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长公主的养成要素》 第1章 太后逝世 人为什么总要经历离别呢?李纯熙 “祖母!” 一个火红的团儿冲进盛庆宫,粉嫩的小脸上满是张扬兴奋,朝着主位上的华服老媪扑过去。 那老妇人稳稳的接住她,笑着为她捋捋胸口的璎珞圈,又点点她的鼻子,笑骂道 “这么急做什么,没个公主样子。” 那团子笑嘻嘻的环住她的脖颈,一脸娇憨,撒娇道“熙儿还小呢,祖母多疼疼我。” “不小啦,都四岁了,不求你举止端庄,至少不能这么风风火火的吧,你可是个女孩子。” 李纯熙嘿嘿一笑,往她怀中不停地蹭着,本就甜脆的声音更加腻人。 “祖母,祖母~” 老妇人叹了口气,对这个宝贝疙瘩无奈,一看日头,到了歇午觉的时候了,她拍拍李纯熙的背。 “该歇午了,跟祖母一起睡好不好?” “好!” 李纯熙乖顺的跟老妇人躺在床上,后背被她温柔的拍着,看着视线里的莲青云纹的帷帐,她有些疑惑,她记得宫里不是这个花样啊。 …… 李纯熙噌的坐起来,大口呼吸着。 “殿下?怎么了?” 大宫女容春挑开帘子,看到床上稚嫩的小姑娘一脸汗水,一愣,上前为她擦汗,安慰道 “您这是魇着了?没事的啊。” 李纯熙缓过神,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帷帐,是梦里的莲青云纹,又环顾一圈,素净阔朗的屋子与萦绕在鼻间的檀香,让她轻笑一声。 “没被魇住,只是梦到祖母了,结果帷帐是这儿的,所以醒了。” 容春笑道 “昨儿才见过太后,怎么晚上又梦到了?” 李纯熙笑笑,没作答,掀开被子,伸个懒腰。 “醒了就起吧。” 容春应了声,为她套上鞋子,扶她坐到硬木雕牡丹梳妆台边,为她整理头发,抽抽屉时被卡住,她弄了几下才打开。 拿出一把梳子,为李纯熙梳理着青丝,语气有些恼火道 “这梳妆台一点也没咱们宫里的好用。” “终究是个寺院,又怎么强求跟宫里比呢。” 李纯熙随口回道,她想道什么,看向容春。 “祖母可醒了?” 容春熟练的帮她梳好发髻,闻言恭敬回道 “繁夏才从那边回来,说是还睡着,您用过早膳过去也不迟。” “祖母今日睡得这么久。” 李纯熙叹了一口气,拿过梳妆台上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布老虎,揉捏几下,耷拉下眼皮。 “虽是甘愿陪祖母来寺院静养,可见不到阿耶阿兄,心里想的很。” 容春听到这话,急忙宽慰她。 “殿下这般孝顺,太后定能早日恢复,到时候一起回宫,岂不是皆大欢喜?” 李纯熙嘴角笑容淡了淡,明灿的眸子看向窗外草长莺飞的院子。 “祖母身子早就是油尽灯枯,你是觉得我七岁,很好糊弄,是么?” 语气淡淡却令容春后背发凉,她身子一抖,随即跪下。 “婢子不敢,请长公主恕罪。” “起来吧,跪来跪去累不累。” 李纯熙站起来,小小的身子挺拔纤弱,举手抬足间已经有了皇家的风度,她抱着小老虎,走向书桌。 容春低头缓慢站起,外边传来急促脚步声,李纯熙不满的回头。 “呼呼,殿下,太后病急,请殿下快些过去。” 繁夏冲进来,来不及喘气,便朝李纯熙跪下,颤声道。 这一天终于是到了,李纯熙这样想道,然而手上一松,“啪嗒”一声闷响。 她快步向门外走去。 匆忙的脚步中,是她惶恐的心绪,她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容春追了几步。 “繁夏,快,拿上殿下的披风,追上去,别让她摔了。” 繁夏紧忙点头,拿起披风,也冲出门外。 容春走近书桌,小心捧起摔落的布老虎,拍落灰尘后,将它置于架上,擦了擦泪,便进内室,以防万一的准备起丧仪事物。 …… 李纯熙冲出门外,走着走着就开始跑起来,明明只是平常说几句话就到的地方,却第一次觉得这条路这么长。 ‘长公主’的呼声被她抛在脑后,她终于跑到太后卧房门前,她放慢速度,大口的呼吸着,眼神难得怯怯,不敢进去。 太后身边的女官站在门口,见她到来,急忙快步迎上。 “长公主,太后,太后。” 她压不住喉头的哽咽,带了些哭声。 “太后等着您呢。” 李纯熙怔怔点头,抬起脚走进门口。 后面追来的繁夏为她披上的披风又滑落在地,她没在意,只看着房中左手边床上,笑着看她的老人。 面前的施太后已经不是梦里那样能稳稳接住她的样子了,消瘦的身躯与衰败的面孔,提示着她已病入膏肓。 人怎么能在三年里变老这么多呢?李纯熙这样想着。 “小太阳,快来。” 这边施太后笑着朝她招手,李纯熙听话的走过去。 示意繁夏将披风拿过来,她接过来,温柔披在李纯熙身上。 “你底子不好,天儿还冷着,怎么能不穿披风就跑出来呢。” 李纯熙握住施太后布满皱纹却依旧柔软的手,熟稔的靠着她,掩饰着心中不安。 “这不是有祖母为熙儿劳心呢。” 她很久不说这种任性的话了,施太后知道。 她慈祥的抱着李纯熙软糯的身子,摩挲着她的脊背。 “小太阳说的对,祖母很愿为你劳心。” 李纯熙抬头看着施太后炯炯有神的眼睛,撒娇的笑着。 “祖母可不许拿病重吓我了。” “祖母没有吓你。” 施太后笑着,眼神是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澄澈明亮,她伸手擦掉她眼角滑落的泪。 李纯熙幼嫩的声音中带着哭音。 “您的眼睛这么有神,比熙儿的眼睛还要亮,哪里像是病重啦,祖母骗我。” 她还不懂‘回光返照’这四个字,周围的人却明白,女官们捂住嘴,呜咽声却挡不住。 “小太阳。” 施太后认真的看着满眼拒绝的李纯熙,她太明白她的性情。 她怜爱的摸了摸李纯熙与先帝如出一辙的银灰色眼睛,将戴了多年的珠串缠在李纯熙幼嫩的手腕上。 “你明白的,祖母要走啦。” 珠串对她来说太长,施太后就慢慢的套上去,像是她对她的感情,缠绵了一圈又一圈。 她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略微的不舍,嘴角却忽然带上了如同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 “我要去见你祖父啦。” 李纯熙不记得她的爷爷,康朝开国皇帝康太祖是怎样的人,只从年长家人口中的只言片语,和史书中的历史风云,略微窥见了那一抹气吞山河的剪影。 她紧紧抱住温暖的身躯,将脸埋在柔软的脖颈,没有说话。 施太后摸着李纯熙幼嫩的脊背,看着窗外万物勃发的景色。 “祖母这辈子,见识过风起云涌的乱世,也享受了太平日子的荣华富贵。” “但前朝人心杂糅,”她说到这里,眼神中带着杀意,语气却依旧温和。 “我不愿让你阿耶为我费心,便带你来昭觉寺,让你离了阿耶阿兄的身边,可有怪我?” 施太后说的话太多,她有些听不懂,但听到后面的问题,她摇头 “熙儿很愿意在祖母身边。” 施太后急促的喘了几口气,眼神逐渐黯淡,身子也软了下去,女官赶紧扶她躺下。 “祖母。” 李纯熙被女官抱放在床边,眼神却不离施太后。 “祖母也很开心最后有你在我身边,虽然很遗憾没能见到你阿耶阿兄,但祖母给他们留了两封信,你愿意为祖母传递么?” 施太后眼神已经涣散,摸索着将床头两封密封的信推给她。 李纯熙珍重的将书信放进怀里,“熙儿一定亲手交给阿耶阿兄。” “小太阳真乖。” 施太后一如从前表扬她那样夸奖道,李纯熙眼泪流的更凶。 “别哭,也别怕,祖母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李纯熙哽咽道 “像阿娘那样?” “对,像你阿娘那样。” 施太后笑笑,想抬手为她擦泪,却无力摔下。 恍惚间,她感觉手臂被轻轻接住,熟悉的触感使她睁大眼,模糊的视野里,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占据了她全部的感知。 “阿嫮。” 低沉温柔的声音叫着她的小名,窗格透进来的微醺阳光模糊了男人的面庞,她有些撒娇的说道“你终于来接我啦。” 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对施太后来说恍若昨日,因为她的心早已在二十年前,她的夫君闭眼的那刻,就已经死去了。 纵然儿孙满堂,纵然尊荣加身,那与她喝下合衾酒的人不在身旁,终究是意难平。 施太后将手搭在了半空,嘴角微微勾着,阖上了眼。 太医伸手探了探施太后的鼻息,身子一颤,下跪痛哭出声 “太后!崩逝了!” 周围宫婢皆下跪哭泣,四下悲泣声响起。 李纯熙握着施太后的手,身边景象如浮光掠影,四年前,她也是这样,握着她娘亲的手,亲眼看着她死去的。 这世上,又少了一个唤她‘小太阳’的人。 李纯熙面无表情,眼中再无一滴泪水。 第2章 初遇王珵 我和王珵是天作之合,不然怎么解释我在茫茫人海中就上了他的马车呢?——李纯熙 太子李秉乾得到消息从长安连夜赶来已是次日清晨。 他下马快步走进昭觉寺,本以为会看到混乱的场面,却出乎意料看到行为有素的宫人们。 随手招来仆从,听闻是曜华长公主调度安排,更觉惊异。 他走进临时安置太后的灵堂,便看到一身素服跪在蒲团上的李纯熙。 先按礼上前叩拜,然后直起身心疼的看着妹妹。 “曜华,辛苦你了,你做的很好。” 李纯熙看着胡子拉碴双眼通红的兄长,起身为他倒了杯茶,递给他,摇头道 “我没做什么,阿兄才是辛苦了。” 太子接过茶一饮而尽,舒服的喟叹一声,又用商量的语气对李纯熙说道 “父亲命我即刻将祖母带回大明宫,我们收拾好便回家好不好。” 他年少时便入驻东宫,与太后并无太多相处时间,虽难过,但并不至于心痛难忍,但他知道李纯熙大部分时间却是在太后膝下承欢的。 李纯熙乖乖点头。 “听阿耶阿兄的。” 太子摸摸李纯熙的脑袋,“那阿兄先去安排,你去收拾东西。” “好。” 李纯熙依旧是安静的模样,太子心疼的看她一眼,想着回宫之后和太子妃好好宽慰她一番,现在却是来不及说太多了。 …… 官道上,快速行进的马车卷起灰尘,一列车队呼啸而过。 容春端过一盘糕点,递向李纯熙,劝诫道 “殿下,纵然伤心,也要注意身体,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是啊殿下,况且回去之后您也没办法好好休息,要见的人不少,您可要保重身体。” 繁夏也附和着。 李纯熙接过一块糕点,然后慢慢放下。 容春繁夏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担忧。 李纯熙挑开车帘,看着车窗略过的景象。 一想到回去后有那么多琐碎麻烦的事情,还要见那些并不想见的人群,莫名厌烦回到大明宫。 李纯熙眼睛一亮,又看到身边紧密跟随的二人,想了想,说道 “不想吃这个,我想吃七返膏。” 可算是要吃的了。 繁夏赶紧点头,笑道 “有,有,在后面马车上,一会城门一停,婢子就去拿。” 李纯熙看向容春,“我还想吃糖酪。” 她强调道 “要吃你现调的。” 容春微微迟疑。 “殿下,您身边不能离人。” 李纯熙皱起眉,稚嫩的童声却有着高高在上的威仪。 “容春。” 容春头冒冷汗,急忙下跪,暗恨自己,怎么就忘了,这小祖宗是个容不得别人忤逆她的性子。 “婢子知错,婢子这就去。” 正当这时,马车速度慢了下来,随即一停。 李纯熙看向车窗外。 原来已经到了城门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便是大康的心脏,最繁华的都城——长安。 李纯熙收回视线,示意二人。 “去吧。” 繁夏先应声,掀帘而出,容春迟疑一瞬,看到李纯熙跪坐在那里,一双妖异的灰眸盯着她,心里一颤。 “婢子马上回来。” 她说罢,转身离去。 李纯熙呼了一口气,看向窗外,城门处太子正骑在马上与守卫说些什么,又观察了一遍侍卫巡逻的轨迹,片刻,已是胸有成竹。 随手写了个条子置于最明显处,她正准备起身离开,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李纯熙一顿,看向桌上的点心,将它倒进随身的小香包里,丝毫不见刚才嫌弃的模样。 “就是此刻。” 李纯熙蹲在马车后,抓住一隙空白,滚下马车。 李纯熙滚进草丛,看着毫无发觉她离开而继续开始行驶的车队,面露得意,随即拍拍手转身离开。 …… 太子策马前往李纯熙的马车,还没说话,便听得车内一声惊叫,他迅速挑帘,发觉车中只有容春繁夏二人,顿时面沉如水。 容春顶着太子震怒的脸色,战战兢兢的递过一张纸。 “奴婢回来时便发现长公主不见了,只留下这张条子。” 太子不语,猛的抽过纸张,看着上面的几个字,黑了脸。 “简直是胡闹!” 他甩下车帘,策马奔出。 …… 王珵从茶楼中出来时,只见街道多出许多士兵,他望着气氛紧张的街道,平静问道 “发生何事。” 仆从连忙弯腰回答。 “郎君,方才禁卫军出现,命令是戒严封城,任何人不得出城,直至明日子时前,却没说缘由。” “嗯。” 他应了声,唇红齿白的少年,脸上却满是漠不关心,搭上车辙,一挑帘子,便发现车里多了一个通身素白的玉娃娃。 那玉娃娃淡定自若吞下了口中的食物,白嫩的小手敲了敲面前的茶几,奶声奶气的声音,却带着颐指气使的神色。 “我要喝茶。” 王珵完美无瑕的表情裂了一道缝。 …… 朱雀大街上,马车缓缓向前行进。 王珵跪坐在坐席上,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的看着对面的娃娃。 他沉了沉嗓子,做出严肃的表情。 “阁下不请自来,实属无礼。” 李纯熙随意的趺坐着,两人对比,她倒像是这架马车的主人,端起杯子一口喝光,放在王珵面前,示意倒满。 “你可以叫我纯熙。” “女子闺名岂能随意道出,阁下太过肆意。” 王珵修长的眉头皱的更深,端起茶壶说道。 李纯熙只接杯子不接茬,边喝边观察着车壁上的徽记,然后将目光定在了对面精致的男孩身上。 “这是王家徽记,你是王家的人?你叫什么?” 李纯熙是个不讲道理的人,王珵却不是,他有些泄气,又挺直腰背,行礼道 “在下琅琊王氏第三十四代子孙,排行十三,名珵。” 李纯熙‘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王珵简直要被她不按常理的章法气笑了,素日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怒容。 李纯熙见他有发怒的迹象,知晓逗过头了,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眼睛,认真夸赞道 “王家不愧是士族高门,养出的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 王珵怒火中烧,正要发作,见李纯熙一脸纯善的说了一通,一口气噎在喉头,憋红了脸,生硬的回了句‘过奖’,便闷闷的坐在那里。 到底是传承近千年的顶级门阀士族,这般年纪的少年,举止言行也丝毫不失风度,李纯熙看着满眼不爽却没有发火的王珵,心中颇有感慨。 她支肘盯着少年,专注的眼神看得王珵如坐针毡,无奈抬头,想了想,开口问她。 “阁下这般年纪,孤身一人,意欲何为。” 被问题戳到心结,李纯熙脸色一垮,趴在桌上,看着手腕上一圈圈的珠串,随即将脸埋进臂弯。 “我不开心,不想回家。” 王珵听到这个这个回答,便不是很想刨根究底,但看着可怜兮兮的小人,破天荒的做了回知心哥哥。 “家人对你不好?” “不是。” 李纯熙抬起头,不满他的提问。 “我家人对我可好啦,不许你胡说。” 她伸手揉揉酸涩的眼睛。 “我只是不想听到哭声。” 王珵这才注意到李纯熙的衣着,虽精致华贵,却能看出是一身素服,他张了张嘴,只出口“节哀”二字,便不再多说。 李纯熙奇怪的看了一眼王珵。 “你怎么不宽慰我。” “丧亲之痛,又岂是旁人能宽慰的,我观阁下。” 他看着年纪虽小,却气势不凡,眼神桀骜的女孩,摇摇头。 “想必也不会想听那等假意好心之言,但礼节不可废,我也只能说声‘节哀’罢了。” 李纯熙睁大眼,自太后去了,身边的人无一不是劝她不要伤心,节哀保重身体,看着她的眼神没有一个不带着怜悯同情。 她厌恶那种眼神,讨厌那种烦闷窒息的氛围,令她烦不胜烦。 这还是头一个。 她惊奇的看向王珵,这还是头一个这样懂她心思的人,没想到却是个陌生人。 “你说得对,我才不需要别人可怜我呢。” 李纯熙嘴角开怀勾起,眼底却蕴上泪水。 也是奇怪,有人满脸关心说着安慰之语时,她只觉不悦,而有人一脸平淡指出她的心思时,莫名的委屈和积压多日的悲伤终于席卷而来。 大滴的眼泪滑过光滑白皙的脸庞,‘滴答’一声落在茶几上,随之便是络绎不绝的‘滴答滴答’声。 李纯熙捂住眼,小声的抽咽着。 怎么就哭了?料到了她的心思,却没料到之后的反应,王珵有些手足无措,想伸手又觉不妥,又不知该说什么。 人家悲恸难过时还能让她不要哭?摆手挥退听到动静探进脑袋的仆从,隔帘小声问道 “到了?” “是的郎君,国子监已到。”仆从回道。 王珵‘嗯’了一声,看了眼哭的忘我的小姑娘,轻声掀开帘子,出去了。 一炷香后。 王珵敲了敲寂静下来的车厢,“我能进来么。” “进。” 里面传来闷闷的一声。 王珵掀帘进去,观察着李纯熙,她除了眼睛通红,衣袖有些褶皱外,与初见并无两样,他点点头,没有提刚才的事。 “国子监已到,我便要进去了,你……” “你在国子监读书?” 李纯熙蹙眉,没等他回答,眉头一展,抬起头,“我去看看。” “你……” 王珵突然惊疑不定的看着李纯熙。 第3章 回宫啦 长缨是海东青里的另一个我。——李纯熙 “怎么了?” 李纯熙摸摸眼睛,不明所以。 王珵默默的从暗格里拿出一面银面雕花小镜,递给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她接过镜子,看着眸中滑落大半的黑色晶体,和裸露出的灰色虹膜,恍然大悟。 熟练的往眼上一抹,两片黑色晶体便出现在她的指尖。 银灰色眼睛的特征太明显了,她出生之前天下已知的就她祖父一个,她出生后,只不过是从一变成二。 这双眼虽有一些神异,更多的却是不便。 于是这幅黑色晶体便应运而生,共有两对,康太祖用了一对,剩下的就被太后拿来让她使用了。 她眨眨眼,果然还是什么都不戴才舒服,她将晶片放置随身的盒子中,看向面露惊异的少年。 捉弄之心一起,李纯熙睁大精致的杏眼,靠近王珵。 “怕不怕我。” 王珵看着李纯熙越靠越近,脸上一红,撇开脑袋。 “你…你别这样,有失庄重。” 李纯熙不满的将王珵的脸扭回来。 “你看着我。” 她凑近王珵,眨眨眼。 “怕不怕我。” 王珵自小在家风严谨的大宅中成长,身边接触的女子皆是循规蹈矩之人,此次自琅琊来到长安,第一次接触外界之人,便遇上了个桀骜任性的李纯熙,简直令他束手无策。 不好伸手制止她,王珵只能贴在车壁上,秀气的桃花眼中满是躲避。 李纯熙瞧着王珵眼神飘移就是不看她,自小生活在视线中心的她哪能受得了,再次凑近,两人鼻间都快碰到一起。 “你快说啊,怕不怕我。” 王珵视线无处可逃,眼中倒影全是李纯熙,他连忙闭眼,满脸通红,狼狈不堪的说道 “你,你快放开我。” 李纯熙终于明白两个人的脑回路压根不在一块,她就想问问怕不怕她,结果这人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就是没明白她的问话。 她支起身子,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王珵感觉到面前人挪开,微微睁眼,湿漉漉的桃花眼看着她,无辜又茫然。 李纯熙是看出来了,他确实没把自己的眼睛当回事,至少目前,靠近他可比她的眼睛可怕多了。 心里好笑,手上用力,将王珵带着婴儿肥的脸挤成一坨,可爱又可笑,她‘扑哧’一声,松开了手。 感觉到脸上的温软触感消失,只在鼻端留下一缕似有若无的冷香,王珵这才睁眼,揉了揉发酸的脸颊。 他顿了顿,语重深长的说道“七岁男女不同席,你这样行为实属不妥。” “……” 李纯熙沉默,很是认真思考了他的话,但还是一脸不解。 “我也没跟你一个床啊。” 王珵又一次被噎住。 “我的意思是。” 他看着李纯熙清澈的双眼,默了一下。 “算了,不是说随我进国子监看看么,戴上此物。” 见她点头,他指指装着晶体的盒子,瞧她听话带上,为她拉开车帘。 “我们走吧。” …… 走在国子监宽阔的青石板上,李纯熙背着手,饶有兴趣的观看着周围。 “宸翰符玄造,荣题国子门。笔锋回日月,字势动乾坤。檐下云光绝,梁间鹊影翻。张英圣莫拟,索靖妙难言。” 她点点头,“道路平坦,景色怡然,是个好地方。” 王珵不疾不徐的走在她身旁,看着李纯熙短短的胳膊努力背着手的姿势,顿觉有趣。 “你跟谁学的这姿势。” 傻乎乎的。 李纯熙瞪向王珵。 “不显得我很威风厉害么?” 王珵诚实摇头,“并没有。” 李纯熙泄气,甩甩手臂。 “还是阿耶背着手的样子威风,我学不来。” “男子体态与女子不同,你为何要学他。” “阿耶是我最最最崇拜的人了,我为何不能学他。” 李纯熙很是不满,再次背起手,挑衅的看向他。 “……” 王珵觉得自己很幼稚,居然会跟她争论这种话题,他点头。 “当然可以,只是这种姿势容易摔倒。” “怎么可能。” 李纯熙不屑的嗤笑一声,然后脚下一绊,背着的手不了平衡,整个人向前摔去。 王珵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伸手扶她站稳。 李纯熙表情有些呆愣,摔倒,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刚笃定了不会摔倒,便摔倒,就很尴尬了。 王珵很厚道的没有出口嘲笑,但眼中的调侃出卖了他。 李纯熙‘咳’了一声,理直气壮地指责道 “这路也太难走了,你也要小心一点。” 这脸皮厚的,王珵甘拜下风。 他摇头轻笑间,头顶一声嘹亮的鹰鸣自远方传来,王珵警觉抬头。 “来的可真快。” 李纯熙抬头叹气,眼中却是欢喜的,她拉拉王珵的衣袖,笑意盈然。 “家里人找来了,我得走了。” “你……” 王珵将注意力移开,看着李纯熙,今日遇到这个莫名出现在自己马车上的女孩子,所经历的都是陌生新奇的感觉。 他想了想,劝诫道 “回去之后,不可再私自一人出来。” 李纯熙翻了个白眼,又得到一句‘此等行为十分不雅’的批评,冷哼一声。 “我走了。” 王珵表情有些失落,‘哦’了一声。 听到这仿佛被遗弃的语气,李纯熙回头。 “你怎么回事?” “只是想到今后可能就不会再见面了,有些遗憾。” 王珵吞吞吐吐的。 李纯熙惊讶的看着他,指指自己。 “你还想跟我见面?” 她是打算下次再来找他,可没想到的是王珵的反应,逗了他这么多次,还想和她见面,这是什么心理。 王珵耳根一红,精致的脸上强作镇定。 “你我萍水相逢,却意外相处不错,自然不舍。” 李纯熙盯着王珵,像一只刚长出羽翼的幼鹰第一次盯上了猎物一般,明锐锋利,她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你放心,我会来找你的。” 王珵背后一凉。 …… 国子监外,王珵慢慢消失在李纯熙视线中。 自己还是个小少年,却非要把她亲自到家人面前才好,也是有趣。 李纯熙笑了笑,转身时已是一脸矜贵高傲。 她看着面前乌压压跪了一片的人群,摆手示意起来,有些好奇。 “我听着禁令是明日子时前,怎么现在就找过来了。” 她当然明白戒严封城命令是下给她看的,也打算一会自己回去,没想到这么早就找来了。 “长公主恕罪,是太子殿下命臣等迅速找到您。” 为首一人起来行礼。 “扰了长公主兴致,下官知罪。” 李纯熙明白了。 阿兄与阿耶行事截然不同,一个激进犀利,一个平和稳重,这事是太子能做出来的,只是驳了阿耶面子,想必阿耶又要不满了。 她轻叹,又看这人还喘着气,头上的汗都没擦掉,一脸惶恐的模样,摆摆手。 “听命行事有什么好请罪的,既然找来了,那就回宫。” “是!” 那人松了口气,然后双手捧上一物,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哨子,李纯熙想起方才那声鹰鸣。 接过哨子,置于嘴边吹了一声,登时便出现一阵翅膀拍打之声。 一只半人高的海东青落在随行鹰侍肩膀上的护具上,玉爪锋利,通身乌黑,鹰眼锐利,神俊非常。 她喜爱的摸了摸那黑亮的羽毛。 “长缨,你也想我了是么。” 那名为长缨的海东青亲昵的探头碰碰她,发出了“嘤”的一声叫喊。 这只海东青是一年前满族岁贡而来的,在他们当地被誉为“万鹰之王”,虽是只幼鹰,但据说抓住它时损失不少,被安置在御兽园。 李纯熙很是好奇,便央求康文帝带她去看。 康文帝一向不许她去御兽园这等危险之地,结果被磨了好几天,终于投降,答应了她。 兴致勃勃的李纯熙被耳提面命的皇帝抱在怀里,敷衍的点着头,但走进鹰房的那一刻,她就被那只鹰吸引了。 当时那只海东青其实并不好看,被鞭打的伤痕和绝食导致的瘦弱,看起来十分狼狈,但只有那双眼睛。 她自皇帝怀中探出半个身子,仔细的看着它。 那双鹰眼没有仇视的看着鞭打它的人,只是昂首仰望着天空,是锐利而桀骜,是不屈与自由。 她无视了训鹰人‘还未驯服’的劝告和皇帝震怒的‘不许’,坚决将它要了过来,置于长乐宫中。 之后,它从未伤过她,她也从未束缚过它,当它第一次对靠近李纯熙,发出训鹰人口中所述顺服亲近之意的‘嘤’声时,李纯熙为它起名道“长缨”。 …… 往事种种,与脑海不过一瞬,她拍拍长缨坚硬厚实的羽毛,转身被众星捧月般拥上马车。 她远眺遥遥处略露出峥嵘威严的大明宫,微叹一口气,她的家就在那里,她又会跑去哪呢。 李纯熙敲敲车窗。 “回宫吧。” 第4章 康文帝 阿耶是皇帝,这不阻碍他成为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李纯熙 马车到了丹阳门前便停了下来,准备下车换辇。 侍从掀帘放好马凳,而李纯熙宫里的侍女们早已在原地,为首的两名格外出挑。 李纯熙探出身子,为首一名杏脸桃腮的宫女熟练的扶住她下了马车。 “是你啊,盛秋。” 李纯熙没有意外,看向另一名防卫状守在她身边秀丽清冷的宫女。 “还有斩冬。” “参见殿下。” 众人一同行礼。 李纯熙‘嗯’了一声,抬抬手,在盛秋的搀扶下上了辇驾,想起自己的另外两名大宫女。 “容春繁夏呢。” 斩冬向来只办事不张口,盛秋行礼回答。 “吕嬷嬷罚两位姐姐在宫里跪着呢。” 李纯熙这才想起自己的不告而别给她们带来多大麻烦,微微蹙眉。 盛秋悄悄抬眼,看着恍然的李纯熙,眼神一转。 “她们没看好主子,自是要受罚,婢子们没能待在殿下身边,也该受罚。” 说着便再次跪下,斩冬很配合的也跪下,然后自然是乌拉拉跪了一片。 李纯熙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的错,关你们什么事,起来,我得先去阿耶那里,派个人。” 她观察周围,点了个人。 “谷雨,你去跟嬷嬷说,说是我的话,不许跪了。” 一名俏丽的宫女行礼,应声而去,盛秋悄悄松了口气,与斩冬对视一眼。 …… 李纯熙坐在辇驾上,看着道路上的白灯笼被侍从们纷纷挂上,在外发泄过的难过又袭上心头。 “丧钟为什么不响。”她闷闷的问道。 盛秋担心的看着李纯熙,清脆的嗓音变得轻柔。 “因为太后殿下岁数是喜丧,所以要在下葬的那天再大响八八六十四声。” “哦。” 李纯熙应了一声,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对她来说,人已经不在了,形式都是虚的,只有那些悲伤和眼泪,才是真实的。 见李纯熙恹恹的神色,盛秋劝道 “殿下请保重身体,太后殿下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您如此伤神。” 李纯熙想到什么,沉默一瞬。 “阿耶才是那个最伤心的人吧。” 施太后在兵荒马乱之中生下嫡长子康文帝,但坏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康文帝随她颠沛流离至近二十岁,直到康太祖封帝,才安定下来,成家立业。 二十一岁时,康太祖旧伤发作,没来得及整顿好朝纲,便撒手而去,没做几天太子的康文帝赶驴上架。 他前生漂泊不定,心机谋略到底镇不住那些惊才绝艳的开国之臣,忠心之人有,心机叵测之人也有,混乱可想而知。 施太后与康文帝咬牙支撑,直到稚嫩的天子成长为莫测的帝王,将岌岌可危的康王朝稳定下来,都少不了施太后的支持。 这等亲情,康文帝只怕是这世上因她逝世而最伤心的人,而她还在这时候乱跑添乱。 “我不该乱跑的。” 李纯熙小脸沮丧。 您懂得就好,盛秋很是欣慰,任性的小公主终于懂得体贴人了。 行走间,含光殿已进入视线。 作为帝王起居之地,含光殿大气磅礴,庄严肃穆,军卫重重包围,守卫森严。 但李纯熙是能靠脸在大明宫横着走的人,含光殿也不在话下。 李纯熙示意守卫起身,辇驾长驱直入。 在外面是高贵威风,等走到殿门时,她就有些心虚,踌躇的左右走了个来回。 近侍已经进去通报,随即一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出来,半跪行礼道 “曹高良参见殿下。” 对于康文帝身边的大总管,李纯熙难得开口说了声‘免礼’。 “曹近侍。” 她指了指大开的宫殿,小声问道“阿耶可在?” 这没话找话的语句,若是常人对他说,曹高良早就翻白眼开骂了,可这位不一样。 他依旧恭敬回答 “陛下在等您呢。” “这样啊……” 李纯熙很不雅的缩缩脖子。 “那我进去了。” 曹高良笑眯眯的行礼,李纯熙给自己打了个气,挺挺胸膛,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就进去了。 一进去,便看到厚重威严的书桌后,眼神犀利看过来的康文帝。 她‘蹬蹬’的跑过去,挨着康文帝乖乖的说道 “阿耶,我错了。” 话音刚落,眼圈一红,眼泪就上来了。 康文帝被她气笑了。 “你自己做错事,还好意思哭?” 深沉的声音带着余怒未消的严厉,手上却不自觉的拿出帕子,给她擦泪。 “禁卫军包围里你都能跑掉,现在又这么没出息的哭,羞不羞啊。” 康文帝满是嘲笑,话里却能听出带着安慰。 李纯熙听话的抬脸让他擦,闻言抱住他的手臂。 “阿耶面前我才不怕羞。” 她又低头闷闷道 “我真的知错了。” 康文帝收起嘲笑,有些不信,“真的知错了?” “真知错了。”认真点头。 “下次不犯错了?”狐疑的语气。 李纯熙想点头,斟酌一下。 “下次肯定不会一个人跑出去了。”但别的事她就不确定了。 康文帝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弹了一下她白皙的额头,笑骂道“小滑头。” 他又有些疑惑,李纯熙被他们宠出了个目中无人的性子,他还没来得及管教,怎么就学会认错了。 将李纯熙轻柔抱起,放置腿上。 “小太阳怎么就觉得自己错了。” 见康文帝脸上再无怒气,又恢复以前的宠溺纵容,李纯熙放下心,小眉毛一挑,又成了高傲的曜华长公主。 “其实我没觉得一个人跑出去有错。” 康文帝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刚认了错又不承认,他平时就是这么教她的? 见李纯熙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他忍下怒气,听她的下文。 “但是我跑出去让阿耶阿兄担心了,我就觉得不好。” 李纯熙摸摸康文帝鬓边已染上一丝银霜的头发,瘪瘪嘴。 “去昭觉寺之前见阿耶,这里还没有白呢。” 她抱住沉默的康文帝,将小脸靠在明黄色的布料上,看着上面张牙舞爪的龙纹。 “刚才盛秋劝我节哀,我突然想到,祖母去了,阿耶才是那个最伤心的人。” 她抬起脑袋,想看看康文帝,却被一只微微颤抖的大手按住了,她只能听话靠回去。 “而我在这个时候给您添乱,很愧疚,所以这件事我就把它当做做错了。” 李纯熙安抚的摸摸靠着的起伏颤抖的胸膛。 “熙儿逃跑,不对,跑出去,认识了个很有趣的人,他说我不需要假意好心的安慰,我觉得他说的很对,所以我也不会劝阿耶不要伤心,那是假话,我自己都做不到不伤心,又怎么能劝慰您呢。” “但我私心又不想阿耶太伤心,况且阿耶平时是皇帝,不能喜怒形于色,难过憋在心里更伤身呀,所以熙儿陪在阿耶身边。” 她故作成熟的拍拍康文帝的后背。 “您可以大声哭一次,对外就说是我哭的,我不怕丢脸。” 她顿了顿,皱起小脸,讨价还价道 “就今天,就这一次哦,下次阿耶再哭的话,我可不承认了。” 康文帝心里又苦又酸。 母亲的逝去让他痛不欲生,而他只能强迫自己要忍耐,要理智的处理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可李纯熙这番童稚又真挚的话却瞬间让他的情绪溃不成军。 将脸靠在李纯熙稚嫩又瘦弱的脖颈,他久违的感到安宁,刻在他骨子里的忍耐与痛苦,在这一刻,被他抛之脑后。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李纯熙没有在意脖颈被迅速打湿的触感,只是轻轻的拍着康文帝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康文帝拍着她哄她那样。 曹高良早就挥退众人,自己擦着泪,轻声的退出去了。 向来庄严肃穆的含光殿,此刻因为一对相拥的父女,增添了一丝温情。 一室静谧。 …… 曹高良的徒弟上前凑近他说了几句,曹高良点头,挥退他。 侧耳听了听含光殿里的动静,寂静无声,他思考片刻,快步走入含光殿,目不斜视的盯着眼底的地板。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何太尉、沈国公、吏部、礼部尚书有事相禀,陛下是否要见?” “何事?” 康文帝早已整理仪容,眼角微红但不太明显,他低头看着李纯熙在书桌上临摹他的字,闻言头也不抬的问道。 “除太子殿下外,皆是为太后殿下之事而来。” 他小心的看了一眼康文帝。 康文帝面不改色的看着李纯熙,时不时纠正她的不妥,曹高良低下头回话。 “太子殿下是为长公主而来。” 康文帝冷哼一声。 “说起来,他倒是关心你,连我的命令也不听。” 说着,拍拍李纯熙的头顶。 李纯熙听到这里,抬头佯怒道 “阿耶这话说的不对,这长安城里,能明白阿耶封城命令的人,也就一个我啦,阿兄没懂,阿耶也不能给阿兄安这个罪名。” “是么?” 康文帝摸摸李纯熙毛茸茸的小脑袋,似笑非笑。 “若真是只有你懂我心思,就好了。” 第5章 发威 我不喜欢那些复杂的眼神,却只能与它们为伴。——李纯熙 李纯熙才不会怕康文帝,不论他是怎样的情绪与表情,也绝不会伤害她。 她笑的娇憨,抱住康文帝的手臂撒娇。 “阿耶~” 康文帝哼了一声,摆摆手。 “行了,你不让我说他,那我也懒得见他,曹高良。” “奴婢在。” “告诉太子长公主在我这,让他自行离去,让何太尉几位进来说话。” 曹高良领命,正想离开,李纯熙喊住他。 “曹公公稍等。” 她放下笔杆,揉揉手腕,讨好的看着康文帝。 “阿耶与重臣议事,我就不打扰了,正好跟阿兄一起走,祖母给他的信我还没来得及给呢。” 李纯熙拍拍袖子里的信,康文帝的信她已经亲手给了,太子的她也要亲手交付,她答应过祖母的。 “平常你还听的少么?” 康文帝无情的揭穿了她,见李纯熙再次蹭上来抱手臂,他受不住了,挥手。 “去吧去吧,磨人精。” 磨人精嘿嘿一声,甩下一句“明日来看阿耶”,便行了个礼,就蹬蹬跑向殿门。 康文帝看着殿门处的场景。 太子拉住李纯熙,点着她脑袋,明显是在教训她,李纯熙委屈巴巴看着太子,太子无奈抱起她,说着什么。 他眼带笑意,视线发散起来。 让眉,看到了么,我们的一双儿女,都这么大了,我会一直护着他们,直到我去见你的那一刻。 见太子转头朝他看来,康文帝收敛心绪,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心照不宣的,一个冷哼转头,一个低落垂眸。 “阿兄。” 李纯熙心疼的看着低沉的脑袋,她不懂为什么阿耶和阿兄的关系这么僵硬,不论她在其中怎么取巧卖乖,依然是如今的模样。 太子抬头笑笑。 “无事。” 抱着她转身向外走去,转移话题。 “你有什么要交给我?” “这个。” 李纯熙注意力转移,正准备掏出信件,然后便碰到准备进含光殿几人。 几人一愣,随即恭敬行礼。 太子放下怀中挣扎的李纯熙,笑着说道 “诸位有礼了,快快免礼。” 一魁梧的白发老人最先直身,他眼神讽刺,口不留情。 “方才才见太子殿下进宫,这就出来了,想必是吃了闭门羹?” 除了面目慈祥的沈国公不赞同摇头,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 太子眼神平和的看过去。 “何太尉,孤只为曜华而来。” 众人似这才发现,太子身边,有个不过腰际的李纯熙。 何太尉恶意的表情一收,干咳一声。 “不知长公主在此,老臣失礼了。” 众臣接连行礼。 李纯熙虽是位居一品,但含金量不可与这群股肱之臣相比,她大方福身。 “诸位,曜华有礼了。” 见李纯熙在一等身居高位的老臣面前面色从容,太子眼带骄傲,牵起李纯熙,他笑道 “父亲还在含光殿等着各位,孤和曜华便不耽误诸位的时间了。” 又是一阵寒暄过后,太子带着李纯熙离开。 …… 李纯熙晃着手里何太尉刚赠与她的小玩意。 小老虎憨态可掬,玉质温润,太子见她目不转睛,笑问她。 “喜欢么?” 李纯熙撇撇嘴。 “喜欢送我的小老虎,但不喜欢何太尉。” “为何?何虎看起来很喜欢你。” 私下里,太子都是直呼其名。 “不止何太尉,他们我都不喜欢。” 李纯熙拂过道路边盛放的迎春花,停了脚步。 太子很配合的停下,蹲下耐心的问道 “小太阳何出此言?” 李纯熙指着一朵迎春,盛秋很有眼色准备上前,而太子已经先一步伸手摘下,递给李纯熙。 李纯熙接过花,端详一下,便将它戴在了太子耳边。 太子生的硬朗俊美,配上娇嫩的花朵,很是有趣,她笑的得意。 盛秋一楞,捂唇低头,众宫人也急忙低头,假装无事发生。 “何太尉喜欢的不是我。” 她按住太子的手,不许他摘下来,拉着他继续走。 “若我没有这双眼,他对我应该跟对阿兄是一样的。” 李纯熙回想何虎看着她的眼睛,那种复杂的让她看不懂的情绪,甩甩头。 太子满脑子都是他现在的滑稽模样,听到李纯熙这番话,诧异向她看去。 李纯熙没注意太子眼里的复杂,接着说道 “我也很不喜欢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们看的不是我,看的是曜华长公主。” 太子惊异更甚,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被他们娇惯长大的妹妹。 “曜华,这话是你内心所想?” “当然。” 李纯熙点头,指了指前方一朵怒放的月季,这次盛秋终于能一尽职责,快步向前。 太子内心有些酸楚,他当然明白,无忧无虑的孩子怎么可能明白这些,他们的保护做的还不够。 但他又有些骄傲与放心,这么聪慧的孩子,至少不用担心她太过天真,被旁人哄骗。 太子在这边复杂着,李纯熙却兴致勃勃,点了好几朵不同的花,命人去摘。 “这朵,给太子妃嫂嫂。” 她指指面前一朵玉兰,又指指一朵月季。 “这个,就给清儿,阿兄你帮我交给她们呀。” 太子敛去心绪,看向她指的花儿,玉兰洁白优雅,很搭太子妃,至于月季,太子看着那朵粉白的花儿,无奈道 “这花都快比清儿的脸大了。” “这不才好笑么。” 李纯熙想起自己侄儿傻乎乎的样子,一本正经道。 前方宫墙隐隐绰绰,她回身看向太子。 “好啦,长乐宫到了,阿兄你快去回去吧,未来几天有的忙呢。” 太子命下人接过放着花的盒子,点头。 “你也是,后宫几名妃子虽位分最大,但并非正统,你是要出面的,凡事听她们的就好。” 李纯熙点头,将信给他,催着他赶紧回去。 太子嘱咐几句,便无奈离开,但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李纯熙瞧着太子转身离开时,耳边的嫩黄的迎春还在娇艳的开着,噗嗤一声,然后摆摆手转身。 “回宫。” …… 一进长乐宫,便换了一片天地。 宫中处处皆显精致富丽,她没注意迎上来欲言又止的谷雨,快步朝正殿走去。 盛秋在后与谷雨小声交谈了几句,皱起眉头,想上前跟她说什么,然而殿门已到。 李纯熙顺手摘下一朵朱瑾花,想着什么时候出宫再去见王珵,顺便将这花戴到他故作严肃的脸上,肯定很有趣。 她嘴角的笑意一直持续到看到正殿门口跪着的二人。 李纯熙收了笑,走到二人面前,看着二人虚弱憔悴的面孔,转过身来。 “怎么回事?话没传到?” 谷雨明白这话是问她的,急忙上前跪下。 “殿下恕罪,之前您下命后,婢子便回宫传令,吕嬷嬷领命,本来已经结束了的。” 她抬头看着从正殿走出的几人,又看着表情莫测的李纯熙,咬咬牙,再次叩下头。 “谁知徐嬷嬷出来,非要命两位姐姐接着跪,婢子阻拦不了,想向殿下回禀,然而被两位姐姐拦住了。” 走出的正是徐嬷嬷吕嬷嬷二人,徐嬷嬷想说什么,被向来软和的吕嬷嬷一个眼神镇住。 李纯熙下巴朝跪着的容春示意。 “你说。” “殿下心善,婢子罪有应得,无话可说。” 容春垂着眸子,表情不明,轻软的声音变得沙哑,吕嬷嬷默默跪下。 李纯熙冷笑一声,看向繁夏。 “你说。” 繁夏不是个能吃亏的性格,她眼神倔强。 “婢子有罪,吕嬷嬷罚的应当,婢子认罚,但徐嬷嬷在长公主下令之后还命婢子们受罚,婢子却不服。” 她顿了顿,“但婢子听殿下的话,若您觉得徐嬷嬷罚的在理,婢子无话可说。” 这下徐嬷嬷忍不住了,她走向前。 “殿下,老奴可是一片真心,为了您好啊。” 她狠狠的看着跪着的容春繁夏。 “这群玩忽职守的东西,就该好好的罚上一场,才能知道教训。” 李纯熙只是表情淡淡问道 “我的话没用是么?” 听到这句话的宫人无不一个激灵,瞬间跪了一片。 徐嬷嬷不理会,扫开吕嬷嬷拉着她的衣袖,依旧苦口婆心的说道 “您还小,保不齐有人哄骗您。” 她看了眼沉默的盛秋等人。 “老奴伺候了先皇后这么多年,老奴的意见她从来都听的,您听老奴的,不会害您的。” 听到‘先皇后’,李纯熙终于正眼看向徐嬷嬷。 “徐嬷嬷。” 她背着手,摩挲着手里已经被捏的软烂的朱瑾花,表情莫测。 徐嬷嬷看着那双眼睛,莫名回想起了第一次与还是太子妃的徐皇后,进宫拜见那位声名赫赫的开国皇帝时。 她忐忑小心的抬眼看着一眼龙椅上那明黄身影。 那双居高临下、冷漠睥睨的眼睛,与面前这双眸子逐渐重合起来。 眸子的主人语气平常,正如当年那人说的唯一一句话一般,莫名透着威严与无情。 “既嫁入李家,便是李家的人了。” “我姓李,不姓徐。” 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第6章 出宫玩喽 我不是脾气大,我是脾气非常大。——李纯熙 容春看了看时辰,走进卧室,挂起幔帐,轻声喊道。 “殿下,该起了。” 李纯熙唔了一声,翻了个身,又没了动静。 容春早已习惯她这副模样,继续耐心叫道 “殿下,您今日不出宫了么?” “出宫。” 李纯熙嘟囔一句,顿时翻身坐起来。 “对,要出宫的。” “您不是还答应了要和陛下一起用早膳的么?” 容春提醒道“所以您该起了。” 李纯熙点头,下床由着容春为她洗漱,繁夏也进来,开了窗。 洗漱后,容春替她穿好外套,扶她坐到梳妆台前,询问道 “长公主今日想穿什么样的?” 李纯熙看着窗外。 今日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槐序未央,花舞盈香。 “不要红。” 太后丧仪已是两月前的事了,虽照康朝所说,一月后除大红外皆可上身,她还是愿意为太后多守几日。 “是。” 容春心里有了数,手上动作轻盈稳当,一个百花分肖髻便在她手中出现。 她从殿中省刚送来的衣服中,选出一件嫩黄云纹千水裙,为李纯熙穿上。 少女不必有太繁琐的首饰装点,只要一支主要的便好。 她选了支鎏金蝴蝶银钗,斜斜的簪到髻上,俏丽华贵的少女便俏生生的出现了。 “殿下,您看可好?” 容春后退一步,欣赏的看着面前明眸皓齿的小姑娘。 李纯熙向来相信容春的手艺,丢下一句“可以”,便向外走去。 “盛秋,阿耶已经在等我了?” 盛秋刚从皇帝那里过来,又跟上李纯熙的脚步。 “正是,不过陛下说了,等您过去,刚好用膳,请您不必着急。” 李纯熙上了辇,仆从起驾,行走间,余光看到一人,微微蹙眉。 “那是……徐嬷嬷?” 斩冬定睛望去,点头。 “是她。” 李纯熙食指敲着护手。 “近日不怎么出现,倒是清净了许多。” 众人不敢多说,内心皆是赞同。 “她倒是一片真心,可惜用错了地方。” 李纯熙收回视线。 “派她去监管膳食,也不负她这番心意。” 容春垂眸,没有多言,膝盖的伤早就被李纯熙赐下的伤药治好了,既然李纯熙派她去监管不需要见面的膳食,那她也不会多报复什么。 …… 步辇走的飞快,转眼间,她已经看到等候在殿外的曹高良了。 曹高良快步迎上来,笑看着容春小心扶下来的李纯熙。 “哎呦殿下呀,这膳食刚到,您就来了,实在是来的巧。” “曹近侍。” 李纯熙朝他点头,发髻上的蝴蝶盈盈而动,显得她更加灵动娇俏。 “我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正好儿。” 曹高良笑的老脸皱成一团。 “您说的是。” 见李纯熙像一只蝴蝶飘进了殿内,含笑跟进去。 “阿耶!” 李纯熙一进殿就乳燕投林般奔向康文帝,康文帝含笑拦住她。 “小太阳长大了,不能随便抱了。” 李纯熙一脸不满,抓着他的袖子。 “熙儿还小呢,现在要多抱抱才行。” 康文帝拒绝不了女儿的请求,抱起她转了一圈,李纯熙这才满意收手,坐到他身边。 宫女一连串的进来,奉上膳食。 父女俩在一起吃饭向来不遵守“食不言”的规矩,时不时说上两句,气氛很是温馨。 李纯熙吃下一枚金乳酥,浓郁的奶香味让她舒适眯眼,然而她到了换牙的时候,门牙有些蠢蠢欲动,败了她的好食欲。 “我吃好了。” 李纯熙放下筷子,接过侍女递来的漱口杯,嘟囔道。 康文帝微微皱眉。 “怎么吃得这么少?” 若说牙不舒服,康文帝一定会让她张嘴给他看的,李纯熙不好意思,找了个理由。 “想出去玩。” “啧。” 康文帝脸上一副“孩子不爱吃饭怎么办”的老父亲表情。 正想说什么,李纯熙就冲上来献上一个来自女儿的香香亲吻,顿时让康文帝心里荡漾,说什么都是“嗯嗯”。 曹高良不忍直视的移开了视线。 “那熙儿走啦!您放心,我会肯定按时回来。” 李纯熙抱了抱康文帝,见他点头,笑眯眯的福了个身,一溜烟跑出去了。 康文帝见人就这么跑出去了,才回神,摸摸刚才被亲的侧脸,收起笑意。 “人都跟上了?” 曹高良躬身道 “都安排好了,不会跟丢长公主的。” 康文帝“嗯”了一声,殿内气氛便沉寂下来。 …… 李纯熙虽不知道康文帝的安排,但身后几个宫女就已经让她安心。 斩冬与节气里冬的六个婢女是她阿娘母族徐家,以及皇帝送来的,武艺不凡,专门保护她的安全。 “殿下这是要去哪?” 容春不在的时候,盛秋是带头的,她一身轻便的襦裙,看着辇上兴致勃勃的李纯熙,含笑问道。 李纯熙听到问话,笑意盎然回她。 “去见一个朋友。” “出宫见的朋友,是郑小姐?或者沈小姐?” 盛秋知道,身份能配得上李纯熙的人就那几个,能受得了李纯熙霸道任性脾气的,宫外也就这两个了,但她可从未出宫主动去找过她们。 李纯熙听到这话,挥挥手。 “灵雨和韫玉?前几天才和她们见过一面,还不值得我亲自去找,这次我要去找一个和我胃口的人。” 盛秋更加好奇,但见李纯熙的表情,便知道她不耐烦说话了,识趣的没有多问。 她站在国子监门前,素日被李纯熙磨出来的好心性此时再次被打破。 “您所说的朋友,在国子监中?” 李纯熙下了马车,抬头看着古朴庄严的建筑,点头。 “不错。” 盛秋声音有些颤抖。 “您这位朋友是男子?还是位进了太学的学生?” 不怪她失态,若年岁相当,以李纯熙的身份,男子倒也罢了,可一般进了太学的学生,哪个不是十五以上的,这也太不对了。 李纯熙懂她的意思。 “我傻么,他还是总角小儿。” 那日交谈,她知道他刚过十岁生日。 盛秋松了口气,随即又提起心来。 李纯熙对男女之事一派天真,她可不是,年岁相当,还是个合她胃口的人,若此人 这下李纯熙不懂她心中所想了,斩冬早就亮出腰牌,门口的禁卫让步行礼,李纯熙摆手示意,走入门中。 斩冬语气冰冷,动作恭敬的朝李纯熙说道。 “今日贾太傅也在国子监,已朝您过来了。” 李纯熙步子一顿。 “岂能让贾太傅等我,在哪,我过去。” “多谢长公主体恤,老朽已经到了。” 苍老洪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纯熙回身望去。 一名头花发白,却精神抖擞的老人背着手走来,走至李纯熙面前,笑呵呵躬身行礼。 “几日不见,殿下风采更甚啊。” 李纯熙恭敬福身回礼,便笑眯眯拉着老者的袖子,向里面走去。 “太傅又来给学生上课了么?” 贾太傅是个喜欢教书育人的大儒,纵使封了太傅,也领了国子监一个职位,时不时来上一节课,过得十分满足。 他纵容的让李纯熙拉着他走,回道 “殿下所言正是,才讲完课,就听到殿下前来,老朽便来见殿下了。” 想到什么,笑呵呵看向李纯熙。 “近几日我观殿下送来的字帖,一时竟以为是见到陛下亲笔。” 李纯熙启蒙是康文帝亲手教导的,而之后的学业是由他来教授的。 虽没有拜师,也有半师之谊,况且他很喜欢这个灵动的小姑娘,便将她当做亲孙女来教导,二人十分投契。 “您过奖了。” 李纯熙嘴上谦虚,眼里满是得意。 贾太傅问她今日因何而来,她诚实回答,为见朋友而来。 贾太傅眼中清明睿智,看了眼小小的李纯熙,摸摸胡子。 “老朽也想见见殿下所言之人,不知可否?” 李纯熙不会拒绝。 “您想见自然可以,若是喜欢他,多提点两句也无妨。” 这装大人的语气逗乐了贾太傅,他欣然应允。 …… 李纯熙兴冲冲的拉着贾太傅跟着斩冬走,走到一处房舍面前,斩冬停下步子。 “回殿下,王公子正在此处。” “等等。” 李纯熙制止斩冬推门的动作,她竖起耳朵,做倾听状。 贾太傅领着她熟练的走向一个死角,全然没有偷听学生讲话是不对的觉悟,李纯熙也很自然的探过脑袋,一老一小动作十分一致。 “君此番所言,是指珵这第一名不其实?” 雌雄不辨的清朗声音穿过纱窗,正是王珵。 又是一道带着愤慨的男声传来。 “文章某无话可说,但至于是否出自你笔下,某就很有疑问了。” “若只因此,珵有一法。” 即使被质疑作弊,王珵的声音依旧从容淡然。 “我等可按此次课题,当面辩论一场,是否出自我笔下,自然分晓。” 那人说道 “那便依你所言!不过我要请老师们前来观看,你不会拒绝吧?” “问心无愧,自然不拒,但珵不接受污蔑之语,若是我赢,阁下要当着众人之面,向珵道歉。” “一言为定!” 两人一拍即合。 窗外,李纯熙与贾太傅对视一眼,彼此嘿嘿一笑。 第7章 掉牙了 掉牙之事是我一生之痛!——李纯熙 学堂外,李纯熙看着王珵从容不迫的与那人争论,不卑不亢,她笑意盈然。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是个好苗子。” 贾太傅以手拂须,面带欣赏。 他想起李纯熙对他的介绍。 “这是琅琊王家的公子?不愧是高门世家,这等年纪,便有这番能力,也怨不得旁人生疑。” 李纯熙闻言冷笑一声。 “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不想着努力跳出井底,倒是满心嫉妒,要拉人下马,让他当面道歉倒是便宜了他。” 贾太傅明白李纯熙这个霸道性子,也不反对,只是笑呵呵的问她。 “那殿下是想为王公子出气?” “这倒不必,若他解决不了,我不介意帮他,却到底是叫我看低他。” 李纯熙看着王珵辩的那人哑口无言,精致的小脸上依旧没有波澜的样子,勾勾唇。 “而他处理得很好,我也不画蛇添足。” 说着,将手里随手摘得不知名小果,精准的扔向了王珵。 王珵看着那人道歉后,不甘心但缓缓弯下的腰,行到一半他拦住他,正想说些什么时,敏锐的抬手,接住向他掷来的东西。 眸中冷意在看到手上的小果子时一滞。 他看向果子掷来的方向,让他最近常常想起的新朋友,正俏生生站在那里,向他摆手。 “发生何事?” 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询问他。 王珵收回视线,微微握紧有果子的那只手,嘴角勾起。 “无事。” 他又看向向他道歉之人,神色淡淡,本来想多说些来彰显他的风度的,然而此时,他顾不得说太多了。 大概说了几句,他匆匆拜别众人,走出门外。 李纯熙正站在一株桃树下,与一老者说着什么。 落英缤纷,她巧笑嫣然,动作间,嫩黄的衣角微微扬起,更显她灵动娇俏。 余光看到他来,杏眼朝他看来,眉头一挑,便带出一丝娇蛮。 “怎么这么慢。” “总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王珵走向前来,见李纯熙身边一矍铄老者拂须看着他,虽不知其何人,但依旧尊敬行礼。 “王珵拜见老丈。” 贾太傅见他举止有礼,心中欣赏更甚。 随口问了他一句,王珵也回答的让他连连点头,爱才之心一起,便下意识开始考校起他。 王珵不明所以,但见李纯熙看起来与他关系匪浅的样子,也认真作答。 一问一答之间,王珵不禁为贾太傅的学问见识心惊,更加认真恭敬。 李纯熙有些不耐,她好不容易出一次宫,想和王珵去玩,可不想时间被浪费在这里。 拉拉贾太傅的衣袖,打断他喋喋不休的话。 “您没有事么?” 李纯熙见贾太傅脸上“我没有事,还想再与他多说几句”的表情,急忙接道 “您没事,我有事。” 李纯熙皱着秀气的眉毛。 “熙儿今天是来玩的,若您还想考校王珵,改日,改日啊。” 贾太尉哭笑不得,瞧着李纯熙不爽的模样,哈哈一笑。 他看向王珵,“小郎君,可听到她所言?你若不是也嫌老朽话多?” 王珵脸一红,干咳一声。 “珵并没有嫌您。” “哈哈,我是不敢多嘴了。” 贾太傅见李纯熙拉着他的力道,都快把他的衣服拉下来了,知她烦了,赶紧朝她挤挤眼。 “老朽再说一句。” 李纯熙手劲一松,撇过脸去。 “你爱说多少说多少。”就看你心不心疼你一屋子的藏书了。 贾太傅哪里不懂她言外之语,为了他的宝贝藏书,要暂时收起话痨这个毛病了。 “小郎君,你之后可愿再听老朽与你唠叨?” 王珵正容一礼。 “珵多谢老丈指点,若能再得您教导,珵喜不自胜。” “行了行了。” 李纯熙打断二人的对话,向贾太傅敷衍的告了个别,拉着王珵就往外走,贾太傅见二人消失在转角,轻笑摇头,也转身离开。 …… 王珵轻轻挣开李纯熙的手,揉揉发热的耳根,问道 “你想去哪?” “我累了,我要休息。” 李纯熙脚底发酸,她向来是车辇代步,能坐不站的人,今日她站了许久,加上日光渐烈,额头已是微微冒汗了。 王珵见她委顿的眉眼,迟疑一瞬,向她指了个方向。 “若不嫌弃,你可以去我的客舍歇息一下。” 李纯熙无视了盛秋不赞同的眼神,摆摆手。 “那就走吧。” 坐在坐席上,躲开为她擦汗的盛秋,李纯熙环顾四周。 屋子虽不大,却整洁阔朗,并无太多华贵之物,最显眼的,便是背面满满的一墙书籍,与窗下那把古朴典雅的古琴。 “我很早就想问你了,明明你族里更适合你,为何要千里奔波来到长安。” 李纯熙虽为自家的江山骄傲,但也明白,康朝建朝甚至未满五十年,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对于传承千年的大族来说,还有些不足。 王珵推过一小碗乳白的糖酪,回想起王家族长,他的父亲对他说的话。 “珵儿,我观康朝风貌,已显长久之态,两任皇帝皆不容小嘘,士族终究不能和皇权抗衡,所以为了延续家族荣光,你愿意成为,家族扎根康朝的第一人么?” 他知道若是答应下来,便会成为一枚棋子,并很有可能是一枚弃子,但还是恭敬拜下。 “儿受家族蒙阴至今,自当回报,儿愿意。” 于是他便不远千里而来,这是世家向皇权示好的标志,也是试探皇权对他们的态度,其中经纬,不是一个七岁孩子能明白的,王珵笑笑。 “族学与国子监不太一样,我也很想见见长安风貌,便来了。” 李纯熙皱着眉一脸纠结,总觉得不太对。 “哪有这么随便的,说来就来,还是嫡支。” 李纯熙以指敲桌,伴着“噔噔”的声音,思索片刻,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你是你们家族派来的先锋对不对?” 王珵一脸愕然。 李纯熙晃晃小脑袋。 “冷眼旁观这么多年,瞧着大康日益稳定,士族坐不住了对不对。” 李纯熙表情莫测,不知是嘲讽还是什么。 “想分一杯羹,但又不怕不能全身而退,所以只会分出一派,到时可进可退,若出了事也不过是损失一些弃子,不至于伤筋动骨,我说的可对?” 李纯熙本来想将话说的再难听一点,看到对面低着头的王珵,气势汹汹的语气一顿。 她咳了一声,将面前盛秋带来的果盘推过去。 “我就随便说说,况且你那么聪明,来长安是最适合你的,王家再大,也大不过朝廷,到时你位极人臣,混的比家族还好,岂不更妙?” 李纯熙见王珵还是不说话,困惑的看向盛秋,眼神示意“我说错话了?” 盛秋委婉的点点头,心里腹诽,您话说得这么直,还这么狠,不跟你生气已经是人家王小郎君涵养好了。 李纯熙又开始敲起案桌,正当她想说什么时,王珵抬起头,脸上并无异样。 “承你吉言。” 他看着对面一脸纠结的李纯熙,心中并无恼意。 他早就明白自己的作用,也从来没觉得自己会成为弃子,以他之能,长安确实是能让他放开手脚,一展宏图的地方。 李纯熙松了口气,又是一脸骄矜。 “我说的肯定是对的,” 想到刚才王珵的敷衍,她挑起眉。 “方才你那样说,是看我小,糊弄我是吧?” “是珵不对,向你道歉。” 王珵没有回避,很直接的拱手道歉,又眼带惊奇的看着这位神秘的朋友。 “珵没想到,你竟有如此认知,你是如何明白的?” 更想知道的是,你是什么身份,才能接触到这等思想理念。 李纯熙干咳一声,康文帝和太子向来不避讳她。 她自小是听康文帝与众臣议事、太子处理政事的背景下长大的,耳濡目睹下,心中自有乾坤。 今天问出那个蠢问题已经让她很不好意思了,李纯熙讪讪道 “现在先不告诉你,以后你就明白了。” 这话敷衍程度不亚于王珵方才用来搪塞她的话。 李纯熙面不改色,手上却下意识的伸向了刚递上来的冰盆。 她有个奇怪的爱好,就是爱嚼冰块,尤其是在自己满心杂绪,不想说话的时候。 但最近门牙摇摇欲坠,她很理智的忍住了自己的爱好,但是此刻。 李纯熙在王珵惊讶的目光下,往嘴里放进一块冰块,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充斥在这间小小的书房。 “你这是?” 王珵一怔,牙酸的“嘎吱”声很想让他不雅的搓搓肩膀,他不赞同的看着李纯熙。 “此等行为十分不雅观,莫要再这样了。” 盛秋一个眼错不见,就听到了之前经常听到在长乐宫听到的声音,回头,便发现自己这位祖宗嘴里鼓鼓囊囊,哪里不明白她又偷吃了冰块。 “殿娘子!您快吐出来,现在不是吃它的时候啊。” 盛秋向来轻盈稳当的气度荡然无存,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手放在李纯熙唇下,示意她吐出来。 见李纯熙面无表情,嘴里还在动作,劝慰道 “您的乳牙快换了,可不能吃这么硬的东西,很容易多掉几颗的。” “晚了。” 李纯熙面无波澜,红润娇嫩的嘴巴一张,盛秋手上便多了一物。 正是一颗白皙小巧的牙齿。 盛秋顿时失措。 像是想让她更惊慌,李纯熙动动嘴巴,再次张口。 盛秋手上又出现一颗牙齿,盛秋的表情已经呆滞,愣愣的看着李纯熙,李纯熙也低头看着她。 一时间,主仆二人相顾无言。 王珵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第8章 伴读 让王珵做我伴读,是我最不后悔的决定。——李纯熙 书房中,李纯熙描完最后一个字,“啪”的一声将笔扣到玉制笔架上,支肘失神的盯着刚写好的字,满脸怏怏不乐。 容春与盛秋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端上一盘她最爱的樱桃。 “殿下,您尝尝这樱桃,刚从庄子上摘下来就送到宫里的,您肯定喜欢。” 李纯熙拿起一颗,沾着一旁的糖酪,送进口中,冰凉又充满着奶香的糖酪让她惬意眯起眼。 下口一咬樱桃,她一愣,蹙起眉,“呸”的将樱桃吐到白釉唾碟上。 “我如今连樱桃都咬不动了。” 李纯熙推开樱桃,恹恹起身,坐到窗前的美人榻上,粉妆玉琢的小脸上满是惆怅,连带着身上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都黯淡无光。 屋内几人皆是有些无措,正当这时,门外内侍通报一声 “太子殿下、皇太孙殿下驾到。”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月白色的团儿冲进来,随后便是不疾不徐的太子迈步而来。 那团子一进来环顾一圈,看到刚站起身的李纯熙,迈着短腿就往她身上扑,那饿虎扑羊的架势,吓得容春等急忙上前拦。 “太孙殿下,长公主可禁不住您这样扑,您可得慢点。” 那团子皱起脸,看着比他高不了多少的李纯熙,又看到随后进来的,眼神不善盯着他的太子,心虚的“哦”了一声,挪到她身前,乖巧行礼道 “清儿拜见姑母。” 李纯熙暂时没心情再纠正他的“姑母”,对他点点头,对着太子福福身。 “阿兄请坐,您怎么来了?” 几人坐下后,她命人将那盘樱桃送到李穆清面前,看着他吃的不亦乐乎,眼中更显郁色。 “姑母怎么了?不开心么?” 李穆清吃下几颗樱桃,才发觉今日李纯熙的不对,小脸再次皱起来,一脸担心。 他不清楚,太子明白得很。 想起那日李纯熙回宫后在含光殿,因为看起来不开心,被皇帝逗乐,不小心露出没了门牙的笑容。 以及随后皇帝被她滑稽模样逗乐,李纯熙见状而大受打击的样子。 那场景实在是太好笑了,太子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掩嘴咳了两声。 李纯熙看着太子极力掩饰笑意的样子,哪里不明白他又想起那天的事,一脸不善的瞪着太子。 又感受到嘴里的不适,她满心不爽与郁闷。 “阿兄笑什么!难道你小时候没有掉过牙?有甚好笑的!” 李纯熙的质问如一连串的小炮仗一般快,但因为门牙漏风,有些口齿不清。 太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李纯熙脸都气红了,急忙揖手道歉。 “咳咳,是阿兄不好。” 他不知怎的,又想起那天李纯熙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没忍住,“扑哧”一声。 李纯熙简直气到冒烟,她瞪大那双杏眼,显得灰色瞳孔更加明显,憋了一瞬,没能想到什么骂人的话,只能用千篇一律的威胁道 “我生气了!我再也不要理阿兄了!” 说罢便站起身来,推着太子,指着门口。 “你走,你走,我不要看到你了!” 李穆清的近侍吃惊的看着这一幕,见周围众人熟视无睹的样子,心下暗叹。 这普天之下,除了皇帝也就只有这位曜华长公主敢这样对太子了。 “曜华,纯熙,哎小太阳,阿兄错了。” 太子拉住李纯熙的小手,见她依旧不爽,赶紧拿出一物,献宝道 “曜华,你看,这是什么?” “不就一圣旨么?” 李纯熙看了一眼他手中明黄的卷轴,鄙视的看着太子,天天在含光殿见,没诚意,这种东西都拿来哄她。 太子摇头,向来稳重的脸上如今是一脸神秘,拉长声音道 “这可不是普通的圣旨,你猜猜看,与你有关。” 李纯熙勉强相信他的话,眯眼想了一瞬,随即一脸惊喜道 “是不是任命我伴读的圣旨!” 太子笑笑,“曜华真聪明,不错,正是任命你伴读的圣旨。” 见李纯熙一脸欣喜,他心里也高兴,一高兴,就想逗她,他脸上带上难过。 “今日父亲下了旨,我便立即过来找你,没想到你还嫌弃阿兄,不要见我,阿兄心里难过。” 李纯熙忍了忍,但还是没忍住,鄙视的看着太子。 “阿兄,别装了。” 太子见她不吃这招,讪讪一笑,余光瞧见李穆清也是眼神鄙视,瞪他一眼,将圣旨递给李纯熙。 见她欢快打开,想起这其中内容,又皱起眉。 “曜华,你当真要选那王小郎君做你伴读?” “圣旨都下来了,你说我真不真。” 李纯熙摇摇手上圣旨,见太子面带忧虑,拍拍他。 “阿兄在担心什么?贾太傅年事已高,每次要他进宫教我多不方便,我出宫去国子监找他岂不更好?如此的话,女孩就不适合了,而王珵合我胃口,让他做我伴读,不是很合适嘛。” 她表情捉摸不透起来。 “再说王家不是向我们示好嘛,让他做我伴读,两全其美,不是么?” 这话在李纯熙劝皇帝时,太子就已经惊讶过李纯熙的敏锐,此时他只是有些忧愁的看着李纯熙。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 而是怕王珵这臭小子想拱你这颗小白菜啊我的宝贝妹妹。 太子理智上知道,王珵还不到想这个的时候,但还是有一种危机感,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斟酌问道 “曜华,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个男子,你们……” 李纯熙挑起眉,“那又如何,他又不敢如何我。” 太子无力扶额,“他肯定不敢,但若以后有你们的流言传出……” “这又与我何干。” 李纯熙不屑道“他们爱说说去。” 太子对此很不赞同。 “曜华,你这个想法要不得,人言可畏的道理,尤其是对于我们这等人,应该深知明白的。” 李纯熙忆起贾太傅为她讲解过的因流言而导致的各种事例,撅起嘴,不爽的跪坐下来。 抢过身旁李穆清正准备送入口中的樱桃,见他一脸委屈又不敢说的样子,心里快慰一瞬。 “阿兄说的对,那该怎么应对?”李纯熙困惑道。 太子欣慰的摸摸李纯熙的小脑袋。 “曜华,阿兄只能告诉你一句,”又看向李穆清,“你也听好了,与我们而言。” 他嘴角的笑莫名带上一抹杀气,那种不屑与冷漠,像极了康文帝。 “恐吓总比解释有力。” 李穆清一脸懵,但还是牢牢把这句话记住,而李纯熙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见二人的样子,太子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可是阿兄。” 李纯熙回神,想明什么。 “我跟王珵,再怎么传,也不过是我们之间有什么,而我。” 她敲敲案几。 “而这又不影响我什么,我还想过,若长大后,让他做我的驸马也不错啊。” “啪。” 太子捏碎了手中的白瓷茶杯。 “我不许!” 他心里一急,话不过脑脱口而出。 李纯熙拉过李穆清,让近侍为太子整理身上的碎片,闻言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阿兄这话说的奇怪,难道我以后不嫁人了?” 她想了想,又有些雀跃的说道 “其实不嫁人也不错,我就待在阿耶身边,也很好啊。” 太子自觉失言,听李纯熙这话,头上冒汗。 “这个也不行。” 他思量一瞬,用劝诫的语气说道 “曜华,你还小,这些事情还不是你该想的,你只要开开心心的长大,其余有我和父亲为你操心。” 他和皇帝会为她找到,这世上除了他们以外,最爱李纯熙的男人,会让她如名字一样,如曜华、若纯熙,像太阳一般,肆意骄傲的过此一生。 李纯熙感受到太子话中深深的感情,她不自在的垂眸,揉揉发酸的眼睛。 “我就随口说说,阿兄干嘛这么认真,我肯定会高高兴兴长大的。” 她抬起头,笑的灿烂。 “不说这个,阿兄,什么时候去宣旨啊?” 太子敛去心中杂绪,收回内侍擦拭着的双手,随手一拍,笑道 “曜华想什么时候宣,阿兄就什么时候命人去。” 李纯熙一拍手,眉目间满是神采飞扬。 “现在就去!” 太子配合一拍手道 “好!现在就去。” 随即命身边大总管前去,以示重视。 李穆清不明所以,也小手一拍,太子一笑,撸了把自家儿子的狗头,想到什么,随口问道 “曜华提前跟王小郎君说过这件事吧?” 李纯熙表情一滞,太子惊讶起来。 “你还真没说?” 她心虚的揉揉鼻子。 “应该没事吧,他应该明白的。” 太子摇头表示不赞同。 “曜华,你这不考虑别人感受的毛病该改改了。” 见李纯熙一脸不服,他点点李纯熙的额头。 “别不服,除了我们这几个亲人,你还考虑过谁的感受?” 李纯熙仔细一想,好像,从来都是别人迁就她的。 “你身份尊贵,别人迁就你是应该的,但对于你亲近之人,因为你的粗心不体贴,心怀芥蒂,最后伤心的是你。” 太子看着一脸纠结的李纯熙。 “不是说让你迁就他们,而是至少,表面功夫做足,就比如,你要王珵做你伴读,至少你要告知他一声,总比什么都不说好。” 李纯熙猛的想到,她貌似连她的身份都没有告诉王珵,一会圣旨一下,莫名成为公主伴读,王珵可能 她自我安慰的摇摇头,“应该不会生我气的。” …… 次日,她看着面前进宫谢恩的王珵,见他一脸隐忍,见到她后惊讶、疑惑、恍然、随即染上薄怒的样子,忐忑了一晚的心,终于落下了,她恍惚想道 “哦,果然生气了。” 第9章 王公子小课堂 她是不一样的。——王珵 国子监一间精致屋子中,一道若黄莺出谷的女声传出。 “王小郎君?” 王珵放下手中的书,神色冷淡。 “长公主殿下有何事?” 李纯熙很是殷勤的为他送上一盏茶。 “你尝尝看,这是我最爱喝的蒙顶石花。” 王珵接过茶杯,垂下目光,见杯中茶叶沉浮,嫩绿色的茶汤带着清香,茶是好茶,但他并未送入口中,将杯子置于桌上,看向面前一脸期待的李纯熙。 “殿下既选珵为伴读,珵自当一尽职责,请殿下用心读书,若有疑难,珵自会竭尽全力为您解答。” 他指指贾太傅为李纯熙布置的功课。 “端茶之事,自有仆从效力,殿下莫要再做此无用之事了。” 说罢,他又捧起书,不再看她。 李纯熙一哽,赌气坐下,支肘看着王珵俊秀的侧颜,心里颇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自今日在宫中见面之后,王珵就是这副模样了,于礼节于言语,皆无失礼之处,但就是这幅不冷不热的样子,才令李纯熙难受。 她好声好气跟他说话,还给他亲手捧茶,他还这样对她,李纯熙越想越难受,越觉委屈,性子一起,一拍桌子。 “你干嘛对我这么冷淡,做我伴读就这么让你委屈么?” 王珵书都没翻一页,听到李纯熙发了脾气,心里颇有一种,“啊终于发怒了”的感慨。 他抬头看向李纯熙,见她一脸怒意,还带着委屈,顿觉又气又好笑。 自己莫名成了公主伴读,这公主还是隐藏了身份的朋友,他都没发怒,她倒是委屈了。 “殿下何出此言?珵并未觉得委屈。” “你既然没委屈,为什么对我不冷不热?” 李纯熙愤愤然,再次一拍桌子,一个不小心,腕子上金镶珍珠手链硌到手心,她吃痛“嘶”了一声。 “连你也欺负我!” 她怒火滔天,扯下手链往地上一摔,“哼”了一声,擦掉眼角吃痛流出的泪,转身闷闷不语,连背影都充满着委屈巴巴的情绪。 王珵看着这一连串的事件,叹了一声,放下书籍,站起身来拾起手链,看着断裂的珍珠,将它置于案上。 “我没为做你伴读委屈,我只是生气。”王珵走到李纯熙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 李纯熙撇过头,不让他瞧见她的表情。 她闷闷道“你生气什么,我都跟你道歉了。” “你什么时候道歉了?” 王珵一挑眉,我怎么不知道。 李纯熙有些脸红,指指案几上的蒙顶石花。 “我都亲手给你端茶了,我还好声好气跟你说话。” 这就是我李纯熙的道歉啊。 王珵一愣,失笑摇头。 真是个被娇惯长大的小公主啊,连道歉都是这样高傲矜持。 他看着全身无不透露着精致与贵气的小姑娘,心里的气一下子消掉了。 还是个小姑娘呢,与她置什么气呢,慢慢教吧。 他起身端过那杯茶,递给李纯熙,见她乖巧接过,慢慢轻酌着,问她。 “殿下喜欢这茶么?” 刚才就说过了啊,李纯熙看他一眼。 “当然喜欢啊。” 王珵明白她的眼神,又问道 “殿下认为,将您喜欢的事物赐予给珵,便是对珵的好么?珵就该感激么?” “自然。” 李纯熙点头,她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旁人,旁人就应该感激她啊。 “可珵不喜欢。” 见李纯熙一脸“你怎么可以不喜欢”的不可置信,他笑笑。 “茶是好茶,我觉得很好,可我不喜欢您强制赐予珵的手段。” 他抿抿唇。 “同样,做您伴读,我也很愿意,但我不愿意被迫的接受这个事实。” “有什么不一样?” 李纯熙疑惑,她是真不明白,结局都是一样的,又有什么不同。 王珵见她白嫩的小脸上满是困惑,思考一瞬。 “珵不敬,用您比喻,假如,珵想做您伴读,在不经过您知晓的情况下,要求家族向陛下请求,您会接受么?” 李纯熙眉眼带上浅怒。 “当然不。” “再深入一步,假如,在刚才的情况下,珵不告知您我的身份,只说是王家的郎君要做您伴读,您能接受么?” “大胆!” 李纯熙粉面含怒,她手劲微重放下茶杯,发出“噔”的一声。 “我看谁敢。” 王珵认真的看着她,“那殿下可明白珵为何生气了么?” 李纯熙反应过来,想到自己若是被这样做的怒意,终于明白王珵为何如此,赧赧道 “明白了。” “珵将殿下置为朋友,才会发此脾气,若……” 他垂下漂亮的桃花眼。 “若是珵自作多情,殿下并未将我当做朋友,那珵无话可说,今后珵自当尽好伴读本分,不再多言。” 李纯熙不满道 “若不把你当朋友,你对我拉脸子时我就命人打你板子了。” 见王珵抬眸看她,眸中笑意清浅,她小脸发红。 踌躇一瞬,环顾一圈,见屋内无人,门外侍从皆朝外而站,站起身,腰上的宫绦随之而落。 她弯腰做揖,颈上赤金盘螭璎珞圈叮当作响。 “纯熙向你赔礼了。” 随即赶紧起身,环顾一圈,见无人发觉,彷若无事般坐下,对着王珵笑靥如花。 “王小郎君能原谅我么?” 王珵见她做贼般向他行礼,有些好笑,也明白与她而言,道歉有多难,他也拱手回礼道 “珵接受您的道歉,还请您今后与旁人也是如此,珵就心安了。” 李纯熙见王珵恢复原来的模样,放下心来,闻此言,不屑挑眉道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道歉的,你能得到我的赔礼,已经是举世罕见了。” 小尾巴又翘起来了,王珵摇摇头。 想到今日因为李纯熙,气的书都没看一页,起身回到自己座位,捧起书,看着她。 “殿下,您的功课还未做,请认真完成,珵会监督您的。” 李纯熙飞扬的眉眼沉下来,“哦”了一声,丧气的坐好,提起笔继续开始描起字来,王珵纠正几次她的姿势,便收回视线,看起书来。 繁夏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迟疑一瞬,不知该不该进去。 “什么事?” 李纯熙已经察觉到她,瞥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字。 这下不用迟疑了,繁夏轻快踏进屋子,见王珵没什么情绪的看她一眼,又接着看书,心里莫名虚了一瞬,行礼之后,轻声朝李纯熙说道 “殿下,郑小姐沈小姐有信来。” 李纯熙没有说话,直到写完手下这一张最后一个字,才抬起头。 “拿来。” 繁夏恭敬递上。 李纯熙拆开一封,一目十行的看着,嘴角带着一抹笑,又拆开另一封,虽仍是笑着,眉间却微微蹙起。 随后将信往桌上一扔,向繁夏说道 “你说,这男人为什么要娶那么多女人,退一步讲,娶了那么多,后院也管不好,让几个妾室压了主母风头,是主母太没用还是男人太没用?” 繁夏知道她说是因沈家小姐沈韫玉的信而有此疑问。 她也心下腹诽,沈国公一世清名,就败在这个独子身上了,娶了一后院的莺莺燕燕,正妻又生不出嫡子,竟是让妾室骑上脸,让母女两个艰难度日。 她福福身道“婢子不懂,殿下也无须考虑此事,未来驸马定是与您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李纯熙哼笑一声。 “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驸马,还少么?平昭姑母跟随阿娘当年何等英姿,一同领兵帮祖父打下江山,战功赫赫,结果她的驸马还不是在外纳了外室?” 她灰色瞳孔显出一丝无机质的冷意,敲着书桌。 “后来事发,阿耶用那对狗男女的人头为姑母报仇,但姑母最后终究郁郁而终,留下个与我同岁的舒和郡主独活于世,哪个不可怜?” 繁夏下跪不敢说话,王珵朝李纯熙看过来。 李纯熙说的兴起,全然忘了周围还有个王珵,她眉目散淡,眼中满是桀骜。 “所以以后我的驸马若是敢偏了心,我也要心里没了他,若他找女人,我就找男人,谁也不吃亏。” 话音刚落,繁夏战战兢兢还没说话,一声喷茶声传来,李纯熙挑眉望去。 王珵都没有惊讶自己如此不雅的行为,只是用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李纯熙。 李纯熙这才想起还有个王珵在一边,“咳”了一声,没话找话道 “呦,你听见啦?” 王珵一脸复杂的命仆从进来收拾茶渍,闻言点点头。 “珵听到了。” “哦。” 李纯熙点头,二人相顾无言,尴尬至极。 繁夏机敏,见此情景,福身请示道 “殿下可要回信?” 好繁夏,李纯熙赞赏的看了她一眼,打破尴尬道 “对,要回信的。” 她不再看王珵,坐下提笔,繁夏在一旁为她铺好纸张,开始磨墨。 王珵满心复杂,只觉要静静,向前行礼道 “珵失礼,需离开一刻,望殿下海涵。” 李纯熙胡乱“嗯嗯”点头,王珵便转身出了房门。 太令人窘迫了,李纯熙偷看王珵出了房门,哀叹一声,趴到桌上,白皙的脸蛋红了一片。 她又抬起头,撒气道 “你怎么不提醒我?” 咱也没想到您会说这话啊,繁夏心有戚戚,还是福身请罪。 李纯熙一脸沮丧,命她起来,深呼吸几口。 “我说的又没错,听到就听到,有什么好尴尬的。” 