下回京了,我得每日陪他去办事,但愿我以后夜里还能得空溜出来瞧瞧你。对了,我把雪玉丸给了一位太医,请他照着给你配去。”任雨亭轻声说道:“程公子既然是有事在身,其实也不用每日里过来瞧我的。这些日子你天天来陪着我,还为我去请太医配药,真是多谢了。我长到这么大,除了娘亲、哥哥,还有爷爷,再没有人这样待我好的。我的心里,很是感激。” 程羽心中又是苦涩又是甜蜜:“我们程家的武艺在江湖上名头颇响,这医道却是平平,我若自己是个高明大夫就好了,你的兄长又远在吴州,也不知道他说请少林高僧来为瞧病的事儿,下文如何。等忙过这阵子我也去趟少林寺罢,凭我们程家与少林的交情,说不定我也能请动一位高僧来瞧瞧你的病呢。不过,眼下却是不能了,唉。”说着又叹了口气。 任雨亭微笑道:“程公子不必如此,我自小便是这么过来的,早已习惯了。早些年寒毒发作得还要厉害些呢。若不是爷爷救了我,我这个人早就是跟娘一块去了的了。你别为我误了自己的大事儿,若是那样,我心里就更不自安了。你只要安安心心的办好你的事儿,若闲了便过来陪我说说话,也就很好啦。你来了,我再为你弹曲子听。”程羽点点头:“我不和你多说了,紫菱,请让你家小姐好生歇息罢,你放心,我得空了就一定会来瞧你的。这就告辞了。”说罢,起身走到了门口,又回头望着她,好一会儿,这才去了。 任雨亭见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满是担忧牵挂,心中也是暗自激动:“唉,他竟是这般地看重于我!我知你是个极出色的男子,就如同哥哥一般,可是,可是,我这么一个病怏怏的身子,又怎么配得上你呢?”紫菱见她胸口起伏不定,忙上前扶着她道:“小姐,你不要紧罢?程公子已走了,你还发愣呢。小姐,我知道,你心中喜欢这位程公子的,是也不是?”任雨亭听到这话,顿时一张脸蛋绯红,轻声道:“瞎说什么呢,快扶我躺下罢。” 程羽带着凌全进了宫城,凌全只把四周宫殿不住地瞧,程羽却连声催促,带着他进了东宫,自有内侍带了凌全去安顿。那内侍细声细气地道:“程团练,殿下有吩咐,命大人回来了就去丽正殿上见他。”程羽忙谢过,往丽正殿去了。那凌全却问道:“我大师兄二师兄呢?”这内侍却不回答,只说:“你随我来。”便径直往前走去。凌全只得跟着。 程羽进了丽正殿,只见太子和虞文俊、裴秀三人在内,太子一脸阴沉,那两人也都静默着。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了?”太子见到他,问道;“云飞,你料定昨夜行刺孤的那名刺客是西台胡人么?” 程羽点头道:“我当然敢肯定!决错不了的。”太子点点头,对虞文俊道:“秀成,看来你料得是。” 程羽奇道:“又有什么事么?”虞文俊便对他道:“先前,我们一直心中有疑惑,八月里庭州军在黑水川大败,恰巧就是在朝廷命西路行军府都督、副督进京述职之时,打了我庭州军一个措手不及。那归利氏时间拿捏得如此之精准,谋划得如此之周密,实是令人心惊。虽说归利氏确乃枭雄,可此役之败未免也太巧合了。据你说行刺殿下之人乃是由西昌王所遣,而那刺客中又有一人乃西海胡人,如此说来,西昌王九成九是里通外番,卖讯于敌的了!” 程羽愣了一愣,方道:“虞大人所说,甚有道理,如此说来,徐将军战死在黑水川,可真是被奸细所害。而韩大人被贬去东路行军府做长史,也是冤屈得很哪!” 太子站起身来,一拳捶在书案上:“三王叔若真干出这样的事,那真是无耻之极了!勾结外番,陷大军于死地,他怎么能干得出这样的事,其用心何在?”虞文俊冷冷地道:“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想借重这支番兵,以图非常之举!虽然,目下这些都还只是猜测。但只要那刺客确是由西昌王所遣,那么他觊觎大宝,也就是昭然若揭的了。”裴秀道:“秀成兄所言甚是。只是有一条,那任停云既是如云飞所言,剑术冠绝天下,那么吴州军中选拔,他必然是会胜出的了。若他并非西昌王一党,又当如何呢?” 太子叹息道:“孤知道任停云必然来京入试,昔日范允文曾对孤言道,文有裴玉麟、张孟载;武有任停云,程云飞;皆堪大用。玉麟,孤听了这话方才将你揽入东宫来。那任停云,范允文韩峭峰都称赏之极,说其人乃是我朝第二个卫靖!孤也真不希望他是谋逆一党啊!” 裴秀不禁感叹道:“范大人赤心为国,提携后进,实是朝廷的栋梁之臣!我读他的《巴陵楼序》,真是景仰之极,范大人的风节,千载之后,也必定为人传诵的。”虞文俊也点头道:“说到我朝文臣,允文兄当真称得上是无双国士。这样的人若不能入朝为相,那真是笑话奇谈了。现今的三位中书,章相跋扈,申相猥琐,只有姚相勤勉忠悃,实心为国。武将之中,亦是平庸者居多。罗君彦能做到元帅,不过是因为祖上恩萌再加上资历老罢了。然而此人甚为谨慎持重,亦还可算将才。至于申载行梁国栋赵虎臣辈,皆碌碌耳!殿下他年御宇之日,当多任贤能,远拒邪侫,我东唐帝国方能有中兴之盛。” 太子肃容道:“嘉文今日受教了。”程羽眼见虞文俊臧否人物,侃侃而谈,心中暗自喝彩;“这位虞大人也是一位伟丈夫,太子殿下所倚重的皆是这样杰出之士,天下兴盛有望。” 裴秀也点头道:“秀华兄这番话精彩之极,今日领教了你的风骨了。只是眼下这比武选将之事,那任停云乃是一个最大的变数。但愿少林寺的几位高僧真的能在半道将他截下,” 他话音未落,程滔大步从殿外走入,说道:“裴大人不必多虑,少林寺圆觉、圆悟、圆性三位大师,皆是佛法高深武艺精湛。那任停云就算他是剑圣传人,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三大神僧一齐出手,定然能将他截下。若他并不是剑圣的弟子,那他就不会是咱们的敌人,太子殿下也就大可放心了。云飞,我已给堡里写了封信,说了比武选将之事。爹爹必定是会支持的。这个你不用担心。” 太子听了点点头道:“远潮兄说得是。我见到圆觉方丈,深为敬服,想来他的两位师弟,也必定是佛武皆精的大师,我们竟是太过虑了。” 程羽想了想,说道:“太子殿下,大哥,比武选将之后我想去趟少林寺。”程滔笑道:“你想去少林寺跟他们比划比划?这个堡主只怕是不允呢。”程羽摇头道:“大哥放心,我去少林寺再不是为了这个。”太子笑道:“江湖之事,咱们这些人是不懂的了,申时已过,咱们一块用膳去罢。” 晚饭过后,太子与程滔程羽到了程猛养伤歇息的右春坊中。程猛也已用过了饭,正与凌全说闲话,见到几人,忙要起身,凌全早已是鞠身拱手行礼。 太子忙上前按住程猛道:“不用起来,你就在榻上坐着。凌全,你就随云飞一块在东宫里住下罢,不必拘束。”又问了几句,这才去了。 程滔程羽便陪着程猛说话,程羽心中只是念着任雨亭,暗道:“二师兄既无性命危险,住在这宫里又是极好的调养所在。我还是去瞧瞧雨亭为好。”便起身道:“大师兄二师兄,你们聊着,我出去一趟。”说罢走了。程滔便问凌全:“他这几日怎么这样古怪?”凌全笑道:“我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总没跟五师兄在一块的。想是他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总忍不住想要去瞧瞧罢?”程滔摇摇头:“我也瞧他多半是被女人迷住了,但愿别出什么岔子才好。我瞧这京城,真是要比江湖险恶得多了。” 却说程羽刚走出嘉福门,迎面便撞见两个人,前面那人一见他便伸手拦道:“云飞,天都黑了还出去么?是不是偷溜出来的?我大哥并不知道罢?” 程羽苦着脸道:“公主,我真的有要紧事儿呢,快放我走罢。”公主笑道:“不放!快带我去见大哥。”程羽叹气道:“我就知道在回京路上不该得罪了你。”公主抿嘴道:“知道厉害了吧?我知道大哥舍不得杀了你,这样其实更好,我还能零零碎碎地折磨于你呢。嫣香,这位程大人厉害着呢,今后你见着他呀,可一定要避之三舍哦。”那跟随公主而来的侍女强忍着笑,说道:“奴婢知道啦。” 程羽摇摇头,只得转身在前面带路。公主跟在后面:“喂,你这会子出门,究竟是去办什么事?说与我听听啊?”程羽没好气道:“我并不叫喂!”公主笑道:“哟!这倒稀罕了啊,我也不叫喂啊,那你怎么在回京路上管我叫喂?快说,你是要出去做什么。”程羽道:“不说!”公主笑道:“还嘴硬,我可有更厉害的法子等着你呢。”程羽无可奈何地道:“好公主,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与人说,我是去看一位生病的朋友。” 公主停下脚步道:“你且等等,我问你,去探望朋友原是好事,怎么还要偷偷地去瞧,莫不是真的被我料中,你真的在京中遇到了让你心动的人啦?”程羽长叹了一口气:“这事说来话长了,日后我再与你详细说罢。”公主想了一想,说道:“这样罢,我与你同去,我也去瞧瞧你的心上人儿。” 程羽大惊:“这可不成!我偷带你出宫,那可是真要砍头了。再说你这样凶霸霸的,定然会吓着了她。”公主笑道:“竟把你吓成这样?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老实告诉你,我偷偷溜出宫也不知有多少回了。今日若不是章贵妃不知哪来的兴致把我叫到她宫中陪她说了半日的话,我早溜出去了。你放心,我既是陪你去瞧你生病的朋友,自然不会去吓唬于她。快带我去罢。”嫣香已是吓得跪了下来:“公主不可,若是皇上知道了,奴婢定然是死罪!”公主笑道:“就知道你害怕,你自回去罢,若有人问起,就说我一人去找大哥玩去了。大哥日后自会替我掩饰的。云飞,你瞧我穿着侍卫的服饰呢。咱们现在就去。” 两人仗着程羽的金牌出了宫城,往金翠坊而去,公主便问道:“你喜欢上的是哪家的小姐?先说与我听听啊。”程羽苦恼地道:“你们兄妹都对这事好奇得紧,其实我自己也正烦恼呢。”公主奇道:“你遇见了可心的人儿原是好事,怎么还烦恼,莫不是她家中父母不喜欢你?”程羽叹道:“倒不是这样,她的父母早已去世了,一个兄长又不在身边。日后再跟你详细说罢。” 两人到得金翠坊,敲门进去,柳嫂子一愣道:“紫菱,程公子带了一位朋友来,快去通报小姐。”心中想道:“年轻人做事不知轻重,你日日来看小姐,那是你们两个彼此有情意,怎么还带别个来?小姐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好随便见外面的男人?” 却见那随程羽来的年轻哥儿一把摘掉幞头,竟是一位女孩子。心下更是奇怪了。此时紫菱也已迎了出来,看见这情形也愣住了。程羽苦笑道:“紫菱,快带我们去见小姐罢。”紫菱应了一声,忙领着他们往内厅去了。程羽问道:“小姐还未歇息罢?”紫菱道:“还不曾,她服了药,如今觉得好些啦。” 到得内厅,任雨亭见到程羽带着一个身着男装的漂亮女孩进来,不由一怔道:“这位小姐是程公子的朋友罢?快快请坐,紫菱快去沏茶来。两位用过了晚饭不曾,若没有,我叫柳嫂子给你们做去。”公主已是上前扶住了她:“妹妹不用着忙,我们早用过了,你赶紧坐着罢。”程羽忙对任雨亭道:“任小姐,这位乃是当今皇上爱女毓真公主,她听得我说要去看朋友,就跟了来瞧瞧你。” 任雨亭吓了一跳,忙起身敛衽行礼道:“民女见过公主。”公主笑道:“妹妹不要这样多礼。我听云飞说你病了,特来瞧瞧你,你也别叫我公主了,咱们姊妹相称,你就叫我姐姐罢。”任雨亭对这公主也是心下喜欢:“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儿,竟是这般的和气可亲。”忙笑道:“敢不遵命。”公主又问道:“妹妹叫作什么名字?病情是怎样?”任雨亭答道:“有劳姐姐动问,我叫做任雨亭,这病是自小落下的,倒也不是特别打紧,只是每月里都会发作几天。发作时也不过是身上寒意加重,心口微微有些疼罢了。”公主“哦”了一声,打量着任雨亭,心里对她满是同情。两人便说些闲话。 程羽担心任雨亭身体,说道:“公主,这时候也不早了,我护送你回宫罢。”公主点点头:“好的,妹妹你好生休养,我既知道了你的住处,以后得空了便溜出来瞧瞧你。我只有两个哥哥,却没有姊妹。住在京城的两位王叔,膝下也没有女孩子,瑞仙妹妹又是远在东都。我在宫中实是气闷得紧,今日认识了你,我心中很是高兴呢。从今以后,我便多了一个妹妹啦。”说罢对程羽道:“咱们走罢。” 程羽却走上前,将任雨亭的手握住,低声道:“你这几日身上不舒服,一定要好好休养,记得吃药。得空我就来陪你。”任雨亭已是羞得脸色绯红,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涩,声音极低地道:“我知道啦,你快送公主回去罢。”程羽点点头,领着公主出去了。 回宫的路上,两人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公主开口道:“云飞,你的眼光倒好,这任小姐,我瞧着很不错呢。你真是好福气。”程羽叹了口气:“任小姐自然是极出色的女孩儿,就是命太苦了,我心中好生怜惜她。”公主点点头,也叹了口气。程羽大觉奇怪,不禁看了她一眼。公主道:“你瞧我做什么,我叹气,是为我嘉蕊妹妹。”程羽讶道:“瑞仙郡主?”公主摇头道:“没有什么。” 程羽却想着:“雨亭似乎也并不讨厌我,只是我既是喜欢上了她,却又如何面对她的兄长呢?任停云啊任停云,我究竟是希望你到京城来,还是希望你来不了呢?”; 第九章 荒郊阻邪匪 访僧入名山 文虎,字从风,燕州莱阳府人氏。出身武官世家,善使单鞭。威德二十五年武举及第。吴州军中历任游击、团练之职。威德二十九年汲县之役,各军皆败,文从风独引兵南走,随任停云北上勤王。后亦为正明年间名将也。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任停云自那景长清走后,心情一直郁郁。他将部队日常操演之事交与文虎杨鹏二人,自己每日只在营房里雕着那小佛像。皋阳刺史侯安之曾来拜会于他,他也是懒懒的不大理会。侯安之心下有气:“你我同为四品官,我来拜会于你不过是同僚之间套套交情,你虽是军中大大有名的人物,却也不用如此拿架子。”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了。 这一日任停云坐在书案前,瞧着手中那小佛像,已经雕得差不多了,佛祖一头螺发,双耳垂肩,面容慈和,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任停云就这么瞧着,一动不动。这时舒海领着一名副尉走了进来:“大人,金陵府来了一队军士,送来了朝廷的犒赏。” 任停云点点头:“你去告诉两位团练大人,将赏钱分发下去,猪羊和酒,今晚就叫大伙儿分享了罢。”舒海道:“是,此外还有一件事要禀报大人,这位是带队前来的队正大人,他带了赵统领的口讯。”任停云这才抬头问道:“哦,是什么口讯?”那副尉行礼道:“见过任巡检,统领大人命你即日赶往金陵府,他有事商议。” 两日后任停云到了金陵府,进了统领衙门,只见统领赵虎臣和总兵蔡信都在节堂之上。他上前行礼道:“末将见过统领大人,总兵大人。” 那赵虎臣一反初次见他时的冷淡,笑呵呵地道:“停云,你在越州连破倭贼,打出了咱们吴州军的威风。本官很是高兴,早知你年轻有为,前程远大。这不,你看,又有好事来找你了。”说着将一封文书递与他。 任停云打开一看,疑惑地道:“比武选将,这是怎么回事?还是中书省和兵部一道发的军报?” 蔡信笑道:“停云,这虎贲旅巡检可是个炙手可热的要职。如今空缺,圣上决定比武选官。统领大人已经将你的名字荐了上去,停云此去,必定平步青云。届时可不要忘了在吴州军中的同僚。” 任停云淡淡地道:“多谢两位大人举荐,不过末将并不想去争这虎贲旅巡检,况且军报中说得明白,命各军先行自行选拔。这选拔,似乎还没开始呢?咱们军中胜过了末将的大有人在,届时便由最终胜出的两位前往西京参与殿前比试,岂不是好。” 那两人万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听了都是一愣。赵虎臣道:“停云,西昌王修书与本官,对你颇为推重,特请本官将你的名字荐上去。你既与西昌王有如此的交情,还是该不负他的厚望才是。”这一下轮到任停云愣住了。 思忖了一会儿,任停云才开口道:“既是郡王修书举荐,末将自当应命,这就赶回皋阳收拾一下,将旅中事务交割了,便赶赴西京。”说罢施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赵虎臣不禁恼怒:“这任停云好大架子,你就是与京中郡王交情再好,毕竟还是本官的下属,怎可对本官如此倨傲。”蔡信道:“这任停云就是做了羽林军巡检,也不会认咱们做朋友的了。他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咱们且由他去。只是,他既已占了一个名额去了,另一个就留给将军的侄儿可好?”赵虎臣叹了口气:“他那点子本事,到京城去不是给我丢脸么?也罢,另一个名额就在时玉成和粟志珍两师中选拔好了。” 任停云回到兵营后,将事情对杨、文二人说了,吩咐由杨鹏暂为署理军务。杨鹏便道:“停云能去京城参加比武选将,这可是好事,今夜我设宴为你饯行罢。”任停云皱眉道:“不是什么好事情,饯行就免了罢。”杨鹏忙道:“停云这是说哪里话?咱们同在一军**事一场,如今要分别了在一起喝顿酒,也是咱们的情份么。”任停云无奈道:“既如此,那就咱们三人罢,游击和队正们就不要叫了。” 当晚三人聚于杨鹏所住的营房之内,杨鹏先举起酒杯道:“停云是有大本领的人,这一去京城,希望你能一举夺魁,为吴州军再挣回一份光彩来。” 任停云苦笑了一下,举杯一饮而尽。说道:“有什么好欢喜的,我宁可在此处与你们一道杀贼保民,并不想掉进京城那个是非窝里去。”文虎冷冷地道:“停云兄这些日子总不大理事,回到京城做了官,总不能还是这样子懈怠罢。”任停云叹道:“从风兄,我宁愿去的人是你。” 杨鹏忙圆场道:“咱们倒是想到京城去带兵,却是没那个本事。停云的本事,东唐军中谁人不知?回去做巡检,一定是龙虎精神的了。”任停云嘿嘿冷笑:“龙虎精神?只怕是为虎作伥也不一定。”文虎不悦道:“停云兄,你是怎么回事,说话总是奇怪得很,你在越州之时带着大伙儿连破倭贼,叙功之时又把军功都推让给部属,我和图远兄对你都是极佩服的。如今你却是象变了一个人,说实话,我对现在的你,可有几分看不上。”任停云又举杯喝尽,冷冷地道:“我原本也没打算让你瞧得上。” 文虎一听这话,不禁大怒道:“任停云,别当你自己有多了不起。我知道你的武艺高强,我虽是万万不及,却也不会怕了你!”任停云斜眼瞧着他:“那是自然,从风兄有万夫不当之勇,只有别人怕你的份,你又怎么会怕别人?” 文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怒火,将酒杯一掷,一拳击在任停云的胸口。任停云仰面就从椅子上摔倒。几个亲兵一看主官们竟然动上了手,不由都傻了眼。舒海忙抢上前扶起任停云:“大人,你没事罢?”任停云摇摇头,吐出一口鲜血:“打得好,我不碍事的。” 文虎料不到他竟然并不运功相抗,怔了一怔,冷哼一声拂袖出去了。杨鹏已是呆了,这时才回过神来:“停云,从风向来便是这火暴性子。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唉,这又是从何说起。”任停云黯然摇头道:“图远兄,今日我没有心思吃酒,先回去歇息了。真是对不住。”杨鹏忙道:“说哪里话来着,你受了伤,快回去歇着罢。”一场饯行晚宴,落了个不欢而散。 翌日清晨任停云起来出门,只见文虎立在自己营房之外,不禁一愣。文虎上前向他行礼道:“任巡检,昨日多有得罪,还请恕罪。”任停云忙道:“我没有事的,从风兄别往心里去。是我自己说话不知分寸,还要请你见谅才是。” 文虎注视着他,缓缓说道:“停云,有一句话我想对你说,你有大才,将来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我不知这些日子你遇到了什么事,神情总是无精打采的,你又不愿意说。我和图远虽然心里着急,却也帮不了你什么。不过,凡事总还是要想开一点。你不是曾说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么?既是如此,不论遇到何事,还是以平常心对之为好。俗话说没有过不去的桥,你说是不是?你是个饱读诗书的,见识总比我们两个要高明些,怎么反倒作茧自缚起来了?” 任停云心下感动:“从风兄,多谢你劝解,我知道了。”文虎又道:“你这一去京城,也许咱们今后也难得再聚一处了,还请你自己多多小心,日后咱们有缘再聚,再将昨夜这顿酒补上罢。”任停云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却得由我做东了。”杨鹏此时也走了过来:“停云,我们军务在身,就不远送了,你一路顺风。到了京城,可定要将这虎贲旅巡检之位夺来,我和从风,都预祝你成功!”任停云苦笑一下,向二人抱了拱手,和舒海两人跨上马,出了兵营直向西而去。 任停云二人离了皋阳府赶往京城,他心中有事,这一路也并不怎么赶行程,只是信马由疆,缓缓驰去。舒海见他双眉紧锁,不由得开口道:“大人,我瞧自那位从京城来的什么景大人来过之后,大人的心里似乎就一直不大痛快。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我觉得咱们离营之日文大人所说,很有道理啊。大人如此本领,天底下有多少事能难倒?所以小的觉得还是不要太过心烦的好。” 任停云点点头,吁了口气:“连你也要来开导于我了,看来我这些日子确是不大对头。你说得是,纵有天大的为难之事,也总是有法子解决的。”他虽如此说,猛一抬头却愣住了,原来此地已是来安府境内,恰巧便是当日他行刺那年轻女子的所在。想到当日情景,不禁怔怔出神。 他正在神游物外,舒海却隐隐听到树林之中有打斗之声,忙道:“大人听见了么?似乎有人在那边交手呢,我听到有兵刃相交和呼喝之声。”任停云回神一听果然如此,却漫不经心地道:“此地僻静,历来曾是强人出没之所。想必是一干江湖中人在此比斗。不干咱们的事,不用去管它。” 舒海却希望能有什么事分分他的心,恳求道:“大人,咱们过去瞧瞧热闹也好啊。真要有人跟咱们动手,以大人这身功夫,谁会是对手?况且大人教我这一路刀法,我还不曾真正与人比试过呢。”任停云不禁笑道:“你倒心热,也罢,反正咱们也不赶日子,过去瞧瞧罢。”说罢策马往林中而去。舒海暗喜,忙一夹马肚,跟了过去。 任停云赶入林中不远,就见到一具尸体,面色乌黑地躺在那里。他一见不由得心中一动。停住马仔细瞧着。舒海赶来一看,忙下马查看了一下:“尸体还有余热,刚死不久,好奇怪,怎么面色乌黑啊?”任停云早已是沉下脸来:“哼,幽冥掌!”说罢便策马往林中深处赶去,舒海忙上马跟着。 任停云行不多远,又看到几具尸体,另有两人,其中一个手持着一柄剑,身上几处伤口,正倚在一颗树旁大口喘气。另一个坐在地上,也是身上带伤。他一见那持剑之人,不由奇道:“竟是萧兄,你怎的受了伤,出了什么事?” 原来这人竟是他在少室山所遇到的萧孟林,那萧孟林一见到他,不由得喜出望外:“怎么任兄也来了?你来得正好,快去助我师叔他们,先天教又来了一群高手,咱们只怕是要抵挡不住了!” 任停云一怔,他记得前些日子的邸报中曾言及有一名唤先天教的教派在吴、中两州行省交界处的来安、息阳一带设坛聚众,骚扰百姓。却不料竟然在此处遇上,于是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贵派怎么和先天教打了起来?” 萧孟林疑惑道:“原来任兄还不知道?先天教在此地设坛募众,宣扬左道邪术。息阳府铁弓金刀齐仲杰老爷子为此下了英雄贴,方丈大师便遣了我师父还有觉明、觉空两位师叔带了我们赶来了此处,遇到其他门派的朋友正在与先天教中的黑水、赤火连两大神君比斗,就赶了过来。眼下先天教中又有高手前来了,任兄不可迟疑,快去帮帮他们罢!我们这都是皮外伤,不要紧的。”任停云一听知道事情紧急,点点头道:“连罗汉堂大弟子都来了?”说罢便打马赶了过去。 原来先天教在来安、息阳一带设坛收徒,教中弟子夜聚明散,集众滋事,广收所谓“升丹银”。百姓不堪其扰。住在息阳府的武林名家齐仲杰便广发英雄帖,约集各路江湖豪杰前来铲除其势力。少林寺乃是中原武林之首,自然不能置手不顾,圆觉方丈便吩咐罗汉堂大弟子觉真率觉明、觉空和十来名俗家弟子前来相助,到得息阳府,齐仲杰大喜,便带着他们与其他门派的弟子们一道赶往先天教的教坛,正遇到江南程家堡副堡主程炼也带了数名弟子赶到,两下里便合作一处打了进去,先天教主事的几名护教使抵挡不住,退了出来。 这群江湖好汉一路追来,却在此地遇到了从总坛赶来的先天教两大神君,俱是武艺高强之辈,于是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 那程炼见少林派的觉空渐渐斗不过赤火神君,便提刀欲上前相助,忽听得一个冷森森的声音道:“程副堡主也来了,你不在江南繁华之地享福,偏要来此地送死么?”程炼心下一惊,忙回头一看,一个年近五十的瘦长汉子,携着一柄长剑,瞧他服饰在先天教中地位颇高,领着几名先天教弟子赶到了。那人吩咐道:“你们去助神君他们除了这干不知好歹的邪魔,我来会会这个程副堡主。”那几个弟子应了一声,提着兵器都站到了两大神君身后。程炼见此人双目精光闪烁,知是劲敌,沉声道:“尊驾是谁?请恕程某眼拙。” 那人阴阴地道:“你想知道,我让你自己去问无生老母。”说罢手腕一抖,便是一剑刺来。程炼不敢大意,挥刀迎了上去,斗了十余招,心下暗自惊骇:“这人剑法,甚为高明。先天教中竟有这么多的高手,闻说那先天教主武功更是深不可测。若让他们成了气候,天下不安矣。”手中单刀越舞越急,两人内劲俱已使出,只见两团白光裹在一处,蓦地那汉子轻喝一声,飞身上了树。 程炼纵身追上,一刀斜撩,那人一剑架住,身形飞转,到了程炼左侧,一剑刺出。程炼刀一拦,忽觉不对,忙纵身飞出,只觉身后一道极凌厉的剑气紧随而来,他不及回身,背刀一架,借力又飞出数丈之外,这才回身,面对着那人:“大罗周天神剑!原来是剑王曲震山大驾到了,你何时入了先天教?”曲震山冷冷一笑:“真空家乡,无生老母。曲某侍奉无生老母已有十多年了。程副堡主,你们程家堡的刀法,不过如此啊。你兄长程焕号为刀王,江湖之上与我齐名,不知是否也如你一般不济?” 程炼一听大怒,深吸一口气,双目之中精光湛湛。将身一挫,刀一抹,迎了上去。曲震山脸上轻视之色顿去:“卷云刀法!”呼的一声,也是一剑刺去。 这边刀剑相交,那一边也是打得热闹,齐仲杰张弓一弹射倒了先天教护教使崔颂。另一名护教使南宫越大怒,舞起单刀向他攻来,齐仲杰忙收弓掣出双刀,使开两仪刀法与其斗在一处。那黑水神君却已是一掌将从吴州泰县赶来的六合钩谢有训打得面色乌黑,口吐鲜血而亡。众豪杰见他掌功诡异凌厉,都不觉骇然。 觉真和尚说道:“善哉!神君这幽冥掌太过霸道,造下如许杀业,真是罪过。”说着一拳击去,正是罗汉神拳。黑水神君也不敢小瞧这位罗汉堂大弟子,疾退一步挥掌相迎,冷笑说道:“未知比你少林派般若掌如何?”啪的一声拳掌相交,两人各自退了一步。心下都是凛然。 忽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幽冥掌又算得什么了不得的武功么?不过以寒毒之力杀人而已。练这样毒辣的功夫,真是叫人不齿。”众人听得都是吃了一惊。 黑水神君不禁大怒,朝说话之人望去,只见一名面容俊秀身形单弱的青年男子,身着武官所穿的黑色锦袍,戴黑色幞头,腰佩长剑,领着一个年轻士兵,都骑着马,从树林之中走了出来。到得群雄比斗的这片空旷之地上,翻身下马,径直向他走来。 黑水神君见是一名军官,迟疑了一下方才喝道:“这里的事与你无关,我们不杀朝廷命官,你快滚罢!”任停云冷哼一声,呼地就是一掌拍出。黑水神君一惊,忙运气出掌回击,啪的一声,他倒退三步,已是面色煞白,一脸惊惧。 任停云冷笑道:“就这点子本事,还敢与少林般若掌相提并论?再吃我一记玄天掌罢。”说罢又是一掌击去,黑水神君哪里还敢硬接,忙纵身倒退,双掌齐挥,意图将对方掌劲化去。任停云身形急随而上,这一掌黑水神君竟然无法避开,只得咬牙硬接下来,顿时喷出一口鲜血,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盯着任停云问道:“尊驾是什么人?”声音已是嘶哑之极。 那赤火神君正在与觉空、程澎二人激斗,眼见黑水神君被一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青年军官所击伤,心下暗惊。忙将手中铁杖一阵急舞,迫住二人,接着一个纵身退开,飞身跃起,手中铁杖向着任停云头顶砸下! 任停云看也不看,锵地拔出剑,一剑刺在铁杖之上。当的一声大响,赤火神君身躯剧震,跌落尘埃,手中铁杖已是断为两截。觉真等几人见多识广,一见到那乌黑的圆头长剑,齐声惊呼道:“玄天魔剑!” 那赤火神君稳住身躯,呼地一掌拍出。众人只觉面前一炙,均想:“这烈焰掌也是霸道之极。”任停云更不闪避,挥掌而出。双掌相交,众人的炽热之感顿去,只觉清风拂面,颇有微寒之感。那赤火神君牙齿格格打战,抖着身子退开,两大神君瞧着任停云,眼中都流露出极为恐惧的神色。他们身后的先天教弟子也都畏惧地瞧着他。南宫越手中刀遥指任停云,满脸戒备之色。 任停云方才两番对掌,均是纯以极深厚的内力将对手击伤。他还剑入鞘,冷冷地道:“你们为我所伤,已无还手之力。我不杀你们。他们杀不杀你们,那我可管不了啦。”说罢扫了南宫越一眼,南宫越不禁打了个寒噤。 任停云也不理会他,走到几位少林和尚跟前,合什行礼道:“见过觉明师父,不想今日在此地遇上你。” 觉明微笑合什道:“任施主向来可好?今日多谢施主援手。”又对觉真道:“师兄,此事当如何处置,还请你拿主意。”觉真瞧着任停云,嘴里说道:“齐施主是主人,咱们听他的罢。”齐仲杰尚未开口,并州晋阳来的中平枪储怀定已抢着说道:“除恶务尽,咱们当然不可放他们走!”他因师弟刚才被赤火神君所杀,双目已是直要冒出火来。齐仲杰却叹了口气:“咱们自诩为江湖正派,怎么可杀无力抵抗之人?你们走罢,再来滋事,咱们必定不饶!” 那边程炼尚在与曲震山激战不已,曲震山剑气到处,程炼身形略滞一滞,肩上已是冒出一丛鲜血。他痛哼一声,倒退一步。曲震山面露狰狞之色,正要再补一剑,忽听得脑后风响,忙纵身跳开。回头一看,竟然是觉真等人全都赶来了,不禁大惊:“两位神君竟然落败了?这怎么可能?!”但这一时间哪里还来得及细想,忙飞身提纵,一下子疾退了五六丈。 众人眼看追赶不及,心中都是暗赞:“好轻功!”却听得一个声音轻声喝道:“哪里走?”一道黑衣身影,持着乌黑的长剑,已是飞身追了上去。迅捷无伦,有如鬼魅。 曲震山眼见这人话音未落就已到了自己面前,不由大骇,忙一剑刺出。任停云并不招架,只把剑划了一个圆,曲震山这一剑便刺不下去。任停云挥剑一点,曲震山飞身疾退,两人手中长剑叮叮当当瞬间便响了十余下。任停云凝住身形,曲震山定睛一看,自己手中只剩了个剑柄。顿时魂飞天外,忙纵身向后疾逃,一道剑芒已经紧随而至,无声无息地从他背后贯胸而过。 一丛血箭飞溅而出。曲震山跌落在地,翻过身绝望地望着任停云,脸上已是全无先前的狂傲之色。任停云走到他面前,玄天剑指着他胸口:“曲剑王?这剑王的名头是那么好叫的么?你滚回去,告诉你们教主,收敛一点儿。下次若再被我遇上,就没这般好相与了。”那曲震山在地上四肢并用向后爬了几步,强忍着剧痛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 任停云回到众人面前,觉明向他介绍道:“任施主,这位乃是程家堡程副堡主。”程炼向任停云拱手道:“多谢这位任大人出手相助。程某学艺未精,教各位见笑了。敢问任大人可是与剑圣有什么渊源么?” 任停云点点头:“晚辈曾有幸得他老人家指点过剑术。副堡主,贵堡弟子中有人亦在军中为官么?”程炼点头道:“不错,我程家堡内堂弟子程羽,眼下也是在军中效力。你们可曾见过?”任停云一怔,却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齐仲杰说道:“诸位,此间之事既然已了,还请大家回到息阳我家中去歇息休养。有什么话回去后慢慢说罢。” 众人走入林中,将尸体掩埋的掩埋,火化的火化。萧孟林和程狻也随着大家一道返回。那齐仲杰资财富有,家中建有一座颇大的庄子,众人歇息了一日,各自告辞了。任停云对觉明说道:“小子想随几位大师一道前往少林寺,不知可否?”觉明尚未开口,觉真已经说道:“如此甚好。贫僧也很想请任施主前往敝寺小住几日。若不嫌弃,就请一道动身罢。”程炼也带着程澎程狻前来道别,又对任停云说道:“大人既是返京,程羽这些日子恰好也在京中,若有空,不妨去见见他,你们二人定能成为朋友的。兴泰盛布庄乃我程家堡的产业。大人到了京中可去那儿打探程羽的所在。” 任停云暗自苦笑,只得说道:“好的,晚辈记住啦。” 一路上任停云与觉明萧孟林等人谈谈说说,觉真却并不来与他搭话。任停云心道:“这位大和尚一路上总将我来打量,却又不和我说话,好生奇怪。”几日后到得少林寺,那少林寺规模宏大,院落七进。任停云只见那山门面阔三间,单檐歇山顶,坐落于六尺高的砖台之上,甚为气派。门额上乃是太宗皇帝亲提的“少林寺”三个大字。心道:“今日终于得见这座数百年的古刹。” 那觉真说道:“觉明师弟,你先陪着任施主二人随喜一番,我和觉空带弟子们先去向方丈复命。”觉明合什道:“是。”觉真自带着众人往方丈室去了。 任停云舒海二人随着觉明入了寺,先见一座弥勒佛供于佛龛之中,大腹便便,笑容可掬。佛龛之后乃是一座韦陀像,神杵在握,威风凛凛。原来韦陀乃是佛的护法神,为南方增长天王属下八神将之一,位列三十二神将之首,亦为少林寺的护院神。过了山门,只见甬道两旁,碑石如林。过了碑林,便是天王殿,外有两大金刚,走进殿内,乃是四大天王像。 舒海问道:“四大天王是做什么的?”任停云随口答道:“持戒有成,则智慧增长,智慧增长则需多看多闻。”舒海“哦”了一声,仍是似懂非懂。 觉明笑了一笑,说道:“这位手持琵琶的,名多罗吒,住须弥山黄金棰,能护持国土,称持国天王。这位持剑的,名毗琉璃,住须弥山琉璃埠,能增长善根,称增长天王。这位手中绕龙者,名毗留博叉,住须弥山白云量,能净眼观物,称广目天王。这位持宝幡者,名毗沙门,住须弥山水昌盛,闻于四方,护持财物,称多闻天王。”舒海笑道:“还是和尚大师说得清楚。” 几人进了大雄宝殿,任停云在佛祖像前默默合什良久。觉明又道:“殿后乃是藏经阁,恕贫僧不能带施主入内,请随我去毗卢阁一观。”几人出来,又去了毗卢阁,白衣殿,地藏殿。这时一名年轻僧人过来合什道:“觉明师叔,达摩堂首座请你领两位施主前去西禅房。”觉明一愣,心道:“怎么是圆悟师叔,却不是师尊来见任施主?”却不敢问,只带了任停云往西禅房而去。 进得西禅房,只见两位年逾六旬的老僧,前面一位身材高大,面色红润,乃是圆悟。后面一位却是身形干瘦,这是戒律堂首座圆性。觉明进房后合什行礼道:“见过两位师叔。这位就是任施主了。” 任停云忙跟着行礼道:“小子拜见两位大师。”圆悟还礼道:“还请任施主就座。”声音洪亮。几人坐定,圆悟开口道:“此番多谢任施主出手助各派弟子除恶却魔。敝寺上下,都对任施主甚为感激。闻说任施主乃是剑圣前辈的亲传弟子,敝寺方丈昔年亦与令师颇为有缘。原本该是他亲来见见任施主的,只是方丈另有一事,不能前来见客,还请任施主务必谅解。” 任停云慌忙起身回道:“大师这样说,小子万不敢当的。其实,小子此番冒昧来访,乃是另有一事相求。”圆悟道:“任施主可是为了求治令妹之事?此事觉明师侄已向方丈禀过了。敝寺当遣一名觉字辈弟子,下山随任施主同去京城。但愿能令那位女檀越早脱苦厄。”任停云喜道:“如此烦劳贵寺,小子心中惶恐无地,感激不尽。”圆悟微笑道:“任施主不必如此客气,此亦我佛门弟子份内事。任施主曾在西路为官,贫僧有一俗家弟子王坚宝,亦曾在西路军中,不知任施主可曾遇见?” 任停云见他主动提到王钰,这才回道:“王兄曾与小子同在一军中并肩抗敌,他在黑水川之战中为国捐躯,小子心中也是万分难过的。”圆悟叹了口气:“坚宝可算是我的得意弟子,英年早逝,实是甚为可惜。”一直不曾说话的圆性开口道:“师兄,王钰既是已渡苦海,往生极乐,你其实也不必过于挂怀。”圆悟合什道:“师弟说得是,生不为欢,死不为苦。是我太过执了。”又对觉明道:“你先带任施主去客房歇息,过后到方丈室来。”觉明忙道:“是。” 待觉明到了方丈室,却见住持圆觉和圆悟、圆性,觉真,觉悟、觉空、觉慧等寺中身份颇高的僧人都在内,面色凝重。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前向圆觉合什道:“见过师尊,弟子已遵圆悟师叔之命,请任施主二位在客房安顿下了。随觉真师兄回来的俗家弟子们呢?”圆悟说道:“方丈师兄已命他们各自回去了。觉明,我们在商议今晚将这任停云擒下,你也来听听。”觉明一听不禁大吃一惊:“这却是为何?”; 第十章 三僧如矫松 把剑话豪雄 海青峰,字贤松,越州行省琼崖府人氏。威德九年中进士第。历任燕州行省临城县令,太安刺史。威德二十二年上书刺宰相魏博田失职事,天下惊动。上悦,擢为吴州行省宣教使。二十四年转任楚州行省按察使,楚州诸官竦惧。二十八年,任御史台御史中丞。其人孤介耿直,常直刺上过。上每不豫,然亦无可奈何。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七 圆悟见觉明一脸迷惑,向他解释道:“当今太子从京城有书信来,请我少林寺出手,将这任停云截杀于返京途中。称此人若是剑圣弟子,则必定参与了一件谋逆之事。” 觉明不觉愕然,想了一想,问觉真道:“师兄,此事你早已知晓,所以力邀任施主前来寺中,是么?”觉真面有愧色,点了点头。觉明又对圆觉道:“师尊!那位任施主品行端方,才华出众,断不会是奸恶之人。况且我等佛门弟子,竟然在本寺中大开杀戒,这也太悖我佛慈悲之怀。”圆性沉声道:“我也瞧这任停云谦恭知礼,不似奸邪之人。但觉明你可知但凡越是邪恶做祟的大魔头,其人往往反倒越是心机深沉,貌似良善之辈?”觉明不禁一怔,说不出话来。 圆觉开口道:“我等佛门弟子,若是只在寺中潜心参禅事佛,不问这世间凡俗之事,便已落入小乘,只能渡己,不能渡人。那任停云入京之后若果真掀起滔天巨浪,则天下惊动。我等岂可坐视不理?觉明,若是因为皇室内乱而致天下成了修罗战场,则我等皆为佛门罪人。我等降魔除奸,原是为了普救众生。不过你所说的也有道理。所以我只命你圆悟、圆性两位师叔和觉真出手,将那任停云擒下,困于寺中即可,并未打算要取他的性命。为师本想亲见一见那任停云,只是剑圣与我师父悟明方丈乃是同辈,我若见了他,又亲自出手对付他,将来倘若剑圣找上门来理论,我倒不好交代了。”觉明恭敬合什道:“谨尊师父教诲,” 圆觉微微一笑,又道:“觉真,你是觉字辈的大弟子,武功与我们三人已颇为接近,就命你替代为师出手。其他人只可掠阵观战,不可相助。”觉真惶恐道:“谨尊师命,只是师尊,那黑水、赤火两大神君,剑王曲震山,都已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却都是在数招之内就被任停云打得抱头鼠蹿。其人的武功,实已称得上是独步天下。还请师尊允准弟子使用兵器。” 圆觉点点头。觉空却说道:“方丈师伯,弟子也曾见到那任停云出手,确如觉真师兄所言。师伯又有言不可伤他性命,弟子甚为担心仅凭圆悟师伯、弟子师父、觉真师兄三人,未必能将其擒下呢。可否让弟子和其他几位师兄一道出手?” 圆性一听自己的徒弟说了这样的话,不由奋然道:“剑圣传人是怎样的三头六臂?今日老衲倒要好好领教!”觉空面上一红,圆觉却说道:“武学一道,于我少林实为末技。我平日里常对尔等说,当潜心参禅修悟,不可过于沉迷于武道,以致为障,耽搁了佛学精进。学武之本意,乃为宏法,解世人之苦难。其实若是那任停云果真是作恶多端,天必亡之,又何必假手于我少林?若是他果真打出山门,那便由他去罢。”众僧都欢喜合什道:“方丈教诲得是。” 却说任停云自和舒海歇于客房之中,寺庙之中自有过午不食的约规,然而少林寺却与别家不同,因其所修的乃是武学禅,因此仍然备有晚斋。饭后两人在房中闲话,眼看戌时已过,任停云仍是睡意全无,舒海问道:“大人还不想歇息么?”任停云说道:“我睡不着,先练一练内功,你自去睡罢。” 舒海不禁问道:“大人,这武功一道,分得实在太多了。什么内功外功硬功轻功,什么刀枪棍剑钩鞭,每次听你说起,我都觉糊涂得很。”任停云笑道:“天下武学,流派众多,不要说你,连我自己也未能全知呢。就单这少林派,光是拳术便有四十余种之多,不过其精髓乃是少林禅功,静极生动,动极惊天。武学一道,博大精深,修习起来,是永无止境的。” 正说着,忽听得远处有人呼喝:“什么人夜闯山门?”接着便听到有许多人走动之声,有人说道:“向那边去了!”有脚步声从客房前经过。舒海奇道:“出了什么事?”任停云叹气道:“少林派号为天下武林第一大派,寺中僧众不下百人,俗家弟子更是遍及九州。盛名之下,实是不堪其累,总有想要扬名立万之人前来闯寺,以图一夜之间在江湖上立下名头。唉,朝廷中之事是这般诡谲莫测,江湖上也是一般的不平静。”说罢起身道:“你呆在这里,我是少林寺的客人,怎么也该去瞧瞧的。”说罢出了门。 任停云一出门,顿觉疑惑:“怎么一下子如此宁静了?竟然一个人也无。”走出院落,信步往大雄宝殿方向走去。忽然发觉身后有人深深吸气之声,接着便是一股极雄浑的掌力铺天盖地而来! 任停云大吃一惊,忙回身对了一掌,仓促间顿觉呼吸一滞,胸中气血翻涌,忙深吸一口气,匀住内息,纵身疾退。心道:“般若金刚掌,少林门至高无上的掌功!这般浑厚的掌力,必是一位圆字辈的大师,可是怎么对我出手,莫非将我当做了夜闯山门的不速之客了么,是什么人物来此,竟然要动得圆字辈的高僧亲自出手?”正要开口说话,身后又是一道拳风袭来! 任停云忙回身出掌一挡,顺势一退,仔细一看,一名身形瘦削的老僧,已是化拳为掌,双掌齐击而至,劲道凌厉。任停云倒飞退开,口中呼道:“圆性大师,是我!” 那圆性并不答话,第三招又已攻到,这是少林派的降龙手,共有三式,每式三招,招式并不复杂,却极是刚劲拙朴,威力惊人,是圆性平生的得意武功。只是他招式虽猛,却招呼不到任停云身上。任停云连避了九招,又听得身后呼的一声,一根铁棒又袭了过来。任停云伸手回抓,一把抓住棒头,觉真顿觉须弥山压顶,这一棒便攻不出去了。任停云松手飘身远退,往左侧瞧去,只见那对他使般若金刚掌的老僧身躯高大,却不是圆悟是谁?更发觉四周僧众越集越多,却并不靠近,只见他们东一群,西一队,隐隐有结阵之势。不由开口说道:“圆悟大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圆悟眼见任停云仓促间与自己对了一掌竟浑然无事,又连与圆性、觉真交手,均显得轻松之极。已是深自骇然:“果然是剑圣弟子,名不虚传。”听得他开口说话,正要回答,圆性已是先开了口:“今日我少林寺想要领教任施主的功夫,任施主若胜不了,便请在敝寺中久住些时日!”说罢,双掌一翻,又向任停云攻到。 圆性虽然看似单弱,却是甚为火暴的性子。他素来以降龙手造诣自诩,往日在江湖上与人动手,一使出这降龙手,无有不胜。今日竟然师出无功,已是略动无名业火,抢上来又动了手。任停云心中却是奇怪万分,但是圆性数十年功夫,他亦不敢大意,只得先退一步,双掌飘飘,迎了上去。他这路掌法名为逍遥剑掌,其实乃是化掌为剑,看似掌法,实为剑术。高明的剑法讲究三分剑招,七分身法。他这掌法使开来,观战众僧只觉盘旋飞舞,轻灵飘逸,便如蝴蝶穿花,潇洒之极。虽然知道此人乃是一个极为可怖的劲敌,心下却都是忍不住暗自赞叹。 觉真一看任停云沾衣即走,直若御风而行,圆性渐渐要落了下风,忙纵身而至,铁棒带着风声呼呼,一下便罩住任停云周身上下。任停云不闪不避,又是伸手一抓,竟用只手挡住这一招,再一纵身退开。觉真更不停顿,铁棒迎头砸下。 棍怕点头枪怕圆,这一棍若给他砸实了,任停云定然是要性命不保,觉真眼见他在来安树林一战,轻飘飘地就将三大高手打得大败,心中对他实为忌惮之极,因此上来便是招招夺命。任停云不禁心中有气:“就算是比武,用得着这样以命相搏么?”退一步双掌一合,夹住了铁棒,带着铁棒向后疾退,顺势又避开了圆性的龙爪功。任停云喝一声:“撒手!”双掌一拍,一股大力顺着铁棒向觉真攻去,觉真身躯一震,铁棒竟已拿捏不住,只得松了手。圆性一见大惊,隔着七尺便是一拳。这一路劈空拳名唤阳光功,非花五六年工夫绝不能练成。任停云一侧身避开,随手将铁棒扔了出去。 觉真揉身而上,罗汉拳、螳螂功、梅花拳、鹰爪功一路使将来。路路功夫使得有板有眼。广字辈大字辈众僧都是心中暗赞,只是他拳法虽多,却仍是占不到上风。任停云就凭着那一路逍遥剑掌,任他将拳法变来变去。圆性赶来加入战团,任停云以一敌二,仍然显得灵动轻盈。 圆悟暗叹一口气:“他有如此飘逸出尘的功夫,竟真的会是个大魔头么?”飞身而至,一掌拍出。任停云轻喝一声:“玄天掌!”硬生生和他对了一掌。圆悟身躯微震,任停云却是一个纵身,轻飘飘地飞出五丈开外,身姿好看之极。众僧中有人实在忍不住,不由得唤了一声:“好!”忙又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时只听得舒海唤道:“大人!你怎么与和尚们动上手啦?”说着提刀便往阵中闯去。觉悟伸手捏住中指,弹指虚点,一道劲气凌空飞出,舒海顿时僵立不动了。原来已是被觉悟隔空封了穴道。便有低辈僧人赞道:“好拈花功。” 任停云在来安树林之时,因是乍见宿仇,所以一出手毫不容情。面对着少林武僧,他原本并未有拼斗之心,然而刚才这几番极凶险的交手之后,心中已是动了怒。便锵地拔出了那玄天剑:“三位大师不知何故,对小子竟连出杀招。小子若不使兵刃,只怕是性命不保,因此得罪了!”说罢,抬剑一指,遥遥对住了三人中武功最高的圆悟。 圆悟双掌合什,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今日敝寺为难任施主,实是为天下苍生计,不得不耳。敝寺实是不能放任施主下山,以任施主的身手,此去京城必定要搅起漫天血雨,因此只能请任施主在寺中多留些日子,化去心中戾气。咱们三人单打独斗,都不是你的对手,只好一齐出手了。”转身命道:“取兵刃来。”几名僧人上前,将各自兵器交到三人手中。圆悟是一柄剑,圆性拿的是一把禅杖,觉真拿着一根木棒。圆性觉真二人分别向任停云身后两侧走去,三人呈品字形远远围住了任停云。几人渊停岳峙,俱是一派高手气度。 任停云至此心中已经隐约明白,多半又是为了比武选将之事。暗叹一口气:“原来还是因为朝中之事。”冷笑道:“原来小子身上戾气甚重,这也难怪,小子是个带兵的,手上沾的血多了。只是小子所杀的皆是犯境扰民的番贼海贼,试问这样的戾气一定要化去么?”圆悟一怔,任停云已是飞剑刺到。 圆悟见他眨眼间便从五六丈之外欺到了自己面前,不由一惊,忙抬剑一挡,却挡了个空。任停云已是飞身扑到了圆性面前,圆性禅杖一横,叮的一声已是架住了来剑,他怒叱一声,一杖扫出,不禁一怔,原来禅杖已断做两截。他将禅杖一扔,接住了觉空扔来的一把戒刀。任停云已是又飞走了,一剑直刺觉真胸口。 觉真疾退一步,舞开手中木棍,风声呼呼,身周丈余都被他劲气所罩。任停云剑气一扫,立时破去他的棒风。他身着黑衣,玄天剑又是黝黑无光,这几下身形迅捷诡异,在这夜空之下,更显得如鬼似魅。他杀心一起,已是入了魔道。观战众僧都是瞧得暗暗心惊。 那圆悟圆性已经从任停云身后赶到,一个使伏魔剑法,一个使金刚刀法,都是刚猛凌厉。三大高手一齐使出看家本领,任停云剑走空灵,闪跃腾挪。在三人中一团黑影如旋风般飘忽来去。只是他虽然剑术精妙,无奈三人互为攻守,将自己破绽护得严严实实。任停云一时间也无法占得上风,心中渐渐焦躁。手中剑也是越使越快,越来越凶狠。蓦地觉真痛哼一声,肩上冒出血来,已是中了一剑。圆悟圆性都吃了一惊,却是并不慌乱,知道这是平生罕遇的劲敌,万不可自乱阵脚,仍是将手中兵器使得风声呼呼,将任停云围在核心。 任停云杀意既起,自己也收不住,运内劲到剑上。圆性一刀横扫过来,任停云挥剑一划,叮的一声削去了刀尖!圆性疾退一步,刀光舞起,又扑了上来。圆悟一把剑光芒颤动,招招不离任停云要害,四人疾风暴雨般来来回回斗了百余招,三僧之间彼此配合越来越纯熟,每一招使出都是攻守兼备,恰到好处。三人武功源出一门,此时内力渐融,便有如一个身负三人内力长着三头六臂的大高手与对面的任停云全力拼斗。任停云手中剑渐渐沉重,竟是越舞越涩,心下不禁暗惊:“这却是为何?” 原来他心入魔道,便为少林派以佛法伏魔的禅功所克制,每一招式都须耗费极大内力。只是他不明白其中道理,反而竭尽全力地将流云剑法舞得越来越快,待到三百余招过后,他已是内力渐渐不继,守多而攻少了。任停云心下明白:“这样打下去,我这条命今日是要送在少林寺中了。哼哼,我拼却一死,总得拖一个陪葬,况且我以一敌三,纵然丧命也不算堕了师祖的威名。” 于是将心一横,只管将剑圣所传绝学尽情使出,左手向着觉真隔空一拍,觉真无法躲闪,只能咬牙出手硬接。这是纯以内功相斗,觉真独自面对任停云的掌功,圆悟圆性二人便再也无法相助于他,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少林禅功的最高境界,乃是要达到《金刚经》所云之“无我相,无人相,无寿者相,无众生相。”于人我之分生死之别尽皆视做空幻。圆悟圆性武艺虽是深湛,于临敌之际却也并未能达到除却人我四相的境界,眼见任停云面色煞白,凌厉雄浑的掌力向着觉真一掌又一掌拍过去,心下均想:“今日虽能除却此魔,觉真也是决计难逃一死。”只是心下虽忧,四人功力尽情使出,又如何收得住? 眼看四人都动了杀机,招式越来越狠厉。观战众僧都已瞧得明白,今日必定有人在这场比武中丧命,只是谁也无法先停手。觉悟觉空等都是心中焦虑之极,正在无法可想,觉明从方丈室内走了出来,拾起那根铁棒,大声喝道:“四位且都住手!”说罢挥棒冲入四人中间,铁棒往三人兵器上一挡,同时右掌挥出,替觉真接过任停云震山碎石的凌厉掌功。 当的一声铁棒断做四截。四人借势趁机各自退开,心中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觉明身躯微晃,吐一口鲜血。任停云忙道:“觉明师父,你要不要紧?” 觉明摇摇头:“不妨事。”对任停云合什道:“任施主,敝寺住持请你到方丈室中一叙。”又对众僧道:“方丈有命,请大家都去歇息。今夜之事,就此作罢。”觉悟走到舒海面前,解开了他的穴道。说道:“多有得罪!”舒海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跑到任停云面前:“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莫名其妙打了起来,莫名其妙又不打了!”任停云摇摇头:“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先回去歇息罢。” 任停云随觉明走入方丈室,只见一位年约七旬的老僧,慈眉善目,坐于蒲团之上,对他点头微笑。任停云合什道:“小子见过方丈大师。”圆觉笑道:“任施主请就座,尊师可好?”任停云回道:“小子的师祖身体安好,有劳大师挂怀。”圆觉点头道:“剑圣是你师祖,原来你是任天远的后人。呵呵,想来老衲也已有十六年未曾见过令师祖了。任施主,可否将你的剑借与老衲一观?” 任停云一愣,忙解下剑双手递上。圆觉接过了,拔出来仔细瞧了瞧,又伸指一弹,那剑发出非金非木的沉郁之声。圆觉点点头:“果然是宝剑无锋,神物自晦。”说拔还剑入鞘,递还给给任停云:“任施主可知这剑的来历么?”任停云摇头道:“小子下山时师祖以此剑相赠,不过其来历师祖却未曾告诉我。” 圆觉点点头,说道:“数百年之前,有两位铸剑大师,一名徐鲁子,居于越州。一名欧阳冶,居于楚州。这两位大师都是毕生精研铸剑之法,也打造了不少好兵器。后来,二人相遇,彼此都引对方为知己。遂在越州龙泉府合力铸剑,发誓要铸出几件堪夺造化之功的绝世兵器来。两人费二十年之功,终于铸造出七件兵器,流传后世,后人将之称为上古七大神兵。”任停云问道:“莫非这把玄天魔剑便是那七大神兵之一么?” 圆觉点头笑道:“正是,这七大神兵乃是天澜剑、玄天剑、昇龙剑、玉煌剑、灵阳棒、血炼刀、霜锋剑。这把玄天剑因其黝黑无锋,历来被视为不祥之物,前面几位主人,也都是大大有名,却都无一例外横死。后来此剑失传,直至数十年前,此剑方才重现江湖。握有此剑的,唤作玄天神魔徐政,身负绝世武功,为人则亦正亦邪。而且恰巧乃是徐鲁子的后人。”任停云道:“如此说来,还真是巧得很呢。” 圆觉点头说道:“谁也不知这把剑怎么会到了他的手中。徐政武功出众,在江湖上罕逢敌手,称得上是一代宗师。他为人乖戾无行,也没有什么朋友。有一天,他遇到令师祖,当即邀战,两人遂在这少室山的观日台上比斗了一场,说起来,那已是五十余年前的事了。那一战,亦可称得上是惊天动地。千余招过后,徐政方才败了一招。他当即哈哈大笑,爽快认输,将此剑赠与令师祖,并言道,我技已止于此,剑术之道,已是无法再有突破了。而足下仍能更进一步,你才是这把剑真正的主人。说罢飘然而去,从此再无人知其踪影。令师祖当时也是早已名动天下。此后仗此剑行走江湖十余年。天下人都将这剑视作剑圣的标志。后来有一天,令师祖远行数千里,终于在蜀州最西端的海螺川大冰瀑之前,彻悟剑道,从此便弃此剑不用,只携一把木剑,因为此时他已到不滞于物,不凝于心,无剑胜于有剑的境界。一把木剑在他使来,也与削金断玉的宝剑无异。” 任停云只听得心潮澎湃,点头道:“师祖在大冰瀑前领悟剑道一节,他也曾与我说起,只是当时小子尚在年幼,并不能完全领会他言语中的精微之处。”沉吟一会,又道:“不滞于物,不凝于心。方丈大师说得极是。” 圆觉微微一笑:“这玄天魔剑无尖无锋,却也能无坚不摧。令师祖当年仗此剑行走江湖,除暴安良,毙命于剑下的无一不是奸恶之徒。任施主,剑圣大名海内共誉,莫非仅是因为他剑术超群么?”任停云摇摇头:“不是!剑圣之名远播,并非仅仅因为武,而是因为侠。” 圆觉颌首道:“善哉,剑称魔剑,在令师祖手中,便为侠剑。”说罢闭目双手合什,不再言语。任停云若有所悟,起身朝圆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觉明送他出来,微笑道:“任施主请自去安歇。”任停云点点头,径自去了。 翌日他与舒海走出客室别院,只见圆悟、圆性、觉真三人立在门口,圆悟见到任停云,开口道:“贫僧送任施主出山门。”任停云忙道:“大师不可如此,小子如何当得起?原本该向各位大师多多聆听教诲,只是小子尚有公务在身,不敢久留。日后必定前来拜访各位,恭聆妙音。”圆性笑道:“任施主,下次你来,咱们再好好切磋切磋。你的武艺,老衲佩服得紧。” 几人昨夜与他斗得天地无色,心中都对他的武技赞叹不已。虽是圆觉方丈教诲说武学乃末技,然而习武之人见到高手,难免技痒,也是常情。任停云心中对三人的武功也是暗自佩服,说道:“少林武学,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小子也很希望日后仍有机会向各位大师请教呢。”说话间已过了天王殿。任停云对三人道:“还请几位大师不必再送。小子告辞了,请代向方丈大师致意。”几人看着他二人牵马过了碑林,方回去了。 任停云出了山门,却见觉明身背褡裢,立于山门之外。不禁奇道:“觉明师父,你怎么会在此处?”觉明笑道:“贫僧奉方丈之命,随任施主一道进京。”任停云喜道:“如此真是太好了。”舒海忙将马让与觉明骑乘,自己步行在侧。 任停云与觉明往西京而行,一路之上两人论武谈佛,舒海边走边听,一时忍不住说道:“觉明师父,我家大人自来对你们少林寺敬仰得很,可是那晚你们竟然三个和尚打我家大人一个,这也太不成话了。”觉明微笑道:“小施主,若是换了别人,少林断不如此行事。可你家大人乃是剑圣传人,当世能令少林寺三大高手一齐出手的,也就只有你家大人了。”任停云摇摇头:“若当夜是圆觉方丈等三位神僧出手,小子焉有命在?方丈大师真乃是大智慧大慈悲的真身菩萨,那夜令小子获益良多。觉明师父,初次见你时,你曾对我口占一偈,我至今未曾想得明白。”觉明摇摇头:“我那日见任施主,只觉你心中挂碍甚多。所以说了那番话。其实,到了你了无挂碍之时,自然也就明白了。”任停云点头不语。 三人走到一处风雨亭,只见一个年逾五旬的瘦长男子,须发都有些斑白,头戴纶巾,一身粗布衣衫。带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家仆正在歇脚。那人见到任停云一身武官常服,带着个小兵,开口问道:“敢问那位军爷,可是赶赴京中参与比武选将的么?” 任停云一怔,点头道:“正是,敢问足下是?”那人点点头,起身作了个长揖道:“既然是进京参选,那定是军中俊彦了,老夫乃是进京赴任的。”原来长揖是拱手高举自上而下行礼,行此礼乃是恭敬而又倨傲之意。任停云大觉奇怪,忙下马行礼道:“敢问大人尊姓大名?”那家仆说道:“这位是海青峰海大人,进京赴御史台御史中丞之任。”任停云惊道:“原来是贤松大人!大人直名,海内共闻。原来大人高升御史中丞了。卑职是吴州军巡检任停云。若大人不嫌弃,便请与卑职一道同行如何?” 海青峰点点头:“原来是停云,我在邸报上,亦曾见到过你的名字。你能入京参选,那倒是不奇怪之事。只是圣上竟然用这个法子来选拔武官,未免荒唐。我既做了御史头儿,入京之后少不得要上一本了。”说罢走出凉亭,那家仆已将他所骑的马牵来,任停云一见那马羸弱得紧,忙道:“大人请乘我的马罢。”海青峰摇头道:“不必,你那是军马,自然还是你骑。我这马卖相虽是不佳,却也能致以千里。”说罢上了自己的马,瞧着觉明道:“这位师父也是入京么?”觉明合什微笑道:“贫僧少林寺觉明,也是进京的。” 海青峰点点头:“此地已离华荫关不远,过了华荫关,离京城也就不过二日行程了。咱们一道走罢。”任停云叹了一口气,声音极低地吟道:“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觉明瞧了他一眼,暗道:“不知何时他方能祛除心魔。” 过了华荫关,远眺雄俊的群山,任停云对觉明说道:“从此处再往西去,有许多名山,这南面不远处是太华山,少华山;西京城南,有太乙山,再往南面,太白山横亘千里。若不是赶路,倒想去太华山瞧瞧。真是景物绝佳,索性就不下山了。” 海青峰肃容道:“宦海沉浮之人,常有寄情山水之想。不过若是大家都躲去钓鱼台,谁去辅佐天子,庇佑黎民?何况就真是躲去钓鱼,焉知钓的是什么,渭水钓利,桐庐钓名而已。大和尚,你说是也不是?”觉明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海青峰仍自顾自地说道:“一着羊裘不蔽身,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任停云心道:“这海大人也太严苛了,无怪他做楚州行省按察使时,官员都对之敬畏远之。只是尧时尚有许由,你这番话却将那些隐士、高僧说得一无是处了。”开口说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范允文大人这几句,晚辈心中是极为喜欢的。”海青峰一怔,沉默不语。任停云觉明二人相视莞尔。 这日,几人过了灞桥,已是京城在望。忽听得身后有人打马疾奔而来,几人让在路旁,只见前面一匹白马,得得而来。在数丈之外停住,马上乃是一名侍卫服饰的俊美少年,任停云心中突地一跳。那少年回头对随后打马赶来的几人中为首的笑道:“二哥这番可是输于我了罢,你说罢,这回我可要个什么才好?”那为首之人一身郡王装束,年约二十五六,显得颇为英武。笑道:“妹妹想要什么,只要是哥哥有的,你只管开口。”另几人也都是金吾卫装束,其中一人笑道:“难得公主今日能赢了一回,可定是要狮子大开口了。”众人都笑起来。 晟郡王笑道:“可不是么,毓真平日里总说太子殿下对她好,我这个作二哥的却总是教训于她,今日二哥自然是要好好奉承你一番了。”公主笑道:“这可是二哥亲口说的,可不能赖了。我其实今日还没想好要什么呢,等我想好了,自然就问你要了。届时你可不能反悔。” 晟郡王失笑道:“竟然是这样,那也好。我既是今日赛马输与了你,那自然是不会赖的。只是你输了怕十回也有了罢,我从没问你要过什么呢,今后可不能对妹妹客气了。”另一名侍卫瞧瞧天色,说道:“郡王,也好早晚的了。这会子怕是午时已过。咱们赶紧回去罢。” 晟郡王点点头道:“正是,妹妹,我先送你回宫去罢。”公主却撇撇嘴道:“那可不成,我今日要在你府里用了午膳才回去呢。”说罢便往西京方向而来。她一眼瞧见路边五人,注意到其中一个眉清目秀,面部略嫌消瘦的青年军官,心中一跳,“咦”了一声又勒住了马。一双眼只不住地把任停云来打量。任停云心中砰砰直跳:“我当日行刺的竟是毓真公主!莫非她已认出我了么?” 晟郡王顺着她眼光瞧过去,见驿路边五人三马,一个年轻军官带着一个亲兵,一个年过五十的枯瘦男子带着个仆人,另有一名和尚。笑道:“这个搭配倒有些奇怪。”便有一名侍卫喝道:“那边几个,你们是什么人?” 海青峰对晟郡王作揖道:“下官新任御史台御史中丞海青峰,见过晟郡王。郡王身为帝室之胄,却不潜心读书向学,进德修业;终日逐马为戏,实是令人叹惜!岂不闻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还有毓真公主,身为女子,当守贤淑贞静,却竟然,唉。”脸上一片不以为然之色。 晟郡王脸色赤红:“原来是贤松大人进京了。大人教训得是,小王今后不会了。”心道:“真是倒霉,偏偏撞着他进京之时。唉唉,他既是入主宪台,今后是少不得要教训于我了。”忙扯扯公主的衣袖,低声道:“妹妹,赶紧走罢。”公主一直把任停云来瞧,海青峰与晟郡王说话,她是一个字也未听进去。这时如梦方醒,茫然道:“啊,什么啊?” 晟郡王暗自叫苦,说道:“咱们赶紧回去罢。”公主点点头:“哦。”想了一想又道:“二哥且稍等。”说罢用马鞭指着任停云道:“你。。。你随我来。”又吩咐侍卫们道:“你们谁也不许跟过来。”任停云强自镇定道:“遵命。”驾马跟了她过去。只听得海青峰又开口说道:“郡王终日游冶,这乃是国子监祭酒之过!下官。。。” 任停云随公主行至离诸人足有十来丈远,公主回头瞧了瞧,这才低声对任停云道:“你好大胆子,竟然敢行刺于我!你说,你为什么要来行刺我呀?”任停云平静地道:“我没有行刺公主。” 公主低声道:“你就别装啦,我知道是你的,虽然那日你蒙着面,可是今日我一见到你,便知道那日之人就是你!可是那日你一个人也没有伤,跳出来跟云飞斗了一场就飞走了,你怎么那么奇怪的?”任停云想了一想,微笑道:“公主,为什么我每回见到你,你都是一身男儿装束?”; 第十一章 偕美北郊行 持剑护佳人 范玄杰,字慎成,吴州行省姑苏人氏。中书令范成仁之侄,正明元年举进士第,历任建德、广德县令,泰兴、姑苏刺史,其人刚直清廉,大有乃叔之风。后卒于楚州行省总督任上。 ————《国朝史鉴》卷第七十 公主万没有想到任停云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愣了一下才道:“你见到过我很多回吗?” 任停云微微一笑:“不多,两回。第一回是在来安道上,第二回便是今日。”公主顿时笑魇如花:“你到底承认啦!那你要告诉我你为何那样做?” 任停云苦笑道:“我不能告诉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我自己还没弄清楚呢。”公主点点头:“竟然是这样。那你弄清楚之后可要告诉我呢。” 正说着,一名侍卫打马赶来:“公主,咱们快回去罢!郡郡王被那位什么海大人训得满头大汗了呢。”说罢又急急赶回。公主道:“啊,这样没出息么?也罢,咱们走罢。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任停云答道:“回公主的话,末将叫做任停云,草字停云。”公主一愣:“任停云?竟然是你!”任停云心下奇怪:“什么叫竟然是我?” 公主驾马赶回,对晟郡王说道:“二哥,咱们赶紧回罢。”晟郡王如蒙大赦,连忙道:“好!海大人,今日多谢你教诲于我,小王这就告辞啦。”打马便直奔通化门而去。 公主却对任停云道:“停云,你随我一块去王府罢。”任停云忙回道:“回公主,卑职还得先去一趟兵部呢。”一名侍卫说道:“这位校尉,你竟然敢抗公主的命令?”公主却道:“胡侍卫不得无礼,那好,停云你先去罢,回头我再来找你。”说罢打马去了。那胡侍卫奇怪地瞧了任停云一眼,驾马随公主而去。 这边海青峰已是将官服取出换上。几人入城之后,觉明下马,将缰绳递与舒海,对任停云说道:“任施主,贫僧先往慈觉寺去挂单。你得空了来慈觉寺找我便是。”说罢去了。任停云便吩咐舒海:“你赶回金翠坊,告知小姐我回来了。我自去兵部挂名。”舒海应了一声,也打马去了。任停云自和海青峰往皇城而去。 六部与御史台等衙署都设于皇城之中,任停云与海青峰自景风门入了皇城之后道别,直去兵部,往武选司挂了名。只听得兵部之中,郎中、员外郎、主事;上上下下都在这议论这比武选将之事。他却没有兴趣去听,出了兵部,正要打马回家,却听得一个少女声音道:“任停云!” 他闻声瞧去,只见不远处公主已是换上了女儿装束,但见她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用一个金箍束住。身穿一袭白裘,当真是肌肤胜雪,面若芙蓉。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任停云顿觉脑中一阵眩晕。他定了定神,走上前去道:“公主殿下,你怎么来了?”公主笑道:“我赶回宫城,换了衣裳便过来找你啦。停云,你既从兵部出来,想来事情已办完了?那好,你且陪我出去玩去。” 任停云笑道:“你想去哪里玩?”公主笑道:“咱们走,你以前没来过京城罢?我带你去逛逛西京城。要不去芙蓉园玩会儿。”任停云不禁笑道:“我在京中住过一段日子的,只怕京城我比殿下还要熟些。”公主想了想,道:“既然是这样,那咱们去乐游苑或是出城去北郊原玩会儿罢。”任停云一愣:“又出城去,这不太好罢?”公主笑道:“有什么不好的呀,走罢。”说罢上前牵了他的马便走。任停云只得赶紧跟上。 公主侧身打量着任停云,只觉得他形容俊雅,沉毅自若,心中实是欢喜之极。不料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不觉羞红了脸。任停云走在公主身侧,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中也是觉得如沐春风。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由笑道:“殿下还未用饭罢?”公主道:“没有,我换好衣裳就出了宫城啦。”任停云点点头:“那咱们找个地方先吃饭去罢。”六部中往来办事的官员见公主与一个青年军官言笑晏晏,并肩而行,都是诧异无比。 两人出了皇城东面的景风门,原来宫城和皇城两侧各坊均是京中达官贵人的宅院,此时显得甚为安静。公主瞧着静悄悄的街道,问道:“咱们去哪儿吃饭呀?”任停云笑道:“酒肆饭馆都在南面,殿下,你请先上马,我带你去。”公主笑道:“不必,咱们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说话儿罢。” 两人过了崇仁、平康二坊,便是东市,西京城中,东、西二市乃是最为喧嚣热闹的所在,路人如织,见到一个贵族少女与一个年轻军官相伴而行,也不以为异。任停云便道:“公主,这处百味轩还算得干净宽敞,味道也还不错,我陪你去尝尝?” 公主喜道:“好啊。”两人进了百味轩,在店中吃饭的客人都是觉得眼前一亮,心中均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那公主只把四下里饶有兴味地来打量。任停云轻声道:“你跑去越州,难道这一路都没在酒馆里用过饭么?咱们上楼去罢。”公主笑道:“没有,我都是躲在马车里,教他们买了用食盒盛了来与我吃的。”任停云微微一笑:“应该不会罢,若真是那样,也定是在来安道上出事之后了。”公主瞥了他一眼:“都是你害的。”任停云见到公主面上的表情似颦似笑,极是动人,不敢再看,转头吩咐店伙计上菜来。 两人边吃边谈,正在兴致盎然,二楼又走上来四名客人,均是一身短打扮,带着兵器,颇为矫健。走在最前面那年轻人背着一对护手钩,见到公主二人,先是一怔,回头问道:“大哥,楼上有一桌客人,咱们是否换个地方?”那大哥身躯高大,腰悬佩刀,看了看道:“二楼竟没有阁子?这也罢了。我瞧那两位乃是贵人,与我等无碍。咱们只管说咱们的。”最后那人一脸虬须,点头说道:“大哥说得是,我是早就饿了,咱们赶紧坐下,边吃边说罢。”四人遂选了一处桌子坐定,招呼店伙计赶紧上菜。 公主瞧了瞧,皱眉道:“这几个是什么人啊?”任停云微微一笑:“公主勿惊,他们不是恶人。你没瞧见那个大胡须的腰里佩着令牌么,这几个都是捕快。想来是在商议什么公事呢。”心中却想,这不是京城四大捕头么?于是对公主说道:“殿下,我去跟他们聊几句,你可允准么?” 公主大感兴趣:“你要与他们聊什么呢?我也跟去听听。” 任停云笑道:“还请殿下在此稍等的好,我去去就来的。”公主点点头,任停云便起身径直走到那一桌前拱手道:“四位,在下这厢有礼了,不知这位可是刑部缉捕使戴大人么?”那被称做大哥的忙起身还礼道:“下官正是戴云龙,敢问这位校尉大人有何指教?” 任停云点头笑道:“果然是戴兄,那么这几位定是项兄江兄和梅兄了。今日得见京城四大名捕,幸甚幸甚。小可是吴州军步军巡检任停云,不知道四位在此可是商议公事么?”几人都是吃了一惊:“敢问是在来安府击伤先天教两大神君的那位任停云么?” 任停云一怔:“江湖上的消息传得好快。”只得拱手道:“正是在下。”戴云龙打量着任停云,微笑道:“原来尊驾就是剑圣传人,失敬失敬!其实,我等在此商议之事,也正与先天教有关。” 任停云一惊:“又是先天教,先天教又做了什么案子么?”那肤色白净,身背护手钩的梅灿说道:“我们接到江湖上的朋友传讯,说是有先天教中的头面人物近日潜入了京城,那先天教势力庞大,教中首脑人物本领高强,我们担心他们会在京城之中作奸犯科,因此正在商议此事。” 任停云一怔,点点头道:“竟是这样,那先天教我也知道一二,实非善类。既是这样,那么在下就不打扰了。”说罢作揖而回。 公主见他面带沉思,不由问道:“怎么啦,你与他们都说了什么呢?”任停云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公主,我知道你是贪玩的性子,不过,这些日子你还是尽量不要出宫的好。有些江湖上的恶人到了京城,你还是要当心点儿。” 公主却不以为然道:“那又有什么?我才不会害怕呢。你也知道,我可是会武艺的呢。”任停云苦笑道:“你那点功夫,真要是遇到什么事儿,是救不了自己的。”公主却笑眯眯地将筷子放下道:“我才不担心呢,有你在我身边,什么样的恶人我都不用怕。我吃好啦,咱们走罢。对了,顺便将那四人的账也结了。”说着自袖中掏出一小锭黄金来。 任停云吓了一跳:“这可不成,公主,还是我来会钞罢。”公主漫不经心地道:“那又有什么啊,明日就是你来掏银子好啦。”说罢便下了楼,将金锭递与掌柜:“楼上的两桌,都由我来付,你瞧这金子可够么?” 那掌柜唬了一大跳,呆呆地望着她:“这位小姐,太,太多了。我找与你。”公主却道:“那还用找什么,停云,咱们还是去昆明湖逛逛罢。”说罢便和任停云一道出了门。任停云暗自摇头,这一两黄金当钱十缗,寻常小户人家只怕一月也花不了这么多!想了想道:“殿下,这里到昆明湖路可不近呢,你还是骑我的马罢。”公主却笑道:“没有事的,我走路的本领可不小呢。眼下已是未时了罢,咱们赶紧走罢。”任停云摇摇头:“这里到昆明湖也太远啦。殿下,咱们还是就去乐游苑好了。”公主皱眉想了想道:“乐游苑虽好,只是人多,咱们还是出城去北郊原罢,平日里我也甚少去呢。”二人遂沿着街道回向北走,出了兴安门往北郊原而去。 那北郊原乃是西京城北面的一处高地,地势高平轩敞,登原远眺,四望无极;是西京城外的一处游览胜地。两人到得原上时,公主已是走得香汗微微,却是显得兴致勃勃,对任停云笑道:“停云,若是三月里咱们来游玩,便可见到满原的樱花盛开,那才叫好看呢。”任停云微笑道:“若是明年三月我还在京城,自然要陪同殿下再来赏玩的。”说到此处,蓦地想起此次来京的缘由,不由得心中一沉。 公主见他面色突变,不禁问道:“你怎么啦?是不是担心此次回京不能久呆,那么我去央求太子哥哥,将你调入京城可好?”任停云摇摇头,向西极目远望,其时已是十一月,但见草枯树凋,一派入冬后的肃杀。他轻叹一口气:“咸阳古道,西风残照。殿下,从此地向西千里,出了肃北关,便是庭州行省。这个时节,那边已是一片冰天雪地了。我尚在雍州之时,便已领教过西路的严冬,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真是一点不假啊。” 公主注视着他,轻声说道:“你也曾在庭州打过仗的,是么?那边是怎样的情景呢?” 任停云便将在庭州的经历,一路说与公主听,末了说道:“这黑水川之战,布局之周密,战机之精当,实实是令人心惊。那西台汗王归利长荣虽是草原上杰出的君王,可此役胜得也太过巧合了,我心中一直有些困惑的。”公主听了道:“你是说有人通敌?”任停云面色凝重:“不错。我只希望,将来尚能有机会重返西路,将番军逐回西海原,了却韩大人徐将军的心愿。” 公主点点头,轻声说道:“嗯,我想会有那么一天的。等太子哥哥做了皇帝,我让他派你去庭州做将军,你说可好?”任停云敛容道:“这是国家军政的大事,哪能是咱俩这么说说话就能定得了的?只是,朝廷若仍是不信任出外领军的大将,任谁去了西路都是无力擎天的。黑水川之败,归根结底,是败于朝堂之上。” 公主只听得吃吃直笑,伸出一根葱尖似的手指,直指着任停云笑道:“停云,你胆子真大,竟敢在我面前说这个。不过,我相信你不是池中物,将来一定有机会去施展你的抱负的。”说罢想了一想,又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并不太希望你去庭州的。”任停云不禁问道:“为什么?” 公主瞧了他一眼,摇摇头,却不说话。任停云停住脚步,望着夕阳缓缓说道:“我这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抱负。只是在庭州的日子我怎么也忘不了。国家有事,希望也能尽自己一点微薄之力罢了。殿下,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城罢。”公主微微一笑:“也好,那么咱们回城一块用晚饭罢。” 两人依旧从兴安门入了城,已是到了酋时,天色已黑了下来。任停云问道:“殿下,你想去哪用晚饭呢?咱们可得找个离宫城近的地方呢。”公主笑道:“好啊,只是那百味轩虽然离宫城不远,毕竟咱们中午在那用过了,这会儿自然是要换一家啦。”任停云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哪一家好了,咱们边走边瞧罢。”公主坐在马上直笑:“你不是说你对京城比我还熟么?怎么这会子不能了?那好罢,我带你去颐乐轩尝尝胡饼和抓饭好啦。” 两人在颐乐轩吃过饭,这回却是任停云付的账。下了楼,公主皱眉道:“那个穿白衣的男子老拿眼来瞧我,贼兮兮的,瞧着心烦。”任停云点头道:“我瞧他衣饰华丽,模样也俊俏。想必是京中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只是眉眼间带着三分轻浮。咱们不用管他,殿下,你还请上马罢。”公主却摇头道:“不骑!我走回去,正好消消食,你就陪着我走一会儿罢。”任停云不禁笑道:“殿下今日都走了大半天了,还不累么?” 公主笑道:“不累啊,我今天玩得开心极啦。你明日还能来陪我么?”任停云说道:“我亦不大清楚,明日我还有些私事要办呢。不过我此番回京会多住些时日,闲了我便陪殿下去玩好啦。”公主拍手笑道:“那好啊,我去求太子哥哥,教他发文给兵部,将你转来做我的侍卫好啦。”任停云吓了一跳:“殿下,那可不成!” 公主一愣,撅嘴道:“那么凶干嘛?我也不过是说着好玩罢了。以你的本事,做我的侍卫,那可是太屈才啦。只是,我得想个什么法子经常去找你为好呢?看来,我还是得去找太子哥哥,”她话音未落,任停云突然弃了缰绳,一伸手揽住了她的腰,纵身飞上街旁一所宅院的屋顶。 公主被任停云搂住,顿觉心中砰砰乱跳,只觉天旋地转,浑然不知自己身到了何处。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任停云带着公主飞上屋顶后便立即松手,轻声道:“事出紧急,多有得罪。请公主勿怪。”说罢便锵地拔剑在手。 公主定了定神,轻声道:“我不怪你,出了什么事么?”又见自己身在屋顶之上,心中骇然,忙向下看去,这才见到那匹马悲鸣一声仆倒在地,不由得挽住任停云,惊道:“停云,这是怎么一回事?”任停云沉声道:“有人放暗器。公主,看来又有人来行刺于你了。”公主奇道:“又是来行刺我的?!”任停云并不答话,扬声喝道:“是什么人偷袭?都给我出来!” 他话音刚落,从黑夜里显出四个黑衣人,跃上街对面的屋子。其中一个阴恻恻地道:“这位任大人好本事,来安府里一出手便伤了我们教中三位神使,无生老母在上,今日我等倒要好好领教剑圣弟子的绝学。” 任停云恍然:原来是先天教!竟是冲着我来的。于是冷笑一声道:“想必几位就是先天教中风云雷电四位掌教使了,未知四位比那两位神君的手段,是否更高一些?”说完抬手便是一剑。一道极凌厉的剑气向那说话之人席卷而去。那风旗使吴希烈见他隔着老远就是一剑,心中暗惊,拔出刀来呼呼疾舞,且挡且退。那剑气却是层层紧逼,吴希烈顿时头上冷汗直冒,大叫一声滚身避开。其他三人一见不妙,呼喝一声亮出兵刃,一齐跃身向任停云攻来。 公主惊呼一声,躲在任停云怀里,任停云伸左手揽住公主的纤腰,右手挥剑一一刺去。只听得嗤嗤嗤三声响过,那三人闷哼一声,同时从半空跌落,摔倒在大街之上。 便听得一人拍手笑道:“好剑法!今日教顾某大开眼界啦。”任停云二人寻声望去,却见街脚处一个白衣文士,抚掌微笑,却正是他们在颐乐轩中所见的那人。任停云皱眉道:“尊驾何人,怎么会在此处现身?”那白衣人笑道:“我只是个瞧热闹的,闻说足下功夫了得,所以特意来瞧瞧。”说完纵身一跃,也上了屋顶。对任停云笑道:“足下既是剑圣弟子,自然是本事了得,却不知为何要跟先天教结下梁子?他们这一寻仇不打紧,却是惊坏了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儿,任兄,你去与他们比斗,这位小姐就交与我来护卫好了。” 任停云一怔,尚未答话,公主已是怒道:“什么东西,快给我滚开!” 那白衣人一愣笑道:“哟,没瞧出来这位小姐还挺有性子,好胆色。只是你的任公子眼看性命不保,到那时我看你还横得起来?还是乖乖随了我罢。”任停云一听他出言辱及公主,登时大怒,刷地就是一剑刺去。 那白衣人疾退一步拔剑一架,叮的一声,两人身躯都是一震。任停云定睛一瞧这人的剑,只见如冰似玉,隐隐有透明之感,点头道:“玉煌剑,原来你是乱世邪剑顾剑鸣!好,今日便领教你的天魔九式。”说罢手一抖,展开流云剑法旋风般向那人刺去。 顾剑鸣对过那一剑后,面上轻浮之色已尽然收去,凝神敛容,将玉煌剑舞得风雨不透,两柄剑一黑一白,在夜空里便如两团光影绞在一块,教人看得眼花缭乱。那风旗使吴希烈喝道:“大伙儿齐上!”四人纵身跃上,向任停云袭来。 任停云右手使剑,左手始终紧紧搂着公主。见那四名掌旗使攻来,回剑一划,一道浑圆的剑气阻住四人,此时白光一线,顾剑鸣已是一剑攻到。任停云揽着公主纵身飞开,顾剑鸣紧随而上,一把剑如蛆附骨,始终不离任停云面门。他一连攻了八剑,却是剑剑落空。两人身形飞动,足不点地。只是一个是飞步上前,另一个却是倒退后跃还携了一个人。两人轻功,高下立判。 顾剑鸣倒吸一口气:“好本事,无怪两大神君和曲剑王都败于他手。”任停云持剑在他剑尖上一点,顾剑鸣顿觉一股真气随剑直入五脏六腑,立时身形一滞,任停云冷笑道:“恕不奉陪了!”借力远飏,霎时不见了踪影。 那四人赶了上来,电旗使常铁树问道:“总军师,你没事罢?”顾剑鸣定神道:“没事,剑圣弟子果然厉害,此地不可久留,咱们且回。等两位神君和剑王伤愈了,一块来收拾他。他倒好艳福,身边有个这样的美娇娘,哼,我若不能将这个女人弄到手,当真誓不为人了!” 任停云搂着公主从永兴坊各处宅院的屋顶上飞掠而过,直至皇城边方才落地,松手收剑,对着公主施了一礼道:“今夜惊吓了殿下,停云真是死罪。只是还请公主尚留在下一命,那恶贼对公主出言不逊,在下将来必定要取他项上人头,来向公主谢罪。到那时再请殿下处死在下,在下绝无怨言。”公主方才被他搂着在屋顶上飞来飞去,情形虽然惊险,她却只如在梦境中一般。这时才有几分清醒,轻声说道:“你有什么罪呀,快别这样说啦。你带着我在屋顶上飞呀飞的,真是,真是好玩得紧呢。”言语之中,显得颇为娇羞。 任停云见公主一双妙目流盼,脉脉有情。他方才一直将公主搂在怀中,这是他第一次与一个女孩子如此亲近,早已是心荡神驰。此刻哪里还忍得住,不禁又伸手将她搂入怀中,向她唇上吻去。 公主被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面色绯红地瞧着他,声音极低地道:“你胆子真大!”任停云见她虽如此说,面上却显得欢喜之极。他便是再愚笨,也已知道公主对自己是大有情意。轻声说道:“殿下,我那日一见到你,便喜欢上你啦。”公主倚在他怀中,轻声笑道:“是么,你可别是哄我开心呢。”任停云轻声道:“我不骗你,是真的。唉,万没有想到我喜欢上的竟是公主殿下。”公主望着他笑道:“喜欢上了我你觉得不好么?”任停云微微一笑:“自然是好的,喜欢上了这世间最出色的一个女孩儿,怎么会不好?”公主吃吃轻笑:“你的嘴是涂了蜜的?这般会哄人开心。” 两人在暗夜里紧紧依偎着,说着喁喁情话。过了许久任停云方道:“殿下,时辰不早啦,我送你回去罢。”公主却将头倚在他胸口,腻声道:“不,你再多抱我一会儿。”任停云将她搂得更紧,嗅着她身上的幽香,轻声道:“其实我也舍不得放你走呢。”心中只觉得又是甜蜜,又是疼痛。又过了一会儿,他咬咬牙说道:“公主,咱们真的得赶紧走啦。” 公主叹了一口气,却又笑道:“明日我再来找你好啦,咱们走罢。”说罢从他怀里轻轻挣出,携了他的手往内城东面的延喜门走去。 到得宫城的长乐门外,守门的军士见公主与一位青年军官携手而来,不禁都瞪大了双眼。公主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任停云见公主如此脱略形迹,虽有些尴尬,却也暗自赞赏不已。公主到得门前,命那为首的副尉道:“你去给这位校尉大人牵一匹马来。”任停云忙道:“殿下不用,我施展轻功,不一会儿就能到家,你赶紧进去罢。”公主点点头,说道:“那你也要早些回去歇息,明日我空了再去找你。”这才依依不舍地进去了。 待任停云回到金翠坊,已是到了亥时,他叩门进去,柳嫂子迎他入门,嘴里说道:“公子爷可回了!怎么忙到这时才回来呢?你遣舒海回来说你今日到家,小姐高兴得了不得,一直在等你用晚饭呢。却是老不见你回来,紫菱见她疲倦,催她去歇息了,连一口饭也没吃。” 舒海紫菱也迎了上来,舒海说道:“大人怎么在兵部呆了这么久,你的马呢?”任停云心下歉疚:“我遇到了点事儿,因此回来晚了,晚饭我已吃过了,你们都还没用饭么?赶紧去吃罢。”那柳嫂子却又说道:“对了公子爷,今日王府里遣人来问你回来了不曾,说若是回来了,要请公子爷去趟王府呢。”任停云一怔,心下只觉厌烦已极:“哦,我知道了。”说罢便径入内堂而去。 他蹑手蹑脚走入妹妹闺房,只见室内金猊熏香萦萦,书案上尚搁着一枝烛灯。雨亭已是睡得熟了,表情宁静,眼角尚有一滴珠泪。任停云默默瞧了一会,并不惊动她,又悄悄走了出去。思忖道:“这屋子我是不能住了,朝廷之上江湖之中,都不会放过我,树欲静而风不止,要怎样才能护得雨亭周全呢?”一时间只觉得心事重重。 一会儿舒海过来道:“大人,我吃好了,咱们去歇息么?”任停云抬眼瞧着他,心中已是有了计较:“舒海,咱们走,今夜咱们不住家里。”说完便往外走,舒海大觉奇怪,连忙跟上。任停云出来又吩咐柳嫂子和紫菱:“若王府里再遣人来找我,只说我不曾回家,住在京中朋友家中,就说我已知道了,得空定会前去谒见郡王的。”说罢带着舒海出了门。 两人出了门,舒海牵着马跟着他,嘴里问道:“大人的马呢?”任停云头也不回地道:“马没了。”舒海又忍不住问道:“大人,咱们去哪里歇宿啊?”任停云脚步不停:“咱们去住到范大人府上去。”舒海奇道:“范大人不是不在京中了么?”任停云答道:“是啊,那必定是座空宅子,咱们就躲到那里去住些日子。”舒海道:“既是无人,那咱们怎么进去呢?”任停云说道:“我翻墙进去。”舒海心中疑惑,却不敢再问,只是随了他走。 那永宁坊与金翠坊相距不远,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两人沿坊道走到范宅,任停云一见院门并未从外面上锁,不由奇道:“竟然有人还住在此?”便上前叩门。不一会门开了,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手执风灯,打量着二人问道:“敢问这位大人,深夜来访,不知何事?”任停云拱手道:“这位公子请了,在下是回京办事的军官任停云,范允文大人曾是在下的上官,此次回京,特来拜望范大人。”那人点点头道:“原来是任大人,还请进来说话。”便将二人让进了门。 到得屋内,那人拱手说道:“在下是范大人的远房侄子范玄杰,字慎成。到京不过三月,家叔往蜀州赴任去了。眼下只有在下一人住在此处,每日里只是读书,并不曾有一个客人前来拜访。任大人请坐,我去给你沏茶来。” 任停云笑道:“慎成不必客气,其实在下知道范大人不在京中。实不相瞒,在下乃是前来借住的。没想到你住在此地,因此倒是冒昧了,还请海涵。今年是会试之年,慎成不曾入试春闱么?”范玄杰愣了一愣,方笑道:“不曾,二月里我尚在吴州呢。九月里来京城时家叔正要远赴庭州,嘱咐我到了京中只管安心读书,不要四处游玩,所以我甚少出门。其实任兄来得正好,我每日里一个人闷在家中读书,你来了我还有个伴儿,咱们可以说些闲话。停云兄既是来了,就睡家叔的床罢。”任停云忙道:“多谢范兄了。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先去歇息,改日再详谈如何?”范玄杰点点头:“也好。” 那舒海心中无事,上g不一会就睡着了。任停云却是心事重重,躺在床上只是翻来覆去地想,哪里睡得着?一会儿想到公主的音容笑貌,心潮起伏:“原来我上回行刺的竟是公主!这里面究竟是什么阴谋呢?毓真公主竟是这般动人的一位姑娘,教人好生仰慕。可是,我是什么身份,又如何配得上公主?”想了一会,不由暗自苦笑:“我也想得太远了,眼下还不是想这事儿的时候。”又想到西昌王与先天教,心中愈觉沉重:“朝中之事尚未明了,又遇上先天教这档子事儿,真是福无双至。索性明日叫亭儿也搬到这里来住些时日,先避一避。回头去找戴捕头,与他合计一下,看怎么除掉先天教这股势力,不然,日后他们再来寻仇,亭儿就危险得紧了。” 第二日清早任停云便吩咐舒海自呆在屋中,自己出了门,直往慈觉寺而去。不料到得晋昌坊,却见寺前数十名羽林军兵士把门,一片肃静,竟是一声咳嗽不闻。他不由得一愣,那为首的卫尉见到来了位军官,上前问道:“这位巡检大人,可是有事要奏报么?” 任停云拱手问道:“敢问这位游击兄,今日寺内可是有事么?”那卫尉瞧了他一眼说道:“吐蕃则隆赞普薨了,驻藏宣慰使张大人和大相嘉木坚赞特遣吐蕃上师莲花大师来京入朝,请朝廷册立则隆之子松德为新任赞普。眼下正驻于慈觉寺中呢。今日乃是太子殿下与礼部尚书南平郡王、鸿胪寺正卿谢大人三位奉了圣命前来拜望莲花大师。大人若是无事,还请回避。”任停云心道:“真是不巧,只能下午再来找觉明师父了。”点头谢过,自往兵部去了。; 第十二章 身无彩凤翼 绝情摧心肝 《金刚座授记经》云:阿难问:世尊涅架后,犹如黑暗,大悲如何生?佛陀授记:当我涅架后,时至八百年,乌仗那西北部,达那俱咤湖,莲花心中出生胜童子。 威德帝时,吐蕃则隆赞普邀莲花大师入蕃,传授无上密乘八法。创建经院,广教弟子。其人融通般若唯识,觉悟高虚,辩才无碍。后乘白马升空而去。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七 任停云离去之时,程羽正陪着太子在慈觉寺内。慈觉寺慧澄方丈、莲花大师、南平郡王和鸿胪寺正卿谢三益诸人都在法堂之内。几人说了一会子话,南平王便道:“既是见过了上师,本王就不妨碍上师清修,这便回了。至于册立新任赞普之事,皇上很快就会遣使入藏办理的。”说罢起身向莲花大师合什行礼。 太子忙道:“还请王叔先回,侄儿近来研读佛经,颇多不明之处,正想借此向两位大师请教呢。”南平王笑道:“你还读佛经么?虞秀成那么严刚的一个人,要是知道你研习佛经,你的耳朵又该不得清静了。”太子笑道:“其实虞大人并不为这个批责侄儿的。”南平王点点头,向谢三益道:“从直,那么咱们两个老家伙就先走了罢。”那谢三益便是晟郡王之岳父,当下点点头,与南平郡王一道出去了。 他二人刚走,慧澄便向太子道:“殿下,请随我来。”太子点点头:“上师,你若无事,不妨也一道前去。”莲花大师微微一笑,也随他们往方丈室而去。 进得方丈室,只觉明一人在房内,见到诸人,合什一礼道:“贫僧少林寺弟子觉明,见过太子殿下,莲花大师。”太子点头微笑道:“禅师不必多礼,此番来京,可是带来了圆觉大师的口讯么?”觉明点点头,便将寺中比武、入京为雨亭治病等情形说了。太子听罢沉吟道:“既是圆觉大师放了这任停云,倒也罢了。愿他到了京城之后,真的能够歧路回头。”说罢瞧一眼程羽,心道:“任停云既然果真是剑圣的传人,那么这谋逆之人,确是三王叔无疑了。” 程羽却听得手心冒汗:“觉明师父,那你来京,真的会替任雨亭治病么?”觉明点头道:“方丈既是有命,贫僧自然要去给这位女檀越瞧瞧的。她所中的乃是幽冥掌的阴寒之毒,我少林禅功走的是阳刚一路,或许真能对症也说不定的。”太子瞧着程羽脸色,不禁问道:“云飞,莫不是上回你请张太医配药丸,也是为了这任雨亭么?世间竟有这么巧的事,你看上的姑娘,就是任停云的妹子?” 程羽将心一横,正色说道:“回殿下,您说得不错,我喜欢上的这位姑娘,偏巧就是任雨亭。” 太子听了这话,盯着程羽瞧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云飞,孤知你正值年少,这情愫既动,说什么也是收不回来的了。只是你可要想清楚了,任停云已经到了京中,你们少不得会在殿前比试中分个高下的。如今那任停云是敌非友,你却喜欢上了他的妹妹,此事你可一定要慎重啊。” 程羽不假思索地道:“殿下,末将与那任小姐是两情相悦,彼此真心。云飞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辜负了她。私情是私情,公义是公义。任停云虽是武功卓绝,末将却是说什么也不能让其将虎贲旅巡检之位夺去。哪怕是在比斗之中为他所杀,那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倘若是我侥幸伤了他,那么就以死向任小姐谢罪罢了。只是任小姐的病情不能久搁,还请殿下允准觉明大师去为她诊治。”说罢,又将自己与任雨亭相识相交的经过略说了一番,只隐去了公主曾去见过任雨亭一节。 太子听罢,剑眉一挑道:“好,云飞,今日孤便成全于你,你既是知道任停云在京中的住处,那你便带觉明师父一块前去罢,孤也和你们一道去。孤也很想见见这兄妹二人。据你这样说来,任停云助三王叔为恶,实是有不得已的隐情了。孤且去会一会他。” 程羽吃了一惊:“殿下不可身入险境,只末将陪觉明大师前去便好。”一直倾听不语的莲花大师开口道:“这位程大人,我看太子殿下去得。”说罢从蒲团之上起身道:“觉明大师,贫僧与汝等同去见见这任家兄妹,贫僧所习密宗大手印,亦为佛门正宗武功心法,说不定可以相助于你。” 觉明垂首道:“善哉,上师大智慧大神通,定然能够为那位女檀越解除病厄。”程羽喜道:“多谢上师!既是这样,那咱们这就动身过去罢。”太子笑道:“你倒心急,也罢,咱们就走。方丈大师,先告辞了。” 几人出了慈觉寺,太子便问那卫尉:“怎么你没有护送王叔和谢大人回礼部去么?方才可有人要来寺中寻人?”那卫尉慌忙答道:“回殿下的话,是南平王殿下吩咐卑职在此处守候着的,卑职已遣了一半军士护送郡王和谢大人回皇城去了。另外,方才确有一位巡检大人前来,瞧着模样甚是年轻,听得太子殿下在内,他便转头往皇城去了。想必此时该在六部里候着。”太子点点头,对程羽等人说道:“必定是任停云来过了。咱们且去瞧瞧他妹子,云飞,你带路罢。” 一行人道了金翠坊,程羽上前敲开门,对柳嫂子说道:“快去告诉小姐,少林寺来的高僧来为她瞧病来了,太子殿下也来了。”柳嫂子唬了一跳,忙跪在一旁磕头。太子摇头道:“你快进去传话罢。”柳嫂子这才起身,忙不迭地跑进去了。太子便迈进大门,径往前厅而去。羽林军的那几十个官兵以及护卫莲花大师的吐蕃武将多杰,将院门口守了个严严实实。 不一会任雨亭由紫菱扶着自内堂出来,向着太子敛衽行礼道:“民女任雨亭,叩见太子殿下。”太子笑道:“快别多礼了,你且起来说话罢。”任雨亭方才袅袅起身。又向两位大和尚行礼道:“见过两位大师。小女子这点病其实不算什么,倒害得两位大师特意前来,小女子实是担待不起。” 太子说道:“孤知你身子骨不好,不宜在这正厅里久呆。且请两位大德为你瞧瞧病罢。云飞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扶任小姐坐着罢。你们只管忙你们的,孤自便。”说罢,自去瞧墙壁上的字画。 程羽忙去扶着任雨亭坐了下来。见任雨亭一脸疑问的神色,只得安慰道:“没有什么的,这位是觉明师父,是你兄长从少林寺请来为你瞧病的。那一位乃是吐蕃上师莲花大师,”话未说完,觉明已走上前来,口中笑道:“得罪了!”说罢便拉了雨亭的手走到门口,将她的面容对着阳光,仔细瞧着。莲花大师也走上前来细瞧。任雨亭冰雪聪明,自然知道两位高僧是在察看自己的病情,当下闭上了眼睛。 程羽心下忐忑,正要走上前,却听太子说道:“这字画倒也瞧得过,云飞,你过来。”程羽闻言忙走了过去,太子低声笑道:“你果然好眼力。这任二小姐真是个极难得的。”程羽面上一红:“殿下说笑了。”太子笑道:“这又有什么,太子妃初嫁与孤时,孤也是日日里只觉得怎么瞧她也瞧不够的。” 这边太子正在说笑,那厢觉明已是面色凝重,扶着任雨亭坐下,说道:“女檀越,你请全身放松。”说罢便伸出右手食指向她头顶疾点去,不料却被莲花大师一伸手格开了。觉明疑惑道:“上师?”太子和程羽听到动静,都回过头来。 莲花大师面带微笑,合什说道:“贫僧此次前来中土,真是与这位女居士有缘了。觉明大师,你发觉没有,这位女居士所中的寒毒,乃是在极幼小时被人所伤。中土竟然有这等霸道阴毒的武功!贫僧料想女居士中毒之时,必定有位武功极高明的大侠施展玄门内功为其治伤,只是这位大侠所练的内功近于你们中土的道家,并非纯阳一路。因此虽然救住了女居士的性命,却是尚有一丝残留的寒毒郁于脏腑之内,极难却除。此病非金石药草所能救治。你的少林指功虽然刚猛,女居士却是有个先天体虚之症,未必承受得起。恰好贫僧在此,以贫僧的大手印为其护持,再佐以你的金刚指,定能根治这位女居士的寒毒了。只是得选一处静室,你我二人得先行入定运功,然后同时出功为其疗伤,方可成功。依贫僧想来,不如回慈觉寺中选一精舍,请女居士过去?” 觉明叹服道:“上师智慧高深,小僧今日获益非浅!”任雨亭睁开双眼望着莲花大师:“这位大师所说当日情形,真是丝毫不差。我爷爷平生最喜读的就是《南华经》了。小女子真是万分敬服。” 太子闻言说道:“既是这样,这位任小姐就请去孤东宫之中小住几日罢,孤命人安排一间宫室给两位大师。咱们这就动身,云飞,你赶紧去给她们主仆三人雇一辆马车来。”程羽一听大喜:“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我这就去,只是,紫菱与柳嫂子都可以进宫么?”太子不禁笑道:“这倒奇了!东宫不是孤的住所么?孤要叫几个人进来,有何不可?” 任雨亭迟疑道:“多谢太子殿下垂悯,只是民女的兄长尚不知道呢,民女还是等兄长回来罢。”程羽抢着说道:“亭儿,你不用着慌,咱们先回宫去给你治病。等夜了我来拜访你哥哥,将事情说与他听。他听了自然会安心的。过几日再请太子殿下命他来接你出宫,依旧住回来就是了。”任雨亭对程羽极是信任的,当下听了点点头道:“既是这样,那就偏劳程公子为我多跑一趟啦。” 却说任停云到得兵部,先去了武选司,那武选司郎官孙恭一见到他便笑道:“停云老弟,安侍郎今日一来便吩咐说你若是来了,就去他那里。你快些去罢。” 任停云只得又去了尚书衙署,向那兵部侍郎安又晋行礼道:“末将拜见侍郎大人。不知大人吩咐末将前来,是有什么吩咐么?”安又晋瞧着他,微笑道:“停云一路辛苦,快就坐罢。昨日里进京的么?西昌郡王时常在本官面前赞赏于你,此番进京参选,停云可不要令我等失望才好啊。”又与他闲聊了一阵,见到中书郎官戴凤成走了进来,这才说道:“这几日各军中选出的武官也该都进京了,两日之后便要开始殿前比试。这几日你若是无事,便去王府见见西昌郡王罢。本官冗事缠身,就不与你多说了,你自去罢。” 任停云出得兵部衙门,心下怏怏不乐。却见昨日在西京城外所见到的那胡侍卫迎了上来说道:“可是任大人么?卑职是御前侍卫胡进,公主殿下有命,说你若是兵部差事办完了,就请到永安门外候着她。” 任停云一愣:“既是殿下有命,下官自当奉从。只是我这里公事尚未办完呢。”胡进一怔,不悦道:“这位任大人,京中上下百官,谁敢对公主殿下说个不字?你是初到京中不懂规矩罢?任你有什么要紧公事,也请先搁下了,赶紧去永安门罢。”任停云心中暗笑:“果然是天之娇女,她发下话来,竟是人人都争着奉承了。”于是笑道:“胡侍卫说得是,下官这就过去。”说罢便随胡进沿着天街往北而去。 太极宫正面共有三座大门,从西往东依次为永安门、承天门、长乐门。二人过了皇城与宫城间那宽达三百步的横街,只见公主一身侍卫装束,已是在永安门外等得不耐烦了,见到过来任停云便上前拉着他的手,嗔道:“怎么这会子才来呢,咱们走罢。”说罢携了他的手便走。胡进已是瞧得呆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跟了上来。公主回头瞧见,摆摆手道:“胡侍卫,你不用跟着啦,自己回去罢。章贵妃若是遣人来,只说我去了东宫啦。”胡进迟疑道:“这,”却是不敢违抗,只得眼睁睁瞧着两人往延喜门去了。 两人出了延喜门,任停云笑道:“怎么殿下今日又换上了男儿装束?”公主嫣然一笑:“人家偷溜出来的,还是别太招摇的好。”说罢递给任停云一面金牌:“停云,这是我今日问郑总管要来的,今后你凭着这面金牌,可以方便出入大内呢。” 任停云却不接:“郑总管,殿下所说的是大内总管郑啸天罢?谢公主赐金牌与我,只是我却不能要,殿下你想,我就是有了这面金牌,也不可能到你所住的宫殿里去见你啊。此事一旦传了出去,非同小可。”公主却道:“唉呀,给你你就拿着罢,有什么好怕的呀?你进不了淑景殿,陪我在苑囿里转转也是好的。” 任停云不禁苦笑:“御花园岂是我能去得的地方,对了殿下,今日你想去什么地方呢?”公主笑道:“昆明湖!昨日没去,今日你总该陪我去了罢。”任停云点点头:“这是自然,只是,我还得先去一趟慈觉寺呢。”公主笑道:“那好,咱们就先去慈觉寺罢。反正也是顺路。你可是要去上香么?” 任停云摇摇头:“不是,我是去请一位高僧为我妹妹治病。”公主道:“哦,你还有一位妹妹?对了你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呢,昨日都忘了问你啦。”任停云答道:“我父母早已过世,只有这一个妹子,住在金翠坊中。”公主一听,不由停下脚步,凝神细想。任停云不禁问道:“怎么?” 公主摇摇头:“任雨轩,任雨亭,你的妹妹可是叫任雨亭?” 任停云大奇:“殿下连这个也知道么?”公主捂嘴直笑,却不回答。任停云笑道:“究竟是什么事,看你笑成这样。” 公主笑够了,方才跺脚道:“真是再巧也没有了!我说亭儿那么出色的人儿,也原该是你的妹妹才对。停云,我见过你妹妹的,说来真是有趣,不过,”她斜眼瞧瞧任停云,笑道:“我眼下却要卖个关子,回头再与你说,咱们快去慈觉寺罢。”说罢拽着任停云就走。 二人到得慈觉寺,径直入内。公主是常来慈觉寺的,执事僧一见公主驾临,慌忙去禀报方丈。那慧澄笑呵呵地迎出来道:“殿下芳驾降临,未曾远迎,还请恕罪。”公主摆手笑道:“大和尚不必多礼,咱们是来找人的,是不是有位少林寺来的觉明禅师在贵寺之中?”慧澄一愣说道:“殿下来晚了一步,觉明已随太子殿下和莲花大师一道出去了。” 公主一怔:“哥哥来过了么?这倒是不巧,被他先将人带走啦。这觉明师父还真是香饽饽儿,人人都想要呢。”回头问任停云道:“停云,这可怎么办呢?”任停云只得道:“既是这样,那咱们先是先去昆明湖罢,只要觉明师父仍在京中,改天来请他也是一样的。”公主却道:“不,咱们去你家中,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亭儿啦,正想去找她说说话呢。方丈大师,我可走了啊。”说罢二人又携手而出。慧澄只皱着眉头,想道:“停云?莫非便是太子口中所说的那个任停云?他怎的又和公主如此亲密呢?” 金翠坊中一处宅院门前,任停云望着门上的铜锁,双眉紧皱:“出了什么事,她们三人去了哪里呢?瞧这情形并非先天教的人寻上门来了,那么,难道是西昌王将她们三人接入了府中,他究竟是什么意图呢?”公主倚在他身边,说道:“停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任停云摇摇头,痛苦地道:“我也不知道!” 公主瞧着他,柔声道:“你别急,我去找太子哥哥,让他遣人帮你详查,一定能找着亭儿的。你看你,一头的汗。”说罢取出一块锦帕,替他拭去额头的汗。 任停云心下感动,却又苦涩之极:“这下我是非替郡王卖命不可了!公主殿下待我这样好,我竟真的要去辜负她么?”长叹一声,转头面对着公主,握住了她的柔荑,将那块手帕捏住,注视着公主道:“殿下,我是真心喜欢你,这一点,你可千万要相信于我。” 公主见他表情沉重,心下突然生出一阵恐惧之感:“停云,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跟我说?” 任停云放开她的手,将手帕紧紧攥住,说道:“因为我不配。殿下,你是玉叶金枝,我不过是一介武夫。咱俩的身份,实是天差地远。咱们不可能在一起。”公主听他这样一说,心中一片惶急,摇头道:“不!我就是喜欢你,一见到你我心中便觉十分的欢喜。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说什么我也要和你在一起。停云,你是怕我的父皇会反对么?你不用担心,你这么好的人才,父皇不会不同意的。要是,要是他真的不允,大不了我不做这个公主好了,我就是死,也要和你在一起!”说着,眼中已是珠泪莹然。 任停云听到公主这番话,心下感动已极,又见公主神色凄苦,却又万分缠mian的模样,几乎便要冲口而出:“我从来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也并不稀罕附马的名位。但我却是真的对你一见倾心,此生若真能和你在一起,夫复何求?”但眼下这话却万不能说出口,只得狠心咬牙道:“殿下,别说傻话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与其将来痛苦万分,还不如现在了断的好。”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心意已决,请殿下不必再说了。”说着,语气已是沉痛之极。 公主听到他这样说,一颗心已是跌入了冰窖之中。上前一步望着他,语音哽咽:“停云,你看着我说话。”任停云别过脸去,不敢看她。 只觉得过了许久,才听得公主说道:“停云,我错看你了,你本领虽然高强,其实却是个懦夫。你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若我不是公主,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是么?”说着,已是泣不成声,她再也说不下去,转身掩面而去。 坊道之中,静悄无人,冬日的阳光照在任停云身上,他却只觉得周天寒彻。仰头望天,茫然四顾,嘴里喃喃说道:“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望着手中的锦帕,只觉得心中剧痛无比。蓦地,想起了在庭州征战之时,曾在噶尔草滩上听到的一首情歌: 没有你,我要这生命干什么? 没有你,我要那天堂和天仙干什么。 入暮当你撩起垂散于面的柔发, 我还要那皎洁的月光干什么。 倘若你想去那江畔漫步, 就请看我的眼泪吧,要那江上的清波干什么? 不知何时,他已是泪水满面。 过了许久,他才深吸一口气,将锦帕收入袋中。迈步走出了金翠坊,却听得一人说道:“这不是停云么,在下正要来找你呢,咦,你这是怎么啦?”任停云抬头一望,原来是西昌王府长史景长清骑着一匹马立于坊桥上,正奇怪地打量着他。任停云淡淡一笑:“没有什么,还请景大人上复郡王,就说在下一定会为他争来这个虎贲旅巡检之位。只是这几日我要闭关练功,就不去谒见他了。还请他好好照应我妹子。“说罢便扬长而去。景长清不禁愕然,愣了老半天,这才打马回府。 眼看快到王府,却见闻非凡急匆匆地从府中出来,景长清不由问道:“闻先生,这是要到哪去呢?”闻非凡虽是已在郡王跟前失宠,景长清却依然称他为闻先生。 闻非凡这才看见景长清,愣了一下说道:“有位江湖上的朋友来了京城,邀我相见,我去一会就回来的。”说罢便走了。景长清心下暗想:“这闻超尘自来王府之后极少见他出门的,这会儿却去得如此匆忙,今日是怎么了,个个都是这么奇怪的?” 闻非凡出了永福坊,直往南走,到得东市附近一处茶坊,四下瞧瞧,走了进去,自有茶博士上前笑道:“客官请里面请,可要饮茶么?”闻非凡问道:“可有一位顾公子在此处?”那茶博士一愣道:“原来您是顾爷的朋友,请随我来。”说罢便引他上了楼,楼上只有一位客人,身着白衣,正啜着一杯茶,一见到他便笑道:“超尘兄,我可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又吩咐那茶博士:“你出去,不用来伺候了。” 闻非凡便在那人对面盘腿坐下,说道:“顾兄,你怎的会到京城来?”顾剑鸣笑道:“怎么我来不得么?”闻非凡颓然道:“不是。只是当初我叛出先天教时,曾与你约定,你自去争那教主之位,我自去做我的王府西席,咱们从此两不相干。如今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顾剑鸣微微一笑:“你当年叛出总坛,远走京城,教中便只有我知道你的下落。只是你这一走,我少了个争夺教主之位的劲敌,却也寂寞得紧哪。” 闻非凡淡淡一笑:“只怕是高兴得紧吧,我师父还好么?”顾剑鸣笑道:“不好。”闻非凡抬眼道:“怎么,他被你除了么?”顾剑鸣笑道:“我除他做什么?他又威胁不到我的位子。不过,他倒是险些被别人除掉了。被一个叫做任停云的军官刺了一剑。” 闻非凡大感惊讶:“竟有这事?” 顾剑鸣瞧着他道:“半月前我教在来安府与少林派、程家堡交上了手,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个姓任的,这人居然是剑圣传人,一出手就击伤了两大神君和你师父。闻兄,这事江湖上已是无人不晓,你竟一点也不知?” 闻非凡摇摇头:“我在王府之中深居简出,江湖上发生的事那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了。那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何事?” 顾剑鸣道:“如今朝廷之中正在弄什么比武选将,那任停云也是入京参选的。我来找闻兄,便是想问问你,你在京中颇熟,可知道那任停云的住处,家中尚有何人么?” 闻非凡心下恍然:“你必是已经与那任停云动过手了,你的天魔九式与我的大罗周天神剑不过半斤八两,我打不过他,你自然也不是他的对手了。哼,打不过人家,便想向其家人动手么?”开口问道:“想必顾兄已是会过那任停云了?”顾剑鸣一怔,说道:“没有,所以才要请闻兄助我呢。”闻非凡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我这些年躲在王府之中,甚少外出,也没有结交什么官场中人,这个忙,我却是帮不了你啊。”顾剑鸣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你如今竟是这样小心谨慎么?真是可惜了这一身好本事啊。” 闻非凡叹了一口气:“这天下九州,卧虎藏龙,我这点子功夫,其实算不得什么。比我强的多了去了。顾兄,你的剑法虽高,此地却是天子脚下,你行事还是要多加小心,那京中四大名捕,可都不是等闲之辈呢。我不能在此久呆,先告辞了。”顾剑鸣愕然道:“这就走了么?也罢,我知你如今不得自由。那好,你回去罢。”说着高深莫测地一笑,“那四大名捕虽然厉害,我却并不放在眼里。你放心好了。” 闻非凡点点头,出门下楼而去。心中暗想:“这江湖中打打杀杀的日子,我是不想再过了。只是,郡王虽有非常之志,却未必有容人之量,唉,这富贵之命,我竟终究是没有么?” 却说公主奔出金翠坊,一路走一路哭,到得后来,已是觉得浑身脱力,只得在街边靠着一棵柳树坐了下来,呆呆出神。路过的行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这面容俊秀却神色凄苦的少年侍卫,她却是浑然不觉。过了许久,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了,她只得起身,顿觉眼前金星直冒。只好咬着牙,一步一挪地回宫去了。 到得延喜门外,那胡进一直在门前守候着,一见到公主,忙迎了上来:“殿下,你的气色不好,出了什么事么?那位任校尉哪去了,他怎么不护送你回来呢?”公主心中又是一痛:“要他护送做什么,你陪我进宫罢。”胡进不敢再问,恭声道:“是!”便陪着她入了延喜门。公主一入横街便见到张太医急匆匆往东宫而去,她想了想,也往东宫走去。 公主走入崇教殿,只见太子与程羽、两位和尚都在殿内,正听那张太医说话:“既是上师已经治好了那位小姐的寒毒之症,那么下官所配制的雪玉丸她便可不用再服用了么?”莲花大师笑道:“已经没有大碍了,不过这雪玉丸最好还是再吃上一月瞧瞧。”太子瞧见公主,笑道:“毓真可有些日子没来了,今日怎么舍得不与你二哥出城去玩,却来了我这里?”公主问道:“怎么张太医今日来了?莫非东宫里有人病了么?” 太子微微一笑:“今日我的东宫成了医馆了。两位大德高僧在此处施法,治好了一位极文弱极标致的小姐呢。”公主随口说道:“极文弱极标致的小姐,总不会是云飞的心上人罢?云飞,怎么不见你的两位师兄呢?” 程羽面上一红:“堡中有事,我的两位师兄已启程回越州去啦。”太子却笑道:“这倒奇了!怎么毓真一猜就中的,难不成你见过云飞的心上人么?” 公主一听,不禁睁大了双眼:“亭儿住到东宫里来了?云飞,这是怎么一回事?”程羽只得将两位僧人替雨亭治病之事略说了一遍。公主忙道:“云飞,你快带我去见见她。”太子不由笑道:“原来你竟是真的早就认得她么?也罢,云飞,你就陪毓真去瞧瞧那任小姐罢。”程羽答应一声,便领着公主出去了。 两人走入宜宫,只见太子妃秦妍正在与任雨亭说话,紫菱、柳嫂子和几个侍女侍立在旁。秦妍见到公主不禁笑道:“妹妹今日来得真真是巧,快来见见这位任家妹子。”公主笑道:“原来大嫂也在这里,亭儿我曾见过的呢。”说罢问任雨亭道:“妹妹,你身子可大好了是么,你哥哥家去寻你不着,急得了不得呢!你也真是粗心,怎么也不知会他一声儿就把家人全带走了,就不怕你哥哥担心么?”任雨亭惶急起身,涨红了脸却不敢开口。程羽忙道:“还请殿下勿急,这都是我等办事匆忙,忽略了这一节。末将这就前去知会停云一声。”公主转身对他说道:“那你还不快去!赶紧别磨蹭啦。”程羽应了一声出门,心下暗自讶异:“公主今日是怎么啦?” 待他驾马赶至金翠坊,任停云早已走了。程羽不禁发愁:“诺大的西京城,谁知道这任停云跑到哪里去了呢?”; 第十三章 兄弟阋于墙 校场聚群将 南若云,字俊龙,中州行省魏丘府人氏。家贫,幼时务农,闲来常习文练武。尤善刀法箭术。十八岁投军,于吴州军军前效力。以军功得吴州军统领徐珪赏识。后转入楚州军,为任停云帐前大将,屡有战功。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正当程羽为不知何处寻找任停云发愁之时,东市附近的那座茶坊里,又有一个人前来见顾剑鸣。此人进了房门后摘下头上的斗笠:“总军师,京城之中不比别处,你实是不宜在此处久留,时间长了,消息定会泄露出去,到得那时,属下不但护不了你的周全,只怕是想护住自身都难了!”顾剑鸣微微一笑:“江腾蛟,你是京城四大捕头之一,有你为我通报消息,我还怕什么?我既是为本教雪耻而来,若是除不去那任停云,有何面目回去见教主?再说了,京城又如何?未必我就来不得么?说不定将来坐那龙庭的,就是区区在下呢。” 江腾蛟吃了一惊:“军师小心!这话今后在京城里万万不可再说了。戴云龙是个极精明干练的,我私底下与你相见,次数多了他必然知晓的。到那时,军师要再想离开此地,就不容易了。” 顾剑鸣讶道:“何必长他人志气?其实你不用着慌,四位掌旗使在明,我却是在暗,江湖上知我真实身份的少之又少。你大可放心。”说罢啜一口茶又道:“你去帮我查一查那任停云究竟居于何处?家中尚有何人?上回与他交手,他携了位小姐,真是人间绝色!”江腾蛟笑道:“任停云身边那女子我也曾见过的,端的出众!难怪军师恋在此处迟迟不愿离开呢。放心,此事包于我身上,回头我就回衙门去查档。有了消息我便来找你,但不知你们如今还是住在崇贤坊的云来客栈么?”顾剑鸣点点头:“不错,你若得空,便去那儿找我便了。” 江滕蛟回到京兆府衙门,项天罗一见到他便嚷道:“老三去了哪里?正等你呢,长安县衙的伙计方才报来一条消息,咱们这两天要拿的先天教邪人,已有下落了!我已点了二十个弟兄,就等你回来,咱们这就走。”江滕蛟心中突地一跳:“是么,这消息可靠么?”梅灿笑道:“可靠得紧,是崇贤坊中摩尼教院的弟子传来的消息,说先天教的邪人就住在教院旁的云来客栈之中。戴大哥已遣人悄悄围住了客栈,命咱们三人一同带队前去,务必要将其全部拿下。”江滕蛟心中暗暗叫苦,只得道:“既是戴大哥发下话来,那咱们赶紧去罢。” 顾剑鸣一直在茶坊里耗到将近酋时才结了账出门,施施然往崇贤坊而去。进了云来客栈的天井,只见空无一人,他立时心道不好,正要退出去,一柄鬼头刀从侧面兜头砍下!顾剑鸣拔剑一架,将那鬼头刀削为两截,再一剑刺去,那快手闷哼一声倒下。就在这时,梅灿抢了上来,双钩并撕,要将他拦在院内。顾剑鸣挥剑再削,玉煌剑何其锋利,又将一对护手钩削断了。梅灿大吃一惊翻身疾退,侥幸避开了致命的一剑。紧接着十余名快手抢出,跟在项天罗身后扑了上来。项天罗手持双截棍左护右击,向顾剑鸣肩头砸来。顾剑鸣甚是机敏,立即返身往客房奔去。 眼看快到楼梯,迎面闪出一人,刀光晃动拦住了去路,却是江腾蛟。顾剑鸣心中暗喜,挥剑一划削去他的刀尖,江腾蛟这一招本是虚招,立刻身形一晃到了顾剑鸣身后,两人装模作样对了一招,江腾蛟一掌击出。顾剑鸣回掌相迎,借力纵身飞上了屋顶。随后赶来的项天罗一棍便砸了个空。梅灿忙叫:“放暗器!”江腾蛟却是一愣:“糟,我今日忘了带!”众人都是一怔,就在这时一条高大的身影从门楼之后现出,箭一般向顾剑鸣射去!却终究是晚了一步,顾剑鸣哈哈一笑,已是纵身遁走了。 戴云龙一击无功,便从屋顶上跃了下来,回头去看那被刺倒的快手身上伤势,面色阴沉,却是默不作声。项天罗已是暴跳如雷:“江老三,你今日是怎么一回事,明知道这伙邪人勇悍得紧,你却不带暗器出来!若是先放一镖,他还逃得了么?”江腾蛟苦笑道:“一回衙门就跟你出来拿人,走得匆忙,竟是忘了带了。”梅灿也上前埋怨道:“三哥,真是可惜啊,走脱的这一个,乃是先天教中极重要的人物呢。”众快手也是你一言我一语,都道这番独独走脱了最大的一个,实在可惜。 一直不曾开口的戴云龙这才说道:“罢了,也是咱们料事不周,这人有一把宝剑在身,还把张桐给伤了。不过,我识得这把剑,哼,原来大名鼎鼎的顾剑鸣竟是先天教中首领。咱们赶紧回,看张桐还有救没。还要赶紧发缉捕文书,走罢。”梅灿却沮丧地道:“难得咱们四个一块出手,居然还教人走脱了,传出去真要叫江湖上的朋友笑话了。” 江腾蛟回到家中,愈想愈觉得心中无底,戴云龙的武功实在厉害,由他领头出手,那四名掌教使无一漏网,全都缉拿下来,他知道只要一用刑,那吴希烈定然会供出自己来。想来想去,决定再去茶坊试试运气,见见顾剑鸣。如今海捕文书一发,顾剑鸣即便是硬闯出京城逃回总坛,江湖上的名声也已是坏了,两个人总要想个法子躲过这一劫才好。 不料他刚一出门,项梅二人便现身拦住了他。项天罗沉声道:“三弟,这夜里你是要去哪里?”江腾蛟心中暗惊,强笑道:“二哥四弟怎么会在这里?莫非是在等我么?” 项天罗不答:“你告诉哥哥是要去哪?”江腾蛟笑道:“是这么一回事,我怕今日走脱的那顾剑鸣会回头去劫牢,因此想去天牢里瞧瞧。”项天罗盯着他道:“三弟,你今日不对劲。你实话告诉我,那顾剑鸣你其实是认得的,所以想要放他一马,是也不是?” 这话直如晴天霹雳打下来,江腾蛟愕然道:“二哥何出此言?决无此事!”项天罗哼了一声道:“你的暗器从不离身,今日却忘了带,实是蹊跷得紧,你平日为人精细,怎么会如此大意,定是有缘由的,还是跟你二哥说了实话罢!” 江腾蛟听得此言,心下暗恨:“这胡子倒是个粗中有细的,竟然连他都不曾瞒过,那么戴云龙更不用说是对我起了疑心了。罢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顿时泪如泉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二哥救我!那顾剑鸣确曾是我的旧相识,只是我万想不到他会是先天教中头领,下午一见到是他,我自己先迟疑了,所以不曾出得全力拿他。这都是我一时糊涂,还请二哥看在往日情份上,救我一救!”说着磕头不止。 项梅二人见他突然跪下,都是吃了一惊,又听他哭诉得可怜,防备都有些松懈了。过了一会,项天罗叹了一口气道:“三弟,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因私废公,咱们吃衙门饭的,这可不是小事。你且起来,咱们一块去见大哥,咱们是结义的兄弟,我看这事还得听他的主张。”梅灿也点头道:“正是,三哥你还是先起来。。。” 他话音未落,江腾蛟突然说道:“多谢二哥!”说罢手一扬,一支寸余长的飞镖钉入了项天罗的咽喉!他一声没吭仰面就倒。梅灿大惊失色,江腾蛟已是跳起身来拔刀就砍,梅灿慌忙拔刀招架。他的武功本就略逊江腾蛟一筹,这日又失了趁手的双钩,斗了不到十合已是险象环生。江腾蛟刀刀夺命,呼地一刀卸下了他的左臂。梅灿不敢再战,忍痛转身而逃。江腾蛟也不追赶,急忙往茶坊而去。 其时天色已黑,街上甚少行人,见到梅灿断了一条手臂,创口处血如泉涌,便如一个血人,都是惊得闪在一旁。梅灿跌跌撞撞地前行,却听得一人惊道:“这不是梅捕头么,你怎的这般光景?”他打起精神一看,眼前之人却是快手马恒。马恒见到他这模样,忙抢上前扶住他。梅灿见到马恒不由精神一振道:“快,快去告诉大哥,老三竟真的是内鬼,他,他还杀,杀了二哥。”说罢头一歪,竟已断了气。 翌日,刑部、京兆府并发了两份缉捕文书,一夜之间京城名捕四去其三,成了街头巷尾众人纷纷议论的话题。任停云因妹妹失踪,又与公主断绝了来往,精神懒懒的,连慈觉寺也不想去了,因此竟是丝毫不知。程羽也无处寻找他的踪迹,回去只得哄骗任雨亭说:“已经见过你哥哥了,他本来着急得很,听我一说才松了口气。只是他此番回京公事甚多,一时也不能来看你,等忙过这些日子他便来接你回家的。”任雨亭自然是相信于他,叹口气道:“若是我当日多等哥哥一会,也不会令他心焦了。幸好你见着了他。还请云飞转告我哥哥,请他与舒海安心办事,我在东宫里很好,不用牵挂的。” 程羽笑道:“这是自然,我定会转告于他。”心道:“到得比武选将之时,我总能见到他,那时再告诉他也不迟。”公主前来询问,他也是如此说,公主点点头,沉吟不语,过了好一会却对任雨亭道:“亭儿,跟我说说你哥哥啊,他是个怎样的人呢?”程羽心中颇觉奇怪:“公主殿下这两日与往日大不相同,甚少说笑,却对那任停云关心得很,这是怎么回事呢?” 再过一日,便是十二月初一,京中众文官都按品秩分别穿着各色朝服,由中书令章朝恩率领着,从北面芳林门出西京城向禁苑而去——按东唐官制,皇帝和诸王衣白,武官衣黑,文官则按官品分别衣紫绯青三色服饰。那禁苑是西京城北的皇家园林,苑内芳草凄凄,建筑甚少,并设有校武场,乃是羽林军日常操练的所在。百官到得校武场,只见太子早已安坐于演武厅内一把圈椅之上。旁边是两名侍卫,俱是一脸肃容,虞文俊、裴秀也随侍在侧。另有两张圈椅,一张坐着晟郡王,另一张坐着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将,身穿黑色武官朝服,双肩绣虎纹,左臂之上的盾形臂章之中,绣着两对刀剑加一个虎头的元帅标志。手持一柄象牙所制的元帅节杖。正是东唐元帅、男爵、太子少保、领中书令、原中路行军府都督兼羽林军统领罗仕杰。 将台正中一面杏黄大旆,旁边按方位布置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飞龙、飞虎、飞熊、飞豹等旗帜。将台之上乃是羽林军统领甄雄,一身甲胄。左右立在两班的羽林军军官们,也都是一身黑色武官朝服,将台之后,一营羽林军士兵各持兵器,列做两阵。将台之前,十六名参与殿前比试的武官一字排开,直挺挺立在那里。 见文官渐次到齐,一名骑尉将手中引旗一挥,顿时三通画角,三通擂鼓。之后,将台上走下一名三十余岁的精壮军官,左臂上绣着一对刀剑相交的都尉标识,快步行至演武厅前,鞠身行礼道:“末将天策师总兵官金镗,拜见太子殿下,晟郡王殿下,罗元帅。时辰已到,还请太子殿下发令。”太子点点头笑道:“好,这十六位均是各军之中翘楚,本领不用说是极好的。比试只设四日,日子紧得很,依孤的意思,这马步弓射就免试了,只管捉对比教武艺就好。这就开始罢。” 金镗先是一怔,忙又行一礼,说道:“是!”这才转身喝道:“东唐军中选拔虎贲旅巡检,殿前比试,即行开始。各参选军官按抽签结果捉对比试,不得有伤人命。今日第一场,燕州军骑尉柴弘,对吴州军校尉任停云!” 那两人应声而出,行至演武厅前用两排兵器架隔出的比武场内,向太子和罗仕杰鞠身行了一礼。太子定睛瞧去,只见那柴弘身躯魁伟,一脸虬须,三十来岁。再看任停云,心中暗道:“好倜倘人物,丰神玉貌,俊雅风liu。只是却不象个军官。范允文极力称赞此人惊才绝艳,今日要好好瞧瞧。”于是点点头。晟郡王侧身道:“这任停云倒象是个力不能提刀射不能穿扎的书生,也不知他和云飞哪一个更厉害一些。”太子面露苦笑,却不回答。 那两人行过礼后转身相对,柴弘先从身后兵器架上取了一支齐眉棍,说道:“任兄,请拔剑罢!”任停云摇摇头,也取来一支棍,说道:“我的棍法,还是在雍州军中时学的,今日特向柴兄请教。请了。”说罢单手持棍,摆开架式。 柴弘一愣:“你学的是枪棍,好,我来领教!”说罢呼地一声,挥棍扫来。有道是未学长兵先学棍,短兵之首是单刀;众人睁大眼瞧去,只见柴弘身棍合一,风声呼呼,势猛劲烈,步步进逼。任停云只把手中棍左支右挡,且战且退。两人越打越快,柴弘直如出水蛟龙,紧追着任停云左一棍右一棍地攻来,任停云一边招架一边飞身疾退,围着比武场转圈儿。柴弘轻功不及,追他不上,不由焦躁道:“你只是退,却又不战,是什么意思!” 任停云见他步法已乱,冷笑道:“好,我不退便是了!”说罢身子一挫,单手挥棒在他脚踝上一扫,柴弘身躯一趄,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任停云弃了棒,上前将他扶起道:“得罪了。”柴弘一脸羞惭:“任校尉真好本事,我今日可服了你啦。”金镗便扬声说道:“第一场,任停云胜!”任停云面无表情地上前向着演武厅行了一礼,转身便径直而去。晟郡王不禁喃喃自语:“这么快便打完了么?” 程羽这日一见到任停云,便一直留意着他,见他自来之后表情一直淡淡的。只是一大早却没有与其说话的机会。眼见他比完即扬长而去,心道:“只有明天再与他说亭儿的事了。这番比斗他将兵法融于武技之中,胜得倒是轻松之极。教人好生佩服。” 翌日,前来观看的百官一路上议论着昨日的比武,推测着今日的优胜者会是何人,就连中书令与六部尚书也不例外。章朝恩道:“不消说,罗元帅的二公子必定会胜出,后日的巡检之位,断脱不出他手。”工部尚书靳怀义道:“我瞧卢统领的那个孩儿,端的好剑法。说不定明日的最后一场比斗,便是由他二人了。一个是上一科的武壮元,一个是这一科的武壮元!虎父无犬子,这话真真不假。” 又有人道:“我瞧那程羽、南若云等人,也未必比他们差呢。”申载言却问道:“这两日都不曾见到海贤松,他怎么不来?”章朝恩哼了一声道:“他上了道折子给圣上,说这比武选将之事甚为不妥,皇上很不高兴,他竟与皇上当庭争执了一番!这两日他告了病,根本就没到皇城里来。就为了这,皇上这两日都是遣太子代自己前来观看。”吏部尚书王行俭笑道:“章相不用去理会这人,他就爱做些扫众人兴的事情。偏生皇上对他倒是看重得紧,其实是腐儒一个!他不来瞧热闹,那是他自己迂腐,咱们可是要来开眼的。”姚景却悄悄地对靳怀义说道:“直臣。”看看到了校武场,众官都不再言声,依班列队。 经过昨日一番比试,将台之前只剩了八人,今日第一场比斗是由羽林军的罗耀祖对阵越州军的柯臻。一个是二十来岁英武少年,另一个三十出头,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亦是潇洒人物。两人出队向比武场走去,程羽侧过头向任停云道:“任兄,我有一事想跟你说。。。”话未说完就被任停云冷冷地截断了:“有什么话到了比武场上咱们用兵器说罢。”程羽一怔道:“不是。。。”任停云又截断他道:“有什么话你先胜过了我再与我说,若是胜不了,你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程羽不禁怔住,心中怒气暗生:“好狂的人物!哼,你既是这般,我也懒得说与你知道了,就让你再多急上几天好了。亭儿那么温婉可人,这任停云怎么却是这副性子?!”见任停云注视着场内的情景,瞧也不曾瞧他一眼,只得也往场内瞧去。 站在任停云身旁的是楚州来的狄蛟,与任停云乃是同一科的武进士,问任停云道:“停云兄,依你瞧来谁能胜出?”任停云淡淡地道:“罗耀祖略胜一筹。他罗家的万胜枪法其实来自昔年的殷烈元帅。殷元帅收有两个弟子,第二个弟子便是罗元帅的父亲。这罗耀祖已有了七八成火候,不过比起雷家卷云刀法却未必能占上风。虽说枪乃百兵之王,比斗起来还是要看各人的真实造诣。对付这万胜神枪,需用缠、避二字诀方有胜算。” 程羽闻言不禁心中一动。狄蛟听到这话却笑道:“停云兄,这卷云刀法我却不会使呢。要是明日是我遇上罗公子,岂不是必败无疑?”任停云微微一笑道;“你就这么笃定必能胜我?”这还是今日他第一次面露笑容,但也是一闪即逝。狄蛟笑道:“武举之时我不是胜过了你么?我是承节郎,你是承信郎。我可排在你之前呢。”又说道:“还有保义郎振飞兄,咱们这一科的壮元榜眼探花全来了,倒是有趣。”卢思翔闻言微微一笑,却不开口。 那罗、柯二人都是使枪的好手,两人枪杆抖动,红缨乱舞,两杆枪嗤嗤作响。观战的众文官只看得眼花缭乱,啧啧赞叹。斗过一百余合,柯臻渐渐不支,跳出圈外道:“罗二公子好枪法,柯某认输了。”说罢呵呵一笑,走出来向着太子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金镗便宣布:“第一场,罗耀祖胜!”那罗耀祖面露得色,也上前向太子行了一礼。晟郡王便笑道:“显扬,好本事,可替老元帅挣足了面子啊。”罗耀祖笑嘻嘻道:“多谢殿下夸奖。”施施然退了下去。 一直不做声的罗仕杰却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井底之蛙!”太子笑道:“老元帅何出此言,令郎年少有为,比武夺魁是必定的了。显扬将来前途未可限量,老元帅应该高兴才是。”罗仕杰摇头道:“殿下,我自己的孩儿,老臣岂不知他的斤两?其实他这万胜枪法火候并未臻十分,这倒也还罢了,毕竟他还年少,只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这才令老臣生气。” 第二场是蜀州军巡检卢思翔对并州军巡检栾继宗,两人一个使剑,一个使棍。两件兵器一短一长,在比武场内斗得天昏地暗。任停云暗暗点头:“这栾继宗的棍法比柴弘还要好,不愧是圆觉大师的亲传弟子。只是卢振飞的剑法大开大阖,法度森严,看来胜出的把握更大一些。” 那栾继宗开始是双手棍,后来又变为单手棍,棍法中又带有三分枪法,劈、崩、抢、扫、缠、绕、绞、点、拔、云、拦、挑、挂、戳,舞得极尽其妙。卢思翔面沉如水,挥剑硬接栾继宗的棍招。专往栾继宗的棍头上点,使的乃是“破棍式”。众文官都是外行,见他守多攻少,心下都想:“这武壮元今日是必然要落败了。卢定邦幸得是在东都,要是他在此亲见自己儿子连第二轮都未过,这面子真不知往哪搁了。”不料卢思翔突然一声断喝,一剑从棍风间隙刺入,直抵在了栾继宗胸口! 百官都是一声惊呼,却见两人身躯都凝住不动了。正在不知所谓,却见栾继宗后退一步跳开,苦笑道:“好剑法!栾某认输了。” 众官员正在议论方才的两场比武,第三场又已开始了,狄蛟手持一柄横刀,对任停云笑道:“停云兄,武举之时的武技考试,不过是各人在考官之前演一套自己拿手的器械功夫就算完事。振飞的爹爹是现职的将军,保义郎自然是他做定了的,咱们俩个以前不曾比试过,今日且瞧瞧谁的本事更高些,明日便有机会去领教他的剑法了。”任停云并不答话,返身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横刀,遥遥对住狄蛟,狄蛟顿觉一股强大的气势将自己周身罩住,感觉极是难受,不禁大喝一声,挥刀揉身而上,任停云身一挫,迎了上去。 太子一见,不禁奇道;“好个任停云,昨日使棍棒,今日又舞起刀来了!孤想瞧瞧他的剑法,看来总得到明日去了。” 罗仕杰讶道:“殿下这般笃定会是任停云胜出么?”太子苦笑道:“这是自然,除非他有意让自己落败。”只见场内狄蛟已是使开单刀,便如雪花乱舞一般。任停云所使的刀法却颇为轻柔,恰似弱柳随风。晟郡王奇道:“咦,他这路刀法却象是云飞平日里常练的那一路呢?”罗仕杰也是一脸凝重之色:“江南程家堡的卷云刀法!” 程羽在场下见到任停云竟然使出自家的卷云刀法,也是惊得张大了嘴巴:“他怎么会我程家的独门功夫?!”不过他仔细瞧去,发觉任停云所使的刀法并没有自己所使的那么连贯,有些招数也是似是而非。心下顿时恍然:“原来他是凭着记性将来安道上我所使的卷云刀法使了出来,这人记性才情当真了得,只与我斗过那一场竟然就能将卷云刀法使得象模象样!” 看看场内两人已是斗得十分激烈。突地任停云轻喝一声,刀势瞬间变疾,威猛无比,一刀接一刀攻出,逼得狄蛟连连后退。程羽心道:“雷霆六击!” 只见任停云每一招都是一出即收,只使三分立即转入下一招,倾刻间便将这套绝技一气呵成地使了出来,到得第五刀之时,迎头劈下,那刀凝在狄蛟面门前不过一寸处,便不再往下砍。狄蛟面色煞白地瞧着他,场上两人似是都被人使了定身法一般,僵立不动。不过百官瞧过先前一场的凶险,心中都已是不再害怕了。金镗立即喝道:“第三场,任停云胜!”任停云闻言收刀,转身向演武厅行过礼,依旧一言不发地走了。 程羽心中砰砰乱跳:“原来雷霆六击竟还可以这样使!六刀使得便如同一刀一般,刀法之快,真是匪夷所思。”蓦地胸中豁然雪亮:“招数是死的,使刀的人却是活的!”他想得激动,险些没有听到金镗宣布第四场比武开始了。 第四场是程羽对楚州军的南若云,程羽是一柄横刀,南若云所使却是一柄五尺来长的陌刀。两人只斗了五十余合,南若云便跳出战圈笑道:“云飞,咱俩不用比了,斗到二百招之时,我必败无疑,又何必再比下去?”程羽心下佩服:“这位南巡检心胸甚为阔达,真是一条好汉!”于是笑道:“多谢南兄承让于我。”南若云哈哈一笑:“好,那呆会儿一道去吃酒,咱们再比比酒量好了。” 太子不待金镗宣布第四场结果,便起身道:“好!这两日真是开了眼界。想来明日的比试定然是更加精彩的了。诸位且都散了罢。”说罢与晟郡王一道走下演武厅,晟郡王直走到程羽跟前笑道:“云飞,孤瞧你这两场都胜得颇为轻松,还未能显出你十分的本事,明日一战,想来不会这般轻松了。你可不要大意了啊!” 太子却对南若云点一点头:“俊龙如今转到了楚州军中了?现今是在彭总兵旗下罢,在楚州还住得惯么?”南若云鞠身行礼道:“有劳殿下动问,卑职是个粗人,没什么住不惯的。到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太子点点头:“那就好。今日比了一场,都辛苦了,且回去歇息罢。云飞,你随我回宫么?”程羽笑道:“回殿下的话,末将还想与南巡检一块去吃顿酒呢。”太子想了想道:“也罢,你且去罢,只是不可贪杯,明日你还要比武呢。”程羽笑道:“不消吩咐,末将省得的。”太子点点头,不再言语,与晟郡王等一道走了。 程羽和南若云入城之后便在西市附近一处酒楼里叫了酒菜,程羽笑道:“南兄,我明日还有比试,因此不敢陪你多喝,略喝一二杯便了。” 南若云笑道:“不妨,我自家多喝几杯便是。看来这酒量之上,你是输与我的了。”说罢举杯饮尽,却叹了口气:“昔日在吴州军徐统领帐下之时,出阵奋勇杀贼,回营痛快饮酒,那是何等畅快。可惜徐将军战死在黑水川,国家失却栋梁,真是叫人痛心!” 程羽点头道:“何尝不是呢。南兄,你怎的会到得楚州军中?”南若云皱着眉头道:“徐将军去了西路之后,那赵虎臣从燕州军转来升做咱们吴州军的统领,他比起徐将军可是差得远了。蔡信是个专会拍马之人,往常徐将军在时,是不大瞧得上他的。这赵统领一来,两人可算是对了脾胃啦。我是个直脾气,瞧不惯他二人,时常出言顶撞。赵统领见我是个不驯的,便想将我打发了。恰巧楚州军中武官缺员缺得厉害,他便趁机将我的名字荐到了兵部。我那一团后来便是任停云做了巡检,他在你们越州连破倭贼,可是大大风光了一把。” 程羽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倘若是南兄领兵入越州,想来此时咱们已是早就相熟的了。”南若云闷闷地道:“国家有事,身为武官却不能为国出力,想起来心中甚是烦闷得紧。幸好彭总兵也还是个豪爽的,喜爱我的武艺,在他帐下倒还自在。”程羽安慰道:“南兄不必心烦,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将来你我必定还会有为国出力的一天的。”南若云点点头:“你说的也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竟忘了这古训了。”说罢又饮下一杯:“比试到了如今,只你们四个了,你瞧那三人中,谁的本领更大一些?”程羽毫不迟疑道:“任停云!” 南若云闻言,放下酒杯道:“我也是这般料想。任停云的功夫,只可用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你瞧他这两场均是胜得轻松之极,而且未尽全力。你们四人之中,罗家小公子算是弱一点的,毕竟他年纪还小,又没有真刀实枪打过仗。他入仕不过二月,左袖上竟有了三支羽箭!这第四支么,我瞧他这回无论如何也是加不上的了。卢振飞与你相差不远,你若要胜他,也不会太容易。今日他击败栾延业这一场实是精彩。至于任停云,程兄弟,不是我扫你志气,倘若明日抽签你是遇上了他,九成九你便是和我一般,后日不用去了。” 程羽平静地道:“我知道他强于我,不过我也不会就此认输,总之尽我的力就是了。”两人谈谈说说,直到天色渐暗,这才拱手道别,各自去了。; 第十四章 宝刀赠英雄 飞雪诉衷情 昔年勋国公卫靖统军西出黑水关,连破西台、勃力、土罗诸部。朝廷遂置庭州行省,辖地东西南北各逾二千里。其后人偃武修文,多以文臣入仕。卫英荃者,字衡荪,勋国公第十四代孙,正明朝时官至御史台御史中丞。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程羽与南若云道别后便自回东宫,到得嘉福门之外,却见公主迎了上来:“云飞,听太子哥哥说你在殿前比武中连胜了两场,恭喜你啊。任停云也是胜了两场,是么?”程羽笑道:“是啊,说不定明日我与他便会抽签撞中呢。说起来,我可是一点胜他的把握都没有。” 公主轻叹一口气:“原来他也是入京参选来的。”程羽见公主形容憔悴,全不是从前容光焕发的模样,小心地问道:“殿下,你是不是见到那任停云了?”公主点点头,却不做声。程羽忙道:“其实。。。他便是来安道上行刺于你的那刺客。”公主又点点头:“我知道的。”程羽不敢再说,只得侍立在侧。 公主默不出声地呆立了一会,又开口说道:“若我不是公主就好了。”说罢也不理会程羽,径直往前便走,行了几步突又转身说道:“好好待亭儿,无论将来怎样,都不要离开她哦。”说罢这才走了。程羽心道:“那任停云瞧来一脸愁苦,公主殿下也是这般凄苦模样,他二人之间莫非有什么故事?” 他想不明白,转身进了东宫,一眼便见到凌全,那凌全迎上来笑道:“恭喜师兄今日又胜了一场。以师兄的身手,这虎贲旅巡检之位定是可以夺下来,也替咱们程家堡好好出一回风头啊。” 程羽冷笑道:“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还不知明日会是怎样呢,不说别的,上回遇到的那刺客我便斗他不过!”说罢也不理会他,径直入了丽正殿。凌全暗自纳闷:“那刺客也来了么?” 到得殿内,只见太子、虞文俊、裴秀三人正在说话。程羽便问道:“今日怎么不见裴大人去校武场的?”裴秀说道:“我今日代太子殿下陪着南平王送莲花大师去了。”程羽点点头:“莲花大师今日就走了么?还未曾好好谢谢呢。那个多杰将军,可也算得一位豪杰了。”太子笑道:“大师以解除世人苦厄为己任,并不在意你是否谢了他的。”说罢又问道:“云飞,如今选将只剩了四人,你觉得如何?” 程羽正色说道:“咱们这四人中,任停云是最厉害的,其他三人相差不多。我若与罗小公子相遇,有七成的胜算,遇到卢振飞的话,谁胜谁负也都还很难说呢。”太子点点头,沉吟道:“竟是谁也阻不住那任停云么?” 几人正在面面相觑,一名侍卫进来禀报:“姚相来了。”太子一愣,忙命:“快请。”不一会,就见姚景领着一名三十余岁的文官走了进来。那人身着五品绯袍,手中捧着一个包袱,面容沉静。姚景一进丽正殿,太子便迎上去笑道:“启平大人来了,这可是难得的,快快请坐罢。”说着眼睛瞧向随他进来的这名五品文官。 那人不慌不忙地放下包袱,行礼道:“殿下金安!下官工部都水司员外郎卫英荃,字衡荪。乃是勋国公卫靖之后。”殿内诸人听了都吃一惊。虞文俊奇道:“衡荪原来是卫公爷之后?我竟是今日才知道。”姚景说道:“殿下,衡荪乃是来找云飞的。” 程羽一怔:“这位卫大人竟是来找我的么,可是有事?”恰在这时,晟郡王走了进来:“皇兄,毓真今日不曾到你这里么,咦,启平大人也来了?这可是巧了。” 那卫英荃又向晟郡王行过礼,这才说道:“下官今日见到程团练的武艺,甚为叹服。程团练,你是江南程家堡的弟子,是么?”程羽点头道:“不错,末将本是江南程家堡的内堂弟子。”卫英荃点点头:“果然不出所料,程团练,我是来献宝与你的。”说罢,解开那包袱,只见一柄横刀,刀鞘之上无甚装饰。那卫英荃双手捧了,递与程羽。程羽也忙用双手接了,将那把横刀拔出鞘来。众人都是心头一震。 但见那把二尺七寸长的狭长直刃刀,刀身竟是一片赤红之色,似是藏着无穷无尽的杀气。众人默不作声,呆呆地瞧着。过了许久,程羽才喃喃地说道:“血炼刀!” 虞文俊也开口说道:“这乃是当年卫公爷的佩刀。”卫英荃点点头:“不错,此乃先祖当年所使的军刀,昔年先祖以此刀号令三军,远征西域,立下不世之功。只是卫家后代弃武修文,宝刀尘封,也已是寂寞了近三百年了。程团练,今日我将这宝刀赠送与你。愿我卫家血炼宝刀之名,能在你手中再度辉煌。先祖泉下有知,也必定十分欣慰的。” 程羽收刀入鞘,注视着卫英荃:“多谢卫大人以宝刀相赠!云飞定然不负所托。”太子也是望着卫英荃,面露喜色:“衡荪今日送来的可真是一份重礼啊!孤也得替云飞回赠一样宝贝才好,孤送你什么呢?” 卫英荃淡淡一笑道:“太子殿下这可是小瞧了下官了。衡荪前来献宝,非贪富贵,不求名利。只是不愿宝刀长此寂寞罢了。程骑尉将来能用这把刀保境安民,多杀外敌;衡荪心里就很高兴了。”殿内诸人都是连连点头。太子笑道:“说得好。不过,既然到了孤的东宫,一顿晚膳还是要用的,这个就不要推辞了,来人,吩咐下去,孤今日要设晚宴,招待衡荪兄和启平大人。” 翌日,京中五品以上文武百官辰时刚过便悉数到了校武场内,不一会,先是一营虎贲旅士兵由金镗领着开路,接着就见华盖、执扇、雉尾、幢、幡、纛、旗、旌、节、钺、御杖、鼓、笛、铜角,浩浩荡荡,围护着一乘玉辇,由西昌郡王、南平郡王两位领着,太子、晟郡王两位皇子则率领着侍卫们殿后,大队人马从定武门直入禁苑而来。百官皆稽首五拜为礼,那御辇行至演武厅前,御前侍卫总管郑啸天扶着威德帝李伯渊下辇入厅,坐于交椅之上。 威德帝已是年近六旬了,形容微胖,戴着一顶明金幞头,身穿白色日月云肩滚龙袍。他瞧了瞧众人,说道:“诸卿都平身罢。两位皇弟,君彦和几位中书令都到这里来,陪朕一道观看。”郑啸天点点头,走出来高声道:“圣上有旨,宣西昌郡王李伯雄、南平郡王李伯宗、原中路行军府都督罗仕杰、中书令章朝恩、姚景、申载言入厅!” 几人听到传唤,都是跪下谢恩,尔后整衣入厅。威德帝笑道:“朕一个人坐在这里瞧着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叫你们几个进来,陪朕一块瞧瞧,也好说些闲话。来人,给罗君彦赐坐。”罗仕杰慌忙欠身道:“谢万岁!这可折杀微臣了,微臣还是与两位郡王、三位中书大人一道侍立在侧罢。”威德帝笑道:“罗卿家快平身,这又有什么?你的年纪是最大的,为国出力几十年了,陪朕坐着说说话,有何不可。”章朝恩嫉妒地看着罗仕杰,嘴里却笑道:“君彦兄,这是至尊的恩典,你还是赶紧坐了罢。一会儿你给皇上指点指点这比试的情形,咱们几个也可跟着长长见识。”罗仕杰这才告了坐。 郑啸天于是向将台之上的甄雄点点头,说道:“有旨,御前比试,选拔虎贲旅巡检,即行开始!”甄雄向着演武厅行了一礼,高声喝道:“第一场,羽林军骑尉罗耀祖对阵越州军骑尉程羽!” 那二人便从将台之下趋至比武场内,向着演武厅先行了一礼,鞠身候着。威德帝定睛看去,两人都是二十岁出头,一般的英武挺拔。点点头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两位爱卿仪表不凡,想必武艺都是极好的了,这就演来给朕瞧瞧罢。显扬贤侄,上回在宫中曾见你演试枪法,今日朕又可好好瞧一回了。” 罗耀祖傲然道:“谢陛下赏识!末将今日一定使出十分的手段,不教陛下失望!”说罢瞧也不瞧程羽,手提着他父亲平日里使的那杆亮银枪,昂首走到比武场西面。程羽又向着威德帝施了一礼,走至东面,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柄横刀,转身对着罗耀祖:“显扬兄,请。” 罗耀祖却微微一笑,自负地道:“我罗家万胜枪法军中无敌,不必抢占这先机了,云飞兄,爹爹说你这程门刀法乃是中原一大绝技,显扬今日有幸领教,还是你先请罢!”程羽笑道:“也好。”将刀一划,刀风起处,便如万里风沙向罗耀祖卷去。 罗耀祖一怔:“好刀法!”吐个旗鼓,登时抖起碗大枪花,直向程羽心窝里搠去。但见银光闪闪,红缨点点,煞是好看。他枪法渐渐使开,招法灵动,真个是出枪如蛟龙出水,收枪如猛虎入山。只是程羽身随枪走,趋避进退,毫无破绽。两人来来回回斗了百余招,威德帝只张大了嘴瞧着。罗仕杰面色平静,其实心中也是紧张之极,毕竟是他爱子在场上比斗,难免心下忐忑不安,却是不肯带出来。罗耀祖堪堪已将七十二路万胜神枪使过两遍,仍是未能胜得程羽,心下焦躁起来,右手含劲,身子一斜一退,便要使出“盘蛇七探”的绝技。 不料他枪一收,顿觉左手酸软无力,不由大吃一惊。忙又退了一步,手中枪花兀自抖动,程羽却并不追赶,一把刀只在大枪之旁斜抹横封。其实他使的乃是一个粘字诀,内劲到处,罗耀祖的枪势愈来愈缓,愈来愈费力。看看时机到时,程羽大喝一声挥刀直劈下来,罗耀祖横枪来拦,程羽更不停手,当当当三刀劈下,罗耀祖终于气力不支,一跤跌倒在地。程羽后退一步,说道:“显扬兄,承让了!”顿时,校场之内一片沉寂。 过了一会,金镗方才开口宣布道:“第一场,程羽胜!”罗耀祖面色惨白,站起身来向着演武厅行了一礼,转身呆呆地退了下去,程羽放下兵器,鞠身行礼,等着威德帝说话。 威德帝怔了一会儿,转身望着罗仕杰,罗仕杰也是面容呆滞,定了定神道:“这程云飞的刀法出凡入化,确实是要胜了显扬一筹!我东唐军中有这等年轻才俊,实是陛下之福。。。” 侍立在侧的郑啸天也说道:“万岁,这程羽的功夫,确比罗二公子要高,就是微臣,也没有胜得了他的把握。”威德帝“唔”了一声:“竟是比你还高么?”这才向着程羽说道:“很好,你且退下。”程羽这才退了下去,远远地立在一旁。 不一会,第二对比试的武官也立在了比武场中。卢思翔望着任停云,沉声道:“停云,我知你深藏不露,实则身怀绝世神功。我并无能胜得了你的把握,因此只好借助于兵器之利了。”说罢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长剑,那剑剑身之上镶着极为精美的图案,剑柄乃是由一整块青玉制成,剑柄尽头处雕成一个龙首的形状。卢思翔说道:“我这把剑名为昇龙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还请停云多加小心。前两日比试之时我并未用这把剑,今日面对停云,却是丝毫不敢托大的了。”说罢横剑于胸,等着任停云。 任停云本是一脸阴郁之色,闻言微微一笑,却是笑得颇为苦涩:“卢家游龙廿四剑,大大有名,今日任某有幸领教。”说罢,将那柄玄天剑拔了出来。卢思翔不禁面色发白,神情更为凝重:“玄天魔剑!原来停云竟然是剑圣传人。”说罢深吸一口气,手劲一吐,昇龙剑向着任停云胸口疾刺过来,那剑尚未近身,已是嗡嗡之声大作。 任停云挥剑一架,叮叮当当几声响过,两柄剑一黑一白,绞在一处。卢思翔剑恃风雷,步步紧逼。他原本就是持重之人,既得知了任停云的武功来路,更是丝毫也不敢大意,但见比武场内电光闪闪,剑气纵横,教人心惊目眩。任停云且战且退,却是从容不迫。晟郡王与太子一同站在演武厅之前,他瞧得一会儿,忍不住问站在一侧的金镗道:“金总兵,你瞧着谁能胜出呢?”金镗摇摇头:“回郡王的话,眼下瞧来虽是卢振飞占了上风,不过末将觉得那任停云定能胜出。” 他话音刚落,只听得卢思翔暴喝一声,刷刷刷接连三剑,真如兔起鹘落,令人目不暇接,任停云身后已是兵器架,眼看避无可避,任停云一剑递出,架在那昇龙剑上,借势跃身而起,便如大鹏振翅,轻飘飘地落在卢思翔身后三丈开外。观战诸人无论文官武将,忍不住齐声喝彩:“好!” 卢思翔急急转过身来,剑到身到,已欺至任停云身前不足一丈处,一剑斜划而至,任停云已瞧出他这一招的破绽所在,也不招架,一剑直刺他左胁之下,竟是后发先至。卢思翔疾退一步,任停云既已抢得先机,哪里容他还手,立时剑招如疾风骤雨,迫得卢思翔连连后退,他的昇龙剑虽然锋利之极,砍在那玄天剑上却是连一个划痕也不曾留下,兵器之利既失,任停云流云剑法尽情使来,卢思翔便只剩了招架之功。看看到了四十余招,卢思翔咬咬牙,将手中剑一划,剑光颤动,九条剑影分刺任停云身上九处不同方位。便如九条银龙飞身而出。观战的罗仕杰郑啸天等行家看得明白,这是游龙剑法的绝技“云龙九现”,极是威力惊人,心下都道了一声好! 然而任停云早已瞧出破绽,将身一停,挥剑斜刺,恰好便从两个剑影之间刺入,剑尖瞬间便抵在了卢思翔胸口,那九条剑影转眼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卢思翔怔了一怔,点点头,苦涩地道:“好本事,是我输了。”任停云闻言,收剑入鞘,向着演武厅行过礼,也不正眼瞧那立于威德帝身旁的西昌王,转过身便旁若无人地走了。众人心中暗想:“这人当着圣上竟也是这般来去自若,真是狂妄得可以。”只是瞧着他那一份傲视王侯的气度,竟是无人开口,眼见他去了,才四下里嘀嘀咕咕。 西昌王见任停云正眼也不曾瞧自己一下,心下暗怒,却听得章朝恩说道:“此人好生狂悖无礼!皇上还不曾发话,他便自顾自地退了下去,这样目无君上的人,即便是夺了第一名,也不能做这虎贲旅巡检。”南平王却笑道:“年轻人难免恃才自傲,这任停云是个有大本领的人,在庭州越州都打过仗,立有不少军功,臣弟觉得他要是做了这巡检,其实甚好。”章朝恩一愣,他虽然圣眷正浓,却还不愿当着皇上的面与一位郡王争执,只好默不作声。 威德帝闻言道:“这人在庭州越州都打过仗的么?果然有些杀伐之气,老郑,你觉得这人本领如何?”郑啸天一直在发怔,听得皇帝问话,连忙回道:“回圣上,若单以武艺而论,这任停云若做不得虎贲旅巡检,天下便再无第二个人可做了。”威德帝点了点头:“朕也觉得这人本领惊世骇俗。只是他面色阴沉,叫人看着心下不安。”说罢起身道:“且看明日是怎样罢。”郑啸天忙高声道:“起驾——回宫!” 大队仪仗缓缓入了定武门,程羽骑马跟在殿后的太子和晟郡王身旁,晟郡王说道:“三场比试,那任停云以棍破棍,以刀破刀,以剑破剑,天下竟还有这等武技!真是叫孤开了眼界了。”程羽说道:“郡王,其实他使棍使刀,用的都是同一套身法,剑法才是他武功的精髓所在,若是他用刀与我比试,定然是胜不了我的。”晟郡王瞧他一眼,摇摇头道:“难道他明日会蠢得用刀来与你比试么?” 程羽摇摇头,颓然道:“不会。”晟郡王又问道:“你的血炼宝刀,砍得断他那柄乌黑的剑么?”程羽不禁默然,又摇了摇头。 皇帝回宫之后,晟郡王也向太子告辞:“天冷得很,不到哥哥宫里去了,我回去烤火吃暖酒去。”太子点点头,晟郡王遂带着两个随行侍卫自去了。 程羽见太子一脸沉重,出言安慰道:“殿下不必为了明日的比试太过忧心,就算那任停云的武艺天下无人能敌,被他将虎贲旅巡检之位夺了去,事情也还并未糟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我觉得任停云的本性并不坏,他为西昌王出力,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咱们今后多与他会面,晓以大义,想来他会明白过来的。” 太子叹了口气:“任停云惊才绝艳,勇略冠群;哪有那么容易被人几句言语打动的?云飞,太子妃曾悄悄对孤言道,毓真这几日对那任停云甚为关切,你说,他二人之间莫非是有什么私情么?”程羽闻言不禁心中一跳:“这个。。。”太子沉声道:“看来是确有其事了,这事儿任雨亭知道么?”程羽忙道:“亭儿整日里只在屋子里读书弹琴,她哪里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儿?殿下,您将亭儿请入东宫,其实也是有将她持为人质的用意,是么?” 太子闻言停住脚步,望着程羽说道:“不错,本来孤心中一直犹豫,希望能有人将任停云拦住,可是事情到了今日这个局面,这个棋不能不用了。云飞,你明日到比武之时,不管是明说也好暗示也罢,都得让任停云知晓他的妹妹在我们手上,只有这样才能指望他明日比武之时不出全力!若任停云做了虎贲旅巡检,只怕我等无噍类矣!”说罢,深吸一口气,径直去了。把个程羽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一股羞愤之情从程羽心底直涌上来,他蓦地掣出腰间的血炼刀,一道血红的刀影在明德殿前的中庭中颤动疾舞,堪堪将一套刀法使完,程羽望着手中血红的宝刀,怔怔出神。比武之前一日送别觉明禅师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 那一日天暗云低,程羽将觉明送至春明门外十里处,觉明对他合什说道:“程居士请回罢,见到停云就请转告于他,说我已返回少林寺去了。”程羽点了点头:“这个还请禅师放心,我见到任停云,定然会转告于他的。还要多谢禅师专程赶来为任小姐治病,真是感激不尽呢。”觉明微微一笑:“程居士,你的程门刀法,虽已是炉火纯青,比起任停云来,却还是大有不如。”程羽点头道:“不错,他的剑法,确是天下无双,我至今也还没能想到破解的法子。” 觉明望着天空里一只孤雁,缓缓说道:“任停云所习的内功剑法,源于道家,乃是武林中一门最上乘的功夫,其精微渊深之处,并不亚于我少林禅功。当日在我少林寺内,圆悟、圆性二位师叔和觉真师兄三人一齐出手,也只堪堪和他斗个平手而已。道家功夫贫僧参详不透,不过武功招式虽有高下之别,临场较量却也还与各人修为相关。依贫僧想来,程居士若不是在越州军中与倭贼多次交锋,纵然是天资聪颖,也绝不能精进至如此境界了。” 程羽闻言点头道:“禅师所言,大有道理!只是我若要达到任停云那样的境界,只怕至少还得花十年功夫呢。”觉明笑道:“我佛家讲究一个悟字,若果真缘法到了,或许也不用十年呢。缘起性空,许多事情其实也不必过于忧心,程居士,你是个有夙慧的,贫僧这番话,你定能明白。”说罢双手合什,悠然而去。 他正在出神,忽觉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云飞,你拿着刀,在这里发什么呆呢?”程羽回过神来,见是裴秀,忙说道:“哦,我方才练了会儿刀法,正在回想呢。裴大人,你忙,我走啦。”说罢便转身往任雨亭所住的宜宫别院而去。 到得殿内,却见紫菱、柳嫂子正与太子妃遣来伏侍雨亭的宫女碧绡三人正围炉取暖,一边结络一边说话儿。那碧绡见到程羽,起身笑道:“程大人可有两日不曾来了呢,今日怎么得了空儿?”程羽道:“今日没什么事了,特来瞧瞧任小姐,她人呢?”紫菱答道:“小姐在内室,正在弹琴呢。你不曾听到琴音么?”程羽笑了一笑,也不要她通报,进了里间。 只见雨亭端坐于案前,十指纤纤,正在拨弄那琴弦,弹奏的却是一曲《潇湘水云》。程羽也不去扰她,只立着静静地听,泠泠圆润的泛音,仿佛一派朦胧的湖光山色。心中暗道:“一到亭儿这里,便觉心境自然悠远。”他正沉浸于山水烟云之中,却听得旋律渐转,恰如浪卷云飞,奔腾激越,渐渐波涛汹涌,一浪推着一浪。他的心也跟着起伏跳跃,不由得想起在越州海境与倭贼交战的刀光剑影。一会又想起立在威德帝身旁的西昌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阵叠音响过,忽松忽紧,跌宕不已,接着峰回路转,雄浑深沉。那琴声有如从琴木之中渗透出来,弥漫于室内。 一曲奏罢,任雨亭抬起头,只见程羽呆呆地立在屋内,一脸的失魂落魄。她忙起身走去:“云飞,你这是怎么啦?”程羽回神道:“没什么,亭儿,是你这支曲子弹得好,我听得入了神,把什么都给忘啦。”雨亭瞧着他道:“不对,你心中有事。不告诉我么?” 程羽强笑道:“还能是什么事,还不是朝廷里那些俗事,搅得人心烦罢了。亭儿,你也不用替我忧心。”雨亭点点头,轻叹一口气,却又说道:“云飞,我想与你商量个事儿,我在宫中也住了有几天了,这里虽然富丽,我却是不大住得惯。紫菱和柳嫂子两个更是不自在了。你瞧柳嫂子,太子妃或公主来瞧我时,她慌得连手都不知往哪搁呢。况且我的病也已好了,你说我搬回去住可好么?而且这几日不曾见到哥哥,我很挂念他,想必他也很想见到我呢。” 程羽想了一想,说道:“这样也好,你毕竟不是宫里的人,还是家去的好。回头我就去与太子殿下说说,殿下也必定会允的。只是有一样,这两日我的事还未完呢,等后日我就空了,再送你们回去,可好?”雨亭点点头:“嗯,我听你的便是了。”说罢又抬起头来望着他:“云飞,你这两日必定是在忙一件要紧的大事,可是么?” 程羽苦笑道:“你说的也不算差,其实对我自己而言倒也不是大事,只是关系到朝廷,关系到社稷,我不能不全力以赴去做罢了。”说罢转头望着窗外,透过碧纱糊的窗纸,只见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他随口说道:“亭儿,又下雪了。” 雨亭叹了口气:“若是在家中,此时我必定会到园子里去赏雪了。”程羽笑道:“这里也可以赏雪啊。叫紫菱给你将斗蓬取来穿上,我陪你去啊。”雨亭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默默地瞧着纱窗。过一会儿方说道:“雪落下来,终究会化。凡事也皆是如此,程公子,无论你要办的事儿结果如何,都不要太放在心上。”说罢自脖颈上将平日里戴的那个金麒麟取下,给他戴上,藏于军袍之内,用手轻轻抚着说道:“麒麟是仁兽,最能锡福辟邪了,你戴着它,定可保佑你顺利如意的。” 程羽心下感动,握住她的手道:“亭儿,这个可是你的宝贝啊,你怎么能将它给我呢。”雨亭郑重地道:“我不知道你去办的是怎样的大事,我自己又是一个弱流女子,帮不上你什么,这个麒麟是哥哥给我的,你将它戴在身上,就如我一直陪在你身边一样。”程羽激动之下,不禁伸臂将雨亭搂住,轻声说道:“亭儿,亭儿,我能遇见你,真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气。” 雨亭倚在他怀中,声音却有些发颤:“云飞,我知道你心中怜惜我,你待我这样好,我心里很感激,也很高兴。我知道,你是与我哥哥一般出色的好男子,可我并不企求你能荣华富贵,只愿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程羽深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扶住雨亭的肩膀,默默地瞧了好一会儿,突然向她唇上吻去。雨亭只觉天旋地转,禁不住伸手抱住他脖子。程羽过了许久才放开雨亭,她已是羞得脸色绯红,只是低头瞧着地面。程羽按捺住心头的狂跳,转身出去了。 就在程任二人互诉心曲之际,西昌王正在内厅里来回踱步,面容阴沉。兵部侍郎安又晋、王府长史景长清都默不作声地侍立着。过了一会,西昌王停住身子对安又晋说道:“汝成,此事错不在你,眼下你在这也没什么事,还是先回去罢。”安又晋忙道:“是,是!”行了一礼告辞去了。 景长清想了一想,说道:“主公还请放心。那任停云虽然桀骜不驯,毕竟是一介武夫罢了。他年纪又轻,官职低微,在朝中说不上有什么势力。若是他能为我所用固然是好,倘若他做了虎贲旅巡检之后依旧是这般狂妄自大,咱们总可寻他个不是,参一本将他打发走就是了。郡王图的是大事,当记戒急用忍四字为是。”西昌王点点头:“洁成说得很是。这事也确实不能急在这一时。多谢你指点于孤。” 这时闻非凡走了进来:“郡王,任停云自负本领,他以为自己的妹子被郡王挟到了府中,所以难免心中不忿罢了。这其实是一场误会。”西昌王皱眉道,“任停云的妹子究竟是被何人带走了?这几日任停云也总不在家中,他又是究竟住在哪?咱们竟是一点头绪也无,府里的人都是吃闲饭的,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闻非凡想了一想说道:“郡王不必心焦,在下愿为郡王出去搜寻一番,或许能找到他也未可知呢。”西昌王点头道:“那就有劳超尘了。若是找到了他,便请长清再去见见他。长清,你若见到了停云,就告诉他,只要他是实心为孤效力,将来这羽林军统领之位,就是他的了!好了,你们都下去罢。”说罢挥挥手,往书房里去了。 两人出了内厅,景长清看看四周,悄声问道:“闻先生,莫不是你已经查到了任停云的住处?”闻非凡摇头道:“不是查到了,而是或许猜着了。今夜我先去看一看,若我猜测得不错,再陪你一块去访他罢。”景长清忙道:“既是这样,我与你同去罢。” 永宁坊范宅内,任停云一人独坐于内室里,一盏红烛,他在烛光下雕着一个小木佛,耳中听着外屋里传来范玄杰的读书声:“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点,尔何如?鼓瑟稀,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六七人,童子五六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正在这时,传来有人叩门的声音,坐在外屋里聆听范玄杰读书的舒海忙起身出去了。 舒海将门打开,不由得一愣:“这是。。。景大人?你怎么来了?”景长清笑道:“好大的雪!你们主仆二人竟住到这里来了,教我找得好苦。你家任大人可在?”舒海回道:“大人在里屋的,请随我来。”说着一边领着他走入屋内一面说道:“大人,那位景大人来拜访。” 景长清走进来见到屋内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书生,倒先一怔。他随舒海进了里屋,只见任停云便如他上回见到时一样,正专心致志地雕着一个小佛像,头也不抬地道:“景长史来了么?请坐罢。舒海,你先出去,把门带上。”舒海应了一声,带上门出去了。 景长清四下里看了看,道:“这间屋子倒寒素得紧,停云怎么会想起住到这里来?” 任停云并不回答:“景大人夤夜来访,必定是有事了,还请直说罢?”景长清笑道:“停云性子倒也直爽。听说你这几日心绪不佳,想必是为了令妹之事?其实此事你错怪了郡王,令妹如今并不在王府中。” 任停云闻言不禁手一抖,那小刀一下子刺破了他的左手拇指,鲜血渗了出来。他却依然并不抬头,淡淡地“哦”了一声。景长清又道:“郡王虽然也想将令妹接到府中住些日子,却不会事先不与你商量。郡王胸襟阔大,是不会不经你同意就把令妹接走的。我们也很想知道令妹的下落,只是一时间却查不出什么头绪来。停云,你且莫为此事心忧,郡王必定会遣人全力帮你查找的。” 任停云并不答话,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道:“郡王一心盼我做这虎贲旅巡检,是想让我帮他夺那皇帝大位罢?”; 第十五章 血刀会魔剑 碧血洒校场 威德二十八年冬,中路行军府都督兼羽林军统领罗仕杰上书乞骸骨,以元帅、男爵、太子少保、领中书令致仕。以中州军统领卢腾远继为中路行军府副督,天策师总兵甄雄继为羽林军统领、晋将军阶。上又命于各军校尉以下军官中选拔武艺杰出者,于京城校武场中比试,任停云、程云飞皆击败各路参选者。十二月四日,二人廷比于帝前,各逞绝技,观者皆惊惧。云飞胜出,遂右迁虎贲旅巡检。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景长清闻言心中一跳,却是表情平静,盯着任停云瞧了一会儿,笑道:“停云果然是聪明人。不错,主公雄才大略,远胜当今天子,他为什么不能做皇帝?今上昏愦衰朽,德不称位。主公做了皇帝,那才是天下万民之福!” 任停云却是面无表情:“这些事情我并无兴趣,谁做皇帝,对我来说原也没什么分别。”景长清轻笑一声:“停云,你才高于世,勇略冠群,难道就真的不想追随明主成就一番大事业?你若是辅助郡王登上了帝位,这羽林军统领之位,必然是非你莫属,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大丈夫生于世间,当行非常之举,停云,你还犹疑什么呢?” 他话音刚落,任停云腾地站起身来,锵地拔剑在手。景长清心下大骇,慌忙退了一步:“你,你要做什么?”任停云微微一笑,伸手将案上那块木头往空一抛,一道黑光闪过。那块木头跌落在地,接着啪啪几声从中裂开,竟是已被切成了八块! 景长清望着地上八块碎木,只觉唇干舌躁,心中兀自突突乱跳。任停云剑尖指地,冷笑道:“景兄果然有苏张之才,只是郡王今夜遣你来此,实乃多此一举。普天之下,若论单打独斗,相信还无人能胜得了在下。在下虽是个闲散的人,什么富贵荣华并不曾放在心上,然而答应了郡王的事情,定然会为他办到。时候不早,景兄请回,请恕在下不送了。”说罢还剑入鞘。景长清定住心神,只说:“那好,下官告辞。”转身便走。 他出了范宅,从漫天雪花的黑暗中现出一个人来,问道:“景兄,见到任停云了不曾?”景长清吁了一口气:“见到了,不过,事情不大妙。此人虽是答应为主公出力,却是极为自负的性子。咱们赶紧回罢。”闻非凡轻笑一声,心道:“果然如此。” 景长清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脚步:“闻先生,你在江湖上,还有与你身手相仿的朋友么?”闻非凡一愣:“怎么?”景长清咬着牙道:“这个任停云太可怕了。将来主公成事之后,必须设法将其除去,否则后患无穷。这个人日后绝对不能留!”闻非凡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说道:“那好,到时候我来想法子。” 景长清走后,舒海与范玄杰走进了里屋,舒海见到任停云左手上的血迹,不由惊道:“大人怎么受伤了,方才出了什么事?”任停云微微一笑:“没有什么事,这是我自己不小心划伤的。”舒海皱眉道:“唉,这位景大人真是个灾星,他一来就准没好事。”任停云轻笑一声,却看见范玄杰正深深注视着自己,若有所思。 东唐威德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四日,大寒。 经过一夜纷纷扬扬的大雪,大地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虽然是天寒地冻,文武百官却依然是一大早便已聚集到了校武场内。武官照例由羽林军统领甄雄率领着,列于将台两侧,参选的十六名军官便如第一场比试之前一样,一字列于将台之前。个个都在猎猎的寒风中站得笔挺。 众文官袖手缩脖,议论着这几日的比武。有人道这几日可没少吹冷风,幸好今日便是最后一场了。又有人道却不知今日夺魁的会是谁?立刻一群人异口同声地道自然是那任停云了!正说得热烈,大队仪仗已是护送着皇帝陛下的御辇到了校武场内。百官连忙噤声行礼。 威德帝下辇返身,牵出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来,那女子头戴凤冠,身披大氅,美艳之极,下辇之后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又贴在威德帝耳边轻声细语。百官心道:“章贵妃今日也来了。” 却听得威德帝呵呵大笑,牵了贵妃的手入厅,依旧吩咐诸位中书大人与罗仕杰等入厅陪着,便向郑啸天点点头。郑啸天走到厅外唱道:“圣上有旨,今日乃是殿前比试最后一场,即行开始!”立于将台之上的甄雄亲自拿着引旗,闻言将旗一挥,立时两旁的羽林军士兵三通画角,三通擂鼓。鼓毕,金镗大声喝道:“殿前比试最后一场,由吴州军校尉任停云,对阵越州军骑尉程羽!” 程任二人从将台前走出,来到比武场内,向着演武厅上行了一礼,便转身相对而立。雪地里,两个身着黑袍的年轻男子彼此注视着,寒风吹过,带着肃杀的气息。章贵妃两只大眼忽闪忽闪,甚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人。 两人眼神对峙着,整个校武场内一片寂静,无人说话,只有风的呼呼声一阵阵响过,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 终于,程羽开口道:“停云兄,来安道上与你一战,在下获益良多,今日实是有幸,能再向你讨教,请拔剑罢。”任停云淡淡一笑:“你已知道在来安道上截杀你的人是我么?其实,我早已料到,今日站在我对面的人,必定是你。只是上次来安道上一战你败给了我,今日咱们再交手,你仍然也是要败的了。”说罢拔出了那柄玄天魔剑,凝神含劲,静静地望着程羽。 程羽见他拔剑,也伸手至腰间,手一抖,亮出一柄赤红的宝刀,顿时校武场内一片惊呼之声。任停云见那刀锋之上血光隐隐,杀气奔涌,也不禁微微变色:“血炼宝刀?!” 雪白刀红,程羽握着那刀,忽觉心中涌起无穷无尽的斗志,脑中却突然一片澄明,感觉自己从未有这般冷静,又从未有这般要与对面的敌手痛快大杀一场的渴望。他突然面露微笑:“停云兄,你那日在来安道中截杀我们,事先可知马车之中是何人么?”任停云此时已定下心神,淡淡地道:“我并不知道,那又如何?”程羽笑得更加诡异:“你竟不知道么?那我告诉你,原本我要护送的,乃是太子殿下!”任停云闻言,不禁一怔。 就在此时,程羽身形一动,那刀身一颤,如同一条赤蛇一般扭身而至,一片红光瞬间便锁住了任停云上身! 任停云是何等功夫,一怔之下当即回过神来,冷哼一声一剑刺出,黑光一闪,那片红影立时被破去,任停云更不停手,一剑直入刀影之中。却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前面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观战众人此时都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比武场中只有任停云一个人,正挥剑空刺! 任停云心道不妙,顿时有天地为之一黑的感觉。 他立刻纵身向前一冲,堪堪避过身后袭来的一刀,背上却仍然一痛。他知道自己已被那凌厉的刀气所伤,心中也暗自喝彩:“程云飞果然功夫大进了。”回身挥剑一扫,程羽早已退开,任停云跨步赶上,挥剑疾刺,程羽刀一封,刀随身走,斜抹任停云左肩,招式浑成。任停云心中又暗喝一声好,刷刷刷三剑,竟是只攻不守,两人招式以快打快,尽是攻招,绝无一招守御,转瞬间已是斗了数十招,旁观的文武百官都是瞧得目瞪口呆。 场内的血炼刀与玄天剑两件绝世兵器相激,都是嗡嗡之声大作,乒乒乓乓地斗过几百招,中原余杭第一等剑法与第一流刀法的比斗,招式均是千锤百炼,绝少破绽可言。两人在招数上的造诣都已是步入化境,竟是谁也胜不了谁。观战的郑啸天、罗仕杰、甄雄、金镗以及参选诸军官武功都不弱,看到精妙之处,俱是血脉贲张,赞叹不已。 程羽心道:“你任停云虽然厉害,终究不是天神下凡,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内功我虽是赶不上你,可是你想要胜我却也没那么容易。” 他既已明白上乘武功“意在招先,任意施为”的道理,便已经与任停云到了同一境界,功力或有不如,但已绝不是仰不可及。卷云刀法原本就是极高明的功夫,他此时斗志亢奋,刀意圆融,行云流水般一招招地使来,竟然与任停云斗了个平手。卷云刀法中许多以前不曾领悟到的精妙之处,现在都已豁然开朗。更奇怪的是他手中的刀,泛起心中无穷的杀意,无畏,无惧。他的杀意既起,任停云渐渐也有了一种嗜血的渴望。两人出招愈来凌厉,愈来愈狠辣,程羽心中暗奇:“我这把刀有些古怪!” 太子与晟郡王立在厅前瞧着,都已是面色发白手心冒汗,晟郡王忍不住又道:“金大人,”金镗摇头道:“回郡王,眼下我也瞧不出来。”厅上观战的罗仕杰却皱眉道:“怎地比武场内戾气大盛?”郑啸天点头道:“不错!这两人竟似是以性命相搏,怎地会这样?” 任停云见赢不下对手,面露冷笑:“你真以为能胜得了我?!”突然脚步一顿,剑招竟然变缓。程羽心道不妙,疾退一步横刀一封,架住这一剑,他身后不远处的兵器架却轰然倒地! 只见任停云脸上杀气陡现,抢上一步,内劲到处,剑光颤成一个又一个圆圈,观战的郑啸天、罗仕杰、甄雄、金镗以及参选诸军官武功都不弱,竟是谁也瞧不出他剑招划向何方。卢思翔更是心中叹服:“这一手可是比我要高明得多了!” 程羽也是劲透右臂,血炼刀竟也舞成了圆圈,剑圈刀圈相交,只听得叮叮当当,转瞬间刀剑相交之声竟是已响了四十余下。观战的众高手无不心中骇然:“若换了是我,此时必定已是败了。” 蓦地两条身影骤然分开。程羽身形暴退,舞起一片刀光护在身前,任停云飞步赶上,玄天剑带着呼啸之声直刺而入,叮的一声脆响,刀剑并举,架在了一处。 程羽只觉呼吸一滞,内劲竟然提不上来,此时任停云的剑已指到了他的咽喉! 原来两人斗得性起,任停云见招式上谁也胜不了谁,自己背上又是隐隐作痛,便改变战法,要凭着自己极精深的内力致对方于死地。程羽心念电转,翻身滚出,他刚起身,任停云的剑又已递到。此时他已呼吸转匀,挥刀上撩,架住这一剑,纵身跃起。 他身子尚未落地,早见身下一片黑光,心知只要再往下一落,必定会被削做两段,此时旁观的众高手都是一片惊呼,程羽不假思索一刀劈下,借力一荡,飘开一丈余外。众人都长吁了一口气。 他双脚终于落在了雪地上,只见任停云的黑剑又已刺到身前。众人刚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间不容发之际只见程羽挥刀斜划,仰身后飘。险险又避过这一剑。众高手都是忍不住喝了一声:“好!”均觉这一下精妙无比,若非如此实是无法避开任停云这电闪雷击的一剑。 程羽方才无暇多想,只是凭着本能避开了那一剑,他只感到脖颈一阵凉气扫过,心知若是再慢得半分,自己此刻已是个死人了。他横刀护在胸前,却见任停云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雪地出神。他顺着对方的眼神望去,却见方才自己站立的雪地里,一只金灿灿的麒麟。程羽忙向自己胸口一摸,这才发觉胸前衣裳已被剑气划开了一个口子! 任停云踏上一步,拾起那只麒麟,双目精芒闪动,沉声问道:“我妹妹如今在什么地方?” 程羽定下心神,坦然答道:“为了给亭儿治病,太子殿下将她接入了东宫之内。我每日里都陪着她。” 任停云看他的眼光渐渐柔和:“她如今怎样?这只麒麟,是她赠与你的?” 程羽微微一笑:“她身上的寒毒已然痊愈了,此事多亏莲花大师与觉明大师菩萨心肠,施救于她。这只麒麟么,确是任小姐相赠于我的。”任停云点点头,伸出手将麒麟还与他:“两位大师如今还在慈觉寺中么?” 程羽接过金麒麟放入腰间的袋中,平静地答道:“两位大师如今都已离开京城了。”观战诸人见这二人刚才生死相搏,现在却又突然象老友重逢般聊了起来,都是大感诧异。西昌王见场中两人说话,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却是隐隐感到事情不妙,不由得暗暗焦急。 两人依旧默默对视着,程羽甚至感觉到对面的任停云平静如水的面容下如释重负的心情。他忽然觉得,对面的这个人,不再是一个敌人,不再是一个对手,而是一个熟悉的兄长,一个压抑着沉重的痛苦的人,在顷刻间任停云身上起了一种奇妙的变化,这个人已不再是一座冰峰,他的眼里闪烁着温情和欣赏,脸上却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倦意。他甚至对任停云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这个武功天下第一的人,竟是那么的迷惘而痛苦。 任停云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荒谬,我在这里做什么啊?为了什么和程羽拼得你死我活的,其实我们本可以成为好兄弟,这个虎贲旅巡检值得我们这样么?一边是郡王,一边是太子,为了这该死的帝位我还负了公主的一片深情,我想处处周全,却哪一处也周全不了。或许,一切全错了。算了吧算了吧,我觉得倦了,程羽,这一切都交与你承担罢。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程羽缓缓说道:“云飞,昔年我随师祖读书学剑,一日大雪过后,他老人家雪中赏梅,兴之所致,即兴舞了一路剑法,我至今依稀记得,这一路剑法只有五招,我称其为落梅五剑。今日我便以这落梅五剑,来领教你的雷霆六击。”说罢退开一步,剑尖斜指地面,凝神以对。 程羽也是神情端肃:“今日得见剑圣老人家的绝学,程某实是三生有幸,虽死无憾。”说罢,也是刀尖斜指地面,两人目光对峙,竟然都起了英雄重英雄之感。 一阵寒风呼啸,卷起雪粉迷住了众人的眼,大家瑟缩着,侧身避开这突如其来的小小风暴,就在这时,场中的两人动了。 很奇怪,任停云的第一剑全无杀意与气势,就象一片花瓣在风中飘落,飘逸,凄美。程羽第一刀划过,却觉得说不出的难受,他那凌厉的刀势顷刻间竟在柔弱的花瓣里无影无踪。 但他没有退,就在任停云的剑抢入中宫之际,他的第二刀挥出。 可是他的第二刀,看起来很慢,很慢,而且很笨拙。任停云突然笑了,笑意里藏着赞赏。 叮叮两声,一红一黑两团光影一闪即没。前两招斗了个旗鼓相当。 第三剑,黑色的剑光不住颤动,那花瓣是在狂风里旋舞着她最后的美丽么?第三刀,红霞片片,如日出雪融,一派暖意。观战的众高手都屏住了呼吸,这是怎样的武技? 任停云的剑势突然停顿,第三招竟全是虚招,眼见对方全无破绽,他的剑便突然凝住不动。可是,程羽的刀势却收不住,划了过去! 他心下一沉,对方竟然是以静致动,这一下他可真是要败了! 任停云面带微笑,一剑刺出,平平无奇。可是所有的人都有一种感觉:惊艳!仿佛漫天花雨,片片梅花自空中洒落。 黑光一闪,剑尖已然指到了程羽胁下。 剑尖却在触及他衣衫的刹那间止住了。紧接着,程羽感觉到自己的刀划入了对方的身体! 他大惊之下,慌忙收刀,倒退了一步。 黑色的身影倒飞出去,飞出数丈之外,立定不动。此时,程羽背对着演武厅,任停云在五丈之外面对着他,闭着眼,握着剑,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笑意。他的胸前流着血,已是红了一大片。雪地上,一条细长的血渍。程羽惊道:“停云兄,你没事罢?” 雪白血红,触目惊心。所有的人都呆呆地望着,没人一个人出声。西昌王脑子里一片昏乱。威德帝、罗仕杰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章贵妃不明所以,也跟着站了起来。 任停云睁开了眼睛,望着程羽道:“是我败了。”说罢还剑入鞘,转身而去。 侍卫群中突然跑出一个苗条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晟郡王惊讶地道:“那是毓真!” 太子却一把抓住了他:“让她去吧。”说罢转身向着厅上行礼道:“父皇,比武已毕,最后胜出者为程云飞,是否由其出任虎贲旅巡检,还请父皇定夺。”程羽回过神来,虽然担心任停云的伤势,但此刻却无法走开,只得还刀入鞘,走上前也向威德帝行礼道:“末将越州军步军团练程羽,叩见陛下。” 任停云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全然不顾身上流的血洒了一路。忽然有个人扶住了他,他回头一看,只见公主一身侍卫服饰,搀着他的手臂,眼中泪光莹然。他微微一笑:“公主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一开口说话,真气顿泻,只觉天旋地转,几欲摔倒。公主连忙撑住他,咬牙道:“快随我回宫去,我唤太医来与你疗伤。” 任停云深吸一口气,真气流转,顿时神明清醒:“殿下不可。我在京中自有住处,你扶我回去罢,我那里自会有人照料。”公主道:“这当儿你还跟我讲什么上下之礼?你的住处那么远,到了那里你的命怕只剩了半条了!快随我入宫去。”说着已搀着他进了定武门。那定武门既是西京城北门,亦是宫城北门。进了宫中早有内侍上来帮着公主将任停云扶住。公主便吩咐:“快送至淑景殿去,快请太医!”一干人等手忙脚乱,任停云无法,只能听由公主摆布。 到得公主所住的淑景殿内,几个宫女见公主领着几个内侍搀扶着一个浑身浴血的年轻男子进来,都是吓得花容失色。公主命道:“你们来,将他扶到我床上去躺着。”为首的嫣香不敢迟疑,忙上来扶住任停云,几个内侍退了下去。公主便领着宫女将任停云带到内室的暖阁中,让他在床上躺下。 不一会,女官温尚仪领着辛太医也来了。辛太医见到任停云不禁吓了一跳:“伤得这样重。”忙不迭替他敷上止血的药,又开了方子,道:“须得安心静养,不可胡乱走动。”任停云面色惨白,却微笑道:“多谢太医,其实不妨事。”声音甚是虚弱。 公主忙道;“你不可说话,快闭上眼歇息会儿。”又命人打赏太医。辛太医连道不敢,告辞退了下去。温尚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自诧异,忍不住轻声问道:“殿下,这位大人是谁,怎的会伤成这样?”公主叹了口气,眼光始终没有离开任停云:“他是自己将自己伤成这副模样的。”说罢又转身出去,吩咐宫女去找一套侍卫服饰来。想了想,又命人去吩咐尚食院熬汤煮粥,预备着任停云醒来有东西可吃。 任停云失血甚多,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只闻到一丝丝沁凉甜柔的熏香味,却听得公主喜道:“你醒了,可觉得好些了么?”抬眼只见公主坐于床前,一脸欣喜之色。任停云轻轻一笑:“好多了,多谢殿下。”说着便挣扎着坐起,打量着暖阁,勉强笑道:“真好地方,这般精致的所在,倒象是神仙的住所。”公主笑道:“伤成这副模样,竟还是这么贫。”说着眼圈竟红了。 任停云微微一笑,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秀发。便有宫女端了碗紫米红豆粥来,公主接过了,先尝了尝,再一口一口地喂他吃。任停云倒觉不好意思,忙伸手接过:“我自己来罢,不过是一点皮外伤,殿下如此,可担待不起。”公主道:“有什么打紧,就让人家服侍你一回好了,药正煎着呢。一会儿端了来给你。”又嗔道:“我知道你是不想做这虎贲旅巡检,却也用不着将自己伤成这样啊,这又是何苦来。”任停云苦笑不答。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碗道:“公主,我不可在此处久留,这就回去了。”说罢便起身下床,只觉得胸口疼痛难当,不由得皱一皱眉。公主急道:“你就在我这里静养岂不是好,又要回去做什么?”任停云摇头道:“我不能住在殿下这里,于我于殿下都不大妥当,我自回去休养,也是一样的。这一回,殿下得听我的。”公主听他说得甚是坚决,知道不可违拗,只得道:“那好罢,你得先将药喝了,再将这件侍卫衣裳换上。我命人去备车,我与你一道出去。”说罢便出去了。 却说公主出了暖阁,却见温尚仪领着太子妃秦妍走了进来,不禁一怔:“大嫂怎么来了?”秦妍却直接问道:“妹妹可是将任停云接到了宫中?”公主面上一红,忙道:“大嫂知道了么,他在比武中受了伤,我将他带了回来敷药,正要送他出宫去呢。” 秦妍点点头道:“是你大哥告诉我的。他吩咐我来与你说,将停云接到东宫去养伤,他留在你这里,多有不便。”公主闻言不禁喜道:“他若是能去东宫养伤,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多谢哥哥嫂嫂想得周全。”秦妍打趣道:“哟,我们是接任停云去养伤,你竟是替他谢我们么?”公主顿时一张脸涨得绯红,低了头不再言声。 此时任停云已是换上侍卫服饰走了出来,他已听见了公主与太子妃的对话,当下对秦妍行了一礼道:“卑职见过太子妃殿下,既是太子殿下有命,卑职这就去东宫候命。”公主忙道:“我也要去,太医说你不可走动,我叫人用肩舆抬着你去罢。”那温尚仪便吩咐宫女去内侍署叫人备舆。公主便将任停云打量一下:“这件衣裳倒还合身。我陪你一道过去,这些天我便住在东宫好了,也好陪你说说话儿。” 秦妍见任停云面色苍白,一脸倦容,清秀中倒似带了三分妩媚,心下也暗自称奇:“难怪毓真对你如此倾心,只是太文弱了些。”于是含笑问道:“任巡检伤得很重么?到了东宫好好休养,想来不会有大碍的。你妹子如今也还住在东宫里,你们兄妹也可好好聚聚。”任停云微微一笑:“多谢殿下。” 秦妍又对公主道:“我打算将他安置在右春坊里住下,妹妹你去后就与我一道住在宜秋宫里,你看这样可妥当么?”公主道:“但凭嫂嫂处置,不拘怎样都可,我住宜秋宫,还可以逗麟儿玩。只是有一样,如今天气这样寒冷,得赶紧叫人在右春坊里烧起炭火,将屋子烤暖了,住进去才不会冷呢。”秦妍笑道:“你竟这样细心起来了?放心,我过来前已经吩咐过了。”此时嫣香也过来了,手里却拿了件大红猩猩毡斗蓬:“外面冷得很,不比屋子里暖和,任大人还请披上罢。”公主便接过来给任停云披上,嘴里说道:“我这里可只有女孩儿的冬衣,就先将你打扮成个姑娘好啦。”说罢瞧了瞧他,拍手笑道:“嫂嫂你看,他这会子乍一看可不是个姑娘家么。”秦妍抿着嘴只是笑。任停云淡淡笑着任凭公主摆布,望着这几个人围着他忙碌的女子,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嫣香又给公主拿来一件大红羽缎鹤氅,穿在小袖襦裙之外。几个人搀着任停云出了淑景殿,早有几个内侍备了副肩舆候着。任停云不禁一皱眉,公主瞧出他心思,忙道:“你就别逞能了,快坐上去。”任停云只得坐上了去,众人便向南边而去。任停云听得麟德殿传来丝竹管弦之声,不由问道:“那是什么,宫中在摆筵席么?”公主想了想道:“这必定是父皇在大宴群臣,庆贺殿前比武结束罢。”任停云点点头,沉吟不语。 太极宫以肃章门虔化门等宫院墙门为界,分为前朝内廷两部分。在肃章门内西侧,距宫墙三十丈处,有一座大殿,建于二层台基上,南北长四十余丈,东西宽二十七丈,上下二层,前后中三殿,四周回廊,中殿左右为二方亭,以飞楼通向后殿左右的郁仪楼、结邻楼,亭内又有飞楼通向中殿上层,前殿两侧为曲尺形廊。殿前为宽阔的广场,楼亭廊庑衬着三殿,乃是座极精美复杂的大殿。这便是皇帝陛下举行宴会的场所,太极宫中最大的一处建筑——麟德殿。此时殿内正是百官毕集,歌舞升平。一队舞姬在殿中翩翩起舞,威德帝身旁依偎着章贵妃,两人言笑晏晏,甚是开心。 众人坐在下首,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说起今天的比武,都是惊叹不已,原以为那任停云一身本领惊世骇俗,必定能够夺魁,却不料竟被程云飞一刀令其血溅当场!这果然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了。金镗等武学方家自是心知肚明,两人比斗时最后一招大有古怪,其他人哪里瞧得出来? 这些议论传入西昌郡王耳中,只听得他又是恼怒,又是烦闷。大殿内把酒言欢的气氛,与他的心境实是格格不入,威德帝搂着章贵妃神态亲密的模样,真是越瞧越刺心。这一曲舞罢,他便起身走到殿中,毕恭毕敬地俯身奏道:“皇上,臣弟身子有些不适,想是在校武场时身上着了寒,如今已是不胜酒力了。还请皇上恩准臣弟告退。” 威德帝闻言点头道:“既是如此,三弟你可先行回府,好生安歇。”西昌王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这才退了下去。他甫一退下,光禄寺少卿商昊便起身奏道:“皇上,有一民女路筝儿,极善古筝,此刻正在殿外候命。是否命其入殿演奏?尚请皇上谕示。”威德帝喜道:“既有秦筝名家在此,快快请她进来。”商昊忙鞠身道:“是。”便出去领了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女走了进来。 众人打量那女子,只见她一双大眼,甚有灵气,穿一件大红织锦胡服,怀中捧着一把漆黑的古筝。手上戴着玳瑁甲。她走入殿中不慌不忙跪下道:“民女路筝儿,拜见皇上,拜见贵妃娘娘。” 坐于太子身旁的程羽心道:“闻说这路筝儿乃是秦筝圣手顾大娘亲传弟子,未知是怎样的手段?”回头正要与坐于侧后的南若云说话,却见他表情颇为古怪,轻声问道:“俊龙兄,你怎么了?”南若云正盯着殿中的路筝儿,听到他的话回过神来,苦笑道:“没有什么。” 章贵妃见这路筝儿举止落落大方,不由笑道:“好个俊俏的女孩儿,倒是一点不露怯的,快将你平日里最拿手的曲子演来给皇上听听。”路筝儿微微一笑:“是。”早有内侍抬了一张小案过来置于她身前。路筝儿将古筝搁在案上,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伸出,一弹一按,弦上便传出了雄浑明亮的乐音。 西昌王走下麟德殿前的丹陛,听到殿内又传出乐曲声,他恼怒地对迎上来的随行侍从道:“回府。”说罢便急匆匆地往永安门而去。 到得永福坊的西昌王府中,景长清等见他仍自恚怒不已,谁也不敢来劝。见到闻非凡,西昌王将手中的茶盅往地上惯得粉碎:“超尘,你不是说任停云是剑圣的弟子么?他却在今日的比武中输与程云飞了!那程云飞是太子的臂膀,如今他做了虎贲旅巡检,本王这些日子的心机,尽皆白费了!”闻非凡平静地道:“郡王,此事我与洁成都已知晓,为今之计,郡王当上表自请出镇西路,举荐申载行为副,前往安西,设法将庭州军中忠于朝廷的军官都撤换了,选拔一些愿为郡王出力的。有了这支军马,便可与西台汗王合兵一道杀回西京城来。” 西昌王面露狰狞之色:“你疯了么?竟想让本王到那肃北关外的冰天雪地中去?在庭州军中选用一批忠于本王的人,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本王一旦出了这西京城,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第十六章 今夕复何夕 有情似无情 威德二十八年冬,程云飞入掌虎贲旅,每旬率一团出城,远至十余里外演练阵法。有一游击轻其资历,抗命不遵,云飞手刃之。自此,再无敢抗命者。于是列阵成山之威,出击如风之迅。京城谚云:古有卫、曾,今有任、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闻非凡望着西昌王那张凶狠的脸,心下暗自叹了口气:“此人终非天命之主。”嘴里却说道:“是小人见识浅陋,思虑不周,还请郡王恕罪。” 西昌王不耐道:“尽说这些虚的有什么用?你和洁成,赶紧想个方略出来。”景长清踌躇道:“主公还请把心放宽,容属下再细细想一想。”西昌王叹了口气:“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真要用时,竟无一个可用之人么?”景长清面色羞愧,不敢再言语。 闻非凡却依然镇定地道:“若要成大事,须得内有谋臣,外有雄兵。如今郡王之所以有制肘之感,就是因为外无武将。申载行虽是郡王的心腹之人,却是远在平城。要想在京中顺利举事,郡王或许得用奇兵。” 西昌王望着闻非凡:“奇兵,什么奇兵?”闻非凡微微一笑,诡异地道:“先天教。”西昌王脸色一变:“你竟是要本王去倚靠邪教匪类?”闻非凡道:“借其力成大事而已,有何不可?先天教中势力,已颇有规模,待西台军长驱至西京城下之日,郡王在京中借其力一举发难,事必可成。郡王登极后再设法将其除之,彼等何能为患?尚请郡王思之。”西昌王只是沉吟不语。景长清望着闻非凡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心中不知怎的突然涌起了一阵阵的寒意。 终于,僭夺天下的野心占了上风,西昌王望着闻非凡道:“超尘,你原为江湖中人,可是识得先天教中首领么?”闻非凡笑道:“岂止是认得,还颇相熟。刑部正在缉拿的先天教首顾剑鸣,尚匿于京中,郡王可想与其见上一面?” 宴会结束后太子与程羽回到东宫,听得任停云已住了进来,便往右春坊去瞧他,见他已经睡熟,又悄悄退了出来。翌日清晨,太子一早起来便赶往右春坊去,却见任停云立在殿旁一棵柏树下,正在出神凝思。 他走上前去,任停云回过头来,面容苍白略显憔悴,静静地望着他。太子微笑道:“停云起得倒早,你的伤势可好些了?”任停云鞠身道:“有劳殿下动问,今日已是觉得好多了。”太子点点头:“既如此,陪孤走一走,一会陪孤一道用早膳,可有碍么?”任停云道:“无妨,卑职自当伴随,殿下请。”太子点点头,转身往崇文馆而去,任停云便跟随在后。 崇文馆乃是皇太子读书之处,既是皇家学院,又是皇家图书馆所在地。两人默不作声地踏雪而行,慢慢走到崇文馆。太子在馆前停下脚步,转身瞧着任停云,缓缓开口道:“这比武选官实为一件甚是荒谬之举,如今好歹是过去了。前日里燕州军统领陆绪之有军报来,北边的图鞑汗国出兵攻打东夷国,发兵十万,一个月内就打到了国都上京城下,东夷国请援的使者才到北平府,其国王李澄已是面缚舆梓,袒臂出降。如今东夷已成了图鞑人的属国了!” 任停云闻言吃了一惊:“图鞑人已有十来年未曾大举动兵了,这一回突然攻打东夷,而且胜得这样快,必定是筹备许久的了,只怕接着他们还会有所异动。” 太子点点头,叹了口气:“图鞑部自百余年前摄服北漠诸部以来,已是幅员万里,控弦三十余万,屡屡南下犯境。昭武十六年殷烈元帅于乌梁海大破图鞑军后,他们有所收敛,到得景文朝时又故态复萌了。威德十三年,我军在白狼山大败,并州军在那一战中几乎全军尽没。令尊任天远,即是在此役中为国捐躯。孤说的可是?” 任停云闻言一怔,又想起了那个脾气暴戾的父亲。因为母亲难产而死,父亲迁怒于己,他尚在世的那些年,自己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对自己的岢责叱骂,九岁时这个甚少给自己关爱的父亲也死了,偌大的将军府里只有父亲续纳的侍妾二娘,自己、才一岁的妹妹。仆人们席卷资财一哄而散,二娘凄惶无助的眼神,妹妹哇哇不止的啼哭声。 后来,西昌王遣人来府上探问,再后来,他和二娘带着亭儿去了楚州。 一幕幕往事从脑海中闪过。 他回过神来,对太子说道:“白狼山之败至今十余年,我东唐再也不曾主动出击图鞑,只是坚壁自守,鄂托克草原的室韦部屡受其扰,苦不堪言。如今图鞑人一举臣服了东夷,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染指中原聚积战力。依末将想来,图鞑军选择在冬季出战,打了东夷人一个措手不及,所以能够一举而下,实是高明之极。图鞑军主帅,必定是管乐之才。” 正在来回踱步的太子听得此言,停住脚步盯着任停云道:“图鞑军主帅名唤伯昇,你可知他是谁么?”任停云摇摇头。 太子缓缓地道:“昔年昭武帝有二子,次子肃郡王李玄集希图皇位,构陷太子,事泄不成,从者皆下狱,而他则只身逃脱。此事史档中语焉不详,朝中极少有人知晓。”任停云暗叹一口气:“又是一个想做皇帝的。” 太子继续道:“他逃到了漠北,投于图鞑默骨可汗牙帐前,将李姓隐去了,就只名为玄集,并得默骨汗重用,被封作右营都统。他在漠北又娶妻生子,死后其子接任右营都统,多谋善战,如今已是图鞑军的元帅了。” 任停云听得暗暗心惊:“殿下说的这个肃郡王之子,莫非就是那个伯昇?”太子点点头:“不错,所以他的真名,应该是叫做李伯昇!”任停云听罢沉吟不语。 太子走上台阶,跺脚抖掉靴上的雪水,说道:“昨夜赴宴回来,孤曾去看望你,见你已睡着,就没有惊动你。回到崇仁殿中,孤给中书省写了封荐书,预备举荐你升迁总兵之职。”他从靴子上收回目光,望向任停云,只见他面露惊讶之色。 太子道:“你觉得意外?韩峭峰范允文都称你有大才,这几日的比武孤都看在眼里,最后一场云飞竟然能胜了你,孤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池中之物。孤这是为国举贤才。停云,孤不管你以前是谁的心腹,只想请你记住一句话: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眼下我东唐帝国强敌环伺,北有图鞑,西有西台,俱是虎视眈眈。庭州已是被西台番军占了一半,海上的倭患,虽已敉平,也难保不会死灰复燃。若不想使神州萧条,生灵涂炭,就须得重振我东唐军威,为后世开太平!孤就给你一师人马,好好操练,将来为王前驱,护佑黎民,就得依靠你和云飞这样的军中俊杰了。” 太子说完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却见任停云面沉如水,抚着阶前的石狮子,瞧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他心底不由一沉。 任停云收回手,迈步走上台阶,这才开口道:“既是如此,那么就请殿下让我去带骑军,若要想击败草原上的强敌,就非得有一支能征惯战的骑军不可!昔年卫靖元帅、曾去病元帅能够勒石记功,都是凭借骑军的战力,来去如风,势如破竹。庭州军在西海原上击破归利的前锋营,也是集中全部骑军,疾行二百里,出其不意,一举成功。以骑军对付骑军,我东唐军方能有胜算。” 太子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欣喜地道:“好,既是这样,孤答应你。”他思索一会儿,说道:“索性让你重新组建一支骑军。楚州境内的南山马场,乃是大江之南仅有的大牧场,你到楚州去,到那里去练兵。国家有事之时,再行征调。凡军资银械等你可越过梁国栋向中书省和孤申领。你意下如何?” 任停云平静地道:“全凭殿下处置。另有一事,方才殿下提及东海倭患,末将以为要想彻底肃清倭患,须得组建一支精锐的水军,驰骋大洋,御敌于国门之外,方能保得海疆太平。可在东海之夷洲岛上建造城寨军港,以为水军据点,远摄东倭,此为长远之计。此事我在越州平倭之时曾修书与俞督帅提及,尚请殿下思之。” 太子听得心潮澎湃:“如今韩峭峰亦在东路行军府,前日他有书信至,亦提及此事。”他的脸色突然有些阴郁:“兹事体大,不能急在一时,你们得容孤慢慢的来做这件事。” 两人正在议论,却见程羽领着凌全走了过来,程羽穿着崭新的黑色武官常服,左臂上盾形臂章中绣着四支羽箭的校尉标识,笑呵呵地道:“殿下,停云兄,你们二位好兴致,这么早就起来了,跑来崇文馆,是迫不及待要进去读书么?” 太子见到程羽,紧皱的眉头登时舒展:“正是,我等欲效古人囊萤映雪,发愤苦读。可不象你,日上三竿了还未见到人影儿。将来范大人回京,考较起你的功课,只怕又要罚你背书罢?”程羽笑嘻嘻地道:“无妨,不论经史子集,只管来考较,我却是不怕的。”又对任停云道:“停云兄伤势可好些了,昨日你是弄什么古怪?差点我一刀就将你给杀了,你想害雨亭恨我一辈子么?” 任停云先是一怔,而后淡淡一笑道:“刀枪外伤,对咱们来说不算什么。静养些日子也就好了。只是在庭州越州都不曾负伤,想不到第一回负伤竟会是在京城里。” 正说着,只见公主携着雨亭,两人都穿着大红鹤氅,由紫菱和嫣香等几个宫女陪着也款款行来。公主见到众人便笑道:“一大早就跑到这里来了,倒叫我好找。”雨亭向太子行过礼,望着任停云,又是欣喜,又是关切:“可算是见到哥哥了,公主姐姐说你身子不适,你身上觉得怎样,可吃了药不曾?” 公主嗔道:“太医吩咐说你不可走动,大清早的又跑出来做什么,大嫂还吩咐叫典膳厨将你的早膳送至右春坊去呢。”任停云轻笑一下,却对雨亭道:“我此番回京,已是第八天了,这竟还是第一次与妹妹说话。真是从何说起。两位高僧医好了你的寒毒,总算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说罢又对太子道:“此事多谢殿下援手,末将真是无以为报。只是,舍妹的病既已是痊愈了,不敢在宫中久居。尚请殿下允准末将将舍妹带回寒舍。” 程羽听得任停云如此说,忙道:“停云兄,你的伤势颇重,还是在此多休养些时日罢。至于令妹,若停云兄信得过我,便由我陪着她回府,不瞒停云兄,我在京中的住处就在尊府隔墙,”说道此处想起与雨亭初见时的情形,不禁脸一红,又道,“若是有什么动静,照应起来也很方便的,停云兄觉得可好?” 太子笑道:“罢罢,你们竟是在孤的宫中商议起家事来了。既如此,孤今日便遣几个侍卫护送雨亭回去。至于停云么,孤也觉得你还是在宫中再住些时日为好。”公主对程羽笑道:“你也陪亭儿过去?我瞧着你或许是有关关好逑之意罢?”雨亭程羽二人都是面上一红,谁也不敢接话。 任停云瞧在眼里,想到那只金麒麟,心下早已明白了八九分,说道:“既是如此,那就有劳云飞多多费心了。舍妹自小身子骨弱,云飞如今既已是在京中任职,舍妹这里,今后还要请你多多照应,我这个做兄长的,就先行谢过了。”几人听得他这话,心下明白这便是允了二人的事了。程羽心下大喜,雨亭却是面色绯红,低下了头去,又是羞涩,又是喜悦。 太子哈哈大笑道:“好一对壁人,停云,云飞这般的人材,做你的妹婿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将来他们成婚之日,孤可是一定要去道贺的。”公主见雨亭已是羞得恨不得有地缝可钻,忙道:“哥哥快别打趣了。屋外冷得很,咱们且回罢。”说罢又吩咐宫女们:“快扶任大人回右春坊去歇着,可不要再出来吹风了。”雨亭也忙上来扶住哥哥。任停云摇头道:“哪里就这么娇弱起来了,我自己能走动的。公主殿下,还请你带舍妹先回,我有几句话要跟云飞说。”公主皱眉道:“有什么话回屋里不能说么,咱们一块走罢。”太子道:“这样罢,咱们一块回右春坊去,叫他们将早膳都送过来就是了。”几人遂往右春坊而去。 用过早膳后雨亭和紫菱自回宜秋宫去收拾衣物。任停云这才对程羽说道:“云飞,我在赴京的路上打伤了几个先天教中的首领,当时贵堡副堡主也在的。后来先天教遣了几个人来向我寻仇,我甚是担心他们会寻到我家中去,如今我有伤在身,雨亭只能托付于你了。请你务必小心在意,全力照应她平安无事才好。” 程羽闻言一怔道:“停云兄竟还不知道么,先天教遣人入京,掀起了一件大案。”就把京兆府拿下先天教四名掌教使、四大捕头一夜之间二死一逃等事说了。“如今这事已是满城风雨,停云兄竟是毫不知晓?停云兄还请放心,我定然不会让亭儿有什么闪失的。再说,几个掌教使已是关入了大牢,就剩了顾剑鸣和江腾蛟。如今朝廷正在缉捕,就算他们知晓尊府所在,也断不敢公然闯来寻仇。想必如今这二人已经离开京城,遁逃在外了。” 任停云听得此事也是大为吃惊:“竟出了这等事,我确是不曾听闻。原来那顾剑鸣竟是先天教中人,难怪那夜会与四掌教使联手对付于我。他的武功在江湖上也算是一等一的好手,却还是远不及你,虽说他有一把宝剑,你有血炼宝刀在手,也不会怕了他。你说的是,这二人此时多半已不在京城,我或是多虑了。” 程羽点头道:“有我在,你只管安心在此养伤,不要多想。”又笑道:“父母不在,长兄为大。你既是不反对亭儿与我在一起,我是不是该修书回去,请堡中长者替我来向令妹提亲?” 任停云不禁一怔,失笑道:“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亭儿如今才多大?况且你们相识才多久呢,还是过两年再说罢。”程羽笑嘻嘻地道:“这个我是知道的,我也不急在这一时。你既是不反对,我心里已经欢喜得很了。你好生歇息,我出去看看,她们此时也该收拾得差不多了罢?”说罢喜孜孜出了暖阁往宜宫别院去了。 右春坊的另一间屋子里,太子对公主道:“妹妹待任停云这样好,你可是钟情于他么?”公主面上一红,却坦然答道:“是。我爱慕他的人品才华,觉得与他甚是投缘。”太子道:“任停云的才华是不消说的,惊才绝艳,英姿天纵。只是,在你回京的路上行刺的人就是他啊,你不介意么?”公主摇摇头:“我知道是他,可是。。。他不是恶人。”太子叹了口气:“任停云虽说也是将门之子,品第并不算低,可是要配你公主的身份,朝中或许会有议论。” 公主慨然道:“太子哥哥若是以门第取士,妹妹就不敢苟同了。妹妹是个贪玩的人,没事就爱往外跑,朝中公亲贵戚的子弟也见过不少,又有几个比得上停云和云飞的?况且钟情于何人那是我自己的事儿,朝中大臣议不议论,我可是全然不在乎的。”太子失笑道:“妹妹说这话,倒是个女中豪杰的气概。你说的固然在理,孤却不知道父皇的心意如何。且让孤寻个时机探一探罢。” 这日参加御前选将的各路武官各自返回,程羽赶到传舍去见南若云,送他出城。两人边走边说,眼看到了短亭,却见到旁边一辆马车,亭中二女一男正在话别。那男的乃是京中的音律名家许延年,精通筚粟管箫,尤善歌舞;二女中一个是琵琶名手莫琰,形容端庄昳丽。这二人程羽都曾在晟郡王府的晚宴中见过,另一名女子却是在麟德殿上所见到的路筝儿。程羽见到这三人不由笑道:“几位怎么也在这里?可真是巧了。” 莫琰看见他二人,轻轻笑着施了一礼道:“二位军爷,路姑娘欲往东都去,奴家和许君前来送别,正在依依不舍呢。”许延年也笑着对程羽道:“恭贺云飞加官晋爵!如今做了御前巡检,越发春风得意了。”程羽失笑道:“许兄,你少来消遣于我。莫姑娘,几时能有机会再听你的曲儿?我可想念得紧呢。”莫琰笑道:“你要听奴家的琵琶还不容易,今日章相家开晚宴,你来就是了。”程羽摇头道:“那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我可不爱去巴结。路姑娘,你怎么才到了京城就要离去,也不多住些时日,我也想再听你的筝曲呢,真个是一绝!”他是个自来熟的,见了谁都能有说有笑,毫不拘束。 那路筝儿却是恍若不闻,一双妙目只盯着他身旁的南若云,眼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南若云面色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道:“路姑娘,你好。” 路筝儿怒道:“我不好!一点都不好,你干什么尽躲着我?我去金陵找你,你却跑去楚州了。闻说皇帝举行御前选将,我想着你多半会来,这才到了京城。我去传舍找你,你为何不见我?”南若云苦笑道:“我去楚州那是朝廷任命,并不是我存心要躲着你。筝儿,这么多朋友在这,有什么话以后咱们再慢慢说罢。”路筝儿道:“哪还有什么以后?以后你就要去娶你的师妹,去做你的孝顺徒弟孝顺女婿,以后便是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她越说越气,蓦地从古筝中掣出一柄锃亮的匕首,朝南若云刺了过去,南若云侧身避过,嘴里说道:“筝儿,你别这样!” 程羽见路筝儿竟然动起手来,吓了一跳:“啊哟,路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说嘛!”路筝儿也不理会他,一把锋利的匕首只管向南若云身上招呼。许延年莫琰在一旁瞧着,谁也不来劝,脸上都是一副大觉有趣的模样。南若云左避右闪,始终不愿还手。程羽见莫琰抿嘴含笑,忍不住问道:“莫姑娘,这究竟怎么回事?”莫琰轻轻一笑:“奴家也不大清楚,不若你去问问你这位朋友?” 凉亭里正打得热闹,驿道上有三人骑马而来,见到这情形,都好奇地勒住马瞧着。程羽见这三人身穿东倭服饰,腰佩倭刀,身形彪悍,心知是东倭武士。听得他们正用倭国语在议论筝儿的剑法,心道:“这几个倭人来得奇怪。瞧他们的身形眼神,倒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就在这时,南若云终于忍不住出手,一把抓住路筝儿拿着兵器的那只手:“筝儿,别再打了。你就是杀死了我,又有什么用?若是我死了你会觉得开心点,那好,不用你动手,我自己割下脑袋给你就是了,你只说一句,是不是要我去死?” 路筝儿咬着嘴唇,气虎虎地瞧着他,终于叹了口气,收回匕首:“早知如此,我情愿当初不曾见到你,空惹相思,徒然自苦。”说罢转身抱起古筝出了凉亭,头也不回地去了。 程羽见此情形,向南若云问道:“俊龙兄,你和路姑娘是怎么回事?”南若云怔怔不答,只是望着路筝儿渐渐远去的背影。良久长叹一声,翻身上马,跟了上去。那几个东倭人见无架可看,也策马往西京城去了。 程羽便问许延年道:“许兄,这里面是什么故事,你可知道么?”许延年笑道:“不过是小儿女情事罢了。两年前路筝儿随一支商队自姑苏往金陵城去,路遇倭贼,恰好这位南军爷带兵路过,剿了倭贼将他们救下。筝儿对他甚是感激。她在金陵演奏多场,呆了段日子,南大人也常来瞧她。两人彼此有了情意,可是南大人已是有了未婚妻,筝儿一气之下就离了金陵去了东都。后来她返回金陵去找南大人,谁知他却又去了楚州。事情大体就是这样了。”程羽这才恍然:“两情相悦,却又不能在一起,这确是叫人难受。也难怪路姑娘要拔刀。”莫琰淡淡笑道:“筝儿自来便是这般烈的性子。只是拔刀又如何?不能在一起的,终究是不能在一起。” 程羽闻言心中一动,往莫琰脸上瞧去,却瞧不出她心中所想,于是问道:“咱们要送的人都走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许莫二人便出亭上了马车,程羽策马跟在一旁,与二人谈谈说说。入城下车后,许延年问道:“程大人今晚当真不去章府赴宴么?”程羽摇摇头:“不去了,若是姚相家中摆筵,我就必定会去。时辰不早了,我还得去东宫,先告辞了。”说罢打马径自去了。许延年笑道:“姚相出了名的清廉,从来不在家中见外客。若要姚府宴客,除非是太阳打西面出来了。”莫琰轻轻一笑:“这位程大人,飞扬跳脱,乃是一位真豪杰。可惜京中这样的人物实是太少了。”言毕,脸上竟有了淡淡的忧伤。 程羽到得东宫崇教殿,太子不在。他便又转身往右春坊而去。走到内室屏风前,只见嫣香等几个宫女正围着一个镏金珐琅大炭盆烤火,说说笑笑。他便笑道:“好一幅冬闺图!怎么都在这里。”一个宫女笑道:“公主殿下在内,所以奴等在此候命。”程羽挠挠头,踌躇道:“公主殿下在里面么,我还是过会再来罢。”就在这时,进来一个小内侍,细声细气地唱道:“太子殿下到。”几个宫女慌忙起身。 任停云斜倚在暖阁中的床上,公主坐于旁边,握着他的手,正陪他说着话:“腊八就要到了,每年腊八之时慈觉寺、兴善寺、安福寺、青龙寺都要做诵经法会,舍五味粥,热闹得紧。我去年就曾乔装偷偷溜出玩来着。今年我可不去了,咱们将亭儿叫进宫来,一块吃顿粥。你说可好?” 任停云沉思道:“我不能在东宫老这么住着,得回范大人府上去。我的亲兵舒海和范大人的侄子都在那里。舒海两日不曾见到我,心中必定是焦虑得很了。我想今日就赶过去。”公主叹气道:“你说住在淑景殿中不便,如今到了东宫你还是觉得不自在么?你若执意要回去,我也只能由得你,只是我也要陪你过去,往后我便每日里过去瞧你。腊八节你就呆在范宅好了,我叫上亭儿一块过去玩,咱们在那里热热闹闹聚一回,必定是好玩的。” 却听得太子呵呵笑着走了进来:“妹妹又想偷偷出宫去么?腊八父皇必定是叫我们陪他一块用晚膳,你想出宫去,怕是不成的。”公主撅嘴道:“我早去早回,申时就赶回来,误不了的。”跟在太子身后进来的程羽笑道:“原来这几日停云兄是住在范大人府上,怪道我老是寻你不着。那就这么着,腊八我陪着雨亭过来,咱们一家子就在范宅里好好乐一乐。”公主刮脸羞他道:“亭儿还未过门呢,几时你与他们兄妹就成了一家子了?羞也不羞!”程羽嘿嘿一笑,并不接话。 任停云微微一笑:“云飞不日履新,可有什么计画?”云飞坐下道:“一句话,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狠练!当年卫公爷、曾元帅大破番军,皆曾从羽林军中抽调精壮出征。这百多年来羽林军可是再没出过京城了。我打算将虎贲旅三个团分批带出城外,跑得远远地去练战阵、侧袭、探哨、扎营,教这班公子哥儿好好尝尝野战的滋味!” 任停云点点头:“虎贲旅有六千人,军官大多为朝中公亲贵戚的子弟,素来骄横跋扈。你要想带好这支兵,就一定要煞住他们的气焰。不管他是谁家的子弟,只要是犯了十七禁律五十四斩,都定斩不饶。号令如山,赏罚分明,只有这样,才能将这支天子亲兵带成一支铁军。”程羽点头道:“不错。练兵先练官,咱们想到了一处。”正说着,宫女端了一碗汤药走了进来,太子伸手接过,送至床前。 任停云忙接过道:“殿下如此,末将万万担待不起。”太子笑道:“这有什么,只要你能早些痊愈,不要说是端药,就是孤亲手替你煎药,也是心甘情愿的。” 任停云不禁微微一笑:“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太子也笑道:“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脯,天下归心。”二人相视而笑。 天快黑时公主陪着任停云乘着一辆车到了永宁坊范宅,下车敲门。舒海开门一瞧,只见一个俊美的少年侍卫扶着任停云站在门口,不由欣喜地道:“大人这两日去了哪里?怎么也不给小的传个口讯,可教小的担心死了。大人可是生病了?瞧着脸色不好!”说着上来扶住任停云进门。 任停云笑道:“不碍事的。”舒海再打量这少年侍卫,他随任停云进京时曾见过到过公主的,立时将她认了出来,慌忙道:“是公主殿下。”忙松开手要行礼。公主道:“别行礼啦,咱们赶紧进屋。”舒海道:“是,是,是!”扶着任停云进了屋。随行的两个侍卫胡进、雷鹏便候在门口。 到得屋内,范玄杰看见任停云,含笑道:“停云兄回来了,这几日不曾见你,想必是公务太忙。咦,你莫非是病了?这位是?”任停云道:“没有什么,这位乃是毓真公主。”范玄杰一怔,忙鞠身行礼道:“草民范玄杰,见过公主。” 公主笑道:“不必如此拘礼。”说着扶任停云坐下,打量着屋子,皱了皱眉:“这里竟是这样寒素!这如何住得?停云,不若我今日送佛到西天,将你送回金翠坊去,可好?”任停云笑道:“二品侍郎的宅院你竟说不好?我倒觉得很好,住在此处与慎成说说话,甚是惬意。”公主无奈道:“你便是这般固执,也罢,带我去你的卧房瞧瞧。”任停云笑道:“慎成请自便,我带公主瞧瞧令叔的华居。”听他说出“华居”二字,范玄杰也不禁失笑。 二人走入里屋,公主再也忍不住,扑到任停云怀中,伸手搂住情郎脖颈。任停云将她紧紧搂住,在她唇上深深一吻。少女的幽香是这样的醉人,怀中的身体是这样的柔软,两人忘情地吻着,浑不知今夕何夕。 过了良久二人的嘴唇才分开,任停云只见怀中的少女眼波流动,脸上情意绵绵,真是无限娇媚。公主痴痴地望着他:“你不是说咱们不可以在一起,为什么又要吻我?”任停云依然将她搂得紧紧的,说道:“是我该死,说了那些蠢话。公主,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如此伤心。今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心流泪了。”公主撅着嘴道:“你就是一张嘴甜,做出的事却总是叫人气愤伤心。” 任停云柔声道:“所以以后我要好好地待你,教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你说好不好。”公主心中甜蜜,倚在他身上道:“停云,你再吻我。”声音腻腻的,任停云意乱情迷,不由说道:“殿下,若你再让我吻下去,今日我就舍不得放你走啦。”公主在他肩上轻拍一下:“打你!胡说什么,”话未说完,已是被任停云吻住了嘴唇。公主闭着眼睛,倚在他身上,只觉浑身无力,轻飘飘的如在云端。; 第十七章 扶桑客授首 王孙又出京 杨典,字礼章。楚州潭城人氏,少有才名,威德十六年进士及第。历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学士,后任御史台巡察御史、监察御史,为人刚直不阿,时人以国士目之。正明朝时,任蜀州行省布政使,后为礼部尚书。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屋子里已是黑了下来,任停云夜能视物,他抱起公主走到椅子前将她放下,回头点亮了铜灯。望着公主,只见她脸蛋红扑扑的,双眸剪水,楚楚动人。他便痴痴地瞧着,一动不动。 公主倒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转头四下打量:“这里跟外屋也差不多啊,我是去过你家的,可比此处精致得多了。”任停云笑道:“和军营比起来,这里算是很好的了。”说到军营不由想到太子的话,心下暗叹,才诉衷情,又要别离。 公主起身在屋子里边转边瞧,走到他身后抱住了他道:“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不说话了?”任停云转身抱住她笑道:“无言倍觉情怀好。”公主笑着刮他的鼻子:“原来你竟是这样想,怪道你总是惜言如金的。要换了是我,憋也憋死了。”任停云笑道:“殿下不是说我只是一张嘴甜会哄人么?可见我虽然不说,说的却都是金玉良言。”公主嗤的一声笑道:“羞也不羞!就这样给自己贴金起来了。”任停云忍不住又要去吻她,公主笑着捂住他嘴,娇声道:“不让你亲我。” 任停云轻轻一笑,看看漏刻竟到了戌时,只得催促道:“殿下,时辰不早了,还请你早些回宫罢。”公主叹了口气:“这劳什子的公主做着也没什么趣儿,想与情郎多呆一会都不行。”说罢走了出去,对范玄杰舒海二人道:“我走啦,腊八我会再来,咱们再好好聚聚。”任停云送公主出了屋子,却见天空如扯棉絮一般,雪花片片洒落。 二人走出范宅,只见胡进雷鹏二人一头一身的雪。公主失声道:“啊哟,真对不住,让你二人在雪地里站了老半天。”任停云心下也觉惭愧:“我与公主在屋子里情意绵绵,倒害得这两个侍卫在外面变成了雪人。”忙道:“二位快进屋来喝杯酒暖暖身子罢。”胡进苦笑道:“不必了,公主还请上车,咱们赶紧回罢。”公主上了马车,又回头道:“外面冷,你快进去罢。”任停云微笑点点头,却站着不动,直到马车渐渐行远,这才进了屋子。 就在公主回宫之际,一个黑衣人踏雪来到丰乐坊一处宅院门前,看看四周无人,这才上前叩门。不一会一个少妇打开门,惊疑地望着他:“你是谁?”那黑衣人笑道:“敢问刑部缉捕使戴大人可是住在此处?”那少妇点点头:“你找我家相公有何事?”黑衣人微微一笑:“在下有一件极要紧的事要禀告戴大人,还请夫人让我进去说话。” 一个时辰之后戴云龙将客人送出来,那人又回头道:“戴兄,若要万无一失,就必须请令师叔出山,否则,成败殊难预料。”戴云龙点点头,沉声道:“在下省得,尊驾身处虎穴,还请多加小心。”那人不再说话,转身消失在夜幕里。戴云龙望着漫天洒落的雪花,眼中流露出愤恨的神色。 腊八这日公主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换上侍卫服饰便溜了出去。到得永宁坊范宅外,恰见舒海买了糯米、红豆、花生、松子、枣子、胡桃、百合、松蕈、蜜饯等材料回来,见到公主笑道:“殿下来得倒早!” 两人开门进去,只见任停云一袭黑袍,正在庭中舞剑,范玄杰却立在屋门口瞧着。公主嚷道:“你做什么,伤还未愈又拿起剑了,这把黑不溜秋的剑很好看么,快停手。”任停云收剑笑道:“每日里不是坐着便是躺着,气闷得紧。练一练剑,其实还好得快些。”正说着,程羽携着雨亭,紫菱跟在后面提着一个食盒也进来了。公主笑道:“你来得倒早,今日不用点卯的么?”程羽笑嘻嘻地道:“假日里不用理事的。何况是公主殿下发下的将令,自然是最大的。” 原来东唐官制规定每旬的最后一天为官员假日,称为“旬休”,另外元旦、万寿、端阳中秋等节日也皆放假。当下程羽走到任停云面前,晃了晃手中的陶瓶:“昨日我特意去摘星楼买的金醪酒!今日咱们且好好乐一乐。”任停云微微一笑,向他介绍道:“这位是范大人之侄玄杰,表字慎成。人家才是主人,咱们都是不请自来的冒昧客。” 程羽向范玄杰点点头,笑道:“可惜范大人不在京中,不能听他讲故事。如今他远在锦城,闻说那里是天府之国,极是温柔繁华的所在。只是不能去瞧瞧,慎成兄,能喝酒么?”范玄杰笑道:“虽不能喝,亦当舍命陪君子。”程羽喜道:“也是个爽快的,这可是好极了。咱们且不要站着说话,都进去罢。”公主失笑道:“竟是颠倒来了,倒象你是主人一般。”几人说说笑笑,都进了屋。 紫菱瞧见舒海拎着大竹篓,问道:“东西都买好了么,你可会煮?”舒海笑道:“不过是煮粥,有什么难的。”紫菱抿嘴一笑:“还是我来罢。”说罢二人一块去了厨房。只听得紫菱失声道:“好脏的厨房。”几人听见,都不禁莞尔。 天策师的兵营设于皇城之内,第二日清早,程羽带着凌全赶到含光门,却见门外站着三个东倭人,他定睛一瞧,正是那日在城外所见的三人。为首的那人见到他,迎上来用生疏的中国话问道:“请问阁下就是程羽大人么?”程云飞下马道:“不错,我就是,请问足下有什么指教?” 那东倭武士眯着眼打量着他,凌全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对我家大人这样无礼!”那人这才开口道:“我是菊亭四郎。”程羽闻言不禁一怔,他知道菊亭氏乃是东倭国有名的大贵族,却不知他为什么来找自己? 菊亭身后那两人也走上前来,一个说道:“我是藤原晴明。程大人在越州带兵打仗,杀死了我们好几位师弟,在我国,许多人都知道了您这位刀术大家。所以我们来到贵国,想要领教尼您的刀法,在越州我们听说您到了西京,我们也赶了过来。在西京城外我们是见过的,不过我们当时不知道。听说,在贵国的御前比武中您得到了第一名,那就是说,您是中土第一高手。所以,我们几位郑重地向你挑战!” 程羽愣了一愣,海贼军中,确有不少武艺高强的武士。他以前在越州肃剿海贼,也的确是杀了不少高手。想了想道:“你们是来报仇的么?”菊亭大声道:“不是!我们是来向您挑战,武士对武士的,光荣的挑战。” 程羽愕然道:“挑战?听起来新鲜,怎么个挑战法?”藤原朗声道:“当然是刀!用我们的刀,来领教您中土第一的刀法。”程羽皱眉道:“我个是带兵的,忙得很,没空陪你们挑战。” 那一直不出声的第三个人突然开口道:“懦夫。”程羽闻言,不禁心头火起:“谁是懦夫?本官在越州亲手杀的倭贼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你们去地下问问我的刀下之鬼,看我是不是懦夫!” 那第三个人身形消瘦劲健,腰间佩着一长一短两把倭刀,双目炯炯有神,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那么就请足下接受我们的挑战。”程羽喝道:“让开,老子要进去了。”他话音刚落,那人刷地抽出布满花纹的长刀在手,迎头劈下,迅捷之极。 程羽手一抖,早掣出血炼刀往上一拦,叮的一声架住,那把长刀竟然完好无损。他心中一震:“也是一把宝刀。”那人收刀入鞘:“您接受了我的挑战,很好,明天是你们的旬休日,那么,明天,辰时,我们在北郊原上恭候您。”说完,几个人昂着头向西去了。程羽望着这几个人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忽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道:“那把刀名为御神,乃是北条家族世传的宝刀。这个人名叫北条玄信,他腰间的短刀,名为鬼切。那个藤原,所用的刀叫长庆。菊亭的刀名为长丸,俱是东倭最为名贵的宝刀。这几个都是东倭最杰出的武士,对于所谓剑道,有近乎狂热的求索。菊亭所习为一刀流,讲究出手时的华丽;藤原为无念流,注重力量;至于北条么,他的功夫叫做二天一心流,是使双刀的。据我看,这个北条的武功在三人中是最高的。” 程羽喃喃地道:“剑道?”“不错,他们所谓剑道,即是东倭刀法,他们自称为剑道,又称为小兵法。东倭刀术,讲究简练实用,一击必杀。云飞,你大吉利市,一下子有三个兵法家向你挑战。对了,顺带提醒你,他们的所谓挑战,是要分出生死的。” 程羽吓了一跳,转身瞧着任停云:“停云兄,东倭武学名家前来中土,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我以一敌三,就算是落败身死,也不会污了我的名声。” 任停云面无表情地走上一步:“卢振飞是中州军卢统领之子,眼下应该还呆在将军府里,他是富贵公子,总要过了元旦才会回蜀州去。振飞的剑法不错,而且他所持的也是一把宝剑,你去找他做帮手,一块去北郊原罢。”说罢便往含光门内走去。 程羽问道:“停云兄,明日你不去么?”任停云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他:“我不去,我的伤还未愈,去了也是白去,我又不爱瞧热闹。”说罢径自去了。程羽望着未来大舅子的背影直发愣,凌全已是嘟囔道:“臭着一张脸,好了不起么?” 初十日,北郊原上积雪未化,仍旧是白茫茫的一片。两个年轻军官站在宽阔的原上,都穿着校尉常服,正是程羽和卢思翔。卢思翔静静地立着,程羽却是蹦跳个不停,一面向手里呵着白气,一面抱怨着:“眼看辰时就要到了,那三个东倭人怎么还不来?天寒地冻的,跑来这里,真真是活受罪。”卢思翔瞧他一眼:“稍安勿躁罢,他们必定会来的。” 程羽皱眉道:“我倒情愿他们不来!分出生死才算完的比武,这算什么呢。振飞兄,说不定咱俩今日走上北郊原来,却是被人抬回城去呢。”卢思翔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三个东倭人,俱是双手抱胸,昂然而来。程羽道:“来了。”不知怎的,心中突突直跳。卢思翔面容也变得凝重:“这三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云飞,咱们两个今日只怕要糟!” 那三人走到距程卢二人三丈之外,菊亭先开口道:“程大人,我们三人今日能向您讨教中土最杰出的刀法,真是莫大的荣幸。请允许我先向您挑战!”说罢锵地拔出了那柄宝刀“长丸”。 他话音刚落,卢思翔也锵地拔出寒光闪闪的长剑:“想要向云飞挑战,得先问问我的昇龙剑答不答应!”说罢手一抖,舞起一片剑花,欺身而上。 三名东倭武士原本将程羽身边的这军官视若无物,他剑招一出,三人眼中都一亮,显出惊奇、敬重的神色。菊亭面现杀气,双手握刀向前冲去,手一划,漫天刀光。 卢思翔暴喝一声,剑指中路,极是刚猛。刀剑未交,菊亭身形疾走,卢思翔心道不妙,接着背上巨痛! 他听到了程羽的一声惊呼。菊亭面露得意的笑容,准备收刀再劈,结果了对方的性命,突然他脸色大变——“什么,怎么刀抽不动?!” 观战的几人只见他面色一变,身体竟然凝住不动,卢思翔冷哼一声,昇龙剑向后疾刺入菊亭腹内,菊亭狂嚎一声,身后凸现一截剑尖,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异变瞬间发生,谁也没想到这一场比武就这样结束了。卢思翔抽回宝剑,菊亭的身体砰地一声栽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程羽忙抢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卢思翔,但见他背上一个又长又深的刀口,正在汩汩流血:“振飞兄,你怎么样,撑得住么?”卢思翔以剑支地,声音嘶哑地道:“死不了。”程羽扶住他在地上坐下:“且不要动,我给你疗伤。”正要撕下军袍的下幅给他包扎创口,却听得锵的一声,藤原拔出了刀。 就在此时,听见一个声音冷冷地道:“等一等。” 程羽一听大喜:“停云到底还是来了!”那两名东倭武士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面容俊秀苍白,也穿着东唐帝国的黑色军袍,手里持着一把乌黑的圆头钝边长剑,正缓缓走上原来。 这人身材并不高大,倒有些弱不禁风之感,然而却是气度雍容自若,有如远处的苍穹一般令人感到深宏广大,浩瀚无边。两个东倭武士心中不知怎的,涌起一阵奇怪的惧意。 任停云走到近前,抬剑遥指藤原:“昨天向云飞拔刀的是北条,今天,我向你挑战。”藤原只觉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足下是谁?”任停云冷森森地道:“若你能从我的剑下逃得一命,再问不迟。”藤原只气得浑身发颤:“你这家伙,胡说什么。。。”长刀直劈过去。 任停云抬剑一挡,剑光颤动,黑色的剑圈罩住了藤原的上身。藤原大喝一声,前进一步,一刀斜撩,竟是泯不畏死的战法。 任停云一声冷哼,飞身疾走,剑光越舞越快,黑色的身影黑色的剑,倒象是在风中飘舞的一团黑影,围着圈中藤原那雪亮的刀光。藤原暴喝连连,直劈斜撩,时进时退。双方来来去去互攻了数十招,却没有发出一声兵器相交的声响。 程羽搀扶着卢思翔在一旁瞧着,卢思翔突然开口道:“这样的身法,简直不是人!”程羽心中一动,他见任停云飘忽来去,渐渐足不点地,玄天剑有如一条黑蛇般上下飞舞,直如妖魅一般,偏偏身姿却又是凌虚御风,飘逸之极,心中不禁也冒出了同样的念头。 任停云纵身斜飘,叮的一剑击在长庆宝刀之上,藤原脸色大变,凝身不动。任停云刷地又是一剑刺到。间不容发之际藤原将刀一举,堪堪架住,叮的一声,宝刀竟然崩了一个缺口!任停云如鬼似魅的身手,令他刚猛无俦的刀术无处可击,极是难受,忍不住又是一声大喝,踏步疾进,逼上前来,挥刀直搠。 任停云冷笑一声,挥剑从刀身上一划而过,只听得叮叮叮叮几声脆响,那柄长庆宝刀竟然寸寸折断,紧接着黑光一闪,直入了藤原的咽喉! 藤原喉中咯咯直响,鲜血如涌泉一般流出,他双眼直愣愣地瞧着眼前面容冷峻的死神,临死之前,他在想什么? 任停云抽回魔剑,藤原颓然倒地,一双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任停云捂住了胸口,痛苦的表情在脸上一闪即没:“云飞,剩下的北条,就交给你了。以你的身手,我不信胜不了他。”程羽回过神来:“好,一人挑一个,北条归我了。”任停云看也不看全神戒备的北条,收剑入鞘,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转身而去。 卢振飞坐在地上,咬牙道:“云飞,别管我了,去跟这北条比一场,彻底煞了东倭人的傲气。”程羽道:“是。”说罢站起身来伸手往腰间一抹,抽出了那柄赤红的血炼刀:“北条君,轮到你了。” 北条玄信犹在喃喃自语:“真是神乎其技,中土竟有这等神奇的功夫!”听到程羽向他搦战,忙定下心神,锵地一声长短二刀在手:“刚才这位大人的剑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在下心悦诚服,五体投地。程君,希望你的刀术也和他一样厉害。请!” 程羽嘿嘿一笑:“中华武学,博大精深。我虽不及他,亦差不太远,对付你尽够了。”话未说完,呼的一声,刀已到了北条胸前。 当的一声,程羽疾退一步,北条的长刀落空。卢思翔看得明白,北条是用短刀架住血炼刀,紧接着长刀直劈,程羽收刀退开躲过了这一招。程羽退开后身一纵,刀光一闪,当当当几声响过,两人复又退开。 程羽心道:“长刀攻,短刀守,这二天一心流果然有些门道。”手一抖,揉身而上,一刀斜劈,北条喝一声:“十字刀!”双刀并举,又拦住了这一刀。 程羽更不停手,身形疾走,左撩右抹,瞬间又是十余刀。北条一一架住,右手一挥,长刀扫过,程羽身一偏,一片刀光擦胸而过! 程羽后退一步,北条抢上前来,长刀一劈,程羽侧身闪过,红光一闪,血炼刀沿着御神刀划下,北条左手鬼切一封,又拦住了这一招。紧接着抢步中宫,刀光闪闪,直捣程羽胸前。 程羽身一挫,刀斜举,北条的长刀奇怪地滑到了一旁。他脸上流露出诧异的神色,短刀递出。程羽依旧挥刀斜抹,似乎浑不着力,北条的短刀又出击无功。 一个攻一个守,堪堪斗到一百招,北条心中愈来愈无底,程羽的刀法实在怪异,轻飘飘的全不着力,西一挥,东一抹,却又藏着无尽杀着。令他不敢轻易双刀并出。就在他心中疑惑之际,程羽喝道:“不陪你玩了。”刷的一刀,极是凌厉,从不可思议的方位飞削而至。 北条忙举鬼切刀一封,却封了个空,他忙退一步。不料这一刀竟是虚招,程羽已是抢至他右侧,刀一挑,御神刀被荡开,接着红光一闪,他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凉意,不由闭上了眼睛。 待他睁开眼,只见程羽静静地瞧着他,血炼刀依旧架在他脖颈之上,却没有砍下去。“为什么不杀我?” 程羽直感到手中的宝刀传来阵阵的杀意,他只得强忍住要一刀割下对方脑袋的念头,收刀入鞘:“我为什么要杀你?我杀了许多倭贼,从来也不手软,但是,你不是海盗。你们的所谓剑道,不过是我中华刀术的一点皮毛而已,微萤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说罢返身扶起卢思翔:“振飞兄,能走动么?”卢思翔点点头:“走罢。送我回府去。”两人缓缓地走下原去,只剩下北条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到得兴安门早有军士迎上来,程羽便吩咐去唤医官,不一会医官赶到,替卢思翔敷药包扎了伤口。程羽又雇了辆大车,将他送回亲仁坊的卢宅。卢家少夫人霍氏见到丈夫这副模样吓得哭了起来,惊动了卢老夫人,见到儿子又是心疼又是责骂,卢府上下忙成了一锅粥,卢思翔只得道:“我没事,不过和人比武罢了。”霍氏只若不闻,嘤嘤地哭个不住,程羽大是尴尬,只得悄悄退了出来,自回金翠坊去了。 翌日程羽到得皇城,却听得百官都在议论纷纷,原来中书省与兵部合发了一道文书,任命原吴州军步军巡检任停云右迁楚州军总兵,晋都尉阶。有人道:“一年两迁,二十五岁不到就做了三品总兵!自曾去病元帅二十二岁晋将军以来,我朝还没有这么年轻的总兵呢。”另一人道:“那有什么稀罕?罗家小公子入仕不到三月就做到了骑尉,现做着虎贲旅巡检的程云飞,也才二十二岁呢,如今军中这几个年轻军官,升得倒快。文官之中,就只有个杨荣全先为侍卫,后任御史,二十二岁就做了四品官。”又有一人叹道:“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世兄这话何尝不是呢。闻说此事乃太子一力促成,姚相是颇为赞成,章相却是反对,后来见太子甚为坚决,这才勉强同意了。”几人会心地“哦”了一声。 另有一人却道:“这也不然,军中大小军官数千,能做到总兵这等高位的又能有几个?总之是既要朝中有贵人扶持,自家也得有过硬本领才成。” 正说得热烈,南平郡王由一名监察御史陪伴着走了过来,那监察御史喝道:“都在这里做什么,莫非台署里闲得很,都没有事情做?”众人顿作鸟兽散。 这监察御史名叫杨典,原任越州行省巡察御史,程羽早就相识的,当下拱手笑道:“见过郡王,杨大人一向可好,许久不见,想不到竟会于京城了。几时回来的?”杨典尚未答话,南平王已笑道:“礼章如今已转任礼部监察御史,专来监督于孤,做了本王的顶头上司了。”杨典只得一笑道:“郡王说笑了。” 南平王便向程羽笑道:“过了元旦孤就要出使吐蕃,正要入宫面圣,不与你多说了。”程羽问道:“郡王可是入藏册立新任赞普么?”南平王点点头:“正是要去逻些册立则隆赞普之子松德为新任赞普,袭西海郡王之爵。”又对杨典笑道:“那逻些素有日光城之称,张荫远入藏任宣慰使已有三年了,这回孤倒要瞧瞧他晒黑了不曾?”说着二人便往太极宫去了。 程羽正欲往皇城东侧的虎贲旅军营去,忽听得有人唤道:“云飞,稍待。”他回头望去,却见任停云穿着一件簇新的黑色军袍,左臂上臂章之中绣着一对刀剑相交的都尉标识,领着舒海正向他走来。程羽笑道:“恭贺停云兄高升。你的伤势怎样了?索性今夜就住回家去,我拎一壶金醪酒来与你庆贺一番,如何?” 任停云瞧着他道:“我不回去了,今日就动身前往楚州。还烦你告诉雨亭一声,日后我妹妹就交给你了,好生照看她。”说着苦笑了一声:“公主那里,也烦请你转告于她罢。”程羽不由一愣:“去得这样急!你的伤还未好呢,在京中过了元旦再走,岂不是好?” 任停云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多留些时日,只是如今边境上危机重重,我早些动身,多些时日练兵,总是好的。况且我的马没了,此去鄂城,二千里之遥,只能早些动身了。” 程羽点头道:“正是时不我予,停云兄想得长远,深可钦佩。那好,亭儿那里我去说,只是她知道你这么快又离京,必定是十分失望的了。至于公主么,还是请太子殿下告诉她罢。”想了想又笑道:“你是去做骑军总兵,自家却连个坐骑也没,这成什么话?去车驾司再领一匹啊。走,我陪你一道去罢。”说罢便搭着任停云的肩头往兵部而去。边走边笑道:“往后怕是少有机会再领教你的剑法了。” 任停云斜觑他一眼:“真以为你的功夫胜过了我?”程羽笑嘻嘻道:“那是自然,不是连东倭人都说我才是中土第一高手么?” 任停云选了一匹四岁的黑色军马,与程羽道别,带着舒海出了春明门向东而去。看看到了灞桥,忽听得身后马蹄得得,一个少女声音娇声呼道:“停云!”任停云心中一叹:“公主来了。”便勒住缰绳,下马候着。 但见公主带着两名侍卫胡进、雷鹏打马飞奔而来。到得近前,公主翻身下马,走到任停云面前:“停云,你去楚州怎么也不告诉人家一声,连送都不让人家送么,若不是遇到云飞,我竟不知道你已出城了!”说着,已是带了哭腔。 任停云忙道:“殿下恕罪,非是我无情,我是怕你心中难过,所以才让云飞转告与你。灞桥送别,其实最是伤怀不过,我实是不想让你伤心。”公主气得一鞭子抽在他身上:“你不告诉我我就不难过了么?这样子我反而更加伤心。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啊?”任停云沉默不语,两人无言对视,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当着舒海胡进等三人的面,又怎么说得出口? 灞桥两岸,皆是柳树。良久公主叹了口气:“年年伤别,灞桥风雪。”任停云苦笑道:“灞桥风雪是说暮春时节风吹柳絮,有如雪花。并不是指眼下的寒冬。”公主横了他一眼:“就你知道得多么?”说罢走上前去折了一条柳枝,任停云跟在她身后,柔声道:“好生照顾自己。若在宫里呆得闷就出来逛逛,只是记得千万不可一个人跑了出来,知道么?” 公主转身将柳枝递与他,幽幽地道:“腊月廿四是你二十五岁的生日,亭儿说自打你做了军官后生日都不曾在家中过,我们原本都商量着,到时预备一桌酒席给你庆贺,大家好好乐一乐。谁知你竟走得这样急。”任停云握住她递过来的手,另一只手取出公主的那方锦帕:“这原是你的,如今我将它带在身边,就如你日日陪在我身旁一样,到了那边我会时常给你写信,不用牵挂于我。”公主面上一红:“他们都瞧着呢。”却并不将手抽回去。 任停云正色道:“殿下,你我想要长相厮守,那是千难万难。况且我这一去,真不知两人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可是,你放心,无论将来如何,我决计不会负你。若不能与你偕老,寂寥此生,孤独终老,我亦无悔。”公主望着他,郑重地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任停云心下感动之极,禁不住伸手要去抱她,公主羞得脸色绯红,将他一推:“做什么,这么多人在呢。” 任停云轻轻一笑,抚了抚她的秀发:“那好,这就是别过了,我走啦。从今往后,我会日日夜夜地思念你。”说罢走到两名侍卫面前拱一拱手:“辛苦二位了,还请护送公主殿下回去罢。”然后转身上马:“舒海,咱们走,驾。”那黑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向东奔去,舒海忙上马紧跟而去。 公主上了马,却并不动身,一直向东瞧着,只见两条身影越奔越远,终于不见。原野之上,只有北风的呜呜之声。 日暮时分,程羽赶回金翠坊,带着凌全入了任宅,柳嫂子迎上来笑道:“程公子来了,今日在这里用晚饭么?”程羽笑道:“甚好。小姐在做什么呢?”柳嫂子道:“正与紫菱在内厅上烤火呢。”程羽闻言点点头便往里走,见凌全也跟着往里走,他将手一拦:“你可不能进,呆在外厅罢。”凌全只得止步。 程羽进了内厅,只见雨亭主奴二人围炉而坐,正在说话,见到他进来,紫菱忙起身笑道:“程公子来了,我去给你烹茶。”雨亭笑道:“还不曾用饭罢?今日就在这里用饭好了,我去叫柳嫂子烫一壶酒给你预备着。”说着起身往外走。程羽却一把拉住她,雨亭奇怪地望着他:“怎么?” 程羽想了会儿,索性直截了当地道:“你哥哥走了。”雨亭一愣:“又走了么,去了哪里,怎么也不在家中过了年再走呢?”程羽叹气道:“他如今升了楚州骑军总兵,已经赶往鄂城去拜见统领大人了。军务在身,这也由不得他啊。” 雨亭点点头,也叹了口气:“原本还和公主姐姐商量着要好好给他过个生日,又成空了。”程羽安慰道:“你也不必难过,停云升做了总兵,这是了不起的事儿,这么年轻就做了这么大的官,几百年来也没多少人呢,该替他高兴才是。”说罢又笑道:“我还从不曾在京中过年呢,想必是极热闹的了。咱们在一处守岁,好好乐一乐,你说好不好?” 雨亭微微一笑:“自然是好,往年只我和紫菱两个去瞧上元花灯,人多的地方,我们也不敢久呆。如今有你在,我们可以尽兴地玩一玩了。” 程羽一呆:“上元节么?我身为虎贲旅巡检,那一天只怕得亲自当值,带兵宿卫皇宫呢。”雨亭笑道:“不妨事,赏灯持续三日,我等你不当值那天,陪你一块去瞧好了。上元节你先过来,吃了柳嫂子煮的元宵,再去当值。可好?”程羽笑嘻嘻地道:“那是再好不过了,依我说,我竟是在咱们两家中间的隔墙上打个门的好,这样,往后我过来就不用走大门了,岂不省事?” 雨亭尚未回答,紫菱已端了茶来递给程羽:“程公子的怪念头实在是多,你不是能飞檐走壁么,那还用得着费劲去打一个门?你若嫌走大门费事,不会象当初一般飞进来么。” 程羽面上一红:“我又不是梁上君子,没事老逾墙做什么。我说在隔墙上打个门,不过与你家小姐说笑话罢了,你可别当真。不然,你家公子爷回来,要是知道我有这样的念头,一准要向我拔剑了。” 雨亭望着黑沉沉的夜空,轻叹一口气:“也不知哥哥这一走,又要几时才能回来?”; 第十八章 胡马窥中原 挥霍如天翻 威德二十九年春,图鞑汗国尽起全国之兵,犯我北境,席卷燕、朔之地。半壁河山,遂成修罗战场。其时天下承平日久,人不知战,闻其起兵,朝廷震惊。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 时候已到了早春二月,这一日二月初三,正是春分前一日,燕州行省首府北平府城外北郊,几匹军马踏着早春的绿色,正在撒腿飞奔。为首的那匹马上,乃是一位五十来岁的武官,面容恂恂儒雅,身穿黑袍,左臂上的臂章之中袖着一对相交的刀剑和一个狰狞的虎头,竟是一位将军。此人正是东唐帝国燕州军统领陆绪。但见他勒住战马,回头向赶上来的总兵左超、巡检海拉苏、团练柴弘等人笑道:“正是春guang无限,桃红柳绿。百兽蠢蠢欲动,咱们今日定然会收获不小。”仿佛是应合他的话,几只猎犬兴奋地叫了几声。 海拉苏大笑道:“那好得很,不过我今天要与将军好好比一比箭法,看谁射的猎物多。”陆绪笑道:“这个本官可是甘拜下风,你们室韦人是天生的射手,更何况你这勇士中的勇士。不用比,自然是你胜的。”海拉苏骄傲地道:“可惜二位大人不愿放我入京参选比武选将,不然我可以会一会程云飞任停云,人人都说他二人是我东唐军中最厉害的军官,我却是不服气的。”左超笑道:“你的箭法是咱们燕州军中最好的,若论刀枪,却未必胜了我。这样罢,几时你胜了我,我便放你入京去找程云飞比划比划。