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境诛妖纪》 第一章: 东方囚徒,小城童子 世上无人知其姓名, 皆尊他为先生。 ------李唯手札(一) 秋叶簌簌,书声朗朗。 “东境有雾池,浓雾寒水中育有一棵神树,名曰桫椤巨木,方千尺,高万丈,与天地同寿命。 万年之前,神木无端诞下妖怪四万八千种,浩荡西来,以食人为乐;大地随之沦为妖域。当退至西境白首山下时,人类的兴亡继绝只剩下最后一方屏障,长眠于幻境“无归有来乡”的人祖感应人间祈祷终于苏醒,以赤手双拳连挫四方妖圣,退敌百里。 人祖就地筑起高墙坚城,是为“盗城”,并传下修行之法后再次长眠。 是为新历元年。 新历四十六年,大宗师征东,战死于三千里外。 新历五千零七十二年,乔力牧手执神器“通天劫数”,孤身一人闯入雾池之中斩杀四圣之一的玄虎,并在紫雀赤龙二圣合围之中全身而退,至此人族威势大盛,建城两百余座,人口增至千万众。 红衣绡士........” 李唯混迹在满书院摇头摆尾的书呆子中间显得十分扎眼,他只看了头几行字,就把手里的读物丢在了一边,不屑地暗道: “没想到书院只教这些陈词滥调,也不想想如果红衣绡士真那么厉害,早就踏平了东境妖域,何必还把人都关在城池里面生活。” 李唯逃起课来稳、准、狠,跟脱缰的野狗似的拦都拦不住,逮着一个空当就从老师的眼皮底下溜出了书院。他从来孤身一人没什么玩伴,也不热衷于“将军打仗”的帮派游戏,而是抄了条小路爬上了城头。他凭栏远眺城外的蜿蜒清澈的青江水与起伏绵延的山丘,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扫视还是没发现妖兽的影子,心里竟有些失落。 寻常人对妖族避恐不及,李唯却觉得这辈子什么都得遇见一遍,嗜血如妖族也不例外,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心理,可以说冒险无畏,当然也可以说是贱人矫情。 城楼上秋风凛冽,不一会李唯的眼睛就被吹得干涩疲惫,还不时呛出了几滴眼泪。 一旁巡视的守卫长认得这个小小童子,知他隔三差五就会登楼,望着山河故土直至小泪纵横,不由连连感慨:民心可用啊民心可用啊。 那天,一只手掌大小的蝴蝶从李唯身后悄然飞过,拖曳着点点金粉。守卫长揉了揉鼻子,说道:光复东境的事情任重道远,还是先睡上一个觉再说吧。 李唯往常是个很警醒的人,那天却也在城头睡得毫无知觉。 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一个披着紫袍裹着面纱的女人不停地对他念到:先生要见你,先生要见你。 她身上涵着一种类似奶油、浅浅的清甜的香味,惹得小唯很想上前摘掉她的面纱,瞧一瞧面纱下是否真跟自己想象的那样迷人。 可就在触摸到之前,她又化作了一只蝴蝶倏忽飞走,不远不近,欲拒还迎。李唯在梦里一直跑一直跑,最后实在累得筋疲力还是无法靠近她。 他终于妥协弱弱地问她:先生在哪? 紫袍女人从金粉中显出身形,虽然隔着面纱,似乎也能感应她娇笑倩兮:你答应了? 李唯点点头。 她说:我找不到他,但你能找到,世间也只有你能见到他。 话音未落,李唯就从梦中猛地惊醒,抬头四顾天空仍旧是清朗明亮,想来睡得并不久。他舒展了一下四肢觉得浑身酸痛,想不到在梦里跑一跑也会这么累。 “如果在梦里吃点东西,是不是现实中也会很饱呢?”李唯捂着干瘪的肚子,一转头已把梦里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 他下了城楼。 那天的青江城忽然一个行人都没有,一间生火的店铺都不开,安静地让人起鸡皮疙瘩。李唯刚刚九岁,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心里露怯也是难免;他一边走一边故意高声唱起了边塞小曲壮壮胆气儿。可童稚清脆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回荡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却显得更骇人。 小唯闭了嘴巴,埋头跑着,总算在一座故旧的宅子前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英俊的白发男人抬头看他,微微颤抖的眉宇像有千般故事万种佚文想述说。 小唯与他素未蒙面,可冥冥之中就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眼前的人就是先生。 世上无人知他姓名,皆尊为先生。 先生已在这座清江河畔的小城中等了二十四年,只是无人知晓罢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等得是谁,只是在大梦的预言中,青江城在新历一万零八十年秋将会降下一场雪,而先生会在雪中解脱。 先生成日坐于门前的石阶,雨天的时候赏雨,晴天的时候看天,整整熬过了二十三个秋天,这个世界依旧没有一个人、一个动物,甚至一缕气流能察觉他的存在;他背负的枷锁阻隔了他所有的存在。 牢笼在他自己身上。 而这一刻,胆怯的李唯远远问他:你就是先生吗? 先生微笑着对这个世界说出了阔别已久的第一句话:是,亦不再是。 先生推开院子的门,请进了李唯。 门后,庭院里干枯的水井复又汩汩冒出了泉水;昏暗的厅堂里燃起了明亮的灯笼;而地面上快腐烂的叶子又透出新鲜的绿色,升到了半空,落回了原来的枝杈。 先生煞白的脸上难掩一抹笑容,他仰视天空:传说始于今日! 李唯以为遇见了歹人惶恐地转身就逃,背后不能断绝的是先生狂放的笑声。 不知何时路上又恢复了嘈杂的人声,李唯冒失地撞进了行人的怀里也不道歉只顾拼命往外跑,那位路人从背后拎起李唯的衣领,把他从提离了地面,大声呵斥道:小子,没长眼睛啊! 李唯转过头只瞄了一眼就吓得尖声惊叫,那个路人翻口朝天鼻,眼袋一寸长,没有眉毛,额头上还长着烂疮。 “呀呀呀~~~好丑啊~~~~” 眼前的空间像被尖叫声撕裂了一道口子,黑洞漩涡一下就把李唯吸了进去。 李唯大口喘着粗气,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梦中居然还有一个噩梦。 此时天色已暗,他重重掐着自己的手臂碎碎念说,夭寿了夭寿了,这人也太丑了吧。 那只紫色的蝴蝶停在城楼上,又化作了紫纱的女人,喃喃自语:诶呀,捏人偶的手法太拙劣了,怎么能提前就把他吓醒了呢。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记住回先生小院的路。 大梦的预言从未失算过,注定的事情即使有些插曲也不会改变。 两天后,李唯凭着零星的记忆真找回来了,同行是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偷偷给了他一个眼色,李唯这才大着胆子上前跪下说:希望先生收我为弟子。 先生自无不可。 世上无人可以高明过先生,李唯既然与他有缘,就注定将会成为他的弟子。 李唯原以为先生这种超凡仙人笃定有与众不同之处,却没想到每天还是要读文章。幸而这些古旧的经文比书院的读物要切实深刻些,即使行文晦涩,也总比陈词滥调强。 李唯勉力撑了十几天,终究忍不住贪玩的心思。但他一个字也不提经书枯燥,只是装作天真无辜的样子央求先生讲些城外的事情。 先生孤单了太久,有时也怀念与人对话的乐趣。俗人无话可聊,小孩和圣人却懂一些世界的本源,先生也就乐意讲一讲。 世上有资格听过先生教诲的人,无一不是呼风唤雨的一方大能;小唯当下还是个腿短扯不着蛋的小娃娃,听了这许多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三言两语间,李唯愈发着迷先生的深不可测。 一日傍晚,先生正要开口讲古,有人推门而入,正是前日陪同李唯的那个女人。 有些人的美丽令人兴奋,有些人的美丽令人尊敬,而她,迷人却令人费解。 媚眼含春,红唇若涂,说不出的妧媚却偏偏没铺一丁点粉黛。上着一件老旧的麻衣,续祍钩边,素素净净;下着青裳,腰被一条黯淡的缎带束成了盈盈一握。纤瘦的肩背裹着宽松肥大的衣物反而更显得柔弱。 腰间悬了一颗翡翠,方寸之中细腻地镌刻着凤求凰的图案,伴着步履一步三摇环佩璆然,倒是和简朴的衣着一阵反差。 李唯嘴里叫着娘亲兴冲冲地跑到了跟前一把箍住了她的腰。 女人微微向先生行了一礼,说道:该晚膳了,我唤李唯回府。 先生略一颔首目送二人离开。 李唯初见时雀跃不已,可一听返家便连连摆手,忙道:不行不行,娘,我想听先生讲城外的故事。 但她还是将小唯带出了小院,说道:天马上就黑了,你难道让镇守大人等你吗! 她抬头一看,见先生已经回了屋,便接着说道:城外遍地都是妖兽,你这样的小孩子,它们一口能吃五个。成天想着出城,难道你就不怕吗? 小唯挠了挠眼角,瘪嘴道:你又没出过城,你怎么知道城外的妖怪什么样子。先生说过,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只要我不害怕,妖怪就吓不倒我。 女人隐隐红了脸,揉捏起小唯的脸蛋,说道:成天就记得先生说这、先生说那。我是你娘,你怎么不听娘亲说啊! 小唯还想接着“先生说”。奈何娘亲越捏越开心,他呜呜咽咽竟一个字都发不清楚。女人兴致一起一把将小唯搂进了怀里,重重亲了一口。小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身体很喜欢,嘴上却还不老实,说:我不是小孩啦。 女人青葱一样的指头点在小唯的鼻尖上,说道:小小男子汉,今天娘亲背你回家怎么样啊?小唯雀跃着点头,像一只小树懒一样贴着娘亲的背,惬意地把头枕在母亲的肩上。 走了一会儿,少妇柔声问道:先生教了你术法了吗。却不想小唯迷迷糊糊,困得不知人事了。说话间,她们便来到了一座极为宏大的宅院前,匾额红底金字,上书“青江镇守府”。 这座镇守府,便是青江城一把手--李哥舒的府邸。而那位女子名曰白瓶儿,如今二十有三。灾荒不断,民生不易,白瓶儿十四岁就半卖半送进了镇守府作李哥舒的一房小婢。她生得很美,却一直没有子嗣,像极了一个白璧无瑕的瓶子。 此世间能平安成年的仅仅十之二三,不能生育就成了一族延续的大忌讳。她不敢奢求雨露,低着头,日子过得唯唯诺诺,安分地呆在角落里的小院不敢有什么非分的想法。 而李唯本是镇守的三夫人的四子,可惜三夫人诞子时难产,克母不详,李哥舒本欲将他送回娘家。不过娘家人丁稀薄,竟无人可托,像个货物般几经辗转,不知怎地最后竟过继给了白瓶儿。白瓶儿自然是喜不自胜,视如己出。 大门前的白瓶儿抬头往府中瞧来了几眼,府中人头攒动,恭请声频繁不断。白瓶儿并没有停留多久,旋即低头再行,绕到了李府西边一扇略显偏僻的侧门前,门上红漆斑驳,对联也很残破。 白瓶儿一手托着沉沉睡着的小唯,腾出一只手吃力的去推门。门框先是隐隐的摇晃了下,而后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便缓缓打开了。白瓶儿身子骨弱,一时用劲略略有些眩目,竟趔趄了一小步。她们母子住的小屋离这个侧门极近,不过七八步便到。院墙很高,屋子却极小。午后,整个屋子便笼在了墙壁投下的阴影里;现时已经傍晚了更加见不到一缕阳光。 她小心地放下小唯,含笑端详这他睡着的模样,低语道:小唯啊小唯,你快些长大吧。 第二章: 佳人不堪饮,壮士不敢醉 青江城位于中原最东方,接壤东境妖域,又称钉城,江阴城, 人口十万余,常备兵士八千; 与青江类似的边陲小城有十七座,乃是依照古阵法“横云大阵”而建, 并称“横云十七城。” ---------------------------------------------李唯手札 这一日镇守府大排筵宴,庆贺的是李哥舒的六十寿辰。 李氏是青江豪富之家,但李哥舒出生行伍,数十载戎马养成了轻简的行事风格,从不讲究排场。可今日这席面竟然绵延了几百桌,把青江城里称的上斤两的人物一个不落全请来了。 白瓶儿一介小婢没资格上桌,先领着李唯去给李哥舒叩了首,而后捧了几碟小菜回了自家小院。白瓶儿仔细的剔开其中一道螃蟹,放到李唯的碟子里。 大厅中十几桌席面推杯换盏,金石丝竹齐奏,热闹之余也有几分嘈杂。虽然白瓶儿住的小屋隔得远,却还是听得明明白白。白瓶儿性子敏感,怕李唯因独坐偏房而生出自卑的心思,于是赶忙起身去锁紧门窗。可这薄薄的一扇窗连风雨都未必挡得住,哪里能挡住一厅人的说话声。 白瓶儿心思很重,可屋中的李唯专心地剥着螃蟹,全然不把外物放在心上。他将白白的蟹肉送到了白瓶儿碗里,说到:娘吃。 白瓶儿不推辞,手脚略显慌乱的吃起了螃蟹,两人竟一时无言。 李唯忽闪忽闪眨着大眼睛望向白瓶儿,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娘你可知道这青江蟹膏脂丰富,可是闻名天下。先生说过,这蟹只有咱们青江有,连在墨城、道城这些大城里都吃不到。据说为了迟些,还专门有一套工具,道城的权贵们没有用齐“蟹八件”都不好意思动筷子....... 白瓶儿入了镇守府这么久,耳濡目染自是知道些,但仍旧含笑听着,心想这小唯,现在活脱脱的一个小老头。小唯絮絮叨叨卖弄了好一会,白瓶儿又一次问起:先生教术法了吗? 李唯吞了食物说:先生说过,形而下谓之器,而君子不器。先生还说,术法都落了下乘,他只教道法...... 又几句“先生说”讲得白瓶儿云山雾绕,她蹙起精致匀称的眉毛,心里嘀咕着这先生说话一套一套的,实用的半点没教,明年小唯就都得参加童子科了,这可怎么办! 白瓶儿假装无意地提起一句说:府里又有公子评上了境界了。 李家世代修习的都是火术,白瓶儿并不太理解修行,用手夸张的比划出火团的形状。 李唯虽小,却不是完全不懂大人的心思。 他思量了一瞬,说道:先生的本领给我看过,其他人却没,这是先生对我的信任。所以我也要比任何人都信先生。 白瓶儿闻言莞尔,没想到自己还没一个小孩看得明白,于是就索性不再多想,心境慢慢也随之释然了。 小唯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言论,仍旧顺着刚才的话题滔滔不绝:母亲知道什么是修行吗?先生说过..... 架不住白瓶儿心情大好,又开始揉起了男孩的脸蛋,小唯只能无可奈何翻着白眼任由白瓶儿掐着:娘亲什么都好,就是长年揉面团揉出职业病来了。 白瓶儿的手凉凉的,小唯圆圆的脸颊却是温温热热的。 小唯仔细端详着白瓶儿,她似乎是美丽最好的诠释。 大厅中酒宴过半,青江镇守李哥舒在主位中站起,一手摁在名震边陲的带夜刀,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显然有话要讲,众人立刻停了所有的动作安静听着。 李哥舒吐字中正,用词很干净利落,说道:李某人耳顺之年,带夜刀蒙尘,众位抬爱才一直坐这镇守之位。当今大势,墨城的征剿东方,妖兽收敛,青江也已三年未启战事... 两句话似乎铺垫起一个很高的台子,众人也是隐隐觉察到了此次镇守一改往日清廉低调而要齐聚全城权贵的用意了,或激动或不安的敛起呼吸,等着李镇守的后半句话。 “正是时候交接这镇守金印,解甲归田了。” 尽管不少人耳闻过一些传言,但真确认了消息还是引起了众人哗然。听者三三两两低声地议论,有些人似乎先得了消息,一脸知情者的高深模样在指点旁边几个附耳来听的人。 毕竟“镇守”乃是封疆大吏,可以委任境内官员、收取钱粮、执掌刑罚,权柄极重。镇守易位,对在座的诸位而言,跟换了太阳也没什么两样。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谁都想赶紧巴结上青江的新主,众人忍不住四下张望新主到底是哪位。但这消息显然都跟军中的将领都有过了商议,甚至墨城的委任状都已下达通报。所以带甲的那几位都显得异常的平静,沉默地看着这位自己追随了几十载的老将军。 李哥舒接着说道:守城大将马阔年富力强,战功卓绝,一把神臂弓冠绝全城,接替我镇守之位当做不二之选。 “马将军!” 四周鸦雀无声,其间一姿容雄伟的白面将军应声而立,正是马阔。探出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的双臂,左手按住右手作揖,甩袖半掩,举手加额,而后深深一鞠躬。李哥舒虚扶一把,说道:在下尽托全城。 马阔起身,抱拳齐眉,又是折腰一拜,四字落地斩钉截铁:万死不辞。 李哥舒扶起马阔,环顾了一圈在座得宾客,然后目光落在了诸将,重复了一遍嘱咐:李某尽托身家。 在场带甲者同声而立,对着李哥舒和马阔二人先后抱拳行礼,连应两句:万死不辞。 第一句是谢旧主的栽培,第二句则是对马阔宣誓效忠。 马阔接过话头,也是个惜字如金的主儿,草草应酬了几句就落座和军中的将领痛饮一番。 可宾客们可就不敢那么的豪迈自如,心思重的还免不了纠结道:私宴上宣布天大的公事,实在是令做臣下的为难。 按说新官上任,属下首要之事自然就是拜会拜会新镇守了。可李家盘根错节,这宴席上的又是他家作东,宾客更也不敢明言贺喜,万一驳了李哥舒面子; 但又一想,马阔虽说待李哥舒亦友亦师,从未怠慢,但坐了高位谁能保证马阔没有清除残余的心思,这似乎,恭喜表态也刻不容缓啊。 李哥舒和马阔同坐主桌,却是一左一右遥遥相对;底下的宾客“左”“右”为难,肚子里的花花肠子百转千回,愣是逡巡不进。倒是些心思浅的后生,没那么多计较,大大方方上前执后辈礼向李哥舒叩首祝寿,又接着向马阔作揖道喜,李、马二人连连称好。 后面的人有样学样,霎时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宴会末,马阔身旁一个中年郎官宣布到: 承旧例,马镇守不再兼任守城大将之职,至此,加上年前病故的李送澈,守城大将三缺其二。一个月后同城较技,两颗银印虚位以待,看诸君本事了。 第三章 青江头颅几许? 天下第一大城名曰“道城”,古名“盗城”,掌管西方和中央。 天下第二大城名曰“墨城”,掌管东南,负责征伐东境。 天下第三大城名曰“无疆城”,北狄所建,是世上唯一一座没有城墙的都市。 --------------------------------李唯手札 宴间,一青年谈笑风生,显得跃跃欲试,正是刚才那位率先祝酒的后生。此人肤色很深,口鼻方正没什么过人的地方,可一双眼睛细细长长如同瘦蚕,精气十足。他坐在席间看不出身材但两只手臂肌肉虬结,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大咧咧说道:父亲,我外出修行四年不问事,这次全城较技可得好好让青江众头颅试试小子我手段如何。声音不大,气量却着实惊了周遭各位。 身旁一大汉,也是一双凤眼,笑出了长长的鱼尾纹,正是这位少年的父亲。他明明极为得意,嘴上却向四周谦虚告罪说:雄儿年幼,怎知这守城大将是何等尊崇,诸君何等豪杰,见谅见谅,哈哈哈哈。 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守城大将之职的确尊贵。 这话得从青江守备说起。青江城,如同其他中小城池一样,设镇守一人,统领全城。镇守可自行开府任命“一刑二文三武”规范各事。刑指的是“督刑官”,责任在监察礼教,断别是非。“二文”指的是“奉常和治粟”:前者需得祭祀宗庙,供奉修行者;而后者则要分配钱粮,安顿百姓。三武毫无疑问就是指这左、中、右三位守城大将。 这六人皆是镇守大人的股肱臂膀,重要性不言而喻。 再加上青江城乃是边城,兵事不断,民风尚武。守城大将深受百姓爱戴,地位就逐渐压过刑文二职位。更重要的是,只有守城大将最后能升任镇守之位,成为封疆大吏。 往常这职位三有其而二只会擢拔军队里的裨将,只会预留一个名额给外界的能人异士。而且大将亡故才会出现空缺,故而这比武机会在青江中已经是十年不遇了。青江有几手高招的自然不愿意耐着个性子说愿意再等十年。 但是,这个“雄儿”却绝不是无知,相反,他只是颇为平静地说了一件事实。雄儿全名李武雄,是李哥舒的嫡子嫡孙。人如其名,是个武痴,能站起来的时候就懂得出拳,能奔跑的时候就懂挥舞兵刃,更难得的于修行上天资卓绝,几乎一点即通。 其父李送青本也是弓马娴熟,勇冠三军,二十岁便悟了境界,入了“知境”。可惜在对白马族的作战中受过重伤经络被毁,修行之途无奈就此中断。恰逢那时少年李武雄才华初露,李送青一咬牙辞别了安身十几年的军营,回家专门培养李武雄。 李武雄果然不负众望,十二岁入了知境,如今二十有四,已是东方边境有数的“守境”强者,更练成了李氏至高武学“窥胡三刀”武力惊人,锋芒毕露。城中除了李哥舒,马阔寥寥几人,怕真是罕有匹敌。 所以他要,青绶银印就该是他的。 众人心里稍作权衡,自知无缘或无心于将军之位者当即捧起了马屁经,为首的是一个白胖的中年人,他抢先附和说:哥舒老将军生得麒麟儿,前途无量,哪里是这青江小城的池中之物,说不得将来还入得墨城,披上红绡袍,才是光耀门楣啊。 墨城是中原东南方的主城,尚红,有资格披红袍的只有至高的“焚海七将”。 隔代亲向来存在,李武雄确是李哥舒心头的一块宝。有人说孙儿好话,李哥舒自然喜上眉梢,豪饮连连。而且这白胖子也不多说实际的军务人事,只是着墨在修行一途,免了李哥舒暗箱扶植亲信之虞,倒是极懂分寸。 看老将军开心,众人更是鼓着劲把李家四十余位儿孙狠狠夸了一个遍。 酒水不断,丝竹不歇,直至入夜。 席面更替了几次,席间的人也陆陆续续换了几波,直至第二天破晓才收了。不少人酩酊大醉,横陈各处。夏天将将过去,夜间倒是暖和,主家的佣人也省心就让他们那么躺着。 第二日,鸡鸣三遍。厨师并不寄养在别人家中,只是受雇一晚而已,昨夜已经离开。二夫人带着一众姬妾家丁已经简单地备了些粥米、醒酒茶候着。白瓶儿自然也在其中,她舀了一点米粥,得个间隙送回小屋,又匆匆离开了。小唯念完早课,喝了一碗米粥,也不备午饭,就奔去先生那里了。 先生瘫坐在太师椅里,摇摇摆摆。小唯上前请了安,先生也不理,摆了摆手让小唯在院中诵读圣训。小唯看了看手势,又瞧瞧先生,撇撇嘴就去院子里了。这撇嘴倒不是他对先生有什么不满,只是今天先生总是透露着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只是小唯年岁还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先生面如冠玉,眼若流星,长得英气逼人;之前白瓶儿初见先生也不免心神恍惚,可细细看下,也能发现出一些不寻常的地方;白瓶儿细致些而且懂得欣赏男子,因此能立刻瞧出。异样处便是先生的眼睛:先生的眼眶陡然深陷,还有极其厚重的眼圈,犹如久卧病床的老叟一样,只是眸子精光四射,粗看之下,一时忽略了眼眶的事。 小唯跟着先生已经半年有余了,早就了然眼眶的事情了,仍觉有异于往常的模样。 小唯念叨到:今天先生的眼珠,似乎透着很浅的蓝色光泽呢?如同.......海水...... 平日先生极不喜动,往往或坐或立长时间维持着同一姿势,如同死物一般。今天几个时辰下来,也完全没管过小唯。到了晌午,小唯年岁尚幼忍不了饿,肚子咕咕咕叫个不停。 小唯念了几句经文,转过头看看先生,先生没动静,只得接着背诵。又念几句,又转图,仍然没动静。 断断续续又坚持了半个时辰,实在难熬,可先生还是躺在太师椅里一动不动。小唯只好大着胆子靠了过去,却看到先生呼吸很浅很慢,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四肢无力的垂着,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线,整个眼眶如同描好的黑洞。 而且先生不住的出汗,这汗流的极为吓人,细细密密的汗珠覆盖了整个脸,手臂;衣衫上也透出了深深的水渍。这汗总是散热快的部分流的多,哪有这么分布的这么密集这么平均的。小唯觉得不妙,先是试探着去推搡了先生的手,竟然因为太滑而失手了。 这一下小男孩立刻慌张起来,猛地就去拽先生的袖子,口里不停的叫先生。 就这么轻巧地一提,先生忽的一下竟顺势就坐了起来,仿佛一点重量都没有。他的眼睛突然瞪圆,眼珠子凸得要掉出来,很是骇人。他如同将将溺水的人刚被拉出水面一样,止不住的大口大口呼吸起来。 片刻后,汗瞬间就蒸干了没留下一丝痕迹,衣物上重新恢复整洁干燥。但先生整个人止不住的兴奋起来,一向不苟言笑的他就肆无忌惮的放声大嚷:天算已成,天算已成。 小唯在不到三尺的地方看得目瞪口袋,只觉先生这不是回光返照吧,待会不会没什么预警就突然暴毙了吧,一时也是五味杂成,不知道说些什么。 好一会儿先生才平静下来,接着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使劲捏了捏小唯的脸蛋,说道:秋雪未至,我的天算却成,雀儿果然没有骗过我。 小唯仰着脸,慢慢吐出了一个字:饿。 哦,这都傍晚啦。先生哈哈大笑,走,你想要的我都有。 第四章:天失其道,而人窃之 中原与东境妖族的仇怨持续了一万年 先生醒来那一刻,就是见分晓的开始 ------------------李唯手札 旋即先生捂住了小唯的双眼,说道:别偷看,我带你去个远点的地方。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和移动,手再打开时,二人居然已经不在小院,而是立在一片莽莽大草原的中央,远不是丛林山丘绵延的青江地貌了。 草场茫茫无垠,天高且蓝,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视野里都没有丁点阻滞。成片成片的草凝结出晶莹剔透的绿色,竟是恍得小唯又眯起了眼,小唯呆立了一会,更加缓慢的说道:吃什么? 先生拍了拍自己额头,有些始料未及。没想到在绝世的法术后,小唯第一句竟是问这个。 先生也不多话,右手张开手掌如同水纹一样幅度很小的一抖,凌空之中生出了火,然后左手一探,整只手臂凭空消失,像是没入了另个空间中,再拔出来的时候掌心里握着一对兔耳朵,一只吓晕的兔子就悬在下面。 小唯看到兔子,并不觉得这是午餐,而是穿肠的毒药,他连连后退说道:这是动物,怎么能吃呢。 “谁说动物吃不得。” “自古有言:人食活物即死。” 先生明知故问,继续调笑道:那青江的蟹怎么就吃得? 小唯一本正经:妖兽祸乱人间之后,人就只能食用五谷,吃了活物立刻就会死。世间仅有数的几个例外:如道城的兔,墨城的鱼龙,无疆城的禽,还有青江的蟹,米迪欧的蛹,萨尔提的蛙,不一而足。只有这么几样,人食之无事。 “什么死不死的,都是你娘亲吓你的。吃就是了,你真想饿肚子吗?”先生也不多解释,娴熟的处理起兔子来。 小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术法”,居然被用在了烤兔子上。只是小唯从来没吃过活物,闻着微膻微焦的香味,开心不已,只当这才是术法的正确打开方式。 不过小唯觉得先生肯定不会害自己,待到真送兔子肉到面前时,小唯二话不说就狼吞虎咽起来。先生似乎辟谷,只是看着小唯吃,无事可做难免觉得有些闷,便故意来考校小唯:那你说为什么动物之间相互食用也没见异常,人吃了怎么就会死呢? 小唯说:弟子不知。 先生说:那你猜猜? 小唯说:未曾想过,不过人人都这么说。 先生没有立刻回答,转而说了一个新话题:你可知我让你诵读的经书是谁所编撰? 小唯说:当然是圣人所写。 先生回到:哈哈哈,答的好,自然是圣人写的。 千百年来,先生心里面藏着千头万绪很想说一说,终于等来了第一个听众。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思量了很久,才缓缓道:小唯,考考你的课业。现在背一背《大道篇》。 小唯摇头晃脑,背得一字不差: “大道废,有仁义, 天道倾,人始出。 无不可有,有皆为道, 天地不言其道, 而人自知,悟道皆为人也。 天地失其道, 而人窃之,以生奇术, 故不能久长。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 以其不自生而能长生。” ……. 经文粗浅,可一个小童还是绝难解出其中的含义。小唯抬头,有些迷茫地望着先生,并不知道先生的用意。 先生像所有讨人厌的老师一样说:不过脑子读书能读出什么!这么多话里其实只暗示了一件事而已--人窃天道,当领天罚。你可知道,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大神盘古自混沌中苏醒,以无上神力分开了天地。时值鸿蒙初辟,无姓之时,万事万物仍未有固定的形状。盘古不愿天地再次愈合重归混沌,于是以手托天,以足抵地。盘古日长一丈,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又过一亿八千万年,天地稳固了之后,他又化尽自己的发肤骨血变出了山川湖海,风雨霹雳,这才有了大千世界。 此后大神盘古故去,留下四份残魂:精血一魂,头骨一魂,大脑则一分为二,四魂魄负责掌管天地运转。这大脑的两缕残魂,就是后来演化出后世万千人类的祖先。创世之初,人祖分得了大脑的双魂魄,拥有最多的智慧,可力量却很薄弱,苦苦支撑千年之后无奈把天界让给血魂和骨魂。又过了千百万年,血魂将骨魂也逐出了天界,自以为盘古的传人便自号曰“神”。 虽说人祖离开天界万年不止,可始终念念不忘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重返天界,就偷盗了血魂的精华--火--从而开始修行,最终为天神不容。 神无七情六欲,不会恶毒报复;也没立清规戒律,就没有律法来由着施展惩戒。最后干脆将人单独化成一种,切断其与任何其他活物的关联,让其自生自灭。于是人和万物不同种,血肉筋骨互不相容,所以活物入肚也就跟穿肠毒药一般了! 小唯心说:你从那两句经文里能解读出这么多破事儿吗! 他问:既然我们不能吃动物,那地里长的五谷怎么就能吃呢? 先生认真答到:天、地有别。天之神肯定也有一些管不到的地之方。 小唯一时理解不了这么多的讯息,呆坐在地上,感受着凉凉的泥土温度,没来由地想起白瓶儿,便又问了一句:那我们还修行术法吗? 先生牵起小唯的手,说道:当然学,还要好好学。 小唯仰起头,说道:那学好了,岂不是要受到天罚? 先生说:你个小不点,天才没空管你呢。叫你学术法,只是想让你能自己出城游历一番而已。你还想着出城吗? 小唯说:我们不已经在城外了吗?对了,这里是哪里? 先生说:这里是无疆城外,离青江城足有万里之遥了。我于青江只是个过客,于你也一样。 小唯说:那我能学会法术,像先生一样吗? 先生大大的手掌把小唯小小的拳头都包围了起来,说道:你啊,我可算不出来。 小唯以为是先生故意不告诉自己答案。 “那先生不怕吗?” “适来,吾之时也,适去,吾亦顺也。且不惜身,物我两相忘也!” 霎时,风云色变,电闪雷鸣,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先生的脸映着雷光,忽明忽暗,他说道: “来,李唯,把眼睛闭上,我们回去。” 第五章: 青江秋雪 青江城位于中原最东方,接壤东境妖域,又称钉城,江阴城, 人口十万余,常备兵士八千; 与青江类似的边陲小城有十七座,乃是依照古阵法“横云大阵”而建 故称“横云十七城。” --------------李唯手札 小唯不站在院中,而是移到了厅屋中,仍旧读着一些旧经书。 先生在里屋捣鼓了很久,然后到厅中叫过小唯,扔出一本破旧的古籍说:以后读这个。 小唯拿手比划了一下,这本书足有自己的三四根手指那么厚,书角高高扬起,地脚已经开裂,钉书线更是丢了大半截,再翻几下怕是立刻就会四分五裂;小唯随手翻起两页,纸张业已斑斑驳驳,上面的字迹又细又密,墨色有点褪去,看起来颇费功夫。之前一篇拗口的《大道篇》自己就背诵了几天,这书要是得背...小唯冷汗直流。 这封面上什么字都没有,小唯便问:这是谁著的书? 按你的话,这书就是亚圣编得。 小唯嘟囔了一句:这亚圣也是个话唠子。 先生晓得小唯的心思,说:你先看看,从今而后不需再习文章了。你先学些身外之术,且安了白瓶儿的心,之后若有机缘再让你学“道”。 小唯点头如捣蒜,说不出的高兴。 先生说:我毕生习得三术,一曰冥灵,一曰鹏徙,一曰天算,你可以择一而习。 这三术,即便是中原最厉害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接触得到,然而竟像大白菜一样摆在了李唯面前。小唯虽说早慧,却只是个九岁的小娃娃,肯定不知道其中奥妙。先生固然明白小唯不懂,却也不解释这三者,只希望小唯凭本心去选,毕竟想要修习,机缘比什么都重要。而后数十年间,小唯通读亚圣经文,才恍然大悟这三术,竟是时、空、命三大神术。其中冥灵术,习之,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久生不老;鹏徙术,习之,千里之行须臾可至;天算术,可知祸福,亦测得失。三者任意一术修到极致,均可以逆天改命,一步登天。只是知道这些的时候,先生东去雾池绝境,杳无音讯,再想请教也没机会了,不过这已是后话。 小唯倒也思索了一会,倒不是在想术法,只是在想往常这时白瓶儿该来接我了。涉及白瓶儿,小唯记得她曾经夸耀过族中有人习得控火之术,便问了句:哪个能喷大火? 先生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李唯啊李唯,我真是低估你了,一挑就挑了个我不会的。 先生今天似乎特别开朗,眼角竟然微微的卷起了鱼尾纹。但是这样的先生,和往日的安静沉默相比,如同一颗迎风摇摆枝条的柳树之于一块顽石,显得极为生动。 小唯也跟着笑了起来,心里泛着如同见到白瓶儿一样的暖意。 先生说,虽说这个世间的方术大多都是以“火”为媒介,但我实在是没有钻研过,最后是只能把你教成一个半吊子。 小唯脑筋极快,也不急着失落,便问:那先生会灭火的术法吗? 先生说:好好好,灭火好,就教你灭火。 先生说:五行之术,都是方术。方术无定则,本来五行之中,“水”之实克制“火”之虚。但是此世尚火德,火反而可以侮水。所以,水火之间也并没有定势说孰强孰弱,还是要看情况。 先生不无鄙夷地补充了句:所以说方术都是下乘小术,并无常势,始终不停的变化,连个规则都不完善。但是我也是从小术开始学起的,李唯你要始终记得,莫要被小术打了眼。追求大道才不枉为师教你这些日子! 小唯当然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但是点头如鸡啄,应道:懂懂懂,是是是。 先生接着说:“修方术,有三个境界,初入为“知境”,能知晓并引导天地的变化;旋而为“守境”,纳五行之力于经络内;止于“悟境”,参透了,你便与天地万物同在,所说的任意一句话都是金科玉律,风雷雨电也会遵守你的意志。 接着先生牵起小唯的手,出了小院,行了不多时,立在一方偏僻的井前,小唯好奇的探出身子往内面瞅了瞅,转头向先生说:这井枯了。 先生说,修行之三镜,仔细看着。只见他双指一并,点在井沿,不大一会儿,井底干燥的土地便开始震动,越来越剧烈,而后起了褶皱,竟要裂开来。小唯觉得身下不稳,急忙收回了身子躲到了先生身后。先生抚摸了一下小唯的脑袋,说别怕,再看看。 小唯大着胆子上前,看到干燥龟裂的土里竟然汩汩冒出水来。 这个便是“知境”。 而后先生剑指化掌,一曲掌心,手中凭空冒出一团水,结成了一个球状,水球中,从外向内,水流分成很多层,每一层都有独立的流向。时缓时急,层层叠叠各不相同。 这个便是“守境。” 先生又说:控水,方法有很多,每人都需要找到自己的手段。 正说着话,先生提掌至齐眉的位置。水噗呲一阵沸腾,刚才那些繁复的结构瞬间就破碎了,成了一阵水汽晃晃悠悠地升上了天空。 雾气撒在阳光底下,勾勒出了一道彩虹桥。小唯儿童心性,对着天空雀跃不已,小胳膊小腿上的肉随着蹦跳有节奏的抖动。阳光也很艳,没一会儿,小唯对着太阳的眼睛就被晃晕了,辨别不了颜色,只觉得都化成了亮堂堂的一片,眼球微微酸痛。而这一团白色中,突然有个极细微的小黑点急速地坠落下来,小黑点一点点变大,最后猝然停在了小唯的眼前不到几寸的地方。小唯一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渐渐由了第二个小黑点,第三个小黑点...伴着沙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就悬在小唯的脑袋顶上。小唯用了不少时间,眼睛才恢复正常,看清了悬在自己头顶的竟是水珠,周遭已经淅淅沥沥的下起雨了。 他呆呆坐在地上,说:先...先...先生...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变成了倾盆大雨。 先生左嘴角扬其小小的弧度,两只大手一合,啪的一声脆响。 大雨登时卷成了大雪,不仅是新雪,连水珠也凝成了雪,初始雪也不堆积,落地即化,消失的无影无踪,逐渐地雪花越积越多,渐渐掩住了黑色的泥土。小唯安静的盘起腿坐着,耳后显出一个淡蓝色“巛”(音“川”)字水纹图案。虽说雪花漫天,却一片都没落在小唯身上。不仅雪近不了他的身,甚至温度也被隔绝了。他安静看着满天的白色,觉得今天真是太美了。 “这场雪,就是‘悟境’。” “天地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乃是盘古大神的气息。它是驱动天地万物行动变化的根本,你若能控制它,你也就明白了为何修行会分出这三种境界!” “盘古大神亦称‘元始’,他留下的气息后人则称之为‘元气’,我今天传你一术,助你观察天地之间元气。” ....... 大约一刻钟后,先生不再解释修行的事情,而是一指小院的方向说,小唯,你娘亲来了。这个小男孩是第一次听到先生叫自己小唯而不是李唯。 小唯顺着先生的手看到了远处的白瓶儿。白瓶儿仍旧穿着惯常的白衣青裳,独自一人站在灰白的院墙前,檐似乎恰好挡住了雪花,一片也没落在她的身上。她低着眉,看不清楚表情。可能是因为寒冷,白瓶儿的身子有一丁点的蜷缩,双肩浅浅地向前倾,手恭顺地并排放在大腿前侧。虽说手掩在了袖子内,但还是可以看到白瓶儿左右两只纤细的食指不停的交缠,料想心里必定是不平静。 小唯摁着膝盖站了起来,一边喊着娘亲,一边兴冲冲的冲着白瓶儿跑了过去。白瓶儿闻声,也向小唯走了过去,小唯一蹬跳上了白瓶儿的身子吊在了她的脖子上。白瓶儿用鼻子蹭了蹭小唯的额头,微嗔到:你不是说你不是小孩了嘛。 这时,先生也随着走到了身旁,说到我们回屋吧。 小唯看了看两人央求道:我们再看一会雪吧。 白瓶儿声音很轻,说:今年的雪好早啊。 先生看了眼白瓶儿腰间的镌刻着凤求凰的翡翠,若有所思。良久,他温柔的看着低眉的白瓶儿,连说了两声: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银装素裹,两人如重墨,浓浓点在这一篇纯白的画卷里。 第六章:马氏飞兔,无对无双 古代常将骏马比作“兔”,以赞美矫健;如赤兔。 ------------------------------------------李唯手札 当夜,李府。 白瓶儿早已察觉到了那雪的异常,从她立在院墙下到之后赏雪,没有一片雪花落在身上。只是她没接触过术法,根本不能想象这雪竟是由人召唤出来。她越发好奇先生的身份,也越发的惶恐。倒不是先生有什么令她害怕的举动,相反先生看自己的眼神像团水一样温柔,甚至令她有种奇怪的悸动。只是白瓶儿自小活在谨慎中,不敢奢望一位神仙似的人物能够万中挑一,独降恩泽到小唯和自己身上。所以白瓶儿思前想后的是先生其人,想推敲出点信息来。 小唯却想的是先生其术。他亲眼所见,自然知道先生的能耐。但是先生的术法看来都极其温和,和镇守府里的人修习的大开大合,急攻猛进的术法都很不一样。也许先生只是克制而已,毕竟只是为了解释下境界的不同,还顾忌可能误伤到自己。他连初境都没涉猎,只能是雾里看花,不过他也不恼,有先生指点,一切都将水到渠成。 两个亲历者只是一团雾水,城中的其他人却已经如临大敌。 马阔连新镇守的匾额都没安好,青江城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也许寻常百姓只当是今年气候有异,冬天来的早。马阔初始也这么认为,因为他没有在其中感知到丝毫的元力--盘古号元始,他遗留下的力量称为元力,元力有五行之别,称之五行之力亦可--正是平常不过的雪花而已。而且那雪纷纷繁繁地显得极为温和,似乎和冬天的凌冽扯不上一点关系,虽说马阔第一次见青江城里秋天下雪,但想来秋里若真有雪,便应该是这个样的。 但是马阔却始终很不安。半生戎马,马阔对危险有股本能的嗅觉,但也说不清个所以然。他本身话很少,那天就更沉默了,从下午一直看雪看到了晚上。 天已经暗了下去。马府里来了位客人,是一位白甲白袍的青年将军。该青年年纪十九,足有九尺之高(本文一尺取为22厘米),虽说也算强壮,但因为身量太高,竟显得有些单薄。头盔上插着数根禽类的尾羽,身上的白袍用金色的丝线绣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样,腰间别着铃铛,这一路走来甚是招摇。他来找马府,也不见有佣人通报,就径直走向了马阔,略一行礼:见过将军。 马阔看了他一眼,不由叹了一声,半笑半怒道:庆儿,你怎么还是这身... 青年大方应道:若真按你说的,每日锦衣夜行,不苟言笑,那我马庆就不是马庆了。 这马庆年方十九,是马阔兄长的遗孤,也是他手下的裨将,军中皆称马小将军,有“马氏飞兔,无对无双”之名号。马庆好修行,一杆银枪乃是行伍里的翘楚,但他最出名的是他一身坚韧不拔悍不畏死的脾气。马阔膝下无子,也的确把马庆当做接班人。这个“接班人”倒不是指马庆要在仕途上有什么发展,只是希望他能把家传的武学继承下来。马阔治军严苛,奉行的准则是临行禁止,绝无二意,手底下的将校也是个个都是木头一样的脸,尖刀一般的手段。唯独这个马庆,成日一副吊儿郎当的做派。这里自然有马阔的默许,最紧要的是马庆这个人,倒是会来事,滑里滑头倒是颇得军中长辈的欢心;而且打起战了从不惜命,功劳立下不少。马阔心中跟个明镜似的,单独把马庆独立了一个营,交予城内督刑官。只负责巡边震慑宵小,并不直接让他面对前线。一是保护他,让他多些时间再磨砺磨砺,二来,维持治安需要高调的炫耀武力,这点没人比他更合适。 马庆巡查归来,入了宅门就看到马阔杵在垂花门下对着雪花若有所思。跟马阔行了礼之后,知道自己这二叔这样子肯定是在想事,也不多打扰,就轻声说了句:我先去跟娘请安。他绕过左廊,直奔东厢房。东厢这个小院,本是嫡子该住的地方,马阔安置马庆母子于此,存得什么心思,马家上下自然明明白白。一路过来,族人毕恭毕敬,有人提醒道,马母在厨房张罗着包饺子。青江的习俗有一项便是初雪吃饺子,没想到今年吃得这么早。中原之地,人口金贵,各地均蓄奴很少,这等家常事也就是夫人领着族人亲力亲为。 马庆就又掉头,跑到西边的厨房去了,行不多时,就远远看见灶台边围着四五个妇女,其中一个穿着金色绸缎的,丰腴高挑的女人,便是马庆的母亲,王氏。 王氏额头很宽,眉眼端正,长得极为大气,本是一个大美人偏偏带着一股子男儿的英气。下个厨房也是盛装打扮,看来这马庆爱炫耀的基因确实是亲生无疑。王氏看到马庆,登时从厨房了出来,三步并两步,待到马庆跟前,不待他开口,就一把揪住马庆的耳朵。那力道可使得不小,耳朵立刻红的透透的。 马庆不敢说些别的,直呼:我错了娘我错了娘,轻点轻点,诶诶诶。 周遭没人来劝,有些关系近的,甚至笑出了声音,看来对马庆挨打已经是司空见惯。 王氏说:你错哪了? 马庆没有任何铺垫的挨了一顿揪,哪里知道什么事,但是马庆觉得娘亲揪了也就揪了,自是天经地义。思前想后,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氏又扯了一下马庆的耳朵,低低说了一句:你二叔都愁成那样了,你居然有脸就这么进院子里来? 马庆心想我怎么没看出来二叔愁了呀,二叔平常就那样,娘亲你莫不是瞎想了吧,应道:若是军务,我不能随便参与的。 王氏恨恨刮了一下马庆的后脑勺,说道:你是什么人,你不参与谁参与,快去。 马庆九尺将军,谁见他不是矮个三分,出了门也是城中一霸,一言九鼎的主儿。但是他极为孝顺,王氏一句话,便二话不说去寻马阔。没想好说些什么,就静静立在马阔身后。不过这人没有个定性,左顾右盼,抓耳挠腮没个停歇。 马阔境界高深,使得又是弓,对环境的感知力极为细腻,当然知道这马庆那副猴子样。他转了身,挑了话头:你看这雪有什么名堂? 马庆不敢怠慢,细细去想也不知怎么回事,便尽量简洁说:雪早了。 马阔说,早了。 马庆脑筋极快,又说了一句:今日九月初九,乃是重阳,火德最盛之时。 马阔眼光一寒:这雪可能不寻常,你去城南寻“白奉常”查查最近有什么大修行者来城里, 马庆唱诺领命,匆匆出了门。 “但愿是福不是祸啊。” 第七章:我胖故我在 玉具剑是最高规格的祭祀用剑 ----------------------李唯手札 奉常,乃一城中负责祭祀和奉养修行者的官员。祭祀还好说,但这修行者个个身怀奇术,高深了便不愿理事,行踪难以寻觅;浅薄了又喜欢卖弄,常弄出事端,确实都是不好伺候的主儿。奉常大部分的精力就耗在和这些修行者的交道上。若单论对修行者的了解,镇守都远不如奉常知道的多。 而本城的奉常,姓白名有贵,是个须毛稀少的中年大白胖子,怎么说呢,如果不加这个“大”字这话便是说谎。昨日在李哥舒的六十大寿上率先捧李武雄的马屁的便是他,在官场中八面玲珑,吃得很开。马庆上门找他的时候,他却不在府中,马庆等了一会儿便不甚耐烦,问遍奉常府里的人,没人知道白胖子去了哪,也不愿跟这个外来的督刑吏多解释些内幕。马庆便四处走走,他识的人广,不多时就遇见着一个在这当僚属的熟面孔,这才打听点事出来。 那位属官说,白奉常一见着下雪便是魂不守舍,非得要披甲,结果锁甲怎么都塞不进去,那可是最宽大的甲了。后来又从安置架上提了把长剑,手太短剑身太长,抽了几次都没全抽出来。一时气愤,脸都绿了你是没看见。属官指了指墙角,你看,连剑带鞘给插那了。 马庆顺着属官的指示,看到墙角里果然立着一个剑把儿,就要上前去拔来看。属官知道这马庆没轻没重,挡住了他,说道,这长剑可是祭天的供具,除了奉常和行剑舞的将军,谁都不能碰,奉常不回来,插那也没人敢拔,您也就别掺和这个了。还好此处人少,要让人看见了可不得了。 马庆也不惹事,上前打量了一番,剑大半已经没入了石板里看不出多长。剑身藏在鞘里,也看不出锋芒。但看剑首和剑格皆嵌着方正的玉片,便能知道这一柄是玉具剑,一般是做礼仪用,而非上阵,所以有些会设计的偏长,显得威仪,也难怪白奉常拔不出来。马庆心下有了计较,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与那人打打马虎眼,走远了此处。 那属官公务杂,也不多陪。马庆又逛了逛,等了好一会,又偷偷绕了回来,瞅准着四下无人,便把那剑拔了出来。说是拔,其实一点不费力气。因为和石板是实质的,不会形变,而这剑身又是等宽的,顺着原来的缺口,很容易就能拿出来。 马庆先前便料想,这若是祭天的玉具剑,那镶玉必然是剑首,剑格,剑璏(剑鞘中部),剑镖(剑鞘尾部)四处齐备。于是一手提拿着剑桥中部,检查起剑璏,剑镖上面的玉片。匆匆扫了几眼,玉片温润晶莹,连个细微的划痕都没有。马庆自问,若是自己这么一掷,剑入地倒是不难,这要保证剑身丝毫无损可就是万万做不到了,更遑论玉片的完好了。这奉常恐怕是深藏不露啊。 一联想奉常的身手和他的异常举动,马庆便是焦躁不安,难道青江内有高人作乱不成。一念至此,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马庆依着镇守的口谕,嘱咐下去若奉常回来,便让他立刻去镇守府,说完出了门。 此时风雪已经停了,月光映雪,说是入夜,但还是亮堂堂的。积雪上面遍布人和车马的行迹,纵横交错。马庆没有定性,想着这事毕竟只是臆想,自然不能张扬出去,也就没有呼唤自己的督刑队的小弟,居然立刻又不着急了。 马庆心想:罢了罢了,看来心急也是没用啊。 自知这大海捞针似得,马庆也不执著,权当四处逛逛。 白有贵此时不在别处,正是潜入了先生的小院里。不知他是依了什么线索,不到一天功夫竟然真就找来了。 他踏雪而入,可积雪上却没有一点脚印。圆滚滚的身躯极为轻巧的降在庭院中央,落地无声。他提神敛气,每一步都踏的极为小心。每行一步,眼睛都沉稳的扫视一边四周,从小院走到厅里那寥寥几步,却走了整整一刻钟。院中无人,厅里无人,平静的出奇,不过白有贵却如同经过刀山火海一样。他又是个容易出汗的体格,一时间衣袍尽湿,甚至都能看见白花花的肉再微微颤抖。 整整十五步进了厅中,白有贵手心里已经攥出了一捧水来。呼吸突然怎么都控制不了,不由急促起来,如同势如强弩之末。又行了两步,第十七步踏下,地面竟然踩出了声响,也不知心惊还是真的脱了力,双腿一阵发软几乎要向后倒了下去。 白胖的身躯将颓未颓时,一阵力道托起了他,白有贵转头向上看去,正是张俊俏的青年人的脸。来人还是周正的立着,双手提着白有贵的胳膊,头对着正前方,不过眉尖轻挑,眼睛往下睥睨。 诶哟,你怎么又胖了。 白有贵一阵眼晕。待看明白这人是先生后,全然不似个中年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似个小孩嚎啕大哭,五官被挤压到了白白的肉里,呜呜咽咽地说:先生,我...我...等了你整整二十三年啊。 先生心情很好,摆弄着白胖子的乱糟糟的头发,说道,你看我不是依言回来了吗? 白有贵说,大师姐当初还说,若二十三年后仍旧不见你,便让我给你树个灵位送到盗城白首山上。你看看现在都酉时了,你说说,二十三年之约还剩多少了,你是不是想吓死我啊! 这白有贵一副泼皮样子如同个赖孩子,满地打滚。只是肚子鼓鼓囊囊的,活脱脱一个球,先生看了之后,照着肚脐轻轻便拍了下。 白有贵用肉乎乎的双手捂住了肚脐,似乎回忆二十几年前的自己,又是一副"南瓜带水"的样子。先生由着他耍性子,坐到了他的旁边。画面极其诡异,一个圆滚滚的中年人躺在地上撒泼,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在身旁好言好语哄着。 白有贵闹了久了也累了,便吃力的起了身,说道:先生你这冥灵术真好用,这么多年了相貌没有一点变化,跟大师姐画的一模一样。 先生笑笑:你学艺不精还敢提起这个,院中我也没下什么晦涩禁制,你看看你,就走了十七步,修为退成什么样子了。 白有贵说:哎哟,当这奉常耗了不少精力。 先生拍了拍白有贵的脑袋说道:好吃懒做,现在还知道寻借口了,朽木不可雕也。 白有贵拍了拍胸口:先生大能,你手底下能走一步便是天下无双了,有贵能走十七步也没什么再奢求的了。 先生嗔道:你啊你,越大越赖皮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好好修行。 白有贵黯然道:若是我苦修就能帮上先生的忙,我练死也甘愿,只是先生寻得事,我也如何能插得上手。大师姐她都…… 先生让白有贵等了这么多年,便解释了几句,说:我上次和他过了三招,失手被擒。只是我有冥灵之能,他也不敢杀我。我被囚在无尽轮回之中,你才知二十三年,可我等你已经整整等了成百上千年。要不是你大师姐化尽修为,为这个世界换来唯一的异数,助我圆满天算之术。如今,我又是先生,而且永永远远是先生了。 白有贵说:那先生接下去是要? 先生说: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常胜。我也累了,既然赢不了,便四处逛逛,寻寻故旧玩些日子先吧。 白有贵说:先生又要走吗? 先生颔首,说道:和我待在一起,可一丁点儿好处都没有,你啊又不长记性了。我收了一位小童子作弟子,今天这场雪他和我之间的缘分。改日我东去,他就交由你照顾了。 白有贵说:可是位伶俐的? 先生笑道:我何曾收过聪明弟子,我这一生已经如此拘束了,调侃弟子是仅剩的乐趣了。这句话把白胖子也绕了进去,白有贵冷哼一声说,先生又欺负人啦。 哈哈哈,你去看看他吧,是李哥舒家的小子,无名集和旧经书也在他那儿,有空你也看看。 先生好偏心啊,当初我死缠烂打十三年、端茶递水三年、学艺三个月,你才丢给我一本《持刀弥勒经注》。你现在才认识那个小屁孩几天,就连无名集都送出去了! 送了就送了,不送就不送,我自有理由。你回去吧,别在我身边久留。 这甫一见面,先生也不多说便要赶白有贵走。虽说不舍,但白有贵清楚先生牵涉的事情,自己必须离得越远越好,一时间五味杂陈。 白有贵说:那我走了啊。 先生端详了一眼白有贵的背影,看出了些许端倪,放心不下就又叮嘱到:你今年可不会顺遂,要多钻研修行,万事小心些。 白有贵听到先生的话,便又返过身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作揖和下拜基本都是弯不下身了,真要正经行个礼只能徒增笑料。先生看着白有贵这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莞尔。 白有贵已到了院中,先生似乎又想起什么,说道:小童的母亲唤作白瓶儿,替我多照拂一下。不过若是无缘,你便随意去留吧。 白有贵点了点头。 罢了罢了,自己修为低浅,先生的事也操心不了,不若就任性过些自己想过的生活吧。守了二十四年,先生也回来了,青江小城这牢笼也算破了,这什么劳什子奉常也不做了,老子早就腻味了。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白有贵如是想。他运起身法,在半空中急掠而过,化作了一团白影,径直冲向李哥舒府邸。 第八章:神仙醉与亮银枪 入了夜,城中行人稀少,而且寻常人也很难察觉到这么快的速度。但好死不死,此时马庆手里提着酒葫芦,正在附近街上晃悠,一眼就辨出了一个人影,随手解了自己的铃铛,尾行了上去。白有贵自诩先生的子弟,懵懂无知的小唯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白有贵清楚的很,这小小青江城,随意横趟。一时得意,也没注意到身后远远的跟着条尾巴。从先生的宅院到李府,白瓶儿母子平常要走个大半个时辰,对于运起身法的白有贵而言,也就是片刻而已。 逼近李府之白有贵后,白有贵停在附近的一处屋檐上,感应着先生留下的巛字印迹。念力渐渐散到了眼前的住宅群里,更加忽略了背后的那一只猎豹。 后面的马庆跟的极为吃力,眼看就要丢了,目标却停了下来。马庆低低的伏在远处的屋顶,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白有贵,心里打起了盘算:看着这人身法,境界怕是在自己之上。城中那些前辈自己也都认得,不过隔得太远,难以辨认,贸贸然下死手又绝不上算。不过要是再靠近些,说不得就被发现了。若是这人是敌非友,被发现了可就没自己好果子吃了。心中一番计较,马庆取下头盔上的三个尾羽,搓了几下,外面那层管子便同内胆分离了开来。马庆小心翼翼的从没个内胆里各取出一根银针,拢共三根。月光映衬下,银针表面上泛着几乎不可见的绿光。 马庆用的这三根银针,倒是极为讲究。这么细的银针作为武器,没有击中要害几乎不会有伤害,但是这银针浸泡过一种奇药叫“神仙醉”,见血即化,能立时让对方昏迷。这种神仙醉,军营里根本不会配备,惯常都是些高段位的刺客才会有。但并不见得有哪个刺客用神仙醉干了什么天下皆知的刺杀,反倒是一众采花贼“捧红”了这个药。普通军官许是听过,但肯定不屑于用。而这马庆,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些,心里龌龌龊龊的鬼点子又多便常备在身上。本想用它来迷个新娘子,结果却是要立个大功劳了。 马庆五行术修的是金,对各种兵器都有天然的亲近。虽然看不出自己面对的是哪方神圣,但发射个银针不被发现倒也绰绰有余。三根银针被夹在马庆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很浅薄的气息灌注了进去;他的双眼始终盯着白有贵。马庆明显感觉到对方也在施术,凝气之时,注意力必定会集中在术法上,对于周遭的感觉会相应会迟钝些,对自身的保护也很难周全。这时,便是奇袭最佳的时机。 可是白有贵并不是在施展什么繁复的术法,只是在探查小唯的“巛”印而已,只是花的时间略久,所以给马庆一种错觉:这白影在起一个极为复杂的术法,而且始终没有完成。马庆敛气功夫并不是特别擅长,多拖一会儿,就多一份被发现的危险,心中难免忐忑。最令他不安的是,有层浅浅的雾气覆盖那团白影,但朦胧间可以看到那白影似乎在汇聚很强的五行之气,肚子极不正常的凸出来。马庆推演到,这正常人肚子决计不可能这么大,要是五行之气已经实化到能改变肚子的形状,至少已经是守境,而且极其精深。马庆没有和大修行者对战的经历,一个人在那越想越不靠谱,也不知出于紧张还是兴奋,甚至于手已经开始颤抖起来。 怎么说呢,这个世界充满了对胖子深深的恶意啊,白有贵肚子天然大点也受歧视! 一阵凉风吹过,白有贵打了个喷嚏:下雪不冷融雪冷啊。 马庆实在按耐不住,猫着腰一点点立起来,左脚前踏,像根桩子一样似乎要陷进瓦片里,把夹着银针的右手折起来旋转到身后。一个旋转,三个银针甩手而出。不过气力过大,“啪”的一声脚下瓦片登时碎裂,发出了一阵脆响。 不过这针似乎比声音飞的更快,直奔白有贵头部的玉枕穴,脊椎的大椎穴和命门。这三针,任意一针,都可以完全封闭五行之气在体内“周天”的运转。守境以下的修行者或普通人,体内没有元气运转,周天封闭也不会有什么异常;但对元气充沛的守境修行者,这三处穴位略微一闭塞,元气必定冲撞经脉内息大乱,若不及时静坐调顺,轻者内伤,重者立毙当场。 针甫一出手,马庆甚是满意,力道,方向,计谋似乎都完美无缺。 而这会儿,白有贵一脸陶醉地从李家收回目光,咧开的嘴几乎要留下口水来:呵呵呵呵......他一回过神,立刻警觉的发现了暗器直奔自己身后而来,针针直瞄要害。抽身而去已经来不及了,立刻运起气息,身后空气中所含的水汽结成了薄薄的冰墙。 针来势极快,上面附着的气息也很充足。但针体本身只是设计用来调戏小娘子用的,只是很普通的银铁针,哪里会想到被用来对抗修行者。三针砸在冰上,不堪两种气息的对抗,碎成了数节,仓促之间结成的冰墙也不能维系,汽化成一阵雾。白有贵略显笨拙的转了身,只见一杆红缨银枪从雾汽中急速刺出,直奔面门。 原来马庆看得仔细,那冰墙结成便知道这奇袭不大可能奏效,自己也随之暴露了。血性一起,从腰间抽出三节枪,往前一掷,自己也进随而上。三枪在前行的过程中按马庆的意念组成了一杆,正是他的本命兵器“亮银枪”。马庆不敢大意,一上手就出了全力。 白有贵一看雾中探出一杆枪,来势汹汹分明是要取自己性命,加之自己刚刚了了心事胸中畅快,对敌时油然而生一股慷慨豪迈之情,一出手便如惊涛拍岸,一掌从侧面拍偏了枪头。马庆身体顺势一个回旋,卸去了白有贵手上的力道。首攻不利,马庆心下一沉,自觉不妙。回旋一周后,随即凌空把亮银枪高高扬起,当做棍子一样迎头拍下。白有贵仍旧赤手格挡,轻松把马庆震退。马庆并不拖延,借着反弹的力道向后急退;方跃出几丈远,双袖翻飞向左右先后拍出几颗掌中雷。 原来马庆自知不敌,身法又没有对面快,便不敢再独自迎敌,寻思这找些帮手。可普通卒勇肯定不是个儿,来再多也济不得事。唯一的方法就是便是大张旗鼓,看看能不能把附近的李哥舒一家引来,那时自己才可能有一时生机。于是马庆朝着四周无差别打出雷火弹,一通乱炸,掀房揭瓦。说起来,也就马庆这种二世祖的性格才能这么丝毫不顾忌普通人的性命。几声巨响后,这周遭民宅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连成一片,当然也包括李哥舒的府邸。 其中一道掌中雷直奔李府而去。本来白有贵还暗自好笑,这几掌打得也太偏了,随即却大惊失色,化作一道白影直奔哥舒府,跟着那道掌中雷而去。白有贵是本城奉常,今日天现异象,随便一个理由便可以解释为何出现在此,他潜意识里根本没把李哥舒出现之类的事情当做威胁,所以自然不是怕马庆所想的事情。 只是那道掌中雷直直冲向了哥舒府西侧,白瓶儿母子的所在。而屋前立着一位女子,正是白瓶儿。前时,白有贵顺着“巛”字印所散发的气息寻来时,小唯已经休息,屋中的白瓶儿将将沐浴完毕,正从那小小的木桶中探出身来擦拭。白有贵捎带手地好好端详了一阵这个身如玉润的可人儿,一时失神才僵立屋檐许久,被马庆误以为是在起术。后来意识到这姑娘虽然很年轻,但很可能是小唯的娘亲白瓶儿,自己和小唯算是师兄弟,这女子辈分上岂不是还高了自己一筹;恰逢白瓶儿已然收拾停当,衣裳虽简,但已整齐,也没什么看头,白有贵赶紧地收回了自己的口水和念力。 过了两招后,此时白瓶儿端着的盛换洗衣服的小木刚步入小院。半夜清冷,骤然响起了几声巨响显得很是骇人,白瓶儿本能的微微屈了屈膝盖,紧紧抓住木盆,木在原地不敢移动,只有乌溜溜的眼珠子在一片白雪中来回扫视。 不好,小唯。白瓶儿愣了几秒想起小唯,当即丢了衣服,返身正要回屋,不料马庆那一道掌中雷正破空而来。 白瓶儿纤纤女子,不懂修行,若是挨上这么一下,怕只会立刻玉殒香消。白有贵自然很是紧张,但他对马庆出招的想法后知后觉,不可能提前防备着。这一迟疑,白有贵身法再快都来不及了。先生出门还嘱咐要自己小心些,要照顾好小唯和白瓶儿。结果这才多久,这个姑娘就要在自己眼前一命呜呼了。白有贵一咬牙,心道:妈蛋,居然要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破了戒。白有贵决心暗定,左手做刀状,右手则捏了一个奇怪的手诀。 白有贵术法未成之际,一道人影从李府高墙上翻落下来。 第九章 迷雾中的索命修罗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即使为不世神兵,落入凡人之手, 甚至不如一锻镔铁 --------------------李唯手札 白有贵术法未成之际,一道人影从李府高墙上翻落下来,鹊起鹄落间周身燃起火星,冲到了白瓶儿身前,一下把将落未落的掌中雷隔了开来。掌中雷一阵闷响,在那人的背上炸了开来,火舌倾吐,一下就燃尽了那人的衣衫,不过那火一接触他的脊背,登时就被吸入体内,消散得无影无踪。 白瓶儿对掌中雷什么的根本没有察觉,只觉突然自己身侧现了个人影,正是心慌的时候。不料这时一声巨响,震得白瓶儿耳鸣不已。白瓶儿唇齿微张,捂着耳朵本能地跪坐在了泥地上。她眉尖轻挑,仰头向身前人影望去,正迎上了一双细长的眼睛。 一低一高,四目相对间,两人都是一阵放空。 看便仅仅只是眼睛看着,脑子却认不得自己看到些什么,或者根本没有去认自己看见了什么。半饷,白瓶儿总算看清来了人,轻轻叫出了声,急忙整整了衣裙立了起来,退开几步,期期艾艾连念了三个李字,却一时没有想不出称谓,到底是和从前一样称呼名字,抑或是依着身份叫少家主。 局促间,白瓶儿不自觉的低下了头,恰似水莲般不胜凉风。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武雄。李武雄看着白瓶儿略显窘迫的样子,心中惆怅、喜悦混作了一处,旋即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对着天空朗声喝道: 哪里来的小贼,敢来李家放肆! 自报名号后,他也不急着没有行动,仍旧静静站着,眼睛丝毫未离白瓶儿,白瓶儿更是一动也不动,低着头不看他。李武雄等了片刻,周遭锣鼓声从一道两道逐渐变得密集,他拱了拱手,也不道称谓:四年不见,可好? 白瓶儿低低地回道:无恙。 李武雄一个翻身,跃上了屋顶。 李武雄赤裸着上身,后背密布着或深或浅的伤痕,极为骇人,一道细长的影子从他的脚下延伸至小屋前恰好盖在白瓶儿的脸上。他四周观望了一番,确定了方位,便朝着远处飞奔而去。 白有贵看出那道黑影解了围,趁着火光转了方向退了开去,心想这不必要的麻烦也不须惹,及早抽身才好。此时马庆在南,李武雄在北,不论往东还是往西,都是被两者围堵的节奏。看偷袭自己的人手段虽好,却肯定比不上北面那个黑影,便向南疾驰而去。那时李武雄呆立小院,并不急着来追。白有贵便也不再提防身后,把自己裹在一层水汽中,全速运起身法。 马庆一咬牙,知道这要是让这白雾给脱了围,那就是鱼龙入海了,哪还再找得到。他把亮银枪插在一边,左右靴间各抽出一把匕首,掷向白影的前路上,然后再抄起亮银枪直奔白有贵。匕首进逼,白有贵身形随之一滞,马庆便要欺到身前。白有贵可不是先前一头雾水不明就里的情况,而是打定主意要走。而且南边这人来者不善,几招下来都是杀招,心中也不免有些恼,便起了杀意。更要命的是身后这人,看身手八成是李哥舒,被他缠上可麻烦得很,便想着速战速决。白有贵立定,两臂向外一撑,也不需念咒掐诀,空气的水汽随着他体内的元气的扩散迅速开始凝结成雾。恰逢现在融雪,湿气极重,浓雾立刻绵延开来,把方圆十数丈都裹了进去。先前掷去的匕首在浓雾中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阻滞,犹如行在沼泽中,速度骤降,不一会儿,就摇摇晃晃地坠落下去。马庆也是如此,力道怎么都提不起来,更别提身法了。更令他恐慌的是,浓雾遮眼,登时分不清前后左右。原本,虽然对面的人境界就高于自己,但敌明我暗,占了先机,怎么都是进退自如的情况;刚才现了身,还一时莽撞一头扎进这团诡异的雾里,可就再由不得自己啦。我为鱼肉,人为刀俎,马庆不免失了分寸;虽说什么都看不清,但还是左右顾盼,眼睛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大。 冷静,冷静,冷静,冷静。 马庆握枪摆了个起手式,严整以待,草木皆兵。 马庆看来,对决讲究的是侵略如火、不动如山。这雾里可能藏着个什么飞刀冰锥,这些都是伸头缩头一刀了断的事情。凝神屏气防备了一阵,却没想到什么都没发生,难道对方跑了,自己得救了?下意思的心神一松,喘了一口气。 在雾中,呼出的气仍旧带起一阵白色,居然结成了一点点细微的冰晶,坠落了下去。马庆惊得不能自已,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直,不能动弹。 原来这“刀”早砍下来了。 若是马庆之前还有那么一丝侥幸,那现在就是切实地看到了死亡了。 那雾不仅极为寒冷,还似乎能屏蔽人的感官,使人察觉不到其中的凶险。马庆反应已经极为快了,但到醒悟时,自己已经浑身不能动弹,更提不起一丝元力。 这对手似乎也不急着下手,但马庆明显的感觉到这一片白茫茫之间有双眼睛在窥探自己,如同发现了孱弱羚羊的豹子。对手略带戏谑地消磨自己的斗志,缓慢的施加着威压,如同一个巨大石磨一样慢慢碾着豆子,一把钝刀轻轻的磨着自己的颈项。本来沉默中的僵持就让人心里不安,恐惧。现在一片浓雾,看不见自是不需说了,甚至把声响都给隔绝了,马庆揣测对方行动而不可得,又动弹不得,这一战的结局已经不需多言了,就等着对手轻描淡写补上最后一刀了。 马庆自度,就这么僵持下去,若自己还能动弹一点,情愿就自裁在这儿。但毕竟九尺男儿,怎么也不能做这小女儿姿态,马庆紧咬双唇,很快渗出血来,血是五行之气的载体,带着温热,并没有很快凝固。随着血越流越多,马庆的面色渐渐开始显出一阵极不正常的猩红色。 “勇于敢则杀。” 这句话并不是说,你勇敢就可以杀人。而是说,当你极其刚强的时候,就是最容易被摧毁的时候。 马庆就是那种勇于敢的人。 巨大逆境之下,马庆心血逆流,经络倒行,尽起毕生修为,体内“小周天”仿佛一个极其狂躁的小漩涡,四周的浓雾一点点往内部渗透了进去。马庆只是知境,体内经络是万难吸纳自大地之上的五行之气,入了体内也会短时间迅速散开。而马庆死生之间,冒着经脉尽断的风险自封小周天诸穴位,强行封存五行之力,谋这一掷孤注。 这马庆倒还真是一身戾气,自知不敌,心里没存一丝侥幸,而是如同疯子赌徒一样想着赌上身家一搏。不论结果如何,马庆九死一生,但以白有贵之能,受这么一下,也是够呛。 疯子不可欺。 疯子诚不可欺。 不多时,一道红光自马庆头顶降下,便是他等了许久的催命的符。 马庆蓄力已久,就等这一时刻。 马庆一抖枪花,蹬地而起,直刺而去。 那一枪,连微薄的空气都被割出了火星来。 这一式,出了手,亮银枪和性命就都不会再回头了。 马庆满口皆血,如同索命修罗般,冲向了那道红光。 那道红光也是光芒大涨,散出万千火舌,砸向亮银枪,如同大浪拍礁。 那道红芒里,显出一双丹凤眼。 来者居然是李武雄。 第十章 千里不留行 方才,白有贵观这刺客身手利落,招式虚实相合,还以为碰上了硬茬。凝神戒备施展了绝学起了那道雾,想不到只一招,马庆就套了进去无计可施。这才明白马庆修为如此不济,远不到自己需要警惕的地步,便弃了后手,施施然离开了。 而追逐的李武雄被那道掌中雷激起了怒火,虽然离得晚,身法却极快,一下就抵达了马庆两人交手的地方。 虽然说不分明,但还是感觉出雾中有妖异,李武雄也是打起十二分警惕。小周天之内的五行之气,取坎填离,绵绵不绝。李武雄修的是火德,气尽数化成了烈焰,缠绕周身,化作一道红芒冲了进去。 不料对手似乎已有防备,一招极凛冽的杀意直指自己。 虽然有些防备,但似乎仍旧低估了对手。这一枪有裂空之能,李武雄不敢硬接,自有定计。周身烈焰有若实质,尽数从左路拍向那一枪,试图改变枪的走向。 但两虎相争,勇者胜。李武雄这一回避,哪里比得上一往无前的马庆,气势登时弱了一截,十分力气只用出了七分,原还有一较之力,现只能勉强防守。不过李武雄的计策似乎特别奏效,马庆那一枪居然些微的偏离了。 亮银枪擦过李武雄精赤的上身,带起一片血肉,但毕竟避过了要害。后者随即一掌,拍在马庆面门,马庆倒飞而出。 原来马庆这一枪远超过了身体的负荷,只凭一股战意才勉强施展开来,在刺出后不久身体就脱了力,昏死过去了,靠着惯性才冲突而去。受到李武雄的攻击后,并没有意识让身体去抵挡,结果才让李武雄化了此危局。饶是如此,这一枪差一点就奏效了。 差一点,世间多少事都是差一点。 若是李武雄重伤在这一枪下,两家的仇怨可就结下了。 若是马庆继续强行用出完整的这一式,怕也是要命丧当场。 若是两者都死在这,这半年后,白马次围之时,可就堙灭了一段传奇了。 白有贵走了有一会了,这团雾成了无根之源,加上李武雄这火一烧,渐渐就散了开来。李武雄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隔了十来步,打量起不省人事的马庆。 马庆体无完肤,脸上更是沾满了血渍,整个人已经是一团死肉,亮银枪就插在身侧,如同他的墓碑。 李武雄自有骄傲,自然不会想着要去鞭尸什么的,即便马庆还有一口气,依着李武雄的性子,也决计不去杀个不能反抗的人。 李武雄不远不近的站着,如同铁塔般死寂,可他心中却颇不平静。因为他认出了那团死肉的身份。 马庆面目已经很难辨认,但那九尺的身量,花里胡哨的打扮儿,以及这年纪这修为,青江城里,李武雄不作其他人想。 这马庆何故要伤我李家的人,这次交手缘何而起,这团诡异的雾气又是怎么来的,今日这雪?李武雄心下大疑,想来只有救活这个浪荡子才能问个明白了。 他刚往前踏了一步,一支枪一般的长箭从天而降,拦在了他的面前。这箭有三根手指粗细,长度较普通的箭矢长出一倍有余,箭头和箭身皆为金属打造,浑然一体,漆黑如墨,尾羽也染成了黑色,藏在夜色中,寻不得一丝痕迹。 他左脚复又抬起,啪的一声,第二根第三根不分先后,齐声而至。 片刻间,箭矢扎出一个品字形,每根箭距离李武雄不多也不少,恰恰好是三步。 李武雄不再动。 大概一刻钟后,马阔终于是来了。 李武雄暗度:千里不留命,神臂弓果真名不虚传。 马阔落地后,神臂弓和箭篓甩在一旁,俯身半跪在马庆身旁去探颈上的动脉。 这神臂弓和箭矢乱糟糟的一阵响,洒落一边。 近处的李武雄恭谨地作揖说道,参见镇守。 远处嘈杂的锣鼓声和平民或哀嚎,或焦急的叫喊声混作一团。 由远及近的马蹄隆隆作响。 马阔却分明的听到了,那悬若游丝的脉搏。 马阔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这次要是不死,我就活活打死你。 只要你不死。 只要你不死。 又不多时,一众将士携着医匠才赶到。 马阔一摆手,说道:死生有命。 医匠都走了,捧着身家性命一般把马庆抬了回去。营中几个骨干却一个不落全在,杵在马阔和李武雄之间,面向着前者,背对着后者。 众人皆不言语,有些人没资格说,有些人不想说,有些人没想好怎么说。 对峙了一会,马阔说道:世侄,陪我同去看看庆儿。 说是世侄,那这就是私事了,马庆即便死了,也怨不得李家了,诸位将士脸色明显一松。 远方屋檐上一个丹凤眼的汉子,冲着李武雄颔了颔首。 李武雄于是应道:是。 第二日,新镇守府人来人往。 其中却没有马阔和李武雄。马阔去了军营,照例在演武场射箭。 而李武雄一早就回了李府,同样的见闻讲了两次,分毫不差。 而白有贵却眯着小眼来找上了马庆。 这一战满城风雨,白有贵本城奉常,自然也知道了。叹道这个小兔崽子,肚子里没几分货非得淌这水,害我误伤了他。 白有贵拍了拍肚皮,肚里有货当然是指我这样的。算了算了,这阴差阳错的,就当是我做的孽,就破例救他一救吧。 第十一章,女王一怒 马庆屋中。 青江有点手段的三位医匠齐聚在屋中,往往来来,却没施任何手段,只是换换水,擦拭下身体。倒不是怠工,实在是无从下手。这马庆遍体皆伤,处处致命,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敢用药,就马庆这身体,药重了就如同穿肠毒,轻了又杯水车薪。而且他的经脉错位,更是不敢用针。这已经是须臾即死的境况了。 医匠们相互对视了几眼,无能无力的叹了叹气。 躺在床上的马庆呼吸时断时续,时浅时深,不知哪一刻就该停了去;脸上一点气血都不见,青色的血脉清晰可见,甚至还隐隐散发着腐肉的气息。 此时马庆的母亲王氏不在屋内,而是独自一人坐到了屋后的一方小板凳上,身旁倒插着马庆的亮银枪。 昨日迎雪,若留下庆儿一同吃,许是什么事情就都没了。 庆儿最喜欢吃饺子了。 娘亲多想给你做顿吃食。 王氏偷偷抹了一把泪,又不愿哭出声响来。 夫人夫人夫人。 一家丁大呼小叫冲到了王氏跟前。 王氏心中郁结,被这喊声一惊,一座无明业火噌一下就燃了心智。左手一提,亮银枪猛一下就从泥土里蹿了出来,向来人恶狠狠的斜扫过去。动作行止都勾着风,丈余的长枪使起来如同挥鸡毛掸子一般轻巧。 亮银枪贴着家丁的面门,从脑袋顶上不过一两寸的地方扫过。虽没伤着,却着实把他吓掉了半条命。王氏大怒道:乱嚷些什么。 那家丁不敢讨饶,而是禀报到:白奉常......闯......见公子,不敢......夫人......去...... 情急之下话说的期期艾艾、颠三倒四,但王氏也能听分明。 王氏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沫,余怒仍未消,接着回身一脚踹烂了刚才坐的那方小凳子上,这才整了整衣裳走向前院。 报信的丁甲看着王氏终于走远,一下就瘫坐在地上,怎么都起不来身了。 马夫人风风火火冲到前院,见三个医匠已经被丢了出来。原本三人已经束手无策,正愁着怎么和新镇守讲明。一见白有贵闯进屋子里来,二话不说还赶他们走,三个医匠心中偷笑,将计就计就大声骂着退出了屋子。三人在屋前,一看马夫人出现,立刻吹胡子瞪眼佯作大怒叫骂道这白奉常欺人太甚,耽误了老夫悬壶济世,马公子可怎么办啊。王氏瞪了他们三个老头子一眼,三人登时噤若寒蝉。 马夫人推门而入。可她扶着门呆呆看了好一会儿,像块木头一样愣在了远处。良久,她才进到里屋却随即啪的一声又关闭了大门,没了一点儿动静。 屋外的医匠等了一会就散了。而族人丁甲仍旧提着兵刃,围在屋外,有几个伶俐的便直奔军营求告马阔。 马阔却并未提前赶回,仍旧在日暮时分归家,照例是坐的是马车。车厢中,马阔闭着眼,跪坐的极为端正。来时路,他每一步也都踏的方正缓慢,比平时还要威严中正。 他轻轻扣了扣门,说道:大嫂,我想见见庆儿。 门极轻,极缓慢地打开来,没有发出一丝丝声音。马夫人两手向下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就领了马阔一人进了屋。 马阔一进门发现,白有贵坐在床头,食指和中指并成剑指,轻轻抵着马庆的鼻下的鹊桥大穴。而马庆脸色稍霁,眼睑也略微睁开了些,看来已从鬼门关上抢了回来。 马阔失声:庆儿,庆儿。 王氏一急,收着力道一拍马阔的后脑勺,说道:莫唐突了先生。 马阔摸了摸脑袋,仰头看着天花板,嘴里还是克制不住地念叨庆儿庆儿庆儿。不过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成了细不可闻的啜泣声。 王氏哼了一声:小女儿做派。接着就不再理马阔,转又回看白有贵马庆二人。 白有贵全身都冒着密集细微的水珠,头发,衣物都已经湿透,甚至半床锦被都染了水渍显出点黑色来;这非是气息消耗极快而不显的征兆。 王氏看得出来,这白奉常必定是在输入自己的五行之气疏通马庆的经络。最奇妙的是,这气息极其温润微妙,很精确的沿着经脉移动但并没有冲撞脏器,也没有引起马庆的排斥。这等手段,连马阔都望尘莫及。白有贵沿着周天从下丹田,尾闾,百会,鹊桥四穴依次注入五行之气。元气在脉络中走了三个来回后,白有贵才撒了手。 王氏上前问道:先生如何,庆儿如何? 白有贵有气无力的眯了眯本来就极“隐晦”的眼睛:不可叫我先生。这在王氏听来有些摸不着头脑。白有贵继而说到:马庆无事,余下的事你叫那三个老头来做,记住,内服药物忌土忌火。说完就起了身要走。王氏便要拦下尽些礼数,白有贵摆摆手说不必了,我也须修养些时日。那神情间竟也透露出几分不食人间五谷的仙人做派。马阔和王氏不敢多言,便让了路。 马阔折腰作揖道:无以为报。 一推开门,沁人的轻飔混着橘黄色的晨曦涌了进来,深秋的清晨顿时变得生动。 白有贵哼着小调,眯眼看了看远处金色的温和的朝阳,出了李府。 第十二章: 白首不老,丑树桫椤 雪去三日,先生东游。 临行前,白瓶儿来见先生。 先生正在沏茶,手法繁复。 白瓶儿一袭青色麻衣候在旁边,低头摆弄着自己腰间的翡翠。她虚握了拳头,单单伸出削葱般的食指,相互拍打,百无聊赖间又戳了戳那颗翡翠。 先生请茶。 白瓶儿惶恐,两手齐齐包住小小的茶杯,也不饮,说到:前日那雪,以及无疆城的事小唯同我讲了。 先生浅笑:当然要同你讲的。 白瓶儿又说:哥舒府里人人都在传那雪里藏了妖异。 先生问:那你又如何? 白瓶儿答:凡夫俗子自是识不得仙人变化。 先生问:那你来缘何来寻我? 白瓶儿的声音如同一片羽毛般轻轻柔柔:我担心小唯。 白瓶儿抬了头,问道:为何先生看重小唯? 先生说:他与我有缘。 白瓶儿心下稍霁,仙人自然没必要跟自己说些妄言。他既亲口说有缘,那便是有缘。至于缘从何起,似乎就不该是我能问的了。 白瓶儿闻了闻茶香,浅浅饮了一口,一时无言,便想着离开。 先生忽而说:不若我带你出趟城。 白瓶儿忽闪着眼睛,竟一时不顾羞怯,生怕先生反悔似得立时应道:好啊。 先生调笑道:定然不说妄言。 白瓶儿一惊,这先生如同看到的自己的想法似的。 先生说,你闭上眼睛。白瓶儿晓得小唯上次出游的细节,依言乖巧的合了眼。 你想去哪里? 白瓶儿拼命思索了一圈,才浮现出几个响彻天下的名字:道城,墨城,无疆城.......但这些名字如同虚无的符号,白瓶儿只在哥舒府中的茶余饭后中听闻一点点描述。听说无疆城里,人人都有九尺高;听说墨城里,娇媚的术士人人红绡;但这些一鳞只爪根本拼凑不出一个具体的印象,她甚至没有依据去想象它们,或者说,她不知道如何去想象青江以外的世界。 她的世界就终止于青江的城墙。 自记事起,白瓶儿就是一人过活。