自言自语了几句,她劝诫自己成功,又笑盈盈的提笔给二人回信,顺便又给舒和郡主写了个帖子。 “小舒和也很好,改日请她进宫来玩吧。” 写完回信,王珵也回来了,二人皆一脸如常,再无异样。 一个写字,一个读书,时光流转,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第10章 教科书落水 妒忌是这世上最莫名的恶意。——李纯熙 王珵站立在长乐宫外殿,注视着面前高耸茂密的梧桐,想到《庄子秋水》中曰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他正失神之际,身后有动静传来。 “王珵!” 王珵寻声望去,一道朱红袭来,他微微一笑,凤凰来了。 “看什么呢?” 李纯熙小跑过来,容春也急忙跟上,帮她理了理裙角,想说什么,又看到这些年气质越发莫测的王珵,收了口。 王珵没在意容春的欲言又止,只是皱皱眉,看着李纯熙,一脸不赞同。 “莫要如此,不雅。”他声音带着沙哑。 李纯熙不耐,“你都说了多少次了,你不烦我都烦,我又不是对谁都这样。” 王珵启唇,又闭上。 “我总觉得你最近哪里不对。” 李纯熙上下扫视王珵一圈。 十二岁的少年褪去了幼年的稚嫩,原本有些雌雄莫辨的眉眼带上英气锐利,气质却愈加沉稳平和,今日他一身鸦青色盘锦圆领袍,显得他清俊雅致,玉树临风。 “我怎么了。” 王珵垂眸看着这名副其实的小凤凰。 九岁的李纯熙脸上还残留着孩子气,眉眼处却已经迸出了一抹属于绝代美人的风华来,朱红缕金襦裙华丽精致,衬得她愈发肤白若雪,明艳不可方物。 她蹙着眉,困惑的可爱模样让王珵眉眼带笑。 “你最近跟我说话都是几个字几个字的,我问你才答。” 李纯熙恍然大悟,随即又因为得到这个认知而沉下眼,一脸控诉的看着王珵。 “俗话说‘七岁八岁狗嫌烦’,七八岁你都没嫌我烦,现在你嫌我烦了?” 王珵顿觉好笑,“何处听得的俚语?” “你别管我从哪听来的,你说,你是不是嫌我烦了,才这么敷衍跟我说话。” 李纯熙有些委屈,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见李纯熙耷拉着眉眼,像明耀的太阳被乌云遮蔽,让王珵心有不适,他不是不想多说,只是…… 他摸摸日渐沙哑的喉咙,不知为何,他只是不想让她见到他,任何一点不完美。 “你还不说?” 李纯熙今日又见皇帝当着众臣的面批评太子,心里正生着闷气呢,这里王珵又让她不顺心,性子一起,赌气一般,向一旁做空气的容春说道 “昨儿韫玉不是下帖子请我到曲江池玩?你回她,我应了。” 她凶巴巴的盯着王珵,一字一句道 “就今儿,就现在!我就要去!” 容春低着头,福身道“是。” 随即转身离去。 王珵垂眸,纤长浓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掩住他的欲说还休,去玩玩也好,等他过了这阵子,再好好陪她。 他想到什么,叮嘱道 “你不谙水性,记得带人。” 现在李纯熙正是烦躁之时,听到这话,偏要跟他对着干,挑衅的看着王珵。 “我为什么听你的,我偏不,我就带不会水的丫头去,你要怎样。” 说罢便指了几个婢女跟她去,寻衅般看着他,见王珵静静看着她,细看还有丝委屈,她气笑了。 “我今天不要再看到你!” 随即甩开袖子抬脚就出了长乐宫,她点过的几名婢女毫不犹豫的跟上,王珵目送她消失,站了片刻,也迈步离开。 …… 李纯熙一路上都是气冲冲的表情,直到到了曲江池时,下马车前才微微收敛,她理理衣衫,看向一旁的容春。 “没什么不妥吧?” 容春观察她一下,将随身铜镜置于她面前,笑道 “殿下并无不妥,依旧雍容端庄。” 李纯熙一眼自己,点点头,容春很有眼色的掀开车帘,盛秋早已在车下等候。 在盛秋的搀扶下,她不急不缓的下了马车,容春早为她打起了伞,她朝一处看来。 沈韫玉在一旁等候已久,她看着被婢女簇拥着的李纯熙,秀丽的眼中,是莫测的情绪。 多娇贵的公主啊,皇帝宠爱,还有个是未来皇帝的太子兄弟与皇太孙侄子,自己也是享着千户食邑的长公主,众星捧月,天潢贵胄。 哪像她,时刻要为不成器的父亲担忧,还要想方设法护着自己懦弱的母亲,不被那些下贱的妾室磋磨,如今更要为自己…… “韫玉……韫玉?” 李纯熙喊她两声,她回过神,看着面露不善的容春等人,心下讥讽,瞧瞧,长公主的下人,都能如此看她。 沈韫玉勾起笑,上前笑的诚挚热情。 “殿下恕罪,许久不见殿下,今日竟是被殿下风采迷住,一时失了神,望殿下见谅。” 她福身行礼。 李纯熙摆手,让她起来,笑道 “无事,我们是朋友嘛。” 朋友?沈韫玉心下不屑,是朋友还要她次次向她行礼,以示尊敬?李纯熙不过是把她当做一个能拍马屁的随从罢了。 “谢殿下厚爱。” 她起身,朝李纯熙请礼。 “殿下请,今日想怎么玩?” 李纯熙闻言思考一刻,一拍手,笑道 “前几日我从阿兄那里赢了一处园子,就在曲江池,听说很是不错,我还没来得及去,不如今日过去瞧瞧?” 沈韫玉面带期待,正想说什么,容春已经急忙行礼道 “殿下,这园子婢子还没来得及命人接收,怕是不方便。” “这样啊,”李纯熙叹了一口气,“那就算了,就去紫云楼坐坐吧。” 说着,就往里面走去,容春等急忙跟上。 沈韫玉落在后面,袖子里双拳紧握,又是这样,她堂堂一个国公嫡孙女,李纯熙也就罢了,连她的侍女,都这样不尊重她。 她的婢女小声提醒道 “娘子,您不跟上?长公主在前面等您呢。” 沈韫玉狠狠看了一眼她,吓得她下意识一颤,昨天才被打出的伤痕隐隐作痛,她害怕的低下头。 沈韫玉警告般看了一眼自己的丫鬟,眼中满是不屑,这么蠢,又这么胆小,不用说跟李纯熙身边四个大宫女比,就连那二十四节气里任何一个都比不上。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要生气,她李纯熙不过是个被宠的无脑的人罢了,有什么好嫉妒的,她哄得李纯熙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今日还有事要让她做呢。 沈韫玉又带上那副骗了李纯熙等多年的笑,快步追上李纯熙。 …… “说亲?” 紫云楼中,李纯熙倚在美人靠上,将手上的鱼饵都洒进湖中,没有看那些鲤鱼纷纷争食,回身看向沈韫玉。 容春上前为她擦拭着手心。 “正是,父亲透了这个意向,是吏部尚书家的三公子,冯茂才。” 沈韫玉难得真实的带出一丝羞怯,秀美的脸上带上微红。 李纯熙有些不可置信。 “你确定是他?冯茂才?” 沈韫玉不满她的态度,但仍是面不改色,笑道 “确实是他,据说是祖父先提起的。” 沈国公?李纯熙更觉荒谬,冯茂才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吏部尚书冯尚书的嫡幼子,宠的那是不知天高地厚,是个草包纨绔,连冯尚书那等身份,都没能让国子监松口接纳的废物,更何况…… 她想起太子与她说起权贵子女信息时,说起冯茂才的时候,那种夹杂着厌恶的语气。 “说起来也是污了你我的耳朵,但你也该对他有个了解,这是个下流种子,还是个不走水路走旱路的东西,京里有身份的男人谁不知道,若以后见了他,直接打走便是。” 这种人,沈国公怎么会让自己唯一的嫡亲孙女,嫁给他呢。 李纯熙不解,想着回去将此事告诉皇帝,但此刻,她得让沈韫玉明白,这人不能嫁。 她用一贯的语气说道 “这人风闻不大好,你还是回去问问你祖父再高兴吧。” 沈韫玉猛的握紧双手,袖子下的手帕被她扯紧,她不知道这人是个短袖,只知道他传闻风流。 她想道这世上哪个男人不风流呢?她相信,只要她嫁给他,凭借她的手段与美貌,定能让他回心转意,浪子回头,到时候琴瑟相和,摆脱了那个沉闷压抑的家,多好。 而李纯熙却如此说,沈韫玉低下头,眼里满是疯狂与嫉恨,她定是觉得冯郎好,妒忌我得此好姻缘,才出此言的,定是如此。 李纯熙见她低头不语,难得安慰道 “你才十二,还早呢,再多看几年也不迟。” 沈韫玉已经听不进去她的话,只觉她句句都是挑拨,心中满是怒意,她突然想到,听闻今日园中,何太尉家的孙女何铃也在,她心下一转,计上心来。 她抬手用力擦擦眼角,带出泪花,对着李纯熙勉强笑道 “既然殿下这么说,那我便回去再问问。” 她顺势仔细看了李纯熙今日带来的侍女,暗道天助我也,一个会水的都没有。 “我心里不大舒服,不如我们出去走走,说说悄悄话?” 李纯熙体恤她难过,点头应和,命众人在后遥遥跟着,与沈韫玉在前面慢慢走着。 …… 容春等人在后面遥遥跟着,片刻便见到对面走来一群人。 为首的乃是何家嫡孙女何铃,容春想到这位何小姐一向跋扈的名声,虽不担心李纯熙吃亏,但也快步向她们走去。 刚绕过一个转角,容春便看到李纯熙摇晃一下,摔进池子。 “殿下!” 容春嘶喊一声,疯了一般向池子跑去,盛秋等人也是目眦尽裂,紧随其后。 跑到池前,几人根本没想起自己不会水,提起裙子就往池子里扑。 正当这时,一道鸦青色的身影往水里一扑,片刻,朱红色与鸦青色交杂着,浮了起来。 容春松了一口气,看向池边面色各异的官家小姐,笑的冷冽。 “诸位,今儿,谁也走不了了。” 第11章 回报 始终都有人爱着我的。——李纯熙 “咕噜噜……” 李纯熙飘在池水中,手脚摆动着,依旧慢慢下沉。 怎么会摔进池子呢,她这样想着,回忆如车水马龙般略过,她慢慢闭上双眼。 …… 一刻前 “你家那个妾室又作妖了?” 走在池边,李纯熙扯下一枝柳条,随意晃着,见沈韫玉点头,纵然之前就已经知晓她家的事,却依旧感觉太过荒唐。 “我要是你,直接一杯鸩酒送过去,难道你父亲还能为了一个妾与你们撕开脸?官帽不想要了。” 李纯熙嗤笑一声。 沈韫玉笑得牵强,眼中怨忿掩盖不住,只得假装擦泪掩饰,余光看到侧面隐约走过一群人,心中一喜。 “殿下,那边花儿开得不错,不如去那边瞧瞧?” 她这样说着,脚步已经往那边而去,李纯熙没注意,跟着她换了个方向。 挑开垂面的柳条,李纯熙刚抬头,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女声。 “这不是曜华长公主嘛?” 李纯熙迅速将柳条一扔,背着手看过去,待看清来者是谁时,一挑眉。 “何铃?” “正是臣女。” 那群人为首的俏丽女子,敷衍的福福身,身后的人却没她那么有恃无恐,深福下去。 “拜见长公主殿下。” “免礼。” 李纯熙用帕子掩掩额头,遮住不耐的目光,这突然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儿过来,满头金翠琳琅,晃得她眼花。 何铃一听她开口,便立即起身,像极了何虎一双圆目毫不避讳的盯着李纯熙。 见她发髻上仅有几支金饰,最华丽的便是一支累丝纯金发簪,不由面带自傲,摸上了才订做的点翠花枝凤尾簪。 “长公主今日出宫游玩,怎么不装点的好看点,您瞧瞧,这是昨儿母亲才为我订做好的凤尾簪,比起您那金簪,啧……” 她掩嘴假笑道 “倒叫臣女压过您了,这也太失礼了,呵呵呵呵……” 李纯熙眨眨眼,她是很喜欢漂亮首饰漂亮衣服,但不喜欢与人攀比。 尤其是,她冷眼瞧着穿金戴银一身华裳的何铃,她们姓何的一家,都是这般不知收敛的模样,明知功高,却不懂谦恭,阿耶早晚要…… 她懒得与蠢货说话,勾起礼貌的浅笑,刚想客套一下,开口打发她们走,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开口了。 沈韫玉上前一步,一脸愤慨不满的样子,声音微颤却仍然坚定道 “何娘子此话太过失礼,况且,你又如何知道殿下首饰不如你。” 何铃目怔口呆,反应过来,指责她的是自己向来瞧不起的沈韫玉,她脸色一黑,叉腰指着她刚想骂,便被沈韫玉打断。 “殿下这枝累丝纯金发簪,是工匠用头发般细的金丝一点一点掐成此状的,细看下便能看到处处皆是暗纹,实乃巧夺天工之物,何娘子又如何比得上?况且,” 沈韫玉忽视了李纯熙古怪的眼神,她早就看上这支簪子了,素日李纯熙给她的首饰不少,偏偏这支她不松口,更叫她心心念念,将它的信息记得牢牢的。 “况且殿下神女之姿,纵使素面朝天……” 她背着李纯熙,挑衅的看着何铃。 “也比何娘子夺目的多。” 何铃向来听不得别人比她好,尤其是天下有个处处压过她一头的李纯熙,让她时时暗恨,还生出了“既生铃何生曜”的感叹。 沈韫玉这番话完美的戳中了她的不甘与妒忌,她胸口剧烈起伏,猛的甩开丫鬟扯她的手,瞪着李纯熙,但她到底清楚,这人不是她能随意动手的目标。 她喘了几口气,微微冷静,但心中实在不平,没忍住,讥讽道 “我哪敢与长公主比呢,别说是长公主,就连长公主身边下人的家里人,我也比不过啊。” 自沈韫玉开口之后,李纯熙便知道止不住了,便老神在在的听着,见何铃瞪她,她也无所顾忌,难道她还敢碰她一下不成? 而听到何铃这番话,李纯熙不明所以,但觉得有些不对,疑问道 “你一个官家娘子,与他们比什么?” 何铃以为李纯熙是在讽刺她,顿时怒不可遏,语气更显尖利讽刺。 “这京城里,谁不知道长公主权势滔天,您的近侍盛气凌人不说,连他们的什么子侄,都敢当街纵马,撞死一功名在身的秀才,都能安然无恙,我又怎么敢比呢。” 李纯熙杏眼中泛起惊涛骇浪,她眼纳寒星,声色俱厉道 “你说什么?!” 何铃被她的模样吓得一怯,想吼她又不敢,不说话又不甘心,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 “凶我做什么,这事这几天都传遍了,又不是我乱说。” 李纯熙下意识想拉住她,让她说清,上前一步,脚下不知踩到什么,一个趔趄,便往池子里摔去。 “扑通”一声。 …… 哦,原来是这样摔进来的啊,李纯熙目光涣散,灰色眼睛更显黯淡,她莫名想到 该听王珵的话,带会水的丫头来的,她要是死在这里,阿耶他们得多伤心啊,还有王珵,她死了,王珵也会伤心么? 正当胡思乱想之际,她感到静谧的水中有了波动,昏暗的视野里出现一抹鸦青色,向她迅速游来。 是幻觉?她死之前最后看到的居然是王珵?这也太奇怪了。 李纯熙嘴角带着笑,见王珵眉眼清晰起来,呦,怎么是一脸惊恐的表情,这可不像他啊,她印象里的王珵,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啊。 直到王珵捧着她的脸,贴着她的唇渡过一口气时,李纯熙才清醒过来,认识到是他来救她了。 捧着她脸的双手微微颤抖,她对他笑笑,乖巧的让他抱着她向上游去。 破水声在湖面响起,李纯熙大口呼吸着,靠着的胸口温暖坚实。 她又回到人间了。 “纯熙?你怎么样?” 王珵快速向岸边游去,左臂揽着李纯熙,再也无暇掩饰声音,沙哑的声音颤声问道。 “阿嚏” 李纯熙抱着王珵劲瘦的腰,摇摇头。 “我很好,就是有点冷。” 王珵紧了紧手臂,他听着自己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失而复得的感情快淹没了他。 “别怕,马上就好了,我们回宫。” 李纯熙看着岸边缤纷的人影,头脑异常清醒,眼皮子却发沉。 王珵游到岸边,先将李纯熙送上前,容春敞着一件披风将她包住,随即含泪紧紧抱着她。 “殿下,您还好么?我们这就回宫好不好?” 李纯熙看着王珵破水而出,披上仆从递来的外衣,才转过眼神,看向一旁跪了一片,静若鹌鹑的人群。 沈韫玉看着李纯熙狼狈的模样,虽不满她这么快就被就上来,还是解了一口气。 她偷看了一眼面带害怕的何铃,自满于自己滴水不漏的计策,所有人都看到是她们两个有口角,不论是失脚滑倒还是有人谋害,何铃都是最明显的罪魁祸首,与她无关。 沈韫玉将得意压下,满脸担心的看着李纯熙。 “殿下,您可吓坏我了。”说着,擦落了滑落的泪水,一脸担忧心疼。 李纯熙又“阿嚏”一声,吸吸鼻子,盛秋着急道 “殿下,她们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您的身子要紧,换衣裳吃药才是正事。” 李纯熙嗯了一声,她居高临下睥睨着跪着的人群,深深看了一眼沈韫玉,随即开口。 “这群人,都给我扔到池子里去,晕过去再捞上来。” 宫婢侍从立即领命,将她们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似得扔到了池塘,剩沈韫玉一人时,盛秋看向李纯熙,面带请示。 见李纯熙面无波澜,她对沈韫玉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把她拽起来,扔进了池子。 李纯熙强撑着眼皮子,直到所有人都被扔进池子,眼前一黑,向前摔去。 …… 无尽黑暗之中,李纯熙双眼无神,漫无目标的走着,像是要走到天荒地老。 “小太阳。” “谁?” 李纯熙眼中灵光一闪,清醒过来,循声望去,却没看到人,是谁在喊她的小名,除了太后皇帝太子,没人敢这样喊她。 “小太阳,来。” 一只白皙的手自黑暗中伸出,李纯熙觉得很眼熟,没有迟疑,上前握住。 “好孩子。” 那手抓着她一拉,李纯熙周围便有了色彩。 她正在一件华丽宽敞、陌生又熟悉的宫殿中,拉着她的人松开她,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李纯熙向她看去,这是一名容貌昳丽的宫装女子,凌厉眉眼里是温柔的爱意,她伸出略微粗糙带着茧子的手,蒙住李纯熙的双眼。 “小太阳不该来这儿的,乖乖睡一觉,醒来就能看到阿耶了,嗯?” 李纯熙点头,窝在女子的怀抱里,安静的闭上了眼。 “小太阳真乖,可不像你阿耶,是个爱哭鬼,阿娘唱歌哄你睡觉,好不好?”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 长乐宫中 康文帝坐在床前,看着面色苍白昏睡的李纯熙,双眉紧皱。 太医署所有太医跪在外堂,为首一人思虑一刻,向皇帝说道 “长公主殿下自小先天不足,但这些年精心照料,底子略强了些,只要今晚没有发热,长公主殿下定能平安无事。” 康文帝挥退太医,他握住李纯熙细嫩的手掌,置于脸旁。 “让眉,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你在天之灵,保佑我们的小太阳渡过此劫吧。” 正当他惶恐不安之际,李纯熙微微皱眉,他急忙凑上前去。 让他惊讶的事发生了,李纯熙双眼微颤,睁开一条缝,看着康文帝通红的双眼,她强撑着对他笑了笑。 “阿耶可真是个爱哭鬼。” 康文帝眼泪夺眶而出。 第12章 明白心意 纯熙落水那刻,我明白了我的心。——王珵 李纯熙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三日后的事了。 她靠在床上,自容春手中接过药碗,闭眼一饮而尽。 怪异的苦味直冲味蕾,李纯熙小脸皱成一团,急忙捻起盛秋递来的蜜饯,吃了几个下去,才压下嘴里的药味。 “这药也太苦了。”她抱怨道。 “苦些好,也让你涨涨记性,免得下次再这么狼狈的回来。” 太子黑着脸跨进房间,身后温婉的太子妃牵着李穆清也走了进来。 他抬手命下人起来,大步朝李纯熙走来,坐在床沿。 “厉害啊李纯熙,有将人家在场小娘子都扔下水的劲儿,怎么偏偏是落水之后才有这本事。” 李纯熙听容春讲她昏睡这几天的事,知晓皇帝与太子一家在长乐宫进出了不少次。 今日清醒得见太子一家,本来是一脸高兴,结果听到太子埋汰她的这几句话,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阿兄就是这样安慰病人的?” “曜华。” 一道温婉的女声响起,正是太子妃,她不赞同的看了一眼太子,对李纯熙笑道 “你阿兄口不择言,他心里可心疼着你呢,只是气你不小心罢了。” 李纯熙噘嘴,对太子哼了一声,又朝太子妃笑道 “嫂嫂,难道你就不心疼熙儿么?” 太子妃看着与自己儿子只差了四岁的小姑娘撒娇的模样,心软的一塌糊涂,李纯熙差不多是她看大的,她又如何不心疼? 上前帮李纯熙将一抹调皮的发丝揽到耳后。 “我自然也是心疼的。” “我我我,还有我!我也很心疼姑母的!” 被忽视已久的李穆清不甘心的举起小手,扒拉开挡在他面前的衣袍,忽视太子因衣摆被掀而看向他不善的眼神,仰起脸认真道 “姑母,清儿也很关心你的。” “不许叫我姑母。” 李纯熙下意识曲起手指准备赏他个脑瓜崩,见李穆清小奶狗般充满认真的表情,没能敲下去,别扭的扭过头,见太子盯着她,开口嘲笑。 “你看,五岁小儿都比你会说话。” “……” 以待人接物无可挑剔出名的太子对此表示沉默,他看着李纯熙,见她病恹恹的模样,心里很是心疼她,又气她做事不周全。 “你不拿自己安全当回事,我还说不得了?” 李纯熙霎时赧然,小声嘟囔道“这不是没想到嘛,也太巧了。” 太子刚想说话,门外便传来“恭迎陛下”的声音,他沉默站起,太子妃担忧的看他一眼,却不敢多言。 “儿臣儿媳孙儿参见陛下父亲。” “起吧。” 皇帝明黄的衣摆没有在太子面前停留半刻,直接与他擦身而过。 “阿耶。” 李纯熙坐直身子,皇帝忙压下她。 “还病着,就别折腾了。” 李纯熙余光见太子起身,朝他丢了个笑,便看向皇帝。 “多谢阿耶心疼。” 皇帝隔空点点她,坐到太子刚才坐的床沿上,李纯熙笑意一闪而过。 李纯熙的病情皇帝都从太医处得知了,清楚地很,便没有多慰问,他收起慈父的面孔,板起脸来。 李纯熙一见他的样子,哪里不明白皇帝要开始兴师问罪了,她先发制人道 “阿耶莫要再指责我了,我都说了,这不是没想到嘛,下次不会了。” 她拉拉皇帝的袖子,一脸讨好。 皇帝挑起眉,“这些事本不用你想,你身边的人做什么用的?” 身边人容春等膝盖隐隐作痛,不敢多言。 “不关她们的事,是我闹脾气。” 李纯熙在皇帝面前向来诚恳,认错态度良好,她低下头,扭捏道。 “况且王珵还提醒我,是我跟他闹脾气,故意不带会水丫头的。” 此事他们几人早就知道了,见李纯熙提起来,皇帝对李纯熙的坦诚欣慰点头,又想起王珵此人。 大康风气对男女之防要求并不高,况且此番还是救人之举,然而皇帝心里仍是不爽,他意味不明。 “这次倒是多亏了你这伴读,不然你虽是丢不了小命,也要多受几天罪了。” 李纯熙想起那日王珵惊慌的模样,嗯了一声,眼神飘散起来。 皇帝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眉间‘川’字浮现,暂且压下酸酸的情绪,问道 “那日确实是何家娘子推得你?” 落水时,容春等人离得太远,而在场之人皆供词模糊,于是事情压了几日,但究竟是要给出解释的。 李纯熙回神,眉眼锐利起来,摇摇头。 “不是她。” “哪是谁?” “心里有个人选,但没证据。” 李纯熙想到沈韫玉,心中一痛,还是强撑着高傲,挑起眉毛。 “所以我把她们全扔下去了,总能惩罚到凶手的。” 皇帝想起自己桌上的堆积如山的奏折,全是上奏批驳李纯熙的,无奈摇头。 “此事虽解你一时之恨,却不明智,你可知现在落水娘子们的大臣都上书了?说你太过跋扈骄横,没什么好话。” “当时太生气了。” 李纯熙叹气,如今清醒过来,她也颇后悔此举,但覆水难收,况且,她想起那日何铃的话,皱起眉,总觉有些不对。 看到刚进门的斩冬,两人对视一眼,李纯熙收回眼神,看向皇帝。 “不过是说我两句罢了,还能杀我不成?” “休说此言。”皇帝皱眉。 李纯熙抿唇一笑。 “他们也没说错,我就是跋扈骄横,惹了我哪能全身而退,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 “小孩子调皮哪能被称为骄横,你乃长公主,霸道一点又如何。” 皇帝看李纯熙是带了完美滤镜的,在他眼里,李纯熙是这天下最乖巧听话的女儿。 太子眼中深以为然,太子妃但笑不语。 “此事我会处理,你只要记住此番教训便可,且好好养病。” 皇帝站起身来,他最近来长乐宫次数太多,奏折压了一堆,现在李纯熙好了起来,便打算回去处理政务。 “阿耶。” 李纯熙喊住他,想为王珵讨一个好处。 “王珵此次救我,我为他向您要个赏赐如何?” 王珵救命之恩皇帝岂会想不到,只是此时李纯熙特意向他要赏,刚才压下的酸意又冒上来。 “难道我会亏待他不成?你这么操心做什么。” “我跟他是好友,自然想为他多寻些好处。”李纯熙理直气壮。 好个屁,皇帝青筋一冒,危机感萦绕在心间,直后悔为何下旨命王珵成了她伴读,太子也是一脸复杂。 偏是火上浇油,繁夏走进来,环顾一圈,没感受到皇帝太子心中的愤怒,小声请示着。 “王小郎君如今在宫外,想探望殿下,殿下可许?” 李纯熙很是高兴,无视父子俩的黑脸,欢喜道“快,让他进来。” 她又转头看向几人,开始赶人。 “阿耶阿兄也待的够久了,政务繁忙,我就不多留了。” 皇帝冷哼一声,站在原地不动,太子也如他一般,眼神犀利的盯着门口。 …… 王珵一进来便看到两张如出一辙的黑脸。 他一头雾水的行礼,皇帝挑剔的观察王珵一阵。 见他容貌仪度皆无可指摘之处,心中复杂,又听得李纯熙又在后面赶他们,一声冷哼,命王珵起来,抬起脚就出了门。 太子牵着李穆清,瞪了他一眼,也出了门,只有太子妃笑的柔和,叮嘱李纯熙几句,笑看王珵一眼,款步离去。 李纯熙在后面不知几人的官司,见他们都离开了,招手让王珵进来。 王珵上前环顾一圈,容春正想搬过椅凳,李纯熙就已经拍拍皇帝太子都坐过的床沿。 “来,坐这儿。” “不妥。” 王珵嘴上不赞同,身子已经听话的坐过去,李纯熙懒得理他这个口是心非的毛病,仔细看他一阵。 “那日回去没有不适吧?” 王珵见李纯熙一脸病态,还一脸关心问他,近几日翻涌的心绪顿时平静下来。 “多谢殿下关心,我自小修习君子六艺,与您不同,回去喝了驱寒汤,并无不适。” 李纯熙点点头,回想起了当时抱着他腰那劲瘦有力的触感,瞥他整齐宽松的腰间一眼。 王珵被她看的奇怪,也低头看自己一眼,并无不妥,李纯熙忙转移话题道 “那便好,说起来我还没谢你救命之恩。” “您永远不用对我说谢字。” 李纯熙一愣,没能看懂王珵看她深厚认真的眼神,但心中并无不适,她笑道 “虽不说谢,好处是要的,我向阿耶为你讨了个好处,你说说,你想要什么,我让阿耶下旨。” 想要你。 王珵衣袖下双拳紧握,身子紧绷。 自那日见李纯熙在他面前落水之后,他做了几夜噩梦,都是李纯熙闭目沉在水中的场景,令他惶恐不安,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心。 他不能没有她,他害怕失去她,他明白了为何自己不愿让李纯熙见到他任何不完美的一点,也明白李纯熙此时可能并不会明白他的心意。 王珵看着李纯熙还带着稚气的模样,心下苦笑,却又柔软。 慢慢守着她长大吧。 第13章 处理 身居高位,蛀虫与暗箭是挡不住的。——李纯熙 他想要的只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王珵摇头。 “珵并未想要之物。” 李纯熙苦恼皱眉道“这可不行啊。” 她灵机一动,笑道 “你乡试已过,会试将近,不如我请贾太傅为你开小灶补课?” 王珵知她并无看低之意,并不生气,只觉好笑。 “这算什么,舞弊么?” “又不是泄露考题,算什么舞弊,况且你那么聪明,就算没有贾太傅你也肯定能名列前茅的。” 李纯熙越说越丧气,眸子都黯淡起来,她好像,并没有什么能帮到他的。 王珵看她低落的发顶,想了想,难得带了调侃的语气。 “对我期望这么大?不过倒叫殿下失望了。” 见李纯熙抬头看向他,他唇角微勾。 “参加乡试不过是证明能力罢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并不打算参加下次会试。” 王珵深得儒家中庸与道家和光同尘的精髓,他这等年纪已是乡试第一的举人,已经很引人注目,他打算韬光养晦一段时间。 李纯熙恍然状歪在靠垫上,带着天然的散漫矜贵。 “你倒是能忍得住。” 见王珵笑而不语,她想起刚回来的斩冬,喊了一声。 “正好你在,帮我参谋一下,那天何铃说的话很有蹊跷,我让斩冬去查了查。” 王珵听到此事,心中一跳,撞死秀才之事他早有耳闻,那日去长乐宫见她就是为了此事,不过此时…… 他注视着李纯熙面色苍白的样子,知她身居高位,又性子高傲,此时听了原委,可能更是火上浇油。 “我也略闻此事,不过,等您好些了再听?怕您听了生气。” 斩冬默默点头,她也不曾想到,竟有人敢顶着李纯熙的名号如此狐假虎威,营私舞弊。 李纯熙皱眉,“既如此,更要听听了。” 她看向斩冬。 “详细说说。” 斩冬向来不违抗李纯熙的命令,行礼道 “是,婢子最开始是去事发地询问,得知被撞死的秀才名为张峰,是自几月前幽州而来,打算参加乡试,平时以代写书信、卖字画为生。” 李纯熙是个急性子,没好气道 “什么时候你也学繁夏一样唠叨了,我管他是从幽州还是燕州来的,说重点。” 斩冬也很少说这么多话,闻言松了口气。 “婢子晓得了,十日前,张峰在平康坊外摆摊写信,周南策马奔出,因醉酒,他横冲直撞,误伤不少人,张峰打算上前阻拦,被马撞开,当场不治身亡。” 李纯熙不动声色,接着问道 “嗯,后来呢?” “后来,便是武侯铺上前拿人,周南拒不受捕,接连撞伤武侯铺三人,直到禁卫军来临,才将他拦下。” 早死早超生,斩冬缓了口气,接着说道 “周南被抓下马后,大喊‘我舅舅可是曜华长公主的人’之类的话,气焰嚣张,禁卫军听您名号,不敢妄动,只将他压入大衙,当晚,便有人拿着您的信物将他带了出来。” “次日,他便又大摇大摆出现在平康坊,婢子去询问之时,被问之人皆有怨言。” “周、南?” 李纯熙思考一瞬,没想出身边的人哪个是姓周的。 “他是谁的子侄?又哪里来的信物?” 重头戏来了,斩冬谨慎的看李纯熙一眼,低头道 “您可能不知道,是您近库的一个小总管,名叫周安的,他拿着您库房一件不常见的玉佩当做信物的。” 李纯熙哦了一声,王珵在一旁却看到李纯熙疯狂敲击被子的食指,暗叹一声。 “他人呢?” “婢子回来之时便命人拿他,殿下可要见?” 李纯熙目若点漆,表情莫测。 “我见什么呢?难道我还要亲自问他‘你为何要拿我物品,又为何借着我的名号为非作歹?’” 此时能做的只有下跪了,斩冬‘咚’的一声跪下,随即便是接连的下跪声。 李纯熙看着众人下跪颤栗的身躯,冷笑一声。 “你们怕什么,心虚什么?莫不是私下也如那周什么一般,借着我的名号做了什么?” 众人皆沉默不语,王珵默默端着一杯茶,慢慢吹着。 这时候还喝茶,李纯熙白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才觉心里舒服了些。 王珵笑而不语,这杯茶本就是给她喝的,只是,他耳根微微发红。 她不知原委,也竟如此随意。 敛敛神色,他打破沉寂,问道“您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一命换一命。” 李纯熙神色淡淡,端详着手上茶杯的花样。 “没有生气?” 王珵颇有些诧异,这倒是不像她。 “我们这些人,就像一颗树,我这样的,枝繁叶茂,蛀虫肯定少不了的,这只是揭露一桩罢了,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呢,我要是因为这个生气,气死得了。” 她凑近王珵,附耳说道 “就像朝廷,有忠臣奸臣,有能臣庸臣,更多的,是交杂着的,比如何虎,就是能臣又是奸臣,比如沈国公,就是忠臣庸臣。” 王珵感觉自己被她的气息包围,耳边更甚,他努力认真听着李纯熙的言论,薄红却默默蔓延至耳根。 李纯熙见眼前的耳廓由白变红,顿觉有趣,轻轻朝他吹了口气,王珵受惊般捂着耳朵后退,桃花眼蒙上一层雾,耳根的红也蔓延到清隽的脸上。 他忍了忍,仍是十分羞愤道 “此举十分不当,您,您莫要如此。” 李纯熙虽是说不生气,心里却是怒火滔天,此时见王珵一幅被轻薄的样子,阴郁的心情放松许多。 她笑倒在床上,嘴上不饶人道 “我好心给你讲朝堂之事,你却只注意到这个?” 这人。 王珵被她气笑,又舍不得对她生气,憋了一瞬,甩下一句“珵受教,殿下好好养病,珵随后再来,告辞。”便板着脸离开。 李纯熙看着王珵鸦青色的衣摆消失在门口,笑意敛下,看向众人。 跪着的几人早已满脸冷汗,她们深知李纯熙的性情,与王珵在一起时她收敛许多,如今正戏才开始。 李纯熙并没有命这几个心腹丫头起来,只喊道 “斩冬。” 斩冬膝行几步,行礼应道。 “婢子在。” “你是外祖父送来的,阿娘也教过你,我知你忠心,也知你本事,我且交代你几件事。” “殿下请说,婢子定竭尽全力。” 斩冬素日冷漠的眼中满是激动,激动于李纯熙的信任,也激动于自己终于能一展身手。 “三件事。” 李纯熙坐的笔直,食指敲着被子,目光森然,不怒自威。 “一,将周南拿下,交至衙门,按律审判,不过我要他以最重的审判给那张家一个交代。” “二,关起门来,给我查,谋取小利我不管,但那些以我名号为祸乡里,尤其是像周安这种敢私拿主子物品的,不拘什么人,有什么脸面,都给我查。” “三,给我杀,按宫规给我一一处理了,至于周安。” 她冷笑一声。 “极刑处死,以儆效尤,让长乐宫里的人都睁眼看着。” 李纯熙银灰色的眸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三日内,我要看到结果,能做到么?” 斩冬表情凝重,郑重道“婢子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那便好,即刻去吧。” 李纯熙摆摆手,没有看斩冬利落离开的背影,看向依旧跪着的几人。 “你们几个,我都知道的,你们也知道我脾气的,想来也不敢做这种事情,都起来吧。” 容春满脸冷汗,却面色如常,她自小跟在李纯熙身边,问心无愧,只是害怕李纯熙盛怒的模样,故而颤栗,繁夏盛秋皆是如此。 李纯熙眼神犀利的看了几人的表情,略微欣慰。 笔直的身子慢慢软下,疲惫的挥退上前的容春道 “你们几个比斩冬熟悉宫里人事,也帮帮她,且去吧。” 容春几人对视一眼,行礼退下。 …… 三日后,斩冬跪在李纯熙面前,交代着近日的事情。 李纯熙听她条理分明,处理的也不错,低头抿了一口茶。 “不错。” 斩冬勾起一抹笑,又微微皱眉。 “有件事,婢子想了想,还是觉得该让殿下知道的。” “什么。”李纯熙放下茶杯。 “前日,婢子将周南人头送往张家时,他的兄弟并不在,听邻里之言,他自张峰尸首送回之后,见周南毫无惩罚,满腔恨意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李纯熙挑挑眉。 “他一个平民,难不成要刺杀周南?况且如今犯人已经伏法,他又能做什么呢。” “婢子不知。” “行了,张峰之事就此结束吧,我懒得听,宫里也处理的差不多,再罚下去就伤筋动骨了,就此作罢吧。” 李纯熙一脸淡定靠在凭几上,运筹帷幄的表情持续到容春端着药碗进来那一刻,便分崩离析。 “我讨厌喝药。” 李纯熙一脸孩子气的讨厌,皱眉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第14章 心有灵犀 天下难得一知己,而我已寻到了。——李纯熙 当李纯熙第六次被拦在长乐宫门前时。 她一脸气恼的挥开容春扶着她的手,上前一步,瞪着浑身甲胄,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的近卫军。 “我要出去!” 近卫军统领对她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陛下交代,在他下令之前,臣不能让您踏出长乐宫一步。” “你!” 李纯熙气的走了个来回,没好透的身体一呛,猛的咳了几声。 近卫军统领见她咳得脸通红,冷硬的眼睛柔和许多,他也是常常与这位骄纵却不蛮横的小公主打交道的,他语气放缓。 “您身体未好,还是请快进宫吧。” 容春帮李纯熙顺着气,也劝慰道 “是啊殿下,您还是先回去吧,待身体好了,陛下定会让您出宫的。” 她顿了顿。 “您今日的药还没喝呢。” 就是不想喝药才要跑的! 李纯熙愤愤然,看着宫外十步一人的近卫军,知道凭她的小身板,是真的出不去了,瞪了几人一眼,回身进了长乐宫。 “还不快跟上殿下?” 近卫军统领示意众人跟上,见容春等人跟上李纯熙,收回目光,犀利的环视一周,便大步巡逻去了。 …… 这边,李纯熙快步走近常坐的凉亭,亭前一颗高耸的梧桐屹立着,正是那日王珵注视的那颗。 这是康文帝在李纯熙出生时亲手种下的,寓意不言而喻。 “坏阿耶!” 李纯熙看着它就想起皇帝,拍了一下树干,进了亭子撒气般的扑通坐下,容春等人默默为她打理好周围。 素日喜爱的蒙顶石花浇灭了她心头怒火,轻抿一口,她惬意的眯眯眼,冷静下来。 她知道皇帝为她好,因为之前她已经偷跑过一回,皇帝大怒,才下令禁她足的。 李纯熙唉了一声,耳边传来翅膀拍打之声,她眉眼漫上笑意,抬头看向树上一处,一硕大鸟窝正在此处。 “长缨。” 玄色的海东青早就停留在李纯熙身边,锋利的爪子抓着亭栏。 长缨亲昵的蹭着李纯熙的脸颊,喉间“咕噜”作响。 李纯熙被它蹭的发痒,哈哈一笑,瞥见长缨玉白爪子上的毛发与血迹,便知道它刚狩猎回来。 “这又是去哪了?” 长缨当然听不懂她的问话,只是很配合的“咕咕”一声。 “你倒是自在,想去哪去哪。” 李纯熙为它梳理着羽毛,白皙的手指交叉在漆黑的羽毛中,极尽绮丽。 “我好无聊,阿耶也不许王珵进宫。” 她实在不明白皇帝的脑回路。 长缨继续回答似得“咕咕”一声,李纯熙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方玉佩,上面光无一物,细腻水润,温润有方。 “这还是我从王珵那里抢来的,你说他为什么不刻字?” 李纯熙无聊到自言自语,又将玉佩在长缨面前晃了一下。 长缨突然鸣叫一声,李纯熙回神,看向它。 “怎么了?” 长缨盯着玉佩没有动弹,李纯熙银灰色的瞳孔熠熠生辉,她随口问道 “你记得他?你若记得他,还能帮我给他送个东西,比人去送有趣多了。” 长缨爪子挪了挪,翅膀微微张开,做出欲飞状。 李纯熙笑笑,以为它腻了,想离开,随手摘下一朵开的旺盛的朱瑾花,还没动作,长缨就轻轻从她手中叼过花,振翅一挥,转眼间就消失在视线里。 “小没良心的。” 李纯熙嘟囔一声,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 …… 王宅 王珵刚练完剑,一身汗湿的走进卧房。 正准备解开缠在腰上的腰带时,他警觉抬眸,一向在李纯熙面前温润如玉的桃花眼中满是凌厉。 他呼吸一顿,猛的转过身去,一只俊黑的鹰正踩在他的窗框上,歪头看着他。 “长缨?” 海东青的辨识度太高,也太过稀少,所以京中皆知曜华长公主有一只神俊的海东青。 而与李纯熙几乎日日相见的王珵更熟悉长缨,只不过长缨性子冷傲,向来只跟李纯熙打交道,王珵只是偶尔见它一次。 王珵松了口气,挥退在门外请示的仆从,走到长缨两步远处,没有再进一步,疑惑道 “你怎会来此?” 长缨歪头“咕咕”一声,王珵失笑。 “是我糊涂了,你又如何能回答我。” 长缨不明白这个男子在说什么,微微低头,将尖锐的喙中夹着的一物放置窗前。 王珵不明所以,直到看到窗前那一抹醒目的赤红。 “这是……” 王珵慢慢探出手,见长缨并未动作,便捻起它。 “是纯熙宫中的朱瑾。” 李纯熙并不像他,认为“枯荣自有时”,她十分不喜枯萎的景象,所以宫中常年种着常青或者常开的植物,朱瑾正是其中之一。 “是她让你送来的?” 王珵嘴角带笑,旋转着手上精巧的花儿,眼神温柔。 长缨催促般的“咕咕”一声,王珵试探道 “在等我回信?” 长缨并无动作,王珵笑意更甚,环顾一周,发现自己房中寡淡清朴,略微皱眉,推开门去,门外只有一片青翠色,正当他蹙眉之时,一阵清冽的松香传来。 他微微一笑,在仆从们诧异的眼神中顶着一身凌乱衣衫和臭汗走出房门。 …… 呼啦啦一阵翅膀拍打之声。 李纯熙视线从书中移出,挑眉看向出声处。 长缨收敛翅膀,侧头整理羽毛。 “怎么?这么快就想我啦?” 李纯熙放下书,笑盈盈走向长缨,长缨抬抬脚,李纯熙顺势望去,只见它脚上绑了东西。 “你去哪了?这是什么?” 李纯熙皱眉,伸手解开,展开一看,是鼓鼓囊囊的一封信。 不用看落款处,遒劲俊秀的行楷就已经彰显了笔者的身份。 “王珵?” 李纯熙诧异抬眼看着长缨,“你还真的去找他了?” 她知道长缨聪明,但没想到它这么聪明,李纯熙笑了起来,精致的眉眼一展,愣是将周围一切遮的黯淡无光。 “你立大功了,今晚给你加餐!” 李纯熙拍拍长缨的羽毛,便迫不及待的展开信封。 开头便是冷淡的一句。 “殿下私下与珵传信实在不妥。” 李纯熙早五百年前便不会为这种不知好歹生气了,她熟视无睹的看下去,隽秀的字迹里满是王珵式的清贵矜持,又处处皆是隐晦的关心。 看到最后的“殿下切要注意身体”,又再次无视了后一句“待病好之后要将之后课业补齐”的话,她笑眯眯的折起信。 “嗯?” 她再次捏捏手上的信封,确认里面还有东西,她将信封往桌上一倒。 一枝青绿的松叶映入她眼间。 李纯熙捻起松叶,沉默片刻,忽的笑了。 一阵微风袭来,将李纯熙案上的书翻了几页,显出一页明显常被摩挲的书页,上面写着 “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她身后便是红霞漫天,一双妖异的灰眸里明亮异常,如同那霞光一样明耀。 李纯熙笑意越来越深,慢慢笑出声来,容春寻声回头,见李纯熙抛却素日的矜贵,笑的明艳,她也不由带上笑。 “殿下怎么突然这么开心?” 李纯熙摆摆手没有回答,旋转着手中的松叶,问道 “容春,我最喜欢什么植物?” 容春停下手中的活,毫不迟疑道 “您最喜欢的是陛下为您亲手种的梧桐,和各色好看常开的花儿。” 李纯熙笑出眼泪,点点头,语气里满是笑意却又让容春捉摸不透。 “是呀,那他怎么会送这个呢?” 说罢,李纯熙脸上的笑突然消失,敛眸沉寂一刻,将手上的松叶夹到那页书中,合上书页,起身说道 “进去吧。” 容春几人对视一眼,福身道。 “是。” 她们大部分时候是摸不透李纯熙的想法的,也不敢揣测,只要听她的命令就好。 进了正堂,容春从寒露手中接过案盘,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孤零零待在上面,她叹了口气,这一碗药下去,这祖宗又要不高兴好一会了。 试药之后,她将药慢慢吹着,待到能入口时,她走至李纯熙身边。 “殿下,药来了。” 李纯熙嗯了一声,将手上的书放置床头,随手接过药碗,慢慢喝着。 容春吃了一惊,小心的观察李纯熙一眼,见她面无表情,眼中却满是愉悦,心中更加诧异,却没有多言,等待着她喝完。 这时,繁夏快步进来,行礼请示道 “殿下,灵雨娘子在外等候,可要请她进来?” 郑灵雨? 李纯熙想起这个唯二的闺中好友,哦,现在是唯一了。 她是郑贵妃的侄女,也是刑部尚书郑尚书的嫡孙女,却不是郑家那雷厉风行的性子,倒像极了太子妃,温婉又娴静。 李纯熙昂首一饮而尽,放下药碗,往嘴里塞了一个蜜饯,含糊道 “快请。” 见郑灵雨款款而来,李纯熙眉眼带笑,直到郑灵雨走进,脸上的慌张映进她的视线,她笑意慢慢散去。 郑灵雨向来娴静的眉眼满是焦急,凑近李纯熙道 “那张峰的兄弟告御状了!告的正是殿下您!” 第15章 风雨欲来 永远先一步知晓阴谋,将它扼杀于摇篮,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李纯熙 “怎么办怎么办?” 郑灵雨急的团团转。 李纯熙将口中的果核转了一圈,随即牙关一合。 “嘎嘣。” 盛秋一个哆嗦,急忙递上白釉唾碟。 将口中的残渣吐出,李纯熙擦擦嘴角,看向郑灵雨。 “从你祖父那里听到的?” 郑灵雨向前一步,深呼吸一口,颤着声音回道 “祖父算是最早接到消息的,可那张峰兄弟是在开化坊上告的御状,现在应该在平民间已经传遍了。” “开化坊?开化坊上怎么告御状?” 李纯熙皱眉,被她说的一头雾水。 按大康律法,告御状需在城门外“登闻鼓”击鼓鸣冤,但告御状也不是随便击鼓就能受理的,不然大理寺刑部等可能会被忙死。 所以击鼓鸣冤后,需在大理寺堂受杖刑,男八十杖,女四十杖,初步证明宁愿受此重刑也要上告的意愿。 郑灵雨敲敲额头,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才缓过来。 “是我蒙了,是这样的,这张峰兄弟在开化坊拦住了沈国公的仪仗,说是要告御状,沈国公告诉他告御状的流程,那人便依言而行。” 李纯熙茅塞顿开,“原来如此。” “您不着急么?” 郑灵雨真是服了李纯熙的定力。 “着急有什么用,况且,告御状又能如何,我还怕这不成?” 李纯熙笑了笑,她眼里好像是讥讽又好像是怜悯,她理理袖子。 “这世道本就不公平,命与命之间也有贵贱之分,他受了八十杖,抛了这条命上告,不过是让我损失些名誉罢了,又能如何呢?” 李纯熙嗤笑一声,下了结语。 “愚人之举。” 郑灵雨被她语气中的无情不屑吓到了,她怔怔的看着她,愣了片刻,松了口气,摇头笑笑。 是她想岔了,李纯熙话说的冷酷,但也确实如此,那人纵然是抛却这条命,也伤不到李纯熙一根头发,若论此事会损失些名声,李纯熙却又最不怕这个。 “是了,是我没想到。” 郑灵雨绷着的心终于放下,眉眼又是从前婉约恬静的模样,她笑道 “若细细论来,伤到张峰的又不是您,不过是借着您名号狐假虎威的下人,况且您后来不是以命抵命了么?” 郑灵雨说着说着就开始迟疑,她看向李纯熙。 李纯熙敲敲案几,慢吞吞说道 “你也想到了?明明我已经让周南偿命,那张峰兄弟为何还要告我呢?” 郑灵雨毫无头绪,背后却一阵发冷。 “殿下您……” “这件事门道多着呢,那人可能只是一只扑火的飞蛾,也可能成为燎原的星火。” 李纯熙叹了口气,看向惴惴不安的郑灵雨,安抚着她。 “你也不必想太多,很感激你告知我这件事。” 郑灵雨被她转到这个话头上,连忙笑道 “便是没有我,殿下不过是迟些知道罢了,何谈感激。” 李纯熙看着微微脸红的郑灵雨,有些恍惚,遇事方识人,如今才明白。 “心意可贵。” 李纯熙难得对家人外的人笑的纯粹,毫无倨傲。 郑灵雨急忙站起,满脸通红,福身道。 “殿下客气了,灵雨受宠若惊。” “你值得。” 李纯熙摆手命容春扶她起来。 “天色不早,你进趟宫麻烦,赶紧去看看你姑母吧。” 郑灵雨明白李纯熙的脾气,知她说话腻了,留下最近为她绣的香囊,行礼告退。 李纯熙命容春送她出去,又看着案几上留下的香囊,精致细密,明显是用了心的。 “好好收起来。” 盛秋应了声,小心捧起,放置箱笼。 李纯熙下意识将身边的布老虎抱起,揉捏着它,眼神发散。 莫名告她的张峰兄弟、被拦的沈国公、前段时间的落水事件、民间她跋扈骄横的名声…… 李纯熙眼神渐渐犀利起来,她猛的坐直,喃喃道 “不妙了。” 这时,容春进门行礼道 “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来的真快。” 李纯熙已经想到皇帝喊她过去的原因了,她眼神肃冷,放下布老虎,站起身来理理衣装。 “来了。” 说罢,便大步走出房门,出长乐宫时还不忘挑衅看着近卫军统领,令他摇头失笑。 …… 李纯熙一走进含光殿,便看到满地的茶杯残渣和茶渍,皇帝坐在龙椅上,胸口剧烈起伏,明显刚生过气。 太子坐在一旁沉默不语,额间青筋暴起。 李纯熙脚步一顿,勾起嘴角行礼道 “阿耶、阿兄。” 皇帝盛怒的表情瞬间收敛,太子也抬眼看来,曹高良松了口气,命近侍们前去收拾。 “小太阳来了?快来。” 皇帝招招手,李纯熙听话上前,皇帝将李纯熙抱到自己身边,理理李纯熙被风吹乱的头发,笑道 “吃过饭了么?” 李纯熙笑的烂漫,撒着娇。 “还没呢,想跟阿耶一起吃呀。” 这么可爱的孩子,只因为生在了这个位置,便要遭受这样的伤害么?皇帝温柔的看着李纯熙,心中却暗流涌动,深不见底。 李纯熙看看二人,知道他们不太想主动提起这事,便开门见山。 “您是为告御状之事生气的么?” 皇帝诧异,“小太阳知道了?” 李纯熙嘿嘿一声,小声说道 “我说了您别生气,是灵雨偷听郑尚书交谈,进宫告诉我的。” 哪家的下人能让旁人随意偷听主人讲话,尤其是郑尚书这等人家。 皇帝似笑非笑看了李纯熙一眼,念在是为她好的份上,便没打算追究此事。 “那小太阳认为这件事该如何看待呢?” “最近关于我的事也太频繁了。” 李纯熙垂下眼,只说了这句话,二人便明白,她已经嗅到危机了。 这才是我李家的儿女,皇帝眼带赞赏,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太子,又收回视线,带着教导的语气问她。 “那小太阳认为该如何应对呢?” “告御状之事深究起来是没有道理的,不过他们只需要有这个引子便可。” 李纯熙目光灼灼,掷地有声道 “若是早有预谋,只看明日阿耶您案上的奏折和民间的传言便知晓了。” 皇帝点头,阴晦的心情一扫而空,他仔细观察着李纯熙。 “若真是针对你,小太阳可害怕?” 李纯熙又回到小女孩娇憨的模样,一脸理直气壮。 “阿耶阿兄自然会处理好的,我才不害怕。” 太子做出惊讶的样子笑话她。 “你倒是不客气。” 李纯熙闻言挑眉,不客气回他。 “阿兄这话说的不对,我一个小姑娘,好好的怎么会有人针对我,我不过是池鱼之殃,城门的火可不是往我这里烧的。” “是啊,你不过是池鱼之殃罢了。” 皇帝感叹一声,笑意散去。 “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老实。” 还不到时候,且再忍忍。太子低下头,袖中双拳紧握。 “此事背后主谋会是谁,那只老虎么?” 皇帝貌似无意说着,余光观察着太子。 “不是他。” “不是他。”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响起,一道清脆一道低沉。 太子与李纯熙一愣,相视一笑。 皇帝欣慰而笑,摸摸李纯熙的小脑袋,看向太子。 “你说说看。” “何虎是一只恶虎,不是暗影里的毒蛇。” 太子起身,想起何虎此人,自持功高,眼高于顶,是皇帝与太子计划中的重要人物,但太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一个难得的磊落之人,能力与野心皆是坦荡的昭然若揭。 皇帝嗯了一声,不做评价。 殿内气氛沉寂下来。 “咕噜噜” 皇帝寻声望去,李纯熙颇不好意思的揉揉肚子。 “阿耶,我饿了。” “谁让你自己生气不吃东西。” 皇帝想起近卫军统领回禀的消息,点点李纯熙额头,笑骂道 “还跟近卫军生气,厉害的很啊。” “阿耶~” 李纯熙抱着皇帝的手臂,不让他说这事。 这招百试百灵,皇帝投降。 “行了,那就用膳吧。” 戏要做足,太子已经很久没有与皇帝坐在一起用过膳了,今日也是如此,他起身行礼。 “父亲与曜华用膳吧,儿臣该回去了。” 皇帝嗯了一声,摆手命他下去,拉着李纯熙去用膳。 李纯熙向太子做了个鬼脸,见太子笑看她一眼,转身离去,她才回身跟上皇帝,父女俩一同用膳去了。 …… “明日我要出宫。” 李纯熙咽下口中的玉露团,看向皇帝。 “不许。” 皇帝皱起眉,若真是针对李纯熙,明日民间谣言该传成什么样。 “我要去,我要亲自去看看,您放心,我不会一个人,我让王珵陪我。” 这更不行了,皇帝嘴角一抽,素日处理政务的脑子疯狂转动,意图打消李纯熙这个想法。 李纯熙多了解皇帝,放下筷子,小跑到他身边,献上了来自女儿的亲亲,还带着食物的香甜,成功的又一次俘虏了皇帝的理智。 “那我明天就出去啦,您不用担心我哦。” 李纯熙笑眯眯说完,又是一个亲亲上去,皇帝再次“嗯嗯”回她,曹高良熟练地扭头掩饰自己的不忍直视。 成功! 李纯熙计策成功,得意行礼而去。 皇帝笑看着她离开,叹了口气。 第16章 认清 那种眼睁睁看着她被千夫所指我却无能为力的情景,绝不会有第二次。——王珵 次日。 容春帮李纯熙簪上最后一根玉簪,听着窗外滴答的雨声,她有些忧愁的对李纯熙说道 “今天天气不好,殿下当真要出宫?” 李纯熙摆正颈上的璎珞圈,左右看了看,并无不妥,便抬脚往外面走去,边走边回她。 “有什么影响?别愁了,”她抬高下巴示意,“给我戴上幂篱。” 容春应了一声,小心为她带上幂篱。 李纯熙感知着下巴收紧的缎带,以及蒙上一层黑纱的视线,嘟了嘟嘴抱怨道 “为什么女子长大了便要掩盖容貌。” 盛秋在一旁讨巧道“殿下国色天香,岂能让那些平民随意看去。” 李纯熙不明意味的哼笑一声,走进她打着的伞下,往外走去。 “出宫,找王珵去。” …… 王珵走上国子监课堂门口,收起伞,正准备推门而入,里面一句隐约的“曜华长公主”让他顿住动作。 纠结一瞬,他微微脸红,凑近门口偷听起来。 “你们真是见识短浅,就算有人告了御状,难道曜华长公主便被会按律处置?”说这话的是一名贵族纨绔子弟,他接着说道 “你们忘了?前几日曜华长公主将一群贵族娘子扔进了曲江池,里面还有何太尉家的嫡孙女,还不是被压了下去,更不论如今只是个平民罢了。” “阁下所言极是,那位乃天潢贵胄,怕不是这时那告御状之人已经被杀人灭口了。”这是一寒门士子,却附庸于那纨绔子弟。 “哈哈哈哈,你说的很有道理,总之……”那纨绔子弟哈哈一笑,正想接着说什么,被一道愤慨之声打断。 “是天潢贵胄便能如此草芥人命,肆意妄为么?她既是康朝公主,更要恪守于大康律法,此事若真的是不了了之,某定要……” 那附庸之人见那纨绔只指着他,满口只有“你,你”,说不出反驳之语,急忙帮他讥讽道 “你定要如何?定要让那位伏法?醒醒吧,不过是读了几本书的穷酸秀才罢了,寒窗十年,还不是要卖与帝王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给谁看呢。” 这下换成那人气结,纨绔子弟终于吐了口气,满口嘲讽道 “谁说不是呢,就你现在一副穷酸样子,能做什么,就算以后你位极人臣,到那时心里是不是这个想法还说不定呢。” 见那人一脸气愤又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憋屈样子,纨绔心中暗爽,这臭书生处处压他们一头不说,还总是一副看不起他们的模样,这次终于解了口气。 “行了,跟这种自认‘唯我独白’的人说什么,”纨绔冷哼一声,又对自己的小弟笑道“你做的不错,你只管问,这京城圈子里的事,没我不知道的。” “多谢阁下,恭敬不如从命,不知那……” 室内的对话依旧持续着,室外的王珵已经面沉如水,他心中暗忖道 “一夜之间,告御状之事已经人尽皆知了么?还有之前落水之事,纯熙先落水的事情怎么被忽略?” “此事定有人在幕后推动,不过,”王珵眼神似刀,寒芒闪烁,又放缓一瞬,“不过我既然能想到,想必皇帝和太子早为纯熙做好准备了。” 他远眺北方,峥嵘威严的大明宫坐落于此,他牵挂的人便住在里面。 王珵叹了口气,“虽然很放心她不会出什么事,还是放不下,一会便递折子进去看看她吧,现如今要做的……” 他看向紧闭的房门,如今要做的便是尽他所能,让这群人闭嘴。 整理好情绪,正准备敲门,他又因为一句话而停驻了。 “想知道这个?幸亏是来问我。”得意洋洋的声音传出,下一句便让王珵黑了脸,“曜华长公主脾气大又如何,她那张脸配得上她的脾气。” “今年宫宴,我也随父亲进宫赴宴,只遥遥一瞥。” 他啧啧一声,轻佻道 “当真是人中龙凤,花中牡丹,这还不到及笄,就已经如此,及笄之时,怕不是京中男子皆闻风而动了,只是我怕是没可能了。” 他的小弟被说的一脸神往,见纨绔一脸遗憾,赶紧讨好开口。 “那位婚约未定,还不知花落谁家,便有一日您抱得美人归也未可知啊。” 纨绔看了一眼他,眼中暗藏轻视鄙夷,果真是穷酸士子,就算一直跟在他身边,眼界也高不到哪里去。 他丧失了与他说话的兴趣,摆摆手侧过脸去,又想到什么,嘿嘿一笑。 “现实里我是不敢肖想了,只不过在梦里倒是能一解相思。” 他说罢便捂嘴左右观察,见屋内无人看他,刚松了口气,房门便被猛的推开。 还没来得及开口质骂来者举动,一个紧握的拳头便朝他而来。 “哎呦”一声痛呼,纨绔捂住被打的左脸,感觉口中有异样传来,往手上一吐,一颗牙便被吐了出来。 “你疯了么?王珵!”他惊恐的看向来者。 王珵沉着脸不做回答,接着又是一拳上去,那纨绔又吃了一拳,嘴角已有血沫流下,火气也上来了。 “素日一副翩翩君子模样,倒是骗了我这么多年,好啊,我是打不过你,我看一群人你打的打不过。” 他挥手命身后的簇拥上前,“给我上!” 众人皆犹豫不敢上前,纨绔青筋一冒,正想说什么,眼前又是一个拳头上来。 “若我被他打伤,你们一个也好过不了!”他捂着头承受着王珵狂风暴雨般的击打,口齿不清的喊道。 众人见王珵下手毫不留情,也有些担心,踟躇一刻,之前那小弟带头举拳,向王珵冲去,余下的人见状,也迎了上去。 王珵寒着脸迎上众人,课堂一派混乱,之前那寒门学子见此情景,手足无措,快步走出门,请老师们过来。 …… “能说说你为何动手打同窗的理由么?王珵?” 今日恰好在国子监上课的贾太傅跪坐在主桌前,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王珵,依旧慈祥含笑。 “……”王珵抬头张张嘴,又抿唇低头。 “如今只有我们师徒二人,你也不愿说?” 早在王珵接旨成为李纯熙伴读之前,贾太傅已经收他为徒,十分喜欢这个君子一般的徒弟。 李纯熙被意淫之事岂能随口道出,王珵不愿,朝贾太傅深深拜伏下去。 “恕弟子无礼,弟子不愿说。” 贾太傅摸着长须,深深的看着这个聪慧的弟子,有赞赏也有深思,语气却如常。 “让我猜猜看,是为了长公主?” “您……” 王珵惊讶抬头,见贾太傅睿智深邃的眸子,顿时释然,那纨绔交代了他们的对话,贾太傅这等大儒,又岂会猜不出来。 “正是。”王珵敛眸回应。 “我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竟然能让你出手,我也不问这个,我只问你,解决问题的方式只有动手么?” “弟子明白您所意,只是,”王珵睫毛微颤,“只是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贾太傅重复一遍,眼神一厉,几乎看透了他。 “如今你人微言轻,便情难自禁,做了不理智之事,日后你位极人臣,还是如此情难自禁,是帮她还是在害她?” 王珵一颤,浮躁的情绪突然被这盆冷水浇灭了。 他长呼一口气,嘴角又勾起熟悉的弧度。 “弟子知错了,”他语气温和,声音清润,“弟子会处理此事,也会为动手而道歉。” 贾太傅这才嗯了一声,他相信这个弟子不会让他失望,没有多问此事,换了个话题。 “之前问你是否参加此番会试,你说要韬光养晦,我也很赞同,只是如今。” 他揶揄的看向面色恢复如常的王珵,点点书桌。 “若是改了主意,趁早呈上请表。” 王珵难得没有含蓄,眼神坚定的应承下来,随即起身告辞。 “去吧。”贾太傅知他要静一静,没有阻拦,摆手让他离开。 王珵躬身一礼,“弟子告退。” 贾太傅看着王珵消失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知好色而慕少艾,但这份赤子之心能经受住风雨么。” …… 王珵走出房门,在老师面前撑着的气度一泄,他垂下眉眼,无视飘落的雨滴,走入雨中。 “老师问的对,解决问题的方式里,动手是最下乘的,可我现在能做的,也只能如此了,纯熙所在之处太高了,我不担心我到不了那样的高度,只是时间太长。” 王珵嘴角隐隐作痛,双拳难敌四手,纵然他武功再高,也免不了挨了几下,他揉揉嘴角,没有在意。 “如今看来,纯熙和皇室以及朝堂,暗地里另有玄机,计划要重新定制,目前家族是我最大的后盾,需要向阿兄递信了。” 雨幕重重,寒意深重,王珵被冷的打了个寒颤,他心里想的再多,也是盖不住如今的困窘的。 “世事无常,你能等到我有能力保护你的时候么?我能成为保护你的人么?” 他抬头看向天空,眼角流下水渍的痕迹,桃花眼如天幕般黯淡无光。 傲然十二年,终于认清,自己亦是凡人。 一道黑色的伞檐从身后挡了过来,遮住他的视线,也遮住了雨滴。 “怎么不打伞?” 他寻声回头,见到撑伞之人,眸中蕴出星光。 第17章 茶馆 愿同你一起走过青葱岁月。——王珵 “怎么不说话?” 李纯熙歪头看着王珵。 王珵眸中似有万千星辰,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只道出两个字。 “纯熙。” “嗯?” 怎么突然喊她名字,奇奇怪怪的,李纯熙想拨开幂篱仔细看他,结果…… “快,快帮我弄开这个,勾住了。” 王珵深沉的表情一裂,旖旎的心绪被破坏,他叹了口气,伸手轻柔的解开被勾住的地方。 随即慢慢掀开薄纱,动作郑重,像是念完却扇诗后,帮新娘移开扇子的新郎。 他不舍的在李纯熙帽边停留一瞬,又克制的收回了手。 “好了。” 在李纯熙应声抬头之时,他收敛了面上的复杂与炽热。 还不到时候,等到他有足够能力站在她面前,再说出自己的心意吧。 他还是清润如玉的样子,接过李纯熙手上的伞,往外挪了半步,为她侧过伞。 “殿下今日怎么出宫了?” “闷得慌,想出来找你玩。” 李纯熙看着王珵避嫌的动作,哼了一声,往他那里走了一大步。 “你再躲,我就让你背着我走信不信。” “……” 王珵投降,耳根再次传来熟悉的热度,“殿下言语太过肆意,于理不合。” “都担上肆意妄为的名声了,当然不能吃亏。”李纯熙走进王珵便觉一股寒意,她捏捏王珵的衣袖,果然是湿的。 “你淋了多久的雨?” 说着,她将身上的银朱色披风解了下来,趁着王珵撑伞不便,直接将披风披在他身上,还帮他打了个蝴蝶结。 李纯熙收紧缎带,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点头赞道 “我竟然能将这个结打的这么好看,我真是太厉害了。” 关注点不对啊殿下,盛秋在一旁做着隐形人,抬眼悄悄看了眼王珵。 他一身青衣,外面却被披上了小巧的银朱色披风,依旧是端方持重的样子,盛秋深深佩服,并再次低下了头。 王珵没有拒绝,感受着披风上的温度与香气,他微不可见的将下巴往里缩了缩。 “殿下不冷么?” 李纯熙撩开大袖,将里面几层的布料给他看。 “我很热,但她们怕我冷。” “那便好。”王珵抿唇笑了笑,路过的路人再次丢来“好一对狗男女”的眼神,李纯熙恍然不觉,王珵却微微脸红。 “您今日出宫想做什么,珵自会相陪。” 李纯熙内心早有目标,她右手往左手心一捶,“听闻京中有一家鸿福茶馆,里面有个说书先生很有名,我们去听听看?” 鸿福茶馆?这地方素来是京中繁盛闲谈之地,言论基本上是大众主流,也常泄出一些高门之事。 王珵思绪若电光火石般闪过许多讯息,他观察着李纯熙微微沉肃的眼神,便已明白她此举原因。 “您知道告御状之事了?” 李纯熙经过送松叶之事,便不再意外王珵猜中她所想,只笑道 “这事传的这么广,不想知道也难。” 王珵却面色严肃,“您既知道此事传播甚广,自然也该明白,此时民众言论该是何等荒谬难听,何必去呢。” “就是要听听他们想的是什么。” 李纯熙从没有同民间接触过,虽知人心难测,到底没有经历过,此次她要亲耳听听,父兄口中所言的“人言可畏”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挑眉看向王珵,“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说罢便抬脚往外走。 王珵赶紧跟上她,为她打伞,口中还教训道“又胡来了,怎么能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两人就这么边说边走远,从隐形人变成不是人的盛秋几个沉默不语,跟在二人身后。 …… 鸿福茶馆,下雨天没能阻挡来客的热情,反而更热闹了。 大堂中,座无虚席,甚至还有人站着,或喝茶或交谈,喧闹至极。 说书先生举步走到高台,大堂就突然沉寂下来,他看了看手中还未敲下的醒木,疑惑抬头,循着众人的眼神看过去。 只见茶馆门口,几个带着幂篱的女子依次走了进来,容貌虽不显,身段仪度却已彰显不凡。 为首的与急忙迎上来的掌柜交谈几句,之后掌柜连连躬身,老脸笑的像一朵花一样。 他躬身请礼,指向一边。 “雅间有的,有的,贵客请上楼。” 那几名女子没有跟着他走,只说句“稍等”,便往外而去。 众人伸长脖子望去,听到那为首女子恭敬的语气。 “娘子、郎君,便是此处,请跟婢子来。” 听到这话的人内心皆有些不可置信,这等风度的女子竟然都只是个丫鬟,那她口中的娘子岂不是……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嗯”,语气淡淡,却莫名觉得倨傲。 随即一只盘金团蝶绣鞋踏进门内,紧随其后的是一只鸦青银丝靴子。 堂中鸦雀无声,李纯熙无视看向她的眼神,隔着幂篱环顾周围的环境,王珵却眼风带刀,警告的扫视了那些各色眼神的主人。 身后的盛秋微微蹙眉,语气微沉道 “掌柜,请带路。” 掌柜如梦方醒,被王珵锐利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深知皆是贵人,慌不迭的点头,用了谦称。 “小人失礼,请诸位跟我来。” 李纯熙抬脚跟了上去,王珵跟在她身后,挡住她的身影。 堂内沉寂片刻,又慢慢热闹起来。 对于美丽女子的好奇是天性,但他们也深知这等人不是他们能触及到的,略微说了几句,便又热闹起来,说书先生一敲醒木。 “诸位,今日有幸能见美人是好事,但可别忘了咱这儿是说书喝茶的,我可要开讲了。” 二楼,盛秋听得这话,皱眉道 “这等轻浮之语,不堪入耳。” 李纯熙倒是饶有兴趣,她撑着下巴看着眉头紧皱的王珵,知他比盛秋更听不得这话,笑他道 “你若听不下去,我帮你捂住耳朵?” 王珵眉间纹路更深,“您……” “这话又不妥了,对不对?” 李纯熙笑眯眯的帮他说出下一句,倒了杯茶推过去,“喝茶,别打扰我听说书。” 王珵啼笑皆非,祖宗发话了,能怎么办,只能照办。 他端起茶,慢慢啜着。 李纯熙终于有心思听楼下的说书声了。 听到说书先生口中主角“华小姐”任性的将身边的娘子们都扔下水的时候,李纯熙笑了起来。 “这是在说我?”她端起茶抿了一口,“先不说事情真假,这讲的是真不错,环环入扣,有理有据啊。” 王珵全程眉眼就没有轻松过,他不赞同的摇头,“这等胡言乱语,人云亦云之下,对你的名声不好。” “我名声何时好过,我也不在意这些。” 李纯熙一脸豁然,她从不像王珵那样在乎羽毛,她自出生就站在最高处,言论是最伤害不了她的东西,与她而言,随心而活才是最重要的。 王珵笑笑,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也不会去改变李纯熙,让她随心生活不正是他所为之努力的么。 李纯熙继续听着楼下的动静,‘华小姐’落水的故事已经讲完了,紧接着便是告御状的故事了。 因为两件事太典型,那说书先生改了许多。 将周南提拔到了李纯熙的得力干将,种种之事,听起来皆是因为‘华小姐’而生,更显她骄纵蛮横,全无一丝大家闺秀之感。 听着那毫无辱骂之语,却字里行间皆是不满嘲弄之意,李纯熙叹了口气。 盛秋早就气的满脸通红,见李纯熙举动,勉强压下情绪,安慰笑道 “这群愚民不晓事理,信口雌黄,您不必放在心上。” “我没生气,只是感慨。” 她看向紧盯着她的王珵,分享她的想法,“我只是突然想到,他们不满的真的是我李纯熙么?” 她笑笑。 “他们不满的可能只是曜华长公主,亦或者类似身份的人而已,不论这种位置待的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李纯熙虽没有挑明这个道理,王珵已然明白,他目光柔和,“殿下既有此感慨,此趟便不虚此行。” “我的决定是对的,”李纯熙挑眉,对着王珵得意道“听也听够了,坐一会我们就走,我坐不惯这里的坐席。” “好。”王珵向来不反对李纯熙正常的意见。 楼下说书先生已经讲完,只留大堂中众人的交谈,与说书先生文雅的说话方式不同,平民百姓的话更加直接粗鄙。 李纯熙原以为她已经接触到了平民的一面,此刻瞬间被打回原形。 她从未听过这等粗俗难听之语,甚至连生气都没来得及,只有满心难受。 李纯熙抿紧唇,强撑着属于长公主的骄傲。 这时,她的耳边一暖,再听不到多余的喧嚣,她抬眼望去,王珵清隽的眉眼出现在她眼前。 她看着王珵淡色的唇,一字一句的开合着。 “你若听不下去,我帮你捂住耳朵。” 李纯熙眼圈一红。 第18章 虎符 若想要自己的每句话都被认真对待,手中就必须握有令人忌惮的力量。——康文帝 “你若听不下去,我帮你捂住耳朵。” 李纯熙眼圈一红,嘴角一瘪,扑进王珵怀中,紧紧抱着他劲瘦的腰。 “他们凭什么这么说我。” 王珵措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心中那一丝窃喜被他唾弃的隐于深处,只剩下心疼。 他在盛秋虎视眈眈的注视下高抬双臂,顿了顿,试探性的摸摸李纯熙的头顶,嗯,是他喜欢的手感,享受难得的亲近之时,也不忘安慰她。 “他们不知原委,您又何必与这些人生气呢?” 李纯熙气恼的朝他胸口锤了一下,抬起头瞪他。 “不知原委又如何,他们说我,我还不能生气了?你是来气我的对吧。” 王珵默了默,突然无师自通的明白了一个道理,他肃起脸,声音微沉道 “他们确实有罪,我们派人把他们都抓起来,打上几十板子怎么样?” 这下换李纯熙沉默了,她松开王珵,后退一步仔细看了他一眼,在王珵莫名其妙之时,上手捏住了他的脸。 “肿么了?” 王珵被捏的口齿不清,心下疑惑,顺着她说话难道不对?怎么反应这般奇怪。 李纯熙看他半晌,当年正经的小少年已经学会口不对心的哄人了,她松开手抿唇一笑,再不见方才的难过。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我们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了。” 王珵被她似是而非的话弄了个大红脸,他唇一张,李纯熙就知道他肯定又是‘不妥’、‘失仪’之类的废话,为了不影响她现在的心情,她立即打断他。 “法不责众,况我既是长公主,更不能滥用权限,动用私刑。” 她站起来,理理被王珵揉乱的头发,“好了,听也听了,我这就要回宫了,多谢你今日相陪。” 盛秋暗搓搓瞪了一眼王珵,上前帮李纯熙带上幂篱,动作中满是迫不及待离开的轻快。 王珵被她一堵,将劝诫的话咽下,心下微微不舍,却只能拱手道 “您是该回去了,珵送您。” “好啊。” 李纯熙不拒绝,两人坐着马车到了宫门口,李纯熙向他告别,上辇进了大明宫。 王珵看着辇驾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巍峨的宫门,放下车帘,命令离开。 …… 这边李纯熙没有回宫,辇驾直奔含光殿,辇驾还未完全落地,她就跳了下去,将身后的宫女们吓了个激灵。 李纯熙不管她们的想法,迈起腿就往殿里跑,颈上的璎珞圈随之叮当作响。 “阿耶!” 皇帝从奏折堆中抬起头,看着像个小炮仗一样跑进来的李纯熙,笑骂道 “天底下就你一个敢在含光殿门口闹,没个样子。” 他拦住扑向他的小姑娘,为她擦擦额头上的汗,仔细观察她一圈,发现除了眼圈微不可见的红过之外,并无异状,稀奇道 “竟然没哭着回来?” 听了这话,李纯熙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哼哼一声。 “我才不会那样没出息呢。” 皇帝表示怀疑,他想起一事,狐疑道 “该不会是因为你那小伴读陪着你,才没难过吧?” “关王珵什么事。”康文帝一语中的,李纯熙挠挠脸,依旧嘴硬,又控诉道“阿耶您早知道我今天会听到什么对不对。” “让你亲耳听听,不然你又何时才能知晓人言之力呢。” 没错,皇帝在李纯熙执意出宫之时并没有强行阻拦,若他态度强硬,李纯熙不会不听他的,但她这般早慧,一直护着她倒是浪费了。 他递给李纯熙一张折子,“你猜的不错,看看这个。” 李纯熙接过来一目十行看完,果不其然,是谴责她滥杀无辜,惹得众怒的。 见她看完,皇帝指指右手边高高的奏折堆,“这些全都是,可要看看?” 李纯熙撇撇嘴,只看了上面几本,便放下来。 “千篇一律,我都不知道我是这等跋扈乖戾之人。” 皇帝笑道“读书人看起来文质彬彬,骂起人却是最毒的。” 李纯熙却不以为然,“这种经不起深究的强词夺理,比不过那些市井粗话。” 她心有余悸的缩缩脖子,“今日被骂的昏了头,下次再听到,可饶不了他们。” “你若一直这么想,倒也不错,毕竟你很难听到市井之语。”皇帝摸摸她的脑袋,“不说这个,你说说,若是你,此事该如何处理?” 怎么都爱摸她的头,李纯熙不满的捂住脑袋,闻言思忖片刻,笑道 “若是我,要自上而下的收拾他们。” 皇帝笑意更深,“此话何解?” “阿兄说过,‘恐吓总比解释有力’,我乃皇家长公主,当然不会向他们解释缘由,但半月后三堂会审处理御状,真相自然大白。” 李纯熙说的兴起。 “到那时若还有人不知轻重,我就逮住跳的最厉害官最大的那个,让阿耶或者阿兄出手收拾他,最大的鸡被杀掉,自上往下收拾几个,猴子们自然就不会轻举妄动了。” “虽有些粗糙,但想法不错。” 皇帝满意点头,正是如此,皇家之人不必向旁人解释什么,他们的身份就是绝对的权威。 他看向李纯熙,眼神严肃起来。 “你又为何让阿耶阿兄出手呢?” 李纯熙疑惑道“阿耶阿兄才有能力处理这个事呀。” “没有足够的力量,站的越高,就越容易成为靶子。” 皇帝眼神微微恍惚,当年他刚登基之时,豺狼虎豹们死死的盯着他,静待着他露出那么一点点不当之处,他苦心积虑,终于成长为这般深沉的帝王。 “所以。”他看向自己的小女儿,他忍了这么多年,唯一出格的事就是宠出了个曜华长公主,他拿出一物,放进她手中。 “阿耶和阿兄愿意守着你,但我们总有忽视之时,你必须自己握有力量,才能不坠骄傲。” 李纯熙捧着手心的半块虎符,红着眼看向皇帝。 “这是徐……你外祖父驻扎之地,燕州玄甲卫的虎符,倘若有一日。” 皇帝顿了顿,含糊其辞道“倘若有一日你在外遇到危险,不能回宫,就去燕州找你外祖父,有这块虎符,于公于私,他都有理由帮你。” “玄甲卫驻扎漠北,足足占了大康十之二三的兵力,阿耶怎能交给我。” 李纯熙没有说什么该把虎符给太子的糊涂话,只是含着泪推回去。 皇帝握紧她的手,“你拿着是最安全的,终有一日你会用到的。” “既如此。”李纯熙听他的话,明白内有缘由,知推脱不了,很是郑重的将它握在手心,双膝跪下。 “儿定不负父亲苦心,熙儿会为阿耶保管这块虎符,阿耶需要之时,儿双手奉上。” “快起。”皇帝扶起她,多乖巧可爱的孩子,他愿意守护着这个通透的孩子,连同她母亲那份爱,丝毫不缺的给予给她。 …… 同皇帝吃过饭后,李纯熙回了长乐宫,一路上,她脸上再不见一点在皇帝面前的娇憨。 “快点回去。”她催促道,轿夫走的更快,把盛秋她们甩了一截。 盛秋等人匆忙追上辇驾,气喘吁吁道 “殿下可有急事?” 李纯熙不作答,行至长乐宫前,她下辇快步走进,到了卧室,挥退跟进来的几人,走至她床边,拿起她经常不离手的布老虎。 松开一路紧握的左手,一个明黄香囊赫然出现,里面便放着那块虎符。 将布老虎的肚子露出来,她在老虎一隐□□一拉,此处竟是一个内兜,将香囊打开仔细看了一下,并无不妥,她才将香囊收紧,置于内兜处。 扣上暗扣,看起来毫无异状,她又抖抖老虎,见并无东西落下,李纯熙才松了口气,将老虎熟稔的抱进怀中。 李纯熙看着怀中老虎丑陋但细密的针脚,吃吃一笑。 “阿娘缝的老虎,阿耶给的虎符,这才万无一失呢。” …… 半月后 “所以殿下您出宫,却不打算前去听审?” 李纯熙靠在王宅阁楼的栏杆上,跪坐久了有些不适,她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谁说出宫就要去听审的,斩冬拿着我印信去了,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 王珵头疼的看着面前毫无坐相的李纯熙,揉揉额角。 “您坐的正经些。” “又说我,我偏不,”李纯熙与王珵在一起时,一听他教训她,总有种跟他对着干的冲动,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学着男子屈腿而坐的姿势,挑衅道“怎么样,正不正经。” “您!”王珵气结,被人称赞的好气度总在这个人面前破功,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虽于大体无碍,到底是落人口舌。” “嘘。” 李纯熙食指竖在红润的唇中,余光无意瞥到桌上的书本。 第19章 张峰张雄 张雄是个真正的大丈夫。——李纯熙 她拿起来翻了几页,合上问道 “这是赋论?你不是不参加会试么,怎么看起这个了。” 早晚要知道的,王珵并没打算瞒她,“我觉得自己能走的更快些,为何不参加呢。” “哦。”李纯熙不懂这些,也不会妄议他的决定,绕绕垂落的发丝,笑道 “那我之前说让贾太傅帮你开小灶的事,可算有着落啦。” 王珵啼笑皆非,贾太傅身为他的老师,没李纯熙的命令,难道他的老师就不会为他指导么? 他还是拱手感谢她。 “那就多谢殿下了。” 李纯熙豪气一挥手,颇有种老大罩小弟的感觉,“咱们两个客气什么。” 还喘上了,王珵笑看着她,不做评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也不显尴尬,李纯熙眼尖,看到斩冬自外面进来。 “殿下。”斩冬进屋福身。 李纯熙摆手命她起来,“审完了?” “正是。” 斩冬知李纯熙是想听经过,她福身回道 “与您所料不差,因为您已经将罪魁祸首按律处置,起诉的御状无法成立,此事被判定与您无关。” 李纯熙哼笑一声,之后的事情就不是她能参与的,与她而言,这事就算过去了。 她心情颇好的坐起身,挥退斩冬,又嫌弃的看着窗外的王宅。 “好好的宅子,非得布置成这样,满眼都是树,你看着不腻么?” 