不然,你还是乖乖地呆在北平府好了。” 柴弘摇摇头,说道:“这二人末将是万万赶不上的。程云飞我没和他比过,至于任停云么,大伙儿都说他或许不是人。”海拉苏奇怪地道:“不是人,那是为什么?”柴弘正要回答,忽听得马蹄得得,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名传令兵打马飞驰而来,嘴里高声道:“统领大人,总兵大人,紧急军情!”几人心下都是一沉。 陆绪沉声道:“可是斥候带回了什么消息?”原来陆绪知道北平府地近北疆,图鞑汗国军随时都有可能驱马而来,因此每旬分三队向北边遣出小股斥候,打探敌情。那传令兵道:“正是,中路和西路两队斥候同时来报,图鞑汗国前军都统郁罗,率军四万,越过浑达克草地,正往北平府而来,前锋已到了龙庆县,左路也已过了查汗湖!” 陆绪点点头:“终于杀来了。成贵,咱们赶紧回城。”左超道:“是。”几人驾马往北平府赶去。 到得统领衙署,只见燕州行省总督郭肃、布政使张鉴、按察使林骥、巡察御史杨秀、北平刺史丁文煊等文官都在节堂之上,巡检陈山虎见到几人进来,立时松了口气:“统领大人回来了,图鞑军大举犯境,郭大人几位都在等您拿主意呢。” 郭肃望着陆绪,沉声道:“靖之兄,番军来势不小,你是打算战,还是打算避?”陆绪道:“自然是战!只是兵凶战危,贼兵势大,胜负难料,元璟大人,还请你和知容兄几位暂时避到中山、曲阳二府,我带着将士们守住北平城。”郭肃盯着陆绪道:“靖之兄说的这是什么话,元璟为天子守牧一方,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本官自然是留在北平府与你一道守城。” 张鉴听得这话,心中暗暗叫苦。杨秀却慨然笑道:“郭大人这话说得极是,吾辈岂是贪生畏死之人,自然不能一逃了事。只是如今军情紧急,趁着番军未到,咱们得赶紧布置。”这杨秀极是年轻,他乃前中书令、太子少保、伯爵杨龄之子。深得威德帝喜爱,未及弱冠之时便授官入仕。元旦过后他巡视山东诸府,前几日才回到北平府,与他同行的燕州行省宣教使孔璋因要代天子祭孔庙,留在了曲阜,未曾回来。 那按察使林骥也开口道:“图鞑人十余年来只是小股游骑骚扰我境,今日大举来犯,事非寻常,统领大人是如何计画?” 陆绪道:“敌兵尚未杀至城下,我带一支兵先出城与敌杀一场,瞧瞧他们的声势,海拉苏,”海拉苏应声道:“末将在。”陆绪喝道:“命你点起本部人马,随我出城。”左超忙道:“大人不可轻出,还是由末将率领人马去罢。”陆绪摇摇头:“成贵,你留在城中,将人马分派四面把守,准备守城器具,不可有误。”说罢转身出了节堂,吩咐亲兵:“牵我的马来。” 陆绪走后,张鉴这才小心翼翼地道:“贼兵有四万之众,城中不过左成贵一个师,人马不足万人,能守得住么?”杨秀笑道:“自然是守不住的。”张鉴吓了一跳,颤声道:“守不住?”杨秀哈哈大笑:“知容大人怕了么?”张鉴不禁恚怒:“荣全,不要消遣于我,你说守不住,却是为何?” 杨秀见堂中诸人都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这才敛容说道:“以陆将军之能,区区四万番军,要想攻下北平府城,那是没有可能的事。依下官推测,图鞑人蓄谋已久,此番出兵,决计不会只有郁罗一军,那图鞑军主帅伯昇,乃是管、乐之才,必定会出奇兵,只是不知道他会怎么个出法,到那时,北平危矣。”林骥闻言道:“荣全所言,虽是大有道理,只是咱们只要守上半个月,朝廷的援军必然就到了,到了那时,就算那伯昇再出奇兵,又能如何?”杨秀苦笑不答,心道:“指望朝廷?只怕是指望不上啊。” 郭肃想了想,对杨秀道:“荣全,还是你虑得周详,就请你速速赶回京城去与皇上和几位中书大人详细说说此事。我就不再另遣信使回京了。军情紧急,你也不要耽搁了,这就赶紧动身罢。”张鉴听得此言,心下暗自嫉妒:“他便这样堂而皇之地溜走了,这样的好事却轮不到我头上。这也没办法,谁教他是勋贵子弟呢。“杨秀却是一愣:“下官当与诸位大人共守此城,焉能独自一人临阵脱逃?”郭肃沉声道:“不是逃,是报讯!” 北平西北面的平原之上,图鞑军前锋主将贺多皮甲铁盔,正在率军疾进,在他身后,无数的战马奔驰着,扬起遮天敝日的尘沙。不一会,前面出现一名斥候打马赶来,口中喊道:“前方二十里处有一支东唐军正向这边赶来,瞧旗帜是一名将军带队,人数大约有二千人。”贺多闻言哈哈大笑:“才两千人,那好得很,这一回,第一功是我的了!”言毕亮出长刀,手一挥,带着一个千人队向前冲去,另外两名千户长一转马头,向两侧拉开队伍。 陆绪亲自带着海拉苏麾下的一团人马,刚过了西卯,斥候来报,前方发现图鞑军前锋部队。陆绪扬起手中长枪,率军往前赶去,不到小半个时辰,便看见黑压压的图鞑军人马,海拉苏喝道:“张盾!”一队军士抢到阵前,刚将大盾竖起,图鞑人的箭雨便呼啸而至。 挡过第一轮箭雨,看看敌军已逼至百步以内,陆绪挺枪跃马,第一个冲出阵,向敌阵冲去,贺多迎面赶来,长刀一挥,两人战在了一处。跟随各自主将冲上来的双方将士大声呼喝,战作一团。 两个人只交手几个回合,陆绪就知道对面的这个图鞑将领武艺比自己要强,但好在海拉苏扬起他的大刀杀了过来,敌住了这个勇悍的图鞑人。很短时间的交战双方便各有一百余人战死。团练姜魁注意到两侧各有一支敌军包抄了过来,喊道:“将军,贼兵势众,小心被围。”陆绪点点头:“回撤。”姜魁持着刀率领一营士兵向右侧冲了过去,从北侧冲过来的那名千户长举着刀拦住了他的去路,于是新的战斗又在这一侧展开了。陆绪观察着战局,看看两侧的敌军已渐渐压上,他将手中长枪向天一举,跟在他身后的一名副尉便拼命舞动手中的将旗,几名号手同时吹起了画角“呜——” 画角之声未落,图鞑军左翼侧方突然现出五百名东唐军弓弩手,为首的游击将手中号旗一挥,登时箭雨飞泻图鞑军阵。一阵惨呼声响过,左翼一片人仰马翻。紧接着柴弘骑一匹黄马,手持铁棒率领人马冲杀过来,图鞑军左翼在前后夹击之下很快就溃散了。陆绪喝道:“冲过去。”阵中的东唐军将士鼓勇而进,很快冲出了战圈。海拉苏见敌阵已破,一刀架开贺多的长刀,哈哈一笑,带领最后一营人马冲了出去。贺多气得七窍生烟:“传令,整顿队形,追杀过去。” 他们追到北平城下,陆绪早已率军进了城。城上一阵箭雨射来,贺多只得命令队伍后退,一面遣人飞报郁罗。陆绪进城之后便吩咐四名团练分别负责把守一面城墙,并遣人飞报驻于并州平城的北路行军府副督申载行。 郁罗率领中军赶到北平府城下已到了黄昏时分,他望着高大的城池下令:“准备冲车,云梯,连夜攻城。十日之内,必须拿下北平府!” 东唐威德二十九年二月初九日,西京城外东面十里处的长亭内,正坐着三个行脚客商打扮的人在歇脚闲聊。一个壮汉,一个中年文士,腰里配着剑,第三个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见到东面过来几人,都住口不语了。那几个赶路人走到亭前,原来是两个捕快领着一个肩扛大枷,脚锁铁链的犯人。那犯人三十来岁,身形健壮,见到长亭之中的三个人,沮丧的脸上登时闪过一片狂喜之色,却又立刻装出绝望的神气。一个捕快厌恶地瞧他一眼,对另一人说道:“老石,眼看得就要到京了,咱们也在此处歇一歇脚么?”那老石尚未答话,却听得不远处马蹄得得,不由戒备地握住腰间的刀,寻声望去。 但见三个侍卫服饰的年轻男子正驾马而来,为首的那一个瞧着甚是年轻,十八九岁模样,面容俊俏之极,简直不似一个男子。那青年打马过长亭之时,不经意地往亭中几人一瞄,恰好与那中年文士打了个照面,不由“咦”了一声。跟在他身后的一名侍卫见他勒住了马,忙问道:“殿下,怎么?” 这年轻侍卫便是毓真公主,只因这日章贵妃将她唤去,说起想与她择婿之事,令她心中烦闷。回到淑景殿便吩咐两个侍卫陪着她出城散心。 看看快到申时,只得掉转马头回城。路过这长亭时不经意一瞥,注意到有个男子颇为眼熟,只是年纪服饰皆不似,却又让她想起了与任停云同游北郊原的那一日,夜晚任停云送她回宫的路上遇人偷袭,两个人一场刺激而又甜美的经历。。。 她犹在怔怔出神,老石已是松了口气道:“只剩了这十来里路了,咱们竟是别停了,赶紧入城,到京兆府将差事交割了是正经。”他话音刚落,那中年文士道:“不能再等了,咱们动手,神君你来救人,我对付这两个捕快。”说罢从腰间拔出一柄如冰似玉的长剑,剑光一闪,已是将老石胸口刺穿。另一名捕快大惊失色,然而尚不等他作出反应,行脚客商中一名五十余岁的老者呼的一掌拍到,他只哼了一声,便被打得倒退几步,口中鲜血直喷,接着便栽倒在地,面色发黑,身体抽搐一阵便不再动弹了。那中年文士转身一剑劈下,将犯人脚上的铁链砍断,又挥剑去砍他肩上的木枷:“江兄弟,这回你可算是逃出生天了!” 跟在公主身后的两名侍卫都已是惊得呆了,直到这时才拔出刀来。雷鹏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胡进却机警:“公主,咱们快走。”公主这才回过神来,见到那把剑,惊呼一声:“是你,你是先天教的邪人!”说罢翻身跳下马来。 那中年人闻言,一把抹去颌上的假须,正是乱世邪剑顾剑鸣。他望着公主狞笑道:“小姐好眼力,居然把我认了出来。神君,这几个人咱们怎么处置?”那黑水神君也是穷凶极恶之辈,说道:“一并打杀了,反正咱们要进京举大事,多杀几个也没什么。”顾剑鸣笑道:“好,这女的留给我,那两个神君只管去杀。”亭中第三个人是先天教护教使南宫越,他将老石的刀拾起递给江腾蛟:“江兄弟,能使么?”江腾蛟苦笑道:“这些天可折磨得我苦!不过对付这三个人,咱们尽够了。” 公主一言不发地瞧着顾剑鸣,突然身形一晃冲了上去,已是赤霞刀与蓝玉剑一齐出手向顾剑鸣疾刺过去。 顾剑鸣万没料到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竟然会突然动手,一时间倒避得手忙脚乱,不过他武功既高,又是宝剑在手,自然不惧。回过神来一剑斜削,叮的一声击在蓝玉剑上,却只砍出了一个小缺口。这赤霞刀与蓝玉剑亦是上好的兵器,顾剑鸣几次挥剑来砍,却都没能砍断,那边胡进与雷鹏也已下马正要上来相助,黑水神君双掌一错将二人拦住,两人忌惮他掌功厉害,两把刀舞得旋风一般,黑水神君一双肉掌敌住了两把刀,竟是丝毫不落下风。胡进边打边喊道:“殿下快走。”公主却是充耳不闻。南宫越和江腾蛟各持刀围了上来,两名侍卫立时险象环生。 那顾剑鸣一心只要生擒这身着男装的美貌少女,因此虽是步步紧逼,却是不曾使出杀招,公主渐渐已是招式散乱,气力不支。又听得雷鹏惨呼一声,心中一慌,顾剑鸣的玉煌剑呼地划过,终于将她手中的蓝玉剑削断。公主慌忙又退了一步,心中凄惶:“停云,你在哪里?” 就在这时,一支铁棒呼地向顾剑鸣袭到,顾剑鸣临危不乱,冷笑一声挥剑斜削,当的一声大响,那支铁棒如毒蛇吐信一般,又窜向他的咽喉! 顾剑鸣纵身跃开,心中大惊:“这支铁棒古怪,竟然不怕我的宝剑。”定睛一瞧,乃是一个年逾五旬的老者,衣衫褴褛,双目有神,护在了公主身旁。单手持着一支铁棒,八尺来长,一头粗如鸡蛋,另一头却只有手指余粗细。两端漆红,棍身密布着云纹,甚是华丽,与他的衣着大不相称。 顾剑鸣见到这支铁棒,不由失色道:“灵阳棒?尊驾是毕棍王?”他眼光斜觑,只见一名黑衣蒙面人与一个身形高大的壮汉不知从何处杀出,救下了胡进,与黑水神君等三人激战在一处。那壮汉他是见过一面的,乃是刑部缉捕使戴云龙,不由心道:“事情不大妙,倒象是中了别人的计谋。” 那老者答道:“不错,老夫就是毕士元,早就闻说天魔九式的厉害,今日正要领教。”说罢手一抖,长棍直点他的面门。顾剑鸣挥剑一架,欺身疾进,直刺毕士元的胸前。两人一长一短两样兵器斗在一处。另一边戴云龙一把横刀逼住了南宫越、江腾蛟二人,口中道:“江老三,你还不乖乖地随我回刑部认罪?” 江腾蛟面上恐惧之色一闪而没,狰狞地道:“进京必死无疑,我回去做什么?”戴云龙一刀击退南宫越,返身一刀劈下:“你杀了自家兄弟还不够,还要跟着这伙邪人去造反?!”顾剑鸣等人听得这话,都是浑身一颤。 黑水神君与那黑衣蒙面人斗了几合,突然叫道:“闻非凡,竟然是你!”那黑衣人闻言一震,一把除去面纱,冷笑道:“正是在下,今日你们中了在下的引蛇出洞之计,准备去蹲大牢吧。”黑水神君深吸一口气:“原来如此!”呼地一掌劈去,闻非凡识得厉害,侧身避过。 顾剑鸣心道:“原来是闻超尘设下的圈套,他使下这条毒计,存的什么心?”他一分心,招式便乱,毕士元既号为棍王,那是何等的功夫,一见他剑招变缓,长棍一抖,幻成几条红影,锁住了他周身多处要害。顾剑鸣一惊,长剑颤动连连,接下了这极凌厉的一招,又退了一步。 双方斗得正酣,东面官道之上又有两人打马疾奔而来,前面的是一个身穿绯袍的年轻文官,二十三四岁,生得形容俊伟,气宇轩昂,后面跟着一个随从。那文官见长亭之旁一群人斗得极是凶恶,地上躺着两名捕快和一名侍卫的尸体,先是吃了一惊。尔后见到江腾蛟跳出圈子手一晃,向戴云龙掷出了一只飞镖!他也毫不迟疑地扬手一挥,马鞭飞出,闪电一般将那飞镖击飞。接着纵身下马,拔出腰间那柄明晃晃的宝剑,向顾剑鸣疾刺过去。 叮的一声两剑相交,俱是毫无损伤。那文官长笑道:“好玉煌剑。你既是朝廷缉拿的要犯,怎么配使这宝剑?”口中一面说,手中剑招不停,那顾剑鸣原本就已斗得十分吃力,哪里还架得住这生力军的夹攻?这文官剑是宝剑,招是妙招,顾剑鸣已是情形危急之极,欲待要逃,毕士元长棍直击他胸口,登时鲜血狂喷,委顿倒地。 另一边戴云龙以一敌二,一刀砍倒了南宫越,江腾蛟心胆俱裂,欲待要逃,戴云龙大喝一声:“今日替二弟四弟报仇!”一刀劈在他背上,立时毙命。只有黑水神君一见大势不好,呼呼连环三掌迫开闻非凡,纵身飞退,向东遁逃而去。闻非凡欲待要追,戴云龙道:“不必追了,谅他也逃不了多久,咱们赶紧将这乱世邪剑带回刑部去。”闻非凡闻言止步。回头正好撞见顾剑鸣眼中极是怨毒的目光,他冷笑一声,并不以为意。 毕士元瞧瞧江腾蛟的尸体,摇摇头道:“云龙,你也太莽撞了,这人是你要拿的钦犯,怎么一刀杀了?”戴云龙愤恨地道:“二弟四弟都命丧他手,我还留他性命做什么。况且只要拿下了这顾剑鸣,也就尽够交差的了。” 那文官这才走向呆立一旁的公主和胡进,向公主施了一礼,笑道:“见过殿下,殿下想必又是偷溜出城的,今日情形实是凶险,幸好殿下无事。咱们赶紧入城去罢?”公主这才将他细细打量,不由喜悦地道:“原来是荣全哥哥。你不是在燕州做御史么,怎么会在这里呢?”杨秀笑道:“回来瞧瞧你成不成?我奉郭总督之命回京,有要事禀报你的父皇,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走罢。” 毕士元、戴云龙走上前来向杨秀施礼道:“多谢这位大人援手,擒下了这先天教首领,感激不尽。”杨秀回礼道:“不敢当,敢问这位可是江湖之上人称棍王的毕前辈么?果然好手段,晚辈佩服得紧。” 毕士元微笑道:“可不敢当,大人的剑法也是精妙得很哪。我们这些人是老了,不中用了,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啦。”杨秀笑道:“老前辈说哪里话来,太过谦了。江湖之上,刀王剑王棍王,那是何等的名声。晚辈虽是身在官场,亦是久闻大名的。”毕士元摇摇头:“如今的江湖,什么刀王棍王,都是明日黄花。那程云飞任停云等辈,才是今日的英雄人物。”公主听到任停云三字,心中也是一动。戴云龙笑道:“师叔过谦了,如今江湖谚云:罗家枪、程门刀、叫化棍、任停云的剑。可见威名犹在的。”原来毕士元素来不修边幅,每每一身邋遢,人以“叫化棍”呼之。他也不以为意。 杨秀又问道:“你们今日在此与先天教的首领在此打斗,究竟怎么回事?”戴云龙正色道:“正是一件大事。这位闻兄原为先天教中人,他探知先天教欲与朝中西昌王相勾结,以图谋逆之举,因此施下此计。前些日子中州衙门里的弟兄在中州境内擒下了要犯江腾蛟,咱们事先严密封锁消息,却让闻兄秘密知会这顾剑鸣,引他在京城城外劫人。咱们再请来师叔相助,在此处设伏。恰好今日又有大人援手,总算是将这顾剑鸣擒下了。” 杨秀已是听得脸色大变:“这不是小事,咱们赶紧回城,本官亦还有极要紧的事要禀告皇上和几位中书大人,咱们赶紧入城。”说罢又对公主道:“殿下请上马,我陪你一道入宫去罢。”公主见到这杨秀,心下没来由地暗自欢喜,当下点点头,与胡进都上了马。毕士元却对戴云龙道:“师侄,我不去京城了,这就赶回嵩城。路上或可追上那黑水神君。这顾剑鸣,你自将他带回罢。”戴云龙点点头:“多谢师叔援手。黑水神君本领是极高的,师叔还要多加小心。”毕士元哈哈一笑,向东去了。 城外激烈打斗之际,太极宫内威德帝正携了章贵妃的手同入苑囿,在苑内西海旁观赏春景。章贵妃见威德帝兴致颇高,便笑道:“皇上,过得一月便是毓真十九岁的生日了,今年预备怎么给她庆贺呢?”威德帝一怔:“毓真要满十九岁了么?这真是韶华似水,一转眼她都这么大了,朕的两鬓,也已有了白发了。”说着喟然一叹。 章贵妃倚在他身旁腻声道:“皇上这是说哪里话来,皇上春秋正盛,哪里老了?御宇三十年,四海升平。谁不说陛下是百年一遇的圣明之主呢。依贱妾说呀,陛下至少还要再做三十年太平天子呢。”威德帝心花怒放,呵呵大笑道:“做一甲子的皇帝这可不是混说了么?从古至今也没有哪个皇帝能享国如此之久的。朕如今身子康健,再为国操劳十年倒是不在话下的。” 章贵妃笑道:“可不是么,只是。。。毓真如今也大了,皇上该想着为她找个好婆家才是呢。今日上午贱妾邀她到昭庆殿内,问她可有中意的人了,毕竟是女孩儿家面皮薄,羞得立时就跑出去了。。。” 威德帝思忖道:“爱妃虑得是。皇后殡天得早,朕对毓真这孩儿自小甚少关爱,实是苦了她了。如今确是该给她选个好夫婿才是。”章贵妃觑着皇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贱妾那侄儿,虽是愚笨了些,却还是个忠厚的好孩子。他对毓真,也是向来倾慕的。他二人年纪也相近,贱妾的意思,觉得毓真若是嫁了岱鹤,倒是美事一桩呢。” 威德帝沉吟道:“章鸿泰这孩子朕是见过的,模样儿倒也周正,只是不知道书读得怎样?且不要忙,回头朕先问问毓真自己的意思。朕知道这孩儿性子野得很,没事就爱往宫外跑,或许已有了中意的男子,也未可知。”章贵妃闻言,知道皇上心中并不完全同意,只是不好拂她面子。当下挽着威德帝笑道:“正是,此事还得问问毓真自己的意思。皇上,时辰不早了,我陪你去用晚膳罢。”威德帝笑道:“这时节早晚时分还是冷的,咱们且回罢。” 两人由宫女、内侍陪着出了苑囿,只见大内总管郑啸天急匆匆地赶来过来,他见章贵妃在侧,想了想行礼道:“微臣见过皇上,贵妃娘娘,太子殿下和章相姚相等几位有极要紧的事求见,眼下都在勤政殿外候着呢。”威德帝有些不悦:“是什么事这么急?连顿晚膳也不让朕安生么。”说罢转头对章贵妃道:“爱妃且先回殿,舒声,随朕去勤政殿罢。”郑啸天应道:“是。”便陪威德帝往勤政殿而去。 太极殿、宣政殿和勤政殿乃是建在太极宫南北向中轴线上的前朝三大殿,分别为大朝、治朝和常朝之殿。到得勤政殿,威德帝吩咐宣众人进殿,不一会太子、章朝恩,姚景、刑部尚书元守田、杨秀五人进了殿。威德帝见到杨秀,心下喜欢,当即笑道:“荣全贤侄回京了,在燕州还呆得惯么,几时回京的,令尊可好?” 原来杨家先祖为东唐帝国开国功臣之一,世代累任高官,长盛近三百年不衰,乃是京中望族。杨秀之父杨龄曾官至中书令,封伯爵。亦为一代名相,深得威德帝器重。杨龄直到年逾四十才有了这么个儿子,杨秀自幼聪明伶俐,过目成诵,又曾拜名家学剑。再加上姿容俊美,威德帝和杨龄都很喜爱他。杨秀之姑温婉秀丽,皇后薨后被威德帝纳入宫中册封为妃,只是她在入宫之前已有意中人,因此入宫没几年便抑郁而逝。威德帝心下歉疚,待这杨秀更是与众不同,杨秀自幼与诸王子在崇贤馆中读书,十八岁便被封做侍卫,二十二岁又被授巡察御史,巡视行省。乃是朝中诸勋贵子弟中最为春风得意的一个。 当下杨秀见威德帝询问,不慌不忙行了一礼道:“微臣今日赶回京城的,因是奉燕州郭总督之命回京,因此未敢先回去拜见家父。皇上,图鞑汗国大举兴兵,包围了北平府城。陆将军等在城中坚守,遣臣来京报与皇上和诸位大人!” 威德帝闻言一震,强压住心中的惊慌:“图鞑跳梁,已有数十年,这回终于大举发兵了么。安汝成怎么没有来?元振,速命申子重发兵并州,驰援北平。一旦让图鞑人占了北平,一路南下,中原必陷兵灾,到了那时,帝国危矣。”章朝恩却摇头道:“安汝成、申子重不可用!此二人与一桩谋逆案有牵连,尚请陛下明察。” “谋逆”是皇帝最怕听到的两个字。威德帝听得此言,心中更加惊骇:“谋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刑部尚书元守田忙趋前奏道:“陛下,臣属下缉捕使今日拿住了一名先天教贼首,据此人交代,西昌王与先天教匪类相勾结,有不臣之举!”于是便将事情详细奏了一遍。 威德帝只听得遍体生凉,待到元守田奏毕,他已是气得浑身颤抖。郑啸天和太子忙上前扶住他,太子道:“还请父皇保重身体,不要动怒才好。”章朝恩得意洋洋地道:“臣已吩咐下去,将西昌王、安又晋等人拿下,锁入大牢,听候勘问。申子重是西昌王一党,申子敬也难逃干系,臣也已遣人前去锁拿了。”众人心下都想,申载言是个连掉片树叶都要避开的老好人,岂会参与谋逆之事?只是眼见威德帝盛怒如此,谁也不愿开口替他说项。 威德帝长叹一声:“为了一己私欲,竟然里通外番,陷大军于死地。三弟真可说是丧心病狂了。如今又要引狼入室,他就不怕亡国么?元振,你处事果断,甚合朕意。只是还有一件,速速遣人去平城传朕的旨意,将申载行锁拿回京!另选一人任并州军统领,领兵前去北平解围,事不宜迟,你们几个赶紧去办。”几位大臣忙俯首道:“是。” 这一日并州行省平城府内,并州军统领衙门里,北路行军府副督兼并州军统领申载行与众武官宴会已毕,醉眼朦胧地回到内堂,见到书案上摆放着一封军书,他嘴里骂道:“是谁这么没眼色,送来扫本帅的兴。”说罢随手拿起翻开一看,酒登时吓醒了一半。立即想到:“图鞑人攻打北平府的主将是郁罗,那么番军元帅伯昇去了哪里?我私开边禁,城中无数胡人,若是番军乔装潜入城内,平城倾刻间可下,大事不好!”就在这时,一名亲兵惊慌地闯了进来:“副帅,城中多处起火,许多胡人鼓噪,在城中滋事。咱们弹压不住,请大人快快处置。”申载行一听顿时脸色大变。 平城府北门之外的夜色里,一个四十岁不到的男子,一身皮甲,披着一件黑色披风,清癯的面容上沉静如水,双目精芒闪闪。立在呼啸的风中巍然不动。静静听着城中传出的喧闹之声。一名身形彪悍的图鞑胡人走到他身旁:“元帅,咱们可以动手了么?儿郎们都等不及了。”这元帅摇摇头:“再等一等。”过得半个时辰,听得城中的动静越来越大,他这才挥一挥手:“莫赫敦,带领人马冲进去。”那莫赫敦大喜:“是。”掣出长刀往城门摸去。在他身后的草地里,呼地显出无数黑呼呼的人影,持着雪亮的长刀向平城压了过去。; 第十九章 雨夜惊仙姿 胡骑掳大藩 杜屹,字寒峰,京兆府人氏。祖、父皆曾入仕。杜屹自幼体弱,乃习武学兵,威德十九年武举入仕。威德二十六年为楚州军巡检,后转入任停云旗下,其人喜读兵书,多谋善断,停云深器重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这日杨秀从中书省出来,过了永安门到了横街之中。迎面却撞见公主过来,公主一见他便笑道:“荣全哥哥,往哪里去呢?”杨秀笑道:“我才要问殿下从哪里回呢,殿下整日里也不安生读书,只是四处闲逛。幸好是个女孩儿。若是个男子,皇上少不得要教训于你了。”公主见到这杨秀,不知怎的,心下既是欢喜,又有几分畏惧。想起父皇有次曾言道:“朕这几个孩儿,没有一个及得上荣全的。”不由面上一红:“二哥整日里也不曾见到他读书,你怎么不去说他呢。本来还想问你可有空闲陪我出去逛逛,这下我可不敢问了。” 二人正在说话,却见新署兵部侍郎时章法满头大汗,由折冲旅巡检雷鲲和职方司郎中邹逸陪着,急匆匆地过来。二人忙让到一旁,那时章法见到公主,忙忙地行了一礼,顾不上说话便进了永安门,雷鲲乃是御前侍卫雷鹏之兄,见到公主也只略点一点头,也跟着那两人进去了。公主想到雷鹏前日惨死,心下难过,便对杨秀道:“荣全哥哥,你知道雷府在何处么?” 杨秀却不回答,只是望着那三人的背影,皱着眉头凝神思索。跟在公主身后的胡进道:“殿下想去雷府吊唁么,卑职知道雷府在何处,殿下可是现在就要过去?”公主点点头,又问道;“荣全哥哥,你陪我去么?”杨秀这才回过头来,说道:“瞧这光景,北边一定又出大事了。”公主闻言,愕然地瞧着他。 二月初八日,也就是杨秀赶到西京城的前一天,图鞑军元帅伯昇遣人乔装成客商等潜入城中,里应外合,一举夺了平城。总兵宋无咎降。申载行带着残兵向晋阳退却,退到原平之时,闻知西昌王谋反事泄,朝廷遣来拿他的官员已到了晋阳,便趁人不备自缢而死。 总兵耿宪严守晋阳,却不料伯昇并没有挥军南下,十四万大军在夺取平城之后,转头东向,昼夜疾进直扑燕州行省首府北平而去。北上驰援北平的燕州军总兵鞠盛,在易城与图鞑右军都统比粟特所率领的右路军遭遇,被杀得大败,一师人马损失近半。溃逃之中鞠盛的头盔都被射落,真正称得上是丢盔弃甲。从胶、济赶来增援的总兵孙钺、董岩,见番军势大,逡巡不敢进。二月十七日,图鞑军左中右三路均赶至北平城下,加上原来就在这里攻城的郁罗军,二十万大军将北平城围得铁桶一般。伯昇便下令军队不分昼夜,轮流攻城。 刑部死牢之内,西昌王坐在狭小的牢室之内,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时辰过了许久,他始终一动不动,有如一尊雕像一般。章朝恩领着两个金吾卫走进牢房之时,他便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章朝恩见到西昌郡王这副模样,皮笑肉不笑地道:“郡王在此处倒也自在,不过这牢狱可是不及王府舒坦罢?”西昌王听到他说话,这才缓缓转过头来,只瞧了他一眼,便望着他身边一身侍卫服饰的闻非凡:“竟是超尘来了,本王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换来你这身绯袍,本王尚未恭喜你啊。”语气平静之极。 闻非凡听到这话,面上微微一红,不敢答话。章朝恩狞笑道:“可不是要多谢郡王送了套富贵与闻侍卫么。今后超尘跟着元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那是不消说的了。郡王只管放心。”说罢哈哈一笑。 西昌王仇恨的目光扫过章朝恩那张踌躇满志的脸,这个骄横跋扈的当朝宰相,他不就是凭着自己的妹子做了贵妃,才能这般平步青云权倾朝野的么?自己论才论德,哪一点比他差了?威德二十五年,自己只因为一点小小的过失,就被皇帝免去了户部尚书的职务,成了个不管事的闲散郡王。那天他毕恭毕敬地跪聆皇上将他免职的圣旨,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彼何德何能,吾亦可取而代也。”然而,这个闻非凡,将所有的美梦都粉碎了。。。 见到章朝恩身后另一名侍卫手中端着一个漆盘,盛着一个瓷壶,一个瓷杯,他平静地道:“那是鸩酒么?圣上格外开恩,赐臣弟全尸,臣弟在此谢过圣上了。不知臣弟的家人圣上如何处置?” 章朝恩叹了口气:“郡王放心,至尊仁柔为怀,王妃和世子都没有性命之虞,不过是被贬为庶民,徙黔中府。你大可放心了。只是,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去行那大逆之举?如今,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了。”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凶狠:“来呀,送郡王上路!” 几人从牢房里走出来,章朝恩向候着的两个狱卒点一点头,那两个人忙忙地进去收拾。章朝恩又对闻非凡道:“超尘,那顾剑鸣也关在此处,你可要去瞧瞧么?”闻非凡恭声道:“此人是邪教匪首,小人避之犹恐不及,还去瞧他做什么。”章朝恩斜眼瞧瞧他,哈哈一笑。 二月十九日,正是清明时节,楚州行省云梦大湖南边的望江县境内,细雨斜飞。一处村落外的坟地里,一个青年军官带着一个亲兵,在一座坟莹前摆放酒食果品,又将纸钱烧化了。舒海又给坟上培了些新土,将几枝嫩绿的新枝插于坟上。任停云默默地瞧着他忙碌着,待到他停了手,这才低声道:“二娘,我替亭儿来瞧瞧你。亭儿远在京城,她现在身子大好了,又结识了一位很好的男子,终身有托。你在泉下,大可安心的了。”舒海忍不住道:“夫人,也请你多多保佑大人平安顺利,步步高升。”任停云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回头望着坟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二娘是个可怜的女人。”说罢他抬头瞧瞧天色:“咱们去书院见见张大人。” 湖湘书院建于湘水西畔,与潭城府一水之隔,依山傍水,坐落于麓山脚下。任舒二人打马赶至书院门口,舒海瞧着大门口的那对楹联:“唯楚有才,于斯为盛”,不禁倒吸了口气:“这样大的口气。”任停云闻言,却只微微一笑,拾步走上台阶。两人进了二门,任停云问那门夫道:“张大人可在?”那门夫答道:“在的,张大人在百泉轩呢。”任停云点点头,命舒海在赫曦台前候着,自往百泉轩而去。 湖湘书院的院长称为“山长”。百泉轩乃是山长所居之处。任停云到得百泉轩,只见潭城刺史张轼手捧一卷,在屋内踱步吟哦,他便拱手笑道:“孟载兄,停云不请自来,扰了你读书了。”那张轼转过身来,见是任停云,不由笑道:“停云来得倒好,你不来我还打算去找你的呢。眼下我正打算在书院中开设兵法一科,不消说,你来授课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任停云闻言笑道:“不教经史,倒要传兵法么?”张轼正色道:“论性言道,经世致用。除了兵法,我还打算增开医、画、营造、水工等科呢。”任停云不禁点头赞道:“孟载兄的眼光胸襟,令人赞佩。既是如此,我可与军中杜巡检一道前来授课。至于日子,就由孟载兄安排便了。”张轼点点头,语气却变得沉重起来:“图鞑大举犯边,平城失陷。这一场战乱,我真怕中原大地会陷入连天烽火!停云,你说朝廷会召令各军北上燕州么?” 任停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这话题实在太过沉重,他又问道:“孟载兄之学以《易》为本,可否为我讲解一二?” 任停云在书院与张轼论道直至天黑才出来,天空依旧细雨飘飞。张轼道:“停云,天色已晚,又下着雨,不若就在此间住下,明日再走罢。”任停云摇头道:“多谢孟载兄。如今北方局势一日紧似一日,停云不敢在此处逗留,须得连夜赶回军营。”张轼点头道:“既如此,我不留你了。”任停云便和舒海连夜往舜安府而去。 南山牧场位于舜安府境内,楚州军的骑军师营地便建在此处。任舒二人赶到军营之时,已是过了戌时,衣衫都已淋得透湿。眼看军营在望,二人心中都松了口气。恰在这时,一条白色的身影从任停云侧前方一飘而过。他眼光犀利,早已瞧见,立即喝道:“什么人?”舒海奇道:“大人,什么事?” 任停云勒住马翻身跳下:“你牵着我的马,先回军营。”说罢纵身而起,在漆黑的雨幕里消逝不见。 那白色的身影在他前方不远处,衣袂飘飘,御风而行,浑不似凡夫俗子。任停云心下暗奇:“这蛮荒之地,竟还有这样的高手?”扬声喝道:“这位兄台,暂请留步。”那人恍若不闻,飞得更快了。任停云深吸一口气,加速赶去。 约莫追了有二刻的工夫他才赶上那人,伸手疾抓那人的右手,口中喝道:“留步。”不料一抓之下,只觉入手细腻,柔若无骨,不禁吃了一惊。那人回过头来,一张脸蛋竟是秀丽绝伦。任停云心思电转,另一只手立即将他戴的幞头抓了下来,登时一头青丝如瀑,洒落下来,果然是个女子。任停云不禁呆住。 那姑娘挣脱他的手,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地瞧着他。只见她年纪二十不到,一身白衣似雪,长发垂肩,姿容秀丽,不可方物。任停云忍不住问道:“姑娘是什么人,在做什么?”那姑娘并不答话,却伸手道:“还我。”任停云闻言一呆,登时醒悟,忙将手中幞头递与她。那姑娘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转身飞奔而去。 任停云赶回军营,舒海仍在辕门候着,见他回来,忙迎上来问道:“大人见到了什么人,可追上他了么?”任停云摇头不答,径自入了辕门。舒海跟在后面,奇怪不已:“那是什么人啊,这天底下还有大人追不上的人么?” 任停云闻言停住脚步,想了一想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舒海如坠五里雾中:“大人在说什么啊?”却听得一人笑道:“任总兵在吟屈大夫的《山鬼》,这一首楚辞,吟诵的乃是山中神女。莫非停云大人回营的路上遇见了神女?” 二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人三十余岁,面带笑意,身着校尉军袍,却是任停云旗下巡检杜屹。任停云笑道:“是寒峰兄,在巡夜么?” 杜屹道:“今夜正是末将当值。大人赶了半夜的路,还请赶紧去歇息罢。”任停云道:“我不碍的,俊龙兄呢,歇下了么?”杜屹笑道:“今夜咱们三人都没有睡,他正在营中烦恼呢。”任停云奇道:“南俊龙极是豪爽的性子,会有什么事睡不着?”杜屹笑道:“今日驿使送来一封书信,乃是他族中长者与他商量成婚之事呢。”任停云笑道:“成婚是好事,况且俊龙兄今年已是二十八岁,正是该当婚娶之时,他怎么还烦恼呢。” 杜屹轻轻一笑:“俊龙心中,另有倾慕之人。俊龙自幼父母双亡,族中长者和他师父商议,将他师父之女许配给他做妻子,只是当时陈姑娘年纪尚小,所以不曾成婚。可是俊龙在吴州之时,却又遇到了一位路姑娘。”任停云“啊”了一声,心下又想起了公主,叹了口气:“这倒是一桩麻烦事。”想了想又问道:“今日那驿使可有送军报来?”杜屹摇摇头:“没有。”任停云点点头,问道:“寒峰兄对眼下的军情有何看法?” 杜屹想了想道:“图鞑军以偏师攻打北平,主力一夜之间夺了平城,却并不挥鞭南指,而是转道东行。末将想来,图鞑军必定是会师于北平城下,要拿下这座燕州首府。再挥军南进,其意图是想在燕州与我东唐军主力决战。”任停云点头叹道:“你说得很是,并州军在晋阳、河东层层布防,图鞑军主力若一路向南直指西京,则我军严阵以待,胜负之势,尚难预料。向东而进,乃是先取东都,后入关中的计画。主动之权,全在敌手。伯昇此人,实是孙、吴再世。” 杜屹道:“停云大人所言极是,眼下各军救援不及,北平城已是岌岌可危啊。”任停云长叹一口气:“北平丢了我军还可在大河以北整军拒敌。我最担心的,就是西路空虚,西台胡人会趁机杀进肃北关来!”杜屹一怔道:“这一层末将倒没有想到,闻说西昌郡王谋反事泄下狱,想必皇上眼下必定一心处置此事,这西北边患,更是无暇顾及了。” 任停云心下明白:“太子殿下不愿我卷入西昌王一事太深,将我远远地调来此地,正是保全我的一番苦心。”这话却不好对杜屹说,便道:“我先回房去换件衣服。”带着舒海走了。回到自己的营房之内,舒海忙去烧水,任停云自腰间算袋中掏出那块锦帕,默默出神。 翌日一大早任停云用过早餐,这才洗脸漱牙。他历来都是先吃早点再洗漱,这一点让舒海特别感到奇怪。却说他洗漱已毕出了营房,信步往校场走去,只见杜屹麾下的一个团,正由团练关若飞带领着,手持木刀藤盾,正在练习刃战技能,两千个战士的跳跃砍劈,嘴里发出的呼喝之声,让偌大的校场显得热火朝天,生气勃勃。他正注目瞧着,却见不远处南若云牵了坐骑,正往辕门外而去。他便扬声唤道:“俊龙兄,留步。”南若云停住脚步道:“停云大人有什么吩咐?”任停云见他面容苍白,显是一夜不曾睡好,便笑道:“俊龙兄这一大早的是要去何处?”南若云道:“没有去哪里,只不过出去遛一遛马。”任停云道:“既如此,我与你同去,舒海,快去牵我的马来。” 雨过天晴,天空一碧如洗,草地上开着许多美丽的小花,二人信马由缰,都是甚少说话。望着远处的青山隐隐,任停云道:“俊龙兄瞧着神情烦闷,必定有了什么心事,可否说来听听?” 南若云长吁一口气:“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点家事罢了。”任停云道:“既是家事,你可要返回中州老家一趟?我可以允你的假。” 南若云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必,如今燕州战事吃紧,想必朝廷不日就会从各地调集军马北上的。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能走。停云大人,我料想太子殿下调你来楚州,出任这支新建骑军师的总兵,其中必有深意。我和寒峰兄都被调来归你差遣,论资历,你不及我们二人,但我知道论起武艺谋略,你是军中第一人。在你帐下,我只盼着能够建功立业,那些儿女家事,我并不大放在心上。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任停云闻言勒住马道:“不错,组建这支军马是我向太子殿下建言的,为的就是图鞑人大举南进的这一天。别看只有区区一师人马,到了战场上这就是决定战局的一把利剑!与胡人厮杀,要想取胜骑军是关键。这些年大仗打得少了,各军之中骑军建制渐渐都没了,与敌接战之时便很是吃亏。我在西路之时,庭州雍州二军的骑军加起来才不过七千而已。想想当年卫公爷、曾元帅是怎么用兵的?所以太子殿下重新组建骑军师之举,实是高瞻远瞩。”南若云点点头:“我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深远,不过你所说的,必定是大有道理。”说着看看天,“大人,咱们赶回军营罢。”任停云点点头:“好。”两人遂掉转马头,往军营而去。 到得军营门口,却见把门的军士拦住了两个年轻女子,正在争执。一名士兵见到任、南二人,便道:“不必争吵啦,南大人回营了,教南大人认一认便知真假。”那两个女子闻言,一齐转过身来,一个身穿橙色窄袖胡服,姿容婉约,另一个一身素白,清丽脱俗。那橙衣女子一见到南若云,登时面露喜色:“师兄。他们说你不在营中,不让我进去呢。”南若云讶异地道:“慧娘?你怎么到了这里?”橙衣女子面上一红:“爹爹让我来瞧瞧你。” 南若云心下明白,于是下马笑道:“昨日才接到大伯的书信,今日你人就来了,来之前怎么也不给我写封信,师妹是几时动身的?”任停云却是讶异地盯着那白衣女子。那白衣女子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南若云便向任停云介绍道:“大人,这位是我师妹,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从中州大老远地过来瞧我来了。慧娘,这位是总兵任大人,是我的上官。”慧娘心下纳罕:“好年轻的总兵大人,又生得这样俊。”便向任停云敛衽行了一礼:“小女子陈慧娘,见过任大人。”任停云忙回礼道:“陈姑娘远道赶来,咱们不要站在辕门说话,都进去罢。”那白衣少女却笑道:“慧娘,既已将你送到,我就不进去了。这就回山向师父复命去也。” 南若云忙问道:“慧娘,这位姑娘是?”慧娘笑道:“瞧我一高兴,都忘了说了,这位湘灵姑娘,乃是云女侠的弟子。我昨日到了潭城,先去云雾山拜见云女侠,她便吩咐湘灵姑娘送我前来军营找你。湘灵,你昨夜才赶回云雾山,今日一大早又陪我赶路,这样辛苦,我心下如何过意得去?无论如何也得进去歇会再走啊。”湘灵笑道:“我不妨的,你既是见着了自家夫君,师父交代的差事便算完了。我自然要赶回去的。” 任停云听得“湘灵”二字,心中也是一动,又想到了屈大夫所作之《山鬼》。于是注视着湘灵道:“尊师可是十余年前人称白衣侠女的云华英女侠?”湘灵微微一笑:“正是家师。”任停云点点头:“原来云女侠如今住在潭城云雾山,我竟然不知道!湘灵姑娘既是到了军营,何不进去歇会儿,喝杯茶再走?” 湘灵将他打量一番,笑吟吟地道:“闻说任大人的剑术天下无双,昨夜一见,轻功也是出凡入化的了。只是品茶一道,却未必精通罢,你这军营之中,有什么好茶能盖过了我常喝的云雾山茶?”慧娘闻言,奇道:“你们昨夜见过?” 任停云听她这一番妙语,不禁失笑道:“这可将我难住了,不瞒你说,还真是没有。军中粗茶淡饭,原是难以款待佳客。既是这样,索性我送姑娘回山,权做赔罪。你说可好?”湘灵一双瞳仁如秋水,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此去云雾山二十里路,比轻功我是赶不上你的,难不成你送我一匹马?”任停云为难道:“这都是军马,如何送得?这样罢,姑娘骑我的马,我步行陪着你,可好?”湘灵也不与他客气,嫣然一笑:“如此甚好。”说罢便将身轻轻一纵,已是坐在了马鞍上。 南若云一见,不由喝彩道:“湘灵姑娘,好轻功!”湘灵笑道:“多谢南大人谬赞,可是说到轻功,谁又及得上你们任大人呢。” 任停云失笑道:“姑娘一张嘴伶牙利齿,留着路上慢慢消遣我罢。”又对南若云道:“俊龙兄,快领陈姑娘进去罢,我送送这位湘灵姑娘。”说罢牵了马向东而去。见他二人渐渐行远,慧娘笑道:“这位任大人好生风liu倜倘,与湘灵姑娘很般配呢。”南若云道:“不可乱说,停云是有心上人的。”说着想起了路筝儿,心中一痛,却强笑道:“师妹,我带你进去罢。” 任停云牵着马,在碧绿的草地上徐徐而行。湘灵侧身坐在马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心道:“任停云大名鼎鼎,原来竟是这样文弱俊秀,真叫人意想不到。”正在想着,任停云问道:“姑娘姓什么,我还不知道呢。”湘灵答道:“我没有姓。”任停云大奇:“什么?” 湘灵撇嘴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没有双亲,是被师父抱养的,名字也是她给起的。”任停云沉默了一会,才道:“对不住,是我不该问。”湘灵笑道:“这又有什么对不住的。”任停云心下暗起怜惜,于是换了话题:“昨夜我见到姑娘,你是赶往云雾山去?”湘灵笑道:“不错,只因越城一带瘴疫流行,师父命我前去给百姓送药,却又命我昨日须得赶回。没奈何,只好连夜施展轻功赶回了。” 任停云点头道:“你们师徒此举,真不愧一个侠字!原来我昨夜见到姑娘,你是赶回云雾山去。只是你怎么戴着幞头,害我以为是个男子呢。”湘灵嗔道:“瞧你笨的,昨日不是下着雨么,我戴着幞头,是为了不让我的头发被淋湿呀。”任停云闻言一怔,而后失笑道:“原来是这样。” 湘灵坐在马上,歪着头瞧着他,调皮地问道:“那你昨夜又是从哪往军营里赶呢,可是偷偷去会你的心上人么?”任停云摇头道:“哪有此事,昨日清明,我去给二娘扫墓,尔后去了湖湘书院见张刺史。”望着远处的青山如黛,他悠然道:“我的心上人,远在京城里呢。”听到这话,湘灵面容微微变色,沉默不再言语。 到得云雾山脚,湘灵从那黑马上轻轻跳下:“我到啦,任大人可愿随我上山去喝杯云雾山茶?”任停云踌躇道:“论理原该上去拜见尊师,只是如今军情甚是紧急,不敢离开军营大久。只好以后再来了,还请代向尊师致意,就说晚辈日后必定前来拜望于她。”湘灵凝视他点点头:“那好,我也不留你啦,后会有期。”说罢转身沿着那石板山路盈盈而去。任停云瞧着那白色的俏丽身影翻过山岰,消失不见,这才上了马,向军营赶去。 看看到了军营,却见杜屹骑着一匹马,候在辕门之外。任停云笑道:“寒峰兄在这里做什么,莫非尊夫人今日也要来么?”杜屹笑道:“大人说笑了,末将是在这里等你呢。”任停云一怔:“等我么,莫不是有军报来了?”杜屹摇摇头:“不是,是为了俊龙的婚事。”任停云道:“哦,原来陈姑娘是来与俊龙兄成婚的么?”两人驾马一道入了辕门,任停云叹气道:“俊龙兄另有心仪之人,这可如何是好?”杜屹摇摇头:“不知道。” 两人正在面面相觑,四个团练已是嘻嘻哈哈围了上来。这四人之中,史定忠和王玄翼都已是年过三旬,狄蛟和关若飞却是与任停云同一科武举入仕,年纪也与他相仿,都是年轻爱热闹的。当下关若飞便笑道:“南巡检未过门的娘子好生漂亮!闻说她是来与南大人成婚的?这样好事,咱们可得替他们风风光光地办一场。”狄蛟也笑道:“正是,还要请停云兄解了军中禁酒令,好好乐一乐。” 杜屹望着两人笑道:“倒把你们兴头的,这事还要看俊龙的意思。”史定忠见任停云目视自己,忙禀道:“各部辎重,鞍具、长枪、横刀、弓、羽箭、铠甲,盾牌,数目都已点齐,营中粮草可支二月余。”这史定忠一张脸方面阔口,棱角分明,在四个团练之中年纪最大,甚为忠厚。任停云闻言点点头,却并不说话,只是沉思。狄蛟却问道:“怎么这两日都没有军报来的?” 几人正在说话,却见南若云走了过来,远远地便道:“停云大人,寒峰兄,俊龙有一事要与你们商议。”任停云忙道:“好,且到我房内去说话罢。”说罢便和杜屹下了马,往自己的总兵衙署而去。关若飞狄蛟两个,只在三人身后挤眉弄眼,嘻笑不已。 南山军营原来只是一旅建制,元旦之后才扩建为骑军师营垒,这总兵衙署也是年后由原来的巡检军衙匆匆扩建而成。三人走了进来,不等任停云开口,南若云便道:“停云大人,慧娘与我自幼订亲,如今她跋涉千里来瞧我,我想趁着朝廷征调的军令未至,就在军中先与她将亲事办了。”杜屹问道:“你要娶慧娘,那路姑娘怎么办?” 南若云深深叹了口气:“我这一身本领,都是她爹爹所授。我家中贫寒,十岁不到,慈父见背。师父时常周济于我,慧娘也时常来帮我母亲做些活计,我二人自幼便如同亲兄妹一般。就为这份恩情,我也得娶她为妻。更何况慧娘心中便只有我一人,那位路姑娘,路姑娘。。。”他住了口,只觉心中难受已极,便不再说下去。 任停云也是轻叹了口气:“造化弄人。”杜屹却道:“这也是无可如何之事。俊龙兄既是心意已定,那好,咱们替你热热闹闹办一场婚事。只是我来做你的主婚,那么谁来做女方主婚呢?”任停云道:“这事好办,我请张孟载来做女方主婚好了。”南若云点头道:“张大人能来那是再好不过。此事就有劳停云和寒峰兄了。”杜屹微笑道:“咱们三人义气相投,说那些客气话做什么。军中严禁女眷居住,俊龙,依我说你可在舜安府城内租下一处宅子安置慧娘,府城离军营不足十里,旬休日你过去也甚是方便。”南若云点点头,却不说话。任停云便取来历书:“我瞧瞧,二月廿二是好日子,就是这天如何?” 东唐威德二十九年二月二十二日,北平城已是被图鞑军围困了近二十天,负责把守南城墙的团练姜魁,望着城下隆隆推进的云梯,深吸一口气道:“贼兵又来了,大伙儿准备。”他身旁的游击何奋道:“是。”手一挥,一队士兵张弩搭箭,排列于雉堞之后,静静等待着。姜魁暗叹一口气,浴血苦战了十余日,他这一团两千人已是伤亡了六百余人了。 看看云梯到了百步之内,何奋大喝一声:“射。”登时百弩齐发,箭如雨下。城下的图鞑军士兵举着盾遮挡着从天而降的箭雨,依然缓缓向城下推进,不时有身上中箭的士兵倒下。图鞑右军副将特勒苏一手持弯刀,一手持着圆盾,站在巢车之上。见云梯已经逼至城下,便将手中刀一挥,跟在他巢车两旁的数十架抛石车一齐舞动,将石块向城上抛去。城上的守军纷纷躲避,城下的云梯便趁此机会将上城梯伸出,枕城而上。一队队士兵沿着副梯向城上攀去。 城上守军将擂木、滚石纷纷掷下,不时有攀梯而上的图鞑士兵被砸中摔下,惨呼连连。但终究还是被他们抢上了城头,何奋掣出横刀,将那第一个冲上雉堞的百户一刀砍下。他身旁那名伙长却被一块石块砸中,惨呼一声倒地。立时就有三四名敌军抢上了城头。 正在这时,一名副尉大喝一声,率领着十几个人抢上,一阵砍杀,将那几名敌兵全都杀死,堵住了缺口。那副尉对何奋大喊道:“庞游击带人顶上来了。”守城众官兵听得这话,精神都是一振,各逞本事,将攀上城头的敌军又砍了下去。 就在这时候,一名伙长望着北面,颤声用手一指:“大人快看。”何奋忙回头望去,越过城市的层层屋宇,只见北面的城墙之上,火光冲天,狼烟滚滚。他不禁心下一沉,忙向不远处的姜魁大喊道:“姜团练!” 姜魁大步流星地赶过来,沉声道:“我瞧见了,大伙儿不要慌,守住南城,不要让一个番贼杀了上来。那边我去瞧瞧。”说罢提着横刀往城楼而去。他正要下城,游击庞威领着三百余名官兵正急匆匆地赶上来,姜魁便命:“守在城上,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下城。”庞威应声道:“是。” 姜魁下了城墙,翻身上马,沿着城中大道向北疾驰而去,行不多远,就被一群百姓给阻住了。一大群人面色惊惶,携儿带女沿着街道奔来。有人道:“东面没有鞑子兵攻城,快从东面逃出城去。”“那好,咱们往东,迟了可就逃不了啦!”人数越聚越多,姜魁被阻在道中动弹不得,只得大喊道:“出了什么事,你们都在这做什么?”却是无人理会他。 正在着慌,却听得有人唤道:“巨梧兄。”姜魁定睛一瞧,乃是北平府别驾吕全知,却也穿着百姓服饰,臂上拎着一个包袱,一脸仓惶之色。姜魁忙问道:“是广闻兄,究竟是怎么回事?”吕全知道:“北城门被图鞑人攻破了,巨梧兄赶紧随大伙儿一块逃罢。”姜魁心下一凉,忙问道:“陆将军郭总督在何处?”吕全知摇头道:“我不知道。”见百姓成群结队地往东城门而去,他急急地道:“我不多说了,你也赶紧走罢。”说罢便随人群向东而去。姜魁欲向北行,哪里走得动?他心下焦躁,挥鞭向拦住去路的人群抽去:“都给老子让开!”一阵哭叫之声中,众百姓还真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看看快到北城门,街上已是空无一人。不远处的屋舍都是浓烟滚滚,姜魁打马疾奔,冲至城下,只见城门已被撞开,两军士兵在城下杀做一团。一名队正冲至他的马前,带着哭音喊道:“姜大人,咱们岳团练已经战死了!”姜魁大吃一惊,忙镇定心神问道:“陆将军左总兵在哪里,你们可知道么?”那队正刚要答话,只听得一人喊道:“姜魁,我在这里。”; 第二十章 老帅驱万众 侠女赠香茗 许南田,字研芫。楚州行省零陵人氏,威德十九年武举及第。历任楚州军水师游击、团练、巡检。正明朝时,组建南海水师,许南田转任水师巡检。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姜魁一听这声音,心下登时大定,忙回头看去,只见陆绪一身戎装,骑着战马,面沉如水地道:“巨梧,你速速带上几个弟兄,护送郭大人张大人几位出城去。这里你不要管了。”姜魁迟疑道:“那大人你呢?”陆绪深吸一口气:“咱们没能等来朝廷的援军,倒等来了图鞑的大军,北平如今是陷了,我身为统领,自当与城共亡。” 姜魁一听大惊:“将军不可!咱们拼死也要护着你杀出城去。事不宜迟,我这就集合人马护着将军冲出去。”陆绪闻言大怒,厉声喝道:“你敢抗我的军令么,快去!”姜魁不敢违抗,在马上行了一礼,驾的一声,打马含泪而去。 他到得总督衙署,只见左超也率领军马匆匆而至,左超一见他便道:“你怎么来了?”姜魁忙道:“回大人,陆统领命我来护送郭大人等出城去。”左超便问道:“你的部属呢?”姜魁答道:“都在南城上守着。”左超闻言,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下马进了衙署大门。姜魁立在门外,满心羞愤。 左超走入院落,已是空无一人,他急急进了大堂,只见梁上悬着一条白练,那燕州总督郭肃站在一方杌凳之上,正将脖子伸入白练打成的结中。左超一见大惊,立即抢上前去,一把抱住郭肃的腿:“大人不可如此。”几个随行军士手忙脚乱,将郭肃解救下来。 郭肃睁眼一瞧是左超,放声大哭道:“成贵,你救我做什么,你就让我去死吧,北平城破,百姓蒙难,我有何面目活着啊!”左超忙道:“大人不可轻生,我奉陆将军之命,保着你杀出城去,咱们赶紧走。”说罢手一挥,几个士兵也不管郭肃愿不愿意,架了他就走。 出了总督衙署,却不见了姜魁,左超便命人牵马来请郭肃骑上。这时团练柴弘也领着一彪人马,护送着张鉴、林骥二人赶来了。左超一见没有北平刺史丁文煊,便问:“永赫兄怎么不见?”柴弘低头道:“弟兄们去晚了一步,赶到府衙时丁大人已经服毒自尽了。”左超心下黯然,但现在也不是悲伤的时候,便吩咐:“咱们向东门杀出去。” 北平府北城门,图鞑前军副将贺多率军用冲车撞开了城门,带领人马一拥而入,两军便在城下舍死忘生,杀在一处,陆绪见北门被攻破,心知大势已去,便命左超速去护送郭肃等人从东门出城,又道:“敌军围三阕一,东门外必有埋伏,出城之后务必小心在意。”见左超领命去了,他便打马赶往北门。又见到姜魁赶来找寻自己,便将他也打发走了。望着蜂拥而入的番军,他深吸一口气,跃马挺枪冲入敌阵,左挑右刺,不一会便杀死了十余人,众官兵精神为之一振,奋勇砍杀。图鞑军渐渐抵挡不住,阵势开始散乱。 贺多正在着急,忽听得身后鼓噪,另一名参将步力率领数千人赶到了,贺多大喜,扬刀复又冲了上去。这时,一队队攀上了城墙的图鞑士兵杀散了城上的守军,从城墙上也冲了下来,加入战团。 几把刀同时划过,陆绪的马被砍倒在地。眼看刀矛并举,立时他就要性命不保,忽听得一声大喝,一把横刀突飞而来,一阵狂砍,将几名敌军杀得血肉翻飞。陆绪定睛一瞧,竟是姜魁红着眼杀了回来,他诧异道:“巨梧?”也赶忙从马蹬里抽出脚来,拔出长剑,刺倒了迎面冲来的一名千户。正在这时,听得身后一阵山呼,海拉苏手持陌刀,领着一营人马从东城赶来增援了。 北平城西五里之外的原野上,排栅如墙,帐幕林立,正是图鞑军营地。元帅伯昇走出帅帐,一名传令兵飞身赶来,跪下道:“报——元帅,郁罗将军已经打破了北平北门。”伯昇闻言,面上丝毫不露喜色:“知道了。”那传令兵俯首退了下去。伯昇便转身命跟在身后的中军都统赛钵罗:“你遣一个万人队去北面增援,今日入夜之前,本帅要在东唐帝国燕州总督的衙门里摆筵。”赛钵罗俯首抚胸道:“遵命,我亲自带领人马去支援。”说罢匆匆而去。伯昇扬起头,眯着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直到他的亲兵将马牵来,这才翻身上马。 正要出发,一人打马而至他的身旁,那人一身萨满巫师的装束:头戴巫帽,身披对襟长袍,身后两条长长的飘带;对伯昇笑道:“祝贺元帅,你又要取得一场大捷了。”伯昇浓眉一扬,笑道:“雅鲁古祭司,咱们只是打破了城门,能不能占领这座大城,那还很难说呢。”雅鲁古大笑道:“腾格里大神在上,咱们今晚一定会在北平城里痛饮美酒的。” 伯昇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见另几员将领察合罗、呼赤斤、伏罗、特莫孤都已驾马来到身旁,便点点头,率领众将出营往北平城而去,雅鲁古连忙也带着两名助祭阙利和库普鲁打马跟上。 众人到了北平城北,听得城内喊杀声已是渐渐沉寂了下来。前军参将耶那打马迎了上来:“元帅,北平府城已被咱们拿下啦。”跟在伯昇身后的几个将领闻言都是面露喜色,伯昇却问道:“你们都统大人呢?”耶那答道:“咱们都统见敌军抵抗甚是顽强,他便提刀亲自杀入城去了。”伯昇心知郁罗是恼恨自己遣赛钵罗前来增援,暗哼一声,打马往北门而去,林立两侧的众将士纷纷向他俯首行礼。 进了北门,伯昇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上千东唐军将士的尸体层层堆积在地,许多人都睁着双眼,眼中依旧流露着不屈和愤怒。在尸阵的尽头,立着一位东唐将军,双目远睁,手中的长剑横于项上,剑上的血渍已经干涸,显是自刎而死。他身旁躺着两具尸体,一位是室韦部族巡检,另一位是汉人团练,身上都是伤痕累累。跟在伯昇身后的将领们见到这情形,心中不约而同都涌起了对敌人的敬意。伯昇沉吟一会儿,说道:“传令,将这位陆将军葬了,雅鲁古祭司,请你为他举行一场送魂仪式吧。”雅鲁古恭声道:“是。” 正说着,前军都统郁罗和中军都统赛钵罗一齐打马迎了上来,那郁罗年纪三十不到,乃是图鞑霍察汗的侄儿,极是骁勇善战。见到伯昇,他扬声大笑道:“元帅,今儿又是我的儿郎第一个杀入了城池!您说今夜要在总督府宴请大伙儿,可是真的?”伯昇微微一笑:“自然是真的。本帅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了?”郁罗便笑嘻嘻地道:“您要宴请的,可都是将军,这么多的儿郎们可怎么办呢?”伯昇不动声色一笑:“传令,大掠三日,各军不禁。”他此言一出,众将脸上都是一片兴奋之色。 姜魁随陆绪在北门战死之际,在南城上坚守的何奋等人也皆都战死,仅有庞威领着百余人杀了出去。左超带着残部自东门出城后,又遭到了图鞑军郁力弗部的截杀。左超退到文安县后检点人马,九千官兵只剩了三千余。没奈何,他只得率残部退到沧海,与在那集结的孙钺、董岩部汇合。 图鞑军在北平城内掳掠三日,烧杀*,无恶不作。而后伯昇挥军南下,令曰:“凡攻城不降,矢石一发即屠之。”通城县尉文应元组织义兵坚守五日,城破,应元纵马驰入敌阵,奋勇战死。图鞑军入城后,将一城男女尽皆屠戮,举火焚城,大火十余日不灭。半月之内,河北名城大县数十以陷,到得三月初,其兵锋已指中州地界,东都告急。 北平城破的消息二月二十八日就传入了西京。威德帝急召中书令章朝恩、姚景、太子、御史中丞海青峰、署理兵部侍郎时章法入宫,连夜召开了御前军事会议。二十九日,威德帝下旨设立招讨行辕,召命已经致仕在家的东唐军元帅罗仕杰入宫,起复为领军大都督,节制羽林军及中、并、燕、吴、越、楚六州军马,共约二十余万大军,总领抵御图鞑南侵军务。 那罗仕杰一身戎装,两鬓苍苍,来向威德帝辞行,威德帝双手擎着那不足一寸见方的大都督金印,目视着罗仕杰道:“国家存亡,这干系可都在君彦兄身上。”罗仕杰双手接印,肃然道:“老臣既领重任,除死方休。”说罢转身出殿。威德帝便命太子等出城郊送。 罗仕杰只带了几名随从,出了春明门后与太子等道别,便打马往华荫关匆匆而去。太子等自回城内,章朝恩等人行在前面,谈谈说说,太子驾马落在最后,跟随在旁的程羽见太子神情抑郁,出言安慰道:“殿下不必太过忧怀,老元戎带兵多年,老成练达,此去必能转危为安的。” 太子摇摇头:“话虽如此说,孤心里总觉着不大踏实。”程羽笑道:“殿下也太过虑了。”正说着,那章朝恩见太子落在了后面,便停住马等候。太子行到近前,看到章朝恩身边的闻非凡,注视他道:“西昌王谋逆一案,多亏了闻侍卫啊。不然其反迹不昭,终是朝廷大患。”闻非凡俯首道:“属下实不敢当,这都是做臣子的本份。”程羽瞧着闻非凡腰间的佩剑,笑道:“闻侍卫,你腰间这把剑,华丽得紧啊。”闻非凡忙笑道:“不过是一块凡铁罢了,可比不上程巡检的血炼宝刀。” 程羽呵呵一笑,不怀好意地道:“玉煌剑还是凡铁?这天底下可难再找更好的凡铁啦。”闻非凡心中一跳,强笑道:“程大人说笑了。”太子思忖一会儿,对章朝恩道:“章相,闻侍卫对江湖上的事甚为熟悉,孤的意思,想让他去刑部任职,协助督捕司彻查那先天教之事,何况那景长清至今不知所踪,闻侍卫或许知道些线索。章相以为如何?”章朝恩不经意地道:“殿下的主意甚好,超尘,明日你就去刑部任职罢。”闻非凡心中叫苦,脸上却恭顺地道:“是。” 到了横街之上,章朝恩等与太子道别,各自去了。太子下了马,面色阴沉地对程羽道:“孤瞧着这闻非凡就满心的不舒服,此人做了御前侍卫,出入于禁中,孤心里觉得比吞了只苍蝇还难受!他倒精乖,一入仕便讨得了章相的欢心。”程羽瞧瞧四周无人,这才笑道:“殿下的灵觉还真是敏锐,不瞒殿下,您还记得去年从北路微服私访回来,咱们从晟郡王府出来半道被人截杀么?那个持剑的刺客,就是这个闻非凡!” 太子闻言一惊:“竟然是他么?难怪孤见到他就觉得浑身的不舒畅。这个人心深似海,以后还得多留意着点儿。”思忖了一会儿又道:“三百员御前金吾卫,雷鹏为护卫毓真被先天教邪人杀了,闻非凡又被孤打发了出去,这缺额不知章相又会将谁补进来?”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东宫重明门外,程羽止住脚步道:“殿下,末将就不随你进去了。”太子点点头:“你去罢。” 程羽行了一礼,正要转身,却见太子困惑地往横街东面延喜门方向瞧着。他顺着太子的目光瞧去,只见公主携了杨秀的手,正笑吟吟地从延喜门进来。那横街甚为宽阔,两人进来后都没有留意到东宫正门前的太子和程羽,沿着横街南侧向西一路有说有笑地去了。太子回过头来望着程羽,神情颇为古怪:“那个,荣全自小便在崇文馆内与孤等一块上学,所以,他与毓真自幼便极熟衿的了。”程羽挠挠头:“哦哦,是这样。”两人都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入夜时分程羽到了金翠坊,照例去隔壁的任宅用晚饭。雨亭在正厅里等着他,见到他进来,便起身笑道:“你回来了,今日我收到了哥哥从舜安府的来信呢。”程羽牵着她的手笑道:“是么,停云都说了些什么?”雨亭道:“也没有说什么,只说清明时替我去给娘上了坟,还说他请位姑娘喝茶,却被人家笑了一场。他还问你在京中这些日子练兵练得怎样了呢。” 正说着,紫菱过来道:“小姐,程公子,请过去用饭罢。”两人到了饭厅,程羽叹道:“今日随太子殿下等郊送罗老元帅出京,说实话,我倒挺想随老元帅去北路打仗呢。如今虎贲旅中这班公子哥儿,也都给我训得象模象样了,若能带他们去战场上真刀真枪地练练,就再好不过了。” 雨亭皱眉道:“打仗是再凶险不过的事,你在京中呆得好好的,跑去北路做什么,再不可说这话了。”程羽笑嘻嘻吐吐舌头,不敢再说。于是换了话题道:“你哥哥在舜安可住得惯么?”雨亭笑道:“我们原本就是楚州人氏,怎么会住不惯呢。楚地山川众多,风景绝佳,我也很想回去瞧瞧呢。”立在一旁的紫菱插嘴道:“公子爷头一回出京是去雍州,一去就是三年。这一回,可不会去那么长日子罢,他就没有假的么?” 程羽苦笑道:“这可难说啊,父母在外地的,朝廷按例是有定省假,可是,停云在京中就你一个妹妹,哪里会有假呢。况且如今北路战事不利,便是军中有假也得给销了。”紫菱问道:“程公子,你们做军官的,若是住在军营里,是住什么样的房子啊?”程羽笑道:“营房甚是简陋,那有什么好说的,可不象你们家这般富丽。” 雨亭微微一笑:“这里就算富丽么,哥哥说我们幼年时住的将军府,比这不知要富丽宏大多少倍呢。院落四进,光是下人住的屋子,便有十几间呢。”程羽贼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心想你家不过兄妹两个,住的房子却是这么大的。想不到你竟还嫌它小了。将来娶了你进门,我岂不是也得置下一座大宅院才成?” 雨亭听得这话,放下筷子装出生气的模样,眼角眉梢却都是笑意:“又混说什么呢。”程羽忙笑道:“没有什么,对了,你哥在信中说到他请一位姑娘喝茶,那是什么故事?”雨亭道:“哥哥信中说得也不大详细,只说是位侠女,倒让他想到了《山鬼》,对了,你常在宫中宿卫,可有见到公主?她可有些日子没来玩了呢。”程羽心下没来由地一沉,想了想道:“内廷我没事不能轻易进去,所以这些日子也不曾见到她。或许是她这些天有什么事罢。”雨亭点点头:“你若见了公主,请她闲了过来玩啊。”程羽忙道:“我省得的。” 从任宅出来,天色早已黑了,程羽抬头望望天空,心道:“也不知道罗元帅此去,能不能旗开得胜,将图鞑军赶回漠北?” 且说罗仕杰出了西京城后,一路快马加鞭赶入了华荫关。驻守华荫关的中州军总兵冯冲将他迎入节堂,那冯冲四十余岁,身形矮胖,亲手端了茶递与罗仕杰,笑道:“可要恭贺老元帅呢,这大都督一职,自卫公爷之后朝廷还从未任命过。如今老元帅手绾兵符,节制二十万大军,立不世之功那是指日可待的了。” 罗仕杰叹道:“虽说有二十万人马,各军集齐不知得花多少时日,更何况各州兵马又不能全都调来参战。尤其是羽林军,一兵一卒也难调出华荫关。从眼下情势来看,图鞑汗国这番是倾全国之兵来犯。若是兵力不足,这一仗就难打了。”冯冲想了想道:“既如此,不若老元戎从羽林军中抽调一师驻防华荫关,末将率本部人马随元帅共赴东都。”罗仕杰点头道:“这样甚好。”便遣人传令羽林军神武师总兵张铭贵率本部一万二千人移防华荫关,各州兵马赶往中州汇合。自己与冯冲率军星夜赶往东都。 三月初五日,谷雨。罗仕杰率军赶到了东都城,命部队城外扎营,自己与冯冲入了城,到统领衙署去见中州军统领卢腾远。到得统领衙署内,卢腾远领着总兵罗光庭、余守信已在节堂之上候着了。那罗光庭便是罗仕杰的长子,卢腾远五十余岁,身形彪悍,见到罗仕杰后行礼道:“君彦老大人一路辛苦。如今图鞑军前锋已破了洺水、邺城。大都督打算如何御敌?”罗仕杰正要回答,卢腾远的亲兵进来道:“东安王和总督温大人、东都尹乔大人来了。”卢腾远便命:“快请。” 不一会,东安郡王、中州行省总督温博、东都府尹乔守敬三人一道进了节堂。东安王见到罗仕杰,拱手笑道:“君彦兄,好久不见,身体倒还康健。”罗仕杰苦笑道:“一把老骨头了,郡王一向可好?” 温博不耐烦道:“元帅,这都什么时候了,且不要叙旧。先说说眼下该怎么办罢!”东安王笑道:“文广自来便是这急性子,君彦兄既已到了东都,咱们听听他的主意罢。”罗仕杰道:“番军来势汹汹,若让他们一路打到东都城下,咱们可没法向朝廷交代。本帅当亲自率领大军,渡河拒敌。”当下便命罗光庭部、冯冲部随自己出发,卢腾远率余守信部驻守东都城。 卢腾远上了马,亲自送罗仕杰出城,两人边走边说,罗仕杰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定邦老弟,老夫上表请致仕之时,曾向皇上言及调你回京转任羽林军统领。可是甄元宏托了章元振的门路,章元振如今是第一枢臣,权势熏天。他既是荐选了甄元宏,老夫也是无法。” 卢腾远也压低声音道:“还是要多谢老元帅的照应。我朝开国以来,历来都是由羽林军统领兼领中路行军府。这也是便于兵马调拔布防,章元振不懂兵务,只是依势胡来。如今卑职也也不去理会这些了,惟原老元帅此去,能够旗开得胜,早奏凯歌。”罗仕杰点点头:“这是眼下第一要紧的大事。定邦坐镇东都,粮秣支应,就全交付于你了。老弟也不要送了,就此请回罢。” 罗仕杰率领人马自孟津河阳桥过了大河,在河阳府与自并州延安、河中二府赶来的总兵贺廷玉、黄寿部汇合。随即接到前方急报:图鞑军已经占领中州境内相城、黎阳二府,左超等燕州军各部已退过了淇水。罗仕杰便命冯冲部为前军,部队加速北行。 三月初十日,冯冲部在平原府汲县与退下来的左超等燕州军各部汇合,总兵孙钺一见到冯冲便道:“玄迈兄,贼兵势大,实难抵挡。”冯冲便命旗下巡检傅超率领本部前去探哨,一面又命人飞报中军。 傅超率军往北行军不到三十里便与图鞑前军遭遇,傅超一心要抢头功,不等后继部队赶来,就与团练王彪、陈振带领人马冲了上去,与图鞑军贺多部战在一处。正在厮杀,图鞑右军参将郁力弗也率军赶到了,那郁力弗也是员骁将,跃马扬刀冲入阵中,一刀便将傅超砍下马来。东唐军登时阵形大乱。 王彪等正在慌乱时,画角声响起,一支东唐军自东面杀了过来,为首一将是名骑尉,生得虎背熊腰,手持竹节钢鞭率先冲入阵中,左冲右突,勇不可当。图鞑军渐渐抵挡不住,开始向后退却。紧接着东面又杀来第二支人马,为首一将黝黑肤色,三十岁不到,也是一名骑尉。见到这阵战,将手中长枪一举,一队弩手依地势展开,一阵乱箭射向图鞑军左翼,顿时一片人仰马翻,哀嚎之声连连。贺多一见情势不妙,只得下令退却。那骑尉便率部从图鞑军左侧掩杀过去。郁力弗见此情形,急令:“向左转!”匹马当先,向左路赶了过去,他冲至左路,抢到那名骑尉之前,挥刀急砍。几个回合过后,那骑尉眼看不支。就在这时,东面烟尘大起,第三支东唐军又已杀到。 这一支军马人数众多,为首一将,三十五六岁,手持双刀,身后一面牙旗,竟是一位总兵。但见他驾马冲杀过来,双刀飞舞,当之者死,所向披靡。郁力弗一见,弃下自己的对手,赶来拦住这总兵,两人三刀战了十余回合,那名持钢鞭的团练又带人杀了过来。郁力弗见东唐军势大,只得虚晃一招,带领人马退了下去。那总兵正要掩杀过去,一名传令兵打马疾奔而来:“时大人,总帅大人有令,命各部向中军集结!”时玉成便命收兵。 那黑皮肤的骑尉上前向时玉成行礼道:“蔡总兵旗下署理巡检杨鹏,见过时大人。”此时那持钢鞭的骑尉也过来向他行礼。时玉成笑道:“从风倒冲得快!你们蔡总兵呢?”文虎答道:“他随赵统领在后,眼下想必也已往中军去了。”时玉成点头道:“既如此,咱们去与大都督会合。”打马行了几步,见到中州军几个军官围在傅超尸首边哭泣,便喝道:“哭什么,快将你们巡检大人的尸身抬回去罢。”王彪陈振等人只得抹了眼泪,吩咐将傅超的尸首敛了。 时玉成等行了不到十里地,便遇上了罗仕杰的中军,罗仕杰一见到时玉成便道:“前军接战的情形我已知晓了,吴州军果然骁勇能战。琳璋,你和玄迈随我往前面去瞧瞧。”冯冲道:“元帅不可轻入险境,就由末将先去罢。”罗仕杰摇摇头:“本帅要亲眼瞧瞧,心里才知底细。”罗光庭担心父亲安危,忙道:“父亲,孩儿随你同去。”罗仕杰瞧了他一眼,说道:“军中无父子,你我还是以军职相称罢。”罗光庭面上一红:“是,卑职知道了。” 当下罗光庭便亲带了一营骑兵护送着罗仕杰等人往北而去,登上一处山岗,罗仕杰极目北望,面容顿时变得十分严峻,但见图鞑军旌旗如林,兵杖耀日,前后绵延十余里。时玉成道:“好家伙,十几万人马!番军这回可真是全力南侵啊。咱们赶回去列阵拒敌,好好杀一场。”罗仕杰摇摇头:“不可,贼兵远来,利在速决,我军当就地结营,坚守待机。” 冯冲点头道:“话虽如此,番军席卷河北诸府,粮秣皆从燕州掳掠而来,时日一久,百姓就更苦了。”罗仕杰叹气道:“申载行轻易失了平城,形势才变得如此被动,眼下咱们万不可焦躁,一定要沉住了气。就在这里与番军耗下去。咱们先回。” 罗仕杰赶回中军,立即下令:“各军就地扎营,没有本帅的军令,谁也不许出战。”贺廷玉一听愕然道:“老元戎,这却是为何?”罗仕杰道:“贼兵势大,士气极盛,咱们不可轻易出击。”董岩点头道:“大都督深谋远虑,咱们正当如此。” 贺廷玉瞧他一眼,冷笑道:“董高石,你号称是燕州军中枪法第一,与敌未接一战便退了数百里,当真称得上是深谋远虑。”董岩一听大怒:“定国兄,不要来羞辱于我,若不是你们并州军让番贼一夜之间杀了进来,咱们陆统领会战死在北平城么?”罗仕杰喝道:“吵什么,都不要争了,快照本帅的话行事。”众将于是领命而去。这一日,各军次第赶到,于是建起营垒,在营前挖开丈余宽的壕沟,坚守拒敌。 罗仕杰点检各部人马:中州军罗光庭师,冯冲师计二万四千人,并州军贺廷玉师、黄寿师计二万人,燕州军左超、鞠盛、董岩、孙钺四个师,也是二万余人,吴州军统领赵虎臣带来了蔡信、时玉成两师二万四千人,留下粟志珍师留守境内,越州军统领俞铮病卧余杭城,遣来了汤如龙、邵克昌两师二万四千人。楚州军统领梁国栋亲率胡应龙、彭玉枫两师约二万人赶来,六州军马,两位将军十四位都尉,共计有十三万大军。自卫靖远征西域之后,东唐帝国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罗仕杰点检已毕,就问梁国栋道:“任停云师怎么没有来?”梁国栋笑道:“回总帅大人的话,任停云部驻扎在舜安府,实在是远了一点,卑职怕前方军情紧急,时日耽搁不起,所以没有命他们随卑职前来。” 罗仕杰点点头,叹气道:“既是这样也就罢了,任停云帐下八千骑军,那可算是一支劲旅,此人在黑水关城下一箭成名,又是剑圣的传人,武功谋略,都称得上是天下无双。他若来了,倒是本帅的一条臂膀。”一旁的赵虎臣听到这话,满心的不舒服,便也笑道:“大都督不必忧心,咱们十几万大军,个个都是忠勇之士,必定能将番军杀得片甲不留。”罗仕杰抚须点头:“好,军心可恃。” 图鞑军主帅伯昇自领中军南进,行至中州行省汲县境内,前军来报:“与敌接战,小有不利。”伯昇点头道:“他们的生力军来了,咱们准备列阵迎战。”说罢驾马持枪,往前赶去。看到一处山岗,便领头打马赶了上去,中军都统赛钵罗、前军都统郁罗、右军都统比粟特、左军都统莫赫敦都打马跟了上来。他们却不知道,一个多时辰之前,东唐军主帅也是在这里向北眺望。 众人向南眺望,只见远处东唐军挖壕立栅,筑起了营垒。伯昇身旁的左军都统莫赫敦道:“元帅,看起来汉人来了一支大军呢。”伯昇点头沉吟道:“不错,东唐军主力,尽集于此了。”前军都统郁罗兴奋地道:“那咱们还等什么,立即下去布阵搦战,将他们一举击败。他们汉人是怎么说来着,灭什么食什么?” 伯昇微微一笑:“灭此朝食。”郁罗大声道:“不错!就是这话。把这支大军消灭了,这汉人的江山,就该是咱们图鞑的马场啦。元帅精心谋划,可不就是为的这一天么。”伯昇点头道:“很好,郁罗将军,本帅就命你为前部,各军依序列阵,一定要在此地将东唐军主力消灭掉。咱们能不能打进那天底下最繁华富庶的西京、东都,可就全看今天的了。”众将轰然领命:“是。” 图鞑大军行至东唐军大营前列开阵势,不料东唐军营中竟全无动静。郁罗按捺不住,驾马冲至壕沟前骂阵,却被一阵乱箭给射了回来。伯昇面色铁青:“东唐军主帅可是罗仕杰?”中军副将察合罗道:“不错,正是罗仕杰。”伯昇皱眉道:“这条老狐狸!看来这一仗不好打了。传我军令,各军后撤三十里,安营扎寨。” 三月初十日,旬休之日。任停云独自在校场里漫步,校场之内空寂无人,全不是前些日子的热闹景象。他的心情,也象这校场一般空荡荡的。 公主一个月没有写来一封信,也不知道京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雨亭倒是写来一封信,还寄来一罐茶饼。信中还有程羽的附言:“停云兄,上回你写信来说军中之茶难以入口,令妹特给你寄上一罐好茶。此茶名为蒙顶石花,产自蜀州剑南,都说是仙茶,不用说是极好的。只是你们兄妹喝茶甚是讲究,器具也多,什么茶罗子茶碾子,你府上这套银茶具实是漂亮。还有专用来烧茶的银霜炭。这些事物想必你在军中也是没有的,却是不好给你寄来。你在舜安若有什么好玩的事物,记得写信告诉我们。雨亭在京中很好,不用挂念。”记得收到信时将这段话念给杜屹听,杜屹大笑道:“大人回信时可叫云飞不用担心,卑职这里也有上好的茶具的。既然大人也好茶道,咱们可以煮茗共品,岂不风雅。” 可是,公主为什么没有书信来呢? 正在胡思乱想,舒海跑了过来道:“大人,那位湘灵姑娘在辕门之外求见。”任停云一听倒觉惊讶:“湘灵姑娘来了?”忙向辕门而去。 到得辕门之外,不由得愣住了,只见湘灵一袭黑色的春衫裹住窈窕的身躯,在季春的阳光里更衬得肤白胜雪,明艳动人。湘灵见他发愣,歪着头笑道:“任总兵,你发什么呆呢。”任停云回过神来,迎上前去笑道:“湘灵姑娘,今日你怎么来了,快随我进去罢,我妹子从京中寄来了一罐蒙顶石花,正要请你尝尝呢。”湘灵一听,捂着嘴吃吃轻笑:“原来有人给你送了好茶来,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任停云扬眉笑道:“这是怎么说?” 湘灵便将手中一个小小的瓷罐递与他道:“正所谓好事成双,我也给你带来了一罐衡山云雾呢。”任停云喜道:“可教姑娘费心了,既如此,快随我进去,咱们叫上杜巡检一块品茶,我将妹妹寄来的茶就给你带回去,算是我的回礼,可好?”两人走入军营,湘灵笑道:“既是你妹妹寄与你的,我怎好专美?这样,咱们一人一半。回头我再拿些来,你替我寄给她罢。”任停云笑道:“这样又要害你跑一回了,真是过意不去。这是我的营房,简陋得很,不要见笑。”湘灵打量着屋子,笑道:“这里不错啊,书倒不少呢。”任停云笑道:“请先坐一会儿,我去瞧瞧杜巡检可在。” 正说着,舒海已是将杜屹请了来。杜屹见到湘灵,笑道:“湘灵姑娘可好,上次在俊龙婚礼上见到你,忽忽又有大半月了,舒海说你特地带了好茶来,这可真是费心了。”湘灵撇撇嘴笑道:“又不是为你费心,你只管吃现成好茶便了。”杜屹闻言大笑道:“停云大人这里可是没有好茶具的,想吃现成好茶,那还得等我回屋去将茶具炭木取来。”正要出门,却见守门军士领了一位身穿校尉军袍的男子走了进来道:“大人,这位许巡检从巴陵府赶来,急着见您。” 任停云一见来人是楚州军总兵彭玉枫旗下水军巡检许南田,不由吃了一惊:“这不是研芫兄么,今日怎么来了,这可是难得的,快快请坐。”许南田瞧见湘灵,心下暗赞:“好标致人物。”却对任停云道:“停云大人,卑职是受雪亭大人差遣而来的。如今朝廷已经设立招讨行辕,任命罗老元帅做了领军大都督。月初之时,老元帅发来军令命各军北上拒敌,梁统领已经率领胡、彭两师人马走了七八日了。” 杜屹闻言不禁变色:“怎么我们没有收到统领大人军令?”许南田叹口气道:“因为梁大人根本就没给你们下令。”所有人听得这话都愣住了。 许南田又道:“梁大人接到大都督鈞令后便命云翼、雪亭二位大人率部随他北进。只因卑职所带的是水军,所以留驻巴陵。雪亭大人留书与我,说梁大人妒贤嫉能,不愿停云大人再有战功,因此故意不给你下令。云翼和雪亭两位大人都觉得他心胸太过狭窄,特地让卑职来知会你一声。”杜屹皱着眉头道:“国家有事之时,尚且如此小肚鸡肠,直是儿戏。” 任停云闻言,却只是望着窗外的青青翠竹沉吟不语。许南田又道:“雪亭大人还说,若是前方战事不利,请停云大人不管有没有军令,都一定要率军北上!”; 第二十一章 相臣作监军 催战黄土岗 威德二十九年三月,帝以首辅章元振为监军处置使,出华荫关节度诸军。时太子出京劝农,及至返京,章已出关矣。太子力谏不可,上不听。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任停云回过头来,表情平静地道:“研芫兄远道赶来,就请在我这里用午饭罢。恰好湘灵姑娘今日送了上好的茶叶过来,我就借花敬佛,也请许兄与我们一道来品茶,午饭时咱们再喝一点酒,可好?”许南田一愣道:“卑职是个乡野村夫,不会饮茶。不过酒却是爱喝的,既是这样,那就却之不恭了。”任停云微笑道:”那好,今日咱们不论国事,只谈风月,好好乐一乐。寒峰兄,就请你去将你的宝贝取来罢。”杜屹回过神来,忙笑道:“那好,且稍待,我这就去。”说罢出去了。 任停云便转头对湘灵笑道:“湘灵姑娘,军中饭食简陋,恐难入你的法眼,还请将就。改日我再请你去舜安府中挑一处好地方吃顿饭。”湘灵抿嘴一笑:“好啊,不过你若是诚心要请我,那就去潭城府的楚云阁好啦。”任停云笑道:“那好,就是这样。”许南田奇道:“楚云阁是湘中第一出名的酒楼,莫非这位湘灵姑娘是经常去的么。”湘灵摇头笑道:“只是闻名,却还从未去过,所以要请任大人带我去开开眼界。” 正说着,杜屹已是取了茶具、精炭过来。几人便围了上来细瞧,那茶具装在一只精巧小橱之中,风炉、灰承、炭挝、火夹皆为铜制,茶盏是一套白釉瓷具,甚是晶莹细腻,任停云不禁赞道:“果然可爱。”杜屹笑道:“可还瞧得过么?其实这还不算是好的。末将转来此处任职时,在潭城现买的。我在家中另有一套琉璃茶具,是当年昭武帝做太子时,赐与先祖的。你们见了,必定喜欢。”任停云点头道:“那可是极稀罕的宝物了,可惜无缘一见。”许南田却道:“必定能卖许多钱罢?” 杜屹失笑道:“好个粗胚,你眼中只认得银子么?湘灵姑娘,还请将你的茶饼与我。”湘灵笑道:“你放着,我来罢。几位大人只管安生坐着好了。”说罢便从罐中取出一块茶饼,先行炙烤,再敲碎用茶碾子碾了,放入茶罗中过筛,这才烹水煎茶。许南田瞧着叹气道:“原来是这样繁琐,真真是叫水磨工夫了。”杜屹笑道:“这还算是删繁就简的,若细论起来,单以水而论,就有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之说。光是这水,就有许多讲究的了。”任停云也笑道:“真要讲究起来,赏花吟诗,听琴品茗。实为人间至乐矣。”许南田瞪着眼道:“两位竟是这样风雅的,今儿算是开了眼了。”杜屹笑道:“你们雪亭大人的风雅,只怕还要胜于停云大人和我的,你竟一点也没学到?” 此时湘灵分盏已毕,端与诸人道:“快别消遣他了,先尝尝罢。”正说着,又撞进来一个人,却是南若云,一见这情形,大笑道:“好家伙,趁末将不在,偷偷吃梯己茶呢。研芫兄今日怎么来了?”湘灵已是分了四盏与任停云、许南田、杜屹和舒海,只手中还剩一盏,便递与南若云,笑道:“茶分五盏,你来得也真巧。掐指算过的?” 南若云接过笑道:“那你自己岂不是没了?刚从舜安府城回来,正觉口渴呢。”任停云忙起身将自己那杯递与湘灵道:“我这杯还没吃,给你罢。”湘灵心下喜欢,笑吟吟接过道:“多谢。”舒海又忙将自己的递与任停云:“大人,喝我这杯罢。” 饭后任停云将许南田送至辕门外,见他有了几分酒意,说道:“研芫兄,索性你今日就在我营中住下罢。”许南田摇头道:“谢大人好意,只是我今日必须赶回去,我身为水师旅主官,岂敢带头违了军纪?”说着便上了马。任停云又道:“研芫兄,前方军情,还烦你随时通报于我。”许南田一愣,笑道:“原来大人终究没放下,那好,我每隔三日遣人来通报与大人。对了,你那位湘灵姑娘,真是人间绝色!” 任停云听到最后这一句不禁愕然,正要解释,许南田已是骑着马摇摇晃晃地去了。任停云见他去得远了,转头望着北面的山峦,默默出神。 这时听得湘灵在他身后轻声道:“任大人,我也告辞啦。”任停云忙回过头来,见湘灵一双眼睛,澄澈清明地望着自己,便笑道:“这就走了么,招待简慢,还请不要见怪。”湘灵微微一笑:“那你改日再请我便是了。我先回山啦,后会有期。”任停云忙道:“稍待,我送送你。”说罢便赶回营内,命舒海去牵马来。 待他牵马赶到辕门,湘灵早已不见。守门军士向他道:“大人刚回营,那位姑娘就自己走了。”任停云点点头,仍旧牵了马走出辕门,极目远望。湛蓝的天空里,白云悠悠,去得那样急。碧绿的草地之上,鲜花依旧四处盛开着。 那匹黑马在他身旁,甩着尾巴,打了一个响鼻。任停云伸手抚mo着马颈,轻轻吟道:“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他轻轻叹一口气,牵着马又回到营中。却见南若云大踏步向自己走来,便笑道:“俊龙兄怎么这么早就从舜安府赶回了,也不陪着新婚夫人用过了晚饭再回。”南若云道:“昨夜不是陪她吃过了么。停云大人,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瞧着人家在北边建功立业么?”任停云瞧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俊龙兄,从今日起,请你和寒峰兄二位每日带领人马出营操练。现在,我去给太子殿下写信去。” 南若云奇道:“给太子写信?”任停云答道:“不错,我要提醒太子殿下留意西路,严冬已过,西台胡人随时都有可能杀进肃北关来。”南若云道:“停云何不直接给皇上和中书省上份奏折?”任停云停住脚步:“肉食者鄙,皇上如今不大理事,章朝恩跋扈刚愎。奏折递到中书省,也不过是送进聋子的耳朵。” 就在任停云对南若云说这番话的第二天,肃北关陷落了。 东唐威德二十九年三月十一日,西台汗王归利长荣亲率大军经过三日激战,终于攻陷肃北关城。守军大部阵亡,巡检张常胜自杀殉国。 入暮时分,景长清随着野利绂走入肃北关内的东唐军营,野利绂边走边对他笑道:“景大人潜来西路怕有一个月了吧,吃住可还习惯么?”景长清淡淡一笑道:“下官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没有什么不惯的。食肉饮酪,下官在西京城中也常常如此。”野利绂哈哈一笑:“可惜这里没有摘星楼那样的好酒楼,上次景大人请我吃的美味佳肴,直到现在我还很怀念呢。” 景长清笑道:“既是这样,打入了西京城之后下官再请将军去吃一顿。”野利绂连连摇头:“一顿是不够的,我要吃上十顿,一百顿,不,我要天天去吃!”景长清瞧了他一眼,摇头道:“滇南鸡枞,东海石花,辽东松子,天天吃?下官可请不起啊。”野利绂咧嘴一笑:“那好,我天天请你。” 正说着,西台副丞相山子兴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叠邸报,面色有些沉重地对景长清道:“景先生,你家主公出事了。而且,图鞑汗国也已从北边打进了东唐啦。”说着将邸报递与他,景长清忙忙地接过来翻看,顿时呆住。嘴里喃喃地道:“好个闻非凡,大事竟然坏在他的手里。” 野利绂奇怪地道:“副丞相,出了什么事?”山子兴同情地望着景长清,说道:“大王还在里面等你呢,咱们一块进去罢。”景长清昏头昏脑地道:“是,好,好。”随着山子兴向军衙而去。 三人一道走入军衙,只见归利长荣正在与另一名大将霍那说话。案下立有一人,形容与他几分相似,却比他年轻几岁,乃是长荣之弟,西台汗国丞相归利拔仁。山子兴进来后向归利长荣行礼道:“大王,景大人来了。” 归利长荣看见景长清,呵呵笑道:“景先生,你的主公被中土的皇帝给杀死啦。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罢!” 景长清此时已经清醒了过来,便向归利长荣行了一礼,问道:“大王下一步是如何打算的?”归利长荣站起身来,踌躇满志地道:“本来和你家主公说好,开春之后我率领大军杀入肃北关,直捣西京。他在城内做我的接应,里应外合,夺下这座天下最繁华的大城。然后我与他共分江山。可没想到,我才杀入关来,他就已经死了。如今城中内应没有了,北面的图鞑汗国倒比我先一步杀进了中原。难道我就眼睁睁瞧着那万里的江山被霍察夺去么?他有什么本事做这四海共主?传令,大军休整一日,后日出发,向关中进击!拔仁,你率领一万人驻守和城,把庭州给我看住了。另外,布野古的万人队驻守此地。其余十个万人队,全都随我东进。” 山子兴疑惑道:“内应没有了,大王还要发兵么?”长荣道:“不错。我要杀进那西京城去,与霍察争夺中原!凭什么让图鞑人白白地抢走了汉人的土地?景先生,我任命你为我的中军参军,随我一道出发罢。”山子兴忙道:“大王还请三思,没了内应,咱们没有必取的把握。” 长荣皱着眉道:“你们汉人的胆子比兔子的胆子还小。景先生不是说了么,他潜出西京城一路赶来,武威张掖等地都是无兵把守的。这是老天赐给我们的机会。事不宜迟,这事就这么定了。命突跋部为前锋,撒马特部为左军,雅里赫部为右军,野利绂,中军由你来率领。副丞相,你既然害怕,那么就随拔仁一道留守庭州罢。”说罢转身进了后堂。 几人走出军衙,山子兴长叹了一声。归利拔仁笑道:“副丞相不用叹气,你陪着我一块留守庭州,大王不在,咱们两个在和城天天喝酒好了。反正庭州军也不敢来攻打。等到大王进了西京城,咱们随后再赶去瞧瞧那西京城究竟是什么样,不是很好吗。”景长清试探道:“副丞相大人担心大王打不进西京城么?” 山子兴不答,过了一会儿问道:“野利将军,你怎么看?” 野利绂想了想道:“我说不好啊,去年我潜入西京城,遇见了一个很厉害的东唐军官。景大人,你上次说得很对,中土幅员万里,英雄豪杰一定是很多的。也许大王打不进西京城,那也不要紧,咱们就等到下一个春天,再打马入关好了。” 山子兴停住脚步:“下一个春天?野利将军,咱们这次要是不能夺取西京城,也许就是数十年也再也休想踏入肃北关一步了。” 归利拔仁诧异道:“可是眼下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吗?”山子兴道:“丞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拔仁笑道:“你顾虑太多了。回和城之后咱们找几个美丽的女孩,好好乐乐。” 三月十五日,肃北关陷落的消息传入京城,朝廷震动。威德帝闻讯,呆坐在龙椅之上,脑子里昏乱一片。章朝恩姚景见他老半天没出声,忙趋近道:“皇上?” 威德帝回过神来,问道:“图鞑军还未逐走,西台胡人又杀进关来了,你们说说,该如何是好?”章朝恩道:“陛下,肃北关虽已失守,毕竟离京城尚有二千里之遥。臣已发文急令雍州军统领高并率军在河西拒敌。一时之间番贼还打不过来的,只是我东唐军主力还远在北路与图鞑军对峙着。也不知道罗君彦是做什么,出京半月了还不曾与敌一战!他手握重兵,观望不战,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姚景道:“依臣看来,罗君彦素来持重,他不肯轻易出战,必定是有他的道理的。”威德帝自御座上起身,暴怒道:“他有什么道理,十几万大军在淇水边坐视观望,却又不战,他打的什么主意,是不是要做第二个李伯雄?还有朕的那个二弟,躲在东都城内逍遥玩乐,也不知道为国分忧!” 姚景听得这番诛心之论,心下一颤,登时住口不敢再言语。殿中伺候的内侍署都管阎德仁和几个内侍都是吓得俯首颤栗,心中砰砰乱跳。 威德帝愈觉烦乱,只在殿中来回踱步。章朝恩又奏道:“陛下,为今之计,一面命高立行严守河西,不得后退半步。一面急命蜀州军统领严孝武率军速速自汉中驰援京城。如此虽能解燃眉之急,只是,” 威德帝已是定下了心神,瞧着他道:“吞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这两条说得很是,你还接着说。”章朝恩这才道:“那么臣就斗胆直言了,据高立行送来的急报,杀入肃北关的西台军有十余万之众。陇、蜀两州军马加起来也不过六万来人,就是加上羽林军,咱们的兵力也不占优。更何况神武师还守在华荫关不敢动弹,因此光有这两条部署还不能保得京城万全。得从关外调兵回援才成啊。”威德帝皱眉道:“关外精兵都在汲县与图鞑军对峙着,又如何调得回来?”章朝恩道:“所以说要想转危为安就得先在北路打胜仗!如若不然,咱们空有数十万大军,难道眼睁睁瞧着胡人杀到西京城下么?” 威德帝走回御座之前,已是下定了决心:“元振,朕就命你为监军处置使,不日赶赴军前,总监各军。你要催促罗君彦等不可再犹豫迟疑,逡巡不进。速速击退图鞑汗国军,然后回师关内,护卫京城!就是这样,你重任在肩,可不要辜负了朕的厚望。”章朝恩闻言心中大喜,连忙跪下道:“臣敢不尽忠效命,为主分忧!就请圣上安居禁中,静候臣的捷报。”姚景心下暗叹:“子敬被扳倒了,你又要来收拾罗君彦了。” 内廷昭庆殿前,章贵妃正在游廊下逗弄着一只凤头鹦鹉,两名宫女紫薇和绿萼随侍在侧。一个小内侍走上前来鞠身禀道:“贵妃娘娘,中书令章大人求见。”章贵妃不经意道:“快请他进来罢。”小内侍道:“是。”倒退着出去了。 不一会儿章朝恩便由内侍领着到了廊下,章朝恩向着贵妃行了一礼:“臣章朝恩见过娘娘,恭祝娘娘万福金安。”章贵妃依旧逗弄着那鹦鹉,嘴里笑道:“哥哥不要弄这些虚礼罢,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今日怎么来了?”章朝恩这才笑道:“特地来向妹妹辞行的,皇上已任命我为监军处置使,明日我便要出京了。” 章贵妃将鸟笼递与紫薇,问道:“好好的怎么要出京,皇上怎么会让哥哥做了这劳什子的监军,瞧哥哥还挺高兴的模样。你就不怕么?”章朝恩笑嘻嘻道:“这可是好事,我为什么要害怕呢。罗君彦老匹夫致仕在家也就罢了,偏又要来出任这大都督。待到他打退了番军,皇上岂有不封赏的?这样好事,我是断不会让他独占的。他如今年纪大了,胆儿也小了。做了大都督却又不敢出战,嘿嘿,那也就怨不得我要来插上一脚了。” 章贵妃不感兴趣地打了个哈欠:“老元帅不敢出战,所以皇上就遣你去统帅大军?可是你又不会打仗啊。”章朝恩得意地笑道:“我又不用亲自上阵杀敌,自有那十几万大军为我建功立业。妹妹瞧好了,此番东去,我少说也得挣一个侯爵回来。” 章贵妃笑道:“原来你是嫌伯爵的封禄低了,难道还想要皇上封你做公爵不成?”章朝恩呵呵一笑:“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章贵妃道:“依我说,哥哥如今吃着伯爵和当朝一品大臣的双俸,每月里底下官员的敬奉也不在少,竟还嫌不够么。你的花销就那么大的?若真是缺钱花,妹妹每月的脂粉钱反正也是用不完,你若是府上吃紧,知会我一声便是了。” 章朝恩摇头道:“所以说你是妇人之见,我出京去执掌大军,难道真是为了那点封赏么。若不是妹妹进了宫,我哪里有今日的富贵?朝中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呢,权柄如不自固,迟早就会有人下手。我请妹妹撮合公主与我那犬子之事,也是为此。我说妹妹,你入宫已有四五年了罢,怎么肚皮却是这样不争气的,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你为圣上再育一位皇子,你我二人在朝中的地位,才说得上是稳如泰山呢。” 章贵妃见哥哥竟说到自己头上了,不由涨红了脸,过了一会儿才嗫嚅道:“我何尝不想有个一男半女,奈何这几年都不曾有孕,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岱鹤这孩子,不是我要贬低他,又不能文,又不能武。皇上瞧着并不是很中意这事儿呢。”正说着,一个内侍过来俯首说道:“圣上请贵妃娘娘移步去紫宸殿。”章贵妃点头道:“我这就过去。”又嘱咐章朝恩道:“哥哥此番东去,可要记得去东都为我多带些奇宝珍玩回来,千万不要忘了。十三日毓真过生日,我将那架琉璃屏风送给了她,你可记得帮我再弄一个好的来。”说罢便带着宫女往紫宸殿去了。 三月十七日章朝恩带着随从进了华荫关,神武师总兵张铭贵是他所举荐,自然是尽心的巴结于他,摆了一桌丰盛的酒筵来招待。又命健壮军士在帐下相搏为戏。章朝恩瞧得呵呵直乐,张铭贵见他喝得高兴,举杯敬道:“末将恭祝章相此去能一举破贼,立下旷世功勋。请。”章朝恩哈哈一笑,果然举杯干了。坐在下边相陪的骆承志等几个巡检心中暗自嘀咕:“这样一个人,能立下旷世功勋?” 太子带着裴秀月初出京巡行劝农,直至十七日才回到京城。入城之后他先去中书省,进了西华殿却只见到姚景和几名中书郎官在殿中办公。郎官谭文德、屈锐等见到太子,都上来行礼道:“太子殿下来了,可是今日回京的么?”太子笑道:“可不是今日才回来的。怎么就你们三个在的,章相呢,可是被父皇召去了么?”姚景叹了口气:“圣上任命章元振为监军处置使,总领北路军务。他已是出京东去了。戴翼翔也已随他出京了。” 太子一听,脸色登时大变,立即转身出了政事堂。裴秀也连忙跟了出去,太子便命:“玉麟,你在这里等我。”说罢便急匆匆往内廷去了。裴秀便在西华殿外候着。 不一会儿,却见晟郡王施施然从西阁门进来,见到裴秀便走上前来笑道:“就知道你们回京必定是先来此处的。太子殿下在政事堂内么?”裴秀摇摇头:“殿下听得皇上任命了章相为监军总领军务,就赶着入内廷面圣去了。”晟郡王叹口气:“哥哥这是白费力气,没有用的。”想了想道:“这样,孤也进去见父皇。”说完也往内廷去了。 不一会儿,程羽也急急地从西阁门进来了,见到裴秀便拱手笑道:“玉麟大人多日不见,太子殿下可是在政事堂内么?”裴秀笑道:“殿下一回来,你们就都来应卯了。太子和晟郡王两位都去内廷了。”程羽笑道:“那好,我陪大人在这里候着。”裴秀打量着他道:“章相如今奉旨监军,你怎么看?”程羽摇头道:“他这一去,北路必定要坏事。”裴秀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过了半个时辰,太子和晟郡王两个一脸沮丧地出来了。程羽便上前行礼道:“两位殿下,出了什么事么?”太子见是程羽,长叹一口气:“孤今日回京,听得父皇已是遣了章朝恩为监军赶赴军前,所以赶去紫宸殿力谏此事,要请父皇收回成命。奈何父皇心意甚坚,反将孤驳斥了一顿。”晟郡王道:“父皇见孤也进了殿,顺带着将孤也训斥了。说孤终日里只知道逐马放鹰,全无一点长进,白白地被骂了一回。”裴秀道:“为今之计,只有等南路严帅的蜀州军入援关内,再瞧情势是怎样了。”太子郁闷道:“咱们回东宫再说罢。” 众人走入东宫崇教殿,晟郡王愤懑道:“太子兄,臣弟打算给父皇上表,奏请前往军前效力。整日呆在西京城里,闷也要把我闷死了。”太子摇头道:“章元振如今掌着军务,你去军前受他的闲气么?还是看一看再说罢。对了,十三日是毓真的生日,孤的贺礼你可代为送去了?” 晟郡王闻言不由得一笑:“自然是送了,那日父皇在紫宸殿设筵,热闹了一场。太子兄还不知道罢,这些日子毓真与杨老相国的公子走得很近呢。”程羽听得这话,心下踌躇:“这事儿要不要告诉停云呢?” 太子沉吟一会儿,方道:“荣全与你们几个自小一块长大,是极相熟的,品第才华也都配得上毓真。若是他俩彼此有了情意,倒还是一桩美事。不过眼下多事之秋,等过些日子再问问毓真罢。”说着又长叹一声:“范允文、韩峭峰,他二人若有一个在京就好了。”晟郡王却道:“太子兄不必太过忧心,毕竟天塌不了的。肚子饿了,今日要在哥哥这里用饭,臣弟还要瞧瞧麟儿呢。”程羽却向太子道:“殿下,末将不能久呆,这就先告退了。”太子点点头:“也罢,你还去忙你的罢。” 程羽刚出了通训门,却见公主额贴梅花钿,肩披红色长帛,身穿黄色窄袖短衫,下着绿色曳地长裙,明艳照人,容光焕发。正由一个宫女陪着走了过来。公主一见到他便笑道:“云飞,多日不见。你怎么在这里,太子哥哥可是今日回来么?”程羽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正在明德殿里呢。”公主喜道:“那好,我去瞧瞧大哥。”正待要进去,程羽道:“公主。”公主停下脚步:“又有什么事么?” 程羽正想着如何开口,公主瞧着他道:“你今儿怎么了,瞧你做了宿卫大将,反倒是变得吞吞吐吐的了?”程羽忙道:”没有什么,对了,任小姐托我捎话与殿下,想请殿下哪天得空了,过去玩玩呢。” 公主静静瞧他一会儿,这才道:“我知道你是想要说什么了。”程羽慌忙拱手弯腰拜道:“末将不敢。” 公主轻声道:“不错,我如今喜欢上了杨御史,不过此事也不能全怪我。我在城外撞见先天教的邪人行凶,遇险之时,他任停云在哪里?章贵妃想要让我嫁给她那个不成器的侄儿,我心中烦闷想找个人说说话之时,他又在哪里?还烦请你转告停云,就说是我负了他,请他勿再以我为念。”说罢转身进了东宫。程羽呆立在通训门外,良久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却说章朝恩在华荫关呆了一天,第二日继续东行。他知道东安王、温博、卢腾远这些人都与自己不相与,因此出关后便直往平原府而去。二十七日到了东唐军大营,罗仕杰闻得钦差到来,打开辕门,号炮香案,领着众将迎接。请入中军大帐之后,章朝恩打开诏书宣读道:“制曰:北胡犯境,据吾燕、朔之地。罗君彦既为领军大都督,节制大军。乃不思为国逐贼,各军齐聚中州,未有一战,何其怯也?今西虏又破肃北关,京城危急,特命章元振为监军处置使,总监各军,务要早日破敌,回援京城。切切!此谕。” 章朝恩宣读已毕,对众人笑道:“诸君请起。今日本官既到了军中,当与诸君同心戮力,共驱番贼。”又对罗仕杰道:“西台人打破了肃北关,西凉四府告急,皇上心中焦虑,所以命本官前来襄赞军务。君彦兄,眼下情势紧急,不可再坐视观望了。”罗仕杰想了想道:“西路形势究竟如何,眼下还不能详细知道。只是要将图鞑军赶出我境,却是不能急在这一时。这样罢,咱们分兵拒敌,本帅抽调几路军马入华荫关,守卫京城。再从吴、楚二州各调一师前来此处,挡住图鞑军。” 章朝恩闻言皱眉道:“依君彦兄的意思,你现在还不能与图鞑军一战?”罗仕杰摇头道:“眼下出战,咱们并无必胜的把握。兵法云,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番军士气正盛,咱们须得有耐心。”章朝恩笑道:“君彦兄,你年纪大了,胆子却是变小了啊,呵呵。”罗仕杰摇摇头:“章相,此事关乎国家存亡,本帅是半点不敢大意的。还请章相慎思此事。”章朝恩见话不投机,心中不快:“君彦兄是执意不允的了?” 诸将都候在帐前,那吴州军统领赵虎臣笑道:“总帅,监军大人所言其实甚有道理。咱们十几万大军驻于此地,每日里就连粮草,也不知要耗费多少,长此下去不是办法。况且将士们都等得心焦了,一心想要将胡人逐出中原去呢,老元戎不是说军心可恃么。就请大人下令一战!” 章朝恩闻言大喜:“赵将军所言,正合本官之意。君彦兄,你怎么说?”罗仕杰尚未回答,楚州军总兵胡应龙开口道:“敌军远来,未有一败。咱们当以逸待劳,另觅胜机才是。” 章朝恩闻言,恶狠狠地道:“胡总兵,你要是畏惧敌军势盛,那还穿这身军袍做什么,回去做个田舍郎好了。”胡应龙闻言大怒,正要拔剑,一旁的彭玉枫死死拽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云翼兄,不可鲁莽行事。” 就在这时,总兵队里,闪出一条大汉,正是左超,拱手向着章、罗二人行礼道:“章相、元帅,图鞑军此番南侵,燕州行省之地尽失,陆将军战死在北平城内。咱们燕州军的孩儿们,心里都是憋了一口气的。这个大仇一定要报!咱们只守不战,那些图鞑蛮子还真以为中华上国无人了,就请元帅下令,末将愿为前部,出营搦战!”正说着,贺廷玉、鞠盛、蔡信等人都出列道:“请元帅下令,与敌一战!”其余十来个总兵却都沉默不语。 章朝恩大喜道:“好,好!这才是我东唐的英雄豪杰。君彦兄,皇上在西京城内,可是日日夜夜盼望着你的捷报呢,可不要辜负了圣恩啊。”罗仕杰长叹一声:“传令,明日出营搦战。”章朝恩笑道:“那好,明日本官随君彦兄一道出营,看我东唐健儿如何大破番军。”罗仕杰苦笑一声,吩咐道:“摆筵,为监军大人接风洗尘。” 图鞑军大营中军帅帐内,伯昇面前摊开着一幅地图,双眉紧皱。两军对峙已有十余日了,无论他每日里怎样遣人出营骂战,对面的东唐军营都是坚壁不出。他有心想要绕开东唐军渡河先取汴梁,又怕敌军趁己方渡河来攻。饶是他智计百出,也一筹莫展了。正在凝神苦思,亲兵来报:“元帅,大汗和大祭司派来了使者。”伯昇忙命:“快请进来。”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萨满祭司服饰的美丽女子走进大帐来,向他笑道:“元帅,好久没见了。霍察大汗和德拉钦大祭司遣我来看望你。”立在帐下的中军都统赛钵罗讶道:“珊墨祭司,怎么大汗会差遣你过来呢?” 珊墨微微一笑,接过亲兵端来的马奶道:“这是德拉钦大祭司的意思。”又对伯昇道:“大汗和大祭司由后营都统录利施将军护卫着,正准备向平城进发。元帅,你在这里遇到了邪恶的顽敌,大祭司请你不要焦虑。因为腾格里大神会给你带来好运的,大神的光辉就要冲破乌云的阻挡了。”图鞑汗国境内,众人都相传大祭司德拉钦是太阳神转世,素来威望极著。赛钵罗听得这话不由大喜道:“大祭司真是这么说的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对面的东唐军又顽强又狡猾,我们都在发愁呢。” 正说着,帐外响起一个声音:“都统大人不必心焦,胜利很快就要降临了。”接着帐幕掀起,祭司雅鲁古领着阙利和库普鲁走了进来。雅鲁古向着伯昇行礼道:“元帅,我刚才用羊骨占卜了一番,神的预示正象大祭司所说的那样,我们不会在这里呆上很久了。”就在这时,前军都统郁罗兴冲冲地闯了进来:“元帅,对面的敌军出营了!”伯昇一听,站起身来,双目闪着兴奋的光:“珊墨祭司,你真是一位带来吉祥和好运的使者。诸位将军,随我前去看看。”说罢第一个出了大帐,众将连忙随他出去了。 威德二十九年三月二十八日,各军早饭已毕,东唐军主帅罗仕杰便命各军出营搦战。大军出营北行至黄土岗,罗仕杰下令,并州军各部为左翼,由总兵贺廷玉统率,吴州军各部为右翼,由统领赵虎臣统率。又命长子罗光庭部与燕州军左超、鞠盛、董岩、孙钺部为前军,分五路出击。中州军冯冲部、越州军汤如龙部、邵克昌部为中军,楚州军统领梁国栋率胡应龙、彭玉枫两师殿后。 大军在黄土岗上列阵十余里,军容壮观,监军章朝恩领着随行参军戴凤成,以及随他出京的四名御前侍卫,都骑马跟随在罗仕杰、冯冲等身旁观战。戴凤成在章朝恩身边附耳言道:“章相,今日一战,必将立大人百世威名矣。”章朝恩闻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图鞑军诸将随伯昇出营观阵,只见东唐军旌甲耀日,刀枪林立。赛钵罗、莫赫敦等人都是微微变色:“东唐军主力尽集于此,还真不可小看。”郁罗却大声道:“不怕,两军人数相当,可是咱们的军队刀术更强,射术更精。今日一战,咱们一定会胜!”伯昇回头瞧他一眼,微笑道:“不错,今日一战,本帅要杀得他们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咱们先回。”说罢打马而回,几个都统都随着他回到大营之前,各军副将都已整军列队,只待主帅令下了。 伯昇环视诸将,下令道:“贺多,步力你们率两个万人队为前军,只许败,不许胜。”众人都是一愣,伯昇又命:“莫赫敦、吉特勒,你们左军与贺多的前军一道出击,也是只许败不许胜,而且要退得越远越好。比粟特,我命你的右军一定要抵挡住敌人的左翼,一步也不许后退。郁罗,我命你率领二万人马,留在阵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战。”郁罗一听,大声叫道:“为什么,我是前军都统,应该第一个出击才是,你为什么不让我出战?是不是你觉得我的战功太多了,所以嫉妒我?我要向大汗告你!” 伯昇一鞭子抽过去:“住嘴!郁罗将军,我告诉你,今日咱们能不能击败东唐军,就全看你这支奇兵的了。你还不领命么?”郁罗被他一鞭子抽得眼冒金星,好容易在马上稳住身子,忙道:“是,郁罗听命。” 伯昇看着众将,脸色已变得十分凶狠:“都听清楚了么?”众将忙大声道:“是,遵命。”伯昇瞧瞧十四万大军,黑压压看不到边的头盔,从旁边亲兵手中取过自己的长枪,朝天一举:“全军出发!”; 第二十二章 北胡困东都 西虏寇帝京 威德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七日,章元振至军中,催促出战,罗君彦不得已,乃命各军出击,翌日,各军北进,列阵于黄土岗,遂与图鞑军大战。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图鞑军向南开拔,伯昇吩咐中军副将察合罗、参将呼赤斤、特莫孤:“往四下散开,埋伏起来。只待我的号令。”诸将领命各去了。伯昇将手一挥:“前军接战。”贺多、步力便率领本部人马向前冲去。 罗光庭、左超等人率领前军分做五路正向北而进,迎面与贺多、步力的人马遭遇,罗光庭长枪一举,第一个冲了上去,诸将各领人马向前杀去,图鞑军来不及放箭,罗光庭已是冲到了阵前,大枪抖起,直刺贺多,贺多不敢大意,挥刀来拦。他身后的众官兵也都举起兵器,压了上去。大战终于打响。 左超扬起大刀,大喝道:“今日为陆将军报仇雪恨!”手起刀落,将敌军一名千户从马上砍下,跟在他身后的燕州军官兵都是热血上涌,向敌阵冲杀过去。 右翼的赵虎臣见前军已经接战,将刀一举,带着人马也压了过去,图鞑左军副将吉特勒举着长矛,迎了上来。蔡信深恐统领有失,忙举枪前来助战,吉特勒一支长矛敌住了东唐两员将领,丝毫不露败相。双方的士兵也是各执兵刃,舍死忘生苦战在一处。与此同时,左翼的贺廷玉、黄寿部也遇到了图鞑军比粟特部的顽强抵抗,一时间,战场上显出了胶着态势。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在广袤的中州平原上,在阳光下的原野之上,十余万勇健的官兵,如同嗜血的野兽,在疯狂地砍杀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为了君王的野心,为了这片丰饶的土地,两个大帝国开动了这庞大的杀人机器。如果此时空中有鸟儿飞过,一定会为下面的情景感到惊讶,主宰大地的人类,为什么总喜欢自相残杀呢? 没有人会关心鸟儿怎么想,吉特勒正与赵虎臣、蔡信战在一处,又一员东唐将领率军杀至,正是总兵时玉成。他手舞双刀,一连砍翻了数人,直抢至吉特勒马前,挥刀直砍斜劈,吉特勒招架不住,连忙引军后退。赵虎臣忙命:“追上去,不可教番贼走脱了。”蔡信、时玉成各领本军,追了上去。不一会,前方烟尘大起,图鞑左军都统莫赫敦带着人马接应了上来,拦住了去路,双方又开始了新的一场搏杀。激战了近一个时辰,图鞑军渐渐遮拦不住,又开始向后退却。时玉成对赵虎臣道:“将军,咱们不可冲得太前了,得收一收才好。”赵虎臣一心要抢头功,哪里肯听,只管连声催促队伍向前。 东唐前军和右军推进顺利,左军却战斗得异常艰苦,贺廷玉旗下巡检栾继宗率领人马三次冲阵,都未能撼动敌阵。眼看另两路人马都渐渐占了上风,贺廷玉焦躁起来,挺枪跃马,带着两千骑军亲自冲了上去。这一番冲击下来,图鞑军开始向后退却,贺廷玉心下大喜,正要领着人马乘胜前进,一员图鞑骁将挥刀冲了过来,正是图鞑右军参将郁力弗。几个回合下来,贺廷玉暗暗吃惊:“这员番将好本领。”两人尚未分出高低,黄寿的军队也加入了战阵,于是左翼也开始向前缓缓地推进。 掠阵的右军都统比粟特见此情形,大怒道:“咱们的儿郎竟是这样不中用么,拿刀来!”身旁的亲兵忙将长刀递与他。比粟特大喝道:“没有参战的,全都跟我冲上去。”第一个向前冲去,图鞑右军的第二梯队呼的一声,全都涌了上去。 东唐中军阵前,罗仕杰等人都在凝神观战,戴凤成装模作样地瞧了一会儿,对章朝恩道:“章相,看来咱们是胜劵在握啊,只是左路却是推进得很慢呢。”章朝恩点头道:“你瞧得很准。君彦兄,你看左翼可要加以增援么?”罗仕杰却皱着眉头对冯冲道:“情形有些不对,中路和东面的番军退得似乎太快了些。番贼素来勇悍能战,今日怎么这么不济了?”冯冲点头道:“不错,敌军或许有诈。”罗仕杰点点头,转头吩咐传令兵:“你们前去传本帅的命令,叫他们停止冲击,原地结阵待命。” 章朝恩一听他要中止进攻,忙道:“不可!眼看胜利在望,怎可纵虎归山,传本官的令,各军加速进击,不可教敌军走脱。”几个传令兵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才好。罗仕杰急道:“元振,敌军或是诱敌之计,咱们须得谨慎才好。”章朝恩厉声道:“你可是老得昏聩了?气可鼓而不可泄,你这是乱吾军心!快快命中军前行,一鼓作气,以求全胜。” 正在莫衷一是,汤如龙道:“都帅,不如末将率本部人马前去援助贺总兵他们。左翼一旦压了上去,咱们阵形联结住了,就算敌军使诈,我军也不致败。”罗仕杰点点头:“这样也好。”汤如龙便向自己这一师人马喝道:“都随我来。”领着军马向左而去。 另一面的图鞑军中军阵前,伯昇瞧着战场态势,见前军和左军都已退了数里地,笑道:“大功即将告成了。”将手一挥,身后的士兵便吹响了号角:“呜——呜——” 号角声未落,从图鞑军正在且战且退的前军侧后方的斜坡之后,呼地涌出一片黑压压的队伍,最前面的弓手张弓一阵箭雨,东唐军阵中顿时惨呼连连。领军冲在最前面的燕州军总兵鞠盛被一箭射中脖颈,立即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当场陨命。罗光庭一见大惊,忙命:“停止前进,张盾。” 他话音未落,察合罗、呼赤斤等已是率军从两侧包抄了过来。左超打马赶到罗光庭身边道:“显荣,敌军设了埋伏,咱们不可后退,一退,就要败了。”罗光庭注目瞧了一会,点头道:“不错,咱们继续向前,直冲番贼中军。”左超道:“好,柴元烈,咱们向前。”说罢将刀一举,领着柴弘、陈山虎继续向图鞑军中军阵前杀去。陈山虎领着一团跳荡队突在最前,陌刀如墙推进,图鞑军阵前倒下一片又一片尸体。罗光庭则是一转马头,掉头敌住了察合罗,两人刀枪并举,激战了数十回合,竟未分出胜负,心下都是暗暗喝彩:“好武艺。” 眼见东唐军渐渐杀近,伯昇身旁的小将伏罗道:“元帅,请让我去抵挡一阵。”伯昇点点头,伏罗掣出刀,带着两个千人队冲了上去,迎头敌住了左超,战在一处,两人身旁不断有人倒下,却都是浑若不见,两把刀你来我往,酣战不已。这时一名传令兵拍马疾从东面赶来对伯昇道:“元帅,敌军来势凶猛,左翼损失很大,莫赫敦将军也已受伤了。”伯昇点点头:“是时候了。你速去后军传令,命郁罗将军带领他的人马从我的左侧冲过去,沿途都不要与敌接战,插入敌军右翼和中军之间的缺口,直捣敌军中军。”那传令兵道:“是。”打马向后军奔去。伯昇又转头命令中军参将特莫孤:“你带两个千人队去增援莫赫敦,一定要拦住敌军右翼人马,不可使其回援中军。”特莫孤点头道:“遵命。”带着人马向东去了。 伯昇看看身后仅剩的一支万人队,对中军都统赛钵罗道:“这是咱们最后的后备军了,咱俩各领一军,分头进击。”于是驾马绰枪,向前冲去,一万精兵跟随在后,大声呼喝,加入了战阵。 伯昇第一个冲入战阵,长枪起处,将正在与伏罗激战的左超一枪刺于马下,燕州军登时大乱。董岩一见左超战死,拍马赶来敌住伯昇,两杆大枪银蛇对舞,十余个回合过去,董岩暗暗心惊:“这厮使的竟是罗家的万胜神枪!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蛮子竟然会使我中原余杭的绝技?” 另一边赛钵罗率军与孙钺部也战在一处。右翼的赵虎臣等见中路前军遇阻,想要过来增援,却是被特莫孤率军拦住了去路。赵虎臣急道:“无论如何也要杀过去。”蔡信便命:“杨鹏,给我撕开敌阵!”杨鹏忙道:“是。”与文虎各率一团,从赵、蔡二人身边冲出,文虎一支钢鞭勇不可当,连杀两名敌军百户。第三个冲上来的是一名千户,大喝一声长矛直搠过来,文虎一侧身,夹住长矛,钢鞭迎头砸下,那名千户来不及躲闪,登时头盔碎裂,脑浆直流,从马上摔下。特莫孤吉特勒等见他勇悍如此,都是稍稍心惊。吴州军将士士气大振,个个奋勇向前,眼看就要渐渐杀透敌阵。 正在这时,一名游击打马赶来道:“将军,中军告急!”几人闻言都是一惊。时玉成忙道:“我带人杀回去。”说罢便带着两名巡检齐曜、段诚转身向南而去。特莫孤见东唐军阵后骚动,大喜道:“郁罗将军杀出去了,咱们一定要挡住。”图鞑军官兵闻言都是精神一振,复又奋勇向前,眼看要被撕开的缺口又给堵上了。 原来郁罗奉了伯昇之命,领着人马从东唐军前军和右翼之间的间隙杀了过去,直扑东唐军中军阵前。那郁罗亦有万夫不当之勇,拍马杀至东唐军中军前,冯冲帐下巡检苏崖、团练王彪等抵挡不住,眼看着郁罗等率军越冲越近,罗仕杰正要吩咐邵克昌军出击,那章朝恩戴凤成等人哪里见过这阵战,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眼看郁罗拍马杀来,章朝恩慌忙掉转马头,戴凤成也已是巴不得早点离去,连忙大声呵斥身后的军士:“快,快给监军大人让道!”那几个御前侍卫也是从未上过战场的,心下早已怯了,挥舞马鞭连声斥骂,阵后登时乱做一团。 罗仕杰正要喝止,一名敌军千户已挺着长矛直冲至他面前。冯冲大吃一惊,正要抽刀抵挡,斜刺里冲出一人一马,一枪将那千户刺于马下,却是邵克昌旗下巡检柯臻。冯冲忙命:“护住元帅。”这时章朝恩早已逃出了老远,几个侍卫迭声斥骂,中军阵形已是全乱了,郁罗见状大喜,连忙喝道:“敌军败了,孩儿们给我冲啊,莫要放跑了他们。”图鞑军鼓噪而进,中军顿时大溃。 殿后的楚州军几个主官梁国栋、胡应龙、彭玉枫等正在说话,却见前面的中军突然骚乱起来,梁国栋慌张道:“出了什么事?”彭玉枫皱眉道:“莫不是图鞑军掩杀过来了?末将带领人马过去瞧瞧。” 话音未落,只见章朝恩带着着随从仓惶退来,章朝恩一见到他们便急忙命道:“胡人杀来了,快护着本官撤回去。”梁国栋忙应道:“是,云翼、雪亭,咱们快护着监军大人后撤。”正说着,中军已是潮水般向后退来,胡应龙暗自冷笑,命道:“各部掉头,向后撤。” 罗仕杰眼见大势已去,长叹一声:“章元振坏吾大事!玄迈,这一战是败了,我身为统帅,无颜回去见皇上,今日就在此为国尽忠罢。”冯冲忙道:“元帅不可,末将护着你先退回东都,再做计较。”便吩咐左右:“护住元帅,咱们后撤。”又对柯臻道:“至盛,你赶去前军接应显荣,一定要护得他周全。”柯臻点头道:“是!”打马率军向前赶去,一名图鞑军千户抢上来拦住去路,柯臻抖起长枪,几个回合过后,一枪将其刺于马下,他也不停留,打马向北疾奔。 中军一溃,东唐军左、前、右三路军心登时全都乱了,前军中燕州军各部原本就是吃过败仗的,一听得中军溃败,纷纷向后逃去,鞠盛、左超两名主官又都已战死,孙钺柴弘等人哪里还挡得住这洪水一样的溃兵?董岩也已是渐渐招架不住伯昇那杆大枪,见败局已定,虚晃一枪退了下去。 伯昇也不追赶,驱马赶至罗光庭身前,罗光庭正与察合罗杀得难解难分,伯昇一枪刺到,罗光庭举枪拦住。又战了几个回合,心下不禁大骇:“万胜神枪!此人竟会使我罗家枪法,万胜神枪为昔年殷烈元帅所创,他收有两个徒弟,一个是祖父,另一个是肃郡王,莫非此人与当年的肃郡王有什么瓜葛么?”只是伯昇与察合罗都是本领高强之辈,这当口哪里还容得他细想,一以敌二,倾刻间便已是险象环生。 眼看他就要性命不保,南面冲来一员校尉,正是柯臻拍马杀到了,柯臻举枪敌住察合罗,对罗光庭叫道:“显荣兄,元帅命你速速后退。”二人也不恋战,领着军马向南退去。伯昇急命察合罗、伏罗二人分别支援左右两翼,自己带着赛钵罗、呼赤斤率军向南掩杀过去。 察合罗率军赶到东面,吴州军蔡信师正与莫赫敦的左军激战,察合罗部加入战团,吴州军渐渐吃紧,也开始向后退却。察合罗一箭射去,正中赵虎臣所骑的战马,那马吃痛摔倒,察合罗已是拍马赶上,一刀劈下,将赵虎臣杀死。蔡信一见,魂飞天外,弃军转身狂奔。吴州军登时大溃。 莫赫敦大喜,顾不得自己左臂受伤,忍痛大呼道:“大伙儿向南追击。”吉特勒道:“是!”领军紧追吴州军而去,察合罗打马赶至莫赫敦马前笑道:“将军,你的伤可要紧么?”莫赫敦笑道:“不碍事,你来得正好啊,哈哈。”察合罗得意地笑道:“咱们要在那东都城里痛痛快快喝酒啦。” 此时西侧的图鞑军也转入了反攻,并州军也开始渐渐败退。栾继宗浑身浴血冲至贺廷玉身边,喊道:“大人,这一战咱们败了,我护着你,快向南退却罢。”贺廷玉气愤地道:“中军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溃败了?”越州军总兵汤如龙在不远处驾马过来:“定国,咱们得撤了,不然被围住就糟了!” 贺廷玉点点头,只得下令:“且战且退,不可乱了阵形。”他旗下另一名巡检匡毅道:“大人先撤,我殿后。”说罢大声道:“陌刀队在何处,随我来!”一名团练应声道:“是,我等跟随大人。” 匡毅跳下马来,从那名团练手中夺过陌刀,返身向敌阵冲去。众官兵皆持陌刀随行于后,大砍大杀,图鞑军稍稍退却,匡毅冲在最前,见到黄寿旗下巡检依雷打马领人撤了下来,便大声问道:“依雷,你们总兵大人呢?”那依雷是室韦部族人,回答道:“人马都冲散啦,我也没找着他啊。”匡毅大怒:“那你就先撤下来了么?”依雷面上一红,转头吩咐团练吉达道:“你带着大伙儿跟着匡巡检一块作战。我回头去找黄大人。”说罢驾地一声,又打马向北冲去。 依雷向北寻找,尽是图鞑军正东一支西一路地向南追歼东唐军各部,他见到退下来的东唐军官兵就问:“黄总兵在哪里?”不是无人回答只顾自己逃命便是回答说不曾见着。向北寻出了老远都没有见到黄寿,反被一支图鞑军小部将他围住了,依雷也不含糊,手持横刀单人匹马就冲了过去,一连砍倒了数人,为首的百户见他勇猛,心下稍惧,正要命人将他围住,斜刺里又冲出一将,却是吴州军团练文虎,一鞭将其砸个正着,立时毙命,跟在文虎身后的官兵一通砍杀,这伙图鞑小股部队无一逃脱。 文虎便对依雷骂道:“你昏头了么,怎么还往北面跑?”依雷忙道:“我来寻找我们黄总兵。”文虎瞧他一眼道:“你是并州军的?你们黄总兵已是战死了,你别找啦,快向南撤罢。”见他发呆,一鞭捅在他的马臀之上:“快撤罢。”说罢带着人马向南而去,依雷回过神来,忙打马跟上他。 文虎、依雷领着人马向南退了二十来里,看看没了追兵。一名游击对文虎道:“文团练,这一战真是败得古怪。”文虎愤懑地道:“败就是败了,眼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看看前面一个村庄,便命:“过去瞧瞧,若有村子里还有人,就去弄点吃的罢。”那游击答应一声,领着一队士兵过去了。文虎看看身后,只剩了一千来人,叹一口气道:“原地歇息,注意警戒。”见依雷沉默不语,便问道:“依雷巡检,你的部属呢。”依雷忙道:“我的人马都交付给匡巡检指挥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退到了哪里。” 正说着,那名游击急慌慌地跑了回来:“大人,里面有咱们这一旅的弟兄,杨巡检也在里面,他,他身受重伤,性命危急。”说着竟大哭起来。文虎一听,立即打马向那村庄奔去。依雷和众官兵连忙紧跟着他也向村庄而去。 村内居民闻知官兵败阵,已是四散逃空,文虎冲进村子,只见到从战场上败退下来的官兵东一群西一队的坐在地上,这都是杨鹏麾下的人马,文虎进来便大声喝问道:“图远兄在哪里?”一名队正忙起身道:“文团练,请随我来。” 那队正领着文虎、依雷等军官到了村西头的大槐树下,杨鹏属下的几名游击正围在那里,默默垂泪。文虎见此情景,跳下马来分开众人走了进去。只见杨鹏大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双目紧闭躺在树下。文虎登时心中一凉,守护在杨鹏身旁的医官见到文虎忙站了起来,见文虎目视自己,忙道:“巡检大人前胸中了两箭。”文虎忙问道:“还有法子救么?”医官摇摇头不说话。文虎大怒:“你这医官是做什么吃的?”啪地就是一记耳光。医官身子摇晃了一下,眼中含泪,低下了头。依雷连忙拽住文虎:“文团练,你冷静些,且不要动怒。” 正在这时,杨鹏微微睁开双眼,声音极低地道:“是从风来了么?”文虎忙俯下身握住他手道:“图远兄,是我,你觉得怎样?”杨鹏面露微笑,气息微弱地道:“人马被冲散了,我没有寻到你。。。” 文虎心如刀割:“图远兄,你不可再说话,好好养伤。”杨鹏摇摇头:“兄弟,我知道,我的命到头了。蔡总兵弃军先逃,他,他是个懦夫,”说着气喘连连。文虎含泪道:“图远兄,你。。。”杨鹏手上突然用力,拽住他的手道:“从风,这一战败了,东都必定也是难保,你,你听我说,不要带着弟兄们去东都送死。你带着大家往南走,去,去楚州找任停云。如今形势,只有他才能够力挽狂澜。你一定要,要带着人马找到他。”文虎点头道:“是,我听哥哥的。” 杨鹏点点头,声音渐不可闻:“我家中老母妻儿,就,就托付给你和停云。。。”话未说完,头一歪,已是英魂归天。文虎一探脉息,不禁放声大哭:“图远兄!”围在身后的众军官见此情形,顿时泣声一片。 依雷见所有人都哭个不住,忙对文虎道:“文团练,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眼下形势危急,番军随时都可能杀来,杨巡检将大伙儿托付于你,咱们得赶紧南撤,渡过黄河去楚州寻任总兵。先将杨巡检焚化了罢。”劝了许久,文虎才止住悲声。吩咐将杨鹏的尸身焚了,众人寻来柴木,燃起火堆,众官兵向着火堆磕了几个头,起身向南出了村庄。 出村之后他们很快便遭遇到一支敌军,文虎大喝一声,第一个冲了上去,众官兵正是一腔悲愤,个个奋勇争先,很快便杀出一条血路,向大河而去。 战场东面十里之外的一处村落里,两个人正坐在一个石墩前对弈,身旁侍立着几个随从,两人中一个书生模样,二十五六岁年纪,极是俊俏的面容上沉静如水,另一个五十来岁,紫红面膛,皱着眉头苦思。这时一人急匆匆从村外跑进来:“总教习,东唐军败啦。”书生听得此言,微微点头,伸出左手指落下一粒黑子,更衬得他的手指白皙如玉。向对面那人笑道:“神君,投子认输罢。” 那被他称为神君的男子点点头:“总教习棋艺远胜于我,这一局不用下了。如今东唐军败了,咱们是否该回总坛去见教主?”那总教习呵呵一笑:“正是,咱们不必在此逗留了,过不了多久图鞑人就会杀过来的。咱们回去准备起事罢。眼见天下将乱,这花花江山么,也该改名换姓啦。”说罢起身道:“顾师弟眼高于顶,却做了刑部的阶下囚,那可不能怪别人,神君,你说是么?”赤火神君点头道:“不错,他做这总军师,实在是有些不称职。” 这总教习环顾众人,说道:“回去聚集教中兄弟,准备兵器,咱们要换乾坤,换日月啦。”众人齐声道:“是,换乾坤,换日月!” 却说章朝恩等在楚州军的护卫下一路向南狂奔,过了大河之后章朝恩便下令拆毁河阳桥。彭玉枫大惊道:“监军不可,其他各军尚未退下来啊。”章朝恩瞪着眼道:“留着这座桥难道让图鞑军追过来么,快快将它拆了!”梁国栋忙道:“是,末将这就命人拆了。”彭玉枫暗自摇头,叹息不已。胡应龙打马行至他身边,压低声音道:“雪亭,今日兵败,此人是罪魁祸首,老子决不容他活着回到西京去。”彭玉枫吓了一跳,忙道:“云翼兄,千万不可胡来。”胡应龙嘿嘿冷笑,却不作答。 东唐军在黄土岗大败,大河以北各府县的百姓纷纷南逃,大河两岸,一片兵荒马乱,哭声震天。冯冲等护送着罗仕杰退到大河边,自七里铺渡河之后,他检点人马,陈振战死在乱军中,苏崖背上中了一箭,一师人马折损近半。冯冲叹息一声,对罗仕杰道:“总帅,咱们先向西退回东都城再说罢。”罗仕杰自被他命人架着从战场上退下来后一直神情呆滞,闻言点点头,却不答话。冯冲心中叫苦,便命斥候营四下打探其他各军位置。 冯冲部退到平乐,这才遇到了罗光庭、柯臻部,柯臻见到冯冲便问道:“邵大人呢?”冯冲叹了口气:“你们邵总兵战死了。”柯臻闻言不禁呆住,冯冲道:“别发呆了,赶紧退守东都城是要紧。”罗光庭道:“这图鞑军主帅的兵法武艺,真是令人惊惧。”罗仕杰见到长子平安无事,心下稍定,这才吩咐道:“退回东都,咱们赶紧在东都外围布防。”于是几人合兵一处,向东都退去。 威德二十九年三月二十八日,东唐、图鞑两军大战于黄土岗,章朝恩怯战奔逃,东唐军大败,五万余官兵战死,其中包括一位统领,四位总兵。伯昇麾军南进,四月四日,据荥阳,五日,陷汴梁府。七日,攻取虎牢关,孙钺部退至东都城下。伯昇遂遣右军都统比粟特率军四万西攻华荫关,自领精兵十万合围东都,开始拔除东都外围据点。 驻守华荫关的神武师总兵张铭贵闻知东唐军在汲县大败,图鞑军围困东都,遣师来攻,吓得面如土色,立时就要弃城而走。巡检骆承志见他如此不济,不禁大怒道:“大人身负守关重任,敌军未至就要将关城拱手让出么?华荫关若失,西京再无屏障,关中一失,我东唐岂有反击之力?”张铭贵怒道:“你要抗本官之命?十几万大军都抵挡不住胡人,咱们在这里白白等死么?反正如今局势已不可为,你们不逃就罢了,我可不想死在这里。” 巡检丘昂拔刀大声道:“世俊兄,跟他废话什么,来人,将他绑了!”几个亲兵一拥而上,便将张铭贵摁倒。张铭贵大叫道:“做什么,你们要造反了么?”丘昂冷笑道:“你弃城不守,依律当斩。且寄下人头,奏报皇上处置你。”便吩咐:“押下去看住了,不可教他走脱。” 骆承志便对另一名巡检于承斌道:“子彬,咱们三人齐心协力,一定要守住这里,不教胡马入关,你说怎样?”于承斌一直在发愣,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道:“是,唯骆兄马守是瞻。”骆承志点头道:“好,咱们上城楼去布置。”三人出衙直奔城楼而去。 中州往北三千里,一碧万顷的大草原上,一支旌旗飘扬的队伍正向平城方向前进。天地连接处,一人一马疾奔而来,到了队伍之前,那人滚鞍下马,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个羊皮卷,高高举起道:“大汗,前方有捷报送来。” 队伍停了下来,一名侍从赶过来接过羊皮卷,转身送至一人面前,那人四十余岁,衣饰华丽,皮盔之上两支长长的雀翎,双目中透露着精明与贪婪。正是图鞑国霍察汗,当下读过羊皮卷,转身对右边一人笑道:“大祭司,元帅在平原府击败了东唐军主力,汉人的江山,就快要变成图鞑人的牧场啦。”右边那中年人面容儒雅,气度雍容,闻言微笑道:“大汗将自己最精锐的中军都给了他,焉有不胜之理。” 左边的后军都统录利施笑道:“恭喜大汗很快就要成为天下的共主了。想必室韦部首领纳古思很快就会遣人来献降表啦。宋无咎将军在前方四十里处扎营等候着大汗,咱们要赶过去么?”霍察汗点头笑道:“好,就命他率军随我一道入平城。” 东唐军主力在中州平原府大败之际,西台汗王归利长荣也正率领十万大军向东而进。驻守于金城府内的雍州军统领高并闻知西台军攻入肃北关,立知大事不妙,肃北关内的敦煌、酒泉、武威和张掖四府他没有布置一兵一卒把守。本来范成仁出镇西路时曾严令他亲率精兵移防肃北关,不久范成仁被调离西路,前脚刚走,高并后脚就回到金城府内过起了舒坦日子。万没想到,西台人真的打进来了。朝廷严令他在西凉四府拒敌,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不等自己出金城,西凉四府已是落入了归利长荣手中了。 眼见西台胡军杀来,高并便想退守安定、平凉。架不住雍州行省总督方义朝苦苦劝说,从西平府入援的总兵桑熠也力主不可再退,他这才领着军马出击,两军战于武威土门镇,野利绂率军直捣高并中军,高并抵挡不住,败退下来,总兵张镐、桑熠负伤,高并马不停蹄奔逃至平凉府。总兵向伯玉退入金城府据守。归利也不围城攻打,率军直入陇西,过陇山,沿途掳掠奔关中而去。 东、西两路败报传入京中,官员百姓都是大为震恐,人心惶惶。威德帝坐在勤政殿上,案前摊开着两份急报,心内一片茫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盘旋,怎么也赶不走:“难道,真的要亡国了么?”阶下一群朝廷大员见他面目呆滞,老半天没有出声,都是面面相觑,心下忐忑不已。 终于,威德帝抬起头来,望着太子和海青峰二人道:“你们力谏朕不可遣监军出关催促罗君彦出战,这事的确是朕错了。贤松,你拒绝在诏书上副署,是你刚直为国,朕不该罔顾你的意见,向你陪个不是。” 海青峰道:“依东唐律,朝廷政令非经御史台审查不得颁行,陛下此举实违国法,今后当引为自警才是。只是眼下形势。。。”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署理兵部侍郎时章法开口道:“陛下,西台大军已到了关中凤翔府,距京城不过三百五十里地,城中天策师不过一万余人,实是难以抵挡。依微臣之见,陛下当南狩蜀州,以避其锋才是。” 殿中诸大臣一听此言,不禁都失声道:“啊,弃城?” 时章法瞧瞧众人,战战兢兢接着说道:“城中兵少,大军又在中州吃了败战,东都尚自危急,已是无处有兵可来勤王。陛下弃城别走,犹如龙入大海,尚可重整社稷。不然困守城内,外无援军,将何以为计?还请陛下思之。”太子皱眉道:“蜀州军统领严孝武至今未调一兵入援京城,此人骄横跋扈,或是有了异心?父皇弃城南走,恐非上策。”天策师总兵金镗道:“移防延安府的龙武师正星夜兼程,赶赴京城。”姚景道:“就怕他们还未赶到,西台胡人已是先杀过来了。” 威德帝皱着眉头沉吟不语,听着殿内诸人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听谁的才是。羽林军统领甄雄道:“还是弃城南走的好,臣等护驾,先退至蜀州锦城,再命各府征发曾入役壮男从军,赶赴两京作战,” 他话音未落,一人大踏步走上殿来,大声道:“此妇孺愚见,万万不可!” 众人都吃了一惊,忙转头瞧去,一员二十二三岁的年轻校尉,剑眉星目,英气勃勃,却是虎贲旅巡检程羽进了殿。甄雄怒道:“皇上召各位大臣商议军情,并未宣你入殿,何敢擅闯?”程羽瞧他一眼,慨然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官居四品,已有直奏之权?” 这时又有一人一身甲胄跟在程羽身后走入殿内,口中说道:“是孤命云飞前来面圣的,甄将军觉得不可么?”甄雄一见来人竟是晟郡王,忙行礼道:“末将不敢。” 程羽也不再去理会甄雄,行至陛前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道:“陛下不可离京。陛下一旦弃城别走,则天下失望,人心立散,就会是胡虏盘据中原,各处心怀异心之辈也会趁机起事的局面,到了那时,我东唐就要亡国,九州百姓就要陷于水深火热之中。陛下,蜀中天险不足恃,天下可恃者,惟有民心而已!请陛下坐镇京中,臣等依城坚守。只要守上一二月,必有勤王义师来援,则京城之围立解。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威德帝听得这番掷地作金石声的话语,心下稍定,说道:“卿之忠勇可嘉,只是如今城中兵少,阿斯兰的龙武师尚未赶到,若是在他们赶来之前胡人杀到了城下,又怎么守得住呢?”程羽呵呵一笑,起身道:“臣连日遣斥候打探敌情,眼下西台军前部已过了扶风县,距西京不过百里地了,阿斯兰总兵的龙武师,如今亦在百余里外,两军赶到城下的时辰,大体上相差不远。”“啊?!”殿内又是响起一片惊慌之声。 程羽环视诸人,大声道:“时间是可以争取的!臣请出战,攻其侧翼,只要小挫其锋,归利远来不知我军底细,必然见疑。这就可以为龙武师赶入京城赢得时间。”甄雄道:“且不要说大话,高并三万人马在归利面前都不堪一击,你有何能耐,就敢说能胜?” 程羽转身瞧着甄雄道:“兵法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归利知道城内兵少,必然是率军疾进,急于破城,他料不到咱们会有胆量出城反击于他。至于高统领,胡人未至,他自己先就吓破了胆,焉能不败?甄统领,末将请你率一团人马出城,至渭水边多插旗帜故布疑阵,却不要与敌接战。末将自带本部人马自定武门出城,攻其北路。” 甄雄疑惑道:“你只留两个团的人马守城?”程羽笑道:“番军深入我境二千里,心下必有怯意,未知我方虚实之际,断不会贸然突进。”甄雄瞪眼瞧着他,心下骇然:“这人莫不是疯了?”他身旁的天策师总兵金镗却点头道:“好一条疑兵之计,我看使得。” 太子点头道:“不错,正当如此行事。”说罢向威德帝行礼道:“父皇,儿臣请与甄统领一道出城赶去渭水边,会一会那归利长荣。”陛前所有人一听这话都是大惊失色:“殿下万万不可!”; 第二十三章 白刃血纷纷 死节岂顾勋 威德二十九年四月初,归利长荣亲率大军入关中,围逼京城。太子、程羽设疑兵之计。太子亲率臣下隔渭水责归利犯我境。归利未知我底细,乃小退。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姚景听得太子要亲自掠阵,连忙道:“殿下身为储君,不可亲身犯险。还是陪陛下坐镇宫中才是。”太子摇头道:“归利氏亲率大军犯境,欺我东唐无人,今日儿臣便要瞧瞧他是怎生了得的人物,夫战者奇正相生,胡虏多智而狡,未知吾虚实必不敢轻进。姚相不必过虑。”姚景见他意甚坚决,只得道:“既如此,老臣随殿下同去。”晟郡王也向威德帝奏道:“也请父皇允准儿臣随程巡检一道出击。” 威德帝沉思一会儿,方道:“好,朕命你假天子仪卫前去,启平随你同去。嘉烈,你随程云飞出城拒敌。”又转身对侍立在旁的郑啸天道:“你也随太子前去,一定要护得他周全。若他少了半根毫毛,朕就拿你是问!”郑啸天鞠身道:“是,微臣必不负陛下之托。” 程羽想了想,又转身对京兆府尹窦耘道:“植芳大人,城中有近二十万胡人,不论他们来自何处,其中或有西台人的奸细也未可知。还请你命各坊里正对这些人严密监视。不可使其擅自走动。若有异动,就立即锁拿。再有,遣人看住城中各处水源,以防有人投毒。最后,各坊中百姓每户按人口每日定粮。咱们或许要撑上个一年半载呢。”一席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窦耘忙道:“好,本官这就去办。” 众人出了勤政殿,太子望着程羽道:“停云来信提醒孤要留意西路,只可惜西路的军报比他的信还早到一天。严子威至今不发一兵,你说咱们退入蜀州,他会安心么?幸好你闯入殿来,打消了父皇弃城南走的念头。”程羽点头道:“严统领坐视不援,这不是臣子所为。不过咱们现在顾不到这些,有范大人在蜀州,谅他也不敢反了。殿下,你出城之后务必千万小心,不要逞一时之勇。”太子笑道:“你放心,孤知道分寸。”程羽点点头,和晟郡王一道去了。 程羽点起人马赶到定武门外,三个团练罗耀祖、阿布思、晁通立在各自队伍前面。罗耀祖是罗仕杰的次子,曾与程羽在殿前比武中斗过一场的。晁通乃是原刑部尚书晁文礼之子,原本极是桀骜不驯,程羽主掌虎贲旅之后,将他治得服服贴贴。那阿布思却是回兀部的勇士。程羽注视着众将士,开口说道:“西台胡人兵临城下,咱们先去杀一阵,挫一挫他们的锐气。远达,阿布思,你们领着步军先行。显扬,你领骑军随我和郡王一道出发。”晁通和阿布思都拱手领命而去。罗耀祖却只淡淡地道:“是。” 程羽见他要死不活的模样,心下有气,驾马冲至他身前,拽住他手臂喝道:“给我打起精神来,咱们的大军虽是在北路吃了败战,可是你爹爹和兄长都还活着!他们在东面浴血奋战,你也要象个罗家的好男儿!罗家三代忠良,个个都是英雄豪杰,你不要告诉我说你不是罗家的子孙,你们罗家不出孬种,你听见没?” 罗耀祖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是,末将知道了。”程羽毫不闪避地与他对视,大声道:“声音大点,我没听到。”罗耀祖愤怒地大吼道:“是,我知道啦!”程羽这才放开他手臂,满意地道:“很好,现在出发。”罗耀祖压住怒火,对身后那一团骑军道:“随我出发!”说罢驾的一声,向西北方向冲去。众官兵都打马随他而去。 晟郡王打马来到程羽身边,说道:“云飞,你说咱们坚守京城,真的会有勤王兵马前来救驾么?”程羽摇头道:“说实话,一定会有人赶来勤王,只是咱们能不能守到那时候,末将也不知道。”晟郡王讶道:“什么,你竟不知道,那你在殿上却说得那样笃定?”程羽望着他道:“郡王,我不知道咱们能不能撑到那时候,但我知道咱们一定不能弃城出逃。守城是存是亡尚难预料,出逃却一定是败亡的结局!”晟郡王想了一会,咬牙道:“都是三王叔鬼迷心窍,引狼入室。程云飞,要是勤王之师没来,城倒先破了,孤一定砍了你这颗头,那时你可不许还手。”程羽哈哈一笑,两人打马向骑军追去。 却说太子等人出了金光门,向西行了约四十里,见一片起伏的山岗,太子便命:“甄统领,你带领人马潜伏于岗后,只露出旗帜。没有孤的命令,谁也不许前进。”甄雄迟疑一会,方道:“是。”领命而去。太子只带着姚景、金镗和郑啸天四人,率领仪卫缓缓向前行至渭水便桥,太子方道:“行了,咱们就在这里候着。”姚景心惊胆战道:“殿下,这,这太险了罢?”太子微微一笑:“姚相勿慌,咱们只不过来瞧一瞧罢了。”姚景见太子谈笑自若,心下稍定。 不过一刻功夫,远处显出一线黑压压的人马,正是图鞑前军杀到了。领头的万夫长都弥见到桥边这一群人,心下疑惑不定,忙命队伍停止前进,遣人飞报前军主将突跋和中军。不一会突跋打马赶到,见此情景,叫道:“古怪。”想了想道:“冲过去,先将他们擒住再说。”都弥连忙指着远处道:“将军,咱们不可上了汉人的当,你看那边,定有伏兵的。”突跋困惑道:“他们想做什么呢?”都弥道:“还是先等大王来吧。” 正说着,归利长荣也带着野利绂、景长清等人赶了过来。归利定睛一瞧,只见对面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面方位旗,然后是五面五岳旗,七曜旗,二十八宿旗,簇拥着正中一杆黄麾大仗,黄罗伞下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男子,身着白色蟒袍,戴簪缨幞头,英俊的面容之上神情自若。身旁一名年近六旬的男子,身穿紫袍,一名武官和一名三品侍卫,都静静骑在马上,望着这边。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还可见到无数飘扬的旌旗。 归利长荣心下打鼓,转头问景长清道:“参军,对面是什么人,这么大的架势?不会是你们东唐的皇帝罢,怎么瞧着这么年轻?”景长清道:“这是太子殿下,他身旁几人,一个是东唐宰相,一个是侍卫总管。还有一个是天策师总兵。”正说着,对面的太子已是扬声喝道:“来者可是西台汗归利长荣?” 归利长荣心下一惊,忙道:“正是,太子殿下有什么话要说?”太子驾马上前几步,不卑不亢地道:“汗王可是前来觐见天可汗?那也不用带这么多人马前来。闻说你一路烧杀抢掠,屠戮我东唐百姓,却是何道理?” 归利长荣面对这一番正气凛然的话语,不由得有些错愕。想了一会才笑道:“我不是来觐见皇帝的,是自己来做皇帝的!你看我身后的大军,个个都是草原上杰出的健儿。自我兴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你们东唐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父子最好是主动请降,免得我的儿郎杀得高兴了,一把火烧了你们的西京城,哈哈,哈哈!” 他兀自笑了一会,见对面的东唐太子只是冷眼瞧着自己,心下有些气馁,又有几分恼怒。想了想,心生一计,取出弓箭来。这边郑啸天见此情形,忙驾马赶到太子身边,压低声音道:“殿下勿惊,臣以项上人头担保他的箭射不到殿下身上。”太子微微一笑:“不妨事的,金镗!你的射术如何?”金镗也已是弓箭在手,沉声道:“正要请殿下评价。” 剑拔弩张之际,一名传令兵打马疾奔过来对归利长荣道:“大王,左军遭遇敌军阻击。咱们损失了不少人马,敌军来势很猛,为首的将领手持一把赤色宝刀,十分厉害,好几位将军都被他杀了。”景长清闻言一惊,失声道:“程云飞!” 归利放下弓箭望着他道:“你认识那个汉人将领?”景长清道:“此人是皇上身边的近卫军主官,本领极是高强,野利将军曾和他交过手的。” 野利绂讶道:“原来是他?不错,这个将领的确武艺十分出众。可是他既然率领的是你们皇帝的近卫军,怎么会出现在咱们的左翼呢?”归利长荣沉吟一会,说道:“咱们杀进肃北关已有二千余里了,这里处处都是敌人,应该要小心点才是。”于是下令:“退兵二十里,野利,你带一个万人队去左翼支援。”野利绂道:“是。”率领人马向左而去。归利自率大军缓缓向后退去。 眼见西台军渐渐远去,姚景不由得长松一口气,已是差点从马上瘫了下来:“好险,若是敌酋命人马冲杀过来,咱们必死无疑。”太子其实也是手心捏着把冷汗,转过身来面色阴沉地道:“番军来势极盛,咱们速速赶回城内,加紧布防。”众人都道:“是。” 太子带着人马赶回西京,到得金光门,只见一条三十五六岁的回兀大汉,身材魁梧,高鼻阔口,身着戎装,迎上来笑道:“太子殿下,多日不见,阿斯兰率军赶回京城护驾来了!”此人正是羽林军龙武师总兵阿斯兰,号称回兀部第一勇士,早年随回兀部首领葛罗入京觐见,威德帝喜爱他的武艺,便将他留了下来任命为武官,如今已是三品都尉了。 太子见到阿斯兰,展眉笑道:“你们可算是赶到了,阿斯兰,孤刚才见到了归利氏的大军,这一战可不好打,你见到程云飞了么?”阿斯兰道:“程巡检方才已从北面入城了,方才他率军冲击敌军左翼,斩杀两千余人,果然厉害。”太子大喜,忙打马向宫城赶去。姚景等人都随他而去。 到得太极宫前,恰见程羽和晟郡王也正赶到,太子下马迎上去道:“云飞,咱们小挫敌锋,归利今天是不会攻到城下啦。”程羽向他行礼道:“殿下,如今城中有了二万多人马,咱们可以分兵布防了。”正说着,一个侍卫急急出来道:“圣上有旨,宣姚相大人,太子殿下,晟郡王殿下,程巡检大人紫宸殿见驾。”几人连忙往内廷而去。 到得紫宸殿内,威德帝见到诸人,笑道:“这一战干得漂亮,如今龙武师已是顺利入城,京城暂时可保无虞了,云飞果然是少年英雄,朕没有看错你。” 程羽忙道:“陛下谬赞,臣实不敢当。眼下西台军只是暂退,一旦发现城外并无军马,必然会大举攻城。所以臣和甄统领、二位总兵还要商议守城之事,还请陛下容臣先行告退。”威德帝点点头:“也好,朕晋你都尉军阶,仍领虎贲旅巡检之职。你要尽心尽力,不要负了朕的厚望。” 程羽一听不禁愣住。姚景见他发愣,忙提醒道:“还不快快谢恩。”程羽回过神来,忙单膝跪下道:“臣谢过皇上。”说完就站起身来对晟郡王道:“郡王,布防之事,你可要参与么?”晟郡王点头道:“这是自然。”两人也顾不上再向威德帝告辞,急急出了殿。 威德帝目送二人出殿,对姚景道:“云飞飞扬勇决,实有大将之才,天幸我东唐军中还有这样的俊杰。有他在京中,朕心甚慰。”姚景点头道:“这是陛下之福,亦是万民之福。” 威德帝瞧瞧一旁的太子,又道:“启平,署理兵部侍郎时长宪不通兵务,朕的意思,今日起由嘉文主持天下军务,你觉得怎样?”姚景道:“太子沉毅果敢,确为合适人选。”威德帝又瞧瞧海青峰,见他也点头,便道:“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回头叫中书省发文罢。” 姚景想了想又道:“陛下,经刑部、御史台、大理寺详察,原中书令申子敬并未参与西昌郡王谋反之事,臣的意思,让他从刑部牢里先出来,回家居住,待日后再行谳问。陛下以为如何?”威德帝叹息一声:“他既是不曾卷入此事,大不了是个失察。还是叫他回中书省罢。”姚景忙道:“是,臣领旨。” 程羽和晟郡王刚出了紫宸殿,内侍署都管阎德仁就带着两个小内侍迎了上来笑着给他作揖,程羽忙回礼道:“老内相这是作什么,可不是要折杀末将么。”阎德仁笑道:“云飞大人晋都尉军阶,特来相贺。”说着又担心地道:“云飞大人真有把握守得住京城么?”程羽答道:“城坚兵勇,老内相只管放心。” 晟郡王见他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暗笑,却对阎德仁笑骂道:“你个老砍头的,只顾缠着云飞做什么,他并没有银子赏你。咱们还要去安排守城事宜,不和你多说了,云飞,咱们快走罢。”阎德仁忙陪笑道:“是,是,咱家送殿下和程大人出宫。”晟郡王摆摆手道:“不必啦,你还在这里服侍皇上罢。”说罢拉着程羽出去了。口中却还说道:“云飞,三月廿九是你二十三岁生日罢?父皇可算是给你送了份大礼。” 却说归利长荣后退安营,遣出斥候四面打探,发觉城外并无东唐军驻防,这才知道中了疑兵之计,不由得恼羞成怒。第二日便点起人马直扑西京城下。远远见到西京城,众将心下都是惊叹不已。归利长荣遥望着西京城,沉吟不语。 野利绂道:“西京城每一面城墙都有二十里长。请问大王,咱们要如何攻城?”归利长荣摇摇头:“二十里长!四面攻打就非得有四十万大军不可。不过幸好城中守军不多。咱们不能四面围攻,他们也没有能力四面把守。这样,咱们集中兵力,专门攻打西面和北面的城墙。趁着他们的主力还在华荫关外与图鞑人作战。咱们要抢先夺下这西京城。”说着他已是豪情万丈,张开双臂道:“西京,这梦一般的城市!以后你就会是我的国都啦。最华丽的宫殿,最美丽的女人,无数的金银财富,”他回过头望着众人,“在等着诸位!”众人热血沸腾,不由得齐声大呼,声震四野。 待众人呼喝已毕,归利长荣转头问景长清道:“据参军所言,宫城和皇城都在北面?”景长清点头道:“不错,北面的定武门就是西京宫城的北门。”归利长荣便命:“野利,你亲自带领人马攻打定武门。现在我命令各军立即去准备攻城器械。”众将纷纷领命而去。 四月初七日,小满。 西京城北的禁苑,早在西台军攻城之前就被守军将建筑全部铲平,树木也已是砍伐一空。如今的禁苑,早已变成了一座西台人的大兵营。野利绂带着一群大小军官,在二百步之外皱眉望着西京北城墙。攻城三日以来,折损了千余士兵,云梯、钩车也损失了不少。那四丈高的城墙依然屹立巍峨,毫无损伤。他身旁的乌古斯道:“敌人在北城也是重兵把守,冲车无法靠近城墙,咱们这一下子攻不进去啊。” 野利绂想了想道:“敌人既然无力四面把守,咱们晚上偷袭他们南城墙,选派精锐部队趁夜摸到城墙下,用飞抓登上城头。咱们只要占领了一面城墙抢下城门,军队冲进了城这战就好打了。”霍那点头道:“这是个好办法。咱们今夜就行动。”野利绂道:“那好,咱们暂且停止攻城,等到天黑了再说。霍那将军,今夜咱们从南面最靠西的那个城门冲击,我亲率突击队登城,你带人马接应我。”霍那点头道:“好!”几人计议已定,便吩咐收兵。 眼看西台军潮水般退了回去,折冲旅巡检雷鲲不由得松了口气。北城墙的防御是由天策师来承担的,这几日西台军攻城甚猛,有几次甚至攀上了雉堞,幸好都给杀了下去。天策师总兵金镗皱着眉头道:“时辰还早,今日他们怎么这么快就退回去了?”程羽走过来道:“西台军两面攻城,咱们也是两面守城。这是因为双方兵力都不足的缘故。我猜想敌军今日这么早收兵,夜里必定有所动作,也许是想从南面或者东面偷袭。巨声大人以为如何?”金镗哈哈笑道:“要是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那可就想左啦,今夜管教他们有来无回。” 这日深夜,子时已过,野利绂亲率一支精兵悄悄向西京南面的安化门摸去。这时天上的上弦半月已落,甚是黑暗。突然一个士兵惨叫一声,脚上鲜血淋漓,原来竟是踩上了铁棘藜。一名百户长喝道:“不许出声!”那名士兵只得强忍着疼痛,伏在地上不敢动弹。过了好一会儿,见城上并无动静,这队精兵复又向城边前进。眼看离城墙已是不远,突然又有一人哎哟一声,跌进了一个陷坑,接着坑内铃铛大响。随即城上便有人高声叫唤:“敌军袭城了,在这里。”不一会儿,便亮起了许多火把。 铃铛声响起之际野利绂心下便是一沉:“城内早有准备了。”他身旁一名千户长见形迹已露,索性立起身来道:“强攻!”然后疾奔至城下,顺势将飞抓向城上掷去。飞抓抓上城头,那千户长便援绳而上。城下众人心中一喜,连忙都起身向城墙扑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名千户长跌落下来,原来城上早已张起了一种名为“狼牙拍”的防具,这是一种上面布满铁钩铁钉的木版,飞抓抓上之后,守军便用两组绳索将其放出,那千户长躲避不及,被拍了个正着,立时摔下毙命。紧接着城上箭如雨下,不时有人发出惨叫声。野利心知偷袭已败,只得下令:“退兵。” 原来金镗程羽等知道城中兵少,便请太子下令将城内的壮年男子全都组织起来,不论其是否曾任过武职服过军役。一律按百人一队上四面城墙之上驻防,以防敌人夜袭,又在城外布下铁棘藜,挖下陷坑,在坑内布下密布铃铛刀刃的绳网。这一手果然奏效。自此以后,西台军甚少尝试夜间偷袭,即便偶有为之,也是徒劳无功。 连攻了七八日都无法登上城头一步,诸将又开始想办法,开始造临车、抛石机,用抛石机向城上掷石,临车造得与城墙一样高向城*箭,掩护着冲车靠近撞击城墙城门。归利长荣下了死命令:“一个月之内,必须攻下西京城!” 几个士兵大声呼喝着,将一架简易云梯从城墙边推翻倒地,梯上几个西台兵跟着云梯一齐翻倒尘埃,惨叫连连。雉堞另一处,一名西台千户长已是奋身抢上了城头,一刀将一个东唐士兵砍翻,一位年轻的东唐都尉飞身抢至他身前,红光一闪,这名千户登时身首异处。紧随他冲上城头的另一名西台军官大喝着向程羽冲来,程羽刀一划,这名百户长手中的刀便断做两截,他正错愕间,程羽刀一递,鲜血飞溅。他更不停手,抢至雉堞旁挥刀疾砍,云梯上的敌军招架不住,一个个都被他砍下了下去。城上欢呼一片,几个士兵抢过来用钩竿奋力一推,那架云梯轰隆倒地。 野利绂见程羽勇不可当,城下西台军众官兵都是微微变色,心下恼怒,掣出腰间那把西亚镔铁宝刀,亲自踏上一部云车,大声命令:“推我过去!”乌古斯大惊道:“将军不可。”野利绂沉声道:“不要废话,快快掩护我。”乌古斯只得道:“是。”转身命道:“快,临车跟上,其他人快上云梯,跟随野利将军一道冲城。” 程羽眼看一员西台大将立于云车之上隆隆而来,手中宝刀狭长雪亮,城上守军向他射出的箭都被他挥刀挡开,不禁紧握宝刀深吸一口气:“好,又是你,今日咱们再比过。”他身旁的阿布思闻言道:“这个是西台第一勇将野利绂!大人和他曾经比试过么?”程羽沉声道:“不错,上次胜负未分,今日我要拿他的血来祭我这口宝刀!”晟郡王正带着几个侍卫过来,闻言忙道:“云飞,不可莽撞。”程羽凝视渐渐逼近的云车,并不答话。凌全道:“师兄,咱们架强弩将他射下去罢。”晁通却道:“来不及了。” 正说着,那架云梯已是冲至城墙边,程羽不等云梯靠上来便大喝一声,纵身跃了出去!城上甄雄、金镗诸人见此情景,都是大吃一惊。 当的一声双刀相交,都是毫无损伤,两人在云梯之上你来我往,瞬间便攻了十余招,心下都是暗赞对手了得。这二人都是胆气极壮,云梯上可落脚处极是狭小,两人直是贴身肉搏,城上城下数万官兵,都是瞧得张大了嘴,眩目惊心。 蓦地两人同时一声大喝,程羽一个翻身退回城头,胸口铠甲已是划开一条血渍,晁通阿布思等人都是心中一惊:“巡检大人!”晟郡王和凌全二人同时抢上将他扶住,程羽摇头道;“我没事。”却见野利绂也是从云梯之上跌落,城下一片惊呼。 野利绂身在空中将手中镔铁宝刀一递,插入云梯之中,下坠之势立缓,他再一个纵身落地下。落地之时身形一晃,险些摔倒。两名什长慌忙抢上扶住他,却见他胸前也是一条长长的血渍。 两人城上城下彼此对视,野利绂深吸一口气:“程将军,好刀法!”程羽忍住胸口剧痛,微笑道:“野利将军,你的刀法也不错!”野利绂哈哈一笑,胸口剧痛难当,只觉天旋地转。于是忍痛下令道:“退兵。” 程羽捂住胸口,眼看着西台军渐渐退去,心下却毫无喜悦之情:“也不知道援军何时能够赶到,无论如何也得撑到那时候。”两旁众官兵见他迫退敌酋,面上却丝毫不露得色,深为敬佩。 军中医官赶来为程羽上药,这时只听得一个声音道:“是云飞受伤了么,伤势要不要紧?”众人寻声望去,齐刷刷行礼道:“太子殿下。” 太子一身甲胄,带着两个侍卫急匆匆赶到程羽身边,一脸焦急之色,程羽忙起身道:“殿下不用担心,一点皮外小伤,上点药就好了。”太子见他行动自如,这才松了口气:“今后万不可再逞这一时之勇了。”程羽笑道:“一场拼斗换来敌军退去,其实很划算。”太子转头向城下望去,过了一会儿方轻声问道:“云飞,真的会有人来勤王么?” 程羽走近太子身边,坚定地道:“一定会有,而且末将知道会是谁。” 太子转头望着他,扬眉道:“你知道,是谁?”程羽道:“任停云!” 太子一怔,苦笑道:“停云么,或许这会他正在东都城里,与其他各军都被围困着罢。”程羽摇摇头:“末将心有预感,停云决不在东都城内,而且他一定会赶来救驾的。殿下,停云赶来之后,请你一定要让他统领各路军马,只有他才能力挽狂澜!”太子瞧他一眼,不由笑道:“云飞,你倒是他的知己。你们两个,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打不相识啊。” 程羽嘿嘿一笑:“可不是么,末将的这位内兄,与末将不折不扣是打出来的交情。”太子闻言,不禁心中烦忧暂去,长吁口气笑道:“云飞,有你在此,孤心中甚觉踏实。” 程羽等率军在城上奋死血战之时,西京城东南面升平坊内的乐游苑内,空寂无人。此地本是京中的游览佳处,地势高耸,四面眺望,京城之内俯视如掌。苑内遍栽玫瑰、樱桃和苜蓿,并有许多达官贵人所建的馆阁亭轩。每到三月上巳、九月重阳等节日都是游人如织,仕女文人多有聚会。然而此时的乐游苑,却是一片冷清。 杨秀和公主并肩坐于一处亭子内,都是出神不语。过了良久,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杨秀转头望着她,柔声问道:“殿下,你怎么啦?”公主摇摇头不做声,心道:“你才回来没几日,京城就被围困了,要是城破了,我这公主也就做不成啦。却不知到那时我还能和你在一起么?” 杨秀见她默不作声,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公主满足地轻叹一口气,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乐游苑上,一片沉静,静得有些苍凉。 入夜时分,任宅之内。紫菱点上了熏香,对任雨亭道:“小姐,开饭啦。”任雨亭点点头起身放下手中书卷,两人走入饭厅。紫菱瞧瞧饭桌,皱眉道:“怎么今日又是这几样啊。” 柳嫂子正捧了汤进来,闻言忙道:“罢哟,姑娘就安份些罢。如今城中每户按口限粮。咱们家就只有三口人,要不是因为公子爷和程公子,里正格外巴结,你就是想吃这个,也是没有的呢。”任雨亭点头道:“正是,如今时世艰难起来了,咱们也该每日里省着的。”紫菱嘟囔道:“朝廷里养着这么多的将军,无数的兵马,怎么却是东面守不住,西边也守不住的?都说那些鞑子凶暴得很,他们要围城到什么时候啊?”任雨亭出神想了一会,对紫菱道:“程公子日日把守在城上,我很是担心他,饭后咱们出去,到城上去瞧瞧罢。” 紫菱一听,吓得脸色发白道:“小姐不要去,那是打仗呢。咱们两个女孩儿上去做什么啊。”任雨亭皱眉叹气道:“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紫菱道:“既是这样,明儿我去军营找找,托个人带信给他可好?”柳嫂子也道:“女人是不准上城的,小姐不要去了。紫菱,明儿你还是在家陪着小姐,不是我说,你连军营在哪都不知道呢,还是我去探探罢。”正说着,外面传来敲门声,柳嫂子道:“这么晚是谁来?”说着便出去了。 不一会柳嫂子进来笑道:“是凌全带了程公子的口信来,说在城上带着兵,请小姐好生照顾着自己,千万不要担心他。他每隔几日便会叫凌全来探问的。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凌全好了。”紫菱笑道;“这下小姐可不用再念着啦。”任雨亭依旧双眉紧锁,心乱如麻:“兵凶战危,你果真是平安无事么?只愿皇天菩萨保佑。程郎,你若是有什么不测,教我怎么活?”站起身来走到庭前,心道:“哥哥,你在哪里,为何还不回来啊?”想到伤心处,五内如煎,已是泫然泣下。 四月初十日,时候已是初夏,楚州地界已微有炎热之感。舜安府南山牧场的楚州军营内,南若云、杜屹和四个团练都在总兵节堂里,围着一张大沙盘,正在热烈讨论北方军情。任停云自己却是站在墙上挂的一幅《河山地理图》前,沉思不语。 几个人正在议论,舒海领着一名副尉走了进来:“大人,许巡检遣了这位队正送军报来了。”那队正便向任停云行了一礼,将军报递上。任停云接过打开来瞧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将军报递与杜屹,对军官们说道:“罗元帅在汲县吃了败仗,大军损失惨重。时玉成部退守吴州彭城,蔡信南逃亳城。汤如龙部退至汝南。中州军并州军等部退守东都。还有,西台军击破雍州军后一路东进,已经逼至西京城下了。”几人听得这话,无不色变。 杜屹瞧着手中军报,摇头道:“黄土岗大战,我军折损五万人马,赵统领和左超、鞠盛、邵克昌、黄寿四位总兵为国捐躯。这个图鞑主帅伯昇,精通兵法,果然厉害。” 南若云大声道:“皇上派这劳什子的监军,只知道坏事。如今两京同时告急,正是自食其果。”任停云却转头对那队正说道:“还烦请你速速赶回巴陵转告许巡检,跟他说我要起兵北上勤王,三日之内就要过江。请水师备好船只,请他一定倾力相助。”那队正愣了一下,忙道:“是。卑职这就赶回。”说罢行礼转身出去了。 几个军官都愕然地望着他,狄蛟问道:“停云兄准备发兵北上么?” 任停云俊秀的面容之上,双目炯炯,一扫前些日子散淡抑郁的模样。他望着属下诸官,果决地说道:“正是,国家危急存亡之际,我等不可在此坐视。传令,各部立即开拔,随我北上,勤王救驾!” (第一卷完); 第一章 关山我飞渡 慷慨赴国难 威德二十九年四月初十日,任停云自楚州舜安府率军北上勤王,至巴陵渡江,时值蜀州军巡检卢思翔率军顺江东下,遂合兵一处北上。卢思翔,字振飞,中路行军府副督兼中州军统领卢腾远之子。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慧娘正在家中后院收拾晒好的衣服,却听得侍女芸香在前面唤道:“夫人,官人回来啦。”慧娘心下暗喜,连忙赶至前厅,果然见南若云一头汗站在厅内。慧娘忙笑道:“怎么早上才走又回了,芸香,还不快给官人倒茶来解渴。”南若云摇头道:“我不吃茶了。慧娘,你且不要忙,我是来与你道别的。大军在北面吃了败仗,如今两京都是番军围困着。任总兵命我等率部随他过江,今日就要动身了。” 慧娘一听这话不禁怔住。南若云又道:“任总兵命我赶回来知会唐刺史,并让他遣人接管军营。所以顺便回家告诉你一声。”慧娘呆呆站立,木然道:“你要去多久?”南若云道:“打完仗咱们就回来的,你在家中好生照料自己,不必牵挂于我。这二十缗钱是这月的俸饷,你都拿去罢。军情紧急,我不和你多说了。”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慧娘手捧着银钱,呆立在厅中许久都没有动弹。芸香端了茶走进厅内,惊讶地发现女主人已是泪流满面。 任停云率军拔营北进的第二天,一个妙龄少女来到军营前,看到两个老军蹲在辕门前闲聊,心下暗自奇怪:“怎么营中如此寂静,又怎么会有两个老军把门。”一个老军见到她走近,开口问道:“姑娘,你可是来访亲的么?军队昨日已经开走啦。”湘灵一听不由惊道:“开走了,去了哪里?你们又怎么会在这里。”另一个老军答道:“任总兵率领骑军北上打仗去了。咱们两个是刺史唐大人遣来守营的。”湘灵闻言,登时怔住了。 孟夏的天空一片湛蓝,朵朵白云在空中轻盈地飘过,淡淡的影子拂过远处起伏的山峦。牧场上那些美丽的小花都已经谢了,放眼望去是一片碧绿。湘灵转身向来时路缓缓走回,心下感到十分忧伤:“你竟就这样走了么,怎么也不给我捎个信儿呢?” 四月十三日,巴陵府西城门的阅军楼下,数百只大小战舰挂帆待发。无数人马正列队登舰。人声马嘶,喧闹不已。任停云、许南田等人站在楼上远眺,眼见西面是烟波浩淼的云梦大湖,北望是滚滚东去的大江。许南田开口疑虑地道:“停云大人北上勤王,虽是一片忠心。可是八千骑军,是不是太少了点。”任停云摇摇头,神色自若地道:“百二秦关终属楚,三千越甲可吞吴。兵贵精而不贵多。有此八千子弟兵,足以荡寇平虏,光复河山了。” 正说着,身后的关若飞遥指西面道:“二位大人快看。”二人定睛瞧去,只见水天相接处,百舸竞发,渐行渐进。许南田皱眉道:“好大一只船队,这是从哪里来的?”那支船队行至距阅兵楼数里之外,只见大小船只上都站着士兵,手持兵器。楚州军水军团练柏远霆连忙领着一只小舟摇上前去,大声喝问道:“停船!来者何人?” 为首的大船上,一名三十来岁的骑尉挤开士兵行至船头问道:“敢问这位骑尉可是楚州军水师旅的么?”柏远霆答道:“不错,末将正是水师旅团练官柏远霆,敢问阁下是?”那骑尉拱手道:“末将是蜀州军卢巡检旗下团练聂霈,敢问任停云任大人可是在此处么?”柏远霆点头道:“不错,任大人的军马正要过江,你找他何事?”聂霈闻言面露喜色,回头大喊道:“振飞大人,任总兵正在此处,咱们恰好赶上。” 就听得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道:“停云在哪里?”接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校尉挤开众人走到了船头,柏远霆见是一位校尉,不敢怠慢,忙行礼道:“任总兵与我们许巡检同在阅兵楼上。”卢思翔点点头,纵身跃到柏远霆的走舸上:“快带我去见他。” 柏远霆领着卢思翔在城楼下登岸,任停云等已是从城上赶了下来。任停云边下台阶边道:“振飞兄,你怎么来了?”卢思翔停住脚步道:“范允文大人料定你必定会率军北上,所以从锦城修书与我,嘱咐我从渝城顺江而下与你会合,并命我部受你节制。我收到信后便率本部人马自朝天门登船东进。可巧遇到你在此渡江。” 任停云闻言先是一怔,然后禁不住面露喜色:“原来是范大人料事如神,这可是太好了。既如此,咱们一道率军北进。”卢思翔点点头:“蜀州军卢振飞部五千步军,随停云大人北上勤王!”许南田笑道:“好,又多了五千健儿。”南若云却笑道:“振飞老弟,你这一旅可是够肥的,竟有五千人之多。”卢思翔叹口气:“咱们蜀州军也是骁勇能战的。奈何严统领拒不发兵,这是与朝廷对着干,不顾中原百姓的死活。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任停云却转头对许南田道:“出发时我向张孟载借的粮,没想到又多了五千张口,研芫兄,看来我还得向你借粮呢。”许南田立即道:“没有问题。” 正说着,聂霈领着一个四十余岁船夫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卢思翔便向那人作揖道:“朱帮主,此番多谢你和陆老先生倾力相助。”又对任停云等道:“我的人马驻于渝城,要想出川非得有船不可,多亏这位三峡帮帮主朱广水,还有城中巨商陆先魁老先生。将手中船只全部派出,顺江而下,一日千里。我的部队才得以及时赶来。”朱广水呵呵笑道:“咱们吃船家饭的,别的本事没有,要用船,却还是能帮得上的了。”任停云拱手道:“多谢朱帮主襄助。船资该付多少?还望帮主告知。” 朱广水一听登时色变:“任总兵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都是为国出力,我并不要什么船资。你是江湖闻名的第一豪杰,我呢,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手里船多,咱们各自出自己的一份力。你说是也不是?”任停云闻言,面色微红,长揖道:“停云年轻,说话不知轻重,方才出言冒犯。还请帮主恕过。” 朱广水忙回礼道:“停云大人不必如此。我知道如今北面情势十分紧急。既是已将卢大人这一旅人马送到了,你们也不要耽搁,就赶紧往北去罢。我也不在此停留了。等你们过了江,就赶回渝城去。”卢思翔点头道:“你说得是。那就在此谢过了。还请帮主代我致谢陆老先生。待我他日回到渝城,咱们好好喝顿酒罢。”朱广水哈哈笑道:“这是该当的。停云大人,你来不来?”任停云微微一笑:“我一定来。” 蜀州行省首府锦城,蜀州布政使范成仁正在布政使衙署内与来访的蜀州宣教使王仪、锦城刺史诸葛云说话,忽听得门外喧哗:“严大人既是要见我们范大人,容小的先进去禀报。”“禀报个屁!”接着便是哎哟一声。王仪惊慌道:“严子威杀上门来了。”范成仁微微一笑:“二位勿惊,他是冲着我来的。” 话音刚落,就见南路行军府副督兼蜀州军统领严孝武手握于刀柄之上,杀气腾腾地走了进来。范成仁起身笑道:“子威兄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来呀,给大人上茶。” 严孝武逼至范成仁面前,恶狠狠地道:“范成仁,别给老子装糊涂了,我问你,卢振飞私自从渝城带兵出川,是不是你唆使的?!” 范成仁微微一笑,坦然答道:“不错,是我修书与他,建议他顺江而下,出川北进的。子威兄觉得不妥么?”严孝武大怒,刷地拔出刀来:“你是文官,凭什么管起了军政?敢私自调动本帅的兵马,你可是活腻了?”见他面目凶狠,王仪诸葛云二人都是心中砰砰直跳。范成仁却平静地望着他:“你说这是你的兵马,原来蜀州军都姓严?” 严孝武闻言一愣:“什么意思?”范成仁返身坐下,端起茶盅轻啜一口,这才说道:“我只是想问问严帅,蜀州军是我东唐帝国的军马,还是你严子威的军马?”严孝武只得道:“自然是朝廷的兵马。但我既为蜀州军统领,兵马调动当是本帅的权责。岂轮得到你范允文来插手?”“说得好!”范成仁望着他说道:“原来严帅还知道蜀州军是朝廷的兵马。那么下官敢问,为何朝廷连下了数道急诏命你率军入关。你至今还安坐于锦城之中?是不是就连皇上和兵部都无权调动蜀州军,莫不是蜀州军已不是朝廷的兵马,只是你严子威的家兵?”严孝武闻言不禁气沮。 王仪诸葛云见范成仁这一番咄咄逼人的话语压住了严孝武的气势,心下都是暗暗喝彩:“好个范允文,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真有大智大勇。” 只听得范成仁又道:“振飞之父卢定邦,如今在东都城内坚守。他的老母娇妻,都在西京城内。你教他在渝城坐视不救?于公这是不忠,于私这是不孝无情!敢问严大人,他该不该带兵去勤王救驾?”严孝武嗫嚅了一会,竟是无法回答。只得还刀入鞘,拱手道:“失礼,告辞了。”说罢便转身匆匆走了。 王仪不禁起身赞道:“允文,好胆色!严子威素来骄横凶悍。蜀中无人敢去惹他,今日你可算煞了他的威风了。”范成仁淡淡一笑:“他再凶悍,能悍得过归利长荣么。归利氏我尚且不惧,又怎么会惧怕于他?”说着敛容道:“严子威心怀不臣之心,想趁乱做割据一方的诸候,如今局势已乱,有这样野心的人,想来不止严子威一个。”诸葛云闻言道:“那,以大人之见,该当如何呢?”范成仁不答,起身走到中庭前,心中暗道:“停云,但愿我没有看错你。” 任停云率领人马过江之后,卢思翔问道:“先救何处?”任停云道:“先入关中解京城之围。看起来是舍近求远,但是东都兵多,西京兵少。况且即使东都城破,事犹有可为。若西京城破,则大事尽去矣。”卢思翔闻言点点头,长叹道:“我只恨不能分身同时救两处!好,就是这样。” 于是任停云率军昼夜兼程,自荆江府向北过了襄阳,这日到了宛城府,已是到了中州行省地界。军马正沿官道向北疾进,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突然出现了几个人影。前军团练狄蛟眼尖,立刻命道:“此地已是中州地界,或许会与图鞑军的小股部队遭遇。斥候营立即前出大军,向北探哨。”那斥候营游击芮志超道:“是。”带着人马疾奔而出。狄蛟便命:“前军就地休息待命。” 不一会儿任停云等率中军赶到,南若云皱眉道:“为何在此停留?”狄蛟忙道:“发现可疑之人,已派斥候前去探哨了。”任停云点点头,南若云便命:“各军留神,做好战前准备。”正说着,一名骑兵遥指前方道:“他们回来了。” 只见十几匹战马缓缓奔回,后面还跟了几个身穿东唐军袍的军人。其中一个是名卫尉。芮志超赶到军前,向任停云行礼道:“总兵大人,这几个人说是吴州军的,曾是您的麾下,正要来见您呢。”正说着,南若云已是失声道:“这不是夏怀忠么?”任停云也点头道:“不错,这是我在吴州军时所带过的兄弟。信贞,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文团练呢?” 夏怀忠见到任停云南若云,立即俯身拜倒,那几个人都跟着拜倒在地。夏怀忠道:“任大人可算来了。文团练在此地等你多日了!”任停云闻言不禁喜出望外:“从风在这里么,图远兄呢?你快带我去见他们。”夏怀忠道:“文团练带着大伙儿就驻于这新野县。方才卑职已经命人回去报信了。文团练想必很快就会带人赶来的。”任停云点头道:“既如此,咱们也赶过去会他。”便命军队开拔。 行了不到十里路,就见到前方一支军队正急速赶来。任停云忙打马向前。那支军队见到任停云过来,都是齐声欢呼。文虎和依雷打马从队伍中赶出,向任停云迎过来。任停云见到文虎,喜不自胜道:“从风兄,想不到今日在这里见到你!图远兄呢?”文虎打马赶至他身前,向他介绍道:“停云,这位是并州军的依雷巡检,室韦部的好汉子。”任停云忙向依雷拱手道:“幸会!”又问道:“图远兄怎么不见?”见文虎低下头不答,心下登时一沉。 依雷见到任停云,心下纳罕不已:“都说任停云英雄了得,想不到竟象个文弱书生。”见文虎不回答他的话,便代为答道:“杨巡检在黄土岗之战中身负重伤,已经为国捐躯了。”任停云心下一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文虎抬起头来,叹口气说道:“咱们这一旅从黄土岗上退下来,我沿途收拢弟兄们,直到这新野驻屯。检点下来,竟只剩了两千多人!图远兄临终前嘱咐我要把队伍带到你那里去。我寻思实在是太远了。又或许你会带兵北上,那就必定会从此地经过。所以就留在这里等你,每日都遣人向南打探你的消息。可算是将你等来了。” 任停云向他身后的官兵们望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只觉十分难受:“随我入越州平倭的四千儿郎,如今竟去了一半!”再想到战死在黄土岗的杨鹏,不禁悲从中来。这些日子他表面上镇定自若,其实内心牵挂着京城中妹妹、公主、程羽、太子等人,早已是焦虑如焚,此时再也抑制不住,轻声道:“操吴戈兮被犀甲,兵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他声音颤栗,眼中含泪。 屈大夫的《国殇》历来就是中原王朝的军歌,官兵无论识字与否都会唱,立即便有人接上道:“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枢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渐渐所有的将士们都跟着唱道:“。。。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怒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唱着唱着许多人都已是泪如泉涌。军歌唱毕,原野上一片寂静。 夏怀忠拭掉眼泪走上前来,大声道:“这下可好了,总算任大人南大人他们来了,弟兄们,咱们在黄土岗一战中败得太冤了,这口气,咱们可不能白白地咽下去。咱们得杀回去,为战死的杨巡检和众弟兄报仇!”众人都道:“不错,咱们在吴州随徐将军任大人,何曾败过一战!请任大人南大人领着咱们杀回去。”说着已是齐刷刷跪了下来:“请任大人领着咱们杀回去!” 任停云瞧着众人慷慨激昂的面容,心下也是激动不已。他无言地点点头,对文虎道:“那好,咱们合兵一处杀回去。只是,”他定定地望着文虎:“我的计画是先入关解京城之危,再回头救东都。从风兄,或许你会想不通,但眼下必须如此。” 文虎闻言先是一愣,想了想道:“你必定是已经想好了全盘的计画了。那好,卑职所带来的所有人马,都由停云大人节制。请你下令罢。”依雷也道:“末将也随任总兵一道作战。”任停云闻言点点头,对卢思翔南若云等人道:“拿地图来。” 几个人都下了马,在地上摊开地图,文虎用手指着道:“东都城内大约有五六万人马守着,如今图鞑军将城四面围住,每日攻打。另外,伯昇遣了右军大将比粟特正在攻打华荫关。至于关内的情况么,卑职就不大清楚了。”杜屹道:“既如此,咱们当得先解华荫关之围才是。否则华荫关一失,关内便再无险可守了。” 任停云点头道:“不错。现在我下令兵分两路,振飞、依雷和从风,你们率步军从武关赶入关中,我带领骑军赶赴华荫关。入关之后两军在京兆府临潼会师。五月初五端阳节前,两军都必须赶到!现在,都清楚了么?”众将都点头道:“是。” 众人正要率军出发,原野上又有两人打马急奔而来。便有士兵张弓搭箭喝道:“来者何人,快快通名,不然放箭了!”其中一人忙道:“莫要放箭,本官乃是本地县丞。敢问众位可是任停云总兵的麾下么?”士兵听得这话,又见来人果然穿着青色官袍,这才收了兵器。 任停云寻声望去,喊话之人竟是原来西路行军府长史官陈疆达,不由失声道:“这不是极宇兄么,你怎么会在这里?”那陈疆达和另一名青袍男子下马走近众人,文虎说道:“末将和依雷巡检带着弟兄们退到新野,多亏了这位极宇兄和李县尉安顿我们驻屯下来,支应粮草,又请来大夫给受伤的弟兄上药,真是要多谢他二位才好。”陈疆达笑道:“一点小事,何足挂齿。”又对任停云苦笑道:“韩大人在西路吃了败仗被免了官,我也是无处可去,没奈何到这里做了个七品县丞。后来依雷巡检和文团练带着兵马退了下来,我等就将他们安顿在此处了。” 任停云点点头:“多谢两位周全,如今我要带领他们北去,兵凶战危,祸福难料,也不知道下回咱们何时才能再见,只是军情似火,不容耽搁。也只好以后再叙旧了。”陈疆达笑道:“我比不得停云,你如今已是三品总兵,军权在手,此去必能再立盖世功勋,下官在这里就祝诸位大人能够解君之危,救民水火,高奏凯歌!”任停云点点头,再细瞧陈疆达身边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县尉,见他三十出头,形容俊爽,有飘逸出尘之态,心下暗自赞赏:“这位是?”陈疆达这才介绍道:“这位李樊生,乃是本地县尉。”那李樊生这才拱手道:“见过任大人。” 任停云闻言吃了一惊:“原来是云溪兄,兄之才名,享誉海内,没想到竟然在此处屈就。”李樊生苦笑一声:“云溪只不过做的几首歪诗而已,不入方家法眼,哪里说得上享誉海内。任大人谬赞了。”原来这李樊生本是宗室之后,只是到了他这一代家道早已中落。李樊生青年时便有才名,得到当朝宰相章朝恩赏识。只是后来他入燕州军统领陆绪府中任长史,陆绪喜爱他的才华,将女儿嫁给了他,这便惹恼了章朝恩,刻意打压于他,因此这几年在仕途上一直郁郁不得志。 任停云想了想,说道:“我率军北上,军中正缺一位参军,云溪兄可愿随我北上么?”众军官见他突然要带上一位文士同行,都感诧异。只有杜屹暗暗点头。李樊生闻言也是一愕,想了想笑道:“既然大人如此赏识下官,那么下官就随停云大人一道北上罢。极宇兄,我就不回县里去了,还烦你知会刘大人一声。”陈疆达也不明白任停云怎么突然想起要把李樊生带走,迟疑道:“这。。。” 任停云笑道:“极宇兄回去就对你们县太爷说,云溪兄已被我征为参军,强行带走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头又对众军官道:“咱们不要耽搁了,立即出发。”; 第二章 义士戮权臣 精卒扼雄关 四月,图鞑军围困东都,分兵西攻华荫关。神武师总兵张铭贵大惧,欲弃关西逃。巡检骆承志、丘昂、于承斌等忿怒,囚张铭贵,自领兵于关城拒敌。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东都,东西南北各长十五里,是东唐帝国第二大城市。洛水自西南向东北穿城而过,将城分为洛北、洛南两部分。离宫洛阳宫和东都皇城都位于洛北区西端,宫城坐北皇城居南,东面和洛南区也如西京城一般街道如棋盘整齐规划,将全城划分为一百零三坊。此时的东都城内,驻守着近六万东唐军队,近百万居民反倒是逃走了不少,使得这座大城仿佛变成了一座军营。 东唐军在汲县大败之后退入东都,罗仕杰布置各军把守四面城墙。章元振居住在皇城东城之内,楚州军总兵胡应龙主动安排了自己麾下的一个团护卫此处。其他所有的部队,都在城墙上日夜轮流把守着。图鞑军围逼至城下后就开始了强攻,无奈城坚难攻,一连攻了十来日都是损兵折将,却无法登上城头一步。伯昇便改变战术,命令军队一面围困,一面派出小部队四处搜掠粮草。并抽调人马连夜赶造抛石机,下决心一定要轰开这座伟大的城市。 这几日图鞑军停止强攻,城中诸将心中都松了一口气,便聚集在中州军统领衙署内商议守城事宜。罗仕杰揉着酸痛不已的腰,说道:“咱们是守下去还是突围西走,诸君都说一说,大家计议一下。”章朝恩道:“自然还是要守下去,咱们的兵马比番军要少,跑出城去必然会被他们在野外围住聚歼。不若在此坚守待援。”卢腾远冷冷地道:“十几万大军从黄土岗上败下来,逃的逃,散的散,不知哪里还有援军来相助?”章朝恩面上一红,忍气不答,心道:“待本官将来回到京城,再来慢慢地收拾你。” 东安王想了想道:“朝廷或许正在招募兵马,重整大军赶来援助。只是如今东都城四面围得铁桶一般,便连只鸟也飞不出去,无法探知消息,咱们困守在城中,便如同瞎子一般!”说着叹了口气。楚州军统领梁国栋道:“属下觉得,莫若再坚守几日。然后选一日趁夜分头突围出去。监军和老元戎二位大人觉得如何?” 罗仕杰想了想,又问中州行省总督温博和东都府尹乔守敬道:“文广、如思二位大人有何计较,可否说来听听?”乔守敬只是摇头,温博却淡淡地道:“打战这种事下官是外行,说不来什么主张。是守是撤,全听监军和大都督二位大人的意思。”罗仕杰无奈,又向坐在堂下的那几个总兵道:“你们也说说,该守下去还是突围出去?” 他话音刚落,底下七八个总兵便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有说该守的,有说当撤的。七嘴八舌不可开交。罗仕杰见众人莫衷一是,只觉得腰上疼得更加厉害,摇摇头叹气道:“都散了罢,回去各自约束部下不可大意。番军只是稍作休整,过不了多久又会前来攻打的,各位都不要马虎误了大事。” 罗仕杰见众人退出节堂,只觉心中惶惑无主,不由长叹一声。罗光庭走上前搀住他道:“爹爹,腰痛得很厉害么?”东安王也走上来,叹气道:“君彦兄,赶紧回去躺着吧,你年纪大了,比不得他们后生身子骨旺健,自己要多留意。”章朝恩站起身来,也道:“正是,君彦兄,你还回去歇着罢。咱们先守着,瞧瞧情势再做计较。” 罗光庭按捺不住,向章朝恩怒目而视道:“你少在这里假惺惺了,要不是你在大营干预战事,咱们今日会落到这步田地么!”罗仕杰忙道:“显荣,不可无礼,快向章大人赔个不是。”章朝恩皱眉道:“贤侄,莫要这么冲动。胜败乃兵家常事,令尊是有年纪的人,有个腰疼腿疼的也不奇怪,这你也要归罪于我么?”东安王忙劝道:“好了好了,都少说几句罢,眼下将城守住是正经。显荣,快扶你爹爹回去歇着罢。”章朝恩犹自恚怒不已,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他带着戴凤成等人往皇城东城而去,戴凤成见他面色不善,小心劝道:“章相,那些带兵的武夫都是粗鲁之辈,又没什么见识。大人不必和他们生这闲气,还是保重身子要紧。”章朝恩点头道:“不错,那些粗鲁少文之辈,本官不会瞧在眼里的。不过,翼翔老弟,你觉得如今是该继续坚守下去,还是突围别走的好?” 戴凤成正要回答,却听得东城内一片喧哗吵闹之声,不由得道:“出了什么事么?”章朝恩心下烦躁:“这帮兵士着实可恶,一会子不见又闹了起来,真是不叫人安生。”正说着,却见楚州军总兵胡应龙一头的汗,正急急向这边过来,一见到章朝恩等人,登时面露喜色:“可算见到监军大人了!大人回来得正好,卑职军中的弟兄嫌每日里分发的军粮不够,正在吵闹。就连卑职也管束不了,正要请大人过去弹压一下。” 章朝恩正没好气,开口训斥道:“也不知道你平日里是怎么带的兵,这点子小事都办不了!如今是围城时期,自然军粮都是限量发放的了,各军都是如此,怎么单单就你的兵闹事?”胡应龙陪笑道:“大人也知道,从军之人饭量都不小,吃不饱饭自然是不痛快的了。卑职是个粗人,又不会跟他们说道理。所以还要请大人前去劝服大伙儿呢。”章朝恩恶狠狠地道:“好,我去瞧瞧,若是弹压不服,就得找出为首之人,军法从事!我看下回还有谁敢再闹!”胡应龙忙笑道:“大人说得极是,这边请。”章朝恩哼了一声,便领着戴凤成和那四个侍卫向东城走去,胡应龙便跟在后面。 章朝恩走入皇城东城,只见士兵们东一群西一伙在大声吵闹,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便大声喝道:“吵什么,这里是官署,不是坊市。你们都是吃着皇粮的官军,不是集市里卖东西的伙计。都给我列队站好了!”他话音刚落,所有人都不再喧闹,只定定地望着他。 章朝恩一见此情形,心下突然没来由地感到大事不妙。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团练阳庆之已是大声道:“就是这个匹夫,擅权误国。咱们在黄土岗吃败战,都是因为这匹夫畏战先逃,以至中军大乱,害死了多少弟兄!你们说,该如何办?”一名卫尉厉声道:“这样乱臣权奸,自当杀了,以免日后再误国家。”说着便拔出了雪亮的横刀。 章朝恩一见,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你。。。你们要造反了么?”那名卫尉抢至他面前,凶狠地道:“不是造反,是清君侧!”说罢将刀一递,直搠入他腹内。章元振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他,似乎还不相信已发生的事情是真的,他的手拽住那卫尉的手臂,那卫尉将刀抽回,章朝恩颓然倒地,不一会儿就断了气。 戴凤成和那四名侍卫早已是吓得呆住了,几个士兵都拔刀围上来道:“这几个也不是好人,一并杀了罢!”戴凤成清醒过来,转身欲逃,却被胡应龙一把拽住了。胡应龙口中说道:“啊哟,这是怎么一回事?戴大人快去禀报总帅大人。”手却死死抓着戴凤成不放,几个士兵已是围了上来,几刀又结果了戴凤成的性命。那四个侍卫也早已被一拥而上的士兵们砍成了肉泥。众人见章朝恩等都被诛杀了,齐声欢呼不已。阳庆之走到胡应龙身边道:“这监军是杀了,过会儿全城都该震动了。”胡应龙冷冷地道:“他死了,全城将士只会拍手相庆的。” 这时总兵彭玉枫已是急急赶了过来,见此情形顿时变色道:“云翼兄,你这番闯祸非小!如今该怎生收场?”那名卫尉走上前道:“人是我杀的,与其他人无关。该怎么处置,请二位总兵大人发落。”说着昂首挺胸,竟是夷然不惧。那几个方才动手杀人的士兵都走上前道:“监军大人是我等杀的,请总兵大人发落!” 彭玉枫皱着眉头,正想此事该如何处理方好,那卫尉将手一扬,对着那几个士兵道:“都不要争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监军是老子杀的,胡总兵方才也在此,可以给我做证。你们都散了罢。”说罢转身对胡应龙道:“还请大人将卑职带到大都督和梁统领处,请他们处置罢。”胡应龙皱着眉头道:“这监军大人虽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是你也忒莽撞了些。”那卫尉大声道:“奸雄当道,圣主不明,我军方有黄土岗之败!这监军早就该杀了,如今是卑职杀了人,是斩是绞,全凭众位大人发落。卑职家中妻小,还烦请大人代为照应。”说罢便转身吩咐士兵:“快将我绑了,送至统领衙署去。” 胡应龙叹了口气,挥手命道:“来人,将陈游击绑了,押送至大都督处,由他处置罢。”几个士兵犹豫相视,团练阳庆之道:“总兵大人已经下令,都没听见么?”士兵们只得上前将那陈游击五花大绑,押着出了皇城东城。胡应龙又对彭玉枫道:“雪亭,咱们也去罢。”彭玉枫无言点头,两人跟在后面也出去了。 罗仕杰居住在中州军统领衙署内,从堂上退下来后,他坐在一张圈椅上,忍着疼痛冥思苦想着该不该突围出去,罗光庭急匆匆走进来道:“父帅,出事了,监军大人被楚州军的士兵给杀了!几个随从也都给杀啦。”罗仕杰一听,脑袋里登时轰的一声,只得硬撑着从椅子上起身道:“快扶我出去。” 罗光庭搀扶着父亲走到节堂之上,只见堂下绑着一个卫尉,身后围着无数士兵,正自喧闹不已,卢腾远梁国栋二人都立在堂上,一个双眉紧锁,另一个面色发白。楚州军团练阳庆之见到罗仕杰出来,忙大声道:“大伙儿都不要说了,大都督来了。”于是众人都静了下来。 罗仕杰走到卢腾远身旁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卢腾远道:“章元振回到皇城东城就对着楚州军官兵鞭责斥骂,官兵们气愤不过,争执起来。章元振就命侍卫们拿人,两下里动上了手,结果监军和他的随扈全都给杀了。” 那被绑着的卫尉走上堂前大声道:“卑职是楚州军游击官陈鸷,人都是卑职杀的,与他人无干,请大都督依军法处置卑职罢!”梁国栋心下又是恐慌又是恼怒,骂道:“你真是胆大包天,连监军大人也敢杀,这不是连累于我么?”胡应龙分开众人走上前,轻视地瞧一眼梁国栋,坦然对罗仕杰道:“都帅,这都是末将带兵无方,闯下滔天大祸,请大人处置末将。”卢腾远扫他一眼,说道:“其实也不是你楚州军兵骄卒悍,这章元振的确可厌。索性将来就奏报朝廷,说是监军大人带着随扈出城观敌,结果被敌军发觉,所有人都给杀了。遮盖过去便是了。”梁国栋听得这话,不禁呆住。 罗仕杰心下十分为难:“章元振是皇上最宠信的大臣,竟然在我的军中被杀了,你们只图一时痛快,却不是要将我放在火上炙烤么。”思来想去,没个主意。那陈鸷只是嚷道:“祸事是卑职做出来的,与胡大人,众位弟兄都没有干系,请大都督处死卑职罢!” 正在这时,城东上东门方向传来轰隆隆的巨响,连大地都震动起来了。梁国栋惊道:“这又是怎么了?”众人正在困惑,只见中州军总兵余守信急急地赶来,口中喊道:“元帅,图鞑军又开始攻城了!他们造了许多抛石机,正向城上抛掷巨石呢。”众将心中都一凛:“番军又要攻城了。”罗仕杰只得命道:“来人,将这陈游击押入牢中,不可教他走脱了。先将监军大人几位的尸骨敛了,待将来本帅入京将此事禀告皇上,再行处置罢。”又命余守信道:“用诚,快带本帅去瞧瞧。各军都回到城上去,不得有误。” 华荫关,南依太白山屏障,北临大河天险,地势极为险要,乃是关中东面的要塞。素来便有“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之赞誉。关城周长约十里,高四丈余,南面依山势削成垛口,高达十丈。有城门六处,另有二道水门。关城东面的禁沟两岸建有方形土台十二座,与关城相连,号为“十二连城”。极是易守难攻。东唐羽林军神武师的骆承志等三名巡检,便率领着一万余名官兵,依托着此地天险关城,抵挡着图鞑右军四万余人的进攻。 攻城已经二十余天,图鞑右军都统比粟特望着华荫关城,心下充满了愤怒和沮丧。二十多天攻城无果,他的军队已是折损了近七千人了。副将特勒苏道:“将军,天色快要黑下来了,咱们是不是先退兵,明日再战?”比粟特摇摇头,咬着牙道:“传令,连夜攻城。”望着关城,他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腾格里大神在上,明天太阳升起之时我一定要踏上这座关城!” 城墙之上,骆承志等人望着城下不远处隆隆推进的云梯,面色都是凝重之极。于承斌道:“敌人今夜不会让咱们喘口气了。”一名团练道:“属下带人去准备火把。”说罢匆匆去了。于承斌望着骆承志,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京城被西台军围住,关内已是无有援军前来助战,咱们这么守下去,终究不是法子,羽箭檑木要是都耗光了,该怎么办呢。”丘昂大声道:“咱们战到矢石都耗尽的那天便冲出城去与图鞑人拼杀一场,战至最后一人便了!”骆承志点点头,面无表情地道:“真要到了那一天,也就只好这样了。”说着命道:“弓弩手准备。”一队弓弩手闻言赶来在雉堞后一字排开,张起弩装填好羽箭,静静等待着。于承斌暗叹一口气,不再多言。 图鞑军的云梯压过城下一具具士兵尸体冲至距城墙约一百五十步之处时,一名团练大喝道:“放箭。”立时箭如雨下,云梯旁的图鞑军士兵忙不迭地举盾遮在头顶上,饶是这样,仍是惨呼声一片,不断有士兵倒下。 弩手放箭已毕,立即向后退去,第二队士兵又抢至雉堞前张起了弓,这时候云梯队已经冲距城百步之地,于是第二轮箭雨又从城上洒落。城下的图鞑军士兵冒着箭雨拼死冲至城下,将云梯靠在城墙边,飞起副梯,一队队的士兵便手持刀盾援梯而上。而城墙上的东唐守军则用檑木和滚石向城下掷去,好容易登上城头的少数士兵在刚刚踏上雉堞之时就被迎面而的长枪、横刀给杀死了。尸体又被一具具扔了下去。 图鞑人没有气馁,第一波攻击失败后,他们迅速又开始了第二次的攻城,云梯、冲车又向着关城逼了过来。城上的守军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就又投入了第二轮战斗。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上点起了火把,喊杀声,惨叫声,檑木滚石砸中云车时的轰隆声,冲车撞击城墙的巨响,震动四野。丘昂一刀将一名敌军百户砍下城头,遥望城下二百步之外,火把聚集,几个将领装束的图鞑人骑在马上,正在指挥着攻城战。“要是能飞出去杀他一两个就好了。”他恨恨地想。 忽听得一阵呼啸之声,有人惊呼:“大人小心。”他下意识地向后一仰,一支箭几乎是擦着他的鼻梁飞过!骆承志一把将他拽下,厉声骂道:“站在那里发什么呆呢,想做番军的靶子么?”他回过神来,不由恼羞成怒,取过弓箭又抢至雉堞前,张弓向下射去,登时传来一声惨叫。 这时候,于承斌满头的汗从城下跑上来道:“世俊兄,城东的十二座敌台都被攻破了,冲车全都集中到了关城下,要是冲垮了城墙就糟了。”骆承志丘昂二人听得这话,心下都是一沉。丘昂忙问道:“城中还有多少弟兄?”于承斌道:“还能拿兵器的全部算上,该有一万出头罢。”骆承志便道:“叫所有的弟兄全部过来,留两个团在城下预备着,一旦哪一处被番军撞坏城墙冲了进来,就立即补上去堵住他们。”于承斌点点头:“也只好如此了。我这就去召集所有人马。”丘昂忙道:“子彬,还是你与世俊守在城头罢。我的武艺比你好,堵城墙的队伍还是由我来带领。”紧要关头,他说话也顾不上对方的面子,于承斌点头道:“好,就是这样。”丘昂便转身下了谯楼。 激战还在继续,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地上流淌的水,变成了赤红色。城上城下,都是湿漉漉,血淋淋的。双方的士兵还在拼死战斗着,喊杀声早已变得嘶哑,呼吸声早已变得沉重。雉堞后,城墙下,都躺着一具具的尸体。雨点打在他们身上,溅起细小的水珠,又落在地上,汇进那血色的流水中。 一次次强攻城头的战斗都以失败而告终了,但城下的冲车队凭着大盾的掩护一直在顽强不懈地撞击着城门和两旁的城墙。每一次撞击都令大地一阵动摇,也令城上的守军心中一阵颤栗。 丘昂带着三千多名官兵,列阵在关城之后,任凭雨水打在身上,却都是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丘昂抬起头,发现晨曦已经微微照亮了天边。他不禁想,这会不会是我生命里的最后一个黎明呢?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大响,城门后的守军跌跌撞撞地退了下来,城外响起一片欢呼声。丘昂不动声色地拔出横刀,语气平静地道:“都跟着我冲上去。”说罢大步向城门而去,官兵们皆手持长枪紧随在他身后而去。两军在狭长的城门洞里又展开了血腥的厮杀。 指挥战斗的比粟特、特勒苏等人见城门被撞开,都是大喜若狂。不等比粟特开口,特勒苏便叫道:“都喇,你快带着人马上去助战,总算攻破这座关城啦,大神保佑!”参将都喇应声道:“是。”打马率先向关城而去。他冲至距城百步之处,突然从南面山岗上飞来一箭,正中他脖颈之上,哼都没得及哼一声就从马上摔了下来。接着乱箭如雨倾泄而下,他身后的军队登时一片大乱。; 第三章 驱驰赴帝京 千骑卷平岗 四月,各军败入东都,图鞑军渡过大河围城强攻,不果,乃困之。城中守军怨愤章元振,乃聚而除之。五月初二,任停云率军至华荫关,破比粟特军,解其围。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骆承志、于承斌经过一夜苦战击退了敌军多次强攻,眼看到了天亮时,却听得城门处一阵巨响,接着图鞑军士兵一片欢呼,心中都是一凉:“终究还是被攻破了。”骆承志便对于承斌道:“子彬兄,你带着弟兄们下去支援丘升材,我顶在这里。”于承斌正要说话,却见骆承志眼向南望,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他忙也掉头望去,只见南面山岗上一队队东唐骑军列开阵势,为首一将张弓一箭,将自远处带领人马冲来的一员图鞑将领射落马下。不由得失声道:“援军来了!” 狄蛟一箭将都喇射落马上,抽出横刀喝道:“冲阵!”第一个从山岗上跃马而下,跟在他身后的两千骑军长枪并举,同时从山岗上奔驰而下,向图鞑军阵冲去。 比粟特特勒苏等人一见南面出现了东唐军,心中也都是大吃一惊,比粟特立即下令:“准备迎战。”说罢掣刀跃马向南而去。特勒苏郁力弗等人连忙打马跟上。 狄蛟率领的前军刚从南面山岗上冲下,第二支东唐军又出现在山岗上,这是任停云亲自率领的中军也赶到了。南若云将手中长刀一举,第一个冲了下去,王玄翼、关若飞两名团练紧随其后,四千骑军纵马而下,紧跟前军之后冲入敌阵,大杀大砍,图鞑军因为是正在攻城,几乎全都是徒步作战,不过片刻工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阵形大乱。山岗上只有任停云和李樊生驻马观战,舒海手擎军旗,骑在另一匹马上。任停云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皱眉道:“杜寒峰部怎么还没到?”舒海向四周看了看,笑着伸出一只手指道:“大人快看,他们是绕到敌后去啦。” 杜屹率领着史定忠的一团骑军是殿后部队,他听得前面杀声大作,知道前军已经接敌,便命人马向东面绕行,很快出现在敌阵侧后,一声令下,骑军迅速展开阵形,顿时箭如雨发,倾刻间便有数百名图鞑士兵成了箭下之鬼。接着杜屹将长枪一举,这一路人马也杀入了战阵。 李樊生见三路人马纵横驰骋,直杀得敌军四散奔逃,几乎溃不成军,忍不住吟道:“将军大旆扫狂童,应传书生赞武功!”任停云瞧他一眼,又对舒海道:“你留在这里护住云溪兄。”说罢驾地一声,跃马而下。 此时丘昂骆承志等人也率领守军从关内反杀出来,两下里夹攻,比粟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军队,眼看着部下东一群西一堆被杀得东奔西逃,心中又气又慌,正在没计较处,南若云跃马冲了过来,挥刀直劈。比粟特连忙举刀招架,两人丁丁当当战了十余合,郁力弗从一旁赶了过来,挥刀助战,南若云一人独战敌军两员猛将,竟是全无惧色,眼看又战了十余回合,丘昂也打马赶来助战,比粟特见大势已去,叫道:“撤。”两人不敢恋战,向东面逃去。 丘昂赶到南若云面前,笑道:“南俊龙,好武艺。”南若云笑道:“升材兄,多日不见,一向可好?”丘昂笑道:“好什么,差点就把关城给丢了,幸好你们及时赶来。真是万幸。” 此时骆承志等也带着人马正望前冲杀,忽见一员年轻将领打马奔来,身穿军袍幞头,在顶盔贯甲的众将士中显得特别引人注目。他停住马招呼道:“原来是停云大人赶来相助,你们竟是从楚州赶来的么?”任停云勒住马笑道:“正是从楚州千里迢迢赶到此处。世俊兄,怎么不见你们张总兵?”骆承志冷哼一声:“不提也罢,敌军尚未杀来,他竟然就要弃关西逃。我等犯上作乱,将他锁起来了。”任停云先是一愣,而后点头道:“锁得好。番军既已被杀退,咱们暂且收兵回城罢。”骆承志点点头,吩咐道:“鸣金收兵。” 众将率军入城,骆承志便命部下招待友军安顿歇息,又将任停云等人请到军衙之内,骆承志先道:“停云大人远来勤王,一片忠心苍天可表。只是,你这支人马似乎是少了点。”杜屹笑道:“咱们还有一支七千人的步军,已从武关赶赴关内,两军约定端阳节前聚于临潼,合兵一处,亦有万余人了。”任停云道:“眼下形势万分危急,咱们也不敢在华荫关耽搁太久,稍做休整便要继续出发。” 骆承志思忖道:“咱们神武师尚有一万出头,这样,”他转头对丘昂道:“升材,你率领本部人马随停云大人一道赶赴京城。我和子彬继续留守此处。还得赶紧将打坏的城门给修复了,防备着图鞑人又打回来。” 李樊生笑道:“伯昇是不会再遣军来攻的了。他此刻只会集中兵力全力攻打东都。”杜屹点头道:“云溪说得是。” 任停云点点头:“若伯昇还要再分兵来攻,那他就真的只是个庸将了。不过华荫关还是得守住。就是这样,升材兄率军随我一道出发罢。事不宜迟,就请升材兄赶紧去准备。”丘昂点头道:“好,咱们杀回去将西台军赶回西域。”说罢急急出了军衙召集本部人马。 任停云又转头对李樊生道:“云溪兄,你就不要随军西进了,先留在此处罢,过两日你再往西京城去。这样等你赶到之时,我已击破番军,你便可以平安入城的。”李樊生闻言一怔,见任停云意甚坚决,只得道:“是。” 于承斌对任停云道:“任总兵军中粮草可够么,关城内粮草充足,可需要补充一些?”任停云摇头道:“不必,此去西京定然要一战而决,若不能速决,再向你们支应粮草不迟。”骆承志疑惑道:“西台军人马众多,停云大人真有把握一战胜之么?”任停云凝视他一会儿,才缓缓地道:“我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天下时局不可收拾了。” 五月初五,端阳节。这一天本来应该是极热闹的节日,吃棕子,饮雄黄酒,系彩丝挂香囊,在昆明湖中举办龙舟竞渡之赛。可是这一年的端阳节,却只能在战火中渡过了。 寅时初过,天边已经开始亮了起来。西京城北面的原野之上,无数的西台军士兵又一次开始集结,云梯、冲车又开始隆隆地向城墙推进。西台汗王归利长荣由野利绂、霍那等将领簇拥着,骑在一匹白色战马上,遥望着高大的城墙。攻城已近一个月了,伤亡的官兵人数已经达到了一万八千余人。现在他将几乎全部的兵力都投入了攻打北城墙的作战。也许,再这么攻打那么几天,这座梦幻般的都城就可以拿下了吧。 城墙雉堞之后,疲惫的守军们麻木地看着云梯、冲车渐渐推进,看着城下蚁聚的敌军象潮水一般向着城墙涌来。近一个月的守城战,城中的羽林军也伤亡了两千余人了。活着的官兵们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恐惧心理,有的只是麻木,还有厌倦。虎贲旅游击毕力格感到一阵阵晨风轻轻拂过,他抬头望去,一只鸟儿正飞过,它的羽翼是那样轻盈,划过了天边的云层。云层之上,太白金星依然还在熠熠闪烁。在北方那遥远的故乡大草原上,此时也能见到它吧。 一声大吼打断了他的遐想,“弩手准备!”龙武师总兵阿斯兰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将手一挥,一队弩手立即抢到了雉堞之后开始瞄准。毕力格回过神来,命令道:“准备滚石檑木。”他身旁的团练阿布思四下里一瞧,发现巡检程羽大人还靠在谯楼边呼呼大睡呢,忙上前摇醒他:“大人,天亮啦,敌军又开始攻城了。”程羽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困惑地瞧了他一会儿,这才清醒过来,起身走到雉堞边往下一瞧。阿斯兰又是一声怒喝:“放!”顿时百弩齐发,洒下一片箭雨。 城下的西台军冒着箭雨不顾死活地冲向城墙,距城一百八十步之外,数十架抛石机的长臂同时甩动,将数十块石弹向城上抛去。城上的守军纷纷躲避,城下的西台军趁机将云梯推进至城墙边,飞起副梯,士兵们援梯而上。城上的滚石、檑木纷纷砸下,第一队登城的士兵几乎全都从梯上跌落下来。泯不畏死的第二队士兵又踏着地上的躯体攀上了云梯。终于给他们登上了雉堞,阿斯兰暴喝一声,挥舞横刀将第一个抢上城头的士兵劈成两半,又从身后抡起钩竿,奋起神力将一架云梯推翻倒地。在离他不远处的定武门城楼上,程羽手持血红的宝刀,一刀一个,也将另外几个抢上来的敌军砍了下去。 他正杀得起劲,忽听得城下一片欢呼声,忙俯身向下望去,只见一架巨大的冲车隆隆地开至定武门城下。接着城门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程羽忙命:“晁通,你速带本部人马下去守在城门之后。若是城门被撞破,你不许放一个敌军进来!”晁通应声道:“是。”领着自己这一团人马下了城。就在这时,罗耀祖喝声:“小心!”飞身抢至程羽身旁一枪刺出。 程羽连忙回身,只见又一名图鞑士兵已攀上了雉堞,却被罗耀祖一枪刺个正着,惨嚎一声摔了下去。程羽忙道:“多谢。”罗耀祖并不答话,沉着脸又向另一处垛口赶去。程羽眼看又一名敌军百户长手持皮盾弯刀抢了上来,正要一刀将他结果,一眼瞥见北郊原上显出黑压压的一线人马,不由怔住。那百户长心下大喜,忙举刀迎头劈下。程羽回过神来,将身一避,顺势将刀递出,将这百户长刺了下去。这时城下又是轰的一声大响,他却是浑然不觉,只怔怔地瞧着北郊原。 与此同时,归利长荣身旁的霍那也吃惊地用手向东面一指:“大王快看!”归利闻言转头瞧去,登时心中一寒。 但见西京城东北面的北郊原上,天地相接处现出一支军队,清一色的骑兵,都穿着东唐帝国的黑色军袍,外罩漆成黑色的明光甲,长枪林立。他们身后的朝阳射出的万道光芒,仿佛给这支军队镀上了一层金边。所有的战士都沉默着,沉默中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杀气。他们跨下的战马却大多在甩着尾巴,刨着脚下的草地,不耐烦地等着主人下达奔驰的命令。 许多向城墙涌去的西台军官兵也发现了这支军队,不由得都停住了脚步。一时间,整个战场上的空气似乎都已凝住,压抑得令人几乎要窒息。 一位戴着幞头身穿黑色军袍的年轻将领,骑着一匹黑色战马出现在骑兵队伍的南侧,正是任停云。他俊秀的面容之上,一片沉静。舒海打马出现在他身后,手中擎着一面红色的总兵旗,上书四个黑色的隶书大字“东唐楚州”。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却自有一份睥睨天下的傲然气概。所有注意到他的西台军官兵都生出一种恐怖的感觉:似乎整个战场都已被这个身形单弱的青年将领俯视掌中。 任停云扫视一眼原下密密麻麻向城墙涌去的敌军,锵地拔出那柄纯黑色的玄天魔剑,深吸一口气,向着自己的部下扬声道:“国家兴废,只在今日一战,全体官兵随我出击,奋勇杀敌!” 发表完这简短的战前动员演说,他将剑一指,第一个打马向原下冲去。 南若云见主将已经出击,大喝一声:“冲阵!”跃马扬刀第二个冲了下去。骑军师所有官兵群情激昂,热血沸腾,齐声大呼道:“冲阵!”登时众马奔腾,如山崩海啸般向原下席卷而去。 指挥攻城作战的西台前军主将突跋这才醒悟过来,立即下令:“朝天放箭。”一队弓手赶来张弓搭箭,向空中射去。 可是骑军风驰电掣,速度极快。箭雨刚落入他们的锥形阵中,任停云等冲在最前面的几人已经冲入了西台军阵之中。 任停云手持着那纯黑色的魔剑,第一个冲入了敌阵。他运起内力至剑上,长剑平举,每一个上前拦截他的敌军军官都是甫一接招便立即刀断人亡。没有一个人能挡住这黑色的死神,一团黑色的旋风毫不停顿地向着归利长荣的白色大纛疾驶而去。骑军师在他身后展开了锥形阵,紧随着他尽情冲杀,西台军士兵们哀嚎着,哭喊着,阵势倾刻间乱作一团。突跋竭力想组织起自己军队进行反击,却只是徒劳。 正在慌乱间,那黑色的旋风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突跋立即挥刀迎了上去。任停云不躲不闪,一剑刺在他手腕上,突跋只觉腕上巨痛,长刀已经脱手,接着胸口一阵冰凉,那把纯黑的长剑已经贯胸将自己刺穿! “噗”的一声,任停云抽回魔剑,突跋的身体从马上重重地栽下,他的一只脚还挂在马蹬内,那匹失去主人的战马惊慌地奔跑着,将他的尸体在地上拖出了老远。突跋是西台军中武艺仅次于野利绂的大将,竟然被这个年轻的汉人将领一个照面就夺了性命,西台军众官兵心下大骇,再也无人敢上前拦截,纷纷四下奔逃。 任停云勒住战马,喝道:“分兵。”杜屹南若云齐声应道:“是!”各领着一团人马向两翼突击。一名千户长呼喝着打马向南若云冲来,紧跟在南若云身后的狄蛟一箭射去,弓弦响处,那名千户长应声中箭,摔下马来。 骑军师冲入敌阵之时,城上的守军都是精神大为振奋。城下的敌军已经停止了攻城,开始向阵中的东唐骑军合围。程羽对阿斯兰大声道:“阿斯兰总兵,你带着龙武师守在这里,我带人杀出去接应他们。”阿斯兰点头道:“好。”程羽便命道:“虎贲旅听令,随我出击。”他正要下楼,羽林军统领甄雄拉住他道:“云飞,咱们不可轻易出城。”程羽哪里有功夫跟他废话,一把甩开他的手:“快让开!”说罢急匆匆下了城楼,吩咐道:“打开城门,随我出战!” 他刚跨上凌全牵来的坐骑,却听得身后有人唤道:“云飞。”程羽回头瞧去,只见太子、晟郡王、金镗、虞文俊、折冲旅巡检雷鲲等人都赶来了。 太子赶到他身旁问道:“真是任停云率军前来救驾了?”程羽笑道:“不错,所以末将点起人马要出城去助战!”晟郡王忙道:“云飞,本王与你同去。”太子点头道:“好,雷鲲,你率领折冲旅,也与云飞一道出城作战。”雷鲲忙应道:“遵命。”士兵们打开城门,程羽一马当先,率领人马冲了出去。 眼看任停云打马直冲过来,归利长荣取出弓箭,瞄准他一箭射去,任停云眼见羽箭嗖地飞到面前,举剑一挥便将箭打飞,一名百夫长奋不顾身冲来,他迎面就是一剑,直刺入对方咽喉,结果了性命。 归利长荣失色道:“好厉害的将领,真是从地狱里来到人间的死神!”野利绂沉声道:“大王请先退,我来拦住他。”说罢驾的一声,带着近卫亲兵冲了过去。归利长荣带着霍那等掉转马头,心头不禁又是一凉。 只见西北面的西台军大营此时已是火光冲天,留守营内为数不多的西台军士兵纷纷从营中溃逃出来,紧接着,一支近万人的东唐军从大营中杀出。为首的四个将领,一个手持宝剑,一个手持钢鞭,另两个手持着雪亮的横刀,带着人马向着城边掩杀了过来。归利长荣镇定心神,命令道:“霍那,乌古斯,命令近卫军展开,准备迎战。”两人应道:“是。”将刀一举,四千近卫军展开了阵形,迎了上去。这时右军主将雅里赫也带着人马赶了过来,他扬起长刀,率军也加入了战斗。 野利绂领着人马向任停云等人冲去,两人刀剑并举,当的一声错马而过。 两人同时勒住战马转过身来,凝视着对方。任停云开口道:“野利将军?果然是西台第一勇士。”野利绂也点点头,沉声道:“这位将军也一定是中土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不知你的姓名?”这时舒海打马赶了过来,任停云喝道:“舒海退开。”说罢翻身下马,对野利绂道:“在下任停云。”野利绂也从马上跳了下来,两人彼此对视着,手中的兵器同时锁住了对方。 一片浓重的杀气弥漫开来,舒海只觉一阵寒意从心底直冒上来,禁不住又打马退了几步。此时战场上杀声震天,地动山摇,两人却是浑若不觉。 正要交手,一人打马疾奔如风而来,口中大呼道:“停云兄且慢。”两人寻声望去,来人却是程羽。程羽赶来跳下马道:“停云兄,这个人你留给我罢。”任停云淡淡地道:“为什么?”程羽笑道:“你将他杀了,我到哪里去寻这样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野利绂大怒:“程云飞,你就这么肯定他能杀了我?”程羽瞧他一眼,正要说话,突然听得西南面响起了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呜——呜——”战场上所有的人都是心中一惊,忙寻声望去。 只见战场西南面,数千名身披皮甲的壮汉,古铜色的面膛,剽悍的身躯,手持着雪亮的藏刀,杀气腾腾大踏步而来。军阵左侧,闪出一名四十余岁的汉人,顶盔贯甲,驾马扬刀。身旁一将,袒露右臂,骑着一匹赤色骏马,将刀一举,那数千名大汉齐声呼喝,声震四野。 程羽凝神望去,失声道:“南平郡王,多杰将军,吐蕃军前来勤王了!”; 第四章 板荡识诚臣 八方共勤王 威德二十九年五月初五,任停云率军至西京城下,自领骑军于北郊原冲阵,斩西台军前军大将突跋。另遣步军攻其营垒。时南平郡王与吐蕃前军主将多杰亦领七千军至,羽林军于城内击之。西台军遂败,亡近万人,西撤四十里。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太极宫紫宸殿内,威德帝木然枯坐,怔怔地望着壁上的琉璃宫灯。倚在他膝上打盹的章贵妃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威德帝握住她的手道:“爱妃,你怎么啦?”章贵妃惊醒过来,抬头望着他道:“刚才做了恶梦魇着啦,惊动了陛下,贱妾真是死罪。”威德帝柔声道:“你梦见了什么,说给朕听听。”章贵妃低下了头:“没有什么。”威德帝暗叹口气,轻轻抚着她的秀发,说道:“有朕在这里,你不用害怕。”心下暗想:“你必是梦见城被攻破了,唉,朕每回合上眼睛,就是城破国亡的惨象啊。云飞,你说必然会有援军前来勤王,真的会有么?” 帝妃二人正凄然相对,突然听得殿外有人高呼“勤王军来啦!”威德帝闻言身躯一震,章贵妃一把拽住了他的龙袍,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瞧见不敢置信的神情,心中均道:“莫不是做梦罢?” 内侍署都管阎德仁和副都管邢裕二人,连滚带爬地闯入紫宸殿中,都是一脸狂喜之色,阎德仁顾不上向皇帝行礼便嚷道:“陛下,大喜事,勤王军杀到了!程云飞大人也已率军杀出城去,番军抵挡不住,已经开始向西退却。这京城之围,终于是要解啦。” 威德帝颤巍巍从龙椅上起身,章贵妃扶住他也站了起来。威德帝问道:“可是真的么,来的是哪一路军马?”阎德仁镇定下来,躬身禀道:“回陛下,来了两路军马,先是任停云任大人率领军马从东面赶来,后来南平王又领着藏兵从西面赶来了。”威德帝闻言点点头,长吁一口气:“任停云,那个手持一柄黑剑的任停云?竟是他领军赶来了,总算是将他们盼来了。快快,扶朕到定武门上去观战。”阎德仁连忙上前,与章贵妃一左一右搀扶着威德帝出了紫宸殿。 且说城外的西台军正在拼死抵挡东唐军的反攻,突然见到西南面又出现了这样一支凶神恶煞般的敌军,顿时士气大泄。多杰率领着藏兵猛冲过来,西台军再也无心恋战,纷纷丢盔弃甲向西面逃去。乌古斯返身赶到归利长荣身边,催促道:“大王,这一战败了,咱们撤罢!”归利长荣望着四散溃逃的军队,痛苦地下令:“撤军,后退四十里扎营。” 野利绂眼见败局已定,恨恨地叹了口气,翻身上了马,驾地一声追赶长荣而去。任停云程羽二人也并不阻拦,眼看着他去远了,任停云这才收剑入鞘,上马吩咐舒海道:“命令骑军集结,整军追敌。”舒海应声而去,这时晟郡王和雷鲲打马赶了过来,见到二人,晟郡王大笑道:“停云,千里勤王,远来辛苦!”任停云微微一笑,在马上拱手道:“见过晟郡王。” 晟郡王兴冲冲地道:“咱们可要乘胜追击么?”见任程二人都点头,笑道:“那好,本王随二位一道追歼敌军。咱们这就出发罢。”任停云道:“先命各军集结。云飞,我带领骑军为前部,你和郡王雷巡检等带着步军跟随在后。” 几人计议停当,正要出发,却见一名传令兵打马疾奔过来:“二位大人,陛下有旨,命各军鸣金收兵,着几位大人入城面圣。”任停云暗叹一口气,下令道:“收兵。” 不一会骑军师集结完毕,卢振飞丘昂文虎依雷等也带着步军聚拢过来,任停云便命:“各军返回,定武门外扎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入城一步。”众官兵轰然应命:“是!” 程羽在任停云身旁,见他布置已毕,便笑道:“停云兄,你好威风,这回带了多少人赶回来?”任停云答道:“骑步军共有一万八千人。楚州军蜀州军吴州军羽林军都有。”雷鲲笑道:“任总兵,你可是带了半个军赶来了,怎么会聚集了这么多军马的?”晟郡王道:“他必定是一路北上一路敲锣打鼓地吆喝,于是大家伙儿便从四面赶来汇合了,孤说得可是?”任停云微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众将心中畅快,都笑了起来。 这时文虎和依雷等人打马过来,文虎道:“停云,咱们在番军营中捉住了一个汉人。”任停云奇道:“汉人?押上来我瞧瞧。”文虎便将手一挥:“带上来。” 几个士兵押着一个西台胡人装束的汉人走上前来,喝道:“跪下!”那人原本就面如死灰,一脸沮丧。一见到任停云,竟然身上一抖,连忙垂下了头。 任停云早已看清来人面容,皱眉道:“景长清,你怎么会在这里?”程羽心下奇怪:“停云兄认得他么?”任停云不答,只盯着景长清。他心下明白,景长清必定是西昌王遣往庭州的信使,于是沉声问道:“王爷请西台军入关,许了什么好处给他们?” 景长清嗫嚅道:“王爷说,请西台大汗领军入关,里应外合攻破京城。事成之后,以庭州相送。”任停云冷笑一声,突然又问道:“景兄第一次潜到西路,是去年八月罢?”景长清懵懵懂懂地道:“不是,是七月。”说完他浑身一震,知道上了当。 任停云闻言,面上杀气大盛,伸手就去拔剑。程羽在旁已经隐隐听得明白,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手:“停云兄,不可莽撞!这人咱们还是交给刑部议处为是。”任停云回头瞪着他道:“这是害死徐将军的凶手,你说我能放过他么?”程羽毫不退缩地望着他:“不管他有什么罪,都应按国法处置。” 景长清见任停云起了杀心,吓得浑身颤抖,连忙不住地磕头道:“这都是闻非凡出的主意,小人只是个跑腿的,请大人明鉴!”任停云转回头,见景长清摇尾乞怜的丑恶模样,浑不是当初那个精明能干的王府长史,心下又是厌恶,又是怜悯。便吩咐道:“押下去,看起来。”几个士兵便将景长清又拖了下去。晟郡王没有瞧明白,困惑道:“停云,怎么回事?”任停云却咬着牙对程羽道:“闻非凡,那个告发西昌王谋反的闻非凡?”程羽只得道:“停云兄,这里人多,咱们回去禀明了太子,再去收拾那个闻非凡。”任停云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好。”接着扬声命道:“回城。” 不一会儿,南平郡王和多杰领着七千藏军也汇入了这支队伍,众将都在马上向南平王行礼,南平王摆摆手笑道:“不必行礼了,停云,这一回你率军千里入援,击破西台军,本王和太子都没有看错你啊。”任停云忙恭声道:“郡王谬赞了,这都是大家伙儿的功劳,末将一人之力,如何解得京城之围?”程羽却向多杰笑道:“多杰将军,咱们又见面啦。”多杰呵呵一笑,顿时显得十分憨厚:“西台人攻入肃北关的驿报传到逻些,南平王和张大人向松德赞普和嘉木大相调兵,他们就遣我带领军队随南平王一道赶来了。” 南平王笑道:“本王过了上元节后赶赴逻些,一路上竟走了一月有余。在逻些呆了一月有余,闻得西台番军杀入雍州,领着藏军回援京城,路上又走了一月有余!都说蜀道难,这入藏之路,孤王瞧着比蜀道还要难些。不过,这雪域高原,景致真是壮观之极。”程羽笑道:“逻些的日光果然厉害,瞧着王爷晒黑了不少呢。”南平王瞧他一眼,拈须笑道:“正是,孤王瞧着你们几个都太白了些,都该去逻些好好晒晒日头才是。” 说着众人已到了芳林门外,只见太子和中书令姚景、申载言领着百官都来迎接。诸将慌忙都下马行礼,太子笑吟吟走上来扶着任停云道:“停云远来勤王,忠勇可嘉,快随孤入宫去面圣,父皇要见你呢。”又对南平王行礼道:“王叔一路辛苦!也请一道入宫罢。”说罢对众人道:“有旨意,请多杰将军、程云飞、勤王军团练以上武官,往太极殿见驾。”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 原来按东唐礼制,太极宫三大殿分别为大朝、治朝、常朝之殿。太极殿乃是大朝会之所,只有元旦、冬至等大朝会之日和接见外国使臣之时才使用。宣政殿为每月朔望两日召见群臣议政之殿。皇帝处理日常国务之处是勤政殿。如今威德帝竟在太极殿召见诸将,那可是大大的破格了。 众人自芳林门入城后,只见无数平民百姓黑压压地跪了下来,不由得都慌了手脚,连忙都拜倒说道:“请列位父老不要如此,这不是折杀我等么!”太子走上前将为首的鹤发老者扶起道:“杨老相国,他们都是帝国的臣子,军中的武将,保国杀敌原是他们的本份,还请快快起来罢。”这老者正是致仕在家的前中书令杨龄,巡察御史杨秀之父。太子又道:“老相国身子还安健么?若还能走动,就请一道入宫见见父皇罢。”杨龄闻言喜道:“是,是。老臣也有好几年未睹天颜了,今日沾了众位军爷的光,能再见圣上之面,真是幸甚。” 任停云也上前将另一位老丈扶了起来。那位老丈颤巍巍起身,抓住任停云的衣袖放声大哭,惹得他身后一群人都跟着哭了起来。众人只得又是一顿好劝,才将他劝住了。太子便向众百姓拱手道:“列位请回罢,如今局势初定,东都尚被围困,还有许多大事要办,请大伙儿先家去罢。”百姓这才散了。 众人自安福门进了横街,又从永安门进了宫,过了太极门,这才见到那恢弘壮丽的太极殿。太子扶着杨龄,和南平王及姚景、申载言两位丞相走在前面,领着众人从殿前那二十五丈长的龙尾道拾级而上。威德帝由郑啸天、阎德仁二人随侍,立在大殿门口等着诸位臣子,见众人走上殿前,先上前携了南平王的手道:“四弟回来得好啊!逻些距京城万里,朕做梦也没想到你能带了兵赶回来,心中甚是欣慰。”南平王连忙躬身道:“这是臣弟的本份,救驾来迟,还要请皇兄恕罪。”威德帝笑道:“你无罪有功,朕是要赏的,随你一道赶来的吐蕃将军呢?”多杰闻言忙道:“陛下,我在这里呢。”众人都笑起来,威德帝呵呵笑道:“好,好,都一道入殿罢。“ 威德帝携着南平王的手一道走入殿内,吩咐阎德仁道:“给众位卿家看坐。”这才松开南平王的手,命他坐在阶前第一个座位上。又向杨龄道:“鹤羽兄身子还好?朕可有四五年不曾见到你了。快坐下罢。”杨龄慌忙向威德帝行礼道:“多谢陛下记挂着。微臣心中念着皇上,只盼着还能见见陛下,所以随了众位一道入宫来了。”说罢告了座。众人向着威德帝行礼已毕,都坐了下来。只有太子和晟郡王二人立着。 威德帝笑着点点头:“京城解围,众位都是立了大功的。停云,他们都是你带来的么?不远千里赶来,一战击退西台番军,力挽狂澜。实是国家柱石!还有云飞,坚守京城固若金汤,当是你的首功。”说着望向诸将道:“番军退却,全赖诸位勉力匡国,朕要好好地封赏诸位。呵呵。” 任停云闻言,连忙起身到殿中奏道:“谢陛下的夸奖,末将实不敢当。还请陛下明鉴,眼下还不是封赏之时。西台军只是暂退,西京之危,并未完全解除。末将向陛下请战,彻底击退归利长荣,我东唐军方能腾出手来解救东都之围。”甄雄闻言道:“停云,城中各路军马加起来,也不过四万余人,番军虽退,尚有六七万之众,咱们贸然出击,恐怕难有胜算啊。” 任停云微微一笑,俊秀的面容之上登时显出无比的坚定和必胜的信心,从容不迫地道:“番军新败,士气已沮。哪怕尚有十万之众,亦无能为也。我军当一鼓作气将其彻底击退。兵贵神速,机不可失。还请陛下明断。”程羽也起身向威德帝行礼道:“末将也赞成停云兄的看法,陛下,请容臣等出城一战。”卢思翔杜屹南若云等也起身齐声道:“请陛下容臣等出战!”多杰也起身道:“皇帝陛下,我也觉得明日一战咱们能够打赢!” 威德帝见众将士气昂扬,不由喜道:“好,好,正当乘胜追击,以求完胜。”想了想又问姚景、申载言道:“二位怎么看?”姚景笑道:“打仗臣是外行,停云说可战,想来定是成竹在胸的了。”申载言虽是从刑部大牢里放了出来官复原职,精神却一直萎靡不振,这时也强打精神道:“臣也觉得应当如此。”威德帝点点头,向任停云道:“嗯,那卿且说说,这一战要怎么打?” 任停云微微笑道:“还请陛下容许末将等下去布置。只是还有一事,明日末将等击破西台军后,请陛下速速遣人赶赴平凉府,撤换了雍州军统领高并。” 威德帝闻言一怔:“原来爱卿竟想得这么远么,那么依卿之见,谁去替换了高并为好?”任停云扫一眼众人,说道:“请陛下遣晟郡王殿下赶赴雍州,替代高并领军。雍州军不是不能战,我军要杀出华荫关,雍州军必须重整旗鼓。” 晟郡王一听任停云点了自己,心中大喜,连忙趋至殿中向威德帝行礼道:“请父皇差遣孩儿赶赴平凉。”太子也趋前奏道:“父皇,任停云雄才大略,智勇兼备,实可称得上是军中第一人。孩儿想奏请父皇下旨给停云,由他节制京中各路军马。还有,请父皇速遣人入蜀锁拿严子威,此人坐视不救,已有不臣之心,不可令其坐大。另外还请陛下下旨调蜀州布政使范允文赶赴京中参赞军务。允文胸有甲兵百万,孩儿主持兵务,正需要他来助力。”任停云见太子竟对自己如此器重信任,心下不禁涌起一阵阵感动。 威德帝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烈,心下大慰,拈须点头道:“好,朕就下旨,照你们的意思去办。停云,朕晋你将军阶,节制京中各军。嘉烈,朕也授你将军阶,领雍州军统领。文儿,你和两位中书计议一下,选派一人赶赴蜀中,将严子威撤换了,召允文回京任事。诸位卿家就在这里陪朕一道用膳,然后再去布置作战之事罢。”任停云闻言一愕,连忙躬身行礼道:“谢过陛下。”晟郡王却兴奋地道:“儿臣谢过父皇!” 众人用过早膳从太极殿退下,程羽迫不及待道:“停云兄,咱们往羽林军衙门去布置明日的战事罢。”任停云瞧瞧身后,压低声音道:“这些日子你可有见到公主殿下么?”程羽心中叫苦,眼珠一转笑道:“你妹子在家中每日记挂着你,你怎么也不先问问亭儿好不好?” 太子走在他二人之前,已是听到了这番对话,连忙道:“且不要论这些家事,赶紧去布置军务要紧。”任停云心细如发,已经瞧出端睨,心下登时一沉。随后他又想起一事,说道:“殿下,方才解围战中,步军从西台军营中捉住了一个汉人,乃是西昌王府长史景长清。” 太子停住脚步望着他:“怪道当初刑部和京兆府搜遍京城也寻不到他,西昌王与番贼早有勾结,他必定是做了信使潜到了西台军中。既如此,你命人将他押至刑部便是了。”任停云压低声音道:“去年庭州军在黑水川中伏大败,便是因为西昌王府通讯与敌。据景长清交代,出主意的人乃是闻非凡。”太子闻言停住脚步,看看身后,携了任停云的手走至一旁道:“孤知道你急于为徐珪将军报仇,不过,当初西昌王谋反事泄,章元振颇有株连之意,连申相都下了狱。如今外敌当前,咱们似乎不宜牵连过广。首恶几人既已伏诛下狱,其他的事就先放一放罢。” 任停云一怔,这才清醒过来,忙拱手道:“多谢殿下指教,这事是卑职想左了。”太子点点头,又道:“你放心,别人也就罢了,这闻非凡不要说你,孤也决计不会放过他。只是却不能急在这一时。这样罢,人不要送至刑部,就在军中秘密将他正法了,这事孤遣人去办,你就不用管了。先与云飞他们去布置军务罢。”任停云点点头,转身向羽林军统领衙署而去。 他过了横街走到了羽林军统领衙署前,只见晟郡王和程羽正在说话,见到任停云,晟郡王道:“这会子才来,也不知道你和太子殿下嘀咕什么呢,咱们快进去罢。” 三人便走入统领衙署,甄雄、金镗、阿斯兰和多杰等几人都在节堂之上候着了。见到三人进来,甄雄开口问道:“停云,明日一仗你要怎么打?”任停云走到地图前问道:“番军如今退至何处扎营?”甄雄一愣道:“本官尚未派遣斥候前去打探。”任停云想了想道:“既如此,咱们去城外军营商议军情罢。” 众人又从芳林门出了城,任停云所带的部队和多杰带领的吐蕃军都在禁苑扎营,两处营房相距甚近。走入东唐军营,但见营帐两两相对,十分规整。各营区之间还挖出了排水沟,营内无人走动喧哗,一片肃静。 步入中军大帐,只见杜屹、南若云、依雷、卢思翔、丘昂、文虎等军官都在帐内,围着一幅地图在讨论。见到诸人进来,杜屹起身笑道:“这么快便来了么?属下们已经遣出斥候打探明白,如今西台军退至京城西南面四十里之外的三合原扎营。”任停云闻言,连忙走到地图前凝神细瞧。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道:“明日寅时,各军拔营出击。金大人,你的天策师明日守在城内,虎贲旅把守北城。龙武师与我的步军一道出击。”金镗闻言一怔:“这。。。是。”阿斯兰却高兴地道:“好。末将遵命。” 程羽一听大急:“停云兄,你为什么不让天策师出城作战,难道竟要我眼睁睁瞧着你去击破番军么?”任停云瞧他一眼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金大人,天策师中有多少骑军?”金镗答道:“虎贲、折冲二旅各有一团骑军。”任停云点点头:“两团骑军都抽调出来,由云飞节制,随步军出城作战。”程羽喜道:“是,回头我命阿布思暂代我节制虎贲旅。” 任停云点点头,下令道:“明日辰时之前,各军必须赶至三合原,以龙武师为中军,我带来的步军为右翼,由晟郡王节制。多杰将军,你的军队为左翼,在中军的南面布阵。皆由甄统领坐镇指挥。现在,各军将所需补充的军器列出清单,统一交至兵部。”众人一听,都是一愣。疑惑地瞧着他,心中暗想:“那你自己呢?”只有多杰却张口问道:“任将军,你自己不出战么?”; 第五章 柔情终已远 相逢亦断肠 任停云所率骑军师之兵,乃为各府所募之精壮,俱穿玄甲,锋锐不可当。南若云、杜屹等分将之。每战停云皆帅之为先锋,所向无不摧破,贼兵畏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小半个时辰之后,众将都走出了中军帐,只剩了任停云程羽二人。任停云舒了口气道:“眼下没什么事了,一会儿咱们去瞧瞧亭儿。”程羽笑道:“最好!不过咱俩这一身脏污,还是先寻个浴池痛快洗一洗罢。”任停云摇摇头:“我也正想沐浴,可是不爱去外面的浴池,要洗就回家去。” 正说着,舒海捧了几套崭新的军袍,一双新靴、告身、敕牒走了进来:“大人,这是兵部刚遣人送来的。大人可要换上么?”程羽拿起告身,抽开来一瞧,只见上书楚州军都尉总兵任停云晋将军阶,仍领原总兵官之职。并盖着朱红大印:兵部告身之印。便笑道:“如今兵部办事倒利索,巴巴的给你送了来。” 任停云道:“制书就放在这里,衣裳带回家去沐浴了再换。咱们现在就走。”舒海笑道:“小的已经叫他们烧好水啦。”任停云点点头:“那好。云飞,咱们就在这里洗了回去。” 两人沐浴已毕,任停云换上将军军袍,两人正要出营,却又有一人走了进来:“停云大人。”任停云一瞧来人竟是李樊生,奇道:“云溪兄怎么今日就到了?”李樊生笑道:“下官在华荫关内也无心久呆,所以第二日就往京城赶了来。大人一举击破番军,听舒海说大人又新晋了将军,真是可喜可贺。”任停云微微一笑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喜的。云溪兄既然赶来了,就好好安歇罢。这位是程云飞,我二人要入城一趟,先走了。”李樊生忙向程羽行了一礼:“见过程大人。”又向任停云道:“停云大人。。。” 任停云停住脚步:“云溪兄可是有事?”李樊生踌躇一会,方道:“下官的妻小都在泾阳,距京城是极近的,下官想回家瞧瞧他们,不知大人可允?”任停云点点头,诚挚地道:“也好,征你为行军参军之事,我已向兵部递了文书。不过明日我率军出战之时你就不要跟随了,赶紧回家去罢。我击退番军后再去找你。尊夫人是陆将军之女罢,还请代为向尊夫人致意,请她节哀,不要太过伤心,保重身子要紧。”说罢便和程羽一道出了营帐,又吩咐舒海道:“你去对几位巡检大人说,给大伙儿两个时辰的假,凡京中有父母妻儿的都可以回去探望,但申时之前必须归营。”舒海忙道:“是,小的这就去传话。” 两人打马入城,径向金翠坊而去。到得任宅门外,程羽下马敲门道:“柳嫂子快开门,看是谁来了。”不一会儿柳嫂子打开门笑道:“知道是公子爷回来了,城中都已传遍了,说是公子爷领着大军赶回来打跑了番贼,小姐等不及要跑出去找你们呢。我好说歹说才劝住了的。” 两人进了门,早见任雨亭一袭浅绿春衫,和紫菱两个喜孜孜地迎了上来,雨亭笑道:“哥哥怎么直到这时才回家来呢,柳嫂子快去准备午饭。”那柳嫂子正接了马往马厩而去,口里应道:“知道的,家里还有程公子上回带来的酒呢。你们中午可要喝点?” 任停云道:“酒不能喝了,咱们用过午饭就得走呢。”说着已和雨亭等人走入了正厅,程羽便唤道:“渴死了,茶呢?”紫菱抿着嘴笑道:“就来了。”说罢出去烹茶。任停云将妹妹打量一番道:“年前没有和妹妹道别就去了楚州,说起来真是大大的不该,虽说今日是端阳,可是军务在身,也只能陪妹妹吃顿午饭呢。”任雨亭笑道:“不打紧的。知道你们事情多,其实只要哥哥回来了就很好,今后咱们总算是又聚在一处了。” 任停云摇摇头,叹道:“只怕一时间还不能长聚呢,眼下番军只是暂退,就算将西台军赶了回去,又得要回师救援东都。但愿这一战不会拖得太久。”程羽点头道:“正是,这仗多打一天,百姓就要多遭一天的罪。眼下正是麦熟之季,各地战火纷起,今年的收成是别想指望了。要是拖上个一年半载,”他摇摇头,“唉,真不敢想象中原大地会是怎样的惨状!”见雨亭面色发白,忙又安慰道:“亭儿不用害怕,有你哥和我,定能将番贼赶出国境的。对了,你哥哥又升了官,如今已是将军啦。” 雨亭摇摇头,低声道:“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战乱的,那真是十室九空,哀鸿遍野。谁不希望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呢。总是天不遂人愿。”这时紫菱捧了一个填漆小茶盘,里面放着两只白瓷蓝花小盖钟走了过来,任停云程羽二人忙接了茶盅,任停云说道:“妹妹不用担心,如今京城之围已解,你在这里只管安心住着。在家中好生照料自己,这战一打完,我们也就回来了。” 雨亭强笑道:“知道了,哥哥不用牵挂于我。等你们打完仗回来,咱们在家中再好好摆个庆功会,让你们放开胸怀吃顿酒。”任停云微微一笑,又问道:“这些日子公主殿下不曾来探望你么?”程羽闻言,登时将一口茶喷了出来。雨亭略一迟疑,摇了摇头。 见到这光景,任停云只觉一颗心往下直坠,放下茶盅强笑道:“没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柳嫂子怎么还没有做好饭呢,我倒有些饿了。”紫菱忙道:“我去催催她。”正说着,柳嫂子走进来笑道:“不用催,午饭已经备好了,请大家到饭厅去用饭罢。”任停云忙起身道:“柳嫂子,辛苦你啦。”说罢第一个走了出去。 雨亭求助地望着程羽,程羽叹口气,摇了摇头:“我还没跟他说呢。先去吃饭罢。” 午饭过后两人出了院门,跟雨亭道了别便打马而去。雨亭倚在门口,直望着两人出了坊道,驾马向北而去,她还在痴痴地望着。紫菱道:“小姐,他们已经走啦,咱们进去罢。”她话音刚落,雨亭身子一软,坐在了门槛上。紫菱惊道:“小姐,你怎么啦?” 雨亭摇摇头,失魂落魄地道:“紫菱,我很担心他们两个,我真怕他俩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两个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归来才好啊。我知道眼下这个时局,总要有人去打仗,可是,我心里很害怕,很害怕。”她咬着嘴唇,闭上眼轻轻摇头,一滴滴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 紫菱别过脸去抹掉眼泪,这才回头扶住雨亭强笑道:“小姐,你不用担心,公子爷和程公子都是本事很大的,他们都是好人,皇天菩萨会保佑他们的,你就别哭了,咱们回屋去罢,好么?” 雨亭闻言,回头望着她道:“你说得对,咱们明天去上香,求佛祖保佑他们!” 任停云程羽二人出了金翠坊,程羽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说道:“停云兄,公主她,另有心上人啦。”任停云轻轻叹一口气:“我已经猜着了。”程羽又道:“你还是要想开些为好。”任停云心下说不出的难受,摇摇头道:“兄弟,咱们不说这个了,好么?”程羽只得道:“是。” 两人沿着宽阔的大街打马向北面的兴安门而去。到得横街东面的延喜门外,程羽道:“停云兄,我先去虎贲旅营,将旅中事务交代一下。”任停云点头道:“好,我与你同去。”两人遂掉头一块进了延喜门。 到得横街之上,却见御前侍卫胡进迎了上来:“任大人,公主殿下有请。”任停云不禁一怔,一颗心登时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于是下马道:“好,还烦请胡兄带我过去。”程羽便道:“停云兄,那咱们回头各自去军营罢。”任停云点点头。程羽自驾马往虎贲旅营房而去。 到得长乐门外,胡进道:“任大人,请你在此处候着,下官进去禀报。”任停云点点头,胡进便径入太极宫去了。任停云伸手轻轻抚着坐骑的鬃毛,感觉到自己的心抑止不住地剧烈跳动,也不知道是喜,是忧,还是哀伤? 约莫一刻的功夫,在他觉来却仿佛有一生一世那么久。当公主走到他面前轻声道:“停云”时,他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两人默默对视,都不知说什么才好。良久公主才开口道:“你,你还好吧?”任停云道:“有劳殿下动问,我很好。”公主点点头:“哦,那就好。”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任停云望着公主,只见她一身米色襦裙,披一条朱红披帛,风liu婉转,那魂牵梦萦的俏丽面容此刻瞧来却是觉得非常的陌生。终于公主又说道:“咱们走一走罢。”他点头应道:“是。”牵了马走在公主身边。 两人向着延喜门缓缓走着,任停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绞尽脑汁,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最后还是公主先开了口:“你回来后去见过了雨亭没有,她还好罢?”任停云又答道:“谢殿下,她也很好的。”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公主又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自私?”任停云怔怔地道:“不,我从未那样想过。”此时两人已走到了延喜门前,公主停下了脚步,任停云也跟着停住了。 公主抬头望着他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啦。”任停云忙道:“是,那我送殿下转回。”公主摇摇头:“不了,我知道你的事情也很多,这不过才几步路而已,我自己回去好啦。你去忙罢。”说罢转身,款款地走了。任停云绝望地望着一直公主进了长乐门,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坍塌,心中只觉痛不可抑,禁不住浑身颤抖,突然间喉间微甜,竟喷出一口鲜血来。 望着地上血迹殷然,他咬咬呀,翻身上马,驾地一声疾奔而去。 任停云打马出了城,一路狂奔上了北郊原,翻身跳下马来,默默望着原下的军营和南面的西京城,许久一动不动。当初两人同游北原,情衷初许,如今原上一派生机盎然,却是相知已成陌路,真是情何以堪? 事如梦了无痕。 天色渐黑,斗柄南指,他这才转身上马向军营而去。 任停云离开北郊原之时,太子正在东宫丽正殿内与虞文俊、裴秀二人说话。这时御前侍卫副总管龚行健走了进来,向着太子行了一礼,太子便对虞裴二人笑道:“天色已晚,二位先回去歇着,明日咱们静候停云的捷报罢。”两人知道龚行健定有机密之事奏报,于是告退。 太子这才不动声色地问道:“长捷,事情办妥了么?”龚行健恭声道:“回殿下,下官带了两人到军营中,已将那景长清处置掉了。”太子点点头:“还有谁知道么?”龚行健回道:“只有程云飞程大人恰好遇上。”太子笑道:“云飞知道是不要紧的,做得很好,你且下去罢。”龚行健又行了一礼,这才告退了。 太子正要出殿,太子妃秦妍已是走了进来:“殿下,龚长捷来做什么呢。”太子上前携了她的手笑道:“没什么,他不过来回奏一件事情。你怎么还没歇息呢?”秦妍叹了口气:“麟儿身上有些不适,才请太医来看过。如今已是睡了,所以过来瞧瞧你。”太子忙问道:“麟儿怎么了?”秦妍道:“只是有些咳嗽,如今已经止住啦。”太子伸手搂住她的腰,笑道:“才把小的哄好了,你又来哄孤这个大的了。”秦妍笑道:“正是,你们爷儿俩一般的不教人省心。”太子笑道:“反正已是不教你省心了,不如咱们再给继麟添个弟弟或是妹妹,让你再多操些心?”秦妍红晕上脸:“说什么风话呢。”太子不禁哈哈大笑。 秦妍斜眼觑他道:“眼看京城之围解了,殿下的心情畅快了许多呢。”太子搂住她的腰,柔声道:“可不是么。这些日子孤每日里内心焦虑,脾气也是不大好,有时冲你发火,可不要计较才好。”秦妍笑道:“咱们是夫妻,自然是该共渡难关的。贱妾又怎么会计较?时辰不早了,殿下还不想去歇息么?”太子点头道:“好,咱们回承恩殿去罢。” 两人依偎着走出丽正殿,秦妍想了想又道:“任停云领军赶回京城了,当初他与毓真之事宫中除了父皇和章贵妃之外,可说是无人不晓。如今毓真与杨荣全情深意笃,也不知停云会作何想?”太子闻言,叹了口气道:“任停云惊才绝艳,武艺谋略都称得上是举世无双。只是这情场之事,咱们可都是外人了。说起来荣全的姿荣俊美,仪表堂堂,比停云还要胜出了一筹,称得上是我东唐第一美男子。城中倾慕他的少女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他的才情也是极好的。也难怪毓真会移情于他。论家世品第,他二人也是般配。停云是情深义重之人,这事对他打击定然非小。但愿他能早日挺过这道坎,眼下军情繁重,孤可不愿见他有什么闪失。” 秦妍点点头:“要说俊美,停云云飞都是美男子,却还真是及不上荣全。停云气度是极好的,只是瞧着太过文弱,个儿也略嫌矮了些,不及荣全修长伟岸。不过,”她笑道,“要说到东唐第一美男子,只有夫君才可称得起呢。”太子闻言笑道:“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秦妍闻言撅起了嘴:“不干,殿下这是在取笑我呢。” 太子见秦妍流露出小女儿情态,婉转可爱,心中大动,四下瞧瞧,便向她唇上吻去。 与此同时,任停云已是回到了军营之中。步入中军帐,只见程羽正捧了卷书在瞧,便问道:“夜帐读兵书么?”程羽闻声抬起头来,见任停云面容苍白,心下暗自叹息,面上却笑道:“哪里是什么兵书,这是你那云溪兄的诗笺呢,真真是好诗!怪道你对他如此关爱。停云兄,你怎么这会子才回来,可曾用过了晚饭?” 任停云并不回答,却道:“原来是在读诗,这就更风雅了。上次亭儿写信与我,你在信后附言,竟全是大白话。范大人逼你读书,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程羽嘿嘿笑道:“亭儿的信写得文采斐然,我瞧着心虚,就老老实实写了段白话了。”正说着,舒海已是端了一盘胡饼走了进来:“大人请用点晚饭罢。” 任停云皱眉道:“我吃不下,你还端回去罢。”程羽忙道:“停云兄,你好歹要吃点,明日还有大仗要打,饿肚子怎么行?行军打仗,靠的是胃。还是吃点罢。”任停云虽是一点胃口也无,但他也知道程羽说得极对,只得抓起一张饼,却又对舒海道:“我不吃羊肉的。”舒海笑道:“知道,这是素馅的。”任停云这才点点头。 程羽瞧着他直摇头道:“你和亭儿一样,嘴巴刁得紧。亭儿倒也罢了,毕竟是千金小姐。你可是带兵的将军,这样挑三挑四,难怪精瘦精瘦的。不过也是,你们兄妹是豪门出身,沾了这一身的富贵毛病,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任停云三口两口吃了饼,又从舒海手里接过水袋喝了水,这才道:“云飞,明日一战,一定要让甄元宏多顶一些时辰,实在他们撑不住了,你才可将四千骑军带出去。” 程羽点点头:“不消停云兄吩咐,我心里明白的。”又将一张写了字的宣纸递与任停云道:“这是云溪走时留的诗。”任停云便接来一瞧,道是: 玉帐牙旗争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湖湘骑欲破陇右,羽林军宜出城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期鹰隼与高秋! 昼夜号哭兼幽显,早晚西关雪涕收。 他将诗读罢,又沉默良久,方点点头,双目精芒炯炯地望向程羽:“好,且看你我兄弟明日如何大破西兵,光复雍州!”程羽见他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正是。停云兄,你我二人身负绝技,若不能击败番军,有何颜面去见天下父老?时辰已经不早,我先去歇息了。明日咱们战场上见。”说罢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其实情海翻波,原属平常。男子汉大丈夫,胸襟要阔大些才好。”见任停云无声地点点头,他这才出帐而去。 任停云收好诗笺,吩咐舒海道:“你也下去歇息罢。”待舒海出了帐,他吹灭了蜡烛,军帐里登时黑了下来。他默然独坐良久,悄然吟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黑暗中,他的一双眼睛闪着坚毅果决的光芒。; 第六章 长槊侵天半 轮刀耀日光 作为草原上杰出的君王,归利长荣一直渴望着更伟大的功业和更广大的疆土。成为中国的皇帝更是他孜孜以求的梦想。在控制了中国庭州的大部分领土之后,终于在威德二十九年的春天,他率领军队发动了对中国内地的远征,一直打到了西京城下,并围困了这座欧洲人和西亚人梦想中的伟大城市。但是年轻的中国将军任停云从遥远的南方率领一支人数并不多的军队赶来支援,迅速击败了西台军,迫使他们又退回了肃北关以西。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威德二十九年五月初六日。