也不知是她性子太弱还是言语太少,周遭经常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忽略了她,更别说与之结交;稍长了些,待到她容貌初长成,便被收进了李哥舒府,困成了一只笼中鸟。又因为林林总总的缘由成了李府可有可无的人,也无缘所有夫人颐指气使的特权。 如同所有只能低着头唯唯诺诺的混过些日子的平头百姓,白瓶儿无力独自出城,更无财雇人同行。起初她几次逡巡在城边,却总有些不知所措。那座城墙是那么高,高的那么令人无计可施。但人往往就是这样,越是高山仰止,身不能至,越是心向往之。白瓶儿也不例外,她极为渴望知道这大地上还有些什么地方,还有些什么人。不过她并不是空想的人,也没有勇气承担梦想飘渺带来的绝望和煎熬,于是她悄悄的埋起自己的好奇;劝自己过些实际些的日子。这样会好受些。 谋杀掉自己的好奇和欲求,这个世界顿时就变得轻松起来。白瓶儿的生活比任何人都恬淡,不争。小唯之前,她可以舍弃任何物件,宠辱,甚至好恶;或者说,任何身外之物都不能引起她的悸动和抗争。 但先生的邀请让她兴奋得近乎昏厥。 兴奋的做不出抉择。 她问:都去不行吗? 先生说:贪心的人可不许喊累。 一片黑暗中,她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平稳而迅捷的移动。 一瞬间后,她的手被一团温暖牵了起来。不知出于紧张还是羞涩,她蜷了蜷肩头,手脚都下意识的绷紧了些,显得有些僵硬,眼睑更加用力地闭着,问道:我可以睁开了吗? 睁开吧。 眼前显出一片金芒,白瓶儿一时竟被迷了眼。适应了片刻后,才看清自己身前是一棵金色的树。那棵树并不是直挺挺的向上生长,而是如同一弯上弦月,向一侧画出一段圆弧,树尖几乎也要触到地面。主干上密布着小小的枝桠,每个小支上都是左右各七片叶,叶上一点脉络都没有。这棵树的树皮几乎是透明的,从主干,到枝桠,至于叶,都是一层浅浅的通透的皮质包含着金色的液体。液体缓慢的流动着,最后汇聚到叶片上,叶片慢慢膨胀,胀成一颗小小的球形,最后受不得力就脱落了下去。 一颗球儿倏忽落在地面,没惹出一丁点儿动静,寂然不见。 白瓶儿问道:这球儿哪里去了。 先生说:没了。 白瓶儿问:怎么说没就没了,进了地里该能刨出来的吧。 先生说道:这果子娇贵的很,遇金而裂,遇木而枯,遇土而入,遇火而焦,遇水而化。 白瓶儿好奇:那这世间可就没什么地方可放这果子了吗? 先生摊开手:人领天罚,乃五行之外,就可以拾这果子。 白瓶儿听得似懂非懂,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别的地方:这树怎么长的这么歪啊。 你看那树下是什么? 白瓶儿指着一棵蕨类植物答道:桫椤草。 这草你见过? 这草在青城最是普通不过了,当然见过。不过这株小了些。这桫椤草要是收拾停当,可以长成大树一般的。不过既然活在这大树之下,自然就高不过这树。 那怨这树咯? 白瓶儿似乎对桫椤很了解,说:倒也不一定,这里这么冷,照说桫椤是受不得寒冷的,可是它至少还能活着,说不定也是受了这树的荫庇。 先生问,那这树如何? 白瓶儿老实应道:好丑啊。 先生朗声大笑:我初见这树时也觉得好丑。 我曾想,若我死了,便就葬在这儿,跟这丑树小草作伴。 白瓶儿说:先生怎么会死呢? 我原也以为自己永不会死,是我弟子替我算出来的。 白瓶儿诧异道:你的弟子居然能算出先生都不知道的事情? “是啊,她陪了我很久,学会了我所有的本领。这一世,我也只牵挂她一人。” 白瓶儿恍然大悟,说道:哦,那这里一定是他替你选得福地咯? “你看看周围。” 白瓶儿环顾了一周才意识到自己应当是在一座极高的山上。她走到崖边向前远眺,一片白茫茫的云海绵延不绝,一座座雪顶从中立了出来,仿佛云海里激荡起的浪潮。脚下皆雪,远山亦白首。这才记起来问一个最该问的问题:我们在哪? 此处是白首山,不老峰。那云海下面,就是天下第一城,盗城。 道城? 白瓶儿踮脚去望,想把自己的视线从这层层叠叠的云海之间穿过去。试了一会儿,她转头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先生。 你想去,自然带你去。 第十三章:天下第一城 白瓶儿闻言大喜,三步并两步从崖边小跑过来,把手放到先生的掌心里,然后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兴奋而轻轻颤动。须臾之间,白瓶儿耳边就从山间的风雪变成了鼎沸的人声,或叫卖,或询价,或摆龙门,或请送客,或卿卿我我,或叮叮咛咛,好不热闹。 长街上一眼望去,人比肩接踵,店家幢幡飘舞;车马凌乱,一派繁华。 白瓶儿和先生此时正坐在临街的茶馆里,前者坐不住,一下也不能安分;后者坐得稳,撑着头,看着眼前的茶水。 白瓶儿扯了扯先生的衣角撒娇道:先生。 先生半眯着眼,仍旧盯着那在水中渐渐展开的茶叶说:我一逛街就头疼。 白瓶儿在先生身侧坐了下来,告求道:先生先生,就走几步,你看前边的那家布匹店了没,走到那儿,我们就停了。 先生有大智慧不说,年岁又长,在人间有大阅历,当然一眼就看穿白瓶儿这得寸进尺的小伎俩,于是应道:那...好吧。 上当这种事,可以把人分成好多种。一次当都不上的肯定是独具慧眼,上了几次当学乖的也算明白事理,像先生这种上了无数次当仍旧不停找当上的,有一个言简意赅的话去形容他:作。 道城在大地西侧,是最古老的城池。千年以降,底蕴深厚,如今已经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区。妖兽也相对少,交通也就安全了些。天南地北的财货汇聚于此,青江这边城小镇自是不能比。 白瓶儿走在前面,一切都显得陌生而新奇。左看看右瞧瞧,这里问问那里撩拨撩拨,像是一只俏皮的兔子。很“作”的先生也起了身,跟在后面。白瓶儿拿了什么东西都要去问问,拿来给先生瞧瞧,先生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通通都只应答道嗯嗯嗯,买吧买吧买吧。白瓶儿却不乐意,摁住先生手里的钱说待会待会再待会。商家也不恼,以为遇到个会持家的,反而介绍的更加起劲。 先生看着店家和白瓶儿两人对话,之所以说是看着,是因为先生完全没注意到他们说话的内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摊上。只注意到白瓶儿微抿嘴唇,睁大双眼,听得极为认真,时不时还会问些个细节,如同专研什么极为复杂的学问。店家不敢正视白瓶儿直勾勾的眼睛,眼睛一直盯在手里推荐的物件上,只时不时回头瞟一眼白瓶儿。 时间过得很快,先生眼里的世界却很慢。他看着每一个细节,有那么极为细小的一刹那,想把白瓶儿的脸含在自己的手里面,告诉她其实不用活的那么谨慎。 他却没那么做,他看了看远处的天,几块乌云还是聚集起来。先生眼神一暗,轻轻摇了摇头。 先生一直盯着门外,白瓶儿以为他等的不耐烦了,便推着先生的肩膀出了那家店,边推便说,先生先生,布匹店可还没到,你可别赖皮啊。 说着白瓶儿并不顺着大路而是拐进了一个小巷,开始曲线前行。茶馆距布匹店也不过百来米,这么一绕路,整整走了一个时辰。 一路下来,白瓶儿却只买了一根细细的红绳。 先生看着那根摆动的红绳,头晕得更厉害的了。 白瓶儿觉得这里真好,那堵城墙外的世界真好。 白瓶儿自小未出过青江城,所有的记忆都囹圄于小小城墙之内。而人其实对于边界有一种本能的叛逆。当一堵墙遮住你的视线时,你就想着逃离。当一座山横亘在你面前时,你就想要攀登。当一汪洋延伸出你的视线时,你就想要远航。白瓶儿也一样,虽然克制,但是她自始至终都想离开青江。也许所有青江里的普通人都是这么想的吧。 因为边界会阻挡着你,同时也总是提醒你,这个世界除了目之所及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性。而关于未知,人总是会好奇,害怕,焦虑,兴奋。大多数情况下,快乐美满并不是人的追求,人始终倾心于复杂的,新鲜的感觉;而又有什么比未知更复杂,更新鲜的呢。 不论人生何处结局,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在翻越那座墙。 有些人幸运,他们翻过了那座墙,浸淫在那奇妙的未知里。 有些人勇敢、耐心、单少了点机缘,于是他的时间比追求更早耗尽。他在控诉挣扎中,被死亡所捉住。 有些人虔诚、懦弱,他看到了那座墙,跳了几下,就背对着,静坐在墙的阴影里,希望时间能够忘记自己,希望自己放下好奇。他在恐惧和寂寞中,被死亡碾碎。 白瓶儿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后一种,如果没遇到先生,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看一眼城墙外的世界,更别说来到这天下第一城了。 但她现在觉得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一样。 因为她在墙的那头,她看到了另一堵墙。 道城再大,也有走到尽头的一刻。 她看着道城那座比青江更加高耸沧桑的城墙,无助,委屈,怨恨,恶毒终至于落寞地看着那座墙,失落了魂魄一般。 她不相信,人翻过一座墙后,还有心力再去翻第二座。 她不敢在先生面前表现出来,恰逢淅淅沥沥的下了几滴雨,就顺势躲到了一处僻静的屋檐下面。她并不像往日般垂着手静静站着,而是大咧咧地坐在了石阶上,低着头开始编起绳结。 先生也在城墙边,他坐到白瓶儿的身边,问道:要编些什么。不想白瓶儿却跟没听到似的,一句话都不肯说。先生讨了个没趣,也不再看她,四周看了看。 先生眼里没有墙。 他看了看天上的乌云,又看了看身边的瓶儿。他觉得,她们一样远。 白瓶儿的指法极快,那条红丝线灵巧的游来游去,慢慢从无中显出形状;编了一会儿,白瓶儿说道我想回去了。声音很低,仿佛只是对自己说。 先生抚了抚白瓶儿的背,厚实的手掌在单薄的背上轻轻拍着,不急不缓,如同心脏的律动。问道:不逛了? 白瓶儿回过神来,说道:先生我累了。 先生说,那我背你走最后一段路。 白瓶儿伏在先生的背上,把头紧紧埋在先生的脖颈。 白瓶儿仿若呓语:先生明日就要走吗? 先生说:我送你回去。 你这红绳编的是什么? 不说。织好了送你的。 白瓶儿沉沉睡去,她梦到了很年幼的自己,有一双厚实的臂膀把自己捧在怀里,唱着着小豆芽芽,小豆芽芽,钻泥巴巴。钻了一会儿,动了一下。钻哪钻哪使劲钻,钻出个小小脑袋瓜。 白瓶儿的呼吸很近,先生觉得脖子有点痒痒的,他头往后稍微仰了仰。 缘从何起,缘随何人而起。 先生送得白瓶儿归了小屋,拿走了她未编完的绳结,当夜去了东境。 第十四章: 寡人有疾 别打别打别打...... 你小子还反了你,还敢躲。 镇守府里,王氏一路揪住马庆的耳朵将其拖到了后院的小厅。 马庆双手捂着耳朵,老老实实的跪着。王氏在厅中一会先甩甩凳子,挥挥鸡毛掸子,又去提了提一个大瓷瓶子,都觉得不称手。接着出了厅子就要去取兵器架上的狼牙棒,一旁的小女见状紧忙劝阻道:使不得使不得,使这个要出人命的。 马庆正想偷偷谢这个小女,却见她贴心地给王氏递上了一根拳头粗细的实心木棍。 王氏在厅外哈哈大笑了几声,说道,玉儿深知我意。然后挥了挥棍子觉得甚是称手。 马庆在屋子里听得心惊肉跳,拼命向眼前的丁甲使眼色。那个丁甲也是个伶俐的,不动声色的溜了出去直奔前院。 王氏拍了拍棍子,半边嘴唇咧起,权当笑了一笑。 说吧,错在哪了? 马庆觉得对自己的娘有点难以启齿: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外,宿,嫖,娼,就,外,宿,嫖,娼,你,还,寡,人。王氏气不打一处来,每顿一字就朝马庆的背挥上一棍,接着骂道,你修养了半月才能下床,能动的第二日就敢睡在青楼,你还寡人,寡人。你还寡人,你要不没给我生个孙子,我现在就剐了你的货,让人成剐人。 马庆叫苦不迭,哀嚎到:疼疼疼。有力气喊,自然是这棍子上的力道还是有分寸的,不过马庆大病初愈,还是吃了不少苦头。 叫喊间,马阔推门进来,身后正站着那位报信的丁甲。 二伯救我二伯救我。 还,敢,顶,嘴...... 这四棍打得脆生生,马阔权当什么都没看见而是去劝王氏:嫂嫂莫生气了,庆儿自是要教育的。但不能急于一时。 王氏手酸,就坐定思量了一下,说道:给他找个老婆吧。 马庆闻言大喜。一见马庆那嘴脸王氏就咬牙切齿,愤而说道: 便宜他了,还是给他找个老师吧。 不料这话头却接到了马阔心坎里,当即应道:我也有此意。你看白奉常如何? 原来马阔早就有意让白有贵指导指导马庆修行。马庆这个人修行走的是偏门,练武靠的是从小出去寻衅滋事,练筋骨靠的则是王氏隔三差五一顿好打。最不喜好的便是规规矩矩的一招一式雕琢,家传的枪、弓都学得都很浅。而马阔最看重的就是家学的传承,自己闲暇日子少,就估摸着找个老师先磨一磨性子,性子稳了,再学家学可事半功倍。白奉常的境界马阔都自问不及,收拾这个把小子肯定没问题。另一方面,马庆重伤的人情,马阔一直希望有所表示,而且镇守之职也得倚重奉常。但官场上,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自己出面并不合适。于公于私,由马庆搭这座桥都再妥当不过。一听到王氏表态,马阔很警觉的推荐了人选。 跪在地上的马庆脑子转了一圈,脱口而出:是那个胖子? 是,那,个,胖,子.....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别打别打。 错,了,错,了,王氏插着腰歇了一小会,说道:错哪了。 马庆最怕这个问题了,又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马庆跪在地上,心情很差。以前有多威风,现在心情就有多差。 虽说是出身野路子,马庆一路打出来,竟然也进了知境。随着马庆年岁渐长,地位日隆,敢和他打的人越来越少;营中长辈对他也是照拂有加,闯了祸也不去告状。这几年青江的路他几乎是横趟的,日子过得极为散漫。不过马庆闯祸的天赋值逆天,成天不是想着偷偷小娘子,就是要溜去城外去惹些兽妖,于是久而久之,五花八门的招数堆了一身,数年来,真本事也好,假把式也罢,呆青江的年轻一辈的确没人能胜过他了。 即使马阔总说他华而不实。 马庆却不信,念叨自己诸般手段明珠暗投,无人欣赏。 王氏什么也不说,仍旧一通打,边打边问错哪了。 但雪夜一战,算上偷袭的两招,三合之内自己就几乎丢了命。这还则罢了,因为说不定那团白雾是个不世出的前辈高人,输了就输了。最可气的自己拿命豁出去的那一枪轻轻巧巧地就被李武雄给破了。一想起这个,心情就很不好,心情一不好,就想去“不知楼”。 不知楼是青楼,不是青江城里唯一的一座,也不是最好的一座,但马庆爱去。想来也奇特,这边城,虽说物产不缺,但也不富裕,可自有墙立起,就有了这烟柳巷。不得不说,食色确乃性也。但毕竟马庆不到二十,也未育有子嗣,再怎么“性也”,成日留宿青楼还是讨打。 马庆被打了一个多时辰了,越打心情就越差。便冒了个主意,莫不如假借拜师,出城历练一番。要不寻上李府跟那个什么雄的再打上一架。不对不对,离了老娘才是当务之急,不然不管出城还是找李武雄都要先被她打断腿。这么一想,有个老师就成了必须。那个胖子有几分本领,而且对自己有大恩,磕个头也无碍。 马庆高声道:我愿束脩,三跪九叩,拜白奉常为师。 束脩(修)指的是腌肉,代指拜师礼。圣人说: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意思是圣人受了礼,就都会教导学生。束脩三跪是拜师中的大礼。行了礼后就意味着老师可以行父母之责,全权负责学生的起居功课,也可以决定学生能不能休沐归家,甚至可以拒绝父母的探视。行了礼,马庆就名正言顺的去到白有贵家中,再不用挨老娘的打了。小九九盘算的很好。 听他表态,马阔和王氏双双一愣,然后大喜,这小子居然主动来求个老师。 马阔持重,先去刺个名帖,拜访白有贵。 王氏心焦,当即去置办师礼。 第十五章:春风知不知 白有贵答应的极爽快。王氏和马阔只当白有贵早就有意收徒,才出手救了庆儿,也不做细想就急忙张罗拜师。 ... 繁文缛节,略去不表。 ... 拜师当日,马庆结结实实的叩了九个头,额头微青;心想好好讨好下这胖子,以后这日子可就再也不挨打了。却没料到白有贵心里笑出了话,心想绕了这么多弯你这混小子可算落在我手里了,看老子不打死你个祸事儿精。 当夜,马庆就留在了奉常府中。 白有贵特地新作了根长四尺,宽两寸有余的铁戒尺。白有贵冷笑着看着马庆,戒尺在白有贵手心里一起一伏。 马庆长期被王氏熏陶,对于人动手前的表情研究的很透彻。白有贵现在的表情就和自己小时候“误入”女澡堂被逮时,王氏看自己的表情一模一样,暗暗心惊。但还是不敢相信,这两人都没厮混熟,这胖子就好意思动手? 白有贵也还克制,用戒尺轻轻点了点白有贵的肩头,说道,你以后不住这里,跟我来。也不解释,大步出了奉常府邸。马庆忐忑地随在后头,不敢越半个身位。 白日里,青江也算热闹,现时入了夜,月隐云后,奉常府周围的灯火零零星星,隔了好远才有那么一盏,在道路上拖着忽明忽暗的光线。几乎见不到其他的人,两对脚步声一前一后听得分明。走了一段时间,两边的灯火渐渐密集了起来,甚至还隐约听见了一些女子的调笑声。马庆身高九尺有余,哪里是个白有贵能比的。所以跟在后头也不能低头,低了头便是俯视做师傅的白有贵。所以现在马庆大大方方的平视周围,认得明白,这分明是到了城西烟柳巷附近了。马庆大喜:看这白奉常体格,也像是享受惯了的人。莫非他教书育人也是别具一格,要在烟柳巷里面提点我一番吗?说不定咱这第一课就是春、宫御女的活儿啊! 城西的烟柳巷真是如一汪水般的温柔乡啊。 诶哟,不知楼。啧啧啧。啊,师傅打我做什么? 白有贵用铁戒尺敲了下白有贵的手臂说道:王夫人临走的时候,跟我讲,你最爱去不知楼? 娘这个也跟你说?马庆一脸媚笑。 白有贵左脸堆起二两肉,也看不出是不是在笑:让你看最后一眼,这辈子只要让我见你去一回,我就打断你根骨头。跟我走吧。 说完戒尺反手一拍,力道之重,王氏抽十棍都不及。这一下抽的马庆原地跳了起来,两人一道又继续行向西北,去了先生的小屋。 青江城内的布局是这样的。 青江城北边临江,旧时也有人叫青阴城,钉城,最初是墨城为了抵御东境诸妖兽而建成的几座前哨城之一。那方最初的城池便是现在的内城。但墨城红绡方士近三十年来武力日隆,诛灭了附近的有些修为的大妖,大规模的战役发生的极少,人口便也增长了许多。李哥舒掌权期间,就往南往西扩建了五倍于内城的外城;同时也向东扩建了耳城,作为内城的门户。外城建的仓促,守备也松散了些,不过外城,内城,耳城城建浑然一体,咋一看也是围的如铁桶金城一般。 李哥舒后来迁走了内城所有的民用设施,而将所有军政府邸陈列其中,李哥舒,马阔,督刑官这一众人物都是居住在内城之中,于是青江之中内城居北,执军政之要,唯独白有贵不在。 迁新址时,他神神叨叨地向李哥舒说:“夫兵者,不祥之器也,物或恶之,有道者不处也。”甚至最后甚至借口“水之南为阴,庙堂之器应当敬而远之”最后居然竟然把奉常府迁到了外城的最南边。 真正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些神棍理由。 二十三年前,大师姐临走嘱咐白有贵说,二十三年后先生回归此处,到时前去接应。不过当时先生天算未成,大师姐也吃不准先生一定能够脱困,就交代得很含糊。白有贵怀着私心来谋得这差事,即使公事上处置地八面玲珑,私下却不愿意和外人过多接触,便刻意远离了内城。 而城东南东南则是商家百姓云集之地,本就显得杂乱,更何况城南外连着是耕地桑林,白丁、短衣窄袖之人往来不绝,劳劳碌碌。其间突兀的立着肃穆严整的奉常府,确实有些扎眼。有些懂得阿谀的,就夸耀些大隐隐于市的意境讨好白有贵,白有贵也是一笑了之:只要李哥舒点了头,隐也好,显也罢,总都是无碍。 而西边联通着往墨城的官道,是最安全的区域,寸土寸金,都是些豪富人家,也是烟花地温柔乡最盛的地方。不知楼就在西边偏南的地段。而先生的小屋在则城西最外侧的较为偏僻的地段。 白有贵领着马庆往城西的小屋走,自然是要路过烟柳巷,无心路过而已,却搔的马庆一阵痒痒。又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小屋,推门进去,里面立着一个小童,摇头晃脑的背着之乎者也,不是别人,正是小唯。 见这两人进来,小唯迎了上来说道:师兄好。 白有贵和马庆两个人同时点了点头。 先生东游前,留了书信给小唯,言说以后的修行将由他人指导,几日前白有贵到了小屋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小唯的师兄,将替师授徒。小唯问候的师兄自然就是他了。而马庆是出了名的自来熟,以为小童子也是白有贵的弟子,年岁尚幼,所以叫了自己师兄。 白有贵瞥了一眼马庆,戒尺一挥拍在马庆的后背,说道:你应个什么劲。随后指了指眼前的小唯,说,这是你师叔,快行礼。 马庆身高大概是小唯的两倍,站在小唯跟前如同一个大黑柱一般。他俯下身,脸贴在了小唯的脸前,左右端详了几眼,瞧不出这小娃娃练过什么天山童姥似的功法,也查探不出来一丝的元气的波动。最初的一点谨慎消退之后,他不满地撇了撇嘴就直起了身,又顺势提着小唯衣服的后领子,跟拎着猫一样把小唯从地上提了起来,对着白有贵说:你说这小娃娃是我师叔? 他叫我师兄,难道还不够格当你师叔吗? 第十六章:飞兔的性命 当初先生之所以愿意收白有贵为弟子,单纯是因为胖子太可爱了。 而白有贵收马庆为弟子,最初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姓马。 机缘这种东西有时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李唯手札 “你说这小娃娃是我师叔?” “他叫我师兄,难道还不够格当你师叔吗?” 马庆拜师最初也不过是要逃离王氏的权宜之计,虽说行过礼,其实心中还存有些许不忿。没错,这胖子当初救了自己,但救人不过是医匠的本领,老子马庆要学得是杀人的本事。在修行上这胖子到底有几分功力,根本一直不得而知,更难说令自己钦服。马庆先前一直恭敬谨慎,是基于自己行了三跪九叩礼,大义上白有贵是自己的师傅。但这马庆决计不是个轻易服软的人,不然王氏几十种兵器换着花样打了他十几年,他也不能仍旧是这样一副吊儿郎当相,对家学依然不上心。心中不服,言语上也就不易把持。偏又碰上这个稚嫩小童大自己一辈儿,自己堂堂九尺男儿顶天立地,难道还要向这小屁孩儿点头哈腰不成。更别提自己那一众跟班看到这事是个什么情形。 马庆也不放下小唯,说道:你看师傅,我们打个商量,不如让这小不点儿叫我声大哥怎么样。 白有贵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马庆不服,冷讽道:我看你不是不愿意给他行礼,我看你是不想给我行礼吧。 马庆谄笑道,手里仍旧不放小唯,说这怎么可能,不能够。 白有贵叹了一声,向他微微招了招手,说道:来,我跟你说件大秘密,本来我还想再瞒你一会,现在只能如实和你交代了。马庆闻言,便要附耳过来,却不料白有贵白白胖胖的手如同鬼魅一样迅捷地在马庆的手腕上一扣。马庆躲闪不及,被抓了个严严实实。白有贵暗劲一起,一股极寒冷的气沿着手腕上神门穴直冲而入,而后一分为二,一股下行,直奔小指的少冲穴,另一个沿灵道,少海上行直奔心脉。小指的上的气凝而不散,侵入了肌肉皮肤之中,传来一阵剧痛,而上行至心脉的那道寒气更是汹涌非凡,马庆赶忙运力抵抗,居然也有类似的寒气从小周天中分离而出,护住心脉。照理说,尚未臻入守境的马庆体内是万难储存五行之气,即使侥幸得了一丝,也不如白有贵的那道暴戾精纯,一下就被冲得干干净净了。寒气由心脉而出,循环全身,整个身体都逐渐冷了下来。 小唯一直乖乖的被吊着,沉默地看着身边的两人较劲。随着马庆被寒气侵蚀,手上的力道逐渐松了下来,小唯像片叶子一样轻飘飘的落了下来,轻巧的一蹬,往后退了开来。他不知道现如今的情况到底是什么,索性躲得远远的。 白有贵显然留有余力,轻松的问马庆:你看,今天就教你第一课,控制好自己的好奇心。哈哈哈哈。以后如果有人故意诱你以奇伟、瑰怪,可更得打起二十分的注意力才好。小唯,你也记着点,若是朋友自然会直言相告,只有心中有鬼的人才会扭扭捏捏。 马庆一口气几乎背了过去,但还是嘴硬得很:你是师傅,你叫我听,难道我还得再留心防备吗? 白有贵被顶了一句,翻了翻眼睛,说道:似乎也是个道理,天地亲师,没理由连师傅都不信。嗨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不过今天这道气,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受着。 马庆寒气入体,渐渐不支以致于昏迷了过去。 小唯看到胜负已分,不大会殃及池鱼了,便凑了上来,看了眼昏迷之中的马庆。他全程都看得很仔细,清楚白有贵刚才那道气虽然暴戾,却是严格顺着脉络行进,没有溢出一丝。若是要伤人,却要反其道行之,使气冲撞于肌肉脏腑。由此推之,师兄方才绝不是要对这黑柱子动手,于是也不担心他的安危。不过马庆毕竟昏了过去,他仍旧问了句:师兄,既然不想伤人,你下手是不是重了些。 白有贵抚摸了下小唯的头,夸道:小唯,先生传给你的望气之术你修习的很快呀。才几天就能看出我出招轻重了,还能看出气在体内的运行轨迹了。小唯听后不自觉的挠了挠耳后的巛字印说道:也不知先生为什么教我这个本事。 白有贵这几日也跟小唯处的熟悉了,说话也随意了些,应道:先生的心比女人心还不好懂啊。 小唯不敢回答,说道:师兄那我先去睡了。 白有贵点了点头。小唯找来两个凳子叠了起来,然后爬上去吹熄了中厅的灯,然后又收起了桌上的蜡烛,整个小屋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日上三竿,白花花的阳光笼罩着被丢在小院的马庆身上。他昨天受了那寒气,现在被阳光一照,温温热热舒服的不行,即使躺在地上,也自在的扭了扭腰身,睡的极为香甜。 小院不大,厨房就在进门左手边,离马庆有些近,做早饭时传来一阵响动,还是扰了马庆的清梦。马庆闻着粥米散发出的香味,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伸了伸懒腰觉得身心舒畅极了;一时竟忘了昨晚被白有贵暗算的事。他大大咧咧地循着味道,去了厨房。大锅里蒸腾而出许多水汽,里面有一个纤瘦的身影正在张罗着早饭。朦胧中,马庆扬起声音问道:喂,里面做的些什么?那个身影头也不抬,手上仍旧在忙活个不停,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回到:快好了,去厅里等一会吧。 马庆闻言就退了出去,转向中厅。突然一拍大腿,怒不可遏说道,那小鬼和胖子都死哪里去了?咦,不对,为什么身体一点事都没有。 马庆原地跳了跳,又挥了挥拳头,身体轻便,出拳迅捷,不见有什么异样。马庆搭了搭自己的脉搏,但苦于不谙医术,细微的变化也无法感知。 不如及早抽身。 思量至此,马庆急忙忙冲向大门。 第十七章:智者乐水 话分两头。 天将破晓,白有贵和李唯就照例登上了城北的城墙,远眺青江水波。青江城是边防重镇,为了视野畅通能够料敌机先,军队会定期出城将乔木或伐或焚清理的一干二净,只余下一片绿油油的草甸。 朝阳初露,撒满了漫天金辉。虽说景致有些单一,但由于远近的区别,不论天空还是大地都染出了极为丰富的颜色。天空排布着橙红,紫红,金色的云朵,离得朝阳远些了便渐渐显露出了白色。而云朵下铺就了绵软的植被,粼粼的清江水,构筑成了一幅和谐而温柔的画面。 白有贵负手北望,指着青江,问望了这么久气了,还是看不懂水吗? 李唯眉头紧锁,轻微地摇了摇头,眼睛却一直盯着青江,不曾挪动半分。 白有贵看了李唯那一吃力的模样,无奈的叹了口气,心道:小唯这般望气,莫不是在南辕北辙啊。 读“水”靠的是智慧,是巧而非力。所谓智者乐水,说的是只有懂得变通的智慧的人才能体会水的变化无常。水无常形,自然附着在水上的五行之力也是没有常态。你这一直盯着不放,强行要去读懂这水,正是背离了水因势利导,变化自如的本性。 白有贵却不着急点破这点。虽说小唯在修行上连境界都没有进入,但是依着巛字印,已经可以很敏锐的察觉到大地之上运行着的五行之力了。只是望水需要的“智慧”往往需要在岁月中累积,李唯毕竟年纪太小。但是他在望气这一点上,天分也算极高,练了不到半个月甚至就能隐约看到人体内的变化了,再给些时间与他,让他自己领悟的话收获会更加多些。 小唯仍旧一动不动盯着远处。 白有贵苦笑了一下,摸了一下小唯的头,说道:小唯,日出已经结束了。咱们回去吧。 小唯望气之术始终没有进展,有点不情愿,说道:再看会吧。 白有贵说:夜昼之交的气最为精纯,也没有被“人息”(人的气息)所打扰,正是合适你这初学者去体会。过了这个时段,地上的气息就变得浑浊起来,那就背离了气的范畴也难以名状,莫混淆了你的根基。 小唯点了点头,师兄都这么说了,那就回去吧。 白有贵说:小小年纪,胜负之心盛一点倒也无妨,不过你要记得,本心通明更能体味自然的壮阔奇伟。小唯点头称是虽说懊恼,还是收回了目光,转身下了城楼。阁楼两旁的卫士披散着头发,身甲腰剑,并没有配备长兵;看面相发式,并不是中原人。看到白有贵一行下楼,剑士皆后退了半步,右手手心向上,扣在左心处,浅浅的鞠了一躬。白有贵目不斜视,一路向前,小唯则向卫士连连作揖回礼。兵甲不苟言笑,但这可爱的小童子生硬地行着大人的礼仪的画面颇有喜感,于是善意的回看了他一眼。 行至僻静处,白有贵故意摸了摸肚子,说诶哟,还是有些饿了呀。 小唯寅时(3-5点)就起了,几乎滴水未进,一被提醒肚子顿时咕咕的叫了起来。随即一阵雀跃,说道:娘亲肯定准备好饭食了,娘亲,娘亲,见娘亲。 白胖子微微眯起了眼。 两人行了不多时,回了城西先生的小屋。 一推进门,迎面却撞上了一个大黑柱子。那个黑柱子一见来人立刻弹了开来,在三丈处摆开了起手式,与白胖子两人对峙起来。 白胖子摆了摆手像赶苍蝇一样,说道:打个屁,先随我吃了早饭先。 马庆运气戒备,呸了一声,说道:吃个屁,昨天暗算我的仇还没报呢!边说边从腰间掏出了七个一尺来长的的铁片,一柄鞭把和一个极锋锐的鞭头,又从暗袋中拿出了响环,将这些个物什串成了一条九节鞭。 虽说马庆这手相当快,但毕竟也是细活,还是耗费了不少时间。小唯趁着空隙溜进了厨房去寻白瓶儿。白有贵打了打哈欠,觉得马庆那样子真是滑稽。若真是对决,胜负就在眨眼之间,哪容你大张旗鼓在那里组装兵器。 诶,这徒弟是不是收错了呀。 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原因,鞭柄那一节怎么都串不起来,马庆恼得很,恨不能多长出几只手来。他下意识低头瞧了眼手上的九节鞭。就是他低头的一瞬,白有贵动了。一只白胖的手掌摁在了马庆的面门上,像遮住了马庆的天一般,向前一使劲,马庆便仰面载了下去。 马庆四仰八叉的躺着,不敢随便动弹。白有贵仍旧捏着马庆的头骨,然后轻描淡写的说道:现在教你第二课,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一刻分神就是送命,明白了没。然后又提了提声量说道:小唯听见了没? 马庆不服,不吭一声。与此同时,厨房里传出一声稚嫩的声音:听见了。 白有贵看着马庆这副样子也是好笑,思量到我白某耗尽心血帮你这么多,你这小子还倒打一耙,说道,你再运起周天气息,看看这跟雪夜前有什么不同?说完就收了手,去了中厅摆放碗筷。这小院的厨房极小,只能挪到中厅去吃饭。等桌子收拾停当,白瓶儿和小唯正端着早饭从厨房里出来了。白胖子朝两人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去理会院子里的马庆。 摆上粥米和几碟子朴素的小菜,白瓶儿低声抱歉道:早上在府里耽搁了,早餐准备的晚了,希望不要怪罪。白有贵丝毫不在意:你能来就好,哦哈哈。小唯肚子是饿极了,当即自己去盛了满满一碗,就要往自己嘴里送。 白瓶儿一拍小唯的手,嗔道:该奉常大人先用。 小唯听到,把那一碗推到了白有贵面前。白有贵却轻轻挡住说,小唯吃吧。他揉了揉自己的圆鼓鼓的肚皮,又瞧了眼前眼纤瘦可人儿的白瓶儿,长吁一口气:诶,我最近节食。 白瓶儿听着有点惶恐,说饭菜不合口味吗?我手脚笨..... 白有贵可不希望白瓶儿胡思乱想,便打断她,谎称自己要辟谷修行,这才安了白瓶儿的心。三人毕竟才相处了不到半月,白瓶儿又是个谨小慎微的个性,所以在一些小节上还是不免纠结,相互推辞了下才开始用膳。 而这三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全穿到了马庆的耳朵里。马庆冷哼一声,这帮人居然完全不拿我当回事,自顾自吃起饭来了。他挺起身坐在院子中央,觉得极其尴尬,自知不敌,本来该是走为上。可是对面又完全不理会自己,分明是瞧不起人,就这么逃了不就成了落水狗一般,哪里有一点大丈夫气概。 起也不是,再躺下就更尴尬了。左右没事做,马庆索性盘腿坐定,依白胖子的话,五行之力沿着周天运转了起来。甫一启动,马庆便觉得不对劲。待到气定神闲后,便渐渐察觉到体内的气与之前的并不相同。原先在知境,必须要在适当的自然条件下,才能引导五行之力于经络之中加以利用,而且稍纵即逝。可这会,他分明觉得自己的气是由内而外灌注全身,而且循环往复丝毫不逸散。不过相对应的,小周天如同笼罩在黑箱之中,被隔绝的严丝合缝从而万难沟通外界了,除了体内那浅浅一道气之外,自己借不到半点自然的力量。 这莫不是是中了毒? 或者是,封住了大穴? 马庆心急,气在周天的运行越来越快,形成了一个湍流。随着风起,尘土夹杂着几片落叶随着湍流螺旋形地向上升起,卷进了半空之中。 小院里无端风起,而且大有越来越疾的趋势。厅中三人反应各有不同。小唯刚刚动了几筷子,仍旧记挂着要先填饱肚子,埋头开吃。白瓶儿儿听着呜呜的风响有点紧张,看了过来。白有贵早有预料,本是懒得理他,而后目光却随着白瓶儿也移了过来。 瓶儿一直不知这院中的是什么人,不过最近也接触了些修行者,多少也知道,原来术法不是只用来打打杀杀。她指着那股小小的龙卷,问道:这“龙吸水”可是用来打扫卫生的吗? 白有贵哭笑不得说道:是啊,除了打扫卫生也确实没半点用。这个兔崽子,真是一刻不找死都不痛快。后半句话明显压低了声音。 白有贵慢腾腾的起了身,走进小院之中。马庆眼观鼻,鼻观心,全神贯注于周天之中,丝毫没有察觉。 白有贵走到跟前之时,马庆已经面露猩红,青筋暴起,一副经脉错乱的前兆。白有贵暗呸了一声,扬起自己的白胖的手从马庆的百会穴上一掌拍下,马庆一口老血喷出几尺远。 白瓶儿一惊,哇,这打扫卫生也能喷出三尺血,修行者真是难以理解啊,不过这血渍似乎会更难清理才对。 马庆喘着粗气,胸口起伏的极其厉害。眼前的胖子蹲了下来,说:你刚刚臻入守境,运气的功法可不能再照搬以前那一套了。 马庆用手背一抹嘴,说道:我入了守境? 哪能有假。雪夜你尽数封锁了十二正经,八奇经,经脉受到反噬,生机亦断。次夜,我尽起毕生修为为你逐个修复周天大穴,蕴吾之气于你体内续你一时性命;昨夜散了那道气,通你小指上的少冲穴以沟通天地让你可以继续修行。 藏气于内而不散,自然就是守境了。虽说你这气是我给你的,但也是如假包换的守境了。 白有贵难得正经地解释了一堆事情,马庆听后一想确是这个道理,立刻为先前的冒犯后悔不已,正不知如何开口。白有贵招了招手说,吃了早饭再说吧。 小唯貌似正在长个,饭量很足,依旧低着头在吃饭。白有贵和马庆两人先后落座,一言不发吃完了早饭,白瓶儿见状,赶紧去厨房再备点吃食来。 小唯率先吃完,便起了身要离开。他一站起来,马庆也跟着立了起来,略躬了躬身说道恭送师叔。白有贵看在眼里,也不多言,随即起身回了奉常府处置公、文。 第十八章:霞明向晚,照霜带寒 半个月来,小唯也不做他法,每日早晨去望气,其余时间就一个人读无名集。无名集所载皆是些奇人异事,鬼灵精怪,虽说言语晦涩,但细读下去也是颇有趣味。虽说孤单些,但小唯在白瓶儿来之前,都是尽量独立生活,离群索居惯了,即使后来有白瓶儿照顾,也丝毫不撒娇任性。所以即使偌大的屋子就自己孤零零一人,倒也没有丝毫不适应。 这时,无端端旁边多出了一位九尺的大个儿,还一口一口叫自己师叔,着实吓了自己一跳。小唯头摇手又摇头说,不能叫不能叫。 马庆自诩混世魔王又哪里想叫一个小不点儿师叔呢,但师命不可违,自己承了白有贵这么大的恩,连嘴上的小亏都不肯让,又怎么说得过去。于是低声说道:师叔就是师叔,哪里叫不得。 小唯说到底还是有些怕生,跟马庆一时熟不起来,话都不利索,更说不出头头道来表明态度;就低着头转到里屋去翻无名集。此时远处白瓶儿又收拾了一道小菜,从厨房里出来,这一进一出,小唯和白胖子都不见了人,她顾盼了一会儿,轻轻放下一碟白玉豆腐,说道,公子还缺什么吗,我给你准备些来。 马庆这才正面瞅了瞅白瓶儿,一时失神,急忙应道:不缺不缺,姑娘落座姑娘落座。 两人对坐,马庆自来熟,一时兴奋嘴巴根本停不下来,没多久就探出了白瓶儿的出身,这才知道白瓶儿是自己师叔的娘,还是老城主李哥舒的妾,叹了口气,心道:窈窕淑女初长成,养在深阁无人识啊。白瓶儿也知道了眼前这位,就是现城主的侄子,本城督刑官的头马,更是奉常的新弟子。 马庆叹息间,看到白瓶儿神色犹豫,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大咧咧的问:夫人是有什么话问吗? 白瓶儿被点破心事,一愣,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心思单纯,念想很少,唯一的牵挂的就是小唯。先生没出现时,她只想着照顾些起居便好;而先生却带小唯入了修行,白瓶儿的期盼立刻就大了起来。可先生一身神迹,却只是带着小唯念念书本,游历游历;换了白有贵,竟是每日带上城去看风景。自度一介女流,怕其中有深意自己不懂,又不好冒失的直接挑明;问小唯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时间久了,难免惴惴不安。 最重要的是,小唯已经九岁,今年十月便是要应全城的童子试,若是和家族中其他人有所差距,免不了要被轻视的,本来生活就不易,如此下去怕是更过得凄惶。 平日里没人可以商量,只能干着急。所以现在一知晓马庆懂得修行事,便有点想问个究竟。 “你看十月的童子试,小唯他...” 马庆了然,回忆了一番,很肯定小唯周围没有气流动的迹象,怕是根本没有境界。不过童生嘛,能入境界能有几个,随口应道:无恙无恙,有师傅照顾着,小唯肯定能取得个名次来的。 虽然马庆称呼白瓶儿夫人,但毕竟美人当前,他始终不在她面前称小唯师叔从而矮了自己的辈分。本能的想讨个欢喜,奉承张口就来。 而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白瓶儿得了回复,喜上眉梢,匆匆备了午间的饭食,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马庆目送她离开后,暗暗恨道这话是不是说大了,若是小唯灰头土脸的从比试回来,我岂不是欺了美人,思量间就不由对小唯多了点关注。 而后两日,马庆体虚不宜妄动,小唯望气也遇到了瓶颈,白有贵嘱咐二人安神休息,自己也就乐的清净,没再出现。 这倒是给了两人亲近的机会。小唯怕生,内心却十分眷念父兄亲情,没多久就成了马庆的小尾巴。一番接触之后,除却关于先生的一些辛密不甚了了,马庆也大体通晓了小唯自小的际遇,同时也更清楚了小唯的修为:小唯不仅没入境界,身子骨还较一般人弱上不少;即使通些诗文经据,童子试时也难免要露怯了。 马庆也不拿小唯当个小孩,坦率的提及了白瓶儿的忧虑。 小唯听闻后,略略撅起了嘴,应道:我也不明白,这望气是做什么用途。 马庆揉了揉小唯的脑袋,说:这你可别冤枉了这门术法。望气可是秘术,一般宗派中根本修习不了。若是胖子肯教我这个,我非得晨昏三叩首不可。怕小唯误会,后一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小唯仍旧不解。 马庆接着说:对决如同对赌,双方都是持暗牌,掂量着压上自己的赌注。一朝估计错误,往往劫数难逃,而望气却能一眼看到对方的底牌,买卖可不就是稳赚不赔了。 小唯说:估计对方的实力真的那么难吗? 马庆说:自然困难。境界这个事玄妙的很,它关乎的是人与气之间的呼应,大体上可以有知守悟三境界。知境为门槛,不值得推敲;悟境又太过飘渺,世人知之甚少。中坚的大修行者无外乎守境,我们中原宗派承自祆(音先)教,定四相:一相洞天境,二相原阳境,三相炼形境,四相外身境,正合“炼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练虚合道”四种精要;无疆城的北狄则另立七品级。虽说修行又分五行,各有妙用。若因势利导而为之,境界之间不是什么天堑鸿沟。世间确实不乏大修行者挨了闷棍,遭黑拳跪的。但这隔了境界仍旧是一道坎,没有个天时地利也是不易跨过去,一般人若是没个生死仇怨的,也不愿谋划比自己境界高深的人。可惜的是,不是人人愿别个腰牌自报修为,而是藏刀于鞘,不见生死,不露山水。望气这手段,可以探人之深浅,又能观自然的四时五行,可不就是进退自如咯。 马庆是个话唠子,叨叨叨叨个没完,恰好遇到个一直没伴儿的小唯,竟然听得乐颠颠的。 这些话自然给了小唯不少鼓舞,不过随即他的眼光又黯淡了下来,他怂着脑袋说道,即便不会望气,我也知道,我现在谁都揍不动。 马庆也撇了撇嘴,说出他最爱的那个成语:明珠暗投。 小唯抱怨了句:何苦童子试就得学揍人呢? 马庆微怒道:你这小子,说些什么话。千年以降,家国道统受妖兽袭扰,固守囹圄。要是没有墨城征东,哪来我青江十来年的太平。大好男儿不想着披甲战阵平定东境,还在这抱怨。你个小子,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带把儿的,快尿个给我看看... 你小题大做。 不尿是吧。 你跑题了。 我帮你脱了。 ...... 一阵玩闹之后,马庆稍微恢复了一点正经,说道:那你会用兵器吗? 会弓。 几石? 一石都不行,胳膊就这么点。之前玩过些竹片,细绳编织的小弓。 那也叫弓?我给你做把小弩吧,可以用拉杆不用费力。 马庆许了弩,小唯一想,望气倒是可以跟小弩配合。马庆是个疏懒的,并不是说干就干的个性,反而搬了一张摇椅,在院中躺了晒晒阳光。小唯被弩撩起了好奇心,也没心思再看书,也搬了一方小马扎到院子里。见马庆没有动手的意思,也不好催促,就安安静静的陪在边上等着。 马庆半眯着眼,问他:你可有什么志向。 小唯低着头并着腿,发现自己着实没想过这件事情,只记得先生常说君子求道,朝闻夕死可也。于是反问了回去:你嘞。 马庆想都不想就回说:跟着墨城的“夷东军”,直捣东境雾池,平了妖孽。 小唯说:妖兽是什么样子的? 马庆说:小时候随着行团往来墨城,见过七八匹红瞳白马。我娘也不知怎的,瞒着大伙独自就去套马。结果惹急了它们,把行团冲的个四散。那些个马皮糙肉厚的,普通的刀刃砍上去连皮儿都破不了,只能逃。逃又不敢逃远,落了单,荒郊野外能让普通人死出一百种花样来。当时还小,就记得伯伯一手护着背上的我,一手持刀左劈右砍,还得大声呼喝让行团向他靠拢。虽说狼狈了点,却险之又险保住一行人的性命。 行团,乃是出城交通的主要手段。各个城池之间路途艰难,单独的商旅往来太过于危险。便待到物资积累到一定程度,商旅筹措资金,委托各城镇守交付军队护卫,有时亦会捎带上另外的人,称之为行团,是最基本的也是最安全的交通模式。行团五十个护卫起行,规模可大可小,护卫和商旅人员的比例一般为一比一,若是遭遇兵祸,护卫保人,人自理财货。七八匹马能把五十多人组成的战阵冲散,可以说是强悍无匹了,更何况里面还有马阔这样的修行者。 马庆回忆起来,倒是不觉得惊险,反而很是兴奋。 那时,我就觉得做个大修行者特别厉害,能够庇护那么多人,后来就听说墨城下了招贤令,组了夷东军,天下英雄来附,向东打了三千余里,直至“流沙地”,“海表水”才返回。人第一次看到到传说中的妖兽诞生之地,所谓威灵行于妖域不过如此。我修行了这么久,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那打上一架。 小唯忽然想起了先生,不知道先生到没到过传说中的流沙海表交汇的地方,左脚踏在赤红滚烫的沙漠,右脚浮在刺骨极寒的海水上,那该是怎么样的一方光景啊。 马庆自顾自接着说道:现在中原平静,妖兽少了这么多,居然还出现了非修行者私出城墙的事儿。那之后,我也就再没见过那些邪性的怪物。 小唯问道:为什么妖要吃人呢? 马庆应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知道杀戮是怎么开始的,只知道妖兽和人之间必然不死不休。既然如此,为什么也就不重要了。你可知道,所有的城池都一样,坍了城墙,三日之内就不大可能有活口了。你个小屁孩,生于安乐,啥都没见过,才会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 马庆不过十九岁,却一副倚老卖老的德行,若是白有贵看到怕是要笑掉了呀。不过小唯更小,听完点头如捣蒜,觉得男儿当带刀,于是随即提出: 师侄,咱做弩呗。 马庆一愣,揉了揉眼睛,说好吧好吧,跟我走。 他在前头,脚步轻巧,边走边唱到: 霞明向晚, 照霜带寒。 此处故乡, 旧时魍魉。 威灵不显, 高墙不墙, 推盏敬水。 推盏敬山。 第十九章:须弥藏于芥子 马庆手艺也不含糊,认认真真捯饬了两天,把兵器如愿做了出来。小弩两尺多长,两边弩翼亦一尺余,精致小巧。马庆卸出一堆的零部件扔到了李唯跟前,马庆说道:看仔细了。然后这个连那个,那个组这个,三两分钟就组装成了一把弩。 小唯眼睛都不带眨的,勉强记下了,指着那一堆说道:你做得兵器都是这样的嘛? 怎样? 四分五裂的。 马庆半眯着眼睥睨着小唯说道:身上带着的才是兵器,挂墙上的那叫摆设。他边说边把弩再给拆散,小唯也不墨迹,三下五除二把弩又给拼上了,速度丝毫不逊于马庆。马庆叫唤了声,诶哟,不错。你倒是个机灵的。 只要我愿意,水在我眼里都是静止的。 哈哈哈,臭小子,夸两句就喘了。那看我这拳头是不是也是静止的。马庆说归说,却不疑有他,而是满心羡慕,想见识见识这望气的本领,说道,来,上城门看看。 两人说笑着也上了城墙。 城墙是边防重地,一般人随便不能上。但白奉常带着小唯出入了几次,两边的带剑甲士也熟稔了李唯这小娃娃,便由得他上。马庆是督刑手下重臣,自然出入无碍。 两人一路,李唯仍旧作揖执礼,马庆却不理会,目不斜视上了台子。 李唯把马庆的脸色看在眼里,略有愤懑。他吭哧吭哧上了墙,便问起了这事,马庆满不在乎答到,你看那些甲士,不带长兵,不做揖礼,执的是五尺剑,行的是扣胸礼。李唯回想了一番,确实是这回事。马庆接着说,他们是无疆的北狄,非我族类。 这你也要分这么清楚吗? 天下的事不分拎清,就会有人去算计那些不明白的地方,有了主人,这地儿,这人,才能令出一门。所以你看,即便我人万死抵妖,存亡绝续,命悬一线;还不是得七年一期,举“牛耳会”,分一分谁才是天下共主。 马庆说起这牛耳会,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往前算百年,全是道城西秦和无疆的北狄坐庄,害的我墨城子弟只能为人之下,当个马前卒。我们累年上前线交兵,死伤的都是我们的弟兄姊妹,这帮外人却退居西北坐享太平。道城传承千年道统还则罢了,这北狄算个什么东西,雪山小族,即便出了个武圣,也配自诩高我们一等,来我青江这么多年,连个揖礼都不肯学。看我墨城红衣磨利了刀,总有一遭让这班不识好歹的家伙见识见识。 马庆越说越咬牙切齿,措辞也越不着调。但即便如此,他也尽量避讳二百年前的武圣--传说中单剑斩龙的乔力牧。幸亏四周没人,马庆的胡话就随意让他说去吧。小唯懒得理会,凭栏远眺,复习这几日的望气。高处风疾,小唯被吹得眯起了眼睛,天高河低,岸青水蓝,一切的景物也随之被缩成了一条线。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周遭的景物越来越慢。百丈外疾驰的飞鹰也如同静止在眼前一般,连那个睥睨云下的眼神都看到一清二楚。 鹰的瞳孔里倒映着整整一座青江城,灰黄的城墙切割者大地,外面是碧绿的草原,里面堆砌的各式的黑瓦红砖。就在那么短短一瞬间,他第一次见到了这座小城的全貌,他甚至分辨出了那些细致的街道中活灵活现的行人。小唯贪玩,开始在错落的建筑中寻觅起自家的小屋来。 望气虽然神奇,但小唯学的时日还浅,即使天赋再高,也没有神到可以停下时间,慢慢端详查找。在他找到自己的小屋前,鹰已经慢慢从眼前消失了。 若是先生的境界,也许人生百态,嬉笑怒骂就都可以归纳在一颗小小的瞳孔里,那倒是颇有几分“须弥藏于芥子”的禅意。 小唯指着那只鹰,转头问马庆这是什么品种,这么神骏。 马庆还在自顾自胡侃,虽然听到了问题,还是依着惯性喷口水。小唯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即使他的眼里马庆的口水已经被分解成了点点滴滴的水珠状,甚至有了一种“屏幕跳帧”的错觉,他还是没有能力调动身体及时躲开。想来最快的暗器也快不过唾沫星子啊。 小唯嫌弃的抹了把脸,扯着马庆的腰带打断了他的胡话,摆出一副师叔的样子,说到:鹰鹰...马庆抬头瞄了一眼,看到一道色的影子一掠而过,却没看清具体的样子。 什么鹰啊? 纯白的那只啊,每只翅膀下边有一撮墨一样的黑羽毛。 没看见。不过我们这边白色的鹰可不多。那些雪山小族对鹰倒是挺上心,而且历代熬鹰,说不定是他们放的。不过没听说那几个虾兵蟹将还带了这么珍贵的鹰来咱么青江啊。算了算了,别去管鹰啦,今天让你来,有件大事。 什么事嘞。 马庆从腰间掏出了一张暗黄厚实的牛皮纸。有时真心觉得马庆的腰间也是世上一处奇葩啊,到底是怎么藏起来这么多东西的。除了活人和狗屎,就没有不能从那里掏出来的。 他缓缓张开牛皮纸,显出一份青江附近的地形图,山川河水极尽详细。 来,你替我瞧瞧这附近五行之气如何排布的,越详细越好。我有大用。 小唯瞪着眼,一一指出。 你再给我画张图吧。 为什么不能画在这上面。 这个是我从军营里偷出来的,损坏了一点,人头立马就得落地。 小唯面露难色,却只能点头应承了下来:那今天我就只绘制北边的图形? 马庆性急,说道:别耽搁。待会就去东、南、西三座城楼。 小唯嘀咕:哼,做弩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着急。 第二十章:行止莫不中音 恩怨,总是在隐隐晦晦中揭露。 拿刀指着别人是世上最幼稚的行为 -----------------------李唯手札 三日后,十月初一,冬天终于来了。 十月初一又称“冥阴”,传说里此时阴间的寒冬也来临了。后人需当焚寄冥衣冥帛供给先祖使用,所以也称寒衣节。 青江是抵御妖兽的哨口,战乱持续了不少年。附近茔冢蚁布,忠骨长眠,自然家家户户都很重视这节日,城里的奉常也会率众庄重地拜祭先祖和英烈。所以白胖子这几日更加不见人影,多日没人提点着,小唯也不免有些惫懒,甚至都不怎么读无名集了,而是成天粘着马庆四处转悠。两人似乎都忘记了自己马上就要面临着一次人生极其重大的考验。 童子试在十月初七,而举守城大将的大校在十月初十。 小唯有了小弩,搭上自己开了挂的人肉瞄准镜,二十丈内可以点射任意一个目标,小到蚊蝇,快如走狗,全都逃不掉。不得不承认,这小弩弹道设计的极其稳定,相应地,装填箭矢会费点时间。所以小唯从一直以来的惶恐中似乎抓到了那么一根道草,虽说微弱,但那种从什么都没有变化到握着一丢丢的感觉,确实够让他飘飘然了。 而马庆入了白胖子门下才几天,没什么阻滞就进入了守境之洞天。不见得功力有多少精进,毕竟藏气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成就的。但是改变却是实实在在的发生了。给小唯做弩的时候,他很明显的感觉到手更加的稳定,刻刀在木材、丝线中行进的极其流畅。手之所触,刀之所行,磨出一阵哗哗哗的声响,居然有种独特的音乐般的律动。古人说奏刀嚯(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说的便是技艺近乎“道”时,即便是削肉砍树,也能发出如同乐经中最美好的篇章《桑林》《经首》一样美好的声音。 更神奇的是,马庆的眼界完全不同以往的,以前看山是山,遇水便就是水。但现在他看东西却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不再仅仅只用感受外物的外在,而是体味到了他内在的存在。所以即便山仍旧是山,在他眼里却拆解成了玉石金木,当然,这仍旧不能像望气之术那么神妙可以直接拆解实物中陈列的五行气息。马庆在做弩的时候,这种神妙的感觉不断的浮现出来。于修行之途,他也是豁然开朗,很明确的知晓了向上攀登的途径。他很自信,假以时日他必定能够变得更加强大。但同时他更明白他和在守境浸淫许久的李武雄差距是多么大,顿时对全城大校也不再那么执着了。如果差之毫厘,自然会觉得可惜,但他仔细检索了一番,李武雄能在那么仓促的时间召出有若实质的火焰,至少也得是炼形境了,肯定比自己高深上不少。要是和李武雄交手时小唯在就能说个分明了。但马庆此人眼高于顶,自信也好,狂妄也罢,总之他是绝不愿意随意屈居人下;明了自己的颓势之后,他反而更加的兴奋。在没有生命威胁的前提下,挑战一个比自己更加强大的人显然是一次非常宝贵的经历。对于胜负也少了很多的负担,而且总有那么一丢丢的侥幸在偷偷和你念,假如赢了... 放下了执念和仇视之后,马庆反而对胜负的形势有了更加准确的判断。取胜之道兼顾正奇,既然正面不可能撼动,那必须得依靠些小手段。他揉了揉泛着青色的下巴,绞尽脑汁。 当然,下巴豆,放软骨烟是马庆的强项,用来对付李家少主却显得太小儿科。李府的戒备说不上多森严,但毕竟里面有不少高手,擅自闯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长久以来,马庆的假想敌都是某家倒霉小娘子的男人,所以一想起李武雄那双似明非明的凤眼,不免还是有点发怵。不去管它不去管它,到时再打上一架就好,现在费脑子也来不及了。马庆自我安慰了两句,最后默默补充了一句话说,反正白有贵医术有够好。 希望不要伤太重…… 于是略略自我催眠的两人大摇大摆的走上街道,但小盘算却是完全不同了。 夕阳西下,众人祭祀完从城南回来,小城的街道难得的热闹起来。马庆在人群之中见缝插针,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把小唯甩在了身后。碍于小唯那双眼睛太神异,即便自己已经察觉不到他的存在,还是特意兜转了不少路,才直奔城西南而去。行不多时,到了一座小楼前,楼有些旧了却漆瓦健全,显得整洁而有古意,正门不大,可供三四人同时进出。门上方没有匾额和题字,左右各镌刻了五个隽秀的小楷,不是对联,甚至也不像寻常人家爱听的吉祥话,书道: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这里便是马庆常光顾的“不知楼”了。 马庆行至门槛,立刻就有人引路领了进去。 第二十一章:箫韶九成,凤凰有仪 不知楼是家青楼。 青楼并不是完全是妓院,妓院中也不止一种妓--女。楼字左边“木”右边“娄”,娄最初的意思就是中空,后来引申为层见叠出,所以楼最初的意思为双层或更高的屋子,在平房普遍的时代,青楼称之为楼就显示着它有别于一般的妓院窑子,并不是仅仅很直白的消费肉体的地方,更多的是一种消遣休闲的场所。所以青楼能提供的服务范围也很广,相应地,里面的女子也有所分工,地位也并不是如外人想得那么低,她们能保持一部分的自由,也能选择服务的对象。不知楼更是其中的翘楚。但它的声名不显,甚至连个招牌都没有,往来的人也都是介绍而来,常常非富即贵。不知楼最为顾及的便是隐私,正对上了这部分的人的需求。 进了二门,院落的景致跟外边判若两地,花草塞目,莺燕绕耳,色调也鲜明了不少,之中有一些人往来,大都是捧着酒食的小厮,走的四平八稳。极个别人衣着华丽,一路上却行色匆匆外人根本都来不及瞧不上一眼。 再往里走就是不知楼的副阁,分上下二层,中间镂空处是一个舞台,正有几名舞姬表演。三面环绕的几个零零散散的桌椅,间隔十分宽松,大多是开放式的布置,偶尔隔着一扇屏风。来不知楼的人,都径直去了包间,很少在厅中抛头露面,所以倒也清静舒适。 马庆轻车熟路,上了二层坐在舞台左面儿的位置。小厮罗列了几盘吃食,恭敬地问道:去叫小九姑娘的起儿了? 叫起儿意思就是点姑娘,是青楼里的惯语。 马庆微微颔首。 台上大约演完了一支舞,一个十四五岁的红衣姑娘乖巧的坐在了边上,偏棕色的头发用簪子并起,束成发髻,而后垂至腰间,五官很明朗,腮间铺了浅浅的红晕,身量不高而且纤细,却没有病怏地娇弱,而是透着一种很紧实很有力气的紧绷感。 来人自然就是小九了。 小九姑娘只是个昵称,并不是她行九,而是因为她叫筱韶,是不知楼的司礼赐的名字,得的是“箫韶九成,凤凰有仪”之意。因此熟识的人也叫她小九。她的性子直率开朗,有时也觉得筱韶这个名字有点拗口,乐得被称为小九。 小九往日里活泼可亲,甚至有些小唠叨。今天却眉眼低垂,双唇紧抿,一杯一杯本本分分地为马庆斟酒。台上歌曲舞过三番,酒也微醺,马庆停了酒杯,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夹起小九的下巴,小九很顺从地轻轻抬了头。马庆仔细看了看小九的左脸,又接着端详了她的右边脸,见到下巴处有很轻微的肿胀,但脸色却是如常,不像是什么外伤。 马庆用手指轻轻蹭了蹭小九的脸颊,问道:你有什么跟我讲的没? 小九更加用力的抿了抿嘴,连忙摇头,脸却越来越红。脑后的马尾如同跃出水面的鱼一样,曲着身体跳起落下。马庆太了解小九,知道这小姑娘倔得很,已经表示不说的话就一点信息都不会透露了。说起来,三月前马庆初见小九便是一见倾心,当即便愿意赎了小九,可是接触之下却发现小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九对不知楼外的世界充满的了恐惧甚至咒怨。她十四岁才入的不知楼,决计不可能对以往忘记的一干二净。可是无论马庆如何旁敲侧击,小九却只字不提,甚至连原先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及。马庆所愿未偿,但是,他清楚不知楼在青楼里也算个异数,对姑娘们的确很不错,上至司礼管事,下到小厮帮工,全都对她们尊敬的很。所以只要小九暂时过的好,那也不必他去强逼她做些不愿意的事。马庆虽说很多时候蛮不讲理,对小九却是软的像个糍粑。 马庆明白她的性情,知道问下去也没甚结果。所谓请将不如激将,于是他便用食指挠了挠小九略肿的下巴,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才半个月没来看你,你怎么胖了。 小九立时脸黑了下来,气道:你也知道你很久没来看我了...一见面就说我胖了,你哪只眼睛看到胖了,你仔细看看啊看看啊!!你左眼看到还是右眼看到的,说出来看看啊。 她受得礼仪训练还不算久,而且和马庆也不是纯粹的客人和侍者的关系,一被刺激竟大咧咧地张牙舞爪起来。她讲起话来跟马庆一模一样,絮絮叨叨不停,还透露着一股子野性子,四周的顾客虽然离得有点远,却还是多少听到了些,不免转过头来瞟了一眼。 小九一察觉,立刻恢复了之前的鹌鹑样子,双手并起乖巧的坐下,只是脸色还是涨红着的。她一开口,马庆立刻就看清楚了,小九少了颗牙,右上颌的犬齿(尖牙)。怪不得不愿意开口,这小姑娘肯定又是多动,不知道整些什么淘气的玩意儿,磕到嘴,这可算破了相了。 马庆揶揄了一句:诶哟破相了,这我可得考虑考虑还要不要你咯... 没料到这一句酸话,小九一双眼睛登时就低垂了下去,如同蒙在雾里。马庆慌了手脚,立时澄清,说了不少好话才哄回小九,不知不觉在对话中就只能任小九摆布。小九狡黠地笑了起来说道,那你陪我出城吧。马庆低声回到:又出城,上次司礼告到我家里去,我差点被我娘打掉半条命。马庆想起怒起来的王氏就一阵头皮发麻。 哼,这么大男人还怕娘打啊。 马庆没想到小九也来一招激将,罢了罢了,谁叫我喜欢她呢,就当是欠她的了。 马庆纳了钱,领着小九出了不知楼。此时小九已经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褪去了华丽的装束和头饰,披上了麻衣,只用一个普通的缎带绑起头发,从一个低矮的侧门出去。这倒不是马庆怕招摇,而是不知楼一贯的规矩:不知名姓不知人,不得衣裳不得众;出了不知楼就不能叫不知楼里的名字,也不能着不知楼的服饰,也没有任何跟楼的关系了。若是女孩愿意离开,也没人阻止,若是铁了心不回来,也没人强求。初闻这个规矩的时候,马庆也不由感叹不知楼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地方,只是小九对着这个“通情达理”的评价直摇头。也许事情都不是看起来这么简单的吧。不过这些事,马庆一个外人就不爱细究了。 小九藏在一个小小的马车里,小九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开口对马庆轻轻解释了一句:司礼说了,会帮我把牙补上的,不会破相的。 马庆听到了也不回话,心头一暖。 第二十二章:山头日黯,地上人痴 前时马庆自以为甩开了小唯独自进了不知楼,却不料小唯仗着那双神异的瞳术仍旧跟了上来,只不过不知楼防范生人自有手段,而且小唯一个八岁的娃娃,怎么都不可以被放进青楼。小唯讨了没趣只好回了先生的旧屋。 自归了小屋,小唯便一直焦躁不安,无名集翻来翻去竟是一字都看不进去,随手就丢在了边上。四下又都无人:白有贵忙于案牍,已经好多日没有出现;白瓶儿因为今天是寒衣节只得留在李府帮工。 小唯也不知道哪里来得闷气堵着胸口,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由觉得太阳穴很痛。翻出了随身的小弩,嗖一箭刺中了远处的门框。盯着扎在紧锁大门上的箭矢,小唯又发了另一箭,不偏不倚将前一枝箭身劈开两半直至击到了金属的簇,才“叮”一声脆响,坠落了下去。 小唯意兴阑珊,又随意的往门的方向乱射了两箭。 就在这时,门被一只胖手推了开来,不消说,正是白有贵无疑。他另一只手一扬,袖子轻描淡写地卷落了两只箭,满脸堆笑地调侃小唯:诶哟,几日不见就当我是仇人咯? 小唯见终于来了人陪欢喜不已,大步扑向白有贵,喊道:师兄有礼。 白有贵说:你这礼没几两本事可受不起哦。 小唯忙不迭地道起歉来,说起前因后果来。白有贵听完直叹道小唯年纪小小脾气可是大大的。又追问了一句:若是无聊,莫不如回李府也好罢,至少同龄人可不少。 小唯自然是拿白有贵当亲人,便坦诚说道:府里交不来朋友。 白有贵暗暗思量,李家也确实不待见小唯。李哥舒子侄辈排行“送”,孙辈行“武”,如李哥舒的嫡长子李“送”青,嫡长孙李“武”雄。说起来,小唯是三夫人的四子,当是“送”字辈,却剥了行字,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唯。难产克母,而且自三夫人死后,李哥舒对这一脉愈发冷落,几个兄长归咎于小唯更是视其为仇敌。 兄长尽数交予五夫人养育,与小唯关系渐远,血液中最后一点同胞之情也淡化了。不用怎么想,这小唯在李府的日子便不是那么顺遂,也难怪他不愿回府中。 不过白有贵更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因为他今天也是莫名的一阵烦躁,修为到他这个境界,不说灵台清明,古井不波吧,也万难起什么样极端的情绪。今日有异,必定是冥冥之中有所示警,不免开始有些忐忑。本想回小屋一个人清静一些,捋一捋脉络,却听闻小唯也是这般。 虽然小唯只是总角小童,白有贵却知道先生留了大机缘给他,他也心生异常,那更加让白有贵确信自己的不安并不是无的放矢。 白有贵眯了眯眼睛,像是把眼珠藏进了肉里,只透出很狭窄的一条缝,窥视着天空。转头对小唯说:今日天空疏朗,入了夜我教你观星起卦,你可要学? 小唯自无不可。 马庆自诩武艺,出了城一直向南走了几个时辰,已经接近了青江的探哨的边界,再往外就只有一些游骑了。从单调起伏的草原一直走到了乳虎林。顾名思义,红衣东征之时曾在这片林子里斩过一只幼年的玄虎妖王。虎妖庞大有威,步伐之中隐隐有风凝聚,故有风从虎之说。白黑二种虎又俱是异种,乃是虎中的霸王,极其罕见,位列妖中四圣。四十年前墨城尽起中原豪杰东征,武器隆隆,想得是踏平雾池一劳永逸。万没料到才行军不足千里,就在这林子里遭遇了一只玄虎妖。即便玄虎年幼,数百守境豪杰群起而攻也拿它不下,只能生生困了它七天,耗得它力竭而亡。可虎王虽小,自有尊严,临死前罡风碎体,肢体肌肤丝毫不剩。红衣经此一役,才渐渐收敛了傲慢,不敢再妄言杀入雾池。于是整顿实力,于此处建城十七座,号称横云大阵,而乳虎林外这座便是青江城。也许正因为青江地下埋得是玄虎血骨,三十多年来这座边城一直武运盛隆,宵小远遁;零星小妖根本不敢靠近青江。 原先幼虎森林绵延极广,青江建城之后不久,老镇守李哥舒为了预警,就把四周的乔木都焚毁殆尽,而来年春风又把那些翠绿的草儿给带了回来,这才形成了青江四周的景观。马庆左兜兜右转转,比对着一张极其潦草简略的地图,似乎在找些什么很重要的地点,两个多时辰终于停在了乳虎林外围一处草地上。小九在车内闷的难受,见车停了终于露出脑袋来张望,一见没人登时跃了出来。初见森林也是又惊又喜,却又不敢走进去,而是回来问马庆为何走了这么老远。 马庆展开地形图,指给小九看,说道:我有一个小师叔身怀秘术,他告诉我这个地方五行齐备,灵气充足,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小九端详了一眼地形图,看不出什么奥妙,只是对画本身颇感兴趣:你这师叔制图怎么跟小儿涂鸦似得,丑也丑死了。 马庆心道不就是个小娃娃嘛。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转而说道:今天既然叫你来,当然不是来修炼的啦,待会猎只兔子来给你尝尝。 小九奇道:走兽都是异类,吃了如同毒物一般,你就不怕死吗? 马庆哈哈大笑,娓娓道来:便宜师叔他那儿有本古书介绍了一个方法,说用五行之力生出火来,好好烤熟活物,佐以烈酒,人可照食不误,我一直想试试,别怕,我先吃,吃完没事你再来。 小九笑了起来,一双明眸弯成月牙儿,似乎能透出点点光亮来。 马庆从背上解下亮银枪,又组装起一把大弩,又藏起袖箭,乒乒乓乓一阵不停。青江水肥,附近不少飞禽走兽也不少,以马庆的身手即便是赤手空拳抓来点野味也是分分钟的事情,可他却耗了小半个时辰全副武装起来,自然不只是野炊如此而已。只不过他想营造出专程载小九出游的一种表象来讨小九的欢心;实际上他却另有盘算。刚入守境不多时,马阔便一直敦促他勤加领会“炼精化气”--这是守境的根基,也是如何蕴气于内的前提。马庆惫懒,不肯枯燥的静坐,觉得找寻个五行齐备,得天独厚的好地方修行才是事半功倍的法子。又有小唯望气之能在前,便让他上了城池,特地绘了这幅地图。今日找来这里,他一阵精神清爽,周天运行说不出的舒畅。一时兴起就起了玩心,居然想到了无名集上面的古方要试吃野味。 嗖嗖两箭,就射下两只野鸭来。生火,串上野鸭,撒上点点细盐,细微的油脂在火中兹兹的冒了出来,飘出一阵阵肉的香味来。小九也顾不得撒欢而是定定蹲在火堆边上,直勾勾的看着野鸭肉一点点变得焦黄。马庆难得的耐住性子,当然也是出于谨慎,断断续续用火烤了一个多时辰。 夕阳还未落下,月亮不知何时已升了起来,也是低低的,无甚光亮。马庆觉得这肉再也经不得火了才停手。他又从马车上搬下一大坛酒来重重摁在火堆边上,捞出一海碗酒,一饮而尽。旁边的小九先看看肉,又看看马庆。 美人在侧最是下酒,喝起酒来跟喝水一样。几碗下肚,豪情顿起。本来对这火烤酒浸的方法也是没底,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口吃了下去。接着又开始猛灌烈酒,不多时双眼就开始发茫,不由大声唱起他最爱的词儿: 霞明向晚, 照霜带寒。 ...... 马庆一个翻身耍起自己的亮银枪,原本他的招数大开大阖,刚健有力,醉酒之后反而有种内敛的劲道而绵里藏针,更显凛冽。小九看着喝彩连连。许是此地真是有地利,又或是小九鼓励,马庆越舞越快,感觉胸前蓄起一股气劲越来越强,不吐不快。周身更是绕起劲风,呼呼作响,每一枪,刺出都是裂空碎石。可即便他已经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那股劲道还是不能完全舒展,甚至有逐渐郁结的倾向,马庆双眼猩红,长啸一声,亮银枪如同游龙拔地而去。 枪法讲究六合,内修心、气、胆;外练手、脚、眼。以身养气,以意御枪,将力气汇聚到每一个招式之中,务必能够毕其功于一击。枪法百家争鸣,原本亮银枪走的是赵家枪的路子,占着一个柔字,刺枪如同银蛇出洞刁钻犀利。可惜马庆家学学了个七七八八,加上本身又是大大咧咧的个性,枪法中时时透露着一股狠劲,颇有霸王枪的风度。霸王枪自然是以刚猛暴烈见长,求得是以力胜巧,其中一式唤曰霸王摔枪最是狠辣强横。可惜这种招数非得天生神力不能展其神威,马庆也练过些时日,只是他那高瘦的身板使出来就有股子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思。 可此时此刻,马庆胸中像灌满江河湖海一般翻涌不止,力道可远不止大了几分而已。他重重劈下亮银枪,摔在地面上。枪砸在地面上借个巧劲再把力反弹回来,所谓借土生金,亮银枪上附着的五行之力更加澎湃汹涌,再借势直刺。那一道气劲有若实质,向前直冲,地面随之“撕拉”刮出一道不浅的口子来,翻出棕色的泥土来。 口子越拉越长,奔北而去。 马庆周天蕴藏的力气一泄而空,又有几分酒劲,摇摇晃晃的站不住脚。拄着枪才勉强站稳,他右手叉腰,对这一枪的威力甚是满意,呵呵哈哈的笑了起来。 山头日黯,地上人痴。 他双手牢牢攥着锃亮的亮银枪,说:老朋友啊老朋友,这一发,也算高/潮了吧。 第二十三章:地裂横亘南北,百姓两隔阴阳 马庆双手牢牢攥着锃亮的亮银枪,说:老朋友啊老朋友,这一发,也算高/潮了吧。 不料半响之后,一声震天的巨响从北而来,竟是从几十里外的青江城传来的。 马庆定了定神,眯起眼睛,竟看到北方那座高大的城墙竟然轰塌,滚滚烟尘弥漫开来,携着排山倒海之势升腾百丈有余。 马庆修为不低,却仍旧看不大仔细,于是就越发汇聚精神去看,不料此时周天内元气一阵翻滚错乱,双腿一软摔了一个狗啃泥,当即不省人事。 霎时间,尖月淌血,青江长哭。 一道地裂,自南向北直插青江的内城,南面的城墙哗啦啦裂开一道十几丈的大缺口。原也说过,青江城如同一个卧倒的“凸”字,内城就是那个突出的口袋。不同于供平民居住的外城,它乃是青江军备的核心,除了白有贵的奉常府邸在城南,几乎所有的官宦都在其中,同时囤积着大量的器械粮草,城池更是累年加固毫不懈怠。不说铁桶金城,但无论面对何等攻势,固守方寸,等待墨城红衣驰援绝对绰绰有余,绝无可能一息之内就给毁了。 而今日,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城坍楼陷,哀鸿遍野。 刚刚日落,各家各户都起了火烧煮晚饭,正是一日之中薪火最隆的时候,所以内城各处均是不可避免地走了火,而且这火借着风势沿着断壁和木质的梁柱疾走,留下一道又一道焦黑的炭痕,各处守备将领刚刚反应过来,几道火舌就已经奔着屯粮的仓库而去。秋收的粮草将将收来,若是此时着了火,入冬的供给肯定就难以为继了。附近的指挥官明白粮仓干燥,若是染了火,肯定一发而不可收拾,没有一点犹豫便召集了全部的人手去担水,以粮仓为中心开始灭火,一阵嘈杂中,随着将军的大声的号呼指令,开始有了有序的回应。 青江将校无不训练有素,一阵慌乱之后也开始了自发的抢救,并派遣军士奔向镇守府求援。 马阔的镇守府邸在内城最西南端,避过了地裂之处,房屋未受到过大的损失,但是火势已经蔓延到了附近。马阔立于屋脊,剑眉倒竖,怒目圆睁,直勾勾地望着北面一片连着一片的大火,心里飞速的算计着。 屋下立着马家的丁甲,和跪着的镇守府的僚属、部曲,以及从附近赶来请命的军官。诸位均抬头望着如同石塑的一城之主。 马阔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胸中已经做了最恶劣的打算了。他解下背上的神臂弓,取出箭囊里的十余枝鸣镝,也不多话,一根根射向空中,而每一枝鸣镝都会发出独特的声音。每随着一个鸣镝呼啸而去,院落的传令官便心领神会,疾走冲出,一边奔跑一边聚拢自己的部曲,奔向鸣镝落下的地方。 当然鸣镝只能直接号令一些军职较高的将领,再经由他们节制自己的部属,一层一层传达下命令。很短的时间内,青江内城里的军队就有条不紊的运作起来。只有马家直系的百来人仍旧未有任何动作。随着部属退散,马阔脸色越发的难看了起来。他身法矫捷地翻了下来,随即喊出两个名字:马如龙,马踏雪。两名玄甲齐配的中年人应声上前,马阔却难得的犹豫了起来,迟疑着没有做声。 两人不仅是马阔的心腹股肱,更是一同长大的族兄弟,信任默契自不多说。因故马阔也不惮在这几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见马阔难决,更年长的马如龙便主动进言道:兄长一城镇守,些许小节顾不得便顾不得吧。 原来马如龙看得仔细,射出的十一枝鸣镝中,最先的二枝直指内城北粮仓,接下来的二枝落到齐备全镇户籍文案的镇守府北苑,再三枝则是去巡检城池南面的缺口,建筑工事;余下的四枝则是东南西北直奔天际,倏忽不见踪迹,而且指挥的俱是骑兵无异,便是四散的游骑出城打探敌情,往西的那枝必定也去附近的城镇,甚至主城墨城求援了。一见这部队的分配,马如龙便知道一向谨慎的镇守对地裂的第一判断竟是外敌所为,甚至疑心妖兽大举的侵入可能就在今夜了。若是这这种虚弱的时刻,毫无防备地再挨上迎头一击,不消多说,屹立半个甲子不倒的青江城可能就一战而陷,连今夜都撑不过去了。瞻前顾后,马阔自然不敢全力救灾。故而一是情报外援,次而是固城御敌,再次才是救灾救人。 若火势失控,镇守无论如何都逃不开决策失误救援不力的骂名了。而且如今受灾的又全是内城权贵,无一不是可以左右政局的人,新上任的马阔无疑要成为坐上热锅的蚂蚁了。而一旦马阔决策正确,真是有妖兽来袭,一场血战就已经在眼前了。马阔进亦忧,退亦忧,胸中难免升起天亡我也的念头。 马如龙也是感同身受,却不须如他一样事事权衡,故而又进一句:内城各户都有族人丁甲,若是组织起来也是一大助力,莫不如让我征召人员速速救火,家主还得需去城头主持大局,以应不测。 马阔虚应一声,回到:就依你说的。他又转向马踏雪说道;踏雪,你传我命令,征用外城所有的储水、民夫,来内城救火,你再传令韩督刑接洽你一切事宜。 随着两人得令离去,家中的丁甲都也转走大半,只余下不到三十个亲卫作为传令官。 马阔负手北望,又变成了一副石塑的模样,再看不出任何表情。 十一枝鸣镝呼啸四散,老镇守李哥舒也看懂了。 李哥舒用嘶哑的声音低骂道:马阔竖子,临阵怎可如此不会变通。 不过他却顾不得前去质询,因为,李府此时一片火海。 第二十四章:李哥舒死于此 地裂恰恰好好自内城南门往东北,一直延伸到李府脚下,像掰玉米棒子一样把李府的大小房屋扯成两截,甚至有一排屋子已经坠入地面的裂缝之中,火苗也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瞬间就点燃了几乎所有的房屋。 但李哥舒心中也叹了句万幸,万幸主桌当时在正厅用膳,毗邻大院。他提前小半柱香的时间觉察出了异常,虽不甚明朗,却还是执意引着一家至亲避到了院落空旷之处,至少保全了性命。而其他原先在帮工的族人丁甲可就不是那么幸运,他们既没有李哥舒超人的五感,又没有资格去厅院中用餐。先是一道地裂,不少人坠入深渊;又是几道余震,活埋在断梁飞石之中;最后一些侥幸没死的,要用自己的眼睛仔细地看着火焰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氧气、水分全都夺走。他们甚至连眼泪都不记得流,就接受了死亡的命运。 不过李府中高手不少,懂得机变又身手不错的大有人在。他们面对天灾即便错愕了一阵,也能迅速的冷静下来,就地营救。可有一人不是这样,那便是李送青。 一觉有变,他和家主李哥舒眼神一个交汇,就奔西苑而去,甚至顾不得家眷老母。上下翻飞,约莫一个时辰后才又返回了大院,他附耳李哥舒轻轻两句,李哥舒听完须发皆张,咬牙挤出几个字:送青,雄儿,你们留此处救人。一说罢,他就独自抽身离去。 李哥舒身法极快,远胜于李送青,不消多时,便到了西苑立定了下来,此处正是原先的书房所在。眼前的书房却不再是房,而是一堆废墟,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将此处裂成了两段。这里原本是用来存放李家的账目文案,当然还有不少墨宝珍奇,样样都是意义重大。往日里宅门紧锁,族人根本不能随意进出此处,所以即便招逢大难,此处也如往常静悄悄的。而当李哥舒一停下,便有三道黑影落在他面前,正是一直守卫此处的三位军士。三人身手利落,在地裂中毫发无伤,毫无疑问都是高手,而且面目出奇的相似,竟然是三胞胎。三人轻轻躬身道:家主! “阿大阿二阿三,散开警戒,格杀勿论。” 李哥舒说的极简略,三人齐声称是。 李哥舒当了半生的一方城主,晚年还主动交接了大位,见惯了生死、兴衰、权谋;自然不可能是挂念身外之物的人。而且城池之中,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家族人丁兴旺来得重要。而此时此刻,他不去救人而来此地,必定是有此地“必救”的理由。 此时天空开始不停飞过鸣镝。 李哥舒低骂了马阔几句,便进到了裂谷边上,俯视深渊。 此处果然另有玄虚:虽有瓦砾掩埋,但依稀可见有条通向地下的绵长的阶梯。这地道是修在两处巨大的岩层之间,因势利导,巧夺天工,上面又有成排的书房掩盖,本来是极难发现。只不过这次地裂不偏不倚地从地道中间经过,这才将其裸\露出来。 李哥舒左手按着带夜刀,纵身一跃。裂谷宽约十几丈,深不见底,险峻异常,可对李哥舒来说却没什么难度,他也不需走断裂的地道。岩壁中稍微凸起的地方,只要容得下他一个手掌的,就可做栖身处,而且显得游刃有余。兔起鹘落间,他已经落下十几丈,阶梯也止在此处,连接到了一个洞穴之中。 洞穴里简朴地很,除了一个蒲团,一方石台,什么都没有。它随着地裂洞穴一分为二,在裂谷的两面各有一半,李哥舒简单一探查,没有找到牵挂的物件。显然方才李送青也到过此处仔细探查过,所以李哥舒便料到,这物品肯定是掉到了裂谷之中了。一思至此,他恨恨从腰间拔出带夜刀,周天的精气飞速的运行起来,而后他低喝一声:火起。带夜刀刀刃上燃起旺盛的火焰,一下子周遭映成了明亮的橙色。他又扫视了一圈,仍旧未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照理说,这个结果李送青已经禀报过,自己还是非得要再三确认才肯承认东西确实是遗失了。而修行到守境的深处,更多的是对心境的把持,以李哥舒的修为,这种愤懑和侥幸实属罕见。 