王珵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园中有植被的地方,皆是翠绿的青竹与松柏,他平日里倒不觉得,只是如今一身朱红的李纯熙坐在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微微皱眉,嫌弃起自己的院子。 “不过是个落脚之处,我本不愿打理这些。” “我的长乐宫就很好,都是我布置的。”李纯熙得意挑眉炫耀着她的长乐宫。 王珵回忆起长乐宫里的布置,处处皆显精致大气,赞同点头,“您布置的很好看。” 李纯熙又莫名低落起来。 “我就是太无聊了,整日闷在宫里,也没人陪我玩。” “……” 几乎日日陪在她身边的王珵欲言又止的看着她,李纯熙会意,“你不一样,你又不能无时无刻陪在我身边,阿耶也不能,阿兄也不能。” “这……”王珵一顿,无奈道“若按您所说,怕是没人能做到此事。” 李纯熙反驳他道“太子妃嫂嫂就能做到,她就一直陪在阿兄身边啊。” 原来是这样的陪伴,王珵默然,他什么都不能说。 “你明年还要参加春闱,中举之后就要入朝做官,更不能常常跟我在一起啦。” 李纯熙忧愁的叹了口气。 王珵不能信誓旦旦的承诺他时刻会陪在她身边,如今这般同她一起闲聊的时刻,也是他硬生生挑灯夜读挤出来的。 “若殿下需要,珵定会相陪。”他只能做到这个承诺。 李纯熙摆摆手,“我是那种不重视你前程的人么,你静心读书才是最重要的。” 她起身拍拍手,笑道 “不说这个丧气话,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现在赶紧虚度光阴才是正事,走走走,我们出去逛逛,阿耶好不容易才放我出来的。” “什么‘虚度光阴’,真是……” 王珵被她逗乐,嘴上纠正着,却顺从起身。 …… 两人去了繁荣的西市,李纯熙隔着幂篱目不转睛的看着路过的风景,王珵紧紧跟着她,侍从们则帮她们隔开汹涌的人群。 “这个,还有这个。” 李纯熙兴致勃勃的指着一个摊位上的小玩意。 “都要,呀,还有这个。” 盛秋等人负责付钱拿东西,李纯熙自盛秋手中接过一个小玩偶,笑的开心,结果乐极生悲,手上一松,那玩偶掉了下去,咕噜咕噜滚进人群。 李纯熙呀了一声,忘了身处何地,只想拿到玩偶,便扎进人群,王珵急忙跟上她。 “别踩,别踩我的玩偶。” 大街上,华服少女弯着腰往前小跑,被踢远的玩偶终于停了下来,她伸手探去,却不知路人的脚已经朝玩偶抬起。 李纯熙刚摸到玩偶一角,腰身便被猛的一揽,她被强硬的力道带的转了个身,耳边传来王珵微怒的声音。 “不看看你人是在哪?我再慢一步你就被踩了知不知道!” 王珵气的都不用‘您’字了,李纯熙自知理亏,没敢耍横,一回神,哀叹一声。 “我的玩偶!” “小娘子,还你东西。” 粗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纯熙感受到王珵瞬间慎重的眼神,好奇的回身望去。 好一个八尺大汉,这等雄壮男子,李纯熙也只见过一个,便是何太尉何虎,这人却不像何虎那样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他朝李纯熙伸手,没有在意王珵戒备的动作,张开蒲扇般的大手,上面躺着一个玩偶。 “我的玩偶。” 同样的话,这句却显得轻快愉悦,她伸手从大汉手中拿过玩偶,细致如她,发现了遗留的尘土和明显被拍打过的痕迹,难得正眼看了此人一眼。 “多谢你。” 李纯熙见他一身布衣,补丁盖着补丁,没有多看,招手示意跟她来,那大汉以为她还有什么事,跟着她走到人少的路旁。 李纯熙这才喊人,“斩冬,赏。” “不必,不必。” 那大汉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憋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 斩冬听令挤开行人,准备拿出荷包,顺眼看了一下这人,顿时一愣。 “是你。” “怎么是你!” 斩冬迅速挡在李纯熙面前,那大汉也不见方才的憨厚,沉下脸来。 李纯熙不明所以,但听话的站在斩冬身后。 “怎么?你们认识?” “娘子,他便是那……”斩冬微微侧头,准备解释。 “你便是曜华长公主?” 那大汉沉下声音,更显得声音浑厚有力,瞬间盖过斩冬的声音。 “你认识我?” 李纯熙这下真觉得奇怪了,她自斩冬身后探出身来,看向那人。 “我是张峰的弟弟,张雄。” 张雄看着探出小脑袋看着他的小姑娘,终于相信了郑尚书对他说的话,虽然小姑娘看起来气质矜贵高傲,但会说‘多谢你’的人,会是那等草芥人命之人么。 李纯熙眨眨眼,首先想到的是他蓄意跟踪她,因为当时她听到这人告御状时,就唾弃过他的做法乃是愚人之举。 若是她面临此事,第一想法绝不会是依靠律法报仇,而是私下报复。 李纯熙再次看了眼张雄隆起的肌肉,又想起之前他还受了八十大杖的刑罚,却丝毫不显萎靡,她默默的将脑袋缩了回去。 “三堂会审已过,审判也当堂判下,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雄看着众人戒备的视线,恍然大悟道 “不,我不是故意找你们的,只是想帮你捡东西,看到你的侍女才反应过来的。” 他指指清冷的斩冬,李纯熙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那我走了。” “等等!” 听李纯熙一说要走,张雄又急忙拦住一行人,李纯熙带着果然如此的眼神回身,周围的侍卫围了上来。 张雄挠挠脑袋,给自己做了个思想工作,随即拱手深深拜下。 “是我不知原委,告了您,今日既然遇到了,张雄便向您赔礼道歉了。” “咦?” 李纯熙歪头,很是疑惑, “你为何向我道歉?虽然不是我下令杀了张峰,可此事与我也有些关系,你居然还会跟我道歉?” “就事论事,郑尚书也与我说了您下令处理周南的事,是我不知前因,才告了御状的。” 这可真是奇了,李纯熙还从未见过这样梗直的人,她走出斩冬身后,向前走了一步,仔细看着这个说话颇有条理的大汉。 “你这话可发自肺腑?” “我张雄从不说假话。” 他拍拍雄壮的胸口,发出“邦邦”的声音,粗着声音道“我有错,郑尚书说了,只要我诚心弥补,长公主不会怪罪我的。” “这老狐狸。” 李纯熙笑骂一句,她放下戒备,不动声色随口问了句。 “既然你诚心道歉,我也不会做什么,那日你为什么拦住沈国公的仪驾?” 张雄听她没有生气的样子,松了口气,他心中有愧,自然毫不防备,全盘托出。 “我去衙门为哥哥报冤时,无人理睬。” 说到这里,他语气沉闷,见李纯熙看着他,又打起精神说道 “只有一小吏可怜我,与我闲谈几句,说到朝内只有沈国公平易近人,我便起了心思,打听了沈国公出行路线,拦住他的。” 那张雄想到什么,解释般说道 “之后告了御状,处理期间要在牢房渡过,那小吏可怜我,便给我换了个没人的牢房,这才没收到您处置周南的消息。” 李纯熙似笑非笑的点点头,斩冬环顾一周,身后有人向她耳语一阵,她便附耳与李纯熙说了什么。 李纯熙听完叹了口气,用不知是什么情绪的眼神看着张雄。 “我问最后一句,若你现在回到当日,你身处你兄长之处,见到周南纵马,你会如何?” 第20章 尘埃落定 今日种下的因,来日又会长出什么样的果呢?——李纯熙 张雄肌肉一凝,虎目一瞪。 “若当日是我在场,我会上前拦住他,我身子骨强,不会让兄长受一点伤!” 蠢材。 李纯熙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 “若周南恼羞成怒,将你压入大牢,你该如何?所以,为何一定要去拦他呢?” 张雄目有精光,声若洪钟。 “难道因为怕这个就不救人么?兄长只教过我不可欺凌弱小,没教过独善其身,我虽心痛兄长身亡,也从未埋怨过他为何上前阻拦。” 李纯熙等人眼神复杂起来,张雄又抱拳朝向北方。 “我也自会相信律法森严,自有公道在人间,您不也是这么做的么?” 我用律法处置周南,只是为了规避麻烦,并非相信律法公道。 李纯熙张张口,看着赤诚纯粹的张雄,她沉默了。 片刻,她说了句让张雄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不适合长安。” 王珵知晓斩冬说给李纯熙的话,见李纯熙这般,知道她动了恻隐之心,微微警告的对李纯熙说道 “三思后行。” 李纯熙抿抿唇,知他意思,又想起方才斩冬说的话。 “张雄自出了大理寺,便有几波人跟着他,看起来是打算灭口。” 她叹了口气,看向这个丝毫不知自己死期将至的人。 “听闻你们自幽州而来,想必也知道毗邻的燕州吧。” 张雄摸摸脑袋,不明所以道 “自然知道,我还曾经去过燕州,见识过玄甲卫杀敌之时,当真是令行禁止,雄兵之师。” 说到玄甲卫时,他一脸向往。 那更好办了,李纯熙点头,想了片刻,自怀中取出一物,命侍卫交给张雄。 “倒是巧了,你可能不知道,那玄甲卫统帅,管理燕州之人,正是我的外祖父,如今我有一桩要紧东西,要让人送到燕州交给他,你既要向我赎罪,可愿接了这个任务?” 张雄看着手上的小金锁,没有质疑李纯熙的出尔反尔,扯下衣角的一块布,包好金锁,置于心口处。 “张雄义不容辞,定会亲手送到徐统帅手中。” 李纯熙嗯了声,看了眼斩冬,斩冬会意,同张雄说了什么。 张雄点头,朝李纯熙行礼之后,便随斩冬离开。 李纯熙目送他消失在人群,绕着腰上的宫绦,对王珵说道 “是个难得的赤诚人,不自知的成了棋子,又变成弃子,让我于心不忍。” “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果真名不虚传。” 王珵也有些感叹,但他终究比李纯熙冷情,皱眉看向她。 “纵然心软,也不该如此随意的插手此事。” 李纯熙笑的狡黠。 “谁说我插手了,我不过是让他赎罪送个东西罢了,怕出了差错,派人护送他出了长安,也是情理之事啊。” “至于到了燕州之后的事,”李纯熙收起烂漫,“就看外祖父如何看他了,若他真的骗我,也逃不过外祖父的眼睛。” “您啊。” 王珵摇摇头,对她无奈。 李纯熙笑过之后,一路上却莫名沉默,直到王珵送她到宫门口时,她才恍惚回神。 “我竟是又错了,我之前不该笑话张雄行事愚蠢的。” 她喟叹道“我将律法作为我的武器没有错,而他们将律法用来寻求公道也没有错,不能因我的做法而一概之论。” 王珵但笑不语,小姑娘也懂得反省了。 盛秋扶李纯熙下马车,李纯熙对王珵做了最后结语。 “近些日子我懂得了许多道理,却都是因磨难而懂的,我宁愿以后依旧什么都不明白才好。” 王珵无语,李纯熙朝他笑眯眯挥手。 “好好读书,我回去啦。” …… 自皇帝出手处理了几个人后,朝堂之上就忽然安静下来,宁静外表下,明眼人皆看得出来其中酝酿的暗波汹涌。 这些事却与李纯熙无关,她将张雄之事告知皇帝后,便又做回了高傲肆意的小公主。 日升月落间,院子里的绿叶就蒙上了白雪。 “唉。” 长乐宫中,李纯熙撑着下巴叹出了今日第二十七声叹息。 李穆清在她对面写字,被她吓得抖了一下,笔下的字便多了一道横。 “姑母,您到底怎么了?” 李纯熙懒懒的敲了他脑门一下,这么多年了,就是改不了叫她姑母,姑母听起来多老啊,她可不喜欢。 “写你的字,你看你的字,丑死了。” 李纯熙顺手给他指了一处,再次无聊的趴回桌子上。 李穆清不忍直视的将视线从李纯熙身上离开,乖乖的看着她指的地方,抽出一张纸边写边说道 “您看,您一无聊,父亲就把我送到这里陪您解闷,您总该高兴一点吧。” 李纯熙闻言,满眼嫌弃。 “什么叫陪我解闷,你个小屁孩能做什么,课业都做不完的小笨蛋,阿兄还不如不让你来呢。” “您怎么能这么说。” 侄子无用论伤到了皇太孙稚嫩的心脏,李穆清小脸一嘟,气呼呼的,又不敢跟她甩脸子,只能闷闷低头,用沉默抗拒李纯熙的侮蔑。 李纯熙呦了一身,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小侄子,心里十分喜欢,将抱着的的手炉塞进李穆清怀里,逗他道 “咱们的皇太孙因为这点话,就难过的掉金珠子了?” “我才没哭!” 李穆清恼怒的抬头,他就是生闷气,哪里哭了! 李纯熙见他抬头,猛的将身边的窗子一拉开,风雪便呼的卷了进来。 “呸呸,”李穆清措不及防,被冻得一个激灵,“姑母你太胡来了!快关上!” 容春听到动静走进来,便看到裹着披风大笑的李纯熙和吃了一嘴雪的李穆清,吃了一惊,她急忙上前关上窗子。 “您也太乱来了。” 容春帮李纯熙处理了案发现场,又命人进来给二人收拾。 将温热的手炉塞进李纯熙手中,劝了几句,见李纯熙点头承诺再不胡来,便退了出去。 李纯熙揉揉鼻子,看向李穆清。 小团子欲哭无泪的看着被雪打湿的纸张,哀叹一声。 “我的课业!” 李纯熙探身看了看他手上的纸张,墨迹被晕成一团,再看不出原来写的是什么,她心虚的咳了一声。 于是待郑灵雨进来时,便看到两个红团子面对面苦着脸写着字,她笑着福身道 “参见殿下、太孙殿下。” 李纯熙如遇救星般抬起头来,假装没有看到李穆清控诉的目光,放下毛笔离开炕榻,起身坐到席子上,示意她过来。 “灵雨,坐。” 郑灵雨依命跪坐到她对面,笑看了一脸憋屈的李穆清,略微揶揄道 “您和太孙殿下怎么了?” 李纯熙干笑一声,打了个哈哈,她才不会说因为她干的好事,导致自己帮他写课业将功赎罪呢。 “没什么,练字而已。” 李穆清哼了一声,李纯熙瞪他一眼。 “原来如此。” 郑灵雨没说什么,能同李纯熙逗趣已是让她满意了,她不着痕迹的转了个话题,两人闲聊起来。 “说来,韫玉这个月底便要出嫁,议亲定亲六礼总共才用了几个月,也太过匆忙了。” 郑灵雨不知沈韫玉做过的事,她们虽然都与李纯熙熟识,两人却并不熟悉,她有些唏嘘,与李纯熙说起这事。 李纯熙笑意一淡。 自那日落水之后,她便再没见沈韫玉一面,沈韫玉是个有才无德的聪明人,自然猜到她已经暴露,不安几日,见李纯熙没有作为,便沉寂下来。 “她也算是求仁得仁,如愿以偿了。” 李纯熙笑的莫测,沈韫玉以为她没有作为,实际这场仓促的婚事,她也在后面推了一手。 如今沈韫玉想必春风得意,至于之后的事,李纯熙闭目一瞬,自己做的选择,便要自己承担。 郑灵雨见李纯熙表情淡淡,心里一颤,看来传闻不错,曜华长公主果然同沈家娘子生分了。 这沈娘子也太蠢了,郑灵雨叹了口气,没再说这事。 “已是隆冬十一月,梅花开了,姑母下了帖子,廿二请京中娘子们赏花,她说您还没回帖子,叫我问问,到时殿下可会去?若去的话她要提前准备。” “嗯……” 李纯熙敲敲桌子,想起还没回复的郑贵妃送来的帖子,思量半晌。 王珵到了修习的紧要关头,近日正在苦读,她也不能老是去烦他,最近正是无聊的时候。 “去!” 李纯熙一拍手,下了决定。 既下了决定,她顺口问了几句请了谁,郑灵雨同她一一说来。 李纯熙听着她口中的各个娘子,满脑子只有她们父辈的信息,愣是没想起她们的容貌,她自嘲道 “你说了这么多,我才觉得我都没怎么跟京中贵女们接触过,到时认不出人可就丢脸了。” 郑灵雨掩唇一笑,“您这等身份,只要出现,只有她们向您介绍自己的份,何谈丢脸呢。” 李纯熙也就是说说,她自然也是如此认为的。 最开始她身子不好,只依偎在皇后太后身边,后来便是跟着皇帝太子还有王珵,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时候一般只有春节大典和祭天之时,才远远的露一面。 她恍惚一刻,回过神,语气有些好奇。 “也是该瞧瞧这群与我年龄相若的小娘子们是什么样子了。” 第21章 赏梅宴 不努力将视线探出宫墙的话,越长大,圈子越小呢。——李纯熙 “你已经捣鼓了快一个时辰了,累不累啊。” 李纯熙通过梳妆台的镜子看着在她头上动作的容春,表情无奈。 “这算什么,今日婢子定要让殿下艳冠群芳。” 容春斗志昂扬,李纯熙素日喜爱鲜亮衣物,却不爱繁琐,需穿着隆重之时,却是大典之类,着装自有标准,不可擅改,白白浪费了她用心修习的手艺。 这次郑贵妃举办的赏梅宴,终于让她的手艺有了用武之地,她正是斗志昂扬之时。 再次拿出一支凤尾珠钗簪进李纯熙的发顶,大功告成的松开手,后退一步欣赏的看着她。 “您看看,可喜欢?” 李纯熙正眼看着自己,不得不说,她其实是最适合这种华丽的首饰的,昳丽的容貌硬生生将这奢华的首饰变成了点缀,更显得她华贵明艳。 “不错,就这样吧,再多就太喧宾夺主了。” 容春和繁夏在一旁帮她挑衣服,闻言回道 “这是京中最流行的发髻与装饰,您这已经算简朴了。” 李纯熙不懂这些,只能嗯嗯作答,待到她们选好衣服伺候她穿上之时,已经快到定好的时辰了。 郑灵雨已经在外等候,两人寒暄几句,便往郑贵妃处去。 李纯熙没有坐辇驾,同郑灵雨一起坐的轿子,说到今天的装束,她心有余悸道 “我说怎么约的是辰时,巳时初末就把我叫起来了,我硬生生让她们摆弄了一个多时辰,比祭天还费事。” 郑灵雨笑的花枝乱颤。 “女儿家平常也没什么事,这些妆粉之事便是头等重要的了,跟别的娘子比比穿的裙子,戴的发簪,梳的发髻,也是一大趣事。” 李纯熙不置可否,有这些时间,她宁愿用在与亲近的人相处,或者多读几行字,多写几个字。 不过如她这般特殊的,天下少有,她自不会出言批驳什么。 说话间,轿子一停,郑贵妃宫门到了。 郑灵雨先下了轿子,李纯熙在容春搀扶下刚走出轿子,便看到宫门口走来的华服女子,她站定微微笑道 “郑贵妃。” 郑贵妃笑着迎上来,作势福身行礼,李纯熙伸手一拦,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笑。 “今日曜华长公主大驾光临,让我这清庆宫蓬荜生辉了。” 她朝自己侄女笑了笑,与李纯熙并排往宫中走去,边说边笑道 “您来的早了些,想必灵雨没告知您,这最近京中的风气就是踩着点到,要的是一分不早一分不晚,甚至有的就是比在约定时间内,来的最晚的最厉害。” “还有这说法?” 李纯熙纳罕道,她向来守时,宁早不晚。 郑贵妃眉间微微带了些讥讽,却不落笑容。 “这是从前边男人们圈子兴起的,贵人们彰显地位,来得越晚证明地位越高,咱们这群女客自然也学了上来。” 李纯熙不屑道“地位高低是靠这种手段表现的?我看他们是太闲了。” “您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呢,”郑贵妃笑了笑,“不过是一些形式罢了,不碍事便好。” 李纯熙却不认同,她冷笑一声。 “你是好脾气,我却不是,若是我的宴会上,有人耍这种心思。” 她哼了一声,语气中的危险毋庸置疑。 郑贵妃眸中有些无奈也有些艳羡,她又何曾愿意看到这种情景,不过是力所不能罢了。 虽说她是六宫执掌大权之人,在旁人眼里风光极了,但又有几个人知道,这‘贵妃’的称号,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而已。 郑贵妃失神的看着李纯熙,她帮皇帝看管后宫,皇帝给她这后宫皇后外最高的位置,夜半醒来,心中的落寞伶仃,怕是只有那夜夜照耀的月光知道了。 “贵妃?” 李纯熙说了什么,见郑贵妃没理她,疑惑的喊了一声。 “啊?” 郑贵妃被郑灵雨拽了拽衣袖,瞬间回神,笑道 “殿下这些年风采更甚,一时间到叫我看迷了。” 李纯熙一眼就看出她在扯谎,也懒得深究,谁又没有失神的时候呢,她只重新又问了一遍。 “听说你这次也请舒和来了?” “正是,舒和郡主没母亲帮衬,我只能尽力让她接触贵女们的圈子了。” “近些年没怎么见她,听闻她近些年的名声不是太好?” 李纯熙努力回想舒和的事迹,莫名想起与王珵生气时,还给舒和下过帖子,说要照顾照顾她,然后再无什么接触。 想起这事,李纯熙老脸一红。 “您竟也听说了?”郑贵妃忧心忡忡道“舒和脾气是有些硬,但也是有缘由的,她一个人撑起平昭公主府,过得不是太好,自然要强硬一些。” 说到这里,郑贵妃擦擦眼角,对李纯熙认真道 “您可千万别听信这些谣言疏远她,这孩子心里是个好的。” “她名声再不好,能盖过我去?我自然不会因为这个与她生疏。” 李纯熙笑的桀骜,银灰色的瞳子熠熠生辉。 郑贵妃看着李纯熙明耀自信的眉目,感喟道“若是舒和像您……”像李纯熙那样发自内心的高傲,而不是强撑的出来的强硬,便好了。 她自知失言,没说下去,打了个模糊。 “一会舒和便来,您可以亲眼瞧瞧她是怎样的,说起来,这帖子下的是真的妙,我托钦天监瞧过,今日晌午,定有小雪,到时我们一起看雪赏梅,岂不乐哉。” “郑贵妃好雅兴。” 李纯熙被她说的也心怀期待起来,坐进正堂中交谈几句,便有人来了。 第一个来的就是舒和郡主,只见她一身精练的骑装,杜若色的布料显得她英气勃勃,她大步进来,看到主位上的二人,一愣,随即福身行礼。 “舒和拜见长公主殿下、贵妃娘娘。” 郑贵妃是主人,这事不用她出面,李纯熙只点点头,郑贵妃便笑道 “快快起来,好孩子,走近些。” 待舒和走进,她拉过她,扭头朝李纯熙说道 “您看看,可是我说的,这孩子是个最热忱的,哪里是那些碎嘴传的不守礼的人。” 李纯熙被她那同辈间称赞小辈的语气逗乐了,她好笑道 “你怕不是忘了,我跟舒和同岁。” 郑贵妃这才反应过来,端庄的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李纯熙身份气势太高,与她交谈很难把她当做孩子。 李纯熙没有再揶揄她,转头看着有些拘谨的舒和,眨眨眼,勾起笑,将她拉到身边坐下。 “忘了我了?秋猎之时,不是还见过么?” 舒和被她笑的脸一红,平日的刚强直爽全不见了,她其实对这个表姐的感情很复杂,有崇拜,也有羡慕,有害怕,也有信赖。 “没忘,就是怕说错话惹您生气。” 说话间,李纯熙便已经不露声色的打量她一番,暗自点头。 她又注意到舒和简练的装束和寡淡的发髻,微微蹙眉,本以为郑贵妃说的是危言耸听,可如今就她看来,倒是含蓄许多。 李纯熙正暗火内生,门外陆续几阵笑声传来,女眷们已陆续来了,她暂且按捺下怒意,带着浅笑看过去。 待到宴请的各家女眷到期,又是一阵行礼寒暄,又是好长一段时间过去。 好不容易提到主题,众人这才起身往梅园走去。 李纯熙终于松了口气,装作认真看花无心交谈的样子,再不与那些小娘子们交谈。 郑灵雨理所应当的占领了她一旁的位置,另一旁,李纯熙摆手让舒和过来,阻隔了那些不死心的人,她长呼一口气。 “殿下,可还满意?” 郑灵雨掩住唇边的笑意,轻声问她。 “快别说了,我真是后悔。” 李纯熙是真后悔,待在长乐宫自由自在的不好么?为何要来受这份罪呢? “谁耐烦听什么哪家的媳妇又生了个大胖小子,谁家的后院又出什么笑话,整日里就靠着这些东西过日子,怪不得话那么多。” 李纯熙憋了一肚子腹诽,难得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明显的不耐,她用帕子掩唇,疯狂的向郑灵雨吐槽着。 郑灵雨扑哧一笑,好好的八卦从李纯熙嘴里说出来,就成了这样的诙谐之语。 “这还是您素日不与她们来往,不知晓您的脾气,收敛许多的,女儿家的宴会就是这样,比如赏梅,就是借个赏梅的由头,聚在一起说说话儿,聊聊家常,哪有认真来看花的呢。” 因看花而来的李纯熙膝盖一痛,她抿抿唇。 “反正我以后可再不参加这种宴会了。” “这话又是任性了,”郑灵雨笑着对她说道“您年纪渐长,越往后越要与这些后院女子打交道,避不开的。” 李纯熙皱起眉。 “如今风气越发不好,女子倒成了男子的附庸了,若是平昭姑母和阿娘,定不会如此局限在一小小的后院。” 第22章 父女日常 不拘什么身份的人,对待自己的孩子的那份真心,都是用道理解释不了的。——康文帝 “我这是真心话,不论你们信不信,且放在心里。” 李纯熙看向若有所思的舒和和郑灵雨。 “人生在世,决不能把目光只放在自己夫君身上,父母养我们这么多年,不是让我们成为一个男人用来延续后代的工具的,多想想自己才是真道理。” 两人陷入沉默,李纯熙也有些伤怀。 她转移视线,看向前方与各家夫人交谈的游刃有余的郑贵妃,心中微叹,又看到女眷们穿着虽是华丽缤纷,却没一个同她撞了绯色衣装的。 连这都要打听避讳,无趣,李纯熙想着,心里更加腻歪。 勉强同众人看了会梅花,便借口不适,离开了清庆宫。 她命人前去含光殿,李穆清上学去了,没人陪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长乐宫也没什么意思。 辇驾刚到了殿门口,曹高良就笑眯眯的快步迎了出来。 “殿下来了?快请进来,外面冷。” 李纯熙浅浅一笑,朝他点头示意,抬脚进了门。 皇帝又是从奏折堆里抬起头,揉揉眉心,笑着招手让她过来。 “听贵妃说今日请了你去参加赏梅宴,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李纯熙郁郁的眉眼看到皇帝便消散了,她从袖子偷偷摸摸掏出一物,示意皇帝接住,说道 “没什么意思,家长里短的,我不爱听。” 皇帝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很是理解,他也从不爱听后妃们与他说什么家常事,接住李纯熙递来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朵盛放的梅花。 “第一眼就看到的花儿,我就摘下来送给您了。” 李纯熙笑的稚气,又嫌弃的看了一圈含光殿。 “这里常年都是冷冰冰的,要不是您大部分时间都在这,我才不乐意来呢。” 皇帝小心的将花儿卡在笔架上,为庄重的布置添上了一抹生气。 若论这世间他最喜欢的东西,不是什么华贵器物,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一份来自孩子最诚挚的祝愿,就足以让他开怀。 熟练地摸摸李纯熙的小脑袋,他板直后背,站起身来。 “既然咱们的小公主不喜欢这里,那我们就不待在这冷冰冰的破地方,咱们两个去看梅花如何?” 李纯熙眸子一亮,她正嫌没看够呢,想到什么,有了个想法。 “这御花园的梅花不多,没什么好看的,阿兄送我的园子里,梅花那才叫多呢,我还没有去看过,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嗯,嗯?” 两人一拍即合,父女俩牵着手就往外走,倒是苦了那群侍从,急忙快马出宫传命收拾不提。 曲江池的院子里,皇帝为李纯熙系好披风,牵着她走着,李纯熙全然不见赏梅宴上的冷漠,眉飞色舞的讲着她的见闻。 说到“若是平昭姑母和阿娘”时,她声音便沉了下去。 皇帝也有些感叹,他从不在李纯熙面前避讳皇后的逝去,也不会刻意的表示什么帝后情深,外人看来的无不无情,与他并没有影响,他知道他的心。 “你母后与平昭确实是巾帼英雄,但正因为难得,才愈显可贵,你不能强求旁人都同她们一样。” “这个我自然知道,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活成那样的呢,我自己也正努力呢。” 李纯熙故意踩着雪,听着嘎吱嘎吱的声音,眯着眼略显愉悦。 “你有这个志向便好。” 皇帝见李纯熙靴子上满是雪,怕她冻着,将她抱起来毫不嫌弃的拍拍她的鞋,继续往前走着。 “哦对了,差点忘了这事。” 一提起平昭,她便想起舒和,之前按下的火气便上了眉头。 李纯熙圈着皇帝的脖子,告状似得,与他讲了舒和的装束和宴会上那些女眷们对她的轻视。 “这样啊。” 皇帝倒是不意外,平昭非他嫡亲妹妹,乃侧室所生,况且当年外室之事,内情也并非……总之他不会对平昭公主府多关注。 如今没了平昭长公主,公主府的落寞是当然的,这郡主的称号也不过是名存实亡。 “那小太阳想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给阿耶说的。”皇帝这个问题问倒了李纯熙,她小脸满是苦恼。 “我能帮的,无非是带着她,让她接触身份高的人,但这事郑贵妃已经做了。” 皇帝将树梢一朵梅花摘下,簪进李纯熙发髻上,端详片刻,满意点头。 “你说的很对,你既然求我帮她,我也只能赏她些东西,帮她立立威。” “但你要知道。” 皇帝认真看着李纯熙。 “她之所以是舒和郡主,是因为她的母亲是立了功劳的平昭长公主,不是因为她本身如何,我能给她的,只有这些,之后的路,不论郑贵妃,还是你我,都不能帮她走,小太阳,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李纯熙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笑眯眯的献上一个亲亲。 “熙儿晓得,人不自救,孰能救之,我是看她不错,才愿意帮她一把,若她不成器,我也看不上。” 话刚说罢,李纯熙瞧见皇帝神色淡淡,她眨眨眼,电光火石般灵机一动。 “您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皇帝终于笑开,李纯熙娇气的哼了一声。 “说话拐弯抹角的,阿耶讨厌,”她拍拍小胸脯,自负道“我多有本事的一个人,况且还有您和阿兄,还有清儿、王珵在我身边,不会有那样困窘的一天的。” 皇帝见她明白他的意思是很开心的,然后又听到王珵二字,便不舒服了,他语气别别扭扭的。 “有我们便好了,你那小伴读不提也罢。” “王珵多厉害呀,在我心里,除了您和阿兄,就他最厉害了。” 李纯熙睁大眼,对皇帝的话不可置信,她护崽子似得道 “王珵学识也好,仪度也好,样貌也好,除了爱唠叨,简直称得上是完美无瑕了。” 皇帝偏题的注意到了“爱唠叨”,他回想与王珵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以他犀利的认人之术看来,这是个有着温润外表的冷情之人。 他低头看李纯熙对王珵信赖的模样,心中一凛,这臭小子果然是…… “小太阳,你长大了,不能和他太亲近了知道么?” 皇帝有种亡羊补牢的感觉,就是不知道为时晚不晚,他敦敦教诲道 “男女七岁不同席,你们也该避避嫌了。” 九岁的李纯熙自然不会像七岁那时,不懂这话的意思,而她沉着小脸想了片刻,看向皇帝。 “阿耶,我觉得,要是以后嫁人的话,我最能接受的人,就是他了。” 晚了! 皇帝眼前一黑,颇有种心灰的感觉,他恼怒心酸的蹦出一句。 “你为什么要想着嫁人!” 李纯熙还不懂皇帝的复杂心思,只是瞧他难受的样子,心疼道 “阿耶别难过,我就是说说,熙儿不嫁人了还不行么?” “说什么傻话,怎么能不嫁人。” 嘴上反驳着,皇帝的心又被小棉袄焐热了,虽然是个裹着冰的小棉袄,他叹了口气,再有多少不愿,也要正面直视这个事实。 李纯熙是他的女儿,女儿早晚要嫁人,她要为一个臭男人延续子嗣,操持家务,芳华老去。 “格老子的!” 越想冷静下来,反而越想越气,皇帝破天荒骂了句脏话,又赶紧捂住李纯熙的嘴。 “阿耶说错了,不能学。” 李纯熙眨眨晶亮的眸子,乖巧点头,皇帝这才放下手,勉强冷静下来。 “你还小呢,怎么也得留到十五岁,不,十六岁,十七岁也行,再考虑嫁人的事。” 李纯熙其实不明白嫁人意味着什么,她只是考虑了她最愿意在一起的男人而已,既然阿耶这么不愿意她嫁人,阿兄曾经也不开心过,那她就听阿耶的话吧。 “听阿耶的!阿耶愿意留到我十八岁也行。” 李纯熙怕皇帝还不开心,愣是又加了一年上去。 皇帝终于眉开眼笑了,父女俩又其乐融融的看起了花。 而正在埋头苦读的王珵突然打了个激灵,冥冥中油然而生了一种辛酸。 …… 待王珵能与李纯熙好好坐在一起聊天时,已是次年仲春二月。 “明日会试就开考了,你可有把握?” 李纯熙嘴上关心,表情却没那么担心,她很相信王珵的本事。 王珵看着对面裹得严严实实的红包子,眼中暗藏想念,也有些哀怨。 这小没良心的,说不打扰他读书,就真的硬生生憋了几个月不见他,倒是苦了整日皇宫王宅来回飞的长缨。 他将窗子关严些,回她道 “承殿下关心,珵已尽我所能,剩下的便是看天命了。” 李纯熙多了解他,一眼就看出他成竹在胸的自信,撇撇嘴。 “跟我还谦虚什么,假正经。” “……” 假正经揉揉鼻子,目光温柔,他终于走上这第一步了,总有一天,他定会堂堂正正的站在她面前,为她遮蔽风雨。 “哎呀不早啦,我得回去了,再晚阿耶就要说我了。” 李纯熙一看日头,急急忙忙站起来,王珵也起来送她。 “别送了,好好休息,明天我有事,就不送你了啊,在此祝你一鸣惊人,金榜题名。” 正想让李纯熙送他进考场的王珵呆了一瞬。 “……那,好吧。” 王珵失落的都没有想到回礼,他屹立在门前,惆怅的看着李纯熙的马车离开。 第23章 考试中 她是让我安定的力量。——王珵 次日,王珵上马车时,拒绝侍从帮他的动作,自己伸手掀开车帘,略带期待的看进去。 好吧,没人。 他敛眸坐了进去,一路上他都时刻关注着窗外的景色,时不时凝神看向一处,无一例外的让他失望。 “郎君,再不进去可就迟了。” 王珵的侍从见素看着考场逐渐稀疏的人群,略微焦急的对王珵催促着,另一个侍从抱朴则老神在在的站在一旁。 “再等一瞬。” 王珵捏紧衣袖,远眺着北方,等了一瞬又一瞬,直到必须得进去的时候,他才低头进了考场。 一路上他按流程检查物品,领取号牌,最后坐进座位上,都是一脸的淡漠清冷,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情不佳。 将纸笔摆好,他动作优雅,内心却与他表现的毫不相干。 “居然真的没来,有什么事那么重要,还是我太不重要了,一点小事都比来送我重要。” 他越想越不舒服,手下磨墨的动作都失了章法,“啪”的一声,墨锭一歪,墨汁便溅上他的衣袖。 王珵看着墨渍默然片刻,自嘲一笑,挥挥袖子,闭目静坐,等待着考官监察宣布开考。 等到周围考生们的动作摩擦声一停,又有兵甲碰撞之声传来,王珵睁开眼,考官们来了。 几位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从兵士们的簇拥中,昂首阔步的走出来,就算不知道那官服是几品的人,也能看出这几人非同凡响的气势。 为首一人便是主考官,那人目光炯炯,环顾一周,声若洪钟道 “大康第七届科举会试开始,某便是尔等主考官,官名尔等暂且不必知道,若有来日我们同在金銮殿为官,你我在相识不迟。” 王珵失笑摇头,这人真是狂妄,不过那三品大员的官服,也撑得起他的嚣张。 那人言简意赅,知会了几句“不准”的事,便准备坐至自己的位置,等待着时间一到,便下令关门开考。 “报!” 门外跑来一人,上前对主考官耳语几句,主考官有些惊讶,再次询问了一遍。 “你所言当真。” “如何不真?” 门外传来苍老洪亮之声,随之便是一群士兵蜂拥而至,身上的甲胄明显比在场的兵士精良许多。 一矍铄老者背着手踱步而来。 主考官急忙理理衣袖,快步迎上去,冷肃的面孔硬生生挤出一抹笑,他走至老者面前,在考生们惊讶的视线中拱手弯下腰。 “是学生太惊讶了,老师怎会突然到此。” 身后几名官员也认出这人,来不及疑惑,也跟着作揖道 “下官参见贾太傅。” 王珵有些惊讶,明明之前老师说为了避嫌,不会来考场的。 老者正是贾太傅,他笑着让众人起身。 “我那不成器弟子也在这学子之中。” 他看向主考官解释道“你刚回京,不认得正常,回头介绍给你。” 主考官点头。 “不过。” 贾太傅又摸摸胡须,话头一转,笑着看向众人。 “不过为了避嫌,我本是没打算来的。” “那您……” 这里只有主考官最有资格与他对话,他自然发声应和。 “是另一位向陛下求来了陪考圣旨,老朽自然要作陪而来。” 这人什么身份,竟能让贾太傅不得不作陪? 主考官敏锐的察觉到问题,他思绪快速转动,发现了重点。 “那您所言的人,可来了?” 贾太傅哈哈一笑,摇动着背在后面的手。 “您非要让陛下下令,这会又不好意思出来了?” 众人皆看向贾太傅身后,眼神奇怪,连主考官也是如此。 不是他们说贾太傅坏话,贾太傅他老人家纵然学识深厚,乃一代大儒,可身材……委实不高。 能站在他身后不被察觉之人,这…… “谁说我不好意思了!” 此人一发声,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王珵猛的看了过来。 一道亮丽的赤色从贾太傅身后走出,虽带着幂篱,但身段气度已彰显了她的高贵,加上一品大员都不得不作陪的背景,这女子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主考官眼睛睁大,双膝就往地上跪去。 “快免礼。” 女子一摆手,身边的侍从便拦住接连准备下跪之人。 主考官下跪被拦,只能拱手行礼,声音却没方才那么大。 “参见曜华长公主。” 李纯熙满意一笑,这人知道她不想太过暴露身份,果然是个聪明人,她微微福身一礼,清清嗓子道 “今日冒昧前来,叨扰各位了。” 众人连连“不敢”。 “我就是来看看,父亲圣旨在此。” 将圣旨递给主考官,他接过一看,果然是下令同意李纯熙和贾太傅旁看的,他放了心。 “圣旨无差,殿下请坐。” “嗯……” 李纯熙环顾一周,在一处停了下来,她面纱下的视线看向何方却不为人知。 “她在看我。” 王珵内心笃定,心中的温柔几乎溺翻了他。 李纯熙收回视线,拒绝了主考官的位置,笑道 “不喧宾夺主,我就坐这里便好了。” 她走至一处座椅,拉着贾太傅坐了下去。 主考官见他们不作妖,又看到时间已到,按理行事,各个考官应当对考生们说一句勉励,然后便下闸开考。 考官们依次说过之后,主考官没有迟疑,走向李纯熙处。 “殿下和老师既到场,不若也勉励诸考生一句?” 贾太傅拂须一笑,点头赞同。 “自该如此。” 他看向李纯熙,李纯熙示意他先说,贾太傅便顺口道出一句让众人下意识琢磨摘抄的金句,然后请礼看向李纯熙。 李纯熙没那么讲究,她目的也不在这里,遥遥看了一圈各色的考生,又在熟悉的地方停了下来。 宫廷礼仪中没有大声说话的选项,自然李纯熙说话声音也不大,但现在可不行,她清清嗓子,在保证不失礼节的范围中用了最大音量道 “愿君下笔如有神,来日金殿面君王。” 清亮的女声传出,考生们皆有些迷惑,怎的会有女子在此。 王珵洒然一笑,看着选择了考官位置里,离他最近的座位的李纯熙,眼神温柔又深沉。 时间一到,主考官挥手下令,关闸开考。 王珵最后看了一眼李纯熙,心中再无阴霾,低下头去,沉浸在了考题里。 …… 这边贾太傅也拂须看着王珵,见他下笔时毫无滞涩,满意点头。 “看来他状态不错。” 李纯熙端的是仪态万方,玉手柔柔捧起茶盏,送进幂篱,语气却轻快俏皮。 “我说对了吧,他这样的心性,我在不在对他可没什么影响,看来是我赢了,打赌的那本古籍就归我啦!” 那你为何火急火燎的向皇帝要旁考圣旨? 贾太傅笑而不语,却没把这话说出来,若说出来,惹得这位恼羞成怒,他的书阁又要遭殃了,反正这古籍是早晚要到他手里的。 他看着王珵认真的动作,又想起他刚进来时,王珵那岑寂漠然的模样,和李纯熙出场,他那好像蓦然活起来的眸子,不由沉沉一叹。 也不知他这份旁观的纵容不作为,对王珵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先看看这位口风如何吧。 贾太傅想着想着,便失笑摇头,他堂堂一代大儒,竟也做起那牵红线之事了,日后定要多逗弄王珵几回,才能收回本,他笑的调皮。 “待他中举之后,殿下有何打算?” “嗯?” 李纯熙没明白他的问题,疑惑道 “他中举当然就是做官啊,我要有什么打算?” 得了,这个还没开窍。 贾太傅一拍手,圆过了这话,怜悯的看向自己的小徒弟。 你这路还长着呢,加油吧小伙子,为师现在可帮不了你。 …… 王珵放下笔杆,看着手下纸张上的文章,也颇微自惊,当真应了是她的“下笔如有神”,此文一气呵成,文章行云流水,在他能力范围之内竟是不能再高一步了。 他满意一笑,抬头看向李纯熙。 宽大的座椅更显得李纯熙纤弱,她几乎陷进椅子,熟悉如他,自然看出了她的精神不是太好。 累了就去休息,怎么非要守在这里,王珵皱起眉,心里却又酸又软,他深呼吸一口,强行按下冲上去抱她去休息的冲动,再次低下头去。 检查了一遍有无错处,他提笔将文章摘抄自考试卷纸上,手上动作极快,字体却依旧遒劲俊秀,入木三分,这便是苦练书法多年的好处了。 王珵看了看时间,才几个时辰,他没有在迟疑,站起身来,无视考生们看他如看异类的眼神,顶着考官们惊讶的视线将试纸呈上。 他声音微提高,躬身道 “珵答卷在此。” 主考官接过来,瞥了一眼,那一手好字让他为王珵加分不少,他表情和缓问道 “确认交卷?不再看看?” “多谢您好意,而此答卷已尽珵所能,便不再看了。” 不过是看他顺眼提醒一句,既然这么自信,他也不啰嗦,摆手示意他离开,将答卷封进卷宗。 第24章 心跳 王珵撒起娇来的样子,真是让我……抵挡不能。——李纯熙 王珵快步走出考场,深呼吸了一口场外清新的空气,脚不停歇的往马车走去。 再次拒绝侍从的服侍,他一掀帘,里面终于多了个红玉娃娃。 “真慢。” 李纯熙挑眉朝他看来,银灰色的眸子流光溢彩,明艳的眉眼瞬间照亮了昏暗的车厢。 考场上,说紧张倒不至于,但精神不紧绷是不可能的,看到想看到的人,王珵心弦终于放了下来。 “珵来迟了,让殿下久等了。” 他展颜一笑,桃花眼难得没有拘束的彻底笑眯起来。 李纯熙被他笑的一愣,嘴角也微微勾起。 他这些年越长大笑容越发淡了,今日他这么愉快,她心里也高兴。 “这么开心,想必答得不错?” 李纯熙语调温柔许多,眉眼霎时便带上一抹温婉。 王珵笑了一瞬便收回笑,正自觉失态时,猛的见到李纯熙看向他的神态。 她一扫素日的肆意明傲,娴静的目光透着亲近,王珵心中一震,慌忙移开视线,又不舍的看回来,耳根带上熟悉的红晕。 “承了殿下的吉言,这次考题珵答得流畅异常。” 有你在身边,我自然强大。 心里想着情话,王珵耳根更烫了,他强忍掩住耳朵的冲动,低头巧妙的让发丝巧妙的遮住红透的耳朵。 “这话假的很,我猜猜看,是不是看我特意来陪你,你才神思敏捷,思如泉涌的。” 李纯熙哼哼一笑,随口反驳一句。 王珵措不及防的被戳中心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沉默一刻。 这点时间足够李纯熙明白了,她面露惊讶,眨眨眸子。 “我猜中了?” 王珵这下不用低头掩耳朵了,因为脸也红透了,他干脆抬起头来,微红的脸正对着李纯熙,用眼神默认。 李纯熙嘶了一声,懊恼的敲敲桌子。 “亏我还信誓旦旦跟太傅打赌,说我不来送你,肯定影响不到你,我赌了一本古籍,打算送给你的呢,这下你可收不到了。” 这就是不来送他的原因? 王珵好笑,一个老小孩一个小小孩,一个比一个幼稚,他忽的想到什么,看向李纯熙。 “那殿下……” 似乎是此刻车厢里的气氛太好了,亦或者是李纯熙今日态度太温和了,王珵抿唇,问出了他的问题。 “为何向陛下讨圣旨,来了考场?” 这不明显的么,为了你啊。 李纯熙瞪了一眼王珵,素日心思那么多,现在怎么这么笨,这话说的这么直,这叫她如何承认。 她挠挠脸颊,颇有些恼羞成怒。 “我和太傅打了赌,自然要亲眼看看结果,你可别自作多情。” 这话一出,字里行间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王珵早就明白她的举动,如今再次确认,笑意又蔓延上了嘴角。 王珵知道李纯熙毛了,没再撩拨,倒了杯茶递过去。 李纯熙接过茶抿了一口,哼哼一声道 “反正殿试的时候我肯定不去的,你自己努力。” 殿试时,除了考生,能待在大殿上的,皆是位居上品的大员,李纯熙虽可以强行前去,到底是找了麻烦。 王珵知道,只是此刻心中正高兴,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那好吧。” 他垂下桃花眼,纤长的睫毛掩住目光,看起来有些失落。 李纯熙很少见到他这般低落的模样,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盏,她有些迟疑道 “真想让我去?” 王珵抿紧唇,垂下的目光里满是温柔笑意,敛下情绪,抬头看向李纯熙,微红的脸上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 “想到那等场面,珵有些紧张,若是殿下在就好了。” 看着王珵软声软语的模样,李纯熙腾地红了脸。 她摸摸心口,猛的直起身,掀开车帘,没看王珵便往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语气急促的话。 “大,大男人撒什么娇,不就是殿试么,我去还不成么。” 王珵没有送她,从车窗外看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收回视线。 他从抽屉里拿出镜子,看着自己的脸越来越红,将镜子掷于一旁,捂着脸笑了。 …… “殿下……殿下?” 容春喊了几声,见李纯熙依旧晃着神,觉得奇怪的很,自方才从王小郎君的马车上下来,她就一副失了神的模样,这是怎么了? “殿下。” 她思忖一瞬,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力道碰了碰李纯熙的肩,李纯熙蓦然回神。 “怎么了?” “殿下,该换辇了。” 李纯熙应声,下车上了辇,揉揉脸颊,似乎那热度还在上面,她又恍惚起来。 这副模样的王珵,她还从未见过呢……李纯熙垂下眼,懊恼的捶捶脑袋。 “他一撒娇你就应了,李纯熙啊李纯熙,你也是个撒娇老手,怎么就挡不住他呢。” 虽是这么说,李纯熙脸又不自觉的热了起来。 这时,她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有些疑惑,她这是病了?怎么心跳的这么快。 正想着这个问题,心口又正常下来,正巧含光殿已经要到了,她将此事抛之脑后,又发愁起如何向皇帝说去看殿试的事。 ……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驻。 日子就在李纯熙的纠结和王珵的懊恼中过去了,转眼殿试之日已到。 王珵站在考生的最前列,昂首看着面前气势巍峨的含光殿,这天下权利的最中心,是纯熙常来的地方,他的第一步也终于落下。 大拜行礼之后,众考生依次进殿,各有座位,按次站定,全程无一人喧哗,紧张的气氛在近侍喊出“陛下驾到”之时,达到顶峰。 王珵行礼,表情如常,说殿试紧张,是骗李纯熙的,世家出身之人,对负面情绪的处理是必须学会的,他更是其中翘楚。 天颜难测,不是虚话,正常情况下,平民是没资格直面帝王容貌的,但在此刻,站在含光殿上的考生,无一不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人才,便已经与常人不同。 怎么没见纯熙? 王珵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周围,并没有见到那抹鲜亮的绯色,微微蹙眉。 他自然相信李纯熙,他当日行为虽离谱,但李纯熙既然答应下来,便绝不会违约,但来殿试这种事不是她想就能的,不知她如今是何情况。 王珵颇后悔当日言语。 暗自思量之时,皇帝已开始讲话,王珵不失礼节的恭敬看去,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似乎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帝王……瞪了他一眼? 似乎这一位好像一直都不太喜欢他。 王珵也明白,他的动作是逃不过皇帝的视线的,他这样的心思,皇帝没直接下旨砍了他都算是仁慈了,所以瞪他,也是正常的吧…… 皇帝话不多,说了几乎话便下命准备,近侍们鱼龙般依次端着托盘,一对一的将托盘上的纸笔铺上。 王珵也避免不了,他目不斜视盯着自己的手。 一名小近侍向他走来,这名近侍是这群人里个子最小的,他端着托盘款款走来,周围的考生几乎都看向了他,王珵耳尖,听到了身边考生的一句嘟囔。 “这皇宫里的小太监都长得这么好看的么?” 正当他微微蹙眉,正准备看过去时,一阵熟悉的冷香传来,像是雪山上挺立的青松,凌冽而孤高,他怔住了。 “郎君,我来服侍您。” 小近侍谦卑的话里是掩盖不了的高傲,手上却不太稳,一个不小心,托盘一歪,王珵立即伸手扶住。 修长的手掌盖着近侍小巧纤细的手,王珵微微收紧手中的柔荑,深深的看着柔荑的主人,压低声音道 “李纯熙,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李纯熙抽出被捏的发红的手掌,瞪他一眼,颐气指使微抬下巴。 “你自己摆吧,阿耶不让我跟你多说话,我回他身边了。” 没等王珵说话,她直起身昂首挺胸的就往皇帝处直直走去。 曹高良委婉的向她摇摇头,她才恍然般绕着小路过去,加上她的容貌,引来不少注视。 王珵正气着,瞧着她的动作顿时失笑。 他微叹摇头,罢了,也是为了他才这般,长公主出席殿试本就不该,想必她也挨了不少骂,下回他紧盯着便是了。 这边李纯熙表情讪讪的回到皇帝身边,曹高良识趣让出位置,她毫不客气的站过去。 官位稍低的官员对此表示诧异,难不成曹公公这第一总管失势了?赢了他的还是个小孩? 官居高位的官员却表情各异。 “何时陛下身边多了个这么俊俏的小太监?” 台下已经开考,位置却里御座远得很,在座官员都深谙距离与声音的技巧,开口这位控制着音量,笑眯眯的看向李纯熙,语气调侃。 皇帝哈哈一笑,摸摸李纯熙的小脑袋,看向开口之人。 “冯卿眼尖,这小太监昨日刚来的,我喜欢得很,便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皇帝面色如常,昨日骂也骂了,凶也凶了,既然答应她的要求,外人面前自然不会驳了李纯熙的面子。 吏部尚书冯远道不过是调侃罢了,说了一句便没再开口,偏此时有一人说道 “陛下此举也太过离谱了。” 第25章 中举 别看本殿地位高,本殿还超有钱呢!——李纯熙 “陛下此举也太过离谱了。” 嗯?皇帝与李纯熙不约而同皱眉看去。 冯尚书看着这父女俩熟悉的表情,顿时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让他深深恐惧又敬佩着的人,他低下头去。 “沈国公,此话何解?” 开口不认同之人正是沈国公,他看着二人也想到了冯尚书所想之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沈国公看着李纯熙那双灰眸,表情莫名。 “科举殿试何等严肃之事,岂容这等行事?” 虽不指名道姓,在场谁又不知道他指的是李纯熙,皆有些纳罕。 这位沈国公虽有些平庸,不过是跟对了人,才做到这个位置,但到底是到了头,是开国之臣里档次较低的那一位。 他也有自知之明,向来是不干己事不张口,明哲保身的一个人,更是个和事佬,怎么今日这么反常? 反常的不止他一个,皇帝还没开口,就有人与他对上了。 “沈国公这话说的奇怪,我愣是没看出来在场是谁让你不赞同了。” 这人虽压低声音,却更显得低沉有力,任谁都能听出来开口之人当是魁梧的武将。 沈国公惊讶望去,似乎不太相信开口反驳他的是此人。 “何太尉?” “叫某作甚。” 反驳他的正是何太尉何虎,他人高马大,宽松的官服硬生生被他穿成了紧身衣,他送了个笑给李纯熙,撇过皇帝,虎目瞪向沈国公。 同样是开国之臣,相比起来,沈国公是不够格的,何虎手握重兵,拥兵自重,而他不过是身份高罢了,沈国公行礼不再多言。 皇帝与李纯熙对视一眼,父女俩窃窃私语着。 “沈国公为什么对我发难?”李纯熙不解,她又不曾得罪过他。 皇帝笑笑,这人心是最捉摸不透的,更何况是金銮殿上的这群人呢? “或许是知道你坑了一把他的小孙女吧。” 沈韫玉之事他通过李纯熙的反应自然知晓,得知是她使计令李纯熙落水,他本想手段更狠一点的,是李纯熙拦住他,说自己报仇便好。 “哼,这事说起来还是他先提起的,我顺手推舟而已。” 李纯熙不满。 皇帝懒得管沈国公的事,他看了眼何虎,摸摸下巴。 “这只老虎倒是对你真不错,对我态度都没那么好。” 李纯熙被他奇怪的语气腻到了,她抖抖肩膀。 “阿耶说话真酸。” 李纯熙看了一眼何虎,眼神有些复杂,她讨厌何家人,却对何虎讨厌不起来,何虎虽与她见面次数不多,关爱之意却明显至极,只是…… “他对我好又能怎样,什么也影响不了。” 她垂下眸子,只要何虎一日威胁着李家江山,她就不能对他心软。 皇帝不说话了,摸摸李纯熙的小脑袋,微微笑着,两人一同看起考生们来,只不过一个看得是全部,一个盯的是一人。 …… “时间到!” 殿前的香柱最后一截已烧断,紧盯着的侍从随即转身大喊,命令考生停手。 王珵放下笔杆,点点头,看着自己的答卷被收起来,同考生们的试卷一同送上皇帝的书案。 皇帝拿起一张试卷看着,看罢递给下面的大臣,众人皆一一看过,直到最后一张试卷被看完,众人皆沉吟不语,皇帝闭目默了片刻,睁开眼,开始下笔。 李纯熙此刻却有些漫不经心,会试王珵得了第一,如今总不可能落了榜。 她站在皇帝身后,笑眯眯的看向考生中最显眼的王珵,朝他眨眨眼,结果因为她站的地方太明显,几乎殿内眼睛不错的都看到了她的动作。 王珵瞧着周围的人奇异的表情,很想捂住自己的脸,嘴角又按捺不住的勾起来。 他对着李纯熙比了个“胡闹”的口型,李纯熙顿时无趣的收回视线,这下换王珵有些失落了。 皇帝写完考生们的排名,抬头就看到了这两人的眼神官司,咳了一声,见李纯熙回神,瞪了她一眼,将手上的圣旨递给曹高良。 “念吧。” “是。” 曹高良领命,打开圣旨开始念上面的排名。 排名一向是倒着念,念到探花时。 “一甲三名,探花,王珵。” 李纯熙诧异抬眼,她以为会是状元的,见皇帝神情自若,她又看向气质出众的王珵,挑挑眉。 算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说起来,探花其实是最适合他的。 王珵也并无惊讶,与他而言,状元探花都无所谓,只要进了前三,都不影响他的计划。 之后便是啰嗦繁琐的一系列祝语谢礼,李纯熙早就不耐烦的溜了。 …… 殿试之后并不是尘埃落定。 他们要再次参加吏部关试,关试之后,又是一大堆宴会,直到最后最重要的杏林宴之前,王珵才有空去见李纯熙。 “殿下,后日杏林宴……” “打住。” 李纯熙没等王珵的话说完,便抬手制止了他,坚定无比的拒绝道 “我、不、去!” 王珵失笑出声,看来这次是坑坏了她,他掩唇咳了一声。 “珵并无此意,只是向殿下说一声。” 李纯熙顿时气急败坏。 “我难道不知道杏林宴的时日?你就是这个意思!” 王珵没解释,只用清凌凌的眸子静静的看着李纯熙。 李纯熙被他看得没了脾气,她揉揉鼻子。 “这次阿耶可是把我骂惨了,”她心有余悸的抖抖肩,没好气的看向王珵,“再说杏林宴就是场聚会,我去凑什么热闹。” “您真误会了珵,珵已然知道殿试之事已是让您难做了,此后绝不会再做此等事了。” 王珵笑意浅浅,“珵就想问问殿下那日有什么安排?” “安排?” 李纯熙挑挑眉,嘴角带着顽劣的笑意。 “当然是在长乐宫里睡懒觉看闲书喽。” 王珵无奈的喊了一声。 “殿下。” “没趣儿。” 李纯熙哼了一声,以指敲桌道 “你说我能做什么,当然是去看你们春风得意马蹄疾喽,我还没见过你穿红呢。” “珵到时不能做陪,失礼了。” 对王珵已经深入骨髓的礼节无语,李纯熙摆摆手,忽的眼睛一亮,紧盯着王珵,眸子睁的大大的。 王珵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摸摸脸颊,自觉并无不妥,疑惑问道 “殿下何故这般看珵?” 李纯熙嘿嘿一笑,表情很是奇怪。 “中举之人杏林宴上要探花,将各自寻到的最美丽的花簪于发上,我在想你应该配朵什么花才好。” 王珵又是无奈的一声“殿下”,李纯熙却来了兴致,她兴味盎然的凑近王珵,盯得王珵面色微红斥责她的行为,才坐回去。 “唉,一时想不到什么花最配你。” 她有些遗憾,又一拍手挑眉笑道 “不就是花儿么,本殿别的不多,就是园子多,这长安好风景的地方都有我的别庄,你说说,想去哪里探花,到时候我们一朵一朵的看过去,不怕找不到最好的。” 王珵一时被李纯熙的豪富惊到了,他瞧着李纯熙快活的模样,也不吝于诙谐之语。 “曲江池?” “有!四处园子呢。” “那,秋池山?” “也有,两处!” “那……玉涛湖?” “有有有!” 李纯熙眉飞色舞的模样逗乐了王珵,他有些忍俊不禁。 “好,既然殿下行了方便,珵便不客气了。” “这才对嘛。” 李纯熙笑的开怀,想到各个园子里景色,想到一处,她含笑向小伙伴慷慨的分享道 “正是花开的好时节,曲江池那边有一处园子,里面的景色我最喜欢了,我们就选那里怎么样?” “那便此处。” 小伙伴不反对,甚至还非常愿意,心里暗搓搓的冒着泡泡,想着正好可以陪你一同看花。 “那便说定了。” 两人的想法天辕地辙,却不约而同的达成了共识,又闲聊片刻,李纯熙看看时间,该到了用膳的时候了。 此时的李纯熙因为王珵的陪伴十分开心,人一开心,就打算翻脸无情了,她起身理理袖子,看向王珵。 “该用午膳了,答应了阿耶同他一起吃的,我就不留你了。” 王珵幽幽的看着李纯熙,像极了看他那负心汉的眼神,见李纯熙不明所以,微叹一声,起身行礼。 “珵与殿下一同出去。” “好呀。” 两人并排走去,一青一绯,一挺拔一袅娜,背影慢慢消失在长乐宫。 …… 杏林宴当天,长乐宫内。 “殿下,这个如何?” 容春选出一支赤金珠簪,递与李纯熙面前。 “不好,换。” 李纯熙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昳丽的五官已初显了绝代佳人的风华,她看着自己的装束,平日觉得无所谓的装扮,此刻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好。 容春叹气,今日这祖宗这是怎么了,平时都是她追着这位装扮,现在倒换了个个儿。 “婢子愚钝,您说说,想要怎样的装束?” 李纯熙抿唇,妆匣里密密麻麻的饰品让她有些眼花,忽的瞥到角落一处,眼睛一亮。 第26章 探花 人海中,我只看见了她。——王珵 作为长安城的主干道,朱雀大街向来是肃穆沉静的。 可今日不同,两边道路皆是人山人海,人生鼎沸,不止这一处,长安城凡能是状元郎们行程路线的,能站人的地方绝不会空缺,两边的酒楼客栈更是座无虚席。 凑热闹是人的天性,却苦了武侯铺那群维护秩序的人,不得不请护卫长安城的禁卫军来帮忙,这才稍微有了些秩序。 平时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人群聚集在一起,有布衣平民,也有身着绫罗富商,甚至有些没占到茶楼的官宦人家,直接坐着马车停于人群之后。 喧嚷的人海中,不只是谁眼尖,大喊一句 “来了来了!” 本就热闹的人群顿时鼎沸。 “哪里哪里?” “哎呦我看到了!” “呀,谁踩我了?” “别挤别挤,前边的倒是低低头啊。” 更有闹了乌龙的笑话。 “兀那田舍汉!爷爷的屁股好摸么?” 一片笑声响起,欢乐至极。 欢闹之际,“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至近,遥遥处一个个红点出现,转眼便至眼前。 …… “吁。” 王珵与众人拉停骏马,放缓速度。 其中一人环顾一圈纷嚷的人群,看着那些兴奋的目光,挠挠脸。 “咱们倒像一群供人观赏的猴子一样。” 旁边一人啐了他一口。 “你才是猴子呢,别扯上我们。”他得意的拽拽胸前的红花,朝人群骚气一招手,一片回应朝他而来,“就凭现在这种万众瞩目的样子,寒窗十年也不亏了。” “没出息。” 又一人开口冷嘲,措不及防被一个香囊糊了满脸,他懵着脸将香囊拿起,看向人群,瞬间又是一堆香囊手帕朝他而来,他顿时满脸通红。 “诶,怎么不继续说了,”得意之人挑眉看着他,准确的接住朝他扔来的帕子,放置鼻间一嗅,“我看你也很享受啊。” 那人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得意之人懒得理他,又接了一个香囊,看到队伍前面一人,语气顿时酸了许多。 “咱们就这几个香囊便顶了天,瞧瞧前面那位,十有八九都是朝他掷去的,这人又偏是个不解风情的,比你还正经。” 那人闻言看向他所言之人,不说此人容貌已是极致,连背影都透着那芝兰玉树,霞姿月韵的气度,又想到这人的年龄,让他连嫉妒都生不出来。 “他值得。” 被值得的王珵如今心情不妙,他再次歪头躲过袭来的香囊,却不小心被一个帕子得逞。 他捻起帕子扔回人群,微微蹙眉看向周围,更迎来一阵女子的尖叫,又一大批香花香囊而来,令他深感头痛。 见此情景,前边一家视野极好的茶楼上,二楼某处窗口,一道喷笑声响起。 李纯熙捂着肚子笑的不行,郑灵雨在一旁也含笑看着。 “此时之景,想必当年掷果盈车的情景也便是如此了,王郎君果然不凡。” 被容春揉着肚子缓过来的李纯熙一听这话,笑的更厉害。 “说起这个,倒叫我想起来,以前跟他出去,恨不得让他也带上幂篱,偏他还不,每次香囊帕子收了一大堆,最后都扔给我处理。” 郑灵雨掩唇而笑,看着笑倒在榻上的李纯熙。 美人纵然是毫无规矩的动作,也尽显风姿绰约。 二人谈笑间,队伍便快行至所在茶楼。 郑灵雨提醒道“殿下,王郎君快到了。” “嗯?好。” 李纯熙缓过神来,擦掉泪珠,倚着窗子看出去。 这边王珵却一直在张望,李纯熙没给他说要在哪里看他,怕看不到李纯熙惹得她生气,王珵一直在观察着,可人实在太多了,王珵皱紧眉头。 李纯熙撑着下巴看着目光一直在寻找什么的王珵,嘴角含笑,将玉手探出窗子朝他挥挥手,声音极轻的喊了句。 “王珵。” 纯熙。 王珵若有所感看去,这一看,目光就移不开了。 茶楼窗口边处处都是人,他却一眼就看到李纯熙所在的那处。 她今日没有穿绯,着了一身鸦青色襦裙,髻上簪了几根玉钗,清丽脱俗,若霞明玉映,美得不可方物。 王珵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绯红的衣装,全程紧抿的唇角松开,勾起浅淡的笑看向李纯熙,如一阵霁月清风,为喧嚷的人群带来一阵清风。 李纯熙看着人群中昂首看着她的王珵,明明是人挤人的街道,却让她觉得这世间只有她们二人遥遥相望着。 她脸上又开始莫名发烫,摸摸脸颊,拿起桌上准备好的香囊,抓到最有把握的角度,探出身把它掷出去。 一把接住香囊,王珵松手一看,朱红的布料上绣着一朵娇艳欲滴的朱瑾花。 将香囊放进胸口,王珵最后看了眼李纯熙,回答了同伴催促的问话,策马离去。 李纯熙瞧着王珵一行人离开,便准备起身去约好的院子,不方便带郑灵雨,开始委婉的赶人。 “好了,看也看过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郑灵雨虽不解其意,见李纯熙有事要做的样子,知趣的行礼离开。 “走吧,曲江池丹松园。” “是。” …… “王郎君,便是此处。” 繁夏将王珵引至丹松园内,行礼道 “殿下在等您,婢子先退下了。” 王珵嗯了一声,大步流星的走进去。 沿着大道走来,王珵面带欣赏,周围景色古朴自然,不显匠气,在以富丽之风流行的长安城,竟然还有这等清幽质朴,如此合他心意的园子。 “这里。” 前面李纯熙的声音传来,王珵加快速度迎向她。 “殿下。” 李纯熙摆手免礼,示意他跟着她走。 “这园子是祖母送给我的,前朝一大商贾修建的别庄,很合我的心意,看来你也很喜欢。” “商贾所建?倒是难得,珵确实很喜欢。” “这园子有两处我最喜欢,一处是这园子中处处可见的青松,”她嗅着鼻间萦绕的松香,笑着看向王珵,“我用的香料主料便是这里的松脂。” 王珵想到每次李纯熙凑近他都能闻到的雪松香,耳根一红。 李纯熙不知他的心思,接着说道 “另一处便是牡丹温房,这里只有一种牡丹,很是神异,只要温度到位,全年都是开着的,开的花儿也是极美,丹松园之名由此而来,你摘一朵去,保准所有人里面,你的最好看。” “恭敬不如从命,还需殿下帮忙了。” “小事。” 李纯熙漫不经心的摆摆手。 “但虽是几朵花,别人来摘我肯定不许,而你不一样。” 王珵被她令人容易遐想的话闹得耳根更烫,他看着李纯熙一袭青衣,没话找话道 “殿下今日为何不着红?” “见你素日这个颜色,也想试试看,”她笑着转了个圈,衣角翩跹,“好看么?” 李纯熙以为王珵肯定又是批评她说“于理不合”或者“动作轻浮”之类的,没想到他脸红低头说了句。 “殿下极美。” 这下两个人都成了大红脸,此后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到了温房外,李纯熙摸摸留有余热的脸颊,撇着脸不让王珵瞧见,先走了进去。 “便是此处,进来吧。” 一进温房,便觉一阵暖风袭来,温润而不燥热,李纯熙站至一旁,张开双臂,一脸自得道 “是不是很漂亮啊。” 王珵看着面前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景象,颇让他有些应接不暇,不由赞同应和。 “果真不负您之喜爱,确实惊艳。” 李纯熙哼哼一声,示意他去找最喜欢的花,自己也往一处随便看着。 她觉得不对,一回头,果然身后有人跟着她。 “你不去找花,跟着我做什么?” 跟着她的正是王珵,他有些纠结。 “珵实在是无从下手,请殿下相助。” “笨。” 李纯熙终于找到一件可以嘲笑王珵的事,随手摘了朵正红的牡丹,簪与鬓间,便准备帮他去找好看的。 找了半晌,她眸子一亮,指着一朵盛放的牡丹,笑着看向王珵。 “这朵怎么样?” 王珵一直在看着李纯熙,见她回首笑靥如花的样子,摇头道 “不必了,珵已经找到了。” 李纯熙不满的抿唇,“你玩我是么?” “并非如此。” 王珵走进她,探手过去。 “失礼了。” 李纯熙感觉鬓角被碰了一下,便看着王珵手上多出一朵正红的牡丹。 他垂眸爱怜的碰碰那朵花,抬起头来,目光缱绻。 “我最爱的便是这朵。” 李纯熙张了张唇,驴头不对马嘴的说了句话。 “你可知我为何喜爱青松?”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珵所言可对?” “不错。” 李纯熙点头,她目光停滞在王珵手上那朵牡丹上。 “还有一个原因。” 她又看向王珵,眼底有着自嘲。 “我成不了这万古长青的松柏,只能做一朵温房里的牡丹,所以才更加爱它。” 王珵蹙眉。 “殿下为何出此自嘲之言,您不必学什么松柏,也不必将自己类比牡丹,您就是您。” 他加重语气,目光认真而执着。 “您是独一无二的。” 第27章 改变 我仿佛是给自己找了个童养夫?——李纯熙 “您是独一无二的。” 李纯熙听着王珵说完这句话,猛的转过身去,摆手道 “你待的够久了,快回去吧,我不留你了。” “殿下?” 王珵见她转身时眼角隐有异样,不由蹙眉担心。 “我没事,啰啰嗦嗦的,你快去吧,改日来找我便是。” 催了好几遍,王珵才迟疑的一步三回头离开,在外等候的容春进来回禀。 “殿下,王郎君已经离开。” “呼。” 李纯熙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有些腿软的靠在容春身上。 她捂着胸口,满脸通红。 “容春,我病了。” 这句话吓得容春差点魂魄出窍,连声询问,准备带她回宫看太医。 李纯熙拦住她,将一看到王珵就心跳加快的事情告知了她,这下容春是真的要出窍了。 她也腿软的扶住了一旁的花架,一脸复杂的看着李纯熙,心里复杂至极。 她是跟着李纯熙长大的,比她大了几岁,身处宫中,她早就明白了这男女之情,但这又如何向李纯熙说呢。 “我喜欢他对不对。” 李纯熙语气笃定,脸虽红着,眸子却很是清明,她又点点头,肯定道 “我喜欢王珵。” “您……”您这不就知道了么。 “可为什么我心跳会加快呢?” 李纯熙一脸不解。 容春看着还带着些许稚气的李纯熙,长叹一气,算了。 “殿下,改日婢子送些东西给您看,看完想必您就明白了。” …… “你说的,便是这话本子?” 李纯熙等了几日,等来了一摞书本,翻了几页,挑眉看向容春。 “正是,这民间流传的话本子,虽有些粗糙,里面写的故事却都很是精彩,殿下不如看几页,便知婢子所言不虚。” “若是叫阿耶知道你让我看这些,你的皮怕不是不想要了。” 李纯熙哼笑一声,点点容春,命她下去。 看着桌上的话本,李纯熙像是做了什么大决定,抿唇拿起一本,翻了开来。 一个时辰后。 “原来如此。” 李纯熙将最后一页看完,眨眨眸子。 “原来竟是这般原因,”她笑笑放下话本,又拿起下一本,“倒也有趣。” 待到晚膳时,容春前来请她,便发觉她面前的一摞话本已经被看完了。 “您都看完了?” 她不可置信的指指书桌。 李纯熙伸个懒腰,哼笑道 “这种书哪用得着深思熟虑,一目十行看过去我也能记得它讲的什么。” 容春很是佩服,并催她用膳去。 “等等,让我写个东西。” 李纯熙拿起毛笔写了个条子,在窗口唤了长缨过来。 她摸摸它的羽毛,笑道“乖,去送给王珵。” 之后,就一顿饭的功夫,长缨已是第四次飞回长乐宫,并且开始不满这种行为,蹭着李纯熙咕咕叫着,就是不动弹。 李纯熙见它羽毛凌乱,看起来很是疲惫,略感心虚,命人给长缨布置了一顿大餐,这才作罢。 夜里她梳洗好躺在床上,抱着布老虎夜不能寐,翻来覆去了半晌,又腾地坐起身,让闻声进来的盛秋出去,下了床榻。 她笑着翻看书桌上今晚同王珵来往的书信,眉眼弯弯,想到什么,忽的捂住脸。 “我们这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可女孩的心思本就难测,更何况李纯熙还是个性子古怪的,她红着脸坐了片刻,瞥到怀中的布老虎,敛下笑意。 走至博古架旁,将上面摆放的事物一个个指过去,嘴上还自言自语着。 “这是阿耶亲手做的。” “这个是也是阿耶送的。” “阿兄做的。” “阿耶……” …… 通篇点下来,几乎都是皇帝送她的物件,李纯熙又环顾一圈,发觉几乎屋内所有的东西,都有着皇帝与太子参与的痕迹,她瘪下嘴。 “王珵是很好,可阿耶阿兄更重要,嫁人之后就不能天天在阿耶身边了,也不能随便去见阿兄。” 她纠结着眉头,一遇到困难就习惯性的找皇帝的毛病又出来了。 “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忽的听到盛秋疑惑的声音,李纯熙顿时回神,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出内室。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去找阿耶好了。 李纯熙一扬眉,拉开大门就往外走。 “我要去找阿耶。” 这话一落,急的盛秋冒汗,赶紧拿起披风,向宫婢吩咐了几句,快步追上李纯熙。 承明殿,皇帝起居之处。 曹高良见小徒弟急匆匆跑来,正想骂他,听了他说的话,顿时顾不得骂他,也急匆匆的跑向殿外。 一出门,便看到原处而来的灯火仪仗,他快步迎上去。 “哎呦奴的小祖宗,您怎么这会子来了。” 李纯熙歪歪脑袋。 “想阿耶了,阿耶可歇下了?” “刚躺下不久,”他跟在李纯熙身后,不敢阻拦,帮她撩起门帐,小声问道“殿下可要奴去喊陛下?” 李纯熙摆摆手,“不用了,要是阿耶睡着了,我就偷偷看他一眼。” 曹高良只得作罢。 李纯熙踮着脚慢吞吞走进内室,轻轻的撩开床帐一角,往里一瞥。 皇帝正安静的闭目睡着,她更加轻柔的蹲到皇帝床前,看着他脸上的褶皱与老态,心里的纠结顿时散了,她幽幽的叹了口气。 “小太阳叹什么气啊。”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李纯熙一跳,她下意识抓住皇帝的手,叫了声“阿耶!” 皇帝急忙坐起来,拍着李纯熙的后背。 “吓着你了?别怕啊,是阿耶。” 李纯熙这才反应过来,皇帝压根没睡,她恼怒瞪向他。 “阿耶太坏了!” 皇帝拉紧她的披风,让她坐下,好笑道 “呦呵,你大半夜不睡觉来我跟前,我都没说什么,你还埋怨起我了?” “我不管!就是阿耶坏!” 李纯熙胡搅蛮缠着,弄得皇帝是无计可施,哄了半天才好。 “不生气了?这下能说说来找我做什么了吧。” 李纯熙此时心情极好,也没了之前的困惑纠结,她摇摇头,郑重朝皇帝说道 “阿耶放心,熙儿承诺过的事就一定不反悔。” 皇帝被她这话说的是满头雾水,问她什么意思,李纯熙却不多说了,丢下句“阿耶早点休息。”,便拍拍屁股回了长乐宫,留下了不明所以的皇帝。 此后李纯熙与王珵相处时并无异样,至于她心中所想,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而王珵初入官场,因为能力出众,加上他本就宏图不小,忙的是团团转,而两人大多数见面都是王珵主动,李纯熙因为自己的古怪心思,更不会主动去寻。 时光便在两人的聚少离多中悄悄往前走着,待到王珵松下一口气时,已是四年后。 …… “拍卖会?” 李纯熙似笑非笑的看着对面的王珵,换了个姿势支肘接着看他。 “正是。” 王珵仔细观察了李纯熙一阵,回想起上次见面,竟是半月前,不由暗道疏忽了。 “珵近日从工部转到户部侍郎手下,事务轻松不少,正巧得了个消息,悦来商会要在城中举办一场唱卖会,不知殿下可有兴趣?” 李纯熙哦了一声,先注意到了他的前半句话。 “你从官才四年,就已经做到了侍郎手下,当真不凡啊。” 王珵知道李纯熙深知官场之事,也不敷衍了事。 “珵惭愧,虽竭尽所能,一个人也是走不到这个地步的,珵家族也出了不少力。” “有背景不用才是傻子呢,况且朝廷里的人也不是瞎子,你有没有资格,他们也不傻。” 李纯熙并不赞同什么凭借自己能力去努力的人,在她看来,能投生在有背景的家族,不用才是辜负了老天的好意呢,想到这里,她皱眉看过去。 “有人因为这个议论你?” 王珵淡然一笑,他走的太快了,自然会有不一样的眼神,他早就预料到这一点。 但他只在乎在意的人的想法,王珵看向李纯熙,目光深邃。 “您不认为珵名不副实便好。” 李纯熙哼哼一笑,看他并无异样的样子,看来是不在乎,那她也不多说,转回最开始的话题。 “难得王郎君百忙之中还能抽空来见我一面,我哪敢不给面子呢,邀请我应下了。” 她这话一出,自己也觉不对,暗叹一声,她到底是因为王珵忽略她而有些生气的。 这边王珵听到这话,首先感到了这话中莫名的一股醋意,随之又哑然失笑。 她怎么可能会醋,况且她和谁醋,和公务么? 是他多想了,可能只是生气他太久不找她罢了,想到这里,他还因此窃喜一瞬。 她竟也会因为没有自己的陪伴而有小情绪么? “是我不好,”他眉目间带着歉意,“今后时间富余许多,我会多陪着殿下的。” 李纯熙俏脸一红,更衬的这些年张开的眉眼明耀的不可方物,她松开撑着下巴的手臂,瞪他一眼,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谁要你陪了!我才不需要你陪呢!” 王珵淡笑着看她走远,鼻间似乎还萦绕着她身上的香气,心情颇好的继续去处理那一大堆公务去了。 第28章 拍卖会 纯熙及笄前那几年,性子愈发娇了,跟她讲道理真是……自讨苦吃。——王珵 唱卖会当天,长乐宫里早早就有了人声。 容春等人准备好一切物品,这才轻柔的将李纯熙喊了起来。 被叫醒的李纯熙睡眼朦胧的打了个哈欠,看着她们的动作,皱皱鼻子嗅了嗅往她身上涂抹的香膏,香腻的味道让她嫌弃的移开脸。 “殿下莫要乱动。” 容春低头认真的动作,知道她嫌弃,劝道“这膏子抹匀之后立马就不黏了,您且等等。” 李纯熙很是嫌弃的碰碰泛着光的手臂,感知到那滑润的手感,速度收回手,并在帕子上搓了搓。 “你们每天给我抹这些,也不嫌烦,抹它有什么用?” “用处可大了。” 容春终于大功告成,后退一步欣赏似的看着李纯熙,李纯熙这副身子被养的是肤如凝脂,冰肌玉骨,简直和那玉做的雕像没两样。 她略带感慨的想着,倒是便宜了那未来姑爷了,嘴上却不敢这么回答,容春笑道 “您看着您这白玉无瑕的肌肤,难道不高兴?” “你说的,倒也有理。” 李纯熙低头看看自己,嗯,确实看着挺高兴的。 “就是太麻烦了些。” 容春从繁夏捧着的托盘上端下小碗,边吹便道 “美人儿都是要娇养的,您看那民间,虽有些姿色不错的,可在那柴米油盐下,便如那被烟尘熏黑的白壁,就算本质是白的,谁又能看得见呢?” 李纯熙轻笑一声,容春递过不烫口的小碗。 “婢子们做的事,现在可能看不出什么,再过几十年,您可能就觉得现在的麻烦事很值得了。” 李纯熙用汤匙舀起一勺奶羹,挑眉示意。 “比如这个?” 容春不露声色的看了一眼李纯熙的胸口,笃定点头。 “这个也算。” 之后更衣时,李纯熙看着落地铜镜前的自己,微微蹙眉,疑惑的看向宫婢们。 “我是不是胖了?” 繁夏正帮她系着腰带,看着手下不堪一握的纤腰,赶紧摇头。 “殿下哪里胖了。” “我怎么感觉,”李纯熙困惑的歪歪头,比了比上半身,“这里胖了不少。” 繁夏扑哧一笑,起身帮她穿外衣,系到胸口带子时,格外小心轻柔。 “这不是胖,是您长大了,以后您的身材会长大,像……”她思索一刻,想到郑贵妃那丰腴的身材,眼神一亮,“就像郑贵妃那样。” 这下李纯熙明白了,她还曾经疑惑为什么女孩子和成年女子身材看起来不太一样呢。 而繁夏想到什么,抬头看着李纯熙。 “殿下,您可千万记得,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撞到胸口,会很痛很痛很痛的。” 为了让李纯熙记得这话,她一连用了三个“很痛”,让从没吃过痛的李纯熙下意识一个激灵,把这话记到了心里。 …… 之后梳好妆,吃过饭,辞别过皇帝,已经快到与王珵约好的时间了,李纯熙坐辇行至宫门口,王珵的马车映入她的视线。 辇驾刚放下,王珵就已经下了马车,上前行礼。 “殿下。” 李纯熙扶着容春的手下了辇,看着行礼的王珵一迟疑,又挑起眉,如以前一般拉着他的袖子往前走。 “啰啰嗦嗦的,快走啦。” 王珵被她拉的趔趄一下,依旧宽和的让她拉着,直到马车前才温柔挣开。 “殿下年岁渐长,还是少做这等动作。” 李纯熙白他一眼,嘟囔一句“都不脸红了”,撑着他的肩膀便上了马车。 听到这话的王珵失笑,已是舞象之年,若还是孩童时那副模样,那倒是浪费了这些年的磨炼了。 马车里传来李纯熙不耐烦的催促,他应了一声,掀帘上了马车。 …… 朱雀大街上,几辆低调的马车驶过。 最前面的马车上,李纯熙撩着车窗帘子,看了半晌,甩下帘子,无趣的收回视线。 “还是走着逛街比较好玩。” 王珵跪坐在坐席上,仪态优美的倒了一盏茶,见李纯熙拒绝,收回手浅浅抿着,看着最近明显有些焦躁的李纯熙。 “殿下最近似乎有些烦躁?” 李纯熙以手做扇挥挥手,又烦躁的放下,瞪向王珵。 “不知道,就是很烦。” 王珵幽幽的叹了口气,抽出腰间的折扇打开为她轻轻摇着。 “夏日本就闷热,殿下且凝神静气。” 李纯熙气的鼓起脸,瞧着他那副清净寡欲的模样,性子一起,朝他探过身子,双手上前挤住他的脸颊。 “我看到你这幅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来气,我难道不懂这些道理,还要你来教?哼!” 王珵眨着一双潋滟的桃花眼,见李纯熙一副“你敢还嘴”的威胁表情,不敢再多言,手上扇子摇动力度更大了些,表示着他的讨好。 李纯熙见他识趣,再次捏捏王珵柔软的脸颊,便准备收回手,谁知这时马车外车夫一声“吁”,马车即刻一停,她身子惯性的往前一扑。 只听得马车内李纯熙的一声“哎呦”痛呼。 在容春等人急切的询问下,和王珵焦急担心的道歉声中,双眼通红的李纯熙冲出马车,等都不等的进了唱卖行,容春等人急忙跟上。 马车内沉寂片刻,便是放下下了豪言说“脸红便是浪费之前的磨炼”的王珵慢吞吞下了马车。 他清隽秀美的脸上泛着红晕,低头看了看,胸膛似乎还有那被柔软压过的触感,他耳根红晕更甚,行事愈渐果决的他难得在原地踌躇一刻,最终还是抬脚进了唱卖行。 这边李纯熙冲进唱卖行,霎时被里面的布置迷惑到了,她左右看了看,随便选了一个地方就往前快步走去。 她身子娇,没走几步便微微气喘,扶着栏杆调整着呼吸,环顾一圈,见此处无人出没,便低头小心翼翼的碰了碰胸口,瞬间袭上的痛意又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坏人!” 她恶狠狠的捶捶柱子,不知在骂谁,耳边却传来声音。 本着非礼勿听的礼仪,也打算回去,她转身往回走去,到底有几句话传进耳朵里。 “我准备的礼物就这样让你送上单子了?” “郎君息怒,是奴有罪。” “算了,到时候我拍下来便是,反正最后都是我的银子。” 李纯熙下意识思忖这话里的意思。 “难不成这是他们东家?管他呢,不过这声音倒是有点耳熟。” 正思索之际,追上来的容春等已经急忙凑近她关切着,李纯熙便把这事甩到脑后,敷衍了她们几句,便离开了。 跟着容春她们到了王珵订好的房间,李纯熙坐在窗口听着繁夏讲的这唱卖会的流程。 “不叫唱卖,叫拍卖?还要匿名?” 胸口痛意已散,李纯熙饶有兴趣的听着这消息,点点头放下茶盏。 “倒也有趣。” “既有趣,殿下便不负此行了。” 门外传来王珵略带小心的清润声音,李纯熙瞧着他踱步进来,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王珵见她不吱声,再次行礼道歉,又得了一声哼,便知这时她正气他,顶着她的瞪视坐在了对面,仔细看了她一圈,见她现在并无方才的痛状,放下心来。 之后便是王珵一个人的声音流转在屋内,李纯熙虽不说话,但眉间怒意渐散,而心里羞意还是沸反盈天。 直到拍卖会开始,李纯熙还是抿着唇不看他。 王珵被她这突如其来又不消气的脾气弄得无奈,端茶润了润发干的嗓子,心里莫名想到,若是他的同僚见了此时的他,想必会难以置信他也会有这幅无可奈何的模样吧。 李纯熙见他不说话,瞥他一眼,又立即收回视线,这视线来回之间,倒叫她瞧见楼下一处。 “王珵,你看……” 王珵惊喜抬眸,李纯熙顿觉失言,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容春。 “容春,你瞧,”她指指楼下的一对男女,眯着眼睛看着,“这女子像不像舒和?” 容春闻声看去,皱眉看了一瞬,那对男女已经在伙计的指引下消失在了楼梯。 “可惜今日斩冬没跟来,婢子眼拙,没能看清,就身段来说倒是有些像,只是装扮来看,舒和郡主甚少穿这等飘逸的华服纱裙。” 李纯熙想起看到的那女子华美的装束,又想起舒和平日穿的简练的骑装,点点头移开视线。 “离得太远,兴许是我看错了。” 王珵见她又不理他,虽失望,也随她所指看过去,没认清女子,却看到了那男子,微微皱眉道 “珵不认得那女子,但知晓与那女子在一起的男子,他是沈国公家的独子,沈晁。” 一听这人,李纯熙顿时皱起眉来,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提起,厌恶的摆手移开视线。 “那就是我看错了,舒和怎么可能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到底意难平,她呸了一声,“真是浪费了这个好名字。” 王珵也不愿多提这个权贵圈中著名的败家子。 见李纯熙理了他一句,见缝插针的与她说起话来,回应他的则是李纯熙傲娇的一扭头。 “哼!” 第29章 小表哥 年少之时我们都太骄傲,蹉跎不少时光,幸而最后是皆大欢喜的。——王珵 “悦来商会在此多谢诸位捧场了。” 一名身着绫罗的高个子男人站在展台上向周围行了个礼,便宣布“拍卖开始。” 随着一件件物品被送上样式新奇的站台上,拍卖会的气氛开始热闹起来,而王珵这间屋子里,依旧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王珵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安静的观察着李纯熙的神情,连楼下的拍卖都没心情看。 李纯熙全程无视他,视线一直停在展台上,直到有件物品被呈上来,她眸子一亮。 伸手翻开伙计送来的名册,点了点现在这件物品。 “碧玉七宝玲珑簪?” 容春很有眼色的上前一步。 “殿下可喜欢?” 李纯熙微微点头,容春便准备开口喊价,结果屋内另一人已经先开口了。 她看看开口之人,用眼神请示李纯熙,见她摆手,容春知趣退下。 这呆瓜。 李纯熙支肘歪头看着喊价的王珵,嘴角抿着一抹笑。 等他拍下来送给她,她便给他个台阶下吧,她这样想着。 结果出乎意料的是,隔壁有一人,一直追着王珵的价格不松口,李纯熙蹙眉看过去,也只看到了纱窗后隐约的人影。 最后王珵面色如常的喊出了高于这簪子本身价格几倍的价钱,那人才叹气松口,让台下众人皆开了个眼界。 …… 王珵自伙计手中接过簪子,随即递给李纯熙,目光殷切又可怜,让李纯熙掩唇而笑。 李纯熙接过簪子看了一眼,做工是肯定比不过御造的,叫她喜欢的是模样新奇,美中不足的便是它的价钱,合上盒子,她看向王珵。 “你的俸禄够用么。” 她自然不会将这点钱放在眼里,但她知道王珵那可怜的俸禄,虽有家族支撑,到底不是他本身能随意调用的。 听到这话的王珵,自然明白她已经不气了,待他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虽感动她的体贴,又有些好笑,这位小殿下似乎对他有什么误解。 “珵并非只有俸禄与家族的来源,在珵名下又不少的庄子店铺,虽不如殿下,也颇有富余。” 李纯熙恍然状点头,绕绕发尾,斟酌一下,对王珵说道 “你有钱最好,没有的话,凭我们的关系,我也能借你的。” 王珵目光温和,几近宠溺的看着李纯熙,他一直都明白李纯熙这个对亲近之人很直白的性子,高兴还来不及,更不会觉得她是看不起他。 “多谢殿下好意,珵记在心上了。” 李纯熙见他明白她好意,心中欢喜,将之前的事抛之脑后,两个人又欢欢喜喜的讲起话来。 …… 王珵为李纯熙倒了一盏茶,想到什么,看向她。 “殿下明年便要及笄了。” “怎么?” 李纯熙挑眉回头看她。 王珵抿抿唇,心中思绪万千,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摇摇头。 “并无别事,只是忽然想到了。” 李纯熙哦了一声,抬眼飞快的瞄了王珵一眼,食指不自觉的敲着窗枢,仿佛随便想到什么趣事似得,语气随意。 “说起这个,让我想起五年前冬天,你那时正埋头苦读。” 见王珵点头,她又带着淡笑说着。 “我与阿耶去赏梅,说起以后嫁人的事情。” 她没说当时说的是“要嫁给王珵”,含糊这段过去之后接着说道 “阿耶很是不高兴。” 李纯熙瞧着王珵如常的神态,袖中的手微微捏紧,顿时没了说话的兴趣,赌气似得说了句。 “反正也没什么想嫁的人,我就干脆答应阿耶说十八岁再嫁人好了。”。 之后她便转头看着展台,没人看到她涣散的目光,也没人看到王珵眸中泛起的波涛汹涌。 王珵极力忍耐着上前紧紧拥住李纯熙的情绪,垂下眸子,这些年的官场磨炼发挥了作用。 他嗓音同往常一样,静静的“嗯”了一声。 李纯熙视线更往外移了移。 容春眼神复杂的看着沉寂下来的二人,微微摇头,旁观之人才看的分明,但她们却什么都不能说。 …… 直到拍卖会结束,两人的气氛依旧很是古怪。 一个沉默的送她到宫门口,一个安静的上辇进了宫。 盛秋今日并没有跟着李纯熙出宫,她站在殿外,用眼神点了点里面静坐的李纯熙,疑惑的看着一旁沉默的容春。 这祖宗是怎么了?明明今早上还挺高兴的。 容春一脸复杂的摇头,指了指每天长缨飞来回的方向,盛秋顿悟了,也变得一脸复杂。 两人齐齐的叹了口气,让走过来的繁夏停下步子,眼神奇怪的看了她们一眼,才抬脚进了殿。 繁夏一进屋子,便知晓屋外两个叹气的原因了。 只见李纯熙神色郁郁的靠在美人榻上,明媚的眉眼都黯淡不少,带的周围的气氛都沉郁下来了。 繁夏也很想叹气,这一位这几年心思愈发沉了,实在是叫她们姐妹几个摸不着头脑,但奴婢的本分便是为主子解忧,她勾起灿烂的笑,抬脚走向李纯熙。 “殿下。” 李纯熙回神,瞥她一眼,见她俏丽的脸上笑得灿烂,扯扯嘴角。 “什么事。” “一件让您肯定开心的喜事。” 繁夏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笑眯眯的双手奉上。 李纯熙神色淡淡的接过信,一见信封落款,便真的勾起一抹笑来,她一个激灵的坐直身,动作飞快的拆开信封。 看着纸上歪歪扭扭,如狗爬的笔迹,李纯熙不由喷笑出声。 “这么多年了,这字是一点长进都没。” 嘴上虽嫌弃着,她还是很开心的顺利读完内容,挑起眉来。 “小表哥来京城了?” 她激动的起身走了个来回,看到繁夏,顿时反应过来,往书桌走去。 “繁夏,备纸,磨墨。” 繁夏笑眯眯的应声,跟上李纯熙。 …… 几日后,一处茶楼上,李纯熙将手放在眉心上,远眺着前方,看了半晌,转身坐下。 “小表哥可真慢。” 容春等人不敢反驳,一旁的皇太孙殿下却是有资格的。 “姑母真是胡搅蛮缠,明明离小表叔约好的时间还差半个时辰,是您来的太早了。” 李纯熙挑起眉看向李穆清,恶狠狠的揉揉他的包子脸,揉的他眼泪汪汪,才高抬贵手松开他。 “就不该看你上课可怜,带你跑出来玩的。” 李穆清一腔悲愤堵在心头。 “明明是姑母非拉着我逃课的,我的课业肯定落下了!” 李纯熙不接这话,笑嘻嘻的指指楼下卖糖葫芦的。 “吃不吃糖葫芦?” 李穆清噙着泪,看着楼下红彤彤的糖葫芦,努力移开视线,摇摇头。 “父亲说,清儿过了九岁生辰了,是个大孩子了。” 李纯熙含着笑又问一遍。 “吃不吃?” 李穆清咽咽口水,脸红道 “吃。” 意料之中的回答,李纯熙点点李穆清,哼笑一声,命人去买。 片刻后,李穆清拿到糖葫芦,眸子顿时变得晶亮,李纯熙歪在凭几上看着他,唇角勾着笑。 “姑母不吃么?” 李穆清左右看了看,仆从只买了一个糖葫芦,于是忍痛看了一眼手上的,闭眼递给李纯熙。 “姑母先吃。” 李纯熙再次被这个小侄子的动作暖到,摇摇头。 “我不爱吃这个,你安心吃吧。” 见李穆清失而复得的惊喜表情,又忍不住逗他道 “只能吃一个山楂,你刚换了牙,再坏掉就没牙可长了。” 李穆清又信了她的话,顿时泫然欲泣,但还是听话的点头,十分珍惜的慢吞吞吃着最上面的山楂。 看到这一幕的众人不忍直视的移开视线。 皇太孙殿下真是……李纯熙从小到大坑了他多少回,他还是次次都信她的话,与她亲近的很,真是可怜又好笑。 李纯熙瞧着他的反应,顿时笑倒在榻上,直起身帮他擦了眼角的金珠子,不再逗他。 “我骗你的,吃吧,回头漱口便好。” 李穆清幽幽的看了她一眼,连气都懒得生了,专注于吃起自己的糖葫芦来。 李纯熙笑叹一口气,正开心之际,便听得身边容春惊讶的一声。 “王郎君?” “在哪?” 她立马下意识起身,顺着容春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迎上了不远处王珵看过来的视线。 李纯熙眨眨眼,想要无视他继续坐下去,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是荒唐。 “又没吵架又没做错事,干嘛躲他。” 自言自语了一句,她便起身拉着李穆清往下面走去,还跟解释似得自言一句。 “反正小表哥还没来,在楼下等他好了。” …… 她刚出了茶楼,便看到王珵快步走了过来。 王珵见周围的人来人往,便只微微躬身拱手道 “您今日怎么出宫了?” 李纯熙抿唇,有些别扭的移开视线。 “来见人。” 王珵眸子亮了起来,以为是专程来见他的,忽略了为什么见他还要带拖油瓶李穆清的想法,正想说些什么,身后一声清朗的声音传来。 “小表妹!” 李纯熙眉眼一扬,绕过王珵便往一人身上扑去。 “小表哥!” 王珵的脸顿时黑了。 第30章 徐如云 徐如云此人,真是让我生气!——王珵 “小表哥!” 王珵眼睁睁的看着李纯熙乳燕投林般扑向那名男子。 没等他黑着脸上前拉开二人,那男子直接抱着她转了个圈,玄色衣衫与绯色衣衫翩跹交叠,惹得行人送来一道道“好一对金童玉女”的欣赏视线。 王珵脸色沉的几乎能拧出水来,这时李穆清在一旁还火上浇油来了一句。 “唉,小表叔与姑母几乎月月通信,还是这么亲密。” 月、月、通、信? 王珵攥紧内袖,咬牙切齿问道 “太孙殿下,这、位,是谁?” 李穆清扬眉,颇新奇的看着王珵罕见的失态模样,解释道 “王哥哥不认得正常,这是祖母亲大哥的小儿子,徐如云,他是个离经叛道的,不爱打仗,喜欢经商,经常云游四方。” 他顿了顿,笑眯眯的看向王珵。 “与姑母玩的很好。” 王珵被他称呼的“哥哥”弄得一楞,徐如云已经护着李纯熙走近他们,闻言捏捏李穆清的小圆脸,俊朗的脸上满是啼笑皆非。 “咱们的小太孙都这么大了,连离经叛道都会用了?” 李纯熙没他那么客气,直接赏了李穆清一个脑瓜崩。 “无礼,我非把这话告诉阿兄,让他治治你。” 李穆清含怨的瞅了王珵一眼,泪汪汪的朝徐如云行礼。 “清儿参见小表叔。” 徐如云哎哎的应了,爽朗一笑,俯身抱起李穆清,帮他向李纯熙求情。 “我这个做当事人的都没生气,你就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吧。” 他抖抖肩膀,嘶了一声。 “更不要说告诉表哥,提起他我就后背发凉,我是真的怕他。” 李穆清赞同的点头,父亲生气的样子真的是太可怕了,他看到旁边沉默的王珵,赶紧解释道 “我也是给王哥哥解释,才失言的。” 听到这甩锅给王珵的话,李纯熙再次挑眉,又赏了他个脑瓜崩。 “自己说错话,老是攀扯他人,该打。” 李穆清捂着头“呜”了一声,委屈巴巴的将头埋在了徐如云怀中。 徐如云早就观察到了一旁出众的王珵,作为男人的自尊让他对比了一下自己,将自己略输一筹的认知丢到脑后,笑得明朗。 “这位郎君是?” 李纯熙浅笑着正想介绍二人,王珵已经先开口了。 他看着对面三人亲近的像一家人的模样,目光沉静,全然不见方才的咬牙切齿,他儒雅一笑。 “在下琅琊王氏,嫡支十三郎,吏部郎中,王珵。” 徐如云敏锐的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刀光剑影,男人的第六感让他精神紧绷,面上却爽朗一笑。 “我就是纯熙的徐家小表哥,现在就是一行商的,悦来商会就是我名下的,你以后要是想买什么,报我的名号,保管便宜。” 王珵正想张口,李纯熙恍然一拍手。 “原来悦来商会是你开的?这些年游玩倒也游出了个名堂。” 徐如云宠溺看了李纯熙一眼,感知到了那道几乎要把他千刀万剐的视线,他看向王珵。 两人对视,无名的火花四溅,却笑的真诚。 李纯熙在一旁一头雾水,一手拉着一个人的袖子,往楼里走去。 “你们两个这是一见如故?那更好了,先坐下再好好聊吧。” 王珵微微一笑,徐如云回以一声呵呵。 之后在茶楼中,情景是这样的。 王珵话题滔滔不绝,徐如云不论听懂听不懂,都作答如流,而李纯熙抱着李穆清,目光奇怪的看着相谈甚欢的二人。 …… 作别众人,上了回宫的马车时,李纯熙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也不知怎的,总觉得他们两个人有些不对,但是又看他们聊得很欢,都把我给忘记了。” 容春老神在在坐在她身后,有种看破红尘的淡然。 傻殿下,您的心上人把徐郎君当做假想敌了,而徐郎君不明白,但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将王郎君的试探一一反击了回去。 李纯熙不知容春所想,只摇摇头下了决定。 “唉,他们两个还是不要碰面比较好,至少我肯定不与他们两个一起见面,今后去玩的时候也只喊一个好了。” …… 徐如云是个做事速度的,隔天便进宫拜见了皇帝太子,便直直往长乐宫来。 李纯熙笑眯眯的看着徐如云,听着他手舞足蹈的讲着行商路上的趣事见闻,时不时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也没地方避雨,于是,我就这样灰头土脸的进了长安。” 徐如云讲罢他进京之时的糗事,再一次顺利的逗乐了李纯熙,他霎时被李纯熙的笑靥闪的失神一霎,急忙低头按捺情绪,自言自语着。 “近亲不能结婚,就算长得再好看,对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你下的去手么?龌龊!徐如云,冷静,你要冷静。” 重复了两三遍,才又抬头看向面露疑惑的李纯熙,笑道 “这才几年没见,咱们的小公主就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李纯熙得意一笑,坦然的向他伸手要礼物。 徐如云笑的宠溺。 “你们的礼物我都备下了,你的最多,回头我让下人们送过来。” 说到这里,他摇头遗憾道 “可惜我之前从一名隐世工匠手中求得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想送给你的。” 李纯熙顿时挑起眉来,徐如云恍然不觉,接着说道 “但是下人不小心将它添在了单子上,我本想拍下来,结果不知道从哪路杀出来个憨货,傻不愣登开了三倍的价钱,我才没那么傻,便让这败家的拍了去了。” “哦——” 李纯熙拉长声音,伸手抽出发髻后面簪着的簪子,置于案上。 “你说的,可是这支?” 徐如云“诶”了一声,拿起簪子仔细看了一圈,惊讶道 “正是这支,那日是你拍了去的?” 李纯熙哼笑,抢过簪子簪于原位,她目光危险看向徐如云。 “原来那日不松口的人是你,你才是憨货!” 徐如云莫名后背一冷,赶紧讨好笑道 “我说是谁这么固执,原来是你,是是是,我是憨货我是憨货。” 他赶紧求饶着,又得意起来。 “看吧,还是我挑的好,你果然很喜欢这簪子,这次是我错了,改日你去商行的首饰店里,看上什么,表哥都送你。” 李纯熙趁机逼他应下许多辱权丧国的条件,方才罢手,她笑眯眯的摇摇头。 “这簪子不是我买下的,是王珵送给我的。” 听到这名字,徐如云一眯眼,那日一番刀光剑影的交集让他印象深刻,他原本很是莫名王珵的敌意,但一见他看着李纯熙的眼神,顿时明白过来。 这小兔崽子,想拱我们家最水灵的白菜,想得美! 他冷冷一笑,看向李纯熙。 “这小子心机深沉,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李纯熙歪头笑着。 “他不会骗我的。” 明知左右无人,她还是下意识看了看,然后看向徐如云。 “小表哥你曾经说过,你是能让我倾诉心事的人,叫什么?‘闺蜜’对吧。” 徐如云顿时心里两行泪。 他收回这句话行不行。 李纯熙用眼神回答他。 不行。 “我也很信任你,有件心事不知该向谁说,正巧你来了。” 徐如云顿时正襟危坐,拍拍胸口表示他是个优秀的,善于倾听的闺蜜。 李纯熙抿唇笑着,脸色微红。 “我喜欢王珵。” 徐如云仿佛听到自己身体发出“咔嚓”一声,他干巴巴的重复一遍。 “你喜欢王珵?” 见李纯熙点头,他感觉自己的眼前已经昏暗了。 老天爷啊,十四岁的小萝莉已经知道什么叫喜欢了?他十四岁的时候怎么还只会揪人家小姑娘的的辫子。 他恶狠狠一咬牙,早知道就该早下手的。 看了眼李纯熙昳丽的五官,他再次唾弃自己。 “近亲不能结婚,近亲不能结婚……” 徐如云叹了口气,他也就是在心里狗胆包天的想一想,就他这备受歧视的商人身份,要真有这心思,先不说他祖父和爹会不会抽死他,就皇帝太子这两座大山,他想想都害怕。 想到这里,他倒是有些钦佩王珵,敢在这两座大山前拱他们的白菜,啧啧,有胆量。 “小表哥?” 李纯熙见徐如云一脸恍惚不回话,喊他一声。 “啊?哦。” 徐如云回过神来,再次认真的问了她是否真喜欢王珵,得到一样的回答,他叹了口气。 “这话若是说给别人听,肯定要说你行事太肆意妄为了。” 李纯熙切了一声。 “这话从小听到大,何曾阻碍过我的想法?” 徐如云面带赞赏,他这样的离经叛道是有先天因素的,更显的李纯熙这种这种封闭传统中的随心肆意愈加可贵。 “虽然我的想法是喜欢就要主动,但你毕竟是个女孩子,还是要先看明白他的想法再行事。” 徐如云才不会挑明王珵的心思,让他这么容易就得逞,美得他! 之后他又给李纯熙讲了一大堆“经验之谈”。 在他告辞离开后,容春看着若有所思的李纯熙,颇有些担心。 也不知这位想法异于常人的徐家郎君,给这位说了些什么,可千万别做什么奇怪之事啊。 第31章 启蒙丫鬟 王珵,你值得我多大的期待呢?——李纯熙 近日容春有些忧愁。 她靠在殿门外,听着里面时不时传出的笑声,心中更添烦恼,侧过头与身边一起守着的盛秋私语道 “自从徐郎君进京以后,咱们这位便不怎么往王宅去了,天天与徐郎君关着门说些什么,真是叫我担心。” “谁说不是呢?” 盛秋也同样为此苦恼着。 “殿下这个年纪,真是什么都说不准的时候,也不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只盼徐郎君能说些好的,别让她做什么出格的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姐妹俩戚戚然的对视一眼,长叹一口气。 而让长乐宫两大宫女忧愁的李某人,正与徐如云说着悄悄话。 …… “他这些年性子更加稳了,我都有些猜不透他。” 李纯熙苦恼的揪着手中的帕子。 “我和他太亲密了,就怕说明白,我们连如今的情景都维持不了。” 徐如云做了好几天的“好闺蜜”,知晓李纯熙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心疼小表妹的同时,熟练的在心里给王珵扎了小人。 “那你就不要说,他一个大男人不开口,你又何必这么主动。” 他看着出众的李纯熙,想到满目在意就是不开腔的王珵,不由冷笑一声。 “我们的小公主这么好,还愁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让你喜欢,是他的福分,改日有了更好的,我看他去哪哭。” 李纯熙被他话里对她的称赞逗乐了,想到自己近日患得患失的心情,也觉得不像是自己了。 她一敲桌子,扬眉间,又是那个高傲肆意的曜华长公主。 “小表哥说的对,而且我也不要做那种满脑子只有情啊爱啊的人。” 她哼了一声。 “我还小,再给他几年机会,再不开口,我就不要喜欢他了!” “这才对嘛!” 徐如云朗笑起来,这才是那个敢爱敢恨的小表妹嘛。 而李纯熙既然想通了,便没有那种因为女儿家娇羞,而导致避着王珵的心思,思念一起,就想去见王珵。 她动作之间,突然瞥到书桌上那一摞话本子,想到里面有个故事,是讲心上人过生辰,女主角送礼物给他的情节。 “好像王珵的生辰也快到了。” 李纯熙掐指算了算日子,点头肯定。 “下个月中。” 徐如云笑问她,“怎么,想送他礼物?” 李纯熙点点头。 “你前些年送他什么?” 她回忆起来,“似乎都是字画古籍之类的。” “这好办。” 徐如云拍拍胸口,一脸自信。 “到表哥的铺子里看,名家字画无所不有。” 李纯熙回想起话本子里那女主角送的东西。 似乎……是个香囊? “字画我多得是,不劳表哥费心,不过。” 她渐渐笑起来。 “我私下还要送他个东西。” 没回答徐如云的追问,她起身往外面快步走去。 “我有急事,表哥自便,改日我们再见面啊!” “用完了就扔,有了情郎就忘了表哥。” 徐如云嘟囔着,却满脸笑意看着李纯熙远去。 …… 这边李纯熙出了宫门,上马车便吩咐人往王宅去。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的前进,李纯熙笑意满满的靠在车窗前。 “送个亲手绣的香囊,多有意义啊。” 她想着想着,又皱起眉来。 “这么想来,才发觉平日并不注意他佩戴的是什么样的,正好去看看好了。” 容春在一旁听了半晌她的自言自语,发现了一个漏洞,斟酌开口道 “殿下,您……好像并不会绣香囊。” 李纯熙反应过来,抬起手看着双手掌心,白里透红,细腻的没有一点茧子,纹路都柔和的不可思议。 她这才发觉她十四年来竟然连针线都没有碰过,灰色的眸子睁圆,看向容春,一脸不可置信。 “我竟然都不会女红?” 容春赶紧安抚她。 “您乃天潢贵胄,千金之躯,不会女红也是正常的,不如这样,您亲自挑选给王郎君做香囊的布料花样,婢子们只管绣便是,不也是您的心意么?” 李纯熙恍惚的点点头,亏她年少时还嘲笑过阿娘为她绣的布老虎有点丑,但如今看来,阿娘戎马半生,第一次碰针线能绣成个布老虎已经是很厉害了。 要放在她身上,估计……李纯熙羞耻的捂住脸。 …… 李纯熙是个脸皮厚的,这羞耻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王宅外,她神色自若的下了马车。 见到宅子侧门有几辆马车,她疑惑道 “王珵今日有客来?” 早就迎出来的管家弯腰为她解释。 “本家一个叔辈来见郎君,两人在前边书房关起门谈了许久,老奴也不知何事,不过您一来,郎君定会相迎的。” 李纯熙哦了一声,跟着管家熟门熟路的进了内宅,到了内宅书房前,还特意贴心嘱咐了一句。 “若他们有要事,你让王珵写个条子给我便是,不必多事。” 见管家领命而去,她抿唇笑了笑,准备进去,便听得提前进去布置的盛秋一声惊怒。 “尔等何人?” “怎么了?” 李纯熙很放心自己的安全,隔着门问了一句。 盛秋快步走出,满头冷汗,强笑着还没开口,里面便传出一道莺啼般的女声。 “主人命奴安置于此,倒不知尔等何人?” 嗯? 李纯熙眉毛一挑,拨开欲言又止的侍从们,抬脚进了书房。 一进去,李纯熙顿时冷笑一声。 好啊,还不止一个呢,足足有四个,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之前出声那女子轻纱缚面,一双美目脉脉含情,见李纯熙像一团火焰似得闯进来,“呀”了一声,吓得后退一步,更显楚楚可怜。 “你们是王珵什么人?” 李纯熙忍下心中异样,习惯性的微抬下巴看向几人,灰眸中满是皇家的威严与高高在上。 四名女子被李纯熙的气势镇住,又看到她身后众多皆不亚于她们的宫婢,四人对视一番,皆怯生生的上前行礼。 之前开口那女子小心开口道 “参见贵人,奴等,是家族派来侍奉郎君的,也是……” 她说到这里,含羞带怯道 “也是郎君的启蒙丫鬟。” 李纯熙气势一滞,歪头轻声问盛秋。 “什么是启蒙丫鬟?” 盛秋本生着气,听李纯熙问她这问题,顿时羞的脸通红,还是附耳小声向李纯熙解释着。 李纯熙听着盛秋的解释,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盛秋一急,就对她说道 “就是同王郎君共寝的人。” 这下李纯熙明白了,她意味不明的沉默下来,门外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一只鸦青色的靴子踏进门框,随即便是微微气喘的王珵,他一进屋便看到这番沉寂的情景,让他恨不得抱起李纯熙掉头就走。 回头目光锋利看了一眼忐忑的见素,摆手命抱朴听令。 “把这几名女子送回七表叔父那里,告诉他‘没经过我的允许,不要带着这些莫名之人来见我’。” 抱朴拱手领命,命身边的仆从拉着四名女子便往外走,仿佛听不到她们我见犹怜的哀求声。 处理完这边,王珵又看向罪魁祸首见素。 “见素。” 见素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奴知错了,请郎君恕罪。” “你忠心,我知道,但我不需要你这一厢情愿的好意,下去领四十板子,暂且别在我身边任职了。” 见素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向王珵,见王珵眸纳寒星,素日平和的脸上满是肃冷,终于明白,王珵这是真的生气了。 他口中几乎咬出血来,深深拜下。 “奴有错,今后奴还能再侍奉郎君身边么?” 王珵看着这个同他一起长大的侍从,背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转身进了屋子,留下一句。 “你若改了,自有如愿之日。” “是!” 见素眼中添入一抹希望,深深一拜后,便自行去领罚了。 …… 王珵进了屋子,慢慢走向静坐不语的李纯熙,胸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让他明白,他很紧张。 抿抿唇,他朝李纯熙行礼。 “珵参见殿下。” 李纯熙抬眸看他一眼,微微启唇,王珵下意识怕她说出什么话,这多年来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今日珵本家的七表叔夫奉父亲的命令,来长安与珵商谈事情,但珵并不知父亲竟还让他带来了启蒙丫头,而仆从还会错了意,将她们安置在书房,珵竟全然不知。” 他鼻间微微冒汗,低着头不敢看李纯熙的表情,只将事情一一道来。 “直到管家来告知您来了,才从七表叔夫那里知晓此事,匆匆赶来。” 王珵加重语气,认真道 “殿下定要信珵,我并非那等……” 他有些羞于启齿的说出最后几个字。 “花心好色之徒。” 李纯熙被打断话之后便静静的听着王珵的解释,她神色淡淡,不见怒色也不见开怀,只伸手抬起王珵的下巴。 见他一脸薄汗,拿出帕子轻轻帮他擦拭起来。 第32章 初显端倪 情绪失控之时的话语,真是伤人又伤己。——李纯熙 李纯熙细细的帮他擦拭着脸颊,将最后一点汗渍拭去,她才正眼看向王珵。 见王珵清澈的眸子略带忐色,李纯熙捏捏王珵手感颇好的脸颊,笑着松开手。 “这点子事,也值得你急匆匆的?” “殿下,珵……” 李纯熙食指虚虚的点在王珵的唇上,指尖感知到他温热的呼吸,她急忙收回手,起身若无其事的换了个座位。 “不就是个侍寝丫鬟嘛,阿耶也有,阿兄也有,很多人都有,偏偏你的反应最大。” 她是真不在乎这个事,虽有些不爽,还不至于醋意大发,她这样身份所看到的男人,哪个后院也少不了几个女人。 就算是驸马,也无非是没有名义上的女人,通房丫鬟又何曾少过,李纯熙笑的莫名,下了定语道 “男人嘛,都是这样子的。” 王珵皱起眉来,这话虽听起来没错,但就是叫他觉得不适,他早在有需求之前心里便有了李纯熙,如今家里送来这些个人,他怎么可能有兴趣去碰。 他起身仔细看了看李纯熙,见她脸上毫无波澜,是真的没把这事当回事。 王珵顿时无名火起,好像只有他单方面的害怕她多想,结果这一个根本不在意。 不想在李纯熙面前失态,王珵敛着情绪,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道 “我且凭我的心意。” 李纯熙不明白他的话,也不太想两人难得见一次面却落成这样相顾无言的局面,勾起笑来。 “不说这个,你生辰将近,我便是为此而来。” 王珵看着李纯熙的笑颜,眉眼不自觉的染上笑意,将负面情绪压了下去。 “往年殿下送的礼物,珵都很喜欢。” “是么?” 李纯熙听到他的肯定,笑意更甚,想到来意,眼神往他腰间瞄了一眼。 被衣服遮住了,图案太模糊了! 她转转瞳子,见王珵掩袖打了个哈欠,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黑影,又看到书桌上高高的几摞卷宗,顿时计上心来,她看向王珵。 “这都是你的事务?” 李纯熙指着书桌,看向王珵,见他点头,先是心疼一瞬,又按计划说道 “要不,你小憩一会?我自己看会书就行。” 王珵瞧着书桌上的卷宗,迟疑起来,李纯熙在他身边时,他肯定不想去休息的,可近些日子吏部事务繁忙,为了处理这些公务,他已经挑灯好几晚了。 瞧瞧眨着眼看他的李纯熙,王珵又问了一句,得到“暂时不回去”的回答,抿唇一笑。 “珵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啰啰嗦嗦的。” 李纯熙推他往榻上走去,笑的狡黠。 将薄毯盖至王珵的下巴,李纯熙带着慈爱的笑,帮他掖好被角。 这份难得的体贴让王珵忽视了仲夏时的暑热和他后背沁出的热汗,一动不动的阖上眸子。 李纯熙见他额角都热出汗了,还不将毯子移开,之前微微的不爽也被抛之脑后,嘴上默默地比了个口型。 “呆子。” 她轻笑着将毯子移到胸口,拿起一旁的扇子轻轻的帮他打着风。 瞧着王珵微皱的眉头松开,她撑着手臂的酸意多扇了几下,便娇气的扔开扇子。 揉揉略带酸意的手臂,李纯熙便将视线定在了王珵脸上。 她静静地看着他,直到门外一声烦人的蝉鸣,她恍然回神,左右看无人注意到她的失态,才松了口气。 这时李纯熙终于想起正题,仔细看了王珵安静的眉眼,才做贼似得轻轻撩开毯子,右手往他腰间袭去。 刚碰到他的小腹,还没来得及赞叹他紧实的曲线,便觉手下肌肉一紧,瞬时她的右手被紧紧握住,耳边传来王珵微微沙哑的声音。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李纯熙腾地脸红了,她用力想抽出被紧握的右手,然而王珵的力度更大,捏的不疼,但就是抽不出来。 正是情急之时,王珵还火上浇油凑到她面前,眸子深邃中带着一丝隐忍,他又问了一遍。 “殿下此举是何意?” 李纯熙感觉王珵的气息都带着热度,热的她全身发烫,脑中一团乱麻。 她闭上带着雾气的眸子,最后一丝骄傲支撑着她没有对他投降,只是口不择言道 “你可别想多了,我想送一个人香囊,不知男子喜爱什么样的,才来看你的做个借鉴,我没有想做什么!” 王珵才不信她的话,凑得更紧,几乎挨上了李纯熙的脸颊。 “那殿下要送给谁?” 察觉到脸颊旁的呼吸,李纯熙下意识一侧头,王珵想后退都来不及,于是一个的脸颊被柔软的东西蹭过去,另一个的嘴唇擦过了细腻光滑的肌肤。 王珵顿时松开紧握的手,碰碰红润的唇,耳根滚烫起来,见李纯熙呆愣的表情,他面带歉意。 “珵……” 李纯熙一听到声音便反应过来,她腾地站起身,捂着被亲的右脸扭过去,恼羞成怒的喊出一句。 “登徒子!这香囊我要送给阿耶,送给阿兄!” 似乎觉得喊了这两个人太少,她想起徐如云,随口补了一句。 “还要送给小表哥!送给谁也不送给你!” 王珵的脸色沉了下来,之前按捺的无名火燃了上来,但他也不愿指名道姓失了风度,便道 “你就这么在意他?” 恼羞之下的李纯熙没注意到话中少了个“们”,她压根没把后面道出的徐如云记在心里,以为王珵指的是皇帝太子,加上还想气气王珵,理直气壮哼道 “在意!在意的不得了!” “比我还重要?” 王珵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李纯熙迟疑起来,思考一瞬,不愿骗王珵,准备实话实说,但气焰小了不少。 “目前来看,是比你重要。” 王珵猛的站起来,袖中的双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他瞧着李纯熙吃惊的表情,深呼吸一口,甩袖转过身去,语气生硬道 “珵有些不适,请殿下先离开吧。” 李纯熙脸上红晕更甚,不过现在不是害羞的红,而是气愤的红,她胸口剧烈起伏着。 活了十四年,没一个人敢这样直白的赶过她,更不要说如今赶她的是从来没有对她生过气的王珵,李纯熙眸子简直要冒出火来。 正想指着王珵说什么便转身离去时,她又止住动作,冷静一瞬,觉得可能是有什么误会。 她的话虽难听,但以王珵的聪明,不该这么生气的。 李纯熙强忍滔天的怒气,抿着唇拉拉王珵的袖子,声音因为情绪激动导致有些发颤。 “话要说明白才是,莫名其妙赶人算什么?” 王珵侧头看着她,盛怒心寒之下也不忍甩开她,而隐藏多年的情谊随着这次的怒火冒出一点头来,他语气复杂的问道 “你真不明白?” 不明白。 李纯熙忍着泪想道,难道要她说“阿耶阿兄没你重要”才对? 那这还是她么,而想听这话的王珵,还是那个尊重她懂得她的王珵么? 她伤心又生气的摇摇头。 “我不明白。” “好,好。” 王珵被她气笑,见她还是一脸懵懂,都不知是该气她还是气自己,多年的养气功夫这时破了个一干二净,他下句话几乎是吼出声的。 “你永远都是这样,什么都不明白!” 李纯熙不可置信的睁大眸子。 “你,你凶我?” 她银灰色的眸子里满是伤心,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王珵会这样吼她。 “你太过分了!” 王珵话一出口便觉失言,见李纯熙伤心欲绝的样子,心口更痛,守了她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惹她伤心的居然是他自己。 “我。” 他伸手想拉住李纯熙抓着他袖子的那只手,而李纯熙身子一颤,松开王珵的袖子转身就往门外跑去,两只手就这么擦了过去。 王珵追了两步,又想到,若追上她,又能说什么呢,想到这里,他只喃喃了一句。 “纯熙。” 比他声音更大的是李纯熙含着哭腔的大喊。 “我要回宫!” 门外纷嚷杂乱的声音渐渐消失,王珵顶着起身后凌乱的衣衫立于原地,看着李纯熙离开后地上的一滴水渍,眸中满是孤寂哀伤。 …… 而李纯熙冲出王宅之后,红着眼上了马车。 回宫的一路上,泪珠子不停地掉,叫容春等人束手无策。 到了宫门口,李纯熙还是止不住泪,容春看得实在心疼,边为她擦泪边说道 “也不知这王郎君做了什么,叫殿下这么伤心,您都多少年没哭过了,若是叫陛下瞧见,定是心疼的不行,您要是气不过,叫陛下为您出气,也比这样难过要好啊。” 李纯熙正抽抽噎噎的流着泪,听到这话,先是想去找皇帝,扑到他怀里哭一阵,又想到皇帝知晓是王珵惹得她难过,肯定饶不了王珵,她又舍不得。 思忖之下,竟觉得这宫是回不得了。 但她忽然想到,王珵惹她这么伤心,她还觉得不能让皇帝太子知道。 想到这里,她更加伤心,凭什么她这么委屈还要想着不让王珵吃亏。 李纯熙越想越伤心,积蓄了许多年的泪珠子就如同洪水爆发,根本停不下来。 而眼瞧着宫门口的侍卫见她久久不下车,准备上前询问时,她用帕子掩着唇,打着哭嗝道 “嗝,先,先不回宫,去找灵雨。” 第33章 旁观者清 全天下都知道我喜欢她。——王珵 郑尚书今日休沐在家,正同他的小孙女郑灵雨下着棋,便也听到了李纯熙要来的消息,纳罕道 “好好的,这个金疙瘩来做什么?” 因为李纯熙太过受宠,郑尚书私下里一直是戏称她为“金疙瘩”的。 “孙女也不知。” 郑灵雨说着,便将棋子放下,一脸歉意的起身。 “殿下鲜少来找孙女,想必有事而来,孙女就先去府门迎接了。” 郑尚书不满的看着下了一半的棋盘,见郑灵雨不断往外瞥的视线,捻着棋子敲敲桌子。 “女儿家抛头露面的做什么,你又不是她,有个皇帝老子在背后撑腰的。” “祖父。” 郑灵雨很是无奈,可能是在刑部循规蹈矩太久了,她的祖父,刑部的老大,私下里却是个说话浑不吝的,让她时不时害怕门外突然飞来一道降罪圣旨。 郑尚书一听她的语气就知道自己又要被说教了,赶紧将棋子扔进棋篓,背着手就往外走,故作威严道 “好了好了,老老实实在内门等,我去前边看看。” 郑灵雨无奈,只好福身应下来。 “孙女知道了。” …… 郑府大门处 几名仆从合力将正中的府门推开,令周围行人纷纷侧目,有点身份的人都知晓,能让尚书府开正门迎接的,来者定是位贵客。 大门打开没一会,一列仪仗便出现在街口,到了郑府门口,停都没停,直接长驱直入的进了郑府。 仪仗里第一架马车里。 容春帮李纯熙理理仪容,挑帘看了看,问道 “进后院之前总要知会一声的,您此时不方便,婢子去说?” 李纯熙眼圈哭的通红,还有些微微发肿,她也不想多见人,点点头。 容春正想下车之时,马车先停了下来,之后传来一男子低沉有力的声音。 “臣参见曜华长公主。” 此人正是前来迎接的郑尚书,这下李纯熙不好不回话,她吸吸鼻子,微微挑开帘子。 “郑尚书有礼,我现有不便,就直接去找灵雨了。” 刑讯多年练得一身犀利识人的郑尚书,瞬间就听出李纯熙浓重的鼻音,他面不改色的行礼道了声‘客气’,看着她的仪仗队伍转过内门,摇摇头。 “也不知是谁给这金疙瘩气受了,只盼明天陛下和太子的心情不要太坏了。” …… 这边李纯熙进了后院,见了等候的郑灵雨,懒得同她客气,也不说话,拉着人就往里面走。 待到进了房门安定下来,李纯熙只撑着脸闷闷的坐在一旁,发起呆来。 郑灵雨早就发觉了李纯熙哭过的痕迹,命自己的下人们出去,动作轻柔的递过一盏茶,小心问道 “殿下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谁惹了您不高兴?” 李纯熙目光恍惚的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郑灵雨迟疑起来,见李纯熙身后的容春给她疯狂的使眼色示意,想了一刻,试探开口。 “能让殿下情绪这么低落的人,难不成……是王郎君?” 李纯熙听到“王”字便目光一动,郑灵雨霎时捕捉到她的神情,语气有些不可置信。 “王郎君那样行事滴水不漏的人,竟然也会让殿下难过?” 这话说的,好像王珵就不会做错事一样。 李纯熙抿唇看过去。 “可偏偏就是他惹了我伤心。” 他怎么可能舍得你难过,这……不该啊。 郑灵雨微微蹙眉,回忆起王珵此人。 自从她第一次见到王珵,就看出他喜欢李纯熙了。 若不是喜欢,他一个大男人如何顶着流言常常与李纯熙待在一起,若不是喜欢,如何能做到视线动作里皆向着李纯熙。 郑灵雨理不清头绪,瞧着李纯熙梨花带雨的模样,小心开口。 “可能,殿下与他之间,是有了什么误会?” 这话戳到了李纯熙的心事上,她终于有了倾诉的欲望,绞着手帕将她们的事一一说来。 “阿耶阿兄目前确实比他重要啊,他也该懂的,可他反应居然那么大,不但要赶我走,他还。” 李纯熙想到后来王珵的反应,眸子里又蕴上水雾。 “他还吼我。” 郑灵雨吸了一口凉气,用帕子掩饰着她微张的唇,惊讶之后,她也愤愤不平起来。 “竟是如此,这王郎君也太过分了。” 李纯熙见郑灵雨也这样认为,她点点头,一脸委屈。 “我怕回去让阿耶瞧见我哭,责难王珵,便来找你了。” 郑灵雨帮她打着扇,闻言微微笑道 “殿下能想到我,已是让我十分感动,只是您早晚是要回去的,而这件事也是早晚要解决的,您可有想法。” “我脑子里懵懵的,哪还有什么想法。” 李纯熙手里的帕子被她扭得失了模样,她表情低落,全然不见平时的明艳灵光,思绪还开始发散起来。 “我在这里这么难过,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模样。” 说着,李纯熙咬咬牙,气急道“他心里根本没我,我也不要在乎他了!” 这儿女情长啊。 郑灵雨垂下眸子,对于李纯熙王珵的关系,她早有预料。 青梅竹马长大的两个人,而且就她所知,两人从没闹过大矛盾,又都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互相吸引以至于互生情愫,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就是有一点,两人的性格问题。 王珵是个典型的世家公子,喜怒不形于色,纵使他心里有多少波涛汹涌,放在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谦和有礼的君子,而李纯熙不同。 李纯熙性格同样很复杂,但与王珵表现的不同。 生在皇家,她自是聪慧灵透的,但她又是被皇帝太子宠大的,所以眼里容不得沙子,尤其是对亲近之人,是个高傲率性的直脾气。 这一个不说,一个又傲气,没挑明之前,这场架是肯定要吵的,而郑灵雨纠结的是。 她该做这个挑帘子的人么? 瞧着李纯熙恹恹的神情,她叹了口气。 理理思绪,郑灵雨语气试探的开口。 “想必您也知道旁观者清的道理,我对王郎君也有些熟悉,且斗胆说一句我的想法,您可愿听?” 李纯熙晓得这个道理,她稍微冷静下来,还是觉得她与王珵之间肯定有些误会,但她没那个冷眼思考的能力,见郑灵雨有些想法,她认真点头。 “你说,我听着。” 郑灵雨知晓她接下来这句话可能对李纯熙的想法影响很大,她斟酌开口道 “您可能当局者迷,而我们这些旁观之人都是能看出来。” 她顿了顿,瞥了一眼容春等人,继续说道 “王郎君是十分欢喜您的。” “哈?” 李纯熙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说这话,指指自己,十分难以置信。 “他喜欢我?” 郑灵雨肯定点头。 李纯熙腾地转身看向容春等人。 “你们也看出来了?” 容春等人一脸复杂,还是肯定点头。 李纯熙默默坐回去,忽然想到王珵吼她那句话。 “你永远都是这样,什么都不明白!” 她抬手掩住似哭似笑的神情,喃喃一句。 “难道真是我什么都不明白么?” “殿下……” 郑灵雨瞧着李纯熙失魂落魄的呆坐着,再看看天边晚霞如锦,突然有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她看向容春几人,她们也有些纠结,郑灵雨暗示让她们拉李纯熙先回宫再说。 这暗示却吓得容春几个连连摇头,让她再一次感受到了李纯熙手段的厉害。 这可怎么办?若还不回去,皇帝定要派人来接,到时候什么不都露馅了? 正当郑灵雨皱着秀美的眉头时,门外丫鬟带来了“及时雨”。 “殿下的表哥?” 她用眼神向询问容春,见她点头,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笑的像一朵静静开放的幽兰,优雅又温婉。 “请他到外面稍等。” 郑灵雨说着,又命丫鬟为她带幂篱,然后轻轻拉着李纯熙出了门。 …… 徐如云不知李纯熙与王珵吵了架,只从伙计那里知晓李纯熙来了郑府。 见天色渐晚,正好来接她。 此时他正站在院子抬头看着墙角处的杏树,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带起爽朗的笑准备转身迎接他的小表妹。 刚转身,他表情明显一滞。 让他呆愣的不是一身显眼绯红的李纯熙,而是一旁一袭水色的女子。 徐如云一捂扑通直跳的心脏,直愣愣的盯着郑灵雨,幂篱那薄薄的轻纱根本挡不住他炽热的视线。 郑灵雨的动作一楞。 徐如云瞧着郑灵雨幂篱下投过来的视线,虽看不清楚表情,可他就是觉得她在生气,顿时反应过来。 这不是他所身处的时代,这样直白的视线已是极为孟浪了,他强忍窘迫的表情,躬身一个九十度鞠躬。 “对不起!不,不是,失礼了!” 人都是这样,越想冷静便越冷静不下来。 徐如云磕磕巴巴的道了歉,故作镇定的拉着还在恍惚的李纯熙往外走,压根想不起来应该行礼告退的。 容春几个眼里只有李纯熙,自然跟着他们离开。 而郑灵雨。 她摸摸发红的脸颊,看着徐如云同手同脚的动作,扑哧一声。 第34章 算了 他纵使再不解风情,但他愿意奋不顾身的挡在我面前,就已足够。——李纯熙 驶向大明宫的马车里,坐着两个呆头鹅。 一个是因王珵之事恍惚的李纯熙,一个是初见郑灵雨而被她惊艳的徐如云。 马车驶过一处不平之地,一个磕绊,呆头鹅徐如云清醒过来。 他捂住扑通扑通的心口,喃喃自语道 “我这可真是一见钟情了,”他有些恨恨,又像是喜悦,“没出息!就那一眼,我就这么栽了?” 正当他长吁短叹之时,大明宫已到,他瞧了眼明显呆的厉害的李纯熙,摇头无奈。 “也不知这是怎么了,问也不说话,我可不敢带这样的小表妹去见姑父。” 拉着李纯熙下了马车,吩咐几句,瞧着容春等小心扶她上了辇,仪仗慢慢消失在宫墙后,便收回视线,上了马车。 “小表妹多的有人为她操心,我还是专心一下关注郑娘子的消息吧,我徐如云,绝不要再做一辈子的剩斗士!” “郎君又在说这些奇怪的话了。” 马车外的仆从们见怪不怪的嘟囔一句,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 这天夜里,旁人睡得如何不知道,但属于长乐宫与王宅的主人卧房,却是彻夜灯火。 一个在书桌旁沉思,旁边的如豆灯火衬得他眸中明灭不定;一个在窗格边望月,天边的皎洁月光映得她灰眸明亮如星。 许是冥冥中一丝红线微动,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露出了下定决心的神情。 …… 次日。 王珵同僚的一名郎中被粗鲁的推到椅子上,蒙在头上的面巾被拉了起来。 他急忙摇头,迅速适应着光线,待看清周围的情景后,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遭受这等绑架。 但他也算是个人物,没有跪地求饶,也不曾痛哭流涕,而是声色俱厉的威胁道 “尔等简直胆大包天,长安城内,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绑架朝中大员,简直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他又缓了语气,换了副面孔。 “若是快快放了本官还罢,本官也不会特意追究,但若是……” 说到这里,这人突然怒睁虎目,声若洪钟。 “若是敢对本官做什么,之后尔等被禁卫军抓到,定让你们生不如死!” “不错。” 这几句恩威并施,堪称优秀的发言并没有吓到为首之人,并且还令她赞赏点头,她慢慢回过身来,令那官员面露惊讶。 “兵士们行为粗鲁,惊扰了阁下,婢子先向您赔罪,今日做此失礼之事,乃是受了这位命令。” 女子缓缓举起手中的印信,上面属于皇家图腾和其主人名姓的印信,让这官员更加惊讶,心中却放松下来。 放下心来后,他面色便有些奇怪。 原来是这位祖宗,素日听京中传闻她行事不羁,今日切身体会,果然如此。 待听明宫婢所问问题后,他的表情更加奇怪。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户部侍郎以下的官职,同王珵王郎中平日有关联的官员们皆遭了劫。 而户部左右侍郎并未被粗鲁绑架,只是被官兵挡道,被恭敬的请到了一处富丽的别院中。 坐在主位上询问的女子已经不是得力宫婢,而是她们的正主——曜华长公主李纯熙。 …… “所以,殿下今日大动干戈,命下官等来此,就是来问……” 户部左侍郎原本有些惊慌的表情在看到主位上的李纯熙后变为哭笑不得,在听得了她行此事的原委后,更是啼笑皆非。 “就是来问王郎中平日不喜之事?” “不错。” 李纯熙丝毫不觉得她做的有多兴师动众,私下里收集信息耗时太长,不如直接凭身份来问更快。 她也不会去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王珵性子隐藏太深,尤其是在她面前,几乎没有一处不好,一处不妥,而若是想要亲眼看到他的在乎,她思来想去一夜,得到了一个办法。 做他不喜欢的事,看他什么反应。 而平常与王珵相处最多的,除了她李纯熙,自然是他的同僚,于是今日事端由此而来。 三人交谈几句,李纯熙心里有了数,便微笑着与二人闲谈起来。 待到斩冬等人将收集的言论递与李纯熙,她看罢沉思片刻,合上信纸,笑着看向一旁喝茶的二人。 “我已有答案,叨扰二位了。” 左右侍郎急忙行礼,满口“不敢不敢”。 李纯熙笑眯眯的起了身。 “两位也该应卯了,我也正好去找王珵,既然顺路,不如共行一程?” 被李纯熙三言两句便下意识交代不少自身之事的二人额上冒汗,又不敢拒绝,只得战战兢兢赔笑着与李纯熙同行。 看到户部大门之时,他们简直是热泪盈眶,言语恭敬但带着迫不及待的告辞离去,李纯熙淡笑着应了声,瞧着他们进了户部。 “私下里虽有些瑕疵,但无关大局,也算是个不错的官员。” 李纯熙又点点交上来名册上的一个名字。 “这个郎中倒是不错,临危不惧,有勇有谋,改天同阿耶说说。” 她所指之人正是最开始的那名郎中。 李纯熙以指敲桌,目光沉静。 “虽是为了王珵,但对外可不能用这个理由,就说是突袭检查官员行事好了。” 她瞧瞧名册里几个人名,其名字下不含主观的描述了他们当时的反应,冷笑一声。 “心里有鬼,一吓就露出马脚了,也不枉我特意命令兵士行为凶横。” 将名册本放置暗格,李纯熙笑的莫测。 “于公于私都有理由了,这下就好交代了。” 放松的伸个懒腰,她笑着说道“如今只等王……” 马车外忽然传来容春的声音。 “殿下,王郎君来了。” 还未出口的“珵”字顿时被卡在喉咙,李纯熙一个激灵坐直身子,面上再不见方才分析官员们的淡定,一抹属于少女的娇羞忽然迸上眉梢。 偷摸摸的撩起车帘一角,见王珵身着六品官员深绿的官服,正朝她快步又从容的走来,李纯熙眉眼下意识带上明媚的笑意。 待她又想到昨日王珵是如何对她的,顿时拉下脸来。 这边王珵走至李纯熙马车前,全然不见昨日失态的痕迹,依旧是淡笑的如沐春风。 “参见殿下。” 马车里一声冷哼,王珵笑意更温柔了些,愿意理他就是很好了。 “今日本想一早便去向殿下请罪的,但户部忽有急事,不得不来处理,请殿下恕罪。” 李纯熙没有掀帘看他,听着他语气依旧清润温和,不由再次冷哼一声。 “你请什么罪?你哪错了?你哪有错?你哪都没错。” 王珵听着她这么一连串的话,微微困惑,这话的意思和她语气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啊,他试探道 “殿下当真这样认为?” “你!” 李纯熙被他的不解风情噎住,又气又笑的拍了下桌子,起身下了马车。 “对!你王珵没错!错的是我!” 说罢,她便生气的径直往前走。 王珵实在是不明白李纯熙此时的想法,他表示无奈,又不知该如何,只好跟在她身后不停的道着歉。 李纯熙见他叨叨半天,就是没一句点在点子上,清朗的声音如今听起来也烦得很,她没好气的回头凶他。 “离我远点!” 王珵无辜的眨眨眼,可怜巴巴的离她三步远,然后李纯熙再怎么赶他,也不再多退一步,让李纯熙更加生气,转身闷着头继续走。 走着走着,李纯熙才想到今日来意。 不是要气他么?正好,她想到一名官员的语录。 “王郎中最是不喜旁人擅动他的物品,无论是书案还是旁的,一动便会收起笑,气势十分可怕。” 不就是动他东西么? 李纯熙虽在王珵书房自在行事,但出于尊重,她从未擅自翻动过他的书桌,如今她可要摸摸虎须,她倒要看看王珵能如何。 李纯熙心里咬着小手帕,恶狠狠的想着。 若是敢再吼她,她就再也不要见王珵了! 正如此想着,旁边正好有人推着推车,高高的卷宗被绑在上面,李纯熙顺势停步,转身挑眉看来。 “我要去你……” 话音未落,她看着王珵淡笑的表情忽然消失,睁大眸子伸手朝她冲来。 当她疑惑之时,头顶一片阴影传来,她思绪快速闪动。 定是绑着的卷宗倒下来了。 李纯熙脑子转的快,但身体跟不上,她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在瞧着头顶的阴影倾泻而下,和王珵失态的神情中,闭上了眸子。 “哗啦啦” 卷宗落地的声音彰示了尘埃落定,而耳边的一声闷哼让李纯熙蓦然睁眸。 身上没有传来一丝疼痛,只因为她面前屹立的深绿色身影。 王珵张开双臂虚环着李纯熙,背后便是落了满地的卷宗。 他额角慢慢流下一道血迹,极力掩饰着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的眉心,对李纯熙安慰笑道 “情急之下来不及拉开您,只好挡着了,殿下没伤到吧?” 李纯熙碰了碰王珵额角的血迹,得到了一声闷哼,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如以前一般意味不明的叹了口气。 她伸开双臂抱住了王珵。 在围上来的容春等人的惊呼中,以及急忙上前掩饰旁人视线的动作下。 她将脸埋在王珵坚实有力的胸口中,呼吸着独属于他的清香,阖眸喃喃一句。 “算了。” 第35章 不必多言 世事无常,我护不了我的儿女一辈子,但我要为他们铺上最光明的路。——康文帝 “嘶,轻点轻点。” 听到这带着谴责语气的声音,行医五十年,包扎经验深厚的太医院院正额上青筋一冒 他瞧着紧盯着自己动作的绯衣女子,忍气吞声的将动作再次放轻。 “殿下莫要再为难院正了,珵并未太多不适。” 王珵在一旁瞧得好笑,分明是他负伤,怎么倒更像是她李纯熙受了伤。 “不知好歹。” 李纯熙撇撇嘴,将捂在眼前的双手微微挪开,瞥了一眼王珵的伤口,再次掩住。 想到什么,她忧心的放下手,看向院正。 “他这伤会不会留疤?” 院正看了看王珵因失血而发白更显清透的面孔,心里腹诽留疤更好,倒是显得老天爷公平点。 然而这话他不敢说,看了看王珵的伤痕,根据经验他回李纯熙道 “殿下放心,这伤虽看起来厉害,但内里并不严重,精心将养的话并不会留疤。” 李纯熙呼了口气。 “那就好。” 王珵微微挑眉,逗她道 “若珵留疤怎么办呢?” 李纯熙看着王珵这张面如冠玉的脸蛋,支肘笑着回他。 “唉,若是你这张脸留了疤,就如同那剔透的玉石裂了纹,不好看了,我可就不喜欢了。” 王珵顿时觉得心里一哽,院正还在一旁落井下石。 “王郎中莫要激动,伤口裂开了。” 李纯熙“噗嗤”笑了出来,王珵被她娇俏的笑分了心神,也不自觉的勾起笑。 “殿下似乎许久没这么轻快了。” “是呀。” 李纯熙笑叹一声,歪头撑着下巴看他。 这几年她被这儿女情长占了心神,确实没有少时那般无忧,再加上年岁渐长,看得事情也愈多,已是不能让她再那么无虑了。 “但今日我高兴。” 是的,她今日确实很高兴,虽然大动干戈了这么一通,制定的计划腹死胎中,她却更加欢喜,王珵失态之时的神情,她已明白了。 还有什么,是比两个人互相欢喜更值得开怀的呢? 王珵不懂她心思的弯弯绕绕,他还沉浸在昨日二人争吵后的事件里。 “那……殿下是不生珵的气了?” 李纯熙闻言一挑眉,腾地松手直起身,见王珵微微忐忑的眉眼,又“噗”的泄了气势,恢复了之前放松的姿势。 “唉,跟你这呆瓜生气,真是不值,倒白白让我生了一肚子闷气。” 但她还是对王珵吼她之事耿耿于怀,如今两人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她定要将这件事说个明白。 “你那日为何吼我?” 王珵本来见她并无继续生气的打算,正松了一口气,又听到她的质问,心中一跳。 “这……” 祸不单行,院正处理好他的伤势,对他报以同情的视线,然后冷酷的请辞。 王珵瞧着院正离去的身影以及门口站着的仆从们,他再看看屋中唯二的人,漂亮的小姑娘正挑着眉看着他,王珵不由觉得后背一凉。 见实在躲不过去,他垂眸想起那日李纯熙的言论,几近自语的回答了她。 “是珵醋了。” 李纯熙从不质疑王珵的话,虽是觉得这回答荒唐,也信了他,只是有些不可置信的重复了一遍。 “醋了?” 她重复一遍,又好笑道 “你与阿耶阿兄争什么?怎么说你也不应该因为他们醋啊。” 王珵何等通透之人,一见李纯熙提都没提到徐如云,哪里不明白是她听错了他的话,而他也会错了她的意。 既然这样,他也不用因为不安而提前揭开自己的心意,只借着这个台阶下了台。 “是珵一时情急,”他眉眼再不见阴沉,笑的如霁月初散,清和温柔,“当日之事细细想来,也确是我失了章法。” 李纯熙见王珵认错态度良好,也收起刺,赧赧认错道 “也不止你啦,我也有错。” 回想起当日的刺激,李纯熙脸颊发烫,快速撇过王珵的腰腹,她以手做扇挥挥风,极力做出自然的神情。 “好啦,这事就算过去了,”她又挑起眉,警告的看着王珵,“不过以后你不许这样莫名其妙的发脾气了。” 王珵轻轻一笑,看向李纯熙,没有直接应承下来,眸中有着波澜万千,又无一种情绪能挣脱而出,他语气不明道 “我也会有忍耐不了的时候。” 李纯熙微微眯起眼,听着他的下文。 王珵看着不见怒色的李纯熙,便明白她是在用心听着他的剖白,心中软成了一滩清水,眼眶微微发烫。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懂他的人呢。 平常的小吵小闹从来不能磨损他对李纯熙的一片真心,因为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能听明白此时他话中深深的认真。 王珵敛眸掩住发红的双眼,语气带着笑意。 “珵会努力改正,也请殿下对珵多些体谅。” 李纯熙目光深沉,语气不明道 “认识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你示弱。” “珵也是如今才明白,”王珵抬起头,眸子晶亮,“在您面前,珵不必一直逞强,不是么?” 李纯熙一愣,粉面泛红的扭过头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珵微微笑着,之前李纯熙看到他受伤后,那一瞬间的心疼与温柔,他看得明明白白,而之后那个拥抱…… 他不敢奢求这拥抱中藏了多少爱意,但他已然满足。 这话不能说,但也有许多点点滴滴彰显着她对他的在意。 “珵升六品时,在背后指责珵最厉害的几名同僚,皆因不同原因被贬谪罢官。” 王珵微微加重语气说道 “在珵与您交谈之后。” 李纯熙本来想说“管我什么事”的,但王珵直白的指出时间前后,让她赖不过去,顿时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又开始嘴硬起来。 “咳,你说的人我不太知晓,不过之前倒是整治过几个人,都是作风有问题的,应该与你无关,我可不是那种以权谋私的人。” 王珵笑而不语,只盯着李纯熙看,看得她坐立不安,惹得她恼羞成怒起来。 “看什么看!” 不想听王珵的回话,她拍桌起身,先是凑过去看了看他额角,然后捏捏他的脸蛋,丢下一句。 “走了。” 王珵捂着被轻轻捏过的脸颊,抿着唇喊了一声。 “殿下。” “嗯?” 李纯熙转身,用眼神示意怎么了。 王珵桃花眼笑的弯弯,摇头不语。 李纯熙瞧着王珵只对着她笑,像个对她敞着肚皮撒娇的大狗,不由心中柔软,也回他个灿然笑容。 两人相视而笑着,其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不必多说。 …… 李纯熙回了宫,下了辇,脚步轻快的往含光殿走去。 将整理好的名册递给皇帝,笑眯眯的向他撒着娇。 “阿耶,熙儿这件事做的不错吧。” 皇帝打开册子翻了几页,破天荒的没夸奖李纯熙,只是将册子放在书桌,发出“啪”的一声。 “从王珵那里回来?” 李纯熙见皇帝这副模样便觉不妙,听到这问话更是头皮一紧,又不敢说谎,只能幅度很轻的点点头。 皇帝表情莫测,没有之前那般抓狂暴躁,只是摸摸李纯熙的发顶,问道 “若是我以后不许你们见面,你愿意么?” 李纯熙抿紧唇,不满抬头。 “熙儿不愿意,阿耶不许这样独断专横。” 皇帝长叹一口气,即使早就预料到她的回答,也还是有些惆怅,既然拦不住,也不该拦,那就让他好好看看这王珵能做到什么程度吧。 他看着李纯熙噘着嘴不满的模样,缓了表情,哼笑一声。 “你这小东西,还没嫁人呢,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哪有!” 李纯熙很不赞同他的形容,抓着皇帝的袖子不依不饶着。 “熙儿才不是这种人,答应了阿耶十八岁再嫁人就决不食言。” 皇帝笑呵呵的从曹高良手中接过茶盏,垂眸轻啜着,待压下了喉间的痒意,再抬眸看着自己的小女儿。 “今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见李纯熙还想说什么,皇帝起身拉着她就往外走,转移话题道 “好了,现在多陪陪你这可怜的阿耶才是正事,我们散步去。” 父女俩再次手拉手往前走着,只不过一个高了不少,而另一个则被时光压弯了腰。 …… 近些日子长乐宫的气氛十分不错,因为其主人心情愉快至极。 李纯熙自放下心事后,少女情愁被她排解一空,每日在王宅、东宫、皇帝处流转,日子过得十分逍遥。 某日她动极思静,正难得在长乐宫书房习字时,一个预料之外的人带来了预料之外的事。 …… “舒和快坐。” 李纯熙笑眯眯的放下毛笔,拉着进门的舒和郡主就往里走。 “近些日子有些事,不曾来拜见表姐,望表姐恕罪。” 李纯熙拉起福身请罪的舒和,佯装嗔怒道 “与我有什么好请罪的,”她又逗起舒和,“只要你说出这些日子做了什么,我便不生气了。” 舒和素日直爽的神情不在,眉间带上了属于少女的娇羞。 这表情李纯熙哪里不明白,前段时间她也曾日日在自己脸上看到的。 李纯熙不由心中一跳。 第36章 舒和 舒和定会后悔,但我更希望她不要后悔。——李纯熙 李纯熙端起茶抿了一口,她几乎能猜出来舒和接下来的话,无非是堕入情网,有了心上人。 她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不舒服源于她对舒和的感情。 李纯熙从来不是以同辈的眼光来看待舒和的,因舒和年少失怙,她对着舒和总有种长辈对晚辈的怜惜与疼爱。 如今舒和有了心上人,李纯熙颇有种“女大不中留”的惆怅,但她自认没什么资格多言,只压下情绪,勾起笑来,等着舒和的下文。 待舒和缓缓道来的时候,李纯熙的脸色随之阴了下来。 片刻,长乐宫中传出李纯熙微微拔高的声音。 “绝不可以!” …… “听说,你与舒和不欢而散了?” 皇帝笑呵呵的看着李纯熙气冲冲的冲进含光殿,一屁股坐在太子身边,太子见她小脸通红,拿出折扇为她扇着风。 “阿耶!” 皇帝调侃的语气惹得李纯熙恼火一跺脚,她一把抢过太子手中的折扇,“刷”的一声打开,猛的为她和太子扇了两下。 见李纯熙恼火的不像样,皇帝知道逗过头了,干咳几声后便假装肃了神情。 “嗯……我倒还不知原委,你说来听听?” 李纯熙闻言,缓了手上的动作,有些失神的慢慢坐下,语气飘忽。 “舒和有了心上人。” “这不也挺好?哪家的郎君,我帮她掌掌眼。” 太子挑挑眉,觉得若是二人家世相配,又两情相悦,也是件佳话不是? 皇帝摇摇头,看着李纯熙恍惚的表情。 “定是有什么不妥,才让纯熙这般异样。” 李纯熙朝皇帝笑了笑,又拉着太子的衣袖。 “若真两人真的般配,我也是如阿兄这样想的,可我是怎么都没想到。” 她彻底停下扇风的动作,眸带求助般看向皇帝太子,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 “舒和,她的心上人竟然是……” 李纯熙有些难以启齿,见她的父亲兄长都面带鼓励,终于说出此人姓名。 “沈国公之子沈晁。” “你说什么?!” 皇帝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他拍案而起,怒目圆睁,有些狰狞的表情吓得李纯熙一个激灵。 太子也被吓了一跳,极快的观察了皇帝一眼,他拉过李纯熙,安慰的捏捏她的手。 李纯熙只是下意识一抖,回神便上前两步,疑惑问道 “阿耶这是怎么了?” 皇帝下颌被咬的紧紧的,他见儿女都面带疑惑,将颤着的手收回袖中,缓缓坐下。 “小太阳,你确认舒和……”他有些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字说道“与沈晁,两、情、相、悦?” 李纯熙担忧的看着皇帝,诚实点头。 “她亲口所言。” 说到这里,她也带着些怒其不争道 “舒和也太不知事了些,先不说沈晁是个没出息的,就他的年龄,足足大了舒和……” 李纯熙有些卡壳,看向自己的兄长,太子很给力的接上她的话。 “大了二十三岁。” “对,大了二十三岁,都能做舒和的父亲了,再看看他的后院,前年主母才被妾室磋磨致死,怎么也该明白此人并非良人啊。” 皇帝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 “这才叫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阿耶这话什么意思?平昭姑母怎么了?” 皇帝顿觉失言,摆手收了那追忆的神情。 “没什么,陈年旧事而已,不必多提。” 李纯熙脑子转的极快,太子亦然,兄妹俩对视一眼,没再追问下去,却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见皇帝大怒之后有些萎靡的神色,李纯熙很是心疼,便不愿再细谈这事,想插科打诨过去,眸子一转,计上心来。 她又将怒气聚于眉间,气哼哼的再次为她和太子扇起了风。 “反正我就很气,我要气死了。” 看着太子被她猛烈的扇风扇得表情无奈,加上他被风吹得发丝凌乱,十分滑稽,惹得李纯熙差点憋不住表情,急忙抿唇,抛出了准备好的重点。 “格老子的!” “噗!” 太子本来想端茶挡一下李纯熙的扇风,刚抿一口便听见她的这句惊世之语,不由扭头喷茶,咳了几下,将茶盏“砰”的置于桌上。 他微带怒气的止住李纯熙的动作,点着她的额头。 “堂堂长公主,因何出此粗鄙之语,还有,”他本就硬朗的脸上染上凶狠,“这等辱骂之语是谁教你的?我非要将他……” 本来李纯熙还是笑眯眯的听太子训她,听到后面太子逐渐危险的语气,来不及回头看皇帝的神情,急忙上前捂住太子的嘴。 “阿兄别说了,这是我从……” 她话音未落,太子也未来得及挑眉拉开李纯熙的手,便听得龙椅之上传来幽幽一句话。 “我教她的,你要将我如何?” “阿耶那里学来的。” 李纯熙慢慢吐出最后几个字,慢慢的看着太子的表情变得呆滞,慢慢的看太子瞪来一道“坑哥”的谴责视线。 “阿兄,我……” 太子用力点了一下李纯熙的眉心,凶巴巴的瞪她一眼,起身向皇帝请罪。 “是儿失言,请父亲恕罪。” 皇帝哼了一声,摆手让李纯熙上前,看了看李纯熙眉心的一点红痕,没好气的看向太子。 “她稚儿年幼,欺负她做什么,有本事上来来打我啊。” 稚儿李纯熙满脸无语,见太子伏首跪于地上,抿唇对着皇帝不爽道 “您昨日还说熙儿是个大姑娘了,不能抱了的。” 皇帝不由干咳一声,瞧着李纯熙满眼谴责,不停示意他让太子起来,顿时表情变得酸溜溜的。 父女俩在御座之上打了几下的眼神官司,最终仍是皇帝败北,太子成功起身。 而关于舒和之事,李纯熙只总结了一句话,让皇帝太子赞同点头。 “她若是迷途知返,我们依旧如常,若她执迷不悟,这苦果终是要她自己尝的。” …… 舒和选择了执迷不悟。 得到舒和下月成亲的消息时,李纯熙正在王珵的书房,懒懒歪在专门为她布置的美人榻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榻。 “以她的刚硬脾气,我早就猜到她不会回头的。” 李纯熙听罢盛秋的话,停了手上的动作,扭头看着窗外枯黄的秋景,神色淡淡,又有些凄怆。 正在埋头处理公务的王珵听到李纯熙有些异样的语气,从卷宗堆里抬起头。 “殿下在为舒和郡主难过?” 李纯熙摆手让盛秋下去,听到王珵的提问,起身走至他面前,拨弄着笔架上的毛笔。 “显而易见,她走了步错的不能再错的棋,我心疼她,又帮不了她。” 王珵神色并无一丝波动,他将砚台推离李纯熙,免得她袖子沾了墨,又接着低头下笔。 “不论对错,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殿下何必自扰。” “你外面一副温润君子模样,内里却是个冷酷无情的。” 李纯熙不满,将玉手“啪”的盖至王珵正在书写的卷宗上。 王珵虽收笔极快,但墨点的惯性却不是能阻拦的,李纯熙白皙的手背上顿时多了一个黑点。 他叹了口气,放下毛笔,捧起李纯熙的柔荑,帮她慢慢擦拭着。 “这世间芸芸众生何其之多,珵顾不过来的,能守得在意的人一世无忧,便是珵心神所至,毕生所求了。” 李纯熙垂眸看着王珵温柔有力的帮她擦拭着墨痕,目光柔软。 “花言巧语。” “字字真诚。” 李纯熙被他逗乐,也散去了那一丝对舒和的复杂。 “下月舒和成亲,你陪我去。” 王珵抬眸看她一眼,应了下来,李纯熙见他有些疑惑,解释道 “我不会大张旗鼓为她撑面子的,私下里见她一面便是,之后不论她过得如何,我也不会多管了。” “好。” 王珵从来都不多置喙李纯熙的决定,他总是这样带着温柔的浅笑,站在李纯熙的身旁,支持着她的一切。 行程定了下来,李纯熙移了注意力,她感知着右手上不属于她的温度,笑眯眯的晃了晃右手。 “擦也擦好了,你还要握多久?” 李纯熙向来脸皮厚,与王珵的情思几乎是隔了一张纸后,她便很少害羞了,而王珵…… 王珵闻言触电般松开紧握的玉手,耳根久违的微微发红。 “与殿下说的入迷,珵失礼了。” 李纯熙似笑非笑的“嗯”了一声,瞧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大发慈悲的饶了他。 “说起来,今年时日所剩不多,再过几个月到了明年,我便要及笄了。” 王珵被这话转了注意力,发烫的耳根恢复正常,他点点头。 “殿下生辰在三月,算来确实快了。” 见王珵神色恢复如常,李纯熙移了视线,就及笄之事与他交谈起来。 …… 待到长安满城金黄,舒和成亲之日已到。 第37章 不要后悔 王珵的脸真好摸啊……——李纯熙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朱雀大道上,王珵的马车缓缓行驶着,时不时被吹起一角的车窗,总会露出一抹倾城的剪影。 王珵瞥了一眼车外时不时看来的行人视线,默默拉紧李纯熙面前的车帘,惹得她不满回头。 “已是深秋,殿下要保重身体。” 李纯熙挑眉,伸手就将车帘猛的拉开,得意的向王珵挑衅道 “我偏要这样,你能奈我何?” 王珵不说话了,只是安静的注视着她。 李纯熙瞧着他清凌凌的眸子直视着她,顿时没脾气的移了视线。 “你别老是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听从你的一切指令的。 王珵抿唇微笑,他虽不明白李纯熙的想法,但不影响他发现这个唯一能治李纯熙的办法,只要他静静地看着她,李纯熙从来都是先投降的。 将车帘再次轻轻拉上,李纯熙并没有阻拦,王珵正想同她说什么,忽然看到窗外略过一架马车,他目光一凝。 李纯熙对王珵的情绪变化很敏感,她疑惑的准备也看过去,王珵伸直修长的手掌遮住她的视线。 “殿下还是不要看了。” “奇奇怪怪的,”李纯熙被他这话勾起了好奇心,抓下他的手挑帘看去,“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伴着王珵微叹声,李纯熙敏锐的看到了在她们之后的马车,看到家族徽记,她冷冷一笑。 “原来是她。” 王珵专注的看着李纯熙,怕她心里不舒服。 李纯熙面带无趣的收回视线,拉上帘子。 “倒是忘了,她沈韫玉是沈国公家的。” 瞧着李纯熙并无异样,王珵心中一松。 “所以珵不愿意让殿下看到此人。” “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李纯熙神色淡淡,又想到什么,扬眉看向王珵,灰眸中带着兴奋,“这样说起来,舒和岂不是成了她的继母?” 王珵被她一说,也想到这一茬,不由轻笑摇头。 “辈分何等之乱。” 李纯熙笑叹一声,解气道 “辈分乱不乱又不关我们事,但只要想到她一见舒和就要叫母亲,心里还是觉得痛快不少。” 王珵瞧着李纯熙高兴的模样,但笑不语。 他不会告诉李纯熙他为她做了什么,本着君子之道,他不会对女子下手,便给她的丈夫,冯茂才下了不少绊子,反正他也是个无能的蠹虫。 而至于结果如何…… 王珵瞥了一眼在沈国公府前下车的沈韫玉,厚重的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神情,已是一份完美的答卷。 不屑再看第二眼,王珵收回视线中的冷意,带起淡笑看向李纯熙。 “沈国公府已到,殿下打算如何?” 李纯熙一听这话,原本因沈韫玉吃瘪而快活的神情沉默下来,沈韫玉不过是个无伤痛痒之人,而舒和才是让她不能释怀的。 见王珵面带关切的神情,李纯熙心底一松,叫他陪她一起来果然是正确的,她现在心情还不至于坏到极致。 本来想喊人进来帮她带幂篱,但李纯熙一看王珵,顿时勾起笑来。 她娇气的一抬下巴,做出盛气凌人的样子。 “帮本殿下带幂篱。” 王珵一瞧她神情便觉不妙,结果果然如此,看了看旁边繁杂的幂篱,他有些为难。 “殿下还是叫人进来,珵不太熟练此物,怕伤到殿下。” 话虽这样说,但他心里已经明白李纯熙绝不会听他的,瞧着李纯熙不置可否,仍抬着小下巴看着他,王珵无奈一叹。 拿起幂篱左右观察一下,王珵极小心的将幂篱移到李纯熙头上,缓慢的往下戴。 李纯熙被他慢吞吞的动作弄得不耐。 “我又不是水晶人,一碰就碎,那么小心做什么。” 王珵用斗笔落笔都丝毫不乱的手掌此时竟然出了汗,回答都来不及,专心致志的将幂篱戴到正确的位置,这才微松一口气。 