时候已是仲夏,寅时才过,天边已亮。东唐军在西京城北集结,而后兵分两路,羽林军统领甄雄率骑步军三万余人向西出发,任停云则率本部八千骑军向北疾驰而去。此时,太白金星正在黎明的天空中熠熠生辉。 西台军从西京城下败退下来,直至西南面四十里之外一处地势平坦宽敞,名唤三合原的地方安下营垒。归利长荣独坐于中军大帐内,面前的案上摊开着一张地图,正双眉紧锁,凝神苦思。侍从端进来一份丰盛的早餐,羊奶、羊腿肉和馕饼,他却瞧都没瞧上一眼。 帐幕掀开,野利绂步入帐中,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抓起馕饼羊肉大嚼起来。归利长荣抬起头望着他:“野利将军,下一步咱们该如何作战?”野利绂一边吃着食物,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退过陇山,攻打金城府。” 归利长荣望着他唇上随着嘴巴一块动个不休的胡须,伸手拿起小刀,也割下一块羊肉放入嘴中,皱起眉头道:“咱们要退得那么远么?我打算退到扶风武功等地稍做休整,然后再向西京城进军。” 野利绂摇摇头:“咱们的兵力不足了,敌人又来了援军,现在已经很难再攻下西京城。如果咱们退至雍州,攻下金城府,那么将来仍然有机会再来攻打。而且,金城府一旦被我军攻克,那么雍州全境也就都在咱们的雄鹰利爪之下了。”说着,他伸出手张开成五爪,比划了一下。 这时前军副将都弥也掀开帐幕走了进来,向着归利长荣行礼道:“大王,东唐军杀过来了,他们已在三合原上列阵,向我们叫战呢。”归利长荣闻言,一股怒气直冒上来:“敌军有多少人?”都弥答道:“我已派斥候前去探过,敌军人数大约在三万人左右。” 归利长荣腾地起身,将小刀往地上一掷:“汉人也太小瞧咱们了!我虽然从西京城下败退下来,可是手里还有近七万大军呢。传令,各军出营,准备作战。”野利绂连忙道:“大王,咱们今日不宜出战。”归利瞪着他道:“为什么,我军人数比他们多一倍,难道昨天吃了败战,把你的胆子给吓破了么?” 野利气得满脸通红:“我的胆量有多大,大王是最清楚的了!敌军虽然人数不多,可是他们才打了胜仗,士气很旺,而咱们呢,突跋将军战死,对儿郎们打击很大。况且在西京城下咱们的营垒被敌军击破,马匹损失了很多。现在咱们有战马的骑兵只有两万来人了。这一战咱们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我觉得咱们应该坚守不出才对。”都弥却道:“野利将军,咱们的粮食草料只能支持十多天呢。这样守下去可不是法子啊。”野利绂瞧他一眼道:“那咱们就退到扶风去。” 归利长荣将手一摆:“都不要争啦。如果吃了败仗咱们就要退,也就不会有当初的黑水川大捷了。敌军虽然来了不少援军,可是人数还是比咱们少,这一战咱们如果将敌军一举歼灭了,那么再攻西京城岂不是苍鹰搏兔么。现在我决定了,这一战咱们要打。就是这样。” 正说着,霍那、撒马特、雅里赫、乌古斯、阑木、伊列克等将领都走入了大帐,归利长荣便盯着野利绂道:“野利将军,我决定出战,你可是还要反对么?”野利绂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大王既然决定要战,那咱们就作战!请大王让我去带领前军。” 归利长荣满意地望着他:“你是我们西台所有的军刀中最锐利的那一把,你还是带领中军。前军暂由都弥指挥。”他转头望着其他的将领们:“全军七万名官兵,全部出击!今天咱们胜了,就可以一直冲进西京城去。如果咱们败了,”他环视众将,“那这个营垒咱们也不守不住,就得直接退回雍州去。”众将慨然道:“我军必胜!” 三合原上,晟郡王骑一匹白马,和其他官兵一样穿着明光甲,戴一顶将官头盔,立于军阵之前。卢思翔、依雷、丘昂和文虎等人都骑着战马,围在他身旁。他们身后,便是随任停云赴西京勤王的一万步军,列开阵势,一动不动地静静等待着。 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阳光照耀得每个人都微微有些出汗。晟郡王心下既有些兴奋,又有点紧张,毕竟,他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么大的阵战,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他不知道,任停云安排他来指挥这一翼人马,就是有意要让他跟着卢思翔丘昂文虎这些从刀山血海中杀过来的军官们,学会怎样做一个合格的指挥官。 仿佛过了许久,一名传令兵打马飞奔了过来:“郡王,甄统领命我前来告诉你,敌军已经出营了,右翼作好准备。”他点点头,那名传令兵掉转马头,又飞奔而去。 晟郡王想了想,转头向卢思翔问道:“振飞,咱们可要向中军靠拢?”卢思翔摇摇头:“咱们兵少,所以战线要尽可能拉长一些,免得被敌军给包围了。”晟郡王心下恍然,点点头道:“孤知道了。” 正说着,远处涌现出黑压压的一大片军队。卢思翔第一个抽出宝剑,丘昂扬声喝道:“弩手准备!”一队弩手抢至阵前蹲下,架起弩箭瞄准。紧接着,又一队弓手挽起铁胎弓。所有的人都默不出声,战场上一片沉重的宁静。晟郡王将一口唾沫咽进肚子里,锵地抽出了横刀。 终于,得得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片死寂,西台军的骑兵开始冲锋了。他们冲至一百五十步之遥,众弩齐发,立时一片人仰马翻。但是他们的阵形不乱,依旧大声呼喝着直冲过来。到了六十步之外,依雷第一个放箭,东唐军中顿时千弓俱张,第二阵箭雨又射倒了一片。直到这时,丘昂才扬声喝道:“战锋队出击。”然后掣出横刀,驾地一声,第一个打马冲了出去。三千官兵刀盾并举,迎了上去。这时候弓弩手收起弓弩,手持陌刀,在团练聂霈的率领下也和战锋队一道投入了战斗。西台左军主将撒马特见伊列克的骑兵队已经陷入战阵,将刀一举,带领步兵也如潮水般涌了过去。而这一边,文虎手持钢鞭率领两千长枪兵也冲了出去。 双方的士兵叫喊着,厮杀着,原野上一片呼喝声和兵刃相击之声。双方都不时有战士倒下。 晟郡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处在一种震惊的状态之中,两军正面对垒的残酷厮杀,一幕幕鲜血飞溅的场面让他目瞪口呆。战争并不是一种诗意的体验,它只是人类生存状态赤裸裸的呈现。命运的*碾过阳光照耀下的原野,在这里,每一个士兵的生命都如同蝼蚁一般脆弱。 直到卢思翔向他身边的另一名团练辛璜高声喝道:“光壁,你守在这里护住郡王。”然后打马冲入战团之后,晟郡王才从一种神游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他定了定神,驾地一声,扬起横刀冲了上去。 东唐军左翼与敌军展开激战的时候,中路的龙武师也与西台前军的精锐部队战在了一处,都弥作为新任的前军主将,身先士卒,冲在了最前面。阿斯兰举起了长刀,将他拦截住。 两军兵对兵将对将地拼杀了近一个时辰,西台军人数上的优势开始体现出来,阿斯兰的部队为了不被敌军包围住,开始渐渐向后退却。因为兵少,他尽可能地拉长了战线。战斗僵持着,东唐军本来就很薄的战线渐渐向中间凹了进去。 甄雄焦急地向南面张望着,多杰率领的吐蕃军还没有开始后退的迹象,但是现在也别想指望多杰还能从他的七千士兵中抽调人马来支援中路。甄雄轻叹一口气,抄起了那支点钢枪,师兄高并已经将神威枪的颜面都丢尽了,身为殿前军统领,他必须捍卫师门的荣誉。于是回头命道:“随我出击。”接着驾地一声,纵马向敌阵冲去。他身后的一团步军刀枪并举,填入战阵中央的薄弱地带。 在中军后面不远处列阵的是程羽率领的四千骑军,这支部队由两个团组成,一个是虎贲旅的罗耀祖团,另一个是折冲旅的苏尼特团。苏尼特是室韦人,眼见甄雄将最后一个步军团也拉了出去,他回头向程羽道:“都尉大人,咱们还不冲阵么?”程羽嘴里叼着一支狗尾巴草,漫不经心地往战场上瞧一眼:“再等一等看。”苏尼特虽然心中焦急,却是无法可想,只好又回头观察着战局。 战场的另一面,野利绂、霍那和乌古斯也正陪侍着归利长荣观察着战场上的态势。四万五千西台军对二万八千东唐军,敌军的阵线渐渐在后退。但是西台军也并没有能够将人数上的优势迅速转化为胜势。野利绂皱起了眉头:“真是奇怪,任停云的那支骑兵怎么还没有投入战斗呢?”霍那点点头:“是啊,汉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骑兵投入战斗。” 归利长荣转回头,望着三个大将说道:“他不出战,咱们可以逼他出战。霍那,你带领剩下的一万骑兵向他们的中军冲击。我就不相信他还不出来。将这支骑兵消灭了,这一战也就可以说是拿下了!”霍那抚胸道:“是。”然后向身后的一万骑兵大声喊道:“随我出战。”一片呜喝之声响过,这支骑兵向着阿斯兰的龙武师疾奔而去。 苏尼特眼见远处烟尘大起,忍不住又焦急地对程羽道:“都尉大人,敌军又来了一支骑军,瞧来人数有近万人。”程羽剑眉一扬,将嘴里叼的野草一掷:“出击!”掣出赤红的横刀,纵马而出。一直默不作声的罗耀祖见他冲了出去,将马肚一夹,挺枪紧随而去。 他们从侧面绕过步军的战阵,冲上前去拦住了霍那的骑兵部队。程羽刀一挥,将一名敌军千户长的刀削为两段,再一刀斜劈,将他砍下马来。然后便一马当先冲进了敌军的马阵中。刀是宝刀,招是杀招,他一路冲杀,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另一边罗耀祖也冲在自己这一团人马的最前面,一杆大枪枪花颤动,也是当者披靡,直插敌阵中心而去。 霍那眼见这两名东唐将领锐不可当,喝道:“拦住他们。”他身旁两名千户长应声带着部下冲了过去,当真是前仆后继,硬生生用身体堵住了程羽和罗耀祖的冲锋。他俩的冲势既被阻住,这支骑军也就无法再向前突进,被迫陷入了胶着苦战。 一万骑兵向两翼拉开,开始包围四千东唐骑军。这时在北面,晟郡王一刀劈倒一名敌兵,看着前面倒下的一具具尸体,身旁且战且退的将士们,想起了昨日任停云的话:“你们哪怕是战至最后一人,只要撑至我的骑军出现,就是胜利。”该死的,任停云怎么还没来? 仿佛心灵感应一样,这时在归利长荣中军阵的北面,响起了一阵令人心悸的画角声“呜——呜——”紧接着,一位一身黑袍幞头未穿盔甲的年轻东唐将领,手持黑剑驾一匹黑马出现在地平线上。他身后,一支玄甲骑军奔腾而出,霎时间,天地之间都被他们身上的肃杀之气笼罩住。列阵于归利长荣身后的一万五千名士兵昨日才见识过这支玄甲骑军的战力,一见他们突然在侧后出现,登时人人变色心惊。 任停云瞧一眼归利长荣的中军,手中纯黑色的玄天魔剑一指,两队骑军从他身边一跃而过,飞箭如雨,向归利长荣的中军射去。接着狄蛟、关若飞两名团练各率本部人马,已经从两侧突入了敌阵,开始尽情冲杀。 正面与敌作战的各军见玄甲骑军杀到,都是心下大定。卢振飞道:“可算是来了!”说罢一剑将冲至自己面前的一名百夫长刺倒。众将士抖擞精神,复又奋勇向前。 任停云的玄甲精骑在北面出现之时,野利绂霍那等西台大将心中都是一凉:“原来这支骑兵根本就没在战场上。”霍那立即下令:“回援中军。”说罢第一个掉转马头而去。与此同时,野利绂掣出腰间的镔铁宝刀,对归利长荣道:“大王快撤,我来殿后。乌古斯,你保护大王。”说罢驾马向任停云的骑军迎了上去。 归利长荣一见任停云的骑军在北面出现,心中就明白今日之战必定是要大败了,事到如今,悔恨已迟,他向野利绂喊道:“不要去拦截了,命令全军,咱们速速后撤!”野利绂一怔:“是。”打马赶回,四千近卫军护送着归利长荣向西面退去。 霍那的骑兵部队返身回走,程羽这才率军掉头回援龙武师,他一路砍杀,直冲至都弥身前,血炼宝刀舞起一片赤红的刀光,血光飞溅,都弥登时身首异处。他身旁的西台官兵都骇得四下逃开。西台前军在前后夹击之下,渐渐开始溃散。龙武师士气大振,向前压出迫敌而进。 阿斯兰打马赶至程羽身旁,此时他已是浑身浴血,对程羽笑道:“任将军可算是来啦!”程羽笑道:“还能战么,要是还撑得住,咱们就掩杀过去。”阿斯兰笑道:“好。”两人合兵一处,又向归利长荣的中军杀了过去。 东唐军左中右三路齐头并进,一路掩杀过去,任停云的骑军从北面呼啸而来,西台军士兵已是将这面容俊秀苍白的年轻汉将视作了死神,无不心胆俱裂,纷纷转身向西面奔逃。骑军师紧跟在后尽情砍杀着,屠戮着,一路追歼而去。 任停云见甄雄等人率军赶了过来,便勒住战马,先向晟郡王道:“殿下,请你速速带人赶往平凉,撤了高并的统领之职。然后率军赶往金城府。越快越好!”晟郡王略一错愕,然后说道:“好,本王也不回京了,现在就赶去平凉。”任停云点点头:“总兵桑熠是忠勇之士,郡王遇事可向他多多求教。依雷,我命你护送郡王一道赶去。”又对甄雄道:“请甄统领率龙武师返回京城,我带领骑军继续追击番贼。振飞兄升材兄,你们率领步军随后跟上。” 甄雄吃了一惊,多杰却对任停云笑道:“任将军,京城之围已解了,敌军已经溃逃。我这就带着军队赶回去了,精兵都被我带到了这里,逻些空虚,我不能不尽早赶回。” 任停云闻言点头道:“你虑得是。那好,就请将军随甄统领一道回城。觐见皇上之后,你就赶回吐蕃去罢。”说罢掉转马头欲走。 甄雄连忙上前拽住他的缰绳道:“停云,穷寇莫追,番军虽败,人数尚众,你不可轻进。” 任停云摇摇头,斩钉截铁地道:“归利悬军千里深入我境,精兵骁将尽集于此。我当趁此良机,一举斩断他的称雄之手!我意已决,请甄兄不要阻拦了,赶紧和阿斯兰总兵率军回防京城要紧。” 程羽点头道:“正是,破竹之势,不可轻失。我率领的两团骑军,也随停云兄一道追敌。甄大人,末将在出战之前已将虎贲旅交由阿布思暂为署理了。请大人回去后直接给他下令罢。”又对任停云道:“停云兄,咱们走罢。”任停云点点头,转身对杜屹南若云等命令道:“乘胜追击。”说罢驾地一声,打马向西而去。程羽连忙将手一挥,带着自己麾下的骑军紧随而去。 任停云率军在三合原大捷之际,东南数千里之外的越州行省首府武林城内,东路行军府副督兼越州军统领俞铮正与被贬来做行军府长史的韩屺、行军司马米奉之商议着时局。米奉之道:“如今中州几个大府都已陷入北胡之手,咱们与朝廷的音讯几已断绝。眼下伯昇围困东都已经月余,东都虽说是城坚粮足,但是这样一直被围着可不是办法。” 韩屺皱着眉头不答腔,俞铮开口道:“黄土岗大败,各军都是损兵折将,我越州军也不例外,邵克昌战死后,汤如龙收集两部退守汝南。如今越州境内只有陈士章的一个师,其中还有一半是水军。就是想要增援东都,只怕也是杯水车薪。”说毕,又是剧烈咳嗽不止。 韩屺这才开口道:“俞帅当给汤如龙下令,命其率部移防睢阳。此外时玉成部也应从彭城赶往睢阳,两部可以合兵一处。”俞铮闻言摇头道:“没有用的,两部合兵亦不过二万余人。蔡信退至亳城,他的人马都被打散了,说得难听点,他这一师就只剩了个番号。伯昇在东都外围和荥阳汴梁都已布下了阻击的兵马,即便是合兵进击,亦难解得东都之围。” 韩屺摇头道:“即便不能解得东都之围,两部亦当合进睢阳。此城乃是吴州门户,若睢阳失陷,则吴、越难守。这两个行省是国家财赋重地,若再被番军占据,则我东唐再无反攻之力,只有坐等亡国了!因此必须重兵守住。况且合兵则强,分兵则弱。两部各处一地,也极易被番军逐个击破。” 俞铮点点头,说道:“峭峰兄所虑深远。那好,如孝,你这就给汤、时两部发文,命他们移兵合防睢阳。两部人马皆由汤云翔节制。”米奉之应道:“是,下官这就去办。”他瞧一眼正捂着嘴咳嗽的俞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吴州行省荣总督前几日发了封公函给大人。”俞铮止住了咳嗽,问道:“是么,肃全兄说了什么事?” 米奉之答道:“公函中说道,上月先天邪教在颖城、淮南二府举事,贼首号为先天明王,聚众近万人,杀朝廷属官,掳掠府县。教匪皆穿红衣,号称红衣军,声势盛大。荣总督询问将军能否遣军前往剿灭逆匪。”韩峭峰闻言,眉头又皱了起来:“胡虏长驱入境,朝廷无暇他顾,给了这些心怀异心图谋不轨之人以可乘之机。妖言惑众,煽动作乱,实是可恨之极。” 俞铮思忖道:“这时局越来越纷乱了,先天邪教作乱初起,万不可使其坐大,一旦令其成势,则极难措置了。眼下吴州境内只剩了粟志珍一师人马,粟志珍部驻于淮安盐城二府,离淮南倒不是太远。不过粟成玉这人不是武举出身,入役为卒之前只不过是在湘西家中读了几年私塾而已,这人去年才升任的总兵,也没打过什么大仗。遣他前去平匪,本帅心中实是一点把握也无。” 韩屺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陈士章部眼下还不能调出越州,万一倭贼死灰复燃呢?时玉成倒还是个将才,可是睢阳如今是半点也不能有闪失,因此他还是得按咱们方才计议的那样,移兵至中州。眼下也只好走一步瞧一步了。下官先给粟总兵发文,命他率部赶赴淮南罢。” 五月初八日,平凉府城的南城门,一队士兵列于两旁,盘查着过往的行人。已经伤愈的雍州军总兵桑熠正立于南城楼上张望,忽见两匹快马踏着烟尘而来,心下不由得道:“莫不是朝廷的使者到了?”见那两人渐渐驰近,竟是两名东唐武官,连忙下了城墙步出城门外。; 第七章 胡兵一战摧 逐马过陇山 桑熠,字明耀。蜀中人氏,威德十三年应武举,中保义郎。雍州军中第一骁将。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来的两人正是晟郡王和依雷,两人自三合原大捷后也不及返京,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这里。城门外的队正上前正要盘问,一眼瞧见两人左袖臂章上的将军和校尉标识,慌忙行礼道:“见过二位大人。” 晟郡王勒住战马,瞧他一眼道:“驻于此地的都是桑熠总兵的麾下罢,你去把他叫来。”桑熠闻言已是上前行礼道:“末将在此,敢问这位将军大人有何指教?”心中却暗想,你瞧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怎么就做到将军了? 晟郡王闻言喜道:“原来明耀兄就在这里,这可是太好了。”说罢将他细细打量一回,见他三十六七岁,蜂腰虎躯,一张国字脸上双目有神,唇上一字胡须,心下先喝了一声彩:“好一条大汉。”于是开口道:“正有要紧军务要与桑总兵说知,孤是晟郡王李嘉烈。咱们借一步说话。”说罢和依雷都下了马走到僻静处。桑熠闻言吓了一跳,连忙跟了过去。 二刻工夫之后,一名传令兵走入雍州军统领高并设于平凉城内的临时军衙,禀道:“大人,朝廷遣使来了。”高并心下一惊,忙命:“快请进来。”不一会儿,桑熠陪着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是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将军,英武挺拔。另一个身穿校尉军袍,三十出头,长着一张室韦人的脸。两人都戴着头盔,身披着明光甲,一身风尘仆仆。 高并定睛一瞧,不禁讶道:“这不是晟郡王么,殿下怎么到了这里?”晟郡王微微一笑:“闻说高统领征战辛苦,朝廷特遣本王前来探望。”这话说得太过奇怪,高并一时也捉摸不出他的来意,忙行礼道:“殿下这样说,末将万万担当不起。不知殿下可曾用过了午膳?若是还没有,末将这就吩咐他们备膳去。” 晟郡王笑道:“午饭呆会再吃也不迟。高统领,你见了本王,怎么也不问问京城形势如何了?”高并忙笑道:“正是,见到郡王末将高兴得昏了头,竟把这个给忘了。圣上安好?”晟郡王皮笑肉不笑地道:“圣躬安好,有你这样忠悃勤国的大将,父皇怎么不会安好?” 高并心中一跳:“兴师问罪来了!”赶紧说道:“是卑职无能,抵挡不住西台番军,以致失了西凉四府,让胡贼长驱入了关中。不过,那归利氏实是兵马众多,勇悍难敌。我雍州军人马不及番军一半,所以败退到了此处。还请殿下明察。”说着抬头望了望晟郡王身后的桑熠。桑熠极轻微地将头一点。高并登时心下稍安。 晟郡王冷笑道:“土门镇之败,原是不能怪你,那西台番军的确来势汹汹。不过,番军既已是杀到了京城之下,围城每日攻打不歇至今已有一月,你身为一军统领,怎么敢坐视圣上陷于险境,却拥兵不救,莫不是你心中其实巴望着番军早日破城么?” 高并听到这番诛心之论,连忙道:“殿下说这样的话,卑职真是百口莫辩了。我军从土门镇上败退下来,虽是有心勤王,无奈实在是缺兵少粮,有心无力啊。”晟郡王怒道:“什么缺兵少粮,你根本是心怀异心图谋不轨,只想着西京城破天下无主,你便可以拥兵自立!孤告诉你,你打错主意了。各路军马赶赴关内勤王,我大军已经一举击溃番军,正逐马赶入雍州追殄残贼呢,孤是奉旨前来撤换你这个不称职的统领的。你的失职之罪,自会有三司详细勘谳。现在,请你交出统兵印信!” 高并闻言,立即面露凶狠之色,后退一步锵地拔出横刀:“想剥我的兵权,那是连门都没有。桑明耀,将这人除了!”桑熠立即应声道:“是!”随即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侍立于晟郡王身后的依雷眼明手快,也立即拔刀在手,抢先出手向桑熠砍去:“做什么,你们真要造反不成?”桑熠并不答话,侧身避过,回手一剑,两人顿时乒乒乓乓地斗了起来。晟郡王也拔出横刀,架住高并迎头劈下的一刀,冷笑道:“就知道你居心叵测。”高并也不答话,手上招式催动,一刀接一刀地向晟郡王劈去。 晟郡王且战且退,退至正在交手的桑熠依雷二人身边,那二人却突然将身一停,接着一刀一剑同时向高并袭来。 高并大吃一惊,慌忙后退。晟郡王等三人同时进招,战不了数合,高并已是险象环生,不一会,依雷一刀将他兵器挑飞,桑熠觑准破绽一剑刺出,正抵在了高并的咽喉之上。高并登时面如死灰,喃喃地道:“桑明耀,你竟敢背叛本官。”晟郡王冷笑道:“是你先叛朝廷,难道想叫麾下的将士们都跟着你作乱送死么?” 正说着,堂外值哨的亲兵听得里面动静都已赶了进来,见到这情景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几个大官打作一团。晟郡王回头瞧瞧他们,命道:“来人,将他押下去,看起来。”几个士兵犹豫着,又瞧瞧桑熠,桑熠点头道:“这位是当今晟郡王,朝廷新任的统领大人,以后大伙儿都要听郡王的军令。快照郡王的吩咐,将此人押下去。”几个士兵方才应声道:“是。”上前将高并绑了个结实,押了下去。 晟郡王这才转头对桑熠笑道:“肚皮早就饿瘪了,可有什么吃的么?”桑熠忙道:“属下这就命人去备饭。”晟郡王又笑道:“还有,孤和依雷两个这几日都不曾脱得战甲,早就脏得象是在泥地里打滚出来的一般。这平凉府城中可有上好的浴池么?” 桑熠知道京城中的达官贵人都有爱去泡汤池洗温泉的风尚,于是回道:“自然是有的,只是却比不得京中的浴池富丽舒坦。”晟郡王喜道:“有汤池就好,这当儿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一会儿咱们三个都去沐浴一番。” 晟郡王匆匆用过饭,由桑熠依雷二人陪着又去城中一处浴池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直到申时将过才回到临时军衙。此时平凉刺史袁璨闻得晟郡王驾临,早已在节堂外守候了多时。见到三人回来,连忙上前给晟郡王行礼,口中说道:“下官平凉刺史袁璨,见过晟郡王殿下。” 晟郡王见到他,也不与他多话,直命道:“不用多礼了,孤已将高并锁拿。你赶紧遣府中都头快手将他拿至你府牢中去。明日你就用囚车将他送至京城交与刑部罢。”袁璨作揖道:“是,下官知道了。如今天色已暗,还请殿下和桑大人到下官府衙中去用晚膳。下官略备了几样小菜,还请殿下赏光。”晟郡王摇头道:“不去吃你的饭了,你先回罢。本王和明耀兄还有军情要议呢。”说罢便不再理会他,径直入了节堂。 到得节堂之上,晟郡王开口问道:“明耀兄这一师有多少人?”桑熠答道:“从土门镇上退下来,卑职麾下尚有八千余人。”晟郡王点点头:“传令下去,明日人马拔营向金城府进发。另外,你再点两个传令兵连夜赶往金城府,知会向伯玉、张镐二人。”桑熠点头道:“是。” 晟郡王赶往平凉整肃雍州军之际,任停云程羽等率军过武功、扶风、凤翔,沿途只见城野皆空,当真是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将士们心中悲愤,一路向西,马不停蹄继续追敌。 五月十三日,雍州行省首府金城府南面八十里处的大石铺,归利长荣带着退却下来的西台军撤到了这里。他沿着西京城向西的大道后撤,途中五次结营,五次被任停云率军击破,丝毫不给他以喘息之机,一路败退到了此地。归利长荣愤怒地勒住战马,面色铁青地向东面望去,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个年轻的黑袍将军就会率领他的玄甲精骑紧追而来了。 归利长荣挥了挥手,霍那打马赶至他身边问道:“大王,您有什么命令?”归利长荣咬着牙,孤注一掷地道:“将我的二万中军集结起来,在此地列阵。我不能老被那个汉将在后面追着。现在,我要反击了!”霍那吃了一惊,却是不敢违抗,只得道:“是。”转身下令:“中军停止前进,向后转。” 野利绂、乌古斯也驾马来到了长荣身旁,长荣转头问道:“野利将军,现在咱们还有多少人马?”野利绂答道:“骑兵步兵一共有五万来人。”长荣点点头:“还可一战。左右军向两翼展开。”乌古斯点头道:“是,我这就命人去给雅里赫、撒马特两位将军传令。”归利长荣转头望着野利绂,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我的中军交由你指挥!”野利绂明知这一战毫无把握,但仍然面无惧色地应道:“是,请大王掠阵观战。” 大石铺以东二十里外,楚州骑军师一线展开,静静等待着后面的步军部队。阵中一片肃静,一声咳嗽不闻。不一会儿程羽率领自己的三千余骑从南面赶了过来汇合,看到这支部队石雕铁铸一般威严肃整的军容,心下暗暗喝彩:“停云治军,真是无懈可击。”于是迎上去对任停云道:“停云兄,为何在此处停下了?” 任停云答道:“斥候来报,归利氏在前面大石铺返军列阵,期与我再战。骑军追得太快,所以稍作停留,等一等振飞升材他们。”话音才落,卢思翔、丘昂、文虎等已是率领步军赶到了。丘昂打马直至任停云面前道:“停云大人,那归利长荣不再西逃了么?”任停云点点头:“敌大酋在前方大石铺列阵七里,期与我等再决一雌雄。” 卢思翔道:“停云,咱们连续追敌,至今已是第七日了,军士们都是疲惫得很。况且敌军人数还是多过了咱们。此处离金城府已经很近,咱们不如在此稍作休整,待晟郡王他们赶来后,兵聚粮集,再行出战,亦为时不晚。这样咱们的胜算也要更大一些。” 任停云摇摇头,意态极为坚决:“夫功难成而易败,机难得而易失。咱们是很疲惫,可是前面的西台军比咱们只有更疲惫。归利返身搦战,这是咱们彻底击垮他的天赐良机!如今东都局势一天危似一天,咱们不可在此淹留过久。倘若在此休整,一旦归利改变主意转身西逃,咱们不能一直这么追下去,难道眼睁睁瞧着西台军主力撤入庭州么?” 卢思翔点头道:“那好,就请停云大人下令罢。”文虎也慨然道:“请停云大人下令。”任停云望一眼众将,说道:“好,兵分两路,云飞率本部骑军攻其南路,升材兄和从风兄领军攻其北路。振飞兄,你的蜀州军中路列阵,等我的将令。”众将官听多了他这种稀奇古怪的布置,都已是不以为异,各自领命而去。 程羽的骑军马快,首先赶到了西台军阵前,他掣出血炼宝刀,喝声:“冲阵。”便第一个打马向西台军的右翼扑去。罗耀祖苏尼特各领本部人马紧随在后,冲在前面的数百人同时张弓搭箭,向敌阵射去。 雅里赫见东唐军冲了过来,便吩咐阑木道:“骑兵接战。”阑木应了一声,领着四千骑兵迎了上去,雅里赫便自领步兵紧随在后。 南端的战斗打响后不久,北端也响起了喊杀声。巡检丘昂跃马扬刀,大声喝道:“大丈夫立功名取富贵,正在今日!”他身后的战锋队齐声应道:“是,我等跟随大人!”他便率领部队向着撒马特和伊列克率领的西台军左翼杀了过去。文虎的一团人马手持长枪,迈步随后而行。 见两翼都已接战,任停云才吩咐卢思翔道:“你领军向归利的中军出击。敌军中军人数既多,又最为精锐,你不必硬撑,且战且退即可。”卢思翔点点头,向聂霈、辛璜道:“随我出击。”说罢抽出那柄布满龙纹的昇龙剑,驾地一声率军而出。 乌古斯左瞧右望,对野利绂道:“野利将军,右翼那一边的敌军全是骑兵,很是勇猛。雅里赫将军很吃紧,咱们是否应该分兵去增援?”野利绂一直不动声色地留意着两翼的战事,闻言说道:“中军不能轻动,咱们等着再瞧瞧东唐军还有什么行动。”他话音刚落,就见卢思翔手持华丽的宝剑引军从正面杀了出来。 野利绂这才对霍那、乌古斯道:“咱们向前突击,击破他们的中军,这一战也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别看南面的敌人冲得很凶,他们毕竟人少,时间一长攻势就会弱下去的。”霍那点点头,他知道野利绂看似粗豪,其实粗中有细,在西台军诸将中是最有幍略的。于是说道:“中军出击,准备作战!”两万精兵便呼喝着向卢思翔的蜀州军压了上去。野利绂心中却只想着:“任停云的骑军呢,难道他又要侧袭么?” 任停云、杜屹、南若云等人骑马立于骑军军阵之前,都是不动声色地瞧着卢思翔的部队在西台中军的强大攻势下且战且退。关若飞忍不住道:“停云大人,咱们可以出击了么?”杜屹喝道:“乘风,稍安勿躁。”关若飞面上一红:“是。”南若云却摇了摇头:“三合原和今日之战,咱们的步军伤亡都在不小啊。”杜屹答道:“没有办法,谁叫咱们兵少呢。夫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要想大胜,咱们只能多出奇兵。” 又过了一刻工夫,任停云才转过他那张俊秀的脸,命道:“分兵两翼,包抄过去。俊龙兄领军从南面出击,我和寒峰兄从北面出击。务必围歼番贼中军!”两人都领命道:“是。”舒海这才将手中将军大旆高高擎起。两名传令兵立即吹响了画角。 野利绂等人一见东唐中军阵后亮出将旗,心下都有突然坠入深渊之感。紧接着画角声响,两支玄甲骑军从东唐军阵后飞出,纵马疾奔,向西台中军阵后风驰电掣而去。骑兵们一面打马奔驰,一面弯弓放箭,立时乱箭如雨,射向西台中军侧翼。瞬间就有许多士兵闷哼着仆倒在地。 野利绂一下子就明白了任停云的意图,立即命道:“中军停止突击,交替后退,张大盾!”西台军稍稍退却,已经杀红了眼的卢思翔纵马疾冲,扑到了野利绂面前,刷地一剑向他咽喉刺到。 野利绂正是一腔恚闷,眼见宝剑刺到,忍不住暴喝一声,举刀一横,叮的一声架住卢思翔这迅猛的一剑。而后呼地一刀,顿如黄沙滚滚,卷向对手,两员骁将刀劈剑刺,登时杀得难解难分。 任停云眼见霍那乌古斯等率领着西台中军急急忙忙地向后退却,便对杜屹道:“敌军意欲脱逃。”杜屹正要答话,关若飞已是策马抢出,直向着敌阵奔去。另一边南若云王玄翼狄蛟的四千骑军已经从南面猛扑了过来,来回冲阵,这几个骁将都是身先士卒,勇不可当。霍那坐镇中军核心,调动人马交替出战,层层阻击。在他指挥下,西台军伤亡虽大,却是阵形未乱,且战且退。 任停云见此情形,从胡禄中取出一支箭,一面纵马疾奔,一面觑准霍那张弓射去。霍那正忙着调度人马,忽然听得箭风骤响,连忙下意识将身一避,一箭嗖地飞来,接着左肩上一阵剧痛,几欲从马上摔倒。乌古斯大惊失色,慌忙一把扶住了他:“将军,你受伤了!你们几个,快护送将军退回大王那里。”霍那疼得面色惨白,冷汗直冒:“叫大伙儿不可乱了队形。”乌古斯忙道:“我知道,你不用管了,快下去上药罢。” 任停云收弓回鞘,拔出魔剑驾地一声,打马向敌阵中心冲去。 西台军阵之后,归利长荣与年轻的新任近卫军主将咄罗正驻马观战,咄罗眼见得中军阵被任停云的骑军冲得渐渐散乱,转头正要向长荣请战,却见这草原上杰出的君王面上一片灰败之色,那份桀骜睥睨的神采已是荡然无存,不由吃惊地道:“大王?” 归利长荣眼中一片悲哀之色:“我不该打这一仗。既然命运之神并不允许我做这中土的皇帝,我就应该甘心接受上神的安排才对。可是我不服气,自以为天之骄子,可以攫取一切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才会一败涂地。”他摇了摇头:“咄罗,你带领人马去支援他们,叫他们都撤下来罢。”咄罗低声道:“遵命,大王。” 他话音刚落,北面画角声响,烟尘大起。两人忙向北望,只见一支军马涌来,一面赤色大旆,上书:“东唐雍州”。归利长荣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全军撤退!” 在西台中军开始崩溃之际,晟郡王领着雍州军出现在了地平线上。瞧瞧战场上的态势,他皱眉道:“只剩了残羹冷炙。”便下令:“出击。”桑熠应声:“是。”抽出长剑,率本部人马向着西台军北端冲去。总兵张镐、向伯玉,巡检依雷和雍州行省总督方义朝都骑马跟在晟郡王身旁,张镐对向伯玉道:“子瑜,你陪着殿下。”说罢挺起长枪,领军直向归利长荣的白毛大纛而去。; 第八章 西师万众回 提刀向前荡 三合原大捷后,任停云督军奋进追敌入雍州,五战皆捷。追至金城府大石铺,归利长荣率余部精兵二万余,布阵反击,南北列阵近七里。任停云乃命程云飞击其右翼,丘升材、文从风等攻其左翼。又命卢振飞中路搦战。西台大将野利绂等力攻振飞部,振飞不利小退。停云乃纵精骑奋击,大破之,斩首四千余。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晟郡王与方义朝驻马观战,只见西台军左翼在雍州军加入战阵之后,在桑熠和丘昂文虎等军夹击之下,迅速溃退下去。方义朝叹道:“当日黑水川之败,令人愤气填膺,泪落如倾,今日终于得见王师扬我上国天威!但原大军能再长驱千里,光复庭州,方澡前耻。”晟郡王专注地瞧着战事,过一会儿才答道:“固晨大人,会有那么一天的。”说罢转头对向伯玉、依雷道:“这一仗已经差不多啦,走,咱们去与停云大人会合。” 任停云眼见合围不成,便亲率八千精骑纵横决荡,来往冲杀。所到之处无不血肉横飞,西台中军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丢盔弃甲地向西面撒腿狂奔。桑熠与丘昂等合兵一处,从北面掩杀过来,撒马特乌古斯等将领控制不住溃兵,只得跟着返身西逃。归利长荣的近卫军也被溃军席卷着,阵形渐乱。 撒马特冲至归利长荣面前,急声道:“大王,事已不可为了,请让我们护着你退回庭州去!”归利长荣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忍不住仰天悲嗥一声,掉转马头向西面奔去。 野利绂与卢思翔你来我往竭力拼杀了一百来合,卢思翔渐渐内力不支,对面的野利绂却依然刀卷狂沙,滚滚不竭。卢思翔左支右挡,招式开始散乱,辛璜聂霈见到主官形势危急,心下惊慌,连忙一左一右抢了过来,护住卢思翔退了下去。 野利绂击退卢思翔,心中郁闷之情稍减,他掉转马头,瞧见战场上形势,一颗心直沉下去,沉下去。 中军阵已经被东唐精骑冲击得彻底崩溃,被杀寒了胆的士兵们潮水一般向后逃散而去。跟在他身后的千夫长问道:“将军,怎么办?”野利绂叹了口气,苦涩地道:“我身怀绝技,却眼睁睁看着儿郎们一败再败,草原上的雄鹰,硬生生被人折断了翅膀。”于是扫一眼身后的五千官兵,深吸一口气,恢复了那无往不前的气概:“大家跟着我,一定能够退回草原上去。只要我在,咱们就一定不会被消灭掉!”众官兵的信心重被鼓舞起来:“是,我们都跟着将军。”野利绂点点头,伸手在刀脊上轻轻抚过,而后大声道:“突围!” 野利绂一夹马肚,率军向北面绕去,向着桑熠等人的部队发起了冲击。他一马当先,手中雪亮的镔铁宝刀上下翻飞,仗着兵器之利,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追赶归利长容而去。桑熠丘昂等人阻拦不住,眼看着这一支兵逃出了生天。待野利冲阵而出,桑熠等人重整军马汇合起来,丘昂赞叹道:“好厉害,野利绂号为西域第一勇士,真是名不虚传。”几人正在感叹,闻得中军钲声响起,连忙向中路赶去。 程羽率领的骑军在南端战斗得最为艰苦,一直到中军大溃,雅里赫才放弃了抵抗,领着人马向西边退却。程羽欲待追击,听见中军收兵号令,便命道:“向中军集结。”说罢打马向任停云的将旗而去。 诸将都汇集到任停云身边,这时卢思翔也从阵后赶了过来。任停云见到晟郡王身旁那年逾五旬,身穿紫袍的文官,惊讶道:“方大人也来了。”晟郡王笑道:“停云,孤把雍州军给你带来了!义朝大人见我赶入金城整军出击,说什么也要跟了来。” 方义朝见到任停云,心下暗赞:“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然能将那归利氏杀得溃不成军,真是奇哉。”忙拱手道:“任将军征战辛苦!如今贼兵既已大溃西逃,还请将军率领人马随本官一道入城,让大伙儿好好休整一番。” 任停云忙拱手回礼道:“多谢方大人美意,只是关外战事依然吃紧,停云不敢在此久留,得尽快领军返回。”说罢又对晟郡王道:“归利氏既已被一举摧垮,无力再战,殿下可分兵两处,一路西进光复西凉四府,另一路随我入京,准备出关作战。” 晟郡王闻言想了想,对自己麾下的三个总兵道:“这样,子瑜兄和西明兄整军西进,两师俱由子瑜兄节制。明耀兄这一师人马,随孤返京。”向伯玉乃是总兵纪成在黑水川战死之后从吴州军中转调而来,当下拱手道:“末将听命。” 任停云又道:“另外,张掖府的山丹军马场为我东唐最大的马场,务必尽早夺回,此事重大,请二位总兵大人留意。”他原本出自雍州军,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骑尉,不想自己调离不到一年竟做了统兵上将,因此面对几位旧日上官说话也就分外客气。 向伯玉、张镐二人忙道:“是,将军吩咐之事,我二人必定早日办好。”方义朝点点头,也说道:“西凉四府逃出来的属官,大多都聚在金城府内。本官回去之后就命他们随军前行,每光复一地,便将旧官留置原任,安抚百姓。至于缺官之处,也奏请朝廷尽快遣员任事。” 任停云点点头,环视诸将,沉声说道:“归利精兵已溃,再也无力反击。京城西面已无威胁。咱们整军返回昨日的营地休整,而后加速赶回京城。”众将都应命道:“是。” 五月二十五日,任停云麾下各军以每日六十里的正常行军速度过了陇右,已是到了凤翔府地界。一路上见到逃难离乡的百姓已开始返回,朝廷派遣的地方官也都陆续到任,发放赈粮,检视疫病,诸将心中稍觉欣慰。将士们接连作战,虽是疲惫不已,却是精神昂扬,一边行军,一边唱着一首古老的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兵甲。与子偕行。 程羽见任停云一路凝神细思,面带郁郁之意,心知他仍为公主之事伤怀,于是出言岔开他的心神:“停云兄,自解西京之围后,咱们七战七捷,斩敌近三万,俘三千余。你说皇上可会翼行献俘大典么?” 任停云回过神来,摇头道:“东面战事未平,眼下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庆功,怕是为时尚早罢?云飞,我在想,昔年太宗皇帝、卫靖元帅定下我东唐军制,当时军中尚有成师建制的骑军,如今都没了。我曾向太子殿下建言重建骑军师,所以才会有今日我率领的这支骑军师。眼下看来,在各军中都组建骑军师,其实颇为难办。”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要想重振军威,扩建骑军乃是势在必行。返京之后,我打算向太子殿下提议,将你这两团骑军从各旅中抽调出来单独列为一旅。仍归入天策师建制。你以为如何?” 程羽想了想道:“我朝开国之初,骑军数量极多,为历代所不及。骑军战力迅猛,是军中突击主力。我朝天威赫赫,宾服四夷,赖骑军之力多矣。昔年薛高元帅领军出代北击图鞑,其兵力配置为骑军四千,弩兵弓兵各二千,战锋、奇兵、辎重队各四千。二万人马中骑军五占其一。可是到了令尊领军出战白狼山之时,一万五千人竟全是步军!不错,要想再扬我东唐军威,非得扩建骑军不可。以薛元帅的各军人数配置推来,各军满额四万人,当配置骑军八千。可以旅建制分入二师。将图鞑军赶回漠北之后,你我当给皇上和中书省上书,按此配置重建各军为是。” 任停云点点头,又思忖道:“你所言极是。不过我想,南方山地众多,水网密布,所以还是不要再设骑军为好。东南各军应当扩建水师,巡洋控海,才可保得万里海疆太平。”两人谈谈说说,大是投机,晟郡王在一旁听见,撇嘴道:“二位议论这些事情,为时尚早呢,咱们先出关中,解了东都之围,将图鞑军逐回漠北之后,你们再慢慢地商讨这些大计罢。” 正说着,驿道之上一人打马疾奔而来,却是一名传令兵。他赶至军前,翻身下马,单膝跪下一手撑地向着任停云行礼道:“任将军,太子殿下遣小的前来给大人传讯,东都已被图鞑军攻破!各军败入关中,太子殿下请你速速率军赶回。”诸将闻言,都是心中一惊。 东都终于还是陷落了。 卢思翔慌忙问道:“我爹爹呢?”那传令兵愕然瞧着他,晟郡王忙道:“这位是中路行军府卢帅的公子。”那传令兵醒悟过来,回道;“卢帅已退入了华荫关之内。”卢思翔这才松了口气。 罗耀祖打马挤到前面来问道:“那我爹爹和兄长呢?”传令兵是认得罗耀祖的,见他问话,低下了头不敢回答。罗耀祖登时面色发白,在马上摇摇欲坠。程羽连忙伸手将他扶住。这时士兵们都停止了歌唱,驿道上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任停云暗自叹息,于是点头道:“好,请你赶回去回复太子殿下,说我已知道了。兵马四日之内就会赶到京城。”那士兵又行了一礼,转身上马往来路匆匆而去。任停云便转头命道:“各军加速前行。” 军队又向东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任停云突然想起一事,对程羽道:“云飞,我想去泾阳瞧瞧李云溪,顺便将他带回京城。泾阳距京城亦不过数十里,我快马加鞭先行赶去,待得兵马赶到京城之时,我们也已经返回了。”程羽点头道:“既如此,我与你同去,云溪的夫人是陆将军之女,陆将军在北平城为国捐躯,她想必也是极伤心的,咱们也该去探望一番。” 任停云点点头,转头对晟郡王道:“殿下,我与云飞先赶往泾阳,四日之内必定返京的。各军就请郡王一应统制。”晟郡王皱眉道:“什么人物那么要紧?好罢,你们可要速速赶回,万万不可误了军机。不然,皇上和太子兄那里我可没法交代。”任停云点点头:“殿下放心,误不了的。云飞,咱们走。”当下两人便带着舒海凌全打马向前飞奔而去。 四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入了泾阳县城,向人打听了李樊生的住所,便急急赶了过去。到得门前,却见两个三岁左右的孩子,一男一女,都生得粉妆玉琢一般,极是惹人喜爱,更有趣的是两人相貌竟生得一模一样,乃是一对双生子。两个娃娃正坐于门槛之上唱着孺子歌:“吾本是,荷花女。只是与君心相许,今宵为君把歌唱,句句都是伤心曲。吾本是,荷花女。朝朝暮暮为君舞,看尽人间多少事,知己只有吾和汝。”声音琅琅,颇为动听。 程羽心知这两个孩儿必定是李樊生的子女,于是走上前笑道:“两个小娃娃,你们叫什么名字。”那个男童忽闪着大眼睛道:“我叫李沁,妹妹叫李瑛。”那女童皱起眉头道:“弟弟,不可胡乱与陌生人说话。”那男童却起身道:“我不是弟弟,是哥哥!” 程羽心中暗笑,转头正要与任停云说话,却见他眼中一抹哀伤之色,只得又回头问那个男童:“你们的爹爹又去了哪里?”那男童道:“爹爹去看娘去啦。”程羽奇道:“这不是李云溪家么,你们的娘亲没在家中?”男童道:“娘亲去世啦。爹爹每日里都去瞧她。”任停云叹一口气:“那你知道他在哪,能带我们去么?” 泾阳城外一处新坟之前,李樊川轻轻抚mo着刚立的墓碑,面上一片凄然的神色,良久悄声吟道:“蔷薇泣幽素,翠花带钱少。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又过了许久他才转身欲去,却见任停云程羽一人抱了一个孩子,身后跟着舒海、凌全,都默不出声地瞧着他。见到他转过声,那女童才娇声道:“爹爹。” 李樊生吃了一惊,慌忙拭掉眼泪:“二位大人怎么来了?未克远迎,还请恕罪。”程羽同情地瞧着他道:“我和停云打败了西台军,将他们逐过了陇右。领军返京,特来瞧瞧你。”任停云这才开口道:“云溪兄,你别太伤心了,还请节哀。两个孩儿还需你照料呢。”程羽却问道:“尊夫人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任停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云飞,别问这个。” 李樊川走上前来从程羽手中接过儿子:“贱内自来身子不好,北平失陷,家岳为国捐躯,因此伤心过度。。。”说着他仰起脸,竭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几人都默默站着,过了一会儿那女童开口道:“爹爹,我饿啦。”程羽忙道:“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去罢。” 几人走出墓地,李樊川对任停云道:“大人连破西台番军,京中已经传遍。云溪在此地也已知晓,如今东都围困日久,想必停云大人不日又将领军出关,下官既忝为参军,自当随大人一道出征。”程羽道:“东都已经失陷了,停云和我想来不日就会领军出关。只是,你既随军,那这两个娃娃怎么办啊?” 李樊川爱怜地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说道:“下官的内兄陆况、连襟张守礼皆在京中任职,两个孩儿就先托付给他们罢。”程羽闻言道:“既然云溪兄的亲戚都在京中,怎么让夫人孩子都住到了泾阳?”李樊川苦笑道:“京中米贵,居不易也。”程羽闻言一愕,瞧瞧任停云,想到任宅之中的精致生活,更是无言以对。 任停云知他心意,回以苦笑,却说道:“时辰紧得很,咱们赶紧走罢。”; 第九章 定计除枭雄 鲜血溅华堂 蔡奋翮,字栖松。楚州行省潭城府人氏。自幼聪颖过人,十三岁即中秀才,十六岁时入湖湘书院读书。后弃笔从戎,官至南路行军府副督兼蜀州军统领。其人英迈超拔,才识高卓,亦为一时之俊杰。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就在任停云等在三合原上击破番军,而后又追敌入陇之际,蜀州行省首府锦城之内的一处歌馆之内,金猊香熏,一位二十四五岁的美丽女子正坐于案前,手拂五弦。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眉目英挺,却是面带病容,正倚在一张椅上闭着眼睛聆曲,神色悠然。这人是蜀州军总兵蔡奋翮,他当年升迁总兵之时年仅二十九岁,在任停云升任总兵之前,乃是东唐军中最为年轻的总兵官。 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范成仁,轻轻啜一口茶笑道:“栖松,当年在湖湘书院之中,你和雪亭、孟载三人号为三杰。怎么后来你与雪亭二人都以武举入仕呢?” 蔡奋翮睁开那双丹凤眼,淡淡说道:“眼见国家承平日久,兵备废驰,总得要有人为国守土。犹记威德十六年,一小撮倭寇溯大江入境千里,直至楚州地界,沿途竟无一路兵马与贼接战!那时我等皆在书院之中读书,亲眼见到数十万百姓抛家弃田,颠沛流离。潭城之外的野地,尽是流民,那景象,真是惨啊。。。”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和雪亭见此情形,心中义愤填膺,恰值当年举行武举考试,我二人又都曾习过武技,因此商议了一下就跑到了京城参加了武举考试,投笔从戎了。” 范成仁点头道:“原来如此。依本官瞧来,军中这几个湘籍将领,你和雪亭,还有停云,皆是文武全才,非同小可。只是如今京城东都两处告急,严子威却是坐视不救,老弟虽有一腔报国之心,也只能在此抚膺空叹了。” 蔡奋翮闻言,思忖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严子威对我是既倚重,又防备。所以我日日只在慕晴姑娘这里品茗听琴,大隐花丛。以示并无北上勤王之意。”说罢,转头瞧了瞧正在弹琴的薛慕晴。 正说着,蔡奋翮旗下巡检官谭宗延走了进来,对着二人行礼道:“二位大人,宣教使王大人领着两个人过来了,说是有极要紧的事要与范大人说。”蔡奋翮道:“那你还不快请进来?”谭宗延连忙又出去了。蔡奋翮瞧着他的背影,轻声说道:“继祖的武艺是不错的,只是缺了些谋略,最多也就能做到总兵罢了。” 不一会儿谭宗延领着三个人走了进来,前面一个是王仪,后面二人却是卫英荃和杨典,这二人都是一身寻常百姓装束。王仪一进来便道:“允文竟跑到了这里来!害我一通好找。这二位是你的旧友,特来锦城寻你的,说是有极要紧的事。” 杨典入京之前在越州任巡察御史,范成仁与其早就相熟,一见到他进来便知必定是朝廷差遣而来,卫英荃他却不认得。当下起身笑道:“我已知晓了。令威兄不必遮掩,在栖松这里什么话都可以说的。礼章兄既现身于此,京城必定是已经解围了。但不知是何人勤王救驾?”杨典笑道:“范兄所料不差。来勤王的是楚州军总兵官任停云,还有南平王领着藏兵也来了,西台军已被击退。停云如今已晋将军阶,我们离京之时,他又在京城西面的三合原打了个大胜仗。” 范允文闻言舒了一口气,却转头对蔡奋翮笑道:“栖松,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的这位小同乡。”这才对杨典道:“朝廷什么旨意,就请宣读罢。”说着又瞧瞧卫英荃:“这位仁兄是?” 卫英荃微微一笑,拱手道:“下官是新任兵部监察御史卫衡荪,特来给范大人宣旨。”说罢便自包袱中取出诏书读道:“制曰:蜀州布政使范成仁,通晓兵务,勤勉忠悃,特擢兵部侍郎之职。目今兵僰纷起,胡虏跳梁,帝国艰危之际,卿可速速入京,以当大任。此谕。”读完这份干巴巴的圣旨,又瞧了瞧蔡奋翮,欲言又止。 范成仁见此情形,便开口道:“衡荪兄有话尽管直言。栖松乃是军中俊杰,并非严子威一党。”卫英荃这才点点头说道:“朝廷另有一份密诏给范大人。”范成仁点头道:“好,就请宣读。”不料卫英荃却并不从包袱中去取圣旨,而是转头瞧着杨典。杨典却瞧了瞧静静立于琴案之后的薛慕晴。薛慕晴心下恍然,正要托辞走开,蔡奋翮开口道:“有什么话就当着薛姑娘的面说好了。”语调平静,却不容置疑。 杨典略一犹豫,对范成仁道:“允文兄,这一道密旨是口谕。皇上和中书省、太子殿下命你设法剥了严子威的兵权,将其拿下!”范成仁闻言点了点头,沉思不语。 蔡奋翮从椅子上起身道:“允文大人与严子威素来不睦,严子威对他颇为戒备,蜀中其他几位大人,又都未必有这个胆量削夺严子威的兵权。况且总兵尚全忠乃是严子威的心腹,若将严子威锁拿,尚全忠必定拥兵发难。所以此事只可智取,不可硬来。”杨典闻言道:“那么依蔡大人之见,该如何行事呢?” 蔡奋翮淡淡说道:“要将严、尚二人诓出军营,只有末将办得到。”说罢转头瞧瞧薛慕晴,说道:“一会儿我遣人给严、尚二人下贴,说我明日要与薛姑娘成婚,请他二人务必前来吃一杯喜酒。严子威还指望着我会随他谋逆做乱,必然会卖我的面子前来道贺。他二人到了这里,便可趁机一举除之。” 众人一听,都有些发愣。范成仁回头瞧瞧薛慕晴,叹气道:“事虽可行,却得要薛姑娘委屈一回,扮一个假新娘了。”薛慕晴沉静地道:“几位大人既已议定,奴家原效犬马之劳,出些微力。”卫英荃点头道:“既如此,咱们就依计行事。”蔡奋翮点点头:“明日范大人和二位先匿于后堂之中,既然是婚礼,那么也得象模象样才成,也请王大人替我去邀请林总督、按察使翁大人和诸葛刺史。林大人是有年纪的,翁成鼎这人我不知其底细。所以都不要让他们知晓实情。诸葛云是靠得住的,叫他选几个心腹之人,明日咱们用得上,就是这样。几位先回罢。” 范成仁却摇头道:“待得严、尚二人出营之后,本官便前往军营宣谕圣旨,务要将这支兵夺取在手。”杨典犹豫道:“会不会太险?”范成仁慨然道:“若到了午时我等尚未赶回,栖松便只管自行处置。” 谭宗延送几位文官出门而去,蔡奋翮依然立在屋子中央沉吟不语。薛慕晴起身欲往内室而去,蔡奋翮开口道:“薛姑娘。”薛慕晴停住脚步:“怎么?” 蔡奋翮转身走到她身前,诚挚地说道:“蔡某钟情于薛姑娘,蜀中无人不知。”薛慕晴闻言娇躯一震。蔡奋翮瞧瞧她,继续说道:“发妻先我而去,幸而入锦城之后又遇见了姑娘。姑娘的才情,我倾慕已久。我原本已有向姑娘求婚的打算,这一次假成婚,实非得已,还请姑娘见谅。事毕之后,我亦将领兵入关中,待到中原平定,胡虏殄灭之后,我再来向姑娘求亲,那时候,请姑娘一定不要嫌弃我是一介粗莽武夫啊。” 薛慕晴这时已是娇躯微颤,双目含泪,颤声说道:“多谢大人垂爱。只是慕晴自幼失怙,沦落风尘,以声色娱人,贱鄙之躯,何敢侍奉君子!大人的心意,慕晴铭感五内,永不敢忘。。。”她话音未落,已是被蔡奋翮握住了一双柔荑。蔡奋翮注视着她,一双眼中尽是柔情:“这些时日若非卿助我,栖松早已被严子威除去了,又遑论匡国济民?你我人间知己,尽说那些傻话做什么,莫不是你嫌我长得太丑,配你不上么?” 薛慕晴本已是珠泪盈盈,听到这最后一句不禁又破啼为笑:“不是,大人。。。”蔡奋翮笑道:“不是就好。那么此事就这么说定了。待我洗净胡沙返回锦城,再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以后你就是我蔡家的媳妇,好不好?”薛慕晴此时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感动,终于点了点头。蔡奋翮大喜,忍不住拥她入怀,长声吟道:“从来侠女出风尘,不信红颜终薄命。” 第二日琴馆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一派喜气。刺史诸葛云立在门口充作迎宾:“林大人来了,快里面请。”蜀州行省总督林曦瞧瞧他兴高采烈的模样,摇头叹气道:“蔡栖松这是弄的哪一出啊?眼见国将不国,他竟然有心思娶一个倡女进门。唉!”说着又大摇其头。 诸葛云笑嘻嘻道:“英雄胆,倾国色,这是一桩美事啊。且不要议论那么多,咱们今日且好好乐乐,王大人蒋大人他们都已在里面了,林大人快进去罢。哟,严大人尚大人来了!来来,里面请。”林曦闻得严子威到了身后,心中一哆嗦,慌忙进了门。 严孝武领着总兵尚全忠进了门,厅内的一众文官,总督林曦、按察使翁成鼎、宣教使王仪、巡察御史蒋进、盐运使叶东亭都慌忙向他作揖行礼。严孝武却只向着林曦拱手回礼,而后便径直走到蔡奋翮面前大笑道:“栖松老弟,为兄给你道喜了!薛姑娘色艺双绝,你真是好艳福。”说着又问道:“怎么不见范允文呢?” 蔡奋翮笑容顿敛,皱起眉头道:“昨日范允文登门求见,我和他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今日是小弟大喜之日,可不愿叫那个腐儒来坏了大家的兴头。”严孝武闻言暗喜:“说得是,那范允文瞧着就叫人生厌。且不要说他了,老弟你瞧,为兄给你带了贺礼来了!” 那尚全忠便笑嘻嘻端着一个铺着红锦的漆盘走了上来,里面列着一对晶莹洁白的玉壁,另有一对玉珠串。尚全忠笑道:“这对玉珠串儿是我敬贺老弟的,可不要嫌寒酸才好。”蔡奋翮忙恭敬接过,置于桌上,说道:“蔡某不过是想请二位来吃杯喜酒,一块热闹热闹,这样破费,做弟弟的心下何安。”严孝武笑道:“粗陋之物,值得什么。对了,怎么不见新娘子?”蔡奋翮道:“一会儿就出来了。”说毕抚着喉颈,面露痛苦之色。 严孝武见状,关切道:“栖松,你的喉疾不要紧罢?”蔡奋翮摇摇头:“多年顽症,要不了性命的。”说着便打量严孝武硕健的身躯。严孝武不禁笑道:“老弟打量我做什么呢?” 蔡奋翮摇摇头:“将军威猛如天,栖松心下真是羡慕。昔年栖松的身手也还算矫健,要不是有恙在身,倒真想和将军角力一番!”严孝武闻言大笑,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弟就是身子痊愈了,也是比不过我的。你既想早日痊愈,那可得多注意着身子,面对着如花似玉的新夫人,可千万要悠着点啊。”说罢又是大笑不已。厅中诸人也都连忙陪笑。 蔡奋翮剑眉一扬:“将军就这么笃定我比不过你么?弟在滇南之时,安南国王曾送给我一副十石彤弓,当时弟军中所有力士竟无一人能拉开,不知道大哥能拉得开否?”严孝武闻言,好奇之心顿起:“是什么宝贝?我倒想瞧瞧。”蔡奋翮便吩咐侍立在侧的谭宗延:“继祖,快去将那副彤弓取来让将军瞧瞧。”谭宗延应了一声,转身进去了。 他二人说话之时,新娘子已是由两个侍女扶着,身穿大红锦袍,头罩红巾,姿态婀娜地走了出来。听到这番对话,薛慕晴忍不住掀起红巾道:“严大人要试宝弓么,那我也要瞧瞧。”蔡奋翮忙道:“快将红巾放下,成什么样子呢。”薛慕晴撅嘴道:“不嘛,我就要瞧瞧严将军的神力。”厅中诸人都笑了起来。 严孝武见到薛慕晴一身新娘装束,更比平日俏丽三分,心下暗道:“蔡栖松真有胆色,公然将这么个尤物娶了进门。”听得薛慕晴撒娇坚持要瞧自己表演,心下说不出的舒畅,对蔡奋翮笑道:“就让薛姑娘瞧瞧,有什么打紧。” 正说着,谭宗延已是将那彤弓取了出来。严孝武一见,先喝了声彩:“果然是好弓!”说罢取弓在手,爱不释手地瞧了瞧。然后左手握住弓干,右手捏弦,凝神运劲,“嘿”的一声轻喝,登时拉了个满弦。厅上诸人立时连天价喝起彩来。 就在这时,听得厅外一人鼓掌道:“真好神力!只是可惜,有此身手,却不愿为国出力,甘心瞧着番军直薄神京之下,万民陷于水火。包藏祸心,其险恶如此,甚是可叹。”众人听得这番言语,连忙转头望去,只见范成仁、卫英荃、杨典领着一队军士走了进来。蔡奋翮见他们进来,便朝谭宗延使了个眼色,谭宗延点点头,伸向刀柄的手又悄悄收了回来。 严孝武一见几人入厅,心下暗惊,瞪着跟在范成仁等人进来的校尉岳昇、魏子霖,喝道:“你们来做什么?”岳昇冷笑道:“随钦差大人来拿你。”便挥手吩咐士兵:“将他拿下!” 原来严孝武尚全忠二人前脚才出军衙,范成仁便带着卫英荃、杨典二人进了军营,吩咐士兵请岳昇、魏子霖二人前来相见。二人到来之后,范成仁宣读了一番朝廷的旨意,然后说道:“是随严子威尚全忠作乱,与其一道身首异处,成千古罪人。还是为国锄奸,青史留名,相助我等擒下此贼,全凭二位巡检自行裁度。若想向严子威邀功,只管将我等捆起来便是。” 岳昇闻言,大是踌躇,问魏子霖道:“甘如,你的意思?”魏子霖也是沉吟不语。卫英荃知道二人对严子威颇为畏惧,便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畏畏缩缩做什么?想要随严子威一块反了,那也由得你们。如今任停云已经大破番军,关外局势,亦在圣上掌中。待到天兵入蜀,严子威除了束手待毙,更无别路可走。你们想随他一道送死,那就快将我等绑去献与他罢。” 二人听得这一番话,已是下定了决心,向着范成仁行礼道:“某等食君之禄,焉能行那谋逆之事。自当听奉允文大人差遣。”范成仁闻言大喜,便吩咐二人点一队士兵,往歌馆而来。 严孝武向自己和尚全忠二人围了过来,连忙放下彤弓,喝声:“且慢!”锵地拔出了腰间横刀。士兵们一见,都拔出了刀,他身后的谭宗延见状,手一翻,也掣出横刀来。 范成仁见他面目狰狞,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便冷笑道:“子威兄想要抗旨么,你拥兵不援,已是大罪,如今竟然拔刀拒捕,莫非是想与皇上抗命到底?” 严孝武绝望地瞧瞧蔡奋翮,见他面上一片沉静,再瞧瞧范成仁,长叹道:“范允文,本帅真是小瞧了你,一介书生,竟然能将本帅逼上绝路!”范成仁微微一笑:“若非严帅自己要往绝路上走,天下又有何人能逼得了你?”说罢面容变得威严端肃:“奉圣旨,严孝武身为行军副督,坐视西胡入寇关中,抗命不援,其用心甚不可问。着革去本职,枷入京城,由三司详谳其罪。严兄,请罢!” 严孝武长笑一声:“不用枷入京城了。就算皇上不杀我,我严子威英雄半世,又岂可沦作阶下之囚?”说罢将刀在脖颈上一横,鲜血飞溅,一代枭雄,就此陨命。 厅上所有的人都已是吓得呆了,那两个侍女更是吓得连声尖叫。蔡奋翮大喝一声:“拿下!”几个士兵一拥而上,将惊得呆若木鸡的尚全忠一把摁倒。尚全忠这才回过神来,大叫道:“蔡栖松,你设计谋害于我等,好不恶毒!” 范成仁环视厅中诸人,扬声喝道:“严子威抗旨不遵,坐视京城危急,拒不发兵,我等乃奉皇上之命前来擒之,其人已抗命自绝。尚全忠乃严子威一党,罪在不赦。着锦城府衙将其锁拿,不日遣送入京,听候勘谳。”几个士兵已是将尚全忠绑了个结实,押了下去。厅上众文官这才回过神来。林曦不禁埋怨道:“允文,你们设的好计,连本官也蒙在鼓里。” 范成仁微微一笑,正要答话,蔡奋翮已是开口道:“范大人,这里的事烦你先料理。我须得和几位巡检一道赶赴军营,挑选精壮随大人一道入京勤王。”范成仁点点头:“你所虑甚是,事不宜迟,你赶紧去罢。冯树材部驻防滇、桂之地,我遣书命他就地留守。你整军之后,立即随我赴京。” 蔡奋翮点点头,又回头瞧了瞧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的薛慕晴,心下又是疼痛,又是怜惜。便命那两个侍女:“赶紧扶着夫人回房去歇着。”眼见薛慕晴被两个侍女搀扶着进了内室。他这才对谭宗延、岳昇、魏子霖道:“咱们走。” 却说图鞑右军都统比粟特从华荫关外败退下来,一直退至东都城下图鞑军大营。比粟特战战兢兢跑到伯昇帅帐之中请罪,伯昇瞧着案上的地图沉吟良久,才开口言道:“这一次吃败仗并不是你的错,谁也没有想到汉人将领还有敢来增援的。如今大汗遣使来催促我早日攻破东都,从今天起,你的右军也加入攻城的作战序列,你先下去罢。”比粟特闻言大喜,连忙应道:“是!”说罢退出了大帐。 祭司雅鲁古见伯昇继续研究着地图,忍不住说道:“元帅,大汗两次遣人来催促你尽早破城,说西面的西台汗国竟然先咱们一步打到西京城下了。咱们围困东都已有一个月,天气已经渐渐炎热起来,你瞧着还需要多久才能破城呢?”伯昇神色不变地道:“就在这几日。”女祭司珊墨闻言不禁奇道:“元帅这么有把握么?” 伯昇转回头望着这美丽的图鞑女子:“是的,我命各军在附近府县抓来了数万壮伕。逼迫着他们在距城数里之外开挖地道至城墙之下,如今已是大功即将告成啦。届时将地道中支撑的木柱逐一撤去,城墙也就必垮无疑了。”珊墨闻言,眼中闪出钦佩的光芒:“元帅,你真有办法!” 翌日,五月初九。夏至。 图鞑军从清晨至黄昏攻打了一整天之后撤了下去。城中守军都是松了一口气,这十余天里图鞑军每日不分昼夜攻城不歇,今日天色刚暮就退了下去,想必他们也是终于吃不住劲了吧。在城墙上吃过晚饭,士卒们都东倒西歪地打起了盹。这些天大伙儿实在是疲倦透了。 眼看亥时将过,东都东北面一带城墙突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将所有人都惊醒了过来。大家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登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上东门北的一大段城墙已在轰隆声中坍塌了下去。这段城墙上的千余名守军也跟着坍塌的城墙一道垮落尘埃。一名伙长惊恐地道:“出了什么事,怎地会这样?”; 第十章 残兵弃城走 陪都陷名王 图鞑军围东都月余,乃于数里之外开掘地道至城墙下,内以木桩撑之。而后将木桩逐一撤去,城墙坍塌,城遂告破。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他话音刚落,守军官兵们就听得远处万马奔腾,杀声大起,连忙向城外望去。只见数万火把由远自近而来,为首一将,白马长枪,竟是图鞑军主帅伯昇。那伯昇亲率数万步骑精兵赶至上东门外,只将手一指,万余名图鞑军士兵便山呼着向垮落的城墙涌去。 城上的守军心中都一凉:“原来是图鞑人设法弄垮了城墙。”众官兵纷纷抄起兵器向缺口扑了过去。双方在夜色里奋力拼杀,城外的图鞑军越聚越多,守军渐渐支撑不住,只得向城中各坊退却而去。最先杀进来的图鞑士兵打开了上东门,门外的图鞑军齐声欢呼,从上东门一涌而入。 并州军总兵贺廷玉急匆匆地闯入中州军统领节堂,只见烛火通明,罗仕杰、卢腾远都在节堂之上。贺廷玉冲进来也顾不得行礼:“总帅,卢大人,图鞑人打破了东面城墙,已经杀进城来了。” 罗仕杰闻言,神色不变地道:“知道了,传令,各军弃城,分头突围。定邦,你率领中州军各师向西面突围,撤入华荫关内。”卢腾远点点头:“末将去找到郡王温大人几位,护着他们一块突出城去。”罗仕杰点点头,卢腾远便转身出了节堂。 正说着,冯冲、罗光庭二人也冲入了节堂,不等他二人开口,罗仕杰便道:“本帅已经知道了,大伙儿准备突围,你们先去叫附近的弟兄集结起来。快去。”二人闻言,忙又返身出去了。罗仕杰这才对贺廷玉道:“你带领并州军也向西面突围罢。”贺廷玉点点头转身欲走,罗仕杰又叫住了他:“定国。” 贺廷玉忙回过头来:“老元帅还有吩咐么?” 只见罗仕杰取出那颗小小的金印:“这个交与你携着。”贺廷玉惊道:“老元帅这是为何?”罗仕杰凄凉地长叹一声:“老夫领了这颗印,却是先败汲县,后失东都,真是无颜去见皇上!如今突围,生死难料。老夫死不足惜,这颗印却是万万不能落入番贼之手。如今我将它交与你。若我等都平安退入关内,这颗印自然还是由我交与皇上,再行请罪。倘若我不幸身死,定国老弟,你一定要将这颗印平安带回关内交与皇上。你可千万闪失不得。” 贺廷玉闻言,上前毕恭毕敬捧了印道:“那好,属下先替元帅保管着这金印,待退入关内,再交还老元帅便了。若属下未能突围,属下也必定会交给麾下忠勇之士,将印信顺利送回京城!”罗仕杰欣慰地点点头:“那好,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分头去召集人马突围。” 卢腾远领着一队人马匆匆赶到东安王府,只见东安王一身甲胄仗剑而出,身后跟着世子李嘉显、瑞仙郡主和东安王妃王氏。卢腾远忙道:“郡王,图鞑人已经攻破了城墙,元帅命我来护送殿下和世子等突围出城。咱们赶紧走罢。” 东安王摇摇头,声音低沉有力:“孤为兵部尚书,东都留守,为皇兄守备中州。如今城既已破,理当与城共亡。孤的家小,还烦请卢大人护送他们至关内,托付给皇上罢。”几人一听都是大惊失色,卢腾远慌忙道:“殿下不可!如今东都已破,与城偕亡亦于事无补。还是随卑职一道杀出城去罢。”王妃早已放声大哭起来:“王爷,你要狠心丢下咱们孤儿寡母不管了么?”瑞仙郡主含泪道:“爹爹,你不带着我们一块入关么?”嘉显也大声叫道:“爹爹,你要与城共亡,请让孩儿随你一道去杀贼!” 东安王大怒:“糊涂东西!你随孤一道去死,你娘和妹妹今后由谁来照应?定邦,你快快带了他们冲出城去,再延误,可就走不了啦。”卢腾远不愿和他多话,向着部下手一挥:“架了王爷一块走。” 东安王立即倒退一步,横剑于颈,虎目圆睁道:“谁也不许过来!”几个意欲上前的军士不由得又停住了脚步。瑞仙郡主想要扑到父亲身边去,却是被几个士兵死死抓住了手臂。卢腾远焦急道:“殿下这是何苦来?” 东安王深吸一口气道:“孤在这东都城里做了二十年太平王爷,丝毫不曾为国出力,如今兵败城破,孤亦无颜去见皇兄和天下百姓。孤意已决,要在此地尽忠全节。定邦,你快带着他们走罢,孤求你了,还不成吗?!”说着已是双目含泪。 卢腾远见他如此,知道不可违抗,长叹一声命道:“带上王妃和世子他们,咱们赶紧走。”那几个如何肯离去,却是被士兵们拖拽着,一路哭喊着去了。 眼见众人离去,东安王才放下佩剑,瞧一眼美丽的夜空,轻声道:“这人世间真是叫人厌倦啊,也罢,这样离去,也没什么不好。”言毕向着东面喊杀声密集处而去。他的眼里,闪着绝决而厌世的光芒。 东都府牢之内,稀稀疏疏关着几个犯人,其中一个听到外面的动静,不由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么?”另一人闻言,笑道:“外面就是翻了天也与咱们无关,你操这闲心做什么?” 另一间牢房之内,关押着杀死中书令章大人的楚州军游击陈鸷。听到旁人的说话,他只撇了撇嘴,复又在草席之上躺了下去。不一会儿,他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在自己这间牢房之外停住。接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将门劈开。”然后呛啷一声门被打开,几人走了进来。 陈鸷翻过身懒懒地睁开眼,一见来人竟是胡应龙和阳庆之带着几个士兵,不由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大人怎么来了?”胡应龙并不答话,命令士兵道:“将他的锁链也劈了。”一个士兵手提横刀走上前来呼呼两刀,将他的手链脚镣全都劈断了。 见陈鸷疑惑地瞧着自己,胡应龙这才说道:“拔群,胡兵已经攻破了东都城。这次你其实是替本官受过下狱。如今城破,你也不要在此处等死了。赶紧化装成百姓趁乱逃出去罢。今后本官再也照应不了你,你凡事都要自己小心。”说罢对阳庆之道:“咱们走,集合弟兄们赶紧突围出去。” 陈鸷回过神来,连忙大声叫道:“大人!你不要小的跟随左右了么?小的从军以来一直跟随大人左右,如今大人不要小的,却叫小的往哪里去?大人既是要带着弟兄们突围,请让小的也跟着大人一道作战!” 胡应龙闻言停住脚步:“你如今是待罪之身,将来朝廷要是再追究起来,本官也难护得你周全。你可要想清楚,还要跟着我么?”陈鸷却毫不犹豫地道:“哪怕将来朝廷将我千刀万剐,我也要跟着大人!” 胡应龙点点头:“那好,你还回去做你的游击,随我突围。”陈鸷大喜:“是!”连忙跟着他走了出去。 另外几个犯人见胡应龙走出来,都跪在各自牢中叫道:“请大人救我等一救!”“求大人救我等出去啊。”“大人。。。”胡应龙瞧了瞧,叹口气命道:“将他们都放了罢。” 几人走出大牢各自上马,陈鸷跟在胡应龙的战马旁,向着定鼎门方向行不多远,就见到彭玉枫一头大汗地赶了过来:“云翼兄可见到梁统领不曾?四下里寻遍了也没见他人影。”胡应龙冷冷地道:“我也不曾见到他,这都什么时候了,咱们不要管他,赶紧带着弟兄们冲出城去罢。难不成就为寻他一人,教咱们楚州军近二万弟兄都陷在这死地里么?”彭玉枫闻言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咱们走。” 伯昇抬脚迈过地上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突然停住脚步。他注意到脚边躺着的那人甲胄华丽,年纪也已经颇为显老,便俯下身去仔细瞧了一会儿,又伸手至他腰间扯下饰金算袋,从里面取出了一枚寸余长的赤金鱼符,不禁点点头:“竟然是东安王。”原来鱼符是东唐百官使用的鱼形符契,是官员身份的标志。所谓“太子用玉,诸王以金,百官以铜。皆题其位、名姓。”伯昇就从这枚鱼符判断出了死者的身份。 他立起身来,向中军都统赛钵罗问道:“可捉住了什么大人物没有?”赛钵罗答道:“只捉住了一个东都府尹乔守敬,其他的大官都从西面南面冲出城去了。”伯昇点点头:“他们的郡王战死了,现在,我要你们替我将罗仕杰捉住!”几个将领都点头道:“是。” 卢腾远和余守信领着人马自安喜门出了东都,立刻就被潮水般涌来图鞑军士兵围住。卢腾远掣出佩剑冲在最前面,他虽是年过五旬,一身功夫却是从未搁下,一手游龙廿四剑使开来,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趁着夜色向西而去。 行了不到十里地,前军吹起号角,卢腾远一皱眉,和余守信驾马向前赶去。只见前军官兵已经前来拦截的图鞑军步力、耶那部战得难解难分。余守信对卢腾远道:“副帅赶紧领着大伙儿向南走,这里我来抵挡一阵。”说罢挺枪冲入了战阵。卢腾远知道多呆得一刻突出重围的希望就更渺茫一分,立即转身命道:“掉头向南。” 向南边又行了数里,天色已渐渐亮了起来。隐隐可见前方又出现了一支人马。双方同时呼喝起来,却发现是自己人。巡检栾继宗打马赶至卢腾远面前行礼道:“见过卢大人。”卢腾远问道:“你们贺总兵呢?”栾继宗答道:“就在前面。”卢腾远点头道:“咱们合兵一处,一道往西走罢。”正说着,余守信也已是打马赶了过来。他身后却只剩了不足一千人。 不一会儿贺廷玉和匡毅领兵赶来,一见面贺廷玉就问道:“总帅大人呢?”卢腾远摇了摇头。贺廷玉心下着慌,立即就想掉转马头,卢腾远一把抓住他的马辔:“你要赶回去送死么,咱们不要再耽搁了,赶紧往西走。”说罢便命道:“两军都往豫西赶路,不要歇息。” 前行不到三里,只听得杀声震天,一队图鞑骑兵闪出,飞矢如雨。东唐军士兵慌忙张盾招架,这一支图鞑军是从华荫关撤回来的图鞑右军部队,在副将特勒苏的带领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正在酣战,斜刺里赶来了一支东唐军,为首一将却是燕州军总兵董岩,挺枪突入阵中奋力冲杀。特勒苏渐渐遮拦不住,复又领军退了回去。董岩便在马上向卢腾远行礼。不一会儿孙钺也和中州行省总督温博等文官从后队赶了过来与众人见面。 贺廷玉又问道:“可曾见到罗元帅?”孙钺摇摇头:“显荣和玄迈护着老元帅从阊阖门杀出了城,咱们是从复辉门出的城。敌军实在太多,我们本想和元帅汇合,却是没法冲过去,只得自行向西面杀过来了,到了这里,只剩了五千来人。”贺廷玉闻言,长叹了一声。 卢腾远摇头道:“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军中还有王妃和郡主两个女子,实在是不敢耽搁。天已大亮,番军随时都会追上来,咱们加速前行,到了灵宝境内再安歇罢。”众将都点头道:“是,凭大人处置。”贺廷玉低下了头,他心中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老元帅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大伙儿面前了。 罗侍杰领着冯冲和长子罗光庭两师人马,共一万七千余人自宫城西面的阊阖门冲出了城。迎面就遇到了郁罗亲率的图鞑前军部队,罗光庭舞起长枪冲在最前面,奋死杀出一条血路,冯冲和越州军巡检柯臻护卫着罗仕杰紧随在后冲过了第一道封锁线。人马还来不及喘口气,图鞑右军都统比粟特又领着人马堵住了去路,这支东唐军便又陷入了第二轮苦战。 双方正在厮杀,郁罗在东面重新整理起部队,复又从背后杀了过来。柯臻咬咬牙,挺枪向阵后冲了过去,与冲在前面的郁罗苦战在一处。足足战了有半个时辰,跟着他回头拦截的千余名官兵尽皆战死。柯臻不敢再恋战,虚晃一枪趁着夜色向南面逃去。 天亮时他匹马逃至一个村庄,庄子里早已是空无一人。柯臻又累又饿,遂打马入村,靠在一处墙边休憩,苦战了一夜已是筋疲力尽,不一会儿他竟睡着了。 待他惊醒过来,却见面前蹲着一个男童,不过七八岁年纪,衣杉褴缕,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柯臻忙问道:“你是谁?”那男童并不答话,依旧只是瞧着他。柯臻叹了口气,起身牵了马转身欲走。那男童却伸手牵住了他。 柯臻回头道:“做什么,我并没有东西与你吃,你不要牵着我。”那童子闻言,却从怀里掏出了半块麸饼递与他。 柯臻大感意外:“你给我做什么,你还留着,自己吃罢。你的爹娘呢?”那童子闻言,摇了摇头,依旧不说话。 柯臻暗叹一口气,知道这必定是在战乱中失去了家人的孤儿,轻轻抚着他的头道:“我并不饿,你自己吃罢。”说罢上了马,行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瞧瞧,那个孩子仍然立在那里,一双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瞧着自己。 柯臻长叹了一声,驾马回来,一伸手将他抄起,放在马背上:“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杀出去呢,姑且先带着你罢。咱们能是遇见,那也是缘法,是死是活,就看老天爷的了。” 一大一小驾马向西行了半日,居然没有再遇见一个图鞑士兵,柯臻心中连叫侥幸。看看到了午时,却听得前面杀声大作,连忙打马赶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两支军马杀作一团,其中一辆大车之旁几十个东唐士兵正在奋力抵挡着一群图鞑官兵的进攻,不一会为首的图鞑百户手起刀落,将这几十个士兵中为首的队正劈倒。接着打马向那大车扑去。 就在这危急时刻柯臻从斜刺里冲来,手起一枪将他刺倒。接着跃马冲入敌阵之中,一枪一个,接连刺倒了数人,东唐士兵们精神大振,跟着他反杀出去,不一会敌军便纷纷向后逃去。 柯臻勒住战马,他已是累得眼冒金星,喘着气向一个士兵问道:“车里是什么人?”那士兵答道:“回这位大人的话,车内乃是东安王妃和郡主。”柯臻闻言吃了一惊,连忙打起精神赶回大车边,恭声道:“末将越州军巡检柯臻,救应来迟,惊吓了二位殿下,还请恕罪。” 车帘掀开,一个中年美妇探出头来道:“大人说哪里话来,多谢大人及时赶来,我们母女二人方不致落入番贼之手,真是感激不尽。”一个美貌少女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面带戚容,一眼瞧见他马上还带了个孩子,不由奇道:“咦,你怎么还带了个小娃娃?”柯臻心中一跳,不禁暗赞道:“这位郡主殿下生得好生标致。” 正要逊谢,一个二十来岁少年领着一队兵马打马如风而来:“母亲,妹妹,你们没有事罢?”王妃怒道:“你跑到哪里去了,若不是这位柯大人及时来救,我和你妹子只怕这时已被番贼掳走啦。” 嘉显面上一红:“我跟着贺总兵他们杀敌,越战越远,所以不及赶回来。”说着向柯臻行了一礼道:“多谢柯大人。”柯臻回礼道:“不敢,贺总兵他们就在此处么?”嘉显回头一指:“那不是?” 柯臻便打马赶至贺廷玉身前,不等他开口贺廷玉就问道:“你可见着了大都督?”柯臻摇摇头:“昨夜卑职跟着冯、罗二位总兵护送着总帅大人出了城,不想人马在夜里都被冲散了,跟着卑职的弟兄们都战死了,只剩了卑职一个人赶到了此处。”贺廷玉闻言,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柯臻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得前军发出一片欢呼之声。贺廷玉皱眉道:“这又是怎么了?”打马向前赶去,柯臻连忙也跟了过去。 两人赶到前军,只见卢腾远、董岩、余守信等都在,几个文官温博等人脸上都是松了口气的神色。他们身边一名校尉军阶的军官,竟然是羽林军神武师巡检于承斌。于承斌身后不远处,列着一支数千人的东唐军,衣甲鲜明,兵器锃亮,从东都城里突围而出的众官兵瞧瞧自己的狼狈模样,不禁都有些自惭形秽。 只听得于承斌对卢腾远道:“末将等闻得东都城被攻破的消息,骆巡检料想众位大人会向华荫关突围,便吩咐末将领了本部人马前来接应。从此地往西就是灵宝县地界,请众位大人先行一步,末将领兵断后。”卢腾远点头道:“多谢二位前来接应,好,咱们赶紧撤回关内。” 卢腾远领着各军撤入华荫关内,几日之内陆续有残兵散卒赶至关前,这一日冯冲旗下苏崖、王彪也领着残部撤到关内,卢腾远问道:“你们玄迈大人呢?”苏崖叹了口气:“咱们护着大都督冲出城来,不想夜里接连几场苦战,人马都冲散了。天亮时咱们寻到了冯大人,护着他向西面赶来。行不多远冯大人驻马长叹道,我随大都督出关抗贼,如今兵败城陷,大都督生死未明,我有何面目独自逃回?说罢便自刎而尽了。”众人闻言,都低下了头。 又过了两日,仍然不见罗仕杰等人到来,卢腾远长叹一声,对贺廷玉道:“定国,老元帅是回不来了。你带了领军大都督印,护送着王妃和世子等人回京去面圣罢。”; 第十一章 梦里身是客 他乡是故乡 帝国丞相章朝恩蛮横的指挥使得杰出将领们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中国军队在黄土岗会战中遭遇了惨败。图鞑汗国幸运地拥有伯昇这样一位优秀的统帅,在击败东唐军后,伯昇从容不迫地继续他征讨东唐王朝的计划。在威德二十九年的四月,图鞑人开始围攻另一座伟大的中国城市——东都。在这场历时一个月的围攻战中,图鞑人最终采用开掘地道的战术粉碎了守军的抵抗。大约有两万名中国军人在这场战役中牺牲,其中包括一位郡王和一位元帅。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罗光庭手持大枪,身先士卒冲在最头里,渐渐杀透重围,回头一瞧,父帅并没能跟着杀出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又返身杀了回去。 他一路冲杀,连挑了几员图鞑军官复入阵中,只见罗仕杰坐于地上,坐骑已经毙命。数百名官兵护在他身边正与敌苦战。罗光庭慌忙挺枪冲上前去助战,杀散敌人赶至父亲身旁:“爹爹,你怎么了啦?” 罗仕杰手撑着腰道:“马受伤摔倒,压伤了我的腿,走动不得了。”罗光庭心下一凉,跳下马来道:“爹爹,你骑我这匹马罢。孩儿杀开血路,救爹爹出去。”罗仕杰摇了摇头:“你既已杀透重围,为何不赶紧西撤,如今父子同陷于此,岂不遭敌两擒?”罗光庭含泪道:“爹爹身陷险境,孩儿怎忍独自逃生?”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杀声大起,图鞑军又如潮水涌了上来。此时天色已亮,但见四面无数敌军,再瞧瞧身边,不过数百名官兵。罗光庭的一颗心登时直沉下去。 罗仕杰手驻长枪,咬牙站起身来对部下道:“老夫领兵出关拒敌,未有尺寸之功报国,反而将身陷于此地,突围无望。老夫纵然一死,亦不能为敌所擒,受莫大之辱。诸位家有妻小,想要留得一命的,可以降敌,老夫断不怪罪。”众官兵含泪道:“老元帅忠于王事,我等岂敢偷生,惟誓死追随!” 一枪将冲过来的一名敌军伙长刺倒,罗光庭瞧瞧自己已被鲜血浸透了征袍,正要返身赶至父亲身边,不知何处飞来一箭,他久战力竭,躲闪不开,那箭正中了他的前胸。 他哆嗦了一下,一阵天旋地转,剧痛使他弯起了身躯,他持枪撑地,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去。这时他想起了在京城里的妻子,心下忽然觉得有些歉疚,真是对不住,我就这样先走啦,你可千万,千万不要怨我啊。 他仰面倒了下去,那双已失去神采的眼睛,凝视着无垠的天空。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战阵中央剩余的几十个士兵围在他们的元帅身旁,不知道是谁开了头,大家渐渐都在唱道:“操吴戈兮被犀甲,兵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枢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将他们团团围住的图鞑军官兵不出声地瞧着,静静地望着这群永不屈服的敌人。 罗仕杰木然地看了一眼长子的尸体,挥剑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东都洛阳宫内,伯昇领着一群将领围在明堂之前,瞧着这东唐帝国最高的宫廷建筑。那明堂建于台基之上,分三层,方三十丈,高达二十九丈余,中、上二层均为圆顶,顶上立着一只高达一丈的铁凤。众将都被这峻伟的建筑所震慑住,没有一个人出声。 伯昇收回目光,注视着明堂之后鳞次栉比的殿宇,心中滋味复杂。 当年父亲在世之时,时常借酒浇愁。一边喝着酒,一边长声吟着一首古老的中原歌曲:“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常常是喝着喝着,便醉得不醒人事。他上前扶起父亲之时,父亲的嘴里还在喃喃地道:“西京,西京。。。”东都已是如此的壮丽繁华,那个西京就更不用说是怎样富丽温柔的地方了。 难怪父亲心中念念不忘。是的,他始终不曾忘记自己是个汉人。 伯昇抬起头望着明堂,汉人竟然造出了这么了不起的建筑!可是我身上也流着汉人的血液,说到底,我还是东唐的王族啊。 他转过身吩咐道:“将那东都府尹乔守敬带上来。” 不一会几个士兵押着一个四十余岁的东唐官员走了过来,那人身上的紫色官袍早已被撕扯得稀烂,头上的幞头也早已不见,披头散发,颇为狼狈。却是傲岸不屈地瞪视着伯昇。一个士兵喝道:“跪下!”乔守敬冷哼一声,巍然不动。那士兵朝他一脚踹去,乔守敬站立不稳登时跪了下去。他甫一跪下便想站起,两个士兵立即死死摁住了他肩头。 郁罗走上前瞧着乔守敬,得意地笑道:“一个俘官还这么强横,你们十几万大军都被咱们杀得落花流水东奔西逃,连国家的都城都守不住。你一个文官,现在来逞什么英雄好汉?”乔守敬盯着他并不答话,突然呸的一声,将一口唾沫啐到了他脸上。 郁罗躲避不及,心中勃然大怒,立即锵地拔出刀来。正要一刀结果了这个强项不屈的汉人,却听得伯昇喝道:“住手。”声音并不响亮,却是无比威严。郁罗一怔:“元帅,这个汉狗当面羞辱于我,我岂能容他活着?”乔守敬却大笑道:“死有何惧?汝可速速杀我!” 伯昇走到郁罗面前逼视着他:“我叫你住手。”郁罗见他面目狰狞凶狠,浑身戾气逼人,登时气馁,讪讪地收了刀,后退一步道:“是。” 伯昇环视一眼诸将,命令道:“各军从洛阳宫中掳掠的财物,限三日内全部归还。由这个乔守敬负责清点,造册登记。”诸将一听都吃了一惊:“啊?”乔守敬也讶异地瞧着这个番军元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伯昇又道:“待到日后咱们将汉人的江山全都打了下来,这东都必定也会成为咱们图鞑的陪都。到那时诸位之中自然会有人就住在这里,既然会在此处安家,那么怎么可以在自己的家里大肆糟蹋?传令下去,约束各军,不得在城中滋事抢掠。大军就地休整。”诸将明白过来,都点头道:“遵命,还是元帅想得长远。” 乔守敬却大叫道:“想长据我东唐江山,你做梦!王师不日就会杀回,将你们这群膻腥胡虏杀个片甲不留。乔某留此待罪之身,一定会亲眼瞧见你们覆亡的那一日!到那时,乔某自当一死,以谢天下。” 伯昇冷冷地瞧着他:“你们的大军早已被我击垮,就连你们的元帅、郡王也都被杀死了,我不知道你们的皇帝还有什么力量来与我作战?白日做梦的是你!”便吩咐:“押下去看起来,你们每日押着他到洛阳宫来清点交还的财物。”说罢也不再理会众将,径直去了。祭司雅鲁古瞧着他的背影,眼中流露出深思的神色。 女祭司珊墨走入已被伯昇设为帅帐的东安郡王府,伯昇却并不在银安殿上,她便问殿前的两个亲兵:“你们的元帅呢?”一个亲兵答道:“元帅在后面的内厅之上呢。”珊墨点点头,出了银安殿自游廊向后而去,进去以后又是三进院落,屋宇阔大,廊房周接。她心下不禁感叹:“这么宏大华丽的住所,东唐的王爷真会享福。” 她走入后院推开正房,见伯昇一人正在自斟自饮,便笑道:“看来打下了东都城,元帅很高兴啊,一个人在这里喝起酒来了。怎么不叫那些将军们陪你喝呢。再叫那些东唐的舞姬来献舞,大家开开心心热闹一场不好么。” 伯昇闻言抬起头来瞧着她,说道:“珊墨,你也陪我喝一点。”珊墨微微一笑:“好。”便在他身侧坐了下来。伯昇四下瞧了瞧,取来一个茶盅替她斟上:“你就拿这个喝罢。”珊墨笑道:“正好,我就爱喝大杯。”说罢端起一饮而尽。她放下茶盅却见伯昇一眼不眨地注视自己,不禁面色微红:“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伯昇并不答话,端起酒盅自饮了一杯,却问道:“珊墨,你觉得是草原好呢,还是这东都好?”珊墨想了想答道:“我还是喜欢草原。”伯昇点点头:“天苍苍,野芒芒,风吹草低见牛羊。大草原才是咱们图鞑人的家园。那你说,为什么有人就偏偏对中土念念不忘呢?”珊墨闻言一怔,不知他何以说出这番话来。瞧他脸上的神色,竟有些迷茫,有些痛苦。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想道:“腊烛快完了,我去换上一支。”说罢站了起来。 她正要向烛台走去,伯昇却伸手拽住了她,一把将她拖入自己怀中。珊墨惊慌地望着他,伯昇面上的神色有些痴狂,又带着些许绝望,她心下不禁一软。伯昇将她抱起,向后屋走去。 西京城外,一个中年男子在西面的金光门外摆起了茶摊。如今城禁已解,四面城门大开,驿道之上已经陆陆续续出现了来往客商的身影。张五郎一面往茶炉里添炭,一面听着两位客人在聊天:“战事一起,这买卖就难做啦。自从去年西台人占了庭州,往西面去的朋友大多改做吐蕃的买卖了,大家都来与咱们抢这碗饭吃,这买卖日后如何还做得?如今关外的形势也艰难起来了。眼下华荫关外交通断绝,燕州商会的几位朋友,日日都只在会馆里唉声叹气,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另一人点头道:“楚州越州的官道还是畅通的。只是如今图鞑人既已破了东都,料想他们很快就会南下楚州罢?到那时,唉。”说着连连摇头,又瞧瞧张五郎:“茶老板,给我再来份胡饼罢。” “好嘞。”张五郎口里应着,一面将热气腾腾的胡饼端了过去,“二位客官不必如此忧心。如今官军在西面打了大胜仗,闻说西凉四府都已经光复了。朝廷新任命的任将军,端的是厉害无比,还有那虎贲旅巡检程都尉,守在城墙上面对着番贼的千军万马竟是毫不变色!他们既是赶跑了西台番军,想必很快就会领着大军出关去剿灭图鞑人的了。” 那先前说话的客人闻言道:“都说这任停云任将军乃是一代奇才,率军千里入关勤王,七战七捷打得那西台大汗仓惶而逃,前几日里每日都只见信使飞马入城,口中大呼西路报捷!可惜他在京中也没呆几天,咱们都没见着他是怎样一个人物。” 张五郎笑道:“任将军破敌解围那天,我也随着大伙儿到芳林门去睹军容了的,还真让我见着了他一面。任将军怎么瞧着都是个文弱书生,打起仗来却是亚胜古之韩信白起。人人都说他乃是我东唐第二个卫公爷。程都尉可是平日里常见的,一瞧就是个少年英雄!有他们领军出关,想来这战事很快就可以平定了。”正说着他向西面驿道上一指:“这不是王师返回京城了?” 那两名客商也已听得官道之上蹄声如雷,忙都回头瞧去,但见大旆领头,千军万马如疾风般席卷而来,马上军士清一色黑衣玄甲,威势逼人,正是人矫健,马雄骏,驰骋万里净胡沙。人马行至不远处,呼地一声,齐齐掉头向北而去。两人不禁赞道:“这般气势,难怪所向无敌的了。” 张五郎却疑惑地道:“怎么没见任将军呢?” 征战雍州的各军次第赶回京城,晟郡王心急,抛下桑熠的兵马与杜屹南若云等第一批返回。骑军师从驿道向北赶至禁苑之外新建的军营,晟郡王一进军营就见任停云程羽和李樊生三人正要出营,不由笑道:“你们还真是快,这是要入宫去么?”李樊生忙行礼道:“下官李樊生,见过郡王殿下。”晟郡王瞧他一眼,点了点头。 任停云简洁地道:“太子在兵部,咱们先去兵部见见太子殿下。”晟郡王道:“我与你们同去。”任停云点点头,吩咐杜屹等安置部队歇息,四人遂一道出了辕门。 四人走入兵部尚书衙署,只听得虞文俊正与太子说话:“。。。罗君彦、徐玉纲、陆靖之都已为国捐躯,俞文钊又是病成那副模样,我东唐如今实是名将凋零。任停云程云飞二人虽是年轻,却是军略非凡,皇上和殿下正该多多倚重才是。” 正说着,瞧见四人进来,太子面色严峻地道:“可算是回来了,西路大捷,孤先给几位道贺。只是眼下东都失陷,那伯昇随时都会领军前来攻打华荫关。此外图鞑大汗霍察已经进驻了平城,遣降将宋无咎等率五万人马猛攻晋阳,总兵耿慎敏遣书告急。还有一事,先天邪教趁外敌入侵之际,在吴州淮南一带作乱,从者逾万。俞文钊已遣粟志珍部前往征剿。军情如火,诸位虽是鞍马劳顿,征战辛苦,却还不能就此解甲。此刻父皇正在勤政殿里召见贺定国和东安王妃等人,咱们先入宫觐见罢。” 三人都道:“是。”虞文俊却瞧见了李樊生:“云溪也来了,你如今被停云征为参军,军旅之中可还过得惯么?”李樊川道:“多谢秀成兄问询,其实小弟并不曾随停云大人赶赴雍州,因此倒也没经历什么。”任停云却对太子道:“末将不日出关逐贼,想让云溪兄跟在末将身边,襄赞兵务,殿下觉得如何?”太子点头道:“好,就让他随你赶赴军中办事罢。云溪,你留在这里,先跟着允文熟悉一下兵务。”说罢起身领着任停云等人出了尚书衙署。 四人离开后,李樊生将手里拿着的花名册交与虞文俊道:“秀成兄,这是任大人与下官合拟的军功册,可是交与你么?”虞文俊笑道:“勋册要交至职方司,另造一副册留与太子过目就是了。”李樊生点点头:“原来如此,下官这就再誊写一份。” 太子等人穿过横街自永安门入了太极宫,直至勤政殿外。候在殿外的内侍署副都管邢裕一见到诸人,顿时脸上笑开了花,迎上来先对太子和晟郡王道:“小的见过太子殿下,晟郡王殿下,给二位殿下见礼了。”说罢又对任停云笑道:“停云大人可算是赶回来了,圣上可是日日都念着呢。”晟郡王催促道:“别废话啦,快去禀报父皇罢。”邢裕忙道:“是,是,小的这就去。”说罢转身上了殿。 勤政殿内,威德帝瞧着案上的领军大都督金印,面色沉痛。郑啸天、阎德仁二人侍立帝侧,贺廷玉默不作声俯首立在陛前,东安王妃和瑞仙郡主坐在一张杌子上低声啜泣,李嘉显侍在一旁,这三人都是一身孝服。姚景、申载言、海青峰也都在殿上,殿内的气氛显得颇为压抑。 威德帝开口言道:“朕不该遣章元振出关监军,既害了元振自己,也害了二弟和君彦兄。东都陷落,罪实在朕,朕当下罪己诏,深陈既往之悔,命诸臣宣谕各行省,召示万民。” 姚景心道:“章元振自请出关,身死城破,实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东都告破,此人当负首责。”于是出班言道:“陛下。。。” 威德帝摆摆手:“朕意已决,卿不必再劝了。”说罢转头问海青峰道:“贤松,嘉显已回京城,当授何职为好?”海青峰奏道:“依东唐律,吐蕃赞普世袭西海郡王之爵,皇族封王爵者世袭递降,大臣以功勋授爵者仅能止身。因此嘉显当册封为公爵。至于该授何职,还请陛下酌情赐予。”威德帝的意思本是想让嘉显再袭东安郡王爵,见海青峰如此说,知道不可为,想了想只得道:“既是如此,嘉显可暂为御前侍卫,宿卫宫中。弟妹,朕的意思,你们先在宫中住着,待到公爵宅第建造已毕,再搬出去住,如何?”东安王妃忙拭了泪道:“是,全凭陛下处置。” 嘉显闻言却叫道:“陛下,请让侄儿从军,随大军出关作战,为父亲报仇!”威德帝瞧瞧他,面容慈和地道:“军中自有大将,你嘉烈兄长如今已在军中。你也从军出征,你母亲和妹妹却叫谁来照应?你还是留在宫城当值。”东安王妃生怕儿子执意要从军,连忙道:“显儿,你年纪还小,不要说从军的话,快快谢过皇上。”嘉显只得悻悻地道:“是,侄儿听陛下的。” 威德帝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再勉励几句,邢裕走上殿来禀道:“陛下,太子和晟郡王二位殿下,任停云大人和程云飞大人等在殿外求见。”威德帝此时对任停云已是倚若长城,听得他率军返回,心中大喜:“停云回来了,快快宣他们进殿。”瑞仙郡主虽是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伤之中,听得程羽也到了殿外,心中不禁砰砰乱跳起来。贺廷玉却想着:“任停云来了,这人威名鹊起,倒要瞧瞧是怎样了不得的人物?”; 第十二章 少年振英风 书生拜大将 经过黄土岗会战的胜利和东都的占领,伯昇几乎摧毁了东唐帝国的全部军事力量。图鞑人已经如此接近他们的梦想:征服一个强大的中原王朝,并继而成为东亚的共主。但是西京城里的中国朝廷已经决心组织反击。当时的皇储,也就是后来伟大的正明皇帝,对任停云和程羽等年轻将领给予了他全部的支持。收复疆土的战役即将打响。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不一会儿太子、晟郡王、任停云、程羽四人走上殿来,向着威德帝躬身行礼道:“臣等叩见陛下。”威德帝笑道:“免礼罢,两位卿家快快就坐。”几人向着皇帝又行了一礼,任停云程羽这才告坐,太子和晟郡王则侍立一旁。 瑞仙郡主偷偷抬起眼,那两个年轻将领一般的英姿飒爽,玉树临风,她眼中却只有程羽。见他依旧是昔日在王府中惊鸿一瞥的那个潇洒美少年,经历了战火的洗礼,比当初所见又更添了几分英武之气,不禁有些心荡神驰。程羽发觉郡主偷瞧自己,只拱手行了一礼,又转过头瞧着皇上。郡主心下略感失望,又低下了头。 威德帝满意地瞧着任停云,点头笑道:“停云率军连战连捷,如今雍州光复,京城西面已经平安无事,朕心中甚感欣慰。只是东都失陷,关外河山尽失,霍察又遣了宋无咎这叛贼急攻晋阳,军情实是十万火急,片刻也耽搁不得,所以爱卿眼下还不能歇息,得尽早领军出关克敌平虏,收复失地。朕要重设招讨行辕,停云,朕晋你元帅军阶,授领军大都督之职,节制天下诸军。你要好生努力,将图鞑人赶出中原,不要教朕失望。待到你班师凯旋之日,朕当亲自出城郊迎劳师。” 任停云闻言大吃一惊,连忙起身道:“陛下不可,末将以尺寸微功,骤然大进,实难服众。还望陛下收回成命。陛下可命太子殿下,或是南平郡王出任行辕大都督,末将等尽心竭力辅佐,戮力王室,驱逐胡虏。如此方为妥当。” 威德帝尚未答话,太子已是先说道:“停云,眼下国事艰危,不是推辞的时候,孤在京中执掌兵部,与二位中书大人一道为你支应钱粮,征募民伕,做你的后援。父皇这样处置,其实是最妥当不过的。你还是赶紧接了印领兵出征罢。”程羽也说道:“停云兄,你的军略武技天下无双,正是大都督一职的不二人选,男子汉大丈夫,受命于危难之际,不要再婆婆妈妈的了。”就连终日板着个脸的海青峰也点头道:“停云不可推托,你重任在肩,不要辜负了皇上的厚望。” 姚景点点头:“正是,当仁自古有不让。古者甘罗十二拜相,曾元帅踏破贺兰山阙,时年亦不过二十二岁。停云不要推辞了。”申载言见众人意见一致,也附和道:“这是皇上慧眼识才,停云当勉力为任。”只有贺廷玉心下颇为疑惑:“瞧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兔儿爷似的,真有那么大能耐么?” 威德帝自然不会知道贺廷玉脑中的龌龊念头,他听得任停云之言本已有些犹豫,后见众人一力赞成,于是也坚定决心道:“众卿所言甚是。朕意已决,停云不可推托。”任停云只得躬身上前从威德帝手中接过了紫绶金章。想了想又奏道:“陛下,关外河山,王业所基,如今大半沦落,末将心实愤恨之。此番领军出征,必能平殄胡虏,克复河朔。只是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末将节度诸军,但当论成败之大局。或有不合圣意之处,还请陛下勿以此见疑。” 太子见威德帝沉吟,忙道:“父皇,兵法云,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夫明主用人,既已任用,则洞然不疑。停云既有大才,军政当悉以委之,勿以干预为是。”威德帝这才点头道:“唔,军行千里之外,小节不计。兵事节度皆付于卿,朕必不从中治。”任停云这才俯首恭声道:“谢陛下。” 威德帝又转脸瞧着程羽:“云飞,你竟然弃下本部不顾,跟着停云一路追敌到了金城府!倘若诸将都学你的样子,只知一力向前,则军纪何在?年轻人做事不知轻重,今后不可如此毛躁了。”程羽听得皇上出言教训,嘿嘿一笑,吐了吐舌头。威德帝见他顽皮模样,直摇头道:“朕瞧着你们几个少年皇子,少年将帅,真是既欣慰,又担心。将军务交付与你们,朕也不知道这样处置是福是祸?” 程羽长身而起,昂扬笑道:“陛下何过虑之甚也,夫少年人如朝日初升,心性豪壮,勇锐进取。国之希望,正在少年。潜龙腾渊,雏鹰奋翅,且看我等显拿云手段,立回天事功!”他说这番话时,神采飞扬,意气冲天。殿上诸人心中都是喝彩不已,瑞仙郡主更是怔怔地瞧着,心下早已为之倾倒。 威德帝闻言,不禁大笑道:“爱卿果然是豪气干云!好,好,好!”说罢对姚景、海青峰笑道:“启平、贤松,看来咱们都是老朽了。”姚景微微一笑。威德帝便对太子道:“你们都下去罢,好生去做。朕和他们几个老朽就安心等着你们的捷报了。”四人都笑着行礼道:“是。”贺廷玉忙奏道:“陛下,末将也随任帅一道去罢。”威德帝点点头:“好,你也下去罢。” 几人出了殿,那邢裕又领着几个内侍上来给任停云道贺,任停云慌忙逊谢了一番,几个内侍才散去。程羽附在任停云耳边道:“停云兄不必担心,倘若皇上又遣个什么监军来,老子必定先一刀宰了。”任停云不禁失笑道:“千万不要胡来,这回皇上是不会做那傻事的了。真要那样,我也有法子应付的。” 晟郡王见他二人嘀咕,不由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梯己话呢。”两人异口同声道:“没有什么。” 晟郡王疑惑地瞧瞧二人:“你二人索性撮土为香,八拜为交算了。”程羽笑道:“我二人上八辈子就已经结拜过了的。”晟郡王摇摇头:“你就没几句正经的。”又问任停云:“停云如今做了天下兵马总帅,可想过这仗要怎么打么?”任停云道:“我已命诸将回京之后俱往羽林军节堂议事,咱们现在过去罢。”说着瞧见范成仁、蔡奋翮、杨典、卫英荃等人正向勤政殿而来,不由住了口,喜出望外地瞧着。 程羽却是已经迎了上去:“范大人回京了!许久不见了,大人这一向可还好么,末将真是万分想念。”又向卫英荃杨典道:“二位大人去了蜀州么?”范成仁微微一笑:“大半年不见,云飞又壮实了些。”卫英荃只是一笑,杨典却笑道:“允文回京,你且别忙着高兴。只顾着打仗,你的功课必定是荒废了,就等着打手板心罢。” 任停云走上前来,笑着向范成仁行礼道:“停云见过大人。”范成仁转头瞧着他,欣慰地道:“停云终成大器了,此番千里勤王,迫退西番,你为社稷立了大功啊。”任停云心下感动:“若非大人和太子殿下一力栽培,停云焉有今日?” 正说着,太子和晟郡王也走了上来,范成仁、蔡奋翮等人连忙行礼道:“见过二位殿下。”太子含笑道:“先前已经收到你们的急报,没想到这么快你们就到了京城。这一路想必是昼夜兼程,真是辛苦了。栖松的病情要不要紧?”蔡奋翮微笑道:“多谢殿下挂怀,其实没什么大碍。” 太子点点头:“诸位先去觐见皇上罢。回头允文和栖松到羽林军衙署来会咱们。”说罢带着任停云等人出宫而去。任停云边走边将与程羽在回京路上商议之事说与太子,太子想了想道:“这样,这两团骑军抽调出来另建一旅,可是就不要归入天策师编制了。将骑军旅和你带来的步军合并为一师,由云飞出任总兵,你觉得如何?”任停云点点头:“这就更好了。” 晟郡王闻言道:“太子兄将云飞调出天策师,那么谁来做虎贲旅巡检为好呢?”太子道:“另挑一个持重厚道的校尉来做就是了。”晟郡王想了想道:“随臣弟赶入平凉的依雷巡检为人稳重端方,臣弟觉得他就很适宜。”太子正要点头,程羽却道:“不如暂由罗显扬来署理虎贲旅巡检罢。”太子和任停云闻言,同时点头道:“这样最好。”几人都是一样的心思,不愿让这罗家仅剩的独苗再捐躯疆场。 羽林军统领节堂之内,此时正是热闹非凡,甄雄、金镗、阿斯兰几个留守京城的将领,正在听着南若云卢振飞等人讲述雍州征战之事,屋内不时传出一片哄笑声。见到太子等人进来,众人都住了口,丘昂原本坐在案上双手比划,这时也慌忙跳下来,站得笔挺。 所有人都注视着任停云手中的紫绶金印,一时都忘了向太子行礼。太子环视诸将,宣布道:“圣上有旨,重设招讨行辕。任停云晋元帅军阶,出任领军大都督,节制天下军马。”任停云麾下诸将都是欣喜不已,甄雄心下虽有些抑制不住的嫉妒,却还是第一个向着太子等人行礼道:“卑职见过二位殿下,新任总帅大人。” 太子点点头,走到书案之后撩衣坐下,对任停云道:“关外战事,停云可有什么计画?”任停云并不回答,却对贺廷玉道:“定国兄,请你将黄土岗之役和东都陷落的情形,说给我们听听。”贺廷玉忙道:“是。”便将当日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任停云听罢皱眉道:“老元帅的排兵布阵并无什么不妥之处,若不是章元振弃军先逃,黄土岗之战虽不能胜,亦不至大败。只是伯昇既然初九日就攻破了东都城,至今已有半月了,他怎么一直没有发兵攻打华荫关呢?教人好生费解。” 正说着,范成仁领着蔡奋翮、谭宗延、岳昇三人走了进来。范成仁先向着太子行了一礼,然后说道:“皇上方才下了旨意,蔡栖松晋将军阶,升任蜀州军统领,谭继祖暂署总兵之职。另外,下官离蜀之时,蜀州林总督已征募十万民伕,向京中运送粮草。”太子点点头:“甚好,围城近一月,如今关外用兵,正需大量军粮。你们都坐下来,一块计议罢。” 任停云走到墙上挂的《皇舆万里图》之前瞧了瞧,转身问道:“图鞑汗霍察如今在平城,遣了降将宋无咎攻打晋阳?”金镗回答道:“是,据并州军总兵耿宪遣人回报,攻打晋阳的敌军有五万余人。耿宪在城内守得很吃紧。” 任停云点点头,先对卢振飞丘昂道:“方才我和太子殿下商议过了,你们的部队和云飞带领的骑军合并为一师,由云飞任总兵。”然后对众将道:“各军今日休整,往兵部申领军械。明日骑军师随我赶赴华荫关。”杜屹南若云都点点头。任停云又问贺廷玉:“定国兄的兵马是在华荫关还是在京城?”贺廷玉忙答道:“赴中州作战的并州军都被卑职带入了华荫关内。不过两师兵马加起来只剩了一万四千来人。”任停云点头道:“那么你明日随我一道赶赴华荫关。” 太子道:“孤已经从京兆府中征募壮勇,补充各军。所缺的兵额很快就可补齐。”任停云闻言一怔,心中暗道:“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岗峦。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我肩上这副担子,原是极重的,必不能有任何闪失。不然愧对天下父老!” 太子见他面色凝重,不由问道:“你怎么了?”任雨轩回过神来,问道:“如今华荫关内有几路人马?”太子替贺廷玉答道:“振飞的父亲带着中州军余守信的一个师,还有冯冲旗下约一个旅的人马,另外就是孙秉节董高石两部燕州军。神武师总兵张铭贵已被解职押送回京,皇上已擢升骆世俊为神武师总兵,驻防华荫关。楚州军统领梁国栋在东都突围战中不知所踪,胡应龙、彭玉枫向南突围后退至宛城驻守。” 任停云抱胸托颌,沉思一会,已是有了计较,转头问杜屹:“寒峰兄以为如何?”杜屹答道:“遣一军赶赴晋阳接应耿总兵,总帅自领关内各军东进,同时令吴、楚二州军马进击,合围东都。” 任停云摇摇头,胸有成竹地道:“遣人传书胡、彭二位总兵,命他们就地驻守待命。甄统领金总兵,你们二人率天策师驻守京城。”甄雄金镗二人都道:“是。”金镗心中郁闷:“我为天策师总兵,总是只能呆在京中,眼睁睁瞧着别人去建功立业。” 任停云走到晟郡王等人面前,下令道:“殿下、程云飞、阿斯兰,你们三师人马明日启程赶赴延安府,”他转回身在地图之上用手指着大河边一处地方,“吴堡,限你们十六日之内由此地渡过大河,然后潜往雁门,行军务必机密,咱们两军在那里汇合。” 所有将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要先发兵并州?”“不错,”任停云不容置疑地道,“现在,诸位回去各自布置,明日分头出发。” 蔡奋翮闻言,按捺住喉间的疼痛,起身道:“任帅,请让末将率本部人马与郡王等一道北进。”任停云注视他道:“栖松兄有恙在身,不如在京中安心养病?”蔡奋翮微微一笑:“无妨。”任停云点头道:“那好,北上各军,由蔡兄一应节制,万不可延误。”他瞧瞧这几人,脸色变得冷酷无情:“若有违误,军法从事!”几人都应声道:“是!” 太子起身道:“既然计画已定,那么诸位就散了罢。允文,咱们去兵部,合计粮草辎重事宜。军俸行装、盐菜口粮、马匹驮运、采买办解,诸事繁巨,咱们可不能让这些事拖了停云的后腿。”范成仁笑道:“是。回头下官叫上户、工两部的大员一道来商议。”两人一道出了节堂,众将也跟着各自散去。 到得横街之上,程羽问任停云道:“咱们回去瞧瞧亭儿?”任停云笑道:“你回去就够了,我先回军营。”程羽拽住他道:“你身为兄长,回来了竟然不去瞧自己的妹妹,这成什么话,要回就一块回。”说着拉了他就走。任停云笑道:“我让你二人痛痛快快地说说话岂不好。”程羽笑嘻嘻地道:“你当是成全我?你也不想想,咱们两个一道出征,结果回来了我一个人家去,亭儿见只我一人,一准要吓得昏过去。你哪里是成全我,竟是害我呢。再说你晋了元帅,也该让亭儿知道的。”任停云笑道:“好好好,一道家去。” 两人正说着,见晟郡王正往横街西面的延喜门而去,程羽笑道:“郡王定然也是等不及要回府去见王妃的了。”晟郡王却摇摇头:“孤要先去四王叔府上瞧瞧嘉珩。”说着又叹了口气:“四叔四婶只这么一个独子,婶婶对嘉珩是宝爱非常。只是嘉珩也实在太不争气。”程羽奇道:“这是怎么说?” 晟郡王道:“孤还真不知如何说起,要说起相貌,我这堂弟真是神仙一般人物。人人瞧着都是喜爱不已。可是生性却是顽劣惫懒之极。又不爱读书,又不爱骑射,整日里只和婶婶家里的几个妹妹,自家的丫鬟们厮混在一处。他虽说是淘气,其聪明乖觉之处,旁人又是万万不及。孤也曾劝他向学上进,不料他说出一番话来,险些将孤气死。”程羽大觉有趣:“世子说了什么?” 晟郡王道:“他说定国安邦,自有一班文臣武将,又用不着我。况且我见着男子就觉浊恶龌龊,见着女孩儿,方觉清爽通泰。孤一听这话,真是七窍生烟,拿脚就走了。罢罢,他既是爱这么着,就由着他在脂粉队里打滚好了。”程羽不禁笑道:“南平王爷就不约束于他的么?” 晟郡王叹道:“如何不管!只是架不住婶婶溺爱非常。有一回王叔实在气得狠了,下死手笞挞于他,他吃疼不过,嘴里竟然姐姐妹妹地乱叫起来。王叔见到这个情形,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程羽闻言,放声大笑道:“有趣!”回头正要与任停云说话,却见他一脸郑重之色,不由道:“你怎么了?” 任停云摇摇头:“这位南平王世子,不是个寻常人物,非同小可。”两人见他说得郑重,都诧异地瞧着。; 第十三章 潜兵延安府 东赴华荫关 上以南平郡王勤王之功,赏钱五千缗,授检校中书令,仍领礼部尚书。 五月廿九日,诏以任停云为领军大都督、晋元帅阶。京中各军及诸行省兵马并受节度。 翌日,诏追赐罗君彦公爵,谥曰忠烈。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任停云见二人困惑地瞧着自己,便解释道:“凡才高于世者,性必乖张狂狷。其聪明灵秀在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亦在万人之下。历来之逸士高人,如屈平嵇康,陶潜太白等辈,皆是如此。方才郡王说起世子种种异样之处,停云想来,必定也是此类人物了,可惜无缘一见。” 晟郡王笑道:“你倒是个巨眼识才的了。想见他还不容易,随孤一道去四王叔府上便是。”任停云尚在犹豫,程羽已是拽了他道:“走走走,咱们一道去见见这位世子。”不由分说拖了便走。 南平郡王府就坐落于横街西面延喜门外的永昌坊,占地近百亩。三人到得王府前,只见面阔五间兽头大门,门前一对威武石狮子。门前几个下人一见晟郡王,忙都笑嘻嘻上前行礼请安,另有两人慌忙进去禀报。晟郡王摆手道:“王叔可在么?”一个仆人笑道:“回殿下的话,咱们王爷入朝还未回来呢。”晟郡王点点头,带了任、程二人便往大门而去。 登门入内,过了二门,先到得前院,银安殿上空无一人。三人到了后院进了正房大厅,只见一位凤冠霞帔的中年美妇,由两名侍女陪着,在厅上含笑相迎:“殿下来了,闻说殿下放外任做了将军,几时回京的?” 晟郡王笑着行礼道:“侄儿见过婶婶,侄儿今日才从雍州赶回,先来瞧瞧嘉珩。这两位是新任大都督的任元帅和总兵官程都尉。”两人连忙都向着王妃行礼。王妃笑道:“我那个业畜只在他自己屋子里胡混罢了,难为殿下念着,才回京就来瞧他了。”说着便吩咐丫鬟们看茶,晟郡王却道:“婶婶不必忙,咱们这就进去的。”说罢领着任、程二人便往东院而去。 几人进了东院,但见几棵海棠,数株芭蕉,两个小丫头见到晟郡王,忙笑道:“殿下来了,容我们进去禀报公子。”晟郡王笑道:“三天两头就来的,还禀报什么。”说着便领头往屋里去了。 任停云程羽二人跟着他走入屋子,只见四壁玲珑,悬琴挂剑,左书架,右屏风,金猊中点着熏香。任停云心下赞道:“好个神仙住所。”却见一个十六七岁翩翩佳公子,正在案前专注作画,屋内另有四个俏丽丫鬟,其中一个见到晟郡王等人进来,忙对那少年公子道:“公子快别画啦,晟郡王殿下来瞧你了。” 嘉珩这才放下笔,含笑迎上来道:“嘉烈哥哥回京了?几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叫人禀报一声呢。”说着转身吩咐道:“聆琴,快去烹茶。”那叫聆琴的丫鬟应了一声去了。晟郡王便道:“今日才回来的,特地带了两个朋友来瞧你。”说着程羽早已凑了上来,笑道:“在下程云飞,见过世子。” 嘉珩打量程羽,见他二十出头,面如冠玉,剑眉入鬓,目若朗星,鼻似悬胆,不禁赞道:“云飞兄真好人材。”说罢再瞧跟在后面的任停云,年纪稍长,虽比程羽略矮瘦些,也是形容秀美,沉静谦和。便问道:“这位是?”晟郡王道:“这位乃是朝廷新任的领军大都督,任停云。”嘉珩也不大清楚领军大都督是多大的官,只是笑着拱手道:“幸会。” 任停云见嘉珩束发金冠,白袍玉带,粉面朱唇,眉目如画,暗自点头。却笑道:“见过世子,方才进来时世子可是在作画么,可否瞧一瞧?” 嘉珩一听他问画,顿时来了精神:“是一幅牡丹金鸡图,你们来瞧。”说着便领三人走到书案之前。任停云瞧那素绢之上,一只红腹锦鸡立于牡丹花丛之旁,用笔精炼,设色极准。当即喝彩道:“好,富贵之态,尽显其中,大有崔、黄之风。”又道,“字也好。”沉吟一会,说道:“虽是工致优雅,毕竟不及徐藤之野逸,潦潦数笔,而神气尽出。”嘉珩闻言,登时陷入沉思。 这时聆琴端了茶过来,程羽接过茶盅道:“停云兄,时辰不早,咱们先走罢,改日再来拜访世子好了。”任停云点点头,对嘉珩道:“世子,我等还有军务在身,不敢久留,就此告辞了。”嘉珩却是恍若不闻,怔怔出神。任停云大感困惑,转过脸瞧着晟郡王。晟郡王摇头道:“他自来如此,时常都是这样呆呆的。有时还自说自话。不管他,咱们走罢。” 这时另一名丫鬟观棋上前推推嘉珩:“公子,殿下他们要走啦。”嘉珩这才回过神来:“哦哦,这就要走了么,怎么不在我这里用饭呢?”晟郡王摇头道:“我回自己府上去用饭,他们也还有事。眼下军情甚急,咱们在京也呆不了几日,等到仗打完了,咱们再来瞧你。”嘉珩点头道:“既是这样,那我在京中等你们。到时候咱们好好乐乐罢。停云兄,你若闲了,可常来我这里玩。”任停云笑道:“好,在下必定常来。” 三人出了南平王府,程羽忍不住问晟郡王:“这位世子瞧着是极出色的人物,怎么行事举止却是木木呆呆的?”晟郡王道:“他自小儿就是这样的,有时一个人对着花说话,有时一个人对着树出神,嘴里嘟嘟喃喃的。与人说话时,一意不合,冷笑一声便走。可是你别瞧他这样,见了家里的女孩子们,其温厚和顺,聪敏文雅,竟是换了一个人。” 程羽闻言,咋舌道:“真真是闻所未闻,今儿开了眼了。”晟郡王道:“不说他了,孤先回府,明日咱们军营见罢。”说罢径直去了。任停云程羽二人便沿着笔直宽阔的街道向南而去。城禁既解,西京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过往行人见到二人都是躬身行礼,两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程羽只不住拿眼来瞧任停云,任停云忍不住道:“你又弄什么古怪呢。”程羽笑道:“你和南平王世子两个怪物,竟然彼此投缘,真是奇哉。”任停云不禁失笑:“我哪里是怪物了?”想了想又道:“云飞,咱们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固然是男儿本色。将来却不过是在发黄的史册之中被人淡忘,云溪的诗嘉珩的画,却必定会百世流芳。为后人所吟叹赞赏。” 程羽闻言却慨然说道:“夫人生于世间,只需所言所行,皆出本意,俯仰天地,无愧于心,也就算是没有白活。至于身后之名,人死灯灭,更不需去计较。”任停云不禁点头道:“实在还是这见解透彻。” 两人一路谈论,到得金翠坊任宅,拍门进去,柳嫂子笑道:“可算是回来了。小姐这回可安心了。”程羽笑道:“不用担心,咱们两个连根毫毛也没少的。”说着二人便往正厅而去。 雨亭一身桃红色短衫长裙,和紫菱两个早已在正厅上候着了,程羽见到雨亭俏丽姿容,心中实是欢喜已极,也顾不得还有人在,迎上前去一把将她抱起在屋中转着圈儿,雨亭一面格格娇笑,一面捶打他的胸膛:“做什么,快放我下来。”任停云含笑望着二人,心中甚觉欣慰。 程羽将她放下,笑道:“称一称你是不是轻了。”这才细细将她打量,雨亭又喜又羞,转身对任停云道:“哥哥回来了,怎么舒海凌全他们两个没有跟来呢?”任停云尚未回答,程羽已是笑道:“你哥哥叫他们在军营里照料两个小娃娃呢。”紫菱奇道:“怎么军营里还会有小娃娃的?” 任停云在椅子上坐定,说道:“是李云溪的两个孩儿,眼下也该送到他亲戚家中了罢。妹妹还记得云溪的诗么,这人锦绣文章,才情是极好的。我碰巧在勤王回京的路上遇见他,就将他征为参军,带在身边了。”任雨亭喜道:“云溪先生的诗作沉博绝丽,极是动人。哥哥既是和他做了朋友,可以请他闲了到家中来玩啊。” 程羽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眼下咱们可都没有闲工夫呢,亭儿,告诉你一件事儿,如今你哥哥已是晋了元帅,被皇上授了领军大都督,当朝一品,总领天下兵马!嘿嘿,调兵遣将,威风八面啊。”雨亭闻言,只点点头:“哦,哥哥又升了官。” 程羽抬起头:“你不觉得稀罕?他才二十五岁啊。我朝开国三百年来加上他也才六位元帅,这领军大都督就更是了不得,只有卫公爷和罗老元帅曾出任此职。虽说曾元帅是二十四岁晋的元帅阶,他可是没做过大都督,况且他是皇后之侄,旁人比不得。停云兄当真是一飞冲天了。不知朝中有多少人眼红呢。” 任停云接过紫菱端来的茶,道了声谢,这才说道:“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什么元帅,大都督,我也没觉得什么,既是身肩重任,勉力为之就是了。官升得太快,军中反而难以容身。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我打算着战事一平,就辞官归隐。”说罢放下茶盅,“我先去洗浴,你们慢慢聊着。” 程羽握住雨亭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身前,笑嘻嘻地瞧着。雨亭含羞道:“你笑什么呢。”想了想又道:“你们是不是还要带兵出关去打仗?”程羽点点头,又安慰道:“你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我和你哥两个必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的。你在京中好生照料自己。仗一打完我们就回来了,到了那时,你天天弹曲子给我听,好不好?” 雨亭一双眼睛只痴痴地把程羽望着,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程羽心下不禁有些着慌,他站了起来,可是除了将雨亭搂入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别的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听到雨亭在自己怀中的轻轻啜泣,便扳过姑娘的肩头想要瞧着她,可是雨亭却别过了脸去。程羽只得柔声道:“亭儿,你瞧着我。”雨亭只是使劲摇头:“不。” 程羽耐心地道:“亭儿,你让我再好好瞧瞧你。”雨亭依言转过脸来,程羽见她满脸的泪水,心下万分疼惜,禁不住在她脸上一顿狂吻。他尝到泪水咸咸的滋味,只觉有如万箭钻心一般,又是悲伤,又是愤怒。 晚饭吃得沉闷之极,雨亭一会瞧瞧这个,一会瞧瞧另一个。仿佛生怕自己眨一下眼睛,他二人就会从眼前消失一样。两人心下戚戚,匆忙用过饭便起身要回军营。雨亭也顾不上羞涩,挽着程羽的手将二人一直送出了坊道,两人少不得又嘱咐了她一番,这才去了。 路上程羽手攥成拳,握得紧紧的。任停云瞧他一眼,淡淡说道:“云飞,你可还记得《诗经》中击鼓一章?”程羽沉默一会儿,才出言道:“我懂你的意思。除了想靠战事升官发财的悍将,谁愿意打仗?可是如今干戈纷起,山河破碎,你我身为领军之将,若不能平定烽烟,真是枉称豪杰!” 任停云点点头:“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敌慑民生,此义兵之所以隆。不过,我东唐开国以来,三百年太平基业,国富民足,打仗其实打的是钱粮,以我东唐国势之盛,此战必胜。这一点,你一定要有信心才好。” 程羽点头道:“我知道。如今朝中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皇上和太子所用得人,将外敌赶出国境只是时日长短之事罢了。” 两人说着已走入军营,此时酉时已过,夏日的黄昏依然明亮。步入中军帅帐,只见李樊生、舒海、凌全等都在内。程羽便问道:“两个小娃娃呢?”李樊生微笑道:“下官已将他们送至内兄家中了。停云大人,下官从兵部回营之时,将你的帅服、节杖、告身、敕牒都领来了。”程羽早已上前拿起那一柄一尺五寸长,象牙所制的元帅节杖在手中舞了起来,笑道:“好精致玩意。”说着递给任停云。 任停云皱眉接过道:“这玩意是个累赘。”想了想,将它塞进装羽箭的胡禄之中。对李樊生道:“云溪兄,我明日领军赶赴华荫关,你随我一道前去。”李樊生点点头:“下官明白。” 正说着,只见罗耀祖披麻戴孝,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向着任、程二人一头跪下。程羽吃了一惊,连忙去扶:“显扬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说话。”罗耀祖却并不起身,双目含泪道:“元帅大人,都尉大人,请让末将随你们一道出征,为父兄报仇!” 程羽有些着慌,只得道:“显扬,你且起来说话。”罗耀祖并不起身,只是重重地磕了两个头:“求二位大人成全!”李樊生出言劝道:“二公子请先起来,这任命之事并非任大人说了算,乃是太子殿下和兵部所安排。你如今既已署理虎贲旅巡检,任帅自然不能带着你赶赴关外了。” 任停云却冷冷地道:“显扬,你就是跪到明日天亮也没有用。我是不会带上你的。此番领兵出关,乃为社稷万民,非为私仇。既已任命你为殿前巡检,就该安心任事才是。如若不然,今日你也来跪,明日他也来求,这军务还怎么安排?不听约束是为构军,犯者当斩,你是将门之子,这军纪该是极清楚的。云飞治军极严,你也该是领教过。要是你明白我的话,现在就回去罢。” 罗耀祖听完这番话,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站起身来默默地向着任停云行了一礼,躬身退出了营帐。任停云见他离去,禁不住长叹了一口气。程羽却笑道:“咱们这番苦心,他将来会明白的。” 李樊生一直注意着任停云,方才他说话时,那俊秀的面容和看似单弱但却极其匀称的身躯都显示出了一种不容抗拒的英武气概。而现在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悲哀而善良的表情。他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元帅深沉内敛的外表之下,除了卓越的才华、非凡的武技之外,还有着崇高的品格。望着任停云,还有他身边显得更为强壮,更为阳刚,面上带着高傲而又勇敢的神气,但是又时常流露出孩子气的微笑的程羽,李樊生强烈地感觉道,这是两个命中注定会建立崇高的功绩,干出一番惊天动地大事业的英雄人物,而且他俩已经做出了非常了不起的功绩。 翌日,阳光炽烈,太子和范允文、虞文俊、裴秀等人赶到军营来给军队送行之时,各军都已集合完毕,只待出发了。北上各军的将领都在马上向太子和任停云拱手道别,任停云望着晟郡王身边的依雷,命令道:“你的旧部都在华荫关内,你就不要随他们北上了,与我一道赶赴华荫关,重整你的旧部。”依雷点头道:“是。”任停云又问卢思翔:“振飞兄可有书信要带给令尊么?”卢思翔摇摇头,沉着地道:“待得并州战事平定,自当随停云至前方大营去见家严。”任停云深深注视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蔡奋翮见任停云吩咐已毕,便道:“各军出发,任帅,咱们雁门会师。”太子道:“栖松兄,你带病出征,千万要多多注意自己身子。”蔡奋翮心下感动,点点头道:“多谢殿下。”说罢驾地一声,掉转马头而去,晟郡王、程羽、阿斯兰、桑熠等跟随在后,四万兵马迈着整齐的步伐出了军营。 见北路军已经出发,太子目视任停云道:“停云,天下安危,可都系于你一身了。”任停云微微一笑,傲然道:“请殿下、范大人和皇上在京中,静候末将的捷报。”说罢驾地一声,打马出了辕门。舒海手擎元帅大旆,紧跟在后。 接着贺廷玉、依雷、杜屹、南若云等依次向着太子行礼,打马而出。太子皆拱手为礼。李樊生驾马过来时,虞文俊道:“云溪,此去辅佐停云,务必尽心竭力。”李樊生点点头,跟着众将而去。 太子转头,对范成仁道:“允文,停云年幼望轻,此去华荫关,或恐诸将不服。”范成仁微笑道:“殿下勿忧,停云天纵之才,此去必然立威。”太子闻言,轻轻点头。 一路之上但见大批民伕推车往东运送军粮锱重,川流不息,一队队征募的新兵头裹皂罗,唱着古老的军歌,也正赶往华荫关而去。他们看见威风凛凛疾奔而过的玄甲骑军,眼中不禁都流露出惊奇、钦佩的神色。 任停云见新兵之中有许多都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心下直摇头,贺廷玉见他面色沉重,出言叹道:“战事催,点行频。烽火连天民生多艰。这都是权奸误国,致有今日之局面。”南若云气愤地道:“若非章元振已死,吾见此贼,必杀之!”任停云回视诸将,沉声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诸君戮力,此去关外,必要克复河山。”说罢驾地一声,催马疾奔。杜屹忙回头命道:“大伙儿加速跟上。” 六月初一日,任停云率本部骑军赶至华荫关。知道新任领军大都督到来,卢腾远领着诸将出营迎接,见到任停云,众人心下未免吃惊,虽说此人早已名声赫赫,但谁也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年轻文弱书生。心下皆道:“皇上竟遣一黄口孺子为将,大事必休矣。” 任停云翻身下马,拱手笑道:“有劳众位相迎,停云实不敢当。”又对卢腾远道:“世叔还好?”卢腾远道:“元帅一路辛苦,属下们已备好晚饭,里面请。”任停云却摇摇头:“晚辈想要先去伤兵营瞧瞧,还烦请世叔带路。”卢腾远一怔,忙道:“是。” 众将陪着任停云视察伤兵营,但见营房整洁,医治甚勤,药饵无缺,伤员皆有傔人服侍,任停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咱们去节堂上说话。”; 第十四章 停云慑莽夫 俊龙诛降将 停云至华荫关,诸将视其年少,皆轻慢之。继而慑服。 初二日,任停云引兵自浦津浮桥过大河,入并州,趣晋阳。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任停云带着李樊生,与卢腾远、余守信、孙钺、董岩、贺廷玉几人步入节堂,在书案之后坐定,含笑对诸将道:“关外战事,诸位有什么计较,且都说来听听。”众人皆默然不语。余守信笑道:“我等败军之将,能有什么好主意,总之大都督有什么布置,只管吩咐就是了。” 任停云见此情形,点头道:“既如此,那好,现在本帅下令。各军皆受卢将军节制,严守关内,训练新卒,没有本帅的将令,谁也不许出关一步。”众皆愕然,余守信闻言,不禁哈哈大笑。任停云淡淡地道:“余总兵笑什么?” 余守信冷笑道:“都说总帅大人英雄年少,本事了得。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不过浪得虚名,只是一畏战懦夫而已,何其怯也。”李樊生皱眉道:“余大人此言差矣,任帅西破归利氏,七战七捷,光复雍州。畏战懦夫何能立此擎天之功?此非大英雄大豪杰不能为耳。主帅既已下令,各位大人当恭敬领命方是。” 余守信斜眼觑他道:“咱们没和西台人打过仗,没见识过总帅大人的本事,想来必定是好的了。可是如今皇上既然命任帅做了领军大都督,就该率军东进以图大事才是。如今却叫属下们坚守勿战,莫不是怕了图鞑人的军势么?咱们虽然是吃了败仗退到此处,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董岩也开口道:“余总兵之言虽然不逊,却有道理,某等情愿出关与敌决一死战!” 任停云见董岩身形高大一表人材,心下原本喜欢,如今听得此言,知道诸将桀骜不服。他腾地站起身来,走到二将面前,注视着他们,冷冷地道:“本帅是勇是怯,还用不着二位来评价。”两人顿觉任停云屹立如山,一股强大的气势铺天盖地朝自己压了下来,都不禁额头冒汗,心下惴惴双腿发软,竟然忍不住想要向他跪倒! 任停云收起威势,两人身上压力顿减,心下稍安。他转身走回书案之后环视诸将,缓缓说道:“停云钦承皇命,总领各路兵马,重任在肩不容有失。诸君俱受国恩,当相辑睦,戮力同心,共剪胡虏。不可意气用事。” 众人见任停云英俊的容貌之上显出了刚毅的表情和雄鹰一般锐利的眼神,那消瘦但却极其匀称和谐的身躯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而态度却又是如此的高贵而镇静,心下无不惊异,轻视之意顿去。他们立即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的确是一位伟大的统帅。 卢腾远阅人甚多,早已看出任停云才略非凡,于是第一个躬身行礼道:“是,末将领命。”任停云点点头,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凶狠:“各军严守关隘,不得妄动。有敢言战者斩!”众将也连忙都向他行礼道:“谨遵大都督之命。” 任停云点点头,这才对李樊生道:“军中粮秣支应之事,俱由云溪兄执掌。”李樊生点头应道:“任帅只管放心,云溪定然不会误了大事。”任停云点头起身:“咱们出去见见众位巡检官,布置一下。” 当下任停云步出节堂,将众校尉召集起来,重新调整了各军的建制。并州军贺廷玉师,下辖三个旅,分别由栾继宗、匡毅和依雷率领。中州军余守信师,下辖两个旅,分别由陈靖献、高荣率领。苏崖部和柯臻部合并为一师,由柯臻暂署总兵。燕州军孙钺师,下辖三个旅,由解皋、陈山虎、邵云捷率领。董岩师辖三旅,由柴弘、祝骧、阿古拉率领。最后命令道:“明日贺总兵率本部人马与我的骑军师一道北进并州。其他各军俱由卢将军节制,坚守守华荫关。”众将心下迷惑,只得应命而去。 布置已毕,却见骆承志、于承斌兴冲冲地赶了过来。骆承志一面给任停云行礼,一面笑道:“末将等在城上当值,所以不曾出迎,还请元帅恕罪。”任停云连忙回礼,笑道:“又见到二位了。”两人走到近前,于承斌对李樊生道:“云溪兄也回来了,当日你等不得,急急地赶回京中,此番你随任帅赶回,咱们又要朝夕相处了。”李樊生微微一笑。 骆承志便问任停云:“停云大人打算何日领兵出关?”任停云望着二人,平静地道:“我暂不打算出关,所以请二位与其他各军一道,严密守住关城,不要出关一步。”骆承志闻言,大觉诧异:“这却是为何?” 任停云道:“伯昇攻占东都至今已是半月有余,他为何在东都休整如此之久,我便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其中道理。不过,眼下霍察汗在并州攻打晋阳甚急,伯昇却是一直不曾发动任何攻势。这便给了我逐个击破的良机。所以我明日便会领兵北进,在晋阳城下先剿了宋无咎和录利施率领的这一支番军!” 骆承志想了想道:“停云大人是打算擒贼先擒王?”任停云微微一笑:“不,是围魏救赵。”二将困惑地瞧着他,大有高深莫测之感。李樊生虽然知晓任停云的计画,却只是一笑,并不说出来。 六月初二日,清晨,任停云的骑军师在华荫关内休整一夜之后,与贺廷玉所率的一师步军出了军营,向北而去。骑军师官兵们一言不发,随着主帅打马疾奔出营,旁观众将见到玄甲骑军如龙似虎的气势,无不震骇。卢腾远不禁对立在身旁的李樊生感慨道:“停云这一师人马,战力实为诸军之冠!无怪乎归利氏连战皆北。此去并州,必定又是要连奏凯歌的了。少年将军,有此雄才,可惊可佩。我辈真要愧死矣。”李樊生笑道:“老将军何出此言。令郎也是少年英武,随停云征战关内、陇右,立下不少军功,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可以料定的了。” 任停云率军自浦津浮桥过了大河,星夜兼程,经河东府赶往晋阳。骑步军均只携带了十余日口粮,轻装疾进,六月初八日,部队赶至霍邑,斥候飞报:“晋阳已经被攻陷,耿总兵领着人马正往霍邑方向南撤。眼下王总督等诸位文官大人都在城内。” 任停云闻言,不禁皱眉道:“又来晚了一步。也罢,咱们先入城去瞧瞧。”说罢便领军向城内赶去。到得城内,只见百姓纷纷扶老携幼,意欲南逃,见到王师赶来,这才人心稍定。任停云赶至霍邑官衙,并州行省总督王大器在晋阳被围之前便逃到了此地。一见到任停云,竟然放声大哭:“大都督可算来了,多亏大都督先想着并州百姓,不然臣等只好在此地以死向皇上尽忠了。”并州布政使郜永彬等也都围上来,登时谀词一片。杜屹南若云等都是眉头大皱,任停云耐心地问道:“耿慎敏部如今退到了哪里,还有多少人马?” 静静呆立在一旁的并州巡察御史崔如贤答道:“回元帅大人的话,耿总兵领着人马且战且退,如今已是退过了平遥,人马尚有七千余人。”任停云瞧他一眼,点点头:“还烦请诸位大人替本帅征集粮草。”说罢对杜屹南若云道:“咱们走。” 任停云出了霍邑城,遣传令兵知会后面的贺廷玉,命他不必率军进城,速速赶往介休。自己带着骑军向北而去。 初九日,气温骤降,天色阴沉。任停云率骑步军二万二千人在介休城南面的官道上与败退下来的并州军总兵耿宪部汇合。耿宪领着旗下巡检石成梁、阿拉坦来见任停云等人,在马上行礼道:“多谢元帅大人先来救应晋阳,只是贼兵势大,末将抵挡不住,将城池给丢了。”贺廷玉问道:“番军有多少人马?”耿宪答道:“大约有六七万人。如今那霍察汗已进驻晋阳,图鞑后军都统录利施和宋无咎那叛贼正领着兵马在后面追赶而来呢。” 任停云冷笑道:“原本想在晋阳城下击破番军,他们既然追到了此处,那是送上门来,吾岂有不取之理。”耿宪闻言,不禁愕然道:“元帅,贼兵势众,恐难取胜。”贺廷玉也道“咱们一路急速进军,士卒俱疲,不若等蔡将军的兵马到了再与敌一战。”任停云并不回答,转头吩咐道:“拿地图来。” 众将围在地图边,任停云瞧了一会儿,果断地说道:“兵法尚权,权在于速。贼兵轻躁而来,一战可擒,若等蔡栖松兵马赶到,战机已失矣。定国兄,你和慎敏兄两位各领本军,返身搦战。录利施等必知我东唐的援军已到,见你们列阵求战,定然会前来应战。到时候,我再领骑军绕至敌后冲阵。”二将见他意甚坚决,都只得道:“是。” 南若云旗下巡检王玄翼指着地图道:“元帅,前方不远处乃是西泉峪,骑军可匿于此处。待到正面战事打响之后,让二位总兵大人且战且退,我等便可从此处冲出,前后夹击,一举灭敌。”任停云点头道:“甚好。咱们赶紧出发。” 图鞑后军都统录利施、投降过来的副将宋无咎领着五万兵马赶入了介休城,就听得斥候来报:“东唐的援军到了,耿宪的人马和援军合兵一处,城南二十里之外列下了阵势。”录利施连忙问道:“来的是哪一路人马,有多少人?”斥候答道:“瞧旗号也是并州军的兵马,两军合兵后共有约二万人。”宋无咎闻言笑道:“此必是贺定国领军来援。咱们一举将耿宪、贺廷玉两军击溃,则并州全境可得,咱们可以直逼至关内了。” 宋无咎是原北路行军府副督兼并州军统领申载行最爱重的总兵官,骁勇能战,性情凶悍而且傲慢自负,为人贪婪好货。伯昇夜袭平城,一举夺取了这座并州大城,宋无咎不假思索就投降了。对他来说,什么节操,什么家国,那都是屁话。能保住性命升官发财,这才是最要紧的。 录利施闻言,皱眉道:“咱们还是谨慎一些的好。听大祭司说,东唐如今派了一个叫任停云的年轻将军做了领军大都督,统率各路兵马。大祭司说这人厉害无比,是你们中土的第一豪杰,要咱们千万小心应对呢。”宋无咎大笑道:“都统大人不知道,末将可是清楚得很,去年威德皇帝弄了个什么比武选将,才让任停云程云飞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暴得大名,其实他们能有什么本事!” 录利施道:“西域的大西天王都被他们打败了,咱们还是先不忙着出战,再等一等看罢。”宋无咎不悦道:“将军要是害怕,那我一个人领军出战好了。不过我胜了东唐军之后,你可不许与我争功。”录利施气愤道:“你以为我害怕?草原上的好汉子从不知道害怕!要出战就一块出战。” 两人遂点起兵马南进,出了城只觉强风呼呼,阴云低垂。宋无咎笑道:“六月里刮这样大风,倒也凉爽。”行了不到二十里,就见两面总兵旗下分别立着贺廷玉、耿宪,自领着本部人马在原上列开了阵势。录利施和宋无咎带领的军队有大约两万名步兵和同样数量的骑兵,见到敌军的阵线之后,号兵立即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士兵们向着东唐军阵猛扑了过去。战斗几乎立刻就打响了。 图鞑步兵试探性的进攻被一阵箭雨射了回去,他们的骑兵很快就从步兵身后冲了上来,东唐军的弓手在射完第二轮箭之后就在冲上来的战锋队的间隙中迅速退了下去,他们收弓入鞘,然后又拔出了横刀。 图鞑人的攻势异常凶猛,东唐军的抵抗也同样的顽强,贺廷玉旗下的三个巡检栾继宗、匡毅和依雷都是身先士卒,凭着他们的勇气和武技杀死一个又一个敌人,给身后的士兵们做着榜样。但是图鞑军拥有数量众多的骑兵,再加上人数上的优势,东唐军的阵线在战斗打响后没多久就不得不一直向后退却。 这时图鞑后军参将什毖所率领的一支骑兵又从战线的右翼包抄了上来,来自室韦部的巡检阿拉坦见势不妙,对另一名巡检石成梁大呼道:“文鼎,你护住耿大人,边战边撤,这里我来支撑。”说罢舞起横刀,向右翼展开了自己的部队。 耿宪皱着眉头瞧着战场上的局势,在图鞑军优势兵力的猛攻之下,东唐军的伤亡已逾两千人,这样战斗下去,再有半个时辰东唐军就会被包围住,那样的话这两万余名英勇的官兵就要全部牺牲了。他连忙叫过身边的传令兵:“去告诉贺大人,叫他的人马赶紧后撤。”说罢吩咐自己的部下:“全部后撤。” 宋无咎手舞长刀,领着兵马正面冲阵,眼看东唐军渐渐支持不住,向南面撤了下去,心下暗喜,大声命令道:“追,不要教他们逃了。”说罢驾地一声,直追贺廷玉的总兵旗而去。 东唐军且战且退,尽可能地不让对方的骑兵从两翼将自己包围。这时,战场西面的西泉峪山谷之内,任停云转身对着身后的诸将说道:“时辰到了,上马。”说罢翻身跨上自己那匹精壮的黑色骏马,从传令兵手中拿过一支长枪,威风凛凛地道:“出击!” 图鞑军向南面追出了不到两里地,他们身侧西面的山峪里突然响起了东唐军发动进攻时的画角声。紧接着,一位黑袍幞头未穿盔甲的年轻将军,骑着一匹黑色骏马,手持长枪第一个向图鞑军阵后冲了过来,舒海紧跟在他的身后,手擎一面红色大旆,上书:“东唐元帅”四字。在他俩身后,南若云、杜屹、狄蛟、王玄翼、关若飞、史定忠等将领齐齐跃出,诸将领着一支玄甲骑军有如天边的风暴一般席卷而来,瞬间就从图鞑军的侧后扑入了阵中。 任停云第一个冲入敌阵,手起枪落,将一名敌军千户刺落马下。他舞起枪花,红缨颤动,向着敌阵核心直插进去。骑军师紧随在后,先是一阵羽箭招呼过去,接着长枪挑,横刀劈,倾刻间就将图鞑人的军阵搅得大乱。 东唐骑军一出现在已方的阵后,录利施就以一个优秀将领应有的沉着态度,命令自己的军队立即向着这一面展开,同时吩咐传令兵去叫东面的什毖立刻带着部队赶过来应战。他的命令的确得到了很好的执行,但是这仍然无法抵挡住玄甲骑军雷霆万钧的冲击,骑军师以任停云为首形成的锥形阵在迅速撕开敌军阵线的口子之后,便开始熟练地来往冲杀,图鞑军的官兵们虽然表现得异常英勇顽强,但还是很快就被这支精锐的骑军冲击得七零八落,许多人放弃了无效的抵抗,开始乱七八糟地逃命。 什毖终于将他的骑兵部队从东面拉了回来,任停云注意到这个情况之后,怒叱一声便掉转马头向敌人的骑兵冲了过去。杜屹深恐主帅有失,连忙命道:“乘风,速速跟上!”关若飞答应一声,领着本部人马紧随任停云而去,许多官兵一面纵马飞奔,一面张弓放箭,顿时图鞑人又倒下了一片。这精湛的飞射之术,就连最好的图鞑射手也不禁深自胆寒。 任停云打马如风,一路左挑右刺,转眼间就冲到了什毖面前,什毖慌忙举刀来拦,任停云枪一挑便将他的刀击飞,接着枪花一抖,直刺入了他的咽喉。关若飞领着自己的一团骑军拍马杀到,登时又是一阵大杀大砍。 就在图鞑军被身后突然杀出的东唐骑军冲得阵脚大乱之际,贺廷玉和耿宪连忙重新组织好自己被冲击得零零落落的部队,一声号令,又从正面向图鞑人发动了攻势。遭受两面夹攻的图鞑军终于彻底溃散了,宋无咎惊慌地想要重新组织起自己的人马,南若云已经旋风般冲到他面前,宋无咎心胆俱裂,正欲逃走,南若云晴天霹雳般大喝一声:“降贼受死!”手起刀落,将其斩落马下。 战斗只进行了不到两个时辰,录利施就不得不带着自己的残部向着介休城的方向退却。任停云见此情形,简洁地命令道:“追。”便率领骑军师重新集结起来,紧追敌军而去。 耿宪、贺廷玉也集结好自己的部队,贺廷玉困惑地问依雷:“任帅每战都是如此穷追猛打么?”依雷笑道:“元帅在关中和陇右大战西台番军之时,因形就势,雷霆一击,而后便是一路追歼,直到将敌军彻底打趴下为止!”耿宪闻言,不禁赞叹道:“武技如神,用兵如神,带的又是这样一支虎狼之师。慎敏心悦诚服。”贺廷玉道:“既如此,咱们整军跟上去。”; 第十五章 铁马渡冰河 六月即飞霜 六月初九日,任停云军至介休,遇耿慎敏败还。停云乃命贺定国、耿慎敏返身搦战。录利施、宋无咎等忿怒,率精兵四万出城与战,贺、耿二将且战且退,及至西泉峪,任停云自率精骑出敌阵后冲之,图鞑军大败,南俊龙手刃宋无咎。录利施北逃,停云领兵紧追不舍,直至城下,一鼓而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任停云率领骑军穷追不舍,一直咬着录利施的残部到了介休城下。录利施带着败兵退入城中,守军还来不及关上城门,任停云已是第一个打马冲了进来,狄蛟关若飞几个骁将紧随冲入,将城门下的守军全部杀死。骑军师一拥而入,迅速粉碎了守军的抵抗,轻而易举地夺取了介休城。 录利施带着部队从北门撤出了介休城,他一面抱怨着腾格里大神在这次战役中没有眷顾于自己,一面陆陆续续收集被杀散的部下,向晋阳方向逃去。 晋阳城内的雍州行省总督衙署如今已是图鞑霍察大汗的行宫。霍察汗坐在椅子上听着跪在面前的录利施禀报战事,面上不禁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连忙转头问坐在一旁的德拉钦:“大祭司,还真给你料中,汉人的皇帝果然遣了那个任停云杀来了。你说说,应该怎么对付他?” 德拉钦面上流露出深思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这个新任命的元帅确实是很厉害,可是他怎么会先发兵往晋阳来呢,而且还是亲自率军赶来?”录利施开口道:“他们汉人的诗中说,擒贼要先擒王。。。”马上想到自己将大汗说成了贼,便住了口。 德拉钦点点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错,任停云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的目标,就是大汗。”霍察汗闻言不由惧道:“那咱们赶紧撤回平城去罢。”说着又抱怨道:“伯昇打进了东都,却被那个美丽繁华的城市迷住了双眼,呆在那里不愿动弹了。我已遣使者去摧他进兵,也不知道他现在出动了没有。” 德拉钦问录利施:“你说敌军一共才三万来人?”录利施点头,惶恐地道:“是的,他的军队人数并不多。可是他的骑兵非常强大,我从未见过这么凶猛的军队!就是咱们最精锐的军队,我瞧着也比不上他们。”霍察汗点点头:“我知道这次吃败仗不能怪你,你起来罢。”录利施忙道:“谢大汗。”说罢站了起来。 德拉钦面露冷笑:“骑兵就算再厉害,在攻城战中也是发挥不出威力。他凭着三万兵马,就想打下晋阳城,那是做梦。他这样打法,也不符合他们中土的兵法。录利施,咱们在城中坚守,不去野外和他作战。再从东都抽调精兵赶回来助战,定然可以将任停云的军队歼灭在城下。”说着对霍察汗道:“大汗可以立即遣使者赶去东都,叫伯昇不要往关内进军了,马上率领军队支援晋阳。咱们在晋阳城下灭掉东唐军最后这支精锐部队,再从此地进击关中,那么西京也就指日可下!” 霍察汗闻言镇定下来,想了想道:“不错,咱们在城中还有三万兵马,晋阳城墙高大坚固,东唐军就凭这点人马根本就打不进来。等到伯昇率领大军赶回,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统帅,到那时,这支东唐军就等着灭亡罢。”说罢起身对站在德拉钦身后的女巫洛兰说道:“洛兰祭司,我请你做我的信使,赶到东都去向伯昇传我的命令,叫他率军回来救援。”洛兰点头行礼道:“是,我愿为大汗去东都,那么我现在就出发。”霍察汗又道:“那就辛苦你啦,这一路你不能停留,一定要尽快赶到。”洛兰微微一笑:“我明白,一定不会误了大汗的事。不然,就让腾格里大神狠狠地惩罚我好了。” 霍察汗便转身吩咐录利施:“选一队骑兵护送洛兰祭司去东都。趁着东唐军还没有杀到城下,赶紧叫你的部下到城外再去掳些粮食回来。”录利施低首抚胸道:“是。”德拉钦也站起身来,淡淡地笑道:“就是不去掳掠,城中的粮食应付上几个月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今年的天气还真是奇怪,六月里竟然就这么凉爽了。” 几人走到门口,霍察汗望着在北风中猎猎飘扬的大纛说道:“这天气倒象是草原上的九月呢,大祭司,你说会不会是腾格里大神在谕示我们什么事情呢?”德拉钦思忖一下,说道:“我要占卜一番才能知道。不过,也许是草原上的北风跟着大汗到了中土呢。”霍察汗闻言笑道:“要是草原上的风能跟着我一直到西京就更好啦。” 德拉钦微微一笑:“西京我是去过的,那真是天底下最富丽的地方。大汗一定会喜欢上那里的。”说着,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古怪的天气,会不会是腾格里大神不允我们进入西京呢?”他连忙摇了摇头,将这可怕的想法赶出了自己脑海。 西泉峪一战,东唐军斩敌七千余,俘虏了大约三千人,并一举夺回了介休城。入城之后,将士们发现城中尚有十万石粮草,都是欢欣不已。任停云便吩咐官兵们在城中休整一天,将俘虏遣回霍邑送至总督大人那里。并召集百姓,发放粮食。贺廷玉、耿宪领军随后赶入城中,贺廷玉便问任停云:“元帅先前命蔡将军率军至雁门会师,如今晋阳已失,是否在此地休整一些时日,遣人给蔡将军传令,命他带着人马赶来介休?”任停云想了想道:“不必,他们依旧照原定部署行军好了。”耿宪闻言忙道:“元帅,晋阳城池险固,城中守军亦多,咱们就此攻打,绝无胜理。”任停云道:“姑且进兵,再作计较。” 十一日,大暑。任停云率各部继续向北进发,两日后到了晋阳城外八十里之处的固城营。他便命部队停止进军,在此地安营扎寨。下令道:“各军休整二十日。”并派出斥候远远地向西、南面分别打探军情。 入暮时分,任停云走出中军帅帐,只见北风呼啸,吹得那帐前牙旗不住翻动,忽啦作响。舒海笑道:“好大风!六月里刮这样大风,真是少见。”任停云望着阴暗的天空,沉吟不语。南若云带着王玄翼、狄蛟走了过来,说道:“停云大人,天气凉得古怪,咱们得为士卒们多备些被服才是。”王玄翼却忍不住问道:“元帅前次破西台军,后来介休破录利施部,进击何其速也,为何今日却在此地淹留?”任停云望着诸将,沉静地回答道:“因为我在等。” 三人大感困惑,狄蛟问道:“停云兄莫不是在蔡将军的兵马赶来?”任停云伸手掣住红旗,说道:“我既是在等蔡栖松程云飞赶来,也是在等伯昇赶来。”狄蛟想了想又道:“停云兄,你就不担心伯昇此时会率军全力攻打华荫关么?”任停云平静地道:“关内近五万兵马,只要卢将军不贸然出击,伯昇就是攻上一个月,也未必能打下来。不管他来不来救援晋阳,战局之主动都已稳操我手。” 三人瞠目瞧着他,又是惊讶,又是敬服。 任停云见三将如此,微微一笑,又瞧瞧天色:“算算日子,云飞他们也该渡过大河了罢?” 几个将领散去之后,任停云独自倚着旗杆,双手抱于胸前默默出神,一动不动地又在风中站立了许久。这位天性倾向于忧郁和幻想的统帅想到了自己曲折的命运,想到了曾经与图鞑人作战的父亲,想到了京城里的妹妹和那抛弃了自己的恋人,还有现在也许正在渡过大河的程羽。 六月十六日。 蔡奋翮、晟郡王和程羽等率领四万兵马于六月初一日离京之后,一路向北到了延安府地界。不料到了六月初天气突变,气温骤降。风沙乱起,有时甚至十步之外不能视物。诸将都是叫苦不迭。无奈军令如山,谁也不能误了日程,只能咬牙继续行军。一路艰难跋涉,这一日总算赶到了大河边的吴堡。 从昨夜开始,天气就冷得出奇,将士们竟然都冻得牙齿格格打战。晟郡王心下焦躁,不禁咒骂道:“什么鬼老天,六月里竟然冷得有如腊月一般了。”他回头问阿斯兰:“你们庭州到了六月里可也是这般么?”阿斯兰笑道:“殿下,庭州八月里下雪是有的。不过六月里冷成这样,就在庭州也极少见的。”晟郡王见他依旧精神抖擞,不由得道:“胡人毕竟耐得住风霜些。孤王都快冻死了,你倒象个没事人一般。”阿斯兰闻言,哈哈一笑,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 晟郡王气不过,掉过了头去不再看他。却听得程羽吁的一声勒住了马,对蔡奋翮喊道:“蔡将军,咱们眼下已经到了大河边上啦!”阴风惨惨,众人耳中都是一片片呜呜之声,程羽连喊了两遍蔡奋翮方才听见,蔡奋翮喉中疼痛,喊不出话来,只得转身拉住谭宗延,说道:“派出斥候去河上瞧瞧,顺便找到渡河的船夫,记得要多找一些,跟他们说,大军要渡河。”谭宗延点点头,扯着嗓子道:“是,属下这就遣人去办。” 军队都停了下来,士兵们蹲在地上,竟见草木俱都结霜,不禁连声抱怨着这该死的天气。阿斯兰望了望昏黑的天色,对蔡奋翮道:“将军,这样大风,河面上定然是风高浪急,如何渡得过河?”蔡奋翮用手摸了摸自己脖颈,示意他自己难以开口。阿斯兰点了点头,正要再说,程羽身后的卢思翔开口道:“咱们离京至今日已是第十六日了,停云下了死令,限咱们十六日之内渡过大河,况且这样天气,此地又如何扎营?”程羽哈哈笑道:“咱们飞过去。” 正说着,几个斥候在风中蹒跚地走了回来,为首的队正行至这群指挥官面前,扯着嗓子道:“诸位大人,用不着船夫了,大河都已经结冰啦。”诸将听得此言,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那名副尉只得又扯着嗓子说了一遍:“大河已经冰住啦。” 众将闻言,都是面面相觑,大河六月冰封,这真是千古奇闻!总兵桑熠连忙又问:“可走得过去么?”那副尉答道:“走得过去的,方才卑职在河上已走了一个来回啦。这冰冻得结实,瞧着连底下都给冻住啦。” 众将这才开始欢喜,都是喜笑颜开。蔡奋翮出声道:“立即渡河。”众将齐声应命:“是。”桑熠又对程羽道:“程总兵,你赶紧叫骑兵们用草和布将马蹄裹住,不然马到了冰上容易摔倒。”程羽醒悟过来,点头笑道:“多谢指点。” 不一会儿诸将领军下至大河边,果见千里冰封,一片晶莹。晟郡王连叫万幸:“天佑东唐!”转身命道:“快快过河。”说罢下了马,踏上了冰面。 蔡奋翮等率军过河的同一日,东都城内,一片溽热。洛兰在骑兵的护卫下入了城,赶至东安王府前下了马,已是一头的汗。祭司雅鲁古迎上来笑道:“洛兰祭司一路辛苦,这里天气炎热,不比草原上的凉爽舒适,住些日子你习惯了就好了。”洛兰向他行了一礼,直接问道:“元帅可在里面?” 雅鲁古瞧着她:“元帅在的,你进去罢。”洛兰点点头,绕开他就往王府里走去,却听雅鲁古又说道:“大汗怎么又送来一位美丽的女使者呢?”洛兰停住脚步回头望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雅鲁古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笑道:“没有什么。” 洛兰心下疑惑,转身不再理会他,径直入了王府。走到前院之内不由得震慑住:“便是大汗的帐幕也不及这里富丽。”她心下感慨不已,走入了银安殿,眼前的情景却让她大吃一惊。 只见书案之后伯昇珊墨二人坐在一处,伯昇将珊墨搂在怀里,神态亲呢之极,两人耳鬓厮磨,也不知道说起了什么开心的事,珊墨一直在吃吃轻笑。见此情形,洛兰不禁吃惊地叫道:“珊墨!” 珊墨正在开心,突然听到洛兰的声音,慌忙抬起头,见洛兰站在银安殿前,一脸的惊讶和生气,登时心下连呼糟糕,从伯昇怀中挣扎着立了起来,尴尬地笑道:“洛兰姐姐,你怎么来了?”伯昇也站起身来,面色平静地道:“洛兰祭司,你好,什么时候到的东都?” 洛兰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转脸向着伯昇行了一礼:“见过元帅,我从晋阳来到东都,马不停蹄地赶了五天五夜,带来了大汗的口讯。录利施将军在介休被一个叫任停云的汉人将领打败了。眼下东唐军大概已经开始围攻晋阳啦,大汗命你速速率军回援晋阳,在那里把这支敌军给消灭掉。” 伯昇闻言,皱起了眉头:“任停云?好熟悉的名字。大汗上次遣使者来催我出战,说西台人在西京城下被一个叫任停云的将军给打败了。五月里有一支骑兵在华荫关下打败了比粟特,然后进了关内,为首的将领也是叫做任停云。这个人看来非同小可。他带了多少人马?”洛兰答道:“据录利施将军说,东唐军大约有三万人。”伯昇闻言,沉吟不语。珊墨见二人都不说话,便笑道:“姐姐要不要喝点什么?” 洛兰冷冷地道:“谢谢你,不过我喝不下。”珊墨面色微红,不再做声。 伯昇抬起头来,走到殿前吩咐卫兵:“去召集所有的将军都到这里来。” 洛兰走到珊墨身前,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走到旁边的配殿之中,生气地道:“你看看你,这成什么样子?你是祭司,不是侍女。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珊墨听着她的训斥,突然抬起头来:“祭司又如何,侍女又如何,若我不愿意再做祭司,偏偏愿意去做一个侍女呢?”洛兰一听这话不禁大惊,瞪着眼道:“珊墨,你难道疯了不成?” 珊墨摇摇头,双目中闪着异样的神采:“我没有疯,我只是感到很快乐。我活了二十三岁,从未有这段日子这么快乐过。”洛兰皱眉道:“大神在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愿再侍奉大神,而甘愿和一个凡人在一起?” 听到洛兰提起大神,珊墨脸上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可是依然固执地道:“大神也希望他的奴仆能够得到快乐啊。神不会惩罚我的。”洛兰摇了摇头:“你真是疯了。”珊墨苦笑道:“姐姐,你是不会明白的。” 洛兰闻言,想到在草原之上曾听到过的那些火辣辣的情歌,心道:“爱情竟有如此大的魔力。”于是注视珊墨道:“你们彼此相爱,是么?”珊墨红晕上脸,嗫嚅了一会儿才说道:“是。”洛兰轻叹一口气:“我可没瞧出来元帅有多爱你。这事过后再说,将军们都来了,咱们去听听他们怎么说。” 两人回到银安殿内,中军都统赛钵罗对洛兰笑道:“你好,洛兰祭司。东都是美丽的城市,愿你在这里过得快乐。”洛兰点头回礼,却听得左军都统莫赫敦大声道:“东唐军竟敢向晋阳发起进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立即发兵北上,在晋阳城下将汉人的军队消灭掉,再一举攻入西京城去。我就不信他们会有无穷无尽杀不完的兵马来和咱们对抗。” 右军都统比粟特也道:“他们不过才三万兵马,就这点力量,咱们可没放在眼里。汉人能派出的军队是越来越少啦,咱们再胜了这一场,就可直入关内了。请元帅下令罢。”伯昇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真以为汉人之中没有英雄么。你是任停云的手下败将,录利施的四万军队也被他杀得大败,那个投降过来的副将也给杀死了。你们不要小看这个人。”比粟特面色赤红,不敢再说。 伯昇环视诸将,见向来都是第一个求战的前军都统郁罗今天却是默不作声,便道:“郁罗将军,你怎么不说话了?”郁罗听到元帅点了自己的名,竟吃了一惊,想了想才说道:“我也觉得敌军不过三万人,不可能打下晋阳城。所以咱们还是应该往西进攻华荫关,打到西京去才对。” 赛钵罗一听这话,气愤地道:“你这是什么话,大汗现在形势危急,你却只想着自己立功,哪有这样的道理。况且咱们攻下东都花了一个多月,那华荫关要打下来,时日必定也短不了。只怕咱们还没打进关内,那支汉人的兵马已经打到和林牙帐去了!” 郁罗素来自负,听得这话冷冷地道:“你太瞧得起他们汉人了。真要有这样的本事,他们也不会将东都给丢了。”赛钵罗摇头道:“这个叫任停云的将军的确不一般,咱们还是不可以小看了他。大汗上次遣来的使者说,西台汗国发兵十万打到西京城下,就是被这个任停云杀得大败,又逃了回去。”伯昇一听他说出这番话来,立即转头瞧着雅鲁古。雅鲁古面色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觉。 伯昇心下略有不快:“大汗来使催我出战,只有你我知道,如今赛钵罗竟然会知道使者带来的消息,自然是你告诉他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正要说话,洛兰已经愤怒地开了口:“哪有这样的道理,汗王在北面告急,统兵的大将却在这里不愿发兵!是不是希望汗王被汉人杀死了,大家都来做汗王?你们存了这样的心思,腾格里大神绝不会宽恕!”郁罗面上一红,不再开口。有些将领贪恋东都城内的奢华生活,也不情愿再出征,听到她这番指责,心下也自觉惭愧。 比粟特和莫赫敦连忙都说道:“洛兰祭司不要发怒,我们怎敢违背大神的旨意。自然是会率军北上的。”洛兰冷冷地道:“你们的元帅可还没发话呢。” 伯昇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道:“其实眼下最好的法子并不是去攻打华荫关,而是夺取东面和南面的吴州、楚州和越州这几个汉人最富庶的行省。那样关内的东唐皇帝就会失去他几乎所有的臣民和土地,也就没办法再来和咱们作战。可是任停云这一招真是厉害,避实击虚,攻其必救。这样其实也好,一举击溃他的军队,汉人也就真的没有力量来和咱们对抗了。” 他扫了一眼下面的将领们,命令道:“分兵七万,支援大汗。郁罗,我命令你率领前军三万,赶赴晋阳。莫赫敦、比粟特,你们各分二万兵马交给郁罗将军。北上各军,都由郁罗指挥,今天就出发,不得违误!”众将都俯身道:“是。”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雅鲁古突然起身对伯昇道:“元帅,请你让我随郁罗将军一道赶往晋阳罢。”右军副将特勒苏喜道:“祭司愿意一道赶去,那真是太好了。”伯昇深深注视雅鲁古,点头道:“好,我答应你。”说罢又转头对洛兰道:“洛兰祭司,你这一路赶来很辛苦,就不要回去了,在东都城里住下罢,这样珊墨祭司也有个伴。” 珊墨闻言,面上一红,接着又瞧向伯昇,眼里尽是爱慕之意。洛兰想了想道:“好的,我答应你,在东都住下来。”而伯昇却是望向殿外的天空,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第十六章 月黑风高夜 王师入晋阳 在元帅伯昇攻占东都之后,图鞑的君主霍察大汗踌躇满志地进入了晋阳,并派遣他的将军们率领军队向西京进军,其中包括一位投降的中国将军宋无咎。但是这支倒霉的军队却在晋阳南面不远处遇到了中国将军任停云率领的精锐骑兵部队,很快被击败。宋无咎在这次战役中被杀死。那时候,年轻的任停云已经被威德皇帝授予元帅的军阶,并成为中国军队的前敌总司令。但是大多数人都认为在这件事情上皇储和一些大臣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任停云的部队在晋阳城南八十里外的固城营驻扎下来,一呆就是七八天。这七八天里却一直都是阴天,北风也一直不曾停歇过。气温也越降来越低。晋阳城里的图鞑军本来全神戒备,他们也并不出城向东唐军搦战,只是提防着任停云率军前来攻城。不料这位新晋的东唐元帅居然并不前来攻打,录利施和新任后军副将多莫支每日都遣斥候前去探哨,斥候们报回来的讯息始终都是:“东唐军驻守在他们的营地里,没有要出击的迹象。听说他们的将领都在营中饮酒作乐,还传出了丝管乐声。” 听到斥候的报讯,录利施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事情很古怪。”多莫支问道:“将军为什么这么说?”录利施道:“任停云打仗向来是一鼓作气将对方击破,然后就穷追猛打,直到将对手彻底打垮为止。眼下他在固城营屯兵已有七八日了,这不大象他往日的行事之风。”他想了想说道:“我得去问问大祭司,瞧瞧他有什么主张。”说罢下了谯楼。 德拉钦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奇怪的天气而感到心下不安,六月里竟然会连续十余日阴风惨惨的天气,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是平生仅见的。而用羊骨占卜所预示的结果也是含混不清,这更加重了他内心的不安之感。腾格里大神的谕示是如此的高深莫测,大神究竟是要告诉他什么呢? 正在凝神苦思,录利施走进了屋子,德拉钦见他进来,面露微笑道:“录利施将军来了,快请坐下。” 录利施每回到了德拉钦居住之处心下都会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一方面,大祭司那双明亮睿智的眼睛总能让他不安的心平静下来,而另一方面,这位被图鞑人视若神明的人物又让他心下觉得畏惧,他那洞察一切的智慧也许真是凡人所不应具有的。 正在胡思乱想,他抬头见到德拉钦的双眼正在深深注视自己,连忙收起心神,将自己的担忧说了一遍,又问道:“对这件事,大祭司怎么看呢?” 德拉钦沉吟道:“你说得很对,任停云打仗一向都是迅速而凶猛,占据上风之后就不会给对手一点喘息的机会。他现在的做法,确实和以往大不一样。不过,我觉得这事还是可以看出他的计画。”录利施闻言,不由精神一振:“大祭司瞧出来了么,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德拉钦抬眼望向他:“将军有没有读过汉人的兵书?”录利施摇摇头:“没有,我不大识得他们汉人写的字。”德拉钦于是说道:“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已,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 见录利施瞠目以对,德拉钦微微一笑,便给他解释了一遍。然后说道:“所以高明的统帅知道胜利可以预见,但却无法强求。将军,你注意看任停云用兵,他总是利用有利的形势抓住机会,然后取得胜利,再把这胜利变为更有利的形势,直到将对手彻底摧垮。这正说明他是一个厉害的统帅。而他现在之所以没有出击,正是因为他现在看不到有什么能取得胜利的机会。” 录利施明白过来,连连点头道:“所以他现在就是在等待机会。”德拉钦笑道:“不错。他知道自己兵力不足,所以并不贸然前来攻城。一来他是希望咱们出城和他野外决战,因为他有一支非常精锐的骑兵。二来么,他一定是在等待援军。” 录利施闻言一惊:“他还有援军么?”德拉钦双目炯炯地望向他:“将军,你想想看,如果咱们一直都不出城与他决战,他的骑兵再厉害也没有用。而他却甘心在固城营一直等下去,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在等待援军的到来!”录利施思忖一会儿,说道:“他会把华荫关内的军队全都调来么,到了那时他就会攻城了罢。”德拉钦沉静地说道:“如果他将华荫关内的兵马全都调来此地,那么伯昇元帅一旦向关内发起进攻,就可以一举打到西京城下了。我想他是不会把军队全都调来的。”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深深吸一口气:“这是两位统帅在较量他们的勇气和智慧。眼下双方都在等待着援军的到来。谁的援军先到,谁就能胜利。” 说着,他望向阴暗的天空,心下又涌起了那种不安的感觉。 蔡奋翮与程羽、晟郡王等人率军渡过大河之后,在汾阳府的吕梁山遇到了任停云遣来的信使。前锋部队的团练官将那名传令兵带到几位主将面前,那传令兵单膝跪地道:“见过几位大人,小的在此已候了两天了,见到几位大人之后,小的就立即赶回去向大都督复命。” 蔡奋翮点点头:“闻说晋阳已经失陷了,任帅眼下在什么地方?”传令兵答道:“元帅如今在晋阳城南面八十里处的固城营扎营。咱们十三日赶到那里,已经驻扎了五日啦。”晟郡王不禁问道:“任帅可是要我们赶去与他汇合么。”传令兵摇头道:“元帅有令,请各位大人按原定部署,继续潜往雁门。他还特别嘱咐说,按平常速度行军即可,但务必机密。”蔡奋翮点点头:“知道了,你速速赶回,就说我等一定照办。” 那传令兵起身欲走,蔡奋翮又道:“等等。”传令兵回过身来:“将军还有什么吩咐?”蔡奋翮不动声色地嘱咐道:“路上多加小心。若被敌军发现,一定不能被他们擒住。”传令兵向他行了一礼,声音镇定自若:“小的明白,倘若被敌发现无法逃脱,小的定会自裁,决不教番贼生擒了去。”这才复又上马向东疾奔而去。 六月廿一日,申时,任停云向西面和南面分别遣出的斥候兵都赶回了固城营的东唐军营,他们的坐骑都是浑身大汗,几乎累死。两路士兵都忠实地完成了差事。向西遣出的士兵成功地将他的命令传到了蔡奋翮那里。而向南打探的士兵则带回了任停云最想听到的消息,在东都城内的图鞑军已向北遣出了一支约七万人的军队,斥候兵在沁源遇到了他们的前锋部队,估计他们的主力也已过了上党。于是飞马赶回来报讯。 士兵们赶回来向任停云汇报军情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帅帐之外与杜屹、南若云、王玄翼、狄蛟等骑军师的巡检、团练们交谈。听完士兵们的汇报,他点点头:“几位都辛苦了,先下去好好歇息罢。”待士兵们退了下去之后,他习惯性地双手抱胸托颌,沉思起来。 杜屹说道:“元帅可命蔡将军晟郡王等人加速行军,赶至晋阳城下将城池围住。元帅则自领屯于固城营的兵马南下沁源,在那里与从东都赶来的敌军决战。”他麾下巡检官史定忠颇为疑虑:“三万对七万,这一战可不太好打。”王玄翼道:“到了沁源,咱们再相机行事。” 任停云抬起头来瞧瞧天色:“这风是越刮越大了。”他望着属下的军官们:“一会儿我要去步军营里与贺、耿二位总兵一块吃酒,寒峰兄和俊龙兄陪我一道去。其他人留在营中,随时等我的将令。”诸将望着他,先都有些困惑不解。继而明白过来,眼里都闪着兴奋的光芒。 入夜之后,在贺廷玉的大帐里,两个步军师团练以上军官都毕集于内,开宴畅饮。元帅任停云坐于主位,杜屹、南若云坐于一侧,贺廷玉、耿宪坐于另一侧,其他军官都坐在下首。总督王大器送来了一队乐伎舞姬,此时正在帐中奏乐起舞。 舞姬们身穿紧身利索的胡服,白色短裙长袖衣裳,在笛、鼓、和铜钹等乐器的伴奏下,旋转蹬踏,矫健起舞。她们柔媚窈窕的身姿演绎着这刚劲欢快的舞蹈,面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看得众军官们心旷神怡,赞叹不已。看到精彩之处,任停云点头赞道:“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骊珠迸耳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果然是好。”杜屹也不禁笑吟道:“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贺廷玉也是喜爱华服醇酒美女之人,见主帅兴致甚好,也来助兴道:“柔软依身着飘带,徘徊绕指同环钏。这几个姑娘,真是美丽可爱。”任停云闻言只一笑,坐在下首的巡检匡毅却愤愤地低声道:“美人帐下犹歌舞,战士军前半死生!”坐在他旁边的栾继宗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秉中,别说这个。” 任停云内功精深,耳聪目明,在歌舞声中仍然将匡毅这句低声的责备听得明白,他也不打算去驳斥那勇敢的军官。一曲舞毕,便懒洋洋地起身道:“连日饮酒作乐,本帅已经有些不胜酒力,这就去歇息了。贺兄耿兄,你们几位慢慢喝着,不用管我。”杜屹南若云二人连忙上前,一边一个扶住他出了营帐。 走出营帐,三人顿觉北风割面,寒意刺骨,夜色里漆黑一片。任停云脸上闪过一抹阴鸷之色,低声命道:“回营吩咐所有弟兄们,立即准备随我出击。”声音冷酷而坚决。二人同声应道:“是!”却听得帐内贺廷玉朗声笑道:“姑娘们,再给咱们跳上一支踏歌舞,你们可会么?” 子时已过,晋阳城内,录利施从城墙上下来,遇见正要上城的副将多莫支,便对他笑道:“好大的风,愈来愈冷了,这鬼天气。”多莫支呵着白气道:“正是,夏日里接连十余日都见不到太阳,的确是少见。”录利施笑道:“太阳在晋阳城里,天上自然是不会有太阳了。”多莫支知道他说的是德拉钦大祭司,想了想道:“夜里冷得厉害,回头叫换防下来的士兵们喝点酒暖暖身子才好。” 录利施点头赞成道:“不错,如今东唐军也不会前来攻打,我遣出的斥候回来禀报说,敌军又在营中饮酒作乐。也不知道他们的援军何时赶到,咱们只等元帅的兵马赶到了,杀出城去两下里合兵一处消灭这支敌军,一雪我在介休之耻!” 正说着,一阵阴风呼啸而来,飞沙走石,带着凄厉的呜呜之声。吹得二人睁不开眼睛,只觉阴寒入骨。录利施不禁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对多莫支道:“我心下总觉得有些不安呢,咱们去见见大祭司。”说罢两人便向德拉钦所居住的官衙而去。 德拉钦面对这奇怪的天气也是心神不宁,听到卫兵禀报说两位将领前来拜访,他走出门口相迎,含笑说道:“二位将军深夜来访,是有什么事情呢?”录利施正要开口,忽地狂风骤起,竟然忽喇喇一声将门前一支旗竿吹折,多莫支瞧着栽落在地的旗帜,不由得道:“好大的风!” 德拉钦面色大变,连忙抬头仰望天空,却见一片片细小的白点洒露下来,竟然下起了雪!录利施不由得连连称奇:“下雪了,六月里居然会下雪,实在是少见。”多莫支见德拉钦一脸惊惧之色,连忙问道:“大祭司,怎么啦?”德拉钦口中喃喃自语:“六月飞雪,天象示警,大事不妙!”两人心下恐惧,多莫支颤声道:“大祭司,你方才说什么?”德拉钦转头对二人道:“咱们赶紧去见大汗,现在就去!” 三人转身欲行,却听得南城墙杀声大起,不一会儿隔着漫天飞雪都可瞧见南城门之处火光冲天,三人头皮发麻地瞧着,心中同时想到:“敌军袭城!” 原来任停云等三人从酒筵上先行退出之后回到骑军师军营,立即将八千人马全部点起,出营向北,在漆黑的夜色之中纵马疾驰,狂奔一个时辰赶到了晋阳城南。任停云在城外命全体官兵下马,自己带着南若云、王玄翼、狄蛟、关若飞、曾翼、季平澜、萧胜之、方天骐、陈述志、孟天虎、芮志超、逯泽南等十余个武艺高强的军官,悄悄摸至南城门边的城墙脚下,任停云手擎一只飞抓,暗运内劲,向上一掷,那飞抓有如一支羽箭般直射上去,咬在了雉堞之上。 任停云深吸一口气,将身一纵,霎时身躯跃离地面竟有约二丈之高,他一伸手抓住绳索,左脚在城墙上一点,又往上飞出丈余,到了离雉堞仅有一丈不到之处,眼看他身躯微落,右脚伸出又在城墙上一点,纵身上跃,便便稳稳地立在了雉堞之上。 城下的众军官眼见任停云飞身上城,在光溜溜的城墙之上踏步而上,只两步便跃上了四丈高的城墙,这一手绝世神功,当真是惊世骇俗。诸人都是武学高手,识得厉害,登时人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都在心中喝了一声彩。南若云随即抓住绳索,援身而上。 城墙上的图鞑士兵听见动静,往谯楼边赶了过来,定睛一瞧,只见漆黑的夜暮之下,一个身穿黑色东唐军袍戴着黑色幞头的年轻人,手持一柄纯黑的长剑,站立于雉堞之后,苍白俊秀的面容之上一片沉静。他那黑色的身影在强风呼呼之中衣袂飘飘,仿佛是从天而降,眼中闪烁着冷酷而又悲悯的光芒。 几个士兵见此情形都是大惊失色,正要吹起响哨示警,任停云早已挥剑冲了上来,刷刷几剑,便将这几个士兵尽数杀死。这时南若云等人都已攀着飞抓先后登上了城头。 远处的图鞑军士兵见势不对,一面拼命吹起了响哨,一面冲了过来。任停云喝道:“杀到城门边去。”声音冷酷有如寒冰。说罢第一个向敌军冲了过去,南若云王玄翼等紧跟在后,猛砍狂劈。这几个都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狠角色,又当此紧要关头,更是个个使出了看家本领,十余把横刀齐齐挥舞,不一会就杀了数百名敌军。 只是响哨既响,城上敌军都已惊动,更多图鞑军官兵潮水般涌了过来。任停云眉头一皱,喝道:“轻功好的,都跟着我跳。”说罢将身一纵,便如一只大鸟般从城头跃下,飘然着地。他甫一落地,便往城门冲了过去。 南若云、王玄翼、狄蛟、关若飞、曾翼、方天骐、萧胜之等七八人都跟着跃了下来。游击官曾翼右手横刀,左手持一面从杀死的敌军士兵手上夺来的盾牌,抢至任停云身边,与他并肩作战。但见他刀光闪闪,直劈斜撩,疯了一般向城门杀去。被他杀死的敌军躺倒了一路,任停云不禁喝彩道:“培风,好手段!” 曾翼大声道:“谢任帅夸奖!”说着更不停手,又是一刀将一个图鞑军百户长劈倒,任停云剑光舞动,有如电光闪烁,片刻工夫众人便杀进了门洞之中。任停云转过身来命道:“俊龙、狄玉蟠,你们几个去把城门打开,这里我和孟翔顶住,快!”南若云应道:“是!”和狄蛟方天骐三人冲到了城门边。 任停云和王玄翼、萧胜之、陈述志、芮志超几个守在城门门洞之口,迎着冲上来的无数敌军拼死抵挡,王玄翼左臂上挨了一刀,他却是一声没吭,横刀一划,将对手劈倒在地,接着抄起地上的长矛,呼地一扫,又撂倒了数人。任停云则是面寒如冰,一把玄天魔剑舞起无数条闪电在面前颤动,只见冲至他面前的敌人一排排倒下,鲜血飞溅,转眼间就堆了近百具尸体。这几个人堵在门洞口,便如一道石墙一般,任凭图鞑军潮水般冲来,始终巍然屹立。 带队的几个千户长正在着慌,却听见身后马蹄得得,图鞑人的骑兵赶过来了。不禁大喜,一名千户长大声命道:“都退回去,叫骑兵放箭!” 就在这生死关头,吱呀声响,南若云曾翼等人终于打开了城门,早已在城门外候得万分焦心的杜屹、史定忠等纵马一跃,带着大队人马杀了进来。身材魁梧的史定忠大声呼喝,手持长刀一马当先向敌阵扑去,众官兵紧随在后奋力砍杀,刚刚赶过来的图鞑骑兵很快就被他们杀散,任停云从赶进城来的舒海手中牵过自己的战马,吩咐道:“速遣传令兵赶回军营去见贺定国耿慎敏,叫他们带着人马赶过来。”舒海忙应道:“是!” 任停云翻身上马,南若云等人也都已跨上了自己坐骑,几人抢出门洞,孟天虎等人也从城墙上赶了下来。任停云见黑夜里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洒下来,也不禁吃了一惊,定了定神下令道:“各自上马,随我去擒那霍察汗。”几人都道:“是。”任停云又问了一句:“可有人受伤?”王玄翼立即抢着回答道:“没有。”任停云点点头,驾地一声,纵马绰枪向衙城赶去。 但是他们已经晚了一步,德拉钦录利施等人一见南城火光冲天杀声大起,知道东唐军已经杀了进来,便赶至霍察汗住处,护卫着他由北门出了城。黑夜里他们也不知道东唐军来了多少人,更不敢返身应战,只带了三千余骑,仓惶向着平城方向逃去。 失去首领的图鞑军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漆黑的夜和大雪突降的天气使大家都变得惊慌失措,四散奔逃,近两万守军中有一半逃走,剩下的一半也很快放弃了战斗,大约有近四千人成了东唐军的俘虏。 任停云率精兵赶到衙城,却见并无士兵把守,几个将领随他抢入总督官衙,此地早已空无一人。任停云下马迎着漫天雪花走到旗竿前,抓住旗绳将那面狼头大纛一把扯下,拿在手中瞧了瞧,转身望着部下众将,眼中寒芒闪烁:“传令,整军追上去。” 正是: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第十七章 轻骑逐单于 朔风自飞扬 在威德末年的卫国之战中,任停云率领着他亲手训练的骑兵部队东征西讨,成为东唐帝国反败为胜的主力。这支人数不足一万的部队可能是当时世界上最精锐的一支军队,再加上他那特点鲜明的战术:只要抓住战机就会一鼓作气将对手打垮,一旦发起进攻,就不会给敌人以脱逃和反击的机会,直到将敌军彻底瓦解为止。这使得他的部队很快就树立了巨大的威名。正如中国人的兵书所言: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贺廷玉、耿宪等人在帐幕里睡得正熟,却被闯进来报讯的卫兵给叫醒了:“任帅遣人来传令,他已率军攻入了晋阳城,叫大人速速带着人马赶入城去!” 二将一听这话都是大为惊愕,几个时辰之前元帅还与他们一道饮酒作乐,怎么天还未亮就入了晋阳城了?都连忙装束完毕跑出帐来集合军队,却见大雪纷飞,更是讶异非常。两人也不敢耽搁,带着人马出营向北而去,一路上朔风袭面,大雪如鹅毛片片,耿宪不禁叹道:“活了三十六年,从未见过六月里下雪。”贺廷玉却笑道:“任帅雪夜入晋阳,将来史家定然要大书一笔的了。” 他们身后,依雷向匡毅笑道:“秉中兄,你还对任元帅不满么?”匡毅摇摇头笑道:“大都督用兵,当真是鬼神莫测,我可是彻底服了。” 卯时才过,两人已是率军赶到了晋阳,此时雪霁初晴,城内只有史定忠领着一团骑军在等着他们。见到二将赶来,史定忠手中举着图鞑国大汗的狼头纛,咧开大嘴憨笑道:“那霍察汗趁夜色向北仓惶逃窜,连自己的大旗都落入了咱们手中!二位大人既已赶到,俘虏和辎重就交与你们了。末将还要带着弟兄们去赶上元帅他们呢。”耿宪忙问:“元帅不在城中,他去了哪里?”史定忠道:“领着大伙儿去追击那霍察汗去了。”贺廷玉瞧瞧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感慨道:“六月里竟然下了这样一场雪!元帅可是要咱们整军跟着他么?” 史定忠摇摇头:“元帅有令,着二位大人将俘虏发落已毕,便率领全部兵马出城,去寻找蔡将军的人马。两下里汇合之后,在雁门府驻屯下来,相机行事。”耿宪闻言一怔:“好容易打下来的城池,竟然就这么弃之不守么?” 贺廷玉转过头,瞧着列成一队队蹲在雪地里瑟缩发抖的降卒,皱起眉头:“这么多俘虏,西泉峪一战也俘敌不少,两战下来降卒有近万人之多,如何处置才好。”耿宪却道:“索性都坑了罢。”贺廷玉闻言大骇,见耿宪面露凶狠之色,连忙制止道:“不可!国家律法禁止杀降,况且为将者杀俘不祥,有伤天和。还是将这些鞑子押送至王总督处,由他交与刑部为是。”史定忠也肃然道:“贺大人所言甚是。耿大人今后万不要再说这话,若被任帅听见,那可是谁也救不了你的。” 贺廷玉闻言点头道:“不错,任帅轻易不动怒,可是他若是真的动怒,哪怕你皇亲国戚,也讨不了好去。”耿宪想起任停云的眼神,深邃中自含威严,没来由身上一寒,连忙道:“知道了,本官以后不说这话就是了。”说罢又转头朝自己的亲兵喝道:“发什么呆,快将本官的披风取来,冻死老子了,这鬼天气!” 史定忠便将狼头纛交至贺廷玉手中,向着二将行礼道:“既如此,末将就不逗留了,咱们雁门见。”说罢转身对自己麾下骑军官兵下令道:“出发。”驾的一声,打马率军向北门踏雪疾奔而去。 贺廷玉和耿宪率部在晋阳城内驻留了一日,六月廿三日离城向西北面赶去。两日后终于在雁门府磨庄与蔡奋翮等率领的部队会师了。 蔡奋翮、晟郡王、阿斯兰和程羽等率领着四万军队过了大河之后一路向东北方向前进。为了防止被敌军发现,蔡奋翮下令将一路所遇到的平民百姓、可疑之人一律挟裹随军。与贺、耿两部会师之后,蔡奋翮手持图鞑汗王的狼头大纛略一沉吟,便吩咐军士将路上挟裹的一众百姓都叫来,举着手中的狼头纛对他们说道:“王师平虏,所以教大家随军行了这么久,如今晋阳已经克复,图鞑国的大汗也已被擒,咱们不日就要率军返回关内。一会儿给每位发放三日口粮,就此家去罢。” 众百姓散去之后,阿斯兰忍不住问道:“将军,咱们还没有擒住霍察呢,你为什么要对老百姓们说假话呢?”蔡奋翮瞧他一眼,微笑道:“这话是说给北上增援霍察的伯昇听的。”说罢不禁面露痛苦之色。 程羽见状,关切地道:“蔡将军,末将瞧你脸色不大好,这一路行军甚是艰苦,你还撑得住么?”蔡奋翮强忍着疼痛道:“不碍事,咱们先在此处扎营,休整一天。遣出斥候打探一下敌情。” 郁罗率领的援军从东都出发,过大河之后自河阳进入并州地界,过晋城府,入上党。他们吃惊地发现天气大异寻常,仿佛一下子就到了深秋,将领们心下都有些疑惑。接着军队在沁源接到斥候的探报:晋阳已被东唐军所占领,霍察汗等人不知所踪。跟随郁罗一道北上的右军副将郁力弗,左军副将吉特勒听得这个消息都是大惊失色,连忙对郁罗道:“将军,咱们还得再加快行军速度,赶到晋阳去接应大汗和大祭司他们。”郁罗略一沉吟,点头道:“好,命令大军加速前行。” 六月廿七日,立秋。郁罗率军赶入晋阳,此地早已变成一座空城。积雪已经消融,天空里却依然铅云低布,阴风呼啸。杀散的图鞑士兵知道东都大军赶到,又陆陆续续返回了城中。雅鲁古向回来的士兵们询问,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霍察汗的下落,所有人都说:“听说大汗被东唐军擒住了!有人看到大汗的狼头大纛被东唐将领拿着炫耀,东唐军捉住大汗之后就往西京去了。”问到后来,雅鲁古自己都是面色发白,索性不再去问。 吉特勒和郁力弗赶到郁罗住处将士兵们报回来的讯息禀报给郁罗,前军都统思忖一会儿,抬起头来懒洋洋地道:“既然大汗已经落入敌人之手,咱们这一趟可算是白来啦。那就叫儿郎们在此地好好休整几日。然后咱们再发兵杀向关中去罢。” 二将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吉特勒想了想道:“都统,咱们在这里呆下去可不是法子啊,得赶紧遣出斥候打探敌军到了何处,然后咱们好整军追上去将大汗解救出来。”郁罗冷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大汗既然落到了汉人的手里,他们说什么也不会把一个活的大汗交还给咱们的。白费那力气做什么。”郁力弗冷笑道:“都统心里其实巴不得大汗被东唐军带回西京城去罢。大汗的几个儿子年纪幼小,你想趁这个机会自己称汗,是不是?” 郁罗被他点出心事,心下大为不快,皱起眉头道:“我可没有这个心思。郁力弗,你不要胡说八道。”郁力弗大声道:“我没有胡说!当初大祭司宣布大神的旨意,告诉大伙儿莫多将是汗位的继承人之后,你就一直想要设法将他害死。三年前你骗他出去打猎,害他陷入狼群之中,要不是咱们比粟特将军恰好赶到,就让你得逞了。这件事情,许多人都是知道的。” 郁罗闻言大怒,锵地拔刀出鞘:“你活腻了,在这里信口胡编。我今天就先砍了你这条比粟特养的狗!”郁力弗后退一步,也拔出刀来,冷笑道:“你的本领高强,可是我的也不弱,还不知道是谁杀死谁呢。”立在郁罗身后的前军副将贺多,参将步力也都拔出了刀,吉特勒慌忙道:“敌人还没有被消灭,咱们可不能自己先打起来了啊。”就在这时,雅鲁古走了进来,说道:“几位将军,请你们把手里的刀都收起来。”声音不高,却颇威严。 几人都悻悻地收了兵器。雅鲁古环视众将,声音沉着地道:“我刚才占卜了一下,大汗并没有落入汉人手里。有大祭司在大汗身边,他是不会有什么事的。”吉特勒将信将疑地望着他:“腾格里大神真是这样说的吗?”郁罗听到祭司的话也是满心不快,暗骂道:“要你占卜什么,真是多事!” 雅鲁古已经恢复了镇定的神气,对众将说道:“占卜显示的结果是,大汗在咱们的北面。所以我猜测事情的真相是,晋阳被敌军攻破,大汗和大祭司他们就往平城退去了。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因此没来得及遣人告诉咱们。至于东唐军,他们也肯定不是回关中去了,而是在北面追击大汗和他的军队。”他望向郁罗:“将军,咱们得赶紧率领人马向平城赶去支援大汗他们。” 郁罗沉吟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这都是你的猜测。依我看,咱们还是向关中进军,直捣西京城下更为稳妥些。那样的话,不管东唐军在哪里,都得赶回西京城下去与咱们决战。大汗也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雅鲁古闻言一怔,他不懂军事,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于是又瞧了瞧其他几个将领。 郁力弗不咸不淡地说道:“祭司,你跟都统说这些是没用的。他只想着自己第一个率军攻入西京城去。那样的话,即便大汗平安无事,他也可以在关中称汗王。”吉特勒摇摇头:“咱们对敌情一无所知,就这样往关中进军么,再说就算打到西京城下,咱们七万人马能攻得下西京城吗?要是西京城这么好打,当初元帅为什么在拿下平城之后不一直向南打到关中,而要先在燕州与汉人的军队决战?”站在郁罗身后的步力犹豫了一下,也说道:“都统大人,咱们就这样往关中进军,太冒险。” 郁罗尚在沉吟,郁力弗已经转身对吉特勒道:“都统不愿去支援大汗,那就分兵!咱们俩带着自己的部下往北去,让他一个人去关中,咱们祝他一举成功。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说着又瞧瞧雅鲁古,“祭司,你跟我们一道出发么?”雅鲁古却望着郁罗:“将军,你真的不愿赶赴平城?” 郁罗左思右想:“他们两个将本部人马带走,凭我自己的前军三万来人别说攻入西京,就是打到关中都很困难了。索性一道往北,探探霍察的消息。要是他真的被东唐军捉住送回了西京,那我就从平城赶回草原去继承汗位。到了那时,伯昇远在东都,要对付莫多这样一个一身奶臭的小家伙还不容易么?嗯,最好是德拉钦陪着霍察一道都被东唐军给捉住了。”主意既定,他站起身来淡淡地道:“既然雅鲁古祭司说大汗往北去了,那咱们就往平城赶去,找到大汗再说罢。传令下去,明天向北出发。” 吉特勒皱眉道:“为什么是明天,拖一天大汗就更危急一天,咱们应该今天就出发才对。”郁罗见郁力弗又要开口,便抢先说道:“咱们连续行军十来天了,儿郎们都很疲惫。所以我想让大伙儿在此休整一天。既然你们觉得应该尽快出发,那好,咱们现在就走。”说罢第一个走出了屋子。心下却想道:“去救他?不,我想给他收尸!” 任停云率领骑军师追出晋阳城,风雪愈来愈猛,几欲将旌旗吹裂。沿着马蹄印迹追出百余里地,仍未发现霍察汗的踪影,便下令人马停下来歇息。此时雪已停住,高低起伏的丘岗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任停云饶有兴致地观看了一会,招呼王玄翼过来:“孟翔,这里叫做什么地方?”王玄翼走至他身边答道:“任帅,这里叫做奔狼原。” 任停云转回头,这才发现他左臂上一直有血渗出,他吃了一惊:“你受了伤。”立即转身吩咐道:“舒海,快去叫一位医官过来!” 不一会儿年轻的医官瞿哲赶了过来熟练地给王玄翼上药,杜屹注视着医官秀气的面容,开口问道:“你是陇右大捷之后随军的罢,你既是姓瞿,又是京兆府人氏,敢问和金针圣手瞿弘毅是怎么称呼?”瞿哲笑道:“那是卑职的祖父。”杜屹闻言点点头:“瞿家医术天下知名,你却甘愿到军中做一个小小医官,可敬可佩。”南若云将瞿哲打量一下,笑道:“和停云一样,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军旅之中甚是艰苦,你可吃得消么。”瞿哲微微一笑:“敝门历来皆是医武双xiu,所以卑职到了军中也并不觉得怎么。” 任停云闻言,对南若云笑道:“又在编派我什么呢。”略一思忖,对诸将吩咐道:“咱们追敌几近一日一夜,人困马乏,只是这里冰天雪地的,叫弟兄们再辛苦一阵,咱们赶至雁门府城去歇息。” 骑军师继续北行,到得雁门府城,老百姓闻得官军杀了回来,纷纷聚往城中,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任停云便向百姓们打听霍察汗的行踪,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说霍察汗带了数千骑向北疾逃,约莫一个多时辰前从此地经过,他们也并未入城,瞧来模样狼狈之极。任停云闻言,沉吟不语。 杜屹见主帅沉吟,便说道:“咱们出击之时只带了两日干糒,到了后日人马就要断粮了。”百姓中为首的几位长者一听官军缺粮,连忙说道:“我等回头就叫大伙儿连夜准备干粮草料,几位大人不必忧心。”任停云听得此言心下大喜,躬身长揖道:“如此就多谢各位父老了!”几位长者将他扶住道:“元帅何出此言,王兴义师,乃为天下万民,我等亦当出一份力。事不宜迟,咱们几个这就回头叫大伙儿去准备。”说罢便向众将告辞,回头各自传话去了。 任停云转头对杜屹叹道:“我还是年轻料事不周啊,出城追敌之时太过心急了。”杜屹心知元帅毕竟年少气盛,袭取晋阳后迫不及待想要生擒图鞑大汗,一时忘了粮草之事。便出言宽慰他道:“元帅何自责太过也,史众德率领的后军很快就会赶来,末将出发时已经嘱咐过,叫他多带些粮草赶来。”任停云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全,既如此,咱们就在此地休整一日,再往北进军。” 到了日暮时分史定忠果然带着自己的两千人马赶到了雁门府城。骑军师便在此地休整一日,雪已停住,朔风却依然劲吹。将士们饮马刷马,喂食草料,查看有无伤病。从元帅到普通士兵,这一天不干别的,全都将自己的坐骑好好伺候了一番。军马一日三食,最重要的则是凌晨丑寅交时的这一顿,马食草料细嚼慢咽,寸长的谷草都要切上三刀,豆类、麸皮、谷物、干草、食盐,都是每顿皆不能少。一匹军马每日食草二十斤,算下来竟比一个士兵每日的口粮还要贵。 马是极聪明的动物,任停云只到各处巡视了一番,他的坐骑就顽皮地用嘴解开了缰绳,任停云回来见此情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想起方才见到官兵们与自己的坐骑亲密交流的情形,他心中涌起了一种久违了的温馨之感。是的,对单纯质朴的骑兵们来说,战马是他们不会说话的战友。 这日当地百姓又送来了腌肉、胡饼、栗子干粮等,养精蓄锐之后,任停云便下令全师北进。 一路上骑军不断从老百姓那里得到粮食、情报。六月廿六日,军队已经进入平城地界,狄蛟赶回中军向任停云禀报说,斥候从老百姓那里获得消息,霍察汗逃入平城之后,闻得东唐军紧追而来,吓得不敢停留,带着人马又向故长城北面的云中、五原方向撤去。任停云闻言,略一思索,便下令道:“咱们不入平城,立即掉头向南。” 众将闻言,纷纷向部下传令。骑军师原地掉头,又向南面行军。任停云回头望一眼天边密布的阴云,一阵朔风呜呜地吹过,他的黑衫在风中猎猎抖动。任停云转过头来,深吸了一口气:“伯昇,如今该到了你我沙场相见的时候了。” 蔡奋翮等东唐将领在雁门磨庄驻扎下来,两日后斥候来报,图鞑援军已进入晋阳城,不过主将却不是伯昇,而是前军都统郁罗。蔡奋翮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言语。谭宗延知道他说话艰难,便吩咐斥候:“你们先下去罢。回头再探再报。” 耿宪忍不住开口道:“七万敌军,如今还不知道他们究竟会往南还是往北,咱们眼下该如何对付,还请将军的示下。”阿斯兰豪迈一笑:“咱们赶到晋阳城下与敌决战最好,不管他们是往南还是向北,咱们都教他们走不了!”晟郡王望向程羽:“云飞,你怎么看?” 程羽尚在思索,贺廷玉先开口道:“咱们先遣人飞报元帅,瞧他是什么主张罢。”程羽闻言摇头道:“停云的性子我知道,一旦追敌就会一直追到天边去。等传令兵找着他,再带了他的口信赶回,早已不知郁罗跑到哪去了。咱们应该多遣人探哨,随时掌握敌情,自行处置为要。”耿宪闻言不禁点头道:“不错。史众德当初也说,元帅交代咱们,当相机行事。”桑熠却摇头道:“我军不过六万,贼兵有七万之众。况且元帅不来,咱们没多少骑军,番军却是骑兵众多,咱们无有必胜的把握。” 这时卢振飞走入帐中,瞧了瞧这些统领总兵们,向着蔡奋翮行礼道:“将军,斥候送回急报,图鞑军出城了,他们倾巢而出,往雁门府方向赶了过去。”晟郡王大奇:“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这会子出城北进?”程羽笑道:“他们找不着霍察,也不知道咱们在哪,如何敢在晋阳城里安心呆着。” 谭宗延望着蔡奋翮,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他们出城了,咱们该怎么办,还请将军的示下。”蔡奋翮站起身来,沉声道:“传令下去,全军拔营,出击。”说罢又瞧瞧贺廷玉:“我不大熟悉并州地形,定国觉得咱们在何处拒敌为好?”贺廷玉、耿宪二人对视一眼,齐声说道:“奔狼原!”; 第十八章 各奋英雄怒 六军共屠狼 在被任命为前敌总司令之后,年轻的东唐元帅任停云首先选择了并州作为反击的主攻方向。他先是击败录利施的军队,然后实施了一次大胆的突袭,一举夺回了并州行省的首府晋阳城。惊慌失措的图鞑国霍察汗和大祭司德拉钦向北仓惶逃窜,一直逃到了长城以北的草原上。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郁罗率军出了晋阳城,向北行军不到三十里地就下令道:“天色已黑,人马就地安营休息。”郁力弗吉特勒等人瞧瞧天色,等天黑下来只怕还得近一个时辰,心中又是气愤又是焦急,可是却无可奈何,毕竟,郁罗才是军队的主将。 翌日一大早几个将领就起身吩咐部下准备拔营,然而郁罗却迟迟没有下令整军出发。二将赶至郁罗的大帐之前,只见贺多、步力手握刀柄,立于帐前。郁力弗压住火气,上前道:“都统大人呢?”贺多瞧他一眼,傲慢地道:“大人尚在休息,传下话来,任何人都不得打搅他。” 郁力弗咬着牙道:“他要睡到什么时候?”贺多瞧瞧天色,咧嘴笑道:“这个我哪里知道?或许太阳出来了,他也就起来啦。”吉特勒冷冷地道:“以前真没瞧出来,你们前营都统竟比元帅的架子还大。”步力喝道:“吉特勒,你瞧着咱们大人不顺眼么,在这里胡言乱语?”吉特勒怒视着他:“你一个参将,敢这样跟我说话?” 郁力弗冷笑道:“他们前营的人,怎么会把咱们放在眼里。”说着对贺多道:“让开,我要进去。”贺多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行!”郁力弗再也按捺不住,锵地拔出了刀。贺多不慌不忙也拔出刀来:“你想闯进去,那就先试试谁的刀更快。” 这时雅鲁古急匆匆赶来道:“几位都住手。”说着走到贺多面前:“贺多将军,我要去见都统,是不是我也不能进去?”贺多一阵迟疑,正不知如何回答,帐幕一掀,郁罗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郁罗见吉特勒等人都气愤地瞧着自己,满不在乎地咧嘴笑了笑。正要说话,一阵强风呜呜地吹来,他不禁皱了皱眉:“南方的秋天竟也来得这么快么。”又瞧了瞧阴沉沉的天色,这才下令道:“拔营出发。” 郁罗的前军花了近半个时辰才收拾完毕。郁力弗等人早已整军集合,都耐心地等待着,几人都被郁罗这套手段磨得够了,已是懒得再去和他争吵,待到前军整军已毕,前营和左右营的人马加上在晋阳城内收集的后营散兵,共计约八万三千余人,又向北进发。 向北行出约莫六十里地,一阵大风从西面卷起漫天尘土,向图鞑军压了过来,很快就吹得人马都睁不开眼睛。雅鲁古见此情形,心中涌起一种不祥之感,便打马赶至郁罗身旁,张口呼道:“将军,咱们得先向前方遣出斥候打探一下敌情才是啊。我瞧这天象,总觉得是大神在警告咱们呢。”郁罗对雅鲁古已是一百个瞧着不顺眼,一听这话不禁大怒道:“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惑乱军心。这里全是一片平坦之地,哪里有什么敌军,你要再跟我啰嗦,我一刀宰了你,祭我的大旗!” 雅鲁古焦急地道:“咱们一路上连敌军的影子都没见着,这不大对头啊。我觉得敌军一定就在咱们附近,将军还是遣哨向四面打探一下罢。”郁罗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说着驾马向前赶去,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大神的使者,就会说大话吓唬人。” 望着雅鲁古的背影,雅鲁古忧虑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想了想,又打马赶至吉特勒身边,将自己的判断又说了一遍。吉特勒听罢,面色凝重地吩咐随从:“快去请郁力弗将军到我这来。” 不一会儿郁力弗也驾马赶了过来,问道:“什么事情?”吉特勒向他说道:“祭司说这天象不对,敌军也许就在咱们附近。他请郁罗遣出斥候查探一下,却被训斥了一顿。”祭司在图鞑汗国地位颇尊,郁力弗听得郁罗竟敢叱骂祭司,先是一怔,然后冷笑道:“他一心想做汗王,被自己的野心冲昏了脑袋,哪里还想得起这些!他不派人探哨,咱们自己遣人探哨就是了。总不能教敌军摸到了咱们鼻子底下还没发觉。” 吉特勒点头道:“不错。我这就叫斥候四面查探一下。”正说着,风势已弱,郁力弗瞧瞧天空,眉头紧皱起来:“看起来似乎要下雨了。”就在这时,他们听得前锋部队吹响了遇敌示警的响哨声。 凄厉的响哨声震得几人都是头皮发麻,面面相觑:“果然不出所料,敌军就在附近!” 这时未时已过,郁罗吩咐军队赶到前面的奔狼原之后就地稍做歇息,吃点东西。领头的参将耶那带着前锋部队翻过了一片起伏的丘岗,士兵们突然叫道:“东唐军!” 这正是蔡奋翮的六万军队,在得知图鞑军从晋阳城北上的消息之后,他下令部队连夜拔营,经过一夜急行军后早早赶到了奔狼原,然后人马就地休息,静静等着图鞑军赶来。 听得前锋部队吹哨示警,郁罗在那一刹那间惊得目瞪口呆,但他很快清醒了过来,恢复了一个杰出将领所应具备的镇定和果断。郁罗立即命令军队在高低不平的地势上列开了战阵,吉特勒和郁力弗的部队分别列在左右翼,贺多带着二万前军居于正中,他自己则留下了步力的两万步兵作为后备部队。这时,天空中密布的乌云越压越低,天色阴沉沉的,云层忧郁地注视着大地上准备厮杀的两支军队。 郁罗刚将自己的部队列好阵势,东唐军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交战双方那狂暴凶野的叫喊声,刀枪和盾牌的撞击声,在原野上一遍一遍回响着。低沉的天空之下,激荡着这悲惨而壮烈的声音。蔡奋翮稳稳地骑在自己的马上,面色沉静地注视着战局。以缺少骑军的六万军队拦击八万三千拥有众多骑兵的图鞑军,这是一次大胆果断的军事行动,但也是一次十分冒险的行动。 蔡奋翮从一开始就命令阿斯兰、贺廷玉和耿宪的三个师以密集的队形向敌人的左翼猛扑过去。他要以局部的优势兵力迅速掌握战场上的主动权。吉特勒的左军部队面对着东唐军凶猛的进攻,遭受了很大的损失。他不得不命令部队尽量向西面山岗的悬崖伸展开去,以免被敌军从侧翼包抄。 右翼的郁力弗见敌军集中力量攻打己方的左翼,这使得自己的军队成了战场上的旁观者。性情急躁的郁力弗便向部下喝道:“出击!”说罢扬起长刀向东唐军的左翼冲了过去。 东唐军正面的中军由桑熠的雍州军和程羽麾下的步军组成,由于遭到敌军正面和侧翼的夹攻,他们开始顶不住了,慢慢向后退却。在蔡奋翮身边掠阵观战的晟郡王面色铁青地转头对自己的亲兵戴宁道:“你去叫桑明耀不可再退。要是再顶不住,叫他也不必来见我,自己抹了脖子好啦!”戴宁应一声:“是!”打马赶了过去。 桑熠和旗下巡检扈云、马义,以及程羽部的卢思翔、丘昂、文虎等将,命令部下列开严密的防御阵形,各阵中皆以弓、陌刀、长枪、横刀、盾牌多种兵器配合,抵挡住了贺多部优势兵力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中原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军事集团相比,在骑兵数量上一直都处于劣势,可是凭借着历代兵家对军阵的精心研究而总结出的一套套阵法,却使得中原步兵在与游牧部落骑兵的对抗中并不落于下风。 但是郁力弗的右军加入战阵拉大了双方的人数差距,眼见伤亡越来越大,桑熠卢思翔等人都不得不命令部队且战且退。桑熠瞥见戴宁打马赶来,便向他喝道:“贼兵势大,你快叫殿下他们稍稍退后。”不料戴宁却大声道:“郡王遣我来给大人传令说,你号称雍州第一好汉,怎么战事稍有不利就要退却,你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桑熠一听这话,面色大变,返身又打马冲至本方阵前,口中大声呼喝,手中长剑更是上下翻飞,不一会竟给他刺倒了十余人。官兵们已经渐渐低落下去的士气又重新鼓舞了起来,扈云马义二人,一个持枪,一个拿刀,紧随在他身旁,雍州军跟在后面,又稳住了阵脚。 程羽眼见郁力弗急不可耐地率部投入了中路的战斗,便向自己麾下的三千余名骑兵喝道:“都随我来!”说罢掣出血炼宝刀,率领骑军绕过图鞑军完全暴露出来的右翼,抄至敌军阵后,发起了冲击。他们开始了痛快的砍杀,很快造成了郁力弗军队的一片混乱。 郁罗见贺多和郁力弗两部人马数次冲击都未能将东唐军的中路冲散,便一声令下,与步力二人带着两万预备兵力全部投入了战斗。图鞑人在正面占压倒性的优势兵力终于迫使桑熠和卢思翔等人的部队又一次开始向后退却。 雨水终于从阴沉的天空里落了下来,洒落在大地上。武器碰击声和交战者的喊声响彻原野。现在很明显,如果程羽的骑兵先从侧后击溃郁力弗的部队,那么东唐军就会获得战役的胜利,而如果是郁罗的中军先杀退桑熠等人的部队,那么赢得胜利的就是图鞑人。 蔡奋翮正要向身边的谭宗延点头示意,突然飞来一支羽箭,击穿了他的胸甲,贯入前胸,登时血流如注。晟郡王谭宗延等一见都是大惊失色,谭宗延连忙将他扶住:“将军,你受伤了!”蔡奋翮一伸手拔出箭羽,手捂住创口,只见鲜血从他指缝中汩汩流出,他却忍痛怒喝道:“别管我,快带着你的人马去增援他们。”声音嘶哑低沉,却极是威严有力。 谭宗延应一声:“是!”便向身后的一万蜀州军大声喝道:“咱们不要只瞧着了,都冲上去,教番贼见识一下蜀州军的战力!”说罢第一个向前冲去。众官兵齐声道:“是,我等与番贼拼了!”言毕呼啦啦全都涌了上去。 蜀州军既已投入了战斗,蔡奋翮手里已是再无兵可调,医官赶到了他身边为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创口,蔡奋翮依然稳稳地骑在战马上,和晟郡王一道观察着战局,两面将军大旗在烈风中高高飘扬。官兵们见到主将巍然屹立的英雄气概,士气复振,人人奋勇争先,正面战场上又一次呈现出胶着态势。 此时申时刚过,战场北面的丘岗之上又出现了一支东唐骑军,为首一将,正是年轻的帝国元帅任停云。他在路上遇见蔡奋翮遣出的传令兵,得知图鞑援军的主将乃是郁罗,蔡奋翮率军赶至奔狼原布阵,便下令部队加速南行,赶到了此处。可是在心里他又有些微微的失望:要亲手打败伯昇,看来总得要到出兵华荫关之后了。 任停云锐利的目光扫视一眼,便将整个战场的态势观察得一清二楚。见图鞑军败象已显,便决定加倍利用图鞑右军将领郁力弗那已经被程羽利用过的错误,给予敌军最后的致命一击。他立即下达命令,将骑军师全部从这一缺口投入了战斗。南若云、杜屹等率军从山岗上呼啸而下,从后方向图鞑军发起了凶猛的冲击。郁罗将在晋阳城内收集的那些残兵全都收编入了自己的前军,这些残兵早就被这支玄甲骑军给杀怕了,一见他们出现在战场上,立即就开始转身拼命地逃跑。郁罗尽管还是英勇地抵抗了一会儿,但他在发现败局已定之后就放弃了战斗,开始向南面奔逃。 玄甲骑军投入战斗之后没过多久,这场原本势均力敌的战役就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遭受前后夹击的图鞑军在天黑以前几乎被完全歼灭,最先覆灭的是郁力弗的右军,在骑军的冲击之下,不管他和他的部下表现得多么英勇而沉着,还是被东唐军全部消灭掉了。绝望而羞愧的郁力弗向着当者披靡的程羽拼死冲去,可是五六支羽箭同时射中了他的身躯,于是他那被打得一败涂地的部下们就看着他从马上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在战场的西南侧,图鞑左军也在贺廷玉、阿斯兰、耿宪三个师优势兵力的凶猛冲击下溃不成军,副将吉特勒和自己的许多部下一道英勇地战死了,祭司雅鲁古也在激战中不幸被杀身亡。失去了指挥官的小股图鞑部队惊慌地四处奔逃,东唐军将士们紧追不舍地跟着,毫不留情地继续消灭他们。在这场奔狼原之战中,大约有四万名图鞑军官兵被杀死,七千人成了俘虏。郁罗带着大约三万残部,向着上党、晋城方向没命地奔逃。而东唐军则有近四千将士阵亡,负伤的也有二千余人。这的确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役。 雨已经停了,天空中却依旧阴霾密布,原野上又开始归于沉寂。程羽向山岗之上望去,任停云衣袂飘飘,神色沉静,黑色的身影在天地之间是那样的矫矫不群,又显得那么的孤独而落寞。他心下暗叹了口气:“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停云自是擎天玉柱,只是未免太过清雅孤高。” 任停云没有亲自率军冲阵,他一直默默地在山岗上注视着战役的进展。眼看着自己的军队在原上尽情地屠杀,心中滋味复杂。终于,舒海开口道:“大人,咱们下去与他们会合罢。”任停云无声地点点头,驾地一声,打马向山岗下奔去。 杜屹、南若云打马迎了过来,杜屹先开口道:“任帅可是打算整军追敌么?”任停云一怔:“怎么?”杜屹道:“任帅,末将觉得郁罗残兵断不敢在并州境内逗留,定然是全力逃回东都去。咱们若整军追敌,就会一直杀至东都城下了。到得那时,咱们各军分头进击,兵力分散,极易被伯昇逐个击破。此人并非等闲之辈,咱们还是谨慎为好。”任停云点头赞成道:“寒峰兄所言极是。咱们当先返回关内,徐图缓进为要。” 这时程羽也打马赶了上来:“停云兄,好一场大胜!咱们战场会师,真是痛快。”见到程羽明朗的笑容,任停云仿佛觉得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自己身上,不禁对他微微一笑。程羽却笑谑道:“你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莫不是伯昇未来,你觉得心有不甘么?”任停云失笑道:“你少来编派我,咱们去会蔡将军和晟郡王他们。”正说着,王玄翼、狄蛟、关若飞、史定忠等都整军汇集了过来,骑军师军官们面上皆是一片喜悦之色,大家心中都清楚,这一战歼灭图鞑军五万精锐,意味着整个中原战局的扭转。甚至可以说,这是决定性的一战。 桑熠、谭宗延、卢思翔、丘昂等人也率军赶了过来,任停云一路上只见到处都是图鞑军官兵的尸体,有几个伤重未死的士兵还躺在地上呻吟不已,更觉原上阴风惨惨,心下暗暗感叹,于是吩咐道:“赶紧叫弟兄们清理战场,但凡还有一口气的,还是尽量救治为好。”又问谭宗延:“栖松的病情怎样了?”谭宗延答道:“一直不见好,方才作战时他还受了伤,胸上中了一箭。” 任停云、程羽闻言都是大惊失色,连忙打马向前赶去。到得晟郡王等人身边翻身下马,只见阿斯兰等将领都聚拢在此,面色凝重。蔡栖松躺在一张铺在地上的行军床单之上,面色苍白,胸口虽已包扎,仍有血迹渗出。见到任停云等人赶来,蔡奋翮面上浮现虚弱的微笑:“末将有伤在身,不能给元帅见礼了。” 任停云忙道:“栖松兄,你不可说话。”说着忧虑地瞧着他的脸色,心下暗叫不妙,立即转头吩咐道:“叫瞿贤智到这里来,快。”; 第十九章 王道竟如何 戎装意苍茫 六月十六日,伯昇遣前军都统郁罗、左军副将吉特勒、右军参将郁力弗等率步骑七万赴晋阳驰援。军未至晋阳,风闻城破,霍察已为我所掳,吉特勒等皆忧惧。及入城,一无所见,郁罗意欲南进,吉特勒等愈忧恐。乃敦促其北行,及至奔狼原,遇大风起,卷沙土覆于军上,天空骤暗。祭司雅鲁古言曰:“天象险恶,或东唐军至,宜遣兵察之。”郁罗怒曰:“此平坦之地,彼何敢远来,汝妄言惊众,当斩以徇!”言未竟而我军列阵显之,两军鏖战,蔡栖松中流矢,仍屹立阵中,士卒皆奋勇争先。酉时,任停云率骑军至,纵兵击之,图鞑军大溃,死者逾四万,吉特勒、雅鲁古、郁力弗等皆毙于是役。独郁罗脱逃。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不一会儿瞿哲赶来过来,先替蔡奋翮把了把脉,见他伸手以拇指、食指、中指先探了探蔡奋翮右手寸口脉,过了半刻工夫换至左手,又过了半刻工夫方起身道:“箭伤是没有大碍的,回头再吃几剂药,很快便可痊愈了。”说罢起身目视任停云,任停云轻微点头,晟郡王连忙吩咐道:“快护送蔡将军下去休息,好好养伤。” 瞿哲走到任停云身边,轻声说道:“蔡将军胸口的箭创其实并不打紧,只是他的喉疾却是愈发加重,若再不救治,恐怕就会病入膏肓了。最要紧的是,得让他好好静养。”任停云双眉紧锁,一言不发。晟郡王不禁问道:“那么,是将栖松送至京城养病,还是留在晋阳为好?”程羽便问瞿哲:“依你说该怎么办?”瞿哲想了想道:“还是送入京城静养罢,毕竟京城之中还有太医。” 任停云沉思一会儿,抬起头道:“栖松随我一道回华荫关,我过会儿就去修书两封,一封给王总督,另一封与太子殿下,一来请他给宛城和睢阳两地的兵马发文,命两处人马合进东都。二来请他给栖松下令,逼他回京养病。此刻我将军务布置一下,大家都过来。” 众军官都汇集到他身边,任停云环视诸将,下令道:“定国兄,慎敏兄,你们的并州军驻留晋阳,桑明耀的雍州军也在此地驻防。”他瞧着晟郡王,见他紧张地望着自己,心下暗笑,于是改变主意说道:“三师人马皆由定国兄节制。你们从此地发兵平城,我估计霍察汗逃回草原之后必定还会集兵反扑,你们不可令番军再踏入并州半步。郡王殿下随我一道赶赴华荫关。”晟郡王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连忙与其他三将一道向他行礼道:“谨遵大都督之命。” 任停云扫视其他将领,沉声道:“咱们明日向南开拔,赶赴华荫关,准备出关作战。”众将齐声应命:“是!” 却说霍察汗和大祭司德拉钦、录利施等人在几千近卫骑兵的护卫下向着平城一路奔逃。他们知道那个年轻的东唐元帅向来都是穷寇必追,因此进入平城之后也不敢停留,抛下狂奔八百里已经累得奄奄一息的坐骑,换了马匹之后带上城内的守军继续向北逃跑,越过故长城,经云中至五原,到了漠南草原之上的行宫牙帐,这才安下心来。 德拉钦走入霍察汗的黄金大帐,但见牛油大烛火光摇曳,霍察大汗坐在虎皮大椅上,膝边依偎着两个美丽的妃子。大汗却是满脸的愤怒,正对着帐中的录利施、多莫支大声地说话:“我驰骋草原,拥有无边无际的土地,千千万万的臣民和天底下最强大的军队,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汉人小子追赶得如此狼狈!这个仇我一定要报,录利施,现在我把我的军队交给你,你带着儿郎们从并州杀回去,去杀死那个东唐元帅,把他的首级砍下来,用他的头骨给我做喝酒的杯子。”那两个将领都抚胸躬身道:“是。” 德拉钦开口道:“且慢。”霍察汗瞧他一眼道:“大祭司,这一回你不要拦着我。哪怕大神降罪于我,我也要往并州再次发兵,叫伯昇攻打华荫关,两下里在西京城下会师。杀尽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所有的财宝和女人!” 德拉钦摇头道:“我并不是反对大汗发兵,而是觉得大汗不应该往并州发兵。”霍察汗瞪眼瞧着他:“为什么?”德拉钦瞧瞧录利施和多莫支,说道:“我刚得到消息,前军都统郁罗率领的七万大军在并州奔狼原遭到东唐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吉特勒和郁力弗,还有雅鲁古祭司,都被东唐军给杀死了。” 大帐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消息震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德拉钦却不慌不忙说道:“大汗不用惊慌,一次战役的失利并不意味着咱们进军中原的大计就此告终,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的主力尚在,只要打好以后的仗,咱们仍然可以把那西京变成图鞑的国都!”录利施皱眉道:“大祭司说得虽然在理,可是郁罗在奔狼原大败,东都城内的伯昇元帅再要进攻华荫关,恐怕就会兵力不足了。” 霍察汗沉吟道:“大祭司,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应该把军队全都发往东都,派给伯昇调遣?”德拉钦微微一笑:“不错。其实腾格里大神一直在警示我们东唐军有所行动,只是我们都忽略了,所以才会在并州连吃了几个败仗。现在请大汗把军队全都交给最好的将军去指挥,我相信伯昇能够打败任停云,并割下他的头。” 录利施听得此言,不禁面上微红,德拉钦瞧他一眼笑道:“录利施将军不必羞愧,连西台国的汗王都败在任停云手里,打仗么,总是有胜有负的。”霍察汗点头起身道:“大祭司说得是,录利施、多莫支,我把军队交给你们。你们速速赶赴东都去支援伯昇,叫他不要老呆在东都城里了,赶紧向向关内进军。”二将躬身领命,出了大帐。 霍察汗瞧着德拉钦说道:“要是咱们从平城向南进军的同时,伯昇从东都发兵攻打华荫关,我也就不会被任停云追得逃回草原上来了!他究竟是怎么了,在东都城里呆了那么久。汉人建造的城市莫非是一只大鸟笼,将这草原上最矫健的雄鹰给困住啦?”德拉钦沉吟道:“我也不明白伯昇究竟是怎样计画,不过,眼下即使他还想舒舒服服地呆在东都城里,也是不大可能的了。任停云眼下一定在准备出关与他决战。现在两个帝国的命运,就要由他二人来决定了。” 并州南部,太岳山纵贯南北,在太岳山的东西两侧,两支军队正分别向着关内和中州进发。东面的是郁罗率领的三万败兵,沿上党、晋城一路向南逃去,西面则是任停云率领的三万六千东唐军,正向南返回华荫关内。 七月初四日,东唐军已经进入了平阳府地界。并州会战的胜利使官兵们情绪高昂,一路上嘹亮的军歌声此起彼伏。任停云亲自率领的骑军师在行进中依然保持着整齐的队列,他们有时低声地交谈一两句,看起来气氛并不象友军那般热闹,但是大家心中其实都是充满了自豪之感。骑军师自随任停云从楚州入援京城以来,从一个胜利走向又一个胜利,从一个辉煌走向另一个辉煌,官兵们对这位年轻的元帅都是又敬仰,又钦佩,同时也为自己感到骄傲。 行进在骑军师两旁的步军之中,许多人都在用崇敬的目光偷偷瞧着驾马行在骑军师最前面的任停云。任停云并不知道自己所显现出的英勇气概和卓越才华在官兵们心目中已经树立起的巨大威望,他一路上只是沉思不语,奔狼原上那惨酷的情景依然在他脑海中回现。而在大家看来,这位面容俊秀苍白的年轻统帅始终都保持着他那严肃、镇静而沉默的高贵气度。 那天夜幕降临时,他曾独自一人在战场上徘徊。那时天空中的云层已经散开,却没有月亮,寒风呜呜地吹过夜幕下的荒原,阴森森的,更增添了战场上的悲惨气氛。在原野上纵目远望,所见尽是无数密布的尸体。任停云的心不由得缩紧了,在几个时辰之前,他们全都是鲜活的生命,尽管他们是敌人,是侵略者,并且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双手都沾满了平民的鲜血,可也还是有着自己的想法、企望的,活生生的人啊。而正是自己一手布置的军事行动杀死了这数万个曾经活蹦乱跳的生命,上苍真的赋予了自己夺去他人生命的权力吗? 天空已经放晴,湛蓝的天空之上,白云悠悠,阳光下初秋的原野是那么的美丽。任停云的心情却与大家的欢快情绪格格不入。他被一种可怕的疑虑攫住了心神:生命尽管是一场痛苦的旅程,而且并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是有尊严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有权力将他人的生命推入地狱之中啊。 骑军师从一处大水塘边行过,水塘里已经有不少士兵在洗浴,大家嘻笑着,搓背,擦身,彼此打趣,显得十分热闹。任停云注视着他们,心下想道,这些年轻健壮的生命,他们盲目而信任地跟随着我,要是他们知道了我心中的忧惧,会不会对我,从而也对军队,对自己的前途失去信心呢? 舒海见他目视水塘,于是问道:“大人可是想要洗浴么?”瞧他默不作声,便转头对水塘里那些正洗得痛快的士兵们大声道:“都上来都上来!元帅大人要沐浴,你们赶紧都爬上来罢。” 任停云见到几十个白花花的身躯突然都争先恐后地爬上了水塘边的青草地,不由诧异地问舒海:“他们怎么了?”舒海疑惑地答道:“小的叫他们将水塘让给大人洗浴啊。”任停云转头瞧一眼水塘,皱着眉头只说了一个字:“脏。”便又继续驾马向前行。 骑军师从串成几条长列的俘虏旁行过,任停云见俘兵们个个都是愁眉苦脸,面容憔悴,心下又想道:“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又会是什么呢?他们将会被送至刑部发落,督捕司会将他们全都发卖为奴。或许待到战事结束之时,西京城中又会是当初开国之时的景象,家家有胡奴,店伙车夫之流皆为碧眼胡儿了。” 程羽打马赶至他身边,打断了他的沉思:“停云兄,又在发什么呆呢。蔡栖松请你过去一趟。”任停云闻言收回心思:“栖松兄找我么,他今日精神可好些了?” 七月初七,部队已开进至平阳府最南端的新田县。这一日野外扎营,巡检以上军官们都聚在任停云的帅帐之中,吃了一顿简朴的晚餐。他们之中的不少人如晟郡王、阿斯兰、丘昂等,都喜爱奢华的生活和热闹的气氛,对统帅为何要保持这样克制而俭朴的生活方式也不大能理解,不过这并不妨碍大家无拘无束地说笑,任停云只是静静地微笑着,听着大家风趣地闲聊,开着彼此的玩笑。 程羽见卢思翔也不怎么说话,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谑道:“振飞兄今日怎么闷闷的了,是不是在思念家中那百媚千娇的小夫人呢?”卢思翔有些愠怒地瞧了他一眼,并不答话。程羽却并不放过他:“哟哟,脸都红啦,这又有什么呢,英雄未必无情意,想就想了嘛,做什么这么害臊啊。” 晟郡王瞧不下去,替卢思翔解围道:“罢罢,云飞少去招惹他。你是个还没娶妻的,不知道有家室的好,等你做了停云的妹婿,自然就明白啦。”阿斯兰哈哈笑道:“不错,不过郡王也该告诉云飞还有一样不好。”晟郡王斜眼瞧他:“有什么不好?”阿斯兰笑道:“请了一尊菩萨进宅,终日里心中惴惴。”晟郡王登时涨红了脸:“你说孤惧内?哪有此事!你才是京中有名惧内的,上元节父皇设宴,你喝得大醉,你宅中那位县主扬言要宰了你,这事大伙儿都是知道的。”帐内登时又是一片哄笑。 客人们都离去之后,任停云站在自己的营帐之外,默默地看着日落时的景色,直到夜幕降临。 军营里不知何处吹响了芦管的乐声,悠扬明亮,透着浓浓的思念之意。任停云轻声吟道:“可怜新管清且悲,一曲风飘海头满。”这时一个身影走近了他身边,任停云开口道:“云飞,可是有什么事么?”程羽道:“没有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任停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今日七夕节,许多将士都在思念家中的妻子呢。”程羽抬头望一眼星空,叹息了一声:“不见穿针妇,空怀故国楼。谁忍窥河汉,迢迢问斗牛。” 这个笑容爽朗的年轻人极少会有这样心情低落的时候,任停云正想出言宽慰于他,不料程羽却说道:“停云兄,咱俩来比划一下罢!”任停云不禁愕然:“什么?”程羽嘿嘿笑道:“我觉得心中烦闷,想找个人来比划一下透一口气。不说了,你快拔剑罢。” 任停云微微一笑:“就知道你是个闲不住的,不过我眼下没心思和你打。我要去瞧瞧蔡栖松,你陪我一道去罢。”程羽一愕道:“他是个病人,需要静养。你去吵他做什么。”他口中如此说,还是跟着迈开了脚步。任停云又吩咐侍在不远处的舒海凌全二人:“你们不必跟着了。”程羽却对两人笑道:“你们就呆在这里罢,要是觉得闷了,就比划一下,嘿嘿。” 两人在夜色里默不出声地走了一会儿,程羽又说道:“亭儿这会子一定已是摆上花果酒脯,轻抚琴弦,对天乞祈罢。”任停云瞧他一眼,点头说道:“天下更无人能解得相思之苦。云飞,这里近四万将士,今夜不知有多少人难以入眠,古来沙场征战苦,少妇城南尽断肠。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哪。” 程羽皱眉道:“若非圣上错用权奸,国事何至于此!幸得太子英明,处置果断,不然我东唐真有亡国之虞。闻说圣上初即位之时,也还是勤于国事,励精图治的。如今竟全无当初的英锐之气,真是可叹。章元振这人好大喜功,专权误国。他在东都死于番军之手,还真是国家幸事呢。” 任停云闻言轻轻一笑:“你还真以为章元振是死于番军之手?不过,这人无德无才,入值中书为相确是国家祸害。依我东唐律法,诸王及外戚皆不得任丞相,当初皇上擢章元振入值中书,朝中刚直大臣虽然也有力谏的,可他是一国之主,大臣们再反对又有何用?再说依律谏官当得参预政事,可是若非黄土岗大败,西台军又兵临城下,你说皇上还会想得起召海贤松入宫议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程羽想了想道:“历代人主,有愚有贤,真要比较起来,当今还算得上是一代明君呢。人无完人,岂能每位人主都是尧舜禹汤?”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蔡奋翮所居住的营帐之外不远处,任停云停下脚步思索一会儿,方才说道:“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皇上对你我二人加恩示酬,极是信宠,按说我原不该说这话,不过,指望着代代出圣主以使国家兴盛,这原本就靠不住。昔年越州大儒黄南洲曾著书言道,古者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者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又说,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你仔细想想,这话是不是极有道理?” 程羽见任停云竟然大非君臣之义,不禁愕然,将他的话仔细思量了一番,这才问道:“那么依停云兄之见,又该当如何呢?”任停云抬起头望着璀灿的星空,沉声道:“不设公侯之位,公器付于万民。”程羽听得此言,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听得蔡奋翮在帐内沉声说道:“二位既然光临,还请进来相见。”两人连忙掀开帐幕走了进去。 见二人进帐,蔡奋翮便吩咐自己的亲兵甘云:“你先出去。”亲兵退出去之后,程羽俯身仔细瞧瞧躺在榻上的蔡奋翮,笑道:“蔡兄看来精神还旺健,只是脸色不大好。”蔡奋翮微微一笑:“都睡了几个时辰了,精神自然是好的。”说罢敛容道:“方才二位在帐外的说话,栖松都已听见了。”程羽吓了一跳,任停云却面色忧虑地望着他:“栖松兄,我知道你心忧国事,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将病养好。” 蔡奋翮摇摇头,眼中精芒炯炯,显得颇为兴奋:“你方才所言,我大是赞同,不过还要加上一句,那就是,军人不得干政。身为军人,则当一力护国,抵御外患,而严禁干政,此为军人之至高操守,任谁人皆不可违背。” 任停云见他神情兴奋,心下愈加担忧,听得这番深闳之论,又是感佩不已,只得道:“栖松兄,你所言极是,我都记住了,只是如今不是咱们议论这些事的时候,你不要多说话,先好生休养,我和云飞先回了。” 蔡栖松点点头,又轻轻叹息了一声:“军中夜半披衣起,热血填胸寝难安!可惜我病得不是时候,不能提剑与你共赴中州逐贼。你说得是,我还是先将病养好再说罢。”任停云深深望他一眼,无声地点点头,与程羽二人一道出去了。 走出营帐,程羽便吩咐甘云:“你进去罢。”待甘云入帐,任停云不禁轻叹了一声。两人向自己的营帐走回,程羽忍不住说道:“停云兄,我瞧着栖松的面色,很是担心他的身子!”任停云点点头,声音有些沉重:“蔡栖松书生意气,将帅雄风,志存高远,心忧天下。奔狼原大捷,栖松兄居功至伟。我真怕天妒英才,将有不忍言之事啊。” 四日后军队自浦津浮桥进入关内,随即接到太子手书,命任停云遣人将蔡栖松送回京城治病。蔡栖松躺在一辆大车上与诸将道别,由一队士兵护送着往西京城去了。任停云驻于马上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瞧不见了,这才转身下令部队继续向华荫关进发。; 第二十章 劳军入行辕 云飞震愚氓 在得知任停云率军反攻并州的消息之后,元帅伯昇派遣前军主将郁罗等人率领一支八万人的军队北上增援霍察汗。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一路上几个将领彼此不服,吵吵闹闹,出了晋阳城之后又疏于戒备,结果在晋阳北面的奔狼原与另一位优秀的中国将军蔡奋翮所率领的东唐军主力遭遇,激战中任停云所率领的精锐骑兵也赶了过来,图鞑军在这次战役中一败涂地,四万名士兵和好几个优秀的将领都被杀死。 在当时的世界,奔狼原之战是一次改变亚洲力量格局的重要战役。被两个强大的草原帝国同时攻击的东唐帝国似乎遭到了灭顶之灾,但是中国人摆脱了亡国的命运,并在这次战役之后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七月十二日,任停云率军返回了华荫关,留守诸将都出营来迎接,知道年轻的领军大都督取得并州会战的大捷,诸将此时已是无人不服,纷纷上前围住他,用热烈的言辞表达着自己的赞美和钦佩,只有卢腾远矜持地立在一旁。任停云下马扫视一眼众将,含笑吩咐道:“有劳众位相迎,咱们去节堂之上说话。”说罢便和晟郡王、程羽等人先往节堂而去。 卢腾远并没有跟着主帅入内,而是立在原地等着。不一会儿卢思翔抢上前来,正欲给父亲磕头见礼,卢腾远连忙将他扶住道:“这里不是家中,不要磕头了。你平安无事,又立了战功,为父心中甚慰。为父要去节堂议事,你这一路甚是辛苦,先去歇息罢。”卢思翔恭敬道:“是。”卢腾远这才转身往节堂而去。 任停云带着晟郡王、程羽、阿斯兰等人步入节堂。此处原为驻守华荫关的中州军总兵衙署,任停云晋元帅阶赴领军大都督任后,这里就成了大军行辕。程羽进来后便笑道:“停云兄,我都住了一个多月营帐了,今天你说什么也得给我安排一个舒坦的住处才成。”任停云微微一笑:“今夜你跟我挤一铺怎样?”程羽笑道:“甚好甚好。” 正说着,李樊生手持文书从西官廨走了出来,将文书在帅案上放下,向任停云等行礼道:“恭喜大都督得胜而归,下官给众位大人见礼了。”任停云见他形容有些憔悴,关切地道:“这些日子也辛苦云溪兄了,军中还过得惯么。”李樊生微笑道:“下官觉得倒好,不过尚有一事要禀报大都督,皇上遣了南平郡王前来劳军,明日就会到得大营了。” 任停云闻言点点头:“既是南平王殿下要来,咱们明日出营相迎就是了。”李樊生却道:“中书省和兵部发来的文书上说,皇上还遣了十名御前侍卫随郡王一道前来,说是让他们军前效力。”众将闻言都愣了一下,御前侍卫中一多半都是勋贵子弟,想必这十人来头都不会太小。 任停云尚在沉吟,程羽已是先皱起了眉头:“皇上叫这班纨绔膏梁到军中来做什么,难不成他们几个还能披坚执锐,扫荡群氛?”晟郡王不悦地扫他一眼:“云飞,你也太小瞧人了。未必王孙公子个个都是富平少侯之流?”任停云也点头道:“正是,龙生九种,各有不同。比如我麾下巡检杜寒峰,团练王孟翔,皆是出身大族,孟翔还是吏部尚书王恭退之侄。他二人都是才略出众,兼资文武,假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 程羽笑道:“罢罢,我不过这么一说,就被你们群起而攻之。我忘了你们两个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将门之后,我的话让你们不痛快了。杜寒峰王孟翔固然是出类拔萃,难道世家子弟个个都如他俩一般么,想来也定然是凤毛麟角的。再说了,他二人的年纪比停云兄还大着好几岁呢,哪里就轮到你来臧否人物了?” 任停云一时也无话反驳,于是笑道:“也罢,先不说这个。”晟郡王却反驳道:“云飞这话全无道理,月旦评难不成还得限定年纪?要这样说起来,军中巡检以上军官,个个都比停云年纪大,岂不是哪一个停云都品评不得?”不料程羽却哈哈一笑:“哪里个个都比他大了,我不是比他小么。”晟郡王一听这话,不禁语塞。程羽促狭地瞧着他,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气。晟郡王见他这模样,气得更加说不出话来。 此时众位总兵都已入了节堂,任停云便招呼大家都坐下,吩咐道:“本帅过了浮桥之后收到太子殿下的书信,他已给宛城、睢阳两处兵马发文,令其向东都进军。咱们也不能在此耽搁太久,待得给南平王接风之后,本帅便会领军出关,进击东都。”众将都道:“是。” 这时卢腾远和骆承志先后走了进来,任停云只点点头,两人都坐定之后,他才继续说道:“本帅重新布置一下,燕州军孙秉节、董高石两师和中州军余用诚师皆由卢将军节制,谭继祖、柯至盛两师由晟郡王节制,阿斯兰、骆世俊,你们羽林军两师人马仍旧驻守华荫关内,听候调度。” 阿斯兰一听大愕:“元帅,你为何不让我的儿郎们随你出关作战?我的龙武师战力如何,你可是亲眼瞧见了的!大人要相信。。。” 任停云用一个温和的微笑安抚住了这位英勇的回兀部将领,这才缓缓说道:“阿斯兰总兵的英武,龙武师的战力,本帅都是亲眼所见的。我命二位驻守关内,并非轻视羽林军的战力,而是要防备着霍察汗卷土重来。若他反扑平城,则我有贺廷玉等的近三万人马严阵以待。就怕他绕开平城,渡过大河自鄂托克草原和榆林府南下京畿,如今延安府并无军队驻守,图鞑军如果选了这条路线进击,可直逼至西京城下,如今京城之内只有天策师不足一万人。所以我才命二位总兵驻留关内,无论哪一处告急,都可迅速驰援。这是极要紧的重任,二位切不可误了大事。” 卢腾远闻言不禁点头道:“大都督所言极是,京城驻兵不多,一旦敌师迫近,就得从各处调精兵驰援。兵法云,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华荫关距京城最近,必须留驻重兵,才是万全之计。”李樊生也点头道:“不错,图鞑汗国乃是五营军户制,军制即政制。男丁皆是在营为民,出征为兵。因此番军虽然大败,霍察汗仍然可以迅速征集一支数万人的兵马反击于我。”二将明白过来,都起身行礼道:“是,末将领命。” 会议结束之后众将都退了出去,节堂之上只剩了任停云程羽和李樊生三人。程羽便道:“停云兄,你将龙武师留在关内,是不是也有让他们好好休整的意思?”任停云点点头:“三合原和奔狼原两场恶战下来,龙武师伤亡不小,此番并州会战,各军都是转战二千余里,甚是劳顿。不能不好好休整一番了。”李樊生思忖道:“太子殿下既已命宛城、睢阳各军出击,咱们也不能在关内呆得太久,得尽快出发才成。” 任停云点头道:“你说得是,南平王明日到来,待他返回后咱们就发兵。本来云飞这一师人马其实是伤亡最多,奔波最远的,可是没法子,还是得带出关去,这一师兵马的战力实非其他各师可及。”程羽笑道:“那是自然,我这一师人马真正说得上是兵精将强。咱们大都督自然是要极为倚重的了。闻说那图鞑元帅伯昇不但深通兵法,自身武技也是十分的了得,到了沙场上我要好好跟他比试一番。停云兄,到时你可不能跟我去争。” 任停云不以为然地瞧他一眼:“野利绂是你的,伯昇也是你的,你也太贪心了罢。” 程羽嘿嘿一笑:“废话少说,你答不答应?”任停云不禁笑道:“好好,我答应你。不过,要是我先撞见了他,可就没法子了。”程羽摇头笑道:“最好不会是这般,你的武技天下第一,要是你先撞见伯昇,那我就只有徒呼奈何了。总得要让我亲手打败他,心里才痛快呢。” 见程羽如此意气风发,李樊生不禁赞道:“云飞这番豪气,实是令人心折。”程羽哈哈笑道:“那是自然。挥刀杀贼男儿事,指日观兵洛阳城!对了,有一首诗怎么说来着,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李樊生听到后来不由失笑道:“罢罢,这竟是当着和尚骂贼秃呢,好好的怎么取笑到我头上了?” 两人一怔,同时笑了起来。任停云见李樊声两鬓竟有了微微的白发,他知道这位才子心藏隐痛,心下也是暗自叹息。 转过头却见程羽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任停云不由笑道:“云飞又在动什么鬼念头呢。”程羽笑了笑,说道:“没什么,不过想起了咱们二人当日初见之时。”任停云闻言,回想起当日两人战场初见,彼此暗自称赏的情形,两人从彼此相惜到互为对手,然后又成莫逆之交。这其间发生了多少事,至今回想起来竟是亦真亦幻。 程羽见他出神,笑着拍拍他的肩:“停云兄,咱们手谈一局罢?” 七月十三日,处暑。巳时方过,南平郡王和东宫长史裴秀就在十名御前侍卫的簇拥下,随着运送军粮的队伍赶到了华荫关。这里是一座兵城,关城之内并无百姓居住,放眼所见皆是兵营,近九万大军驻扎于此,倒也让人觉得颇为热闹。一行人行至节堂之前,只见辕门外矗立着两面赤色大旆,一面上书“领军大都督”,另一面是“东唐元帅”,两面大旗都在风中猎猎飘扬。一个军士走上前单膝跪地道:“叩见郡王!请郡王殿下在此稍候,容小的进去禀报,大都督即刻出迎。” 南平王连忙道:“不必,请上复大都督,不用出来相迎,孤王进去拜见他好了。”那卫兵应了一声:“是。”就转身进去了。南平王扫视一眼四周,感慨道:“孤王早年也曾放外带兵,至今还颇为想念那段日子呢。”裴秀只是一笑,没有接话。 跟着他二人前来的十名御前侍卫还真如任停云程羽所料,皆是朝中勋贵子弟。其中为首的乃是义诚郡王之孙,现袭着侯爵的李嘉瑾,当下不解地道:“殿下以堂堂郡王之尊,怎么不叫任停云出来相迎,反倒还要进去拜见他?” 这位侯爵素来不成器,每日里滋事生非欺压良善,极是骄横。南平王扫他一眼,淡淡说道:“军中令行禁止,主帅为尊。咱们既是到了军营,自当谨守军中之规。”说罢翻身下了马,与裴秀一道进了辕门。李嘉瑾禁不住对身边的元焘冷笑道:“真没瞧出来,这大都督作派还真大。”元焘乃是刑部尚书元守田的次子,也是个好惹事不知天高地厚的,于是对着李嘉瑾嘀咕道:“先进去瞧着再说,他要是敢惹到咱们头上,定然要给他点颜色瞧瞧。”李嘉瑾点点头,十个侍卫都下了马,跟了进去。 南平王和裴秀走入辕门,早见任停云领头,一群军官都是一身黑色军袍迎了上来,二人都觉任停云虽是戎马倥偬,却依然透着那份飘逸的书卷气。他先笑着向南平王行礼道:“见过郡王殿下。奉旨久候,未曾远迎,还请恕过。”又对裴秀笑道:“玉麟兄也来了,太子殿下和允文大人都还好么?”南平王回礼笑道:“并州会战大捷,皇上很是高兴,特遣本王前来慰劳诸位。不足二月工夫大都督就先后光复陇、朔二行省,自卫公爷远击西域之后,再无人能建此赫赫之功。孤王也很替你高兴呢,此番进击东都,想来也是指日可破的了,军声既振,兴复之势,民有望焉。” 裴秀也笑着向任停云行礼道:“见过停云大人,玉麟奉太子殿下之命,军前效力。今后有何差遣,请大都督只管吩咐。”任停云笑道:“多谢玉麟兄前来襄赞军务。”又对二人说道:“并州大捷,实是奋翮兄的首功,停云并没有做什么。咱们不要站在这里说话了,请二位到节堂上去,停云已命人在后院设筵,为二位洗尘。”说着将手一让。 南平王抬脚欲行,又瞧了瞧身后这些侍卫,心道:“你们也太狂妄了些,难道你们在京中见了朝中一品大臣也是这么直挺挺地瞧着么?”任停云见他回视身后,便笑着吩咐当值的那名副尉:“这几位侍卫大人也是远来劳乏,你带诸位大人去西官廨接风,歇息一下。”那队正躬身行礼:“是。”任停云这才陪着南平王裴秀二人往节堂而去。 程羽凑到南平王身边笑道:“末将瞧着郡王似乎是不大高兴呢,是谁惹着殿下了,只管告诉末将,定然要将他收拾得哭爹叫娘。”一旁的裴秀笑道:“郡王心里不大痛快,乃是因为驻藏宣慰使张护祥大人眼看任期届满,郡王便向皇上上了份奏章,自请入藏出任宣慰使。可是却被皇上驳了。”程羽一听大奇:“殿下怎么想起来要去逻些那个高原苦寒之地,你不是才从那里回京么,还想去受那份罪不成?”南平王瞥他一眼道:“你这猴儿哪里知道,那里便是称作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这时众人已经走到节堂门口,任停云便吩咐侍立在此的舒海:“赶紧叫人将东书房收拾一下,再去多寻些书来摆放进去,预备着给郡王殿下住下。玉麟兄,你就委屈一下,跟我和云飞、云溪几人住一间屋罢。” 李嘉瑾见任停云正眼也不曾瞧自己一下,就领着南平王等人走了,心下怒气直往上窜,正想出言挑衅几句,那队正已经行礼让道:“众位大人,请随卑职过去。”李嘉瑾闻言,按住怒气,与元焘等人一道往西官廨去了。 不一会儿几个士兵端着饭食走了进来,那队正道:“先容卑职给诸位大人宣讲一下军纪,”李嘉瑾一瞧不过是些胡饼腌肉之类,心下更气,便打断他道:“这些是什么?”那队正知道这几个侍卫来头不小,只得道:“军中每日饭食都是如此,还请诸位大人担待一些。”李嘉瑾见他说话恭谨,点头道:“那好,你去弄几壶酒来,咱们将就吃些。” 不料那队正却肃然道:“回这位大人的话,军中严禁饮酒,还请众位大人体谅,这事卑职确是难以办到。”元焘再也按捺不住,将桌子一掀道:“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连酒也没有,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就不信他任停云会就拿这些东西去招待郡王。奶奶的,狗眼看人低是不是?”另外五六个侍卫也站起身来,登时屋内喝骂声一片。还有两个侍卫知道轻重,只是默默站立一旁,并不出声。 那队正见元焘竟然直呼大都督之名,心下也来气,脸上变色道:“这里是军营,还请各位大人自重身份,不要藐视主帅,坏了军纪!”元焘斜眼瞧着他:“坏了军纪又怎样?” 只听得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倒也没怎么样,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是为构军,犯者斩之。也不过就是砍了你们几个的脑袋罢了。” 李嘉瑾冷笑道:“敢砍我头的人,只怕还在娘肚子里没生下来呢。”说罢转头一瞧,只见程羽双手抱胸倚在门口,脸上似笑非笑,倒象是一只刚捉住耗子的猫,准备好好戏弄一番的神情。登时心下一寒,程羽他是常见的,知道这位少年都尉瞧着整天笑容可掬,实则极是刚勇心狠,当初入掌虎贲旅之时,有一名游击官抗命不尊,程羽二话不说,一刀就将他劈了,从此这支骄横跋扈的部队之中再没有敢小视这位年轻主官的,不出二月,虎贲旅便给他练成了一支敢赴水火的虎狼之兵。连忙住了口,恐惧地瞧着他。 程羽瞧瞧那名队正,点一点头:“你们都出去。”那队正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士兵都退了出去。程羽走进屋内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李嘉瑾:“侯爵方才说敢砍你脑袋的人,还在娘肚子里没生,此话当真?”李嘉瑾不敢答话,低下了头。 元焘见李嘉瑾讪讪地住了口,面露惧意,不由也得低下了头,另外几个楞头青见这两个为首的气焰一下子灭得干干净净,不禁个个心下惴惴。 程羽瞧瞧打翻在地的饭食,啧啧连声:“原来这不是人吃的玩意,怪不得侯爵要发怒。这里八万多将士,上至领军大都督和晟郡王,下至所有士卒,天天都是吃的这个,闹了半天,敢情我们都不是人?” 李嘉瑾嗫嚅道:“这不是卑职说的,是元焘说的,请都尉大人明察。”元焘惊慌地瞧他一眼,正要辩解,只见程羽已经恶狠狠地逼到李嘉瑾面前:“他说这话你就该训斥于他!这会子跟我说不是你说的?怕是迟了罢。我没亲眼瞧见谁说的这话,只知道过来时你们几个都在此处闹事,真是对不住得很,依照军法,我得请你们一块上行辕法场了!” 李嘉瑾元焘几个听得这番凶狠的话,顿时人人吓得面色发白双腿发颤,李嘉瑾知道这位程大人说得出做得到,天王老子也敢惹的角色,连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大人开恩,恕了我们罢,原是我们不懂事,坏了军纪,以后再不敢了。”元焘和那几个跟着闹事的一见大事不妙,也跟着跪了下来:“求大人开恩,恕了我们罢。”有两个年纪小的竟吓得哭了出来。; 第二十一章 中庭夜谈兵 虏帅怒激昂 阿斯兰,庭州行省安抚使、回兀部大首领葛罗之侄,以勇武著于本藩。威德十六年,随葛罗入觐西京,上爱之,乃留为御前侍卫,翌年转任羽林军团练,授骑尉阶。