如同白有贵、小唯他们一样,今日远在地裂之前,李哥舒的心境就莫名的起了波澜,而且在潜入这裂谷后,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又越发强烈起来。如同面对一个巨大,空旷的夜幕,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丝光亮,甚至没有一丝触感,却不知怎的,却明明知道有什么东西就在你身前。它沉默,强大,手持着利刃的就在你身前。此时的李哥舒尚未知晓,这份感觉正是悟境的一道门槛:命感。有了这道感觉,人便渐渐超脱了躯壳,以天的视角,时间的视角来观察这个世界和自己了。 不过地裂发生之后,李哥舒再反过来一推理,也能确信这份忐忑言之有物:不说其他,这道地裂似有灵感,直直地冲向这洞穴石台,而且就止在此处,夺了这青江城里可能最重要的宝物。若只以巧合搪塞,实在也说不过去。可若非天灾,李哥舒自认十个自己也远不如这敌人。有这般能耐,要拿什么,径直来取就是了,青江城中有谁能挡他得住,何苦费这份周章,又容易打草惊蛇。李哥舒一生戎马,学到最重要的一个道理就是不要相信巧合。毕竟若是真有人为这宝物而来,自己贸然下行,真遇上他,大抵是要活不成,不如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可他仍旧呆在原地,不肯远遁。 思量许久后,李哥舒剑指一并,在石壁上刻下:李哥舒死于此,李送青承其位。 他还是舍不得,就算死也是舍不得。 方才他回想起许多人,直至李武雄的形象又浮现眼前,他的心才立刻安稳了下来,默念了一句李家至少后继有人;便又开始缓缓下行。李哥舒一辈子慷慨悲歌,任侠一般的豪迈性子,老到了这一刻才意识到,什么所谓的洒脱、看破都是浮云,都是因为诱惑不够而已,自己无非就是个普通的怕老怕死怕什么都留不下的糟老头子而已。 想到这里,李哥舒摇头自嘲道:想我老头子十六岁从军,历战三十七场,砍的脑袋都可以堆成几十丈高的京观了,什么生啊死的没有见过。怎么临老了,胆子就真的小成了瓜子。一听玄虎有异,就赶紧让出了镇守府;现在不过要下个裂谷,就吓成了这样。十年前,可会知道现在会成为这般窘样了吗?罢了罢了,老顽童老顽童,老成顽童罢了。 笑过之后,心境豁然开朗,权也放了,面子也放了,世故的性情也就慢慢溶解了。或许装成一块石头很难,可正当地活成一个小孩似乎更加难。 李哥舒打定了主意,周天平稳而快速地运转了起来,五感提到了极致,一遍又一遍地扫描周围。手中的带夜刀更是光芒大涨,把裸露的岩壁照的如同白昼一样,而后纵身一跃,如同一个太阳一样,坠落到这裂谷之中。 这夜青江城内无人睡眠。 有人披了重甲枕戈待旦,有人刨楼移土状若疯癫,有人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去证明自己真得老了,而更多的人看着十分黯淡的朔月,哭干了眼泪不语。 第二十五章:死尸候冬否? 日出之时。 这是冬天的第二个早晨。金黄和煦地温度从东面撒落。青江的水面在阳光的辉映下,升腾起迷蒙的大雾。岸边的花草上挂着细碎的冰晶,在成片延绵的绿色中点缀了一朵朵晶莹的光芒。 这本是一个"候冬"的好天气,家家户户本应整理好一年的收成,约上几个老友闲适地四处走走,晒晒太阳,聊聊天,看着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一道白色的水汽。 可青江城却一丝生气都无,静得比夜还可怕。 内城里每一寸裸\露的地面上铺满了残肢的重患、遗体,还有不支倒地的族人、医者、军士,每个人都沉默着,不敢向着身边的人发问,害怕就算自己声嘶力竭也得不到一点回应。只用眼角的余光怯生生地打探着毗邻的人,看看口鼻之间是否还有气息。 而李府是全城受灾最重的地方。几乎可以肯定,地裂的发起点是马庆醉酒的乳虎森林,终点则是李府藏宝的地穴,一路递增,到李府时,已经有了山倒城倾的威力。一震之威,李府刹那成了废墟。 一位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倚坐在低矮的石阶之下,盖着一条黑色的毯子,本身所着的绿色衣裳的领口袖口从黑毯中露出边角。她怀里还靠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睡得很香的男孩。她锁着眉头看着孩子凌乱的短发,用手轻轻拍抚着男孩的背,沉默地近乎呆滞。 这位夫人,正是李府的五夫人。而那个男孩正是她的继子--三夫人的二儿子,小唯的亲兄长,李送源。三夫人难产后,小唯过继给了白瓶儿,而其他两位兄长交给的对象正是这位五夫人。五夫人原也育有一双儿女,但怜惜送源两兄弟幼年丧母,对两个继子也是一般无二。 这二人的远处是依偎着另外一对母子:正是白瓶儿和小唯。 小唯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却丝毫不睡觉,乌溜溜的眼珠子不时往五夫人这边瞟来,虽然有些萎靡,却依然整洁的很;白瓶儿则狼狈得多,脸上的泥土虽用手掸去过,却还是有些细微的痕迹,并起的发髻里时不时掉出几缕乱发,衣服各处都磨出了口子,手脚、关节上也有着或深或浅的伤口,透出一点点凝固的血渍。 昨晚。 地裂之时,小唯正在外城之西的旧屋,又有白有贵这级别的高手护着,自然是毫发无伤。说起来,自从先生走后,白有贵愈发抽离俗世。他来这青江,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这。等了二十多年,先生终于出现了,也走了。虽说先生临别前嘱咐了一句:若是有缘,便照拂李唯母子。可缘从何起,又怎么说得清楚。白有贵往日里就不理事,如今更是惫懒,成日假借公务之名,于奉常府里读些旧书。 事实上青江城中,就数他对这次地裂的预感最为真切,可他却不去与马阔、李哥舒等人沟通,甚至连他的徒弟马庆身在何处也没过问一句。一是没必要,单凭这玄之又玄的感觉就让全城耗费大量精力戒备,没甚说服力。二是,他多年韬光养晦,便是希望不想在青城陷得过深,救马庆一事已经露了山水,就更抵触强作出头,惹来太多关注。 他的思维简单超脱甚至于单调枯燥。或许他不屑于顾他人的死活,又或许他已经隐隐觉察到,这次已不是他可以顾及的了的了。 他思前想后,下午还是回了旧屋守着。 青江大乱,他也只能先顾小唯周全,再做打算。 可小唯不愿。 他不是孤家寡人,他还有白瓶儿可以牵挂。 没来由的烦闷淤积了一天,待到爆发时,居然变成了巨大的恐慌。小唯不管不顾直奔内城。看着小家伙夺门而去,白有贵叹了一口气,也追了上去。他几个身法就赶上了小唯,提溜着他在屋檐院墙上急速奔跑。 待到了李府,眼前一片混乱。 可白瓶儿却在很显眼的位置。 像棵松树的李武雄把她护在身后,一个状若疯癫的绿衣妇人正扑向她。碍于几人的身份,即便众人乱作一团,还是隐隐让出一个小圆。 李武雄不轻不重地抓着那位妇人,说道:五夫人自重。李武雄一支在李家地位尊崇,即便这位绿衣妇人是李哥舒的第五房平妻,他也不必喊声“五奶奶”,而是如同平辈一样喊五夫人。 五夫人挣脱不开,又不敢朝李武雄撒野,一时间也是骑虎难下,只能恨恨的瞪着灰头土的白瓶儿。 大难临头,确实也没几个人有功夫去搭理这场闹剧,来劝劝五夫人给她个台阶下。 此时白有贵和小唯落在了院子中央。小唯还没站稳,喊了声娘亲便扑到了白瓶儿的怀里。白瓶儿浑身战栗,大拇指颤抖地刮着小唯的额头,小唯乖,娘在娘在。 李武雄没料到白奉常会到这儿来,却还是原先睥睨众人的姿态,只是微微颔首道声“白奉常”权作招呼。见白有贵和小唯同来,他知道二人是来寻白瓶儿的,便说:瓶儿就交予你照顾了。也不啰嗦,随后立即去了他处。 李哥舒任镇守时,白有贵经常出入李府,五夫人自然认得。她更知道半个月前,李哥舒代师收徒招了小唯。白有贵在此,她就讨不得好处去。 她冲着白瓶儿几人,连说了三声好,说完如同失了魂魄一般颓然坐在了院落当中。 其实她和白瓶儿之间平日里也说不上什么仇怨,甚至没有交集。 纷争正是起于晚膳之前。 昨日是寒衣节,李府中的族人稍微年长些的都需要出城祭祀。厨房中不仅人手不足,还需要准备平时几倍的食物以为贡品。 李哥舒的原配早逝,往日里都是二夫人料理后院,吃食衣物也都是她在照看。不过也正因如此,祭祀之时,二夫人更得同去。几相推诿之下,厨房里只能是白瓶儿主事。当日李府上下的帮工从早到晚不曾歇过,却还是不能照往常一样按点把晚膳备好。 待到傍晚众人归来,二夫人便点了十多位年长点的族人去各处帮工。其中,三夫人膝下的几个儿子就都被指派到了厨房之中,却不料发生了这档子事儿。 李武雄处变不乱。火势未起,他便直奔炉灶,抢出了白瓶儿来,而待他再想回头救人时,这火便跟着了魔一样冲天而起,把周遭烧的干干净净。 五夫人拉着尚且年幼的李送源赶到时,对着火光欲哭无泪。她实在是接受不了这变故,甚至也无从怨起,但那股咆哮着的悲恸却不可能因这是天灾而就此安歇。潜意识武断地就认出了一个可责备的人,那便是白瓶儿。所谓恨从心头起,恶向胆便生,于是她撕心裂肺地扑向了那个也在瑟瑟发抖的女人。 于是便发生了李唯和白有贵刚来时的那一幕。 白有贵看了一眼五夫人,知道这也是个可怜的人儿,肯定也不会为难她。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四处观望。见五夫人冷静了,他也就离开了。 这两对母子就这样,隔了四五丈远,如同死物一般坐到了天亮,也不吵闹,也没有动作。 破晓之后,各处的火都熄灭了。 城头的马阔看着城下。焦黑的木料上还残存着热气,混着之前浇过的水,变成一道道浓重的白汽。他看了一阵头疼,甚至恍惚到想不起这之前是什么样子。 下属的哨探撒了千百骑出去,西、东、北全都复了命,唯独南边的游骑,只要巡出百里外就一匹都回不来。 第二十六章:人皆呼之韩督刑 韩督刑的本来名字很少有人提及,都是以官职名称呼。他有一个同胞弟弟乃是白身,人皆称之韩老幺。 ---------------------------------------------------------李唯手札 本城的督刑,奉常以及治粟齐齐都在下手待命,一城的好手也都得到了诏令,救了火后便马不停蹄地汇集上了城头。唯独李哥舒府中能话事的人一个都未到,只来了几个资历很浅的后生。 农夫和卫士一夜不眠不休的抢修也在城南的缺口处布上了一层层的鹿角,拒马,土垒。虽然其他几个方向的游骑都侦查不到敌情,但马阔仍旧不能心安,还是散了兵马让韩督刑领着巡视其他几个方向。可这督刑队中,却不见马庆,马府中也没他的消息。即便马阔是一城之主,在这关头却不愿费出一兵一卒去找他,而是沉着心思,兀自立于城头待敌。众卫视刀甲映日,肃穆静立。 一行走得不远,韩督刑的副手却不解马阔的布置,说道:若是有敌,必是南面而来,为什么分兵巡视其他几处。 督刑撇了一眼,说道:你就这么急着送死吗?巡北可是好事,若不是马将军此人从不愿行险,你我还讨不到这差事呢! 副官缩了缩脖子,附和道:好差事,好差事。 所谓各司其职,军人必须一丝不苟,可城下修筑土垒的民夫却并不齐整。日头渐渐升起,劳作了一夜的民夫分批放了饭。三三两两坐在半成的土垒上,不说闲适,却也可以从容地开始进食。早饭并不丰盛,饿的极了,大口地填了两个白面馒头进肚子,再慢慢地饮两杯茶水,一下就可以撑饱了。说是茶水,只不过是一个大银铁壶的热水里飘了几缕枯黄的茶叶。茶并不急着喝掉,而是放在身侧,然后转头跟朋友稍微讲几句闲话。 茶水在杯中,轻微的跳跃了起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城头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金锣声。接着就有一队甲士冲了出来,呼喝着口号在鹿角堆中列阵。民夫们不用指挥,也知道该是撤退的时候了,哗啦啦沿着预留的小门退回了城里。 地面的震动极其微弱,隔得极远,眼力锐利如马阔也仍旧看不清来者,可有若实质的煞气和威压却已经真真切切。 随即城头上同时响起有节奏的鼓声,城下的卫士迅速向两侧移动,隔数丈便立着一面旗帜,形成了一双巨大的彩色翅膀,正是大名鼎鼎的鹤翼阵。 而南墙之上,有着马家数百名千锤百炼的弓箭手,正中央就是马阔。 百千人出乎意料一致的安静,沉稳的望着南方。 却不料一声震天的虎啸从身后传来。虎啸中,罡风袭来,裹着一股原始的不可抗拒的胁迫感。原本低垂的旗帜立刻飞扬起来,众人本能性的往回望去,铠甲随之摩擦碰撞发出了杂乱地响声。马阔脸硬地跟快石头一样,短促有力地吼出一声:止。随着城头上不断有军官回应,这一声“止”变成了十声,百声,登时传遍了整个阵营。 众人这才停住了动作。 马阔又令出一道:御。 战阵之中也不停的回应着:御。卫士挺盾提矛,不再有任何声响。 马阔接着向呼啸的源头迅捷的射出一枝鸣镝,这枝声音极为尖锐刺耳,一下就传遍了全城。马阔还不能放心,恭敬地向着白有贵行了礼:白奉常? 生死关头,白有贵自然没有丝毫推脱,也没有保留,圆滚滚的身体轻盈矫捷得如同另一枝利箭,从城楼直射而出。 正在城北的韩督刑听到这枝鸣镝,一声低骂:必杀令,这又有什么要死的玩意儿! 督刑队中的新瓜蛋、子不明涵义,老兵解道:犯必杀令者,凡我青江兵马,非接敌者,不死不休。韩督刑看到这一箭就知道这必是棘手至极的事,又是突然冒出在军阵的后方。韩督刑拔出了腰间的剑说道:儿郎们,随我迎敌。 鸣镝落下的地方正是李府。 浑身浴血的李哥舒抱着一个盒子从地裂中逃了出来,直奔中院而来。身法有些踉跄,赫赫声名的带夜刀也知去了哪里。书房的三胞胎守卫躺在他身后,各处的关节都不自然的扭曲,已然是断了气。 虎啸传来,李送青父子和一众族人见状循声迎了过来,见到重创的李哥舒,两人皆是又惊又怒。李送青则是扶住李哥舒,关切问道:父亲如何?李武雄却并不停留,而是直奔地裂来殿后。气息暴涨,手心中燃起一阵颜色极浅的火焰。李哥舒心有余悸,死死拽住擦身而过的李武雄的肩膀,有些羸弱地说道:退,退,速退。 李武雄腰骨挺得直直地,细长地凤眼似明非明,却并不愿退。他本是极其骄傲的人,临敌从未不战自退。更重要的是,他非莽夫,知道来敌强横,居然把修为最高的李哥舒伤成了这样,若是不加拖延,这城中之人根本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自己身后是李府老少,甚至是青江全城,众人的安危他不能不顾。 李送青和李哥舒两人对李武雄自小就寄予厚望,宁可自己死也不愿他涉险。一时间三人都僵持住了,谁都不愿走。而且以李哥舒的老到肯定也猜得到一味逃跑也未必能走得掉,不若三人合力,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天上的“必杀令”老爷子也听到了,也估摸到马阔能做得只能到这了,再让他有什么动作肯定是分身乏力。 李哥舒一狠心,对其他族人急道:引众人往西面退,去墨城。族人听懂这命令之决绝,当即称诺离开。 说话间,半空中落下一道白影,厚重的身体“砰”的一声落在众人之不到十丈处,激起浓厚的尘土,奇的是这土飞扬不落,四处弥漫,大有越演越烈之势。这四周又凭空生出许多小小的气旋在推波助澜。这黄土便如同活泼的鲤鱼一般灵巧地穿梭,完全摆脱重力一般,没有一点规律。 爷孙三人站成品字形,后面零零散散站着十几个族中高手,形成一个笼统的雁形。李武雄站在最前,心道也亏这里有些土,不然还真不容易瞧出这周围元气运动轨迹竟是如此怪异。三人的周天都谨慎的运转起来,却不敢汲取这奇怪气旋周围的元气。 黄尘中,缓缓走出一只雪白的“大猫”,一人多高,身长超过三丈,额头上有一撮毛黑中嵌金,除此之外的皮毛全是雪亮雪亮,没有一丝纹路,也没沾上一粒尘土,看不出是白虎是雪豹。黄中泛绿的眼睛中央点着漆黑的瞳孔,从中生出森森的白光,说不出是冷是热。兽口微启,显露出几颗大黄牙,发出低沉粗糙地喉音。最奇的是,股间竟长着两条尾巴。它一步一步缓缓逼近,无形的威压却如一道巨浪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第二十七章:大猫肆虐,胖子逞威 修为尚浅的几个李氏族人脚上似有千斤重,竟一步都迈不开,周天之中更是气息全无,硬邦邦的跟块腊肉无异。 巨兽抖了抖毛发,侧着大脑袋环绕木头一般的众人,步伐仍旧是不紧不慢,有如闲庭信步。李家虽然人多,却一直在守势,即使对面的大猫只寻常地瞟着自己,却如同悬了一把刀在脑袋上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渊渟岳峙间最是熬人,李家上下的锐气几乎消磨殆尽,甚至连李武雄都一阵心悸。 这当口,“品”字中里杀出一人,却是修为最弱的李送青,也是他先承不住威压。李送青明了不易得手,便留了七分力,只是要试探个一招半式而后就遁走。踏步间,他的袖中伸出两把短剑,剑身青绿显然是染了剧毒。不到十丈的距离,李送青两步间就到了大猫眼前,左手护在身侧,右手一剑直指大猫的面门。大猫体型庞大,又在缓缓踱步,本该是个大靶子,李送青真真切切地盯着眼前的大猫把剑扎了进去,却不料这一刀没着上一点力,显是扎空了! 真是奇也怪哉,这巨兽前一秒还在眼前纹丝不动,为什么这一秒却又消失了呢。 李送青一阵慌乱下,立刻扭转腰腹,凌空一个转身便要退开。 远处的众人也看着李送青把刀刺了进去,正是一阵狂喜。远处的李武雄也看不出有诡,不过却看到李送青的姿势异常,暗道不妙,蹭蹭飞上助拳。 李送青刚扭过身体,空气中却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量狠狠拍向自己的胸口,竟是要把自己生生撕成两半。亏得自己留有余力,抽回了右手,两把剑交错成一个叉形,却还是被打得倒飞出去。李武雄就在身后,双臂微屈,撑住倒退的的李送青,卸去不少力道。 可李送青还是哇的一口鲜血猛的吐了出来。 前时还巍然不动的大猫立刻猛扑过来。老虎不论在对峙潜行的时候多么轻盈,扑食的时候都是倾尽全力,加上体浊沉重,随着怒吼声,真真有种地动山摇的气势。一爪拍向李送青的胸口,有如白虹贯日。 来势极快,躲定然是躲不掉了,父子二人只能起身拆招。李武雄运起全身气力,一拳从送青肩上方打出,挟着炽热的火焰,硬生生对上了凶兽硕大的脑袋,李送青胸前交错的毒剑也是前推。 两人都用上了十二成的气力,对面却没有传来一点力气,又只出现一道虚影。自己招式已老,再控制不住身体,向前趔趄了一大步,几乎摔了个大马趴。脑上本该是空空无物,却传来两道霸道的气劲,却不是刻意要致他俩于死地。更像是,大猫奔跑中,垫着两人的头颅,腾空而起而已。饶是如此,两人也遭受不起,腰身一软就跪了下去。 局外人不明所以,只当这两人硬拼不过,被大猫一掌拍倒了。可父子二人却知,这大猫对着自己只是虚招,实际是奔着李哥舒而去,或者说是为了那个盒子而去;不过即便是虚招,却也让二人着了道。 眨眼间,李哥舒身前不足一丈处,大猫自虚空中奔袭而出。跟它方才落地之时无异,一现身便伴随着狂风。李哥舒心道:没料到如此之快就再见着这畜生。 原来先前探宝,李哥舒便和这凶兽/交过手。大猫想是刚得了宝物,心下松懈,怀抱黑盒蜷缩着困觉,这才让李哥舒占了先机。李哥舒又是个心狠的,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亏着寿元强行使出李家搏命才用的窥胡三刀。半睡半醒间,大猫被结结实实斩了三刀,仓皇躲了起来。但它皮糙肉厚,竟把带夜刀也给震成两截。 李哥舒元气大伤,又失了带夜刀,就仓皇退了回来。本想这三刀必定也让大猫吃尽苦头,可再见时,它甚至连毛都没掉一根,难免就露了怯。 现时,大猫凭空出现,尖齿利爪横陈在前,李哥舒周天大乱十分力气提不起两三分,直道吾命休矣,吾命休矣。不远处,李武雄和李送青二人也搭不上援手,眼见英雄一生的带夜刀主人就活不成了。 一发千钧之际,远处射来一团圆润的白影,身形之快匪夷所思,正是那灵活胖子白有贵。他屈手沉肩,狠狠撞上了大猫的左侧腹,大猫这势在必得的一扑竟失了毫厘。就那么毫秒之间,李哥舒一回神,立刻滚到一旁,这才将将捡回一条命。李哥舒又接一个鲤鱼打挺,往后翻身站定。白有贵招式不停,又提拳在大猫的肩关节上连打六下。大猫吃痛难忍,狠狠从黑匣子边弹了开来,却只能三只脚落地。刚刚受到重击的左前爪只能屈起,吃不起重量。看来它的关节必定伤得不轻。 这时显在众人之前的大猫却完完全全是另一番模样,一点都不似原先那般威风凛凛。 背上有三道见骨的刀伤,连成闪电状,皮肉外翻,还在汩汩冒血。有些血液已经凝固,把柔顺的皮毛结成一块块暗红的血块,使得原先雪白的背部显得斑驳不堪。大猫现在又瘸了一条腿,更是狼狈。它气急败坏地对着挡在黑盒子之前的白有贵、李哥舒两人龇牙咧嘴,口中止不住流下涎来。 大猫凶相毕露却又极其窘迫,全然不似原先那个不怒自威的百兽之王。 可这副落魄样只露了一面,紧接着大猫就一声低吼,步踏虚空,倏忽间又变为之前那个毛发光洁的凶兽。李武雄和李送青两人看不懂其中的奥秘,但过了几招总知道了虚实,刚才自己的招式都扑了空,便都猜测眼前这只毛发齐整的大猫可能只是饵儿,不过是个虚像而已,那个狼狈的大猫才是真身。 白胖子和李老爷子却不这般想。 两人心中各自有这算盘,虽不沟通,却稳稳放低了姿态,十分谨慎。 晚上七点后,还有3~4更,希望大家到纵横中文来收藏,点击~~给新人作者一点支持 第二十八章:祆教三境四相 白胖子和李老爷子却不这般想。 尤其是白有贵,有先生珠玉在前,他对修行的见解更加深刻。他到西苑已有一会儿了,不过想寻觅时机这才隐忍不发。方才那两招,大猫显了不少本事,虚虚实实之间就连败李家三人,看似修为极为高强。不过它自始至终都在避实击虚,留个幻象在明,真身却隐匿在暗处,伺机而动,占的是一个“奇”字。正面硬撼,实力犹未可知。而那幻象也确实“虚”的很,接敌之时,都会消失不见,没有一次硬碰硬接过招。可白有贵看得仔细,那幻象行动时步伐沉重,气息厚实有力,若真给它挠上一下,也是货真价实的一爪,绝对不是道幻象而已。 想必这只凶兽已甄守境四相,修成外身实相,只不过真身虚弱不堪,这道外身只能勉力维持,却无多少威力,权作一道饵而已。而且外身是由本体分出的灵感元气塑成,自与本尊唇齿相依,息息相关。它不舍得外身涉险,每有危险,就卸去外身,以保存实力,这才露出“虚”的表象。 白有贵暗自心惊,若是它已经修成外身实相,近乎窥见悟境天道了。境界上自己可不如它。 中原宗派承自祆(音“先”)教,按祆教的修炼法门一般将守境分为四个品相:一相洞天,二相原阳,三相炼形,四相外身。正合“炼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练虚合道”四种境界。这凶兽修到第四相,已是守境的巅峰,不说青江城,便是墨城红衣里也难寻出敌手。白有贵一直不想在这无关紧要的地方陷太深,临了了居然还和这样的凶兽/交上手,心中骂上了不止千百遍。 不过白有贵瞧见真身后却自问还有几成把握御敌:这份自信始于大猫身上的刀伤。 这大猫一直没露过人形,应当是修的兽身,一身修为绝大部都蕴藏于皮肉筋骨之中;却被带夜刀重创,以至于破绽大开,轻易就被白有贵打中,看来胜它也非万难。白有贵是本城奉常,涉猎极广,自然认得这闪电样的刀伤是带夜刀所致。但白胖子更加吃惊李哥舒居然能在这凶兽身上连砍下三刀,看来不得不重新估计这老头子的修为了。 四人反应极快,又通阵法,虽说各怀心思,却登时默契地分四角站好,各自隔了六七丈,相互间援护牵连,暗有“合纵”之阵势。大猫在两丈见方的地盘中来回逡巡,却全不似困兽,黄中泛绿的瞳孔左右扫视,居然仍旧是一副睥睨众生的姿态。顾盼间,风势又盛,大有越演越烈的趋势。昨日刚刚焚成黑炭的雕梁画栋中还藏了些火星子,火借风势,小小星火又燃将起来,只不过木中还残留着些水,明火烧不大,倒是激起极其浓厚的白烟,渐渐将这四人都给掩了进去。 四人既知这困得不过是个“象”而非“体”,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本尊隐了身形,几人即便将五感发挥到了极致也探不到分毫,就想使一招请君入瓮。四人合纵,就是要诱大猫现出本尊攻击一人,给余下三人可乘之机。 李哥舒左手紧了紧怀中的盒子,谁为饵,其实心知肚明。 烟笼雾罩中,四人凝神戒备。对峙时,不动如山,可一刻消停却怎么都藏不住暗潮汹涌。此间当口,韩督刑率着百来个甲士围笼了过来。韩督刑眼力不错,认出这烟笼雾照之间四人的身份,便一扬手。卫士止住步伐,刀剑出鞘,张弓搭箭,按在二十丈开外,却不敢再前半步。虽然心怯,但这大战之地还是止不住嘈杂起来。 远处又来了另一群人,没有配甲,都是寻常地衣物,可身手却都不弱,正是不肯退却的李氏男儿,间或还夹杂着几个妇孺。来的人无疑义,都是来随家主共存亡的。可这帮人心切,一股脑儿的就往里面冲,并不顾里面的凶险。 李门中修习兵法韬略的人不少,往日里行事也算沉稳,此番这么冒失也是事出有因。之前得了命令,一家老小仓促间就往西边逃。可一家的主心骨--李哥舒,李送青,李武雄--全陷在了别处,余下的人根本难以令出一门。几个长辈凭着资历勉强压住了阵脚,不过仍旧不能服众。于是就不断有人脱队往西苑这边赶来,这些人有三分实力,七分热血,自然不去理会这烟里是否有古怪。 韩督刑不知该不该拦住众人,一时犹豫,已经有不少人闯了进去。韩督刑奉了“必杀令”,若是不作为,也是大过。既然有人已经进去,韩督刑也顾不上许多,把弓箭往地上一摔,一挥剑随即也跟了进去。一时间,四面都有前赴后继的脚步声。 人声嘈杂,大猫似有所感,渐渐暴躁起来。它一拍地面,风即刻狂暴起来,如万千利箭般向四周激射。西苑原本就一排低矮的平房,地裂时就已经坍塌了大半,这强风再冲撞一阵,竟把这残垣断壁吹得干干净净。这风本来就强横无匹,其中又夹杂了不少砖瓦梁木,比上弩炮也不逊色。这一众后来者还未进入二十丈,烟雾忽然一扫而空,正想看个仔细,却被这狂风打伤大半。韩督刑修为不弱,倒是无碍,可他还得聚拢部队,也没能近前帮手。 大猫奔了两步,跃出了近十丈,果不其然,就是直奔李哥舒。 大猫虽快,可李哥舒早就有了准备,身法动作比修习兽体的大猫还要快上一分。他屈膝沉下重心,以手为刀由下往上横切大猫的咽喉,手法刁钻,手刀去势又迅猛,加上大猫前扑的速度又快,两相冲突,大猫讨不到一点好。但李哥舒这招乃是玉碎之举,手臂必断。 其余三人也随势跟上。 李武雄和李送青暗想这不过是道虚像,提了气却隐忍不发。 白有贵却比他俩着急的多,一是知道这是实像,二是他看出来李哥舒这一式是要玉石俱焚。而且他笃定这大猫的眼里只有那黑盒子,肯定不顾其他,更是不顾后路疾驰而去。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童稚地惊叫:师兄,身后。 第二十九章:李唯身陷死局,马阔严整旌旗 白有贵辨认出这是小唯在示警,也不犹豫,凌空一个旋转,即便空空如也仍旧倾尽全力踢出一击鞭腿。白有贵知道境界不及,使得招数都是看家的本事,一出招,温度骤降,风霜乍起。小唯所说非虚,白有贵这一脚正中隐藏于虚空之中的大猫头颅,把它重重踹落了地面。大猫顺势翻过身来,泥土上拖出一道血痕。它匍匐在地面重重喘了两口气,四肢绷紧,两条尾巴都夹进了两股之间,隐匿进虚空之中。白有贵寻它不得,在地面上顿了一顿,暗想好险好险,这个畜生还懂生动击西,若不是小唯喊得及时,自己可就着了道。 大猫的外身来不及收回,被李哥舒手刀切中,立刻散成了一团元气。不过李哥舒手指、手腕上的关节尽数断掉,一只右手也算废了。外身和本体灵感相通,外身被重创,本体也是遭了大罪。本来身形藏得很好,气息一乱,又显出了一点点痕迹来了。人群中那声童声立刻又响了起来: “师兄,前左两丈。” 白有贵果然往左前踏了两步,然后一击冲拳,果然又击中了那只大猫。 “师兄,再前七尺。” “右后一丈。” “左三” ...... 有小唯这双眼睛引路,白有贵连中七拳,招式之间绵绵不绝,一拳连着一拳连接的十分密集。打到后几拳,小霜粒成了拇指大小的大雪花。大猫身上被冻成了青紫色,每动一下,身体就疼上一分。 大猫没有丝毫喘息,甚至连反身的空当都没有。又被李哥舒破去了外身实相,虚弱地连站都站不稳当。大猫硬吊着一口气,左突右蹿,却怎么都甩不开白有贵的拳头,不过心思却都没有乱。看似狼狈,其实是在听声辨位,探寻小唯的位置。 这一套拳法打下来,它的胜负之心已失,就想逃之夭夭。不过有那双眼睛在,大猫连逃都是奢望。小唯几乎没有藏身的手段,三两语间就被找到。大猫发现小唯,怒到极致,盯着小唯直觉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猛地扑了过去。 李唯看清来路,竟是直奔自己而来,吓得喉头紧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腿脚更如同生了根一样,牢牢钉在原地。白有贵前番几拳打得如行云流水,全赖小唯引导,潜意识中难免产生了依赖。小唯陡然收声,白有贵一时间竟不知所措;若是一直保持着十分的警觉,倒是可能在第一时间想到要护住小唯。可就是这一迟疑,他就被大猫甩了开来,即便再告知位置,一时也追赶不上。而李哥舒手废之后,送青父子怕家主有失,都守在边上,再追出来时,也就离得远了。 小唯手无寸铁,反抗不能;周围没有高手,外无援助,已成一副必死的局面。 青江城外,马阔帐下。 南门下,军士陈列在前,以地裂为中轴,形成一个巨大的雁形阵,厚实的翅膀往两旁舒展开来,隐隐把前阵包绕其中。绵延十几里的军阵之中,旌旗密布,风吹西南,旗扬东北,布匹在风中发出忽忽忽的声音,便是催战的第一响鼓。 除却中间那道地裂外,每隔十几丈辟开一路三匹马宽的通道,其余方位的主城门都已灌铜水铸死,是以各个方向巡逻的游骑都只能由南门进入,因此这里往来的马匹格外的多。马蹄铁敲击着碎石块,摩擦出细细碎碎的暗黄色的火星。 跑的最疾,大都从正南而来,而且这些骑士的身子往往匍匐在马背上,同大章鱼一般,重心压的极低。其中一匹奔马瘦削高大,四肢修长,通体都是银色的毛发,奔跑起来,全身闪着月光般的色泽,神骏的了不得。更奇特的是,它的背上无鞍,脸上也没有辔头,跟匹野马无异。背上的中年骑士也轻装简行,只披着轻薄的皮甲,无弓无箭,一点武器补给都没带上。他的左手抓着鬃毛,右手环绕在它的脖子上,不停的在马耳边低低念叨说:银袅银袅,再快些。 古有经云:騕(同“要”)褭(同“袅”),马名也,日行万里。这匹银马承了騕褭之名,血统高贵,自有一副马中王者的傲骨,平日里谁也打不得,骂不得,乘骑之时更不能挥鞭刺马;所以从来不配鞍鞯辔头。它虽只是兽,而非妖,却可以通人语,只要你好言相告,它便会遵照意愿。马儿本就是一骑绝尘,闻言竟然还能再快上两分,如同电光一般一闪而过。其余的游骑见到这匹银马,都节制住自己的坐骑,让出路来。 银马一现,城头上的马阔便注意到,因为这是他遣出的心腹大将--马踏雪--归来了。十几里的路程,银袅转瞬间即至。不一会儿,马踏雪就已经和马阔照上面。 马踏雪躬身禀道:白马妖孽举族而来,万余之众,稍停两舍之外。 两舍就是六十里,白马族形状似马,奔跑如风,区区六十里,即便惜力,一个时辰内也可到达。若非要决战,白马族是不会再靠近了。 人懂得披甲列阵,居守则步步为营,进攻则要繁复地考虑各种战术调度。妖兽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它们灵智不及人,通常也不修人形,过得仍旧是野兽一般的生活--茹毛饮血风餐露宿,根本不会有什么营寨、城防之流, 马踏雪说是先锋开拔,不过是习惯的说辞而已。事实上,妖兽的文明也仅仅止于极原始的石器时代,只有寥寥无几修人形的或是守境三相以上的大妖才有了和人相当的智慧。可就是这么个简陋的文明,却热衷记下妖兽和人类之间延续数千年的大小战役,并将场景统统镌刻在东境的“祖树”上,一场都不肯忘。 到后来,初衷尽忘,说不得这些个战役缘何而去,更遑论什么两全其美,各得其所,只想刀兵上见个真章。白马族和青江城之间的宿怨也一样,两族不问因由,只讲新仇旧恨,三十余年来死伤无数。事实上,白马族并不嗜杀,也从未进犯过中原腹地。只是它们自古沿着青江迁徙,直至青江建城,才开始了争斗。而这经年累月的冲突厮杀最终结成这不共戴天的深仇。现在也无人再去深究为什么墨城要一定在青江河畔建城,也无法说明为何白马不可小小绕道几十里,一照面就动手,不死不休。 马踏雪接着说道:赤瞳、紫瞳马只见着四匹,想必是有意隐藏。 第三十章:最难消受美人恩 青江城和白马族多年征伐,也渐渐瞧出了名堂。白马族称为妖,而不是马,自然有不同之处:既然是妖,自然开了灵智,可以修行;他们的皮肤上镶嵌着粗糙的鳞甲,分布的区域个体有异,但俱都显出白色。但凡修习强横的白马族瞳色皆有异常,以朱紫二色最为厉害,相当于守境的能者。虽然修行者在大规模的战役中自保有余,但说它可决定千军万马的胜负却也未必;只是这些朱、紫瞳马智慧很高,若是对手,可就不能不防个万一了。历年大战,白马朱紫至少都是双数,如今只来了四匹,所以马踏雪才料想定是刻意隐藏。 马阔心中也是百转千回。 城中大战未决,李家嫡系、白有贵、韩督刑一众都颇为不弱,却没有一个能抽出身来禀告缘由,恐怕凶多吉少。马阔不安地很,可手上再无胜过李、白的人选,实在是无能为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马阔心中自己告诫自己。 马阔只好着眼于眼前的事情上:他附议马踏雪的想法,这白马暗中肯定藏了什么手段,必须仔细探查,早作防范才是。 只是寻常人根本上不了银袅的背,于是只能让马踏雪再入险地,命令道:再探。 马踏雪唱诺告辞。 银袅在城下饮水吃草,虽然刚刚狂奔了近百里,却仍旧气定神闲,细嚼慢咽。马踏雪走到银袅的身边,手掌摸了摸马匹的背部,说道:好马儿,马阔大人令我再探,请你帮我。银袅闻言抖了抖脖子,打了个大大的响鼻,然后转过身来,面朝着南面。马踏雪也不多嘴随即翻上了银袅的背,带上十几个游骑,朝南疾驰而去。 行出四十里,马踏雪已经可以远远瞧见乳虎森林,而白马一族全部集结于它的东北面。马踏雪十分谨慎地引着银袅远远徘徊,并不再靠近。可眼前的场景实非常理。白马族人来了上万,闹哄哄挤在一处,没甚章法:外围极少游弋,内部族人更是或坐或卧,甚至还有些在角力取乐,却不似大战在即,更像是来野炊的。即使隔开十来里,马踏雪还是能听到远远传来的嘶鸣的兽语。虽说白马族没有严格细致的军阶等级,不便管束,但这种大呼小叫的情景在以前可从没有发生过。马踏雪奇怪之余又看到战机:心想若是此刻引游骑远处结阵,冲杀一番,说不定可以收到奇效,不过出城溺战这种计策应该得不到马阔的应予--毕竟青江马匹不多,虚实未明之时,野战肯定比不上固守来得稳妥。 马踏雪不敢自专,一面遣出一个三人的游骑小队回禀青江,一面接着寻找异瞳马。异瞳马往往较普通的白马族要高大上近一倍,像座小山似得,很好辨认。可是来来回回就数出那么四匹,再见不到其他。毕竟太过反常,马踏雪怕就这么回去复命,若是中了这妖马的怠敌之计,过错可就大了,只能再靠近一些观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马踏雪心中计定,引着银袅悄无声息的靠了过去。 可这晴空旭日,他一人要想隐匿身形倒也可行,可这一众下属可就不容易了。马踏雪遣人归城的时候就已经被发现了,只是巡游的白马妖只有两匹,寡不敌众,并不敢直接上前袭杀。可一见对方分出三骑往北而去,那两匹白马妖就立刻不再躲藏,撒开四蹄追上了那落单的三骑。马踏雪有任务在身,而且游骑本该就是千锤百炼要应对这种危险的,所以并不再分兵施救。可越靠近白马妖营地,这种事情就越发多。也不知摄于银袅神骏,还是马踏雪的实力,所有的白马妖巡骑都不与他们交锋,只是遥立对峙。马踏雪每过几里,就得分兵回禀。只要身旁的游骑一离开马踏雪,立刻就有白马妖尾随而上;可若不分兵,这监视自己的白马妖越来越多,已呈现合围的局势,若是再深入,恐怕谁都走不了了。 马踏雪刚走近不到五里,心中阴晴不定,疑窦也是越来越大。白马妖外围似松实紧,监视严密,自己可谓是寸步难行。可这内部的妖马仍旧一团乱糟糟的不似作伪,而且即便马踏雪一行已经被发现,内部也从未增援过一兵一卒。若是外围真有压倒性的实力,马踏雪早就该陷入苦战;若是没有,可为何内部还是没有一丝警戒呢。 银袅一路走得忽快忽慢,跑也跑不欢快,停又不让停,没多久就响鼻直打,显得很不高兴。忽然听到森林中一声金石击打的响声,居然有人在森林外围交上了手。周围不论白马妖还是游骑,全都僵立着观望。 马踏雪瞅了一眼,把手举高,吼道:随我去救少主。银袅募的蹬地而起,一跃一丈多高,看不见一点儿危险似得向前奔去。后面的游骑只剩下六匹,也丝毫没有之前踟蹰的模样,当即催马跟上。 前夜,却说马庆酒醒之时,已经是朔月高挂。 他自饮酒以来,从来没有醉的这么厉害过。他揉了揉脑袋,眼睛肿成了糯米团子,睁都睁不开。他双手轻微的摸索了一阵,抓到了亮银枪。又眯着眼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自己倚在一棵大树,不远的另一棵树下,依稀间看到有一个人抱腿蜷缩着,身材瘦瘦小小,一动也不动,只有背部因为呼吸细微的起伏,证明她并不是一个死物。 外面有点月光,却已被林叶挡的死死的,若不是马庆眼力惊人,也发现不了这人。 他认出她是小九。 马庆的眼里,只有他看重的东西。他左手抓到了亮银枪,双眼看着小九,就不在乎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困境。他的双眼没有离开过小九,暗自在想:小九从没有这么安静地给他看过。每次一有人盯着她看,她就会浑身不自在,即便她在不知楼的日常,就是给人看,甚至是一丝不挂的给陌生人看。有了马庆之后,小九再不去搭理其他人。不知楼也确实是个妙处,居然也由着她,也不短她的用度。即使两人关系如此,每次他直勾勾看着小九的时候,她也要过来捣蛋,扰乱他的视线。马庆不在乎,但很好奇,便问为什么。 小九含羞着说:你要把吃掉一样,我怕。 马庆这次想一次看个够。 第三十一章:明月做媒,苍天为证 常说醉酒误事,但也分是谁,就像每次马庆贪杯,总有奇遇好运。 -------------------------------------------------------李唯手札 小九含羞着说:你要把吃掉一样,我怕。 马庆这次想一次看个够。 说是看,这种朦胧黯淡的状态,他几乎也看不出什么,可依旧觉得小九很迷人。仿佛只需要她往那轻轻一坐,一切不再是一切。空气中有她,水中有她,风声中有她,自己的脑子里更是每一刻都有她。马庆也是奇怪的人,说起来他似乎一秒都离不开她,可他其实常常没和她在一起,甚至离开时也没想过她。虽然不去盗新娘子了,但还是成日飞鹰走狗,打架寻事。也许生活和爱情本就是两码事,自己和自己爱的人也是一样。 这种安静的对坐没持续多久。 因为外边的马蹄声已经隆重到到他必须提耳警戒。 马庆去牵小九,要往林子深处避。 他起身的那一刹那,小九愣了愣,像个树懒一样贴到了他的怀里,眼泪啪啪啪直流,却不敢哭出声音。他右手一兜,就抱起了小九,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背,连枪都撂下了。小九的肩背很窄,马庆手掌却很大,几乎覆盖了住。 “有什么可哭的。” 小九可着劲摇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怕我被肉毒死?” “怕我耍枪耍过了?” 小九从马庆身上下来,俯身把亮银枪拾掇起来,问道:我们去哪,外面可全是白马妖。 听四周的动静,业已围得死死的,马庆也想不出什么辙,正是迷糊的时候,便应道“往里去,也没别的路走了吧。” 这行上几步路,马庆也慢慢冷静下来。可他想的却不是现在凶险的处境,而是在回忆那一式“霸王摔”是怎么使出来。那时他醉的厉害,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耍枪只靠一股酒劲,心中更是没有逻辑章法,全凭本能。 自己练武不短,招式套路也修习了也不少,可从来没有一招把全身的气力都全爆发出来的。看来,这死的招式,还是配不上一个活的人。而那记霸王摔威力所致,居然把城门楼子给捅漏了。难道不是所谓的妙招天成,妙手偶得之? 马庆只觉得自己是天选的人才,天纵的奇才,即便是这么危急的地方,他居然还是笑出声来。小九莫名其妙,捶了捶他的胸口:笑什么呢? 马庆说:我醉了之后发生什么了? 小九解释道:当时还以为你被毒死了呢,说倒就倒了。我就把你弄上马车想回青江看医匠。没想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这小车秋游还行,逃命可就不够用了。只好散了车马,把你拖进了这林子里。幸亏这林子茂盛,走几步就能掩盖住痕迹,你可沉死了。 “你把枪也带来了?” “要是把枪丢了,你非得再出去找它,我可不敢陪你去的。” 马庆心想,这小九一小点儿身量拖一个自己已经费了老劲儿,肯定不能再捎上五十多斤重的亮银枪。应该是又冒险再出了一趟林子去寻来的,其中凶险,不难想象。马庆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说些什么。他常自夸九尺男儿,想不到遇到危险,还是让个小姑娘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自己。但他始终对青江的局势的估计不足。他是看见青江烟尘弥漫,却没预料到城墙坍成了那样,也没想到那道地裂中奔出一只凶兽来。他认为白马围城已经是司空见惯,这次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高墙上磕两天就消停了。自己只要躲过这风口,也就平安大吉了。若是知道青江已是命悬一线,他说什么也不会愿意就这么躲着。 他一把搂起娇小的小九儿,把她放在背上,说道:小九儿,没了你,我这花枪耍得再好又给谁看呢。 小九一口轻轻咬在马庆的脖子上说,你要是说瞎话,我就毒死你。 马庆脖子痒痒的,说道:你舍得吗,真毒死了,你嫁谁去。 小九应道:那我饶了你,你什么时候娶我? 马庆回道:这就逼上婚了呀,女孩儿不该矜持矜持,说些什么谁要嫁你之类的。 小九说:有什么意思,该娶的不该娶的,也不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就变了。 马庆说:回城就娶你,不罗嗦。也不知青江城怎么样了。 小九说: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困这儿了,你才腆着脸说好话,晚了! 马庆说:你不是才说不玩“欲拒还迎”吗,怎么立刻就变脸了。 小九说:要娶你就现在娶了,还回什么城。 小九的话越说越慢,越来越软,也越来越轻,最后那个“城”字已经微若蚊蚋,细不可闻了。 马庆停了脚步,问道:你说真的? 小九也不知哪里的犟气,声音又拔高说道:真的又怎么样。 马庆说:当真,不悔? 小九笃定道:没什么可悔的。 “行,那就拜天地。” 他答得这么干脆却也是令人意外,小九慌了神,脑子里一点儿想法都没,嘴里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可就是想说点什么,期期艾艾说道:可那天地,六礼,高堂,三书可怎么办。 马庆把亮银枪的枪头卸了下来,说道:这枪头可是经由名匠混铸寒铁、亮银成的,说无价之宝也不过分,若说“纳礼”不为过吧? 小九点头。 “那就第二项‘问名儿’,小生青江马庆,姑娘是何名姓呢?” “它丘。” 它丘,这古怪名字倒是第一次听小九说起,确实不如不知楼取的“筱韶”来得美丽温婉。 既然算不来生辰八字,也就略去了纳吉纳征。中原道统传自祆教,以火为尊,父母不在,就以火为长者。马庆怕引来白马,不敢把火生得太旺,两人对着小火苗行了三跪九叩,居然也把这礼节也做得七七八八。小九还没从那阵心慌意乱中缓过劲儿来,居然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别人的老婆了,真是如在梦里。马庆抱着小九,把她的手合在自己的虚握的拳头里,问道:我这媒聘可都做足了,行的都是妻妾的礼节。你现在可得喊我声相公。 “相公。” “诶” “相公,我回去之后你还能叫你相公吗?” 马庆一想起王氏的棒子脑袋一下就大了,不过还是撑着脸皮不露怯:你别担心这些了,回去后,你还是可以这么叫。而且我立刻就去把你从不知楼里赎出来。 “不知楼的人才不用赎呢!” “为什么,那可不是善堂吧” “说不清它是个什么。它背后有好几个明暗的堂口,接济孤儿,供给吃喝,还教他们识字习艺,一日都不闲着。不知楼是下游的一个小产业而已,只要不懒散,即使只要卖卖艺也不会短了用度,至不济也能寻家豪富买回去当婢,至少做任何事都没人用强。可它总有点不对的地方。” “哪不对?” “说不清楚,我才进了不到一年,哪能摸清这么大一个组织。” “那你就能这么走了,楼里就不管管你?” “我门儿浅,走不走都无所谓。” “那就跟我走吧。我好歹得能让你体体面面的走不是!” 带着几分羞怯和甜蜜,两人就那么倚着树不说话了。 第三十二章: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妇 带着几分羞怯和甜蜜,两人就那么倚着树不说话了。 ....... 本来这种沉默还有几分浪漫,却架不住小九百转千回、瞻前顾后、深思熟虑的一问: “相公,我饿了。” 马庆起身拍了拍屁股说道:我也饿了,只能看天赏饭了。 马庆问到:它丘姑娘,锅子,储具你有捎点吗? 小九表情夸张地回道:别叫这个名儿,不爱听。晚上那会儿,我是逃命来的,哪会带上那些东西。诶哟,这日子没法过了哦。新婚第一顿就得挨饿,我可真是嫁鸡嫁狗了。 马庆直翻白眼,说道:演,接着演。 他也不敢离小九远了,只能背着她四周逛逛。森林里物产丰富,摘点野菜木耳儿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们接着寻到了一条小溪边,有了水源这一顿才算真有着落。小九说,那这厨具怎么办。 马庆自信地说道:看我的。 他江边挑出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用拳狠狠一凿就磕出一个窟窿来,虽说不规整,但也能盛不少东西呢。他舀了水,撕碎了菜叶菌子一股脑的丢了进去。 小九低着眉,脸比那池子汤水还苦,说道:野菜蘑菇泡冷水啊? 当然是热汤才行。 那你要等你把这厚石盆子给烧热了,我大概都饿成木乃伊了。 我再露一手给你看看,让你心甘情愿叫相公。 马庆抓起三颗石子儿,合在手心里,就握了小半刻,就见着里面冒出热气来,然后把三颗发热甚至有些发红的石子儿丢了进去。石子儿一入水,水登时就沸腾了,滚了有一小刻,马庆终于说,可以啦,我这招可是从古书上看来的。说完眯着眼,咧着嘴,一副“请你夸我”的表情。 小九本来心情还不错,但是一看马庆的那贱贱的神态就浑身来劲儿,非得臭上他几句。她说道:把手指伸进这水里不久结了吗,还用石子儿?说完挑起一边眉毛,一副“哼,怎么样,就不夸你”的姿态。 马庆服了软,卷起一片厚叶子,盛起汤递到小九的面前说:“喝呗,你个死小孩。” 不是每个女人都跟小九一样。她像面个镜子一样,你摆姿态她也非得起个儿谱,你若是服软,她便能跟块水化开的豆腐一样。她接过汤,就抿了一小口,就把头钻进了马庆的怀里娇滴滴地说道:马大人,马相公,真好喝。 小九站直了也就只能把脑袋放在马庆的胸口。马庆一低头,下巴整好搁在了小九的脑袋上,嗅见她丝丝缕缕的发香,再听着小九的软语,顿觉身高丈二,伟岸无双。 不过他也知道这汤肯定是不好喝的,什么调料都没。他搂着小九,嘻嘻笑道:你知道哪能拿盐巴吗?小九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自下而上看着马庆的大鼻孔,问道:哪里拿? 马庆倒也真不嫌脏,立刻挠起了脑袋。他几天没洗澡了,今天还上蹿下跳,不停在泥里搅和,脑袋里积了一层盐垢,一挠起来就立刻就雪花飞扬:你看,盐来了。 小九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一锤说道:你讨厌。 若是你侬我侬,几天日子就算清苦,也倒可以熬过去。 只不过这是妖兽的大本营,确实不是什么可以度假的场所。即便已经在林中深处,两人还是能时不时听到白马的嘶鸣声。只不过马庆胆气不俗,一点儿不怵这些。可丑时之后,马庆却再也绷不住心情:因为安静下来了。 实在是太安静了,不仅白马营地没了声响,连林中的蛇虫鼠蚁也没了动静。只有风声,无孔不入的风静静流动。风常起于冷热交汇之所,所以天然的风总是有根可循,并不是哪里都有的。而这风却是没有根的,每一丝空气都在没有征兆地运动起来,像无形地手一样触摸着整片草原,森林。 马庆嗅出一种熟悉的味道,一种修行者的味道。 他看了看在他怀里的小九,不知小九刚醒还是一直没睡,她也溜圆着眼也正盯着他。 马庆说道:咱往森林里再避避吧。 小九忙点了点头,不过还是赖在马庆的背上。所以两人疾驰,却只有一双脚步声。可这一走动,那风似乎也跟着动了起来,他们走快些,风也快些;他们慢些,风也等着他们,像影子一样甩都甩不掉。 马庆只当白马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行迹,难免焦虑。只能心存侥幸道:这不论对方多么厉害,这风总是有个范围的,不可能无穷无尽下去。于是他的身形越来越快,在高低林木中上蹦下跳,埋着头径直朝着朝西边蹿。马庆一方面着急,一方面又背着小九--并不是说小九多重,只不过他两手得背过去护着小九,没手维持平衡,所以耗费的力气比使寻常身法多的多。跑了两个多时辰,天将将明亮,他的体力就有些不支。其实小九更狼狈,因为这马庆的身法实在是太快。她对修行者并不陌生,这也不是马庆第一次背着自己疾驰。可她着实想不到马庆能快成这样,即便是她见识过的最烈的马也快不过他。可他每快一分,这阻力就再强上一分,到后来,每行一步都像要切开一堵气墙一样,她的脸皮可没那么硬,只能埋着头不敢再看前方。待到停下时,她的发带早已不知吹哪里去了。她的头发本来就多,吹蓬松之后更是如同一柄没收紧的大伞一般。她有些火气,却不知这个时机该不该发点小脾气。可她四周一张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急促地拍马庆的背。 马庆气息已乱,只得停下休整。他放下小九,双手撑着膝盖,猫着腰喘大气。 “总算甩开了。别拍我背,先让我匀口气先。诶诶,别...别...你再拍我翻脸啦。” 马庆支起身子正要发飙,却也如小九愣住了。 因为不足三丈远,有一个男人正打量着他俩。 此人身材七尺、不高不矮,穿着一件黑猪皮缝成的皮袍,赤着大脚。虽说披散着头发,发里还夹杂着水藻,可脸面、四肢却洗的非常干净。虽说他出现以诡异的姿态出现在这诡异的地方,可最诡异的却是他的容貌。 他的容貌很假,英俊的不似人间之物。 所谓相由心生。人的相貌并不是仅是五官摆放在一起而已,而是一个人内在气质外放的窗口。有些人的气质独特而显著,如同李武雄的骄傲,马庆的坚韧,李哥舒的煞气,即便只看一眼,就能牢牢记住,即使五官再不出众也能和其他人区别开来。 而眼前这个人却没有。 他的五官像雕凿出来一样,线条琢磨地刚刚好,增一分则太过伶俐,少一分就显木讷,可如此完美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气质,如同图画里剪裁出来的一样。看人的眼神也一样,有目无神,就仿佛是两滴琥珀镶在眼窝里一样。可若说他是敌人也不是,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而且也没有释出什么恶意,只是看着而已。 马庆和小九对视了一眼,心里共同升起一个念头:野户? 第三十三章:我自山间遇怪人,一怪胜一怪 野户的存在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面城池的卑鄙。 ----------------------------------------------------------------李唯手札 马庆和小九对视了一眼,心里共同升起一个念头:野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的生活总是苦得多,乐得少。城墙里的生活再安逸,也有很多人横死;城外的环境多凶险,也不乏人甘愿在此艰难求活。而在城外生存的人,往往被称为野户。野户的组成,较之城内,倒还简单些:他们大都修行,但所学芜杂,往往自有传承,与正统的祆教没有瓜葛,甚至颇有相悖之处,所以即便有本领入城,却更愿意放浪形骸,自逐于荒山野岭里。当年墨城屠妖之时,就因野户不愿归化而大打出手过。死在野户的红衣里也不在少数,所以在这老林子里撞到野户,马庆也弄不清对方是敌是友。 小九想得却简单的多。 这小子好帅啊。 男人肤浅的时候看胸,女人肤浅的时候看脸。有一张帅脸,刷脸就能进去女人的心坎儿里,这个节骨眼上,小九肤浅的很。 马庆阴晴不定,小九迷迷瞪瞪,而怪男人却像块石头一样。 可怪人左手往前一送,递出一个水汪汪的苹果来,马庆和小九眼睛同时都亮了起来。看来男人女人最肤浅的时候还是肚饿的时候。 怪人咿咿呀呀很想说话,但吐字很慢,很多字音也发不出来,一句话能掰成十几片儿。不过看在苹果的面子上马庆也就忍了,但也只能听出几个字:慢...果...有...走。 接着他在前方招招手,马庆和小九居然就真的跟着去了。 诶!我说拿糖果骗小孩儿都没这么容易吧。 不过怪人也的确没什么恶意,而是把他们安顿在了一个小峡谷的茅屋里。茅屋简陋,却很温馨,家具床铺一应俱全,被子上还绣着精致的图案,若说这是青江里一户农家也分毫不差。非得说区别的话,就只是屋里少了炉灶厨具,只有一个小小的方桌上面摆着瓜果作为充饥之物。屋前屋后还有几户邻居,都是一样的异乎寻常的美和死板,也如怪人一样的热情,轮番来迎。十几口人一下就把小茅屋挤得满满的,一个个都非常想搭上几句话,却怎么都不能把舌头捋直咯,只能咿咿呀呀地吐字。 马庆吃人嘴软,也耐住性子和他们交谈。 这些人似乎都是昼伏夜出,不一会儿就都哈欠连连,匆匆走了,而方桌经留下了满满一摞的水果。连那之前的怪人也要走,把小茅屋让与小九马庆。他俩过意不去,就留下了他。怪人强打精神陪着两人说话,明明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却还是在椅子里枯坐着不肯休息,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着客人的疑问。怪人虽然面部肌肉跟死绝了一样一脸冷漠,可回答问题却格外真诚、仔细。常说“交浅言深,君子所戒”,他们却不然,要不是口条不顺,能把祖宗坟里埋的事儿都刨出来讲给你听。 一番交流下来,马庆和小九这才了解到,这几户人家均以龟丘为姓,没有名字。大概是因为他们与世隔绝,十几个人里取名也没有意义。而这家主人排行十一,理论上讲,非得有名字的话他就叫龟丘十一。他们的先祖自称自“南荒”而来,旅居中原各地。他们这一支在乳虎林里已经呆了上百年了。南荒究竟是什么个地方,年代久远,他们也说不太清楚,只记得一些古曲中记载这百年的迁徙中要跨过极高的山,淌极深的水。马庆本来还不好意思问这几户人家的防身之术,一听十一这么坦白直爽,就冒昧地问了。十一丝毫不介意,解释道他们会“避水法”,只要备上足够的瓜果,沉在水低藏个十几日都没问题。 最后龟丘十一实在抵不住困,坐着竟也睡着了。马庆和小九本来跑了一夜也困的要死,眯了一会儿却又醒了。十一实在是个太好的人,两人都不想扰了他的清梦,就轻声推门出屋。才发现这个小峡谷倚山揽湖,芳草鲜美,风景倒真不错,只可惜阳光并不充裕,成日烟笼雾照,昏昏沉沉的,但似乎这样才符合遁世之所的选址标准嘛。 两人踱步到小湖前,看湖里的黑色的游鱼,聊起了闲天儿。 小九问马庆:你看着龟丘一家这么善良,怎么就不为青江所容呢? 马庆回到:青江建城之前,他们就已经安居于此。他们的生活自有一套,大概受不了青江的规矩吧,未必就是青江不容他们。 小九说:十几个人,连说话都没劲儿。哪里有在城里开心! 马庆说:人各有志吧。 出于尊重和感激,马庆不愿再深究龟丘一族的隐私,便草草掐了这个话头。两人四处逛了逛,除了湖边的几株桑树和苹果树能看出有人刻意栽植,其余都是野生野长,没有什么规则。或者说,充满着规则:高大的松林、杉木撑起林相的上层,灌木则填充着树干余留下的空间。地衣和草本则覆盖上裸露的泥土;整个系统形似松散,结构上却严丝合缝,物尽其用。马庆看得越久,想得越深入,便越觉得自然法则的微妙。若是自己的枪法也能到这种返璞归真的境界,不知还要多久呢。 小九逛了一圈,找到的却是更加实际的东西:两颗土豆,一个大番薯。小九提议烤着吃呗,马庆自无不可。 说起来修行者在野外求生时,一大优势就是“火”可以召之即来--至少祆教弟子都是如此。秋天干燥的落叶很多,稍微一拢,就堆成了一堆,马庆用食指轻轻点了一点,火苗一下就蹿起半人多高。然后马庆就把这三颗丢了进去,认真地烧起了火,等到番薯烤的焦黑焦黑,剥皮就可以食用了。 我小时候经常这么吃,不过都是用竹叶烤的,不知道味道会不会不一样。 香! 这火会不会大了点。嗯嗯,可千万别招来白马妖的“眼子”了。 大! 马庆仍旧低着头,专心地处理这番薯土豆,埋怨道:小九你怎么说话怪声怪气的? 忽然就听见遥遥传来一声招呼:相公相公,我这里又挖出好多番薯。马庆就瞄了一眼,发现小九正在远处蹲着刨土。他又低下头,拨弄番薯。可他转念一想:刚才谁在搭我话茬!一念至此,登时头皮发麻。嗖地一下从原地弹起,一个翻身顺势抽出自己背上的亮银枪—虽然称之为抢,枪头却早已卸下赠给了小九。 这么无声无息地靠近过来,也难免马庆戒备。仔细一看,对面站着一个龟丘一族的族人,却不是十一。他浑身是湿漉漉的,长发中还夹杂着绿藻,显然是从水里刚冒出来,但他却不像先前的族人那样面无表情,而是直勾勾的盯着火堆。 仿佛他的眼前不是火堆,而是人间珍馐 第三十四章:“火”上行路,美人胸脯 马庆后退两步,心中虽然别扭但也不好出手,用亮银枪在火堆里搅了搅,把番薯和土豆露了出来,说道:你想吃吗? 那怪人点头。 马庆只好再退一步,说:你喜欢就都给你。 那怪人走路像极了木偶,关节很僵硬,但动作却快得惊人,眨眼间就到了火堆前。马庆心中无端升起不详的预兆,本能地往小九的方向弹射而去。这种感觉很模糊,却很浓烈,正如小唯白奉常对地裂的预感一般,是一种守境修习到深处才有的“命感”。 那怪人并不用手去拿番薯,而是整个人匍匐在火堆前,愣愣地盯着火堆发呆,火光映在他无神的瞳孔里,如同直接引燃到他的魂魄里一样。然后他一口咬了下去。 咬的却不是番薯土豆,而是火。 火本是虚物,被他含着却如同流质一样,喉头明显的起伏了一下。然后咬合的频率越来越高,肚子也随着吞咽越来越鼓。也就十几个息间,半人高的火焰全部都被吃掉了。然后怪人“扑通”一声,脑袋无力的垂了下去,敲在了泥土地上。 马庆闻所未闻,脱口而出:卧槽,想不到还有爱吃火的,还把把自己当场吃死这么厉害! 吃货的极限一下就刷新了呀! 小九叫道我去找十一。马庆一把拽住小九的辫子,低骂道:你想死啊。 可人家兄弟死了,总得通知一下对方来救救吧。 马庆说:感觉很不好,跟我先走。 小九还想挣扎一下,可马尾辫被牢牢的抓在马庆手里。 女生很烦自己的头发被抓住。小九扭头哭骂道:再抓着我头发可要生气了! 马庆一指那怪人:他没死他没死! 说话间,那怪人双手撑起了身躯,缓缓立了起来,却似乎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另外一个人。他的皮肤赤红,皮肤下鼓着更加鲜红的血管。身材从七尺涨到了丈二都不止,四肢粗大了一圈,跟个火巨人一般。于此同时,龟丘族人从峡谷里的几户茅屋先后推门而出,手持长弓,远远地围观起他们三人。马庆和小九这当口也不再起争执了,呆呆立在原地。龟丘一族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现在在他们眼里显得格外冷峻危险。 火人兀自愤怒起来,暴躁地胡乱挥拳。怒拳所到之处,都伴随着一阵炽热的温度,周围的空气看起来如同水纹一般波动。离得近些的草木迅速地干枯下去,甚至远处的湖面也迅速地蒸腾起来。马庆和龟丘族人遥遥对峙,谁也不轻举妄动,直到火人的动作越来越大。一阵发泄之后,火人腾空而起,径直扑向马庆二人。火人移动,龟丘一族的弓箭立刻尾随而上。他们使的弓极大,用的箭也很长,如同短/枪一般。嗖嗖嗖十几枝长箭划着一个美丽的圆弧形,齐齐地刺向马庆和小九。来势太快,马庆还得照顾小九,一步也退不得,尽管心里没底,也只能把强行舞起长棍准备硬撼这一击。 待到火人已杀到眼前,才发现长箭不是朝着马庆而来,而是奔着火人而去。十几枝长箭如同夹棍一样把他牢牢锁住火人的手脚关节,把他射落在马庆的眼前。 龟丘十一乘着这个空档沿着山路飞奔而来,边跑边喊道:跑,快。 马庆背起小九向十一迎面跑了过去。十一一直在用手腕画圈喊道:往外边。马庆闻言急刹车,往峡谷外飞快的跑去,再未往身后看上一眼。十一跟在身后,但即便使了全力在跑,脸上仍旧没有一点表情,甚至连粗气都不喘。 马庆一口气跑出半九里路才停下。十一随即也赶到了,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马庆和小九自然是一肚子疑惑,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俩对着十一真是一句狠话都说不出口,而且他口条卡成那样,只能等他一句一句慢慢说了。 不知是这段话龟丘一族经常用到,还是交谈了几个时辰之后口舌利索了,十一顺溜地说道:龟丘一族遇火则狂,我们没有恶意,只是你不小心生了火。 马庆一拍脑袋,怪不得他们只吃生果蔬,茅屋中也不设灶具,自己真是太大意才惹了祸。 十一接着说道:狂暴,一昼夜,弓,困不久,快走,鼻子,好,顺风跑。 马庆点点头问:那你怎么办。 十一说:血缘,他不会害我,我拦住他,你快走快走! 马庆作揖拜谢,迅速退去。 马庆醉酒之后,即使没有调息过,也清楚自己修为大进,可仍旧不是那火人的三合之将。混战之中,小九被火人余劲所伤,昏迷不醒。马庆背着小九,等于自缚双手,更加没有招架之力。幸亏火人身法不够灵活,马庆且打且退,至少还能保住性命。可一路逃下来,此时也已是强弩之末。马庆是个胆子肥的,自知一味逃跑肯定是有死无生,只能行了一记趋虎吞狼的险招,心一横,冲到了白马妖的营地里。 他大喊一声:青江马庆,龟丘勇士,前来踏营!喊声未落,一蹦五丈多高,从白马西面的林子中窜了出来,也不做停留奔北而去。 四周的白马都看傻了:这哪来的混小子,砸场跑这儿来了都! 诶诶诶,营地在这里,跑错方向嘞小子! 远处侦查的马踏雪隐约听到“马庆”两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再看确是少主无误,当即乘骑银袅杀过来接应。 马庆跟条鱼一样左突右闯,白马合围不及,竟一时也奈何他不得。那火人似乎就认上马庆,除了他谁都不鸟,健步如飞紧随在后。但他毕竟慢一些,而且身法耿直。若马庆是以巧避敌,那他就是以力破敌。赤脚每踏一步,草地上就烧出一个焦黑的脚印,出拳绝不落空,寻常白马挨上一拳必定要送命。 火人、马庆冲阵百丈,畅行无阻,看似锋芒毕露难觅敌手,实际上能活下来不过是自己走运而已。一方面白马侧翼集结地毫无章法,遇敌居然三三两两就追逐上了,简直跟游戏似的,若是像两军对垒一般结成方阵冲突一番,他们几人再厉害也只能成了肉饼。另一方面,偌大的侧翼连匹异瞳马都没有,若能稍微延阻一会儿,合围之势一成,这几人也逃不出生天去。 火人无感,马庆却是很明了。虽然脚下功夫一点都没含糊,但他却慢慢感觉到了步伐沉重,周天元气的运转也迟缓下来了,只能硬吊着一口气忍着。 第三十五章:飞戟刺马曾敢为 马踏雪到时,身后千锤百炼的游骑也只剩下一匹了。两人一近前,当即落马,单膝跪倒:少主上马。马庆一口气吐出,精气神散了大半,站都站不稳,毕竟从日出到午时一直绷着全力在冲刺,一刻都未曾歇过。 可他翻上银袅的时候,银袅前蹄一收,直立起来,居然把背上绵绵无力的马庆和小九都给摔了下去。银袅是马家的至宝,马踏雪平日里刷毛,喂食,全都亲力亲为一丝不苟,鞍鞯辔头都不舍得给银袅装上,可这个生死关头,银袅居然耍起了脾气,还摔了少主。马踏雪恨极了,一脚踢在了银袅腿上。银袅吃痛嘶鸣,前蹄重重顿在地面,竟卷起一阵烟尘落跑了。马庆自然认得银袅,虽然恼火,也知道这匹马娇生惯养,犟得很,就识趣儿的爬上了另一匹马向北逃去。原先的骑士和马踏雪则一左一右徒步跟在左右。 两条腿的本来就跑不过白马族这四条腿的,又加上银袅一耽搁,周围的白马族越来越多。马庆疲惫,又要保护小九,强行动手肯定讨不了好。幸而身后的火人陷入重围,离这一行人有段距离,而且火人强横无匹,白马族为了围他填了不少性命,无暇下重手对付马庆。这种乱局之中,浑水摸鱼的马庆几人才有了些微生机。可饶是如此,行不出几里,白马妖还是将马庆一行死死拖住。最后,病怏怏地马庆也只好提上亮银枪踉踉跄跄地落下马,三人左、右、后三方警戒,而小九则置于马背之上。走走停停间,他们已经快脱离白马营地,只是,最后这几步,万难再行下去,因为白马已经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合围在一座土丘之下。 马下的三人谁也不问如何突围,因为根本突围不了。可他们都是自诩命硬的人物,当然不肯轻易把命交在这里,均都严阵以待,看看最后能留下多少具尸体。可白马们却不着急进攻,但也收起了之前的嬉闹模样;打着响鼻,轻踢着蹄子跃跃欲试,身上的鳞甲覆盖地并不多,意味着修行的实力可能不强,即便如此,当皮糙肉厚的他们结成阵型,反复突杀的威力也会非常惊人。 不多久,乳虎林里浓烟滚滚,想必是那火人避回林子里去了,这意味着白马冲锋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对付自己了。三人心知肚明,这最后的厮杀就快开始了。 马庆满脑子都是昨日和小九成婚的对白,也算了了一桩心愿。马踏雪还在想着银袅:也想明白了以马庆和小九病怏怏的状态,拖上它也是陪葬而已。马王不愧是马王,凶险祸福用鼻子嗅嗅就清楚了。 马家两人一直默不作声,倒是那个骑士酸了一句:这个关头,连一滴酒都没! 这个骑士年纪不大,大约二十四五,可毛发却很旺盛,显出一副猛鹫之姿。如此绝境时也是面色如常,那一句酸话更像是叫花子乘别人大喜日子来讨酒。马庆也是个没心没肺的,被他这副神态感染,竟然大笑起来,附和道:无酒岂不扫兴! 马庆冲他点点头,问道:兄台上下? 骑士中气十足,朗声应道:曾敢为。 马踏雪低吼一句:来了。 白马族七匹横成一行,并留出了足够的距离冲刺,一驰骋起来,慢慢地组成一个锥形,草地发出闷闷地低响。它们很有耐心,并不急着掩杀,而是只由两行白马开始试探。而这边三人并立,把小九和仅存的那匹马护在身后。马踏雪在中,曾敢为和马庆分立左右。曾敢为解下身上的短刀递给了没有兵刃的马踏雪,自己则抽出三个小臂长度的黑色短戟,左右手各一,额外的一枝斜插在身前的草地里。 突然曾敢为掂掂手中的小戟,往前蹦了两步,转过头来问道:这世间可有什么术法是能让人飞的?马踏雪从军二十余载,纪律二字早刻进了骨头里,这个曾敢为怎么能在这个时刻嬉皮笑脸地往前一站,然后居然开始聊闲天儿呢!若是在军营里,马踏雪应该早就押他去领军棍了,可这个生死关头,他竟只能哭笑不得。 身边的马庆立时应道:我在古书里看过,有这东西! 真的?我要学这玩意儿! 现在学来不及了吧。 曾敢为用食指和大拇指夹着短戟,曲臂至耳后,腿呈弓形,腰尽可能往后扭转,像极了一块正在拧水的大抹布。 他说:来得及! 然后那块拧紧的大抹布一下弹回了原状,短戟也嗖地射出。 眼力如马踏雪,也只看到一道黑线一闪而过,分毫误差地插进了“锥头”的马/眼。只听远处先是“啪”的一声响,“锥头”应声倒地,而后如同一个保龄球的全倒一样,整个“锥形”轰然倒塌。 马庆无暇叫好,指着远处说道:我看还是来不及。 如此的变故之后,几乎不做任何停留,左右两侧各两行白马妖也开始了冲刺,却不再形成先前的锥形,而是松散的两道平行线,速度也放缓来了不少。马庆寻思:白马族里肯定有一个指挥,变招才会如此迅速、针对,得砍掉这个头才有活路! 敢为,留下一枝戟! 马庆丢下这句话后,就冲进了白马妖群之中。马庆放眼望去,并没有体格异常巨大的白马妖--这是异瞳马的共性。马庆喜忧参半--不啻于少了一个劲敌,却更难发现“头”的踪迹。而且马庆精力耗损地过于严重,凭实力根本翻不起大浪来,三两个有点修为的白马妖就能把他踩成饼,一个一个杀过去根本就不可能。说他鲁莽倒是丝毫没错,还未有丁点头绪破这危局,就把自己置于如此凶险的境地。白马仍旧是以“一行”为单位上前迎敌。但马庆单独一人,目标太小,并不容易被扑杀,还真给他溜了过去。 闪躲间,他心中突然生出一计:敲山震虎。 第三十六章:神来一鸣伏白马 他运转周天之中最后一点元气,在亮银枪上激出一团火焰来。马庆本命属金,控火之术向来不是他的强项,这次的火势也并不如何凶猛。不过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他拖着亮银枪绕着整个白马阵地没了命的狂奔。虽说青江湿润,但毕竟是干燥的秋冬之交,草原还是被点燃了不少。只不过和他的想象中的烈火燎原的阵势有天壤之别,本来他计划,若是猛然间烧起大火,白马妖最本能地反应肯定是守卫统帅,只有阵型变得有所倚重,疏密有别,那么不论是突围还是砍头,马庆三人就都有了机会。 可这火,确定不是来野炊? 马踏雪和曾敢为对马庆的举动也是不明所以,但也只能由着他去;两人勉力打退另一轮白马族的袭击之后,马庆也回到了阵中。喘息间,马庆说了自己的意图,没料到,马踏雪极为赞同这个策略,叫道:可惜无风,天不助我。 马庆近乎力竭,已无力再战,心中所想无外乎尽人事而听天命而已。马踏雪的抱怨也是正中他的下怀,既然火势不旺盛,达不到预期的程度,只剩下强行突围一个办法了。 他叹了一口气,叹道:如何风起? 他的念头一起,发梢、衣袖立刻就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曾敢为和马踏雪回过头来,他们似乎也感觉到了异常,见马庆也是一脸错愕。马踏雪经验老到,更加的仔细敏感,描述道:后面有怪异的元气的波动! 怎么回事? 马庆周天闭塞,半分力气都提不起来,可愣是这样,只要他念头稍动,那怪异的波动又发生了。反复试探了几次后,马庆勉力挺直了腰板说,对两人说:六叔,敢为,今天就看看我马庆的运气了!紧接着大吼一声:风起! 声如炸雷平地起,风卷野火漫满山。 以三人为风眼,登时刮起了龙卷,巨大的气旋带着火焰不断蔓延。而且这火变得邪性地很,点什么都着。妖兽修行最主要的就是淬体,别的不论,一身铁骨钢筋绝对是实打实的,寻常水火丝毫不避,可这火苗居然和狗屁膏药似得,一碰就黏上去。 草原上浓烟滚滚,白马四下逃窜,只有北面的一群白马妖仍旧维持森严的阵型。曾敢为也不等马庆言语,高高跃起,凌空连掷出两枝短戟,直取方阵的中心。无论力道,角度,准星儿,曾敢为都觉得发挥了自己的最高水准。 那道龙卷就持续了一小会儿,风势一停,本来向外扩张的野火也止住了。烟尘也变成垂直升起,把白马和自己一行都给掩盖了进去,一时间谁也看不清谁。三人在马下攥成了一团,祸福难卜,只能静观其变。 沉寂了一小会儿,三人听到了隆隆的马蹄声。三人暗道不妙。 果然大批的白马妖族从浓烟中冲出,直奔自己。它们必定是恼羞成怒了,也许一开始还想玩玩,甚至抓个“舌头”,现在玩脱了,就急着置自己于死地。马庆脱了力,支着亮银枪才没有倒下去。马踏雪横移了两步,把马庆护在身后,说道:庆儿,六叔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家主,没能把你平安送回家去。他一句都回不出,只是把自己的身体腰板复又挺直了。 白马妖这回似乎是完全的气急败坏,连阵型都没有集结完毕,成百匹一齐冲杀过来。曾敢为双眼一刻也没离开白马妖,他突然瞧出了异常,喊道:不对,是援兵! 浓烟之中,又冲出一队彪军,为首的是一道银色的闪电。通体银色的毛发,无鞍无鞯,奔跑起来如同电光一般,不是银袅又是谁!三两步间,它就超过了那些杂乱无章地白马妖族,先于它们跑到了马庆面前。 马踏雪扶着马庆,曾敢为背着小九,四人一股脑儿全上了银袅的背。银袅身材高大,但驮着四人也显得捉襟见肘,所以马庆只能像个货物一样被马踏雪悬空提着。银袅不作耽搁,从西边又绕向青江城去。死里逃生就在一瞬之间,马踏雪抓了抓银袅的鬃毛,由衷说道:银袅银袅,你比我聪明。 银袅背后,是两百青江精骑。 刚才浩大地火焰,如同炬灯鱼的触角一样,把青江的骑兵引了过来。突然从背后出现的青江骑兵占了兵法上的“奇”字,把几倍数量的白马妖杀地狼狈逃窜。但若是再深入,就会被裹进白马妖的大口袋里去。他们都清楚此行的目的,救了马庆一行,当即勒马北去。 想来曾敢为那两戟并没有砍掉这伙白马的头。他们迅速从混乱中调整过来,又咬住了青江的骑兵。可冲在最前头的银袅敏捷到已经脱离了马的范畴,即使驮着四人仍旧把白马妖和青江的骑兵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马庆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真想大叫一声:老子命真硬。 可后面的骑士就没那么幸运了,全力竞速时,普通的马本来就比不过白马妖族,更何况还驮着一名骑士。马踏雪、马庆、火人无一不是青江战局上的佼佼者,普通白马妖和它们交手吃亏在所难免,可和普通的骑士对抗就占尽了优势,而且还是追击掩杀,更是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两百余青江骑兵跑不出二十里就死伤了近百名。这两百名轻装简行,直奔白马营地,全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这时被屠戮,也只求死之前能把箭囊里的箭全发出去而已。 每一个青江士兵披上戎装之后,肯定都想过死。什么时候死,在哪里,怎么死。他以为会害怕的不得了,但却没有;甚至反而有一股死都要遵守的承诺感和一份英雄般的成就感。 若真还有愿望,恐怕就是想在死前看一眼青江的城墙--自己为之付出性命的地方。 翻过前面那座低矮的山丘就可以看见了。 可真翻过去的骑兵只剩下了六十多名。 城池上方,靛蓝色的天空迅速汇聚了极尽绚丽的火烧云。变化之快,让这些历经生死的人错愕地以为是死前的幻觉。随即一声尖锐的啼叫声从青江城内传来,如同两柄最锋利的剑对削而发出的一般。声音虽是无形的,可这些骑士眼里却看见了有若实质地气浪扑面而来。紧接着自己的耳膜就像祭天大典上的鼓一样,被咚咚咚的敲个不停。马匹更是惊吓地失蹄跌倒。骑士们还未从错愕中惊醒过来,就纷纷被跌落在地。一时间,青江的骑士无一幸免,都在地上哀嚎。 而追击的白马妖更是战栗到近乎休克,全都匍匐在地不敢动弹。 两方兵马眨眼之间就从全力的追逐,变成了完全的静止,只因为一声青江城内的啼叫声! 第三十七章: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第一卷结尾咯,前面三十七章卷名为:青江落雪,白马围城,嘿嘿,剧透一下,这一章里的伏笔很关键 --------------------------------------------------------------- 青江城内,李府西苑。 伪虎近在咫尺。 李唯束手无策。 深陷死局的李唯,放大的瞳孔里倒映着一只垂涎可怖地凶兽。即使在他眼里,大猫像跳帧一样缓慢,他仍旧无力躲闪。白有贵、李氏三人、韩督刑没有一人能察觉出它的动作,故而谁也不能解小唯的死局。 若论修为,在场没人再高过他们五个。但恰巧是就是最不懂修为的人将小唯护在了怀里。 也许是母子连心的情愫,又或者冥冥之中,白瓶儿注定要踏出这一步: 当大猫的血盆大口将要把瑟瑟发抖的女人咬碎的一刹那,白瓶儿腰间的翡翠释出了一道虚影,冲天而起,将大猫弹飞了开去。那道虚影混入了云中,像一桶鲜艳的水彩泼到白纸上一样,瞬间染红了成片成片的云朵。 大猫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卸掉了不少力道。 “为何您会在此?” 它的双眼甚至不敢直视白瓶儿,匍匐在地,俯首呜咽着向后后退却。 继而一声尖锐的鸣叫响彻了青江城,甚至于苍茫大地,它嘹亮到没人可以听出它从何而来,也许是九霄之外,也是翡翠之中,也许压根没有声音,只是那道虚影勾起了每个人心中最大的恐惧与敬畏。啼叫声几乎裂开了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定格住了,就连白瓶儿自己也软绵绵地跌坐在原地,而她腰间的玉佩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纹路。 大猫还在动作。但它再也不敢留恋李哥舒怀里的黑匣,一个转身,夹着尾巴窜进了地裂之中,待到众人反应过来,早已远遁。 李唯抬头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娘亲,又环顾了各怀心思的众人,微弱的“命感”此刻变得无比地剧烈:青江城中一片火海、惊雷中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李哥舒跪坐在一片血泊之中、白瓶儿被钉在巨木之上....... 零散却又清晰的画面一副接着一副塞进了小唯的识海之中。他似乎飞升到了更上层的一个世界轨道里,俯视着这个轨道的时间、空间和生命。他看得见,却又立刻忘掉所见到的一切,当勉强自己更加靠近那些画面、更加用力去记忆这些画面的时候,他就如同被吸进了一个湍流之中,霎时间就失去了意识。 万里之外的东境。 雾池深处。 桫椤巨木之上。 两人对弈。 执白子的形似一位将军,赤铠红面,全身上下如同燃着火焰无一处不是红彤彤的,口方阔有棱,山根处有一凸起形似竹节,耳后还残留着些许粗糙的鳞片,可怖的是,眉间至后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创。手脚上锁着细长地镣铐,似乎只能在这尺寸方圆之中活动,可他却全无一丝囚徒的落魄模样,自有一副冷峻狠戾、高高在上的威势,只不过落子时难免一阵丁丁玲玲的响声。 执黑的人只作寻常的书生打扮,眼窝深陷,合着眼睑,自始至终都没看这棋局,只顾自己倏倏倏地落子。 “先生,这声音可是?” “是。” “我去寻她回来。” “你的去留不由你,她的去留也由不得你” “我要让她回来,她就得回来;难道先生想拦我?” “她又不属于这儿,‘回来’一说从何谈起?” “杀她,罚她,让她,爱她;她生,她死,她宠,她辱,都在我一念之间。我在哪,她便须在哪。” “上座,你可莫忘了前事。” “我欲何为,皆由我,先生莫扰。” “落子无悔,这一局你又输了。” “我若是能赢,带着锁的就该是先生你。” “既然锁着,你还要去,不免太目空一切,你难道不知后果?” “我要去便去,自己的死活尚且不避,难道还得计较雾池里这些不成器的家伙!” “东境式微,不可违逆。” “言重了,棋就不同你再下了,先生请便吧。” “莫如使个外身相,便不算悖言...” “先生不必激我。我去则踏堂堂之阵,我归则扬正正之旗,总不能损了我雾池的威名。” 