他隔着袖子微微抬高李纯熙的下巴,帮她系着带子。 “殿下可要比水晶珍贵多了,珵不敢不小心。” 假正经。 李纯熙嫌弃的看着他尽力不触碰她的动作,待到王珵为她整理好,将袖子往上一抬,结结实实的将细嫩的双手按在王珵脸颊上。 她实在是喜欢极了王珵脸颊的手感,带着些报复的狠狠揉捏了几下,李纯熙才不舍的松开。 见王珵微微呆愣的表情,李纯熙扑哧一笑,再次朝他伸手,但力道全然不同。 温柔的将他耳边散落的碎发掖至耳后,她便扔下一句话,下了马车。 “我去见她就是,你随意。” …… 李纯熙被盛秋扶着下马车之后,幂篱后的神情便再不见一抹温情。 她观察着面前的沈国公府。 明明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婚礼,却莫名的觉得有些冷清,府外马车虽绵延到视线所不及之处,但仔细观察,便能看出并无几架来自长安权利上层的马车。 “这种亲事,有点身份的都不会来,她到底图什么。” 凭李纯熙的敏锐,一眼就看出了这门亲事的价值基本上是一文不值,从今日的情景,也可管中窥豹的看出权贵们对这门亲事的看法。 李纯熙喟叹一声,习惯性的回头看了眼王珵的马车,便转身向前走去。 “走吧。” 身后洋洋洒洒的侍从们跟着她紧随其后。 …… 舒和正坐在梳妆台前,她平日里正经的有些不近人情的神情已经看不到了,取代的则是陷入爱河的羞怯与欢喜。 满心欢喜的她看不到身后仆妇们的各色表情,只专注的看着自己还有什么不妥。 随她一同长大的大丫鬟眼睛肿的厉害,仍是强笑着帮她梳妆,而舒和的奶娘则面带忧虑,笑都笑不出来。 而被沈晁从沈国公府调来的仆妇们都老神在在的站在一旁,看起来亲近,实则只看着公主府的人在忙碌。 舒和的另一个大丫鬟快步走进房间,先是看了一眼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舒和,咬着牙强忍怒气的朝沈国公府过来的主事嬷嬷说道 “赵嬷嬷,我们郡主乃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贵府竟然将郡主安置在偏院,也太过无礼了!” 那赵嬷嬷高高瘦瘦,颧骨突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的看着大丫鬟,声音尖利道 “郡主是金枝玉叶不假,但到底是以继室身份进府的,为了以示对先主母的尊敬,这才暂时将郡主安置在偏院的,过些日子,自然会将郡主迎入正房。” 那丫鬟被这阴阳怪气的一副话气的发抖,而那赵嬷嬷扭头看向舒和,似笑非笑道 “舒和郡主,您也认为不妥么?” 见舒和沉默起来,她做出为难的模样。 “可这件是老爷亲自吩咐的,说您肯定会体谅他的,若您不愿意,我这就跟老爷说去。” 舒和瞧赵嬷嬷做出欲走的姿势,急忙伸手一拦。 “赵嬷嬷也太急了些,”她低头脸色微红,“既然是晁郎吩咐的,自有他的道理,那便如此吧。” 她看向自己的丫鬟,面带警告的挥手。 “今日是我的大喜日子,不要无事生非,下去吧。” 那丫鬟泪眼汪汪,又不敢哭,只好强忍着委屈福身,快步走至角落,才慢慢擦起眼泪。 赵嬷嬷嘲讽的看着她难过的模样,又瞥了一眼继续关注起自己的舒和,与周围的仆妇对视一眼,皆嘲弄一笑,满眼不屑。 正当这时。 “啪!” 房间的大门被猛然推开,一道茜色身影大步走进来,身后便跟进一大群有序的仆从。 舒和被声音一惊,循声望来,见到来人,惊讶起身。 “表姐?” 来人正是李纯熙,她眯着眼坐到盛秋抬过来的椅子上,往后一靠,高高在上的威严气势便油然而生。 环视一圈,她忽的冷笑一声。 那赵嬷嬷一等人早就被她这番气势吓到,再不见方才那看不起人的不屑,这一声冷哼,更吓得她们猛的一抖。 李纯熙看了一圈便收回视线,抬起手端详着自己弧度完美的手掌,幽幽问道 “赵嬷嬷是哪个?” 赵嬷嬷顿时满头冷汗,吓得没了反应,随她一同的仆妇却急忙推了她一把,讨好的看向李纯熙。 “禀贵人,赵嬷嬷便是这位。” 李纯熙看都没有看过去,一摆手,便有几人上前,先是熟练地在赵嬷嬷出声前往她嘴里塞进一团布,然后再拖着她毫不费力的往外走。 整番动作快速而寂静,更显可怖。 片刻,门外便传出一声闷声的哀嚎,随即立即归于寂静。 舒和被这一幕弄得愣住,这时才反应过来,瞧了瞧皆战战兢兢的仆妇,又看到自己的丫鬟们面带快意,警告的看去,见她们收敛,才上前福身道 “舒和参见表姐,”礼罢之后她带起笑来,“表姐是来送我出嫁的么?” 李纯熙不答话,只微阖着眸子,幂篱上的薄纱掩住了她的神情。 她不开口,没人敢说话。 于是屋内就这么诡异的安静着。 第38章 好自为之 此时的我还不知晓,他们上一代人中,隐藏着何等肮脏龌龊的伤痕。——李纯熙 喜庆的婚房内寂静极了。 舒和见李纯熙没作答,不敢再问,安静的立在一旁,而方才被吓到的仆妇们缓了神,急忙交换着眼神,凭默契无声的张口说道 这是谁家的煞星,这么厉害? 这小贱人叫她表姐,是哪位公主罢。 公主?这么嚣张……怕不是? 这人刚做出嘴型,便忽的捂住嘴,惊恐的看向同伴们,也看到了她们眼中的害怕。 怕什么来什么,门外走近一人,正是方才出去的仆从之一。 她朝李纯熙福下身,动作间,露出了裙边一点突兀的红色,众人皆是一抖。 “禀长公主,您吩咐的婢子已经问了。” 还真是这位! 仆妇们一听到这个称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朝内虽有几位公主,但只有一个是被封为“长公主”的,那便是…… 一名胆子小的仆妇腿软的跪了下来。 李纯熙眼中向来没这些人的位置,她低着头看着手指,摆手道 “该听的不是我,正主在那。” 仆从会意,起身向舒和走去,走至她面前,微微福身。 “郡主请附耳过来。” 舒和迟疑的看了李纯熙一眼,最终心里的对李纯熙的信任让她听话附耳过去。 随着那仆从的嘴唇开合,舒和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当仆从说罢,回到李纯熙身后时,舒和身子已经开始颤抖起来。 “这都是她说的?可属实?” 没有指名道姓,所有人却都明白她说的是赵嬷嬷,那仆从一怔,随即点点头,一脸自信。 “在婢子们手段下还能说谎的人,绝不会是个小小的主事嬷嬷。” 舒和后退一步,她的丫鬟急忙扶住她。 李纯熙这时才把视线移向舒和,她敲着太师椅的椅背,看着舒和怔然的模样,劝诫道 “此人心中并非只有你,你又何必自甘堕落?而且……” 她将视线移到自己正前方,目光有些散漫。 “婚姻大事,乃是结两姓之好,如今先不说沈家如何,你看看今日来的李家人里,有几个是与你身份相近的,你看不出来么?” 舒和还是沉默着,李纯熙微微挑眉,朝她看过去。 “你这桩亲事得不到母家祝福,你今后日子如何过?你前些年支撑平昭公主府,也该明白这个道理。” 舒和这时才微微一动,呆滞的眸子添了一点亮光。 “您与陛下对我的恩德我都记得,舒和绝不会忘记。” “你不必记得,我们是一家人。” 李纯熙见她终于开口,看样子有种明白过来的感觉,她趁热打铁道 “如今你若是不愿,直接脱了嫁衣离开便是,剩下的有我帮你处理。” 舒和沉思一瞬,嘴角便带起笑来,虽有些僵硬,但还是恢复了从前的灵动,李纯熙嘴角也慢慢带起笑。 只见舒和面含感激的看向李纯熙,开口道 “不必了。” 李纯熙敲着椅背的动作一停,屋内便没了杂声,只回荡着舒和的话语。 “我嫁给晁郎,便预料到今日的情景,表姐与外人都是因为他不成器,才为此生气而不来的吧,”舒和说到这里,面带急切的朝李纯熙说道“但他其实是有大才的,只是受了压制。” 无人看到李纯熙嘴角一扯,而舒和脸带羞怯,微微绕着手帕。 “两姓之好什么的,我不在意的,只要我们好好过日子,也无需依靠这些。” 李纯熙再次敲起椅背,声音比刚才大了许多,频率也快了不少,她僵着声音道 “你现在听不进去,我也不与你谈家族的影响,我只问,那姓赵的交代的,你的晁郎私下里如何说你的,你就这么忘记了?” 舒和眸子一黯,又扯起嘴角。 “我相信他的,就算他说了这话,想必也是另有隐情,我会好好问他的。” 李纯熙沉默下来,她盯了一会舒和娇羞的神情,忽的笑了一声。 “表姐?” 舒和对她的反应有些疑惑。 李纯熙摇摇头,撑着膝盖站起来,微抬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舒和看了看日头,对她笑道 “吉时快到了,表姐可要观礼?” 李纯熙回过神来,伸手掀开幂篱,露出一张若霞明玉映的容貌来,顿时让明艳的房间更添了一抹霞光。 但众人现在来不及注意这张脸,所有人皆瞄了她一眼,便猛的低下头去,只因为李纯熙那双眸子。 那双银灰色的眸子仿佛开了光的剑刃,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与锋芒,只微微一瞥,便觉如刀割一般,令人不敢直视其光辉。 眸子的主人只盯着舒和,见她面露惊慌,李纯熙眼睫微颤一下,朱唇轻开合几番,却只说出了四个字。 “好自为之。” 随即转身大步离开,只留下一屋寂然。 …… 李纯熙如一片红霞般往前移动着,将盛秋在后面让她小心走路的规劝抛之耳后,嘴角抿的紧紧的。 但老天爷不明白她想独自走一会的心思,刚走几步,李纯熙便看到前方行来的一群人。 此时她没那个耐心做戏,只冷着脸撇了一行人一眼,便在仆从们上前隔开的一条道上翩然而去。 此时反应快的人礼才行了一半,而被李纯熙容貌惊艳到的还没反应过来。 一位女眷先是眼带妒忌与不满,但看到前方李纯熙又一次出现了一行人,而这一次她还是那样直接擦肩而过,瞬间收了神情。 “这可是沈国公与其同僚啊,她都敢这样这样无视过去?” “你也不看看她是谁,如今这天下女子里,她是头一份,如何不敢?” 另一名女眷起身,先是谨慎的看了周围一眼,才继续摇起团扇,慢悠悠说着。 “但也太过张扬了。” 那女眷仍是有些不满,之前反怼她的女子又开口了。 “呵呵,嘴上说的如此,心里还不知道该如何羡慕呢。” 那女眷还来不及涨红脸说什么,便有第三人插了嘴。 “谁说不是呢,这女子若能活成曜华长公主这般,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这下众人都不说话了,皆有些感怀唏嘘。 …… 这边李纯熙心情极坏,尤其是再碰到沈国公一行人之后。 她接着朝他们瞥过去,却意外的与沈国公对上了眼神,李纯熙脚步不停,收回了视线。 这老头竟然不见喜色,甚至看起来还很不开心? 凭舒和身份,嫁给他那毫无实权的儿子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如何做此阴郁之态,奇也怪哉。 正想着沈国公的异常时,李纯熙已经踏出沈国公府,看到了正站在马车旁的王珵。 一对上王珵温柔的视线,她便将这无关紧要的思绪丢到记忆角落,只留满心对舒和的失望与憋屈。 所以王珵就收获了一个朝他扑来的委屈包。 “这是怎么了?” 王珵强忍接她满怀的欲望,伸手将李纯熙拦在半步外,见她一脸委屈,迟疑一瞬,轻轻捏了捏李纯熙的脸颊。 李纯熙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愣,表情滞在脸上,王珵对她浅浅一笑,调侃道 “殿下素日喜欢这样对珵,想来是认为这样会令珵开心?那珵这样对殿下,殿下如今可开心了?” 什么歪理,李纯熙对他的胡扯只有一个白眼送上,明知道她捏他脸只会让她自己开心。 不过经过王珵这几句打趣,倒是让她冷静许多。 在王珵的搭手下,李纯熙上了马车。 见她情绪稳定,王珵推过一盏茶,开了话题。 “舒和郡主拒绝了您的好意。”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李纯熙闷闷点头道“不错,你猜到了?” 王珵表情淡淡,瞧着她低落的神情,摇摇头。 “并非猜到,而是一直很肯定。” 见李纯熙抬眸看来,他拿起茶壶,为李纯熙添上茶水。 “殿下初听到她成亲消息时,不也是如此笃定么?您如今这般,也不过是为她意难平罢了。” “你说得对,”李纯熙怔怔点头,“我也不过是心存侥幸,万一她就忽然明白了呢?” 她又自嘲一笑。 “结果我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她的性子,是个一条路走到黑的。” 王珵关切的看着她,正想着如何安慰她,便见李纯熙看向他,眼中不见失望,只余冷静。 只见她如平常那般向王珵分享她的想法道 “她什么都听不进去,难道陷入爱河的女子都是这般毫无理智,像变了个人一样么?” 王珵被这旁观者一般的言论弄得心中一冷,便见李纯熙立即摇头。 “不对,不是这样,我就不……” 她正想说“我就不这样”时,便看到王珵如冰雪初融的对她笑着,瞬间反应过来,扭头微微脸红道 “……我阿娘就不这样。” 王珵却不再心冷了,他垂眸先反省了一下自己。 他其实并不太自信李纯熙对他的感情,但或许…… 他看着李纯熙因脸上漫上绯意而更显明艳的眉目,笑的温柔。 “殿下所言甚是,携手一同面对未来,一起成长为最好的自己,这才是夫妻的意义。” 第39章 梦境 我既成了一线生机,自当尽我所能。——李纯熙 水,到处都是水。 李纯熙睁大眸子看着面前的一切。 遮天蔽日的洪流以不可阻挡之势迅速蔓延,将所经过的一切都化为汪洋。 一名妇人趴在被泡的肿胀的男人身上哀嚎着,原处一名口鼻都淹在水里的女子高高举起木桶,里面一名婴孩正在酣睡。 李纯熙立即上前想帮她抱起木桶,却发现自己双手从木桶中穿过,动作间,母子二人被袭来的浪花打没,再不见人影。 无能为力的情绪淹没了李纯熙,她猛的抬眼,显出些许久未见的仓皇。 她放眼望去,处处都是恐慌与哭嚎,何等一副人间地狱。 李纯熙双睫颤抖着,不停环视周围,有些无措的喊着 “阿耶,阿兄,王珵你们在哪呀……我该怎么办,这到底是怎么了……” “李家的儿女,可不能就知道哭鼻子。” 正当李纯熙鼻间通红,双眸含泪时,一道浑厚的男声从她身后传来,李纯熙正想回头,却被一双厚实粗糙的大手按住了脑袋。 “您是谁?” 李纯熙只觉得这双手像极了她的父亲,亲切又慈祥,让她下意识信任。 男子却不回她,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这世上还有比天灾更可怕的,你可要见见?” 他嘴上虽是询问的语气,手上却以不容置疑的力道按着李纯熙往一旁扭去。 顿时李纯熙耳边便传来喧嚣的声嘶呐喊,她定睛望去,又是另一幅人间地狱。 这是一处战场,两军兵戈相见之下,几乎遍地都是血肉纷飞与鲜血淋漓。 男子语气无情凉薄道 “这便是人祸。” 而李纯熙一眼就认出了一方的兵旗,那是他们大康的黑底龙纹旗,上面一道“玄”字赫赫在目。 “那是玄甲卫。” 李纯熙红着眼瓮瓮的说出这支军队的名字。 “他们失败了。” “嗯?你如何得知?” 那男子顿时纳罕,揉揉李纯熙的脑袋。 李纯熙看着玄甲卫兵士们愤慨狰狞的神情,几乎是以命换命的向敌军劈砍着,又看到城墙上青筋暴起,猛吐一口鲜血随即不顾下属阻拦披甲上阵的白发老者。 此时玄甲卫士气空前高亢,杀的敌军节节败退,任谁都能看出胜利是眼前的事,怨不得男子发问。 可李纯熙的泪忽然落了下来,因为她知晓了他们这般的原因。 在玄甲卫身后的城墙内,他们为之守护的地方,则是满目疮痍,原本整齐的房舍被烧的一空,没有一处不是狼狈而破烂的,没有一处是听不到哭声的。 “因为他们守护的地方,守护的人都没有了。” 李纯熙哭的难过,这是她的国,她的家,死去的人都是她的子民,与她拥有着同一个祖先,都留着同她一样传承炎黄的血液,叫她如何不伤心。 这时她身后的男子忽然大笑出声,浑厚的笑声笑的李纯熙耳膜发震。 “好孩子,好孩子!” 他笑的豪迈,动作却温柔,让李纯熙坐上自己宽厚的肩膀,轻拍着李纯熙的后背。 指着哀嚎人群,他语气全然不见悲伤,只留冷静与认真。 “不要为之哭泣,兵士守护的东西,从来不是什么地方,而是你的下一句——人,只要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只要写着大康的旗帜没有倒下,就不算输。” 李纯熙擦着泪,默默点头,她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亲眼见到,依旧忍不住悲伤。 男子又忽的叹了口气。 “给你说这话也不知道对不对,但我想告诉你。” 他昂首看着天上缥缈的白云,纵然地下有再多的悲欢离合,这天空依旧是这么悠然自在的。 男子脸上染上了一抹睥睨与无情。 “对于我们这种统治者而言,有时候,人命不过是个可以变化的数字罢了,在这基础上进行调度,才不至于因小失大,从而获得最大利润的解决办法。” 李纯熙赞同点头,就像一百个人与一千个人二选一,她定会选择一千人,不是不怜悯这一百人,无非是…… “无非是力不能及罢了。” “是啊,无非是力不能及罢了。” 男子被这话惹得长叹一气,自出现来就令人不敢置喙的气势中多了一抹无奈,亦或是遗憾。 “人力终有穷尽时,做不到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李纯熙莫名有些心疼,她终于想起低头看男子,可正当她看去时,男子的面容模糊起来。 “时间到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您此话何意?” 李纯熙急忙追问,她不明自己所在何处,也下意识不愿相信地下的两幅惨剧是真实的,但理智让她开口问道 “难道眼前之事,日后必然发生?” “或许是真,亦或是假,这要看你了。” “靠我?” 李纯熙敛眸盯着自己细嫩的双手,抿紧了唇。 男子揉着李纯熙手感良好的脑袋,感知着李纯熙轻盈的重量,与她娇弱的身躯,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种慈祥温和。 “尽你所能便是,你要明白,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你不是他们的救世主,而是那一线生机。” 李纯熙抿着唇抬眼,便见周围的一切已经开始消逝。 男子抓紧时间交代着她。 “这场梦全看你愿不愿记起,你若不愿,谁都不会怪你,这是他们本该的命数,可你若记起……” 他将李纯熙朝上推出,宽厚的大手擦掉李纯熙眼角的一点泪痕。 “天数的反噬,有我与你一起扛,去吧!” 男子面目模糊,可李纯熙莫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定是慈爱的,不含一丝强迫的,又是殷切的,充满着对人民怜悯的。 李纯熙眼角又流下泪来。 “我的亲人都叫我小太阳,他们爱我,我也自当回馈。” 男子哈哈一笑,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挥挥手,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的亲人为你自豪,小太阳。” 而留在李纯熙眼底的场景,便是男子负手而立在天地间的雄伟剪影,与他眸子闪过一抹银灰。 …… “祖父!” 李纯熙猛的坐起身,一身轻汗让她穿着的轻薄亵衣有些透明,她大口呼吸着。 在她一旁守夜的容春早就醒过来,坐在李纯熙床边为她擦着汗。 “殿下做噩梦了?别怕,别怕啊。” 李纯熙由着她为她擦汗,直到喝了一盏茶冷静下来后,才微微蹙眉揉着额角。 “我好像做了场很长的梦,可全都忘记了。” 容春为她换着亵衣,闻言随口道 “方才您喊了祖父呢,婢子刚开始都以为听错了,毕竟您与先帝见都没有见过呢。” 李纯熙喃喃一声,“祖父?” 她似乎有些触动,紧紧封闭的梦境因为这个称呼裂了道缝。 她下意识觉得这梦境的记忆充满着危险,似乎记起来就有对她不好的事情发生,但又觉得答应了什么人,必须要记起。 “好痛!” 李纯熙忽然捂住自己的双眼,痛呼起来。 “殿下?殿下!” 容春瞧着李纯熙忽然捂着眼喊痛,就在她下意识愣住的一瞬,便见李纯熙捂着眼的双手下有两道血迹流下,顿时吓得手足发冷。 “来人啊,来人啊!殿下出事了!” 她往外踉跄的跑了两步,大喊了几声,便急忙回到李纯熙的身边,顾不得什么尊卑,上前便扒开李纯熙的双手。 只见李纯熙已经被痛晕过去,双眼还在缓慢但不停滞的往下流着血泪,这闻所未闻的情景让她实在是茫然,不由抱住李纯熙悲泣起来。 “您这是怎么了啊,盛秋快来,不不,快去,快去请太医啊!” 不说进来的盛秋几人被吓得如何,之后的长乐宫便忽然在半夜变得灯火通明。 然后这明亮的灯火从长乐宫开始蔓延,几刻内,整个皇宫便醒了过来。 …… 被惊醒的皇帝半点起床气也没有,衣衫不整的从起居处冲到长乐宫。 他一进门便直奔李纯熙,看着李纯熙双眼的血痕,双手不住地颤抖。 抱起昏迷的李纯熙,他为她擦去血痕,便又有新的血迹流下,他不由震怒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人能答出原委,东宫也闻声而来,顺便带进了顾不上礼仪尊卑,已经脑子不清醒的想强闯皇宫的王珵。 就在长乐宫内气氛达到冰点,太医们已经觉得脑袋不保时,李纯熙忽然咳了起来。 “纯熙曜华小太阳!” 时刻关注着她的几人双目通红的扑到床前。 李纯熙闭目微微笑道 “这是怎么了?” 几人连忙追问了几句,李纯熙皆一一回复。 这时皇帝才想起来什么,让跪着的太医上前查看,听到太医的“并无异常”的回答,皇帝微微皱眉,不是他对太医不信任,而是此时太过蹊跷。 这时王珵微微蹙眉,发觉了什么。 “殿下,您如今可好?” 李纯熙顿了顿,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眨了眨,看着视线里除了血红而再无旁色的世界,心里是无人知晓的果然如此。 她知道瞒不过这群时时注意她的几人,如实说道 “可能有些不好。” 李纯熙看不到表情忽变的几人,尽力语气平淡自然道 “我看不到了。” 第40章 别怕 不论你是什么模样,只要你是你,我就永远是喜欢你的我。——王珵 “我看不到了。” 李纯熙此言一出,皇帝眼前一黑,梗着脖子便往后倒去,太子立即色变,可想上前的动作被一旁的太子妃拉住,她轻微的对他摇摇头。 这边离皇帝最近的王珵伸手扶了一把,皇帝缓过气来,慢慢坐到李纯熙床沿上,太子才紧握着拳缓缓回到原处。 “阿耶?” 李纯熙听着这一番动静,有些忐忑的往声音处看去,那双睁开的眸子更让缓过神来的皇帝与王珵等人心如刀绞。 她原本银灰色的眸子如今被一层血痕覆盖,定睛看去,便觉其中满是不详与危险。 王珵立马上前挡住了太医宫女们的视线,纯熙这幅样子决不能让外人知道,皇帝太子也反应过来,摆手让无关人等下去。 太子妃轻轻拉起茫然的李穆清,与太子对视一眼,也款款离开。 众人走罢,殿门被阖上,皇帝难得不带敌意的看了眼王珵,见他视线不离李纯熙,默了一瞬,没有赶他,回头看向李纯熙。 “此事太过神异,小太阳,你可知晓原委?” 李纯熙抿抿唇摇头道 “我不记得,我只觉得……” 她神色忽然变成面无表情,配上她精致的五官,像个玉做的娃娃,不见一丝人情。 “逆天改命,自要承担反噬。” 这无情淡漠的语气让几人怔住,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李纯熙又恢复了原来信赖亲近的神情。 “只觉得这是我应该承受的。” “你到底做了什么!什么事情需要你牺牲这么多来承受!” 见李纯熙虚弱的模样,皇帝回想起方才她那毫无温度的表情,他出奇的震怒了。 吼了她一句之后,皇帝便像个困兽一般起身走了个来回,然后便背对众人,紧握着床框不再说话。 太子暴躁的抓抓头发,发冠几乎散乱下来,他看着李纯熙有些委屈的模样,按捺无名的怒火,上前安慰道 “别怪父亲,他只是恨……”太子声音忽的哽咽一瞬,不知是说皇帝还是说他自己,“恨自己无能为力而已。” 王珵不着痕迹的看了太子一眼,又继续看向李纯熙,他面上不见暴躁也不见担心,眸中似是一潭死水,又暗含涟漪。 李纯熙看不到他岑寂的神情,但心有所感的朝他的方向笑了笑,随即安慰着众人。 “不必难过,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都是一时的,等我想起此事原委,眼睛自会恢复。” 皇帝几乎是一瞬间问道 “何时?” “还要等一个契机。” 李纯熙摩挲着被子里的一处衣角,神情有些飘忽。 待到她说累了,要休息时,皇帝太子这才千难万舍的起了身,准备离开,见王珵不起身,皇帝一挑眉。 王珵坐在床沿,沉静的脸上露一抹窘迫,李纯熙闭着眼也能猜到这一幕,撒了几声娇,皇帝忍了忍,甩袖便离开了。 太子警告的看了一眼王珵,也跟了皇帝出去。 屋内忽的安静下来。 李纯熙将被子里的手伸了出来,手心里是一处被捏的满是褶皱的鸦青色衣角,解释了王珵没有起身的原因。 她将衣角松开,摸索几下,还是没有摸到想要的。 王珵默默的将自己的手送过去,李纯熙这才得偿所愿,勾起一抹笑来。 李纯熙紧紧抓着王珵的手不说话,王珵只静静的看着她,另一只手从她眼前掠过。 见她毫无发觉,王珵眸中深藏的悲伤与痛苦再也没能藏住,几乎是毫无遮拦的露在李纯熙面前,但却依旧无人能见。 “多希望此时眼盲的是我。” 李纯熙听他突兀的一句话,手上一颤,又勉强勾起笑来。 “那可不好,我瞎了有人照顾我,你瞎了我可不愿意照顾你。” 王珵看着她口是心非的笑,眼中痛意更甚。 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在李纯熙的嘴角,被李纯熙握着的手掌反握住她。 “在我面前,不想笑就别笑,害怕我也绝不会笑你。” 李纯熙忽的流下泪来,妖异的赤眸被泪水冲走了一丝不详,像一枚历经沧桑的红宝石被水擦拭,透出了那千万年孕育的灵光。 “我害怕。” 红宝石的主人这样说道。 她瘪着嘴,露出了这些年从未表现出的脆弱。 随即她感觉自己被温柔搂起,陷入了一处温暖的怀抱。 李纯熙先是一怔,随即紧紧伸手紧紧抱住那劲瘦的腰腹,她来不及感怀王珵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主动的动作,只有满腔心绪要对他说。 “我好害怕,王珵。” 王珵将下巴点在李纯熙头顶,目光柔软又悲伤,语气却依旧冷静自持,不露一点不好的情绪。 “我在呢,您的父亲兄长,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在您身边呢。” “我知道,”李纯熙在他怀里点着头,含着哭腔道“我都知道,可我还是害怕。” “我睁开眼,发现什么都看不到了,可你们都在,我不能哭,要强装镇定,阿耶阿兄已经很担心我了,我不能让他们更担心,可我真的害怕,我什么都看不到……” 李纯熙的语无伦次让王珵心如刀割,他抱紧李纯熙,用坚定的力道彰显着他的存在。 “是珵浅薄,可能没有办法感同身受殿下的痛苦,但请殿下放心,无论您如何,我定会,”他微阖眸子,表情变得安宁,“永远陪在殿下身边。” 就这样一个不停哭着,另一个不断哄着,直到李纯熙含泪睡去,王珵僵直的身子才微微一动。 忍着肩膀的酸麻将李纯熙轻轻放平,他为她擦擦泪痕,见她一身凌乱,移开视线为她盖好被子,待腿上酸麻一过,便起身准备喊人为她整理。 轻缓的将门扇打开,王珵还没来的及出声,便迎上了几道目光。 皇帝太子、太子妃和李穆清,头发花白的贾太傅和发型有些凌乱的郑灵雨,还有角落阴影处站着的舒和,以及平日关爱李纯熙的几位老人,都静立在殿门外。 王珵莫名眼眶一红。 “纯熙,你看到了么,你为他们忍受害怕,而他们也愿为你忍受寒霜疲惫,这爱之一字,从来都是互相给予的。” 虽自觉现在还不配,但此刻,他这样做了。 王珵替李纯熙朝众人深深拜下。 …… 那天夜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几日后,李纯熙除了眼睛外,其他都恢复如常,为了掩藏眸色,她不再睁眼,对外只说不小心伤了眼,要休养一段时间。 在容春小心的搀扶下,李纯熙摸索到了窗沿上的雪花,先是被冻得一缩手,随即又展开笑颜,小心的捏起了雪团。 王珵站立在她不远处,他的右前方是一袭明黄的皇帝。 “小太阳近些日子大概被闷坏了,你今日带她出宫玩玩吧。” 听到皇帝的吩咐,他先是讶异一瞬,随即躬身领命。 皇帝别扭的哼了一声。 “你别以为我承认你了,若不是小太阳愿意跟你一起玩,我绝不会让你与她在一处。” 王珵淡笑着,没有反驳。 皇帝见他不搭腔,脸上仍是那副让他火大的淡定表情,青筋一冒,丢下一句“若是她少了一根头发,拿你是问”的威胁,便甩袖而去。 王珵行礼看他离开,才起身掸掸袖子,浅笑着看向李纯熙。 …… 李纯熙在容春的劝阻下终于松开了手,由着容春急忙为她擦雪的动作,笑的顽劣。 “殿下今日很开心?” 听到王珵清润的声音,李纯熙笑眯眯的回身,朝前方招招手。 在她左边的王珵心疼一闪而逝,随即淡笑着走至她正前方,碰碰她的手。 “方才陛下下令,今日……”他眉心带上一点调皮,“今日殿下就归珵了,您可要好好听话。” “嗯?” 李纯熙愣了一下,然后表情神秘的示意往王珵伸过手来。 照着她的命令,王珵将双手伸向李纯熙,只见她回身拿了什么,然后放置在他手心。 王珵先觉手心一凉,待李纯熙的手离开他的视线,才发现手里多了个什么。 是个粗陋的小雪人。 “这就是我的报酬,喜欢么?” 李纯熙指尖透着红,却笑的比窗边的红梅更要明艳。 王珵瞧着她的笑靥,手上一个用力,雪人便多了个坑,他干咳一声,将雪人小心摆放在窗前。 “珵很喜欢,但出行不便,还请先放在殿下处,待珵回府,再取回不迟。” 见李纯熙有可无不可的点头,他微微一笑,示意下人扶她,说道 “陛下说您闷了,今日您便随珵出宫,我们这就启程吧。” 李纯熙顿了顿,喊住王珵,将手从容春手中抽出,朝他伸去。 “不是说今日我归你么?怎么不拉上我?” 王珵脸腾地一红,看着周围侍从吃惊脸红的神情,再看看李纯熙坦然自若的动作,耳根通红的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珵失礼了。” 李纯熙照常回了句。 “假正经。” 王珵抿唇一笑,不再看旁人的眼神,只专注的牵着李纯熙慢慢远去。 第41章 祭天大典 失明那段时日,是我此生不能遗忘的不安。——李纯熙 今天的李纯熙很听话。 被王珵牵着走在坊市间,喧嚣的人声与她视野中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她却依旧淡笑着。 王珵带她走了一会,才发觉李纯熙的安静,见她只闭着眼只跟着他走,顿时发觉他的失误,纯熙看不到,他还带她逛什么街? 愚蠢之极! 王珵眉眼染上一抹懊恼,停下了步子。 “怎么了?” 李纯熙见他不走了,歪头疑问。 王珵想向她行礼请罪,又反应过来她看不到,只得微微握紧李纯熙的手,歉意愧疚道 “是珵做错了,明明殿下不便,珵还这般……” “我很开心。” 李纯熙打断了他的话,另一只手也握住王珵,再次肯定道 “我真的开心。” 王珵怔了一下,苦笑起来。 “殿下莫要安慰我,您在我面前可以随心所欲的。” 李纯熙顿时一挑眉,几日里安静许多的眉眼忽然带上骄矜,声音也多了些少女的娇蛮。 “跟你好好说话你还不信,非要我凶你才行是嘛。” 王珵半点不见被凶的恼意,甚至还掩唇笑出了声。 见李纯熙因他的笑声而逐渐上挑的眉梢,急忙咳了几声,开口止住她即将触发的坏脾气。 “珵只是许久未见您这样了,”他语气因为温柔而显得低沉些许,“您还是这样最好看。” 李纯熙被这话搞得脸一红,脾气也发不出来了,扭过头哼了一声。 “算你识相,”她又惩罚性的用力捏捏王珵的手,“不过本殿下怎样都好看。” 她的力道对王珵来说跟小猫儿挠似得,感受着手心毫无威胁的力道,他点头应道 “殿下说的是。” 此后的时间,王珵牵着李纯熙几乎在长安城走了个来回,直到李纯熙再也撑不住,才上了马车准备回宫。 到了宫门口,他扶李纯熙下马车,只觉李纯熙按他的力道大了不少,下车凳时还踩了个踉跄。 王珵微微蹙眉,仔细看着李纯熙,她脸上还是那副浅淡的笑意,眉心却多了些疲惫,见容春等人暗含心疼,他猛的反应过来。 李纯熙是怎样长大的? 千娇万宠,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小公主,今天就这样被他拉着走了这么远的路。 王珵沉默下来,再看到李纯熙下了马车,不是进宫,而是站在原地等他的模样,袖中的手指一颤。 她是不安的。 她的眼睛导致她不可避免的不安,这种不安不因他与皇帝等人的关切而减少,也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 只要她的眼睛一日不恢复,她就会继续不安下去。 这些日子他几乎日日与李纯熙相见,每次来见她,她身边总有一个或多个亲近之人在场,她也黏人了不少,今日也难得的听话。 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的不安上,那种安静乖顺的神情不该出现在李纯熙身上的。 王珵心中痛极,以至于面上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凭着恐怖的自制力,他深吸一口气,勾起笑来。 “您送珵的礼物,还请殿下再帮珵保管一日?明日珵来见您,再取回可好?” 李纯熙先是一喜,又微微蹙起眉来。 “你这些日子天天找我,一待就是半日,公务肯定要落下不少了,你上面的右侍郎马上就要致仕了,你不想这个位置?” 这叫他如何不欢喜她?王珵心中软成一滩水,抿唇笑道 “珵自有分寸。”他已经顾不得太多了。 李纯熙察觉出了他的异样,微微眯眼,也不让他保证,只是非要让他将雪人拿回去,并且之后几日拒绝了他的求见。 直到王珵察觉到她的意思,终于能冷静下来,开始中和两边的事情,这才终于得见李纯熙。 …… 冷静下来的王珵是可怕以至于恐怖的,当他从右侍郎手中接过印信时,沉浮官场几十年的右侍郎也不得不感到一丝忌惮。 这个少年人,实在是太可怕了,他的同龄人还在朝廷的底层摸爬滚打,与他背景相似的贵族子弟也不过是乘着家族的势力而稍强一点。 只有他,自身已经踏踏实实的踩进了权利上层的圈子,这还不算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他的行事。 右侍郎笑容满面的扶起行礼的王珵,瞧着他毫无自傲,礼仪仪容无一点可指摘之处,心底发寒。 他的手段有多凌厉尖锐,他的神情就有多温润无害,这样的人…… 拍拍王珵的肩膀,右侍郎笑的意味深长。 “老朽此生也就走到这里了,不过少年郎还大有可为,老朽在此先祝你有朝一日官居一品,位极人臣了。” 王珵笑的谦和恭顺,闻言行礼道 “珵实在愧不敢当,但珵自会为此努力。” 嘿,这种时候说话都这么滴水不漏。 右侍郎哈哈一笑,大步出门去。 …… 而滴水不漏的王珵领了官服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了长乐宫。 像个孩子讨要夸奖似得,王珵将升职右侍郎之事告知李纯熙。 李纯熙不辜负他的期望,含笑听完,很是赞扬了一番,惹得王珵耳根微红。 看不到王珵的表情,但李纯熙可以猜到,他此时定是那种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愿打断她话的小傲娇,她联想到这一幕,不由失笑。 “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以前,清儿每次课业得了夸奖,来找我要表扬的场景。” 这句一语双关的话让王珵难得的露出些羞涩,不想让她取笑,转移话题道 “您说起皇太孙殿下,珵倒是有件事请殿下帮忙。” 李纯熙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闻言挑挑眉。 “与清儿有关的?你说来听听。” 王珵垂下眸子,有些难于启齿的迟疑说道 “皇太孙总是喊珵哥哥,这……有些不妥,还请您让他改口才是。” 李纯熙眼角再次蕴出笑意,她忍笑道 “那你说叫什么?” “他唤您姑母,自当唤珵叔叔才是。” 王珵停顿一瞬的声音让李纯熙终于大笑出声。 “你们也差不了几岁,叫你哥哥有什么不好的?” 王珵恼羞喊了声“殿下”,李纯熙这才勉强收住笑意。 斜斜歪在榻上,她揉着笑疼的肚子,安慰道 “好好好,我给他说,不过他改不改就是他的事了。” 王珵微笑着看着她,窗外风雪交加,窗内温情暖暖,一派暖意。 …… 随着年节的即将到来,皇帝太子等人本就焦躁的心情更上一层,朝内官员每天都深觉痛苦。 “春日大典马上就到,您到时定要上场,这可如何是好。” 王珵脸上也不见了与李纯熙在一起时的宁静,染上一抹忧心。 正主李纯熙却一派淡定,她将手伸在窗外感知着雪打在手上的触感,随即便被王珵拉了进来。 听着他的唠叨声与为她擦拭手的动作,她撇撇嘴。 “船到桥头自然直,皇上不急太监急。” 变成太监的王珵还没啼笑皆非的开口,门外便传来一声冷哼。 “我倒不知道,我何时就变成太监了?” 明黄色的身影伴着婢女们的“恭迎陛下”声走了进来,李纯熙被抓个正着,实在赖不掉,只得嘿嘿一声,打诨插科起来。 见皇帝只哼笑不接招,李纯熙便耍起赖来。 “反正大典要上的,眼睛也暂时是好不了的,急也没用,顺其自然就行了。” “你倒是心大。” 皇帝终于开了口,隔着空气点点近日愈发孩子气的李纯熙,无奈摇头。 “也只好如此了,幸而你只要帮我捧香,然后给列祖列宗上香罢了。” “嗯哼。” 李纯熙洒然一笑。 …… 李纯熙的洒然在春日大典那日依旧维持着,她站立起来让众人看着。 “可有不妥?” “没有呢。” 容春帮她拉正一处衣摆,后退一步看着李纯熙。 她原以为已经可以免疫李纯熙的美貌攻击,可每次为李纯熙盛装打扮之后,她就定会惊艳一次。 “每次看到殿下这幅模样,都觉得这天地间的灵秀,一大半都汇聚到您身上了。” 李纯熙被这夸张的称赞逗得一乐,听到门外繁夏的催促,她敛起笑意。 “时辰快到了,走吧。” “是。” 容春板正表情,上前扶住李纯熙,慢慢朝门外走去。 之后的祭天大典,因为之前已经说过她眼睛不好,所以李纯熙只要在容春的服侍下一一完成。 接着就到了去太庙祈福上香的时候,这里只有留着皇家血液的天潢贵胄,以及身居高位的权臣可以走上去。 而且其中有资格进去的女子只有一品长公主的李纯熙,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让别人帮忙。 高高的长阶上,李纯熙在皇帝几人隐晦的注视和大多数饱含深意的眼神中昂首走着,脚步轻盈,不见狼狈,若不是她阖着的眸子,没人觉得她眼睛看不见。 衣袖下的青紫隐隐作痛,没几个人知道,她为了不丢脸,在之前摩挲着爬了这个台阶多少遍,摔了多少下。 李纯熙就这么从容的笑着往前走。 她是大康最尊贵的长公主。 她是必须骄傲着的李纯熙。 第42章 眼神 我从不是单方面的为纯熙付出,她心里是有我的。——王珵 “纯熙,拿好。” 太庙中,太子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将点好的香放置她手中。 李纯熙回了他个笑,因她出生就被封了长公主,所以从她三岁知事起,太庙祭祖时捧香的任务就一直是她在做,如今也并无大碍。 之后时间里,宽阔肃穆的太庙中,人影绰绰,香烛遍布,依礼数行事中,除了李纯熙钗环之声,男人们玉佩碰撞之声外,再不闻其他。 直至到皇帝大拜完,该李纯熙上前上香。 在太子的细微指示与皇帝不动声色的动作下,她站置于正位,微阖眸子,神情庄重,高举香烛深深拜下。 一拜抬首后,李纯熙觉得面前出现了什么,但不能停止动作,继续二拜下去,再抬首时,已能看到事物轮廓。 当她三拜起身,将香烛置于庞大的香炉内时,她已然看清了面前之物。 是一副画卷,画卷之中的黄袍男子正端坐于龙椅之上,银灰的眸子与她如出一辙,他对她微微笑着。 石破天惊般,记忆中的枷锁化为无物,刹那间,前尘后果已明,李纯熙眸中血障随之消散。 她回以他一笑。 霎时太庙里风起云涌,响起万民感念之声,涌出氤氲霞光万丈。 …… 太庙中的异象,全长安城的人几乎都看到了,但太庙中的人无心考虑这些人的感受,神情各异的出现在山下等候之人视线中。 皇帝强忍掩住李纯熙的动作,而太子还是年轻气盛,将李纯熙紧紧拉住,掩在身后,护犊子似得不让众人瞧。 但若是一个人引起注意,不是别人掩住就能解决的,官员行礼退场之时,各色视线先是在李纯熙身上绕了一圈,才各自散去。 李纯熙被这些人看得有些不舒服,她再聪慧,到底涉世未深,只以为他们只是见神异之事觉得震惊,并没多想,而皇帝环视一周,眸中泛起寒光。 …… “阿兄,你为什么要挡着我?” 李纯熙跟着沉默的父子俩回到含光殿,见二人默默不语,很是奇怪。 瞧着二人对视一眼,没有对此解释,她也不在意,只说起了对她而言更重要的事。 挥退下人,她上前一步肃了神情。 “阿耶,黄河要决堤了!” “什么?!” 李纯熙说完这句话只觉顿时头晕烦闷,但不严重,见皇帝太子猛然看来的视线,再次抛下了惊人之语。 “而且,幽州要遭劫了。” 李纯熙心有所感,想必是凭着这双有些神异的眸子,才能得祖先一线启示,可论起她能做的,却是不多。 她轻轻一笑,她不行,可她的父亲与兄长,不正是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么。 将梦境之事细细道来,话罢,李纯熙看着沉思起来的皇帝与太子。 她知晓皇帝太子从不质疑她的话,可此番事大,凭着她一家之言就要做出影响朝局的决定,是件艰难的事。 到底是皇帝老谋深算,他最先反应过来,招手让李纯熙上前,碰碰她的眼角,见她眨眼,笑了笑。 “确实应了你的话,想起此事眼睛就好了。” 李纯熙不说话,只盯着皇帝看,皇帝知道她的心思,如常的拍拍她的脑袋。 “事关重大,要细细谋划。” “百姓等不得。” 李纯熙摇头表示不赞同。 “黄河绵延千里,养育了多少百姓,你不知晓决堤处是哪里,也不知事发之日是何时,若要让黄河边的州府都警惕起来,不说工程浩大,人力不足,更惹得人心惶惶,反而不妙。” 皇帝眸中满是统治者的冷静与智慧,而太子因眼界还不到家,更精于谋算一些。 “幽州遭劫之事,听你形容,应该是匈奴那些蛮子作祟,但玄甲卫骁勇善战,外祖……徐总督更是老当益壮,若其中并无内贼作祟,那些蛮子不可能进得幽州。” 皇帝看了太子一眼,默认了他的话,李纯熙这下不再质疑,面带崇拜的看向二人。 “阿耶阿兄真厉害。” 太子对妹妹的崇拜很是受用,皇帝也微微淡笑。 “是我着急了。” 李纯熙冷静下来,也觉自己太过急躁。 “若论起对百姓的在乎,阿耶阿兄定是比我更关心的,我太过冒进了。” “小太阳能明白就好,你得先帝启示,也受了这么多苦,阿耶与你兄长也绝不会让你的付出白费。” 李纯熙鼻间一酸,转过身去不让他们瞧见,揉揉眼角道 “既然如此,阿耶阿兄责任重大,肯定要忙起来了,熙儿就不打扰了。” 说罢,她便行礼准备离开,而皇帝看到李纯熙熠熠生辉的灰眸时,忽的一凝,想起什么。 “等等。” 他喊住李纯熙,见她面露疑惑,沉默片刻道 “太庙之事……总之,近些日子你乖乖待在宫里。” 李纯熙歪歪头,有些明白又有些不解。 “得先帝启示,避免了太大的祸端,难道不是件好事,阿耶为什么要让我避风头。” “是件好事,但人总是畏惧与自己不一样的人,不过你身份高贵,此事反而与你有益,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先帝显灵一事……” 皇帝想起那些权臣的眼神,龙椅上的手慢慢握紧。 “父亲是太多人心中的恐惧。” 他罕见的对先帝用起了亲近的称呼,眼中很是复杂。 “崇拜的畏惧有之,反面的恐惧也有,我不知道他们受到刺激,会对最像他的你做出什么来。” 李纯熙到底是没有亲眼目睹过康太祖当年的盛世风采,不明白他在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心中是怎样的巍峨大山。 她摸摸自己的眸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 “所以,我最近就只能待在宫里了。” 李纯熙撑着下巴笑盈盈的看着对面清隽的青年。 “您的眼睛好了?” 进门听李纯熙絮叨了许久,他只盯着李纯熙澄澈的眸子,说出了第一句话。 “王珵!” 李纯熙恼火的放下手,瞪向他。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殿下见谅,珵只是……” 王珵近日眉心的阴郁彻底散去,笑的若云开雾散,霁雪初晴。 “珵只是太欢喜了。” 李纯熙瞧着王珵眸子晶亮的看着她,莫名明白了他的意思,脸红起来。 “都说了早晚会好的,乱操心什么。” 王珵只是看着她笑着。 实在扛不住他的眼神,李纯熙认输般的侧过脸去,忽的想到什么,迟疑起来。 凡事有利有弊,黄河决堤与幽州遭劫,是一些人的危机,同样也是一些人的机会,尤其是…… 李纯熙看着王珵穿着来不及换掉便急急来见她的五品青袍,纠结起来。 “殿下有何烦心事?” 王珵见她精致的眉心微蹙,也微微皱起眉来,他见不得李纯熙不开心的模样。 李纯熙看了一眼王珵,只见他桃花眼里水光潋滟,看似多情,却只映出她一人倒影 她忽的打了自己一下。 “殿下这是做什么?” 王珵立即上前捂住了李纯熙被打的地方。 纵使打她的是她本人,他眸中还是下意识染上了一抹冷意。 李纯熙拉下他的手,顺势握住,抿起唇来。 “我就是觉得自己有点自私,”说着,她释然一笑,“不过自私是应该的,只看此事,对方与自己谁更重要些了。” 她认真的看向王珵。 “现在你比较重要些。” 这副不知前因后果的话让王珵眼露困惑,李纯熙最后一句话则让他神色一怔。 李纯熙没看到他的神情,继续说道 “我今日记起遗忘的事了。” 幽州之事水太深,于公于私,她都不能说出去,于是李纯熙只将黄河决堤之事告知了王珵。 王珵神色凝重起来,李纯熙见他立即信了她的话,心中一暖。 “虽不知晓决堤之处,但工部的人不是吃闲饭的,想必阿耶一下命,几日之内必定能将目标缩小到几处。” 见王珵神色蓦然深沉起来,李纯熙便知晓他猜到了她的后话,垂着眸子道出下句话。 “此事不可能会有太多人知晓,这是你的机会,你可以去向阿耶……” “你想让我去?” 被王珵打断了话,李纯熙居然没有生气,只是侧过头去。 “虽然危险,但凭你的能力,不足为惧,若你此事功成,便是许多人都得不到的好处。” “我没有问这个,我只问你,你想让我去?” 王珵顿了顿,声音微沉。 “你想让我……离了你身边?” 李纯熙眸子忽然蕴上泪来。 “蠢货!我要是想让你去我就不会说我自私了。” 她躲开王珵伸来的手,并撒气似得狠狠拍了一下,扭过头去生气起来。 此时王珵才将李纯熙之前的异常与这件事联系起来。 “我自私……”“看谁更重要些……”“现在你比较重要……” 他起身朝李纯熙拜下,掩去眼中深沉的感情。 “珵……定不负殿下期望。” 第43章 中毒 没有谁能替旁人表示原谅。——李纯熙 王珵离京了。 李纯熙歪在美人榻上神色恍惚,旁边便是埋头处理奏折的皇帝。 “怎么?这就想他了?” 皇帝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看了李纯熙一眼,见此情景冷哼一声。 “我有点生气,他居然没告诉我他何时离开。” 李纯熙颇有些咬牙切齿说着,又看向皇帝,目含幽怨。 “阿耶居然也不告诉我。” 皇帝闻言瞥了眼昨晚王珵送来的请辞帖子,再看了眼今早才收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李纯熙,没有答话。 他放下毛笔,起身站置一副卷轴前,上面“海纳百川”的大字笔走龙蛇,入木三分。 皇帝一时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一个国家若是集中力量针对起某一件事情,那效率是极为可怕的。 在皇帝的调度下,几日之内,便已经将决堤范围圈定在了几处,而王珵择定了江南,前去向皇帝请命。 对于王珵在众人还不知晓此事前便来请命的事情,以皇帝的能力,这几乎是不用考虑的事,定是他家这个小姑娘给他开了后门。 但收益越大风险越大,能不能分得这一杯羹,还是要看他的本事。 他允了王珵。 不说他有多期待朝中能多出些青年才俊,单论能不能让他放心的将女儿托付,就看这位世家君子能走到哪一步了。 正思索之时,皇帝便听得身后李纯熙撒娇的喊声,顿时回了神。 “我还没追究你给他泄露消息的事,你倒先埋怨起我来了?” 见皇帝转过身来,背着手看向她,李纯熙顿觉理亏,干笑一声,上前撒了个娇,提起裙子便溜之大吉,殿内只留下了啼笑皆非的皇帝。 …… 而急忙溜回长乐宫的李纯熙,收到了一封姗姗来迟的信。 “怪不得昨晚没见到你,原来是在王珵那里过了夜。” 看到一夜未见的长缨,李纯熙眼尖的看到它圆溜溜的肚子,惩罚性的拍了它一下。 “伙食不错呀,乐不思蜀是不是?” 收到长缨有些委屈的“咕咕”声,她终于失笑出声,轻轻的摸着长缨肚子上细密的绒毛,顺便取下了它脚上的信。 “臭王珵,说不出什么好话,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李纯熙凶巴巴的自语一句,手上轻柔的展开了信笺,定睛望去,上面只有一句话。 “你我定有再见之日,何必相送徒增愁绪。” 她几乎能联想出若是王珵亲口说出这话,该是怎样的场景。 他神情应当是温柔缱绻的,声音应当是清润温存的,潋滟的眸子里应当只映出她一人,像是他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人存在。 李纯熙脸腾地红了,这时耳边一声属于长缨的叫声惊醒了她。 “怎么了?” 她急忙看向长缨,只见长缨锐利的眸子如今满是委屈,长喙力道极轻的点点李纯熙放在它身上的手背。 李纯熙疑惑张开手掌,映入眼中的满手散落的绒毛,以及长缨那处明显秃了一块的皮肤显示了她的残忍行为。 她十分心虚的将手移开,随动作而飘落的羽毛让长缨委屈的“咕咕”声根本停不下来,长乐宫顿时热闹起来。 …… 热闹是一时的,无聊才是长久的。 李纯熙百无聊赖的日子持续了许久,直到从江南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奏折,打破了这份安宁。 “江州到江南?” 接到消息赶去含光殿的李纯熙看着奏折,将眉深深的皱了起来。 王珵还真的压对了。 李纯熙先是为王珵高兴一下,便又沉寂下来,虽是明白他们定有规避,但不影响她对王珵的担心。 而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之后传来的奏折,眼中不见太多忧虑。 “幸而提前做过准备,疏散过百姓,如今冲毁最多的是房屋建筑,百姓伤亡不算太多。” 李纯熙闻言看向之后的信息,略松眉心。 “比起记载前几次黄河决堤导致的惨痛情景,这次确实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多亏了你啊,小太阳。” 皇帝神情慈爱,不论是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作为一个父亲,他都由衷的为李纯熙感到骄傲。 “这是我应做的。” 李纯熙摇摇头,她既承了这份尊荣,也自当为此回馈。 待太子以及重臣等来商议政事时,李纯熙起身告辞。 出门时正好与太子撞了个正面,太子递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顺便指指含光殿门口。 “穆清在外面呢,让他跟你一起玩。” 李纯熙笑眯眯的应了一声,顶着众臣的目光袅袅而去。 在宫门口找到等候的李穆清,李纯熙牵着他慢悠悠走着。 在御花园里玩了一会,日头渐烈,姑侄俩便打道回府回了长乐宫。 李纯熙笑眯眯的听着李穆清手舞足蹈的讲着他遇到的趣事,顺便将他按在椅子上,然后坐到了对面。 “嗯,嗯,很有趣,你接着说。” 相谈甚欢时,下人们陆续捧着果盘糕点进来,李纯熙点了点其中一样,便有人从托盘上取下,小心放置于案几上,随即退下。 “这是我让御膳房特意为你做的玉酥卷,可嫂嫂不让你多吃,你吃几口过过嘴瘾就行了。” 李纯熙听着李穆清说话漏风的语调,眉眼含笑,她这小侄子换牙挺迟的,前段时间才掉了门牙。 不过李穆清倒不像她当年那样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依旧是十分爱说爱笑,配上他黑洞洞的牙齿,很是让她开心了一段时日。 李穆清向来听她的话,虽然很想大快朵颐,但还是只挑了一块糕点,慢吞吞吃着。 李纯熙见他这小气的吃法,取笑他道 “照你这个吃法,这一小块你能吃到明天。” “姑母不懂我的痛。” 李穆清咽下指甲大小的糕点,抬起头来,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沉痛。 “吃不到甜点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 他还煞有其事的狠狠点了点头,惹得李纯熙好笑又心疼。 但她可不想让自己的小侄子长大以后依旧是一嘴蛀牙,多丢脸呀,李纯熙敲敲桌子,挑眉道 “装可怜也没用,只能吃这么一小块。” 李穆清自知没得商量了,只好再次夹起一米米糕点,往口中送去,动作间,他忽然顿住了。 “怎么了?” 李纯熙见他没了动作,歪头问了句,又调侃道 “难道是突然明白我的苦心了,决定一口也不吃了?” 李穆清还是不说话,李纯熙感到一丝异样,李穆清很是尊重她,从不会不回她的话的。 “清儿?” 她心中不详愈甚,直起身子往李穆清处探去,还未碰到他,李纯熙就先看到他下巴处滴落的血滴。 “来人!” 屋内传来李纯熙近乎失态的叫喊。 事发突然。 太子还待在含光殿与皇帝处理政务,听得李穆清中毒的消息,稳重的表情瞬间失色,他猛的站起身来。 皇帝神情也有些变色,与太子对视一眼。 “你先过去,我压下消息。” 太子来不及多说什么,行礼后便匆匆离去,只余坐在龙椅上神色肃冷的皇帝。 “终于忍不住了么?” 伴着一声冷笑,一旁做空气的曹高良将头更往下低了低。 …… 长乐宫里寂静极了。 李纯熙只慌了一瞬,便迅速将事情压了下去,她以自己身体不适的理由,请来她的专属太医,此时正为李穆清把着脉。 见太医收手沉思起来,一旁的李纯熙握紧手,声音有些发颤。 “如何?” 那太医又要来了李穆清吃过的糕点,仔细看了半晌,已有了定论。 “回殿下,这是流传极广的一种常见毒药,一旦服下,片刻便会发作。” 太医见李纯熙眉眼染上不耐,知道她现在不想听这个,立即换了说辞。 “皇太孙殿下吃的极少,底子也极好,这毒药本就粗陋,方才臣一来便为皇太孙催吐过,如今喝几天药就好了。” 李纯熙这才松了口气,摆手让他下去熬药,而这时太子也大步跨了进来。 “阿兄。” 她上前迎上太子,跟在他的身后将太医的话如实相告,然后红着眼低下了头。 “清儿是为我挡了祸。” 送进长乐宫的糕点、李纯熙每天这个时辰定要吃茶点的习惯、知道李纯熙向来不喜欢下人因试毒而破坏糕点外形的毛病。 如此种种,若李纯熙还猜不出来这是针对她而来,也枉费了皇帝的教导了。 太子已经坐到床边,看着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并无青色的李穆清,心下微松,听到李纯熙满含愧疚的语气,回头看向她。 “什么挡祸不挡祸,事已发生,不必多想。” 李纯熙还是不能释怀,尤其是见到在太子妃接到消息后失了风度赶来的身影。 之后纵使缓过来的太子妃与太子如何说“不是你的错”的安慰,都不能让李纯熙释然。 但李纯熙的不能释然不代表她会哭哭啼啼的道歉,反而会让她痛定思痛。 长乐宫中,斩冬握着刀肃杀的神情,彰示了李纯熙再一次露出了她的狰狞獠牙。 第44章 窥见 阿耶阿兄,瞒了我许多。——李纯熙 当李纯熙清理长乐宫探子的行动快变成单纯泄愤的时候,令她愤怒的源头——李穆清,终于醒了。 已经有些看不下去的几人松了口气。 太子与太子妃第一个上前观察,然后很体贴的将位置让给了李纯熙。 李纯熙咬着唇凑过去,一时竟有些不敢看李穆清。 李穆清脸色还是苍白得很,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拽了拽李纯熙的衣袖。 “姑母,那糕点你没吃吧。” 醒过来第一句话,竟然是问她有没有吃有毒的糕点,李纯熙鼻子一酸,几近落泪。 “没有。” 她声音闷闷的。 “那就好。” 李穆清松了口气,见李纯熙眉眼沉沉,没一点平日的张扬,他继承自李家的聪明脑袋一转,便想到原委。 定是因为在姑母宫里中了毒,令姑母十分愧疚吧。 他想了想,勾起如以前那样自然的笑。 “幸亏姑母没有吃,不然我们两个都中了毒躺在床上,让别人来瞧,出去一说,‘李家这姑侄俩一前一后中了毒,可真傻’,这多丢人呀。” 李纯熙登时破涕而笑,见她终于笑了,李穆清微微敛正表情。 “我不会怪姑母的。” 此言一出,李纯熙这段时间度日如年般的忐忑和内疚,霎时烟消云散。 与她而言,旁人所说的“没关系”是没有一点作用的,只有当事人愿意说出“原谅”,才算是圆满。 李纯熙终于如释重负,她侧过身去用帕子掩掩眼角的泪意,再次转回身来,点点李穆清的额头。 “叫你贪嘴。” 李穆清怪叫一声,惹得太子不满的看过来,见李纯熙与他说的正欢,暂且忍了下来,想着等他身体好了再收拾不迟。 李穆清还不知道等他好了之后有一顿训斥在等着他,如今他只想着与李纯熙逗趣。 “姑母也太不讲道理了,若按您的意思,我以后一点糕点都不能碰才对?” 李纯熙还没出声,一边坐着的太子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带着戏弄的笑说道 “清儿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让为娘高兴,那以后清儿便自觉的不要再吃甜点了可好?” 话罢,李穆清小脸上那不可置信的表情,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李纯熙灿然而笑间,余光看到了负手而立在殿门口的皇帝。 此时他脸上不见看到太子就发黑的神情,只是看着他的家人们微笑着,眼中是发自内心的温柔。 …… 李穆清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而他得了太子妃的私下小报告,得知太子准备等他身体好了就收拾他一顿,急忙趁着还没好全的时候,胡搅蛮缠的非要在李纯熙宫里休养。 李纯熙很大方的允了他,甚至在李穆清的甜言蜜语下,为他顶上了太子的怒火。 太子向来拿李纯熙没办法,尤其是她乖乖巧巧的站在他面前,不说话就是看着他的时候,如今自然也一样。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捏捏李纯熙的脸颊,嘱咐几句,便准备回东宫,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李纯熙福身送太子出了门,回头朝李穆清得意一笑。 “看吧,阿兄不会说我的,你安心养病就是,还不用上课,多好呀。” 李穆清却一点也没自由了的高兴,他回想起刚才太子出去时,回头看他的一眼。 那种“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的危险眼神,令他顿时后背一凉,他似乎……弄巧成拙了? 不过小孩子嘛,心大的很,反正事已成定局,那就趁着能玩的时候好好玩。 待李穆清能下床走动之后,长乐宫几乎被放飞自我的李穆清翻了个个,没个安静的时候。 李纯熙忧伤的靠在凉亭,看着李穆清兴奋的扒在梧桐树下,用棍子撩拨着树枝上有些炸毛的长缨,以及他身后散落一地的花花草草。 瞧着自己宝贝的花儿再次被他摘下来用来撩拨长缨,李纯熙眉心一跳,若是放在平常,她早上去揪着耳朵教训了,只是如今。 “答应过这个月不对他生气,要对他好的,我忍。” 李纯熙深吸一口气,第一百三十七次重复了这句话,然后连续用掉了第一百三十八次和一百三十九次的次数,才平静下来。 她侧过身去看向侍立一旁的容春。 “这要不是我亲侄子,我早赶他出去了。” 容春看了一眼欢快的李穆清,笑道 “太孙殿下平日十分持重,这也是在您这里,才敢放开一点,他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李纯熙哼哼一声,接过容春递来的茶盏,优雅的抿着。 容春看着如一副美人静坐图的李纯熙,想到什么,顿时掩唇一笑。 “婢子忽然想到,您当年如太孙殿下这般年纪的时候,其实与他很是相像,也是这般……好动。” 李纯熙一挑眉,微微眯眼回想起那时的自己,想了片刻,看向撒丫子满院子跑的李穆清,嫌弃道 “你肯定是记错了,我才没这臭小子这样人嫌狗烦的。” 容春但笑不语,一旁的繁夏却是心直口快。 “那时王郎君一直与您在一起,您那时的顽皮呀,都用在他身上了。” 不论王珵官职到了几品,李纯熙身边的几个丫鬟永远称呼的是“王郎君”,也算是她们对王珵承受了李纯熙这么多脾气,省了她们许多事的一种亲近感谢吧。 这边听到繁夏话的李纯熙顿时一愣,终于想起那些年她是怎么闹腾王珵的。 如今细细想来,她当年干的事,任意一件放在她身上都是忍受不了的,更显出王珵对她的耐心宽容有多可贵。 “难为他能忍得了我。” 李纯熙先是傲娇一笑,又慢慢垂下眸子,浓密的睫毛掩住了眸子里的光。 “我想他了。” 容春与繁夏对视一眼,说这话本来是想逗趣的,怎么反而害她惹了相思。 二人沉默间,李纯熙已经缓过心神,抿唇一笑,不想再看到李穆清的胡闹,她起身摆正镯子,看向含光殿。 “这几天光顾着清儿了,还没怎么去陪过阿耶呢,走吧,含光殿。” “是。” 李纯熙的仪仗朝含光殿飘然而去。 …… 到了含光殿,李纯熙意外的得知了皇帝竟然不在的回复,不由纳罕。 “阿耶这个几乎都要睡在奏折堆里的人,竟然不在?” 她自语一句,又听得近侍说“陛下没告诉去哪”的回答,更让李纯熙奇怪,不由沉思起来。 阿耶会去哪呢? 去找她了?去郑贵妃那里了?御花园? 没告诉去哪……李纯熙眸子一亮,想到一处地方,但一想到此处,她的神色便沉寂下来。 李纯熙回神后,见守殿的小太监战战兢兢,生怕怪罪的模样,她摆摆手,让他起来,往殿外走去。 上了辇,李纯熙阖起眸,语气不明的道出一处地方。 “凌云宫。” 听到这地方的侍从顿时一个激灵,见李纯熙沉默的神色,动作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 凌云宫 李纯熙自看到凌云宫的牌匾起,神情便有些恍惚,感怀的碰碰殿门口的兵器架,她摆手让侍从们下去,独自一人踏进宫内。 凌云宫内与她富丽精致的长乐宫不同,这里几乎是朴素的。 李纯熙走在宽阔的,除了房舍宫灯等必须装设的事物外再无旁物的大道上,动作熟练而轻快,她嘴角带着一抹笑,却是有些哀伤的。 素朴的环境持续到她走至凌云宫正殿外的小花池时才结束,花池中傲立着的一颗梅树,是这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李纯熙上前碰碰正盛放着的梅花,神色缅怀,语气怅然。 “阿娘。” 是的,凌云宫便是太子和李纯熙的母亲、皇帝的嫡妻、大康的皇后——徐让眉生前所居之处。 “您这装饰简朴的喜好,如今看来倒是有一桩好处。” 她环顾宫殿一圈,轻笑道 “不论何时来看,都是一副模样,竟好似时光停滞了一般。” 伫立的武器架,古朴敦厚的石桌石椅,还有正殿门柱上那一道道划痕。 李纯熙站置门柱下,熟练的背对,往头顶一划,又是一道熟悉的划痕。 下面的划痕与她现划的痕迹中间差了一大截,她微笑着。 这是她小时候记录身高的柱子,另一边则是太子的。 “熙儿都长高这么多了,阿娘,您看到了么。” 李纯熙眷恋的看着这一切,正当她沉浸在回忆时,耳旁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声音。 是皇帝的声音,李纯熙先是一愣,又是恍然一笑。 “不就是来这里找阿耶的嘛。” 她失笑,竟是忘了自己的来意,敛下心中对皇后的怀念,她勾起笑准备上前吓皇帝一跳。 走至关着的门户外,李纯熙正准备推门而入,却意外的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阿兄?” 李纯熙挑起眉来,这两个人向来气场不和,如今怎么会私下会面交谈? 反正是自己的父兄,李纯熙毫无罪恶感的附耳过去,听起了二人的对话。 先是太子一番朝政上的叙述,李纯熙对此不感冒,选择性的听着,而后太子话罢,皇帝开了口。 “承乾,你做的很好。” 李纯熙有些吃惊,皇帝从来没在他们面前直呼过太子的名讳,从来都是仪式性的“太子”,这时皇帝道出下一句话。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好孩子。” 李纯熙眸子陡然圆睁。 第45章 原来如此 心怀牵挂的人,总是会回去的。——李纯熙 凌云宫外,李纯熙靠在廊柱上静静听着屋内的对话。 皇帝从来斩钉截铁的声音染上一抹沧桑。 “怪为父当年太不成器,没能力一举扫清朝内的豺狼,只好让你陪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不睦父子,让他们放下戒心。” “父亲何出此言?您当年弱冠之年登上至尊,能维持朝局已经是令人不可置信了,况儿臣既被您委以太子,于公于私,这都是我该做的。” “好孩子。” 皇帝似乎拍了拍太子的肩膀,声音满含感动,下句话却又增添了一抹激动。 “我们父子隐忍这么多年,幸而那些狐狸尾巴也被我们查的差不多了,如今只需一个契机,便可一网打尽,还我大康一个清乾盛世。” 太子也含了些笑意道 “正是,他们定不会想到,您与儿臣为他们布下了多大的网,蛀虫生于木内,可谁又能想到,我会主动去做那个蛀虫之首呢?” 门外的李纯熙颤着睫毛,按在柱子上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阿耶阿兄并非真的不睦,阿兄不是私下集权野心勃勃的的太子,而阿耶也不是会怀疑太子意图篡位的皇帝。 他们是互相信任的家人,这么多年只是做戏,就是为了引出那些蠢蠢欲动的豺狼。 太好了,太好了。 李纯熙无声的笑着。 门内二人继续对话着,谈了一会他们的计划,皇帝忽然叹了一声。 “也不知我们计划揭露时,小太阳会如何反应。” 闻言,太子也默了一瞬,苦笑道 “最亲近的父兄就这样做戏瞒了她这么多年,虽是为她好,但照她的娇气脾气,生气是难免的,只愿她能早些原谅,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们制定计划时,她还没出生,世事实在难料,我们这是有苦难言,但愿如你所言吧。” 听到这番话,李纯熙无奈的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么? 是的,她是。 可李纯熙含着泪依旧笑着,她是个忍受不了欺骗的人,但对她而言,还有比被欺骗更重要的事。 她的父亲、兄长,她所在意的人能亲睦的生活,远远比他们骗了她的事重要的多。 当李纯熙敛眸沉默时,皇帝又开口了。 “说到这里,还有一桩隐患梗在我心头。” 太子其实是很懂皇帝的心思的,尤其是皇帝所想与他所想的碰到了一起。 “您指的是曜华的安危?” “不只她,还有穆清。” 提到李穆清,太子顺势想到什么,声音温柔一瞬。 “若是清儿的话,柔……太子妃会为他费心。” 皇帝想到太子妃的家世,点点头没有再质疑,依她家的兵力,护住个孩子还是游刃有余的。 “那就只剩小太阳,我们这个‘瓮中捉鳖’的计划,到时皇宫是最危险的,况她在我身边,我更容易乱了心神。” “但曜华聪慧,平白无故将她支出皇宫,很容易让她发现端倪,她是个孝顺孩子,到时非要回宫,打草惊蛇就不妙了。” 太子颇有些头疼,声音也有些苦恼。 屋内就此沉默下来,门外的李纯熙神情沉静,思绪却如电闪雷鸣。 忽的,她抬起头来,环视周围一圈,寂静无人,她明白了。 李纯熙顿时潸然泪下,她深深的看着皇帝太子的方向,松开了按着胸前璎珞圈的手掌,顿时金玉碰撞之声传出,屋内依旧寂静无声。 她提起裙摆,朝他们屈膝跪下,随即深深拜下,额头与地面碰撞之声声声入耳,室内似乎传来几步急切的脚步声,又霎时消失。 李纯熙没有因此停顿,结结实实的三叩九拜之后,她起身再次朝门内递去深深一眼,灰色的眸子里满是眷恋与信赖。 看了片刻,她紧咬着唇,转身毫不犹豫的快步离开。 待李纯熙离去许久之后,屋内终于再次传出声音。 “她是不是哭了。” “是的,父亲。” “我不敢看她,怕一看就舍不得,你也是么?” “是的,父亲。” …… 李纯熙额头上的青紫吓坏了殿外等候的侍从。 挥手摆脱了容春探过来的手,她上了辇,敲敲椅背。 “回宫,快。” 众人不敢再多言,依着她的命令,仪仗快速的朝长乐宫而去。 进了长乐宫,李纯熙一路阖着的眸子睁开,回头看着身后的侍从们,沉默一瞬,随即依着她的计划道 “容春、繁夏、盛秋、斩冬。” 四名大宫女听令上前。 “随我进来,其他人下去。” 李纯熙说罢,转身进了正殿。 “是。” 四人对视一眼,福身听令。 …… “我也不说什么你们忠心,我信任你们的废话了。” 难得正襟危坐在坐席上的李纯熙扫了四人一眼,敲起了案几。 “咚咚咚”的声音一出,四人就知李纯熙有重要的事在思考,便将心神更加集中。 “我要离宫。” “离宫”与平日的“出宫”意思相差甚远,几人诧异的抬头。 “原委你们不便知道,但我如今要去找王珵。” 李纯熙微阖着眸,观察着几人的神情,见她们只有讶异并无其他,勾了勾唇,她彻底闭上眸子,道出一连串话。 “但我不能让旁人知道我的行踪,可我一旦离宫,照我的关注度,第一时间就会在京城传遍,所以,我要兵分两路,暗度陈仓。” 容春是四人里面的头头,脑子是最聪明的,一听此言,她福身道 “您打算在婢子们里挑人代替您的身份出宫?” “不错。” 李纯熙赞赏的点点头,随即看向四人。 “我私下去江南找王珵,而明面上的一路,”她看了眼置物架上徐家送来的宝剑,“则要前往相反的燕州,去找我的外祖父。” “原委我不说,但我要告知你们,你们担着我的身份,前往燕州路途定是危机重重,很可能丧命,此时,你们谁愿前去?” 李纯熙神情莫测,四人却没想那么多,齐齐一步上前道 “婢子愿为殿下解忧。” 李纯熙含着笑点头。 “你们都是好的,我只挑两人与我前行。” 她先是看向容春,目光温柔。 “你是我身边的门面,你一出现,基本上就代表着我,所以我要你代替我前去燕州,你可愿意?” 容春早知她定会被这样安排,闻言福身淡笑道 “婢子承了殿下这么多年恩典,殿下有命,婢子定竭尽全力。” 李纯熙点点头,看向繁夏,见她面露急色,抬手安抚性的拍拍她。 “我知道你不愿离我身边,但你与容春是好搭档,你们一动一静,很是互补,你确定不愿意么?” 繁夏闻言沉默下来,看了一眼朝她看过来的容春,咬唇拜下。 “婢子愿意。” 这下剩下的盛秋与斩冬便毋庸置疑的成为了陪李纯熙的人,所以她对二人说的不多。 “盛秋善察觉人心,观人脸色,斩冬武功高超,护我安危,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再把长乐宫里剩下的侍女们安排好,李纯熙一挥袖,直着脊背,微抬下巴道 “去吧。” “是。” 四人领命而去,各自收拾起来,而李纯熙环视自己内室一圈,衣物用品不用她操心,她只拿了一样东西——夜夜陪她入睡的布老虎。 留下一封书信,李纯熙将它摆在最明显处,挥袖踏出门槛。 …… 皇帝既与太子演了这场劝她离开的戏,别的自然也安排的极为妥当。 李纯熙的车队十分顺利的出了皇宫,在一隐蔽处,李纯熙所在的马车悄无声息的离了车队,就此与车队分道扬镳。 张扬的仪仗车队在众人惊异的视线中自北门出了长安,而李纯熙的马车则低调的从南门出去。 她掀起车帘一角,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长安城。 “我定会回来的。” 放下车帘,她揉揉发红的眼角,敲敲车壁。 “走吧。” 马车缓缓的动了起来,与长安城渐行渐远。 …… 但计划不如变化,纵使李纯熙设想了多少会出现的意外,却也怎么都没料到眼前的一幕。 马车外,神俊的马儿上,一袭月白色的俊朗青年正对她笑的灿烂,面含得意道 “小表妹,你耍的花招被我看出来了,快说,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去。” 李纯熙慢慢的抿紧唇,眉心染上浅淡的怒色,而徐如云还全然不知道,上前与她唠唠叨叨着。 “哎呀其实我也不太好奇你到底要去哪,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与郑娘子的事巴拉巴拉……” 听到他与郑灵雨之间的往来,李纯熙眉梢一挑,怒气渐渐散去,正想让他上马车再谈,却见徐如云奇怪的“咦”了一声。 然后徐如云就从马车下面揪出了黑球团子。 黑球团子见他暴露,讨好的朝李纯熙笑着。 “姑母,我就是想给您个惊喜,没想到您竟然出了宫……” 李纯熙瞧着李穆清无辜的模样,再回头看了眼已经看不到轮廓的长安城,从在宫里就按捺着的无名火再也藏不住。 “李穆清,你简直是胆大妄为!” 徐如云和李穆清被她这出人意料的怒火吓了一跳。 见李纯熙明艳的眉眼蕴着的盛怒,威严而不可直视,同步的缩了缩脖子,安静的像个鹌鹑。 第46章 流民 哪有人会知足呢?就算有,他们也绝不是朝不保夕的流民。——李纯熙 现在还是仲春二月,年节刚过去不久,路边的积雪未化,官道上,行人稀疏,更显得李纯熙的马车孤零零的。 马车内,倒是一点都不显孤单。 两只鹌鹑乖巧的缩在马车一角,另一边则是气场强大的李纯熙。 盛秋往车内暖炉里添了些炭火,发出了一点动静,被洗白白的李穆清小心的抬眼,小心道 “姑母?” 李纯熙神色懒懒的,怒火并不能解决事情,她早就没有生气了,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 “嗯。” 敷衍的回答并没让李穆清气馁,反而心中一定。 他的姑母若是真生气,是看都不会看他一眼的,如今愿意理他,那就是没那么生气了。 趁她还能听得进去,李穆清急忙很是诚恳的道了歉。 李纯熙看着李穆清絮絮叨叨着,不发一言。 如今是木已成舟,总不可能再将这臭小子送回去,只好让他跟着自己前往江南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将消息传给阿耶阿兄。 想到此处,她微微蹙起眉来,抬手打断了李穆清的道歉。 “你不必向我道歉,该向你自己道歉,你如此不考虑自己安危,若真的出了事,你向我道歉有用么?” 李穆清被这话噎住,终于明白了李纯熙到底是为什么生他气,顿时心里又愧又酸,他慢慢低下了头。 李纯熙见他眼圈红红,无奈的叹了口气,将自己怀里的暖炉丢给他,语气缓和一瞬。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不许哭了。” 见李穆清点着头,将眼泪狠狠擦去,她轻轻一笑,感叹似得说了一句。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把你在我这里的消息传回长安城呢。” “这个我有办法!” 另一只鹌鹑忽的变回了俊朗青年,徐如云直起身子,拍拍自己的胸口。 “别忘了你小表哥是做什么的,你写封信,到了下一个城池,我交给旗下商会,快马加鞭送回长安,怎么样?” 李纯熙微微挑眉,之前光顾着生李穆清的气了,倒忘了还有个人在这,听到徐如云的法子,她似笑非笑道 “若是你能做到,我就奖励你……” “奖励什么?!” 徐如云一脸兴奋,激动地搓搓手。 “奖励你随我一同去江南赈灾。” 李纯熙话一出,见徐如云僵在脸上的表情,顿时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徐如云纠结起硬朗的剑眉,期期艾艾道 “这,这可不行啊小表妹。” 瞧着李纯熙微微挑起的眉毛,他后背一凉,急忙解释起来。 “不是我不想去尽绵薄之力,只是我,”他小麦色的脸泛出红晕,“郑娘子,那啥,咳,还等着我呢。” 李纯熙敛起笑意。 “私相授受?” “哪敢!” 徐如云哪敢承认这话,这个时代教给他的太多了,尤其是在繁文礼节上,别看他叛经离道的去行商,但这男女之事,他决不敢做的太出格。 他解释道 “就是约好了上巳节一起去玩的。” 李纯熙又慢慢软了身子,歪在靠枕上。 “原来如此。” 她看着徐如云一脸期待的表情,勾起了一抹坏笑。 “但如今看来,你的上巳节之行,是要泡汤了。” 听得徐如云哀嚎一声,叠声问她“为什么”“为什么”的哀痛模样,李纯熙很不厚道的笑出了声。 “谁让你耍小聪明,找到我的。” 李纯熙神情肃了起来,认真的看向二人。 “我这番行事极为重要,在另一件事发生之前,我绝不能泄露身份,为了以防万一,也只好将你们带在身边了。” 瞧着李穆清乖乖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话,又见徐如云悲痛欲绝缩在角落,却没再多追问的样子,李纯熙唇角勾了勾。 她点点李穆清的眉心,微微有些嫌弃道 “你以为我愿意带着你们这两个麻烦鬼么?” 这下两人不服了,马车里顿时喧闹了起来。 …… 李纯熙所言的“麻烦鬼”确实所言不虚,马车行进到第二个城池时,李穆清和徐如云就受不住了。 