二十二年,娶东乡县主。二十七年,右迁龙武师总兵,晋都尉。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七 程羽用厌恶的目光打量着这几个匍伏在自己脚边的年轻人,他们都有着高贵的血统,一些人的父兄也还是如今颇有权势的人物,但是这些人早已丧失了祖先当年的英武气概,变得只会妄自尊大,仗势欺人,他们的行为根本就匹配不上自己高贵的出身。 他俯身鄙夷地瞧着李嘉瑾:“宗室亲贵又如何?军中效力的宗室子弟多了,行辕参军李云溪,我麾下团练官李思源,不都是宗室子弟么。侯爵就很稀罕?晟郡王殿下不比你尊贵?知不知道咱们潜兵北上延安府之前,大都督对晟郡王说什么?如有违误,军法从事!砍了你的脑袋又如何,皇上只会夸奖大都督杀得好。想在军营里无法无天,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李嘉瑾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冒,磕头如捣蒜一般道:“小的愚钝蠢陋,不知营中规矩,冒犯了军纪,如今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只求都尉大人宽宏大量,饶恕了小的们罢!”元焘也连连磕头道:“求程大人饶了小的们,以后再不敢了。”另外几个侍卫有样学样,也是不住地磕头,连连哀求。 程羽冷眼瞧着元焘,心下暗自叹息:“元珍农当朝一品,长子元烈也是清誉著于海内,这个小儿子却是将元家的脸都丢光了。”于是凛然说道:“这一回我就替你们遮过了,下回再这么着,皇上也救不了你们,你们好自为之罢。都起来,随我去节堂拜见大都督。”说罢又走到那两个静静呆立一旁的侍卫面前,打量着他们,那两个侍卫连忙躬身向他行礼道:“御前侍卫贺鹏、王翥,见过都尉大人。” 程羽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瞧瞧忙不迭爬起来的那一伙,说道:“走罢。”李嘉瑾忙道:“是,是。”正说着他腹中却咕地叫了一声,程羽瞥他一眼,冷笑道:“闹够了觉得肚子饿了?饭食都被你们摔了,想吃就忍到夜里罢。”说罢不再理会他,领头走出了屋子。 十名侍卫跟着程羽走到了院中,见站岗的卫兵个个立得笔挺,目不斜视,方才走进辕门之时李嘉瑾几人根本就没留意,如今再瞧,都是心下凛凛。 到得节堂之内,只见正中一座巨大的沙盘,两旁挂着山川形势图。屏风前的帅案之上摆着文房四宝,笔架镇纸。此外另有一合印笥,笥内紫色印绶系着一只不足一寸见方的金印,这便是以太宗皇帝御笔亲书所刻的“领军大都督”印玺。 将领们分列两侧,南平郡王坐在帅案之旁,那领军大都督任停云端坐于帅案之后,面容俊秀苍白,抬眼打量一番进来的侍卫们,李嘉瑾元焘二人只觉他眼中寒芒闪烁,顿觉周身寒彻,不禁都打了个哆嗦。 程羽先上前行礼道:“任帅,末将将他们带来了。”众侍卫连忙都躬身行礼道:“卑职等拜见大都督。”任停云程羽二人对视一眼,任停云便知程羽已经将那几个不成器的侍卫收拾得服服帖帖了,心下暗笑:“遇到云飞,没将你们打得皮开肉绽,已经是很对得住你们了。” 他于是淡淡问道:“怎么这会子才来?”程羽笑道:“他们一路饿得狠了,因此用饭多耽搁了些时辰。”李嘉瑾忙道:“是是,小的们用饭耽搁得太久,教大都督久等了,请大都督责罚。”任停云点点头:“都吃饱了么?”几人都恭敬说道:“多谢大都督,咱们都吃饱啦。”他们说这话时,程羽使劲按捺住肚子里的狂笑,退至总兵队里一本正经地立着。 任停云问道:“军纪都给你们宣讲过了?”几人不敢说实话,含混道:“都宣讲过了。”任停云点点头,声如寒冰地道:“军纪为取胜之本。约束不明,申令不熟,乃将之罪,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则吏士之罪也。既已给你们宣讲过军纪,若有违犯,那就不要怪本帅无情。你们可都明白了?”李嘉瑾元焘几人背上冷汗直冒,连忙道:“是,卑职们谨遵大都督教诲。” 任停云见侍卫们已经安分,便起身对南平王笑道:“殿下,咱们去后院罢,请。”南平王微微一笑,起身由晟郡王和卢将军陪着向后院而去,任停云留在后面等着程羽过来,轻声对他道:“云飞,南平王带来的朝廷赏赉,咱们的那份全都分发给受伤的弟兄们。”程羽笑道:“知道的,不消停云兄吩咐。” 用过晚膳之后,任停云在东书房陪南平郡王说了一会子话,告退之后回到自己住处,只见铜灯明亮,李樊生、裴秀二人正在对弈,程羽立在一旁观战,他便也走过去瞧着。 程羽却是个静不住的,一会儿伸手指点道:“玉麟兄,你下在这里,既可破黑空又可安定自身。乃是布局大佳之法。”过会儿又道:“云溪兄,你这一手应该在那边刺,他一爬你便可扳住,这才是极强的手段。”裴秀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死一只蚊子道:“老在这里嗡嗡飞,甚是可厌!云飞,你观棋便可,老出声做什么,这一闹我们还怎么下?”与舒海一道立在门口的凌全听得这话,忍不住噗地笑了一声。 程羽瞧他一眼:“你笑什么,还不快去点上了熏香,没瞧见有蚊子么。”说罢又对任停云笑道:“他二人棋艺太臭,没什么好瞧的。咱们出去走走。”任停云一笑,二人一道出了门。 两人走到院中,只见盈月当空,庭中一片皎洁,白天所见的那两个不曾闹事的侍卫贺鹏、王翥正和晟郡王、杜屹、南若云、王玄翼几人正在闲聊。程羽先走上前去笑道:“怎么都不歇息,在说什么呢。”贺鹏连忙恭敬道:“回程大人的话,卑职正在听几位大人说起前些日子在陇右和并州征战之事呢。”晟郡王却笑道:“云飞来得正好,这是个最会说笑的,你们叫他讲故事好了。” 任停云也走了过来,那两个侍卫又要行礼,任停云微笑道:“这里又不是节堂,你们不用那么规矩,以后咱们日日相见的,老这么行礼,岂不把人琐碎死。”又打量着二人道:“你们一个是贺定国之侄,一个是孟翔的堂弟罢?”两人都道:“是。”任停云笑道:“都是龙凤之质,皇上命你们到军中效力,也是一番磨砺的意思。你们都要好生去做,不要辜负了圣望。”晟郡王却打断他道:“停云,孤听寒峰说,回军路上你和云飞二人曾计议分兵南下绕道武关入中州,这是极好的计策。怎么今日不曾听你如此部署?” 任停云点点头,沉着地道:“不错,本来我和云飞确实商议了这么一个计画,由云飞率一支军绕道武关出宛城,与胡云翼、彭雪亭合兵一处,径取汴梁,再与汤云翔、时琳璋部汇合直趋燕州。但是后来我们还是决定放弃。因为我的兵力不足,华荫关虽有近九万大军,却必须驻留一部分防备着北边战事不利。霍察汗被我追得在并州境内无法立足,以他的性子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定然还会再遣师入寇。因此绕道武关出兵虽是好计,却也只能放弃了。” 程羽却笑道:“其实放弃了也没什么,正好我还想与伯昇在战场上好好较量一番呢。”晟郡王闻言点点头:“董高石曾与伯昇会过一场,他说这人枪法极是威猛,他和罗显荣都及不上。罗显荣的枪法是极好的了,竟然还不及此人,想来军中也只有你和停云是他对手了。”杜寒峰却低声叹道:“老元戎、陆将军、左成贵、鞠兴昌、罗显荣、冯玄迈,自图鞑入寇中原以来,军中折损了多少豪杰!”众人听见这话,不禁都沉默下来。 这时候,南平王也出了东书房走到庭中,瞧瞧一众军官,微笑道:“个个都是英姿挺拔,孤王真是老了啊,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晟郡王连忙恭敬说道:“王叔何乃太过谦!这样说话,侄儿也是当不起的。”南平王瞧着任程二人道:“方才听到你们说话,论起武技,人人都说任停云天下第一,怎么当初比武之时却是停云败了?还被云飞劈了一刀,当日情景,如今想来尚觉惊心。” 南若云出言道:“论武技确是任帅高出一筹,当世无人能及。至于当日他明明稳占上风却又突然落败,那就只有他二人知晓个中缘由了。”程羽笑嘻嘻道:“谁说停云兄胜过了我,连东倭武士都说我是中土第一高手的。是不是,停云兄?”说罢拍拍任停云的肩膀,见他出神凝思,恍若不闻,便道:“又发什么呆呢?” 任停云回过神来,对程羽道:“云飞,倘若霍察汗果真遣兵渡河自榆林、延安南下,则我命华荫关内两师驰援西京,贺廷玉等部自平城抄其后路,况且有范大人、蔡栖松这两位在京中坐镇调度,那么这支敌兵只有在西京城下束手待毙。可是图鞑人的部署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霍察会将他在草原上的军队全都派往中州以增援伯昇,此人确为极出色的统帅,决不可等闲视之。咱们应当在他的援军到来之前就将他击垮,时日紧迫,咱们明日就整军出关,赶赴东都!”程羽闻言道:“嗯,眼下还不知道霍察会把他的军队派向何处,不过咱们越早出动,胜算越大。既是如此,咱们就不能在此淹留了。“任停云又转身对南平王道:“不能在此多陪殿下,还请恕过。” 南平王点头道:“不妨,大都督国之干城,重任在肩,天下安危系于一身。自然还是以军务为重,孤王劳军之后自行返回京城便是了。”任停云点点头,沉声道:“还请殿上回京之后替停云禀于皇上,若贼灭,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停云归阙无日。”南平王深深注视任停云,庄重地点点头。 郁罗带着残兵沿着上党、晋城南逃,一路上风声鹤戾,草木皆兵,七月初九日终于逃回东都城内,人马都已是累得半死不活。伯昇坐于东安王府银安殿上,听着郁罗赶来禀报败绩,不由得面色铁青。另外几个都统赛钵罗、莫赫敦、比粟特,还有两个助祭阙利和库普鲁也都在殿上,大家都是心情沉重,默不出声,立在伯昇侧旁的洛兰却是面色发白,紧紧咬住了嘴唇。 另一边的珊墨见洛兰这副模样,心下疼惜,忍不住走到她身边低声安慰道:“姐姐不要心慌,大祭司是太阳神转世,神通广大。咱们虽然吃了败仗,可是汗王和大祭司却一定不会有事的。”洛兰摇摇头,也低声说道:“可是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啊。” 珊墨正想再说点什么,一个卫兵走了进来:“元帅,驻守邺城的特莫孤将军遣来了使者,正在门外候见。”伯昇点点头:“你叫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名百户长走进了殿中,向着伯昇单膝跪地道:“元帅,特莫孤将军遣我来见你,转告大汗的口讯。”殿中诸人一听都是又惊又喜,纷纷问道:“大汗在哪里?” 那百户长道:“大汗和大祭司如今退回了行宫牙帐,大汗说,他已经派遣了大军来做元帅的援兵。大军会由录利施将军率领,很快就会赶到东都,所有的军队都交给元帅指挥。大汗还说,请元帅不要老在东都城里呆着了,既然那么喜爱汉人建造的都城,那为什么不打进西京城去好好享受呢。希望我们很快可以在西京城里相见。” 伯昇腾地站起身来,碧色的双眼之中寒芒闪烁,他压住怒气说道:“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那百户长应了一声,抚胸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伯昇眼望殿外,只觉心中怒火熊熊。 这真是奇耻大辱。任停云北进并州,竟然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为的就是让他将精兵强将送去一举歼灭!而这个狂妄自大的郁罗也就真的在奔狼原将五万精锐葬送得干干净净。如今大错已然铸成,黄土岗大战好不容易形成的大好局面眼看着被这个年轻的东唐军统帅给翻转了过来。并州被汉人夺了回去,大汗和大祭司逃回了草原上,雄狮只不过稍稍打了个盹,睁开眼睛却发现整个世界都不同了。那个任停云,听说才二十五岁,这个比自己整整小了十四岁的年轻后生,还真是不可小看哪。 可是我还没有败!东都城里还有十万大军,我仍然还有反败为胜的能力和机会。伯昇咬着牙,心潮起伏,这时候我究竟是图鞑人还是汉人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是的,人就不应该去想那些过于深刻的问题,否则整个世界都会与你作对,大神既然给了我这样卓越出众的本事,那就让我的敌人好好品尝失败和痛苦的滋味吧。你们会在我的脚边哭泣,悲号,哀求。“。。。他们建立起强大的国家,面对四面怀有敌意的人们,他们率军远征,征服他们的国家,他们使高傲的敌人俯首,强大的敌人屈膝。。。”伯昇默念着和林牙帐那铭刻先辈丰功伟业的碑文,重新恢复起一个伟大统帅的信心、尊严和复仇的火焰。 他先使自己平静下来,走到殿中扫视一眼众将,沉声说道:“我们准备作战。赛钵罗,我命你留一个万人队驻守东都,其他的军队暂交给莫赫敦指挥。然后你赶去邺城,将留驻燕州的两万军队都带回来。莫赫敦,你带着三万中军和郁罗的部下出城向西进发,去拦截住任停云的军队。可是你一定要记住,不要让他逼至东都城下。在我亲自赶到之前,如果你败了,退入了东都,我就先杀了你。” 赛钵罗抚胸行礼道:“是。”莫赫敦想了想问道:“可是元帅你自己呢,要去哪里?”伯昇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我和比粟特将带领挑选出来的三万骑兵,在任停云的军队赶来之前,先打垮东面和南面的东唐军。他想合围东都,我不会让他得逞,不管他来几路兵马,我都会将其一一消灭!” 郁罗瞧着面寒如冰的伯昇,鼓起勇气开口道:“元帅,大汗还会派遣援军来的。”伯昇傲然一笑:“等到援军赶到时,录利施将会看到我已经将东唐军彻底打垮。他的到来只不过是是让我有更充足的兵力进军关中而已。” 将军们见主帅恢复了一往无前的气概,心情都开始放松起来,比粟特笑道:“跟着元帅,我终于能有机会洗刷华荫关下的耻辱了,真希望现在就和任停云大战一场!”伯昇微微一笑,立刻又变得面容冷峻:“咱们今天就分头出发,兵贵神速,不能耽搁。”众将齐声领命:“是!” 伯昇点点头,又叮嘱莫赫敦道:“你一定要小心谨慎,任停云用兵飘忽莫测,如果你这里守不住,那么整个局势就无法扭转了!”赛钵罗肃容道:“请元帅放心,我知道的。”伯昇扫一眼郁罗,冷冷地道:“如果郁罗将军不听你的指挥,你可以杀了他。”郁罗登时面色煞白,又气又愧。伯昇也不去理会他,只对赛钵罗、比粟特道:“走。”带着两人出了银安殿。 珊墨眼见伯昇瞧都没瞧自己一眼就这样走了,心下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失落和难受。洛兰瞧在眼里,也替她心疼,只得轻声说道:“元帅要对付强大的敌人,他现在顾不到别的事情的。”珊墨咬住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哪怕只是回头看我一眼,也需要花很多心思吗?”洛兰无话可答,心下暗道:“你现在可不会觉得快乐了,爱情是多么奇怪的事啊。”想了想道:“咱们呆在这里也不能做什么,不如跟着莫赫敦将军一块出城罢。” 七月十四日,任停云在华荫关内分兵,留羽林军神武、龙武二师约二万人驻守关内,自己本部骑军师、程羽师、卢腾远麾下余守信师、孙钺师、董岩师、晟郡王麾下谭宗延师、柯臻师,七师人马共计步骑六万五千人,准备出关东进。 大清早各军出营列队,人声马嘶甚是喧闹,于承斌见到丘昂,便笑道:“升材兄,你好风光,跟着任帅从西京杀到金城府,又北进并州,大战奔狼原,如今又跟着出关东进。奶奶的,好事都被你占全了。”丘昂闻言,哈哈一笑,甚是得意。 任停云见柯臻牵着一个七八岁左右年纪的男童走到骆承志面前,向他叮嘱着什么,心下暗觉奇怪,便走上前去问道:“至盛兄,这个小娃娃是谁?”柯臻回头一见是元帅,忙笑道:“回大都督的话,这个小娃儿是末将在东都突围之时拣的。他的父母双亲都殁于乱中,末将就带着他撤到了关内。如今要随大都督出关作战,因此将他交与世俊兄弟照看。”骆承志笑道:“这个娃娃倒也可爱,倘若末将真要入援京城,就只好将他带回西京城内了。” 任停云听了这番话,瞧着小男孩那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身躯魁伟的龙武师总兵阿斯兰走到了任停云身旁,对他说道:“元帅,可惜这次末将不能跟着你去打仗了,愿你早日打下东都城,我们羽林军所有官兵都等着你的捷报!”任停云望着这位朴实勇敢的回兀部英雄,微笑着说道:“多谢,阿斯兰总兵,愿将来咱们还会有并肩杀敌的一天。”阿斯兰咧嘴一笑:“是的,我也盼望着还有那么一天,与元帅一道,并肩杀贼!” 秋日的天空,一片蔚蓝,显得格外高远,任停云率领大军奔出华荫关,鼓勇而东。中州会战,终于是要打响了。; 第一章 万马救中原 大旆出大关 在攻克东都之后,图鞑元帅伯昇令人奇怪地在这座伟大城市里按兵不动达一个月之久,一直到霍察汗遣来求援的使者赶到东都为止。而在这段时间之前和之后他在战争中的表现完全显出了一个伟大统帅的全部特质。那么在这一个月里他究竟在考虑什么事情呢?这也许会成为一个永久的历史之迷了。然而在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却已经成了整个战争的转折点。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楚州行省潭城府,云雾山。山势连绵,淡淡的白云有如柔软的薄纱,轻轻地从山巅拂过。 山腰间密布着矮小碧绿的茶树,沿着石板山路往下行不远,却见桑、榆、槿、柘,竹篱笆围住了几楹茅屋,里面传出了泠泠的琴声,更添了几分清幽。 湘灵端坐于室内,一袭白衫,手拂五弦,幽雅悦耳的琴音从她指下不断流出,忽然铮地一声,那根最短的琴弦突地断开了,湘灵略皱一皱眉,继续弹奏,不料过得一会儿,又断了一根弦,她心下着慌,啪的一声,第三根弦又断了。她只得住了手,撅着嘴自个儿生闷气。 一位也穿着一身白衫的中年美妇,从另一间屋走了过来,静静瞧着湘灵。湘灵忙站起身来,含笑道:“师父。”云华英瞧瞧爱徒,柔声道:“你平日里抚琴,皆是琴韵平和冲淡,这些时日却颇有烦躁之意,那却是为何?”湘灵闻言面上一红,低下头道:“没有什么。” 云华英轻轻一笑,走上前去替她换过琴弦,口中说道:“要是你觉得闷,就出山去走走,散散心罢。”湘灵笑着依偎住她:“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腻着师父。”云华英瞥她一眼笑道:“难不成你一辈子都腻着为师么。”湘灵笑道:“那有什么不可以,这样子最好不过。”说罢伸展双臂在屋中转了个圈儿。 云华英扫她一眼:“当真?任停云打完仗回来,你也不下山去瞧他?”湘灵闻言面上又是一红:“瞧他做什么,我才不爱去呢。”云华英笑道:“你真的不去?那当初你怎么没事老往舜安府的军营里跑呢?”湘灵却怔怔地望着纱窗外,心下暗道:“是啊,我做什么老是去瞧他呢,他不是有心上人的么。” 云华英爱怜地望着默默站立在窗边的徒弟,见她清雅秀丽,在山间清澈的空气里,仿佛周身都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雾,如梦如幻,似乎不是尘世中人。恍惚间,她仿佛是在看着当年的自己,也是这般的美丽,这般的脱俗,也曾有过心仪的男子,而青春,转身便已杳不可及。湘灵,你可不要象我当年,因为矜持,因为错过,而至今孑然一身啊。 有人推开篱门进了小院:“可有人在屋么?”师徒二人都从静默中回过神来,听得来人是一个女子声音,湘灵忙开门出去一瞧,见来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俏丽女子,穿一身海棠红的长裙,面带笑意,竟然是慧娘,不由喜道:“是姐姐,你怎么来了。” 陈慧娘一手挽一只竹篮,另一只手提着两尾鱼,含笑道:“好些日子不曾见到你们了,怪想念的。今日特地来瞧瞧你和云前辈,你师父可在么,我拎了一篮鸡蛋和两尾鱼给你们呢。”湘灵笑道:“师父在的,你大老远地跑来,还拎东西来做什么,这一路定然辛苦了。快进来说话罢。” 慧娘上前笑着将竹篮交到湘灵手中:“有什么辛苦的,还未出舜安府城就遇见一辆大车恰好要往潭城来,顺带着就将我捎来了。”说话间二人已走进了屋子,慧娘便笑着向着云华英敛衽行礼道:“见过前辈。”云华英笑道:“慧娘来了,你到楚州已快半年了罢,如今可过得惯?”慧娘笑道:“多谢前辈挂怀,其实这里甚好,我心下非常喜欢呢。”云华英点头道:“那就好,只是你既然来玩,又何必买了这多东西来。如今烽烟遍地,市上货卖之物比往时都贵了许多,大大破费,我师徒二人怎么过意得去。”慧娘忙笑道:“前辈别这么说,这点东西,不值得什么的。” 湘灵从她手里接过鱼,笑道:“你先坐着,一会儿我去烹茶。”说罢先去厨房将鱼放入一只水缸里,又洗了手,转身回来取过茶饼,却听得师父正在与慧娘说话:“你夫婿可有信来么?”慧娘叹气道:“如今兵荒马乱的,他又是在军中,今日到这里明日到那里的,哪里能有信来。幸好唐知府是个有心的,时常遣他府上一个老嬷嬷来与我传讯,将邸报上关于战事的消息转告与我。我这才能知道他的行踪。” 云华英笑道:“哦,我也听说骑军师连战连捷,打了许多胜仗,不过中州燕州大部还在图鞑军手里,想必他们一时半载也还不会返回南山马场罢。如今他们又打到哪里了?”慧娘笑道:“如今处处都在传言他们这一师打仗十分的厉害,俊龙也是立了不少战功,邸报上也曾传名的,唐知府还特来与我道喜呢。昨日他遣人来说,他们眼下已是东出华荫关,预备要去攻打东都了。”说着也有几分得意和喜悦。 云华英闻言点点头:“这个任停云,还真是了得,果然不愧是剑圣老前辈的传人。”说罢瞧瞧湘灵,湘灵只装做没留意,将那套黑釉茶具取了出来,其实心下却是暗暗地欢欣,又有些苦恼:“我高兴什么呢,他了不了得,又与我什么相干呢。只怕他这会子早就把我忘了罢。”又想道:“他那般出色的男子,心上人也定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了。停云虽是剑术名家,他却不是江湖中人,又做着那么大的官儿,他喜欢的人儿想必是富贵诗书之家的侯门千金罢?” 她正想得出神,慧娘已经走到她身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湘灵,你在想什么呢。”湘灵回过神来,见自己手中还捏着一只茶饼,忙笑道:“没有什么,我先去炙茶,你先去坐着罢。”慧娘抿嘴笑道:“你这样神思恍惚的,我和云前辈只怕等到天黑还吃不到你烹的茶,罢罢,我和你一道来罢。”说着从她手中接过了茶饼。湘灵见师父也含笑望着自己,脸上又是一红,连忙生起火来,专心炙茶。 午时湘灵便去厨下将慧娘携来的鱼熬汤,又做了几样精致小菜,两人一块在厨房里忙碌,慧娘对她说道:“湘灵,我想去中州,到前方大营去瞧瞧,你觉得怎样?”湘灵闻言一愣:“前方打仗呢,你去做什么。是不是想着你师兄了?可是军营里又不能带女眷啊。”慧娘听她如此说,失望地叹了口气,瞧着她的手,又道:“你放这么多盐做什么?”湘灵一愣,再一瞧自己手中的盐匙,“啊”地叫了一声。 慧娘瞧瞧她,摇头道:“你整日里失魂落魄的,究竟是有什么心事呢。”湘灵笑道:“没有什么。”慧娘啐道:“你趁早不要瞒我。你往日里是个极伶俐的,骑军师一开走,你就变了个人,我有个日日思念的夫婿,难不成你也有个人想着?”湘灵一张脸涨得绯红:“姐姐混说什么呢。”慧娘笑道:“谁跟你混说呢,妹妹的心思当我没瞧出来么,你和停云两个一见面就有说有笑的,军营里没有好茶,你就巴巴的给他送了去,如今他走了你会不想着他?” 湘灵又气又羞:“谁跟他有说有笑了?”说着端了菜肴转身出去了。 饭桌上慧娘又对云华英说起想去中州之事,又道:“打下了东都,我便可以在那里先住上一阵子,等着战事完了,我随俊龙一道回来,任谁人也不能说什么,停云其实是个性子随和的人,绝不会因为这个要跟俊龙过不去的。”云华英沉吟道:“此去东都,路途也不近,况且如今兵荒马乱的。虽说你也是习过武,一个姑娘家,毕竟路上没人照应,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慧娘笑道:“我家中还有一个丫鬟芸香,到时她陪我一块上路,彼此也就有个照应了。”湘灵闻言撇嘴道:“你那个芸香,半点功夫也不会,若是遇见盗匪,她能帮你什么?”慧娘笑道:“既是这样,妹妹可愿意陪我一道去么?”湘灵瞥她一眼,并不答话,心中却突突乱跳起来:“我去瞧瞧他,料来也没有什么不妥。”一想到若去中州,便可见到任停云,竟然暗暗有些欣喜。 云华英思忖道:“为师当年行侠江湖,什么样的风浪也都曾经历过。湘灵虽是学了我一身本事,却还不曾离开过楚州之境。你陪慧娘前去中州寻夫,顺便历练一番,也是好的。以你二人的功夫,想来就算到劲敌,也足可自保了。你就下山去走一遭罢。”慧娘一听这话,喜得眉开眼笑:“听见没,前辈都叫你陪我去呢。”湘灵却皱眉道:“师父,我在这里陪着你不好么。” 云华英微微一笑:“为师过不多久也要下山去办一件事,到时候我去东都寻你们便是了。”慧娘喜道:“那再好不过了,东都极是富丽繁华,咱们在那里相聚,可以好好玩玩。”云华英摇摇头:“经历这样一场战乱,东都已经不知道是怎样一副萧条模样了。”说着想起当年与恋人在东都城里携手同游的旎旖往事,不禁也有些出神,有些感伤。 饭后云华英便替徒儿收拾衣物,湘灵不禁娇嗔道:“师父等不及要赶我下山呢。”云华英转过身瞧着她,替她理了理鬓边秀发,疼爱地道:“傻孩儿,并不是为师狠心,你如今眼看着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也该出去多走动走动,心中想着谁,就去瞧瞧他,也是不妨的。”湘灵闻言,不知怎的眼圈一红:“师父。。。”她原本想说,“可是停云他是有心上人的啊。”她的嘴唇张了几张,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湘灵和慧娘二人沿着山道而行,湘灵回过头去,却见师父立在竹篱矮墙之外,依旧向这边望着。一阵山风吹过,她白色衣衫轻轻飘动,犹如风拂玉树,依稀可见的俏丽容貌,似乎还是十六年前将自己带在身边的那个年轻美丽女子,湘灵突然一阵心酸:“师父对我百般疼爱,自己却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云华英看见徒儿渐行渐远又转身依恋地回望,轻轻地笑了起来。人在走向幸福的路上,有时会犹豫迟疑,因为他们并不确定路的前方到底是什么,而有时候,明知前方是陷阱,走过去就会万劫不复,也仍旧是义无反顾地痴狂而坚定。她早已品尝过情爱的甜蜜和错过爱侣的痛苦,湘灵对她而言就象自己的女儿,愿湘灵能够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象自己一样,近二十年香闺寂寞,无处遣情衷。 错爱与错过,都是那样的教人不堪。 七月十五日,任停云所率领的大军赶至中州豫西府灵宝县地界,六万五千人的军队分三路行军,晟郡王部在北,卢腾远部在南,任停云的骑军师和程羽师居中,三路兵马沿着大河南岸向东进发,酉时扎营,辎重兵在早已选好的地段四周树起长短两道排栅,两道排栅之间架上木板,用于巡逻放哨。然后在营地里开挖水沟分出区域,各区营帐都是两两相对,十分整齐,每区都备有水源、粮库,并在离营帐较远之处建有公厕。大伙儿忙碌着,很快数座营垒都已建造完毕,它们相距颇近,互为犄角之势。 任停云和程羽二人巡视着中军营垒,见玄甲骑军最先将营垒建造完毕,程羽不禁叹道:“停云兄,你年纪轻轻就晋了元帅,官拜领军大都督,我东唐开国三百年来所绝无仅有,飞符招将,叱咤风云,这些我都不嫉妒。可是你手握这样一支精骑,才真教人瞧着眼热呢。听杜寒峰说,骑军师自楚州起兵勤王至今,打了这么多恶仗竟是无一阵亡,只有五十余人先后负伤,这可真是了不得。你有了这样一支兵马,无论面临怎样的恶战,胸中自然都是底气十足的了。” 任停云微微一笑:“这一师人马完全是依照草原骑兵的法子来训练的,所谓辎重全在马背上,因此能有不输于胡骑的机动性,再加上当初组建骑军师之时,太子殿下鼎力支持,从军官到士卒皆是精挑细选,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才会有今日这支无坚不摧的玄甲骑军。” 程羽闻言点头笑道:“太子殿下全力支持你组建这一支兵,实是高瞻远瞩。不过,将大伙儿的铠甲兜鍪全都漆成黑色,这是你的主意罢,黑云压阵,先就从士气上震骇住了番贼,这个法子甚好。” 任停云笑了笑,随即又敛容问道:“云飞,倘若你是伯昇,在得知奔狼原之战大败的消息之后,会怎样?” 程羽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会被激怒。”任停云望着他道:“激怒?”程羽点头道:“不错,伯昇用兵之高明果断,毋庸置疑,但是自他五月初九攻破东都之后,足足有一个月没有发动任何攻势,那么,这一个月里他在做什么?”任停云摇摇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程羽点点头:“想不明白,那咱们就不要去想了。咱们可以这般假定,这是一只猛虎不小心打了个盹,然后它被奔狼原大败的消息给惊醒了,于是伯昇又重新成了那个胸怀大志腹有良谋的伟大统帅,并且,他为自己的军队遭到这样的惨败而感觉无比愤怒,他会认为这是对他的羞辱。于是他将对自己的敌手立即实施极其迅猛的反击。他要雪耻,要让世人知道他才是天下最杰出的统帅。” 任停云神色自若地说道:“尽管他被激怒,但却断不会失去一个优秀统帅的冷静与果断。”程羽接上他的话:“因此他对咱们的进军部署会有一个较为精准的判断。”任停云双目之中精芒闪烁:“那么他将会选择咱们兵力稍弱的部队首先下手。” “所以,此刻他必定是已经向着从宛城睢阳两处往东都进击的部队发动了攻击,咱们向东都进军的路上将遇到敌军的拦击,这支番军的兵力足够阻滞咱们的推进,但却不会是伯昇亲自率领。”程羽最后总结道,“如今还不知道楚州军和吴州军越州军会被伯昇打成什么样子,但咱们眼下肯定是不能指望他们能与咱们分进合击了。” 两人停住了脚步,同时望着东面,落日余辉下的天空还没有黑下来,一轮满月已经从东面升起,任停云缓缓地说道:“云飞,从此地至东都不足四百里地,但却会是咱们此生中最为艰难的四百里路。” 二人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昂扬的斗志,坚毅的决心和沉着的气度。 七月十六日,大军行至华荫关以东二百四十里的西庙坡扎营,深夜之时遣出的斥候赶回军营向任停云等禀报,东都城内的图鞑军向西出城至新安驻扎,主将为左军都统莫赫敦。在得知东唐军主力已经东出华荫关之后,莫赫敦已经命令他所率领的六万军队拔营向西前进。按双方的行军速度,两军将会在草地山、上峪峒、大官庄一线遭遇。 任停云、卢腾远、晟郡王、程羽和李樊生、裴秀几人都在帅帐之中,围在地图旁瞧着。几个总兵等不及禀报,全都挤了进来,恰听得晟郡王说道:“莫赫敦打算趁我立足未稳,先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两军兵力相当,番军又是骑兵众多,届时肯定又是一场恶战。”卢腾远却皱眉道:“伯昇没有亲自率军前来,他想做什么?”程羽笑道:“他很快就会赶来的。” 任停云见总兵们都入了帐,便沉声对大家道:“从明日开始,咱们每东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这样的作战无奇无巧,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大家都回去歇着,养精蓄锐,明日诸位都要拿出十分的本事,给本帅瞧瞧。”众将都行礼应命:“是。”然后退了出去。 任停云又对晟郡王、卢腾远道:“明日之战定然险恶,殿下和卢将军二位也都回去歇息罢,咱们到了遇敌之时,再相机行事。”说罢又瞧瞧程羽,见他依旧瞧着地图,正皱眉苦思,便问道:“云飞,怎么?” 程羽闻言,抬起头来望着他:“停云兄,北阳山。”任停云闻言,又俯身在地图上瞧了一会儿,方抬起头来望着程羽,两人都是双目之中精芒闪烁,同时点了点头。晟郡王大奇:“你们两个又打什么哑迷呢?” 与此同时,西京城内皇城之中,兵部尚书衙署之内也是烛灯高照,太子和范成仁、虞文俊几人都还没有休息。军需供应由户、兵、工三部分头办理,大军出征,部队后勤万事繁巨,军装、军械、俸饷、口粮、锅帐、医生、民伕、马驼、军功、伤亡、赏恤乃至笔墨纸张药材等等,最后都得到这里统归核酌。饶是几人精明能干,也是忙了个宵衣旰食四脚朝天。 御前侍卫副总管龚行健领着两个内侍走了进来,向着太子行礼道:“殿下。”太子闻言抬起一双熬得发红的眼睛,看清来人之后不禁皱眉道:“长捷,内侍不许出宫,你带他们两个到这里来做什么?”; 第二章 狭路初相逢 刀兵见寒光 七月十二日,停云自并州返关内,聚诸将议击东都。伯昇闻郁罗逃回禀报奔狼原大败,大怒曰:“任停云黄口小儿,焉敢如此!”乃命左营都统莫赫敦驻留东都,自率精骑趋汴梁。十四日,停云督诸军东出华荫关,莫赫敦闻之,率步骑六万西至新安以备我军。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龚行健见太子出言相责,连忙禀道:“回殿下的话,这是太子妃殿下遣了他们两个出宫来给几位大人送点心来了,太子妃殿下命人传话于卑职,教卑职领了他们过来的。”太子这才注意到两个内侍手里果然拎着食盒。那两个内侍已是慌忙将食盒放下,跪在地上说道:“殿下明鉴,这是太子妃殿下的吩咐,小的们并不敢擅自出宫的。” 太子闻言,面色登和,于是点头笑道:“既是这样,那是孤错责你们了。都起来,你们将点心放在这里,都回去罢。”那两个内侍又磕了个头,道一声:“是。”上前恭恭敬敬将食盒放在案上,低头俯身倒退了出去。龚行健便向太子道:“殿下,卑职先领他二人回去,再来此处替换门前的侍卫们当值。”太子点点头:“你去罢,这些时日也辛苦你们了,点心咱们替你留一些,你回来后也吃一点。” 待得龚行健退了出去之后,太子终于伸了个懒腰,笑道:“快打开瞧瞧里面是什么。”屋子里除了自己就是这两个人,他也就不必摆出平日里那副储君的威仪了。虞文俊等不得这句话,连忙打开食盒一瞧,见是松子奶油小酥卷,几碗胭脂米熬的粥。又打开另一个,乃是几样精致小菜,几副象牙箸。便笑道:“允文兄,你别写了,快来快来。”太子已是先凑了过来:“腹里还真是饥了,是什么好吃的?” 范成仁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毫笔走了过来,太子和虞文俊两个也不等他,自顾自先吃了起来。范成仁拿起一只酥卷,却又说道:“李云溪所拟的并州会战的勋册和伤亡名单都已送到,勋册上记的是蔡栖松的首功,却独独没有停云自己的名字。”虞文俊笑道:“停云自来如此,必定是他将自己名字给抹掉了。破西台军的勋册里也没有他的名字,推功于众,这份胸襟气度,大有前贤之风。” 太子嘴里吃着东西,含混地道:“这不奇怪,停云原本就是个性子淡泊的人。允文,如今停云已率大军出关,那伯昇也是极高明的统帅,和停云一样是至今未尝一败的。中州会战,定然是比并州之战要艰难得多了。不瞒二位,孤心里其实还是颇有些忐忑的。” 范允文听得这话却摇头笑道:“伯昇不及停云多矣,停云此番进击东都,虽然会是步步艰难,却是定然会赢得大胜。”太子笑道:“一个是你,一个是云飞,都是对停云信心十足。孤虽然也觉得停云要胜出伯昇一筹,却说不出来究竟是胜在何处。”虞文俊也放下手的碗笑道:“正是,今日倒要请允文兄好好指点一番了。” 范允文不慌不忙道:“夫用兵万变不离其宗,总不外乎奇正相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停云与伯昇都是不世出之将才,在用兵之道上各擅胜场,未分高下。停云胜于伯昇,则在于判势更深沉闳远,用将更得心应手。” 见二人听得专注,他便继续说下去:“任停云在楚州之时,一直等到图鞑军围住东都,归利氏又逼至西京城下,国事万分危急的关头,已是非出兵不可之时,才发兵北上。他这样做,乃是为了不给人坐以擅自出兵的口实。其人坚忍勇决的性子,由此可窥见一斑。停云解京城之围后,宁可眼瞧着东都被伯昇攻陷,也要一路追歼灭西台军近千里直至金城府,归利氏在雍州无法立足才罢手,这便是因为,他知道必须保得西京万全才能使我东唐国本不至动摇。这样即便中州之地全失,我军亦有反击之力。可见停云在心中已将天下局势想得一清二楚了。而伯昇却在东都城内坐视大好局面付之东流,这是一。” “其二么,”范成仁瞧着太子略一沉吟,这位是迟早要登大位的主,虽然极是英明仁德,亦有包容四海的胸襟,毕竟君臣之间有些话还是不好说的。但他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停云用将之明也远非伯昇可比。咱们心中都知道,众将之中停云最爱惜器重的是云飞,可他却力主让晟郡王殿下出任雍州军统领,皇子出任将军,既能打消了圣上之疑虑,也让军方将领安下心来,其用心可谓良苦矣。再说并州之战,伯昇遣郁罗为援军主将,此人虽是勇冠三军,不过一勇匹夫耳,并无大将之才。反观停云,放手让蔡栖松程云飞施展本事,奔狼原之战瞧来是蔡栖松程云飞大破郁罗,说到底乃是停云大败了伯昇。这样一比较,两位统帅的才华,便可瞧出高下了。” 虞文俊赞叹道:“允文兄这一番话,真是目光如炬。说到用兵之道,伯昇先是一月之内臣服东夷,后犯我境之时,也是一路势如破竹,其用兵之高明也是有目共睹的。停云未必胜过伯昇多少,可是有这样的眼光胸襟,那就远非伯昇可比了。如此说来,东都之战,咱们只管坐等捷报便是了。”范成仁点点头,又笑道:“更何况我东唐江山万里,人杰地灵,英雄豪杰辈出,蔡栖松程云飞岂不都是名将之姿?停云云飞彼此英雄相惜,心思契合,他二人联手抗敌,在我看来那是天下无有敌手的。”虞文俊点点头:“一时双壁,国家何其幸也!” 他二人在月旦人物,太子却是望着范允文出神:“你对这几位年轻后辈如此推重,其实在孤看来,我东唐第一英雄人物,非你允文莫属。论才华论气度,范君都是独步天下。待到他年孤登极为帝之日,第一件事就是要将你擢入中书为相。有这样的无双国士,孤来日必定能开一代民富国强四夷宾服之恢宏伟业!” 帝王的雄心激情澎湃,这位雄才大略的储君仿佛看到了开国之初,那太极殿前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煌煌中华上国气象,看到了天下九州小户犹藏万家室,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百姓安居乐业之景,在自己手中又重新出现在神州大地之上。 他收回遐思,听得虞文俊又在说道:“停云用兵好象从来就不理会什么穷寇勿追,一动手就要将敌军追得满地逃窜,可结果还是逃不了。毕竟年少心盛,云飞也是个好胜的主,停云若开口说要追敌,云飞只会是连声赞成,这两个人聚在一块用兵,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惊喜给咱们瞧。” 范允文笑了笑:“他这样做乃是一旦发起攻击,便要一鼓作气从士气到战力将番军彻底摧垮,又极善于避实击虚,远途奔袭。其实并无不合兵法之处。不过,听说停云作战一向身先士卒,又从不穿盔甲,一身黑袍在战场之上极是醒目。这未免有些太过托大了。” 太子闻言吃了一惊:“竟有这事?这还了得,当真以为自己武技天下第一就刀枪不入了么,疆场之上刀箭无眼,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孤得写信训诫于他,教人速速送至前方大营。” 范允文点点头,瞧瞧漏刻已近子时,不由得摇头道:“都到了这时辰了,原本下官还想抽个空去瞧瞧栖松,今日又是不成的了。”太子想了想笑道:“范兄,明日里咱们抽空一道去瞧瞧栖松罢。” 七月十七日,一大早东唐军拔营出发,先遣骑兵向前探哨,辎重兵忙着收拾营帐等物,任停云、程羽将晟郡王叫过一旁:“殿下,你这一路军在北,距大河极近,可命柯至盛这一师人马前出至大河边扎营,将大部粮草都存放于营垒之中。我军粮秣辎重等大多由关内经大河运来,必须在河边设立据点,另外倘若霍察汗果真遣军来援,也定然是要渡过大河参战,因此殿下还得命他们每日向北遣出斥侯,打探消息。”晟郡王点点头,沉声道:“好,孤这就去布置。”说罢便打马往自己的部队去了。 程羽瞧着晟郡王的背影笑道:“郡王殿下如今历练得愈发老成持重,假以时日,必能独当一面矣。果然不枉你一力栽培。”任停云微微一笑,敛容道:“咱们出发罢。”程羽便转头唤道:“凌全舒海,给咱们将马牵来。” 任停云扫他一眼,不以为然道:“自己走过去就是了,又叫他们做什么。”说罢转身而去。 两人与卢腾远合兵而进,十个侍卫也都随行在几位主将身边,连日行军,食宿都是极简,李嘉瑾和元焘几个从未经历过这样清苦的军旅生涯,都是一脸的萎靡不振,勉强打起精神跟着行军。贺鹏与王翥二人却是颇为兴奋,瞧着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王翥注意到众将都是一身鲜亮耀眼的明光甲,头上兜鍪缀着拳头大的红缨,甚是威武,骑军师大小官兵却是从头盔到铠甲,个个一身漆黑。程都尉大人也吵着要了件黑甲来穿上,却没有戴兜鍪,和大都督一样只戴着一只幞头,元帅大人就更离谱,连铠甲也不穿,一身黑色袍衫,若不是左袖之上那个绣着两对刀剑加一个虎头的元帅臂章,任谁人见了都会以为这是一个正驾马游山玩水的年轻书生。 王翥忍不住,对贺鹏悄声道:“听说元帅大人打仗之时从不穿盔甲,难不成他不是血肉之躯,能够刀枪不入?”贺鹏困惑地道:“不会罢,人又不是铁打的。虽说大都督武技天下第一,可是我去问过南大人,这天底下的确是没有能够刀枪不入的功夫。瞧大都督这副模样,吟诗作画是在行的,他还能舞刀弄枪就真是一点都瞧不出来了。” 两人正在议论,却见骑军师斥侯营游击官芮志超领着两名骑兵从前方打马赶了回来,在马上向着任停云行礼道:“禀元帅,属下们打探得明白,番贼已经过了大官庄,打的是左营都统莫赫敦的旗号,前锋乃是由中军副将呼赤斤率领,郁罗的人马跟在他们的后面。” 任停云点点头:“好,你且归队。”说罢转身望着程羽:“云飞,今日我将骑军师交与你了,眼下你就领着他们全速潜往北阳山。”程羽笑道:“好,今日也让我逞一逞威风。”任停云轻轻一笑:“我这一师弟兄个个身手不凡,要想教他们服你,就得好好露一手给他们瞧瞧。”说罢便吩咐舒海将杜屹、南若云、狄蛟、王玄翼、关若飞、史定忠等军官全都叫到身边来,扫一眼诸将,沉声道:“今日骑军师由云飞节制,你们都要听候他的差遣,不可抗命。”六人都应声道:“是。” 程羽扫视着列阵候命的骑军师官兵们,微笑的面容已经变得严峻冷酷:“今日之战,由本官领着众位冲阵杀贼。玄甲骑军是我东唐第一雄兵,大伙儿跟着任帅屡立奇功,今日之战的胜负手,亦全赖于咱们,废话不多说了,立即出发!”说罢掉转马头驾地一声,骑军师官兵们紧跟在后,踏着烟尘向东北方向而去。 程羽率军出发后,任停云便对卢腾远晟郡王二人道:“出发,咱们正面迎敌。”卢腾远讶道:“大战在即,任帅还不披上盔甲么。”任停云一笑,简洁地道:“不用。”晟郡王对卢腾远笑道:“卢将军不必理会停云,他自来都是这般爱逞英雄的。” 任停云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这时几个总兵都已聚了过来,谭宗延先开口道:“大都督,郡王殿下,末将已经遵照吩咐,将三十面大鼓都已备齐了。”任停云点点头,却见李嘉瑾等人都是面色发白,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只有贺鹏、王翥二人显得神情镇定。心下不由得暗皱眉头,于是吩咐谭宗延道:“你这一师殿后压阵,叫岳登平的人马带着战鼓赶去指定的地点。”又对其他几个总兵道:“咱们继续向东,准备接战。” 自华荫关向东,地势西高东低,渐渐平缓,东唐军行军速度甚快,不过三刻工夫便已行出了五里地。任停云突然吁的一声勒住了战马,锐利的目光向着四面扫视。他身边的晟郡王连忙问道;“停云,怎么了?” 任停云转头望向他:“刚才有图鞑人的探子,已经退走了,这人功夫不错。看来咱们离番军已经很近了。真是好险,再晚一点分兵就定然会被敌军发现玄甲骑军的行踪了。” 在他们身后的卢思翔、丘昂、文虎都打马围了过来,丘昂问道:“任帅,咱们就在此地列阵么?”骑军旅两名团练官苏尼特、闵肇也赶了过来,闵肇乃是罗耀祖擢任虎贲旅巡检之后署理团练官的卫尉,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不等任停云发话就迫不及待地道:“大都督,请让卑职领着本部人马赶到前面去探一探,先杀一场!” 任停云深邃的目光扫他一眼:“你先别急,先叫你们这一旅的弟兄们都过来,跟在本帅身后。”然后对卢思翔道:“振飞兄,遣传令兵去转告你父亲,请他的人马赶到咱们前面去列阵待敌。”卢思翔点头沉声道:“遵命。” 在伯昇和比粟特率军离开东都之后,图鞑左军都统莫赫敦也带领人马向西出城,驻于新安城。得知任停云已经亲率大军自华荫关而来,他便命令部队离开营垒向西行进,预备趁敌立足未稳,先给任停云一个下马威。郁罗在军队出了东都城之后就一直不怎么说话,显得情绪颇为低落,全不是以前趾高气扬的模样。他的性情狂妄自负,以前又仗着自己的部队军功最著,有些不把其他几位都统放在眼里。莫赫敦见了他如今这副模样,心下也有几分痛快,自也不去主动理会他。 军队行至上河驿,主动要求前去探哨的女祭司洛兰打马赶了回来,微微喘气道:“敌军在西北面十里开外,我看见了他们的大旗,是任停云的元帅旗。”呼赤斤闻言,立即命人去后面请莫赫敦和郁罗二人过来。 不一会两个都统都赶了过来,莫赫敦道:“洛兰祭司辛苦啦,你瞧来东唐军有多少人?”洛兰答道:“从烟尘来瞧,敌军有五万之众。”莫赫敦点点头,说道:“咱们赶上去,先给他们狠狠地来一下!”郁罗闻言,嘴角微微一撇,却并不说话。 图鞑军加速向西,巳时才过就在草头山北麓西面的一片平坦开阔地上与东唐军相遇了,莫赫敦仔细瞧了瞧,只见中州军统领卢腾远在前,将余守信、孙钺、董岩三个师一线列开,见到图鞑军出现,传令兵吹起了遇敌的画角,东唐军却并不主动出击,静静等待着。 在他们后面不远处地势略高的山岗上,赤色大旆迎风摇曳,一个黑袍青年骑马立于旗下,身旁簇拥着几个将领,他们身后列着一支万余人的部队,这一定是东唐军的统帅任停云和他们的预备部队了。 莫赫敦看到东唐军没有多少骑兵,便将手中长矛一举,身后万余名骑兵大声呼喝,声音响彻原野。接着他双腿一夹,第一个向着敌阵冲了过去,骑兵万人队跟在他身后,开始了第一次冲阵。呼赤斤和顶替吉特勒出任左军副将的阿库特,率领两个万人队的步兵部队,尾随在骑兵的后面,向着两翼展开了阵形。 任停云骑在自己的黑色骏马上,静静注视着原野上现出一大片身穿深棕色皮甲的图鞑军,瞧着他们的骑兵猛扑了过来,冒着密如飞蝗的羽箭冲入了己方的阵中,残酷的大战打响了。秋日的阳光尽管明亮耀眼,照射在身上却并没有炎热之感,可是立在任停云身后观战的侍卫们额头上依然冒出了汗水。贺鹏瞧一眼晟郡王和苏尼特、丘昂、卢思翔、文虎等军官们,他们也都和元帅一样,神情镇定自若,不动声色地瞧着战场上的态势,心下暗暗责备自己:“你慌什么,瞧你还是个武将世家子弟呢,这般没用!” 晟郡王回头瞧了瞧几人,咧嘴一笑:“心下有些发慌罢?没什么,多经历几次就好了,本王第一次率军作战,心下也是着慌的。”贺鹏和王翥二人都点了点头,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晟郡王再瞧李嘉瑾元焘几个,见他们面色煞白,暗骂了一声:“不成器的东西,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到这来白白地出丑。” 余守信、孙钺和董岩三师之中都有许多退入华荫关之后补充的新兵,在图鞑军凶猛的攻打之下阵形渐渐开始散乱,左右两翼的孙钺部和董岩部犹可,中间的余守信师面对着莫赫敦亲自率领的骑兵部队的冲击,伤亡颇重。莫赫敦左冲右突,长矛所到之处非死即伤,他的勇悍在东唐军中引起了极大的混乱,许多新兵不顾上官的斥骂,开始向后奔逃。 立在卢腾远身旁的余守信见此情景,气得面色铁青,对卢腾远道:“副帅,末将去会一会这个鞑子。”也不等他答话,驾地一声,绰刀冲了上去。 孙钺和董岩早就亲自投入了战斗,第一次跟随年轻的新任大都督出征,两位总兵都不想被元帅小瞧,两枝大枪舞得风声呼呼,敌住了呼赤斤和阿库特的强攻。 从丘岗上望下去,东唐军的战线渐渐向中路凹了进去,任停云转头吩咐道:“振飞兄升材兄,你们去支援余总兵。”两人答应一声,各率本部冲了下去。 就在这时,丘岗南面杀声大起,又一支图鞑军出现在了战场上。 这是贺多亲率的一支骑兵部队,他们远远地从南面绕过东唐军的阵线,包抄到了此处,恰好在任停云吩咐两个旅投入战斗之时赶到,贺多立即带着部队向丘岗冲了过来。 任停云扫一眼身后面无血色双股栗栗的李嘉瑾元焘,吩咐谭宗延道:“叫一队刀牌手到大旆之后来,无论是谁,本帅还未下令就敢掉头跑的,立斩不赦!”谭宗延大声应道:“是!” 这队刀牌手在大旆之后列队立定,谭宗延已经在南面将自己一个旅的部队展开,于是在南面的第二条战线上,战斗又残酷地开始了。 蜀州军居高临下,远矢近刀,贺多两次冲击都被挡了回去,任停云屹立于大旆之下,沉着地继续瞧着正面的形势,俊秀苍白的面容之上一派从容不迫的神情。 眼见东唐军的战线已经不再后退,新兵们渐渐适应了战场上残酷惨烈的气氛,任停云这才吩咐苏尼特和闵肇:“差不多了,咱们出击。”又对晟郡王和文虎道:“二位在此掠阵,一会咱们后撤之时,从风兄便可率领你的人马下去接应。”文虎点点头:“是,末将明白。” 任停云抄起长枪,轻喝一声:“都随我来!”驾地一声,向南面冲去。; 第三章 鏖兵北阳山 飞骑从天降 图鞑军初入寇之时,兵锋甚劲。并州行省安抚使、室韦部大首领纳古思有鼠首之意。及至任停云西破归利氏,北逐霍察,光复陇、朔二行省,其仍持观望之意。上怒,遣使责之:“汝欲天可汗遣大军相邀,方欲入朝焉?”纳古思大惧,乃遣使入觐,上表朝贺。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贺多正欲发起第三次冲击,任停云已经一马当先风驰电掣般从丘岗之上冲了下来,一名千户长挥刀向他直冲了过去,任停云枪花一抖便将他从马上挑落,接着纵马一跃冲入了敌阵之中,苏尼特和闵肇双刀并举,紧跟着他杀入了敌阵。蜀州军跟在骑军身后,一片呐喊声中,也向图鞑军反冲过去。 贺多一见那个年轻的黑袍将军如入无人之境般率军如一把利刃直插而来,连忙手执长矛迎了上去。当的一声大响,他只觉双手虎口发麻,长矛几欲震飞,不由大骇,立即掉马疾逃。 主将一逃,图鞑军登时全乱了,不一会儿就被杀退,又向着来路逃了回去。任停云并不率军追击,一掉马头,又领着骑兵们向着西面赶了过去。 苏尼特和闵肇跟随在任停云两侧,就如在奔狼原之战中跟随在程羽身边一般,又向着莫赫敦的骑兵部队发起了冲击,东唐军在中路的兵力占了优势,图鞑骑兵的冲阵之势终于被遏制住了,莫赫敦不得不命令部队暂时后撤,两个千户长抢上前来敌住余守信,让他退了下去,莫赫敦一声令下,骑兵们仗着坐骑的速度迅速往本阵回撤。 任停云更不停手,又带着骑兵们向南面赶去,闵肇纵马抢在了任停云前面,挥着横刀冲向阿库特,一路上连砍带劈撂倒了一大片。任停云不禁暗暗点头:“这也是一个万人敌。” 阿库特的万人队终于也支持不住了,他不得不命令军队放弃进攻,开始向后撤去。这时中路的丘昂和卢思翔没有等主帅下令,就命令自己的部队赶去支援孙钺的人马。现在战场上变成了东唐军在进攻而图鞑人开始退却了。 在本阵观战的洛兰和珊墨见到莫赫敦冲阵失利,不禁都变得惊慌失色。洛兰看一眼面露冷笑的郁罗,不由得责备道:“郁罗将军,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咱们眼看要败了啊。”郁罗嘿嘿一笑:“他不是很厉害么,原来也不过就这几下子。”已经撤回来的贺多闻言道:“将军,任停云的确是十分的厉害啊,咱们赶紧去增援莫赫敦将军罢。” 郁罗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现在听我的命令,我把一万六千名骑兵都交给你和步力,你们向两翼展开,去包抄住敌人。” 莫赫敦带着自己的骑兵部队退回了本阵,洛兰和珊墨见他赶回都松了口气。莫赫敦见郁罗面露不怀好意的微笑,不由愤怒道:“任停云将他的军队全都投入了战斗,你怎么还在这里看着,难道你被他给打怕了?” 郁罗哈哈一笑:“我会怕他,那个只会使阴谋诡计的汉狗?今天我要让他识得我的厉害,瞧瞧我郁罗真正的本事。莫赫敦,咱们再出击,我的步兵跟你的骑兵一块作战,我已经让贺多和步力带骑兵从两翼包抄了,今天我们要全歼东唐军的主力!”莫赫敦闻言点头道:“这还差不多,那好,儿郎们,跟着我再冲阵!” 任停云与卢腾远、余守信在中路汇合,卢腾远对他道:“任帅,郁罗的主力人马似乎还未出动。”任停云点头吩咐道:“教大家不要再向前冲,原地列阵待命。”余守信愕然道:“咱们好不容易占得上风呢,干嘛不乘胜前进?” 任停云待要解释,只听得号角声响,莫赫敦的骑兵已经踏着滚滚烟尘又反扑了过来。任停云转头一瞧,双目中闪过一道冰寒的光芒,命令道:“眼下没时间解释了,遣人给孙钺董岩二人传令,各军都向北边后撤,安排人马交替阻敌。快!” 眼看实战操演新兵的作战目的已经达到,而图鞑军也已张开了包抄的大网,任停云一声令下,左中右三路人马都向着西北方向开始撤退。几个总兵指挥着自己的部下轮流出战,交替阻敌,且战且退。莫赫敦和郁罗岂肯让敌军就此脱逃,各自都是率领着本部人马紧追不舍。图鞑军拥有大量骑兵,依靠骑兵的速度和战力,他们紧咬住了对手。战线渐渐向着西北方向的北阳山南麓移了过去。 东唐军竭力不让敌军从两翼将自己包围住,任停云率领着三千多人的骑兵部队不停地来回奔驰,总是出现在最危急之处,他每赶到一处,都会迫使那一处的敌军不得不暂时退却。那面在风中疾奔的赤色元帅大旆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东唐军各师人马都保持住了完整的队形,贺多和步力尽管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能完成郁罗所布置的任务。莫赫敦愤怒地向任停云的骑兵发起过冲击,可是两人交手不到十个回合他就连忙掉头逃走了。他惊恐地发现,就连草原上武艺最高强的伯昇元帅也敌不过这个看起来并不强壮,面容秀美苍白的年轻汉人。 “这一定是草原上的死神降生到中土了。只有大祭司才拥有能够一下子杀死他的力量。”他在心里想道。 未时已过,东唐军已经向西北方向退却了近五里地。从将军到士卒都已是战得筋疲力尽。任停云回头望一眼郁郁葱葱的北阳山,已经退到自己和程羽预先设定的战场了,便对舒海凌全二人吩咐道:“速速打马赶回去传我的令,叫岳登平击鼓!” 在东唐军退却的方向上,有一片起伏的小山包,山包之后,蜀州军巡检岳昇旗下的一个旅,正守着二十面战鼓,在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岳昇来回踱步,面上看起来一片沉静,其实心中却是十分紧张。赶到此处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也不知道前面战事如何? 官兵们听得喊杀声渐渐逼近,过不多久,只见舒海凌全二人打马出现在山包上,都是一头的汗,身上血迹斑斑,可以想见这一战的激烈和残酷。两人同时喝道:“元帅有令,击鼓!” 岳昇见到二人出现,心中一块大石登时落了地。将手一挥,二十面大鼓同时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北阳山的密林里,玄甲骑军的官兵们都在自己的坐骑之旁,有的坐着,有的轻轻抚弄着自己不会说话的亲密伙伴,大家都是默不出声。一束束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进来,有时可以看见几只细小的飞虫在阳光里翩翩舞动,这里静谧安宁的气氛,让许多战士想到了故乡的村庄、田野和幼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在这里,战争显得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 程羽躺在林间的草地上,将幞头覆在脸上,舒服地打起了盹。狄蛟王玄翼等人见他竟然还有这份睡觉的闲情,都是大为惊讶。他这副作派与任帅真是截然不同啊,任停云随时随地好象都在思索,他似乎永远有着考虑不完的问题,始终都保持着优雅整洁的仪容,无论何时见他,都是一副严谨沉静的模样,而此刻的程羽,却象一只懒洋洋的豹子,对这只豹子来说,享受一番林间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打个小盹,可比捕杀猎物要重要得多了。杜屹和南若云见到他这模样,只是相视一笑,也不去理会他,只是留神听着林外的声音。而这时,一只小甲虫好奇地爬到了程羽的身上。 喊杀声和兵刃相交的声音渐渐传入了林中,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官兵们都戒备地捏住了缰绳,耐心地等待着。程羽也被惊醒了,伸手将幞头揭开,疑惑地四下瞧瞧,仿佛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到了这里似的。 咚咚咚的鼓声响了起来,程羽从地上一跃而起,将幞头戴上,那只小甲虫立即惊慌地张开翅膀飞走了。程羽嘴里咕哝着:“衣冠要正!”然后扫视一眼众官兵,目光已经变得锐利冷酷,沉声道:“出击。”说罢走到自己的赤色战马前,翻身上马,锵地掣出了那柄血炼宝刀,驾地一声向密林外奔去。 莫赫敦和郁罗率军紧追不舍,心里虽是暗暗称赞东唐军败退之中一直保持着严整的阵形,全然不是黄土岗之时溃不成军的模样,但是却终究舍不得让敌军就此脱逃,要是等到元帅返回,发现自己已经将东唐军主力部队一举击溃,那是多么自豪的事情。于是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在山势平缓的北阳山南麓,追击的图鞑军拉成了四五里长的队列。 山包之后突然响起了一片雄浑有力的鼓声,仿佛是敲在了图鞑军将领们的胸口,莫赫敦郁罗呼赤斤阿库特等人都是心头剧震。莫赫敦第一个醒悟过来,立即大喝道:“速速后撤,快!” 太迟了,林中响起了一片凄厉的画角声,一个看起来比任停云更为年轻的东唐将领,手持一柄赤红的横刀,第一个从树林冲了出来。在他身后,无数身穿玄甲的骑士从林中奔出,他们西一群东一队,显得似乎是颇为凌乱,可是他们冲出密林之后汇集成阵,如同小溪汇集成洪流之后,马上就变成了极其严整的队形,那个年轻的东唐将领将刀一举,骑军紧跟在他身后形成了锥形阵,接着密集的箭雨已经射向了图鞑军的队列。 在一片惨呼哀嚎声中,程羽驾地一声,和南若云驾马直插入敌阵之中,一下子将敌军断为两截,而杜屹却领着自己的两个团,围着贺多的右翼骑兵部队纵马疾奔,他们一路上更不停手,又是数千枝羽箭向着敌军射去。 任停云早已勒住战马,眼中寒芒闪烁:“反击!”接着驾地一声,三千余骑跟着他从正面向贺多军发起了冲击。文虎浑身血迹尘土,却是一声暴喝:“今日为图远兄复仇!”驾马跟着骑兵一道杀向敌军,他麾下的一团官兵齐齐喊道:“为杨巡检报仇,杀呀!”两千支长枪并举,全都跟着返身而进。 顷刻之间贺多就惊恐地发现自己所率领的骑兵部队已经被东唐军一举从大部队中切割开来,东唐军三路同时对他的部队发起了向心冲击,一时间右翼的图鞑骑兵人仰马翻,乱做了一团。 与此同时,卢腾远手中长剑一指,须发俱张,嗔目扬声喝道:“用诚,随我返身杀贼。”说罢一夹马肚,朝着莫赫敦、郁罗指挥的中军冲了过去,三万多名东唐军官兵在他的带领下,掉头又向着追来的敌军杀去,将正面的图鞑军牵制住,使其不能转头去增援被围住的贺多骑兵部队。 莫赫敦眼看程羽手持血红的宝刀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冲杀而来,自己的骑兵被冲击得一片混乱,程羽精确地选择了图鞑军右翼和中军之间的缝隙插进了图鞑军阵,贺多部已经被东唐军分割开来围住并予以痛歼,他回头正要招呼郁罗。却见他一脸愤怒焦急之色,一迭连声地催促自己的步兵部队去支援已被围住的贺多部,莫赫敦连忙一把拽住了他:“郁罗,别管贺多啦,难道你想教大伙儿全都被汉人消灭么!” 郁罗转过一双已经急红了的双眼瞪着他:“我的一半骑兵都被他们围住啦!”莫赫敦大喝道:“已经没法救了,你看看敌人那是一支什么样的骑兵!快叫步利把他的部队从左翼拉回来接应,咱们速速后撤。”见身后洛兰和珊墨二人犹自在马上发呆,又喝道:“二位祭司,快退回去,快!” 莫赫敦的判断是准确的,他果断地放弃了解救右翼骑兵部队的打算,带着其他的部队立即向后撤去,且战且退,一直退回了图鞑军的营垒之中。而贺多连同所他率领的八千骑兵则全部被消灭了,六千余人被杀死,另外一千多人丢下了武器,成了东唐军的俘虏,贺多本人战死于程羽的刀下。这一战共歼敌约一万人,东唐军则损失了三千来人,可是他们俘获了七千余匹战马,这可算得上是一笔丰厚的战利品。 将这支骑兵部队彻底消灭之后,任停云立即吩咐全军休整,清理战场,就地扎营。激战了一整天,他知道部队里众多的新兵还不能适应自己那连续作战的战术风格,但是没有关系,经过这一次战火的洗礼,他们很快就能成为真正合格的战士。 营垒很快就建造完毕,入暮时分,署理总兵官亲自押着粮草从大河边的据点赶到了大军营垒,随他而来的还有裴秀和李樊生,两人还带了太子殿下的一封书信。交割已毕,柯臻笑道:“恭贺大都督今日大胜,末将既已将粮草运到,这就赶回去了。番军骑兵众多,末将还得防备着他们趁夜袭营。” 任停云点点头,将刚拟好的军报交给他:“这个由运粮队带回关内交至兵部。至盛兄思虑周全,本帅也就不留你在此处用饭了。不过,倘若是伯昇亲率精兵袭击你的营垒,不可与他硬战,那时你就放弃营垒和码头赶至此处与我汇合便了。”见柯臻有些疑惑,便向他解释道:“大战之中损失点辎重粮草无碍大局,要紧的是咱们的兵力不能无谓损失,这一战原本就不太可能速战速决。咱们只能沉住了气与敌周旋。”柯臻明白过来,于是拱手道:“是,末将知道了。”说罢转身欲走。 不料晟郡王却道:“且慢,至盛兄,军前效力的几个侍卫,你都带回去罢。”任停云和程羽,卢腾远都诧异地瞧着他,晟郡王叹了口气:“这几个人实在不是做武官的料,还是由着他们在京中胡混罢。”任停云思忖道:“贺鹏王翥二人还不错,就跟着咱们。其他的几个,叫他们都跟着运粮队行走算了。” 东唐军主力出关作战,大军所经之处驿路邮传也就跟着恢复运转。中州会战初战告捷的消息很快传入京城,威德帝固然是甚为欣慰,朝中百官也是都大大舒了一口气。其实自从晋阳城光复之后,皇城之中就已经弥漫着盲目乐观的情绪。范成仁头脑清醒,对这种情况甚是担忧,于是上书提醒皇帝,战事并未如大家所想象的那样乐观,或许会耗上很长一段时间,皇上和朝中大臣都应该认识到这一点。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再去干预前方将帅的军事行动。范成仁文章大家,奏折自然是写得十分精彩,威德帝看了也觉大有道理,于是下旨勉慰,又命吏部尚书王行俭为劳军使,赶往前线慰劳大军。 办完这些事,威德帝想起室韦部首领纳古思自从图鞑军入寇以来,一直不曾遣使入京。当初战事不利,威德帝也不想太过追究,可是如今战局已经扭转,收复国土不过只是时日长短之事而已,纳古思却依然坐视观望,这可让皇帝愤怒了,于是又将姚景和申载言两位中书大人召入紫宸殿商议,叫他们安排礼部去办理此事,“去告诉纳古思,朕为天可汗,天威岂容藐视。问他是不是想去做霍察的大臣,如果是这样,叫他不必做这大首领了,自己到京城来跟朕说清楚!” 待得两位宰相退了下去,威德帝自御座上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身吩咐侍卫总管郑啸天:“朕有些劳乏了,你去六部传话,教他们有什么事都去跟太子和两位丞相合计,不要再来烦朕了。”说罢便由内侍署都管阎德仁陪着往昭庆殿而去,自章朝恩死于东都之战,章贵妃脸上就一直少有笑容,今日一定要好好地哄哄她,教她开心一点才成呢。; 第四章 仗剑夜长啸 秋原又一战 七月中旬,任停云率领着东唐军主力部队发动了收复东都的战役。他们首先在一个叫北阳山的地方与莫赫敦将军率领的一支图鞑军遭遇,考虑到部队里有许多刚刚入伍的新兵,任停云把他的玄甲骑军交给了程羽,自己指挥着军队且战且退一直到了预先设定的战场,这时候程羽率领着那支著名的骑兵出现了,莫赫敦遭到了迎头痛击,不得不退回到自己的营垒中去。在经历了黄土岗和东都的惨败之后,中国人终于在中州战场上赢得了第一次胜利。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姚景和申载言回到政事堂,恰好太仆寺少卿芒格前来禀事,姚景一见芒格便笑道:“你们大首领日子不大好过了。”芒格是室韦部人,一听这话不禁愕然:“二位中书大人,这是何意?” 申载言连忙将他拉过一边:“你赶紧给纳古思写封信,问问他是怎么想的,眼看东都指日便可光复,他还不遣使入京,皇上为这事甚是恼火。方才叫启平和我入殿正说这个,眼下中书省就会给礼部发文,叫他们遣人去鄂托克草原见你们大首领呢。”芒格一听不禁面色发白:“叔父真是个老糊涂!这样大事,岂是能含糊得的,下官这就去办,多谢二位相国好意提醒。”说着又躬身抚胸行了一礼。 莫赫敦和郁罗一直退回到大官庄以东的营垒之中,任停云休整一天之后挥军继续东进,直至敌军营垒之前搦战,那两个图鞑将军却是说什么也不列阵迎敌。南若云丘昂两个叫骂了半天,郁罗气得七窍生烟,连声叫唤牵马来,莫赫敦拉住他道:“敌军士气正盛,咱们先守上几日再说。”郁罗按捺住怒火,站在箭楼上气呼呼地瞧着。 看看到了子时,那几个骂阵的将领也骂累了,都下了马,南若云和丘昂两个还卸下了盔甲,坐在地上说笑。他们身后列阵的军队也开始向后缓缓退却,郁罗心下暗喜,连忙下了箭楼吩咐步力点起骑兵部队准备出击。 程羽扫了一眼列于身后的玄甲骑军,已经近两个时辰了战士们还是个个在马上笔挺地立着。却听得晟郡王对任停云说道:“可惜咱们在并州会战之中缴获的那面狼头大纛交至京城去了。如若不然,咱们今日拿来炫耀一番,准保将他们气得不行。。。” 他话还未说完,早见对面军营辕门大开,一大群身着深棕色皮甲的图鞑骑兵在郁罗、步力等将领的率领之下呼拉拉涌出了辕门,郁罗手执长刀第一个打马冲来,跟在他身后的骑兵们将手中的弓一张,箭如飞蝗而来。 南若云丘昂二人一见图鞑骑兵突然冲出来,都是“啊哟”一声,连甲胄也顾不上穿,慌忙跳上马往本阵疾奔,丘昂肩胛骨上中了一箭,痛得又是“啊”的一声大叫,几个军官没命地驾马狂逃,这时只见中军元帅大旆一摇,缓缓后退的步军们原地停住,然后齐齐整整地向两旁一分,中间让出一条大道,任停云黑马黑袍黑色幞头,手持长枪第一个跃马冲出,程羽、晟郡王等紧跟在后。在他们身后,玄甲骑军如一道黑色的洪流,席卷在广阔的原野之上,迎着图鞑人的骑兵冲了上去。 可以想象得到的结果,郁罗的部队抵挡不住玄甲精骑的冲锋,迅速败退了下来。幸亏莫赫敦一看郁罗将队伍拉出了营垒,慌忙点起兵马出营救应,这才将郁罗步力等接回了本阵中,玄甲骑军也不客气,继续突击,莫赫敦、郁罗、呼赤斤、阿库特等拦截不住,又败回营垒之中,从此彻底死了与任停云野外决战的心,固守营垒等着伯昇赶来。 莫赫敦多留了一个心眼,他担心那个任停云会不顾一切地直接攻打营垒,于是又立即遣一个万人队在上河驿东面十余里处的虎岭崖建造了第二座营垒。那里地势颇为险要,更便于防守。并在那里屯集了粮草,准备长期坚守在这一线。 这一战结束后,军官们都跑到丘昂的营帐里,轮流参观他肩胛骨上的箭伤。医官已经将箭头拔出,给他上了金创药,并包扎好了伤口。丘昂趴在自己的床上,忍着疼痛,听着大伙儿拿他打趣儿。 任停云和程羽、晟郡王几人也走了进来,瞧着丘昂狼狈的模样,晟郡王不禁哈哈大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丘昂痛得呲牙咧嘴:“殿下,你下手也轻点儿!南俊龙,你连一根毫毛也没伤着,运气真好。”南若云闻言不禁哈哈一笑,程羽也笑道:“活该,谁叫你赤膊来着?”任停云微微一笑,扫视一眼众军官,说道:“大伙儿都回罢,让升材兄好好歇着。” 戌时才过,独自静坐,吐纳运功的任停云睁开双眼,只听得舒海、凌全二人在帐外闲聊,程羽不知去了哪里。任停云信步走出营帐,兰秋月夜,空气沁人心脾,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了一种淡淡的愉悦之情。 这美丽的秋夜,有如一个温柔的情人,教人心醉。 可是不知怎的,任停云想起了在奔狼原之战后,自己一个人在战场上漫步的情景。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或许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吧,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心情却已经没有那么沉重了。自楚州起兵以来,所到之处哪里不是悲惨的景象呢。当初携着妹妹从楚州到得京城,花掉手中几乎全部的银钱置下金翠坊那所华丽精巧的宅院,又雇下了柳嫂子和紫菱,紫菱当时还是一团孩气,甚是年幼,瞧着什么都觉得好奇。那时自己坐在书房里读书,听着妹妹房间里传出的琴音,抬头望向后院,只觉一派静谧。 可是兄妹俩不能老这么坐吃山空,于是自己就去参加了当年的武选。。。那已经是多么遥远的往事了啊,恍如隔世。 而如今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金戈铁马夜传刁斗的戎马生涯。一向喜爱洁净的自己,在三合原之战后追敌入陇,七天七夜不曾换衣沐浴,现在想来,那根本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在这战乱的时代,有多少人遭受了太平岁月里难以想象的苦难,有多少人的生命和一切,都葬送在了这场战争之中! 在战争结束之后的许多年里,还会有人含着眼泪怀念着离去的亲人,徒然伤心地回忆一去不复返的美好生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这茫茫的天地之间,一个人所生活的世界崩溃成废墟,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失去双亲的孤儿会张着迷茫的双眼望着未来,失去丈夫或恋人的女人会有新的恋爱和新的家庭,失去孩子的老人也会苟延残喘地等着终老。 没有什么,有生就有死。人生原本只是风雨中微渺的烛火,一瞬即逝。死去的人终究是死去了,幸存的人们却依然还得挣扎着活下去。忘掉或是记住,并且活下去。他们默默地忍受着命运的悲剧,在历史中连一点淡淡的痕迹也不曾留下。 想起柯臻收养的那个男孩一双乌黑发亮的双眼,任停云吃惊地发现,自己开始变得有些麻木了。 他那原本有些多愁善感的内心世界,如今已经包上一层厚厚的,坚硬的茧壳,这层茧壳保护住了自己内心深处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那个会为了绝美的风景而驻足,会赞叹一朵美丽的小花,仰望天空飞过的鸟儿,淡泊之中带着忧郁的青年,如今是统率大军的东唐元帅,担负复国重任的领军大都督,命运将他和程羽这样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推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上。上至庙堂,下至九州黎民和跟在他身后的将士,都容不得他有半点的闪失。这个时候,他还能象面对一场决斗那样从容不迫,将生死成败,看得还不如轻嗅一朵木樨的香味重要那样的超脱吗? 任停云掣出腰间那柄纯黑色的玄天魔剑,默默注视着。这把剑承载了师祖那无上的荣耀和众口相传的英雄事迹,代表着剑道的至高境界,所谓圣剑之道,本心自足,那是一种大仁大勇的浩然之气。既然从师祖手中接过了这把剑,那么就容不得自己退缩了,扬眉剑出鞘,人间魑魅消。 他将剑一划,呼地一声,一道幽厉的光芒在剑上一闪而过。任停云只觉胸中真气沛然,禁不住仰天长啸,啸声奔腾叠宕,回翔九天。有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 这一声长啸,响彻云宵,声闻数里,一时间满营皆惊,三军动容。 程羽第一个闻声赶了过来,只见月色下任停云手持魔剑,俊秀的面容之上莹莹然泛着一层奇异的光辉,双目之中一片湛然深邃,长声吟道:“摇身直到光明顶,一啸天高风万里!”程羽闻言一怔,他注视着任停云的双眼,从中读到了开悟之后的澄澈清明,登时醒悟过来,于是点头道:“恭喜停云兄,境界又高了一层。” 此时杜屹、南若云等军官也都已聚了过来,任停云环视众将,收剑入鞘吩咐道:“传令,骑军师连夜出击!” 卢腾远穿好衣甲赶到中军营垒之时,早见玄甲骑军纵马列队出营,疾奔而去。他连忙问正在整军预备跟进的儿子:“振飞,出了什么事?”卢思翔回头一见是父亲,忙道:“回爹爹的话,任帅下令骑军师连夜攻击敌营,咱们准备叫弟兄们跟上去。”卢腾远一听,不禁一怔。连忙转头吩咐身后的亲兵:“速去给余用诚孙秉节等传令,咱们随任帅出击,马上出发。” 莫赫敦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图鞑军扎营在空旷的原野上,四面无依,任停云当夜果然率军前来攻打,对于如何夜袭,任停云已经十分精通,这一战简直就是西海原夜破突跋前军大营的翻版。先是悄悄摸至敌营附近,然后以弩手射杀箭楼上的哨兵,接着劈开排栅,骑军师纵马踏营。所不同之处只是玄甲骑军战力更为强大,而莫赫敦早有预备,见势不妙就连忙率军撤走,尽管损失了一些战马和军粮,但士兵的伤亡却并不大。 七月廿一日,图鞑军退至虎岭崖坚壁不出,虎岭崖地势险要,难于攻打。将领们在任停云帅帐之中议论,余守信、董岩、谭宗延等几个总兵都提议强攻,程羽坚决反对,任停云也是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个建议。他知道在这样的地形条件下强攻只会增加无谓的伤亡。 任停云走出帅帐,经过昨日一场细雨,天气又凉了几分。军官们都已除下轻薄的夏季罗衫,换上了更厚实的锦袍,士兵们也都已经换上了秋装。任停云心下一动,自图鞑人攻打北平府至今已是半载了,这烽火连天的岁月,何时能够到头呢。 他正在出神,斥侯营游击芮志超急急地赶到他身前:“元帅,图鞑军出营了!他们下了虎岭崖,正向此地赶来。” 程羽和晟郡王这时也恰好走到任停云身后,听得此言,晟郡王讶道:“贼兵还没被打怕,又来搦战?”任停云回望着他,眼中闪过一道深思的光,沉着地说:“必定是伯昇率军赶回了。” 程羽和晟郡王闻言,都是精神一振,终于要和这个从未一败的草原军神会面了!程羽道:“伯昇既是这时才赶来,他必定是已经将宛城和睢阳两军给打垮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今日就要教这个草原军神战无不胜的传说在上河驿破灭!”任停云注视程羽道:“好,今日你我兄弟联手,挫掉他的锐气!” 这一天是阴天,天气转凉,秋风送爽。驻守于虎岭崖的近五万图鞑军在莫赫敦、郁罗两个都统的率领下向西行军不到五里地,早见一片地势平坦的草地上,东唐军已经列开了阵势,元帅大旆、将军旗、总兵旗,一面面旗帜在风中飘扬,步军阵后一座略高的山岗上,任停云、程羽、晟郡王、卢腾远、谭宗延等人驻马而立,贺鹏和王翥两个侍卫也在他们身旁。在他们身后则是卢思翔、苏尼特、闵肇、文虎和顶替负伤的丘昂指挥部队的团练官李思源等程羽麾下的军官。 玄甲骑军在山岗前列队而立,谭宗延的蜀州军列于骑军师两侧,程羽的部队在几个主将身后排开,东唐军所有官兵的眼中都燃烧着渴望一战的光芒。 望着山岗上那几个东唐军主将,郁罗眼中闪过一抹怨毒与仇恨的神色:“今日我要一雪奔狼原之耻!”他回头将手一挥,登时发起进攻的号角声响了起来,在原野上回荡着。 见图鞑军大队人马出现在原野上,经过两次战败之后依然阵形严整,任停云也不禁点了点头:“毕竟是百战之师,果然战力非凡。”于是转头对程羽说道:“云飞,今日你与郡王殿下、卢将军在此掠阵,我亲率骑军师下去冲杀一场。”程羽点点头,笑道:“停云兄只管放心前去大杀一场,今日换成你去冲锋陷阵,斩将搴旗。我来给你坐镇中军!” 两人彼此默契地对视一眼,任停云的眼睛在说:“云飞,这里全看你的了。”程羽的眼睛却在说:“放心罢,这里有我在,中军阵便是万仞高岗,任他谁人也休想撼动半分!” 任停云打马欲行,晟郡王突然说道:“禀大都督,末将有一事相求!”任停云一怔,晟郡王从未以官名称呼他,今日却这般郑重其事,于是说道:“殿下请说。”晟郡王拱手为礼,肃容说道:“末将请求与总帅大人一道冲阵杀贼!”卢腾远连忙劝阻道:“贼势颇盛,殿下贵为皇子,亲身犯险,若有闪失,大都督如何向皇上交代,还请殿下谨慎。”晟郡王只若不闻,定定地望着任停云:“末将请求与领军大都督一道冲阵杀贼!” 金风拂过山岗,脑后的幞头软脚微微飘动,任停云深邃的目光瞧了晟郡王好一会儿,点头道:“好,晟郡王李嘉烈听令,命你随本帅一道出击。”晟郡王大声道:“是,末将领命!”说罢锵地拔出了横刀。 任停云扫一眼漫野而来的敌军,将手中长枪一举,贺鹏王翥两个连忙吹起了画角,全军将士齐声大喝,登时人人心中涌起必胜的信心。任停云和晟郡王驱马下了山岗,杜屹、南若云等军官都聚拢来,任停云先吩咐:“教曾培风和萧克虏跟着晟郡王殿下。”然后喝道:“骑军师全体官兵,都随我来!”众官兵齐声应命:“是!” 骑军师之前列阵的余守信部,在主官一声令下之后,呼拉拉向两旁一分,让开了一道数丈宽的大道,骑军师驾马得得,迅速出了本方军阵。; 第五章 步骑协同进 纵横复决荡 七月十九日夜,任停云军营之中练气打坐,忽有所感,仰天长啸,声震于野,三军动容。程羽闻声至,停云乃从容曰:“吾欲整军破贼营,云飞可随吾同去。”遂率玄甲骑军出营击贼,进薄其垒,一鼓便克。莫赫敦退守虎岭崖。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红缨颤动,枪劲成圆,一枪将一名敌军百户刺落马下,任停云有些疑虑地勒住战马。事情有些不大对劲。 双方的左右两翼还在胶着苦战,玄甲骑军撕开图鞑中军阵的口子,倒海翻江一般在敌阵之中来往冲杀已有半个多时辰了,杀死的敌军已有近万人。敌人的中军阵已经向后凹进去了一大块。然而图鞑人却始终坚守战阵不退,莫赫敦和郁罗立于本方中军阵后,不停地派出步兵部队,不顾一切地前来拦截骑军师的冲击,这种自杀式的战法太过奇怪了。 如果莫赫敦是想将东唐军引至伯昇预先设定的战场上,就象他任停云以前曾经做的那样,那就应该且战且退,尽量保存军队的战力才对。如果他只是意图将东唐军主力牵制于此,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莫赫敦在等着伯昇的部队赶来,在两军激战正酣之时给予东唐军致命一击。也有可能伯昇会趁此机会前去攻击东唐军营,但任停云立即否决了这个判断。因为东唐军营几乎已是一座空营,花这么大的代价去击破一座空营,伯昇决不会做那么愚蠢的事情。 想到此处,任停云眼中闪过一道冰寒的光芒,来吧,咱们都在等着呢。 丘岗之上掠阵的程羽也嗅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战前东唐军曾经遣出斥侯查探,可是向东南方向探哨的斥侯至今还未赶回,这又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想到此处,程羽转头对身后的苏尼特道:“你再遣两个弟兄,往东南方向查探一下,看有无图鞑援军的踪迹。”苏尼特应了一声,便吩咐两名士兵打马向东南面去探哨。 两名东唐骑兵出发没过多久,程羽立即凭着自己过人的灵力感觉到了大地轻微的震动,这震动正是由东南面传来。他立即向身边的卢腾远道:“卢将军,敌军主帅眼看就要赶到此处。伯昇可算是要来了,末将都已等了他半日啦。”卢腾远点点头,肃容道:“既是这样,那么这一战才算真正开始啊。”说着面上已是带了一层忧虑之色。 他话音才落,就见才遣出的两名骑兵一脸惊慌地打马疾奔回来,口中大呼道:“图鞑骑军!”接着众军官都开始感觉到了大地的震荡,和有如低沉的雷鸣一般的万马奔腾之声。所有人都是心头剧震,凝神戒备,只有程羽面露满不在乎的冷笑,向着东南方向瞧去。 天边涌出一条黑色的长线,马蹄声轰鸣,长线越奔越近,渐渐变成了一大片深棕色,众军官已经能够看清奔在最前面的骑士的面容和身后的狼头纛,在图鞑汗国,除了可汗之外能有资格使用狼头纛的,不是别人,正是图鞑汗国军的元帅——伯昇。 敌阵中的任停云手一挥,骑军师停止了冲杀,正在拼死抵挡着他们冲击的几个千户长连忙领着士兵们退了开去。晟郡王手持横刀,在曾翼和萧胜之两名游击官的护卫下赶到任停云身边:“元帅,伯昇赶来啦!”任停云双目之中寒芒一闪,面上浮现一个不屑的冷笑:“这会子才赶来,看来他也打得并不顺手!” 浩浩荡荡的数万图鞑骑兵奔至战场南面三百步之处呼地止住了战马。伯昇在几个将领的簇拥下出了军阵,在一处小山包上扫一眼整个战场的局势,立即注意到正在图鞑中军阵之中的那个黑袍青年,但见他容貌俊美,神态冷傲,星目之中一片湛然深邃,透着森然不可侵犯的凛然气势。他的身形略嫌消瘦,手持长枪骑一匹黑色骏马,身后是一面迎风飘舞的元帅大旆,和近万名身躯壮健的玄甲骑士。这就是那支战功赫赫,天下无双的玄甲骑军了。被他们搅得大乱的图鞑中军阵里,已经躺倒了无数的尸体。 伯昇心中腾地燃起一片怒火:“任停云!”但他旋即冷静下来,这个战场之上唯一没有穿盔甲,秀美得简直象一个姑娘的年轻汉人,是自己平生罕遇的高明对手,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将他一举击败!身为草原上最杰出的英雄豪杰,必须捍卫自己百胜名将的荣誉。 任停云注视伯昇一眼,只见他一张英俊清癯的面容,年近四十,身躯修长伟岸,头盔下露出了几缕汉人才有的黑色长发,一双眼睛却是胡人的碧色,燃烧着深深抑制住的愤怒之火,威严中带着雍容之气,手持一支握杆漆黑的长枪,枪缨之前一只威武的龙头,口中含着狭长雪亮的枪尖。那是一杆中原名枪:蟠龙大枪。他身旁几个图鞑军将领也都是身材雄壮,英气迫人。心下暗暗点头:“果然是草原军神,好气度。” 战场之上突然一片寂静,双方将士都住了手,只听得一片风声呜呜而过,几声战马的长嘶和士兵们微微的喘息声。两军主帅的眼神交锋一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两人那强大的气场在天地之间轰然碰撞。两人都是无畏无惧,心雄万夫,伯昇粗犷凌厉,就象一头激怒的雄狮,任停云却是温文尔雅,如同一只骄傲的凤凰。双方的士兵们同时都对两人涌起了一种敬畏之感。 与此同时,程羽胸中真气被二人气场一激,顿时生出感应,他身边卢腾远卢思翔父子,谭宗延等军官,同时感到他身上突然迸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场,程羽则感到自己的佩刀在鞘内嗡嗡作响,他伸手凌虚一抓,血炼宝刀被一股气流所激,竟锵地一声自己从鞘内飞出,程羽手指一拨,握住了刀柄,于是一股逼人的杀气弥漫开来,加入了这无形无声的拼斗。 伯昇立即感觉到敌军中军阵内这第三方力量的加入,他转眼望去,只见东唐军中军阵里一个比任停云更为年少,更为壮实的年轻军官,眉目之间英气勃勃。他手里握着一柄赤红的横刀,刀身之上血光隐隐,透着一股可怖的杀气。在这剑拔弩张,令人几要窒息的气氛之下,他面容之上却是一股慵懒的神气,有如一只猛虎面对着强敌,却是满不在乎地细嗅着蔷薇花。 伯昇登时心下一凛,此人虽是全身放松,却是气凝神聚,这是真正的神勇。他看出这个少年军官也是一个绝世高手,心下一沉:“此人必是程云飞,东唐军中,竟有这么多不世出的英雄人物!” 此时任停云已经不去理会伯昇,转头对部下喝道:“随我来!”长枪一举,向着莫赫敦、郁罗所率领的骑兵队冲了过去,晟郡王和一众军官立即紧随着他打马疾驶而去。战役经过短暂的停顿,又重新打响了。 伯昇也已经回过神来,转头回望着身边的右军都统比粟特,中军副将察合罗、右军副将特勒苏,沉声命令道:“特勒苏,我命你率一个万人队,去冲击东唐军的右翼,将他们摧垮!”特勒苏应声道:“是!”长矛一举,率领一万骑兵向着董岩指挥的东唐军右翼部队扑去。 董岩这一师人马正与阿库特率领的图鞑军左翼部队交锋,特勒苏的骑兵从南面扑了过来,骑兵们凶猛的攻打使这一师的官兵们感到了恐慌,很快就把董岩的部队给冲乱了,在丘岗上坐镇的卢腾远和程羽立即命令谭宗延师出击,增援董岩师,将战局给稳定住。于是谭宗延就带着自己的部队从山岗前向右转,补充到右翼的部队中,以抵挡敌军从两面对右翼的夹击。 伯昇的心情是有些沉重的,七月初九日他接到奔狼原之战的败报之后,立即就带着三万精锐的骑兵部队出了东都。他准备凭着草原骑兵的机动性和战力,在任停云主力逼近东都之前,迅速将东面和南面的东唐军击垮,以免使东都城内的图鞑军陷入三面受敌的困境。然后转过头来全力对付从华荫关内赶来的东唐军主力部队。 草原骑兵拥有优异的机动性,正如任停云所言,“辎重全在马背上。”可是伯昇完成自己这个作战计画仍然花了十一天的时间。他首先向东越过荥阳赶赴汴梁府,并在汴梁以东的莲花坡与自睢阳向东都进军的东唐军汤如龙、时玉成部二万余人遭遇,激战了整整两日,两个总兵在部队伤亡近五千人之后不得不向后退回了睢阳城。 伯昇只命令部队休整了一天,接着向南面赶去,在汝南府襄城县拦截住了挥军北进的胡应龙、彭玉枫。两万楚州军与图鞑骑兵恶战两场,折损近四千人。胡应龙气得七窍生烟,拔剑要往敌阵之中作自杀性的冲击,却被彭雪亭冷静地阻拦住了,二将于是暂退至汝南府城之中坚守。 伯昇顾不得让部队喘一口气,立刻又挥师向西面赶去。连胜几仗,骑兵们虽然疲惫,却是战志高昂,渴望着再与东唐军主力决一死战。比粟特、察合罗、特勒苏等将领也是兴奋不已。惟有伯昇自己却有了一种隐隐的忧虑之感。 这几战虽然获胜,却也胜得颇为艰苦,两路东唐军的英勇顽强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在黄土岗和东都之战的大败之后,东唐帝国仍然能组织起强有力的反击,这是他和大祭司在发动对东唐的战争之前制订作战计画之时都没有料想到的。这几天与他交战的这几个东唐总兵都不是庸将,两支东唐军的战力也并未遭到毁灭性的重创,他们仍然有再次向东都进击的实力,也就是说东都南面和东面的威胁并未解除,他没能达到预先设想的战役目的。 然而西面的形势已经越来越严峻,伯昇已经没有时间继续在东面和南面扩大战果,他必须尽快赶到西面与任停云决战,否则让任停云一路势如破竹杀到东都城下,就再也没有扭转战局的可能了。这几个总兵已是如此的骁勇顽强,任停云军略武技都号称是东唐第一,不消说是比汤、时、胡、彭要难对付得多了,他必须极其谨慎,又极其果断,才能击败这个年轻的劲敌。 伯昇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复杂的心绪赶到了虎岭崖前的战场上。他收回思绪,看到了谭宗延的部队那果断的军事行动,知道自己包抄围歼东唐军右翼的计画没能取得成功,他立即命令比粟特亲自率领第二个万人队出击,继续从这个方向对敌军施加强大的压力。 两万图鞑骑兵都投入了对东唐军右翼的攻击,这时在战场的正面,莫赫敦和郁罗也已经将一直留在阵后的一万六千名骑兵向着玄甲骑军展开,同时命令残余的步兵部队从两侧包抄这支骑军师,于是双方的骑兵在正面的血战也要打响了。任停云不顾一切地要摧垮图鞑人的中军阵,伯昇则是竭尽全力地要消灭东唐军的右翼。一时间,这两位英勇卓越的统帅似乎都完全忽略了对方的存在。 晟郡王在曾翼和萧胜之两位游击官的护卫下,骑着他这一天的第二匹战马赶到任停云身边,焦灼地喊道:“元帅,咱们的右翼很吃紧了,是不是分兵回援他们为好?”任停云回望一眼,双目之中寒芒闪烁,坚决地说道:“不必,阵后我都交给云飞了,咱们继续突击!”说罢驾地一声,迎着莫赫敦和郁罗人数占优的骑兵部队冲了过去。 又一次,任停云将战役的胜负手托付给了程羽。 谭宗延和董岩各自展开一条战线,分别抵挡着特勒苏骑兵和阿库特步兵的进攻,这时比粟特率领的第二支骑兵部队又冲了过来,谭宗延的部队在二万图鞑精骑的冲击下,终于开始支持不住了,士兵死伤甚众,不断向后退却。 眼看图鞑军对东唐军右翼的夹击就要大功告成,伯昇碧色的双眼之中闪过一丝喜色,正要转身吩咐察合罗、伏罗二将率领第三个骑兵万人队随自己一道增援莫赫敦和郁罗,从背后向玄甲骑军发起攻击,这时候,南线的战场上又生突变! 原来顶替受伤的巡检官丘昂指挥部队的骑尉李思源一见右翼眼看要崩溃,心下大急,不等程羽下令便向他禀道:“程大人,事情紧急了,若不和敌人拼命,咱们今天非大败不可!末将请求出战,为国捐躯,请自清川始!” 程羽扫他一眼,笑道:“我正要挑一个骁勇的军官带领步军与骑军协同而进,好,就是你。清川,我命你率陌刀队,随我的骑军一道冲阵!”李思源应声道:“是!”跳下马来,自一名队正手中夺过陌刀,喝道:“陌刀队,都随我上!”带着一营陌刀向右翼赶了过去,丘昂这一旅连忙都跟着赶去。 程羽带着苏尼特、闵肇两个团练和三千余名骑兵赶往右翼,先以一阵乱箭遏制住图鞑骑兵的迅猛攻势,李思源已经猛冲至阵前,大声呼喝,六尺余长的陌刀挥舞开来,一连撂倒了数名图鞑骑兵。程羽纵马抢至李思源身旁,手中角弓箭无虚发,二人一步一骑,率领部队渐渐遏制住了败势。此时陌刀队已经赶到,立即列开阵势,如墙推进,大杀大砍,骑兵们紧随于后,连连放箭,图鞑军骑兵片片倒下,又不得不开始向后退却。 程羽一见图鞑骑兵稍稍后退,便收弓扬刀,喝道:“清川,我冲阵,你合击!”说罢带着骑兵旅跃阵而出,冲入敌阵之中。他手中血炼宝刀舞起漫天红光,所到之处竟无一合之对手,闵肇、苏尼特紧随在后,三把横刀一路砍杀过去,骑兵们跟在后面长枪舞动,真是势不可当,所向披靡,顷刻间将比粟特、特勒苏的骑兵部队搅得大乱。李思源率领陌刀队向前奋击,一路推进,陌刀所到之处俱是人马皆碎,直杀得图鞑军心胆俱寒,无不避退。一个带着骑兵直捣阵心,一个领着步兵来回冲杀。谭宗延此时已经重整本部,一声令下,士气复振的蜀州军随后跟进,南面的战线又向外压了出去。 这是任停云和程羽二人在出征之时,一路上探讨研究出的一套对付草原优势骑兵的战法:步骑协同作战,骑兵以弓矢,步兵用陌刀。骑兵深入冲阵,步兵则持陌刀冲入奋击,步骑互相配合,有效地克制住草原骑兵的战力。这一战果然是初显威力。 正准备随伯昇向正面的玄甲骑军发动攻势的察合罗、伏罗等将领眼见二万精骑转眼间反被东唐军的预备队杀得阵脚大乱,溃败下来,都是惊得目瞪口呆,眼看到手的优势竟然就这样付诸东流了,人人心头都是一片惊惶,怎么会是这样!年轻的伏罗颤声道:“元帅,比粟特将军败啦。”; 第六章 弯弧岂惧狼 挟矢自奋张 晟郡王嘉烈,性刚毅果勇,威德、正明二帝皆壮之。从任停云讨番贼,频战皆捷。郡王随停云,见停云深入贼阵,所向必克,意尝企慕,所以每阵先登,盖学停云耳。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伯昇碧色的双目之中闪过一抹令人心惊胆颤的愤怒火焰:“都随我来!”驾地一声,纵马向南面战线疾奔而去,察合罗、伏罗二将连忙率领最后的近万名骑兵紧紧跟上。 就在程羽和李思源率军加入南面的战阵之时,卢腾远将军也拔出了长剑,对儿子卢思翔说道:“振飞,咱们也不要瞧着了,分头出击,助元帅一臂之力。”卢思翔应声道:“是!”也拔出了腰间的昇龙剑。 父子俩一左一右,卢腾远与文虎带着两千吴州军,卢思翔则带着麾下团练官聂霈、辛璜率领四千余名随他自渝城勤王而来的官兵,冲下了丘岗,从玄甲骑军两侧杀向图鞑人的步兵部队。 伯昇驾马亲自冲向东唐军的右翼战线,迎面就见比粟特、特勒苏浑身浴血,狼狈地败退下来。两人见到伯昇亲自赶来,心下都是大喜,伯昇轻喝一声:“都跟着我杀回去。”呼地一声打马从二人身边掠过,两人连忙又返身跟上。 程羽早已瞧见伯昇纵马率军奔来,他心知双方骑兵数量相差太过悬殊,立即大喝一声:“全体下马,列阵为战!”随着他一声令下,三千余名骑兵全部下马,呼啦啦一下变成了三千多长枪兵,并列成了四方阵。接着他自己驾地一声,打马向伯昇迎了上去,苏尼特、闵肇紧跟在后,向着另外几个图鞑将领扑去。双方的几个为首之将摧动战马,眼中都闪着嗜血的饥渴,乒乒乓乓转眼间两军就兵对兵将对将地杀作一团。 程羽伯昇二人纵马向着对方冲去,刀枪并举,叮的一声脆响,两人错马而过,心下都是一凛。 二人同时回过身来,伯昇一双碧色的双目之中精芒大盛,右手握住枪柄末端,左手虚捏,蟠龙大枪扎出,舞起红缨万点,这朵朵枪花,每一朵都能致命,端的厉害无比。程羽心道:“万胜神枪,这厮的枪法还真是比罗显扬高出了一大截,他怎么会使这一路天下只此一家的中华绝技?老子跟一个鞑子比拼中原武林的绝学,真是奇哉怪也!” 他脑中思索,手上宝刀并不停手,粘滞绵闪,左一批,右一抹,将卷云刀法使开来,这是中原武学中最上乘的刀法,全运虚劲,并无一招是当头劈下,全用刀头三寸来戳,瞧来极是诡异。万胜神枪是中原第一枪法,每一招都是融有扎、拦、拿三式,攻防兼具。两人纵马来回拼斗,将整个战场的局势都已置之度外。大枪银光闪烁似流星,宝刀红影飞舞如赤蛇,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中华武学的最上乘功夫,乃是悟天地阴阳造化之功,虚实相生之理,化入一招一式之中。两人的招术俱是阴阳动静,吞吐开阖,好看之极。只是两军将士个个都在舍死忘生苦战,闵肇大战察合罗,苏尼特敌住了返身杀回的比粟特,谁也无暇分神来瞧一眼这一场精妙绝伦的比武。 与此同时,任停云和晟郡王在中路面对着莫赫敦、郁罗人数比玄甲骑军多出一倍的优势骑兵,也是毫无惧色,率领骑军师发起了极其凶猛的攻势。任停云同样也是右手握住枪柄末端,左手虚捏,枪尖旋转成一道又一道圆圈,枪花朵朵,当真是水泼不进,一路挑来,无人遮拦得住,直向着莫赫敦、郁罗等敌军主将直插而去。对他而言,剑法枪法,原是同一套身法的变种,只不过是手拿的兵器不同而已。 郁罗慌忙挥舞长刀拦住任停云,两人激斗了不过十来合,郁罗已是左挡右支,险象环生。忠诚勇敢的前军参将步力奋不顾身地抢上来替下了郁罗,任停云更不停手,枪舞梅花,一枪点碎他胸口的护心镜,步力顿觉一把巨锤击在心口,登时鲜血狂喷,任停云再一枪扎去,钻透了他的胸口。南若云、王玄翼、狄蛟、关若飞、曾翼、萧胜之、季平澜、方天骐等骁将紧随在任停云和晟郡王身后,各逞绝技,都是当者披靡,玄甲骑军来回冲杀,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屠戮着生命,扫荡着一切。 不到一个时辰,这场双方骑兵的决战就以图鞑人的惨败而告终了。在付出伤亡六千余人的代价,又无法得到伯昇的支援之后,莫赫敦不得不命令部队全速后退,尽快撤出战斗。 将这支图鞑骑兵杀得大败溃逃,任停云勒住战马,向南边望去,只见战阵核心里,程羽伯昇二人刀枪并举杀得惊心动魄,而程羽的骑军旅因为冲势被阻,已经被敌军团团围住了,尽管外围的谭宗延、李思源拼命向敌阵中心杀去,无奈敌军骑兵人数众多,他们虽是砍倒了一片又一片,仍然无法冲进去。 任停云将手中长枪一指,南若云等心领神会,早率领部下向南直冲了过去。任停云正要命令杜屹这一旅人马随自己增援北面的孙钺部,却听得画角声响,柯臻率领着一支四千人的步兵旅赶到了,只见柯臻一马当先,舞动长枪,将一名敌军军官刺倒,这四千人马紧跟着他加入了东唐军左翼的战斗。 柯臻是率军押送粮草而来,得知两军主力正在会战,立即带着部队赶到了战场上。他这一师人马有一多半都是新军,又没有参加过北阳山之战,这还是他们第一回上阵杀敌,眼见自己的部下参战之时阵形略显散乱,柯臻心中不免感到惭愧气恼。但好在此时东唐军已经大致掌握了战场上的主动权。在柯臻部的支援下,孙钺部也开始逐渐向前推进,呼赤斤且战且退,心下涌起一个令自己感到惊惧的念头:“元帅来了,咱们却还是要吃败仗。看来我们真的不会赢得这场战争了。” 程羽和伯昇还在你来我往地拼死搏杀。两人杀得性起,浑然不顾身边发生的一切,伯昇碧色的双目之中直要喷出火来,就是这个年轻将领,凭着为数并不多的部队硬生生地将自己近三万精骑牢牢地钉死在了南面这条战线上,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今天若不能一枪刺死他,如何出得了满腔的怒气? 可是越战他心中越是暗暗喝彩,程羽的刀法真是无可挑剔啊,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值得他去尊重的对手。这才是英雄与英雄的对决,这时候胜负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在程羽闪着炽热光芒的眼中,也看到了几分欣赏和敬重的神色。 小将伏罗打马抢入战圈,一刀向程羽划去,程羽一侧身避过,伏罗大叫道:“元帅,咱们的中路和右翼都已经败啦!”一语惊醒梦中人,伯昇回过头来,这才发觉莫赫敦和郁罗的部队已经退了下去,远处呼赤斤的右翼部队也已经向后退却。而近处,玄甲骑军已经在痛快地冲击着阿库特的步兵,在董岩部和南若云等人的夹击下,左翼的图鞑军士兵也在成片地倒下。只有自己这里还与敌军战了个旗鼓相当。登时,他的心中惊怒交集,屈辱和不甘的感觉涌了上来。 第一次,他没有能够赢得一场战役的胜利,第一次,他亲自尝到了失败的苦涩滋味。第一次,他要在没有赢得胜利的形势下停止作战了。但是作为一个优秀的统帅,他必须收兵,再战下去只有败得更惨。 一股又酸又涩的情绪弥漫在伯昇的胸口,他收住大枪,驾马退开几步,抑制住心中的郁气,痛苦地沉声下令:“退兵。”说罢也不再瞧程羽,收起大枪转身策马而去。程羽勒住战马,心下也是佩服不已:“说退就退,绝不恋战。伯昇如此果决,军略武技,果然是非同凡响,不可轻视。” 主帅一声令下,尚在苦苦支撑的图鞑军各部纷纷全速撤出了战斗。这场五万东唐军对八万图鞑军的虎岭崖之战,以东唐军的惨胜而告终。他们以伤亡近七千人的代价歼敌二万余,艰难地获得了这场战役的胜利。任停云驾马赶到南面,扫视一眼如同退潮的海水般迅速撤离的番军,也沉声下令道:“收兵回营。” 夜幕降临之时,东唐军各部也都退回到了上河驿大营里。任停云心情沉重地走过一具具敛好的尸体,这一战是他率军勤王以来最激烈,最惨酷,部队伤亡最重的一场战役。甚至连起兵以来从无阵亡的骑军师,今天也牺牲了近二百名官兵。八千余人的玄甲骑军,终于也开始减员了。 望着那些他所熟悉的,如今已经罩着一层死白色的部下的面容,任停云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的收缩,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变得冷酷无情了,可是这会儿任停云才发觉他其实并没有象自己所想得那般心坚如铁。 他在年轻的副尉陈淮的面前停住了脚步,这个微微有些发胖的小伙子是南若云旗下的一名队正,每日里总是笑呵呵的,如今他的面容之上一片沉静,几处创口的鲜血让他的身体染上了一大片红色,死亡让人笼罩了一层庄严的光辉,但又极其的短暂。 接着他看到了孙钺旗下巡检官邵云捷的尸体。在这场战役中牺牲的官兵之中,邵云捷是军阶最高的一个。他的身体鲜血淋漓,面上依旧带着生前那英武的气息,这个三十出头的校尉是孙钺这一师三个巡检官中最冷静沉着的一个,任停云曾认为假以时日邵云捷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将军,可是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任停云走出敛放尸体的营帐,向中军帐走去。没有月光的夜晚,他看见程羽一个人在默默徘徊。任停云走上前去,轻声道:“云飞。”程羽抬起头来,任停云看见他的眼圈有些微微的发红,他知道程羽的心情也是不大好受,他的骑军旅在这一战中牺牲了近六百名官兵,可算得上是伤亡惨重。 他正想出言安慰几句,程羽却已经变得面色平静,淡淡地道:“没有什么,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今日是他们,或许明日就轮到你我呢。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任停云点点头,轻声吟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熊熊的火堆燃烧起来,战士们焚化了牺牲的袍泽,大家都默默地围在火堆之旁,不出声地瞧着。终于有人用极低的声音唱道:“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任停云转过身,带着将领们离开了这场葬礼。 回到中军营帐,柯臻向着任停云行礼道:“大都督,粮秣既已送到,若大都督没有别的吩咐,末将明日便率本部赶回燕家坡了。”任停云点点头:“好,不过至盛兄得随时防备伯昇遣军攻打你的营垒,还是那句话,若贼兵势大,你不可死守。可弃了营寨赶到此处来,与我们合兵一处。” 柯臻点了点头:“是,末将省得的。”说着又想起一事:“差点忘了,中书省还有一封书信给总帅大人呢。”说着便从衣甲中掏出一封信来。 任停云接过信拆开来一读,不禁面色微微一变。晟郡王见此情形忙问道:“停云,信上说了什么?”任停云并不答话,略一皱眉默默思索。程羽走上前从他手中将信一把扯过,笑道:“我也来瞧瞧。”说着便往信笺上瞧去,一读之下也不由讶道:“皇上又遣使来劳军啦。” 晟郡王闻言也是皱起了眉头:“如今战事这般紧要,大都督哪里有工夫招待劳军使,却不知来的是谁?”程羽将信递给他:“你自己看罢。”晟郡王接过信瞧了瞧,上面写得明白,皇上这回遣了吏部尚书王行俭为劳军宣慰使,兵部监察御史卫英荃为副使,不日便会赶到前线慰劳诸军。于是说道:“嘿,又来了一位尚书大人。”卢腾远问道:“来的是哪一位尚书大人?”晟郡王答道:“王恭退王大人。”卢腾远闻言,也沉吟起来。 吏部乃是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在朝中的权势之重,可说是仅次于太子和中书令。因此看起来上回来的是一位郡王,如今只来了一位尚书,规格有所下降。但以先后两位劳军使在朝中的份量而论,这规格其实更高了。不过这回又多了一位御史做宣慰副使,这就值得玩味了。 程羽暗暗思忖:“当初卫衡荪赠刀于我,此举颇得太子殿下的欢心。这人才情气度都是极好的了,他这番前来,或许是带着太子殿下的口讯?” 任停云思索了一番,先吩咐舒海:“去将王孟翔叫来。”然后对诸将说道:“既是王大人要来,那么燕家坡的营垒和码头就必须守住了。这样,我和至盛一道返回燕家坡去。王大人到了我便在码头迎接他,这样也不会缺了礼数。倘若伯昇遣兵来攻打,我和至盛一道守营,云飞和郡王殿下再从此处率军支援,番军一时攻打不下,就只能退回去。” 程羽闻言,连忙道:“停云兄,你身为领军总帅,还是在此坐镇大营,我和至盛兄去把守燕家坡!”任停云意态坚决地摇摇头:“至盛这一师新兵太多,非得我亲自去不可,否则若是伯昇亲至,营垒必失。” 正说着,王玄翼已经赶到了中军帅帐,行礼道:“末将见过任帅,见过众位大人。”任停云转头对他道:“孟翔,令叔受皇上之命前来劳军,你随我一道赶赴燕家坡准备迎接于他。”王玄翼一听愕然:“叔父要来前线劳军?”略一思索又禀道:“任帅,末将这一团人马都在此处,还是让末将与麾下的弟兄们留在大营罢。”任停云道:“你不去见令叔么?”王玄翼笑道:“等他到了大营,属下再随众位大人一道拜见他便了。”任停云点点头:“既如此,也好。” 计议已定,诸将纷纷告退。程羽也笑道:“这一战下来真是精疲力竭。停云兄,我也回去歇着了。”任停云笑道:“好,今日多亏你牵制住了伯昇的三万精骑,方能有此大胜。”说着已是将程羽送到了帐外,程羽笑道:“那伯昇的枪法当真了得,我许久都不曾象今日这般与人痛通快快比试一场了。停云兄,今日一战伯昇落败,他心中必定是一万个不甘心的。不过此战既败,他那百战军神的威名已是破了,对番军士气,定然也是极大的挫动。敌军虽然兵力仍是占优,但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任停云点点头,沉吟道:“你所言极是。伯昇定然是心中不甘,他还会设法反击于我,此人虽是军略非凡,然而战局打到今日这个局面,已非将帅所能决定胜负。所谓战胜于朝廷,我东唐国势既强,大局之上只要不犯大错,断无大败之理。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算,由此见胜负。只是咱们若不能再给他以重创,等到霍察援军赶来,这一战非拖下去不可了。” 程羽笑道:“所以你便想到索性以燕家坡营垒为诱饵,再来一场大战?”任停云轻轻一笑:“你说对了。” 送走程羽,任停云走回帐内,铜灯却已经熄灭了。他连忙自腰间佩囊之中取出火石点燃了铜灯。他将火石放回袋中,注意到地上小小一方白色的物事,拾起来不禁心下一怔,这是公主的那一方锦帕。那一段情缘虽是已经成为过往,任停云的心中却依然隐隐作痛。他瞧着这方锦帕许久许久,暗叹一口气,终究还是将它收入了佩囊之中。 人世间缘起缘灭的纷繁种种,殊难预料。; 第七章 壁垒自森严 风霖何澹澹 威德二十九年七月廿一日,任停云率军逼近新安,与番军大战于虎岭崖。两军列阵近十里。任停云自率玄甲精骑冲阵,以中州军统领卢定邦部为两翼,晟郡王、程云飞部为中军。戈铤鼓鞞,震曜山野。骑军纵横决荡,莫赫敦部小却。午时,图鞑元帅伯昇自领三万精骑至,遣锐师挑动董高石部,突入我阵,我师嚣乱。时有骑尉李思源,宗室之后也,身躯健伟,壮勇绝伦。谓程云飞曰:“今日之事,若不以身啖贼,决战于阵,万死而翼其一生。不然,则我军无孑遗矣!”云飞曰:“善,可随吾俱进!”思源乃执陌刀突于阵前大呼,贼兵当其刀者,人马俱碎。云飞矢无虚发,前军之士执陌刀而出,如墙而进。思源先登奋命,所向摧靡。云飞率精骑前击,表里齐进,贼骑遂溃。伯昇忿怒,自引军击我右翼,与云飞激战,相持未下。时停云已纵精骑摧破莫赫敦部,番军乃大败,斩二万余。伯昇不得已而退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一只旅鼠从德拉钦大祭司的脚边迅速窜过,他却全然没有留意。草原上的秋天是最惬意最舒适的时节,风呜呜地吹过,几面大纛在风中呼拉拉地不停抖动。阳光和煦,一名卫士晃动了一下手持的长矛,将阳光映射到了大祭司的眼中。他微微地眯上了眼睛,抬步向着牙帐外一处青石垒成的小屋走去。 推开石屋的门,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德拉钦不禁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才迈步进了屋子。 屋内光线十分阴暗,德拉钦点起了火摺,将壁上一个石龛里的铜灯点亮,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原本盘腿闭目而坐,身穿祭司服饰的美丽女子站起身来望着伯昇,微笑道:“大祭司,很高兴你来看我。”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澄澈清明,含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双手都戴着一对金手镯,上面刻着奇怪的图案。 德拉钦瞧了瞧女祭司,抚胸为礼道:“你好,额云祭司。我的到来是否打扰了你的修炼呢?”额云微微一笑:“其实没有关系,你来不来,我都要走出这间屋子了。”德拉钦闻言,注视了她一会儿:“那么额云祭司已经练成了,是么?” 额云摇摇头,笑道:“没有,我昨天接到了大神的谕示,他教我应该停止了。因为这不是我可以掌握的力量。”她虽然面上带着笑意,言语间还是流露出了一丝不甘和遗憾。 德拉钦闻言一怔,面上流露出了微微的失望,说道:“如果大神是这么说,那么我们就只好遵从他的旨意了。可是多么遗憾哪,我曾经是那么希望你能够成功。要知道,最神秘最精确的观星术已经失传了很多年了。” 额云微微一笑:“大祭司,为什么当初你坚持要让我来修炼观星术呢。我们都知道,你才是草原上离神最近的人啊。”德拉钦面露温和的微笑:“额云祭司,既然神已经让我们中止了这一修炼,那我们还是出去说话吧,这里霉味太重了。”额云笑道:“好。” 二人先后走出石屋,额云深深地吸了一口草原上的空气,一阵淡淡的温暖之感笼住了全身,她有些迷醉地闭上了眼睛。德拉钦注视着女祭司那年轻娇嫩的脸蛋,在她的脸上有着一种在另外两位女祭司面容上所缺少的东西。那是一种沉静之气,那正是他决定让额云修炼观星术的原因。 额云睁开眼,见德拉钦注视着自己,便笑道:“怎么了,大祭司?”德拉钦笑了笑,向前走了几步,望着远山绿草茵茵的斜坡,说道:“秋草正肥,一年之中最丰饶的季节。在往年,我和可汗总要等到九月里才会到这里来呢。但愿,明年我们会更早地来到这里,但却不是从和林,而是从遥远的南方到这里来渡过夏天。”他回过头来望着额云:“你一定还记得额德根大祭司吧?” 额云听他话语突然一转,楞了一下才点头道:“我记得的,她是图鞑仅有过的一位女大祭司。正是她预言了从南方将会出现的一场兵灾,于是杜托可汗迅速带着大家往北撤去,一直到了翰海的边上,并在那里建立了第四个行宫牙帐。” 德拉钦点点头:“如果不是她的预言使杜托可汗及时地做出了北撤的决定,五十年前图鞑汗国就已经被东唐的殷烈元帅给灭亡了。可是你知道她怎么会做出那样准确的预言的吗?”额云想了想:“观星术?” “不错,”德拉钦走回她的身边,“正是观星术。可惜她在撤往翰海的路上被大神突然召唤去了,没有来得及将观星术传授下来。从那以后图鞑汗国再也没有人能够从日月星辰的运行变化之中,察觉出大地上将会出现的大事,再也没有人能够。” “可是,”额云说道,“白论恰大祭司在将他的法杖传给你的时候,不是对默骨可汗说过,你是二百年来最有智慧,最有可能获得神的力量的祭司吗?白论恰大祭司拥有能够穿行于神界、人界和阴界的灵力,那句话可是大神透过他的嘴说出来的啊。如果说有人能够重新掌握观星术,那个人应该是你才对呢。”风吹拂过她的长发,额云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帽子,沉静地问道。 德拉钦思忖了一会儿:“我最初也的确相信自己能够解开观星术的奥秘。可是大神却谕示我,他不是要我亲自掌握观星术,而是从众位祭司之中选择一个人去修炼观星术。而且必须是一位女祭司。”额云闻言不禁有些好奇,也有一点惊讶:“为什么大神要让一个女子来掌握观星术呢?” 德拉钦微微一笑:“因为额德根大祭司是女人,观星术在她手里中断,也应该在她手里重生。”额云面色微微发白:“额德根大祭司转世?”她想了想,又说道:“可是大祭司,我想转世的额德根大祭司应该不是我。” 德拉钦点点头,从容说道:“或许如此。不过没有关系,大神会指引我找到转世的额德根大祭司的。额云,你今天走出了石屋,那么和我一块用饭罢?”额云微笑道:“好啊。不过我还想问问大祭司,是不是掌握了观星术的那个人就会从你手中接过图鞑大祭司的法杖?” 德拉钦闻言不禁呵呵一笑:“珊墨根本不会想到这样的问题。洛兰想到了却对观星术不感兴趣。这正是我认为应该让你修炼的原因。”额云却摇头道:“其实大祭司应该让每个女祭司都来修炼才对的。这样观星术重生的机会才更大一些。” 德拉钦尚未回答,额云又想起了一件事:“大祭司,既然你并没有从星象之中获得大神最精确的谕示,为什么还竭力主张向东唐帝国发动战争呢?” 德拉钦身躯微震,他停住了脚步,面色有些严峻:“因为有些事即使没有预言的指引也必须去做。否则我们都会被大神抛弃。还记得和林牙帐前的阙勒可汗碑吗,这样的事在历史上是曾经发生过的。” 说罢他抬头望向辽远的天空:“真奇怪,观星术必须在黑暗的屋子里才能修炼,谁能想象得到呢。” 额云却是调皮地一笑:“大祭司,如果你愿意让自己在阴森的石屋里呆上一年半载,也许重新掌握观星术的人,就是你呢。”德拉钦闻言一怔,接着面露深思的神情。 自己怎么可能放下国事不管躲到石屋里去呆上那么久呢,关注大地上发生的事情,使他忽略了头顶上的天空,这究竟是对是错? 德拉钦掉头向南望去,录利施已经带着援军赶赴燕州,而在遥远的中州,伯昇与任停云之间的决战分出了高下未? 任停云在自己的帅帐之中,梦见自己与一个身穿白色衣衫的姑娘漫步于弯弯山道之上,两人一面欣赏着两旁的秀丽景色,一面吟诗对句。那位姑娘才思极是敏捷,清词丽句张口即来,直对得他头上冒汗,心下不禁暗暗佩服。两人转过一道山梁,那姑娘对他嫣然一笑,转身飘然而去。 从睡梦中醒来,任停云翻身坐起,心下大觉困惑,他瞧瞧四周,这才醒悟自己身在何处,连忙摇了摇头,起身穿衣走了出去。 任停云和柯臻率领四千人马赶回大河边的东唐军营垒。营垒建造在河边一处叫燕家坡的地方,东唐军在此地建造了码头,然后又向外扩建营垒,使其成为一处军营和粮秣辎重屯集转运之所。任停云原来把军粮辎重分别屯于两处军营之中,这样无论哪一处被攻破都不会对军心士气和自己的作战计画造成大的影响,可是如今这个营垒或许将会成为双方争夺的一个焦点了。 任停云赶到此处时不禁吃了一惊,他所见的竟然是夯土筑墙的一座土城,城高近一丈,四角建有木制的箭楼。他不由赞赏地望了柯臻一眼,没想到短短几日之内柯臻竟然在这里建造了一个半永久性的军事据点!“不错,这样番军若来攻打,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柯臻笑道:“这是末将与裴司马、李参军二位一道商议的法子。”说着营门已经打开,二人打马一道进了土城。城中官兵见到年轻的元帅到来,登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任停云也顾不得休息,匆匆与裴秀李樊生打过招呼便吩咐官兵们立即做好战斗准备。 任停云果然没有料错,二十三日伯昇果然亲率三万人马前来攻打燕家坡的东唐军营垒。伯昇带着兵马败回虎岭崖之后,对着地图仔细分析了一番东唐军的兵力部署。这一战的失利使伯昇清醒地认识到,如果再与任停云这样正面硬拼,他并没有什么胜算。他发现由于东唐军的军需供应主要通过大河,这使得自己几乎没有办法去破坏对方的运输补给线,于是他决定向敌军在大河边的据点发动进攻,而且要尽快行动,因为这一回吃败仗对他的部下士气打击极大——官兵已经对主帅失去了以往那种盲目的信任,他必须尽快使军队重新恢复信心。 当他率军赶到燕家坡时,这座土城还是让他大吃了一惊,接着愤怒的情绪又一次占据了他的胸膛,他暴怒地下达了进攻令,于是士兵们向着土城发起了一次次冲击。却又一次次被守军给击退。当伯昇看见面容镇定的任停云屹立在土城之上,他知道这一回自己又一次被对手给算计了。 接着斥侯又向他报告一个危险的消息,东唐军的两名将领晟郡王和程羽已经率领二万步骑向此处赶来,增援土城内的守军。七窍生烟的伯昇立即命令比粟特率领一万名士兵留在原地,监视守军的动静,自己带着近二万兵马赶去拦截东唐人的援军。 任停云一见敌军后退,便知道晟郡王和程羽已经出击了。他立即下达命令,将七千部队拉出了土城,亲自率领着他们向比粟特发起了冲击。 被打得大败的比粟特带着部队赶去和伯昇汇合,此时伯昇已经和程羽、晟郡王的军队遭遇,双方展开了激烈而残酷的战斗,程羽率领着玄甲骑军来回冲杀,晟郡王亲率步军从正面发起攻击,双方的伤亡都很大,眼看图鞑军渐渐支持不住了,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雨却挽救了他们。 两军激战正酣,天气突变,一时间阴风惨澹,暴雨如倾,人马都是站立艰难。伯昇趁着这个机会,连忙带着军队撤回了虎岭崖。程羽和晟郡王则赶往土城与任停云汇合。这一战图鞑军损失了近五千人,而东唐军的伤亡也接近三千人。 他们冒着风雨赶到土城,只见任停云立于营门前正等着他们,大风呼呼地刮过,豆大的雨点洒在脸上身上,打得人生疼。任停云浑身都已湿透,面上依然是一片沉静,带着淡淡的笑意。两军会师之时,城上城下欢声雷动。接着豪迈的军歌唱响在了大风雨之中。几个年轻将帅也和大家一道意气风发地淋着雨,活像一群疯子。 七月廿五日,劳军宣慰使王行俭和副使卫英荃乘船赶到了燕家坡,任停云带着晟郡王和程羽、柯臻等人在码头上冒雨相迎。王行俭下了船便上前笑呵呵地向任停云行礼贺道:“大都督辛苦!接连大胜,东都指日可下,皇上心中很是高兴。本官特奉皇命,前来给大都督道贺,诸位也都辛苦了。”说着又向晟郡王等人行礼。 任停云只是一笑道:“二位大人舟旅劳顿,咱们到军营之中去说话。”说着将手一让。晟郡王也向王行俭拱了拱手:“见过王大人,父皇身子骨可还安健?随大都督出征,孤也有月余不曾见到父皇啦。”王行俭一边走,一边拈须笑道:“圣躬安好,本官向皇上辞行之时,他还将殿下大大夸奖了一番呢。说殿下英毅果敢,乃是吾家千里驹也。呵呵!” 晟郡王闻言大喜:“是么?其实父皇谬奖了,还请王大人回京之后上禀父皇,孩儿不会教他失望,必定要将中州燕州二行省全境光复!”王行俭点头呵呵笑道:“王师东征,元帅将军智且勇,天兵十万如虎貔。克复河山定然是轻而易举的了。” 走在后面的卫英荃停住了脚步,望着土城暗暗点头。程羽钻到他的油伞之下,笑道;“衡荪兄在瞧什么呢?”卫英荃瞧他一眼,笑道:“你们这座营垒倒也结实。”说罢往四下里扫了一眼。 程羽心知他有话要说,却先笑道:“幸亏垒了这座土城,前日里番军元帅伯昇亲率精兵前来攻打,被咱们早有防备,将他给击退了。只是咱们自出关以来,虽是每战皆捷,却都是胜得颇为艰难。衡荪大人,你记得回京之后转告太子殿下,这一场会战不可做速胜之想。” 卫英荃点点头:“这个你不用担心。允文大人早就对皇上和殿下说了这番话的。”他见其他诸人都已走到了前面,便压低声音说道:“我跟着王恭退才到华荫关,便遇见那几个侍卫随运粮队返回关内。皇上不是叫他们军前效力么,大都督怎么将他们又遣回去了?” 程羽闻言,摇头笑道:“那几个是上不了疆场的,停云将他们遣回,也是为他们好。再说这其实是晟郡王的主张。不过,有两个还是不错的,咱们也就留在大营之中了。”卫英荃瞧他一眼,摇摇头道:“晟郡王的主张,那还不是得要停云首肯?我说你们几个毕竟年轻,要遣回就索性一并都遣回了,省了多少是非。” 见程羽一脸困惑地瞧着他,卫英荃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遇到这种事儿,你和停云都该多留个心眼才是。走,咱们跟上去罢。”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第八章 再战不成功 虏帅意彷徨 当威德末年的东亚战争——中国人称之为己卯卫国之战,进入到中州会战的阶段时,中州行省成了两位元帅较量战争艺术的舞台。任停云和伯昇进行了一系列对双方来说都是极为艰苦的战役。两人都是卓越的统帅,但相比较而言年轻的任停云更胜一筹。在这几场战役之中,图鞑人的兵力优势一点一点地丧失殆尽。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酒过三巡,王行俭见酒淡食简,又没有舞姬乐工来助兴,不禁有些意兴索然。与晟郡王等边吃边聊着,瞧一眼身旁作陪的任停云,见他与坐于西侧的卫英荃、下首的裴秀、李樊生正说着诗词文章,王行俭心下暗自不屑:“一个带兵的莽夫,不过生得略文弱些,也来附庸风雅。”于是不经意问道:“对了大都督,本官在华荫关登船之前,见到了皇上遣至军中效力的几名御前侍卫,怎么他们没有跟着大都督呢?” 晟郡王笑道:“这事其实是孤的主张。他们几个以前都没上过战阵的,嘉瑾看到贼兵心下有些着慌,所以孤就吩咐他们跟着运粮队行走了。”王行俭沉吟道:“听说还有两个被元帅留在了军中?”任停云连忙说道:“大人,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几位侍卫都是贵介公子,中州会战,每一战都颇为艰难凶险,可以说没有一战是轻易取胜的,让他们跟着停云征战沙场,万一有个闪失,停云日后对皇上,也是难以交代。至于贺鹏王翥两个,毕竟将门之子,有些勇力,所以就让他们跟着中军了,还请王大人多多体谅为好。”言语之间,甚是诚恳。 王行俭闻言点点头,却又笑道:“大都督虽是一番好心,只是为国征战,岂分贵贱。若说尊贵,晟郡王殿下不比他们尊贵么。既然元帅当日力荐郡王做将军,也何妨给他们几个一点报效国家的机会呢。”任停云心下暗自不快:“战局艰难之时,没瞧见有谁主动请缨的。如今眼看形势逆转,就都要来争一份军功了。”只得恳切地压低声音道:“这几位公子的性子其实都不大适合做武职,不比晟郡王慷慨好武,又能谨守军纪。停云这样做,实是为他们好,万一触犯了军纪,军中上上下下几万双眼睛瞧着,停云又岂能不处置他们?请王大人体谅停云的一番苦心。” 听了这番话,王行俭面色才完全和缓下来,笑着点点头,又漫不经心地道:“大都督虽然年少,处事却是老成持重。本官也明白你的苦心了。只是他们几个既是到了军中,若连一星半点军功也无,回到京中面上须不好看。”任停云闻言沉吟道:“军功岂能冒顶?这个停云可就没法子了。”王行俭点点头,笑道:“大都督严于治军,本官也是早有耳闻。这话原是本官说差了,还请勿怪。” 他二人说话声音极低,程羽却是听得明明白白,见二人说得差不多了,连忙起身笑道:“末将与王大人往日同在京中为官,却是整日里忙着练兵,没有与大人一道吃过饭,今日末将借大都督的酒,敬王大人一杯。”说着笑嘻嘻端了酒盏走了过去。 王行俭呵呵一笑,却伸手按住他的酒杯:“云飞说错了话,当罚一杯。”程羽笑道:“是么,末将说错了哪句,请王大人指点。”王行俭笑道:“你说没有与本官吃过一顿饭,这话就错了。云飞晋殿前巡检之日,皇上在麟德殿设筵为你作贺,咱们可不是在一块吃过饭么,怎么你就忘了?” 程羽一怔,回想一下哈哈大笑,拍拍自己脑门道:“瞧我这记性,可不是,咱们是在麟德殿一块赴过皇上的宴的。”王行俭得意地一笑:“你想起来了,该不该罚?”程羽爽朗一笑:“该罚!”一口将盏中的酒喝尽了,又伸手将任停云的杯子端了起来:“这下该轮到我来敬大人一杯啦。”王行俭呵呵一笑,这才与他对饮了一杯。 宴毕任停云将两位劳军使送至安排好的营帐之中歇息之后,对陪同诸人道:“几位也都散了罢。”待到晟郡王和裴秀等人离去,柯臻才对任停云道:“大都督虽是驳了王尚书的话,毕竟他是朝中重臣,不如卖他一个面子,将几位侍卫召回军中罢。”任停云摇摇头,神色十分坚决:“我的军中,不会要那样的人。至盛兄,多谢你好意提醒,不过此事不必再提了。”柯臻忙恭敬行礼道:“是,末将告退了。” 翌日终于雨过天晴,任停云安排晟郡王和裴秀、王玄翼、李云溪几人陪着王行俭和卫英荃前往附近的香炉山游玩,他对王行俭和卫英荃拱手道:“原该亲陪二位大人游览山水,只是军务在身,停云须得早日赶回上河驿大营。失礼之处,还请二位大人恕过。”王行俭点点头,笑道:“大都督重任在肩,不必陪着咱们了。愿大都督早日殄尽胡虏班师凯旋,皇上和本官都会在京城之中等着你的好消息。” 任停云一听这意思,他是连上河驿大营也不想去了,于是点点头,也干脆地说道:“既如此,停云也就不留大人了,就此告辞。”说罢便掉头上马,和程羽一道带着骑军师出了土城。 从香炉山上下来,王行俭说什么也不愿再在营帐之中住下了,当日便要登船赶回。他对晟郡王笑道:“上复大都督,本官这就告辞了。待到殿下和大都督班师回京,咱们再好好聚聚。”卫英荃却笑道:“大人,下官还得往上河驿大营去一趟,不能与你一道返京了。”王行俭知道他身为御史,负有监察之职,于是点头道:“既如此,本官先行返回京城向皇上复命便是了。” 王玄翼送叔父上了船,王行俭笑道:“孟翔,行辕的军报之上,屡有你的名字。此番征战,你多有立功,为叔很是为你高兴。待到战事平定之后,倘若你想转入羽林军之中任职,为叔可以为你设法的。”王玄翼忙笑道:“多谢叔父如此关爱。只是孟翔向来跟着任帅,今后还是想一直跟随于他。还请叔父不必为了侄儿去费这样力气,不过还是要谢谢叔父这般关照。”王行俭诧异地他一眼,点头道:“既是如此,也就罢了。” 任停云和程羽率领骑军师赶回上河驿大营,路上程羽对任停云道:“这王尚书还真是个热心人,巴巴替那几个侍卫挣功名。难不成他在华荫关遇到李嘉瑾等人向他诉苦?”任停云摇头道:“我将这几个打发到运粮队之时,你没见他们脸上那长松一口气的神色么。他们断不会去诉苦的,只会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差事。”程羽笑道:“若是元尚书做了劳军使前来,看见自己儿子被你打发到运粮队,心下不快倒还可能。也不知道这王尚书起的什么劲。”任停云苦笑道:“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正说着,狄蛟领着一名传令兵赶到几人面前:“停云兄,这是卢将军遣来的传令兵,有事禀报。”那小兵忙向着任停云单膝跪下道:“禀大都督,卢统领遣小的来禀报元帅,番军已经弃了虎岭崖的营垒,往新安城的方向撤去了。” 南若云一听大奇:“虎岭崖易守难攻,咱们又没有前去攻打,伯昇怎么突然弃之不守了呢?”任停云略一思索,眼中闪出一丝喜悦的火花:“此必定是胡云翼彭雪亭二位总兵又率军北进了,咱们走,驾!” 任停云率军赶回大营,刚步入中军帐,就见卢腾远迎上来笑道:“任帅,方才胡云翼遣人来传信,他和彭雪亭已经重新整军北进,如今正往寿安进发。”任停云点头笑道:“果然如此,所以伯昇不得不退守新安城。如今咱们两路并进,他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于是下令全军拔营向新安进军,一面又遣人往燕家坡传令,叫晟郡王和柯臻在送走劳军使之后只留一团人马留守土城,其他部队全部赶来与大军汇合。 七月廿七日,任停云率军已经越过虎岭崖,眼看要到马头岭,他见到此处地形,心知有异,立即勒马停住,吩咐杜屹道:“遣人去给后面的卢将军传我的命令,叫大伙儿停止前进,此处情形不对。”杜屹忙应道:“是。”南若云立即吩咐骑军师原地待命。 不一会儿程羽率领本部赶了过来:“停云兄,为何在此处停住了?”他话音刚落,就见骑军师斥侯营游击官芮志超带着两名骑兵打马如风从前面赶回:“任帅,番贼在马头岭东面布下了战阵,瞧来是准备与我在此一战!”南若云一听大怒:“你是做什么吃的,现在才回来禀报?!”芮志超面上一红,不敢答话。 任停云立即问道:“有多少人,全都在东面么?”芮志超忙答道:“回任帅的话,瞧来有近三万人,几乎全是步军。”任停云闻言点一点头,他瞧一眼不远处的马头岭,眼中闪过一道寒芒:“咱们大意了,伯昇和他的骑兵定然是匿于马头岭之后。准备袭击于我。”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山后杀声大起,无数骑兵从山腹之中疾奔而出。接着向两旁一分,向着东唐军的侧后拉开阵线。步军众官兵们见番军万马奔腾突然杀出将自己团团围住,都是微微变色。骑军师将士们却是依旧镇定自若,纷纷取弓在手,只等着主帅的命令。 程羽一见敌军杀出,锵地拔出了血炼刀:“儿郎们,给我列阵!”卢振飞和文虎紧跟着拔出了兵器,肩伤未愈的丘昂也拔刀在手,嘴里咕哝着:“他奶奶的,瞧来是想把咱们困死在这里啊。” 任停云四下扫了一眼,看到北面的斜坡,眼睛一亮:“寒峰兄俊龙兄,快叫弟兄们到山坡上去,快。”又回头对程羽沉声道:“云飞,这里就交给你了。你带着步军围坡列阵,万不可教番贼冲散了你的阵形!”程羽心领神会,不慌不忙道:“放心,停云兄,你只管上去好啦。”又吩咐苏尼特和闵肇:“叫骑军全部下马,与步军一道列阵!” 伯昇率军攻打土城未克,又遇到晟郡王和程羽率军来援,若非大雨相助,险些又是一场大败。待他趁雨率部撤出战斗赶回虎岭崖,斥侯又来报:胡应龙和彭玉枫重整旗鼓,又从汝南向东都杀来,如今已经逼近了寿安。 伯昇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十分危急的境地,虎岭崖距离东都有近二百里地,如果让这支东唐军抄了后路,那时就算自己有通天手段,也只有俯首就擒的份了。于是伯昇当机立断,迅速向新安方向撤退,并在马头岭设下了伏击圈:他命令莫赫敦等率步军在马头岭东面布阵,自己则带着骑兵部队藏于马头岭山后,待带任停云率领的东唐军行进到此地时,骑兵从山后一涌而出,迅速将玄甲骑军和程羽师围在了核心。接着步兵在莫赫敦和郁罗的率领下分两路向西出击,将东唐军的后继部队拦截住。伯昇很清楚,东唐军之中最有战斗力的就是这一骑一步两个师。若能将其一举歼灭,他就能再一次扭转战局。 跟在后面行军的卢腾远一见前军被突然涌出的敌军围住,心下不禁大为焦急,他的独子可是跟着元帅一道被番军给围困了啊。登时头上冷汗直冒,连忙拔剑催促四个总兵,立即列阵压上去救援。察合罗一声令下,图鞑骑兵以一阵乱箭将他们射了回去,这时莫赫敦和郁罗已经将三万步兵带了过来,列开了战阵拦截住卢腾远的救应行动。 余守信、谭宗延、孙钺和董岩四个总兵轮番率军冲阵未果,卢腾远心急如焚地看着巍然不动的敌阵,大喝一声亲自冲了上去。几个总兵一见大惊失色,连忙打马紧紧跟上,将他给死死拽了回来:“卢大人,你万不可心慌!令郎和元帅在一块,定然不会有事的。”孙钺比较冷静,分析道:“咱们集中兵力,只攻打番军的一翼,定然可以冲开敌阵。”卢腾远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点了点头。余守信道:“既如此,咱们就全力攻打番贼的左翼!” 与此同时,随着伯昇的一声令下,二万四千骑兵向着程羽所率的步军发起了冲击。在一个时辰之内,他们的三次冲击全都被程羽身先士卒带着部队给抵挡住了,然而密如飞蝗的箭雨也给他的部队造成了很大的伤亡。完全是因为程羽那无与伦比的勇毅气概和战无不胜的伟大统帅就在身后的信心所鼓舞,官兵们才始终顽强地保持住了严整的阵形。 任停云一直在斜坡上冷静地观察着战局,眼见番军骑兵三次冲阵未果,狄蛟忍不住道:“元帅,程都尉的弟兄们怕是要撑不住啦。”任停云点点头:“时辰到了,咱们冲阵,今日且灭此朝食!”说罢驾地一声,第一个打马向坡下冲去。玄甲骑军紧随在后,风驰电掣般向图鞑骑兵杀了过去。 这时图鞑骑兵的第三次冲击未果,刚刚退下,比粟特正欲组织人马发起第四次冲击,却见围坡列阵的东唐步兵让开一条大道,任停云已是一马当先,率领玄甲骑军冲了过来! 程羽眼见任停云发起了反攻,立即吩咐在虎岭崖一战中威名大震的骑尉李思源:“清川,咱们步骑合击,反杀出去!”李思源大声应道:“是!”程羽接着又给自己已经为数不多的骑军下令:“全体上马,跟我冲!” 程羽的骑军旅跟在玄甲骑军之旁加入了反攻,李思源将他那一团一直被程羽作为奇兵保留的陌刀兵拉出战阵,如墙而进向前奋击,与骑军协同作战,其他步军紧随于后,以弓矢配合。顷刻之间,战场上攻守之势立即逆转。 任停云手舞大枪冲在最前面,不停地在自己身旁散播着毁灭与死亡,东唐军两师人马紧随在后,图鞑军哪里遮拦得住,登时一片人仰马翻。比粟特连砍了好几个逃兵,却还是阻不住雪崩一般的溃兵,只得也跟着退了下来。 乱军没命地向后奔逃,伯昇的战马受惊,长嘶一声人立了起来。伯昇一勒缰绳镇住自己的坐骑,长叹一声对身边的小将伏罗道:“传令,全军后撤。” 他一声令下,图鞑各军全都放弃了战斗开始全速撤退。当卢腾远率军赶到元帅身边,看到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不禁长松了一口气。 伯昇带着败兵一直退入新安城。任停云率军紧逼至城外二十里处安营下寨,马头岭之战再一次落败,仓惶退入新安的图鞑军士兵都是一片惊慌之色,军队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任停云命令部队在新安城西面的山神庙扎营。东唐军一连建造了好几座营垒,各营互成犄角之势,如六出雪花将中军营垒护住。这就使得敌军几乎没有办法袭营。这种扎营方法倒不是任停云的独创,而是三百年前的卫靖元帅所创制。在远处一座山岗上,亲自探营的伯昇从一棵大树上跃身跳下,面色阴郁。见到那气象森严的东唐军营垒,他知道袭营也是毫无胜算,徒然损兵折将。 回到城内,伯昇走入自己的帅帐,取下头盔一脸忧郁和愁闷地坐了下来。 自己和大祭司都低估了东唐帝国的实力。以往征服西北面的敕连汗国和东面的东夷国,只需要一场象黄土岗大战一般的大捷,敌国除了俯首称臣之外,就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当初自己接替去世的父亲出任右营都统之后,大祭司德拉钦向霍察汗推荐自己做主将征讨敕连汗国,大败敕连于突沁河,一战而定,杀死敕连录真可汗,俘虏无数人口和畜产,并将他的女儿带回和林献给了霍察汗。从此,北方草原上再也没有能够与图鞑对抗的强敌。 那一战也树立了自己草原军神的威名。录真可汗的儿子伏突逃到了东唐,向汉人的皇帝请求庇护,被威德皇帝册封为公爵,并让他在西京城中居住。傲慢的霍察汗遣使入西京向威德帝索要伏突,威德帝大为震怒,砍了来使的头。受到大胜鼓舞的将领们都嚷嚷着南进征服东唐,大祭司却不同意,“现在还不是征服汉人的时候,时机还未成熟。”他对霍察汗说道。 过了几年,德拉钦大祭司独自潜入东唐国都去察探形势,两国虽然敌对,可是西京城的大门却始终对图鞑人敞开着,这一份大国气度也确实令德拉钦和伯昇等人钦佩不已。 然而大祭司从西京城回到和林之后却改变了主意:“我们应当尽快发动对东唐的战争。”在只有他和霍察汗、伯昇三人参加的秘密会议上,德拉钦面色严峻地这样说道。 原来德拉钦潜入西京城,经过自己的观察和多方了解,他发现如今的威德帝渐渐年迈昏朽,疏于国政,他所宠信的宰相章朝恩一心只顾发展自己的势力,而多年没有爆发大规模的边境战争,也使国家的武备逐年废驰。可是那个年轻英明的太子,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将会是一个了不起的皇帝,一个五百年一出的伟大君王。这位储君登基之后是绝不会容忍北方有这么一个强大的敌国存在的。德拉钦感到了恐惧,他想起了二百年前呼都儿大祭司所说过的话:“二百年以后,如果有一位伟大的皇帝在西京城里开始第一次接受他的臣民的朝拜,图鞑就要亡国了。”呼都儿大祭司是不会弄错的,因为这是头顶上的星空向他所昭示的未来。 因此德拉钦赶回和林就立即向霍察汗主张准备向东唐发动进攻,霍察汗早就在等着大祭司提出这个建议,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然后德拉钦和伯昇一道制订了详细的作战计画。一个月之内,他率军征服了东夷,为南侵囤积了大量的财富。接下来的战事也进行得异常顺利,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他就摧毁了东唐军大部分的精锐部队,并几乎完全占领了东唐帝国的两个行省。看起来一切都在他和大祭司的预料之中。 可是他和大祭司还是大大低估了汉人的反击之力。东唐的国势太强大了。东都城里那壮丽的洛阳宫,东安王府内的奢华生活,含嘉仓内足够十万大军吃上一年还有余的积粮,无不在提醒着他东唐的国势之盛。黄土岗大战的胜利和东都的占领,并没能给这个中原王朝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如今,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东唐军又杀回来了,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击败了自己。从长远来说,战争拖下去对图鞑人是不利的,一场消耗性的战争只能使汉人越战越强,不能速胜就是失败,而眼下看来,他是没有速胜的可能了。 难道我们的失败是注定的吗,我们只是唤醒了沉睡中的巨人?这位杰出的统帅惶惑地想道。; 第九章 王师近东都 金甲映日光 当图鞑汗国在北方的草原上崛起之时,敕连汗国却在渐渐地走向衰落。在长达八十年的时间里两个汗国之间爆发了九次大战。图鞑人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敕连不得不向西面迁移。中国人的史书说敕连“国落四散,窜伏山谷,畜产布野,无人收视。”在霍察继位为图鞑的可汗之后,他任命杰出的将领伯昇为主帅,向西又一次发动了对敕连的战争,伯昇在突沁河彻底摧毁了敕连的军事力量,敕连录真可汗被擒,并被当场杀死。“凡所俘虏及获畜产车庐,弥漫山泽,盖数百万。” 录真的儿子伏突逃到了中原,被东唐的威德皇帝封为公爵。图鞑使者赶到西京,威逼中国人交出伏突,中国人的回答是砍掉了使者的头。可是这个末代王子在西京没有生活几年,就因病死去了。曾经强大一时的敕连汗国就这样彻底灭亡了。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右军都统比粟特带着助祭阙利走入帅帐,打断了伯昇的沉思。他抬起头来望着阙利:“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比粟特回道:“元帅,他是随着运粮的队伍一块来的。助祭带来了赛钵罗将军的消息。” 伯昇闻言,皱起眉头道:“他离开东都已经半个多月了,怎么还没赶回来?”阙利连忙说道:“赛钵罗将军在中山等着录利施将军的援军赶来,所以耽误了时辰。他遣人赶回东都传话说,两位将军一共带了八万军队赶来增援元帅,如今已经过了邺城,再有几日便可渡过大河前来参战了。”比粟特见伯昇依然是愁眉不展,又说道:“元帅,赛钵罗和录利施赶到,咱们又有了十四万大军,完全有力量反败为胜的。” 伯昇长吁了一口气:“看来还真是要倚靠这支援军才能打退敌人了。如今东都城里不过一万人留守,咱们的主力都在新安,也不知道东面的敌军现在到了哪里。瞧这形势,我还得分兵赶往荥阳去驻守呢。”他站起身来:“速速遣人去给赛钵罗和录利施传令。叫他们尽快赶来,自洛口渡过大河入东都。万不可在路上延误。”比粟特抚胸道:“是。” 伯昇不再理会二人,转头专注地瞧着挂在墙上的地图。这时珊墨也走了进来,比粟特瞧她一眼,轻轻点一点头,带着阙利退了出去。 珊墨望着伯昇的背影,她可以想象得到他的脸上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心下暗叹了口气,端起桌案上一杯马奶走到他身边:“你别这么发愁,就算咱们打不过汉人,退回到草原上,依旧还可以过着很快乐的日子的。” 伯昇回头瞧她一眼,接过了马奶:“我绝不能退回到草原上去,我是天下无敌的统帅,就算一时吃了败战,最终还是会获得胜利的。我会打败那个任停云,将他的军队彻底消灭掉。然后我会杀入关内,占领西京,”他将马奶一口喝尽,咬着牙道:“你会看到我打进西京城。我没有失败,也不会失败!” 珊墨点点头,轻声道:“是的,你不会失败。”她心中明白,这个男人是在自己面前硬撑着,其实他自己对战局并没有太大的把握。这个曾经那么骄傲,那么意气风发的图鞑元帅现在只能等待着援军到来,他才有足够的力量和东唐军继续较量下去。 伯昇将杯子放回她的手中:“你先去歇息罢,我还要再想想下一步如何计画。”珊墨点点头,却又轻声地说道:“我们一定要占领汉人的土地吗,在这里我们就能过得更快活了么,难道我们不是草原的儿女,不应该在草原上快快乐乐地一直生活下去吗?” 伯昇转回头,碧色的双眼中寒芒闪烁:“我不知道在哪里会更快乐,我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打进西京城去。我需要胜利,需要征服,因为我是最好的统帅,我不会被一时的失利所击倒。我要杀死东唐最优秀的将军,让他们的皇帝匍伏在我的脚下。”他停顿了一下,看见珊墨的眼中泛着茫然,于是柔声说道:“你不必担心,大神会始终眷顾于我的,先回去歇着罢。”珊墨默默地点点头,走到书案前放下杯子,又回头瞧瞧伯昇,只见他又开始专注地研究起了地图。 她心中不禁涌起强烈的失落之感,在东都的时候是多么快乐啊,可是快乐的日子却是那么地短暂。我们离开了草原,是不是就失去了大神的庇佑?又或者,真的是因为我甘愿要和一个凡人在一起,所以大神要惩罚我们? 珊墨走出帅帐,却见洛兰和比粟特、郁罗、莫赫敦、阙利都在院中,在小声地争执着。莫赫敦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是异常坚决:“不行,我反对这样做,太冒险了。”珊墨不禁走过去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比粟特看她一眼,轻声说道:“珊墨祭司来得正好,洛兰祭司打算潜入敌营,去刺杀任停云!你也劝劝她,叫她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珊墨闻言,娇躯一震,沉吟不已。 比粟特见她不说话,不由急道:“珊墨祭司,你怎么啦?”郁罗却笑道:“如果真的能将任停云刺杀,敌军必然是军心大乱,是咱们反败为胜的良机。”莫赫敦闻言怒道:“咱们草原上的好汉子,不能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杀死敌人,反教一个女人去冒险,那还是男人吗?”郁罗嘿嘿一笑:“如果能将敌人打败,冒险一下也是值得的。堂堂正正和任停云作战,我想我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战争之中,不是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的吗。”莫赫敦无话反驳,只是摇头:“我不同意,太冒险了。” 阙利叹口气道:“要是大祭司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会想到办法的。”郁罗冷笑一声:“他在这里又怎样?他在并州,不也是给任停云追得仓惶逃回行宫牙帐了么?”洛兰愤怒地道:“郁罗将军,你不要胡乱说话,奔狼原大败,是你的错误,不要埋怨大祭司!”郁罗暗哼一声,不再言语。比粟特又道:“洛兰祭司,就算你能行刺成功,也很难从敌营之中脱身,那是有去无回的事情。你不能去冒这个险。”洛兰却慨然道:“只要能赢得胜利,我就算死在敌营里,也没什么可憾的。敌营防卫严密,你们没有法子袭营,可是要潜进一两个人去,却是可以办得到的。”她转头见珊墨一直在沉思,又问道:“珊墨,你在想什么呢?” 珊墨回过神来,连忙道:“没有什么。”阙利回头望一眼,低声对几人道:“元帅出来啦。” 几个人连忙都回过头去,只见伯昇已经走到屋前,抬头望着没有月亮的夜空。他收回目光瞧瞧众人,走过来说道:“都在这里做什么,你们几个都到四面城墙上巡视一下,布置周密些,严防敌军深夜袭城。” 比粟特应声道:“是,我们这就去。”莫赫敦却说道:“元帅,洛兰祭司打算潜入敌营去刺杀任停云,这实在太危险了,请元帅也劝劝她,别做这事。” 伯昇闻言,碧色的双眼中精光一闪,两道浓眉拧在了一处。他略一思索,却淡淡地说道:“任停云的武技号称中原第一,本帅也要自愧不如。单凭武技想要杀死他,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运用大神所赐予的灵力,却或许能够办到。不过,我也不赞成你去做这件事,因为的确是太冒险了。”说罢他扫一眼发怔的比粟特莫赫敦等人:“都跟我去城上瞧瞧。” 几个将领都跟着元帅走了出去,助祭阙利也向两位女祭司告辞离去。一直注视着伯昇背影的珊墨转头望着洛兰:“姐姐,我和你一道去,咱们先去找两件东唐军的衣服来罢。” 洛兰闻言吃了一惊:“你也要去?不,你不要去。这是万分危险的事情,去刺杀敌军的统帅,无论能否成功,都是有去无回的,你留在城里,陪着元帅好了。”珊墨脸上浮现一个悲哀的微笑:“既然明知道有去无回,姐姐为什么还要去呢?” 洛兰抬头望一眼夜空,骄傲地说道:“我是服侍大神的女祭司,受神的旨意保佑图鞑的大汗和军队,这正是我为图鞑献身的时候了。元帅刚才不是说了吗,那个任停云光靠武技是杀不死他的。可是我有摄心术,凭着摄心术我一定能杀死他,到了那时,东唐将再也没有优秀的统帅能够阻止我们的进军!所以我一定要去做这件事情。” 珊墨点点头:“我也是女祭司,我也会摄心术,所以我可以和你一块去,两个人做这件事情,比一个人去把握要更大些。姐姐,让我和你一块去吧,就算是死,也让我们死在一块。”洛兰深深注视她,忍不住说道:“你也要去,难道你舍得离开元帅么,况且你这样做,元帅也会伤心的。” 珊墨摇摇头,凄然说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为我伤心,但愿他会,也许他不会。”她望着洛兰,眼里闪着绝决的光:“你是为了汗国,而我为了元帅,任停云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让我们一块去杀死他吧!” 七月廿九日,白露。晟郡王和柯臻、裴秀、李云溪等从燕家坡带着军队赶到了山神庙的东唐军大营。自东出华荫关以来虽然东唐军每战皆捷,已是歼敌逾四万,自己的损失也不在小。七月十四日出关的六万五千大军,如今已经减员到了五万左右。 任停云陪着卫英荃在军营之中巡视了一番,回到帅帐之中,只见裴秀正在给兵部写一份详细描述作战情形的军报,李樊生在整理着军功册和伤亡名单。见到二人进来,李樊生起身道:“任帅,方才收到汤、时二位总兵遣人传来的口信,他们已经出了睢阳,再次向西进发,如今已经逼近了汴梁。”任停云闻言点点头:“这又是一个喜讯。伯昇来回征战,终究还是未能阻止住我军对东都的合围。” 卫英荃走到李樊生身旁瞧了瞧,转头问任停云:“大军伤亡不小,大都督可要兵部再从关内点征新兵前来补充?” 任停云摇摇头:“眼下还不必。如今已经不知有多少百姓苦于兵灾战祸,最好是能就凭着手上的兵力将东都一举夺回。真到了兵力不足之时再说罢。”卫英荃听得此言,瞧他一眼,不禁点头道:“仁者之言。任帅杀伐决断,却是仁柔为怀,令下官好生钦佩。” 正说着,帐幕掀开,程羽一头撞了进来,瞧瞧众人笑道:“都凑在这里忙着呢,停云兄,咱们出去巡视一番罢。”任停云笑道:“才陪卫大人到各营走了一遭,你又来了。”程羽笑嘻嘻拽着他道:“走罢走罢,老呆在帐里闷也闷死了。这些事情教他们几位文官大人去办好了,咱们出去逛逛。”不由分说将他拖了出去。 两人出了中军营帐,往各处营垒又巡视了一圈。程羽边走边问道:“停云兄,眼看咱们日渐迫近东都,战事颇顺,你怎么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任停云微微一笑:“你还不知道我么,我自来都是这副模样的。”程羽摇头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其实何至于此!人生苦短,正当及时行乐,何用愁为。比如眼下咱们暂歇一口气,便可四下里走动走动,看看有什么风景绝佳之处,也去游览一番啊。”任停云瞧他一眼,笑道:“此地几乎一马平川,连座象样的大山都没有,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程羽笑道:“此地叫做山神庙,总该有个山神爷住的庙宇罢。”任停云向南面一指:“也不过就是二里地外一处山岗上有个小庙而已。你要想去瞧瞧,趁着日头还好,咱们现在就过去。”程羽喜道:“那最好不过。”回头瞧一眼跟在身后的舒海凌全,吩咐道:“你们就不用跟着了,且自回去罢。若他们问起,只说我们在巡营就完了。” 凌全早应了一声:“是。”舒海却恭敬说道:“小的是元帅的亲兵,不管元帅到了哪里,都该跟着的。二位大人既是要出营,容小的去请杜大人遣一队弟兄跟随。”程羽笑骂道:“停云兄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偏就有你这么个老实头来跟着他!你去叫来一队弟兄,我们两个还怎么玩?罢罢,你们都跟着罢,别的人就不要惊动了。” 舒海却迟疑道:“万一遇见番贼怎么办?”程羽笑道:“你也不想想,凭我和停云兄的身手,就是遇上一千番贼,也只有他们掉头逃跑的份儿!” 任停云闻言不禁笑道:“这话口气太大了些。不过如今图鞑军是不敢从城内遣出大队人马的了。至多也就是小股斥侯而已,若是恰好撞见,倒也不会怕了他们。”程羽笑道:“要是撞见,咱们一个也不杀,全都生擒回来。”凌全笑道:“师兄当是捉蚱蜢呢。” 程羽嘿嘿一笑:“快去给咱们牵马来罢。”不一会儿二人果真牵了马来,四人都翻身上了马,眼看快到辕门,正撞见董岩旗下卫尉庞威。庞威连忙向着二人行礼道:“卑职见过总帅大人,程都尉大人。” 任停云打量他一眼,点头道:“不必多礼了。你是董总兵旗下的?我记得你是姓庞,可是么?”庞威忙回话道:“是,卑职是董总兵旗下署理团练庞威,原来是跟着左总兵的。退至华荫关之后,被编入了董总兵旗下。”任停云闻言点点头:“你是从北平城内退出来的,当日北平城陷,你带了一营弟兄杀了出来,这份胆气,实是了得。” 庞威听得元帅夸奖,心下大是激动:“卑职这点微末军功,元帅竟是记得这般清楚。北平失陷,咱们燕州军的弟兄们都觉得心下惭愧,当不起元帅大人谬赞。”正说着,署理巡检官柴弘走了过来,行礼道:“见过总帅大人,总兵大人,二位大人是要去哪里,容属下点起弟兄们跟随。” 程羽笑道:“元烈兄,我跟停云正想偷偷清静一会儿,你就别添乱了。”任停云也笑着拱手道:“元烈兄不用着忙,你只管去告诉卢将军他们,就说我二人出营走走,叫大伙儿安生呆在营中好了。”说罢驾地一声,与程羽一道出了辕门,舒海凌全二人也紧跟而出。 四人打马向南而行,程羽对任停云笑道:“犹记当日殿前比武,第一场便是你对柴元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你就将他败得心服口服。那一场比试,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跟在后面的凌全问道:“总听别人说起殿前比武选将之事。大伙儿都说最后一场最是精彩,也最是惊心动魄。其实真要论武技,任元帅该比师兄高明才是,怎么那一日却是师兄将任帅给伤了?” 程羽扫任停云一眼,见他只是淡淡一笑,便贼笑道:“那一天是停云有意相让,至于他故意使我伤了他,那只不过是停云想借此搏取心上人的心疼,所施的苦肉计罢了。”凌全嘴快,已经笑道:“我知道了,原来是为了如花似玉的公主殿下。”任停云闻言,先是大愕,而后不禁失笑道:“岂有此理!” 程羽凌全二人都笑了起来,任停云想起往事,默默出神。程羽笑问凌全:“你凭什么就笃定停云兄武技要胜过了我?”凌全瞥嘴道:“师兄护送公主回京,不是在来安道上与任帅比斗了一场了么。我亲眼见到他击败了你的。”程羽不禁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是他阻击于我啊。”舒海奇道:“你们说的是哪一回呢?”程羽嘿嘿一笑:“机密之事,不能说与你知道。” 他转头瞧一眼任停云,见他犹自出神,又贼笑道:“怎么,触动停云兄伤心处了?”任停云瞧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记得比武选将结束之后,太子殿下与我雪后漫步,商议组建骑军师之事。幸亏太子殿下几乎将诸军之中最优秀的军官都配给了我,倾全军之力组建了这样一支无敌精兵,不然前日马头岭之战,咱们非败不可,真是万幸哪。” 程羽点点头:“不错,前日咱们的确有些大意了。不过此战下来,咱们心中胜算只会更足。经此一役而不败,番军士气必定已是沮落至极。咱们进逼东都,停云兄是打算强攻呢,还是预备长期围困?” 说着几人已经登上了小山,在山神庙前下了马,任停云皱眉说道:“此事我也颇为头疼,若是强攻,大军伤亡定然不小。若是围困,城中积粮极多,况且还有约莫三万户未能出逃的百姓,难道围上一年半载,将一城的人全都饿死么。”程羽闻言,想了想说道:“那就强攻!伯昇花了一月光景攻克东都,咱们也许用不了一月呢。” 两人边走边说,已是走入了山神庙,先瞧了瞧山神爷长得什么模样,又四下里转了转。那山神庙不过两进,极小的一座庙宇,不到二刻工夫就逛得差不多了。程羽嘀咕道:“就这么个小庙,咱们还巴巴的跑来。”任停云笑道:“闹着要来的是你,嫌小不好玩的也是你。等到打进了东都,多的是好去处可玩呢。” 两人走出山神庙,向四下里望望,见南面是一座果园,栽了许许多多的柿子树,有不少柿子已经成熟,红艳艳地挂在树梢。程羽叹气道:“兵灾既起,这果园主人也不知道逃到哪去了,眼见得这柿子无人采摘,再过些时日,就要烂掉了。”他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停云兄,摘几个无主的柿子,不算违犯军纪罢?”; 第十章 红柿岂堪夸 摄魂惊夜帐 任停云恐伯昇袭码头营垒,乃亲赴燕家坡镇守。伯昇果率精兵而来,攻之甚急。停云力拒之,不得进。程云飞、晟郡王率步骑二万往赴,伯昇闻之,自将兵与战。停云率军出营攻比粟特部,大败之。伯昇率众与云飞等殊死战,势不能支。适逢大风雨至,遂引兵遁去。云飞、晟郡王乃引援兵至燕家坡。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任停云闻言,微笑道:“想吃就去摘,千万不可问我。”程羽大笑道:“正是,你还在山神庙之中,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不知道。”说着便对舒海、凌全二人道:“走啊,摘几个柿子来尝尝。” 那两个跟着程羽下了小山,任停云立在庙前,抬头仰望,只见暮色四合,天空渐渐暗了下来。这位年轻的统帅欣赏着落日时的景色,又一次陷入了冥想之中。 原野上一片寂静,这与军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那里,五万名生气勃勃,充满活力的战士的巡逻、操练,吃喝拉撒,使整个大营充斥着闹哄哄的热烈气氛。他们为自己取得的胜利感到骄傲,并渴望着在大都督的率领下早日攻入东都城。战争是长久而残酷的,已经有那么多勇敢的官兵为了这个国家而倒下了,永远地闭上了他们的双眼。 战争会过去,一切都会结束,他们的英勇行为也会被后人所逐渐淡忘的。可是有一样东西人们永远不该忘记,那就是克服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慨然直面苦难的勇气、希望、荣耀、自尊、同情心和牺牲精神。 程羽带着两个亲兵回到了小山上,嘻笑声打断了任停云的遐思。他见三人怀中都捧得满慢的,不由笑道:“竟摘了这么多,这东西空腹时不能多吃的,你们不要贪嘴。”程羽笑道:“知道,这些是带回去给晟郡王他们几个尝尝的。”舒海走到任停云面前道:“大人,你也吃几个罢。” 任停云笑着摇摇头:“天色早黑了,还以为你们几个要在果园里睡一宿呢。走罢,咱们出来这么久,只怕他们已是急坏了。”说罢第一个上了马。 几人将柿子放入马鞍旁的配袋之中,都翻身上了马,其时没有月光,任停云和程羽都是内功深湛,夜能视物,因此倒也不觉得有何不便。程羽边行边笑道:“那果园占了好大一块地,象这样熟了的柿子,不过十之二三而已。” 任停云随口问道:“那怎么这些柿子这么早就熟了呢。”跟在后面的舒海笑道:“这些柿子是伤了的,所以要熟得早些。”任停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竟不知道呢。”程羽笑道:“你自然是不知道。不事稼穑,不辨菽麦,你只知道琴棋书画罢了。”任停云闻言,不禁笑道:“你批得很是。”舒海笑道:“若用柿子伴上面,烙成柿子面饼,那才叫好吃呢。”凌全苦笑道:“光吃柿子填不饱,肚子都饿啦,你别说面饼成不成?”几人都笑了起来。 几人策马缓缓而行,到得军营已是过了酉时,只见辕门之外立了一大群人,卢腾远、晟郡王、卫英荃、裴秀、李樊生等人都在,手里拿着火把一脸焦急之色。见到几人归来,都是面露喜色,晟郡王道:“你们两个好自在!害得大伙儿都是心下不安,生怕你们有什么闪失。再不归营,咱们就要遣人四下里搜寻了。”卢腾远长松一口气道:“可算是回来了,两位不带扈从只身出营,此地距新安不过二十里,倘若遇敌,岂不凶险!今后不可如此了。” 几人都翻身下马,任停云笑道:“这是停云的不是,惊动了诸位,真是过意不去。”程羽却笑道:“你们过虑了,如今番军哪里还会有遣兵搦战的胆气,况且我们也没走多远,还给你们带了柿子回来了。”说着便从佩袋之中将柿子都掏了出来:“瞧瞧,都来尝尝罢。清润糯软,好吃得很!” 晟郡王见柿子红润饱满,不禁问道:“哪里找来的好东西?”程羽笑道:“就在南面山神庙之后,好大一片果园,早熟的柿子挂在枝头,红艳艳的,就象灯笼一般。”卫英荃笑道:“怪道你们玩到这会子才归营,原来是偷柿子去了。大军一路秋毫无犯,如今大都督带头坏了军纪,这是怎么说?”众人都笑了起来。 将柿子分到众人手中,任停云领头走入辕门,回头对诸人笑道:“大伙儿都散了罢。”待到众人领命散去,李樊生却又忍不住批评道:“明公总领戎旃,国之柱石,如今勋业尚未全竟,行事还当谨慎为是。”程羽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云溪兄,实在是此地没什么好去处可玩,下回出游,咱们一定是要叫你同去的。”李樊生闻言一愕,只得摇头苦笑。 任停云笑道:“云飞嘴里再没正经的,横竖不要理会他。”又问道:“大家都不曾用晚饭罢?”李樊生笑道:“可不是,两位大人没了影儿,谁有心思用饭?”任停云笑道:“真是罪过了,卫大人初到大营,就让他饿肚子。不如叫他和玉麟兄一会儿都到我的帅帐里,一块吃顿饭罢。”李樊生应道:“是,下官这就过去。” 程羽便吩咐舒海凌全:“去叫伙夫备饭烧水。”然后与任停云往帅帐而去,边走边笑道:“万没想到闹出这么大动静,今后瞧来是不能私自出营的了。”任停云微微一笑,揶揄道:“你不是说人生如寄,唯当行乐,何用愁为。既是如此,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程羽大笑道:“我倒想秉烛夜游,这里却是无处可游。而且还不能与你同游,要携了雨亭一道游玩,那才有趣。”一边说着,一边掀开帐幕,两人先后走了进去。 一进帅帐,顿觉情形有异。两人武艺卓绝,夜能视物,按说到了黑暗无光之处也能瞧得清清楚楚,可是一走进营帐却发觉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弥漫着一种诡异邪恶的气息。 任停云正觉得奇怪,怎么会什么都看不见呢?接着,自己的心口,仿佛是被人刺了一下,很轻微,很轻微地一疼,然后瞬间即逝。 他微微一皱眉,突然胸口剧烈地一跳,又是一跳,愈跳愈急,顿时心头狂跳如烈马疾奔。 而后耳边有如钲钹锣鼓齐鸣,轰然大响。黑暗之中,慢慢现出一个人影。窈窕的身姿,浅红色小袖短襦,橙色紧身长裙,明艳俏丽的面容,带着娇蛮的笑意。任停云不禁脱口而出:“公主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是他竟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耳中只有轰轰不断的钲鼓声,和自己扑咚扑咚剧烈的心跳。公主的身影渐渐隐没,眼前又换了一副场景,在寂静的空山之中,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对他翩然一笑,转身向着另一条山道走去,任停云仿佛还能听到松籁在风中回响。。。 他想走过去,却发觉自己仿佛被人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这是怎么回事?紧接着便是胸口一阵剧痛。 程羽走进来发觉一团漆黑,正要伸手从腰间算袋之中去取火石,却发现自己不知怎地僵在原地,四肢都已是动弹不得。幽暗之中仿佛藏着无数凶魂厉鬼,他心中从无畏惧,此刻却感觉一颗心正在剧烈地跳动! 胸口感到一阵压迫的疼痛,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在胸腔里不停地扑腾,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跳出嗓子眼。他剧烈地喘息着,想要伸手,手不能动,想要抬脚,脚不能移,有如一场被魇住的恶梦一般。登时,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涔涔而下。 大地有如一场旋涡,将程羽的双腿紧紧地吸住,他象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溺水者,无可奈何地向着旋涡深处陷进去,陷进去。耳中一片巨大的轰鸣声,如同一个又一个霹雳就在他耳边响起。眼前突然闪现一片奇异的光芒,万紫千红,渐渐显出一个人影。 那是任雨亭,一袭春衫袅袅,正坐于案前,专注抚琴。程羽却是耳中轰然雷响,听不到琴声,他急得大声喊道:“亭儿,你怎么在这里,你看不见我么?”可是他竟连自己的说话声也听不到,我这是怎么了,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他正在惶急,耳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云飞,闭上眼睛,快。”任停云镇定的声音穿透了雷鸣般的轰响,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然而这时就连合上眼皮也是那么艰难之事,程羽几乎是用尽全身气力,终于闭上了双眼。 耳边立时静了下来,心跳也归于平缓。整个帐幕之内的情形都在他脑海之中显现了出来。两个人影已经分别逼至他和任停云近前,程羽立即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 两个刺客同时感觉到猎物已经摆脱了自己的控制,心下立知不妙。然而还没等她们来得及做出反应,只听锵地一声,程羽毫不犹豫拔刀在手,一刀斜划。接着他清楚地听见了一声惨叫,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那人已是倒在了地上。程羽心中一惊:“一个女的?”他连忙开口道:“停云兄,是女的!”这时他已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了。 他睁开双眼,这时营帐之中的一切都已清晰地映入眼中,见任停云手中纯黑色长剑只一闪,已经同时刺中了对面刺客的一对手腕和脚踝,只听呛啷一声,刺客手中短刀落地,紧接着那刺客站立不住,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听声音也是一个女子。任停云这时才疑惑地道:“女的?” 原来那刺客短刀刚一刺入任停云前胸,他便立即清醒过来。当下深吸一口气,运真气于胸前,那柄短刀便无法深入。那刺客虽然意识到大事不妙,然而任停云何等迅捷的身手,拔剑一刺便将她手腕脚踝全部击中,登时站立不住摔倒在地,再无反击之力。 程羽连忙收刀取出火石打火点燃了铜灯,只见地上躺倒了两个身穿东唐士兵服饰的人,任停云俊秀的面容惨白如纸,胸前已被鲜血染红。程羽大吃一惊:“你受伤了!”任停云摇摇头:“一点皮外伤,不妨事。”说罢便俯身去瞧被自己刺倒的那名刺客。 行刺程羽的那人,面上抹了尘土,瞧来一片脏污,手中握着一柄还未来得及行凶的短刀,身上鲜血汩汩流出,不时一阵抽搐,眼见是被伤得极重。程羽用袖子在他面上抹了抹,拭去尘土,果然是位花信年华的美丽女子。再伸手一搭她的脉搏,跳动极微,不由心道:“啊哟,一不留神竟杀了个姑娘。” 那一边任停云已经将另一名刺客扶着坐起,左手伸至她腋下撑住她身子,伸出右手抵在她后心,运气真气给她疗伤,程羽醒悟过来,当下也如法炮制,先从她袍衫下摆撕下一条细布,替这美丽的女刺客包扎一下伤口,再伸手抵住后心运起真气送入她体内,先吊住一口气,不一会便感觉她呼吸稍显顺畅,脉搏也渐渐清晰。 那被任停云刺倒的女子却低声地道:“你别碰我,快放开我!”这人受伤稍轻,尚能说话,声音虽是有气无力,听来却极是倔强。任停云略一迟疑,尴尬地停了手扶她重新躺下。想了想又握住她一只手替她探脉,那女子意欲挣脱,却是浑身无力,登时惨白的脸上涌起红晕:“。。。你别碰我,我是伯昇的女人!”任停云一愕,松开了手,又转身瞧瞧被程羽劈倒的女子,皱眉道:“你这一刀下来,她这条命已是去了一大半了。” 程羽苦笑道:“开始又没发觉是个女子,方才只顾保命,听得她叫唤才知道是女的。”这时帐幕掀开,舒海和凌全两个跑了进来,一见任停云胸前兀自流血,地上躺倒了两个人,帐内弥漫着一股血腥气,都不由得惊呆了:“出了什么事?” 任停云也顾不上解释,立即吩咐道:“赶紧去叫医官来,叫瞿贤智来,别的医官救不了她们两个。快去。”两人忙又掉头出去了。任停云瞧了瞧两个女刺客,不禁又皱眉道:“身上一点女儿香气也无,哪里想得到竟会是两个女刺客呢。” 程羽一听这话禁不住想笑:“难不成她们还要打扮得香喷喷的来行刺于你不成?”又回想方才情景,虽然只不过是眨眼间之事,这两个刺客武艺在他和停云眼中也只能说是不值一哂,可却几乎算得上是平生最为凶险的一幕了,此刻想来仍自心跳不已。他心下不由骇异:“她们使的不知道是什么邪异之术,还真不可小瞧。” 不一会儿瞿哲拎着医箱跟着舒海凌全二人匆匆赶到,见此情形也不由惊住,定了定神,先要替任停云上药,任停云摇了摇头:“我不碍事,你赶紧救治她们两个。”瞿哲忙道:“是,是。”便先替洛兰重新上药。舒海忙走到任停云身边道:“大人,小的给你上点金创药罢。” 程羽这才站起身来,摇头道:“伯昇怎地这般不济,居然会叫两个女子来行刺。”任停云已经除下军袍、汗衫,露出消瘦劲健的上身,舒海忙替他敷上金创药,见他胸前创口极浅,鲜血不一会儿便已止住,众人这才放下心来。珊墨手腕脚踝都被刺伤,无法站立,躺在地上咬着牙说道:“不是元帅叫我们来的,我们是自己要来行刺,无论成败,我们都没打算活着回去,你最好是一刀痛痛快快将我们杀了。”说着,又是喘息不止。 程羽见任停云露出上身,一个大好男儿,一身肌肤竟是雪白粉嫩,胸口却满是鲜血,心下不禁暗自好笑,又拿起那件丝绸料子的白色汗衫,见上面血迹斑斑,叹气道:“你的武艺远胜于我,偏偏这回受伤的又是你。” 舒海已经给任停云另外取来了一件中衣和军袍,任停云一面穿衣系带,一面说道:“我心神为她所制,直到她一刀刺中我胸口,我才清醒了过来,当即闭上眼睛,她这一刀便再也刺不进去,反被我所伤。”他瞧瞧地上两个女子,面容已经变得冷峻:“我就不信伯昇会不知道你们要来行刺。他若真是不许你们前来,你们两个又岂能出得了城?”珊墨胸口起伏,愤怒地瞧着他,却是无力反驳。 任停云又吩咐舒海凌全:“叫人取两副缚辇来,将她们抬至伤兵营,单独置于一处帐内,你们两个每日里轮流把守帐外,不许闲杂人等入内。” 舒海正要应命,凌全疑惑道:“元帅,你叫我们两个看着她们?这两个可是刺客,那么费心干嘛?”程羽斥道:“叫你去你就去,听不懂人话么?”凌全闻言不禁一呆,他头一回见师兄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对自己说话,慌忙道:“是,我这就去叫人。”程羽又道:“往后你要记住,停云兄叫你做什么,你就马上去办,明白了么?”凌全讪讪地道:“是,小的知道了。”瞧一眼舒海,两人一道出了帐。 程羽瞧着瞿哲给洛兰上药,忍不住问道:“停云兄,你知道她们使的是什么邪术么?”任停云淡淡地道:“这是摄心术,乃是草原上萨满巫师的秘技。她们两个应该都是图鞑汗国的女祭司。这种幻术对付寻常人还可,咱们只是一时大意,若早有防备,一个照面便可将其破去。”程羽点点头:“不错,若是以后再遇到,她们这点玩意根本伤不了咱们半根毫发。” 珊墨闻言冷笑道:“说这种大话,如果来的是大祭司,早就轻而易举杀死你们了。”任停云淡淡一笑,也不去和她作这口舌之争。程羽却笑道:“他来了最好,闻说你们德拉钦大祭司明变化,识天时,有摩弄乾坤的大神通,咱们任元帅拿日月,缩千山,有一门移星换斗的惊天绝技,正好分个高下,也让我见识一番。”任停云扫他一眼,讶异地道:“你怎么也知道移星换斗?”程羽呵呵一笑:“剑圣老人家的惊世绝学,我自然是听说过的。” 洛兰被程羽一刀伤得极重,此时仍然是眼神涣散,神智迷糊。瞿哲替她上好药,瞧着她俏丽的面容,叹了口气摇摇头,又走到珊墨身边,正要替她探脉,珊墨低声道:“你别碰我,我不要你来假惺惺地救治。”她面容惨白,神色却显得极是固执。瞿哲并不理会,仍然伸手按在她右手脉上,不一会儿便愕然地瞧瞧她,又回头望着任停云。 任停云摇摇头:“你不用觉得奇怪,方才我不知道她是个女子,出手重了些,已是震断了她好几处经脉。”他瞧瞧洛兰,又问道:“那一个还有救没?”瞿哲又回头瞧洛兰一眼,说道:“回大都督的话,要到明日才知道她还有没有救呢。” 任停云点点头:“这两个女子就交与你照看,尽力把她们救转过来。”瞿哲面露踌躇之色,还是应道:“是,属下遵命。”想了想又问道:“大都督,军营之中全是男子,这二人的起居饮食,如何照料?”任停云淡淡说道:“附近百姓都已四散逃空,哪里去找女子来照料她们,她们的起居饮食,一应都由你照应。”瞿哲不敢违抗,只得道:“是。”; 第十一章 壮士染沉疴 每断英雄肠 任停云率部过虎岭崖,伯昇于马头岭设伏袭之。以莫赫敦自将兵三万东面列阵相诱,自率精骑藏于岭后,停云、云飞率前部至,猝与之遇,众寡悬殊,乃被敌所围。停云亟令云飞帅步军围坡列阵,力拒之。贼围坡冲阵者三,不能克。见贼少懈,停云乃自帅骑军奋击之。卢定邦领大军继至,斩首二千余级。贼兵大败,退保新安。 旦日,任停云帅步骑五万进逼新安。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珊墨却挣扎着说道:“我不要你们这些臭男人碰我,我是伯昇的女人,你们不可以碰我。”任停云扫她一眼,冷冷地道:“要救你性命,顾不了那么多。”正说着舒海和凌全领着几个军士,携着两副缚辇进了帐,程羽便吩咐:“将她们都抬走,将这里收拾一下。”又对任停云道:“停云兄,这里血腥气重,咱们到卫大人营帐里去用饭罢。” 任停云点点头,两人随着抬担架的士兵一道出了营帐,程羽低声问道:“停云兄,方才我被摄心术镇住心神之时,眼前现出一个人,竟然是亭儿。你呢,你那时瞧见的人是谁?”任停云瞧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一个你不认识的人。”程羽眼珠一转,嘿嘿笑道:“那么这个人是男是女呢?”任停云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却抬头望一眼夜空,若有所思地道:“秋寒依依风过河,白露萧萧洞庭波。今日已是白露,正是江南秋雨绵绵的时节了。” 此时恰好卫英荃和裴秀、李樊生走了过来,见到士兵抬着两副担架出帅帐而去,不由惊道:“出了什么事?”程羽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两个图鞑的女祭司潜入了帅帐,意图行刺,已经被我和停云兄给击伤了。” 几人闻言面色都是一变,裴秀骇然道:“军营守备如此严密,真不知她们怎么潜进来!这两个刺客定然是身手不凡,行事机敏之辈。竟然还都是女的?自今日起当调一营军士,日夜守在帅帐之外,以防不测。”卫英荃也惊道:“这还了得,竟然连行刺主帅的法子都给番贼想出来了。今后确是得在帅帐之外多布置守卫,万不可再出这样的事。” 任停云微微一笑:“几位多虑了。凭我和云飞的身手,纵然是在睡梦之中,若有白刃加身,也必然能立时警觉反击,断不会被刺客得手的。况且经此以后,番军定然不会再有遣人入营行刺的举动了。”卫英荃却仍然忧虑:“虽如此说,小心些总是好的。你们二人没有受伤罢?” 程羽瞧任停云一眼,笑道:“我们自然是没有事的,几位大人不必担心。这会儿肚子早饿了,咱们到卫大人营帐里去吃饭罢。”几个人遂又掉头而行。卫英荃又说道:“大都督向来善出奇兵,如今伯昇尽集精兵阻击于我,大军连番苦战,甚是疲惫。方才下官与玉麟、云溪二位议论眼下军情,愚见以为任帅若是自领精锐,间道袭取东都,番贼失却巢窟,则伯昇势必不能不退往燕州而去。” 任停云闻言摇摇头,肃容说道:“此乃危道也,夫行军征战,当求万全必胜之途。东都城池高固,远非晋阳可比。况且新安距东都甚近,图鞑精兵随时都能回援东都。到那时我军腹背受敌,进退失据,大好形势定然会付诸东流矣。”卫英荃裴秀等都不禁深以为然:“还是大都督见识深远。” 到得卫英荃所住的帐内,士兵们将晚饭端了进来,军中饭食简朴,不过是蒸肉饼、果脯、波菜、胡豆、胡瓜之类。几人边吃边聊,颇为相得。程羽又催李樊生就眼下时局赋诗一首,李樊生想了想道:“山东今岁点行频,几处冤魂哭虏尘!灞水桥边倚华表,平时二月有东巡。” 任停云和卫英荃都不禁喝彩,裴秀却摇头道:“固然是好诗,只是调子未免太过低沉了些。”任停云正要开口,帐幕掀开,杜屹走进来向他行礼道:“任帅,发现有番军窥营,瞧来不是小股斥侯,人数不少,很是奇怪。” 任停云闻言冷笑道:“此是番贼遣出刺客潜入了大营之中,未知得手不曾,所以疑惑。”杜屹吃了一惊:“潜入了刺客?!”程羽已是长身而起,洒然一笑道:“停云兄,待我出营叫阵,教他们断了这份妄想。”说罢便和杜屹一道出帐而去。 洛兰和珊墨二人是在黄昏之时从郁罗负责把守的北门出的新安城,郁罗等到天黑之时,便点起本部人马潜出城外,向东唐军营摸去。眼见得过了一个多时辰没有动静,正自疑惑,忽见远处东唐军营辕门大开,无数兵马手持火把出营列阵。郁罗登时心下一沉:“两位女祭司一定是白白地陷身敌营了。”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得为首那员东唐将领扬声大喝道:“尔等蛮夷虏寇听清楚了,你们遣来的刺客,早已被我擒下。疆场之上败军之战,使出这等宵小伎俩,不啻徒取其辱!我东唐领军大都督,英姿天纵,威名盖世,贼斫不死,天神扶持!有活腻了的,只管前来送死!”程羽有意显露功夫,运足中气将声音远远地送了出去,里许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一番话说毕,身后众将士轰然笑道:“正是,有不想活的,尽管来罢!” 郁罗听得这番羞辱之语,心下恚怒,他转头瞧瞧身后,没有了已经战死的贺多、步力,只剩下耶那一员参将,心中涌起一阵空荡荡的感觉,只得忍下这口气,吩咐道:“撤兵回城。” 郁罗率军撤回新安城,自往伯昇帅帐而去。才走到门口就听到莫赫敦正大声说道:“元帅为什么要默许两位祭司前去行刺?要知道这样做无论结果如何,她们都是回不来的啊。何况就算她们能成功,这样的胜利也不光彩。”郁罗心下一跳,稍一犹豫,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只见比粟特、莫赫敦两名都统都在屋内,莫赫敦神色激愤,伯昇也是长身而立,面色阴郁。见到郁罗进来,伯昇碧色的双目精芒一闪,却仍旧没有开口。莫赫敦转头瞧见郁罗,立即大声问道:“她们是从你的北门出城的?你为什么要放她们两个出去送死,一定是你也希望用她们两个的性命换来战争的胜利!你不觉得羞耻么?”郁罗面上一红,并不接话。 伯昇沉声问道:“你出城接应她们去了?情形如何?”郁罗默默地摇了摇头。伯昇心下一沉,自己一丝侥幸的念头,害得那两个年轻女子白白地送掉了性命。而其中一个,还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他扫视一眼三个都统,比粟特一脸羞愧,莫赫敦黯然摇头,郁罗略一皱眉在一张杌凳之上坐了下来,表情倒是十分坦然。 奇怪的是,自己心中并无愧疚之感,他暗叹了一口气:“我跟这个愚蠢狂妄的郁罗其实是同一类人。”又不服气地想道:“战争之中死了那么多人,多死两个女人又如何?我伯昇堂堂仪表,凛凛身躯,草原上的第一英雄,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珊墨没了就没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无论如何要尽力扭转战局,反败为胜。”想到此处他心情舒坦了些,接着又沉重起来:“如何才能击败东唐军?如今局势,急切间难以逆转,只有等到援军赶来,再行计画。” 四个人默不做声地各自出神,助祭阙利走了进来,见到这情形一阵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伯昇瞧见了他,开口问道:“有什么事么?”助祭抚胸向他行了一礼,恭敬说道:“驻守东都的万户长弗由遣来了一个传令兵,说东面汤如龙、时玉成的东唐军已经占领了汴梁,如今已是逼至管城了。”几人闻言,都是面色一变。 伯昇皱起眉头,转身瞧着墙上挂的地图,思忖了一会儿,转头吩咐道:“传令,全军连夜后撤,退回东都城内固守待援。你们下去分头点起人马,立即出发。再有,比粟特,我命令你率领本部据守洛口,接应援军渡河。你的人马就不要在东都城内停留了,要尽快赶至洛口。”几个都统都应声道:“是。” 将领们都退出之后,阙利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元帅,两位女祭司。。。”伯昇淡淡地道:“她们为了汗国,已经被大神召去了。但是我们不会忘记她们的。”阙利暗叹一口气,抚胸说道:“是。”然后也退了下去。 伯昇转头又望向地图,嘴里喃喃地道:“退守东都,等到援军赶到,我又有了十四万大军。到那时,我将会打败敌军,重振军威。洗刷战败的耻辱,我一定可以的。”他那双碧色的双目之中,又一次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西京大城,这几日都笼罩在一片朦朦细雨之中。东市东面的常乐坊内一处宅院内,蔡奋翮睁开双眼,见窗外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愈显得树叶苍翠可爱。却听得薛慕晴欣喜地道:“栖松,你醒了。张太医正给你瞧病呢。” 蔡奋翮这才感觉有人正在给自己诊脉,他偏过头来,只见到薛慕晴坐于床榻之侧,眉目如画,正含悲带喜地注视着自己。他微微一笑:“好一场秋雨。” 任停云给太子写信请求将蔡栖松送入京城养病,信到兵部之后范成仁便给留在锦城的薛慕晴去了一封信,请她赶到西京来。蔡奋翮到了西京城没过几日,她便风尘仆仆地到了,并暂时住在昔年好友莫琰的宅中。 蔡奋翮委婉但又坚决地拒绝了太子将他安顿在东宫之内养病的建议,他让薛慕晴在常乐坊里赁下了这所宅院,小巧精致,离莫琰的住处也是极近,只是与皇城却隔了有六七里地。太子便吩咐太医张君效每日里都来给蔡奋翮瞧病。这位张太医便是当初替程猛疗伤的那位,太子对其医术颇为信任,因此他便不辞辛苦每日里往常乐坊跑一趟,回头又到太医院自去配药。 莫琰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走到蔡奋翮与薛慕晴所住的这所小院门外,恰好见到一个中年男子头戴大箬笠,身披蓑衣,脚穿木屐而来,那人抬起头正与她四目相对,原来竟是兵部侍郎范成仁。莫琰不禁失笑道:“原来是范大人,奴家还奇怪怎么来了个画上的渔夫呢。” 范成仁走到屋檐之下,摘下了箬笠笑道:“莫姑娘好,你是来瞧薛姑娘的么。实在早晨出门时雨下得大了些,到得兵部,我这身装束已是被虞秀成好好地笑了一场。”他提到虞文俊,莫琰面色微微一变,他却不曾察觉。 蔡奋翮的亲兵甘云迎上来笑道:“范大人,莫姑娘,你们又来瞧我家大人么,容小的领二位进去。”正说着,张太医撑着纸伞正从院内出来,范成仁见他身穿六品青袍,一只手拎着药箱,虽不认得,也知道是一位太医,便拱手笑道:“这位供奉好,今日栖松的病情如何?” 张太医见他蓑衣之内是件紫色罗袍,乃是一位当朝高官,心下已经猜着他乃是范允文,令名素著的一代俊彦国士。于是也不瞒他,干脆说道:“蔡将军这个症候,实是在北征并州之时便耽搁下了,又受了风寒,已是愈发加重了。”范成仁闻言,不禁沉吟道:“依供奉看,栖松这病与性命可有相干?”张太医叹了口气:“范大人极是高明,自然知道人若病到这个地步,实非一朝一夕。若当初蔡将军初入京之时医治,慢慢调养,尚有七分痊愈之望,如今纵然是金针国手瞿弘毅重生亲至,亦只能聊尽人事而已。” 范成仁听得此言,心情沉重地点点头,那张太医便拱手告辞。莫琰只是呆呆出神,甘云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但心下隐约明白自家大人已是病入沉疴,不禁怔怔地流下泪来。 范成仁见到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道:“你且不要这样,世上之事哪能就这么几句话说定了的。先领咱们进去罢。”甘云忙拭了眼泪道:“是。” 蔡奋翮正在屋内与薛慕晴说着话:“慕晴,这些日子累你时时汤药服侍,栖松心下真是过意不去。”薛慕晴暗忍悲辛,勉强笑道:“又来说这些见外话了,慕晴既是做了你蔡家的媳妇,服侍夫君岂不是份内之事么。”蔡奋翮微微一笑,心下暗自难过:“慕晴,我原来许诺要在战事平定之后风风光光娶你进门,只怕我真的是没那个福份了。其实人无不有一死,夫死有何憾,可是我就这么抛下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着实放心不下。”想到此处,不觉柔肠寸断。见薛慕晴双目之中带着凄然之色,他只得面露微笑,将姑娘的手轻轻握住。 他正自伤怀,甘云已是领着范成仁和莫琰走了进来:“大人,范大人和莫姑娘来啦。”蔡奋翮微微笑道:“两位请坐,蔡某不能起来招呼二位了。”薛慕晴便起身笑道:“二位请先坐着,奴家去给你们烹茶。” 范成仁脱了蓑衣交与甘云,一面瞧蔡奋翮,见他又瘦了一圈,心下暗叹,忙笑道:“栖松不用着忙,只管躺着罢。太子殿下今日往中书省去了,所以不能前来。他还特地嘱咐我记得问问你想吃什么,他便可教东宫典膳厨遣两个厨子到你府上来现做了与你吃呢。” 蔡奋翮微微一笑:“多谢太子殿下如此记挂。只是殿下去了中书省,允文兄又到了我这里,兵部每日里事情繁多,岂不要忙坏了秀成一个人。”范成仁笑道:“所以我也不敢在你这里多呆,稍坐一会儿就得回去。秀成为人慷慨洒脱,军需支应之事极是繁琐,也真难为他耐得住性子。” 蔡奋翮笑了笑,又问道:“如今中州战事如何了?”范成仁便道:“还算顺利,停云用的是步步为营的战法,一点一点地逼近东都。他与伯昇接连几场恶战,已是完全挫掉了这草原名帅的锋锐,只是贼兵势大,眼下实力尚存,这一战确不可急于求成。” 蔡奋翮点点头,思忖道:“停云惊才绝艳,性情沉毅。审识兵机,善运奇正,出其无备,攻其不意。先取并州,这是乘其不备,至固城营而暂不进攻,这是守以观变。以精骑夜夺晋阳,这是奇兵,步步为营进逼东都,这是正道。用兵之道,叹为观止矣。允文兄,你昔日出镇西路之时,庭州曾有谚云,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足见通晓兵法。兄可对皇上和太子殿下进言,让他们都不可急躁,切勿干预停云处置前方军务。更何况停云还有云飞这样骁勇善谋的少年俊杰倚为臂膀,克复神州不过是时日长短之事而已。”他这番话说下来,愈到后来愈是费力,到最后声音已经甚为嘶哑。 范成仁见他病重如此,依然心忧国事,更觉心下难受,正欲答话,薛慕晴已是捧了一个雕花填漆茶盘,上面放着两只脱胎填白盖钟,走过来捧与范成仁和莫琰二人,范成仁忙起身接过,笑道:“多谢。”莫琰也接过茶盅笑道:“范大人一来,便和蔡将军说起了军务,倒把此地变成兵部节堂了。” 范成仁听得此言,忙赔笑道:“大军征伐,我在兵部每日里忙得头昏脑涨,到了栖松这里还尽说这些俗务,实是罪过。”莫琰见这位范大人虽是名满天下,却是毫无架子,心下也是颇为敬仰,于是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容奴家为二位大人弹奏一曲,聊搏一乐,可好?” 范成仁一听喜道:“莫姑娘的琵琶是京中一绝,范某有幸聆听,真是再好不过。”又问蔡奋翮:“栖松觉得如何?”蔡奋翮微微一笑,轻轻点头道:“好极。” 不一会儿薛慕晴将琵琶取来交与莫琰,她接过来先是转轴拔弦,两三乐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紧接着轻拢慢捻,轮指翻飞,一支文曲《阳春白雪》便从她指间潺潺流出。 乐曲时而轻盈流畅,时而铿锵有力,几人只觉和风涤荡,雪竹琳琅,心中甚是舒畅。待得一曲奏毕,范成仁正待要喝彩,先转头瞧瞧蔡奋翮,见他已经闭上双目,呼吸均匀,原来已是睡熟了。他连忙向莫琰、薛慕晴二人打手示意,两人点点头,范成仁便和莫琰悄悄退了出来。又对送出来的薛慕晴郑重说道:“薛姑娘进去罢,好生照看他。缺什么只管吩咐甘云到兵部来告诉太子殿下和我便是了。”薛慕晴默默无言地点点头,又敛衽向他行了一礼。范成仁不敢多看她悲戚的面容,掉头与莫琰一道出了院门。; 第十二章 谈兵又论道 遇乱何惨伤 兵部监察御史卫衡荪至大营,言于停云曰:“伯昇劲兵连栅以阻我师,王师连战而来,将士疲劳。大都督何不自领精兵,直趋东都,取其巢窟。伯昇等必不自安,则中州可复也。”停云曰:“此危道也。东都城固,牢未可破,且伯昇所恃锐卒屯于新安,一旦回援,则我留不得,退有所忌,非万全计也。夫伯昇等辈,百战之贼,非怯野斗。为今之计,只可持重徐图之。”乃否其议。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两人出了小院,雨已经停住了,范成仁便向莫琰匆匆道别,赶回皇城。想到蔡奋翮病入膏肓,只觉心中堵得难受。他一路之上只顾沉思,走到兵部尚书衙署门口之时,差点与人撞个满怀,只听得那人笑道:“允文,你急慌慌的,是做什么呢?” 范成仁忙抬头一瞧,这人年近六旬,紫袍玉带,仪表堂堂,却是工部尚书靳怀义。正由虞文俊陪着站于衙署门口,便笑道:“原来是宜德大人,今日怎么来了?”靳怀义笑道:“我来与你们核计一番民伕运送脚价,秀成一个人在这里忙碌,却不知你是躲到哪里自在去了?” 范成仁知道他是来核对运送军粮、军械、军饷等军需辎重之物的费用,便点头道:“宜德兄为此事亲来,既如此,咱们一道进去罢。”虞文俊笑道:“已经核对完了,宜德大人正要回工部去呢。” 靳怀义却叹口气道:“这战事打到今日,宫中左藏库已是空了十之二三,若是老这么拖下去,再有个一年半载,府库就要全空了。”原来太极宫前朝之内东西两侧,分别设有左藏库、右藏库,左藏库存放全国赋税财物,右藏库收藏各地所献之金玉珠宝。乃是东唐帝国的国库。 范成仁闻言点头道:“打仗原本就是极费钱粮之事,这也是无可如何。”靳怀义便拱手道:“知道二位事情甚多,不与你们闲聊,告辞了。”说罢径自去了。 两人瞧着靳怀义出了兵部大院,虞文俊方笑道:“方才东路行军府有韩峭峰所拟的军报送至,说是吴州军总兵粟志珍师已在淮南柳林镇一举殄灭了红衣匪患,如今俞都帅已给粟志珍下令,命他率部赶往中州参战。估摸着再有两日便可与汤如龙、时玉成二人合兵一处了。” 范成仁闻言,心下抑郁之情稍减:“这又是件好消息,一会太子殿下知道了,必定也是高兴的。”虞文俊又笑道:“前日在兵部门前遇见卫衡荪正要随王尚书前往大营劳军,衡荪对我言道,他打算见了停云之后,给他出个主意,让卢将军等率大军与伯昇正面对峙,停云自领精兵径取东都,则番军失却根据,势必瓦解,便如当初ye袭晋阳,或可速决。” 范成仁闻言,皱眉摇头道:“这不是巧计,而是拙计。此一时彼一时也。停云雪夜入晋阳,乃是外无强敌,番贼援军远在数百里之外。如今番军主力虽是皆在东都西面,然而距东都甚近,东都城墙高大坚固,远非晋阳可比,奇兵突至城下,若不能一鼓而克,则腹背受敌。我料定停云是决计不会纳此提议的。” 虞文俊闻言思忖道:“若不能出奇兵,此战势必不能不长久拖延下去。靳大人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縻费钱粮,着实真叫人心疼。”范成仁长叹了口气:“所谓欲速则不达。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不谨慎从事。并州大捷虽是停云奇计制胜,却也是机缘巧合。如今中州战事其实亦颇为顺利,朝中诸君不可急于求成。”虞文俊笑道:“峭峰兄曾言用兵须将胜负置之度外,允文兄区区过慎如此,尚不及峭峰兄矣。” 范成仁正为蔡奋翮之事心下不乐,听得此言怫然不悦道:“大军一发,万命皆悬。统兵上将乃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当求万全必胜之途,岂能轻易冒险。所谓将胜负置之度外,我实不知有何高明之处!”说罢拂袖进了屋子。 他在自己书案之后坐下,见虞文俊跟着进了屋子,自觉方才说话口气重了些,于是又缓缓说道:“韩峭峰这番话,乃是他出镇西路都督之际所言。庭州战事失利,固然是因为朝中有人勾结外番,通讯于敌,峭峰兄自己其实亦有处置失当之处。黑水川大败,韩峭峰被贬去东路行军府任长史,出京之后遇见千余名父老,他们哭喊着战死于黑水川之役众子弟的名姓,祈祷亡魂能跟随韩兄归来。韩兄驻马掩泣,心中痛悔已极。” 说到这里,范成仁面色黯然沉痛,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峭峰兄至武林城之后遣书于我,言及此事,胸中怅恨之意,溢于纸上。如今峭峰兄是断然不会再作此轻率之语的了。秀成老弟,你心胸阔大,处事果断,又好谈兵,殿下倚为肱股,他年亦或有为帅出征的一日,切切当以韩兄昔日之事为戒才好。” 虞文俊听得范成仁这番恳切之语,满心钦服,当下恭恭敬敬向他施礼道:“多谢范兄今日谆谆教诲,秀成谨记在心,必不敢忘。” 范成仁点点头,笑道:“淮南匪患既平,朝廷当遣循吏前往安抚教化,一会我便给皇上和中书省写封奏疏,建言此事。”说着便拿起东路行军府呈来的军报细细看了起来。读罢不由讶异道:“粟成玉出身部伍,未学兵书,用兵却是大有可观,当提醒停云留意其人,察其操守,以备推用。”他略一思索,便提笔濡墨,给前方的任停云写起信来。 虞文俊看在眼里,心下暗赞:“早闻范允文兴学聘师,提携后进。其人至诚忠直如此,实是古今罕匹,足为万世之表!” 伯昇带着兵马撤回东都城内,这座东唐陪都里如今尚有近三万户未能出逃,或是无处可逃的居民,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态瞧着图鞑军败回城中。一方面,这意味着番贼吃了败仗,可是另一方面,城中百姓也许又要遭殃了。 东都府牢,位于东都府衙的西南侧,里面被分隔成外监、内监和女监。如今府牢里已经没有几个犯人。在内监的一方斗室之内,原东唐帝国东都府尹乔守敬一身破旧衣衫,正在来回踱步,望着从高高的狱窗射进来的阳光,他默默推算着日子:“如今该已是到了初秋罢,也不知战事究竟如何了?我身陷囹圄,生死难料,也真不知还能不能亲眼见到东都光复的那一日,至于老妻幼子,要想再见上一面,那更是想也不用想了。”想到此处,不禁长叹了口气。 便在此时,他听得有脚步声往这边而来,回头望去,却见两个图鞑士兵打开了房门,一个身形伟岸,器宇轩昂的图鞑男子走了进来,但见他一头汉人的浓黑长发,碧色的双目之中精光湛然,竟然是图鞑军元帅伯昇亲自来瞧他了。 乔守敬正自讶异,只见伯昇摆了摆手,那两个士兵便捧了两个大漆盘进来,里面盛着一大盆牛肉,一只肥鸡,另有一碗酱猪肉,一壶酒和两副食箸,两只酒杯。那两个士兵放下食物之后,又退到了门外。 乔守敬心下更是奇怪:“他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今日要送我上法场么。哼,既是大限已至,且让我做个饱死鬼。”当下也不客气,不待伯昇招呼,便大喇喇地盘腿坐下,先斟上一杯酒,然后便痛痛快快地大吃起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由赞道:“好酒!” 伯昇走到他对面,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不动声色地瞧着他。乔守敬瞥他一眼,笑道:“味道好极,元帅要不要吃点?” 伯昇淡淡一笑,替自己斟上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也不用筷子,伸手撕下一只鸡腿大嚼起来。乔守敬瞧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伯昇淡然问道:“有何可笑?” 乔守敬又给自己斟上一杯,这才不慌不忙地道:“在下原以为元帅今日前来,是要送我上法场,如今瞧来,却不是为此。”伯昇浓眉一扬:“是么,那你说本帅今日来瞧你,却是为何?” 乔守敬并不回答,却反问道:“元帅统率大军,入侵于我,为何不去攻城掠地,却有闲情来瞧我这个阶下之囚?”伯昇并不回答,扫视一眼屋子道:“此处极是狭小,当日乔大人做东都府尹之时,可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住进来罢。” 乔守敬夹起一片牛肉送入嘴中,又喝了一口酒,坦然说道:“的确是不曾。人世间之事,原本就难说得很。”伯昇收回目光注视着他:“若是要在此处住上十年八年,下半辈子便要终老于此,不知你还会这般自在否?”乔守敬夷然不惧道:“若能将此牢底坐穿,乔某深以为荣。”他接着哈哈一笑:“只怕是元帅未必会如此成全乔某的了。” 伯昇瞧他一眼,心下暗道:“汉人真是奇怪,既有宋无咎那样全无家国之念的,也有这样舍身取义的豪杰之士。”于是冷冷说道:“人至贵者莫过于性命,你竟是全不在乎么。真是愚不可及。”乔守敬抬头扫他一眼,傲然说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汝化外蛮夷,实不足与道也!” 伯昇听了这番话也并不如何气恼,只是冷笑道:“你要陪着你们的帝国一道殉葬,那也由得你。”乔守敬淡淡一笑:“天下之事,有兴有衰,国亡受戮,历代皆有,在下为国尽忠,死正所愿。” 伯昇碧色的双目之中隐隐泛出杀气,他强按住怒气道:“你只为一己之虚名,却连自己家人都不愿顾及了么?”乔守敬面色一黯,放下了筷子,缓缓说道:“国破必然家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乔某岂不知哉!谁无妻儿骨肉之情?然事至于此,于义当死,死生荣辱,皆有命定。乔某知有今日,已是想得清清楚楚的了。元帅不必再言。” 伯昇见此人将话头堵得死死的,知道不可劝降,长身而起气冲冲地道:“既是如此,你放心,本帅必定会成全于你。”说罢转身出了牢房,扬长而去。 东都洛阳宫端门直至南城墙定鼎门的大街两旁,皆是东唐皇族贵戚、达官贵人的宅第。这些有钱有势之人早在围城之前就已逃走,只留下了空荡荡的住处。 伯昇前往牢中去见乔守敬,意图将其收为已用之际,图鞑前军都统郁罗正在其中一座华丽的府第之内,一个人喝酒吃肉。屋宇之内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乐伎,正在演着琵琶曲。郁罗一腔烦闷,吃了几口便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那个身段娇小的琵琶女。 琵琶女见他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直吓得心惊胆颤,强自定住心神弹着曲子。一曲弹毕,郁罗皱着眉头道:“弹的什么破曲子,别弹啦!”琵琶女浑身一抖,慌忙说道:“是,既是大人不爱听,奴家告退了。” 她起身欲退出屋外,郁罗早已从酒案之后赶了过来,将她扑倒在地。狞笑道:“退?你要退到哪里去,我没叫你退你就不能出这屋子!”琵琶女见这番军将领兽性大发,不禁魂飞魄散,哭泣哀求道:“大人,奴家卖艺不卖身,你放过我罢。”郁罗哪里会听,哗的一声,已经撕裂了她的衣裳。 因为战乱,东都早已不复往日的繁华,街上几乎见不到几个路人。可是在定鼎门大街上,却有位桃李年华的美丽女子,在郁罗所霸占的宅第之外不远处,探出头来焦急地张望着。 终于,门打开了,两个图鞑士兵拽着一个身躯娇小的汉家少女,将她拖了出来,弃在了大街上。接着将一把琵琶扔在了她身边,然后又走了进去。 年轻女子见到这情形,惊恐得用手捂住了嘴,压抑住喉咙里的惊呼。她瞧瞧四周,更无一个人,终于鼓起勇气,快步奔至那被弃于大街上的少女身旁,只见她花容惨白,神色呆滞地望着天空,身上衣衫撕裂,露出了雪白的肌肤,不禁悲泣道:“婉儿,他们把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惨遭蹂躏的少女哪还有气力回答她的问题。这姑娘想了想,咬咬牙将琵琶女背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东而去。 东都城内有西、北、南三市,比西京城还多出一市,南北两市周围是东都城最为繁华的所在,东南面的长夏门一带是较为冷清之处。那姑娘背着少女一路行来,到得长夏门东北面的宜教坊一处小院之外,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她瞧瞧四周,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去拍门。 里面随即传出了一个谨慎的少女声音:“是谁?”这姑娘连忙道:“筝儿,是我,无双,你快开门。”不一会儿门打开了,路筝儿探头一瞧,不禁变色道:“这不是张婉儿么,她出了什么事?快进来。” 待得她们进来,路筝儿阖上门,帮着那叫无双的姑娘一道搀扶着婉儿进了屋子,让她在榻上躺下,又打来一盆热水替她擦洗身子。无双低声道:“家中断粮,妈妈叫我拿首饰去市上换些吃的回来。待我回到琴馆,婉儿已经不在。妈妈说来了几个鞑子将她强行带走了,说是要她去给一个都统大人弹曲子。我放心不下,便赶了过去,见到她被扔到了大街上,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路筝儿咬着嘴唇听着这番话,忽地伸手从枕头下取出一把匕首藏于袖中,转身便向屋外走去。无双见此情形,慌忙抢上去拽住了她。路筝儿掉头望着她,一双秀目之中满含愤怒:“纪无双,你放开我!” 纪无双两只手死死地拽住她,含泪说道:“筝儿你别去,没有用的,你这是送死。那个番将身边不知有多少护卫,就算你身怀武技能杀了他,自己也断不能活着回来。再说你杀了他又如何,婉儿已经是这样子了。。。”她说不下去,身子一软坐在地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婉儿神智已经稍稍清醒了些,轻声唤道:“无双姐姐。。。”纪无双听得她出声,连忙抹了眼泪扑回榻前,握住她的手道:“妹妹醒了么,你觉得怎样?”路筝儿也急忙走回来,二人目不转睛地瞧着婉儿,婉儿看看两人,抽抽噎噎地道:“姐姐,我。。。”大颗的泪珠从她美丽的双眼之中淌出。 纪无双见她神色哀伤,更觉心如刀绞,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姐妹俩相拥而泣。路筝儿拭掉眼泪:“你们都别回去啦,跟我在此处一块避避罢。也不知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她停了一会儿,咬着牙道:“南若云任停云,你们不是大名鼎鼎很有本事么,这会子你们都死到哪去了啊!”; 第十三章 大军屯北邙 精骑入河阳 人类子孙之上,立有吾祖先图密可汗,既立为君长后,彼等即统治及整顿图鞑民众之国家与政制。世界四方之族皆其仇敌,但彼等征之,克服四方一切民族,令守和平而点首屈膝。彼等统治甚为广远,使图鞑之向无君长无任何部族者归与秩序。彼等是贤智可汗,彼等是强勇可汗。诸官及民众都能和谐。 ————《阙勒可汗碑》 七月卅日,东唐军主力开进了新安城。城中尚有数百户居民,瞿哲便叫士兵找了两个妇人来照料洛兰和珊墨二人。珊墨被任停云震断了几处经脉,兀自不能动弹。洛兰虽然险些被程羽夺去了性命,到得这一日双手已能活动,看来倒比珊墨恢复得更快一些。只是还不能下地,她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地斜倚在床头,听着珊墨有气无力地用言语拒绝瞿哲的医治。可是她手脚都不能动弹,瞿哲也不理会她说什么,总之是你骂你的,我治我的。 过了许久,洛兰突然开口道:“这是在新安城里么?”瞿哲回头瞧她一眼,说道:“不错。我大军已经入了新安城。”洛兰闻言,只是沉吟不语。珊墨却是面色发白地住了口,再不说话。一时间,屋内一片沉寂。 门帘掀开,任停云和程羽二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贺鹏、王翥,面上都流露着好奇的神色。原来两名侍卫听得捉住了两名女刺客,便向领军大都督请求能去瞧一瞧,任停云不费气力夺了新安,心情颇佳,于是点头笑道:“正好我和云飞要去瞧瞧她们两个,你们就跟着罢。” 程羽却笑道:“不过是两个女巫师,有什么好瞧的。咱们有多少事情要办,哪有闲工夫去理会她们。”任停云微微一笑:“军中更无一个女子,整日里瞧来瞧去都是些大老爷们,瞧瞧两个美丽姑娘,权做养眼。”程羽见他笑容明媚,更显得秀美绝伦,不由得呆了一呆。 任停云见到他这副表情,扬眉问道:“你怎么了?”程羽笑嘻嘻道:“停云兄,你或许是投错了胎。一张这么俊的瓜子脸,若是个女孩儿该有多好。”任停云闻言,不禁失笑道:“又来消遣于我,别废话了,咱们去瞧瞧。”遂带着两人一道过来。 任停云瞧瞧两个图鞑女子,向瞿哲道:“瞧来她们两个是没有性命之虞的了。贤智的医术果然了得,也实是辛苦你了。”瞿哲忙笑道:“不敢当。”他瞧瞧珊墨,又说道:“那一个虽是伤得重些,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只需慢慢的静养些时日便可痊愈。只是这一个,已断的经脉虽已接好,终究是没法和以前一样,往后双手不能使力,也不能行远路了。”说着摇了摇头,仿佛是为自己医术不精而颇感歉疚。 程羽笑道:“你能将她们的性命救回来,已是大大的了不起啦。至于将来如何,看她们的造化罢。”说着打量两个姑娘,又笑道:“也许不过几天,她们便又是活蹦乱跳的了。”贺鹏王翥见这两个女子虽然都是面色憔悴,可是金发碧眼,高鼻雪肤,甚是俏丽,都是饶有兴致地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 洛兰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瞧见任停云,见他秀美如此,声音也是清澈纯净,心下不禁讶异:“一个男人竟然生得这样好看,比一个姑娘还要美丽!”又见程羽英姿勃发,暗叹了一口气:“元帅就是败在了这两个人手里。” 她正在暗自感慨,程羽已经凑到她跟前细细地瞧了瞧她的脸色,点头笑道:“你可算是拣回了一条命,若我刀去得更重一些,此刻你已是在阎罗殿上啦。”洛兰回过神来,淡淡说道:“我不知道阎罗殿是哪里,你当时为何不再补一刀将我杀死?”程羽呵呵一笑,直起身来:“我从来不杀女人,更不杀无力反击之人。”又瞧瞧珊墨:“你就难说了,若是恢复得好,还可下地走动,若是停云兄下手更狠一些,你不死也是个废人了。” 珊墨听他嘴里说个没完,愈觉愤怒,咬着牙道:“你再多说一句,我就祈求大神让你的嘴巴明天变成石头做的!” 程羽一听这话,不假思索便要张口,任停云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跟两个姑娘斗什么气呢,且让她们安心静养罢,咱们走。”说着便将他拽了出去。贺鹏王翥二人相视莞尔,也跟了出去。 洛兰盯着瞿哲道:“你们元帅救下我们两个,打的什么主意?”珊墨冷笑道:“姐姐用不着问他,这还用想么,他们定然是没安好心的。”瞿哲微微一笑,从容说道:“你们觉得能打什么坏主意?难不成将你们救活过来,然后再将你们杀死一遍?这样很好玩么?” 珊墨一时无话反驳,洛兰苦笑着说道:“珊墨你别跟他争了,如今我们是汉人的俘虏,他们爱怎么处置我们,都只能由得他们。”珊墨想了想,仍旧不甘心地道:“元帅会再次打败他们的,一定会。你就瞧着好了。”洛兰苦笑不答,当她见到任停云和程羽,心中便已隐隐觉得,图鞑军注定是不可能挽回败局的了。 照料她们的两个妇人端着药走了进来,瞿哲淡淡一笑:“谁胜谁败,眼下都与你们没什么相干,赶紧把药喝了罢。”一个妇人走到珊墨榻前托着她的身子,将药碗递到她嘴边:“姑娘,将这药喝了罢,瞧这仗打的,唉。”珊墨瞧着那碗黑乎乎的药,不禁想着,元帅眼下会挂念于我么,还是对我的生死全然的不在乎呢?蓦地鼻子一酸,大滴的泪珠从她眼中滑落。 任停云和程羽二人走回帅帐之中,程羽犹自说道:“下回我非捉一个图鞑大将,拎过去给她们瞧瞧,看她们还有没有这么大脾气!”想了想又笑道:“停云兄,你驰骋疆场,从未伤过半根毫毛,却被一个女子在自家营帐里刺了一刀,真是命运不济。”任停云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李樊生见到二人进来,忙起身道:“任帅,方才有吴州军的军报送至,说是粟成玉粟总兵已经平定了淮南匪患,如今已是率部到了管城,与汤、时二位总兵一处了。”任停云闻言不禁讶异:“这么快就平定了?看来这位粟总兵当是深通兵法之将。”李樊生又道:“这是兵部范大人的书信,这是朝中的邸报。”说着便将书信递与任停云。 任停云拆开信封细细读了起来,程羽拿起邸报随手翻看,瞧见一则消息,嘴里笑道:“吴州军总兵蔡信因黄土岗一战临阵弃军先逃,被革职为民永不叙用。朝廷的处分竟到今日才下来。这也太慢了。”又转头问道:“停云兄,范大人说什么呢?”任停云将信递给他,沉吟道:“范大人说粟总兵用兵善运奇谋,让我留意于他。待到各军会师之日,咱们得跟粟总兵探讨一番。另外,蔡栖松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这着实叫人忧心。” 他走到地图前瞧了瞧,转身下令道:“云溪兄,请你给寿安、管城两路军马发文,命胡云翼、彭玉枫进至龙门。粟成玉、汤云翔、时琳璋三师人马攻占荥阳。咱们这里么,谭继祖部留驻新安,其他六个师进驻邙山之南,以对东都成三面合围之势。”李樊生点头道:“是。”于是坐下提笔濡墨,很快写就。交与任停云看过,又取大都督金印钤了,吩咐传令兵立即送出去。 程羽便问:“那两个女巫,留在新安城内养伤么?”任停云这回却并不怜香惜玉,淡淡说道:“跟随大军一并带走。” 新安城距东都仅有四十里,东唐军主力部队四万余人在八月初一日开进至邙山之南安营扎寨,这里已经能够远远瞧见东都的高大城墙。将士们心中都有隐隐的兴奋之感,出师华荫关东进杀到此处,终于瞧见东都城了。 八月初二日,岁煞北,虎日冲猴。宜祈福,祭祀。忌开市,远行。 邙山,又名北邙山,处大河之南东都之北,东西绵延近四百里。峰峦起伏,风光绮丽,是东都北面的天然屏障。其主峰翠云峰位于东都正北,树木森列,苍翠如云。虎距邙岭,南望伊阙,是东都的一处游玩胜地,多有道观、行宫、别院等建筑。每逢重阳佳节,城中居民登山游览者络绎不绝,登岭远望,见四周群峦起伏,山形秀美,城郭巍峨,宫殿壮丽,顿有心旷神怡之感。 邙山之上,历代墓葬甚多,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帝王将相、达官显贵的墓冢。黄昏时分,暮色四合,峰上云烟缥缈,任停云和程羽、晟郡王、卫英荃等人从山上迈步而下,卫英荃见到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包,不禁吟道:“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 几人下了山,都骑上自己的坐骑,只有任停云却转过身去,默默地瞧着绵延的群山。他的黑色披风在晚风中猎猎飘动,让人觉得分外的落寞。 程羽和卫英荃都不出声地瞧着任停云的背影,晟郡王却忍不住道:“停云,咱们走罢。”任停云转身微微一笑,翻身跨上了舒海牵过来的那匹黑色骏马。一路行来,郡王殿下和监察御史、前任殿前军主官说起了京城之中的佚闻趣事,任停云只是听着,面容之上始终是一副沉静清冷的表情。 几人回到大营,和裴秀李樊生等人在任停云的帅帐里一道用过了简朴的晚餐,程羽正要提议大家弄一点什么餐后活动以助消化,帐幕掀开了,两天前就被任停云遣往大河以北查探消息的游击官芮志超和四名斥候兵一头大汗地闯了进来。几人见到他们焦灼的神色,都是心下一沉。 在命令大军前进至邙山扎营的同时,任停云吩咐芮志超带着几个部下向北渡过大河,往河阳、平原二府去查探有无图鞑援军的消息。芮志超忠实地执行了主帅的这一命令,他带着部下向北面行出很远,详细地搜集了解关于番军的情报。赶回大营之时,人马都已是累得半死不活,但是他们带回了极其重要的军情:图鞑中军都统赛钵罗和后军都统录利施率领着一支八万人的援军已经开进至平原府,准备南下从回洛、洛口二处渡过大河,与伯昇合兵作战。 芮志超禀报已毕,帐中诸人都是心下沉重,默不作声。图鞑援军终于来了,而且来了八万大军,战局将会如何发展,东唐军该如何应对,是一件需要慎重决断的大事。 任停云略一思忖,对芮志超点头道:“做得很好,你们都辛苦了,赶紧下去好好歇着罢。”待芮志超等应声退出,晟郡王不禁皱眉摇头道:“眼看咱们好不容易占据了上风,又来了八万大军。往后的仗更要难打了。”卫英荃问道:“任帅,可要将大伙儿都叫来商议一下?” 任停云犹自沉吟着,他一直隐隐希望霍察会遣军进攻并州,可是霍察却果然如自己所料,真的将军队遣来中州了。东都城内尚有近六万图鞑军,若和援军合兵一处,又是一支十余万人的大军,图鞑人将又一次占据兵力上的优势。草原帝国的军事组织能力和兵员发动能力,无论如何都是中原王朝所远远不及的啊。 他抬起一双秀目望望众人,平静地道:“好,请卢将军和各位总兵都到这里来罢。”任停云一向喜欢独断决策,遇事只爱和程羽商量,但这是一件大事,有必要听听大家的意见。 卢腾远带着余守信、孙钺、董岩、柯臻四位总兵进了帅帐,只见总帅大人正和晟郡王、程羽围着地图凝神思索,帐内气氛十分凝重。几人心知必定有了重大军情,都恭谨行礼道:“末将等见过大都督。” 任停云抬头望望众将,向裴秀微微一点头。裴秀便向将领们说道:“方才接到斥候报来紧急军情,图鞑两名都统赛钵罗、录利施带了八万人马,已过了邺城、平原二府,进入河阳地界。预备自回洛、洛口等处渡过大河,增援伯昇。元帅请众位大人前来商议一下,该如何应对。诸位有何计策,都请说来听听。” 众将一听此言,尽皆变色。图鞑汗国会遣援军前来是曾经料想过的,可是没想到竟来了八万兵马!众将连番征战,早已领教过图鞑人的战力,没有人敢有轻敌之心。心下都想着:“这下子伯昇手里又有了十余万大军,胜负之势,又难预料了。”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帅帐里一阵沉默,任停云微微一笑,一双秀目之中仍是一片澄澈清明:“大家都坐下罢,咱们慢慢计议。” 诸将闻言,都席地坐了下来。卢腾远想了想,先开口道:“既是番贼援军赶到,咱们兵力上就与敌军相差太多。眼下情势瞧来,图鞑人是不可能再发兵并州,或是从鄂托克草原入寇我境的了。既是如此,京城便暂无险虞,元帅可命驻守华荫关的羽林军两师人马赶来汇合。再令贺廷玉等自并州经上党、晋城赶赴中州参战。这两路人马赶到,咱们亦有了十万大军,仍有克敌制胜之力。属下一点愚见,还请大都督斟酌。” 李樊生闻言,沉吟道:“卢将军这是计求稳妥的法子。龙武神武二师自关内赶来倒是用不了太多时日。只是贺总兵等率军自平城、晋阳赶赴中州,怎么也得要花上十来日才能到的了。他们尚未赶到之时,咱们该如何处置呢?” 孙钺想了想道:“伯昇凭守坚城,难以猝拔。赛钵罗等救援之师,锋锐必盛。我军腹背受敌,难于应对。总帅大人不若退守新安,以待两路军马赶到,再与敌战。”余守信闻言不禁赞同道:“秉节说的有道理。咱们东进以来,连战皆胜,将伯昇逼回了东都城内。眼下咱们只是兵力不足,若待羽林军并州军赶到,凭着大都督的勇略,咱们将士听令,三军用命,就算他有十几万大军,我军今日胜一仗,明日又胜一仗,仍然要将番军杀回草原上去!”说完呵呵一笑。 任停云尚未开口,卫英荃已经说道:“大都督,下官以为,伯昇计穷,困守城内。赛钵罗录利施等远来相助,此乃天意要将图鞑全国精锐一举亡之。任帅可命三路军马分据险要之地,伺机而动,必有破敌之妙法。” 任停云闻言,轻轻点头,又望着程羽笑道:“你的意思?”程羽一双星目精芒闪烁,不慌不忙地笑道:“伯昇所率军马,其实亦皆为精锐,能征善战。只是为我所克,所以困守孤城。你也说过东都城内粮草极丰,若援军与其相会,输粮相济,其势愈强,更难复制。长此耗下去,复国大业岂不遥遥无期?伯昇新败,赛钵罗等又远道而来,看来真是老天爷要教图鞑精兵尽败亡于此了。” 程羽略一停顿,豪情万丈地说道:“停云兄,我的主张是,机不可失。当分兵围困东都,停云兄亲率骁锐,北进河阳,以逸待劳,一定能大破图鞑援军!援军既破,东都城内守军士气必泄,可轻易取之。这样一来,不过旬月工夫,中州之境必可全复!” 几个总兵听得此言,心下都有些疑惑:“这也太托大了罢,云飞勇冠三军,却也将战事想得太过轻易了。”余守信当即说道:“云飞,你这法子,太过冒险!” 任停云抬手示意他先别忙着说,又笑问柯臻道:“至盛兄,你觉得如何?”柯臻略一沉吟,敛容说道:“赛钵罗、录利施等亦为番军健将,士卒骁勇。如今东都被围,图鞑尽兵出战,此为救援之师,一时间恐难抵挡,任帅宜坚兵自守,勿与争锋。待我援兵继至,然后奋击,必能破敌。” 任停云心下暗叹:“诸将录录,知我者惟有云飞尔。”于是站起身来,从容说道:“伯昇之军士气已沮,我军无论强攻或是长期围困,均可破敌。至于图鞑援军,远道而来,我北进河阳据险要之地,赛钵罗等若冒险争锋,取之甚易。如其迟疑不进,我军合围东都,彼等只有徒呼奈何。若不如此,援军渡过大河,两军并力,其势必强。到那时伯昇留一军死守东都,自领精锐腾挪于外,形势不可料想。且东都城内含嘉仓,储粮不下百万石,这一战又将拖至何年何月?吾计已决。” 卢腾远知道主帅决心已下,不可复劝,虽然也觉得太过冒险,可是也只能听命了。只得拱手道:“既如此,请大都督下令。” 任停云于是下令道:“请卢将军与诸位总兵驻留大营,严密监视城中守军举动,若敌军出城搦战,只可坚壁自守,不可应战。”诸将都道:“是。” 任停云又看一眼李樊生:“请云溪兄再给胡、彭二位总兵发文,催促他们进兵至东都城下与卢将军合兵一处,将东都城四面团团围住,不可令伯昇自城中接应北来援军。”李樊生忙应命道:“是。下官这就去办。” 任停云点一点头:“云飞,咱们两师人马明日过大河赶赴河阳应敌,你我二人率骑军师为前部,你这师人马暂由振飞节制,驻守大河北岸,以为后援。”程羽尚未应声,晟郡王已经迫不及待道:“末将也随任帅一道北进!” 任停云秀目扫他一眼,微笑道:“好,我叫贺鹏王翥跟在你身边。”又对诸将说道:“计议已定,诸位都回去歇息罢。”众将于是纷纷告退,心下都是忐忑不已:“任帅此举,太过轻率,玄甲骑军区区不足八千人马,面对八万强敌,如何取胜?”; 第十四章 奇兵不在众 天下谁能当 停云闻图鞑援军至,召诸将议之,皆请避其锋。卫英荃曰:“伯昇计穷,困守孤城,赛钵罗等远来助之,此天欲两亡之也。宜据险要之地以拒之,伺间而动,破之必矣。”诸将皆曰:“伯昇凭守坚城,未易猝拔。赛钵罗等救援之师,锋锐气盛,吾腹背受敌,非完策也。可退保新安,以承其弊。待羽林、并州二军继至,可复破敌。”云飞否之曰:“伯昇所将之兵,百战精锐,为我所制,所以困守东都。赛钵罗录利施等远来赴援,亦当极其精锐,致死于我。若纵之至此,二寇合从,城中积粮极广,则战争方始,偃兵无日,复国之期,殊未有涯!今宜分兵守东都,深沟高垒,伯昇出兵,慎勿与战。大都督自领骁锐,先据河阳,以逸待劳,决可克也。援军既破,东都自下,不出旬月,则中州全境可复。”停云乃曰:“今若后撤,贼势复振,更相连接,后必难图。伯昇兵疲士沮,东都迟早必克。彼援军远道而来,吾据河阳,扼其咽喉,贼若冒险争峰,吾取之甚易。若狐疑不战,旬月之间,东都自围。胜负之计,在此行矣,若不速进,贼过大河,两处合兵,其势必强,不复可制,吾计决矣!” 遂否诸将之议,中分麾下,使卢定邦领余、孙、董、柯等围守东都。停云与云飞、晟郡王等帅玄甲骑军历北邙,趋河阳而去。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诸将散去,任停云和程羽二人也走出帐外,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都觉心中顿爽。任停云抬起头,默默地仰望着头顶灿烂的星空。程羽却注意到远处一个踟蹰的身影,便推了推任停云:“停云兄,那是李云溪,他一个人在那转悠呢。” 任停云闻言望去,轻声道:“秋夜伤怀,他必定又在思念故去的夫人了。咱们别去闹他,往另一边去转转罢。”程羽笑道:“你倒心细,也好,咱们四处走走。” 任停云微微一笑:“秋风起时,难免感慨多思。”想起往日之事,心下感叹,不禁轻声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程羽闻言,心下暗道:“我对亭儿一见钟情,她偏偏也喜欢我这个傻小子,至于为什么,我可想不明白了。我与亭儿相爱甚笃,无论身隔多远,她都知道我决计不会负她,我也知道她决不会负我。嗯嗯,这个就叫做情比金坚,生死不渝了。只是两情相悦,却又不能陪在她身边,这才叫人难耐呢。停云兄的相貌才华,哪一点都要胜过了我,可是却失意情场,这世间男女情爱之事,真是难说得很。” 他向来性情豁达,不爱多想心事,不一会儿便想到即将到来的大战,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任停云又抬头望着星空出神了,不禁笑道:“停云兄,老看星星做什么?” 任停云转头望向他,微微一笑,轻声说道:“花开了,然后会凋零。我们头顶的星空如此的璀璨。多少年来,它一直如此美丽而无情。全不在乎这世上沧海桑田的变幻。日月星辰是上天的神明,俯瞰着大地和生灵。人世间的所有只是多么微渺的一瞬,请让我举起一杯绿色的琼浆,向着星空和大地致敬。向着岁月致敬。向着人世间的苦难致敬。向着脆弱、卑微、然而不屈的心灵致敬。在我的眼中你会看到恐惧和敬意,在我的琴弦上你会听到礼赞生命的歌吟。” 程羽听得呆住,不禁问道:“这是什么?”任停云道:“这是我在庭州的草原之上所听到的,一位行游诗人的吟唱。”见程羽一脸的疑惑,他只是淡淡一笑。 程羽却注意到任停云的眼神,一双秀目之中不露光华,却是隐然温润晶莹,这是内家玄功到了至高绝顶境界才能有的含英蕴华之象。他心知那一夜任停云在营中练功开悟,仗剑长啸,功力又精进到了新的境界,不禁又起了比较之心,于是笑道:“待到攻克东都之后,咱俩好好比划一下武艺罢!” 八月初三,丁卯破日,诸事不宜。 一大清早任停云和程羽、晟郡王等便点起骑军师出营往北而去,卢思翔、丘昂、苏尼特、文虎、闵肇等各领本部,紧随着玄甲骑军出了大营。诸将都默不作声地瞧着,心中暗暗企盼着上天眷顾,总帅大人这一去能够一举克敌。 裴秀忍不住道:“元帅此去,实乃孤注一掷。若是未能制胜,堕了百胜威名,对我军士气定然影响不小。”李樊生闻言忙安慰道:“任帅思虑缜密,谋定后动,看似险着,其实计出万全。玉麟兄不必如此过虑。”他话虽如此说,其实自己心中也是微微有些担忧的。 裴秀摇摇头:“这两师人马加起来也不足二万,敌军八万之众,如何应敌?换了是我,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作此决断的了。” 卫英荃却突然说道:“停云姿容太过俊秀妩媚。昔年太史公曾云,留侯张良状貌如妇人好女,停云亦如是也。”裴、李二人听他冒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都是大感诧异地瞧着。 卫英荃拈须微微一笑,故做神秘地道:“衡荪略通风鉴相人之学,正所谓男人女相主富贵。停云之面相正是如此,因此遇极凶险之处必能化吉。此去河阳,定然是要再立盖世奇功的了。”二人听他竟说出这么一番道理,不禁哈哈大笑。 几人正笑得畅快,却见几个总兵都诧异地往这边瞧着,这才意识到失态。连忙整衣敛容,往帅帐处置军务文书去了。 余守信见几位文官散去,忍不住问卢腾远道:“副帅,大都督此去,吉凶难料啊。”卢腾远眼见爱子也跟随主帅一道北进,心下更添忧虑,只得长叹一声道:“咱们这里先围住东都是要紧事。你遣几个传令兵赶赴龙门,叫胡云翼彭雪亭严密注意南面动静,若番军从南面出城,不可接战,只可紧随其后。” 任停云率玄甲骑军七千五百余人,各携十日口粮,渡过大河到了河阳府地界。初行之,雾甚,俄而秋景澄明,令人心旷神怡。 由于军情已经十万火急,将士们不敢停留,一路马不停蹄向北疾赶而去,愈往北行,景象愈惨。但见高田长檞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官兵们心情渐渐变得抑郁悲愤,面色沉重地跟着主帅向北行军。 杜屹驻马扫视一眼大道之旁的一间破茅屋,只见一个老妪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睛,驻一跟拐杖木木地望着骑军打马奔过,他暗叹了一口气:“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无一,念之断人肠!” 想了想,他翻身下马,从马鞍下取出装口粮的配袋,交至那老婆婆手中:“这个与你,拿着罢。”老婆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仿佛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杜屹只得又说了一遍:“这里面是吃的,都给你了。”说罢转身上马,吩咐亲兵道:“走,咱们得赶紧跟上元帅他们。”然后驾的一声,几人打马向前赶去。 那老婆婆这才醒悟过来,颤巍巍跪了下来,向着骑军北去的方向连连磕着头。 任停云和程羽等人都在前面不远处等着杜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见到杜屹打马赶来,任停云只无声地点了点头,双腿一夹马肚,继续向北赶路。擎在舒海手中的那面赤色元帅大旆,在风中猎猎飘扬,终于随着滚滚烟尘,渐渐消逝不见。 八月初四日,任停云率军赶至沁阳县城以北的馒头山前。前出探哨的斥候营游击官芮志超等打马奔回,向任停云禀道:“图鞑军已在前方三十里处,前军主将瞧来该是特莫孤。” 任停云略一思索,说道:“我亲自去看看。”芮志超惊道:“任帅不可!番军来势汹汹,若有闪失,军心必乱矣。”任停云微微一笑:“不妨事,我亲自暸敌,方有计较。”南若云便道:“既如此,咱们多去些人。”任停云点点头,南若云大声吩咐道:“狄玉蟠、曾培风、萧克虏、季靖波、逯耒泉,你们都跟我来。”又命芮志超道:“芮胜强,前边带路!” 任停云转头对程羽吩咐道:“云飞,你带大伙儿布下伏击阵。”程羽笑道:“好,你只管去罢。”晟郡王却道:“停云,速去速回,不可逞英雄。”任停云并不答话,驾地一声打马疾奔而去。 一行十余人打马过了馒头山,太阳已经高高升起,轻风拂过山岗。大家却无心欣赏景致,纵目北望,只见原野之上一大片黑压压的人马,列成长串向南而来,前后绵延十余里,众军官面上微微变色,心下都道:“众寡如此悬殊,这一仗要如何打才好?” 任停云暗运玄功,仔细瞧了一会儿,沉静地说道:“俊龙兄,番贼行军颇显杂乱,这一支兵,战力实不及伯昇亲率的东都守军。不过,若让他们渡过了大河,在伯昇手中再历练几阵,则又当别论了。”南若云英武的面容之上却颇显疑虑:“虽是战力不及,毕竟人数众多。贼兵漫天遍地而来,以咱们的兵力,想要阻止他们过河,怕是颇为艰难。” 任停云瞧他一眼,正要答话,曾翼已经指着前面说道:“任帅,番军斥候!”任停云转头前望,果见一支十余人的小股图鞑骑兵驾马赶了过来。 为首的那名图鞑百户长眼见山丘之上十来名东唐军人,瞧服饰盔甲个个都是军官,簇拥着一个年轻俊美,却未穿盔甲的黑袍将军。心下正自疑惑,那个黑袍将军已经扬声喝道:“吾乃东唐元帅,领军大都督任停云是也!”言毕张弓搭箭,嗖的一声,那支羽箭破空而至,直入他的咽喉。这名百户长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从马上一头栽落。 其余十来个图鞑士兵闻言大骇,也顾不得抢回上官的尸体,慌忙赶回去报讯。狄蛟便道:“停云兄,咱们行藏已露,还是速速赶回罢。”任停云摇摇头:“再等一等。” 不一会儿,就听得图鞑军之中号角响起,眼见得一支千余人的骑兵纵马奔出行军阵列,飞驰而来,任停云笑道:“咱们且战且退,将他们诱进伏击圈罢。”众军官都笑道:“好!” 眼看敌兵已奔至距自己不过百步,所有人一齐张弓放箭,一阵惨呼之声响过,十来名图鞑骑兵从马上跌落。为首的千户长连忙下令:“暂停前进,放箭!” 不料他们刚把长弓拉弯,这一小股敌人却驾马往回奔出了数十步,哈哈大笑地瞧着他们。千户长气恼地下令:“追!”于是图鞑骑兵又驾马向南紧追而去。 追不多远,又被射倒了七八个人,千户长愈加气愤,冲在队伍最前面,第一个向着敌人追赶而去。狄蛟一面策马飞奔,一面悄悄张起角弓,觑得亲切,转身飕的一箭飞出,正中那名千户长的咽吼。他闷哼一声便从马上跌落,那匹失去主人的战马惊恐地长嘶一声,向着东面狂奔而去。 一众军官齐齐喝彩道:“好箭法,狄团练真不愧是军中第一射手!”“便是飞将军重生再世,也只这般了。”狄蛟得意洋洋,呵呵笑道:“承情承情!” 任停云勒住战马,见已退回约莫四五里地,那群失去主将的图鞑骑兵犹疑地停在原地不知所措,便将手中点钢枪一举。登时画角声响,程羽、晟郡王各率一路伏兵从两翼杀出,扑上来将这支敌兵一顿痛快厮杀,不一会就杀死了五百余人,剩下的连忙向北仓惶逃回。 任停云见小战告捷,便下令道:“传令下去,咱们赶到馒头山列阵迎敌。”狄蛟愕然道:“咱们就这样与敌军正面硬撼么?”任停云只扫他一眼,狄蛟忙拱手道:“是,末将知道了。” 诸将整理好自己麾下人马,随任停云前至馒头山,默默不语地瞧着浩浩荡荡,漫山遍野的图鞑军阵。眼见鸣镝如雷奔虏骑,扬尘若雾涌胡兵,心下都有些疑惧。任停云却鞭指敌阵,语气从容淡定地道:“敌军远道赶来,有轻我之心,况且这一支兵未经大战,阵形不整,军纪不严。我等按甲不出,等过了午时,贼众战志衰退,士气消竭,到那时我军蓄势一发,无不克之。诸位瞧好了,今日我军必定大获全胜。”众将听了这番话,都有些将信将疑,程羽却笑道:“停云兄,今日咱们比试一场如何?” 任停云微笑道:“如何比试?”程羽笑道:“看今日咱们谁能擒住一个番军大将,捉回去在那两个女巫婆面前好好炫耀一番!”任停云扬眉笑道:“好,就是这样。”晟郡王瞧瞧二人,摇头嘀咕道:“两个疯子。” 录利施跟着霍察汗败回漠北草原之后,征发壮男,收罗残兵,聚集了六万兵马赶赴燕州,在北平南面的中山府与中军都统赛钵罗汇合,两军合并后计有八万余人,其中约有一半是骑兵。于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着中州开进。 过了邺城之后得知元帅伯昇吃了败仗,两个都统心下着慌,便催动大军加速前行,这一日已经过了平原府,抵达河阳地界,再有两日工夫便可赶至大河边了。 前锋部队的主将是中军副将特莫孤,听得遣出的千人队中伏吃了败仗,他心下疑惑,便吩咐部下停止前进,自己赶回中军禀报赛钵罗和录利施二人。 录利施一听东唐军拦住了去路,来将打的是任停云的旗号,心下暗惊:“你问清楚了,确是任停云的元帅旗?可是一个未穿盔甲的年轻汉人?”特莫孤回道:“斥候回报时,说是一个没穿盔甲的黑袍将军,模样很是年轻。我的部下中伏时,敌军亮出的也确是元帅大旆。” 录利施按捺住惊慌:“跟他来的可是玄甲骑军?”特莫孤点头道:“不错!敌军全是骑兵,个个都是一身黑色盔甲。”录利施不禁面色发白:“是任停云亲率他的精锐骑兵部队前来阻击我们了。” 赛钵罗见录利施面露害怕之色,当即不悦道:“你这是干什么,咱们只是小败而已,谁胜谁负还很难说呢。”录利施摇头道:“任停云是东唐第一名将,此人尤善运用奇兵,咱们千万不可大意。”赛钵罗闻言,略一思索,吩咐特莫孤道:“再遣出斥候往四处探一探,瞧瞧有没有东唐军的伏兵,快。” 录利施也下令道:“各军停止前进,原地列阵待命。”登时就有许多士兵呼啦啦地坐了下来。后军副将多莫支不禁皱眉道:“咱们的儿郎有不少没打过仗,瞧这模样!真该好好整顿一下军纪才成。”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各路斥候都赶了回来禀报:“只有西南面馒头山有一支七八千人的敌军骑兵部队,四下里更无一支敌军。” 赛钵罗闻言大奇:“就这么点人?任停云弄什么古怪,要是他以为就凭着玄甲骑军就能击败咱们,那也太小瞧人了!传令下去,咱们向馒头山进击。”录利施连忙劝阻道:“还是谨慎为好。若是东唐军其他各部前来拦截于我,则我军宜全力迎战。如今既是玄甲骑军前来,其锋锐不可当,咱们应当退回平原府坚城拒守为好。” 赛钵罗皱眉道:“录利施,你小心过头了,玄甲骑军再厉害,亦不过八千之众。要是这点兵马就阻住了咱们,难道眼睁睁看着汉人夺回东都么。元帅在东都城里还在等着咱们赶去呢,决不能被任停云吓住,就此停留。”于是便下令向前推进,多莫支和另一员参将莫矩各领一万人向两翼拉开。 任停云与诸将见图鞑军拉开阵势向这边缓缓压了过来,他略一沉吟,转头对程羽道:“云飞,我命你和晟郡王殿下带着王孟翔这一团人马自西面绕至敌阵侧翼,袭扰于敌。若番军严整不动,则速速回军。若贼阵势有动,你便可引军直往东去,抄其后路。”程羽闻言笑道:“遵命!”于是对王玄翼说道:“孟翔,咱们出击。” 任停云又对两名侍卫沉声道:“你们紧跟殿下左右,若他有什么闪失,本帅惟你们二人是问!”两人都应声道:“是!我二人就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护得殿下周全。”晟郡王不悦道:“大话少说罢。孤用不着你们护卫,跟孤冲阵,你们尽管痛快杀敌。若是谁不幸身亡了,那只能怪自己本事不济。你们保全自己,孤就很欣慰了。” 三人遂率近两千骑军自山岗而下,向西面疾奔而去。多莫支一见东唐军有了行动,警觉起来,立即命令自己的部队尽量拉长战线。右翼的图鞑军一阵慌乱,但还是执行了他的命令。 他们的反应速度太慢了,程羽和晟郡王、王玄翼带着人马飞速从他们侧翼绕过,一面放箭,一面向着图鞑军阵后包抄而去。录利施在中军阵中见此情形,连忙提醒赛钵罗道:“不可教东唐军抄了咱们后路,快阻住那一支兵!”赛钵罗身躯一震,立即对骑兵万户长乌特格下令道:“速带人马赶过去,拦住他们。” 图鞑中军阵中骑兵向西面调动,早被任停云看在眼里,登时秀目之中闪过一道寒芒,扬声喝道:“时机已到,咱们冲阵!”接着驾地一声,第一个催动坐骑直向图鞑军阵冲了过去。杜屹、南若云、狄蛟、关若飞、史定忠齐声大喝,近六千骑军势甚疾雷,锋瞩骇电,转眼间便如离弦之箭,全部射入了敌阵之中。; 第十五章 奔腾风烟举 惊破贼兵胆 八月初三,领军大都督任停云率骁骑七千五百人北济大河,翌日,过沁阳。自与南俊龙、狄玉蟠等北觇敌行军阵列。又命云飞、晟郡王等分将兵伏于道旁。至馒头山,遇番军小股游兵,停云乃大呼曰:“吾乃东唐元帅,领军大都督任停云是也!”引弓射之,毙其一将,余皆骇走。图鞑军中大惊,出千骑逐之。停云等按辔徐行,追骑将至则引弓射之。如是者三,遂诱入彀中,云飞等奋击,斩敌五百余,余者皆仓惶逃窜。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赛钵罗、录利施正在调度人马向右翼增援,却见正面的东唐军突然发动了攻势,两人心下骇异无比:“任停云莫不是疯了,凭着这点兵力就敢主动出击?!” 任停云持枪跃马,第一个冲入了敌阵之中,近六千精骑紧随于后,齐齐杀入,直趋敌阵核心而去。但见任停云舞起枪花万点,直如蟒离岩洞,龙跃波津。哪里有人是他一合之对手,倾刻间便荡开一条血路而去。南若云、狄蛟二人紧紧跟在主帅身后,一路砍杀,所向皆靡。图鞑前军一名万户长不顾一切抢上前来,南若云一声暴喝,奋起神威,一刀将其剁于马下,余众登时溃乱。 玄甲骑军卷杀而来,图鞑前军阵一时间乱做一团,特莫孤止不住败兵,连忙下令向后退却。八万人的图鞑援军之中,有三万多人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一见前面退却,心下惊慌,迫不及待便向后逃。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虽然沉着地列开了阵势,却被潮水一般的溃兵冲得乱七八糟,不待东唐骑军杀到,图鞑中军阵已自先乱了阵脚。 西面一直率军纵马向敌后飞奔的程羽见此情形,心下大喜过望,立即喝道:“杀进去。”手持宝刀掉转马头,第一个向着敌阵扑去。晟郡王更不作声,一掉马头跟着他冲了过去。他的亲兵戴宁、两个侍卫贺鹏、王翥深恐郡王有失,慌忙跟上。 万户长乌特格尚未把自己的骑兵部队拉到右翼,就见一个年轻将领,手擎赤刀,身骑快马领军直杀过来,但见他目似点漆,面如镌银,血炼宝刀无敌手,端的是人材武艺两超群。眼看多莫支的步兵阵已被冲散,乌特格连忙吩咐属下军官:“分头上去,拦住他们!” 这时正面的骑军部队已经接连突破了敌军两道防线,阵后的图鞑军士兵眼见前军潮水般溃退下来,前面杀声震天,便纷纷夺路而逃,一众大小军官谁也阻拦不住,登时图鞑军中人马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眼见中军阵已是大河决堤一般溃不成军,赛钵罗直气得面色铁青,录利施长叹一声道:“这一仗不能打了,教大伙儿全速后撤罢。”赛钵罗恨恨地点点头,吩咐道:“全军后撤,快。”两人驾地一声,各自驭马领兵向北奔去。 南若云等一众军官紧跟在任停云身后,直趋至图鞑中军阵内,来回冲杀,尚在抵抗的图鞑官兵看到那面赤色的东唐元帅大旆在自家中军阵中高高飘扬,来往奔驰,立时那最后的一点斗志也被击得粉碎,都放弃了战斗,跟着大部队向北面奔逃。 任停云勒住战马,扫视一眼战场,见西面侧翼战事犹酣,便吩咐道:“叫杜寒峰率部增援云飞他们。其他的,跟着我继续歼敌。”驾马跟来的杜屹答应一声,引军而去。 这一支兵从乌特格、多莫支的阵后冲杀过来,两下里前后夹击,右翼的图鞑军吃不住劲,阵形渐乱,多莫支眼见中军阵已经大败奔逃,忙对乌特格道:“万户,将军们都逃了,咱们也撤。”乌特格尚在犹豫,多莫支也不再管他,驾地一声,纵马向北面逃去,步兵们跟在他身后,纷纷弃战而逃。 乌特格气得七窍生烟,正要吩咐骑兵们也跟着撤退,程羽已是打马如风直扑到他近前。乌特格不假思索挥起长矛朝对方心口直搠了过去,程羽只一闪,将那支矛从肋窝下放过,飞马抢入进来。只见红光一闪,头盔顿落,已将这员图鞑勇将杀死。 程羽已是杀红了眼的,一刀劈过才醒悟:“啊哟,这是个万户长啊,我该将他生擒才是。”又想着,“但愿停云也没能生擒番军大将。” 杜屹麾下两名团练关若飞、史定忠一马当先,杀透敌围与王玄翼等终于汇合。只见晟郡王、王玄翼二人挺身陷阵,冲透敌围,复又杀入,几个骁勇死士方天骐、季平澜、贺鹏、王翥、戴宁等紧随在后,个个浑身浴血,双目赤红,一身戾气,远矢近刀,有如阿修罗临凡,教人不寒而栗。关若飞等领军杀散敌兵,与众将集兵一处,忍不住喝彩道:“殿下勇锐如此,佩服!” 晟郡王听得此言,扫他一眼,目光渐变柔和:“是乘风,你们怎么来了。”关若飞笑道:“元帅已经大破番贼中军,教杜巡检来增援于你们。”杜屹的武艺在骑军师之中算不得出众,这时也打马赶了过来道:“元帅已经整军追敌,咱们也速速跟过去罢。”晟郡王环视四周,问道:“云飞呢?”史定忠笑道:“程大人等不及,早已追赶元帅去了。” 晟郡王点头道:“既如此,咱们也不必耽搁,整军赶上去罢。”诸将轰然应命:“是!” 任停云手起一枪,将拦住去路的一名番军千户长刺落马下,远远瞧见一面都统大旗正向北奔逃,秀目之中寒芒一闪,驾马直追而去。狄蛟、曾翼、舒海和十余名骑兵跟在他身后,心下都想:“此人必定是个图鞑将军,可不能教他走脱了!” 录利施由十来个骑兵护卫着向北而逃,一个骑兵回头望一眼,不由惊道:“将军,汉人追来了!”录利施闻言,驾地就是一鞭,那匹马撒开四蹄,跑得更快了。 无论这一伙人怎样东逃西窜,身后那群敌人始终紧咬不放。几个骑兵便放箭回射,任停云只用枪轻拔,将来箭一一挑飞。狄蛟心下火起,拈箭搭弓,飕飕几箭响过,将几个亲兵射倒,剩下几人不禁大骇,他们知道这伙敌兵意在主将,登时发一声喊,撇下录利施四下里逃开。任停云等也不去理会他们,继续紧追录利施。 最后一个亲兵见势不妙,慌忙弃了大旗,正欲向东逃去,狄蛟又一支箭射到,嗖地钻入了他的肩膀,登时惨叫一声,从马上跌落。 录利施在前,任停云在后,两人坐骑八只马蹄有如翻盏撮钹一般,踏风狂奔。录利施只听得身后一个森冷清澈的声音道:“后军都统,你往哪里逃?”登时心下一寒,咬咬牙吁一声勒住战马,掉转过身拍马舞刀,直取任停云而去。 二马相交,任停云枪劲成圆,荡开长刀,抢过身去将录利施拦腰提住,一脚蹬开他的战马,已顺势将他提了起来。这一下身手快得出奇,紧跟而来的一众官兵但见录利施手脚乱晃,一个高大的身躯已被举在了半空中。瞧不出任停云身子瘦弱,抓起录利施魁梧雄伟的身躯竟是轻而易举。 录利施只觉身子一麻,已被任停云凌空提起,举在了半空之中。他正兀自手脚乱晃,只听任停云冷笑一声:“将他绑了!”手臂轻挥,将他掷在了地上。 录利施砰的一声摔落尘埃,只觉浑身酸软,站立不起。官兵们下马抢过来,将他一顿横拖倒拽,取绳绑了个结结实实。 南若云驾马赶来,狄蛟手持那面都统大旗对他笑道:“南巡检,停云兄将录利施生擒活捉了!”南若云瞧瞧被五花大绑的录利施,对任停云笑道:“停云,这一战夺将搴旗,你的首功是再无可让了。”任停云微微一笑,尚未答话,舒海瞥见程羽打马飞奔了过来,于是笑道:“程大人,这一回比试,你可输给我家大人了!” 程羽见此情形,不禁大笑道:“停云兄,真有你的!不错,这一回比试是我输了。”众官兵都笑了起来。录利施面如死灰,只觉羞愧难当,只恨方才没有引刀自尽,成了任停云的俘虏,受此奇耻大辱。 不一会儿晟郡王和杜屹等也引兵赶到。任停云便吩咐:“遣传令兵赶回大河旁叫振飞升材他们领军跟进,咱们整军,留下一营人马将俘虏押回沁阳城内,其余各部继续追敌。”众将应命道:“是。” 沁阳馒头山一战,任停云命程羽、晟郡王嘉烈率二千精骑经敌阵西面击其侧翼,自率骁将南若云、狄蛟、关若飞等引主力正面冲阵,突入图鞑军阵来往冲杀,图鞑援军迅速崩溃。东唐军追出三十余里,斩敌五千余,俘三千人。生擒图鞑后军都统录利施。此役任停云以七千余骑破敌八万,洵为一场以少胜多的完美战例。 沁阳之战可以说是中州会战中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东唐军一举击溃了图鞑汗国最后的一支机动兵力,从而几乎完全粉碎了图鞑人意图扭转战局的梦想。 赛钵罗败退至铁匠村,与多莫支等汇合之后,连忙收集败兵,不一会儿参将莫矩率左翼部队也赶来了。一见面莫矩便喘着气道:“东唐军追来了。”诸将闻言又是一惊。赛钵罗连忙吩咐:“重新整军,列阵迎战。” 图鞑军阵尚未列好,玄甲骑军已经掩杀而至,一番恶战下来,骑军师兵是百战之兵,将是能征之将,图鞑军很快支持不住,又往北败逃。任停云见番军又逃,便下令各部继续追敌,不可令其逃脱。 杜屹疑惑道:“任帅,我师破贼,逐敌至此,大功已成。当回师东都,以克伯昇,如此追击残贼,恐非上计。”任停云秀目望他一眼,解释道:“赛钵罗计穷溃走,士气沮落,正当予以痛击,令其无力南进。否则我师转道向南,彼重整败军,仍有渡河一战之力。若其赶至东都城下,吾等今日之胜果岂不前功尽弃?狂孽犹存,当速继全功。” 晟郡王闻言点头道:“既是如此,咱们不可再耽搁了,一个字,追!”程羽笑道:“殿下今日来回冲阵,定然是杀得痛快了。不过今后还请慎重。殿下的武艺不及我和停云兄,若不爱身,万一闪失,大都督还真是难于向皇上交代呢。” 晟郡王一怔,想了想道:“就算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亦为死得其所,有什么好在乎的。孤如今不过也是军中一将而已,冲阵杀贼,份内事尔。孤还想学停云,也捉他一个大将回来,父皇和太子兄也定然是高兴的。” 程羽摇摇头,呵呵笑道:“知道劝不动殿下的,也罢,你自己当心好了。我就只你这么一个徒弟,你可不能折了为师的名头,总之是以保全自身为要。”众将一听,都轰然笑了起来。晟郡王尴尬地道:“你的武艺,孤总学到了七八成罢?” 任停云这才说道:“咱们出发罢,贺鹏王翥,不管郡王殿下到何处,你们都得跟着。”两名侍卫忍笑说道:“谨遵大都督之命,我们都知道的。”晟郡王气愤地道:“干嘛这么小瞧人?”驾地一鞭,打马向北而去,两名侍卫慌忙催马跟上。 任停云瞧瞧程羽,摇头道:“你玩得过分了。”程羽吐吐舌头,嘿嘿笑道:“不妨事,以郡王殿下的性子,再不会往心里去的。”任停云微微一笑,两人同时驾马向北面奔去。不一会儿便抢在晟郡王前面,领着兵马践踏烟尘,继续追敌。三人一路上不吃不喝不下马,诸将见主帅如此,谁也不敢卸甲言饿,一日之内便追出百余里地。赛钵罗七次组织兵力防御,均被击破,又折损了近万人。当日便败回平原府境内。 八月初五日,岁煞东,蛇日冲猪。 赛钵罗和特莫孤、多莫支、莫矩等率军败退至平原府罗汉窑。士卒都是又累又饿,几个将领也都是面色苍白,失魂落魄。赛钵罗心情沉重地摇了摇脑袋,这个任停云真是一个疯子,他还从未见过这么不要命穷追猛打的敌将。录利施一再说这个年轻的东唐元帅向来是穷寇必追,绝不给对手以任何喘息之机,真是一点也没说错啊。 他咬咬呀,下令道:“整军列阵。”