说完,“赤”将军一把扯断了细长的锁链,从这囚牢中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背后的书生弓着身子将黑白子一颗一颗拾掇起来放进棋罐里,嘴角微微的抽动,似喜非喜,似忧非忧,喃喃自语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第三十八章:芳踪难寻,冷暖自知 白马族不知何因由仓皇退去,青江守军闻讯急追,小胜两场,斩敌八百。马家军班师回城,志得意满。可这青江城里,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地裂自南向北坍了半个青江内城,东南一带几乎夷为平地。一时间青江内城出现了一道泾渭分明的“鸿沟”:东部尽皆缟素,哭喊号呼之声不绝于耳;而西部,虽说低调克制,但自有一副“天命所归,得胜回朝”的气势。 东城伤得最狠的是李府。但李氏豪富,青江诸姓又卖面子,一家老小自然不需受风餐露宿之苦;隔夜就迁了外城城西。青江权贵不少都是以李家马首是瞻,突逢大难,李府往来陈情的人竟比平时还多。 只不过,座上客满常悲戚,杯中酒盈无人饮。 来往客人中,很多是因为听说了老镇守李哥舒在地裂一战中受了重伤而来探望的。可自始至终,李家上下就只有一个李送青操持事务。他主事多年,“打太极”、“踢皮球”的功夫炉火纯青,把一众探望的人都牢牢地挡了住。 老镇守就这么失踪了!与他一起不见的还有李武雄、几位元老,甚至还有一位女眷--就是白瓶儿。 这可急坏了小唯。 地裂之战后,小唯身体一直很乏,稍走几步就头晕迷糊。于是睡了醒,醒了睡,浑浑噩噩没下过床铺。待他身体好转,意志清醒之时,已是三天之后了。 在仆从帮他洗漱、穿衣的时候,他感觉眼前这一切都好陌生。 屋子很陌生:丝绸锦被,高床软枕,还有三两仆从寸步荒河在床前候着。 他推门出到院子里,就更陌生了:李府上下忽然间对他格外的恭敬,甚至叔伯长辈见了他都俯身作揖,口称“公子”。他随意的一招手,就有眼尖儿的家丁仆从赶来供他差遣,有求必应。 他逛了一圈,最陌生的事情出现了—白瓶儿不见了。他问遍府中,无人知晓。小唯不依不饶,竟大着胆子去问李送青。可老辣的李送青若有意隐瞒,一个九岁小童肯定问不出东西来。 修了望气术后,小唯的眼力远胜普通人,他来回扫视仍旧一点踪影都不见。小唯怅然若失,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他了,像个小蛤蟆一样蹲坐了一个上午。实在没辙时,这才突然想起了白有贵和马庆。 李府新址在外城西,离先生的小院不远,可屋内空空如也。他喊了两声,确实没人答应就又迅速跑了出去。到了十字路口这才停住了:新镇守府在东北的内城,白有贵则是在外城南的奉常府邸,离的可都不近。小唯犹豫了一会,向北奔去。 所谓过日子就是好日子要过,坏日子也得一样找法子过。所以不论遭逢什么样的大难,外城里听书、扯皮的人总少不了;就跟后世刷微博听段子的人少不了一样一样的。 小唯才走几步,就路过三四拨围拢说书的。这几拨人,讲的都是同一篇:乃是“马飞兔”匹马只枪,三进三出,杀得白马妖族仓皇四散的故事。 说书人口沫横飞,抑扬顿挫:话说这“马飞兔”不是别人,乃是那青江营中赫赫有名的马小将军—马庆!小将军身高两丈,虎背熊腰,眼如铜铃大,手比猿臂长,耍一杆丈二点刚矛...... 此时一个闲人里打岔道:他高两丈,就用个丈二的枪,瞎子使拐棍吧。 说书人呵斥道:你娘的你听还不听! 闲人左右没处去,只得闭嘴。 说书人接着说道:话说白马妖啊,厉害!你们没见过,我在城门缝里可亲眼瞄见过,那个吓人啊。一张血盆大口张起来,半个城门可就都囫囵吞下肚子去,瞧得真真儿的呀,就那一眼,我的个亲娘舅诶!老命都给我吓掉了半条。但这马小将军也不是凡人啊,是天上真武大帝转世啊,人称“马氏飞兔,无双无对”。自幼练得是天帝神功,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啊! 闲人又是没管住嘴,吐槽道:真武大帝转世咋不学五雷正法嘛! 这闲人嘴欠,说书的没讲几句,就得打断一回。众人刚听出点劲头儿来,说书的就得停下来辩驳一会儿。不过这回说书的倒是没动,周围听书的一齐起了哄把那闲人给轰了出来。 这闲人看起来身强体壮,这圈人里没人跟他是个儿。但他也没动手,只是忍不住回头骂了几句闲街。就这一回头,正巧把匆匆赶路的小唯给撞翻到了地上。 小唯学了术法,元气运行比一般人要顺畅许多,照理说体魄也不弱。可是都到午时了,他还没吃进去过一粒米,早就饿得两腿发软,这一撞才差点给撞飞了去。闲人看到是个小娃娃,不是个老太太,安心了点儿。 闲人弯下腰,把脸贴近端详着这个娃娃。小唯的肚子适时地“咕~”的一声叫了起来。 闲人哈哈大笑,手一指旁边的饭馆:来来来,我请你吃饭。 小唯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就顾不得问这人是谁,就屁颠颠地跟去吃东西了。两碗素面,看似平淡无奇,可入了口却是唇齿留香。小唯呼呼地吸着面条,三两下就干完了一大碗。闲人很悠哉,一直就看着小唯吃。小唯一吃完,他就把自己面前的面也推到了小唯跟前儿。小唯也不含糊,又开始吸起了面条。 闲人笑得很和蔼,说:你吃起面来,倒跟我儿子差不多。 小唯才九岁,这话也算不上占便宜,于是他只是问道:你儿子呢? 闲人撇了撇嘴角,说道:“我儿子在无疆城,我是北狄人。” 小唯这才仔细看了他,发现这人肤色较浅,眼窝深陷,鹰钩鼻子,五官轮廓很深确实不像中原人。闲人接着问道:你是哪家的娃娃? 小唯老实回到:李唯。 闲人突然伸出手捏了捏小唯的脸蛋:哦,马庆的小师弟--李唯吗? 小唯脑回道:我是马庆的师叔!你认得马庆? 闲人说:我名曾敢为,听马庆说起过你,他说你是小师弟来的呀,怎么又是师叔了。 原来曾敢为和马踏雪、马庆一道回了青江之后,就被调出了侦骑营,应当是马阔要重用他的意思了。可这两日,事务繁琐,新职位的调令迟迟未下达,他也就突然闲置下来了。曾敢为本也无心政治,否则以他的本事儿也不会屈就一个小小侦骑这么些年,所以就天天瞎晃荡,成天找说书的不痛快。闲聊了两句,小唯就求曾敢为引他去见马庆。他左右无事,当即应承下来和小唯一同去了马府。 第三十九章:非真武无以当之 被传成真武转世的马庆,现在正捂着耳朵跪在王氏面前。这回王氏手里可不是什么鸡毛掸子、齐眉棍,而是货真价实的亮银枪。马庆看在眼里,冷汗一斤一斤的往下倒。王氏冷笑一声,问道:错哪儿了? 王氏动手之前总要抽个空问这么一句是有讲究的,甚至是有科学先驱意义的。 后世有一个人叫巴甫夫洛,这老小子有个怪癖,就是乐意看狗流着口水巴巴地囧样。他就老拿肉去逗邻居家的狗,可这三番几次的,肉赔进去不少。思量之下,想了一个招儿,每次逗狗之前就摇一摇铃铛。久而久之,他只要一摇铃铛,这狗就准流口水,省下不少肉。可这三番五次的,邻居就报了官。读过几年书的巴甫夫洛就此写了一篇公关文说这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科学,没想到误打误撞就此奠基了非自愿神经科学。 可王氏这一手儿,比这老小子早了几千年。 她每打之前,都问这么一句“错哪儿了”,从小到大,一次不落。本来,马庆还想再挣扎挣扎先瞒一阵儿,结果一听这句就浑身哆嗦,仿佛从小到大挨得几千顿打又在身上结结实实地发生了一次,就竹筒倒豆子一样的给交代了所有的事情。他从偷去不知楼开始讲起,说了如何醉酒,说了如何使出霸王摔,说了如何娶了小九姑娘,还说了火人,一路讲下来,王氏脸上的颜色从白转红,由红变浅,经浅到绿,最后一张脸已经跟个焦炭似得了。马庆心中只想坦白从宽,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倒的一干二净,足足讲了一个时辰。 王氏倒是没料到这短短一夜间能发生这么多事情,竟一时忘了补一句前后呼应的“知道错了吗?” 而是问道:跟你二叔讲过了? “还未,二叔公务繁忙,这几日都未回府,不知道六叔有没有跟二叔提起。” “筱韶姑娘呢?” “六叔把她安置在城南的老宅子里了。” “老六也让人不省心。” “不关六叔事儿,是我求他别提的。” 说话间,玉儿进来禀道:曾敢为和一个叫李唯的小娃娃来找表哥。 王氏回头问马庆:这个李唯就是白有贵代师收徒的那个?马庆连忙点头。 玉儿,你去把家主、你三叔、六叔一并请回来,若外人在,就说马庆内伤垂危了。你先起来吧,先迎一迎你朋友。话里的三叔,六叔分别指的是马如龙和马踏雪。 活生生的马庆又“被垂危”了一回,战战兢兢地推门出去,然后低眉顺目地把门给合上,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小唯在前厅见到了马庆,急忙问道:师侄,我娘不见了! 马庆一把拉过小唯说道:不是讲好了,师傅不在的时候,你得喊我大哥吗? 小唯脚尖狠狠踢在了马庆的小腿上,骂道:都什么时候了!我娘不见了! 马庆吃痛叫道:这我怎么知道呀,不在李府里吗? 小唯瞪圆着眼睛说道:我爹、武雄少家主,还有一众元老都不见了。 马庆脑子很快,嘴更快,脱口而出:不好,瓶儿姐有危险! 小唯亲眼见识到过白瓶儿施展异术,早就担心事后被家里人、韩督刑官算计。在李府,白瓶儿一直不受待见,若是真要对她动手,在小唯眼里还真没人会留情。一听马庆也做如是想,仿佛白瓶儿当即就要死在小唯面前一样。小唯一听当即就哭了出来。 马庆的消息广,韩督刑又是马阔的人,这白瓶儿的身份存疑的事儿虽然被刻意弹压,却瞒不过他。他猜想这白瓶儿八成就是个偷溜进城的“野户”。世人眼中,野户通常桀骜不驯,是个祸患,诚如那个龟丘族的“火人”。他左右一联想,白瓶儿八成是被李哥舒给制住了。而且这李家有能耐的人全都不见了,必定所图非小。不论是为小唯,还是为马家镇守的位置着想,马庆都必须探一探白瓶儿的下落。 可毕竟她是李哥舒家眷,马庆一个外人,非亲非故无论如何是没有理由要人的呀!马庆嘟囔了一句:明的不行,就只能来阴的了。 旁边的曾敢为也听出了一点儿门道:青江不大,这些人能藏哪里去? 马庆问:青江城里只认李家脸面的人可不少,李家人别说要去待几天,就是要脑袋他们也自己捧着送上门。你说这样的人我能打听出东西来吗? 曾敢为说:谁让你动嘴啦。你想这么多人一起不见,一两天还行,久了这火烛吃食饮水哪一样瞒得住。马镇守动动脚趾头查到了。 马庆说:高啊敢为!就这么办! 玉儿行至城东大营。 马阔此时坐主位,马如龙马踏雪等一众心腹依次落座。众人都蹊跷地打量着营帐中央的一具尸体:一具“化猫”的尸体。 马阔问:踏雪,你确定那白马妖死了之后变成了这个? 马踏雪应道:确认无疑,青江以东七十余里干了一战,里面不少白马妖死后都化成了猫种。依白奉常之言,这些猫种名为“化猫”,三流小妖,只会点皮囊变化的术法,连普通民夫都敌不过。也正因如此,化猫极少出现在中原,此番刻意伪装成了白马的样子,来犯青江,必有隐情。 马阔说:这化猫占了多少? 马踏雪应道:不止半数。 马阔说:白奉常和韩督刑都禀示过一事,那日青江城内的确出现了一只似虎非虎,似豹非豹的大猫袭杀老镇守李哥舒。不过身法太诡异,两人均瞧不出来路。 马踏雪低声说道:是不是他俩刻意隐瞒? 马阔摇了摇头,说:不会,白奉常和城中实力一向瓜葛不深,此番既然收了庆儿做徒儿,应当没必要再偏袒李家。这韩督刑与我一直私交甚笃,也不会欺我。 马如龙进了一言:化猫小妖修为低微,根本不堪一击,装作白马围城想来只是虚张声势。我臆这醉翁之意必不在酒也? 马阔问:你是说? 马如龙应道:城内迎战的有谁,李氏一族,韩督刑和两百督刑队,还有那深不可测的白奉常,这些人哪个易与。可偏偏被一只大猫挠花了脸,李哥舒都几乎送了命。城内城外,谁虚谁实这已经很明白了。而且你看那李哥舒,白马围城之时,青江各姓都上了城头,就李家全族守在原地;似乎早预料到这大猫要出现...... 马阔心中有数,嘴上说道:如龙不能妄言,此语诛心啊。 两人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附:巴甫洛夫一事纯粹是杜撰,添个笑料即可,他是个很严肃、很成功的科学家,我是很尊敬他的,所以故意把他名字写错,大家意会即可) 第四十章:临机有变,请君入瓮 马阔心中有数,嘴上说道:如龙不能妄言,此语诛心啊。 马如龙老成持重,也看出了马阔已经懂了,便不再言语。一旁的马踏雪细细品味了一遍这几句话。若是往深了理解,这分明就是在说此次围城就是冲着这李哥舒去的,而他私人的恩怨竟然牵扯到全城的安危,这把青江的新主人--马阔置于何地啊。还有李哥舒拼死护卫的黑盒子,到底又藏着什么秘密,如此重要的东西马家十几年的经营居然没有得到一点儿风声。想来不是李哥舒藏得密不透风,而是这青江之中,只认他李哥舒的不是少数。 马阔问道:化猫精于皮囊变化之术,可否变化成人形? 马如龙答道:万难,人的骨骼脉络和妖兽差得太远,即便化作人形,行为举止上也很容易露出破绽。但守境二相以上实力的妖怪确实可以和人类无异。家主是担心城中混入了小妖奸细吗? 马阔应道:这次的地裂发生的时机、走向都太过蹊跷,我意这城内可能有小妖暗布阵法接应城外的白马。 马如龙不敢臆测于是不语。 沉默了片刻,马阔语气平静地说道:那个黑匣才是各中的关键。 马踏雪说道:李哥舒这几日称病,一直不见踪迹,我们暂时无从查起。 马阔眉毛微拧看了他一眼,马踏雪赶紧低声说道:暗中遣人看过了,不在家中。 马阔沉默了一会,说道:放心,十月初十,他总得出现的。 玉儿此时进了营帐,见在座的只有本家人,便说道:夫人请家主、诸位叔伯回府议事。 诸位深谙王氏的脾气,到军中传唤肯定是有要事。马如龙率先说道:家主先回,我暂留营中。马阔点点头,带着马踏雪和几个元老一同回了镇守府邸。 马阔一路上不急不缓,到的时候发现一个雪白的胖子也在镇守府内院里等着。他忙不迭地下马作揖,招呼道:白奉常! 白有贵笑笑回礼,说道:镇守府的传急令召我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马阔不动声色,知道这命令肯定是王氏借自己的名义下的,不知她有什么安排,于是使了个缓兵之计,请道:奉常随我去内院。 一行人刚一进后院,只听见罡风低低呼啸;再近些,才看到马庆正在舞弄亮银枪,而王氏就在旁看着。 亮银枪时急时缓,急处眨眼间能刺出千百道,红缨翻飞舞连成一匹布练;缓处险锋暗藏,左躲右闪,却如同一双毒蛇的信子,看似平淡,却藏着百种致人死地的后招。最奇特的是,这亮银枪每挥一下,自有一股无根的邪风在周围生出。这风像件宽大的袍子一样松松垮垮地把在场的几个人都给包了起来。白有贵总觉得这奇怪的风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来。 马阔也看出了点名堂来,拳头虚合试着汇聚元气,却察觉到一种奇怪的阻滞感。要知道马阔早练到的守境二相--原阳境的深处,元气的提炼早就不需借助外界,而是由内而发。马阔暗想这股无根之风果然诡异。 一开始马庆使得还是马家祖传的枪法,一招一式耍的还是有板有眼。可越到后来,开阖就越粗放豪迈,招式痕迹也逐渐淡了,到最后就跟匹夫街头斗殴一样破绽百出狼狈不堪。马阔的眉头拧成了一团,显然是不高兴马庆拿家传的枪法胡闹。 可他却不知道一股焦躁郁闷的气息充斥了马庆识海,仿佛又回到了那日醉酒。愤懑、不甘、厌恶、仇恨把眼前烧成了血红色。这个时刻,他哪还记得什么枪法六合,以身养气,以意御枪,所以枪法才没有一点章法。 马阔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家学传承,而马庆居然当着自己面这般作践亮银枪,不由怒火中烧。他往前一跃,从马庆侧面欺进七尺之内。可马庆双眼猩红,双手齐握,立刻提枪横打。马阔左手跟个铁闸一样,牢牢锁住了亮银枪。 单手拒枪,倒不是马阔大意,只因他实在是没料到:一是没想到马庆居然敢对他动手。二是没想到马庆居然能使出这么强横的一枪。 马阔用的是弓。控弦的高手最讲究的就是下盘稳健,不动如松。马阔力从地起,元气团结在手臂之上,就只能生生吃下了这一招。许是那无根之风作祟,马阔提气的脉络一直就不通畅,十成力气使不出一半儿来。刹那间,马阔面沉似水。 说起来但凡马阔有个丁点防备,也不至于就小子偷袭了去。但这一枪,受就受下了,大不了养几天胳膊,只是在小辈面前折了面子,马阔心里还是介意。 不过枪打在手中,气力却没传过来。因为挥枪的一刹那,马庆眼前就施施然飘来一个轻盈的胖子,一指点在眉心。马庆全身力气尽卸,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而枪还抓在了马阔手中。 外人一看,这一出明明就是马阔夺枪在先,白有贵旋即制住了马庆。 原来白有贵早就瞧出了端倪,这一招使得不早不晚,恰到好处。马阔性子克制稳健,却还是被白有贵这一手给吓到了。这个白奉常,修为远胜自己不说,处理起事情来老到圆滑,这看似随意的一招,既不伤到庆儿,又全了自己脸面。 马踏雪等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围拢了上来。可一直在马庆身边不说话的马庆却把其他人都屏退了出去,只留下马踏雪、马阔、白有贵三人。 王氏开门见山说道:这风像不像那只大猫! 马阔和马踏雪倒是无感,而白有贵却一下汗毛倒竖,冷汗直流:夫人何意! 白有贵被王氏点醒,的确马庆这状态和那日的“大猫”有神似之处。未经深思,竟觉王氏语中透露着杀意!这马庆如何会和大猫扯上关系,难道大猫乃是修习人形,早已潜伏青江?若真是如此,这马庆可不就是大猫身份的铁证!不是他,那也逃脱不了干系!马家急令引我至此,难道是这视我为祸患,想在此斩草除根不成!若是真有大猫的修为,再加上马阔等人...... 人的情绪神韵都靠一双眼。白有贵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心里的波澜倒不那么明显了。他心念一动,左脚往后退了半步,可周遭众人神色如常,不似要动手。 稍微再想得周全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担心太多余了。若真要下杀手,时间、地点都不合适,更不该事先出言提醒。白有贵收了点心,却还是疑窦重重。 王氏说话直奔结论,说道:我知道大猫为何而来! 众人一惊,静候高论。 第四十一章:烈马咬辔,豪女执缰 王氏娓娓道来:那只凶兽乃是猫形,却生着两条长尾,这些天我细查历年青江和马氏所载的妖怪名录,九千余种中只找出一个相符,便是“猫又”。这只“猫又”额生白毛,若所料不错,它不久即将化作虎形,僭越妖中四圣。由此观之,这只大猫很可能是只猫种伪虎,是化猫小妖千年一遇的异种王者。 先生留下的书很多,白有贵读得也不少,却也没听闻过化猫可以修成虎形,这王氏到底是什么身份,居然连这种辛秘都了如指掌。而且大猫的特征仅是经由他人之口转述,她并未亲眼看见,由此竟可推测出这么多的细节。看来马家里,这个女人才是真得不能小觑! 王氏还未说完:这伪虎要化成真正的虎妖必定还欠缺一样至关重要的宝物,而这个东西就在李哥舒手中。白奉常想必见过了? 白有贵应道:确实有个黑匣子,老镇守视若珍宝。 白有贵那一根弦还是没松下来,于是问道:那庆儿是怎么回事。 王氏也不隐瞒,把马庆醉酒当夜简短截说了一遍,然后拿出一张极其幼稚的地形图--正是当日小唯给马庆标注的元力分布图。王氏指着那张地图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这里才是这谜团的起点。 王氏继而转头对马阔说道:这事儿,你和老六紧着处理,最好现在就去。请白奉常陪你一道,可以事半功倍。 白有贵这才释然,于是应道:自当同去。莫不如带上小唯? 王氏说道:奉常大人先行,我随后去李府请上李唯。 这话怎么听都不通!王氏和小唯素未谋面,小唯如何就会信她跟她走;而且她一个妇人没有官身,又凭什么身份去李府要人。白有贵暗道这女人可能碍于小唯的身份刻意支开他,并不愿李姓参与到这头等大事之中。 临走了,马阔踢了一脚瘫倒在地的马庆,骂道:别装了,起来一块走。 马庆挠着头红着脸,扭扭捏捏地站起来。马踏雪刮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骂道:就知道闯祸! 马阔语气跟冰块似得:边走边说。 白有贵没料到小唯已经在马府。 更没料到,王氏刻意隐瞒了一个人:筱韶! 婆婆对儿媳的排斥是天生的,因为女人在男人的问题上都顽固而自私。在马庆提到的每一个关于小九的字眼里,王氏都有股牙根痒痒的恨意。她很想见见这个十六岁的姑娘,带上一双最厉害的眼睛。 王氏喜爱金色的物件,衣着上尤其爱丝绸。 当她用明晃晃地一对胸脯和丝绸的衣物把小唯牢牢的裹在马鞍里,小唯全身都是滑腻腻地感觉。但他也不抗拒,毕竟温、香、软、玉这一刻都全了,他再小也是男的,骨子里就就会喜欢这些。 王氏骑得是枣红大马,暴烈高傲。 长街上,王氏纵马而过,如风如火。 放在后世,这就是一辆阿斯顿?马丁,挂的是军牌还得以三四个零开头。所有人见了都先往后退三步,当然,如果你来得及后退的话。马庆招摇,却还比不上他娘半分。 王氏抱着小唯,如同自己年轻了十岁,抱着还年幼的马庆。眉宇间的神采宛若当年--骑最烈的马,喝最烈的酒,使最快的刀。 王氏对怀里的小唯有很多疑问,关于白瓶儿,关于师承。不过子议父,臣议君,有违纲常;窥探术法师承更是大忌。王氏多疑善谋,却不屑于算计一个小童子;更紧要是,她有意结交白有贵一系,既然如此,必先以真心示人。 小唯问:你带我去找娘亲吗? 王氏答:既然你会望气,我带你登上高处,俯瞰全城,你不是一下就能找出你娘亲的位置吗? 小唯说:我学得粗略。人气浑浊,对望气干扰太大。所以在城内分辨不出来。 王氏说:倒是有理,你个小娃娃,若真如传说中的望气宗师一样,那才奇了! 小唯问:宗师能如何? 王氏答:占天卜地,无所不知。 小唯并不羡慕,而是苦恼。 王氏问:要你辨认一个人是修行者还是普通人,你可做得到? 小唯说:不难。 王氏低头耳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枣红马脚程很快。王氏到小九的住所后,趾高气昂地立马而起,然后重重地蹬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王氏翻身下马,倒不急着进门,而是先整好袖口、领口,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这才指使小唯敲门,自己则在台阶下候着。 小唯啪啪啪地扣着门环,不一会儿就有个老妈子来应门。老妈子环顾一圈,见到来人居然是王氏,又是错愕又是恭谨,连连说道:夫人请进.....夫人请进.......这个老妈子是马踏雪家的老仆从,对马家上下的人事门儿清,自然认得王氏。老妈子被马踏雪差遣到这儿照顾小九,她原还以为是马老六金屋藏娇,想不到三天就被族里找上门来,更没想到来的居然是王氏。 王氏站在小九的面前时,俨然以主人自居。 王氏身材丰腴,肩膀也宽大,更高过小九半个头多。小九娇娇小小,虽然紧实有力,气场却弱了不少。但小九骨子里有股又野又狠的劲头,对方越是盛气凌人,她越不甘心退缩,于是也冷冷地站在那里对峙。 王氏用三根手指捏起小九的嘴巴,左右拨弄像捣鼓一件古玩,总算挑出一个错儿来,说道:还以为你多漂亮,怎么连牙都不齐整。 小九直勾勾瞪着这个陌生霸蛮的女人,王氏被看得有些发毛,转头对小唯干咳了一声。 自打见到小九后,小唯就一直在观察,一双瞳孔明亮地几乎发出光来。一听王氏发讯号,便立刻靠上去在王氏的手心写了“一”字。王氏都没等小唯离开,空闲的左手掐成爪,一把抓向小九。这一招又急又凶,小九本能地往后跳去。这一跳暗藏的身法,确实是修行者无疑。王氏有了判断更加不留手,旋即欺身压上,把小九抵在墙壁上。小九右手捏拳,食指突出屈成菱形,指节精准地打在王氏的手心,意欲将王氏逼退。 小九从未见过这么泼辣不讲理的女人。一进门二话不说就摆臭脸,一下手就是要命的招儿,于是她拆招的时候也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只不过小九虽然懂点修行,比之王氏,似乎差的太远。王氏的这一抓并未被阻,而是蛮不讲理地捏住了小九的喉咙。 王氏低沉地问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有半句虚言...... 小九被捏着喉咙,发声并不顺畅,却还是嘶哑地说道:杀吧杀吧,跟你说一句实话,我就当场死给你看。小九从没预料到某天,上一刻自己还饮饮茶,伸一伸懒腰,下一刻就立刻要死。这种时候怎么都得挣扎一下。可她不乐意。 女人处事的准则就是乐意。小九这类女人最烈,她乐意死她就可以立刻死。 王氏一愣,狞笑道:让我看你是真有种还是假有种! 第四十二章:花有别样红,女岂一样娇? 这话一出口,手上的力气立刻大了几分。小九的脸色登时变得艳红。小唯和老妈子惊呆了。小唯没想到自己的一次判断,就要让另一个人命丧当场;忙上去扯住王氏的衣角,喊道:大娘不可以。老妈子心里更复杂。她见不惯马老六偷吃,却更没料到王氏一上门就来索命。老妈子心里着急,又觉得自己劝不住王氏,匆匆丢了手里的茶具出门寻马踏雪去了。 小九是个有倔强的,竟然咬着牙不告饶,反而提起几分力气切出几记手刀。王氏单手一一化解。王氏手上的劲头不减反重,再重几分,小九的会厌软骨,咽喉,气管都可以能糊成一团了。王氏的上嘴唇微微颤抖,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身份! 小九理都不理她:杀吧,啰嗦。 小唯看得分明,王氏经脉之中的气立刻暴烈起来,而且不断地往手上汇聚。这绝对是真格地要结果掉小九的性命,小唯惊怒交加,食指和中指并起,用力的点在了王氏肱骨内侧三分之一处,死死地掐住了肱动脉。血脉一阻,王氏的手腕立时一松。小九乘机就挣脱开来,大口地喘了两口气。王氏低头瞟了一眼如同三明治夹心一样的小唯,说道:小鬼认脉点穴的手法不赖啊。 小唯很怕王氏,立刻退了三步。 王氏又对小九说:他都知道怕,你怎么还愣在这里不跑! 小九气息还是乱成麻,断断续续地说道:跑不掉...又有...什么好跑! 王氏叹了一口气说道:哟,脾气还不小。换我年轻个十几岁,我一定二话不说把你杀了。 小九听她语气,是不想再动手了,说道:你脾气才不小。 王氏说:你不想知道我是谁,为什么动手吗? 小九脖子一横:不想! 王氏说:为什么? 小九说:因为你想说。 王氏说:好!好!好!山不转水转,李唯,走! 李唯像个鹌鹑一样,立刻跟了上来。可以想象,马庆从小就是活在一系列的目瞪口呆,心惊肉跳之中,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在见小九之前,王氏想象不出场面。 当她见到小九的那一刻起,杀了她,似乎也可以在剧本里面。在她眼中,小九就像一匹危险的野马,剧毒的响尾蛇,无时无刻不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女人都相信自己的感觉,修行者也都相信自己的感觉,而王氏是女修行者。那种笃定,即使今天没有小唯,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不过亲手杀人,已不再是她一个母亲和一家主人愿意尝试的。当小唯扰了她的攻势后,她就借个台阶,算了吧。 她在想,年轻的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否也就是这个样子。还好,她顽强活下了。只不过,陪她一生的人却不在了。她好久没记起马庆的死鬼老爹,都以为已经忘干净了。王氏眼神一黯,什么兴致都提不起来了。她用力一勒,停住枣红马,甚至想立刻调头回李府睡上一会儿。 王氏的怀抱还是滑腻温软,不过小唯却觉得冷冰冰的。他第一次见过个泼辣女人发火时可以野蛮成这般模样。突然停马,他也不敢问,也不敢挣开下马。 马喜欢奔跑,枣红马一匹神骏更如如此。 在路中央耽搁久了,行人让出的路复又合拢。枣红马渐渐不耐烦起来,响鼻连连,马蹄子收收放放,轻踢着石板路面。 王氏叹了一口气,自嘲道:总有一天被这个死鬼拖累死。她一夹马腹,枣红马再次上路。王氏问:小鬼,你还记得你给庆儿画过一张地图? 小唯说:记得。 王氏:今天你得再画一张。 小唯皱了眉头,问道:那我娘呢? 王氏笑了:小鬼你比庆儿强多了,庆儿小时候就是个脓包,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诶哟放心吧,马府全部的人都在帮你找,还有你曾大哥,要耐下性子。 话已至此,小唯就不再问,而是老老实实地随着王氏上了南城楼。王氏从展开一副笔触细致做工精巧的一副图纸,上面详细的绘制着青江附近的地理。小唯认得这张图,当初马庆为了寻找修炼场所,的确从军营中偷出过这张图来。小唯想直接在上面标注,可马庆拒绝说:被人发现他盗图,可是要人头落地的。 她面南虚指草场,问道:这个方位可有什么异样? 小唯端详了整一刻钟,说道:我记得当初给师侄找的地方就在面南六十里啊,可现在看来,这个方位又一点儿灵气都没,不太像之前的光景。咦~那不是师兄和师侄吗?他们怎么也在那里!大师侄怎么蔫成这样了。 王氏看不了那么远,只能一边听,一边盘算,不多时就已经有了主意,便说道:看来他们白忙活咯,别理他们了。我们去找你娘。她突然想起一事,接着说道:今日十月初四,初七是童子试,你不准备准备吗? 小唯懒得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快愁出苦水了。 即使战火频年,科考也始终至关重要。因为仕途擢升只有两个考量:一是军功,二就是科考,两者缺一不可。白身兵丁仅仅靠军功,即使翻过血海尸山也不可能做到一城镇守。反之,有了功名没有军功也难有成就。 科考分三等,初等入童子科,中试则称俊才;进而考百里试,中试则称人杰;十九岁起分流文华、武英二殿再行殿试,中试则称英才。殿试取英才为中郎官,侍奉天下三座主城--道城、墨城、无疆城。只要入了童子科,就算是官身,统归各城奉常供养栽培。白瓶儿一直敦促小唯科考,也是出于这最后一点。不过科考的内容,可不是什么八股文章,而是通考君子六艺:术(修行)、乐、射、御(车马)、书、数(算术)。所以考试名目之繁复,难度之大令人瞠目结舌,并不比军功容易取得。也正因如此,李家不准族人九岁之前就去科考,以免学艺不精堕了门楣。李唯今年刚好九岁。白瓶儿可以识文断字,从小辅导李唯,虽说水平有限,但胜在兢兢业业;小唯早熟懂事,比一般童子也上进些,书、数也算没落下。可术、乐、射、御四科白瓶儿无能为力,又请不来名师,这才病急乱投医。对先生一无所知时,仅凭小唯片面之辞,就把小唯送到了先生门下。匆匆两月间,术法小唯学了一点点皮毛,若凭真才实学,小唯可能不及,可他练的望气术简直就是作弊神器,所以小唯还是很有信心。可白瓶儿不若有个什么意外,他就算中试又值当什么! 小唯问:刚打了仗,还费周章科考吗? 王氏说:你想改期? 小唯点了点头。 王氏答道:我还你一个人情,替你延一个月。 小唯眼珠子转了一圈:你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不直接让我中试。 王氏瞪大眼睛说道:你知道青江十万众,一年才有二十个“俊才”名额。你一个九岁娃娃,第一次科考就想中试? 小唯说:随口一提,不行就算了。 王氏愣了愣,说道:行,你走个过场,我再替你疏通疏通。不过从此你我人情两清,今天小院儿的事你还得替我瞒着庆儿。 小唯一直不理解王氏的逻辑,说:我都不知道帮你看一眼人就算人情了? 王氏说:算清楚对你有好处。小鬼头,你以后啊,记着千万别欠女人情;也别让女人欠你情;不然这一辈子就没完没了了。 小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除了美丽温柔的白瓶儿外,还有那么多让人费解的女人。 第四十三章:狡兔三窟 日暮西山。 马阔一行人果如王氏所料一无所获。 马阔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令人困惑的一天,看似行色匆匆,可没有一点儿收获。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好比是抛下公事就去郊游了一趟。森林绿地的确比营帐要舒服自在的多,回来时他倚在马车止不住地犯困。 后头的马踏雪和马庆很少见到休息、悠闲的马阔。他们的印象里,马阔只有两种状态,一个是严整地跪坐在案牍之前处理公/文,一个就是在演武场里,一丝不苟地拉搭弓射箭。一台风车,甚至一块石头都比他活泼生动。当上镇守之后,他更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不到一个月,整顿官吏,严明律法,协调农事;即使遭遇些阻碍,青江的确更加高效地启动运转。只不过,他却更少顾及族里的事务。白马围城,马庆屡战力竭,休养了三天多,马阔甚至也没回来过。马阔抵不住倦意,在马车里睡熟了。马踏雪悄悄对车夫比了一个手势,马车改了道径直回了马府。 另一个人也很困惑,就是小唯。 他呆呆立在街头。白瓶儿不在,他不知道回李府还有什么意义。思来想去,最终一路走到了先生的小屋。他推开门时,多希望看见先生躺在摇椅里看书,白瓶儿在厨房里忙活,一切还如同盛秋日子一样,可现在物是人非,一个人都见不着了。 李唯平常没少帮白瓶儿的忙,所以在厨房里弄点吃的难不倒他,他下了一碗面,搬了一个小板凳孤零零地在院子中,他坐在院门的正对面,低头兹溜兹溜地吸着面条,院子里只有这一种声音。 一种强烈的失落和困惑顿时萦绕上李唯心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他似乎从来不属于李府;马庆当他是小弟,但成不了朋友,似乎也不属于马氏;白有贵一定会照顾他,但却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先生;先生呀,先生给了他极其稳重的安全感和归属感,现却杳无音讯。 他坐在院门的正对面,低头兹溜兹溜地吸着面条,院子里只有这一种声音。 忽然,院门开了。 进来的人中等身材,身穿短衣,裸露的手臂肌肉虬结,五官稀松平常,只一双凤眼又细又长但他的境况似乎很差,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左手臂似乎也断了,夹着木板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推门的居然是李武雄,他是如何找来这里的。 小唯实在猜不出李武雄的来意。 李武雄推开门后,一步也没有踏进院子,就在门口站着。他冲小唯招了招手,小唯放下手里的面条,快步迎了上来。他到了跟前,顺势作揖:少家主。 李武雄蹲了下来,和小唯齐平。他说:你娘亲让我给你这个。说着递给小唯一块布匹,上面几个漂亮干净地蝇头小字,确实是白瓶儿的字迹:唯启,不误科考,娘亲安好。 小唯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他收起字条,问道:我娘什么时候能回来? 李武雄揉了揉小唯的脑袋,说:你娘要待一段时间,但你放心,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小唯说:少家主怎么伤成了这样? 李武雄说:我可没受伤。对了,十天内,我一定安排瓶儿和你见上一面,那时候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 小唯说:少家主当然不会骗人。 李武雄撂下几句话后就匆匆离开。 虽然李武雄看起来遍体鳞伤,可身法却快得像道黑色的闪电一样;路线兜兜转转,竟然绕到了城南的奉常府邸。他在后门急促地敲了三声,再缓缓地敲了三声,这时有人来应门,倒不是那个圆鼓鼓的白胖子,而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这个老头儿姓李名哥彻,已做了二十年的奉常府主簿。李哥彻平日里极少与旧人联络,倒像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寡。二十年间,奉常府里铁营盘,流水兵,现在已没几人知道他姓李,都敬而远之地喊声“彻老”或“主簿”。白有贵掌权后,奉常府邸搬离内城,迁到了空旷的城南,所以空间充裕建得很大,彻老归置了一个角落,安顿李府的几个人绰绰有余。而且白有贵素来和城中诸姓交往不深,李哥舒突然不见,谁家也不会疑心到奉常府邸里会有什么诡。 老头儿打开了门,赶紧把李武雄请进去。往里走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只有两边各装了一扇门,活像一口棺材。 老头儿低着嗓子说道:武雄少主怎么去这么久,家主都问几回了。 李武雄说:你如何答? 彻老说:照实说的。 李武雄大踏步进了平房,穿过两间黑漆漆的屋子后,才进到一个简朴亮堂的厅子里。李哥舒坐在主位,一手支在身旁的台子。台子上安放着那个黑匣。 李哥舒的头发花白凌乱,衣服也不少皱褶,隐隐还沾着血迹,显然是好多天没换了。他合着双眼养神,似乎一直在等李武雄。听见脚步声,他也不睁眼,仅以足音辨人,问道:你找到那间屋子了? 李武雄答道:是的。但里面下了禁制。我不敢擅闯。 李哥舒说:屋里可有人? 李武雄说:粗看无人。 李哥舒说:看来瓶儿倒没说谎,确实有个高人来过青江,教了李唯望气之术。那声吓退白马妖族的啼叫声,看来只可能与他有关。 李武雄说:既然如此,那人不过是临走时给他们母子二人留下的一点保命的秘术而已,白瓶儿就此放过了吧。 李哥舒说:彻老和送青这几日一直在彻查瓶儿的身世,已经有了头绪。这是送青今天递来的书信,你也看看。送青已查清瓶儿只是个收养的弃婴,并不是白姓的亲生骨肉。现在更不排除她是“野户”,必须要看管着。 李武雄接过书信,扫视一遍,注意到了另一件事情,说:果然不出所料,推举守城大将的擂台还是如期进行了。哼,十月初十,马阔就这么急着见我们吗? 李哥舒说:年轻一代里本来就无人能与我孙儿匹敌,现在,我谅马阔竖子也未必是我孙儿的三合之将。 李哥舒说这话的时候,眉头高高扬起,露着一股子骄傲劲头。可身体稍微一伸展,就止不住的剧烈咳嗽起来。李武雄上前轻轻抚着他的背脊。李哥舒缓了一口气,说:雄儿,别怪爷爷狠心。我现在真的老了,这份责任只由你一人担着了。 李武雄声音很浑厚:爷爷放心,我受得住。 李哥舒缓慢凝重地打开了身前的黑匣,里面竟然空空如也,说:这几十年,我夜夜不能寐,就担心这匣子里的东西没了。现在李家子孙终于降服了它,我也可以安心撒手了。 李武雄沉默不语。 这时彻老进了一言:家主,白有贵这几日不停地给我指派差事,使我一直脱不开身。我看他可能已经对我起了疑心。 李哥舒轻笑几声,说:彻老啊,你太小瞧白有贵了。此人韬光养晦,隐忍圆滑,一点短处都不给别人留下。我看他早就知道我们在这儿了。他指使你不过是做个样子,告诉我们他什么都知道,他谁也不帮而已。 彻老说:可他毕竟收了马庆做弟子,又是李唯的师兄,夫人的事情他可脱不了干系。 彻老辈分虽大,却还是称白瓶儿为夫人。李哥舒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件事也颇为不解,的确依照白有贵的性子,他的确不该收这徒弟。 李哥舒叹道:白有贵和那位高人不过是意外的过客而已,我们避开就无事了。 第四十四章:血祭换骨 刚过酉时,李哥舒就睡下了。初时,李哥舒睡得极浅,呼吸虚弱艰难,随时都可能咽下这一口气。李武雄寸步不敢离开,直至李哥舒气息安稳了些才站起身来。 他往里再行,推开了一座暗门,进了地下的密室。密室很宽敞,也很简朴。光秃秃的石板上只有十四个蒲团而已,可怖的是,其中十三个蒲团上都坐化着一具风干的骸骨。李武雄伸展伸展自己的绑着纱布的左手,然后双手加额在每个蒲团前都恭敬下拜,拢共叩下十三个响头个响头。李武雄每叩头一次,都郑重叫出身份名号。 “仙逝李府祖父讳哥明千古......” 叩完整整三轮之后,李武雄的额头已经略微红肿,还好细微处已破了皮渗出血迹。蒲团上这十三位,便是李家资格最老、修为最高的十三位元老。他们随同李哥舒一起失踪,却没想到已经尽数死在了这里。虽是新死,可尸首却像裹了千百年一样失水干缩,五官都塌陷了下来。 “后辈李武雄不孝,十三位叔伯公舍命为孩儿移骨换髓,孩儿无能,不能让诸位叔伯公即刻入土为安,待我杀了化猫伪虎,再求叔伯公原谅。” 李武雄说得换骨,换的自然是黑匣中的宝物--虎骨。 当年红绡屠虎,众人皆以为玄虎罡风碎体,化作了粉末。可行伍中有个毛头小子念念不忘玄虎的威力,只道能继承上一星半点儿的虎威,自己的修为不知要进步多少。这人就是李哥舒。 青江早年兵祸不断,镇守之位并不如今日肥缺。加之李哥舒天赋极高,城府也深;隐忍了将近十年终于坐上了青江的第一把交椅。十年间,李哥舒一直暗中打探,竟真给他找到了一块玄虎的肱骨,虽是短短半截,却格外坚定了寻骨的念头。 待他上任青江镇守,第一道令就是借着“坚壁清野”的名号,焚毁了青江附近延绵百里的森林。虽说找寻几个月却一无所获,他仍旧不死心,又以“扩城纳民”的名义修建外城。从内城向南几十里,每一寸土地都掘地三尺。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城南沙丘下挖出了更加珍贵的头骨。 但人连动物的肉都消化不了,利用妖兽四圣的骨骼近乎于痴人说梦。后来,李哥舒也不知从哪得来的“血祭”的法子。每逢月圆,就以自己的血液供养滋润虎骨,以沾染人气。 虎骨上的戾气的确年年消减,可李哥舒的修行也受了极大的影响,二十年来停在守境二相不得寸进。两相消减,守着两块至宝始终无处下手。李哥舒并不藏私,族中元老只要是李姓,都见识过这两块虎骨。可没有一人能降服得了。 传了三代,默默隐忍了二十年,李家终于等到了李武雄,一个自小就契合虎骨的人选。 没人比李哥舒更加心痒难耐,可他还是耐住性子等一个万全的时机为李武雄换骨。可化猫伪虎的出现差点让他二十多年的心血白费。即便侥幸打退了,可毕竟没有斩草除根,说不准它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 宝物已经出世,李哥舒实在不敢再拖延片刻。重伤未愈,就齐聚李姓十三长老,强行把虎骨移植到了李武雄体内。移骨换髓本是秘术,血脉,神经都要一根根的搭接仔细,又加上虎骨暗含的烈风,不仅李武雄九死一生,施术之人也要耗尽心力。李武雄的八字硬成了石头,生生扛了下来,只是把十三位叔伯公尽数克成了干尸。 十三位长老罡风加身,力竭而亡;修为最为出众的李哥舒也是万难捡回一条命。一夜之间,李家长辈损失殆尽,而李武雄继任成了一家之主。 可这般磨难代价,李武雄的修为却不进反退。 他丝毫不敢透露一点儿口风给李哥舒,怕的就是老家主得知一世机关算尽,最后竟换的这么一个结果,非得气死当场不可。他也只能希望不过是暂时的排异而已。他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左手剧痛难忍。周天更似一潭死水,丝毫运转不起来。若是仅仅不动声色瞒家中老人,李武雄倒也做得到。只是十月初十,全城演武,青江的小子们倒不难对付,可真动起手来,李哥舒可太容易看出端倪了。 暗室密不透风,李武雄越想越觉得胸闷,就悄悄地从暗室里走了出去。他经过李哥舒的卧榻时,李哥舒已经醒了。他双手捧着断了一截儿的带夜刀,沉默地看着陪伴自己一生的老友,即使李武雄走到了跟前儿,他也没丝毫察觉。 李哥舒气息不定,没多久又重重地咳嗽起来,这才发现了杵着的的李武雄,他招了招手,说道:雄儿,我想回家。 李氏擎天之柱,带夜刀之主,何时已成了需要照顾的老人。 李武雄跪了下去,伏在李哥舒的榻前,泣不成声。 李哥舒也不催促,也不交谈,而是拍着李武雄的背,缓缓唱起几句渔鼓戏文。李武雄记得,年幼生病时,爷爷常给他唱起。李武雄紧闭着眼,脸颊扭曲,脖子上的筋紧紧绷住,这才把一句话完整的说了出来:爷爷,我们这就回去。 李武雄双手接过带夜刀,郑重地别在了腰间,再一把背起了李哥舒,往外走去。 彻老不敢深睡,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一听到声响,立刻警觉地醒了过来,待看到是爷孙二人要出门儿,彻老急忙靠了过来。 李哥舒交待道:守好尸首。 彻老俯身应了声是,恭谨地替两人开了门,却不再送。 李武雄身法仍旧很稳,很快,迅速隐入茫茫夜色之中。他问道:爷爷,你再给我唱唱那些戏文儿吧。 老哥舒颤颤颠颠的胡须缝隙中,传出沙哑的声音: 慷慨悲歌非我愿, 人间白头。 儿女情长总有时, 离合悲欢。 ...... 李武雄腰上的断刀,一生再未摘下。 李武雄送回李哥舒,又返回奉常府邸。 彻老候在后院子里一直等他回来,而后引他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屋子便离开了。屋子不大却五脏俱全,屋子中央的小圆桌上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桌上摆着精致的食物,还有几本供打发时间的读物。 白瓶儿就软禁在这里。 她并没有盘起发髻,而是随意将乌黑整洁的长发垂在脑后。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用食指和拇指捻起几页纸来回的翻阅,也不仔细看,只是实在找不出事儿做。老实讲,彻老照顾她倒也礼貌周全,除了不能离开这间屋子,她的需求几乎有求必应。 李武雄推门而入,隔着桌子坐了下来,说道:便条我已交到小唯手里。这些天难为你了。 白瓶儿见他进来,立刻合起了书本,闻言点了点头。 灯下美人,自有一番神韵,比之百日里梳化干净的样子更容易引人遐想。李武雄脑子一热,说道:“我接你回家吧。” 李武雄站了起来,向她靠了过去。白瓶儿警觉地往后退去,刻意隔开了两步的距离。李武雄愣了两秒,随即返身打开了小屋的门,说道:走吧,不过行动要快些,不要拖累了彻老。 两人从小门迅速出了奉常府邸。 城南都是农家,休息地极早。路面很黑,白瓶儿走得十分小心,所以速度并不快。李武雄也难得悠闲地踱步,时不时还会回头看上她一眼。两人一前一后,相互都沉默不语。走到城西南,灯光才渐渐密集起来,偶尔还能听到几句调笑声。 白瓶儿很少在晚上出来,但也清楚这里是烟柳巷附近了。她有点脸热,步子立刻快了不少。哪知李武雄还是慢慢走路,一下她就与他齐身并行。李武雄转头很近地端详起白瓶儿,发现她还如旧时地温柔美丽,只不过之前他们呢还是意气相投的朋友,而自己修业四年后回来,她却开始刻意地疏远自己。 李武雄不必去问缘由,他心里都懂。不顾忌虚礼的少年都已慢慢长大,如今非得找回当时的感觉未免也太幼稚了。 白瓶儿没再刻意退开,李武雄也不再开口,两人就一路并肩慢慢走回了李府。 临进门儿了,李武雄说道:没有家主点头,你不准离开李府。这几天一切的事情不准和任何人提起。嗯,有事儿找我。 白瓶儿没有拒绝的资格。 说实话,若依李哥舒,白瓶儿一定不能放。 但接过带夜刀时,李武雄已成为李家之主;他既然有了决定,李哥舒也会适当退让。 送回白瓶儿,李武雄索性连夜把小唯也接回了家。其实也就三天未见,母子二人居然跟经历了生离死别一般抱头痛哭。 李武雄远远看着,觉得又感动又可笑。 十月初四,月似西施颦眉,暗潮涌动,将起祸事。 第四十五章:酒里乾坤广,拳中真章实 一 科考一向隆重,不允许一城自专。所以墨城按例派来了督学。 督学名义上能专断科考有关的所有事情,但实际上却会和地方保持暗中默契,并不会约束太多。特别是乐、数、书三科,督学不过走走过场,所以这三场也称文试。地方势力要在这里藏些猫腻,督学权当没瞧见。对应地,射、御、术三科,督学把控地更严厉些,所以也称武试。这一松一紧,却不是由于督学无能渎职,而是因为城池之间,道路难通,地方的科考只能是在本地举行。如此,中央指派的寥寥数人要让政令通行,只能出让一部分利益换取地方权贵的支持,中央和地方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制衡。 今年来青江的督学也是如此。 督学姓“施”名“不予”,供职于墨城奉常司。除了一应名册、公/文,他还带了整整三千骁骑,浩浩荡荡。这些兵马是应马阔请援而来,马阔不敢怠慢,本想亲自出城相迎。部将马如龙却进言制止:大人乃是一城镇守,封疆大吏。施不予不过是墨城奉常司司长的幕僚,您就亲自出城。那如果来的是墨城城主,那又该用什么礼仪接待呢? 马阔毕竟是初为镇守,规矩上还有些不通,于是点头称是,改命为马如龙出城三十里相迎。马如龙不想堕了青江尊严,但却深知墨城将军趾高气昂的作风,应对地格外小心。却不料这个施不予在城外,当即客客气气地尽数交付了兵马,随即就带着几箱公/文轻车简行入了城。马如龙又是诧异,又是惊喜。这么多年,墨城总算来了一个好相处的。 其实马如龙不知道,这个施不予根本不是什么将军,而是一个地地道道地政客。文墨,修行,策论,兵法,施不予都懂那么一点,但都不通。科考往死里考,也就中了百里试;实在奢望不了文华、武英殿中郎;带兵打仗沒那手段和魄力,更拿不了军功。所以他在奉常司兢兢业业干了十多年,总是不能升迁。 这次总算给他逮住了一个镀金的机会。施姓是墨城大姓,马阔求援的消息没到多久,他就透过渠道得知白马妖族已退,便急忙毛遂自荐拿了这个差事,领了三千骑士慢慢悠悠来到青江。他知道自己不是块带兵的材料,白马也早早退了,想空手套军功少不了要倚仗青江镇守。而且他作为一个政客,最大的优点就是“知进退”,一点也没沾墨城将军那种说一不二的霸蛮脾气。他解了兵权,随即就被马阔请去赴宴。马阔一点儿也不端架子,连连敬酒,盛情半分不似作伪。施不予起初拿捏地很好,言语克制,酒水也饮得不多。次日马阔再请,歌舞酒水更胜昨日,施不予不禁有些飘飘然,豪饮尽兴。第三日马阔三请,言辞越发恳切恭敬,施不予心想马阔一个山野村夫倒还挺识货,看来是知道我墨城施家才来巴结,诶哟,看来我领功升迁的日子不远咯。心念一动,宴会上施不予彻底放开了姿态,击节高歌,喝了个酩酊大醉。 施不予自诩一个酒客。酒客都爱喝醉,施不予也爱,但他更爱作宴会的主角喝醉。他醉醺醺向马阔唱到: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马镇守啊,你这青江水酿出来的酒可比墨城烈多了,我可真要醉了。 马阔先干一碗,说道:哪有醉了的人说自己醉了的。施将军,来,我再敬你一杯。 施不予咽了两口口水,而后把脖子一扬,又一碗酒倒进了肚子里:我在墨城喝酒哪一次服过软,哪一次我醉过,谁人不叫我一声千杯不倒小郎君。他低头看了看酒杯,接着说道:真是好酒,真是好酒。 马阔对干一碗,说:青江从不缺粮食酒水,施将军喜欢,给你运上两车酒又何妨! 施不予说:却之不恭啊却之不恭啊马兄。马兄海量在下服了。人都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却不知道青江里马兄才是真英雄,真豪杰! 马阔喝酒地动作一顿,手悬在了半空,神色黯然地说道:施兄不知啊,老镇守老当益壮,突然让位给我,我也是诚惶诚恐,总怕这位子坐的有愧。 施不予,双眼迷离,两丈开外的马阔在他眼里至少有两个影子。他晃晃脑袋,手中这碗酒只喝了一半,实在灌不下去了,磕磕绊绊地说:马兄你不知啊马兄,老镇守可不是那么好心让出的位置。他是老糊涂了!三年,不不不不不,四年前,墨城又建‘夷东军’,天下来投的好汉有多少!也就是墨城红绡抬举他,点名让他孙儿,那个什么雄的来。你知道这个老糊涂说什么,学艺不精不堪大用!我看他就是贪生怕死!还把他藏起来了!你说红绡将军们能饶过他......不提也罢不提也罢。马兄,马兄,你我再喝过。 马阔收起低落的表情,复又大口喝酒。 宾主尽欢,施不予最后只能由随从背回了客房。马阔总算还能勉强自己走,马如龙放心不过,一路搀他回屋。一进院门,马如龙立刻屏退了所有人。马阔实在熬不住,单手撑着一棵树,在院子里就嗷嗷嗷地吐开了。马如龙在背后替他顺气儿,说道:二哥,早就叫你兑点水了,还非得真喝。 马阔只管自己吐。如果他现在开口说话,一定会把吐一半的东西再嚼一遍。马如龙接着说:应付这么一个墨城小丑让我和老六去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大约有小一刻钟,一晚上吃的东西都从上面出来干净了。马阔颤颤巍巍说道:老三你别老和老六混一起,这么大年纪了还学他碎嘴。还有,你别忘了,施不予可是姓施,小丑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然后马阔指了指地上的白白糊糊的一片,说道:清理干净,不然问起来,这就是你吐的! 马如龙看着一滩烂泥的马阔直乐,像是回到了莽撞的青年时代:知道啦~这一套背锅的本事从大哥那会儿起我就没丢过。 马阔闭着眼睛,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顺势侧躺下去,倒在一片呕吐物里不醒人事。马如龙嫌弃地用指头戳了戳自己的二哥,马阔跟个尸体一样没有一点儿反应。马如龙想起一些往事,忍不住满脸坏笑地先往他屁股上踢了不轻的一脚,而后才将他一把扛到了肩上。他起身的一刹那,转头瞄了眼东厢房,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叹道:二哥,你这背锅的本事也没落下啊。 余下几日,马阔每日邀施不予饮酒,但从一开始金石丝竹隆盛的宴会,渐渐转为四处游玩闲谈的密友相聚。 施不予很享受这种礼遇。原本他也是个健谈开朗的人,只不过背负着墨城最沉重的姓氏,又没有才华在官场混开,只能时刻谨言慎行,不敢过于放肆而出了纰漏辱家声。这次离家千里来这座青江小城,他既不用躲避族人的攀比,也不需提防官场的暗潮,而一城之主马阔更是把他奉为上宾,他实在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 短短数日里,虽然他不敢说看清马阔的意图和为人,但至少马阔从不提及什么公事纷争。他只是偶尔流露出对墨城的好奇,常让自己讲些少年逸事和墨城见闻,实际的索求几乎没有。而且粗略一看马阔治下:军队严整,百姓安分,倒隐隐透出几分手腕来。林林种种看来,此等人物上门结交,施不予的确没什么好拒人千里的理由和勇气。更何况施不予混个半月,就可以拍拍屁股回墨城,大可既来之则安之,好好散心。 马阔之所以抽出空来安心作陪,其实全赖白奉常相助了了一桩心事。 第四十六章:酒里乾坤广,拳中真章实 二 马阔之所以抽出空来安心作陪,其实全赖白奉常相助了了一桩心事。 马阔宠溺马庆,对他身上的古怪也颇为挂心,细细看过后只得出些模棱两可的结论。他特意请了白有贵查探,两相印证,他才信了马庆体内不知何故多了一股极其强悍的元力。但这元力藏在周天深处,一直沉寂不醒。可随着马庆运起周天,就会泄露出一些。 可令马阔忧心的是,这股力量与马庆经脉有些抵触。对马庆修为是有些裨益,却也会损伤穴道、神智。于是两人联手,在几处大穴加了几道禁制,这才锁住了其与外界感应的通路。 初时,马庆体内如同一团乱粥,各种力量冲撞一团,苦不堪言。回城之后,只好足不出户耐心调理,这才平复了。不经意间,修行又上了一层楼。 施不予几日玩乐,刚刚觉出半分小城日子的清淡,就被马阔请去了演武场观赏全城大校,他自无不可。 演武场前设有一长席,乃是主位,青江诸姓的主事人依次落座。 最中央最显要的位置上坐的是马阔,而其左手首座的是施不予,右手首座的则是李哥舒。经曰:君子居则贵左,用兵贵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李哥舒虽然没有担任任何职务,马阔还是礼遇甚重,地位犹在众将之上。李哥舒病体初愈,本来也没心思去看演武。只不过他想着今天乃是李武雄换骨之后的初显身手,错过了宝贝孙儿大杀四方的英姿可是大大不妥。思量至此,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止不住笑意。青江诸姓亲眼见到老镇守精神矍铄,前些日子盛传的病故流言立刻不攻自破。大家纷纷上前作揖施礼,李哥舒朗声大笑,一一回应。倒是旁边的施不予和马阔冷落了不少。施不予捻须假寐,马阔还是一副清清淡淡地样子,不说话,也没露出任何情绪。 待到未时,日头微偏,全城大校终于拉开了帷幕。 虽然说是十月初十举行,可在之前,马阔和白有贵早就令人在全城征召数得上的修行者,试探身手,审查家世--倒不是要排挤寒门子弟,而是要防范“野户”和品格恶劣的人混杂在其中,最后甄选出了四个候选人,分别是李武雄、马庆、曾敢为和韩督刑家的幼弟。就像没人直呼韩督刑名字一样,韩家幼弟的名字也极少有人提及,他又没有官职,所以众人都是喊他作“韩老幺”。 按惯例,大校跟一般比武擂台无二,就是四人抽签两两对决分出个高低,遵的都是约定俗成的草莽规矩比如不能抠眼、踢裆云云。但马阔却意外地补充了一条,说道:若四位有什么不能服众之处,望台下真英雄上来赐教。 这话倒是真显出马阔找一城肱骨之将的诚意,而不是只想安插一两个亲信在这位置上。但实际上,青江里叫得上名号的马阔都亲自考察过,遗珠之憾微乎其微。观众雀跃之余,又没人真敢上台一试,于是马阔一拱手,将擂台让给了四位年轻俊杰。 四人之中,李武雄的容貌身材最是平凡,名声却毫无疑问最大。他在李哥舒、李送青的全力庇护栽培下十几年,少年成名,二十一岁时就在青江后辈之中没有匹敌;而后又出城游历四年,实力更劲。他出场时,步伐稳健气度从容,自然而然显出高人一等的威势,不说近处的修行者,单说远远看着的寻常百姓似乎也能察觉出他的强大实力。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腰间别着一把乌黑简朴的断刀,在座有点眼力劲儿可都认出来那是李家至高的象征--带夜刀--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有说李哥舒式微让位,有说李武雄学成不世武艺,已经获得全族的认可...但无论如何,配上带夜刀之后,李武雄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输给任何人。 有人给马阔进言说道:李武雄李公子国士无双,何必再自堕身份打这擂台,不如李公子直接领了一个守城大将之位,其余三人争一争这余下的一位即可。 进言之人在主位之中不过敬陪末座,平日里也是青江核心里不待见的小角色。说话之时眼角一直没离开右首的李哥舒,摇尾乞怜之态半点儿也掩不住。李哥舒闻言都颇为不屑,好似我家雄儿怯战一样,要你这嘴碎的多事。而且马阔刚刚表态,选将只会以才干为准,能者为之。这不识相地居然献了这么一个主意。 这马屁实实在在拍错了时间,也排错了人。可马阔亦不愿出言拂了李哥舒的面子,便不急着说话。倒是旁边的施不予笑呵呵地说道:马镇守,早就听闻青江带夜刀的大名,今日可得容我有幸见识见识。迟些日子我回墨城,也好在炫耀炫耀世间有此等好武艺啊。 马阔向李哥舒点头示意,得到回应之后,才缓缓说道:自不会让施将军失望。接着一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说道:你下去吧。 主位的小小插曲没影响到四人,他们先后走到台中把手伸进一个密闭的瓮里,取出了一支竹签。李武雄的竹签写着:甲。另一枝“甲”签的则落在了曾敢为的手里。 十天前要问曾敢为是哪路数人,估计全青江里也没几个人知道;即便白马围城之时,他追随马踏雪立了些微功劳,知道他的人也不多。但他往擂台上一站,气定神闲,丝毫不摄于李武雄的气场,的确惹来不少关注。而且曾敢为毛发旺盛、相貌深邃粗狂,虽不英俊,却有几分异域风采。台下的个别少女心神陶醉之余不免担心他的安危。曾敢为倒是浑然不觉别人的目光,而是低头掂量着手里的小戟,旁若无人。旁边有欢呼的,更多的是喝倒彩的,他也不去理会。即便已经站在了擂台之上,他对胜负仍然没有期许也没有欲望,无非就是应镇守大人亲自邀请而来打一场架而已。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军人执行命令而已,简单干脆。动手之前,曾敢为抓抓自己的胡子,使劲瞅了一眼对面的李武雄,细看了一会儿,竟不屑地笑出了声,自语道:装腔作势。 第四十七章:酒里乾坤广,拳中真章实 三 李武雄何等耳力,这一句低语一字不落全进了李武雄的耳朵里。他没有动怒,而是实实在在吃了一惊,没想到对面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居然有这等眼力。他换骨的左手轻轻地捏拳,像是复健一般虚弱。诚然,虎骨的排异并未侥幸地好转,甚至日益严重变成了周天运转的一大缺口。李武雄经年炼化的元气如同泄洪一般从身体里逃逸出去,修为随之不断减弱。别无他法,他只能强行封闭了左手所有的脉络和自己左耳的听觉,大部分的视觉和嗅觉,才勉强止住了颓势。换作普通人,能走到台上已十分不易。但李武雄有自己舍不掉的骄傲,绝不愿意示弱于人前。所以他还是如期赴约,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演武场,似明非明的凤眼一如既往透露出不可一世的傲慢--即使它们已经看不清所有一丈以外的事物。 可骄傲只是一剂要命的兴奋剂,而不是疗伤药;即使拼命克制,他的动作还是隐约透露出了不协调感。近在咫尺的曾敢为虽然看不出虎骨的端倪,但从神色、步伐、气息中他还是看出了对手的虚弱,至少绝不可能如传闻中那般不可战胜,才有了那一句不屑地嘲弄。两人还未动手,李武雄已经实实在在地输了一回合。 不多久,蓄着花白长胡子的司终于宣讲完了人祖威仪、城邦大局、江湖道义,最后才拖长了音喊道:一个时辰为限,不较生死,点到即止。 比武,开始~ 由于看不清楚,曾敢为在他眼里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李武雄右手扬起,手心展开虚指前方,左腿微微下蹲,右腿前伸踏出一记虚步。这是长拳中最基本的防守步伐,讲究后发制人,作为起手式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有悖于李武雄往常的习惯。曾敢为可没管你李武雄天大的名声、雄厚的家世,几步就欺到身前,借着冲势打出一记直拳。不论身法、拳法全都是古朴简单没有一点儿花哨,甚至看不出技巧,纯凭速度和力气。李武雄幸亏耳力尚存,还能依稀地听声辨位,才不致于被动,反而从容地侧过身子,右手做手刀状,斜切劈向来者的手腕。曾敢为收拳不及,绕着李武雄反转了半个身位,才将将避开;他欲出拳再打,却不料李武雄占了半手先机之后,得势不饶人,微曲的左腿用力一蹬,整个人如同松开的弓弦般弹起,右手击出,掌指关节狠狠地打向了自己的鼻子。曾敢为仓皇收势,两手护在面门,硬接下了这一拳,但还是被震出两行鼻血来。 李武雄近身后再不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一套拳法使得密不透风,虽说只能用一只右手,却时而诡异刁钻,时而霸道蛮横,打得曾敢为连退十七步。十七步间,曾敢为左躲右闪,只能勉强招架。但好在身手敏捷,虽然拆招拆得很狼狈,竟也没露出致命的破绽。第十八招时,曾敢为借力向后翻了两个身,拉开了距离,上下腾挪之间,袖子中的短戟悄无声息地握在了手中,人尚未落地,嗖一声,两枝短戟几乎同时破空而去。李武雄右手紧握成拳,赤红的火焰喷薄而出,再迅速回笼,包裹住自己的手臂,凝成一柄有若实质火焰刀。火刀左右格挡,把两枝短戟打落在地。短戟余力还是很足,狠狠/插进了厚石块铺就的擂台之中。 但稍一隔远,李武雄就完全看不清楚对方的身法,只能模糊地听出方位,只能弃了后招。他刚才那一套拳法已经使了全力,竟然还是拿这个无名小卒不下,不由更加慎重。毕竟盲着眼睛还贸然追去,只会被对手利用破绽而已。 曾敢为见李武雄楞在原地,心想看来这小子大概是长于近身搏击,弱于身法奔袭。有了判断,曾敢为再不靠近,而是远远对峙,和李武雄比起了耐性。 半刻钟下来,两人一动不动。台底下的从两人一开始的你来我往的紧张中缓了过来,安静的台下也响起了窃窃私语。 离擂台最近的是下一场的俩选手,马庆和韩老幺。两人挨得很近,先前四周太安静,两人一直都没有交流。周遭吵闹起来之后,韩老幺才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大哥,这两个人搞什么名堂。 声音很低,但话语之间的熟稔却怎么都掩不住。个中缘由倒也简单,马庆是韩督刑手底下的头马,又是个无风起浪的顽主,身边肯定也围绕着很多小弟,其中最铁的就是韩老幺。韩督刑出身不高,即使位高权重,也颇融不入青江核心的圈子里去,更别说一介白身的韩老幺了。韩督刑成名之后,就不愿意韩老幺再混迹于平民街里。可连他自己都难以被接纳,更别提实力智谋都远远还未成熟的韩老幺。 得到别人认可其实是一件很被动的事情,跟你是否努力,是否坚强,是否杰出,是否出身高贵都不一定有关系。圈子里的人自以为高人一等,像是挑白菜一样决定一个人是否有资格进入圈子里。这种毫无根据的优越感,让圈子外的人低落、愤怒,却始终不得其法。韩老幺就这样在圈子外徘徊了很久,也苦恼了很久。直至马庆进了督刑队,韩老幺才算结交了第一个圈子里的人--也是少见的从不承认圈子存在的一个人。韩老幺对此十分珍视,而且马庆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在潜移默化之中总会让人亲近敬佩,于是即便两人同岁,老幺人前人后地还是都喊他大哥。 马庆说话时也绷住表情,假装两人不熟,说道:不懂,这李武雄有点不对劲。 韩老幺也这么觉得,说道:这人为什么只用单手。 马庆补充说道:他似乎也没睁开过眼睛。 马庆说得极为认真,韩老幺却以为他在嘲笑李武雄是个眯眯眼,忍不住笑了起来。马庆转头问道:你笑什么? 韩老幺说:大哥,待会你把我打出去前,能不能也留点面子,让我先过上几十招啊,像他们这样装出一副势均力敌的样子啊? 马庆坏笑一声说:十招之后,每多一招,收二两银子,不接受赊账。 第四十八章:土牢囚牛 马庆坏笑一声说:十招之后,每多一招,收二两银子,不接受赊账。 十招,韩老幺和马庆交手,从来挺不过十招去。他抽完签后就知道是挺不过这一轮了。他有自知之明,四人之中,除了实力不明的曾敢为外,他对上谁都不是个凳儿。现在看来,曾敢为能和李武雄过上这么多招,他的实力应该也在自己之上。但跟马庆对垒,至少能保证自己不用受什么皮肉之苦,顶多就是被踢出场而已。可看到主位上端坐着的韩督刑,老幺心里还是有点小小不甘心。他知道,在青江的年轻一辈之中,未必就找不出比自己厉害的人物来,而自己最后进了这四人的名单,哥哥肯定费了不少力气。 诶,学艺不精,又怪得了谁。韩老幺从在怀里摸了摸,拿出了荷包从中摸出了一把散碎银子,反复清点,数出了二十一两七钱。 马庆侧目,说道:你这小子,我一个月俸禄也才八两,你哪来这么多钱。 韩老幺苦着个脸,说:知道大哥也来打擂,我就知道今天又要花钱了。你看,这回真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马庆哼了一声,说:你少来,这是你第几次说这是全部家当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韩督刑深居简出,一钱银子都不舍得花,最后所有的俸银都流进了你口袋。 韩老幺说:你看,我也是一钱银子都不舍得花,最后都进你口袋了。 马庆说:报应不爽啊!哈哈,来来来,我给你打个折,送你满三十招,你觉得怎么样?正说着话,就悄悄地把韩老幺的荷包顺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韩老幺有点小后悔,可钱肯定拿不回来了,苦着脸说道:大哥,你可得装得像一点儿啊。还有别打脸啊。 马庆看着韩老幺枯瘦蜡黄的脸颊,撅起嘴唇尽量不出言嘲讽。 一直标榜公正的马阔肯定想不到,自己钦点的两名小将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索贿受贿,丝毫没把法纪放在眼里。但好在马庆的动作并不大,众人又被台上两座雕像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话说曾敢为耐性的确不如李武雄,虽找不到破敌之法,还是忍不住动了手。他双戟在手,招式更显凌厉,横扫直刺绵绵不绝,比徒手时流畅得不止一星半点。看来他的本命修习是以兵器为媒,而不是淬体强骨之术。他握着的黄铜色短戟也不是凡品,砍在烈火凝成的火刀之上,也不见有软化崩坏。曾敢为力气不小,出招又不讨巧,重在凶狠有力。若是李武雄处于攻势,还能占着上风,压制着曾敢为使不出力气;可由于眼力不济,他只能被动防守;腕、肘被势大力沉的短戟砍得发麻酥软。更不消说,火刀乃是元气凝成,李武雄周天不畅后继乏力,久战肯定要落下乘。 过了三十几招,李武雄终于支持不住,被曾敢为找着一个空当,一戟削中背部。伤口很浅,甚至血也没有流出来,只是一声脆响,衣服被卸开一道大口子。 满座哗然,不料这强弱最悬殊的一局竟是这么开场。主位上的各姓主事虽然沉默,表情却很精彩。李哥舒的脸色从一开始的满面春风一下落在了冰窖里,手里的茶杯被攥出一阵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摩擦声;施不予只是来看好戏的,结果戏演砸了,忐忑地张望着众人的反应;马阔倒是面如平湖,可在一众色变之时,他的冷静却显得颇有点做作。 曾敢为压制住李武雄之后,招式开阖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连贯,一身修为发挥到了极致,意欲置李武雄于死地而后快。他不是不知道李武雄身体有恙,自己下这么重的手确有乘人之危的嫌,只是他恼于李武雄的傲慢。李武雄出场后每一个举动都要显出自己高人一等:摆一堆架子不说,自己处于下风了还是只用单手,而且锋锐尽掩,没有一点拔刀的意思。 李武雄竭力闪转腾挪,但气力不足拆不了招儿,只能不断后退。而且随着元气地消耗,自己打的封闭也渐渐薄弱,痛觉从左手和脑袋渐渐蔓延到了全身,元气也从百会、命门两处大穴奔散了出去。李武雄能勉强抗住,也是凭借李家的吊命之术强提了一口元气不散而已。 曾敢为匀出一息,沉声问:李武雄,拔刀! 李武雄用一根食指擦去嘴角的血渍,喘过一口长气,说:你...不配! 曾敢为拧这眉头,说:你就真的这么想死吗? 李武雄不再答话,起手迎敌。曾敢为再不留情,招式越来越狠。过到第六十招,李武雄气息已乱,火刀只剩下一丝虚弱的火苗。曾敢为就只要找那最后一根稻草就能压死李武雄。可即便是如此险象环生,须臾即败的局面,这眼高于顶的小子还是不肯动刀和左手。曾敢为连轰两记冲拳,李武雄被打的倒飞而出,身法足够扎实才勉强稳住不致于摔倒。李武雄踉跄退到几丈开外,正好站在先前扎进地面的两根短戟正中;他低头啐了一口血沫,然后用袖子一抹,复又挺起腰杆,还是原来那副巍然不动地傲慢架势。 曾敢为几乎气急败坏,必杀的心思更加强烈。他高高跃起,连掷出三枝短戟,却不是奔李武雄而去,而是落在了周围。细看之下,这三枝,和原先已有的两枝,正好合一个正五边形。然后他两个前翻,如神兵天降般,也落在了五边形之中。 落地之后,一个弓步踏出,笔挺一记直拳直取左边第四、第五根肋骨之间。李武雄虚退半步,右手如鹰爪般死死按住来者的手腕,大拇指一用力,抠住了脉门。曾敢为嘴角闪过一抹妖异的冷笑,默念一句:土牢?囚牛。 五枝短戟登时透出黯淡的土黄色光芒,五边形内的厚石板霎时间寸寸龟裂,碎成了沙土。阵中飞沙倒卷,把那方寸之地笼罩地结结实实,外人根本看不见。 李武雄一个不察,双腿就陷了进去。所谓力从地起,下盘不稳,李武雄手上的力气自然没了源头。更可怕的是,曾敢为的手臂像是附着了一层泥甲,把李武雄的手指硬生生的弹开。曾敢为使出寸劲,狠狠打在李武雄的心脏上。同一时间,李武雄背后生出了一坨紧密的小山丘,堵住了李武雄的去处。 李武雄无力地瘫软在山丘之上,曾敢为当即逼到身前,跟打木桩一样,一拳又一拳揍在李武雄身上。 第四十九章:不武而胜之 场外的司仪什么看不见,即便猜到李武雄可能有危险,也不敢草率地中断整个比武。擂台之上,说是说不较生死,点到即止,但这个分寸可并不那么容易把握,特别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决的时候。主位上的各姓主事离得远,也很难看清。李哥舒知道这黄沙肯定不是李家的术法,这样想来,李武雄八成是处了下风;他虽心里焦急,但笃定换了虎骨之后的孙儿肯定能应付得了,之前输了几招,不过是孙儿不愿意暴露虎骨的锋芒;于是强耐住了性子。主位上认得这术法的就只一个人:施不予。他是墨城显贵,有幸观赏过两届“牛耳会”。北狄的乔氏一族就善于土牢之术,术法一出也是如这般黄沙蔽日。但这乔氏乃是北狄的皇族,和这青江小卒可扯不上一点儿关系。施不予思量不透,以他不求甚解的习惯,就把这篇翻过去了。 黄沙之中,曾敢为下手只挑打起来最疼、打完了最丑的地方,照着李武雄的脸和关节、穴位猛击。李武雄先前还能反抗两下,随后就晕厥了过去,跟个人肉沙包无异。曾敢为平日里也是个温和得体的好男儿,可随着周天运行加剧,他逐渐就显露出了狰狞恐怖的一面。特别是当他施展了囚牛术之后,整个人就如同疯狗一般,只想见血见肉。曾敢为脸上的肌肉由于愤怒、兴奋止不住地抽搐。他扯过李武雄左手的食指和无名指,夹在两枝短戟之中,然后全力的一夹。随着一道雷击从指尖直冲脑门,李武雄霍一下就醒了过来。 曾敢为轻声细语地说道:要是你昏过去,多痛都没意义了。 李武雄吊命的一口气已经散掉,周天一泄而空,几乎成了废人。但士可杀,不可辱;更何况这等心比天高的人物。即使只能像个寻常武夫一样,李武雄还是仅凭胳膊的一点力气挥出一记下勾拳,砸在了对方的下巴。曾敢为故意不闪躲,气定神闲地挨了一拳,毫发未损;可李武雄的中指的掌指关节却生生被震裂,又是一股钻心地疼痛。拳头一松,里面飞出一颗红色的药丸,李武雄仰头含了进去。曾敢为并起剑指,抵在李武雄的喉头,红色药丸就锁在了口腔里,落不进肚中。他说道:李武雄,你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一点胜算的。 沙土越刮越猛烈,几乎波及了整个看台。台下不停传来呸呸呸的吐沙子的声音,有几个人腾出舌头来就夹杂几句低沉的谩骂。李武雄脸涨得通红,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脑袋一充血,耳边就嗡嗡嗡直叫唤,除了自己的脉搏砰砰砰地震动,什么也都听不见。李武雄浑身剧痛,看不见,听不着,嗅不到;如同被从世界剥离出来了一样;恍惚间脑子里甚至走起了人生的跑马灯。 儿时常听的小曲儿,青江清凉的河水,西苑读不完的书籍,彷徨向他张望的少女…这些平淡琐碎的片段充斥着他最后一丝神智,而不是七岁入知境的天材早慧,二十一岁尽败青江豪杰的英姿勃发,二十五岁手握带夜刀、支起李氏全族的挥斥方遒。潜意识里最珍视的竟是这些不曾在意到的细枝末节,李武雄合上了眼睛,放弃了抵抗。 可他脑海里传来一声辽远却清晰的低喝声:别忘了你的身份! 这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 曾敢为闻言一惊,一指戳在自己的剑突以下两寸,正是肝脏的位置。肝属木,而木生火。所谓抑木则可虚火,当人怒不可遏时,掐住肝脏的血路可即刻恢复神智。他一个激灵,克制住了杀人的冲动,愣在原地不敢再动弹。黄沙中凭空变化出一个拳头,敲在了曾敢为的胸口,他顺势往后飞去,跌落在了擂台之下。他就地打了两个滚,起身作揖说道: 李公子神勇无匹,在下服输。 他埋着头,后退着离开了场地。 曾敢为后退的一刹那,李武雄喉间的药丸就落在了肚子里,释出浑厚的元气和生命力。这颗丹药是李家的不传之秘,名叫起阳洗髓丸,又有个诨号叫“欺阎王”。这药丸是在垂死之人所用的吊命方子上改的,循的是剜肉医疮的医理。李家不论吊命术、起阳洗髓丸大都是走自损伤敌的搏命路子,后患无穷,但的确起效甚快;当初李哥舒就是吞了这颗药丸才斩出李氏绝学“窥胡三刀”重创了化猫伪虎。那一招所蕴力道之狠,连秘术打造的带夜刀都被折断一截。而现时曾敢为跌出擂台的那短短一刻,李武雄各处的伤口立马止住愈合,连脸上的肿块也消了下去,神智也逐渐清醒。 李武雄拳头攥得紧紧地,还没发力,曾敢为却已认了输。李武雄不笨,知道就算吃了起阳洗髓丸,也不过能再和曾敢为交上三十招,最后还是免不了被打败;曾敢为认输必定是有其他的缘由。他忽然想起变故前,识海之中无缘无故出现的那一句话:别忘了你的身份。 谁别忘了? 什么身份? 与李武雄曾敢为各怀心思不同,观众只看到李武雄气宇轩昂站在台上,曾敢为毕恭毕敬地拜服在台下。这局胜负已定,司仪长唱一声:胜者,李氏武雄。 虽然胜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普通观众根本看不出其中玄妙来。但天桥底下什么时候缺过说书先生和起哄闲人呢,不出三五天,这一场比武无疑也会分解成大战三百回合的桥段。但马庆和韩老幺离得很近,修为也不低,各自都看出了一点端倪。两人面面相觑,却说不出所以然。 马庆眼中灵光一闪,回头向熙熙攘攘的观众堆张望。扫了两圈,终于看见了目标,于是喊了一声:小唯! 果然一个小脑袋高高扬起,兴奋地向他招手回应。马庆招招手,小唯欢快地爬下了观众席,不一会儿就到了入场的关口前。马庆亲自出去把小唯接到了选手休息的矮棚里。 李唯现在可不同往日,出行时都有仆从跟随。这是李武雄的安排,小唯虽然有点不自在,也不愿意忤逆家主的意思。马庆不管,只把小唯接了进来,那位家丁就只能远远在外席看着。 小唯还没坐定,韩老幺就问:哪家的小鬼头? 马庆朝台上努了努嘴,说道:李家的。 韩老幺问:你把他叫进来干什么,帮你看钱袋吗? 马庆仰头,韩老幺已经掀掉了套衣,显出一身劲装。 马庆说道:谅你也不敢打我钱袋的主意。你别小看他,这可是我师弟。 小唯小小的身子坐在长凳上,脚还碰不到地面。他晃动着细细的腿脚,兴奋又茫然地看着旁边讨论他的两人。忽然他听见一处语病,纠正道: 是师叔! 韩老幺见司仪对他使眼色,立刻上前催促道:地板修好了,该咱们上了。 马庆说:小唯,你呆这儿别动,我待会有事找你。 马庆还罩着宽大的外衫,走时不忘拍拍小唯的脑袋说: 看这三个人,争第二还这么拼命。 第五十章:四门蔽木户 古称大盾为蔽木户,善守无双。 ------------李唯手札 马庆还罩着宽大的外衫,走时不忘拍拍小唯的脑袋说: 看这三个人,争第二还这么拼命。 悠闲自若的神态,好似青江最强已经在囊中。实际上,马庆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自从那夜醉酒之后,他体内的能量不知何缘由,已经强横到一个很难预估的状态。而且经过白有贵和马阔的调理,他已逐渐能控制这股妙手偶得的天赐之物,现在只需一个强劲的敌人来助自己将它融会贯通,再试探一下自己的极限到底在哪。 修行并不是简简单单地把水倒进一个量瓶,其中的深浅可以一目了然。 就像你无法看穿他人的境界一样,修行者对自己能力的认知也很粗浅,这也是为何小唯双眼如此珍贵。可惜小唯望气之术还很粗浅,所以对马庆而言,一个来自外界的参照就尤为重要。 韩老幺没资格作那个参照,李武雄却可以。 原先马庆一直以为李武雄的境界难以企及,即使他的修为大进,也只敢抱着切磋求教的心思。行必败的对决,马庆自然提不起什么求胜之心。 