先将李纯熙的信妥善交代给商会掌柜,徐如云就拉着李穆清开始了大扫购。 “那啥,上好的马车,先来个五辆。” 李纯熙在一旁微微皱眉,出来的仓促,她也确实打算添置马车,但她心中有数。 “添一辆便够。” 徐如云正兴奋的看着自家的存货,听到李纯熙的话,连头都没抬。 “哎呀小表妹,你现在怎么变得如此小气,放心,小表哥我钱多得是,定让你舒舒服服的去找你心上人。” 李纯熙虽是知晓徐如云这个偶尔不着调的毛病,此时也有些忍受不了,先撒气的给了他一拳,然后解释着她的原因。 “并非小气,只是越往南,进了洪水泛滥之处,定会有流民出现,他们饥肠辘辘之下,遇到我们这样的车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纯熙在皇帝有意的教导下,那些卷宗事迹没少看。 纵是没亲眼见过,从史料上的悲惨事迹上,她也决不会认为流离失所的流民还是曾经那些纯朴的百姓。 这番话让徐如云停了动作,极为不舍的看了眼手上的单子,他想了想,退了一步。 “这样,添两辆好不好,一辆我与表侄用来休息,另一辆就放我们的杂物如何?” 见李纯熙还是微蹙着眉,他眼珠一转,拉过一旁乖巧的李穆清,指着他道 “你看清儿这幅憔悴的模样,他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的,你忍心么小表妹?” 李纯熙闻言看向李穆清,纵使平日再尊贵的人,在行路时也不得不受苦,尤其是她这种还要隐藏行程,低调行事的。 李穆清大病初愈,没来得及好好将养,就又随她长途跋涉。 一路上他懂事的不说,李纯熙也强忍心疼不问,如今徐如云这么一点开。 认输的叹了一口气,李纯熙摆了摆手转过身去。 “依你所言。” “好嘞!” 徐如云难得赢了一局,笑眯眯的摸摸李穆清的脑袋,神情微微郑重起来。 他点着手上的单子,念出的都是些平日必须之物。 李纯熙不懂这些,也觉得是该置办的,不由将视线移了过来。 “我虽没去过灾区,但也是行商多年的老油条了,行路上该置办什么,我清楚得很。” 朝李纯熙递过一个“放心”的眼神,徐如云神色沉稳,有条不紊的与掌柜说起话来。 而李纯熙轻笑一声,拉着李穆清往外走去。 “一个再吊儿郎当的人,遇到自己擅长的事,也一定会郑重起来的。” 而徐如云意外的做事妥当。 李纯熙再次看到自己的马车时,都有些没认出来。 “我特意让人给马车做过旧,外表看上去破烂的很,里面却都是极好的。” 徐如云得意的敲着看起来快要断裂的车辙,发出了沉闷的声音,一点都不像外表那样岌岌可危。 李纯熙抿唇一笑,点头赞扬了他的行为,拉着李穆清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行进起来,李纯熙回头看了眼依旧繁华的城池,神情莫测的说了句话。 “这样的繁荣热闹的场景,短期之内是看不到了。” …… 李纯熙一语成谶。 平常甚至有些烦闷的路程,因为几个亲人在一起,不显寂寞,可这热闹的气氛持续到他们遇到第一批流民开始,便有些沉默下来。 瘦骨嶙峋的流民们慢吞吞的往前走着,而李纯熙休息的营地恰好在他们行进路的旁边。 于是他们成功体会到了,一个人究竟能瘦弱到什么地步。 李纯熙眸中带着怜悯,但更多的是警惕,她身边有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但双拳难敌四手,她必须小心行事。 而李穆清与徐如云二人,虽聪明,但被身边人护的太好了,还不太明白人心诡谲,是两个结结实实的傻白甜。 此时一见这群可怜的流民,傻白甜一号徐如云坐不住了。 “你要做什么?” 李纯熙及时拉住起身的徐如云,皱起眉来。 徐如云袖子被拉着,眼神却依旧停留在时不时朝他们看来的流民们。 当一个枯瘦的小姑娘将无神的视线投掷过来时,他不忍直视的移开视线,看向了李纯熙。 “小表妹,他们太可怜了,我想去看看,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李纯熙简直被他逗乐,气的笑了一声,又忽的冷下了脸。 “他们能需要什么?无非就是粮食,难道你要将我们的食物都送给他们么?” 徐如云沉思片刻,用一种很专业的语气对她说道 “我们的粮食绰绰有余,只要分出一点,让他们吃顿饱饭是可以的。” “那之后呢?他们吃饱了一顿,难道不想再吃第二顿、第三顿?” 李纯熙苦口婆心的劝着他。 “人心都是贪婪的,他们不会知足的。” 但徐如云不相信,他难得强硬了一次,施粥之后,他看着感恩戴德之后,继续往前行进的人群,得意的看向李纯熙。 “人性本善,良知会让他们知恩图报的。” 李纯熙看着人群中朝他们不停看来的贪婪视线,又看着之后有人狠狠压下他们的动作,神色不明。 她忽的冷笑一声。 第47章 失散 单纯的善意只会被辜负。——李纯熙 “姑母……” 李纯熙阖着眸子靠在靠枕上,语气没得商量道 “不可以。” 李穆清幽怨的看了一眼李纯熙,随即又趴回窗边,看着路过的一群流民。 一旁沉默的徐如云拉过李穆清,两个傻白甜又开始说起了悄悄话。 “你的姑母可真狠心。” 李穆清不甘示弱,听着小胸膛反驳道 “哼,你的小表妹也很冷酷。” 此话一出,两人默然一瞬,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其实就是一个人。 狠心又冷酷的李纯熙冷哼一声,两人顿时噤若寒蝉,乖乖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李纯熙垂眸看着他们不甘心的模样,心里暗叹一声。 她之前下了死命令,没经过她的允许,谁也不能擅自去救济灾民。 徐如云被她骂的最狠,李穆清自觉兔死狐悲,不敢再多言,但仍是不情愿。 李纯熙又慢慢阖上眸子,没将二人的反抗放在眼里,也不觉得自己有多无情冷酷。 难道一定要让最坏的事情发生了,才能反应过来自己做得不对?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将自己的安危作为赌博的筹码,是最愚蠢的事情。” 王珵对她说这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信王珵,也信自己。 马车就在沉默的环境下慢慢向前行驶着。 …… 事与愿违,李纯熙想要快点到达预定地点,反而出了状况。 “怎么回事?” 李纯熙蹙着眉站在车轮旁,看着在车轮上敲敲打打着的侍卫。 “回殿……娘子,是路太湿润了,淤泥夹杂着杂草卡进轮子,所以走不动了。” 那侍卫观察片刻,心有成数,躬身向李纯熙解释着原因。 抬头看看昏暗的天空,李纯熙又问了几句,得到了至少要一个时辰才能修好的答复,她皱着眉下了命令。 “天色将黑,修好也没法走了,就在这附近扎营吧。” 几名侍卫得令而去,盛秋斩冬跟在李纯熙身后,警惕的观察着周围,而李纯熙拉着李穆清,与徐如云并肩而行。 李纯熙在傻白甜二人组心里到底是比那些人重要的,赌气了没多久,就笑哈哈的与李纯熙打着趣。 气氛欢快的吃了晚饭,李纯熙浅笑着看着他们叔侄二人打闹,时不时嘱咐一句。 正当这时,外围巡逻的侍卫猛的高呼一声。 “谁?!” 李纯熙笑意一滞,眯眼朝出声处看去。 篝火背面的草丛更显漆黑,在侍卫的包围下,草丛一动,滚出了个漆黑的团儿。 那团儿小心的抬着手,表示自己毫无战斗力,然后抬起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怯生生道 “别,别杀我。” 竟然是个声音清脆的女孩子。 …… 李纯熙坐在全场最高的石块上,抱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是被激起一腔父爱的徐如云温柔的不能再温柔的问话。 “我,我叫小莲。” “小莲?雅俗共赏,好名字!” 这是傻白甜二号李穆清的回答,这番话成功的让李纯熙嘴角一抽。 蠢孩子,他的老师平日就是这么教他说话的? “你从哪来啊?怎么一个人呀?” 徐如云在满腔父爱中还能冷静一瞬,问出了早就该问的话。 名为小莲的女孩头发蓬乱,她不出声,谁也看不出来她是个七八岁的女孩,但一出声,这腔莺啼般的好嗓子着实让人喜欢。 只见她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全程没出声,但明显是一群人当中领头的李纯熙。 见李纯熙盛丽明艳到不能再增添一毫的容貌,她怯懦的低下头,声音更小了。 “我是赵家村的,然后河边发大水了,爹爹,娘亲……都,都死了。” 说到这里,她面带惧怕与茫然,徐如云怜惜的拍拍她的后背,小莲缓了一瞬,继续说道 “我跟着村里的大伙往北走,可走着走着,过一条河的时候,又有水冲过来,我们被冲散了。” 她的话虽粗陋,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但众人在依旧在脑海勾勒出她的故事场景。 想到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被大水冲走,死里逃生,实在是可怜,连盛秋也微露恻隐,但李纯熙与斩冬仍是面色如常。 斩冬向来是这么一副死人脸,而李纯熙抱着手敲着一边的手臂,神色不明。 当徐如云与李穆清已经将小莲视为自己人,并且很大方的将自己的饭后点心送给她吃时,队伍中的两名侍卫从黑暗中走出。 侍卫将自己的巡查记录小声说给斩冬,斩冬再上前向李纯熙报告。 李纯熙听着斩冬的汇报,时不时的点点头。 “周围一炷香行程里并无流民人群,这小姑娘难道真是偶然?” 她抿着唇小声自语着,随即否定的摇摇头。 “人太少了,能观察的范围太小,不可多信。” 李纯熙抬手唤过斩冬,附耳交代道 “让他们速度修好马车,提高警惕,以防不测。” 斩冬领命而去。 而李纯熙看着斩冬走远,又看了看黑暗的树林,抿起了唇。 要是阿耶阿兄或者王珵任何一人在她身边,她都不用如此提心吊胆,他们会将她的一切都安排的好好的,绝不让她多费一点心思。 正当她思念着远方的亲人时,她的衣袖被小心的拉了拉。 循着力度看过去,她看到了一双小鹿般的眸子。 “何事?” 李纯熙垂眸淡淡的看着拉着她衣袖一角的小莲。 小莲不知为何,总是下意识的畏惧着李纯熙的眸子,她将视线停驻在李纯熙衣角,小声说道 “谢谢姐姐。” 李纯熙一挑眉,有些好笑的看着她。 “是他们两个给了你饭吃,”她指指一旁眼巴巴的看着这边的二人,“你却来谢我?什么道理。” 说着,李纯熙轻轻挥开小莲的手,她不喜欢不熟悉的人碰她。 小莲感知着手中光滑柔软的布料从她手中流逝,心里想的是我这辈子都没摸过这么舒服的布料呢。 她这般沉默着,李纯熙也绝不会觉得不自在,她如常的发散着思绪。 一旁旁观的二人坐不住了,在李纯熙看不到的角度朝小莲疯狂打眼色。 “跟她卖个萌,她吃软不吃硬。” “不理你不是不喜欢你,她就是这个高傲劲,你赖着她说话就行。” 二人给小莲出着招,小莲有些忍俊不禁,她继续抬头看向李纯熙。 李纯熙平常被人看得多了,随便的看了小莲一眼,准备收回视线,忽的,她顿住了。 她紧紧的盯着小莲的眸子,看得小莲侧头移开视线,李纯熙敲着手臂的手指一停,朝她伸出手去。 白腻的手指抬起了小莲脏兮兮的下巴,李纯熙朝她倾了倾身子,因带上了黑晶显得与常人不太一样的深黑色眸子里,闪烁着危险。 “诚实一点,得罪我,远远比得罪他们严重多了。” 小莲身子猛的一颤,她抬眼看向李纯熙,随即被她的视线震得呆在原地。 正当她愣住时,徐如云与李穆清已经上前。 见他们目光关切,小莲心中温暖,又见李纯熙锐利的看透一切的目光,她只觉心惊胆战。 这一番软硬交加的场景,让小莲心防溃不成军,小莲眨眨眼,眸中终于露出孩童的害怕,她拉拉李纯熙的衣袖。 “姐姐,快跑。” 李纯熙冷笑着松开了手。 …… 马车快速的行驶着,马车内,小莲缩在一角,面露害怕。 “他们没说在哪埋伏,只让我打听你们的消息,要是没多少人,就给他们递信儿。” 李纯熙目光深沉的看着窗外漆黑的路边,而徐如云皱眉问她。 “你说了?” “没有,我没说。” 小莲将头摇的像个拨浪鼓,连连摆手否认。 “你们给了我吃的,你们是好人,他们是坏人。” 小莲神情恍惚起来,像是回忆起什么可怕的记忆,瘦小的身子发起颤来。 “他们没了吃的,就开始吃起死人,然后吃完死人,开始交换老婆孩子吃,我因为声音好听,被他们留了一命,然后就让我来打听你们的消息了。” “析骸而炊,易子而食。” 李纯熙叹了口气,而李穆清被想象的场景惹得干呕起来。 忽的,马车像是碾过了什么硬物,被颠的一个趔趄,速度慢了下来。 盛秋急忙扶住歪倒的李纯熙,斩冬下盘稳,立即挑起车帘,看着周围慢慢涌出的人群,神色肃杀。 “我们被包围了,约有百余人,都是青壮年。” 李纯熙面露狠色。 “打不过的,往前走,碾过去,会武功的在车外防护。” “是!” 李纯熙皱着眉听着车窗外时不时传来的痛呼声,手指疯狂的敲着案几。 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她能阻止的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幸而她的运气很好,在最后一声叫喊中,他们的马车成功冲出包围,前方再无人阻挡。 正当李纯熙面露释然时,马车再一次一个颠簸,她看着马车边的李穆清随力道朝外倒去时,睁大眸子朝他扑去。 将李穆清摔进斩冬怀中,伴着几声惊慌的“小表妹姑母殿下”的喊声中。 李纯熙摔出了马车,而盛秋紧随其后扑了出去。 第48章 王婶 祸兮福兮?——李纯熙 王婶家里多了两个人。 今日她村里的邻里路过她家时,总会不由自主的将视线倾斜在一道窈窕的身影上。 与王婶熟悉一点的,干脆偷偷拉她到一旁,悄声问道 “哎老王家的,你这从哪带回这么个标志的大姑娘啊,是不是……偷偷买来的?” 一听这胡言乱语的话,王婶总会啐回去。 “呸,我是这种不要脸的人?” 然后在邻里的追问下,王婶才勉强回他们一句。 “昨天我从河边救回来的,人家跟家里人失散已经很难受了,你们别这么大嗓门的吓她们。” 邻里间哈哈一笑,凭他们世代的关系,也不过是随口问问而已,随即几人就开始聊起了家长里短的闲事。 “王婶子。” 几名妇人聊得欢畅,正哈哈大笑着,身后一道女声响起,这声音轻软婉转,与她们的大嗓门简直是天壤之别。 她们顿时收了笑,下意识有些拘谨的回身看去。 只见她们方才议论的标志大姑娘正笑盈盈的站在她们身后,而刚在还在与她们挣嗓门大小的王婶,正掐着嗓子温柔与人家说着话。 她们先是鄙视的看了王婶一眼,她们又看向那姑娘,细看之下,越是觉得人家与自己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 那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王婶家二丫的粗布衣服,却硬生生让她穿成了城里有钱人家才能穿的起的绸缎衣裳。 身段不再多说,就单说那张俏丽精致的脸蛋,就不是常人家能养的出来的。 那姑娘先是应了王婶的问话,然后看向几人,见几人局促的模样,浅浅一笑,向她们福了个身。 “各位婶子们,盛秋有礼了。” 叫盛秋?好名字,这名字也文雅,几名妇人连连摆手,笨拙的回了她个礼。 盛秋很有礼貌的没有多看,将视线再次投向一旁的王婶。 “王婶子,打扰了您,实在是不好意思,”她微微有些脸红,“只是我家妹子醒了,腹中饥饿,我不太会点柴火……” “哎呦。” 王婶已经看到她手上的黑灰,懊恼的拍拍脑袋。 “我咋就没想到呢,你这细皮嫩肉的,快别碰那些东西,我来,我来。” 牵起盛秋的手掌,见上面已经被柴火划了几道红痕,王婶实在是心疼,多嫩的皮子啊,这手可不是用来做这粗活的。 王婶拉着盛秋就往家里走,听到盛秋不忘与后面站着的几人告别,她才反应过来,回头朝几个老姐妹敷衍的摆摆手。 “我有事,你们接着聊吧,走了啊。” 盛秋听着身后妇人们高昂的声音,却不觉刺耳,只觉纯朴。 她笑着被王婶牵着往家里走。 …… 待王婶烧好火,看着盛秋熟练的做出一大蒸好看又喷香的蒸饼,不由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盛秋掩唇一笑,指指蒸笼。 “婶子,我多做了些,够咱们一天吃的了,您赏脸尝尝?” 王婶正不好意思着呢,听她这话,急忙“好好好”,伸手拿了拿了一个蒸饼咬了一口,顿时被这香软的口感俘虏了。 “娘嘞,这是蒸饼?” 她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看着手中蓬软的蒸饼,又塞了一口进去。 盛秋正给蒸饼扇着风,见王婶惊讶的样子,轻笑道 “不过是宫……家里教的法子,没什么特别的,您若喜欢,等我送了饭,教给您如何?” 王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向来爽利,见盛秋并无不愿,大方的应承了下来。 不过她家里教导的是“有来有回”,盛秋既教了她东西,她也得回馈什么才是。 想了片刻,王婶咬牙下定决心,走向一直锁着的柜门,从怀中拿出钥匙,开了锁捧出一个坛子递向盛秋。 “这是我藏着的鸡蛋,你拿几个做了吃。” 盛秋瞧着王婶肉疼的模样,再看看坛子里统共没几个的鸡蛋,她微红着眼取出两个鸡蛋。 “若是只有我一个人,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拿婶子的,但如今我还有妹子牵挂,就只能厚着脸皮了。” 王婶本来有些不舍,但见盛秋感动的模样,顿时将不舍抛却脑后,笑着再拿出几个。 “多拿些,我们今天吃点好的。” 盛秋擦着眼角,笑着应了声。 当再看到盛秋盛出的色香味俱全的菜品时,王婶已经不惊讶了。 她看着盛秋碰碰已经变得温热可直接入口的蒸饼,然后端起饭菜往外走时,她诧异问道 “大娘子不吃么?” 盛秋看了她们坐卧的房间,摇摇头笑道 “得先让妹子吃。” 王婶想到床上躺着的另一人,默了一瞬,放下筷子跟在她身后。 “你妹子醒来我还没去见过,于情于理,我也该去看看才是。” 盛秋动作微不可见的顿了顿,然后笑着应承下来。 走至房门口,盛秋轻敲房门。 “妹妹,我进来了?” 屋内无人出声,只是传出三声敲击窗棂的声音,盛秋了然,推门而入,只留落后一步的王婶嘀咕道 “哪有这样回应人的。” 虽是嘀咕着,她还是挂着笑,走进门去。 王婶一进去,顿时被回头看来的小姑娘晃花了眼。 她怔着眼走到一处椅子处,呆呆的看着在盛秋服侍下起身的小姑娘,回想起昨天初见她们的情景来。 …… 王婶挑了个日头不错的时候,去了常去浣衣的地方。 环顾一圈,一个人都没有,她感叹的将衣盆放置岸边,将衣服取出一件,麻利的刷洗着。 “这该死的大水,冲了多少人去见了老天爷啊,这天杀的,唉。” 她叹了口气,想到什么,带起些笑来。 “多亏了从京城来的王大人,提前告知过,让我们这些信他的,免了这场灾祸……” 王婶自言自语着,话也没什么逻辑。 “当家的啊,你随王大人去了被大水冲的最厉害的地方,可有没有出什么事?可有救了几个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她说着,瞥到了河水边似乎飘过来什么。 洪水过后,总有些枯木杂物被冲走,她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这团东西,实在是太显眼了,是朱红交杂着嫩黄的。 “怕不是个人?” 王婶一想到这可能是人,急忙将衣服扔进盆里,挽起裤腿就往水里走。 走到跟前,王婶定眼一看,哎呦,可不是个人,还是两个人,来不及看是不是还活着,她拉着一角就往河边走。 奋力将二人推上岸边,王婶喘着气也上了岸,这才定神看去。 是个穿着嫩黄的大姑娘抱着个一身绯红的小姑娘。 扒拉开大姑娘的头发,她先是被这张好看的脸惊了一瞬,然后立即回神,伸手探向鼻间。 “嗯,还有气儿。” 王婶点点头,然后向扒拉开小姑娘,但掰了几下,愣是没掰开大姑娘抱着小姑娘的手臂,她无奈摇头道 “这可真是情深。” 断了想分开二人的打算,王婶只伸手将埋在大姑娘怀里的小姑娘的脸露出来,想要探探气。 结果她拨开小姑娘脸上的头发后,手上速度快过脑子,立即将头发放了回去。 王婶看了一圈周围,并无见到旁人,这才松了口气,探探鼻间,嗯,还有气。 然后她仔仔细细端详了小姑娘一会儿,随即动作仔细的将她的脸掩好,嘴里嘟嘟囔囔着。 “娘嘞,这姑娘怎么生的,长得跟天仙儿似得,可不能让别人瞧见了,起了坏心思可不好了。” 整理好周围的一切,王婶看着紧抱的分不开的二人,试探性的将二人背了背,然后挑眉将二人彻底背好,往家里走去。 “这俩姑娘还真轻巧。” …… 回忆只在一瞬间,王婶从昨日回忆到现在时,盛秋不过才为小姑娘穿好洗过晒干的衣服,并且将她醒了之后的事情全盘托出。 “这位,便是救了我等的王婶。” 盛秋最后这么说道。 见盛秋指向自己,王婶下意识拉了拉衣摆,挺直了胸膛。 那小姑娘循着盛秋的指示,将视线投掷过来,王婶再次被她的容色震撼到了。 小姑娘的动作有些无力,但仍能看出良好的教养,普普通通的坐姿,由她做来,就像是坐在高高在上的厅堂之上。 她的脸上还带着苍白,却更显莹白细嫩,那眉眼间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尊贵,当她用深邃的眸子看过来时,所有人都会为她的容光而停滞一瞬。 王婶看着她,觉得粗朴的屋子都因为她,而变成了有底蕴的高宅大院,让她不由自惭形秽起来。 “那,那啥,我就是王婶。” 她揪着衣摆,下意识微微弯腰,再没在盛秋面前的爽快。 “王婶。” 小姑娘出了声,虽有些沙哑,却依旧能听出她原本若玉石清冽的原声,只听她声音里带了些笑意。 “多谢你救了我们……姐妹二人。” 见王婶连连“不敢当”的推辞,她摇摇头。 “救命之恩,定当报还。” 然后只见她轻蹙眉心轻咳一声,动作仍是仪态万千,随即道出了自己的名姓。 “我姓李,名纯熙。” 第49章 出现 想见的人忽的出现在自己面前,那种命中注定的满足,无法言表。——李纯熙 “哈哈哈哈你追不到我!” “你给我等着,看我追到你!” 王婶家的院子里,两个孩童在嬉笑打闹着,这是她的三儿子与小女儿,大一点的二姐姐静静的坐在一旁边缝着衣服边看着弟弟妹妹。 庄稼人家的名字都很是随意,二女儿就叫做二丫,昨日盛秋穿着的衣服就是她的。 二丫绣到最后一针,随即将线头咬断,拎起来左右看了看。 她手上的衣服是一件朱红色的外衫,低调的银色暗线勾勒出一处处精致华丽的暗纹。 而她用普通棉线缝着的针线则像一条丑陋的虫子,与这奢华的衣服格格不入。 二丫沮丧的看着自己的针线,她是很认真的挑选了绣线,聚精会神的一针一针绣上去的。 “这可怎么好意思交给李小娘子呢。” 纠结半晌,她想起这衣服主人单薄的脊背,还是咬了咬牙,拿起衣服,拎起针线篓便进了屋子,还不忘回头嘱咐弟弟妹妹。 “不许贪玩了,一会娘回来看到你们还在玩,屁股要不要了?” 正在酣玩的三弟与小妹一想到他们阿娘的蒲扇大掌,顿时打了个冷战,乖乖的收了心,耷拉着脑袋跟上了姐姐。 二丫笑了笑,转身进了屋子。 “李小娘子,我能进来么?” 内室门前,二丫将踏进半步的脚收了回去,敛敛神情,小声询问着。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来见这位李小娘子时,总不敢唐突,即使现如今是人家借住在她家里。 “快请进。” 屋内传来好听的女声后,二丫整整衣衫,带着笑就踏进了屋内。 一进屋,她自然而然的找到了屋内人,不因其他,只因这位李小娘子实在是夺目了些。 “咳,那个,衣服我给您补好了,就是有点丑……” 说着,二丫将衣服递过去,脸色微红。 李纯熙接过衣服,看了一眼缝补处,虽有些难看,但细密的针脚是能看出来用了心的,她直接披上衣服,笑道 “王二娘子不必如此,这种衣服本就难料理。”一般穿一次她就不会再穿的。 不过她自不会将这种不识趣的话说出来,李纯熙摆手让二丫坐过来。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让盛秋……姐姐出去办点事,不然定不能麻烦你。” 李纯熙脸上略带歉意,这种衣服破了的窘迫事,她也是第一次遇到,幸而这王婶一家都是心地善良的。 而她也是个有恩必报的,李纯熙笑着取出一颗银馃子,递给二丫。 “这是我的报酬,你拿好。” 二丫看着银馃子惊得急忙站起来,连连摆手。 “不不,我不是为这个。” 她口拙,情急之下说不出什么连贯的话,只能将李纯熙的手往后推,但她力气太大,竟将李纯熙推得一个趔趄。 这出乎意料的一幕让二人怔住,还是李纯熙先反应过来,轻笑起来。 “怪不得王婶总说,二姑娘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如今看来,果然不虚。” 这称赞让二丫脸一红,嚅嚅的向她道了个歉,脸红着被李纯熙拉着坐下。 “不必道歉,这银子你拿好。” 见二丫还是想推拒,李纯熙微皱起眉来,下意识显出些不容置疑的威严来。 这下她终于成功的将银子放进沉默的二丫手中,见二丫眼中有些惧怕,李纯熙顿觉失误,缓了缓神情。 “我的阿耶时常教导我说‘劳动之人必得报酬’,况我不缺这些东西,你也不必觉得不该得。” 她笑盈盈的凑近二丫,有些亲切的说道 “听说你已经定了人家,这就当是我送你的嫁妆礼了。” 李纯熙简直摸透了这些女孩子的心思,一提“嫁妆”二字,几乎所有女孩子都会羞的不行,再也想不起别的什么事来。 果然,二丫被她这么一提,健康的小麦色皮肤顿时通红,再想不起推拒。 李纯熙坐回原位,笑看着二丫,心道女孩子娇羞起来可真好看啊。 而二丫脸红半晌,终于将银子放入袖中,抬头看向李纯熙,脸上还有些残余的红晕,但更多的是一种质朴。 “若您不说后面的话,打死我都不会接您这银子的,阿娘也常告诉我们要与人为善,若论旁人,就说王大人,他来我们这赈灾的时候,他也从没说过什么要报酬的话。” 李纯熙先是对二丫的想法报以礼貌的浅笑,他不要求报酬,是因为有更好的还在庙堂之上等着他呢,接着她又对这个“王”字敏感起来。 先前她已经从王婶口中得知了她们被水流冲到了哪里,此处不是别处,正是江南,而她们称赞颂咏的王大人,则正是她千里所寻之人——王珵。 今日派盛秋随王婶出去,正是前往驿站向王珵递信,而她醒来不过一日,要处理交代的事情太多,空不出时间去听王珵来了江南所做之事。 如今她终于闲赋下来,王珵正好被二丫提起,让她生了兴趣。 “可否叨扰王二娘子,详细说说这位王大人的事迹?” 一听到“王大人”这三个字,二丫眼睛一亮,用一种找到同好的目光看向李纯熙,本有些嘴笨的她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李纯熙看着她晶亮的眸子,忽觉不妙。 …… 李纯熙的直觉是正确的,她颇有些无力的将视线从喋喋不休的二丫身上移到窗外。 如今已是夕阳西下,而她与二丫开始交谈的时候,是在午饭后。 她叹了口气,保持微笑继续应着二丫的话,见趴在床边正有些疲惫的背着千字文的兄妹,李纯熙灵机一动。 抬手打断二丫再次出口的“王大人”,李纯熙笑的温和。 “王二娘子,你知不知道这位王大人,他除了治理地方很厉害以外,诗词歌赋他也是样样精通,传遍长安的。” 见二丫再想不起来说话,只面带期待的看着她。 这下李纯熙心里松了口气,可算将节奏把握住了,这下她可以慢慢的说话,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耳朵了。 微阖眸子回忆片刻,李纯熙胸有成竹的开了口。 …… “姐姐,我饿。” 二丫正听的入迷,然后觉得袖子被拉了拉,低头望去,便看到了捂着肚子哭唧唧看着她的兄妹。 听着他们肚子咕噜噜的叫声,二丫一愣,探出身子看看天色,懊恼的敲敲自己的膝盖,站起身来。 “晚饭的点都过去了,哎呀是我的错,我这就做饭去!” 说走就走,二丫与李纯熙告了个歉,便起身去了厨房,她干活是一把好手,没过一会,厨房便传来阵阵香味。 “来来来,快来吃饭了。” 二丫拎着篮子进了屋,麻利的布置好饭菜,笑眯眯的示意李纯熙先下筷。 李纯熙握着有些粗糙的筷子,看着面前朴素的饭菜。 这几天她吃的都是她前十几年没吃过,甚至都没见过的事物,入口不算好吃不说,还让她有些身体不适,不过。 李纯熙看着昏黄灯火下,朝她笑的纯粹的几人,浅浅带起一抹笑来。 等她回了宫,可要好好跟阿耶他们炫耀一下她的所见所闻呢。 李纯熙这样想着,夹起一根青菜,慢慢吃了起来。 饭罢,李纯熙正歪在靠枕上闭目养神时,外面的大黄犬忽然叫了起来。 二丫也不意外,只以为是有行人路过而已,不过倒叫李纯熙心绪一滞,她望向窗外。 此时已是夜幕降临,天边再不见晚霞,而今夜月明星稀,但月亮也不觉寂寞,弧度完美的银盘孤傲的挂在当空,皎洁的月光流泻而下。 随着月光看下去,便是她们所在的院子了,周围高树森森,阴影伴着月光,倒像是下了场雪一般,映得院子一通雪白。 李纯熙想到什么,带着些不明的浅笑,目光散漫的道出一句诗。 “柴门闻犬吠。” 想起下一句的内容,李纯熙忽的回神,自嘲道 “不应景,不应景。” 正当她摇头自嘲时,门外的大黄犬叫声依旧激烈,甚至更高昂起来,二丫这下觉得有些不对,起身去推开了窗子。 李纯熙视线一清,也定睛望去。 待她看到门外的长长灯火,与那为首之人时,她的眸子慢慢睁大。 她看着那人身手矫健的下了马,大步往此处院子走近,又看着他走着走着,便开始大步跑起来的身影,李纯熙持重矜贵的神情慢慢坍塌。 她有些僵硬的起了身,连鞋子都忘了穿,扶着墙就想往外走,走着走着,李纯熙也失了章法,开始小跑起来。 她冲出门外,顶着众人惊异的视线,张开双臂自高高的台阶上往下扑去,毫不觉得自己会摔在地上。 而来者也不负她的信任,大步冲至前方,将扑下来的李纯熙稳稳接住,随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李纯熙感受着腰间有些颤抖,但依旧有力的臂膀,将含着泪的眸子埋进男子炽热的胸膛,阖眸接上了她方才的诗。 “风雪,夜归人。” 第50章 走喽 这段与众不同的经历,会成为我心中一段特殊的回忆。——李纯熙 “咳咳,娘子。” 盛秋环视一圈,见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做声,她再看着相拥的二人,低着头干咳两声,打破了二人的温馨。 李纯熙动了动,将脸蛋从王珵怀中抬起来,懒懒的看了一圈,然后抬头看向抱着她的王珵,果不其然,他已经开始脸红了。 “出息。” 她小声嗤笑一声,激动过后,冷静重新回到她面上。 李纯熙稍微往后退了半步,想仔细看看王珵,却不知看到了什么,笑了起来。 “你怎么这副打扮?” 怨不得她发笑,王珵现在哪还是在京中那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他现在一身农夫的褐色短打装扮,甚至还穿了副草鞋,白皙的小腿上还有些被溅上的泥点,顺直的黑发用一条粗糙的布条捆住。 再看向王珵的脸,他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也被晒黑了些许,李纯熙蹙着眉伸手熟练的捏上他的脸。 嗯,手感也糙了不少。 “若不是有你这张脸撑着,你现在就和农夫没什么区别了。” 李纯熙颇嫌弃的松开了手,脸上再也不见刚才小别胜新婚的情意。 王珵抿抿唇,干巴巴的解释着。 “那种装扮在这里只会添乱,这样最方便。” 瞧着王珵有些忐忑的看着她,生怕她真的嫌弃他不好看了,李纯熙扑哧一笑,随即移开视线,有些娇气的说道 “我脚冷。” 王珵一听,低头看去,便看到一双娇小白嫩的脚丫正俏生生的踩在他鞋上,因为有些冷意,所以微微蜷缩着,更显可爱。 “怎么不穿鞋?” 王珵皱起眉心,来不及关注旁人的眼神,弯身单手抱起李纯熙,另一只手捂向她的双脚,感受到那温凉的温度,他眉心皱纹更甚,大步朝屋内走去。 李纯熙笑眯眯的坐在王珵的臂膀上,朝身后的众人挥挥手,顺便直接关上了房门。 盛秋无奈的看着闭合的房门,摆手开始与王珵的随从调配起来。 …… 屋内,李纯熙浅笑着看王珵将她抱放在床上,乖乖的将脚缩进被褥,摆手示意王珵坐下。 “还没吃东西吧。” 这话是肯定句,以她对路程的计算与对王珵的了解,来的这么快,想必王珵一接到消息,就马不停蹄的赶过来了。 果然,见王珵点头,李纯熙笑眯眯的将面前的蒸饼推给他。 “不嫌弃的话吃这个,我就吃了几口。” 王珵看着面前蒸饼上几个小小的牙印,耳根发烫。 也许是这昏黄的灯火令人松懈,亦或者是对面小姑娘对他笑的温柔,王珵抛却素日的矜持,轻拿起一块蒸饼慢慢的吃着。 李纯熙将手边的水杯推向他,然后撑着下巴歪头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王珵细嚼慢咽的吃完,抬头仔细的看了李纯熙一番。 她眨眨眼,“怎么了?” “殿下定是受了不少苦,有些瘦了。” 王珵目不转睛的看了她半晌,下了定论。 李纯熙摸摸脸颊,挑眉道 “瘦了也不错,就是没好好保养,手感不怎么样了。” 王珵侧头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 “殿下这番来找珵,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你现在就想跟我说这些?” 李纯熙十分不高兴,并且表现在了脸上。 “珵……”很多话还不到能说的时候。 王珵微微敛眸,他的恪守礼节已经深入到了骨子里,每一步有每一步该做的和不该做的,纯熙不在意,他却不能松懈。 李纯熙看着王珵可怜巴巴,但就是不松口说些好听的,气的笑了一声后,便懒得跟他生气了。 跟这种不懂风情的男人在一起说话,就不能多指望什么。 她叹了口气,见王珵眉眼萎靡,一瞬间心疼盖过了不满。 “很累么?” “还好,”王珵撑着精神,“就是有很多超乎所料的杂事。” 李纯熙点点头,见王珵愈发低迷的眉眼,轻轻朝他探过手。 “反正今夜也走不了了,睡会吧。” 王珵只觉李纯熙的手有种力量,让他不自觉的随着她慢慢歪倒,随即想到什么,强撑精神对她说道 “来找您之前,皇太孙殿下与徐郎君已经到了珵落脚之处,您可以放心了……” 李纯熙见他眸子已经闭成一条缝,声音也几近梦呓,还是不罢休的向她说着话,怕她担心他们,惹得她心里好笑又心疼。 “快睡吧你。” 她话虽暴躁,声音却低浅,手掌轻轻盖在王珵眼前,想了想,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拍着王珵的后背。 片刻,室内便静了下来。 正当她浅笑着将被子为王珵盖上时,窗外传来盛秋小声的提示。 李纯熙小小的哼了一声,不舍的看了眼王珵,吹灭灯火轻声的走了出去。 …… 王珵是被鼻间的轻痒闹醒的。 什么人,敢对他如此不敬? 王珵皱着眉头睁开眸子,先关注到了周围陌生的环境,随即警觉的朝旁边看去,待看到骚扰他的人后,满眼冷意顿时化为柔和。 趴在窗外的小姑娘对他笑的灿烂,手上正旋转着一根狗尾巴草,这便是鼻间痒意的罪魁祸首了。 见王珵朝她看来,李纯熙笑的娇俏。 “本来是想让你多睡会的,但你也睡得太久了,只好叫醒你喽。” “殿下……” 王珵无奈,就算是要叫醒他,也不必用这种法子吧。 “嘘。” 李纯熙一听这个称呼,急忙探进半个身子,掩住了他的唇。 王珵眨眨眼,李纯熙左右看了一下,然后松手消失在窗边,片刻,她便俏生生出现在了屋内。 李纯熙坐到王珵身边,想着要怎么跟他说,若要说起,便不得不回想起宫里的事,她轻快的眉眼变得低落。 “清儿没给你说?不对,他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绞着王珵的衣角,抿着唇道 “阿耶有个计划,我待在宫里只能扰乱他的心思,就只能出宫了,详细的,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给你说吧。” 木已成舟的事,李纯熙向来想得开,她不过低沉几瞬,便抬眼笑看向王珵。 “所有人都以为我去了外祖父所在的燕州,毕竟外祖父手握重兵,我去了安全的很,想必没人会猜到,我抛弃了十几万兵力的保护,来了你所在的破烂地方吧。” 李纯熙眼中调皮一闪而过,她学着皇帝素日的严肃表情,板着脸拍拍王珵的肩膀。 “王侍郎,如今本殿……本姑娘的安危交到了你手上,你可不要辜负我的信任啊。” 王珵原本听李纯熙的话,神色微微慎重,又见她后面的搞笑表情,不由掩唇轻笑出声。 他笑了一瞬,便敛了神情,认真的对李纯熙承诺道 “珵定不负您的信任,您可以放心的待在珵身边,不必再担心什么,凡事有珵为您效劳。” 李纯熙闻言笑意一滞,揽住王珵的手臂,将小脸靠在他的肩膀上,叹了口气。 “来找你这一路,我也曾这样想过,若是有你或者阿耶阿兄在,我肯定什么都不必做,也不用担心什么流民。” 王珵见李纯熙低落的神情,不难想到她这一路定是受了不少苦,正想着如何安慰,便见李纯熙抬头,恶狠狠的朝他抱怨道 “尤其是屁股后面还跟了两个比我还天真的人,简直是气死我了。” 之后李纯熙便化身跟屁虫,王珵走到哪,她跟到哪,还动不动就耍脾气,全然不见之前她策划千里之行的运筹帷幄。 直到王珵扶她上了马车,准备离开时,她才收了这幅娇气脾气,神色从容的看向王婶一家。 盛秋已经好好报答过她们,而因救她一命的恩情,王珵也绝不会袖手旁观,自会暗中出手让她们过得更好。 如今到了告别之时,她看着王婶一家纯朴的表情,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与她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因命运的一丝阴差阳错,导致她们的命线交错一瞬,但随即便会分开,朝着不同的未来走去。 她依旧会做回高居殿堂的公主,而王婶她们也会依然如常的过着从前的日子。 “这些日子,承蒙您一家的照顾了。” 李纯熙只能微微一笑,再次说起感谢之语,而王婶仍旧是那副模样,羞涩的摆手说着“客气客气”。 “那便,后会有期。” 她这样说着,但任谁都知道,若无命运的再次摆弄,她们这一别,便是后会无期了。 再次看了一眼这个小村庄,李纯熙回身进了马车。 车队就这么慢慢的远离了这里。 …… “纯熙,到了。” 王珵在一般情况下直呼李纯熙的名字时,总有些不好意思,此时自然也是如此。 但她身份不能暴露,“殿下”这个称呼便不能再出口,而世人对她皆是以封号“曜华”称呼,本命倒是不传于世间,反而能光明正大的称呼。 李纯熙坐着马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的坐了一天,又困又乏,这时只想好好泡个澡,然后躺在舒适的大床上。 一听到了,她兴奋的都没等盛秋上前,自己掀开帘子便往外看去。 而她见到面前破烂的府门时,才猛然想起,王珵落脚之处,便是整个江南水患最严重的地方。 李纯熙笑意渐渐凝固起来。 第51章 相伴 同王珵在一起,做什么我都开心!——李纯熙 “我是不是被咬了?” 李纯熙欲哭无泪的侧过身,示意盛秋帮她看看后背。 盛秋应声之后轻轻撩起李纯熙衣服一角,朝她后背瞥了一眼,然后皱起眉来。 “您的后背有几处红印。” “可不止后背啊,”李纯熙瘪着嘴推上衣袖,然后又拉开脖颈处的衣襟,歪头让她看,“看看,到处都有被咬的痕迹。” “您皮肤太娇嫩了,这边又潮湿。” 盛秋思考出了原因,但又没法解决,深深皱着眉道 “这可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困惑主仆二人许久,到了用膳房也没思考出个所以然,然后李纯熙就看到了脸上也有几处红点的李穆清。 姑侄俩对视一眼,连话都不用开口说,便同时露出了同病相怜的表情。 正当她们深情对视之时,王珵依旧穿着那身短打从外门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 “您这是怎么了?”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李纯熙脖颈上的红痕,上前伸了伸手,又握拳收了回去,抿唇盯着那些红点道 “是蚊虫叮咬么?是珵忘了,实在抱歉,随后就派人将药膏送来。” “王哥哥,你看看我呀。” 李穆清拉拉王珵的袖子,指着自己脸上的红点,企图收到关心,一旁的徐如云早已猜到结局,不忍直视的侧过头去。 “嗯,好痒好痒。” 李纯熙想极力忽视这痒意,不想再提这事,敷衍的应了一声,正好见王珵拿着什么,不像是要待在府上的样子,眨着眼对他道 “你要去哪?带上我吧,我还没好好逛过呢。” “我我,还有我,王哥哥,你带上我吧!” 李穆清不甘被忽视,高举着小胖手彰显着存在感。 王珵不失礼节的应了他一声,然后继续看向李纯熙,他想让她乖乖待在府上,免得不但挨了咬,还挨了晒。 “珵今日要去城外的农田视察,环境不好,也没法坐马车,您受不了的。” “可我待在这里没意思呀,一没意思,我就觉得痒。” 李纯熙吸吸鼻子,下意识就往胳膊上一挠,瞬间便有长长的一道挠痕出现。 见此痕迹,王珵眉梢微不可见的一动,伸手拉下她的袖子,服了输。 “那您便跟着珵吧。”若她受不了,再送她回来好了。 王珵看看还刚出头的太阳,然后对李纯熙道 “趁着日光还不烈,我们这就出发?” “好!” 一见王珵从了她,李纯熙瞬间满血复活,兴冲冲的就跟着王珵出了门,片刻就消失在门外。 事情发展的太快,李穆清没能反应过来,只愣愣的指着门口看向徐如云。 “他们……这就走了?” 徐如云正品尝着江南特色小食,看着李穆清大受打击的模样,拉过他便往他手里塞了双筷子。 “人家两个人开开心心出门,你这么大一灯泡,就别凑上去了。” 李穆清委屈巴巴的往嘴里塞了个小点心,还不忘他好奇宝宝的职责。 “什么是灯泡?” “咳咳,吃饭吃饭……” …… “这就是农田啊……” 李纯熙骑在马上,将手挡在额头上,远眺着前方的景色。 王珵骑着另一匹马跟在她身边,见到了目的地,便下了马来到李纯熙身边,朝她伸手。 “前方道路坎坷,骑马并不比走路强,您要小心些。” 李纯熙握住他的手下了马,恍若未觉的忽视了盛秋的干咳声,拉着王珵的手就往前走着。 “我知晓了,那你的任务是什么?” 王珵看着二人相握着的手抿唇笑着,然后随她的视线看向远方的农田。 “查访一下农户落户实况,顺便看看民情。” “这些事要你做?” 李纯熙一听就知道这是基层的事务,挑眉看他。 “并非如此,下面的官员早已将卷宗呈上,但总有阳奉阴违之人,以防不测,前来抽查一番。” 王珵一心二用,这边应着李纯熙,另一边他视线锐利的巡视着周围的情景,一一对比着自己心中的章程。 “水清则无鱼,你不必太过苛刻。” 李纯熙揪起路边的一朵野花漫不经心的旋转着。 “珵明白,但珵看到那些因措施不当导致十分凄惨的百姓,心中总是不忍,珵还是没修行到家。” 他自嘲一笑,枉他自诩读书万卷,早已看透人世悲欢,但他这番亲自参与了这场灾难,还是会时不时会激起一腔热血。 “这话也偏颇。” 李纯熙听到他对自己的不满意,手上动作一顿。 “为国为民,这不是千百年来圣贤教导的么?你一腔热血为民无错,道理教你明哲保身也没错,你把握住其中的度,不正应了儒家所言的‘中庸’么?” 她面带笑意的看着王珵,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以后的日子还长,你会成长为贾太傅,赵相公那样的人的。” 赵相公便是当朝内阁宰相,同时也是与贾太傅同样声名远扬的一代大儒。 王珵心绪被李纯熙的话一扫而空,他看着李纯熙时,眸中永远蕴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此时更甚。 “您对珵这么大的期望?” “那当然,我李纯熙的……” 李纯熙一挑眉,鼓起小胸脯就想说“我李纯熙的夫君,绝非等闲之辈。” 但她的话在王珵浅笑的目光中来了个急刹车,李纯熙咳了一声,朝他眨眨眼。 “我信你。” 没等王珵回话,她就急忙转过头去,以手做扇扇着风道 “好热,我累了。” 王珵笑了笑,心照不宣的略过此事,而他对李纯熙喊累这件事早预料,侧身向随从说了些什么,随从领命而去。 没一会,这名随从牵着一匹看起来很敦厚的动物出现了。 “这是……牛?” 李纯熙颇有些新奇的看着眼前这匹皮毛黑亮的家伙,然后想到什么。 “我说我累了,你牵它过来做什么?” “这是一匹水牛,也是我这些日子的老伙计。” 王珵摸摸水牛粗壮坚硬的牛角,然后拍拍它坚实的后背,看向李纯熙。 李纯熙脑瓜一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指着水牛难以置信道 “你不会要我骑着它吧?” 被指着的水牛温顺的蹭蹭李纯熙的手指,惹得她急忙收回手,缩到王珵身后,看着这几乎有她高的水牛,有些不放心。 “这牛太高大了,看起来很凶,它会不会踢我。” “不会的,”王珵温柔的自身后牵过李纯熙,“这边的孩童都是骑着水牛牧牛的,这种牛脾气很好,您大可放心。” 说着,他示意性的将双手抬起,李纯熙会意,踌躇一刻,还是信了王珵,抬起双臂,让王珵抱着她坐上了水牛。 王珵牵过水牛的缰绳,安抚的拍拍它,然后牵着它往前走了两步。 “您如今可放心了?” 他仔细看着李纯熙的表情,一有不对,便随时准备抱她下来。 李纯熙颇感兴趣,她朝王珵摆摆手,然后一只手摸着手下的皮肤,粗糙的牛皮有些硌手,但更多的是一种温和的触感。 “不错,那就这么走吧。” 她笑盈盈的抬起头,拍拍牛角,指着前方很是调皮的来了句。 “王侍郎,快给我牵着绳,我们走。” 王珵瞧着李纯熙难得这么开怀的样子,也很是配合的弯了弯腰,轻笑道 “珵,听旨。” 此后的时间里,便是李纯熙侧坐在牛背上,看着王珵。 看他与百姓交谈着、看着庄稼观察着、与身边的下属交代着,还时不时见他回头看向她,怕她丢了似得。 而当李纯熙听到王珵对她说回程时,她才恍然发觉,原来此时已是黄昏了。 望向天边已经消失一角的太阳,李纯熙睁大眸子看向王珵。 “今天怎么过得这么快?” “大概是您过得充实吧。” 王珵微微昂首看着牛背上的姑娘,顿了顿,补充道 “珵也觉今日时光飞快。” “哎呀。” 李纯熙伸了个懒腰,随后俯身擦掉王珵脸颊上的一点泥垢,笑眯眯道 “那我们就回去。” 王珵碰了碰被李纯熙擦过的地方,低低的应了一声。 夕阳下,挺拔俊逸的青年牵着水牛慢慢走着,时不时看向水牛背上,只因这水牛背上坐着的人,是他心尖上的人。 而他的心上人,正晃着脚歪头朝他笑着,那双正看着他的美丽眸子里,有着比太阳更明亮的微光。 …… 李纯熙就这么跟在王珵身边,过得惬意又充实,似乎京城中的风云诡谲丝毫与她无关,但她总要面对现实的。 王珵行事速度又不失稳妥,不过三月时间,江南赈灾之事已接近尾声。 而此时,李纯熙生辰已过,前段时间没能举办的及笄礼,彻底宣告了全天下她不在长安的事实。 之后自燕州千里而来的加急信,则彻底令李纯熙清醒了过来。 昏暗的烛光下,李纯熙看着书信上“婢不负所托”的字迹,深深的叹了口气。 第52章 夜谈 王珵抹香膏?噗嗤!——李纯熙 王珵从澡桶中站起,神色淡淡的擦水,拭发,动作十分利索。 他自来到受灾之地,便再没享受过大家公子的待遇,每日早出晚归,所到之地的环境,哪容他原来那副龟毛毛病。 待到准备穿内衫之时,王珵动作一停,想起什么,看向案几上摆放的瓶子,再回想起李纯熙递给他这瓶子所说的话,慢慢的皱起眉来。 “这瓶子里装的是我一直用的玉脂膏,这可是宫廷秘方!洗澡后乖乖涂上,保准你回京城前,被晒黑的地方就恢复如初啦。” “真是胡闹,见她高兴,我竟也忘了拒绝。” 此时王珵难得在想着李纯熙的时候没有笑意,案几上小小的一个瓶子,竟让他有些头疼。 他叹了口气,像是英勇就义般将手伸向案几,打开瓶子,里面香腻的味道让他微微侧头,那嫌弃的神情与李纯熙的神情如出一辙。 王珵闭着眼草草的往身上涂抹一番,随即速度穿上内衫,但皮肤滑腻的触感让他很是陌生,让他颇有些手足无措。 敛着手脚坐到椅子上,他动作乖巧的像是李穆清初学礼仪时的一丝不苟。 被这香味搞得没了心情处理公务,王珵目光发散起来。 “若是纯熙看到我这副样子,还不知笑成什么样。” 他轻笑一声,神色慢慢柔和起来,出尘的眉眼就忽的染了红尘。 “笃笃笃” 王珵一怔,看了看窗外的月光。 月行中天,这个时辰,谁会来找他? 门外人见无人应答,再次敲了敲门,丝毫没觉得自己夜半敲门是件很容易惹人不爽的事情。 “何事?” 王珵下意识以为是下属有事来找,语气有些不耐,他也是个人,需要休息好么? “是我。” 门外声音一传进来,王珵再没方才那样的从容,他猛的站起,速度上前开了门。 待看到门外披着外衣的姑娘,他先是将她拉进屋内,然后又觉不妥,二人就在门口内开着门站住了。 王珵头疼的揉揉眉心。 “这个时候,您来找珵,太过不妥了。” 李纯熙抓着外衣衣角看着王珵,秀气的鼻子微微动了动,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我乐意,开着门做什么,还嫌不够显眼?” 她拉开王珵,合上房门然后便往屋内走,嘴角挂着一抹顽劣的笑。 她当然知道王珵开门是为了避嫌,可她偏偏就喜欢和他对着干。 “您……” 王珵看着关上的房门,再打开反而让人觉得有鬼,无奈的叹了口气,他走向李纯熙。 见她自在的坐上了他的榻上,还不忘招手让他过来,顿时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这下您可以说了吧?” 二人都已坐定,王珵再次问起了李纯熙的来意。 李纯熙缩在榻上,眨着眼含含糊糊的说道 “我有个事,你能答应么?” “您的事情,珵什么时候拒绝过?” 王珵反问一句,神色纵容,他从来不会拒绝她的。 李纯熙神情有些奇怪,她踌躇一瞬,见王珵那副“你说什么我肯定都答应”的表情,咳了一声。 “那我可就说了。” 她干咳一声,绞着手指抬眼看了他一眼。 “我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啊。” “你!” 王珵猛的站了起来,并踉跄的后退一步,有些不稳的朝后倒去,还是李纯熙伸手拉了一把才站稳了。 站稳后他第一时间松开李纯熙的手,神情不明的看着继续缩回榻上的李纯熙。 他早就觉得今晚的李纯熙有些奇怪,没想到她竟然能这么奇怪。 看着李纯熙也有些心虚的表情,王珵心中沸腾的杂绪在外化为怒火,只听他气笑道 “这话是您该说的么?” 凶巴巴的语气惹得李纯熙一抖,她向来不许别人气焰比她嚣张,此时也是如此,但她现在确实心虚,所以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你凶什么凶,你上次凶我我还记着呢。” 这能一样? 王珵真是被这个小祖宗给弄得没有办法,隔了半晌,他勉强冷静下来,站在离李纯熙一大步远的地方看着她。 “珵……没有凶您。” 他试图与李纯熙好好讲道理。 “此事确实是您做错了,女儿家说这话,传出去着实不好。” 李纯熙见王珵没再生气的打算,顺着杆就往上爬,她挑起眉。 “什么叫我做错了,就你我二人,这话怎么传出去?” “隔墙有耳……” 王珵正摇头微叹,表示不赞同,但看到李纯熙慢慢危险起来的神情,忽的变了口风。 “您说得对,珵也不会让任何人知晓您的这番话的。” 王珵语气一软,李纯熙自然也软了下来,她微挑的眉梢落下,神色也缓了下来。 “反正是你不好,”她微微侧头别别扭扭道“这话我也不是谁都会说的呀。” 李纯熙垂眸脸红着,王珵心里何尝不是翻江倒海。 不对。 王珵颤着睫毛靠在书架上,紧握着的书架发出不堪承受的“嘎吱”声。 在听到李纯熙的要求时,他的心就已经乱了。 “这话,您以后还是别说了,珵不是次次都能保持冷静的。” 李纯熙耳根通红,她现在反应过来,对自己说出这话的事也深觉心虚。 她明明是来说正事的呀。 可能是情之所至吧,李纯熙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王珵紧握书架的手,抿唇一笑。 她知道王珵永远不会做对她不好的事的,他“止于礼”,那她就要“发乎情”。 “好了好了,你过来。” 李纯熙正了正神色,清清嗓子,准备自袖中取出信件,余光见王珵还在原地踌躇着,便轮到她气笑了。 “我难道是妖精,能吃了你不成?” 李纯熙一生气,王珵就会认输,他立即松开书架,乖乖的坐回李纯熙身边。 “这才对。” 她满意一笑,然后展开信封递给了王珵。 “这是容春到达燕州送来的信。” 李纯熙支肘看着王珵逐渐凝重起来的神色,她之前早已将凌云宫的事与她的策划告知了王珵,想必此时王珵也明白了吧,她微叹道 “人一稳定下来,就会有很多破绽出现,就算燕州被外祖父守得固若金汤,有心人也是少不了的。” 她神色清明,今日之事她早就料到了,但…… 李纯熙看着王珵抬头朝她深深看过来的眼神,心里还是泛起深厚的不舍,她抿起唇,目光缱绻的伸手,将王珵耳鬓处的香膏抹匀。 “王珵,我得去燕州啦。” 王珵放下被他揉皱的信笺,根本没心情发觉李纯熙动作的深意。 半晌,他心中的千言万语只被道出了一个字。 “嗯。” …… “你乖乖的跟着王珵回京。” 李纯熙摸着李穆清的脑袋,将他推向王珵。 “我不要!” 李穆清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显出些棱角的五官此时满是倔强,恍惚间有了些皇帝太子的模样。 只见他抓着李纯熙不放手道 “姑母只和不靠谱的小表叔出发,我不放心,我要保护好姑母,才能跟祖父父亲交代。” 一旁不靠谱的小表叔顿觉心口中了一箭,徐如云捂着胸口后退两步,一脸难以置信的指着李穆清。 “亏我天天在你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没想到我在你心里竟然是个‘不靠谱的小表叔’?” 李穆清扭头朝徐如云一脸歉意的眨眨眼,然后接着扒着李纯熙不松手。 “跟着我不安全。” 李纯熙做了最坏的准备,那就是容春已经暴露,而朝里那些人精,必定会猜出她的所在,如此,前往燕州的路,就太危险了。 “我保护姑母!” 李穆清信誓旦旦着,姑侄俩就这么僵持住了。 而王珵看着李纯熙被快比她高的李穆清抱个满怀,他眉梢微不可见一动,随即上前神色自若的拉开李穆清。 李穆清看李纯熙不说话,他又被王珵拉开,也不生气,眼睛亮晶晶的接着道 “不如让王哥哥随我们一起去燕州,有王哥哥在,所有人都该放心了吧!” 他这些日子被李纯熙有意无意的扔给王珵带,跟在他身边学了不少东西,所以王珵荣获了李穆清心中崇拜的第三人,对他很是信赖。 王珵这个名字,几乎是李纯熙一听到就会下意识放松的称呼,她神色一顿,看向王珵。 王珵哪里看不出来她眼中带着些希冀,而他又何曾没想过这个可能。 “江南至燕州,行程至少需要一月时间,珵要回京为您拖延时间,并为您传递消息。” 那夜李纯熙与他浅浅交谈后,他彻夜未眠,之后几夜也是如此,书桌上遍布着他模拟的各色可能,最终还是择定这个对李纯熙最安全的选择。 “我就知道。” 李纯熙眸子一闪,嘴角勾起抹不明的笑。 比起二人一同冒险的可能之一,王珵一定会选择孤身前往情况未明的长安,而她,也不会坚决要求王珵相陪。 只因为,她们都相信着自己的力量,相信着凭借自己的能力,定能让彼此安然无恙。 第53章 分道 今天的王珵不太好哄,那就说点好听的吧。(脸红)——李纯熙 “好了,就到这里吧。” 李纯熙看着前方的界碑,回头对王珵说着话。 “丰州已经到了,再往前,你就要走冤枉路了。” 王珵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此处风景已与江南水乡全然不同,虽仍是山清水秀,却已经带上了属于北方的一种豪迈。 “时间不急,还可宽松几日。” 李纯熙瞧着王珵想尽办法的拖延时间,心里好笑又高兴,按捺住上扬的唇角,她佯装严肃道 “王侍郎,你可知拖延职责乃是要抄家发配的重罪?” 王珵正帮她撑着伞,闻言气定神闲道 “珵早已命下属先行,不会耽误上报的。” “你这人。” 李纯熙哼笑一声。 “先前说时间紧急,要速度回京查明情况,现在又做此不舍之态。” 她看着王珵垂眸注视她的模样,低头嘟囔着什么。 “原本我还一直以为只有我舍不得呢。” 王珵自然听到了她的话,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又尽力维持着镇定。 李纯熙先是高兴了半晌,而后心中的冷静终究占了上风。 “王珵。” 她深呼一口气,抬手接过了王珵手中的伞。 “我们还有事要做呢。” 王珵脸上的羞意渐渐消失,他慢慢抿紧唇,看着李纯熙无比认真的模样,眸中蕴上万千心绪。 “我又何尝不知呢?” 他语气淡淡,却又似夹杂着醇厚的深沉,见李纯熙眼角蓦地染上一抹红,他有些仓皇的侧过头去。 “是珵失态,便依您所言,但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分道吧。” 没等李纯熙回话,王珵垂眸转身,走出了伞下,只余李纯熙一人执伞独立原地。 之后二人虽仍是一同吃饭一同散步,但气氛明显是沉闷的,着实让其余人摸不着头脑。 徐如云悄悄的与李穆清咬着耳朵。 “这俩人,要分别了,不好好依依惜别,怎么看样子还生起气了?” 李穆清还是个无邪的孩子,不懂这些男女之事,所以只懵懂的摇摇头,徐如云自然也不是想认真与他说这些话,自言自语似得道 “总不可能会因为舍不得分开才生气的吧。” 次日。 一行人在李纯熙略带暴躁的叩桌声与王珵不太好看的脸色中,效率奇高的完成了一切准备工作。 于是两个人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盛秋顶着徐如云李穆清二人鼓励的目光,硬着头皮上前来请。 李纯熙叩桌声一停,而王珵嗓音清冷的应了一声,将视线转向李纯熙。 “走吧。” 李纯熙看向王珵,见他速度移开的目光,似笑非笑的回了盛秋,抬脚就往外走。 待上马车前,徐如云殷勤的伸手准备扶她,王珵却冷着脸顶了他的位置。 李纯熙见状,目光彻底平和下来。 扶着王珵递来的手,李纯熙用力一瞬,在王珵耳边留下一句低语,便像朵红云般轻缈的上了马车。 这句话使王珵彻底怔住,凭借着下意识的行事,他神色如常的同众人行礼告别。 直到看着李纯熙的车队消失在视线里,随从也小声的提示他该出发了,他才恍惚的回过神来,满脑子都回响着李纯熙的那句耳语。 “王珵,等事情结束,我们就定亲好不好?” 王珵捂着心口,感知着浑身血液急速滚动着的感觉。 他的心事尘封多年,在他还没把握揭开的时候,心事的始作俑者就这样轻飘飘的道出了他的欲望,浇灭了他的一切浮躁。 “好。” 他目光清和,轻笑着回答。 …… “女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 徐如云抿了一口茶水,看着满脸笑意的李纯熙,摇头感叹着。 李纯熙懒得理他,揪着怀里的小老虎继续傻笑着。 李穆清却有着不一样的见解,他摇头道 “不不,姑母才是最奇怪的。” 他看着李纯熙如今满脸笑容的模样,哪里能看出半点一刻前的不爽神情。 李穆清不禁再一次在心里加深了‘姑母心,海底针’的印象,并且感叹道 “阿娘就没姑母这么麻烦。” 这下李纯熙不能不说话了,她收了笑意,挑眉看向李穆清。 “皮痒了?别以为如今木已成舟,小心我把你丢下,让你自己回去信不信?” 李穆清看着李纯熙危险的目光,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一抖,乖乖的缩回李纯熙身边,做起了乖宝宝,心中十分悔恨。 怎么就忘形了?好不容易赖着姑母一起走的,要是真惹恼姑母,她虽然肯定不会丢下自己,但整起自己那也是简单至极的事啊。 “乖乖的。” 李纯熙满意点头,并将自己手边的小点心推向李穆清。 “小表妹,怎么不给我吃?偏心!” 徐如云见李穆清吃的欢快,心里十分嫉妒,盛秋姑娘做的点心那可是一绝啊,他也想吃! “你跟他抢什么。” 李纯熙瞪他一眼,想起什么,朝他兴师问罪道 “我还没找你麻烦呢,清儿跟了你才多久,就被你带的这么嘴贫,回头我一定要告诉外祖父和舅舅去,看他们怎么收拾你。” 徐如云一哽,不满的神情逐渐添上了惊讶、畏惧等情绪,显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十分滑稽好笑。 李纯熙得意一笑,而李穆清则看着徐如云大笑起来。 “小表叔你这样子,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嘤!” 他笑声未落,就被李纯熙一个脑瓜崩弹了回去。 “不可以嘲笑长辈,而且,吃了嘴里的东西再说话,规矩都忘了不成?” 李穆清瘪着嘴继续吃心,徐如云这时才反应过来,急切的对李纯熙说道 “哎呦小表妹你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祖父跟我爹那直爆脾气,祖父不好管教我,但我爹可不是啊。” 他给李纯熙作着揖,一脸殷切。 “小表妹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给我爹告状啊,你记不记得你五岁生辰那年,我们上京来看你,我手痒惹了你,你哭着找我爹告状。” 说到这里,徐如云心有余悸的缩缩脖子,看向回忆起他所言之事而染上笑意的李纯熙,哭丧着脸道 “我不过就抢了你一块糕点,我爹就当着李家宗亲们的面用腰带抽我,硬生生把腰带抽断了啊……” “扑哧。” 李纯熙再也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她想起她舅舅徐磊抽徐如云时毫不留情的动作,以及之后拎着徐如云对她道歉时那笑的憨厚的神情,笑意温暖。 再看看还沉浸在童年阴影中的徐如云,李纯熙语气调侃道 “舅舅是非分明,难道不对?” “唉,是我做得不对,不是跟你道歉了嘛,我也知道,我爹手段虽粗暴,但终究是为我好的。” 徐如云说着,就想起什么,玩世不恭的脸上慢慢沉寂下来。 “那年前我提出外出行商时,我爹气急之下说要与我断绝关系,我虽不会为这个而妥协,但一提起回家,就怕我爹来真的,便更不敢回去了。” 他挑帘看向窗外,语气沧桑。 “每年重逢之日,我都只敢在都护府外悄悄的看一眼,其余的消息,就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到了。” 李纯熙笑意一滞,垂下眸子,她也是知道这一桩家事的,舅母曹氏给她说这件事的信笺上,处处皆是泪痕斑斑。 “阿耶常说,舅舅跟外祖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头倔驴,我看你虽跳脱一点,但也与他们没什么两样。” 李纯熙自小到大相处的都是些七窍玲珑之人,没怎么接触过徐磊这种一根筋的人,但她并不从这个角度思考,而是借鉴着她与皇帝的相处方式。 “天下父母心,哪有真的会舍得不要自己儿女的父母呢?” “我也是近些年才慢慢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时间愈长,近乡情怯之心愈涨。” 徐如云鼻间有些发酸,他前世是个孤儿,也是托生到徐家,才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亲人’,什么叫做‘家’。 但他因为前世身份,形成了个有主见,不容他人多加阻挠的强硬性格,与性格同样强硬的徐磊一碰撞,矛盾自然而生。 “不过。” 徐如云深叹一口气,释然对李纯熙笑道 “这次托了你的福,有理由回家,到时候,小表妹可要帮我美言几句,我可不想这么大了,还要被自己爹抽屁股。” 李纯熙还正在感伤着,便被徐如云这番话逗乐了,她笑眯眯的点头,应承下来。 “好,若是舅舅还想抽你屁股,我就告诉他,小表哥年纪大了,不能这样做。” 她看着徐如云连连点头赞同的神情,咬唇压住笑意,道出下文。 “应该去没人的地方,再好好收拾,到时候抽断几条腰带,不都没人拦?” 李纯熙话罢,便被自己的话逗得不行,捂着肚子笑倒在靠枕上。 “好啊你!” 徐如云听着李纯熙的转折,顿时又气又笑,哈着手便朝李纯熙脸上捏去。 李穆清一脸懵然的看着眼前的闹剧,然后傻乎乎的咽下糕点,顶着一手的残渣就扑了上去。 “带我一个!” 第54章 冀州 天地万物,真是波澜壮阔。——李纯熙。 “殿下,小心脚下。” 盛秋拉起车帘,朝李纯熙探过手去。 “这路上都是石子,坑坑洼洼的,您要抓好婢子。” “嗯。” 李纯熙探出身子,在盛秋的搀扶下稳稳的下了马车,一接触到地面便觉一股热气冲上脚底,她微眯着眼观察四周。 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用“千沟万壑”来形容,土地上根本没有高大的树木,唯有小片的绿草茵茵,更多的则是裸露的黄土。 导致看起来不像是绿草夹杂着黄土,反倒是黄土中的绿意更加显眼。 身处其间,只觉天地间唯有土地的黄与天空的蓝两种颜色,随便朝一处望去,都能感受到一种莽苍的豪迈席卷而来。 李纯熙的幂篱被燥热的风吹得微动,薄纱下的绝世面容若隐若现,她干脆将薄纱撩起,仔仔细细的看着这景观,万分喟叹道 “早就听闻冀州地貌与别处迥异,但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终得一观,当真称得上是鬼斧神工,大气磅礴。” 李穆清与徐如云在她观景之时,就已经一左一右的站在了她身边,听到李纯熙感慨,李穆清抓着李纯熙衣服一角,连连点头,而徐如云用手挡着额间,目光悠远。 “四年前我自燕州往南而去时,就曾经过这里,如今再回此地,这里还是这幅模样。” 徐如云想到千年后的时代,他也曾来过这里,不过称呼变成了‘黄土高原’,但不论名字怎么变化,这片土地依旧是这样沉默着的。 他再看看身边的姑侄俩,忽然想到若是把他们放到现代,还不过是个念小学初中的小屁孩而已,想到书本上的记录,顿时显摆之心一起。 “你们想知道这个地方原来是什么样的么?” 徐如云一脸神秘,但配上他一向不太正经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贱兮兮的。 李纯熙最不喜欢别人卖关子,闻言,回他一个白眼。 “爱说不说。” 徐如云顿时一噎,幸而李穆清是个给面子的,他好奇的看着徐如云,追问道 “是什么样呀?” “还是表侄可爱,来,小表叔告诉你。” 徐如云揉揉鼻子,蹲下身子揽过李穆清,指着苍茫的土地,语气变得深沉。 “千万年前,这里呀,其实是一处大海。” “哇!” 李穆清被这句话里的漫长时间惊到,没反应过来这是多长的数字,只下意识的感叹出声,而李纯熙怔楞一瞬,随即神色恢复如常。 话罢,徐如云看着李纯熙,疑惑的“咦”了一声。 李穆清还小,不懂这些不发问也无可厚非,怎么李纯熙也不追问?她绝对没有听过这话的呀。 脑海中姑侄俩崇拜的看着他的幻想破碎,徐如云肩膀一塌,无力的拉拉李纯熙的裙角。 “你怎么不问我‘那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 李纯熙看着徐如云沮丧的模样,哼笑一声,果然,这人不是在教她们知识,而只是想显摆自己的学识。 抢回自己的衣角,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蹲着的徐如云,语气鄙视道 “先人早就说过‘陵谷沧桑’‘沧海桑田’等言论,还要你来教?况且,时间再长又如何。” 她拍拍还在沉浸在千万年这个数字里的李穆清,一点都没有对这个近乎恐怖的数字而感到震撼。 “不论是千万年与百万年,我们的生命与之相比,连那朝生暮死的浮游都算不上,又何必为此浪费心神呢。” “难道与我们生活无关的东西就不去了解么?” 徐如云对此不太赞同,“我们正应该积极的去探索这个世界,然后才能进步不是么?” 李纯熙有些不耐,语气也不是太好。 “这世上,能把自己生活过好的人已经是极少数了,但现在,你我都不是那一撮人,还是多关注眼前事吧。” 徐如云眉心深皱,他不过就是那么一说,怎么这人就突然暴躁了? “你这是怎么了?” 他越想越觉得李纯熙这几日似乎有什么心事,反正都是亲人,他干脆起身直接问她。 “小表妹,你有心事?” 方才李纯熙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她又是个不会道歉的,正抿着唇懊恼着,一听徐如云这番并无怪罪的话,她先是一怔,随即因为心事被戳中,反而放松下来。 “是有件事压着我,导致心情不大好。” 她声音低低的,依徐如云对她的了解,这话就是道歉了,他心里那点不舒服也随风而去,又勾起那爽朗的笑。 “没事没事,你说说看,大家帮你参谋参谋。” “并不是参谋就能解决的事。” 李纯熙眸色加深,望向燕州的方向。 “我们自南方行至北方,都无人前来拦截。” 徐如云不能理解她的想法,挠挠头疑惑道 “就这?这不挺好的么,无风无波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阿耶常说,不能以侥幸的心理看事情,容春不是我,不可能天衣无缝的瞒过去,而阿耶计划中的那些人,更不是什么浅薄之人。” 李纯熙目光凝重,因为没有桌子可以敲,她便开始揪起了手帕。 “事情败露是绝对的,只看时间长短而已,我们行路这段时间,足够从燕州到长安一个来回了,竟还无人阻拦,那只有两个可能。” 她不需要捧哏,并没有等旁人问话便说出下文。 “第一种,我们的行踪早已落到那些人眼中,只等我们行至埋伏处,便会将我们一网打尽。” 徐如云感受到她话中的危险,不由打了个寒战,而李纯熙举目望向长安,想到了那人,眸中忧虑更甚。 “第二种可能,就是王珵,他竭尽全力的为我们掩藏行踪了,虽不知阿耶阿兄是什么情况,但从京中传出的风言风语,也能一窥其中的诡谲,他们定是慎之又慎,腾不开手来帮我们的,所以只能是王珵。” 经过这一番剖白,徐如云终于在字面意义上明白了李纯熙的意思,但仍是不明白她是怎么得出结论的,不由感慨道 “你们这些人脑子怎么长得,九转十八弯一样的。” 徐如云的嘴贫终于起到了正面作用,李纯熙凝重的神情被这话微微冲淡,眸中蕴出一点笑意,随即消散殆尽。 “不论是哪种可能,都足够我担心了。” 徐如云是个直脑子,他勉强认真思考一瞬,然后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傻样子。 “反正我们啥也做不了,就看老天爷让不让我们过这一劫呗。” 这下李纯熙再也生不起忧虑了,她无语的看了一眼吹着口哨的徐如云,摇摇头不再说话。 …… 当晚,一行人宿在了斩冬寻到的一处背阴之地。 这段时间因为风餐露宿的,李纯熙没怎么在外面待过,今夜难得风清月明,她用饭之后也没直接进营帐,而是坐在一块大石上闭目养神着。 “谢谢赵大哥。” “不客气不客气。” 李纯熙耳边传来了这么一番对话,不,她耳边是充斥着很多对话的,但唯有这个声音……她睁开眸子朝声音处看去。 “前些天也多亏赵大哥你,我才没落下大家,真的很谢谢你。” 侍从休息的地方,背对着李纯熙的瘦小姑娘连连对她面前高大憨厚的男人道着谢,那一副莺啼般的好嗓子,实在是让人难忘。 李纯熙微微眯起眼,之后那男人的称呼,则彻底让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哎小莲妹子太客气了,我们都是为仆的,互相照料不是应该的么?快别客气了。” 小莲。 李纯熙玩味一笑,那日流民围困,情况危急,她来不及处理这小间谍,而之后转危为安,她却意外摔下马车,倒把这小丫头给忘了。 她将视线收回,看着前方空旷的空地,微微抬手。 “请小表哥过来。” 身后的斩冬福身而去,片刻,徐如云就从主营帐中出来,手里还牵着兴冲冲的李穆清。 徐如云人还走到,嘴巴就关不住了,他叠声问道 “怎么了怎么了?” “这丫头。” 李纯熙开门见山,指了指正在整理杂物的小莲。 “你就这么处理的?没杖责一番赶走也就算了,还把她留在你的商队里了?” 她的侍卫队由她亲自掌管,自然不可能不经她同意就多出一人,所以只能是与她们同行的徐如云商队了。 “嗯?” 徐如云循着方向看过去,一看到小莲,便急忙走了几步,用身子挡在了李纯熙与小莲的中间,笑道 “这丫头说到底也没真坑了我们,反而不是还提前给我们预警了么?她又这么小,赶出去就是死路一条,到底是一条命,我就让她签了契约,把她留下了。” 李纯熙不置可否的似笑非笑着。 这边徐如云说了半天,见李纯熙还是不表态,袖子被李穆清隐秘的拉了拉,心中灵光般闪过李穆清对他说过的话。 “一般无伤大雅的事情想要姑母答应你,只要说反话就行。” 他眸子一亮,随即做出仿佛下了艰难决定般道 “若你看她不爽,那我就赶她出去好了!” 果不其然,李纯熙冷哼一声。 “我才不做这坏人呢,你爱怎样怎样。” 说罢,她便起身回了营帐,徐如云与李穆清对视一眼,击掌而笑。 第 55 章 笨长缨!——李纯熙 次日,李纯熙从营帐中走出,远眺才露出鱼肚白的天边,隐秘的打了个哈欠。 营地里早有人影走动,一阵饭香也若有若无的飘了过来,李纯熙看着旁边毫无动静的营帐,笑骂道 “这两个大懒虫,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 正想让盛秋去喊他们,却没在自己身后找到人,李纯熙便知道她是去准备自己的饭食去了,那就换人。 “斩冬,去喊他们起来。” 斩冬站在原地踟躇一瞬,她那次亲眼看着李纯熙掉出马车,实在是心有余悸,重逢后,基本上片刻不离李纯熙。 李纯熙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纠结什么,摆摆手道 “去吧,我就在这附近走走,不妨事的。” 斩冬这才福身快步离去。 李纯熙见她离开,便将视线移开,随意的左右瞧着,眉眼带着懒懒的惬意,脚步也漫无目的的随意走着。 走到某处,她眸底映出漫天黄土忽的染上一点绿意,李纯熙眸子一亮,朝那处看去。 原来是一处陡峭背阴的坡边长了一株灌木,昨夜也不知是谁往那里倒了水,今日竟开出些星星点点的莹白小花。 李纯熙见状,拎起裙摆往灌木走去,走至跟前,更深感这灌木开花不易。 “这种贫瘠的土地,你也能这般挣扎的开出花来,实在厉害。” 她看着莹白可爱的小花,心里有些痒痒,自到了冀州,她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娇嫩可喜的花儿了。 李纯熙眨着眼想了想,对着灌木道 “你生于这等旷无人烟之地,花开花落难以被人窥见,今日我们既有这段缘分,那我摘几朵分享给家人,想必你不会怪罪吧。” 灌木当然不可能开口回答她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只是依旧伫立在此,随着风沙微微摇曳着。 李纯熙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幼稚。 “想摘人家的花就摘么,说这么些话做什么,冠冕堂皇的,呸呸。” 唾弃完自己,她捋起袖子,伸手朝花儿探去,可她似乎忘了一件事。 冀州土地坑洼不说,还有许多砾石杂屑,这些天她一直是被搀扶着走路的,而来灌木这段路稳当,那也是侍从清扫过的功劳,如今她再往前…… 李纯熙只觉脚下踩到几块坚硬的碎石,步子一滑,整个人就往旁边歪去。 “难道要崴脚?” 她这样想着,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倒,但耳边传来一声“小心”,随即手臂被握住,整个人就被扶正了。 “您没事吧?” 李纯熙站稳后松了口气,听到关切的询问,摆手表示无事,但似乎,这声音有点耳熟啊,她微挑眉回身看去。 “小莲?” 来着正是小莲,她见李纯熙并无受伤,又见她回身看来,行了个有些笨拙的万福道 “小莲参见李娘子。” 李纯熙并没有对外宣告身份,不熟悉她的人皆对她尊称为“李娘子”。 “免礼,方才多谢你了。” 李纯熙看着小莲,神色自然,没有不喜,但也并无亲近,她需要关心的人事太多,没必要将心神放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小莲不敢承了她的谢意,连连摇头,有些口不择言的道 “李娘子客气,小莲还没感谢您的不赶之恩呢。” 这下李纯熙脸上有变化了,讨论赶不赶小莲的事不过发生在昨晚,怎么今天她就知道了,想都不用想,定是那人给她说的。 “小表哥给你说的?” 瞧着李纯熙有些危险的神情,小莲一抖,她仿佛给她的大恩人惹了祸?可她不敢骗李纯熙,只好幅度极小的点点头。 李纯熙却没那么大的脾气,她只是有些不喜,身在皇宫长大,言论被随意传出对她而言是件很敏感的事情。 不过嘛,现在不在长安,也没必要那么讲究,她只哼笑一声。 “大男人那么嘴碎做什么。” 看着小莲忐忑的朝她看来的视线,李纯熙垂下目光。 “行了,你不必想那么多,老实的尽你本分,小表哥不会亏待你的,但你若是还有什么鬼心思,你不会想知道我的手段的,去吧。” 小莲先是一抖,随即狠狠点头,但她并没有准备离开的意思,反而面露纠结,看着李纯熙欲言又止。 她要是连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除非是她李纯熙瞎了。 “有事就说。” 小莲被点中心思,心中纠结一扫而空,只是因为她的前科,语气有些犹豫。 “小莲确实有事要说,您可一定要信我啊,”她看了看左右空旷的天地,咽了口口水,“我发现,这些天一直有人跟着我们。” 