多莫支吃惊地道:“将军,咱们还要应战么?”赛钵罗沉声道:“他们汉人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日我也要背水一战!” 任停云率军追入平原府,这才下令稍作休整,大伙儿都累坏了,纷纷下马取出干糒大吃起来,饿了一天,人人都是眼中直冒绿光。最倒霉的还是斥候营主官芮志超,三口两口吃了干粮,便又带着几个士兵打马向前探哨去了。 很快他们就赶了回来,向任停云禀报敌情:赛钵罗孤注一掷,将近五万败兵在罗汉窑列阵求战。任停云淡淡一笑:“录利施谨慎有余果决不足,赛钵罗则莽而少谋,此二人实不足畏。这等背水余贼,咱们在雍州之时就曾经痛歼过。今日教他们再好好领教我玄甲骑军的战力。” 当下吩咐官兵们上马北进,赶至罗汉窑,只见图鞑军列阵绵延,旌甲耀日。任停云一声令下,南若云率领一旅骑兵立即向敌阵发起了猛烈冲击,杀伤极众,但是赛钵罗等将领这回已经有了经验,选了几队亲兵列于阵后,但凡有敢弃战而逃者,当即斩杀。因此图鞑军伤亡虽大,却仍自顽强苦撑,巍然不动。 杜屹见此情形,眉头大皱,于是吩咐关若飞点起五百名神射手,纵马前出,绕敌阵连连放箭,接着各拔横刀在手,奋兵突入。赛钵罗眼见这支兵杀入战团,连忙命令莫矩率领为数不多的骑兵部队冲上去拦截,将其阻住。 眼看自己这一手仍未能挫动敌势,杜屹正要向主帅请战,任停云身边的程羽已经怒叱一声,掣出宝刀纵马奔出,直冲敌阵而去! 但见他一人单骑冲入贼阵,血炼宝刀上下翻飞,英勇奋击,左右披靡,一连斩杀两名敌军千户长,图鞑军遭此突袭,阵内终于大乱。晟郡王眼见程羽骁勇若此,深自钦服,不由叹道:“孤随军征战以来,实未见以少击众,有雄捷如云飞者!” 任停云秀目中闪过赞赏敬重之色,连忙吩咐道:“出击。”说罢手持长枪,纵马而前。 图鞑军阵中嚣乱,东唐军趁势而进,敌军士气终于彻底崩溃,纷纷四散而逃,那几支督战队再也拦阻不住,眼看士卒完全拒绝再战,绝望的赛钵罗只得下令全军撤退。几个将领在数百骑兵的护卫下向北狂奔二百余里,一直退入了邺城之中。他们后来陆陆续续,总算收集了四万余残兵,龟缩于邺城之内,再也不敢南进。 仓惶逃入邺城高大坚固的城墙之内,赛钵罗沮丧地想道,元帅,这一回你只能祈求大神保佑。我是再也没有力量来增援你了。 罗汉窑一战东唐军歼敌六千,俘敌三千余,这几仗下来共歼敌二万余人,俘敌近万,基本瓦解了这支图鞑援军的战力。 玄甲骑军转道向南,向沁阳城开进。八月初七日到得沁阳,程羽麾下人马早已赶到此处,卢思翔命苏尼特和闵肇带着骑军旅向北接应任停云等,在半道上遇见他们,随之一道返回。 卢思翔和丘昂、文虎等出城相迎。见到任停云,丘昂拱手行礼,口中笑道:“大都督好贪心!就这么将贼兵一举灭了,竟是一点剩炙也不给我等留下。”任停云闻言,只是微微苦笑,并不答话。诸将也没有一个搭理丘昂的,大伙儿实在是累透了。 丘昂尚未发觉,仍自说个不住,任停云只得有气无力地道:“实在是追敌要紧,不敢放过,所以等不得你们了。” 卢腾远心细,早瞧见众人都是面色发白,衣甲肮脏,人人都在马上摇摇欲坠,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便提醒丘昂道:“升材兄,你别多说了,且让停云他们回城好好歇息罢。”丘昂这才醒悟过来,慌忙又拱手告罪。任停云只是微微一笑,话也懒得说了。 程羽也是已经累透了的,偏他还有精神来打趣:“停云兄,你是预备先吃饭呢,还是打算先沐浴?”任停云便问:“怎么?”程羽笑道:“你是个最喜洁净的,我怕你先沐浴呢,已是没了那个气力。又怕你先用饭呢,瞧着自己一身脏污吃不下去。”任停云觑他一眼,淡淡说道:“边吃边浴。”程羽不禁嘿嘿笑起来,这一笑顿觉自己腰酸背痛,忍不住呲牙咧嘴。 进食洗浴已毕,官兵们都是一头倒下呼呼大睡。当夜,一轮上弦月高挂半空,沁阳城内一片寂静,只有时辰相交时传出的金柝声,才打破了这份宁静。 八月初九日,任停云率军返回邙山大营,卢腾远带着四个总兵,和卫英荃等在辕门外相迎。留守诸人眼见任停云以如此微弱的兵力一举大破强敌,人人心中钦服,见到北进各军返回,连连拱手称贺。晟郡王见到出迎众将,先开口笑道:“这一仗真是痛快,如今东都可算是迟早要告破啦。” 卫英荃拱手笑道:“军力如此悬殊,大都督却是数日之内一举殄灭强敌,丰功伟业,莫此为甚。下官衷心敬服。” 任停云和晟郡王等都翻身下马,含笑说道:“有劳各位相迎,何敢克当。咱们进去说话罢。”余守信笑道:“闻说总帅大人亲手擒了个番军都统,末将真是佩服!”任停云却问卢腾远:“这几日东都城内敌军可有什么动静?”卢腾远摇头微笑道:“不过几日工夫大都督便已击破图鞑援军而回,这几日城内倒是未见有何动静。”任停云闻言,沉吟点头。 到得帅帐之内,李樊生先走到书案前将一封书信递与任停云道:“任帅,范大人又有书信来了。”任停云点头接过,拆开看了起来,登时身形微晃,面容之上一片惨淡。 程羽一见,心下突地一跳:“难道是亭儿出了什么事么?”当即从他手中将信一把扯过,仔细看了起来。一读之下,不由身躯微震,面色也是刷地变得苍白。; 第十六章 乡关何处是 回首望阴山 及至巳时,赛钵罗、录利施等悉众而至。陈兵而南,绵延十里,鼓噪行进,诸将皆惧。停云率诸将登高丘以望之,乃曰:“贼入中原,未遇大敌,今度险而嚣,是无政令,逼山而阵,有轻我心。我按兵不出,彼乃气衰,阵久卒疲,必将自乱,追而击之,所向必克。公等请观之,今日我军必致大胜矣!”遂命云飞、晟郡王、王孟翔领二千骑经贼阵而西,袭其侧翼。嘱之曰:“贼若不动,卿等当引归。动则引兵东进。”云飞至阵前,贼阵果动。停云曰:“可速击之!”亲率精骑趋之,直薄其阵。我师猝来,贼阵已乱。停云先登击之,众军合战,嚣尘四起,停云率南俊龙、狄玉蟠、关乘风等挥幡而入,直突其阵后,来往冲杀。晟郡王嘉烈,挺身陷阵,直出其后,复突阵而归,勇气不衰。诸军奋进,贼众大溃,追奔三十余里,斩敌五千余,停云亲俘图鞑后军都统录利施。余皆败去。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拈箭搭弓,却又放了下来。那只母鹿还在不停地围着山包奔跑,可是速度已经分明慢了下来。 “唉”他听到身后一声叹息。知道是那两个随从心下甚是着急。多禄和纳温两个,都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跟他出来射猎,十分的兴奋。要不是他制止,这两个没一会就会把胡禄里的箭都射完了。 可是为什么这只母鹿一直不停地围着小山包奔跑呢,她就不知道逃远一点么?亦都心下也觉得奇怪了。 母鹿越跑越慢,开始不停地向着一处小水塘跑去喝水,她渴了,也累了。亦都也烦了,这样耗下去,天都快黑了呢,他可不想再等下去,于是又一次弯弓搭箭,飕地一箭飞出,射在了母鹿的背上。 “唉”纳温又是一阵叹息,这是一种责备,意思是:“主人,你这一箭射得多糟啊。”亦都面上一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松开弓弦的刹那间,他将手偏了一偏。不然以他的射术,这一箭必定是要射穿母鹿的脖颈。 母鹿哀鸣一声,栽倒在地,却又颤巍巍挣扎着起来,趄趔地向山包侧后行去,鲜血从她背上不住地流出,她口里不停地哀鸣着,不一会儿又跌倒在地。 亦都好奇地道:“咱们跟着她。”三个小伙子都下了马,紧跟在母鹿身后。母鹿回头望望这几个人,又哀叫了一声。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无辜地瞧着亦都。 似乎有一支小刀在心中扎了一下,亦都蓦地觉得胸口有些疼痛。这只母鹿的眼睛。。。多象妈妈的眼神啊。他不禁停住了脚步。 仿佛应和似的,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稚嫩的叫唤。亦都的心口又是一疼,他已经明白这只母鹿为什么不向远处逃走了。真是的,他怎么就没有注意到母鹿的腹部那鼓胀的乳房呢。 母鹿也回了一声叫唤,又一次挣扎着立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向那边走了过去。多禄犹豫地问道:“主人?”亦都咬着嘴唇想了想,终于还是跟了过去。那两个连忙跟在了他的身后,并牵住了三匹马。 他终于瞧见了,那是一只小鹿,天啊,它的腿是多么纤细啊,它怎么能站立起来呢,真叫人担心。果然,小鹿站不多一会儿,又趴了下去。原来它还不能走路呢。母鹿总算走到了自己孩子身边,爱怜地舔着小鹿。她背上的创口里,鲜血还在汩汩地流着,她支撑不住了,于是跪在了自己孩子身旁,又抬起来头望着这几个猎手。 小鹿哀哀地啼叫着,每一声都叫在了亦都的心口上,叫得他十分难受。他心里又很生气,既然有个这么小的孩子,那你一个人(不,是一只鹿)跑出来干嘛啊?还有,为什么就你们母子俩呢,其它的鹿呢? 纳温低声道:“这么小的一只鹿,肉一定很嫩的。”亦都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纳温一阵惊慌,连忙低下了头。“你今晚不许吃东西了。”亦都冷冷地说道。 亦都转头望望广袤的原野,长吁了一口气。想了想说道:“咱们走。”那两个奴隶应了一声是,多禄将他的马牵了过来。亦都翻身上了马,回头一瞧,那只小鹿已经不再叫唤,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瞧着他。 亦都叹了口气,正要策马离开,却又停住了。他瞧见又有七八个人打马朝这边来了。 那几人越来越近,亦都已经看得清楚,那是哈鲁和他的随从。都统的侄儿就是气派啊,到哪儿都有这么多人跟着。多禄和纳温也瞧见了,连忙又从马上跳下来,恭敬地站着。 哈鲁打马到了近前,看见亦都,只傲慢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还好,这回他没有管亦都叫做“敕连杂种。”其实他自己的血统也未必就很纯正啊。他的母亲可是东胡人。虽然是东胡的公主,可是东胡人毕竟不是图鞑人么。 哈鲁又朝两只鹿扫了一眼,登时脸上慵懒的神气不见了,他轻蔑地看了亦都一眼,嘲弄地问道:“亦都,这是你的箭么?”亦都心下暗自不快,可是面上还是恭敬地回答道:“是的,那是我的箭。” 哈鲁大笑起来:“你怎么把箭射到鹿的背上去了!叔父不是一直都夸你的射术好么,看来还真是好极了。”他身后的随从都呵呵地笑了起来。亦都平静地道:“嗯,今天不知怎么的,打猎总是没了准头。” 纳温忍不住,辩解道:“主人是因为这只小鹿。。。”哈鲁眉头一皱,亦都连忙吩咐道:“纳温,住嘴。”他话音刚落,哈鲁的一名随从已经大声喝道:“谁允许你说话了,你这敕连杂种的奴隶,这里可没有你说话的份!” 亦都身躯一震,热血涌上面庞,这可太过分了,一个随从竟也敢这样说话!他盯住那名随从,冷冷地问道:“你刚才说谁是杂种?”那名随从瞧见他的眼神,心下一栗,讪讪地住了口。 哈鲁微微一笑:“阿悉哥并没有说错啊,你的母亲本来就是敕连部的么。”亦都默不做声地望向天边,心里充满了委屈。 要是哥哥在就好了。都支是个高大健壮的青年,他是亦都同父异母的兄长,他的母亲早就去世了。后来勒古都娶了一个敕连部的女俘虏,后来就有了亦都。 可是都支很疼爱这个弟弟。如果有人嘲笑亦都是“敕连杂种”,都支一定会愤怒地冲上去将那个人狠狠揍一顿。于是那些人就只敢在都支不在亦都身边的时候,才这么叫他。 有一次哈鲁回到帐幕,笑嘻嘻地大喊道:“敕连杂种,到我这来!”亦都委屈得想哭,都支却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向着哈鲁行了一礼,恭敬却又坚定地说道:“哈鲁,亦都不是什么杂种,他是我的弟弟。” 哈鲁望着身躯高大结实的都支,讪笑道:“是么,可他母亲的确是敕连部的啊,”他说不下去了,都支的眼神已经变得非常凶狠。哈鲁于是慌乱地说道:“我去找叔父有事儿,我先走啦。”掉转马头溜走了。 可是哥哥现在不在这里。哥哥跟着元帅去了中原,去打仗去了。亦都觉得自己很想念哥哥,哥哥不爱说话,总是喜欢伸手将自己的头发弄乱,然后嘿嘿地笑着,满意地看着他嘟着嘴又将头发捋平。每当这时候,妈妈总是微微地笑着,欣慰地瞧着兄弟俩。 这样的情景是让妈妈高兴的,尽管她的眼底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亦都很想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他没有办法知道,妈妈不会说话啊。 小鹿的哀鸣惊回了他的遐思,这才发现那只母鹿不知何时已被杀死了,哈鲁的一名随从下马抱起小鹿,交到了另一个随从怀里。亦都吃惊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哈鲁微微一笑:“你想知道?”亦都一怔,想了想道:“它的母亲死了,很可怜的。”哈鲁嘲弄地瞧他一眼,并不答话,掉马而去。亦都只得催马跟着,一行人向着远方的帐幕缓缓而行。 到得帐幕附近,他们见到两个窈窕的身影,前面那个一身颀长笔挺的华丽长袍,腰间系着金灿灿的腰带,胸前大翻领,肤白如雪,湛蓝色的一双大眼睛,姿容极是美丽,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后面那个一身侍女装束,年纪更小,一头乌黑长发,稚气而秀美的脸蛋,两个少女都好奇地往这边瞧着。 哈鲁一见到前面那位华服少女,登时浮现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欢声叫道:“真奴,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向随从招招手,将那只小鹿接过来,小心地下了马。那只小鹿在他怀中,惊恐地四下张望。 那叫真奴的美丽少女一见到这只可爱的小鹿,不由惊喜地道:“在哪捉的,快给我。”哈鲁如闻纶音,忙不迭地走上前去,将小鹿递给了她。真奴将小鹿抱在怀里,喜爱地抚mo着,嘴里柔声说道:“你真是个漂亮的小东西。却不知道你是吃奶呢,还是吃草,我要拿什么喂你才好呢?” 哈鲁的一名随从立即告状道:“它应该还没有断奶呢。可是亦都将它的妈妈射死啦。”真奴闻言,生气地望着亦都:“亦都,你怎么这么狠心呐?” 亦都并没有注意哈鲁跟真奴说了什么,他只是默默地望着真奴的那个贴身侍女,那个叫做吉雅的室韦部小姑娘。在他热烈的目光注视下,吉雅终于羞红了脸,将头深深的低了下去。她是图鞑军八年前最后一次掳掠室韦部所获得的俘虏之一。从那以后室韦部就全部离开了漠南草原,远远地向西南面的鄂托克草原迁徙而去。那里距离汉人的国都已经不远了,大祭司说,不能再去掳掠他们了。再说,漠南草原也已经全都是图鞑人的啦。 听到真奴叫自己的名字,亦都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真奴:“你叫我么?” 真奴气得满脸通红:“你是块石头?没听到我问你么。”亦都愣愣地道:“我没有听见啊。什么事?”真奴登时大怒,一伸手从哈鲁手里夺过鞭子,朝他头上狠狠地抽了下去。 一阵巨痛,亦都顿觉天旋地转,脑中眩晕,他不由得抱住了头,又愕然地望着真奴。吉雅见到他吃鞭子,面色发白,身躯微微颤栗。他那两个随从面色不豫地望着这刁蛮的尊贵少女,却是谁也不敢开口。 真奴见到亦都这副模样,心下也觉得后悔,便随手弃了鞭子,将小鹿交给吉雅,走上前摸摸亦都的头:“疼不疼?”亦都呆呆地望着她:“真奴,要是我也在你头上抽这么一鞭,你说疼不疼?” 哈鲁见真奴对亦都这么关心,心下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瞧瞧被扔在地上的马鞭,默默地拾起,这会儿他倒希望手里拿的不是马鞭,而是一把刀。那个叫阿悉哥的随从已经骂道:“敕连杂种,你这么跟真奴说话么,丞相知道了,一定会割了你的舌头!” 亦都再也按捺不住,转头恶狠狠地盯着阿悉哥:“你再说一遍,谁是杂种?”真奴瞥阿悉哥一眼:“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哈鲁,你的随扈要是敢跟我爹爹告状,我就叫人先割了他的舌头!”哈鲁心下愈觉恼怒,正要答话,突然间,他看见两名骑兵自南面打马疾奔而来,直至丞相大帐之前下马,扑入帐内。他心下一惊,不由得住了口。 不一会儿就见那座丞相大帐里奔出八名号手,分列东南西北,呜呜地吹响了号角,很快几名万户、千户打马而来,到得帐前滚鞍下马,走入帐内。这一群年轻人都默不出声地瞧着,心下均想:“这又是怎么啦?” 过不多久,就见丞相阿那弘在将领们的簇拥下,面色凝重地出了大帐,亲兵牵过来一匹高头大马。阿那弘翻身骑上,正要吩咐出发,却瞥见这伙年轻男女,于是喝道:“那不是赛钵罗的侄儿么,哈鲁,你过来!”哈鲁闻言,连忙走了过去。真奴想了想,对亦都道:“我们也去看看。”亦都迟疑道:“你爹爹并没有叫我们呢。”真奴瞪他一眼:“你真是一块石头,女儿到爹爹身边去还得先等他叫唤么。”不由分说牵了他的手就走。 亦都心下一荡,真奴的手是那么的柔软娇嫩,他的一颗心突然砰砰地跳得很厉害,脸也不禁红了。走到大帐之前,只听得真奴欢声笑道:“爹爹,你这是要到哪去?” 阿那弘扫了女儿一眼,见她笑魇如花,心下也稍觉舒畅,于是朝她点点头:“大汗和大祭司在南面吃了败仗,爹爹去接应他们到这里来。你乖乖地呆在这里,不要四处乱跑,两日之内爹爹就回来了。” 真奴却好奇地问道:“有大祭司在,大汗怎么还会吃败仗呢?难道是他们惹大神生气了么。”阿那弘脸一沉:“不许胡说。”真奴闻言,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她见哈鲁也跨上了坐骑,又问道:“哈鲁,你也要去么?” 哈鲁见真奴握住了亦都的手,心下只觉压上了一块大石,又嫉又恼,只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阿那弘瞧亦都一眼,问道:“你也是中军营的么,叫什么,谁家的孩子?”亦都连忙答道:“我爹爹是勒古都,是中军百户。” 阿那弘点点头:“是这样,你爹爹跟元帅出征了罢?”亦都一怔:“不是,我爹爹在跟元帅远征突沁河的时候就战死了。这次跟着元帅南征的是我的兄长都支。”阿那弘闻言,诧异地又瞧他一眼:“你是都支的弟弟?怎么不象呢,你哥哥那么强壮,你却是这么瘦弱的,你多大了?” 亦都尚未答话,哈鲁已经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不奇怪,因为他是个敕连杂种啊。其实他已经有十九岁了呢。” 亦都一听,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真奴立刻感觉到了,连忙轻捏他的手,同时生气地道:“哈鲁你胡说什么呢!” 阿那弘一扬手,止住了争吵:“都不要说了,接应大汗要紧。”他扫视一眼几个将领,吩咐道:“咱们点起儿郎,马上出发。” 军队很快向南开走了。真奴看着脸色苍白阴郁的亦都,轻声说道:“你的头还疼么?” 亦都却似若未闻,只是呆呆地向南面望着。真奴心下恼怒,忍不住踢了他一脚:“为什么你总是不用心听我说话!”亦都哎哟一声,这才问道:“大汗吃了败仗,那么元帅呢?”真奴气道:“我怎么知道,元帅不是在中州打了大胜仗么,你问这个干嘛?” 亦都叹了口气:“要是我真有十九岁就好啦,那样我便可以和哥哥一道跟着元帅去打仗了。”真奴撇了撇嘴:“你也想去打仗,觉得自己武艺很好么?我瞧着也只这般。”亦都摇摇头,低声道:“我讨厌打仗,但我想和哥哥在一起。” 他挣脱了真奴的手,向自己的两个随从走去。然后他看见吉雅依旧抱着小鹿站在那里。小鹿好奇地嗅着吉雅的衣裳。吉雅默默地瞧着他,她的眼睛里有一抹哀伤的神色,就象自己的妈妈。 回到自家的帐幕,母亲正用一枚铁针在缝制衣服。现在家家都不用骨针了,汉人的东西真是好用。还有那面铜镜,真是精美。母亲每天都对着它照上好几回。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可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小的时候,他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然后高大的父亲走来将他接过,举过头顶,哈哈大笑地瞧着他。他一面惊恐地尖叫,一面又觉得很兴奋。哥哥在一旁瞧着,嘿嘿直笑。 他回头望望母亲,她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笑容。可惜,她很少会这样笑,妈妈的眼睛里,有一种他所不明白的,让人觉得心里难受的东西。而且妈妈的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总之是让人觉得很美,很。。。优雅。父亲有时侯也是这样不出声地瞧着她,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 母亲是他的俘虏。那时候勒古都还只是一个十夫长。在图鞑与敕连的第七次战争中,图鞑人取得了重大胜利,得到了许多的牛羊、马匹和俘虏。勒古都分到了不少牲畜和四名俘虏,其中一个就是这美丽的敕连少女。 她是一个哑吧,衣裳也很褴褛,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勒古都。勒古都的心里有了一缕淡淡的柔情,自从妻子死后,他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呢。 只是他表达感情的方式是粗暴的,当晚他就迫不及待地zhan有了这个敕连少女。 勒古都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其实是一个万户的女儿,在败亡逃难的路上,姐姐和她都换上了穷苦牧民的破旧衣服。后来她和姐姐走散了,又不会说话,图鞑人捉住她以后,还以为她只个普通牧民家的女儿呢。 而她的姐姐成了一个图鞑都统的俘虏,因为抗拒不从,被俘的当夜就被虐杀了。 勒古都其实很疼爱她,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子为什么一举手一抬足都有种说不出来的好看,也不明白她眼底的哀愁,可是他对她真的很好。再说,他又有了第二个儿子。他给小儿子取名叫亦都,那是图鞑语“忘忧”的意思。 再后来,勒古都又一次出征,他已经是百户长了。在突沁河之战中,图鞑彻底摧毁了敕连部。可是勒古都再也没有回来。 都支和亦都跟着母亲一起生活,中军都统赛钵罗大人喜爱都支的人材和武艺,“你们搬到我的帐幕旁边,我到哪里,你们也都跟着罢。”都统大人要跟随元帅出征东唐,都支已经二十二岁,他就跟着都统一道出发了。 亦都留下来陪着母亲,放牧,打猎,制作乳酪,硝制牛皮羊皮。向神龛里的卓日神祈祷六畜兴旺。他们不算贫困,生活过得挺好,还有几个奴隶,可是母亲眼底始终有着一抹哀愁。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大汗和大祭司回来了,录利施将军也跟着他们回来了,后来又陆陆续续逃回了许多人,有军官,也有士兵,神色惊慌,面容憔悴。行宫牙帐弥漫着不安的气氛。听说郁罗都统也被打败了,死了好几万人。很久没有吃这样的大败仗了。 他们本来占领了东唐的并州,那里的人不放牧,以种麦子为生,那里没有碧绿的草原,麦子熟时,原野里是一片金灿灿的,就象秋天的鄂尔浑河沿岸。 可是一个叫任停云的汉人将军打败了图鞑人,大汗和大祭司不得不放弃了刚刚占领的新领土,很狼狈地逃了回来。大汗发怒了,他要再一次发兵南进。可是大祭司对他说,把军队全部派去中州,交给元帅。那个汉人将军打仗很厉害,只有元帅才有办法打败他。是的,元帅是最厉害的,他是草原上的战神,没有他不能打败的敌人,所有的部族,听到他的名字都害怕得发抖。 几天以后千户到了亦都家,命令他准备盔甲和兵器,战马,准备跟着录利施大人一道出征。母亲惊骇地拽住千户大人的手臂比划着,我的儿子只有十七岁啊,他还没到从军的年纪啊。不行,哈鲁说他已经十九岁了,不许耽搁,两日之内去我的军营应名,听见没? 真奴也来了,她对亦都说:“我去告诉爹爹,让他将你留下来,留在大汗身边做侍卫好不好。该死的哈鲁,他自己成了侍卫,不用去南方打仗了,却要让你去,真是可恶!” 亦都静静地望着她:“不用了,其实我想去的。去了我就可以见到哥哥了。等到仗打完了,我会和他一块回来的。” 真奴咬着嘴唇望着他,终于低声说道:“那好,你去罢。你走了以后,我会替你照顾她的。你不用担心。”她所说的她,是亦都的母亲。因为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真奴说着,脸突然红了,她低下了头。 亦都默默地望着大汗的侄女,这个骄傲美丽,脾气刁蛮的贵族少女,原来她是喜欢他的啊。以前他一直都没有发觉呢。可是亦都想起了吉雅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就象妈妈的眼睛一样,叫人深陷其中。可是,吉雅不会是他的女人,不会是的。亦都突然觉得非常的悲伤。 真奴注视着亦都的眼睛,那双眼睛就象他母亲的眼睛一样,充满了说不出的哀愁。这个男子真是与众不同呢,每次看到这双眼睛,她心下都会觉得暗暗地喜欢。却不知道为什么。 亦都跨上了他最喜爱的那匹枣红马,穿着父亲的皮甲,背着父亲的弯刀和弓箭走了。母亲默默地看着儿子的背影渐渐远去。战争毁掉了她的部族,毁掉了她的家,使她失去了温柔地爱慕自己的男子,粗暴地疼爱自己的丈夫,现在,她的儿子又要上战场了。 亦都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图鞑男子跟着录利施将军向着东唐的燕州行省开进。他惊奇地张望着从未见过的景色,那些第一次出征的年轻人都跟他一样,这成了老兵们一路的笑料。行军生活是艰苦的,但对于逐水草而迁徙的图鞑人来说,这并不算什么。 后来亦都见到了赛钵罗将军,他还是那么的威武。他跟着元帅打了不少胜仗呢。将军看见了他,却没有认出他来。事情太多了,前方军情很紧急了。那个任停云已经和元帅交战,而且,元帅没能打败他,一个元帅无法战胜的人! 流言在军中悄悄散播着。那个任停云是死神,降临到了中土。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一身黑袍,有如一个恶鬼,所到之处都散播下死亡和毁灭。新兵们脸上都有了惊慌的神色。亦都心里也害怕了,他不是害怕死神,而是害怕哥哥有什么不测。他竭力教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越是这样他越是会在脑中浮现出哥哥一身血淋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大军进入了中州地界了,再过几日就可以见到哥哥了,亦都的心跳得很厉害。很快就可以见到哥哥啦。这是什么地方?河阳。不,是沁阳。另一个骑兵说道。究竟是河阳还是沁阳啊?是河阳也是沁阳。 亦都被这答案闹糊涂了。可是大军停住了,一个骇人的消息传了开来。任停云来了,带着一支黑甲骑兵赶来了。听说那是一支没有人可以打败的军队。老兵们的脸色微微发白,嘴里嘟囔着,军官们大声地叱骂着没头苍蝇一样乱晃的新兵们。马上要作战了。 万户长乌特格带着他的一万名骑兵向右翼奔去,支援多莫支大人的步兵们。突然间,前方杀声大起,烟尘敝日。亦都瞧瞧身旁,大家都是面色死白,有的人双腿开始颤栗。。。 前军溃败下来了,这才多久啊,怎么就败了呢。大伙儿都不顾一切地掉头逃跑。有人摔倒了,立刻就被后面的人踩成了肉泥。哭喊声哀嚎声,响遍四野。亦都勒住自己的坐骑,望着向北倾泄而去的洪流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位都统大人下了撤军令,竟然就这样退回去么,那我还能见到哥哥吗? 一个没有穿盔甲的年轻汉人驾马冲了过来,亦都突然醒悟过来,立即弯弓搭箭朝他射去。那人只挥枪一挑就把箭打飞了。紧接着他就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亦都一下子心都停止了跳动,他要死了吗? 那个汉人生得很美,就象一个美丽的姑娘,可是却带着令人魂飞魄散的杀气。他扑到了亦都身前,望见他的眼神,突然怔了一下,收住了枪只用枪杆轻轻一扫,亦都就一头栽到了地上,差点昏死过去。 他成了汉人的俘虏,许多人和他一样成了俘虏,一上战场就做了俘虏。大家被绳索捆成了长串,垂头丧气地被解到了一座城里,看押了起来。亦都东张西望,看来看去都是一张绝望的面孔。想来自己的脸也一定是这样茫然而又害怕的吧。 夜里东唐士兵送来了晚饭,有人吃着胡饼,突然轻声地唱了起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渐渐唱和的人愈来愈多,那苍凉雄浑的歌声在俘兵营里一遍遍回响着。“天苍苍,野芒芒,风吹草低现牛羊。。。” 亦都也跟着唱了起来,他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这时他想起了可怜的妈妈,也想到了吉雅和真奴。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见着妈妈了。两个儿子都离开了她,从今往后她要一个人生活了,她每天都会张望着,可是儿子们再也不会回来了。亦都越想越伤心,这时候仿佛全世界的悲伤和绝望都压到了他身上,他一直哭,一直哭,为自己和妈妈的悲惨命运痛哭不已。 一个东唐军游击官走到了栅栏之外,他默默扫视一眼这群悲歌不止的俘兵,并没有制止他们,转过身又走了。; 第十七章 一恸河山碎 灵风绕旗长 录利施闻我师至,言于赛钵罗曰:“东唐若他师来,宜悉众与战,若玄甲骑军至,其锋不可当,宜退守平原以避之。”赛钵罗不从,后果大败。任停云乘胜逐北,一日七战,皆破之,俘斩近万。翌日,赛钵罗自领精卒,拒我师于罗汉窑,列阵如山,旌甲耀日。南俊龙奋击之,杀伤甚众而贼阵未动,杜寒峰急遣五百射手飞矢力战,贼虽亡者众,阵亦如初。云飞乃独纵马扬刀而出,单骑奋击,突入万众中,贼左右披靡。停云纵兵而入,番军大败,斩六千级,捕虏三千。赛钵罗等引轻骑数百北窜邺城。 晟郡王深壮之,叹服曰:“孤随军征战,未见以少击众,有雄捷如云飞者!”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西京皇城,太医院内一处安静整洁的居舍之内。蔡奋翮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地躺在榻上。他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窗外。秋日的阳光和煦宜人,他真想能够起身到院中走动走动,晒晒日头,闻一闻桂花的清香。桂花都开了,如今已到八月了么?日子过得真快啊。 那一日范成仁来探望蔡栖松没过几天,他的病情就突然加重了,神智昏迷,额头滚烫。张太医不敢怠慢,连忙叫了辆大车,和甘云两个将他送至太医院内。几个太医会诊一番,都是默默摇头。张太医眼见大伙儿都已是束手无策,只得硬着头皮往兵部去了。 蔡奋翮觉得眼皮有些沉重,阳光变得眩目了。可是他还不想闭上眼睛,要是就此一睡不醒,那多遗憾哪。慕晴,我想带你回潭城去,去望湘水,去游麓山。你为我再弹一曲《高山流水》,好么? 古朴典雅,浑厚细腻的乐声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了。群峦叠起,奇石林立,山泉叮咚,瀑挂前川。蔡奋翮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仿佛看见,湘水之中一叶兰舟,自己携着慕晴的手从船舱里走出来,迎风立在船头,彼此相视而笑。湘波容与,湘云低昂,那只船渐行渐远。。。 此时常乐坊蔡公馆之内,薛慕晴正在弹琴,她不能跟着到太医院去,只能枯坐在家中等着消息。当初在锦城之时,蔡奋翮曾对她言道:“从来侠女出风尘,不信红颜终薄命。”难道竟真是一语成谶么?愈想愈是骇怕,她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惶不安之感,只得坐到琴案之后弹起了曲子,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曲《流水》尚未奏毕,突然铮地一声,一根琴弦从中断开。薛慕晴绝望地望着断开的琴弦,娇躯颤抖,登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悲呼一声:“栖松!” 当太子和范成仁急忙赶到太医院时,蔡奋翮已经停止了呼吸,面容安详宁静。一代英杰,就此与世长辞,年仅三十四岁。 甘云当即在门边蹲下,号啕痛哭不已。范成仁走过去想劝慰他不要如此,还未开口,自己已经忍不住失声悲泣起来。几位太医都走到门前,默默地低下了头。 太子的眼圈也红了,他怔怔地望着蔡栖松的面容,许久没有说话,屋子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氛,终于,太子漫声吟道:“平生慷慨班都护,万里间关马伏波。”他转过身,吩咐几个太医道:“你们去礼部,告诉他们,准备国葬之礼。” 太医院医正王道清忙应声道:“是,下官就去。”又问道:“可要奏报皇上?”太子沉声说道:“父皇那里,自然是孤去奏请。” 常乐坊蔡公馆之内,薛慕晴一身缟素,默默地坐在榻上一动不动,有如一尊玉石做成的雕像。她的面容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十岁,神采尽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国葬院设于皇城之内,以她的身份是不能前去参与葬礼事务的。范成仁曾为此事据理力争,但是礼部祠祭司诸官和太常寺却坚决反对。理由是,薛慕晴算不得蔡栖松明媒正娶的夫人,不能以未亡人的身份参与葬礼。范成仁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拿这班腐儒无可奈何。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莫琰领着范成仁走了进来,见到这个情景都是一怔。范成仁连忙取火石点起了铜灯。莫琰走到薛慕晴身边坐下,扶着她的手臂轻声道:“妹妹,你可是一整日没有吃东西?” 薛慕晴闻言,转过头来望着她:“姐姐来了?”莫琰心下一酸,点头道:“我陪范大人来瞧瞧你。”范成仁这才走过来,拱手道:“薛姑娘,你要自己保重身子啊。栖松既是已经去了,你千万不可悲伤过甚。明日是葬礼最后一天了,你往后有什么打算呢?” 薛慕晴起身下榻,向着范成仁盈盈拜倒。范成仁吃了一惊,慌忙上前去扶她:“薛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你只管对我说。” 薛慕晴却并不起声,双目含泪道:“大人,请你让奴家带了栖松的骨灰回潭城去,将他安葬在麓山之上。这是他的遗愿,请大人设法成全。”范成仁连声道:“请薛姑娘起来说话。栖松有你这位红颜知己,足慰九泉之下!这事你放心,包在允文身上。我去请太子殿下为你安排,遣人护送你们回去,再给张孟载写封信,你到了潭城有什么事都可请他相助。放心,放心。”薛慕晴听了这番话,方才袅袅起身。 莫琰又轻声问道:“妹妹安葬了蔡将军之后,可还会回京么?”薛慕晴凄然摇头道:“我以后就在潭城住下,便可时常陪伴于他。” 翌日,大慈觉寺住持慧澄领一班僧众水陆法事已毕,蔡栖松遗体出殡。威德帝素服举哀,亲点神主,灵柩上覆赤色将军大旗,由十六名御前侍卫抬送,皇帝、太子和文武百官素服送殡,道路两旁皆是京中勋贵祭棚,京中百姓也都设案焚香,跪送英灵。一眼望去,白汪汪的一片。 遗体焚化之后,灵位送入先贤祠中,薛慕晴则捧了骨灰翁,由甘云和自己的侍女陪着出了西京城向楚州潭城而去。太子命天策师总兵金镗选了十名军士护送,范成仁还不放心,又叫自己的侄儿范玄杰陪他们一道上路,并与莫琰一道送至灞桥,眼见得马车渐渐去得远了,这才返回城内。 回到城中两人道别各自而去,天色已黑,范成仁也不回家,仍往兵部而去。不料因为这些时日操劳过度,精力不济,竟在兵部节堂的门槛上跌了一跤,登时额头上血流如注,当即昏迷了过去。 邙山大营之内,李樊生和裴秀眼见主帅和程羽读信之后都是大为失态,慌忙问道:“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么?” 程羽黯然望向二人:“蔡栖松薨了。”两人闻言都吃了一惊,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任停云走到书案之后坐下,用手支住额头,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程羽发觉自己的眼圈也红了,他转过头去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几人见主帅伤心若此,都是面面相觑。卫英荃恰好掀开帐幕走了进来,见此情形,大感诧异:“停云怎么了?” 任停云拭掉眼泪,轻声吟道:“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然后也不理会众人,径直出了帅帐。卫英荃闻言一惊,不由问道:“可是蔡将军去了么?”裴秀无声地点点头。程羽长吸一口气,将信放回书案之上,也出了帅帐。李樊生摇摇头,禁不住低声吟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卫英荃叹息一声:“国运艰危之时,偏偏又折栋梁。停云与栖松素以报国相期,却不料功业未成而栖松竟英年早逝,也难怪他失态至此。只是眼下虏寇未靖,咱们还是得多劝劝他,不可伤心过甚。” 程羽知道任停云看似持重自敛,实则率性至情,也真怕他伤心过度,于是跟着出了帅帐,却已不见了他的人影,连侍立于帐外的舒海凌全也不知哪去了。他便想到:“那两个必定是跟着他了。”这才心下稍定。与蔡奋翮相处的一段时日,虽然甚短,可是其人的情怀与才能都令程羽甚为钦服,怀想着蔡奋翮的音容笑貌,他不禁鼻子一酸,连忙伸手抹了一把脸。 不过一刻工夫,就见任停云又走了回来,面上犹带泪痕。舒海凌全跟在他身后,都是一脸惊讶不安的神色。程羽迎上去道:“停云兄,方才跑哪去了?”任停云平静地道:“我到辕门之外,一个人独自呆了一会儿。咱们进去吧,还有军务要布置呢。”程羽点点头,两人一道入了帅帐。 帐内几人见主帅返回,正要说话,任停云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书案之后,提笔濡墨,略一思索,挥毫写道:“一身肝胆生无敌,百战灵威殁有神。”又落款是:弟任停云痛挽。 这才抬头扫视一眼众人,开口说道:“云溪兄,我要给关内和并州各军下几道命令,请你记一下。”李樊生不敢怠慢,连忙应道:“是。”几个文官见他迅速恢复了冷静决断的模样,心下都略松了一口气。 任停云便下令道:“给并州驻守各军发文,命桑明耀师返回雍州,驻于金城府;贺定国师移防延安府;耿慎敏师仍旧驻留平城。至于华荫关守军,阿斯兰所部龙武师即日起返回西京驻防。另,遣传令兵至新安和燕家坡,叫谭继祖和王秀虎各率本部人马赶来此处与大军汇合。” 他才说完,李樊生也已挥笔写就,取印钤上,叫来传令兵带出大营。这时候晟郡王、卢腾远和杜屹、南若云、卢思翔、丘昂一道进了大帐,军官们发觉帐内气氛不对,正要开口询问,任停云已经吩咐道:“咱们现在去东都城下瞧一瞧。” 众人出帐跨上战马,晟郡王突然想起一事,对任停云道:“停云稍待。”又对自己的亲兵戴宁道:“叫人把那个录利施押过来!”戴宁应了一声转身而去。程羽疑惑道:“殿下要做什么?”晟郡王得意地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几个士兵推了一辆囚车而来,那囚车高不过三尺余,录利施只能跪在里面,头和双手都被枷在外面。堂堂的图鞑将军眼窝深陷,面色枯黄,每一根胡须都显得那么憔悴沮丧。晟郡王笑道:“将这人押到东都城外给守城的番贼们瞧瞧!这样他们便知援军已被我歼灭,再也没人能够救应他们了。孤就不信这伙番贼见了这辆囚车之后,还有余勇敢与王师反抗到底!” 丘昂不禁笑道:“殿下这法子好,咱们就将这囚车推到城下去,给他们瞧瞧!”诸将也都连声附和。任停云心道:“这录利施也算是图鞑的一条好汉,这般折辱于他,很是无味。”脸上却不肯带出来,只抬头望着风中飘扬的战旗,平静地说道:“蔡兄,你英灵不远,当佑我东唐健儿一举扫净胡尘,重整河山。” 诸将闻言,这才知道是蔡奋翮离去了,不禁都是面色一变。晟郡王连忙问道:“栖松薨了么?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们两个为何都不说与孤知道?”任停云并不回答,下令道:“咱们点兵出营。” 东都城北城墙上,守城士兵都靠在雉堞之后说着闲话。图鞑军退入东都城内已有十来日了,东唐军还一直没有发动攻城战,官兵们心下渐渐都有些懈怠。又知道可汗向中州遣来了援军,因此大伙儿虽是接连吃了几场败仗,如今也已经心下稍觉安定,每日里守在城墙之上并无什么事情可做,众人便闲聊打发时辰。 正在说笑,突然听得城外鼓声雷动,号角齐鸣。众官兵都是心下一跳:“东唐军开始攻城了!”于是慌忙起身抄起兵器,架弩的架弩,张弓的张弓,屏息静气等待着。负责把守这面城墙的左军副将阿库特来回巡视,口中大声喝骂着,又命人赶紧去禀报元帅和都统。 伯昇听到禀报,对莫赫敦道:“汉人开始攻城了,咱们一块上北城墙去瞧瞧。” 他带着小将伏罗,与莫赫敦一道行至北城墙徽安门前。尚未登上城墙,便已听得城外一片呐喊欢呼之声,三人对视一眼,心下都觉疑虑,于是三步并做两步登上了城墙。 只见郁罗、察合罗、呼赤斤、阿库特、耶那等将领都已经先一步到了城楼之旁,城上从将军至士兵,人人都是面如土色,目瞪口呆地望着城外士气高涨,欢声雷动的东唐军。 将领们见主帅到来,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伯昇走到雉堞旁往城外一瞧,登觉一盆雪水兜头浇下。 只见城外三百步之处,东唐军列开了整齐的军阵,元帅大旆、将军旗、总兵旗,一面面旗帜迎风飘扬。军阵正中央便是那支威名远扬的玄甲骑军,骑军师的两旁分列着步军阵,弓弩手、刀牌手、长枪兵、陌刀兵,黑压压的一大片。数万官兵人人面有得色,耀武扬威。 任停云由一大群将领簇拥着,骑马立于那面元帅大旆之下。他依旧是一件黑色军袍,黑色幞头之上裹着一条白麻,罩一件黑色披风,俊秀的面容之上沉静平和。他身边的将领们个个也都是头裹白布,面色凝重,殊无喜色,这倒是令人奇怪之事。 东唐将领们的前面,几个士兵推着一辆囚车,里面跪着一个人,形容憔悴,一脸的仓惶和沮丧。伯昇瞧得分明,这人正是图鞑汗国后军都统录利施!录利施抬头向城上望去,正好与他四目相对,立即又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 录利施成了东唐军的俘虏!这就是说援军已经被东唐军击垮了。伯昇面色铁青地望着向任停云,那个年轻的东唐元帅也正静静地望着他,眼神深邃凛然。 晟郡王眼见番军主帅出现在城楼之上,便扬声大喝道:“城里的图鞑贼子们都听好了,你们的援军已被我天兵一举摧垮,再无人能救得了你们!瞧见你们的后军都统没,敢犯我上国天威者,就是这等下场!若识时务的,趁早开城投降。不然我大军一旦破城,尔等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话音才落,数万东唐军官兵齐声大喝道:“降者免死,负隅顽抗者,定斩不饶!”声震原野,一时地动山摇。 城上图鞑军将领,个个面如死灰,做声不得。只有莫赫敦低声地问道:“元帅,咱们该怎么办?”伯昇深深吸了一口气,环视一眼身边诸将,沉声道:“咱们准备突围,今夜就行动。” 在看到录利施的那一瞬间,伯昇便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中的弦啪的一声断了。这时候他已经比任何人都明白,图鞑人输掉了这场战争,输掉了东都,输掉了征服中原的梦想。是的,他被任停云打败了,这个年轻瘦弱的汉人,的确是一位比自己更为高明更为卓越的统帅。他已经丧失了任何扭转战局的希望。 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带领部下尽快突围出去。东都不能再守了,必须为汗国保住这一支精锐的部队,以待他年卷土重来。伯昇脑中迅速地考虑着一个又一个突围的计画,走到城墙台阶旁,他蓦地想起了被自己关在大牢里的乔守敬,一股怒火又抑止不住地冒了上来。他停住脚步,转身吩咐伏罗道:“你带几个人到府牢去,处死那个东都府尹!” 任停云眼见伯昇转身而去,便下令道:“收兵回营。”卢腾远问道:“大都督,咱们准备强攻么?”任停云摇了摇头,沉声道:“伯昇准备突围了,咱们回去商议一下,如何将这支兵一举歼灭在大河南岸。”略一思忖,他又吩咐道:“速遣人去转告胡、彭二位总兵,若番军自南面出城,一定要将其拦截住!”; 第十八章 追寇夜战急 官军收洛阳 蔡栖松智勇双全,得人有节,兼知兵略,有古今名将之风。又传奇多情,流芳后世。与薛慕晴之风liu佳话,自非俗人。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洛兰和珊墨二人在东唐军营内休养了几日,伤情渐有起色。洛兰已经能够下地走动,只是走不了多久便觉疲累,珊墨却还是不能动弹。瞿哲便叫士兵做了两辆小车,让她们坐上,教人推出营帐四处走一走。 两人坐在小车上四下里瞧着,都是默不作声,神思恍惚。眼见任停云带着众将从辕门返回大营,珊墨漫不经心地转眼瞧去,却望见了一辆囚车,蓦地身躯一震,突然尖叫起来。 洛兰听得尖叫,连忙也掉头望去,看见跪在囚车里的录利施,眼中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接着面容变得惨白,身躯微微颤抖。瞿哲暗自叹息一声,说道:“你们的援军在大河以北被任帅一举击溃了。这位录利施将军,被咱们元帅生擒活捉,八万大军,被歼灭了一半,如今再也无人能救应得了东都啦。”洛兰只是喃喃自语:“怎么会是这样,八万大军,竟然说垮就垮了么?” 任停云等人也已瞧见这两个女俘虏,都翻身下马走了过来,程羽将手一挥,几个士兵便将那辆囚车也推了过来。录利施见到两位女祭司,不由诧异地道:“两位祭司,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洛兰面露苦笑:“我们和你一样,也做了汉人的俘虏。”珊墨早已哭得稀里哗啦的,抽泣道:“都统大人,你们就这样败了么,那么东都岂不是完了啊?”录利施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洛兰转头茫然地望着任停云那张俊美清秀的脸,怔怔地说道:“你不是人,是草原上的魔王降生到了中土!”任停云闻言一愕,随后淡淡一笑:“或许如此。” 程羽呵呵一笑,拍着任停云的肩对洛兰说道:“你说他是魔星下凡,你见过这么俊的魔星么,小巫婆是不是还想着做一场驱魔法事?咱们大都督以七千兵一举摧破你们八万援军,你的大祭司可有这番本事么?”洛兰掉头望向天边,不去理会他。任停云瞧程羽一眼:“别胡说八道。” 晟郡王冷冷地道:“瞧见了罢,如今你们可以死心了。眼下东都早已是大军掌中之物,城中守军,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有坐以待毙。你们的元帅,过不多久也会来跟两位相会了,你还是留着眼泪,等见着了伯昇再哭罢!”珊墨泪流满面,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不会的,不会的,你胡说,你胡说!” 诸将见到她这副模样,心下都颇觉恻然,任停云这才开口道:“咱们别去折辱她们两个了。贤智,你继续照料她们。咱们走,你们几个,将囚车押下去。” 将领们离去之后,瞿哲瞧瞧两人,珊墨兀自哀哀痛哭,洛兰神情呆滞,沉默不语,他便示意那两个推车的士兵:“送她们回营帐去。” 诸将随任停云走入帅帐,围在地图之旁瞧着,卢腾远先分析道:“末将以为,番军如欲突围,当以洛水为出逃之径,大都督当在东都东面布置重兵,沿洛水一路拦截。。。” 他话音未落,帐幕掀开,一名斥候满头大汗地闯了进来:“启禀大都督,城内番军已自南面厚载门、定鼎门出城,向南去了,打的正是番军元帅伯昇的旗号!” 将领们一听,都是面色大变,晟郡王跺脚道:“该死,竟让他们抢先了一步!”程羽忙道:“咱们赶紧出营前去追赶,胡、彭二位总兵是决计阻拦不住伯昇的。”几个总兵也都向任停云道:“请总帅大人速速下令!” 任停云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这是一条疑兵之计,伯昇以自身为饵,引诱咱们将大兵调向南面,真好手段!”他环视诸将,沉声下令:“兵分两路。” 胡应龙、彭玉枫二人接到领军大都督钧令之后,便率军从龙门向北开进。不料申时过半,离着东都大城尚有十里地,迎面便遇上图鞑军主帅伯昇亲自率领的一万五千骑兵扑了过来。胡应龙麾下巡检官李彬龙所率的前部转眼间就被杀得阵脚大乱,胡应龙慌忙和另一名巡检阳庆之领军赶上,激战不久,又败退了下来。 伯昇率军掩杀过去,却见彭玉枫和巡检裴令涛所率的一彪人马已经严阵以待,他知道再战下去必定会被拖住,便下令道:“掉头向东。”一万五千骑兵呼啦啦一下子全都退出战斗,向东面疾奔而去。 胡应龙被伯昇这一手气炸了肺,一迭连声地下令整军追上去。彭玉枫却拉住了他,手指西面道:“小心,莫不是又有番贼赶来了?”胡应龙闻言望去,果见西面烟尘又起,忙命部下重新列阵,准备战斗。 不一会儿西面那支兵赶到,打的却是东唐旗号,为首一将甚是年轻,英气逼人,正是总兵官程羽,在马上向胡、彭二人拱手道:“可是云翼、雪亭二位大人?在下是程云飞,奉了任帅之命前来增援二位。” 胡应龙扫他一眼,没好气说道:“你便是云飞么,怎么就来了你一支人马,任停云呢,他自己怎么没来?”程羽笑道:“这位想必是云翼兄?任帅亲领大军,自东都北面向东拦截番贼去了。任帅命我转告二位,南来这一支敌兵虽是伯昇亲自率领,其实却不过是佯动之兵。请二位大人小心追敌。”胡应龙面色稍和,点头道:“这还差不多,既如此,咱们一道赶上去。”于是三将合兵一处,向东面紧追而去。 与此同时,晟郡王和卢腾远两位东唐将军率领着余守信、孙钺、董岩和柯臻四个师的兵力从北面向东都城发起了强攻,守军只略略抵抗了一阵便弃了城墙,在阿库特的带领下从东面上东门撤出了东都城。按照任停云事先的部署,卢腾远一面命令余守信入城安抚百姓,接收含嘉仓,一面和晟郡王带着另外三个师也向东追敌而去。 洛水是大河的一条支流,自西南向东北方向自东都城中穿过,蜿蜒向大河而去,在东唐军向东都北城门发起攻势之时,数十只大船顺着洛水驰出东都城外,向着洛水注入大河的交汇口——洛口而去。 船队驰出数十里,突然东岸之旁画角声响,闪出一支东唐军,为首的一名巡检官一声令下,登时数千支羽箭带着燃烧的箭头射到了船身之上,这支船队很快就有一大半燃起了熊熊大火,船上的图鞑官兵在一片惊慌的叫喊声中,纷纷跳入了洛水之中。剩下的船只则连忙靠向西岸,停了下来,图鞑士兵抢着上了岸,在中军副将呼赤斤的带领下,仓惶向北而去。东唐军继续向着跳入水中的敌军射箭,在一片惨叫声中,不一会儿整个洛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一个四十余岁,相貌黑瘦的东唐将领驾马行至岸边,凝神注视着这支船队渐渐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若不是他军袍左臂之上的总兵臂章,任谁人见了他都会以为这人不过是一个乡野农夫而已。 此人正是吴州军总兵粟志珍,他率军在吴州淮南府平定了红衣军匪患之后,带着兵马自大运河通济渠河段乘船西上,赶到了汴梁,与汤如龙、时玉成两师一道向东都进军。 那巡检官张烁走到他身边说道:“大人,番贼从河对岸逃走了,咱们要不要寻船过河追上去?”粟志珍望着那些被烧成光骨架的船只,沉声道:“这只是番军探路的先头部队,他们的大队人马应当还在后面,咱们沿着洛水向东都开进。” 另一名校尉刘清廓也驾马过来,说道:“大人,倘若番军主力并不是从洛水突围,而是分道北逃呢?”粟志珍瞧瞧两个部将,笑道:“番贼北窜,只有两处地方可以渡过大河,一是沿着洛水直至洛口,与比粟特部汇合;另一处便是孟津渡。汤、时二位总兵已经率军向洛口而去,咱们只要沿着洛水一路探过去,必定可以咬住番军主力。”他抬头瞧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吩咐道:“咱们不要耽搁了,立即出发。” 这一师东唐军沿着洛水一路向西,行出不足十里地就见一大批船只静静地靠在西岸边,刘清廓变色道:“原来番军主力在此弃船登岸了!”粟志珍奇道:“怎么这么早就弃了船?”略一思索,吩咐道:“叫水性好的儿郎下水,将船只都拖过来,咱们渡过去搜索。” 这一支兵过河没多久,伯昇领着他的骑兵部队赶到了此处,见到洛水中空荡荡的船只,伯昇抬头望一眼天上的初九之月,沉声下令:“全速向东!”一万五千骑兵马蹄得得,向着荥阳方向疾奔而去。 图鞑骑兵走后不久,程羽带着自己的骑军旅也追到了此处,这是南面追过来的东唐军先头部队,闵肇四下里瞧了瞧,大声道:“大人,番贼必定是渡过洛水,向孟津渡而去了。”苏尼特疑惑道:“其他的番军呢?”闵肇自以为是地道:“定然是在此处与他们的元帅汇合,一道北逃了!”程羽却是个敏捷多思的,当下吩咐道:“叫传令兵去知会后面的两位总兵大人和振飞升材他们,由此处过河追敌,咱们向东面再探一探。”于是这一支骑军旅也向东而去了。 在夜色之下,东唐和图鞑两军的各路人马,在中州平原的大地上奔驰着,一方是决意要将入侵者堵在大河南岸,一举围歼;另一方是不顾一切要冲破罗网,逃出生天。 呼赤今带领的这一支图鞑军弃了船只登岸向北面奔出十来里地,终于和郁罗、莫赫敦率领的二万余兵马汇合了,莫赫敦当即下令全军向孟津方向全速前进。 行不多远,粟志珍率领的吴州军便追了过来,莫赫敦不敢恋战,催促兵马继续向北遁逃。 不料他们才过了首阳山,又听得画角声响,马蹄得得,一支东唐骑兵踏着月色奔腾而出,拦住了去路,为首一将,正是东唐元帅任停云! 莫赫敦、郁罗见此情景,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任停云的玄甲骑军竟然已经抢先一步到了这里,难道真的不能活着逃回大河北岸了么? 莫赫敦首先镇定下来,立即下令道:“掉头向东,撤,快!”二万七千图鞑军不敢接战,争先恐后地又向着洛口方向逃去。玄甲骑军在任停云的率领下紧咬不放,一路砍杀,粟志珍的步军师跟在后面,将掉队的图鞑士兵杀死的杀死,俘虏的俘虏,竟是一个也没教剩下。 到得洛口,比粟特的营垒空无一人,也不见一个东唐军的人影。郁罗等前军将领顾不上被杀得哭爹叫娘的部下,一个个抢先登船向大河对岸而去,莫赫敦心下恼怒,却也拿郁罗无计可施,眼下他可顾不了那么多,连忙和呼赤斤竭力组织起人马,一部分抓住时机登船渡河,另一部分背水列阵,苦苦支撑,为渡河兵马尽量争取时间。 月色皎洁,东唐军又点起了火把照明,轮番冲击。眼看守御部队很快支持不住了,呼赤斤一横心,对莫赫敦道:“都统,你先过河,再不走就走不啦。我挡在这里,你见到元帅,告诉他我是战死的,没有投降!”莫赫敦回头望大河看了看,长叹道:“好!如果我能活着回到草原见到大汗,我让他将你的儿子派给我做副将!” 呼赤斤摇摇头,厉声道:“我的儿子还小,请你任用我的弟弟!”莫赫敦道:“那好,你弟弟叫什么?”呼赤斤头也不回地抄起一支箭搭在弓上,大声说道:“我的弟弟叫鄂勒支,现在是大汗的侍卫。你快走!”莫赫敦不敢迟疑,在两个亲兵的护卫下登上了最后一只船,向着大河对岸划去。 近万余名抵挡东唐军进攻的图鞑官兵很快就被几乎全歼了,剩下的千余人战志尽泄,绝望之中一部分丢下了兵刃大叫投降,另一部分则跳进了大河之中。呼赤斤眼见无路可逃,深恐被捉住以后象录利施一样受尽折辱,于是挥刀自刎而死。这一支从洛口方向突围撤离的图鞑军,渡过大河逃走的不足一万人。 东唐军开始清理战场,任停云骑在马上,默默不语地望着月色下银光粼粼的大河,粟志珍驾马行至他身边,拱手行礼道:“可是大都督?末将是吴州军总兵官粟成玉,见过总帅大人。” 任停云收回望向大河的目光,略一打量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旋即微笑回礼道:“粟总兵远道赶来参战,你和弟兄们都辛苦了。眼下东都已经光复,咱们整军一道回城罢。” 几个将领都聚到任停云身边,一道策马向东都方向而去,粟志珍疑惑地又回头望一眼洛水与大河的交汇口,不解地道:“末将与汤、时二位计议分兵,由末将引兵随洛水西进,他们二位来此处攻打比粟特部,抢占渡口,怎么咱们赶到此处时,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呢。” 任停云平静地道:“他们是被比粟特引走了。”粟志珍略一思索,随即恍然地点点头。杜屹却道:“二位总兵若是在此处再行分兵,一个去追击比粟特,另一个留在此地守候,咱们就能将这支番兵尽数全歼于此了!”粟志珍闻言点头道:“你所言极是,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杜屹笑道:“小将是任帅麾下巡检官杜寒峰。”粟志珍吃了一惊,忙道:“久闻大名。” 他旗下巡检张烁却忍不住问道:“大都督,咱们就此返回东都,可是那虏帅伯昇尚未捉住呢。”任停云并不答话,驻马从容地道:“有一支兵朝这边赶来了。”几个巡检官精神一振,连忙吩咐部下列阵预备接战。 不一会儿那支兵便赶到了近前,任停云一眼扫见为头几人,说道:“是咱们自家的弟兄们。”说罢扬声喝道:“来的可是云翼、雪亭二位兄长,还有振飞兄升材兄从风兄?” 他话音才落,胡应龙、彭玉枫二人打马出阵,赶到近前,胡应龙哈哈笑道:“果然是停云,咱们可算是有段日子没见啦。”任停云微笑着拱手道:“见过二位兄长。”彭玉枫也拱手笑道:“停云在此恭候我等,想必是已经将伯昇那一支兵殄灭了?”他们三人是原本相熟的,正说着,卢思翔、丘昂、文虎也都打马上前。 任停云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伯昇眼下到了何处,料想这番是教他走脱了。”几个将领闻言,面上微微变色,彭玉枫道:“云飞带着一旅骑军沿着洛水向东去了,或许他能追上伯昇,也未可知。”任停云点点头,微微皱眉道:“不错,只是他虽能追上,可是要想将其消灭,却是没有这个手段的了。” 比粟特在接到伯昇的飞骑急令后,天色还未黑下来便领着九千兵马离开了设在洛口的营垒。从荥阳赶来的东唐军在汤如龙、时玉成的率领下立即紧追了过去,比粟特且战且走,却并不急于逃脱。 两个总兵都已觉得情形不大对劲,眼看追了不到二十里地,突然间一支图鞑骑兵趁着夜色从身后杀了过来,竟然是伯昇亲自率领!比粟特也立即领兵返身而战,汤如龙、时玉成抵挡不住,只得带着部下又向着荥阳、汜水方向败退。 原来伯昇率领骑兵从南面冲出东都城之后,先是迅速击退南面的楚州军,接着借助骑兵的优异机动性,向东面进行了一次迂回,包抄到了忙着追击比粟特的汤、时两师身后,前后夹攻,迫退了这一支东唐兵。 比粟特见元帅赶来,不禁长松了一口气。伯昇却依然面色严峻,吩咐道:“你速领兵向北进,我来殿后,咱们从鹿家坡渡过大河!”比粟特不敢怠慢,应了一声:“是。”带着兵马匆匆向北而去。伯昇便吩咐骑兵们原地列阵,静静等待着。 没过多久,程羽便领着自己的骑军旅赶到了此处,眼见东唐军追来,伯昇碧色的双目之中闪过一道怒火,犹如夜色下的狼群之王,二话不说挺起蟠龙大枪朝着程羽冲了过去。伏罗、察合罗二将也各执兵器,一万五千骑兵紧随在主帅身后,反向东唐军发起了冲击。 程羽兵少,只得退却下来,伯昇也不恋战,一声令下,图鞑骑兵齐齐掉头,向着大河方向疾驰而去。他也真怕任停云的玄甲骑军会随后赶至,那么这支骑兵就真的要永远留在大河南岸了。 程羽心中只是叫苦,可是自己只有三千人不到的部队,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伯昇扬长而去了。闵肇气得七窍生烟:“竟然就这么教他们跑了!”程羽摇摇头:“我失算啦,不过即便是胡总兵和振飞升材他们赶到,咱们骑军人数太少,终究还是阻拦不住贼酋。没什么,他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过不多久咱们就会北渡大河,将这伙残贼彻底赶出国境去。咱们返回东都。” 伯昇率军一路快马加鞭,踏着月色狂奔至洛口以东三十里处的鹿家坡,在此处与比粟特军会合,此时天色已经微亮,这里河宽水浅,河中央还有一处沙州。比粟特搜集了一批船只,两人合兵,两万多人马顺利地渡过了大河。伯昇恨恨地向着东都方向回望一眼,带着兵马往平原府方向赶去。 东唐各军陆续返回东都城之时,天色早已大亮。第一支返回的是卢腾远和晟郡王率领的三师人马。阿库特的八千人在撤出城后也是向着孟津渡方向逃走,恰好从任停云追赶莫赫敦和郁罗留下的缺口过了首阳山,赶到了渡口边。可是东唐军三个师两万多人随后就追了过来,在大河边进行了一场痛快的杀戮,只有不到两千人渡过了大河,其余六千人则被东唐军尽数歼灭,阿库特本人也被生擒活捉。 任停云带着五个师随后赶回了东都城,知道卢腾远和晟郡王这一支兵没有教敌人走脱,还生擒了一个番军副将,他也甚感欣慰。 程羽的骑军旅和汤、时两师汇合,第三路东唐军也赶到了东都。各军在东都城下会师,战争打到这个时候,身为领军大都督的任停云才算是把自己麾下的指挥官们认齐了。与诸位总兵见面之后,任停云便下令除余守信部外,其他各师均城外扎营。晟郡王麾下柯臻师则驻于洛阳宫以北的圆壁城和西面阊阖门、宣辉门外,以守备皇宫。 任停云和程羽二人检讨了一下围歼战的得失,六万番军逃过大河的不过三万余人,东唐军一夜之间杀敌二万余,俘敌五千,仍然可算是一场痛快的大捷。可是任停云心下却觉得,让伯昇带着图鞑的精锐骑兵成功脱逃,这一战他和伯昇只可算是打了个平手。 他摇摇头,对程羽说道:“原以为伯昇自领骑兵从南面出城是佯动,没想到他利用骑兵的速度,来了个大包抄。城中番军分头突围,布置得很妥当,这人壮士断腕,气概非凡,我很佩服。” 程羽笑道:“停云兄不必自责,咱们兵力八万余,贼兵倒有六万,能打成这样已是很好了。就算他再有气概,到如今也已是大势尽去矣。咱们不可在东都淹留过久,除恶务尽,早日过河,一直打到北平城去!”任停云却道:“不可急在一时。咱们先赶去含嘉仓,打下了东都,有许多事情等着办呢。”; 第十九章 相逢欢复泣 从容定淮南 任雨轩,字停云,并州军统领任天远之子也。幼时失怙,随剑圣读书学剑,风姿俊逸,性情沉毅,才略武技惊天下。为太子所重之,年方二十四即擢为总兵,授都尉阶。威德末,外虏入寇,本朝大乱,英雄纷起而御贼。任停云自楚州起兵至入东都,四月间大小二十余役,战必攻取,所向无前。其人自披黑袍,素不带甲,由是东都谚云:“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黑袍。”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东都城内含嘉仓,位于洛阳宫以西,东西宽二百丈,南北长二百三十丈余。可储粮近六百万石。仓城之内整齐地布置着四百余座缸形地下粮窖,所有粮窖均为口大底小的圆形缸,最大的粮窖距地面有四丈之深。其建造时,先是开挖口大底小的土窖,窖底夯实,以火烧硬,再铺上灰渣以防潮湿。然后在灰渣之上铺设木板,板上垫草,草上铺席,窖壁四周也砌上木板,粮食分层堆放,每层之间以席隔开,装满之后还要在窖口铺上一层厚厚的谷糠,最后才密封窖口。这种仓窖既防火防虫,又能抗腐防盗。 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大最先进的粮仓管理也是十分的严格,粮食入窖时,其时间、数量、品种、来源、仓窖位置和授领粮食的官员姓名,都要做详细的记录。户部在此设立了专门的管理机构,并由中州军派兵驻守。 遵照任停云的嘱咐,总兵余守信的部队入城之后立即就遣兵看守住了含嘉仓。激战了一夜,任停云也顾不上休息,吩咐将领们各自约束军队,不得滋扰百姓,然后带着卢腾远、晟郡王和程羽等人赶到了这里。 卫英荃和裴秀、李樊生早已在此等候他们,众人遂一道入仓城查看,发现仓内仍有储粮一百二十余万石。大家心下都有些欣喜,任停云和程羽等人略一商议,便下令将粮食分做三份,一份立即拿出来按每户五斗分发给城内居民,一份充做大军军粮,第三份则以招讨行辕的名义拿到市上贱卖,每斗粳米只卖十钱,面十五钱,粟米二钱,尽快将已经高得出奇的物价降下来。 裴秀问道:“这些事是不是等温大人赶到,与他商议之后再办?”晟郡王道:“这些事不能等,先办了再说。孤一个郡王在此,有什么事都可担待。”任停云微笑道:“正是,如今百废待兴,这几件事每一样都是耽搁不起。咱们先办下来。待到文广大人到来,民政自然是都要交与他的。” 李樊生和裴秀连忙按他的吩咐去办,叫来军士将粮食搬出粮仓,悉谕城中百姓都到宣仁门外领取救济粮。任停云接着命士兵到四处城门外贴出安民告示,晓谕城外流民都到城门处来领粮,凡以前中州行省属官速来城中向卢腾远应名复职,在朝廷诏令到来之前均各任原职,以安抚百姓,恢复人心。最后,他以领军大都督的名义给远在金陵和武林的吴州行省总督荣光毅、越州行省总督康栋分别发文,请他们将江南官米从江南河和通济渠漕运东都,以补充含嘉仓。 卫英荃将他这些处置看在眼里,心下暗暗点头:“停云大事果断,民政也颇精通,是个文武全才。这些事我都该在奏疏里好好写上,详细禀明给皇上和中书省知晓。” 卢腾远问任停云:“既已入城,大都督就将大军行辕设于原中州军衙署之内,可好?”任停云点头笑道:“好,咱们几个都在老将军的衙署里挤着住下来罢。”晟郡王摇摇头:“孤不住这里,孤在城中另有住处的。” 任停云有些惊讶:“殿下在东都还有宅院?”程羽笑道:“王公贵戚,大多是在两京之中都有住宅。他一个郡王,尊贵无比,除了王府之外,宅第别业还有着好几处呢。”任停云点点头:“竟然是这样。”晟郡王哈哈笑道:“你们两个不如跟孤一道住到观德坊去?孤的王宅可比统领衙署富丽多了。” 任停云笑道:“多谢,我就住在衙署里好了。”程羽也是嘿嘿一笑:“我自然是跟停云兄住一块的。”晟郡王摇摇头:“你们两个骨头轻贱,不能享福。罢了,孤一个人住回去。戴宁,你去挑几个伶利能干的军士先去宅子里好好清扫一番,孤今晚就要住进去。”戴宁答应一声,便先去了。晟郡王又叹了口气:“孤宅里的东西,不知道还剩下些什么?” 程羽闻言,正要取笑于他,舒海走来禀道:“大人,有个人要见你,他说自己是府牢的司狱。”任停云一听,忙吩咐道:“请他过来。” 几个人随着这东都府司狱进了府牢,走入了那间曾经关押着原东都府尹乔守敬的小房间,默默地瞧着壁上的绝命词:“与城皆亡,诚我所愿。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俯仰古今,于心无愧。” 那司狱又取来一件破旧脏污的紫袍,恭敬说道:“众位大人,这是乔大人的官服。”卢腾远伸手接过来,长叹一声:“故人永决,宁不哀哉!如思,我天兵已经光复东都,用不多久就会将虏寇彻底荡灭,你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任停云向着墙上的绝命词长揖一礼,轻声说道:“亡身取义,甘之如饴。如思大人,你的忠义之举,在下感奋于内,冰心铁骨,是我模范。”他回头对众人道:“此事当由我书报朝廷,不可使其埋没。”几个将领都点了点头。 几人出了监牢,就在府衙之中焚香施礼,祭拜了乔守敬。正要出门,却见蜀州军总兵谭宗延一头闯了进来,急急地问道:“任帅,蔡大人薨了,可是真的么?”任停云瞧他一眼,默默点头。 谭宗延见他默认,当即放声大哭起来,任停云见他悲伤号啕,也不劝解,只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了府衙。几个人都跟着他走了出去,谭宗延独自一人立在庭中,痛哭不已。 几人回到宣仁门外,见城中百姓已经成群结队地赶来,人人都是面带菜色,排成长队领取口粮。他们见到任停云等人过来,立即呼啦啦全都跪了下来,磕头不止。任停云见此情形,眼圈一红,当即撩衣跪下,拱手拜道:“大军迟来,苦了众位父老,停云向诸位谢罪!”晟郡王和程羽等人见任停云下跪,连忙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百姓们见这位年轻的大都督反给自己跪下了,慌忙都起身聚了上来。几个年长的先抢过来将几人扶起道:“大人不可如此,快快起来,这是折我等的寿了。”任停云这才起身,又对众人道:“列位还请回去列队领取粮米罢,若有什么事,只管到统领衙署来找我们。”大伙儿这才复又回去依次领粮,任停云望着大家,面容之上浮现出悲悯哀伤的神情,随后转身掉头而去。 午时过后,一个身穿大红金花胡服的美丽少女走到了北城墙徽安门外,正是路筝儿,眼见到城外气象森严的营垒,饶是她胆大如男子,也不禁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卢思翔麾下团练官辛璜正好在城门亲自当值,见到她怯生生的模样,起了怜惜之心,便上前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事?” 路筝儿见有军官前来盘问,忙敛衽行礼道:“回这位官爷的话,民女识得军中南若云南巡检,想要拜会于他,可行么?”辛璜闻言笑道:“原来是找南兄的,这里正好是任帅和咱们程都尉麾下兵马的军营,你随我来。”便带了她行至辕门外,又笑道:“军营不许女子入内,烦请姑娘在辕门之外稍候,我去叫他。”路筝儿见这位骑尉说话和蔼有礼,心神安定下来,笑道:“有劳大人了。”辛璜只觉她明艳照人,征战多日,所见无不是悲苦的容颜和褴褛的衣衫,如今见到这么一个衣饰光鲜的美丽女子,心下真是说不出的舒坦,又对她笑了一笑,这才进去了。 不多时南若云便走了出来,路筝儿见到他,顿时心中乱跳,呼吸也急促起来。南若云见到路筝儿,也是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定睛瞧了一瞧,果然是路筝儿!但见她依旧是那副美丽的容貌,一身衣裳华丽,怔怔地瞧着自己。他连忙按捺住心下的激动,迎上去说道:“筝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筝儿先是怔怔地凝视着心上人,这些时日的惊恐骇怕终于都化做了眼泪,她“哇”的一声大哭,纵身扑入了南若云怀中,使劲捶打着他:“你这臭骡子,真是可恨!怎么直到今日才来啊,你可知道我在这城里受了多少惊吓委屈?老天保佑,终教我还能见着你。。。” 南若云听她哭诉,心下也不禁涌起柔情万缕,扶着她的肩头连声安慰道:“筝儿不要哭,你看我这不是来了么,天幸咱们夺回了东都,让我又见着你了。” 筝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仰头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成婚了?”南若云闻言一呆,望着路筝儿犹带泪痕的俏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路筝儿见他神色尴尬,已经猜着了,一腔喜悦转瞬间化做乌有,伤心愤恨之下,忍不住伸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了南若云脸上。 路筝儿的武艺原本就是二人热恋之时由南若云所授,他的本领高强,这一巴掌自能轻易躲过,可是眼见路筝儿形容惨淡,神色凄苦,自己心下也是难受之极,如何忍心避开?便老实吃了这一记耳光。 路筝儿见他甘心吃了这一记,心下又觉后悔,退后两步,自己拭了眼泪道:“我只是一个弹筝女,你却是威风八面的名将,原是我配你不上,不该来见你,我走了。”说罢转身决绝而去。南若云有心追上去,想到自己已有妻室,追上去了又能说什么?终于没能迈开脚步。 不料路筝儿走了几步又返过身来,平静地道:“我的一个姊妹被番将郁罗所污,愿南大人能手刃此贼,为她报仇,筝儿先行谢过了。”说罢盈盈施了一礼,才又转身去了,这一回,她再也没有回头。 有人拍了拍南若云的肩膀,他转头望去,却是杜屹和辛璜二人一道走到了他身边。杜屹同情地望着他,辛璜却笑道:“原来南兄除了夫人之外还有这么个心上人?你倒好艳福。”南若云心下怒气陡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辛璜闻言大愕,不禁皱起了眉头。杜屹忙道:“不必为了这点子事争吵,且让俊龙独自静一静罢。”辛璜摇摇头:“我不理会他,还得去当值呢。”说罢复又向徽安门去了。 他步子快,走到徽安门外时便赶上了路筝儿,陪在她身边笑问道:“姑娘姓什么,住于城中何处,能告诉我么?”路筝儿拭掉眼泪,冷冷答道:“贱鄙下民,不值得官爷动问。”说罢快步往城内而去,辛璜暗自郁闷:“这姑娘好大架子,奶奶的,倒跟南若云十分般配!” 路筝儿尚未走出城门洞,丘昂和李思源恰好打马过来,她衣裳华丽,原本就惹人注目,两人又是曾在麟德殿的皇家宴会上见过她的,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丘昂大笑道:“这不是路姑娘么!你怎么会在这里?”说着便下了马。 路筝儿瞧见丘昂左臂之上的军官臂章,知道他和南若云一样,也是一位四品校尉,便又施礼道:“见过二位大人。”李思源已经注意到她面带泪痕,心下不由想道:“她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丘昂却不曾留意,仍自笑呵呵地说道:“原来路姑娘也在东都,这可太好了。咱们大都督、晟郡王殿下,还有程大人如今都到东都了,我去告诉他们你在这里,教他们请你来弹曲子,可好?”路筝儿眼下无心理会这些事,可是她也知道丘昂所提及的这几个人无一不是当朝的大人物,权势显赫,自己一个孤弱女子万万得罪不起的,只得勉强笑道:“大人若有差遣,民女自当奉命。”丘昂这才发觉她神色不对,奇怪地道:“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 路筝儿慌忙笑道:“没有什么,只不过风沙迷了眼睛。”丘昂心下疑惑:“迷了眼睛也不会哭成这样啊。罢了,我刚从节堂回来,还得到军营去,清川,你送送路姑娘罢。”说罢复又上马往城外去了。 李思源巴不得这一声,忙道:“是。”便牵了自己的马道:“路姑娘,你骑我的马罢。”路筝儿这会儿实在不想和人多说话,摇头道:“民女不敢劳动大人相送,自己一个人回去便好了。”李思源笑道:“这是咱们巡检大人军令,我要是不送你,那是违犯将令,回去要吃鞭子的呢。”路筝儿拗不过,只得侧身坐在了马背上,李思源牵了马掉头向南,又问道:“路姑娘住在哪一坊?” 丘昂到得城门外,见到辛璜笑道:“你亲自当值?辛苦。”辛璜也笑道:“没奈何,程都尉发下话来,所有团练都得到城门轮流当值,第一个就是我。升材大人,你认得那位姑娘?”丘昂一愣:“谁啊?哦,那是秦筝大家路筝儿啊,你竟然不认得?”辛璜笑道:“原来是她,怪道这么拿架子,我以前不曾见过她的。东都富丽繁华,城中漂亮姑娘定然是不少的了。可惜不能去瞧一瞧。” 丘昂笑道:“你不当值之时,跟着振飞入城,自然就能见到了。这城里秦楼楚馆也是不少,我也有心去痛快一番,却是不敢。被大都督知道了不是玩的。先回了。”说着驾的一声催马往军营去了。 不料他回到军营没过多久,行辕里便传下话来,各军给假一日,可以入城游玩,只是不可违犯军纪,军营里登时欢声雷动。 李思源将路筝儿送至宣教坊的小院门外,扶着她下了马,路筝儿正要道谢,小院门开,纪无双探出头来一瞧,松了口气道:“是筝儿回来了。”见到李思源,慌忙将门打开,又向他施了一礼:“见过这位大人。” 李思源瞧见纪无双,也自喝了一声彩:“好标致人物。”便拱手笑道:“姑娘多礼了。路姑娘,既已将你送到,我便要回军营了。想来大军在东都也呆不了几日便会北上,但愿在出征之前能再听到你的筝曲。先告辞了。” 路筝儿听得这话,心下一动,说道:“李大人,若是元帅大人和郡王殿下他们想听曲子,只管来吩咐,奴家一定前去为众位大人演奏。”说罢深深行了一礼。李思源忙拱手道:“那是再好不过了。路姑娘,我料想你是遇到了伤心之事。清川一介武夫,或许也帮不上你什么,但若有什么事,你只管来军营找我,必定不会推辞的。” 路筝儿微微苦笑,心下却也有些感动:“多谢。”李思源听得这一声,心下大觉快意,呵呵一笑上了马,向北而去了。纪无双便问路筝儿:“他们要请你去弹曲子么?”路筝儿摇摇头:“只不过是这么说罢了。几位统兵的大人都是从西京来的,身份尊贵,又听过我的曲子,想来会叫我去演几支,却不知会是哪一日。你也听到了,他们过不几日又要北上去打仗呢,这事再说罢。婉儿在做什么呢?”两人说着进了小院,阖上了门。 傍晚时任停云和军中总兵以上军官一道用饭,只有谭宗延推说身上不适,没有前来。大伙儿说说笑笑,热闹了一场。饭后任停云将粟志珍留了下来,送其他人到门口,拱手笑道:“明日休整,诸位记得约束部下,不可在城中滋事胡闹。可是也不要看得太紧了,让大伙儿轻松一日。”诸将都笑道:“知道了。”晟郡王哼了一声道:“明日多半就会有人去青楼了!”余人登时轰然一笑。 任停云和程羽回到屋内,见粟志珍依旧站着,忙笑道:“成玉兄请就坐。舒海,快去沏茶来。” 粟志珍告了坐,任停云便笑道:“成玉兄,请你将淮南战事,详细说给我二人听听。”粟志珍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淮南平乱的情形仔细说了一遍。原来他接到东路行军府副督俞铮的钧令之后,率部离开淮安、盐城向淮南进发。沿途他不断遣出斥候详细搜集红衣军的部署情况,得知先天教匪大都屯驻于柳林、杨桥二镇,其中柳林镇驻兵近万人,由张兴旺、魏大刀统率,杨桥镇驻兵不过四千来人,由曲震山率领。 粟志珍得到这个情报之后,便制定了一个分而歼之的计画。他先命巡检刘清廓率一团人马插至两镇之间,一举切断了两股匪军间的联系。曲震山虽然武技超群,军略却是平平,他不明白粟志珍这一手的用意,也不敢贸然举动。 粟志珍随即率主力向张兴旺军发起了攻击,他以小股部队为前部,在阵后多布辎重军资。张兴旺、魏大刀见官军人少,意甚轻敌,尽遣精锐出战,张烁引兵且战且走,红衣军见到官军辎驮,争相纷取,阵形自乱。 这时粟志珍才亲率精兵从两翼包抄夹击,匪军原是乌合之众,眼见被围,登时大乱,溃不成军,魏大刀被张烁斩杀,张兴旺眼见无法脱逃,遂引刀自尽。这一战粟志珍杀敌六千,一举歼灭了柳林镇的匪军。 然后他再向杨桥镇进兵,轻而易举摧破曲震山所部教匪,曲震山只身匿走,淮南匪患,遂告平定。最后粟志珍略带遗憾地道:“可惜教那曲震山走脱了,先天教中几个大首领也闪得无影无踪,末将至今不知那先天明王是何许人也,未竟全功,实为恨事。”; 第二十章 杀人大慈悲 回头皆是幻 程羽,字云飞,出身江南武学世家程家堡,幼少孤,由堡中长者抚养,武技绝伦,尤善刀法。允文奇其才,荐于军中,时年十七。以前后奇功,累迁至羽林军虎贲旅巡检官。威德末,王室多难,云飞率甲士坚守西京。帝壮之,授都尉阶,年仅二十三岁。殄寇陇右,破贼河朔,皆立奇功。其人倜傥磊落,秀美而武,才出于世,勇冠三军。与任停云莫逆于心,情好若兄弟。世人亦以任、程并称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程羽听得粟志珍说完,不由拍案喝彩道:“好手段!成玉兄真有大将之风。云飞衷心佩服。”任停云也点头微笑:“先天教首,皆为江湖高手,来去无踪,原本就极难锁拿。成玉兄不必责己太过。”三人又聊些兵法时局,甚为相得。 不觉到了子时,任停云看看漏刻,这才笑道:“说着都忘了时辰了,成玉兄今夜就在我这里住下罢。”粟志珍忙拱手笑道:“儿郎们都在城外扎营,末将还是回营的好,有什么事,处置起来也便捷。”任停云闻言点头道:“这样也好,那我不留你了。” 两人将粟志珍送至门外,见他上马自去了,程羽才笑道:“停云兄,这位粟总兵的性子严谨沉毅,与你很象呢。”任停云笑道:“是么,其实他比我更稳重些呢。”程羽哈哈一笑:“那是自然,他不是比你老了十几岁么。却不知你到了四十余岁,会不会也象他一般的又黑又瘦?” 任停云笑道:“我是个胖不起来的。可是要想与粟成玉一样黑,多半这辈子是不成的了。”两人说着已走进屋内,凌全打着哈欠道:“二位大人可还要洗浴?”程羽笑道:“废话,快去烧水。” 凌全嘀咕道:“那你们还说到这时候?”一面嘟囔一面去了,不料舒海却闪出来笑道:“水已烧好了。不知大人们要说到什么时辰,所以一直架炭烧着,不敢让水冷下来。”程羽不禁笑道:“我要有你这样一个亲兵,每日里不知有多舒服!停云兄,你索性将舒海送给我罢。” 任停云闻言只微微一笑,又敛容说道:“明日我打算去一趟少林寺,你可要一道去么?”程羽闻言不禁点头道:“不错,咱们是该趁着北渡大河之前,去少林寺拜见几位硕德高僧才是。觉明禅师慈悲施法,救治了亭儿的固疾,真该好好感谢他们呢。” 八月十一日,一大清早两人就驾马出了城向东南面而去。到得少林寺山门之外,程羽驻马瞧着,感叹道:“禅宗祖庭,武学圣地;今日总算前来朝拜啦。”任停云只微微一笑,两人栓了马,走进山门。两个知客僧走上前来正要说话,已是认出了任停云,连忙合什道:“是任施主来了!”其中一人忙往回飞跑过了碑林,去禀报此事。另一人微笑道:“小僧大慧,见过二位施主。” 任停云听他自报法名,知道是寺中最矮一辈的僧人,也微笑合什道:“世间俗人,贸然叨扰了。这位乃是程羽,江南程家堡的内堂弟子。”大慧一听更惊,程羽在江湖上的名头丝毫也不亚于任停云,如今这两位年轻高手一道前来,实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于是笑道:“世法平等,无有高下。方外世间,原无分别,华严境界本在娑婆世界。两位施主请。”说着将手一让。 任停云闻言,不禁吃了一惊,诧异地瞧了大慧一眼,心道:“这位和尚年纪不大,却是深通佛理。少林宝刹,当真了不起。”回头望一眼程羽,见他也是凝神细思,不禁轻轻一笑。 才过了碑林,就见觉真、觉明二僧在天王殿外含笑相迎。任停云忙合什道:“江南任停云、程云飞,见过二位禅师。”觉真合什笑道:“敝寺住持和二位师叔都在禅房里恭候二位,请。”程羽吐吐舌头:“啊哟,这个何敢克当?”任停云又对觉明道:“禅师慈悲解救舍妹身上病厄,在下感激不尽。”觉明微笑道:“此为佛子份内事尔,任施主多礼了。” 两人随着觉真觉明过了天王殿,登时都吃了一惊,只见圆悟、圆性二位高僧身披袈裟,领着觉悟、觉空、觉慧等觉字辈弟子,都在大雄宝殿前合什相迎。任停云慌忙上前行礼道:“见过二位大师,如此郑重,小子万万当不起。”程羽见到两位大师,也自心下惴惴,跟在任停云身旁恭敬行礼。 圆悟呵呵一笑道:“二位将军自然当得起的。两位杀贼护国,功德无量,敝寺众僧,皆是心中极为敬服。”任停云苦笑道:“小子身为武将,造下无数杀业,正为此而心不自安。” 空性笑道:“善哉!任施主宅心仁厚,慈悲为怀,不必执见太过。正所谓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杀人岂碍大慈悲?”任停云闻言一震,恍然而悟,当即恭恭敬敬又行一礼:“多谢大师开示。”程羽也笑道:“大威即是大德,小子今日受教啦。” 两人先在宝殿拜了佛祖,又随着圆悟圆性到得西禅房之内坐定,便有知客僧奉上清茶。两人先为雨亭之事向少林寺表示了谢意,又说了一会话,程羽笑道:“闻说停云兄初拜贵寺,就与几位大师比划了一场,可惜当日小子不在,未能目睹,实是可惜。” 圆悟知他心意,笑呵呵地道:“江南程家堡,江湖之上素有威名,一手卷云刀法更是数百年来千锤百炼的无上绝技,老衲昔年曾与贵堡堡主相与切磋,甚为叹服。”程羽顿时好奇心起:“不知大师与我大伯切磋武技,胜负如何?” 圆悟正要答话,觉明走进来合什为礼道:“任施主,敝寺住持有请。”任停云心下一动,忙起身向圆悟、圆性告罪,跟着觉明出了西禅房,向方丈室而去。 到得方丈室外,只见圆觉立在门口,合什微笑道:“贵客远来,老衲失迎。”任停云慌忙还礼道:“打扰大师清修,小子心下甚为不安。” 两人走入室内,都在蒲团之上坐定。圆觉含笑合什道:“欣闻任居士如今统领大军,以大神通大法力护国除魔,庇佑天下苍生;令师祖英名,更在居士手中光大焉。老衲对居士,也是十分的敬佩。” 任停云忙道:“大师谬赞,小子万不敢当。”略一沉吟,他又说道:“大师,小子为一事所困,尚请开示。”圆觉合什说道:“任居士请说,老衲当与居士一道参详。” 任停云于是说道:“小子上次拜访宝刹之后入京,遇见一位女子,甚为倾慕。只是情缘中断,遂成陌路。小子虽知缘分既尽不可强求,奈何恋恋于中,终不能忘,深为其苦。”他苦笑道:“小子自作自受,无由渡劫;大师睿智圆通,见识非凡,请指迷津。” 圆觉略一沉吟,说道:“休咎祸福,皆从心起。佛由心生,心觉即佛。旁人或可指点,却不能代劳。”说罢起身取了两盏佛前海灯置于案上点燃,而后问道:“任居士,你瞧这两盏灯,是哪一盏更为明亮些?” 任停云站起身来,迷惑地道:“小子蒙昧,看起来觉得这两盏灯是一般的明亮。”圆觉又拿起一盏灯走开几步,含笑问道:“那么现在呢?” 这一下真如当头棒喝,任停云心中剧震,轰然顿悟。他怔了一会,微笑合什行礼,口中吟道:“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回首皆幻景,当初竟何人?”圆觉放下长明灯,合什道:“善哉,善哉。” 任停云走出方丈室,觉明注视他一会儿,微笑道:“施主脱相弃执,可喜可贺。”任停云微微一笑,想了想道:“如来藏识本清静,一念缘起万法生;有我无我皆是幻,非空非有见菩提。”觉明闻言不禁欢喜赞叹道:“阿弥陀佛,施主此偈,足见般若深通,佛法精进矣。善哉。” 两人走回西禅房,却见空无一人。知客僧笑道:“师叔祖与程将军正在前面切磋武技,请。”任停云摇笑道:“云飞只是个坐不住的。”两人跟着走到大雄宝殿前,只见庭前程羽和圆悟二人,一个手持戒刀,一个手舞长剑,各显神通斗在一处。两旁列了许多僧人在观战,看到精彩之处,俱都喝彩不已。 程羽单刀施开,寒光闪闪,如风似电,他屡战沙场,一把刀已是使来得心应手,又化繁为简,反朴归真,攻则来势凌厉,守则滴水不漏。圆悟所施展的乃是少林伏魔剑法,刚猛无俦,横扫直刺,便如一道道长长的电光在庭中疾闪来去,极是威力惊人。两大绝顶高手当众较技,一旁观战众僧真是大开眼界。况且又不象上一回少林三大高手夜战任停云,人人心下捏着一把汗;这回是以武会友,大家都是瞧得心旷神怡,喝彩连连。 圆性和觉真、觉悟、觉空、觉慧等站在大殿之外凝神看得仔细,任停云走到圆性身边,陪着他一道观看。不一会儿便瞧得分明,程羽胜在招数精奇,圆悟则是四十余年造诣,内功上自是比程羽略胜了一筹。心下想道:“刚不能久,三四百招之后,云飞当能占得上风。”却突然听得圆性长叹了一声:“后生可畏啊。”言下大有怅然之意。 武学一道,也和世上其他的高深学问一样,越是钻研其中,越是觉得妙不可言,广大无边。圆性天性好武,在少林武学上所花的时日精力极多,虽然有时隐隐觉得这样未免耽搁了佛学精修,终究舍不得就此搁下。他以前与人过招,可说是从未落过下风,想到自己在江湖之上所树的威名,倒也颇感欣慰。 去年少林三僧夜战任停云,圆性固然对这个年轻高手佩服不已,毕竟他是剑圣的传人,当世公认的武技天下第一,那也罢了。不料今日见到程羽,同样不过是二十出头,一身功夫竟也到了如斯境界,比自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真让他百感交集,颇有些心灰意冷。 他却不知道程羽天资聪颖,根骨绝佳,竟是百年不遇的习武奇才。人家要花三年才能练成的功夫,他不用一年便练得比别人更好更精。又身为武官,百战疆场出生入死,临敌经验极是丰富,远非一般江湖中人可比。这等少年英雄,天下要找出第二个来,只怕也是极难的了。 场中两人堪堪斗到三百来合,各自罢了手。用过斋饭后任、程二人向众僧告辞,圆悟等人知道他们军务在身,也不敢久留,两位高僧亲自将二人送出山门之外,眼见他们打马去得远了,这才返回寺中。 一路上程羽连呼痛快,又问任停云道:“方丈大师跟你说了什么呢?”任停云高深莫测地一笑:“没有什么。”程羽笑道:“你装什么古怪啊,什么机密大事竟连我也要瞒着?”任停云瞧了瞧天色未黑便已高挂半空的一轮宵月,微微笑道:“拈花一笑,直取无上菩提。”程羽闻言大笑道:“你竟到了这境界了?我可没瞧出来!” 两人催马望东都行去,程羽又说道:“停云兄,我瞧你管起民政来也是得心应手,不如战事平定之后,让皇上派你去做文官罢。说不准将来还能做到中书令呢,这个就叫做出将入相了。” 任停云摇头淡然道:“我对做官没兴致,荣华富贵对我而言是镜花水月,全不放在心上。我原对你说过战事结束之后就会辞官,云飞,我劝你也别太热衷仕途,等仗打完了,你就带着亭儿去武林城罢。泛舟西湖,逍遥自在,岂不羡煞世人。” 程羽笑道:“好主意!我们程家堡产业颇多,到那时我去做个绸缎铺掌柜,教亭儿有一辈子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停云兄,咱们一起在武林城里做个富家翁好了。”任停云望他一眼,狡黠地一笑:“你自去开你的绸缎铺,我么,将来去做个茶商好了。” 两人赶回东都皇城之中的统领衙署,天色早黑了下来。贺鹏、王翥和舒海、凌全、戴宁几个见到二人赶回,都长松一口气道:“二位祖宗!可算是回来了。郡王殿下和卢将军正等你们呢。”两人听了这话,连忙赶入节堂去了。 进了节堂只见晟郡王在堂上来回踱步,卢腾远枯坐在书案之后,面上却颇有欣喜之色。另有一人侍立在侧,却是从燕家坡赶来的柯臻旗下团练王彪。晟郡王见到两人进来,焦躁地道:“又溜到哪去了,一堆事情等着处置呢!” 任停云拱手笑道:“去了趟少林寺,莫怪莫怪。”晟郡王一听不禁抱怨道:“去少林寺,那怎么不叫上孤啊。”程羽笑道:“我和停云兄天不亮就动身了,那时郡王只怕还在发梦呢。” 任停云却瞧着王彪道:“秀虎赶到了,可是有什么事?”王彪连忙拱手行礼,将事情禀报了。 原来王彪接到钧令之后正要命令部下拔营出发,恰好运粮队带来了朝廷的嘉勉诏书和一笔巨大的犒赏。于是王彪便将这些全都带到了东都。 一大批军官因为战功而获得了战场晋升,南若云、杜屹、卢思翔、丘昂、谭宗延和远在并州的依雷都晋升都尉军阶;王玄翼、狄蛟、关若飞、史定忠、文虎、李思源、苏尼特、聂霈、辛璜和虎贲旅署理巡检罗耀祖等人晋校尉军阶;另外曾翼、芮志超、闵肇等三十多个游击官晋骑尉军阶;均暂领原职。 除了主帅之外,参战各部的将士们都获得了赏赐,其中跟随任停云和程羽等人从西京城下一直转战至东都的官兵们获赏自然是最为丰厚的。晟郡王、程羽获赏钱五千缗,南若云、杜屹等人各赏钱三千缗,王玄翼、狄蛟、关若飞、李思源获赏钱二千五百缗,文虎、史定忠等人赏钱二千二百至二千缗不等。曾翼等人获赏一千六百至一千四百缗不等。 任停云得到了威德帝亲手所书的勉励诏书:“将门英才,义赴国危,深思奇略,河阳克捷,北来强虏,一朝清荡。无愧于臣,不忧其君,汝功第一!”读过之后他将诏书放在书案上,沉吟着对几个将领道:“眼看得中秋节至,我想让大伙儿在东都过了节再行北上,几位觉得如何?” 晟郡王闻言点头道:“甚好,反正也不急在这几日,让大伙痛快过个节好了。”卢腾远也拈须笑道:“大都督率军出关,不足一月便收复东都,这已是极快的了。末将原本想着少说也得三五月,照眼下情势来看,无论怎样战事不会拖到来年了。” 任停云点点头:“战事若真拖上个三年五载,我东唐将会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能恢复昔年的荣耀。中州会战进行得如此顺利,实是我自己也不曾料到,万幸万幸。”又吩咐道:“今日已晚了,遣人去知会各部,明日分头来领告身敕牒和赏钱,且都散了罢。” 事情办完之后,任停云和程羽回到住处,程羽便一迭连声地催促亲兵烧水。任停云沉思着对他说道:“云飞,将你的赏钱先借与我,日后还你,可好?”程羽惊讶地望着他:“说的什么话!你要用钱,只管拿去便是,咱们还说什么借还的,岂不过分!” 任停云点头笑道:“这话原是我说差了,对不住。”程羽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道:“五千缗钱,可不是小数,够小户人家吃上三辈子的了。三品都尉一年俸禄不过才五百缗呢,你有什么事要用这么大笔钱,说与我听听啊。” 任停云敛容轻声说道:“吴州军骑尉杨图远是我同一科的武进士,又曾同在一军效力,却不幸在黄土岗之战中战死了。临终前他将老母妻儿都托付给我和文从风,我想将这笔钱送至他家中去。黄土岗之战是吃的败仗,朝廷的抚恤不消说是极薄的。有了这么大一笔钱,足可让图远兄的家人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矣。”程羽没想到任停云是为这事向自己借钱,当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八月十二日,一大早舒海就来禀报说军医官瞿哲有要事求见,任停云正在修面漱口,连忙取帕子抹了脸就走了出来。 瞿哲一头的汗,见到任停云也顾不上行礼便说道:“任帅,那个叫珊墨的女祭司昨夜自尽了!” 任停云闻言一呆,定了定神说道:“既是已经死了,慌也没有用,走,带我去瞧瞧。” 那天在东唐军大营里见到被关在囚车里的录利施之后,珊墨哭泣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的面容就一直都是呆呆的,有时还说着胡话,要么就是哼唱着草原上的歌谣,眼睛里一丝神采也没有。 瞿哲对此束手无策,这不是身体出了毛病,而是她的内心世界崩溃了。大军征战忙,瞿哲也不敢为了这点小事去禀报大都督,元帅手上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洛兰整夜地依偎着珊墨,安慰她,开导她。可是珊墨只是呆呆地睁着眼睛,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最后弄得洛兰也累倒了,她刀伤初愈,身子原本就很差。 东唐军夺回了东都城,传令兵带来了大都督的命令,让瞿哲把两个女俘虏安置到东都皇城之内。瞿哲又募来了两个妇女照看她们,昨天傍晚时珊墨突然恢复了神智,吃了不少东西,还口齿清晰地给瞿哲唱了一支草原牧歌。 瞿哲很欣慰,珊墨总算是缓过来了,可也把他累得不行。天黑之后没多久,他就躺下睡熟了。 早上是照料珊墨的那个妇女的尖叫声把他惊醒的,当他冲到珊墨的房间,只看见珊墨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已经毫无光彩,微微张开的口中,流出了一大滩鲜血,早已凝结了。 她是咬舌自尽的。; 第二十一章 操琴演履霜 南城会群芳 八月初九日夜,伯昇引贼兵弃东都而遁。停云帅诸将分道追击之,斩呼赤斤,俘阿库特,斩首二万余级,余者北走邺城。大河之南于是悉复。遂遣兵入东都,分守府库市肆,禁止侵掠。 帝闻停云河阳破贼,大悦,手诏曰:“将门英才,义赴国危,深思奇略,河阳克捷,北来强虏,一朝清荡。无愧于臣,不忧其君,汝功第一!”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珊墨的一双眼睛已被阖上,口角流出的血渍也已被擦去了。她的表情宁静而安祥,依旧保持着生前的美丽容貌。任停云默默地瞧了一会儿,摇头苦笑道:“伯昇的女人死在我的军中,只怕他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我的了。” 洛兰被士兵用小车推进了房间,听见这话冷冷地道:“他不会的。”任停云闻言一怔,诧异地转头望着她。洛阳淡然说道:“伯昇是冷酷无情的人,他是不会为了珊墨发疯的。” 任停云轻叹一口气:“为一个不疼惜自己的男人就这么去了,究竟值不值当?”说着却用眼睛示意瞿哲,瞿哲心下明白,微微点头。 洛兰却平静地道:“你不用给他使眼色,我是不会自尽的。”任停云一愣,随后笑道:“这就最好。其实你若真是不想活了,那是谁也看不住你的,我总不能将你手脚都捆住连嘴也堵上罢。只是性命是你自己的,还是该好好爱惜。”洛兰苦笑一声:“到如今我爱不爱惜,也没多大分别。” 任停云却诚挚地道:“只要留住性命,就总会有生之欢乐伴随于你。据我所知,这世上没有哪一个教派是赞成自尽的,我想你的大神,也会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洛兰万分诧异地瞧他一眼,低下了头沉思不语。 遵照任停云的命令,士兵们在宣辉门外架起柴堆,焚化了珊墨的尸体。任停云亲自推着洛兰坐的小车,陪着她一道参加了可怜的女祭司的葬礼,程羽也来了,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地瞧着柴堆熊熊地燃烧起来。火光映红了洛兰的脸,显得分外的美丽,士兵们都好奇地偷偷打量着这个金发碧眼的异族女子。 葬礼结束之后,任停云推着小车回皇城,他问道:“洛兰祭司,草原上除了腾格里大神,还有哪些别的神灵,祭司们又是怎样做法事的呢?”洛兰仰头望着他,面上浮现一个略带讥讽的微笑:“战无不胜的元帅大人还对这些很有兴趣?” 将洛兰送回她休养的屋子,两人转头望节堂而去。程羽贼兮兮地笑道:“停云兄,你是真的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呢,还是看上了这个小巫婆啊?”任停云扫他一眼,笑道:“我这人天生就对稀奇古怪的事儿有兴致。但凡觉得有趣的,都想知道一二。”程羽摇摇头,啧啧说道:“格物致知,难道你还想做圣贤大哲不成。” 回到节堂,任停云命人将文虎叫来,对他说道:“从风兄,我要将云飞的赏钱给图远兄的家人先送过去,你从团里挑几个得力的弟兄赶往浔阳,把这笔款子送到杨家去,今天就动身罢。” 文虎听得此言,不禁点头道:“原来大都督一直没忘这件事,既是这样,请停云大人准我一个月的假,我亲自赶去浔阳办这件事。另外,我的那笔赏钱,也一并交与图远的家人。”任停云闻言喜道:“这最好不过,那就是这样,辛苦从风兄了。” 巳时过半,中州行省总督温博带着一干文官从华荫关内赶到了东都皇城,任停云见他赶到,也自松了一口气,当即将东都的日常管理诸事一应都转交了。温博见任停云不等自己赶来就老实不客气地插手管起了民政,心下未免恼怒;可是对方如今官拜一品,手绾兵符,统率着近十万大军,正是炙手可热的当朝第一红人,他也不想轻易得罪,因此面上一点都不曾带出来。 说话间他发觉这年轻新贵沉静谦和,谈吐雅致,并非志得意满飞扬跋扈之辈,心下讶异,气恼渐渐的也就消了。再看他将民政诸事处置得井井有条,又不禁佩服不已:“这年轻后生兔儿相公似的,竟是文武双全,听说还是天下第一剑客。这等人物,倒是象极了开国之初时的卫公爷。” 午时过后,原燕州行省总督郭肃和行省布政使张鉴、按察使林骥、宣教使孔璋等人也从睢阳赶来了东都。郭肃见到任停云,二话不说就给他跪了下来。任停云大吃一惊,连忙将他扶起道:“元璟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郭肃流泪道:“虏寇据境,燕州百姓受尽苦楚,下官每念及于此,寝食难安!大都督才略武技,震烁当世,光复陇、朔,夺回东都,匡扶社稷,犁庭扫穴。还请尽早发兵北上,解民倒悬!”任停云郑重说道:“大人且将心放宽,停云总领诸军,自当以收复全国之境为己任。如今胡虏元气已伤,吊民邺城,伐罪北平,指日间事耳。来来,还请坐下说话。” 郭肃这才向他介绍燕州诸官。这几人之中任停云最感兴趣的是孔璋,此人幼有异才,九岁便能过目不忘,出口成诵。仕途也是一帆风顺,四十岁不到便做了三品宣教使,主管一省学政。见他仪表非凡,任停云心下顿生好感。 不料众人才聊了几句,戴宁便闯进来道:“朝廷使者到了,八百里急件。”任停云等忙都站了起来。 进来的使者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龚行健,带着两个侍卫,都是一头大汗,显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那两个侍卫手里还捧着几件黑色的军袍。任停云并不认得龚行健,晟郡王却早叫了起来:“是长捷,怎么是你来了?”龚行健向他行了一礼,简洁地道:“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递送中书省和兵部合发的文书。”说罢就将文书取出念了一遍,然后交给了任停云。 文书里交代了三件事,第一件是中州军统领卢腾远转署兵部侍郎,即日赶赴西京,速速到任。第二件是总兵官程羽晋将军阶,署理中州军统领,东都留守。第三件是命任停云遣人将被俘的两名图鞑将军录利施和阿库特枷送西京,交至刑部。 龚行健将文书交与任停云之后,便示意那两个侍卫将军袍、告身、敕牒等交与程羽。又对卢腾远拱手道:“下官已将文书送到,今日便要返京,将军可与下官一道动身。”卢腾远点点头:“既如此,容本官与程将军办了交割。” 任停云终于忍不住问道:“兵部不是范大人主事么,怎么又要卢将军回京暂署呢。”龚行健瞧他一眼道:“范大人积劳成疾,已经不能任事。卢将军久在军中,熟悉兵务,因此范大人荐了卢将军替自己协理兵部事务。”他见任停云程羽二人闻言都是面色大变,便又说道:“范大人只是累倒了,性命是无碍的,几位大人不必忧心。下官离京之时,太子殿下已经另遣人往姑苏去接范大人的家眷来京照料于他。大人们有什么口讯,下官也必定带到。” 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任停云知道范成仁三十五岁才成婚,他的俸禄又大都拿出来兴学济困,并无蓄财,正是家贫子幼。他伸手到算袋里,却只掏出一点碎银,竟是一张银票也无。不由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瞟了程羽一眼,那意思是:“云飞,你身上还有钱没?”程羽面露为难之色,也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在说:“赏钱都被你拿去用掉啦。”两人的俸饷早已是分给了受伤的官兵,这下只能面面相觑干瞪眼了。 卢腾远将统领官印移交给了程羽,行军副督印则自带回西京上交兵部,他装束已毕,向着任停云等人拱手郑重地道:“末将在西京,等着大都督和众位早日班师。”说罢便和龚行健等一道出了大门。 民政既已交付中州行省诸官,中州军节堂里一下子闲了下来。李樊生和裴秀也觉得轻松了许多,晟郡王便叫上卫英荃和裴、李二人去市上闲逛。程羽独自一人走到后院,听到屋内传出了琴声,却是一曲《履霜》。他心知是任停云在弹琴,便停住了脚步静静聆听。待到停云一曲奏毕,他才走进去道:“这支《履霜》是范大人平日里最爱弹的曲子,世人都称他为范履霜,原来停云兄也爱弹?” 任停云自书案后起身道:“正是因为念着范大人,所以才弹的这支曲子。范大人除了被人称为范履霜,还有一个范三光的美名,你可知道这故事?” 程羽在椅子上坐下,不慌不忙笑道:“威德十六年,倭贼自大江入境二千里,范大人上书指摘朝廷疏于兵事,言辞犀利,直指要害。皇上心下不豫,诏贬范大人出京去做县令。同僚们送他至城外,皆拱手曰,此行极光。 两年后范大人以政绩卓异,又被擢入京中任工部郎中。可是不到一年,因他上言陈弊,又被贬出京去了。京中好友相送,举酒赞道,范君此行愈光!二十二年他回京任大理寺少卿,二十四年,皇上擢章元振入值中书,朝中大哗,范大人第一个上书,奏请皇上收回成命。第二日他刚入皇城,便接到了贬逐的诏书,皇上甚至遣人至他家中,催促他即刻离京。” 程羽略停了停,继续说道:“这一回,因为忌惮章元振的权势,敢来相送的人寥寥无几。当时杨老相国刚致仕离任,却是携酒来送,并称许道,范君此行尤为光耀!范大人于是大笑道,范某前后已是三光了,下一回送我请备一只羊,以为祭罢!” 任停云听着故事,面上浮现敬佩钦慕的神色,轻声说道:“算起来范大人这回自锦城回兵部任事,已是五入京城了罢。一世之师,万世之表,足堪垂范千古。”两人许久都没有出声,陷入了沉思之中。 任停云回过神来,摇摇头长吁了一口气道:“云溪兄他们几位呢?”程羽笑道:“被郡王拖到市上去了。”任停云略一思忖,说道:“咱们也去坊市里瞧瞧,若有不法商贾囤积居奇,就教按察司前去锁拿。”程羽笑道:“甚好,上次护送公主殿下回京时过东都,也没怎么玩就急忙忙地走了。今日咱们也去四下瞧瞧。” 他说了这话才意识到自己无心嘴快,却见任停云只淡然一笑:“走罢。”两人一道出了屋子。 东都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又是中原地区的交通和文化中心,原本万商云集,其富丽繁华并不亚于西京,只是一场战乱下来,甚显萧条。两人出了皇城左掖门,沿着洛水向东,一路走去,洛水之畔,桃李夹岸,风光如画,只是却没几个游人。程羽道:“等到外逃居民渐都返回,就好了。” 两人叫上舒海、凌全沿着东城向北,又转往东去,一路上见到不少乞讨之人,还有沿街卖唱的艺人。到了北市之中,只见米行、当铺、钱庄、酒肆、肉铺、饭馆、药铺乃至布庄、纸笔铺、首饰铺、瓷齐店等,大多已经开门营业,只是木材店、马市等还未开张。市上买卖之人见到两人,都是连忙拱手作揖不迭。 两人见物价已经恢复到战乱之前的水准,这才放下心来。程羽感慨道:“闻说咱们打下东都之前,城中粮价已经涨到了斗米千钱!帝王为了江山打来打去,受苦的却总是老百姓。” 正说着,一个乞丐走过来向着任停云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舒海连忙伸手到腰间配袋里掏出了十几文钱,都给了这乞丐。 看看天色渐黑,两人放弃了再去南市瞧瞧的打算,转道回皇城。走到东城宣仁门外,只见一个老者坐于城墙之下,衣衫破旧,须发都有些斑白,伊伊呀呀地拉着一把胡琴,身前搁着一只破碗,显是个卖唱讨钱的。程羽便对凌全呶了呶嘴,凌全掏出一把铜钱走过去都掷在那只碗里,口中说道:“老头儿,天都黑啦,赶紧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罢!” 一阵秋风扫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几人都感到了淡淡的凉意。 两人回到节堂之上,只见晟郡王和卫英荃、裴秀正在说话。程羽便笑道:“几位用过晚饭不曾,云溪兄怎么不见?”裴秀道:“陆靖之陆将军在崇让坊里有一处宅邸。云溪说他当年新婚之后曾与夫人在此住过一段时日,如今想再回去瞧瞧,因此一个人到崇让坊去了。” 任停云闻言,心知李樊生此去,必定睹物伤怀。不由得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所料不错,李樊生独自一人到得崇让宅内,但见满地清苔,久已冷落,在凄清的月光之下,宅院里空寂无人的回廊楼阁都笼上了一层浓浓的哀愁,亡妻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中,诗人触景生情,不禁悲从中来,吟出了流传千古的动人诗篇。 翌日任停云一大清早起来,得知李樊生一夜未归,心下为他担心,连忙拖了程羽往崇让坊而去。 崇让坊位于东都东南角,这一带颇为偏僻,战乱刚过,更是少有行人,尤显冷清衰败。两个亲兵好容易问到陆宅,四人寻过去下马拍门,却是无人应答。任停云不禁皱起了眉头,程羽宽慰他道:“或许云溪兄已经赶回衙署,咱们在路上错过了。”任停云微微点头,并不答话。 四人转道而回,程羽说道:“既是到了这边,何不顺道去南市瞧一瞧?”任停云道:“好。”几人驾马走到宣教坊,却见一位二十岁不到的美丽少女匆匆地从坊道走出,都觉眼前一亮。程羽早叫了起来:“这是路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路筝儿抬眼一瞧,见是两个身着圆领窄袖束口黑色罗袍,戴着黑色幞头的年轻军官,带着两个随扈亲兵,都骑着高头大马,两人一个身形瘦弱,眉清目秀,另一个浓眉大眼,气宇轩昂。都是风liu潇洒,英姿焕发,正打量着自己,却都不认得。 程羽见她迟疑,便跳下马来笑道:“路姑娘不记得我了,姑娘离京之时,咱们是见过面的。”路筝儿这才想起来,隐隐有些面熟,便敛衽为礼道:“见过二位官爷。” 任雨轩也下了马,程羽便向路筝儿介绍道:“路姑娘,这位是咱们领军大都督,任停云。停云兄,这位是秦筝大家路筝儿。我在西京之时曾听过路姑娘的曲子,端的精彩!”任停云一听,忙拱手微笑道:“见过路姑娘。” 路筝儿一听这位年轻将领竟是元帅大人,吓了一跳,忙又行了一礼:“民女见过任大人。”程羽却笑道:“路姑娘这是到哪里去,你可是住在这宣教坊里么?”路筝儿却迟疑道:“恕民女不敬,还不知道这位大人是?” 程羽闻言一怔,拍了拍脑袋笑道:“说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我是程云飞啊。去年京城比武选将,我送俊龙兄离京时还跟你说过话的呢。”想到当日情景,他吐了吐舌头,暗悔失言。 果然路筝儿听他提到南若云,面色稍变,程羽忙道:“对不住!” 路筝儿苦笑道:“有什么对不住的。民女要去坊市里买卖些东西,先告辞啦。”程羽这才瞥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便笑道:“正好我和停云兄也要去南市里瞧瞧,你骑我的马罢。”说着便招招手,凌全只得跳下马来,将自己的马牵到她面前。 路筝儿忙道:“何敢劳动大人,况且这里到南市也没多远的。”程羽笑道:“不必客气。”于是路筝儿侧身坐在凌全的马上,四人牵着各自坐骑往南市而去。 到得南市,见许多店铺都已开门营业,路筝儿下了马,又谢了二人,径自去了。任停云注视着她的背影,见她走进了一家典当铺,不由皱起了眉头,对程羽道:“云飞,咱们等一会儿。”程羽便对他道:“路姑娘是俊龙兄的心上人,你可知道?”任停云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我已经猜着了,唉。” 路筝儿从典当铺里出来,见四人候在门口,不禁一怔。任停云问道:“姑娘是押当呢,还是赎当?”路筝儿默然不答。程羽问道:“竟是来典当的么,怎么到这地步了?回头我叫军士送些粮米到你那里罢。” 路筝儿心下感动,连忙说道:“多谢二位大人,其实用不着。再应付得几日,有人有了进项,也就过去了。”任停云摇摇头:“你跟我们来。”说罢牵了马便走,路筝儿茫然不解,只得跟着。 任停云用身上碎银替她买了些米、面,那米店掌柜死活不敢收他的钱,程羽笑道:“掌柜的还是收着,替他找开罢,他是统兵元帅,岂可带头违了军纪。”那掌柜这才收了钱,又找还与任停云。出来后几人又去肉铺上买了点肉,任停云转头问道:“姑娘可还要再买些脂粉?” 路筝儿心下纳罕:“他竟然心细如此。”忙回道:“够用的,大人别再破费了。”任停云笑道:“胭脂水粉我也不会挑,那就先送你回去罢。”于是将肉递与舒海拎着,米和面都负在舒海的马背上。那马儿见自己变成了一匹驮马,很不高兴地嘶叫了一声。 几人回到宣教坊,路筝儿忙叫纪无双开了门让大家都进来,无双见到这情景也是吃了一惊,一听路筝儿介绍两人来历,更是惊骇,忙不迭地向两人行礼。程羽便叫舒海凌全两个将东西都拿到厨下去,自己和任停云跟着两个姑娘进了正屋。 进了屋子,任停云四下打量一番,赞道:“清静素雅,真好居处。”路筝儿笑道:“这里简陋得紧,教大人见笑了。二位大人请先坐,奴家去给你们烹茶。”说罢便去了另一间屋。程羽见屋子里还坐着一位少女,不禁笑道:“这屋子里原来住了这么多美丽姑娘!你们都是路姑娘收的女弟子么?” 纪无双摇摇头,轻声道:“不是,我们两个是乐馆里弹曲儿的,奴家弹的是箜篌,婉儿是弹琵琶的。”张婉儿听她提起琵琶,不禁哆嗦了一下。程羽“哦”了一声,不知说什么才好。 任停云见这张婉儿一张小小的瓜子脸,柔美动人,却是容光憔悴,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心下奇怪,便走上前去将她打量着。纪无双见他如此,心下有些着慌,忙走上前道:“婉儿身上不大舒适,所以没有给二位大人见礼。婉儿,这两位是京城里来的任大人和程大人。”说着轻轻推了推婉儿。 张婉儿一听又是两位“大人”,面露惊慌之色,正想逃走,任停云已经说道:“姑娘别动,我替你瞧一瞧。”便伸手捉住了她右手手腕。 张腕儿“啊”地惊呼一声,吓得不敢动弹,纪无双一见大惊失色:“你快放开她!”伸手就是一巴掌。任停云万没想到这娇怯怯的姑娘竟敢对自己动手,一时竟忘了躲闪,俊秀雪白的脸上登时留下了清晰的五个手指印。他转头恼怒地望着纪无双:“你做什么?”纪无双见他并无轻薄之举,战战兢兢地道:“你,你要做什么?”任停云并不答话,只伸指按在婉儿右手寸口上。 程羽见任停云莫名其妙吃了记耳光,也是吓了一跳,连忙走了过来:“怎么回事?”任停云摇摇头:“等会儿说。”路筝儿听见动静也忙跑了进来,见到这情形,大惑不解。 任停云松开了婉儿的右手,又换到左手,过会儿松开手皱眉道:“是心病,身上并无不适。”又对张婉儿道:“小姑娘,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要这么伤心。”张婉儿怔怔地瞧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淌了下来。路筝儿心下隐约明白过来,登时松了一口气。 纪无双见此情形,知道是自己莽撞了,慌忙向任停云拜了下去:“大人恕罪!”任停云将她扶起笑道:“不知不怪,你是为了自己的姊妹,大不了罚你以后为我弹一支曲子好了。”纪无双双目含泪只是点头。 程羽笑道:“停云兄,这探脉的手段你跟瞿贤智学的?以后我要有个头疼脑热,不用请大夫,就烦你来诊治好了。”任停云瞥他一眼笑道:“你不用瞧,只将你的程门刀法舞上一套,病自然就好了。”程羽不禁哈哈大笑,又对路筝儿道:“路姑娘说给我们烹茶,茶在哪里?” 路筝儿笑道:“我这就去。”任停云摇头道:“路姑娘不用忙了,咱们还有事,这就走了。若有什么事,你只管来统领衙署找我们。”路筝儿忙道:“二位大人若不嫌弃,就在这里一道用饭罢。”任停云笑道:“多谢。晟郡王殿下如今也在东都,他也是个好听曲子的,知道你在这里,必定会来相请,到时候我也跟着一饱耳福。”路筝儿敛衽笑道:“但凭吩咐,我们几个一定去给大人们助兴。”两人便拱手道:“告辞。” 路筝儿和纪无双将两人送出院门,舒海凌全都在门外候着,四人上马向北而去。见他们去得远了,路筝儿才转身骂道:“你失心疯了么,怎么动手打人啊,不知道他什么身份么?略动一动手指头你吃不了兜着走!还好任大人不计较。”纪无双涨红了脸道:“我担心婉儿,一时顾不得了。”路筝儿啐道:“你真是吃了豹子胆。” 两人进了院门,纪无双又道:“殷勤讨好的军官们来了几拔了,你那位南大人倒沉得住气,到今日也不来看你。”路筝儿面色一沉:“提他做什么?”; 第二十二章 功高主见疑 西风夜正长 与罗马帝国不同,东唐帝国在各个行省设立总督和统领分别管理民政和军事。但是皇帝对那些将军们总是心存疑虑,在君主看来,一位将军是否始终向自己表示出忠诚比他有没有出色的军事才华更为重要。为了更好地控制军队,习惯性的做法是派出比将军权利更大的“监军”大臣作为实际上的最高指挥官,而这些丝毫不懂军事的监军们则往往以其拙劣可笑的表现使得强大的军队遭受可耻的惨败,甚至使得伟大的国家陷入灾难的深渊。 ————《东西方的文明史》 任停云等人出了宣教坊往皇城而去,程羽笑道:“停云兄,你大概是命里注定要被女孩儿欺负,上回吃那女巫师刺了一刀,今天又被这无双姑娘扇了一耳光。”任停云也摇头笑道:“正是,命苦啊。”两人齐声笑了起来。跟在后面的舒海凌全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好奇地道:“二位大人在说什么呢?”两人异口同声道:“机密大事。” 程羽又道:“瞧不出来这纪姑娘胆儿还真大。”任停云思忖道:“她是姊妹情深,一时急切。这婉儿姑娘定然是遇到了甚为悲惨之事。”说着摇了摇头。过会儿说道:“你如今也官拜统领,开府建牙,年纪轻轻就晋了将军。虽是可喜可贺,却是与亭儿身隔两地了。”程羽脸色登时郁闷下来:“只好等战事平定之后,将亭儿接到东都来住罢。” 他想了想又道:“停云兄,到了那时你也该正经说一门亲事了。”任停云面露苦笑:“这岂是说有就能有的?还得看缘分,想要遇见一个心心相印的,哪有那么容易。”程羽不以为然道:“你自己不上心,又怎么会有,难道天上会掉下个仙女在你面前不成。”说着狡黠地一笑:“你不是遇到过仙女么?”任停云一时不解:“什么仙女?”程羽摇摇头:“你要装傻卖糊涂,那也由得你。” 回到衙署下了马,任停云便问门口的卫兵:“李参军回来了么?”那两个卫兵答道;“大都督走后没多久,李大人便回了。”任停云这才放下心来,径直走到李樊生等人住的屋子前拍门,不料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他走进去只见李樊生正在书案后挥笔而书,李樊生见他进来,弃了笔道:“任大人来了,可有什么吩咐?” 任停云见他眼圈微红,面色苍白,心道他昨夜说不定是彻夜未眠,只得劝慰道:“逝者长已矣,保重身子要紧,你还有两个孩儿要抚养呢。”说着将那张写了字的宣纸拿起来瞧了瞧,登时心中震动,暗自感叹不已:“字字情深字字泪,真是好诗。” 节堂里传来的喧闹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便放下诗笺对李樊生道:“云溪兄,咱们去瞧瞧。”李樊生点头道:“是。”两人一道走入前面节堂,只见总兵官们都聚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恭贺程羽晋了将军,谭宗延也来了,瞧神色已经是从蔡栖松去世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 晟郡王和卫英荃、裴秀也都在此,见到任停云进来,晟郡王笑道:“今日孤来做东,咱们治一桌酒席,替云飞作贺怎样?” 当下便由晟郡王掏银子,叫亲兵们去城中八仙楼点了一席上好酒菜,送到衙署之中。将领们放开肚皮开怀畅饮,一直闹到未时才散了席。 饭后任停云请胡应龙、彭玉枫二人留下,其他八个总兵都告辞离去。三个主将把总兵们送出衙署,程羽对晟郡王笑道:“今晚咱们在殿下的宅邸中再聚一场,请路筝儿过来弹曲子如何?”晟郡王扫他一眼道:“晚饭也算到孤头上,你真当孤是冤大头么?”程羽笑道:“没法子,皇上的赏被停云兄拿去送人了,如今我是个叫花子呢。”想了想又道:“若论功高,无人能及停云,却是未有封赏,殊为可怪。” 任停云笑道:“有皇上的嘉勉手诏,岂不胜过黄金万两。” 晟郡王却摇摇头道:“这点子赏,真不知够做什么用的。去年章元振做寿,父皇一道手诏便是赐钱二万缗。咱们出生入死,才得了这么点儿。”程羽啧舌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笔钱,殿下竟说不够用的。”晟郡王撇嘴道:“你眼皮子就这么浅?这点钱只怕孤营缮宅子就得花光了。” 这时几人已经走回到节堂之外,便住了口不再往下说。 几人刚刚坐定,郭肃和张鉴、林骥、孔璋等人又来了,向着程羽道贺不已。程羽逊谢了一番,任停云请文官们坐下说话,又吩咐亲兵们看茶。 正在闲聊,舒海进来禀报道:“大人,朝廷使者到了,说是急诏。”晟郡王讶道:“又来了急诏?这真是驿骑如流星了。” 那使者走入节堂,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来人竟是御前侍卫总管郑啸天。任停云忙拱手道:“是郑总管亲来传诏,一路辛苦了,就请宣读罢。” 郑啸天取出诏书,却并不宣读,只瞧了任停云一眼,默默地将诏书递与他。任停云心下奇怪,忙恭敬接过打开来一瞧,登时呆住。只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原来诏中言道,风闻军无纲纪,入城之时惊扰百姓,更有主帅恃功而骄,僭居洛阳宫之举。皇上震怒,大加责让,措辞极为严厉,最后训斥道:“楚问周鼎,是失臣礼;温催九锡,遂至玄灭。卿宜慎之!”任停云见了这道责诏,有如被人当头泼下一盆脏水,焉能不怒? 众人见他面色惨白,神色极是难看,心下都想:“莫非朝中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么?”晟郡王忍不住道:“停云,是什么事?”任停云默默不语地将诏书递给了他。 晟郡王疑惑地接过,程羽也将脑袋凑了过来,两人一瞧之下,都是勃然大怒,晟郡王狂怒之下,伸手就要扯诏。 程羽眼疾手快,双手抢出,将他一双手腕箍得死死的。堂中诸人都是大惊失色,齐声道:“殿下不可!” 晟郡王怒道:“纯是一派胡言!大都督军令森严,哪有官军滋扰百姓之事。除了孤曾带人入宫清点物品之外,再无一人进过洛阳宫。什么风闻,全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他稍稍镇定下来,想了想转头喝问卫英荃:“卫衡荪,是不是你在背后谮言妄奏,构陷总帅蒙蔽圣聪?!” 卫英荃闻言,只气得面皮紫涨:“殿下胡说八道什么,什么谮言妄奏?”晟郡王便将诏书掷给他:“你自己瞧!”卫英荃连忙接过,几位文官和胡应龙、彭玉枫二人也都凑了过来,瞧过之后无不变色。 卫英荃大声道:“殿下明鉴,下官的随军记录尚在书房,尚未报奏朝廷。下官这就拿来给殿下瞧,若有不实之辞,就请殿下将下官锁拿回京!”郑啸天这才说道:“殿下别猜了。这不干卫御史的事。” 晟郡王转头瞪着他:“不是言官奏事,那是究竟是谁?”郑啸天扫了郭肃等人一眼,欲言又止。郭肃尚在发愣,张鉴已经明白有些话当着他们这些燕州官员之面不好说,便拱手道:“下官等还有事要办,先行告退了。”郭肃这才醒悟过来,连忙也拱手道:“先告辞了。” 待得这几个燕州官员都退了出去,彭玉枫也拱手说道:“末将等也先行告退。”晟郡王正要应允,一直沉默不语的任停云却突然开口道:“请二位暂留一步。”两人一愣,只得留了下来。 晟郡王便问道:“是什么人在父皇面前胡言乱语?”郑啸天瞧了瞧胡、彭二人,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是王、元二位尚书。” 晟郡王一听大为惊讶:“王恭退,元珍农?!”旋即醒悟,恍然地点了点头。程羽心下也隐隐明白过来,不禁愕然道:“竟然还是因为那几个侍卫惹的祸?元尚书倒也罢了,那元焘是他的儿子。可是这又干王尚书什么事?”晟郡王扫他一眼:“孤倒忘了嘉瑾是王恭退的女婿,你也不记得了罢?”程羽登时叫起屈来:“我哪里知道?这人又不是我虎贲旅的军官,平日我与这些人又素无往来的。”卫英荃轻叹了口气:“王恭退器量狭小至此,下官也是不曾料到。” 任停云一直默不做声地用手指轻轻敲叩着书案,这时停了手轻声说道:“武官性直,释怨于杯酒间,则不复存于胸中矣;非如文士难犯,外虽和解,而内蓄憾如故。”他的面上,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倦意。 卫英荃、裴秀、李樊生三人听了这话,都是面上一红。可是回头一想,任停云这话还真是难以反驳,几个人都是尴尬地默不做声。 郑啸天见大家都不开口,便提醒任停云道:“停云大人,你可要写份自辩,托下官带回去呈给皇上?” 这句话把众人的心思都拉了回来。再回味这份诏书,才发觉其中竟是隐含杀气,不由得暗暗心惊,大家都皱起了眉头细细思量。 说任停云有僭居洛阳宫之举,那是直指他有不臣之心了。削权革职自不待说,说不定还会遣有司详加谳察。王、元诸人久居高位,势力深厚同气连枝,若是有心要害任停云,罗织周纳锻炼逼供办成铁案,任停云身边的幕僚等定然也会跟着倒霉。 众人越想越是心惊,又觉得有些背凉,战事未宁,就要拿大将开刀了么?这时堂中的气氛,已是颇显微妙。 李樊生心下思忖:“停云才略品格皆高于世,又对我有知遇之恩。眼下遭难之际,岂可袖手旁观?就算搭上一条命,亦不过士为知己者死,正是该当的。”于是慨然说道:“下官当为任帅代写这份奏状,详为辩诬。” 程羽喜道:“云溪兄大笔如椽,你来代写是再好不过了。”卫英荃也肃容说道:“下官身为谏官,自当为元帅振声直言。是非公道,岂容混淆!”裴秀点头道:“我等当上书朝廷,为大都督辩白其事。” 不料任停云却突然说道:“万万不可,诸君谁也不能替我写这辩诬之状,这不是帮我,而是害我了。”众人一听都觉愕然,彭玉枫开口问道:“停云大人何出此言?” 任停云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停云亲承庙略,远振国威,伐罪吊民,除凶剪暴,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说罢提笔濡墨,在纸上写下了八个字:“余寇未靖,请再出师。”然后将宣纸递与郑啸天道:“郑大人,这就是停云的自辩状。请你代为呈与皇上。” 郑啸天接过一瞧,真是惊讶万分,从没见过有臣下这样为自己辩诬的!又抬头瞧瞧任停云,见他面色沉静从容,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赞赏之色:“唯大英雄能本色,任帅的胸襟气度,下官佩服。这就赶回京城向皇上复命,告辞。” 卫英荃忙道:“郑大人且慢。”又向任停云拱手道:“大都督,下官当随郑总管一道返回京城,向御史台和兵部复命,尚请允准。”任停云知道他回京是要为自己上言辩白,当即摇头道:“衡荪大人不能走,你颇知兵法,当留在行辕一道襄赞军务。”卫英荃不觉愕然,只得道:“是,下官谨遵钧命。”程羽知道停云虽是圆通随和的性子,内心深处却是傲骨崚峋,已经猜着了他的想法,便低头凝神思量。 郑啸天告辞之后,节堂里一片压抑的沉默,任停云抬眼环视众人,微笑道:“方才云飞说今夜咱们要在郡王殿下的宅邸之中再聚一场。秦筝国手路筝儿眼下也在东都,回头我去请她过来,给咱们好好演上几曲。美酒一杯声一曲,岂不痛快。” 晟郡王摇摇头,意兴索然地道:“眼下谁还有心思去听曲子,都散了罢!”说罢第一个出了节堂。胡应龙、彭玉枫二人对视一眼,也向停云拱手道:“天色已晚,任帅若没有别的吩咐,末将们就告辞了。”任停云微微点头:“明日我会召众位前来议事,两位就请先回罢。”屋子里只剩下了任停云、程羽和卫英荃等三人,顿时寂静了下来。 任停云开始读到诏书,一怒之下便想道:“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索性挂冠归去,逍遥江湖,岂不胜过遭人倾扎,受这肮脏闲气。”过后听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已是渐渐冷静了下来。又在心中将诏书细究了一番,隐约猜着了皇帝的心思,不由得暗叹一声:“眼下我还不能就此离去,就算有天大的委屈,也得将番贼彻底逐出国境再说。况且亭儿还在京中,尚未妥当安置,我这一走,云飞和裴李二人势必要遭牵连。待得将亭儿从京中救出,九州之境全复之时,我悬印封库,不别而行,更有何人能奈何得了我?莽莽乾坤,定然会有我的容身之所。” 裴秀原为东宫属官,朝中高官为了富贵权势,暗中你死我活的厮杀见得多了,忍不住打破沉默对任停云道:“大都督骤得高位,总领戎重,又立此不世殊功,朝中必然有人嫉恨。如今皇上已经见疑,当思自保之计才是。如若不然,再有人妄言弹劾,煽风点火,恐有大祸临头矣!” 李樊生闻言不禁点头不已,愤懑说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裴司马所言大有道理。只是皇上若果真对任帅如此,实乃自毁国家万里长城,大事不可为矣!”裴秀摇头道:“你说这话是书生意气了,自毁长城之事史不绝书,又岂今日独有!” 他二人说话之际,卫英荃一直将那责诏拿在手中细瞧,这会儿抬起头道:“事情尚未至此,诸位不必惊慌。”程羽闻言,不由问道:“何以见得?” 卫英荃手指诏书道:“列位请瞧这诏书的日期,再仔细想一想,我大军入东都才几日工夫,所谓风闻军失纲纪,主帅有僭居皇宫之举,明眼人一看便知真假,皇上岂能不知?试想,皇上若真有了疑心,要削夺大都督兵权,只消一纸诏书命他只身回京即可。说句不敬的话,大都督在军中已是威望极著,若果有不臣之心,见了这份责诏,一怒之下拥兵自据东都,不费吹灰之力!所以皇上发来这份责诏,只不过是训诫的意思而已。” 裴秀闻言,微微点头。李樊生和程羽却都是将信将疑。任停云长吁一口气,走到门口瞧了瞧已经黑下来的天色,又转身踱回书案前,这才语气平淡地道:“衡荪兄与我想到了一处,不过这既是训诫,其实也是试探。皇上若是并无一点疑心,也就压根不会有这道责诏了。” 卫英荃也知道任停云所言不假,可是这当口他只能尽力宽慰主帅的心中激愤:“既有朝臣纠弹,依律当得彻查。这也是循例,没法子的事情。”任停云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心下却想道:“你说我在军中威望极著,难道他们还会跟着我去造反不成。毁家纾难,士大夫所为,更何况我任停云英雄自诩,又岂能为一己之私致使天下更陷兵灾战祸?” 程羽见大家又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便笑道:“天色已晚,肚子又饿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就算天要塌下来,也得先吃饱了饭再说。”卫英荃忙笑道:“正是,咱们还是先去用饭,慢慢再商议。” 几人走出节堂,程羽便叫亲兵们去催厨下备饭,又对任停云说道:“这八仙楼的百花酿真是好酒,蜜汁一般又不醉人,回头我得再买一坛来,也教亭儿,”提到雨亭,他便意味深长地住了口。任停云转头望着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晚饭过后,程羽见大家依旧心事重重,便道:“怎么一个个都是霜打了的茄子,来来,云溪兄,咱们手谈一局。”李樊生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程羽一个个瞧过去,见都摇头,叹气道:“既如此,都散了罢。” 两人回到自己下榻的东书房,程羽当即敛容说道:“停云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皇上若真是糊涂到了家要对你不利,咱们二人脱身自保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亭儿尚在京城,得先将她救出才是。” 任停云点点头。他知道程羽与自己情若手足,生死与共,对雨亭也是富贵不夺,艰险不负的一片真心,那是什么客套话也不必说的了。可是眼下情势凶险,程羽这般不惧艰危,慷慨赴义,仍然令他心下极为感动。 他竭力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吃饭时我便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云飞,眼下首要之事有两件,第一,是将北进燕州的作战部署议定下来。第二件,就是赶紧遣人将亭儿和紫菱、柳嫂子三人从京城里接出来,找个地方安置妥当。” 他正要接着说下去,舒海叩门进来道:“大人,那位燕州的孔大人前来拜访你了。” 程羽大觉奇怪:“这么晚他来做什么,他是一个人?”见舒海点头,任停云秀目之中闪过一道精光:“夤夜独自来访,必有非常之事。我且去会会他。” 他走入书房,孔璋手里捧着几本书,正在心神不宁地等候着,见他进来便笑道:“下官从北平城南撤之时,带出了珍藏的几本古籍,特地拿来给任帅瞧瞧。”任停云连忙接过笑道:“如圭大人盛情,停云却之不恭。”一看只不过是几本普通诗稿,并无珍奇之处,又见孔璋拿眼瞧着舒海,知道所谓赠书不过是托辞,便吩咐道:“舒海,你且下去歇着罢。” 舒海退下去之后,任停云见孔璋欲言又止,将手一让道:“如圭大人请坐,有话直说不妨。”孔璋逊谢了一番坐了下来,瞧着轻轻摇曳的灯火,沉声说道:“自古以来,废昏立明,扶危定难,鲜有得终。”任停云心下一跳:“如圭大人说什么?” 孔璋转过头,双目直直地望着他:“功高不赏,震主身危,元帅二事既有,岂得无虑乎?” 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终于任停云开口道:“如圭兄若有计策,还请不吝教我。”孔璋又望了一眼窗户,仿佛下定了决心,这才开口道:“元帅大破西番,收复陇朔,威行河洛,声震中原,功高势重,为主所疑。一旦变生不测,则想退为田舍郎亦不可得矣。今若自据东都,则千载一时也!” 任停云身躯一震,吃惊地望着孔璋,心中对这位一代名士的好感顿时无影无踪。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缓缓说道:“我率军征战,生灵涂炭的惨景见得太多了。在下急赴国难,只为报国安民,岂能为一己之荣华富贵而令天下复陷刀兵之灾?杀人夺地,称王立业,非我所取。” 孔璋怔怔地听着,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任停云又道:“时辰不早,我送如圭兄出门。”孔璋只是喃喃地道:“是,是。” 任停云将孔璋送出皇城东门,又说道:“今夜孔大人不曾来见过我,我也没见着孔大人。”孔璋定神道:“是,是,下官告辞了。”说罢仓惶而去。 一阵秋风吹过,传来了伊伊呀呀的胡琴声,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正在哼唱着曲子。任停云转眼瞧去,却见那个在宣仁门外拉琴的老头不知何时竟坐在了东城南面承福门边的城墙之下,干枯的身形在这秋夜里更显寥落。 任停云听得分明,那老头儿唱道:“圣德天子坐明堂,文臣武将列两班。紫袍玉带人夸羡,个中滋味心胆寒。自古是,伴君如伴虎,鸟尽良弓藏。说什么了却君王天下事,甚可笑赢得生前身后名。说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岂不知天意从来高难问!属镂遗愤终千古,文种忠心断精魂。贬迁赐死武安君,未央宫里斩韩信。英雄末路头颅抛,才高怎及那帝王心。当时只受功名累,空留明月照汗青。” 老者略一停顿,接着又唱,声音更显苍凉:“空留明月照汗青!” 清辉撒在任停云的身上,他抬起头望着天上一轮凸月,竟似有些痴了。; 第一章 召将定方略 高处不胜寒 任停云军入东都。吏部尚书王恭退、刑部尚书元珍农害其功,谮任停云御军无法,虏掠百姓,并有僭居离宫之举。上诏停云大加责让。停云并无一语自辩己诬,唯曰:“余寇未靖,请再出师。”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月挂半空,清辉静穆。任停云踏着月色缓缓走回统领衙署,心下兀自沉吟不已。走到衙署门前,忽听得有人招呼道:“停云。” 他抬起头一瞧,却是楚州军总兵胡应龙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想必是在等着自己,便上前笑道:“这么晚了,云翼兄怎么还来,可是有事?” 胡应龙目不转睛地瞧了他一会儿,沉声说道:“皇上听信小人之言,对任帅妄加斥责,恐怕将来还会有更为险恶之事。任帅可有什么打算?”任停云注视着他,平静地道:“我的打算只有一个,那就是早日发兵北上光复燕州。”胡应龙一愣,又不依不饶问道:“平定燕州之后呢?” 任停云缓缓踱开两步,这才负手说道:“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胡应龙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点头说道:“我来只为告诉你一声,若你冲冠一怒起兵自立,咱们楚州军的弟兄们,定然响应景从。你既如此想,那也就罢了。”说罢转身而去。 任停云独立月下,良久长吁一口气,轻声说道:“恩怨荣辱,俱是灰尘。”这才转身进了衙署。 当他回到住处,一直等着他的程羽已经在椅子里呼呼睡着了。望着那张沉睡中的,略带着孩子气的英俊面庞,任停云不禁微笑了,然后又摇了摇头,他真是羡慕云飞这副天塌下来也只当被盖的气概啊。 “喂,喂,醒醒。”他轻轻推了推程羽,后者立即睁开了眼睛,然后扫一眼漏刻:“竟然到了子时了,你去做什么这么久才回来?”任停云微笑道:“改日再说罢,先去睡觉。” 程羽抱怨道:“你把我推醒就是为了叫我去睡觉?”任停云笑了笑:“我是教你睡到床上去,好心当成驴肝肺。” 翌日,秋分。 晟郡王和程羽两个将军和余守信、孙钺、董岩、汤如龙、时玉成、粟志珍、胡应龙、彭玉枫、谭宗延、柯臻十个总兵都聚到了节堂之上。御史卫英荃和裴秀、李樊生两名行辕幕僚也应命而来。 大都督被皇上严加叱责之事,众人都已知道了。任停云手持元帅节杖,环视诸将,有的面露不平之色,有的却是目光闪烁,见到主帅望向自己,便连忙转头瞧向别处。 任停云幼年家道中落,早就深深体味过世间人情冷暖,当下也并不以为意,淡淡一笑,先检讨道:“东都围歼之役,本帅对贼兵动向未能明察,教番军主帅和他的精锐骑兵脱逃了。此仗未竟全功,责在本帅。眼下番贼残余盘据邺城,各军后日渡河北上,收复全境在此一役,诸君当齐心用命,扫荡余氛,直捣北平。” 当下任停云宣布行军部署:以九个师约八万余人的兵力渡河北进。大军分为两路,西路军胡应龙、彭玉枫、谭宗延和柯臻四个师,由晟郡王节制,裴秀和李樊生皆随西路军北上,为晟郡王襄赞军务。孙钺、董岩、汤如龙、时玉成和粟志珍五个师为东路军,由总兵官粟志珍一应节制。两军分进合击,限一个月内拿下邺城。骑军师、程羽师和余守信师则驻留东都。 众人一听东路军主将竟然由粟志珍出任,都是大觉错愕,粟志珍自己也是不能置信地望着总帅大人。任停云也不废话,一伸手便将那支元帅节杖递与粟志珍:“你凭本帅的节杖节度东路各部,有敢不听令者,可先斩后报!”粟志珍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上前恭恭敬敬双手捧过元帅节杖:“末将谨遵大都督钧令。” 晟郡王不禁问道:“详细的作战方略,大都督不给咱们布置一下么?”任停云摇摇头:“你们自己临机处置,本帅只等你们的捷报。” 余守信也忍不住问道:“大都督,为何攻打邺城没有末将的份呢?”任停云淡淡说道:“自克复东都之日起,此城防务就交与你这一师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余守信低声道:“是。” 任停云扫视一眼诸将:“出了这节堂,就得照本帅的话去办,若有违误,本帅就以军法治他。谁还有疑问的,现在就问。”众将齐声道:“没有了,末将等谨奉总帅大人钧命!” 十个总兵齐齐退出了节堂。晟郡王忍不住问道:“停云,你对孤和粟成玉两个就这么有成算?”任停云微笑道:“胜负已判大局既定,你们或有小败,最终却必能克敌。”晟郡王闻言点点头,走到地图前细细思量,卫英荃和李樊生、裴秀几个便凑到他身边,一道瞧着地图。 任停云程羽二人相视而笑,程羽又对任停云使了个眼色,两人正要悄悄溜出去,不料晟郡王却突然开口叫道:“云飞,孤要跟你借一个人。” 二人一惊,都停住了脚步。程羽略一思索道:“李清川?”晟郡王转头望着他,露出惊奇的神色:“你怎么知道?”程羽哈哈一笑:“殿下一撅屁股,我便知道你要。。。”一想这话太过不雅,便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晟郡王整日跟军官们厮混在一处,比这更龌龊粗野十倍的话也听见过,当下也并不曾留意,只问道:“废话少说,你答不答应?”程羽笑道:“殿下发下话来,我自然得答应。”于是吩咐凌全立即去城北军营将李思源叫来。 任停云却阻住了凌全:“我和云飞一道去城北军营,你和舒海两个跟着。”于是一道出了节堂,那随晟郡王一道前来的贺鹏王翥二人正在门外,见到任停云都向着他默默行礼,任停云只微微点头,四人俱都上马往徽安门而去。 路上程羽问道:“那个孔如圭昨夜来找你,为的是什么事?”任停云从容说道:“他来劝我造反。这事你别对任何人提起,我不想就此害了他前程。”程羽闻言大觉骇异:“他来劝你造反,存的什么心?”任停云冷笑道:“富贵险中求,他将这一宝押在我身上,想做个元从辅臣,开国勋相。” 程羽摇了摇头:“他如今已是三品高官,竟还不知足么。”任停云淡淡一笑:“人心苦不足,这世上嫌自己纱帽太小金银太少的,正不知有多少。殊不知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乃天地之常数也。” 三路东唐军近十万人马除余守信部驻于东都城内,其他各师都在城外四面驻扎,任停云和程羽所率领的步骑二师驻于城北徽安门外。四人行至徽安门,却不见了一个把门的军士,程羽登时沉下脸来:“人都死到哪去了?”便都打马向军营而去。 军营辕门之外也没有士兵立岗,只听得营内人声鼎沸,四人打马入内,见法场上聚满了军士,每个人都在说话,闹哄哄的如同马蜂窝一般。原来责诏之事已经传遍军中,人人都是心下不平,跟随任停云东征西讨的这两师官兵更是愤怒,都吵嚷着要向皇上讨还个公道,大伙儿见到任程二人到来,一个一个都住了口,法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任停云扫视一眼,聚在这里的都是普通士卒和低级军官,便问道:“聚在这里做什么,巡检和团练们都到哪里去了?”几个游击官挤开众人上前行礼道:“回大都督的话,他们都在中军大帐里。” 任停云点点头:“各回本营,你们分派下去,该当值的当值,该出操的出操,不可再擅自喧哗。”一个游击官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道:“大都督,皇帝老儿听信奸臣谗言,胡乱斥责大人和咱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难道就眼瞧着人家把屎盆子朝咱们头上扣么?” 任停云闻言勒住战马,一张张脸瞧过去,平静说道:“我等问心无愧,天日可昭,是非枉直,当有世人公论。本帅自有处置,都散了罢。”这话如何消得众人心中不忿?只是元帅既然已经发下话来,官兵们不敢违抗,于是各自散去了。 四人在中军大帐前下了马,任、程二人掀开帐幕走了进去,只见杜屹、南若云、卢思翔、丘昂四个巡检和所有的团练,除了告假赶去浔阳的文虎之外,王玄翼、狄蛟、关若飞、史定忠、李思源、苏尼特、闵肇、聂霈、辛璜等人都在帐内,人人面色激愤。 见到主帅进来,南若云第一个大声道:“任帅,咱们舍身为国,杀贼无数,却换来皇上一纸责诏,岂不教弟兄们寒透了心么?”丘昂紧接着道:“正是。说什么军失纲纪,僭居皇宫,定是朝中奸小忌恨中伤。大都督,请你带着咱们兴兵关内,以清君侧!”团练们俱都拱手齐声道:“请大都督兴兵关内,以清君侧!” 程羽闻言点头笑道:“不错,都是热血男儿,这才是好汉子,一点都不含糊。”任停云瞪了他一眼:“你这不是添乱么。”说着走到书案后,负手环视众将:“咱们转战万里,为的是天下苍生。眼下虏寇未平,咱们要是为了这点委屈就要与朝廷对着干,岂不遂了番贼之愿?大家都别往心里去。咱们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就是了。” 杜屹闻言,连连点头。卢思翔却道:“既如此,咱们就尽早北上,先灭了图鞑残兵,收复燕州,再回头来计较这件事情。”任停云闻言摇头道:“北进部署我已经交代给其他各师总兵,咱们这两师人马留驻东都,不参与燕州作战。” 众将一听登时大哗,帐中一片叫喊声,什么也听不清。有的在说大都督怎么能这样部署;有的说没了咱们凭其他几个师准会被伯昇打得一败涂地;有的气愤地道咱们战力最强,却要作壁上观,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恃功自傲呢!见到主帅冷森森的目光,军官们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任停云冷冷地道:“都闹够了么?”诸将无一敢答话。程羽立在任停云身边,笑道:“任帅素以咱们这步骑两师战力军纪自豪,你们这样,岂不教人瞧笑话?”众人一听,都是面红耳赤,纷纷列队站定。 任停云这才说道:“团练们除李清川之外各回本营,约束下属。若再有人违犯军纪,不用我吩咐,你们自己知道该怎么处置。”众团练齐声应命,除了李思源之外都退了出去。 一直默不作声的杜屹这才问道:“任帅,为何咱们这两师不参与燕州作战,你还是得跟我们几个说说才是,不然大伙儿心中疑虑,我们不知道你的意图,心里也是没底。” 任停云苦笑着摇摇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咱们这两个师的战力。若我亲率众位渡河北进参战,燕州行省自然是旬月可复。只是眼下情势极是微妙,我和云飞所率的这两个师,锋锐最劲军功最著;皇上已经担心这支兵成了我任停云的牙军,朝廷无力掌控。咱们若逞一时之快,战事平定之后这支兵立马就会被遣散!” 几人一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这才深深体味到了朝中权势之争的惊心动魄,远胜于战场之上的刀光剑影! 任停云轻叹一口气:“欲保国泰民安,岂能没有精兵强将护卫九州?停云荣辱事小,国家安危事大。无论如何我都得替东唐保住这一支无敌之师。眼下不管有多少弟兄心下不平想不开,都得给我忍住了。” 诸将闻言,无不心下震动,人人面露敬佩之色。杜屹长叹一声:“任帅这番苦心,神人共鉴!朝中碌碌诸人,真该愧死才对。”南若云点点头,闷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不独快意恩仇,亦能忍辱负重,正是将以有为也。俊龙自当与任帅共进退。” 李思源道:“任帅忠义,气概千古。只怕皇上未必能体察,日后恐仍有不利任帅之举。”任停云俊秀的脸上流露出苍凉的倦意:“功到雄奇即罪名,停云岂不自知?”他望着部下们,诚挚说道:“咱们不出师,晟郡王他们多费些时日也能收复燕州,所以我才如此部署。将来无论皇上如何对我,诸君都不可因我与朝廷对抗,以私情而妨公义。也请众位放心,停云自认武技通天彻地,想要脱身自保,那是没有问题的。”诸将闻言默然。 程羽见大家都不说话,便笑道:“眼下不说这个了,咱们做武将的都是直性子,那些无耻之徒只会使阴的,咱们再想上一日一夜也猜不着他们还会耍什么花样。清川,郡王殿下点了你的名,要你随他一道渡河北进,自今日起你就跟在郡王身边罢。” 李思源闻言先是一怔,而后面露喜色:“是!”任停云想了想道:“几位都跟我和云飞到节堂去罢,咱们不说这些烦心事,今日且好好乐一乐。”程羽笑道:“正是,这天塌不下来,又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走。” 到得节堂之上,晟郡王正和卫英荃几人围在沙盘之旁说得热烈。杜屹进来便笑道:“这回殿下做了主将,可不能再如往日一般亲身冲阵了。”晟郡王不以为然道:“有什么不可以?”便对李思源道:“你做孤的陌刀将,随孤北进邺城作战。拿出你的手段,不要教孤失望。”李思源慨然道:“是,殿下只管瞧好了,末将定然要第一个抢入邺城去!” 晟郡王满意地点点头:“好,孤就爱这份所向无前的气概。”又环视诸人:“都跑来做什么?”程羽嘿嘿一笑:“殿下昨日做东,却没叫上他们,所以今日要补上。”晟郡王气恼地道:“这定然又是你的唆使了。”想了想道:“这样罢,反正人也不多,都到孤的宅邸去。”众人一听,都是欢然叫好。 丘昂又建议道:“殿下,那位秦筝大家路筝儿也在东都呢,何不请她过来给咱们助兴?”晟郡王点头道:“甚好,孤也好久没听曲子了。”任停云闻言,回头去瞧南若云,见他已是微微变色,正想替他推掉,李思源已经说道:“既是如此,末将知道路姑娘住在何处,就由末将去请罢。” 程羽奇道:“你也知道路姑娘的住处?看来去讨好的军官还真不少,那好,就是你去请,将三个姑娘都请来。”李思源一怔:“三个?”忙应了一声出门,对贺鹏王翥道:“走,咱们去请路大家。”三人一道出了衙署。 程羽回头瞧瞧南若云:“你没事罢?”南若云面露苦笑,摇了摇头。; 第二章 王宅宴宾客 三姝入洛阳 东唐帝国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个伟大的黄金时代。这个时候的中国是世界上最富饶,人口最多,在许多方面文化最为先进的国家。伟大的西京城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城中宽阔的大道笔直交错,波斯人、天竺人、西亚人、犹太人到处可见。那的确是一个中国历史上最为开放的时期。 帝国所遭受的主要威胁来自北方和西面,游牧民族在骑兵方面zhan有很大的优势。为了确保国家的安全和丝绸之路的畅通,中国人必须拥有一支强大的常备军。 ————《东西方的文明史》 出了皇城端门向南走过洛阳桥,定鼎门大街西面的观德坊,坊中最大最气派的建筑群就是晟郡王的宅邸。走入面阔五间的大门,但见青瓦白墙,斗拱飞挑,色调明快,屋顶舒展,门窗朴实无华,整个宅邸显得庄重而又大气。 秋日的阳光下,庭院里飘荡着桂花的清香。从饭厅里传出了丝竹弦乐之声,晟郡王和程羽、任停云三人坐在上首,那两个都是听得兴致盎然,任停云把玩着手中的酒盅,一面瞧着那弹箜篌的年轻女子,一面随着柔美清澈的乐音轻声吟和道:“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他的眼睛里,流露着一点倦意,一丝沧桑。 杜屹、南若云、卢思翔、丘昂、李思源和卫英荃、裴秀、李樊生诸人坐在下首,也是神色各异,有的闭目摇头陶醉其中,有的却是面容古怪。 纪无双在厅中弹奏着箜篌,路筝儿和张婉儿两个坐在厅前歇息。南若云一直注视着路筝儿,可是那姑娘自入宅之后就没拿正眼瞧过他,眼下也只和张婉儿两个轻声地说话,说到开心处还笑得捂住了嘴巴。他不禁轻叹一声,将一杯百花酿酒仰脖倒进了肚子里。这该死的蜜酒,为什么就不醉人呢。 张婉儿是头一回到王公贵戚的宅中来演出,她和无双两个出身低微,以前只在乐馆为客人们演奏,从来也没机会到这样的地方来。她进了大门之后就一直好奇地四下打量,王宅的华贵气派固然令她惊叹不已,可是心下也有着隐隐的不安,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瞧着自己。 女人的直觉总是准确的,当她终于忍不住向厅中望去,恰与李思源目不转睛瞧着自己的眼神遇了个正着,连忙又惊慌地下头去。 李思源带着两个侍卫,奉命赶去宣教坊邀请路筝儿和她的姊妹前往郡王宅中演曲助兴。三人雇了辆大车请姑娘们坐进去,当李思源瞧见战战兢兢从小院里走出的张婉儿,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正在和路筝儿纪无双说笑的嘴巴张开着,却说不出话来。 张婉儿瑟缩地道:“奴家没有琵琶。”他这才回过神来,于是大车先到南市,他陪着婉儿挑了一把琵琶,替她付了钱,并一直偷偷地瞧着这楚楚动人的娇弱女子,直瞧得张婉儿的脖颈也红了,抱着琵琶象做贼一样迅速钻进了大车里。 午筵结束后,晟郡王一面吩咐戴宁拿钱赏赐几位姑娘,一面打着哈欠对众人道:“东都里的日子是最逍遥快活的。待到战事平定孤从北平返回,咱们再好好乐乐,那时孤还要再弄一队舞姬来,有乐有舞,那才象样。” 大家向晟郡王告辞出了大门,任停云便吩咐道:“俊龙兄,清川,你们两个送路姑娘几位回家。”南若云一怔,李思源却喜道:“是。” 路筝儿不慌不忙笑道:“多谢元帅大人,其实不用那么多人送,有这位李大人就够了。”几人闻言都是一愕,任停云苦笑道:“那好,清川,你送送她们几位。” 路筝儿瞧也不瞧南若云,第一个钻入了大车,三个姑娘都坐了进去,李思源骑马跟在一旁,沿着定鼎门大街向南而去。南若云默默地瞧着,满心苦涩。程羽拍了拍他的肩膀:“俊龙兄,使君有妇,还瞧什么呢,走罢。”南若云长吁一口气:“这样也好,咱们回军营。” 他掉过头,却见几位文官和卢思翔、丘昂都是大感兴味地瞧着自己,便摇了摇头:“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谁也别问。”说罢翻身上了马。 众人往北过了洛阳桥,任停云等人自回皇城,四个巡检官向主帅告辞,驾马向着徽安门而去。 李思源将三个女孩儿送到了宣教坊,三人下车后向他敛衽致谢,李思源笑道:“不必客气,今日我跟着元帅和郡王大饱了耳福,应该多谢你们几位才是。” 路筝儿抿嘴一笑:“大人今日饱了口福是真的,有没有饱耳福可就难说了,只怕是一支曲儿也没听进去呢。”说着从身后将张婉儿拽了出来:“你躲什么,李大人多半还有话要对你说呢。” 张婉儿被路筝儿从身后推了出来,心中砰砰乱跳,只吓得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一动不动,李思源面露尴尬之色。路筝儿和纪无双二人见此情景,捂着嘴吃吃轻笑,便打开院门先进去了。不一会儿路筝儿又探出脑袋笑道:“有什么梯己话慢慢说,不打紧的。”话未说完,已是被纪无双拖了进去。 张婉儿又惊又羞,只象一尊雕像一般低头站着。李思源挠挠脑袋,想了想说道:“那个,张姑娘,过了中秋我就得跟着郡王北赴燕州去打仗了。那个,等我打了仗将番贼赶回草原,再回来瞧你罢。那个,我走了。” 他转身跨上坐骑,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细如蚊鸣的声音:“李,李大人。”李思源慌忙滚下马来:“张姑娘请说。” 张婉儿依旧不敢抬头:“明日就是中秋了呢。”李思源点头道:“是啊,所以后日我就要跟着大军一道出发了。” 张婉儿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望着他,面色绯红地嗫嚅道:“那么,明日李大人到这里来与我们几个一道过节罢。” 李思源一听大喜,却又沮丧地摇了摇头:“多谢姑娘盛情相邀,可是明日我还是得跟儿郎们一块过节。元帅说过,带兵当如父兄带子弟,况且我后日就要跟麾下的弟兄暂别,怎么说也得跟大伙儿一道过这个节才是。”张婉儿闻言轻轻点头,又问道:“那么李大人要过多久才回来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李思源哈哈一笑:“婉儿姑娘的琵琶弹得好,说话却是这么秀气的。咱们大都督发下话来,限定一月之内拿下邺城,照这样算下来,最多有两月,咱们就回来了。到了那时,我一定来瞧你。”张婉儿“嗯”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了一会儿才道:“那好,等李大人回来,奴家再弹曲子给你听罢。” 李思源喜不自胜,不住口地应道:“好,好。那我先回军营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待我回到东都,第一个就来瞧你。”这才上了马,驾地一声向北而去。 八月十五日,中秋。行辕里传下令来,各军给假一日。 从淮扬通往东都的通济渠上,漕船商船,千舸俱进,如同密集的鱼群一般开往东都,大运河又开始渐渐恢复起往日商旅往返,船乘不绝的繁荣景象。 一条驰往东都的舫船上,从船舱里钻出一个眉目如画,俊俏如女子的的男子,一身书生装束,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他抬头瞧了瞧天色,又问艄夫道:“这是到了哪里了?”那艄夫忙答道:“回公子爷的话,就快到到汴梁啦。”这年轻公子闻言,略一点头,又钻进了舱中。 东都东、南、西面的条条官道上,逃难返回的百姓络绎不绝,既有富商巨贾,也有贩夫走卒。无论是富可敌国还是家徒四壁,大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南面的官道上,赶往东都的连绵人群之中有三个年轻女子。看看到了东都城下,三人都是长松了一口气。 这三人正是南若云的新婚妻子陈慧娘和陪她北上寻夫的湘灵、慧娘的侍女芸香。慧娘和湘灵下了云雾山之后先回舜安府城带上芸香,三人往北而去。不料到了巴陵府的大江码头边就被楚州水军的士兵给拦住了,士兵告诉这三个年轻姑娘,战乱之时,除了官差其他人等一律不许过江。 慧娘急得跟士兵们吵了起来,却是无济于事。湘灵只得带了二人赶到城内兵营去找巡检许南田,求他通融。 许南田见到这三个年轻女子不由愣住,他没有去参加南若云的婚礼,不认得慧娘,可是湘灵他却是见过的,连忙笑道:“这不是湘灵姑娘么,你可是打算去中州找停云大人?” 湘灵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便将事情的缘由跟他说了一遍。许南田一听另一位是南若云的夫人,当即拍着胸口道:“这事包在下官身上。”于是选了一条船,派了团练官柏远霆带着二十名军士将她们护送到了鄂城楚州行省总督陶嵘的府中,并修书一封托柏远霆交给了总督大人。柏远霆将人送至,便赶回巴陵向许南田复命去了。 陶嵘拆开书信一看,登时吃了一惊,连忙笑容可掬地请三人在他的宅中住了下来,并让自己的家眷出来见客,异常热情地款待湘灵和慧娘二人。特别是对湘灵,格外的巴结,弄得湘灵莫名其妙。 原来许南田的书信中说,湘灵是任停云任大人的“未婚妻”,这番乃是和巡检南若云的妻子陈慧娘一道北上中州“寻夫”。陶嵘一瞧书信,这还了得,任停云如今可是一飞冲天,当朝的第一红人,南若云也是声威大著的名将,前程不可限量,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巴结机会么? 当下便让三人在自己府中住下,每日里都教自己的夫人侍妾们前去嘘寒问暖,殷勤伺候,一面又送书致驻兵于宛城的楚州军总兵官胡应龙、彭玉枫二人,教他们遣人来接两位少夫人赶赴中州。 书信是送到了胡应龙的手中,他与这位陶总督素来不睦,拆开书信一瞧,当即冷笑道:“任停云有未婚妻?老子可从没听他说起过!这定是几个招摇撞骗的女骗子,陶孟伟还以为自己接到了金身菩萨,可笑。”于是连信也不回,将这事晾在了一边。 陶嵘等不来楚州军的人,自然不敢放这两位少夫人走,只得每日里安慰她们道:“大军战事正急,眼下北去道路都已断绝,两位且安心在下官宅中住上几日,待到大都督打下了东都,两位自然就可动身了。” 慧娘不耐烦了,私下里对湘灵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再等下去中秋就要到了,难不成咱俩要在这陶大人家中过中秋么?”湘灵想了想笑道:“这样,咱们偷溜出去,自己赶往中州好了。” 于是三人连夜从总督大人的宅中偷偷溜走,一路餐风露宿往北而去。她们边走边打听消息,任元帅在河阳以少胜多打败了番贼援军,官军收复了东都。。。三人跟着返回百姓一路行来,终于在八月十五这一天赶到了东都城下。 三人到了东都城南面长夏门外,慧娘迫不及待地向着门口当值的士兵走去,湘灵的心突然间砰砰地跳得很急,她怔怔地望着高大的城墙出神。 这一回来东都,究竟是对还是错? 慧娘走上前询问把门的军士:“敢问这位军爷,可知道楚州军的南若云南巡检如今在何处么?”那为首的队正瞧了她一眼道:“玄甲骑军是咱们大都督的亲卫牙军,他们都在城北的徽安门外扎营,你们进了城得一直往北,到了徽安门再问罢。” 三人道了谢,从长夏门进了东都,一面感叹着东都的宏大壮丽,一面向人打听到徽安门怎么去,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徽安门北面的军营辕门之外。 南若云走出辕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妻子风尘仆仆地站在面前!他连忙快步迎上去:“慧娘,你怎么到了这里?”慧娘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眼圈都红了,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一旁的湘灵笑道:“尊夫人日日思念着你,等不及你得胜回家,就大老远地从舜安府赶来瞧你了。” 南若云这才注意到湘灵,忙笑道:“是湘灵姑娘陪着贱内一道赶来的?辛苦你了。”他想了想道:“任帅不在这里,他住在皇城的衙署之中。军中不得留宿女眷,这样,”他回头望着慧娘,“我领你们去皇城,让停云想法子安置你们。”芸香当即叫苦道:“官人,我们这一路辛苦得要死,方才找到军营已经是走了好半天了,还要走么。” 南若云笑道:“没法子,还得再辛苦一会儿。”他注视着慧娘,心中升起了一缕柔情,千里迢迢赶来,又是兵荒马乱的,不消说几个弱女子这一路是吃了许多苦头。妻子对自己的一片深情,怎能不教他感动? 两人脉脉相视,湘灵在一旁倒觉尴尬,便笑道:“你们夫妻相会,定然是有一箩的话要说。我也不碍着你们,这就走了。” 慧娘回过神来,连忙握了她的手道:“你要去哪里?”湘灵笑道:“送佛上西天,你这尊佛既已是送到了,我也该回去云雾山去了。” 慧娘忙道:“胡说!你就这样走了么,停云问起来我怎么说?你不要走,跟我一道去皇城。”湘灵涨红着脸想要挣脱她的手,却哪里挣得脱,着急地道:“快放开我,不然我可恼了。” 慧娘笑道:“不放,俊龙,你快带我们去皇城,不然湘灵姑娘真要跑了。”南若云微微一笑,牵了慧娘的另一只手,往徽安门而去。芸香强打起精神跟在后面,一路上只听见湘灵叫道:“你放开我,这般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慧娘笑道:“我又不是男人,拉着你的手有什么要紧?” 任停云正与程羽在书房内商议事情,程羽道:“我遣书给兴泰盛布庄的侯掌柜,让他叫两个伙计给宅里传个信,教亭儿她们早日离京,先到东都来。”任停云摇头道:“不妥,没有得力的人陪她们上路,我总是不放心。” 程羽皱眉道:“得力的人,那只有舒海凌全两个了。那么教他二人化装成寻常百姓潜回西京,将亭儿接出来?” 任停云正在思索,舒海面带喜色跑了进来道:“大人,南大人有事要见你,正在堂外候着呢。”程羽奇道:“南俊龙来了你那么高兴,他给你带了糖人来?”舒海呵呵一笑:“大人去看了就知道了。” 任停云疑惑地瞧他一眼:“弄什么古怪呢。”说着便走了出去,程羽连忙也跟了出去。 走到前院节堂门外,任停云登时怔住了。 南若云上前几步拱手行礼道:“任帅,贱内从楚州舜安远道赶来瞧我,我想请大人将她们几人妥善安置一个住处。”任停云回过神来,忙笑道:“快请进来。” 几人走进后院,南若云又向慧娘介绍程羽,程羽笑嘻嘻道:“嫂夫人叫我云飞就好了。”又瞧着湘灵和芸香笑道:“这两位姑娘是?”慧娘笑道:“这个是我的侍女芸香,至于这一位么,”她抿嘴一笑:“你还是去问停云大人罢。”程羽心下奇怪,便转头瞧着任停云。 任停云却在瞧着舒海:“怪道你进来禀报时笑成那样,竟敢瞒着我?”舒海嘿嘿笑道:“是南夫人不让小的说的。”任停云便吩咐:“去将上房收拾一下,云飞,咱们两个搬到西面去住。”说着领着众人到了上房门外:“这里一直空着,就给嫂夫人住。”他接着望向湘灵:“湘灵姑娘,你就住在东花厅罢。”; 第三章 携手游芳丛 皓月冷千山 十四日,停云召诸将议北伐事。以晟郡王嘉烈、吴州军总兵粟成玉帅众分道击邺城。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慧娘一直拉着湘灵的手,拖着她跟着南若云一道入了皇城,直到统领衙署门前。舒海瞧见几人过来,面上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慧娘知道这个是任停云的亲兵,便笑道:“你进去禀报时,只说你们南大人来了,别说我们。”舒海愣了一下,笑道:“好。”便飞跑了进去。南若云带着三个姑娘跟着进了前院,候在节堂之外。 湘灵心下慌乱,真的到了这里,她突然害怕起来,觉得自己腿要都软了,差点要坐到地上去,我的天,我在做什么呢?没过多久任停云就走了出来,他还是那副模样,面容秀美,虽是略觉清瘦,可是神清气爽,身形的瘦弱掩饰不住一股英锐之气,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沧桑。湘灵望着任停云,很奇怪,自己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只觉得说不出的安宁和踏实,于是对他微微一笑。 任停云瞧见湘灵,登时呆住,只怔怔地瞧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直到南若云跟他说话才回过神来,于是连忙安排她们的住处。 南若云和慧娘、芸香三人进了上房。任停云便领着湘灵到了东花厅门外,推开门对她笑道:“这里没有婢女,可要委屈你了。”湘灵微微一笑,望着任停云的脸道:“用不着什么婢女,这样很好,让停云大人费心了。” 任停云注视着湘灵,一袭白裙裹住了她窈窕纤瘦的身躯,小巧精致的瓜子脸,近乎完美的下巴和嘴唇,一双眼睛明亮之极,眼珠漆黑,灵气逼人。他突然轻声笑了起来。湘灵歪着头望着他:“你笑什么呢?” 程羽从上房出来,往这边凑过来笑道:“停云兄,这位姑娘到底是谁,怎么不告诉我?”任停云笑道:“这位是湘灵姑娘啊。”程羽瞧着湘灵,一张娇俏可人的小脸,显得聪明灵秀,当然,倘若要挑毛病的话,在这张小脸上嘴巴略嫌大了一点儿。可是她总带着俏皮的笑意,让人见了如沐春风。论美貌她也许不及公主,可是程羽一见到她,心下便觉得,这姑娘跟停云真是天生的一对。 仿佛灵光一现,他脱口而出:“原来是你的仙女来啦。”湘灵好奇地笑道:“什么仙女?” 任停云愕然地瞧着程羽,想了想将他往外推:“去去去,你还有事儿要办呢。”程羽笑道:“你赶我走?我没什么事啊。”任停云道:“谁说没有,你如今是统领官,这是你的衙署,身为主人你还不去厨房叫他们弄点吃的来,快去快去。” 程羽嘿嘿一笑,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对湘灵笑道:“湘灵姑娘,我是程云飞,停云的妹婿,听说你是个好吃茶的,想吃什么茶我吩咐他们现买去。”湘灵打量着程羽,笑吟吟地道:“小女子早闻程将军大名。多谢,既是这样,那么顾渚紫笋、靳门团黄、蒙顶石花、方山露芽、峨眉白芽、西山白露、六安岘春,各色都弄一点来罢。” 程羽目瞪口呆地瞧着湘灵,而后大笑道:“湘灵姑娘,真有你的!一见面就出了这么一道题目。没说的,在下亲自去为你办。眼下我先去替你们弄点儿吃的。”说罢先往厨房去了。 任停云望着湘灵,微微笑道:“灵姑娘。”湘灵心下一动,笑道:“怎么?”任停云替她点起熏香,笑道:“你们连日赶路,定然是累坏了。用过饭后你先歇一会儿,缺什么只管到前面书房去找我。”湘灵点头笑道:“好。” 用过饭后湘灵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熏炉犹自萦香。她走出房门,瞧了一会儿庭中的紫薇花丛,然后穿过更道走入中路院落。 她一眼看见独自一人站在游廊里的任停云,他双手抱胸托颌,倚着廊柱正在默默沉思。那份幽黯的落寞之感让她不禁怦然心动,在这个男子温和的笑容之下,一定藏着很多痛苦,很多心事。她不禁又向前走了几步。 任停云转过头来望着她:“你起来了,觉得在这里住得惯么?”他那双秀丽的眼睛,显得镇定而安详,声音清澈纯净,让人自然生出亲近之感。 湘灵走到他身边,微笑道:“这里很好,我还是第一次住这么大的院落。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程将军呢?” 任停云轻轻一笑:“他到市上去了,为你挑上好的茶。”湘灵闻言,面露惊讶,伸了伸舌头笑道:“他还当真去了?哎呀,都是我不好。” 两人正说着,舒海穿过垂花门赶来禀报:“大人,温总督温大人遣人来请,说今日中秋,他备下了酒席,要与大人、郡王殿下、程将军一道赏月。”任停云眉头微皱:“这又是一拔了。你去回话,就说今日本帅要在军营与弟兄们一道过节。”舒海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任停云转头望着湘灵:“今日中秋,我得跟弟兄们一道吃晚饭,不能陪着灵姑娘了。真是对不住。”湘灵微微一笑:“没关系,南大人想必也要在军中过节的。我和慧娘芸香一道赏月就是了。” 任停云点点头,又问道:“你累不累?”湘灵一愣:“不累啊,怎么?”任停云笑道:“既是这样,我陪你去市上瞧瞧,缺什么东西,也就一并买了。”湘灵笑道:“好啊。” 任停云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握住了湘灵的手,带着她一道出了统领衙署,又对舒海道:“云飞回来,教他等着我,一道去军营。”说罢便和湘灵往皇城东门而去。 湘灵被任停云握住了手,只觉心如鹿撞,又惊又喜,又慌又乱。到了这时她再也不能骗自己,心中对这个男子其实早已是相思深种,无法自拔的了。看看走到东门,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任停云转头望着她,微笑道:“怎么啦?”湘灵痴痴地望着他,欲言又止,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任停云注视着她,柔声说道:“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愿意说给我听听?”湘灵又摇摇头,笑道:“没有的,你带我去瞧瞧这东都城罢。”任停云笑道:“其实我对东都也不大熟,咱们一道去逛逛。” 两人出了皇城东门,携手向东往北市而去,一路上任停云向她介绍东都的游玩之处,东城桃李,西苑池塘、石林雪霁、伊沼荷香、午桥碧草、瀍壑朱樱,娓娓道来。湘灵奇道:“这些景致你都去瞧过?”任停云道:“只是耳闻,可都没去瞧过。”两人对视一眼,齐声笑了起来。 到得北市,这里比任停云上次来时显得更为繁华了,又有许多杂耍、驯兽、卖艺、唱曲儿、演傀儡戏的,愈发热闹。两人走进了一家脂粉店,那掌柜和店中伙计见是元帅携女眷前来,伺候得格外殷勤。掌柜打开一只白瓷胭脂盒子,哈腰笑道:“这是小店里最好的货了,少夫人请瞧瞧,看中不中意?” 湘灵面色绯红,可是那胭脂红润晶莹,甜香袭人,立即就吸引住了她。她用一只玉簪挑了一点抹在手心里,早有伙计捧了只青瓷杯子盛水过来。湘灵便蘸一点化开了轻轻一嗅,不由转头对任停云赞叹道:“真是好东西,你闻,真香。”说着便伸手到他面前。 任停云轻轻笑了起来,爱美真是女孩儿的天性,再脱俗的女子见了上好的脂粉都会两眼发亮。他轻轻地闻着湘灵的手,果觉香甜可人。便点点头对掌柜道:“这个是什么价钱?” 掌柜尚未答话,湘灵已经连忙拖了他的手往外走:“咱们再到别处瞧瞧。”任停云奇道:“这个还不够好么?”湘灵笑道:“这个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几乎不用这些,自己还有一点,已经足够用上许久的了。” 两人又逛到了花市之中,东都牡丹驰名天下,只是如今已是秋季,市中所售卖的大多是ju花。名品荟萃,满目锦绣,两人饶有兴致地瞧着,连声赞叹不已。 挑了半天,湘灵选了一本一捧雪,任停云挑了一本绣芙蓉。湘灵诧异地道:“怎么喜欢这么俗艳的颜色?”任停云笑道:“我不懂ju花,胡乱挑的。”说着便从算袋里去掏钱。 湘灵忙道:“我来付钱。”说着从袖中掏出一锭约莫十两的银子来。那花商为难道:“这如何找得开?”湘灵忙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五两的来:“这总行了罢?” 任停云扬眉笑道:“这么阔的?竟比我还富了。”湘灵笑吟吟地道:“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本来楚州陶总督陶大人送了不少盘缠,不过我和慧娘偷偷溜走之时,完璧归赵,全都留在了桌上。”任停云讶异道:“你去见了陶孟伟,这又是怎么回事?” 两人各捧了一盆花往皇城而去,湘灵便将一路北来的情形说给任停云听,又笑道:“还好我们几个不早不晚,恰巧就在今天赶到了。” 两人回到统领衙署,程羽正在与卫英荃裴秀等人说笑,见到二人捧着花进来,不禁笑道:“你们倒自在,再不回来天就黑了。湘灵姑娘,我到营中点了六个军官,叫他们每人找一样,限定一个时辰复命,总算将你分派的差事办下来啦。”几个文官见任停云和一个妙龄少女携手进来,无不错愕。 湘灵走到程羽面前,将那盆白菊递给他道:“这个送给你。”程羽接过笑嘻嘻道:“多谢,替你买茶就有这样的重赏,今后若有差遣,尽管吩咐。”湘灵笑道:“那好,今日我们没见着绿菊,你去帮我们找一本绿牡丹来罢。” 程羽一呆,苦笑道:“湘灵姑娘,你的题目怎么一个比一个难?”任停云上前将自己那本红菊也递给他道:“天快黑了,咱们得赶紧走了。”又对湘灵道:“回头我来陪你说话,你先去找慧娘罢。”湘灵含笑点头,却并不挪步。 程羽又问道:“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这花定然不便宜罢?”任停云道:“那是牡丹。”程羽哦了一声,捧着两盆花往西面去了。 任停云便送湘灵过了东边角门,说道:“你大老远的赶来,我却要将你撇在这了。”湘灵微微笑道:“去罢,去了再回来。”任停云笑着点点头,转身回了中路院子,走到几个文官面前道:“咱们到前面去等云飞。”于是四人一道出了垂花门。 卫英荃笑道:“那位姑娘聪明伶俐,是大都督的心上人?”任停云笑而不答。裴秀笑道:“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说着程羽已经追了出来:“咱们快走。” 到得徽安门外军营,早见晟郡王和十个总兵,杜屹、南若云、卢思翔、丘昂并两个侍卫都聚齐了。杜屹已经吩咐军士们将酒案就摆在中军大帐之外,陈放着瓜、饼及各色果品菜肴,又有中州行省总督温博命人送来的桂花酒。其他各处军营里也都各自备下了酒馔预备热闹一回。诸将见到主帅来到,都起哄道:“大都督来晚了,当先罚酒一杯。” 任停云笑道:“好!”便端起酒盅饮尽了。众人欢然叫好,于是纷纷坐定,先菜后酒,开怀赏月。杜屹先给大伙儿吹了一支笛子,武官们大多好热闹,不一会便击鼓传花,射覆,行酒令,花样出尽。几个文官和任停云、程羽、彭玉枫、杜屹等人在军营里巡视了一番,到各处酒席上都瞧了瞧,嘱咐不要喝醉了。回来见此情景,便另聚一处,对月联诗。 看看过了亥时,风清月朗,愈觉玲珑可爱。任停云却对诸将笑道:“按说今夜该让大伙儿玩个通宵达旦,可是明日大军北进,所以本帅要扫众位的兴,都回去歇着罢。”诸人都在兴头上,却不敢违命,都道:“是。”于是各自回营。 任停云、程羽和三个文官自回皇城。进了统领官衙的西路院,卫英荃等三人向元帅告辞,自去歇息了。任停云和程羽回到西花厅前,程羽突然停住脚步,负手而立仰天吟道:“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水路疑霜雪,林栖见羽毛;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 吟罢推门进屋,挥手教上来伺候的凌全走开,脱了软皮靴就往床上倒。 任停云喝了一口冷茶,注视他道:“桂花酒就将你醉倒了么?”程羽打着哈欠道:“困了,你那位湘灵姑娘折腾得我苦。”任停云微微一笑,示意跟着进来的舒海凌全二人下去歇息。 不一会儿程羽便睡着了,任停云默默沉思了一会,转身走出花厅,轻轻阖上了门。 他走入东路院子,见花厅里没有灯光,心道:“她已经睡下了么。”转身欲回,却听得一个声音从屋顶上传下来:“我在这里呢。”清脆玲珑,十分悦耳。 任停云寻身望去,只见皎洁的月光下,那个白色的娇小身影正坐在硬山屋顶上,轻轻晃着两只脚。秋风吹拂,白衣飘飘,竟有纤尘不染,一派不食人间烟火之感。 任停云摇头笑道:“真是淘气。”说罢纵身跃上屋顶,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两人默默不语地瞧着天空一轮圆月,清辉荡漾,过了一会儿任停云轻声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湘灵撇嘴道:“这么悲凉的调子。”任停云轻轻一笑,没有做声。他转头注视着着身边的姑娘,中天月色照映之下,她那雪白的面容似乎焕发着柔和的光芒,双目盈盈,睫毛修长,真是清丽不可方物。望着湘灵,他心下涌起一阵温暖的感觉。 当白天里第一眼见到湘灵,他就突然觉得心下恍然大悟,自己一直在苦苦寻找着什么,然后一下子有了答案。是的,那就是人世间的温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在自己疲倦而消沉的时候,她来了,就那么悄悄地来了,然后静静地站在了自己面前,微微地笑着。如同一朵清新脱俗的百合花,芬芳馥郁地绽放。于是自然而然地,他握住了姑娘的手,就象他们已经携手走过了多年。——而现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的手臂抓起,搂住了身边那年轻、光洁的肩膀。 湘灵轻轻地、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倚在了他的怀里。任停云胸中涌起那久违了的,甜蜜而又痛苦的感觉。许久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湘灵突然开口道:“停云,”他应了一声:“怎么?”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可不要见怪才好呢。” 任停云轻抚她的秀发:“这世上没有不能问的事,只有不能答的事。你只管问好啦。” 湘灵转过身子,枕着他的腿躺了下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你不是有心上人的么,为什么这会儿又要抱着我呢?” 任停云沉吟未答,面上流露出一抹痛苦之色。湘灵见状忙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我不要你说啦。” 任停云捉住这只手,轻轻地吻了吻,然后平静地道:“如果一个人铁了心要离去,你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湘灵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那她还会回来找你吗?”任停云摇摇头,抬头望着天边的圆月:“她是不会回来的。” 他突然低下头,在湘灵的嘴唇上纵情地吻着,湘灵闭上眼睛只觉一阵眩晕,激动之下不禁浑身颤栗,连忙伸手扶住了任停云的肩膀。 良久任停云才抬起头来,湘灵痴痴地望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伸手轻抚他的面颊:“你一个男人,肌肤好成这样,真不害臊。天哪,你的睫毛,就象一个姑娘家。”任停云捉住她的手腕,轻声笑道:“天生的,我有什么法子?” 湘灵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指着北面的洛阳宫笑道:“停云,那里是不是皇宫?”任停云见到她俏皮的神色,戒备地道:“不错,你想干嘛?”湘灵兴奋地道:“皇帝不在这里是不是?那咱们进去瞧瞧啊。” 任停云吓了一跳:“那可不成。”湘灵跳起来笑道:“那你捉住我再说罢。”话音刚落,她便朝着宫城纵身飞了过去。素衣御风,袂带飘然,浑似姑射真人。 任停云摇头苦笑,连忙起身追去。他知道湘灵的轻功有多好,没有小半个时辰自己决计追不上她。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在重重屋顶上起落,迅捷之极,好几次任停云都差点触到了她的衣裳,可总是差了那么点儿。宫城城墙上巡夜的军士目瞪口呆地望着,惊骇万分。 还好湘灵只是飞到了东宫重光门外就往南飘了回去。任停云终于赶上了她,一把将她拽入自己怀中,搂着她的腰又飞回了统领官衙。 两人在花厅屋顶上落定,任停云放开了湘灵,她开心地望着任停云:“好不好玩?”任停云苦笑道:“好玩,好玩之极。” 湘灵复又坐下,任停云也坐了下来道:“灵儿,夜里寒气重,下去歇息罢。”湘灵微微地摇摇头,却将头倚在了他肩膀上。 任停云抬头仰望,一大块云团从月亮之下飘过,在月光的照耀下,有如一只狰狞的巨兽。 过会儿他转头望着湘灵,发觉她已经睡着了。; 第四章 郊原阅雄兵 大道自艰难 对于高度发达的古典文明来说,来自欧亚大草原的蛮族入侵是一种巨大的,致命的威胁。当农业文明的帝国处在强盛时期时,中央政府能够组织起强大的军队来抵御这种威胁,但是如果帝国处在衰落期,那么蛮族的入侵将会造成毁灭性的后果。 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中原王朝曾经多次遭到这样的打击,于是国家被分裂得支离破碎,繁荣的经济也遭到惨重的破坏。中国人称之为“乱世。”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八月十六日,秋风劲吹。东都西面宣徽门外,北进各军誓师出征。 晟郡王骑马立于将军大纛之下,威风凛凛。另外九个总兵也是一身戎装,形容肃穆。九个师八万余人的大军列开了浩浩荡荡的军阵。旌旗猎猎,盔甲鲜亮,刀枪如林。人人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跑到城外来睹军容的数万百姓见了这威武的军容,都是啧啧赞叹不已。有不少提篮小贩在人群里大声喝卖小吃、茶水,更添热闹。 突然,喧闹的人群向两旁分开,让出了一条大道。任停云驾马出了城门,舒海高擎着元帅大旆紧随其后,程羽、余守信、杜屹、南若云、卢思翔、丘昂和卫英荃、裴秀、李樊生等人跟在元帅的后面,从宣徽门内涌出。 顿时,人群中爆发出潮水一般的欢呼声,赞美声,夹杂着少女们的尖叫。 任停云的脸刷地红了,他略为局促不安地往两旁瞧了瞧,鼓起勇气继续策马前行。 跟在后面的程羽身着一件细密柔软,漆成黑色的锁子甲,骑着一匹高大的栗色骏马,英气勃勃的面容上带着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频频向两旁欢呼不已的人群致意。那些少女们所发出尖叫声,想来倒有一多半是为了他。有的还忍不住抢上前向他投掷花朵,可是他却对那些抛到自己身上的花朵视若无睹,任凭它们一朵朵掉落在地。惹得那些被冷落的姑娘们都用幽怨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任停云依旧没有穿盔甲,戴着黑色幞头,一身黑色军袍,衬得他俊秀的面容更显苍白。相比于程羽的笑容可掬,他的表情显得严肃而镇静。他的黑色战马所配的鞍垫、马勒和辔绳都显得极为普通。唯一能显出他高贵身份的,就只有他左袖上的元帅臂章和身披的那件用最精细的羊毛织成的黑色罩袍。 当他行至自己的军队前时,所有的将士齐声大喝,有如半空里突然响起了一个炸雷。观看的百姓们吃这一吓,都不再做声了。晟郡王身后的李思源跳下马来,快步行至任停云面前,单膝跪地拱手说道:“禀大都督,各军列阵已毕,敬请检视!” 湘灵没有在人群之中,任停云让她和慧娘、芸香上了城楼,当她看到心上人驾马行至这支威武的大军前时,突然间眼里溢满了泪水,那是激动,也是骄傲。 九个师的官兵列成了九个方阵,总兵们都牵着坐骑立在自己的队伍之前。而他们的元帅在程羽等人的陪伴下,开始检阅各个方阵。 当他行至彭玉枫的方阵前时,这位楚州军总兵走上前将一幅卷轴递给任停云。任停云下马接过,诧异地道:“雪亭兄,这是?”彭玉枫笑道:“昨夜回营之后,赶着画了一幅梅花。今日暂别,特送与停云大人,聊表寸心。” 彭玉枫擅画梅花,所作之画豪放淋漓,天下知名,而此时赠画,又是更有一番深意在内。任停云欣喜道:“多谢雪亭兄!”两人默默对视,都微微点了点头。任停云复又上马,继续检阅部队。 当他行至粟志珍的面前时,并没有对这位被任为主将的总兵再说什么鼓励支持的话,只对他轻轻地点点头,便继续向前。 花了近一个时辰任停云才检阅完所有的方阵,最后到了晟郡王面前,他还未开口,晟郡王先说道:“停云,孤已给父皇和中书省各去了封信替你辩诬。别人为你说公道话父皇倘若是信不过,孤一个皇子,说话岂能有假?这事估计还会有下文,若朝中再有人生事,千万记得知会与孤。” 任停云愕然地望着他,心下既感动,又无奈,苦笑着摇了摇头。晟郡王又道:“你不要怪孤没有听你的将令。只是这事含糊不得,的确是父皇处置差了,我做儿子的若不抗声直言,父皇真要将你贬逐了,则千载之下,后人会如何评论?这事你得听孤的。”说着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 任停云不愿再谈这事,岔开话题道:“殿下,此去邺城,你不可再率先冲阵。不然,我就将你调回东都。”又对晟郡王身后的贺鹏、王翥道:“若郡王殿下有违令之举,你们两个一定要传信与我,知道么?”两个侍卫忙拱手道:“遵命!” 晟郡王气恼地瞧瞧他,摇了摇头。任停云又对身后卫英荃、裴秀道:“此番北去,尽心竭力辅佐殿下,入城之后,要紧安抚百姓。有什么事情,记得遣书与我们详细说知。”两人都拱手道:“是。” 晟郡王转身大喝道:“各军出发!”说罢驾地一声,第一个打马向北而去。李思源、贺鹏、王翥、卫英荃、裴秀、戴宁等连忙跟上。九个方阵迅速列成行军阵列,跟在他们的后面向着大河方向前进。不一会儿队伍中便响起了雄浑悲壮的军歌声。 见大军出发,前来观看的百姓便渐渐散去,路筝儿、纪无双带着张婉儿也来到了城外,张婉儿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李思源,可是那位高大英武的新晋校尉压根就没留意到拥挤的人群里,有这么一个娇小的女子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他跟着晟郡王行在队伍的最前列,很快就看不见了。 纪无双望着这么多矫健的男儿昂首长歌,奔赴沙场再不回顾。在燕州大地上又会掀起腥风血雨,纵然能将那些无恶不作的番贼赶走,也必定会有不少人要捐躯牺牲。想到此处不由得眼圈红了。路筝儿却是一直注视着南若云,表情复杂。她见众人都已散去,便对无双和婉儿道:“大军走啦,咱们回去罢。”婉儿轻轻地叹了口气,低着头跟着两人返回了城内。 任停云等人驻马瞧着,直到大军渐渐行远,才掉转马头进了宣徽门。慧娘等三人都已从城楼下来,在门洞里等着他们。见到这几个姑娘,任停云翻身下马,转头对杜屹等人道:“教弟兄们拔营,今日起大伙儿都驻进城内的营房罢。”几个军官一听都是喜不自胜,连声应是。 慧娘笑道:“拔营一定很热闹罢?”南若云看看妻子,笑道:“你想去瞧么,我带你去。”说着便下了马让她骑上去。程羽想了想道:“我和众位一道去城外军营,回头各军营房我也得亲自瞧瞧。用诚兄,你随我一道去罢。”余守信忙道:“是。”于是军官们带着慧娘、芸香两个女子穿过皇城向徽安门而去。 任停云将卷轴递与湘灵,牵着她另一只手,与李樊生一道进了统领官衙,见他面带沉思,便说道:“云溪兄,我教衡荪、玉麟二人随军北进,你能猜着我的用心么?” 李樊生回过神来,说道:“任帅是想将身边的文官们都遣走,将来皇上处置你时,尽量让大伙儿不受牵连。”湘灵听见这话,不禁吃了一惊。 任停云点点头:“不错,之所以让云溪兄还留在这里,实在是行辕里还少不得你这支笔。不过你放心,你的前程我也虑到了,回头我给范大人写封信,过些日子你就回京城去,顺便替我去瞧瞧范大人。” 李樊生平静地道:“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载?功名前程,下官已经看得淡了。请任帅不必如此费心。”他瞧了瞧湘灵,又说道:“下官还想到一事,不知当不当说?”任停云忙道:“云溪兄怎地这般客气,请尽管说。” 李樊生说道:“朝廷先是晋了云飞的军阶,升做统领,接着给任帅发来一纸责诏。这其中包藏祸心。”任停云闻言一惊,不由停住了脚步。湘灵也是惊异地望着李樊生,官场上这些勾心斗角之事,她实在是一点也弄不明白。 李樊生接着说道:“云飞在历次会战之中,皆是锋芒最盛,战功仅次于任帅。以前又是虎贲旅巡检,皇上爱重,晋为将军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大都督运筹帷幄,谋划全局,又每亲身登先冲阵,复国首功,世所公认的军中第一人,却不但没有封赏,反遭斥责。这样有意抬一个压一个,其实就是想让军中自生嫌隙,朝廷便可居中驾驭。” 任停云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点倦意,一点萧索:“你说得不错,这正是人主驭臣下之术。” 李樊生望着他道:“也幸得云飞与大都督刎颈之交,彼此并无二心,不然必为人所乘。大都督如今位极人臣,当思进退之道,为将者最怕的,就是主上生了猜忌之心。眼下情势,暗流丛生,大都督已经身处极危之境。云溪料想此番大都督不亲自率众北进,必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今日晟郡王等已经出征,云溪觉得,大都督现在就该给皇上上表辞官!” 任停云闻言,默默不语地仰头瞧着阴沉的天空,秋风吹过,带着一阵呜呜之声。湘灵望着任停云的面容,心下只觉忧惧盈胸,这些事情真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忍不住靠上去,轻轻依偎着他的臂膀。 是啊,如果与自己一道并肩杀贼的不是云飞,而是另外一个人,也许现在军中的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想想看,在这场战争中一个是唯一晋位将军的军官,一个是被皇上严辞叱责的统帅,如果换了另一个名利心重的人,不说趁机在自己头上再踩一脚,至少也会躲自己远远的。但是程羽不,他只会毫不迟疑地和任停云并肩站在一起。在程羽的心中,是把任停云视做自己的兄长和追慕的楷模,他心中对任停云的钦佩和友爱之情,那些居于庙堂高处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过了会儿任停云长吁一口气,有些惆怅地说道:“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云溪兄,多谢你提醒了我。原本我还想再多做一点事情再辞官归去,眼下瞧来,是该到了离去的时候了。” 李樊生点点头,见到湘灵依偎着任停云的亲昵神态,心下想到故去的夫人,顿生疼痛之感,于是说道:“下官先去整理文书,将其归档。”说罢拱手去了。 任停云挽着湘灵的手进了西花厅,湘灵注视着他,叹了口气道:“你这个大都督,做得真是心力交瘁。”任停云在书案后坐下,对她笑谑道:“正是,一会儿我就给皇上写辞官表。湘灵姑娘,日后我不名一文,无处落脚,前去投奔于你,请你一定要速速收留才好。”湘灵立即不假思索地道:“没有问题。” 任停云心下一震,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她这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真比所有情到浓时的甜蜜之语更教人感动。 湘灵嫣然一笑,轻轻挣脱了任停云的手,将卷轴展开,倚在任停云身边两人一道瞧着,过会儿任停云说道:“眼下也不必挂起来,先收着罢。”湘灵点点头,将画收起插在瓶中,给熏炉焚上了香,转身过来又替他磨墨。磨了一会儿说道:“这是一方易水砚罢,真是好砚。”说着去瞧任停云,见他凝神思索,便道:“怎么,这篇文章很难,你做不出?” 任停云回过神来,对湘灵道:“灵儿,我想托付你一件事。”湘灵点点头:“好啊,请说。” 任停云笑道:“应得这么爽快?是这样,我的妹子还在西京城里,我和云飞商量着要将她从京城接出来,只是没有个得力的人。如今你来了,我想请你赶赴京城,将我妹妹接到东都来。你的功夫不错,又同为女孩儿,一路上照应起来也方便。你放心,我妹妹也是个极出色的女孩儿,你们见了必定投缘的。可愿意替我辛苦这一趟?” 湘灵点点头,郑重地道:“你放心,这事交给我来办,一会儿你给我画张地图,指明你妹妹的住处。我今天就动身,可好?” 任停云尚未回答,就听得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什么事情这么要紧,今日就要动身?”两人一惊,同时向门外瞧去。 只见门口走进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戴一顶远游冠,着一件白蟒袍,身形玉立,英秀挺拔,面带笑意望着二人。任停云不禁大吃一惊,忙起身道:“太子殿下!” 这时另外两人跟在太子身后走了进来,却是神武师总兵官骆承志和天策师折冲旅巡检雷鲲,一齐向着任停云拱手行礼道:“末将拜见大都督。” 太子回头扫二人一眼,对任停云笑道:“孤离京之时,龚长捷刚刚赶回。孤见他赶路辛苦,就叫了化龙随孤一道出关。谁知到了华荫关,世骏说什么也要跟了来,没法子。听说方才大军誓师出征,嘉烈已经领军北进了?” 任停云回过神来,拱手说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既是要来东都,怎么事先也不给末将传个信呢。” 太子并不回答,却打量着湘灵,见她弱态生娇,秋波流慧,心下先喝了声彩,笑道:“从此绿鬓视草,红袖添香,眷属疑仙,文章华国。你们这是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真好自在。孤再晚些到来,必定可见停云拥美入怀,把腕而教矣。”说着转头吩咐骆承志、雷鲲二人:“你们先到外面候着罢。”两人应了一声,都退了出去。 任停云已从书案后走了出来,太子走到他面前,欣慰地瞧着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意味深长地道:“停云,委曲你了。” 任停云心下一动,忙笑道:“殿下说什么委曲,从何说起。”太子摇摇头:“咱们不打哑迷了,这回是你受了不白之冤。这个大都督是孤力荐你做的,如今瞧在孤的份上,这委曲也请你先担待下来罢。” 任停云不想说这事,又见湘灵面色紧张地望着自己,便对她道:“湘灵姑娘,有劳你为太子殿下烹一壶茶来。”湘灵点点头:“茶在我的房里,这就去取。” 太子摆了摆手,对她笑道:“你叫湘灵?真是人好名字也好。请不用忙了,孤和停云要出去一趟。”说着便携了任停云的手出了西花厅,又说道:“咱们先去温总督那里,孤还有事情吩咐他。”任停云不敢违命,便道:“是。”骆承志、雷鲲见两人出来,都跟在后面,四人一道出了统领官衙。 太子对任停云笑道:“容华端妙,宛然若仙,这位湘灵姑娘与你很般配。是你在东都遇见的么?”任停云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跟在他二人身后的雷鲲道:“任帅河阳大捷,胜得极是漂亮。末将未能亲眼一睹,真是可惜啊。”骆承志也笑道:“正是,河阳捷报传入关内,咱们都是心中万分敬服,只是嫉妒云飞,跟着任帅杀贼冲阵,真教末将和子彬两个羡慕。” 太子闻言笑道:“罗汉窑之役,云飞单枪匹马闯关夺寨,他可算是出尽了风头。”说着已走进了总督官衙。 那中州总督温博正和几个属官在二堂之上处理公务,眼见太子由任停云等陪同走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会儿回过神来,忙向太子行礼道:“竟是太子殿下来了,停云,你怎么也不事先知会我一声?”任停云笑道:“我跟你一样,也是被殿下弄了个措手不及。” 太子点点头,径直走到书案之后撩衣坐下,这才对温博道:“孤奉皇命,巡视山东,今日才到的。事先并不曾叫中书省给你们发文,是以谁都不知。文广兄,烦请你遣人去将几位司使都叫来,孤有话交代。”温博不敢怠慢,连忙吩咐下人们赶紧去传话。; 第五章 日暮秋风起 离愁吹不散 东都克复,帝大飨将士,班赐有差。遣太子巡视山东。 太子幼即聪睿,临机果断,不拘小节,时人莫能测。及长,则英姿不世,雄谟冠时。驾驭英豪,得其力用,性好质素,不尚虚饰,知兵度事,怀仁辅义。拔人物则不私于党,负志业则咸尽其才,后终开一代中兴伟业。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不一会儿中州行省布政使郑元纪、按察使许伯英、宣教使乐昉都赶到了总督官衙。行过礼后,太子便命众人各自就坐,任停云侍立在他身旁,骆、雷二人立在门口。另有一名行省录事拿着笔书以备记录。 太子环视众文官,说道:“乔如思为国尽忠之事,皇上和中书省都已知晓,朝廷自当旌扬表彰。只是如今东都府尹缺任,就由文广兄先兼着。待到日后朝廷委了新府尹,你再交接。”温博躬身道:“是。” 太子又道:“朝廷诏令今岁蠲免三分,众位都已接到了罢?”布政使郑元纪应道:“已经接到了,这几日下官正给各府县发文,催收田赋市征。” 太子微微皱眉,面上闪过不豫之色:“这一场战祸下来,中州今年的农收不消说是大减的了,市上自然也是萧条得紧,征收赋税之事,不必急催。实在收不齐,自有孤替你们担着。要紧是另一件事,你们得赶紧重新核实各处户籍土地,编册上报。”几个行省大员都点头称是。 任停云听得太子这一番话,心下暗暗点头,却听得太子低声吟道:“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竭泽而渔,岂是与民休养之道?” 郑元纪又禀道:“殿下,如今从江南发来含嘉、洛口二仓的漕粮已过四十万石,是否还要象往年一般向百姓粜粮?”太子尚在沉吟,温博说道:“下官以为不如改由官家出面,以公帑贷买绢帛?” 太子闻言喜道:“对,这个主意不错。停云入东都之后,几件事处置得很妥当,如今要注意的反而是不可令市价过低,以致谷贱伤农。行辕里催办军粮被服,也一定要尽快办好。国家重建,请众位都要多多费些心思。”说着站起身来道:“先说到这里,若还有什么孤不曾想到的,你们随时都可以到统领官衙来禀报。” 温博忙道:“殿下既到了东都,下官当遣人进东宫打扫一番,以备殿下入住。”太子摆摆手道:“洛阳宫里一个宫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孤住进去有什么意思。孤就和停云一道住在统领衙署,有什么事情,咱们谈起来也方便。”说罢绕开书案便往外走,任停云连忙跟上。郑元纪等人都起身奉承道:“殿下从简勤国,真是下官们的表率。” 温博领着文官们送太子出门,心下想道:“太子此番前来,言语之中对停云处处透着维护,与朝廷的责诏,大是不同。这父子俩对停云的态度,深可玩味。”他是性情端直之人,反而暗自为停云欣慰不已。 出了总督官衙,太子面色沉重地对任停云道:“今年风调雨顺,本是大熟之年,这一场战事,全都断送。眼下估算,岁入怎么也过不了五千万缗。幸好今年东南无战事,江淮盐税尽数收了上来,要不然军费真要动用往年的老底子了。” 任停云沉吟未答,却见三个军官,以程羽为首,杜屹、南若云,带着陈慧娘、芸香也正往统领官衙而来,杜屹回头笑道:“你们正是新婚情浓,慧娘千里寻夫来瞧你,真是羡煞旁人。”慧娘笑道:“杜大人你也可以让夫人到东都来啊。”杜屹大笑道:“我们是老夫老妻了,岂能和你们比得?”正说着,程羽瞧见了太子等人,不禁大喜道:“殿下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知会我们一声?”说着已是忙忙地跑了过来。 太子瞧见程羽,心下也是异常欣喜,笑道:“孤受命巡视关外,又来与你们作伴了。”这时杜屹和南若云也赶上来见礼,慧娘和芸香都躬身敛衽,不敢抬头。 太子笑道:“都免礼罢,几位都是立了大功的,孤要替天下百姓谢谢你们。”两人都道:“不敢当!”太子走到慧娘芸香面前:“俊龙兄,这是你的家眷?快快都起身。”南若云道:“末将等奉任帅之命,带着子弟们拔营入城驻防,她们都要去瞧热闹,所以跟着去了。正要将她们送回衙署之中呢。” 太子点头笑道:“既如此,咱们一道进去。”杜屹摇了摇头道:“末将等还是先回军营,大伙儿才住进来,出操当值之事还得再作布置,容末将等先行告退。”太子点头道:“也好,回头孤再与你们慢慢聊,先去罢。”于是杜屹、南若云二人拱手转身而去。 南若云一边走一边低声道:“寒峰兄,你玩什么花样?我正想跟太子殿下好好替任帅说句公道话呢。”杜屹低声答道:“你这还瞧不出来,太子来了,他们自然有要紧事要谈,咱们回头再说,也是不迟。” 任停云等人跟着太子进了统领官衙,慧娘向太子行礼告退,带着芸香自回上房去了。太子吩咐骆承志、雷鲲二人:“在这里候着。”便带着任停云、程羽二人往书房而去。 进了书房,太子在椅子上坐下,欣慰地打量着两个爱将。 两人都是容貌俊美,外表和性情却是迥然各异:云飞飞扬勇决,停云坚忍沉毅;一个显得强壮而又灵活,一个文弱之中暗藏锋芒;一个富阳刚之气,一个具阴柔之美;一个如惊天怒潮,有睥睨一切的气概,一个似静夜寒湖,有包容万物的情怀;一个气势如虹,豪迈洒脱,又不失侠骨柔肠,一个温文尔雅,飘逸出尘,但同样镇定果决。 太子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忍不住赞道:“神爽英发,远视云际。天地灵秀之气,尽为二卿所得。时势造英雄,诚如是也。来来,都坐下说话。” 程羽在椅子上坐下,却摇头道:“殿下将我二人夸上了天,只怕皇上并不是这么想。停云兄有功未赏,反倒被妄加罪责,殿下怎么说?”任停云忙道:“云飞,这不干殿下的事,你别说了。” 太子苦笑道:“你竟是跟孤兴师问罪来了。皇上原本并无要训责停云的意思,只是架不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所以有了疑心。停云的禀性为人,孤岂能不知?只是停云出任领军大都督是孤所举荐,因此孤反而不便替他辩诬。不过你放心,孤既是到了东都,自然不能让王恭退诸人再来加害停云。” 程羽闻言点头沉吟道:“殿下这话明白,只是这事既已开了头,断不会就此罢了。” 太子正要回答,雷鲲进来禀报道:“殿下,那燕州行省总督郭元璟、布政使张知容、按察使林忠驷、宣教使孔如圭等几位在节堂外候见。” 太子点点头,起身道:“停云,你们在这里等着孤,不必跟着一道去了。”说罢便出门往节堂而去。 程羽对任停云道:“殿下的话你怎么看?”任停云面露苦笑:“我能怎么看,太子殿下的举荐,皇上的力擢,这才有我任停云今日的辉煌功业。如今战事已进入尾声,要紧的是无论朝廷对我任停云如何,都不能耽搁了前方军务。” 他轻叹一声,厌倦地道:“这些是是非非我已经烦了。太子既是到了东都,索性我给皇上上表,请辞大都督之职,由太子殿下接替,最是合适不过。” 程羽点头思忖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辞官归隐,只是燕州会战尚未打响,你辞了官是先帮着一道襄赞军务呢,还是就此归田?” 任停云微微一笑,笑意里有些落寞:“襄赞军务就不必了,战事打到这个地步,哪还用得着我来襄赞什么。说到归田,我又没有一分半亩私田,这几年也没攒下什么积蓄,还不知道归到何处去呢。我先带湘灵回云霄山去看望师祖,然后两个人云游四方,瞧瞧山水再做打算罢。” 程羽惊讶之中流露景仰,说道:“原来剑圣老前辈住在云霄山,他老人家还健在,那可真是太好了。什么时候你也带我去拜见拜见他老人家?闻说云霄山是个神奇绝美之地,风光一定好得不得了,是不是?”任停云面露神往之色:“太上峰、摩天岩、凌霄台、断魂崖,我自下山至今,也有四年不曾回去了。” 程羽正待要说,却瞥见湘灵出现在门口,忙起身笑道:“湘灵姑娘来了,快请进来。” 任停云转头望着湘灵,微笑道:“快进来。”湘灵倚在门口笑道:“是不是在说公务,我进来不大合适罢?”任停云上前牵住了她的手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快进来。”说着将她带了进来。程羽笑道:“方才停云兄说,他要辞官不做,带着你去游览山水呢。” 湘灵笑道:“好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多少地方呢。就让他带我去开开眼界好了。”程羽哈哈一笑:“银子呢,游玩不要花银子的么。停云兄,你得赶紧去赚多多的银子回来才成。”湘灵笑道:“我有银子啊。” 任停云苦笑道:“你那点银钱够做什么用的。不过不要紧,下半辈子我去做个陶朱公好了。”程羽闻言,嘿嘿冷笑:“你哪里有本钱?” 任停云尚未答话,太子又走了进来,看见湘云,他含笑点了点头,而后对任、程二人说道:“你们若是无事,随孤去二王叔府上瞧一瞧。”两人都应道:“是。” 太子又问湘灵:“湘灵姑娘,你随我们一道去罢?”湘灵抿嘴一笑摇头道:“我不去,我等他回来。”程羽闻言,啧啧连声道:“我等他回来,好恩爱!”太子笑道:“云飞,别拿他们打趣了,快走罢。”任停云微微一笑,松开湘灵的手也出了书房。 几人从修文坊中的东安王府出来,太子面带戚容,负手默立良久,瞧着把门的几个军士,转身对程羽道:“云飞,你叫人来给这里贴上封条,转交给总督官衙看管罢。”程羽应声道:“是。” 太子又吩咐道:“咱们再去市上瞧瞧。”四个将领又随着他往南市而去。 东城位于皇城东面,含嘉仓城之南。中州军的好几座军营都在东城里。军营之内被分隔成生活区、储藏区和操练区,营房、粥房、碾房、兵器房,井然有序。营房的最前面是军官们的住处,除了看起来显得大些之外,和士兵们的营房并没有太大区别。南若云和杜屹在军营里四处巡视了一番,回到住处已过了申时,他对杜屹说道:“寒峰兄,今夜你带着孟翔他们一块吃顿饭罢,我得到统领官衙去。”杜屹拍拍他的肩膀,呵呵一笑道:“知道了,你只管去陪你的夫人。” 南若云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杜屹已经止住了他:“什么也别说了,你快去罢。只是记得明日早些过来,太子殿下既是到了东都,想必少不得是要来营中巡视的。”南若云道:“既如此,我陪慧娘用过饭就回来。”说罢一拱手往营门而去。 他出了军营,向南一直走到了东城承福门,秋风微微地吹过,早晚间已经有了些微的寒意。一个身穿朱红胡服的年轻女子立在门洞之外,正在犹豫着该不该进去。南若云瞥了她一眼,不由失声叫道:“筝儿!” 路筝儿也已经瞧见了他,含笑说道:“俊龙,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南若云心中一动,走上前去,注视了她一会儿才说道:“你瘦了。” 路筝儿苦涩地一笑:“瘦了么,这真是风依旧,人空瘦了。我走到这承福门前,却犹豫着该不该去见你,这是不是就叫做为郎憔悴却羞郎?”南若云心下难过,只低低叫了声:“筝儿。” 路筝儿摇了摇头,强笑道:“对了,今日大军誓师出征,我瞧见你了。你们这支骑军怎么没有一道出发呢?”南若云道:“这是任帅的意思,他吩咐咱们骑军师暂留东都。”路筝儿又问道:“那你们过些时日还会去燕州么?”南若云摇摇头:“战事已经打到这个地步,我估计玄甲骑军是用不着北进的了。” 路筝儿点点头:“这样也好。”她沉默一会儿,又说道:“我是特来与你道别的,明日我就要离开东都了。”南若云一惊:“你要走了么,去哪里?” 秋风吹过,几片早黄的树叶飘落在地上。路筝儿转过身往东面行了几步,望着天边外轻声说道:“还能去哪里呢,我回金陵,今后你我天各一方,还请多多珍重。”南若云身躯微震,走上前去面对着她:“你是说你再也不会来见我了?” 路筝儿抹掉眼泪,微微笑道:“我见到你的夫人了,她很好啊。看得出来她对你用情极深,我心里也很为你高兴的。”南若云心中剧痛难当,终于忍不住将她紧紧搂住:“筝儿,是我对你不起,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委屈。” 路筝儿伸手抱住他的腰,哽咽说道:“你别这么说。其实,能够遇见你,我已经很感激上天了。只恨无缘与你厮守相伴。我会一直记住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记住你救过我的性命,记住你对我的好,真的,我会一直记住,永不会忘。” 她松开南若云的腰,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忍住眼泪轻声说道:“好好待你的夫人,我知道,她是个好人,你别辜负了她对你的一片深情。”南若云心如刀割,轻轻点点头,俯首吻住了她的嘴唇。 瑟瑟秋风里,两人忘情拥吻,许久许久才分开。路筝儿痴痴望着南若云,凄恻说道:“纵隔万里,情终不泯。”说罢挣脱了他的怀抱,深深地注视着他那英俊的面容,仿佛要将他的容貌就此铭刻在自己心中,终于掉头转身而去。南若云望着她渐渐远去,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她一道走了,胸中又失落,又疼痛。 他在承福门外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才迈开步子沿着城墙往皇城东门而去。 皇城东门距承福门不足百步,他一路低头沉思,不一会儿便走到了。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官人。” 南若云闻言抬起头来,只见东门外,秋风里,站着两个年轻女子,却是自己的妻子慧娘和侍女芸香。两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食盒。在昏暗的暮色里,他仍然清楚地看到妻子的面容苍白,身躯微微颤抖。 他急忙扶住了妻子:“慧娘,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上不适?”慧娘木然摇头,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臂:“那位姑娘是你的心上人,是么?”南若云心下一惊,难道妻子全都看见了么? 他转头望向芸香,侍女无奈地摇了摇头。南若云心下一沉,该怎么解释呢? 慧娘望着远方,又道:“你的心另有所属,所以与我成亲之后一直对我若即若离,冷冷淡淡的。只是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何不对我说个明白,还要与我成婚?就因为你答应了我爹爹么,还是觉着我可怜?”南若云望着妻子,说道:“不是,我。。。”却说不下去了。 慧娘望着他:“不是什么?如果我说的不是,那是因为什么?”南若云默然不语。 慧娘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不错,我是很可怜,也很可笑。先是不远迢迢赶到楚州,又从楚州不远迢迢赶到这东都来。而在你的心中,我究竟是什么呢?”她轻叹一口气,将芸香手里的食盒接过来,把两个食盒都递到南若云手中:“这是我带给你和杜大人他们吃的。就烦你带回军营去罢。我身上有些不适,先回了。芸香,咱们走。”芸香低声应道:“是。” 南若云一个人拎着两个食盒,独自立在东门之外,风吹衣袂,心乱如麻。 两个女子都走了,无论是爱他的还是他爱的,都让他心中感到了疼痛和愧疚。他爱筝儿,却只能将这份情意埋藏起来。当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待慧娘,却又不经意间伤透了她的心。上天的安排,总是这么教人无奈么? 当翌日清晨他赶到宣教坊,无双却告诉他,路筝儿一个时辰之前已经走了。 十年以后,当他再遇到路筝儿,她已经嫁给了一个瓷器商。; 第六章 辞官君未许 乘舟赴汴梁 汴梁外城,方圆四十里,城濠内外,皆植杨柳。粉墙朱户,城门皆翁城三门,屈曲开门。穿城河道有四,汴水自洛口入东都、西京,东去入淮。运东南之粮,凡东南之物,由此入京城,公私仰给焉。 ————《汴梁纪胜》 十六日夜的既望月,映照得院落里分外明亮。任停云和湘灵二人坐在东花厅的屋顶上,正喁喁细谈。 湘灵依偎在任停云怀里,轻声细语说道:“慧娘伤心得不得了。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只是摇头不说。后来我悄悄去问芸香,才知道是她们亲眼瞧见南大人搂着另一个女孩儿。” 任停云苦笑道:“终于还是给慧娘知道了。”湘灵抬起头望着他:“你早就知道南大人另有心上人?”任停云轻叹一口气:“这原也怪不得他。”湘灵倚在他肩上,望着圆月轻声问道:“一个人真的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吗?”任停云摇摇头:“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只是我自己做不到,我的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 湘灵也轻轻叹了口气:“我和她一道来东都,如今我在情郎怀里,满心欢喜,她却在暗自伤心。上天真是不公平。” 任停云摇摇头,苦笑道:“公平?这世上最稀少的就是公平。指望老天爷让每个人都快快乐乐的,那是想也别想。” 湘灵想了想,又问道:“停云,如今太子殿下来了,你是还要给皇帝写辞官表呢,还是就直截了当地向太子殿下请辞?”任停云笑道:“都一样,在我而言也没有多大分别。”他停顿了一下又道:“灵儿,我以前出来做官,是为了雨亭能过上舒适的日子,如今她有了云飞,我的担子便可卸下了。如今这仗也快打完了,我这官儿也没什么必要再做下去。云飞笑我没本钱做买卖,他说的也是实情。索性我辞官之后回湖湘书院去做个教书先生,传道授业,也正合我的性子,你觉得如何?” 湘灵有些惊讶,不由转头凝视着他的脸。 任停云笑道:“怎么啦,这让你吃惊?”湘灵摇摇头,笑道:“你想做个教书先生,那很好啊。只是,”她撇了撇嘴,顽皮地笑,“湖湘书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授课的地方,你有这份能耐吗?”任停云搂住她的肩让她倒在自己怀中,笑道:“怎么不行?凭什么这么小看你的情郎啊,我早跟张刺史说好了,让我去书院授兵法课。史学、地理我也可以教,算学也能对付。”他脸上流露出神往之色,“想想看,在这样的学府之中教书,不枉此生啊。” 湘灵吃吃轻笑:“你还想一人包打天下呢,这又不是你去带兵打仗。”想了想又问道:“停云,你说书院里有没有音律这一科?” 任停云笑道:“怎么,你想去教音律?这很好啊。张孟载就跟我说过他想增开医、画、营造等科呢。回头我跟他提议,他一准会赞成。”湘灵抿嘴一笑:“要是你那位张大人嫌我本领太差,怕我误人子弟呢,那我就只好回云雾山去种茶了。”任停云笑着鼓励她道:“不会,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的。我信得过你。” 湘灵咯咯笑道:“你信得过有什么用啊,得要那位张大人首肯呢。”说着倚在他胸口仰望夜空,满足地轻叹一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停云,要是一辈子都这样和你在一起,该有多好啊。”任停云轻轻一笑,有些苦涩地说道:“年轻姑娘们都愿意嫁给高官做诰命夫人,锦衣玉食。你这样一个极聪明俊雅的女孩儿,却要跟了我去过那粗茶淡饭的清苦日子。”湘灵得意地晃晃脑袋:“人家愿意,怎么样。” 任停云却说道:“有人来啦。” 有四个人进了东院,太子四下瞧瞧,奇道:“黑灯瞎火的,他们两个跑哪里赏月去了?”程羽哈哈一笑,抬头望着花厅屋顶道:“金童玉女,快下来罢。”湘灵嗤的一笑:“就你伶俐。”说着起身携了任停云的手,两人纵身从屋顶上飘下。 跟在太子身后的骆承志笑道:“任帅,你们两个好风雅,赏月竟赏到屋顶去了。”程羽笑道:“这还不算什么呢。昨夜起洛阳宫由余用诚的部下接防,今日有个游击向我禀报说他昨夜在宫城城墙之上巡夜,瞧见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在屋顶上飘来飘去,一直飞到了东宫门外,可把他吓得不轻。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停云兄,是你们两个玩的花样罢?” 任停云笑道:“是我和她两个比划轻功。”几个人都笑,程羽笑道:“听南俊龙说,湘灵姑娘的轻功很好,什么时候也跟我比划比划?” 湘灵尚未回答,太子摇头道:“你也跟着小姑娘胡闹?停云,孤明日要去汴梁瞧一瞧,想叫云飞陪孤一道去,特来跟你说一声。” 任停云略一思索,说道:“既是这样,那么末将也陪殿下去汴梁罢。”太子一愕道:“你也去?那么前方战事你不管了么?”任停云笑道:“已经用不着我操心了。只将李云溪留在东都,掌管钱粮即可。” 太子瞧了他半天:“你真有把握?”任停云微微一笑:“殿下尽管放心。”太子沉吟道:“孤去汴梁,来回也用不了几天。那也好,”他转头对骆、雷二人道:“你们两个就留在东都。” 两人一听都有些着急:“殿下,这可不成,我等随行护驾,岂能留在这里。万一出什么事,我二人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担待的。”太子扫二人一眼,微笑道:“世骏,你的武艺比停云如何?”骆承志闻言一呆:“末将怎能和任帅比,那是拍马也追不上的了。” 太子又问雷鲲:“那你呢,比云飞如何?”雷鲲已经明白太子的意思,苦笑道:“末将远远不及。”太子点点头:“这不就结了?有他二人随孤前去,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两人无话可说,骆承志只好问道:“殿下去几日?”太子答道:“三四日工夫我们就回了。”又对任停云道:“那就是这样,咱们明日一早出发。湘灵姑娘,你可愿意跟我们一道去?” 湘灵想了想,笑道:“不如你们都换上老百姓装束,微服出行罢。”太子闻言,喜道:“正合孤意。咱们走,不妨碍你们两个了。”任停云忙道:“末将陪殿下一道过去。”转头对湘灵道:“我走了,你好好歇息。”湘灵含笑点头:“知道啦,你快去罢。” 任停云赶上太子等人,一道出了东院角门。回到西院里,太子吩咐骆承志、雷鲲二人:“你们下去歇着罢。”两人拱手道:“是。”便退了下去。 太子望着任停云、程羽二人,笑道:“咱们就挤一间屋,秉烛夜谈,如何?”任停云望一眼程羽,对太子道:“殿下,末将有些事情,想跟殿下说一说。”程羽立即说道:“你跟殿下先聊着,我去叫亲兵们烧水。”说着便走开了去。 太子目视停云:“什么事,竟然连云飞也要避开?”任停云沉吟一会儿,终于说道:“殿下,末将打算陪你从汴梁返回之后,便向皇上上表,辞去领军大都督之职。前方军务,就请殿下一力执掌。” 太子闻言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要辞官?就因为那份责诏?孤不是对你说了么,有孤在此,不会让王恭退这些人再把你怎么样,你信不过孤还是怎么的?”任停云摇摇头:“图鞑残军已是强弩之末,最多有二月工夫,这仗也就该打完了。末将在这东都其实也已经没有太多事情好做。殿下也知道,末将是个性情散淡的人,对做官原本就没多大兴致,所以辞官归田,正是末将的心愿,还请殿下成全。” 太子有些恼怒地望着任停云:“你就想撂挑子不干了么,孤还指望着将来登基之后,你和云飞这些人做孤的臂膀,咱们君臣同心好好干一番大事业呢,你竟然这样说走就走?” 任停云轻声道:“殿下的爱重,停云心中十分明白,也是十分的感激。只是停云的性子确实不大适合做官,只愿寄情山水,悠游余生。殿下他年为帝,朝中文有允文大人峭峰大人,武有晟郡王、程云飞,贤臣良将不计其数,只凭殿下视才任用。停云打算回楚州去教书,多育英才,其实也是一样的为国出力。” 太子负手仰望明月,静静听完任停云这一番话,转头望着任停云:“鹏鹪共适逍遥理,谁复人间问不平?你方才提到范允文,若说胸襟气魄,你确实不如他。”任停云默然不语。 太子缓缓说道:“范公胸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无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天下。常自诵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当年被贬之时,给父皇上书言道,既去职任,而尚怀国家之忧,犹卞生献壁,不知其止,足虽可刖,而壁犹自贵。这样的情怀,才是士大夫之表率!人主治国,岂能一人独掌民谟,正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若人人都起了桐庐垂钓之心,则天下事又靠何人,若豪杰之士都学你的样,受点委屈就要辞官,将来真要孤做个独夫不成?” 见任停云不说话,他又继续说下去:“孤知道,所谓建功名取富贵,那不对你的心思,孤也不拿这个来邀你。只是你和允文一样,是国家柱石,如今民困于外,夷狄骄盛,正不知有多少大事等着咱们去做,你真的忍心袖手旁观?那孤就真是错看你了。” 任停云抬头望着月亮,不让太子看到他眼中疲倦和无奈的神色:“殿下说得对,我是不该在这时候提出辞官,我听你的。” 太子闻言,不禁长松了口气,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就好。你也别怪孤的话说得重,若是别个倒还真罢了,孤不会勉强,可你不同,惊才绝艳文武双全,隐逸山林岂不暴殄天物。安石不出,奈苍生何?这可不是英雄高卧南山的时候。孤想过了,战事平定之后让你去掌兵部,这样可以让允文腾出精力来管一管吏治文教。你不是有个重整军政的构想么,正好可以让你放开手脚大展宏才。” 任停云摇摇头:“这事以后再说罢,殿下,战事平定之后,无论民政军政,确实都有不少事情要做。比方说这行省建制,”他想了一下,“末将一点愚见,殿下权作闲聊好了。” 太子点头道:“孤在京中,与允文秀成几个也时常说起民政之事,咱们一道参详,边走边说罢。” 皓月当空,一碧如洗,两个人从西院走到前院,又从前院走到皇城里,边走边谈,竟然一直说到了四更天。 两人回到统领官衙,进了西院,只见程羽一人坐在西花厅前打盹,任停云忙上前将他推醒:“云飞,快醒醒,你就在这里打盹,小心着了凉。”程羽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到二人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到哪去了,教我一通好等!”太子连忙陪笑道:“和停云两个说得高兴,忘了时辰了。”程羽没好气道:“有什么话不能回到屋子里说么?”说着起身推开房门。 翌日一大早,湘灵走入西院,只见太子和任停云二人都是一身白袷衣,恰似两个年轻书生,翩翩公子,正在花厅门前与李樊生说话。任停云望见湘灵,含笑走过来道:“你这么早来了。” 湘灵望着他,眼睛里竟有片刻的失神,她将任停云上下打量一番,不禁点头笑道:“你穿白衣真是好看。”任停云正要说话,程羽也穿着一件白衫,手拿着一副云子、纹枰从屋内走出来,笑道:“殿下,咱们就动身么?” 湘灵见了程羽这身装束,捂着嘴吃吃轻笑。程羽瞧见湘灵,笑道:“湘灵姑娘来了,你笑成那样,莫非我这身很难看?” 湘灵摇摇头,忍着笑道:“没有,很好。”却又附在任停云耳边悄声说道:“他穿白衣,还真没有你好看呢。” 程羽走过来笑道:“别说悄悄话啦,我都听见了。要我扮书生,还真是不象模样,我还是穿军袍好看,是不是?”湘灵笑道:“你听见了,其实也不是不好看,只是你身上煞气重,穿上白衣还是显出了将军之风。”程羽咕哝道:“煞气重,你怎么不说我英气勃发,听着心里也舒坦啊。” 正说着,太子和李樊生也走了过来。太子瞧瞧几人:“都好了?那咱们就动身。”湘灵忙对任停云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我就在这里陪着慧娘罢。” 任停云点点头:“那也好。”程羽却道:“慧娘自有俊龙陪着,不用你陪。你还是与我们一道去罢,多个人也热闹些。”湘灵摇头道:“不是,他们,”却又住了口。 太子笑道:“湘灵姑娘还是与我们一道去罢,左右也只是三四日的工夫就回了。”湘灵心下其实也希望能和任停云呆在一起,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那好罢。”于是四人和李樊生道别,出了西院。 四人在天津桥边雇了一只船沿洛水向东而去。上船不一会儿,程羽就催着太子对弈一局。不过半个时辰,程羽额头上开始见汗,任停云在旁边瞧着,心下也有些惊奇:“云飞的棋力与我相当,想不到太子殿下比我二人还要强上三分,这份功力,可称国手。”瞧了一会儿,见程羽败局已定,他摇摇头走出了舱门。 走到舱外他便听到了清新圆润的箫声,却是湘灵独坐船头,吹奏着一管凤箫。心道:“方才专注观棋,竟没听到她在吹曲子。”轻轻走到她身后,静静聆听。 箫声时而低徊如诉,时而响遏行云,跌宕起伏,空灵缥缈。一曲奏毕,任停云许久没有说话,只将手轻轻放在湘灵的肩上。 湘灵握住了这只手,仰头笑道:“我知道你来啦。”任停云点点头,沉吟道:“箫,可算是这世间最有灵性的东西了。”湘灵微微一笑,起身望着他,拿箫轻轻敲着手掌心,歪着头笑道:“我吹奏得好不好?”任停云笑道:“自然是极好的了,天籁之音。”湘灵一笑,将竹箫递与他:“那好,你也为我吹奏一曲。” 船身突然一晃,湘灵惊呼一声,任停云趁机搂住了她的腰,坏笑道:“咱们都不要吹奏了,听听这天地间的风吹草动罢。”湘灵撇撇嘴,却倚在他身上笑道:“好啊。”两人依偎在船头,默默瞧着两岸的景色。 兰舟轻划,沿着洛水至通济渠,穿行过秋日的原野和城市,西风送帆,当日便到了汴梁城。 汴梁是中州行省另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号称“万国咸通,势若两京。”城中极是繁华,建筑也与两京的雄浑大气不同,显得精巧华丽。这里的街道也不象西京东都那样有如棋盘一般规整有序,主要街道几乎全为商业区,是一座典型的商业城市。 帆船自水门入了城,在码头旁靠了岸。任停云付了船资,太子和程羽两人一前一后从舱门里钻出。任停云瞧瞧输得面如土色的程羽,不禁微微一笑。 四人登上码头环视四周,太子笑问:“停云,觉得这里如何?”任停云尚未答话,程羽已经先说道:“虽是精巧华丽,只是琐碎了些。”任停云笑而不答,却问太子道:“咱们可是先去汴梁府衙么?” 太子摇摇头:“既是微服出巡,就不要去官衙了。咱们找个地方先吃饭。”任停云点点头。太子转头笑问程羽:“想不想去天下知名的樊楼吃饭?”程羽想了想笑道:“好,不过得由殿下做东。”太子笑着从袖中取出一锭黄金:“这个够了罢?”程羽喜道:“够了够了。”太子摇头叹气:“这成什么话,一个元帅,一个将军,竟穷得跟花子一样?”几人都笑了起来。便拾级而上到了大街上。 四人都是一身白衣,男的英俊女的俏丽,太子居中,从容的步履中透着玉堂金马的雍容王气,程羽在右,眉宇间显露着洒脱不羁的慷慨侠气,任停云在左,左手牵着湘灵,却是透着一股飘逸的书卷气,湘灵也是毫不输给这几位年轻俊杰,笑吟吟的面容上灵气十足。 四人往北向樊楼而去,一路之上行人无不打量着他们,更有不少妙龄少女驻足痴瞧着几位锦绣俊男,流露出怦然心动的表情,年轻的男子则是目不转睛地瞧着湘灵——这四人三男一女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几人对这些目光都已经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地一路瞧着两边的店铺,程羽点头道:“不错,这里比东都更显繁华,恢复得倒快。”太子冷笑一声,锐利的目光扫他一眼:“这就叫繁华?与大战之前相比,真是萧条得不象样。”任停云惊讶地望了太子一眼,他发觉太子对民间的体察了解,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 樊楼是汴梁城内最繁华的酒楼,由五座三层的楼宇组成,灰瓦青砖,雕梁画栋,甚是典雅。程羽瞧着这酒楼连连点头:“不错,竟比京城里的摘星楼还大还气派!”太子微微一笑,第一个走了进去。 战乱方过,酒楼里的客人并不多,酒保食客都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走进来的这几个人。掌柜的瞧得分明,这几个人衣衫干净整洁,虽然并不显得怎么华丽,但这通身的气派,决计不是寻常人物。他连忙亲自上前,点头哈腰,将四人请到西楼第三层上,推开窗户笑道:“这里对着汴水,景致是最好的了,几位客官请坐。” 太子笑道:“都坐下罢。”说着撩衣先坐下,熟门熟路地点了几样菜,几个人瞧瞧屋内富丽堂皇的摆设,都坐了下来。任停云微微笑着望向窗外,蓦地一怔,一股杀气从他身上突然涌出。; 第七章 玉貌蛇蝎心 挥手除棍王 东唐是中华文化的顶峰时期,尤其是在文化领域。这个时期有了许多佛家典籍和儒学的百科全书,丰富的历史学著作。涌现出伟大的诗人和杰出的艺术家。精美的瓷器和各种各样的工艺品,在科学技术上也取得了非凡成就。 在商业方面,这个国家也走在当时世界的最前面,出现了大规模的对外贸易。 ————《东西方的文明史》 楼外的汴水之中,一只蓬船正沿河而过,一个青衫方巾的年轻男子立在船头,风吹波动,衣袂飘飘,那人与任停云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吃了一惊。 那人秀丽华美的容貌,凝白胜雪的肌肤,竟是显得比任停云更为酷似女子。两个人都是姿容绝美,不似凡间人物,只是任停云眉宇之间散发着一股英锐之气,那人的面容之上却是一片狠毒之色。如果说任停云是宝相庄严,那么这人就是妖冶撩人。 这人望着任停云,面上微露诧异,随即变为傲慢,挑衅地盯着他。任停云骤然间感到了那股强烈的邪恶之气,胸中顿时涌起气吞万里的斗志和杀意。 湘灵和程羽立即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变化,湘灵关切地握住了任停云的手,询问地望着他。程羽眼中精芒一闪:“停云兄?” 蓬船滑过水面,向西而去。任停云转回头,那股杀气已经消失,他微笑道:“没事。” 太子却什么也没有发觉,只是望着任停云和湘灵笑道:“孤还没见过哪对情侣象你们二人这样,时时刻刻黏在一块的。”湘灵面色微红,任停云却不答话,略一沉吟说道:“殿下,咱们今夜还是住到汴梁府衙去罢。” 太子一怔,程羽也讶异地道:“竟然要这般小心么,凭咱们二人的身手,停云兄是不是太过虑了?”任停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太子更觉懵然:“你们在说什么?” 蓬船在码头靠岸,那青年文士踏上石阶,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领着几个随从迎了上来。那文士对上前迎接他的几个人道:“马上遣人去樊楼,打听一下有没有一个白衣书生在那里。若他还在那里未走,就跟着。”为首的那个紫红脸膛,身躯高大的老者回头示意,便有两人点点头,转身欲走。不料这文士却道:“最好是赤火神君亲自去一趟。”那老者一怔,忙道:“是。”带着两个人先去了。 另外几人簇拥着文士穿过大街,另一名老者有些奇怪地低声问道:“公子遇见了什么人?”文士摇摇头,并不答话。几人到了一座客栈,那老者引着文士走入一间房里,青年文士坐下问道:“神君,教主来了么?”黑水神君面露诧异之色:“没有啊,难道总教习也不知道教主在何处么?”文士面露不豫之色:“师父搞什么,这会子还不见踪影。”见黑水神君神色愕然,忙笑道:“我是心里着急,其他人呢?” 黑水神君压低声音道:“曲震山已经到了汴梁,张兴旺那边一个人也没来。”文士摇摇头,叹口气:“他们是再也来不了啦,这回起事,万没想到旬月间就败了。曲震山是一个人来的?”黑水神君点点头:“不错,只身逃出。”他停顿了一下说道:“皇甫公子,属下在汴梁城内,遇见了一个人。” “谁?总不会是任停云罢?” “不是,棍王毕士元。” 这皇甫公子双目中寒芒一闪:“他到了汴梁,如今在哪?”黑水神君道:“建国寺。”皇甫公子立即起身问道:“曲震山到了汴梁,那他现在在哪里歇脚?”赤火神君探询地望着他:“公子的意思?” 皇甫公子冷笑道:“咱们三人一齐出手,还收拾不了一个叫花子么?”黑水神君迟疑道:“这人棍术天下无双,一支灵阳棒使开来,极难近身。。。”皇甫公子沉吟道:“可以智取,咱们不等赤火老兄了,你速速遣人去将曲震山叫来。” 四人出得樊楼,太子道:“咱们先到市上再走走,问问行情物价。”才走出不多远,程羽突然说道:“有人盯梢。”湘灵正要回头,任停云却道:“别回头,咱们立即转去官衙。”湘灵奇道:“为什么?”任停云低声道:“恐怕有人要不利于殿下。”太子讶道:“是什么人?”程羽任停云二人齐声道:“不知道。” 太子停住脚步,略一思索道:“咱们不去府衙,今晚就住四海楼。”任停云忙道:“咱们不知对手来历,这样太险。”太子微微一笑:“既然是冲孤来的,那正该以身为饵将他们引出来才是。试问,若孤不在这里,你们会不会躲进府衙里去?”任停云沉吟未答,程羽却不假思索道:“可是殿下是累赘啊。”湘灵闻言,捂嘴偷笑。 太子转头望着程羽:“这件事听孤的,就这么定了。”程羽不敢再违拗,低声应道:“是。” 建国寺,汴梁城内最大的一处寺庙,占地五百亩,原为战国时期魏国公子信陵君的宅邸,后扩建为寺庙。其中殿宇庄严绚丽,僧院众多,寺前为庙会交易之所,向来热闹。只是战乱方过,天色刚黑下来,庙前就已经空荡荡的没几个人了。 一个衣衫破旧邋遢的老者,双目有神,手持着一条丈余长的铁棒走了过来。那支铁棒一头粗如鸡蛋,一头细如手指,两端漆红,棒身密布云纹。他身上褴褛,却拿了件如此华丽的兵器,大显怪异。 眼见他施施然走向寺门,不远处一个算卦先生叫住他道:“老相公,我给你算一课罢。”毕士元转头瞧去,见这算卦先生三十岁不到,面色青中带黄,相貌却也颇为英俊,便笑道:“这位卖卦先生瞧着面生啊,我昨日来时可没见着你,这天色都快黑了,哪里还什么人来求卦,你还是早回罢。” 这算卦先生并不答话,仔细端详他一会儿说道:“老相公,小生瞧你面相,恐有飞来逆祸,还是让我给你卜一课罢,这一卦送你,不要钱的。”毕士元闻言不禁大笑:“到底是嘴上讨吃饭的,真会胡吹大气。老夫平素独来独往,从未做过昧良心之事,又会有什么飞来横祸,胡说八道!” 他话音未落,突然面色一变,手中铁棒向后一伸。 那支灵阳棒突然弯曲,细如手指的那一头点在了一把无声无息,悄然而至的长剑上。那一剑便再也刺不出去,偷袭的那人立即后退一步。这人戴着斗笠,脸上罩了副面具。 铁棒呼地变直,直指偷袭者的面门,偷袭者抬剑一横,叮地架住。那算卦先生吃惊地张大了嘴,呆呆地瞧着这一切。此时,另一人已经迅速扑至算卦先生身后,深吸一口气,双掌一翻,就要出手。 毕士元暴喝一声,右手一举,铁棒直指天空,接着朝算卦先生当头砸下! 算卦先生惊恐地大叫一声,毕士元抢上一步:“卖卦的,你快走!”铁棒直砸下来,越过算卦先生头顶,砸向他身后那人。呼地一声,那人一双肉掌硬接了他这一棒,一股黑气一闪即没。那人嘿了一声:“好功夫!” 那使剑之人也赶了过来,森然说道:“速战速决,不要惊动了六扇门。”黑水神君点头道:“好!”跳开一步,呼地又是一掌。 毕士元冷笑一声:“幽冥掌,竟然是先天教的余孽。”一闪身避开这一掌,铁棒呼地一点,又击在了曲震山的剑尖上。曲震山斜走一步,抢进去刷地又是一剑,毕士元疾退一步,长棒直戳,气势凌厉。曲震山轻喝一声,当地一剑又架住。 那算卦先生这时才回过神来:“不要,不要打坏了我的卦摊啊。”毕士元迫住曲震山,那支铁棒如灵蛇一般点向黑水神君,口里喝道:“卖卦的,快走啊!” 算卦先生已经扭歪了嘴,原本俊秀的脸显得极是滑稽可笑:“我,我走不动了啊。”他的卦摊下,传出了一股尿臭。毕士元心下恼怒:“遇到这么个软蛋,今日只有先逃走再说了。” 他长棍呼地一扫,逼开两个劲敌,一伸手抓住了算卦先生的手腕:“罢了,我带你一块逃!” 异变突生,那算卦先生面上涌起一片潮红,顿显妩媚之极,手一翻反扣住毕士元左手手腕,毕士元面色大变,正要退开,那算卦先生右手振臂直击,在他胸前空门上抹了一把。 很轻的一把,就象一个少女轻抚情郎的胸膛。 可是毕士元面色立即变得惨白,僵在那里再也不动弹,当啷一声铁棒落地。算卦先生立即挣开他的手,疾退一步警惕地瞧着他。 毕士元嘴里开始渗血,接着是流血,然后是喷血,最后他颓然倒地,他的面容迅速衰老下去,一下子他就老了二三十岁,活象一个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百岁老头。 他艰难地望着算卦先生:“天魔搜魂手,你,你也是先天教的,你是谁?” 算卦先生小心翼翼地瞧着他:“我姓皇甫,单名一个濬字。” 毕士元身躯微颤:“皇甫世家?!皇甫家的人竟堕入了先天教,好,好。”他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意。皇甫濬确信他再无反噬之力,这才走上前去:“不错,我确是侍奉无生老母的弟子。” 毕士元没有回答,眼睛依旧张着,曲震山松一口气:“公子,他已经死了。”皇甫濬点头不语,黑水神君走上前去拾起灵阳棒:“好兵器,拿回去给赤火用最合适不过。” 皇甫濬扫他一眼:“这兵器不能拿,太扎眼了,就留在这,咱们走!”三人迅速离去,在僻静处除去身上罩衣、斗笠和面具,绕道返回客栈。 待到汴梁府都头金百胜领着一干快手赶到,凶手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干围观的百姓。金百胜分开围观人等走进去,瞧见那支灵阳棒,不禁面色大变,立即转头吩咐一名快手:“速去请兴泰盛布庄的田掌柜到这里来。” 皇甫濬等人进了屋子,却见赤火神君已经返回,见到三人进来,他面露惊慌之色连忙禀道:“公子回来了,你让我去盯的那个人是任停云啊。” 所有人大吃一惊,黑水神君和曲震山都是身躯一震:“他怎么到汴梁来了?”赤火神君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来了四个人,其中有个是女娃娃。瞧那光景任停云是另一个人的随从。” 皇甫濬闻言也是大为诧异:“原来那人竟是任停云!难怪难怪,你说他是另一人的随从,这是什么样的人?”赤火神君摇摇头:“瞧来三十岁不到,气度非凡,想来定是个大人物了。”曲震山皱眉道:“什么人来头那么大,竟然教任停云做他的随从?” 皇甫濬来回踱步,蓦地心中一亮:“东宫太子?”那三个人疑惑地瞧着他:“太子,太子不是在西京么?”皇甫濬摇摇头:“只有这个可能了,能让任停云做随从的,不是皇帝就只能是太子,这人不可能是皇帝,那就必定是太子。神君,他们后来去了哪里?” 赤火神君答道:“他们在市上四处转了转,去了许多店铺,却没买什么东西,然后就去了四海楼。”皇甫濬点点头,双目发亮地道:“他们住在四海楼,好极,这正是送上门来,我正有心要会一会这个任停云呢。” 曲震山面露惧意:“总教习,任停云武技号称天下第一,咱们三个都曾栽在他手里。。。”黑水神君连连点头:“是啊,这人瞧着就教人害怕,要是教主在此就好了。”皇甫濬面露不悦之色,随即淡淡一笑:“今日不同了,今日咱们有四个人,以四对一,他就算是天神下凡,也得下阴曹地府。”赤火神君忙道:“公子,那四人中还有一个携刀的年轻人,年纪比任停云还要轻些,我瞧着也是个高手。”皇甫濬闻言一惊:“不会是程羽罢?”赤火神君摇摇头:“不知道。” 皇甫濬沉吟难决,又说道:“程羽也是个名气不小的,也不知道他的程门刀法有了几成火候。”曲震山迟疑了一下,说道:“属下在来安曾与程家堡副堡主程炼交过手,略略胜出他一筹。”皇甫濬一听面露喜色:“你能胜得了程炼,那自然也能胜得了程羽了,他再厉害,也不会比程门那两个老杂毛更强。咱们今夜再干一场。你们三人联手,总敌得住任停云罢,他们跟随的那人若真是太子,咱们这回就真是大发了。” 黑水神君犹豫道:“这,咱们都没和程羽交过手,万一他的本领和任停云差不多,咱们可就有去无回了。”赤火神君点头附和道:“是啊,咱们杀了毕士元,这动静不小,是不是早日离开汴梁为好?” 皇甫濬闻言一怔,瞧瞧三个属下,见他们都是面带惧意,知道是被任停云打怕了,只得叹口气道:“那咱们再找机会行事罢,不过你们放心,杀个毕士元有什么,官府里的捕快没几个有大能耐的,寻不到咱们头上。咱们就在这汴梁城里呆着,总得寻个机会跟任停云斗一场,这人是本教的大仇人,可不能轻易放过他!” 翌日,皇甫濬直至巳时才出了房门,下楼来到大厅,见空荡荡地没几个人,一个偏僻角落里坐了个青袍老者,独自一人面对着墙壁。他一瞧见这人背影,面色微变,忙快步上前立在他身后,低声道:“师父。” 老者轻轻点头:“他们都在?”皇甫濬恭敬答道:“是,都在。”老者闻言,长身而起,从容道:“你带我去见他们。”皇甫濬道:“是。” 另一间房内,曲震山等人正在商议,黑水神君道:“皇甫公子一口料定那人是东宫太子,依他的性子,定然是会找上门去除之而后快,可是任停云在此,这事可难办得紧!” 