可曾敢为却硬生生地将他拖下了神坛。虽然最后关头曾敢为还是被打败,虽然自始至终带夜刀都没有出鞘,虽然李武雄的右手一直藏在身后,但曾敢为却是打中了他,削掉了他的衣服。如果曾敢为能,我马庆又何妨一试! 这种求战求胜的冲动,随着他站上了擂台愈发的强烈。 台下的观众听闻说书先生口中“单骑退白马”的马庆就在眼前,崇拜狂热之尖叫、呼和声排山倒海而来。可往日里督刑队行事都是一帮小弟齐齐明甲亮刀,百姓们从来都是敬而远之,所以马庆是个什么模样,却并不是人人知道。只是听见司仪嘶哑的嗓子隐约喊出过马庆的名字,又有闲人一起哄,才知道那个传说中的天神转世已经上了擂台。 众人朝圣一般嘶吼。 马庆沉默地站在台上,那股求胜求战的冲动强烈到无法附加。他的手掌捏成拳头,再摊开,再捏起,再摊开…胸腔里那颗心脏如同一方战鼓一样,隆隆作响;马庆深深的吸气呼气,尽量安抚一下那股想和李武雄畅快打上一架的念头, “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就好。” 司仪还在布拉布拉宣讲着道义和规则,马庆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即使计时的水漏打开时,马庆还是低着头,浑然不觉。韩老幺可不管,干瘦如猴的他挥舞着一把宽大厚重的金板斧冲锋过来。 韩老幺心里有数,马庆肯定会等他耍完三十招,于是他一上手就挑了看起来最威武的招式,而非保守实用的。冲刺之中,他耍了八字花儿,大斧映着日照闪耀出绚丽的金光,然后顺势一掷,金斧急速旋转,如同一轮绚烂地夕阳一般斜切向马庆。 马庆似乎还在低头想着事情,突然眉头一皱,像感受到了一些很难受的氛围,自然而然地往旁边迈了一步,就恰恰躲过了。金光在马庆面前一闪而过,顿时将他惊醒。一刹那,马庆陡然捏紧了拳头。 韩老幺不紧不慢,双手并起有模有样地掐诀念咒。随着他的毫无意义的碎碎念,他运起元气引导着金斧回旋。马庆看着跟木桩一样的韩老幺,暗呸一声:妈的,敢阴我,一个踏步就到了韩老幺面前,照着鼻子就是一拳。 韩老幺颇有神棍的特质,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念着现编的咒语:真武大帝五雷阵法….啊啊啊…大哥….大哥你坑钱…话未说完,就四脚朝天摔在了场外。 韩老幺没受什么伤,可是鼻子疼得厉害。他双手捂着鼻子,血、眼泪、鼻涕把半张脸都涂成了调色板。 “大哥,你又骗我钱。” 观众哇了一声后迅速归于沉寂,没人料到这一场在几息间就决出了胜负。突然一声尖锐的叫声:台上的是马庆,马飞兔!!这句话跟个引线一样瞬间把所有观众都炸开了。 马飞兔! 马飞兔! …… 马庆的眼睛里出现了一抹猩红色,战意像开了闸一样喷薄汹涌,冲着不远处的一个背影大吼到:李武雄,你我来战过!! 李武雄封闭已除,浑身剧痛;而且刚刚吞了起阳洗髓丸,一股子邪火正没处发现些,当即回身看他。马庆居高临下,眼里说不出的骄傲轻蔑,李武雄哪忍得了这个,一个翻身上了擂台,瞬间剑拔弩张。 司仪大急,朝着主位瞧去,见到马阔轻轻地一摆手,就识相地收声,连上一场的胜者都没宣布就从台上退了下去。观众更没想到,这好戏上演得如此连贯,也是拍手叫好。 马庆倒是意外自己会主动挑衅,要知道他对李武雄可没有多少敌意。不过两人本来就有一战,早些来更好! 李武雄不拔刀,马庆也大方地把没装枪头的亮银枪丢在一边,赤手空拳对敌。李武雄不像上一场以退为进,步步为营;他急切需要把自己置于险境以转移对身上的疼痛的关注,毫不犹豫地抢了先手。马庆寸土不让,以双手为“四门”,将来势汹汹的李武雄拒之门外。所谓四门拳,是中原武道近身拳法之祖—“仁守拳”中最粗浅的入门功夫。 相传万年之前,“大宗师”王守仁追随人祖固守道城,亲眼得见人祖一人鏖战妖族金龙,紫雀,玄虎,赤龟四圣,仅以双手就化尽四圣的无穷攻势。那一战后,王守仁感悟得了一鳞片羽,依此创出“四门拳”,号称能以“四门”阻尽天下招式;年及不惑便冠绝全族,继任成了道城第二任城主,并扫清八百里妖域,迎来了人类的第一次扩张。 但王守仁修为早入了悟境,能通晓世间万万种变化,四门拳已到大繁化简的境界,故而招式粗看之下平凡无奇。 后世子孙境界远远不如,修习四门拳徒有其表;甚至寻常的童叟妇孺也能有模有样的耍出几招,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又传了几十代,越发没人把它当做一回事,直道北狄“武圣”乔力牧十五岁时以四门拳为基础开发了十八组套路,才形成了历代武者必修的“十八路仁守拳”。但仁守拳万变荒河其宗,还是和四门拳一样讲究严防死守,寸土不让。 马庆习武修行,专挑捷径而不太注重基础,导致对稍微繁复一点的功法套路都是一知半解;而这最最基础的四门拳倒是练出了几分名堂,颇有古风。 马庆双腿落定,纹丝不动,以肘为界双拳化为四门。李武雄不论如何取巧刁钻,愣是过不了这条“界”。李武雄眼前像是阻隔了一座万丈高山一样,打不透,越不过,绕不开;李武雄提起全身力气,出拳越来越快,虽只是单手,却幻出了无数拳影。但他快一分,马庆就能快上十分,时时刻刻止住他的去势。 第五十一章:渐入佳境你如我 李武雄眼前像是阻隔了一座万丈高山一样,打不透,越不过,绕不开;李武雄提起全身力气,出拳越来越快,虽只是单手,却幻出了无数拳影。 但马庆毕竟境界太低,四门拳使起来还是克服不了“只守不攻”的软肋,若是他懂得仁守拳里的几招小套路,早就能抓住李武雄的破绽一击毙敌。画面上看,两人居然就那么默契地相持住了。 但马阔李哥舒几个人可都惊呆了。 因为这两人,出招实在是太快。刚接触时,两人你来我往还是有迹可循,但越往后,这两人仿佛有无限潜力,招式竟可以无止境的加快,最后连几大高手都看不清了,只听见拳掌相碰的闷响连成一片。马阔自问:若是自己下场亲试,也无能破了马庆的防守或抵住李武雄的猛攻。 渐入佳境确有其事。 灵光一现也全非偶然。 马庆顺着身体的本能,不需思考斟酌,每一掌每一拳都使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但就有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识海里一个缥缈的灵感,就顺势把四门拳往前顶了一尺,一记勾拳正好反向击打在李武雄的手肘。若是这一拳打实了,李武雄的右手立刻就废了,这场比试也就立刻到此为止。 但却被挡住了,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李武雄的左手! 李武雄也如同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神妙境界,左手鬼使神差地就动了起来,本能地化解了马庆的突袭。 就在拳掌相交的一刹那,狂风大作,无根之风像利刃在两人的衣裳上留下了无数道细长的口子。李武雄识海一片清明,五感从未有过的灵敏,虬结的肌肉却陡然膨胀,每一个毛孔燃起苍白色的火焰;马庆身体毫无异样,但周天之中一股野性暴虐的能量横冲直撞,霎时间吞噬了他的思维,双眼赤红犹如地狱中狰狞的狼犬。 李哥舒猛然站了起来,指着苍白的火焰情不自禁喊道: “那难道是‘天火’!” 传说中,天火乃是人祖由天界盗下的火种,是万火之源,没有一丝杂质,于是也不会有一点儿颜色。之后人祖播撒火种,天火逐渐被修行者淬炼,掺杂了血肉五谷才有了颜色;比如李武雄之前控的火便是赤红色。 天火一出,李哥舒知道,李武雄的左手动了。 移髓换骨终于成了,虎骨终于姓李了! 李哥舒何等明察秋毫,一定或多或少看出了李武雄左手的伤势,但他却不敢问,怕等来一个他四十年想都不敢想的答案。于是自我催眠说孙儿有自己的计划,不该多加干涉;但扪心自问,若没有亲眼见到虎骨神威,他又怎么敢相信自己的侥幸。 顾不得他人眼光,一生峥嵘的老镇守居然当场滑落了两行浊泪,一慰半生孤诣。 “这是天火,这是天火!我李氏等了几百年,终于又修炼出了天火!” 李哥舒相同的话落在诸姓主事的耳朵里,个中滋味却不尽相同。修习控火之术的,若是有几分根基听闻过天火的传说,自然是艳羡不已,恨不能当场纳头便拜。非习火的,从老镇守的言语中观感,不禁感慨李氏又要稳稳把持住青江,难免一股再无出头之日的惆怅。施不予皱着眉,不敢置信:墨城能供奉天火的,也不过一姓而已。这小小青江是什么福地,居然也有这样的宝物! 马阔不习火,却略知天火的传闻。 据说道城之中,有长生琉璃灯一盏。其中是由人祖亲手接引的天火,焚烧万年不灭。这天火之厉害超越常理,马庆只要沾上一点,岂不立刻成了飞灰。马阔闻言瞳孔陡然一紧,手上不自觉的用了力,座椅的扶手登时被捏了个稀碎。马踏雪一路小跑,附耳过来。 马阔低声说道:保护庆儿要紧!马踏雪一颔首,匆匆退下直奔擂台司仪。 但马庆本人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天火的威胁,赤红的双眼瞪着近在咫尺的李武雄。反而是李武雄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一个后翻,落在三丈开外。双足触地的一瞬,新换的地板立刻发散出四道三尺长短的焦黑碳痕。 马庆浑身颤抖,气息越来越急促。他的左手一探,远处的亮银枪嗡嗡响起,嗖的一声吸到了手里。亮银枪是马庆修行的本命,一入手中就生出强烈的感应,战意怒气也被分流了一部分。马庆识海里注入了一丝凉意,身体才恢复了行动。双腿几乎没动,他就已经闪现到了李武雄的眼前,侧翻半周劈下一式霸蛮凶狠的霸王摔枪。 电光火石之间,李武雄换过虎骨的左手反手抽出左腰间的带夜刀,宛若一道黑色的闪电裹着苍白的火焰凭空炸出。马庆全神贯注的一击居然也抵不住,整个人被弹了出去。刀法,特别是李武雄的带夜断刀,求得是一寸短一寸险,决不能让你轻易离了身前三尺。他欺身追上,那道黑色的闪电如影随形,眨眼间劈出十二道。马庆急忙一扭亮银枪,丈余的长枪解旋为三节,左右格挡,勉强解了十一刀。 刀枪速度极快,在大风之中摩擦出短促的呜呜的悲鸣,一旦黑、白两道影子相接触,又转为尖锐高亢的击打声。 待到第十二刀,带夜刀如同游鱼一般绕过了亮银枪,斜刺进马庆的肋下。苍白的火焰瞬间吞没了马庆。但马庆的周围像是护着一层龙卷。火无定形,迫于风势,愣是近不了他的周身。不过天火实在太过炽热,把他的衣裳瞬间烤成了薄脆的一层,被强风一带,瞬间成了芥粉。马庆瘦高精干的上身赤裸暴露,皮下鼓起了密密麻麻的血脉网络。 肋下中了一刀,溅出不少血,但带夜刀的刀势也为之一滞。马庆逮住了机会,当即舍了亮银枪,一拳击中李武雄的提刀的左肩。带夜刀由是一剜,割下一整块血肉。马庆却像个僵尸一样丝毫体会不到痛楚,反而十分兴奋,出拳的速度竟又快上两分。 之后五十多招,马庆全力施展,压得李武雄只能处于守势。只不过他的气劲虽充足,招式却不够老到,李武雄且战且退,看似勉强,却一一化解掉了他全部的攻势,还能伺机挑开破绽伤敌。你来我往间,看起来占得上风的马庆已经伤得体无完肤,一退再退的李武雄反而从容无伤。 此时马踏雪已找到了司仪,可马庆却并没有如预想中被天火伤着,天火甚至完全近不了他的身。马踏雪并不如他二哥、三哥思虑的多,若是马庆一时没有性命之虞,那他绝不愿意因为莫须有的担忧而中止对决,堕了马庆和马氏勇武的声名。于是立在台下,并不急着阻拦。直至台上情况有变,马阔连连向他示意,这才上前叫住了司仪。 可话未出口,却被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第五十二章:心有灵犀我如你 可话未出口,却被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马踏雪凝神一看,竟是王氏。王氏身材不比马踏雪矮,伸手提溜着马踏雪的领口把他扯进了场内的矮棚。棚里的小唯一见王氏来了,立刻从长凳上跳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站好,打招呼: 大~娘~好~ 小鬼头,你也在,我在边上坐了这么久居然都没看见你,正有事找你算账! 小唯捂着耳朵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 王氏知晓轻重缓急,知道得先宽了马踏雪的心,她转头说道: 老六,拦着你是为了庆儿好。 舐犊情深,马踏雪不敢质疑王氏的出发点,只不过想不明白个中缘由,心里难免存着些许不安。王氏拉马踏雪坐下,慢慢解释到: 你仔细看庆儿的眼睛,是否觉察出一点儿异样来?白马围城后,庆儿体内不知何故多出了一股极其强横的元气,远强过庆儿自身的修为,如果我所察不错,现在庆儿周天紊乱,怕是已经走火入魔了。 讶异于处境之危急,马踏雪失声说道: 前些日子,二哥不是同白奉常联手稳固了庆儿命盘周天了吗,怎么又这样!那我们如何救救庆儿! 王氏叹了一口气: 你难道不知走火入魔只有一条路可解? 马踏雪眼珠子一转,说话的语气一下低落到了极点:自断经脉,尽弃修为? 王氏说道: 老六,静观其变或许还有活路,莫急,真有变故我自会保住庆儿性命,你在一旁耐心等着。 这我怎么可能耐下性子! 叫你等,你就等着! 实际上,台上的端倪,王氏想清楚了七分,但仅仅只说了一分而已。 李武雄的施展天火的一刹那,王氏就已经瞧出出了古怪。 任何人修习天火,必定要摒弃世间五谷、七情六欲,才能于周天识海之中炼出一鼎一尘不染、一念不生的熔炉,以此奉养火种。达到这种境界的修行者,无一不是经年辟谷、遗世独立的高人老者。李武雄小小年纪,先不说修为够不够资格,至少心境绝不可能有这般高的水准。 而且李武雄的天火似乎是以左手为源。王氏思量一遍,与曾敢为一战,李武雄即便何等窘迫也绝不腾出左手迎敌,这本身就是极不寻常。想来这天火亦是外力所成,和他的左手脱不了干系。 最惹王氏注意的,就是两人交手时激荡而出的无根之风。风中那一种蛮荒野性的威压总让王氏觉得似曾相识,王氏把半生回忆都翻了出来,一桩桩一件件细细地检索。 突然脑中一扇她从不轻易打开的闸门里蹦出一个词儿来:玄虎! 化猫伪虎, 地裂, 白马围城 黑匣 李武雄的左手 马庆醉酒 ……. 王氏暗道:就差最后一块拼图,一切就都完整了。 王氏所想确与事实相去不远。 李武雄和马庆因缘际会,双双得了玄虎传承,只不过一人得的是玄虎精血,一人得的是玄虎骨骼。可两人修为有限,较之妖中四圣差了何止万里,即使强行将玄虎传承纳入体内,也驾驭不了万分之一。李武雄左手险些完全废掉;马庆更不堪,稍加利用玄虎的传承,识海就会被玄虎的本能所吞没,几乎走火入魔。可上天注定,这两人有此一战。两相补足,竟巧合地唤醒了玄虎残余的神识,依附在两人识海之中。两人由此沾染了玄虎的气息,才有资格享用玄虎的余威,致使修为大进。 李武雄/根基深沉,修为已入守境二相,对玄虎传承消化得极快,因势利导立刻就炼化出了天火。而马庆却弱上不少,即便虎血顺从,他也需时间调理;陡然和李武雄这样的强者过招,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索取了更多的虎血的元气,难免令他抵受不住,才有了走火入魔的表相。 马庆的血越流越多,马踏雪看在眼里,实在是放心不下,催促道:嫂子,庆儿他… 王氏抿嘴一笑,似乎团聚已久的乌云豁然开朗,说道:老六,再等庆儿五十招,多流些血对他有好处。 诚如王氏所言,马庆流出一部分血液,散掉元气,身体自然就会恢复。王氏虽不知其理,但却敏锐地观察到马庆虽说遍体鳞伤,出手却越来越稳,力道也越来越狠,显然神志已经慢慢清醒,力量也在恢复。于是便劝住马踏雪,让马庆接着打下去。 马踏雪明白,即使是思虑谨慎如二哥也对大嫂言听计从,自己再婆婆妈妈未免太不爽利,只好强耐住性子等着。 王氏看清了形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脸上的表情也从故作镇定变成了真的镇定,腰肢一舒展,顺势坐在了长凳之上,吓得一旁的小唯猛一哆嗦。 小唯细细看眼前的王氏,杏眼弯眉、鼻梁高挺长得十分大气,身材丰腴却不肥大,怎么看都是个美人,可为何总让人害怕呢。 小唯叹出了他人生第一句:女人啊。 王氏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咯咯笑个不停:小鬼头,上次刚教你别招惹女人,现在怎么又感叹上了呀。 小唯说:你跟我娘不一样! 王氏说:女人最是无常,别说我和你娘不一样,说不定十天后,你娘都跟现在的她也不一样。 第五十三章:腐女裸男 又过一百五十招。 马庆和李武雄已经进入了一个凡人无法看懂的境界。 李武雄比马庆看得更明白,每过上一招,虎骨的使用就多一分顺遂,于是刻意隐忍杀招,引得马庆渐渐也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马庆猩红色的眼睛逐渐黯淡,亮银枪复又握在手中,红缨之上元气凝成一道耀眼的枪头,上下翻飞弥散出漫天银芒,把两人裹挟了进去。银芒之中,一道黑色的闪电如游龙戏水,与亮银枪离不开片刻相生相克。黑白两道光芒不分彼此,相映成景。 彼此的识海相互牵引形成了千丝万缕的联络,意念方起,招式未成,另一人已生出感应预先作出的防备,于是不论多快,多刁钻,却总是伤不到对手。李武雄先前有意退让,后来只当马庆身手不弱,于是也慢慢放开的手脚。 但李武雄修为毕竟高上一筹,全力施展之后,带夜刀着实太快。马庆即使知道来势,却还是来不及拆招,被切中了肩膀。不论马庆有心或是无意,李武雄总还是感念他的融骨之恩,最后关头一扭刀身,用刀背拍了上去。 饶是如此,马庆还是吃痛不已,重重跪倒在台上再也站不起来。李武雄一个回旋,带夜刀收归鞘中,落在马庆身前,低眼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熟悉。 青江初雪时,马庆也这么倒在自己的脚下,那时他甚至还不是自己的一合之将,没想到短短一个月,他已成长到如此地步。李武雄绝顶骄傲,却不曾想会对这么一个不着调的莽汉起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兄弟情愫。 他罕见地不站着,不居高临下地看人。 他蹲了下来,对马庆说: 小子,你输了。 还有,你可能需要一条裤子。 马庆倒在地上本来还想装装死,等李武雄走远了再起身,却没意识到自己正赤条条的躺在擂台的中央。马庆咒骂了一句:使火的都他妈的是流氓。 但马庆清楚的很,这是李武雄故意忍让,不然以天火之威力,何以连一寸皮肤都没伤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矮棚里的马踏雪的后背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顺势就飞到了马庆身边。马踏雪刚想回头看是谁在推自己,却忍不住对眼前的一幕发愣,然后瞬间解下了自己的外衣和罩衣,迅速给马庆裹上。 马踏雪实在没想明白这到底算是个什么名堂。这场对决精彩绝伦,两位青年翘楚更是展现出了远超一般的修为,观战之人无不钦佩敬仰,可这结局怎么就透出一种活春/宫似的暧昧呢。 “快穿上!嫌不够丢人吗!” 马踏雪暗想:老了老了,越来越不理解年轻人的世界了。 马庆/红着脸,裹住了重要部位,也匆匆下台离开演武场,避到了厅屋里。 王氏快步跟了上去,说道:那些老百姓的坐席隔得远,又被晃晕了眼睛,没人能看仔“细”的;主位上的主事儿着眼的是修为,更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的。 王氏刻意加重了那个“细”字。 马庆脸都快烧起来了:娘! 王氏不依不饶,继续说道:久战疲敝,血液分散各处,当然状态不好,我懂得。你是我儿子,我都懂得。 王氏拍了拍马庆的肩膀。马庆登时缩起肩膀,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恨不能立刻死了算了,几乎哭了出来:娘啊,我是你亲儿子! 王氏拉长着脸,阴阳怪气地调笑道:“小时候天天给你洗澡也没见你真么贞洁,现在开个玩笑就受不了啦!” 马庆被李武雄剜下一块肉都没吭一声,可现在却真真儿地哭了起来,他抹了两把眼泪哽咽道: 妈,我都十九了。 一直跟在一旁的小唯忍不住“嘻嘻嘻”地笑出了声。 “你笑个屁!!!!!” 马庆神经敏感到了一个变态的地步,无中生有地想:为什么是“嘻嘻”笑,而不是“哒哒”笑! 诶诶诶,别拿小鬼头出气,先让你六叔给你匀套衣裳,待会你还得回去接守城大将的银印。老六~~!还在走廊的马踏雪手里捧着自己的裨将银甲,远远就听到王氏的叫唤,立刻加快了脚步。 两刻钟后,擂台之上,李武雄一身玄甲,气宇轩昂地位列首席;他身后立着一身银甲、别别扭扭的马庆。其次是曾敢为,最后则是韩老幺。 通观这场比试,这四位全都不是输家。 李武雄祭出天火,加上原本就超卓的声望,受这守城大将的青绶银印乃是众望所归。 而且确认虎骨认主,李哥舒再无私心使孙儿远离官场。李哥舒把半生心血都倾注李武雄的身上,前番之所以不愿应墨城红绡的征召,甚至故意狠心把李武雄逐出青江四年,只是因为怕换骨一事出了什么纰漏。如今习成文武艺,正当是货与帝王家之时,老头子再无顾虑,由衷欢喜地接受着众人恭贺。 马庆虽然落败,但其展现的修为境界使得青江诸姓谁也不敢小觑他。马阔本来就猜到庆儿有所不如,有此一战虽败犹荣,他也不再奢求什么。以往马阔无意让马庆上前线,可现在也知道青江之内再无他的成长空间,若再刻意把他安置在督刑队求其安全,怕是束缚了马庆,甚至连马氏的未来也要一并葬送了。 曾敢为向来无感权谋,输了更开心。 韩老幺才十九,能入这四俊杰的名单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四人站在擂台之中,静候镇守最后对守城大将的任命,虽未言明,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答案。不过授印的仪式很繁复,即使马阔有心简政,暂时还是要遵从旧礼。 司仪滔滔不绝地宣扬祆教教义,以示青江城承继的乃是中原正统,谨遵人祖的教诲时刻不忘踏平东境斩尽妖魔的重任。 这番话,每个人自小听了不下千遍,耳朵都起了茧。韩老幺最先耐受不住,扯了扯马庆,低声说道:大哥啊,你看你能不能退我一点钱啊?你看,刚才只打了... 马庆正尴尬着,韩老幺还来招他,他狠狠骂道:退你奶奶! 整整一个时辰之后,马阔终于开始正式任命守城大将。第一人选是李武雄无疑。他象征性的略微弯了下腰,就接过了印绶。轮到第二人时,马阔面带喜色地说道:马庆上前听封! 马庆附身下拜,应道:马庆在! 可台下突然传来一身娇咤: 马庆不能不够资格当这大将! 第五十四章:窈窕女子折煞人 司仪皱着眉头对台下喊道:何人胡言乱语,速速现身! 一个蒙着面纱的红衣女子翻身上台:‘若有遗珠之憾,望众位不吝赐教’,这可是镇守大人的原话! 马阔将青绶银印放归铜盘之中,礼貌地向姑娘作揖,回话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只不过马庆先前连决两场,已是带伤之身,姑娘如此咄咄逼人,恐怕不妥吧。 女子说:那岂不是无人可以挑战了吗。 马阔说:莫不如姑娘先摘了面纱再做计较。 女子岔开话题,说:既然不敢迎敌,我就与你五日,让你调理。五日之后再来讨教如何? 马阔说:事急从权,如今青江有白马外患,守城大将之位须得尽快确定人选。姑娘,我有个折衷之策。我有裨将马踏雪,修为弱于马庆,若是你胜得过他,今日我就把这印绶封好,改日请姑娘赐教如何? 红衣女子挺一挺胸脯,说道:谁知他俩孰强孰弱,又没在人前比划过。我看镇守大人就是要包庇你的侄儿吧! 若是马踏雪胜过马庆,今日打这擂台的就该是马踏雪。这等浅显的道理,女子想来不该不懂,而是故意胡搅蛮缠。 马氏众位将领纷纷拔出兵刃,怒喝道:敢辱我家主! 红衣女子全然不惧,双手一摊,向演武场的众人说道:看来堂堂马氏是想以多欺少咯! 这女人成心捣乱而且出言不逊,马庆哪里忍得住,亮银枪一抖,越过了众人,喊道:马镇守,此事因我而起,由我来了断。 马庆看似潇洒,但处处都落在了女人的圈套里。若这女人真是有几把刷子,胜了马庆一筹,众人可不会再理会什么女子身份,马庆负伤;今日一败,马庆定是没有资格再拿这印绶。马阔暗道这庆儿还是年轻受不得激。 诶,什么时候马氏得罪了这么一个人? 马庆既已开口,众人再无理由阻拦,让出了擂台与二人。 “青江马庆,向姑娘讨教!” 说是讨教,可这每个字都是咬牙切齿,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挺抢便刺。红衣女子牙尖嘴利,但修为却不怎么样,手中的匕首两招内就被马庆挑飞。 女子转身便跑,身法不甚快,却鬼魅难以捉摸;马庆打落了她的兵器后还有点得意,以为能够速战速决却发现怎么也抓她不住。红衣女子身材娇小,腰肢曼妙,闪躲时处处透着一股子妖媚,看得众人心有怜焉!就连马庆也收起了几分力气。 两人你追我跑,像是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 台下的马阔觉得有些奇怪,这女子虽刁蛮,却似乎只是因一时意气才来惹庆儿,实际修为实在不怎么样。这场决斗初始还有些火药味,现在却透着几分暧昧。马阔思来想去都觉得其中有蹊跷,不论如何,只能等揭了面纱再议。 打着打着,身在局中的马庆也觉察出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越发提不起战意,竟生生给那姑娘拖住了四十多个回合。 好容易才抓到一瞬,马庆凌空劈出一掌,无根之风呼啸而起。红衣女子的面纱被风一带,飘飘摇摇地掀落。回眸处,腰肢柔软媚眼圆睁,虽然纤瘦却如傲梅娇立一脸无畏无惧。马庆一观容貌不由木然愣在原地。 “小九,你怎么来了?” 小九一跺脚,“来取你性命。”说话间,迎面打出一拳。 马庆从容躲过,却不敢再还手。猫鼠的角色瞬间互换,轮到小九追着马庆跑。马庆不知小九竟然也懂修行,但此时心中的疑惑却远不止这个。 马庆观小九出手,虽然拙劣却都是毙命的杀招。不敢再出言玩笑小九,只能连连讨饶,说道:小九,你这可是谋杀亲夫。 小九回到:谁当你是亲夫! 马庆百口莫辩。 小九嗔怒道:你个小贼,假意娶我骗我出不知楼。回城之后,对我不理不问还则罢了,还遣人动手来杀我,你现在还好意思讨饶! 她的怨恨自然事出有因,最大的“因”就是当日王氏一怒之下差点捏死小九。 马庆连连摆手说道:前些日子我是受了些伤,二叔师傅助我修养,我才没去找你。而杀你这事儿,更是从何说起? 但女人啊,认定了男人是坏蛋之后,听到任何解释后最常做的反应就是捂着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小九更狠更烈,不仅不听,还想杀了他男人泄恨。 擂台之下的诸人已经听得很清楚,传出几声窃笑。马阔拍了拍头,家丑啊家丑!庆儿你真是大哥的亲儿子,怎么去招惹这么麻烦的女人。 不幸被他言中,小九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 马庆跟李武雄剥光衣服,本来就尴尬得想死,现在又因小九被大家嘲笑,不由老羞成怒。手上加了几分力道,捏住了小九的手腕。小九比马庆矮了大半头,手腕在马庆宽大的手掌里更显瘦弱纤细。马庆说道:你再胡闹我还手了啊!观众远远看着,仿佛一只大白狼在欺负小白兔,纷纷为楚楚可怜的小九鸣不平。 小九一挺胸脯慷慨赴死一般,喊道:你打啊你打啊你打啊! 马庆不敢打,也不放手,还是牢牢地捏住小九的手腕。 小九说:你放不放手! 不放。 放不放手!!!! 不放! 小九气急,一口咬在了马庆的小臂上,呜呜咽咽地说道:当日乳虎林中,我就跟你讲过,你若是说瞎话,我就毒死你! 好好的英雄演武,结果变成了小夫妻闹别扭,咬来咬去的说不清楚是仇恨还是情趣。马阔和司仪脸上也越来越不好看。最要命的是,王氏这会儿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然由她出面,怎么着也能把这两人先揪下台,全了马家脸面。马阔冲司仪使了使眼色,司仪立刻上前说道: 两人孰强孰弱,众位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大将之位已有人选,这位姑娘您就先停了手吧! 小九嘴角弯起露出一抹浅笑,说道:你就让死人给你当大将吧! 司仪没听清楚,下意识说道:你说什么? 小九不再回答,矫健地跳下了擂台,匆匆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中原子弟向来同情弱小,对女人有天然的保护欲,不过是非黑白大家还是有底线的。马庆修为远高于小九,所以当司仪宣布马庆是守城大将后,众人并没有异议。 有马阔坐镇,马庆不该、也不敢立刻去追小九说个清楚,心不在焉的接了印绶。 马庆看着小九离去的方向,僵立在原地,脑袋里却一片空白。曾敢为前来祝贺,他也不理会,只是目光呆滞看着众人。曾敢为拍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似乎感触颇深,说道:温柔乡,英雄冢啊马庆,听哥哥一句,别陷得太深了,下一个女人永远都是好女人。 曾敢为说完就把手背过身后,长吁短叹着走了。 说起来韩老幺是真拿马庆当大哥的,被马庆坑钱呵斥之后还是乐颠颠地跑过来道喜。韩老幺连叫了几句大哥,马庆居然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马踏雪就在两人身边不远,看见马庆对韩老幺如此失礼,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会场之中,马氏的长辈就留了他一人主持收尾。马阔、马如龙和一众官吏尚有后续的文书公事要处理,而王氏和小唯早在小九出现之前就离开了会场。 他一刮马庆的后脑勺,说道:庆儿你怎么回事,老幺跟你说话呢! 马庆仍旧不理。 韩老幺反而出来圆场,说道:没事没事,大哥在想事情呢! 马踏雪见马庆仍旧如此倨傲,心中不满,戳着马庆的胸口,说道:马庆你是不是讨打! 没想到就这随手一戳,马庆轰然倒地,四肢僵直如同木人。手臂上有一个不小的血口,渗着粘稠的黑血。 韩老幺和马踏雪瞬间慌了神,摇着马庆的身子喊道:大哥(庆儿),你怎么了? 马庆唇齿间,断断续续磨出一句话:六叔,我想…小九… 第五十五章:多情飞羽夺命针 小时候我最恨的是考试不及格,后来发现更恨不及格后老师要见家长,再后来发现更更恨不及格见家长时校长路过,再没更恨的了,不然我不可能活到今天。 --------------------不是李唯手札,作者胡言乱语而已。 一个多时辰前,王氏乘着马车缓缓驶向城南老宅。 王氏是个有主意的。有主意的人,浪费在路上的时间往往很少。但青江近日的状况不少,串联起来总少了点线索,她思来想去总有不妥之处,罕见地犹豫不决,所以特意吩咐车夫慢些走。 车厢里还坐着小唯。小唯本还想再在演武场里凑凑热闹,却被王氏一把拎了出来。王氏倒不是对任何人都颐指气使,而是她的心里有个账目。她欠了人,总会想法子还;谁欠她的,她讨账可不会手软。 小唯说:当初你不是说,我瞒着马庆咱不就两清了吗?怎么现在又成我欠你的了? 王氏把小唯丢进车厢里,说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敢犟嘴!你难道不记得你的科考是什么状况吗? 小唯小脸一红。 王氏从怀中掏出一张红色的绢布,甩在小唯面前。上面盖着墨城奉常司的印章,抬头上写着“李唯,青江人士,其父李哥舒”,正是小唯童子科的成绩单。 小唯当然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把绢布合好又送了回去,谄笑道:大娘,您收好得了,我就不看了。 王氏丝毫不给面子,摊开绢布说道:就射科是甲等,其余都不怎么样,你啊你,看看,御科末等!啧啧啧,诶哟怎么连术科都是末等!你不是懂望气之术吗? 小唯老实地回答道:考官说,术科只考祆教教旨内的本领,我这个旁门左道算不得数。而且我毕竟没有入境界,修为上只能评个末等。 王氏:科考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大度,我可听说你在考场内顶撞考官,扰乱考纪,直接被逐出术科考场的。你该知道,科考六艺,术科可是最关键,若是这科是末等,我可不能帮你拿到“俊才”的资格。 小唯眼睛一转,答道:大娘说笑了,如果大娘没办成,怎么会说我欠你呢! 王氏眉开眼笑:小滑头。诶哟,你可比庆儿小时候有趣多了,还懂这么厉害的术法,把你领回马府养着算了。 小唯琢磨:大娘可比那个死板的考官识货多了。还好还好,我这回也算堂堂“俊才”了,值当欠大娘一个人情。小唯存着感激,可又不懂如何应酬王氏调侃,只能表忠心道:大娘,你说吧,这回我要做什么,我肯定做好它。 王氏摸了摸鼻子,说道:记得上次我叫你做什么吗?这次啊,也一样。 小唯说:你又要去杀人啊! 王氏脸一寒,说道:我是要去杀她,却不是杀人。 王氏也知道让一个小孩参与生死之事不免有些残酷,但无奈只能借助小唯的眼睛。她难得语气温和地开始解释:小鬼头,你还记得祆教的守境四相吗? 小唯瞪圆着双眼,生硬快速地说道:一相洞天,二相元阳,三相炼形,四相外身;正合炼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练虚合道四种境界。 王氏接着解释:那你知不知道,妖兽修行基本也是遵循这个步骤,但它在炼形时,可以选择修人形或是兽形。若是修了人形,妖兽经脉骨骼会大幅变化几乎与正常人类无异,只有一处不同,就是天灵盖上,百会穴处,有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名曰脑囱,人类婴儿原也会有,但出生后不久就会闭合。可这妖兽修了人形,这脑囱永远不会闭合,每当周天急转之时,会有大量的元气在脑囱处与天地交流。你听懂了吗? 小唯不是很懂,但连忙点了点头。 王氏接着说道:上次那个姑娘,若是个妖兽,我杀她你可会有意见。 小唯其实不喜欢杀生,但连忙摇了摇头。 王氏说:你就只顾自己站着不动,一句话都不必说,若看到她的脑囱有大量的元气出入,你只管跑掉;若是你没看到,只当是我想错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伤害任何人。懂了吗? 小唯终于摸清了头尾,说道:懂了。 三刻钟后,马车停在了小九所住的马府旧宅前。 下车前,王氏放心不下,揉了揉小唯的脑袋说:小鬼头,记着,一句话都不准说,牢牢盯着就好,出门之后,把今天看到的一切都忘掉,明白了吗? 小唯点点头。 马氏旧宅是当初马家六兄弟刚入青江时落脚的地方。当时马阔、马如龙、马踏雪三人从军终日待在军营之中,而马氏老大领着另两位兄弟加入了“行团”往返于墨城与青江之间也不常归家,所以小院并没有如何修缮装饰,所以显得有些简陋。后来几人都各自站稳了脚跟,就迅速迁了新址。马踏雪念旧,一直保留着小院,还遣人照顾让屋子里不断了人气儿。 可今日,小院却空无一人。门也是虚掩着,王氏只管推门而入;她环顾了一周,高声去喊照顾老宅的老妈子,也不见有人答应。王氏觉察出有异,自己倒是不惧,只怕小唯有什么闪失,就一直把他护在身后。 王氏用力嗅了嗅周围,闻见了浅浅的血腥味,循着味道找到而来破柴房前。 柴房古旧,王氏裙摆扬起,伸出一只精巧的绣花鞋,一脚就踹飞了木门。两人才往里探了探脑袋,那股令人作呕的腐烂的味道陡然浓烈,连小唯都闻到了。王氏蒙住小唯的眼睛,把他往外一丢,说道:这里没你的事,站门口就好了。说罢自己就进了柴房,里面挺着一具尸体,正是顾家的老妈子。 王氏低头端详:老妈子面容皮肤都还完好,七窍流出黑血,看来是中了剧毒新死不久。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装了半瓶毒血封存好,就退了出去。小唯站在门口忍着越来越重的尸臭,脸都憋成了青色。 王氏一拍小唯的脑袋说:走吧,看来她早就逃了,我们白来一趟了。 两人回到了小院中央,正打算往外走去。大门吱呀一声长响,外边匆匆跑进来一人,红衣薄纱,娇小窈窕,正是小九。小九倒是没料到有人,更确切地说,没料到有人来得这么快! 两人四目一相接,王氏一刻都未耽搁,骤起发难,右手作鹰爪状直取小九的脖颈。小九的手柔若无骨,正面贴着王氏前抓的胳膊,然后关节不可思议的反向一折,扣住王氏的手腕,竟使她动弹不得。王氏元气暴涨,被制住的手臂奋力横扫,打算把小九整个人掀翻。 可小九面容丝毫不改,以刚制刚,竟轻轻松松地把王氏格挡了住。王氏大骇,这个小妮子怎么有这般力量。思量间,王氏手腕一抖,以寸劲甩开小九的擒拿,急忙倒退了两步。小九的手臂顺势往前一顶,把王氏推得趔趄了两步,险些摔倒。 小九见状咯咯脆笑道:夫人,年纪大了还是少出来走动,不然摔倒了可没人敢扶。 话音未落,小九身形一振,两记手刀切向王氏的小腹。仓促之中,王氏竟完全看不清楚小九的招式,又如何能够招架,只能生生挨了两招,倒飞而出,撞到了实木的厅柱上。血液从小腹中不停流出,染红了半边明黄色的衣裳。 王氏捂着肚子,艰难地站了起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小九。而小唯双眼圆睁,像看两个怪物一样看着王氏和小九。她俩脑囱之上,奔涌出源源不绝的元气,仿若一道灵光激射而出,在小唯的眼里耀眼异常。 都是妖兽! 小唯悄悄地往后倒退了两步,轻抵住墙壁,才不致于摔倒。小唯打死也不知道,王氏解释了半天妖兽炼人形,居然是在说她自己。不过如此也对,谁比妖兽自己更了解妖兽的修行呢! 小九眼角一撇,对着墙边的小唯说道:小弟弟,姐姐要在这里处理一点事情,很血腥的哟,你要不要先回家啊? 小唯心脏都快砰砰砰都快跳出来了,不敢开口说一句话。王氏勉强站了起来,说:小鬼头,你是要走,还是要留? 小唯猛然记起和王氏的约定,战战兢兢地说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我要走! 王氏应道:你要走就快点。 小唯沿着墙壁慢慢地移动,小九忽闪着明亮地双眼目送他离开,说道:小弟弟,记得把门带上。 小唯胆战心惊地摸到了大门处,然后略踮起脚尖一拉门环。“咿呀”一声,大门复又关上。小唯深深喘了两口粗气,立刻转身跑掉,却没看清脚下的台阶,一脚踩空咕噜噜地滚了下去。他也顾不得痛,一个翻身就从地上爬起来,鼓足了力气死命向人群中央跑去。 小九双眼含笑似弦月,仿佛仍在不知楼中妩媚地迎来送往,全然不顾忌杀气腾腾的王氏。见小唯离开,她才缓缓转过身来。这般托大,王氏可不放过,从袖中抽出一根羽毛模样的飞刃当即射出。小九腰肢一弯,飞羽恰好从眼前一寸飞过。转瞬之间,王氏四片飞羽在手,就要一齐发难。小九说道:夫人,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刚才去了哪里吗? 第五十六章:筱韶双生 小九说道:夫人,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刚才去了哪里吗? 王氏嘴上问着:有何事值得一提?手上的动作却不停顿,刹那间四羽齐飞,分别刺向小九眉心,胸口和双肩。小九青葱细指凌空一捏,抓下一枚飞羽,然后一个侧身躲过了其他三枚,一边躲闪一边说道:我刚才去演武场见了见你的宝贝儿子,真没想到你居然错过了! 提及马庆,王氏手上像绑上了万钧铁链。她暂立在原地摆弄起飞羽,故作平静地说道:你把马庆怎么了? 小九故意吊着她的胃口,转而说道:错过便错过吧,反正我去找他,只是为了逼你现身。既然夫人已经来此作客,我一个后生可不能少了礼数,来来来,容我先沏上一壶好茶。 说罢,小九旁若无人地走到了厅中,慢慢地摆上茶具煮茶沏茶。王氏心里算了算时间,自己和马庆刚好错开了一个时辰,期间小九恰好不在屋中,若是去演武场时间的确有余裕。所谓关心则乱,为了马庆,王氏只好耐下性子听听这小妮子如何说。 约莫一刻钟,小九在王氏的眼前优雅地泡好茶水,又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茶,递给了王氏。若不是方才兵戎相见,这场景倒真像小媳妇给婆婆斟茶请安。柴房之中还晾着一具剧毒的尸体,王氏当然不会喝小九的茶,她把茶杯往身前重重一砸,说道:戏也演完了,快说吧。 小九还不罢休,说道:夫人,我尊重您可是真心实意的,哪能是演的? 王氏双眼微微闭合只留下一条细缝,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小九低头磨/搓着刚接下的飞羽针,说道:孔雀紫翎可销声匿迹了二十年啦,没想到飞羽夫人您就这么轻易就把看家本事露出来了。 飞羽夫人四个字一出口,王氏彻底地失去了镇定。她猛然起身,说道:你到底是谁,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小九狡黠地笑道:天下会用飞羽的可不少,夫人怎么这么轻易就承认了呢? 王氏心知被诈不由大怒,连发七枚飞羽。小九一个旋身坐在了横梁之上,片羽不沾身。小九摇晃着纤细的小腿,低头睥睨梁下的王氏,说道:飞羽夫人,你怎么这么经不得诈,真是没劲。我也不想惹你,实话说了吧,是伪虎大人要我来这小破城的。 听到伪虎的名号,王氏如同失了魂魄一样,往后退了两步颓然坐在了椅子上,她有气无力地说道:该来的总归要来,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小九跳到了王氏面前,说道:我什么都不要,但伪虎大人要两样东西,一是虎骨,二是飞羽夫人您啊。 她略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紧挨着王氏坐下,在她耳边继续说道:夫人,二十年前伪虎大人遣你来寻虎骨,怎么您突然就音信全无了呢。万没想到您居然嫁了个男人还生出了个混种儿子,不知道伪虎大人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啊。 王氏目光迟滞没有丝毫回应。小九觉得一个人自说自话真没劲,于是收起了洋洋自得的表情,颇有些不屑地说道: 四日之后,伪虎大人再临青江,您可想好了,到底要不要返回雾池? 王氏说:伪虎大人只惦记着虎骨,我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干系。 小九笑了起来:您找虎骨找了二十年都没找到,我只花了不到一年,看来您不回去可真是一点儿干系都无! 虽说话里满是讥讽,王氏却不恼,或者说无暇逞此口舌之争。王氏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能有资格继续做人、做马庆的娘亲,马氏的大嫂,她绝不能再回雾池。王氏垂着眼睛,心里的盘算百转千回权衡一切可能的利弊得失,不自觉地把飞羽越捏越紧,周天也飞速运转。 小九见状,笑道:飞羽夫人,动手你可真敌不过我,你我都修到守境三相,可你离开雾池二十年,兽丹想必已经微弱地不成样子了。我亦可以炼形,但我才离开雾池一年,你知道其中的差距吧? 王氏恨恨道:我掐住你脖子的时候,你就知道谁强谁弱了? 说完她便要动手,小九却不怕,说道:飞羽夫人我劝你别动手免得你一族之长丢了脸面。上次让你掐住我,只是我没找到你,也没找到虎骨,这才故意示弱保全身份。还有你该知道马庆身上的毒可只有我能解,你可别忘了柴房里那具尸体! 王氏摇了摇头,直道真是天意,当初自己居然送上门去,才给这小魔女识破了身份。她抬起的手臂只能无奈地放下,妥协道:你多此一举告诉我这些,必定有所图谋,说吧,你要什么? 小九答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夫人果真洒脱。既然夫人执意不回雾池,我也不能当一个强人所难的浑人。不过,我的确有一个条件。 王氏说道:说。 小九说道:既然夫人只想做个人,何必又留着兽丹,这不是徒增烦恼吗? 王氏怒极反笑,说道:你想要我的全部修为? 小九说道:你还有四天时间可以考虑,我可以等。 等,除了等,王氏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雾池和中原之间,有不少天堑屏障,是四万八千妖兽之主于三千年以无上神力所设,将东境妖域与人类隔绝开来。寻常小妖倒无妨,而修为越高的妖兽越难跨过,走出愈久兽丹也会愈发虚弱。伪虎已是修炼到守境四相,近窥悟境天道,要通过这些屏障必定要受极大的煎熬,修为大减。所以上次伪虎才被李哥舒所伤,但即便如此,若无那声神异的啼叫和小唯的双眼,伪虎依然能够将虎骨夺回。 而自己,离开雾池整整二十年,修为已经退化了七八成,动手实在不见得能讨得好。 王氏犹豫不定,想着如果伪虎来犯青江,无人能挡,自己若想留下只能交出兽丹;而若伪虎被打败,自己可以全身而退。眼下确实没有比“等”更好的办法。 王氏想了很久:好,四日之后,我再给你答案。 小九嫣然一笑:飞羽夫人,你我就此说定了。我保证三日之内,我绝不会打扰你,相反地,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王氏冷冷说道:送我什么? 小九说:一个筱韶姑娘。 第五十六章续:筱韶双生 小九说罢,用大拇指用力地按住自己的眉心,生生掐出一道窟窿,血流不止。接着大拇指沿着身体的中缝线往下一划,像拉开皮箱的拉链一样,把自己的皮肤拉出一道血淋淋的裂缝。裂缝中,慢慢地挣扎着走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站在王氏面前;原先的皮囊一软,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垂在了地上。 这个“人”伸出自己的手,剑指一并再在手心里划出一到口子,瞬间体液、血迹都吸入了手心的小口中,“人”的五官、白皙的肌肤重新裸/露出来,竟是一个一丝不挂、嫣笑翩然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长发如瀑齐整地垂坠在身后,匀称的眉眼透着温婉,只是眉心一点火红的朱砂印却透着几分狠戾。 少女的面目竟然和小九全然不同! 裸/女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弯腰捡起自己原先的皮囊,轻轻的念到:醒来醒来醒来。随着少女的低语,皮囊中似乎又充进了气息,竟然又慢慢复苏,变成一个鲜活灵动的小九。 王氏讶异道:蛇蜕,你竟然是蛇族的? 少女眉眼一挑,唇齿轻启露出白洁可爱的小虎牙,诧异地说道:飞羽夫人,你怎么才知道!难道马庆没告诉过你,我名为“它丘”,“它”不就是“蛇”咯。 说话间,少女张开手掌往地面上一扫,地上的血迹、液体全都消失无影,变得干干净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少女摸了摸神情有一点木讷的“小九”,说道:这个皮囊其实也挺美的,浪费了真可惜。 王氏说道:原来青江地裂,就是你蛇族的“潜蛇阵法”,真没想到,你的修为已经高到了这个境界。 少女耸了耸肩,说道:我也没料到潜蛇阵法有这样的威力,貌似是我施法时无意间唤醒了虎骨残魂,这才弄出那么大动静,本来我只是想在地底开出一条隧道,为伪虎大人指个路而已。 少女表情神秘地解释到:飞羽夫人,你知道吗,蛇族使用潜蛇阵法,可得献祭自己一颗毒牙废掉半数的修为,你还记得吗,上次相见我可是少了一颗犬牙的哦,记得吗? 少女有长长的睫毛,明亮的双眼,顾盼言笑之时说不出的天真无辜。可这笑容一点儿都不能感染王氏,她的脸色甚至越来越黑。 少女接着说道:蛇蜕之后,我才得以恢复所有修为,你看看,若是你刚才杀我灭口,谁死谁活尚在两可之数!现在啊,你可就完全没有机会咯。还有啊我才不舍得给马庆下毒,你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我吓唬住了呀! 即使少女在言语间戏谑王氏,脸上却没有一点鄙夷的神情,反而是一脸真诚。王氏只能纹丝不动地受着,实际上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主动和筹码,再去抗辩也没有任何意义。少女顺手扒开王氏的手掌,取出她手中的飞羽。王氏彻底泄了气势,竟一点儿也不反抗。 忽然间,小院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少女说道:有人来了,我可要先走一步咯。蛇蜕当做礼物就送给你。飞羽夫人,四日之后你可要想好,到底是要交出兽丹,还是要返回雾池,可不能再婆婆妈妈了。 说罢,少女一扬手身形倏忽不见了踪迹。身影刚刚消失,大门砰的一声被踢开,马踏雪夺门而入。这个当口,“皮囊小九”伏在王氏的怀里,仰头轻轻说道:飞羽夫人,怕你狠不下心抉择,我帮你一把。 说罢小九冲着门口大喊一声:踏雪大人救我!接着她轻轻一引王氏的手,而后顺势一倒,仿佛是被王氏一掌拍飞。小九颓然倒在小院中央,胸口插着一枚飞羽,伤口处汩汩冒出黑血。小九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已是香消玉殒。马踏雪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就一小会儿,他猛然醒悟返身要去堵住大门。可此时韩老幺背着马庆已经一股脑儿地冲了进来,马踏雪一时竟没拦住。马庆的双眼虚弱地张开一条缝,焦急地往里面张望,竟低头看到同自己刚患过难的妻子尸横当场,抬头又看见了一脸怒容的王氏,急火攻心,当场昏了过去。 第五十七章:五行有定数 小唯到家时,正是李府晚膳之时,厅中围拢了三桌人。李哥舒和李送青都不在,必定是赴演武之后的宴席去了;却没想到,新任守城大将李武雄居然优哉游哉地待在家中。 他一进门,就有仆从迎了上来帮他布置碗筷,口里亲热恭敬地称呼着唯少爷。围城之后,小唯渐渐不陌生族人和仆从的礼遇,老老实实地接受他们的安排坐上了主桌。其实各桌之间,菜色花样差异都不大,所谓主桌,其实仅仅是指一家之主所坐的任何地方。 小唯紧挨着李武雄坐下。李武雄自顾自饮食不理会任何人,其他人看小唯的眼色虽然隐晦但都不很友善,轻蔑有之,妒忌有之,甚至害怕亦有。小唯低头扒饭,并不与任何人的眼神有交汇。 晚膳,在李武雄动筷之后才算开始,在他起身之后才能结束,期间一如既往地沉默。 李武雄刚走,小唯即使没吃饱也匆匆放下筷子直奔偏院,因为今天他实在看到了太多的事情,一个小孩没有足够的城府守住这些秘密;能够忍住一顿饭的时间已经很了不得了。白瓶儿回了李府之后,仍旧被软禁在偏院之中,并不能随意露面、出入。 小唯关着嘴巴埋头冲到了白瓶儿面前,跳着脚大声嚷嚷道:我要说话我要说话我要说话我要说话! 白瓶儿不经莞尔,等他闹够了才问道:小唯,你到底要说什么? 小唯趴在白瓶儿的肩头,低语道:我见到妖兽了,有两只。 白瓶儿大惊失色,问道:你又跟马庆偷溜出城了吗? 小唯说:妖兽在城里,妖兽是人! 白瓶儿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儿,问道:什么?在哪儿? 小唯说:娘,马家大娘是妖兽!他还说伪虎亚圣...... 小唯细细地把前因后果复述了一遍,白瓶儿只觉一切如同天方夜谭。她平复了一阵,说道:小唯,你不是答应了马夫人和那位小姐姐什么都不说的吗,怎么又说出来了呢!记住,这些话可一点儿都不能外传! 小唯辩驳道:你是我娘亲,说给你听又有什么关系。 白瓶儿倒不是怀疑这一切的真伪,只是不愿意惹到不必要的麻烦。有些话不便明说,白瓶儿只能教育道:小唯,大丈夫首重言诺,生死尚且次之。你若不把自己的话当真,别人如何以真心待你。不能抵赖啊,以后答应了不说的话可一句都不能漏出去,这件事也不能再同别人讲,明白了吗? 小唯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说道:大娘和我说,我考过童子科了,现在我可是堂堂“俊才”咯。 小唯当然不会说自己的“俊才”资格是王氏疏通而来,只是打马虎眼说是王氏替自己打听了一下。白瓶儿先前脸上故意板起的阴霾一扫而空,兴奋地抱起小唯,说道:真的啊! 小唯从她怀里跳了下来,扬着脑袋说道:那是当然! 白瓶儿喜不自胜,抱起小唯狠狠亲了两口,说道:诶哟,小唯真厉害,小唯真厉害……兴奋之余,竟然词穷,除了一句真厉害什么都想不出。 两人庆祝之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白瓶儿警觉地对小唯做了一个禁音的手势,这才去开门。门外是李武雄,白瓶儿并不意外,这些日子也只有他才是不是来探望她们母子。白瓶儿恭敬地欠身问安:少家主。 李武雄谨守在门外,并不进来。他脸上有隐隐的无奈,说道:夫人,今日可安好? 白瓶儿答道:谢少家主关心,一切无恙。 李武雄何等惜字如金之人,面对任何人也不会寒暄客套。他有此一问,不过是想和白瓶儿多聊上一句,一句便好。 李武雄说道:夫人,家主有意让小唯修行家传的控火术,特意命我来传授。 小唯闻言从白瓶儿身后冒出脑袋来,说道:真的吗,我可以修习/家传的术法吗? 李武雄伸出手,说道:你跟我一同来。 小唯抬头看了一眼白瓶儿,白瓶儿冲他微微一点头。他这才大着胆子去牵李武雄的手,随他出去。白瓶儿看着两人并排离去的背影,抿嘴笑道:“不期这二人竟能合得来。” 李武雄自小不与外人交流,心境修为又远超同龄人,久而久之性格难免桀骜。平常时候他连正眼看人都难,更遑论主动去牵他人的手。但骄傲的人往往并不会察觉自己多么骄傲,而是会认为周围的人实在都太蠢。李武雄也是如此,但小唯面对伪虎之时展现出了令他认可的勇气和实力,更何况,小唯乃是白瓶儿至高的牵挂;所以李武雄不自觉地就关心起了小唯。 李武雄问小唯:为何你被赶出术科考场? 李武雄说话常常没什么铺垫,听起来有些没头没脑。小唯脸有点红,老实答道:当时考官问我会些什么术法,我跟他讲我会用望气之术,他却大摇其头说我大言不惭。我当即就说他下身经脉郁结,精气不旺永远都不会有子嗣,然后他就把我踢出来了。 李武雄淡淡说了句:越蠢的人越受不了别人说他蠢!想必你已经知道你的术科未考最后评了个“乙等”,“俊才”的名单里也有你,应该是有人你暗中替你疏通过了吧。 小唯低头说道:可能是运气好吧。 李武雄心中有数,嘴上不再问,说道:白奉常可替你测过五行相性? 小唯说:我没入境界,根骨未开化,师兄说不必急着测相性。 李武雄说:白奉常说的在理。不过,你没入境界如何能修习望气这等奥妙的术法。 小唯说:我也不知道,师兄只同我讲修习术法讲究机缘。 李武雄答道:胡说!修习任何术法都是以境界为根本,以术法为用。难道不知“覆杯水于坳堂,则芥为之舟;若周天如北冥之海,则可容万里鲲鹏”,哪有不需要境界就能修习术法的道理。 说到情急处,李武雄高声骂道:“白奉常欺你小儿无知!” 第五十八章:天上地下,唯有独尊? 说到情急处,李武雄高声骂道:“白奉常欺你小儿无知!” 李唯的确连知境都没有进,却可以看到自然万物之间元气的流动,但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武雄自有逻辑,丝毫不接受他理解之外的东西。 他接着问道:那你可知如何引导元气? 小唯摇了摇头。 李武雄大怒:看来这个白有贵收你入门,不过是想在马家和李家之间左右逢源,却不是真心要教你东西,否则怎么连如此基础的东西都不传授! 不论如何有悖常理,小唯都不可能会质疑先生分毫,但他也很想听听少家主会有如何评语。李武雄解释到:凡人迈向修行者的第一步,便是要学会如何以身体为媒介感应自然已存在的元气。这本是最为玄妙不可言说的一步,但你既知望气应当已无碍。第二步,便是要学会引导。“人体内”和“人体外”如同天平的两端,自己的境界越强大,对外界元气的控制也越强;相对应地,若你能控制更多外界的元气,你自己的境界也会因此快速提升。这个循环如同一条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形成了一个圆,头即是尾,尾亦是头。无始无终,始亦是终! 小唯脑袋大了两轮,弱弱问道:圆无起点,这岂不是说完全没法开始修行? 李武雄说道:不然。你若寻得一样“本命之物”作桥梁,沟通“体内”与“体外”,你就已在这个圆内了。 小唯问道:那什么是本命之物? 李武雄答:草木竹石,世界万物皆可为本命。它乃你“体外”之物,又得享你“体内”的神魂识海,即是一座完美的桥梁。但这本命之物可遇却不可求,不少世家豪富子弟没有修行的机缘天分,即使放在灵气十足的宝山之中也无法得到一个;而有些人随意拾掇一块顽石,即刻踏入修行。 小唯问:那少家主是怎么找到本命之物的? 李武雄浅笑一声:我出生之时乃是深夜,引产的婆婆老迈,视力不济,就多点了几盏烛火。其中一盏烧至蜡尽,仍旧不会熄灭。家主见状,就将那颗火种引入我体内,成了我的本命之物。 小唯大惊:火无形无体,也能是本命? 李武雄说:这算什么。传说人祖出世之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落地即能言,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遂以天地为本命。那才是神异。 小唯垂头一叹:我已九岁,看来已经无望了吧。 李武雄说:男子汉怎么可以做这小女儿姿态。大器晚成之人比比皆是,你多些耐心等着便是了。而且本命之物虽然考验机缘,却并不是完全无迹可循。大千世界归根结底可分为阴阳五行,人如此,本命之物亦如此。而金木水火土五德齐备之人,千万人无一。若是施展点手段,知道你的相性,再去寻找相同相性的物件做本命就可以事半功倍。 不需看,李武雄也知道小唯对修行的渴望,便说道:我会竭力帮你。但有一件事我要你记得。 小唯问道:什么事? 李武雄说:你乃李氏之后。我知你心中有怨气,但血浓于水,若有万一,我希望你要以家族为先。 小唯虽姓李,但与李家众人并无感情,甚至如李武雄所言,积怨颇深。但李武雄几番亲近却在默默地提醒他一件事,李家正在认可、接纳他,而相应地,李家也需要他的态度。小唯并不擅长掩饰情绪去奉迎其他人,只是低头沉默着。 李武雄一家之主,自然不会自贬身份和一个九岁小童去谈条件,不论小唯表不表态,都会继续教他。 李武雄说道:你若有天分,李家上下没有一人会藏私。待你踏足修行境界之后,你自会慢慢明白家族的重要性。术法可以依靠秘籍传承,境界却只能自己一点一滴积累。所以如果一个家族少了境界与前人相当的继承者,家学传承就只是一纸空文。我也不瞒你,我传你术法也只是为了李氏先祖能够永享香火而已。 小唯的印象中,修行的世界向来是模糊飘渺的。先生在意传“道”,时常言说“形而下者为之器,而君子不器焉”而不教术法,望气术也是在一场雪中悄悄赋予;白奉常只关注如何帮他贯通先生所传,也瞧不上其他。李武雄这番话,第一次拨开了这些玄幻的外壳,句句见血地阐述现实中人是如何修行的。小唯裨益不少,而且李武雄屈尊相待,他再小也懂得礼数,低声说道: 少家主,家母有言:大丈夫首重诺言,而生死次之。我知道一事或成青江大患,但我有诺言在先,绝不告诉他人...... 小唯还未说完,李武雄就打断了他:此事不必多言,我亦不会过问。随我去书房吧。 第五十九:水火不容 明天起,一日两更~短更是因为以前不是分章节写的,所以分起来很别扭,今天最后一次这样了-------------作者告歉~~ 小唯的印象中,修行的世界向来是模糊飘渺的。先生在意传“道”,时常言说“形而下者为之器,而君子不器焉”而不教术法,望气术也是在一场雪中悄悄赋予;白奉常只关注如何帮他贯通先生所传,也瞧不上其他。李武雄这番话,第一次拨开了这些玄幻的外壳,句句见血地阐述现实中人是如何修行的。小唯裨益不少,而且李武雄屈尊相待,他再小也懂得礼数,低声说道: 少家主,家母有言:大丈夫首重诺言,而生死次之。我知道一事或成青江大患,但我有诺言在先,绝不告诉他人...... 小唯还未说完,李武雄就打断了他:此事不必多言,我亦不会过问。随我去书房吧。 李武雄其实知道全盘事件--王氏乃是妖兽炼形。方才李武雄敲门前,已等候了一会儿。这倒不是李武雄刻意作这窥人私隐之事,只不过白瓶儿所住的院子残破,隔音不好,加上李武雄修为又高,即使他有意规避,也听到了一点枝节。加上小唯现在这个态度,李武雄对王氏之事基本有了推断。但李武雄自知得这消息已是不义,更佩服小唯以“义”为先的行事准则,于是不愿再逼小唯多说什么。 李武雄绝口不提,引小唯进了书房。他从博古架上取下几样物件,在桌上摆放齐整。对小唯一一介绍道:玄铁,百年桫椤木的新芽,东境流沙海表交汇之地的水和沙。这四样是天地之中最纯正的金、木、水、土。 小唯问道:那火呢? 李武雄伸出右手食指,指间燃起了苍白色的火焰,虽然极其细小可温度高得骇人:天火—世间最纯之火。 小唯又问:接着我要怎么做? 李武雄空闲的左手按在小唯的脑袋上,说:我会注入一缕元气在你的周天,运转一圈后就会把他取出,有些痛但不会伤及你的经脉。期间你一定要保持清醒,尽可能借这股元气去牵引你面前的物件。 说完小唯的百会穴中感受一股热流缓缓注入,初时还有些温暖,随着热流越加深入,针扎一般的痛感逐渐明显。李武雄极其小心的操控着这一缕微弱的元气沿着经脉移动,但时不时还是会有溢漏。这种手法,当初白有贵救雪夜重伤的马庆时也用过,那时白有贵所注入的元气庞大无比,不仅没有溢漏,甚至可以依着他的意思去修复马庆的周天大穴。虽说白有贵元气属水相,远不如李武雄火相暴烈,但这控气的手段白有贵确实高了不止一筹。 小唯定力不俗并没有委屈喊痛,反倒是李武雄额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水。 片刻后,小唯双目猛然睁开,面容庄严如同神明一般,怒喝道:灭!眼前的海表水蒸腾一空,化作袅袅雾气,小唯神智很快清醒,看到只有水起了变化,便转头去问李武雄。话未出口,只见李武雄右手食指遍布红点,如同枯萎一样干瘪见骨;指尖的天火也全都灭尽。 “少家主,你...” 李武雄食指上的红点仿若有生命一般,慢向手心蔓延,李武雄识海之中突然生出一种濒死的预警,他不敢耽搁张开五指奋力往下弹,手掌陡然升起凶猛苍白的天火。整整烧了半刻钟,预警逐渐消退,他才收起了天火。李武雄皱着眉头看自己手上的食指,百思不解。 小唯忍受不住高温,退到了书房的角落里。待火消,便凑了上来,问道:少家住,你手指怎么了? 李武雄更困惑,索性不提,便说:小唯,你这相性好奇怪啊。 小唯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急忙问道:“如何?” 水亦有,火亦有。 “不是说水火不容吗?哪能两者皆有。” “照理说,只有和你相同属性的东西才会生出感应,若你是水相就能借我的元气生水,若是火相就能借气生火。可海表水蒸腾一空,天火也完全熄灭。你的相性水火不容不说,而且遵循的是相克,而非相生之理。” 李武雄骄傲,但并非狂妄,并不惮于承认世间他有不懂的东西,说道:小唯,我不知道这如何解。你先回屋,待我有了答案自会去找你。 送回小唯,李武雄当即离开书房,遣人去找李哥舒、李送青二人。 第五十九章:水火不容 明天起,一日两更~短更是因为以前不是分章节写的,所以分起来很别扭,今天最后一次这样了-------------作者告歉~~ 小唯的印象中,修行的世界向来是模糊飘渺的。先生在意传“道”,时常言说“形而下者为之器,而君子不器焉”而不教术法,望气术也是在一场雪中悄悄赋予;白奉常只关注如何帮他贯通先生所传,也瞧不上其他。李武雄这番话,第一次拨开了这些玄幻的外壳,句句见血地阐述现实中人是如何修行的。小唯裨益不少,而且李武雄屈尊相待,他再小也懂得礼数,低声说道: 少家主,家母有言:大丈夫首重诺言,而生死次之。我知道一事或成青江大患,但我有诺言在先,绝不告诉他人...... 小唯还未说完,李武雄就打断了他:此事不必多言,我亦不会过问。随我去书房吧。 李武雄其实知道全盘事件--王氏乃是妖兽炼形。方才李武雄敲门前,已等候了一会儿。这倒不是李武雄刻意作这窥人私隐之事,只不过白瓶儿所住的院子残破,隔音不好,加上李武雄修为又高,即使他有意规避,也听到了一点枝节。加上小唯现在这个态度,李武雄对王氏之事基本有了推断。但李武雄自知得这消息已是不义,更佩服小唯以“义”为先的行事准则,于是不愿再逼小唯多说什么。 李武雄绝口不提,引小唯进了书房。他从博古架上取下几样物件,在桌上摆放齐整。对小唯一一介绍道:玄铁,百年桫椤木的新芽,东境流沙海表交汇之地的水和沙。这四样是天地之中最纯正的金、木、水、土。 小唯问道:那火呢? 李武雄伸出右手食指,指间燃起了苍白色的火焰,虽然极其细小可温度高得骇人:天火—世间最纯之火。 小唯又问:接着我要怎么做? 李武雄空闲的左手按在小唯的脑袋上,说:我会注入一缕元气在你的周天,运转一圈后就会把他取出,有些痛但不会伤及你的经脉。期间你一定要保持清醒,尽可能借这股元气去牵引你面前的物件。 说完小唯的百会穴中感受一股热流缓缓注入,初时还有些温暖,随着热流越加深入,针扎一般的痛感逐渐明显。李武雄极其小心的操控着这一缕微弱的元气沿着经脉移动,但时不时还是会有溢漏。这种手法,当初白有贵救雪夜重伤的马庆时也用过,那时白有贵所注入的元气庞大无比,不仅没有溢漏,甚至可以依着他的意思去修复马庆的周天大穴。虽说白有贵元气属水相,远不如李武雄火相暴烈,但这控气的手段白有贵确实高了不止一筹。 小唯定力不俗并没有委屈喊痛,反倒是李武雄额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水。 片刻后,小唯双目猛然睁开,面容庄严如同神明一般,怒喝道:灭!眼前的海表水蒸腾一空,化作袅袅雾气,小唯神智很快清醒,看到只有水起了变化,便转头去问李武雄。话未出口,只见李武雄右手食指遍布红点,如同枯萎一样干瘪见骨;指尖的天火也全都灭尽。 “少家主,你...” 李武雄食指上的红点仿若有生命一般,慢向手心蔓延,李武雄识海之中突然生出一种濒死的预警,他不敢耽搁张开五指奋力往下弹,手掌陡然升起凶猛苍白的天火。整整烧了半刻钟,预警逐渐消退,他才收起了天火。李武雄皱着眉头看自己手上的食指,百思不解。 小唯忍受不住高温,退到了书房的角落里。待火消,便凑了上来,问道:少家住,你手指怎么了? 李武雄更困惑,索性不提,便说:小唯,你这相性好奇怪啊。 小唯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急忙问道:“如何?” 水亦有,火亦有。 “不是说水火不容吗?哪能两者皆有。” “照理说,只有和你相同属性的东西才会生出感应,若你是水相就能借我的元气生水,若是火相就能借气生火。可海表水蒸腾一空,天火也完全熄灭。你的相性水火不容不说,而且遵循的是相克,而非相生之理。” 李武雄骄傲,但并非狂妄,并不惮于承认世间他有不懂的东西,说道:小唯,我不知道这如何解。你先回屋,待我有了答案自会去找你。 送回小唯,李武雄当即离开书房,遣人去找李哥舒、李送青二人。 第六十章: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今日守城大将的升迁宴说起来实在是微妙。 马庆、李武雄两位新贵均未到场不说,马氏和李氏都差人来唤回了自家的家主。偌大的席面,数得上头面地人物就只余下马如龙和白有贵两人。不仅如此,连一向周到稳健的马如龙也显得心不在焉,无意与诸人应酬。 席间最没负担的大约就是韩老幺了。 下午韩老幺亲眼目睹王氏把小九姑娘飞羽穿心,晚上仍旧可以心无旁骛地饮酒吃菜。倒不是他真那么没心没肺,只是大小事务他都会同他哥说明,自己要做的就只是谨守大哥吩咐。一旁的韩督刑嫌弃老幺吃相不雅,但说了几次老幺始终不改,就懒得再费唇舌。韩督刑用筷子拨弄盘中的食物,叹气道: 这个笨弟弟啊,什么时候能懂事啊。 王氏杀人一事可大可小。虽说杀人乃是不赦的大罪,但此间乱世,死个把人随便一个借口就能搪塞过去,更何况是一个无籍无贯的青楼女。死了也很难追究出什么。糟就糟在王氏乃是马氏的大嫂。 秋天,看似李哥舒让出了镇守一职,可实际上,李家乃是建城元老又任了二十多年的城主,培植恩养的死忠之士数不胜数。即便李哥舒愿意退,他的拥簇也不愿不能他退。 若继任的镇守软弱无能倒也罢了,但马阔精明刚健,短短一月就或有意或无意地肃清了李家不少残党。族中又有马如龙、马踏雪一干威望极高的军营宿将,更令人吃惊的是,现在又冒出一个惊才绝艳的马庆,携“单骑退白马”的余威夺了守城大将的银印。说不得顷刻间,这青江就真得从面子到里子换了天了!旧势力难免人人自危,想做一做困兽之斗。这个当口,若马家闹出什么家丑,万难不被抓住大做文章。 而更深一层,马氏一家所以崛起,除了各自的本领不谈,更重要的族中固若金汤,团结无二。这王氏杀人,杀得可是自己的儿媳,马庆的结发,这如何能给马庆一个交待!母子生隙,可着实坏了马氏治家之本。 韩督刑的根基浅,如果真想保住自己得来不易的富贵就必须得牢牢攀附其中李、马中的一家。若居中摇摆,最后只会把两家都开罪,不论最后谁掌权都会把自己给剔除。而马阔雄才大略又起于微末,并没有所谓的门阀偏见,乃是韩督刑回报最高的选项。目前为止,他的选择的确不错。但韩督刑幼年实在是过得太苦,苦到他没有一刻敢放松手中的权柄。所以也难怪他谨小慎微,一听见王氏杀人,就茶饭不思,浑身不自在。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很想踹韩老幺的屁股,狠狠地踹: “留老子一个人操心烂摊子,死小子就知道拿我的银钱去鬼混!” “小王八羔子记吃不记打,骂死骂活都不开窍。” “你他娘的吃这么多,你好歹长两斤肉啊,还瘦的跟猴子一样。” 虽然恨铁不成钢,但韩督刑对老幺是真真正正地,丝毫不保留地耗干了心血。小时候打狗抢厨余,从军后刀头吮血,若不是韩督刑无师自通懂点修行法门早就横死了,可他拿的每一口饭食,每一分俸禄自己都不舍得用,而是都给了老幺。老幺其实也是懂事的,也没糟践过任何东西。只不过认了马庆这个小无赖做大哥,老幺那点小九九哪里还守得住自己的钱袋子。 而韩督刑对老幺的新“大哥”实际上颇看不惯。 “小儿有几分才华,可太过活泼好事儿,一点也不如马阔沉稳。而且小小年纪出入青楼,尽玩些飞鹰走狗的玩意儿,这次居然背着家中长辈在城外就把亲事给定了,简直胡闹!别人都道他单骑退白马,可实际上不就是在城外醉了一回酒,睡了一晚跑回来!那些闲人不过是收了马如龙的鼓动,才说出那些离奇的神鬼故事。说到底退白马的是那声啼叫,哪里会是他一个黄口小儿。 希望老幺别跟着他学坏了诶。” 可即便韩督刑对马庆颇有微词,碍于马阔的面子,他也尽量不动声色将其留在督刑队中。 “乱世啊乱世,乱世哪有英雄,都是提着脑袋混饭吃的苦命人。” 所谓庸人自扰。韩督刑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就是静不下心,做一分事就会担十分的心。他劝慰自己说,去马氏旧宅的只有韩、马两家的亲信,说不定瞒住就无事了。再者说,自己难道还能越俎代庖,替马阔行事不成。自己能少想一点就少想一点儿吧。 他的顾虑太重,实在没心思再在宴席待下去,就起身到了回廊处。 此时夜色已浓,凸月高悬。 韩督刑背手望月,心中惆怅。长吁短叹间,不期白有贵已走到身旁。 白有贵偶然路过,见到韩督刑又是心思郁结的模样,便有心劝两句。韩督刑察觉来人后,折腰执后生之礼:奉常大人。 白有贵摆摆手:你我共事也有十几年了,何故还行这么隆重的礼节。 韩督刑折腰再拜,说道:初入青江之时,奉常大人对我有一饭之恩,救我兄弟俩于饥贫。后又举荐我去军营,才有了我的营生之本。解困、知遇二恩德我一刻都不敢忘记,行后生之礼是理所当然的。 白有贵扶起韩督刑,说道:真不知道当初劝你从军是对还是不对,依着你的性子,好好清修甚至学些文章作艺也都比惹这官场是非来得强。 韩督刑的性格太过敏感,确实不容易在这鱼龙混杂、勾心斗角的权谋之地讨生活,可命运已经开了这个玩笑,他再想哭也只能呵呵附和。他自己也深知如此,不卑不亢地回道: 我又有什么资格选择呢? 白有贵说:后悔了? 韩督刑说:不悔。 白有贵又问:真不悔? 韩督刑察觉出白有贵言语中的异常,便问:奉常是有什么指教吗? 白有贵捻了捻稀疏的胡子,确认四周没有旁人窥探,便说:马镇守托我捎给你一封书信,不知你要还是不要? 白有贵从宽大的袖中抽出一份卷起的锦帛,封泥印有四个小字:青江镇守。封泥已经开裂,显然被白有贵拆过了。不过这封信既然要经白有贵之手转交,其中的内容自然也是要让他知道。 韩督刑本能性地往前伸手要接住密信,却被白有贵一把按住。白有贵犹豫一会,还是说道:你务必思虑清楚。若有违所愿,就不要收这信,我自会和马镇守交待。 韩督刑并不犹豫,轻轻拨开白有贵的手。他把书信折叠工整放回自己的衣袖之内,重复先前的话: 我又有什么资格选择呢? 白有贵不由苦笑:交接这小小一方金印,怎么牵扯出如此多事端。 韩督刑全不防备白有贵,由衷说道:得了高位自有得了高位的考量。你我不在其位,又如何能知晓那个位子上的野心。马大人得印之前,事事恭谦忍让,从不结党成派,营中皆言其有“大树将军”之风;哪里像青江旧人一个个顽固抱团。老镇守选他继任,藏着什么心,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可谁又能想到马镇守如此刚健敢为,短短一月内就敢亮出爪牙与老镇守一较高下。与其说李哥舒低估了马镇守,不如说是低估了这金印的魔性了。诶,白大人,说起来若是你我能时常这样聊一聊,或许我这心病早就好了。 白有贵说:何时都不算晚。 韩督刑说:其余我都不悔,就是大人当年叫我学些艺,我偷懒糊弄了,现在倒是真觉出可惜。不然这个时候想唱个小曲儿都找不到调。 白有贵清唱一段: 金雀钗 红粉面 花里暂时相见。 知我意, 感君怜, 此情须问天。 韩督刑说:花里暂时相见,不过秽梦一篇;此情须问天,谁又真能得天垂怜? 第六十一章:不知楼里皆不知 马庆面目表情地躺在里屋。 院中争吵声不休。 马阔沉着脸面问王氏:大嫂,我实在想不出杀人有什么必要! 王氏自知没人会信,还是辩解道:我没杀她。就算我杀她,也没有什么不妥。 马阔深呼吸一次,强按住怒气,说道:大嫂,我知道你的行事。你若有什么线索,说与我听,我可以帮你参详参详。当务之急,不是要你逞强任性,而是要给庆儿一个解释。 王氏与筱韶有四日之约,四日之后自有分晓。所以王氏并不介怀马庆如何误会,而是担心自己和筱韶的身份被人窥破端倪,各中细节她只好绝口不提。于是说道:没什么需要解释的,四日之后,他自会懂得。 马阔闭着眼睛,尽可能缓慢平和地说道:这四日,到底会有什么事? 王氏向四周环顾一圈,马阔会意地屏退了闲杂人。 王氏这才说:四日之后,伪虎再临青江。 马阔眼中寒光一闪:大嫂,你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这与你杀筱韶又有什么关联? 王氏说:二叔,有些话我实在不能说。 马阔恨王氏意气用事,捏着拳头说道:为何不能说! 王氏说:二叔,难道家宅后院之人还会害你吗!你就不能定下心来好好筹备战事吗? 马阔说:你动辄杀人,目无人祖遗训、青江律法,如何能让我信你,如何让我安心!你可知道现在青江是什么情形,我在这镇守之位上如履薄冰,朝夕不保,你却给我惹出这种是非。你今日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休怪青江律法无情,我马阔大义灭亲! 王氏实在没料到一向谦和的马阔会说出这些话来,她的性子更烈,一拧脖子说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灭! 马阔一咬牙,扬手就欲请家法。他话还未出口,一旁的马踏雪急忙上前,牢牢钳住马阔的手,低声说道:二哥,大嫂不能打,此事不能声张啊。 马阔一把甩开马踏雪:我马阔问心无愧,有什么事要做得这般苟且!来人啊! 一直守在外边的族人闻声就要进院子,却被小玉死死挡住。小玉叉腰拦门,低声威吓道:我看谁敢进去! 族人既不敢忤逆家主,更不敢对王氏不敬,其实都在门口张望不愿进去拿人;一见小玉阻拦,却势成骑虎,便说:小玉姐你不要命啦,做做样子得了,你这么明着拦我们,小心家主拆了你的皮,那时候我们想不打都不行啦! 小玉委屈泪奔,说道:马氏二十年来何时请过家法!就算挨家法,小玉也不能让夫人第一个挨! 院中马踏雪跪地劝说:二哥,大嫂不能打。你就算看在死去大哥的面子上也不能打啊! 马阔和王氏同时喝道:起来,不准提大哥! 王氏不准提大哥,是不想因自己拖累的了已故丈夫的名节;马阔不想提大哥,是因为大哥竭力维系马家,绝不愿死后马家因他而生出二心。 但马阔想起大哥,心头登时一软;马踏雪又苦苦哀求。他扬起的手一松,断了请家法的念头,但余怒未消,背过身说道:来人啊,带夫人回房好好休息。小玉! 小玉泪痕未干,闻言便走到眼前。 马阔接着说道:你个小丫头越来越目中无人了,你去柴房思过。 接着马阔对门口的族人说:看着他们,不准她见任何人,也不准她喝一滴水。 马阔已经让步,王氏也不敢不送个台阶下,乖乖地被带去了书房。小玉也被架了出去,哭得更大声。行出不远,看押她的族人偷偷说道:小玉姐别装了,待会想吃什么你跟我们讲,我给你弄去! 小玉果然一抹眼泪,嘻嘻笑道:算你识相! 族人埋怨了一句:小玉姐你以后可不能这么冲动,多顾着点家主的面子。不然家主真恼了要动家法,你这小身板就真给打碎了! 小玉不屑地说道:哼,当了这个狗屁镇守之后,家里的规矩越来越多,现在居然要对夫人动手。哼,打碎了就打碎了!我才不怕。夫人要是伤了分毫,我看看你们这帮没良心的有没有脸吃她做得饭! 族人也叹了一口气说:小玉姐啊,谁说不是呢!可这回夫人做得太过了,毕竟杀了人,家主也是没办法啊。 小玉虽然一心维护王氏,听到这话也不免气短,弱弱说道:夫人总有理由的。 院中众人屏退后,马阔扶起马踏雪,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堂堂马氏六家主,怎么能随便下跪呢! 马踏雪回到:长兄如父,跪你你也能受得了。不过二哥你刚才可一点都不像做样子,是真的要动家法,我不敢不拦你啊。 马阔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不懂吗?之所以马家能到今天,靠的不是我,也不是大哥,而是全族人齐心。可大嫂最近事事自专,背着族人暗中行事。就连你我都不知会一声。不是我不拿她当自家人,是大嫂实在太过分了。 马踏雪压低声音问道:哪里发现不妥了? 马阔回道:我差人去查过妖兽名录,我甚至借了李家的名录,也没找出“猫又”“伪虎”的一鳞半爪,大嫂如何知道的!大嫂对妖兽的熟稔实在超过了想象,大哥生前也对大嫂的来历讳莫如深。我不是怀疑大嫂刻意害了马家,只是她今日这个反应,明显是有什么短处捏在他人手中,她若受人要挟做出什么身不由己的事情来,我一家之长,一城之主岂能一点防备都无! 马踏雪细细品味了一遍,说道:二哥所虑甚是。那大嫂说四日后,伪虎再临我们又当如何? 马阔说道:宁信有,不信无!踏雪啊,你去找如龙商量一下,不要声张,有了主意再去营中寻我。 马踏雪作揖离开。 马阔交待完毕,便推门而入看望马庆。他慢慢地踱步到床边,马庆却闭上了眼睛假寐。马阔干咳了两声,说道:庆儿别装了,起来和二叔聊聊。 马庆默不作声。马阔说道:你身上中的毒由“驱象草”淬炼,若是下得重了确有性命之虞。但那姑娘只是要你吃些苦头,所用的剂量能让你全身肌肉僵硬刺痛。