李纯熙本来因为小莲的婆婆妈妈而有些不耐,但听到她的后话,黑晶下银灰色的瞳孔陡然缩了缩,她压下直接询问的心思,寒着脸道 “我说过,欺骗我的代价是你不敢想的,队伍中那么多人,为何就你一人发现有人跟踪?” 她深谙说话的艺术,用这样不信任以及强硬威胁的语气,若是小莲心中有鬼,自会露出些破绽,若是她说的是实话,也会在焦急下说出内心最真实的判断。 果然,小莲见李纯熙并无信任甚至还认为是她说谎的语气,脸上急得不行,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我说的句句属实,我爹活着的时候是猎过虎豹的老手,我是被他当男孩手把手带大的,他的经验都教给了我,我别的虽不好,但探查痕迹的本事比我爹还强,我爹可自豪了。” 说着,她自觉偏题,咳了一声,想起一个能用实力说话的例子,但对这个例子又有些纠结,她低头小声道 “那天就是我发现的你们踪迹。” 旧事不重提,李纯熙并不在意这件事,只是这个例子一出,加上她前几天的判断,心里信了八分。 可皇帝常教导不能信一家之言的道理,但她也有自知之明,就算让小莲和盘托出她的判断,她也是听不懂的,但她队伍中是有经过训练的人的。 李纯熙将手搭在找过来的盛秋肩上,对小莲道 “好了我信你,跟我走,去见小表哥他们。” …… 李纯熙的侍卫队队长在斩冬的带领下大步走进营帐,见到主位上的李纯熙,他立即单膝跪地行礼道 “回禀殿下,属下根据小莲姑娘的消息,与下属们隐蔽的查探过,经过我们的探讨,认为确实有人跟在我们的身后,甚至队伍开始呈包围状向我们逼近。” 他低垂的脸上满是愧恨,他们是从禁卫军里按照百里挑一的要求挑出来的,受过一个军人最严酷的训练,结果这次居然是一个小姑娘先发现的危险苗头。 李纯熙面色凝重,敲着桌子的“笃笃”声一连串的响彻在营帐内。 “想必我们刚进冀州,就已经被人跟上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徐如云有些坐立不安,额角还冒出些水珠。 他这幅紧张的神情倒是让李纯熙心中阴郁冲淡一瞬,她看着他调侃道 “前几天不是还不在乎的么?” “那不是没遇到真的,嘴花花嘛。” 徐如云干笑一声,擦擦额头的汗。 他这两辈子不过是空长了年龄,就算出身边关之地,家里人也都护他护的很好,连杀鸡都没见过的一个人,这刀光剑影逼上来,他已经感觉脖子后面凉凉的了。 李纯熙见他确实紧张,轻笑一声没再调侃,摸摸身边乖巧的李穆清,说出了她的想法。 “我们现在要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不能打草惊蛇。” “那就等着他们杀上来?” 徐如云彻底坐不住了,起身开始来回走了起来。 “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打又打不过,情势这么不利,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越拖延一段时间,能做的就越多。” 李纯熙解释了一句,然后看向侍卫队长。 “你去让侍卫队做好准备,但不要给商队里的人说,他们没经过训练,人心惶惶就不好了。” 侍卫队长应命而去,李纯熙牵起李穆清,看向徐如云。 “做戏做到底,这个时候我们也准备出发了,小表哥,你要明白。” 她目光鼓励而认真。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死伤惨重,但我们有侍卫队保护,性命很大可能无碍,可你要眼睁睁看着你的商队被屠戮一空么?” 提到最让他自豪的商队,徐如云抿紧唇,往日不着调的面容上忽的出现了一抹坚毅。 李纯熙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们如常的起步,如常的休息,路途平静无波。 或许离燕州还有些距离,或许追兵并不是要李纯熙的命,追兵依旧隐藏在阴暗处,像一条毒蛇一般隐忍不发,等待着最适合的时机。 而李纯熙也不是白忍受着这种明知道有人心怀恶意的跟在她们身后,还要装作不知的难受,经过侍卫没日没夜的往前探索,她择定了一处地形,想出了一个“金蝉脱壳”办法。 …… 一线天外的隐蔽处,李纯熙捂着李穆清的嘴巴,眯着眼观察着前方追兵呼啸而过的尘土,松了口气,对徐如云小声道 “这段路应该是没问题了,只是之后的路要小心些了。” 徐如云也放松了神情,本性就露了出来,李纯熙听着他的一句俏皮话正想笑,看到什么,笑意一滞。 与此同时,天边一声嘹亮的鹰鸣响彻旷野。 第56章 厮杀 决不能败了我康朝长公主的尊仪。——李纯熙 “哪里来的鹰?” 徐如云听到这一声响彻云霄的鹰鸣,疑惑的挠挠头,但他忽然看到李纯熙瞬间凝重起来的神情,想到什么,试探道 “该不会是……长缨吧?” 李纯熙看着方才还在天边的黑点如今已经飞到附近,并在她们头顶徘徊起来。 “就是它!” 李纯熙来不及多说什么,也不再顾及行踪,猛的站起身来,招来斩冬。 “我们的行踪暴露了,快,照计划行事。” 她之前也拟定过若是被发现后的计划,如今却是派上用场了。 斩冬肃容领命而去后,李纯熙便又听得天上再次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她抬头望去,收获了一个急速朝她飞来的黑影。 黑影在快冲到地面时,一个灵敏的转身,随即急刹车,准确的降落在李纯熙身边,并让她旁边的徐如云吃了一嘴的土。 “呸呸呸呸。” 徐如云呸着嘴巴,还不忘指着这化身嘤嘤怪的黑鹰道 “它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李纯熙看着羽毛都变成土黄色的长缨,若不是她对它熟悉至极,也是不敢认的,帮它拍拍满是尘土的翅膀,她随口解释道 “老祖宗形容的鹰眼,都被你忘了?” 徐如云一哽,没再说话,而李纯熙挡开向蹭着她撒娇的长缨,听着它满是委屈的“咕咕”声,取下了它脚上绑着的信封。 待看罢上面的内容,她又举目望去,方才追兵消失的视线边缘,又有尘土激荡起来。 李纯熙叹了口气,无奈的敲敲长缨的头。 “笨长缨,你不但来迟了,还来的不是时候。” “殿下,已做好准备。” 斩冬已经没那个心思想着遮掩称呼,她快步走来,拱手回禀着,手中还紧握着一柄出鞘的青锋剑,伴着她冷厉的眼神,任谁看到她,都有一种刀光逼来的切割感。 李纯熙也被满脸战意的斩冬的情绪感染了,她眸中蕴上一抹凌厉,她回身看向众人,语气充满着斩钉截铁的坚定。 “他们训练有素,我们很难跑过他们,我如今也不多说什么废话,只说几句话。” 她缓缓的扫视着停下动作听她说话的人群,微微勾起些不明的笑意。 “按照我之前对你们的吩咐行事,绝对比你们自己各自跑路的鬼心思活的久些,为了自己的命,也为了你们今后的锦绣前程着想,请诸位全力抗敌吧。” 没必要再看他们的神情,李纯熙转身看着蔓延在的不远处的尘土,冷声道 “杀。” …… 荒凉的土地上,两处队伍正在呐喊着,拼杀着,血与肉的碰撞每一刻都暴露在空气中,干燥的空气夹杂着血腥气,使人下意识暴躁起来。 李纯熙牵着有些不安的李穆清站在队伍的后面,她冷漠的注视着残酷的战场,分析着形势。 “我们队伍不足百人,对面人大概有百余人,他们看起来明显是见过血的,而我们这边孤注一掷,一时间也落不到下风,但情况不算好。” 她将李穆清自身后拉出来,微微俯身与他面对面的交谈道 “你作为皇太孙,今后要遇到的腥风血雨更多,决不能为此害怕,你要认真看着。” 徐如云看着还带着孩气的李穆清有些不忍。 “他才多大,你就让他看这些,也不怕吓到他。” 他也捂着眼,但李纯熙并没有强制要他去看,听到这求情的话,李纯熙还没开口,李穆清就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将视线坚定的移到战场上。 “小表叔,你不用劝了,姑母说的对,我作为皇太孙,不能害怕的。” 而李纯熙欣慰一笑,捏紧了李穆清微微发抖的小手,对徐如云道 “身处什么位置,享受了什么样的尊荣,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这是他该做的。” 徐如云听着姑侄俩这一番表现,神情复杂起来,这是两个孩子呢,皇家是怎样一个地方,能让这两个备受宠爱的孩子都这样早慧,而他呢? 他忽的想到,自己一个放在现代已经成年的大男人,竟然一直是靠着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平安走来的。 在家有人疼,在外有人扶持,他是拿了穿越女主的剧本?全靠着身边的人宠宠宠么?! 徐如云想到这里,一直深觉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气概似乎有那么一瞬成真,但他看着厮杀着的战场,心中实在是毫无头绪,气势一泄,灰溜溜的看向李纯熙。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李纯熙不知这短短几瞬,徐如云经历了怎样一段曲折的心理历程,她紧紧盯着追兵,回答他道 “从我们这边是不可能突破的,但我方才看王珵寄来的信,他已经经由琅琊王氏快马加鞭往燕州递了信,想必应该有接应的人,我让长缨去找了。” 徐如云这才发现一直在李纯熙身边撒娇的黑鹰已经许久没有出声了。 他恍然的点了点头,神情放松下来,却没看到李纯熙在他移开视线时露出的一丝焦虑。 李纯熙时不时的朝长缨飞走的角度看去,另一只空余的手紧紧的握着,她刚才宽慰徐如云的话,不过是她心中推断出的最好情势。 根据信上王珵陈述的时间长短,按最快的速度,若有援军,此时也最多不过行至冀州边缘,应该再宽裕几日,才能堪堪到达她们所在。 但若援军提前出发几日呢? 想到这里,李纯熙微微苦笑起来,她什么时候竟也开始期盼起这几率称得上是渺茫的可能了呢。 日头逐渐开始烈了起来,她们这边的队伍精神明显有些萎靡,这种凭借着一时之气的队伍,最忌消耗战,而对面的队伍已经开始显现出他们的优势了。 追兵阵线明显开始逼近,李纯熙看着斩冬一剑抹掉朝她扑来的追兵,神情有些呆滞。 在不了解她的人看来她应该是被吓到了,但若是王珵在场,定能看出来她是在疯狂思考,以至于在外什么都表现不出来了。 “扑上来的时候没用兵器,那他们下令之人肯定是要生擒我,我身份复杂,生擒原因暂且不必多想,只看现今情况,如果输掉,我暂时也并无性命之忧。” 她瞳孔微微发散,唇角微微张合,说着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话。 “倘若真是如此,清儿身为皇太孙,表明身份想必也性命无忧,但小表哥还有斩冬盛秋他们呢。” 李纯熙看着身边有些害怕,但愣是没说出各自逃命的几人,抿了抿唇,道出了她的话。 “他们没打算杀我,若是突破我分划的第三防线,那你们就全速退回,留下我和清儿冲出去吧,清儿还小跑不了多远,跟着我反而安全些。”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徐如云一听这话,出奇的愤怒了,他暴躁的挠着头发。 “你觉得我们可能丢下你们走?” 李纯熙神情没有一丝慌乱,冷然的眉眼恍惚间染上了皇帝眉眼中的威严,但又不只像他。 她还带了些王珵的从容,太子的凌厉,甚至,还有着太庙正中挂着的画像里,那明黄身影眼中睥睨一切的高傲。 “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她抹去眼中的黑晶,将明耀的银灰色眸子彻底裸露在日光下,眸子轻轻朝徐如云一看,便轻松让他闭上了嘴。 “这法子是失败后最妥当的,记着我的话,越能拖延时间,能留给我们做出反应的机会越多。” 徐如云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无言的闭上了嘴,他从未有这么一瞬深觉自己的无能。 李纯熙环顾一圈,见她们眸中含泪但不敢置喙的模样,将视线最后看向李穆清,她蹲下身,捏捏李穆清的脸颊。 “清儿,怕么?” 李穆清抿着唇,李纯熙只觉被她握着的小手紧紧反握住她,听到李穆清坚定道 “我不怕,我会保护姑母的。” 李纯熙鼻间一酸,随即压下情绪,起身看向众人,有条不紊的为他们谋划起冲出重围的行动,以及冲出去后要做的事情。 “记得,往北走,定能遇到前来的援军,若能快些遇到,那我与清儿就算被俘,被救的可能会更大。” 她说罢最后一句话,看了眼节节败退的阵线,没有再听什么告别之语,直接看向斩冬。 “听我号令准备冲。” 斩冬含泪大声应声,李纯熙抬起手,葱白的手指伸出三个来。 “三!” 徐如云被盛秋拉着往外走。 “二!” 李纯熙耳边传来徐如云大声的“小表妹”,而她感受着李穆清微微握紧手的力道,阖眸道出最后的数字。 “一。” 李纯熙阖着眸没再睁开,她不想看到如今设想的场景,但耳边愈来愈近的“小表妹”让她微微皱眉。 难道出了问题? 正当这时,李穆清也声音激动的摇着李纯熙的手。 “姑母姑母,有军队来了。” 李纯熙猛的睁开眼朝前方看去,只见远处一队黑点以比敌军方才更快速度急速行来,为首之人背上的旗帜“玄”字映入她眼底,而天空徘徊着的神鹰,正在嘶声高鸣着。 她眸中终于蕴上泪光。 “黑云催城,玄甲卫疆,玄甲军,你们终于来了。” 第57章 再见 当日善因,今日善果。——李纯熙 “是援军,是援军!我们有救了!” 正在勉强坚持的队伍一看到驶来的黑云,精神又抖擞起来,而追兵一见到彰显着玄甲军身份的“玄”字旗,做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反应。 李纯熙看着追兵的头领振臂一呼,所有人便抛弃他们这边的防线,直接朝明显甲胄精良的玄甲军杀去。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玄甲军气势充足,怎么这些人像是见了什么杀父仇人一样,连命都不顾了?” 在见到援军之后,徐如云他们就立马回到了李纯熙身边,见状,徐如云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纯熙微眯着眼,见着玄甲军迎上追兵开始交战,心中揣摩着方才那头领的叫喊,片刻,她下了定论。 “他们可能不是中原人。” “不是中原人?不是中原人,那他们是什么人?好好的来劫你做什么?” 看着追兵被玄甲军杀的节节败退,却仍然动作剽悍,那种狰狞杀意与刚才与她们队伍对战的气势简直是天壤之别,李纯熙愈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是突厥人。” 至于劫她的原因……李纯熙眸中泛上冷意,那就要看看朝中那些人究竟做了什么,而当年她梦到幽州遭劫之事,若她想的没差,那她心里也有些影子了。 “若真与这些蛮夷之人勾结,实在妄为汉人。” 李纯熙甩袖冷笑一声,徐如云见她的心情明显不好,也不敢再招惹。 斩冬几个会武功的已经下去帮忙,她们这几个不乱动就是不添乱了,于是就安静的待在原地等待着他们的胜利。 李纯熙既确定他们是突厥人,那玄甲卫这些日日几乎都与突厥兵刀相见的人,自然更早发觉,在背旗之人的领导下,他们原本谨慎的队形瞬间变化成一种奇怪的队形。 “清儿,看好了,这是玄甲卫扬名天下的斩马阵,突厥人虽粗鄙,但马匹的优良是我们必须承认的,这阵法就是我们外祖父发明出来,专用来治他们的高头大马的。” 李纯熙不忘时刻教导着李穆清,一见这阵法,她立即教授着李穆清这斩马阵的起因和原理。 徐如云见这姑侄俩一个说,一个认真听着,也很识趣的不打断,直到李纯熙说罢,他才揉揉鼻子问道 “小表妹,你久居长安,怎么懂这些事情?我什么都听不懂……” 李纯熙看着徐如云有些羞愧的模样,怔楞一瞬,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她口中所言的外祖父,正是他徐如云的亲祖父。 她身在长安都对玄甲军的事情如数家珍,但徐如云家人几乎都身在玄甲军,但他却明显不太懂的模样,也怪不得他有些不自在,她眨眨眼,勾起一抹笑来。 “身在哪里并不能影响心向何处,全看自己想关注什么,我想知道这些,所以外祖父将自己的经验笔记送给了我,而你想行商,于是阿兄也给了你不少机会,不是么?” 徐如云一滞,眼中虽还有些不自在,但已无伤大雅,李纯熙怕他之后多想,继续开导着他。 “人无完人,能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有了一定的成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况之前你与我说,你将行商积累的一半钱财都赠与了玄甲军,凭这份恩情,你已经远远超过我了。” 这下徐如云不羞愧了,但他没发现自己成了个大红脸,梗着脖子敲敲胸膛,粗着嗓子道 “小意思!小意思!” 李穆清被他这样子逗乐了,刚发出一个笑音,就被李纯熙从天而降的脑瓜崩制裁了。 他捂着额头委屈巴巴的不说话,而李纯熙笑看了徐如云一眼,随即余光被战场吸引了。 看着战场的情景,李纯熙嘴角笑意明显许多,她对众人指向战场,笑道 “我们的英雄胜利了。” 说话间,最后一个追兵倒下,军队迅速的开始整理起战场来,而那背旗之人则朝李纯熙这里看来,不知看到了谁,眼睛一亮,大步朝她们跑来。 那人越到跟前,众人越觉得这人身材雄伟,气势实在惊人,而李纯熙则喃喃一句。 “怎么有点眼熟。” “玄甲军昭武校尉张雄参见曜华长公主!” 张雄? 李纯熙思绪若电光火石般碰撞,毫不费力的从记忆里找出了这个名字,她看着面前这个跪着几乎都有李穆清站着一样高的人,嘴角带上了抹久别重逢的微笑。 “张雄,许久不见,一别六年,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快请起吧。” 张雄见李纯熙几乎是瞬间回忆起他来,本着着甲胄而显得满是凶狠气的脸上,出现了如同当年向她道歉时的那种憨厚。 “您还记得我啊,属下实在高兴哈哈哈哈。” 他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子将李纯熙面前的阳光彻底遮住,并连连点头道 “那我这违背了军令提前跑出来接应您的心思也没白费。” 李纯熙一怔,“你提前来接应我?” 张雄哎了一声,挠挠杂草一样的头发,憨笑道 “您别多想,我没挟恩图报的意思,这也是老天的意思,前些日子老都督就曾有我来接应您的意思,可当天夜里,我就做了个梦,梦见我来迟了,您已经被抓走了,但夜里求不到军令,于是顾不得什么,就带着我的小队跑出来了。” 李纯熙这下是真的有些吃惊了,她看着张雄直愣愣看着她的眼神,与六年前他说相信“自有公道”的目光渐渐重合,她抿唇笑了起来。 “或许真是上天有灵,让我免此一难,这下我可欠你两个人情了。” “嗨,这有什么的,当年您支我来燕州是为了保我一命的事情,我也从老都督那里知道了,若没您那一发善心,我今日也救不了您。” 似乎是在军营里待久了,张雄本就粗放的性格更加大大咧咧了许多,他浑不在意的摆摆手,李纯熙听他的话,忽有所感。 “当年的善心,今日倒是救了自己。” 她轻笑摇头,而张雄忽的想到什么,挠挠脸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李纯熙。 “哎呀我这可是自食其言了,有桩事还想请长公主帮忙。” 李纯熙并未因此芥蒂,直接点头应承下来。 “我所能之事,定为你办成。” “倒没那么严重,就是……” 他讨好的对李纯熙笑着。 “就是等我们回去,老都督要让我挨棍子我认了,但要是让我的弟兄们受罚的时候,您帮我说说好话,他们啥也不知道,就是因为信我才跟着我跑的。” 李纯熙忽然感到一种既视感,她眨着眼看向徐如云,笑而不语,而李穆清嘴快,他直接麻溜的开了口。 “先前小表叔为了不挨舅祖父的骂,跟姑母你求情时候的样子,可不跟现在张校尉的语气神情一模一样嘛!” 徐如云本就看着这一幕有点尴尬,但知道李纯熙不会在外人面前嘲笑他,正暗自脸红时,没想到这小表侄揭了他的短,他顿时恼羞成怒的指着李穆清看向李纯熙。 “调笑长辈怎么能行,你还不快快管教他。” 李纯熙见此笑意更甚,象征性的拍拍李穆清的脑袋,挑眉看着徐如云示意“满意了吧”。 徐如云勉强承认了这番教训,刚想打个哈哈把这事揭过去,没想到张雄这个直脑子才反应过来,看着徐如云做恍然状,用气沉丹田,声若洪钟的声音道 “这位就是徐二公子吧,您也这样说过话?哎呀,不愧是咱们玄甲军的子弟,就算没跟着咱们一起,这骨子里的厚脸皮也跟咱们一模一样。” 玄甲军常年打仗,与突厥人斗智斗勇中,脑子其实精明的很,甚至以“不要脸”作为努力方向,这“厚脸皮”便是他们夸奖自己人的称呼。 “噗!” 看着徐如云的脸憋成红紫,但见张雄是一脸“我在夸你”的认真,有不能开骂,显得憋屈至极的模样,李纯熙再也忍不住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一片欢声笑语冲淡了这片刚刚消逝过生命的荒凉土地。 …… “我跟这些人一对刀,立马就知道这群人不是汉人,是突厥的那群玩意儿。” 相聚之后,张雄依着李纯熙的命令,带她前来战场,一把拉开一名追兵的面巾,他指着这人粗糙卷曲的大胡子,十分笃定道 “还有,您看这群蛮子的身形,三大五粗的,一看就是在从小在马上长大的,还有这五官,咱们这边哪有长这样的。” 李纯熙嗯了一声,看向张雄。 “可有活口?” 张雄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这群蛮子一见我们就跟见了杀父仇人一眼,凶的不行,我没带几个人,要是有生擒的心,肯定有几个兄弟受伤,况且蛮子肌肉大脑子小,一根筋的,我们很少能撬开他们的嘴。” “无事。” 李纯熙摇摇头,能确定他们的身份,已经让她明确了心里的想法了。 她等待着军士传来搜剿证据的消息,在得到“十分干净,什么都没有”的回复,冷笑一声。 “什么都没有才是什么都有呢。” 李纯熙没有再看那些突厥人尸体一眼,直接甩袖转身。 “出发。” 第58章 徐家 这是我另一个家。——李纯熙 燕州都护府主人的议事书房内,一场关于李纯熙的对话正在展开。 “也不知小熙儿如今情况如何。” 这话是由一名两鬓斑白的老者道出的,他的肌肉虽因为年老而有些萎缩,但仍能看出其健硕的身形,不难想出当年他是何等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正坐在这间书房的主位上,配上那张与逝去先皇后极为相似的凌厉眉眼,不难想象,这便是燕州都护府的主人,李纯熙亲外祖父——徐鸿风。 “请父亲稍安勿躁,如山不是已经领了人快马加鞭的前去接应了?还有张雄那臭小子。” 徐鸿风左下的中年男子恭敬的安慰着,由他的称呼和那张脸来看,这便是徐鸿风之子,当今玄甲军的领袖——徐磊。 “哦,张雄领着他那一票兄弟是吧?” 徐鸿风想到这个名字,顿时气笑道 “我看他太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仗着立了几次功,就连国法军规都不放在眼里了?等他回来,我非要亲自下场好好收拾他一场不可。” 徐磊见他的老父亲现在明显怒气上头,也不敢为张雄说什么好话,只能连连应声,而徐鸿风说了半天,最终还是绕回到李纯熙身上。 “光坐在这里等着别人送来消息,真是让我光火,我要是再年轻十岁,早跨马亲自去迎我的小外孙女了。” 他越说越有些暴躁,“啪”的一声,上好的红木桌子被他拍出了一个手印。 徐磊看了看那可怜的桌子,回想起他小时候也是被这力道的巴掌拍大的,童年阴影让他下意识抖了一下,但见徐鸿风满面怒气,心里有些担忧,便祭出了杀手锏。 “您要冷静,您可还记得娘吩咐的让您要凝神静气的。” 一提起徐磊他娘徐何氏,徐鸿风顿时禁了声,自己深呼吸几口气压下暴躁坐了下去,但没过一会,他就猛的站起身来。 “不行,我眼皮子直跳,我得去看看。” 徐鸿风捂着直跳的眼皮就往外走,徐磊眼中无奈一闪而过,而他到底也是有些担心他的外甥女,没有阻拦,起身准备随着徐鸿风出去。 “眼皮跳是好事,我这不就来了?” 正当二人准备推门而出时,门外便传来一道陌生又好听的女声,徐鸿风虎目一怔,随即面露激动,猛的将房门推开。 门外站着许多人,但徐鸿风与徐磊只注意到了被众星捧月守护在中间的绯衣姑娘。 那姑娘眉目沉静,有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尊贵高傲,就算她只安安静静的站在庭院里,整个庭院都因为她的气质而染上了光芒。 但徐家父子并不只因她出众的容貌而关注,更重要的是,那似曾相识的眉眼,而她之后的话,更让他们藏于袖中的手掌隐隐颤抖起来。 “外孙女李纯熙拜见外祖父、舅舅。” 她牵着的稚子也随着她恭恭敬敬拜下。 “李承乾之子李穆清代父行礼,拜见外曾祖父,舅祖父。” 但第一个头还没磕下,李纯熙与李穆清便被早就冲到面前的徐鸿风与徐磊拉了起来。 徐鸿风看着俏生生对他笑着的李纯熙,发现了由她母亲赠予她的容貌痕迹,心中又悲又喜,但今天是个大好日子,他竭力压下怀念女儿的痛苦,哈哈大笑起来。 “好孩子,好孩子,咱们这不用这套宫里的破规矩,你这是回家了,在家里不用拘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徐磊慢了一步,没能站到李纯熙面前,只能抱起李穆清站到徐鸿风身边。 他也同样从李纯熙眉眼中窥到了亲妹子的痕迹,心中同样辛酸,见自己父亲开怀的笑,无比了解自己父亲的徐磊,哪能看不出他心里更多的是怀念。 李纯熙看着这父子俩,银灰色的眸子似是一片波光潋滟的水银湖,看起来像是能一眼望到低,实则只能瞥见那最上层的颜色。 她一眼就看穿了这二人心中压抑的悲伤,心中也是微微酸涩,她何尝不怀念自己的母亲,皇帝有偶尔看着她失神的时候,她又何尝不是夜夜抱着皇后为她缝制的布老虎才能入眠。 此刻见她母亲的父亲与兄长因为她与皇后相似的眉眼而悲伤,她并无被忽略的不爽,反而有些欣慰。 她的阿娘逝去十余年之后,还有人怀念着并为她的逝去而悲伤着,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熙儿也觉得很是自在,有种回家的感觉。” 李纯熙假装什么都没发觉,笑着应下这话,不着痕迹的扫视一圈,发现并无女眷,便知此处不是后院,她有些无奈的看了徐如云的亲哥哥徐如山一眼。 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带她来男人的前院做什么。 徐如山接收到她的谴责,比徐如云更显硬朗的五官露出些无辜。 谁让他见到李纯熙时,李纯熙正指挥的身边的兵士们团团转,那威风的样子直接让他忽视了这是个小姑娘。 “既是回家,还要快些拜见长辈才是。” 李纯熙微叹一声,笑看向徐鸿风。 “外祖母与舅母肯定还等着熙儿去见呢,等拜见之后,我们再聊那些烦心事可好?” 徐鸿风被这话点醒,他想起这几夜翻来覆去明显睡不好的老妻,狠狠的拍拍脑袋。 “是我忘形了,小熙儿说的对,我们得去见你外祖母她们。” 说着,他就将一直握着李纯熙的手由握变牵,将众人撇在身后,祖孙俩就这么往前走了。 “父亲还是这幅一见重要的人,就把旁人都忘了的毛病。” 徐磊抱着眼巴巴瞅着自己姑母丝毫没想起他就远去而一脸日了狗的李穆清,看着自己父亲的背影无奈摇头。 正准备熟练的接过摊子的时候,他无意间一瞥被徐如山挡的只露了个脚的人,瞬间他的目光顿住。 徐如云只觉被自己兄长狠狠拍了一下,通过兄弟俩的默契,他顿时明白,自己的老父亲发现他了。 他心里正咬着手绢谴责着李纯熙,明明说好帮他说好话,结果抛下他们就这么乐冲冲的跟祖父跑了? 过分! 正这么想着,磨蹭了一瞬,他就看到徐如山又一个巴掌拍来,趁着他背对他的优势,回踹了徐如山一脚,顶着兄长危险看来的目光,他蹭的蹦进了徐磊的视线。 没敢看自己父亲的脸色,徐如云直接低头跪了下去。 “儿拜见父亲。” 设想中徐磊直接解开腰带抽来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徐如云悄咪咪抬头看向徐磊,便撞入了徐磊复杂至极的目光中。 他看不懂这种情绪,但只觉这种目光让他愧疚,让他心酸,唯独不会让他忐忑,让他害怕。 徐如云几乎不能直视他的父亲,对视一眼,便再次低下头去,小声喊道 “父亲?” 徐磊目光一动,唇角开合几次,却只伸手过去,扶起了徐如云,并用了男人间通用的动作,狠狠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长高了,是个大人了。” 他最终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徐如云身子一颤,小时候被徐磊怎么打都不曾掉一滴泪的倔强就被这么一句话轻飘飘的击溃,他忽的落下泪来,双膝再次与地面碰撞,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孩儿知错了。” 徐磊领兵多年,识人无数,哪里看不出徐如云这句话的真情实意。 这些年来,他设想过无数逮到徐如云后,收拾他的种种方法,可如今,就在徐如云喊出那声“父亲”后,他因为徐如云压抑的种种戾气,就那么烟消云散了。 这是他的儿子,与他一脉相承的徐家人,寄托了他多少感情的孩子,他怎么舍得。 于是他只能再次拉起满脸泪痕的徐如云,用粗糙的大手十分粗暴的在他脸上抹了几圈。 “刚夸你是大人了,就哭的这幅熊样,行了,随我去见你祖母和母亲去,她们也十分挂念你。” 徐磊随手熟练的将满手的眼泪抹在一旁的徐如山身上,随即负着手大步往前走去。 徐如山一脸嫌弃的拎起那块被摸眼泪的衣角,鄙视的看向徐如云。 “你看看你,哭的跟个孙子一样,还浪费了我的宝贝衣服,这可是你嫂子亲手为我缝的。” 徐如云正被徐磊那粗鲁的动作弄得有些怔楞,再听到自己亲兄长说他,还顺便被秀了一脸恩爱,他暴躁了。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喂起狗粮了,我就蹭,你穿一件我蹭一件,我看你舍不舍得穿出嫂子缝的衣服。” 说着,他就探着脸往徐如山身上蹭去,徐如山本想伸手拦住他,但见他一脸眼泪鼻涕的,瞬间被恶心到了,抬起脚就往徐磊处跑。 就这样,徐磊一脸熟视无睹的在前面走着,身后俩二十左右的兄弟像个傻子一样你追我赶着,就这么到了后面徐何氏院里。 一推门进去,三人就收获了一室哭声,与徐鸿风投来的求助眼神。 父子仨顿时一脸懵然。 第59章 正事 阿耶的一切动作都是有深意的。——李纯熙 “殿下,您坐着,婢子去打水。” 盛秋扶着李纯熙进到舅母曹氏为她安置的屋内,轻声说着。 李纯熙掩着通红的眼角,瓮瓮的应了声。 室内安静下来,李纯熙慢慢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她顺着打嗝的胸脯,也觉得有些好笑。 “本来是想好好请个安的,怎么就哭起来了。” 她说着,不由又想起刚见外祖母徐何氏那一刻,徐何氏脱口而出的那声“我的儿啊”,顿时又让她眼眶微湿。 “我想阿耶了。” 李纯熙因境生情,这几个月的离途,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也会如此感性,正当她发着神时,门外有人端着水盆款款进来。 因为红着眼,哪怕是身边人,她也不想让她们瞧见,李纯熙侧过头去,伸手准备接毛巾,而毛巾一到手,她怔楞一瞬,转过身来。 “容春。” 面前对她笑的恭顺的不正是几月未见的容春么,也只有服侍她最久的容春,才能连毛巾温度都把握的让她最舒服。 “婢子参见殿下。” 容春笑着深深万福下去,并不忘为没到场的繁夏解释原因。 “繁夏腿脚不便,婢子在这里向她给您道罪。” 李纯熙抿了抿唇,伸出手碰碰容春额角一道长长的伤痕,这伤虽已结疤,但那狰狞的疤痕,不难想象刚受伤时的危险,还有因为腿脚受伤未到场的繁夏。 “你们受苦了。” 容春没有说什么路途上的艰难险恶,只是笑着说道 “好在婢子们没有辜负您的信任。” 李纯熙没有多说什么宽慰的话,她眨眨眼,刚才满眼的感性如今彻底从她眼中消失,她又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的长公主。 她沉默的在容春的服侍下打理好了仪容,随即站起身来,十分难得的揽起她的手,语气里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这伤不会白受的。” 说罢,她挺起胸膛,微抬下巴的踏出门框,随即容春就听到她吩咐人的声音。 “去找外祖父,有要事相议。” 她低头擦擦眼角。 …… 徐鸿风刚刚在书房坐稳,还没来得及与儿孙谈谈事务,便听得侍从来报李纯熙请见的消息。 对刚才那一室哭声心有余悸的他手中茶盏一抖,滚烫的茶水让他反应过来,于公于私,他都不能拒绝李纯熙的求见。 “快请她进来。” 徐鸿风放下茶盏,满脑子都在想“她现在来要做什么,要还是哭怎么办?”,看了看坐在左下的徐磊,知子莫若父,他自然也看出自己儿子想的大概跟他差不离。 徐如山看了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人掉眼泪的两位长辈,安慰道 “表妹并非多愁善感之人,现在前来,很大可能是想谈正事。” “她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大的正事。” 徐鸿风对此不置可否,他至今不清楚李纯熙离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也还没来得及听徐如山的汇报,只以为李纯熙身上不过是那些小打小闹的事情。 徐如山想起李纯熙冷静时的仪容,虽有些不厚道,但仍是可耻的期待起一会自己祖父被打脸的场景。 说话间,李纯熙就已经在侍从的带领下进入书房,规矩行礼后,她开门见山。 “长安有意图叛乱之人,我需要一批随时待命的玄甲军。” 徐鸿风刚展现的慈祥笑容就这么滞在脸上,看着李纯熙肃容端坐在高凳上,实在看不出来她开玩笑的痕迹,他的表情因为纠结的心情显得滑稽起来。 而刚才还想着看祖父出糗的徐如山,也没了那份看好戏的心情,身为长孙,他常年皱起的眉心如今纹路更深,见自己祖父与父亲沉默着不说话,他心领神会的接了口。 “表妹,你可你在说什么么?” “我当然知道。” 李纯熙也微皱起眉心,她鲜少遇到这种认为她在开玩笑的情况,灰眸微眯的扫视三人一眼,她明白了根由。 她虽与他们是血亲,但因为山高水远,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她稚年之时,他们不了解她,并因为血亲这一层关系,他们对她是比旁人更甚的保护欲,在他们眼里,她还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这样没法谈正事。 李纯熙第一时间得出这个结论,她抿抿唇,暗道一声“失礼”,随即将身形端坐成了无比严肃的姿势,神情添上了一种不容忽视的高贵。 “诸位,现在我不是以你们亲人的身份,而是以康朝曜华长公主的身份与诸位交谈,我是君,尔为臣,且认真对待我的话。” 她用出了面对大臣们时不容置疑的神情,多年在朝堂浸染政客本色第一次出现在了徐鸿风他们面前。 徐鸿风瞬间感觉自己面对的已经不是自己的外孙女,而是那群与他斗了半辈子的老狐狸。 他看着陌生的,与自己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外孙女,竟然大笑一声,站起身来。 徐磊父子不明所以,但仍规矩的跟着站起,但看着自己父亲祖父接下来的动作,他们颇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觉。 “臣,燕州都护府都督徐鸿风,参见曜华长公主。” 徐鸿风朝端坐着的李纯熙微微弯腰,拱手行礼道。 李纯熙抿紧唇,按捺住上前搀扶的心思,微抬下巴道 “免礼,请起。” 她又看向一脸懵然随着徐鸿风行礼的父子俩,让他们起来,随即命三人坐下。 如今终于能好好说事了。 李纯熙微松一口气,敛容看向三人,开始与他们说起关于长安叛乱以及幽州遭劫与她遭突厥行刺的事情。 “我看除了何虎那养不熟的饿虎,也没人敢有这种心思了。” 徐鸿风彻底沉浸到了李纯熙描述的事情中,他狠狠的拍了拍桌子,熟悉的位置又多了个熟悉的手印。 “人都是贪心不足的,尤其是那些尝到了甜头的人,层层叠叠的人网里,绝不会只有他一个。” 李纯熙微微摇头,说罢,她想到自己父亲与兄长的惊世壮举,引以为傲道 “幸而阿耶与阿兄策划多年,早以有了把握。” 徐鸿风回想起刚才听得皇帝与太子酝酿了这么多年的计谋,心中也不由为他们的隐忍而微微发寒,再看看面前这个不过豆蔻年华就已有了些来自皇帝老谋深算的少女,感叹一声。 “李晗风啊李晗风,你这些儿孙们真是让老弟我嫉妒啊。” 听到这个名字,徐磊急忙咳了几声,徐鸿风闻声,看了眼眼神变得有些奇怪的李纯熙,大笑一声。 “哈哈哈,我与先帝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况且这是在咱们自己家,我念叨念叨他的名字还不行嘛。” 李纯熙从没亲耳听得有人这么敢这么直呼康太祖的名姓,不由愣了一下,见徐鸿风笑意中隐藏着尴尬,她轻笑着帮他解围。 “您见外了,祖父论起来与您还是亲家,喊喊名字,又有何不可呢。” 徐鸿风这才宽慰的大笑一声,随即想起正题。 “你之前推论说,幽州有内奸,朝中有人与突厥勾结?” 李纯熙点了点头,她知道徐家乃铁血世家,都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最是对鬼神之说不屑一顾,所以也没说她梦境之事,只说得了一些消息。 “正是,而且必须是权利极高之人,不然不可能悄无声息的瞒过玄甲军,让突厥人长驱直入。” 幽州毗邻燕州,也在玄甲军的护卫范围内,徐磊虽不亲身坐镇燕州,但燕州的玄甲军头领,是他第一得意的大将,而都护府都督也是徐鸿风的至交好友,两处交流十分频繁。 徐磊生平最恨突厥,他身边许多人都倒在了与他抗击突厥人的路上,听到还有人想与突厥勾结谋事,恨声道 “都是什么牛鬼蛇神,跟那群蛮子勾结,能有什么好处。” “无非是为权为利,”李纯熙神色淡淡,“只是目光短浅,若不是这些人在暗,定让他们付出代价。” 像是这些人就在她耳边嗡噪,李纯熙厌烦的摆摆手。 “此事既有了提醒,只要有所准备,便出不了什么大乱,只要不打草惊蛇就是。” 徐磊点点头,看向徐如山,徐如山早有准备,目光坚定的回视了他。 “如山大部分兵力都在幽州,让他过去小心布置,是最稳妥的。” 李纯熙不会置喙她不了解的事情,也更加信任玄甲军统领的判断,点了点头,说回了让她更担心的长安。 “至于长安之事,我们只能早做准备,要做到阿耶消息一来,我们可以立刻为此做出准备的程度。” 徐磊之前一直没有对这件事发表意见,不只因为李纯熙并没有皇帝的亲笔授命,还缺了一样要紧东西。 “纯熙,你要知道,在陛下下令之前调动军队,若没有一样东西,之后被人以叛乱之罪上告,就算有陛下的解释,但没有此物,污点也是要牢牢刻在玄甲军身上的。” “您说的,可是此物?” 李纯熙微微挑眉,压下对皇帝的思念,轻笑的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布老虎。 第60章 拉郎配 真是太有意思了。——李纯熙 “虽不当议论长辈,但当时舅舅他们的神情实在好笑,于是给你分享一下,不许说我。” 明亮的房间内,李纯熙带着抹笑意静静在宣纸上挥毫着,写到这里时,她还是有些忍俊不禁。 没有将虎符从布老虎中拿出来,是她想皮一下,果不其然,徐鸿风他们在非常正经的情况下,看到她拿出了个……布老虎? “扑哧。” 李纯熙笑的肩膀发抖,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失态,轻咳一声,继续将注意力定在这封信上。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收到这信。” 盯着纸张愣了一瞬,李纯熙想了想,从身边容春刚修剪好的瓶景里,折了一朵无名小花,压进信封,提笔给信写了结尾句。 “寒梅著花未?” 随即她将信纸观看一遍,折入信封,落款时,她认认真真的提上了名字。 “王珵亲启。” 这是最后一封信,李纯熙封好信笺,点点桌上除了落款处字迹不同外,其余一模一样的信笺。 “嗯,三封。” 她点点头,走至窗前,鹰哨声霎时响彻天际,片刻,便有一只黑鹰扑闪着翅膀出现在她面前。 “来了这里可是把你玩疯了。” 李纯熙嘴上嫌弃,眼神却宠溺,帮长缨摘掉头上的杂物,她看着长缨一身不再黑亮,但更显危险的羽毛,叹了一声。 “这边疆之北正是你出生之地,天性所在,倒叫我不好指派你了。” 长缨歪着头“咕咕”着,听不明白她在讲什么,但知道她肯定是有事找,根据以前的经验,它抬了抬脚。 “这么乖?” 李纯熙有些惊讶,她纠结一刻,还是将信封绑到了长缨抬起的脚上,然后抬头有些歉意道 “若有更快的法子,我绝对不会让你吃这苦的,事罢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李纯熙感知着长缨在她脸上蹭了一下,随即展翅飞去,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后,才莫名的叹了口气。 正当她惆怅遥望时,盛秋小步的走了进来,福身道 “殿下,徐老妇人请您前去与她打叶子牌,您可要去?” 李纯熙闻言转身,她的这位外祖母这些几天几乎日日找理由与她在一起说话,她明白这位失女多年的母亲,也明白她酝酿多年的那一腔温情,只是…… “只是太热情了些。” 李纯熙揉揉额心,她从没遭受过这样的温情轰炸。 太后皇后逝世时她还小,对她们更多印象是带着那副宠溺的笑看着她玩耍,而皇帝太子虽宠她,但也是典型男人的方式,嘴上不多说,只用行动来表示关心。 只有徐家这群人,会在各种事上表示关心,连你无故打了个喷嚏,也能关心的不得了。 更有甚者,就连她这些天想出门看看燕州的人物风情,身后一定会有一个徐家人紧紧跟随,那副她随时都可能迷路的紧张目光,让她这些天都乖乖待在了都护府。 盛秋见李纯熙有些无奈的模样,也想到徐家人做的事,有些好笑又可气道 “他们也太……”盛秋顿了顿,没说出下文,只转回正题道“您若是不想去,婢子去回了徐老夫人。” “不用。” 李纯熙抬抬手止住盛秋想出门的动作,眉眼显出些许久未见的娇俏。 “谁说我不想去了,告诉外祖母,我这就去。” 她说罢,喊容春进来为她更衣,看着容春帮她系腰带的时候,她忽的笑了一声。 “管它什么样,关爱谁不缺?” …… “外祖母,纯熙来了。” 李纯熙跟着侍女走进徐何氏的正房,笑眯眯的微福身子,便被一旁的舅母曹氏拦住,正座上,一位头发花白,面目慈祥的老媪佯怒道 “自家人,客气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就绷不住了,带起灿烂的笑招手示意李纯熙过来,将走至面前的李纯熙拉在自己身边,半抱着她笑着。 “熙熙昨日睡得可好?” 李纯熙深知这就是“你吃了么”的翻版,笑着应下,接着应下徐何氏接下来一连串的关心,比如“我送的糕点可好吃?”“送过去的衣服可喜欢?”等等诸如此类也就比废话强一点的问话。 “好吃,我很喜欢。”“好看,明日就穿。”“……” 李纯熙一一应下,还是曹氏实在看不下去,打断了徐何氏的一腔关爱。 “母亲,我们不是说要打叶子牌么?” 徐何氏一怔,然后十分爽朗的大笑起来。 “哎哎看看我这记性,可不是说要打叶子牌。” 然后她看看屋内有资格坐着的,只有三个人,这凑不成啊,正当这时,门外走进一个小侍女,行礼道 “参见老夫人,夫人,表小姐,”随即,她看向徐何氏,高抬起双手,“老夫人,赵家老夫人给您递了帖子。” 李纯熙坐在一旁但笑不语,她的消息只在京中那群权贵里的有心人里流转,至于燕州当地,知道她在的超不过一掌之数。 而从这小丫鬟称呼上,也表明了她是以什么身份寄居在徐府的。 徐何氏接过大侍女捧来的帖子,打开一看,又是一声爽朗的大笑。 “这帖子可真是来巧了,可不是来找我打叶子牌的嘛,巧,巧极了!快,快回帖子,让她吃了饭就……” 徐何氏正想让人赶紧回帖,想到什么忽的声音一顿,她看向李纯熙,试探道 “熙熙可愿与她们见见?这位赵家夫人家里虽官衔低,但一家人着实不错,你若不愿意的话,我就回绝……” 李纯熙眼睫稍动,将目光凝滞在徐何氏有些不舍,但仍很是认真的脸上,心道 “也不枉我这几日尽的孝心了,有时嘴上说的再多,也不如此刻能考虑到我感受的心思更显真心。” 再多心绪也不过一瞬间的火花,李纯熙敛下感怀,淡笑道 “这位赵家老夫人的夫君可是五品宁武将军赵山赵将军?” 徐何氏一怔。 “熙熙你怎么知道?” 因为皇帝写封命圣旨的时候,她就在跟前。 李纯熙摇摇头,只示意她并无意见。 “赵将军在京中风评不错,想必家风也是清廉公正,我并无不妥,您可回信便是。” 徐何氏也明白李纯熙身份到底不只是她的外孙女而已,也不多问,让小丫头回信去。 待午膳用过,李纯熙小睡方醒,就收到了徐何氏喊人的消息。 李纯熙戴上放在梳妆台上的黑晶,左右看看,并无不妥,向门外走去。 “走吧。” …… 李纯熙刚至徐何氏门外,便听得徐何氏典型的爽快笑声,随她声音之后的,除了曹氏,还有一道声音温柔但说话直爽的女声。 理正手镯,她看向容春点了点头,容春会意,上前道 “表小姐到。” 室内声音一寂,随即便听得徐何氏高高的一声“快请”,李纯熙勾起笑,抬脚走进房门。 因着她现在的身份,虽在自己人面前虽不用掩藏,但现在有外人在场,李纯熙朝徐何氏和曹氏规正一礼。 曹氏动作一滞,随即急忙扶起她来,而徐何氏咳了一声,才笑道 “熙熙,快来拜见赵家老夫人。” 李纯熙依着京中闺阁女子的礼仪,这时才将视线移向徐何氏坐下贵客位置的老妇人,刚看过去,她就撞进一道欣赏喜爱的目光中。 被这炽热的目光盯着,李纯熙面色如常的福身行礼,于是那目光更加热烈了。 “好孩子,快请起。” 目光的主人是个头发半百的妇人,她脸上有着水乡女子特有的柔和弧度,但更多则是在北方酝酿出的直爽坦率。 这便是赵家老夫人了,但看她风韵犹存的模样,叫声赵家夫人都是可以的,谁能知道她的长孙今年都行了冠礼了。 她探出身微扶李纯熙,近距离看了李纯熙吹弹可破的肌肤一眼,赞叹更深。 看着李纯熙坐到徐何氏身边,徐老妇人称赞的不行。 “您这是哪位姑娘生出的孩子,怎么又是养的这幅水灵模样的,跟咱们这边天天吃沙的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徐何氏十分爱听这话,但想到她的父母,笑意微不可见的一滞,随即如常笑道 “是我跟着老头子时候收的一个干女儿,跟着她在京里为官的夫君过活,如今因着一些事,把闺女托付给我照看两天。” “原来如此,京里的风土就是不一样。” 赵老夫人笑着应声,虽是极力掩藏她对李纯熙的关注,但在场的谁不是活久了或者人精,哪能看不出她的关注。 徐何氏再一次打出决定胜负的牌,叹了口气,瞧向频频看向李纯熙的赵老夫人。 “老姐妹,你这是给我送银子来了?” 若她的心思能成,送银子又有何不可? 赵老夫人又瞧了李纯熙一眼,心里暗道的同时,打着哈哈回了徐何氏。 “今日手气不佳,不佳哈哈哈,哎呦,都这个时辰了,得回去了。” 说罢,她看着天色,歉意的请辞,徐何氏哪能不允? 看着赵老夫人消失的背影,徐何氏看向李纯熙。 “熙熙,看出什么来了么?” 李纯熙似笑非笑着,眸光里却有着一片化不开的冷清。 “可惜要让她失望了。” 第61章 庙会 一遇到有关王珵的事,都容易让我情绪波动呢。——李纯熙 斩冬大步走进李纯熙房间。 “婢子参见殿下。” 菱花镜前的李纯熙嗯了一声,听到她有些气喘的声音,微挑眉回身看来,只见斩冬一身汗湿,衣摆还有些凌乱的泥土,像是在土地上打过滚似得。 从没见过哪个女子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李纯熙迟疑道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斩冬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看自己,顿时恍然大悟,她冰冷的脸上难得带上些不好意思。 “您忘啦,婢子是玄甲军收养的孤儿,来保护您之前,婢子一直在军营里长大学习武艺的,今天遇到玩伴手痒了,就玩了几场。” 李纯熙看着斩冬衣角上隐约的血点与她鼻子里塞的一团白布,对她口中的“玩”实在不敢苟同。 不过她也懒得多管,反正现在不在宫里,她不也是想多玩几天么? 继续转回菱花镜前,她看着容春接着为她束发,问道 “那你今日要不要跟我出门?” 斩冬怎么可能拒绝她,连连点着头。 “婢子肯定是要跟着您的。” 李纯熙得到回答,通过镜子看着斩冬,带着些笑意指指她。 “那就快去梳洗梳洗,这幅样子怎么能行。” 斩冬赶紧应了声,快步走出去了,而李纯熙看着容春还想往她头上佩簪,无奈的抬抬手。 “行了行了,出个门这么麻烦做什么。” 容春破天荒的没在这时习惯性的说“这怎么能行,殿下定要艳冠群芳”的话,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随后在李纯熙等她为她带上幂篱时,只见容春拿出了一块精美的头巾。 “你要我戴这个?我不要,幂篱呢。” 李纯熙嫌弃的挑起头巾,纵然这头巾摸起来有多丝滑,看起来有多精致,也无法让李纯熙觉得它好。 因为她永远也忘不了来到燕州后看到街上十个女子有八个都戴着这头巾,这玩意戴起来……真没幂篱那种若隐若现的神秘美感。 “您这些日子没怎么出过门,不了解这边的天气,这几日都是风沙日,头巾正是用来遮挡风沙灰尘的,幂篱可没有它好用,但戴它不能有太多配饰,所以婢子没怎么为您打扮。” 容春仔细为她解释了原因,见李纯熙还是撇着嘴不同意,又苦口婆心的劝了半晌,这才哄的李纯熙戴上了头巾。 李纯熙仔细看了自己半晌,不忍直视的移开了视线,将头巾往上拉的只剩一双明眸露在外面才罢,还委委屈屈的发了言。 “好丑啊。” 不过短短三个字,硬生生让容春听出了百转千回的愁绪。 容春闻言笑了笑,随即仔细看着李纯熙,倒没那么觉得。 美人都是经得住考验的,就算是丑乎乎的头巾,由美人戴上,不会变丑,反而更添了一些地域风情,尤其是李纯熙还是美人里那批顶顶尖儿的。 帮李纯熙理理不妥处,再为自己戴上头巾,容春扶着李纯熙往外走去。 …… 之前说过,李纯熙一出门,身后定然有个徐家人跟着的,但今天为了玩的开心,她早指定了一个人。 此时听到她仪仗的动静,门外正抱着一孩童摘花儿的青年回身看来,笑的爽朗。 “呦小表妹!” 他怀中的男孩也对她摇摇手里的花儿,眼里满是看到她的惊喜开心。 “呦小姑母!” 李纯熙本来是挺开心的,结果听到李穆清的称呼,嘴角一抽,走上前去,在李穆清想伸手朝她抱抱的时候,中指曲起,就是一个脑瓜崩上去。 李穆清痛哼一声,但他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仪,没敢叫屈,只将自己手里的花儿递向李纯熙,讨好笑道 “姑母,花儿送你。” “臭小子,这几天没管你,野了是吧。” 李纯熙抿着唇看着李穆清,最终败在了他的卖萌攻势下,点点他的额心,接过花儿来。 “收收心,等回长安还是这样子,你看阿兄怎么收拾你。” 没再看李穆清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模样,她将视线移到徐如云身上,似笑非笑道 “小表哥,让你抛下商会来陪我出门,你没有不高兴吧。” “哪敢哪敢。” 徐如云可不敢说他不乐意,要是李纯熙把这话捅到祖母那里,那跟捅了马蜂窝有什么区别,他会死的! “既如此,那我们就出发?” 李纯熙见万事俱备,牵起李穆清,与徐如云就这么聊着出了门。 …… “今日出来的巧,正好是这个月的庙会天,正好让你瞧瞧我们这边的风情。” 徐如云说着,主动伸手扶着李纯熙下马车,嘴里还不停叨叨着。 “更巧的是今天是七夕节啊!没有宵禁,咱们晚上也能出来好好玩玩。” 徐如云说的起兴,李纯熙动作微不可见的顿了顿,垂了眸子。 “今日竟是七夕?” 徐如云被她话里的情绪感染,兴奋的神情一淡,憾然叹道 “对啊,今天竟然是七夕啊,我上巳节没能跟郑娘子一起出来,七夕更惨,连人都在千里之外了。” 时间过得太快,事情来得太多,竟是把这些她本该用心过的节日给模糊过去了,就连她的及笄礼,都还没办成呢。 李纯熙微微苦笑,看着徐如云朝西南方看去,她也循着视线远望而去。 她最牵挂的几个人,都在长安呢,也不知他们如今可好? 徐如云余光瞥见李纯熙微微阴郁的神情,莫名想起了他老爹今天对他说的话。 “小熙要你陪她出去,你可要把平日哄你祖母母亲的本事拿出来,她回来时要是不开心,呵呵。” 他脑海中回荡着徐磊的那声“呵呵”,猛的打了个寒颤,急忙看向李纯熙。 “怎么说着说着你就发起呆了?我刚才问你晚上要不要跟我出来,你还没回答我呢。” 李纯熙瞥了他一眼,她是发呆,不是耳朵聋了,什么时候说的这话,明显瞎掰,不过她也知道徐如云的好意。 “可以。” 她漫不经心的应下,反正该与她一起的人不在,那跟谁一起都无所谓。 说话间,她们也走进了人来人往的庙会,身边的侍从充当着人肉壁垒,李纯熙毫无阻拦的往前走着,瞥到一处小摊,她眸子一亮。 “这边。” 刚说完,她就拉着李穆清往那处走去,而徐如云见李纯熙一扫之前的郁郁,明灿的眸子简直能发出光来,松了口气,也笑着挤了过去。 “什么东西,我看看?” 刚走近李纯熙,他好奇是什么东西吸引了见多识广的李纯熙,定睛望去,恍然一笑。 “原来是这个。” 视线中,一名付了钱的女子从摊主手中接过几个竹圈,站至规定的地方,前方便是呈九宫格状摆了许多小玩意的空地,女子用竹圈朝心怡的物件投去。 “这玩法还真是古今皆宜。” 徐如云好笑的看着面前的一幕,仿佛跟自己楼下小广场夜夜摆放的摊位重合起来。 他又看向李纯熙,见她眸子亮亮,一脸跃跃欲试,连她牵着的李穆清也是有些蠢蠢欲动。 作为今日行动的移动钱包,徐如云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荷包要面临第一次开封了。 在那女子什么都没投中,跺脚懊恼的下场后,李纯熙看向徐如云,用一种她仿佛就该是这副模样的高傲,颐指气使道 “小表哥,你懂的。” 李穆清学着李纯熙的样子,微抬下巴跟着说道 “小表叔,你懂的。” “我懂我懂。” 徐如云摆出ok状,挤开想下一个玩的众多竞争者,成功为姑侄俩抢到了第二次与第三次的机会,并且还是十连抽的那种豪气买法。 李纯熙接到竹圈,将它先交给李穆清。 “你先玩吧。” 李穆清感动而去,李纯熙一脸“我是好姑母”的伟大神情看着李穆清上前,却在心中疯狂分析着这竹圈的受力与角度。 当李穆清垂头丧气的下场,李纯熙拿着竹圈上场时,头巾下的神情已满是胸有成竹。 …… “又中了!” 一处小摊前,围观的群众再次发出一片哄声,是的,再次。 李纯熙看着摊主如丧考妣的再次拿起竹圈圈中的物件递来,示意容春接住,而另一名侍从手中,已经有了八个了。 “连中九个,这位娘子实在厉害。” “肯定是练过的,瞧那装束,想必是哪家将军世家的明珠吧。” 这人通过李纯熙唯一露出的眸子,悦美无数的他早就知晓这位头巾下定是位极美的美人儿。 正不知脑补着什么,一旁听到这话的徐如云摆摆手,便有人上前捂住他的嘴拖了下去,不用多想,肯定是巷子里一顿毒打。 李纯熙不知这里的官司,拿起最后一个竹圈眯着眼观察着角度,然后投了出去。 没有意外,又中了,看着李纯熙笑眯着眼下场,众人几乎已经丧失了惊讶的心情,这时,唯有一道煞风景的女声响起。 “有什么好得意的!” 嗯? 李纯熙眨眼望去,这位愤愤不平的小娘子有点眼熟。 仿佛是……刚才第一个投竹圈的女子? 第62章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李纯熙只看她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笑盈盈的与李穆清分享她的收获。 “你怎么都不理人的?” 那女子气的跺了跺脚,想走上前去碰李纯熙,在斩冬瞬间危险的目光中,容春出言了。 “这位娘子。” 容春没像李纯熙那样遮的严严实实,而是露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蛋,配着她温温柔柔的声线,像是在这粗狂的北地里吹进一缕江南的潋滟水气。 “你找我家主子可有正事?若是只为方才你十投无进这点小事,还请莫要叨扰。” 她语气客客气气的,但这话实在尖锐,若放在脸皮薄一点的人身上,大概就要红着脸告辞,可这女子反而涨红着脸强词夺理起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侮辱人,十投无进怎么了!” 她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说的“侮辱”没道理,但她环顾一圈,找到了一个与她一样遭遇的。 “你家的小郎君也一个都没投中,难道也要被你称作小事?” 容春顺着她手指所向,看到了一怔的李穆清,以及因为李穆清被随意指着,眸子明显沉下来的自家主子。 她心里知道李纯熙这是不高兴了,皱起眉来,想反驳回去。 一个你字还没说完,李纯熙一抬手,她瞬间噤声,恭顺退下。 李纯熙微蹙着眉看向那女子,见她指人的手指还没落下,对她抬手往下一垂,那女子不知为何,就将手急忙收回。 她这才眉心微松,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身绫罗装束,所佩戴装束也并非凡品,便知她家境不错。 不过是个被家里人惯坏的小姑娘罢了。 李纯熙息了收拾她的心,又见周围一群本该散去的人群因为她们的争执而饶有兴趣的观看着,第一次出声了。 “先纠缠不休的可不是我们。” 这声音便如冰川里的冰块掉落,又脆又冷,伴着她声音的,便是周围侍卫上前一步的动静,众人这才在热闹的让人有些膨胀的庙会里,找回了一丝察言观色的生存本色。 懒得去看周围为何忽然安静的原因,李纯熙牵着李穆清直接在侍卫的保护下走出人群。 …… “让容春姐姐出场,最后还要姑母出手。” 李穆清跟着李纯熙的步子,时不时停步乖乖的由着李纯熙在他头上比对着什么,眼神则鄙视的看着一旁只管付钱的徐如云。 “小表叔,你就像个只会走的钱袋。” 真没用。 这隐藏在余音里的三个字,被徐如云从李穆清的眼中接收到了,他心痛的捂住胸口,先是心痛的表述了这话对他的伤害,然后挠挠头道 “要是刚才跟小表妹吵的是个男人,我早出手了,可是个女人……我就不太好做什么。” “难道小表叔你怜香惜玉?” 李穆清深知要是说“多情花心”的话,肯定是要挨一个脑瓜崩的,憋了一瞬,想出了这句话。 徐如云看着李穆清脸上满是“你竟然是这样的小表叔”和他眼中满满的调侃,大叹一口气。 “我输了我输了,咱们别谈这个事了,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小表叔请你们吃饭怎么样!” 李穆清果然瞬间忘了这事,眼睛亮亮的盯着徐如云。 “我们去哪吃?” 这时李纯熙也将视线投来,被两道深怀期许的目光盯着,徐如云深感自己责任重大,他自信的拍拍胸脯。 “有我在,肯定要去吃这里最好的最贵的!” 李纯熙不知吃过多少珍馐,对这个不太感冒,说了她的要求。 “要有特色。” 徐如云也豪气应下。 于是,在姑侄俩的期待中,徐如云得意的抬手指向前方装饰富丽的酒楼。 李穆清兴奋的目光渐渐凝固,而李纯熙的语气有些奇怪。 “所以,我们来吃鸿福酒楼?” 不停接受着姑侄俩递来的“王婆卖瓜?”“想省钱?”“你玩我?”等等视线,徐如云赶紧摆手解释道 “鸿福商会虽是连锁,但也是要根据地方特色改变的,燕州这家酒楼,可是我亲自监督邀请的本地大师傅,保管你吃到最地道最好吃的地方菜。” 李纯熙勉强信了他,在徐如云喋喋不休的夸赞自己经营有方的声音中,往不远处的酒楼走去。 鸿福酒楼虽说是连锁,但它的定位属于中上,能吃得起的不算多,但这家酒楼前,却依旧人来人往,热闹至极。 “看吧看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舌头也是,这气氛,能让你们放心了吧,别担心没位置,老板我带你们去我的专属包厢。” 徐如云嘴巴一路上没停过,李纯熙心情不错,难得的听着他的一言一语,忽的听他声音停滞一瞬,随即语气怪异说道 “咦?又是她?” 李纯熙疑惑看向他,余光便看到酒楼前明显比别人穿着华贵一个度的女子,并看到她也看到了自己一行人,还下意识掐起腰来。 “管她作甚。” 李纯熙视线轻飘飘看了她一眼,随即毫不在意的划过,牵着李穆清脚步不停的往前走着,目不斜视的与那女子擦肩而过。 那女子本来是有些别扭的,掐腰也是给自己打气,但李纯熙那种压根没把人放在眼里的态度,让她这种受不得忽视的性子极度难受。 “喂!” 喊人也就罢了,但她还生气的下意识伸手推向李纯熙的肩膀,于是斩冬站不住了,她迅速抓住她的手腕。 竟没抓住! 斩冬见那只手使了个巧劲绕过她的动作,她眸子微眯,再次出手,但还是让李纯熙被推的往前走了一步。 找死。 斩冬心中最深刻的底线就是“保护李纯熙”,最不能允许有人在她面前动李纯熙,本想阻拦的散漫心思一凝,动作一变,手掌呈鹰爪状朝那女子探去。 那女子“诶”了一声,还没察觉到斩冬微微的杀意,眸子一亮,一脸见猎心喜的迎了上去。 但不过几个动作,她就被斩冬折着手臂单膝跪地,斩冬因为方才的杀意和最近与玩伴的对战,动作有些收不住,下意识抬手往她喉间扣去。 “住手!” “斩冬。” 两道声音只隔了一个呼吸,但明显是后面的声音让斩冬收住动作,她目光请示的看向出声的李纯熙。 李纯熙示意斩冬松开已经疼出眼泪但被吓得不敢说话的女子,让她退回身后,看向从酒楼里快步朝那女子跑来的青年男子。 “侍女失礼,可要帮忙?” 李纯熙从不向无关人士道歉,这事也明显不是她的问题,她没什么诚意的说了这句话。 那青年没搭理她的话,赶紧扶起那女子,叠声问着“阿碧,疼不疼?”“有没有事”之类的关切,还不忘弯下腰帮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李纯熙见他背对着她只关心着眼前人,没有回她,微挑眉梢,便准备留人处理这事,自己进去吃饭。 正当她准备转身时,才听到了那男子的话。 “站住!阁下就想这样一走了之?” 李纯熙眼中闪过不耐,回过身想回他一句“你要如何”,但在看到他面容以及装束的那刻,她一个“你”字刚出口,就没声了。 温润的读书人气质,一袭与北地男人豪迈装束迥异的书生装,让她瞬间回忆起王珵还在国子监读书的模样。 有点像你呢,王珵。 她这样想着,默默的在后面接了一句。 就是没你好看。 而那男子见李纯熙看到他之后,然后明显怔楞的眸子,以为她也是因为他的容貌而呆住,眼中闪过明显的一道鄙夷轻视。 这就不像你了,你绝不会这么轻易的将自己的情绪体现出来呢。 李纯熙原本恍惚的目光被这道视线惊醒,眨眨眸子,看着面前这面容秀丽的青年,心中忽然对他十分厌烦起来。 这人长得不如王珵好看,处世也没王珵老到,因为他想起王珵,真是对王珵的侮辱。 李纯熙因为他而勾起对王珵的一腔思念,又因为这思念无处可去,则化为满心厌倦,话都不想说,饭也不想吃,连玩的心思也没了。 “回徐府吧,我累了。” 她说罢,又站在原地怔楞一瞬,而那男子听见她的话,一怔。 从她着装和仪仗来看,定是有身份的,而全燕州有地位的徐家,也就这一个都护府徐府而已。 可他小时候常随着自己祖母前去徐府做客,府里超不过一只手的娘子,他都认得,这位他绝对没见过。 男子脑中忽闪过一道灵光,想起自己祖母最近常在耳边唠叨着徐家来了位表姑娘,如何如何的,想让她做孙媳妇,他恍然道 “你是徐家的表小姐?” 他没等着李纯熙反应过来,不敢多与祖母对抗而压抑的憋屈就这么爆发出来,又觉得李纯熙不过是寄居徐府的表姑娘,凭着他祖父父亲的身份,还是可以镇得住的,便道 “阁下真是好家教,呵,祖母这次可看走眼了,你哪里配当的我赵昱的妻子。” “放肆。” “大胆!” 同时出声的李纯熙与李穆清不约而同的皱起眉来,都带上了属于皇家的威严来。 被激起怒火的李纯熙正想开口,身后传来一道若玉石碰撞的清润声音,让人一听就觉得这定是位如玉般的君子。 但此时,这语气里蕴含的如玉声色,是块刚从冰川里挖出来的千年冷玉,淬着刺骨的冷意。 “痴心妄想。” 第63章 真是他! 只为你而来。——王珵 “痴心妄想。” 此言一出,周围一静,李纯熙怠倦的眉眼瞬间精神,她身形先是僵直一瞬,随即一百八十度的一个转身,缥缈的裙摆被她旋出一朵绯红的花儿来。 看着男子将视线移到她身上,瞬间由一片寒潭化为一汪春水的目光,李纯熙连眼睛都没敢眨,她日思夜想的人就这么出现了? 见李纯熙只盯着他看不说话,那目光实在有些让他招架不住,他咳了一声。 “纯熙。” 李纯熙缓缓的勾起个笑来,不深刻,但足够真实。 “王珵。” 见了王珵,李纯熙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就想跟他在一起,连身后那两个麻烦都忘了,抬起脚就想拉着王珵走。 王珵无奈一笑,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 “还有事没解决,且在我身边等候一刻便好。” 说着,他将她拉至身后,看向了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麻烦组二人。 “尔便是赵山赵将军之长孙赵昱?” 赵昱抿着唇看着王珵,他们都身着着一袭长衫,不过有鸦青色与月白色的二色差异,却为何这人站在这里,轻易的就将他的光芒全数掩盖? 自幼被夸赞长大,从来都是同龄里领头羊的赵昱绝不是傻子,但却还有着少年人的攀比心与意气用事,种种情绪聚集在一起产生的反应,从未有过的尖酸言语就这么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怎么?原来你们早有首尾?我祖母听得这位表姑娘可从未有婚约在身,难不成,你们竟是对奸……” “够了!” 一声怒火冲天的暴喝声从他身后响起,赵昱后背一僵,他慢慢的往后看去,在场的人似乎都能听到他脖子发出的嘎吱声。 待看到身后怒瞪着他的中年男子后,赵昱额冒冷汗,颤颤巍巍道 “父……父亲。” “别叫我父亲!” 那中年男子看着平日他引以为豪的儿子,此刻因为心虚而露出些丑态的模样,有些恨极了,抬起有力的长腿朝他狠狠膝盖踹去。 赵昱从来没挨过打,更不要说此时他们正身处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看着他老父的巴掌高高抬起,他绝望的阖上眸子。 被他唤着“阿碧”的女子见状,想伸开双臂护着他,这一幕看起来…… “可真是一场好戏啊。” 李穆清大方的分享给徐如云一把自己珍藏的小瓜子,两个人满脸看好戏的模样看着惨案的发生。 而就在中年男子快拍上去的前一刻,王珵开口了。 “赵大人。” “就差一点!” 徐如云厌烦死了赵昱这倒霉孩子,好不容易看着他爹亲自下场收拾他,结果却被王珵喊住了,这可真是气死人! 但他满脸怒意的看向王珵,却被他身上愈发深沉内敛却又不失威严的气息惊到了。 这人,才分别多久,这身上的官威跟他老爹也差不了多少了。 徐如云满腔怒意化为云烟,收回视线乖巧的继续与李穆清分享着瓜子。 这边王珵并没注意到争当空气的徐如云,他看着赵昱父亲歉意的看过来,正想开口,神情僵硬一瞬。 “咳。” 王珵轻咳一声,右手不动声色的抓住在他腰上挠痒痒的小爪子,面色如常的开口道 “令郎年岁不小,还是请回府再管教吧。” “王大人,这可真是,这可真是……”中年男子收回手来,好面子的他被气的满脸通红,语无伦次的说道“真是让下官无地自容,让您见笑了。” 王珵没接这话,看了眼瘫坐在地的赵昱,淡淡道 “观令郎一番言行,珵深觉不才,做不得令郎的授业恩师,还是请赵大人另请高明吧。” “这如何使得?!” 那中年男子不可置信的喊了一声,但他忽的想起刚才自己的好儿子做的事,心里发寒,就他刚才那番话,王珵不下手给他使绊子,就已经是好涵养了。 他板直的后背似是瞬间倾颓下来,中气十足的语气也带上了一抹灰败。 “下官替不肖儿向您请罪,还请王大人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一回吧。” 赵昱瞧着在自己心里顶天立地的父亲就这么朝与他年岁差不多的青年弯下了腰,他呆滞的看向王珵。 他就是自己父亲花了大人情大代价才挣得一个“见了再说”回应,还深觉荣幸的王侍郎么? 赵昱呆滞之时,王珵已经侧身避开他父亲的行礼,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尽量不留口舌的,此时更不会去受礼,不过这一避一让间,就把身后的李纯熙暴露出来了。 赵昱父亲拜起之时,就这么看到了受了他礼还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李纯熙。 他灵光一闪般回想起王珵说过的话。 “你的人情与我无用,钱财也非我所缺,只为报答你的一场救命之恩而已。” 在他追问是谁时,王珵避而不说,只隐晦的看了看大明宫的方向。 而赵昱父亲在京城听到关于王珵最多的事,除了他的年轻有为以外,就是与大明宫里皇帝手心儿里那颗明珠的逸闻。 他明显护着这位徐家的表姑娘,而徐家表姑娘来时遇袭,他也率领着队伍上去护卫过,还有徐家……徐磊的胞妹,不就是前皇后么? 电光火石般,他看着面前隐隐透出尊贵的少女,全明白了。 “您,您是……” 诶?被发现了? 李纯熙看着赵昱父亲看着她慢慢激动起来,哪里不明白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谁,若是放在平时,她自会开口阻拦,但此刻…… “王珵。” 她喊了一声,继续躲到了王珵身后。 王珵浅浅一笑。 ……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算了。” 李纯熙捏着手感颇好的菜单,在上面指点着,似是说的不过瘾,食指豪气的在菜单上画了个大圈,将所有菜色囊入其中。 “全都要了。” 伙计眉开眼笑的接着菜单退下了下去,徐如云坐在一边,幽幽道 “小表妹,你可真大方啊,”他说出重点,“拿着我的钱。” 李纯熙一脸“咱俩谁跟谁,不分彼此”的拍拍他的肩,随即支肘笑眯眯的看着对面的王珵。 “你什么时候到的?” 王珵将擦拭过的碗筷放至李纯熙面前,擦擦手回她。 “昨日刚到。” 昨天就到了?李纯熙不满道 “那怎么不来找我?” 王珵就知道她要说这个,话中带了些无奈。 “到时已是深夜,吵到你不好,便在都护府外看了一眼。” 李纯熙这下才满意,她看着王珵有条不紊的往碟子里布菜,笑意更甚。 “那你为何而来?” 王珵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上面白皙的皮肤透着淡青的经络微微一鼓,看着李纯熙那副“非要你说”的模样,将左手的碟子放到李纯熙面前,抬眼看着她。 “为你而来。” 轰。 李纯熙白腻的脸蛋浮上淡红,王珵也微微侧头看向窗外,却不小心露出了通红的耳朵。 “小表叔,为什么我觉得这饭菜不太好吃。” 李穆清吞下嘴里的事物,困惑的向在场唯一可以搭话的徐如云询问。 徐如云看着身边这对狗男女眉目传情(疑)的场景,又看了看满桌琳琅的饭菜。 “好好的饭菜,非要添上恋爱的酸臭味和柠檬的酸味,能好吃到哪!” 说罢,他恨恨的塞了一大口饭菜,眼角隐有泪光。 李纯熙听不懂他的话,但语气中的谴责愤怒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她白他一眼。 “你羡慕啊?羡慕的话就该早早的去长安见心上人,在这里煞风景做什么?” 徐如云一口饭堵在嘴里,勉强咽下食物,他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李纯熙。 “难道不是因为你非要拉着我去江南,又要我回燕州,这下被我父母亲绊住脚走不了,你还说这风凉话,甚至还嫌我煞风景?!” 说话间,他没咽完的饭粒隐隐有喷薄之像,李纯熙对此还没发表意见,王珵就淡淡瞥他一眼,眼中隐有嫌弃。 “徐郎君,先咽下口中食物再请说话。” 李纯熙扑哧一笑,看着徐如云已经丧到天外的表情,息了捉弄他的心思,难得体贴的为他夹了一筷子饭菜。 “小表哥,安心吃菜。” 徐如云多好哄啊,立马就带起笑来,感动的将菜吃了下去,随即笑意一僵。 一盘子里有几片生姜,都让她夹住了。 就这,王珵不乐意了,他不动声色开了个话题,瞬间将李纯熙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徐如云勉强咽下生姜,刚蕴出的感动就这么被无情的吹散了。 “哦对了,今夜是七夕,我不知道谁说过,燕州晚上有灯会,我们一起出来逛逛好不好?” “是我说的,小表妹。” 徐如云听着她的话,面无表情的开口,随即幽幽道 “而且我还记得,你貌似答应过我今晚跟我一起逛的。” 李纯熙满脸“有这回事”的疑惑,徐如云心里也知道,王珵一来,肯定没他的事,只是今夜独留他一人,也太惨了吧。 他默默的将目光看向一旁吃的正香的人。 李穆清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着一脸期盼的小表叔,斟酌道 “今夜我与舅祖父约好下棋的。” 鸿福酒楼的一处包厢内,传出一声发自灵魂的悲泣声。 “嘤嘤嘤!” 第64章 灯会 “殿下,王郎君已在府外等候。” “说我就到。” 说着,李纯熙伸手穿过外衫的袖子,垂眸看着帮她系着带子的容春。 “今夜你们都不必跟着,且好好过个节吧,这样轻松的日子没几天了,哦,别忘了繁夏。” 容春想着李纯熙是与王珵出行,便放心的应了,帮她理正钗环,福身目送李纯熙离开。 这边李纯熙脚步轻盈,不显仓促的用平日一半的时间走到了府门口,本以为能见到王珵专注等待她的身影,没成想还多了几个人。 李纯熙看着王珵恭敬又不失身份的与面前二人交谈着,余光见她走出,眸子微亮,她回他一个笑,随即看向一边脸色复杂的二人。 “外祖父?舅舅?” 徐鸿风握拳掩唇咳了一声,最后看了王珵一眼,然后笑眯眯的揉揉李纯熙的脑袋,说了句“玩的开心”便背着手走开。 徐磊动作也与他父亲如出一辙,只是话不一样。 “早些回来。” “纯熙晓得。” 李纯熙乖巧的应下来,假装没看到府门后徐鸿风父子二人拉着李穆清与徐如云说着什么,还时不时看向王珵的动作。 “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由着王珵扶着她上马车,李纯熙坐定,看着面色如常的王珵,才不慌不忙的开了口。 王珵为她倒茶的动作丝毫不乱,想到她的问话,带了些笑意回答道 “不过是些询问之语,与陛下、太子殿下的言论并无什么不同。” 李纯熙看着已经将“宠辱不惊”练至炉火纯青的王珵,心中微叹一声,王珵这份从容让她沉迷,但有时也让她有些头疼。 “他们要是说什么不好听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怨她多想,王珵没有故意提到什么,但她是明白的。 皇帝太子虽对王珵十分欣赏,但因为她,对他的敌意却是远远大于这份欣赏的。 王珵这些年成长的令人侧目,也少不了他们背后的磨炼,这些年她光知道的,就足以让那些妒忌王珵之人汗颜。 至于徐鸿风他们,若是看不出她与王珵显而易见的气场,也妄为这辈子的磨炼,而他们对于这件事的态度,与天下所有长辈的心思都是一样的,虽不能奈何王珵,口上的威胁也绝对少不了。 李纯熙目光澄澈的看着王珵,神色认真。 “天下能让我改变主意的人屈指可数,外祖父他们虽值得尊敬,但不在其中。” 王珵一怔,霎时没来由的回想起上次分别时她说过的话,他张了张唇,随即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咽下了这话。 此时并非儿女情长之时,陪她过了今晚,明日便要回到风云波谲的漩涡,不过是平添几分情丝,并无益处。 “珵知晓。” 王珵对李纯熙永远是那副耐心包容的神色,他将沏好的茶递给李纯熙,目光里全是专属于她的温柔。 李纯熙同他对视一眼,然后抿了口茶,嗯,是她最爱的蒙顶石花,本就很好的心情更添了一份高兴,她晶莹的眸子比摇曳的烛火还要闪耀。 她闪着开心的眸子就算下了马车闲逛半晌后,还一直亮着。 李纯熙脚步轻松的往前走着,时不时在各色摊位前停滞一瞬,看到能引起她兴趣的东西,却只是喜爱的看两眼,并不滥买。 王珵看着她放下手上的小玩意继续走,逐步跟上她,有些不解道 “您既然喜欢,为何不买?” 李纯熙脚步微顿,随即歪头笑眯眯的看着他。 “还不到非要买的地步。” 她忽的叹了口气。 “要是在京城,我哪怕买一马车呢,可现在是在燕州,行路本就不便,还是少添麻烦。” 李纯熙说到这里时,正兴致勃勃的盯着前方不远处的杂技摊,话便有些收不住。 “你来不就代表了该行动了么,我也该收收心才是。” 她说着,就想拉着王珵往那边走,一拉,却没拉动,李纯熙疑惑的回头,对他眨眨眸子。 