赤火神君皱眉道:“皇甫公子的功夫,不消说是比咱们三个都好的了,可我觉得他比起任停云来,”他望着另两个,曲震山和黑水神君都摇了摇头。 门吱呀一声推开,皇甫濬领着那老者走了进来,又把门阖上了。屋内三人见到这老者,都是面露喜色:“教主!”; 第八章 月下窥储君 群枭赴龙潭 当时,中国的宗教信仰十分自由,思想极为开放,于是形成了佛教的许多宗派,其中最有生命力,影响最大的,是禅宗。佛教,对中国的哲学、艺术和文学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当然,在这块充满包容的土地上并不仅仅只有佛教这一种外来宗教,来自中亚和欧洲的几乎所有宗教,都在当时的中国建立了自己的寺院。 ————《东西方的文明史》 程羽走到兴泰盛绸布庄外,驻足瞧了一会儿,大步走了进去。两个店伙计见有客人进来,忙笑道:“客官来得早,想挑点什么?”程羽笑道:“东西倒齐全,你们什么时候开张的,田仲广在不在?”两个伙计一愣,一个忙回头唤道:“掌柜的,有位客官找。” 田仲广黑着两个眼圈从里间出来,瞧见程羽,慌忙作揖道:“少公子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汴梁?也不先叫人来传个话。”程羽打量着他笑道:“老田,怎么这副模样,昨夜赌输了钱,心疼得一宿没睡么?” 田仲广苦笑道:“少公子说笑了,昨日衙门里来人传我,说是毕大爷在建国寺外被人害了。”程羽闻言一惊:“哪个毕大爷?不会是毕士元罢?”田仲广连忙点头道:“正是毕爷,他知道咱们二当家的这两日会到汴梁来,因此赶来打算与咱们二当家的聚一聚,没想到二当家还没来,他却先去了。” 程羽寻条杌凳坐了下来:“我二伯要来汴梁么,什么时候到?”伙计端来一杯茶,田仲广先接过,递与程羽道:“二当家的带着三公子四公子要去东都将店铺重新开起来,算起来也就是这两日该到了,昨日毕大爷到了咱们这里,问二当家的什么日子能到,说他在建国寺落脚,二当家的若到了,就遣人去叫他。不料他才走了不过个把时辰,府衙里金都头就把我叫了去认尸,唉。” 程羽思索着,面色变得严峻起来,他站起身又将茶盅递到田仲广手里:“老田,我还有要紧事,先走了。”说罢转身出了绸布庄,田仲广一怔:“少公子,你好歹也让我请你喝杯酒哇。”话未说完,程羽早已走远了。 程羽赶回汴梁府衙,见湘灵独自在院里百无聊赖地转来转去,程羽走上前去问道:“他们还在里面?”湘灵微微嘟着嘴,点了点头。程羽笑了笑,转身进了大堂。 只见太子在与刺史颜通儒说话,任停云侍立在太子身后。太子正说道:“先说到这里。如今正是冬麦播种之时,你们不可只呆在府衙里,下属各县都去瞧一瞧。”颜通儒应道:“是,下官知道了。” 太子见程羽进来,便起身笑道:“你的事儿办完了?那咱们这就动身,赶往睢阳去罢。”程羽摇摇头:“咱们得尽早赶回东都,殿下,这回你得听我的。”颜通儒愕然道:“几位大人不在下官这里多留些日子么?” 程羽转头对他道:“颜刺史,昨日建国寺出了一桩命案,是不是?”颜通儒面色微变:“有这事么,下官还不知道。”忙转身吩咐汴梁别驾万守忠:“你去将司刑录事和都头叫来。” 太子问道:“云飞,到底怎么回事?”程羽道:“中州大侠毕士元昨日在建国寺被人杀了。”任停云闻言一惊:“毕棍王被人杀了?什么人干的?”程羽摇摇头:“我不知道,老毕在京城曾经相助戴云龙擒下了先天教首领顾剑鸣,你说会不会是先天教?”任停云闻言,立即想到昨天在樊楼见到的那个年轻男子,秀目中寒芒一闪:“十有八九。这一干人聚在汴梁,恐对殿下不利。” 正说着,那万守忠领着司刑录事陈沛和都头金百胜都赶到了大堂上,颜通儒不等二人见礼就问道:“昨日建国寺出了一件人命官司,可有这事?”陈沛一愣:“大人知道了,这人是嵩阳毕士元,有名的江湖侠客,不知怎地竟给人杀死在建国寺外。” 任停云问道:“是什么人犯的案,可有眉目了么?”那两人愕然瞧着他,颜通儒忙道:“这位是任元帅。”两人吃了一惊,齐声道:“回任大人的话,眼下还不知道是什么人行凶,只知道有三个人。” 程羽问道:“就没有人目击的么?”金百胜瞧他一眼,答道:“倒是有人瞧见,说是三个人,杀人之后就立即溜走了。毕士元胸前肋骨皆碎,奇经八脉尽断,不知是什么霸道武功,威力如此惊人。”程羽皱起眉头,一时间茫无头绪。任停云深吸一口气,淡淡说道:“那是天魔搜魂手。” 颜通儒连忙吩咐金百胜:“全城大搜,一定要将这几个人揪出来。”金百胜心下为难:“如今城内没有驻兵,偌大的汴梁城就凭我手下这几十个弟兄,要搜到什么时候去?”又不敢违抗,只得踌躇道:“是。” 太子的脸阴了下来:“邪教余孽,苟延于此,竟还敢作恶杀人,一定要尽早将其擒下。限定你们十日之内将这案子破了。”几个官员面上微微见汗,连连称是,颜通儒忙道:“殿下放心,下官十日之内,定要破了这件案子。若十日之内不能见破,不消殿下吩咐,下官自请摘了头上乌纱!” 太子点点头:“若缺人手,孤可教按察司多遣些人来相助。”说着摆摆手:“就是这样。停云,咱们不去睢阳了,明日赶到荥阳去。”说罢起身道:“咱们出去走一走。”颜通儒连忙说道:“下官陪着殿下一道,再叫几个人,跟随殿下左右。还请殿下今夜就移驾住到衙署来罢。”太子摇摇头:“不必,你只管办好你自己份内的事。孤今晚仍住在四海楼。”说罢带了任停云、程羽二人出了大堂。到了院子里,太子对湘灵笑道:“湘灵姑娘,咱们正经事办完了,孤带你们去梁园瞧一瞧。” 大堂之内,颜通儒在椅子上坐下,抚着头道:“若太子在汴梁城里出了什么闪失,我这官不消说是做不成,轻者流配三千里,重者掉脑袋也说不定。本官在殿下面前打了保票,十日之内若办不下这案子,你们一个个也脱不了干系!”金百胜趋前道:“大人且不用慌。属下这就领人先去四海楼将其他住客都赶出去,留几个人四下里守着。再到各处客店里搜索一番,瞧瞧有无可疑之人。”颜通儒闻言心下稍安:“甚好,那你也别耽搁了,现在就去。” 日暮时分,心神不宁的刺史又亲自跑到了四海楼中。这座汴梁城里最大最豪华的客店里空荡荡的没了一个客人,颜通儒陪着太子和湘灵在庭院里散步,他忐忑不安地左瞧右瞧:“大都督和程统领两位哪去了?”太子略带嘲弄地瞧他一眼:“他二人听曲儿去了,文雍,你的棋艺如何?” 颜通儒半天才回过神来:“啊,这个么,略通一二。”太子走入凉亭在石凳上坐下:“那好,陪孤对一局罢。”颜通儒怔了怔:“这,殿下,咱们还是回房去罢。” 太子摇摇头:“就在这里下。”说着吩咐道:“店伙计,给咱们上一壶好茶来。”湘灵笑道:“请稍候。”说着走出凉亭纵身一飘,衣袂当风,已经上了二楼。颜通儒吃惊地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回头望着太子道:“原来这位姑娘身怀绝技,难怪殿下胸有成竹。”太子只是微微一笑。 店掌柜愁眉苦脸地提了一壶茶和几个茶盅过来,他真不知道昨夜住进来的这几位客官是什么来历,今日衙门里金都头带了十来个如狼似虎的衙役赶来,不由分说便将店里的其他住客全都轰了出去。到了傍晚刺史老爷又亲自登门造访,模样恭敬之极,这四位太岁爷必定是京城来的达官贵人,只盼他们早点离去,不然,这生意还怎么做呢。也真是,放着好好的官衙不住,偏要住到这里来,闹得鸡犬不宁! 店东正在胡思乱想,湘灵已经从二楼飘身而下,走回凉亭将云子、纹枰摆在石桌上笑道:“两位请罢。”太子笑道:“要是人人都象你这样,岂不是连楼梯都省了。”说着便在两角四四位上各放了两枚白子,又瞧了掌柜一眼。那掌柜正目瞪口呆地望着湘灵,这时回过神来,连忙给几人沏茶。 直至夜里戌时,那一轮居待之月才从东边升起,凉意沁人,颜通儒与太子已经弈到第二局,两人这时全神贯注,浑然将身外之事都已忘却。湘灵却独自倚着柱子,颇觉无聊。突然间,她秀眉微蹙,戒备地走出了凉亭。 其实屋顶上早已潜伏了两个人:曲震山和赤火神君。白天里四海楼闹出这么大动静,几个人都断定任停云跟随着的这人是太子无疑了,天黑下来之后便各施展轻功,潜往四海楼。这几人高飞入墙,金百胜安排的一干快手虽是围着四海楼的围墙来回巡视,却是丝毫也没察觉对手已经潜了进去。 曲震山和赤火神君在屋顶上窥探下去,只见两个文士在凉亭里对弈,却不见任停云,两人心下疑惑,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耐心等着其他人。 赤火神君瞧见亭中对弈,终于忍不住想凑近些好瞧得更清楚,在屋顶上轻轻走了几步,登时就给湘灵发觉了。她轻叱一声,早飞身上了屋顶,月光下只见她手中银光闪闪,已是多了一把又窄又薄,剑身极细的短剑,刷刷两剑,同时向曲震山和赤火神君二人刺到! 两人大吃一惊,他们老早便瞧见这个美貌少女,见她瘦骨伶仃娇怯怯的模样,压根就没放在心下,万没想到她竟然武艺精妙如斯,一时间措手不及,慌忙避开。湘灵出招极快,既已抢得先机,更不停手,剑招绵绵不绝,逼得二人连连后退。 这动静早惊动了凉亭之中对弈的两个人,颜通儒立即惊慌地站了起来,太子却镇定自若地道:“没事,咱们接着下。”说着又落下一枚黑子。颜通儒定了定神道:“是!”复又坐下,随手应了一子,听得屋顶上娇叱连连,又忍不住转头瞧去。 湘灵剑法虽精,毕竟年纪极轻,那两个却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斗得七八招之后赤火神君暴喝一声,呼的一掌拍出。湘灵一侧身避过,剑招稍慢,曲震山借此机会,终于拔出了背上的长剑,刷地一剑,挟恃风雷,直刺湘灵咽喉。 外面巡夜的捕快们听见动静都抢进了院子,金百胜第一个从院外冲入,见此情景,立即拔出佩刀,赶至凉亭外守着,接着十余个快手争先恐后都抢入了院中。正在不知所措,忽然身后传来一股令人心胆俱碎的杀意,最后进来的那名快手一声惨呼,口中鲜血狂喷,仆倒在地。 其余的人大惊失色,慌忙回头,只见一个青衫文士不慌不忙走了进来,右手轻轻一挥,又有一名快手喷血倒地。另几个快手一拥而上,那年轻文士俊秀的脸上闪过一抹潮红,双手齐挥,这几个人闷哼一声,几道血雾喷出,全都倒了下去。金百胜惊恐地望着一切,已是骇得完全僵住了。 那年轻男子突然停住了脚步,却好整以暇地搓了搓手:“你是程羽?”金百胜定下心神正要答话,却听得身后一个镇定的声音道:“不错,我是程羽,候你多时了!”说罢呼地一声,一个矫健的身影从他头顶跃过,那把赤色的宝刀,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紫色,向着皇甫濬扑了过去。 皇甫濬面色大变,狂傲之态登时无影无踪,连忙疾退一步掣出腰间那柄四尺长剑,但见青光闪闪,叮的一声,刀剑相交。程羽赞道:“好剑!”手中宝刀更不停顿,呼呼又是几刀劈过,皇甫濬一一架住,身形疾退,口里大叫道:“风紧,撤!”说着已退到了院门之外,一个纵身消失不见。 曲震山一剑刺出,湘灵退开一步,赤火神君叫道:“行藏露了,咱们走。”曲震山应道:“好!”两人同时跃身而起,跳到另一处屋顶上,几个起落,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程羽回到凉亭前叫道:“湘灵姑娘,别追了,快下来罢。”湘灵返身跳下屋顶,见金百胜一脸紧张,几个快手面有余悸,便说道:“这几个家伙功夫真厉害,停云呢?”程羽笑道:“除恶务尽,他悄悄跟过去了。”湘灵一听,面色微变:“他一个人,要去对付这么多强手?” 太子将手里黑子放下,起身走出来道:“云飞,你去接应停云,猛虎难斗群狼,他一个人若有什么闪失,岂不糟糕。”程羽一怔:“我和停云兄先就说好了,若贼逃逸,我只管护住殿下,由他去追啊。”湘灵忙道:“我去瞧瞧。”说罢一纵身,又上了屋顶。 程羽啧啧赞道:“这份轻功,真是不错!”金百胜苦笑道:“愿任大人能捉住一两个回来,要不然,今夜这几个弟兄可真是白白送了性命。”跟着走出凉亭的颜通儒见太子面色铁青,小心翼翼地道:“邪教异说,惑众为乱,天理不容,必将作法自毙。请殿下放心,这几个亡命之徒,下官决计不会教他们逃出城去。”太子冷哼一声:“若令家畜五母之鸡,一母之豕,床上有百钱布被,甑中有数升麦饭,虽苏张巧说于前,韩、白按剑于后,将不使一夫为盗,况贪乱乎?编户齐民会去相信邪灵异说,正是为政者之失!”颜通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默然不语。 金百胜正想教人将那几个被杀死的快手尸体搬出去,程羽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杀气,他深吸一口气:“你又回来了,很好。”太子等人都是一怔,却听得凉亭上传来一个声音:“不错,我回来会一会你。” 曲震山和赤火神君逃到大街上,却不见了皇甫濬。两人左右瞧瞧,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条巷道里闪出了黑水神君:“咱们抄小路,先回客栈再说。”曲震山点头道:“好,教主呢?”赤火神君忙道:“咱们别在这里废话了,快走。” 三人掉头往西,刚一转身便僵在原地,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西大街上一个身着白衣的青年男子,在月光下,更显得俊美飘逸,清冷出尘。可是三人见到这人,心里都涌起了无边无际的寒意。 任停云闭着眼睛,静静立在那里,从容说道:“你们是一块上呢,还是一个一个地来送死?”他的声音,清澈纯净,波澜不惊。 赤火神君强定心神,低声道:“并肩子一块上!”说罢呼地就是一掌拍去。另外两人齐声道:“好!”一个长剑颤动,一个幽冥掌拍出,三大高手心知若不全力相拼,今夜断不能从任停云手底平安逃脱,毫不犹豫同时向任停云扑了过去。 任停云左手伸出,啪的一声硬接了赤火神君这一掌,接着轻退一步,右掌一拍,一股炙热之气向曲震山、黑水神君袭来。 两人一惊:“他怎么会使烈焰掌?!”曲震山侧身避开,长剑直指任停云面门。任停云不闪不避,右手衣袖一拂,曲震山这一剑不知怎地竟朝黑水神君刺了过去。黑水神君大吃一惊,一闪身堪堪避过,嘴里骂道:“你的剑往哪使,瞎眼了么?!” 但见任停云步踏九宫,双袖飘飘,身姿蹁跹,潇洒如意,冷若御风。三人愈斗愈觉心惊,曲震山的剑一招招直往黑水神君身上刺去,黑水神君每一记幽冥掌拍出不知怎的全都往扑向赤火神君的方位,赤火神君的烈焰掌却尽往曲震山身上招呼。三人有心遁走,身子却有如被粘住了一般,只能一招接一招地使出,越是凶猛凌厉,同伴的反击之力也越是凶狠。 三人心下大骇,心中同时想道:“移星换斗!今日完了。” 原来移星换斗是一门以柔克刚,运虚御实的绝技,其奥妙全在借力打力。对手攻击之力愈强,其反噬之力也愈狠,去年任停云在少林寺夜战三僧,圆悟等三人武技源出一门,融合无间,任停云便是想借力打力,也是无从借起,反因自己心入魔道而为对方所制。这一回却又不同,曲震山和两大神君本领不及少林神僧,武技也各自不同,一出手便被任停云轻松制住,三人越是竭力与之相拼,越是无法脱身,到得最后功力耗尽之时,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眼看三人很快便要脱力而亡,忽然一件极细小的事物带着嗤的一声轻响破空而来,任停云伸左手一抓,身躯当即停住。 曲震山等三人见他突然收势,连忙趁机住手,跳出一丈余开外。只听得远处一个声音传来:“快走。”三人方才直如在阎罗殿上走了一遭,听得这声命令,忙不迭转身就跑。 任停云这时才睁开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左手,见掌中是小小一片树叶,自己的手掌竟已被这树叶割破,正渗出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真是好功夫啊。” 一个雪白的身影飘落在他身边:“停云,你一个人么,他们呢?”瞧见他的手,又吃惊地道:“你受伤了!” 任停云轻叹一口气:“灵儿,此地极为凶险,你不该来的。”接着扬声道:“既已出手,就请现身罢!”; 第九章 不惭世上英 纵死侠骨香 在和林地区发现的阙勒可汗碑是研究草原文化的重要考古学发现。可汗碑的碑文以史诗般的文字描述了鼎盛时期的图鞑汗国。 那段著名的史诗反映出了早期草原文明的宇宙观,既萨满教的宇宙观:宇宙由若干层组成,最上面的是光明之国,最下面的是地狱,两者之间为人类生存之处。天地间的一切皆为腾格里大神所创。天国为正直灵魂的归宿,地狱则是邪恶灵魂的归宿地。图鞑神话里还有许多其它的神,以及许多住在陆地和水上的精灵。图鞑人常年不断地为它们举行祭祀活动,但是他们没有成文的典籍,也没有寺庙和规范化的宗教仪式。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金百胜和一干快手听见这番对话都是惊疑不定,是谁又回来了?颜通儒忍不住抬头朝凉亭顶上望去,不由打了个寒噤,凉亭之上正是那个俊秀妩媚,杀人不眨眼的青衣文士! 程羽轻抚手中血炼宝刀:“你有什么压箱底的功夫,大罗周天神剑,还是天魔搜魂手,都尽管使出来罢。”太子诸人,此时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面色微微发白。 凉亭上的皇甫濬拔剑在手:“很好,我也正想领教你的雷霆六击。” 话音刚落,程羽身躯微动,紫色的刀光一闪,当的一声架住了青色的剑光。一时间,弥漫的杀气笼罩住一切,所有人都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们睁开双眼,只见程羽依旧静静站立,沉声说道:“好个‘正气长剑’,原来你竟是皇甫世家的人。毕士元是死在你的手里?” 亭上传来一声喟叹:“没想到一招你就伤了我,有你这样的对手,真是可怕。”接着那人纵身跳下凉亭,衣衫胸前,一片血渍浸染开来。几个快手犹豫地向前,又停住了脚步。程羽洒然一笑:“这算什么,若是任停云在这里,方才你必死无疑。” 皇甫濬苦涩地,怨毒地一笑:“没错,幸好我没遇上他。可是你虽伤了我,却留不住我!” 他“我”字才出口,便纵身掠起,飞至屋顶上,接着一闪不见。金百胜正待要追,程羽叫住了他:“金兄别追了,你不是他的对手。”金百胜面色赤红,迟疑道:“就这么放过他么?”程羽正要答话,那凉亭突然轰的一声,塌了一半! 瓦石散落,尘土飞扬,诸人大骇,瞧着这垮了半边的亭子,相顾失色。 程羽回头扫了一眼,却摇头说道:“这样的身手却堕入邪道,可惜了啊。正气长剑成了杀人大利器,又有何正气可言?” 太子回过神来,轻叹一声:“不错,有才无行是祸害。舍生取义,荡寇除魔,救民水火,那才叫正气。是气所磅礴,凛冽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他想了想又道:“停云怎么还没回来?” 又等了一会儿,程羽心下也惴惴不安起来,就在这时,湘灵肩上扛着任停云的一条臂膀,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带着哭音说道:“云飞,你快来!”太子和程羽都是大吃一惊,慌忙抢上前去扶住他们。 原来湘灵听见任停云这番话,正在奇怪,就听得远处有人长叹了一声:“小小年纪,竟有了这般造诣,老夫也该好好领教才是。”于是黑暗里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年近六旬,相貌清隽,双目湛然,一袭青衫,负手行来。湘灵只觉得这人似乎与夜色溶为一体,无可捉摸,心下生出恐惧之感,低声道:“停云,他是谁啊?”任停云冷哼一声:“一个身怀绝技却又藏头露尾的家伙,先天教主!”湘灵心中一栗,江湖之上传说先天教主武技深不可测,这回当面遇上,她不由得拽住了任停云的衣袖。任停云回头望向她,微微一笑:“灵儿,你先回去。” 湘灵一呆,拼命摇头道:“我不。”任停云满怀信心地对她笑道:“你不用怕,他不是我的对手。”说着轻轻挣脱她的手,深吸一口气拔出了那柄纯黑色的玄天魔剑,大步迎着先天教主走了过去。这时他整个人都象是一柄出鞘的宝剑,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寒光。 是的,他是一柄锋锐绝伦的宝剑,却时时将自己的光芒收敛住,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气势,震动乾坤。 先天教主见任停云持剑而来,立即双袖张开,涌起一片奇异的光芒。 黑色的光芒,无穷无尽,笼盖天地。 湘灵顿觉眼前为之一黑,她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可是一时间,却什么也瞧不见了,不由得尖声叫道:“停云!” 仿佛一瞬间云开雾散,黑光变成了白色。那纯黑色的魔剑竟闪烁着一片白色的光芒,寒意大盛,几点腥红,有如漫天飞雪之中的落梅,轻轻飘落。 幻景迅速消失了,只有白色的月光,凄清地照耀着大地。月光下任停云与先天教主已经错身而过,任停云仗剑而立,那柄剑,依旧是纯黑色。他双目微闭,面带笑意,有如一场甜美的梦中,又带着一点淡淡的哀愁。仿佛对人世间残酷的是非恩怨,有一种倦于直面的惆怅。 先天教主面色惨白,身躯不住地微微颤抖,一滴滴的血溅落在地上,可是他身上却不见一处创口。 湘灵万分惊恐地捂住了嘴,她觉得自己心跳也停了,究竟是谁胜,谁败?停云有受伤未?连忙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扶住任停云,颤声问道:“停云,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任停云轻轻摇头,却不答话,也不睁眼。 良久,那先天教主长叹了一口气:“这样的交手真是痛快啊,但愿不会再有下一次。” 任停云收剑入鞘,声音依旧平静清澈:“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若你能活得过今晚,咱们或许还有一战的机会。”先天教主并不答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地上一路都是点点的血迹。 湘灵见这先天教主败走,心下长松一口气:“停云,咱们回去罢?” 任停云突然面露痛苦之色,剧烈地咳嗽,接着喷出一大口鲜血,身躯摇摇欲坠。湘灵一颗心直沉下去,她搀住任停云,问道:“停云,你怎么了,你没事罢?”说着已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任停云摇摇头,掏出一块素白的锦帕捂住嘴又咳了一会,才苦笑道:“天魔大法,这个教主的武艺之高,平生仅见。”他转头对湘灵道:“我没事,咱们走。”不料刚一迈步,五脏六腑顿时痛如刀绞,他咬牙一提气,丹田之内竟觉空空如也,接着喉中一甜,一口鲜血喷在了湘灵身上。 湘灵见他如此,只吓得花容失色,珠泪簌簌而下。任停云咬着牙道:“别哭,我死不了。死了倒好,一了百了。”湘灵心中气苦,忍不住道:“你胡说什么呢,你死了,我怎么办?”任停云苦笑道:“扶我回去罢,不然我就真的会死了。”湘灵连忙抹了眼泪,将他的手臂扛在自己肩上,负着他向四海楼赶去。 程羽眼见任停云和湘灵白色衣衫之上尽是血渍,骇然道:“你们遇见了什么人?”先从湘灵身上接过任停云,背着他提气纵身,便上了二楼,一脚将门踹开,将任停云放在床上。湘灵紧跟着进来,任停云苦笑道:“我没事,只是一点内伤。” 湘灵握住他的一只手,哽咽道:“都这样了还说没事?”任停云摇摇头:“真的不碍事,我躺一躺就好了。”程羽忙道:“你什么也别说了,先躺下歇息罢。” 太子和颜通儒、金百胜这时都从楼梯上了二楼,走入了房间,任停云见太子进来,强打精神微笑道:“殿下不必忧心,我没事。”太子望向程羽:“不叫个郎中来么?”程羽摇头道:“这是内伤,大夫治不了的,只能靠自己运功疗伤。咱们都出去,让他先歇着罢。”太子闻言,只得点了点头,出来又吩咐金百胜:“教几个人候在外面,再去弄一壶参汤来。”金百胜忙道:“是。” 任停云在床上躺下,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色已亮,只见湘灵握着他一只手,坐在床边,枕着他的肩头睡着了。她双目微闭,睫毛修长,秀丽绝俗的面容之上犹带泪痕。一股淡淡的幽香直钻入他的鼻子。任停云微微一笑,暗自感动:“这姑娘对我一片深情,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辜负了她。” 一转眼却瞧见湘灵另一只手里攥着那方已被染红的锦帕,他心中一动,不禁想起了往日的一幕。 与今日何其相似啊,然而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他正恍然出神,湘灵已经醒了过来,抬起头来望着他:“你醒了么,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任停云摇摇头坐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发觉内力已经恢复了三四成,心中暗松一口气,便掀开被子道:“你一夜不曾休息,在这躺一会罢。” 湘灵摇摇头:“我不累,你想不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那里有一壶参汤,我先给你烫热了再喝。”任停云笑道:“我想吃莲藕糕。”湘灵一怔:“怎么想起要吃那个了,那你先坐着,我去市上给你买去。”说着转身欲走。 任停云连忙捉住她的手,将她搂在怀里笑道:“与你说笑呢,咱们一会儿跟云飞他们一道用饭就是,不必给我另做了。”湘灵瞥他一眼:“瞧来你身子大好了?昨日里走都走不动,今日倒有精神来说笑啦。”任停云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有你在身边,我自然是好得快了。” 他话音刚落,程羽推门进来,“哎哟”一声:“我来得可不是时候!”湘灵面色绯红,忙挣脱了任停云的怀抱,躲在一旁低头立着,一声大气也不敢出。程羽笑道:“停云兄好些了?下来与我们一道吃饭罢,颜刺史叫了一大桌的菜呢。”任停云点头笑道:“好,我们就来。”程羽嘿嘿一笑:“不急,你们继续,继续。”转身出去,又替他们关上了门。 湘灵跺脚道:“讨厌。”任停云拿起椅子上那件血迹殷然的白袍瞧了瞧,摇头道:“灵儿,咱们都得换件衣裳才能出门啦。” 四人往西沿陆路先至荥阳,而后返回东都。太子给任停云雇了辆大车,逼着他坐进去,八月二十日,四人回到东都皇城,自左掖门入了城,路过按察司衙,正有两名绯袍官员滚鞍下马,前面那人见到太子,连忙上前拱手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打量着这人,觉得有些面熟,却不大认得,便点头道:“免礼罢,你是京城里赶来办事的么?”那人忙道:“下官乃刑部督捕司缉捕使戴云龙,这回是到中州来督办先天教的案子。”后面那人也跟了过来,行礼道:“下官刑部缉捕使闻非凡,见过太子殿下,程统领大人。” 太子冷冷扫他一眼,复对戴云龙道:“既是来督办要案的,不必在此耽搁了,你们进去罢。”戴云龙恭声道:“是。”程羽瞧瞧闻非凡,皮笑肉不笑地道:“超尘兄,多日不见,你倒胖了。”闻非凡知道太子和他身边的心腹爱将都不大瞧得起自己,苦笑道:“程大人说笑了。” “等一等”,任停云掀开车帘:“请戴大人过来一步。”湘灵也从任停云身旁探出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人称天下第一捕头的戴云龙戴大人。戴云龙见大车里是任停云,忙上前笑道:“是大都督,许久不见了。大都督面色不大好,可是病了么?”闻非凡立在原地,毕恭毕敬向任停云躬身行礼道:“下官见过元帅大人。” 任停云理也不理闻非凡,转身从大车内取出那支灵阳棒递与戴云龙:“戴兄,这是令师叔的兵器,交与你了。”戴云龙面色大变:“这?!敝师叔出了什么事么?” 程羽答道:“毕棍王在汴梁城内被先天教首给害了。这支灵阳棒原本是打算回京之后转交给戴兄的。你既到了东都,正好就此转交了。咱们在汴梁城内险些被那几个先天教的高手截杀,我伤了一个,至于那个先天教主么,他将一条命断送在停云兄手中啦。”闻非凡听得这话,不禁抬起头,惊骇地望了任停云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戴云龙接过灵阳棒,怔怔自语:“竟把师叔给杀了?”程羽又道:“他们是设了条计,害死了毕大侠。详情你自己去看汴梁府呈来的公文罢。”想了想又笑道:“戴兄,你们元大人是不是瞧着咱们大都督不顺眼啊?”戴云龙回过神来,愕然道:“这是从何说起?” 太子忙道:“这事与他有什么相干,你这话问得没道理。戴缉捕,你自去忙罢。咱们走。”程羽嘿嘿一笑:“说错了话,戴兄勿怪。”几人扬长而去。 戴云龙瞧瞧手里的灵阳棒,轻声道:“师叔,我一定会将那几个邪匪擒住送上法场,为你报仇!” 他转过头,只见闻非凡尴尬地站在那里,面带苦涩,心下暗叹了口气道:“超尘,咱们进去罢。” 在戴云龙看来,闻非凡办事精细谨慎,实在是个不错的官员,不明白太子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个对他都没有好脸色,或许他们以前有什么过节?这可就没办法了,得罪了储君,在官场上你就是再有本领,日子也是不大好过的。想到这里,戴云龙真有些同情闻非凡了。 统领官衙西院里,洛兰坐在一辆小车上,由瞿哲推着,正在院落里晒着太阳。她轻轻嗅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问道:“这是什么花,竟然这么香的,它还能香多久啊?”瞿哲微微一笑:“这是桂花的香气,每到中秋前后,桂花飘香,最多也就半个月的光景。” 正说着,只见太子和任停云、程羽、骆承志、雷鲲等人走了进来,舒海和凌全跟在后面,那凌全口里说道:“李大人一个人在书房里忙着呢,前方的军报昨日里到的,详情就只有李大人知道了。” 任停云携着一个俏丽少女,走在太子身旁,听了这番话点点头,正要说话,却突然间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少女关切地抚着他的背,柔声问道:“你的胸口还疼么?” 见任停云咳得面色煞白,洛兰心下一阵悸动,不由得从小车上站起身来,关切地瞧着。瞿哲见她如此,不禁诧异地瞧着她:“你怎么啦?”洛兰回过神来,面色微红,忙摇头道:“没有什么。”她又坐了下来,心中也是暗自吃惊,自己怎么会对这个敌方主帅如此关心,莫非,难道?不会的,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太子也瞧见了洛兰,转头问程羽道:“这个是谁,你们俘获的那个女祭司么?”程羽笑道:“正是,本来是捉了两个,还有一个自尽了。”太子“哦”了一声,负手走了过去。 瞿哲见太子过来,忙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摆摆手,打量着洛兰。程羽跟上来笑道:“女巫师,瞧你气色,大好了啊。” 洛兰并不答话,瞧见任停云携着湘灵走了过来,忍不住讥讽地笑道:“元帅大人怎么还在东都,我还以为你带着大军去燕州了呢。”任停云一笑置之,程羽却笑道:“你们早已被打得一败涂地,元帅去不去燕州,那又有什么分别?” 洛兰并不理会程羽,只瞧着湘灵,见她肌映流霞,娇丽尤绝,心中暗自慨叹:“也只有这么可爱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吧。”不知怎地却涌起一阵酸涩的感觉,想到自己未卜难知的命运,她掉过头去,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湘灵好奇地瞧着洛兰,忍不住说道:“她真美啊。”太子回过头来问任停云:“这是你和云飞两个亲自抓的?”任停云点点头:“是。在末将的帅帐里俘获的,当时差不点就要了她们两个的性命。”骆承志讶道:“在帅帐里俘获的?这倒是件奇事。” 太子点点头:“那好,这个女俘虏就是你的了。”任停云一听大愕:“什么?”湘灵也撅起了嘴:“怎么送给他一个漂亮姑娘啊?”太子笑道:“这是他的女奴隶,你以为呢。将她派给你做丫鬟,可好?” 任停云摇摇头:“我们不要。”他瞧瞧云飞:“洛兰是云飞抓的,该给云飞才是。”程羽吓一跳:“那可不成!”太子诧异地瞧着二人:“都不要?这可是稀罕事,当年卫公爷西征回朝,太宗圣皇帝一口气便赏了二十名女奴,这个算得什么?” 洛兰听得两个男人都对自己避之不及,心下不禁又羞又气:“我就生得那么丑么?”脱口而出道:“他们不敢要我,怕我再刺杀他们。所以你们杀了我最好。”程羽一听大笑道:“怕你刺杀?天大的笑话。”任停云却叹了口气:“要不殿下就将她留在身边,要么,等仗一打完,就将她放了罢。”; 第十章 功封万户侯 悲歌动华堂 中国的历史学家们对图鞑人有过详细的描述,一位历史学家写道:“其俗被发左衽,穹庐毡帐,随逐水草迁徙。以畜牧射猎为务,贱老贵壮,犹古之匈奴也。其依汉制设百官,有丞相、元帅、都统、副将、参将、万户等。兵器有弓矢、鸣镝、甲肖、刀剑、其佩饰则兼有伏突。旗纛之上,饰金狼头,侍卫之士,谓之附离,。。。死者停尸于帐,子孙及诸亲属男女各杀羊马陈于帐前祭之,绕帐走马七匝,一诣帐门,以刀嫠面目哭,血泪俱留,如是者七度乃止。葬之日,亲属设祭及走马嫠面,如初死之仪。”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太子闻言,皱起眉头道:“这不行,自古也没有放俘的规矩。”程羽笑道:“那么殿下将她带回东宫去。”太子摇头道:“这更是胡说了,宫中侍女成百上千,叫她进去做什么?” 湘灵闻言,不禁同情地望着洛兰,一个人做了俘虏,那他(她)就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件物品,任由胜利者随意处置。任停云略一思索,对瞿哲道:“她是你的了。你救了她的性命,将她派给你做女奴也说得过去。”瞿哲愕然地瞧着他,又瞧瞧洛兰,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点头道:“这样也好。咱们去书房。”程羽却笑道:“殿下请稍待。”说罢缓缓伸出手,朝洛兰头顶百会穴一掌拍下。洛兰下意识想要躲避,程羽的手掌已经按了下来,登时娇躯微震,面色惨白地瞧着他。 湘灵惊道:“你做什么?”程羽收手笑道:“没什么,我只不过废了她的心法,教她以后再不能以摄心术去害人。” 任停云摇摇头:“她其实不是坏人,不过算了,这对她也没坏处。咱们走。” 湘灵却挣脱了他的手,低声道:“你们是去谈公务,我就不去啦,在这里陪陪这位洛兰姑娘。” 任停云点点头,和太子、程羽、骆承志、雷鲲一道往书房而去。只听得程羽笑道:“停云兄,你身为领军总帅,怎么却是个婆婆妈妈的滥好人?”任停云却道:“你这样对付一个女孩儿,岂不有欺负人之嫌疑?” 湘灵注视着洛兰,见她面色苍白,身躯微颤,不由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觉得怎样?”洛兰摇摇头:“摄心术我只用过一次。。。”说着不禁失声痛哭。湘灵惶惑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抬头瞧着瞿哲。 瞿哲摇摇头,轻声道:“程将军其实也并没有将她怎么着,她这是心里难受。”湘灵点点头,默然无语。瞿哲又说道:“胡兵每破一城,都大肆劫掠妇女财物,男子壮者荷担,老弱尽皆杀死。少夫人,你想一想,咱们中原百姓,在他们手里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相比之下,洛兰姑娘真是幸运得多了。” 湘灵点点头,轻声道:“你说的不错。”洛兰闻言,抹掉眼泪,默默出神一会,心丧若死地低声说道:“你是我的主人,要我做什么,请只管吩咐。” 瞿哲摇头苦笑:“我能要你做什么,先将你彻底治好是正经。我扶你起来,走动走动罢。” 太子等人走进书房,只见李樊生手拿算筹正在埋头苦算,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他头也不抬地道:“公文就搁在那儿。”程羽笑道:“公文没有,咱们给你带来了汴梁花生糕。” 李樊生抬起头来,忙放下手里算筹,起身笑道:“是殿下和两位大人回来了,下官还以为是舒海凌全两个送公文进来呢。任帅,这是卫大人拟的军报,昨日到的。”说着将军报递与任停云。 程羽凑过来,两人一道瞧着,军报上写道,东、西两路东唐军都已进入了平原府地界。伯昇率残部渡过大河之后集结,退回邺城之后在城外五十里分次扎营,击鼓为号,遥相呼应。并另遣察合罗部抄掠东唐军运粮车马。卫英荃写这封军报之时,晟郡王正率领西路军越过汲县,东路军也已经逼至滑县地界。 程羽看过军报之后立即走去瞧着墙上挂的地图,又问道:“停云兄,伯昇于城外结营,说明他有主动出击的意图啊,你怎么看?”任停云沉吟着将军报递给太子,说道:“郡王殿下首战必败,粟成玉那边不好说。” 雷鲲忍不住问道:“若大都督亲自出击,将会如何布置?”任停云从容道:“图鞑残军将仍会凭借骑兵的机动性寻求胜机,所以邺城之战的胜负手,就在于能否设计摧毁伯昇的精锐骑兵。” 骆承志问道:“任帅可否说得更详细些?”任停云瞧他一眼,摇头笑道:“我不在前线,说不出更详细的策略来。”见两个将领瞠目以对,他淡淡一笑:“在这里制订一个过于周密的计画,只能是纸上谈兵。” 太子放下军报,声音有些凝重:“衡荪在军报中说,大军一路北进,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真是一路惨象!孤得命郭元璟他们即日渡河赶赴平原,随运粮队一道北上,抚慰父老黎民。”说罢走到书案边提笔疾书,写毕取出东宫之玺钤了,转头命道:“舒海,你将这个速速送至传舍交与郭总督。”舒海从门外赶进来,恭敬接过出去了。 骆承志和雷鲲拿起军报一块瞧着,又凑到地图前,程羽说道:“仗还未开打,有什么好瞧的?”雷鲲道:“咱们缺少骑兵,若不能将伯昇逼入城内,野战恐非我长。”骆承志道:“可分兵径取大名,迫使伯昇出战,这样我主力便可趁机围困邺城,将城内外敌军一举割断。” 太子问任停云:“你有什么好的主张,说来听听,可以遣人送书至前方,让嘉烈他们参详参详。”任停云摇摇头,正要说话,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伸手至腰间算袋里掏出锦帕捂住嘴,咳了好一会儿,这才发觉手里拿的已不是原来那一方锦帕,上面绣了个小小的“湘”字,他不禁愣住,瞧着锦帕发呆。 太子关切地道:“你要不要紧?”任停云摇摇头:“我没事。”程羽走过来打量他的脸色,说道:“我瞧你是被那先天教主的天魔大法击伤了肺,老这么咳嗽可不成,总得想个法子治愈才好。”任停云摇摇头:“寒阴真气侵入心肺,治不好的了。”语气极是平淡,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正说着,舒海赶了回来:“大人,朝廷的使者到了,正在节堂里等着呢。”众人一惊,程羽失声道:“又来了,这回又是什么事?” 几个人都出了书房赶到节堂,进来一瞧,来的又是郑啸天,却是面带笑意。他身后跟了一名卫尉,带着一群军士。那卫尉和一众军士见到雷鲲,先行礼道:“见过巡检大人。”原来这些都是折冲旅的官兵。雷鲲点头道:“是你们跟随郑大人来的,既到了这里,都分班站好罢。”那名游击应了一声是,转身一挥手,那群军士便都依墙站立。 太子问郑啸天:“郑总管远来辛苦,是父皇的旨意罢,就请宣读。”郑啸天笑道:“是。”便展开诏书,当众宣读道:“制曰,领军大都督任停云,克定中原,使关外之民,俱出汤火,卿之首功也。特此册卿为侯爵,赏金二百斤,赐物八千段,着卿回京述职,以慰朕思。军政可暂交由嘉文署理,此谕。” 众人听了这道诏书,心下都松了口气,骆承志心道:“先责任帅何过,而今赏之何重!早有今日,何必当初?” 郑啸天见任停云愣在原地,便笑着将诏书递与他道:“下官给任大人贺喜了。”又伸手取出一张泥金笺:“这是皇上的赏赐清单,请侯爵过目。”他转身吩咐道:“将皇上的赏赐都抬进来。”任停云接过清单一瞧,不禁吓了一跳,原来上面在“黄金二百斤”之下写着:碧玉狮子一对,翡翠凤凰一对,红珊瑚二枝,绢帛二千匹,其下还有衣履冠带,服饰器用,甚至笔墨纸砚,不计其数。黄金二百斤已经是一笔二万缗钱的巨款,这些珍物也无一不是价值连城,这么巨大的赏赉,任停云不但见所未见,也是闻所未闻! 军士们将一副副担子抬了进来,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对深红色的红珊瑚,长逾二尺,晶莹艳丽,几个将领都啧啧赞叹不已。程羽笑道:“好玩意,这般华丽的物品,真不知道摆在哪儿才好呢。”任停云苦笑道:“辛苦众位了,可本帅是个穷都督,就将兜里的钱全拿出来,也是赏不出手。”那游击慌忙拱手道:“元帅大人说笑了,卑职等能为元帅大人效劳一回,心里已是觉得极是快慰了。” 太子忙道:“孤替你赏了他们。”又对雷鲲道:“既是你的属下,就由你领着他们去用饭罢。” 待得官兵们退出了节堂,太子目视郑啸天道:“父皇要停云什么时候返京?”郑啸天笑道:“自然是和下官一道回京了。”太子从他脸上瞧不出端倪,只得道:“既如此,咱们陪郑总管先去用饭。” 几人走出节堂,程羽对任停云笑道:“咱们未出西京之时,你曾说‘横戈原不为封侯’,如今果然封了侯,正是无心图富贵,富贵逼人来!”任停云苦涩地一笑,摇头不答。程羽仍自兴冲冲地道:“这么多的赏赉,要如何处置?”任停云淡淡地道:“照旧,分给将士们。”程羽一愣:“金子和锦缎倒也罢了,兑换成钱分发下去,那些珍玩怎么分,难不成都敲成碎末,一人给一片?”任停云道:“那些都留与你了。” 程羽登时喜笑颜开:“早说嘛!我说再有两日就是亭儿十八岁生日了,你就是插翅飞回去,也赶不及给她过生日,这些碧玉翡翠珊瑚,就由你都带回家去,让她任选罢。”任停云却道:“还是你亲手交给她罢。”程羽一怔:“我又回不了京城,怎么交啊?” 饭后余守信、杜屹、南若云、卢思翔、丘昂等都来官衙,给任停云道贺,中州总督温博也遣人送来请帖,邀请众人去总督官衙赴晚筵。任停云本想推掉,太子道:“还是不要驳文广的面子罢,就当是为你饯行好了。”于是申时未过众人便往总督官衙而去。 众人跟着下人走入总督官衙后院,只见郑元纪、许伯英、乐昉都已在此,见到太子等人进来,都拱手行礼。太子微微点头:“都免礼罢。”余守信与那几个文官早就相熟,便笑道:“郑兄许兄倒忙,这几日老子总也难得见到你们一回!” 温博从上房内走出,手臂上挽着一个身穿朱红绕襟大袖深衣,年约十七八岁的美丽少女,迎上来笑道:“见过太子殿下,下官给任大人贺喜了,郑总管远来辛苦,还有云飞,来来,里面请。” 那少女打量着任停云,好奇地道:“你就是任停云?瞧着可不象个武将。”温博忙道:“盈盈,不可无礼。”又对任停云笑道:“这是小女盈盈,前日里才随贱内赶来东都,她自小就被下官宠溺坏了,听得几位青年俊彦要来赴筵,说什么也要下官带上她。真是一点也不知礼数,教任大人见笑了。”任停云见这少女杏眼樱唇,秀丽动人,便笑道:“温大人何出此言,大人盛情相邀,停云先谢过了。” 太子笑道:“令爱天真烂漫,生得又是这般俊俏,不知许了婆家没有?”温博摇头笑道:“这般顽劣的女孩儿,哪里会有人要。”温盈盈一听这话,不高兴地嘟起了嘴道:“我哪里顽劣了啊,爹爹尽说孩儿的坏话。” 众人一面笑,一面都进了屋子,依次坐定,那宣教使乐昉将手掌拍了拍,堂下便过来几个乐伎,演奏起来。 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坐在父亲身旁的温盈盈一双眼只不住地将任停云瞧着。程羽凑到任停云耳边笑道:“此女目灼灼似贼!”任停云忍俊不禁,一口酒呛住,登时又剧烈咳嗽起来。 程羽关切道:“你这内伤就真的没法子治了?总会有办法的罢,亭儿身上的寒毒不是也给治好了么。记得我初见亭儿,便瞧出她身中寒毒,可是从你面上却瞧不出中毒的迹象,想来你中毒不深啊。” 任停云摇头道:“这不是寒毒,是天魔大法的寒冰真气,这门魔功极是难练,练此功者每日里必饮人血,比幽冥掌更凶险了好几倍,威力也要大了好几倍。我的心口、肺部都被那先天教主寒冰内劲所震伤,便是华佗再世也是难以医治。不过,他被我以落梅五剑击伤了全身筋脉,就算侥幸能活过当晚,也再不能动武,否则必定筋脉俱断而亡。”程羽闻言,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觉冰凉沁人,不禁怔住,叹气道:“你虽是除了人间一恶,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两人正在低声说话,温盈盈已经捧了一只玉盏走过来对任停云道:“任大人,小女子敬你一杯。”任停云忙道:“不敢。”便将自己杯子斟满了,起身一饮而尽,忍不住又轻咳了几声。 温盈盈一双妙目瞧着他,似笑非笑道:“任大人可是病了?”任停云笑道:“略受了点风寒,不碍事。”程羽端起杯子,也起身笑道:“温小姐何厚此而薄彼,我也敬你一杯。” 温盈盈瞥他一眼:“我这杯是敬任大人的呢。”说罢举杯至唇边,一气喝干了,也不理会程羽,转身回到了父亲身边。程羽轻轻一笑,不以为意地又坐了下来。 温博见女儿骄横,深恐她不经意得罪了程羽,正想训斥她几句,这时堂下款款走来两名乐伎,都穿着窄袖上衣和多幅裙,一个上碧下黄,年约二十五六,手里拿着一把胡琴;另一个上红下蓝,已有二十七八岁模样。两人姿容也并不见得如何出众,走到堂前敛衽深深行了一礼,那身着碧衣的女子便坐在一张杌凳上,轻轻一拉,胡琴上传出了清脆明亮的乐音。 身着红衣蓝裙的女子合着琴声,用细腻幽远的嗓音唱道:“可怜负弩充前阵,历经风霜万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倚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家中我这肠断的人,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歌声婉转起伏,如泣如诉,令人久久低徊,荡气回肠。许久都没有人做声,堂内一片寂静。 终于,任停云轻叹一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温盈盈倚在父亲身边,嘀咕道:“这是唱的什么啊,凄凄惨惨的,真是难听!”温博瞧她一眼,低声斥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 按察使许伯英见太子等人听了这曲儿都显是面色凝重,沉默不语,心下忐忑,便训斥那两个乐伎道:“你们这是唱的什么,悲切切的,搅了几位大人的兴头,快快退下去罢!” 两个乐伎听他出言呵叱,吓得身躯一颤,连忙都俯首敛衽,低声道:“是,奴婢们唱错了曲子,请大人们恕过,这就告退了。”; 第十一章 舞剑动四方 一醉引千觞 帝诏封任停云侯爵,赏金二百斤,赐物八千段。并召其入京,军政暂交太子署理。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太子闻言却扬手道:“且慢。”起身叹道:“何必当年无定河,且听一曲眼前歌。唱得真是好啊,温大人,你得重重地赏她们才是。”一干武将听得这话,都松了口气。 待得两名乐伎领了赏钱准备告退下去,任停云却突然也站起身来,对杜屹轻声道:“寒峰兄,借剑一用。”杜屹一怔,随即笑道:“元帅今日有兴为大伙儿演一段剑器舞?真是好极!”说着解下佩剑递给了他。 堂下乐伎、仆役一听,纷纷奔走相告:“任大人要舞剑了!”一时间官衙中上下人等全都凑了过来。 任停云目视乐工,几人醒悟过来,连忙奏响了配乐。乐声方起,任停云轻提剑尖,撩衣而上,瞬间只见青光万点,剑影颤动,不见人影。疾若骤雨旋风,徐则丽日舒云,当真是吞吐自如,潇洒淋漓。正如那《剑器行》所赞: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只听铜钹一声大响,任停云收势如山,却将手中长剑往半空中一抛,长剑旋落,如电光下射。众人悚怵间,任停云手持剑鞘一接,那剑呛啷一声透鞘直入,被接了个正着。任停云闭目含笑而立,他的衣裳无风自动,大有绝世独立,欲乘风归去之感。 堂上堂下所有人屏息静气怔了半晌,才暴出一大片彩声。任停云睁开双眼,微微一笑,这一场酣畅痛快的剑舞,实是让他一吐胸中郁气,便收剑入鞘,转身还与杜屹。 温博连连赞叹着起身,对任停云道:“好,好啊!前贤诗云: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将军临八荒,烜赫耀英材,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巍,入阵破骄虏,威名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停云老弟,下官以为,此诗正是为你而作!来来,下官敬你一杯。”说着捧起酒盏走到任停云面前。 任停云端起酒杯,洒然笑道:“温大人谬赞何过,停云今日献丑,不要见笑。”说着与温博一碰杯,一气喝干了。接着又将酒杯斟满,在堂中作了个团揖:“停云敬众位一杯!”说罢又是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程羽从未见他如此狂放,心下暗自惊奇。 温盈盈双目深深注视着任停云,眼睛里亮晶晶的。 太子轻轻点头,环视众人笑道:“一曲清歌一支剑舞,教人大开眼界。今夜就到这里,多谢文广兄设筵相待。时辰不早了,咱们都回罢。” 众人告辞出了总督官衙,太子执意要亲自送郑啸天回驿馆,郑元纪等也向太子等人道别,由仆从提着灯笼照着,各回住处。杜屹走在任停云身边,不住口地赞道:“那位歌女所唱的真是一支好曲子,末将听着那曲儿,便想到了杜工部的《新婚别》: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任停云点点头,低声吟道:“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程羽听见二人议论,也插话道:“那位姑娘唱腔很是特别,婉转幽咽,凄清冷艳,可是却说不出的好听!”任停云点头道:“不错,外柔内刚,余音绕梁,夫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那姑娘当得起这一赞。”程羽又笑道:“停云兄,今日何以如此豪放?”任停云瞧他一眼,微笑不答。 说着已经走到统领官衙前,几个都尉便向任停云和程羽告辞,杜屹见南若云一直神色抑郁,便推了推他道:“俊龙,你今夜别回军营了,还是去陪陪你夫人罢。”南若云一直在想着心事,听见这话回过神来:“不了,我还是与你们一道回营。”丘昂笑道:“眼下又没什么事,咱们都在营中,有什么事也不缺你一个,你快进去罢!”说着便将他推进了官衙大门,几个将领哄笑着走了。 南若云被推进大门,想了想叹了口气,抬步往后院而去。 任停云和程羽已经进了垂花门,任停云道:“你在这里等着太子罢,我去东院瞧一瞧。”说着便带着舒海往东边角门而去。程羽正要调侃几句,见南若云跟了进来,对他笑道:“俊龙兄,你来陪夫人?快去快去,顺便替我谢她费心为咱们买来杜康酒。对了,明日找几个钱庄掌柜来,将停云兄的金子兑换了,回头分给大伙儿。”南若云面露苦笑:“我这是去负荆请罪,还不知慧娘愿不愿见我呢。” 程羽闻言,也笑了起来:“放心,毕竟是夫妻,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你快去罢。”南若云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往上房而去。凌全对程羽笑道:“师兄,将来你会不会也有这一日?”程羽笑骂道:“胡说八道。” 太子将郑啸天送至驿馆,郑啸天正要进去,太子对骆承志、雷鲲二人道:“你们先在这等着。”便和郑啸天一道进了院子。郑啸天心知太子必定有话要问,果然太子望着他,突然说道:“老郑,父皇此番召停云入京,用意究竟何在?” 郑啸天面对着太子锐利的目光,坦然答道:“下官也不大清楚。”太子皱起眉头,负手行了几步,转身问道:“你离京之前,朝廷里对停云有何议论?” 郑啸天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殿下也知道,停云初任领军大都督,率军征战并州之时,朝中便有人议论说,停云为武将,不可独任。皇上便又动了遣监军使的念头,还是殿下力言不可,遣使观军容,致主帅掣肘,此不可为,任帅又打了大胜仗,皇上这才作罢。待到任帅河阳大捷,朝中流言纷起,皇上自然生疑。元尚书说‘停云年不足三十而为领军总帅,本朝未有,亦恐天下轻之。’王尚书一面说‘停云才略,绝伦轶群,忠谨有素,为部将军士所敬爱。’可是又说东都小儿谚云‘都督做天子’,殿下试想,皇上会如何看这事?” 太子长叹一声:“王恭退的疏奏孤也看过的,洋洋洒洒数千言,举不出一条停云的实罪,尽拿谣言说事,无中生有罗织陷害,为何定要将停云置之死地?父皇心中究竟做何想,你就一点都不知道么?” 郑啸天沉默一会才说道:“范允文在家中养病,这些事也没人来说与他知晓。朝中其他的大臣,都不大清楚任帅的性情为人,因此也没几个敢替他说话,只有御史中丞海贤松、礼部主事仲暄上言为任帅力辩。中秋之夜,殿下已经出京,皇上在咸池殿设家宴,与南平王说起停云之事,南平王对皇上说道,倘若真的依众人之言将停云贬逐了,万一将来某日又有外虏入寇,是不是叫这些饱学之士写上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在阵前念上一通,贼兵就会退去了?皇上听了这话连连点头,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份诏书。至于皇上心中究竟是什么念头,下官实不敢妄加揣测。” 太子闻言,良久没有出声,终于长吁一口气道:“工部尚书靳宜德以前屡称停云堪为一代名帅,如今却也极力反对停云再掌兵权。御史曹敞上书说,天下有大忧,而又有大疑,今虏寇将平,大忧去矣,而大疑犹存,简直直指停云为朝廷心腹大患。停云功太高,事太奇,如今竟成了一干人的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因此兴风作浪,父皇千万莫要被这些人所蒙蔽了啊。”他转头望着郑啸天:“你先去歇息罢,孤回去再想想。”郑啸天忙恭声道:“是。” 骆承志、雷鲲二人见太子许久才出来,面色颇为沉重,不知道他究竟为何事如此忧心,又不敢问,只得默默跟着返回了统领官衙。见程羽和凌全在垂花门里,太子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停云呢?” 程羽笑道:“殿下怎么去了这么久,停云去东院了,这会儿想必在和湘灵姑娘卿卿我我呢。”太子略一思忖,对骆、雷二人道:“你们自去歇息罢。”又对程羽道:“咱们去瞧瞧停云。”程羽愕然道:“这不是去搅他的兴么?”见太子已经迈步往东院而去,只得带着凌全跟了上去。 几人进了东院,见花厅房门大开,烛光明亮,舒海侍立在门外,见到太子过来,正要行礼,太子摆了摆手,径直入内。 程羽跟在后面进了屋子,见任停云正在书案之后挥笔作文,湘灵在一旁替他磨墨,一边说道:“慧娘不给南大人开门,还是我替他开的门,对他说,你跟她好好聊聊,有什么事都说开了去。回来就见到你到我这里来了。” 见到两人进来,湘灵一愣道:“是太子殿下和程将军,这么晚了你们还来,是找停云谈公事么?”停云见两人进来,忙放下笔站了起来。 程羽笑道:“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叫我云飞就好了么。你怎么还叫我将军,听着生分。你迟早是我的嫂子,咱们可是一家子呢。对了,停云兄此番回京述职,来东都时便可将亭儿接过来,咱们一家子在这里团聚,岂不妙哉。”说着凑到书案边笑道:“瞧你写得专注,是什么好文章?” 他拿起那张宣纸一瞧,惊讶道:“让侯爵表?臣停云顿首上书,今闻恩诏,授臣侯爵。臣自出身以来,受任内外,每极显重之地,常以智力不可强进,恩宠不可久谬,夙夜战栗,以荣为忧。臣闻古人之言,德未为众所服,而受高爵,则使才臣不进,功未为众所归,而荷厚禄,则使劳臣不劝。今臣身领戎重,事遭运会,诫在宠过,不患见疑,而猥超然降发中之诏,加非次之荣,臣有何功可以堪之?何心可以安之?以身误陛下,辱高位,倾覆亦寻而至,”他抬起头望着任停云:“写得真是好啊,可是我以为你还是不宜辞爵。” 任停云问道:“何出此言?”程羽摇头道:“你倒是高风亮节了,属下们怎么办,难道要大伙儿个个都学你的样,推功辞位么?你我兴兵是为国为民,可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我想大多数人还是图个功名,你这样做,弟兄们说不定会有怨言。” 任停云摇头道:“照你的话推论开去,倘若身边之人都贪墨枉法,而我独善其身遭人忌恨,这竟是我的不是,那么我还得同流合污不成?其实还是你那句话,人生于天地间,但求行事无愧于心,也就足矣。我从不要求别人学我的样,我只约束自己就行了。弟兄们想升官想发财,那并不是什么错,为什么要学我?”他苦笑一声,“说到忌恨,如今忌恨我的人还少吗。” 程羽闻言一呆:“停云兄,你这话味道不对啊。”一直没有开口的太子这时才说道:“原来停云也想到了。”程羽更觉奇怪:“想到什么了,怎么我都听不明白?” 太子走到任停云身边,深深注视着他:“停云,孤知道你心里很苦。要是不愿回京城,你就走吧,带上湘灵走得远远的。这份辞爵表孤替你呈给皇上,有什么事,孤都替你担着。” 任停云微微摇头,轻声说道:“多谢殿下,可是我必须回去。为亭儿,为弟兄们,我都不能就此遁走。其实皇上也不会将我怎么样,只要我回到了京城,皇上心中也就踏实了。”程羽并不愚笨,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过来了:“皇上是想将你从军中调开?” 任停云点点头:“不错,皇上以爵位厚赏相邀,只不过是想我将兵权交出,只身回京。我回到京城,每日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就不会对我起疑心了。”程羽闻言,半晌做声不得。 太子叹口气道:“既然你心意已决,孤也就不劝你了。回京之后记得时常给咱们写信来,有什么事情,孤都会知道,都会帮你一把。” 任停云点点头:“我知道。大都督金印在节堂里,就算是交给殿下了。前方军务,咱们兵力占优,殿下只要确保两路兵马粮草支应不断,邺城迟早必克。邺城一下,则燕州全境可复。”他转头望向程羽:“舒海就留在你这里,他和凌全两个,跟着你我出生入死,就由你荐他们到军中先做个副尉,搏个出身罢。李云溪就跟着殿下,战事平定之后,依功论赏,自是少不了他的。至于我,”他转身牵住了湘灵的手,“有灵儿在我身边,什么事我都可以应付得过去。” 湘灵一双秀目脉脉地望着任停云,将他的手揽在了自己腰间,倚在他身旁。 统领官衙的上房之内,也是银灯高照,慧娘坐在一张圆凳之上,默默望着纱窗出神。南若云在她身后站了许久,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芸香捧了茶盅过来,低声道:“官人,请用茶。”南若云点点头接过,求助地望向她。芸香略一迟疑,走到慧娘道:“夫人,官人在你身后站了多时了,你不。。。”慧娘淡淡道:“你让官人先去歇息罢。”芸香只得道:“是,奴婢知道了。” 南若云挥挥手,芸香退了下去。他将茶盅放下,走到慧娘身后伸手搭着妻子的肩膀,想将她身子扳过来,慧娘却一扭身挣开了。 南若云心下火起:“甩什么脸色给我看呢?”双手一用力,将慧娘身子硬扳过来道:“你这几日都对我不理不睬的,连门也不让我进,到了今日气还没消么?”慧娘别过脸去不让他瞧,一时间,她的泪水汹涌而下。 再也不能骗自己,那一个黄昏将自己的心撕碎成一片片,再也不能对自己说,他是男人,他有许多大事要做,做大事的男人总会冷落身边的女人,可他会令身边的女人引以为傲,真的引以为傲吗?他知不知道日夜思念一个人牵挂一个人担忧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你我只是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而住在你心里的,是另一个女子。是不是愚笨的女子容易幸福?装做什么也没看见,含笑迎夫君,低眉顺眼,撒娇卖痴,就可以骗来岁月静好么?不知不觉,她的脸上已是一片汪洋。 见到妻子这副模样,南若云心中一阵痛苦的痉挛直逼上来,扭曲了他的脸。他将妻子抱在了怀里,慧娘倚在他的胸前低声啜泣,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南若云柔声道:“别哭啦,咱们把以前都忘了,好好过日子,往后我会百倍千倍地待你好。”慧娘并不答话,头依旧埋在他的怀中,伸手使劲捶打着他。 正是因为爱,所以才会疼痛。又能如何呢?许多时候,人总得向现实认输。 南若云轻叹一声,将妻子搂得更紧,轻轻抚着她的秀发。他的双眼迷茫地望向纱窗外,仿佛又看见了路筝儿告别时的那双眼睛,满含着情,满含着怨。在这人世间,是不是那些已失去的,和得不到的,才最是教人割舍不下?; 第十二章 萧萧班马鸣 奋刀战城南 东都之役,莫赫敦、郁罗、呼赤斤等引军北走,遇任停云亲率精锐阻之,大败。至洛口,追兵继至。郁罗弃军先逃,呼赤斤乃对莫赫敦曰:“将军速去,若见元帅,可言吾战死,未投降也!”敦曰:“若吾生见大汗,请以尔子为吾副。”斤曰:“儿小,请用吾弟!”敦许之,遂渡河北遁。斤力战矢尽,深恐被俘受辱,自尽而亡。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翌日大清早湘灵走出东花厅,却见天空里细雨如丝。她从角门走入中路院子,恰见南若云从正房里出来,便笑道:“南大人起来得倒早,你这是要回军营去?”南若云看见她,微笑道:“你也早啊,起来赏雨么?” 湘灵笑道:“你怎么知道?”南若云笑道:“因为停云也是个爱淋雨的。记得在楚州舜安之时,每逢这样的小雨,他都喜欢独自一个在雨里走来走去。”湘灵瞥他一眼:“瞧来南大人心情不错,你和慧娘和好啦?”南若云苦笑道:“是啊,昨夜还得多谢你替我开门呢。”湘灵轻轻一笑:“要不是慧娘心肠软,就算我替你开了门,她也不会原谅你呢。南大人,姐姐待你这么好,性子又是这么贤惠体贴,你别再惹她生气啦。” 南若云不愿再说这事,点头道:“我知道。”此时两人已经走到垂花门,他看见温盈盈撑着一把红伞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丫鬟,手里拎着一只食盒,不禁诧异道:“这不是温大小姐么,这么早你跑来做什么?” 温盈盈瞧他一眼,收伞答道:“第一,我不是温大小姐,是温二小姐。第二,我来做什么,与你没什么相干。”说着瞥了湘灵一眼,见她一身素白,一双漆黑溜圆的眼珠,修眉端鼻,头上并无珠翠步摇,只是将乌黑的秀发松松地绾成一条马尾巴,嫣然展笑,媚丽欲绝。温盈盈心下暗自嫉妒不已:“这女孩瞧来没怎么打扮,竟比别人精心妆扮出来还要好看。” 湘灵对温盈盈笑道:“是温小姐?你好。”温盈盈傲慢地点一点头,便领着丫鬟从两人身边过了垂花门,进了后院左瞧瞧右瞧瞧,转头问南若云道:“喂,你们任大人在哪呢?”南若云心下暗笑,将手一指道:“你要找他,往西面去。” 待得温盈盈进了西边角门,湘灵吐吐舌头,对南若云笑道:“这位温小姐好大派头。”南若云笑道:“她是中州总督温大人的爱女,性子刁蛮得紧,就连云飞,她也没放在眼里。”想了想又道:“我瞧这温二小姐多半是看上停云了,你得当心着点哪。” 湘灵一愣,想了想撇嘴道:“停云才不会看上她呢。”南若云闻言大笑道:“你倒沉得住气!不过也是,这温小姐脾气这么大,谁会待见她呢。不和你说了,我回军营去也。”说罢走进了前院。 湘灵独自站在垂花门里,有些发愁地望着细雨中的紫薇花丛,方才她嘴上说得底气十足,心下毕竟有些不安,这温二小姐可是高官显宦之女,又生得这样美丽。她想了想,转身也往西边角门而去。可是走到门边她又停住了脚步,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过去。 她有勇气走过千山万水只为瞧心上人一眼,如今却没有勇气跨过这道门去。 任停云等人正在庭院中说话,太子道:“你执意今日就走?”任停云平静说道:“迟早都要动身,早些赶到京城,对大家都好。”他瞧了瞧舒海:“这回你就不要跟着我了,留在程大人身边办事,等这仗打完,你也回军中做个军官,你随我已有不少日子了,也该搏个出身才是。” 舒海却摇头道:“大人们昨夜里说的话,小的都听见了。任大人,我知道你这趟回京,其实心里并不开心,万一有什么事,小的还能替你跑跑腿什么的,还是让小的一直跟着你罢。再说小的跟你这么久,你的脾性小的最清楚了,要换个人来伺候,小的也放心不下啊。”说着眼圈竟微微的红了。 太子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好个舒海,忠心耿耿,停云,还是让他留在你身边罢。”任停云摇摇头,轻叹一声:“千里搭长棚,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各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将来你做了军官,记着我往日的教诲,赤心为国,爱兵如子,也就不枉咱们主仆一场,知道么?”舒海执拗地道:“小的不想做官,只想跟着大人。” 任停云轻咳几声,望着舒海不容置疑地道:“你留在东都,这是军令。”舒海不敢再违抗,低下了头道:“是,小的知道了。” 一时间院中气氛颇显压抑,温盈盈恰在这时走了进来:“咦,怎么你们都在这里淋雨呢?任停云,你今日要做什么?” 任停云见这温小姐旁若无人的模样,心下有些不快,耐住性子道:“温小姐可是有事?”温盈盈笑道:“没事啊,我昨日见你咳嗽,特地叫人做了梨粥给你送来,吃了润肺的。”说着向身后的丫鬟招了招手:“珍珠,快拎过来。” 程羽一听,大感诧异地瞧着她,这姑娘还有这份细心,可真教人意想不到。一转念又想道:“珍珠,听听这丫鬟名字取的!俗到家了啊,瞧人家紫菱,又漂亮又聪慧,有什么样的小姐,便有什么样的丫鬟。” 任停云接过食盒,心下也有些意外,有些感动:“一点小疾,倒让温小姐记挂着,真是过意不去。”说着打开食盒,讶道:“这么大一碗,这样罢,咱们都到房里去,一块把它吃了。”温盈盈一听登时愣住,不知说什么才好。 骆承志、雷鲲等人都是一怔,人家千金小姐好意送来给你的,你竟要大伙儿一块分食,那是什么意思?正错愕间,程羽笑道:“好极,咱们快进去,一道尝尝。”说着接过食盒便往花厅而去,嘴里说道:“凌全,快去拿碗来。” 任停云跟在他后面也走入了花厅,太子腹中暗笑,对骆承志等人道:“走啊,咱们都去吃点。”说着也往花厅走去。 凌全和舒海捧了碗和调羹过来,几个大男人风卷残云,一会儿便将一大碗梨粥扫了个干净。程羽嘴里啧啧有声:“不错不错,又香又甜。”太子见温盈盈立在门口,咬着嘴唇,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下不忍,便笑道:“温姑娘,你们家的厨子手艺不错呢。” 不料温盈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什么厨子,这是我亲手做的。。。”说着转身跑了。珍珠忙叫道:“小姐。”跟着追了过去。 屋内诸人面面相觑,李樊生道:“停云大人,这温小姐,对你大有情意啊。”骆承志点头道:“是啊,我也瞧出来啦。”太子笑道:“咱们都瞧出来了。”几人都笑嘻嘻地望着任停云。 任停云放下手里的碗,苦笑道:“无福消受。”说罢望着太子和程羽:“我这就去驿馆见郑总管,与他一道返京。” 太子忙道:“孤送你们出城。”几人复又出了花厅,雷鲲低声对骆承志道:“这温小姐虽然生得俊俏,脾气可不好。世间最教人头疼的,便是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儿。做事从不用脑子,一个不留神,便是既害了自己,又害了别人。”骆承志知道雷鲲之弟本为御前侍卫,为保护公主而被人所杀,因此对这些豪门千金颇有成见,一时也不好反驳,只是微微一笑。 穿过更道进了中路院子,任停云见湘灵一人立在细雨中,忙上前牵了她的手:“你怎么站在这里呢,瞧你头发都湿啦。”转头吩咐道:“舒海,快去拿一把伞来。” 湘灵摇头道:“我不碍事。方才看见温小姐哭着走了,谁给她气受了啊?”程羽笑道:“还能有谁,你们家任停云。”湘灵讶道:“你把她怎么了?”任停云摇头苦笑,程羽笑道:“他是惟恐情多误美人。”湘灵心下明白过来,登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对着任停云嫣然一笑。 任停云咳嗽着摇摇头:“不说这个了,咱们去驿馆见郑大人去。”湘灵嗔道:“瞧你,受伤了还要淋雨,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程羽笑道:“好体贴的姑娘。”湘灵回头白了他一眼,程羽嘿嘿一笑,吐了吐舌头。 濛濛细雨之中,跟着郑啸天来东都的军士们簇拥着这群人到了皇城宣徽门,却见杜屹、南若云等一干军官都已经骑马候在这里了,见到太子等人过来,丘昂第一个笑道:“任帅想这么悄悄地回京,那怎么成,末将等自然是该送的。” 任停云微微一笑:“不知又是谁耳报神,让你们都知道了。既是这样,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诸将都拱手道:“祝元帅一路顺风,早去早回。” 卢思翔道:“任帅,回去之后记得替我向家父问好。”任停云轻轻点头,转身将一张折好的信笺交与太子:“殿下就送到这里罢,邺城会战结束之后,请将这个交与粟成玉。”又目视云飞,深深点一点头。程羽轻叹一声,伸出手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了一掌。 任停云环视众人,微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愿众位今后事事遂心。郑大人,咱们走罢。”说罢驾的一声,第一个出了城门,湘灵连忙催马跟上。丘昂笑道:“任帅这话说的,倒象他再不回来了似的。”杜屹和南若云齐齐扫他一眼,却都没有说话。 郑啸天向太子拱手道:“殿下,下官这就回京了。”太子微微点头。 一行人都出了城门,程羽胯下那匹栗色骏马突然长嘶了一声。任停云的黑色坐骑也在远处回以一声长嘶,它心下很奇怪,为什么好朋友这回没有跟上来呢? 见西行诸人渐渐行远,太子将那张信笺展开,上面只写了八个字:既收北平,可望辽东。 太子心中一震,不禁又抬起头向西边望去,停云,你这一片报国拳拳之心,孤心中全都明白的。他转头望着程羽:“明日挑一营军士随孤去少林寺,孤要为东唐,为停云和前方的将士们祈福。”众将齐声应命:“是。” 任停云离开东都返京之际,晟郡王所指挥的西路军已经越过平原府,逼近了邺城。 伯昇和比粟特率军逃回邺城之后,聚集起残兵约七万人。莫赫敦向伯昇告状说郁罗在突围战中弃军先逃,盛怒之下的伯昇将郁罗的头摁在地上,咬牙切齿地拔出佩刀搁在他脖子上,却终究没舍得砍下去,于是吩咐亲兵将郁罗痛打了一顿鞭子。 没过几日斥候回报,东唐军兵分两路,已经渡过大河向北杀来,得知任停云和他的玄甲骑军仍然在东都城里,所有的图鞑将领心下奇怪,却都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伯昇立即命令郁罗率领本部南赴黎阳坚守,阻住东唐西路军。自己则亲率精锐于邺城之外五十里分次扎营,并命中军副将察合罗率精骑三千寻机攻击东唐军的运输线。 出城之时,伯昇对中军都统赛钵罗道:“兵分则势弱,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你驻守城内,如果郁罗顶不住了,你可率部出城增援他,总之,你们得拖住西面之敌,给我尽量多的时间。” 八月十九日,郁罗率部赶到黎阳城,西路军前部谭宗延师也恰好赶到,两军在宜沟镇大战一场,胜负未分。翌日,柯臻师赶到了宜沟,李思源被晟郡王命为巡检,跟着柯臻也赶到了这里,谭宗延见援军继至,迫不及待又要出战,柯臻忙对他道:“不若等殿下赶到,再做计较。”谭宗延一瞪眼道:“等郡王到了咱们还未拿下宜沟,那不是教人笑话么。你不敢出战,我自领蜀州军出击。” 于是蜀州军巳时出营,又向图鞑军发起了攻击,这一回郁罗施了个小计,引兵且战且走,退出五里地,伏兵四起,将蜀州军杀得大败。 谭宗延率军出营之后,柯臻便命李思源:“继祖性子急躁,这回说不定要吃大亏。你可率部随后出营,前去接应。”李思源遂率两千陌刀兵跟着出了营垒。 眼看谭宗延师阵脚大乱,李思源手持陌刀,亲率陌刀队杀将过来,长刀如林,一顿大杀大砍,图鞑军支撑不住,谭宗延这才引军顺利撤出。 李思源正想收兵,团练殷承业道:“大人何不乘胜而进?”李思源道:“彼众我寡,恐难全胜啊。” 殷承业闻言,大不以为然道:“郡王亲点大人随他北进,正是器重大人勇武,如此畏敌,有何勇可言!” 一席话说得李思源面色赤红:“既如此,你遣人知会谭大人,说我愿在前为选锋,请他整军随后跟进!” 于是东唐军重整旗鼓,复向北冲,陌刀队在前,谭宗延命蜀州军巡检岳昇、赵文充两翼跟进,李思源、殷承业率领陌刀队排列如墙,砍削劈撩,直杀得图鞑军血流成河,直败退至黎阳城下。 黎阳早已是一座空城,特莫孤率部押粮赶至,眼见郁罗和耶那被东唐军杀得一败涂地,他不敢迟疑,立即将自己的部队投入了战斗。 双方在黎阳城下又展开了一番新的血战。; 第十三章 河北刀兵剧 高楼曲声断 停云为人慎密寡言,其计事必审中机会而后发。行师先正部伍,明赏罚,与士同饥寒劳苦,尤喜推功与将佐。诸将既叹其智勇,而服其为人,自以为不如也。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两支军队在黎阳城下激战了一整天,东唐军没能打退图鞑人的反扑。特莫孤又一次使用了罗汉窑之役中使用过的战法——以五百刀手为督战队列于本方阵后,有敢畏战而逃者,便一刀砍死。图鞑士兵疯了一般死守不退,战事又一次陷入了胶着。 恶战中李思源为流矢所伤,被士兵用担架抬下了战场。晟郡王率领胡应龙、彭玉枫两师已经赶至营垒,听得李思源受伤,连忙赶来瞧他。 两个士兵抬着担架往伤兵营而去,晟郡王叫住了他们,俯身察看李思源的伤势,皱起眉头骂道:“兔崽子,才上阵就见了红,幸好你命大,要是送了性命,云飞还不得跟我拼命?”李思源呲牙咧嘴地道:“不碍事,有两三日就好了。末将麾下团练殷延辉谋勇兼备,殿下可命他暂代末将为巡检。” 晟郡王点点头:“好,孤就依你。这几日你只管养伤,战事不用念着了。“这才吩咐两个士兵:“将他抬走。”又转头对贺鹏道:“去前方传孤的将令,命他们收兵。叫谭继组和柯至盛两个都到孤的营帐来议事。” 两个总兵进了郡王的大帐,胡应龙、彭玉枫和卫英荃、裴秀都已在此,裴秀正对晟郡王说道:“大军北来疲惫,贼兵以逸待劳,不若略作休整,而后倾兵力战,则黎阳轻易可下也。” 四个总兵都以为晟郡王必定不会同意,不料他却点头道:“好,孤也是这个主意。”说着转头望向谭宗延:“继祖兄,你这一师伤亡了多少人?” 谭宗延正打量着大帐之内气派华丽的装饰,心中暗自思量:“蔡将军和任元帅的大帐,都是朴素简陋,郡王到底不同,也不知从他宅子里带了多少器物来。”听得晟郡王问话,连忙回道:“禀殿下,末将的部下,这两日战死的有一千六百来人,受伤的也有近一千。” 晟郡王点点头:“回头将名册报来,交与裴玉麟。”他望着众将下令道:“休整一日,后日全军出击,奶奶的,老子总得比粟成玉先杀到邺城之下才成,要是让东路军夺了邺城,岂不是教太子兄和停云笑话么?”他这句粗口一爆,诸将都不禁莞尔。 西路军受阻于黎阳之际,东路军也过了善堂镇,突然后军飞报主将粟志珍,图鞑将领察合罗率精骑三千袭击了运粮队,二万余石粮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几个总兵闻言都不禁失色,时玉成当即向粟志珍请战道:“我带本部去会一会察合罗。” 粟志珍略一思忖,吩咐道:“粮草既失,军心已乱,咱们就地扎营。”于是东路军五个师分别扎营,互为犄角,坚壁而守。待到伯昇率军赶到,粟志珍严令各部均不得出战,董岩、汤如龙、时玉成等人心中恼怒,却又不敢违命。 伯昇眼见无隙可乘,便当机立断,又率部向西往黎阳赶去。 粟志珍得知这一情况之后,对着地图苦苦思索了许久才下令全军拔营,追击伯昇。孙钺质疑道:“贼兵骑兵众多,我师难以追赶,且伯昇用兵诡诈,或为疑兵也未可知。咱们何不直趋邺城,伯昇必然回兵救应。岂不胜于向西追敌?” 粟志珍在入东都之后,便将图鞑军侵入中原之后的各次战役研究了个透,当下胸有成竹地解释道:“伯昇此举正是疑兵,他向西退去是假,诱使咱们出营是真。我军出营之后,察合罗从后,伯昇在前,意图将我一举歼之。所以咱们可以将计就计,借机一口吃掉察合罗的三千精骑。”于是命令孙钺部押运全军辎重余粮,以为后军,五个师全部拔营西进。 向西行出不足二十里地,粟志珍突然下令全军掉头,后军改为前军,董岩部就地列阵,阻住伯昇部,其他各部张开大网,向东面猛扑了过去。 却说察合罗在接到伯昇的命令后,便在东唐军营垒附近窥探敌情,见东唐军倾巢而出,察合罗当即率军追了过来。 孙钺部行动迟缓,很快落在大部队后面,察合罗的骑兵从东面杀过来之时,孙钺连忙下令官兵将大车环围成阵坚守。图鞑骑军纵马而来,羽箭飞射如雨,孙钺部伤亡甚众,察合罗正要下令踏破敌阵,忽然画角声凄厉地响了起来,一时间四面八方全是东唐军,粟志珍一声令下,万弩俱发,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将三千图鞑骑兵全部射杀,察合罗虽是骁勇难当,也架不住这铺天盖地的箭雨,身中数箭与部下们一道阵亡。 粟志珍以绝对优势的兵力一举全歼了察合罗部之后,立即下令全军返回营垒。待到伯昇率领主力赶到战场,只见察合罗和他的部下、所有的战马,个个都被射得有如刺猬一般,登时又惊又痛,只觉头晕目眩,差点从马上栽了下来,莫赫敦连忙伸手扶住了他。 比粟特慌忙劝慰道:“元帅,你不可心乱,咱们还是赶回邺城固守罢。”伯昇摇摇头,黯然道:“东唐军中,当真是将才云集,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名将,这仗真没法打了。”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振作起来:“若不是我兵少,绝不会教粟志珍抓住了这样一个战机。眼下咱们立即向西,或许还来得及在黎阳城下与李嘉烈大战一场!” 粟志珍军在善堂赢得第一个战役的胜利,军报传入东都,太子不禁长松一口气。他对程羽道:“察合罗所率之骑兵,骁勇能战,伯昇倚之甚重。此番粟成玉将其一举歼之,自东都向前线运送粮草辎重,俱可无忧矣。” 程羽赞同地点点头,却又说道:“只是一场小胜。日后的战事只会更加激烈,反复争夺,上回世骏兄主张分兵径取大名,迫使伯昇应战,我军可趁机将邺城围困住,这法子很好。若伯昇不理会咱们的分兵,那么夺取大名之后,这一支兵继续北进,直捣广平,常山。我看伯昇还守不守邺城!” 骆承志听得程羽赞同自己的计策,不由喜道:“正是!如此一来邺城变了一座孤城,贼兵若继续依城坚守,困也要将他们困死了。” 太子点点头,转头吩咐李樊生:“云溪,你将咱们方才计议的方略,详细写了,遣人送至粟成玉处。”李樊生点头称是,又问道:“先前总督官衙里遣人来问,说是如今东都城内关押着数千俘虏,是全都押回京城交与刑部么?” 太子闻言略一思索,冷冷地道:“就交与中州按察司,挑些健壮老实的留做有功军官的赏赐,其他的就地发卖为奴。”说着转头望向程羽:“你要不要先去挑几个?”程羽一愣道:“我用不着,一个也不要。再说我的俸禄也养不起这么多张口。”骆承志讶道:“你如今已是六百缗的年俸,况且又有皇上的厚赏,多使几个下人该是不难罢。若是钱不够花,何不多置些田产,以为长远之计?” 程羽叫苦道:“皇上的赏赐,早被停云拿去送人啦。六百缗,那就是六十万钱,听起来不少,可是我还未领到手不是?”太子道:“他和停云一样,也是个千金散尽的,哪里有钱来置产业!” 几人出了书房往饭厅去用餐,却见瞿哲手撑一把纸伞,扶着洛兰的手臂,两人在庭院中缓缓漫步。骆承志笑道:“这瞿医官也是个雅人。”太子闻言停住脚步,略一思索道:“饭后咱们也风雅一回,东都城内园林众多,咱们寻一处去逛一逛,权做散心。”雷鲲笑道:“不过是些花花草草,又下着雨,有什么好瞧的。” 太子扫他一眼,笑骂道:“周身没半根雅骨头。”几人都笑了起来,李樊生却叹了口气:“任帅尤爱佳山胜景,若还在这里,雨中游玩定然是合他的兴致的。”太子闻言,回头望向他:“你跟着停云也有段时日了,觉得他这人性情究竟如何?”李樊生当即评价道:“其人博览群书,沉静多思,婉和寡言,俨若静女,处事果断,遇敌英发。”太子不禁点头叹道:“洵为至论!” 洛兰见这一干人出来,便停住脚步瞧了一会儿,转头问瞿哲:“怎么不见你们元帅大人呢?”瞿哲微笑道:“任大人回京去了。”洛兰先是一怔,而后冷笑道:“莫非战争结束了,还是你们打得很顺利,他竟然就回京城了,是不是你们的皇帝要重重地赏他,封他做更大的官?” 瞿哲已经瞧出来,这个图鞑姑娘一提到任停云便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其实内心里对他却是颇具好感,于是摇头微笑,却不回答她的话。 洛兰又问道:“那个穿白衣衫的女孩子,是他的夫人罢,也跟着他回京城了?”瞿哲笑道:“那是任大人的未婚妻,任大人回京,她自然也跟着去了。”洛兰嗯了一声,不再做声。 瞿哲道:“回屋去罢,一会儿你该用饭了。”洛兰转头望着他:“瞿医官,你对每个病人都这么细心么?”瞿哲诧异地瞧她一眼,缓缓说道:“他们都说我是个细心之人,况且医者父母心,对病人细心也是该当的。” 洛兰冷哼一声道:“医者父母心,我也是医生,可没有什么父母心。再说我瞧你也不比我大,养得出我这么大的女儿么?”瞿哲闻言先是一愕,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洛兰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也气虎虎地笑了。 瞿哲见她金发耀目,碧眼晶莹,笑起来颊边微现梨涡,不由微笑道:“你还是笑起来好看,往后不要老绷着个脸了。你在这里吃穿不愁,他们谁也没来欺负你,将来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别担着老大心事啦。” 洛兰闻言,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不错,我现在只不过是你的女奴,他们把我赏赐给了你,以后就任由你处置,自然不会把我怎么样了。” 瞿哲苦笑道:“那你还想怎么着,想让太子殿下将你送回草原去,继续做你的图鞑国祭司?你这辈子也别想了。”他想了想又道:“听任帅说萨满祭司同时又是巫医,你方才也说自己是医生,不如等你伤好了,我也跟你学学草原上的医术罢。”洛兰想了想道:“你们汉人的医术比我们可高明得多了,能不能也教我一些?”瞿哲点头道:“甚好,等仗打完了,我还回京城去做我的坐堂医,你就去给我做徒弟罢。” 洛兰想到将来到了京城,便又可以见到任停云,心下颇觉欣喜,于是笑道:“好。”瞿哲笑道:“这会儿开心了?那快回屋去罢。”洛兰点头道:“嗯。”也不等他就往西厢房而去。瞿哲瞧着她苗条的背影,摇头苦笑:“女奴变成了徒弟,这算怎么回事呢?” 行辕诸人才走入饭厅,凌全便兴冲冲来禀报:“二堡主带着三师兄四师兄来啦。”程羽笑道:“今日才来,你还禀报什么,怎么不叫他们进来。”说着起身出去迎接。 到得官衙大门外,见程炼领着程澎、程狻都站在细雨中,程羽忙道:“二伯,三哥四哥,快都进来罢。” 不料程炼却摇头道:“咱们不进官衙,只来瞧瞧你就走。”程羽挠头道:“这样?那你们用了饭没,若还不曾,我陪你们到八仙楼去用饭罢。”程澎笑道:“五弟,你如今可是统领,陪我们去酒楼用饭不大妥当罢。”程羽嘿嘿一笑:“那有什么打紧,统领一样也要用饭不是。”便转头吩咐凌全:“你回去禀殿下一声,就说我陪他们去外面用饭,下午就不过来了。” 四人到了八仙楼,酒保将他们让进一间阁子,程羽点好了菜,又吩咐:“多打些百花酿酒来。”那酒保笑道:“是,请几位稍待,酒菜一会就来。” 程狻笑道:“咱们程家堡的祖训是内堂弟子不得做官,三百年来总算有个坏了规矩的。”程澎接口道:“正是,而且他这官还越做越大。统领是几品官,三品还是二品,该不会是一品罢?”程狻道:“反正是很大的官。”程羽苦笑道:“三哥四哥,别取笑我成不成?” 不一会儿酒菜次第上席,程羽问道:“大伯还好么?”程炼摇头道:“前几月咱们在北平、邺城、东都、汴梁、晋阳各处的店铺先后歇闭,堡主心下甚为忧急,头发都愁白了许多。幸好你们仗打得顺手,堡主这才放下心来。汴梁的店铺又重新开张起来,算是恢复的第一步,如今我带着他们两个到了东都,便是要将此地的店铺重新张罗起来。” 程羽点头道:“我知道,我见过老田了。”又问道:“毕棍王的事二伯可知道么?”程炼点头叹气道:“老毕跟咱们是多少年的交情,竟然就这么去了,先天教处处兴风作浪,势力当真不可小瞧。”程羽笑道:“如今只怕他们大势已去矣。”便将四海楼的事情说了一遍。程炼骇然道:“停云的本事我是见识过的,那先天教主竟然能将他重伤,这份能耐在江湖上确是无人能敌。天幸撞在了任停云手里!” 程澎却皱眉道:“皇甫世家的子弟怎地会堕入了先天教?”程羽摇头道:“不知道,皇甫世家与江湖中人素不来往,行事诡密,却没什么恶名。不知道为什么会与先天教沆瀣一气。我听停云说,皇甫家原为朝中高官,因罪败落,流落草莽。再多的么,他也不大清楚了。” 几人正说得起劲,隔壁房间传来了琵琶声,程羽凝神一听,说道:“奇怪,这曲风倒象是曾经听过的一样。”程澎闻言大笑道:“你做了几年官,这听力倒是大见长进啊!” 他话音未落,就听得隔壁的客人叱道:“去去去,别来这闹咱们,要是会唱曲儿,就给爷们唱上几支。要是不会,趁早滚了!”程羽皱眉道:“好生无礼。” 门口有人轻轻叩门,透着胆怯和犹豫,程澎道:“卖到咱们这来了,咱们正说在兴头上,别教她们给搅了。”程狻点点头,扬声道:“那弹曲儿的,不用进来了,咱们不爱听那调调儿。” 听得门外没了声音,程狻笑道:“倒也识相。”几个人又接着喝酒说话。 饭毕程羽付了账,问程炼道:“二伯和两位兄长夜间就住到我那里去罢。”程炼摇头道:“说了咱们不进官衙的。我们几个自先回店铺里去,你如今是带兵的将军,事情也多,等到闲了,来店里再叙罢。” 说着已经下楼到了门口,程狻笑道:“这雨倒下得大啦。”程羽却瞥见两个年轻姑娘瑟缩在门口,一个捧着琵琶,一个抱着箜篌,不觉讶异道:“这不是无双和婉儿姑娘么?”; 第十四章 为君演琵琶 天昏阵云暗 停云为领军大都督,威名立着。由是京中讹言籍籍,帝不豫。王恭退等屡言停云为国家之患,中书令姚启平深恐功臣遭忌,乃上言曰:“臣观领军大都督任停云,执掌兵权,虽有功无过,然武臣掌国之机密,或非国家之幸。可收其领军印,放以外任,亦为国家消未萌之患也。”书既上,竟留中不出。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纪无双和张婉儿见到程羽,都抱着乐器向他敛衽道:“奴婢们见过程将军。”程羽恍然道:“方才弹曲儿的是你们两个,路筝儿呢?”纪无双轻声答道:“筝儿已经回金陵去啦。奴家和婉儿两个不想再回乐馆,所以出来卖艺讨口饭吃。” 程羽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真不知说什么才好。程澎苦笑道:“原来是云飞的朋友,早知道就让你们进来了。”程羽便从算袋里掏出一点碎银塞给纪无双:“我也没带多少,这点钱你先拿去用着罢,有什么事可以来皇城找我。” 不料纪无双却摇摇头,将银钱又放回他手中:“多谢将军好意。可是将军既然不曾听我们的曲子,这银子我们可不能要。”说罢又施了一礼,对张婉儿道:“婉儿,咱们走。”两个姑娘冒着雨走到了大街上。 程羽瞧着两个姑娘的背影直发愣。程狻有些惊讶:“这两个倡女倒有几分硬气。”程炼却皱眉道:“云飞,如今你身份非同一般,这些下等卑贱之人,还是少理会的好。”又对程澎程狻道:“咱们走。” 程羽回到官衙,心下仍自感慨不已,李樊生见他面带思索,便问道:“程大人可是有什么事?”程羽抬起头来,问道:“怎么就你一个?”李樊生笑道:“太子殿下被温总督请去议事,他们两个都跟着过去了。” 程羽点点头:“是这样。”便将酒楼里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叹气道:“这些下层女子要挣碗饭吃,还真是不易啊。”李樊生闻言思忖道:“是啊,国家律法规定女子不受田不纳课,寻常百姓家女尚可纺织为业,这些乐籍女子除了抛头露面卖曲儿,还能怎么样呢。若是象路筝儿那样名气大的,日子自然好过,她们这样籍籍无名的,必定是艰难的了。不过这位纪姑娘很有骨气,倒是少见。” 程羽想了想道:“咱们去宣教坊,瞧瞧她们去。”李樊生迟疑道:“这会儿怕是晚了点罢?”程羽笑道:“有什么晚不晚的,说去就去。” 两人出了官衙,叫上凌全、舒海,驾马往宣教坊而去。到得小院门外,程羽下马上前叩门道:“纪姑娘张姑娘,快开门。” 里面传出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可是程将军么?”程羽笑道:“正是。”不一会儿纪无双将门打开,疑惑道:“几位大人,你们可是有事?” 程羽笑道:“没事,没事就不能找你们玩么。”说罢便大马金刀地直入房内,李樊生微微一笑,跟着他走了进去。 张婉儿愣愣地瞧着程羽,程羽笑道:“这样瞧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写了字?”张婉儿不知所措地道:“没有。”程羽寻张椅子坐下道:“那你发什么愣呢,就选你平日里最拿手的曲子,弹来给我和云溪两位听听。”纪无双跟着他们进了屋子,困惑地瞧着这位极是年轻的大官儿,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原来将军是来听曲儿的,容我去给两位大人烹茶来。” 那张婉儿已经抱着琵琶坐了下来,开始演奏。李樊生细细聆听,知道这是一曲《寒月芙蕖》,乃是一支儒雅悠闲的文曲,张婉儿弹来轻柔细腻,不紧不慢。李樊生心道:“指法倒也还说得过去,只是韵味淡了几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她年纪还小,能弹成这样,算是很不错的了。” 正想着,程羽凑过来低声道:“听来还不错,就是觉得缺了点什么。”李樊生点头笑道:“此曲既好弹又不好弹,既要中正平和,又不能淡而无味。这张姑娘指法甚好,只是境界未到,所以韵味未免不足。”程羽一拍大腿道:“云溪兄评得极是精当,正是韵味不足。我虽然想到了,却是说不出这个意思来。” 张婉儿一曲弹毕,见程、李二人窃窃私议,忐忑说道:“奴家弹得不好,教二位大人见笑了。”程羽忙笑道:“哪里的话,其实很好。只是若想再上一层楼,一来还得多多的再练,二来么,张姑娘还得多去拜访名家才成。” 纪无双闻言叹道:“程将军这话固然在理,只是我二人身份低微,哪里敢去拜访那些名家啊,就连想也不敢想的。”程羽不以为然道:“有教无类,求学岂论身份!只看你想不想学而已。只要勤加研习,没个不成气候的。” 李樊生点头道:“云飞这话很是。世间音律名家,大多居于京城,东都城里虽也有些好手,仍是匠气未除。你们不妨上京求学,必有所成。” 纪无双和张婉儿四目相对,都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程羽却摇头道:“京城那个是非窝,不去也罢。”不料李樊生却微笑道:“是英雄,那就得进京。”程羽心下一动,转头望向李樊生,见他似笑非笑,大有深意,便道:“你是说停云罢?” 纪无双闻言,不由问道:“任元帅回京城去了,是么?”程羽挠头道:“是啊,他此番回京,是祸是福,还难说得很呢。”纪无双一听,身躯微震。 程羽见无双听了这话流露出极是关切的神情,心下暗自称奇:“这姑娘扇了停云一巴掌,难不成竟将他装进了心里?”便说道:“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他的坏话,所以皇上召他入京,问个明白。” 张婉儿愕道:“任大人是好人,为什么有人要说他坏话?”程羽苦笑道:“小姑娘知道什么,朝廷里那些稀奇古怪之事,你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明白的。”纪无双方才听程羽说任停云回京未知是祸是福,一颗心便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他是个大好人,性子那么和善,又是一点架子没有,那样的相貌,那样的人品,一定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她兀自呆呆出神,张婉儿轻轻推她道:“无双姐姐。”纪无双回过神来,忙强笑道:“啊,怎么,”见程羽也是大感兴味地瞧着自己,不禁面上羞红,慌忙遮掩道:“两位大人既然来玩,若是不嫌弃,就在这里用饭罢。” 程羽见这个勇敢的姑娘竟然会羞红了脸,大觉有趣,呵呵笑道:“我饭量如牛,一顿饭就得将你们三日的饭都吃光了。还是我请你们,咱们寻个酒楼用饭罢。”说着站起身来,又对李樊生道:“云溪兄是在东都住过一段日子的,南市附近哪家酒楼好,想必你最清楚不过,就由你指地方罢。”李樊生笑道:“好,下官听命。” 程羽便对两个女孩笑道:“请。”纪无双迟疑道:“奴婢们怎敢教将军破费。”程羽笑道:“咱们是朋友,说那些做什么,走罢走罢。”便推着两人出了屋子。又趁二人没留意,从算袋里取出一锭五两的银子轻轻一掷,抛在了琴案上。 几人在南市附近寻了一处整洁华丽的酒楼,坐在阁子里点了几样精致菜肴,程羽便将当年在越州军中的经历说给众人听。其中未免有夸大之处,又被凌全老实不客气揪了出来。说到有趣处,就连性子极是害羞的张婉儿也不禁笑得花枝乱颤。纪无双开始老在走神,后来也渐渐听得入了迷。 饭后程羽等人又将两位女孩送回宣教坊,这才告辞离去。两人回到屋内,纪无双定下心神略一思索,对张婉儿道:“妹妹,我打算去京城一趟。你是与我一道去呢,还是留在东都?” 张婉儿有些吃惊:“你想好了,这就去京城么,”她想了想道:“按说我该陪你一道去才对,可是,大军还在燕州打仗。。。”她羞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再说下去了。 纪无双醒悟过来:“你还要等李大人,我竟忘了,对不住。”她一时难以决断,想了想叹气道:“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那好罢,我陪你等你的李大人,等他回了东都,我再动身。” 张婉儿闻言,忙抬起头道:“不,我还是与姐姐一道去京城求访名师罢。我也听说过京城里的莫琰莫大家,我就去拜访她好啦。”纪无双摇头苦笑道:“又没有人替咱们举荐,那样出名的人物,怎么会见咱们,这事哪有那么轻巧。女儿家遇见真心待你好的男子可不容易,若李大人回来见不着你,以为你不想见他,岂不教他伤心失望么?咱们就在这里多呆些时日再说罢。” 她说着点起了铜灯,突然瞧见琴案上的银锭,大觉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大锭银子在这里呢,婉儿,你快来瞧。” 婉儿却呆在原地不动弹,纪无双回头见她怔怔出神,忙走过去问道:“你怎么啦?” 张婉儿摇摇头,轻声说道:“他是好男子,可我,我只是个下贱女子,又被人糟蹋过,我,我配不上他的。”她话未说完,已是珠泪盈睫。 纪无双听她言语凄苦,心下也是一酸,不禁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秀发,良久才轻声说道:“也许那位李大人并不是这么想呢。” 与此同时,李思源在伤兵营里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他咕哝道:“谁在背后念我的不是呢?” 李思源在伤兵营里养伤之际,他旗下团练官殷承业奉了郡王殿下之命,来到了主将的大营里。晟郡王打量着这个骑尉,与李思源相仿的年纪,二十七八岁模样,却是个头矮小,容貌倒还说得过去,显出沉稳镇定的气概。 晟郡王将他扫了几眼,心下微微有些失望,想了想道:“清川如今在养伤,这一旅人马暂由你节制。今日之战,你随在孤的身边。”殷承业拱手道:“是,末将这就去召集弟兄们。” 晟郡王在拂晓时分将四个师的军队全部拉出了营垒。得知东唐军又一次发起了攻势,郁罗当即命令自己的军队出击应战,特莫孤向他建议依城坚守,郁罗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郁罗刚刚在黎阳城南的丘岗上占据有利的地形摆开了阵势,晟郡王就亲自率领着三万五千名官兵向他发起了凶猛的攻击。郡王充分利用了自己在人数上的优势,激战一个多时辰之后,东唐军开始从两翼将敌军包抄住。因为害怕被包围,郁罗不得不命令军队向后撤退。 兴奋的郡王一马当先率领部下继续向图鞑军扑去,他要彻底打垮这支敌军,然后一鼓作气杀到邺城城下。 就在郁罗的军队放弃了抵抗,开始向北逃窜之时,东唐军的传令兵却吹响了凄厉的警号声,又有大队新的敌军杀来了。 这是伯昇亲自率领的图鞑军主力部队赶到了,虽然他们已经被急行军弄得精疲力尽,伯昇还是立即下达了进攻令,于是图鞑骑兵就象倾泻的洪流一般向胜利者冲了过去。 晟郡王镇定自若地命令部下重新列开阵势,于是新的战斗又打响了,这是一场更为艰苦更为惨酷的战斗。 在战场的北面,获得了喘息机会的郁罗也重新部署了兵力,向东唐军发起了反击。挥刀奋战的晟郡王很快就被图鞑精骑围住,正在危急时,殷承业手持陌刀杀将过来,对晟郡王大呼道:“殿下,咱们步骑合战,我护着你杀出去!”晟郡王应道:“好!” 于是殷承业执长刀突于前,大呼狂劈,一连砍倒了数名敌骑,晟郡王驾马于后,连连放箭,也是箭无虚发。戴宁紧跟在二人身后,三人很快杀出一条血路,与拼死冲杀过来接应的贺鹏、王翥等人会合,突回本阵。 部将们见晟郡王平安退入本阵,心下都长松了一口气。晟郡王喜爱地瞧瞧殷承业,忍不住赞道:“勇略如此,何必八尺之躯!” 双方激战至午时,东唐军总兵胡应龙中箭负伤,退出了战斗。没过多久,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时间天昏地暗,对面不能相辨。两军都是一片混乱,双方主将只得同时下了撤军令。 精疲力竭的东唐军一退十余里,晟郡王检点人马,伤亡五千余,甲杖倒丢弃了上万。他心下郁闷:“若玄甲骑军在此,岂容贼辈如此猖狂!”只得下令扎营恶虎岗坚守,以期后战。 打退了东唐军的进攻,伯昇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图鞑军重新进入黎阳城之后,他接到斥候的情报:东唐的东路军已经拔营北进,向东北方向的大名府扑了过去。; 第十五章 万叶秋声里 离宫静夜寒 晟郡王引兵北上,与郁罗力战,败之。伯昇率步骑二万猝至,郁罗亦整军反击,战况甚惨酷,胡云翼中流矢。时大风忽至,吹沙拔木,天地昼晦。两军皆惊,官军溃而南,贼兵溃而北。官军弃甲杖辎重委积于路。晟郡王不得已,乃屯兵恶虎岗。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华荫关城之上,于承斌陪着郑啸天走上城楼,时值夕阳西下,关城之外的景色显得分外的美丽迷人。不远处,任停云搂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儿立在雉堞之旁,那孩子嘴里絮絮叨叨说个不住。任停云却是十句里才回上一句,湘灵依偎在他身边,笑吟吟地瞧着。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家三口在城墙之上观赏景致。 于承斌笑道:“这个娃娃从来也不开口说话,可是一见到任帅回来,却突然开了口,到如今更是咕咕叽叽说个没完没了,倒也是奇事一桩。”郑啸天瞧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两人走过去,于承斌笑道:“小娃娃,别老缠着任大人,自己玩去。”那童子横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依旧手指着原野,向任停云问东问西。任停云将他从垛口上抱下,拍了拍他的头:“让灵阿姨带你玩去。” 那孩子牵着湘灵的手,一蹦一跳地走远了。于承斌笑道:“任帅一回来,这小娃儿就象换了个人。”任停云微微一笑,目视郑啸天道:“郑大人预备何日返京?” 郑啸天笑道:“正要与任大人说这事,方才接到朝廷文书,皇上移驾汤泉宫,着你我去郦山见驾。咱们明早就走。”任停云点点头,有些留恋地望向关城之外的苍茫大地:“好。” 郦山位于西京东面的临潼境内,景色秀丽,又有“绣岭”之称。郦山北麓有温泉,在这里建有皇家离宫,名为汤泉宫,台殿环列,规模宏大。汤泉宫北面即为临潼县城,是离宫区的居民区和商业区,随侍汤泉宫游幸的百官宅第也在城中。 宫城四门,北为津阳门,东为开阳门,南为昭阳门,西为望京门。离宫分为东、中、西三区,东面的飞霜殿、逍遥殿、瑶光楼、重明阁、观风楼、宜春台,是皇帝游幸离宫沐浴宴娱之所,中间的前、后大殿,讲武殿、左、右朝堂,修文馆,则是朝廷处理政务之处。西面则是离宫花苑和集贤院。整座离宫,彩桥如虹,亭阁摩天,宛如人间仙境。 威德帝几乎每年秋冬两季都会到这里来住上一段时间,有时甚至住到来年春天才返回西京。于是朝中重要官员随驾往返,西京至汤泉宫,百官、羽林军、宫人来往车马不绝于道。《西京志》曾云:“帝岁幸汤泉宫,百官车骑皆从。开合若万花照耀,谷成锦绣。” 今年皇帝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自首辅章元振大人在东都为国捐躯之后,贵妃娘娘一直抑郁不乐,皇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于是便带着她来汤泉宫小住散心。太常寺下内教坊三百乐工也随着皇帝和贵妃来到汤泉宫,二人在此地整日游冶玩乐,怡然忘忧。 郑啸天和任停云、湘灵沿着迤逦蛇行的玉辇道行至昭阳门外,身后跟着李嘉瑾等八名御前侍卫,老远处他们便听见了宫内传出的丝竹弦乐之声。任停云停住脚步四下里望望,又转头瞧着湘灵,见她面露惊叹之色,便笑问道:“怎么啦?”湘灵摇摇头笑道:“郦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同样是住在山上,我和师父只不过几间茅屋,皇帝却是住着这么宏大华丽的宫殿。他可真会享福啊。” 任停云微微一笑:“是啊。不过,皇上虽然富有四海,穷奢极欲,未必就比你过得更轻松自在呢。”湘灵笑道:“我也是这么想。” 郑啸天万分诧异地瞧瞧这两个人,疯言疯语,实在是不可理喻。 任停云咳嗽几声,面容变得有些严峻,轻声自语道:“君王游乐万机轻,一曲霓裳四海兵。此非太平年月,歌舞升平,乐而忘忧,若天子无愁,则天下军民皆苦矣。” 这时昭阳门外当值的虎贲旅团练官阿布思已经迎了上来,拱手笑道:“末将见过元帅大人,郑总管也回来了,两位请随末将进去。”郑啸天点点头,转身吩咐那几个侍卫:“既已回来,你们去长捷那里应名,由他安排你们依班当值。” 阿布思略一犹豫,又对任停云道:“任帅,这位姑娘。。。”任停云醒悟过来,只得对湘灵道:“灵儿,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说罢松开了她的手,跟着阿布思进了汤泉宫。 湘灵幽幽叹了口气,走到石栏边,眺望着郦山秋景,和远处的朝元阁。她知道,从停云轻轻握住她的手那一刻起,他们就要一起面对人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了。 威德帝正与章贵妃、东安王妃、毓真公主、瑞仙郡主等人在飞霜殿外观赏乐工们献上的天竺舞,监察御史杨秀坐在公主身旁,两人一直交头接耳,低声说笑。已经被任命为御前侍卫的李嘉显则侍立在皇上身后。 看到精彩处,章贵妃不禁舞兴大发,于是轻移莲步至场中,与舞姬们一道翩翩起舞。威德帝见爱妃愁容尽去,心下大悦,便招手命乐师呈上竹笛,亲自为她伴奏。 一个内侍匆匆走过来附在内侍署都管阎德仁耳边说道:“老都管,郑总管和任大人来了,如今正在外边候着呢。” 阎德仁伸着脑袋正瞧得入迷,不经意问道:“任大人,哪个任大人?”那内侍一呆:“就是任停云任元帅啊。”阎德仁“哦”了一声,不耐烦道:“你没瞧见皇上和娘娘正玩得高兴么,这么没眼色!你去教他们先等着。” 一曲舞毕,章贵妃意犹未尽地甩了甩手,连声道:“痛快,贱妾许久没这么痛快地跳过了。”说着走到威德帝身边,威德帝见她香汗淋漓,关切道:“快加件衣裳,山上风大,小心着了凉。” 早有宫女取来锦面鹤氅给章贵妃披上。这时阎德仁才凑过来禀道:“皇上,任停云任侯和郑总管二位已经到了汤泉宫,如今正等着皇上召见呢。” 威德帝闻言点头道:“任停云回来了,快传他们进来。”阎德仁应了一声,转声正要吩咐传召,坐在公主身边的杨秀已经起身道:“陛下,臣以为在此地召见朝廷重臣,似为不妥。”威德帝一怔,思忖道:“贤侄所言甚是,来人,替朕更衣。教他们两个在前大殿候见。”又对章贵妃笑道:“你和她们先在这里玩,朕很快就回来的。” 当下威德帝换上白色日月云肩滚龙袍,戴上九梁通天冠,由阎德仁和几个内侍随行往前大殿去了。杨秀见公主若有所思,便笑问道:“殿下,在想什么呢?” 公主回过神来,忙笑道:“没有什么。”又握着他的手道:“一会儿教他们再演一支胡旋舞给咱们瞧,最是好看的。回头咱们俩去玉蕊峰玩一玩,好不好?”杨秀瞥她一眼,摇头轻笑:“除了玩,你还会什么?”公主闻言,面上赤红,答不出话来。 瑞仙郡主听得阎都管禀报说任停云回来了,不由想道:“程羽什么时候回京呢?”这时听见杨秀与公主的对话,忍不住替公主抱不平道:“杨大人,你这话有些过分呢,姐姐不过是想陪你出去逛逛,你怎么这样说她呢?”杨秀被她说得有些尴尬,忙陪笑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请不要多心。” 这时东安王妃却起身走到章贵妃身边,笑着轻声说道:“娘娘,那位任停云任大人,模样俊俏,年纪又轻,我瞧皇上对他极是爱重,却不知他有了妻室没有?” 章贵妃瞧瞧她,又瞧瞧三个坐着的年轻人,也轻声道:“你是不是想替瑞仙?”东安王妃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娘娘能不能托皇上问问他,也别说我,只是先问问看。” 不料章贵妃却摇摇头,悄声说道:“你们家瑞仙生得这样俊,天仙一般的孩儿,还愁找不到婆家么。依我说,你竟还是别打任停云的主意罢。你别看他如今封了侯,其实皇上对他,可不大放心呢。”东安王妃闻言,不禁呆住,面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任停云正在大殿前与南平郡王、署理兵部侍郎卢腾远、天策师总兵金镗说话,忽见一个内侍过来唤道:“皇上有旨,传任大人、郑总管进殿!”任停云忙向二人拱手道:“皇上宣召,咱们回头再说。”南平郡王却低声道:“见了皇兄,你回话可要留点神。”任停云点一点头,苦笑道:“多谢。”便转身而去。 南平王摇摇头,对卢腾远道:“咱们走罢,回头不要去见停云了。” 任停云和郑啸天进了前殿,向着御座上的威德帝行礼。威德帝吩咐赐坐,含笑说道:“爱卿为国征战,勋功盖世,如今天下平复在即,朕心快慰,所以召卿回京,随侍朕侧,朝夕相见,同享富贵。” 任停云道:“战事顺利,全赖将士们赤心为国,舍身杀贼,末将其实并没有做什么。皇上加封末将爵位,末将心中实是羞惭无地,亦无颜以对天下父老。末将忝窃未久,已兼文武之极宠,等宰辅之高位,今再授爵,必塞天下之望,望陛下收回成命,以全末将守节之志。今道路未通,方隅多事,愿陛下侧席求贤,不遗幽贱。末将冒死进言,惟求陛下察匹夫之志,不可强夺也。”说罢起身恭敬捧表献上。阎德仁连忙过来接了,交与威德帝。 威德帝将这份《让侯爵表》细细读过,一时无言,沉吟许久才说道:“卿执德清劭,忠亮纯茂,经文纬武,謇謇正直,朕俱已知矣。这个侯爵么,还是该封的。军中艰苦,卿可在此多住些时日,权作休养。”说罢起身吩咐阎德仁:“遣人去将集贤院收拾了,预备着任侯住下。” 任停云一时也猜测不到皇帝的心意,想了想奏道:“陛下,末将之未婚妻随末将也已到了临潼,尚请陛下恩准她留在末将身边。” 威德帝闻言先是一怔,想了想点头道:“这个自然是可以的,你的亲兵、仆役,都可以入宫,你身边也要有人伺候么。”任停云微笑道:“谢陛下,末将没有什么仆役,只一个亲兵,也留在东都了。” 威德帝闻言又是一怔,一个堂堂的领兵统帅,当朝一品,身边竟然连一个仆从也没有,这个任停云,竟是如此俭朴自廉么?他点点头,转头对阎德仁道:“你再选五名内侍五名宫女,去集贤院伺候停云。”这才对任停云道:“爱卿远来辛苦,下去歇息罢。” 待到任停云退出去之后,威德帝重新坐下,又问郑啸天道:“姚启平提议放停云外任,你怎么看?” 郑啸天知道任停云在军中德名素著,在朝中却每遭诋毁,颇受王、元诸人忌恨,皇帝心中也很为难,便说道:“臣觉得姚相的提议很是妥当,既保全了任侯,又平了朝中纷议。况且如今各行军府都缺主将,不拘哪一处都可命任侯节度,只凭陛下处置。” 威德帝摇摇头,长叹一声道:“还是看看再说罢。你去安排四十名侍卫,集贤院外轮流当值。对了,你去叫天策师总兵金镗到这里来。”郑啸天闻言,心下一寒,原来说来说去,真正不放心任停云的,正是皇帝陛下本人! 翌日清晨,任停云走出集贤院大门,门口当值的八名侍卫迟疑着向他行礼。任停云一下子明白过来,心中一沉,立即一言不发地又掉头回到了集贤院中。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跨出集贤院一步。 红叶落尽,任停云和湘灵二人在集贤院中已经住到了十月。这一个多月里,皇上再也没召见过任停云,也没有一位大臣到集贤院来拜访过他。任停云从来也不迈出集贤院大门,最多也就是和湘灵二人携手至北面的花苑里游玩几回。偌大的集贤院里空荡荡的,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侍奉二人的宫女内侍见这位侯爵性情沉静,从来也不吩咐他们做什么,就连衣衫也都是自己浆洗,自然落得清闲自在。一开始那领头的内侍牛忠言还问任停云:“侯爵今日想吃什么,小的去尚食院传话。”不料任停云微微一笑:“不必了,你们吃什么,我二人就吃什么。”牛忠言愕然道:“这。。。”任停云早携了湘灵的手,两人走到荷花池边去了。只听得任停云漫声吟道:“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几日后牛忠言被阎德仁叫了出去,到了飞霜殿中,威德帝问道:“这几日任侯都在做什么?”牛忠言战战兢兢回道:“禀陛下,任侯每日里只是写字画画儿,听那位湘灵姑娘弹琴。有时候在院子里散步,别的,就没什么了。” 威德帝闻言点头沉吟:“唔,你去罢。对了,你将他写的字拿几幅来给朕瞧瞧。” 很快牛忠言就拿来了一幅小幅山水,疏淡几笔,却自有一派沉郁苍莽之气,旁边是一笔行草“一棹湘江去不还”,雄浑高峻,又藏着隐隐的无奈,观之令人俗念俱忘。章贵妃走过来一瞧,不由惊道:“这是哪位名家之作,书画都是上上,却怎么没有留名呢?” 正说着,恰好南平王前来奏事,威德帝便将画递与他道:“四弟,你来瞧瞧,觉得如何?”南平王接过看了半晌,叹道:“皇兄,臣弟不大懂画,说不出什么来。不过这笔字很见精神啊,臣弟生平最爱徐藤书作,脱尽俗尘,然置此行草之旁,直如小巫无坐立处!” 威德帝闻言点了点头,转头对牛忠言道:“你回去罢,不要对任侯说这里的事。”牛忠言恭敬道:“是,小的知道了。”俯身倒退了出去。南平王和章贵妃这才知道是任停云的画作。一时间谁也没有做声。 天气日渐一日地凉了起来,山上的冬天比京城来得更早些。两人上山之时都没有带冬衣,初冬的风已有凛冽之感,任停云犹可,湘灵立在风中却冻得瑟瑟发抖。任停云心下说不出的难受,便再也不出房门,两人整日里便只坐在堂中说话,幸好集贤院中书籍甚多,两人捧着一本书一道读着,评论一番,一天也就过去了。 夜里湘灵被冻醒了过来,发现任停云已经不在身边,门窗洞开,山间的夜风呼呼响过,帘旌在风中不住飘曳,银灯一点微火,闪烁不定。屋子里灯影憧憧,却不见任停云在何处。 湘灵连忙起身走出屋子,更觉寒意袭人。见任停云坐在落满红叶的阶前,她便在任停云身边坐下道:“你怎么起来啦?” 任停云摇摇头:“睡不着,起来听一听山风。”说着握住了她的手,只觉柔嫩细腻,却是冰凉入骨,不由得道:“手这么凉的。”湘灵笑道:“你的手还不是一样,搂着我的时候,就象身上放了一块冰。” 任停云道:“你等着。”说着起身到屋内抱了一床锦被来复又坐下,用被子将两人都裹住了。又握着湘灵的手,另一只手将她搂住道:“这样好些罢?”湘灵轻轻点点头:“嗯。” 两人默不做声地坐了一会儿,湘灵问道:“停云,你说咱们在这里会住上多久啊?” 任停云沉默一会儿才说道:“不知道,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八年。”他苦笑一声:“简直象是冷宫。” 湘灵转头瞧着他,轻声说道:“哪怕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说着在他颊上轻轻一吻。任停云心下感动,转头注视她道:“得此佳人,虽南面王不易也!”说着朝她唇上吻去,湘灵仰头婉转相就,闭上了眼睛。 星夜灿烂,明河在天,山风呼啸而过,犹如辽远的大海的涛声。; 第十六章 百里风尘昏 血战愁思岗 晟郡王率众与贼战黎阳城南,身先士卒,杀伤甚众。及至伯昇率军来援,郁罗亦返军复战。郡王与诸将相失,为贼骑所围,团练殷延辉独从郡王,延辉乃于马前步执陌刀,距跃大呼,连斩数骑,郡王执弓矢,发无不中,遂突阵而出,得入大军。 延辉身小而勇,贼见而避之。郡王乃叹曰:“胆决如此,何必八尺之躯!”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九月初九,重阳,太子和程羽、李樊生、杜屹、南若云、卢思翔、骆承志、雷鲲几人出城北登邙山,远眺胜景。行辕诸人都有些提不起兴致来,任停云离开了行辕,大家心下都有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统帅,在他们的心中,就象一根定海神针,让人倍觉踏实,只要他在,无论形势怎样危急险恶,都一定会转危为安。 他在京城过得可好么,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太子回头瞧瞧众人,摇了摇头道:“既是无心赏景,咱们回罢。” 这一天东都城内也开始恢复往日的作息制度,官员们都给假一日,温盈盈便闹着要父亲请行辕诸位大人到家中来饮ju花酒,温博被女儿磨得烦了,只得答应,却又说道:“任停云已经回京,爹爹要请,也只能请太子殿下和程将军。你上回甩脸色给云飞,今日他们来了,你再不可无礼。” 温盈盈一听任停云已经离开东都,心下好生失望:“任停云走了么,什么时候走的,他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温博嗤地一笑:“好笑,你又不是西天王母,他回京述职,用得着先来禀报你么?” 温夫人瞧出女儿心事,便向温博道:“你也是的,趁那位任大人未走之时,你不会请他来衙署里坐坐,说说闲话?”温博愕然道:“我如今兼着东都府尹,每日里忙得连午饭都吃不安生,那有工夫请他来闲话?况且我不是请他来吃过一顿酒么,第二日他便回京了,”说着将茶盅一放,走到堂外对管家道:“你拿我的谒帖去统领官衙请太子殿下和程统领,还有李参军几位,说我备下了ju花酒筵,请他们务必赏光前来。再遣几个人去三司衙署,叫几位司使也来罢。” 温盈盈心下一算,酒宴的第二日任停云就走了,那不正是自己去给他送粥之日么,登时心下恼怒:“好啊,我问你今日有何事,你竟然都不告诉我你要走了!哼,当自己好了不起么?”可是又忍不住问道:“爹爹,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温博立在堂外回头瞧她道:“任帅回京是向皇上述职,事情禀完了自然就回了。哎我说你一个姑娘家没事打听这些做什么呢?” 温盈盈撅嘴道:“我不好玩,所以想去找他玩啊。”温博哂道:“人家堂堂的统兵元帅,戎机繁剧,哪里有工夫陪你玩,真是小孩子话!” 温夫人见女儿面色不善,便出言相慰道:“女儿,既然那位任大人已经回京,你就是气恼也没用的。等他回来,我教你爹爹请他到家里来玩,你自然就能见着他了。”温盈盈哼道:“他不回来最好,谁稀罕见到他!”说着一扭身进了内室。 温博走进来叹气道:“盈盈这脾气,如今对我这做爹的说话也是这般,都是你自小把她惯坏了。”温夫人却笑道:“老爷,你女儿有了心事啦,你竟没瞧出来?” 温博闻言,愕然道:“她整日里养尊处优的,针也不拈,线也不拿,能有什么心事?”温夫人啐道:“你是越老越糊涂了。你没瞧见你的宝贝女儿有事没事老是提起那位任大人么,我问你,这任大人究竟人材怎样?” 温博一听不由愣住,过了会儿才说道:“那可不成!任停云固然是万里挑一的奇男子,可是我听说他是有意中人的。那女孩儿大老远地从楚州赶来瞧他,如今又跟着他进京了。见过那女孩儿的,都说她是神仙一样的品貌,咱们女儿这样的脾性,任停云又怎么会瞧得上?” 温夫人一听,登时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任他谁家的孩子,就算再好,能好过咱们盈盈么?再说就算这任大人以前有中意的姑娘,那姑娘总不会比盈盈出身更好罢?要是这任大人竟然瞧不上咱们盈盈,那我觉得他也好不到哪去。” 温博“嘿”了一声道:“妇人之见。古人曾云糟糠之妻不下堂,任停云若是见咱们女儿出众就将那女孩儿弃了,那我才会大大瞧不起他呢!” 重阳这一日,恰好是武林名宿铁弓金刀齐仲杰的六十大寿,各处江湖人士都赶到中州息阳来为他贺寿,一时间竟来了千余人,把个齐家大院挤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 齐仲杰正在大厅陪着几位辈份颇高又相熟的朋友说话,他的长子齐晖急急进来道:“爹爹,有两位朝中大人前来拜访。” 齐仲杰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对几个朋友道:“众位先坐着,容老夫去迎接。”说着急匆匆出去了。 待他赶到院门之外,只见两个身着绯色官袍之人立在石墩前,一齐向他行礼致贺。齐仲杰打量一会儿才认出其中一个是人称天下第一捕头的戴云龙,忙笑道:“这位不是云龙么,你大老远从京城赶来,小老儿心下如何过意得去?”说着又瞧瞧闻非凡。 戴云龙微笑道:“我二人拜寿来迟,实是不恭。齐老爷子,这位是闻超尘,是晚辈的同僚。”齐仲杰闻言一怔:“你是闻非凡?” 闻非凡上前一步道:“我二人是为先天教之事赶来中州的,如今先天邪教余贼犹存,所以我等来请齐老侠相助一臂之力。”齐仲杰点点头,肃容说道:“毕棍王在汴梁遇害之事,我也听说了。两位有什么用得着之处,只管吩咐。来,咱们进来说话。” 几人进了院门,齐仲杰又道:“我听说先天教主被任停云一剑取了性命,可是真的么?”戴云龙直摇头道:“江湖上消息传得倒快,只是任大人虽然替江湖诛了一恶,自己也是身负重伤。” 齐仲杰闻言点头道:“传言说任停云一个照面就取了那先天教主性命,我心下还觉疑惑呢,都说先天教主武技深不可测,我想停云也不大可能一招就杀了他。”又问道:“那先天教主既已除了,余贼实不足道也,只是先天教行事甚密,谁也不知他们总坛在何处。”一直不出声的闻非凡这才说道:“在下知道。” 齐仲杰停住了脚步,这时程家堡副堡主程炼、江淮第一剑聂元琮等人都过来与他们相见,齐仲杰便将方才说起的事情又说了一遍,这时众宾客都围了上来,静静听着。 聂元琮便目视戴云龙和闻非凡道:“二位缉捕使的意思?”闻非凡沉声道:“咱们齐心合力杀上先天教总坛,将其一举灭了。” 众江湖豪杰听得先天教主已被任停云所杀,胆气皆壮,立时就有许多人轰然响应。齐仲杰忙道:“咱们也不用都去。这样罢,各门各派自选好手出来,由两位官使领着,小老儿自然也要跟着出一把力,今日就在这里喝杯壮行酒,明日一早动身,如何?”众人都欢然叫好。 闻非凡见周围一张张兴奋的脸,心下暗自不屑,又想道:“立下这一功,太子面前或有进身之机?皇甫兄,这是你自己惹祸上身,可不能怪我赶尽杀绝啊。” 既已叛卖过一次,就只能叛卖到底。 八月廿四日,大名府元村镇。 粟志珍所率领的东路军在此地已经与从西面追来的图鞑军激战两场,两战皆北。于是他下令坚壁不出,汤如龙向粟志珍道:“我师虽败,损失并不算大,如此坚守,是否过于谨慎?” 粟志珍答道:“野战非我所长,此地依垒坚守,只为与伯昇消耗时日,且有此据点,便可向胶济征粮,无须倚赖东都。”时玉成闻言道:“既如此,就由我率部赶赴武阳,征集粮草。”粟成玉点头道:“好。” 三日之后,时玉成部押粮返回元村,路遇伯昇精骑,被杀得大败。激战中时玉成坐骑负伤将他掀翻在地,幸亏齐曜、段诚等拼死将他救下。正在危急时,粟志珍亲率本部赶来接应,东唐军且战且退,最后退入营垒之中,死守不出。 劫得这批粮草对伯昇来说真是雪中送炭,他的军队一直在野外流动作战,粮草补给时断时续,然而接连的胜利却并没能扭转困难的形势——按下葫芦起来瓢,在西面,晟郡王已经围住了邺城。 在伯昇率军离开黎阳赶赴大名之后,晟郡王便下令他驻扎在恶虎岗的军队全部出营,向黎阳城发起了强攻。 黎阳只是一座县城,城墙低矮,伤愈归阵的李思源奋身执锐,第一个攀上了城头,众官兵紧随其后,鼓噪而进,一举克城。 夺下黎阳之后,晟郡王嘴里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追敌。” 向北败退的郁罗在邺城南面遇到了前来接应的中军都统赛钵罗。赛钵罗便命多莫支率五千兵于愁思岗设伏,东唐军前部谭宗延师赶到此地,立即中伏,被冲得阵形大乱,谭宗延身上多处负伤,铠甲都被鲜血染红,犹自力战不退。 紧要关头,彭玉枫率军赶到,当即和巡检裴令涛兵分两路包抄上去,从外围向多莫支的军队发起了猛攻。岳昇腹部受创,他撕下袍襕裹住伤口,抡枪冲阵,东唐军里外合击,终于杀退敌军。 彭玉枫长松一口气,见蜀州军几个将领都伤得不轻,连忙唤医官给他们就地包扎。 就在这时,双方的主力几乎同时赶到了愁思岗,两军主将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攻击令。 这是一场极其残酷的战斗,两支军队的官兵们前仆后地继向对方猛扑了上去,阵亡的士兵们的鲜血侵透了大地。 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双方都还没能占据明显的上风。晟郡王命令柯臻旗下的一个旅由苏崖率领,绕到敌方的侧后。但是赛钵罗察觉了他的作战企图,于是命令莫矩率军赶过去拦截,苏崖的军队刚刚赶到敌方的右翼,迎面就遇上了图鞑人凶猛的骑兵部队。 无论战况怎样胶着,怎样激烈,晟郡王的脸色一直都没有丝毫变化,冷酷得就象一块石头。在看到敌军将领那准确而果断的行动之后,他终于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他向身边的李思源和殷承业二人呶了呶嘴,身后的传令兵擂起了战鼓,两个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骁将率领着二千陌刀兵列成刀墙,冲向了战场。 双方都已经战得精疲力尽,这支人数不多但威力巨大的生力军加入战团,立刻就决定了战役的胜负,长刀所到之处,图鞑人的战阵倾刻间就被搅得乱七八糟,许多人放弃了抵抗,向着邺城的方向逃跑。 愁思岗之战东唐军以伤亡四千余人的代价,歼敌七千。晟郡王命聚图鞑军官兵尸体,封土成高冢,号为“京观”,以炫耀武功。随后进逼至邺城城下。 卫英荃对晟郡王道:“邺城坚固,且贼兵尚众,攻之必然力屈,又有伯昇窥伺于外,表里受敌,不如围而困之,以待贼懈,而后可图也。”晟郡王扫他一眼,笑道:“你如今也持重起来了,好,就听你的,打到了邺城之下,孤也不敢大意的。” 于是命令各军围城筑垒,守垒困城,又命彭玉枫部在东面白壁镇驻屯,密切注意伯昇军动向。晟郡王又采纳柯臻的主张,效法当初燕家坡码头的战法,从白壁至邺城筑起高墙,以输粮相济。东唐军日夜筑围,异常辛苦,几日之内便建起一座座相连的土城,内以围困邺城,外则抵御伯昇。 九月初一,寒露。伯昇率军赶回了邺城,向东唐军的营垒发起了强攻。彭玉枫依垒坚守,打退了他的第一次进攻。 初三日,粟志珍和孙钺、董岩率领二万余东唐军也赶来参战了。两军激战三日,这一回,来回作战疲于奔命的图鞑军主力没能打退东唐军的围堵。 与此同时,城内的赛钵罗、郁罗也是昼夜连续率军出击,以呼应围外的伯昇军,东唐军据围坚守,以滚石、火箭还击,赛钵罗和郁罗损兵折将,无法打破围困,只得又败回城内。 绝望的伯昇以作战不力的罪名处斩了新任命的右军副将伊郅勒之后,带着他的军队退到了广平。粟志珍遣人将这个消息转告给了晟郡王。卫英荃知道这一消息之后不禁大喜:“殿下,伯昇杀死伊郅勒,这意味着他放弃了解救邺城的努力,邺城如今指日可下也!” 许多年之后,邺城城外方圆数十里之内,还处处可见白骨。愁思岗的死人冢,依旧巍然耸立着。路过的文人墨客,都啧啧赞叹不已:真是壮观啊。; 第十七章 斩将军心失 挥剑魔心断 晟郡王克黎阳,进至愁思岗,赛钵罗遣多莫支帅五千人伏于此,谭继祖兵至,伏兵四起,继祖流血被甲,犹自力战不退。彭雪亭、裴东波后至,乃分兵救之。岳登平腹部受创,乃撕袍裹之,抡枪奋击。官军里外合击,贼兵乃退。 赛钵罗悉举邺城之众与我拒战于愁思岗,晟郡王乃命李清川、殷延辉率陌刀队奋击,大破之,斩敌七千,命筑以为京观。遂逼城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九月十六日,邺城光复的军报送到了行辕里,太子高兴地给前线的将士们口授了一道嘉勉令,由李樊生执笔写就。兴奋的行辕参军又自作主张地添了一首诗:北庭送壮士,貔虎数犹多,精锐旧无敌,边隅今若何?妖氛拥白马,元帅待雕戈,莫守邺城下,斩鲸辽海波。 太子看过之后笑道:“这诗附在后面倒也贴切,就这样,赶紧发出去。”又对程羽说道:“停云曾留书说燕州既复,当取辽东,只是还得书奏朝廷请示。”程羽却冷笑道:“还是先斩后奏罢。要是先奏请,朝中那一干大员定然会说蛮荒远僻之地,不值得动用大军,虚费钱粮。” 太子笑意顿敛,沉默一会儿说道:“就听你的,先给两位主将发文,再命兵部和中州行省抓紧预备冬衣。”转头却见李樊生皱眉苦思,便问道:“你怎么了?” 李樊生回过神来:“殿下,燕州久苦兵火,如今克复,朝廷自然是要广为赈济的了。下官想来,从东都至北平的永济渠,淤塞已久,可借此时机征集民伕疏浚河道,朝廷以工代赈,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一听喜道:“这个主张甚好,一举两得,你现在就写个详细的条陈,呈报中书省。”李樊生起身道:“是。”复又坐下,略一思索,便挥笔疾书起来。程羽走到地图前,用手指点道:“这么多兵马,也不用全都遣到辽东去。可命谭继祖、汤云翼二位总兵返回东都休整,而后各返驻地。孙秉节、董高石部进驻胶济。晟郡王殿下也可回来了,就由粟成玉率领其他的几个师继续北进。粟成玉性子成稳,停云曾说过,这人能有大胜,却决计不会大败。夺取辽东,有他一个主将也就够了。” 太子摆摆手道:“你写下来,就说命晟郡王率谭继祖、汤云翼二师返回东都,孙秉节、董高石部进驻胶济,其余各部俱由粟成玉节制,入北平之后转进辽东。这不就简洁得多了?你如今已是将军,说话行事都要有气度才成,以后要多学学停云。”程羽嘿嘿一笑,吐了吐舌头。 这时骆承志捧了邸报进来道:“这是方才送到的,图鞑俘将录利施、阿库特,先天教首顾剑鸣、原兵部侍郎安又晋,都被皇上和中书省定了斩刑。”说着将邸报交与太子。 太子接过邸报仔细读过,沉吟道:“国家许久未动用斩刑,这回一口气斩了四个,父皇处置何忍哉。”他转头望向李樊生:“云溪,依国家律法,何刑为正?” 李樊生略一思索,答道:“顾、安二人当绞,两个番将则当流徙。”太子点点头:“要言不烦。” 几个人在书房里忙碌之时,一个身着白衣的中年美妇走到了统领官衙大门外。守门的军士对她说道:“这位夫人,总督官衙在东面。咱们这里是统领衙署,不管民政的。” 她微微一笑:“我听说你们南巡检的夫人是住在这里面?”两个士兵对望一眼,其中一个道:“原来是找南夫人的,请稍待,小的这就去传话。” 不一会儿慧娘匆匆走出来牵了她的手笑道:“我一听就知道是前辈来了,可惜湘灵妹妹跟着任大人回京啦。前辈快随我进去。”云华英笑着摇摇头:“我就不进去了,他们两个相处得可好么?” 慧娘笑道:“再好也没有了,到哪里两个人都是手牵着手的,神态亲密,也不避人。”说着想到自己和丈夫的事情,心下一阵失落,又道:“前辈既然也到了东都,那就在我这里住下来罢。过些日子停云他们也就该回来了。” 云华英不出声地叹了一口气:“不必了,既然湘灵终身有托,我也就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说罢,竟转身飘然而去。她的背影,婀娜美妙,宛若少女,却让人倍觉凄凉。 慧娘呆呆地瞧着她飘然远去,心中一阵茫然,也许正是隐隐害怕将来也象云前辈一样寂寞终老,所以才会忍下了丈夫的背叛吧?年华逝去,而寂寥有如亘古洪荒,铺天盖地,那是太残忍,太可怕的事情。背叛、谎言,吵吵闹闹,才是过日子。 说到底,女人是不可以独眠的。 九月十六日,伯昇率领着二万多人的军队退到了燕州西北部的归化城。四天以后,从邺城中突围而出的赛钵罗、郁罗带着不足两万人逃到了这里,与图鞑元帅汇合。出征时的近二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了四万来人,征服中原的计画,竟以这样的惨败而告终。 伯昇不愿意去点检人马,不愿意去面对部下们的眼睛。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元帅已经不再是一个神。 将领们甚至有些怨恨他,伯昇在向北败退的途中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迁怒于伊郅勒,将其处斩是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 伊郅勒是新任命的中军副将。他确实不及察合罗的勇猛,在白壁之战中,伊郅勒一天之内向那个叫粟志珍的东唐军战阵发起了三次冲击,结果都无功而返。伯昇失态地向这个新任命的右军副将破口大骂,伊郅勒不服气地抗言争辩,狂怒之下的伯昇做了件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下令将伊郅勒推出斩首。 粟志珍或许没有任停云那样能以七千军破八万敌的才能,但是他的防御却是坚如磐石无懈可击。伯昇曾好几次将他击败,却都只是小胜,这是一个很有才能的将领,冲不垮他的防线这不是伊郅勒的错。当伯昇意识到自己铸成了大错之时,才发觉属下的将领们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瞧着他——大家都认为,元帅在推卸罪责。 战事的不利并没有瓦解图鞑军的士气,他们都是草原上的健儿,能够心平气和地咽下失利的苦酒,但是枉杀将领使得主帅的威望一落千丈,这件事让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斗志。 在归化城里聚集着四万士气低落,茫然不知所措的军人,就连一向冷静果断的伯昇也失去了决断的能力,就在这时,大汗的使者到了。 阙利助祭将额云祭司引到了归化府衙的大堂外,轻声说道:“元帅一个人在里面。”额云瞧他一眼,独自走了进去。 伯昇坐在书案之后,面对着摊开的地图呆呆出神。他的形象让女祭司吃了一惊,面色枯黄,双目充满血丝,身上散发着沮丧和苦恼的气息。在额云的印象中,他可一直是个仪表堂堂,高大威武的美男子啊。 伯昇抬头扫了她一眼:“是大汗叫你来的?”额云回过神来,微笑道:“是的,大汗,还有大祭司。”伯昇长吁一口气:“他们有什么吩咐吗?” “大汗决定退兵,并已遣使向东唐求和。” 伯昇愕然地望着额云,大祭司做出的决定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他只是奇怪额云的微笑。在这座愁云笼罩的城市里,竟然能见到这样明媚的笑容,实在是怪异。额云好奇地望着他:“有什么不对吗?” “不,但是你为什么那么高兴?” 额云的回答让他瞠目以对,“因为不用打仗了啊,只要不打仗,我心里就很高兴。”——这象一个祭司说的话吗? 接着额云又说道:“对了,大汗已经给辽阳的库提尔将军下令,叫他带着军队返回牙帐。大祭司说,汉人肯定会接着攻打辽东的。” 睢阳东南,中州吴州二行省交界处,绵延数十里的清瞳山,几无人烟。 主峰前的梁王陵,是一座前朝王陵,经历数百年风雨之后,陵殿早已荡然无存,只有四对没了脑袋的石翁仲,还屹立在神道两旁。清晨的王陵,死一样的沉寂。 一个高大威猛的中年汉子,手持一支两端漆红,布满云纹的铁棒出现在神道上,注视一会儿,转头问道:“竟然是在这里?” “不错,”闻非凡走到他身边,手里握着那柄隐隐透明,寒意逼人的玉煌剑。“梁王陵就是先天教的总坛。”戴云龙点了点头,这时候,数百名江湖豪杰跟在铁弓神弹齐仲杰的身后,从残破的阙楼之后走了过来。 清瞳后山的松林里,一处开阔地上,练功已毕的皇甫濬睁开了双眼,他那俊秀的面容之上,一片青白之色,瞧来极是诡异。 蓦地一声轻啸,皇甫濬拔剑而起,一时间剑光颤动,不见人影。他不断催动内力,剑气到处,树上的松针簌簌而落。 待他一套剑法舞毕,方圆数丈之内的地上尽是青色的松针。皇甫濬长舒一口气,却听得有人抚掌笑道:“好个正气长剑。今日一睹皇甫世家的绝学,大开眼界。”皇甫濬闻言大吃一惊,方才全神专注练功,竟未察觉有人窥伺,连忙喝道:“什么人?” 一个四十余岁的青衫男子从树后现身而出,双目精芒闪烁,面带笑意:“皇甫公子,先天教总教习。哦,我说错了,如今贵教教主已逝,皇甫公子理所当然已是教主了,该称呼你皇甫教主才是?” 皇甫濬冷冷地瞧着他:“我问你你是谁,没听见么?”那人摇摇头,惋惜地啧啧叹道:“好大的威势,只是可惜,你这教主,如今已经是孤家寡人啦。闻说先天教主一心要做皇帝,嘿嘿,那不正是称孤道寡么,原来你们神机妙算,早知有今日?” 一股寒意直冒上来,皇甫濬强定心神:“再胡言乱语,别怪我剑下无情!”那人哈哈大笑道:“皇甫公子想拿我试你的正气长剑?要是方才你不曾全力练剑,我还真有几分忌惮,现在么,”他拔出腰间长剑,“休怪我胜之不武!”话音未落,刷地一剑刺到。 皇甫濬疾退一步,挥剑挡架。那人并不与他手中宝剑相碰,长剑斜划,又向他下盘刺去,口中犹自说个不休:“你方才打坐练的是天魔大法?这门邪功可不大好练呐。练到第七重就得每日饮人血,如今你一个光杆儿教主,到哪里去寻这么么活人来吮血?我瞧你如今还在第一重罢,那不打紧,只需七日饮一次人血便够了。往后么,这门功夫你大概也没这个命去练啦。” 皇甫濬内力已空,只能苦苦招架,嘴里冷笑道:“本教的事你倒知道得不少,你究竟是谁?”那人一剑直刺他的咽吼,继续说道:“其实天魔大法本非中土武功,乃是从摩尼教《彻尽万法根源智经》演变而来,先天教本为摩尼教的异种,这天魔大法损己残人,岂不大违教尊之清静光明,大力智慧八字箴言。。。” 他正唾沫横飞地说得高兴,皇甫濬冷不丁叫道:“你是江淮第一剑聂元琮!你跑到这来做什么?” 聂元琮停住攻势,嘿嘿冷笑道:“皇甫公子认出我来了?我来做什么,你说我一个人敢闯到你们总坛来么,江湖各派齐心协力,进剿先天教。如今戴云龙、闻非凡两位缉捕使已经领着近千名好汉杀进你们总坛了,什么神君剑王,双拳难敌四手,眼下若是侥幸未死,也难免要做阶下之囚的了,哈哈,哈哈!” 皇甫濬面色发白,这聂元琮瞧来不是大话唬人,如今教中势力大衰,总坛附近已经没有什么防御,若江湖各派当真杀了过来,一攻即破。然而总坛所在极是隐密,除了教中几个关键人物,没人知晓这里的虚实,除非。。。 皇甫濬咬着牙道:“闻非凡!”他瞪视着聂元琮:“你怎么又会一个人在这里出现?”聂元琮哈哈一笑:“奉戴捕头之命守候此处,闻捕头说了,此地是王陵逃出的必经之路。我在这里守候,不教漏网之鱼走脱,嘿嘿,不想拣上了皇甫公子这条大鱼。”他瞧着皇甫濬,露出惋惜的神色:“皇甫公子,令高祖乃是朝中高官,你想挣富贵,大可去考个进士,要不就住在你们皇甫家的坞堡里过快活日子,干什么要搅入先天教里去?这是自做孽,不可活。不要怪我趁人之危,出手无情。” 皇甫濬冷冷地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凭什么我就得去给关中李氏卖命?他家能做天子,我就做不得么?你要取我性命,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聂元琮斜觑着他,呵呵一笑:“皇甫公子初练天魔大法,就对自己这么有把握?依我看。。。”话音未落,又是刷刷刷三剑刺到。 皇甫濬气得面色煞白,心下暗骂:“自称江湖侠客,行事一般的卑鄙无耻。”只是对手攻势凌厉,他仓惶招架,连话也无暇说出口。 又斗得几招,皇甫濬胁下隐隐作痛,那是与程羽交手负伤未愈,剧斗之际又发作起来,行动更见迟缓。聂元琮觑准破绽大喝一声,一剑穿腹而过。皇甫濬挂在他的剑上不再动弹,竟已气绝而亡。 聂元琮抽回长剑,皇甫濬颓然倒地,双目微闭。聂元琮嘿嘿一笑,从他手里取过长剑:“好兵器!”又俯身去搜他身子,心下想道:“那天魔大法的心法,必定是在他身上罢。” 皇甫濬突然睁开了双眼,面上闪过一片潮红,伸手在他胸前一抹。聂元琮大吃一惊,跃身而起退开几步,瞪视着皇甫濬:“好小子,竟敢玩花样!”又走上前再补一剑,刺穿了皇甫濬的胸口。 皇甫濬嘿嘿冷笑,喘息道:“我知,知道你,觊觎我的武功心法。。。”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就这么去了,真是不甘心啊。。。”终于,他的头一歪,眼睛却还依旧睁得大大的。 聂元琮满意地吐一口气,正要俯身再搜,蓦地面色大变,长剑松手落地。接着他捂住了胸口,一脸痛苦之色,惊恐地道:“这是,天魔搜魂手?”鲜血从口中汩汩直吐出来,他跪倒在地,口中依旧大口大口地喷着鲜血。不一会儿,他也栽倒在了皇甫濬的身旁。; 第十八章 相思了无益 惆怅是清狂 摩尼教起源于琐罗亚斯德教,又受到基督教和佛教等宗教的影响。其教义认为最初没有天地,只有光明与黑暗两宗。光暗分明之际就是初际,初际之末,暗魔侵入明界,光与暗、善与恶互相混杂,于是产生了天地万物。天地是一个大牢笼,既困住了光明,也困住了黑暗,这时就是中际。 当明尊、法王通过努力——传播教义、流布信仰,接引义人,最终击败暗魔,使黑暗沉入深渊,光暗重分,这就到了末际。 摩尼教成为西域成为许多国家的国教,并向西传入欧洲,向东传入中国。在中国,出现了一些摩尼教的分支,由于其走向极端的教义和理论而被视为异端邪说,不得不转入地下活动。 ————《东西方的文明史》 戴云龙和另外两个江湖武人联手齐斗黑水神君,他一棍击在黑水神君背上,这黑水神君当即口喷鲜血,不支倒地,那边赤火神君也已经被擒。群豪一片欢呼,登时便抢东西的抢东西,掳人的掳人。总坛里那些被搜来的财物,倾刻间就被哄抢去了一大半,总坛里那几个服侍先天教首的侍女童儿,也是被人连拖带拽,王陵之内,一片哭叫声。 戴云龙不由得怔住了,这些江湖豪侠的所作所为,比先天教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正在发怔,程炼和齐仲杰两人已经赶到他身边道:“戴大人,请你赶紧下令叫大伙儿住手,这成什么话,首恶既已被擒,咱们就该将这些财物封存,以备官府清点,那些侍童也该放他们回家才是。” 戴云龙点点头,正要发话,却听得闻非凡在身后说道:“大伙儿辛苦一场,总不能一点念想都没有,权当是大伙儿跑一趟的盘缠罢。那些侍女侍童,掳走也就算了,到哪里不是服侍人呢。若是办事没有一点好处,下回咱们有事再想教江湖上的朋友相助,只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戴云龙闻言又是一呆,觉得闻非凡这番话似是而非,一时间却又想不到什么话来反驳。齐仲杰气愤地道:“闻大人,你这话哪象一个捕头!这么着还有什么道义可言?” 戴云龙不再理会闻非凡,大声喝止众人抢掠,又请程炼和齐仲杰等几个有德望的看住财物和侍女,教睢阳都头和捕快们押着两个神君赶回府衙。这才跟着闻非凡走入秘道,穿出王陵向后山而去。 到后山他们见到了两具尸体,曲震山已经逃之夭夭了。闻非凡在皇甫濬身上仔细搜着,一路都不曾与他说话的戴云龙忍不住问道:“你在找什么?” 闻非凡站起身来,面上微露失望之色:“不在他身上,那会在哪里呢?” 回到梁王陵,闻非凡又到各处房间里仔细搜了一遍,却依旧一无所获,他不禁喃喃自语:“难道是师父带走了么?” 晟郡王带着两个师的军队返回了东都,但是他并没有得到太子兄的盛筵洗尘,他和两个总兵、卫英荃、裴秀、李思源、殷承业被请到了节堂里——从最初的喜悦中回过神之后,太子开始考虑更多,更重要的事情。 在巨大的沙盘之前,他让将领们详细描述了战役的进程,然后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为什么没能将邺城里的三万余敌一举全歼?” 晟郡王愤怒地望着兄长,然后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咆哮。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是他郡王殿下在邺城战役里发挥了最主要的作用,一路苦战打到了城下,然后实施了围困战,并一次次打退了赛钵罗和郁罗的多次反击。至于粟成玉,他只不过是在牵制伯昇的机动部队,而且,他的牵制战打得也并不怎么好! 但是行辕里为太子参谋的军官们并不买帐,骆承志反驳说,在伯昇放弃支援邺城,向广平退却之时,殿下就应该让外围的柯至盛部从白壁赶至邺城北面构筑新的营垒,这样即使城中的番军突围出来,也无法顺利逃脱。 谭宗延反唇相讥道:“说得轻巧。至盛那一师人马已经不足七千人,换了是你,你来试试看?咱们围城的兵马统共不足三万,要不是兵少,早就强攻了!” 李樊生立即将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兵法云,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谭大人没读过兵书么?”谭宗延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的确没读过兵书! 程羽笑嘻嘻地安抚吵得不可开交的将领们:“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可争执的呢。要紧的是燕州总算是给夺回来了,这战事眼见就要打完,大伙儿都该高兴才是。照我说呢,其实这仗当然是打得很好。不过殿下话说得也有点过头,怎么见得粟老黑就打得不好?白壁镇之战他将伯昇的骑兵堵得死死的,这就很不容易。行了行了,大家都消消气,今夜我做东,请众位痛快喝一顿!”汤如龙撑不住笑道:“好个油嘴的,话都被你说完了。” 太子扬着眉毛,大感兴味地听着将领们的讨论。未出京时他在兵部与范成仁、虞文俊两人也经常谈论前方战事,可是毕竟他没有亲临过战场指挥过作战,没有见识过那惨烈的景象,其实,前方作战的许多情形,都不是自己当初想的那么简单的。 可是他心里又叹了一口气,邺城战役伤亡近二万人,这个损失不小啊。 正在思索,又听得卫英荃感慨道:“若任帅率师亲征,此役当不会如此艰难矣。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仗虽是快打完了,咱们可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要做呢。对了,任帅如今在做什么?”程羽等人齐齐摇头:“不知道,他一走便至今无消息了。” 正说着,舒海捧了一叠邸报进来:“太子殿下,程大人,为什么任大人走了这么久,竟连一封信也没来呢?”太子摇头道:“父皇驾幸汤泉宫,必定是将他留在身边了。如今父皇已经动身返回西京,想来过几日就会有停云的信到了。”说着接过邸报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面露讶色,招呼程羽道:“云飞,你来瞧,戴云龙闻非凡两个将先天教总坛一举端了,几个贼首除曲震山脱逃之外,皇甫濬身死,那两个什么神君都被生擒活捉。” 程羽接过邸报瞧了瞧,不屑道:“这算什么本事,要不是我和停云在汴梁和这几个教匪大斗了一场,杀了教主伤了皇甫濬,哪有他们今日之功。”太子沉吟道:“闻非凡动用江湖力量,这人很会想点子啊。”他转头望向舒海:“回头你去按察司问问两位缉捕使回来了没有,要是他们在,就都请过来罢。” 见程羽诧异地瞧着自己,太子不出声地笑了笑。虽然他对那个闻非凡说不出的厌恶,但是这人要是真的有才,还是该多了解一下的。 戴云龙和闻非凡走出统领官衙,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闻非凡突然笑道:“戴兄怎的不说话了,瞧来你兴致不大好,咱们这回利索办了件大案,太子殿下大加慰勉,戴兄应该高兴才是啊。” 戴云龙扫他一眼,却没有答话。在梁王陵中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闻非凡处事圆通机变,这一点确实强过了自己,可是,当初他对闻非凡的欣赏之意却已经消失了。说到底,闻非凡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啊。 回到东都的第二天李思源才抽出工夫赶去宣教坊,他在两个乐伎住的小院外敲了半天门也没有动静。难道姑娘们都离开东都了?李思源寻思着垂头丧气地上了马,掉头往东城而去。这一整日他都怏怏不乐,便拖了殷承业往洛水亭去吃鱼。 吃过几杯闷酒,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盈盈走到桌前,手执牙板,轻启朱唇,细声唱道:“妾思常悬悬,君行复绵绵。征途向何处,碧海与青天。岁久自有念,谁令长在边。少年若不归,萧室如黄泉。” 殷承业笑道:“这女孩儿唱得也还听得过。”李思源醉眼斜觑,掏出几十枚钱道:“到别处唱罢,这里用不着你。”那女郎敛衽谢过,走到另一桌前复又唱道:“美人别来无处所,巫山月明湘江雨。千回想见不分明,井底看星梦中雨。两心相对尚难知,何况万里不相疑。” 殷承业听得仔细,不禁道:“两心相对尚难知,何况万里不相疑。语虽清浅,细想却有点意思。”李思源却摇头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说罢起身摇摇晃晃地出了洛水亭。殷承业连忙掏钱付了账,追上去扶住他道:“清川兄,且等一等我。” 过了玉鸡坊,李思源便掉头上了洛水桥。殷承业忙道:“走错啦,回东城得往西啊。”李思源挣脱了他,口齿不清地道:“你自回去,我要去宣教坊。”殷承业只好又扶住他道:“我陪你一道去罢。” 到了宣教坊,李思源上前使劲撞门,大声嚷道:“婉儿姑娘,开门,开门哪!我是李清川,你怎么不开门啊?”殷承业劝道:“你别这么使劲,小心把门撞坏了。” 这动静惊动了住在旁边的邻居,一个妇人开门伸出头瞧了瞧,见是两个军官,便说道:“二位军爷,你们是找那两个弹曲儿的么,她们白日里都在酒楼里卖曲儿讨钱,不在家中的。” 殷承业忙拱手谢过,转头道:“你听见了?回头再来罢。”李思源低头坐着并不答话,他仔细一瞧,竟然是睡着了。殷承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拍了拍他的脸道:“醒醒,你可不能睡在这里。” 一个老者走过来问道:“敢问军爷,你们可是有事?”殷承业站起身来打量着他,那老者忙拱手道:“小老儿是此地里正。”殷承业笑道:“我二人是来寻人的,如今主人不在,我这位朋友又吃醉了酒,走动不得,还烦你去替我们雇一辆马车来罢。” 翌日李思源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口干舌燥,便大声叫唤亲兵给自己倒水来。不一会儿殷承业跟着亲兵也走了进来,笑道:“你这一通好睡,昨日里胡闹都不记得了罢?” 李思源将一大杯白水一口饮尽,回想昨日之事,隐隐有些印象,便问道:“是你将我拉回来的?”殷承业冷笑道:“不是我还会是谁?清川兄当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其实不过一个倡女,值得这样么?” 李思源不悦道:“倡女怎么啦,我就不能喜欢一个弹琵琶的女子么?蔡将军何等英雄,不也是喜欢了一个倡女,我瞧也没人去笑话他。”说着却叹了口气,“我对她念念不忘,她心里却没有我。说好了等我回到东都去瞧她,她却不声不响地走了,唉。” 殷承业闻言不禁失笑道:“原来你为这个不痛快,这你可是错怪了人家了。她并没有离开,只不过每日里在外卖曲讨生计,你也不问个明白就去借酒销愁,实是好笑。”李思源一听大喜,顾不上和他再说,套上靴子便冲出门去,不一会儿又跑回来对亲兵道:“快去给我备马!” 纪无双和张婉儿直到天色将暮才回到宣教坊。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看看快到家门口,张婉儿突然停住了脚步,有些惶惑地望着。纪无双奇怪地转头望去,只见小院门外一匹极其漂亮的棕红色战马,时不时地甩甩尾巴,一个高大威武的军官正象没头苍蝇一样围着马儿转来转去。他瞥见了两个归家的姑娘,面露喜悦之色,挠着头上的幞头,嘿嘿傻笑。 纪无双忍不住也笑了,推了推身边的张婉儿:“他来啦。” 张婉儿瞧着李思源欢喜又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开心,又带着一点哀惋。李思源连忙走了上来,他发觉心爱的姑娘笑容里带着泪水,惊慌地解释道:“昨日我就来了的,可是你们都不在,我,还以为你们不在这里了呢。。。”他求助地望着纪无双。 纪无双眼圈微红,却笑道:“她这是高兴,大人,请进去说话罢。我来开门。”说着走过去打开了院门。 两个女孩儿留李思源吃了一顿简朴的晚餐。席间李思源嘴里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打仗的故事。只听得张婉儿面色发白,纪无双叹息连连,说到兴奋处,他除下军袍,卖弄着肩上的箭创。张婉儿情不自禁,握住了他的手,纪无双面色微红,低下头去替他斟酒。 饭后李思源向两个姑娘告辞,张婉儿送他到门口。李思源突然捉住了婉儿的手,婉儿吓得一颤,不禁低下了头。 李思源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她手掌心里:“婉儿姑娘,明日起你们别出去卖曲儿啦,我的俸钱尽够你们花的,这钱你拿着。往后我每日都过来瞧你,缺什么只管对我说。” 张婉儿略一迟疑,摇摇头小声而坚决地道:“多谢大人,可是这钱我不能收。其实我和无双姐姐不缺钱的,我们能养活自己。上回遇见程大人,无双姐姐也没有接他的钱,这钱你拿回去给自己多买些吃的,补补身子。”说着将银子又塞回他手中。 李思源一愣道:“可是我不一样啊,我是你的。。。”他想了想道:“我是羽林军的军官,如今这仗眼看要打完了,想必我很快就得回西京去,婉儿姑娘,你跟我一块去京城罢。” 张婉儿闻言,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栗,心下既是欢喜,又觉得悲哀,低下头轻声说道:“婉儿多谢大人的好意,可是,可是我不能随你去西京。” 李思源大吃了一惊:“为什么,是不是你不喜欢我?”张婉儿面色赤红,好在夜色里李思源也瞧不出来,她声音更低了:“不是。” 李思源几乎要跳起来了:“那是为什么啊,难道是你已经许了人家了?”张婉儿摇了摇头,却不开口。李思源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使劲握住了她的手:“那究竟是为什么,既然你也喜欢我,又不曾许配人家,那为什么不跟我走啊?” 张婉儿道:“你。。。抓着人家的手,很疼。”李思源一怔,慌忙道:“对不住!”松了手又扶住她的肩膀:“婉儿姑娘,我自打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上你啦。北去邺城,我一心只盼着打个大胜仗,然后回东都来瞧你。我想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你既然也喜欢我,却又不愿跟我走,是舍不得离开东都么,还是有别的原由?你好歹要告诉我,就算要我去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啊。”说到后来,语气竟有些哀求了。 张婉儿怔怔地望着他,泪珠滚滚而下,她咬了咬嘴唇,终于说道:“我,我配不上你,我是,我,被胡贼糟蹋过。。。就让我羞死吧。。。”她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躯一软,就要坐下去。 李思源本已呆住,见此情形立即双臂用力,将姑娘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面色变得有些狰狞,可是却长松了一口气。他轻抚婉儿的背,安慰着在他怀里尽情啜泣的姑娘:“好妹子,你别哭。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从今往后,我一定要让你一直都开开心心的,再不受一丁点儿委屈。天可怜见,教我遇见了你。婉儿,我会疼你一辈子的,你一定得跟我走。。。”一个面对万千敌军毫不变色的男子汉,一时间竟然热泪盈眶。 婉儿一张脸上尽是泪水,她转过头望着李思源,脸上有幸福的迷醉,又有几分不敢置信。声音颤抖地说道:“我跟大人走,我愿意侍奉大人。。。”她轻轻靠在了李思源的胸口上。 纪无双倚着房门,欣慰地望着这对紧紧搂在一起的情人。屋内的灯光映射在她身上,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柔光。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清秀而沉静的面容。 任大人,你在京城可好么?你会不会想到在东都,还有我这么一个卑微的女子在挂念着你? 初冬的夜晚,阴郁而寒冷,不知什么时候,细细的雨丝轻轻撒落,撒落在大地上,撒落在孤寂的心中。; 第十九章 甘苦两心知 踏歌舞群芳 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之一,琐罗亚斯德教是何时传入中国的,至今仍是史学家们争论不休的问题。有的说是在游牧民族大举入侵,“诸胡乱华”的时候,但也有人认为是在周武王统一中原之后不久——上下相差了将近一千年。 中国人把琐罗亚斯德教称之为祆教,在中国人的黄金时代,胸怀宽广的中国人对各种文化都予以吸收,大批的外国人在广袤的国土上定居,于是祆教在中国开始广泛传播。 ————《东西方的文明史》 皇帝和贵妃在郦山汤泉宫里一直住到十月底,才决定返回京城龙首原上的太极宫。出发之前,内侍署都管阎德仁犹豫地提醒威德帝:“任大人如今还住在集贤院里,是否命他随圣驾一道返京?” 威德帝一怔,这些日子他和章贵妃玩得快活,任停云被软禁集贤院一事,早被忘到脑后了。皇帝在飞霜殿里来回踱步,望着珍玩架上的一把黄金酒壶沉吟许久,终究下不了决心。 侍卫总管郑啸天觑着皇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任帅智勇才艺,古今良将不能过之。又深孚众望,谦恭和雅,将士僚属皆心悦诚服。臣前后两至军营,实未见其有狂悖之举。”威德帝瞧他一眼,没有说话。 郑啸天心道:“停云,下官能替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那个武艺卓绝,容貌俊雅的青年,才华如此出众,威德帝心中也不是不喜爱。只是这人心机太过深沉,皇帝实在弄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连封侯也不稀罕,难道真的只有太极殿上的御座才对他的心思么? 任停云行事为人均无可挑剔,带兵打仗更不用说,朝中无人能及。所谓军失纲纪,僭居洛阳宫之事,威德帝心知肚明,那全是诬陷之词。可是任停云的武艺威德帝是亲眼瞧见过的,太可怕了。虽然殿前比武之时,云飞一刀伤了任停云,然而据郑啸天后来所说,那场比斗十成十是任停云故意落败。这样一个武技才略均可称天下第一的人,万一哪天起了反意,又有谁人能制得住他? 古来材大难为用啊,威德帝心中感叹着。范成仁也是大才豪气,笼盖当世,直声满天下,贤名遍朝野,同样也是个让皇帝头疼不已的人物。但毕竟范允文一代名儒,“儒者报国,以言为先。”再怎么批龙鳞逆圣听,也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东唐帝室,人人皆知其忠心。而任停云,威德帝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从来也没把皇权放在眼里。 记得第一次在禁苑校武场见到任停云,他击败卢思翔,不等皇帝发话便转身而去。威德帝做了近三十年天子,头一回遇见这样桀骜狂妄的人物。 天下均知太子爱才,任停云能出任领军大都督,统率天下兵马,纯是因为太子的一力推荐,可是任停云会一直铭记这份知遇之恩,始终对东唐帝室忠心耿耿么?御史曹敞上言说天下有大患,而又有大疑。国土光复,大患已去,而大疑犹存,这话真是说到皇帝心里去了。 象范成仁和海青峰这样的人,轻利而重名节,人主虽然心中不喜,但却必须重用。任停云与他们不一样,这人既不好利,又不好名。一个绝世雄才,名利全不放在心上,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丁点儿野心?所图必大。威德帝想来想去,对任停云始终不能放心。 一杯鸩酒赐死任停云是很容易,但又如何向天下交代?史书又会如何评论?说任停云暴卒而亡?鬼才会相信这样的话。威德帝仿佛看见一位史官叹息着,挥笔在史书上写下了这么几句话:“国威复振,群小肆谗,由是有功不赏,织罪以戮,天下冤之。忠义之士,无不痛心。帝忍杀名帅,自坏万里长城,呜呼冤哉,呜呼冤哉!”一个有作为的皇帝,能在青史上留下这样的污点吗? 威德帝正在左右为难,一名内侍领着天策师总兵金镗、虎贲旅巡检罗耀祖走进了殿中。两人向皇帝躬身行礼,金镗奏道:“陛下,羽林军已经装束待命,还有随驾的各位大臣,都在讲武场等候陛下。” 威德帝点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转头吩咐阎德仁:“你去请贵妃和毓真她们。”又对两个将领道:“留一营羽林军驻扎汤泉宫,看守住集贤院,没有朕的手谕,任谁人不得入内。”两个将领对视一眼,齐声道:“是。” 庞大的天子卤簿仪卫簇拥着威德帝的玉辂,由羽林军开道,沿着玉辇道缓缓行下郦山。南平王和卢腾远等几个大臣,金镗和罗耀祖,都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集贤院一眼。 公主不愿坐车乘,吵着要了一匹马骑了上去,她穿着一件胡服骑装,初冬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显得分外的美丽,又有着几分男儿的英气。公主与杨秀并驾而行,两人说说笑笑,甚是开心。 跟随在公主身后的侍卫胡进见公主笑靥如花,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集贤院。他身边的另一名侍卫赵庚笑道:“胡兄,你在瞧什么呢?”胡进连忙回过头来:“啊,没有什么。” 外面的车马喧嚣声传入集贤院中,已经交出兵权的东唐元帅任停云,悠然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本书,正在弹琴的湘灵停下来道:“外面好热闹啊,不知道皇帝又在做什么呢。” 任停云合上书本,淡淡说道:“或许是在举行朝会罢。”他沉思一会,起身走到案前,磨墨展纸,提笔濡墨写下了几个字:“用兵纪要”。湘灵走过来好奇地道:“你要写书?” 任停云点点头:“是啊,想来往后我也没机会再去带兵了。趁着眼下无事可做,将过去统军作战的经历和得失写下来,以供后来将兵者参阅罢。” 这天任停云正在堂中写他的《用兵纪要》,牛忠言进来禀道:“任侯,朝廷遣了曹御史来探视大人,正在门外候着呢。”任停云点头道:“请他进来。” 曹敞走入堂中,含笑拱手道:“下官见过任大人,大人在此地还好么,皇上回到京城,对大人仍是十分的挂念,特命下官前来探视。呵呵,有这样一位美人磨墨添香,元帅的日子逍遥得紧哪,下官心中真是万分羡慕。” 任停云这才知道皇上已经返京,又听他说话颇为放肆,知道这人名为探望,实为监视,也懒得理会他,只淡淡应了几句。 曹敞趾高气扬地走过来:“大人在写什么,这么专注呢。”见任停云不理会他,心下渐恼:“落了势还这么拿架子,当真不知好歹。”又踱至湘灵身边,笑嘻嘻地打量着她。湘灵厌恶地扫了他一眼,转身走到任停云左侧。 任停云心下怒气顿生,当下取过一张雪白的宣纸,运笔如风,刷刷写下一首长诗。湘灵在一旁瞧着,轻声道:“这是谪仙太白的诗啊。”任停云点头道:“不错,灵儿,你瞧这一句: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这里有个典故,前代某朝有位宰相王堕,性情刚直,对朝中奸臣董龙十分憎恶,就说道,‘董龙是何鸡狗,而令国士与之言乎!’” 曹敞面色大变,拱手道:“不打扰大人了,下官告辞!”任停云头也不抬:“不送。”曹敞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只听得牛忠言在院子里说道:“大人这就走了么,容小的送你出门。”曹敞却道:“不必了,你还是伺候好任大人罢,省得他胡言乱语!”牛忠言惊惶地道:“大人这是怎么说?” 曹敞走后,湘灵见任停云捏笔在手,老半天出神不下一字,眉宇间神色抑郁,知道他心下不乐,便柔声说道:“停云,你别写啦,要不,你给我画幅画罢。” 任停云放下笔。皱着眉头语气生硬地道:“我画不出来,心里乱得很。就算勉强动笔,也是难臻大化之境,徒为方家所笑。”说罢掷下笔走出了屋子。湘灵瞧着他的背影,委屈地咬住了嘴唇。 任停云独自在院子里生了一会儿闷气,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不禁好生懊悔。居移气养移体,他统率千军万马,一向颐指气使,发号施令惯了,如今竟拿身边人撒气,这算什么呢。他长叹一声:“进退雍容自古难。这几年我事事顺遂,一入困厄之境,便嗔怒怨怼,唐突佳人,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任停云急忙转身走入堂中,只见湘灵坐在地板上,嘤嘤啜泣。 他心下更觉悔愧,低声说道:“我不该冲你发火,对不住。”说着伸手想要扶她起来,不料湘灵却将他手推开。 任停云咬一咬牙,在湘灵身边坐下,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这一回,湘灵却没有挣扎。他见湘灵清秀怡人的脸上梨花带雨,便轻轻吻去她的泪水,又将她横抱过来,坐在自己的膝上。瞥见湘灵的一双脚儿,纤巧细腻,莹白如玉,任停云心下一荡,将少女紧紧搂住,朝她那两瓣娇嫩的嘴唇上吻去。湘灵嘤咛一声,娇躯酥软,伸手无力地勾住了他的脖颈。 任停云再也按捺不住,抱起湘灵,向床榻走去。湘灵羞得俏脸绯红,滚烫如烧,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口不敢瞧他。 销魂蚀骨,抵死缠mian。那是致人于死地的温柔。 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集贤院里,任停云近乎疯狂地沉迷在这女孩儿的似水柔情之中,仿佛这样就可以忘记一切。 两人紧紧地搂抱着躺在榻上,任停云轻抚湘灵光滑如缎的肌肤,却不说话。湘灵绵软无力地倚在他胸前,伸出葱根一般的手指轻轻划过他胸口那道狭长的伤疤:“现在还疼吗?”那是殿前比武时,被程羽的血炼宝刀劈中留下的创口。 任停云轻轻一笑:“傻孩子,那是许久以前的伤,早就不疼了。”手却不老实地在她光洁细腻的背上游走。湘灵幽怨而娇羞地望他一眼,注意到他的表情,不禁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你被困在这里很不开心,那么我们就离开吧。要从此地逃离,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任停云烦躁地坐起身来:“我难道不想离开么?只是怕牵连他人,因此难以决断。”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前方。 湘灵也坐了起来,袒露着令男人魂飞魄散的绝美身躯,默默地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任停云。他感觉到了触在背上的那一对尖翘柔软,却没有了yu望。 不是有了一个贴心的爱人就不寂寞的,两个人睡在一起,抱得再紧,也会有椎心的寂寞,而那种寂寞,更加让人绝望。 翌日,大雪。这一天郦山并没有下雪,晴空丽日。 任停云独自立在堂前,默默不语一动不动地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有如一尊雕像。他的背影,寂寥而落寞。 一双洁白纤细的手臂勾住了他的肩膀,一阵细细的幽香从身后传来,湘灵笑嘻嘻地撒娇道:“你背我到院子里去,好不好?”任停云微微一笑:“好,那你可要坐稳啦。”便躬身背起她走到庭院里,又转了几个圈儿,湘灵咯咯娇笑:“快放下我,要转晕啦。”任停云将她放下,扶住她笑道:“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湘灵笑道:“是啊,咱们去花苑里瞧瞧。”任停云却道:“这季节花都谢了,有什么好瞧的呢。” 湘灵转头望着任停云:“你不开心?”任停云强笑道:“没有啊。”湘灵一双秀目水汪汪地注视他,突然笑道:“我跳舞给你瞧。” 说罢她便走到庭中,踏足起舞,纤腰轻体,白衣凌风,水袖勾扬。时而绰约闲摩,时而纷飙若绝,瑰姿谲起,云转飘忽。欲左先右,欲扬先抑,欲进先退,回旋婉转,抑扬顿挫,行云流水。 湘灵踏舞而歌:“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她妩媚俏丽的面容上,带着少女沐浴在爱情中的喜悦欢畅,娇羞无邪。真是又典雅又妖娆,又含蓄又洒脱。那是生命的律动,是情怀的舒展,是性灵的张扬。任停云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一时间,所有的烦愁都被抛在了脑后。 留在集贤院内服侍他俩的几个宫女琼英、蕊珠、蛾翠等人见到湘灵翩翩起舞,开始时只是不出声地瞧着,看到后来忍不住一个个都跑到庭中跟着一块跳了起来,五个宫女都是绿衣白裙,跟着湘灵边跳边唱:“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帘卷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真是口动樱桃破,鬟低翡翠垂,让人眼花缭乱。 几个内侍在廊下也是摇头晃脑看得起劲,牛忠言啧啧赞叹了一会儿,又紧张地回头瞧瞧院门,想了想小声吩咐一个小内侍:“哎,你去大门外瞧着,要有人来了,赶紧回来报个讯了,可别让人知道了。”那小内侍应了一声却不挪步,两只眼睛依旧瞧得专注,牛忠言心下火起,踹了他一脚:“没听见是怎么的?!”小内侍嘟囔几声,这才不情愿地去了。 任停云观赏着姑娘们的舞蹈,生命之花的尽情绽放,那从容而淡定的微笑重新浮现在他的脸上。什么王朝更迭,什么富贵起落,人生原本只是祸福相倚,兰因絮果。心无挂碍,才是自在。生命又如何可以依附于外物? 他轻声自语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第二十章 青袍探元戎 忠奸辩朝堂 任停云留居汤泉宫集贤院,帝遣御史曹敞探问。敞返京,辄谮言停云意殊不平,颇多怨望。帝不豫。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这群宫女跟着湘灵在阳光下的庭院中,开心地连臂踏歌而舞。跳完《西州曲》,又跳《踏歌行》、《竹枝词》:“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红窗映树鹧鸪鸣。”“扬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扬袂睢舞,环佩叮当。若来若往,若仰若俯,罗衣随风,长袖交横。少女们眼波流动,笑意盈盈,兴奋地跳了一支又一支,直到再也跳不动了才罢休。几个宫女围着湘灵唧唧喳喳,偌大僻静的集贤院里顿时莺莺燕燕,热闹不已。 蕊珠倚在琼英身上,已是笑软了:“哎哟,我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啦。”琼英叫道:“我难道还有力气,你别靠着我,我可撑不住了。”又对湘灵笑道:“少夫人,奴婢们去为你预备香汤,一会儿好让你去沐浴。”湘灵喘着气摆手笑道:“别叫我少夫人,就叫我湘灵好啦。我不是他的已婚妻,是他的未婚妻。”“哦——”宫女们笑嘻嘻地拉长了声音,挤眉弄眼地起哄着。 湘灵羞红了脸,跺脚道:“我脸都红啦。”见任停云含笑望着自己,便撇下宫女们走过来笑道:“我跳得好不好?”任停云握住她的手笑道:“自然是好极了,便是天上的仙女,也没有你跳得好看。”湘灵心花怒放,不禁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笑吟吟地道:“真是会说话,你的嘴是涂了蜜的?这般会哄人开心。难不成你见过天上的仙女么?”任停云闻言不禁一呆,多么熟悉的话语! “你的嘴是涂了蜜的?这般会哄人开心。”当初与公主相恋之时,她也说过这样的话。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话语,往事总是遏制不住地涌上心头。 见他恍然出神,湘灵关切地道:“你怎么啦?”任停云回过神来,凑到她耳边轻声调笑道:“我当然是见过仙女的,你就是我的仙女,我的小妖精。”湘灵粉嫩的耳朵立即红了,一脸娇羞地斜乜他一眼。 任停云见她香汗淋漓,又说道:“快去沐浴更衣,小心着了凉。”湘灵点头道:“嗯,我知道,一会就去。”任停云又凑到她耳边,轻轻笑道:“我陪你一块去?”湘灵见他越说越放肆,柳眉轩起地瞪他一眼,想起昨夜的绸缪疯狂,又不禁双颊晕红,羞涩地低下了头:“她们都会知道的呢,还是不要了。晚上陪着你,好不好?”声音细如蚊鸣,几不可闻。 任停云见她羞涩腼腆,不忍违她的意,笑道:“听你的。”又敛容道:“灵儿,我想好了,咱们在这里住到来年春天,然后就悄悄遁走。”湘灵闻言,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真的么?”任停云点头仰望天空:“不错,到得那时,战事早已结束,云飞想必也早已将雨亭接去了东都。我留书一封,然后带着你离开此处回楚州,先去拜见尊师,然后去云霄山见见我师祖,两位长辈都见过之后,你就算是正经嫁给我啦。” 湘灵斜乜他一眼,撇嘴道:“谁说一定嫁给你啊。”任停云坏笑着搂住她:“那还不是早晚的事?”湘灵咯咯娇笑:“讨厌。”说着便伸手在他胁下挠痒痒,她知道任停云最怕呵痒。果然任停云“哈”地一笑,站立不稳。两人嘻笑着闹做一团。 任停云怕湘灵在屋外耽搁久了受凉,便放开她笑道:“咱们不闹了,你快去罢。”湘灵嗯了一声,挽发整衫,却又说道:“其实只要是和你在一起,无论哪里我都是开心的,我只是瞧不得你不开心。你现在心情好些了罢?”任停云点点头,诚挚地道:“下定了决心就觉得心情好多了,灵儿,多亏你。” 湘灵却俏皮地一笑:“这话不对。”见任停云愕然,她又笑道:“你说错了,是全亏我。”任停云失笑道:“不错,全亏有灵儿在我身边。”湘灵笑道:“这还差不多。”说着将脸凑过来,任停云在她颊上轻轻一吻,她嫣然一笑,这才转身去了。 宫女们早已散开了,湘灵走到廊下,却见琼英和蕊珠两个仍然候在这里,她想到方才与任停云的打情骂俏,顿时满脸飞霞:“天哪,要是都被人瞧见了,那可羞死人啦!”琼英见她过来,对她敛衽笑道:“少夫人,香汤已经备好了,请这边来。”湘灵定下心神,笑着捉住她的手道:“多谢。咱们一块去沐浴罢。”琼英忙道:“奴婢不敢。”湘灵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一快去。”说着拖了两个宫女一块去了。 任停云目送湘灵进了浴殿,这才转身走到荷花池边。时至冬天,池中老荷枯枝如铁,任停云驻足瞧着,突然听见山上的树林传来呼啸的风声,一阵又一阵。他抬头望去,发觉天色已经变得阴沉。 蓦地,胸中一股寒冰般的冷气直冒上来,任停云身躯一颤,接着掏出锦帕捂住嘴,剧烈咳嗽不已。待到咳嗽止住,素白的锦帕已是多了一抹怵目的殷红,他不禁双眉紧锁,一颗心直沉了下去。 翌日,十一月初一。气温骤降,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天空里铅云密布,阴沉沉的,风凄厉地吹过山颠,呜呜地叫着。 湘灵是南方长大的女孩,很不适应这里的严冬,琼英见她冻得嘴唇发紫,心下怜惜,便将自己的一件织锦胡服拿来给她:“少夫人别嫌不好,先穿着抵一抵寒气罢。”湘灵笑着接过穿上:“多谢啦。”她左右看了看,“还挺合身呢。” 蕊珠提了紫铜手炉过来道:“少夫人,你若是要到院子里去,就拿这个暖手罢。”湘灵见这手炉作元宝之形,镂空雕刻十分精美,不由赞道:“做得真精致。”蕊珠笑道:“这个算得什么呀,宫里比这好的东西,只怕一万件也不止。”湘灵吐吐舌头:“我可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蕊珠忙道:“少夫人说笑了。” 几个少女围着红铜炭盆烤火取暖。昨日共舞一场,彼此间距离都拉近了许多,湘灵问琼英:“你今年多大,入宫有多久了啊?”琼英叹气道:“奴婢十四岁就被采纳入宫,如今已有三年啦。”湘灵又问道:“那你得在宫里呆多久啊?”蕊珠答道:“听说要到了二十岁才可以被放出宫去呢。”湘灵“哦”了一声,心下大觉同情,又想道:“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多人来服侍他?” 蛾翠也叹了口气:“真要到二十岁才可以出宫么,那时再想找婆家,怕是不容易呢。”蕊珠取笑她道:“哟哟,你是不是想汉子了啊,那也成,去求老都管将你放出去罢。”蛾翠羞红了脸啐道:“烂了嘴的,你才想汉子呢!”几人都笑了起来。毕竟都是年轻女孩,嘻嘻哈哈,浑不知愁滋味。 琼英问湘灵道:“为什么皇上一直不召见任元帅,老让他这么住着?奴婢瞧他身子单弱,这样的天气,要是受了寒可怎么得了。”湘灵摇头望着堂外,任停云穿着单薄的黑色罗袍正在搓绵扯絮一般的落雪中踱步,他停下脚步捂住嘴,咳嗽不已。牛忠言捧了件木绵裘走到他身边,任停云却摆摆手婉拒了,牛忠言只得又躬身退了下去。 湘灵贝齿紧咬住嘴唇,心疼地望着他。 雪渐渐下得小了,临潼城南的望仙桥上,一个青袍男子小心地迈着步子,蹒跚地向汤泉宫北门津阳门走来。待到这人走近,两个士兵喝道:“是什么人?”奉命驻守汤泉宫的羽林军游击官宗傲分明瞧见他的左手萎缩下垂,有如鸡爪,便扬声道:“来人可是尹县丞么?” 那人笑道:“可是宗游击么?下官正是尹仕文,好大的雪!这路可不大好走。”宗傲呵呵一笑:“学仁兄好雅兴,跑来这里赏雪么?”尹仕文嘴里呵着白气,拱手笑道:“这样天气,宗兄亲自当值,辛苦辛苦。”宗傲嘿嘿笑道:“有什么辛苦的,你既来了,一会儿吃顿暖酒,做两首诗给我瞧罢。”尹仕文笑道:“宗兄取笑了。”他瞧瞧津阳门,又低声问道:“任帅还在集贤院里罢?” 宗傲将他打量一下:“你是来瞧任帅的,难不成你与他还有什么交情?本官奉命驻防,没有皇命任谁人也不能进去,你奉皇命来的么?”尹仕文苦笑道:“下官一个七品微官,哪有什么皇命,只不过来问问罢了。” 宗傲叹一口气:“总算还有人念着他,元帅出生入死血海里趟出来,立下擎天之功,却被软禁在汤泉宫里等着皇上发落,想起来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难为你有这份心,我带着你进去,陪他说说话,总好过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里边。”尹仕文喜道:“多谢宗兄。”两人便一道进了津阳门。 见尹仕文进了集贤院,宗傲对门口当值的队正道:“人是本官领进去的,将来出了什么事,都有本官兜着,与大伙儿没有干系。”说着抬头望天,原来雪已经停了。 尹仕文跟着牛忠言走向那个立在一株雪松旁咳嗽不已的年轻人,但见他眉目清隽,容色苍白,这样寒冷的天气,他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军袍,更显得瘦弱孤寂。他心下有些微微的诧异,这样一个人,怎么瞧着都不象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名将。 任停云止住咳嗽,瞧着牛忠言领着一个身着青色丝绵罗袍的男子走了过来。这人三十岁不到,面容黄瘦,任停云注意到他的左手,知道这是小儿麻痹症所留下的残疾。 牛忠言禀道:“侯爵,临潼县丞尹仕文前来拜访。”尹仕文拘谨地拱手道:“下官尹仕文,见过任元帅。”任停云“唔”了一声道:“请尹兄到屋里说话。”牛忠言便退了下去。 任停云边走边问:“尹兄是去年春闱入仕的么?”尹仕文忙道:“回元帅的话,下官是威德二十五年的进士,为官已有四年了。”任停云闻言停下脚步,凝神思索道:“二十五年?是了,那年我入京城,是听人说起礼试中有个姓尹的才子,文章做得很好。原来尹兄是与我同一年入仕的。”尹仕文慌忙说道:“下官怎敢比附大人,学仁笨嘴拙舌,不会讨好上官,又因为身有残疾,不为人喜,所以至今还只是个县丞,惭愧。” 任停云叹了口气:“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日误儒生。尹兄不愿折节谄媚,正是士之风骨,停云佩服啊。其实,为官之道只在克己自持,以民为重。若能如此,即使不获闻达,亦足慰平生。尹兄何愧之有。”尹仕文连连点头道:“大人说得极是,如此一说,下官便觉坦然了。”仿佛受到了鼓励,他又低声道:“御史曹大人前日来汤泉宫探视大人,下山回到临潼之后,显得极为恼怒,想必他回到京中定会有不利大人的举动,大人恐要当心啊。” 任停云面露不屑的冷笑,秀目之中森寒冷傲,声音却依旧波澜不惊:“多谢尹兄好意提醒。曹敞至多也就是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地说我如何对朝廷心生怨望。造谣中伤,停云经历得不少了,就再多些也没什么。” 尹仕文担心地道:“下官只怕万一皇上听信谗言。。。”他忧虑地摇了摇头。任停云转头注视他一眼,心下感动,朝中大臣都对他避之不及,这位尹兄与自己并无交情,却如此义气,他淡淡地笑了笑:“尹兄不必替我担忧。”说罢仰望阴霾密布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又笑道:“雪后漫步,别有情趣,不如我陪尹兄去花苑里走一走?” 尹仕文不禁一呆,任停云那并不高大的身躯,此刻竟让人觉得无比的伟岸挺拔,充满了心雄万夫的英武气概,暗自思忖道:“果然是仗剑从云,挥戈挽日的真豪杰!”他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任停云之所以还留在集贤院中,并不是他真的就被困在了此处,而是他现在还不想离开。若他真的想要离去,任天下谁人也困他不住。 他定一定神:“大人既有雅兴,下官自当奉陪。”任停云正要说话,忽然又是一阵呛咳,接着喉中一甜,他连忙掏出手帕捂住了嘴。尹仕文关切地道:“瞧来大人身有寒疾,咱们还是进屋去说话罢。”任停云摇摇头,将手帕放回袋中:“不碍事。” 湘灵在屋内与宫女们烤火,眼睛却老往堂外瞥,见任停云咳嗽得厉害,她再也坐不住了,忽地起身出了正厅。琼英一愣:“少夫人,你的手炉。”说着捧起手炉追了出去。 威德帝回到京城,中书省便向他奏报说太子已命粟志珍率军进入辽东,先入东夷,复立李澄为东夷国王。接着向北转进,在忽汗与东胡部的军队对峙着。朝中大臣认为辽东直至不咸山乃是荒凉极边之地,发军远征,实为虚耗民力,可是太子却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继续对辽东用兵。威德帝问姚景:“你怎么看?” 姚景答道:“臣以为既得辽阳,东夷亦已复国,不必再往北用兵。忽汗本为东胡、肃慎故地,我国兵戈方息,正当与民休养。何况冬季已至,忽汗极北苦寒之地,亦不利用兵,当命粟成玉率部驻守辽阳。”威德帝点头道:“当如卿言。”于是下诏命太子休兵,早日返回京城。 几天后曹敞从郦山回来,向威德帝奏报说任停云心怀不平,对朝廷有怨恨之语。威德帝心下顿喜:“心生怨望,杀之有名矣!” 正在思量是否先发一道诏书将任停云训斥一番,还是直接就遣人去汤泉宫杀人,内侍进来禀道:“陛下,范允文范大人求见。”威德帝一惊:“范允文的病痊愈了?你去吩咐,就说朕今日身子不适,改日再见他。”说罢起身吩咐阎德仁:“随朕去昭庆殿。”连忙溜走了。 翌日,紫宸殿里发下诏来,范成仁右迁户部尚书,赏钱千缗,赐物六百段。 不料范成仁毫不领情,病愈复官第一日便上言力辩任停云无罪有功,“停云忠义出肺腑,恂恂儒雅,避荣宠,自廉洁,以少击众,谋定后战,有胜而无败。勤王驱寇,竟以获罪,天下为之寒心!” 接着,群僚百官纷纷进言,御史中丞海青峰、署理兵部侍郎卢腾远、东宫洗马虞文俊、翰林院编修岑渡、礼部主事仲暄都上疏为任停云辩诬。 另一方同样也没有闲着,吏部尚书王行俭、刑部尚书元珍农知道已将任停云得罪到了死处,一不作二不休,如今只能将其彻底扳倒,于是与羽林军统领甄雄、太常寺正卿易光曙、刑部监察御史曹敞等奏请皇上对任停云严加治罪。易光曙甚至声称,若皇上对此不予理会,那么他就辞官。“嚣张狂妄,无人臣礼,翼请陛下将其夺爵革职,依律处治,则天下之幸,万民之幸也!” 工部尚书靳怀德、鸿胪寺正卿谢三益等人属于折衷派,他们建议遣有司对任停云详加谳问,对其失军纪、居皇宫、出怨忿之言等事查个水落石出,再做处置。 事情越闹越大,两位宰相便召集六部和御史台长官,在政事堂集议此事,两派大员都带了僚佐前来助阵,将议事厅挤得几无坐处。 双方都是辩才无碍,口若悬河之辈,引经据典,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了谁。 被吵得头痛不已的申载言道:“既然议不出结果来,那么依靳宜德的主张,先将任停云交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勘问好了。” 姚景心下明白:“皇上若是雷霆手段秘密处死了任停云,称其暴卒而亡遮掩过去,大家倒不好说什么,或是将其放外任,也可平息争议。无论如何不能将其交由刑司勘谳,一旦下狱,无罪也会有罪,有功之臣反被下狱治罪,那是天大的笑话。”于是摇头道:“兹事体大,还是由皇上处置罢。”; 第二十一章 连诏催军还 拂琴哀音乱 昊天上帝、五方帝、皇地祗、神州及宗庙为大祀,社稷、日月星辰、先代帝王、岳镇海渎、帝社、先蚕、释奠为中祀,司中、司命、风伯、雨师、诸星、山林川泽之属为小祀。 ————《国朝史鉴》礼仪第一 天色将暮,侍卫胡进在淑景殿外踏着积雪,焦急地转来转去,公主又偷偷溜出宫玩去了,她或许嫌侍卫随在身边不自在,这回是一个人溜出去的。身为公主的随扈,每逢这种事情发生,他都有些心惊肉跳。 公主身着锦貂裘,一蹦一跳地进了院子,胡进这才松了一口气,迎上去道:“殿下去了哪里,怎么又将卑职撇下了。”公主面带兴奋之色:“哦,我去赏雪去了,就在内苑里,所以没叫你们陪着。” 胡进立即猜到公主定是和那位杨御史一块去赏雪,反正如今人也回来了,他松了一口气,略一犹豫,又道:“殿下。。。”公主正要进殿,歪着头笑问道:“又有什么事?” 胡进知道公主深得皇上宠爱,本想请公主为任停云在皇上面前说两句好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正踌躇间,一个内侍进来道:“殿下,郡主殿下来访。”公主闻言喜道:“瑞仙妹妹来了,快叫她进来。”说着已往院外走去。胡进暗叹一口气,躬身道:“卑职告退。”公主早已走远了。 还是别说了,毕竟对她来说任停云已是个不相干的人。 十一月十五日,冬至。 这一天天未亮时,威德帝就率领朝中文武百官赶至南郊的祀殿、圜丘,举行祭天大典。这是中原王朝最为隆重的祭祀仪式,皇帝头戴冕冠,身着上黑下赤,上绣日月星辰山川龙纹的大裘冕,腰系佩绶,脚着赤舄,这是皇帝最为正式的穿着——十二章衣,一年中只在大祀的时候才穿。 官员们也都是身着礼服:头戴进贤冠,身穿对襟大袖衫,下著围牚,玉佩、组绶,一个个冠冕堂皇,雍容雅步——没错,皆国之精英也。 祭天仪式十分繁琐,迎神,奏中和之曲;奠玉帛,奏肃和之曲;奉牲,奏凝和之曲;初献,奏寿和之曲,舞武功、文德之舞;亚献,奏豫和之曲,舞文德之舞;终献,奏熙和之曲,舞文德之舞;微馔,奏雍和之曲;送神,奏安和之曲;望燎,奏时和之曲。。。 华夏先民视天为最高的存在,敬天畏天信天,如今祭天演变成了皇帝的专有之权,表示自己上体天心,践行上天之德。 天果有好生之德乎? 祭天结束回到宫中,威德帝已经觉得筋疲力尽了,但是他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太子从东都来书,他很快就会与晟郡王等一块返回京城。威德帝很欣慰,两个儿子总算要回来啦。 粟志珍和时玉成、彭玉枫等军进入辽东之时,图鞑将军库提尔和弗由王子已经率军撤走。粟志珍等更不停留,挥师转向东南渡过訾水进入东夷国界,复立被幽禁的李澄为东夷国王。感激涕零的东夷国王当即遣王世子李悫、礼曹判书夫长冼率使团赴西京入朝拜谢。 十一月,粟志珍等率部渡过訾水返回辽东,经安东向北挺进,东胡部大首领大檀石恐惧,命将领步赖和羽固率兵三万于忽汗地拦截东唐军,双方在白山黑水间的冰天雪地里对峙着。 招讨行辕用兵东北,朝中大臣不断向太子谏言,请其罢兵。太子将这些疏议全都按下不理,不停地催促户、兵、工三部源源不断地向军队提供各种军需服务,到后来,索性撇开三部,以领军大都督和东宫太子的双重身分,直接向各行省发布文书,催办军需支应。接到前方军报之后,太子决定将行辕北移至北平,以便就近指挥前线作战,可就在这时,威德帝的诏书到了。 太子仍旧不予理会,这日正与程羽、晟郡王等商议调哪支部队随行辕北上,以为粟志珍军的后援,骆承志进来禀道:“殿下,朝廷又遣使来传诏。”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太子面色不豫地道:“请使者进来。” 第二天,第三天。。。三日之内威德帝连下三道诏书,太子长叹一声:“云溪,你给粟成玉发文,命他率军返回辽阳、柳城等地驻防。”将领们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卫英荃才思忖着说道:“仗是打完了,如今各军都集于中州燕州之境,以往的建制也全都被打乱,可命其除辽东各部外,其余均自返回原来驻地,恢复往日建制。那些役期已至的老兵,叫各师总兵将名册都递上来,发放回家,然后,殿下便可返京了。”晟郡王扫他一眼,正要说话,太子一声不吭地负手走了出去,程羽连忙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统领衙署,程羽见太子仰头望天,便默不做声地立在他身后。过了会儿,太子转头对他道:“想做点事情,却处处掣肘,白山黑水若不趁此机会一举定之,后必难矣。”程羽想了想,安慰道:“来日方长。既然这次是不成的了,那就等将来殿下登极之后。末将愿为先锋,率领健儿为我东唐开疆拓域。到那时,殿下要是高兴,也可御驾亲征,亲引长弓射猎于辽,岂不痛快!” 太子闻言,愁烦稍去,呵呵笑道:“你说得容易,将来之日还难说得很呢。罢罢,事已至此,烦也无用,咱们还是接着议事罢。”正要进去,程羽望着远处道:“殿下,那两个人想必是来拜见你的。” 太子掉头望去,却见戴云龙、闻非凡二人并肩走了过来。见到太子,两人一齐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下官等办案已毕,正要将一干嫌犯押送进京交付刑部审刑司,特来向殿下辞行。” 太子点点头,温言道:“先天教案,二卿处置得很好。孤很快也会回京,到那时,再与二位详叙。”戴云龙忙道:“是,下官这就告辞了。”太子又道:“闻缉捕,你此番随戴兄办案,竭诚尽力,想出了好点子,孤都瞧在眼里。好生去做,勿忧富贵,旧事孤皆已忘之矣。” 闻非凡大喜,一颗心兴奋得简直要跳出胸腔来,连声只道:“是,是!殿下今日的教诲,下官终生铭记!”戴云龙心下奇怪:“果然你往日有得罪太子之处,究竟是什么旧事呢?” 两人退下去之后,程羽问道:“殿下真的就此宽宥了闻非凡么?”太子叹了口气,苦笑道:“孤见他就象见了只苍蝇,可是再憎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会办事。选任官吏,不能只凭自己的喜好啊,那样是要误大事的。”他突然啐了一口,又沮丧地摇了摇头:“走,咱们进去。” 旬休之日,太子独自一人坐在节堂里,拆阅着书信。 太子妃的家书和虞文俊的信同时递到了行辕,读着妻子信中含羞带怨的思念之情,秦妍那娟丽温婉的面容浮现脑海,他心下涌起一阵骄傲:“神韵天然,淡秀如画,若论姿致,天下无数美人,又有谁及得上妍儿?” 还有继麟,这个不足两岁的幼子,自己忙于国事,实在是对他关爱得少啊,太子的心渐渐柔软起来,也罢,该回去好好陪陪他们啦。 强烈的思念之情充盈着太子的胸口,他简直等不及要赶回去见见妻儿啦,带着微笑,太子又撕开了虞文俊的信。 读着读着,他两道浓眉紧紧地拧在了一处。 将信读罢,太子沉吟许久,望着书案上的两颗一寸见方的龟钮金印出神。一颗是“皇太子玺”,一颗是“领军大都督之章”。“有了这两颗印,竟然还是什么事也做不成啊。”他喃喃地感慨着。 蓦地,他转头吩咐堂下伺候的雷鲲:“你去将晟郡王和程统领请来。” 不一会儿两个年轻的统领都到了节堂,见太子捧着一本书,意态悠闲,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错愕。 太子抬起头来,语气平淡至极:“东夷王世子率使团已至河阳,不日即到东都。孤预备陪着东夷使臣一道入京,你们两个,随在孤侧。”程羽一怔:“末将是东都留守,也要返京么?”太子瞥他一眼:“你不愿意?” 程羽喜出望外:“愿意,愿意之极。”太子微微颔首,又道:“还有一事,玄甲骑军,也要随孤返京。” 两人都愣住了。 一个时辰之后,太子走入书房,李樊生见他进来,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太子望着他:“云溪,你将文书封档,预备随孤入京。”李樊生略一思忖,问道:“殿下不日返京,招讨行辕也要撤置了,是么?”太子点头道:“不错,你随孤入京,另有任用。” 李樊生淡然一笑,拱手道:“下官无意入京为官,就请殿下允准云溪留在东都程将军幕府之中,为其襄赞兵务。” 太子剑眉轩举,瞧了他好一会儿才道:“孤不允。停云看重的人,岂能一辈子窝在幕府里做个六品参军?你不想留在京中,孤就给你一个府,三年太守,可使民足否?” 李樊生诧异地望着太子,好些日子没见他这么飞扬果决了,见太子傲然而又期待地望着自己,一股久违的雄心壮志涌上胸口,他脱口而出道:“比及三年,可使民足,且知方也!”太子微微一笑:“很好。”转身欲走。李樊生忙道:“殿下,下官还有一事。” 太子停住脚步,转身道:“你说?”李樊生笑道:“殿下命云溪随驾赴京,可是统领衙中事务,仍需有人料理,云溪举荐如今在宛城做着新野县丞的陈疆达接替。此人曾在西路做过韩峭峰大人的行军参军,由他来中州军辅佐云飞大人,应当不会错的。” 太子点头笑道:“你想得周全,陈极宇这人孤也知道,调他来中州军,是个好主意。你现在就给兵部吏部分别写个举荐的呈状,回头孤再补几句。不过,”他停顿了一下,“停云不在军中,那么云飞就不能留在东都了。”说完便出了书房。李樊生苦苦思索着太子最后那句话,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翌日一大早,巡检官丘昂还在百花院名妓樊真真的床上高眠未起,他的亲兵急慌慌地闯将进来:“大人,程将军升帐了,正在点卯呢!” 丘昂正在梦里亲吻樊真真的嘴唇,这个小娇娘螓首左摇右晃十分地不配合,他心下焦躁,正要用蛮力,忽然听得一声吼:“程将军升帐了。”登时清醒过来,掀开锦被,赤裸着壮健的身躯就往外扑。 樊真真已从床上坐了起来,拥被遮住胸口,吃吃轻笑:“大人,你还没穿衣裳呢。”丘昂醒悟过来,又转身抓起军袍从脑袋上套下去。 樊真真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穿反啦。”丘昂一瞧果然,只得又重穿一遍,嘴里嘀咕道:“你笑,你笑,等老子被程大人砍了脑袋,我瞧你还笑得出来!”一头说着,一头套上乌皮靴,冲出门去撒腿狂奔,嘴里嚷道:“快给老子备马!” 程羽击鼓升帐,最后一通鼓刚刚敲毕,丘昂气喘吁吁地冲入了节堂,两旁的将领们,杜屹、南若云、卢思翔、李思源、王玄翼、狄蛟、关若飞、史定忠、文虎、聂霈、辛璜。。。都用同情的目光瞧着他。坐在程羽身边的卫英荃却是似笑非笑。 程羽笑呵呵地望着丘昂:“好险,你再晚一步,便要掉脑袋了。”十一月的冬天,丘昂竟是一身的汗:“。。。末将来迟,请统领大人责罚。”程羽转头问卫英荃:“衡荪兄,我该怎么责罚他才好?” 卫英荃尚未答话,已经从浔阳赶回东都的文虎冷冷地道:“依军纪,当杖二十。”丘昂转头望他一眼。。。姓文的,老子记住你了。 就听程羽喝道:“来人哪,将他拉出去,脊杖二十!” 张婉儿独自一人在厨房里,瞧着炭炉的火舌欢快地舔着瓦釜,沸腾的汤里飘出了羊肉的鲜香,再有半个时辰,羊肉汤就算做好了。 望着已经做好盛在盘子里的鹿肉酥,婉儿不禁舔了舔嘴唇。。。还是不要了,等着清川来了,陪他一块吃,瞧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那才叫开心呢。她的嘴角漾开一个欢悦的微笑。 听到屋子里有了动静,婉儿连忙跳了起来,跑了出去。 她还未进屋,就听见李思源大声嚷道:“婉儿,婉儿,你在哪呢,在弄什么东西,好香啊。”婉儿应道:“来啦来啦。”心里嘀咕着,真是的,就不能到厨房来看看我么? 李思源出现在门口,笑嘻嘻望着她。婉儿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微红着脸道:“怎么这么开心呢?”李思源嘿嘿一笑:“婉儿你猜。”张婉儿想了想,兴奋地道:“是不是你们要回西京了?” 李思源一愕,露出尴尬的神气:“不是,你猜反啦。”张婉儿奇怪地瞧着他:“猜反了?” “是啊,”李思源将她抱起走入屋子,又将她放下道:“今日程大人发下令来,咱们这一师留驻东都,你就不用大老远跟着我往京城去啦。嘿嘿,我在东都陪着你,元旦时咱们叫上殷延辉几个,在这里快快活活过个年,你说我的主意好不好?。。。你怎么啦?” 婉儿怔怔地望着他:“可是,无双姐姐,她不是一个人在京城了么?”李思源不在意地道:“是啊,无双可不就是一个人在京城了。我说叫她别那么急着走,这下可好,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西京——她在西京怕是没什么朋友罢?” 婉儿轻轻摇了摇头:“我们都从未去过西京,她在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的。” 当十一月里的第二场大雪飘落下来,郦山林海,银装素裹,汤泉宫里变成了一片琉璃世界,广寒仙境。 湘灵却无心赏景,她的心绪,比这严寒的天气还要低落。 那天她从屋子里跑出来,任停云只瞧她一眼,便眉头微皱,不容置疑地道:“你回屋去,我与尹县丞要谈些事情。”语气很严厉。湘灵顿时呆住,任停云还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态度对她说过话。 琼英从屋里追了出来:“少夫人,你的手炉。”湘灵怔怔未闻,呆呆地瞧着那两个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花苑的大门之后。 白天任停云总是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神色冷漠,有时候背过身去,咳嗽不已。湘灵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当他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就喜欢一个人转转,独自呆着。他不是下定决心了么,为什么看起来还是很有心事的样子?明明知道自己受了伤,为什么还要在外面挨冻,他不知道她会心疼么? 夜晚。。。他不再痴缠着她,仿佛一夜之间对她美妙的身体失去了兴趣,他甚至不再与她同眠,不再从背后抱着她,让她安宁而踏实地做着甜美的梦。 她很想念那温暖的怀抱,可是停云突然不给她了。 湘灵很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了。可是,望着任停云淡漠的神色,她鼓不起勇气开口。 对这份感情,她从来都不是很有信心。 她并不能真正明白他如今的处境有多么不妙,她完全不懂得朝堂之上的权力之争是怎样的杀机暗藏。她只知道任停云是将门公子,是东唐的元帅,她亲眼瞧见近十万将士向他行礼致敬。。。对了,他还是侯爵。总之,是东唐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他要是没有那么高贵的身份就好了。 而且,他生得那样俊美,又那么会哄人开心,不知有多少女孩子爱慕他呢,比如那个温二小姐,人家可是总督的女儿,成色十足的豪门千金。喜欢停云的,肯定不止她一个。 而她,只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甚至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停云对自己,要始乱终弃了么?她心里感到了害怕,委屈,可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她的聪明和灵气仿佛消失殆尽了。 她完全无意识地望着案上的琴,伸出手去。 屋子里响起了《霓裳曲序》,可是哀音怨乱,简直不复为琴声。 听到琴音,任停云走到了门口,不出声地瞧着她。他的眼神。。。很奇怪,而且死死的盯着她。 湘灵被他瞧得心慌意乱,她停了下来,鼓起勇气,瑟缩地道:“停云。。。我冷。” 任停云仿佛思绪飘得很远,又被她拉了回来,微微皱眉:“冷么,今天她们怎么不来生火?”说着转身出去了,屋外又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湘灵完全呆住。 停云,我只是想让你抱抱我啊。; 第二十二章 烟尘在东北 虎骑归秦川 天子六玺,皆玉玺螭钮,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 皇太子玺,金玺龟钮,朱绶。诸王,金玺龟钮,纁朱绶。中书令、领军大都督、御史大夫、六部尚书、羽林大将军、行军都督,皆金章龟钮,紫绶。二品、三品诸官,皆银章虎钮,青绶。三品之下,铜印环钮,墨绶。 ————《国朝史鉴》礼仪第七 东胡和肃慎都是东唐东北面的游牧民族,东唐开国之时,两部首领曾经内附,接受朝廷的封号和管理。太宗皇帝去世之后,两部联兵反叛,几任皇帝都曾对东北用兵,却一直是败多胜少,以至辽东之地尽失。在东胡最强盛的时候,其军队一度攻陷了燕州首府北平。 后来漠北草原上的图鞑部落崛起,两部便依附于图鞑,时常纵骑兵袭扰掳掠辽西之地,甚至发生了杀死刺史官,屠杀吏民近万的惨事。直到东唐名将殷烈在渔阳、雍奴大破东胡,两部才有所收敛。 粟志珍当然希望能象先辈名将一样破贼靖边,但是他也清楚游牧部落骑兵快速机动的优势,因此在率军经安东进入忽汗之地后,便谨慎地采取了步步为营的战术。彭玉枫对此也很赞成:“东胡狡诈凶狠,又熟悉地形,昔年硖石之役、廛谷之役,我师屡败,都是因为不熟悉地形,冒敌轻进以致中伏,此番进兵,咱们切不可重蹈覆辙。” 驻守北平的胡应龙读了彭玉枫的来信后,冷笑道:“步步为营,这主意固然稳妥,只怕是你们耗不起这个时日。” 两个巡检阳庆之、李彬龙候在堂下,听到这话都是大惑不解。胡应龙便将彭玉枫的信递下去,两个巡检凑在一块读过,李彬龙抬头道:“大人,粟、彭二位大人有鉴于昔年兵败,与敌周旋寻求胜机,这没什么不妥啊?” 胡应龙摇头:“自古以来,没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粟成玉彭雪亭都是将才,可是朝廷却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寻求胜机?”他嘿了一声,“等着收兵好了!任停云都被皇上软禁了,还想进据黑水,做梦去吧。” 几日之后,忽汗前线的三个总兵接到了太子从东都发来的钧令,命各部返回辽阳、柳城,屯田驻守。时玉成恼怒道:“仗还未分出胜负,就这么撤兵,算怎么回事?”粟志珍沉默许久,无奈地道:“太子殿下必定是不得已,咱们撤回辽阳,以图后战。” 东胡将领步赖和羽固见东唐突然撤军,连夜追击,粟志珍、彭玉枫早有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中途设伏突袭,二将率精骑踏雪南追,很快进入伏击圈,东唐伏兵尽起,一举歼敌近四千人。步赖和羽固突围出来,撤入忽汗城。东唐军因为道路险隘,无法追歼,只能眼见敌军主力脱逃。粟志珍叹息道:“若吾有骑兵,岂能容其轻易脱逃!” 彭玉枫笑道:“东胡人不敢再追来了,咱们加速返回柳城罢。不然粮给不继,儿郎们不被冻死,也得给饿死了。”巡检裴令涛踩着没膝的雪艰难地走过来,抖落满身淞挂:“这鬼地方,都冷到骨头里去了!”彭玉枫微微一笑,仰头望去,发觉这里的天空,特别的蓝。寂静的旷野里,远远传来几声野狼的嚎叫。一片苍茫的积雪地里,散布着东胡士兵的尸体。 他一转头,瞧见粟志珍还心有不甘地朝忽汗城的方向张望着,不禁好笑:“成玉兄,别瞧了,快走罢。”粟志珍应了一声,这才下令道:“全军返回柳城。” 这场战役结束,己卯卫国之战从历史上落幕了。 东唐军撤回辽阳、柳城,恰好东夷国使团赶到,将领们便在辽阳城宴请东夷国的王世子和礼曹判书。东夷国是东唐的藩属国,国主称东夷国王,受东唐朝廷册封。其官职制度完全效仿东唐,在内议省之下设置六曹,类似于东唐的六部,因此礼曹判书也就相当于东唐的礼部尚书。 席间粟志珍将元帅节杖交给了东夷王世子李悫。 李悫好奇地把玩着那支象牙制成的元帅节杖:“啊,真是精致啊。。。”(真不愧是天朝上国,送的礼物就是气派。) 粟志珍拱手道:“世子,这是任停云任元帅的节杖。末将烦请世子到东都之后交给太子殿下。” “哦,好,好。”任停云的节杖?!“啊,那位打败了伯昇的任元帅!”李悫清醒过来,眼里闪着崇敬的光。他转头去望着礼曹判书夫子冼,判书大人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嘴里吸着冷气,“啊—啊—”地感叹着。 东夷使团前脚离开辽阳,李彬龙后脚解军粮被服至此,三个总兵这才知道任停云已经被皇上软禁了,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彭玉枫回过神来:“我要给皇上上书,为停云伸鸣。你们两个呢?”粟志珍点头道;“这是自然,大不了不做这个总兵,却不能眼瞧着任帅蒙受不白之冤。” 两人齐齐转头,瞧着时玉成。他略一犹豫,说道:“既如此,咱们联名上表。” 李悫率使团赶到东都,先拜见了东唐太子,交上粟志珍转交来的元帅节杖和书信,又期待地问道:“藩臣随殿下入京,就能见到任停云元帅了吧?” 太子面露苦笑:“停云尚在休养,恐怕一时还见不到他。”见李悫和夫子冼面色显得颇为失望,又安慰道:“既然来了,就在西京多住些日子,自然就有机会见到他了。”说着拆开书信。 粟志珍的信中谈的都是公事,鉴于辽东荒芜已久,他恳请朝廷遣官员丈量土地,安置流民,军民共同屯田,以备长治之计。另外,在战争中缴获了大批优良的战马,建议朝廷借此机会扩大骑军的编制。 太子沉思着将信递给身边的卫英荃:“犹记停云未离东都之时,曾与孤彻夜长谈,当时他就对孤说过边境屯田,扩建骑军的主张。”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任停云清秀沉静的面容,双目精芒灼灼,却语气平和地说道:“北胡屡屡犯边,驱之即去,旋乎又来,以险制塞终非长策,须得以骑制骑,长途奔袭,则一战可定乾坤。” 程羽笑道:“是不是八月十六日夜那一回?门口当值的军士说瞧着你们来来回回转了不知多少圈,把他都给转晕了。你们害得我坐在阶前一直等到四更天!” 太子点点头,感慨地笑道:“你说得不错,正是八月十六,那一晚聊得实在畅快,只是,”他住口不言,起身对堂前的藩国使臣笑道:“王世子,夫曹判,明日玄甲骑军随咱们一道出发,你们可以见识一下我东唐的第一雄师锐旅!” 程羽走出节堂,看见他新选的亲兵王皋领着凌全、舒海二人正在等着他,两人手里拿着告身、敕牒,却都没有高兴的神色。 程羽瞧着二人:“如今都是副尉了,怎么都不大高兴?”凌全上前一步道:“师兄,我的性子,不大适合做官,要我带兵,也没那个本事。昨日里我去见了二当家的,他同意我回堡里,跟着老掌柜们学做买卖。这告身什么的,我不要了。” 程羽注视他好一会儿,叹口气道:“人各有志,不做官其实也好。你的犒赏、饷银可都要好生攒着,别乱花了,将来娶个媳妇,到时候记得告诉师兄一声。”想了想又问道,“你留在东都跟着我二伯么?” 凌全摇摇头:“不是,二当家的让我先回武林,然后去南海。师兄,你自己多保重,以后要是再带兵出征,你还叫我回来跟着你。”说着鼻子一酸,连忙拭去眼泪。 程羽微微错愕,只是喃喃道:“南海,那么远。” 这个小师弟跟着自己也有好些年了,如今终于要分道扬镳了么?自己老是嫌他又懒又馋,到了分别的时候,却又有些舍不得了。 他拍拍凌全的肩膀:“哭什么,你还是个上过疆场杀过贼的,这么女儿气!将来自己做了掌柜,日进斗金的时候,可别忘了我这个穷师哥,记得请我喝杯水酒。”凌全慌忙说道:“那哪能呢,师兄什么时候想见我了,只消叫人传个话,我便是爬,也要爬过来的。” 程羽嘿嘿一笑,强压下心中的感伤:“那就好。”又望着舒海:“你呢,你也不想做官?” “是,”舒海上前一步,“听说大人要跟着太子殿下回京,是么?” 程羽望着他:“你还想回到停云身边去?”舒海点点头,坚决地道:“小的不愿为官,这辈子只愿跟着任大人,水里来火里去,都不会离开他!” 程羽摇摇头:“那不成,你出息了,停云才会高兴,他不会让你老跟着他的。”舒海固执地道:“就算他再赶小的走,小的也不会去做官。他不愿收我,那小的就守在他门外,日日夜夜候着。” 程羽将他瞧了又瞧,叹气道:“这等忠义,就连本官也是敬佩的。那你就跟着我们入京罢。”见舒海面露欣喜之色,他又道:“你先别高兴得太早,停云的性子十分古怪,他愿不愿意让你继续留在身边,还难说得很呢,等见着了他再瞧罢。” 两个不愿为官的年轻人退下去之后,程羽轻声自语道:“无官方是一身轻,你两个才叫聪明呢。”他斜乜侍立在侧的王皋:“你想不想做官?” 王皋一愣,直挺挺地立着回话道:“小的素有几分气力,指望跟着大人,也在刀枪上搏个出身,如何不想做官?日后若有寸进,衔环背鞍,必定不忘大人抬举!” 程羽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很好,有志气,以后若做官,你一定要学会折腰。不然这官也是做不长久的。”说罢转身进去了。 王皋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却见大门外走进来一位小姐,大红胡服豹皮帽,身后跟着一个丫鬟,他连忙嚷道:“哎,这里是统领官衙,你是哪家的姑娘,快快出去。门外当值的,不知法度么,怎么胡乱放人入内?” 门口当值的两个军士听见王皋呼喝,肺都要气炸了,一个说道:“这厮一点眼色没有,也不瞧瞧是谁!”另一个哼道:“一个新从军的,不要理会他。” 那小姐见一条魁梧黑大汉,对着自己嗓门宏亮地吼叫,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柳眉倒竖:“我来找人的,你快去通报。”王皋一愣:“找人的,你找谁?”那小姐身后的丫鬟斥道:“你知不知礼数,这样对我家小姐说话?” 正说着骆承志、雷鲲已经走了出来:“东夷国使臣在此,堂外人等不得喧哗。”见来人是温盈盈,骆承志便走下台阶笑道:“竟是温小姐来了,可是有事?” 温盈盈扫他一眼:“你们从哪寻来这么个门神?神荼还是郁垒,这般凶神恶煞!”骆承志呵呵一笑:“这个是程将军的亲兵,西京解围之后点行从军的,虽然粗莽些,却是忠厚老实。” 温盈盈“嗯”了一声,又问道:“听爹爹说你们那个什么行辕要撤了,你们都要回西京去了,是么?”骆承志笑道:“不错,我等不日就随二位殿下和东夷国使臣返回京城。” 温盈盈心下一急,脱口而出道:“那你们任元帅呢?他去西京都两个多月了,是不是再不回来了?”骆承志一呆:“这个么,我可不大清楚了。” 温盈盈又问:“他就没有一封信来?”骆承志摇头:“没有。”温盈盈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是带兵的元帅,难道回了京城就不管事了?”骆承志心道:“还管事,能不能保住性命还难说得很呢。”只得对她道:“任帅回京,军务就交由太子殿下暂署,我们实是不大清楚他如今在做什么。” 温盈盈想了一回,点头道:“那好,回头我修书一封教下人给你送过来,你替我转交与他。对了,你叫什么?” 骆承志微微错愕,苦笑道:“在下骆世骏,忝任羽林军总兵官。”温盈盈这才细细将他打量一回,点头道:“那么多谢骆大人啦,石榴,咱们走罢。” 她走出统领官衙,心下思忖:“到底是京中人物,斯文有礼,也真是奇了,这些军官个个仪容出众,东都城里可寻不出几个这样的好男子来。”又想到那个对自己不冷不热的任停云,烦恼顿生,不禁跺着脚道:“还教人传什么书啊,我自己去西京好啦!” 骆承志走上台阶,却见雷鲲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世骏兄好殷勤啊。”骆承志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十日之后,太子、晟郡王、程羽和东夷使团,以及招讨行辕随行文武官员,卫英荃、裴秀、李樊生、骆承志、雷鲲等人,在玄甲骑军的护卫下,赶到了华荫关。 于承斌出关相迎,太子见了他,第一句话就是:“子彬,神武师分作两部,你这一旅留驻华荫关,骆世骏那一旅人马,随孤入京。” 于承斌忙拱手道:“是,末将遵命。”心下却道:“玄甲骑军不是楚州军的编制么,太子殿下怎么将其带入关内?” 他抬头望过去,只见诸人身后的一排排骑兵。清一色黑衣玄甲,不言,不笑,肃然挺立在马背上,有如石雕铁铸。 中书省接到华荫关递来的军报,便呈到了紫宸殿。威德帝拿起军报看过,不禁面色大变,心下疑云顿生:“嘉文带着玄甲骑军入京,那是什么用意?”; 第二十三章 仙宫无限寒 人恨成双晚 昔时,章元振专政于朝,王恭退深自敛抑。及元振败,恭退喜形于色:“中书有望矣!”昂首高蹈,负势凌人。又为其婿李嘉瑾求为军职,及奉使出京劳军,为嘉瑾等求军功,停云拒之,恭退心甚怀恨。 申子敬为相数年,依阿取容,尝谓人曰:“处事不宜明白,但模棱持两端可也。”时人谓之“申模棱”。 十一月,户部侍郎叶昭德坐事迁涪城府司马。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依照制度,东唐皇帝和丞相分别在勤政殿和政事堂办公,中书省属官——秘书郎便于两处分别当值,问对撰文。由于身处中央最高决策机构,因此中书郎官品秩虽低,却是朝廷中的要职,素有“小中书”之称。中书郎官因为接近权要,因此获得升迁的机会也多,历代宰相,大多都曾任过此职。 自威德十四年之后,皇帝就很少去勤政殿处理国务,中书省只得遣秘书郎将文书送至皇上的寝殿紫宸殿来。这日威德帝从昭庆殿回到紫宸殿,前来呈送奏章的中书郎官韦锦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威德帝在御座上坐定,从厚厚的封事中随意抽取了几本翻过,见都是议论如何处置任停云的,他眉头微皱,将心一横,已是下定了决心:“朝中议论沸沸扬扬,如不果断处置,后患无穷。” 便吩咐道:“你替朕拟诏。”韦锦应了一声,忙走到书案旁边,提笔静聆。 待威德帝将诏书大意说过,韦锦面色一变,放下笔道:“任停云帅师御寇,不负国家,而陛下何故负之!陛下请恕臣无礼,此诏臣不能草。” 威德帝点了点头:“那好,你回中书省,教屈剑寒替你来拟诏。”韦锦躬身行礼,倒退而出。 另一名中书郎官屈锐赶到紫宸殿,向威德帝行礼之后,将他的口敕下笔成章,双手捧上来,威德帝细细看过,见是一笔厚重的楷书: 制曰,昔汉厚功臣,韩、彭肇乱,晋倚藩牧,敦、约称兵。托六尺于庞萌,野心窃发,寄股肱于霍禹,凶谋潜构。追惟往代,挻立一揆,永言自古,患难同规。任停云素乏遥图,本惭令德,幸属兴运,预奉经纶,推于偏帅,委以驰逐,名器隆赫,礼数莫俦。而志唯矜己,气在陵上。无赖无行,不畏不恭,受脤专征,剽掠一逞。。。而勃戾不悛,骄暴滋甚,狡逆狂悖,乘势横暴。。。此可忍,而孰不可容?赖社稷之灵,近侍诚悫,丑情彰暴,逆节显闻。外可详案旧典,速正刑书,止在一身,馀无所问。此谕! 他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吩咐阎德仁取玉玺紫泥钤过,韦锦又捧着一封奏扎进了紫宸殿:“陛下,这是华荫关呈来的军报,太子殿下、晟郡王殿下和东夷使臣一道入关,正往西京而来。” 威德帝闻言喜道:“他们终于回京了,朕夙夜以盼,神思恍惚,正待其归也。”说着笑呵呵接过军报翻开来看,面色陡变,拿着军报的手也不禁微微颤抖。 他正在苦苦思索太子率玄甲骑军入关究竟是何意图,韦锦又奏道:“王师不日返京,中书省是否为陛下预备郊迎劳师和东夷使臣朝觐之礼?” 威德帝怔怔不闻,韦锦屈锐困惑地对视一眼,不明白他的反应何以如此古怪。威德帝回过神来:“劳师之礼么,你们下去,告诉姚启平申子敬,教中书省会同礼部预备。”两人躬身应道:“是。” 两个中书郎官都退了下去,威德帝犹自发呆,阎德仁小心提醒道:“皇上,这道诏书,可要钤发?” 威德帝的心思已经不在那道处置任停云的诏书上了,他越想越觉得惊恐,玄甲骑军,任停云一手打造的雄兵劲旅,七战七捷杀得西台军仓惶逃回肃北关外,不损一人一骑一夜飞夺晋阳城,河阳之役七千人摧破八万强敌。这支兵开到西京来,究竟是拱卫京城的,还是来兵谏的? 骆承志部和玄甲骑军一道入京,这倒挑不出什么来,神武师本属羽林军,如今战事结束,回京戍卫是理所当然,可是,骆承志出任武官之前,乃是御前侍卫,而且是担任太子的随扈! 皇帝坐不住了,他起身来回踱步,心下筹算,如今京城之中只有天策师不足万人。龙武师奉任停云之命回驻西京之后,阿斯兰在皇上面前毫不掩饰他对任元帅的钦佩之情,威德帝心下不豫,已经将龙武师远远打发到凤翔府九成宫去驻防了。 阿斯兰是威德帝一手擢拔,他相信阿斯兰还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可是陈仓九成行宫距西京三百里,这会儿调兵,来不及了。 他停住脚步,对侍立在旁的郑啸天厉声道:“舒声,你速速出京,替朕去问问嘉文,带玄甲骑军入关,究竟是何用意!” 郑啸天面露诧异,旋即了然:“是,臣这就去。” “等等,”威德帝又叫住了他,想了想道:“你先去将姚中书请来。” 姚景跟着郑啸天走入紫宸殿,威德帝不待他行礼就问:“嘉文带着玄甲骑军入关,中书省为何不阻止?” 姚景吓了一跳,小心回道:“陛下息怒,太子身为领军大都督,节度诸军,自有兵马调度之权。他调玄甲骑军入关宿卫京城,臣以为并无不妥。” 威德帝焦躁地道:“于子彬部本属羽林军,却留驻华荫关。这玄甲骑军本为楚州军,却带入关内,还说并无不妥,你可是老糊涂了?”姚景闻言,心中栗栗,不敢言语。 威德帝转头吩咐郑啸天:“你去传敕,命玄甲骑军就地驻扎,不得再西进一步。” 姚景闻言连忙道:“陛下万万不可!此时太子等距京城至多不过一日行程,若敕命军马不得入京,一旦怨愤哗变,如何处置!依臣之见,只可遣使晓谕安抚,请陛下三思。” 威德帝颓然坐下,良久方道:“你下去罢,记得预备劳军之礼。” 骑军行至临潼,太子、晟郡王、程羽,卫英荃等人齐齐转头,望着南面的骊山,残雪已化,复见松柏郁郁。汤泉宫高台云亭,一片寂静。 东夷王世子李悫好奇地跟着他们的目光瞧过去:“那里是骊山行宫?真是壮丽啊。” 所有人瞧他一眼,却无人接话。 李悫惶惑地左右瞧瞧,不明白自己这话有什么不对。 卫英荃见众人都不理会李悫,心下微疚,便笑道:“世子对我中华风物山川,所知甚多啊。”夫子冼笑道:“是啊,上国民丰物阜,风俗淳化,山川雄奇秀美,我国上至王公大臣,下至百姓,都是极为仰慕的,上国典籍,我国亦多有刊行,世子在松岳之时就读过不少的。” 这时前军飞骑来报:“临潼县令在前面相迎,询问咱们是否入城安歇,还请太子的示下。” 一片寂静,李悫和夫子冼面面相觑,不知这些人面色何以如此凝重。晟郡王回头瞧瞧肃然不语的众官兵,问道:“太子兄,咱们是否先至临潼休整一日?”程羽道:“正是,顺便上骊山将停云解救下来?” 太子勒住青骓马,目视前方,他的手紧紧攥住缰绳,青筋暴起,又终于放松:“事势已成,生死须决,所望何为?”他深深吸一口气,转头吩咐道:“咱们直入京城。叫后面的骆世骏部加速跟上来。”说罢驾地一声催马前行。 大队人马紧跟着他奔西京而去。 王师返京,威德帝亲率百官出城郊劳,又有数十万百姓随朝官们出城观礼,太常乐班舞《功成庆》、《破阵乐》:“主圣开昌历,臣忠献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受律辞元首,相将讨逆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大鼓金钲,声振百里,场面真是热闹非凡。 骑军师将士们纹丝不动地矗立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瞧着鼓吹歌舞,人人心下想道:“最该接受献舞的人,却不在此处。” 威德帝目视太子,见他面容平静从容地瞧着舞乐,却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又瞧瞧他身边的晟郡王,却在与一个年轻人交头接耳,不时用手指点着。这年轻人穿着东夷国的紫蟒袍,头戴的乌纱幞头与东唐样式一般无异,想必就是东夷国王世子了。 他又注视着那支威名远扬的玄甲骑军,胸中不禁冒出一股寒气,等等,那不是程羽么,他怎么也随着太子入京了?军报上可没提他的名字! 他转头瞧瞧随侍在侧的郑啸天,又瞧瞧百官队中那几个军官,羽林军统领甄雄、天策师总兵金镗和虎贲旅巡检罗耀祖,更觉心中无底。 完整的凯旋之礼包括郊劳、太庙告天、承天门献俘。可是两个被俘的图鞑将军早被威德帝迫不及待地杀掉了,因此郊劳之后只在太庙、太社告祭天地,凯旋之礼就匆匆宣告结束。威德帝并没有如百官所希望的那样举行行赏大宴,而是命太子于勤政殿见驾,又吩咐礼部安排东夷使臣在四方馆住下,择日再行朝觐之礼。接着他就由郑啸天、阎德仁陪护着进了太极宫。 太子吩咐骑军师于城北定武门外军营中驻扎,骆承志部自返回崇仁坊中的神武师军营。自己捧了领军大都督印,带了程羽前往勤政殿。 眼见宴享群臣论功行赏的饮至之礼取消了,百官于是纷纷散去。吏部尚书王行俭正欲回宅,却发觉身边跟了一个人,他转头去瞧,原来是李嘉瑾,便没好气道:“你怎么不入宫当值?” 李嘉瑾陪笑道:“回岳丈的话,今日小婿不用当值。”王行俭“嗯”了一声,并不停步。李嘉瑾又道:“岳丈大人,小婿听说,如今吴州转运使一职空缺了?” 王行俭这才停步,不耐地扫他一眼:“你想去吴州做官?那转运使是个要缺,你有何德何能,就敢企望?你还是乖乖呆在京中,不给我添乱子,我就感恩戴德了。”李嘉瑾不敢再说,又笑道:“是,是。今日小婿备下了家宴,又有新演的曲子,就请岳丈前去品评一番?” 王行俭容色已缓,点了点头,却又笑道:“你上回弄的那个羯鼓乐,实在是不错。是许延年制的曲子么?今日又是什么新鲜花样?”李嘉瑾笑道:“岳丈到时,一见便知。” 程羽候在勤政殿外,太子捧着紫绶金章独自入殿,正要向父皇行礼,威德帝劈头问道:“文儿,你将玄甲骑军带至京城,究竟是何意?” 殿中的气氛骤然紧张,侍立在威德帝身旁的阎德仁不由得轻轻退了几步。另一旁的郑啸天扫他一眼,依旧面无表情地挺立着。 骊山汤泉宫,集贤院内。 湘灵从梦中惊醒过来,在梦里她看见任停云牵着另一个女孩儿的手,可是她看不清那女孩儿的面容,只知道她对着任停云笑,而他也还以温和的微笑。她绝望地看着,喉咙里仿佛被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口似乎压上了千钧巨石,让她呼吸困难。 然后她醒了过来,掀开被子坐起,微微喘息。 寒冬腊月,她却是一背的冷汗。 湘灵四下瞧瞧,只有那盏烛光微弱的银灯,任停云当然不在屋子里。 她起身披上琼英的那件织锦胡服,走出了屋子,外面的空气更觉凛冽,南面的书房房门大开,明亮的烛光从屋内映射出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传来,任停云还没有睡。 她走到门口,看见任停云双手抱胸坐在椅子上沉思不已,书案上摊开着一卷书,但是很显然,他并没有读。 山上夜间寒气极重,任停云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一般,他独自运功一会,身上才觉得暖和些,只有心肺等处依然冷得厉害。他在椅子上坐定,默默出神。 察觉有人过来,他转头望去,看见湘灵倚在门口,瞧来容色竟比他还憔悴,下巴尖尖的,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愈发显得大了。见他望向自己,湘灵的眼中闪过进退失据的慌张,仿佛一只落入陷阱而走投无路的小兽。 任停云向她招招手:“外面风大,快进来。” 湘灵依言走了过来,任停云揽住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吻住了她的嘴唇。 纤腰盈掬,吹气如兰,怀中的女孩儿更瘦了些。他放开她,微微皱眉:“怎么越来越瘦?” 湘灵被他的举动弄迷糊了,傻傻地望着他。 见她不说话,他又低下头去,覆盖住她柔软的嘴唇。 待他放开她,湘灵微微喘息地望着他:“停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任停云愕然,旋既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想了想说道:“灵儿,世事难料,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我是说如果,你一定要将我忘了,好好活下去。”湘灵面色蓦地惨白,心头仿佛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地割,一刀又一刀。 他又摇摇头:“真不知道你的灵气都到哪去了,尽胡思乱想。”湘灵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伸出手轻抚他的脸,她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望着湘灵凄苦的神色,任停云叹息一声,将她搂在怀中:“其实你还是笨一些比较好。” 他继续说道:“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你,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分离,那只是人世间最后的长眠。可是直到岁月的尽头,我对灵儿的爱意也不会减少一分,我只是不知道生之大限何时会降临。。。”他说不下去了。 湘灵抬起头,惊恐地望着他:“停云?”任停云正要说话,忽然别过脸去,一阵咳呛。 她仿佛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掏他腰间的算袋。任停云连忙去按住她的手。 没想到她的力气一下子那么大,竟然给她将那条锦帕掏了出来。瞧着上面的殷殷血迹,湘灵的手微微发抖,她全明白过来了。 她转头望着任停云,大大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任停云连忙安慰她:“冬天里寒气重,所以咳得厉害些,” 他话未说完,湘灵已经紧紧地抱住了他,她痛得撕心裂肺,低声呜咽道:“停云!”然后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任凭自己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怎么会这样,我没干什么坏事,真的没有啊。为什么老天不容我和他长相厮守? 任停云轻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灵儿别哭,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等到春暖花开之时,就好了。” 湘灵痴痴地望着他,脸上满是泪水:“停云,咱们离开这里,去寻访名医为你治伤罢。你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任停云望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咱们眼下不能走。不说别的,咱们这么走了,留在这里服侍你我的这些人第一个就要倒楣,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咱们忍心么?”湘灵一呆,睁大眼睛瞧着他,说不出话来。 任停云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笑道:“放心,阎王爷知道我神通广大,才不愿这么早见到我呢,我跟他说好了,让我在人世间照料陪伴你一百年,他才会来收我的。” 湘灵却笑不出来,又瞧了他好一会儿,才将脑袋靠在他胸口上。 “不管老天爷给我多少年,我都知足了。”她声音低低地说道。; 第二十四章 骏马啸西风 苍穹一鹰翔 十六日,太子帅师返京。帝偕百官郊迎之,太常乐班舞《功成庆》、《破阵乐》,观者如堵。时人谓中兴之兆也。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面对威德帝咄咄逼人的问话,太子不慌不忙道:“禀父皇,我东唐开国三百年,承平渐久而武备侵微,虽诸军具存而卒乘罕习,边戍既迟,禁戒亦空。是以北戎西狄深入为寇,一举滔天而两京告危。此皆失居重驭轻之权,忘深根固柢之虑,致有此祸。幸赖国势雄厚,每州有粮,军出英才,赴死纾难,才得以救兹涂炭,克彼妖逋。国难虽平,而以四方之师救一朝之患,思之犹令人寒心! “所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倘又有贼臣啖寇,黠虏觑边,无兵何以御之!重建我东唐无敌之师,鼓旗折威,势在必行,刻不容缓矣。王者蓄威以昭德,偏废则危,居重以驭轻,倒持则悖。京畿为四方之本,羽林军为军之中坚,中外相维,举足轻重。是以建军必先建羽林军,玄甲骑军攻如燎发,战似摧枯,正当充于禁军,以备征伐。儿臣愚计,乞父皇明察。” 这番话说来头头是道,威德帝一时竟无话驳斥,他想了想道:“汝用心虽好,只是为何不事先禀报为父知晓?” 太子恭敬说道:“儿臣署理行辕大都督,可自行调度兵马,因此自作主张将玄甲骑军调入京城,却不想惊动了圣驾。儿臣措置失当,还请父皇责罚。如今战事已平,招讨行辕亦已撤置,儿臣当交还领军大都督印信。”说罢便双手将金印高高捧起。 阎德仁上前接过,置于御案之上。威德帝心下冷笑,木已成舟,这会儿再交还统兵印信,兵已经被你带了进来,往后你调遣这支兵,还用得着大都督印? 他又问道:“骑军师既已入京,你打算何处安置?” 太子躬身道:“城北内苑两侧军营已经扩建,因此儿臣就命骑军师驻屯于城外,也便于骑射操练。” 威德帝心下一凛,骑军师驻于城北,离宫城就只隔着一道定武门,定武门之外是城北旷野,门内就是太极宫内廷,这是西京城最紧要的一处城门。 控制了定武门也就等于控制了皇宫,控制了皇宫,也就等于控制了天下。 太子将最精锐的部队部署在了这一咽喉要害之处,他要是起了弑君夺位之心。。。 父子之间一问一答,瞧来与往日并无不同。殿内的空气却紧张而压抑地寂静着,两个镏金熏炉里,飘出几缕淡淡的香烟,袅袅轻旋。 威德帝颓然望着案上的领军大都督印,心下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如果自己没有削夺任停云的兵权,或许就不会有今日的狼狈失措。真是自作自受。 太子羽翼已成,章元振既死,朝中已经没有了可与太子相抗衡的势力。他心下一阵黯然,这皇位迟早还不都是你的呀,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他已经无心再责问些什么,正要吩咐这个能干(太能干了)的儿子退下去,内侍署副都管邢裕进殿奏道:“禀陛下,中州军统领程云飞求见。” 威德帝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宣他进殿。” 程羽大步走上殿来,向皇帝行礼。威德帝打起精神:“云飞,自卿征战出关,忽忽半载矣。卿屡立奇功,忠勇为国,朕心喜慰。只是卿如今为东都留守,朕并未下敕召见,何以擅入京城?” 程羽躬身道:“末将擅自回京,一是久违圣颜,渴求一见。二么,末将来向陛下辞官,尚请陛下允准。” 威德帝顿时诧异:“你要辞官,那是为何?” 程羽倒也痛快:“末将不想做第二个任停云!”郑啸天和阎德仁都吓了一跳。 威德帝脸一沉,太子道:“云飞,君前奏对,岂可如此无礼!” 程羽却道:“反正是一死,末将索性无礼一回。末将冒死触犯天颜,请问陛下,任帅究竟何过,竟被软禁行宫,束手待罪?是西京勤王解围有罪,是三合原击破归利氏有罪?是夜夺晋阳有罪,还是河阳大捷有罪,东都光复有罪?末将实是心中不明!” 威德帝被质问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程羽昂首续道:“昔日李牧挂印屈杀,由是秦军长驱灭赵;斛律明月落地,宇文氏弹冠相庆,五年夺邺。陛下欲自毁国家长城做亡国之君,末将岂愿为亡国之臣!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谏过不用则死,忠之至也。就请陛下缚臣,与停云共罪之,诚末将之愿也!” 说罢他撩衣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请陛下治臣狂悖无礼之罪!” 威德帝气得浑身哆嗦,指着程羽的手微微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太子慌忙跪下道:“父皇息怒!” 威德帝一见太子跪了下来,心中怒气再也遏制不住,声音抖抖地道:“你要做比干死谏?好,好,朕就允了你。左右与朕将这枭狠无礼之徒拉下去,杖杀之!” 太子心下大惊,正要开口,郑啸天一看大事不好,立即跪下道:“陛下不可!” 阎德仁张大了嘴已是吓呆了,见老郑跪下,连忙跟着跪下道:“陛下,陛下,程将军有功于国,杀不得呀,杀不得的,小的虽在深宫,亦知精忠之臣无端受戮,皇上是要被人骂做昏君的呀。”说着连连磕头不止。 太子脑子里飞速地转着,苦苦思索如何平息威德帝的怒气,却听得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为何这么闹啊,咦怎么都跪着?父皇,什么事情这样生气呢?” 竟是公主来了。 威德帝见到爱女,颜色稍霁:“是毓真,这里是议政之殿,你怎么来了?” 公主上前挽住父亲的胳膊,笑道:“我知道今日哥哥们都回来了,所以过来瞧瞧,听说父皇在这里召见太子哥哥,女儿等不及就闯进来啦。”说着四下瞧瞧,“他们怎么都跪着,谁惹父皇不高兴了?” 无人接话,郑啸天想了想道:“殿下,程统领为任停云向皇上进言,所以,” 公主面色微变:“停云,他怎么了?” 已经清醒过来的威德帝恨恨地望着跪在丹墀前的太子,知道程羽不能杀,也杀不了,他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道:“都起来罢,文儿,就由你去行宫,将停云召下山来。”说罢吩咐阎德仁、郑啸天:“你们都随朕去太液池,叫章贵妃也去。”又对公主道:“乖女儿,你陪朕散散心。” 公主回过神来,忙笑道:“好啊。” 殿内只剩下太子和程羽二人,两人都站起身来,太子低头瞧去,发觉自己手心里全是汗,他长出一口气,竟有虚脱乏力之感。想了想,他命令道:“云飞,今夜你随孤住在东宫。明日一早,咱们就去汤泉宫。” 程羽愣住,瞧瞧太子的脸色,只得将迫切去见任雨亭的热望生生压住:“是,末将知道了。” 二人走出勤政殿,却见晟郡王候在殿外,面上似笑非笑。太子这才恍然:“是你叫毓真闯进殿的?” 步入内廷,威德帝又对郑啸天道:“朕欲移居九成宫,你召集侍卫们随行,叫罗显扬率虎贲旅护驾。” 郑啸天一怔:“陛下,九成宫远在凤翔,如今东夷使臣还等着觐见,况且再有十来日工夫就是元旦大朝会,现在移驾九成宫,怕是来往仓促啊。” 威德帝正在沉吟,公主已经笑道:“父皇想住到城外,何必去那么远,咱们可以去太乙山翠微宫啊。翠微宫距京城不过五十里,来回很是便捷,又可以赏雪景,女儿这个主意好么?” 威德帝点了点头:“唔,那朕就去翠微宫,舒声,你去虎贲旅传话,今日就出发。” 只要不住太极宫,去哪里都好。宫城北门外驻着这么一支虎狼之兵,何敢在宫内以背贴席而眠? 公主笑道:“女儿叫杨御史一块去,父皇可允么?”威德帝扫她一眼:“毓真如今长大了,心中只有荣全,不理会爹爹了,好,朕答允你。”公主撅起了嘴:“我这不是叫他来陪着父皇吗?” 威德帝嗤地一笑:“你竟是叫他来陪朕的?朕瞧你是想让他陪着你去疯玩疯闹罢。”又黯然摇摇头:“孩子们都大了,各有各的心思,朕是真的老了。”言下不胜凄惶。 十二月十七日,中午时分。任停云走出藏书楼,抬头望着阴郁的天空,山风吹过,他微微地打了个寒噤。 见湘灵在饭厅门外向自己招手,任停云踏着积雪走了过去:“怎么啦?” 湘灵笑道:“叫你来用饭呢,来尝尝我做的油煎饼,看好不好吃。” 任停云有些惊讶:“你做的?”便走入屋子,好奇地瞧着桌子上盛着的油饼。见湘灵扳着指头数数,便叫她:“快来,咱们一块吃。你在数什么呢?” 湘灵走过来笑道:“再有六七日便是你二十六岁生日了呢,小狗长尾巴尖儿,到那天我来给你做碗寿面吃。” 任停云摇头失笑:“一个月前你就在算计我的生日了,这几年生日都是一个人过,如今有了你,怎么也得热闹一回。咱们把牛忠言、琼英这些人都聚在一块,也在这集贤院里开一回寿宴。” 说着咬了一口油饼:“不错不错,这饼子还有牛肉的味道呢。” 湘灵笑道:“是么,那就是说味道还过得去?”她也拿起一张薄薄的饼子咬了一口,“哎呀,我这个有鸡肉的味道呢。” “是吗,那我也要尝一尝。” 湘灵将手中的薄饼撕下一半,笑吟吟地递过来:“哪,这是一条鸡腿,你尝尝好不好吃?” 任停云笑了起来:“灵儿,幸好有你在我身边,不然我多半会疯掉。” “啧啧啧,”门口响起了感叹声,“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今日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做只羡鸳鸯不羡仙。孤来得不巧,搅了你们的浓情蜜意,真是罪过。” 两人都站起身来,任停云万分惊讶:“竟是太子殿下来了!殿下返京了么?” 太子手里拿着任停云的元帅节杖,领着捂嘴窃笑的程羽走进屋子:“孤和云飞等为解救你二人下山,殚精竭虑,费尽移山心力。你两个却在这里逍遥自在,做起了恩爱夫妻,真是羡煞孤等。早知这般,索性就让你们在这里长住下去了。” 湘灵羞红了脸不做声,任停云止住咳嗽道:“云飞不是东都留守,怎么也来了?” 太子关切地瞧他一眼,又瞧瞧桌上的煎饼,微微皱眉:“你们就吃的这个?” 任停云忙笑道:“这是湘灵亲手做的,味道还不错。你们要不要尝尝?有鸡肉的味道呢。”程羽闻言大笑:“没错,这个是摘星楼的神仙鸡,原来湘灵姑娘也会做,哈哈!” 太子强忍住笑意,伸手轻拈微翘的唇髭,摇头道:“孤不吃这个,你们收拾一下,随孤下山,咱们去临潼城里用饭。湘灵姑娘,想吃黄金鸡还是葫芦鸡?” 任停云疑惑道:“皇上允准我离开这里了?”他想了想道:“既如此,我要先去成衣铺,天气这样冷,我得替湘灵买件貂裘来。”说完他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是心里藏了许久的念头,无意间却说了出来。 可是湘灵已经眉开眼笑地倚在他身上了。 太子瞧着两人单薄的衣裳,心情沉重地摇摇头:“临潼城里是没有貂裘卖的。那咱们直接返京,先入东宫。”说罢转身出了屋子,见宫女内侍们都俯首而立,便吩咐道:“你们都随孤一道下山。” 任停云等人跟着出来,他看看牛忠言等人,轻声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众位了。连累你们陪着我在这里熬了这么久,真是过意不去。” 牛忠言慌忙道:“任侯这样说,折杀小人了。能服侍任侯一回,这是小人的造化。任侯仁厚体爱,小的们在这里,都觉得心情畅快,只恨福薄,不能时常服侍侯爵。这回皇上召任侯回京,一定是又要重用了,小的们给任侯道喜。”他真情流露,声音竟有些哽咽。说着又深深行了一礼。 另一边宫女们也是围住了湘灵,一个个泪如雨下,哭哭啼啼地与她道别。湘灵抹着眼泪,不停地点头。 被打发到集贤院来伺候任停云的内侍宫女都是宫中的下等奴仆,地位卑微。与任停云相处这段日子,见他性情沉静谦和,毫无架子,湘灵也是温柔率真,素无机心,都觉得与这对青年男女相处十分愉快,如今分别在即,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 走到院子门口的太子注视着这情景,又转头命令驻防汤泉宫的游击官宗傲:“留一队军士继续驻于行宫,其他的人护卫孤等下山,自今日起,你的部下轮流来此驻防。” 走出津阳门,看见舒海牵着自己那匹黑色骏马,任停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他的坐骑瞧见主人,兴奋地嘶叫一声,上来亲热地挨擦着他。舒海双目含泪,却有些欣喜:“大人,小的又来跟随你了。往后哪怕大人用鞭子来赶,小的也不会走的。” 任停云说不出话来,只轻轻点了点头。又瞧了瞧立在舒海身旁的王皋,王皋立即大声道:“小的是程将军的亲兵,见过任元帅!”巨声如雷,宏亮之极。 湘灵吓了一跳,低声说道:“竟是个雷公来了。”说完却打了个小小的小小的喷嚏。程羽不禁哈哈大笑。湘灵气恼地瞪他一眼,又涨红了脸转过头去。 一行人赶回西京城,过了北郊原,舒海突然伸手指道:“大人快看。” 众人驻马望去,西京城北的内苑、禁苑都已经恢复了战前的郁郁葱葱。内苑东面,西京兴安门外,一支黑衣玄甲的骑兵部队列开了整齐的阵容,长枪如林挺立,旌旗猎猎抖动,在风中忽啦作响。 