都已经三个时辰了,药效渐退。你啊,早就该醒了,闭着眼能骗得了谁! 马庆自知装不下去,起身说道:那当我睡着了不行嘛! 马阔哈哈笑道:你若是真咬牙赖着装睡,我也拿你没辙,可是你自己起来的。 余毒未尽,马庆的行动仍旧不顺畅。马阔连忙扶他坐好,自己也顺势坐在床沿。 “庆儿,你刚才都听到了?” 马庆点点头。 “二叔这么做也有苦衷,但我保证会尽快查明一切,还死者公道。只有一点你须记得,你娘不会错,即使错了你也不能怨她,自有我处理,你懂了吗?” 这话倒是给了马庆一个解脱。小九死后,马庆心中一直五味杂陈,对小九百般愧疚却无可奈何,不敢怨又不得不怨恨自己的娘亲。于是他倒是乐意身体一直坏下去,就瘫在床上谁也不见。马阔如是安排,就算马庆心中得不到安抚,至少行动上他不必真去负荷报仇的念头。 马阔接着说道:如果你身体无恙,我明日就送你去营中,暂时离开府中可好? 马庆点头说道:我今夜便可以走。 马阔应道:也好。庆儿,不过还有些事我得向你问问清楚? 马庆说道:什么? 马阔问道:关于不知楼,你知道多少? 马阔心目中,小九不过是一个修为微弱的风尘女子,只她一人绝难掀起什么风浪。于是他循着线索查到了小九所属的竟是不知楼。 “又是不知楼!” 马阔关注不知楼由来已久。 个中因由还是从马庆而起。马庆有一阵子流连青楼怠慢修行,惹恼了王氏和马阔。马阔就动了点手段去打点各家青楼的主事。烟柳巷最无情义。或是利诱,或是威逼,各处很快就恭顺答应,随后故意差遣些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服侍马庆。马庆都未弱冠,怎么受得了从一双“圣女果”变到两坨“烂柿子”的落差。看了几眼后,几乎是哭着逃出青楼的。 唯独这家不知楼,不卑不亢地把马府的信使给请了出来,成了马庆最后的落脚点。 马阔有肚量,被驳了面子并不觉得如何恼怒,恰逢那段时间马庆被烂柿子吓得不轻,不敢再出去鬼混,马阔就当这篇已经翻过去了。可君辱臣死,手底下的马踏雪起了心思要给不知楼点颜色看看。几番交手,马踏雪灰头土脸,不知楼屹立不倒。马踏雪言与马阔听,这才算勾起了马阔的注意,细细查下,不知楼果真藏有玄机。 粗看不知楼不过是一家标榜格调的青楼,可细查楼中用度,药材、金属消耗量极为惊人,除了奉养修行者、冶制兵器之外不作他想。而且固定出入不知楼的人物全大都是青江旧人一系。马阔细细看过名单,全是建城一代的元老,一把年纪以如此频率出入青楼实属难得! 而不知楼登记在册的创办者是个来自北狄的行脚商人,来历几乎无从查起,想来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时逢李氏掌权,马阔行韬晦之策,并不愿邀功树敌,所以一直按住事情不声张。如今马阔任了镇守,则全是另一番心境。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马阔正欲动手彻查,小九一事就冒了出来,这回自然不会放过眼前这一条活线索--马庆。 马庆经他点醒,迅速回忆起了不知楼的种种反常,一一告知马阔。可马庆从来没进过主阁,所了解的消息都很浅显,马阔早就心中有数。 忽而马庆想起一事,便说: “不知楼里藏有一个机构,只收无名无姓的孤儿,花大力气教书习字,甚至供奉修行,可培养的人才都散出了社会,不知所踪。小九还曾隐约提及,不知楼不过是下游的一个产业,还有不少堂口隐在暗处。物业之庞杂,可能超乎想象。这般经营还能屹立不倒,要么是有黑账,要么就是背后有金主支持。” 马阔若有所思,应道:不论哪种,我都不能容他。 马庆应了一句:二叔,你这是要? 马阔说道:心中有数即可,当务之急还不在不知楼,你先随我去军营。 第六十二章:李唯的身世 城西李府,三杰议事。 李武雄原原本本将王氏身份告诉李哥舒和李送青。 李哥舒端坐主位,拂须摇头。活到六十岁,第一次见识到守境四相妖兽的威能,还能侥幸留下一命;第一次知道三相妖兽这样的大修行者,炼化了人形后居然甘心做个寡妇。 到底是这个世道变了,还是自己从来就没看懂这个世界? 一旁的李武雄犹豫地问道:这事如何处置? 入夜已深,鸡鸣一响。李哥舒揉了揉眼睛,说道:雄儿,我知道你觉得消息来路不正,若依此做文章有损气节。 李武雄低声应道:孙儿不敢,仅凭家主定夺。 李送青:莫不如传出风声,寻机上门拿人? 李哥舒说:送青啊你只说对了半句。我们该传出点风声,却不可去拿人。李家若还是青江之主,事情仍能依你之言。可如今青江变天了,我们寻上门去,且不说李唯一面之词能否服众,就是她认,你我谁有把握挫败守境三相的大修行者? 地裂一战,李哥舒初窥守境三相门庭,周天元气隐隐有“炼形”的征兆。即使如今他左手经脉尽断,修为还是远胜从前。所以他更能体会,为何炼形之后才有资格称为大修行者,也更懂得处理马家不可盲目用强。 李送青拱手说道:送青鲁莽了。 李哥舒说道:我们须得避免与马氏正面冲突,不然除了鱼死网破不会有任何结果。既然失了先手,为今之计就更得沉住气等。既然马阔小儿咄咄逼人,那就让他得逞总会露出痛脚的。且看他起朱楼,且看他宴宾客,再亲眼看他楼塌了! 李送青应道:欲擒故纵,家主妙招。 李武雄虽无异议,但他一直困惑为何李氏和马氏非得决出个高低来。从前李哥舒对马阔有知遇提携之恩,马阔对李哥舒更是尽忠全节,不知扫清了多少事端。可为何一夕之间,两者只是换了个身份,便恩义全消。四年来,李武雄远走他乡,对在地的政局并不过问,所以对两人是否有所积怨并不清楚。 李武雄试探问了一句:家主,我有一事不明。马阔隐忍了十多年终于上位。若是为了做青江之主,不该先稳固根基,为何这么急着亮出爪牙呢? 李哥舒说:你小瞧马阔了。这些年来,我自问待马家兄弟不薄,也未刻意防备过他们,三人皆是依功擢拔,后来我一时糊涂推举了马阔继任镇守。虽然一早我亦看出马阔非池中之物,绝不甘心久居人下,可我没真没料到他早就在青江旧人、军营之中埋了伏笔,甚至连我李府之中也有他的眼线。枝叶之广,远超所想。短短一月对别人而言或许仓促,但对于筹划了十多年的马阔而言,已经绰绰有余。只不过马阔小儿竟敢处处针对于我,对他而言,却不是个明策。 李送青附和道:马阔小子狼子野心,见利忘义,当初就不该让他进军营! 李哥舒说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马阔竖子,可怕的不是他刚强敢为,而是他隐忍之深。我总感觉马阔别有所图,如此行事并非权谋之举。猜不出他的动机就不能料敌机先,你我已经落了下风。对了,雄儿,你不是说还有一事吗? 李武雄禀道:今日我用“五行相生之法”替李唯测了相性,结果很是离奇,李唯似乎身兼水、火二相。 李哥舒脸色微恙,一摆手说道:黄口小儿,何劳心力!武雄你得多注意眼前的马阔,少花心思与那对母子! 李武雄不解家主何故在李唯和白瓶儿一事上,行为如此轻佻不屑,还欲再问。一旁的李送青赶紧告退,顺势把李武雄一并带了出来。李武雄也懂察言观色,就随了父亲一起走。 两人走至庭院之中,四下漆黑无人,唯有中央一棵大桂树在夜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送青拍着儿子宽厚的肩膀,说道:儿子,我也同你直说了。若不是家主顾及名声,李唯早就被扫地出门。你前番私自训话家仆要善待李唯,已经惹恼了家主,今次你又私自去传术法! 李武雄皱着眉头,说道:传承家学,延续血脉不是一家根本吗?李唯小小年纪学得望气之术,乃是后生中的翘楚,我传他术法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李武雄连问两句,道理上李送青无话可说。李送青长叹一句:家丑不可外扬,雄儿,你现在乃是带夜刀之主,照理说族中事物实在没必要瞒你。只是有些事,实在不该由我之口说出。 李武雄右手按住带夜刀,说道:家中元老在换骨之时都已故去,父亲不愿说谁又敢说? 李送青无奈,说道: 那小孽种并非李氏子孙,乃是三娘与戏子怀的种。九年前春天,三娘有孕。这本是喜事,可当时墨城“夷东军”途经青江,家主在外领兵吃住都在军营,难得返家一趟,并未和三娘有过欢好。恰逢随军来了个戏班,偶尔也在城中演出,三娘钟爱唱曲儿,每场必至。家主略一推测,便知道定是三娘不贞与戏子有染。家主仁厚,见其已有身孕便没动家法,只是将她软禁于偏院内。三娘苦苦哀求说自己没有行苟且之事,可腹中胎儿已经坐实哪里能容她狡辩。幸亏三娘还是懂点廉耻,生下李唯的当晚就悬梁自尽,没再丢人现眼。家主念及旧情对外只言说三娘是难产而死,最后还是留下了李唯。家主对李唯已是仁至义尽,怎么可能对李唯有什么骨肉之情。现在李唯越出众,家中就越该沉默,否则家主只会越难堪! 李武雄说道:戏班又如何了,没抓到姘头吗? 李送青说道:那个戏班根本惹不得,家主也不想把这事儿宣扬开,所以并没去查。 李武雄大怒:岂有此理!小小戏班如何惹不得! 李送青说道:戏班不过是个名目。当年墨城为了最大限度的征东,颁布过唯一的一次“同袍令”:凡从军之人皆同袍,不问出身,不问过往。打下任何一寸土地,皆由夷东军自专。因此大量的囚徒、逃犯,甚至还有不见天日的邪士凶神统统都来投军。那次军容之壮硕,士气之高涨前无古人,鉴于那次的结局那次东征想必亦是“后无来者”,后人称之为“红衣烧海”。 但个别修炼邪法的妖人实在不宜编入行伍之中,墨城红衣就添置了各种名目去安排他们。这随军戏班也是其中一种。说起来,李氏很多术法都是那时与邪神交易而来的。 李武雄不吃惊,李氏祖传的窥胡三刀刚猛正气、凛冽威风,而李哥舒所创的三样至宝“起阳洗髓丸”“吊命术”“血祭换骨”却都是走邪性搏命的路数,李武雄早就猜测这些是外来之物。 李送青接着说道:最后三娘这事儿只能不了了之。所以武雄,你以后不要对李唯那么上心,免得惹家主想起当年丑事。再者说,你看看你二十五岁就修到守境二相炼出天火,而立之年你必定会是名震一方的炼形境大修行者,实在不必艳羡什么望气之术。望气术虽然神异却是辅助小道,并不能支持起整个家族。你若恩养李唯我不拦你,但切忌教会术法。异族异血,其心必异,不要最后落个养虎为患啊! 李武雄心中苦笑,自己一番诚心怎么就成了觊觎望气术的小人。也罢也罢,既知原委,也不愿再多解释,他拱手点头称是就退回了房间。 两人各自回屋,自始至终都没注意到,桂树背后一直站着一个小童。 第六十三章:修行之途终起步 寅时,鸡鸣三响,日夜更替。 白瓶儿在厨房中熬煮甜汤。 这些日子,白瓶儿过得很清闲。她不再帮工府中的杂务,甚至不需照顾小唯的吃住浆洗。一天到晚,只需呆坐于偏院之中,醒来后唯一要做的就是等下一次睡着。白瓶儿实在抵受不住,就打算做些费心思的零食打发时间。 院中银桂开花,恰好可做些桂花糕,她便央求守院门的家仆买些枸杞桂圆。今时不同以往,家仆闻言不敢怠慢白瓶儿,就去府里支了银钱买了最好的回来。小唯最钟爱的零食就是桂花糕,听到娘亲要做也嚷嚷着帮忙。白瓶儿不敢麻烦家仆太过,也就允他去采摘院里的桂花。 昨日小唯离了李武雄,总觉相性一事悬而未决,就想找来白有贵问个究竟。他去先生小屋等了两个时辰,时值白富贵去赴酒宴,彻夜未归。小唯等得心烦了就独自回来,经过银桂之时想起了摘桂花的事儿。 他修习望气之术,虽未入境界,但体质较一般人强上很多。轻轻松松地上了树,卷起衣服的下摆,整整兜了一大包鲜桂花。落地之时,恰逢李送青和李武雄行至庭院。他俩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进了小唯的耳里。 李唯意外地平静,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恼怒。如果之前,他对府里有恨,现在闻说其实他与李氏并无血缘瓜葛,他连最后一点恨意都放下了,彻彻底底地形同陌路。他低头看着在夜色中仍旧显眼的白色桂花,愣了许久,直至东方破白。 他一拍鼓鼓囊囊地一大包桂花,大步走回了偏院。 白瓶儿仍如从前,起了一个大早,起了细火熬煮昨日买的桂圆枸杞。 最近她越来越习惯了小唯彻夜不归。她没抚养过孩子,也无人可以讨教,但她懂得男儿成长一定是从离开母亲开始的。 她尽量不去想这些,只顾着好好弄好桂花糕。这时,小唯回了院子放下大把大把的桂花,呼唤白瓶儿。 白瓶儿问小唯:你从哪里来的,怎么这个时辰回来? 小唯说:昨天在先生小院那儿,怕耽误了娘亲做桂花糕啊就赶大早回来咯! 白瓶儿接过桂花浸泡在井水,耐心地用细火煮茶,然后滤干净水分。 小唯跟着白瓶儿耳濡目染,也懂不少烹饪门道,问道:娘,晒干了桂花再煮茶不会更香吗? 白瓶儿也懂这个道理,只不过她做糕点的初衷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哪里愿意再无所事事地晒茶。 她随口胡诌道:顺其自然就好,如果人人做出的桂花糕都一样,再好吃也不出彩。 说完白瓶儿微微脸红,撒了个小谎后感觉全世界都在盯着她看。她连头不敢抬,只顾着自己将各种调煮好的原料搅拌均匀,填在精致的方格模具之中,置于阴凉处待它凝固。白瓶儿不跟他说话,小唯又一夜未睡,眼皮一垂一垂几乎快要睡着。 白瓶儿劝道:起早了吧,困了就回屋里再睡会儿。一凝好,我一颗都不给别人,统统都端给你好不好?不过今天太暖和,等它凝好还要好几个时辰呢!要是凉一些,倒是可以省掉不少时间。 小唯说:凉一些就能凝快些? 白瓶儿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哦哦,差点忘了你喜欢吃甜,我给你多取一些糖来。 小唯心中有种若有似无的感觉,顺着心意他把手指轻轻点在木质的模具边沿,心里想着:凉一些,凉一些,凉一些...... 心念一起,他看见周围稀疏的元气向自己汇聚,然后缓慢而温顺地沿着自己周天经脉运转,从食指中一点点渗出附着在模具之上。渐渐地模具上凝了细细的水雾,暗黄色的木质因水而显出黑色。随着雾气慢慢浓重,温度也慢慢下降。 小唯感到有些冷,用力吸了吸鼻子。白瓶儿才一个转身,回过头来时无端起了雾。她瞪圆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像是怕惊扰了低头吃草的鹿。白瓶儿蹲在小唯身旁,说道:小唯,你在干什么啊,我有点害怕。 小唯也有点不知所措,说道:不知道呀。 白瓶儿像是做贼一样的语气说道:小唯,要不要我去喊人啊? 小唯声音更低,更沙哑:娘你找师兄去,今天一早我就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总觉得有古怪。咦,娘你看你看,桂花糕凝了。 有时白瓶儿也迷糊的如同一个小孩,瞬间就忘了雾气的事,定神去瞧桂花糕。她伸出食指,试探性的触碰了一下桂花糕,果然已变得软软弹弹,喜不自禁地说道:诶,真的诶。 小唯伸手要去拿一块尝尝。白瓶儿轻轻拍了他的手背,示意要再迟一些,凝结实了才可以吃。两人并排蹲在小厨之下,专心致志地守着桂花糕,看它一点点从流质变成胶质,再变成固体。 不多久,白瓶儿轻轻倒扣模具,把冒着寒气的桂花糕摆到盘中。忽而记起她放错了重点,连忙问道:不对不对,小唯你是怎么把桂花糕凝起来的?还要不要找奉常大人? 小唯一瘪嘴,说道:我去找他吧。。 白瓶儿问:你到底怎么了。 小唯说:我觉得我好像、大概、可能入了境界了。 白瓶儿说:因为一块桂花糕? 小唯无奈的点点头,看来没有别的解释了。 白瓶儿脸微微泛红,说道:先生用法术烤兔子,马少爷用法术扫地还吐出三升血,今天你告诉我你想吃一块桂花糕而悟了境界...对吗? 小唯找不出半点反驳的话,更加无奈的点点头。 白瓶儿说道:是我理解错了,还是修行本来就是一件不神秘的事情嘛。我觉得我该休息一下。小唯,你带点桂花糕给奉常大人,我先回屋睡一会。 小唯对这白瓶儿的背影弱弱辩解道:娘,其实修行者还是很厉害的...真的...好吧,其实... 第六十四章:鸣镝之约 此时白富贵可无心吃桂花糕,他正赶往内城大营。 巳时,马阔召集“一刑二文三武”和施不予商讨白马再临的对策。免得多费唇舌,他刻意隐去了伪虎一说。马阔说的煞有其事,时间确凿就在四日之后。三武之一的李武雄不知虚实,心中疑虑马阔暗中设下什么圈套请君入瓮。 马如龙献策道:白马远来,势不能久。可遣骁骑出屯于外,弓弩固守在内,白马无攻城之能,久攻不下必定锐气尽失,可使骁骑突袭其背。若白马追逐骑兵,则引城内之兵首尾夹击;此乃“犄角之策”。 众人附和,独有李武雄应道:此计不妥。白马脚力胜过我青江骑兵,野外溺战难有胜算。而且骑兵利在奔袭突进,一溃则难以成军再战。若骑兵在城外被白马妖兽拖住,守军出城营救,看似首尾夹攻,实者不过是被白马分而蚕食。依我之见,应该循旧例,坚壁清野固守不出才是上策。 马阔说道:李大将之言深得我意。 治粟官禀道:金秋十月正是收割谷物的时候。上次白马围城,尽在城南六十里,城东和城西的稻谷侥幸得存。若此次不能拒敌于外,再把这两处的谷物再破坏干净,存粮可就成了问题。 马阔问道:若尽起民夫收割,不知能抢救几成? 治粟官说道:时间仓促,两日内最多只能收割三成。 马阔心中并不在乎粮草能有多少富余,毕竟地裂之时,屯粮所得以保全,短期内并无断粮之虞。真正需要担心的是伪虎和化猫一族。依王氏所言,伪虎乃四万八千妖兽之亚圣,它再临青江绝不会孤家寡人而来,而是会尽起化猫一族和附庸,到时青江战局的凶险肯定更胜之前。马阔从来只做最坏的打算,所思所想的全是如何才能够保全青江城,而不是去计较几粒粮食的得失。 而他回军营之前,从王氏口中得知,伪虎所求只有玄虎的遗骸。这副遗骸就在李武雄身上,若他在青江,伪虎不踏平青江城绝不会罢休,若他不在...... 可他不知王氏也藏着私心,故意略去马庆亦有玄虎传承一事。 若照往常,马阔一定不作犹豫就允了李武雄之策,可他如今有心将李武雄调出城外,便故意面露难色。为臣下的难能不懂揣测上意,登时不少人跳出附议马如龙之计,说道:什么野外溺战我青江骁骑不占优势,分明是涨白马气焰,灭自己威风!别忘了城东还驻扎着三千墨城骑兵。墨城红衣的威名,哪是小小白马妖族能抵挡的了的! 施不予闻言立刻偏过脑袋,避开众人的目光,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说话之人原以为施不予定会附会这些溢美墨城的言辞,却不料他装聋作哑,愣是让自己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闭了嘴巴。李氏的势力根深蒂固,李武雄之言也有不少拥趸,双方一时相持不下。李、马之间有嫌隙,马阔是一军之主知道领军之道首重公正,不能因私废公落个构陷政敌的话柄,于是也僵持着不表态。 内城大帐之中吵作一团,怒喝申斥声此起彼伏。 这个僵局最后却被资历最浅的马庆打破了,他提起一事:地裂之时,我一直潜伏在乳虎林中发现了一事儿:白马巡查虽严厉,却并不深入林中检查。料想是白马妖在草原中奔跑如飞,进了林子里却展不开手脚,这点也许可堪利用。 马阔听出点门道来,按下众人意见,示意马庆接着说下去。 马庆解释道:所谓掎角之势,妙在攻方散兵合围之时,守方两股兵力可以从中间穿插撕破防线,以达到进退自如的目的。白马族素来没有谋略,围城之后向来马踏四野,四散攻城。若是我们屯兵在外,只会使得白马妖族结阵一处,到时不论攻城还是野战,威力只会更强,屯兵在明恐怕适得其反。但若伏少量精兵于乳虎林中,一来并不会削弱守城之力,二来可留后手,以马镇守神臂弓为号令,进退得据。 马阔几乎拍板纳言,李武雄抢白到:属下一事不明。这白马再临一事,镇守是如何得的消息,又如何能默认此次白马族须得更加小心戒备呢?如果白马只是像上次一样,围而不攻,我们这些谋划不就多此一举了,甚至还陷了不少袍泽于陷境吗? 马阔帐下一名中年校官上前禀道:吾乃青江游骑营偏将赵伯言。八天前白马退兵后,马镇守命在下领游骑潜伏跟踪。三日前,白马退去千里后就地修养,期间不断有白马妖兽汇聚而来,声势更胜。昨夜游骑来报,白马已经动身西向,目标直指青江。若不是马镇守高瞻远瞩,青江城差点就让白马妖族钻了空子了! 这位赵伯言当然是马阔的口舌,说的话全是承自马阔之意。言尽于此,李武雄也再不能武断反对。 马阔接着说道:那就全依马大将之言。那么,谁愿领兵屯潜伏虎林中? 马阔一直不动声色,尽量顺理成章地将李武雄调出城而不引起非议。却不料马庆这个没有眼色地当即站了出来,说道:马庆愿往! 马阔的脸色一下就黑了,这好好的计算被这半路的程咬金给坏了。 先前时间仓促,马阔只和马如龙草草商量了伪虎和遗骸一事,马庆却并不知晓。往常马庆不过是个督刑队的队副,本也没资格进内城大帐议事。可此一时非彼一时,马庆已是新任的守城大将,乃是青江最举足轻重的六位肱骨之一。而他一心想的是替马阔解忧,毕竟自己熟悉乳虎林地理,又与林中的龟丘一族打过交道,至不济也能寻他们帮忙,实在没有不妥的地方。 帐下马如龙连忙出言制止:马大将修为卓绝,但年纪尚幼又不熟悉行伍,独领一军恐怕不妥。 马庆见三叔阻止,也闻出了点怪异的味道。原本自己新登大将之位,寸功未立,说什么三叔都不该在这个时候反对自己领军。 马阔假意问道:如龙心中可有人选? 马如龙应道:李大将沉稳果决,可当此任。 以李武雄的性子,他绝不可能说出谦虚推辞之语。但他心里有芥蒂,不甘就这么被马家兄弟摆弄。他微微昂起头,侧过脖子,双手作揖。虽是行礼,却透出一股子的不屑与傲慢。他平静地说道:在下自当领命。却恐怕独木难支,希望能得马小将军的一臂之力。 这回马庆犹豫不答,低头偷偷瞄着上座的反应。 反倒是马如龙抢了一步,说道:在下附议。 马如龙既然同意,马家羽翼下的势力自不会再反对,军营之中一时再无异议。 马阔无话可说,当即宣唱军令:选五百精锐,点李武雄为校尉,马庆辅之。次日寅时拔营,潜伏乳虎林中三日,不得生炊烟,不得围溪水。以神臂弓为号令,鸣镝一响,驰援青江;鸣镝二响,斩首白马;鸣镝三响,避入林中。归城之后,众将士皆升一级,依军功着功曹另行褒赏。 守城之策终于尘埃落定。 走出营帐,马阔面色凝重,踱步高墙之上。马如龙对马阔解释到:家主,方才要安李武雄的心,让庆儿同去是最好的法子。而且有银袅随行,保他一人全身而退不算难事。 马阔心中不安却不是因为马庆,他说道:老三,我最近眼皮一直跳,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马如龙眉头扬起,说道:二哥,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你不是最不屑的吗,为何现在? 马阔说道:我做得越多,越觉得青江城不受你我的控制。我们似乎一直低估了什么。 马如龙或多或少有相似的感觉,只是两人已经竭尽人事,余下的事就只能静候事态变化。马家兄弟里老三最务实,对于玄妙的“天选”“命定”的说法向来敬而远之,既然不能左右他人还不如做点实际的事务稳固家族。 他硬着头皮说道:二哥,有一事我知道不当讲,但是不得不说。不论伪虎也好,杀人也罢,大嫂都是马家的大嫂,二哥您都得留下情面啊。 马阔说道:踏雪又跟你碎嘴了吧,这个老六越来越婆妈了.....放心吧如龙,马家的路才走多远,哪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出发时的本心。大嫂永远是马家的大嫂,马家也永远是最初的马家。 马阔背过手,眺望城下一片青葱绿地。曾经马氏六兄弟多少次在这片山丘、草原上驰骋,本以为对青江的每一寸土地都已了解透彻,却不知道多年后一人独自临高远眺,眼里似乎有了另一番景象。 接了镇守金印之后,马阔沉默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马如龙也越来越不敢打扰马阔思考。两人沉默地立在高楼良久,直至赵伯言到了两人身旁。 赵伯言脚步还未落定,马阔就转了过来,说道:伯言,你来了。 赵伯言低头应是。 马阔说:方才你说得很好。领兵出城一事,李将军还缺一个宿将协同节制行伍,我希望你能同去。 马阔又一招手,附在赵伯言耳边,低语道:李将军修为极高,如果林中有任何情况你们无法处理,记住,尽可以交由李将军应付,你只管领着部属往林中深处走,避过风险后再做打算。 马阔说话时,放在赵伯言肩膀上的手掌暗暗加了力道。赵伯言懂得马镇守的言下之意,沉默地退走了。 他走后,马如龙这才问道:五百将士为李武雄陪葬,这值得吗? 马阔说:伪虎比你想得要虚弱,化猫一族却比你想得要强。该担心这场战役的不是庆儿和那五百将士,而是青江城里的十万民众。 马如龙分不出马阔是在危言耸听,还是他真得有此顾虑。他只好小心的收起了自己的顾虑和态度,返回了军营调度布防。 第六十五章:本命 青江城中,奉常府邸。 小唯终于等回了白有贵。 胖子都有些嗜睡,白有贵也不例外。今日丑时就出了门,天黑了才忙完,滴水未进。本来两个眼睛就不明显的,现在鼻梁上就像是长了四条眉毛。他蜷进一张大大的太师椅中,闭着眼睛几乎要睡着。 小唯展开油纸把桂花糕摆了出来。 白有贵伸了伸懒腰,表示说个话的精神还是有的。白有贵边吃边问:说吧说吧什么事情啊?诶哟,这个天气能有冻得这么好的桂花糕也不容易啊,瓶儿姑娘真是心灵手巧啊...... 小唯把“相性”一事和桂花糕凝成的始末娓娓道来。 白有贵用手背擦了擦嘴,在放进最后一块桂花糕前抽空说道:看来你入了“知境”是确凿无疑的了。九岁,也不算太晚咯。 小唯挠了挠脑袋,感觉师兄一点都没在解决自己的问题,接着问道:师兄我是想知道为何李武雄说我有水火二相,还有还有,我既然入了修行,那我的本命之物到底是什么? 白有贵心不在焉,嘴巴却动的很勤快,咂巴咂巴嘴将最后一块桂花糕吞了进去,说道:照理说“本命”是入修行的必需之物,也就是说,在你领悟修行的那一刻,本命之物应当就在眼前。 白有贵连吃了一打桂花糕,觉得糖放多了有些齁就咕咕咕灌了一大壶冷茶,连打了两个水嗝才缓过劲头来。小唯低头拼命回忆今天一早熬制桂花糕的情形,一脸痛苦地说道:师兄,那本命只能是桂花糕了。 白有贵看着空空的盘子,像被噎住一样,死命地抠自己的喉咙,然后哇的一声呕出一片稀汤,偶尔还夹杂几块未消化的碎块。已经入了夜,烛光昏黄,稀汤倒映着光显得格外.....壮观。 师兄弟两人对脸一蹲,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白有贵弱弱地说:你看,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啦,如果我们拿个葫芦把这一滩装起来。你的本命就成了桂花汤,你看怎么样?往后碰见仇敌,大叫一声看本命把发霉的桂花汤往他脸上一泼,立刻毁他容,封他鼻。 小唯觉得白有贵已经精神错乱,根本不清楚他是在讲真的还是开玩笑。 白有贵不死心,说道:师兄怎么会害你呢,你看你看你看,这里还有一点没消化完呢,淬炼一下手说不定很厉害哦! 白富贵捋起袖子,伸出两根手指在稀汤之中搅了搅,夹出最大的一块不明物体。心里暗念,幸亏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不然到底吐出什么来还不知道呢。不明物体已是流体,被手指一夹,软趴趴地黏在了白富贵圆圆的手指上。 白富贵把手指凑近小唯的面前,刻意提高了声音说道:你看你看你看,这么大一块呢。 其实白富贵还想说,这一小团携带方便塞进鼻孔之中还能掩藏踪迹,让敌人找不出自己的本命在哪。但他毕竟还没疯,只是惭愧而已。 小唯鼻子里嗅到一阵刺鼻的气味,哇的一声也呕吐了出来。他可不像白有贵,今天的三餐可一顿都没落下,吐出的东西五颜六色丰富得很。两摊物什混在一处,根本没法再区分。 白有贵大喜,说道:你看你看你看你看,小唯啊,这可是你把自己的本命给弄烂了啊,师兄这回想帮你都不行了。诶呀,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小唯肠胃一阵抽搐,也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纯粹地反胃,咳了好一会才把气息喘匀。他想起白瓶儿前些时候的嗟叹,也无奈地说道:师兄,到底是我想错了还是这个修行本来就是这么......不讲究啊....... 他实在不想说出那个更贴切的“下作”一词。 白有贵肚子太大,蹲下去之后全靠轻身之法才不至于摔倒,他费了不少劲终于站了起来,扯了扯衣裳上的褶皱,以出尘仙人之姿态说道:修行一途博大精深,你境界浅只能接触到这些模棱两可的变化,你若是能像先生一样天上地下无处不可去,当然是可以很讲究的。再者说,修行最紧要的说到底还是人,想当年我境界未成照样匹马单刀纵横中原,不也是快意半生。你如果能有我当年一半的风采,现在也不用对着一滩桂花糕发愣啊! 白有贵本来就长得很喜感,衣襟还残留着不少呕吐物,越是摆出一副当年好汉勇的姿态就越滑稽。 小唯退后两步席地而坐,说道:师兄,没了本命拿我以后该如何修行啊? 白有贵揉了揉小唯的脑袋说:说起来,你拿着一快桂花糕做本命修行也够丢人的,吃了就吃了罢。本来本命就是引导你进入修行的一张名帖,既然你入了境界,也不用再拘泥于本命之物。以前先生常说,形而下者谓之器,而君子不器。寻求大道就不该在执着于器物的修炼,对不对。 白有贵心里的答案肯定是:放屁! 人为万物所厌恶,天地间的元气本也不能为人所用。但本命是唯一的一个例外,它既非人,又可以与人分享识海神魂,就像联通人与世界的一条纽带。所以本命自身是不是威力强横的法器并不重要,它存在的意义更重于提供了一条人摄取元气的途经。少了本命之物,小唯即使有望气这样极其取巧的法术,也很难让天地之中的元气对他生出感应。小唯之于这个世界,仿佛是猴子之于水中的月亮,能看得清清楚楚,却永远都摸不到实实在在的月亮。万幸是,小唯现在刚刚领悟境界,本命并没有分掉他的神魂,没了也就没了。若是像李哥舒、马阔这种经年苦修的人被毁了本命,创伤将不亚于妖兽被毁了兽丹。 但白有贵劝起人来有情有礼;小唯又没有系统深入地了解过修行,还真就被他给忽悠住了。而且先生在时一再强调修行之途“莫要被小小术法打了眼”,小唯一刻也不敢忘,于是应道:嗯,对吧。 小唯松口不再计较,白有贵如释重负。毕竟毁人本命是一条大罪状,白有贵口头上讨了点便宜后也不敢真的心安理得地弃小唯修行于不顾。他搜刮肚肠想出一计:小唯啊,其实修行法门并不是单一一种。除了以本命为媒介之外,我还知道另一个方法。嗯嗯,当然会跟你讲。先生传你望气之术后,你的五感和命感也会随之变得极为敏锐,甚至远胜过一些大修行者;这样你就有了资格去修习另一门极其神异的术法--兽语。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和野兽互通神魂,照样能达到沟通天地元气的效果。而且野兽灵性远超一般的本命,修行将比寻常人快上百倍都不止。 白有贵缓了一口气,接着说: 裂魂和通魂的术法我都略懂一二;而这“兽语”我听先生提起过,想来在先生所留的残卷和无名集里一定藏有线索,我们再去翻查一遍,肯定会有办法的。 小唯燃起了希望,当即起身要回小屋查阅。 可出谋划策的白有贵心里却复杂地多,因为他有一句未说出口:兽语乃是祆教和东境都严禁修习的邪术,但凡暴露肯定不容于妖、人两道。之前他自觉有愧于小唯,所以便未权衡轻重,兽语一术才脱口而出。换做往常,这般离经叛道地行径他倒也敢做,只不过绝不会如此轻率。 一见小唯如此上心,白有贵又犹豫起来。他拦住小唯,说道:你可记得地裂之前,我要传你起卦观星的法门吗,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正当是时候。你也不必急着学这兽语,先领悟领悟这一门法术如何? 小唯被兽语勾地心痒痒,却也知这一术法如何修行还未有个定论,急也未必急的来。他来回转了两圈,平复了一下心境,应承了下来。 第六十六章:夜来奉常府,提汝首级去 此时入夜已深,奉常府里的差官都已睡下,偌大的府邸里就只有这两人在走动,但白有贵身法造诣极高,小唯年岁小身子很轻,行动间仍旧是静悄悄的。 白有贵左转右绕,最后停在了后院的一方凉亭旁边。他足尖轻轻一点,擒着小唯翻上了凉亭。白有贵耐不得热,秋夜里行这几步就出了汗。他抹了抹脸颊和双下巴,决定把罩衣解了下来铺在瓦砾自上。而后他惬意地躺了下去左右翻了翻身,圆滚滚地肉瞬间碾平了硌人的瓦块。小唯有样学样,也躺了下去,背后平平整整地比自家的床铺还舒服。 秋夜凉风,星光虫鸣,其实也容易让人困倦。白有贵三分清醒,七分倦意,话说得有气无力;小唯今夜心情大起大落,又起又落,已是疲惫极了,躺倒之后几乎立刻就要睡着。两人如同梦呓一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起起卦观星之术。 白有贵这些占卜观星的本事乃是承自家学,非先生所授。讲解时难免回忆起了自己的前半生,他略带惆怅的说:想当年我家在道城赫赫的威名,历代家主哪一个不是一骑当千的名将,落到我这一世,身为嫡子却是个只懂声色花鸟的胖子。唯一会的法术就是这个百无一用的观星术,即使学得再好,也比不过国子监的老头子们。不过小唯,有时候观星术却比最快的身法和最强的拳头都更能让你保全性命...... 小唯揉了揉眼睛说:师兄,往常从没听你提起过从前,原来你是道城人士。据说道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呀? 白有贵侧了侧身,圆润的手掌轻捂小唯的脑袋瓜子,说道:即使在道城过一辈子,你也说不出道城是什么样子。它有太多的门,太多的人,太多的禁忌,永远都不会被人看懂,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的。 小唯问:有人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人间的一个人,观星就是这样吗? 白有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当然不是,人那么渺小无能,怎么敢用一颗星星去表示。难道你敢用臭虫来类比凤凰吗?瀚海星辰,如同一本没有尽头的书本,观星就是朝生暮死的渺小人类去向这位伟大全知求教一样。 小唯听得云里雾里,说道:观星是看书? 白有贵说:自人祖起,人不过万年长。而天地星辰却已经存在了无尽长的时光,人间所有可能产生的变化星辰都已经历过,人间尚未产生的变化它们也都演化过无数次。于是星辰就是世上最详细,最全能的沙盘,只要你懂得将人间的事情化作星辰的位置,它就能告诉你所有可能的来龙去脉。所以你不仅得懂推演,还得背诵记忆万年来的星图...... 白有贵饶有兴致地讲着自己半生的经历和在观星术上的体悟,小唯的却在“万年的星图”这五个字上死死卡住。当初三根手指厚的无名集都把小唯吓出shi来,如今这万年星图几乎能把小唯的肠子也一并吓出来。小唯掏了掏自己的屁股,焦躁不安地翻来覆去,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不知何时,白有贵突然中断了谈话,他用一只手稳稳地按住小唯,不轻不重地捂住了他的嘴巴。小唯这才意识到有异常!两人安静地埋下头匍匐住,警觉地听着四周的动静。不久,蛇鼠一般的悉悉索索声中突然夹杂了一声瓦片被踩碎的清脆响声。 有人潜入奉常府! 白有贵悄无声息地拱起身子,两道细微的眼睛迅速地扫视了一圈后院。果不其然,有一个黑影越过围墙一闪而过,直奔奉常府邸的后院。白有贵略加回忆了一遍,那里住的该是奉常府主簿--彻老。白有贵看似憨拙,心里却跟个明镜似的,早就知晓彻老是李府的暗线。甚至换骨这头等大事也是由他一手操持,地位超然犹在李送青之上。但彻老为人孤僻低调,青江之中知道他身份的人一只手绝对数的过来,却不知这黑衣人是何路数? 黑衣人显然对奉常府地形并不陌生,身法掠过丝毫不作犹豫。白有贵看不出来人是敌是友,掩住了气息并不妄动。黑衣人临地近了,忽然发难,十几根细长的袖箭一齐发出,簇簇簇地刺过窗纸,石墙,房梁,像是没遇到任何阻滞一样射向屋中各处。 袖箭虽细,白有贵和小唯离得也远,但那股强横凝练地威势却比什么都耀眼!小唯本能地一缩头,下巴磕在了瓦片上。黑衣人一击即遁,一个翻身向后跃开三丈有余。滞空之时,一枝如蛇信一般刁钻地袖箭循声直刺小唯而来。 白有贵暗叫不妙,夹着小唯“砰”地一声从原地暴起。随着白有贵二人高高跃起,凉亭也破了一个大洞,瓦片哗啦啦地往下掉,一时间极为吵闹。 身穿黑衣之人自然不愿明着行事,一听声响也知躲在凉亭上的人来头不小,一脚踏碎了的房顶,落在了彻老的屋子中央。 屋中并未掌灯,黑漆漆地一片。可黑衣人听声辨位,一落地就一拳打向角落里微弱的呼吸。彻老刚刚仓皇躲闪银针,已经失了身位,却没料到黑衣人身手如此之快,丝毫不给喘息的机会。 彻老蜷缩在角落,慌忙拿手去挡,十分力气使不出一两分。两人拼了一掌,彻老当然讨不得好,可就在黑衣人化掌为指,戳向彻老的脖颈之时,黑衣人忽然严重地咳了一声,力道随之一泄。彻老这才得了机会一歪脖子,躲过了这本该必杀的一招。 黑衣人心想:此时犯病,时也命也。自知再拖下去,若等凉亭上的人合围过来再也插翅难逃。黑衣人翻身一跃,顺着进来的破洞嗖的一声蹿了出去。 就在他转身跃出去的一刹那,彻老寝屋之中吐出一条浅青色的火舌直奔黑衣人的背。这一招何其的完美,何其的狠辣。至强之人在后退之时都难免有一丝破绽,更何况是在如此不需戒备的角度。看来屋中的彻老还活着。他仓促受敌,能化解攻势就已经非常了不得;居然还能临阵机巧,隐忍潜伏只等这最致命的反击时机,果然不是易与之辈。 黑衣人一个旋身带起一阵罡风,火舌受着风势被解了大半,但这道青火不是凡品,猛烈的元气还是砸中了黑衣人。但似乎黑衣人修为不俗,凝起元气用血肉之躯硬撼下这一招也不见多重的伤势。黑衣人自知此地不可久留,不再恋战迅速地逃遁,可他未走出二十步,一把火刀从天而降。倒不是黑衣人失察被偷了一招,而是火刀凝成,劈下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实在是避无可避。黑衣人不仅失了先手,还输了胆气,无论如何都是挡不下这一式。 黑衣人袖口轻翻,五枝袖箭同时向着手刀的左路激射。两相迫近,手刀果然一记横挡扫去飞来的袖箭。就这么半息之间,黑衣人瞬间拉开了距离,隐入沉沉黑夜之中。 手刀逐渐熄灭,火光之中显露一个苍老的面颊--李哥舒。 (第一次上强推榜,这里只能厚着脸皮求月票,红票,收藏了,这还是本书第一次呢~~还有,下午还会又一个短更,晚上一个正常更新) 第六十六章:夜来奉常府,提汝首级去 续 (今天三更,所以夹了一个短更) 李哥舒心中不忿,混账东西,若不是我左手有疾抵不住那五根袖箭,我这一刀早就结果了你。但他心中也清楚,这黑衣人心思缜密而且洞悉自己的弱点,即使命悬一线之时,还能冷静得制造机会抽身而去,果然是个可怕的对手。既已逃远,李哥舒追之不及,赶忙回头去寻彻老。白有贵已现身,再不好一直作壁上观,也来到彻老的寝屋前。 白有贵恭敬地向李哥舒作揖行礼。李哥舒略一摆手权作回答,顺便也将他挡在了屋外。屋门已锁,李哥舒推门时手上加重了力道,整个门几乎都被卸下来。环顾一周,彻老蜷在床边奄奄一息。原来刚才那十几袖箭发出之时,强大的威势虽也惊醒了彻老,可却没给他留下一个死角可以躲藏。彻老蜷在床沿边,一枚袖箭扎中了左肩。未中要害,可彻老经脉却为之一塞,通行不了。 看这一手,彻老隐隐推测出来者武艺该在自己之上,幸亏来人留了一招立刻就退走了,而且屋外不远处有另外两股丝毫不逊色的气息左右包夹敌人而来,彻老自知时机成熟,打出一道火舌偷袭而去。 可周天甫一运转,肩上的伤口传来一阵撕心离肺的疼痛。彻老何等深沉,还是忍不住吃痛跪了下去,他见惯世间的手段,自知袖箭之上必定有见血封喉的剧毒,自己一时不察贸然运转血脉,毒性随之一下散遍全身,再无寰转的余地。 李哥舒进到屋中,半跪在彻老身旁,关切地问道:四哥? 彻老颤颤巍巍说:家主,老仆不堪用了,虎骨的消息已经败露,长老的遗体和血池还在地窖之中,家主...... 彻老声音越来越轻,终至细不可闻。李哥舒剑指并起,在彻老周天各大穴上起起落落,可他脸上的血色还是不可逆转的消退下去。彻老的四肢开始止不住的抽搐,眼珠从深陷的眼窝中鼓出,吃人猛兽一般瞪视眼前的李哥舒;他的舌头一点点僵硬,有含义的话语逐渐变成了无意义的声响,可李哥舒心里却明白彻老反复念叨的是“家”这个字。 李哥舒干瘦的右手捂住彻老的眼睛,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四哥,我们马上就回白首山,我们马上就回家了。彻老闻言,全身的肌肉陡然一松,无力地垂在李哥舒的怀中不再动弹。李哥舒也无奈地合上了眼睛,反复念道:四哥,四哥...... 此时,门外开始有差役围拢,全赖白有贵一人在门外拦着。白有贵倒不是在谄媚李哥舒,只是不想奉常府这一青江唯一免俗的地方也卷进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而且他也知道,他就算放了人进去盘查也只会被李哥舒赶出来。奉常府不参与这些争端,正是奉常府可以任性屹立在城南的唯一理由。 白有贵吩咐下去屏退了围观的众人,刚刚嘈杂起的后院又归于安静。可这种安静是表面的,所有人都躲在门背后竖起耳朵听着院中的动静,每一处裂缝后都有一双好奇甚至害怕的眼睛。 李哥舒放下彻老,出门来冲着白有贵作揖,说道:有劳奉常大人了。老头子还需从奉常府中拿点东西希望大人应允,。 白有贵应道:本是老大人的家事,全凭处置。 话音刚落,围墙外跳进十四个彪形大汉。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口棺木,先后走进彻老的屋中。 第六十七章:祸起萧墙,兄弟生隙 黑衣人看似远遁,却是去而复返,直至那十四口棺木抬出了奉常府。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打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银针隐蔽地刺入棺木之中而后透体而出,只留下细微的圆孔,棺木仍旧是死寂一片。他终于释尽疑虑,不再担心棺木有何暗度陈仓的古怪,李氏十三位元老尽皆死去。黑衣人这才退去。 不消说,青江之中能在李哥舒手下全身而退的就只有马阔一人。而他夜探奉常府邸,自是有十足的理由。 地裂之后,李氏十几位长老主事一齐消失了踪迹,直至今日仍旧杳无音讯。如此庞大的实力窥伺于暗处,马阔定是心中不安。他令人细细访查,这才锁定了奉常主簿--彻老。 白有贵做了二十年的青江奉常,彻老的身份他必定知晓。但马阔未问起,白有贵绝不多嘴;或者说,马阔既然连问的能力都没有,那也就没有知道这些信息的资格。马阔问起多少,白有贵便吐露多少,便大致掌握了彻老于李氏之中的地位。 马阔本欲隐忍不发待到时机成熟之后再做打算,昨夜却从王氏那儿意外得知了“换骨”的事端,再也无法心平气和等下去。马阔低估了换骨的风险,还以为此事可一便可再,今日能有一个李武雄,明日李家可能就再出现一个李武雌来。 “天火”的强横他可是亲眼得见过,若李氏再有人修炼出天火,就绝不可能是小小青江的池中之物,马氏更是不可能抗衡。于是马阔一刻都不敢再耽搁乘着夜色便潜了过来。 他来就是为杀人而来,若他不杀人就只能等着被杀。 而藏于暗处的人即便死于暗处也不能声张,这是他如此妄为的唯一依仗。 马阔在暗器上的造诣颇为不俗,辅以剧毒的袖箭几乎媲美最致命的刺客。只是没料到彻老如此难缠,白有贵和李哥舒又巧合地就在附近,一击得手便绝了后招,只能仓皇出逃。不过他推敲了几处细节,便大略知道奉常府后院之中并没有什么换骨的“作坊”,只有十几位守境以上的修行者的殉葬之所。那么,他需担心的天火,就只有李武雄那里一朵了。 而李武雄,哼....... 马阔归于镇守府,起居饮食一切如常。 午后,马踏雪神色匆匆的冲进了镇守府。马阔见一脸慌张的马踏雪,便告诫道:老六,你这莽莽撞撞的像什么话,连庆儿如今都比你持重了! 马踏雪也不辩解,低声禀道:大嫂的事情一夜之间传遍青江了。 谣言这事儿,若是无稽之谈,马踏雪大可以一笑了之或是照着刑律抓几个人示威,暂时也就弹压下去了。可这传的事情偏偏是真的,马踏雪便有些畏首畏尾,他既不愿不顾气节冤枉平民以示威,也不容许这议论毁了马家的声誉,一时间犹豫不决便打算回府请示马阔。 马阔满不在乎,说道:老六这事儿你就不要再理会了。待退了伪虎之围,青江内诸多事情都会平息,不管是以李家的方式,还是用我马家的手段。你啊,就是看不清全局,才会因小失大! 马踏雪没那么好的涵养,还是放不下外边的议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马氏六兄弟互相间都是知根知底,马阔怕这小子出去惹些不必要的事端,就想支开马踏雪,吩咐道: 老六,你去找如龙领五队游骑,再往东多探两百里,防备白马族奔袭。 马踏雪应道:三哥手上能动的兵力都已经撒出去了,这恐怕...... 马阔说道:没什么恐怕的,让如龙在墨城兵马里支出五百骑兵便可,你啊,好好领兵莫再想其他的事情。记住了,这是军令! 马踏雪毕竟是军人,当即唱喏离开。 马阔也知道马踏雪心中对自己最近的做派有所不满,只不过马老六性子太过莽撞实在不宜知道过多。 马阔一思于此,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呕出一口血。夜探奉常府时,马阔显然受了不小的伤。 “想不到就一个彻老就如此难缠,李氏手中不知还藏了多少筹码。大哥,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们马氏平安啊。” 马踏雪离了镇守府院,直奔内城大帐去找马如龙。马如龙一人却不能做主墨城的兵马。他和施不予两人商量良久才勉强拖了一支骑兵交付给马踏雪。马如龙一路送马踏雪出城,他俩不似马阔须得维持长兄和一家之主的威严,相处起来要亲厚得多。马如龙也知道二哥只不过是希望踏雪多留军中,少惹些麻烦才叫他独领一支游骑出城。但墨城甲士桀骜,马如龙不得不提醒踏雪谨慎相处之。 马踏雪不服,说道:这行军打仗自有铁律,犯了就斩掉好了!哪里那么多虚头巴脑的东西。 马如龙拿老六真心没辙,便说,斩也可以,等退了伪虎之围再作议论。 马踏雪说道:什么都是等退了伪虎之围,我要全马家名誉,我要正行伍军令,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你我兄弟从军入伍上阵杀敌不就是要灭了东境妖怪吗,又何须顾忌这劳什子的伪虎! 马老六一脚踢翻了身侧的矮桌。桌面上本来齐整的食具哗啦啦散了一地。门外的卫士手攥着剑把儿从帐外冲入,只等主将一声命令。 马如龙摆了摆手说道:无事无事。他体谅老六因最近处处受二哥和自己的节制而憋足了火,亦知道他这倔脾气一起就万难再说通道理;于是马如龙牢牢摁住马踏雪的肩膀说:你与我同留在内城大帐听候差遣,游骑一事我另派出先锋,你这一军主将就在后方掠阵即可。 马如龙是上官,又是兄长他要困住马踏雪自有百种手段。马踏雪心中不平,怒吼道:最近家里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个神神叨叨的,大嫂无端要杀人!你就知道和施不予那个脓包混在一起!二哥昨夜瞒着大家偷摸出了宅门!我们马家光明磊落,什么时候需要穿着夜行衣做事!大哥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行止端正,问心无愧,这如今是为什么,为什么! 马踏雪一边说话一边挥拳,如同能把胸口的憋闷全都打出来一样。马如龙脸上的愁怨也不浅,只不过他更清楚意气用事的后果,而他不愿意让摇摇欲坠的马家再多担任何一点风险。他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却仍旧得劝马踏雪:老六,我求你一定要等下去。待一切尘埃落定你便会知道二哥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 马踏雪应道: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 马如龙说:老六,不是要瞒你,只是有些东西只有二哥能应付,你我搅和进去只会坏了二哥的大事! 马踏雪嗤之以鼻,说:大事大事!现在马家哪还有什么大事!二哥眼里只有那块狗屁金印! 马如龙闻言动了真怒,涨红着脸怒骂道:你知道个卵!要是我们做弟弟成点气候,二哥也用不着一个人扛着所有的事情。你一直受着二哥庇护还有脸在这里耍你的三岁小孩的脾气。 马如龙恶狠狠地戳着踏雪的额头,牙缝中挤出一句:要是再让我听见你说二哥的不是,我就打断你的腿! 马踏雪不甘示弱,应道:我说了又如何!我说了,又如何! 马如龙大喊一声:人来!马踏雪顶撞上官,拖下去给我重打五十!着实地打! 卫士也是马氏族人,但此处是军营自有军令辖制,并不会和用家法那样会心存不忍。四名卫士二话不说,拖下去便打。 马踏雪所受杖刑列五刑之一,军营之中惯常是用实心木板。可行杖刑时却藏着不少猫腻,全凭上官的意思。若传令道:给我狠狠地打!手底下的人立刻就知道上官有意饶过受杖人,就把实心木板换作空心的,打起来呜呜作响,声势极大落在屁股上却不怎么疼。而若传令着实打,那便是要取受杖人性命,行刑的人就调成灌水银的木板,势大力沉,闷不作声。寻常人受不过三十杖,立毙杖下,血都不带多流一滴。 马踏雪非寻常人,被扒了裤子摁在大帐之前结结实实受了五十大板,一点服软的意思都没有。马如龙也一点饶他的意思都没有,随即把马踏雪押进了大牢之中。 第六十八章:云树妖阵 青江城外。 墨城的骑士困在高墙之内多日,终于得了机会出来跑跑。其中一队不足四十人乃是先锋,行出两百余里已经完全脱离了青江的耳目。长官懒得约束手下的将士,于是马撒四野,肆意玩耍。 长官和队副停马在一座小山丘上,遥望东方,辽远无垠的草原上一个妖兽的影子都没有。队副阅历尚浅,并不如长官谈笑自若,拘谨地问长官这白马妖族随时可能西来,这么放纵是否有点不妥。长官捋了捋花白的大胡子,大笑不已:你别跟这些青江鳖孙们一个怂样,御敌之术就是把脑往墙里面一缩,真是好高明啊!当年我随红绡大将出征之时,连玄虎都见识过。妖族四圣!你猜猜红绡大将可退过一步?没有!谈笑间就把玄虎碾成芥粉了。切,笑掉大牙的白马妖,不就是一匹大一点的马吗!青江里的刀都是砍柴切菜用的吗,人祖遗训祆教教旨都不知道给这群乡巴佬丢哪里去了! 队副一想也是。自己也随军西征过,墨城红衣之前,哪里有一个妖兽敢造次;士兵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刀举起来,然后把吓破胆的妖兽脑袋割下来,运气好的话还能捡一两颗斑驳的兽丹卖点小钱。在墨城绝对的力量之前,何曾需要花招。啧啧啧,边陲小城里果然尽是些没本事没胆色的虾兵蟹将。 队副如是思量之后,一颗心也放进了肚子里,仿佛是自己领着红绡大军平定中原一般。他想象着自己拿着一把长刀指着玄虎,披风随风鼓起,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能刺穿它的心胆。最好自己的皮肤再黝黑些,脸上长着一道刀疤更好。刀疤不能太长,太长了姑娘不懂欣赏;短了更不行,说不清是不是乱抠青春痘留下的痘印,要刚刚好。队副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突然觉得还是算了还是算了,刀疤这个东西还是长身上比较好,脱了衣服之后还能额外增加情趣,唔哈哈。 队副越想越起劲,勒马寻了一处背风的小山坳舞起刀法来。这队副虽说年轻却是出身豪强,一套家传的刀法耍的还是有几分模样。一众士兵虽说得了空闲,可在这荒郊野岭也无事可做,索性围拢起来看他操练。队副耍的兴起,惹得地下的人也蠢蠢欲动。长官懂得形势就随意点了几个好手上前过上几招。队副倒不是只有花架子,二十招内毫无压力的胜出。 长官看了几眼就腻味了,仰面躺倒在一面山坡之上,草皮柔软,和风轻抚,一切都是软绵绵的,老长官打起了哈欠,枕着自己的手臂很快就睡着了。 队副深谙察言观色之道,收起了自己的兵刃也示意众人安静些。他盘腿坐在山坳的深处,眼皮也有些重。他的手指上一圈一圈绕着不知名的草,碧蓝的天空就在自己的脑袋顶上,悠闲到可以什么都不用想。队副忽然意识到自打入伍,他从未如此惬意地随意地坐着,没有军法管着,没有军功诱着。他似乎好久都没仔细地看过天上的云彩了。 云彩胖胖的。 云彩低低的。 云彩绿绿的。 咦,云彩怎么是绿的? 队副揉了揉眼睛,又细致地端详了一会儿并不是自己眼花,云还真是绿的。 绿色的云彩向着自己悄无声息地移动,不到两刻钟,刚才似乎还在天边的绿云已近在咫尺。随着云彩的迫近,地面也而微微颤栗,发出闷闷地响声。队副暗叫不好,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山丘的顶端。他的身后也站了十几个人,全是被远处的动静所惊醒的骑手。 所有人呆若木鸡。 一棵高耸入云的树木蠕动着粗大的根须,一点点迫近;茂盛的树冠悬在天际,如同绿色的云朵。云朵投下几十丈方圆的阴影,像是把几十丈方圆的黑夜带进了午后的草原。阴影之中,成千上万双闪着各色光泽的瞳孔像一把把利箭一般从黑夜之中刺出,藏着极深的仇恨和极强的威势。 队副甚至忘记了集合队伍,只是傻傻地看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终于记起:他也是小城里来的“乡巴佬”,荡平妖兽的是墨城的大修行者;还有刀疤,也不是吃点辣椒就能长出来的痘,而是偏一寸、深一寸就能取你小命的催命符。 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游骑。 众人还在发愣的时候,老长官早也醒了。阳光晃眼,他的眼睑中只露出一条缝隙,摇摇晃晃地也走到山丘之上。老长官就瞄了两眼,便转过身正好面对着呆住的队副。他一手在队副的肩膀猛一摇晃,朗声大笑:哈哈哈哈,这不过是一小小的云树妖,百年前就被逐出了中原。丧家犬一般的小角色,小兔崽子们难道连这种不入流的废物也觉得稀奇吗! 这百丈高的怪物是小小的角色? 不过随着上官肆意地调笑,众人缓过一点神来,嘴上本能地说道:哪里哪里,家里缺柴火才忍不住多看它两眼。哈哈哈。不过这些笑声较之长官可就干瘪勉强得很,一点都听不出自在和骄傲。 老长官根本不再看妖兽军团一眼,拖长了腔吼道:合~~~ 回过神来的诸位闻声向长官靠近,先是步履僵直地走,随后慢慢变成了小跑、冲刺。一刻钟内,四十余骑手收回了坐骑已经齐整地聚在了长官的身后。老长官这才转身抬头远眺,十里开外,马蹄声隆隆作响溅起漫天的草屑,显然妖兽的先头已经对他们发起了冲锋。老长官又撇了一眼队副马头的方向,抬起一脚踹在马屁股上。队副的坐骑吃痛一跃而起,撒开四蹄嘶鸣着向青江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却不跟上,而是不急不缓地说:有家的回家,没家的跟我来。说罢一拽马头,面对这妖兽大军绝尘而去。 老长官拔出佩刀,对自己说道:这些不入流的小妖怪,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墨城的刀利不利。 老长官一往无前,心中只有屠妖的决绝。但他后面只稀稀拉拉跟着七八匹马,都是入伍有些年头的老兵,俱都赴死而来。行不出百丈,迎面而来的滚滚烟尘中钻出十几匹肌肉健硕地白马妖。这些白马结成战阵奔腾而来,油光发亮的毛发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属一般的色泽,更显肃杀。长官夹/紧马腹,没命地甩鞭抽打,胯下的马匹又何尝不知这是自己的最后一程,闭上眼睛忍住痛楚更加用力的冲刺。 二马一交错,老长官踏马而起,二十分力气尽汇聚于一刀,白虹般劈在白马妖的头颅。小山似的白马双眼透出红彤彤的光芒,仿佛是两颗发光的番茄,迎着刀锋一头撞了上去。 “锵”的一声脆响,却不料是军刀被震成了两截。老长官困惑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刀柄,借力向后一个翻身,可胯下坐骑已被白马撞翻在地,再无自己的落脚之地。被砍中的白马妖神色如常,仍旧是那副如铁如刚的冷静。它奋力一蹬,顶中了半空中的上官的腹部。老长官肚皮像要裂开似的,猛地倒飞而去。 刀折掉的一刹那,他求胜之心已全然湮灭,如今再不做半点抵抗,任由卷进隆隆铁蹄之下。 白马蛮狠地冲杀了二十几里,一路上留下了四十团模糊的血肉,直至前方视野中再见不到任何人的踪迹才逐渐放缓了脚步。驻足的白马连打了三个响鼻,似乎兴致未尽,还想继续追逐那最后一条漏网之鱼。可随着天上白鹰的一声长鸣,白马这才悻悻调转马头迅速归了云树妖本阵。 第六十九章:十里绝寸草,百里火烧云 (今天一个正常更+一个短更) 队副连滚带爬逃进了青江城中,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疲惫,舌头一直打着哆嗦,一句“云树妖”来回念了有个小半饷。马如龙见不得懦弱的军人,见一时问不出新东西来就草草打发了他。 可就这“云树妖”三字就够小小青江绝望的了。 云树身长短则数十丈,高则愈百丈。树冠繁茂遮天蔽日,粗壮的藤蔓一甩便含万钧之力,随意间就能开山裂土,本是妖兽破城的利器。只不过养一棵成气候的云树妖动辄数百年上千年,所以即便妖兽最盛之时,遍数偌大东境也找不出几棵云树;加之祆教道法主修的就是火德,庞大迟钝的云树行动之时便受诸多限制。所以驭使云树妖攻城的先例在历史上其实一桩都没发生过。 但云树可怕之处,不在其本身,而是它乃妖圣紫雀的大辇。 说不定,妖圣紫雀此时正休憩在那云树妖枝杈的深处! 四圣之中,属紫雀最神秘,万年岁月中也只见载了两回。一回是白首山下人祖鏖战四圣,第二回则是北狄乔力牧独闯雾池之时,紫雀曾与金龙联手迎敌,除此之外再不见任何的记载,只有无数真假难辨的传闻。 传闻中,紫雀之足不染凡尘,非云树不栖。 传闻中,紫雀现身之时十里绝寸草,百里火烧云。 传闻中,紫雀乃是四圣之尊,双翅一振可越九重天,入居天宫与天神同饮。 ....... 若是紫雀亲来,青江便是有一百个马阔,一千个马如龙亦济不得事。马如龙心中慌张,脚下更不敢耽搁赶忙去禀告马阔。 马阔端坐半饷,开口说道:青江小城,若是玄虎亲来倒是有几分渊源,紫雀这尊大佛怎么会来我这青江小庙。不可能不可能,宽了心吧如龙,若是紫雀出世,该去的是北狄无疆,西陲道城,中原墨城,怎么都不会轮到我们这儿的。应该,不会吧...... 最后一句马阔却只让自己听到。说话不过动动舌头,能省省心便尽量省点心,反正马氏兄弟身为一城镇守就只有与青江共存亡一途,要是紫雀真来了,也只好老老实实的捐命殉城了。 马阔灵光一现又忙不迭地补充道:古经中有记载,紫雀但凡现身,方圆百里内都伴着火烧云,你看青江头顶上乃是碧空朗朗,如何会是那紫雀!不可能不可能...... 马如龙心中腹诽一句:二哥,你再多说一句‘不可能’我就相信你,你也会信你的。 若是马阔不急着解释,马如龙倒还放心些,可马阔却止不住地去挖蛛丝马迹证明紫雀不会来犯,恰好泄露了自己心中没底。马如龙明白,古往今来有资格和四圣交上手的就只有人祖,大宗师王守仁,武圣乔力牧等寥寥数人,这些人无一不是成神作圣的大人物,哪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比拟的。紫雀面前,也的确不能奢望二哥什么事都可以不露怯。 干坐着也想不出什么良策,倒不如多派些人手去监视务实些。马如龙拜辞马阔,又散了一百余骑出城去探。 府中的马阔心思却比马如龙复杂地多。而且与马如龙抵死信“理”不同,马阔兼信“直觉”。最近他心中一直萦绕着一个念头,自九月那场奇异的雪后,青江似乎成了一个庞大事件的开端,小小城池之中混杂着好几股势力,而任意一股暗潮都远远强过自己。也许在他们眼里,自己和李哥舒这点恩怨就如挑梁小丑一般肤浅可笑。之所以不来戳破,只因为自己连知道他们名号的资格都没有。 青江雪落,白马围城? 这个想法也不知从何而起,甚至找不出一点凭据,可就是在马阔识海之中时不时地冒出个尖儿来。马阔修为已至二相的巅峰,就差一点点机缘就能窥视炼形境的奥妙。可就因为差了那么一点点,他的“命感”并未成形,只能依着这些零星的灵感患得患失地猜测。 而李哥舒已经踏出了那一步,识海之中对暗潮的预警更加的明确,所以他比马阔更加低调,也更擅于隐忍,秋雪以来一直牢牢地约束李氏族人不与马家发生冲突。他在等暗潮浮出水面或是远离青江,那时才是决出胜负的时机,在这之前即使李、马之间有任何得失最终都作不得数。 只是天意弄人,令他俩惴惴不安的因素其实就在眼前,只是他们始终看不出蹊跷。更讽刺的是,局外之人不识身份便也罢了,这暗潮的本身却也不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天命。 李唯连连打着喷嚏,像是被旧书上的粉尘呛到了。 第六十九章:十里绝寸草,百里火烧云 续 这是昨天的~~昨天过节去了~~~居然忘了上传~~~敏感词突破天际了呀 ---------------------- 一旁的白瓶儿打趣到:小小年纪就有人时刻念着你,长大后还怎么了得。不知道你将来要讨个什么的老婆,我觉得屁股大点好,大点好生养...... 白瓶儿心情似乎很好,话也较往常多了许多。也难怪,此时她正在先生的小院里,多日来第一次能自由的走动。此时二人在找的自然是关于兽语之术的记录,原本小唯寻思着自己一人花个两三天就把这事料理停当,不想仅仅一本三指厚的无名集他就读不下去了,只好求人帮忙。思来想去,青江之中能进来这座小院的也就只剩下白瓶儿一人了。白瓶儿这些天除了下厨做点零食,只有读闲书一事可做,换个地方读读也无妨。她能出得了偏院,倒也不是因为族中有谁刻意地关照,而是李哥舒、李武雄一干人等全都不在府中,小唯央她来此,一路竟也没人敢拦着。 小唯假作正经,故意不理会白瓶儿所说的颇有点“成熟”的话题,而且不论是何年龄,和自己的娘亲谈论“性/事生养”实在是一件尴尬的事。小唯来回翻阅手里的书卷,却再难看进去。也难怪小唯定力差,磕了大半日一无所获之后难免有些心灰意懒。但白瓶儿性子柔和,耐性也好,仍旧一页一页有条不紊地翻阅,而且还真是读进去了。 她惊诧这堆书名目之繁杂实在不像是一人所有。这里既有晦涩难懂的古典经文,有孩童的启蒙读物,亦有不少图文并茂的通俗小说,甚至有涉猎了耕种烹饪的工具书,似乎先生平日里空闲时间也不少嘛。 咦,这本书倒挺整洁,想来先生不时会读上几遍,不知说的是什么。 白瓶儿草草扫了几章,不经掩嘴偷笑,这书里的西门官人倒也是体贴得紧呢,“潘驴邓小闲”都占了个全,这若还讨不了女子的欢心,那还有什么使得。哦,他们上楼了,喔,插画...... 不多时,白瓶儿的双唇逐渐锁紧,双颊的红晕一阵红过一阵。翻页的指尖牢牢摁住书页,几乎掐破了一个洞。双眼匆匆扫过几十段文字,正待要翻页,却又忍不住从头再细细读一遍。 这个当口,小唯突然大喊一声找到啦!白瓶儿惊得身体一抽搐,四仰八叉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哗哗哗一阵响动,覆盖着厚厚灰尘的旧书堆瞬间坍塌,扬起脆弱的纸张。 小唯生怕白瓶儿摔伤,连忙过来扶她。白瓶儿一屁股坐在地上狼狈至极,心中极其难堪慌张甚至不敢腾出双手扶自己起身,生怕书本从手上滑了出去。小唯力气足,个子却不如白瓶儿高,只能将白瓶儿拱起半个身位。白瓶儿自缚双手,腰肢左扭右扭终于勉强平衡住了身体站定。白瓶儿举止异常,惹得小唯多看了她两眼。小唯看到了眼前的书本便问道:娘亲,你这书是给我吗? 白瓶儿连连摇头,掂量着书本说道:不是不是,是给...给.... 她正支支吾吾编些借口,手上的注意力随之分散。小唯顺手一拿竟把它轻而易举地换到了自己手中。他倒置着小说翻了一页,正是一幅女子的肖像。白瓶儿情急之下一把捂住了小唯的眼睛,不想这姑娘竟是穿衣服的。小唯掰开白瓶儿的手指,也望向那位女子的肖像。 咦~ 母子二人异口同声地叫道,神情一模一样。 画里的是白瓶儿。 画中的女子与白瓶儿十分相肖,甚至连眉眼间的笑颦都是如出一辙的温婉。白瓶儿赶忙抢过书本仔细端详。这页肖像显然是后缝上去的,虽同样有些年头了,可不论纸张、笔触都与其他旧书页不同。可她在九月才结识了先生,之前从未和他谋过面,怎么会有肖像落于此处。 小唯思虑地不如何透彻,雀跃道:娘,先生偷偷藏了你的画像!先生偷偷画了你诶! 白瓶儿的脸再次红了起来,却是出于不同的缘由。她带着三分羞怯和七分威严辩解道:不是不是,这画少说也有十年了,怎么可能会是我! 小唯脑子转得很快,问道:那会不会是娘亲的亲属啊,这画分明就是照着你的模样画的。 前些日子,白瓶儿刚从李武雄那儿知晓自己不过是白家抱/养的弃婴,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亲眷。说不定是先生认得自家的长辈,怪不得他身上更有一种说不清的亲厚和默契,一直以来更对自己百般关照! 难道,难道先生是我的家人!形单影只的白瓶儿最向往的无非是“归属”。三岁的小唯走进偏院的那一刻她有,先生陪她漫步道城通衢之时,她亦有。 小唯指着画像说:落款这里的小鸟儿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写名字? 白瓶儿也注意到了那一枚精致的飞禽图案,只是心思太过激动无暇去细想。 她把书本一合捂在胸口,小唯伸手去拿说道:再翻翻看看还没有别的画像。白瓶儿这才意识到这本书里其他“精彩”的插画,连忙掰开小唯的手岔开话题道:你刚才喊什么东西找到了。 小唯这才记起,指着无名集嚷道:你看你看,无名集第九十章是南冥...诶,怎么没了? 白瓶儿也探过脑袋,明明这页纸上写的是“云梦泽十三悟”。而且无名集她今天一早也草草翻过没有片语只言是关于兽语的,分明是小唯看花了眼,心道小唯肯定是耐不住性子了便劝他出去走动走动醒醒神。小唯百口莫辩,把这页纸单揪起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又看了一遍确是“云梦泽十三悟”无疑,可片刻之前这章明明就是“南冥巨鲸驯养纪事”,前后十几页纸详实地记载了如同以特殊的音频与这些巨兽/交流,分明就是兽语术的一支。可须臾之间,怎么就变成了这全不相干的东西了。 我没看错啊,我看错了吗? 小唯越看越不解,越不解便越恼怒,狠狠摔了无名集跑出了小院。 空荡荡的长街不见车马,不见商贩,甚至连鸡犬都圈回了笼舍,小唯抓了抓脑袋,今天是怎么回事了。 城门楼上的战鼓如同青江的心跳声,把一道道蓬勃的战意传遍了整座城池。 第七十章:爱马成痴赵伯言 咚咚咚咚....... 战鼓之前,马阔正屹立在城楼最高处凭栏远眺。几十里开外一朵绿色的云朵下,矗立着严整的妖兽军阵。血腥肃杀之气即使隔出老远也使人心惊胆寒,如同一把见惯生死的名刀静静地睡在鞘中,不知何时会醒来,往你脆弱的心脏上一捅。 这般阵仗,远不是往年沿青江迁徙的白马妖群可以比拟。稳重如马阔,也不免心中倒寒。原以为紫雀会亲来,他早就说服自己放下了生死顾虑。可如今四圣还未亮出本领,单单是一众麾下就如黑云压城一般势不可挡,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看了看左右的兵卒,不少人胸口止不住的起伏,手中的戈矛也开始歪歪斜斜。还未一战,青江上下已军心浮动,若真交起手来,这一战怕是九死一生。此时游骑来报:敌寇于南五十里外止步,背倚乳虎林扎营。 马阔暗暗苦笑:若妖族兵团大军压上,青江此次一定劫数难逃,真不知伪虎肯不肯以李武雄一人性命换青江十万众平安 林中潜伏的五百精兵亦探查到妖众排山倒海而来。赵伯言牢记马阔的密令,便想借此这个由头把自己的亲信迁往林中暂避。果然马氏所控之左军纷纷进言要往林中再避五十里,甚至退至马将军所言的山谷躲过风头。李武雄二话不说,当即在阵前斩了两名为首的兵勇,呵斥道:乱我军心者立斩不赦!我等儿郎乃是为辅助军机而来,若退入林中深处,进不能与青江守将呼应,守不能阻挡妖兽攻势。此二人只愿苟且自己性命,弃人祖斩妖遗训、青江十万众安危于不顾,我已加以惩戒。还有人胡言避祸者,下场亦当如此是! 部众凛然立正,不敢再有异议。五百人散成一个一里见方的警戒圈,各自隐蔽。这才算稳住了军心。之前的请愿之人中多有赵伯言的影子,不消多想,肯定是受了他的挑唆。李武雄何等爱憎分明之人,虽说不能将赵伯言杀了立威,却也不愿他好过,便打发赵伯言把几十匹驮马赶到林中去,免得惊马暴露了行踪。 赵伯言真没想到李武雄这个雏儿有这样的决断,只能老实认栽,领着马匹独自离了本阵。至此左军之中,曾敢为失了斗志,韩老幺稚嫩,唯一信得过的宿将赵伯言也被借口掉出了军中;马庆心里立刻失了和李武雄一较高下的底气。 赵伯言临行前,马庆去送。马庆由衷说道:离开青江之时,镇守反复交代此行军中若有事务不决便需仰仗大人,却不料李氏可恶,居然让将军干这车夫马倌的勾当。 赵伯言倒不介意,说道:小将军放了心吧,我接这差事只是为了安下李武雄的心。若我一直都在军中,李武雄肯定对左军放心不下,上阵临机之时若故意给小鞋穿可就是你我的大祸了。马镇守对小将军的安危有所牵挂,这才暗中差遣了不少嫡系前来助你,军中这才硬生生拆成了左右二部。只是没料到李武雄治军没有经验,性子却如此刚强猛鹫,如果左军不示弱,李武雄这人绝不会罢休。 马庆便问:那我如何行事,赵校尉教我。 赵伯言军职虽高于马庆,军阶却比马庆低,不敢托大仍旧是恭恭敬敬地说道:李武雄乃一军正统,小将军待他事事都需谨慎谦卑,你且容他,让他,赞他;凡有抉择便假托自己年纪尚轻经验不足多加向他请教,以此为疲敌之计。待他不复疑虑,便是小将军取事之时,到时不论能否借上白马的手,李武雄的人头都必须留在城外。 马庆心中一惊,原来伪虎要不要虎骨还在其次,二叔调李武雄出城是已经下了决心要诛杀他。赵伯言相信马庆是聪明人,便不再多言细节,独自一人牵着马匹离了本阵。 这次驼带粮草的本都是老战马,即使在两军阵前也不会惊慌,林中小径走起来当然稳稳当当。赵伯言并不乘骑,而是陪着老马一块走。他手执马缰,自说自话道:真是委屈你们了,千里良驹不能驰骋沙场,而来走这种阴暗的小路,即使走得再稳当心里也会不舒服吧。 他摇头苦笑,不知这话是对马匹说,还是自己内心的写照。 赵伯言走了两个多已近日落,本来林中阳光就不充裕,这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环顾了一圈,此地挨着一条小涧,水草也算充足,便就地休整。这些老战马根本不需拴,他轻轻喊了声“吁~”,老马便齐齐停住,就地饮水嚼点草料。领头的黄骠马驮着一个不大的背囊。赵伯言从中取出一个马梳子,润了润水梳理起战马的皮毛。黄骠马耳朵高高竖起,抖了抖肩背,似乎心情很好。赵伯言摸了摸马的脖子,仔细地观察起它,黄骠马身高腿长,筋肉紧致却不凸显线条形状,一看便是优良的战马。骑士远征,至少一人三马。一匹驮马,一匹走马,一匹战马。驮马运送物资,要的是耐力,往往矮小肥壮;战马平时并不舍得乘骑,仅仅战时冲锋时才用,所以上好的战马都如黄骠马一样精壮高大;而走马则处两者之间。 这匹老迈的黄骠马似乎很久都没受过这么周全的照顾了,温柔地蹭了蹭赵伯言的手。忽然一道银色光团从两树间的缝隙中蹿了出来,老马纷纷扬起脑袋冲着它的方向踏蹄嘶鸣。 赵伯言也随着众马的方向去瞧,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光团就是银袅。它无鞍无鞯,皮毛在漆黑的夜里泛着银色的光芒,实在很好辨认。银袅冲着老马群里也吼了几声,顿时马群就安静了下来。银袅悠闲地溜达到赵伯言的面前,黄骠马立刻怯怯地后退,避到几丈开外。银袅甚至较黄骠马都高出三四尺,斜着脑袋居高临下地冲着赵伯言打了两个响鼻。 赵伯言哪里不知道这是银袅要自己替它搓背。这畜生往常在军中享受惯了,马踏雪又是宠它宠得不行,饮食起居全都亲自照顾,待遇简直比的上/将军。马踏雪常说,你我只是一城一地的将军校尉,银袅却是天下的马王,以将军之礼待它已经是委屈了。所以银袅在军中从来横行霸道,逮着谁都当孙子使唤。照理说,一匹畜生而已,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装作不通它的意思不就行了吗?可偏偏银袅极通人意,不仅能懂人言,而且它所释放的情绪甚至思想人轻易就能读懂,所以被它缠上,是避也避不掉,惹又惹不起。早些年,马庆还是个熊孩子的时候,他俩合称“军中二鬼”,简直是人见人怕。可如今马庆毕竟也十九了,马阔和军中一干大佬也不再当他是小孩子而宠着他,为祸的就只剩下一个越老越傲慢的银袅。 此处它随军出城,只能吃些驮来的干草死水。没待满一天,银袅就偷偷溜了出来,自己寻一些山珍溪水果腹。马庆倒也想把它留在本阵之中,可拴又不敢拴,围也围不住,只能任由它走。也不知怎地,它竟蹿到了赵伯言处。 赵伯言乃是游骑出身,对良马有着本能似的宠溺,更何况是这样一匹天上有地上无的马王。他挑干净了马梳子间的异物,这才慢慢梳理起银袅的毛发。漆黑的铁梳子在银袅的背上游走,每过一处,纤长细密的毛发就柔顺地拉直,随之离去再略微的蜷缩。赵伯言看得不禁有些失神,不由想起军中的一段流言。 马经有言:騕(同“要”)褭(同“袅”),马名也,日行万里。可也有相马的高人注释这段话时补充道:血异也。暗示这两马中之王乃是异种,似马而非马。 银袅承了“袅”之名,军中也由这段注释而言说银袅非马,而是妖兽的一支。实际上,银袅的确不同于常识中的马匹,身材异乎寻常的高大,皮毛泛浅色的银光,甚至能通人语,最最重要的是,军中士卒几乎都遭过它的殃。当然,军中掌权的大半都是和赵伯言一样的马痴,怎么会把这种流言当真,反而认为这些流言乃是银袅出众的凭证。 赵伯言情不自禁地赞道:果真以将军之礼待你是委屈你了。 银袅闻言转头瞥了一眼赵伯言就再不作理会,显然它是听惯了褒奖也就不怎么把这话当回事。享受了一会儿,银袅甩着尾巴大摇大摆地又溜达到别处去。赵伯言有军令在身,只能目送银袅离开。 行出一两里后,银袅一直搭拢着的耳朵忽然高高竖起,仿佛在前方的草丛中听到了什么声响。它好奇地往里一钻,一团奇怪的影子慢慢在它面前汇聚,拼凑出一个人形。银袅看了片刻,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人的来头,四蹄一夹/紧,立刻从草丛之中蹦了出来,扭头没命似的逃走。 那团人形的黑影中,一双黄中泛绿的眼睛猛然睁开,射出两道精光。 第七十一章:真假赵伯言 银袅走后,赵伯言兴致索然,倚着大树便要睡下了。可林中的土壤实在潮湿,又有各种恼人的蚊虫叮咬,席地而坐实在是难以忍受。他左右一看,一个翻身坐在了高高的枝干之上。他伸展了一下双臂,找个舒服的位置便躺下了。星光被层层叠叠地林叶几乎挡住,他在这么高的地方才勉强看到了一两个透光的角落。 林下每匹老马的脖子上都系了一个铃铛,本来不必要这么麻烦,可赵伯言就是舍不得把它们拴起来。马儿并不用像人一样睡那么久,一两个时辰睡眠便足够了,但也不乱闯,就只在赵伯言的周围走动,铃铛声稀稀疏疏,轻轻柔柔,像是极美的乐曲。 远处受了惊吓的银袅却和这一处祥和的氛围大不相同。它化作一团银色的光球,在繁杂的树木之间快速的穿梭,忽左忽右蹄下一刻都没有耽搁。银袅的确不枉马王之名,即使在这陌生的林子间,有诸多的阻挡仍旧可以行动无碍。只是往日里那种骄傲、游刃有余地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股莫大的恐惧感。 银袅迫近,马群渐渐起了一点骚动。但毕竟银袅的德行,这些在军营中混了一生的老战马已经见怪不怪,并不会失控。树上的赵伯言打了一个哈欠,侧着脑袋往下看。银袅一阵电光般在眼前一闪而过,赵伯言还是一副“马腿子”模样,留着口水想着自己何时要是能有这么一匹神驹乘骑才是不枉此生啊。但银袅天下无双,即使这次能杀了李武雄立下功劳,但指望马阔能把它赏给自己还是无望,若银袅诞下子嗣,分得一匹小马驹还是有点可能的。可银袅在营中待了七年,肚子从来没有过动静。想来也是,它凶悍成这个样子,寻常公马哪里敢来求欢。 赵伯言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睛不复再想。其实成日搅和在动荡的青江政坛之中,他也颇有些疲惫,这么被放逐出来也算是一桩幸事,至少晚上可以睡得安稳点。风轻轻地拂动在自己的面庞,有虫鸣水声在耳旁,还有偶尔牵动的铃铛声,虽说躺的是硬邦邦的树干,赵伯言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可睡梦之中,他总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妥,可怎么也发现不了。随着无形的威压感,他的胸口起伏越来越剧烈,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突然,林中铃铛声音乱作一团。 赵伯言倒抽一口冷气,陡然起身,失声喊道:不对!他惊恐地睁开眼,距他不足一丈处赫然有一团人形的黑影,像是没有重量一样坐在枝杈的末端。赵伯言双手双脚同时一撑,从枝干上猛地往后倒弹,像蜘蛛一样紧紧贴住树干,凝神锁定黑影。可就在他行动的一瞬间,黑影亦是倏忽不见。本来它融在浓浓地夜色中就不易察觉,赵伯言如今更加找不到踪迹。 四周的惊马越逃越远,铃铛声逐渐细不可闻,虫鸣鸟叫也在一瞬间全都偃了气息,周遭静地让人心慌。 忽然赵伯言清晰地听到了一句:你醒的真快。身边根本没人,可这话似乎就是有人贴着耳朵讲出来一般。 “不,声音在识海中。” 赵伯言又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息声,他警觉地四周张望,仍旧找不到“一丝影子”,唯有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直响,宛如死神的叩门声。军中戾气最重,鬼神之说连士卒都没人当真,更何况是一军校尉。可赵伯言就算再不信鬼神之说,此情此景他被惊得满头冷汗,不时浸润到眼睛里。他的双手下意识的在脸上胡乱一拂,摸到脖颈处手心忽然感到一阵粘稠。 再下一刻,眼前的世界颠来倒去,他分明远远的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仍旧贴在树木之上,而他已经坠落在地。 咚的一声,一颗人头砸落树下,咕噜噜滚了两丈多远。 赵伯言已经身首异处! 黑影轻盈地从树上跳落,在人头前蹲了下来。碧绿的火焰从它的指间猛地激荡而出,一把摁在了赵伯言的人头之上,瞬间把它烧得一干二净。火光中,影子本来如漆黑土壤的面孔上慢慢凝聚出眼耳口鼻,竟然是赵伯言的模样。 “赵伯言”剥下死尸的衣裳,两手轻轻擦拭去上面还温热的血迹。更确切地说,血液只要沾到它的双手,就像遇到漩涡的小舟一样立刻被吸了进去。赵伯言摸了摸自己新鲜的脸,靠着一棵大树坐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逐渐地万物恢复了声响,像一朵鬼火一样的怪鸟从虚空的裂缝中钻了出来,轻巧地落在赵伯言的肩上,不停地发出乌鸦般的悲鸣。赵伯言像是梦呓一般说了声:莫要吵闹,休整待敌。怪鸟闻言略一振翅,停在了高高的枝头上,一瞬间它身上蓝中带绿的鬼火就藏到了羽毛之中,变得跟寻常乌鸦并无二致,隐入黑夜之中。 赵伯言随之沉沉睡去。 第二日,赵伯言醒来之时,眼前正站着两个面色尴尬的青江士兵。他俩显然等了有一会儿了,总算见到赵伯言睁开了眼,却还是迟疑着不敢说话。 倒是赵伯言先开了口,问道:汝等何人? 略年长一点的士兵上前一步,答道:在下马得胜,这是舍弟马得理,我俩乃是马小将军的亲卫。