任停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策马而前。太子等人都勒住了马,静静地瞧着。 杜屹和南若云从军阵中驱马迎上来,向他行礼道:“参见元帅!骑军师列阵已毕,敬请检视。” 任停云微微点头,向着这支跟随他从楚州舜安出发,赢得了无数光荣的胜利的骑军望过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血与火的往事浮上心头,清晰得有如昨日。 相别不过数月,却有了再世为人之感。 他在两个都尉的陪伴下,检阅了这支东唐最精锐的军队,将士们向他单薄的身影行着注目礼,人人眼中都是甘愿为之赴死的狂热光芒。 检视已毕,任停云轻轻举起手中的元帅节杖,军队中顿时爆出三声大喝,有如炸雷。骑兵们的坐骑也都应和地长嘶一声,仿佛期待着主帅再一次下达进军的命令。 任停云抬头仰望天空,一只孤独的鹰正在苍茫的天宇间,竦翮翱翔。; 第二十五章 真个别离难 夜归金翠坊 程云飞随太子返京,帝前力辩停云之冤,词甚激愤。上大怒,命杖杀之。太子、金吾卫总管郑舒声、内侍署都管阎德仁皆固请之,帝少解,乃释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中州行省总督温博温大人快要给女儿气疯了。 他的宝贝女儿头脑发热,竟然带了丫鬟私自出宅,跑出了东都城。 温盈盈出走之前在闺房里留了一封书,说她出门去游玩几日。温博看过,登时七窍生烟。不消说,女儿一定是去西京找任停云去了。他抚着额头呻吟一声,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个任性的女儿? 他只说女儿负气出走,教按察司和东都驻军四下里寻找,心下甚是恼火,盈盈要让他这个做爹爹的将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被温盈盈折腾得够呛的还有她的丫鬟石榴。 石榴背了一只巨大的包袱,因为温家二小姐带了十几件换洗的衣裳,梳妆打扮的全套行头,另外还有四双青丝珠履。直累得她气喘吁吁。 两人一顿饭就花掉了五千钱,一天的工夫才到新安城。 在新安雇马车时,又被无赖子将银钱骗了个精光。 又累又饿,温盈盈只得质卖了头上的金步摇,重又雇了一辆马车。 坐在马车里,她想起了宅中厨子做的红烧肉,以前她总嫌腻,连筷子也不肯伸一下的。 现在她觉得自己能毫不犹豫地吃下一大碗。 她正在怀念,马车停了下来,外面很喧闹。她掀帘伸出脑袋,看见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军官,虎背熊腰,不怒自威,带着一大群士兵。士兵们一见到她,齐齐欢声叫道:“这个一定是了!” 车夫战战兢兢地道:“军爷,草民不知道她们是官府捉拿的人,真的不知道哇。” 温盈盈很不高兴:“谁敢捉拿我?” 那军官哼了一声,问道:“敢问小姐是温总督之女,温盈盈?” 温盈盈一呆,不知该答是还是不是。那军官见她神色,长松一口气道:“瞧来不会错了。”便吩咐车夫:“将你的车转回东都,车资本官给你。” 温盈盈大叫起来:“我不回东都,车夫,我叫你往西去!”车夫瞧瞧她,又瞧瞧那军官,踌躇地道:“小姐,小人不敢违抗军爷的话,你还是跟着他乖乖回去罢。” 温盈盈跳下马车:“那好,我不坐你的车了,你把车资还我,我自己走。石榴,你快下来。” 那军官立即出手捉住她的手腕:“请小姐回车里去。” 他的力气好大,温盈盈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啊,痛,你放开我!”那军官一怔,松开了手道:“请温小姐回车上去。”他皱了皱眉,又道:“你别使小姐性子,为了你私自出门,整个东都城都惊动了。咱们两万弟兄全部出营四下里寻你,闯下这样大祸,你还不跟我回去?” 温盈盈吓了一跳,惴惴不安地又瞧了他一眼,他怎么这么凶? 她又瞧了瞧他的左臂,臂章里是四支相交的羽箭,便问道:“你是谁?我回去教爹爹将你捉进牢里。” 那军官冷笑一声:“令尊虽为高官,却还管不到我头上。”又瞪了她一眼,“快上车!” 温盈盈委委屈屈地坐进了车里。爹爹娘亲都不曾这样对我说话,这家伙算哪根葱,竟敢对我凶巴巴的,这笔账回到东都我再慢慢跟你算。 一转头瞧见石榴脸上是长松一口气的神色,便没好气道:“有什么好高兴的,回家之后罚你一天不吃饭。”石榴连忙低下头去。 可是她自己心里也觉得松了口气,她这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头,真是出门处处难,不似在家好啊。 军士们簇拥着马车向东都折返。经过新安城,温盈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没好气地道:“喂,我饿了,要用饭。” 那军官瞧她一眼,吩咐道:“车夫,停在前面那家酒店。” 马车停了下来,温盈盈和石榴先后下了车。石榴又转身将那个巨大的包袱背了起来,官兵们都觉好笑,那军官道:“姑娘,这包袱你就放在车上不用扛着了。这么多弟兄在此,不会有人觊觎你家小姐的宝贝的。”士兵们都哄笑起来。 温盈盈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进了酒店:“店家,快将你这里最好的菜端上来。” 那军官走入饭铺,已经在狼吞虎咽的温盈盈口齿不清地问道:“喂,你不用饭吗?”心下却想,你要是敢催我,我就赖这里不走了。 他愣了愣,转身欲走,温盈盈忙叫道:“喂喂,我没有钱付账呢。” 军官回头望着她:“不要紧,饭钱我来付。小姐只管安心吃好了。”这一回,他的语气很温和。 望着他高大挺直的身影,温盈盈有些诧异,闹了半天,原来他也可以是很斯文有礼的呀。 出了新安城不远,数十骑兵赶了过来,为首一将高声道:“可是文校尉?你找着温小姐了?” 文虎拱手道:“正是。”那骑军团练苏尼特笑道:“这下温总督可以放心了。”便转头吩咐:“你们分头去传话,教各处弟兄们都不用找了。”骑兵们答应一声,轰然四散。 马车从宣辉门进了东都皇城,文虎付了车资,两个女孩儿都下了马,一声不吭地跟着文虎和苏尼特向总督官衙而去。温盈盈突然小声道:“喂,喂。” 两个军官齐齐掉头,温盈盈忙道:“我是叫他,没叫你。”苏尼特哈哈一笑,快走几步赶到前面去了。文虎又皱起了眉:“什么事?” 温盈盈问道:“你姓文,那叫什么名字?”文虎颇觉奇怪:“你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告诉她,“末将文虎,草字从风。程统领帐下团练官。” 前面传来苏尼特爽朗的笑声:“很快他就会是巡检官了。” 温盈盈没好气道:“我没问你。”又对文虎笑道:“原来是文虎文团练,好。”好,知道名字就好办,瞧我往后怎么整治你。 文虎被她笑得毛骨悚然,可是又立即扬眉挺胸——七尺男儿,还会怕了你一个黄毛丫头不成? 温博负手立在官衙大门外,面色铁青,三位司使,余守信、丘昂和卢思翔三位都尉也在一旁,都强忍住笑意,表情很严肃。 盈盈瞧见父亲的脸色,心下不由恐惧,她停住了脚步。却听得身后的石榴声音发抖地道:“小姐,老爷会不会连奴婢一块责罚啊?”温盈盈并不答话,却推了推文虎的手臂。文虎问道:“又什么事?” 温盈盈道:“你陪我一道进去,成不成?” 亏她想得出来!文虎断然拒绝:“这不成,你自己进去罢,我周全不得你。” 温盈盈恼羞成怒,气愤地嘀咕道:“见死不救!” 西京宫城,东宫之内。 东宫为储君居住之处,其建制完全效仿太极宫,只是规模小了很多。明德殿、崇教殿、丽正殿为前朝三殿,内廷的光天殿和承恩殿则分别为太子及太子妃的寝殿。另有宜秋宫、宜宫、宜春北院、崇文殿、崇仁殿、左春坊、右春坊等建筑群,亦为皇皇壮丽。 任停云被太子召进了光天殿内,他听着太子缓缓道来这段时日的朝政军情,却老是在走神。直到太子提及安又晋、顾剑鸣、录利施、阿库特四人都被威德帝处以绞刑,才收回思绪,注意地听着。 然后他轻轻摇头:“处斩违律,安、顾可绞,两员番将当处流刑二千里,处徒刑亦可。” 太子毫不惊讶地点点头:“卿与云溪可谓不谋而合。孤亦觉父皇处置过苛。至于辽东军务,停云有何见解?”任停云摇头说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以俟来日罢。”话未说完,他突然掏出锦帕捂住了嘴唇,咳嗽不已。 太子注意到锦帕上的血迹,皱眉道:“你的病情不轻啊,得赶紧叫医官来给你瞧瞧。”便扬声道:“何人在外当值?” 任停云连连摆手:“不妨事的,已经这么晚了,不必再惊动医官。”正说着侍卫副总管龚行健已经快步趋入:“卑职在。” 太子吩咐道:“你速去将张君效请到这里来。”龚行健忙答应一声,任停云急忙起身道:“长捷兄别去,不用劳烦太医。我这病就是金针圣手重生,亦是无法可想的。” 龚行健瞧瞧他,又瞧瞧太子,太子叹了口气:“你退下去罢。” 太子望着任停云:“你这病症就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么?”任停云淡淡地道:“只有靠自己一身玄功与之相抗,能支持多久是多久罢。” 太子见任停云神思恍惚,表情淡漠,不由深深凝视着他。任停云不愿与他对视,微笑着转过头去。 太子诚挚地道:“停云兄弟,孤瞧你回京之后,颇有郁郁之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何妨说来听听。” 任停云心中正思绪纷乱,听得太子询问,暗自叹息一声:“马上得天下,古今如是,太子以兵权逼皇位,此天子家事,其实又与我什么相干?殿下待我一片赤诚,又何必为此事与他生分了。要想做到军人不干政,何其难哉。”便笑道:“方才走神了。殿下提到辽东军务,我在想,辽东须得单独置一行省为好。” 正说着,两位盛装丽人在宫女们簇拥下走了进来,太子妃一身上橙下红的钗钿礼衣,额贴眉花钿,发髻上插着赤金九树花钗,服色容光,映照四壁。既雍容华贵,又让人觉得温婉可亲。湘灵则穿了件白狐裘,更显得光艳明媚,风liu秀曼。双姝并丽,顿觉一室生辉。 任停云起身向太子妃行礼,太子打量着二女笑道:“这件狐裘穿在湘灵身上倒也合身,竟象是特为她定做的一般。”秦妍笑道:“这其实是去年的旧衣了,并不算好。要是湘灵妹子不嫌弃,你就穿回去罢。”湘灵郝颜羞道:“谢谢殿下。” 任停云忙道:“多谢殿下赠衣,停云十分感激。”秦妍笑道:“停云客气了。”又将宫女手中捧着的一个纯金首饰盒取来交与湘灵:“我也许久不见雨亭妹子了,这里是些首饰,不值钱的玩意,送给你和雨亭。日后得了空,我去瞧瞧你们。” 湘灵吓了一跳:“啊哟,这个怎么使得?殿下,这个我不能要,太贵重了。”秦妍笑道:“平日里我也不常戴这些,放着也是放着,你就拿去罢。”又轻轻拍拍她的手:“停云为国征战辛劳,他身子又弱,你可要将他照料好了。如今你们回京,往后咱们可以多多亲近。” 湘灵只有红晕着脸小声答应:“我知道的,我会尽心服侍他,将他身子慢慢养好。”说着一双秀目亮晶晶地望着任停云。 太子瞧瞧这脉脉相视的两人,摇头笑道:“时辰不早了,你们今夜就住在东宫罢。” 任停云回过神来:“谢殿下,我们还是得赶回去,末将与舍妹半年未见,想回去瞧瞧她。”说着行礼道:“容末将告退。”太子点头道:“那也好,明日东夷使臣入宫朝觐,你也来罢,他们都很想见见你。” 两人走后,秦妍笑道:“这湘灵姑娘很好啊,聪明俊雅,妾身觉得他俩很般配呢。”太子笑着牵住了她的手:“客人走了,咱们也该好好亲近亲近。走,回宜秋宫。”说着又摇头道:“昨夜逗着麟儿玩,他怎么老爱咬孤的手?力气还挺大,现在还有点疼。” 秦妍嗔道:“他在长牙,自然是见着什么咬什么了,偏偏你还老将手指伸给他,那只能怪你自己。”太子嘿嘿一笑,想起儿子粉嫩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叫自己爹爹,一阵舐犊之情油然而生。蓦地却想到自己幼小之时,父亲慈爱的笑容,不禁有些出神。 偏在这时秦妍说道:“听说父皇昨日带着贵妃和毓真移居翠微宫,眼看元旦将至,他怎么还想着住到城外去呢?”太子不愿谈及此事,只淡淡“唔”了一声。 秦妍轻声说道:“大郎,明日朝觐之礼后,妾身想随父皇一道返回翠微宫,你觉得好么?”太子心下喜慰:“妍儿真是冰雪聪明。”于是欣然道:“甚好。” 任停云带着湘灵,与舒海赶回金翠坊中的任宅,守候在门口的王皋见三人回来,便进门嚷道:“元帅回来了!” 湘灵笑道:“四邻都要被他惊动了。”说着从任停云怀里纵身跳下马来。任停云翻身下马,携了她的手进门。柳嫂子笑嘻嘻地道:“公子爷回来了,听说皇上又封了侯,往后愈加要大富大贵。先给公子爷贺喜。”说着深深敛衽行礼。任停云只点头笑道:“柳嫂子快起来。” 程羽和雨亭早在厅前等着了,见到湘灵这身装束,程羽哈哈笑道:“来了个毛茸茸的姑娘!” 任停云放开湘灵的手走上前,注视着妹妹,微微笑道:“可算是回家了,这些日子想念得妹妹苦。”雨亭只拽着他的衣袖,这半年来的担忧、牵挂、恐惧和思念之情一齐涌上心头,她将哥哥仔细地瞧着,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程羽怕她又掉眼泪,忙安慰道:“亭儿放心,你哥哥这番回京,再不会走了,你不用这样拽着。”雨亭轻轻地点头:“哥哥回来就好了,”她欣慰地舒一口气,“咱们快进屋去。”说着又瞧瞧着跟在任停云身后的湘灵。 程羽已经跟她说起过哥哥带了个女孩儿回来,她既为哥哥感到高兴,又有些好奇,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呢? 她穿着件名贵的白狐裘,真是一个毛茸茸的女孩子。年纪与自己相仿,眼睛很大,一双漆黑溜圆的眼珠,显得十分灵活,脸上笑意盈盈,既俏皮又可爱。 任停云说道:“灵姑娘,这便是我的妹妹雨亭。”湘灵连忙笑眯眯有些殷勤地说道:“亭儿你好,我叫湘灵,是你哥哥的未婚妻。”见雨亭望着自己出神,她又有些忐忑地瞧瞧任停云。 一见到雨亭,湘灵就完全被震住了,她穿一件月白色大袖深衣,看起来瘦怯凝寒,若不胜衣,一张毫无瑕玼的瓜子脸,秀目晶莹澄澈,有如一泓清水。眉眼弯弯,唇角飞扬,那是一种奇特的气质,敏感,细腻,倔强而又深情——雨亭的脸型和气质都很象她哥哥,幽兰自芳,美玉不艳,云孤碧落,月淡寒空。 一天之中连着见到两位超凡绝俗的美丽女子,娴静端庄的太子妃,纯净幽雅的任雨亭。。。湘灵顿时自惭形秽起来。 雨亭回过神来,上前挽着湘灵的手笑道:“姐姐快随我进屋去。”; 第二十六章 驱马登北原 云低山河暗 粟成玉等率军渡訾水,复立东夷国。国王李澄乃遣世子李悫、礼曹判书夫子冼赴京入朝。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四人走进屋子,紫菱好奇地瞧着湘灵,程羽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别傻瞧着啦,快去烹茶,记得将那套最好的茶具拿来哦。”紫菱乜他一眼,转身去了。 几人各叙别情,直到子时将近才各自歇下。 雨亭问湘灵:“姐姐若不惯与生人睡,我便叫紫菱给你另铺一床。”湘灵忙拉着她的手笑道:“我就跟你同睡一榻,你不嫌弃罢?”雨亭抿嘴一笑:“那再好也没有了。” 两人进了雨亭的闺房,湘灵感叹道:“这么多的书,你们兄妹俩都是书痴。”雨亭一面铺开锦被,一面笑道:“我这里没有别的好处,只是有几本书,你爱看哪本,只管拿去翻好了。” 她转过身:“我哥这个人不大爱说话,记得当初他未出京之时,坐在屋子里看书,有时一整天也不开口。可是他的心思很细,很会照料人的。姐姐可不要嫌他闷才好。” 湘灵闻言,一双墨黑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你哥哥闷?他才不闷呢,他是不大爱说话,可是却很会哄人开心,”她形容道:“他那张嘴呀,连树上的麻雀都能被他哄下来呢。”说着捂嘴咯咯直笑。 她笑得那么灿烂,雨亭有些困惑,性情如此迥异的两个人怎么会到一起的呢?可是不管怎么说,她的确是一个心思纯朴的女孩儿,但愿她能真的走进哥哥的内心。于是她也对湘灵还以一个微笑。 恬静淡然的微笑,带着善意的祝福,眼底却是掩饰不住的淡淡哀愁。。。湘灵傻傻地望着她。雨亭对她的反应有些奇怪:“姐姐你怎么了?” 湘灵清醒过来,顿时面红耳赤,想了想将那个赤金盒子交给雨亭:“这个是太子妃殿下给你的,她说很想念你,空了要来找你玩呢。”雨亭也很惊讶:“这个可是太贵重了,我怎么敢收?”湘灵叹了口气:“我也是这样说,要不我们回赠她一件礼物罢。可我又不知道送什么好,她什么都不缺啊。” 雨亭笑道:“咱们日后再慢慢的想,先歇着罢。” 两人同榻而眠,喁喁细谈了一整夜。 另一边任停云领着程羽走入自己的居室:“半年不见,觉得亭儿长大了不少,行事说话,愈来愈象个大家闺秀。”说着一眼瞧见昔日西昌郡王所赠的金丝宝刀悬挂在墙上,不由微微皱眉:“怎么挂到这里来了?”想起当年西昌王的恩遇,怔怔出神。 平心而论,西昌王待自己是不错的,只是自己没有办法去跟着他去谋反篡位。 没想到,事隔一年,自己又被卷入了这帝位之争。 程羽走进来便四下打量着书架屏风,又瞧瞧脚下墨绿的凿花地砖:“这般雅致,停云兄才会享福呢。明日我带你去隔院瞧瞧我的住处,简陋得不象话。”又笑道:“咱们迟早是一家子,不如将那堵隔墙拆了,你说怎样?” 任停云并不答话,转头望着程羽,“你还真想在西京长住下去?” 程羽一愣:“我还不知道呢,我做着劳什子的东都留守,这回是擅自回京,幸好皇上未加罪罚。想必元旦朝会之后,我就得赶回东都罢。” 任停云点点头,长叹一声坐下来:“军人不干政是将军应有之操守,你本就不该回来。元旦之后回东都,你这念头是对的,到时候,你将亭儿带回东都去。” 程羽走到他面前,一屁股坐在案上:“我知道,你觉得玄甲骑军不该入京,我更不该入京,是不是?我本不欲回京,奈何将士们义愤填膺,怕他们一时冲动,无人约束,到那时就难以收拾了。” 任停云锐利的目光扫他一眼:“你少拿这话来蒙我。我自己带出来的兵马,我会不知道?天底下只有太子和你我三人能够不凭兵符印信调得动骑军师,太子殿下叫你随他入京,其用心难道还要我说出来?” 他站起身来,瞧着程羽道:“我知道你与太子关系非比寻常,有些事情我不会去做,但你会去。事到如今,皇上除了禅位一途,再也没有别的路好走。殿下拥兵入关,名为兵谏,实为逼位,所谓调玄甲骑军入京以充备羽林军,那只是台面上的理由。殿下真会掌握时机啊。”他摇摇头复又坐下,苦笑道:“你为我在朝堂之上与皇上大起争执,我却还来说这种话,当真是不知好歹。” 程羽坦然道:“不错,我是想着殿下早登大位,又能将你救下山来,这是最果断有效的法子,我为何不做?太子英明仁德,天下归心,他做皇帝有什么不好?他拥兵入京却没杀一个人,于大德有何亏污之处?” 任停云摇头道:“殿下曾对我说过人主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可一人独掌民谟。他是一个明白人,将来会成为一个圣明天子,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也希望殿下能早登皇位,但却不是用这种方式。”又沉吟说道,“皇位交接是国家制度死结,君权至高无上,历代人主又无不加以巩固,视天下为一己之私产。到得帝位更迭之时,往往杀人流血,惨不忍睹。若遇国主昏昧不贤,则国家大不幸。” 他越说越激动,蓦地面上泛起一片潮红,捂嘴轻轻咳嗽起来。 程羽面色有些凝重:“你在山上冻了两个月,这伤愈发加重了。少林禅功天下至刚至阳,不知能否根治你的内伤?”任停云淡然摇头:“没用的,我的肺络已损。其实比起在山上,眼下已经觉得好多了。” 他不再说下去,闷闷地道:“不说了,睡觉。” 翌日东夷使臣朝觐之礼结束后,任停云走出宣政殿,正欲出宫,却瞧见从宜秋门走来一个身穿大红金花长裙的美丽少女,他心下突突乱跳,连忙躬身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停住脚步,注视着他轻声问道:“你还好么?听说你被封了侯爵。”任停云不敢抬头,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有劳殿下问询,末将还好,容末将告退。”一面说着,一面倒退几步,然后转身而去。 公主默默地瞧着他走远,这时杨秀走到了她身边:“殿下,在瞧什么呢?” 公主一惊,连忙掩饰道:“啊,没什么,我瞧他走路的样子,好奇怪。” 杨秀煞有介事地顺着她的眼光瞧过去:“是啊,我也觉得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他好象一条狗哎。” 公主嗤地一笑,转身望着那张英俊得毫无瑕疵的脸,扑到杨秀的怀里。她有些惘然,明明很幸福,为什么总有种缺了点什么的感觉? 杨秀轻拍她的背:“光天化日之下,咱们别这样,你不是说瑞仙郡主要来么,咱们去等她?”公主将头倚在他肩膀上:“嗯。” 任停云从长乐门出了太极宫,湘灵和舒海都在横街上等着他。见到任停云,湘灵笑道:“方才云飞也来了,还有那位卫御史,还带着个女孩儿,只有十七八岁,后面还跟了个丫鬟,那女孩儿模样标致极了。要是单比相貌,竟比太子妃和你妹妹还要好看。”她叹着气,“到底是京城啊,这么多美丽的女子。” 任停云喃喃自语:“十七岁?她今年十九了啊。”湘灵连忙分辩道:“我瞧得分明,她才没有十九岁呢。” 任停云回过神来:“你说云飞来了,他在哪?”湘灵往西面永安门指道:“他们从那个门进宫去啦。”又叹了口气:“宫墙这么高,又有士兵把守,不然我真想飞进去瞧瞧。” 任停云点点头:“他们想必是去了中书省,灵儿,咱们走。”说着翻身上马,向她伸出手来。湘灵笑道:“你要带我去哪?”握住他的手纵身一跳上了马背,坐在任停云身前。 任停云吩咐舒海:“你先去胜业坊,在那等着我们。”说罢驾地一声,打马向横街东面的延喜门而去。 湘灵所见到那个少女,正是瑞仙郡主。自李嘉显的公爵宅邸建造已毕,她就和母亲东安王妃一道搬了过去。这日她知道公主跟着威德帝返京,便带了个侍女入宫去找姐姐,结果在横街遇到了前往中书省的程羽和卫英荃。 程羽见到郡主,忙向她行礼:“见过郡主殿下。” 郡主见到程羽,面色赤红地停下脚步,舌头仿佛打了结,说不出话来。 程羽诧异地瞧着她。卫英荃拈须笑道:“郡主殿下要入宫么?我等恰好也要入宫,就陪殿下一道进去。” 郡主这才说出话来:“你们。。。是去见皇上吗?”卫英荃笑道:“不是,我们是去政事堂,范允文范尚书被两位中书召了进去,我们也要去禀事。” 郡主想了想,鼓起勇气问道:“我还从未去过政事堂,能带我去瞧瞧么?” 卫英荃尚未答话,程羽已经笑道:“有什么不可以,寻常百姓有事申述,都可以去找丞相,殿下贵为郡主,更加可以去得。若不嫌冒昧,我二人就陪着殿下去瞧瞧。”瑞仙郡主点点头,低声道:“那么多谢程将军。” 卫英荃疑惑地瞧程羽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 范成仁此时已经右迁户部尚书,这日正在中书省与两位宰相议事,却见程羽和卫英荃带着瑞仙郡主走了进来,颇觉诧异,都起身道:“郡主殿下来了,可是有事?” 郡主红着脸道:“我没事,过来瞧瞧。”姚景便请郡主坐下,吩咐看茶。几位大臣又接着议事。郡主只偷偷打量着程羽,大臣们说了些什么,她是既听不懂,也没有留意。 将辽东营田屯兵的具体方略议定,众人便向两位丞相告辞出来。范成仁对卫英荃笑道:“户部之事比兵部还要琐碎,每日里忙得头昏脑涨,后日旬休,我可得去莫大家处好好听一曲琵琶,聊作解乏。”卫英荃笑道:“莫大家对范尚书,可谓另眼相看,与别个不同。” 程羽笑道:“又何必后日,今日咱们就去不好么?”范成仁瞧瞧天色:“也罢,就今日去。”程羽回头瞥见郡主还跟着,又笑问道:“殿下可愿意随我们一道去?” 郡主尚在犹豫,那跟随她的侍女苹儿忙道:“殿下,时辰不早啦,回家晚了王妃是要骂的。” 她不说还可,一说这话,郡主跺脚道:“我跟你们去,大不了回来被母亲训一顿。”程羽大笑道:“痛快!那咱们也不必耽搁,现在就走。”卫英荃暗暗摇头:“到底是年轻人心性,只知道玩。”程羽心下窃笑:“这位郡主一副羞答答的模样,这样一件小事,她还得下天大的决心。” 出了皇城,几人便给郡主和苹儿雇了一辆马车,骑马陪着一道前往常乐坊。范成仁犹在议论国事:“既已罢兵,辽东新复之地,守土为先。一是将各地流亡之民编往辽东垦荒事产,以为永业。另一件要紧事就是划定府县,派遣任官。”程羽说道:“停云已向太子建言辽东单独置一行省,允文大人以为如何?” 范成仁点头道:“正当如此。” 常乐坊在东市东面,坊中蛤蟆陵为歌伎聚居之地。到得莫琰的住宅门外,莫琰出门相迎道:“范大人不是说后日来听曲儿么,怎么今日就来了?” 范成仁尚未答话,程羽翻身下马笑道:“是我催着范大人今日来的,是不是有客人在里面,那我们等着好了。”莫琰微微一笑:“是程将军,几位都请进来,奴家这里并没有客人。”见到瑞仙郡主和苹儿从马车里下来,她不禁一怔。 程羽笑道:“这个是瑞仙郡主,是我拖了她来听曲子的,快带我们进去罢。”莫琰轻轻一笑:“奴家是见过郡主殿下的,里面请。” 众人入堂坐定,莫琰屏息静气一会儿,捧起琵琶为客人演了一支《小霓裳》,这支曲子原本就旋律温润典雅,莫琰号称琵琶圣手,功力非凡,将曲子演绎得尤为靡丽华美。大家摇头晃脑,陶醉其中。 告辞的时候,程羽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案上,莫琰变色道:“程将军这是何意?”程羽连忙解释道:“我知道允文大人来这里听曲子莫姑娘是不收钱的,这个是我和卫御史的缠头。”莫琰却正色道:“程将军的钱奴家也是不敢收的。胡虏罢兵,西京保全,一城百姓全赖任元帅和程将军活之,能为大人演上一曲,奴家之幸也。” 程羽还想再说,卫英荃笑道:“莫姑娘也有男儿气概,好。云飞,你再坚持,倒还不如一个女子豁达了。”程羽一笑不再坚持,于是众人告辞而出。 出了院门,程羽又道:“这支曲子我曾听雨亭弹过,不过她弹的却是琴曲。说到琴曲,我也听了不少了,竟没有一个比得上雨亭的。” 卫英荃对范成仁笑道:“云飞在东都之时,提起他的未婚妻便说过没完没了,如今回到京城,竟还是这般。”范成仁拈须笑道:“任停云的妹子,那自然是不会差的了。既然她琴弹得这样好,今后有机会倒要好好仰聆。”程羽哈哈一笑:“过了元旦我便要带她回东都,范大人想听,那就后日去我那里罢。”卫英荃当即揶揄道:“你家?你和任停云的妹子还未成婚罢?” 程羽嘿嘿一笑,转头却见郡主容色苍白,诧异道:“殿下面色不大好,可是天气太冷受了冻么?”郡主摇摇头,低声道:“没有,天色已晚,我家去啦,这就跟大家别过。” 程羽忙道:“我送殿下回宅。”说着翻身上马。郡主瞧他一眼,钻进了马车之中,茫然地望着车帘。 早就听公主姐姐说过他有心上人的,又何必这般刻骨铭心的相思。 可是为什么我却总是对他念念不忘? 任停云和湘灵二人一骑从兴安门奔出西京城,来到了北郊原之上,任停云勒住马道:“咱们到了。”他扫视四周,与去年相比,更寒冷的季节,更萧索的景色,更觉往事萦怀,心绪难遣。 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 湘灵跳下马,呵着白气好奇地四下眺望着。南面是巨大的西京城,远远望去如棋盘一般整齐划一。西面和北面是无边的旷野,暮冬时分,但觉朔风扑面,彤云低锁,树林凋残,一片苍苍莽莽。她喃喃自语:“好一派威严肃杀的冬景。” 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咳,她转身蹦跳着回到任停云身边:“到底是北方的冬天,凛冽雄峻,不似南方温润。”见任停云神色古怪,她担心地道:“你身上冷不冷?这里风大,咱们回去罢。” 任停云回过神来,心下感愧:“其实我待灵儿不见得有多好,她对我却是这般深情厚意。”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望着那双大大的,纯净清澈的眼睛,任停云心里一点一点地重新温暖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你总会遇到那个真正爱你的人,无论你等上多久,也无论她(他)在什么地方。即使这一世遇不上,也会在某一世的轮回里相遇。 他温柔地注视着姑娘:“好,咱们回城。”说着将她拉上马搂在怀里,又向北郊原下的茫茫大地望了一眼。 寒来千树薄,秋尽一身轻。; 第二十七章 银釭照离颜 阮郎入仙乡 十七日,任停云偕云湘灵自汤泉宫返京。 帝以其军功,复赐革辂一乘,并男女奴婢十二口。停云皆遣放为良,又捐宅邸为居养院。时人闻而嗟异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两人驱马回城,赶到位于东市北面的胜业坊,沿着坊道慢慢行去,却见舒海在十字街东之北一所大宅前的乌头门下招手笑道:“大人,在这里呢。” 那宅子五间朱漆大门,瞧来十分气派。湘灵好奇道:“那是谁的宅子?”任停云淡淡说道:“你未婚夫的侯爵宅邸。”湘灵闻言,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两人下马进了大门,一路瞧去,那宅子占地十余亩,但见正堂、偏厅、后厅、厢房直至花园,皆陈设考究,用具齐备,朱红柱,碧纱窗,雪白的墙壁,色调鲜艳明快,十分简洁大气。湘灵咋舌道:“停云,你是个暴发户。” 任停云不乐意道:“我明明是个世家子弟,怎么是暴发户?”湘灵却不再打趣,捉住他的手道:“停云,我们去将我师父接到这里来奉养终老,好不好?”眼里满是求恳的神色。 任停云点头道:“这是该当的,过了年后我和你一道去楚州。不过,咱们还是住回金翠坊去,这所宅邸我打算捐出去做居养院。”湘灵问道:“居养院是什么?”任停云解释道:“就是国家安置供养鳏寡孤独的地方。” 湘灵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任停云却笑道:“今日咱们还是在这里住上一宿,尝尝新居的滋味,好不好?” 这时舒海进来道:“大人,有位殿中少监前来拜访,还带了辆马车和不少人来。” 任停云一愣,他知道殿中署与内侍署同为宫廷管理机构,殿中监、少监品秩虽不算高,却历来均由皇室亲贵担任,如今做着殿中少监的乃是子爵秦岱,太子妃秦妍之叔父。便点头道:“是秦少监来了,我出去迎他。” 他走出大门,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年近五旬的男子,仪容丰伟,含笑对自己行礼道:“是任侯?仆乃殿中少监秦镇东,奉皇上之命送赏赐而来。”于是展开敕书念道:“制曰,东唐元帅、侯爵任停云,器识弘远,才量雅致,诚著艰难,折冲阃外,西逐狄寇,东复中原,特赐革辂一乘,男女奴婢十二口。此谕。” 他身后,是一辆华丽的辂车,另有十二名青年男女,都躬身垂手立着。任停云瞧得分明,六个少女中的五个,便是在集贤院中服侍自己的琼英等人。那六个少年男子却都是深目高鼻之碧眼胡奴,这些必定是战争中被俘虏的图鞑士兵了。 他有些错愕,皇上是用这种方式向他道歉? 见任停云错愕出神,秦岱轻声笑道:“任侯?”说着将敕书向他递去。 任停云回过神来,接了敕书道:“有劳秦兄了,按理原该请子爵进去品茶说话,只是我这里什么也没有。。。”秦岱呵呵一笑:“任侯客气,下官还得赶回宫中,往后咱们再多多亲近。先告辞了。” 秦岱告辞离去之后,湘灵从大门里走出来,琼英等人立即就围了上去:“少夫人,我们又来服侍你和任元帅啦。”湘灵笑道:“好啊,咱们往后又可以一块跳舞啦。” 任停云却说道:“琼英,我们不用人服侍,我给你们每人写张放良书,都回家去侍奉父母罢。”说着从腰间算袋掏出一张飞票递给舒海:“你赶去东市寻个银庄,兑换些银钱回来。”舒海接过,上马而去。 他转身对目瞪口呆的姑娘们说道:“每人给钱二十缗,作安家盘缠,将来找了婆家,可要记得来书告诉我们哦。”说着面上浮现微笑。 宫女们都呆呆地望着他,湘灵笑道:“怎么你们都不愿回家么?”琼英清醒过来,第一个向着任停云拜倒,哭泣道:“侯爵大恩大德,琼英没齿不敢相忘。来日结草衔环,一定报答大人恩情。”除了那个最小的女孩儿,其他人都跪了下来。 任停云将大家扶起来道:“都起来罢,众位都有父母在高堂,被采纳入宫,原非所愿。又正值青春年少,也该婚配佳偶,在此委屈侍人,我心下也是不安的。”他转头瞧瞧那几个图鞑少年,湘灵问道:“那这几个胡奴怎么办呢?” 任停云抚着头上的幞头,叹气道:“战事方平,边境禁往,他们是没办法打发回草原上了。”他想了想走上前道:“我解除你们的奴隶身份,每人也赐钱二十缗。西京东西两市,胡商众多,你们自去寻个活计罢。” 那几个图鞑男子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个又瞧瞧任停云:“大人真的放了我们么?”任停云冷哼一声:“我堂堂东唐元帅,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众人尽皆大喜,齐齐俯首抚胸道:“多谢大人!”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图鞑少年,面目清秀,却是怔怔望着任停云。 任停云微觉诧异,这个少年的眼神中有种忧郁,带着凄苦之色,他不禁心中一动。 这样清秀文弱的图鞑人,真是很少见。任停云不禁对他心生好感。 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对硕壮孔武、性情暴戾的人一直心存戒备,那是源于幼年时父亲对自己的打骂。 舒海很快回来了,任停云将银钱分发到俘虏们手中,他们又向他行了一礼,转身结伴离去了。只有那个少年,还呆呆地望着他。任停云更觉奇怪:“你怎么了?” 那少年连忙向他问道:“大人,我能回草原上去么?”任停云一怔,缓缓摇头道:“我想你这一年半载是难以回去的。你没听见我方才说么,边境禁止来往,你根本就过不去。” 那少年面上的希翼之色瞬间消失殆尽,代之以绝望的神色。任停云心下不忍,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在西京城里寻个活路,忍个几年,北境总要开通的,到那时你再回去不迟。”那少年茫然不答。 任停云见少年眼里滴下泪珠来,叹一口气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被俘的?”那少年答道:“回大人的话,我叫都支,是在河阳被大人你俘虏的。”任停云闻言,不禁愕然。 任停云略一思索,问道:“那你可愿意留在我这里,待到边禁开时,我就让你回去,你觉得怎样?”都支连忙拭了泪,双手将银钱捧上道:“是!我既为大人所俘获,原本就是大人的奴隶。大人无论要我做什么,都只管吩咐。这钱还请大人收回去。”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我只会放牧打猎。” 任停云嗤地一笑:“我既没有牛羊马群给你放牧,也用不着你去打猎。”他轻咳几声,神色复又变得冷漠:“你记住了,你是我的雇工,不是什么奴隶,这个便算是你一年的工钱。那是我的亲兵舒海,有什么事情不明白的,你都可以问他。”都支低头应道:“是。” 任停云又瞧瞧那辆辂车,心下思忖道:“这车只怕我一辈子也用不着啊,哪怕是陪皇帝东巡,我也只会骑马,断不会乘车的。这又是个累赘了。”他摇摇头走回湘灵身边。 琼英等人与任停云、湘灵依依道别,结伴而去,只有那个最小的女孩儿,低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停云心下诧异:“这个又怎么了?”湘灵已经上前柔声问道:“妹妹怎么不和她们一块走呢?” 这女孩儿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脑袋瞧着自己的脚,低声说道:“回少夫人的话,奴婢是籍没为奴的,并没有地方可以去。” 任停云微微皱眉:“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事被籍没入官?”那少女声音低低的:“奴婢安思懿,因为父亲触犯刑律为皇上所杀,所以被籍没为奴。” 任停云心中一动:“令尊是安汝成?”安思懿依旧不敢抬头:“是。” 湘灵见她楚楚可怜,不禁轻摇任停云手臂恳求道:“停云,既然她无处可去,就让她留下来罢。” 任停云长叹一口气:“连坐之法,累及无辜,殊为不仁。昨日还是衣冠子女,今日便沦为贱隶。也罢,思懿姑娘若不嫌弃,往后就和我们一块住罢。” 安思懿连忙跪下来道:“多谢大人垂悯。”湘灵上前将她扶起,笑道:“快起来,往后我们就以姐妹相称罢。”安思懿这才抬起头来,湘灵见她虽然年纪尚小,却也姿容昳丽,不由感叹道:“西京的女孩儿竟是个个都这么标致的。”安思懿脸一红,又低下了头去。 任停云晃晃手中的敕书,笑道:“灵儿,皇上一道敕令下来,我的侯爵年俸便三去其一。说不得,只好厚着脸皮将皇上赏的碧玉狮子翡翠凤凰都拿去卖了。”湘灵闻言笑道:“你不是吹嘘说自己拿着当朝一品和侯爵的双俸,怎么还要哭穷呢?” 任停云向她解释道:“元帅只是军阶,我如今并未任职官,所以只能领半俸。加上侯爵的封禄,一年也就千缗而已。”湘灵扳着手指一算,不由吓了一跳:“百万钱还嫌不够花?原来你这么会花钱,果然是世家子弟,这份气派了不起呢。”说着促狭地瞧着他。 任停云不禁失笑,伸手轻刮她的鼻子:“你以为呢,我的钱都用在正经地方的。”在一旁的舒海替任停云辩解道:“少夫人不知道,大人把钱财都散给受伤的弟兄们了。所以闹得自己身上都没什么钱。” 湘灵痴望着任停云,眼中是如水的温柔:“我知道他侠义心肠。”她回过神来,又对舒海跺脚道:“别叫我少夫人,我还没嫁给他呢。”任停云微微一笑,携了她的手道:“难道这会儿你还想反悔不成?时辰不早了,我带大家一道去用饭。” 湘灵雀跃道:“好啊,咱们去哪用饭?”任停云笑道:“摘星楼远在青龙坊,去那里太费时了。咱们就去东市颐乐轩尝尝胡食。”湘灵便向安思懿招手道:“思懿妹妹,快跟我们来。” 夜已深沉,室内红烛高照,金猊萦香。任雨亭端坐抚琴,七弦泠泠,蕴籍含蓄,音韵流转。一曲《良宵引》。 程羽坐在一旁,目不稍霎地望着她。 叮咚一声,雨亭止弦收曲,余音犹响。程羽低声轻吟:“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他的眼神依旧停留在雨亭的脸上,带着一种迷醉的神情。 干净柔美的脸上,孤弱无助中带着一丝坚忍,她的眼睛如此清澈,清澈中又带着一抹痛楚,有如一支利箭,直射入他的心里。 雨亭与她哥哥,有一种很相似的地方。。。那是一种静气,一种冷色调的热情。既幽芳如兰,又狂野似火,正是这对兄妹生命中的底色。 在哥哥和心上人同时离开她奔赴战场的时候,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判决?她从来也没有说过一个字,然而眼神暴露了她的哀愁,至深的苦痛,却用最质朴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当战争结束,他们重又回到她的身边,她那郁郁寡欢的小脸陡然绚烂,浓浓的喜悦和爱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芬芳馥郁,那夺目的光华映射得人心里生疼。 望着雨亭的眼睛,程羽闹不明白,自己第一次见到她便为之夺魂摄魄,是不是正是因为这双与任停云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那难解的哀愁之下,是怎样的内心世界,他无从探知,可是却迷恋至极,如痴如狂。 雨亭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微微转过头去,瞧着漏刻说道:“都这么晚了,哥哥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 程羽回过神来:“他们去了胜业坊,想必今日就在那里住下了。”他向雨亭招手道:“亭儿,你过来。” 雨亭面色微红,但还是依言走了过来。程羽将她搂住,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雨亭搂住他的脖子,将他仔细瞧着,程羽笑道:“为何这样瞧着我?” 雨亭注视着他的面容,轻声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说着红晕上脸,忙别过了头去。又掩饰地伸手捏了捏他的锦袍:“这军袍瞧来单薄,是丝绵的么?” 程羽应和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他轻嗅着雨亭身上如兰似麝的幽香,蓦地一股热火从小腹直燃上来,一种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胸,猝不及防。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抱起雨亭走到榻前,将她放下,俯下身纵情狂吻。他吻得那样粗暴,简直要把她生吞活剥。并且放肆地上下其手,燃烧的yu望将他彻底淹没。 雨亭有些吃惊地望着他,然后伸手拼命地阻拦他那解开她衣裳的手,看来来娇弱无力的她此刻竟然力气大得出人意料。可是突然间,她停止了反抗,也许是程羽面上那狰狞而痴狂的神色震住了她,她的身躯变得柔软,温婉而顺从。 她轻声呼唤道:“云飞。。。” 程羽稍稍抬起头,身下的雨亭衣襟凌乱,雪白的柔肤上点点尽布肆虐的吻痕,他能感觉到她的娇躯微微地颤栗。 他懊恨地拍拍脑袋,自己在干什么? 雨亭微微喘息地望着他,她的眼神,就象一只静静等待着被猎杀的小鹿,心甘情愿地迎接猎手那致命的一箭。 她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并且吻他。她的嘴唇,鲜嫩而柔软。 他的激情重新燃烧起来,用炽热的嘴唇温柔地慰抚着方才留下的吻痕,手下令人迷醉的触感让他几欲疯狂,探寻着那未知的奇妙世界。 那既是毁灭,亦是拯救。 深夜的西京城,败鳞残甲,飘絮飞绵。而寂寞也正如同这纷纷扬扬的大雪,铺盖大地。 (第三卷完); 第一章 国事托太子 尚书赴辽阳 东唐的军队从频繁的边境战争中带回了大批的战俘。他们中间的少数幸运者被挑选出来成为皇帝和大臣们的私人奴隶,大部分被卖给普通百姓从事各种服务。最倒霉的那一部分则被发配到遥远的边疆地区去服苦役。 在东唐生活的外国人中,俘虏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是一个任何外国人都会在中国受到欢迎的时期。西京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是国际间著名人物的荟萃之地。在西方人的心灵因为神学的束缚而陷入蒙昧的黑暗中时,中国人的思想却是开放、兼容并蓄而好探求的。 ————《东西方的文明史》 太极宫主殿太极殿。面阔十一间的重檐庑顶大殿,黑瓦白墙,朱红立柱,坐落于高出平地五丈的巨大朱红色台基之上。殿外陛阶两级,前方左右分峙建于三重子母高阙上的翔鸾、栖凤二阁,以曲尺形回廊与大殿相连。殿前则是三条长达二十五丈的龙尾道。太极殿在凹形殿基上组合大殿高阁,轮廓起伏,相为呼应,气势宏大,形构伟丽,如日之生,如在霄汉。立于殿前向南远眺,整个西京城尽收眼底。 威德三十年元旦,一年中最盛大最隆重的大朝会正在太极殿举行。 这日京中文武百官毕集,依品阶班立,俱穿朝服。文官朝服三品以上衣紫,四五品衣绯,五品以下为青色。武官朝服皆为黑色,三品以上双肩绣虎,四五品绣豹,五品以下则绣鹰。 东夷、安南国使臣亦来朝贺。先由太子献寿,中书令奏诸行省上表,户部尚书奏诸行省贡献,礼部尚书奏藩国贡献。接着百官进殿高呼万岁,太常乐班献七德、九功、上元之舞。朝贺既毕,皇帝宴飨群臣及藩国来使。 四海兵息,歌舞升平。 宴会结束之后,威德帝将两位中书令姚景、申载言延入勤政殿,待两位宰相坐定,他沉吟说道:“朕预备明日巡狩东都。京城之中,由太子监国,军国大事,俱由太子处分。二卿可与太子共相商议定之。” 两人心下一震,依本朝故例,国君未出征、守制、有疾而命太子监国,是传位的前兆,看来皇上是准备要禅位了。 果然威德帝又说道:“昔年皇祖昭武成皇帝,御宇二十年而禅位皇考景文睿皇帝,睿皇帝享国二十年又禅位与朕,朕自登位至今,忽忽又三十年矣,也该到了朕传位之时了。”言下却大有不胜怅然之意。 那日接受东夷使臣朝见之后,父子俩在宣政殿又起了冲突。威德帝原意诏令燕州行省蠲赋四分,太子却坚持免赋一年。威德帝不悦道:“国制四十税一,原非苛政。如今战事方息,处处缓征轻徭,燕州再免赋一年,藏库益空矣。” 太子貌甚恭谨,而志甚坚决:“父皇所虑极是。然而正因战乱方止,户口未复,仓廪尚虚,更当与民生息。譬如大树,根本固实,而后方可期枝叶繁茂。如今既不能开源,则当节流。宫中府中,用度开支,俱当设法裁减撙节。” 威德帝心下愈恼:“省钱的主意竟打到朕的头上了。”然而如今形势比人强,他空有皇帝名位,而无控制局势之力,只得无可奈何道:“就依你。回头你和两位中书、殿中署商议一下,瞧哪处可省俭的,就自行处置了罢。” 去昭庆殿的路上,威德帝愈想愈觉心灰意冷,事情都到了这一步,这皇帝做着还有什么意思,索性痛快让出大位好了。自己还不识趣些,难道等着儿子率兵逼宫么? 两位丞相心下明白,皇上欲让大位出于无奈,实非得已,非如两位先皇那样是自己心甘情愿。太子如今已是朝中最有实力的人物,形势至此,想不让位亦不可行矣。若再恋栈不去,恐有不测之祸。 姚景沉吟未言,申载言字斟句酌地道:“陛下春秋正盛,玉体康健,行义未过,德泽有加,东巡之时命太子殿下监国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传位之事,尽可缓议,未急在这一时啊。” 威德帝摇摇头,长笑道:“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当传位,便得传位。”他自御座上起身:“教郎官们拟一个诏令来给朕瞧过,明日便宣谕天下。”两位宰相都起身作揖道:“是。” 姚景想了想又奏道:“陛下,臣蒙恩泽,入值中书已近十年,如今筋骨渐老,位非才授,敢请骸骨,求陛下准之。”申载言见他请致仕,连忙跟着说道:“臣自入中书,无功于朝,失察有罪,赖陛下宽宏不责,心常抱愧无已。今请辞官,以待高贤,求陛下全之,微臣不胜感恩惶恐之至。”说着跪了下来,以头触地。 威德帝怔了怔,沉吟说道:“中枢缺少人手,二卿忠勤劳累,朕亦深知。朕本欲选官入阁协理二卿,只是既已命嘉文监国,这事想来还是由他来办的好。如今中书令就只有二位,你们一个乞老,一个请辞,朝中不是没人了么?朕不能允。朕巡东都,就请二卿尽心辅佐太子,就如同辅佐朕一般。”两人应道:“是,臣等谨奉陛下之谕。” 威德帝叹一口气,又说道:“说来四弟之才,亦可为相,只是依律诸王不得入值中书,朕也只好给他个检校中书令的虚衔。”申载言口中称是,心下却颇不以为然,依照国律外戚亦不得为相,当初章朝恩还不是照样被皇帝任命为中书令? 威德帝有些惘然地四下瞧瞧,当初即位时的情景又浮上了心头。 当年父皇最钟爱的儿子并不是自己,那时四弟伯宗年纪还小,景文帝在三个皇子中犹豫不决。要说才能,二弟伯召三弟伯雄都未必输给了自己。最后还是孝明太后坚持长子主器,长幼之序不可轻废,父皇才最终将帝位禅让给了他。 其实说到底,自己并不那么喜欢处理国事。原先励精图治,更多的还是为了挣一口气给太上皇瞧瞧:你将帝位传给儿臣是做了正确的决定。威德十四年太上皇驾崩之后,自己就开始不胜其烦,日倦朝政了。 他不象先皇,只有两个皇子,嘉烈性情刚武,是个将才,而且自小对兄长膺服膜拜,死心塌地,对皇位没有一点兴趣。嘉文却不同,这个孩子从小就爱往宫外跑,三教九流无不结识。等到年纪稍长,更是显得卓异不凡,心思深远,人莫能测,皆以为其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必为一代圣君。将国家交付给他,应当是不会错的。 朕也老了,也该优游无为颐神养寿啦。当初与自己明里暗里较劲的两个弟弟,一个战死在了东都,一个被自己处死了,如今就只剩了个四弟。怀想起幼时的兄弟情份,威德帝突然有些萧索寂寞之感。 自己究竟是不是个好皇帝?留给后人评论吧。 威德帝一面想着,一面走入了昭庆殿。 章贵妃迎了上来敛衽行礼:“见过陛下,先前内侍们来传话说陛下预备明日东巡,往年不是要到二月里陛下才巡狩东都么,怎么今年这么早,连元宵也不在京里过?” 威德帝摇摇头:“朕已打定主意,预备将大位禅让于嘉文,所以不能不早些动身了。”章贵妃闻言,眼中不禁流露出惶惧失落的神色。 威德帝又道:“今日咱们还回翠微宫去住。”他转头招手将郑啸天召至近前:“明日卤簿仪卫从翠微宫出发,你去知会殿中署、太仆寺和虎贲旅。” 翌日颁下两道诏书,一道是皇帝东巡,命太子监国,“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第二道敕书却是被皇上留京的原燕州巡察御史杨秀擢升侍御史,封男爵,随驾赴东都。 皇城之中处处窃议,太子既为监国,看来年内必登大位。至于杨荣全无功加官封爵,人人心知肚明,这位是迟早要做驸马的,如今随驾东巡,是不是公主今年要大婚了? 朝廷的政务中心转到了东宫,一大早太子步入丽正殿,下令将皇宫每年开支从六百万缗削减至四百万缗,又命放遣十八岁以上宫女出宫。案前三位东宫属臣虞文俊、裴秀和李樊生互相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动弹。 太子扬起剑眉:“怎么?”虞文俊忙禀道:“殿下,臣以为这道敕令不宜下。”裴秀补充道:“殿下未登大宝,宫中之主仍为皇上,殿下下此谕令,恐致天下不孝之讥。”李樊生也说道:“殿下面南为帝之时,再发此诏,亦未为迟。” 太子第一日主政,原本兴冲冲的,原以为如今入总万机出统戎政,监国抚军六柄在手,却被几个僚臣当头泼下一瓢凉水。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办大事未可急在一时。他沉默一会,说道:“就依你们,孤还有一道谕令要下,玉麟,你替孤来拟诏。” 东宫里发下的第一道敕令,乃是命羽林军统领甄雄右迁南路行军府副督兼蜀州军统领,即日赴任。 这道诏书一下,百官哗然。人人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必将会有一番人事变动,可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大家都想着,东宫里的一干太子僚臣迟早会得到重用,谁也没料到太子会先朝甄元宏下手,虽然甄元宏属故相章朝恩一系,而章朝恩与太子势同水火,可是毕竟章元振已死,其势力也已经跟着瓦解。太子痛打落水狗将甄元宏赶出京城,想必是打算将羽林军统领之位交到自己的亲信手中了。众人有为甄元宏叹息不已的,也有兔死狐悲的,都在想着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谁。 至于甄雄,他只有乖乖地交出统领官的虎钮银章,带着家人起程前往蜀州赴任。 还好,锦城人间乐地,总比将我远远地打发去辽东守边要好得多了。他安慰自己。 众人猜想太子接着就会任命程羽或是晟郡王出任羽林军统领,可是几天过去,东宫里颁下的敕令却是原中州军统领程羽、雍州军统领晟郡王嘉烈各赴本任。 原以为会有的人事大变动,并未出现。 太子在忙另一件事:重新划定各行省治地。 他将天下分为一府一司十二行省,京城及附近地区仍属京兆府,将滇黔之地从蜀州划出,另设宁州行省,治所黔中。岭南之地从楚州划出,设交州行省,治所南海。在辽东设置营州行省,治所辽阳。以加强朝廷对边远地区的管理。 吐蕃之地仍归宣慰司管辖。 新建的行省暂不设总督和司使,由朝廷先遣出观察处置使治理地方事务。宁州和交州的观察使人选都已经敲定,只有营州,太子一时踌躇难决。这是新复之地,边境形势复杂,须得遣一位有分量的大臣去才好。 最初那江山都吩咐在孤笔尖头的兴奋劲一过去,太子意识到治理这个庞大的国家是一件需要慎之又慎,小心为之的艰难重任。 这日一大早,太子带着随行侍卫李嘉显来到政事堂,两位丞相将吏部尚书王行俭、户部尚书范成仁、礼部尚书南平郡王李伯宗、署理兵部侍郎卢腾远、刑部尚书元守田、工部尚书靳怀义等都召集至此,商议营州之事。 政事堂集议历来由执笔中书主持,章朝恩死后,姚景理所当然地成为执笔中书,当下他扫视众人,缓缓说道:“太子奉皇上之命监国,督摄远迩。如今新划行省,选遣任官,黔、交二州观察使都已定下,交州观察使由楚州布政使顾延龄出任,宁州观察使由署理蜀州布政使茹贽出任。”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几人都转头瞧了瞧范成仁,茹文敬署理蜀州布政使原为范成仁举荐,如今又成了行台首官,看来太子对范成仁真是宠信非常。 姚景啜一口茶,接着说下去:“这两位都是一方司使,熟悉民情,想来均能胜任的。只有营州新复之地,我和子敬在诸省司使之中挑来选去,竟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太子之意,是在京官之中选一名忠廉循吏,出镇辽东,这人得是三品之上,又曾做过外任。今日请众位来,便是合议一下,遣谁去为好。” 申载言笑道:“列位都拿几个人选出来,咱们比较一下,选一个最合适之人。” 他话音才落,户部尚书范成仁拱手说道:“不必再举什么人选了,若殿下和二位丞相信得过,允文请毛遂自荐,前往辽东。” 两位中书转头望着太子,却见他手拈唇髭,沉吟不答。 范成仁文武全器,仁智并具,由他出镇辽东,太子是一百个放心。可他是太子心目中最合适的相臣人选,太子一心想着登极之后就将其召入中书省,实在是不愿意放他去荒远之地。 刑部尚书元守田起身说道:“辽东自古为我中华之土,如今艰难收复,正当推诚安抚以巩固。若太子殿下和二位中书没有合适人选,珍农愿勉为其难,前往镇之。” 太子长松一口气:“珍农兄愿屈身前往,真是再好不过了。”他转头对姚、申二人道:“孤觉得可加元尚书检校中书令之衔,转任营州观察处置大使,并可自行挑选属官前往。刑部事务暂由侍郎言孟贤主持。二位中书以为如何?”两人忙道:“是,当依殿下之谕。” 又议了许久,直到用过午膳,六部主官方起身告辞,各回部院。中书郎官屈锐奉承太子道:“殿下署理万机,制领百揆,分天下为十二州,《尚书尧典》云,‘肇十有二州’,殿下来日必为尧舜之君,天下万民翘首以盼矣。”另两个郎官韦锦和谭文德都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心下嘀咕,这马屁也拍得太不堪了。 太子闻言却冷哼一声:“肃北关外,消息断绝。哪里有十二州,分明只有十一州,孤可不敢妄比尧舜。” 众人一呆,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是庭州如今还沦陷于异族之手,一时间无人应声。屈锐尴尬地道:“是,是。” 太子扫视众人一眼,斩钉截铁地道:“当年太宗圣皇帝、卫靖元帅开拓西域,何其艰难,而今轻易失之,以致丝路商旅,无敢西望,西凉四府,胡骑窥伺。此诚不可忍之!孤要对西北用兵,今年就发兵出肃北关,夺回庭州之地。”姚景申载言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出言劝阻。 太子原也不打算和他们商量此事,直截了当地问道:“众位都说一说,孤遣谁做西征主将为好?” 众人听得太子问询,心中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却没有一个人说出口。因为这人自回京之后便称疾不朝,连元旦大朝会也未诣宫门奉贺,为此事御史杨典已经重重地参了一本。据东宫僚臣说,此人回京后对太子也是十分冷淡,曾经相知甚深的两人如今已经生分了。 申载言想了想道:“臣以为晟郡王勇武知兵略,又为雍州军统领,是合适人选。卢定邦为将多年,持重严谨,也可由他以兵部侍郎兼知西路军务。程云飞少年雄才,倜傥英略,只是阅历稍乏。阿斯兰壮勇出众,且熟知庭州地理。又或东路俞副督,南天之柱,可为主将,但恐病不能从。此皆我东唐名将,全凭殿下遴选之。” 姚景闻言,心下暗道:“连俞文钊都被你说出来了,他病成那样,如何还能带兵出征?”谭文德却反驳道:“申相之言,颂贤不敢苟同。阿斯兰总兵虽壮勇有功,然未曾独当一面,若为主将,恐难当大任。” 太子负手而立,双目望向厅外,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黑袍。西征主帅,非任停云莫属。”; 第二章 擢官入西蜀 求贤至辋川 威德三十年,正月,帝巡东都,诏命:“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又以杨荣全为侍御史,封男爵,随驾东都。 正月十五至十七日夜,于京城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宫女千数,花冠巾帔,皆至万钱,装束一妓皆至三百缗,妙简京中少女妇千余人,衣服、花钗、媚子,亦称是。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这年元宵节,为庆贺己卯卫国之战的胜利结束,京兆府组织了盛大的踏歌活动。在内城横街西面的安福门外制作起巨大的灯轮,先由三百宫女连袂踏歌,接着京城中千余名少女开始边舞边唱,《缭踏歌》,《踏金莲》,《踏歌辞》,载歌载舞,惊天动地。 太子、太子妃偕宫中女眷、官属等在安福门楼上笑看群舞,并有文学侍从之臣献诗:“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夜不禁,玉漏莫相催。” 城楼上一众男女都是心情欢畅,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披一件大红羽缎鹤氅,更衬得她容貌姣美,韶华如花,却是面色愁闷,正是寂寞滋味,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姚景、申载言、南平郡王、晟郡王、虞文俊、裴秀等一干亲近重臣围在太子身边,有说有笑。正在和东安王妃说话的太子妃见她身边的瑞仙郡主一脸失意之色,便伸手将她携至自己身边,揽住了她瘦削的肩膀,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少女们踏地为节,边歌边舞。敛肩、含颏、掩臂、摆背、松膝、拧腰、倾胯,面上笑意吟吟,观者连连叫好。上元节又是少男少女寻找意中人的绝佳机会,有的性情羞涩,便以眉目传情,胆子大的,就上前跟着跳起来,顺便寻机搭讪。 踏歌是风靡大江南北的民间歌舞,东唐境内,无论男女老幼,无人不会,无人不爱。因此西京城中官员百姓,倾城而出,观赏着这场持续三夜的大型狂欢活动。安福门外,各种彩灯争奇斗艳,人声鼎沸,极是喧嚣热闹。到后来,无论男女尊卑,皆挽手结队,踏歌而舞。 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眉目清秀,带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胡族姑娘,也在涌动的人海中观赏着这上元夜景。那胡族女子高鼻雪肤,模样亦是极为动人,只是西京城中胡人众多,旁人也并不以为意。 她是头一回见识这样热闹繁华的中原节日,眼里透着新鲜兴奋之色,左顾右盼,只觉大开眼界。她身边那男子笑问道:“洛兰,是不是觉得很好玩?”她仰头瞧着高大的灯楼灯树,使劲地点着头,又转头对那男子笑道:“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城市。”那男子闻言,微微一笑。 洛兰又望着六丈高处的安福门城楼,问道:“瞿医官,你说任元帅是不是也在那里?”瞿哲闻言,心下微觉酸涩,也跟着她的目光瞧去,过了会儿苦笑道:“太远了,瞧不大真切。不过想必是在的。” 洛兰点点头,正待要说话,身后传来爽朗的笑声:“他不在的。任元帅不但不在城楼上,他如今都不在京中呢。”两人吃了一惊,齐齐转身瞧去。 却是程羽携了一位妙龄姑娘,后面还跟了个丫鬟和一个粗黑高大的亲兵,正笑嘻嘻地瞧着他俩。那姑娘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穿一件粉色襦裙,象牙白的半臂,容貌秀丽绝俗,眉眼间却有几分眼熟,面上带着恬淡的微笑,静静望着二人。 程羽见二人都是目不稍霎地瞧着雨亭,便笑道:“你们做什么,这样瞧着我未婚妻?”雨亭转头瞧他一眼,轻轻一笑,却不说话。瞿哲这才回过神来,拱手笑道:“这位一定是任小娘子,任元帅的妹妹?”雨亭含笑点头。 洛兰心中一动,便问程羽道:“你们任元帅不在西京,他去了哪里?”程羽将她打量一番,嘿嘿笑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是你想他了?可我偏不告诉你。” 洛兰一听大怒,哼了一声转身就走。瞿哲忙道:“你去哪里,小心人多走失了。”说罢向着程羽一拱手:“容后再叙。”转身跟着去了。 雨亭不由轻声责备程羽:“你怎么这样打趣一个女孩儿?”程羽笑道:“这个胡女本是我和停云的俘虏,本来太子殿下要赏给你哥哥。你哥怕湘灵不高兴,所以送给了瞿贤智。我每回见到她,都会故意气气她,最是好玩的。”雨亭点点头:“就是那个行刺你们的图鞑祭司?难怪这样美丽。”又嗔道:“那你也不能这样欺负她啊。” 正说着,紫菱在旁边指道:“小姐,那边在舞狮子呢。”程羽连忙笑道:“走走,咱们去瞧瞧狮子舞。亭儿你不知道,往年武林城里舞狮子,总是少不了我。不信你去武林城里问一问,程家狮子郎,真个无人不知。”便拖着雨亭的手挤过去。雨亭抿嘴一笑,便不再和他计较。 正月廿三,西京城雨雪霏霏。这日是太子二十九生日,依制度,百官不得称贺。太子只在东宫摆下家宴,与太子妃招待东安王妃、瑞仙郡主、晟郡王和王妃,李嘉显等人。 酒过三巡,程羽和虞文俊、裴秀急急地赶来了,个个身上衣袍半湿。 太子笑道:“怎么都来迟了,先各罚酒一杯。” 程羽笑道:“李云溪出任蜀州义城府别驾,今日离京赴任,臣等在金光门外相送,所以来迟。”太子笑道:“原来是这样。”想了想又道:“怎么是别驾,不是刺史?” 裴秀忙禀道:“御史台驳了殿下的谕令,海司宪称云溪虽然有功,然擢升四品刺史辄为太速,当先任五品别驾为是。吏部亦持此议。”太子点头沉吟:“竟然是这样。”心下对海青峰愈加敬畏起来。 程羽摇头道:“云溪终究是个运蹇时乖的,看来得找个算卦的相士为他瞧瞧才好。”说着坐下来,“不过这人才情真是没话说,殿下听听他今日这首道别诗,‘百里阴云覆雪泥,行人只在雪云西;明朝惊破还乡梦,定是陈仓碧野鸡。’怎么样,是首好诗罢?” 太子笑了一笑,却说道:“就让云溪先做个别驾,只要他实心任事,还怕没有一展抱负的时日?今日将你召来,其实也是为你和嘉烈饯行之意。却不知你喝了孤的酒,能不能也做出一首好诗来?” 程羽闻言,吐了吐舌头道:“末将可做不出来,除非是停云来,倒还可能。”太子闻言,放下酒杯,沉吟未答。 晟郡王听他提起任停云,便说道:“任帅如今不知到哪去了。那座侯爵宅邸被他捐了出来做居养院,孤跑到金翠坊,你那个未婚妻竟然推说不知道!云飞,你这位大舅子莫不是溜出京城去了?” 程羽嘿嘿一笑:“我哪里知道他?咱们就要离京,各赴东西,来,我敬殿下一杯。”说着捧起酒杯。晟郡王摇摇头:“任帅是个好人,就是性子太过古怪。”说着端起金盏一口喝干了。坐在他身边的王妃谢娟便笑问程羽:“云飞,听说你那位雨亭妹子貌若天仙,怎么也不带来给大家瞧瞧?这回你返东都,会带上她一块去么?” 自程羽进了宜秋宫,东安王妃便将他仔细地打量。瑞仙郡主却是将头低了下去。这时听得谢娟问话,她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东安王妃原本对程羽极感兴趣,一听他竟有了未婚妻,登时心下失望。转头又见女儿神色不对,不禁疑惑起来:“难道我这个女儿竟是早已有意于这位程统领?” 旁边的嘉显对母亲和妹妹的心思浑然不察,举杯向虞文俊笑道:“嘉显如今随侍太子兄身侧,每见虞公法书,真是愈观愈喜,还请虞公得闲之时,赐教一二。”虞文俊笑道:“公爵谬赞何过,赐教不敢当,回头当与公爵共相切磋。来来,请。” 程羽对谢娟笑道:“我哪有将她藏着?王妃可是冤枉我了,他们几位可都是见过雨亭的。这回我返东都自然是要带她同去,回头就请族中长者来替我提亲。”他说着转头对太子笑道,“殿下昔日曾说过末将和雨亭成婚之日,要亲自来贺,你可得说话算话,赶至东都来啊。” 太子哼了一声:“雨亭就只有停云一个兄长,自小兄妹相依为命,要提亲自然是向任停云提了。你还敢来哄骗孤,说你不知道他在何处,赶紧老实招了罢,快说,他如今在哪?”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西京南面四十里之外的太乙山,乃是太白山的一支,千峰叠翠,景致幽美。此地建有东唐行宫翠微宫,另有道观、寺庙、别业多处,亦为西京城外一处游玩胜地。 太乙山一条叫辋谷的山谷之中,三人驾马执辔,缓缓行来。行在中间的男子,年近三旬,身形瘦高,着一件白蟒袍,容貌清癯俊爽,唇髭微翘,双目炯炯,坚定中带着一丝冷酷,深沉中带着一丝傲岸,正是如今执掌着军国大权的东唐太子。他身边两人,一个是金吾卫副总管龚行健;另一人则是东安郡王之子,封公爵,现做着殿前侍卫的李嘉显。 龚行健向太子道:“殿下,出了这辋谷,前面就到桃花陂了。”太子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瞧瞧四下景致,微笑道:“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佳山胜景犹如入武陵源中,停云真会找地方享福。” 李嘉显却颇不以为然道:“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自有濠濮间想,又何必隐逸于此。且殿下监国主政,万机日理,为了一个任停云屈尊来拜,大可不必。我东唐猛将如云,贤才多有,难道非任停云出山不可?” 太子回头扫他一眼,微笑不答。 任停云性情沉毅,思虑缜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东唐军将士们心目中的军神。其在军中的声望和权威如日中天,不可仰视。范成仁赞誉说:“朝臣之内,文武才干,无若任停云者。”他回京之后深自避抑,杜门绝客,故旧部将前来拜访,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谁都见不到他,更不介入朝廷政争。这是一个将军的节操,旁人都以为他和太子已经日渐疏远,然而太子心中,反而是对任停云愈加看重。 三人行出辋谷,但见乱山合杳,空翠欲滴,寂无人行。山谷下屋宇廊院,自然成趣。太子笑道:“咱们到了,这里原是景文朝鸿胪少卿某之山庄,后来其人坐事被贬,这山庄几度易主,如今竟被停云买下,成了侯爵别业。桃花陂这里是南宅,另有北宅在欹湖之旁。咱们过去瞧瞧,若停云不在此处,咱们还得赶去北宅呢。” 别业中一间干阑式平房内,木色梁柱,粉墙竹帘,白纸木格窗,给人以虚静淡远之感。任停云正与湘灵坐在屋内一只大木桶里,共浴香汤。他的头倚在湘灵峰峦娇挺的胸部,湘灵伸手抚着他的头发,感叹说道:“这么青的头发,停云,你真是投错胎了。你应该是个女孩子就对啦。” 任停云没有答话,只将手在湘灵雪嫩的腿上轻抚,玉腿纤纤,肌肤如缎,滑软细腻。 湘灵拍了下他的手臂,娇嗔道:“你摸够了没有?我跟你说话呢。” 任停云回过神来,笑道:“没有。”又敛容说道:“灵儿,我想咱们在这里住不了多久了。”说着捉住她的手,轻轻一吻。 湘灵一怔:“除了云飞,没有谁知道咱们在这里啊。这就要离开了么,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呢。”言下大有恋恋之意。 任停云轻轻咳嗽几声:“别人总会知道的。其实我也喜爱此地,与卿耳鬓厮磨,亲同形影,怡然忘忧。只是谁又能真的全然忘忧?世事纷繁,是躲不掉的,也无处可躲。”说着竟有些惆怅。 湘灵贴着他的脸,安慰道:“不要紧的,既然你放心不下,咱们就回京城去。等到大事都做完了,你再带着我回到这里来,到那时呀,你所有的日子都得是属于我的。”说着从身后搂住了他,在他脸上印下一个甜蜜的吻。 任停云不禁笑了,摇头道:“傻孩子,咱们离开这桃花陂容易,要想再回来,可就难了。”说着又陷入了沉思。 任停云披上白袍,走到阑干上呼吸着早春清润的空气,搁在熏笼上熏过的衣衫,深染香氲,沁人心脾。他望着缤纷的落英,漫声轻吟道:“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湘灵一身白色襦裙、半臂,走过来挽住他的手臂笑道:“今日天气真是不错呢,我陪你出去走一走,好不好?” 任停云转头瞧着湘灵,见她沐浴之后的肌肤白得有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一层晕红,更显妩媚动人,不禁感慨道:“无怪乎古人说红颜祸水,这样尤物,男人真要为之迷狂至死矣。” 湘灵面色绯红:“我迷死你了吗,你不是还活蹦乱跳挺好的嘛?”任停云笑道:“已经被你迷死了,又舍不得你,所以又还魂活过来了。”说着便携了她的手转身欲走,却突然怔住了。 远处可见三人骑马沿着绿茵茵的草坂往别业而来。任停云喃喃自语:“竟然寻到这里来了。” 太子等赶到竹篱墙外翻身下马,任停云迎上前来拱手道:“竟是殿下来了,停云未克远迎,尚请恕过。” 太子见任停云一袭白袷衣,立于竹门之外,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心下喜慰:“一月不见,停云风采犹胜往昔矣。闻说你这别业尚有一处北宅,可否带孤前去瞧一瞧?” 任停云陪着太子,龚行健和李嘉显摇桨划橹,四人泛舟欹湖,向北宅而去。 南宅临湖亭中,湘灵瞧着小舟渐划渐远,转头吩咐安思懿和舒海、亦都:“大家收拾行装预备回城,这个好地方咱们不能住啦。”说着笑眯眯地吐了吐舌头。 太子环视湖面景色,只觉心旷神怡,一时兴之所至,漫声吟道:“空阔湖水广,青荧天色同,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 他伸手划了划碧绿的湖水,见任停云一直不开口,便说道:“孤已将甄元宏转任南路行军副督,嘉烈和云飞也已经各回本任。” 任停云有些奇怪:“殿下怎么不在晟郡王和云飞二人中留一个执掌羽林军?” 太子瞧他一眼,并不回答。不一会儿船至北岸,登岸之后太子又说道:“眼下诸将叙功,李清川擢升都尉军阶,卫国之战中连晋两阶的军官,除了你和云飞,就是他了。如今升迁都尉的军官们都已实授总兵。停云,孤预备今年出兵肃北关外,以收复庭州,你以为这仗要如何打为好?” 任停云闻言,当即摇头说道:“殿下打算年内用兵西北,停云期期以为不可。” 太子一听,登时愣住,龚行健和李嘉显也都诧异地瞧着他。; 第三章 绝壁论国事 白衣作卿相 正月,太子下令,因山河形便,分天下为一府一司十二行省。 以刑部尚书元珍农为营州观察处置大使、加检校中书令衔,经抚辽东。 停云自汤泉宫返京,阖门绝客,避居桃花陂别业,故旧部将皆不得见。太子由是益重之。 正月,图鞑寇燕州。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北宅建于欹湖北岸,任停云说道:“殿下请随我来。”太子瞧瞧另一边的峭壁:“停云,咱们去那里瞧瞧。”任停云点头道:“是。”便在前面带路。 太子边走边问:“停云何以反对孤出兵收复庭州行省?庭州东西南北各有四千里,远摄极西四十余部。当年太宗圣皇帝、卫靖元帅发兵十余万,征伐多年,方有此地。然后通道路,置邮驿,掩骸骨,画疆界,复生业。于是丝路畅通,商旅不绝。西路繁盛乃先皇开创之伟业,岂能失于吾辈之手?况且庭州沦陷,胡骑轻易可进关中,去年归利氏拥兵逼犯帝京,一夜之间胡兵天降,此殷鉴未远!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庭州都必须夺回。嘉烈和云飞离京之前,孤也曾问过他们,他两个也都是赞成的。” 任停云平静说道:“经营西域乃我东唐国策。庭州为丝路要道,各部亦心向朝廷,商旅往来,赖我国驻兵庇佑,庭州失却,我国便无力经营丝绸之路,更致关中危殆,动摇国家根本。所以历代人主皆以重兵镇之。我并不是反对殿下收复庭州,而是眼下时机并未成熟。” 太子点点头:“你接着说。” 任停云继续说道:“西台部兴起于西海原,如今势盛,东至小金山,西至雪海热海,黑水关以西诸部皆从属之。其既非商货产地,又非集散之地,而以武力控制丝路,切税商胡,督其征赋,榨夺各部和商队财物,其所作所为并不得人心。又夺我庭州,更狼子野心,觊觎中原。所以西台这一战是非打不可。只是西贼去年虽被我军击走,然实力尚存,非轻易可取。”他咳嗽几声,“兵者国之大事,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若没有一战定之的把握而贸然出师,稍有不慎,就会是十年兵甲误苍生啊。” 几人走上崖顶,纵目眺望湖光山色,太子这会已无心赏景,拈着唇髭思索道:“卿的意思是得要有十成的把握才可用兵。只是去年卫国之战,一大批军官士卒力拒强虏,百炼成钢。趁着现在尚有可用之兵,若不一举克定庭州,只怕几年之后,又无兵可用啊。” 任停云点点头:“殿下所虑只是其一,其实还有其二,如今辽东新复,尚未巩固,北胡窥边,图鞑仍会不时南下袭掠。这都是不可轻忽之事。所以眼下要做的事有两件,一是重整军务,常练精兵,使我东唐无论何时均有可战之强军,另一件就是彻底平定北方。” 太子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任停云简洁地道:“欲复庭州,先灭图鞑。” 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太子一时踌躇:“你这个方略未免太大。图鞑称雄漠北,兵锐马捷,我东唐倾全国之力亦难说可灭其国。一旦兴义兵征讨,莫说十年兵甲误苍生,就是二十年也说不定。再说战乱方平,藏库未实,既不能速决,只消拖上一年两载,国家就得给全掏空矣。” 任停云摇头道:“图鞑不灭,殿下就不能用全力于西路,必为其所掣肘。我国在休养生息,恢复国力,图鞑人同样也在准备卷土重来!草原部落不比中原,他们只有比咱们恢复得更快。去年这场战事,图鞑元气大伤,这是将其一举灭之的千载良机!” 他止住咳嗽,双目精芒灼灼:“欲怀远必先安近。殿下监国掌政,宏业有望,然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训兵饬士,堪备不虞;而不可论功行赏,刀枪入库。若遣一二名将,假以数年之期,必系霍察之颈,致之阙下。然*州一举可复。况今豪杰向风,士卒用命,天时人事,功业必成。四夷率服,殿下方可兴道致治,倡行仁政。时不再来,机难轻失!愿殿下详察之。” 听着这番鞭辟入里,精当透彻的分析,李嘉显钦服地望着这个俊雅清隽的年轻元帅。现在他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申中书举了一堆将领,而太子兄却是一心想着要邀任停云出山。 他突然又想到十余日之前,自己随太子前往定武门外的左右屯卫营,营中驻军都是任停云的旧部。那样大雪天,辕门外当值的军士一头一身的雪,却依然象石头人一样矗立不动,站得笔挺。单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位元帅治军的能耐了。 太子俯瞰群山之中的欹湖,岗峦竞秀,碧波微漾,山风吹来,春寒料峭,心中却是热血沸腾。 剿灭图鞑汗国,以数年之功换取北边的长久安宁,然后运全力于西域。以使四夷降服,海内乂安,洵开百年盛世之基。这将是多么伟大的历史功绩! 他转头望着任停云,满怀期翼地说道:“国祚中衰,朝廷多难。这些年军政渐废,兵士久不习干戈,外胡来侵,莫之能御,致生民涂炭于寇手。思之令人痛心疾首!以武功定边疆,以文德绥海内,此孤之宿志也。然而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若人主独断,必致大谬。成败由人,存亡系才,正当与卿等同济艰危,共图伟业。卿雄才大略远见卓识,岂可不横戈无前,利泽生民,以遂大丈夫之志?” 任停云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躬身行礼道:“仆虽不敏,才非昔人,殿下以天纵之姿,欲建千秋伟业,停云岂敢辞命。” 太子原以为任停云会坚辞不就,正准备费上一番水磨工夫,苦口婆心地劝他出山。万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登时喜出望外,捉住任停云的手臂笑道:“好,好。咱们也不必在这里久呆,今日你就随孤回京城去。” 任停云微笑道:“殿下既来寒舍,总得让停云招待一回,咱们回南宅去,尝一尝湘灵做的野菜羹。咱们把酒临风,吟诗做赋,痛快一回,殿下觉得如何?” 太子大笑道:“好主意,到了这桃花陂,不做几首诗如何说得过去?湘灵妹子调和得好羹汤,孤今日自然是要做个老饕的。” 几人复又登舟,向南宅划去。任停云又敛容说道:“停云还有一事冒昧相求,尚请殿下允准。”太子点头道:“你尽管说。” 任停云便道:“停云随殿下返京,还请暂不要授予官职。让停云以白身入朝襄助政事为好。”太子疑惑道:“这是为何?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你不任职官,又如何任事?” 任停云眼望着碧绿的湖水,从容说道:“殿下虽已掌国,然未登大宝,不宜擢用近臣以致朝中非议。停云还是以客卿的身份随侍在侧,比较妥当。” 太子叹了口气,他也知道任停云这种处世谦退的性子,想了想说道:“就依你,孤给你个参议朝政的头衔,入东宫以备顾问。” 任停云轻轻笑了笑:“多谢殿下。咱们到了。” 舟近南岸,太子和任停云向岸边瞧去,湘灵手持一枝迎春花,正在岸边笑吟吟地等着他们。素衣凌波,随风轻曳,盈盈然神仙不殊。 几人系舟登岸,太子望着湘灵对任停云笑道:“笑处嫣然,憨态可掬,解语花不及也。有此良伴佳偶,无怪乎停云要藏在这世外仙境,不问世事了。” 湘灵无辜地望望这两个人,我还什么话都没说呢,就成了罪魁祸首啦? 任停云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东宫设有东宫内坊局和东宫詹事府,分别处理内外事务,俨然小朝廷。内坊丞蹇恽这日一大早便赶往东宫正门重明门,太子殿下昨日里发下话来,今日起任停云来宫中参议朝政,着他亲自出来守候迎接。 不料他还未出明德门,早见任停云领着亲兵舒海走了进来。却是穿着一身白袍。 任停云见蹇恽愣在那里,便拱手笑道:“蹇中使,这么早是到哪里去呢?” 蹇恽回过神来:“任侯来了,咱家奉了殿下之命,正要去宫门处迎候呢。没想到侯爵竟来得这么早。请这边来。”说着便领他往右春坊而去。 太子因嫌丽正殿与中书省相距过远,郎官们两处来往费时,便和两个僚臣改在了明德殿西南面的右春坊处置政务。任停云来了没多久,东宫洗马虞文俊和司议郎裴秀也先后到了。因为詹事、少詹事之官缺任,虞文俊便成了实际上的东宫首官,至于府丞、主簿等官,品职低微,只在外面厢房里办公。 虞文俊呵呵笑道:“任侯来得倒早!”裴秀却作揖道:“见过任帅。” 任停云放下手中的文书,咳嗽笑道:“第一天来,所以先瞧瞧文书,殿下问对之时,心里才有底。” 太子直到巳时过了才到右春坊来,那几个人正议论得热烈,见他进来后面带戚容,都讶异地住了口。 太子叹了口气:“东路俞督帅薨了。方才孤会同中书省、礼部商议丧仪和谥号之事。其谥号定为‘贞武’。” 任停云完全说不出话来,虞文俊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东南又折栋梁!老一辈的将军们,如今就只剩了个卢定邦了。” 太子坐下来,望着任停云道:“你怎么了?” 任停云回过神来,黯然说道:“停云初见俞公之时,曾经对文虎杨鹏二人说他可能活不到四十岁。没想到竟然真的。。。”说着剧烈咳嗽起来。 裴秀连忙道:“任帅寒疾未愈,你自己也得注意身子啊。”任停云摇摇头,强笑道:“多谢,其实比起去年冬天,已经好得多了。”说着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太子:“末将初拟了个疏议,请殿下瞧过。” 任停云不授职官,以白衣入值东宫参议朝政,并主持军务和马政。他首先是撤消了东西南北中五路行军府,依行省建制将军队改编为十三个军,当然,其中的庭州军仅有一个番号而已,但是太子和任停云都相信,庭州军迟早会重新组建起来。 在战争中缴获的大批优良战马,都交付太仆寺,组织起严密的马政机构和监牧制度。在京兆府和北方各行省建立大量牧马监,为军队和馆驿交通提供战骑和运载工具。并鼓励私人养马。 在北方的各个军区,雍州、并州、燕州、中州、营州都增扩骑军建制,在燕、吴、越、交四州分别设立水军,各置水军总兵辖制。 依建制,军队每十人为一火,设伙长,五伙为队,设队正。六队为营,每营士卒三百,军官七名,设游击。四营为团,有士兵一千二百,军官二十九,设团练。每师辖三旅,旅设巡检。其中步军旅二,各三千六百八十八人,骑军旅二千四百五十九人。另有二百人的师辖亲卫营,一师兵力计约万人。 南方诸军则基本由步军构成,骑兵很少。 定武门外的军营已被太子大规模扩建,分别称为左、右屯卫营,并以玄甲骑军为主体新组建了两个师:翊卫师和骁卫师。 玄甲骑军被扩充至万骑,编为二旅分别置于翊卫、骁卫师中,杜屹和南若云分别担任了这两个师的总兵。另外又新建神威、龙威二师,于是多达七万人的羽林军成了各军中人数最多,战力最强的一支军队。其中天策师依然充作宿卫宫城和皇城的天子禁军,其他的六个师则作为国家的战略机动力量,以备四方不虞。 有事出征之时,朝廷设立行军道,主将授行军都督、副督之职。诸道并发则设立招讨行辕总领之,行辕主帅授领军大都督之职。领军大都督只能由皇储、中书令、兵部尚书、元帅其中之一出任。行辕和行军道在战事结束之后即行撤置,统兵印信交还朝廷。 己卯卫国之战结束后,一大批年轻军官被擢升为巡检、总兵。可是统领官却缺员得十分厉害。蜀州军统领甄雄、雍州军统领晟郡王嘉烈、中州军统领程羽,营州军统领粟志珍,再加上现今署理兵部侍郎的卢腾远,如今的东唐一共也只有五位将军。 任停云并没有因此就给大伙儿继续升官,而是将总兵们分别召入京城,逐个考察,从中挑选合适之人,以总兵官兼知行省兵马。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日正是细雨斜飞,一名军官带着亲兵,驾马趋入皇城,此人年近三十,气度沉稳,军袍左臂上的臂章之中绣着一对刀剑,竟是一位都尉官。两人在承天门大街东面的尚书省大院前下马,这军官正一正头上的乌纱幞头,走进了大门。 尚书省是皇城之中最大的一处中央机构,乃是由六个大院共同组成的一个庞大建筑群,正中为都堂,吏户礼三部在左,兵刑工三部在右。军官进了大门,便径直往兵部大院而去。 他先去职方司应了名,便赶去尚书官署,正要进门,却见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军官从里面出来。这人左臂臂章之中也是一对刀剑,与他打了个照面,瞧见他的臂章之后,眼中颇有不平之色,便大剌剌地从他身边走过。 “这厮年纪三十不到,竟也做到了都尉。老子三十岁还只是个团练,如今这些年轻军官升得倒快,这位任元帅,年纪比我儿子还小,就建下了这等不世勋业,好生教人眼热!唉,老子生不逢时,好容易有仗可打了,偏偏我又是镇守西南,一点加官进阶的好处也没捞着。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嗟乎!”老军官一面走,一面心下惆怅不已。 这年轻军官正欲行礼招呼,却见他昂首而去,心下疑惑,便走入官署。 署理兵部侍郎卢腾远一见来人,心下顿喜,却只点头道:“是振飞回京了,快坐下罢。”卢思翔却先向书案后的两人行礼道:“末将燕州军总兵官卢振飞,奉命回京述职,见过任帅、卢侍郎。” 任停云笑道:“振飞兄不必多礼,还请坐下说话。”卢思翔这才告了座,又问道:“敢问任帅,方才在此间那位总兵官是?” 任停云点头道:“你见到他了,这人乃是宁州军总兵冯植杰。也是回京述职的。”卢腾远却摇头道:“六十岁的人了,火气竟是一点没减,说话直冲冲的。” 任停云微微一笑:“这位冯总兵孤介耿直,年虽老迈而筋力不衰。正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若遇机缘,说不定还能有扬威边庭,建勋沙场之举呢。”他咳嗽着继续说道:“停云以为冯总兵才资并称,可升为统领。不过还是等殿下登位之后再说。眼下可以由其以都尉军阶行知宁州兵马。卢侍郎觉得怎样?” 卢腾远点头道:“既如此,下官这就命武选司知会吏部,并呈报中书省定夺。” 任停云这才问卢思翔:“正月底图鞑郁罗部袭扰辽西之事,振飞兄可清楚么?” 卢思翔知道任停云必问此事,连忙起身禀道:“是,今年正月廿一日至廿三日,图鞑前军都统郁罗率部三千余人突然窜袭我蓟县、平卢之地,杀死百姓千余口,并掳掠牲畜而走之。末将自北平出兵,粟统领自辽阳出兵,均未能追及。” 卢腾远闻言沉下脸道:“你们做什么吃的,两路兵马齐进,竟然还教郁罗走脱了?虚费府帑养着你们,有事之时,全然的不中用!”卢思翔低头不敢言声。 任停云摇头笑道:“这怪不得他们,北胡弓马便捷,来去飘忽,难于防备。咱们边境屯兵,只能在事后采取报复性的行动,而无法在其袭扰之时施行拦截。他们并没有谎报军功,这就很好了。要是换了以往,军报上必定称‘已击却之’矣。” 他想了想又道:“往年图鞑扰边,都是在开春之后,今年怎么会这么早呢?”说着微微皱眉,凝神思索。; 第四章 风暖春将暮 星回夜未央 太子命纵禁苑鹰犬,罢四方贡献,听百官各陈治道,政令简肃,中外悦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国都西京城以贯通南北的朱雀门大街为中轴,分为东西两部,西属长安县,东属万年县。由于尚书省官署位于皇城东部,于是皇城东面景风门外诸坊,永兴坊、崇仁坊、平康坊、宣阳坊等,就成了各地举子、选官、入京办事人员的聚集之地。诸行省驻京办事机构——进奏院也都设于这几坊之内。 这四坊之中,又以春明门大街南北两边,分别位于胜业坊和东市以西的崇仁、平康二坊尤为流动人口出入最为频繁的坊区,是最引人注目的喧闹之地。并带动了整条大街的繁华。“因是一街辐辏,遂倾两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自然,这两坊也就成了诸妓聚居之地。 与聚居于常乐坊中的乐伎有别,那里的乐伎由教坊管理,为达官贵人们提供舞乐服务,并不侍寝。当然也有为权贵所包占的,但总的说来,乐伎还是属于一种高尚的,正当的职业。那些特别出名的,比如象琵琶名手莫琰,更被公认为是杰出的艺术家,受到大家的尊敬。 平康、崇仁二坊中的女孩子们则不同。她们又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也是籍属教坊,但是也接私活供奉侍寝,充当应召女郎。另外一部分则是彻底的私娼,不受教坊和官府的管束。“西京平康、崇仁二坊,妓女所居之地,京中侠少,萃集于此,时人谓之风liu薮泽。”有些膏梁子弟,“乘肥衣轻,会酒徒,徵丝管,歌舞于倡楼。”不过一二年间便在这里挥霍了数百万钱。 这两类妓女中的出类拔萃者,都是从小就接受了比较严格的诗词、歌舞和乐器练习,主要是为喜好吟诗弄文的王公贵族们提供服务。那些才、貌、情皆备的佼佼者,往往成为众人追逐的对象。“稚齿巧笑,歌舞绝伦,贵公子破产迎之。” 这日一大早,便有一位年轻军官闯进了平康坊中的海棠院。鸨母一见来人,登时诧异,卢侍郎的公子也会来逛妓院?今儿虽说天晴了,可也没见太阳打西边出来啊。 这当儿也不容她细想,笑眯眯迎上来道:“啊哟,这不是卢小将军么,小将军几时回京的?今日竟然舍得到奴家这里来,奴家真是好大的面子。”便吩咐小丫头们:“还不快去端茶上点心来。” 卢思翔连忙解释道:“我是来找人的。” 鸨母笑道:“知道,来这里的都是找人的。不知小将军找的是那位姑娘,谢巧娘,杨畅儿,还是。。。”卢思翔提醒她:“我找的人姓丘。。。”鸨母嗔怪地用手绢在他肩上轻拂一下:“小将军要找裘欢儿,那该去碧桃园啊,怎么跑到我这海棠院来了?” 卢思翔忍无可忍:“丘升材是不是在你这里?”鸨母吃了一惊:“原来是找丘都尉,他还在颜苏苏的房里呢,奴家这就去唤他。”说着忙忙地走了。 小丫鬟捧着清茶和各色果点过来,转身欲走时,却又带媚回眸,吃吃一笑。 卢思翔不由面上一红:“这样的销金窟温柔乡,无怪乎京中子弟狎昵忘返,破产不悔。” 正胡思乱想着,丘昂一面系着幞头过来了:“振飞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卢思翔冷笑道:“你也不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赖在什么颜苏苏的榻上舍不得起来。”丘昂笑道:“有什么打紧,咱们现在去兵部,亦为不晚。”两人边走边说,出了海棠院。鸨母在后面笑道:“二位总兵夜里可记得来玩啊。”丘昂笑道:“一定来。” 卢思翔哼了一声:“你还想着来?再多来几回,你的赉赏就得全填进去了。”丘昂嘿嘿一笑。两人上了马,卢思翔道:“你自去兵部罢,我就不陪你去了。今日我就得离京返回北平去,这是特来与你道别的。” 丘昂大吃一惊:“你难道不去见任帅?”卢思翔难得地脸上浮现出微笑,却带着嘲弄的意味:“昨日里一到京城我就去了兵部。我对任帅说你也已经到了,没想到你竟然跑来了海棠院。”丘昂忙问道:“那你不去屯卫营见见杜寒峰他们么?”卢思翔狡黠一笑:“昨夜里就去过了,寒峰兄说你用过午饭就走了,说要去海棠院,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丘昂闻言,不再多说,拱手道:“恁地会捉弄人!我去兵部,后会有期。”便打马往景风门而去。 他进了兵部尚书官衙,只有任停云一个人在内,一袭白袍,正埋头批阅文书。他不敢打扰,便静静候着。 不一会儿任停云捂嘴咳嗽几声,抬起头来,丘昂忙拱手道:“任帅,末将谨参。” 任停云点点头:“升材兄来了,听振飞说你也是昨日里到的,是么?” 丘昂头上冒汗,迟疑着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说来奇怪,元帅比自己还小着好几岁,又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可他见到任停云,不由自主地就有敬畏之感。 任停云了然于胸地微微一笑,问道:“如今天下诸军,各师骑军都已配置,你这一师操演得如何了?” 丘昂不敢分心,于是详细禀报起来。任停云听得十分仔细,又问了许多问题,丘昂一一作答,渐渐口齿伶利起来。最后任停云满意地点点头,锐利的目光扫向他腰间的佩刀:“我已给工部行文催造兵器事宜。你这把横刀是新打造的么,呈上来瞧瞧。” 丘昂笑道:“是。”便解下佩刀递上。任停云接过横刀呛的一声拔出鞘来,登时只见一柄狭长直刃刀,明晃晃夺人眼目。任停云凝视军刀,低声吟道:“入梦华梁上,含锋彩笔前。莫惊开百炼,特拟定三边。”一双秀目之中,泛着异样的光茫。 一时间,他身上又焕发出那展旌旗,拥万夫,指挥如意的神采。 他收刀入鞘,递还丘昂,却见他呆愣愣地立着,便扬眉问道:“升材兄,你怎么了?” 丘昂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方才想起了跟着元帅征战沙场的痛快日子。”说着接过佩刀。 丘昂告退之后,任停云卷起文书往东宫而去。到得右春坊,只听得虞文俊正侃侃而谈:“一者国家拓边,国境日远而边防压力愈大。二者如今国家周边形势之严峻,东有东胡,北有图鞑,西有西台,如此强敌环伺,莫说开国,我华夏自有国以来,空前未有!朝廷只在京城掌握一支精兵,到达边境之时胡贼早已杀人掳掠满载而去矣。须得在边境设置军镇部署重兵,虏兵一旦犯境便可迅速集结反击。我朝未修长城,若设军镇,那会比长城更为坚不可摧!” 任停云暗暗点头:“秀成也是个爱谈兵的。君臣畅言论政,已开一代新气象。”他迈步进去,却听得已经升迁为侍御史的卫英荃反驳道:“设军镇则必致将领专兵。若其心怀野心,朝廷不能指挥如意,反为祸端。西川严子威,便是例证。” 太子正听得专注,瞧见任停云进来,便道:“停云以为如何?”任停云淡淡一笑:“甲兵武备,诚不可缺。军镇为利为害,全在法度。使边将专兵而无民政、财赋之权,彼则无能为患也。至于严子威之流,若非朝廷措置失当,何敢生异心。” 太子点点头,沉思道:“周室设官,分掌邦事;汉家创制,先定章程。欲使国盛,制度为先。”任停云闻言,心下一动,太子竟然想得这么深远。便放下文书,向太子恭敬行礼。 太子有些诧异,扬眉道:“停云这是何意?” 任停云敛容说道:“古来治与乱,在人不在天。主明则贤臣齐,主昏则佞人聚。当初殿下曾教诲停云,‘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今日停云亦以此言回赠殿下。愿殿下铭记于心,时时以天下万民为念。” 太子肃容说道:“卿言极是,孤受赠了。”又转头对其他三个臣下说道:“君臣相遇,自古为难。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从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人欲自照,必须明镜,主欲知过,必籍忠臣。若君不贤,而臣不匡正,欲不危亡,岂可得乎!”他郑重地拱手作揖,“孤孜孜不倦,惟望海内大安,亦愿卿等用心不倦,以副孤怀。” 虞文俊等都躬身执礼道:“臣等自当尽心匡佐,直言以谏,非敢避忌也!” 任停云赶回金翠坊任宅,已是过了子时。他轻轻步入湘灵的卧房,见她早已睡得熟了。望着姑娘沉睡中甜美的面容,任停云心下既温暖,又有些歉疚,太子勤于国事,每日里都与东宫一干僚臣忙碌到很晚,有好几次他回宅时,都已过了三更,只看见湘灵安静地绻缩在锦被中。 他不由想起从右春坊告退之时,太子对自己笑嘻嘻地说道:“谈婚论嫁,也该是时候了。湘灵姑娘这样没名没份地跟着你,算个什么呢。早早将她娶进门,孤也好封她做个国夫人。”虞文俊卫英荃等人见太子竟然关心起任侯的婚事来,都不禁相视莞尔。 自己现在虽然还是经常咳嗽,但是已经不再咯血了。这都多亏了前段日子避居于桃花陂时,湘灵采集草药来给自己益气、活血,并且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 她把什么都交付给自己了,这么好的姑娘,还有什么好犹疑的?在自己阴暗的生命里,这是多么珍贵的一缕阳光。 那么,赶紧娶了她吧。 翌日三月初三,上巳节。一大早任停云就出门去了,他对湘灵说:“我得去趟南平王府,南平王世子嘉珩邀了我几回,趁着今日朝中给假,去拜访他一回。”于是湘灵就只好一个人在家中练字。 雨亭从东都写信来,叙述她和程羽在东都的生活。这是湘灵第一次瞧见雨亭写的字,师法王逸少行体,颇得其神韵,委婉端妙,登时把她惭愧得不行。如今停云忙于政事,自己也有了不少空闲工夫,便安心学起书法来了。 直至过了午时,任停云从外面回来,安思懿见到侯爵回宅,正要施礼,任停云笑着摆手止住,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站在湘灵身后瞧着。只见一幅素绢上写满了字,倒也清婉流畅,只是略显稚嫩。湘灵正写得专注,丝毫没有察觉任停云站在自己身后。 瞧了一会儿,任停云忍不住点评道:“行书要在意法兼备,不可心急而笔速。多肉微骨者是为墨猪,你瞧瞧,满纸都是小猪在跑。”湘灵气恼地掷了笔,娇嗔道:“讨厌啊你。” 任停云笑着将她揽入怀中,湘灵沮丧地叹着气:“我再怎么练也是追不上雨亭的了。写字比不过她,弹琴我也不如她,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是个最笨的,色色都赶不上你妹妹。” 任停云笑道:“这有什么好比的。你的字不如她,论琴你们难分轩轾,各擅胜场。可是跳舞她远不及你啊,她从小体弱,可不比你身手矫健灵敏,又使得一手好剑法,还能飞檐走壁,是不是?”他疼爱地轻抚姑娘的脸,“往后可不要这样妄自菲薄了。”湘灵有些羞涩,又有些惭愧地点了点头。 她忽然又想了起来:“这会儿才回来,我叫舒海他们给你留了饭,大概都冷了呢。”便扬声唤道:“思懿妹妹,快把午饭端到这里来。” 任停云道:“别叫她了。嘉珩留我在他那里用饭,我实在也是饿了,就,”一看湘灵撅起了嘴,连忙保证道,“往后我一定及时赶回来。”湘灵这才点头:“说话可要算话哦。” 任停云举手道:“我起誓,”又笑着将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在湘灵面前晃了晃:“瞧瞧这是什么?” 两张大红泥金笺,湘灵好奇地接过:“是什么?”打开一瞧,写的是:月日,任停云顿首,阔叙未久,倾慕良深,暮春犹寒,而凤求其凰,盼求燕好,敢以礼请。任停云顿首顿首。” 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湘灵登时一双妙目睁得溜圆,“请婚书?” 任停云微笑道:“按说该请官媒替我送给湘灵姑娘,只是我实在等不及,所以就自己交到你手里了。”又笑道:“做了一品高官还是有好处啊,做事有违礼法,也没人来指摘。” 湘灵将婚书按在胸口,真是又惊又喜,她大口地喘着气:“我该怎么说呢?” 任停云有些诧异,扬眉道:“你不愿意?”突然开始紧张,要是她说不愿意,那该怎么办? 自己是不是太有把握了? “我愿意。”湘灵脱口而出,又羞得面色绯红,“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啊。” 任停云这才明白过来,松一口气微笑道:“你写答婚书啊。” “哦。”湘灵提笔坐下,支颐想了会儿,写道:“我愿意。”然后起身交给任停云。 任停云愕然地望着,这样的答婚书,天底下独一无二!他呵呵笑了起来,湘灵面红耳赤地瞧着他,又低下头去,捻着衣角。 唔。没什么,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才是我要娶的姑娘呢!”他将两份婚书叠起,“我请了南平王和范大人做咱俩的主婚人。回头请他们二位在婚书上署名,你就是我的妻子啦。”他望着湘灵,姑娘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的。 这不是真的,这个天底下最俊,最坚毅最勇敢,最有本事,最会疼人,最会甜言蜜语的男子真的就要成为自己的丈夫了么? 任停云笑着从算袋里取出一对银指环和金手镯:“何以道殷勤?指约一双银。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说着将手镯套在那纤细白嫩的手腕上。 湘灵扬起手臂,傻傻地瞧着,心里满满的幸福,快要溢出来:“这是你的。。。聘礼?” “才不是呢,”任停云变戏法般掏出小小一捆洁白的木柴,用鲜艳的红绸绑束着:“这个才是。”“是束薪!”湘灵惊喜地接过,拿在手里把玩着。可是她突然又象一只被烫着的小猫一样跳了起来:“噢,我还没给你预备定情礼物呢,我送。。。” 任停云一把拽住了她,笑道:“日后再慢慢想罢,今日是女儿节,咱们去昆明湖游春踏青。”说着便拖了她出门。安思懿呆立在门口,痴望着这一对情侣。舒海和亦都在院子里,一个开心地笑着,另一个羡慕地笑着。 那样的幸福,简直要让天底下所有的人嫉妒。 “等等,”湘灵突然回过神来,粲然欢笑道:“大家都去踏青,思懿妹妹,快来快来。” 三月初三,佩兰祓禊,曲水流觞。佳节上元巳,芳时属暮春。严冬既过,春回大地,带来了一份难以名状的欢乐。人们纷纷寻春踏青,濯于水滨,沐浴采兰,嬉游宴饮。 战争结束之后的第一个女儿节,河畔水边,处处是少女的欢声笑语,山林之间,更有踏歌而舞,抚弄丝竹者,在这明媚的春guang里,更添动人的韵致。男子们则在祓禊沐浴之后,整肃衣冠,彬彬有礼地向同行的女子行礼,赠以芳草。 湘灵倚在任停云身上,两人含笑着望着少男少女们的调笑戏谑,那羞涩而淳朴的爱情,在清朗的天空下,和着扑面而来的春风,让人沉醉。 任停云轻声吟道:“溱与洧,方涣涣矣,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許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灵儿,你怎么赖在我身上啦?” 湘灵笑嘻嘻地继续使劲往他身上靠:“没骨头,没骨头。。。” 回到任宅已经很晚,夜幕早已降临,晚风带着微微的寒意。湘灵只想甜甜美美地睡上一觉,她甚至来不及走进卧房,恨不能立即就躺下去。于是她打着哈欠说道:“我困啦,你明天可要记得早点叫醒我哦。。。” 任停云跟着进来,湘灵竟然已经睡着了,绻在锦被里安静地呼吸着。他摇头一笑,在姑娘额上轻轻一吻。 “睡得这样安分,这可不象你呢。”他低声咕哝道。 任停云走入院子里,仰头望去,大角星、角宿一、五帝座一组成了一个漂亮的三角,在春夜的星空里熠熠生辉。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任停云深深地吸一口气,就这样吧。他想。 因为他已是如此疲倦,如此渴望着平静的,小小的幸福。; 第五章 当庭赋催妆 玉堂吟却扇 太子监国,东宫令、中书省令并行,有司莫知所从,惟据得之先后为定。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任停云原打算安排一场简单的婚礼,在他看来结婚只不过是他和湘灵两个人的事,他不是一个喜欢排场的人。再说他和湘灵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可以邀请。可是,事情往往会出人意料。 不知怎的,任侯要结婚的消息很快全西京城都知道了。首先是太子妃责怪下来,说应该让她做这个送婚书的媒人才是。接着太子赐了许多金帛财物,并表示自己会亲自来贺。然后是湘灵被慧娘数落了一顿,说自己身为姐姐,不由分说将湘灵接到延寿坊南若云宅里,让她从姐姐家里出阁。 在每天上朝和回宅的路上,都会有长者拦住任停云的马,向他恭喜道贺。皇城里大小官员,见到任停云都要上前作揖称贺,请他一定要给自己下帖子。任停云苦笑不已,事到如今,这场婚礼想不盛大都不行了。 也罢,就让灵儿尝尝奢华婚礼的滋味好了。 任停云一面思忖着一面走入右春坊。翻阅着中书省送来的文书,瞧见东都呈来的奏状,威德帝预备月底返回京城了。他放下奏状,细细沉吟着。 皇帝返京,那么意味着很快就会举行禅位之礼。 这样也好,如今太子主政东宫,朝廷里实际上形成了右春坊和政事堂两套行政班子。彼此权力分限也并不清楚,有时两处政令不一,既让中书省的郎官们处事尴尬,也让下面具体执行的六部五寺莫知所从,只好根据接到政令的时间先后来办事。太子一旦登上了帝位,就可以与中书省共用一套秘书班子,结束数令并行的混乱局面。 可是这样一来,自己不任职官的逍遥日子也就快要结束了。这段时间的经历使他意识到,在朝廷中枢担任要职,不但需要具备过人的才华,还需要城府,需要冷静,和面对巨大挑衅也不能爆发的忍耐力才成。 任停云想了想,卷起文书前往中书省,打算与两位中书令商议一下陇右及关中马监设置和管理之事。 刚走入政事堂便撞见吏部尚书王行俭,王尚书一见到任停云进来,笑呵呵地拽住了他的衣袖:“停云老弟,先给你道喜了!天假良缘,香添红袖。只是,你要成婚也不告诉老夫一声,这可不成话。赶紧给老夫下张帖子,要不然。。。”他的一张老脸上,简直要笑开了花。 他后面的话,任停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觉得疑惑,这位还是那个在皇帝面前说尽自己坏话,非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太宰大人么?瞧他面上的欢悦之情,倒象是与自己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般。 任停云瞧瞧几位秘书郎,都象没事人一样各自忙着,仿佛对这种政坛死敌相遇之后言谈甚欢的情景,早已见怪不怪。 看来还是自己道行太浅。 申时任停云赶至东宫崇教殿,太子在此地宴请东夷国使臣。王世子和礼曹判书都对任停云敬仰不已,不停地与他说话,任停云一面含笑应着,一面留神瞧着场中的歌舞,《前溪》,《绿腰》,心中暗暗评点。 “。。。北斗七星横夜半,清歌一曲断君肠。”任停云一怔,这是一支古歌,可是有一处弹错了。他转头往乐班里瞧去,那个弹箜篌的女子正盈盈注视着他,见他瞧向自己,慌忙低下了头。 那不是纪无双么,她怎么会在京城,还进了太常乐班? 太子也察觉曲误,微微皱眉瞧去,这个弹箜篌的少女有几分眼熟。内教坊的女弟子们都居于东宫北面的宜春北院,可他从来没去过,也不知道这女子叫什么名字。 要不要找教坊使来问问,太子转头却见任停云竟也皱眉凝思,旁边的李悫笑着说道:“上国的剑器浑脱舞,敝国亦多有效习者,闻说元帅剑舞冠绝天下,可惜未能一睹。”他却恍若不闻,只往那弹箜篌的女子瞧去。 太子笑道:“剑器之舞,我国精于此道者男子为停云,女子则为上官九娘。此女如今亦在教坊,就请世子评点。”说罢目视陪宴的光禄寺少卿商昊,商昊笑嘻嘻地拍拍巴掌,吩咐道:“传上官九娘。” 纪无双再不敢抬头,他认出我了未?但愿他认出来了,但愿他没有。 其实,只要能够这样远远地望着你,望着你。 默默地在心里想着你,想着你。。。。。。就足够了。 “排备白旗舞,先自有由来。合如花焰秀,散若电光开。喊声天地裂,腾踏山岳催。剑器呈多少,浑脱向前来。”眼前未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那上官九娘卖弄本事,一心盼着任元帅这位剑舞名家能赞一个好字。 任停云却没有留意她的剑舞,双目一直往那低着头的箜篌女望去。他沉思着灌下一杯酒,这姑娘怎么会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眼神,那种倾慕的眼神,那里面藏着深深的情意,可他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北斗七星横夜半,清歌一曲断君肠。 任停云回到宅中,湘灵已经带着安思懿住到了南若云夫妇那里,少了湘灵那银铃般的欢笑声,屋子里顿觉空寂。 任停云坐下,先拆开程羽的信,读过细想一会儿,在银灯下提笔著文,继续写他的《用兵纪要》。写着写着,他放下笔,皱着眉头回想起晚宴上的那一幕。 子时已过,忽然有点异样的感觉,屋顶上极轻微的响动。有不速之客夜探任宅,是友是敌? 他转头朝门外望去,竟是湘灵,从屋檐上倒挂下来,面上带着顽皮之色:“轩郎,你还没睡呢。” 任停云瞧她这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连忙上前接住她:“你怎么来了?” 湘灵翻身跃下,趴在任停云背上搂住他脖子笑道:“我睡不着,所以溜出来瞧瞧你。慧娘她们都睡了,谁都不知道的。”任停云笑着背她进屋:“来,快坐下。”又仔细地瞧着她,见她一脸兴奋,便笑道:“明天才是大喜的日子,你这位新娘子今天就等不及跑过来了。” 湘灵羞红了脸:“臭美么,谁等不及了啊。”又笑道:“一想到明天,还真是睡不着觉呢。” 任停云笑了笑,又给她讲起了典故:“据说在极西方有一大洲名为欧罗巴,那里的条顿人有新人成婚之后外出游玩一个月的习俗,这一个月里,他们每天都要喝用蜂蜜酿成的酒。所以那里的人把新婚之后的第一个月叫度蜜月。” 湘灵听得神往:“度蜜月,听着都叫人向往啊。”她望着任停云,“要是咱们也可以这般该有多好。” 任停云苦笑道:“朝廷只给九日婚假,咱们至多也就能到桃花陂别业小住一回。况且皇上很快就要返京,我还得安排接驾宿卫事宜,只要这九日假能让我安心陪着你,就谢天谢地了。” 湘灵问道:“云飞和雨亭能赶回来吗?”任停云摇摇头:“日子太紧,云飞忙着练兵,是赶不回来的,他又不放心让雨亭一个人回来,这就没法子了。不过,他们成婚之时,我们是一定要去的。” 湘灵连忙道:“那我得先回楚州云雾山,将师父接到这里来。”心下忽然觉得非常愧疚,贪恋在情郎身边,这么久都没有回去找师父,师父真是白白疼爱自己一场了。 任停云点点头:“是啊,说了许久的事了。你一直照料我,到今日也没能动身。按说你出嫁的日子,咱们怎么也该将她请来,只是我实在不愿再等下去了,真是大大的不该。成婚之后,咱们就去。。。”他突然住了口,结婚之后,自己真的能告假陪着湘灵去楚州么? 湘灵瞧出他的心思,笑着拍拍他的手道:“你抽不出空闲工夫的,我一个人去好啦。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你只管放心。” 任停云注视着她,无奈地点点头。湘灵对他嫣然一笑,又做了个鬼脸。 说了一会儿话,任停云瞧瞧漏刻:“都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湘灵忙道:“不用了,你也早点歇着。我一个人走没事的。”任停云狡黠一笑:“我也陪你飞檐走壁一回。”说着牵了她的手走出屋子。 次日黄昏,迎亲的队伍从金翠坊任宅出发,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竟然是杜屹、骆承志、阿斯兰、金镗四位总兵率领一支羽林军开道,大小军官簇拥着身着红色婚服的新郎,笑呵呵地往延寿坊而去。两位主婚人南平郡王和范成仁一直拿任停云打趣,到得南宅,一干人挤将进去,大声起哄道:“请新妇快快登车咯!”围了许多瞧热闹的人,都笑嘻嘻地瞧着。 南若云立在中门之外,笑呵呵地瞧着军官们拥进前院来。陈慧娘、阿斯兰之妻仪福县主、杜屹的夫人高氏,骆承志之妻司徒蕙领着芸香等一干侍女将众人拦住,笑道:“催妆诗还未做,就想请新妇登车?”范成仁拈须微笑,卫英荃笑道:“停云,可需代劳么?”任停云满怀信心地微微一笑,当即赋诗道:“金鞍辗驻车马盛,斗杓临晓欲东回。诗家自无矜吟笔,嫁与轩郎不用催。” 军官们欢然叫道:“催妆诗做好了,该请新妇出来了!”高夫人却笑道:“新郎不是说不用催么,那你们就再等着罢。”任停云一听急了,连忙下马道:“要催的要催的。”阿斯兰大笑道:“诗都做了还不让新妇出来么,大伙儿抢进去啊。”军官们轰然笑道:“说得是!”不由分说便往后院挤将进去,院子里登时闹哄哄的。 新娘子穿着青绿色的钗钿礼衣,头插九树金钗,额贴花钿,戴着帏帽将脖颈以上都遮住,由安思懿陪着走了出来。她掀起网纱笑眯眯地瞧了任停云一眼,便忙忙地钻入了马车,众人都笑起来,于是迎亲的队伍便赶往金翠坊而去。 快到任宅之时,王玄翼、狄蛟等人早候在路中,笑呵呵地挡住了车子。南若云连忙吩咐亲兵和丫鬟们打赏酒食,嘴里笑道:“我真成了湘灵的姊夫了!”关若飞笑道:“酒食虽有了,障车文可还没做呢?” 南若云哈哈一笑,掏出一张纸来便照着念。湘灵在车子里听到“二女则牙牙学语,五郎则雁雁成行”二句,不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啊哟,要生那么多么?” 好容易到得任宅,一干女眷们手持木棍,一个个上来打新郎——煞煞他的威风,不让他往后欺负新娘子。朝中三品以上高官来了一大半,由太子和申中书领头,都笑呵呵地瞧着。 湘灵下了马车,迫不及待就要进去,慧娘连忙提醒她:“妹子,可不能就这么进去。得脚下不沾土进屋才成。”湘灵急了,掀起网纱叫道:“轩郎,你快拿地毯来啊。” 任停云笑道:“我有更好的法子。”说罢走上前俯下身来,湘灵嘻嘻一笑,跳到了他背上。任停云将她背起走进院中,一干人轰然大笑,慧娘笑啐道:“胡闹!” 高夫人摇头笑道:“这对儿实在有趣。”不用说,新娘子的确是非常的美丽,既柔情蜜意,又生机勃勃。那亮晶晶的眼睛和微笑弯曲的朱唇之上,洋溢着抑止不住的欢快情绪,和对婚后生活的向往。望着这美丽可爱的新娘,贵妇们都不禁想起了当初自己出嫁的那一天,同样地怀着爱情,希望,还有对未来的恐惧,将自己的生命和未来交给丈夫。有人甚至忍不住感动地哭泣起来。 屋门口摆了一具马鞍,湘灵依照指点从马鞍上跨过,在屋子里坐定,拿起一把团扇遮住了面容。太子领着众人都挤将进来,笑道:“拜堂了拜堂了。”司徒蕙忙道:“还不成,新郎还得再做首却扇诗呢。”说着却胆怯地瞧了瞧丈夫,见骆承志正与其他军官说笑,才松了口气。 狄蛟闻言,哈哈笑道:“我成婚之时,一定得请人事先预备下十首诗才成。”仪福县主闻言,扫他一眼不屑地道:“白长了副好模样。”狄蛟登时面红耳赤,羞惭无地。 任停云不假思索张口道:“总将画扇掩春山,难杀子建相如才。却盼团圆明月助,蓬山须放帝子来。”他这催妆、却扇两诗将自己和新妇的名字都嵌了进去,颇含深意。一众军官齐齐叫好,文官们也心下佩服,这位年轻元帅才思当真敏捷。 仪福县主正要为难他再多做几首,湘灵已经迫不及待放下团扇笑道:”来了来了。”众人皆相视而笑——好心急的新娘子。 南平郡王拈须笑道:“好,好,就请二位新人拜堂了。”于是新郎新娘先拜天地神祗,列祖列宗,夫妻对拜。然后饮合卺酒,撒帐。新娘笑意盈盈,红烛映照之下,更衬得人美如玉。来宾们齐声唱贺:“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三月廿五,丁巳日。大雨滂沱。车驾自东都返回西京,天策师总兵金镗随中书令姚景、申载言城外接驾。威德帝问道:“太子呢?”姚景奏道:“连降大雨,恐河道泛滥,已往巡视畿内诸县矣。” 威德帝闻言点头,太子施政,亲力亲为,这份耐心,自己就远远不及了。 既然太子不在京中,章贵妃和公主等又闹着要回太极宫,不愿冒雨前往太乙山,皇帝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回到紫宸殿,他对两位宰相从容说道:“朕当加尊号为太上皇。卿等传诏群臣,预备择日行禅位之礼。” 太极门内,金镗正与虎贲旅巡检罗耀祖、金吾卫总管郑啸天安排皇宫值宿之事。两名军士突然喝道:“什么人,竟敢夜闯禁中?” 来人一声不吭地摘下箬笠,那两名军士慌忙行礼道:“参见元帅!”几个武臣定睛瞧去,任停云身着元帅黑袍,外罩蓑衣,不慌不忙走将过来。金镗连忙执礼道:“是任帅来了,有什么吩咐么?” 任停云扫视众人,微微点头,沉声吩咐道:“自今日起,由本帅亲自率队值宿。” 帘外雨潺潺,威德帝躺在榻上,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展转难眠。他起身下榻,内侍署副都管邢裕连忙趋过来替他披上龙袍:“陛下?” 威德帝摇摇头:“睡不着,起来走走。毕竟是有了年纪了,这磕睡是一日少似一日啊。”他叹了口气,走出殿外。 雨已经下得小了些。立在殿前的卫士听见响动回过身来,见是皇上出来,连忙欠身执礼:“参见陛下。” 竟然是任停云,箬笠蓑衣,仗剑宿卫。威德帝有些惊讶:“是停云,竟是你在此值宿。”任停云微微一笑:“宫禁宿卫,臣份内事尔。” 威德帝点点头,他知道任停云亲自率兵宿卫皇宫,是为了使自己心安。在此二日行天的非常时期,他能想得这么细,真是难得。望着这个差点被自己枉杀的年轻元帅,皇帝心下微起悔疚之感,自己做了三十年天子,竟还是没有知人之明。 他拍了拍任停云的肩膀:“日后辅佐新皇,卿可好生去做,朕无忧也。”说罢转身又进了紫宸殿。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第六章 储君继大统 直臣晋郎官 游牧经济可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只有产出而几乎没有投入的高效经济。因此草原民族总是能在短时间内积累大量的财富,迅速强大,走向成为征服者的道路。他们凶猛善战,掠夺成性,对欧亚大陆的农耕文明造成极大的威胁。 ————《东西方的文明史》 “三月廿九,辛酉。今天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 天气很好。夏天就要来到,天气已经有些热了。算起来,我带着弟兄们在野外操练,和他们挤在一个锅灶里吃饭已有九日,在我看来,操演最重要的是三件事,第一是铁一般的军法,第二,是各种战阵的熟悉,第三,是高涨的士气。因为你不能指望一支经常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军队会具备很强的战力,这样的军队缺少必要的信心和勇气。 要想打胜仗,就必须在日常操练之中让所有的军士都熟练地掌握手中的兵器。我想起刚刚故去的俞督帅,他曾经说过,在作战中,军士们只要能将平日所学的武艺用上十分之一,便可在格斗中获胜,如果能将操练中所习的技艺使出一半,这支军队定能纵横无敌。这并不是俞公论事过于悲观,事实就是这样,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最无畏的武士也会感到惧怕。 大伙儿都说我是一个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人,其实,我没有他们所想的那样勇猛。 我首先要克服的,就是自己的恐惧。人心底最强烈的念头,其实正是恐惧。 战斗的成败并非完全由个人的武艺所决定,山川地形的选择,长短兵器的协同,阵型的配置,新兵的招募,军需的供给,功过的赏罚,都是将领所必须考虑的大事,停云在信里说,你已经学会象一个真正的将军那样去想事情了。 他总是说,我们需要时间,但我们最缺的也正是时间。他是不是已经有了大的计画?” 正在写着练兵日志的程羽停下了手中的毫笔,思索着任停云在信中说的话,一大滴饱满的墨汁滴在了纸上,他却没有察觉。 王皋掀开帐幕,领着总兵官高荣走了进来。见程羽愣神,便笑道:“程统领,发什么呆呢?” 程羽回过神来,笑道:“是文泰兄,快坐下。”说着放下笔,这才瞧见纸上一团大大的墨迹,连声啧啧道:“写这劳什子的玩意,比带着大伙儿跑上六十里路还要累人。” 高荣不感兴趣地瞥了一眼,向他禀道:“咱们这回将弟兄们拉到野外操演,算下来已是第九日了,安排的课目,都已演练过一遍,接下来叫弟兄们干啥?还请统领的示下。” 程羽嘿嘿一笑:“皇上已经回京,想必下月就会举行禅位之礼。这个时候东都城里万万不能出什么乱子。咱们明日拔营,赶回东都!”高荣起身拱手道:“是!” 四月初三,甲子。设仪仗于宣政殿,两位宰相率文武百官肃立,侍卫和内侍迎驾,威德帝着衮冕,升御座。众大臣上殿拜辞,奏表敬仰、依恋之情。威德帝则勉励大家悉力辅佐嗣位新君。这时君臣相对泣涕,内侍署两位都管阎德仁、邢裕也在一旁抹着眼泪。一时场面颇为伤感。 之后威德帝退入后宫,群臣立班聆诏:“朕继承洪业,钦奉宝图,夜分不寝,日昃忘倦。茫茫四海,惧一人之未周,蒸蒸万姓,恐一物之失所。虽卿士竭诚,守宰宣化,缅怀庶域,仍未小康。虽三纪之劳,勤亦至矣,昔尧之禅舜,惟能是与,禹以命启,匪私其亲,神器之重,允归公授。皇太子仁孝因心,温恭成德,天纵神武,智韫机深,雄才宏略,振古莫俦。有大功于天地,定阽危于社稷。温文敬习,深跻克己。委之监国,时政益明。朕之知子,庶不负时,历数在躬,宜陟元后。于今即皇帝位,使朕方比迹洪古,希风太皇,神与化游,思与道合。无为无事,岂不美欤!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宣诏已毕,百官舞蹈而拜,三呼万岁。接着由姚景、申载言领头,赶至东宫明德殿,迎候新帝。 禁卫、内侍簇拥新皇服衮冕而出,内侍们将新皇扶至御座,传太上皇圣旨,请新皇就座。皇帝坐下之后,故意东向,西向而坐,就是不向南而坐。于是百官又拜,舞蹈称贺,两位宰相上前固请,推辞再三,装模作样许久之后,新帝这才面南而坐。于是百官再拜而退。 但是这场庄重而又滑稽的禅位典礼还没有结束。翌日新皇赶至勤政殿朝见太上皇,上皇即御座,新皇奏称圣躬万福,百官在殿外叩头舞蹈而拜,上皇又加以勉励之语。直到这时,禅位之典才算结束,正式宣告新皇即位,并诏告天下,祭拜太庙,社稷。然后册拜皇后,发布新年号“正明”,当年仍沿用旧纪年,次年改元。逊位之后上皇并没有立即移居位于安兴、胜业两坊以西的永安宫,暂时仍住在太极宫中。新皇虽然继承大位,却依旧在东宫之内起居主政。 接着就是一系列大家预料之中的人事任命:封中书令姚景为金紫光禄大夫,加侍中衔。以范成仁为中书令兼户部尚书,靳怀义为中书令。御史中丞海青峰右迁刑部尚书,又召越州军长史韩屺入京,拔擢工部侍郎。 以虞文俊为大理寺少卿,裴秀出任吴州行省转运使。 任停云并没有参加这两日的禅位大典,他每夜于禁中宿卫直至辰时已过才交代出宫,回到金翠坊已是巳时,亦都见年轻的家主面色苍白,连忙上前牵了马,恭敬说道:“小的已叫厨子备下早膳,大人用过之后便去歇息罢。” 任停云点了点头,穿过前厅走入内室,他的新婚妻子云湘灵三月里便出京赶往楚州,去接自己的师父云华英女侠来京奉养。只有侍女安思懿在屋子里收拾着东西,见到家主进来,她微微红了脸,敛衽行礼,轻声道:“大人回来了。”任停云点点头,捂着嘴轻咳几声,转身又走了出去。 他一出门就见舒海沿着游廊过来:“大人,那位殿中监秦大人来了,说是皇上有旨,召大人进宫呢。”任停云闻言心下暗道:“敕令来得好快。”当下点点头,急忙向正厅而去。 “制曰:东唐元帅、侯爵任停云,勋高望重,识度宏远,才兼文武,宜参枢秘,即授柱国大将军、兵部尚书、都督中、燕、雍、并四州诸军事。此谕。” 听完敕书,任停云不禁愣住了。 这柱国大将军是开国之初所设的军职,由皇帝最亲信的将领担任,兵权极重,职掌统兵征战,并直接掌管宫禁宿卫,地位远高于其他将官,自永德帝之后至今已有二百余年没有被任命过。自己会被任命为兵部尚书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皇帝授予了如此大的兵权! 秦岱如今已是三品的殿中监,紫袍玉带,更显气度雍容,念完诏书后见任停云立在那里发愣,便笑道:“任侯?” 任停云回过神来,沉吟道:“依我朝军制,四方有事则命将以出,事解辄罢,将不专兵,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将卒选授简练,均由兵部所掌,有调兵权而无统兵权。以大司马兼大将军,恐有专权之嫌,亦无旧例可循,必致朝中物议也。”说着一时忍耐不住,又咳嗽起来。候在一旁的舒海忙递上茶来,任停云却摆了摆手,舒海只得又退开。 秦岱闻言呵呵笑道:“任侯此言差矣。岂不闻事急从权,国家有吞并塞外,恢复西域之志,至尊正倚赖任侯,任侯身受主上厚恩,外托君臣之名,实有兄弟之义,休戚同体,不宜计较小节,愿任侯深思之。” 任停云若有所悟,心下也自佩服:“真好口才。”,忙拱手道:“停云昏昧,若非子爵见教,几误大事。”秦岱含笑道:“不敢,如今皇上和范公正等着任侯入宫议事,”又打量他的脸色道:“只是瞧来任侯身子不适?”任停云摇头道:“并不碍事,咱们这就走罢。” 却说裴秀受了敕书便来向新皇辞行。他走进东宫丽正殿时新皇正在翻阅奏章,见他进来便笑道:“玉麟来了,自己坐罢。”说着又低头去看手中的疏奏。 裴秀却并不就坐,只躬身道:“臣既受任,不敢淹留京中,特来向陛下辞行,启程赶赴淮扬去也。” 皇帝闻言点点头,温言道:“吴州富庶之地,国家粮赋颇赖其给。漕运之事,朕俱委于卿,不可令朕失望。”又笑道:“玉麟便在此处与朕一道用膳,如何?” 裴秀忙恭谨行礼道:“谢过陛下。” 用过午膳,皇帝将裴秀送出殿外,携了他的手说道:“卿奉事左右数年,朕方即位却将玉麟打发出京,非是朕不念故旧之情。朕昔处东宫,为一府之主,今居大位,为四海之主,为王者至公无私,方能服天下之心,是以设官分职,当择贤才而用之,不敢以新旧为先后也,玉麟此去,当安心任事,切不可生怨怼之心。” 裴秀闻言慌忙道:“陛下以天下为家,惟贤是与,玉麟早随左右,岂不深知,此去淮扬,自当尽心竭力,以副圣意。”说罢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却说范成仁入值中书为相,首先就向皇帝上疏,建议设立尚书集议的新制度:六部尚书们每日上午先至尚书省都堂之内开碰头会,将需要各部协调的工作讨论一番,然后才各回本部处理公务。疏议既上,皇帝立即允准,下敕执行。 范成仁这天一大早赶至都堂,却见刑部尚书海青峰已经到了,便拱手笑道:“海司寇来得倒早!”正说着礼部尚书南平郡王李伯宗、中书令靳怀义也都陆续来到,彼此寒暄,然后就座,这时户部尚书王行俭才施施然踱步进来,向着堂内诸人略拱一拱手坐了下来,然后对靳怀义阴阳怪气地笑道:“宜德兄既已擢了中书,该去凤阁坐堂用事才是,如何还到这里来了?” 新皇即位,原任尚书的几人之中,范成仁和靳怀义都被擢入中书省做了宰相,元守田以检校中书令的头衔经抚辽东,依照旧例回京之后必然也是要入中书省的。只有王行俭官职未动,他心下难免怨愤不平,诸大臣心下俱都明了,靳怀义只淡淡含笑答道:“韩峭峰尚未到京,工部之事,自然还是先由本官料理。” 正说着,又有一位大臣走了进来,却是兵部侍郎卢腾远。众人都是颇觉意外,靳怀义问道:“定邦来了,停云去了哪里?”卢腾远摇头道:“他并没有到兵部来。下官遣人去他家中探问,他家的下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说昨日里被皇上召去便没有回来。” 几个大臣一听,更为惊讶,王行俭似笑非笑道:“停云任居上将,位重台司,履新第一日便不见了踪影?”只有范成仁心知肚明,便含笑吩咐道:“不必等他了,定邦来了也是一样的,都坐下罢,咱们议事要紧。” 裴秀出了太极宫便赶回宅中收拾起行装,带着书僮自春明门出了京城,他在城门外停住马,有些眷恋地回头望了望这座生活了七年的西京大城,终于深吸一口气,驾马向东而去,从此便开始了他长达十余年的外官生涯。 眼看到了灞桥,却见一名士兵装束的年轻男子骑马迎了上来笑道:“见过裴大人,小的等候许久了。” 裴秀定睛瞧去,不由奇道:“这不是舒海么?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家任元帅呢?”舒海笑道:“大人请随小的来,便知端的。”说罢掉马向东奔去,裴秀心下疑惑,忙打马跟了过去。 不一会到了长亭,裴秀早瞧见亭边一个身形单瘦的青年男子,容貌清秀沉静,穿一袭白锦袍,戴一顶黑色幞头,手牵一匹黑色骏马,正是新任兵部尚书、柱国大将军任停云。他慌忙跳下马来,拱手说道:“玉麟参见,任帅怎么会在这里?” 任停云面上浮现一个阴郁的笑容,却拱手打趣道:“见过新任运司大人,停云奉皇上密敕出京巡视,特来与大人一道东行。” 四月初八日,正明帝至翰林院,看望修史诸人,并议论治史之道,以为:“征旧史,修新篇,以畅国风;辩治乱,谈王霸,以资帝业。”又嘱咐道:“上皇之政,宜多为嘉美。”言下之意,是命修史官员们对威德帝的政绩多加美化。 掌院学士时章法唯称:“是是,臣等奉教。”一名身着青袍的年轻官员却起身道:“陛下,昔太史公有言,史者,述往事以思来者,辨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续绝世,王道之大者也。太史简董狐笔,正是臣等表率。曲为褒美,非为良史,主上之言,臣不敢以为是!” 众皆失色,皇帝轻拈唇髭,锐利的目光打量着这人,见他身材壮实,圆脸短须,便问道:“卿可是去年冬天为任停云上书辩诬的岑季远?”在这逼人的目光注视下,岑渡不禁微一瑟缩,忙躬身道:“臣正是翰林院校书郎岑渡。” 皇帝英俊的面容之上似笑非笑:“然则以卿之见,上皇为政如何?”岑渡镇定心神,略一思索便侃侃而答:“威德之初,刻厉节俭,励精政事,贤臣当国,几致太平。及至十四年之后,移于勤倦,渐于怠荒,以至朝野怨咨,政刑纰缪,由是胡匪天降,谋之不臧,前功并弃,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主不可不慎也!” 屋内一片寂静,随扈侍从和翰林院诸官都是心下惴惴,不知皇帝会如何发落这个胆大妄言的年轻官员,却见正明帝面带沉思,微微颌首:“骄则怠,怠则危,守成殊为不易也。卿言极善。”于是吩咐:“忠直勤勉,端肃恭谨,足称栋梁。卿可为秘书郎,自明日起入值西华殿参议机务。”说罢长身而起,转身出门,一干随扈的内侍和护卫慌忙跟上。 登时一座皆惊,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射向岑渡,惊佩,嫉妒,羡慕,也有懊悔,不服。岑渡犹自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时章法按捺住心中的嫉恨之情,轻声提醒他道:“还不快谢恩?” 岑渡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向门口躬身俯首道:“谢陛下委重,臣必肝脑涂地以效之!”此时皇帝早已去得远了。 “就凭这番君前奏对,便升了小中书。今日才算见识了什么叫做平步青云。”“啧啧,这等美事着实稀罕。”在同僚们的窃语声中,岑渡直起身来,心中已是恢复了平静,新皇求贤若渴,雷厉风行的行事作派,他这回算是领教了。 就在新皇驾幸翰林院的时候,驻扎在定武门外屯卫营的羽林军翊卫、骁卫两师正在总兵官杜屹和南若云的率领下,在京城北面的原野上操练战阵,将领们发出一道道口令,传令兵擂鼓摇旗,调度着两万名精壮的年轻官兵,一面喊着排山倒海的号子,一面在四月的原野上来回奔驰,步骑协同,进退有序,远远望去,场面极是壮观。 与东唐军其他师编制不同,卫骑师均由一个骑军旅和一个步军旅组成。两师各有四千八百余骑,比其他师要多出一倍,这是东唐帝国最精锐也最昂贵的两个师。 眼看到了午时,翊卫师总兵杜屹抬头瞧瞧天色,吩咐身边的巡检官关若飞:“鸣金收兵,教儿郎们埋锅造饭。”关若飞应了一声正要传令下去,却突然听得驿道上铜铃急响,几人寻声望去,只见一马踏着烟尘自北面飞奔而来,关若飞不禁道:“大人,军情急递。” 早有步军团练孟天虎领着几个军士迎了上去:“那使者,可是赴京来报军情的么?”那满头大汗的驿使也早瞧见原野上黑压压一大片军马,又见上前拦住去路的乃是一位骑尉,当下不敢怠慢,忙滚鞍下马递上羽檄道:“回大人,并州军情,图鞑寇边!” 孟天虎闻言更不答话,接过羽书掉转马头赶至杜屹马前,跳下马来递交上去。杜屹接过拆开一瞧,登时面色严峻。 这时骁卫师总兵南若云也领着旗下两名巡检王玄翼、狄蛟打马赶了过来,见到杜屹面色不善,南若云忙问道:“寒峰兄,可是北边军情?”杜屹点点头:“不错,形势紧急,咱们得赶紧教弟兄们回营待命了。”又回头吩咐军官们:“速速领那驿使入城,报送中书省,不得迟疑!”; 第七章 北边蒙寇难 金戈入战场 三月,丁巳,车驾还西京。上手诏谓姚景等曰:“朕当加尊号为太上皇。” 庚申,诏传位于太子。太子固辞,不许。四月初三,甲子,太子即皇帝位于东宫明德殿,赦天下。年号为正明,自翌年元旦起改元。 初七日,戊辰,诏命“宫女众多,幽閟可愍,宜简出之。各归亲戚,任求伉俪。” 乙丑,立妃秦氏为皇后。后少读书,造次每循礼法,甚有内助。及正位中宫,务崇节俭,服御取给而已。帝重爱之。 帝英睿神武,玄鉴深远,仁孝性成,智勇天锡。明达政事,兼听纳谏,经文纬武,勤政爱民。甚矣,至治之君不世出也!正明之风,令后世想望流连,至今歌咏。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初夏的阳光倾盖大地,天空蔚蓝而透明,远眺原野,有如一张华丽的地毯。但是从平城率领骑军疾向西面奔进的东唐并州军总兵石成梁却是无心赏景,接到斥侯飞报图鞑小股游寇约二千人侵入马邑府云内县地界,他便急率两千骑兵赶往云内。 这位三十五岁的总兵官是在三月里刚刚被晋升为都尉的,他出身猎户,身材魁梧壮实,为人严正,作战勇猛。之前他是总兵官耿宪旗下的一名巡检,在威德二十九年的己卯卫国战争中立下军功,并且由于在这场战争中许多高级军官为国捐躯,主持军官铨选的任停云不得不将一批中级军官提拔上来,就这样,石成梁被升为总兵,节制一师兵马驻守并州行省北面的平城府。 平城、马邑、榆林是东唐抵御图鞑汗国南下寇边的最前线,几乎每年春夏之交,图鞑的精锐骑兵都会从北面扑来,大肆掳掠,百无一留。这一年也不例外,新皇继位大赦改元的诏书才到平城,图鞑骑兵的铁蹄也同时踏过阴山,骚扰东唐的北部边疆地区。 图鞑骑兵南下袭扰,一旦东唐组织军队抵抗,他们便化整为零撤入草原,利用熟悉的地理环境与敌周旋,并将其拖垮,待到东唐军队陷入粮草不继的困境之后,再一举将之歼灭。 正是考虑到图鞑军队出色的机动性,这位新任的总兵在接到军情急报之后立即率领他麾下的骑兵旅向西出击,他打算在图鞑人撤回草原之前就将其予以歼灭。并州行省巡察御史崔如贤恰好巡按府县至平城,连忙劝道:“敌情未明,总兵未可轻出。”石成梁却道:“虏兵来去迅捷,犹豫迟疑,必然被其遁入草原。若不因机进取,后悔无及。”于是率部出城。崔如贤苦劝不住,只得请步军巡检张善行领兵跟进。 部队追至云内县盘石岭,石成梁见此地道路险隘,心下疑惧,正思忖是否该停止进兵教平城内步军赶来接应,就在这时,一名斥侯从北面打马奔回,口中大呼道:“禀大人,北面发现大部图鞑骑兵!” 石成梁闻言大惊,立即勒住坐骑,吩咐军队掉头沿着驿道东撤。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军队刚刚掉头,就听得马蹄声轰响,无数图鞑骑兵从四面漫山遍野围了上来。北面为首一将,身躯修长伟岸,黑发碧眼,手执大枪,威风凛凛,身后竖着一面狼头大纛,他将手中大枪朝天一举,数万名图鞑士兵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喝,纵马向这支东唐骑军杀了过来。 一瞧见那面狼头大纛,石成梁心中登时震骇无比,竟然是图鞑元帅伯昇亲率大军犯境,数万人马不声不响潜入并州,这个草原军神果然手段非凡。只是这当口岂容他细想,连忙传下命令,教将士们殊死突围。 东唐军迅速克服了突陷敌围的混乱和惊慌,组织起阵形向东面发起了冲击。但是这场战斗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图鞑人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将东唐军围在中间,很快就击溃了他们的队伍,几乎将他们完全歼灭,只有数十人逃出了性命。 骑军巡检傅至忠是最早战死的那批勇士中的一个,总兵石成梁的亲兵也中箭而亡,眼见总兵旗栽倒尘埃,一名图鞑将领大喜道:“捉住那个汉人大官,不要教他走脱了!”立时便有一队名图鞑士兵驾马执矛向石成梁冲来。石成梁并不慌乱,张弓连射数箭,将几名敌兵射倒。不料胯下坐骑中箭,长嘶一声踣倒,将他掀翻在地。 石成梁支起身来,扫一眼乱作一团的部队,眼见突围无望,绝望地长叹道:“大丈夫受国厚恩,镇抚方面,不能保全所守,有何面目留于世间!”遂引刀自尽。 战斗结束后,伯昇一语不发地扫视着战场,后军都统多莫支打马过来,笑道:“大神在上,这是多么痛快的一场胜利!元帅,咱们是不是该冲进云内县城去,杀人掠宝,痛快一番?” 伯昇转头望着他,冷冰冰地下令:“全军向东,围逼平城。” 赶往云内接应的张善行在半途遇见逃出来的那几十个残兵,闻得骑军旅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全歼,主官没于阵中,不禁大惊失色,连忙率部撤回平城。落下四面城门,安排军士登城把守。 巡检安士政、刺史李俨等闻知败报,都是面如土色,李俨手脚冰凉,声音抖抖地道:“图鞑大举寇境,总兵战死,如今奈何?不若弃城南走。”崔如贤闻言勃然大怒道:“平城城坚粮足,轻易弃之,君等将一城百姓置于何地!孟才受国家委重,必以死报恩,有能同心者可与孟才同守平城,若畏惧虏兵势盛,自可出城。” 张善行闻言,肃容拱手道:“崔御史虽为文士,勇气胜于武人,实令某等惭愧,自当勒兵坚守,以备胡兵。”崔如贤怒气稍平,又问安士政:“安校尉,你怎么说?”安士政镇定下来,忙道:“自当与城共存亡。” 三双眼睛都望向李俨,张善行问道:“李太守?”李俨哭丧着脸道:“诸君计议已定,那还有什么说的,要死大伙儿死在一块罢。”崔如贤暗骂脓包,不再去理会他,自与两位巡检去安排守城事宜,又命平城府别驾、司马等官员安抚城内百姓,招募壮勇男丁协助官军守城。 望着高达五丈的青砖城墙,伯昇的心绪有些复杂。 去年发动对东唐的全面入侵,他正是从这座城池开始攻陷一个又一个的中原城市,最初一切都很顺利,打了许多胜仗,占领了大片领土,可是突然之间形势逆转了,二十万将士,甚至还有自己的女人,都把性命留在了汉人的土地上。如今他想起那个美丽的女祭司珊墨,心中也难免会有隐隐的懊悔。 其实正是自己将她推入了死神的怀抱。如果当初不让她潜出城去刺杀东唐军主帅,也许她至今还温柔地陪伴在自己身边,可是她终究是已经死了。 最后,他还搭上了自己百胜军神的威名。 因此他才要亲自指挥今年的这次南下抢劫,他需要用一场大胜来恢复自己的荣耀。 为了确保战役的胜利,伯昇调动了他能集中起来的全部力量。他从左、右、中、后四营得到了七万名士兵,并长久地考虑了自己的军事部署,制订下周密的作战计画。 他先是命令两个千人队越过边境向云内县城进军,一路烧杀掳掠,在接近县城之后却掉头向北,同时他命令自己的大军悄悄穿过田野和山岗,远远地隐蔽起来,等着反击的敌军陷入重重罗网。 伯昇如愿以偿地赢得了盘石岭之战的胜利,然后他就率领着军队向东转进,列兵绕于平城城下。 见主将沉思,几位都统也都默不作声,左军副将鄂勒支忍不住对都统莫赫敦道:“大人,咱们既然已经杀到这里,干嘛不教儿郎们去攻打城墙?” 鄂勒支原本是霍察汗的附离,即贴身侍卫,以前一直跟在大汗的身边。他的兄长呼赤斤在东都突围战中为掩护莫赫敦渡河而战死。莫赫敦在撤回草原之后,便实现自己的允诺,向大汗要来将呼赤斤的弟弟,担任左军的副将。 见年轻的副将耐不住性子,莫赫敦摇摇头道:“别急,一切听元帅的吩咐。” 伯昇转过头来,下令道:“汉人定然会遣军队来救援,教弟兄们扎营围困,咱们挑选人马先将援军打退,平城便可轻易夺取。”诸将都应道:“遵令。”鄂勒支却大声道:“向腾格里大神起誓,元帅,你的确是一个懦夫!就这么座孤城,咱们强攻,不用几日工夫就可拿下,围而不打,那算什么英雄好汉?” 伯昇闻言一愕,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怒气。莫赫敦也吃了一惊,立即喝道:“住嘴,不可在元帅面前胡言乱语!”。 换了以前,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向他的部署表示疑议,自己的威信真是大不如前了。但伯昇迅速克制住了自己,怒火在他碧绿的双目中一闪即逝,然后淡淡说道:“莫赫敦,你的左军军纪,瞧来要好好整饬一番了。”莫赫敦忙抚胸道:“是,莫赫敦知道了。”便吩咐亲兵:“将副将拉下马,刑五十鞭,教他牢牢地记住军法!” 伯昇冷哼一声,掉马而去,他身后传来鞭子挥动,抽在人身上的劈叭响声,鄂勒支却只咬着牙,一声不吭,眼里闪着不服和愤怒。 将领们不出声地瞧着亲兵行刑,另一名年轻将领诺钵忍不住问道:“都统,你觉得咱们还会接着打胜仗么?”莫赫敦并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念起了一首新近流传草原的儿歌:“不惧汉师千百万,只怕任家皂衣郎。”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正如伯昇所预料的那样,盘石岭惨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并州的全境。于是东唐军分三路赶赴平城救援,阿拉坦师从马邑府向东北,耿宪师从晋阳向北,而栾继宗师则从榆林越过大河,星夜兼程向平城而来。 在得到斥侯报来的敌情之后,伯昇立即在平城城下分兵,后军都统多莫支和中军副将特莫孤领四万兵继续围困平城,自己则率领着三万骑兵向南而去,这三万人全都是去年跟随着伯昇转战中原的老兵,是伯昇手里最善战的部队。他要在东唐援军会合之前将其逐个击破。 马邑距平城不过二百余里,因此阿拉坦的军队首先与图鞑军遭遇,双方激战了两个多时辰,眼看军力不济,这位来自室韦部族的总兵不得不下令后撤,败回马邑闭城不出。 伯昇只让自己的军队休整了半日就继续南进,在雁门、平城二府交界处的辛家沟与耿宪率领的另一支东唐军恶战了一场,两军从午时战至酉时,在伤亡三千余人之后,东唐军败入雁门关。 两场恶战下来,图鞑军已经精疲力竭,但伯昇仍然下令军队不得休整,掉头向西转进,往大河而去。 但是栾继宗在得知两路东唐军接连败退之后,不敢轻易进兵,又撤回了大河西岸。伯昇这才松一口气,于是率军攻入剧阳县,杀死县令,尽情掳掠一番后赶回平城外的连营。 当他带着满意的心情步入自己的穹庐,却看见一个衣饰华丽神情倨傲的年轻人盘腿坐在地上,用漫不经心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伯昇大出意外:“弗由王子,你怎么来了这里?”弗由哈哈一笑,直起身来:“听说元帅在并州打仗很是顺利,我就跟了来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对了,我还给你带来了帮手呢。咱们围猎,猎手越多,捕鹿自然就越快了。”说着走到门口掀开帐幕:“你们两个进来罢。” 两个皮盔皮甲的将领走了进来,伯昇定睛瞧去,却是前军都统郁罗和副将库提尔。两人向他抚胸行礼,伯昇微微皱眉:“你们也来了。” 库提尔迟疑未答,郁罗却笑道:“王子担心元帅兵力不足,所以教咱们两个带了两万兵马前来助力。”伯昇啜一口马奶,冷淡地道:“用不着。”弗由踱步上前,笑嘻嘻地道:“既然用不着,那就请元帅下令攻打平城,让我好好见识见识儿郎们的本事。对了,不知道几天可以打下来,一天,还是两天?” 伯昇呼地转身,碧色的双目精光灼灼地逼视着弗由。两个前军将领面色微变,弗由先是面露惧意,旋即恢复笑容:“怎么,两天不够是么,那么三天成不成?” 伯昇强压下怒火,摇摇头道:“咱们不可强攻,平城高大坚固,中国人的兵法上说,攻者自劳,守者常逸。咱们以平城为饵,将汉人的援军击破,时日长了,城中粮尽,不费气力便可踏破。用不着教儿郎们白送了性命。” 弗由依旧脸上笑嘻嘻的,却是语带讥讽:“元帅去年在汉人手里吃了败仗,如今就拿汉人的兵法来教我了。”他伸手抚着佩刀的刀柄,“可是我想攻城啊,特别的想,这可怎么好呢,要不,元帅把军队交给我,由我率领他们打进城去吧。” 伯昇气得面色发白,正欲发作,瞧着弗由戏谑的笑脸,却突然冷静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既然是这样,那么咱们分兵,我带一支兵往榆林去好了。”说罢转身出了帅帐。 四月初九,下过一场小雨的京城,空气尤觉清新。岑渡捧着一叠文书走进与政事堂一门之隔的秘书院。他将文书放下,擦一擦头上的汗,还未坐下就听秘书郎谭文德瞧着手中的文书皱眉道:“这又是一个上书提议迁都的,每到胡兵势盛的时候,就有人上这样的疏议。” 郎官屈锐却道:“图鞑所以屡寇北境,皆因金宝玉帛多在西京,又距虏境甚近之故也,若弃之另建新都,胡寇定然自息。迁都之议,其实亦有可取之处。” 另一名郎官丛敏立即反驳道:“夷狄为患,自古有之。我朝自开国至今,立都三百年,奈何以胡寇扰边则迁都以避之。此乃贻四海之羞,为百世之笑也!况且主上英武,定驳此议。”又问岑渡:“季远兄,你以为如何?”这丛敏和岑渡一样,也是新皇继位之后被升为郎官的,遇事则喜发议论,颇有指点江山的气概。 岑渡微微一笑,并不作答。他入中书省虽不过两日工夫,心中已对这里的职事大致有了底,皇城中有云:“细务属郎官,大事关丞相。”原来凡军国之事,俱由秘书郎各抒己见,并署其名,谓之郎官判事。然后交中书令审之,并呈送皇帝,最后由御史台驳正。是以秘书郎品秩虽然不高,却是位居机要,权势颇重。至于通事郎、起居郎等官,品秩犹在秘书郎之下,又不预机务,地位便远远不如。他是严谨持重之人,并不以骤进为喜,到了这里抱定了少说多做的念头,甚少参与同僚们的议论。 丛敏却不肯放过他:“季远兄,你也说两句,别老是闷声不吭的。前日在翰林院,兄台在君前侃侃而言,正是诸人诺诺,一士谔谔,好生令人钦佩。怎么到了这里反倒小心谨慎起来了?”岑渡正要答话,中书令范成仁从政事堂走了过来问道:“今日是谁在皇上身边拟草诏旨?”丛敏嘴快,忙道:“回丞相,是阮文融承值,祁心徹去了刑部。” 范成仁点点头:“既如此,逊之可随我一道去丽正殿诣见皇上。”丛敏吓了一跳:“我?”范成仁有些奇怪:“莫非这里还有事?”丛敏忙道:“没有,逊之这就随大人前去。”心下却有些惴惴。 皇帝神采英毅,一干臣下在其面前都难免有些惶恐,举止失措。丛敏生性跳脱,每见皇帝,都有些拘谨不自在。可是如今自己做了郎官,少不得要与皇上经常打交道,只得强自镇定,心下安慰自己:“慢慢习惯了也就好了。”当下打起精神跟着范成仁出了中书省。; 第八章 相臣悬帅印 壮士辞乡邦 吐蕃赞普闻新皇继位,遣使朝阙称贺,言曰:“天子初即位,臣下及外藩有不忠者,臣等当勒兵讨除之!” 丙寅,加姚启平金紫光禄大夫、侍中衔。拜范允文为中书令兼户部尚书,靳宜德为中书令,以海贤松为刑部尚书,韩峭峰入擢工部侍郎。虞秀成为大理寺少卿,裴玉麟为吴州行省转运使。 以任停云为兵部尚书、柱国大将军,都督中、燕、雍、并四州诸军事。由是停云腰佩大将军印,麾众二十余万,控制万里,精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国初以来,未之有也。 申子敬与姚启平、范允文等同为相,自以才不及,每事推之。时人谓之“伴食宰相。” 四月,图鞑寇并州,平城总兵石文鼎中伏身死,晋阳、马邑、榆林诸军皆败还,关中震恐,京师戒严。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范成仁领着丛敏出了中书省,就见中书令姚景立在右延明门内,紫袍玉带,胡须斑白,含笑问道:“允文可是要往东宫诣见皇上,商议图鞑寇边之事么?”范成仁笑道:“正如姚公所料。”姚景点点头:“老夫与范君同往。” 于是三人出了右延明门,向东穿过太极殿前的巨大广场,又经过太极殿东南面的御史台、弘文馆、左藏库,从通训门进了东宫。一路上丛敏只是沉思:“如今北边告急,任帅又不知去了哪里,不知皇上会如何措置此事。” 东宫丽正殿规格仿照太极宫勤政殿,青瓦白墙庑殿顶,坐于台基之上。内部装饰自然也是极尽奢华富丽,殿中设有御座,东西两侧暖阁为书房、寝室,皇帝就在东面书房内办公。 秘书郎阮冲端坐案前,正在为皇上起草一份《令京官五品以上及诸行省总督司使举贤诏》,皇帝自己却只在屋内踱步,若有所思。一旁侍候的内侍署副都管邢裕毕恭毕敬地挺立,专注地瞧着淡墨色油润光亮的地砖出神。 阮冲洋洋洒洒奋笔疾书,不一会就将诏书写毕,起身恭敬说道:“陛下,诏旨拟就,还请过目。” 皇帝回过神来,“唔”了一声道:“这么快?”走到案边拿起诏书瞧了起来,见其文采书法皆飘逸出众,论事清晰明畅,心下暗暗称赏,不由赞许地瞧了阮冲一眼。 这阮冲年近四旬,原为工部屯田司郎中,生性旷达嗜酒,疏于视事。不知为何却颇得工部尚书靳怀义赏识优容,一向宽待于他。新皇继位,深感中书省缺少人手,拜范、靳入阁后又命几位丞相举荐贤才,靳怀义便向皇帝推荐了阮冲。 皇帝在做太子之时便颇知其其人好酒之名,不过虽然心下疑惑,到底没有驳丞相的面子,将其晋为秘书郎。这回看了阮冲拟的诏书,才知道这家伙原来大有本领。 于是皇帝点头道:“甚好,就钤玺发付有司罢。”不料阮冲却迟疑不动,皇帝剑眉微扬:“怎么?”阮冲于是肃容说道:“敢问陛下,不经凤阁兰台,何得为敕?”意思是诏敕不先经中书省、御史台审视通过,不得发付台署。 皇帝闻言一愣,而后抚掌大笑:“好个阮文融,忠直如此,靳公举荐,可谓得人。国家制度,朕岂敢更之,诏书就先送中书省。”说罢吩咐邢裕:“教金吾卫去一趟政事堂。” 他话音才落,侍卫李嘉显从门外进来,笑嘻嘻地躬身禀道:“陛下,姚相范相已经来了,正在殿外候见呢。”皇帝闻言笑道:“快请他们进来。” 不一会两位丞相领着丛敏进来,向皇帝行礼,阮冲却在一旁向丞相行礼。皇帝笑道:“快快就坐。”丛敏跟着姚范二人告了坐,心下思忖:“瞧来皇上气定神闲,北边之事,定然是有了计较。” 几个内侍奉上茶来,又退了下去。皇帝这才开口道:“图鞑屡寇我境,去岁践踏中原,今春又大举而来,如今覆军损将,虏势益张,北境危急,京中人情忷惧。二位丞相有何见解?” 范成仁瞧一眼姚景,姚景却示意他先说,于是范成仁奏道:“游牧部落军政合一,兵马合一,士力能弯弓者尽为甲骑。是以图鞑虽去岁被我师逐回,元气大伤,仍可纠集大军犯境。然而以臣观之,胡骑此番前来,意在炫耀兵威,以图复振,暂无窥伺京城之志。且虏贼军无蓄积,以掳掠为资,利在速战。陛下可遣兵塞上,闭营养锐以挫其锋,待机决战。” 皇帝轻拈唇髭,瞧着镏金熏炉里飘出的轻烟,回想起当日与范成仁、任停云在此议事的情景。 那日授任停云官职召其入宫,三人商议遣使巡视山东诸行省,纠官不法,问民疾苦。范成仁自请为使,皇帝当即否决:“允文兄岂可一日离朕左右!咱们另选一人。” 任停云起身拱手,平静说道:“末将愿往,望陛下准之。” 皇帝面露喜色:“甚好,停云精细果决,必能胜任,只是宜速去速归不可淹留。朕当授卿密敕,军民两政,一应察之,便宜行事,如朕亲临。” 早知图鞑人这么快又来侵边,就不该教停云出关。当初停云在欹湖北崖谏言“欲复庭州必先破图鞑”,的是洞见。 他回头沉吟道:“允文兄之见,与朕略同。若停云在此,朕心无忧,只是停云已经出京采访山东诸行省,以二位丞相观之,眼下京中谁可为上将?”两个郎官这才知道大将军原来是被皇帝打发出京去了。 范成仁闻言起身奏道:“臣虽不才,愿往北地督军拒敌,特向陛下请旨。”皇帝星目一亮,略一思索便起身威严地吩咐道:“文融替朕拟诏,以范中书为陕北道经略大使,镇抚北边。羽林军龙武、龙威、神威三师亦受范公节制,朕当与丞相共剪凶暴,明日移驾玉华行宫,翊卫、骁卫二师随朕移驻,以为后应。以姚公为西京留守,总判省事。”他扫一眼两个郎官:“二卿有何计策,亦可奏来。” 皇帝话音才落,阮冲运笔如飞,已将诏书写毕。李嘉显却拱手道:“陛下,臣愿随范中书前往北地,军前效力。望陛下允准。”皇帝扫他一眼道:“你随侍朕侧,不得擅离。”语气不容置疑。李嘉显怏怏地道:“是。” 丛敏暗想:“瞧来皇上怎么也不会让东安王独子离开自己身边,这位公爵只怕这辈子都没有树勋建功的机会了。”又想到:“皇上真是英明决断,一盏茶的工夫就定下方略。”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姚景起身从容奏道:“臣以为上皇居于宫中,虎贲旅仍当于京中宿卫,以安上皇之心。”皇帝点头道:“姚公所言极是,天策师仍于宫城皇城驻防,毋须离京。警跸之事,交由卫骑。”又问范成仁:“允文兄出镇北地,户部之事,由谁替代处分?” 范成仁略一思索奏道:“礼部侍郎韦敬先行事严谨,可转迁户部。此外,蜀州涪城府司马叶仁泽敏锐勤俭,才堪大用,可徵还京城。”又将一直拿在手上的封事书递上道:“臣将远离,今上《条陈十事》,愿陛下革除弊政,恩抚万民,以达至治。”邢裕忙上前接过,呈给皇帝。 皇帝拆开粗略扫过,见疏议中“明黜陟、抑侥幸、厚农桑、修武备、兴水利、助书院、精科举、择长官、推恩信、减赋役”,不禁长叹一声,肃然拱手谢道:“允文兄可谓孜孜为国,知无不言。朕若自比金玉,则允文兄必为良工也。愿诸公亦各尽所言,不避触犯,则何愁社稷不安!” 姚景躬身道:“臣闻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是故圣主必有诤臣。陛下开圣虑纳忠谏,愚臣等必尽忠谠言!” 几人从丽正殿退出,从敏便对范成仁道:“范相开府定边,逊之愿随同共赴北地,襄赞军务,不知可否?”范成仁扫他一眼笑道:“军中艰苦,逊之才入中书权要之地,竟舍得离去?” 丛敏挠头笑道:“逊之原在兵部车驾司,对军务也算是熟稔,如今北地用兵,或可助范相一臂之力。” 于是范成仁便徵大理寺少卿虞文俊为经略府长史,丛敏为行军司马,率领三万羽林军赶至延安府。雍州军总兵依雷率本部自怀远府赶来会合,室韦部大首领纳古思亦遣阿克达领三千骑助之。 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 榆林地界,田亩纵横,千沟万壑。雍州军步军团练吉达率领本部人马正向大河西岸的麟县前行。师中的汉人军官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吉大胆。尽管他一再解释说:“我并不是姓吉。”可是大伙儿还是喜欢这么叫他。 游击官樊鹄一马当先领着自己这一营三百来个弟兄行进在队伍最前面,他身材硕壮,穿一件装饰着各式花纹的明光甲,锃亮夺目,骑着一匹枣色高头大马,神气活现满不在乎地驾马小跑着。所有的士兵心里突然都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吉达远远瞧见最前面的樊鹄,“天哪,他哪里象个卫尉,简直就是正在检视部属的元帅,这不是给图鞑人当箭靶子吗?” 他掉头吩咐辎重营游击官刘绍:“赶紧叫人到前面去提醒云鸿,他这样太打眼了!” 话音才落,就听嗖的一声,山崖后射来一箭正中樊鹄的咽喉,登时便从马上栽倒。接着崖后现出一支图鞑军队,纷纷张弓发矢,洒来一阵箭雨。为头的参将一声号令,大队人马挺着长矛向东唐军杀了过来。 前军一片慌乱,士兵们俯下身子张起圆盾,慢慢向后退却,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几个队正将樊鹄拖至队伍后面,一面叫唤医官,一面察看他的伤势。见樊鹄项上血流不止,连忙将他脖子束缚包扎,一个队正顺嘴说道:“伤成这样,救治不得了!” 樊鹄伤势虽重,却是神智清明,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并且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两个月后他伤愈回营,便让这名副尉吃足了苦头。 吉达见图鞑伏兵出现,咒骂了一声,吩咐各营接应前军后撤,又命辎重营将大车列成方阵以抵御敌军。 弓弩手以羽箭还击,掩护前锋营退回本阵。一名副尉跃马绰枪,挺身第一个杀人敌阵,一条枪使得神出鬼没,人不能当,图鞑军气势稍挫,几个百户连忙赶将上来拦住,几枝长矛围住他奋力厮杀,图鞑军复又逼上来,将这一队东唐军围住。 卫尉海力布见状,拉开角弓连射数箭,将那几个百户一一射倒,竟是箭无虚发,军中登时喝彩连连。为头的图鞑参将见东唐军已经退回严阵以待,便呼喝一声,引兵退去。 吉达一面下令军队依原上故垒列阵驻守,一面打量那名退回来的队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方才使的是神威枪法?”那年轻军官拱手道:“回团练,小将名唤高砺武,方才使的确是神威枪。”吉达又问道:“高并是你什么人?”高砺武低下头来惭愧地道:“他是小将的叔父。” 吉达点点头,转头吩咐海力布、刘绍等游击官勒兵自守,自己驾马回营去禀报战事。 依雷师主力在原野上休整,大队人马埋锅造饭,远远就可闻到传来一阵阵烤肉、胡饼和菜粥的香味。巡检杨重信、阿布古和几个团练都在依雷身边盘腿而坐,大声说笑。 见吉达返回,杨重信笑问道:“吉大胆,前方战事如何?” 吉达铁青着脸道:“吃了个败仗,我这一团折损了百多个弟兄,其中还有一个卫尉。” 所有人都不笑了。 杨重信腾地起身,大声吩咐亲兵:“快将我的马牵来。”依雷立即喝止道:“杨承勋,休得莽撞。快遣传令兵去知会并州军栾总兵,说咱们已逼近麟县了,请他引军来与咱们会合。” 东唐与图鞑两军在榆林对峙,东唐军坚壁不出,伯昇则每日遣游骑四出抄掠以供军需。羽林军龙武师总兵阿斯兰、龙威师总兵丘昂等将领纷纷向范成仁请战,范成仁一概不准,丘昂焦躁地道:“边境困苦,明公节度三军为民解悬,何疑何虑而迟疑怯战,军中上下,皆为失望也!”范成仁并不生气,只笑道:“公等稍安勿燥。虏寇枭狠,伯昇多智,当以长策图之。” 丘昂恨恨退出,对神威师总兵于承斌道:“子彬兄,咱们联名给陛下进密表,让他遣任帅至军中替换经略公罢。”于承斌吓了一跳,忙劝阻道:“范公大才豪气笼盖当世,并非懦弱怯战之人,必有妙计,咱们等段日子再说罢。” 虞文俊向范成仁建议道:“明公逡巡不进,必致朝野失望。闻说图鞑王子弗由亦至并州,率军围攻平城,明公何不遣军渡河,与阿拉坦、耿慎敏部分道救之,以解危急?”范成仁摇头沉吟道:“平城士众一心,城牢粮足,且有崔孟才坐镇,无可忧也。吾等当另虑良策破敌,而使平城之围自解。” 任停云是在华荫关得知图鞑入寇的消息的。那日任停云、裴秀到得华荫关,镇守华荫关的中州军总兵李思源大喜,当下便请任停云检视部伍,任停云笑道:“停云此番乃是微服出京,还是不要惊动大家的好。” 李思源便只在衙中设家宴招待任裴二人,并叫自己的夫人出来作陪,张婉儿一身锦绣,笑吟吟地为任停云斟酒。 任停云见她一张小脸容光焕发,漾着幸福的神情,大非当日在东都所见的憔悴模样,心下也自为她欣慰。蓦地想到东宫宴会上的那一幕,便出言问道:“无双姑娘是去了西京么?” 张婉儿闻言一怔,随即面露喜色:“无双姐姐去冬就去了京城,却是一封书信也无,奴家一点儿不知道她的消息,任大人可是在京城里见着了她,她现在过得可好么?” 任停云沉吟不答,过会儿才道:“陛下遣放宫人出宫,想来她如今也已经离开内教坊了罢?”李思源奇道:“纪无双进了内教坊,那不是成天给皇上弹曲子么?”张婉儿微微失色:“内教坊是在皇宫中么,姐姐怎的会去了那里?” 任停云正要答话,亲兵进来禀道:“殷巡检到了。”李思源笑道:“快教他进来。” 殷承业走入屋内见到任停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忙拱手道:“是任帅来了,末将殷延辉参见元帅。”任停云咳嗽笑道:“早闻卿名,不必拘礼,快请就座。”李思源又道:“裴长史如今新署转运使,与任帅一道出关。” 殷承业忙又向裴秀行礼,裴秀拱手笑道:“殷校尉之勇武,天下皆知,不意今日又与卿相见。”李思源却得意地笑道:“我麾下另一位巡检霍文龙,亦是武技绝伦,人物出众。可惜今日城头当值,不得与裴运司相见。” 殷承业在李思源身边坐下:“怎么任帅要出关去么,方才京中来了塘报,图鞑寇并州,石文鼎石总兵战死,平城被围,阿拉坦、耿宪两师皆败还。想必不日陛下便会下诏命任帅统兵往赴北地了。” 举座都吃了一惊,李思源忙命亲兵将驿报取来,交与任停云,又问道:“咱们中州军不知道会不会跟着元帅一道赶赴并州?”张婉儿闻言,紧张地瞪大了眼睛,一声不出地瞧着任停云。 任停云看过急报,又递给裴秀:“范公必定会自请镇抚北地,玉麟兄怎么看?”裴秀看过思索道:“若范公自请出镇,定然靖边。则任帅不必急于返京,一来任帅此番出京乃承皇命,二来任帅平万里之寇建既成之功,威名远著,亦不宜受范公节度。任帅不若继续往赴关外,朝廷若相召还,再回京不迟。” 任停云点头沉吟道:“玉麟兄所虑极是,只是这番奉敕出京,瞧来也不能耽搁太久。胡云翼在楚州,与陶总督文武不和,本想到了江夏为之调解,眼下是不成的了。” 他咳嗽着摇摇头:“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张夫人,停云想请你为咱们演一曲琵琶,可好?”; 第九章 愁见鬓如霜 军马救危亡 四月初十,辛未。帝以范允文为陕北道经略大使,镇抚北地。 允文有文武大略,明达世务。竭诚尽节,进引贞良,以天下为己任。任停云、程云飞、裴玉麟等皆允文所举荐,各尽其用,为一代明臣,其余立功立事者不可胜数。当朝执政近二十年,朝野推服,物无异议,治致生平,允文之力也,论者以为真宰相。 ————《国朝史鉴》卷第七十 任、裴二人出了华荫关后顺大河向东,不日便到了东都城外。任停云乃与裴秀道别:“舍妹与云飞成婚在即,按说停云身为兄长当为其主婚,只是此番微服出京身不由己,若进东都则行藏必露,是以不敢入城。停云只有一妹,自小相依为命,如今雨亭出阁,我却不能陪伴在她身边,心下实是不忍。”说罢望着高大巍峨的城墙长叹一声,忍不住咳嗽起来。 裴秀知道任停云身有寒疾,日日咳嗽不已,早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便拱手笑道:“既如此,下官替任帅做令妹之主婚人,如何?”任停云喜道:“最好不过。”忙命舒海将包袱解开,取出一个装饰华丽的盒子:“这是一具瑶琴、一管玉箫,为停云在京中以二十万钱所购,烦请裴兄代赠新人,愿他们琴瑟和鸣,鸾凤相谐。”又自怀中取出书笺一封,一并交与裴秀。 于是任停云带着舒海自河阳桥过了大河往北,到了河阳府地界。战乱方过,诸县凋弊,一路上却见官差催收租赋不已,并征壮丁服徭役,百姓愁苦不堪。任停云心下疑惑,便问一位长者:“朝廷不是诏令今岁免赋中州,遭图鞑暴践者皆给恤钱粮么,怎么亭吏还要催租?捉丁入徭役又是怎么回事?” 那老者须发皆白,见任停云气度非凡,知道非富即贵,不敢怠慢,颤巍巍拱手道:“执事见问,小老儿不敢隐瞒。朝廷虽然免赋,无奈本地使君依旧催收不止,给恤钱物亦不曾见发放。征丁入徭,乃是疏浚运河,命各户出丁,有不从者都教锁拿。许多男丁不愿从役,流亡为盗,专在夜间劫掠路人,眼见天色已晚,执事不可前行,赶紧寻个驿站歇下要紧。” 任停云闻言,登时怒气填胸,向老者执礼道:“多谢老丈见教。”转头吩咐舒海:“咱们连夜赶路,早些赶至府城去。”舒海等不得这一声,忙道:“是。”两人跨上坐骑,快马加鞭向北赶去。 行出二十余里,眼看天色已黑,路旁树林中忽地闪出一伙人拦住去路,手里拿着明晃晃的火把,各执兵器,不过是些钉耙、棍棒之类,口中喝道:“兀那赶路的,将盘缠马匹留下!” 两人勒住坐骑,舒海不觉好笑道:“这伙贼好没眼色,竟敢来犯大人虎威。”说罢便呛地一声掣出横刀,跳下马来。任停云一语不发地打量这伙强人,心下暗自叹息:“国蹙赋更重,人稀役弥繁。妄加征敛,逼良为盗,此地太守直如豺狼!” 那群盗贼见这主仆二人镇定自若,心下骇异。为首之人举起火把仔细一瞧,慌忙弃了火把、兵器拜倒尘埃:“冒犯元帅,小的罪该万死!”说着连连叩头如捣蒜。那伙盗贼见状,不禁面面相觑。 任停云听他称自己军阶,心下诧异:“你认得我么?”说着翻身下马。那盗首叩头道:“回大都督,小的乃是骑军师中一名小卒,跟随元帅自楚州勤王入京,转战雍州并州,立有小功。如今役满还乡,在村中耕亩为业。” 众盗贼听得二人对话,这白衣青年竟然就是军声满天下的任元帅?纷纷扔下武器,跪下叩头道:“小的们不知是元帅,还请饶恕则个。” 舒海喝问道:“你既曾在军中效力,又为元帅牙兵,怎么敢聚众为盗,横行不法,难道不知国家刑律么?”那头目忙道:“元帅明鉴!非是小的胆大妄为,小的返乡后本被县里署做亭长。眼见赋税繁重,府县又催促捉人去修河道,逼得百姓无路可走,小的实不愿行此为虎作伥之事,没奈何才做下这等勾当。”那群盗贼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诉说官府苛政,输供不堪。 任停云扬手止住众人,见那头目乃二十出头壮汉,面容英武,双目炯炯,心下暗自称奇,问道:“你且起来说话,叫什么名字?”那头目起身行军礼道:“禀元帅,小的名唤萧岩,原在史团练麾下孟游击营中为什长。小的自知触犯刑律,就请元帅将小的缚绑,以军法处置。” 任停云失笑道:“你如今又不在军中,本帅岂能以军法处置于你。”他咳嗽几声,肃容吩咐道:“此事本帅俱已知晓,众位暂且各自还家,不可再行此聚啸山林之事。本帅到了府城,自有处分。”萧岩却道:“小的谢过元帅活命之恩。元帅既是要往府城,容小的随侍马前,以为护卫。” 任停云道:“不用,你还是还家去罢。侍奉双亲,尽人子之道,方是要紧事。”萧岩慨然道:“小的父母已逝,唯兄嫂在家中,并无牵挂。元帅白衣微行,定然有大事要办,身边岂能没有差使之人?况小的本为元帅部属,又身当元帅大恩,自当跟从左右,以效犬马之力。”任停云略一思索,便道:“也好。” 河阳府城,官衙大门之外聚集了许多百姓,正与衙役争执不已。一个司曹苦口劝说道:“众位父老且请还家,为国供赋,天经地义之事。难道家中无粮便可不交么?疏浚河道亦为造福一方,利于后代,眼前虽苦,不过一年半载工夫,忍过去也就好了。聚在此处滋事,那可是犯王法的。若使君嗔怒,教东都遣来兵马,却如何收场!还是赶紧散了罢。”他身边的捕头却不耐烦道:“司曹何必与这干刁民多费唇舌,将为首之人拿了,看谁还敢在此聚众寻事!” 一个褐衣少女挤上前来斥道:“听说国家诏令今岁免赋,为什么太守还要催交?就算这赋税非交不可,瞧你们做下的龌龊事,小斗大秤,盘剥无数!富户尚能贿赂太守以免,贫户就只有破产输捐!这叫百姓怎么活?还有那疏浚河道,其实是给太守大人营造私宅,这叫什么父母官?”这少女衣衫素朴,却是口齿伶俐,语速极快,有如银铃作响。 那司曹闻言变色道:“你是谁家女子,在这里信口胡言,谁说朝廷免赋,使君受赂,那都是刁民意存侥幸编的流言,还不快教你父母领回家去!”刺史罗辩恰送一位大员外出衙来,将那贫家少女的话听得分明,心下不豫,当即发作道:“这等刁劣贱女,岂可轻饶,左右拿下,锁入大牢!” 那捕头正等着这句话,便抢上前来一巴掌将少女扇得晕头转向,捉住她手腕往衙门里拖拽。那少女哭骂着去扯他的手,哪里扯得动,情急下一口咬去。 捕头痛得大叫一声松了手,怒从心起,一脚踹在少女小腹,少女惨叫一声软倒在台阶上。捕头转头吩咐衙役们:“将她捉进去!” 众百姓一看情势不好,连忙挤上来护住那少女,有人斥道:“你们如此狠心!一个弱质女子,犯得着这般究拿么?”“官贪吏狠,还不许咱们诉苦,当真是要赶尽杀绝!”“咱们要去东都击鼓诉冤!”府衙前乱成了一锅粥。 罗辩见衙役们推搡不开,喝道:“用棍棒打,将为首的都拿下了!”那捕头领着几个捕手早从公堂里抄出水火棍来,不由分说冲向人群便是一顿乱棍,登时哭喊哀号之声响成一片,众百姓四散奔逃。 捕头持水火棍将一人打得满地乱滚,啪,啪,那人疼得在地上蜷起了身子;啪,啪,那人十指抠进石板缝隙中的泥土里,悉悉发抖。 他正打得兴高采烈,忽然斜刺里冲来一条年轻壮汉,雷鸣般一声大喝,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又抄起他的水火棍向那伙衙役扑去,连劈带扫,将七八来个捕快、衙役都打倒在地,挣扎不起,连连呻吟。另十来个官差心下惧栗,忙都退回台阶上。 立在官衙门口瞧得痛快的罗辩和那员外、司曹等人见此情形不禁大惊,见那大汉弃了棍棒上前,几个捕手忙将他们护住。见这人将躺倒在阶前的少女抱起察看伤势,员外便壮起胆子喝道:“你是何处刁民,竟然打伤官差,失心吃了豹子胆么?” 这青年正是萧岩,他跟随任停云一路暗访,然后潜至罗辩在城外的庄园、坞堡,见其筑山凿池,雕饰华靡,任停云心下嗟叹:“王公府第不能及也,非聚敛亿万,何能为此!” 然后三人才赶至府城官衙,一直在旁不动声色瞧着。眼见衙役对老百姓施下暴手,萧岩终于按捺不住抢上去出手救人。听得员外喝问,他直起身来怒视罗辩,眼里直欲喷出火来:“狗官,你荼毒百姓,祸害一方,天理难容!老子今日定要取你性命,为民除奸!” 任停云这才出言喝止道:“萧岩退下,不可莽撞。”萧岩气咻咻地瞪视罗辩,却是不敢违抗,抱起少女退了回来。被打散的众百姓见有人强出头,又都渐渐围过来,不出声地瞧着。偌大的衙前只听见躺在地上的人一阵阵呻吟之声,气氛诡异。 罗辩这才注意到在远处旁观的任停云和舒海。见任停云形容俊秀,头戴皂纱罗幞头,着素白锦袍,腰佩长剑,气度出众神色从容,随行侍从一身军士装扮,甚为矫健,知道此人来头不小,心下惴惴,强自镇定道:“尊驾何人,竟纵容随扈打伤官差,咆哮府衙?本官当将尔等锁拿鞫问,依律罪之!” 任停云面露讥讽之色:“罗使君竟然还知道国法么,贪墨赈恤,妄行征赋,以役伕营建私堡,逼民为盗。行如此之事,尚敢呵斥本帅,国家刑律,正为卿设。”罗辩不禁变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舒海手擎密敕高高举起,扬声喝道:“东唐元帅、侯爵、柱国大将军、兵部尚书、山东诸行省采访处置使任公停云在此,官民人等,俱听处分!”他如今已颇能识文断字,一大串头衔被他一口气流利地背出来,任停云不禁诧异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围观的众百姓登时欢呼起来,纷纷跪下道:“是元帅来了!”“求元帅为草民等作主!”罗辩面如死灰,双膝一软跪倒,以头触地,颤栗不已。那员外、司曹、捕手等人吓得心胆俱裂,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任停云向四周拱手道:“列位父老请起,朝廷用人失察,以致百姓疲苦,此皆停云等之过失也,尚请诸位宥之。眼下请众位推选有才望者入衙,具陈此事。”说罢向府衙而去。 走上台阶,他心下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人在暗处向自己窥伺。他回头望去,却不见异常,便冷冷地瞧了瞧匍匐在地的罗辩等一干人,跨过大门步入公堂。 任停云书至东都,详述河阳案情,并以为:“罗辩赃污妄征,当坐免官除名,永不叙用,徙三千里。”中州行省总督温博拆开阅过,失色跺脚道:“泼天之案!吾身为州牧,有失察之责,足可羞也。中州御史出缺已久,朝廷迟迟不遣官任之,致有今日之事。” 于是命按察使许伯英急赴河阳复鞫此案,一面表请辞总督之官,央朝廷速遣御史到任。与任停云书一道以加急文书飞报行在。 皇帝的敕令很快就到了,不许温博辞官,并命:“彼徇私贪浊,坏公法,损百姓。天地不容,神人共怒,罪在不赦,当处极刑。令枷入京师,以使百官往观其就戮!”温博闻之不禁愕然,思忖道:“新皇年少,为政好新奇,命百官观刑,自古未有也。”然而惧其威严,不敢上言。 他却不知道京中吏部尚书王行俭已上书异议,皇帝回书道:“此事朕自裁断,太宰无复多言也。”王行俭一直有轻视皇帝之意,观书色变,至此方生恐惧之心。 同官县玉华行宫,在西京城北百余里,为皇家避暑行宫,恢宏壮丽,掩映于秀丽山色之中,青瓦白墙的建筑群与千峰翠色相映成趣,行宫旁还建有皇帝家寺玉华寺。自范成仁率兵赴北边之后,皇帝就驻跸此地,以为后援。羽林军翊卫、骁卫二师如今也在宫外驻扎,营垒严整,旌旗耀目。 行宫北侧的肃成殿,依峭壁而建,流泉飞瀑泻于殿旁,观之令人心旷神怡。可是河阳之案显然影响了正明帝的心情,他有些焦躁地在殿中踱步,望着殿外的飞雨水帘,突然开口道:“允文赴边至今未有一封书来,也不知战事究竟如何?”一旁随侍的郎官屈锐小心地道:“陛下可要遣监军使至军中,以观军容?”皇帝手拈唇髭,皱眉道:“军旅之事,大将专决,朕不中治。”屈锐忙道:“是,陛下英睿明断,非臣所及也。” 李嘉显笑道:“范相文武雄才,为将持重不趋小利,机断深谋,必能却敌。陛下不必忧之过甚。”皇帝点点头,却吁了口气,轻声道:“这帝王难做呀。” 五月初五日,乙未,端阳节。这一日风沙大起。范成仁突然命阿斯兰、栾继宗、依雷等将领向伯昇搦战,自己却身披甲胄,简选二万精锐卷甲衔枚诡道兼行,北渡大河,到得勒川东岸,他下令全军不分昼夜筑垒,数日工夫便在大河北岸建起了一座土城。 阿斯兰等与伯昇交战,小有不利,又退回营垒坚守。伯昇心下疑虑,待得斥侯向他报告汉人已在大河北岸设立据点,不禁大惊:“西台人说这个姓范的胸有百万甲兵,果然不差。这是要断我归路,必须将其拔除!” 于是图鞑军连夜拔营渡河而去。营中有不少掳掠来的汉人女子,伯昇下令:“有敢私挟妇女过河者斩!”遂沉妇女数千人于河中,哭号之声,遍于山野。 伯昇军直奔土城,中军都统赛钵罗也率骑兵二万前来会合。两支图鞑军向土城发起了强攻,士兵们架起飞梯攀援而上,城中飞矢、蝗石倾泻如雨,连攻数日不克,阿斯兰等又渡过大河前来救援,伯昇命令撤围北退,于中道设伏,意图将东唐军一举歼之。 两支东唐军在城下会师,丛敏向范成仁建议道:“虏兵退去,明公可使诸将率轻骑逐之!”范成仁摇头道:“伯昇轻易退去,定然中道设伏以图我师,不可追敌。且虏帅既退,平城之围可解也,诸君当东进以救平城。”见丘昂、阿克达面有不信之色,范成仁笑道:“好,二位可简轻骑往追之,若敌且战且走,当速速返回,不得冒进。” 翌日二将领兵返回土城,丘昂来见范成仁,执礼笑道:“丞相料敌如神,末将心服口服。”范成仁含笑不语,虞文俊大笑道:“能得升材此言,殊为不易。” 塞上的黄昏,一轮圆日缓缓坠入地平线。激战过后的原野静穆祥和。范成仁在城头上向北眺望,饱经风霜的面容上若有所思。一阵风沙掠过,吹起他鬓边的如丝白发,愈显苍老。丛敏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瞧着,心下感慨:“范相年不过四十五,竟已憔悴如斯。” 军营里传出了悠悠的芦管声,月亮不知何时已上中天,照得满地如同铺上了一层白霜。丛敏感到阵阵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忙上前对范成仁道:“此地不比中土,夜里寒气甚重,明公早些下去歇息罢。”范成仁瞧他一眼,却道:“此地跨大河以北向,制胡马之南牧,当以重兵镇之以为长策。我打算在此城以西四百里、八百里各建一城,其间广布烽燧互为呼应。逊之,你说这几座城,该取何名?” 丛敏闻言一怔,略一思索便笑道:“就叫受降城罢!” “受降城?好,”范成仁微微颔首,转头望着城外的烽台,轻声吟道:“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上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塞外的风,呜呜地从两人身边吹过。; 第十章 孟夏边候迟 胡国草木长 河阳刺史罗辩坐赃污,诏命京中百官往观其就戮。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两人走下城墙,步入帅帐,虞文俊正盘膝坐在一张席子上,身前是一个用来充做书案的箱子,一盏铜灯旁堆着不少文书。他就趴在这临时书案前算着军中储粮。不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见范成仁默不出声地瞧着自己,便放下算筹起身道:“如今伯昇已退,明公何不遣兵往赴平城解围?” 范成仁点点头,却问道:“若退平城之敌,何人可继为平城总兵?耿慎敏如何?”虞文俊略一思索,缓缓摇头道:“昔在东宫与任帅论及诸将,他曾言及耿宪刚而自矜,非将帅才也。” 范成仁闻言微微点头,沉吟道:“传令下去,命阿斯兰、栾延业、阿拉坦、耿慎敏诸部分道齐进,速解平城之围。另,”他踌躇了一会,“向陛下上疏,请以阿斯兰为平城总兵,兼并州权知兵马使。” “啊?”正预备去研墨的丛敏停下了脚步,“明公要将阿斯兰调出羽林军?” “也只能如此了。丘升材性躁,于子彬又过于温厚,依雷虽然沉稳干练,但是晟郡王倚之甚重。况且这三人资历都浅,统摄一军,也是难以服众,”虞文俊皱着眉头思索道,“若诸将不协,这仗就没法打了。前敌主将,还真是非阿斯兰不可。” 伯昇率领三万精骑离开大营之后,弗由王子立即下达了攻城令。六万大军涌出营垒,蚁群一般前仆后继地攀向青黑色的高大城墙。 盘石岭之败,主将阵亡,令守城军队的士气极为低落,可是图鞑大军逼至城下四面围住,却一连数日没有攻城,这件事让崔如贤也大感疑惑。 “围而不攻?”拈着胡须,他沉吟不已。 低沉压抑的画角声响了起来,崔如贤和两个巡检都松了口气:“终于来了。”心下立即又转为紧张,图鞑人终于是要来攻城了。从城头望去,胡兵蔽野而来,众人不禁都有些头皮发麻。 士兵们弯着腰,在雉堞后奔跑着,寻找各自的哨位,张盾,架弩,静静地等待着。“咕噜”一声,那是有人咽下口水压住心中的惊惶。 巨大的木车弩旋转着,瞄准着,绞车吱吱呀呀地拉动弓弦,终于“嗖”的一声,长达五尺的弩箭激射而出。 一场极其惨酷激烈的攻城战,就此打响。 这一打就是九天。图鞑军先以云梯、冲车攻城,城上则以矢石擂木还击。城外垒山筑楼,城中当即投以火攒,继以火箭射之,将木楼焚之殆尽。图鞑军夜挖隧道,城中又以横壕将之截断。崔如贤在城头来回呐喊,鼓舞士气,甚至刺血为书,以忠义激励将士。城中军民无不感动,无论形势如何危急,也再没有人说出弃城的话来。 张善行和安士政身先士卒,日夜守在城头,分头调拨人马,总在第一时间出现在最危急的地方,红着眼,浑身脏污戾气逼人地挥舞横刀,率领着和自己一样脏污发臭一身血腥的官兵将已经攀上城头的胡兵杀死。 他们并不想做英雄,却被时势逼成了英雄。 刺史李俨每日呆坐衙中,口中不停念祷西天佛祖南无观世音玉皇大帝元始天尊太上老君。 图鞑军用尽办法,在城墙脚下也挖出不少大洞,却是没有办法踏进城内一步。弗由命人射书入城:“若有生致主将献城者,封万户,赏万金!” 城中原书射回,背面写道:“如有斩图鞑大酋者,一照此赏。”弗由气得七窍生烟。 九天过去了,图鞑军付出了九千具尸体的代价,一无所获。 图鞑人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将战死的九千同袍合葬一处。那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场面。 阳光炽烈,都支和大家一样,默不作声地瞧着一钁钁的泥土洒向大坑里,渐渐掩住了堆叠在一起的无数具尸体。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刀柄,良久终于长叹了一声。 他瞧着蹲在大坑边面色阴郁不语的弗由,想了想鼓起勇气走了过去。几个附离见一名年轻的百户长走过来,呛地一声齐刷刷拔刀在手:“退下!”都支却并不畏惧,冷冷地道:“我有事要禀报王子。” 弗由并没有朝都支这边瞧上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大坑里的尸体,听到说话摆了摆手,几名附离收刀退了下去。弗由这才问道:“什么事?” 都支抚胸行礼道:“我想请王子下令停止进攻。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 弗由伸手拨弄着皮盔上的五色翎羽,依然没有瞧他一眼:“那你有什么好法子?”都支却沉默不语。弗由便不再理会他,呼地起身,向自己的穹庐走去。 早见穹庐前有两人等候在那里,前面那人头戴巫帽,身穿对襟长袍,气度沉着,竟然是图鞑汗国大祭司德拉钦,他身后那人一身士兵装束,却用黑巾蒙住了脸,瞧来身段窈窕,居然是个女兵。 “大祭司?”弗由微微皱眉,德拉钦点点头,不等他招呼便掀开帐幕走了进去,又对那女兵道:“你也进来罢。” 大帐的角落里匍伏着一个年轻的汉家少女,容貌姣好,却是双目无神,衣不蔽体,大片雪白的肌肤都袒露出来。她呆呆地望着来人,一动也不动。走进来的女兵见此情形,微微皱眉。弗由瞧见少女,命令道:“你到后面去。” 见那少女爬到屏风后面去了,弗由这才问道:“大祭司怎么到我这里来了?”又瞧了那女兵一眼,“她是谁,一位女祭司么,怎么穿成这样?” 德拉钦盘膝坐下,这才说道:“这位是皇甫姑娘,从南边来的。”说着转头瞧了瞧那女兵。那女兵略一犹豫,向弗由抱拳拱手道:“皇甫沁,见过王子殿下。”行的竟是汉人的礼节,声音却很好听。 弗由目光闪烁,带着一丝玩味的神色:“汉人?”德拉钦并不答话,却语气平淡地道:“我这次来,是请王子下令停止攻城,立即撤兵。” 弗由转头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你不要笑,”德拉钦神色不变,“我知道王子是在赌气,但你不可以拿数万儿郎的性命来赌。我不知道为什么王子一定要攻打平城,但现在请王子立即停下来,撤兵。回云中牙帐去向大汗请罪。” 弗由讥讽地瞧着他:“你也怕了?” 德拉钦缓缓摇头:“大神在上,我从不惧怕任何人,哪怕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君主。和你们一样,我也赞成向东唐用兵,因为如今敌强我弱,如果咱们不保持主动进攻的态势,就会被汉人反打上草原来了。” 他看到弗由眼中的疑惑,继续说道:“可是打仗不可以乱打,咱们草原的健儿,来去如风,最擅长速战速决,却打不起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大神赐我有数之兵,如有折损,那是得不偿失,就算打下了一座平城,那又如何?” “我知道王子只是想证明给大汗瞧瞧,你也很会打仗,那又何必急在这一时?要打仗,以后还的是机会。还是先撤兵罢。” 弗由轻轻点头,瞧来似乎已被说服,听到最后几句,却面露冷笑,终于按捺不住道:“大祭司,祭天的时候,大神的旨意真的是要莫多做草原的下一个可汗么?” 德拉钦一听此言,眼中精芒一闪,却扫了那女兵一眼:“皇甫姑娘,还请你先出去一会。”皇甫沁点点头,一掀帐幕走了出去。 她一出大帐,迎面便撞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将领,腰佩宝刀,身隐杀气,却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她戒备地停下脚步,冷冷地瞧着对方。 她知道这人的身份,图鞑汗国前军主将郁罗。 郁罗粗眉微扬:“祭司,还是女将?”说着便伸手想去摘下她蒙面的那块黑纱。 呛地一声,他手还未到,皇甫沁也并不闪避,一把泛着寒光的软剑已经递到他咽喉之上。几个附离见状,也都拨刀在手,紧张地注视着。 一股寒意从郁罗背上直冒上来,对面的女兵一双妙目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那把剑稳稳地抵在自己的咽喉之上。他强自镇定心神,哈哈一笑退了一步。见他退让,皇甫沁还剑入鞘,再不瞧他,径直从他身边去了。 大帐之内,德拉钦已经逼到了弗由的面前,脸上一片狰狞之色:“不要妄图去揣测大神的旨意,这不是你可以做的事情。” 弗由倒退一步,仿佛有些站立不稳,双手撑住了背后的案几。瞧着大祭司的脸色,心下突然有些恐惧。德拉钦恶狠狠地盯着他:“不要因为你的弟弟年纪小,性子柔弱,就有什么企图。记住,做可汗的好儿子,做一个出色的将领,为你的父亲夺取更多的土地,更多的财富,别的,你想都不要想。”说完他便转身出了大帐,再也没有瞧弗由一眼。 弗由面上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拿起案上的那杯马奶,仰头灌进喉中。 砰的一声,弗由将铁杯重重地放下,走到屏风后面,瞧见那个坐在地上的美丽女俘,他解下皮甲,扑上去扯开她的衣服,伸手抓住她胸口那雪白中一点晕红的峰峦,下身挺入少女的身体。 他凶狠地动着,喉中发出一声畅快的嘶吼。 那女俘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帐顶,面无表情地任他蹂躏,柔弱的身躯随着他的动作毫无生气地耸动着。弗由忽然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地道:“。。。娜佳”。 发泄完后他走出穹庐,有些无精打彩地下令道:“撤兵,拨营,回草原。”走出几步又吩咐附离们:“那个女的,拖出去杀了。” 弗由的军队从平城退兵,大队人马垂头丧气地向北面的草原撤退。前军副将库提尔骑在马上正在出神,一名百户领着一个传令兵来到他面前,行礼禀道:“将军,这是元帅的传令兵,他带来了元帅的消息。” “哦?”库提尔打起精神,“元帅在哪里?” 那传令兵大声道:“元帅正往此处赶来,他让小的告诉王子和众位将军,准备打一场伏击战!” 平城西北百余里的黑龙山,是阴山山脉的一支,阴山横亘千里,绵延的群山中有多条南北走向的通路,这些通路既是商旅来往的要道,也是中原与游牧部落之间征战的必经之地。黑龙山正是其中的一条咽喉要道。伯昇设下的伏击圈,便在此处。 天空阴暗,风声呼呼地从耳边响过。碧绿的草版在风中起伏,仿佛还能听到远处树叶的沙沙响声。望着南面黑压压一排骑士打马奔来,都支心道:“汉人来得好快。”他不再胡思乱想,微微眯起眼睛瞄得亲切,张弓拉弦,扣得满满的,嗖地射出一箭。 与此同时他身旁不远处也是嗖地一声,另一支羽箭几乎与他同时射出。 巡检安士政率领着东唐军先锋人马沿着大道正向北疾奔,穿过黑龙山间的这条通道,就可以看到茂密的森林,看到丰美的草版,看到宽广的大湖,看到游牧部落的家园。 嗖的一箭飞来,疾如流星,安士政心下一凛,忙勒住马头,那支箭已经钻入了他的胸甲,登时鲜血飞溅。 嗖,第二支箭又到,他身旁的亲兵闷哼一声便从马上栽了下去,竟是被射穿了咽喉。 一众官兵大吃一惊,连忙扶住在马上摇摇欲坠的巡检,就在这时,号角声响,夹道两旁现出大片胡兵,飞箭如雨而来。 都支惊讶地朝射出第二支箭的方位瞧去,却是那位蒙面的女兵。他心下骇异,一个娇弱女子,竟有如此臂力如此射术,百步之远取人性命,犹如探囊取物。 皇甫沁也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这个骠悍的年轻男子,仿佛有心要与他较量似的,又从胡禄中取出三支箭,嗖嗖嗖连射而出。 都支倒吸一口凉气,不用转头去看他也知道,皇甫沁这三箭绝对不会落空,东唐军那边又多了三个死人。皇甫沁这姿势他很熟悉,太熟悉了,那份稳定和从容,正是这天底下最出色的射手才会具备的冷静,和冷漠。 一个汉人,一个汉家女子,竟然会是一个神射手,并且如此冷酷地射杀着自己的同胞,在都支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他咽了口唾沫,从胡禄中取出三支箭,依次搭上弓弦,射出。 东唐军阵中再次传出几声惨叫。 刀牌手张起了大盾来抵挡倾泻而至的箭雨,安士政被军士们从马上扶了下来,躺在地上,胸前血如泉涌,他大口呼吸着,艰难地下令:“叫张巡检速速领军后撤不用管我,这里留一团人马殿后。。。” “是,末将听令。你们几个护住安巡检,传令兵速去请张大人带着大伙儿向南面杀出去。其他的,都随我来。”团练尤道忠大声截断了上官的话,站起身来。这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壮汉,方面阔口,粗眉大耳。他大步走到刀牌手身后,全然不顾身边嗖嗖掠过的羽箭,目视远方疾驰而来的敌军,大声下令:“张弓,架弩,至三十步以内发射,先射马!” 敌人越来越近了,终于一名游击官站起身来将手中令旗一挥,东唐军阵中弓弩手同时放箭,而这名游击官却一下子被十来支箭同时命中,颓然倒下。 对面一片人仰马翻,尤道忠率先杀出本阵,挥舞横刀直劈横削,杀入胡兵阵中。 一处山岗上,伯昇注视着远处的战场,一言未发。在他身边的德拉钦突然开口道:“速战速决,咬他们一口咱们就撤罢。东唐大军尾随而至,久战下去,于我不利。”左军都统莫赫敦解释道:“大祭司,元帅布下七万人马,可不是只想吃掉汉人这几千前军呐。” 德拉钦轻轻叹一口气,摇头不再说话。 左军副将鄂勒支偷偷瞧了大祭司一眼,见他满脸都是深重的忧虑,心下微微有些吃惊。在他印象里,几乎没见过大祭司会有这样的表情,他一向都是平静优雅从容不迫的。 伯昇这时才吩咐道:“两翼合围,拦住那些赶来增援的汉人。”说罢挥一挥手,鄂勒支心下一凛,回过神来,驾地一声,与右军副将乌特格双双领军杀出。 躲在将领们身后的弗由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句话也没有说。不一会他发现诸人的目光都瞧向一处地方,不禁也扭头瞧了过去。 瞧了一会,伯昇点点头:“好箭术。” 宽阔的山道两旁,图鞑军几路伏兵尽数杀出,与东唐军的先遣部队绞杀在一处。都支却没有率领自己这一队人马跟着冲上去,他仿佛被定在原地一般,只管张弓搭箭,一支支地向敌阵射去。嗖,嗖,箭无虚发。跟随在他身后的士兵们,都已经看呆了。他们的百户长箭术当然是很好的,可是从未象今天这么好过。 不远处的皇甫沁也依然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嗖,嗖,一支接一支地射出手中的箭,依然那么从容,那么稳定。 终于她停止了杀戮,双腿一夹马肚,得得地行至都支身旁,冷漠地瞧着他。都支放下手里的长弓,他早就注意到了,皇甫沁用的是东唐军队的角弓,与图鞑人的不同。 皇甫沁向他伸出手来:“我的箭用完了。”都支回过神来,忙向自己的胡禄中捞去,却没有伸出手去,迟疑道:“我也只剩下一支了。”一个小兵连忙将自己胡禄中的箭支取出来,上前一步递上。 看着皇甫沁将那把箭支都抓在手里,都支突然说道:“这位姑娘,咱们一起过去杀一场,可好?”皇甫沁却摇摇头,淡淡地道:“不去了,我也杀够了。”说着摘下了蒙面的那块黑纱,“你的射术很好。” 都支忽然没来由地一阵眩晕,那摘下面纱的女子面容绝美,瞧来二十出头的模样。都支见过的美丽女子并不算少,那一瞬间脑子里还是轰了一声,惊艳。 “就象可汗的妃子一样美丽,而且多了一种味道,更矫健,更骄傲。”他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皇甫沁微微叹息了一声:“我听说任停云这次没有来。” “姑娘。。。你在找他?” “我不是在找他,我是要杀了他。”皇甫沁淡淡地说道,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一定要杀了他。” 都支不禁一怔,皇甫沁却已经掉转马头,得得去了。 叮的一声,尤道忠架住那把迎面刺来的长矛,脚步微错,刀锋一旋,随着一声惨嚎,对面那名敌军的右臂已经被他削了下来。就在这时他脑侧生风,另一支矛已经刺到。接着右肩剧痛,一把弯刀已经斫进了他的肩膀。 ; 第十一章 流血野无尘 积尸川没岸 在长城以北的草原地区,一个个强大的汗国周而复始地出现,威胁着南面的中原地区。敕连、东胡,然后是图鞑。这些汗国建立了许多牙帐,可汗在四季里分别居住在不同的牙帐之中。但是帝国统治的中心,始终是郁都斤山。这里山势平缓,水草丰美,景色十分迷人,几个汗国的王庭都设在这里。图鞑的一位可汗曾说道:“我曾出兵到极远的地方,没有任何地方比郁都斤山更好。治理国家最好的地方,就是郁都斤山。只要可汗在郁都斤山实施统治,境内便无忧患。”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尤道忠暴喝一声,大步向前一跃,避开这一刀一矛。转身刀尖一挑挡开那支侧面袭来的长矛,接着挥刀直劈,将那持刀的的敌军劈做两半。那持矛的图鞑士兵见他凶戾如此,不禁气为之夺,一时骇得呆住。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名杀红了眼的东唐士兵已经扑了上来,闪着寒光的横刀从他颈上划过,立时鲜血狂喷,那图鞑士兵晃了晃便倒了下去。眼见尤道忠双膝微屈,右肩鲜血汩汩,强用横刀撑住身躯,士兵忙上去扶住他:“大人,贼兵太多,你又受了伤,先退下去包扎下罢。” 尤道忠扫一眼战场,跟着自己殿后御敌的四营弟兄,如今只剩下了一半犹在苦苦支撑,防御圈不过半个时辰已经向内压缩了一半。他摇摇头嘶声道:“退不得,一退下去咱们这几千同袍今日便全要葬送在此处,一定要撑到援军赶到!” 说罢深吸一口气,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他大吼一声从泥土中抽出佩刀朝一个图鞑千户长扑了过去。 勒住战马,张善行向北望去,自己带着一半人马从合围中突了出来,可是还有三千余弟兄依然陷在胡兵的伏击圈中,生死未知。 他长叹一声,吩咐团练庞烈:“引着儿郎们退回去与大军会合,不用理会我。”说罢驾地一声,返身又向敌阵冲去。庞烈犹在发怔,另一名骑尉张煌已经驱马紧随张善行而去。 图鞑军撤围当日,阿斯兰等也恰好率部赶到。见敌军已退,阿斯兰便下达了追击令。崔如贤劝阻道:“北虏虽然退去,然战力犹存,轻易进兵只恐有失。”阿斯兰摇头道:“图鞑屡犯我境,此为世仇。今日诸军大聚,若不趁机一击,乃是不忠。”遂命张善行、安士政率本部为前部,诸军齐进。崔如贤只有摇头顿足,这帮武将个个忠勇,可是也刚愎自大得无可理喻。 阿斯兰并非有勇无谋之辈,出城之后便命各师分头齐进,互为呼应。得知前军被围,阿斯兰和栾继宗两师慌忙离开原定进军路线,赶来救援。 右翼的阿拉坦师也赶了过来,加入战阵。 栾继宗骑一匹赤马,皂罗袍外罩一件金灿灿的明光甲,手持长枪,第一个赶至战场,迎面被一员番将拦住。两人二话不说枪矛并举,战做一处。 栾继宗素以棍术著名,人称并州军中第一好汉。威德二十八年京中比武选将,他便是十六人之一。三月里赴京述职,他与东唐元帅任停云比试棍法,两人对演三十余回未见高低,其场面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围观的京中百官把个诺大的兵部大院挤得水泄不通,一时传为京中盛事。 任帅是世所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能在他手下走过三十回合,栾继宗由是名声更噪。 其实他的枪法也同样了得,与那番将交手不过十余合便将对手刺个对穿。他抬眼望去,只见四面敌军潮水般涌来,又瞧见一面都统旗,不禁面色一沉。 他正在紧张地思考,一员年轻将领驾马从他身边越过,率领骑军团突入敌阵,双刀挥舞如风,直向北面杀去。 这小将是栾继宗师中骑军团团练黄崇,乃是先并州军总兵黄寿之从弟。黄寿名字中虽有个寿字,性命却不久长,在己卯卫国之战中为国捐躯,年不过四十九。黄崇见到番军,早红了一双眼,浑身本事都使了出来,双刀劈斩滚撩,杀开一条血路往陷入重围中的平城军而去。 无论如何,都得把死地中的同袍救出来。 嗖,嗖。风声厉响,黄崇心下一凛,双刀齐舞,将两支羽箭凌空拦下。嗖嗖,第三支第四支箭又袭到! 一支钻入黄崇左肩,另一支射入了马颈,战马悲鸣一声前身立起,将主人掀了下来。 黄崇忍住剧痛撑起身躯,想要站起身来,却见一支长矛已经刺到胸前! 他已经来不及躲避,眼见束手待毙,忽听嗖地一声,那敌军咽喉上正中一把小刀,身子抖了几下便栽倒在地。 是栾总兵的飞刀绝技救了自己! 他坐在地上喘着气,紧随在他身后的几名游击官已经领着士兵们从他身边掠过,与敌军混战在一处。 黄崇咬着牙站了起来,对来到自己身边的栾继宗道:“多谢大人,救回了末将一条性命。”栾继宗扫视战场,沉声道:“胡兵势盛如此,定然是伯昇率军赶来此处与弗由会合了,如今形势大大不妙。” 两军将士前仆后继,血沃大地。 阿斯兰端坐在自己那匹雪白的战马之上,眉头紧皱,碧色的双眸死死地盯着战场。 阴暗的天空下,黛色的阴山在远处延绵起伏,原野上拉开了两条战线,东唐军的三个师展开成一个巨大的月牙形向敌军发起了狂暴的冲击,却始终无法突破图鞑人的防线,他们与之交锋的敌人大多是跟随伯昇多次征战的老兵,骁勇善战,惯于杀戮。风声呜呜掠过,人喊马嘶声,双方士兵兵器碰击声在原野上回响。 在这条战线的北面,陷入重围的东唐前军部队依然在苦苦支撑,在那里形成了第二条战线。不知道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阿斯兰面色铁青,心中焦灼,悔恨,痛苦,百味杂陈。 终于,他咬咬牙驾地一声,纵马向前,随在他身后的步军旅巡检戚超、骑军旅巡检艾尔肯、以及亲卫营的亲兵、传令兵、掌旗兵等连忙打马跟上。 一身血迹的巡检官常远志见主将亲自赶来,忙滚鞍下马,单膝跪下向阿斯兰行礼,既沉痛又不甘地道:“末将三次冲阵皆未能突入敌阵,请大人将末将就地阵法,以励士气!” 阿斯兰瞳孔骤然收缩。 他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你且起来。”然后吩咐传令兵们:“鸣金收兵,教栾继宗、阿拉坦两位总兵停止进攻。咱们退下去,在白牙山、饮马河布阵待敌。另,你向南去知会耿总兵,让他速速赶来与我会合!” 一众军官都大吃一惊。常远志愕然瞧着他。艾尔肯大声道:“大人不可!如今平城军还在敌围之中,咱们就这样退兵,难道就眼睁睁瞧着他们去死么?”戚超却是一言不发,凝神思索。 阿斯兰斩钉截铁地道:“快去传令,不得违误!”几名传令兵不敢迟疑,各自驾马去了。艾尔肯急得直拍自己的铁盔:“大人是疯了么?” 阿斯兰掉转马头,冷冷地扫一眼这个与自己一道从西域来到中原的回兀军官:“要是接着这么打下去,我才是疯了。伯昇布下这么大的阵势,其意图难道只是想吞掉咱们的几千前军么?”说罢双腿一夹马肚,驾地一声纵马向南而去。 见东唐军突然停止了进攻向南撤去,伯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面容变得更加阴郁。 莫赫敦皱起了眉头:“敌军还没有疲,怎么突然退却了,难道是被他们察觉了么?这个阿斯兰看来不可以小瞧。”将领们面面相觑,库提尔问道:“元帅,要不现在就把这两个万人队派出去?” 伯昇尚在苦苦思索,两名斥侯象疯了一般先后打马赶道,精疲力竭地下马行礼道:“报元帅,西面有东唐军朝此地赶来,瞧来有万人之众,打的是羽林军旗号,前军已至岱海,离此地六十余里!” 德拉钦突然开口:“羽林军么,那一定是从受降城赶来的。” 受降城,范成仁在大河北岸构筑的这个堡垒,伯昇听到这个地名就觉得芒刺在背。 那是汉人在图鞑汗国腹地插入的一颗钉子! 伯昇没有答话,只瞧着后面那名斥侯。那斥侯喘着气:“报元帅,东面毒龙岭发,发现东唐军,是燕州军,离,离此地八十里。” 伯昇碧色的双眸骤然收缩,燕州军也赶来了! 德拉钦又淡淡地道:“归化离此不过二百里,这一定是从归化赶来的贺廷玉部。” 伯昇心中怒火直窜,他失态地一挥手请大祭司闭嘴,别再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可是他明白大祭司的意思:此地不可久留。大祭司原本就不赞成他这一次的伏击计画。 伯昇冷静下来,挺直身躯瞧着战阵中那个已经小到不能再小的防御圈,咬着牙下令:“中军副将特莫孤,我命你率一个万人队限一个时辰将敌军全部杀光,然后各军北撤,回和林牙帐。” 在伯昇下令之时,弗由已经策马下了山岗,走到都支身旁。跟随他的附离们都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这位神射手。弗由眯着眼睛打量着都支,都支则回以平静从容的目光。 弗由点点头:“从今天起,你做我的附离,跟在我的身边,用你的长弓保卫我。” 都支一愣,弗由已经打马远去了。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皎白的月光照耀着悲惨的战场,这里四处散布着尸体,一片死寂,只有濒临死亡的几声呻吟,偶尔打破四周的宁静。 一群骑马的人来到了战场,他们默不作声地巡视着,翼图找到那么几个劫难余生的人。他们走到了战场最中央,也是尸体堆积最多的地方。 他们看见了那位去而复返的巡检官张善行,平城保卫战中的英雄,他仰面躺在自己已经死去的坐骑旁边,双目圆睁,身上的鲜血早已流干了。 为首的军官挥了挥手,几个士兵赶了过来,将校尉的尸身抬上了马背。 军官仔细地找着,然后勒住战马跳将下来,心情激动不已。 他看到一个血人,浑身上下皆是伤口,可是双手还时不时地一阵痉挛,他简直不敢置信,这人还是活的!他仔细地辨认着:“。。。尤团练?” 几个士兵轻声呼唤道:“庞大人,这里,还有两个活的!” 东唐军在饮马河畔扎下了营垒,在主将营帐之内,阿斯兰高大威猛的身躯挺立着,一名头裹白布的年轻军官正在轻声禀报:“张巡检四进四出,只是跟着他的部下们屡被打散,眼见难以突围,张大人复又返身杀回,身负重创,却是勇气弥厉所向披靡,令贼兵胆寒,可是却终于被一支箭给命中。。。”他说不下去,低声饮泣。 这军官便是跟着张善行杀回包围圈的团练张煌,两人杀进去之后张善行便严令他护卫已经昏迷的安士政,张煌凭一支长枪连杀数十余敌,终在混战中被一柄狼牙棒击中头盔昏死过去,却侥幸拣回了一条命。 庞烈站在张煌身边,一脸惶愧之色。阿斯兰瞧了瞧两名军官,沉声道:“你做得很好,张大人既已为国捐躯,你也不用悲伤太甚,咱们将来终有偿还血债的那一日。庞团练也不必愧疚,你奉张大人之命带回了三千弟兄,做得很对。你们先下去,好好歇息。” 两人退了下去,阿斯兰痛苦地闭上眼睛,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栗。他的亲兵忙上前扶住:“大人?” 他深吸口气,重新挺直身躯,又恢复了威风凛凛的神色:“我没有事。”说罢摆摆手,大步出了营帐,向另一处帐幕走去。 他掀幕入内,见躺在榻上的安士政已经苏醒,只是面色惨白枯槁,显得毫无精神,胸口缠着白布,微有血丝渗出。见到他进来,安士政强撑着想要起来,阿斯兰忙上前扶住他:“修业兄快躺着,你受伤极重,不可轻动。”说着转头目视医官。 那医官忙禀道:“安大人已无性命之虞,不过眼下还不可下榻,须得好好静养。” 阿斯兰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的晋阳总兵耿宪冷冷地道:“若非兵马使大人救援不力,平城军的儿郎们也不会有此灭顶之灾。” 阿斯兰淡淡地道:“此事我已奏报皇上,所有失利之责,自当由我来承担。”耿宪冷哼一声:“但愿如此。”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一时帐中气氛有些尴尬,栾继宗沉吟道:“虽然说图鞑军中射术精良之辈数不胜数,可是这回冒出的两个神射手,实在厉害得蹊跷。” 另一位总兵阿拉坦长得宽面细眼,一望而知是来自室韦部族,听见这话奇怪道:“怎么个蹊跷法?咱们草原上的男儿,只要有一双手的,谁个不会骑射,那有什么蹊跷的?” 栾继宗摇头:“我也说不好。只是,百步之遥发连珠箭,竟然箭无虚发,这等身手,的是罕有。当年任元帅在黑水关下一百五十步之遥一箭命中番将咽喉,你们室韦部族中有哪位好汉有这等本事么?” 阿拉坦沉默一阵:“没有。”他有些担心地转头瞧了瞧阿斯兰,黑龙山之败,责在主将,不知道心高志大的皇帝陛下震怒之下会如何处置他。 阿斯兰一脸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阿拉坦摇摇头,叹了口气。 玉华山下玉华行宫,眼见这一日天气晴好,山风怡人,被政事搅得头昏脑涨的皇帝颇觉心情舒畅,又得知范成仁进驻塞北,平城解围,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便拖着皇后一道出宫游玩。两人徜徉于山间石道,观林木竞秀,飞瀑长泻,怡然快意。只是身后远远跟着一大群随扈,着实煞风景。 见正明帝无可奈何地往后瞧着,秦妍抿嘴一笑,伸手将他脑袋扳正:“咱们往前面瞧,不看他们。” 皇帝苦笑着摇摇头,秦妍乜他一眼:“既是出宫来游玩,那就得把别的心思都放下,别愁眉苦脸的。再说了,如今你也不是当初的少年郎,还能由得着你自己想去哪就去哪么。” 皇帝呵呵一笑,揽住了她的香肩:“若不是当初贪玩,又怎么会识得妍儿?”秦妍嗤地一笑:“亏你还有脸说,堂堂皇子,竟然学那无赖子模样,去翻人家的后院。” 皇帝转头望去,秦妍今日一身云白色深衣长裙,发髻上金钗微晃,愈衬得柳眉檀口娇美可人,忍不住便想去吻,一想到身后众目睽睽,只得叹了口气生生忍住。 听得秦妍忍不住吃吃轻笑,皇帝恍惚间不禁想起当年时光。 这位新皇不大喜欢金吾卫跟着自己,似乎对天策师也不大看重。这次移驾玉华行官,担任警跸驻卫的乃是羽林军翊卫、骁卫二师,京中号为卫骑。 眼下跟随在皇帝身后的除了几名内侍、宫女,龚行健,李嘉显,便是担任护卫的十余名卫骑军官,以总兵南若云为首,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有人急步向此处赶来,南若云手一挥,团练官曾翼飞身轻纵,上前拦住来人轻声喝道:“站住!” 那人身躯一僵,只觉杀气凛然,背上冷汗直冒上来:“回,回骑尉大人的话,本官是秘书郎屈锐,有并州军报呈送陛下。” “末将识得屈大人,请在此等候。”曾翼面无表情地接过军报转身而去。 屈锐心下稍安,微微喘气静静等着,一面胡思乱想。 羽林诸师之中,以天策师衣甲最为华丽,卫骑却都是一身黑衣黑甲,给人以阴森肃杀之感,卫骑官兵也都不是从府县男丁中点征,而是从军中挑选,是名副其实的军中之军。 西京百姓很容易辨认出卫骑官兵,他们的气度、神色与众不同,一眼就可以认出来。这些人面容淳朴,说话和气,然而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凛然的气势,让人隐隐畏惧。 大家都知道,卫骑才是皇帝最信任的一支力量,这是他和年轻的元帅任停云一道打造的精锐之师。 这回送来的是前线败报,不知道皇上看了会不会龙颜震怒,屈锐一面想着,一面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 ; 第十二章 少年逾我墙 摘帏相见欢 四月,封皇子继麟为乾郡王,时年三岁。进毓真公主为毓真长公主。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远眺葱郁山色,正明帝搂着皇后,沉浸在回忆之中。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正是活泼好动飞扬跳脱的时节,每日里都不耐烦呆在宫中,便拉着身边侍卫一道偷偷溜出宫去,把西京东都两座大城都玩了个遍。 一日在酒肆中与当朝礼部尚书窦弘家的二公子口角,双方都是少年人火气正盛,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跟着李嘉文偷溜出宫的两名金吾卫,一个是骆承志,另一个是来自室韦部族的阿拉坦。 殿前金吾卫基本由两类人组成,一类是京中三品以上亲贵大臣家中子弟,这些子弟有的端身自持,有的仗势欺人竞夸豪奢,两派泾渭分明素不往来。另一类是边境各部族选拔来的勇士。这些边境部族子弟到了京中很快也成分成了两拨,一拨很快就和京中贵少打得火热,吃喝嫖赌染上一身的坏习气。另一拨则极其反感他们花天酒地欺男霸女的纨绔作派,对其敬而远之。人以群分,金吾卫形成了势成水火的两派。 骆承志和阿拉坦压根就瞧不起这些荒淫无耻的勋贵子弟。闻说窦尚书已求了皇上要把自家的老二送进金吾卫,瞧着他就更加不爽。那窦二公子也没眼色,看上了他们这边桌位置好,趾高气扬地叫这三人滚蛋。李嘉文本不想计较,不料阿拉坦听见这话二话不说冲上去便是一拳。 正是当时年少。 窦二公子虽说也是京中一霸,只是酒色上淘虚了身子,那几个家丁也不过是狐假虎威之辈,哪里是这两个侍卫的对手,被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 窦二公子岂能咽得下这口气,回头便叫上数十个家丁与一帮京中无赖回来报仇,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三人弃下一桌好菜掉头就跑。 不料仓惶之下跑进了死巷道,侍卫骆承志眼看不是事,便怂恿道:“殿下快翻进这墙去,先避开了再说。” 李嘉文负手打量:“这是谁家宅第,这样进去好么?”骆承志大急道:“我的好殿下!咱们快进去罢,不然在这里等死么。”李嘉文居然还有闲心纠正他,好整以暇地道:“孤早就说了,出宫之后不要称殿下。” 骆承志不再跟他废话,蹲下身来让他踩上肩去,自己慢慢站起,阿拉坦将他托上了墙。 他趴在墙上伸出手道:“孤拉你们上来。”骆承志却摇头道:“我们出去将他们引开了再说,回头再来找殿下。”说罢两个侍卫便朝巷口冲了过去。 李嘉文无奈,只得翻身从墙上跳下。落脚松软,是一片草地,四面打量,这里是一处后花园,景致不错。也没有瞧见什么人,只有一个十来岁的黄毛丫头,穿一件淡红衣裳坐在一条石凳上安安静静地看书。再往前瞧去,一堵墙隔开了十来间屋子,倒也精致小巧。 他信步走了过去:“你在做什么?”那女孩听见说话抬起头来瞧着他,既不惊讶也不害怕,只把手里的书扬起来晃了晃。 是一本诗稿,他在小女孩身边坐下:“怎么就你一个人?” “嬷嬷带着丫鬟们在屋子里绣东西,我瞧今日好太阳,出来看看书。”声音稚嫩轻泠,李嘉文心中没来由地一动。 听口气还是一位小姐,不是丫鬟。但是也对,哪有小丫鬟坐在花园里看书的道理。 他转头打量这小女孩,模样还不错,可是也太小了。“小妹妹叫什么?” “秦妍。”小女孩头也不抬,安心看书。“雅态妍姿之妍?”她只点点头。 他心中忽然生出挫败之感,自己好歹也是京中有名的潇洒美少年,又是皇子,身份极是尊贵,宫中的小宫女们瞧着自己无不是两眼放光,这小女孩就这么不上心? 他很不甘心,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和她聊着,秦妍轻轻回答,既不讨好也不冷落他。终于他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很奇怪。”秦妍也终于放下了书本,安安静静地瞧着他等答案。她也看出来了,这人是不打算让自己安心看书了。 这真是个小怪物!李嘉文无可奈何地瞧着她,正要说话,墙头上有人唤道:“殿。。。公子爷,没事了,咱们快走罢。”两个侍卫赶回来了。 李嘉文点点头起身:“我是逾墙进来的,现在也要逾墙走了。”秦妍跟着站起身来:“那边有个通街的角门,我带你从那里出去。”说着便走在前边带路,将他送出。 他在门口转身,秦妍倚在门口安安静静地瞧着他。“告辞了,闲了我会来找你玩。”他不容置疑地说完这句话,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出了小巷转至坊道,再拐到方才的死巷口,两个侍卫迎了上来。“世俊兄,回头叫人去查下这是谁家宅第,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他吩咐道。 情报很快回来了,那是一座子爵府,主人秦安已薨,现居住的是其次子秦岱,如今在户部任员外郎,育有一子一女。长子秦海两年前逝于吴州宣教使任上,其妻早亡,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如今便寄养在秦岱宅中。秦岱将其安排在府中西北角的院落中单独居住,便是李嘉文上次所见的秦妍。 竟然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李嘉文便觉得这秦小姐挺可怜,有点心疼起来。 他的运气不错,第二次逾墙进去,居然又只见到秦妍一个人坐在花园里。这回却在做针线活儿。李嘉文大喇喇走过去坐下:“这些活儿交给丫鬟们做就是了,又何必自己动手。”秦妍依旧头也不抬:“闲着也是闲着啊。” 两人就这样开始东拉西扯起来,后来李嘉文终于不耐烦了:“老呆在宅里有什么意思,为何不出去玩玩?乐游苑慈觉寺芙蓉园,京中可玩的地方多得很呢。” “出去还得劳烦嬷嬷丫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秦妍淡淡说道。 寄人篱下,骨子里的悲凉。李嘉文怔了怔,却无话可说了。 第二年,威德帝诏告天下,李嘉文成了太子。 做了太子后他就似乎变了个人,一夜之间长大了,每日里考虑的事情让他无暇旁顾。那时候威德帝已经疏于朝政,太子呆得最多的地方,便是中书省,他向几位宰相学习如何治理国家。而他与媚上擅权的执笔中书令李惟中,关系愈来愈紧张。 威德二十二年,二十一岁的太子殿下要大婚了。 中书省、礼部、太常寺、殿中署都在忙着物色太子妃的合适人选给皇帝过目。太子却有自己的心思。他不愿意自己的婚姻被对手利用,也不想在勋贵高官家的小姐们中给自己挑选一个妻子,这些女子都不怎么合自己的心意,况且那些人家地位本来就不低,再与天家攀上亲戚,外戚跋扈又会成一个棘手的麻烦,也很容易被政敌抓住把柄将自己置于死地。李惟中忌刻阴狠手段毒辣,太子心中也是十分忌惮的。 太子思来想去,觉得最好还是在品秩并不太高,为人又清廉方正的京官家中给自己挑一个妻子,这么想着,数年前见过几次的那个小姑娘便映入他脑海中。 太子心中微微一动,几年过去了,自己竟然没忘了那个小女孩。。。 想明白之后,太子便夜觐紫宸殿,向父皇说明自己的心意。 威德帝大吃了一惊,台署送来的太子妃人选他都已细细看过,没想到太子另有想法。 这时候的威德帝还没有完全老糊涂,对朝中形势心知肚明,也隐隐猜到了太子的心意。望着眼前神色坚定的儿子,想起早薨的皇后,心中油然生起舐犊之情。又加上新纳的杨妃一旁劝说,终于威德帝松了口,同意此事。 威德帝终究还是不大放心,第二日夜里便微服造访秦宅,惊得秦岱三魂出窍,他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会突然跑到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员宅中,这事实在诡异。 威德帝态度温和地与他聊起家常,又命他将家中子女都叫来瞧瞧,见秦妍竟然只有十四岁,他不禁愕然。 将小女孩叫到身前问话,秦妍仪态从容,谈吐得体,威德帝心下赞赏喜爱,起身抚掌笑道:“真吾儿妇也。”于是威德帝金口颁玉诏,赐太子与子爵秦安之孙女秦妍成婚。秦岱袭乃父之爵位,晋殿中署少监。 秦岱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怎么会与天家作了亲?但他立即回过神来叩头谢恩。秦妍屈膝敛衽,却是面色苍白娇躯微颤,一颗心直沉下去,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背后又掩藏着怎样的阴谋。 这件事简直象地震一样,把个西京城震得地动山摇,户部郎官秦岱竟然与天家做了亲家!得知太子妃还只有十四岁,百官们更是希奇得连连摇头。 新婚之夜,太子掀起了新娘子的帏帽,不禁呆住。四年不见,那个当年的黄毛丫头竟然出落得如此动人。雪白细腻的肌肤,娇美的脸蛋,双目紧闭,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小巧端直的鼻梁,还有那小小的微抿的红唇。他轻轻托起秦妍的下巴,少女的体香钻入鼻子,令人心荡神驰。虽然新嫁娘身量尚小,他的一颗心却不可抑止地剧烈跳动起来。 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变成了个绝世美女。 “睁开眼睛。”自己的嗓音今天好奇怪。 秦妍依言睁开双目,对上了太子满含笑意的俊脸,娇躯微震:“啊。” 太子立即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别叫,嗯,这么快就认出来了?还以为你早忘了呢。” 秦妍只是点头,一双好看的眼睛中泛出异样的神彩。太子松开手,她微微喘了口气:“原来。。。是你!” “可不就是我么,你以为是谁呢。”太子戏谑地笑。却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 “娶我。。。是殿下自己的意思?”秦妍红晕上脸,轻声问道,却是藏不住的喜悦,另一只手轻轻拽住了太子的衣袖。 太子忽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要是一辈子都呆在这个娇嫩的少女身边,看着这双眼睛,听到这个声音,应该会是件很快乐的事。 “叫我大郎,不要叫殿下。”太子说着便吻住了她的嘴唇,贪婪地吸吮着。秦妍顿觉天旋地转,不由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触到了女孩小巧的胸部,她还未发育完全呢,太子登时清醒过来,他的小妻子还只有十四岁! 秦妍的脸已经红得象一个熟透了的苹果。太子苦笑着将她拥入怀中,嗅着她的清香暗自叹息一声。 还是很辛苦地再忍两年罢。 他将秦妍放倒在榻上,她的眼睛又闭上了,纤瘦娇软的身躯紧绷着,微微颤栗。太子轻轻地搂住她:“别害怕,安心睡觉。” 秦妍在他怀里渐渐放松熟睡过去,太子却几乎一夜不曾合眼,满心柔情地注视着那张平静安宁的脸蛋,直到天快亮时才闭上眼睛。 当他睁开双眼,正对上一张娇俏的小脸,秦妍目不稍霎地瞧着自己,羞涩地笑道:“你醒了。” “嗯。”他并不起身,复又将秦妍揽入怀中。两人腻在床上又说了老半天的话。直到宫女们来催促才不得不起身梳洗,然后更衣去觐见威德帝。 几天以后秦妍终于忍不住,在两人厮磨之际附在他耳边轻问:“殿下。。。为什么没有要我?” 太子捏住她的手,轻声地笑:“我在等你长大。”秦妍红晕上脸,紧紧钻入了他怀里。 太子也没能够忍多久。两个加起来不到四十岁的年轻男女每日睡在一张床上,很快就会做出点什么来,这是很自然,也很美好的事。 住进东宫的秦妍举止大方庄重,说话行事都极其温柔有礼。她安静而从容地处理宫内各种事务,完全表现出大家闺秀的风范,内侍和宫女们都对她心悦诚服。她对太子倾心爱慕,细腻体贴,太子有时候注视着她,不敢置信这会是当初那个性格孤僻的黄毛丫头。 这时候她会对着丈夫甜甜地微笑着,跳进他的怀里,和他说着各式各样不知所云的情话,于是她又变回一个小女孩了。 日子静静流淌,少年夫妻,感情日渐深挚。 东宫里的生活是甜蜜快乐的,威德二十四年权臣李惟中病故,太子真有云开见日之感。 然而接下来威德帝纳了章妃,其兄章朝恩很快青云直上,在朝中大植党羽,贪弊营私,又有不甘寂寞的西昌王暗中蠢蠢欲动,由是朝堂之上,风云再涌。 那些年的刀光剑影,明争暗斗。 见正明帝面容渐显沉重,秦妍轻轻凑过来,在他脸上一吻。又柔声道:“返京之后,陛下也该考虑纳妃之事了。” 皇帝展颜微笑,一听这话又皱起了眉头:“纳妃做什么,朕早就说过不虑此事的。以后妍儿再不要提了。”他语调温和,却是不容置疑。 秦妍低头道:“礼制有云,妃嫔佐后。况且妾身只为陛下诞下一子,充实后宫,也可为陛下多添子息么。”皇帝拍拍她的脸,笑骂道:“妍儿,朕瞧你是读书读傻了。朕心中自来只有你一个,再多收那么些女人做什么。” 秦妍面显羞色,心中却极是感动。正欲说话,却听得李嘉显在身后禀道:“陛下,并州军报。” “嗯。”皇帝恢复了庄重的神色,转身接过打开瞧着。英武的面容上却是神色不变,瞧不出他的心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作,将军报用力揉作一团。李嘉显吃了一惊,瞧着皇帝变得铁青的脸色,小心地道:“陛下?” 秦妍轻轻挽住丈夫的胳膊,皇帝深深吸一口气,淡淡说道:“妍儿,咱们回宫。”又吩咐道:“叫杜寒峰入宫,玉华殿前候驾。” 回宫之后,内侍和宫女们陪着皇后去庆云殿歇息,恢复了平常神色的皇帝在离宫主殿玉华殿前负手而立,沉吟许久。南若云终于憋不住问道:“陛下,莫非并州战事不利?” 皇帝这才开口,沉声说道:“阿斯兰出平城追敌,在黑龙山遭遇伯昇所率之图鞑主力。吃了败仗,折兵三千,退至饮马河。” 南若云吃了一惊,略一思索拱手道:“请陛下发诏,卫骑当北进平城,与虏寇决战。” 皇帝微微摇头,又问道:“寒峰兄怎么看?” 杜屹沉吟问道:“敢问陛下,如今伯昇军盘据何处?” “伯昇小胜之后并未进兵,却是向北退却。” 杜屹闻言双目一亮,微笑行礼道:“既如此,无妨。” “卿亦作如此想么?停云已遣贺廷玉部西进,龙威、神威二师自受降城东进岱海,料那伯昇亦不敢轻进。”皇帝淡淡一笑,“胜负乃是兵家常事,今虽一败,不足为虑,况善用兵者因败为成。虏寇顿兵坚城之下损兵近万,范公于碛南筑受降城,剑指牙帐。图鞑此番南侵,是彼胜?是吾胜?且待青史书之!” 山风拂过,白蟒袍猎猎抖动,更衬得他英姿飒爽。 二将忙俯首揖道:“以陛下之英武圣明,必可使图鞑破灭,海内康宁,指日可待也。” 皇帝嗤笑道:“二卿如今也学会说奉承话了?再过几日嘉烈就该到了,到时候咱们也就该回京了罢。”旋即转身对屈锐道:“给阿斯兰发诏,叫他不必自责太过,知耻后勇,卧薪尝胆,后事可为也。张安远为国捐躯,忠义英勇,感天动地,当予旌扬,厚抚家属。崔孟才、安修业、李俨力守孤城,亦当厚赏,请中书省、礼部、兵部详议之。另诏请范公还朝,朕当于城外相迎。”屈锐忙道:“是,臣这便去拟诏。”说着俯首退下。 见皇帝没有下诏处置阿斯兰,杜屹南若云彼此对视一眼,心下都松了一口气。 皇帝却不进殿,远眺群山,喃喃地道:“算算时日,停云也快返京了罢。” 办理河阳刺史贪弊妄征之案后,任停云又在府衙呆了几日,一是处理遗留问题,临时充任刺史代理民政。二来也是稍做停留,了解前方军情。于是城中百姓便会经常看见驿使、军士驾马摇铃飞奔入城,将军情急报送入府衙。 这一日又有两匹快马赶至河阳府衙,前面那人二十四五岁,生得潇洒倜傥雄姿英发,军袍臂章之中绣着一个虎头,下面一对刀剑相交,竟然是位将军。后面那人身躯高壮面色黝黑,看来是他的亲兵。 门口的衙役头脑灵光,打量来人便猜出了其身份,忙上前哈腰笑道:“是程将军来了,请随小的进去。” 程羽翻身下马,漫不经心地道:“嗯,任帅在里面么?”那衙役忙道:“大将军昨日里就去了淇县察看农事,眼下还没回来呢。” “那我还进去做什么,王皋,咱们四处去逛一逛罢。” 两人在市集上转了一圈又回到府衙前,却见一个绯袍官员领着亲随也恰好赶到。那文官见到程羽,慌忙迎上来谦恭行礼道:“下官拜见程将军。” 程羽微微皱眉:“闻大人怎么也到了河阳?” ; 第十三章 点将备长征 血映刀光寒 上新登位,北胡即大举犯并州,内外恟惧,然帝举止如常,人不见其有忧色。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闻非凡毕恭毕敬地道:“下官奉命提犯官罗辩入京就戮,顺便也办理其他几桩案子。” 程羽点点头,皮笑肉不笑地道:“听说闻大人如今升了刑部督捕司使,这里给闻大人道贺了。闻大人才具出众,将来定然是前程万里,哈哈,哈哈。” 闻非法面露苦笑:“将军说笑了。” 程羽不想与他多啰嗦,正想打发他走开,却听马蹄得得,他转头望去,一个白袍青年驾马而来,正是任停云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随扈,一个是舒海,另一个却不认得。 他不再理会闻非凡,迎上去笑道:“停云兄这几日辛苦,怎么到了中州却不进东都?” 任停云俊秀的脸上略显疲惫,他翻身下马,咳嗽笑道:“事情太多日子又紧,实是抱歉。” “这话你不用和我说,得去跟亭儿说。”程羽却是不依不饶,又打量萧岩,“这位是谁,怎么面生得很。”萧岩忙与舒海上前行礼:“见过程将军。”任停云笑道:“这是我新收的亲兵萧岩,咱们别杵在这里了,都进去说话。中州按察使许伯英也在衙中,一块去见见他?”说着转头打量闻非凡,微微皱眉。 闻非凡正要上前行礼,程羽却一把拉住任停云往街道上走,将他晾在了一边:“衙门就先别忙着进,我从东都赶到此地,肚子早就饿了,咱们寻个酒馆先去吃饭。”几人边走边说,自顾自地去了。闻非凡心下恚怒,却只能咬牙忍着。 任停云明白程羽心意,笑道:“你也太不给别人面子罢。”程羽不屑道:“这人心术不正,有什么面子好给的。督捕司使虽然只是四品,却是掌管着天下的都头、捕手,权柄非轻。戴云龙做了十余年缉捕使,号称天下第一捕头,按说正是督司的不二人选。怎么也没想到皇上却把这职位授给了姓闻的。”他皱起了眉,“你在东宫呆了几个月,这皮里阳秋的功夫是练出来了啊,分明你也瞧他不顺眼,还有心思应付。” 任停云淡淡说道:“不然你教我怎么办,难道兵部刑部往后就抗着?再说他闻非凡就算有鬼心眼,如今海大人到了刑部,还怕镇不住他。” 程羽嗤笑一声转开了话题:“对了停云兄,我还以为你得知并州军情会赶往北边,没料到你会到了这里来。” 任停云摇头道:“是玉麟拦阻,他说我不宜受范公节度,当出关巡视。”程羽闻言一怔,不禁沉思。 任停云捂住嘴咳嗽几声,又继续说道:“其实无妨,平城之围无足为虑,范公将兵亦必有胜算。况且我已命贺廷玉领兵西出武定,伯昇此番南侵,定然是无功而返。” 几人走进酒楼寻个雅间坐下,程羽笑道:“停云兄了了此间事后与我一道返回东都小住几日,如何?”任停云摇摇头长叹一声:“我也思念亭儿,实在分身乏术,明日我便要赶赴燕州,”他苦笑道,“我真是对亭儿不住。” 程羽问道:“你急着赶去燕州,所为何事?”任停云思忖道:“一来我身负观察黜陟之责,二来贺廷玉、卢思翔来书都说图鞑今春遭遇大雪灾,人畜冻死十之三四,实力大损,是以边境屡启事端。我想,”他秀目中精芒一闪,“你返回东都后,可命李清川部东出华荫关,移驻邺城,整装待命。华荫关交由羽林军驻守。这事我昨日已经给兵部发文。” 程羽讶道:“你要做什么,调兵出关这是大事,非同小可,小心御史参你一本!如今虽说你做了大将军,可我觉得关中之兵你还是别轻易调动的好。” 任停云慵懒地往椅子上一靠,答非所问:“我这也是未雨绸缪,”他转开话题咳嗽问道:“方才在街上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窥探?” “不错,我也有这感觉,”程羽点点头,“若有似无。不管是何方魑魅,咱们喝酒吃饭要紧。”他话音刚落,酒保便端着漆盘走了进来笑嘻嘻道:“几位大人,酒菜来了。” 驿馆之内,闻非凡独对灯火,面上阴晴不定。 新皇继位,自己被提做刑部督捕使,才望颇著的戴云龙却被升了慎刑司使,皇帝的这一任命大出百官所料。大家都觉得戴云龙做了多年缉捕使,武技人品众所周知,是掌管督捕司的最佳人选,闻非凡虽说暂露头角,似乎也升得太快了些,难以服众。 闻非凡心中虽然兴奋,但他有自知之明,自己为官日短,虽然已在刑部培养心腹,毕竟羽翼未丰,将来之事仍然需要小心应对。官场之险恶,并不亚于江湖,自己在朝中又没有靠山,一着不慎就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他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绝对不可以大意,见到任停云程羽这些瞧不起自己的年轻勋贵更是要处处陪着小心,忍辱负重,以待来日。 他正在思索,突觉身后有异,他反应极快,口中低喝道:“什么人?”说话间早已起身向旁一跃,转身时一柄纯青色透明的宝剑已泛着寒光向暗影中那人刺去。 那人并不闪避,闻非凡的玉煌剑眼看要刺到来人身上时却生生止住。 闻非凡收剑入鞘,向来人恭敬行礼道“是师父来了,弟子拜见。” 曲震山从暗处现出身来,面露冷笑:“你竟然还记得为师?” 闻非凡神色谦恭:“弟子一身武技都是师父所授,没齿不忘。”曲震山冷哼一声,又道:“这把剑是顾剑鸣的兵器,你既是救了他一命,如何不把兵器还他。” 闻非凡恭谨道:“弟子虽是救出了顾教兄,只是这兵器太过打眼,若顾兄携带,定然会被人识破身份,到那时朝廷再行追捕,不但顾兄难逃一死,就连弟子也是自身难保,尚请师父明鉴。” 曲震山闻言微微点头,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忍字功是修炼得一流,便不再讥讽,抽来一张椅子自己坐了,“若不是你救出了顾剑鸣,为师今日也难见天日。二位神君眼下如何?” 闻非凡端上茶来:“师父请茶。”又转身将门栓死以防有人闯入,这才回话道:“二位神君眼下还在刑部大牢之中,黑水神君武艺已废,牢中看守严密,难以救脱,况且救人之事可一不可再,这事为难得紧。” 原来当日闻非凡戴云龙召集江湖豪杰端了先天教坛,却让曲震山走脱,闻非凡一心想得到的天魔大法秘籍也不见踪影。闻非凡心知先天教并未能根除,他也是手段非常之人,回京之后便教自己的心腹在狱中使了个掉包计,找了个与顾剑鸣形貌相似的死囚顶替他上了刑场。回头又让顾剑鸣假装暴病而卒,终于设法将他送出了刑部大牢。 闻非凡甘冒奇险救出顾剑鸣,乃是深思熟虑,意在与先天教讲和,为自己在江湖上找个盟友,实有狡兔三窟之意。可是此事风险极大,到现在他回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再要他去救黑水、赤火两个神君,那是万万不干的。再说让这两个高手逃出生天,先天教势力大张,也是难以控制。 曲震山声音冷得象结了冰:“若不是超尘本事通天,两位神君又岂会身陷囹圄。” 闻非凡神色不变:“弟子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曲震山死死地盯着他:“当初是你设下圈套将顾剑鸣落入官府手中,后来你又救他出来,究竟是什么用意?” 闻非凡苦笑一声:“当日顾教兄。。。”曲震山打断他道:“你早已叛出本教,这教兄二字不必挂在嘴上。” “是,当日顾兄在京中闹出动静实在太大,西京乃天子脚下,顾兄行事震怒了皇帝,是以官府全力缉拿于他,弟子又在官中出力,这也是逼不得已。弟子后来救出顾兄,也是念在当年的香火之情。” 曲震山闻言不语,半晌方开口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你这人心机太深,我从来都没能把你看透,你做这些事的用意,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教中年轻弟子之中,你,皇甫濬和顾剑鸣是最有可能接任教主的。三人之中你年岁最长,势力却最为单薄,是以后来你叛教出走。为师虽然甚为失望,但念在你是我唯一的徒弟,也没有怎么为难你。万没想到你入京投靠官府反与本教为敌,险些覆灭本教,如今你又反过来救出顾剑鸣,行事当真高深莫测。” 闻非凡正在思索如何回答,曲震山又道:“当日我从梁王陵逃出,便躲在皇甫世家一直不敢现身,直到顾剑鸣逃出京城找上门来。我并没有提到你,只说皇甫濬谋刺太子,被任停云、程羽所杀。。。皇甫世家的那位老爷子,真是好功夫。”他说着微微眯上眼。 闻非凡心中一动:“师父此番前来。。。” “任停云微服至此,今日程羽也来了。” “是,他们明日动身。”闻非凡不动声色地道,他已从中州按察使许伯英那里得知这两人明日离开河阳。“任停云北往燕州,程羽回东都。” “这两人我是打不过的,自然会有皇甫家的人去找他们。这些年皇甫世家行事诡秘韬光隐晦,却是培植了好大势力,由他们出手再好不过。” “那天魔大法秘籍,师父交给顾兄了么?”闻非凡终于忍不住问道。 曲震山扫他一眼:“你是想知道那本秘籍的下落,还是想知道顾剑鸣是不是做了教主?你既已不再侍奉无生老母,那么这两件事都与你没什么干系。你我师徒情分,就到今日止。日后若有教中兄弟来找你寻仇,你就自求多福罢。” 曲震山说罢便推开窗户纵身跃出,消失在夜色之中。 闻非凡盯着桌上那盏铜灯许久许久,突然冷笑一声:“顾剑鸣做教主,他有复兴的本事么?” 第二日任停云与程羽各自道别,分道扬镳一个向北,一个往南而去。 中州之地一马平川,平展展的大地上麦田一望无际。如今已到麦熟之季,目光所到之处皆是一片金灿灿。程羽二人与一支商队错肩而过,眼见前面不远处有个长亭,里面坐着三个歇息的旅人,王皋问道:“大人,咱们要不要到前面歇歇脚吃点干粮?”程羽笑道:“你肚子就饥了么,那就歇会罢。”“好嘞。”王皋快活地应了一声,驾马冲到他前面往长亭而去。 程羽心中忽生警兆,他感觉到一股隐隐的杀气,忙喝道:“王皋,停下,别过去。” 他话音才落,便听得嗤嗤两声,亭中射出两支袖箭,王皋闷哼一声从马上载倒,当即身亡。与此同时,两支飞镖一前一后,射人射马,已经到了程羽面前。 只见红光一闪,程羽已经持刀在手,刀风过处,将两支镖生生截下。 遭遇刺杀时骑在马上极其被动,程羽紧接着立即弃马,飞身跃开将血炼宝刀一架,叮的一声挡住了射来的袖箭。同时他发觉身后有人从麦田里跳至驿道上,拦住了自己的退路。 两个剽悍的身影已从长亭中跃出,朝自己扑过来。长亭里还有一个人,拿起了一张小弩。 形势危急。程羽完全凭着沙场百战炼就的直觉与反应,低喝一声纵身跃起,从两人头上越过朝那个架弩的杀手扑去。 那张弩的刺客身段娇小,看来是个女子。见程羽眨眼间已经扑到自己身前,她立即抽出一柄剑朝程羽刺来。 只见眼前红光闪动,转瞬间叮叮当当之声连响了数十下,便如珍珠落玉盘一般。她知道身前这人武艺深湛,因此不假思索便使出了平日里练得最纯熟的一套快剑,竟然给她挡住了程玉这快如闪电的风云十八刀。这一交手下来她顿觉手臂酸软真力不继,不禁心下大骇,知道对手比自己强出太多,连忙纵身后退。 程羽亦是大出意外,原以为能从这边杀开一条路,没想到这女子竟然还能将自己拦住。他哪里知道再给她劈上几刀,这女子马上就会命丧当场。 脑后风响,另两个杀手已经赶到。程羽转身挥刀,又是一番疾风暴雨般的快攻,敌住了一对狼牙刀和一把袖中剑。 刀意凌厉,剑影变幻。 “鬼见愁吴良和袖里乾坤胜英杰!”程羽点破对方来历,身子斜飞,从长亭里逃出。 因为第四个杀手的倭刀已经袭到,又快,又准,又狠。 樱花一刀流! 那把倭刀直追过来,红光白光在空中交错闪烁,叮叮当当。 程羽突然顿住身形右手一翻刀劲成圆,血炼刀连划数圈,那杀手闷哼一声倒退几步。 可是吴良与胜英杰已经追到,那女子也跟了过来,准备伺机放出暗器。 四个蒙面人,四个好手,除了那女子武技稍弱,其他三个都很扎手。 四个杀手,来历完全不同,两个在江湖销声匿迹十余年的大盗,一个女人,一个倭国武士,是什么人这么渴望夺取自己性命? 要是单打独斗,他完全有必胜的信心,但是,现在是四个。 于是他只能,逃。 吸气,纵身,人已在五丈开外,同时嘴里打一个忽哨。那匹精壮的栗色战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如箭一般向他逃跑的方向窜了过去。 轻功再好,也赶不上一匹千里马,要扭转形势,还得要靠战马! 那四人顿时醒悟,知道他是要逃跑,那女子手臂一抬,嗤地射出一支袖箭,另外三人发足狂奔,紧追而来。 战马飞奔,程羽斜刺里截上,正待跃上,脑后风声厉响,他看也不看将刀一背,叮地将袖箭击飞。可是就差这一丝一毫,战马已经窜到了前面,那三个杀手已经追到! 程羽暴喝一声,在这危急当口激发出了生命全部潜能,身影如电跃出,左手抓住了马辔。他身躯被拖在空中,紧接着一个倒翻筋斗坐在了马鞍之上。 四个杀手见他如此身手都是暗自心惊,可是若给他逃入东都便再难有这么好的截杀时机,因此毫不犹豫继续追赶。 战马奔驰迅捷,程羽跨上了马背那三人便再也追他不上,眼看距离就要拉远,身后几人身影已经次第拉开,程羽突然一勒缰绳,骏马一声嘶鸣,忽地来了个原地转身。那东倭武士第一个追到,程羽身躯水平斜出,红光闪烁,竟在一瞬间连出六刀! 雷霆六击,程家堡的看家绝技,被他一招使出。 噗噗噗噗,鲜血四溅,倭国武士双手俱断,头颅飞出数丈之外,他僵立,然后仆倒。 程羽已经跳下马来,这时吴良与胜英杰双双赶到。 吴良双刀翻飞,一片刀光眩目,狂风鼓浪刀,罩住程羽头颈胸腹。 胜英杰双袖一拂,方寸之间藏天地,剑意大盛。 “鬼见愁,见鬼去吧!”程羽英俊的面容之上杀气凛凛,迎刀而上。 他的刀划一个圆圈拦开了吴良的双刀,只一个照面身躯逼到了吴良面前。 噗地一声,胜英杰的袖中剑从程羽右胁之下刺入。程羽拼着挨下这一剑,先全力对付鬼见愁吴良。 红光一闪,吴良颈上鲜血狂喷,颈动脉已被划断。 刺中了程羽,可是胜英杰只感到恐惧,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浑身血液都凉了,这个人太可怖。 他想退,抽剑,剑不动。然后他听见惊天动地一声暴喝,程羽的刀从他胸口穿过! 程羽抽刀,伸手在胜英杰额头一推,他颓然倒下。 顷刻之间,三名高手全部毙命。程羽浑身染红,那把暗红色的横刀之上还在滴着鲜血。他昂然挺立,气概凛然。有如将军独踏连营浴血归来。 方才连杀三人,程羽将自己的勇气、谋略、武技都发挥到了极致。如今他已是精疲力竭,丹田之内空空如也,一口真气说什么也提不上来。胁下剧痛难当,兀自强打精神挺立着,对最后一个杀手从容微笑道:“就剩你一个了,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罢。” 那女子站在三丈之外,娇躯颤栗,牙齿格格打战,动弹不得。 程羽哈哈干笑:“怎么,不敢与我交手么?”他面容突转狰狞:“既是不敢,还不弃剑跪下!” 那女子眼中流露出恐惧已极的神色,她说什么也不敢再与这男子正面交手,发袖箭,她一想便放弃了,那对他根本没有威胁,对手轻功那么好,只怕自己一转身就丢了性命。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她终于呛啷一声弃了剑,双膝一软跪倒:“求你,不要杀我。” 他奶奶的,声音还真好听。程羽突然想笑,这当口自己居然还能想到这些!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真气流转,强撑着走上前去,凝聚起仅有的这一点内力伸手封住了女子的穴道,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那女子不敢反抗,见程羽坐倒才醒悟其实他已经内力耗尽。眼中顿时流露出懊悔,羞愧,愤怒,绝望的神色。只恨自己斗志全消束手就擒,上了他的大当。 ; 第十四章 一剑破双煞 张弓意何惶 五月十七日,帝征范允文还朝。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程羽失血过多,只觉头晕目眩,便躺下去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见到女子眼中的神色,哈哈笑道:“兵者诡道,你是斗不过我的。眼下你是我的俘虏,跑是别想跑了,老老实实呆着罢。”说罢便伸手将她裙子撕下了一大截。 那女子惊叫一声,只是穴道被点,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瞧着。 程羽用那半幅裙子包扎了肋下伤口,见那女子一双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又伸手过去扯下她蒙面的黑纱:“是何人派你们来行刺?快说!” 那女子生得十分俏丽,瞧来年纪还不到二十岁,听见他喝问掉过了头去不理。 程羽剑眉微皱,忽然想到了什么,跳将起来把少女按倒,双手摁住她的脖子,厉声喝问道:“你们是不是也派人去刺杀停云了,嗯?快说!不然我掐死你。” 少女被他扑倒不禁惊呼一声,见他剑眉直竖面露凶光,双手扼得自己简直透不过气来,心中极是害怕,吓得闭上了眼睛浑身颤栗,却是说不出一个字。 程羽感觉到双手之下柔嫩的肌肤,蓦地心中一软,叹口气松开了手,喘着气冷笑道:“就你这样还来行刺,主事之人真是昏了头了。不开口没关系,回头将你带回军中,老子有的是法子炮制你,就不信你还不会招。到时候,我保证你这身娇嫩嫩的肉不会剩下一块好皮,我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少女闻言睁开眼愤怒地瞧着他:“没有人指使,我来杀你是为我哥哥报仇!你要是个好汉,就给我一刀痛快的罢。” 程羽一怔:“你哥哥,你哥哥是谁?老子杀的恶人成百上千,谁知道哪个是你哥哥。”说着面露冷笑,“这会子怎么又不怕死了?只是你就是想死,也死不成。老子是不是英雄好汉,岂轮到你来评论。” 他皱起眉头苦苦思索,又仔细打量少女的脸蛋,蓦地将手一拍:“皇甫世家,你是皇甫濬的妹妹。” 那少女闻言一惊,心下骇异:“这人心思当真敏捷,真是个厉害人物。”忙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程羽站起身来,心中不住盘算。 那少女见他面上阴晴不定,心中忐忑,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 终于他自语道:“不,这是江湖纷争,还是照江湖规矩来解决的好。”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已是有了计较。 程羽低头瞧着少女:“闻说皇甫世家三个女孩子个个容貌倾国武艺非凡,看来果然不假。你是皇甫沁,皇甫淇,还是皇甫汐?” 那少女吃惊地瞧着他,犹豫一阵,低声道:“我是皇甫淇。你怎么会知道?” 程羽哼一声:“以前听任停云说起过。”说着便将她拦腰抱起,皇甫淇一声惊呼,却见程羽将她扔到了马背上。 程羽眼冒金星,闭着眼深吸了口气,牵着马走到长亭之外,注视着地上王皋和他的战马两具尸体。见到伤口处流出的黑血,知道暗器喂有剧毒,他冷笑一声:“江湖败类才使的下三滥手段,堂堂的皇甫世家用起来倒是得心应手。”皇甫淇闭着眼,只做没听见。 程羽牵了马走下驿道,他打算先去寻个村庄,找些人来帮忙,先将王皋葬了。总不能叫自己的属下就这样曝尸于野。 将王皋安葬之后,他牵着马转回河阳,尚未进城就见班头领着几个捕手急匆匆地赶来。 班头见到程羽登时轻松下来:“统领大人平安无事就好。大将军发下话,便是上天入地也要将大人捞回来。就请随小的去见大将军。这女子定是大人拿住的贼人,就交与小的们罢。” 程羽跟着衙役们到得府衙,任停云见到他长松口气:“瞧来你受了伤,便在这衙里养些日子再回东都罢。”程羽摇头道:“皮外伤并不要紧,我也不能在此地耽搁,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路上遇袭?” 任停云咳嗽道:“因为我也遇到了。” 原来他带着舒海、萧岩出了河阳城沿着驿道一路向北,渐至人烟稀少之处。萧岩舒海两个跟在任停云身后边行边聊。萧岩介绍道:“这里唤作桃花山,往日里曾是强人出没之所。也曾结果了不少好汉性命。” 舒海笑道:“这山势也并不如何险峻,怎的会成了强人聚啸之处?想必是南北交通之地,来往客商行人不断之故。眼下太平年月,哪有这许多强人。”想到萧岩出身,暗悔失言。 萧岩面色尴尬,忙转了话题对前面的任停云道:“大人既是急着赶路,咱们到了大名府便转走水道,从永济渠赶赴北平罢,比走旱路要快得多了。” 