昨夜本阵之中,闯进了赵校尉所辖的马匹,马小将军害怕校尉有什么闪失便遣我俩来查探。方才校尉在酣睡不醒,在下不敢打扰,便在一旁守候。 赵伯言说道:如此,随吾面见李氏武雄。 马得胜哥俩对视一眼,略显窘迫地说:这个这个,昨夜惊马一事,李将军还在气头上,正要拿将军你治罪呢。马小将军的意思呢,额这个,是希望校尉您暂避一下风头。 两兄弟说得含蓄,心里却颇看不上赵伯言失职的举措。本来赵伯言作为一军祭酒,是马家最能倚重的人物。昨夜惊马闯营,马庆一直担心是因为赵伯言遭了难,这才走了马;于是连夜派了亲卫前来查探。可马得胜兄弟俩见到赵伯言毫发无伤地躺在树底下睡觉,可不就坐实了他玩忽职守的罪状。见赵伯言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兄弟俩还真以为赵伯言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就提醒道:赵校尉,此去大营,李将军想必是要治你失职之罪,这是要掉脑袋的呀。 赵伯言摸了摸胡茬说道:无妨,吾欲面见李氏武雄。 马得胜两兄弟面面相觑,显得极为无语,心道这赵校尉中邪了吗,怎么听不懂人话,哪有人对送死这么执着的呀!两兄弟又唠叨了几句,可从始至终,赵伯言便如一根钢柱一样,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马得胜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便收了声。 见两人始终没有动作,赵伯言显得极为不耐烦,伸手一探正抓在马得理的肩膀上,铁勾一样牢牢钳死,命令道:速速带路。马得理吃痛难忍两手一起去扯,却怎么也掰不开。作哥哥的马得胜护弟心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却不料赵伯言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指间带出一阵强风。马得胜脚下不稳,被摔的七荤八素。赵伯言冷冷开口:知会马庆,吾亦有事寻他,如若不然,此子将命丧于此。 马得胜哪里想的到赵伯言会向他们动手,遭逢突变后正凌乱着不知如何应变。行事时单凭一股子血气,一听赵伯言要杀弟弟,哪里顾什么缓手后手,起身之后就是一拳直奔赵伯言的面门。赵伯言皱了皱眉头,眼中全是不屑。他伸出手掌,往前一包轻松地抓住马得胜的拳头。马得胜的身形为之一滞,再近不了赵伯言一步,甚至连拳头都收不回来。 忽然间他的耳后凭空钻出了一只怪鸟。怪鸟不过一个人头大小,身上裹着黄中带绿的火焰。它出现时本是无声无息,现身之后却心不在焉地先啼叫了一声,这才惊到了马得胜。他仓皇回头,瞳孔中倒映着的鸟喙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 笃! 怪鸟毫不费力地啄穿了马得胜的头骨,大口地吸吮起后者的脑脊液。马得胜像是泄了气的充气娃娃一样瞬间干瘪下去,四肢绵软地一垂,像一件厚皮衣一样挂在赵伯言的手上。怪鸟吸了脑髓,羽毛间的蓝火又多了一缕。 被制住的马得理亲眼看着哥哥惨死,恨到了极致,可他一分力气都提不起来,别说报仇,连自我了断的力气都没有。 赵伯言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马得理的仇恨,仍旧是那副居高临下的腔调,说道:吾欲见李武雄、马庆,汝当引路。马得理怒到极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只手依旧徒劳去掰赵伯言。 赵伯言又重复了一遍:吾欲见李武雄、马庆二人,汝当引路!马得理像没了神智一样,根本不管他,只顾去捶打赵伯言的手。 赵伯言终于没了耐心,手上的力气一重,登时把马得理的肩胛骨和锁骨捏成了一条,马得理甚至连叫都没叫一声,失魂落魄地等着自己解脱的时刻。那只怪鸟此时轻盈地落在马得理的脑袋上,滚烫地爪子燃起了他的头发。它一低头,往下猛地一啄。 赵伯言烦躁地啧了一声,大略摸索了本阵的方位,大步地走了过去。 第七十二章:乳虎林中烽烟起 上 昨夜的惊马慌不择路,不仅闯了伏兵的本阵,还有不少竟一路冲出了乳虎林奔入了云树妖群的所辖。虽然云树妖群不为所动,仍旧严整阵势守在原处,既不北向攻城,也不向南入侵林中,但遣出了几只火狐沿着乳虎林外播撒火种,霎时间一道厚厚的火墙横亘在伏兵和妖群本阵之间。 林中的李武雄恼到了极致,不想自己因这等小事露了踪迹。此时林外浓烟滚滚,而且愈演愈烈。五百将士万没防备这种情况,扎营之时也避开了溪水,正是军心浮动之际。李武雄昨日立军令在先,敢言撤军避敌者斩,此时火势迫在眉睫真也不知退好,还是不退好。马氏一众故意给他难堪,死撑着不开口就是不愿给李武雄台阶下;李武雄何等骄傲这人,偏不服这个软,两方就这么在阵地上僵持下来。 马庆若在倒是愿意率先示个弱,可惜马得理、马得胜两兄弟久久未归,心中越发不安,就带了几个亲卫离了本阵,结果在不到十里外就撞见了赵伯言。 马庆慌忙说道:赵校尉,你怎么回来了!你可曾遇见马得胜、马得理两兄弟? 赵伯言环顾了一圈,打量着这几位亲卫的实力,并不答话。马庆还以为他是担心人多口杂,许多话不方便说,赶忙屏退了亲卫,只留下两人密谈。马庆低声说道:赵校尉,现在可不是你回本阵的好时机,你看那边... 马庆转身指着白马妖族的方向,说道:昨夜惊马惹了妖族,它们已经放火焚林,李武雄那边...赵伯言根本没在听马庆说些什么,一见他背过身去并不防备自己,偷偷地在左手蓄上元气,正欲一招结果了马庆的信命。 不料马庆一回头,说道:此时军中已乱,是否到了取李武雄性命的时机? 赵伯言一拧眉毛,手复又藏到了背后,说道:杀李武雄? 马庆听出言语中的疑惑,便说:是啊,校尉不是说,军中若乱,就是我等取事之时吗,如今李武雄/根本压制不住军心,我只要暗中加点力,军中立刻就会哗变,到时只要李武雄出点什么岔子,杀他可就是名正言顺了。 赵伯言听闻马庆要杀李武雄,暗道天助我也,如此玄虎双雄取之将不费吹灰之力;便顺势答道:然也,杀之可也。 马庆揣测人情世故是何等的老练,赵伯言言语中露着古怪,一下就引起了他的疑心,或者说,他见到赵伯言的那一个起就没停止过怀疑。一是,赵伯言出身游骑又是军中出了名的“马痴”,如何连几十匹顺从的老战马都看管不住。二是,一员宿将如何不知失了军令是何等后果,即便回来也该是偷偷潜入,怎会这般大摇大摆走回来。第三点则是,马得胜兄弟是他最信得过的亲卫,循着那么明显车马痕迹去追,赵伯言又不刻意躲藏,如何会连面都见不上。一开始马庆还以为,赵伯言纵马必定是内有乾坤,藏着什么计谋,便静待赵伯言解释里面的玄机,可等了半天,赵伯言就点了个头,说了一句半文不白的“然也,杀之可也”。 马庆心中疑窦丛生,两人一直尴尬地沉默着,一人不解释,一人不敢胡乱问。熬了半饷,马庆挠了挠脖子终于出言问道:不再等等?一见赵伯言皱眉头,马庆立刻改口:现在就动手,一刻都不耽误。 说话间,马庆立刻聚拢了亲卫,向本阵进发。行进之时,马庆偷偷唤过一名亲卫耳语了几句,那位卫士得了令便匆匆领了几个人远远离开。 十多里路,以这些人的脚程本应就在一两刻钟,可马庆左绕右绕,走了大半个时辰却还是一点李武雄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赵伯言不知道本阵的具体地方,一言不发地跟在马庆的身后,脸色越来越黑。说起来,马庆最拿手的绝不是什么修为武功,而是察言观色,他一见赵伯言神色有异,便及时出言安慰几句,愣是拖延了整整一个多时辰。 一个多时辰后,刚才离开的亲卫终于归队,他在马庆的耳边只说了两个字:皆死。马庆神色如常,心里却一直在打鼓,他腆着笑脸向赵伯言说道:昨夜惊马闯营,其中一匹黄骠马年轻神骏的很,我偷偷把它留下了。改日我将它送到校尉的府上,你看如何? 赵伯言眯着眼,显然是不满马庆不抓紧时间赶路而是一路扯皮,随口应了一句:可也。 马庆闻言嘴角立刻一抽,随即竭力地掩饰住了,心道:驮马之中,哪有年轻的战马,别人不知,难道你赵伯言也不知道吗! 于是马庆再不耽搁直直朝着本阵走去。 此时本阵之中,几百人乱作一团,已经不是杀两个人就能压制得了。要不是李武雄左手一直攥着带夜刀,两伙人几乎已经动上了手。马庆远远就瞧见了杀气腾腾的人群,一脸媚笑向赵伯言说道:现在李武雄焦头烂额,他的右军定然疏于戒备,你我不如绕到后方暴起发难直取主将,这样可以省了不少麻烦。 赵伯言不悦道:吾辈不行刺杀、不义之事。 马庆在一秒中就收起了馋臣的嘴脸,一脸严肃的说道:正当如此,校尉教训地是。这个不义之事就让我来做,校尉你去正面牵制一番,不需您动手只要往那一杵,您连手指头都不用动,刺杀之事全权交予我来做,你看如何? 见赵伯言神色稍霁,马庆心道这个赵伯言也不是油盐不进嘛,空手套白狼的买卖还是懂得做的,于是接着解释道: 待会校尉进得本阵,李武雄肯定要拿你问罪,校尉担待着点儿假意被擒。只要李武雄略一松懈,背后露出一丁点儿空当我有把握一箭结果了他,到时李武雄大好头颅可不就是校尉的囊中之物! 马庆自然是吹牛,马氏虽说弓技了得,却不意味着人人都是百步穿杨的高手,更何况是李武雄这样触摸到炼形境门槛的高手。不过总也有那么一两个不开眼的就真信了。 赵伯言虽说一脸嫌弃,但还是点了点头,随即像摆脱垃圾一样挥了挥手把马庆打发走了。马庆灰溜溜地带着亲卫藏到了暗处。离得远了,马庆诸人围拢一团,他不知这个“赵伯言”有何等手段,于是小心地从靴侧抽出一把小匕首,寻了一棵树刻下一行字“避难龟丘谷”。马庆那么爱捆风显摆,龟丘一族的事迹他不止夸过百遍,亲卫自然都知道。马庆向众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众人心领神会,立刻分头联络左军各部。 另一方面,赵伯言不疑有他,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本阵之前。左右两军一见到他均是一阵错愕,刚才两拨人方才都快拔了刀,可就一瞬间连吵架都忘记了顿时鸦雀无声。右军为首的李武雄顺着众人的眼光也看到了赵伯言。 李武雄双眼几乎能喷出火来,心道若是依着军法砍了赵伯言,谅你左军也无话可说。李武雄杀意一起,腰间的带夜刀似乎也生出了感应,在刀鞘之中嗡嗡作响。他左手轻轻按在带夜刀的刀柄之上,大声呼喝道:人来,将罪将赵伯言拿下。 左右亲卫立刻上前去拿赵伯言,只不过几人忌惮局势,待到了他跟前儿并不敢贸然出手。几人重复了一遍李武雄的话语,说道:赵校尉,我等依军法拿你,望你不要轻举妄动! 不料赵伯言正眼都不瞧他们一眼,像跃过空气一样从两亲卫的中间穿了过去,径直走向李武雄。亲卫又惊又恼,难道这赵伯言是铁了心要抗军法。两人对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出手,一左一右猛地后后面掐住了赵伯言肩膀和手腕上的关节。赵伯言任由他们擒着,并不反抗。亲卫一见赵伯言顺从,也略微松了手上的力道,把他“押”到了李武雄跟前。 李武雄问道:私纵军马,乱我军心,泄露机密,中军祭酒赵伯言你视青江军法为无物焉!人来,验明正身给我斩了! 如此严肃的时刻,左军之中竟然私语不断,嗡嗡声响作一片。不过既然没人出言反对,甚至连一个讨饶的声音都无。左右亲卫方才是得的是李武雄的私令才有些畏首畏尾,如今可是照军法从事,腰杆立刻硬气许多,手上一使劲就要将赵伯言摁跪在地。 赵伯言被擒住不过是依计行事,可他左等右等愣是没等来马庆的箭,耐性早就耗得一干二净,这个当口,这帮虾兵蟹将还敢来招惹,可就真的是犯了太岁了! 第七十二章:虎冢又起虎啸 上 昨夜的惊马慌不择路,不仅闯了伏兵的本阵,还有不少竟一路冲出了乳虎林奔入了云树妖群的所辖。虽然云树妖群不为所动,仍旧严整阵势守在原处,既不北向攻城,也不向南入侵林中,但遣出了几只火狐沿着乳虎林外播撒火种,霎时间一道厚厚的火墙横亘在伏兵和妖群本阵之间。 林中的李武雄恼到了极致,不想自己因这等小事露了踪迹。此时林外浓烟滚滚,而且愈演愈烈。五百将士万没防备这种情况,扎营之时也避开了溪水,正是军心浮动之际。李武雄昨日立军令在先,敢言撤军避敌者斩,此时火势迫在眉睫真也不知退好,还是不退好。马氏一众故意给他难堪,死撑着不开口就是不愿给李武雄台阶下;李武雄何等骄傲这人,偏不服这个软,两方就这么在阵地上僵持下来。 马庆若在倒是愿意率先示个弱,可惜马得理、马得胜两兄弟久久未归,心中越发不安,就带了几个亲卫离了本阵,结果在不到十里外就撞见了赵伯言。 马庆慌忙说道:赵校尉,你怎么回来了!你可曾遇见马得胜、马得理两兄弟? 赵伯言环顾了一圈,打量着这几位亲卫的实力,并不答话。马庆还以为他是担心人多口杂,许多话不方便说,赶忙屏退了亲卫,只留下两人密谈。马庆低声说道:赵校尉,现在可不是你回本阵的好时机,你看那边... 马庆转身指着白马妖族的方向,说道:昨夜惊马惹了妖族,它们已经放火焚林,李武雄那边...赵伯言根本没在听马庆说些什么,一见他背过身去并不防备自己,偷偷地在左手蓄上元气,正欲一招结果了马庆的信命。 不料马庆一回头,说道:此时军中已乱,是否到了取李武雄性命的时机? 赵伯言一拧眉毛,手复又藏到了背后,说道:杀李武雄? 马庆听出言语中的疑惑,便说:是啊,校尉不是说,军中若乱,就是我等取事之时吗,如今李武雄/根本压制不住军心,我只要暗中加点力,军中立刻就会哗变,到时只要李武雄出点什么岔子,杀他可就是名正言顺了。 赵伯言听闻马庆要杀李武雄,暗道天助我也,如此玄虎双雄取之将不费吹灰之力;便顺势答道:然也,杀之可也。 马庆揣测人情世故是何等的老练,赵伯言言语中露着古怪,一下就引起了他的疑心,或者说,他见到赵伯言的那一个起就没停止过怀疑。一是,赵伯言出身游骑又是军中出了名的“马痴”,如何连几十匹顺从的老战马都看管不住。二是,一员宿将如何不知失了军令是何等后果,即便回来也该是偷偷潜入,怎会这般大摇大摆走回来。第三点则是,马得胜兄弟是他最信得过的亲卫,循着那么明显车马痕迹去追,赵伯言又不刻意躲藏,如何会连面都见不上。一开始马庆还以为,赵伯言纵马必定是内有乾坤,藏着什么计谋,便静待赵伯言解释里面的玄机,可等了半天,赵伯言就点了个头,说了一句半文不白的“然也,杀之可也”。 马庆心中疑窦丛生,两人一直尴尬地沉默着,一人不解释,一人不敢胡乱问。熬了半饷,马庆挠了挠脖子终于出言问道:不再等等?一见赵伯言皱眉头,马庆立刻改口:现在就动手,一刻都不耽误。 说话间,马庆立刻聚拢了亲卫,向本阵进发。行进之时,马庆偷偷唤过一名亲卫耳语了几句,那位卫士得了令便匆匆领了几个人远远离开。 十多里路,以这些人的脚程本应就在一两刻钟,可马庆左绕右绕,走了大半个时辰却还是一点李武雄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赵伯言不知道本阵的具体地方,一言不发地跟在马庆的身后,脸色越来越黑。说起来,马庆最拿手的绝不是什么修为武功,而是察言观色,他一见赵伯言神色有异,便及时出言安慰几句,愣是拖延了整整一个多时辰。 一个多时辰后,刚才离开的亲卫终于归队,他在马庆的耳边只说了两个字:皆死。马庆神色如常,心里却一直在打鼓,他腆着笑脸向赵伯言说道:昨夜惊马闯营,其中一匹黄骠马年轻神骏的很,我偷偷把它留下了。改日我将它送到校尉的府上,你看如何? 赵伯言眯着眼,显然是不满马庆不抓紧时间赶路而是一路扯皮,随口应了一句:可也。 马庆闻言嘴角立刻一抽,随即竭力地掩饰住了,心道:驮马之中,哪有年轻的战马,别人不知,难道你赵伯言也不知道吗! 于是马庆再不耽搁直直朝着本阵走去。 此时本阵之中,几百人乱作一团,已经不是杀两个人就能压制得了。要不是李武雄左手一直攥着带夜刀,两伙人几乎已经动上了手。马庆远远就瞧见了杀气腾腾的人群,一脸媚笑向赵伯言说道:现在李武雄焦头烂额,他的右军定然疏于戒备,你我不如绕到后方暴起发难直取主将,这样可以省了不少麻烦。 赵伯言不悦道:吾辈不行刺杀、不义之事。 马庆在一秒中就收起了馋臣的嘴脸,一脸严肃的说道:正当如此,校尉教训地是。这个不义之事就让我来做,校尉你去正面牵制一番,不需您动手只要往那一杵,您连手指头都不用动,刺杀之事全权交予我来做,你看如何? 见赵伯言神色稍霁,马庆心道这个赵伯言也不是油盐不进嘛,空手套白狼的买卖还是懂得做的,于是接着解释道: 待会校尉进得本阵,李武雄肯定要拿你问罪,校尉担待着点儿假意被擒。只要李武雄略一松懈,背后露出一丁点儿空当我有把握一箭结果了他,到时李武雄大好头颅可不就是校尉的囊中之物! 马庆自然是吹牛,马氏虽说弓技了得,却不意味着人人都是百步穿杨的高手,更何况是李武雄这样触摸到炼形境门槛的高手。不过总也有那么一两个不开眼的就真信了。 赵伯言虽说一脸嫌弃,但还是点了点头,随即像摆脱垃圾一样挥了挥手把马庆打发走了。马庆灰溜溜地带着亲卫藏到了暗处。离得远了,马庆诸人围拢一团,他不知这个“赵伯言”有何等手段,于是小心地从靴侧抽出一把小匕首,寻了一棵树刻下一行字“避难龟丘谷”。马庆那么爱捆风显摆,龟丘一族的事迹他不止夸过百遍,亲卫自然都知道。马庆向众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众人心领神会,立刻分头联络左军各部。 另一方面,赵伯言不疑有他,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本阵之前。左右两军一见到他均是一阵错愕,刚才两拨人方才都快拔了刀,可就一瞬间连吵架都忘记了顿时鸦雀无声。右军为首的李武雄顺着众人的眼光也看到了赵伯言。 李武雄双眼几乎能喷出火来,心道若是依着军法砍了赵伯言,谅你左军也无话可说。李武雄杀意一起,腰间的带夜刀似乎也生出了感应,在刀鞘之中嗡嗡作响。他左手轻轻按在带夜刀的刀柄之上,大声呼喝道:人来,将罪将赵伯言拿下。 左右亲卫立刻上前去拿赵伯言,只不过几人忌惮局势,待到了他跟前儿并不敢贸然出手。几人重复了一遍李武雄的话语,说道:赵校尉,我等依军法拿你,望你不要轻举妄动! 不料赵伯言正眼都不瞧他们一眼,像跃过空气一样从两亲卫的中间穿了过去,径直走向李武雄。亲卫又惊又恼,难道这赵伯言是铁了心要抗军法。两人对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出手,一左一右猛地后后面掐住了赵伯言肩膀和手腕上的关节。赵伯言任由他们擒着,并不反抗。亲卫一见赵伯言顺从,也略微松了手上的力道,把他“押”到了李武雄跟前。 李武雄问道:私纵军马,乱我军心,泄露机密,中军祭酒赵伯言你视青江军法为无物焉!人来,验明正身给我斩了! 如此严肃的时刻,左军之中竟然私语不断,嗡嗡声响作一片。不过既然没人出言反对,甚至连一个讨饶的声音都无。左右亲卫方才是得的是李武雄的私令才有些畏首畏尾,如今可是照军法从事,腰杆立刻硬气许多,手上一使劲就要将赵伯言摁跪在地。 赵伯言被擒住不过是依计行事,可他左等右等愣是没等来马庆的箭,耐性早就耗得一干二净,这个当口,这帮虾兵蟹将还敢来招惹,可就真的是犯了太岁了! 第七十三章:虎冢又起虎啸 中 赵伯言手臂一抖,登时从亲卫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亲卫即便知道境界相去甚远却也丝毫不惧,拔了刀便砍。 赵伯言一对浓眉拧成一团,像被跳蚤骚扰的狮子一样。周围这些兵丁没有一人值得他动手,可却前赴后继扑了上来。他觉得好烦,为什么马庆还不动手,为什么这帮人这么想死!他的脾气本来就像个火药桶,被这么一点,嚯的一声碧绿的火焰从每一个毛孔中喷薄而出,一下把众人裹挟了进去,瞬间把来人烧成了飞灰。此时李武雄腰间的带夜刀更加剧烈地震动,几乎要从鞘中跳将出来。李武雄这才意识到,它之前的响动并不是对自己的杀意生出的感应,而是对眼前赵伯言的示警。 李武雄再不犹豫,带夜刀如同一道漆黑的闪电斜刺赵伯言最难防守的肋下。就在他身法将动未动之时,背后一股令他凉到极致的杀意陡然冒出,直奔而来。这个时机,未免太过机巧了吧。李家的杀招从来是一往无前,只攻不守;带夜刀出鞘之时,李武雄已经将后路忘得一干二净,只有眼前的敌人;可背后这人,偏偏就挑准了这么稍纵即逝的一瞬,不仅见识武功毒辣到了极点,而且对李氏的武功亦有充分的了解。 李武雄闪躲不及,格挡不及,除了硬抗这一下几乎没有别的途径。元气本能地对杀意产生应激,源源不绝的天火从周天大穴之中涌出,形成了一堵火墙。李武雄凤眼微眯,神色凝重;碧绿的火焰消去,赵伯言的脸又慢慢显露出来,带着一抹三分惊愕,七分得意的诡笑。 来的不是一枝箭,而是一杆长枪。 光束一般的亮银枪穿透了火墙裹着苍白的天火直刺过来,李武雄避无可避。 可亮银枪却与他擦肩而过,反而刺中了面前不曾防备的赵伯言。小臂粗细的长枪直接砸飞了赵伯言的一只胳膊。 “这人是来帮我的!”李武雄大喜。 “诶哟,偏了!”马庆大悲。 “小儿诈我!”赵伯言大恨。 李武雄手中的带夜刀丝毫不停,借着亮银枪的掩护,改刺为砍,一连斩出十六刀,把赵伯言全身削得没一块完好的肉,而且刀上的天火如同跗骨之蛆沿着伤口钻了进去。赵伯言被烧得失声哀嚎,惨叫连连,几乎烧成了一盘菜。李武雄收刀入鞘提神警戒,不知这林中的暗处还藏其他什么人物,这次有人帮他的,可不意味着下次不会杀他。 他认出了亮银枪,两军将士眼力也不差。亮银枪一现身,马氏亲兵像听到发令枪一样顿时没了命一样向西狂奔,哗啦啦盔甲摩擦声不绝于耳。李氏的嫡系逢此变故,在滚滚人流之中不知所措,本能似地刀出鞘,弓上弦,扭头只等李武雄的号令。 李武雄以为马庆方才出手相助,自然是和这赵伯言并非同党,便命令众人静观其变。约莫着一刻钟,左军跑了十之七八,本阵之中很快就空出了一大半地盘。手下一偏将匆忙禀道:将军,左军未得军令私自离开本阵,难得就由得他们去吗? 此言一出,本就是结下梁子的右军诸位将领纷纷出言附和:当诛!当诛! 可实际上,左军还剩下一队不足四十人,为首的便是韩老幺。他入了军营,心中只有一句“军令如山”,不得正将命令,不可擅动。马庆要逃,怎么可能会忘了他,可他偏偏就留在了原地,在一众李氏嫡系之中极为显眼。 刚才出言的偏将一眼就点出了韩老幺,怒喝道:韩老幺,你一向是马庆的狗腿小弟,留在此处必定是内应!不等李武雄命令,诸位明晃晃的刀枪就已经指在了韩老幺的脸上,须臾之间就要下手。韩老幺百口莫辩,手里的大斧是提起也不对,放下更不对。 一旁的李武雄也苦思不解左军这一举动是何用意,赵伯言既死,马庆更有襄助之功因何缘由非得出逃呢?他心中觉得蹊跷,便仔细推敲了一遍,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返身去查赵伯言的尸体。方才那堆焦肉果然已经不见了踪影,甚至天火也一同灭尽。李武雄将五感发挥到了极致愣是察觉不到一丝气息,但一股藏在暗处的窥探感却压得自己呼吸沉重,仿佛赵伯言就在身边,只不过在不同的位面而已。 右军将士对此毫无所感,反倒和韩老幺动起了手。韩老幺本来兀自犹豫,既然众人依着军法要砍我,到底是该躲还是不该躲,直到刀刃抹向脖子的刹那,他才想通,若是自己就这么死了,还如何立功,还如何给哥哥分忧! 一有抉择,大斧随着心意从下三路猛地一拍,也真莫小瞧了韩老幺这瘦猴一样的身板,大斧一挥似有千钧力,把来人打飞了十几丈远;随后顺着劲头把大斧一带,一个旋身使一招横扫千军,身前三尺划过一道金光愣是把围攻之人均都逼退了三五步。就这么一个空当,韩老幺滑得跟条鱼一样瞬间从人缝中钻了出去。 右军大怒,强弓上弦径直瞄上了韩老幺。韩老幺还没逃出十步,见状就地一滚躲到了一棵大树背后。此时一直不吭声的李武雄大骂道:胡闹!快点住手! 众将士按下弓箭,说道:将军,这韩老幺违抗军令,杀之有何不可! 李武雄不屑道:行伍之中,哪有凭一人之言就为军令的!你莫堕了李家尊严! 话音未落,虚空之中无端钻出一只大猫,身长三丈有余,额上一撮毛黑中镶金,除此之外的全身雪亮雪亮不带一丝纹路,正是传说中的化猫伪虎。它凌空飞奔,自几丈的高空中猛地往下一扑,抓向李武雄。 李武雄虽识不得伪虎之尊,却也不是第一次见它,当初在地裂之争中便和它交过手。李武雄今非昔比,带夜刀横向一劈,敲在伪虎的铁头侧面,一招愣就把它打翻在地。伪虎狼狈地摔倒在地,啃了满嘴的泥。伪虎伏在地上呜呜地低吼,看似撕牙咧嘴却逡巡着不敢上前半步。李武雄心说这大猫怎么如此不济,便细细端详起它的模样,较之从前容貌、皮毛仍旧未有半点变化,只是这身后的尾巴,从前是两条,如今怎么就成了一条了! 有了马庆那一枪,李武雄行事也多了些节制。他将带夜刀牢牢按在鞘中,低下重心离弦箭一般冲向伪虎。天火在一息之间划出一条焦黑的炭痕,热浪扑面而来。伪虎双眼一眯,再睁开时李武雄已在眼前,他抡起拳头冲着脑门就是一拳。伪虎上牙槽和下牙槽重重砸在一处,几乎把舌头咬掉一截。李武雄攻势不停,几十拳如同暴风骤雨一般落在伪虎的身上。若不是妖兽一身修为尽化于骨骼筋肉之中,这几拳下来,它早就成了一滩肉泥。饶是如此,伪虎亦是连连呕出鲜血。 伪虎自始至终毫无招架之力,几乎丧了命。这几招间,李武雄亦摸清楚了它的斤两,便生出个主意要生擒这只大猫,可想到大猫一招“踏顿虚空”的法术着实厉害,若给它得了点空当立刻便会消失不见。所以李武雄虽不下杀招,但变着法儿地去削大猫的筋骨,丝毫不给它喘息的机会。但伪虎毕竟不是家猫,自有无可一世的骄傲,绝不甘心受一个区区人类的奴役。李武雄畏首畏尾地出了五十多招,虽然伤了伪虎筋骨,它的骨气却仍旧没堕个半点儿,反倒是自己周天隐隐有了气竭的征兆。李武雄再不留情,带夜刀出鞘劈向了伪虎的头颅。伪虎勉强一侧,让过了这一刀,却被砍中了肩膀,前肢被削了个干干净净。 一直在暗处偷窥的马庆见这一喷三尺长的血柱不由吓得膝盖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双手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脸颊,只想记起来当初是怎么从李武雄这尊杀神手底下逃出来的,狮儿不可争锋,咱还是麻溜地窜吧。 第七十四章:虎冢又闻虎啸 下 李武雄大步上前,停在伪虎面前一丈远,居高地下的睥睨着奄奄一息的伪虎。伪虎连呜咽地力气都没了,只顾着大口大口地吞着空气。李武雄缓缓说道:知你听得人言,我就问你一句,你从何处知晓黑匣中的物件?伪虎两眼一翻,就只剩进的气不见出的气儿了。 过了片刻,将士们也围拢过来,其中几人也曾在地裂一战中一睹伪虎真容,纷纷指指点点,说道:将军神勇啊,连这移山填海的凶兽都给降服了。 李武雄拂须长笑,朗声道:不意这畜生如此不中用啊。 将死的伪虎双眼骤然睁开,蹿出一团黑影,直扑李武雄,而它的筋骨皮肉随着黑影的离去登时瘪了下去只剩了一具皮囊。李武雄正是得意之时,仓促之下如何防备得了这死灰复燃的一击,连连后退仍旧被黑影裹了进去。手下的将士更是不知所措,眼瞅着黑影和李武雄混作了一团,不知如何如何襄助得了。 刚准备蹿的马庆听到本阵中叫骂声响成一片就又摸了回来,寻思着找个机会把亮银枪收回。马庆潜伏的方式很有意思,不是匍匐也不是蹲走,而是像个蜘蛛一样用爬,远远看去只一个屁股悬在草丛尖上快速的移动。离得近了,马庆偷看了一眼本阵,只见李家诸将围了一圈,苍白的天火和碧绿的火焰交替着从人群之中喷出。马庆不明所以,念叨道这是闹得哪出,大白天的赏烟花吗? 马庆乘着机会赶紧把亮银枪拔了出来,拆成三段插在了腰间就准备抽身,不料刚一转身,一道金光从天而降,伴随着一声低骂:小贼,敢偷我大哥的东西!咦~ 马庆丢了魂一样闭着眼躺倒在地,金斧深深陷在他耳边不足两寸处;韩老幺猥琐地搓搓手,若是他说一句:小娘子,看你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就真的与迷/奸的禽兽无异了。不过他伸手掏了掏银钱,看来是个收费项目。他一掂量银子浑身肉痛,看来是睡头牌的分量。 片刻之后,马庆果然在清点银钱,边点边数落韩老幺,你这“敛气”功夫越来越厉害了呀,差点把我一条命都折腾进去。 老实巴交的韩老幺一垂脑袋,说道:我攒钱也不容易,每月都交了你,你就少说两句吧。 马庆一撇脑袋,三分娇憨七分狡黠,说道:钱粮上交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个死鬼就是欠收拾! 两人吵吵嚷嚷打情骂俏之际,本阵之中一道白光冲天而起,蹦起十几丈高。看来是李武雄摆脱了伪虎的纠缠。果不其然,伪虎已褪成了一团没有四肢形状的黑影颓然倒在原地,不停有人脸从黑影深处浮现。人脸做出各异的表情,或哭或笑,却无一例外生硬无比,像一具具做工过于精细的蜡像。 李武雄从天而降,挟着满腔的恼怒一刀斩向黑影。 彭的一声,炽热的气浪向四面冲出。离得近些的树木似乎都未来得及起火,就已经或作了一根根焦炭,几十丈方圆的水分如同挤海绵一样一丝不落地全给挤了出来。一片厚重的浓雾随着气浪轰鸣着掠过,把树木撞得东倒西歪。 离得远一点的右军将士被远远震飞,摔在地上哀嚎。近一些的当场就殒了命,连声响都不曾发出。 马庆和韩老幺一时不察也摔了一个跟头,幸亏没什么大碍。 这般阵仗,这两人都不作他人想,骂道:“这李武雄发得什么疯!” 他俩头上各顶着一抔土从一堆半焦不焦地草木之中探出脑袋来,往里一看。只见那柄乌黑的断刀却在两只手里。刀柄在带夜刀之主--李武雄手中,刀刃却被一只毛发浓密的手死死摁住。 这手,就真的只是一只手,悬空漂浮着。 一只无中生有的手接住了李武雄最不可阻挡的一刀,将暴虐的元气毫无保留地疏导向四周,而刀下的黑影分毫不伤。 李武雄刀势未尽,倒悬在半空中。虚空之中,缓缓地出现了肩膀,头颅,直至一个完整的人。来人身高一丈余,身上粗放地裹着一件拼成的皮草。露出四肢虬结有力,可怖地是他的皮肤极其薄,肤下的或青或红的血管,粉色的肌肉还有白色的结缔甚至部分的骨骼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来人手臂一挥,把李武雄连人带刀一起给丢在一旁。处理完李武雄后,那人把手插/入黑影。黑影像遭了电击一样止不住地抖动,而后一点点顺着手臂全都吸收进了怪人体内。随着黑影的摄入,怪人的肤质才慢慢恢复成了一个正常人的状况。 马庆躲在暗处远远看着。他与这怪人素未谋面,却无端感受出从他而来的一股杀意。马庆思来想去觉得不妥,拽着韩老幺就走。韩老幺记吃不记打,刚才差点被右军乱刀剁碎,现在一脱离危险又想着立功的事儿,迟迟不肯动身;两人推搡时,虚空之中又踏出一人。 居然是曾敢为! 曾敢为脸色惨白地背着那方纹着金色咒语的棺椁,从虚空之中一步一个趔趄地走了出来。待见到曾敢为,马庆也说服不了自己转头逃之夭夭了。他心中有气,恶狠狠地按下韩老幺的脑袋,趴在一小块土丘之下。 李武雄摔得七荤八素,一手仗剑,一手揉了揉太阳穴醒神。志得意满之时,先后被黑影和怪人偷袭,这比脱了裤子才发现床上的两个美女胯下各有一条还让人闹心!李武雄甚至觉得这分明就是这两人特意戏弄自己,已不是恼怒这么简单了。他从怀里掏出了两颗药丸咕噜噜吞下,将周天运转到了极致。再奔跑起来之时,一般人的双眼已经跟不上他的身法。前一息他一个屈身,下一息就已出现在了怪人面前,隐隐绰绰似乎有好几个影子,一招砍在脖颈,一招刺向胸腔,一招剜入脚筋。 怪人长啸一声不闪不躲,只听见叮叮叮三响混作一声,李武雄三招刀刀命中,却砍不进去分毫反而被震了开来。但怪人并非毫发无伤,他硬抗三招内息已经被震乱,只是强行用秘法盖住了疲态。两人心中皆是一凛,暗暗高看两眼对方的实力。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怪人元力强过一筹,李武雄速度快上几分,两人你来我往战作一团几十招内分不出谁胜谁劣。马庆倒是懂点门道,看得出来李武雄虽然以巧抗力似乎游刃有余,但仅仅时靠着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势才使得怪人腾不出力气反击,勉强拼了一个均势。韩老幺可没这般见识,觉得两人只在伯仲之间,缺的就是那最后一根稻草。 韩老幺手持金斧,跳出沙丘,大喝一声:奶奶的老子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韩老幺立功心切,马庆意识到这事为时已晚,手里只扯下他的一小片衣角。韩老幺一跃而起鼓起全身力气一掷,金斧急速旋转化作一个锋利的圆盘划过一条弧线切向怪人。可带夜刀刀法密不透风,把怪人牢牢钉在一寸方圆之中。金斧突然从李武雄背后出现,着实惊了他不小。李武雄强行收了招式,一个后翻拉开了一段距离。金斧势大力沉也不易与,怪人周天运转炸裂出千百道气息环绕在周身,却抵不住金斧摧枯拉朽,被砍中右手小臂。怪人的小臂如同中空一般,陡然凹陷了进去;金斧随之也止住了势头。韩老幺乘势杀到,细如麻杆的腿直直蹬在斧柄之上,彭的一声好似怒海惊涛鲸吞而来。金斧在小臂之中愣是又深入了几分。怪人吃痛不住,左手拍出一道强横地元气逼退了强弩之末的韩老幺。 韩老幺连退了几十步才刚刚站定,还未落定,便高呼道:将军!!!一旁的李武雄拔刀再上,一刻间隙都不耽搁,漫天刀光把怪人逼得难再进一步。 暂得安宁的韩老幺高声吟唱: 弥勒一怒 彗星袭月!! 弥勒二怒 苍鹰击殿!! 弥勒三怒 白虹贯日!! 弥勒持刀, 邪祟湮灭!! 沙丘之后的马庆一听这咏词,把头盔猛摔在地面也从遮蔽处跳了出来大骂:王八蛋,你他妈真想死别他妈死在我面前! 第七十六章:弥勒持刀不如背后一刀 森林巨木之中,无端生出一股凶猛无比的龙卷。飞沙走石,天地色变,本来还是晴天白日霎时间就乌云密布,而且云朵越结越厚,几乎累积到了几人的脑袋顶上。 而这风暴眼,正是那瘦骨如柴的韩老幺。 这一式就是白有贵亲传的《持刀弥勒经注》之中的绝学:持刀诀。 韩老幺原本暗红枯萎的筋肉血脉里现在如同流淌着岩浆,整个人露出极其可怖的猩红色,双眼好似鼓胀到极限的气球,随时可能爆裂开来。 而随着韩老幺的元气凝结变强,李武雄的刀越来越快,一生修为挥洒地淋漓尽致。一方面他有不甘下风的较量之意,二来韩老幺此时是凝气起式的关键时刻,微末差错韩老幺性命难保,既然韩老幺危难之时挺生而出,李武雄绝不辜负侠客君子之义气!带夜刀再不惜力,一刀连着一刀全力斩在怪人的各处要害。 怪人铜墙铁壁,一时性命倒也无虞。可是他也非俗人,一眼就认出了韩老幺招式的来历不由心下一惊。 怪人想不到这东境的秘术竟然流传在中原,惊奇之余也深知其中厉害。可他的本尊实在难以在短时间解了带夜刀之困,便偷偷潜了一个影子进了地下。怪人心切,竟给李武雄看出了端倪。李武雄也知这一招必是冲着韩老幺而去,把心一横,带夜刀一变走势砍进了地下。黑色的闪电裹着天火瞬间将黑黄的土地看出将近一丈深的深沟。可李武雄这一变招,胸前空当大开。怪人拿捏住这个机会,一记冲拳砸在了李武雄的肋骨上。 李武雄前几次那样虽被袭毕竟有所格挡,摔得狼狈些可身上并无大碍。这次却是他明知伪虎必定出拳,而挡无可挡。这一记拳几乎要了他的性命,怪也只怪这带夜刀法每一式都是杀招从来有进无退,有攻无守,全力施展之后他周身脆弱地跟一张薄绢无异,只一个空当就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方才他强行变招,乱了自己的阵脚,自行解了无懈可击的带夜刀之攻,已是必败之局。 李武雄倒飞而出撞在一块巨石上,咯血不止。 可带夜刀这一斩却没全断了怪人那个邪性的影子。影子浑身兹兹冒出碧绿的浓烟直扑韩老幺。 此时马庆正在韩老幺身后大骂他这作小弟的动不动就搏命丝毫不理会自己这个大哥的计划。可他这个人嘴巴虽然贱,却重兄弟义气。更何况李武雄和韩老幺素来无甚交情,却舍了性命救韩老幺,他这个作大哥哪里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影子显出身形一爪抓向韩老幺的面门,可一杆银枪拍马杀到撸得一手好串。黑影被银枪贯穿,化作了几十只碧绿的火鸟四处逃窜。马庆啐了一口沫,大怒:尼玛的韩老幺尽坏我的事!手中的亮银枪却不停歇,几十道枪影瞄上了每一只火鸟,几息间,碧绿的烟火洒满了半空。马庆耍了一个枪花,复又冲向那个怪人。 上手就是最强的一招霸王摔枪。 怪人何等刚强还是不敢硬接,侧身躲过。马庆改摔为刺,一枪直刺怪人的眼睛。 但怪人岂是什么好惹的对象。吃了起阳洗髓丸的李武雄也得仗着招式精妙才勉强打了一个平手,马庆修为不算低,要命的是他枪法粗糙,招式之间衔接不紧。怪人刚刚领教了天下无双的带夜刀法,再看这拙劣的枪法直觉满身上下都是破绽。左手单手试探了几次就抓住了亮银枪的枪头。 怪人手中用力满以为这枪必定碎成两截,却不想这亮银枪纹丝不动。 他心中一惊,暗道:如此神兵利器竟给这种小儿糟蹋。 接着怪人手腕一抖,马庆手上跟着了火一样刺辣,竟然脱手被甩飞开去。 怪人倒提亮银枪的枪头随即赶到,正想一枪拍碎马庆的脑袋了结了后患。可一个红色的影子却欺身杀入,一击下勾猛打他剑突之下一寸,正是肋骨所护不及,五脏要害之肝脏所在。怪人元气大涨,仍旧错估了此拳的凶猛,硬被撼飞。 这道红色影子正是使了持刀弥勒经注中要义的韩老幺。他的筋肉血脉全都突兀暴起,周身之中隐隐发出血红色的光芒,哪里像什么弥勒,分明是一个地狱修罗。 一击得手,韩老幺几十拳如同暴风骤雨打在各处的关节和穴位。怪人连连后退,拖着一只残手勉力招架,竟被韩老幺连连逼退。 在地上满地打滚的马庆和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李武雄都强撑着站了起来,看着平日里籍籍无闻的韩老幺独逞英豪。李武雄心中的讶异远超马庆,暗道韩家小子无名之辈竟然有此等功力,难不成真是我小瞧了青江子弟了吗? 韩老幺每一个招式都是有板有眼,显然是吃了苦头练的真本事,远比马庆的三脚猫功夫扎实利索。而且使了“弥勒持刀”之后,本就天生神力的韩老幺势可开山裂海。怪人修行也是走刚猛无匹的路子,一生修为全在筋骨皮肉之上,竟还是比不过韩老幺。 怪人正面和韩老幺硬对了一拳,实在抵受不住韩老幺之威,往后退了半步。就是这一退,勇气尽失,韩老幺飞起一脚蹬在怪人的小腹。 怪人无招可解,无势可借,生生被打飞了十几丈。 怪人一弹开,韩老幺就一记手刀劈碎了曾敢为身上的铁链。锁链断开了一截,像披肩一样披在曾敢为的背上,早不成囚笼桎梏。可曾敢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仍旧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韩老幺揪着曾敢为的衣领大力摇晃,叫道:起来给我站起来! 曾敢为眼神涣散,腿骨全被抽掉了一样连站都站不稳。韩老幺实在无法,远远一掷将曾敢为连同他的暗红色棺材一起丢到了马庆身边。韩老幺再是淳朴脸上也显了鄙夷之色,这一丢的力气着实不小,曾敢为咕噜噜滚了七八圈才定了下来。 “大哥,交给你了!” 马庆伤得不重,立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子。他翻身一骑,坐在了曾敢为这副“尸体”的胸口,双手在他脸上揉来扯去。曾敢为即使五官被拉的变形,仍旧是谁都不理。马庆实在气不过,照着脸颊就给了一拳。 马庆气急败坏,这尼玛自己的下属一个尼玛的不要命,一个尼玛的不要脸,自己这个当大哥向谁诉苦。他瞟了一眼远处奄奄一息的李武雄,眼神忽地一凛。 马庆一刻都不敢忘此行得目的,二叔和三叔反复叮嘱李武雄决计不能活。如今赵伯言已经魂归西天,自己身边再没帮手。若是李武雄健全,马庆自问一人单打独斗没有一丝胜算。可若是现在...哼哼! 马庆从腰间抽出了几枚钢钉,掩在袖子之中,慢慢的靠了过去。 李武雄身负重伤,双手撑着地面才勉力坐起来。再想站的时候,肋骨撕心裂肺地疼痛,最后只能喘着粗气往后一躺。刚才那一仗,自己全力施展了带夜刀法,起阳洗髓丸的药效已经退得干干净净,身上的元气也损耗的七七八八。而这药丸的副作用也慢慢显了出来。李武雄当下不仅手足无力,五感也在慢慢消退,不好好调养上几百个呼吸绝对难以再动弹。可要命的是自己的肋骨断了不少,经脉也有不小的损伤,即使有时间调养也无法打坐调息。 马庆看得出李武雄经脉紊乱,心道:正是吾辈成事之际。 第七十七章:四门拳 马庆半跪在李武雄身前,叫道:将军,我有一事相请。 李武雄哪里看不出这小子不怀好意。只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形势迫人啊。李武雄长叹一声说道:李某身无长物,唯一值钱的便是我项上人头。马兄你方才出手搭救,如今要反悔我也绝无怨言。 马庆亮出了手里的钢针,扭头去看发了狂的韩老幺和那怪人缠斗一处,恭敬地作揖一拜,说道:将军,那在下得罪了。 说话间,马庆小臂一送,四根钢针一齐插进了李武雄的胸膛。 李武雄双眼圆睁,眨都不眨一下。 远处韩老幺一鼓作气,久战却并不利,而且他的修为毕竟还是浅了点,持刀弥勒经注虽然奥妙,却并不能本质得提高韩老幺的境界,只不过大幅度增强了速度和力量,至于境界高深之时周天的诸般变化是一概不会。 怪人一开始被揍得踉跄招架,久了也渐渐摸到了门道,并不再与韩老幺硬碰硬,而是用“外身”为饵,诱使韩老幺出死力相杀;本尊却藏匿背后,虚则实之实者虚之。几个来回,韩老幺的重拳草率冲动,原本充沛的体力再经不起挥霍,渐渐慢了下来。 韩老幺自知不敌,大喊道:大哥救我!便冲着马庆的方向退去。 这一喊,唤来的却不是马庆,而是怪人愈加凛冽的攻势。对决之时,哪有自报颓势求援的,韩老幺实战经验实在太少,怪人闻言一愣初时还惧是这人类小子的请君入瓮之计,还刻意隔开了距离,可这个韩老幺后撤之时,背后却丝毫不设防,怪人远远打出一道碧绿的火鸦。火鸦一分为二,二分为三,三化万千,漫天火影将韩老幺一下裹了进去。 韩老幺的金斧不知被丢在了那里,手上没有称手的兵刃,只能徒手来挡。火鸦本就是一朵朵火,顺势就烧掉了韩老幺身上的皮甲,灼得韩老幺皮开肉绽。好在韩老幺“弥勒持刀”的状态未褪,身上那一层元气凝成的红光能略微抵御得了绿火的攻势。饶是如此,韩老幺再无敢战的念头,怪叫着抱头四处鼠窜,大叫道:大哥救我。 怪人再不疑有他,本尊显出了身形就要取他的性命。韩老幺感到身后有风声人影,跑起来更是不要命,左突右蹿。怪人一时竟然抓他不到,转眼一看马庆和李武雄二人已近在眼前,攻势一转直奔他二人。 马庆粗口又是连篇,骂这韩老幺坏我好事,自己下了这么大决心要救李武雄,术法未成之时韩老幺却把怪人给引了过来。 马庆那四根钢针却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 马庆低声交代了一句:李将军,我马庆自认不是什么伟岸君子,但我敬你是条好汉又冒死救了韩老幺一命。这三根定骨的钢针算是我还你的人情,如今我将他们定在了你的骨骼之侧续你周天经脉。将军待你气机恢复,自行取出无碍。 定骨钢针入体修复脆弱的血脉实属不易,也只有马庆这种本命属金,且修为至守境的人才能操纵得了,往常马庆也没有把握,只不过情势逼人,他也别无他法。 马庆一拱手,说道:你我两不相欠,往后如何,各安天命! 双手接着一扬,周天运转到了极致,迎着怪人冲了过去。 韩老幺扭头一瞅,身后的怪人已经换了目标,他知马庆和李将军都伤得不轻,立刻又返身去救。 两人一前一后夹着怪人全力对敌。怪人刚一出现时招式还有点磕绊,手足举动十分生涩,久战之后反而如行云流水,招式随着意念如大江奔流,瀑布倾泻。才不过走了十招,便一拳打中了马庆的左肩,一腿踢中了韩老幺的小腹,将二人打落在地哀嚎不止。 怪人看着自己的双手,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说道:想不到想不到,这人类的身子虽然孱弱运转起术法来真是通畅无阻。哈哈哈。 马庆倒在地上,已是反抗不能。怪人缓缓走到他的身前,问马庆:人类小子,你的长枪不是凡品,不知你从何处得来? 马庆心想能缓了一口气便是一口气,便出言回到:亮银枪乃是我家传的宝物,你又如何认得? 怪人伸手一探,亮银枪吸到了他的手中,喃喃道:这杆长枪似曾相识,小子你往上数个十代,看我认不认得你祖上。若是你我有那么点渊源,我大可饶你一命。反正你身上那点残魂于我有害无益,放你也非不可。 马庆心想这怪人招招狠辣,要留情为何早不留情,非得现在这个关口,分明是想辱没我马家的祖先。但他实在是有点打不动架了,可这怪人体力源源不绝,现在再动手根本毫无胜算。马庆既不想死,也不想侮辱了马氏祖宗,便道:我家先祖乃一方豪杰,你报上名号让我先掂量掂量你配否知晓我马氏威名。 怪人仰天长笑,说道:将死之人嘴巴倒是硬,也罢也罢,我的身份让你知道也无妨。吾乃妖族亚圣,化猫之王,伪虎! 马庆又惊又疑,眼珠子快速地来回转动,刻意提高了音量回应道:撒谎,我明明看见伪虎为我青江李将军所杀,成了一滩黑水,这里何时又多出一个伪虎! 怪人胜局已定,放轻了心思,说道:之前那千面黑影不过是我的一道外身,三魂七魄不全,灵智心神未开,才遭了你们的诡计。再者说,就算你们凭实力杀了一道影子又有什么可骄傲的。小子,我的耐心可用得差不多了,说吧,不然我现在可就要杀你了。 马庆自知死期将至,退无可退,愣在远处不敢动弹。濒死之时,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以前在督刑队那些小打小闹上了前线果真什么数都作不得,他真得害怕了。 此时不远处一句不冷不热的嘲讽却幽幽传来:虎就是虎,猫就是猫,堂堂男儿竟然冠以“伪”字,难道妖族之中尽是奉沐猴而冠之辈吗?简直是贻笑大方! 伪虎之伪,亚圣之亚,这一直是伪虎心中绝对不能容忍的忌讳,正因如此它千方百计要抢虎骨练成真正的老虎,顶替妖族圣者的地位。这一句话真是刺中了伪虎心中的痛处。伪虎怒极反笑,起了身望向说话的李武雄,说道:人类小子竟然还有点骨气。若你是我妖族子弟,我不仅不会杀你,还会与你饮上两杯。可惜啊可惜啊。 两声可惜后,伪虎已经站在了李武雄的面前,他大大方方地说道:我知你恢复得差不多了,今日一役,本就是为你送葬而来。在城中,我就听闻过你骄傲不可一世,甫一交手果然铮铮铁骨一副,我敬你是个豪杰,但你不得不死。要怪只怪你们李家拿了不该妄想的东西! 李武雄把身后藏着的钢针丢在了一边,他本是有意偷袭却被伪虎点破,于是索性光明正大地起身一决生死,说道:请! 带夜刀应声出鞘,化作一道黑龙盘盘囷囷缠住伪虎,华丽异常。伪虎现在却完全似另外一个人,一招一式大巧若拙,大道至简,每一次出手都点在李武雄不得不救之处,一双手仿佛世界最为牢固的盾牌。 一旁的马庆托起韩老幺正想落跑,却仍旧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大惊失色:四门拳! 第七十八章:珠联璧合 这古法四门拳在伪虎使来,比马庆高明上了千百分。 说来讽刺,持刀弥勒经注等一干秘术原是东境妖族的圣物,现落于韩老幺等人手中,可历经人祖,大宗师,武圣人三代所创的四门拳却给这妖族妖圣学了去。 马庆只看上一眼一双眼便一刻都不能挪开。 从前他并非刻意怠慢修武,只不过他总以为这世上一定有更简便的捷径,所以一直不能沉不下心来反复揣摩。他思来想去,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寻一个世外高人指望他来教导心得。可世外高人哪里那么容易找到,十九年也就遇上白有贵这小半个高人。果不其然,教了他几手立刻将他送进了“守境”。 而伪虎修为犹在白有贵之上。 如今珠玉在前,马庆如何能不心动。 一招招一式式映入瞳孔,马庆越看越是畅快,也越是着迷。他把背上的韩老幺一丢,跟着伪虎的动作出拳收拳,几息间悟到的拳法果真比自己从前钻研数年而来的心得更加老到凝练。怪不得大宗师王守仁年轻时名不见经传,得了人祖几句指点便能脱颖而出,冠绝全族,成了一代豪雄。 韩老幺喘着粗气望着已经着魔的马庆,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从何下手。他想帮李武雄,又急切要救醒马庆,喉头嘶哑憋出了几个字,徒劳地喊道:大哥,大哥。 伪虎四门拳精妙也全赖李武雄带夜刀凛冽,逼得伪虎不得不专心对敌。但即便是韩老幺都看出了两人境界天差地别,所以伪虎愈加小心应对,愈发让韩老幺担忧李武雄的处境。韩老幺叫不醒马庆只好瘸着个腿捡起了自己的金斧好助上李将军一臂之力。 韩老幺身上的红光血色渐渐褪去,顺带着把他一身力气也消散了个干净,他竟连本命的金斧都提不稳。 韩老幺叹了一口气,自知上前去必定是送死,仍旧拖着大斧冲了上去。 彼以国士待我,我以肝胆报之。 伪虎高看李武雄几眼,却不意味着他对所有人类都有惺惺相惜之意。韩老幺在它眼里不过蝼蚁一样的人物。伪虎巍然不动,见李武雄力已不支又有外人搅局,手上的招式更加快了几分,准备了结一切。 随着伪虎的起势,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传来。 韩老幺明明还在十几丈开外,耳边龙虎声传来,却似伪虎就在眼前,立刻止住了脚步小心提防。果不其然,一息之间万千碧绿的火鸦从伪虎身上前赴后继地蹿出,李武雄横过带夜刀却抵不住无孔不入的火鸦。李武雄身上的天火,本来是万火之源凌驾于碧火之上。可火鸦却跟有了灵智一样,吞了一口天火便一触即遁。不多时,李武雄的皮肉也逐渐暴露在火鸦面前。 这远处的韩老幺本来就孱弱不堪,又没有什么天火这种万火克星,一两只火鸦像一个铁钻一样朝着韩老幺五脏六腑冲撞。若是火鸦入体,韩老幺必定命丧当场。 李武雄也是又敬又怒,这个韩老幺早就该走,怎么这时又回来。李武雄飞身而去,一边躲着火鸦,一边赶去救援。带夜刀凌空一刀切断了韩老幺的火鸦,韩老幺面如猪肝色,断断续续地说道:多谢,多谢李将军搭救。 李武雄迎风立定如松,说道:苟延残喘而已,你走吧,伪虎的目标不是你。 李武雄爱憎分明,韩家兄弟是马氏附庸无疑当循机诛灭,可今日韩老幺挺身而出与自己联手抗敌,这一恩情他却不能不报,做出独自断后的抉择李武雄也丝毫不悔。 韩老幺还想墨迹,李武雄反手一推,将他推出了十几丈远。 李武雄心中无惧,却不得不承认绝不甘愿,觉得自己大好年华怎么就死在了这里呢。 伪虎挟着排山倒海威压奔涌而来,李武雄手中的带夜刀发出呜呜呜的悲鸣似有不忍之意。 李武雄双手持柄,挥出了最后一刀。 李武雄今日死于此,愧对带夜刀威名,愧对李家先祖。他瞪大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伪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醒的拳头。 这一眼,无疑是他的最后一眼了。 却不是“玄虎”的最后一眼! 霎时间一声洪荒凶兽的吼声从刀中如惊雷一般炸出,仿佛山君水主困在牢笼浅滩之中一时怒、怨、恨齐齐涌上李武雄的识海,像一股扑不灭的山火蔓延肆虐,像一道止不住的洪水决堤而出。 李武雄双眼赤红,怒不可遏。 韩老幺刚才蓄起的乌云被一阵无根的罡风一扫而空,一瞬间晴天朗朗艳阳炙烤。 李武雄的背后,站着同样如恶鬼修罗一般全身赤红的马庆。 刀枪齐出,裂地开山。 伪虎眼中全是不可思议,因为这道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是玄虎,妖中四圣的威压。这股气息实在是太真实太生动了,简直如玄虎亲临一般。 难道玄虎大人借这两小儿的躯壳再生了吗? 圣兽对所有的妖族都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压,伪虎胆气登时弱上了三分,气劲也随之消减了不少。李、马二人这金鼓齐鸣的一击,乌黑的带夜刀和光明的亮银枪看似格格不入却如水乳/交融,互为犄角。伪虎眼前满是黑白相间的刀光枪影,目不暇接,只能下意识的护住了头颅翻身后退。 李武雄和马庆欺身压上,刀枪如同大河奔流一样前赴后继没有丝毫停顿。 伪虎暗暗咬牙,大事已经筹划都如此地步,即便真是玄虎再生,我也只能灭圣诛仙了。 古法四门拳再起,固守拆招苦苦支撑。 伪虎的双手逐渐从人形变成了兽爪,一寸多长的利爪和雪白的皮毛从手上长了出来。兽形只要显一分,力量就可以大上十分,虽仍旧很难抗衡玄虎双雄,却也不至于瞬间一败涂地。 玄虎双雄神智已失,出招时单凭一股毁天灭地的怨恨和震怒,所以招招发狠就是要置眼前的伪虎于死地。 一人持枪,一人挑剑,两人随着战意的澎湃,周天也逐渐相通。李武雄修为要高上不少,元气也更充沛,于是元气源源不断地从他的体内涌向马庆体内。马庆体内的玄虎精血残魂也随即流往李武雄。李武雄身怀玄虎骸骨,受着精血喂养慢慢显出了变化。 玄虎残魂的苏醒,把两人可戕害得不浅,伪虎虽然伤不了他们一分一毫,但李武雄却是半身鲜血淋漓,而马庆因为大量元气的内涌而五脏六腑剧烈地刺痛如同火烧一般。 远处的韩老幺触目惊心,瞧这两人已经全无人样。 最可怖的是李武雄,他近乎已经成了半人半兽的怪物。他左边的脸颊覆盖上了浓密油亮的黑色皮毛,瞳孔也不再是寻常人类一样的圆形而是如一裂深渊,眼睛原有的血丝和眼白也消褪地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野兽一般的金黄色。他的左手更加骇人,玄虎骸骨苏醒后陡然增粗,撑开炸裂了人类的皮肤筋肉,更不说脆弱的血脉。左臂几乎寸寸断尽,残肉断筋外翻,血更是汩汩往外留着。 韩老幺倒抽一口凉气:受这等伤,寻常人就是疼也疼死了,李将军为了我等小卒的性命居然搏命如此。先前不知李将军义气千秋,韩老幺有愧。 韩老幺无力再战,折下腰作了一揖。随后他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小的匕首抵住胸口,若是此战李、马二人不敌身死,自己定当以死酬李将军忠义,绝不敢苟活于世上。 第七十九章:北狄城无疆,通天劫为界 大战之侧,犹有一具行尸走肉没人关注。 那就是守着棺材的曾敢为。 曾敢为对一众高手大战置若罔闻,如同聋了瞎了一般。他身上松松垮垮挂了半圈铁链,手足也没有什么束缚,他若要走随时可以离去,奈何像是丢了心一样愣是一动不动。 曾敢为如此反常,与他背上那具暗红色光彩决计脱不了干系。只是战局胶着,玄虎双雄杀红了眼,韩老幺又是个头脑少根筋的,竟没一个人料想到这些。 唯一挂念着曾敢为的,就是伪虎。 伪虎的手里有很大很大的一盘棋,如果真给他下对了,整个东境和中原都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费了无数周章和付出了数不清的代价,手中才有了第一颗棋子,那就曾敢为和那具棺材;而第二颗棋子也近在咫尺,那就是李武雄。若拿下了眼前这两个小子,自己二十多年的布局也总算得到了回报。 真真没想到,原本轻而易举的一战却变得如此艰难。 此番他孤身前来,林子外围的云树妖族并不是他的部署,甚至可以说是他最大的敌人。他不敢显了真身明刀明枪杀了这两个小儿,用人形对敌却又占不了上风。久拖下去,必定夜长梦多。伪虎从一开始惜才爱才,转眼已成了恼怒憎恨欲除二人而后快。 马庆在短短几十息间,境界和李武雄一样双双提升了到了守境二相,与先前简直已有云泥之别;而李武雄境界未有多大精进,却如脱胎换骨一般得了玄虎兽身,举手投足间一股无根之风伴随左右,隐隐合着一股山君妖圣的威压。 若马庆和李武雄之间原来的境界相去太远,两者的裨益远不止于此。可惜修行越到深处,越怕有短板,两人还未能跨过炼形的那道最重要的门槛。 伪虎看出了端倪,两人虽然招式密不透风,此起彼伏,但马庆显然弱上一筹。而李武雄身负重伤,即便有玄虎残魂相护若久攻不下也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每逢带夜刀主攻,伪虎就避守不出,以四门拳拒敌;而当马庆主攻,伪虎便尽起修为以力硬撼。 李武雄和马庆浑然不觉伪虎的变招,只凭着一股子蛮劲儿行事,果不其然马庆身上的鼓起的血脉受不了如此强悍的冲击开始不时爆裂,血浆刚刚沾到皮肤就耐不住高温而化作了一团雾气。马庆熟视无睹,不过几十招间浑身上下弥漫着一层厚厚的血雾。 远处的韩老幺越看越心惊,明明血雾浓上一分,马庆的生机就弱上一分;可马庆手上的亮银枪却丝毫不停,招式仍旧大开大阖刚猛无匹。韩老幺看不出玄虎残魂,也猜出了马庆必然已经失了意识。 若只是李、马二人,这已是死局。 不论收手还是对敌,总归都是要死。 只不过亮银枪乃是个神兵,受了无数次元气的冲撞仍旧毫发无伤,才拖延了更多的时间,让对决看起来“势均力敌”而已。不得不佩服这个伪虎处变不惊,心机深沉;就算是面对妖圣的威压仍旧丝毫不惧,如此短促地接敌时机就想出了应对之策。 马庆手上的亮银枪总算慢了下来;带夜刀之势也如强弩之末。 带夜刀斜斩而下,伪虎不管不顾任由带夜刀削去了自己肋下的一块肉,顺势足下一蹬如同离弦之箭一般进了马庆的血雾之中,虎爪一探径直捏往马庆的喉咙。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亮银枪却不利于近身作战。在方寸之地里,长枪起不了势,蓄不上力气,只能拙劣往前一横挡住伪虎的身体。可伪虎手上的肌肉却陡然一收,瞬间瘦下了一圈,随之变化的是手臂突然长长了好几尺,轻而易举地就捏住了马庆的脖子。 伪虎再不做犹豫,手上加重了力气,就要把孱弱的气管颈椎掐断。 可马庆的嘴角却抹了一丝窃笑。 他眼睑一眨,前一秒仍旧是人眼,后一秒却换作了如同李武雄一般的兽瞳。 伪虎不可能看错,那一刻分明就是玄虎的神情,高高在上,睥睨蝼蚁的神情。 伪虎心中一颤,手上更不敢耽搁,重重地捏了下去。可手心中传来一种无法抵御的高温,伪虎一狠心拼着手臂焚毁的代价也得要立刻杀掉马庆,破了这两人的合击。碧绿的火焰从伪虎每一个毛孔中钻出,猛地扑向马庆。 这碧火遇见马庆却如泥牛入海须臾就不再出现,伪虎身上源源不绝的元气随着火焰的消失也渐渐难以为继。 马庆身上奇怪的高温愈发势不可挡,穿透了伪虎的手臂。 逐渐马庆周围的血雾也燃起了熊熊火焰。 苍白炙热。 天火! 不可能,马庆如何懂得天火!伪虎待看清了火焰的颜色,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世上天火也不过几朵,为何青江边陲小城里无缘无故多了两个天火的使用者。 马庆忽然开口,语气虽然平淡但却如同九幽穷泉里传出一般冷酷冰冷:化猫小妖也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伪虎全身被天火焚烧,整个人却如同置于冰窖之中,心中暗道:不妙不妙,玄虎大人真得复活了。 就在伪虎犹豫的一瞬,马庆如同鬼魅一般往前飘了半步,一掌向伪虎的胸口。这一掌似缓实快,手上也见不到天火、元气的波动,就那么平平淡淡的一拍如同寻常武人的一拳。可其中威力非亲历无法想象。 伪虎身体一倾,这一掌错打在了左边肩膀之上。霎时间伪虎肩上所有的穴道和血脉中的元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雾气被风吹散一般没了一点痕迹。伪虎的左手止不住的抖动,完全失去了控制,甚至连拳头都握不起来。 伪虎无暇怨艾,眼角瞥见一个黑影已绕到了身后,他手中正拖着一把乌黑的断刀。 李武雄手起刀落,随之是一只孤零零的手臂高高的飞舞,喷洒出红色的血浆染红了半壁天空。 这伪虎端得是个狠人,既知被马庆制住一时脱不得身,李武雄夹击在后,这一刀避无可避,竟自断一臂仓皇躲过李武雄这一刀。 伪虎连滚带爬躲出了十丈有余,捡回了一条小命。伪虎心中大骇,如今李、马二人纯粹是玄虎的傀儡,玄虎乃是真真正正地活了过来。先前马庆示弱,不过是玄虎精心布下的请君入瓮之计。伪虎不察,中了圈套失了一条臂膀。 伪虎捂着断臂,狼狈地逃到了曾敢为和那口红色棺材旁。 李、马二人站在伪虎身前,异口同声地说道:二尾化猫,竟敢冒犯本座,还不速速领死谢罪! 伪虎仰天长笑,好似听到世间最为可笑的事情。 “单凭你一句话,我就真得去死吗,玄虎血脉断了千年,你也成老糊涂了吗?” 玄虎喝道:大胆! 这声大胆并非双雄之音,如同无中生有,卷起一阵狂风威势压向伪虎。 伪虎直起身子,直呼玄虎,说道:可惜啊可惜啊,如今你魂魄虽活却离不开这两个人类小儿的躯体,怕是连一成实力都恢复不了吧!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我伪虎今日押上化猫一族万年的气运就与你赌上一把。要么我伪虎登天成圣,要么东境化猫全族将陪我殉难于此” “你一介蝼蚁毁了半数修为,如今我杀你不过探囊取物,你有何资格言说登天!” “我的资格就在这里。” 伪虎唯一健全的手臂猛地一扯,那口红色棺材缓缓打开。 万丈金光冲天而起,龙吟声震慑六合。 四周的蛇虫鼠蚁飞禽走兽听见龙吟声全都纹丝不敢动。 远处在山涧中悠闲吃草对一切置若罔闻的银袅竟然也俯下了身子趴在地上呜咽。 乳虎林外,云树妖群本来齐整的战阵顿时乱作一团,不停地开始相互冲撞狂奔,宛若末日来临一般。 “竟然是通天劫数,竟然是通天劫数,竟然是通天劫数!” 第八十章:屠虎 李、马二具躯壳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冷漠生硬,却丝毫掩不住玄虎魂魄的恐慌:你如何能盗得通天劫数!不对不对!大胆化猫!你竟敢暗通乔力牧的后人!你竟敢!你! 随着棺材打开,一旁的曾敢为如同一具僵尸一般站在了一旁,用短戟将自己的手腕上的动脉割断,血液顺着手指不停地滴入红色棺材之中。 随着血液的喂养,金光和龙吟慢慢收敛,那口棺材也逐渐的沉寂,显出了通天劫数的真容。 除了北狄皇族,乔氏一族的族长一人,世上再没人亲眼见过通天劫数的模样。传言说通天劫数是一把剑,也有人说它是一块天外的镔铁,也有人说它是一张弓。 这些以讹传讹的流言即便是说出口的人也不敢相信。 但所有人都知道:通天劫数一旦出世,金光为幔,龙吟为响,妖兽尽失其胆俯首下拜。 人亦要下拜,因为所有人不敢不称颂通天劫数的主人--乔力牧。 千年之前,武圣人乔力牧曾带着通天劫数独闯东境雾池,杀到了桫椤巨木之下没有一妖能阻。四圣之中上一代玄虎更是被屠,金龙也被通天劫数打成重伤。若不是通天劫数太过霸道,惊醒了“无归无来处”之中神游万年之久的紫雀,乔力牧说不定已经斩断了妖族神树,毁了四万八千妖族的祖灵之地。 即便紫雀再临,乔力牧仍旧带着通天劫数全身而退。 至此通天劫数的威名响彻大地,没有一人敢违其意。乔力牧统一北狄诸部落,建立了天下第三大城:无疆城。 无疆城是世上唯一一座没有城墙护卫的城池,只因圣人临朝,神器庇佑,四万八千妖怪无意敢违逆冒犯。 “北狄城无疆,通天劫为界。” 即便如今,北狄皇族乔氏气运穷尽,十代之中都出不了一个大修行者。北狄朝纲更是全权旁落在了大将军慕容氏之手,北狄之中仍然无人敢提废立皇储一事;这不仅是乔力牧威名犹在,真正紧要的是通天劫数认主,除了乔氏之外没人能靠近得了通天劫数的万丈金光。 玄虎魂魄更认得这通天劫数,若不是它,上代玄虎不会死,当年自己更不会躲到了乳虎林中乃至于被杀。 那棺材旁的青年必定就是乔氏子弟了。 通天劫数能为伪虎所用,必定是得了乔氏的首肯,如若不然伪虎纵是巧舌如簧有瞒天本领也不可能使唤得动通天劫数。 其中阴谋必定非同小可,竟连玄虎也不敢再往深处思量。 玄虎望着弑父杀君的凶器,心中惧恨交加。恨不能当即上前拧了伪虎的脑袋,杀了这个暗通人类的叛徒;可通天劫数出世之时,金光已经扰了玄虎的心智。 它毕竟是一缕魂魄,即使有虎骨精血为本,两个守境高手为用,它也不过是勉强恢复了神识。受金光一阵激荡,玄虎差点就失去了对李、马二人的控制;玄虎双雄开始发出如梦呓一般的挣扎声音,玄虎一时间自顾不暇。 莫说玄虎恐慌,就连伪虎本人也是膝盖发软。可“大事”已经开始行动,他已经踏进了这条不归路。若是放玄虎活了命就等于化猫全族都得死无葬身之地,伪虎不是不怕,只是他怕的不仅仅是一件“神器”! 终于曾敢为流干净了血液,面无血色苍白如纸;脑袋一阵晕眩,无力地跪倒在棺材旁;金光亦完全消失殆尽。 伪虎完好的右手伸进了棺材之中,触摸到了杀过无数妖兽的通天劫数。甫一接触,一种摄心蚀骨的寒冷从手心传来,瞬间把伪虎的肌肉全都牢牢冻住,不能挪动分毫。 那股寒气顺着经脉蹿进了伪虎的脑袋里,伪虎的识海之中登时浮出了一尊骨龙的雕塑。骨龙人立而起,抿着尖牙大口,长须飞舞。它左右探出两爪,一边抓着金光四溢的太阳,一边抓着寒冰凝成的月牙。 骨龙空空的眼眶中镶嵌着两颗流光溢彩的明珠,却没有瞳孔。 随着骨龙的显形,一句苍老的声音从伪虎的识海之中遥遥传来,语气出奇的和蔼: 你可是我乔家后人? 伪虎跪伏在地,答道:在下不是,今为屠虎,特来借神器一用... 不等玄虎解释,那道声音便回应道:“后生,既然你能见我,你我之间必定有渊源,我不问你缘由,你也不必说仔细;我更不会管你是人是妖。我只问你一事,如今乔氏与东境如何?” 伪虎连连叩首,不敢再掺杂半句虚言,应道:乔氏皇族没落,十世不能修行,北狄朝纲被慕容氏所窃;东境雾池外由紫雀、金龙设置大雾三十三道,已与外界完全隔绝;中原墨城东征,尽取海表流沙之地以西只在弹指之间。 “通天劫数啊通天劫数,竟是换来这般的结局。” “后生,通天劫数今日供你驱使,想必你也清楚代价。老头子我已经死了千年,难得啰嗦两句后生你也耐下性子听着,‘好自为之,莫要重蹈当年覆辙。’” 自称老头子的声音果真不再言语,倏忽消失不见。 伪虎左右顾盼连叫了几声前辈也得不到回应,便朝着骨龙走去。 识海之中,伪虎的魂魄逐渐靠近骨龙。每近一分,眼眶的明珠正中央的裂痕就长上一分,而伪虎的魂魄就变淡一分。行了七步后,伪虎的魂魄已经是透明不见,而明珠中间嚯地一声裂开,如同破壳的鸡蛋,睁开了一双兽瞳。 兽瞳既睁,骨龙随之苏醒。 一直跪在棺材边的伪虎本尊也从僵硬中立刻恢复过来。 再回首时,带夜刀和亮银枪已近在咫尺。玄虎在金光泯灭的刹那就又占据了上风,重新支配了李武雄和马庆二人。玄虎怒不可遏,手中刀枪齐出意欲除了伪虎这个祸害为快。 伪虎看似在识海之中沉沦许久,其实不过是几个呼吸,他醒来时,通天劫数已不在是一件冷冰冰的神器,而成了伪虎赌赢这场战局最大的底牌。 他摸着通天劫数,一股残忍血腥的暴虐感涌上了伪虎的心头--那得是多少妖兽的鲜血喂养出的杀意。只那么一瞬,伪虎的周天就已经完完全全被填满了元气。伪虎甚至没有提起通天劫数,甚至不需要出任何招式。 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 再寻常不过的一眼。 世上便再没人能形容出这一眼中的威力,甚至被诛灭的玄虎也没看懂通天劫数的模样就已经一败涂地。 李武雄和马庆像遭遇大风的风筝一样嗖嗖地被吹飞,甚至连远处的韩老幺都被震晕过去。亮银枪和带夜刀双双脱手,而两人则挂在树杈之上不省人事。 玄虎的魂魄也被吹离了双雄的躯体,无依无靠地漂浮在空中无所附着。若就是这么游荡着,都不需要伪虎动手,一时片刻它就得像寻常的元气一样散在了天地之间不复存在。于是玄虎急切想找一处落脚之地,忙不迭地四处乱窜。 可它哪里能躲得过伪虎的眼睛。 伪虎自语道:我总算是赌赢了第一把。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了几声鹰鸣。伪虎抬头去望,数只神骏的白鹰就在上方盘旋。伪虎急忙后退躲进了树林的阴影之中,暗暗寻思道:通天劫数出世,这么大的动静终究是把云树妖阵的眼线给引来了。此地不宜久留,应当速速离去。 伪虎的手从红色棺木中抽了出来,对着玄虎的残魂轻描淡写地一挥,一阵碧绿的火焰瞬间就把玄虎魂魄裹了进去。伪虎踩着阴影移到了死尸一样的李武雄面前,他伸手在李武雄的脖子上一探,李武雄竟然还有一口气在! 伪虎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我本不该留你性命,但你我终究无缘做仇敌,今日一别也必定无缘再见,我杀你也是多此一举。 说话间,伪虎一记手刀硬生生把李武雄带着虎骨的左手齐肩斩断,便匆忙裂开虚空带着曾敢为和通天劫数远遁而去。 伪虎走得匆忙,并未注意到碧火之中侥幸还留了一丝魂魄躲进了昏睡的韩老幺的眉心之中。 第八十一章:我曾驮日西去 李武雄、马庆、韩老幺三人昏睡了一天一夜后相继醒来。 最先醒的是韩老幺,他从树杈上解救下双雄,赶忙撕碎自己的衣物将伤最重的李武雄包扎严实,即使他空荡荡的左肩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发出了恶劣的腥臭。 经历过生死的韩老幺甚至都没有勇气去看李武雄的伤口,只是心底默默念着要做点什么,因为李武雄还有那么一丁点微弱的呼吸。 韩老幺但凡恢复一点点元气,便尽数注进李武雄的体内,却如泥牛入海。可李武雄周天经络中没有一点回应,仿佛失去了生机。 韩老幺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却不敢轻易细想:李武雄看来已经废了修为,即使还能活下一条性命也只能勉强苟延残喘。恐怕以李武雄不可一世的个性...... 第二个醒的是马庆,说是醒,仅仅时睁开了眼睑而已。他的喉咙发不出一个字,四肢更是完全不能动弹,只能默不做声看着在一旁忙活的韩老幺,等时间恢复力气。 最后醒的是李武雄。 似乎在睡梦中,他就已经知道左臂没了,全部的修为尽皆失去,而修行之途已永永远远地对他关上了大门。他冷冷望着四周高大的、焦黑的树干,仿佛正对着一面镜子,看着另一个自己。 讽刺地是,废人李武雄没有一丝表情一声抱怨,而安好的韩老幺一见李武雄醒来立刻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李将军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马庆这时已经略微能动弹,挣扎着起身倚在了一个小土堆上,看着面前的两人。他的声音仍旧很弱,若有似无好似气音:老幺过来,大哥还有一事拜托你。 韩老幺情绪有点失控,但五感还是十分警觉,立刻闻声附耳过去。 韩老幺再傻再笨,一天一夜的思考也猜到了这次的出征并不那么简单,而马庆必然是带着杀人的使命来的。 他不想做,但马庆是他的大哥,他的话自己应该要听。 马庆果然开口说道:老幺,杀李武雄、诛灭李氏是镇守大人下的死命,韩督刑也已经接下了杀人的密函,老幺,你不需懂权谋、布局、道义,你只要想一想这事不成将会是什么结果;你、我、马氏、韩家都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老幺,杀了李武雄。” 已经醒来的李武雄仍旧没有一句反驳,也许现在立刻死了还是一方战死的豪杰,而活下去就只能是蝼蚁一般的存在。 韩老幺心有不忍,却亦清楚马庆句句属实没有一点反驳的余地。他颤抖着声音连声叫着“大哥”。 马庆虚弱地说:老幺,不用你动手,你扶我过去。 韩老幺转身在李武雄身边扑通跪了下去:李将军属下有愧,属下不忠不义该受万世唾骂,只是我不能负了大哥的性命, 韩老幺迟迟不决,在李武雄身边连叩了四十九记响头,额头已经殷红一片,只是再如何拖延都阻止不了命运的决定。 老幺如此,马庆又何尝不是百感交汇。 为玄虎所控之时,马庆与李武雄心灵相通,也知李武雄何等光明磊落之人,自己乘人之危乃是大不义。李武雄更与己协力抗敌,恩请堪比活命,马庆又不是什么冷酷无情的人,如何能轻易下得去手。只是韩老幺实在心思单纯更杀不了人,马庆于心不忍,便强撑着身体挪到了李武雄身前。 马庆周身乏力,只能挨着韩老幺跪坐下。他从腰间抽出一柄手掌长短的匕首。 韩老幺看着匕首愈发哭得猛烈,眼泪哗啦啦往下倾倒却真得不敢出手阻止。今日他阻了马庆,明日便没人阻李哥舒诛灭马氏上下,韩家老小,他不忍,更不敢。 三人之中,反倒是李武雄最为平静。 他无慷慨赴死的悲壮,也没有苟且偷生的委屈,更没有义薄云天的洒脱,他像刚刚睁开眼看这个世界的婴儿,简单,无感。 马庆的手腕一抖,匕首落了下去,凄寒的刀锋立刻贯入了血肉之中。 韩老幺以头顿地,哭到无力反复喃喃自语道:属下无能属下无能。 这或许是韩老幺第一次怀疑起马庆的行事,第一次意识到权谋的可怕,也第一次憎恨自己的无能和软弱。他不敢正眼去看任何人,看李武雄,看马庆,这一刀后,他们甚至是自己都不再是原先的人,在他心中极其陌生。 他似乎从未了解过马庆,也不了解哥哥和看似忠正的马镇守。 韩老幺抬起头,却看到瑟瑟发抖地马庆满脸痛苦地跪着,手上全是血! 这一刀竟贯穿了马庆的手掌。 马庆浸满血液的右手牢牢握住李武雄仅剩的手掌,说道: 李武雄,你是君子,义气如高山仰止。 我马庆很多事做不得主,但这一生不想只当一个傀儡。 我今日以血盟誓,以握刀的手为凭,我敬你为兄; 回城之后若不能阻止李、马之争,我自断一臂拜谢兄长高义。 久不动弹的李武雄居然眨了一下眼皮,瞳孔里倒映着马庆漆黑披散的头发和咬紧的牙关。他仍旧一言不发,却轻轻在马庆的手心按了一下算是应允。 韩老幺泣不成声,马庆看他一副小女儿做派,出言打断:老幺你收起眼泪,去找银袅回来。你拿着亮银枪,在银袅面前就对着银枪三拜,说马征一系今日存亡绝续,务必请它来救。 马征是谁? 我的死鬼老爹,你再他妈墨迹一会儿我就该咽气了。 韩老幺赶忙从地上连滚带爬站了起来,却因为跪了半饷而趔趄了一大步。稍缓和了点他就迈开了大步奔进了林中深处,从马庆的视野中消失了去。 此时已仅剩玄虎双雄。 李武雄咳嗽了一声,幽幽说道:动手吧。 马庆说:我不敢。 “现在并无玄虎操纵你我,你还是能读我的心思;或许冥冥之中你我已为一体,杀了你就是杀了我。” “那你也该知道,我并不打算活着回青江,我只是在等自己恢复了一点拿刀的力气” “我知道。” “既然如此,你又顾虑什么,大胆杀了我,死也罢活也好你总是得到一个自由身。” “我又何必骗你,又怎么可能骗得了你。你救了韩老幺,救了我正好说明你不愿掺和在镇守之争中,于你心中修行才是唯一渴望。既然如此,你甘心你作个废人而死吗?你的左臂本来也不是你自己的,何必不再等等,或许会有另一只手臂。” 李武雄苦笑了两声。 马庆答:何况李家少了你和全部的长老,你真觉得还有相抗之力吗?你还是多劝李哥舒几句,至少能保全一族妇孺的性命。 李武雄望着天空再一次陷入了无可奈何的沉默中。 远处一道银色的电光卷起焦黑的树枝,眨眼之间冲到了玄虎双雄面前,正是银袅。 它难得听话,俯下了身躯静静候在了一旁,稍后赶来的韩老幺小心地将两人放上了银袅的背。韩老幺没乘骑过银袅,不免有些担心:就凭一匹马能冲过那么多妖族的包围圈吗? 我老爹生前吹牛说银袅乃是苍穹之上拉云驼日的神马,人间没有任何东西快过它。今天我们就赌一赌吧。 第八十二章节:无名集 两天前。 云树妖大军压境之后,青江全城戒严,街道上往往来来的只剩下带甲的卫士。 戒严战鼓传来时,白瓶儿和李唯恰巧在先生的小屋翻查兽语术的书籍,后就索性呆在了那。 期间白有贵回过一趟,神色匆匆;他看着书房中典籍经书撒了一地,白瓶儿正在收拾,就出言问这里发生过了什么。 李唯闻言立刻捧着无名集凑了上来:师兄师兄,你看这个快看这个。 白有贵摸了一下封面却不敢看书里的内容,问:怎么了? 李唯揪起一页纸说:这本书有古怪,这一个章节原先是“南冥巨鲸驯养纪事”,不知道怎么突然变成了“云梦泽十三悟”,师兄这到底是怎么了? 白有贵听见李唯的话后脸都发青了,却还是强忍住不去看书的内容。 “南冥巨鲸驯养纪事”是何物白有贵不熟悉,可这“云梦泽十三悟”可是大师姐当年用过的剑法,比同为先生所传的《持刀弥勒经注》高明了百倍不止,说它独步天下也不为过。白有贵心里痒痒,却牢记先生交代过无名集只传有缘,私自看绝没有好处。 先生从没做过无意义的威胁,他不肯给自己看必定是自己的实力未到火候,看了也如同眼前这个蠢蛋李唯一样,入了宝山空手而归。 他转过头,避开无名集去看窗外,他说:小唯,无名集是先生的手札,记载了先生修行之路上所有的事迹。先生修为无量,小小的纸张怎么可能承载这么多内容,所有每一页纸都有三千小变化,三百大变化。他名之为无名,并不是说它没有内容和名字,而是因为涉及的东西太多,没必要强行取一个名字。你在等等,说不定过段时间它就会就又会变回去。 李唯哪里懂“先生一生事迹”这寥寥几字背后的巨大诱惑,只是听见师兄说它可能变回原先的样子就时时刻刻守着无名集不放。 白有贵记起回家的目的,对李唯说道:我从奉常府中带了一辆马车来,上面饮食充足,银钱我也放了不少,车夫熟路,你们若听到城头金锣响起,你们就上城去墨城,懂了吗? 白瓶儿面露难色,试探着问道:奉常大人,城中发生什么事了。 白有贵叹了一口气说:此次来的不是白马,而是云树妖阵,妖族圣兽紫雀的亲卫,若她有意来攻,青江城再坚固恐怕也要保不住。夫人切记贸然突围只会更加凶险,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离开城池。 紫雀之名,天下无人不知。 白瓶儿听出白有贵言语中的凝重,搂着小唯的肩膀说:我记下了。 白有贵说:本来这个屋子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可这次我也不知道最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夫人珍重了。 说完白有贵就想转身就走,可还是忍不住对李唯交代了一句:小唯,记住,无论如何留着无名集。 他再不留恋,一路奔向城头的议事大帐。 大帐之中,稳重如马阔昨夜也彻彻底底地失眠,他左右思索不通云树妖来青江的用意,更令人忧心的是,妖阵纹丝不动如同一块顽石,没露出半点线索;好似马阔面对的是一把没有任何感情的刀,而不是有意图有欲望的活物。 唯一与他预期吻合地是,它们并未攻城,说不定真是为虎骨而来的伪虎。可这阵仗也不得不让他挂念城外的马庆。 “大哥,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庆儿平安归来。” 可惴惴不安的祈祷换来的却是他担心的军报。 跪在帐下的游骑禀告到:云树妖本阵未动,火狐引燃了乳虎林外沿。 听完军报,马阔带着马如龙和白有贵凭栏远眺,即使是六十里开外,烈焰浓烟也已经非常的明显。马阔面如死灰没有一点对策,转头看马如龙,问道:韩督刑官身在何处? 马如龙低声说道:督刑官正在府中。前夜韩家老幺偷偷加入了五百精卒出城去了。马如龙遥指南方,接着说道:现在大概在那一片火海之中。 马阔又问:老六如何? 马如龙说:他那个牛脾气我也是真没辙才打了他五十板子,这几天太过敏感先关着他吧。 马阔摆摆手说:随他闹吧,你待会去放了吧。韩家兄弟相依为命感情甚笃,如今老幺身陷危局,他必定无心谋划。这么看时机还未成熟,计划还是往后延后吧,等庆儿回来我们再做决定。 马庆出城,虽是形势所迫但确实马如龙授意的,即使他如今还是相信有银袅相护马庆不会有什么事。可凡事就是怕一个万一,马如龙忍不住想象若自己一个决议真地害死了马氏少主,那王氏、马阔甚至马老六都不会饶过他。而实际上,马庆的确是勉力招架着伪虎的攻势,九死一生。 一念至此,马如龙脸上止不住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另一侧的白有贵说:镇守大人宽心吧,多想无益,如今布防青江城才是要务,其余的事情你我静观其变即可。 马阔夜探奉常府的时候和白有贵遥遥过了一招,愈发觉得这个胖子高深不可测,也愈发信赖他的意见,说:就如奉常大人所言。 照理说,这几人议事,韩督刑官一定是不会缺席的。 可正如马阔所言,他听到韩老幺偷跑出城之后就再控制不住情绪,一会儿震怒大骂,一会儿忧心忡忡,已很难细细思索眼前的局势。他甚至连军帐议事都无心参与,若不是马阔这个人心胸够广,他早就该被上官猜忌是否已经临阵倒了戈。 马阔不疑他,却不意味着其他人不起心思。马如龙对韩督刑的观感立即从盟友变成了需要警惕的势力,私下派人监视起韩督刑的举动。但另一面,马如龙也开始偷偷埋怨起自己来。毕竟征召五百精卒一事乃是自己的主意,但执行地太过于草率竟然连韩老幺进了名单都没发现。 马老六闹性子导致大量事务堆积,马如龙忙得焦头烂额,临出征他连名单都来不及看上一眼,只是让马阔代签了军令。而相应地,马阔也是一样忙昏了头,否则按他心细如尘的个性怎会连那么显眼的一个名字都没过滤掉。 像一个多米诺骨牌,起因只是两个无关痛痒的小失误,竟然把韩督刑这一大助力变得患得患失。马如龙不敢怨二哥,只能恨自己办事不利,也难免他最近总觉得诸事不顺。 就在几人交谈之时,一个中年汉子上了城头,他生硬地向马阔做了一个揖,便高声相问:镇守大人,五百精卒陷于敌手,不知大人作何处置啊。 说是问,语气却不善。 马阔不缺这点涵养,从容应道:原来是李家主事李送青,来人,奉茶。 马阔答得和气,却是笑里藏刀,暗讽李送青没有官职凭何来议事大帐,更加没资格与一城镇守论事。 他那句“来人”后,亲卫立刻像抓保龄球一样抓了一个孤零零的茶杯上来。杯盖并没有和杯身吻合地很严整,茶水也从杯沿溢出,显得极其狼狈。而且城头上并不是饮茶的地方,根本没有座位。 李送青推开亲卫的手,这次连行礼都免了,直白地说道:大人嫌弃我卑微,没有值得领教的地方;难道大人真是要我李氏家主来问才肯作答吗? 李送青言语之中已经有了威胁的意思,马如龙正要发作,却被马阔拦下。马阔说道:送青大侠在青江城中人望无二,地位尊崇,哪里来的卑微的说法。只是这军情机密,恕我实在无可奉告。 李送青不是寡断没见识的人,立刻清楚今日马阔无论如何是不会透露出半个字了,不做犹豫转身就走。 白有贵望着他的背影,心想马阔现在看似沉稳,实则已经乱了阵脚,否则哪会这么容易就动了真怒。 “诶,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马氏有意退让罢兵,若是城外的症结治不好,内斗想来还是无法避免。” 第八十三章:夙兴夜寐为仇 李送青碰了壁,恨恨回了李府。 堂上的李哥舒大病初愈,面目上还透着几分憔悴,可那双眼睛透着精光内心显然极不平静。这也不奇怪,他赔上了半世的经营和李家整整十三名长老的性命,才换来李武雄和一朵天火,怎么容许有一点闪失。 前夜李武雄不顾反对出城,他的心情就极为糟糕。数十年宦海沉浮,李哥舒对阴谋的嗅觉比鲨鱼对血都灵敏,可他并没有去劝李武雄。 一则李武雄现在已是一家之主,既有决策,自己就不该倚老卖老削了他的威信,更不能引起宝贝孙儿的不满,二则,以天火的能耐世间有到底几个敌手?就凭赵伯言那点微末本事哪能构成什么威胁;至于马庆,毛头小子,从来没有进入他的考虑之中。 他听了李送青汇报之后,虽然不安,却还没改变自己的判断。他心中一直默念“关心则乱,关心则乱”雄儿肯定能应付所有的情况;他甚至还出言安抚李送青的情绪。 李送青却不那么容易接受,他强忍着才没有破口大骂;其中有对马氏设计李武雄的愤怒,更是对马阔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的厌恶。 他说:爹,这个马阔蛮横无礼丝毫不把我们李家放在眼里,我过问雄儿的安危居然跟我摆镇守大人的谱。难道他忘记了当初他们六兄弟进我青江时是谁接济他们的吗!....... 李哥舒心中冷笑,这个傻儿子真是气昏了头,难道不知施恩图报是何等幼稚的想法;利益相争时谁人会顾得上从前那点小交情。 正思索间,一件事情突然闪过李哥舒的脑袋,他急促地打断了李送青,问道:马家六兄弟,其余那三人在哪里? 李送青被突然掐断了话头,愣了几秒,然后迅速搜肠刮肚去回忆相关的消息,并不确切。语气中也有点犹豫:马氏还有几人做的是“行团”的行当,至于下落,数年都没有消息应该是死在了哪个荒郊野岭了吧。 李哥舒又问:他们走得是哪条线路? 李送青答道:这我记不清楚了,我可以遣人去查,行团出城肯定都有详尽的记录。爹,这其中有什么蹊跷吗? 李哥舒不语,一桩往事却慢慢浮现上了心头。 扑灭玄虎之后,墨城曾颁布“同袍令”,进行了称为“红衣烧海”的东征。边境“横云十七城”乃是为前线补给的重要据点,大批的邪神凶徒都驻扎在了青江城。也正是那时,李哥舒换得了“血祭养骨”的秘术,其中一个代价就是九个守境高手的心脏。 那时李哥舒刚刚得了“虎骨”,终日望眼欲穿地等着换骨的对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那个邪神的条件,乘着红衣烧海的大乱之中杀了九人;最难缠的一个家伙似乎正是行团护卫的装扮。若这人跟马阔有什么干系,那李、马之间可就不是什么权利之争,而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了;那么,李武雄可就真可能遇到危险了。 李哥舒摸着自己的额头,不想记起的往事如海潮一般一波一波推进了自己的心头。 当年那个邪神还提了另一个条件,那就是要和刚进门的白瓶儿欢好一夜。李哥舒自诩成大事之人,哪会念及这点儿女私情,当即偷偷将白瓶儿送去了她的花账。 对,她。 虽然她穿着墨城制式的红绸衣、蒙着脸,可她丝毫不掩饰光润的丝绸下更加滑腻的曲线,还有宛若莺啼的声音。 李哥舒不在乎邪神喜欢玩什么花样,更不管白瓶儿的生死,捧着记录秘术的人皮止不住地大笑。他当夜依言试了一试,虎骨蛮荒的戾气明显地开始消减,更是喜不自胜。 第二日白瓶儿安好无损地回了李府,李哥舒倒有几分讶异,不过这等小事在他看来眨眼间就翻过一页。当然自此以往,就算白瓶儿再闭月羞花,他不愿、也不敢对她有半点欲望,谁知道那个诡魅的邪神碰过的人会变成什么。 将这个倒霉的女人疏远在偏院中不杀她在李哥舒眼里已是最大的恩典。 李哥舒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尽力去平复心境。本来以他的境界和岁数,很少有事情能真得扰乱他的冷静,可这一刻仍旧止不住一阵心悸。李送青得了命令,立刻出门去彻查青江中登记在案的马姓的行团护卫。 第八十三章续:夙兴夜寐为仇 城池的另一头。 此时,马阔正走在一个湿漉昏暗的地牢里。他看着恰比上斑驳丑陋的青苔啧啧砸吧嘴,说道:老三这家伙心也真是够狠的,真就把老六丢这里来了。 马阔停在一座牢房前,狱卒立刻敏捷地打开了牢门。这个狱卒也确实有几分眼色,知道马老六就是来逛一逛不可能“长住”,衣裳,食物甚至酒水都不缺;这不,才两天镇守大人就亲自来接迎犯人了。 但老六挨了顿打,住这臭烘烘的地方肯定还憋着气,眼神不善地瞪着马阔。马阔眼里倒是有几分笑意,仿佛眼前是一个幼稚任性的小童。他随性地坐在了马老六的面前的破席子。 狱卒看着华丽的镇守袍沾上了地上的污渍觉得有些可惜。 马阔屏退了狱卒,开口道:还生气? 这一句话塞得马老六说不出话来。二哥亲自来地牢接自己,也算是给足了面子,总不能再让他出言致歉吧;而且这么直白的一句话后,他若还是介怀似乎总有点小家子气了;但最最重要地是,马踏雪的确还是在生气,被这么毫无遮掩地戳中后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马阔舔了一下嘴唇说:我骂过如龙了,这事儿做得太草率;他也跟我提了你的事儿,你说吧,你想知道什么?我今天来,就是来告诉你答案的。 马踏雪挠了挠头,又恢复了往日六弟的恭敬和任性,说道:二哥,你操持一族兴衰负担太重,可我不想家中有秘密,更不愿你轻易动家法。 马阔望着眼前的木桌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幽幽低语道:老六,有些谋划我还是不能说。但我要你明白我并不是被狗屁的镇守金印迷了心窍,只是有些人我一定要杀,你也得赌上性命帮我。我们六兄弟本不该有秘密,所以我今天就告诉你。 “大哥是死于李哥舒之手。” “什么!大哥不是死于行团意外吗,连尸首都没有找回来,你这里说的是什么!” “行团记录是我改的,那一整个行团也是我和老三杀的,那次的去墨城的行团里根本没有大哥,是我冒充他去。” “行团出发的前夜,一个女人敲了我的房门,一个照面就将我弄晕抓到了城外。我醒来时,那个女人已经不见,第一眼看到得竟是大哥浑身浴血死在了眼前,他的心脏也被剜走。我查看得很清楚,致命的刀伤就是李氏的窥胡三刀。” “那个女人不是凶手?” 以她的修为,我猜大哥可能一滴血都流不出来,而她特意来掳我更没有意义。当时李氏有十一元老,李哥舒手下更是有倾城之力,以我们三兄弟,即使再加上大嫂,根本没法与李氏抗衡的资格,只能静候时机。所以我索性扮作大哥顶替护卫行团,在去墨城的路上和如龙设了个埋伏将整个行团屠尽,将大哥死于行团的意外作成了铁案,消了外人的怀疑。 不可能,李氏与我们无冤无仇,怎么会下这样的毒手!更何况大哥修行当不逊于李哥舒,怎么会... 你当时还小,大哥不想让你担心才绝口不提。其实那会儿大哥身上的怪病已经侵入心脉,病入膏肓。被李老贼所杀,非战之罪。大嫂和你的脾气都太爆,我害怕你俩做出什么傻事才一直守下了这个秘密。“而今日今时你我是一城之主,庆儿又那么争气,杀李哥舒的时机就在眼前了。” 马踏雪竟没有暴跳如雷大声呵斥,而是呆坐了半饷一言不发,随后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地往下掉。 马老六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大哥的尸首呢? “城外,乳虎林北三里。” “大哥是不是连块墓碑都没有?” 马阔揉了揉眼睛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马老六强压着声音,失魂落魄地反复诘问:大哥是不是连块碑都没有?大哥是不是连块碑都没有? 马阔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点了点头。 马老六跪在马阔面前,面色狰狞地说道:“二哥,杀兄之仇不共戴天。是我作弟弟的蠢笨没能替二哥分忧,而使一族重担落你一人肩膀,踏雪有愧,踏雪有愧,踏雪有愧。” 老六每说一句有愧,就狠狠地叩一响头,任马阔如何劝阻都执意如此。 咚咚咚的脆响在空荡荡的牢房中来回回荡。 “老六,你等着,明天我们兄弟就带着李哥舒的人头去拜祭大哥。” 第八十四章:倾盆雨下起决战 一 次日凌晨。 李送青翻了“红衣烧海”时期的出城记录,还真查到了数名马姓的行团护卫,几经排查,就锁定了马征。 李送青捧着名录去见李哥舒,说道:这个马征就是马氏长兄,负责护卫去墨城的行团,于“红衣烧海”期间死于行团事故。 李哥舒仔细琢磨行团事故的时间,确与自己献祭九颗心脏相吻合,可记录上明明白白写着“断云山脉附近遭遇妖兽伏击,行团无一生还,未发现马征尸首”。 李送青多少知道一点“血祭养骨”的来历,听李哥舒指名要查“红衣烧海”期间的守境高手,便猜到了几分线索。可他并不敢明问,问道:爹,马征已死,不会藏于暗处对我们不利。 李哥舒见自家儿子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送青不必藏拙,家里的事情从没有瞒过你,你说说你的意思吧,这个马征是不是当年那九个人? 李送青答:时间太过吻合,但全团死绝,已成了死无对证的铁案。而且时值红衣烧海,断云山脉虽然偏远,却未必敢有杀三个守境高手胆量的妖兽,我斗胆猜测,马征很可能就是那九个人之一。 李哥舒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说:当初我分别杀了那九个人,与那名护卫交手时确费了不少功夫。对手仓促迎敌还能逼我使出窥胡三刀,那时我就该多警惕警惕这人的来历。只是等我意识到这件事时,我回头却完全找不到那人的尸首,甚至连那夜打斗的痕迹都消失不见。那时青江城鱼龙混杂,即使少一条性命我也实在无从查起。 李送青应道:“可窥胡三刀...”窥胡三刀太过昭然,明眼人一看必定能能认出。他不说透,李哥舒也懂。 李哥舒摇摇头说:“真没想到因果报应居然这么玄妙。” 李送青出言:我们青江李氏拜别宗家四十年,靠着爹的谋划才逐渐发展了如今的模样,雄儿也练出了天火,爹,我们实在不必再在青江小城里蹉跎岁月,我们一同回道城吧。 李哥舒说:我又何尝不是动过这个念头,我杀人、杀妖、算他、算己不过就是为了我们分家能有出头的一天。 李送青说:爹,我们总算对马氏有提携之恩,功过相抵,这事您就不要再介怀了。自古名将成功枕枯骨,谋大事时我们哪里能够一直洁身自好,循规蹈矩;他马氏不过死一条人命,我们李氏分家为了天火死了多少人,难道就该因为他一条命中断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吗?李氏上下当初若有可能替您抉择,也绝不会有二想;如今即便要为您的决定赌上一家性命,我等更不会有二想。 李送青接着说:“死则死矣,不必赘言;当务之急是召回雄儿。” 李哥舒摸了摸自己的粗糙干枯的手掌,说:送青啊,我从前老觉得你们没长大,想不到此番还得你来开导我。老头子我总算可以安心瞑目了。你说得对,你现在去联络各处的人手,若我们再等一天还不见动静,你我就着手兵谏。 毕竟云树妖横陈在外,李送青也不希望青江真走到内斗的境地。所以他虽对城外的局势心急如焚,但也赞同再多等一天。他清楚城外将士,马庆和马氏一族精锐也占了小半数,马阔总不至于完全无动于衷。 可马阔之决绝、心狠却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而城外的李武雄此时断了一臂,废了全部的修为。李氏实则已是命悬一线。 左近的李唯母女虽然被白有贵恐吓了一番,但因为接触不到实际的军机而显得没那么紧张。小唯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正如初见先生时先生的姿态,眼前的街道上没了商贾小贩,连声响都没有一丝。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是白有贵带来的。可车夫却远远盯着小屋,一步都不敢凑近。白瓶儿在身后张罗着午饭,也无暇理他。 李唯手里捧着无名集,手夹曾在出现“南冥巨鲸驯养纪事”的那一页,不时翻开看一眼。它却始终没有变回原样。 云朵开始不停的团聚在青江城上,时值正午,天却渐渐暗了下来。 百无聊赖的李唯不免有点倦怠,期盼着雨滴落下来,至少周围能有点声音可以不那么寂寞。转角处走出了一个清丽的少女,约莫着十三四岁,黑发如瀑,眉心点了一点火红的朱砂。 经过马庆的熏陶,李唯多多少少建立起了对女人的审美,只瞟一眼,小唯立刻就错开了目光不敢直视。 小唯低着头假装在看手中的无名集,全部的心思却一直落在不远处这个美丽的姐姐身上。小男孩第一次体会心砰砰狂跳的悸动,食指和大拇指不停地搓着纸张。 他嗅着空气中可能属于她的每一个分子,就算眼前只能看到无名集里蝌蚪一样的小字,他也分明感觉到了那位少女正在靠近。 空气中幽然飘过,不知是香气,还是清风,小唯紧张地把指甲用力地抠进无名集;若不是无名集有禁制保护早就撕成了一条条。 那位少女挨着小唯坐下,轻轻说:小弟弟,要打仗了你怎么坐在门外面啊? 少女像睡莲一样绽开的裙子掩住了匀称的腿和纤细的脚踝,小唯哪里有勇气抬头,红着脸盯着她裙摆简单的褶皱,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看蓝天... 阴云密布下,少女的笑靥像一轮明月,她咯咯咯笑着摸着小唯的柔顺的头发。 小唯不想被当做可以随便摸头的小孩,直了直腰杆说:姐姐你去哪?你不怕危险吗? 少女侧过头,看清了李唯的脸庞觉得似曾相识,便问:我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你? 小唯大着胆子瞧了一眼少女却觉得十分陌生,满脸疑惑地摇了摇脑袋。 少女拍了拍额头,说:我记起来了,你和飞羽夫人一起来小院找过我。 少女正是蜕过皮的蛇族高人,它丘筱韶,小九。 小唯不能将飞羽夫人和王氏联系在一处,自然也猜不出眼前少女的身份。 小九并没有为难李唯的打算,反而轻轻地吻了他的额头,说:小弟弟,今天之后飞羽夫人肯定不愿再见我,有机会的话你帮我向她说声对不起,但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让她不要怨我,至少不要在无法报仇时怨我。 小九放下如坠云端的李唯,往内城走去。 她此行,要去取飞羽夫人的兽丹。 只是她不知道,即使飞羽夫人死于她手,也不会成为这一天最值得纪念的事情。 第八十四章:倾盆雨下殇满城 一 次日凌晨。 李送青翻了“红衣烧海”时期的出城记录,还真查到了数名马姓的行团护卫,几经排查,就锁定了马征。 李送青捧着名录去见李哥舒,说道:这个马征就是马氏长兄,负责护卫去墨城的行团,于“红衣烧海”期间死于行团事故。 李哥舒仔细琢磨行团事故的时间,确与自己献祭九颗心脏相吻合,可记录上明明白白写着“断云山脉附近遭遇妖兽伏击,行团无一生还,未发现马征尸首”。 李送青多少知道一点“血祭养骨”的来历,听李哥舒指名要查“红衣烧海”期间的守境高手,便猜到了几分线索。可他并不敢明问,问道:爹,马征已死,不会藏于暗处对我们不利。 李哥舒见自家儿子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送青不必藏拙,家里的事情从没有瞒过你,你说说你的意思吧,这个马征是不是当年那九个人? 李送青答:时间太过吻合,但全团死绝,已成了死无对证的铁案。而且时值红衣烧海,断云山脉虽然偏远,却未必敢有杀三个守境高手胆量的妖兽,我斗胆猜测,马征很可能就是那九个人之一。 李哥舒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说:当初我分别杀了那九个人,与那名护卫交手时确费了不少功夫。对手仓促迎敌还能逼我使出窥胡三刀,那时我就该多警惕警惕这人的来历。只是等我意识到这件事时,我回头却完全找不到那人的尸首,甚至连那夜打斗的痕迹都消失不见。那时青江城鱼龙混杂,即使少一条性命我也实在无从查起。 李送青应道:“可窥胡三刀...”窥胡三刀太过昭然,明眼人一看必定能能认出。他不说透,李哥舒也懂。 李哥舒摇摇头说:“真没想到因果报应居然这么玄妙。” 李送青出言:我们青江李氏拜别宗家四十年,靠着爹的谋划才逐渐发展了如今的模样,雄儿也练出了天火,爹,我们实在不必再在青江小城里蹉跎岁月,我们一同回道城吧。 李哥舒说:我又何尝不是动过这个念头,我杀人、杀妖、算他、算己不过就是为了我们分家能有出头的一天。 李送青说:爹,我们总算对马氏有提携之恩,功过相抵,这事您就不要再介怀了。自古名将成功枕枯骨,谋大事时我们哪里能够一直洁身自好,循规蹈矩;他马氏不过死一条人命,我们李氏分家为了天火死了多少人,难道就该因为他一条命中断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吗?李氏上下当初若有可能替您抉择,也绝不会有二想;如今即便要为您的决定赌上一家性命,我等更不会有二想。 李送青接着说:“死则死矣,不必赘言;当务之急是召回雄儿。” 李哥舒摸了摸自己的粗糙干枯的手掌,说:送青啊,我从前老觉得你们没长大,想不到此番还得你来开导我。老头子我总算可以安心瞑目了。你说得对,你现在去联络各处的人手,若我们再等一天还不见动静,你我就着手兵谏。 毕竟云树妖横陈在外,李送青也不希望青江真走到内斗的境地。所以他虽对城外的局势心急如焚,但也赞同再多等一天。他清楚城外将士,马庆和马氏一族精锐也占了小半数,马阔总不至于完全无动于衷。 可马阔之决绝、心狠却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而城外的李武雄此时断了一臂,废了全部的修为。李氏实则已是命悬一线。 左近的李唯母女虽然被白有贵恐吓了一番,但因为接触不到实际的军机而显得没那么紧张。小唯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正如初见先生时先生的姿态,眼前的街道上没了商贾小贩,连声响都没有一丝。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是白有贵带来的。可车夫却远远盯着小屋,一步都不敢凑近。白瓶儿在身后张罗着午饭,也无暇理他。 李唯手里捧着无名集,手夹曾在出现“南冥巨鲸驯养纪事”的那一页,不时翻开看一眼。它却始终没有变回原样。 云朵开始不停的团聚在青江城上,时值正午,天却渐渐暗了下来。 百无聊赖的李唯不免有点倦怠,期盼着雨滴落下来,至少周围能有点声音可以不那么寂寞。转角处走出了一个清丽的少女,约莫着十三四岁,黑发如瀑,眉心点了一点火红的朱砂。 经过马庆的熏陶,李唯多多少少建立起了对女人的审美,只瞟一眼,小唯立刻就错开了目光不敢直视。 小唯低着头假装在看手中的无名集,全部的心思却一直落在不远处这个美丽的姐姐身上。小男孩第一次体会心砰砰狂跳的悸动,食指和大拇指不停地搓着纸张。 他嗅着空气中可能属于她的每一个分子,就算眼前只能看到无名集里蝌蚪一样的小字,他也分明感觉到了那位少女正在靠近。 空气中幽然飘过,不知是香气,还是清风,小唯紧张地把指甲用力地抠进无名集;若不是无名集有禁制保护早就撕成了一条条。 那位少女挨着小唯坐下,轻轻说:小弟弟,要打仗了你怎么坐在门外面啊? 少女像睡莲一样绽开的裙子掩住了匀称的腿和纤细的脚踝,小唯哪里有勇气抬头,红着脸盯着她裙摆简单的褶皱,支支吾吾地说:我...我...看蓝天... 阴云密布下,少女的笑靥像一轮明月,她咯咯咯笑着摸着小唯的柔顺的头发。 小唯不想被当做可以随便摸头的小孩,直了直腰杆说:姐姐你去哪?你不怕危险吗? 少女侧过头,看清了李唯的脸庞觉得似曾相识,便问:我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你? 小唯大着胆子瞧了一眼少女却觉得十分陌生,满脸疑惑地摇了摇脑袋。 少女拍了拍额头,说:我记起来了,你和飞羽夫人一起来小院找过我。 少女正是蜕过皮的蛇族高人,它丘筱韶,小九。 小唯不能将飞羽夫人和王氏联系在一处,自然也猜不出眼前少女的身份。 小九并没有为难李唯的打算,反而轻轻地吻了他的额头,说:小弟弟,今天之后飞羽夫人肯定不愿再见我,有机会的话你帮我向她说声对不起,但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让她不要怨我,至少不要在无法报仇时怨我。 小九放下如坠云端的李唯,往内城走去。 她此行,要去取飞羽夫人的兽丹。 只是她不知道,即使飞羽夫人死于她手,也不会成为这一天最值得纪念的事情。 第八十五章:倾盆雨下殇满城 二 凌晨,天露异象。 乌鸦从东而来,蛇鼠向西远遁。 飞羽夫人被软禁在书苑中,连日来从未踏出一步。以她的本领和身份,即使马阔守在门口,她留在书苑,只是因为她愿意留下。 昨日战鼓隆隆,飞羽夫人心中咯噔一声沉入了深井之中。细询之下,她才知道马阔竟把她的宝贝儿子和李武雄一道送出了城墙。可此时云树妖阵大军压境,出城不易。更紧要的是,飞羽夫人身份太过特殊,贸然出现只会让马庆更加危险。 而且,她与小九之间还有约定,四日之限今日已到,她不能留马氏的妇孺疲兵去面对一个蛇族的大修行者。 天仍旧未亮,房门已敲响。 一枚飞羽在袖中蠢蠢欲动。 推门进来的是小玉。 小玉本来也被马阔罚了面壁,可她心野,人缘又极其好,所以大摇大摆得走出来也没人会阻拦,更有人时时帮她提防马阔的突然出现。她倒没觉得自己被罚有什么可委屈,却因为马阔要动家法处置王氏而愤愤不平,所以愈发害怕家主怠慢了王氏的起居。 往日里,王氏一天里只睡一两个时辰,甚至可以不睡觉;小玉早就习惯了天不亮就醒来为王氏打点早餐,这几日一如既往。 小玉手里捧着一个福禄托盘,上面盛放着米粥和小食。 王氏一直想一个女儿,像玉儿那么乖巧,像玉儿那么漂亮,像玉儿那么贴心;只要像小玉就什么都好! 王氏牵过小玉的手,把她轻轻地按在自己对面的椅子里,越看越觉得喜欢,脱口而出道:小玉,你受受苦,给庆儿作媳妇吧。 王氏这话并不是第一次提起,甚至马家全族都知道王氏的心思。可一想到马庆痞气十足的德性,就连当娘的王氏都觉得,这王八蛋配不上各种好的小玉。小玉是王氏一手带大的,而且自小过得都是千金小姐的日子,只是她懂事,并未因此养起几分骄横,甚至愈发对王氏、马家族人恭谦礼让,长大了姿态甚至放得更低。 但这种少聪早慧的人更加有自己的主见,别人很难影响到她的判断。 而小玉对马庆的观感并不好,虽说自己年纪比他小了四岁,却老嫌弃马庆幼稚不知道轻重。她跟王氏比母女都亲切,也没什么可拘谨的地方,于是哈哈大笑说:夫人,这玩笑都开过多少回了,你还不腻啊。 可王氏并不像往常一样打着哈哈就翻了这一页,而是眨巴着眼睛望着小玉。意外的坚持让小玉有点意外,她竟然敏感地嗅到了几分异常的味道。 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强过无数的推理,只是一颦一笑,小玉竟隐隐察觉到了托孤的意思。这种感觉让小玉很不安,她挤出僵硬地笑容说:夫人你又拿我开心,快吃饭,不然都凉了。 王氏仍旧没有动筷子,而是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小玉,上面并没有落款署名。 王氏说:小玉,我知道这强人所难,可我真不知道世上还有谁能制得住庆儿,更不知道世上哪里有比你更好的姑娘。小玉,就当我求求你了。 小玉愣在了原地,僵着脸说道:夫人,你这是怎么了,你干嘛说这些话!你是要离家出走吗?家主是对你不好,可你也不至于走啊。 王氏这会不管说点什么都能多少安抚一下小玉,可怕的是,她一句话都不说,挑明了托孤的意思。 小玉一下就急哭了,说话有点失了分寸:我现在就去军营叫马阔,押他来给夫人磕头道歉,夫人您气消了就别走了好不好? 王氏于心不忍,说:傻丫头又说胡话了。怎么能直呼家主的名字。再说他是一家之主,道理上我又亏他,他回来也就是我磕头。我跟你闹着玩的呢。 说着,王氏指了指小玉手中的信件说:记得,等戒严结束交给马阔,你不准看。 小玉把信往王氏手里一推,说:我不送,要送,等几天家主回来夫人自己送。 王氏知道若自己故意板起脸来只会引起这个倔姑娘更大的反弹;所以假意说道:我得等马阔给我个台阶,所以得你送,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懂! 小玉闻言这才稍稍安了心,把信函收进了袖子,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陪王氏把早饭用完,三步一个回首地离去。 大门关上的那一刹那,王氏平静和蔼的神色立刻变得阴寒狠戾,她对着偌大的空屋子说道:来了就陪我坐坐,何必躲躲藏藏。 房梁之上凭空多了一位少女,她双手一左一右支着,将肩头微微耸起,摇晃着小腿,满眼俏皮地往下俯看飞羽夫人,说:怕打扰了夫人您和那姑娘话别,想不到残酷嗜血的孔雀翎主竟也有这么如此长情的一面,真是失敬了。 来人当然是小九。 话音未落,小九一个旋身落在了刚才小玉坐的位置,仍旧是那副悠闲的模样。小九并不理会咬牙切齿的飞羽,而是凑近了问:为什么你不将马庆交给我照顾,我可比那个小姑娘要牢靠多了。 飞羽夫人冷哼了一声,说道:你找死! 小九针锋相对说:我看得上你的儿子是你的福气,别以为没我你儿子能活到今天!先前伪虎大人进城,我怕你小子出事才把他骗出了青江,没想到这个呆头鹅居然惹了玄虎残魂。那时候要不是我替他续命,你以为你儿子现在还能这么蹦跶吗?....... 虽然小九嘴上不停地数落马庆,但却是打从心底里一直护着他。飞羽夫人见惯了世事,自然也听得出。 只不过立场不同,飞羽绝无可能放松对小九的提防,更不能打消杀她的念头。 小九说了一阵有点口干舌燥,而且飞羽夫人总是冷眼相对,自己一个人自说自话也很无趣,便停了下来。 四天前,她在马老六的旧别院中问过飞羽一个问题。 她在等答案,可飞羽夫人不语。 不语,已经是一个答案了。 小九说:其实我很想放过你,可你造孽太深,我只是你要还的报应。 两人对坐,四目相交。 飞羽坚毅,筱韶精巧。 两人将周天提到了极致,元气的波动越来越强横。 桌上的瓷杯龟裂出一道道细纹,杯中的茶水不安分地颤抖逐渐就要沸腾起来。 各处的幔帐无风自舞,像蛇一样蠕动起来。 窗外的这两日一直阴沉的天,乌云也越发的厚重,不时有电光激荡。 两人的境界均已突破了守境三相,浩大的元气如大河一般从脑囱喷出,窗外的不断有天雷从天而降,打在书苑附近。 天色尚早,马府中不断有人摔门而出一探究竟,而回房休憩的小玉也猛然惊醒,急匆匆地地往此处赶。 房内的两人终于出招,一招决生死。 飞羽夫人长袖绵绵,如霓裳彩段翩然飘过,可袖中的一枚紫色飞羽却如风雷般疾射而出,冲向小九。 而小九柔若无骨的小臂霎时间由雪色变成了暗黑,手心中吐出一道蛇形,蛇信末梢一分为二带着通透的赤红色射向紫羽。甫一接触,紫羽碎成了八枚;蛇信借着余力,直指飞羽夫人的眉心。 八针透体。 毒信蚀脑。 飞羽僵立, 小九跪倒。 它丘筱韶断续地咯出三口血,染红了身前半尺的地板,她捂着胸口仿佛这一口气怎么都咽不进心肺血脉之中,脸瞬间涨成了绛紫色。 正在此时,书苑的房门被彭的一脚踢开,小玉握着一柄纤细的短剑冲了进来,身后天色阴暗,雷光翻腾。 第八十六章:倾盆雨下殇满城 三 小玉果决,提着剑二话不说就刺向小九。 它丘中了八枚碎羽,重伤弥留之际并没有力气躲闪,只能半侧了上身,却还是被一剑刺穿了左肺。小玉拔剑再刺,瞄得却是小九的眼窝,任你何方神圣一剑贯穿了你的大脑也得立死当场。 可这一剑却再近不了它丘的身。 方才刺肺那一剑后,它丘恶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气,眉毛高高提起,眼珠几乎从眼眶中突兀出来;可就是这一口气,缓了小九一条性命。 飞羽夫人的八枚紫羽暗合八门金锁的阵法,锁得是小九心肺之能。原来飞羽自度境界上比之它丘有所不如,硬碰硬自己绝无力一针结果了她的性命,只能使出以巧避力的紫色孔雀翎羽,锁死小九心肺。 紫羽乃是飞羽夫人的本命,即便被打破亦能受她意念的操控,精确地镶嵌在它丘的八处穴位。这八针稳稳地锁死了小九,使她心脏不能搏动,肺部不能舒张,元气统统郁结在胸腔之中,只消小半刻就能让她胸腔爆裂而死。 原本这八门极其巧妙,生门、死门皆在肺部;是入门死,不入亦死。它丘筱韶凭自身的元气,愣是打浪翻江也打不碎这八门。 但小玉这一剑错有错招,虽然伤了它丘一边的肺却让郁结的元气有了外泄的途径。小九缓过一口气,手掌遥遥对着迫近的小玉横拍一掌。 手掌遥遥一对,磅礴的掌风却把小玉打飞出书苑。 它丘收掌化爪,垫了两步,一把抓穿了木在原地的飞羽夫人的心脏。火热滚烫的心脏即使离开了躯体还是不停的搏动,挤压出大量的血液,沿着它丘的手腕向下流,沾满了她整条小臂。 它丘左手彻底化作了一条褐色的毒蛇,张开毒液横流的大口将硕大的心脏囫囵吞下。不停有飞羽夫人的血液从毒蛇的口鼻中流出,须臾后,毒蛇又化回了人形的小臂,一层腥臭凝固的血液裹着白玉一般的肌肤。 这掏心、吞心只在片刻之间,马氏族人此时已经纷纷提刀杀入,首当其冲的正是披头散发的小玉。 它丘全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理也不理他们。她慢悠悠地将另一只手并成剑指,在蛇手上轻轻一划,那层凝血很快便吸入毛孔之中恢复了干净。 此时小玉的细剑已到了眼前,可这咫尺之间,正是凡人与大修行者之间永不可跨越的鸿沟。 连招式都未曾看清,一众马氏族人已倒在了它丘的脚下。它丘无意杀人,虽然将她们打得狼狈,却并没什么人丧命。 小玉伤得最重,身上的骨头不知断了几根,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却仍旧冲着它丘发出凄厉的叫喊,状若疯癫。它丘瞄了小玉两眼,说道:放心,喊个屁啊你家夫人又没死。 小玉闻言一愣,傻了两秒后骂道:妖女,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杀了你! 它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地上的小玉骂道:你来啊小婊砸,你有种别躺着装尸体,站起来我们再过两招。 小玉大怒,手撑着地还真把腰直起来,可不知是因肋骨伤势还是手臂上的断骨,她挣扎了一半又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这时的它丘颇有点赌气的意味,还真就跟一个废人杠上;瞧见小玉被摔得人事不知才转头去查探飞羽夫人。 飞羽中了她的蛇毒,已经完全失去了五感,肌肉的活性也降至极低,即便她被掏了心脏仍旧没有一点痛楚,而是木然的站着。 飞羽的心脏从它丘的手掌心中吐了出来,接着就又被丢进了飞羽夫人的身躯之中;但是其中的兽丹已被它丘剥离了去。它丘剑指在飞羽夫人的胸前垂直一划,口中念到:合! 飞羽身上的伤口随着这一指复又愈合,除了衣裳上还沾着血迹,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它丘顺手解了飞羽身上的蛇毒让她勉强恢复了一点听觉,它丘在她耳边幽幽说道:这个巴掌,我替我娘还给你,还有你的死鬼负心汉! 它丘一巴掌扇倒了飞羽夫人,然后离开了大门。 颓然在地的飞羽夫人口中传来虚弱如梦呓一般的声音,隐隐约约有一个“满”字;然后就昏了过去。 马氏的族人逐渐赶来纷纷兵刃相向,可飞羽夫人都倒下了,甚至都没人能碰到它丘的衣裳,更别说拦住她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马阔三兄弟全数回了马府。 王氏刚刚被医匠救醒,但因失了太多血精神很差。 她倚卧着厚厚的被褥,目光呆滞,脸色惨白。 马踏雪来得最晚,跨进门槛只看了一眼就准备提刀杀上李府去。在他眼里,青江之中根本没有第二个人敢有这样的胆子做这种事,事实也是如此。可谁能猜到无缘无故会冒出一个它丘筱韶来呢? 马如龙看着踏雪冒失的样子也有点来火,摁住了马踏雪说:坐下,二哥都没开口呢,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马阔在等王氏开口。 但各中原委王氏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可马阔细细问过族人,来人是个少女,而不是李家族人。马阔心里清楚,只要王氏不开口,这谜团就永远没法解,可依照王氏现在虚弱的状态,他实在不敢再逼问什么。 马阔只能和颜悦色地坐在王氏的面前说:大嫂,这次家里伤了二十多个人,小玉差点就丢了性命,已不是个人私事了。大嫂。 王氏答:那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还有我答应你的事恐怕我已经没有能力去办了。 马阔心里咯噔一声,脸上还是不透露声色,含糊地说:大嫂你...身体不要紧吧? 王氏说:修为全失,废人一个,你让我休息吧。 马家三兄弟听后嚯地一声全站了起来,齐齐望向王氏。 王氏境界到什么程度,三人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地是,她比三兄弟都高。这种敬畏在王氏过门的第一夜,马征千叮咛万嘱咐中已经有了苗头;后来马氏起起伏伏,六兄弟仅剩下三个,可无论多么大的风浪,总有大嫂这条主心骨可以依赖;只是近年来马阔修为突飞猛进,性子也愈发深沉,王氏才逐渐退居幕后将一家主事的地位让给了他。 但王氏当年的风采,这三兄弟却一刻都没忘记,所以先前即使马阔动了真怒也只做做样子,而王氏受了委屈,马老六当场就要跟人搏命。 而这一刻,王氏居然说自己修为全失。 马踏雪这才意识到来人高到了哪种境界,愣住了不再轻易说话。马阔心思缜密,反复琢磨了那一句:那人不会再来;隐隐感觉到此人很可能是马氏的旧敌,甚至近来多次跟王氏有过接触。那么他很可能藏在青江之中有一段时间了。 马阔猛然想起九月初九那场诡异的雪,难道这人竟是能呼风唤雨的悟境大能。 一念至此,马阔再也不敢往下细想,也不打算再去追究,轻轻地帮王氏躺平盖上了被褥不再打扰她休息。 三兄弟出了屋子,踱步在后院之中,各自有各自的苦。 马阔忧心大局难控, 马踏雪愤恨有人伤了大嫂, 而马如龙想查凶徒的身份却毫无头绪不知如何着手。 马阔搂紧马踏雪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叫了一声老六。 监牢中一番交心之后,马踏雪不敢再对马阔有二念,甚至偶尔也会思虑自己图一时痛快是否会误了二哥的谋划。他知道马阔叫这声是怕自己又冲动,于是应道:二哥,我不会轻易招惹李家的人;你要是放心不下,就把我腿打断关起来,我绝不皱一下眉头也不怨你。 马阔嘴角一扬,竟微微笑了起来,他又搂过马如龙说道:老三你瞅瞅,老六长大了诶。 马老三一句话卡在了喉头怎么都不敢说出口:大哥要是看到肯定很开心。 此时园中的桂花不剩下任何一缕花朵, 寒冬已至。 第八十七章:倾盆雨下殇满城 四 通天劫数乃是万妖克星, 对人的威胁似乎并不那么逆天。 ---------------------李唯手札 毕竟军情紧急,马家兄弟不敢在家事上耽搁太久,复又上了城头的议事大帐。 一直主持局势的施不予如获大赦,赶忙把主位让给了马阔。白有贵也一直在,但是奉常要维持超然的地位从来只议事而不决策,各处的军报只能呈递给施不予这个外人。 施不予文案能力不俗,但参知军机却差了一筹,虽然只待了一两个时辰却如坐针毡,一刻都不能安生。 此时乳虎林外沿的火势逐渐消减,云树妖阵依旧不动如山;青江城的岗哨只能换岗不换哨,轮流休息;即便士兵回了兵营也得时时刻刻厉兵秣马,一有命令就得立刻集结。 此时收集情报更加关键,城门进出的游骑没有一刻停歇,随时提防云树妖阵突然的发难,可报了半天总是那一句:东六十里,未有动作。 马踏雪是青江游骑的首领,破口大骂下属们没有眼力后就跨了一匹马亲自向南奔去。 马阔和马如龙心里越发相信这支部队是伪虎的下属,只为李武雄而来;虽然更加担心马庆的安危却更坚定不发救兵。 但此时他们却不得不再考虑这个决议,因为李哥舒来了,戎装佩剑气势汹汹。 李哥舒在府中苦苦等了一夜,期间并不是没有派人去探马阔的口风,可得来的消息全是马阔拒不发兵。老头子心中的火气越来越大,到了午时实在忍无可忍就披了甲胄带着家丁闯到东城楼下。 老哥舒何等果决专断的人,愿意等一夜只是因为他料想此时交手讨不到好处。可我老头子给了你台阶不下,难道是欺李家没有雷霆手段吗! 李哥舒手臂一按,身后的一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手却牢牢按住了刀柄。 城下寥寥无几的卫士如临大敌,更摄于李哥舒积威,口舌笨拙地说:老镇守您稍待,我去请示马镇守。他也是急坏了脑袋,竟脱口而出称李哥舒为老镇守,而马阔为马镇守!难道不知道天上没有两个太阳,城池没有二主德尔道理吗! 李哥舒说道:你们在这等着。 这话自然是对自家的族人说的,李哥舒只当城下的卫士是空气,不管不顾孤身一人上了议事大帐。 马阔得了通报,清楚青江之中无人敢拦李哥舒,索性也不出去就在大帐中分了一壶新煮的茶候着他。 稍一片刻,李哥舒果然带着一阵风闯进了大帐。 马阔摆手请李哥舒入座,说:新茶刚好,老大人请! 李哥舒独自前来,正是心里还有一丝寰转的余地,但马阔敬的茶水,他却不愿喝。 他看也不看茶杯,说道:茶中有毒,不必再请。 马阔哈哈大笑说:若我在茶中投毒,我必不请,你必不辞。 李哥舒说:自信是件好事,但不一定会有好结果。 马阔说:我要的结果,对你而言肯定是个坏结果。 李哥舒此时才真正笃定,当年自己献祭的九个心脏中确有一个属于马氏老大;李、马之间绝无善了的出路。 此时若无云树妖阵临城,李武雄、马庆二人生死未卜,这一刹那,就是李哥舒和马阔决生死的时间。 但两人还是各自克制了一刻。 此时一个游骑连滚带爬冲进了大帐,跪倒在马阔朗声禀道:马小将军、李大将现从乳虎林里撤出,踏雪校尉领着游骑已经和妖族前阵缠斗上了。 五百精锐只余一骑三人! 这个游骑得的是马踏雪的死命,忙不迭呈上军报时甚至都没察觉到李哥舒也在场。 多费唇舌已无益。 李哥舒陡然拔出腰间的佩刀,直指马阔的喉间:马阔小儿,你到底发不发兵? 马如龙大喝一声:尔敢! 话音未落他也亮了剑横插在马阔身前,剑锋随着手腕一转斜着去挑开刀刃。李哥舒虽然气极,却并不是真要杀马阔,所以刀锋一软还真被格挡开了。马阔身前刚留出空当,马如龙就填了进去,像个盾牌一样站在马阔身前。 就那么一刹那,双方立刻从政见之争,变成了戈兵对决。马阔其余的部将反应也不慢,一时间噌噌噌刀剑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 李哥舒毕竟孤身一人,只能被围在重重刀光之中。他的脸色涨得腥红,花白的胡子止不住地抖动,颤抖地右手把刀锋一转,收进了刀鞘。 李哥舒环视满屋银光,怒极反笑:好啊好!镇守大人好大的威风啊!你真以为青江姓马不成!说完就转身要从大厅离开。左右部将摄于李哥舒积威,不敢阻挡,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来。李哥舒大步迈出,头也不回。马阔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微眯着双眼目送他离开。 站在他身前的马如龙嘴唇都快咬出血来了。还差两步李哥舒就能离了议事厅,马如龙实在忍不住,咚的一声单膝跪下,字字咬牙切齿地说道:李哥舒不能留!大人! 李哥舒视若罔闻,踏出最后两步。 一旁的施不予握着三千骁骑的兵符,满头冷汗,眼珠子溜溜地转动,左看看马阔铁青的脸,右瞧瞧跪在地上、把刀把攥细了一圈的马如龙。马阔向他招了招手,施不予立刻警觉地靠上去。 马阔将要说的一句话可能要决定满屋子的人的生死,也会决定整个青江城的存亡。 马阔欲言又止,施不予则连气都不敢喘粗一口,生怕自己没听清马阔的吩咐。而此时,李哥舒早已没了影子。 马阔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临阵斩将,军心不可用! 马如龙何尝不知杀他的害处,只是李哥舒这一走,虎有二首,军有二心,难道还能再战不成。马如龙持重稳健,却还是急得失了分寸,竟脱口而出道:妇人之仁!大人,你这是置我马家全族生死于不顾啊! 马阔倒是冷静得很,他双手扶起跪着的马如龙,说道:吾弟,青江有十万众,我马家只是一姓,孰轻孰重你还分不清楚吗? 马如龙把手里的刀狠狠地摔在地面,银色的宝刀却不像在往日一样刀光凛冽,而是一个破石块,大废铁一样在石板上倒弹、颠起,发出哐哐哐地噪音。马如龙全身绷得如铜皮铁骨一般僵硬,又跪了下去,应道:喏! 马阔再扶三弟,马如龙却死死钉在地上不肯起来。马阔一面要主持青江大局,一面又得好好保全马氏一族的平安,苦心孤诣却发现两者皆不可得。一面李哥舒兵变,一面王氏重伤,马阔脸上少有地显出英雄气短地惆怅来,他跪坐在马如龙的身边,说道:老三啊,你也莫小看了老镇守,他亦知晓情势。无论如何,他会等到白马退兵之后的。 马如龙勉强应了一声“二哥”算是应承下了。 一旁的施不予长吁一口气,心情为之一松,却在心里暗骂一句:要死啊来青江贪这点功。 李哥舒倒也值得马阔高看一眼。他从议事厅中走出的那几步里,就搁置了要跟马阔立刻见个真章的念头,而是只去考虑如何去救了李武雄。 李哥舒离了大厅,在东城门内召集全族人马。 李家子弟训练有素,不到两刻钟,几百名子弟就集合完毕,齐声高呼道:厉兵秣马,救我袍泽!随着喊声,起初陆续投奔来不少未穿军铠的青壮,虽不是军人,却都是弓马刀鞭齐备,基本是与李家有渊源的高门大姓。而后就有三三两两的身穿短衣的青年来到此处,但他们的装备参差不齐,不少甚至连长兵都没有,只提着一些带铁的农具。不过李家兵器充裕,倒也不打紧。 最后竟然有军人也加入了。要知道马阔手下军法严苛,擅自离营横竖逃不过一个死字。所以军人都是成建制地,一部、一曲地加入,极少零散的人马出现。不消说,这些军队的长官肯定都是李家的嫡系。 约莫有一个时辰,青江半数的武装已经都汇聚在了东城门内。厉兵秣马,救我袍泽的呼叫声更是浩大,内城里没有一个角落听不到。 马阔走上了城头,遥遥看着越来越密集的人群,面沉似水。身旁的马如龙也不再执拗着要杀李哥舒了,因为时机已过,现在动手只会是一场没有赢家的内耗。 今天之后,青江只能剩下一个主人。 第八十八:丧钟为谁而鸣 一 青江马匹不缺,三千士兵拢共配备了四五千匹马,一时间人马声喧嚣鼎沸。 李哥舒手段极高,而且这三千人无一不是他的老部署,召之即来,来则能战,所以只整顿了不到一个时辰,部曲们就规整地开往了南城门。 可一直鞍前马后的李送青心里却极其疑惑,救人并非两军决战,宜疾不宜缓,宜精不宜烦,李哥舒把所有族人都带了出来,甚至下了死命令使全族妇孺带着细软从西城门撤出,向西迁徙,这些安排于救人而言有百害无一益。 李送青是李氏股肱,李哥舒无意瞒他,既然问起就把计划和盘托出。 “此番救回李武雄之后,李氏立刻离开青江回归李氏祖籍--道城,再不回来。” 而出城前李哥舒如此大张旗鼓并不是为了壮我声势、刻意挑衅,而是行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兵马集结之时,李氏的妇孺已顺着外城西的小门偷偷溜出了青江;事情做得果决迅速,甚至连李送青都瞒过了。 李送青问道:为何如此仓促? 李哥舒答:马阔今日必定有所动作,宜速去。 所谓鬼老滑,人老精;李哥舒处于高位三十余载,对人心的把握远高于带夜刀法。 一向沉稳内敛的马阔今日迫不及待的与自己针锋相对,必定留着后招。若不是李哥舒目光如炬,猜准了马阔心中还有一丝意料之外的顾虑,哪里容得李哥舒先发制人,率先聚齐了武力。如今军阵已成,马阔再无实力轻举妄动。 李送青何尝不知李哥舒的夙愿是练出天火回归道城,可以这种方式离开,跟丧家之犬又有何不同。他明理,却咽不下这口恶气。 李哥舒活得通透,深知一城一地的得失根本不必放在心上,护送天火回归道城才是要务。 两人骑着高头大马领在前头,果如李哥舒所料,一路畅通无阻没有人敢拦半步。 直到南城门前,韩督刑匹马单剑挡在了城门前。 李送青勒马上前,轻蔑地问:你要拦我? 不料韩督刑却说:舍弟亦在城外,我和你一同去救人! 李送青回头去看李哥舒,后者点了点头。 韩督刑翻身下马,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间拔出剑抹了旁边马氏亲卫的喉咙;双脚看似轻巧的一点飞了一丈多高,将锁城门的厚重木栓一肩扛起,顺势打开了城门。 韩督刑的投名状已递。李送青再无拒绝的道理,于是亲自再牵了一匹骏马交予韩督刑乘骑。三人并马而行,浩浩荡荡出了内城南门。 李哥舒回望城头,与马阔遥遥相对,心道自此大路朝天你我各走一边,必不会再交汇。 李哥舒吩咐下去兵分两路,李送青带着少壮往西方开拔接应西城的妇孺,而自己带了不足二百入境界的好手、至少八百柄长弓短剑南下。 而他们却都错估了城外的情形。 出了乳虎林,银袅驮着三人急速往青江奔走,却迎头撞上了那十几匹在云树妖阵外围游弋的异瞳马。银袅脚程快不假,可这些异瞳马俱是入了守境的修行者,壮硕得如同小山丘,比起小小的银袅又哪里会差得了许多。 银袅左突右转见缝插针从没被追得这么狼狈过,几次想把背上的三人丢下来,好好和那几匹异瞳马好好比一比。情势所迫,银袅也顾不得回青江,最后竟一路冲往了西方,与李哥舒一行一前一后恰好错过。 追出二百里不止,那些异瞳马才恨恨作罢,想来它们也从没遇到腿那么短的小母马也能跑这么快。 银袅少见地也开始疲惫气喘,松了步伐绕路缓缓走回青江。 李哥舒一行南下,也不愿径直冲撞云树妖群的本阵,散了兵马四处找寻李武雄的下落。可两军阵前,你这几百人大摇大摆的左右晃荡跟挑衅也无甚区别。 本阵未动,却从中窜出了九只火狐,身子如小马驹大小,通体火红,奔跑起来如同一团火焰一般。火狐狂奔突袭,也不找其他人,单单就瞄着李哥舒而来。李氏的部属不愧百战精卒,虽然单个的修为没什么指望,可结成阵法竟然左右相护密不透风。火狐虽然身法诡异也一时穿不过去。 韩督刑低声问:这等妖物从未见过,不知道有什么名堂? 李哥舒见闻广博,倒是听过火狐的一些传闻,为了压住阵脚稳定军心,朗声回答道:火狐与三足乌、莽牯朱蛤并为赤龙座下三大妖族;入了境界的火狐周身皮毛化为无形,状似烈火却没有高温,触草草不能长,碰水水不能流;可这九只小狐狸分明每根毛发都清晰可见,乃是连境界都未入的小妖。 李哥舒如此解说,众将逐渐放下了初接触妖怪时的紧张畏缩,出招愈发胸有成竹,牢牢将火狐锁在了马阵的中央。 阵型牢固,胜势已成,李哥舒勒马绕行,接着与余下的将士再去打探李武雄的方位。可云树妖阵纹丝不动,不援救火狐,甚至没有丝毫喧闹、集结的迹象,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一点线索都给不了李哥舒。 李哥舒看不出端倪,竟也有些迷茫。他左右观望,李武雄若往东则遇青江河水是死路一条,径直往北自己应该早就看见踪迹,八成是往西而去了,李哥舒只能凭着推测打马西去,心中没底却仍旧一副沉着自若的模样。 兵马还未动作,身后传来惨烈的呼号声。 李哥舒回头望去,二十几名李氏子弟结成的军阵中燃起冲天的火焰。 冬日中干燥的草甸立刻成片成片地着了起来,火势之猛,李氏子弟根本猝不及防,一下就被大火裹了进去。 熊熊大火烧得人仰马翻,军阵瞬间被攻破;可那火好似开了灵智一般,如大浪一般拍向不远处的李哥舒。韩督刑拔了佩剑凌空一划,剑上凝着的元气化为大风将大火猛烈地往后吹去,解了一时之困。 烈火被大风吹裂,九只火狐已经悄然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几十具焦黑的人和马的尸体。韩督刑从马上一跃而起,剑尖直刺那一团被风吹后仍旧凝结不散的火球。 韩督刑身法不可谓不快,出招不可谓不刁钻,可那团火球动作更加迅捷,还未接触,大火就一分为二避过了那一剑,而后两股火舌一上一下撞向韩督刑。韩督刑停在半空中借不到力,收剑已是来不及,只一招就被火团困了进去。 韩督刑左掌轻推,手执佛宗无畏印使出持刀弥勒经注上的一招:诸鬼散尽! 磅礴的元气从周天大穴中涌出,如同一道厚重的巨盾,把烈火隔绝开来。韩督刑咬紧牙关闷不吭声,大汗如瓢泼雨水一般从脑顶上倾泻而下,片刻就浑身湿透。 远处的李哥舒稍微迟疑了一刻,不知是否该让韩督刑就此困死在那一团怪火里。他心里一直有着自己的盘算,韩督刑此人境界不俗若能为自己所用的确是一大助力,可他暗中受过马阔不少恩惠,更对白有贵心怀感激常执后生弟子的礼节,此次出城的目的实在是很值得推敲。 真得事单单为救韩老幺,就完全抛却了身家性命了吗? 李哥舒手里握着刀柄,却一直隐忍不发,冷眼观望着渐渐不支的韩督刑。 第八十九章:丧钟为谁而鸣 二 李哥舒最终还是拔出了佩刀,因为虽然自己带的一百多部属勇气可用,境界上却欠了一筹。控弦士兵的羽箭如雨一般摄入熊熊大火之中,却如卵石投海激不起一点波澜,火势不减反增。 李哥舒心中也是摄于火狐的修为,这先锋小妖自己已没有十足必胜的把握,那云树妖的本阵中到底藏着什么人?难道真是四圣之首紫雀天尊亲临吗?大火之侧,李哥舒不由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李哥舒看着部属射出的箭也逐渐变得歪歪扭扭,怕是因久战不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实在是不能再拖延下去。 用人不当疑,疑人不当用。 李哥舒心道既然韩督刑交了投名状,又挑了头阵,那我就姑且信你一回。李哥舒跨下并非银袅那样的马王,见了大火还是心怯,他只好踏马而起。 他虽让了带夜刀,使得却仍是带夜刀法,刀式迅猛无匹快得不像话,即使虚无的火焰亦被斩得支离破碎。大火中央的韩督刑总算等来了一个空当,从缝隙中嗽地一下钻了出来。 韩督刑两个翻身退出了十几丈远,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新鲜得空气。 方才在火中,最为难忍的并不是元气的流逝,而是大火将氧气烧了个一干二净,几乎让自己活活窒息而死。 韩督刑落地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中因为缺氧直冒金星,他心里的惊骇与李哥舒相若:他出招时玩玩没料到,妖阵先锋的一个小卒就可以如此棘手!来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前方的李哥舒刀法越来越快,火团还想故技重施分成几段绕到李哥舒的背后。可带夜刀法密不透风,完全无机可乘、无懈可击,那团有若实质的火团不但没有绕过,反被像削皮一样被挑落数百道碎片,火团也从逐渐萎缩成了头颅大小。 李哥舒手腕一抖陡然加上了十倍的力道,刀化作了一匹白练从火团之中一刀两断,生生将其砍成了两个小团。力道之大,手中的刀也被反震碎裂。 李哥舒大喝一声:刀来。 部属闻言立刻解下自己的佩刀丢给李哥舒,霎时间几十把明晃晃的兵刃在半空一齐飞舞。李哥舒一个旋身高高跃起,随手抓过一刀就是势大力沉的一斩。他的身法极快,一刀连着一刀砍在火团之上仿佛同时有几十个人影此消彼涨。 几个眨眼后满地都是断刀,残剑。 两个火团被砍得只余留拳头大小,溟灭在即,而李哥舒虎口鲜血淋漓、皮肉外翻显然也遭了不轻的反噬。 属下两个稍年轻点的小将少壮神勇,见出了战机登时拍马杀到,扯住缰绳侧着半个身子,腰腹如弓小臂如弦,蓄满了全身力气的一刀恶狠狠地砍在了火团之上。 果不其然,这团火里各藏着一颗坚固的硬核,该是兽丹无疑。小将错马而过,分明觉得那颗硬核被自己砍陷了进去,他跑出十丈余远,勒住了坐骑回看。 可惜兽丹没见着,眼前全是漫天的火海,不说领功请赏,连小命也给丢掉了。 小将料得不错,那颗火核确是被他砍出了缺口,可却释放出了火核之中的精魂。赤红的火本无形状,火核一碎忽而像被龙卷带着一样,两道火舌相互缠绕着盘成了一个十丈多高的庞然大物,火焰的末端露出两颗碧绿的兽瞳,接着火中捏成了一个怒张的巨口,耳朵,继而是前肢,身体,厚长的尾巴。不一会,一只高六七丈,长十数丈的巨狐完完整整地从火焰中钻了出来。 九个小狐狸,竟然还有这般变化! 火狐暴跳如雷,愤怒异常,恨不能立刻把眼前的一切撕成碎片。它体内像存着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一下一头撞碎了的山丘巨石,一下在地面上挠出几尺长的沟壑,一下又冲着李哥舒一行竭力嘶吼,仿佛不把力气瞬间发泄出来就要爆炸一样。 只是显然火狐神智不明,并不能将敌我分得很清楚。 不得不佩服这百余名将士的冷静和克制,面对如此可怖狂暴的巨兽还能维持住阵型不溃。 而刚捡回一条小命的韩督刑收了剑退到了阵型后缘。仅仅看满地的碎石他就知道这头巨兽不是自己所能应付的,而且此行并未是来与妖兽一决生死,而是找回韩老幺,陷在这里并不上算。 韩督刑不是要逃,只是笃定李哥舒必定也会做出撤退的选择,自己无非是到时抢个先手罢了。 阵前的李哥舒有些晕眩,暗度如此高大灵活的巨兽,青江二十丈高的城墙根本拦它不住,为何此前百年、甚至千年都不见有它攻城的记载呢? 他亦知道,现在根本不是思量纠结这些细节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千头万绪。 "东境雾池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到底有多少东西不为你我所知。" 巨狐癫狂了一阵后逐渐有恢复神智的迹象,不再横冲直撞而是将目光锁定在李哥舒一行。李哥舒心头一凛,心想这今日离开青江真恰好是时也命也,逃不了逃得了差别就是今天了。 他低声命令众人散兵向北后撤,直至甩开巨狐之后再向西与李送青会合,任何先行接触的人传给李送青一道命令:尽弃辎重,轻车简行,天黑之前务必要离开青江百里。 李哥舒此举分明有祸水东引的意图,故意先向北把巨狐往青江城引诱,不论成与不成青江守卒总得做点举措抵御之,到时自己甚至可以有坐山观虎的资本。 不过说来讽刺,二百骑士看似军容壮盛,却被几只小小的火狐挡了回去,甚至连招架的勇气都难以提起。若是李送青、李武雄领军,早就一马当先与巨狐战个不死不休,而李哥舒早就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深知脸皮这种东西关键时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把它远远丢开。 这一点,就连韩督刑一个外人也看得一清二楚;马阔为诛杀李哥舒筹划了近十年,更是心知肚明。马阔立于城头,目送李哥舒一行出城时就知晓李哥舒必定是一去不回,也不愿与自己有什么意气之争;今日已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 复仇十年功败垂成之苦,马阔只能强作平静地全数吞下。他问身旁的马如龙说:踏雪回来没? 马如龙摇了摇头,说:游骑回报,踏雪追着银袅往西去。 马阔说:李武雄也在? 马如龙说:他和庆儿似乎都受了伤,只有韩老幺一人状似清醒。你我是不是要加派人手出城援助? 马阔忽然眉头一拧,发现了远处的熊熊火光和四散卷起的尘土。顺着他的目光,马如龙亦是凭栏远眺;他细细分辨了装束和马匹,领头的那人居然是李哥舒无疑。 马如龙再往后看,不由大惊失色,问道:那是...那是一只狐狸吗? 巨狐奔走如风,嘴角黏着无数残肢碎肠,逮着前面逃窜的骑士立刻拦腰咬成两截,也不挑拣,随意择一块囫囵吐下。 兵战贵勇,一退则难以成军,即使是百战精卒也很难例外,更何况后面紧追不放的是这么一只血腥恐怖的妖兽。骑士一开始还能相互掩护,射几发羽箭,可待真见识过被逮住的下场之后早被吓得东跑西突各自为战。 一名壮年骑士埋头前冲,耳边尽是袍泽被撕成两半时凄厉的呼救,心中又惧又怒。想我们久历战阵,几经生死,何时畏惧过!骑士心下一发狠,勒紧了马缰调转了方向。 他作了一个极错误的决定。 第九十章:丧钟为谁而鸣 三 巨狐硕大的头颅居然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感受到它粗重的鼻息,从瞳孔中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巨狐吸了一口气,胸腔慢慢地鼓胀,继而张开血盆大口狂吼一声,口中喷出极其浓重的血腥味,还夹杂着无数的骨碎肉块,像石子一样打在骑士的脸颊上。 骑士脸上刹那间沾满了无数血渍,也不知是自己流的还是袍泽的。他颤颤巍巍地把手放在刀柄上,说:狐...狸...杀...杀... 刀还未出鞘,骑士肩膀以上的部位已被巨狐一口吞没。 惊马狂奔逃走,背上仍旧驮着僵直挺立的半具躯干。 事态失控的程度远远超过了预估,李家骑士眼下已溃不成军。 无法猜度之前放手一搏是否有转机,但这么逃下去至少半数将士是不会有活路了。好在青江内城已遥遥在望,李哥舒心里还有一丝侥幸,如果巨狐弃了自家转而猛冲坚城,那么倒有几分把握将巨狐斩杀,至少李氏一行可以全身而退。 果不其然,警觉的马阔早就在城头上布满了弓弩手,自己亦是神臂弓在手。 巨狐跑至青江城数里开外,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决不再靠近半步,任由李氏一族逐渐整顿好了队伍,走出了它的视野。 城头上的马阔见状,下令松了弓弦凝神戒备。 马如龙也非常奇怪,依照巨狐奔走的速度冲撞至南门下也就是片刻而已,怎么突然就停了,难道真是畏惧弓弩吗? 马阔不置可否,但他眼里却一直盯着在巨狐上空盘旋的白色大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种雕名为“逐云”在中原极为罕见,近期却不是第一次出现青江的上空了。逐云雪雕介于妖与兽之间,甚至在武圣入雾池那段极盛时期,也曾有人类驯服过它。 但逐云实在太过稀少,百年来妖族作战也未曾带过它,马阔盯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也就无法理解巨狐异常的举动。 它眼力奇佳,又能同时通人语和兽语,常常用作侦缉之用。但它能懂些人言,却表达不出,不似在妖族阵中,双方沟通无碍。这只逐云乃是云树妖阵的眼线和传令使者,巨狐不敢进城亦是云树妖本阵的指令,巨狐不过妖阵小小先锋,自然不敢违抗本阵中的军令。 也多亏有这层原因,李氏伤亡小了不少。正在此时,李送青派来的传令官恰好赶到,言说李武雄一行人已绕过了云树妖本阵,在西边数十里处出现。李哥舒正愁没有法子找李武雄,闻言立刻带着那名传令官快马西行,一面找李武雄,一面找李送青所率领的本阵。 身后的巨狐烦躁地撕牙咧嘴、左右逡巡,可眼前如同有一堵隐形的墙壁一样愣是不敢再往前迈上半步,竟就如此轻易地让他们离开了。 李哥舒未出十里,迎面赶来有一股队伍,车马并行,妇孺青壮相杂。李哥舒看仔细了后气得肝胆俱裂,这不是要李送青护送的队伍吗?怎么乱糟糟地往回走了,难道族中哗变了吗? 队伍中认出这百十骑士乃是家主所统帅,瞬间就炸了锅了。方才不敢哭喊只顾逃命的小孩妇人见了李哥舒后悬着的心总算一松,顿时哭成一团,一个说得清楚话的人都找不出。 李哥舒厉声问:李送青何在?为何李送青不在此处? 李哥舒连问了几句,结果下属你一言我一语折腾了好一会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急的李哥舒脑袋都要炸了。李哥舒往日里治军、齐家都颇有手段,唯独对妇人小孩管得稍微松了些;而这围在身边的全是惊魂不定的妇孺,哪里又能说清楚。 良久,他总算问清楚了李送青在队伍在后边殿后。 李哥舒心里咯噔一下,暗想八成是遭了埋伏了。 李哥舒深知回青江是伤亡必大到不可收拾,逃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于是传令下去三千余本阵人马原地休整,而后徐徐向西行仍旧依着计划行往道城。说罢他就带着几十名干练的骑士赶去援护李送青了。 只是他不曾想到,妇孺小童们早被后方惨烈的厮杀吓破了胆,若他李哥舒亲自安排倒也可以好好整顿离开青江,可就凭几十名没甚威望的骑士就想把三千多惊弓之鸟再赶回网里去简直是痴人说梦。人群如大江滚滚,仍旧回流到了青江城。 本阵后头李送青处,几股势力果然战成一团,混乱非常。 先是十几匹异瞳马追赶银袅来了此处,马踏雪为护马庆周全而跟着异瞳马不放。三方你追我赶,争夺不休,阴差阳错下刚刚好挡住了李氏的转移路线。 异瞳马被大量的人类转移了注意力,撒了马蹄去冲阵。李氏好手被李哥舒带走的七七八八,而且突然出现在此的异瞳马总数不过十一,但个个强横无匹,李送青一己之力哪里挡得住。李送青只好让众人后撤,自己则带着十几个人迎上去延误。 一个照面,十几条性命救被卷进了异瞳马震地隆隆的马蹄中一命呜呼,李送青也被撞翻在地,幸而他身法灵活,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将将免于被踩成肉酱。 李送青、李武雄都是那种宁折不弯的死板性子,根本不去掂量掂量敌我的形势,翻上了另一匹马匹就又冲着异瞳马搏命去了。 银袅脚下抹油早跑没了影子,另一方的马踏雪则勒住坐骑远远观望,明知李送青不是敌手也不上钱援助。原本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指望马踏雪出手搭救根本是痴人做梦,他不上前砍几颗人头就算对得起身上这副青江甲胄和灌输了几十年的人祖遗训了。 但他留于此处还有另一个缘由。实际上,李哥舒闹兵变之前马踏雪已经领了军命开赴前线侦查马庆一行的下落;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李氏和马家此刻公然决裂的事情。 他犹自不解为何李氏族人会在这里出现,他脑中甚至掠过了这么一个念头:难道青江城已破?转眼他就压下了这个念头,毕竟这些人衣冠整齐,辎重充足,不像是城破之后逃难出来的,更何况他现在还是能远远瞧见屹立不动的云树妖。 马踏雪心中暗道:这老贼头到底藏着什么阴谋? 可李送青和异瞳马过了十几个回合渐渐不支,也不见李哥舒的踪影,马踏雪难免心里有疙瘩:老贼头怎么不在? 他定睛一瞅,队伍中果然是以老弱妇孺居多,叫得出名字的修行好手几乎都不在。他便暗中猜想:如此看来,李哥舒必定是先转移了家眷断绝了后顾之忧,而后才与我等决雌雄吗? 马踏雪思来想去,这种解释最有可能。 毕竟马踏雪不常居高位、谋决拍板,思虑难免简单肤浅一些。两族有杀兄之仇,夺权之恨,已经是不论成败但分生死的局面,如此的话,必定谁更懂破釜沉舟,一战背水才谁更能取胜。 李哥舒何等老辣深沉之人,怎么会在决战前转移家眷泄光全族的勇气和决心,到时族人失了战意锐气,还怎么能取胜! 如果能推测到这个层面,也不难猜出李送青此行必定是举族西迁;可偏偏在这里的是马踏雪;而不是马如龙或马阔。 地牢那番彻谈自后,马踏雪收敛了不少,甚至有点收敛过头了。这个当口居然犹豫着是否该上前帮上一把佯作天下太平;还是调转马头接着去追银袅。 此时,李送青已经遍体鳞伤。他倒也是个血性汉子,十一匹守境初相的异瞳马合围之下,竟然苦苦支撑了二十个回合不倒。要知道,李送青早年受过重创以致于十数年修为没有长进,伤他的也正是异瞳白马;如今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李送青手中淬毒的短剑上下翻飞,真就将异瞳马拖在了此处,族人也乘此间隙迅速地退走。 但人力总有穷尽,李送青亦不是武圣、大宗师这般不世出的奇才,终究抵受不了车轮大战的碾压。 李送青膝盖一软,跪倒在青葱的草甸之上。 十一匹异瞳马结成锥阵奔杀而来,无数碎草飞溅,三两乌云坠雨。 李送青不再多做挣扎,双眼一合默然赴死。 第九十一章:丧钟为谁而鸣 四 李送青如果死于此,将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德。 李哥舒在儿子成为蹄下亡魂前飞身赶来,将他颈后的衣领一把提起总算躲过了异瞳马的冲锋。异瞳马捧着粗气,显得有些暴躁,好似到嘴的嫩草突然被抢走。李哥舒将李送青丢在了马背上,李送青惊魂甫定,趴在马背上竟然忘了扯缰挥鞭。 李哥舒一挥手中军刀,浅刺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撒开了四蹄就往东边狂奔。 李哥舒扫视再次结阵的异瞳马,暗道,向东冲破这些怪物的包围损伤一定不小,只能沿江向北,或许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李哥舒手中刀是最普通不过的军营制式,根本承受不了带夜刀法施展时的力道;他索性丢了兵器转而赤手空拳迎上马阵。 虽说李氏武道上的造诣惊人,带夜刀法精妙无双,但莫要忘了,李哥舒一脉天生火命,控火之术的修行上天赋异禀。待异瞳马近前,李哥舒纵身一跃,手腕一招掌心中多出了一朵火焰,轻飘飘地丢进了马阵之中。 火术上的境界,或任何单一五行的术法,都能区分出两个水准:初贵有,极贵无。一开始总是希望火的威势越旺越好,以多胜少;等修习至登峰造极,手中的火却是越凝练、越虚无越好。李武雄炼出天火乃是因着不少机缘,走了取巧的路子是个例外;若是正常的步骤,走到天火那个阶段:必定身无杂质,心无杂念,以纯粹周天为炉鼎才能养成天火的火种,非接近悟境的大修行者不可为之。 李哥舒刚刚突破三相炼形境,初窥“贵无”的门径,火种的直径还有手臂般的长度,仍旧是赤红的颜色。 李哥舒这一招不过是李氏火术中最为普通的“烈山焚泽”,他刚入境界时可以烧热一缸水,他晋入守境初相时,可以烧沸一整个池塘;一个月前,他可以蒸干一条小溪流。而此时,火种甫一接触草地,像接触到干燥的白纸一样,焦黑的环形烧痕迅速地向四面蔓延,漫漫洒洒丝毫没有要止住的颓势。 李哥舒看也不看,立刻翻上一匹无人乘骑的马匹前去与族人回合。 随行的一名小将看不明白,那片大火不是把妖马烧坏了吗?为何还走得如此仓促,不该掏取兽丹作日后修行之用吗? 有修为的妖兽兽丹可是稀罕物,就这么丢了吗? 小将那一刻如同被蒙了心智一样,故意掉队等火势散尽。可他能想通的道理为何李哥舒不吩咐?贪念一起,死期将至。烈火吹散后,异瞳马泛着金属光泽的皮毛在沉沉叠叠的乌云下反而愈发耀眼,十一双射出各色精光的眼瞳也愈发明亮。 李哥舒一行已经撤走,可那名小将却再没选择的余地,顷刻化作了肉泥。异瞳马往青江城的方向又追了几里,李哥舒遥遥在望,可如那只巨狐一样,但凡靠近了青江城后就像撞了墙一般立刻止在原地。 李哥舒虽不知暗中的缘由,但巨狐和异瞳马阵分明都对青江城池有所顾忌,这点可堪利用。李武雄还未找到,可一族老小离不开自己,再担忧也只能先行放下。族中事务,特别是日常琐事全都是李送青一手操持,有他在侧,整队、组织井井有条。一个四五千人庞杂队伍经过不到两刻钟的整顿终于缓缓地开始行进。 李哥舒大致估算了妖族可接近城池的范围,沿着内沿拟定了一条行军路线,便不愿再靠近青江城池,以免城中的马阔突施冷箭。事实不止一次的证明,李哥舒的眼睛不可谓不毒辣,路线分毫不差,异瞳马只能狠狠望着不敢上前。 步上正轨之后,队伍也开始了慢慢加快。 一直沉默不语的韩督刑突然指着南方提了一句:天色有异。 李哥舒回看南方,高高耸立的云树妖上乌云团结,时不时有雷光闪动;稍近些,乌云则逐渐变得稀疏。云树妖树冠上的雷光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本该阴暗的云层之下反而是方圆百里最明亮的地方。 微弱的命感冥冥之中将两人的注意力牢牢锁在了那团妖异的云层中,完完全全地入了神。 云层中忽然劈下一道粗壮的红色落雷,正正砸在云树妖的树冠中央。片刻后巨响遥遥传来如同一面大锣在你脚边猛然摔下,势如劈山。 妖族连仰视都不敢,俱都将头颅低下,向着云树妖俯身下拜,甚至连在青江城左近的巨狐和异瞳马也都遥遥转身向着南方跪下。 李哥舒心中莫名的开始烦闷难受,不断催促族人尽快行军,自己则提了刀向异瞳马靠拢。 而南方的雷鸣之后,复又归于沉寂,莽莽草甸悠悠青江似乎平和无比,可一看妖族仍旧一丝不苟地贴伏在地面上,李哥舒就知道事情肯定还会有变化,而这种变化决计不是自己所能承当的。 一边靠近,李哥舒用刀锋在自己手腕上轻轻一抹,鲜红的血液如同凿开的泉眼一样汩汩冒出,顺着刀锋流下。血液受着元气的依托,尽数附在军刀之上没有外泄半滴。 他继而对着裹着血液的军刀轻吹一口气,一朵浅红的火苗随之从口中吐出,正是李哥舒的本命火种。刀刃与火种相会,霎时间那柄普普通通的军刀上燃起了浅红色的火焰,且那火焰有着如同水一样的密度质量。 当下李哥舒其实并未从地裂一战的伤势中痊愈,如此输血、施展本命火种后,脸色立刻就变得惨白惨白。他翻身下了马,躬着身体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异瞳马的周围。 此时南方的云树妖阵上传来一片耀眼的红光,虽不是火,却极尽炽热。但这种热量却不像从火焰一样由外而内点燃一件事物,似乎是在万物体内燃烧,外部不露半点痕迹而内脏都已被焚毁的一干二净。 李哥舒隔出六七十里地,胸口仍旧沸腾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热气。 好在红光的源头并未有杀人的意思,否则青江城顷刻间就已是废墟。境界的差异有时就是这么致命,你自有阴谋八百,诡计三千,却连人家的威压都抵受不住。 过了一两个呼吸,热气散尽,李哥舒不敢再拖延,从藏身的草丛中一跃而起,身体卷起如同一块正在拧水的海绵,接着猛然展开。 就是这一收,一放毫秒之间,小周天提到了极致,如同漩涡黑洞一般将四面八方的元气吸纳于内,正东、正南、正西、正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方收纳得的元气分毫不差,四平八稳,强行卷入周天后并未引起半点紊乱,而方圆十数丈近乎形成了一个元力的真空。 李哥舒这一刀的境界一跃突破了四相外身境,身侧隐约分出两个虚影。 血刀随之而动,砍出李氏最致命的杀招,窥胡三刀。 李哥舒这一招,看似一刀,实则是三刀一气呵成。 通常修行者吸纳元气为己所用,需要经过凝练、炼形化为自身之物后才能供以驱使,否则必定会顺着周天诸穴逃逸出体外。窥胡三刀的奥妙之处就在于能将所有的步骤跳过,尽起周天大穴吸纳元气并以极其微妙的平衡混作一团,而后一鼓作气倾泻而出。这招高明之处,也正是凶险之处,但凡有点差池,外来的元气出现紊乱冲撞了体内脆弱的脏腑,轻则经脉尽毁走火入魔,重则全身爆裂死无全尸。 而任何人,都达不到完全的平衡;只要你用这一招,必定要遭受反噬之苦。 李哥舒砍向跪伏在地的异瞳马,一刀之威,竟将九匹异瞳马马的拦腰砍成两截,变成了十八块肉。诡异地是,残存的两匹异瞳马竟丝毫不理会凶神恶煞的李哥舒,仍旧恭敬地跪在原地。更加可怕的是,被腰斩的异瞳马一声悲鸣不发出。 照理说,腰斩之后,头部连着胸腹和心肺并不会立刻死去,而会清醒地看着、忍着半截身体被斩断的残忍痛楚,这绝不是任何生物所能忍受的,绝不该有。 可这些将死的异瞳马仍旧虔诚地向南方跪拜,分毫不敢动。而那些活着的同伴对周围的动静仍置若罔闻,似乎比起对南方的落雷不恭比世间任何的刑罚,比死去都更不能被容许。 甚至连偷袭的李哥舒都被吓碎了胆气,心中仅存的一点侥幸都完全被抹杀:看来云树妖阵所迎接的至少一方之圣,甚至可能就是万妖之主。 落雷停当,红光消散。 灾噩将至! 第九十二章:分道扬镳 一直在天空中盘旋的逐云白雕拖长了腔调,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啼鸣,宣布仪式的终结。 恭敬俯倒的巨狐缓缓起了身,抖了抖身上的皮毛,翘首回望南方。云树妖本阵在三天的沉默后,第一次出现了细微地抖动。巨狐转头再看青江城,喉咙止不住发出连续不断的低吼,锐利的獠牙从咧开的嘴角处透了出来。 温热的呼吸在渐冷的冬天凝起一阵阵水汽,像两条长长的龙须。 它前肢挠住地面,尽量舒展开每一个关节,顿觉得浑身舒畅;而后蹦跳了几步之后才全速冲刺起来。 而另一处的两匹异瞳马并不如此闲适,鹰啼一起登时从地上猛地蹿直了身体。瞳色一双绿、一双红,在满地血腥的尸体中直勾勾地盯着李哥舒。 李哥舒木在原地,血刃横于胸前。施展窥胡三刀对经脉损害不小,亟需修养一会儿才能提刀再战过。但此时决计不能撤退,自己身法再快,也逊于异瞳马,不能再将无防备的背后留给异瞳马的马蹄。一退,必死。 异瞳马灵智颇高,即使恼于兄弟袍泽战死,也知道单凭它们俩未必能稳稳战败李哥舒;不若牵制住眼前的人类以待本阵来援。双方各有盘算,就此僵持住了。 可另一面的巨狐勇不可当,冲入李氏族人之中,威势更胜于虎入羊群,利爪尖牙之下哪还有活口。李氏入境界的数十名骑士原以为巨狐等妖兽不敢靠近青江,苦于人手不足并没有在后方结阵设防,而是散布于队伍各处催促行军。 但车马嘈杂,妇孺老弱又多,走得一直很慢。巨狐片刻间就追了十来里,冲阵时也没遇到什么阻滞,长驱直入杀进了迁徙队伍中央。此时骑士们再想组织抵抗犹如亡羊补牢,代价已经颇大。 狐口扔下百余具尸体,人群之中呼喝声、惨叫声、怒吼声混作一团。 李氏骑士一方面修为不及巨狐,更致命的是,车马乱作一团,他们三三两两散落各处,根本无法结阵冲锋,这样一来,更加奈何不了巨狐。 族人规矩大乱,实际上此时也没人有余力指挥,连受了重伤的李送青都上了战场与巨狐搏斗。唯一能称得上安全的地方也就剩青江城了,于是众人哗啦啦地向城门涌去。若不是这些人往日里都有走动认得出彼此,逃命时还想着护着周围的人,甚至不需巨狐动手,就这一通踩踏就能要了大伙的性命。 就这样,一路上仍旧丢下了几百具尸体。待退至青江城下时,李氏已经损兵折将,士气低落到了极点,一点都没有刚出城时的雄赳赳的模样。 众人离城门还余不到百米的路程,一根如短/枪一般的大黑箭嗖地一声从天而降,刺进了眼前的土地里。紧接着,簌簌簌一阵箭雨落在了先后落在了人群前进的路途前,虽未伤着人,却把仓皇逃命的人群生生逼停了。 抬头看时,城头上的弓弩手却将明晃晃的箭头正对着城下乌泱泱的人群。 此时青江城比已非往日青江城了。 马如龙站在城头,遥遥喊道:野人敢再近青江半步,立杀不赦! 李氏上午刚刚出城,马阔就尽数将他们化进了“野户”的行列。东南墨城法典严苛,对待世代生活在城外的人类和对妖兽的政策一样简单,就一个字:杀! 此言一出,李氏人群中叫骂声响成了一片,可李哥舒、李送青、李武雄均都不在此,连有资格和马阔谈判的人都找不到一个,还真没有人敢放肆。 远处巨狐肆虐,众人多多少少也都看在了眼里,马如龙这些沙场宿将见惯生死不放在眼里,可常年养尊处优的施不予就有点于心不忍。他对政治、人心很敏感,经历了这些天的事情后,马家兄弟在他眼里个个都跟杀神没两样,只是马阔是大气的杀神,马如龙是沉稳的杀神,而马踏雪是个冲动的杀神。跟他们说什么恻隐之心,根本没用。 于是他转头对胖胖慈祥的白有贵说:城下半数都是手无寸铁的妇孺,这么做是不是不妥啊? 施不予不知道的是,白有贵拜入先生门下前有一个诨号叫:屠城白佛陀,他手上的血可一点不比马家兄弟少。白有贵温和地说:时也命也。现在你我要担心的可不是这些人的死活,而是云树妖本阵。看清了,它们可离我们越来越近! 施不予说:你的意思是说,城下的人是青江城的肉盾? 白有贵说:马大人是青江镇守,按律须得和城池共存亡;你想一想,若今日城破,结局该当如何啊? 施不予在修行上简直是个糊涂蛋,甚至没注意到云树妖本阵已经在移动;非得等别人点破才意识到此番盘踞在外的妖阵来头不小,青江甚至有破城的危险。点到这一层,施不予恍然大悟,马阔分明是要将城下李氏全族当做一面肉盾。 毕竟妖阵离得太远,而且数日来从未透露过什么手段,马阔根本不能判断妖阵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若押上李氏一族,则成了进可攻,退可守的局,李氏一族又必定会覆灭,对马家实在是有百益而无一害。 依马阔的意思,自己虽不能死,但绝对不愿族中老小为自己殉葬。而且马踏雪和马庆如今还在城外,自己守着据点反而牵制住了妖阵的主力,也算替他俩多争取了一线生机。 但这些是是非非都不是施不予最关心的,他眼前只有一件事儿:我不想死! 施不予顿时觉得自己腰间能指挥三千骁骑的虎符有千斤重,只要这个玩意在自己手里,马阔就绝不可能让自己走,而且就算只身匹马逃回墨城,被查问起来自己就算姓施也是死路一条。这该死的虎符真是拿不起、放不下。 几个念头一过脑子,施不予瞬间冷汗直冒。 白有贵压低了声音说:马镇守雄才大略,必定会替你留一条后路,就看你懂不懂怎么做了? “先生教我。” “不要叫我先生!” “是的先生,好的先生,请先生指点一二吧!” 白有贵满脸黑线,说:眼前就是个机会,做个样子让镇守罢了你的职位,但你真想走,还得留下一个承诺,马氏族人日后辗转墨城,你须得照拂一二。 施不予虽然急昏了头,但并没有失去在政治上的嗅觉,立刻就意识到白有贵这话必定是事先得了马阔的暗许。看来马阔一早就打算了事情最坏的走向,此时八成马氏一族已做全了出逃的准备,一旦青江有变,立刻就会赶赴墨城避难。 马阔虑事万无一失,绝不是虚名。 施不予冲白有贵感激地点了点头问道:照拂一事在下自当万死不辞,不知先生是何打算? 青江小城,去留随意,你就不必担心我了。 施不予有此一问,不过是出于礼节,他根本不在乎白有贵的回答;而白有贵深谙此道,更没有一点纠缠,立马垫了一级台阶给他下。 随即施不予拱手作揖拜别白有贵,而后行至马阔身侧,单膝跪下,朗声出言。 “马镇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