任停云点头道:“我亦有此意。只是还得赶往东莱、文登去检视燕州水军,只怕咱们还得餐风露宿快马加鞭,不然。。。” 他突然勒住了战马,秀目中闪过一道寒芒,接下来却一阵咳嗽。 舒海萧岩两人一愣,同时勒住坐骑。 前面那处破败的凉亭之上,不知何时现出一个黑色人影,手持一把彤弓,屈身蹲立。 那人搭箭,拉弦,对住了任停云。 两个亲兵倒吸一口气,天地间杀气笼罩,那支箭是对着任停云,可是两人却觉得自己已被锁住动弹不得。直如芒刺在背,额头冒汗,喉中干涩,一颗心砰砰直跳。 两人下意识就想拿武器,一个拔刀,一个取弓,“先别动手。”任停云淡淡说道。 然后他下马。。。捂嘴咳嗽。 那支箭始终没有射出来。 任停云迈开步子向凉亭走去,两个亲兵心下紧张地瞧着。一步,两步,三步。。。 任停云突然停下脚步,似乎漫不经心地往道旁的疏林里扫了一眼。 他身上蓦地迸出一股强烈的杀意! 舒海萧岩不由自主地同时拨刀在手。 那支箭依然没有射出,可是林中却呼地跃出两个人影,半空里嗤嗤声响,青光闪动,两柄长剑一左一右,同时向任停云刺来。 这两剑来势极其迅猛,两个亲兵同时惊呼一声,却见任停运身形一晃一退,轻轻巧巧地避过。 这两个刺客身着青杉,黑布蒙面,连眼睛都遮住了,竟然是两个盲眼杀手。一击不中,两人同时落地旋即跃起空中换位,刷刷刷又是几剑向任停云刺到,迅捷无伦,啸声大作。 舒海跟随任停云两年,于武技一道已颇窥堂奥,一瞧便知这两个瞎子乃是江湖中的第一流好手,眼见两人听风辨形身影灵动,双剑合璧配合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两把剑青光闪烁剑气纵横,招招夺命,他一颗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两个亲兵都下了马,只是这三人打斗极快,根本帮不上手,只能焦急地在一旁干瞧着。 任停云一直没有出手只是闪避,那两把剑招式狠毒舞成一片光幕,每每几已置他于死地,却都被他从不可思议的方位轻巧避过。 两个杀手又一次交错换位,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发之际,任停云突然停步出手! 只见黑光一闪,一名杀手闷嗥一声身形一挫,瘫倒在地。 任停云一击得手,立即退开,魔剑斜指,淡然挺立,身姿说不出的潇洒好看。 另一名剑手惊呼一声立即停了手,扑到同伴身边抚mo着他,听声音是一个女子。 她发觉同伴心脉俱断已然身死,不禁绝望地坐在那里悉悉发抖,低声悲泣,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背起同伴的尸身,稍一踟躇,茫然而去。 任停云只是默默地瞧着,见杀手撤走便收剑入鞘。他感觉到躲在林中一直不曾现身的第四个人,也已经撤走。 自始至终,凉亭顶上那支箭都没有射出,任停云也没朝那边瞧上一眼。 凉亭之上发出了一声低叹,那人收了弓。两个亲兵都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却见任停云咳嗽几声,突然身影一晃,便如一道烟一般越过了十余丈,飞上了一颗柳树,再伸足一点,便又飞出近十丈远,落在了凉亭之上。 他扑至那黑衣人身前正欲出手,却见那双眼睛,墨黑溜圆,倒有几分与湘灵相象,不禁错愕一瞬。 凉亭顶上那黑衣人眼见任停云两步便飞过了三十步之遥,一晃之间白色的身影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不禁惊骇得动弹不得。心中只在想:“这等通天彻地的本事,莫非他是天神下凡?” 眼前的青年身形单薄,姿容俊雅,好个翩翩公子,眼光一片柔和。她不由多看了几眼,竟忘了自己的危险处境。只一瞬间,这人眼中已变回冷峻。 听得对方冷笑才醒悟过来,慌忙转身正欲纵身掠走,只听嗤的一声,自己身上一麻,已是被对方点中了穴道。 她娇哼一声,站立不住正要跌倒,任停云一伸手将她揽住,顺手摘下面纱,见她容色绝丽年方韶龄,也自一怔,想了想抱着她纵身跃下,这才将她放下。 他望着少女惨白的脸色,沉声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少女低下了头,并不回答。任停云皱着眉头,沉吟不已。 两个亲兵牵着马赶了过来,任停云咳嗽吩咐道:“萧岩舒海,咱们带上这女子速速转回,务必找到程将军,快快。” 两人闻言一怔,见到任停云眼中的焦虑,忙拱手道:“知道了。”于是三人带着女俘打马掉头向南奔驰而去。 听了任停云的细述,程羽沉吟道:“你把萧岩给我,做我的亲兵罢。我要带着这两个女犯赶回东都去。”任停云摇头道:“萧岩给你,女犯我要带上。”程羽道:“你想引蛇出洞是不是,咱们打的竟是一样的主意。” 正说着,河阳府司马刘昊进来禀道:“刑部闻督司得知二位大人遇袭,前来提取人犯。” 程羽立即喝道:“不行,这两个谁也不能提走。此事不干刑司,自有军府处分。”刘昊吓了一跳:“是是,下官这就去回复。”说着忙忙退了出去。 任停云思忖道:“河阳不能留了,若是闻非凡托请按察司许伯英出面要人,咱们不好强压着不给。你我这就动身罢,两个女犯就由我带走。”程羽想了想道:“这样罢,一人带一个,你放心,我想到法子了。” 两人从府牢提出女犯,刘昊又差遣几个快手护送押解,出了府衙却见闻非凡恭敬候立道:“刑徒审谳乃是下官之职,还请二位大人将人犯交与下官罢。”程羽喝道:“不干你的事!”驾地一声驱马便走。 闻非凡目送程羽领着人马招摇而去,眼中流露出痛恨怨毒之色,转过头来却见任停云骑在马上,一双星目冷森森地注视着自己。 他打了个寒噤,忙低下头来,又做出了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出了城门,为首的班头道:“小的们随大人直至东都,一路服侍。”程羽摇头道:“不是回东都,是去少林寺。”萧岩瞧瞧被封了穴道的皇甫淇,迟疑道:“咱们带着个女娃儿去少林寺么?” 程羽将手一挥:“那有什么打紧,事不宜迟赶紧走罢。” 皇甫淇一听要带她去少林寺,更为惊恐:“我不去少林寺!” 程羽冷笑道:“哪里轮到你来说话,老老实实给我闭嘴坐好了。”皇甫淇只在马上不住扭动:“我不去,我不去,你有种的话就痛快一刀将我杀了,不要零零碎碎地来折磨于我。”程羽心下不耐,便索性出手封住了她的哑穴。 中州境内大河北边的一处坞堡之内,一个身材颀长的青衫男子独自在望楼之中远眺。 夕阳早落,月上中天。这男子许久才从望楼下来,又犹豫了好久才穿过正堂向后厅走去。 一个清癯老者正在厅内独自奕棋,男子走进来迟疑道:“父亲,两处都没有人传消息回来,不知道两位妹妹。。。” 老者将要落子的手停住,他眯起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棋子弃下,淡然说道:“既是没有回来,那就是失手了。” 男子不敢回话,俯首而立。 当初剑王曲震山找上门来报告二弟死讯,父亲也是在独奕,听了之后却什么也没有说,神色如常。只是入夜之后独自在望楼上站了许久,回来时脸上两行浊泪。 然后他冲进安顿曲震山的客房之中大打出手,以曲震山的成名绝技“大罗周天神剑”将对方打得口吐鲜血。出来之后他在院中久久徘徊,然后哈哈大笑。 笑完了,老头儿漫声吟道:“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微风吹闺闼,罗帏自飘扬。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春鸟翻南飞,翩翩独翱翔。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 吟罢又痛哭不已,到后来,变成了撕人心肺的干泣哀嗥。 那是老爷子最心爱最寄予厚望的儿子。 三个女子依偎在檐下默默地注视着,最后三妹皇甫沁走上去搀住老爷子:“爹爹,我要为二哥报仇。” “报仇?好,好,这个仇一定要报。”老爷子抬起眼茫然地道,一夜之间,他的头发竟然全白了。 他挺起身来,身影嘶厉地道:“杀死我儿的人,就得为我儿陪葬。先祖遗命,皇甫家的子孙永不入仕,当待时机以行非常之事,如今,是到了该出动的时候了。” 第二天皇甫沁找到他:“大哥,我要去北边,设法越过边禁到图鞑汗国去。”他吃惊地望着三妹,皇甫沁一脸的坚定。 于是三妹就离开了,之后全无消息。 如今四妹五妹也离开了。 “泓儿,”父亲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皇甫泓忙抬起头来。 “你是长子,当以守业为要,所以为父一直不让你插手这些事。如今淇儿汐儿都已失手,皇甫家的年轻一辈就剩了你一个,眼下估计这处坞堡很快就会保不住了,对方是手掌重兵的元帅将军,倘若领着千军万马杀来,咱们就是武艺再强也是难以抵挡。你收拾一下,带上可靠的下人仆从,到许城的庄子里先避一避。。。” “父亲!”皇甫泓激动地喊,只觉胸口堵得难受。“有什么好避的,大哥行事何懦。一日之间我两个女儿都没了,咱们还避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跟他们拼个玉石俱焚就是了!”一个年近五旬的男子边说边走了进来。 “叔父。”皇甫泓恭敬地行礼。皇甫霆点点头撩衣坐下:“大哥的意思,是咱们两个老的亲自出马么?” “都到这地步了,咱们两个难道还能安坐于此么。”皇甫霄又眯起了眼,“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咱们还是要借势啊。沁儿去了北地,她做得很对,眼下咱们也要借势才对。” 皇甫霆沉吟道:“大哥是想借助先天教么?” “嗯,咱们要把先天教变成自己的力量。当初把濬儿送到上官老儿那里,不就是想让他做上教主么。如今咱们也可以让泓儿去做上教主。” 皇甫泓吃惊地望着父亲,却没有开口。皇甫霄扫他一眼:“你去把那个曲震山请来。” 皇甫泓退了出去,皇甫霄眯着眼,手指轻叩桌子:“上官老儿死于任停云之手,那么任停云也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他到底伤到何种地步呢?” 任停云拒绝了刘昊差人护送的好意,几人出了东门赶至大运河边,在这里转走水路,雇了一只大船顺着永济渠水道向北而去。 那少女身上大穴被封,饮食行走无碍,只是无法运真气逃走。任停云也不与她说话,只站在船头瞧着风景。那少女便坐在甲板上默默地瞧着他。 任停云突然转过身来:“怎么皇甫霄、皇甫霆不现身,反倒叫你一个女孩子出手,皇甫三姝,你是哪一个?”声音清澈,却冷漠。 少女闻言,吃惊地瞧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猜到的,”任停云淡淡地道。“携手双剑,相伴对流年,杀人如麻鬼魂冤;没想到黄河双煞那两个瞎子也被你们网罗了。” 少女只是注视着他,白袷衣黑幞头,衣袂飘风,潇洒俊逸,好一会儿才道:“瞧你这文弱儒雅的模样,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竟有那么好的身手。” 任停云一愣,没想到她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想了想咳嗽道:“那一日你本有机会,为何一直没有出手?” 少女回过神来,转头向岸上瞧去,河风吹拂着她的长发,轻声说道:“那日你下了马,举手投足间看似随意,其实却全无破绽。我手中的箭,怎么也不敢射出。”她沉默一会又道:“其实,我不大喜欢二哥,三姐与他最要好,所以二哥死了,她是最难过的。都说你是个大英雄大豪杰,我觉得你这样的人不该死。至少,不可以死在我的手里。那黄河双煞虽说是行事凶恶,可是二十余年相依相伴,从未分离,算得上是情义深重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见到任停云便心生信任之感,想到什么都说了出来。 她停了一下,又说道:“我的名字,叫做皇甫汐。” 任停云注视着被船首犁开的碧波,过了许久才道:“那一日我与黄河双煞交手之时,若你趁机放箭,那第四个刺客再出手,你们未必没有机会。。。我不是什么大英雄大豪杰,我也不想做英雄。”皇甫汐一怔,任停云心下也觉奇怪,自己怎么会说这些,只觉两人之间气氛十分微妙,便转身走进了船舱。 ; 第十五章 小别情意浓 挽弓待天狼 丞相允文为将,不事威严,专用恩信。抚士卒务综大要,不为苛令,使人人得便安。平时营中宽纵,似若可犯,然警备严密,敌至莫能近者,故未尝负败。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两三日工夫他们便赶到了北平。入城之后他们直接赶往军衙,得知元帅赶到,北平总兵卢思翔连忙出来相迎:“任帅来得好快,这个是?”他打量着后面那个容色俏丽神情委顿的少女,颇觉疑惑。 任停云简洁地道:“进去再说。” 几人走进节堂,任停云将路上之事详述一遍,两人相交已久,称得上是肝胆相照,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卢思翔闻言,手抚着刮得铁青的下巴沉吟道:“知会按察司,下海捕文书,出动中州军。把个中州全境翻个遍,找到皇甫世家老巢,一举剿灭,便是永绝后患。” 皇甫汐闻言,一颗心直沉下去,一双杏眼惊惧地瞧着两人。这个卢总兵身躯健壮气度沉稳,瞧得出来也是武艺高强,军人的手段果然是雷霆万钧,她的家族惹上大麻烦了。 任停云摇了摇头:“江湖之事,照江湖规矩去解决就是了。不要让朝廷知晓。请振飞兄将这几日的军报拿给我瞧瞧。” 看过之后他走到沙盘前沉吟:“允文大人在勒川东岸筑垒,真是霹雳手段。这样一来咱们北边的防线便向草原腹地大大推进,整个河套平原尽入我手。防线推进得越远,中原就越安全。只是,伯昇在榆林没有占到便宜,定然会转进平城,”他疑惑道,“那个弗由怎么就这么蠢,竟然会去强攻平城?” 卢思翔摇头道:“不清楚,不过草原那边传来情报,霍察汗的两个王子不协,暗中争夺汗位。” 任停云闻言星目一亮,略一思忖便指着沙盘道:“天欲其亡,必使其狂。振飞兄,你看,从归化出兵,这里。。。” 两个人讨论着行军作战,竟是全然忘了屋子里还有个瑟缩在一旁的女俘。 任停云沐浴之后换上黑色的元帅军袍走入自己的房间,却见皇甫汐抱膝坐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沐浴之后的肌肤更显娇嫩,只是身上那件夜行衣已经脏成灰扑扑的了。他想了想道:“明日里我叫舒海带你去成衣铺里挑几件衣裳,把这件给换了。北平是极繁华的大城,定然能挑到合意的衣裳,若要胭脂水粉什么的,也一并选了。” 皇甫汐回过神来,垂头道:“不用了。” “女孩子嘛,总归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好。”任停云说完便不再理会她,走进里屋拿起案上的塘报,细细翻阅,偶尔轻轻咳嗽。 皇甫汐跟着进来,注视着他全神贯注做事的样子,心中思绪复杂。忍不住问道:“你对女人,总是这么好么?” 任停云缓缓合上驿报转头瞧她,一眼对上了那双圆圆的眼睛,不禁有些出神。他发觉自己很想念湘灵。 娶了湘灵之后,他在东宫向太子告假。太子将手一挥:“去吧去吧。你自己不告假,孤也会赶你走的。”那东宫内坊丞蹇恽便扯起公鸭嗓唱道:“奉太子教,东宫参议朝政任停云,燕尔新婚,给假九日。” 一屋子人都望着任停云促狭地笑,倒让他闹了个大红脸。 回到金翠坊任宅,湘灵正对着屋子里堆成小山的礼物发愁。太子和南平郡王送来的侍女仆役,都被小两口放良遣送回家了,堂下只留了个叫西琳的小丫鬟,是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波斯小女孩,黑发黑眸,却是雪肤高鼻,长得粉粉嫩嫩的非常可爱。湘灵让她留了下来和安思懿作伴。 西琳见到任停云进门,用一口童音笑道:“大人回来了,夫人正收拾东西在屋子里。”不去理会她那莫名其妙的中国话,任停云点点头径直走进房内,笑问道:“发什么呆呢?” 湘灵欣喜地扑到他怀里:“怎么就回来了。”又烦恼地道,“如今才觉得咱们的家真是小了点。这么多的东西都没处放啊。” 任停云在她微翘的小鼻尖上啾了一下:“暂时用不着的东西就先扔到库房去好了,要是库房也放不下,那就拉到辋谷别业去。”湘灵眼睛一亮:“辋谷?” 见她眼珠乱转,任停云笑了起来:“你这点小心思我怎么会猜不到,咱们收拾一下就出发。” 于是他便带着湘灵回到辋谷别业,泛舟欹湖,登山临风,好好地玩了几天。 夜里几个人在屋子外支起行军锅灶,生起篝火,用铁钎竹签插起牛羊肉炙烤,鲜香四溢。几个男子都是行伍出身,做起这些事来驾轻就熟,三个女孩一边打下手,一边嘻闹,十分快活。 一顿晚饭直吃到夜里亥时,已是繁星满天。几个随从都回去睡了,任停云和湘灵裹着一件羊毛披风,坐在草地上仰望星空,喁喁呢喃。 任停云突然叹了口气:“到了这里什么都不用去想,无虑自在,我觉得自己真是不想回去呢。” 湘灵笑道:“那就不回去嘛。唉,可是不行,”她故做哀怨地乜了他一眼,“到时候太子殿下不是又得来寻你,然后又会说,都是湘灵的错啊,唉呀红颜祸水呀。妾身真是委屈哦。” 任停云笑骂道:“小妖精。”又低声咕哝道:“身在名场翻滚,心在荒村听雨。” 湘灵立即在他头上轻拍一下:“又在那里乱感慨了,哪里有雨,哪里下雨了嘛。”她叹口气,“我也不喜欢你去打滚,要不咱们逃吧,回楚州去。” 任停云煞有介事:“好,咱们去做茶农,我天天给你烹茶,你天天弹琴给我听。” 湘灵不住点头:“嗯嗯,然后某日早晨我推开柴门,瞧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哎,你说有没有这可能?” 任停云听着湘灵胡扯,注视着那双溜圆墨黑的眼睛:“那简直是一定的。”他咳嗽几声,“夜里风大,咱们回去吧。”湘灵却固执地拽住他的衣袖:“再多坐一会嘛。” 两人渐渐不再说话,静静倚偎着,听着湖水轻轻涌来,轻轻拍打水岸。在夜幕下湖面一片空朦,犹如远古洪荒。 “喂,你在想什么?” 任停云回过神来,淡漠地道:“你如今已是阶下之囚,又无反抗之力。我来折磨于你,也没有什么意思。” 皇甫汐叹一口气,自顾坐下轻声说道:“你和二哥,的确是很相像。都是比女孩子还俊俏,真是两个妖孽。可是你们两个,又有许多不同。” 任停云白皙的面容微微泛红,他轻咳几声,问道:“说一说在你眼中,皇甫濬是个怎样的人?” 皇甫汐沉思往事,悠悠地道:“他。。。个性飞扬,野心勃勃。记得当初兄妹几个聚在一处时,大家都喜欢看他说话,侃侃而谈,顾盼神飞。嘴角的微笑,总带着几分邪气,那时候三姐总是痴望着他,眼睛里有不一样的光彩。” 任停云突然开口道:“你三姐,喜欢你二哥。”皇甫汐抬头望着他,倒是一点也不吃惊:“你也这么想。后来二哥的死讯传回来,三姐第二日就出了门,到今日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还能去哪,不外是寻找机会来杀我和程羽。”任停云淡淡说道,“其实皇甫濬并非死于我手。不过这也没什么分别,若他他撞见我,我一样也会把他杀了。我倒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我与皇甫濬两人之中,注定只能有一个活着。” 皇甫汐只觉一股寒意浸袭全身,她抱住瘦削的双肩,低下了头。 卢思翔走进屋子,打断了室内的沉寂:“任帅,末将设了筵席,只叫了聂霈、辛璜、慕容云晖和几个团练,眼下都在后堂上等着,任帅现在过去么?” 任停云放下塘报笑道:“好,说起来我也许久未见泽霖、光璧两位,今日正当痛酌一番。”两人说着一块出了门。 任停云在北平十分忙碌,检视军队,与文官会面,察访民情,总到天黑了才回到住处。然后就在灯下阅读各处驿报,皱眉凝思,给皇帝上表,给兵部发文,一枝笔写个不停,直至深夜。 他没有限制皇甫汐的行动自由,当然他也没时间真的叫舒海带她去逛集市。卢思翔的夫人霍雪晨叫人送了几件丫鬟的衣裳过来,皇甫汐每日只呆在屋子里,她无事可做,只好做着侍女的活儿。她在家中其实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姐,这服侍人的活儿雅不习惯,但她还是很认真地做着。 舒海久随任停云身边,知道他那点怜香惜玉的毛病,瞧着皇甫汐那生疏笨拙的样子,倒也没说什么。他每日里只跟着任停云四处奔忙,夜里便持刀在门前守卫值勤。 任停云将文书封好,出来吩咐舒海道:“这封发往兵部,这封是给皇上的密奏,交给卢总兵,全部马上飞递。”舒海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任停云独自在院子里欣赏了一会夜色,正欲转身回房,忽觉有异,轻喝一声:“何方高人?”飞身而起上了屋顶。 屋顶那人轻声赞道:“好轻功。”呼地一掌拍到,刚猛之极,任停云心下大感惊奇:“少林功夫!”侧身避过右掌已切到对方肩上。左掌下按挡住了对方的弹腿。 两人以快打快,一个刚猛无俦,一个轻灵飘逸,瞬间拆了十余招。那人蓦地跳开,合什笑道:“任元帅功力精纯,招式神妙,再打下去贫僧就要败了。” 任停云拱手笑道:“是觉明禅师,怎的会在这里出现?” 觉明笑道:“是程居士到了敝寺,说了两位路上遇刺之事。敝寺方丈遣贫僧来此报讯。”又笑道:“是贫僧一时技痒起了争竞之心,所以飞檐夜探,想试试大人的武艺精进到了何种地步。” 听到程羽的消息,任停云一颗悬了多日的心放了下来,笑道:“禅师说笑了,云飞平安无事就好。” 觉明却正色道:“皇甫世家深藏不露,其实实力非同小可。任元帅不可大意。此事关乎天下安危,敝寺决计不能袖手不管,不但是觉明和众位师兄弟,方丈和圆悟、圆性师叔都会为两位大人出手护法。” 任停云心下感激:“几位大师久已不闻尘务,却为了小可之事扰了清修,小可心中实是惶恐无状。禅师既来,还请屋内说话。” 觉明笑道:“贫僧如今在报国寺挂单,既已见着任居士,贫僧这便告辞。有什么事可命人往报国寺相召。”又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这是少林断续膏,施主或许将来用得着的。” 这是医治骨伤肌伤跌打风湿的圣药,任停云接过道谢,又有些忧虑地咳嗽道:“我与云飞是一样的念头,江湖之事,江湖处置。只不过皇甫濬是先天教中极重要的人物,可见皇甫世家与先天教关系密切。当初除恶未尽,只恐先天教死灰复燃,邪说惑人,再与皇甫世家沆瀣一气,则不可不虑了。” 觉明微笑道:“世间之事,并非天定,皆是人修。任施主心系众生,有此慈悲之怀,又身具大智慧大神通,定然历经大劫而得善果也。” 任停云闻言,恭敬合什行礼。觉明含笑还礼,飘然而去。 任停云涌身跳下,走进屋内,却见皇甫汐有些紧张地望着自己:“你方才在屋顶与人交手么,是什么人?” “不是来救你的人,是一个朋友。”任停云戏谑一笑,随即恢复冷峻之色,“你是不是很失望,其实,我也很失望。”说罢走到炕前收拾东西。 皇甫汐咬着嘴唇,轻声问道:“你。。。究竟打算怎样处置我?” “说实话,我还没想好。”任停云转头瞧着她,见她身着花纹粉色长裙,如葱根般的手指拽着衣裙,显出内心不安,“放你回去那是不可能的了,但我也不会把你交给刑司。我还要赶往东莱,你就先跟在我身边,等我想好了再说罢。” 皇甫汐忽然松了口气,心下隐隐竟有些欢喜。可是任停云接下来的话又让她凉了半截:“你们两处行刺皆失手,折损了不少高手,定然不会就此罢休。真要是把我惹火了,索性杀上门去又如何?” 她面色惨白地望着任停云,见他俊秀的面容之上一片冷酷傲然:“相传皇甫霄武艺已达宗师之境,那又怎样,我已经杀了一个宗师,也不怕再多杀几个。” 室内的气氛尴尬凝重,就在这时舒海跟着卢思翔走了进来。卢思翔只扫了皇甫汐一眼,便对任停云道:“任帅,营州军统领粟志珍粟将军来了,冀求一见。” 任停云一怔:“粟成玉到了北平?他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到,说是连夜赶来的。” 任停云沉吟道:“营州军非我直接统辖,元公以检校中书令行营州行台省总督、辽东宣慰处置大使,专制一方,兼管军民两政。元公居辽东,抚和戎夏,大得民心。粟成玉为何要越过元公直接来找我?” 卢思翔略一犹豫,还是说道:“元守田在辽东任用贤能,鼓励农桑,民政是理得极好的。。。”任停云星目炯炯注视他,已听出了言外之意,咳嗽说道:“见,咱们去你的内厅说话。” 几人出门而去,皇甫汐独自呆在屋内,怔怔出神。 程羽在少林寺很快伤愈,他将皇甫淇留在寺中看管,自己带着萧岩回到了东都皇城之中的统领官衙。 他穿过节堂、后厅,直接走入卧房,任雨亭已在此处含笑相迎,见妻子身穿绛色长裙,白色半臂,真是艳美绝伦,他不禁上前抱住任雨亭柔若无骨的身子,笑道:“亭儿,来,亲个嘴儿。”说着便在她腮上一吻。 任雨亭红晕上脸,微微地笑着:“瞧你,一身的汗味。快去沐浴顺便将衣裳换了。” 程羽搂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急什么,咱们先说说话。怎么还不叫紫菱上茶来?” 任雨亭一听这话便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却被程羽一用力抱得更紧了。她又急又羞,轻声道:“让紫菱看见成什么样子。” 紫菱已经端了茶走进来,撇嘴道:“程公子向来如此没个正形,小姐难道今日才知道他?”说着却抿嘴偷笑。退出去时顺便带上了门。 程羽笑道:“这丫头从来都不把我放在眼里,都是被你娇纵坏了。”任雨亭倚在他怀里,扶着他的肩膀问道:“你不是说一定将哥哥带回来么,怎么就你一个,哥哥呢?” 程羽在她雪白细腻的脖子上轻轻嗅着:“你哥哥太忙,我带不回。不过我叫他转回西京之时到我这来一趟,唔,你身上好香。” 任雨亭面红耳赤:“大白天的,你这是要做什么,再这样我真要下来了。”程羽嘿嘿一笑,双臂轻轻用力:“你下不来的。对了亭儿,我在回东都的路上拣了个极漂亮的女孩儿。” 任雨亭点点头,明亮的双眸注视他:“是么,那很好啊。” 程羽有些泄气:“你就不能假装吃醋么。” “我瞧瞧我瞧瞧。”任雨亭一双素手抚住他的脸,姣好的面容故作一本正经,“这神情,这语调,是有想让我吃醋的意思么?”看到程羽挫败的脸色,她绽放一个纯净的笑:“我们来弈棋,好不好?” 程羽气结:“你笑得真假。”说着便钳住她,狠狠地吻上她的嘴唇。 任雨亭登时娇躯酥软,只觉自己一点力气也没了,忙伸手抓住程羽的衣裳。 偏在这时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程羽只得放下任雨亭,将门打开,瞪着紫菱。紫菱毫不畏惧地回瞪他:“是那个你新带回来的亲兵,他说余大人候见。” “新带回来的亲兵,那王皋去哪里了?”任雨亭颇觉奇怪。 程羽一阵犹豫,可是这事瞒不住:“他死了。”说完他便出门而去。 节堂之上,总兵余守信不住打量萧岩:“这身架气势,真是不错。程统领从哪找来这么个亲兵,你是高文泰还是陈策之师里的?要么就是李清川挑来跟随程大人的罢。”中州军参军陈疆达笑道:“多半是从李总兵那里来的。李总兵那一师号称中州军战力最强,师中健儿个个如龙似虎,下官瞧他这气势,十有八九是从华荫关挑来的。” 萧岩站得笔挺,目视前方,并不答话。余守信疑惑道:“我瞧他这模样,怎么象是从任元帅的玄甲军来的?” 程羽从屏风之后现身笑道:“用诚兄猜得不错,萧岩正是玄甲军中来的。” 陈疆达忙向主官行礼,余守信拱手笑道:“知道程统领今日赶回,末将特来辞行。” 程羽点点头:“中书省和兵部的敕堞到了么?”余守信忙将敕堞递上:“已经到了,命末将转迁雍州军总兵,驻镇武威,即日动身。末将这一师人马暂归大人直接统属。”陈疆达笑道:“余总兵莫要以为武威是个苦寒之地,‘不见祁连山顶雪,错把甘州认江南’,那可是个好地方。” 余守信奇道:“不是雍州么?”陈疆达笑着解释:“雍州,甘州,肃州,凉州,陇州,其实是同一块地方,都是指陇右之地。《舆地志》里说得明白。”余守信摇头道:“你说得明白,我听得糊涂。” 程羽将敕堞递还:“今晚本官设筵为你饯行。用诚兄,朝廷扩充雍州军力,意在恢复西域。调兄转任雍州,是陛下和几位宰相、任元帅一道商议之后的决定,也征询了你自己的意思。用诚兄此去,若能建功立业,也是我中州军的光彩。” 余守信忙俯首揖道:“末将定然不负陛下和众位大人之望。” “不过,”程羽笑了笑又说道:“待到平定西域,定然要分兵镇戍。那是极远极西之地,酷热严寒,风沙冰雪,乃是极苦的所在。倘若用诚兄到时候留驻庭州,可不要心生怨望才好。” 余守信慷慨地道:“大丈夫功名,只在马上取之。用诚为将多年,身负国恩,为国家守边,乃是份内之事也。就请程将军放心,末将定然不会丢了咱们中州军的脸。” 程羽点头笑道:“既如此,用诚兄可先回去收拾,记得晚上过来吃酒。”于是余守信拱手告退。 他走出统领官衙,却见一名骑尉在门外负手徘徊,正是自己的胞弟,如今在汴梁陈靖献师中任团练的余守义。他便笑道:“怀明怎么来了,来给我送行的么。” 余守义见到兄长忙上前道:“我是向陈总兵告了假赶来见大哥一面,大哥真的要去雍州么?”余守信笑道:“那还能有假?兵部的敕堞都到了。你嫂子不愿意离开东都,家中之事,就请弟弟多多照应了。还有我那八个田庄,也要请弟弟代为料理才好。” 余守义摇头道:“大哥你可要想清楚了。当今雄才大略抱负非凡,决计不会坐视庭州沦陷,国家迟早用兵西北,到那时雍州军定然出征,难道大哥还想去打仗么?” 余守信道:“正是因为有仗可打,我才打算去雍州。有仗打才有横财可得。再者,二弟你也瞧见了,如今军中这些总兵,除了宁州军冯植杰,就数为兄资历最老,为兄在总兵之位上,已经呆了十来年了。”他有些黯然地道,“去岁一场大战,李清川不过一个团练,竟然升到了总兵,再瞧瞧高荣、陈靖献,原来本是为兄的下属,如今都与为兄平起平坐了。” 他四面瞧瞧,凑到弟弟耳边:“方才程统领已经给为兄透了底细,光复西域之后,为兄会留驻庭州。你想想,以为兄的资历,这庭州军统领之位,除了为兄还有谁能做?军中数十个总兵,能升到将军的又能有几个?要是还能再封个爵,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余守义见兄长心意已决,只得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怀明就先祝大哥他年疆场奏凯,光耀门庭。只是兵凶战危,大哥切记不可贪功冒进,总之行军打仗,稳妥为上。” 余守信笑道:“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为兄是个老带兵的,这个还能不知道。”说着拍了拍他的肩:“你远来疲乏,哥哥带你去个上好的浴池泡个舒坦。晚上再一块来程统领这里吃酒。”两人一边说,一边去了。 ; 第十六章 郡王谒行宫 元戎宿驿站 由于大量外国人的流入,中国人的生活、文化,各个方面都受到了外来文化的影响。音乐,舞蹈,服饰,饮食,日常习俗等等。宫廷演奏中出现了管弦乐队,来自异域的俚曲在市井里坊间传唱。在当时的宴会上经常会摆一个戴宽边帽子,蓝眼睛高鼻梁的小木偶,用以代表喝醉了的胡人。当小木偶倒下时,头朝的方向所指的那位客人就得把杯中的酒喝干。年轻的诗人们在妓院里把这种小木偶作为嘲讽的对象,同时他们又热烈地追求着楚楚动人的波斯女侍者、来自中亚的琴师和舞女。 ————《东西方的文明史》 晟郡王勒住了马,心情愉快地注视着群山掩映中的玉华行宫,宫外是一排排气象森严的营垒。他的亲随戴宁催促道:“殿下,咱们赶紧过去罢,这日头实在是太晒了,难受。” 晟郡王点点头,驾地一声,纵马向前奔去。 他们离营垒越来越近了,突然从林中传出一个严厉的声音:“来人止步!”晟郡王停住坐骑,用一种微微不耐的神色等待着。 一队黑甲骑兵从道旁的树林中赶了过来,为头的军官看见晟郡王,拱手笑道:“是殿下来了。就由末将领着殿下入宫觐见。”晟郡王瞟他一眼,矜持地点点头:“好。” 他们从金畴门进了行宫,迎面是玉华殿、排云殿和庆云殿。这三殿是行宫中轴线上的主体建筑,文瓷重基,高敞宏壮。晟郡王停下脚步,眯起眼睛打量着四周。这座行宫他很熟悉,自小就经常跟着父皇和太子兄来这里小住。西面的庆福殿是他的住处,北面的珊瑚殿则是公主妹妹的寝殿,东面是太子兄居住的晖和殿。。。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而以臣下的身份来此地商议军国政事,这还是头一遭。 一个小内侍谄笑着迎了上来,打断了他的感慨:“陛下在庆云殿,就由小的引殿下过去。” 在庆云殿里审阅奏折的正明帝见到弟弟身着肩绣虎纹的黑色锦袍,大步走进殿来,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不禁开怀笑道:“数月不见,又壮实了些。看来军中的日子你过得不错。” 晟郡王笑着向皇帝行礼道:“皇兄说的一点不差。臣弟在金城府,每日里带着大伙儿泥土里滚打,大碗酒肉,这日子过得倒是快活。” 说话间几个内侍撤下书案摆上餐桌,皇帝笑道:“想必你还没得及用午膳,一块吃罢。”内侍们听见吩咐,忙又端来一张食案,琳琅满目摆上了二十余道菜点。晟郡王喜道:“多谢皇兄,臣弟还真是饿得紧了。”说罢不再客气,甜雪、乳酥、虾炙、龙曜里脊、奶汁炖鸡、羊皮花丝,一顿胡吃海塞。 皇帝见他吃得畅快,不禁失笑:“你也慢些,这里不是军营,没人和你抢的。”说着摆摆手,候在一旁的内侍署副都管邢裕忙捧上蛤蜊羹。皇帝轻啜几口,问道:“见过余用诚了么?” 晟郡王忙咽下口中食物:“见过了,臣弟在金城府与他见了面,吩咐他赶往武威去了。阿拉尼臣弟也见过了,眼下他也该到了张掖。如今雍州军编制已经扩至六个师,全部齐装满员。”他有些得意,“放眼天下诸军,除了羽林军就该算是臣弟这一军人马最壮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碗,沉吟道:“阿斯兰留驻并州,阿拉尼又被你和停云要了去,这龙武师总兵一职,也不知由谁来接任才好。兵马扩充,诸军眼下都是军官短缺,此非一时可解决之事。”他望着弟弟,“前日接到停云密奏,言称图鞑可伐,塞北雪灾,王子阋墙,可出兵图之。你怎么看?” 晟郡王一愣神:“这么快就打么?臣弟还以为总得等到明后年呢,”他想了想,“既然停云说可,那就定然可,臣弟没有二话,唯待皇兄圣裁。不过,雍州军防御西虏,不可全发,臣弟最多只能调出三万兵来。” 皇帝点点头,却似笑不笑地道:“停云的意思,是中原诸军进击图鞑,营州军则北征东胡,两处同时发兵。” 晟郡王停住了手中筷子,惊得一口羊肉切丝差点从嘴里掉出来:“同时发兵,图鞑东胡一块打?这是为何?营州军不过三万,守有余而攻不足,若攻打东胡,须得从中原调兵增之。夫用兵当以碫击卵,一举破之。两处分兵,何由成功?” 他放下牙箸沉吟道:“停云这家伙,平时少言寡语谨慎自持,打起仗来却是个疯子,行事每每出人意表。然回头细想,又教人心悦诚服五体投地。他出此提议,必定有他的道理。” 皇帝正要说话,秘书郎屈锐捧着文书进了殿,见到晟郡王,忙点头哈腰地行礼。 皇帝接过文书翻阅,登时面色不善:“这个卫英荃,又驳了朕的敕令,他是不是驳上瘾了,当真以为朕就那么好脾气么?” 晟郡王不解道:“是怎么回事?” 皇帝道:“你自己瞧。”邢裕忙接过奏书送过去。皇帝皱着眉:“上回姚相进言,说国家用兵在即,宜广征健壮扩实诸军。男丁未满十八者,若体躯壮大亦可点征。朕觉得可行,发了敕书却被这个卫英荃驳回,说人主以诚信御天下,如今即位未几即失信于民,岂所谓以诚信为治。这也还罢了,毕竟他说得在理。可是这回,去岁胡虏盘据东都,洛阳宫多有损毁,朕不过是欲将之营缮一番,他也要来驳。若这也依了他,那往后咱们兄弟君臣到了东都都去住茅庐草棚好了。” 他越说越怒,站起身来道:“卫英荃如此狂妄,他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仗着跟随了朕有段日子,就这样放肆起来了!” 晟郡王极少见兄长如此恼怒,一时不知如何接话。站在阶下的屈锐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息怒,微臣以为,卫御史驳回敕书,其实并非无礼。”见皇帝没有截断自己的话,便又壮着胆子道:“战乱方息,百姓凋敝,藏库空虚,事有缓急。营造宫室,实非眼下急迫之事也。” 皇帝有些诧异:“原来以为你只会顺着朕的颜色说话,料不到也会说出逆耳忠言的话来。屈剑寒,朕倒小瞧了你。”屈锐臊得面红耳赤,再说不出一句话来。皇帝摆了摆手:“卿且退去,叫卫英荃来此见朕。”屈锐忙欠身俯首倒趋而出。 见晟郡王在一旁忍笑,皇帝也不禁笑了:“朕将海贤松右迁大司寇,为的就是不想御史台里有人掣肘。卫英荃行事如此,这不公然又一个海青峰么?”晟郡王忙笑道:“尚请皇兄明鉴,有忠谏之臣,国之幸事也。” 皇帝复又坐下,点头道:“你所言甚是,人君必须忠良辅弼,才得身安国宁。朕回头细想,若范公在此,定然也是不会赞成朕下此敕令的。”他皱起眉头,“说到这里,朕记得雍州总督方固晨已经病了数月了罢,金城来书说他如今只能躺在榻上理政,长此下去,不是了局。你瞧他撑得住么?” 晟郡王面色也沉重起来,思索着缓缓摇头:“方大人这病,不如让他回京静养的好。”皇帝闻言,不禁心下一沉,半晌方道:“竟到了这地步了么,那还是另遣一人去替他罢。驻藏宣慰使张护祥恰好三年任满回京,朕原本想让他就接了宣政司使,专理吐蕃和各部族事务,可是前些日子吴州总督荣肃全又病薨了,一时也没有合适顶任之人,朕只能将张荫远先署了吴州总督。要不然他去雍州与你搭伴也是极好的人选,如今真不知选谁去雍州才好了。” 他越说越烦:“楚州行台,陶孟伟与胡云翼文武不和,彼此怨愤攻讦,政令每相错迕,只能先调开一个。还有四王叔前日进表,竟然说想接替张荫远去逻些城。朕真是不大明白,他怎么就那么想入藏!如今毓真妹妹大婚在即,多少事情要预备,他身为礼部尚书,是第一个走不掉的。这事朕真是要被他气死了。” 晟郡王忙笑着解释:“藏地风光,雄奇瑰丽。四王叔自打威德二十八年入藏为使,便念念不忘想要再去一回。” 皇帝叹一口气:“王叔也是个率性之人。你们几个都不在京中,朕心中忧烦,却是无处可说。”见内侍们撤下食案,他沉吟道:“你这回来得巧,前几日毓真妹妹也来了,你抽空可去陪她说说话。” 晟郡王奇道:“嘉薇妹妹在这里?她不在西京和杨荣全一处腻歪,竟然舍得跑到这里来,倒不象是她的性子呢。” 皇帝摇摇头,有些苦恼:“她在行宫整天缠着秦妍。我听秦妍说她和荣全如今处得不是太好。朕都预备给他俩举办大婚了,这事上皇都亲自过问了好几回,要是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倒有些难办。回头你多多开解她。” 晟郡王挠着头:“妹妹从小至今,一直都是爱玩爱闹,荣全又是心气高傲,这小情侣相处,难免会有些伴嘴斗气的事。。。”他觑着皇帝的脸色,“臣弟听说,妹妹原来曾经与停云相恋,后来怎么又跟杨秀处到一块了?依臣弟说,停云性子随和,又是个极会宠女孩子的,要是妹妹还是与他在一处,倒真是天作之合了。” 皇帝嗤笑道:“这些事你原来竟是不知道的?整个太极宫里,宫女侍卫,人人皆知的事情,你到今日才来问。她不是一向都与你最亲近么,你这个二哥做得当真糊涂。现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停云已经娶了湘灵姑娘,全西京城里,谁不知道停云对湘灵宠溺非常,你要他停妻再娶,只怕他连大将军也不肯做了,立马会辞官遁走。” 正说着,卫英荃进了殿,黑帽绯袍,挺身直立,向皇帝长揖道:“殿前侍御史卫衡荪,拜见陛下。” 皇帝冷笑道:“好个硬头官,瞧这架势,你竟是来和朕打擂台的了。不必如此剑拔弩张,朕已经依了你,修葺洛阳宫之事,暂不复议,卿不用再说了。”便吩咐内侍:“赐坐。” 卫英荃撩衣坐下,这才坦然道:“陛下导臣使言,此臣之所以敢言也。若陛下不受臣言,臣何敢犯龙鳞触忌讳?” 皇帝又气又笑:“以前真没瞧出来卿也是个诤臣。朕擢卿任侍御史,可谓是作茧自缚。不过这是好事,所谓自知者难,人主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即便得失各半,乖谬已多。若下谀上蔽,则不亡何待!往后衡荪当如今日,极言匡正,以责朕失,方为至善。” 卫英荃闻言,这才起身至殿中,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皇帝问道:“如今雍州总督方义朝病重不能理事,依卿之见,选何人前往替之为好?” 卫英荃思索道:“陇西之地,控北胡之右臂,拒西虏之东犯。隔绝胡马远庇中土,通西域输货物,国运兴衰系之。况陛下有开疆拓域之志,守备边塞劝农力本更是当务之急。由此观之,臣以为当以庙堂重臣前往镇之。” 晟郡王在一旁点头道:“言之有理。”卫英荃继续奏道:“陛下可在几位宰相中选一人行雍州总督,并加以营田大使之职,专阃一方。或是遣大将军西镇雍州,兼制军民两政,亦为可行之举。” 皇帝和晟郡王对视一眼,晟郡王犹豫道:“停云西镇陇右,那是最好不过,只是眼下怕是不能。。。”皇帝截断道:“此事回京再议。龚长捷,你去知会南俊龙杜寒峰,说朕后日返京,教卫骑先行预备。” 一直立在御座旁的金吾卫副总管龚行健忙欠身道:“臣这就去。” 皇帝即将返京的文书传至西京,刑部督捕司的两个新任缉捕使谢弘、沈郁接了塘报便赶至司衙去见闻非凡。进去却见上官坐在书案之后捧着茶盅面色发白呆呆出神,两人对视一眼,谢弘走上前去道:“督司?” 闻非凡手一抖,那杯茶险些泼了出来。他注视谢弘,好一会才认出来人:“是你们,出了什么事么?”谢弘奇道:“大人,这话该我们问你才对。瞧大人心神不宁,敢是哪桩案子太过棘手,不妨说来一道参详?” 闻非凡摇摇头:“并没有什么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谢弘忙递上道:“是陛下不日返京的塘报。下官以为当遣人去知会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二县的都头,这几日严加巡查,以防各处盗贼猖狂,滋扰百姓。” 闻非凡点点头:“有理。就烦二位去走一趟,知会几处都头捕手,叫他们这些日子休辞辛苦,分处仔细巡逻。若遇贼人,随即缉拿申解,并不可惊动百姓。” 两个下属退出之后,闻非凡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前些日子从中州返京路上发生的事情又浮现脑海中。 离开河阳后,他领着中州官差押解犯官罗辩一路赶至大河边的新潭渡,准备从这里登舟赶赴关内。这是个车马填塞漕船往来的热闹之地。几个公差去征船,闻非凡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蓦地身躯一震,面色微变。 他瞧见码头边不远处一个青衣人,头戴斗笠,独自坐在那里钓鱼。那钓竿竟有三丈来长,却无钓线,离河面足有三四尺,纹丝不动。 姜太公重生转世? 那人转头朝闻非凡瞧过来,但见他面如僵尸,原来是戴了一副人皮面具,双目如电,精芒闪烁。闻非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执礼道:“前辈。” 那人声音平淡:“你便是闻非凡?”闻非凡强自镇定:“正是小可。”他话音才落,那人长笑一声:“那就好。”接着手一抖,那支细长的竹竿已向他咽喉扫来! 闻非凡纵身掠起倒退数丈,那支钓竿已到眼前,他伸手一抓,登时如遭电击,胸中气血翻涌。他心下更是惊骇,屈身一滚逃开,满身尘土,极是狼狈。 几个随行的捕手一见上官遇袭,连忙拔刀赶来相助。那青衣人冷哼一声,手中钓竿嗖嗖疾点,只听噗噗几声,那三四个捕手喉中鲜血喷涌,立时毙命。 码头上登时大乱,众人四散奔逃。一伙公差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上前相助闻非凡。囚车里的罗辩却是眼露希冀:“这位侠士,莫不是来救我的么?” 那青衣人却根本不曾往囚车瞧上一眼,手中钓竿又向闻非凡嗖地扫去。闻非凡面色煞白,怪叫一声抄起一辆码头上的独轮车一挡。 轰的一声,独轮车竟被钓竿击得粉碎。 闻非凡趁机又退开几步,但他还来不及松口气,就看见那钓竿几乎已点至自己咽喉。 他身形暴退七尺,那支钓竿却依旧不离自己咽喉三寸! 闻非凡急得汗都来不及冒,他腰佩一把绝世宝剑,可是他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那支钓竿如蛆附骨,自己还能闪避多久? 就在这时,青衣人突然身形一顿。 一个身躯高大的男子,黑帽绯袍,面色沉着,单手持一支铁棒,向他脑后势如风雷疾点而至。 那支铁棒长约九尺,一头粗如鸡蛋,另一头细如手指,两端漆红,中饰云纹,极是华丽好看。 青衣人单手后举,食指点在棒尖之上。砰地一声两人身形同时凝住。那人面色一白疾退一步,收棒,呼地当头砸下。青衣人转身,伸手,大拇指一顶,再次敌住铁棒。同时左手中的钓竿继续向闻非凡的咽喉点去。 叮的一声,闻非凡终于拔出了玉煌剑,架住了钓竿。接着刷刷刷几剑削过,堪堪挡住了钓竿迅捷无伦的几下连刺。 削铁如泥的宝剑,竟然削不断一支细细的竹竿?! 他无暇多想,嘶声大叫道:“皇甫濬不是我杀的!” 青衣人一怔,并不置信地冷哼一声,却还是扬手,收竿。 闻非凡顿觉一口气松下来,几乎瘫倒。那人说话时右手未停,五指连发如拂五弦,接连敌住了身后大汉那支铁棍一口气十余招的拨扫点劈。 他左手钓竿回扫,呼地一声,那大汉疾退数步。青衣人长笑道:“戴捕头,好雷音棍法,已有七成火候。姓闻的,咱们往后再会。”说罢纵身掠起,跃上了一艘沙船的桅杆,双臂张开如一只大鸟般滑出六七丈,已到了另一艘船上,几个纵身,便已消失不见。一干客商船伕失声惊道:“妖怪?!” 闻非凡大口喘气,走到戴云龙面前拱手道:“幸亏戴兄在此,不然闻某今日定然性命不保。”戴云龙目视那青衣人消失的方向,淡淡说道:“我往赴东都查案,恰巧路过而已。这人是皇甫世家的前辈高手,闻兄往后还需多加防备才是。”他回头扫一眼囚车,见罗辩一脸死灰,公差们都凑拢过来,便点点头道:“公务在身,先行一步了。”说罢便提着灵阳棒转身上了一只扁舟,吩咐道:“船家,往东都去。” 闻非凡提着犯官提心吊胆地赶回了西京,却再没遇到什么意外之事。只是每每想起那支细长的青色竹竿,心下便觉胆寒。 他轻抚眉心,苦苦思索,忽然眼中闪过恶毒的光,自语道:“若是教你遇见任停云,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才遂我心。” 事情并未如他所愿。卢思翔选了一火十名骑兵护送着任停云出了北平,一路向东过了河间、平原、渤海、乐安诸府直至东莱。察访民情检视水军之后又向西折回,一路马不停蹄赶至大名府。 驿道边一处茶饭铺里,几个客商用过饭算了账,起身往北平方向去了。掌柜收好钱擦了擦额头的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得蹄声轰响,十余骑从东面疾奔而来。但见骑士矫健,战马雄骏,在饭铺前齐齐勒住坐骑。 掌柜忙上前陪笑道:“众位军爷,可要在此处打火歇脚?” 只见一名军士转头问队伍中那个容貌俊秀的年轻军官:“大人?”那青年点点头,捂嘴咳嗽道:“弟兄们跟着我连日赶路劳乏,就在此处歇歇脚喝口热茶罢。” 那伙长应声:“得令。”便吩咐众人栓了马,凑到茶棚前,叫茶的叫茶,买饼的买饼,小小的茶饭铺登时喧闹起来。 掌柜留心观察,这才发现队伍中竟还有个年轻女子,姿色绝美,却是神情愁闷,下了马后便默不作声地呆立一旁。心下不禁有些讶异。 少女见那年轻大人寻个小杌子坐了下来,这才走过来捧起一杯茶递了过去。青年神色淡漠地伸手接过,轻啜几口便起身将茶盅搁在一旁,走过去与大家说笑。士兵们围拢在他身旁,个个眼中都是极敬仰拥戴的热切光芒。 那掌柜在一旁瞧着,这年轻男子形容出众,戴着黑纱幞头,穿黑色军袍,左臂上缀着盾形的军官臂章,他心下暗暗猜测,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中国之境内,但凡有点身份的男子都戴黑纱幞头,那臂章里的图案他却没见过。这人瞧着不过二十五六岁,却从骨子里透出雍容文雅。他心下正在嘀咕,却听得那伙长说道:“禀元帅,从此地再往南便是中州地界。小的们不能再跟随大人,须得转回了。” 听得这一声元帅,掌柜不由大吃一惊,这人竟然是任元帅? 任停云笑道:“这我知道,凡发兵十人以上,都须有兵部文书方可。这些日子众位随我日夜兼行赶了二千里路,着实辛苦,不必再跟着,就请返回北平向你们卢总兵复命便是。” 掌柜忙在衣衫下摆上揩揩手,恭敬捧着茶盅上前:“大人请用茶,小人这里茶食粗劣得紧。唉,实是没什么可献,大人不要嫌弃才好。” 任停云忙双手接过:“老伯说哪里话来,岂不愧煞我等。”便吩咐:“舒海,将茶钱算了。”掌柜慌得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舒海上前将银钱塞到他手中,笑道:“扰民掠财,是犯军纪。咱们才是不敢的。”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于是任停云与骑兵们道别,领着舒海、皇甫汐,三人各乘一马向南赶去。 皇甫汐的穴道早已被任停云解开,她跟着任停云一路长途跋涉风霜交侵,苦不堪言,这伙军人是习以为常,她也只能咬牙强撑着。眼见任停云一副贵介公子模样,却对艰苦行军和粗陋饮食安之若素,心下又生出几分钦佩。 一路之上任停云行事十分张扬显目,每到一处都考察地方官员,走访父老百姓。更奇怪的是他总将皇甫汐带在身边,弄得不明就里的人们都以为这少女是他新纳的小妾。皇甫汐自己也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明明是一副对她冷漠不耐的神情,她是他的犯人又不是他的丫鬟。再说就算是丫鬟,也没有成日带在身边的道理么。 这日过了大河,天色已黑,三人赶到石寺驿歇宿。驿丞在饭厅摆下酒食便哈腰退了出去,舒海三口两口扒完了饭去叫人预备热水。皇甫汐慢慢吃着,注视着任停云的脸,在铜灯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忍不住问道:“这几日你都是有心事的样子,是在担心什么?” 任停云回过神来扫她一眼,脸上讥诮怜悯之色一闪即没:“这几日我行事招摇,你可猜得出来是什么缘由么?”皇甫汐闻言一怔,仔细思忖,不禁面色苍白,放下筷子咬住了嘴唇不做声。 任停云捂住嘴轻咳几声,说道:“你大伯和父亲倒也沉得住气,眼见你落入我手中,竟然忍到今日还不现身前来相救。前辈高人,果然行事高深莫测,枉费我这番心思。如今眼看就要入关,想来他们是不会来救你的了。” 皇甫汐声音低低的:“你是想以我为饵,逼他们现身,好一举擒之。可是在他们眼中,我其实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可有可无。你的心思算是白费了。” 任停云目视铜灯:“难道他们就不担心你么,你的性命,他们就半点不放在心上?”皇甫汐轻笑,却是笑得十分苦涩:“我不过一女流之辈,他们又怎么会担心我。不然也不会遣我来行刺于你。”她抬起头来,眼光灼灼地道:“你是统率大军的元帅,杀人无数流血千里,竟然还会把人命看得这么重么。” 任停云面色凝重,却觉喉中麻痒难受,忍不住又捂嘴咳了数声,半晌才瞧着自己的双手,缓缓说道:“你说得没错,我这一双手上,沾了太多鲜血。我是一个军人,国家的大将,征战万里,看过了太多太多的尸体,看过了太多太多的眼泪与死别。正因为此,我才深知人命的可贵。一个人若丢了性命,那就是什么都没了,我们尽力去做的一切,便是为了阻止更多的人失去性命。” 半天皇甫汐都没有回话,任停云转头望去,只见少女神色激动目光晶亮,盈盈注视着自己。 ; 第十七章 思归望西京 征伐议明堂 五月,吴州行台省总督懿公荣肃全薨。 六月初二,壬戌,车驾还西京。诏以驻藏宣慰使张荫远为吴州总督。又诏以礼部尚书南平郡王伯宗兼行宣政司使,掌吐蕃及各部族事务,又兼行宗正署监,掌天子宗族事。 擢侍御史杨秀为三品谏议大夫,位在诸御史之上。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门外传来的声音打破了屋内暧mei的寂静:“驿丞何在?快来迎接我家大人。”另一个声音却道:“别叫唤,你先去将马栓了,我自己去找他。” 任停云抚额轻笑,这声音太熟悉了,真是何处不相逢。 就听得舒海欣喜地道:“是程将军到了!真是凑巧,我家大人也在此处歇脚呢。萧岩,马厩在那边,我带你过去。”程羽谑道:“又遇见你们了,停云转回中州竟然连东都也不去,存心要躲我这个大舅子么?” 任停云推门出来,笑道:“你不在东都与亭儿卿卿我我却到了这里,定然也是赶赴西京了。是陛下诏令回京议事?”程羽斜眼觑他:“还不是因为你给皇上进的密奏,如今晟郡王已和陛下一道返京,范公也从已北边回来,就等你我二人了。” 说话间萧岩过来向任停云行礼,那驿丞也提着风灯过来打量来人,又忙着向程羽行礼,预备饭食,一阵忙乱。皇甫汐独坐屋内想着心事,两个人推门进来。她抬头望去,呀,和任停云一道进来的这个年轻军官宽肩细腰,眉目俊朗,两个美男子并立一处,煞是好看。 程羽跟着任停云进了饭厅,瞧见她不禁讶道:“这个女贼你怎么还带在身边?”皇甫汐顿时羞煞愧煞,涨红了脸向他敛衽行礼,忙忙地退了出去。 程羽坐下道:“我看皇甫世家行事,多半已和先天余孽勾结一气,来日定有左道惑众伪称天命之举,不可不备。” 任停云点头咳嗽道:“正是如此,皇甫世家实不足虑,先天教才是后患,必当根除。”见萧岩和驿夫进来,他转了话题:“对了,湘灵有没有到过你那里?” 程羽诧异道:“没有,你不是说她去楚州了么。她出京已经两月,此时定然已经回京在家中等着你了。如今你带着这个女子,犯人不是犯人,丫鬟不是丫鬟的,就不怕湘灵妹子多想?”他嘿嘿笑道:“你两过东都而不入,必定是急着回京去见她罢。” 任停云瞧着驿夫将饭菜摆上桌子,沉吟道:“我以为她回京路过东都,定然会去瞧瞧你和亭儿的。”他心下涌起不安之感,觉得胸口发闷,咳嗽起身道:“你们慢慢吃,我出去走走。” 四日之后一行五人赶到了西京。望着高大的西京城墙,任停云心下一阵激动,总算来得及赶回来给湘灵过十九岁的生日。她出门至今已两月有余,一定已经回来等着自己。 分别数月,真有一日三秋之感,恨不能胁生双翅,立马飞至家中。 才到春明门,值巡的副尉便迎上来道:“请元帅稍候。”任停云诧异道:“怎么?”那队正恭敬道:“骆总兵有吩咐,若元帅返京,即着人报知。”说罢便遣人速去禀报。 不一会一个青年军官打马飞奔而来,这人三十出头,身形矫健,圆脸虎目,正是羽林军神武师总兵骆承志。见到任停云程羽,他在马上行礼道:“任帅可算是赶回了。陛下有诏,若任帅返京,即入宫觐见,程统领亦当同往。”任停云只得道:“既如此,本帅这就去太极宫。” 几人沿着春明门大街一路向西直至皇城朱雀门前,三个将领一道进了皇城。舒海、萧岩和皇甫汐便在门外等候着。 皇甫汐下了马向南望去,只见湛蓝的天空下,宽达五十丈的朱雀门大街一直延至近十里外的西京南门明德门。大道两旁密植槐柳,两侧的排水明沟之后是被划分各坊的建筑群,青瓦朱檐白墙,间掩绿树。她这是第一次来西京,心下不禁与东都相比较,觉得东都富丽而西京庄严,两座城市实是难分伯仲。又转头瞧见朱雀门前昂首挺立的军士,还有这两个自顾说笑的亲兵,想到往后的日子,不觉黯然,难过得想哭,忙低头轻轻拭泪。 中书令申载言正送自己的三弟申载道出太极宫永安门,严加诫约道:“子向,你此去河阳任刺史,前任在鉴,当谨勉自廉,勤民于事为君分忧。万万不可学你二兄,身败名裂家门之耻。况且为兄备位宰相,你又任一方牧伯,荣宠过盛,必为人所疾,行事更加不可有差,你可都要记住了。” 申载道连连点头道:“都记住了。子向一定不忘大哥教诲。此去河阳定然守文奉法,不负国家。若受人折辱,唾面自拭而已,必不让大哥为之忧也。”申载言却正色道:“此正是吾忧也。若人唾之,是有怨怒,拭之乃逆其意,更重其怒。当唾面自干,笑而受之也。”申载道闻言不禁呆住。 申载言笑了笑,拍拍三弟的肩膀道:“好生去做。”便转身进了永安门。 三个年轻将领过了宽达一百五十丈的横街到得宫城永安门前,就见一位身着绯袍的中年文官呆呆木立,一脸的若有所思,见有人过来才转身离去。任停云程羽也不去理会他,与骆承志揖别径直入了太极宫。 二人进永安门再过兴仁门到得中书省,走入政事堂,见一位老妇人正向申载言递交申状。申载言伸直了双臂展开细阅,那老妪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一旁的通事郎:“这个是姚相还是申相?”那通事郎一时不解:“此是申相。” 那老妇闻言,登时急道:“这个是伴食宰相,不管事的,快把伸状还我。”两厢的通事郎起居郎等一干官员齐齐变色,申载言却不以为忤,只呵呵一笑:“还你,还你。” 程羽心下纳罕:“这老头儿真是好脾气。”执笔中书令姚景接过老妇人的申状,向任程二人点头致意:“大将军和程统领来了,皇上和晟郡王在东宫明德殿,请二位先行过去。范相靳相还在尚书省,咱们几个老朽等人齐了,稍后即去。” 两人于是告辞出来,穿过太极殿前巨大空旷的殿庭,过御史台、翰林院、弘文馆、左藏库,从通训门进了东宫。 正明帝正在东宫明德殿前的殿庭中领着一干金吾卫演习弓射。烈日之下,这群膏梁贵少个个面带苦色,皇帝训斥道:“戎狄侵盗,自古有之。患在边境少安,人主逸游忘战,由是寇来莫之能御。你们既是朕宿卫之士,闲来无事便跟着朕习练弓矢,虏贼入寇,则随朕出征,如此中国之民或可少安矣!” 秘书郎丛敏上前低声道:“陛下,依律以兵刃至御在所者绞。这么多人张弓挟矢于轩陛之侧,陛下亲在其间,万一有狂夫窃发出于不意,非所重于社稷也。” 皇帝摆手道:“无妨。王者视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当推心置腹。况且这干纨绔子弟只是声色犬马不学无术,至多只能算是烂泥扶不上墙,若说有异心,倒不至于。”说着瞧见任停云和程羽过来,嘴角不禁带上了一丝笑意。 任、程二人已有数月不曾见到皇帝,这回相见只觉他还和从前一样:清瘦矫健,面容冷峻,双目深邃,鼻骨隆直,唇髭微翘,不怒自威。今日的皇帝身着饰金明光甲,头戴束发紫金冠,手持雕弓鈚箭,愈衬得他干净利落雄姿英发。如果说眼前的皇帝与往日的太子想比多了些什么,那就是眼神中凛然凌厉的帝王之气。 仪表堂堂的晟郡王,站在皇帝身边,竟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两人上前欠身行礼,晟郡王呵呵笑道:“皇兄一直盼着两位返京,如今可算是来了。”皇帝微微一笑:“咱们去丽正殿议事。”便吩咐天策师总兵金镗和金吾卫副总管龚行健:“二卿领着他们继续操演。” 任程二人与晟郡王、丛敏跟着正明帝进了丽正殿,坐定之后,皇帝扫视几个近臣,沉声道:“自古定大事者,不过二三臣而已。众人纷纷,徒乱人意。丛逊之,今日所议之事,由卿笔录。”丛敏一愣道:“是。”俯首恭立一旁的内侍署副都管邢裕便去研墨。 正明帝却先问道:“闻说你们两个在河阳遇刺,那是怎么一回事,刑部奏书称你们强压人犯不交,又是为何?”程羽忙道:“江湖之上斗狠比武之事罢了。陛下,咱们先议正事要紧。”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四位宰相姚景、范成仁、申载言、靳怀义来到丽正殿。三个年轻人起身见礼寒暄,皇帝又赐了座,向四人说道:“北狄凶逆悖德,贪婪无厌,屡兴边事,朕将征之。方才朕与停云已经议定,设立征北行辕,发羽林、中、燕、雍、并诸军取图鞑,另以营州军伐东胡。军资武备,便请中书省会同户、兵、工三部筹之。” 皇帝话音才落,靳怀义便腾地起身,怒冲冲地道:“此必是任停云之主张!陛下,臣闻报德莫如进言,是以冒死以谏。臣以为图鞑虽创,实力犹存。贸然兴兵,劳师征远,岂敢言万全之功?臣虽为文士,亦知合强分弱之理,今并征二敌,是贪心不足好大喜功也。一旦兵败辱国,胡贼反噬,中原怨乱,则腰斩任停云不足以谢天下!夫穷兵极武,未有不亡者,况国家久罹兵火,府库空虚,百姓疾苦,此诚非为社稷计也。陛下欲图漠北,固当博谋熟虑不可仓促,案兵积谷以待其弊。望陛下深思之!” 皇帝神色不变,转头注视另三位宰相。丛敏紧张地瞧着,心下惴惴。 申载言盯着镏金熏香炉若有所思不发一语。姚景见皇帝目视自己,坦然拱手道:“臣愚昧不知兵事,此千秋大计,实不敢妄言。请陛下恕臣无礼。惟愿陛下圣心自断,臣必奉诏勉力为之。” 范成仁微微一笑正欲开口,任停云淡淡地道:“千载之机,难得易失,停云也想磨剑十年,万事俱备,而后轻松灭贼以开太平之基。然而光阴寸短时不我待,不因际会难以成功。方才靳公说当承其弊以远图之,今岁以来,图鞑人祸天灾,未有宁时。此不为弊,更何为弊?东胡为图鞑藩附,一旦我师征北,东胡必定遣兵相救。彼虽兵力不多,却是战力甚强,往昔硖石、廛谷之役,我师皆败,不可轻视。所以要营州军同时进兵,乃是牵制佯动之意。再者,肃慎部虽归附东胡,然恨其索取无度,心有怨隙,元公守辽东,与肃慎部交好,可间而图之。” 他捂嘴咳嗽,继续说道:“夫期运虽天所授,而功业必因人而成。若不趁机一举扫灭,则国家兵役永无宁息之日。倘再待来日,天时人事不得如常,停云恐其更难。此事停云虑之已久,惟请陛下和诸公详察之。” 靳怀义不为所动,冷冷地道:“粟志珍上书请伐东胡,我就知道是你的主意。元公结好肃慎部为的是边境安宁,却不是给你用来借兵的。元珍农谏奏皇上切言不可轻动刀兵,这事你还不知道罢。” 任停云苦笑道:“估计元公书中之语,也就和靳公方才所言八九不离十。”程羽忍不住道:“并伐东胡乃是粟成玉向元总督提的主张,元公以为不可,他才请停云代为向皇上进奏的。” 任停云忙向程羽使眼色,程羽只做不见,一口气说了下去,“粟统领以为,朝廷可册封肃慎部首领,归于王化,安抚其众。两部分而治之,以营州军之兵力,单征东胡,是可行之举。东北之地河道众多,依托地利步步为营,两相逼迫,使其无可腾挪周旋,俟机决战。此乃深谋奇策,末将甚服。” 任停云暗叹口气,不再说话。晟郡王却终于按捺不住,起身道:“众言纷乱,久之不决。此正所谓筑室道旁,无时可成。请陛下圣心独断之。”正明帝却面带玩味之笑:“无妨,各尽其言。”转头问丛敏,“逊之有何见解?” 丛敏万料不到皇帝会问到自己头上,一时脑中空白,窘得说不出话来。这时范成仁才起身奏道:“臣才从北地回来,以臣观之,图鞑国力已弱,而我军力胜于往时。图鞑骁将锐卒多死,战士心怠,此难应者二。而我兵仗精锐,决计深入,雪耻求战,此为三不可当。且霍察汗贪狡而愚,德拉钦多思而疑,伯昇则性狠而偏,非比陛下神武英睿,停云远虑果决,若今不取之,俟后图鞑另更明主,则事难为矣。难得而易失者,时也。夫能顺天承时,济群生于艰难者,非上圣与英雄不能为也。愿陛下勿复再疑。” 皇帝拈着唇髭,终于笑了起来:“朕意早决矣。成败之机,正在今日。逊之替朕拟诏,”说着转头目视任停云,“以停云为领军大都督,北伐之事,一以委卿,进止之机,朕不中治。阃以内者,朕制之;阃以外者,元帅制之。” 九鼎一言。靳怀义见皇帝如此,知不可劝,叹息道:“去岁兵灾,中原困苦。如今雍、并、燕、中四州免赋,藏库未实,朝廷税入全赖江南。大军一发,则国家倾尽所有,若能制胜还好,倘若未能全功,唉,还请陛下慎之。” 正明帝微笑道:“天子有诤臣,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还望靳公往后一如今日,尽诚直言。朕决不会因忠言忤意而相罪责。”掉头吩咐邢裕:“赐金一镒,以谢靳相。” 靳怀义慌得忙道不敢,却又转头冷眼对任停云道:“如今遂了你的愿了。这回诸军并发,大将军需用多少兵力?”一直没有开口的申载言沉吟道:“图鞑疆域万里,胜兵十余万,如欲全功,至少须得二十万大军方可。”靳怀义颓然坐下:“二十万!这还不算辽东之兵,那么动用民伕亦当此数。一旦开战,国家日费千金,辛辛苦苦攒下的这点底子,全要填进去了。” 任停云从容说道:“何须二十万,十万足矣。至于民伕,也用不了那么多。”靳怀义皱眉道:“休要大话。”任停云咳嗽几声,正欲解释,想了想又忍住了。 君臣吵闹一番,将大事定了下来。皇帝长吁口气,又问道:“古来明君治吏不治民。若百官皆贤,朕可垂拱而治矣。如今众官缺员,与诸卿计议一下。停云,眼下阿斯兰留守并州,龙武师总兵何人可继之?” 任停云淡然道:“就以折冲旅巡检雷鲲接任。另以折冲旅团练官陈先义替任折冲旅巡检可也。”皇帝点头道:“回头你叫兵部会同中书省发文罢。”程羽却嘻笑道:“余用诚调去雍州,如今东都师是末将兼领,陛下可有合适的人选替上么?” 皇帝一怔,沉吟道:“东都师非比寻常,朕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程羽忙道:“那末将举荐一人可好?”皇帝扬眉道:“云飞既有适合人选,何不早说,你要举荐谁?”程羽笑道:“越州军总兵伍敬思。” 任停云插嘴道:“白马银枪伍孟成么,这个人选的确适当。转迁平调,也说得过去。”程羽奇道:“你也知道此人?”任停云微笑道:“昔日越州军,第一条好汉是你程云飞,第二条好汉便是伍敬思。我怎么会不知道。话说当年邵总兵旗下两位巡检伍敬思和柯臻,都是玉面银枪,人物非凡。越州军与海贼交战多年,果然是豪杰辈出。” 他咳嗽着向正明帝解释道:“伍敬思,字孟成,故中州军统领伍煊之子,威德十六年武举中保义郎。原越州军邵克昌师巡检。三十六岁,善使长枪,与海贼大小十余战,数有军功。威德二十八年黄土岗之役,邵总兵为国捐躯,伍孟成旅编入汤如龙总兵旗下,随其征战至燕州北平。今年三月晋都尉军阶,现任越州军总兵。末将知道云飞的意思,东都师要随他北进,欲得一骁将为助。伍敬思调入中州军后,可由汤总兵旗下巡检吴克峰继其原职。吴克峰,字登之,三十七岁,威德十六年武进士及第,” 正明帝忙摆手笑道:“你不用再背履历了,朕信得过你。就依此办理。”丛敏忍不住问道:“敢问大将军,方才所言这位伍总兵既然武艺高强,是越州军中第二条好汉。那为何威德二十八年殿前比武选将,越州军来的却是程将军和柯至盛柯总兵?” 姚景代为答道:“那时伍孟成报了丁忧,并不在军中。”程羽笑道:“伍敬思这人心高气傲,他来了东都,多半会瞧我不大顺眼。不过不要紧,他是将门之子,素以名节自许,并不因私忘公,我会和他处好关系的。” 晟郡王道:“他怎么瞧你不顺眼了,难道是因为你入仕比他晚,官却升得比他快?孤倒觉得是你对世家子弟,心有成见,瞧不起他们。”程羽凉凉说道:“这可是没有的事。我没有瞧不起殿下,对停云也是敬重得很。” 晟郡王愣住,正欲反驳,皇帝制止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见了面就要斗嘴,如今都已是开府建牙的一方节度,总得讲点谦敬仪则罢。”又转头对几位宰相:“朕已诏命雍州总督方固晨回京养病,欲请申公兼行雍州行台总督、陇右道营田大使。公年高德盛,朕以俗事托之,还望不要推辞方好。” “啊?”申载言一听呆住,半晌才回道:“是,是。臣定不付陛下所托。”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还有长公主大婚在即,”任停云身躯一僵,“南平王叔兼了宣政司使,原礼部侍郎韦孝全又转迁了户部。眼看秋闱将至,礼部事繁,由谁来接任礼部侍郎为好?几位丞相都想一想。” 姚景沉吟道:“臣以为燕州宣教使孔如圭天下名士,才望兼备,又正是年富力强。可以召入京师以辅南平王。”靳怀义连连点头道:“不错,孔如圭来主持明年春闱,最是合适不过。” 任停云欲言又止,皇帝正要点头,程羽却摇头道:“孔璋不可入京。”靳怀义皱眉道:“程将军何出此言,莫非你与孔如圭也有过节么。”程羽略一犹豫,强词夺理道:“道德文章,论文才他不及范公远矣,论气节操行么,我也没瞧出来他有何过人之处。”靳怀义不悦道:“真是笑话,那你的意思是只有允文可以主持会试,其他人都不配?孔如圭刚直耿介,海内信服,怎么能说德行不称!” 任停云突然出声道:“孔如圭不宜入京。”靳怀义瞪着眼睛,任停云摇摇头却不解释,只捂嘴咳嗽。皇帝道:“既然停云说不可,那么诸卿再举一人。”丛敏心下惊异地望皇帝一眼,手中毫笔却依旧纪录不停。 范成仁思忖道:“蜀州宣教使王仪谦恭厚道,忠信儒雅;越州按察使陆东原才气高迈,精于学问;皆可入京任礼部侍郎。请陛下裁夺。”靳怀义忙道:“允文,不如从几位总督之中遴选为好。” 姚景摇头道:“诸行省总督之中,顾仲长、茹文敬、张荫远都是才上任。林轩晨、温文广、郭元璟、陶孟伟、康廷梁又是署官已久,回京只能右迁不可平调。王量远则才具不足。再者,陛下新登位,当广擢贤能以备台省,不可塞其进路也。”靳怀义争执道:“那楚州陶嵘胡应龙二人,总得调开一个罢?” 任停云不想再听下去,起身揖道:“陛下,兵事既已议定,末将请先行告退。”程羽忙跳起来笑道:“臣也告退。”皇帝似笑非笑道:“不在此处用膳么?也罢,停云可先回宅歇息。云飞就不要走了,今夜便宿在东宫,陪朕说说话,顺便给朕讲讲你那江湖之事。”程羽只得道:“是。” 晟郡王也起身告退,三人一道出了丽正殿。天策师虎贲旅巡检罗耀祖上前见礼,任停云咳嗽道:“你把当值名册拿来与我过目。”罗耀祖先是一愣,随即醒悟大将军既已回京,自当亲掌宫禁宿卫之事,忙从靴页中取出名册交给任停云。 程羽笑道:“我被皇上留在宫中,今夜当值,自当由我率队。你就不用操心了,赶紧回去见你那位娇滴滴的小夫人罢。”任停云轻轻一笑,却是不肯马虎,详细交代之后才与晟郡王一道出了东宫广运门。 与任停云道别之后,晟郡王领着亲兵戴宁沿着横街往东面的延喜门走去。戴宁问道:“殿下现在是回府么?”晟郡王闷闷地道:“回府做什么,晚上鸿胪寺光禄寺在四方馆设筵给倭国遣唐使团饯行,孤还得回皇城来。眼下时辰尚早,四处走走罢。” 戴宁正要说话,却听得有人喊道:“殿下,等一等末将。”晟郡王转头瞧去,见一名都尉,身长体健,腰细膀阔,粗眉虎目,却是龙威师总兵丘昂。便问道;“原来是你,龙威师不是已经回驻冯翊了么,你怎么还没走?” 丘昂笑道:“明日就回去了,不过是舍不得京城,所以多玩了几日。”晟郡王笑骂道:“你每日游冶狎昵于章台行院,当别人不知道?小心御史参你一本。”说着却停下了脚步:“你说,京城里最出名的妓馆是哪一家?” 丘昂也兴奋起来:“殿下也想去玩玩么,要说最有名的,当是群芳院。不过末将如今只去海棠院。”晟郡王点点头:“那就带着孤王一道去坐坐罢。” “停杯且听琵琶语,斜照江天一抹红。”丝竹乐声中,被丘昂搂在怀里的颜苏苏轻声道:“大人,你瞧郡王殿下。”说着用葱根玉指悄悄一点。丘昂转头望去,晟郡王对着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若有所思,倚在他身旁的娇美少女一脸幽怨,他却浑然不觉。 颜苏苏不禁吃吃轻笑:“殿下哪里是来游玩的,分明有一肚子心事。”丘昂道:“估计是跟我一样,很快要离京了,心中烦闷罢。”说着在她腰肢上乱摸,“啧啧,恁地细腰,我的心肝,教我怎么舍得?” 颜苏苏斜飞一个媚眼,却故做哀怨:“大人不过嘴上哄奴家开心罢了。当面说恩爱,过后便丢开。男人哪,都是这副德性。”丘昂忙道:“心肝,这可是冤枉死我了。到得旬休之日,我定会回京来看你,放心,我说话向来算数。”颜苏苏嗤地轻笑,在他身上一拧,娇声道:“罢哟,大人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身份,到了冯翊自然又会有色艺双绝的相好,哪里还会记得奴家哦。” 她说话轻柔,含雪喷珠,丘昂差点酥倒:“那些庸脂俗粉,怎敌得过你风liu娇态,我自来便只疼你一个的。”“真的么,”颜苏苏嘻笑着抿一口酒,将酒杯伸到丘昂嘴边,“那么大人饮了这杯罢。” 砰地一声,晟郡王将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升材兄,咱们走。”说罢起身径自出门下楼。 丘昂颜苏苏两个对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丘昂捏捏她的脸道:“我跟着郡王去宴请东倭人,回头再来陪你,先去了。” 他下楼来,见晟郡王已经换上戴宁从王府取来的王袍,系着革带嘴里问道:“王妃有没有问你什么?”戴宁笑道:“自然是问的,小的回说殿下在东宫面君奏对,因为夜里要赴筵所以命小的回来取衣裳。”晟郡王将换下的将军常服丢给他:“还算机灵。” 鸨母笑眯眯地将两位贵人送出了海棠院。晟郡王突然问丘昂:“孤瞧你对这个颜苏苏也算是上心,可是这样花费也太奢侈了些。为何不替她脱了籍,赎回去做外室养着?一劳永逸,岂不更好。” 丘昂瞪大了眼睛:“不过是个粉头,哪里就说到这里了。”晟郡王扫他一眼:“薄幸,”又问道,“你说孤再收个旁妇,不会被纠弹罢。”丘昂笑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思纳妾,何况殿下郡王之尊,有什么打紧。”晟郡王摇摇头:“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她可是个寡妇。” 丘昂大感兴趣:“是怎么回事?”晟郡王叹口气:“是孤王在金城府结识的一个女子。她本是一富商之妾,不料脱籍才数月丈夫便暴亡,大妇将她赶了出来,没奈何只得重张艳帜。孤王一见之下,竟是旦夕难忘。有心收了她,又恐以她的出身,怕是封不了媵妾,是以头痛。” 丘昂笑道:“这有何难。只要这小娘子亦对殿下有意,殿下可在金城府另置一宅院,再托人出面收了她,悄悄地办了,西京城里谁会知道?”晟郡王点头笑道:“这主意果然是好。” ; 第十八章 聚散知无定 忧欢事不常 图鞑寇边,朝臣或请修古长城。帝曰:“图鞑灾异相仍,霍察不惧而修德,暴虐滋甚,骨肉相攻,亡在朝夕。朕方为公扫清沙漠,安用劳民远修障塞乎?”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任停云出了东宫广运门,与晟郡王道别后沿着横街向西行不多远,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迎面遇见一位紫袍玉带的年轻官员,身长七尺九寸,生得白皙俊秀,身形剽悍,气度不凡,年纪比他还略小,清亮的双目微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高傲。这人拱手笑道:“见过任侯,侯爵几时回京的?” 西京官场之中,封爵者则喜以爵位相称,以示门第。见到来人形貌,再听这话,任停云便猜到了对方是谁,作揖回礼道:“可是杨谏议?停云今日才从关外赶回,闻说荣全大人新婚在即,停云先表贺意。” 帝国政坛后起之秀中最出类拔萃的一文一武,相遇在这皇宫之前,却是气氛怪异。 杨秀听他并不称自己男爵,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淡淡笑道:“任侯总兹戎重,公务繁忙。咱们虽是同殿为臣,却也难得一聚,若得闲之时,当造潭府与君侯晤谈。” 任停云暗叹口气:“男爵此言,停云实不敢当。其实该是停云往府上拜望令尊才是,且请男爵代向老大人问安。停云有事在身,就此别过。” 两人相揖别,错身而过。杨秀面上笑容顿失。他自承天门进宫,一路往北直至公主所居的淑景殿,内侍恭敬道:“长公主殿下尚在安寝,请大人在外先等一等罢。”杨秀不耐烦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起来。你只管领我进去。” 这内侍知道杨秀是即将做驸马的人,不敢怠慢,只得领他进了明间。 宫女嫣香迎上来笑道:“大人来了,殿下已经起来,正在梳理呢。”杨秀皱眉道:“嗯,她还在生气么?”嫣香道:“这几日一直都不大高兴。大人,你去哄一哄她,赔个不是也就好了。眼瞧马上就要成婚了,难道日日都这么冷眼相对么。” 杨秀无奈点头,走进了东间,公主坐在妆台前,正由两个宫女服侍着梳头插钿,施黛敷粉。从镜中见到杨秀进来,她掉过了头不理会。杨秀向两个宫女示意,叫她们退了出去。 公主冷冷地道:“我去御史台找你,给你丢人了,你还来做什么。” 杨秀上前为她梳理秀发,忍气道:“我知道殿下去兰台,叫我陪你去玩,原是好意。只是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你的皇兄裁省诸官,如今事冗员减,同僚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又怎么好丢下公务一个人先走,你说是不是。” 公主摆摆头,转身从他手里夺过白玉梳自己梳着长发:“我知道你职责在身,且抱负远大。是,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功业为重,岂可以妻子为计。我没事就跑去兰台,让大家都以为你是耽于声色了。那你也犯不着当着一众官员的面呵斥于我,训得我一句话不敢回,你可是长了面子。没错,我就是那红颜祸水,那你还来干嘛。” 杨秀叹了口气:“是我一时出言不当,殿下别往心里去。我也是想凭着自己才干在朝中多做一点事。不愿意被人指点说是靠你赚得今日富贵。” 公主被这话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委屈地道:“那你就别做这驸马好啦,你是有大本领之人,令尊又是做过十年宰相,自可平步青云,用不着与天家结姻。” 望着镜中皎若秋月的容颜和身后那浓眉大眼倜傥潇洒的男子,她不禁喃喃:“既见君子,情不能已。竟有自献之羞,以致今日之辱,夫复何言?自从那日你要了我的身子,待我便大不如往日,总是爱理不理的。贱妾鄙陋之质,原不堪侍奉君子,你又何必来勉强自己。”说到此处,不禁眼圈微红,声音哽咽。 杨秀半晌无言,直到尚宫局尚宫东方兰英和温尚仪两位女官领着一干宫女进来,眼见说话不便,只得告辞出去。 另一边任停云向南穿过横街拐至尚书省,诧异地见到大门之内新立了一块碑,上刻当年太宗皇帝手书:“尚书省,天下纲维,百司所禀,若一事有失,则天下受其弊!”笔力遒劲,凤舞龙飞。 他瞧了会,走进兵部大院与正在办公的兵部侍郎卢腾远会面,简单聊了会政务和待办事项,说了说卢思翔的近况。便出来转至工部拜会新署工部侍郎的韩屺。 二人自威德二十八年八月一道从庭州返回西京后,便再也没有见面,此番重逢,都是欣喜异常,而对任停云而言,又更有一份知遇之恩的复杂情感。 两人各叙别情,聊了许久。末了韩屺含笑注视任停云:“停云今日返京就来见老夫,不只是为了叙旧罢?” 任停云笑了笑:“司空大人所言不差。停云已给皇上上书言图鞑可取。如今塞北雪灾,糇粮乏绝,诸部隙乱,人心不协。若大军一发,破之必矣。” “好,”韩屺双目发亮,“至尊怎么说?” “陛下命设征北行辕讨之,敕诏早晚即至。” 韩屺连连点头:“本官这就会同兵部卢侍郎拟出军需条目,一一筹办,决计不会误了大事。你瞧,这是先前兵部催办军装的移文,数额又要改动了。” 从尚书省出来向南,出了朱雀门,任停云对萧岩道:“云飞今夜宫中值宿,你不必等他,跟我们一块回金翠坊罢。”想到马上就可见到妻子,一颗心止不住怦怦跳动。 皇甫汐跟着三个男子到了金翠坊任宅,一见之下,不免有些诧异。她原以为任停云的宅邸一定是广厦数百,僮仆上千,不料却只是座占地四五亩的不大院落。 宅中安思懿、西琳等见到家主回来,都是欣喜非常,西琳笑道:“回来了大人,怎么夫人没有和大人一起回来呢?” 皇甫汐不禁暗叹,任宅的侍女竟是这样标致。尤其是那个稍大的,哪里象个丫鬟,这气度举止分明是个官宦小姐。两个女孩见到皇甫汐也是面露好奇之色,上下打量。 任停云却是面色大变,一直害怕的预感竟是真的。他一颗心沉下去,从北平带回的礼物也叭地跌落在地:“湘灵还没回来?她就没有写封书信来?” 安思懿也变了脸色:“姐姐并未回来,亦无尺书寄来,大人竟也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么?” 任停云呆立厅中,喃喃自语:“这都两个多月了,便从楚州打两个来回,也尽够了。她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我又该去哪里找她?”一时惊惧之下,竟是出了一背的冷汗。 舒海萧岩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安思懿和西琳两个女孩儿也默不作声,厅内一片寂静。 还是任停云自己打破了沉默,他转头瞧着从厢房过来,手拿书卷的亦都:“书读得怎样了?” 亦都恭敬回话道:“大人临行前布置的书都读了一遍,如今在读史书。” 任停云不再理会众人,点点头咳嗽数声,径自穿过前厅往花园去了。 皇甫汐从穿堂、正厅到偏厅、后厅、厢房转了一遍,心下暗自点头:“这所宅院虽说占地不广,也非雕梁画栋,却是富贵之气出于天然,可见主人自是格调风liu。” 她转至花园,却见任停云呆坐凉亭之内,宅中那个胖胖的厨子上前问道:“大人回来了,今天晚饭想吃什么?小的好去预备。” 孟厨子问了好几声,任停云才回过神来,魂不守舍地道:“你去问他们,他们想吃什么,你就做什么。” 他瞧着一脸横肉的孟厨子,往事又一次闪过心头。 雨亭跟着程羽移居东都,紫菱和柳嫂子都跟着她一块走了。宅中没了做饭的人,一连数天都是湘灵自己下厨。虽说是手艺不错,任停云哪里舍得让她辛苦,便叫舒海去市集上去雇个厨子回来。 当舒海将这个叫孟灿的厨子带回来时,宅中上下人等都为其凶恶的面相吃了一惊。湘灵好奇地打量他:“你真的是厨子么?” 孟灿倒是不卑不亢:“少夫人不妨一试。” 湘灵墨黑溜圆的眼珠乱转:“那好,今天来个蟹粉狮子头,炝虎尾,炒虾仁,萝卜鱼汤,砂锅豆腐,嗯,再来个汤包。” “淮扬菜?”孟灿点点头,“好,小人这就去做。” 任停云下朝回宅,吃了几筷子赞道:“好。”见湘灵一脸不服气,不禁笑道:“我是实话实说,这位新雇的厨子确是好手艺。”湘灵哼一声,给了他一个白眼。 第二日,湘灵吩咐道:“今天的晚饭要吃锦城蒸鸡,回锅肉,酸辣白菘,野菌汤、凉面、八宝年糕。你去做将来。” “西川口味?好。” 第三天,湘灵点了一整套胡食。准备上朝去的任停云听见她和孟厨子的对话,难得地大笑道:“灵儿,你这是神农尝百草?” 晚饭的时候,亦都不禁赞道:“感觉又回到了草原。”舒海也很高兴:“我雇来的人,再错不了的。”湘灵白他一眼:“你就吹嘘吧。”却夹起一块鹿肉放入任停云碗中。 任停云瞧她一眼,温柔地道:“你总是给我夹菜,自己多吃点啊。” 任宅的规矩是,若无外客则必定主仆共一张大桌吃饭,不论尊卑。当下安思懿完全无视地夹菜,舒海亦都直翻白眼——在饭桌众目睽睽之下就公然地腻腻歪歪蜜里调油,真是受不了。 只有西琳大感兴趣地瞧着。湘灵转头瞧见,吐了吐舌头,伸筷在她碗上轻敲一下:“快吃。” 第四天.。。 湘灵终于泄了气,她有些郁闷地道:“没想到舒海雇回了一位烹龙庖凤的调和圣手。” 任停云笑道:“孟厨子手艺高妙,这不是好事么。” 湘灵叹了口气:“往后你就不会想吃我做的东西了。” 任停云望着她微笑:“不会,孟厨子做的菜肴再好,我觉得也没你做的好吃。” 湘灵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真的?”她眼珠一转,“可是我想吃你做的呢。” “那有何难,旬休之日,我来做给你吃。” “君子远庖厨,你还真的要为我洗手做羹汤呀?”湘灵惊讶,却是杏眼发亮。 任停云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你就瞧着好了。” 他说到做到,旬休之日亲自下厨,湘灵也跑进来瞧,还忍不住指手画脚。任停云按捺不住,手持菜刀故做严厉:“你给我出去。”湘灵撇撇嘴,笑吟吟地跑了。 待到吃饭的时候,湘灵先把每样菜都尝了一口,沮丧地道:“比我做得好呢。你样样都强于我,这还叫人怎么活啊。” 任停云忍笑忍得肚痛,咳嗽着安慰:“哪里比你强了,其实我就只会这几样菜式,今日是将压箱底的本事都亮出来了。”“真的么?“湘灵喜孜孜地道:“可怜的小娃儿,你不是最喜欢吃鱼么,明日我来做醋溜鳜鱼给你吃。”她笑眯眯地望着丈夫:“我一定要让你胖起来。” “大人,请到饭厅用晚膳了。”安思懿打断了他的回忆。 任停云烦乱地起身:“我不饿,你们去吃罢。”说着往卧房走去。 倚在廊下的皇甫汐见他过来,低声道:“你不去用饭,他们都不会吃的。” 任停云略停脚步,咳嗽几声,却什么也没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黄昏时分,晟郡王和丘昂离开平康坊进了皇城。到得四方馆,鸿胪寺正卿谢三益领着光禄寺少卿商昊迎了上来:“东倭使臣已经到了。”晟郡王忙道:“便烦请泰山大人领小婿进去。”又对商昊笑道:“元广兄每日宴享,一肚皮酒肉,倒不见你脑满肠肥,也是异数——却不知今日备下了什么歌舞?”光禄寺主管朝廷膳食,是以郡王有此戏语。商昊呵呵一笑:“郡王进去便知,眼下下官且卖个关子。” “贵国摄政平定诸藩,敬奉国主,称得上是一代英豪。至尊对摄政极为赞赏,并请治部卿大人归国之后,代为致意。”酒过三巡,宾主尽欢,谢三益向外国客人表达皇帝的问候。 “啊,陛下真是,这样的美意,鄙人归国之后一定转达。”倭国遣唐使团长藤原敬二连忙应道,“其实陛下的英名,才是处处传诵。吾等登岸之后,听到了许多关于陛下的传奇故事,真是令人仰服啊。” 他接着道:“陛下和敝国摄政,都是拨乱反正廓清宇内的一代令主,这都是国家之幸,”光禄少卿商昊插嘴道:“治部卿大人所言不妥,贵国摄政固然一世之雄,然而毕竟为臣,怎可与陛下相提并论,此言僭矣。” 藤原敬二尴尬怔住,一时不知如何措辞,他身边那武将装束的年轻人却淡淡笑道:“商大人此言差矣。昔年上国魏武有云,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潜于波涛而腾于四海。英雄岂可以身份论之?羽柴大人出身低微,拨于草莽,终至混壹四岛,揆领国家。这样的辉煌功业,较之上国历代圣主亦不遑多让,与陛下相提并论,怎么能说是僭言呢?” 商昊被驳得无语,瞧着他道:“这位北条玄义君真是畅晓经史,风采不凡。”北条玄义微微一笑,品了品杯中葡萄酒:“这是传闻中的西域佳酿啊,据说庭州如今尚陷于胡人之手,那这葡萄美酒岂不是喝一杯便少了一杯么,可惜啊可惜。”说着连连摇头。 出席饯行宴会的接待官员人人变色,晟郡王皱眉对身边的丘昂道:“这伙人来得古怪,原以为倭国结束数十年内乱遣使来朝,意在恢复邦交,可是瞧这架势,似乎另有图谋。” 丘昂打量着堂前表演《绿腰》的舞姬,口中应道:“徒逞口舌之利而已。”晟郡王哼道:“小国朝大国,当不卑不亢不骄不矜,如此针锋相对,其志难测。喂,你瞧够了没。” “啊,殿下说什么?”丘昂转头愕然。晟郡王无奈摇头,那北条玄义却瞧着丘昂面露好奇之色:“这位武将大人奇伟威猛,必定是身手不凡了。闻说上国宫廷之筵素有廷比之传统,”他示意身边另一名东倭武士,“这位是敝国左兵卫尉小野中玉,也算是略通一点刀术。小野君,既到了中华上国,何不向武学大家讨教一二?” 谢三益愕然道:“这?”那武士已经长身而起走至堂中,缓缓抽出狭长微弯的倭刀目视丘昂道:“在下小野中玉,向这位大人请求比武!” 丘昂一怔,不禁面露冷笑。舞姬们都停了下来,乐声也止住了,堂内一片寂静。 陪筵众官员之中,一名骑尉也站起身来沉声道:“想要比武,又何必要丘总兵出手,末将折冲旅团练杜文皎,陪这位小野大人切磋一下,以助酒兴。”说罢手擎刀柄走入场中。 晟郡王微微皱眉,这团练想是新迁任的,他没什么印象,也不知武技如何。 堂下两人双刀并举,已经斗在了一处,一片丁当脆响,不过十余合过后,杜文皎渐渐只剩招架之功,且战且退。 丘昂喝道:“杜团练且退下,我来会会这个倭国武士。”说着跃入场中,手一翻,横刀如电光闪过。 小野中玉只觉一股大力击在太刀之上,不禁倒退了两步。杜文皎惭愧退开,小野定一定神,怒喝一声挥刀向丘昂劈去。 丘昂冷哼一声,横刀一摆,当的一声大响,小野又退了一步。席上官员和堂下乐工都摒住了呼吸睁大眼瞧着。藤原近二转头扫一眼北条玄义,却见他微眯着眼一脸似笑非笑。 “这家伙,就喜欢胆大妄为。”他暗自嘀咕道。 小野连续数次攻击全都被丘昂一刀迫退,眼看对方还不罢休,丘昂轻叱一声,突然挥刀疾进。小野只觉眼前身影一晃,手中太刀已被荡开,那把雪亮笔直的横刀架在了自己肩上。 “啊,输了!”小野心有不甘地望着丘昂。一直攥着拳头观战的商昊顿时舒了口气:“丘都尉,好刀法!”晟郡王也放松地笑:“云飞迁入天策师之前,升材号称是羽林军中第一刀,刀法自然了得。” “好!”诸人喝彩声中,北条玄义起身赞道,他的眼中闪着亮光,“这位丘大人果然是好手段,我也忍不住想和大人比划一下,小野君请退下。” 他走到场中,拔出长短二刀亮开门户,姿势甚是潇洒。丘昂原本微带不屑的神色登时变得严峻起来。 晟郡王皱起了眉头,喃喃地道:“长短双刀,二天一心流?北条玄义,北条玄信。。。北条家?”蓦地想起了程羽给自己讲过的故事,面色微变。 他忙从腰间佩囊取出金制鱼符,招手吩咐身后侍坐的戴宁:“你速往东宫请程统领来此,快去。”又摇摇头,“不成,光从四方馆到重明门就有三里地,打个来回,怕是根本就来不及。。。唉,罢了。” 他向场中望去,只见二人三刀相交,火星四溅,不禁自语道:“升材兄,你可千万别输得太难看。” 程羽此时正在光天殿里内,一面逗弄着新封乾郡王的三岁皇子李继麟,一面和皇帝交谈,交代河阳遇袭之事,以及自己和停云对此事的处理意见。 皇帝震怒,砰地拍案道:“先天邪派,附托神怪乃蓄异志,惑乱天下,朕恨之入骨,必以彻除!”他剑眉狞起,“你和停云如此处置,太过草率了。” 正在程羽怀里玩得开心的李继麟吓了一跳,一双黑亮的大眼奇怪地瞧着父亲。 程羽忙将小家伙交给一旁伺候的内侍,坦然道:“停云与我议论此事,以为内乱之源,无不出于内虐。陛下倡行仁政,无为而治,如今邪教党徒未多,陛下若大兴缉捕,催于府县,必定株连罗织,此非善政也。” 正明帝沉吟未语,见皇后秦妍进殿,程羽笑着欠身行礼,悄悄退出。 东宫内坊丞蹇恽迎上来笑道:“将军今夜留宿右春坊,咱家已经安排人去收拾完毕,请将军随咱家过去。” 程羽摆手笑道:“有劳中官,不过云飞不能睡觉,今夜宫中宿卫由本官率队。中官请自去,云飞想四下里走走,不必跟着了。” 他沿着宫墙漫步,与来回巡视当值的虎贲旅官兵交谈,这是他曾经带过的队伍。 走进宜秋宫门,两个值夜的内侍见到程羽忙从耳房过来巴结吹捧一番。程羽应了几句,继续往里走。过了宜秋宫、西池院,转到东宫北门玄德门,又在此处遇到当值的团练阿布思,嘱咐道:“至尊与上皇不同,不喜金吾卫随扈,咱们虎贲旅的弟兄值巡更要仔细些才好。”交代之后便沿着宫城城墙往东而去。 他转到位于东宫东北角上的宜春北院,这里是宫中乐舞机构内教坊的所在地。驻足柳树间,听到苑中隐隐传来的乐声,忍不住信步走了进去。 教坊使历来由内侍担任。那教坊使出来相迎道:“将军来了,不知道有什么吩咐?”程羽环视这由前后两座二层回字形建筑组成的院落,笑问道:“陛下登位之时遣放宫女出宫,你这里就没有遣人出去么?” 教坊使欠身恭敬回道:“上皇在位之时,内教坊定员三百人。如今陛下裁减之后,尚有近二百人。”程羽点点头:“这曲阳关三叠听起来似是箜篌,是谁人在演习?” 教坊使笑道:“是一个叫纪无双的,去年冬天才入此为乐工。此女甚为勤奋,每夜都会练习至亥时才去歇息。” “纪无双?”程羽失笑道,“她竟然是入了宫么,这女子行事总出人意表。走,带我去瞧瞧。” 金猊熏香,乐声绕梁。乐师穆存时注视着那弹奏箜篌的美丽女子,素手拂弦,娇颜专注。他欣慰地点点头:“无双,较之前月,技艺越发精益了。”纪无双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并不说话,低头继续弹奏。 一曲弹毕,门口传来彩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好,好一曲阳关三叠。” 两人都吃了一惊,转头望去,只见一位英气逼人的年轻军官含笑而立,教坊使恭立一旁。见纪无双转头,程羽笑道:“无双姑娘,别来无恙。” “是程将军!”纪无双忙起身敛衽行礼。程羽走上前来,自寻个杌凳坐了,打量着那制作精美装饰考究的卧箜篌,啧啧赞道:“真乃神器也。记得你在东都,弹的是小箜篌,怎样,到了这里开了眼界罢。听你的指法,比当初好了许多。” “是啊,初进内教坊之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呢,如今好多了。这里名家毕集,奴家真是获益匪浅。”纪无双恢复了自然神色,笑着回话,“程将军几时到了西京,又怎的会夜里现身于此。” 程羽笑道:“我回京述职,与停云一道返京的,今夜宿卫宫中。方才路过听见乐声,所以进来瞧瞧。你在此处居住还习惯么,瞧来气色不错。” 听程羽提到任停云,纪无双有些局促:“还好,有劳大人动问。奴家曾在崇教殿筵席中见到任大人,他如今还好么。对了,婉儿跟着李大人,如今还在东都?”穆存时发觉纪无双语速过快,而且声音微微颤抖,心下暗自讶异。 程羽注视着她:“停云很好。至于婉儿,她嫁给李清川,如今是三品郡夫人,夫妻情笃,当然是过得好了。你呢,大好年华却幽居在这深宫之中,不觉得可惜么。” 纪无双低头不言,程羽转头对穆存时笑道:“这位可是穆大家?云飞久仰大名了。” 穆存时欠身行礼,两人又聊了几句,程羽瞧着纪无双,叹了口气起身道:“下回遣放宫女出宫,你还是离开这里罢。”又对教坊使道:“这位无双姑娘是本官的旧友,还请中使多为看顾。” 教坊使连声应允,纪无双声音低低地道:“多谢将军,可是奴家在京中无亲无友,出了宫也是无处可去的。”程羽哈地一笑,促狭地道:“去找停云啊,你也知道他是个冷面热心肠之人,何况他那位夫人,心地极善。他们家就喜欢收留无处可去的女孩儿。”他嘿嘿一笑,“走了,我还得去上皇那边巡视呢。” 教坊使陪着程羽出了门,纪无双坐在那里怔怔出神,直到另一名十五六岁的乐伎走进来:“无双姐姐,还不去歇息么?” 她回过神来:“绣儿来了,我这就回房去。咱们一块走吧。”起身后才注意到穆存时尚未离去,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 东宫承恩殿内,嬷嬷和宫女将已经睡熟的李继麟带了下去。正明帝往榻上一倒,双手伸开呈一个大字,闭着眼睛惬意地道:“忙了一天,可算是松下来了。妍儿,朕今日定下了一桩大事,你想不想知道。” 秦妍轻轻给他揉着肩膀,笑道:“不想知道。” 她望着丈夫轻声道:“你回京已有数日,怎么一直都不去太极宫给上皇问安的。” 皇帝笑容顿敛,过了一会才道:“朕心虚,有些不敢去见他。其实梓童替朕去也是一样的。”他转开话题,“毓真妹妹这几日心绪如何?” 秦妍沉吟道:“以妾观之,这婚礼不如暂且搁下,推迟些时日再议的好。” “那怎么成,上皇如今就只关心这一件事,日日催促。再说以杨老相国之名望,这公主出降之事,也绝无再更改的可能。”皇帝睁开星目,皱起了眉头。 秦妍微微叹息:“杨荣全才气是极好的,只是年少任性,妾身觉得他其实并不大适合嘉薇。” 皇帝瞧着顶上泥金饰彩的藻井,有些遗憾:“世间这一个缘字,最是纷繁难料。当初妹妹舍弃任停云,朕至今为觉得她可惜。” 夜里安思懿端着果盘走进卧房,见任停云坐在椅子上双手抄在胸前,微微低头,似已睡着,便取来那件元帅罩袍给他盖上。又四下瞧瞧,低头凑过去,在他脸上极轻地一吻。 站起身来只觉自己面红耳赤,心跳得厉害,忙退了出去。 皇甫汐和西琳都坐在厅前台阶上,轻罗小扇,说着闲话。见安思懿过来,皇甫汐轻声问道:“安姑娘,你们家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思懿才退出去,任停云便睁开了眼睛,银灯摇曳,他一双星目中闪着幽寒的光。 他伸手从妆台上拿起一支打磨得晶莹洁白的牛骨簪,湘灵每回去坊市,都会买回一些这样精致有趣的小玩意。 任停云死死盯着牛骨簪,许久许久,仿佛一尊雕像。 ; 第十九章 都护新出师 六月发军装 六月,帝设征北行辕,以柱国大将军、兵部尚书任停云为领军大都督。以雍州军统领、晟郡王嘉烈为灵武道行军都督,并州兵马使、平城总兵阿斯兰为云中道行军副督,中州军统领程云飞为桑干道行军都督,营州军统领粟成玉为黑水道行军都督。诸道俱受任停云节度,合众十馀万以击图鞑、东胡。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清晨值卫交班之时,天策师总兵金镗前来接替程羽。他探问道:“陛下已命任帅领军征北,云飞估计元帅会从羽林军中点选哪几师随他出征?”程羽笑道:“名将带熟兵,停云自然会率卫骑往赴北边。你的天策师就预备着接管定武门戍防罢。” 他走出东宫广运门,迎面见到任停云领着舒海萧岩从横街过来,面容苍白,眼圈发黑。 程羽奇道:“瞧来你精神不大好,出了什么事?”舒海代为答道:“我们家夫人还未回京,大人一宿没睡。” “什么,”程羽也吃了一惊,“都七十天了还没回来?我说怎么我和亭儿的婚礼都不见她来的。停云你别太过心忧,我这就去给堡里写信,教绸布庄潭城分号帮你寻找。再请楚州按察司也留意查访。” 任停云摇了摇头:“我要进宫,面君辞官。” 程羽瞪视着他,半天才摇头道:“你疯了,这个节骨眼上,你怎么能辞官呢!” “我不管。灵儿出京这么多天还没回来,一定是出事了。你方才说叫兴泰盛分号和楚州按察司帮我寻人,可是我担心她现在根本就不在楚州了,怎么寻?我想过了,只有我自己去找,还有几分把握。”任停云说着绕开程羽就往广运门里走。 程羽一把拽住他:“停云,你冷静点!” 任停云牙缝中挤出一句“松手。”手臂一甩欲撂开他,程羽手成爪形,转臂附上他的肩肘,一把扣下。 任停云冷哼一声,身形微飘,手化掌形,一切一按,化解了程羽的擒拿。程羽更不停手,双臂疾舞,扣、扳、点、锁、缠、拧、封,打定了主意要阻止他进宫。任停云见招拆招,双掌飘飞,两人出手如电,转眼间便斗了数十招。 舒海萧岩忙叫:“二位大人快快停手!”就见两人身形同时凝住,程羽的手抓上了任停云的咽喉,任停云却是一只手虚按在程羽胸口。 任停云冷冷地道:“竟然用幻影擒拿手来对付我。” 程羽干笑:“逍遥剑派的踏雪折枝手,也让我开了眼界。” 舒萧二人面面相觑,程羽松手退开,敛容正色道:“停云兄,我知道你若是要走,没人拦得住你。你心中忧急,我完全明白。可是你得好好想一想,眼下这时节,真的就这样走了么?大军未发而统帅辞印,朝中必乱,军中必乱,天下不安,之前的苦心经营,必废于一旦。社稷中兴之机,难道就这样毁在自己手里么,停云兄,你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任停云捂嘴咳嗽,烦躁地道:“这统帅也不是非我不可,范公可,你也可,晟郡王南平王亦可。天下兴亡,与我何干。” 程羽定定地望着他:“停云兄,别说气话。你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萧岩突然说道:“元帅,军中万千同袍,谁无妻子父母?小的跟随元帅自楚州北进,万里征战,多少惨景。元帅还记得河阳大战么?咱们骑军师随元帅和程将军渡河阻截南下胡兵,路过小人本乡,数百户人家,都各奔东西,活着的不知下落,死了的,也不知埋在何处。小人虽然记挂堂上父母,却不敢擅自离军。直到今年役满还乡,才知道父母都已过世了,小人的兄嫂,衣不蔽体,形如野人。。。”他说不下去了。 程羽低声道:“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任停云默不作声注视着东宫门楼,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大将军,程统领,二位在这里做什么?” 程羽转头望去,见是东安王之子,殿前金吾卫李嘉显,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紫衫少女,瓜子脸,杏眼樱唇,雪肤花貌,耀如春华,正是其妹瑞仙郡主。两人还带着几个随从侍女。萧岩转头瞧见这位郡主,登时被她的美惊得倒吸了口凉气。 瑞仙郡主微红着脸敛衽行礼,双目盈盈注视程羽,却不说话。 程羽拱手道:“公爵入宫随侍么,郡主怎么也来了?” 李嘉显笑道:“正是,瑞仙入太极宫去见长公主,所以跟我一道来了。两位大人,可是要进宫么?” 程羽谑道:“我不进宫,乃是出宫。主上登位之后,不用你们金吾卫值夜,想必公爵日子过得舒坦。”李嘉显摇头道:“舒坦的是别人,我却是三日一值,皇上又总叫我入东宫跟随行走,其实并不轻松的。再说太极宫上皇那边还是用侍卫轮班值宿,夜留禁中也是常有的事。”程羽笑道:“陛下喜爱,所以才总是带你在身边,这是好事。” 瑞仙郡主鼓起勇气,低声道:“家兄要留侍东宫,我想请程大人陪我一道往太极宫去,不知可否。”一双妙目注视程羽,却是面色绯红。 程羽略一犹豫,瞧瞧一直不说话的任停云:“这。。。”瑞仙郡主心中一沉,只觉胸中堵得难受。却听任停云咳嗽开口道:“你陪郡主进宫罢,我没事。” 三人进了东宫,任停云呆立一晌,突然双拳紧握,仰天一声野兽般低沉地嘶嗥。 那声音痛苦而压抑,无奈、焦虑、愤怒,撕心裂肺。不远处等候家主的公爵府仆从无不骇异地望着他,舒海萧岩对视,彼此眼中都是惊恐担忧。 李嘉显自去丽正殿,程羽陪着郡主从通训门转进太极宫,过虔化门日华门,进了太极宫内廷。 见郡主一直沉默不语,程羽便找话来说:“金吾卫之中,宗室子弟有数十个,只有令兄最得至尊宠信,你看其他人,平常压根就没机会进丽正殿。” 瑞仙郡主轻轻嗯了一声,却问道:“上回见着将军,还是在正月里。这回将军回京,可会多呆些日子么?”程羽笑道:“我是赴京述职,明后日就得赶回东都。” 郡主又嗯了一声。程羽打量她笑道:“殿下千金之体,性子却如此腼腆,还是有什么心事么。”郡主螓首轻摇,仰头望着他:“听说将军成婚了,尊夫人一定是极出众的人物罢。” “她呀,她很美,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人,骨子里很坚强。”程羽沉浸在回忆里,脸上流露出疼爱宠溺的神色,“记得那时她生病,明明很是难受,她还对着你笑。。。原来世上真有一见倾心这回事。” 郡主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有你在她身边,她真是很幸福。将军,若我回东都时去你府上作客,你会欢迎么?”程羽笑道:“殿下何出此言,若殿下到了东都,我和贱内一定扫花以待。”郡主苦涩地笑道:“多谢。” 程羽瞧着她:“不对,你一定有什么心事。”郡主摇摇头:“真的没有。” 公主一身胡服骑装,正欲往禁苑去遛马,见二人过来不禁诧异道:“你二人怎么会在一处的?”程羽欠身笑道:“末将陪郡主殿下来访长公主,人既已送到,末将先行告退了。”公主却问道:“如今你与雨亭已经成婚,她还好么。”程羽笑道:“她如今身子好了许多,多谢殿下挂念。”公主点头不语,程羽便告辞返回。 公主下了马,对郡主道:“是妹妹叫云飞陪着过来的是么,如今你还是放不下他。可他却一点不知道,也真是难为了你。”郡主摇摇头,酸涩地笑道:“其实也不觉得啊,看见他开心的样子,我也为他高兴的。”公主叹息一声:“你为他高兴,那你自己呢,你来西京也有一年了,京中这许多王孙公子,你就一个也没瞧上么。” 郡主摇了摇头,却笑道:“象杨公子那样的人物,实在是凤毛麟角,嘉蕊哪有姐姐那样的福气。” 公主闻言,停下了脚步:“人品再出众,若不是真的将你放在心上,又有何用。”她若有所思,“到今日我才知道,被人捧在手心的感受有多么好,当时却只道是寻常。”言下极是抑郁。 程羽回到东宫,遇见从丽正殿向皇帝辞行出来的晟郡王,郡王向他说了昨日筵席上的比武,叹息道:“今日台省诸官都知道咱们在倭国武士面前失了面子,丘升材连夜灰溜溜地回冯翊去了。当时要是你和停云,有一个在都是好的。” 程羽不禁跃跃欲试:“不如今日殿下领我再去馆舍会一会这个北条玄义。” 晟郡王叹气道:“使团今日一早便出京城了。”程羽想了想笑道:“这其实是小事,何必与妄人一般见识。再说,军中人才济济,也不用我和停云,就从卫骑里随便挑,南俊龙关乘风狄玉蟠曾培风,哪一个都可叫那个北条玄义丢盔弃甲。对了,殿下见到停云不曾?” 晟郡王道:“才从丽正殿接了大都督金印,皇兄还给了一份密诏,如今往兵部去了。”程羽这才放下心来:“那好,咱们一道过去罢。” 正明帝新登基之初,便分遣观察使往诸行省察官问民。被皇帝遣任蜀州宁州行省观察使的礼部监察御史杨典比任停云晚一日返回西京,顾不上休息便进了宫城,路上遇见捧着文书的中书省秘书郎祁若知,两人一道进了御史台。 祁若知将文书交给杨秀、卫英荃,杨秀便指着案上另一叠公文道:“这是昨日的文书。别的都没什么,只是陛下设招讨行辕之事,窃以为当遣监军御史随军出征,稽核赏罚。本官已将此议附于敕令之后,请中书省复议之。” 在此闲聊的吏部监察御史曹敞附和道:“杨谏议此言极是。如今军中居显要之职者,皆为任停云这一派系,若不加以监察,恐生事端,不可不早预之。”另一名御史附和道:“正是。如今军官们升迁实在太快。军中三十出头的三品总兵比比皆是,再瞧诸行省,没有一个三品司使不是四五十岁的;台省中谚云,四十而不惑,文为少司使,武是老总兵。十年寒窗熟六经,不如携剑赴军营!” 卫英荃扫他一眼,冷冷地道:“太平年月文官好做,战乱起时武将护国。军官们都是脑袋别在腰上用性命搏来的功名,你不忿什么?”那御史一阵嗫嚅,不敢接口。 祁若知眼珠一转,笑道:“尚未给曹兄道贺,方才下官从东宫过来,在丽正殿听见大将军称曹御史才兼文武,已经点了你入行辕做行军司马,参议军务。不如就以曹御史兼作监军好了。下马草军书,上马击狂胡,曹兄边功可待也。” 曹敞一听,登时吓得面无人色:“他这是公报私仇。下官曾以直言得罪过大将军,如今被征入军中,定然会挟愤相逼。皇上对其恩信非常,他要除掉我便如捏死一只蚂蚁。诸公见曹某出京,必不见曹某之返也。”说着竟要哭了。 侍御史宣万纪愤然道:“大将军荣宠虽盛,岂能如此!宣某当自请为监军使以观军容,断不能使其肆意妄为。” 杨典皱起了眉头:“大将军虽是功大势重,却不是那样的人,文宽兄不要胡思乱想。去了军中当尽心任事为要。”祁若知忍笑道:“曹御史休要惊慌,心澈方才不过是说笑而已。”曹敞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瞪视着他。 杨典又对杨秀、宣万纪道:“进退之宜权时之策,一总元戎,再遣监军驭之,必为掣肘。荣全熟读经史,怎么会出这样的昏主意?至尊定然也不会允。平一兄自请入军,乃是多此一举。礼章面圣之时,一定会驳荣全此议。” 杨秀微笑道:“往日礼章兄不也曾上言弹劾任停云么,如今怎么对其如此推赏。”杨典正色道:“那时大将军称疾不朝,连大朝会也不来,大失人臣之道,礼章身为言官,自当劾责。这是就事论事,并不是下官对其有什么成见。大将军用兵如神所向无敌,又淡泊名利深自谦抑,下官心中其实是十分敬服的。” 杨秀一时无言,半晌方道:“我还是想给陛下进表,自请随军出征,充任监军御史。”祁若知连连摇头:“没有用的,皇上早就说过,才所以堪则授以大事,断不可中御。再说就算遣使监军,别人去得,杨兄却去不得,你是马上要做驸马的人了,随军往北,这大婚怎么办。”杨秀苦笑道:“这驸马不做也罢。” 众人齐齐变色,卫英荃忙道:“荣全何出此言,长公主品貌俱佳,待你又是情意深厚,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杨典也沉声道:“始乱终弃,岂君子所为。再说台省之中小人不少,若有居心叵测之徒夸大生事,说你是怨望不敬,尊门二百余年荣宠必定毁于一旦。此言往后休要再提。”宣万纪心下一凛,忙低下头来。 杨秀沉默不答,室内沉寂下来。卫英荃翻阅祁若知送来复审的中书省文书,讶异道:“大将军点了临潼县丞尹仕文为行辕参军,这个人什么来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杨典一怔:“尹孟章?此人是威德二十五年的进士,形貌丑陋身有残疾,却是颇具才干。大将军竟然知道此人,倒是出人意料。”卫英荃点头起身道:“礼章兄要去面圣么,我与你一道去。” 尹仕文接到敕令赶至西京,先至兵部应卯,然后进了定武门外的屯卫营,被士兵引着往军衙而去。他一路上好奇地四下张望,但见营垒森严,将士们秣马厉兵收拾行装,一派热闹景象。 任停云眼圈乌黑,面色苍白,见他进来点头道:“孟章兄来得好,这位太仆寺少卿芒格,如今是行辕长史。”他指了指案上一叠书册,“军需支应之事,就请二位合计一下。”尹仕文定下心神,拱手道:“是。” 他走过去与芒格见礼,两人摊开册簿:军饷口粮、兵器盔甲、被装锅帐、盐菜草料、以至车辆、民伕、药品,一一登册对校。 任停云和程羽、晟郡王、翊卫师总兵杜屹、骁卫师总兵南若云都凑在巨大的沙盘前,商议进军路线。 吵吵嚷嚷地议定之后,大家一起用过午餐。任停云率诸将送晟郡王出辕门,嘱咐道:“用兵之道,抚士贵诚,制敌尚诈。殿下此去,当谨记停云之言。” 郡王点点头,肃容拱手道:“孤王这就赶赴灵武去也,期与众位共破北虏,会猎于郁都斤山。”说罢便翻身上马,领着戴宁疾驰而去,再不回顾。 程羽笑道:“我也该往东都去了,粟成玉部已经渡过辽水。贺定国卢振飞两师亦已集结,就等着我一个,寒峰兄俊龙兄,且看咱们三路人马,哪一路最先杀到图鞑王庭罢。” 任停云送程羽直至兴安门,程羽对他道:“你回去吧,湘灵姑娘吉人天相,必定平安无事,你也别太过担忧。”任停云摇摇头,强压下心中忧虑如焚,惨然道:“但愿如此。” 任停云直到天黑才返回金翠坊任宅。西琳对他道:“南总兵夫人遣人来问夫人回京了没今天。”任停云心下更烦,摆了摆手向前走了几步,忽地想起一事,又折身到前院去了。 安思懿点着西琳的额头咬牙道:“你就是嘴快,这事不说有什么打紧?还有,你的中国话一塌糊涂,这句话应该这样说,‘今日南总兵夫人遣人来问夫人返京了不曾。’记住了没。” 任停云至前院厢房敲门,厨子孟灿打开门,眼中闪过一道讶色:“大人可是想吃宵夜?教他们来传话便是,又何必亲自来。” 任停云进屋将门阖上。孟灿后退一步,诧异地望着他。任停云二话不说,挥手出掌向他光秃秃的脑门拍下。 他出手似乎也并不如何迅捷,孟灿却仿佛见到了极为可怖的事物,骇叫一声:“逍遥神剑掌!”立即身形疾退一步右臂向上一挡,左手一记劈空拳向窗户击出。他虽是身躯胖大,动作却极为敏捷。 然而他身形才动,任停云已经一掌按在他臂上,孟灿顿觉全身气力都被抽干,那记劈空拳还未发出左臂便垂了下来。他支撑不住一交瘫倒在地。 任停云冷笑:“早就察觉你身怀武技。”孟灿额头汗滴直冒:“大人恕罪。” 任停云咳嗽数声,点破他的身份:“通臂猿常猛并非江湖籍籍无名之辈,却更名换姓潜至我处,想做什么?” 孟灿身躯一抖,忙爬起来磕头不止:“只求大人明鉴,小的并无恶意,亦非有意隐瞒。实是小人惹上了大仇家,难以躲逃,这才藏入大人宅中,依仗大人威名,小人的仇家即便得知亦不敢前来。小人只怕说出真相会被大人逐出,是以隐瞒至今,罪该万死。” 任停云注视他一会儿:“起来罢,此事暂且放下,我不计较。明日我会带着舒海亦都几个出门,宅中就只留安思懿西琳两个女孩儿。你就替我好生照看。若有差池,我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孟灿好奇道:“大人又要出门么?”觑见任停云脸色,忙又磕头道:“小的定然不负大人之托,请大人放心。” 任停云走进书房见皇甫汐在内翻看着书卷,见到自己进来忙放回原处,他皱眉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皇甫汐脸一红:“我,我没事进来瞧瞧,看看你的书。我知道自己冒昧,以后再不来了。”任停云并不答话,转身走进了卧房。 皇甫汐跟着进来,见任停云靠在妆台前瞧着手中一副从北平带回的漆雕耳坠,白皙俊秀的面容之上一片愁苦。她不禁低声道:“你一定很挂念自己的夫人。” 任停云咳嗽摇头:“挂念也没有用,我如今走不开。”声音中尽是无奈焦灼之意。 他望向皇甫汐,见她一身白色襦裙,妍姿俏丽,沉吟道:“你可以走了。”皇甫汐闻言一震,吃惊地望着他。 “我说你可以离去了。我很快又要出京,留你在此也没有什么用处,你的伯父和父亲又不会来寻你,你自回去罢。” 皇甫汐低下了头:“你是盖世的英雄,又是有情有义,对身边的人个个都极好。我虽是一个女贼,落在你手中却也没吃什么苦头。一路上你对我很是看顾,我心里都知道的。”她抬起头来,“好,我走,去帮你找寻你的夫人。” 任停云诧异地瞧着她,却不说话。 她咬咬嘴唇,走近他的身边,伸出双臂搭在他的肩上,微香沁人。任停云瞧着她,既不闪避,也没有开口。 她靠上来在任停云面颊上轻轻一吻,痴痴地望着他道:“要是我能嫁给你,该有多好啊。” 皇甫汐松开双臂转身走了出去,任停云注视着熏香袅袅,如雕像般站立许久许久。 翌日清晨,任停云舒海带着亦都一块出门,三人各乘一骑,与皇甫汐作别。舒海将彤弓羽箭递给她道:“这是你的兵器,还与你。”皇甫汐默默接过,转头望着任停云。任停云却没有理会她,吩咐道:“走。”三人驾马沿着坊道而去。 三人进了永宁坊范成仁宅邸,范成仁之侄范玄杰从屋内迎出来笑道:“暌违年余,元帅竟还是如此消瘦,必定是为国事操劳过甚。家叔已经上朝去了,请大人屋内说话。” 任停云咳嗽笑道:“慎成入试今年秋闱,停云先祝慎成马到成功,蟾宫折桂。这个是我宅中亦都,往后他便留在府上伴读,不可教他擅自出门。” 范玄杰有些奇怪,但见这个胡族少年文弱俊秀,心下也自喜欢,便笑承道:“好。” 亦都闻言,身躯剧震,望着任停云栗声道:“大人。。。是不是要率兵去攻打图鞑了?” 舒海同情地望着他,任停云叹了口气:“不错。你就留在范公府中,等我回来。”说罢与范玄杰道别,和舒海一道走了。 亦都呆立庭中,双目滴下泪来。范玄杰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亦都,你用过早饭没。” 亦都转头望着他,哭泣道:“我哥哥随军中大人南征下落不明。我娘,她是个哑子。。。”范玄杰叹了口气:“进屋去吧,等仗打完了,元帅必定会让你回草原去的。” 任停云离开永宁坊后又去了位于皇城南面兴道坊中的先贤祠。 这里供奉着历代圣贤大哲、文学巨匠以及名臣名将的灵位。殿内空间巨大,两排廊柱延伸至底,灯光昏暗,任停云独自一人慢慢走着,殿内回响他着空旷的脚步声。 他在蔡奋翮将军的牌位前停下脚步,默默地上了一炷香,欠身行礼。 进了皇城安上门街,他遇见了杨典,便作揖笑道:“杨御史也回京了,滇贵路途艰远,礼章兄辛苦。”杨典却冷哼一声:“大将军总揽兵权独擎虎符,不日北征,惟望大将军以万民为念,克取强虏。若纵军行不法之事,礼章必定纠弹之。”说罢昂然而去。 舒海啧舌道:“好家伙,这位杨御史如此严厉。西京城中,小的还从未见过哪位官员敢这样与大人说话。”任停云捂嘴咳嗽,摇头道:“此乃真国士。” 他入宫至武德门廊房,与金吾卫总管郑啸天、天策师总兵金镗交接宫城禁卫之事。交代完毕之后出门,一个年长的内侍迎上来道:“上皇有谕,请大将军往延嘉殿相见。” 威德帝自禅位之后,寝殿便改在了延嘉殿。任停云不疑有他,点头道:“烦请老中使相引。” 他跟着老内侍自日华门进太极宫内廷,过神龙殿、麒麟阁、山水池、凝云阁,至昭庆殿前,老内侍欠身道:“大将军请。” 任停云自预备禅位大典之时便开始执掌宫禁宿卫,对宫中情况十分熟悉,见这个内侍将自己引到了昭庆殿前,心中疑云大起:“敢问中使,上皇不是在延嘉殿么?”内侍见他眉头紧皱,心下害怕,后退一步道:“这,其实是。。。”见一位宫女从殿内出来,不禁松了口气,“绿萼姑娘,咱家将任侯请来了。” 那名叫绿萼的宫女将任停云瞧了几眼,笑道:“是太妃请侯爵来此处的,侯爵请随奴家进来罢。”任停云心中困惑,跟着她走进昭庆殿。 年轻美貌的章太妃正与一位二十余岁的女官在昭庆殿东间里奕棋。太妃穿一件橘黄色花纹长裙,显得明媚可人。那女子身穿淡蓝色大袖衫,外罩一件桃红色半臂,容貌清丽。任停云认得这女子是尚宫东方兰英,宫中女官之首,专掌宫闱之事,乃是有名的才女。 绿萼禀道:“娘娘,任侯来了。”两个女子忙都站起身来,东方兰英瞧任停云一眼,对章太妃道:“奴家先告退了。”说罢便领着两个女史退了出去。 章太妃请任停云坐下,吩咐绿萼煮水烹茶,又叫另一名宫女紫薇端来果盘点心。任停云告了坐,安静地瞧着她,一声也不出。 章太妃亲自动手,取来一套制作精美的黄金茶具,与绿萼一道炙烤、碾碎,过筛,煮水,调盐,待水滚之后,捧着茶盏递与任停云道:“这是霍山黄芽,茶色清明,香味鲜爽,请任侯品鉴。” 任停云接过淡笑道:“此茶不仅醇厚回甘,且有养颜之效,倒是极适于女子饮用。”章太妃有些惊讶:“任侯果然广闻博识,连这个也知道。”任停云面色一黯:“这些都是跟贱内学的。”说罢不再言语,低头品茗。 章太妃在他对面坐下,垂下眼帘:“自从上皇逊位,我这里便门庭冷落了。今日冒昧请任侯过来,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见任停云望着自己不说话,她只得接着说道:“奴家之兄长,去岁在东都为国捐躯,剩下一个孩儿,虽然是不成器,可毕竟也是忠良之后。奴家见他每日里游手好闲惹事生非,心下实是担忧得紧。闻说任侯如今统兵出征,奴家想请侯爵将岱鹤带在身边,历练一番,也好有点出息。。。” “顺便还能挣个军功回来。”任停云淡淡一笑,咳嗽道,“打仗是极凶险的事。章相殁于疆场,太妃怎么还敢将侄儿往死地里送?这个请求,停云是万万不敢答应的。” 见任停云一口拒绝,章太妃又低下了头:“这的确是奴家一点私意。如今的金吾卫不过是个闲职,断无升迁之望,岱鹤又是个不求上进的,学文不成,学武不就,家嫂多说得几句他便不耐烦。我在宫中侍奉上皇,哪能天天看着他。家嫂求我想想法子,我便想到了侯爵。”她苦笑道,“奴家知道是逾矩了。” 任停云思忖道:“京中风liu渊薮,鸿泰每日与一干贵介子弟观花会酒,哪里还知道上进二字。这样罢,太妃若真要他好,就将他弄出西京城去。至于军中,确是艰苦,况且军令严苛,岱鹤去了也是吃不消的,娘娘就不要再打这个主意了。” 见太妃妙目不霎地望着自己,他咳嗽解释道:“申相已被皇上署为陇右行台大使。娘娘不妨请申公将令侄带往金城府去。岱鹤跟着他,既出不了什么乱子,也不会吃太多苦。” 太妃迟疑道:“申公是个老好人,性子和软,怕是管不住岱鹤这匹野马。” 任停云摇摇头:“娘娘错看了,其实申相宽能驭下,深沉有度,是能够降伏住令侄的。娘娘只管放心。” 太妃连连点头,面露希冀之色:“既是这样,最好不过。只是,申相会应允么,我也该备一份礼才好。” 任停云微微一笑,放下茶盏起身道:“娘娘何不请上皇出面?只是有一条,真要是为令侄好,就一定不要让他身上备钱。停云先告退了。” 太妃连连点头:“多谢任侯,今日之事,奴家没齿不忘。虽说如今奴家也没什么可以回报侯爵的,往后侯爵若有什么吩咐,奴家结草衔环,必以报德。奴家正要去延嘉殿,就送侯爵一道出门罢。” 任停云忙道:“些许小事,何至于此。”两人一道出了昭庆殿,章太妃感慨道:“如今我但凡托人办点事,没有不推诿的。侯爵却是一片赤诚之心,这个奴家心中岂能不明白。可怜我十八岁被家兄献入宫中,才过了五年舒坦日子,竟然就成了太妃。。。”她苦涩地笑,“往日颐指气使,任意随性,如今回想,甚是可笑。” 任停云转头望去,那娇艳的面容上尽是寂寞失意,便说道:“娘娘所言不差,富贵何为,其实殊无意趣。” 章太妃却摇摇头:“你以为是我自己愿意到这深宫里来么,想要富贵的是家兄,我不过是阶梯罢了。”她淡然道,“如今上皇也不似往时,竟是老了许多,我只愿圣躬康健,安享清福。别无所求矣。” 她看任停云一眼,“真是很奇怪,虽是第一次相谈,奴家却觉得任侯仿佛是多年故友一般,真有如沐春风之感。若侯爵得闲之时,可来禁中与上皇闲语解闷。我知道侯爵对上皇心有怨怼,可他毕竟已是个老人了。”她自嘲地一笑,“我这也是强人所难。” 任停云摇头道:“若非上皇恩宠,停云亦无今日,何来怨怼。”他远望东海池边垂柳,无端地心绪十分烦乱,咳嗽道:“停云出宫去也,待北征返京之时,自当来觐上皇。”说罢拱手作别,掉头便走。 公主恰好也正往延嘉殿来谒见父亲,远远瞧见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陪着章太妃过来,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几个宫女。 她心下一阵别别乱跳,忙躲到一颗紫荆树后,跟着她的几个宫女讶道:“殿下?”公主连连摆手,示意不可出声。 眼见任停云转身离去,她从树后现身出来,注视着那远去的背影,看着他过了凝云阁,看着他过了麒麟阁,看着他过了神龙殿,看着他出了日华门,消失不见。; 第二十章 勒兵辽水边 风急卷旌旃 年轻的正明帝登上了皇位,并且开创了一个史诗般的时代。面对强大的游牧部落,他绝不屈服,绝不求和。他和他那位年轻的元帅一道,坚定地予以还击,击败他们,征服他们,同化他们。于是一个崭新的中国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令整个亚洲世界为之震惊,赞叹。 那真是一个帝王将相建功立业的黄金时代。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东唐帝国的陪都东都常驻兵力有两个师,一个番号叫东都师,另一个叫做洛阳师。 东都师的新任总兵伍敬思是位仪表堂堂的美男子,生得身长六尺二寸,面如紫玉,目似朗星。甫一到任,他便接到中州军统领程羽传令:遣军开含嘉、洛口二仓,取贮粮发往前线。 东都师步军巡检文虎在含嘉仓城四下巡视,瞧着士兵和民伕打开巨大的缸形粮窖,将一斛斛的糙米小米装车,运往洛水上的码头,再用漕船沿着大运河分别运往关中和北平。骄阳似火,大家都赤着上身,挥汗如雨。 眼看到了午时,一个骑尉过来道:“文巡检去军营用饭罢,这里由末将先守着。”文虎点点头,出了含嘉仓门。 “文从风。”一个娇嫩的女声招呼道。 文虎皱起了眉头,看见含嘉门外停着一辆四面敞开的马车,上面顶着一个遮荫蔽雨的伞盖,伞盖下端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穿低胸淡绿色长裙,外罩象牙白的半臂,俏美娇憨,车旁还跟着一个侍女。文虎耐着性子道:“温二小姐怎么到这来了。” “我往军营去寻你,那个叫苏尼特的校尉说你在这里,我便过来了。把门的军士又不许我进去,倒教我晒了半天的日头。你怎么才出来的?” 文虎想起苏尼特的戏谑:“从风兄,这温总督家的千金小姐三天两头地来寻你,你们汉人有一句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你说是也不是。”记得当时一伙军官轰然称是,都笑嘻嘻地瞧着,登时将他古铜色的脸涨成了紫色。 他按下不耐:“你就是进了仓城,也是无处躲阴。温总督怎么又放你出来了。” 温盈盈撇嘴道:“我怎么就不能出宅,每日呆在屋子里,闷也把我闷死了。好不容易出门一回,又几乎没被晒死,你陪我去吃冰酪罢。” 文虎本不欲理会,一想到马上要出征,心中起了异样的感觉,便跳上了马车。温盈盈转头吩咐侍女:“珍珠,你自回皇城府衙去,不必跟着啦。若爹爹问起,你就直说我跟文巡检玩去了。” 珍珠早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巴不得这一声,忙忙地应了。温盈盈便吁地一声,驾着马车往东城宣仁门而去。 文虎坐在她身旁冷眼瞧着:“你这驾车的本领倒不错。”温盈盈有些得意:“骑马,驾车,我样样都不输给你们男子,你心中佩服吧。”文虎摇摇头:“温二小姐,侍女也是人,你自己坐在车上舒舒服服地躲着阴,教她在日头下晒着,六月里这样酷热,珍珠也是个弱女子,她怎么受得住。你就不知道体恤的?” 温盈盈柳眉竖起:“你又来教训我,还没完了啊。”文虎哼一声,掉头往街道瞧去,不理会她。 过了会儿,温盈盈怒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往后我会记住。成天臭着一张脸,本姑娘是欠了你钱还是怎的?”文虎淡然道:“我这是为姑娘好。你仔细想想,落下一个待人刻薄的名声,难道是好事么。我知道你不是成心,天性爽朗,就是有时粗疏,往后姑娘要学着多替别人想想。” 温盈盈有些诧异:“你今日古怪,往日里你再不说几句硬话来堵我便过不得,今日怎么语重心长起来了。”文虎笑了笑,却不说话。 北市的冰铺里售卖的饮料品种甚多:沙糖绿豆、梨汁、木瓜汁、姜蜜汁、红糖水、白豆蔻水、紫苏饮、荔枝露、桂花露、梅花酒等。但最受欢迎的还是用果汁、鲜奶和冰沙调制成的冰酪。 温盈盈将碗里的冰酪舔了个干净,连声道:“好吃好吃。”她望着文虎眨眼道,“我还想吃。” 文虎叹口气,对掌柜招手道:“再来一碗。”又叮嘱道,“这冰酪虽然可口解暑,吃多了是要坏肚子的。你也不要太贪嘴。” 温盈盈将他上下打量:“你今日的确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往日里你从不这样对我说话。” 文虎难得地一笑:“也没什么,就是很快就要离开东都了。或许往后也难相见,不想再训你了。”温盈盈愣愣地瞧着他:“你要走了,去哪里?” “去燕州,这是军务。你就不要问了。” 冰酪端了上来,温盈盈拿着调羹,呆呆地往嘴里送。 过了许久,文虎忍不住提醒道:“都吃完了,你还含着个勺子发呆,在想什么,难道还没吃够么。午间太阳毒,你赶紧回去罢。” 温盈盈腾地起身瞪着他,文虎皱眉道:“你又怎么了?” 她转身上了马车,对文虎道:“你上来。” 文虎付了帐跳上马车,温盈盈驾地一声掉过马头,出了北市坊向东疾驰而去。文虎诧异道:“你去哪里,走反了,皇城是往西去。”温盈盈更不做声,驾着马车一路奔驰,从上东门出了东都。 她赶得太快,马车在驿路上不住颠簸,文虎手按车辕,骂道:“你又发疯了么,你到底要去哪?” 温盈盈突然吁地一声勒住了马,轻轻喘气,咬着嘴唇望着不远处的清溪潺潺,绿树掩映。 四下寂静,只听得风声如潮,蝉声吱吱。文虎愕然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跑这里来做什么。”说着便要跳下车来。温盈盈一把拽住他的军袍:“你去燕州,是不是要去打仗?” 文虎一愣,转头望着她,却不说话,只瞧着她拽着自己的那只素手。温盈盈却并不松开:“你回我的话啊。”文虎复又坐下:“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听到爹爹和衙里幕僚说话了,他们说什么筹办军需之事,说是皇上设了行辕要对图鞑用兵。你们中州军也要去,是么?” “不错,东都师不日开拔,洛阳师留守。” 温盈盈松开了手:“那我去找程将军,请他将你调至洛阳师罢。”文虎怒不可遏,浓眉倒竖:“你胡说什么?” 温盈盈吓得一颤,委屈地望着他,差点哭出来:“你就那么想去打仗?” “谁也不想打仗,这是没法子的事。”文虎也冷静了下来,“边尘满北溟,虏骑正南驱。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我读书不多,只记得这几句。百姓要过太平日子,这一仗就不能不打。” 温盈盈默默凝望着他坚毅的脸,轻轻倚上前来,双手挽住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声音极细地道:“你。。。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瞧见少女胸前的乳沟,文虎慌忙掉头目视前方一动也不敢动,心中怦怦直跳。他活到二十七岁,却是第一次与一个少女如此亲近,感受靠在自己身上的娇软,听到饱含情意的嘱咐,闻着令人欲醉的幽香,整个人几成了一座雕像。 他迟疑着,问出了一句蠢话:“你。。。喜欢的人不是任停云么?” 温盈盈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推开:“你,你下去!” 文虎一开口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得讪讪跳下。温盈盈板着俏脸驾地一声,掉马而去。只留下他傻傻地站在烈日之下。 马车渐渐行远,却又转头回来,温盈盈也不看他:“上来罢,我可不想你晒死在这里。” 东都师尚未开至燕州境内,营州军统领、黑水道行军都督粟志珍的军队已经渡过了粟末水,逼向东胡部落的聚居地。 按出征前的部署,晟郡王率雍州军两个师计二万人出怀远、西受降城,任停云则亲率卫骑和并州军四万出定襄、平城,程羽率中州军燕州军四万出北平、归化,合兵十万从三个方向向图鞑汗国发起攻击。粟志珍则率部渡过辽水,向长期盘据辽东之地的东胡部发起牵制性攻势。 粟志珍麾下的军队有营州军的三个师,从燕州军调入的董岩师,以及东夷国奉中国皇帝之命遣来助战的一万兵马,由东夷国兵马统御副使李延祚率领。共计五万兵力。 渡过粟末水之后,粟志珍命东夷兵殿后,其他四个师齐头并进,互为犄角。东胡首领大檀石压下了将领们的求战,率领部落往黑水方向北撤。 尤其令他不安的是,一向臣服于东胡的肃慎部首领乌伦德虽奉命亲率七千兵西渡那河,却并不与自己合兵,却是逡巡观望。 他派使者拿着自己的佩刀往召乌伦德来牙帐会面,可是乌伦德一直没有来,连使者也没有回来。 六月廿八,营州军总兵柯臻率旗下骑军旅二千四百余人突然前出至距东胡牙帐仅二百里的草洼。 东胡骑兵立即出击,柯臻引军且战且退,将其引入预先设定的战场,柯臻师的两个步军旅和营州军张烁师的三个旅从两侧杀出,柯臻率骑军旅掉头迎击。 激战中天降大雨,董岩部冒雨疾进赶至战场,总兵董岩跃马挺枪,第一个冲入敌阵,一枪搠倒了东胡骁将突始。东胡军溃,四下奔逃,在东唐军追击之下,许多骑兵连人带马陷入了沼泽之中。 两日之后,东胡将领步赖和苏碌尔不忿失利,率精兵二万再次反扑。 粟志珍正为敌军的龟缩退守发愁,见其主动出击,真是喜出望外,于是以两个师的兵力正面迎敌,另遣陈玄佐部抄其后路。两军交战正酣,陈玄佐师突然出现在敌后。 东胡军再一次败北,粟志珍长松一口气,立即命令将四个师的骑军旅全部集中起来,向东胡牙帐进击。张烁疑惑道:“都帅用兵一向谨慎,这回何以如此冒进?”粟志珍笑道:“胡兵士气已堕,当乘胜一举破之。” 四个骑兵旅近万人马分四路向东胡牙帐发起冲击,于黄昏时分同时赶至敌寨,遂一拥而入,左冲右突,不论兵民,凡举弓刀者一律屠之。营中一时大乱。 柯臻长枪连点,将两个拦路的东胡士兵刺倒,前面是一座华丽的大帐。一个凶悍的东胡大汉从帐内冲出,挥舞狼牙棒向他扑过来。亲兵赵兴眼疾手快,一颗飞石出手,正中壮汉面门,大汉嘶吼一声,弃了武器双手捂住脸。柯臻拍马赶上,一枪结果了他性命。然后翻身下马走入帐内。 帐内空空,人都逃散了。只有一个婢女装束的十七八岁少女,乌发凌乱,面色惊惶,手拿一把小刀,正欲掀开围幔逃走。见他冲进来,吓得颤栗不动。 柯臻喝道:“呆在帐内,不许妄动。”说罢走上前来,四下打量,“这里是什么人的住所?”那少女见这汉人将领三十四五岁年纪,龙眉凤目,英武儒雅,却带着一身的血腥气,早骇得呆了,傻瞧着却不答话。 柯臻皱眉道:“你莫不是个哑子?”说着劈手夺下她手中小刀。这才注意到少女面若芙蓉,身姿袅娜,虽是衣衫粗陋,依旧显得姿楚楚动人。心下不禁暗赞:“都说东胡女子美貌,果然不假。” 赵兴跟着进了大帐,张望道:“真华丽。”少女回过神来,哀求道:“求你们不要杀我。”声音极是动听。柯臻便吩咐:“看住她,别教逃走了。”转身出了帐幕。 东胡军大败溃逃,东唐军俘获部族男女五万余口,金银财物无数。大檀石弃下亲兵、侍妾,仅以身逃至公鸡山,在那里纠合残部,并遣使向图鞑霍察汗求援。 粟志珍率军十日之内三战三捷,正要下令大部人马拨营进驻东胡牙帐,士兵来报:“肃慎部使者求见。” 待到来人进帐,粟志珍不禁愣住:“这不是布政司使绣华兄么。” 随元守田至营州的韦锦呵呵一笑,作揖道:“都帅连战连捷,忝克强虏,下官特来道贺。”又指着身边的肃慎大汉道,“这位乃是肃慎部前部将军阿克敦。” 粟志珍忙请二人就坐,又对阿克敦笑道:“粟某至今日方明白贵部为何按兵不动。” 眼见东胡败局已定,乌伦德率部落兵赶来与粟志珍会合,并遣使往辽阳向营州总督元守田称贺。 七月的草原,青青绿绿,无数黄色紫色的小花装点着大地。一个个低矮的小山丘延伸开来,远处可见繁茂的森林,草版间牛羊满地,骏马奔跑,极目望去,辽远的天边几朵白云静静地飘着。 两个年纪相仿的图鞑族少男少女坐在斜坡之上,瞧着不远处几个青年男子摔跤嘻闹。那少女穿着青绿色束腰长袍,吹着一支叫做口弦的乐器,音律柔美悠扬,甚为动听。 那少年衣饰华丽,瞧了会儿摔交,又转头望着身边的女伴,微笑道:“娜佳,我昨天喝了那么多的酒,可是头却没上次那么痛了。可是我喝到后来,还是很晕。我记得自己躺下之后,有人给我打水擦脸。是你吗,还是帕珠?” 娜佳放下手中的口弦,沉默地垂下眼帘。 “你知道吗,我梦见自己飞起来了,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甚至看见了大海,就象天空一样的蓝色,还有着白色的波涛。从天上看去,那波涛就象是小小的泡沫。” 娜佳专注地听着,明亮清澈的双目注视着他。 少年微微笑着:“我能感觉到海上起了风暴,风特别大。然后我还看到了你,穿着奇怪的衣裳,站在海边上。风吹起了你的长发。就只有你一个人。” 娜佳眨了眨眼,露出疑惑的神色。 “真的呢,只有你一个人。然后我就落了下来,拉起了你的手。”少年回想着梦里的情景,“我带着你一块飞,一直在飞,直到天黑下来,满天都是星星。” 娜佳的脸红了,她转过了头,却看见几个骑士驾马朝这边赶来。 她变了脸色,轻推身边的少年。那群骑士到了近前,少年瞧着为首的那人,面色发白。 弗由勒住青骢马,轻蔑地瞧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莫多,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白,难道是昨夜的酒还没醒么。” 莫多有些紧张:“不是。” “他是天生的脸白,就象南边的汉人。”弗由身后的一个附离嘲讽地笑道。 那几个摔交的少年是莫多的附离,都赶了过来,戒备地瞧着弗由。 弗由冷冷地扫视他们一眼:“做什么,怕我又打你们的主人么。放心,我如今懒得欺负他。一个十七岁的汉子了,弓术还不如女子,从来没上过战场。这样的人,还算是可汗的儿子么。”弗由瞧着莫多白皙的手,这双手有没有解开过娜佳的衣裳,有没有抚mo过她乳酪一般的胸部?人人都说娜佳会成为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她的长发有如栗色的丝缎,眼睛是湛蓝的宝石,嘴唇就象玛瑙一样红艳,正是因为太美了,所以大神夺去了她的声音。 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刻毒起来,“他就只会躲在女人的身边,而且还是个哑女。因为只有哑女才不会嘲笑他。”说着扫了莫多身边的娜佳一眼。“再好看的哑子,终究也只是个哑子。” 那贪婪、嫉恨、希图zhan有的眼神,她仿佛瞬间被这个王子剥光了衣裳。娜佳打了个寒颤,不禁蜷着身子向后缩。莫多面色刷地惨白,却还是没有开口。 弗由逼着自己不去看她,漫不经心地问身边的附离:“上次和汉人作战,那个女兵,你们还记得么,她的射术比咱们的莫多王子怎样?”武士们笑道:“那可是比莫多好得太多了。”“哈哈,她能射落空中的飞鹰,莫多却只能射中眼前的绵羊。” “那女子射术的确是好,可是你们也都比不过她,又何必与莫多王子来比?”都支冷冷地道。弗由掉过头,狠狠地望着他。附离们都红了脸,却没人否认。 “我的母亲也是个哑女,王子刚才说的话,让我觉得很不舒服。”都支平静说道。一名附离当即斥道:“都支,别忘了你的身份!” 弗由眯起眼睛正要说话,却听到远处传来马蹄疾奔的得得之声。 所有人都掉头望去。 “是东胡的求援使者。” “一天之内,来了七位使者。” 弗由想了想:“回牙帐。”说罢驾地一声,纵马下了斜坡。 与中原皇帝坐北朝南不同,草原君主的金帐都是面向东方——太阳升起的方向。所以图鞑汗国的五营军户制,是前营在东,后营处西;左营位北,右营居南。 金帐前的十名士兵呜呜地吹响了巨大的长号。低沉威严的声音向四面传开去,远近的男女老幼都是心中一缩,莫非又要与汉人开战了么? 图鞑元帅伯昇掀开金帐帐幕,一脸怒色地冲了出去。德拉钦跟着出来快步追赶着:“元帅不必亲自率军去援救东胡人,让郁罗率前营去也就够了。” 伯昇脚步不停:“他打不过那个叫粟志珍的汉将。况且乌伦德坐视观望,一定是倒向了东唐,黑水局势已经很危急,必须我亲自率军前去。我在粟志珍的手里也吃过苦头,这回我要与他再好好较量一番。” 他突然停住脚步:“再说你也看到了弗由那副嘴脸,一个二十岁的孩子,舌头竟比鞭子还毒辣。他如果不是王子,我今天就会狠狠抽他一顿!” 德拉钦差点撞在他身上,忙停下脚步:“他是渴望得到你手中的兵权。” “做梦。”伯昇恶狠狠地道,“我手里这三万精骑,他休想染指。” 他转过身来:“弗由是只狼崽,要是让他掌握了军队,这草原上会有很多人要流血。”望着德拉钦,他继续说道:“大祭司在十多年前就看出来大王子本性凶狠,所以才对大汗说莫多是大神指定的继位者吧。你的眼光的确很准。” 德拉钦眯起了眼睛:“说这样的话是会被大神责罚的。不是我,是大神选择了莫多。”伯昇不耐烦地将手一挥:“别再跟我提你的大神,我压根就不信这个。你我都清楚,莫多太过仁柔,根本就不适合做可汗。倒是弗由还有点男儿气。你指定莫多,他将来做了可汗就会事事听从大祭司的主意。一只羊总比一只狼要放心得多,大祭司以为我不明白么。” 德拉钦望着他不说话,伯昇笑了笑:“不用这样看着我,其实,这件事我是赞成你的。只是你也瞧见了大汗对弗由的喜爱,他分明是想让弗由来接替汗位。大祭司往后要当心了。”德拉钦摇摇头,走了几步望着不远处一座小小的石屋:“不要紧,大汗还不会这么快让位。倒是元帅这些日子总是特别地焦躁,你太着急了,沉不住气啊。” 他转头望着跟过来的伯昇:“你太急着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还是原来那个百战百胜的草原军神。汉人说‘欲速则不达’,譬如制弓,牛筋和鱼膘泡制的时辰还不够就拿来用,做出来的弓能好么?” 伯昇默不作声,碧色的双眸扫他一眼。 “攻克东都之后,元帅住进了皇宫,你看到了自己曾经想象过很久的东西。于是你身上的那一半东唐皇族血统苏醒了。你一定有过在东都自据为王的念头,这却让你失去了准确的判断和敏捷的行动,手拿长弓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射箭。” 两人已经走到石屋前,伯昇瞧着门上奇怪的花纹,还是没有开口。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你进东都后奇怪的举动。雄鹰被自己的心意遮住眼睛,捆住了翅膀,我的元帅啊,你不是败给了任停云,而是败给了你自己。天命,汉人说天命,元帅熟读汉人的书,怎么会忘了?不该你拥有的东西,是不可以觊觎的。”德拉钦目光灼亮地盯着他。 伯昇深深注视他:“大祭司今天怎么会跟我说这些。” “元帅,请你一定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德拉钦诚恳地道:“记住,不是我,是大神选择了莫多。今天你是霍察汗的元帅,明天你就是莫多汗的元帅。你是图鞑的军神,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莫多需要你,你一定要尽快从黑水赶回,打完仗就回来!这里才是你的家园,千万不要有在白山黑水自据一方的念头。草原精兵尽在元帅麾下,一旦去国,则图鞑危矣。” 伯昇身躯一凛,神色复杂地望着德拉钦:“大祭司确实想得很远。” 石屋的门突然打开,女祭司额云从屋内走了出来,平静地望着两个男人。 伯昇登时面色大变,碧色的双眸骤然紧缩,戒备地望着德拉钦。 德拉钦摇摇头,打消了他的疑虑:“我死以后额云会成为下一任大祭司。元帅,那时候希望你能帮助她。你们两个,就是将来莫多身边的臂膀。” 伯昇松了口气:“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大祭司不用担忧,我打败粟志珍就会赶回来,带着金珠财宝回来。三个月,最多三个月。你们只管照看好莫多就是。” 他瞧了瞧在远处等候的前军副将库提尔:“我去点兵了,大祭司,咱们三个月以后见。”德拉钦微笑着点点头:“好,我们等着元帅的好消息。” 两个祭司目视伯昇颀长的身影离去。草原上盛开的黄花赏心悦目,远望青山如黛,天空中密布着絮壮的白云。草原上的秋日,已经来临。 ; 第二十一章 杀气诸藩动 军书一箭传 六月十二日,以中书令申子敬守雍州行省总督,加陇右道营田大使之职。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穹庐内铜灯昏暗,都支啜一口马奶酒,望着在灯下专注缝制冬衣的继母。 她还不到四十岁,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咬断丝线,她抬起头见都支注视着自己,便比划了一下手中的羊皮袍,意思是问:“这样的深蓝色合你的意么?” 都支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掀帐走了出去,闷闷地吁一口气。他受不了母亲眼底的那一抹哀愁与绝望。然而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自己这个长子是回来了,可是她亲生的小儿子亦都,跟着后军都统录利施将军出征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支援军在河阳被汉人打得一败涂地,连录利施将军都做了俘虏,听说后来他被汉人的皇帝砍了头。跟随着他的亦都,定然也是凶多吉少。 多禄和纳温两个少年在给马喂草料,低声交谈着。月色下两个窈窕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过来。那是阿那弘丞相的女儿真奴和她的侍女吉雅。 真奴瞧着他低声道:“亦都的妈妈在里面么?” 都支无声地点点头,两个少女从他身边走过,掀帐进去。 他立在帐外默默出神,一阵风吹过,带来了远处的芦管声。 夏夜的天空,星河灿烂,素月朗照。都支寻着声音走去。 他走上水泡子边上一处小山包,看见一个女子正坐在草地上吹奏着芦管,声音幽咽凄婉。他走上前去,在她身边坐下,扯起了一支白草。 一曲吹罢,那女子放下芦管:“你怎么来了,睡不着?” 都支并不答话,望着皎洁月色下的草原:“皇甫姑娘,你到了这里可还住得惯么。” “没什么惯不惯的,又不是来游山玩水。”皇甫沁淡淡地道。 “我一直很好奇,你一个汉家女子,怎地会跑来这里,又和我们一道杀自己的同族。据你自己说,你是要杀你们的元帅。为什么?” 皇甫沁仰头望天:“看见了吗,天空中最亮的三颗星,牛郎、织女、天津四。知不知道牛郎织女的故事?” “不知道。” “你自然不会知道。”皇甫沁轻轻地笑了笑,“他们永不能相聚,中间隔着一道天河。将我和他隔开的,也是一道河,那道河叫做忘川。牛郎与织女虽不得相聚,却还能隔河相望。可是我与他,竟是连相望也不能,忘川,忘川,竟然只能相忘。” 她别过了脸,胸口起伏。 听得她语中凄苦,都支转头望着她:“我不大懂,可是我想我听明白了。” 皇甫沁转回了头,月色下都支分明瞧见两行清泪:“我的二哥被他们杀死了。” “死了!一个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着了。不论他多么出众,多么俊俏,如今也只不过是一抔黄土。”她咬着牙,“他们不是战无不胜的大将么,那好,我就要在沙场上一手打败他们。” “你很了不起。”都支由衷地说道,“跟我说说你的哥哥罢。” 皇甫沁伤心地摇摇头:“还能说什么呢,一个人不在了,另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都支微微一震,有些不能置信地望着她。 “我喜欢他。”皇甫沁坦然说道。都支面色古怪,先是吃惊,接着是敬佩,却不知说什么好。 “你也不用这样瞧着我,我虽然喜欢他,他却不知道的,到死都不知道。早知有今日,当初我就是让他知道了,又有何妨。”皇甫沁心丧若死地低声道。 地平线上渐渐现出一抹微红,越来越亮,星光都隐去了,只剩下一颗启明星熠熠闪耀。待到天边出现鱼肚白,都支推推倚在他肩上睡着了的皇甫沁:“皇甫姑娘,天亮了。” “唔。”皇甫沁不情愿地睁开惺松的睡眼,打着哈欠。两人默不作声地瞧着天色渐亮,一排排白色的穹庐清晰显现,瞧着明亮的太阳从地平线上跃出。 两人从山包上下来返回牙帐,都支讶异地发现男子们都在收拾装束,佩带武器。一片人急马慌。 一个附离走过来道:“准备向南去打并州,咱们快去王子那里。” 都支愕然道:“又要去打并州,这不才回来么?”那附离解释道:“是大祭司的意思,说是东唐人在辽东对东胡作战,咱们就趁机向南出兵在并州咬他们一口。” 都支连忙回帐幕套上皮甲,背上弓矢,牵着战马赶往弗由的大帐。 附离们都已经结束完毕侍立一旁。弗由正在和左都统莫赫敦、右军都统比粟特商议着。莫赫敦道:“阿那弘丞相和后军都统多莫支尚在西受降城一带与汉人对峙,要不先调后军回来?” 弗由神情倨傲:“父汗既已派我做这回进攻的主将,就请两位将军听从我的号令。等叔父赶回少说也得十日,那时秋草都已经黄了。不必等了,今日就出征。” 比粟特道:“王子还是派使者往营盘湾去一趟比较妥当。咱们可以先行出征,丞相回来就留在牙帐作为后应。”弗由有些不耐:“六万多人马,况且我已经答应大祭司,这回不会去强行攻城,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也罢,你们就遣一个使者去召后军返回牙帐罢。” 弗由派遣的使者尚未到达营盘湾,后军斥侯已经从河套赶回,向阿那弘和多莫支禀报了雍州军逼近的消息。 晟郡王率雍州军桑熠师自灵武北进,与先期抵达西受降城的依雷师会合于朔方。这里宜农宜牧,水草丰美,是雍州境内一处富饶之地。 被图鞑人逼迫得在阴山站不住脚的室韦诸部被朝廷安置在此地栖居。得知晟郡王领军至此,室韦部大首领、朔方镇抚使纳古思亲率各部大人前来劳军。 草原上拉起一座座帐幕,晟郡王和一群军官策马而来,直至纳古思的大帐前下马。晟郡王定睛瞧去,只见纳古思年逾六旬,宽面细眼,身体肥胖,须发都有些花白,穿一件华丽的夏袍,系着饰金腰带,笑容可掬地站在众人之前:“殿下亲率大军征讨不义,咱们室韦部上下都是极为感佩,特地备下酒肉为殿下和众位接风。” 晟郡王笑道:“镇抚使如此盛情,小王真是多谢了。不过酒肉倒是不忙着吃,小王先前传令,请贵部派遣人马先行渡河囤积军资,不知镇抚使大人接到未?” 纳古思忙笑道:“早已接到了,如今咱们部族的阿克达已率领人马赶到了日拉图建起营垒,只等殿下早晚前去会合。” 晟郡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跟着纳古思走进了大帐。 帐内装饰华丽,帏幕上悬挂着熊皮狐皮,两厢摆放着来自中土的珍贵器物,数枝大烛台上红烛高照,案上早已备好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 筵席开张,又有一队女奴上前献歌献舞,歌声悠长舒缓,高亢嘹亮;舞姿则灵活洒脱,爽朗流畅。晟郡王和几个汉人军官不禁连连叫好。 晟郡王已有几分薄醉,他瞧着那队跳舞的女奴,甩臂击鼓,拧身跺足,大觉畅快。尤其是那名领舞的少女,华彩盛装,美目流盼,极是动人。 见郡王目不转睛地瞧着那美貌少女,坐在郡王身边的纳古思笑着低声道:“此是老夫的侄孙女阿日娜,只得十七岁,尚未婚配。若殿下还瞧得过,便留她侍奉殿下,不知可否?” 晟郡王一愣:“原来是大人亲侄孙女,果然可爱。只是军中不得留宿女眷,大人美意,只能心领了。” “无妨。殿下只管领军作战,阿日娜可暂留老夫处代为照看。待到殿下得胜归来,老夫再将她送至殿下处便是。” 晟郡王欢喜道:“如此真是多谢了。”说着举起酒杯,“小王敬大人一杯。” 当夜纳古思便将阿日娜送至郡王帐内侍寝。又选了两个美丽的女奴分别送至桑熠和依雷处,两个总兵却都拒绝了大首领的美意,胡乱眯了会,一大早便在晟郡王的帐外等候着。 一夜绸缪,阿日娜只觉周身酸痛,见郡王精神抖擞地起身,又挣扎着起来服侍他穿衣洗漱。见她初经云雨之后的脸蛋粉嫩如花,又带着几分娇羞,郡王不禁捏着她的下巴笑道:“在此等着孤,至多半年工夫,孤王也就回转来了。” “知道了。”阿日娜有些忸怩地笑,“到那时殿下就会带我回西京,是么?我真想去看看西京城是什么模样呢。” 晟郡王愣了愣:“这个么,孤王班师回军,也是先回雍州罢。孤的府衙在金城府,那也是个好地方,瓜果丰美,你会喜欢的。”说罢拍拍她的脸出了大帐。 离开室韦部聚居地,晟郡王等渡过大河,向北疾进。 雍州军于伊和岭扎营,依雷由旗下骑军旅巡检达伊陪着巡视营垒,达伊三十出头,身长六尺二寸余,瘦瘦高高,长了一个鹰钩鼻子,唇上蓄着一笔浓密的胡须。他是东唐军中唯一一个来自波斯的军官,一个祆教徒,却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行至新任步军旅巡检吉达的帐前,依雷嘱咐道:“吉达兄弟,往日在并州时你便是我的部属。如今我随郡王到了雍州军中,仍是将你要了过来。当日一块从部族来投军的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已是没剩下几个了,你我现在一处,凡事都要做出表率,不可丢了部族的脸,你可要记下了。” 吉达点头道:“不消吩咐,吉达心中都明白的。”依雷点点头正要说话,一个传令兵急急赶来道:“殿下有令,着依雷总兵和几位巡检俱往帅帐,有军情商议。” 军官们赶至帅帐,见前几日一直春风得意的郡王铁青着脸,依雷便问道:“殿下,出了什么事?” 晟郡王一脸怒气:“多莫支率军突袭了日拉图的室韦营寨,阿克达领着部落兵退至西受降城。营中粮草辎重,丢了个精光。”他环视诸将,“如今该怎么办?” 诸人沉默,桑熠沉吟道:“粮草已失,咱们得在此驻守,从灵武征集粮秣至此,再行进兵。” 晟郡王砰地拍案而起:“不成,孤不能白白吃这个闷亏!拿地图来。” 军官们都凑到地图前,晟郡王瞧了瞧便用手指道:“孤要点起骑兵追击,明耀兄随孤一道出战。依雷兄率四个步兵旅赶至察布尼泽——多莫支若要退往霍察牙帐,这是必经之地。咱们就在那里会合。” 诸将面面相觑,桑熠旗下校尉扈云忍不住道:“殿下这是孤注一掷,太冒险了。” 晟郡王焦躁道:“孤王的兵法师从任帅,正是出其不意异想天开的战法。众位觉得冒险,阿那弘同样料想不到。不必多说了,就是如此,拔营!” 于是晟郡王、桑熠率吕承业、达伊二旅四千八百余骑向西追击,依雷则率杨重信、吉达、扈云、马义四个步军旅一万四千余人赶往察布尼泽包抄敌军。 晟郡王发了疯一般催促部队加速追敌,终于在两日后追上了多莫支率领的图鞑后军,一番激战之后,多莫支抵挡不住骁勇的东唐骑兵,向东面败退。 多莫支在德音山遇见了赶来支援的阿那弘及其率领的二万兵马。见紧追不舍的东唐骑兵人数不多,二人立即组织反击。 晟郡王显出了异常的冷静,他率领骑兵且战且退,渐渐撤至依山临水的察布尼泽。 桑熠挥舞宽刃剑,挡开一名图鞑骑兵的长矛,接着一剑劈下将其斩落马下。紧接着就有另三名图鞑骑兵冲了过来。吕承业生恐总兵有失,连忙催马赶来,横刀一戳,先刺倒一名敌人,桑熠重剑连劈带刺,又杀死另外二人,对身边的官兵们喝道:“不可恋战,快退。” 一阵箭雨射来,又倒下了几名东唐骑兵。达伊肘上带伤,赶至晟郡王身边道:“贼兵太多,殿下请先退,末将等在此殿后。”晟郡王道:“还殿什么后,都撤,快。”接着吩咐亲卫营,“都跟着孤王。” 图鞑骑兵紧追晟郡王的统领大旆不舍。埋伏于山侧的依雷喝道:“放箭!” 千余名弓弩手连弩齐发,图鞑军中顿时人仰马翻。 四个步军巡检分头杀出。马义、吉达率领陌刀兵如墙齐进,大砍大杀,人称杨无敌的杨重信跃马挺枪,领着长枪兵突入敌阵,一枪将多莫支的副将刺落马下。扈云则带着刀牌手掩护着弓弩手次第放箭。晟郡王勒住战马,大声喝道:“有获敌酋者,不论死活,皆有重赏!”骑兵们一阵鼓噪,又掉头杀了回去。 未时过后,图鞑军丢下近万具尸体四下溃逃。多莫支狼狈地退到阿那弘身边:“丞相,咱们抵挡不住了,逃罢。”早已六神无主的阿那弘巴不得这一声,连忙掉转马头,仓惶奔逃。 晟郡王意气风发地下令:“步军清理战场,骑军旅的儿郎们,随孤王继续追敌!” 晟郡王在西面与图鞑军鏖战之际,任停云率卫骑进入并州。 途经奔狼原,头一年积骸如山的战场之上,并州的地方官员已将此地的尸骨收集一处,垒起了高大的京观,可是原野之上依然四处可见累累的白骨。官兵们都兴奋地指指点点,议论着那场残酷惨烈的战役,而他们的统帅却是面色苍白阴冷,神情淡漠。 军队过雁门,入定襄县,于野外驻营。 为适应野营生活,搭灶、修靴、剃发等等都是士兵们必须掌握的生存技巧。阿斯兰从平城赶来与任停云会合之时,一个士兵正在给元帅剃发,将长发剃短,再蓖头绞面,十分精细。 见阿斯兰进来,任停云起身示意士兵退下:“有劳了。”舒海便给赏钱。任停云束好头发戴上幞头问道:“阿斯兰兄,安士政尤道忠两位的伤势恢复得怎样了?” 阿斯兰坐下道:“好了许多,安修业如今能下榻行走了,上马却还不行。尤顺贞创伤虽密,不过都是皮外伤,恢复得倒还好些。”他打量任停云,“任帅怎的如此憔悴?” 任停云摇摇头,咳嗽道:“待栾继宗阿拉坦二位率部到此,咱们集兵一处,便北出并州地界,至东受降城待敌。” 杜屹南若云得知阿斯兰来了,都到任停云帐中与之相叙。杜屹打趣道:“新署兵马使莫非是只身一人前来?” 阿斯兰道:“我只带了亲卫营来此。平城师连场恶战,受损极重,眼下师里过半士卒都是新点征入役。众位都知道,历次作战,总是新兵死伤最多。平城师如今这个光景,是打不了硬仗的。”说着长叹口气,碧色的双眸之中尽是抑郁之意。 正在说话,士兵进来禀报:“定襄县令王静吉来拜。”任停云吩咐带其入帐,那王静吉进来后见帐中元帅、都尉,气势凛然,不禁额头渗汗,作揖道:“下,下官拜,拜见大,大将军,拜,拜见列位总兵。” 任停云问道:“王明府何事来此?”王静吉擦擦额头的汗:“禀,禀大,大大都督,并,并州备齐粮,粮草万石,如今都囤,囤在定襄,请,请大将军遣,遣兵前去解,解送。” 任停云咳嗽道:“仲善兄是王尚书的二公子罢,素闻官声颇佳,今日怎的如此慌张?” 王静吉慌忙道:“大,大都督明,明鉴,下官自,自幼便,便有个口吃的毛,毛病,非,非是见,见到大都督举,举止失,失措。” 南若云笑道:“原来如此,俊龙还以为王明府是因为令尊大人之故,见了任帅心下不安呢。”王静吉涨红了脸:“不,不曾,没,没有。” 翌日,并州军栾继宗、阿拉坦各率本部赶至定襄。任停云遂下令拔营北进,以栾继宗师为前部,卫骑为中军,阿拉坦师殿后解押辎重。四万人马出平城地界往西北方向,披星戴月餐风宿水。过弥陀山,经岱海,抵西风岭,远远望去,是一大片起伏的沙碛地。 栾继宗勒住坐骑皱起眉头,他仿佛听见了隆隆的马蹄声。 一名斥候从前方驾马狂奔而来,精疲力尽地禀道:“发现大部图鞑骑兵。。。”话音未落便从马上栽倒。 他的身后插着一支羽箭。 栾继宗将手一摆,沉声道:“列阵迎敌。传令兵速去报知元帅。” 他旗下的两个步兵旅七千三百来人迅速展开,二千四百余人的骑兵旅则被留置侧翼机动,二百人的师属亲卫营扈卫于总兵身旁。 “怎么会在此地遭遇大队胡兵?”闻得传令兵报讯,南若云大出意外。 阿斯兰紧张地思索着:“我想这与粟成玉攻打东胡一样,也是牵制佯动。图鞑人一定派出军队去增援大檀石,他们以为中原的主力都在东北,因此又另遣一军南侵并州。结果却在此地与我主力相遇。” 军官们连连点头。杜屹赞道:“阿斯兰兄所言极是。但不知是不是虏帅伯昇亲自率军前来。”南若云道:“若伯昇亲至,咱们万万不可轻敌,当列阵坚守以待敌弊。”杜屹点头道:“不错,咱们先以步军布阵,骑军则相机行事。”说着转头请示任停云,“任帅以为如何?” 任停云若有所思,却没有回话。舒海心下暗暗焦急,他的元帅自回京不曾见着湘灵便时常是这副心神不属的模样,见他默不作声,忙轻声提醒道:“大人。” 任停云回过神来:“唔,就是这样罢。”将领们立刻行动起来,南若云便与杜屹分兵,率两个步兵旅前去增援栾继宗部,两个骑兵旅则在步兵的战线之后伺机待命。同时遣传令兵教阿拉坦部速速赶来与中军会合。 正午的阳光炽烈,士兵们额头冒着汗,张起盾牌静静等待着。 远远望去,沙碛地的尽头现出一排棕色的线,渐渐清晰,那是一排排密集的身影,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食人恶鬼。他们嘴里发出尖利的呼喊,催动战马,如登岸的潮水般向着东唐军阵奔涌而来。 战马奔腾,在黄色的沙碛地上扬起漫天尘土,越来越近。 敌军已至百步之内,一名团练喝道:“放箭。”登时千余具轻弩同时发射。站在弓驽兵之后的士兵们,也纷纷放开弓弦。 飞箭如蝗,图鞑军中响起一片马嘶人喊,一下子便有近千骑兵连人带马一齐栽倒。 图鞑军阵不乱,骑兵们目露狂热的杀意,悍不畏死地冲入东唐军阵之中。 残酷的白刃战打响了,原野上回响着激烈的兵刃撞击声和士兵们的呐喊。 图鞑军人数上的优势使他们很快占据了上风,栾继宗眼看着一个团练就在自己身前被一支不知何处飞来的羽箭射穿了咽喉。正在这时,东唐军战线的后面传来了低沉的画角声。 栾继宗立即下令:“撤,向两翼拉开!” 阿斯兰和南若云率领着两个步军旅赶到了栾继宗部的身后。阿斯兰用手遮着眼睛仰头望去,一大片平展展的层云遮住了太阳,阳光给云层镶上了一道瑰丽的金边。 他勒住马扬起手,一万名官兵们停止了前进,在原地展开。阿斯兰翻身下马,呛地拔出了横刀,一阵呛啷之声响过,战士们纷纷兵刃在手,镇定地等待着。 翊卫师步军巡检史定忠,团练逯泽南、孟天虎、魏道恭、张思祖;骁卫师步军巡检王玄翼,团练陈述志、季平澜、石义忠、徐思同;都站在自己麾下的队伍前面,阿斯兰和南若云在整个战阵的正中,两位总兵的亲卫营则列于他俩身后。军官们都下了马,只有南若云依然镇定自若地骑在马背上,所有人之中只有阿斯兰一身金甲,耀眼醒目。 冲破栾继宗师防线的图鞑大军如棕色人浪席卷而东。望着那一线黑压压的战阵,莫赫敦惊惧地勒住了马:“玄甲军?” 他转头对身后赶来的弗由喊道:“王子,前面是汉人的玄甲军。”兴奋得满面红光的弗由不耐烦地道:“那又怎样?” “玄甲军在此,就是说任停云来了!” 弗由眼中闪过兴奋的光:“太好了,”他转头大声喊道:“儿郎们给我冲,把他们杀光!” 弗由身旁的都支眯着眼瞧去,敌阵正中的那个身材高大金光闪闪的将领,那是一个多么醒目的箭靶。 吁地一声,他勒住坐骑,拉开弓弦,嗖地一箭射出。与此同时,他身旁也嗖地飞出了另一支箭。 都支转头望去,正是蒙着面的皇甫沁,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不禁笑了笑。 叮叮两声,阿斯兰和南若云几乎同时挥刀将袭至面门的羽箭击落,接着双双发出雷鸣般的怒叱,同时扑了出去。 嗖嗖两声,两支箭又几乎同时射至南若云的马前。他不假思索舞开一片刀光,将两支箭全部截下。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图鞑百户已经逼至他的身前,长矛呼地向他胸口搠来! 南若云不闪不避,圆盾狠狠地一挡,右手长刀斜撩上去。 ; 第二十二章 天兵下北荒 横戈从百战 在登基的第一年,年轻的正明帝和他那位更为年轻的元帅就组建了三个方面军,从三个方向同时向图鞑汗国发动大规模攻势。其中西路军的主将晟郡王是皇帝的亲弟弟,他事先命令室韦部落兵在日拉图设立营寨以囤积辎重。但是图鞑将军多莫支却利用一次突袭占据了这个营垒。 得知据点丢失,火冒三丈的郡王不顾部下的劝阻,率兵遏敌归路,两军在察布尼泽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利用险要的地形,年轻的郡王在此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史称察布尼泽大捷。 后来的史家评论说,晟郡王因败成胜,指挥灵活果断,取捷径占据有利地形,巧妙伏击。接着又利用骑兵的优势乘胜追击,彻底击垮了图鞑汗国在西路的军事力量。可称为他平生最为得意的一战。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当地一声,那支长矛击在圆盾之上,竟然诡异地滑开。就在那名百户错愕之间,刀光闪过,南若云将他劈成了两半。 与此同时,阿斯兰横刀一挥,与他交战的那名图鞑军官喉中鲜血飞溅,仰身倒地。 嗖!阿斯兰不及躲避,又一支箭飞来! 眼看他要命丧当场,叮的一声响,斜刺里飞来的一箭,不偏不倚正击在那支袭来的羽箭之上,两支箭箭镞竟然同时折断,叭啦一声碎开。 他转头瞧去,巡检王玄翼不慌不忙拉开弓,又搭上了第二支箭。 图鞑大队人马此时已经悉数扑了上来。 远远望去,东唐军展开一条细长单薄的黑线,抵挡着图鞑军滔天巨浪般的凶猛冲击。图鞑军的冲锋有如汹涌的波涛,前仆后继一浪接一浪拍打着血肉筑就的大堤,却始终未能冲挎防线。 图鞑军向两翼拉开,包抄,退至第二道战线之后重整部伍的栾继宗师和最后赶至战场的阿拉坦师刀枪并举,迎了上去。东唐军所有官兵们都信心百倍地显示出了无比英勇的气概和慨然赴死的决心,他们都知道,在自己的身后有一位伟大的统帅,一位从没吃过败仗的统帅。他们也都盲目地相信,他一定会带领大家再一次赢得辉煌的胜利。 兵器相交的铿锵碰击声,和士兵们的狂暴呼喊声,再一次响彻原野。 两个骑兵旅约一万官兵和阿拉坦师留守大军辎重的一个步兵旅三千六百余人簇拥着任停云、杜屹和两个行辕文官芒格、尹仕文。骑兵将士们神色镇定自若,时不时有人期待地望向元帅,等着他扬手发出冲阵的号令。 任停云捂嘴咳嗽,苍白俊秀的脸上露出了疑惑凝重之色。 他竭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面对眼前的这场遭遇战,他看到了敌军中出现的那面王子旗,看到了都统旗,然而直到现在他也没发现伯昇的那面狼头大纛。 伯昇和他最精锐的骑兵究竟在哪?向四面派出的斥候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 任停云不禁手心冒汗。战局胶着,两军兵力悬殊,图鞑人排山倒海而来,东唐军则以一当十,直到现在还没有哪一方能够占取上风。然而他始终不敢放出胜负手。 芒格四下张望:“总帅大人,起风了。” 风声呜呜地响过,他身后元帅大旆猎猎抖动,呼啦作响。 风势愈来愈疾,渐渐黄沙蔽天,天色昏暗,数步之外难见人影。众人举手遮挡之际,杜屹献策道:“此乃天助,贼兵顽战不退,任帅可命骑军从两翼抄之,必可破敌。” 任停云不再多想,下定决心道:“好。” 翊卫师骑军巡检关若飞,团练萧胜之、方天骐、周镇安、段思礼;骁卫师骑军巡检狄蛟,团练曾翼、芮志超、路元显、韦季良;兵分两路,骑兵们顶着狂风奔驰而去。 狄蛟这一旅人马向西面包抄,他纵马疾行在队伍最前列,眼前黄沙阵阵,什么也看不清,他眯着眼,拉弓如满月,嗖地射出一箭。 都支听得身旁啊的一声痛楚的娇呼,转头望去,皇甫沁右肩上中箭,从马上栽了下来。他忙驾马过来:“你受伤了!” 皇甫沁痛得面色惨白,吸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都支问道:“还能骑马么?”她咬着牙,摇了摇头。都支下马搀起她,疑惑地道:“哪来的这支箭?”他竖起耳朵细听,不禁面色大变。 另一面,关若飞率领的翊卫师骑兵旅拉开成一条弧线,从东面侧后切入了图鞑军阵。嗖嗖箭雨飞过,然后他们举起雪亮的横刀,痛快地收割着生命。恶劣的天气和突现的强敌给图鞑军的两翼造成了极大的混乱,他们的队形变得散乱,开始象没头苍蝇一样四下奔逃。 莫赫敦和比粟特都迅速察觉到了战场上的形势变化,这两个曾与玄甲骑军多次交锋的将军立即作出了一致的判断,下达了撤退令。 比粟特驾马赶到情绪激昂已极的弗由王子身边:“王子快撤,玄甲骑军掩杀过来了!”弗由不能置信地一顿,血红的眼睛瞪视着他:“什么,战死了这么多儿郎,就这么退?” 黄沙滚滚,嘶喊声中,比粟特扯起嗓子吼道:“不想死在这里就听我的。”他转头向弗由的附离们厉喝:“带着王子撤,快!” 附离们面面相觑,弗由还想坚持,比粟特抓住他的马辔用力掉过马头,接着在马臀上狠狠地抽了一鞭。 留守牙帐的老幼妇孺吃惊地瞧着出发才三天的军队灰溜溜地败退回来,草原上弥漫着不安的气氛,东唐骑兵逼近的消息在四下流传着。 皇甫沁皱眉吸气,强忍着剧痛别过脸去,在陌生男子面前露出肩膀让她感觉不安。医官替她包扎好创口退出帐幕,都支望着她疲惫而微红的脸道:“大祭司怎么都不来瞧你?你的创口很深,这些天都不能做太用气力的活。” 皇甫沁竭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吃了败仗,他和你们的大汗、王子在商议事情。上阵打仗,受伤在所难免。我中的这箭带着中原内家功夫的螺旋劲气,伤着了筋脉,得将养数月才能痊愈。这个什么玄甲骑军里,强手真多。” 她心力交瘁地摇摇头,对都支道:“其实没什么要紧。你是王子的附离,别老呆在我这里。还是赶紧回去罢。”都支皱眉道:“我不喜欢弗由王子,做了他的附离我觉得很不舒服,很不自在。我情愿回去做我的百户长。” 他瞧着这汉家少女,明白了她的意思,便笑道:“你想歇息何妨直说,这么曲曲弯弯地说话,真是难猜。”说着替她盖上毡毯,“我叫真奴派两个女孩来服侍你。” 都支走出帐幕去找真奴。路过霍察汗的金帐却被其他附离们叫住,他正欲说话,却听到了帐内越来越激烈的争执声。 “上次强攻平城战死了近万人,这一回又折损了六千儿郎。王子连吃两个败仗,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军队的士气极为低落?”德拉钦的声音非常恼怒。“我提醒过王子,仗不能这样打!” 弗由不服气地争辩道:“本来胜负未分,是两个都统被敌军吓破了胆,先行撤逃,所以才吃了败仗,要是打下去,我未必会败!” “你以为胜利是那么容易的么,”德拉钦忧虑地转向霍察汗,“大汗一定要相信我,咱们得立刻起程向北,回到郁都斤山王庭去。” 霍察汗显得犹豫:“马上就要秋天了,那是个八九月里就会下大雪的地方。要是再来一场春天那样的雪灾,不用等汉人再来,咱们自己就先亡了。” “就算不回王庭,咱们也一定得离开这里。卫骑是唐国皇帝的近卫军,如今竟然出现在漠南,这说明什么,这意味着汉人此番是大举进犯!伯昇不在这里,谁能挡住任停云?谁也不能!请大汗立即做两件事,一是马上叫伯昇率军赶回。二是遣使者向汉人求和入贡。” “求和?入贡?”弗由跳了起来,“图鞑立国近百年,只有征服和掠取,从来没有耻辱的求和!”他骄傲地说道,“腾格里大神的子孙,有着天下最高贵的血统和最勇敢的品质。从日出的地方到日落的地方,从大海到金微山,都是大神赐予图鞑人的土地。一切敢于反抗我们的人,都被打得低下头来臣服于我们。看看这帐内精美的金银器物吧,它们显示着我们无上的荣光。这样强大的国家,竟然去向卑劣狡诈的汉人求和,我不相信这会是大神的旨意!” 德拉钦对他慷慨激昂的演说还以轻蔑的一瞥,耐心地向霍察汗解释:“如今不是我们征服敕连那样的时代了。眼下的唐国,内政清明名将如云,雄兵数十万,这样强大可怕的对手,我们不能和他们硬抗!” 霍察汗迟疑许久,开口问道:“大祭司,你占卜过了吗,大神是怎么说的?” “我占卜过了,羊骨上一片混沌,看不出大神显示的征兆。”德拉钦的语气有些疑惑。 霍察汗明显松了口气,很痛快地作出了决断:“没有征兆就是好征兆。我想我们不用向北逃走了。我们可以派出使者向汉人示好求和,同时等着元帅的军队回来,然后向他们反击。我现在就派人去催促伯昇赶回来。” 大祭司默立良久:“好罢。” 德拉钦掀开帐幕走了出去,一路沉吟着,双眉紧紧地皱在一处。快到的自己的穹庐时,他才注意到都支一直跟在自己后面。 “大祭司,这一次连你都没有看到天神的旨意吗?”见大祭司转过头来,都支连忙问道。 “没有,我想我是老了,大神在召唤我回去。”德拉钦的声音有些疲惫和苍凉,眼中闪过萧索之色。都支心下突然涌起一阵惧意,要是草原上没了德拉钦大祭司,那该怎么办? 德拉钦发觉了他的害怕,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包含了旷达和从容:“死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们其实都只是这天地间的客人,终究要回到我们原来的地方去,回到大神的身边。”他仰头眯起了眼,“天空才是我们的故土。那里安详而宁静,没有忧虑,没有牵挂,也没有哀伤。” 图鞑派出的求和使者阙利祭司在十名骑兵的护送下,于黄昏时分抵达了西风岭前的东唐军营。 向任停云献上乞和表和骑士们带来的五十斤黄金之后,阙利偷偷打量着任停云,只见他清秀沉静,略带憔悴。这个传说中极为可怕的人物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凛然杀气,令他心下非常地惊奇。 总兵们都在任停云的帅帐用晚餐,他们略带好奇地瞧着这个使者。瞧过图鞑使者献上的谢罪乞和表,任停云沉思着望向阙利,他穿着祭司的对襟长袍,神态谦恭中又试图保持一点尊严,还有些慌乱,显得很古怪。 他淡淡说道:“和议之事,非本帅能定夺,当书报至尊以请之。贵使远来辛苦,可先去用饭,军中饮食粗陋,款接不周,贵使勿以为意。” 士兵领着阙利出帐之后,大家都瞧着那堆黄澄澄的金锭默不作声。任停云咳嗽着征询众人的意见:“霍察上表谢罪,请以举国内附。诸君以为如何?” 行辕参军尹仕文思忖道:“依国律,大将不得私与敌国和议,大将军当遣兵送使者至京师,奏报皇上裁定。” 杜屹皱眉道:“此事分明是图鞑的缓兵之计,冀图借之以得残喘之机。咱们若顿兵于此待和议之事定,必中虏贼之怀。”栾继宗也点头道:“图鞑虽然新败,其众犹盛。若令其遁至碛北,道路艰远,则难以追击矣。”尹仕文却有些犹疑:“敌方遣使求和之际,咱们却悍然进兵,或于道义不合。” 南若云嗤笑道:“道义,你要与强盗说道义?图鞑屡窥塞下,掳掠无数,咱们凭什么跟他们讲和?”杜屹向尹仕文耐心解释:“胜负之机,稍纵即逝。若令霍察逃至漠北,草青马肥复又壮大,则难图矣。彼一旦重振,必定故态复萌。”他转头向任停云道:“末将以为咱们一面可送这个阕利至京师,一面继续进兵。” 阿拉坦却犹疑地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未见到伯昇,他和他的数万精骑究竟是藏到哪去了?”阿斯兰思忖道:“可请程都帅领东路军加速向西,咱们两军会于牙帐,则伯昇势必不能不与我决战。” 他向芒格道:“碛南本是你们室韦部的故乡,这里没有人比你更熟悉草原,你给我们说说盛乐的情形罢?” 听到故乡这个字眼,芒格眼中竟闪过一片惆怅惘然。南若云已经催促亲兵取来地图,一伙人就在地上摊开地图,凑在一处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舒海见任停云依旧坐在那里发呆,食案上的面饼和腌肉却没怎么动过,便低声劝道:“大人,你好歹多用一点罢。” “我不饿。”任停云摇摇头,望着案前凑作一堆的那伙人。芒格正指着地图向将领们介绍着盛乐的历史:“盛乐是当年敕连汗国的南都。史书有载,‘名扬天下的圣明可汗,召集起举世无双的能工巧匠,在大青山的东麓建造起了雄壮美丽的城市。’后来敕连与兴起于北方的图鞑连年征战,城池被毁。敕连部向西方退去之后,我们室韦部的历代首领都是驻帐于此。。。” 任停云心下十分烦躁,图鞑遣使求和,伯昇和他所率的草原精兵又不知所踪,这仗要耗到什么时候去?自己身担大任却每日心中胡思乱想,迟早要铸就大错。若真的让数万将士的鲜血白白洒在这塞外秋原,自己就真的是国家的罪人了。 他喃喃自语:“豁出去了,今日我偏要意气一回。既是不知伯昇军匿于何处,难道我就不能逼他现身么。”便腾地起身:“卫骑骑兵披挂出动,随我往袭盛乐牙帐。” 诸人都骇然地瞧着他,任停云咳嗽道:“咱们前日在此地破敌,今日图鞑牙帐便遣使求和,算下来,此地距霍察宫帐不足二百里。咱们连夜简选精骑往袭之,出敌不意,必可成擒。” 芒格忙提醒道:“总帅大人,一夜奔袭二百里,到得盛乐定然已是人马俱乏,若遇伯昇精兵以逸待劳,我已奔命,敌有余力,必难争锋,此计大险!” 任停云恍若不闻:“今悬军万里之外,胜则大功可立,不胜则噍类无遗,当合势齐力以取一战之捷。传令下去,扣住图鞑使者,全军拔营。俊龙兄及骁、翊二师骑军旅随本帅为前队,即行出击。延业兄率并州骑军为第二队,随后跟进。阿斯兰率其余八个步军旅押解辎重及图鞑使者殿后。出发。” 天黑的时候,大祭司让附离们宰杀了一只小羊并剔出骨头。他将处理过的胛骨放在圆形的石台上炙烤,年轻的武士们都远远地瞧着。额云祭司站在旁边,有些担忧地说:“占不过三,强行占卜是会被大神责罚的。” 德拉钦摇摇头,将炙烤过的胛骨夹出来放在铜板上细细瞧着大神所给予的征兆,眼中显出浓浓的疑惑之色:“一切行将结束,一切又将重新开始,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站起身来,脚步沉重地走向自己的穹庐。都支走向额云,期冀地问道:“征兆是什么?”额云转头望着他,缓缓摇头:“是一个迷。” 德拉钦在帐中点起一盏铜灯,然后盘膝坐下,阖上了眼睛。 在这座帐幕里时间仿佛停止,一切都安静得可怕。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两声极细微的噗噗声响传入了大祭司的耳中,而本来微微曳动的灯火,也突然一颤,瞬间熄灭。 大祭司蓦地睁开眼睛,帐内漆黑一片,只有他的双目灼亮生辉。 凌晨寅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天空中厚厚的云层挡住了所有的星光,浓重的雾气弥漫在原野上,微微泛着一种诡异的蓝紫色。 远处传来下雨般的沙沙声响,瞭台上的哨兵疑惑地往声音的方向张目瞧着,在安静的夜里这声音令人心下不安,巡夜的骑兵都到哪去了? 卫骑骑兵一夜狂奔二百里,在距牙帐七里处遭遇了一支数十人的巡夜图鞑骑兵,并迅速将其全部杀死。知道已经逼近敌营,官兵们都下马用厚布片将马蹄裹住,悄无声息地压过去。 漆黑的夜里,任停云却将望台上的人影瞧得一清二楚。他微微眯眼,取角弓张弦嗖地射出一箭。与此同时,狄蛟手中的羽箭也嗖地射出。 噗地一声,一个哨兵被射穿了咽喉,直挺挺地从望台上栽了下去,另一个则被一支箭贯胸而过,生生钉在身后的木柱之上。数百枝松明火把同时点燃了黑夜,团练路元显领着几个骑兵纵马而上,烧着了望台。 黑夜里涌现出一万精锐的东唐骑兵,马蹄声骤起,八个骑兵团有如八箭离弦,一万把雪亮的军刀齐齐扑向那无数密密排列的穹庐。 示警的击柝声为时已晚地响了起来,团练方天骐率领部下冲向这队巡夜的敌军,一阵刀光闪过便将其全部消灭。帐幕被点然了,四下里都是惊惶奔逃的人群、牲畜,仓促应敌的巡逻小队都被迅速解决,慌乱之中,没有人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 冲进敌营的东唐骑兵以各队各火分头散开,按黑夜袭营的方式尽情砍杀。到处都是惊惶的叫喊、咒骂、哀求和哭泣。来不及穿上衣甲的图鞑军人仓猝抵抗,徒劳地将鲜血洒遍草地。 蚀天大火映红了半边夜空,恐慌、混乱和死亡迅速蔓延开来。南若云和狄蛟、曾翼率领人马找到了那座最大最华丽的金帐,并在那里遇到了霍察附离们的殊死顽抗。 弗由只穿着中衣从自己帐内跑了出来,连声喝骂催促,他刚刚跨上坐骑,斜刺里飞来几支羽箭,将两个附离射了个透穿。 弗由魂飞魄散,一夹马肚掉头就逃。皇甫沁恰好从帐内踉跄出来,一手捂肩动作迟缓地去寻自己的马,弗由见有人挡道,喝骂道:“快让开!”说着就是一鞭子。皇甫沁痛得惨叫一声,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一群附离都紧随弗由仓惶逃遁。只有都支勒住了马,见皇甫沁倒在地上一脸痛苦之色,不禁咒骂:“这个混帐。”便下马扶起她道,“忍着疼,上我的马罢。” 皇甫沁倚在他身上,疼得冷汗直冒,却倔强地摇头:“不必了,我受了伤,便是逃也逃不多远。你不用管我,自己逃罢。”都支还想说什么,一火东唐骑兵已经冲了过来将他俩团团围住,几把明晃晃的横刀指着两人喝道:“跪下,否则杀无赦!” 任停云掣出了那柄纯黑色的玄天魔剑,在无数座帐幕间寻找着,跟在身后的骁卫师亲卫营很快就与他失散,只剩舒海形影不离地跟着。舒海奇怪地问:“大人在找谁?”任停云并不答话,只催动坐骑绕开一座座帐幕,朝一处地方疾赶而去。路上遇见迎上来拦截的图鞑士兵,他都是一剑了帐,驱马不停。 终于他勒住了战马,注视着远处一座巨大的帐幕。 任停云正欲下马,却忽觉自己仿佛被定住了身,动弹不得。 四周明亮起来,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白衣胜雪,琼姿花貌,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任停云如遭雷殛,胸口骤然尖剧烈地跳动不止。 “灵儿?”他张口呼唤。四下寂然无声,连自己的声音也消逝不见。 心跳愈来愈疾,如战鼓咚咚,他立即不假思索地咬破舌尖,借着这一丝痛楚恢复了神智,从胸中发出一声清啸。 这座帐幕径约五丈,几乎与霍察汗的金帐一样大,却是甚为朴素。舒海讶异地瞧着,心下突然涌起奇怪的感觉,似乎周围一片寂静,喊杀声悲号声马嘶声全都听不见了。 他胯下的坐骑突然不安地长嘶一声,扭头欲走,舒海连忙勒住,却忽地发觉自己的心跳有如鼓声一般又急又密!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自己身体沉重有如灌铅,心跳愈来愈厉害,仿佛直欲从腔子里跳出来。舒海急忙抬手想握住自己脖颈,却仿佛被魇住一般僵住无法动弹。 “大人。。。”他嘶声喊道,然而却没有声音,耳中只有咚咚的心跳,响如雷鸣。 “大人救我。”舒海绝望地呼喊,心跳有如奔马踏在胸口,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他头顶上突然传入一道真气,瞬间行遍小周天,登时灵台清明,天地如常,心跳也缓了下来。 清醒过来的舒海望着任停云,只见他面色惨白,星目灼亮有如鬼火,嘴间渗着血丝。他骇异地道:“大人,这是怎么回室?” “一门邪功。”任停云收掌低声道:“在此等我。”说着将马绳丢给他,自己跳下马来,向大帐而去。 舒海牵住两匹惊恐不安的战马,瞧着任停云掀帐而入。 帐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两星微亮的金芒,如火花般在四丈远处若隐若现。 任停云星目中精芒一闪,脑中闪过了正明帝的那道密诏:“停云、云飞、嘉烈吾弟,北伐之际,如遇德拉钦、伯昇、郁罗三枭者,不可受其降,当替朕以行天诛!” 他上前一步,隔着四丈就是一剑刺出。嗤地一声轻响,魔剑剑头之上吐出一道青芒,向着数仗之外端坐的图鞑大祭司激射而去。 追魂无形剑,传说中以无形剑气杀人的无上绝技。 剑气穿过德拉钦的身体,在帏幕上刺出一个口子,帐外的熊熊火光射进一道极细的光柱。 任停云身影如电,紧随剑气而至,玄天魔剑从德拉钦身前贯胸而入。 他的长剑才刺入德拉钦的身体,眼前却突然变得空空如也。 幻术!任停云星目之中精芒大盛,立即转身就是一剑刺向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德拉钦。 不知何时出现在任停云身后的德拉钦见他转身一剑刺到,双手一合,将剑锷生生夹住。任停云轻叱一声手一翻,魔剑横绞,他要把德拉钦的双掌碎成肉末! 德拉钦双手枯黑,在胸前疾挥如舞,叭叭连响,竟以一双肉掌硬挡下任停云瞬间刺出的十余剑,全不似血肉之躯。 任停云疾退一步,咳嗽着冷冷注视眼前的对手。他一身黑袍黑幞头手持黑剑,竟也似欲隐入沉沉黑夜之中。 德拉钦神色从容,双手十指张开舞动,嘴里念念有辞,发出金属颤动般的声音,象是某种咒语。接着身躯剧烈地抖动,蓦地指尖数道黑光向任停云射来。 任停云身形暴退,手中魔剑倏地发亮,在身前划出一道光圈,将黑光尽数挡住。紧接着他呼地一声飞身掠起,一道黑影如鬼似魅,迅捷无伦飘飞不止,魔剑在空中划过长长的光芒向德拉钦刺去,帐内顿时闪电横空,数十道剑光来回疾舞。德拉钦不住催动手上黑光抵挡,一时间嗤嗤之声大作,剑光黑光空中相交,斗得难解难分。 任停云蓦地顿住身形,魔剑遥指对手,盯着德拉钦渐渐发白的手冷冷地道:“大祭司,你已灯枯油尽矣。” 德拉钦已经须发尽白,一张脸上尽是皱纹,身躯仿佛支撑不住般地微微颤抖,短短的工夫竟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一双眼睛却是依旧灼亮有神,他轻轻地笑起来,用一种古老的语言念出了一句话。 “死亡仅仅只是开始。” 这是一种任停云从未听过的语言,但他却听懂了,顿时星目中寒光一闪,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心中生出强烈的挫败之感,自己明明是胜利者征服者,面对着这个巫师却似乎变成了失败者。 他如风般欺身上前,长剑斜划而至。 ; 第二十三章 一战擒单于 元戎荡阴山 骑兵是冷兵器时代最重要的兵种。而生活在马背上的游牧部落因其生存环境天然地具备了这种优势。由于他们总能够迅速组建起一支强大的骑兵部队,因此在对农耕民族的战争中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正明帝和任停云按照草原骑兵的方式组建了一支骑兵,并加以严格的训练,使其既具有游牧骑兵的骁勇善战,又克服了后者自由散漫缺乏战斗纪律的缺点。再加上与步兵协同的作战方式,使得中原骑兵能够在数量远远少于草原骑兵的情况下也能够赢得战争的胜利。 ————《草原诸帝国的兴亡》 霍察汗的宫帐径达六丈,金碧辉煌,阈柱皆以金裹,覆以雪白的细毛毡,并缀以青流苏,十分豪丽。帐内的金银器皿亦极尽奢华,几个未能逃脱的妃子瑟瑟缩于角落里,惊恐不安地瞧着那个年轻俊秀的东唐统帅。 任停云只在帐内扫视一圈便走了出去,吩咐士兵们严密把守。他就坐在宫帐之外,听着军官们禀报战果。 霍察汗由几个附离保护着顺利脱逃,他的妃子和小王子莫多、丞相阿那弘的女儿真奴,左军都统莫赫敦,以及图鞑男女十余万口全部成了东唐军的俘虏。另获杂畜数十万,金银财物不计其数。 关若飞禀道:“此地尚有敕连、室韦、东胡各部奴隶不少,这些人如何处置,还请元帅的示下。”任停云咳嗽道:“室韦人自然是将他们放回本部。敕连早已亡国,这些人只能留下暂与图鞑人押在一处。至于东胡人,朝廷欲在辽西划地安置东胡栖居,他们就遣往辽西罢。” 翊卫师团练段思礼前来禀道:“昨夜还捉住了一个汉人奸细。”说着将手一挥,几个士兵押着皇甫沁走了过来。 任停云望着这个面色苍白的美貌女子,微微扬眉。皇甫沁抿着嘴唇瞪视着他,眼神愤恨而倔强。士兵们都用鄙夷的目光瞧着她。 一个室韦女奴给任停云捧来一杯牛乳,任停云喝了几口,出声问道:“你便是那个神射手罢,叫什么名字。”皇甫沁咬着嘴唇别过脸去,拒不回答。 任停云轻笑一声:“皇甫世家的女子,都喜欢咬嘴唇的么。你能潜至草原为异族而战,也算是个非常女子了。”皇甫沁身躯微僵,转头盯着他,眼中尽是恨意。 任停云不再追问,咳嗽几声放下杯子淡淡地道:“处死她。” 皇甫沁娇躯剧烈地一抖,几乎要瘫软下去。两个押解的士兵用力一提:“起来。”她无望地扭着身体,眼中溢满泪水,一瞬间竟显得极是娇弱可怜。 任停云冷冷地瞧着她:“还以为你真的不畏死,有什么要说的么。” 皇甫沁望着眼前这张漂亮的脸,知道死亡不可避免,这张漂亮的脸下是一副铁石心肠,就如同她所爱过的那个男子一样。他们实在是太象了。她竭力让自己显得从容一些,抽噎道:“不要砍掉我的头,留我一个全尸。” “这个是自然。”任停云说完就起身向不远处被士兵们看守的一座大帐走去。舒海跟在他身后,却忍不住回头又瞧了那个女子一眼。 莫多和娜佳互相依偎着蜷缩在大帐前,默默地瞧着任停云走近前来。他的一个年轻附离叫喊着想冲过来保护自己的主人,却被士兵一脚踢出去老远,挣扎不起。都支走过去扶起这名武士,愤怒地瞧着士兵。士兵毫不畏惧地回视着,厉声道:“坐回去,不得妄动!” 都支恨恨地扶着同伴回到坐在草地上的那群图鞑军人中间,然后大步向任停云走去。两名士兵上前拦住,举刀指着他道:“退回去!” 任停云走上前来,摆手叫士兵退开,扫视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图鞑青年。 都支盯着他道:“你既是中土最杰出的英雄,为什么偏和一个女子过不去?我杀死的汉人不比她少,要杀就连我一块杀罢。” 任停云围着他转了一圈,捂嘴咳嗽,微带嘲讽之色:“神射手都支,百步穿杨箭术如神,草原上真正的雄鹰。怎么,想替你的同伴出头?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你就是杀人再多,也不为罪。要为这个就杀人,我得坑杀多少性命?她不一样,你是真不知道她的身份,真不知道她为何来到草原?” 都支心下一凛,还是瞪视着他:“我知道,你杀死了她的哥哥。” 任停云嗤地冷笑,却不想解释:“那你想要如何?”都支沉默一会:“她是我的朋友,我想送她一程。” 任停云点点头:“可以。”吩咐不远处的一名卫尉,“领他过去。”都支低声道:“谢谢。若将来还能在战场上相遇,希望能有与你比试的机会。” 任停云眼中精芒闪过,面露极其不屑的冷笑,却什么也没有说,掉头继续向莫多王子的穹庐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道:“对了,你的弟弟是不是叫亦都?他如今在西京,就住在我宅中。”都支登时愣住,心下既喜且悲,滋味复杂。那名卫尉上前推了他一把:“走罢。” 许多年以后,草原上的都支可汗在他忠心耿耿的军队被东唐军打得一败涂地,甚至连退路都已被切断,为了不落入敌军手里不得不命令附离们砍下自己的脑袋的时候,他会想起与任停云对话的那个天空阴暗的上午,当他说了一番希望与任停云能在战场上再相遇的话之后,任停云那蔑视的眼神。 当时他在说了那番话之后,便由一名卫骑军官领着走到皇甫沁身边,瘫坐在地上的皇甫沁呆呆地瞧着他走过来,都支瞧着她暗淡无神的美丽面孔,一时无话可说,迟疑道:“你肩上的伤。。。”说着便住了口。 皇甫沁一把拽住他的手哭泣道:“我就要死了。”都支心下黯然,蹲下身来搂住了她,轻轻地拍拍她的背。 准备行刑的副尉手持白绫,不耐烦地道:“有什么话就快点说。”皇甫沁擦掉眼泪理理鬓发望着都支道:“我到了草原只结识了你这一个朋友,谢谢你来送我。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难看?”都支心中一阵紧缩,连忙安慰道:“怎么会,你一直都很好看,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皇甫沁笑了起来,那笑容既哀婉又欣慰,却推开他道:“多谢,现在你走罢,不要看着我。你快走,快走。请一定记住我的模样。”都支默默起身,再深深地瞧她一眼,掉头就走。 任停云在两人身前停下脚步,静静地瞧着。莫多突然生出莫名的勇气,将瑟瑟发抖的娜佳拉在自己身后,瞪视着东唐军的统帅。 望着这个鼓足勇气克服心下怯懦的图鞑王子,直到这时任停云才意识到一个强大的汗国已经臣服在自己脚下,此时此刻,自己就是草原的主人。 他对这个瘦弱的少年温和地笑道:“不用如此,我不会把你们怎样。只是你们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你们得去西京城。” 莫多沉默了一会:“你们的皇帝,会处死我么?”任停云笑了笑:“你想太多了,王子。”他转头吩咐士兵们,“让王子的侍女都回到他身边来,他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不可怠慢委屈。” 初秋的草原,天空格外高远,风呼呼地吹过,一队队并州骑兵驱策战马,向北面撒开大网追捕着逃遁的图鞑贵族和军官们。 白士弘是栾继宗师的骑军旅巡检,他和阿拉坦师的骑军巡检郅扬各率本部在栾总兵的率领下,作为第二队于天亮之后赶到了图鞑行宫牙帐。那时候战斗已经结束,卫骑骑兵由于一夜急行军之后又立即投入战斗,已是精疲力竭。任停云便命令他们于牙帐休整,并州骑兵替下卫骑,向北面出击,搜捕走脱的残敌。 他们远远地瞧见几个黑点,便驾马紧追过去,渐渐靠近,已经可以看到其中一人身着斗蓬,盔饰雀翎,这必定是个图鞑大酋,骑兵们心下一阵兴奋。几个性急的便取弓搭箭,嗖嗖射去。 几声惨呼,那大酋的几个卫士中箭从马上栽落。团练黄崇驾地催马冲在众人之前,直趋那大酋而去。 那大酋慌不择路,逃至一处水泡子前,眼见前面一汪白光粼粼的水面,忙又掉头冲入近人高的芦苇洼中。 黄崇掣刀在手,紧追而至,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士兵又射出几箭,听得密密的芦苇丛中传出一阵战马的悲嘶声,这群人连忙寻声纵马扑去。 那大酋的坐骑受伤跌倒,将他从背上掀下,眼见黄崇提刀逼上前来,他慌忙大叫道:“休要伤我!我乃是图鞑可汗,若绕我性命,必定与你共享富贵。” 黄崇一听,真是大喜过望,忙吩咐士兵将他绑了。见白士弘绰枪催马而至,黄崇笑呵呵地道:“白巡检,这个乃是霍察汗!卫骑踏破了他的牙帐,将他生擒却是咱们并州军的功劳,哈哈!” 霍察汗被生擒的同一日,图鞑右营都统比粟特也被东唐骑兵追上,这位图鞑将军拒不投降,领着随从负隅顽抗,结果被骑兵们射成了刺猥。 弗由王子由几个附离护卫着逃出牙帐之后,一个叫麦古丹的附离建议道:“东唐军攻破了牙帐必定会往北进军王庭,这一路都会很危险。咱们不如向西,先逃至金微山再做打算。”弗由点头道:“好。”于是这一伙人越过阴山西麓,过居延海,向庭州北面的金微山遁去。 盛乐牙帐,士兵们架起巨大的柴堆,火葬了图鞑大祭司德拉钦。图鞑部族的男男女女都围上来拢成一个大圈默不作声瞧着,同时又用敬畏的眼光偷偷打量着站在火堆前阴沉着脸的任停云。 葬礼结束后,总兵和幕僚们都跟随在任停云的身边,用热烈的语言赞美他,芒格道:“总帅威行绝域平定大漠,此万世之功也!中兴之基太平之业肇发于此,千载之下,亦将传颂大人令名。”尹仕文也赞叹道:“总帅大人用兵鬼神莫测,无有不胜。行辕设立尚不过一月工夫,便教霍察俯首,大漠廓清,令人五体投地。”阿斯兰哈哈笑道:“那是自然,任帅是咱们的军神嘛!” 任停云停下脚步:“此役看似轻而易举,实则凶险万分。中路军骑军最盛,原本欲凭之与图鞑主力决战,没料到伯昇竟然往东去了。”他捂嘴咳嗽,向东面望去,“云飞那边必定艰难矣。” 南若云问道:“咱们可要向东转进,与东路军会合?”任停云摇摇头:“按既定部署,咱们向北追敌,直趋图鞑王城。” 伯昇和图鞑前军主将郁罗率领六万精锐离开盛乐牙帐之后,一路向东,打算穿过辽西折向北,从西南方向向粟志珍率领的东唐讨伐军发起攻击。而程羽率领中州军李思源、伍敬思二师赶至燕州北境,与燕州军贺廷玉、卢思翔两师会合后,按既定的进军路线出归化、北平往正北方向进军,结果两支军队就在松漠草原黄石崖遭遇。 两军统帅都对突然遇敌感到非常意外。得知东唐军主将是程羽,伯昇不禁有些跃跃欲试,能够击败程羽,也一样是辉煌的胜利。前军副将库提尔却建议说:“汉军出塞而来,一定渴求一战,士气正盛。咱们可以且战且退,与之周旋,等他们疲劳之后,再一举进攻,一定能胜。” 伯昇赞道:“好建议。”正欲分派下去,郁罗却不乐意地道:“元帅曾说‘倍则战之。’我军远多于敌人,还要畏战而退,难道真是被汉人打怕了么。如今咱们兵多,这都是跟随咱们打了多年战的老兵,正应该趁此一击,重振士气。” 跟随伯昇出征的左军副将鄂勒支、右军副将乌特格都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纷纷鼓噪道:“老是退避,太憋气了,正应该全力进击复振军威才对。”伯昇略一沉吟,重树草原军神声威的渴望终于占了上风,于是点头道:“分兵进击!” 图鞑骑兵在翠绿的草原上拉开长长的冲击队形,呼喝着向卢思翔指挥的东唐前军扑了过来。不过半个时辰就将北平师的两个步军旅冲得七零八落,狼狈地向南边退却。 巡检聂霈手持盾牌横刀,率部浴血奋战,身上已带了四五处创伤。他正苦守不退,一名图鞑参将纵马奔来,手中狼牙棒扫过,聂霈右肩铠甲碎裂,登时血肉模糊。 卢思翔疯了一般冲了过来,一剑将这名敌将刺个对穿,正要吩咐士兵保护着聂霈退下,一支长矛呼地刺到。 他举剑一架,叮的一声,战马吃不住这股大力,竟生生退了一步。与他交手的鄂勒支也面露诧异之色,勒过战马,举矛又刺。 聂霈身受重伤,右臂已不能使力,便弃了盾牌,将刀换至左手,由一队士兵护卫着向阵后退去,百余名图鞑追赶过来,刀矛并举,一阵砍杀,转眼间杀了十余人,冲至聂霈身前。 聂霈面色铁青,挥刀格开一支长矛,另一名图鞑百户纵马上来一刀砍在他的马上,战马痛嘶一声将他掀倒。 数支长矛同时向他搠来。 程羽将四个师的骑兵旅全部编在中军,得知前军遭遇图鞑大军,他便命李思源、伍敬思各率旗下步军旅赶去增援。同时命后军贺廷玉部留一旅守辎重,另一旅全速赶往战场。 伍敬思扫他一眼道:“将军率师远征,贼兵猝遇,当尽兵相迎奋力与战,以折其锋锐。为何只命步军出战?”程羽不慌不忙解释道:“贼众我寡,当以步军坚壁不动以待其弊,然后以精骑绕袭,方有胜算。” 伍敬思点点头:“将军既有成算,孟成自当听候差遣。”便和文虎、闵肇两员骁将驾马率军向前赶去。程羽又掉头命令萧岩:“你护送陈长史到后军去。” 卢思翔部眼看要崩溃之际,程羽遣出的援军赶来了。 伍敬思第一个冲至战场,跃马挺枪,一连刺倒数人。四个图鞑百户见其勇悍,同时赶来迎击。伍敬思长枪连点,将前面两个刺死。第三个紧接着杀到,伍敬思枪花一抖,挡开他的长矛,贯胸直入。 这名百户亦极是凶狂,被刺中之后竟双手死死钳住长枪,眼见第四个又杀到,伍敬思单臂抬枪,将这百户挑飞,另一只手已经掣出横刀,将第四个敌军劈倒。 李思源不禁大赞道:“伍总兵好本事!”说着将手一挥,亲率陌刀队排开战阵杀将过去。殷承业、萧思忠两名校尉紧随其后,大杀大砍,向卢思翔靠拢。 眼见陌刀兵将图鞑骑兵们砍得人仰马翻,郁罗怒喝道:“都给我下马!”说着第一个翻身下马,手持弯刀向敌阵冲去。 贺廷玉和巡检匡毅所率的步军旅三千六百余人也赶了过来,在卢思翔部的右面列开了战阵。 战斗变得愈来愈残酷、激烈。 一直观察着战局的伯昇注意到东唐军右翼的兵力最为单薄,于是他给右军副将乌特格下令,叫他带着一万骑兵向敌人的右翼发起猛烈的冲击。 一万骑兵象潮水般涌了上来,贺廷玉挺起长枪,敌住了冲在最前面的乌特格。 两名图鞑千户一左一右赶来助战,贺廷玉以一敌三,左臂上很快中了一枪。 他身后的亲卫营已经死伤殆尽,危急时刻,匡毅驾马赶来,长枪疾刺,将一名敌军千户刺落马下。虽是以少敌多,他却是愈战愈勇,毫不畏惧。 只是两军兵力太过悬殊,很快他这一旅就损失了近一半的战士。 眼看他们就要被全歼,程羽终于派慕容云晖的骑兵旅赶了过来增援。 慕容云晖手持双刀一马当先,两千四百余名东唐骑兵飞奔至右翼解救自己的同袍,右翼的激战复又胶着。 程羽领着三个骑兵旅绕至战场的左侧,他回头扫视着三个巡检:苏尼特、段文裕、霍文龙,苏尼特身躯壮健,长着一张室韦人的宽脸,段文裕则形如书生,颇为清逸,那霍文龙则是身长六尺二寸,瘦高英俊,锐气逼人。 他对霍文龙笑道:“卿素有骁勇之名,百闻何如一见?”霍文龙慨然道:“今日便令都帅见之!”说罢驾地纵马向前,张弓搭箭,嗖地一箭将一名图鞑参将射落马下,接着掣出横刀,突入敌阵直刺横削,杀出一条血路直向敌阵垓心而去。 程羽抽出赤红的血炼刀,对苏尼特、段文裕道:“都随我冲阵!”双腿一夹马肚,七千余骑紧跟在后,杀入战阵。 霍文龙所向披靡,如旋风般杀至伯昇的狼头大纛前,伯昇讶道:“好一员猛将!”碧色的双眸闪亮,挺起蟠龙大枪迎上去,呼地一枪直刺对方咽喉。 霍文龙夷然不惧,刀尖一点,正击在枪头之上,两人身形同时一震,跨下战马各退了数尺。伯昇碧色的双目精芒大盛,长枪疾点,顿时寒星闪闪,飘雪纷纷,舞得风雨不透,霍文龙一把刀遮拦点扫,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两人直斗了四十余合,霍文龙渐渐气力不支。伯昇正欲寻个破绽结果对手性命,当的一声大响,长枪竟被一把斜刺里杀到的赤红色横刀击开。原来是程羽拍马杀到,红光舞动,叮叮当当一阵疾响,竟是一口气攻出了十余刀。 伯昇久战之下又遇劲敌,一时间竟真力不继,只得勒马退开一步,环视战场,登时勃然变色。 只见苏尼特、段文裕两个率领骑兵在图鞑阵中来回冲突出入如飞,尽情砍杀,把个图鞑军阵冲得队形大乱四下溃散。段文裕身中数创,勇气不衰,一连劈倒了数名图鞑将领。 伯昇当机立断,弃下程羽霍文龙,赶至段文裕身前挺枪疾刺,段文裕已是精疲力竭,虽举刀来拦,却是绵软无力,被伯昇一枪搠入胸口。 他身后的两个团练悲呼一声,双双抢上来,挥刀向伯昇当头劈下! 伯昇正欲举枪,身后风声疾响,只得一夹马肚向斜刺里闪开,就听得程羽喝道:“我来对付他,你们接着冲阵!” 他掉过马头,眼前红光闪动,血炼刀已经劈到身前。伯昇不假思索抬枪一点,两人刀来枪往,忘身死战。 贺廷玉师的最后一个旅押解着辎重作为殿后部队,萧岩护送行军长史陈疆达亦退到这里,军官们都焦灼地观望着厮杀惨烈的战场,萧岩终于按捺不住对巡检陈弘靖道:“请大人再遣出两个团助战!” 军官们对视犹豫,萧岩大声道:“事急矣,虽无将令亦当参战,众位大人还犹豫什么?”说罢驾地一声,催动战马向战场奔去。陈疆达也点头道:“萧岩说得没错,请士安兄当机立断。” 陈弘靖下定决心,对三个团练下令道:“留一个团守辎重,你们两个,各率本部随我来!” 最后一支东唐部队也投入了战斗。 黄昏时分,图鞑人的战线终于彻底崩溃了,他们放弃了战斗,开始四散奔逃,同样筋疲力尽的东唐将士们则紧追不舍,直到将他们彻底驱逐出战场。 部下死伤逾半的前军都统狼狈地退下来,跟在他身后的溃兵冲散了犹在拼死相斗的伯昇程羽二人。狂怒的图鞑元帅徒劳地想要重整队伍,却被洪水一般的溃兵挟裹着向北退去。 库提尔眼看大势已去,不禁长叹一声:“图鞑要亡了。”眼见闵肇手执双刀催马逼了过来,他弃下手中长刀,颓然道:“我投降。” 黄石崖之战,程羽所率的东路军杀敌逾万,俘敌四千,己方阵亡近三千,受伤的也有两千余人。战死的军官之中甚至有两名校尉:卢思翔师的聂霈和贺廷玉师的段文裕。 这是一场艰苦惨烈的胜利。 东唐军在夜色里为战死的军官们举行了葬礼。望着熊熊燃烧的巨大柴堆,卢思翔黯然道:“泽霖自渝城出兵勤王便跟随于我,大小十余战,一同出生入死,今日舍我先去,我心中。。。”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左臂裹伤的贺廷玉默然一会,也叹了口气:“子宽文武全才,假以时日必可成一代名将,壮志未申而为国捐躯,他才二十九岁啊。。。”四十多岁的汉子,说到此处竟是眼中含泪。 东唐军稍作休整,程羽将部队分为前后两队,自率四个骑兵旅为前队穷追敌寇,步兵为后队随后跟进。 伯昇、郁罗收拾残部向西撤退不远,便得知了漠南牙帐被任停云攻破的消息,一军皆惊。两人不敢停留,又向北面撤去。 骑兵越过数百里荒无人烟的沙碛地追亡逐北,终于在一个叫乌喇吉的地方追上了向图鞑王庭逃窜的图鞑军,在一场一边倒的追逐战中斩敌七千,俘前军都统郁罗以下大小军官百余名。 图鞑汗国的主力军队被彻底击垮了。 士兵将郁罗押至程羽面前,那时他正和几个军官大口吃着简陋的午餐,郁罗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将军神勇无敌,是真正的英雄。郁罗败得心服口服。以后愿随在将军鞍前马后,以为驱策。” 程羽咽下口中干粮,打量着这个对手,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你也算是一员骁将,只是可惜,我用不起你。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好好上路罢。” 郁罗面色大变:“为什么要杀我,你们汉人不是说杀俘不祥么?” 程羽毫不怜悯地瞧着他:“不是杀降,而是只杀你一个。你屠戮太多,天地不容。押他下去,用弓弦绞死他,要慢慢慢慢地绞。” 郁罗满头大汗,不停地喃喃道:“我宁可死在战场上,这么死去太耻辱了。” 瞧着士兵将郁罗拖了下去,程羽对贺廷玉卢思翔笑道:“伯昇逃了,咱们继续追敌罢。” 三路东唐军都采用了分做前后两队的战法,以骑兵部队为尖刀直插入图鞑汗国腹地,一路猛追穷寇不舍。八月初五,三路东唐骑兵共约三万人马北进二千余里,会师于郁都斤山东麓的图鞑王城。 ; 第二十四章 将军莫惆怅 高处是燕然 东唐灭图鞑之战,按任停云的战前部署,配备骑兵最多的中路军是用以消灭图鞑精锐的主要打击力量。但是由于图鞑元帅伯昇率领的、主要由老兵组成的骑兵部队离开漠南牙帐向东面运动,企图支援在东北受到另一支东唐军沉重打击的东胡部落,结果是程羽指挥的东路军在松漠草原遭遇了伯昇军。经过一番惨烈的激战,他击败了对手,并乘胜追击,越过数百里戈壁在乌喇吉再一次重创了敌人。彻底粉碎了图鞑人的主力部队。 ————《草原诸帝国主义的兴亡》 郁都斤山又名燕然山,是庭州行省北面的金微山向东延伸出的一支,这片并不高大的山脉起伏平缓,风景宜人。北坡森林密布,南坡皆为草地。这里水草丰美,河流、湖泊众多。一直是草原部落的中心活动区域。历代汗国的中央王庭都建于此处。 初秋的草原,深绿色山坡安闲地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一派平静的景象。但是在草原上得得奔驰的数万骑兵却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东唐骑兵先出大部队向北疾进,越过大漠、草原,行程二千里,饮食宿营一如游牧部落。中原人作战讲究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草原部落则不同。他们很早就掌握了将食品浓缩、贮藏的本领。他们将数十斤的牛乳制成只有几斤重的乳酪,将一头牛的肉制成几斤分量的肉松,并将这些食品放置在用牛羊尿泡制成的囊中密封储存。这样他们每天清晨从乳酪上割下一小块放在皮囊中盛上一些水,经过行军时的颠簸,在宿营的时候就变成了爽口的饮品,再将肉松放在铁锅中加上水,用篝火热过之后,美味的晚餐就准备好了。 依靠这样的技术,草原骑兵得以摆脱庞大笨重的辎重队,以其灵敏机动在对农耕国家的作战中占据上风。而反攻入草原的中原骑兵,也是师敌长技,食膻饮酪,轻装突进,直捣王庭。 东唐骑兵兵临城下,伯昇决定率师迎击,他对丞相阿那弘道:“咱们无粮无援,守是守不住的,只能出击。如果侥幸胜了,咱们就立你做可汗。” “那要是败了呢?”阿那弘惶恐地问。 伯昇扫他一眼,语气极其平淡:“那就没有以后了。” 他集合起逃至王城中的所有战士,向他们鼓动道:“我们已经失去了漠南的所有一切,城外是汉人的骑兵,他们一直追逐到了这里。如果我们再吃败仗,就只能再往北逃到北海边去。那里的湖水每年都要到五月里才会解冻,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日子是严冬,与其在那冰天雪地里被活活冻死,不如今天光荣地死在战场上。” 他跨上自己的战马,大声道:“今天我们要战至最后一人,为我们的后人留下宁死不屈的榜样!” 回答他的是一片狂暴的呐喊声。 伯昇将二万余名士兵拉出城外,依原布阵,这是草原上的健儿们为他们的家园所做的最后一次惨烈的挣扎。 三路东唐军的十个骑兵旅从南方逼了过来,时候虽然还只是八月初,草原上的风吹来还是让人感到阵阵寒意,阳光晒在身上,竟然一点温暖的感觉都没有。 行辕长史芒格也和官兵们一样身披甲胄,他劝任停云道:“刀箭无眼,请总帅大人穿上盔甲罢。” 望着拉开战线纵马奔来的敌军,任停云摇摇头,迅速向将领们部署了作战命令。 图鞑骑兵极其猛烈地向东唐军阵发起了冲击,汉人的骑兵军团一时抵挡不住,他们的阵线开始动摇,几个总兵贺廷玉、桑熠、卢思翔、领着八个旅且战且退。 见敌人的阵线出现了混乱,伯昇立即叫传令兵给留在队伍阵后的鄂勒支发出命令,于是鄂勒支就率领着四千人马迅速绕过本方的右翼,准备从侧翼向敌人实施决定性的一击。 任停云则是将最精锐的卫骑留作奇兵,见敌人在侧翼有所行动,他便让程羽和晟郡王率领关若飞的一个旅赶过去迎击。卫骑师骑兵旅各有四个团,兵力达四千八百余人之多,是其他师骑兵旅的两倍,这个旅迅速在本方的左翼展开,向鄂勒支的部队冲了过去。 他们的人数多于敌人,单兵战力也远远胜过,于是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鄂勒支的部队就遭到了覆亡的命运,那位年轻勇敢的左军副将,被程羽一刀从马上劈了下来。 眼看侧翼的敌军已经溃灭,任停云下达了反击令,正面作战的八个旅停止退却,全力与敌军厮杀在一处。而他自己则和南若云率领着狄蛟的骑兵旅,从本方的右翼切入了敌后,开始冲杀。 图鞑人的战阵完全溃乱了,不过三刻工夫,战场上就只剩下了几千人,许多士兵放弃了抵抗,盲目地四下奔逃。只有战阵的中央还有大概一千来人跟着伯昇,继续着完全没有了希望的战斗。 骑兵们围拢来将这支图鞑小部队团团包围住,一阵羽箭对射之后,图鞑人便少了一半,剩下的士兵们都紧跟着伯昇向包围圈发起了无谓的冲锋。 每一次的短兵相接,都会倒下一批图鞑战士,到最后,伯昇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三百名战士,个个身上带伤,他自己身上也是数道血口,精疲力尽。 伯昇扫视身旁,淡淡说道:“突围无望,你们都降了罢,不必跟着我白白送了性命。”他身边两个千户却齐声道:“咱们就是死,也要和元帅死在一块! 这些人明知道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却还是不肯投降,他们眼中都闪烁着绝望而狂野的光芒。 东唐的骑兵们不慌不忙地又一次拉开战阵,张弓搭箭,等着敌人最后一次的冲击。 伯昇深吸一口气,忍着周身疼痛,举起蟠龙大枪朝着元帅大旆下的任停云冲去。 四个团练曾翼、芮志超、路元显、韦季良一拥而上将他拦住,这几个骑尉个个都是万人敌,武艺高强得可怕,伯昇以一敌四,很快便险象环生。 任停云突然叹了口气,举手下令道:“都退下。” 四个骁将齐齐退开,伯昇已经手软得举不起大枪,他强撑着四下望去,跟随自己的所有官兵全部都已战死,那两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千户,浑身鲜血淋漓,挣扎着爬到自己身边来。伯昇升吸一口气,兀自强挺着身躯,碧色的双目中依然是高傲的神色。 任停云咳嗽道:“撤围,放他走。” 官兵们人人面露惊愕,程羽惊讶地望着他,驾马过来低声道:“你干什么,此人不可留于世间,你忘了陛下的密诏么。”任停云摇摇头:“英雄末路,陷此绝境,我心下实有不忍。”程羽大怒:“英雄总会末路,美人总有迟暮,干卿底事?”便下令,“放箭,将此人射杀。” 众官兵都犹豫,不知该听谁的,伯昇呵呵冷笑,已经油干灯尽的颀长身躯竟然不住抖动:“大丈夫纵横于世,弃尸疆场,正是死得其所,何用乞命他人!”说着又举了大枪。狄蛟再也忍耐不住,嗖地松开弓弦,一支羽箭射入了伯昇的咽喉。 伯昇喉中鲜血汩汩,牙齿间格格有声,终于一头从马上栽倒。 两个濒死的千户哀声痛呼道:“元帅。。。” 任停云长叹一口气:“将他厚葬。” 完胜的东唐军开至城下,图鞑丞相阿那弘献城投降,称雄草原达八十余年的图鞑汗国,至此灭亡。 在入城之前,任停云向全体将士们再一次重申了军纪:“秋毫无犯。”他沉声道,“有取民麻一缕以束刍者,立斩以徇。夜宿无号令即擅入民宅者,立斩以徇。不要因为多年的积怨和征服的快意使你们从王师变成了强盗。如有纵欲劫掠者,无论军功多大军职多高,定斩不赦。” 一个多月的连续野外行军作战,人人都是一身脏污臭不可闻,就连一向最注重仪容整洁的任停云也不例外。住进城内军营后他便沐浴修面,周身通泰之后,才拉着程羽四下闲逛。 图鞑王城由高约二丈余的夯土城墙围成,四周不足五里。正中是可汗的宫殿群,旁边是大片的军营、手工作坊区。与中原城市不同,居民区只占很小的一块地方。大部分的百姓都是住在城外。 高大的祭天台上,程羽和任停云瞧着祭天金人,都是面露惊奇之色。这个金人高逾七尺,纯以黄金铸造,头部仿照可汗的面目,显得威严而骄傲,栩栩如生。他们在宫殿里见过可汗的金冠,见过镶嵌着宝石的黄金武士像,但都没有这个金人来得震撼。 程羽喃喃地道:“这个金人一定要带回京师去。”任停云咳嗽道:“这是图鞑的镇国之宝,留在这里不好么。”程羽道:“正因为是镇国之宝,所以更要带走。” 晟郡王从宫室清点财物出来,领着贺鹏、王翥去祭天台,远远见到那金人便啧舌道:“好宝贝,这个一定要带回中土去献给皇兄才是。”王贺二人如今都在桑熠师中任骑军团练,两个人笑嘻嘻地向着任停云行礼,任停云摆手笑道:“如今你们在军中也算是历练出来了。瞧这身板,壮实了许多。” 晟郡王便问:“几时起程返京?”任停云道:“明日就开拔,定国、思翔他们几个去准备驼队了,咱们带上图鞑的丞相、大小军官,早早动身罢。”程羽道:“你是真正的归心似箭,回京之后有何打算,准备去寻找湘灵?” 任停云点头咳嗽道:“不错,大事已了,我回京便辞官。”晟郡王诧异道:“你们在说什么,湘灵不见了?”见二人一脸严肃,他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不要说这等笑话,任帅,你怎的会将自家夫人也弄丢了,这事说出来,谁会信?” 任停云皱眉道:“谁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是真的。”程羽解释道:“湘灵回楚州去接她师父来京奉养,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到咱们离京出征之时尚无消息。” 晟郡王这才认真起来:“竟是真的么,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没了消息。尊夫人不是身负武技么,应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又或是她师父不许她回京?”任停云摇摇头道:“这个我也想过,不太可能。”他有些烦乱,“此事愈想愈教人心乱,我是片刻也等不得了,恨不能马上回京。” 晟郡王笑道:“驻于漠南牙帐的弟兄们押着霍察返京,算算日子,如今该是到了。任帅夜袭牙帐,一战定乾坤,出师不足一月便生擒可汗,实乃旷世奇功。西京城里那伙文官们如今想必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任停云停下脚步正色道:“那一役我其实是撞了大运,若非伯昇引军东去,胜负之局殊难预料。至今回想,我都奇怪自己莫不是发了疯,竟然敢行如此险着。此番殄灭图鞑,实是云飞的首功。”他咳嗽笑道,“殿下因败成胜,克取察布尼泽大捷。已成名将,可喜可贺。”晟郡王呵呵一笑,喜不自胜:“任帅金口一赞,比皇兄万金赏赐更教人舒坦。” 庞大的驼队押着图鞑的达官贵人和无数战利品离开王城,逶迤向南凯旋。任停云心焦难耐,便率领卫骑赶在大队伍之前,快马加鞭向中原而去。晟郡王和程羽死活要跟他一道,这天夜里,部队宿于翁金河畔,再往南便是数百里荒无人烟的碛地了。 任停云坐在篝火旁沉思不语。程羽才与晟郡王及军官们痛饮了马奶酒,笑呵呵地凑到他身边坐下道:“别愁眉苦脸的啦。或许咱们到得西京,你的湘灵妹子已在宅中等着你了。” 任停云笑了笑,没有做声。程羽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就是心思太重,凡事要想开点,学会自解方好。别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其实很多事情,未必就如你想的那样糟糕。” 任停云摇头道:“你想左了。我是在想草原之事。其实征服图鞑只是第一步。若要永绝边患,往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天之生人,本无胡汉之别。然彼地远荒漠,以骑射为生,故常习战斗。若以恩信抚之,衣食周之,则亦汉人矣。我入漠南牙帐之后便已给皇上上疏,请在草原兴邮路,通商旅。羁縻治理,妥善抚之。如此方可四海一家,天下归心。” 程羽连连点头,正欲说话,南若云领着值夜的官兵过来笑禀道:“任帅,朝廷使者到了!” 两人忙都起身,程羽笑道:“来得好快。”就见官兵们簇拥着几人到了面前。为首之两人却是留守漠南牙帐的杜屹和殿前金吾卫副总管龚行健,身后跟着几个军官,都笑着与任停云道贺。 晟郡王也凑了过来,迫不及待地问道:“是长捷,皇兄的诏书呢,快念快念。” 龚行健瞧他一眼,却笑道:“敕诏是给任帅和程将军的,至尊另有书信与殿下。” “制曰,停云,云飞,及以下之北征诸将士;二卿深谋远略,漠北平虏,朕悉委之,殄敌抚众,皆如朕意。以名臣之功,成太平之业,天下盛事,何用过此。闻以欣然,深实庆快。燕然勒功,昭我之德,军声远震,旷古无伦!扬国威于万里,宣朝化于北疆,使漠南之民,俱出汤火,百年之寇旬月廓清,皆诸卿之功也。高石塞于宇宙,盛业光于天壤,逖听前古,罕闻其匹,班师凯入,诚知非遥,相思之殷,寸阴若岁。朕于京中,夙寐盼之。此谕。” 诸将都是喜笑颜开,只有晟郡王面色不豫,待他从杜屹手中接过皇帝的信拆开阅过,面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杜屹和龚行健还在向任停云等解释:“知道几位大人切盼皇上敕诏,所以一路不敢停留。这几日越过碛地,极目所见尽是碎砾,与中图风光,果然大不相同。”任停云笑道:“几位一路辛苦,就请去帐中用饭歇息。” 杜屹正欲答话,转头瞧见晟郡王,便笑道:“殿下不必心烦,此事其实可大可小。”程羽问道:“出了什么事?” 晟郡王正要开口,杜屹却拉着南若云等人:“走走,都陪我去喝点马奶酒,解解乏。”又对龚行健笑道,“长捷兄一会过来。”说着将军官们拖走了。 任停云和程羽都凑到晟郡王身边,晟郡王摇摇头,将手中书信递与程羽:“你瞧瞧罢。” 程羽瞧过之后又递给任停云,笑问道:“殿下干的风liu好事。如今朝中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晟郡王烦恼道:“孤自己也不知道,你说该怎么办?”又问龚行健,“这事西京城里怎么知道的?” 龚行健回道:“宣平一被署为陇右御史,才到金城府就得知了殿下私相娶妾之事。”晟郡王不禁咬牙道,“宣万纪这人,直是条疯狗,嗅到什么就是一通乱咬。” 程羽道:“殿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托这个金城府刺史李崇道替你去赎人脱籍。估计殿下还是叫他替你出钱买人的,他倒好,一纸官文便将人给你领了回来。传出去叫做强占民女,宣万纪既然署做陇右御史,自然要参上一本。这事是一桩。皇上书中问你行军途经室韦部时,又私纳一妾,这个又是怎么一回事。殿下在金城府弄了个外室,路过室韦部还要收一个,你怎么到一处便收一房妾?依婚律,妾通买卖,纳妾须得正妻允可,你收这两个女子,王妃怕是还不知道罢。再说殿下非比常人,乃是龙种,你收侧室,那叫媵妾,宗正署是要录册的,不是儿戏,你以为你想收谁就收谁?” 晟郡王苦着脸道:“你说够了没,孤不是叫你来数落的,是叫你想法子。再说室韦部那个小姑娘,乃是纳古思的亲孙侄女,孤也是盛情难却。” 程羽思忖道:“既是这般,那也是一位贵女了,身份是没得说的。只是出征之时纳妾,是犯军纪,这才麻烦。得叫纳古思去向皇上领个罪。至于金城府那边,殿下就一口咬定是李刺史纳妾,全都推给他顶缸罢。”晟郡王连连点头:“好,我这叫戴宁赶回去办。” 任停云不悦地瞧程羽一眼:“他乱收女人,你替他想法子消罪,真是好师父。”咳嗽几声,他对龚行健道:“长捷兄自京师来,或许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龚行健略一迟疑:“回京之后,皇上必定会夺了郡王的兵权,统领是不能再做了。如今军方风头太盛,一干文官都眼热嫉妒,皇上也不好过于袒护。这回的军功,殿下算是白立了。” 任停云程羽都默然无语,晟郡王却愕然道:“军功事小,孤王富贵已极,并不在乎。只是你说皇兄不会放孤回雍州了。那红蕖怎么办?”任停云问道:“谁是红蕖?” “便是孤在金城府看中的那个倡女,名唤卞红蕖。” 任停云咳嗽叹气:“殿下还真是个多情种子。若还想着她,你回京之后先与王妃商议一下,先安顿在金城府,等风头过了再领回京师罢。”晟郡王皱着眉,喃喃道:“这事儿还不知道娟儿会怎么想呢。” 任停云凉凉地道:“西京城里已经有了一个王妃了,做什么还收这么多女人,你现在知道担心王妃会不高兴了?”程羽忙替郡王开脱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这两个女子容色必定是十分出众,所以才教殿下动心。” 任停云无奈摇头:“眼下多想也没有用,回了西京再说罢。”龚行健笑了笑:“王妃还托下官给殿下捎了点东西来。” 龚行健陪着晟郡王离去后,程羽正色道:“我虽是替郡王想法子消难,却不会去做和他一样的事情。我心中只有亭儿一个,过去如此,将来也是一样。”任停云点头道:“我知道的。”他仰头望天,喟然叹道,“又快到中秋了。” 程羽一怔:“快到中秋了么,八月廿二就是亭儿十九岁的生日。去年没能替她过生日,看来今年也赶不及了。” 一阵秋风呜呜地吹过,两人都打了个寒噤,程羽无聊抬起头,望着那颗淡黄色的星星道:“这个是北辰罢。”任停云却伸手南指:“看那边,北落师门。正南的方向。”程羽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靠近地平线的黑夜里,一颗亮星孤独地闪烁着。 进入荒凉的碛地,芒格笑道:“咱们室韦人管这里叫做戈壁,西至金微山,东至辽西,南抵阴山,横贯三千里。虽是荒芜少人,却也有奇景,若是遇见玛瑙滩,宝石遍地,一定会叫你们大开眼界。” 众人一听都是心痒难耐,四下张望,可惜一路上见过了黑戈壁、黄戈壁、白戈壁,就是没有见到玛瑙滩。 军队在孤烟直立的大漠里度过了这一年的中秋节。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几日后这支军队穿越了大漠,见到漠南的青青草原,远眺阴山如黛,众人都是心下大振。 阿斯兰领着盛乐牙帐的诸将前来相迎,晟郡王本是一脸笑容,见到队伍中的一位少女,却苦了脸色。那少女身着色彩鲜艳的室韦长袍,腰系绸缎做的腰带,光艳逼人,喜孜孜催马上前对他笑道:“殿下可回来了,我日日夜夜都想着你呢。” 晟郡王大感头疼,硬着头皮向任停云程羽介绍道:“这位是阿日娜,朔方镇抚使纳古思大人的侄孙女。”任程二人都笑着向她点头,阿日娜好奇地打量任停云道:“你是任停云?都说你是中土第一英雄,怎么这么文弱的?”晟郡王忙道:“怎可乱称大人名讳,快叫任帅。”阿日娜奇怪道:“他的名字不可以叫吗?” 任停云正欲答话,阿斯兰已经笑道:“殿下方才说错了,纳古思大人如今已被皇上封做漠南都督府都督。眼下室韦各部俱已迁往漠南矣。” 程羽讶道:“漠南都督府?”阿斯兰点头道:“不错,新复之地,朝廷均已设置都督府管辖,由各部大人出任都督。纳古思如今已在盛乐重建牙帐,正等候三位大人前去歇宿作客呢。” 任停云咳嗽问道:“还设了哪几处地方?” 尹仕文答道:“朝廷在黑水流域建黑水都督府,以肃慎部大首领乌伦德为都督,并册封归义侯,子孙世袭。至于漠北之地,陛下说古之草原君主称号为单于,因此设单于都督府,以图鞑王子莫多为都督,封怀仁诚明可汗,莫多汗如今尚在西京城,还未返回草原。圣主开疆拓土,自西京往北四千余里皆入版图,功业之盛,迈于前代。”芒格赞道:“自古一代帝王之兴,必有一代名世之臣。我朝良将贤臣毕集,诚如是也!” 任停云淡淡一笑,没有做声。 他完全被草原的秋景给吸引住。草原的秋天是最美的,美得令人心醉甚迷,说不出一句话。湛蓝的天空里朵朵洁白的云,秋风掠过,带来草原上特有的馥郁,金色里的草甸里,肥胖的羊群缓缓蠕动,毛色鲜亮的骏马,三五成群地撒欢追逐。 远处传来少女的歌声,那嘹亮的歌声让人不禁想起南方的深秋,寒山瘦水,寂寞的乡间风景,苦涩的童年,生命里的寂寞时光,那些辽远的往事和所有的疼痛。 从密密排列的穹庐那边,来了一队室韦骑士,那是纳古思领着部族头领们前来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们。 纳古思见到任停云时,掩饰不住脸上的惊奇之色。这个年仅二十六岁的元帅竟是这般的文弱俊秀,甚至略带憔悴,时常咳嗽不止。这与他想象中的形象相距实在是太远了,倒是程羽南若云诸人,英姿勃勃,一看就知道是骁勇善战的雄狮。 大帐里摆下了筵席,女奴献歌献舞,壮士摔交角力,为远来的客人表演纯正的草原风情。阿日娜毫不避忌地坐在晟郡王身边,十分亲呢。见郡王神色尴尬,纳古思笑着安慰他:“殿下不用烦恼,我已经给天可汗陛下进奏说把阿日娜许了给你。请殿下今后好好地待她。我还给她准备了一份嫁妆,东西不多,只是一份心意,请殿下一定不要推辞。”晟郡王这才松了口气:“多谢都督。” 程羽凑至任停云耳边笑道:“纳古思这人可是精得很。”任停云笑了笑,正欲说话,纳古思已经笑呵呵地向他端起了大酒杯。 室韦部众头领都来向任停云敬酒,任停云来者不拒,越喝眼睛越亮,纳古思心下暗暗称奇,这白面书生竟有这么好的酒量? 宴会散后,任停云走进纳古思为他准备好的大帐,登时吓了一跳。 帐内跪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少女,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见到他,慌忙又垂下了头。 少女见这个面色苍白的英俊男子有些踉跄地掀帐进来,手捂着嘴似有醉意,一双眼睛却是明亮清澈,却在见到自己的刹那闪过一丝错愕。她心下怦怦直跳,不敢直视,低下了头摒住呼吸,静静等待着。 等了许久却不见动静,她鼓起勇气抬头,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 任停云找一处地方吐了个翻江倒海,喘着气靠在一颗树下闭眼休息。舒海过来道:“大人,要不要去弄点醒酒汤。”任停云摇着头道:“这里哪去弄什么醒酒汤,没事,我坐会就好,你自去歇息。” 舒海一阵迟疑:“小人的帐内有个女孩儿。。。”任停云睁开眼,笑骂道:“这老家伙,也不知准备了多少女奴侍寝。” 一个声音在他头上响起:“所以你来这里吹凉风么。还没醉死?”任停云也不抬头,闭着眼道:“你怎么也出来了。刚才吐了会,好些了。”程羽在他身边坐下骂道:“你是个呆子,草原上的汉子是何等的酒量,你这么傻喝,那不是找罪受么。”任停云调匀气息,回道:“你还好么,我的酒量还真是不如你。” 萧岩便问道:“大人好些了么,这里寒气重,大人回帐去歇着罢。”任停云摇摇头,想了想道:“舒海,你扶我去卫骑那边,叫弟兄们另给我搭一帐。”程羽骂道:“何必多事,你叫那侍寝的女孩儿走就是了。我已经将帐中女子赶走了。要不你去和我挤一帐罢。” 天亮之后,两个人打着哈欠从帐内出来,彼此都埋怨对方呼声太响。杜屹急匆匆迎上来道:“任帅,粟统领送来辽东军报,八百里加急。”任停云一惊,接过军报拆开阅过,登时面色铁青,皱眉凝神思索不已。 他想了想道:“让我仔细想想,你们都不要进来。”说罢复又入帐。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任停云还未出来,程羽终于按捺不住掀幕进来,只见任停云坐在榻前,一脸灰败之色。程羽忙问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任停云回过神来,瞧了他许久,起身长叹道:“我本归心似箭,却又遇此天崩地裂之事。”说罢将军报递与程羽。 程羽拿军报看过,沉吟道:“此事重大,不知皇上是否已经得知,咱们须得先计议一个方略,再奏报皇上定夺。” 任停云并不答话,却忽然道:“拿笔墨来。”舒海忙取来笔墨,任停云挥笔疾书,很快洋洋洒洒写就,封好正欲出帐,程羽拉住他问道:“你有何打算?”任停云捂嘴咳嗽,星目炯炯望着程羽道:“我现在就赶往辽东。你先回京面圣,出了这样大事,朝中一定纷乱,久议不决。军情如火,你一定要敦请陛下尽早出兵。” 程羽立刻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忙道:“不,我赶去辽东,你先回京。”任停云沉吟道:“这样?”程羽解释道:“你能比我说得明白,调拨军马也只能靠你,我先去辽东打先锋,如此最为妥当。”任停云点头道:“你说得也在理。”他话音未落,蓦地出手如电,一连封住了程羽身上几处大穴。 两人相距极近,程羽万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瞪着眼焦急道:“你做什么?” 任停云顺手又点了他的哑穴,叹口气道:“东夷局面已经崩溃,孤身而去是凶多吉少。我不能让你死在那里,我不是为你,而是为亭儿。”他瞧着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舒海萧岩,“你们都跟在程将军身边。现在别叫人来给他解穴,都候在这!”说罢出了帐。程羽急得眼里火光直冒,却是无可奈何。 军官们和芒格、尹仕文都在军营候着,任停云从腰间佩囊中取出那一寸见方的领军大都督金印,连同书信一道交与杜屹,吩咐道:“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自今日起,我已交出兵权,骁翊二师立即拨营,赶回西京。”杜屹一怔,忙道:“是。” 诸人都是面面相觑,任停云说罢便去牵了自己的那匹黑色骏马,翻身跨上,正欲出发,却见舒海萧岩两个已经骑着马赶了过来,面上都是一片坚毅执拗。 任停云咳嗽叹气:“走罢。”三人一夹马肚,疾速驰出了军营。 半个时辰不到,程羽终于自己运气冲开穴道,急冲冲地赶至卫骑军营,却见晟郡王也赶了过来,迎面问他道:“云飞,停云下令拨营,他自己去了哪里?” 程羽呆住,长叹一声将手中军报递给了他:“你自己瞧。” ; 第二十五章 功成报天子 觞举殿前欢 停云之为帅,卒有疾,躬为调药;诸将远戍则问劳其家,死事者吊之而育其孤。凡有颁犒,均给军吏,秋毫不私。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坐落于东市西侧宣阳坊的瞿家医馆是西京城里有名的老药铺。虽是当年金针圣手瞿弘毅创下的声名,如今的瞿小神医也同样是针石善砭,手段高妙,又是待人和气,怜贫惜弱,西京城中,没有不交口称赞的。 这日一大早,便有一位纱帽绯袍的官员来到医馆,瞿哲一见来人不禁笑道:“张太医来得倒早,可是有事?” 张君效将手中方子递与他道:“宫里要配一副药丸,缺了几味,所以大早找上门来。”瞿哲瞧过方子笑道:“可巧昨日进了些犀角,正好可用。”便转头吩咐,“洛兰,替张供奉来配药。” 一个身穿汉式襦裙的胡族美女应了一声,过来接了方子,张君效又问道:“这几日东西两市极是热闹,夜里社火杂耍,几至通宵,你们可有去瞧?” 瞿哲摇头笑道:“我们早早就关门歇下了,并不曾出门。却不知是何事,城里如此喧哗不堪?”洛兰也撇嘴道:“我看就是上元节,你们这京城里也没这般吵闹,锣鼓喧天,教人一宿难眠。那个什么京兆府,怎么也不管一管的?” 张君效失笑道:“二位哪里是居于京中,直是避于武陵源!这样大事你们竟是一点不知道的?任元帅统率大军破了图鞑,就连那霍察可汗都已被捉入西京城了。是以城中连日庆贺,这样喜庆之事,京兆府怎么会管,他们也不过是提防各处人口走失、观灯走水罢了。” 只听哐啷一声,洛兰手中戥秤跌落地上,面色惨白。 瞿哲紧张又无奈地瞧着她道:“你先进去罢,我来抓药。” 张君效也醒悟过来,尴尬地住了口,眼见洛兰失魂落魄地进了里间,瞿哲叹口气,为张太医抓好药包上递与他道:“都在这里了。” 张君效接了药,却望着他道:“贤智兄弟,你对这个女弟子,也算是用心了,瞧你们年纪相当,难道你就打算彼此这么耗下去么?” 瞿哲愣了愣:“供奉兄也瞧出来了,只是这事不大容易。” 张太医失笑道:“这又有什么难的,你们朝夕相处,这洛兰姑娘孤身在此,你待她又是极好,她岂能不日久生情,难道是老夫人不允么?”瞿哲摇头道:“家母对她倒极是喜欢,只是她原来是图鞑国祭司,对男女情事,看得极淡,是以难为。” 张君效不以为然道:“她再清心寡欲,终究是个年轻姑娘。圣人都说知好色则慕少艾,你又是一表人才,京中多少女子倾慕,怎么反倒连身边女弟子都这般迟疑不定。早早娶进门,也是佳话一桩。”说着便告辞了。 洛兰退回里间,呆坐了许久,依稀听得外面瞿哲在吩咐伙计关上铺门,忙又拭了眼泪出来问道:“怎么今日不开馆么?” 瞿哲望着她:“咱们日日开馆坐诊,不如也歇几日,我带你出去走走,游览天下胜迹,权作散心。” 洛兰心下感动,问道:“那么你想去哪里?”瞿哲心道离北地越远越好,便笑道:“咱们去江南,姑苏、余杭去转一转,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去了必定会喜欢的。” 洛兰有些恍然:“江南?”那烟雨江南,白墙灰瓦,芭蕉新芽,蓦地却想起一句汉人诗句,不自觉地念了出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瞿哲面露苦笑,自己也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却见洛兰转头望着自己,目光清澈明亮:“好,咱们今日就动身么?” 他心下一喜,忙道:“那咱们就收拾一下,先至东都,再经通济渠至淮扬,一路向南,慢慢地玩去。” 张太医出了宣阳坊,从安上门进了皇城,瞧见一位绯袍文官,却甚是面生,也不来与自己招呼,不禁有些疑惑。皇城之中大小官员近千人,没有不认得太医署诸位太医的,虽然太医们不过六品,大家对他们却都是恭敬得很。这位官员竟然瞧也不瞧自己一眼,多半新署官入京的了。 他所料不错,此人正是原并州巡察御史崔如贤,因坚守平城之首功右迁入京,秩升四品,署为殿前侍御史。出京六年之后重回台省,心下自有一番感慨。 他穿过横街入了宫城,来到御史台,听着一众同僚们议论北边之事,自回京以来,耳中所闻全是关于北征。大家都对强大一时的图鞑汗国竟在一月之内亡国嗟讶不已,同时也为本朝的武功文治心怀骄傲自豪之感。崔如贤在并州做了好几年官,对于边境地区的困苦深有体会,心下自然也是感到欣慰不已。 刚刚与长公主完婚的谏议大夫杨秀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放下手中疏奏,突然开口道:“上皇有谕,后日于麟德殿大宴群臣,诸位届时记得前往。” “是么,麟德开宴,这可是难得之事。上回该是威德二十八年罢,在坐诸君有几人是参加过的?那场景,”一位御史脸上显出追忆的神情。 大家都热烈地讨论起历次麟德大宴的趣闻佚事,崔如贤却注意到杨秀表情颇异,这位当朝驸马的脸上全然没有新婚的喜悦,也没有国家大庆的欣慰之色,反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三军北征,旬月之间扫荡强虏,一举征服草原上的霸主,举国为之欢庆,各地贺表雪片一般飞向京城,宫中上下也都是一片欢欣鼓舞。欣喜若狂的正明帝在接到前方捷报之后立即手书嘉励,飞递漠南,并在霍察汗被押入西京城的当日,就迫不及待地在东宫崇教殿引见。 踌躇满志的皇帝头戴九梁通天冠,身穿白色日月云肩滚龙袍,腰系碧玉带,脚着无忧屐,威仪整肃,气度凛然。他眼瞧着曾经不可一世的霍察可汗匍伏于阶前,心下真有说不出的自得与骄傲。 他厉声数落道:“汝为草原之君,籍父辈遗业,*万民,自取灭亡,此第一罪,屡犯我境,第二罪也,恃强好战,暴骨如莽,此第三罪,蹂我稼穑,掠我子民,此第四罪!”他愈说愈怒,剑眉倒竖,语调森寒,“朕顺天应时,吊民伐罪,锐师席卷,永清海内。汝今日国灭势解,引颈待死,更有何言?” 这一番雷霆之语轰下来,霍察汗只吓得两股栗栗磕头不止,说不出一句话。皇帝缓和语气:“今天恩浩荡,待汝不死。朕宥汝罪,存汝社稷,封为公爵,可于京中居住。” 霍察叩头哭谢不止,皇帝摆手吩咐道:“押他下去,于太仆寺择馆先行安顿,廪食厚待之。”说罢便自屏风后出了崇教殿。 他急匆匆进了秦妍所居住的承恩殿,皇后正在吩咐宫女们换下夏日薄帐,预备秋褥,见丈夫进来,忙迎上去笑道:“大郎今日怎么这么早就退朝了?” 皇帝手拈唇髭,非常神气地扫她一眼,撩衣坐下,手指轻叩椅圈四下环视殿内,却不发一语。 秦妍与他做了八年夫妻,一见他故意做出这样孩子气的举动便知皇帝此时心中实是得意之极,便笑着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献上:“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皇帝笑眯眯地从她手里接过茶盅:“方才在崇教殿里引见了图鞑汗霍察。” 他将茶盅凑至嘴边轻啜了几口,却未听见皇后开口,不禁诧异抬头,见秦妍若有所思,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秦妍忙敛衽行礼道:“妾给皇上道贺,只是,”她迟疑了一下,“大郎是不是该去太极宫走一遭?” 她注意着正明帝的神色:“要不还是臣妾去一趟罢。” 皇帝放下茶盅将她扶起,点头道:“你说得对,朕也是该去一趟了。” 他望向殿外:“到得今日,朕或许可以问心无愧了罢。”他转头又对皇后道,“还是朕独自去见他罢,虽说不自在,有些话当着你的面,他反倒不会说。今日就让他说个痛快。”秦妍点点头:“这样也好,妾正好抽出空去瞧瞧湘灵。顺便给任宅赐些礼物。” 巨大的麟德殿位于太极殿西侧,是宫城中最大的一处殿宇。这里是皇帝宴饮群臣之处,整座大殿坐落于二层台基之上,由前中后三殿紧密联接而成。中殿左右为二方亭,四面回廊以飞楼通向后殿两侧的郁仪楼、结邻楼,方亭之中又以飞楼通向中殿上层,前殿两侧为曲尺形廊,殿前是巨大的广场,用以表演歌舞军阅,楼亭廊庑映衬三殿,其结构既精巧复杂,又壮丽宏伟,堪称中国建筑史上的颠峰之作。 殿内群臣毕集,在东宫崇文馆内就读的东夷国世子李悫、安南真腊两国使臣、被俘的图鞑可汗、左军都统莫赫敦、前军副将库提尔等也都侧身于宴。 先期押送俘虏至京师的阿拉坦向大家讲述了元帅突袭牙帐一举擒王的故事之后,上皇兴奋地起身,环视殿内:“昔年汉高祖皇帝困于白登而不能报,去岁西虏逼于京师,几至国倾;往事不堪,痛心疾首!今者国家暂动偏师,深入虏庭,廓清大漠,无往不捷,遂至海内清平,足报前耻。吾儿能殄灭强胡,是吾托付得人,无复忧也!” 百官山呼称贺,被俘的图鞑君臣都低着头,满心的屈辱与悲伤。 丞相靳怀义喟然叹道:“我以贼强可忧,阻挠出兵,今任停云等小字辈旬月之间立此万世之功,我真是要愧死啊。”姚景安慰道:“宜德何出此言,长江后浪推前浪,古今如是。昔年楚晋会战于邲,孙叔敖亦曾出言劝楚庄王慎战,千载之下,何曾损其令名也?” 这时殿中已经摆开了歌舞,一百二十名舞者列成军阵之形,表演威武雄壮的《破阵乐》,一曲舞罢,上皇抚掌笑道:“此宴非比往日,正要如此声调,方显气势。”他目视女婿,“荣全,你的剑舞素来出众,今日定要令寡人一饱眼福。” 公主驸马夫妇二人都是盛装与会,毓真长公主一身华丽耀眼的新嫁娘装扮,更衬得人美如玉,只是脸上全无新婚的喜悦神采。杨秀面带微笑应过上皇,凑嘴到公主耳边,咬着牙道:“你就是再不高兴,今日也得给我打起精神来。”这才起身至阶下献舞:“圣朝能用将,破阵速如神。掉剑龙缠臂,开旗火满身。。。今日重起舞,记得战酣时。破虏行千里,三军意气粗。展旗遮日黑,驱马饮河枯。邻境求兵略,皇恩索阵图。今朝太平乐,自古恐应无。” 站在正明帝身侧的内侍署都管阎德仁见杨谏议舞得顿挫淋漓,不禁啧啧赞道:“真好剑舞,驸马果然是文武双全。老奴今日开了眼界,此舞与上官九娘相较,实有过之。”金吾卫总管郑啸天扫他一眼,只淡淡笑道:“这个就叫文武双全么,只恨老内相不见停云剑舞之风采!”说罢竟有些惘然,“当日东都筵中之人,今天却没几个在此处。” 正明帝听见身后这番对话,手拈唇髭似笑非笑。见杨秀舞罢,殿中齐齐喝彩,他便目视虎贲旅巡检罗耀祖,微微努嘴。 罗耀祖接到暗示,手持剑柄大声喝道:“请图鞑霍察为上皇献舞!” 殿中鸦雀无声,有几个胆大的年轻官员窃笑:“这真是四夷宾服,百兽率舞!”莫赫敦等图鞑酋长个个气得浑身发抖,霍察一脸灰败之色,犹豫一阵,终于屈辱地站起身来,莫赫敦等人都悲伤地低下头,不忍观看。 皇帝身边的秦妍一直注意到公主的脸色,她轻叹一声,握住了丈夫的手。 正明帝低声问道:“怎么了,你不开心?”皇后摇摇头,露出明媚的笑:“我自然是开心的,为你开心,也为天下开心。”皇帝却道:“按说此宴当等到停云他们几个回京再开,如今咱们在此宴饮作乐,真正的功臣却还在北地行军跋涉,怎么说得过去。” 秦妍低声问道:“嘉烈被御史参了一本是么,这事大郎想如何处置他呢?” 皇帝也有些烦恼:“暂时也没想好,朕也很难为啊。你可请谢娟入宫来坐一坐,先与她聊一聊。这事以后再说罢。湘灵在家还好么?” 皇后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她不在京中,任宅里就只有两个小侍女,也不知她去哪里了。” “她也出京了么,”皇帝也好奇起来,自语道,“难道停云竟是带着她一块出征了?”秦妍吓一跳,忙拽住丈夫的袖子道:“妾知道出师携女眷是大罪,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处置他们两个。” 正明帝见她当了真,这才笑着低语道:“吓你的,停云虽是性情中人,却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怎么舍得让湘灵跟着在军中吃苦,她必定是因为别的事情出京去了。” 秦妍这才醒悟丈夫是在逗自己玩,气恼地在他肘上拍了一下。 眼见皇帝哥哥这边一对恩爱夫妻言笑晏晏,公主满怀心事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上皇的兴致越来越高,随着安南、真腊两国使者也献过舞后,他又命内侍取来琵琶,在乐工们的伴奏下亲自演奏一曲,百官个个赞叹奉承。 到这地步,正明帝也不能再坐着了,他便起身奉酒向父亲称贺,又跳了一支胡舞,殿内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宴饮几至达旦方罢。姚景、范成仁、靳怀义、韩屺等几位重臣回宅还未歇下,便有侍卫传诏:皇帝在东宫丽正殿请几位大人过去,共议国事。 君臣几人商议如何治理新归入版图的漠南漠北以及黑水地区。最后采纳了范成仁的建议,设置各处都督府,广通邮驿,并立即铺设通往郁都斤山的驿道。 西京城内,达官贵人多半居住于宫城皇城东侧各坊,城市西部各坊所居的大都是平民百姓,因此素有“东贵西贱”之说。 闻非凡却执意在西京城西南方位的永安坊内寻了一处宅子安置,只雇了两个下人,这倒不是他故作高洁,而是他的工作难免与市井打不少交道,居住在平民区有些事情处理起来更便捷一些。 大清早从宫城里出来,闻督司骑一匹马缓缓而行,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快到永安坊的时候,在道边摆摊卖胡饼的寇三向他打招呼道:“闻督司,怎么天亮了才回宅,莫非昨日里忙了一宿么,可要几个胡饼充饥?” “好,”闻非凡回过神来,下马笑道,“都说东市那边的胡饼做得好,我特意去买几个来尝了尝,味道其实也与你这里差不多。” “那是官家多从那边过,买的人自然多了。做官的夸好,名气也就大了。”寇三有些不服气,“其实许多吃食,西市这边未必就差。只是你们来得少罢了。” 闻非凡笑了笑接过胡饼付了帐,却见老寇吸着鼻子,便问道:“老寇,你嗅什么呢?” “大人身上似有酒气,想必是昨夜赴宴去了罢?”寇三有些不好意思。 闻非凡面有得色:“不错,昨夜宫中赴筵,几至天亮。所以这时候才回来。” 老寇脸上顿显羡敬:“那一定是皇上的筵席了,闻大人真是了不起。宫中吃酒,那不知是怎样的气派!” 闻非凡回想宴会情景,突然觉得兴味索然:“也没什么,是为了平定漠北,皇上大宴群臣。赴宴的官员有好几百,其实也不过如此。” 老寇倒有些好奇:“原来如此,从今往后北地太平,为这个就是大宴三日也不为过。却不知道任元帅回京了不曾?这样天神一般的人物,真是教人万分景仰。督司,你说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娃娃,都说其实是个文弱书生,怎么就这般厉害。这回又立了这样的盖世大功,真不知皇上会怎样的封赏。想来一个公爵是必定逃不掉的。” 另一个来买胡饼的商人插嘴道:“那是一定的,说不准还会做宰相,这个叫做出将入相。大臣做到这份上,那是无上的荣耀。元帅本来就是文武全才,姚公范公都老了,皇上想要元帅在朝中辅佐他二十年呢。”老寇不禁啧舌道:“做到宰相的大人,哪一个不是白了头的。元帅这样一个年轻后生,也要做宰相了么。” 又有一个茶坊里的使女也来买早饭,闻言笑道:“听说这回带兵出征的几位,都是少年将军,个个英俊风liu。若几时也能教我等见一见,哪怕觑上一眼,也是甘心的。” 闻非凡听着平民百姓闲话,思忖道:“已经是封了侯,总掌天下兵马的大将军,军阶已晋至元帅。他也不过才是二十五六岁,当真是富贵已极。这一回得意而归,位兼将相藐视天下可想而知。同样是人,这际遇怎么就差得这么远。”说到后来,语气极酸。 一旁有个摆摊算卦的瘦子,听着这边说话随口说道:“登得越高,摔得越重。自古至今,有几个富贵善终的?”他摇头晃脑地道,“玉树莺声晓,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闻非凡牵了马正要走开,耳中听见这几声,蓦地想起死了的西昌王,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第四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