嗯? 王珵看着长高了些许却依然不过在他肩头的李纯熙,神色因为角度繁乱的灯火映着而有些捉摸不透,他反握住李纯熙的手。 竟然没有隔着衣袖。 李纯熙此时脑子里一时竟只闪现出这个想法,而王珵斟酌片刻,开口了。 “我是为你来的,不是为那些烦心事,关于陛下命令的事,也是……” “也是知道你来才让你领命的对不对?” 李纯熙指尖摩挲了一下手中不属于她的肌肤,感知到掌心手掌的微微一颤,随即握的更紧的力度,笑意更甚。 “你说的话我哪次没信?别这样患得患失的。” 见王珵眸中略微的忐忑一扫而空,李纯熙这才移开视线。 但她在见到自己想去的杂技摊子已经吆喝着“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便一扫方才的体贴。 李纯熙恼怒的瞪向王珵,气呼呼埋怨他。 “都怪你,这下没得看了。” 王珵瞥了眼李纯熙心心念念的地方,想了想,确实是他的问题,掩唇咳了一声,这时,身边路过了一对正在说笑的男女,他们口中寥寥数语吸引了王珵的注意。 左右看了一圈,王珵心中一定,收回视线,看着还有些恼怒的李纯熙,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是珵不好,珵补给您一物可好?您会喜欢的。” 李纯熙微挑眉,她早就不气了,看着王珵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十分喜欢,脸上却还是余怒未消的模样。 “什么东西,若是我不喜欢,你可倒霉了。” 熟练的嘴硬后,李纯熙乖乖的被王珵牵着走向一处。 …… 李纯熙觉得自己已经够了解王珵,以他的不解风情程度来看,她实在对他口中的物件不抱希望,甚至还想着,若是东西再不合她的意,也要赞美一下。 但这酝酿好的情绪在王珵牵她到一处摊位时,都化为烟雨。 李纯熙眸子晶亮的甩开王珵的手朝前方走去,王珵维持着被她甩开的动作,片刻,才僵硬的收回手,抿着唇跟了上去。 刚跟上李纯熙,便听得她欢喜的声音。 “呀,好别致的灯笼。” 王珵刚勾起一点浅笑想回应她,就被旁边早就注意到这对引人瞩目男女的摊主插话了。 “这位娘子好眼光,若论这灯笼,全燕州就我家的最好看,花样最多。” 李纯熙笑盈盈的点点头,称赞了一句,那摊主就莫名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称赞了一般,心中自豪极了。 摊主脸上几乎能笑出一朵花来,让伙计好好招待其余的客人,自己亲自为李纯熙解释起诸多灯笼来。 李纯熙连连点头,从有些漫不经心变为兴致盎然,在听完挂的最高最中的灯笼图案的故事后,她眸中异彩连连。 “竟还有这样的传说,我今日也做了回孤陋寡闻之人。” “哎呦您可别这样说,这传说也是我们走遍天下,从偏远地方听来的,别说是您这样的贵人,就说是当今大儒贾太傅,也不见得听说过。” “噗。” 李纯熙忽的掩唇笑出声来,连身后目光微冷的王珵,此时神色也有些奇怪。 摊主下意识随她笑了几声,然后回过神来,有些摸不着头脑。 “您为何发笑?是小人说的哪里不对?” 李纯熙强忍笑意,摇了摇头。 “你没说错,贾太傅确实不知道这桩传说。” 贾太傅向来崇尚“因材施教”,最开始在教导因为年纪小而玩心较大的李纯熙时,选择了用神话故事以及民间传说等故事,传授她知识。 结果李纯熙非但听进去了,还上瘾了,那些日子连皇帝太子都不缠着,整日跟在贾太傅的屁股后面缠着要听故事,属实让贾太傅头疼了一段时日。 不过短短几月时间,就将贾太傅腹中这类的学识掏的一干二净,就算被她缠的头痛那些日子,贾太傅也从未给她讲过这桩神话,她自然明白贾太傅不知晓的事情。 那摊主被李纯熙这句斩钉截铁的话搞得一怔,看着气质明显比旁人高出一截的小姑娘,他机灵的脑子一转,转移了这个话题。 “哈哈哈,小人也是夸大了讲,为了给我的灯笼添点彩头,好卖出去嘛。” 李纯熙笑了一声。 “你倒是直爽,也很聪明。” 没等摊主说话,她指指那个灯笼。 “现在它是我的了。”说罢,她回头看向王珵。 “王珵,付钱。” 也就在这个时候能想起他了,王珵幽幽的朝李纯熙递去一个让她莫名其妙的眼神,拿出钱袋,准备向摊主询问价钱,却看到了摊主想说什么的神情。 他看了眼盯着灯笼面露期待的李纯熙,随即看向店家,眸中含了些冷意。 “难道店家挂出来却不售卖?” 摊主听着王珵语气平淡的问话,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不敢不敢,但今天我们上头的主子下了个新命令,说是要添些趣味才好,所以小人依命行事。” “什么趣味?” “叫什么‘默契大考验’,买灯笼的情侣一个用动作比出我们指定的事物,另一人要凭着动作猜出来,若能猜出来,咱们家这格子上挂的想要哪个都免费送,可要是猜不出来。” 摊主做出个“你们懂得”的笑。 正当王珵听着这匪夷所思的要求而微皱起眉时,一旁听着的李纯熙忽的上前走了两步,用目光寻找着什么。 在看到这摊子上的徽记时,她笑了一声。 “我就知道只有他才能想出这奇怪的法子。” 徐府里,正在孤坐窗前寂寞饮酒的某人打了个喷嚏,想到自己下达的命令,解气的揉揉鼻子。 “今晚就让我高举单身的火炬吧!” 第65章 默契猜猜猜 想知道我做了什么?(脸红)问王珵去。——李纯熙 王珵此时的神情有些微妙,万众瞩目的场景他不是没经历过,但因为玩游戏而被人注视,这还是第一次。 “怎么啦?” 循着衣袖被拉扯的力度看去,王珵看到李纯熙抬头望着他,她的瞳孔中反射出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没有一点心神分给他们。 还是那个高傲的小公主,他这样想着,一扫别扭的感觉,轻笑道 “您还真是一如既往呢。” 李纯熙没明白他的话,瞥见摊主朝他们做了个“就等你们”了的动作,微微点头,再次扯扯王珵的衣袖。 “快快,要开始了。” 站至摊主指示的场地,李纯熙扫了眼周围十几对同样等待着游戏的男女,看向王珵。 “你先猜还是我先?” 这游戏共有十轮,第六轮时要位置互换,谁都逃不了比手画脚的滑稽场面。 王珵看着李纯熙兴奋中又有些害羞的眼神,在面子和心上人中,毫无疑问的选择了—— “您猜,珵先去比。” 李纯熙眸中带着些“果然如此”的意味,更多的却是纯粹的星星点点的笑意。 她点头,目送王珵站到了“比者”的位置,看着他向等待的店家点头示意,接过店家手中的纸张,随即微微皱起眉来的模样,不由微微掩唇微笑。 “也不知写的什么,按照小表哥的性子,肯定不是什么简单正经的词。” 但纵使李纯熙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也着实比不过徐如云的俏皮,在她看着王珵面露艰难,但瞥了眼她很想要的灯笼后,微微抿起唇,抬起手做的动作后,还是怔楞住了。 王珵视线飘移,见对面的李纯熙只愣愣的看着他不说话,以为她没猜出来,忍着耳根更甚的臊意,视线飘移的轻喊了一声。 “喵。” 李纯熙眼睫轻颤一下,一脸被萌到的神情,她本想多看一会,却被台下隐约的尖叫声吵到,不用脑子想她都能知道这声音肯定是朝王珵去的。 啧,这些人真讨厌。 李纯熙面露不爽,又见到王珵已经开始泛红的脸颊,心里想着“下次没人的地方再让他比一次”,目光在王珵身上游移一番,被萌的有些结巴的说了答案。 “猫,猫咪。” 伴着店家“猜对了”的祝贺声中,王珵如释重负的放下了手,错过了李纯熙诡异的视线。 接下来的几个词语,虽有趣,但没有第一次那种能让李纯熙思绪呆滞的冲击,她明显认真了许多。 王珵刚比了个手势,就听到对面迅速道出答案的声音,他微微垂眸掩住快要溢出的欢喜。 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在不经意间,就已经变成了一根扯不断解不开的绳结了。 “好,五轮已过,请诸位自觉交换位置。” 周围的男女已经少了大半,稀疏许多的比赛场地,李纯熙与王珵朝对方的位置走去,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二人对视一眼,一个嘴角挂着清浅温柔的笑,一个眼中闪着明煦闪耀的光。 当对面的人是王珵时,李纯熙就忘却了要比手画脚的羞涩,她看了纸条,自然的抬手比出动作,王珵从不负她的信任,准确快速的道出答案。 他们的进度明显快过周围的人,李纯熙拿起最后一张纸条,正因为马上就要拿到心怡的灯笼开心着,待看到纸张上的字迹,笑意一滞。 怎么了?是很难形容的东西么?王珵微微蹙眉,紧紧盯着对面神色有些奇怪的姑娘。 李纯熙接收到他关切的目光,忽的低头沉思一刻,随即直直的抬起头来,用比平时更高傲一些的神态看向王珵,灿然一笑。 这笑是如此的肆意张扬,王珵几近失神的看着她。 他被这滚滚红尘夹杂在其中翻滚,而更多的人则化为这洪流中的一滴水,再也激不出一点水花,而能支撑他咬牙维持的,不过就是她于偶然时,发自内心的一抹笑而已。 纵使他历经风霜苦雨,满身沧桑,也愿护她一生无忧,不负曜华。 “王珵。” 娇俏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王珵回应她的反应已成本能,他瞬间收回心神,眨眼看向对面朝他挥手的姑娘。 他看着李纯熙不满的微微嘟起嘴,隔空点点他道 “不许分神。” 王珵以为她不耐烦了,对她歉然一笑,李纯熙这才微展眉头,轻握的手心里,是只有她知道的湿润。 她眸子反射着烛火的光,但要比烛火更添了一份灵秀。 “你看着我。” 王珵肃正神色,认真点头。 李纯熙看着满脸“我一定猜对,让你拿到灯笼”的男人,心软的一塌糊涂。 她深呼吸一口,伸出双手,平摊交叠,随即捂在胸口正中,并在心里默念着。 “我。” 李纯熙维持着动作,将双手往左平移一瞬,瞬间感知到了手掌下急剧跳动的心脏,她看着对面男人先是疑惑,然后慢慢凝固的神色,敛眸继续默念道 “欢喜。” 她看着对面似乎想要过来又克制住,但明显有些焦躁的男人,将双手离开心口,慢慢递向他,成功安抚,亦或者是镇住了他。 “你。” …… “终于归我啦。” 李纯熙接过摊主递来的灯笼,将脸凑近,看着上面慢慢旋转着的画面,喜爱的不得了,抬起头来,看着满脸写着高兴的摊主,晃晃灯笼道 “这么精巧的灯笼,免费是不是有些心疼啊。” 摊主哈哈大笑起来,拍拍富态的肚子,李纯熙几乎能在他脸上找到“和气生财”的字迹。 “咱们的灯笼能让客官们这么喜欢,小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轮得到心疼?” 李纯熙扫他一眼,略带赞赏,小表哥的手下里,人精真不少。 她瞥了眼自从两人相聚后就在失神的王珵,眼中笑意一闪而过,这呆子,她喟叹一声,同摊主告别。 那摊主笑呵呵的行了礼,想到什么,提醒道 “今晚亥时,在城北角,有免费的烟花要放,您与这位郎君若是不着急回去,可一定不能错过。” “烟花?”李纯熙有些纳罕,“此物造价不凡,谁有此闲情钱财做这无用功的事。” 摊主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指指自己家的徽记。 “还是咱上头的主子。” 李纯熙恍然的哦了一声,告别摊主之后,跟在王珵沉默却依旧护佑着她的范围内,想到徐如云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突然微微摇头轻笑道 “小表哥可真是个妙人。” 一听到这话,王珵几乎是立即的停下步子,回过头来,没想着王珵突然来这一出,李纯熙措不及防的撞上了王珵的肩膀。 她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王珵急忙帮她揉着鼻间的动作,捂着鼻子撇过脸,撒气的锤了他一下。 “做什么,突然停下来。” 王珵不可能说什么他吃醋了之类失他形象的话,道歉之后,目光左右游移几下,想到刚才摊主说的话,眼睛一亮,转移话题道 “您可要去看烟花?” “去,怎么不去。” 李纯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将鼻子上最后的痛意揉去,她开心的歪歪脑袋。 “上次见到烟花还是在两年前,今日一提,还真的想看看。” 说着,李纯熙看了看时辰,嗯,也快到亥时了,于是辨了辨方向,拉着王珵就往那边走。 …… 他们来早一步,李纯熙看了一圈周围正在等待的人群,和场地里正在做准备的人影,干脆拉着王珵退出人群。 “没必要凑那么近,我们在这里看就好。” 李纯熙松开王珵的手,拍拍身边高耸的大树,将肩膀靠了上去。 至于为什么不靠王珵?她还是知道哪些是能做的,哪些不能。 而王珵酝酿一路的思绪也开始凝结起来,他满脑子都是李纯熙微笑着将双手指向他的画面,哪里还能顾得刚开始什么“并非儿女情长之时”的打算。 把这句话盖上“狗屁”的印记丢到脑后,他斟酌一瞬,开口了。 “您刚才比的意思,是任务还是……”他紧紧盯着李纯熙笑眯着的眸子,“还是真心。” 李纯熙但笑不语,她主动一次已经可以了,难道还要她再亲口说一次?那王珵干脆嫁她好了。 王珵也自觉失言,掩唇咳了一声,或许是李纯熙的目光太炽热,烧的他理智殆尽,烧的他勇气万千,他再次开口。 “那您,在丰州所言,珵是否可以当真?”他怕李纯熙因为害羞而不耐,赶紧接了一句,“您只要答我一个字便好。” 王珵眼也不眨的望着李纯熙,眸子里没有贵公子的矜持,扫去了一切的掩饰,将其中柔软的内心毫无防备的,满心期盼的捧到了李纯熙面前。 答案无非“是”或“否”,但就是这一字之差,决定了这颗心是继续温暖柔软的跳动着,还是失去了一切血液,枯萎成一块丑陋的,不值一文的血块。 李纯熙心里思绪飘散着,目光却凝神看着他,她唇角开合几下。 若是只有一个字,他肯定能从口型看出她说的是什么,可她明显说的不是一个字。 王珵认真看着她,甚至还微微侧耳想听清她的话时,天边闪显一道亮光,伴随着“啪”的一声,绚丽的烟花在空中四下散开,为漆黑的夜空上,添上了漫天的星星。 该死的,王珵气急,在心里爆了粗口,看着李纯熙依旧目不斜视的看着他,心下微松,在烟花间隔中再次问了一声,而李纯熙很有耐心的再次回了他。 “啪!” 又是一声烟花爆裂声响,李纯熙看着王珵简直想冲进人群把烟花都踩灭的危险神情,笑意深了些许。 周围太嘈杂了,只有靠喊才能沟通。 而李纯熙是不会喊叫的,她示意男人低下头来,男人略微烦躁的神情一扫而空,顺从的弯下腰来。 李纯熙看着王珵夜色中也能窥见的通红的耳根,抿唇一笑,他说一个字便好,她偏不。 她踮起脚,环住了男人的脖颈。 “啪。” 又是漫天的烟花。 第66章 交谈 哪有那么多或许,眼前的已经够我在意了。——李纯熙 “那此事就这样定下,烦请外祖父和舅舅多加上心了。” 徐家权利最中心的书房内,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女子闪过微不可见的放松,下意识朝身边的男人送去一个眼神,随即带起浅笑,看向板着脸的父子二人。 正座上的徐鸿风哪会接这话,严肃的眼神移到了女子身上,便化为了满腔慈爱。 “熙熙说这话可就客气了,于公于私,徐家都当仁不让。” 李纯熙棱角圆润的眼角微微勾起,带着些放松的亲近,坐在她身旁的王珵还是那副永远不会对她消失的温和静看着她。 徐磊看到这一幕,本就严厉的五官更显不近人情,他咳了一声,见李纯熙起身作辞,同自己老父对视一眼,拦下了李纯熙。 “小熙,我们还有些话要对你说。”说罢他隐晦的看了一眼正在抿茶的王珵。 李纯熙眨眨眼,掩去了然的神色,道了句“好”,便看向王珵。 “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可好?”在旁人面前,她对王珵向来是温和有礼的。 王珵自然不会反对她的话,对她笑了笑,仪态优雅的起身向徐鸿风父子请辞,徐鸿风看着他迈着丝毫不乱的步子走出书房,还很体贴的帮他们掩好房门,皱着眉看向李纯熙。 “熙熙,你已择定此人?” 李纯熙没有一点犹豫的承认下来,“我答应过他,待尘埃落定,便与他定亲。” 徐鸿风叹了一声。 “外祖父说句惹你生气的话,此人城府太深,况他才这般年纪,”他的语气不知是忌惮还是欣赏,亦或是对于自己成为前浪的感叹,“日后若是变了心,怕是你会吃亏。” 李纯熙没一点生气的样子,心上人得到长辈虽不甘心却没法否认的承认,是件开心的事,而长辈为她思虑未来,也是件应该微笑的事。 李纯熙不会气冲冲的去向他们说什么王珵有多好有多厉害的事,反而笑眯眯的反问起了这位有些忧虑的老者。 “当年阿娘嫁给阿耶时,您是不是也有此担心?”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徐磊惊讶的看了她一眼,本以为陷在爱河的李纯熙听不得一点别人说王珵不好的话,他都已经做好劝架的准备了。 徐鸿风因这话愣了一瞬,随即面上带上了些欣慰。 她父亲把她教的很好,是个聪慧有主见的孩子,虽不能得见太子,想必也自然不差。 看着李纯熙澄澈的眸子,他心中忧虑一扫而空,又回到平常那副老顽童的模样,回想到李纯熙的问话,气哼哼的靠在了椅背上。 “你父亲年轻时就是个小混蛋。” 他没有用“陛下”这个称呼,语气中显出些亲近的怪罪来。 “你阿娘多天真可爱一小姑娘,我还想着把她留到十八岁再嫁,没想到十四岁就被这个心黑的拐到了李家。” 李纯熙看着回想往事,满是懊悔的徐鸿风,又看了眼不停赞同点头的徐磊,笑着抿了口茶。 她阿娘那样的巾帼英雄,在父兄的眼里,依旧是个要宠着的“天真可爱小姑娘”呢,而且徐鸿风说的话……李纯熙眼中多了一丝古怪。 徐鸿风不知道她的想法,依旧滔滔不绝着讲述着她阿耶是如何如何的把只想报效国家的小姑娘一步一步带回窝,说到最后,他粗狂的擦了口喷薄出的唾液星子,下了结语。 “当年没把你阿娘守好,所以现在外祖父才更注意你。” 李纯熙一点没把这私货满满的话放进心里,面上依旧笑着点头,而唯一能看出她在敷衍的人正守在门外,于是徐鸿风以为她听进去了,欣慰的摸摸胡须。 “天下的父亲都有些共通。” 李纯熙没回应“你父亲就是个混蛋”的话题,她放下茶盏,带着些古怪揶揄的笑看向徐鸿风。 “当年我与阿耶说起嫁人之事时,阿耶也说要我十八再嫁。” 徐鸿风一愣,然后后仰下去,哈哈大笑起来。 “这臭小子,总算也能体会到老子当年的心情了吧!活该!” “咳咳,”徐磊看着豪态大发的父亲,握拳提示道“父亲,失态了。” “啊?哦咳咳,有点收不住了。” 徐鸿风笑声一卡,有些尴尬的摸摸后脑勺,李纯熙道了句无碍,看了眼已见杯底的茶盏,起身再次请辞。 看着眼巴巴盯着她的二人,她拉开房门,阳光直射进来,李纯熙微微眯眼,依旧准确的看到了台阶下长身鹤立的男人。 李纯熙就这样沐浴在他清凉如水的目光中,她恍然发觉,这道目光似乎伴随了她大半的岁月,不炽热也不激烈,但总是停留在她身上,半点也不容转移。 或许他今后会变心,或许她们日后会变成一对怨偶,或许…… 这世上有太多或许了,而她有足够的底气,让她只看眼前。 李纯熙回身对停在她背后的二人一笑。 “阿娘曾对我说不要后悔自己的选择,也曾对我说她这一生快活极了。” 说着,李纯熙提起裙摆下了台阶,搭上王珵扶她的手,高高昂起下颌,迎着骄阳往前走去。 “我也一样。” …… “您似乎很开心。” 迈着闲散的步子走在徐府的小道上,王珵帮她挡开垂下的枝条,垂眸看着李纯熙。 李纯熙笑眯眯的应了这话,衣袖以不符合皇家规矩的幅度摆动着,连脖颈上的璎珞圈都响着快活的碰撞声。 但她不会直白的把心思说出来,逗弄一下路边无名的小花,她回道“是呀,想到就能回长安了,就很开心啊。” “能见到阿耶阿兄,还有太傅,还有……”一提到长安,她的话闸子就停不下来了,想到什么,她眼睛一亮,“哦对了,还有我的大床!” “离了长乐宫才发现,我竟然认床?” 李纯熙说着,下意识揉了揉后腰。 王珵耐心的听着她的话,听到这里,他心中莫名闪过一个想法“成亲上要亲自过手的事宜要加上一条,她喜欢的大床。” 一想到这里,他耳根一红,而一边的李纯熙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皱着鼻子左右嗅了嗅。 这样子可爱极了,王珵爱极了她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娇憨。 “您闻到了什么?” 说这话时,他温柔的目光绝对能让徐如云起一身鸡皮疙瘩,而若是暴露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定能收获一条街的尖叫,和能淹没人的香包香帕。 但此时他身处寂静的小道上,身边只有一个忙着闻气味的李纯熙,于是只听到他问话的人收了小狗般的表情,迟疑道 “这味道,似乎是桂花?方向在……这边。” 说着,她择定方向,提起裙摆就往那边走,王珵“媚眼”抛给“瞎子”,无奈摇头,跟了上去,前面已经传来李纯熙喜悦的声音。 “果然是桂花。” 王珵走进一看,院墙的角落里,几颗桂树稀稀落落的分布着,但盛开的黄色小花,散发着感染力极强的浓香。 李纯熙靠近桂树,嗅着浓郁的花香,见猎心喜,难得没注意有没有旁人,深深的吸了一大口,随即满足叹气。 “真是过得太快了,一个眼错不见,就已经到秋天了,你说等我们回长安,会不会见到第一场雪?” 对于这种闲聊,只要对象是李纯熙,王珵向来是抱着十分的乐趣来对待的,他认真的算了算时日,笑着回她。 “若是计划无误,按照往年的时日,是极有可能的事。” 李纯熙“嗯嗯”点头,两人就着“如何对待第一场雪”的事情开始讨论,很是煞有其事的模样。 “要真的按着我们的想法,那可就太好了。” 她说着,就想回身看看王珵。 此时她心情好的不能再好,近乎灿烂的笑让本就明媚的五官更添亮色,如同背光的角落有阳光落了进来,明煦又温暖,但在她完全转过来时,这笑就凝固了。 王珵被她快活的话语感染,正带着比平时要放松的神色回复她时,见她的神色,蹙眉循着她的视线转身看去。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恢复了平时的淡定,一个微昂下颌目带高傲,一个收敛神色不怒自威,让门口一行人成功顿住。 一行人中最高大的男人咳了一声,看着面露不善的李纯熙,又感知着腰上自己娘子拧着的那块肉,第一个开了口。 “表妹。” 他又看了看从容中带着深沉的王珵,眼神带着略微的敌意,这男人也太出色了,不能让娘子跟他多接触。 “王侍郎。” 李纯熙淡淡应了一声,看向徐如山前方的几名妇人,气质如水的老妇人格外显眼。 “赵老夫人,还有……”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眼神看向她身后面露惊艳,随即急忙低头的青年。 “赵家郎君。” 第67章 身份 徐何氏房内。 “老姐妹,请坐吧。” 徐何氏维系着礼貌的微笑,微微起身让面前的一老一小落座。 赵老夫人这样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哪里看不出来徐何氏暗带疏离不满的态度,心中苦笑,面上依然勉力撑着笑。 看了眼徐何氏指着的左下第一的位置,这是她向来坐着的位置,她与徐何氏年少相识,自认不比她差多少,哪成想到了快进棺材的年纪,却不得不低头…… 赵老夫人眼中闪过自嘲,退后一步,坐到了第二位的位置上,并用眼神示意赵昱站在自己身后。 徐何氏看着她的动作,暗叹一声,她又如何能料想今日的情景,看了看右下静坐的李纯熙,想到她那天遭遇的事,心中的怜爱瞬间盖过了姐妹情谊。 足足晾了一盏茶的时间,徐何氏脸上礼貌的笑愈发明显,视线却停滞在手中的茶盏,目光随着茶叶的沉浮而微微移动。 “老姐妹今日前来,可有什么事情?” 终于说话了,赵老夫人松了口气,把下意识前倾的身子收回,将迫切的神情敛下,她挂上肉眼可见的苦笑道 “您这可真是明知故问了,老妹妹我实在脸红,”她有些失态的揉揉发红的老脸,像是怕自己勇气殆尽,闭着眼一气说完,“今日前来,便是带我这不肖孙来道歉的。” 赵老夫人说着,情绪有些激动,她看着自觉在堂中跪下的赵昱,满是褶皱的眼角隐有泪光。 “这些日子我实在难受,枉我自认家教严格,底下的孩子个个都是好的,却万万没想到,最后是这个我最得意的撕了我的脸。” 说着,她恨恨的隔空点了点赵昱,赵昱低垂的脑袋几乎能收进胸膛了。 “事已发生,追悔毫无用处,今天我把他带过来,就没想着他能好好的走出去,是打是骂,老姐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求,只求您能留他一条小命,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赵老夫人此时已是满脸泪痕,苍老的面孔搭配上眼泪,是一副任谁看了都不会毫无感觉的场景。 怪不得赵山这么老实的一个人,这些年居然也没见他吃过什么亏,有这么个七窍玲珑的贤妻,有朝一日说不定能升进长安呢。 李纯熙垂着头轻轻晃着茶盏,纤长垂落的眼睫下,是饶有兴趣的浅笑,余光见身边的曹氏有些坐立不安,她笑意中带了些无奈。 看看,这不就有人上钩了? “母亲,先请赵老夫人坐下吧。” 曹氏看了眼赵老夫人半跪的身影,面露不忍,她看向徐何氏,帮她求情道。 这傻孩子,徐何氏是与李纯熙如出一辙的无奈,她看着已是徐娘半老,却依然透着些少女天真的曹氏,心中又怜又叹,她们把她护的太好了。 罢了,徐何氏摆摆手,曹氏顿时眉眼弯弯,上前扶起了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道了声谢,深叹了一口气,继续面露祈求的看向不作一言的徐何氏,余光却时时注意着对面低头抿茶的女子。 徐何氏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 “老姐妹,该赵昱道歉的人可不是我。” 说话的同时,赵老夫人便撞上了抬起头朝她看来的李纯熙,她身子微不可见的一颤,急忙避开了她的视线,故作自然的点点头。 “是是是,只是怕表姑娘太生气,不愿同我们说话,才想请您帮我们说说好话。” “熙熙可不是这样不讲理的孩子。” 徐何氏微微皱眉,看着说话突然有些混乱的赵老夫人,心有疑惑,她这是怎么了。 赵老夫人也自觉失言,告饶了几声,却依旧没有看向李纯熙,不是因为看不起,反而有些敬畏的样子,她避开李纯熙若有所思的目光,瞪向赵昱。 “你这不肖孙,还不快快向李娘子道歉!” 赵昱这些天挨了不少混合双打,回过神来的他心里也又愧又羞,今天也是昏昏蒙蒙的被自己祖母拉了过来,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怯怯的抬头问道 “哪位是李娘子?” “你这!”赵老夫人被这蠢话气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激动之下的思绪也将一些不对劲给忽略了。 “能是谁?!是这位……” 赵老夫人手掌朝上,以请礼指向李纯熙,便看到了李纯熙放下茶盏,笑意加深的莫测笑容,她顿时怔住了。 她看着李纯熙笔直的后背一软,一扫之前小辈拘谨的姿态,以一种不符闺阁礼仪的姿态,懒懒地靠在了椅背上,目光也透出了些睥睨的高傲来。 “对啊,赵老夫人,”李纯熙语气淡淡,眸光却如一道凌冽的利剑,直直朝赵老夫人划来,“在场的哪位,是李娘子呢?” 赵老夫人终于明白了心中的不对劲是什么了,李纯熙顶着表姑娘的名义借住徐家,从来没透露出她的姓氏,旁人皆是以“徐表姑娘”来称呼的。 “我……您……” 赵老夫人结巴片刻,在徐何氏警觉和赵昱的困惑目光中,摇了摇头,起身朝李纯熙福下了身。 “这是做什么,这礼我可受不起。” 李纯熙语气带着些奇怪的笑意,话中说的受不起,动作却一点没客气,甚至还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她歪在椅子一边,支着肘笑眯眯的说出了让赵老夫人瞬间出了一身冷汗的话。 “赵山告诉你了对不对。” 她另一只手敲起了椅背,伴着“咚咚”的声音,拉长了最后两个字。 “——赵氏。” 这是动怒了,赵老夫人双膝一软,在急忙膝行过来的赵昱的搀扶下,才没能不堪的摔倒在地。 没在意自己此时的狼狈,赵老夫人推开赵昱,将满脑子关于李纯熙“喜怒无常”的传闻按在心底,自来徐府后,面上第一次带上了真实的情绪。 “臣妇大胆,恳请您听臣妇细述……” …… 赵昱在房门外焦躁的走着来回,他已经老老实实跪地道过谦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祖母很奇怪,这位徐家的表姑娘也很奇怪,她让祖母单独留下来叙话,祖母就真的把他赶出来了? 一头雾水时,他听到耳边一声门开的声音,他急忙看去,便看到自己的祖母一脸疲惫的走出来,赵昱忙迎上去。 “祖母。” 赵老夫人委顿的眉眼稍稍抬起,拍拍搀扶在她手臂上的手,说了声“回家吧”,祖孙二人慢慢往外走去。 到了隐蔽的马车上,赵昱才将心中的种种疑惑问了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娘子是谁?您为什么对这么个小姑娘这么恭敬?您与她说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没让赵老夫人头疼,她只是怜爱的看着自己的长孙,揉揉他的脑袋道 “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如今我只问你,可知错了?” 赵昱的脑袋耷拉下去,语气低沉,却仍能听出诚恳。 “孙儿知错了。” “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了。” 赵老夫人哪里听不出来长孙的认真,她欣慰的点点头,想到什么,神色有些古怪的捏捏赵昱的脸颊。 “昱儿,你还真是命大,有福,有福啊。”得罪了这两位还能全身而退的,她这傻孙子也算是头一份了。 …… “赵氏知道了?” 王珵微微蹙眉,看着对面一脸悠然的李纯熙,又松开眉心。 “想必您已经处理好了。” “聪明。” 李纯熙很不含蓄的夸了他一声,并赞赏性的捏捏他的脸颊,熟悉的手感让她惬意的眯了眯眼。 “您……唉。” 王珵现在也说不出来什么“此时欠妥”“于礼不合”的话了,他最近还天天筹划着成亲事宜呢。 纵容的由着李纯熙在他脸上作怪,他思索一瞬,按住李纯熙的手。 “赵山是带领前往长安玄甲军的一个统领,无伤大雅,只是管中窥豹,想来您身份暴露时日也近在眼前了。” “什么叫暴露?” 李纯熙不满的抽回手,她嘴上嘴硬,思绪却随绕着发尾的手指发散起来,想到什么,询问王珵道 “听说玄甲军里几个统领并不相信‘清君侧’的名号,有些异动?” 说到正事,王珵也正经起来,没再留恋李纯熙指尖的温度,将手收回。 “珵在军中监管数日,确实有几人如您所言。” 说到这里,他笑里不知是赞赏还是无奈,总之并无忧虑。 “有句老话,‘什么样的将军,什么样的兵’,徐总督与徐总统领带出的玄甲卫,确实不失陛下所言‘玄甲卫疆’的赞扬,这几位统领也不过是耿直了一些,忠心还是不缺的。” 李纯熙恍然的应了声,也点了点头,思绪却拐了个弯。 “这句老话说的在理,何虎带的兵,就跟他一样,狡诈又凶残。” 王珵也想起了何虎此人,他到底年轻,能与何虎对弈的时日不长,但屈指可数的几次交锋,何虎那凶悍横暴的手段,也着实让他真实感受过几次临死的险境。 “何太尉不负他的名号。” 李纯熙看着王珵慎重以至于深沉的神色,眨了眨眼,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见他回神,娇笑道 “明明是在说玄甲军,你怎么说起何虎了,”见王珵目露“不是你先说起”的意思,她道“反正这个大老虎有阿耶操心,我们做好我们的就是了。” 王珵发觉了李纯熙语气中隐约的安慰,轻轻一笑。 “您说的是。” 只不过这笑在李纯熙说出下一句话时,就消失殆尽了。 第68章 军营 “简直是胡闹!我不许!” 徐磊将茶盏重重的放在红木桌上,茶盏在桌上转了一圈,悠悠倒下,徐磊却一点没在意,他年轻时在眉心留下的深刻印痕,此时更深了些。 李纯熙乖顺的沐浴在他略显阴沉的视线中,眼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已经决定了,舅舅。” 徐磊这些时日也体会了李纯熙性子的执拗,深知自己已经是无能为力,深呼一口气,瞥到了李纯熙一旁的王珵,见他还是一脸淡然,徐磊强按的怒火顿时复发了。 “你就这样由着她胡来?亏我还觉得你是个可靠的!” 王珵心中苦笑一声,但在旁人看来,还是那副从容优雅的模样。 “徐统领息怒,珵并不认为殿下这个决定是百弊无利的。” 李纯熙用茶盏挡住了自己嘴角的古怪,昨日她这么说的时候,王珵的黑脸与之后接近一个时辰的劝导可不是假的。 王珵坐在她身边,余光又时时注意着她,哪里没看出来李纯熙的神情,暗暗瞪了她一眼,继续迎上了徐磊的怒火。 半柱香后,徐磊书房打开了。 徐磊没出门的打算,只看着房门口的两个人,黑着脸说道 “届时到了军营,可要听我的话。” “到时候舅舅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一步。”李纯熙笑眯眯的应声。 徐磊板着的脸微乎其微的一松,他赶紧咳了一声,看了眼王珵,对李纯熙摆摆手。 “小熙,你先在外面等一下,我有些话要与王侍郎说。” 李纯熙眨眨眼,把好奇很好的掩饰住,乖乖下了台阶,回头看了眼站在房门口注视着她的二人,眼睛一眯,抬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 “这孩子。” 徐磊被她孩子气的动作逗得一乐,也瞥到了王珵看着她的温柔笑意,顿时想起正事,继续皱起眉来。 “你不能一直这么纵着她。” 王珵收回视线,看向徐磊时,眼中只留下了浅微的谦恭与清明。 “我拦不住她。” “这不是理由。” 徐磊直白的揭穿了他,硬直的五官近乎苛刻,他看着负手而立更显气质深沉的王珵,心中更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你很优秀,我也能看到你的野心,我几乎能看到你在不久后位极人臣的身影,这样的人才,不可能会无力的承认自己做不到,况且……” 徐磊有些不愿承认的承认了一个事实。 “你是能影响到小熙的人,而你对她的在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说到这里,他语气又开始蕴上浅怒,“既承了这份感情,你难道不该更用心,拦住她一些危险的想法?” “比如说这操蛋的‘要去军前宣言’的想法!” 从粗口中,王珵又一次体会到了徐磊心中如同日狗的感觉,他笑了笑,将视线再次移回正捂着耳朵懒散环视的李纯熙身上,承认了他的话。 “您说得对,我确实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但是……” “但是”一出,徐磊就明白他接下来的不是什么好话,果然,王珵接着开口了。 “再厉害的人,也会有自己的软肋,您可能不知道,珵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护着纯熙做她想做的事,而让珵决心不顾一切开始上进时,也是为了她。” 回忆起年少时的时光,王珵目光开始悠远起来,他同他讲了李纯熙落水以及之后毁谤缠身的事情。 “那时我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王珵没有看徐磊复杂的神情,低头看着手心纹理纵横的手心,前言不搭后语的道出了下一句。 “现在我明白了,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的事情,”他轻笑一声,“而我能做到的,就是把所有的无能为力,都放在了她身上。” 台阶下的李纯熙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她抿着唇盯着王珵,微微挑起眉来,王珵回她一个安抚性的笑,收回思绪,正色的看向徐磊。 “但我绝不会看着殿下身临险境,而殿下在正事上绝不是任性妄为的人,您关心则乱,还请您之后细思她此举的用意,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王珵对徐磊拱手行礼道“珵就先告辞了。” …… 李纯熙看着王珵终于向徐磊告了辞,朝她快步走来,走至面前,略带歉意的行礼道 “让殿下久等了。” 李纯熙摆摆手,转身往外走去,王珵紧随其后。 “你们聊什么了?”聊得这么久,她还真有些好奇。 王珵笑笑,刚才的对话,他没打算现在透露给她,只用一种略含幽怨的语气道“您这位罪魁祸首难道猜不出来?” 李纯熙动作一僵,明白了他的话,干巴巴笑了几声。 “舅舅还揪着你不放啊。” “他们不太了解您的性情,所以关心则乱了。” 嘿,李纯熙又想起来昨日王珵的表现,揶揄的看向他。 “昨天你凶我的时候可跟舅舅没什么区别?” “珵并未凶您。” 王珵下意识解释,随即掩唇干咳,他对“凶”这个字眼很是敏感,前些年的那遭事情,他估计是能记一辈子。 李纯熙估计也因境生情,同样想起了那件事,看着王珵急忙解释的模样,转身暗笑了一下。 “总之呢,”李纯熙收了情绪,回身看来,眼底还是充斥着满满的愉悦,“我就把一切都交给你了,我呢,就准备好自己要做的,嗯嗯?” “请放心交给珵。” 王珵笑着承诺下来,想到不可见的那些危机,他敛眸将冷意掩藏在李纯熙看不到的角落。 …… 三秋九月,玄甲军左军营内。 一排排官兵在百夫长及更高统领的带领下,慢慢涌入主营地,训话的高台还空无一人,统领也并无什么命令,玄甲军维持着一丝不苟的队列,杂乱小声的交谈声慢慢传出声来。 队列角落,后备队伍里,一名官兵左右看了看,随便逮了身边最近的人开始说起了悄悄话。 “诶兄弟,面生啊,啥时候入伍的?” 热情粗朴的豪气迎面而来,让被逮住的那人一愣,略为消瘦却依然英俊的脸上下意识带出些笑来。 “这位兄台着实好眼力,某是半个月前才入伍的。” 官兵挠挠头,似乎感觉到身边这人气质有些不同,但大家都是玄甲军的兄弟,便继续大大咧咧道。 “哎兄弟,说话别这么文绉绉的,咱是个粗人,听不懂你这弯弯绕绕的。” 说着,他还热情的拍拍那人的后背,成功让他往前一个趔趄,还是官兵急忙扶了一把。 “兄弟,你这体格……”他憋了一刻,憋出一句自认为不怎么直白伤人的词,“有点虚啊。” 那人嘴角抽了抽,扶正歪掉的头盔,露出一张消瘦清俊的脸。 “某……我前段时间遭遇了糟糕的事情,身体确实不怎么好。” 官兵一看他的模样神情,就断定这绝对是走后门进来的,只是他身处的队伍也算是军队中第二危险的,官兵神色还差不到哪里去。 “看你这模样,不像是穷人家的,怎么想着来参军了?” “被您发现了?”青年苦笑一声,“在家里被宠的太过,还是出来见识见识能长进些,免得再……”再有那意气用事的时候。 官兵的神色一缓,再次拍拍青年的肩膀,力道轻了很多。 “有这想法挺不错的,但小命也是很重要的,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找我。” “多谢这位大哥。” 青年道了声谢,看向最前方的高台,自语似得疑惑道 “也不知今日聚集玄甲军,有什么重要的事。” 旁边的官兵耳尖,听到了这话,他看着挺合他眼缘的青年自语一声。 “反正今天就宣布了,我也不算泄露军情,”说罢,他肩膀抖抖青年,小声道“今天的事确实挺重要,有大人物要来宣布一件大事。” “大人物?大事?” 青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反正他早已做好浴血的准备,只要跟着玄甲军走,就好了。 但这份低浅的镇定,在看到徐磊出现,整顿军队后,从身后让出的绯衣华服女子后,还是崩掉了。 “怎么是她。” 他喃喃一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女子怎能随意出现在军营,还是在象征地位的高台上? …… 李纯熙在徐磊略带担忧的视线下对他安慰一笑,左后方隐约传来专属于王珵的清冷气息,为她本就安定的内心添上一抹从容,她昂首走向前。 玄甲军军规森严,是“令行禁止”的典范,纵使超乎意料的出现了一名女子,军队也不过是一瞬的意外,随即瞬间安静下来,数万双眼睛注视着高台。 李纯熙自小生活在许多人的视线里,但这样专注平静的诸多视线,是她生平第一次,心中满是对玄甲军的赞扬,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由于暗藏玄机的营地结构,成功的将声音传到了每个人耳边。 她先是开门见山,将“清君侧”的事情,第一次明明白白传递给了底层官兵,而王珵则压制了那些早知此事但并不认同的统领。 李纯熙看着终于有些哗然的玄甲军,又看了看台下王珵以及他身边暗藏不满但不发一言的统领,暗笑道,也不知王珵用了什么手段,能让这些莽夫这么乖顺。 无关的思绪不过一闪而逝,她恢复正色,看向庞大的军队。 “想必诸位心中有许多疑惑,但请不必疑惑,我今日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双手在眼中一抹,明耀的银灰色眸子在燕州第一次光明正大的显示了出来,李纯熙下颌高傲的扬起,浑然天成的尊贵气质就这么散发出来,众人只听到她这么说。 “我乃大康皇帝的嫡女李纯熙,当朝唯一的长公主,称号——曜华。” 这双眼睛太独特了,就算没有王珵自觉的行礼,满心震惊的统领们也再无别言,诚服下跪,身后的士兵如同波浪,一个接一个的连连下跪,一时甲胄碰撞声不绝于耳。 角落的青年道了句“原来如此”,慢慢顺着人群跪下,掩住了眼中的目眩神迷。 而台上的李纯熙,只看到了王珵朝她看来的,刻骨铭心的痴迷。 第69章 大军开拔 九月廿二,随着自长安而来的一声鹰唳,大军开拔。 容春看着车窗外的连绵到目不能视的千军万马与甲胄声马蹄声带来的沙场气息,眼中既是惊叹也是敬畏,身后传来李纯熙要茶的声音,她急忙回过神来。 随着茶水流淌的声音,她看了看脸色有些苍白的李纯熙,将心里的惊叹都抛之脑后。 “您还是不舒服么?要不然婢子去喊军医过来?” 李纯熙抿了口茶,清香的茶水暂时压下了胸口的烦闷,她摇摇头。 “女子行于军中本就不便,不必多添麻烦,况且。” 她视线移向窗外,马车前后皆是长长的玄色队伍,明显能看出她所在的马车是被保护在最中心的。 “我作为最显眼的标志,此时不能表现出弱态。” 容春叹了一声,她不明白李纯熙的打算,只好尽她所能的让李纯熙舒服一点。 直至天色将黑,最前头传下就地扎营的命令,容春看着就想这样昏睡过去的李纯熙,赶紧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幂篱,一脸担心道 “殿下,婢子扶您下去走走可好?” 李纯熙本神色懒懒,见容春快要急出泪的模样,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撑起精神点了点头,由着容春为她戴上幂篱,扶着她下了马车。 如今已是九月末,十月将至,北方冬日的气息已能在鼻间感受到了,李纯熙刚探出身子,就被这仿佛夹杂着冰雪的清冽气息一震,精神恢复了大半,容春松了口气。 主仆俩绕着马车还没闲逛没几步,在保持隐私的最大范围里,被层层护卫的圈子就破了个口,李纯熙看着那几个人走来的身影,慢慢勾起笑来。 “姑母小表妹纯……殿下。” 前两者不必多说,傻白甜二人组无疑,至于后面口误的清冷男声,李纯熙对他揶揄一笑。 “王侍郎。” 王珵咳了一声,随即想到正事,蹙着眉走近李纯熙。 “听闻您因为不适应行军速度有些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李纯熙点点头。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觉得还是要亲自看看,探手自然地撩开她的幂篱一角,就着不甚明亮的月光和篝火,凑近仔细看着她的神色。 凑的太近了。 呼吸间都充斥着独属于王珵的清淡气息,李纯熙指尖抖了抖,低头掩住了她泛红的脸颊。 “臭小子,凑那么近做什么!” 同样的想法,放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就是两种不同的感受,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王珵眼睛一眯,侧身躲过了身后袭来的掌风,顺便将没反应过来的李纯熙拦腰一带。 李纯熙懵圈的被王珵塞到身后,看着他转过身去,对冲过来的男人拱手一礼。 “徐总统领。” 哦,原来是舅舅,李纯熙恍然,从王珵身后探出小脑袋,幂篱下的声音清脆又甜嫩。 “舅舅。” 徐磊黑着的脸被这声舅舅哄得寒冰化水,他语气温和的应了一声,余光看到王珵慢条斯理的理了理并不存在褶皱的衣袖,额间青筋一冒。 不想在李纯熙面前动怒,他忍着不爽对李纯熙说道“小熙,来舅舅这里。” 李纯熙疑惑的歪歪头,舅舅为什么突然对王珵这么大意见?她一天难得见王珵一面,这个时候才不想跟他分开呢,所以这个时候,就要祭出她的大杀器了。 扯扯王珵的衣袖,小声喊了句“王珵”,王珵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心里对她亲近的表现十分高兴,也有些无奈她那种仿佛喊自己小跟班上场的语气。 不过这毕竟是“无能为力”之人,王珵收回视线,看向了要“铲除”的敌人。 “徐总统领,珵记得方才告辞时,正有几位统领要同您商议军务?” 王珵那副慢悠悠的语气在这个时候格外吸引仇恨,只听他咬字清晰的慢慢说出下句。 “军务火急,可不等人啊。” 徐磊脸上的怒意一滞,想到了被他撇在营帐里的几人,干咳一声,又见李纯熙依然躲在王珵身后,倒显得他像个拆散鸳鸯的恶人。 “哼。” 徐磊对李纯熙丢下句“随后来看你”的话,瞪了眼王珵,甩袖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王珵维持着浅笑看着他消失,转身看着乖顺的小姑娘,笑意加深。 “您还要在珵身后躲多久?” 李纯熙也瞪他一眼,昂着脑袋自他身后走出,看到了一日不见的李穆清与徐如云,见他们二人一身尘土,头发上脸上,都沾着草叶,顿时心疼的不行,便把王珵抛到脑后了。 “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李纯熙皱着眉递给徐如云一块帕子,然后又拿出一块,亲手为李穆清擦起脸来。 王珵见此情景,本来轻松的神情霎时一黑,早知道他就不在来之前忙着沐浴了,面子与心上人的亲手擦拭,更重要绝对不言而喻啊。 李纯熙余光看到了王珵面无表情之下的痛心疾首,没好气的瞥他一眼。 “你要是敢这幅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我刚才肯定跟舅舅走。” 对心上人和亲人的方式能一样么?她现在都做不到一身素衣出现在王珵面前,王珵也不能!在江南那时王珵的装束,她已经忍了很久了。 王珵明白了她的意思,抿起的唇隐隐透出些委屈来,但还是静静的跟在李纯熙身后,看着她带着李穆清与徐如云坐到篝火边,笑问着他们的遭遇。 李穆清先前也有些不好意思以这幅狼狈模样出现在李纯熙面前,但见她没什么嫌弃,又恢复乐天派的开朗,同徐如云一起叽叽喳喳的讲起了话。 “也没那么累,就是路不好走,看着狼狈了些。” 李穆清嘿嘿笑着,一点没因为自己是被李纯熙扔进队伍历练吃苦而生她气的意思,他逗乐李纯熙后,还不忘放轻了自己受的罪,免得李纯熙愧疚。 同样是在军队中历练的徐如云,却不是因为李纯熙,李穆清是身份使然,轻松不得,而她本身的意愿,反而更希望自己亲人过得轻松些,所以她不会太苛求徐如云。 徐如云是自愿的,当她和徐磊听到这个要求时,是如出一辙的惊讶。 李纯熙本以为徐如云是吃不了这份苦的,可她看着如今满身尘土,但目光隐隐透出些稳重的人,在心里为自己的自以为然打了个x。 “你们都很厉害。” 她笑眯眯的夸了一句,将篝火上最先熟透的肉赞赏性的给了二人。 看着本稳重些的二人惊呼一声,捧着肉连连惊喜,显出些孩子气来,李纯熙轻笑起来,正开心着,她耳边传来幽幽的一句话。 “我也很厉害。” 这人,李纯熙嘴角一抽,转头看着王珵维持着持重端方的模样,眸子却眼巴巴的盯着她,露出些奇异的萌感来。 李纯熙向来没法抗拒他这样的眼神,但实在是觉得王珵有些奇怪,将手边早就准备好的肉食递给他,支肘看着他道 “你最近怎么……”她有些难以形容似得,蹙着眉憋出一句话,“这么爱撒娇啊。” 王珵咀嚼的动作一顿,随即违背他细嚼慢咽的准则,草草将食物咽下,专注的看向脸上表露出的,也不是厌恶也不是不适,而是一种“你这样子我很喜欢,但我又有点羞耻”的李纯熙。 “没几个人能做到在心上人面前,还能维持矜持的。”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继续说道 “珵也是如此。” 啧,这俩人身边是不能待了,刚才还让人食指大动的美味顿时食之无味。 徐如云味同嚼蜡的勉强咽下嘴里的食物,嘴上念念叨叨着什么“艾服艾服团的怒火”,拉着李穆清往自己营地走去。 李纯熙压根没注意到离开的二人,她在冷静的情况下是传承李家的厚脸皮,对着这话,也只是嘿嘿了一声,不小心被滚烫的食物烫了一下而已。 …… 李纯熙捂着脸羞耻的往前走着,王珵无奈的跟在身后,时不时帮她挡开扰人的枝条,直到看到前方泛着波光的水潭,才拉住她。 “殿下,再往前就要落水了。” 李纯熙下意识躲开王珵伸来的手,脚下一个不稳,就往水中倒去,王珵急忙一个拦腰,才止住了她的动作。 太蠢了,她怎么这么蠢。 李纯熙靠在王珵怀里,耳根愈发滚烫,脸上几乎都泛着红晕,像是蕴上了一层胭脂,明艳的不可方物。 王珵看着她目光微微失神,还是过了一会,李纯熙觉得不妥,推开了他。 “珵失礼了。” 他反应过来,咳了一声,拱手道歉。 李纯熙混乱的摆摆手,耳边潺潺的水声吸引了她,她蹲下身,轻轻拨弄着潭水,冰凉的潭水慢慢让她冷静下来。 “此水寒凉,您勿要碰它太久。” 说着不让她碰太久,可手上已经拦住了她的动作,王珵自怀中取出手帕,仔细的为她擦拭着。 李纯熙也不说话了,她就这么安静的眯着眼,享受着此刻令人沉醉的静谧。 王珵周详的一根一根手指擦着,可以说是他关心她,但心中也有那么一丝只有他知晓的不齿想法。 心中炽热愈发高涨,他看着此时恍若神仙妃子的女子,道出了让他多日辗转反侧的症结。 “再过几日,就要路过琅琊了,您可想……可想见见珵的亲人?” 第70章 见家长? “再过几日,就要路过琅琊了,您可想……可想见见珵的亲人?” 李纯熙微眯的眸子霎时睁开,她猛然转过头去,唇角开合几下,却也只说出了流传千年的经典回复。 “你说什么?” 王珵静静地注视着她。 “您听得很清楚。” 是,她是听得很清楚,可你说的是认真的么? 李纯熙腾地站起来,退后几步,食指与中指焦躁的摩挲着,王珵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鲜少地没看懂她的心思,他眸光微暗。 “您是不愿意么?” 这句话说的太可怜了,李纯熙下意识摇了摇头,又烦躁的以手遮唇,眸中是那种因为措不及防的慌乱。 “这是愿意不愿意的事么?你突然这么说,”她泄气的垂下头,“就太突然了啊……” 岸边,两个人就这么双双沉默着,一阵清凉的微风吹过,李纯熙指尖微动,有了动作。 她蹲下身,轻轻捧起面前耷拉着的脑袋,露出了一张若淡墨研画出的清隽面孔,那双清明深邃的桃花眼,此时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些浅浅的水光。 “不许哭。” 桃花眼眨了眨,它的主人才不会承认这句话,他别扭的移开视线。 “珵没有哭。” 他当然没有哭,或者说,这层浅浅淡淡的水光称不上哭,但足以让李纯熙认知到王珵的失望,她抿抿唇,拇指绕着他的眼尾打转,轻轻说道 “我又没说不见。” 与拇指近在咫尺的眸子闻声缓缓上抬,李纯熙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顿时松开手,还不忘捏捏他的脸,她站起身来,银灰色的眸子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语气凶巴巴的。 “不过行军事大,你最好别太奢望我能亲自前去王家。” 王珵轻笑出声,他维持着半蹲的姿态,自下而上的注视着明丽的少女,动作近乎虔诚的捧住她白的泛光的手,将脸靠在其手背上,满足的阖上眸子。 “珵不会让您为难的。” 手背上传来温润的触感,而这太暧昧的动作让李纯熙有些僵硬,但看着王珵一本满足的模样,她维持住了此时的动作。 不过是答应了一件论理顺理成章的事情嘛,他就这副模样,真好哄,李纯熙这样想着,但嘴上依旧嘴硬了一句。 “哼,你知道就好。” 今夜的气氛再如何旖旎,翌日的行军依然是不可阻挡的。 行军路程乏善可陈,能让静坐于马车内的李纯熙心神微动的,便只有一件事——见王珵的家人。 李纯熙对这件事始终有些忐忑,可王珵自那日见李纯熙答应下来后,仿佛淡忘了此事一般,李纯熙绕着弯问起,也目光游移的含糊过去,逼得李纯熙捏着他的脸连连追问,才得到了一句回答。 “家族对此间事宜了解不多,珵近日也被事务缠身,虽然珵很想将您带回家族,但届时您与家翁家慈是否得见,还要看到时的情景。” 李纯熙气笑了,她忐忑多日的事情,原来只是王珵自己私心的想法,玩她有意思么? 王珵看着她的神情实在危险,眼睫忐忐忑忑的一颤,偷瞄了她一眼,便直直迎上了银灰色的眸子,他刚看到了这眸子里闪过的怒不可遏,下一眼就只能看到无情离去的绯色背影了。 看着李纯熙安全进了马车,王珵没再追上去,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若有若思的喃喃道 “难道纯熙对这件事很期待么?”他从容的面孔难得带上了一些苦恼,“可她那晚看起来不是很希望啊。” 正思索间,仆从小声的在身边提醒他还有事要处理,王珵应了一声,在这一瞬间,决定了自己的想法,最后看了眼马车,甩袖而去。 …… “近日王郎君似乎事务繁忙。” 容春看了眼没精打采的李纯熙,以为提起王珵能让她精神些,笑道 “每次草草在咱们这待一瞬,就又要去处理事情,但能在百忙之中来陪您一刻,也是一份心意了。” 她们这些下人,都是跟着主子的眼色做人的,而自从李纯熙做了决定后,她便再也不会对王珵有什么意见,反而尽力为两个人的感情操起心来。 平日这话让李纯熙听了,她虽不会喜笑颜开,但也能轻笑一声,但此刻,容春瞧着李纯熙冷冷一笑,娇嫩的红唇吐出无情的语句。 “谁稀罕他来,呸呸呸。” 这两个人又怎么了,容春无奈,安静的闭了嘴,做起了空气,于是王珵在马车外请安时,她成功看到了李纯熙眸子瞬间漫上的不爽。 这是真生气了,容春凭着服侍多年的经验,得出了结论,所以在李纯熙让她打发王珵走的时候,朝王珵递去了怜悯的一眼。 王珵早就猜到自己会是这个下场,只是礼貌的朝容春道了个谢,目光抓住了车帘被风吹起的一霎,敏锐又贪婪将那片绯色衣袖映出的白腻玉手收入眼中。 随着一瞬即逝的身影消失在眼中,王珵垂眸离开,不见失落,反而满是自信的坚定。 再等等,口头上的道歉向来无力,等他把此事处理好,纯熙定能原谅他的。 …… 王珵更忙了。 李纯熙支肘靠在车窗边,抿着嘴盯着最前方的队伍,她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道道人影,但她仿佛能在其中找到名叫王珵的男子,眸中思念一闪而过,随即就是怒意占满眼眶。 “臭王珵。”她恨恨道。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她现在觉得自己小表哥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 “哄不好就不哄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李纯熙一腔怒气无法挥发,正猛灌了一口茶水,勉强压下怒意时,马车外的护卫队长传来了声音。 “禀告殿下,我们已经进入琅琊范围了。” 琅琊,琅琊,这句话不亚于火上添油,李纯熙怒火更甚,正值此时军队扎营,她冲下马车,直直的朝王珵的营帐内走去,嘴里还唠叨着 “我看你是飘了,虎若不威,汝视吾乃病猫乎?今日非给你个好看。” 李纯熙风风火火冲到王珵营帐外时,门口的侍卫很尽职的拦了一下,然后一脸“不是我不想拦,但明显拦不住”的惋惜,看着李纯熙冲进营帐。 但这点时间给了王珵一段反应的时间,李纯熙掀开营帐时,就看到了动作有些慌乱的王珵。 她眯起眼,左右环视一圈,质问王珵道“你在做什么?” 王珵不负“处变不惊真君子”的赞扬,已经回过神来,语气无辜。 “珵并未做什么。” 李纯熙虽高傲,还是懂的旁人隐私的,况且她现在也不想去细究这个问题,她就是来撒气……哦不,让王珵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错误的。 “听说你最近很忙?” 质问声声声入耳,王珵很明显的一怔,躬身笑道 “在您面前,珵没有忙的时候。” 这话还勉强能听,李纯熙缓了缓神情,自觉地随着王珵的牵引,坐到了坐垫上,待看到王珵案几上高高的一摞卷宗时,怒意已经消散了大半。 这个时候,只要王珵再细声哄上几句,照着李纯熙这种来得快去得也快的脾气,王珵定能收获一个娇气的撒娇包。 但是。 王珵这种不解风情的人,不会懂得这个道理,他只看着李纯熙一扫方才的气势汹汹,以为她已经气消了,所以便开门见山道 “您这是不生气了?” 李纯熙眉梢一挑,王珵恍然不觉,他轻声笑笑。 “珵还为怎么哄您头疼呢。” 哦,这是觉得她太好哄了是么?李纯熙面无表情的抿了口茶,忽的在记忆角落翻出了几桩旧事,得出一个结论。 每次他们闹矛盾,貌似先找对方破开局面的,都是她? 李纯熙自觉忽略了两人闹矛盾时,王珵每日按时在她这里点卯的情节,于是乎,她的怒意又上来了。 王珵还在那边说着,视线不经意的往一处撇了撇,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事,准备坦白挑开,轻咳一声,继续道 “说起来,您来的巧,珵正有一桩事要与您说。” 李纯熙完全没把这句话放进耳朵里,满心完善着自己要说的话,争取一口气流畅的说完,她要看王珵目瞪口呆的模样。 “哦。” 腹稿打好,情绪完善,可以开始了。 “砰”的一声。 茶盏与桌面联合奏出了一声轻响,王珵酝酿好言语,正准备开口的唇角一滞,察觉到了一丝不妙,再次瞥了眼那处,他声音有些匆忙。 “您先别生气,珵有——” 觉悟来的太晚,话开的太迟,火山已经喷发了。 “有什么事?有什么事都不能比我的事重要,对我忽冷忽热有意思是么?玩我有意思是么?连道歉都不会了?” 越说越气,李纯熙抿紧唇,虽成功看到了目瞪口呆的王珵,心里却一点都不痛快,她撑起身子,爪子熟练的袭上王珵的脸颊,却意外的被王珵拦了一下。 “你还敢拦我?” 李纯熙不服气,眉毛一挑,王珵下意识就不敢再拦,成功的袭上了王珵的脸,她狠狠的揉搓着手感颇好的脸颊。 “胆子大了,王珵,你知道么,你这样的只能用一个成语形容。” 李纯熙力道加深,慢慢吐出下文。 “恃宠而骄。” 这下终于有人受不了了,营帐内室的屏风后,传来尴尬的一声咳嗽,李纯熙动作一僵,王珵这时才能在狂风骤雨般的揉搓下说出他一早就想说的话。 伴着屏风后的中年男子慢慢踱步而出的身影,李纯熙耳边传来王珵的解释。 “殿下,珵早就想跟您说,珵的父亲来了。” 他站起身来,恭敬的对男子弓了弓腰,随即看向呆滞的李纯熙。 “因为您对珵的敷衍很不满,珵便想方设法,得了一个法子,让家父与您相见,只是家慈身体不好,无法前来了。” 王珵眸子亮晶晶的,像是一只求赏的大狗,巴巴的看着李纯熙。 “您开心么?” 李纯熙僵着身子低头看看自己说不上失礼,但终究算不上正式的装束,再想想刚才她在王珵父亲面前对王珵做的事情。 她抽抽嘴角,发出了一声来自灵魂的答复。 “呵呵。” 第71章 王父 这次会面可想而知是失败的,李纯熙羞燥之下只能勉强维持着礼貌,王父自然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而碰到儿子与心上人调情,他也是有些尴尬。 不过草草对话几句,便准备起身告辞。 王珵起身送他,不忘问问李纯熙的打算,李纯熙顿了顿,拿起仆从准备好的灯笼,跟上了王珵。 “我等你。” …… 告别的地方不需什么送别台,随便寻了颗遮蔽身形的树木,王家父子并肩而立,视线同样注视着不远处背着身的身影。 “就决定是她了?” “儿从不开玩笑。” 王父叹了口气,他同样对这段感情有些忧虑,但天下的父子相处起来都是寡言的,他沉默的点点头,又继续说道 “皇家公主高贵,但琅琊王氏的嫡子配得上这份高贵,况你这些年所做的,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为父很自豪。” 王珵有些意外,他的父亲不是那种能将心思坦诚说出的人,此时他能说出这番话……王珵垂下眸子,躬身恭敬道 “多谢父亲夸奖。” 这时候还这么客气,王父嗤笑一声,看向自己这个出色的盖过了目前所有族人的次子,又想到这个儿子没能在自己膝下承欢几年,便为了家族孤身前往长安,此后千里相隔,这些年来相见的次数可以算是屈指可数。 “这些年来,我很愧疚。” 王父突然如此说道,看着王珵惊讶抬眸,他与王珵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中是属于一族之长的睿智与坚毅。 “但我不后悔。” 他昂首看向辽阔的夜幕,将心头的微涩压下,王家的族长决不能示弱,纵使他心中有多少的血与泪。 “今日你与家族的状况,足以证明当年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不想再多说什么,王父自袖中取出一精巧木盒,递与王珵,随即翻身上马。 “叛贼之事不可小视,王家不能插手,但有些方面还是可以帮你一把,需早些回去安排,就不久留了。” 王珵握紧木盒,恭敬行礼。 “儿恭送父亲。” 王父握紧缰绳,深深看了眼留给自己一个后脑勺的儿子,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话。 “我与你母亲,以及家里人,都很期待你的喜柬。” 似乎是不习惯说这样家常的话,王父没等王珵回答,一挥缰绳,伴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王父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王珵这时才慢慢直起身来,垂眸打开手中的木盒,里面的事物安静的躺在其中,却让他眼角隐约划过水光。 站在原地沉默不过一瞬,他收拾心情,大步朝着心系之处走去。 脚步愈近,眼前那一点灯火更明,比灯火更明亮的,则是被灯火反射,周身围绕一圈微光的女子,似是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她回身望来,银灰的眸子熠熠生辉。 王珵只听得她娇气的一声。 “你可算来了。” “让您久等了。” 王珵走近她,将她耳边被风吹起的一缕长发敛入耳后,略低沉的声音里藏了些许情绪。 李纯熙略一挑眉。 “怎么?不开心?” 王珵摇摇头,揉揉自己的脸颊,呼了口气,思绪勉强清晰一瞬,他看向静静注视着他的李纯熙,私心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指指李纯熙臂间的大氅,微笑道 “是给珵准备的么?” 不赶紧道歉,还得寸进尺了? 李纯熙眉梢更上挑一瞬,展开大氅,在王珵带起笑的时候,披在了自己身上。 “不是。” 王珵神情一滞,语气有些失落的应声,便想接过她的灯笼。 “天色已晚,此事也算完满,珵送您回去。” 李纯熙躲开他的手,看着不明所以的王珵,似笑非笑的拉长声音重复了他的话。 “也算完满?” 若此刻王珵长着大狗的耳朵与尾巴,定能看到他瞬间往后耷拉的耳朵和夹起的尾巴,但他没长,所以李纯熙只能看到他动作一滞,有些磕巴的回道 “难…难道您不满意?” 李纯熙看着一脸不解的王珵,握着灯笼的手蠢蠢欲动,强忍一灯笼拍上去的欲望,重重说道 “我很不满意!” 她像只炸了毛的猫似得,轻盈地往后一跳,瞪着忐忑看来的王珵。 “难道你觉得让我在那种情景下,顶着那副模样完成了同你父亲的第一次见面,是件不值得在意的事情是么?” 一回想起那时的尴尬,李纯熙就有种灭口的冲动,不是灭掉王父,就是灭掉王珵,她脸上的恼羞,就算是在昏暗的灯笼照射下,也是清楚可见的。 王珵自然也看得分明,他有些苦恼道 “抱歉,珵真的没料到您会对这件事这么在意。” 李纯熙维持着怒气不答话,依他对李纯熙的了解,生气起来的她可以说是油盐不进的,要哄肯定要许多天,但…… 王珵揉揉眉心,他此时心绪不佳,更不想同李纯熙闹一场超过今晚的情绪,思索间,揉着眉心的袖中忽的掉出一个木盒来。 “这是什么?” 李纯熙眼尖,快他一步的捡起盒子,想到什么,眸子微微一亮。 “怎么,这是你之前准备的赔礼?” 她又何尝想同王珵生气,但若不把话说明白,王珵是绝对不会明白她不爽的地方在哪里,此时有这么一个物件打破沉默,她感觉找到了一个台阶。 瞧着李纯熙终于带了些笑的盯着盒子看,王珵微叹一声,或许,今晚他注定要说一些撕开伤疤的事情。 “这并非赔礼。” 预料之中的见到李纯熙笑意一滞,漫上些比刚才更剧烈的怒火来,王珵却也没有忐忑,或者说,他已经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消沉。 “但也是要送给您的。” 他说着,打开了盒子,里面一只巧夺天工的玉镯让盛怒中的李纯熙不由看了一眼,但不过是一眼而已。 王珵没指望在珍宝堆里长大的李纯熙能因为这只镯子就消气,这镯子用意也不是如此,他盯着镯子沉默一瞬,拉过有些僵硬的李纯熙,温柔的为她带上。 李纯熙僵着身子由他动作,心情实在不妙,看到这让她自以为是了一番的镯子更加不顺眼,但在听得王珵接下来的话后,抿紧了唇,为自己没说出口的讽刺之语感到庆幸。 “我幼时还在母亲膝下承欢之时,母亲就戴着这只镯子。” 他看着面上恼火一扫而空,不自觉摸上镯子的李纯熙,眼角郁色散了些许。 “不过不是一只,是一对,这是王家宗妇传承千年的古物,我很喜欢,但我是次子,兄长说我不能拥有,但那时我年幼,想着兄长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我便与兄长争执起来。” 王珵看着李纯熙漫上心疼的眼神,再没有同他置气的怒火,不知怎的,他笑了一声,语气彻底轻松起来。 此时他不像是在讲述一段略带沉重的往事,而像是在与心上人分享一件幼时的趣事一般,缓缓道来。 “……我与兄长争不出所以然,干脆打了起来,不小心让下人传到了母亲耳朵里,母亲急忙赶来,说了一番话。” 他还握着李纯熙细嫩优美的手腕,釉质清透的镯子衬得她腕子愈发清润,王珵有些爱不释手的摩挲着。 “她说,不过是件死物,不配让血浓于水的兄弟这样争执,到时我们兄弟娶妻,妻子一人一只,绝不偏心。” 说到这里,王珵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李纯熙因为这话皱起眉来。 “我又何尝争的是这只镯子?母亲也明白,那晚她私下同我讲过很多话,我唯独记住了她无奈的眼神,次年父亲问我是否愿意前来长安时,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现在还是他比较可怜些,李纯熙这样想着,抿唇反握住王珵的手,慢慢的握紧,像在给予他力量。 王珵抬起头来,却意外的没有李纯熙担心的沮丧,她看到面前的男子将她手上的镯子褪了下来,放入盒子中,对她说道 “母亲已经尽力了,我不会怪她,我本不想与您讲这些烦心事,因为我不想讨您的怜悯,也不是想借此让您原谅我,但既然您发觉了,珵也愿意全数告知您。” 他看着有些别扭的李纯熙,知道她心软了,又怜又爱的暗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物。 雪白的方巾边用金线绣着一朵朱瑾,李纯熙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属于她的东西。 “往事毋重提,珵现在只想让您知道,在没有得到这只镯子时,我也已经有资格为您戴上比它还要珍贵的东西了。” 李纯熙看着他手法轻缓的打开帕子,取出一只同样精美绝伦的手镯,将手帕小心的送入怀中后,再小心的为她戴上镯子,随即抬起头,小心的问道 “这才是珵的赔礼,您可喜欢?” 李纯熙瞥了眼他放着自己手巾的胸口,再低头看看比刚才那只大小更合手的镯子,上面精细的花纹也是她最爱的。 勉强压住自己的笑,她矜持点头。 “还不错。” 王珵似是松了口气,再次恢复成了从容不迫的王侍郎,他指指李纯熙手上的盒子,用无关紧要的语气道 “这东西来的太迟,且把它当做一份心意,您可以为珵保管么?” 李纯熙放好盒子,嗯了一声,打算回去让容春放好。 她现在太乖顺了,王珵不敢再问“您还生气么”这种话,动作试探性的想接过李纯熙的灯笼。 没有得到阻拦,王珵笑意加深,为李纯熙收紧大氅,护着她往营地里走。 将她送进侍女们的环绕中,王珵轻声问她道 “您今夜还没吃东西,可要珵为您送来?” 李纯熙在原地踟躇一瞬,似乎觉得自己也太好哄了,但又觉得王珵做的挺让她开心的。 于是乎,高傲聪明的长公主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送他一个白眼,往营帐内走去丢下一句话。 “别以为我原谅你了,我还要生气一晚上,饭食明早再送来。” 他的小公主啊……王珵注视着背影都透着“我真是太聪明了”的姑娘被众星捧月的拥入营帐,转身时,他还是那个年少有为的王侍郎。 第72章 妙计 这俩人虽和好了,但每日能相处的时间只减不增,不因其他,而是事情步入了正轨——玄甲军在离长安一州之隔的徐州,遭遇了何虎的叛军。 徐磊认为叛军不值得任何怜悯,主张强力镇压,而王珵怀有不同的意见。 “我们开始既打算在到达长安后打他们措手不及,此时就不能打草惊蛇。” 王珵在阵图上勾画着,点点标志着徐州的地方,眼中闪烁着政客的光芒。 “叛军不见得是猜得我们行程堵在此处,他就算集结再多同党,兵力也不可能这么宽裕,更大的可能,是何虎用什么理由蒙蔽了长安毗邻护州的总督,形成如此局面,若真如我所料,那这叛军就不全是叛军,而是夹杂着叛军的大康军队。” 李纯熙皱着眉敲敲案几。 “若真如你所说,那我们决定强硬镇压,不管哪方败落,损失惨重的都是我们的人。” “好毒的计策!” 徐磊狠狠的拍了下书桌,他与作风直来直往的匈奴作战多年,还不曾怎么接触过内战,此时转过弯来,不由对此计策暗暗心悸。 “直白明了的阴谋,是他的风格。” 李纯熙回忆起贾太傅曾为她讲解何虎的作战风格,这种如同野兽般不讲道理的计策,是他能做出来的。 “若进则必定惊动守军,打起来得不偿失,若等,这情况可等不得,何虎在作战上确实有一套,这不,我们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了。” 在众人对这话默默点头,并费尽心思思考对策时,李纯熙绕着发尾,忽然出声一笑。 “但是呢。” 见众人朝她看来,她面露得意。 “我有一计。” …… 主营内,在李纯熙笑眯眯的说出一句话后,众人先是一默,随即面露激动的看向她。 徐磊是最激动的那个,他朝李纯熙倾了倾前身,唾沫星子随着他脱口而出的话喷薄而出。 “小熙,你确定有一条直达长安境内的暗道?” 不怨他这么失态,若李纯熙所言当真,于公来讲,摆脱了同胞相残的困境,于私来说,他的兵能活一个活一个,也是他身为统领,最欣慰的事情了。 “我从来不说谎。” 李纯熙躲开他的唾沫星子,不满的看向徐磊,她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么? 徐磊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讪讪的挠挠头,对她道歉。 “是我一时情急,小熙见谅,见谅。” 李纯熙哼哼一声,起身往王珵处走去,瞧着王珵见她走来,下意识带上笑的神情,她无情的伸出手,把他推到了一边。 “走开些,挡着我了。” 肚子里还装着王珵亲手送来的早膳,但不影响她时不时的傲娇脾气,踌躅满志的拿起阵图上的指挥棍,认真盯着地图半晌…… “……算了,看不懂。” 她讪讪的揉揉鼻子,看着周围零星的几人,暗幸自己是女子,将领们不便旁听,暗自脸红一瞬,她看向隐有笑意的王珵,瞪他一眼,将指挥棍塞给他,颐指气使的抬抬下巴。 “给我指指松州彬县的位置。” 王珵恢复正色,在徐磊凑上来看的时候,准确的点在了地图一处。 李纯熙蹙着眉,在王珵耐心的教导下,勉强在细密繁杂的彬县地图上,找到了自己所言的地方。 徐磊在一边心急火燎了许久,见李纯熙总算定下了位置,凑上前去仔细分析了地形片刻,有些迟疑道 “小熙,你确定在这个地方?” 瞧着李纯熙眉心隐有怒气,他急忙点着地图为她解释。 “你看这地形,哦你看不懂,舅舅给你细说,嘶,没事,没事。”徐磊咬着牙忍下了脚趾的痛意,撑着笑道 “这地方断崖纵横,没有树木遮蔽,没有熟知地形的人带领,就算知道路,也很容易迷失在群山之中的。” 李纯熙解气一踩后,看都没看他指指点点的地图,哼笑一声。 “我可没说让你们走这悬崖峭壁,”她看着若有若思起来的几人,点出谜底,“你们肯定知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个典故吧。” 王珵眼睛一亮,抬起头看向她,李纯熙对他眨眨眼,在众人看来前,移开了视线。 “而我们这次行动,可以换过来讲,叫做“明度徐州,暗度栈道”,因为彬县,就有一条自前朝遗留下来的,直通长安的栈道!” 她看看虎目圆睁的徐磊,给他一个安抚的笑。 “所以,根本不需要熟知什么地形,只要找准栈道入口,就可后顾无忧。” 而徐磊反应过来后,却是深皱眉心。 “有一条直通大康腹地的暗道,这太危险了,陛下可知……” 他说着,望向李纯熙,在见得李纯熙毫无变化的笑容时,骇然道 “陛下一直都知道它的存在?竟没有将此隐患抹去?” “这件事就是阿耶告诉我的,他告诉我时,只说过一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她低落的垂下头,“我竟现在才明白他的深意。” 王珵衣袖微动,在衣袖的遮掩下,轻轻捏捏她的手,李纯熙在瞬间回握了他,随即抬起头来,笑盈盈的轻松道 “阿耶估计早就料到今日,那我们也不能辜负这份心思,各位觉得我方才的建议如何呢?” 徐磊不过暗暗为皇帝的深沉心惊一瞬,但眼前的事才是最重要的,他重复一遍李纯熙方才的话。 “明度徐州,暗度栈道?” “不错。” 李纯熙点点头,捏了下手心不老实的手指,继续道 “分出一部分兵力与徐州守军纠缠,吸引注意,大部分兵力则通过栈道,让那些人在观望徐州时,把他们一网打尽。” 王珵手指很有戏的回握一下,暗暗的表露着委屈,脸上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定,他思索片刻,应和道 “此计细想来,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方案,但还需些细节补充,要与诸位将领细谈。” 徐磊赞同点头。 “那这就是你们擅长的事了,我不多打扰,先回营帐去了。” 李纯熙抖抖衣袖,将赖着不放的手甩开,潇洒的往外走,王珵恍若无事的背回手,跟上她的步子。 “珵送您,正好通知众将前来议事。” 徐磊满心单纯的以为这“送”是很快的,便端着茶碗,在阵图前细细推敲起来。 …… 前几日刚下过雨,李纯熙在王珵的“小心”提醒中避开一处水洼,随后不耐烦转身瞪他。 “你跟着我做什么。” 王珵无辜中带着理所当然道“送您回去。” “我又不是三岁小儿,还要你寸步不离的跟着?” 这语气暗藏烦躁,王珵平和的看着她。 “您不是,珵是。” 在李纯熙惊讶看来的视线中,他面不改色的说出让她不禁掩面的话。 “珵是那个三岁小儿,要寸步不离的跟着您才安心。” 李纯熙被逗得憋屈半晌,喷笑出声,羞恼的拍了一下他。 “你这人,真是,扑哧。” 话还没说完,她就笑的不行,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捂住嘴巴,竭力不让自己笑声传出。 王珵波澜不惊的注视着她,见她一扫隐约的烦躁,笑的轻快,才语气温和的开口。 “您在担心陛下是么?” 李纯熙动作一滞,浅薄的笑意几乎是瞬间消失在眼中,她缓慢的放下手,带着些苦涩道 “我以为我藏的很好。” “珵说过,您不必在我面前掩藏什么。” 王珵牵着她走到树荫遮蔽处,用后背挡住了那些好奇看来的眼神。 “我怕我影响你们的思绪。” 李纯熙乖巧的被他拉到树下,抬头看他,这样说道,王珵没有回答,只用那双平静温柔的眸子给予着她力量。 “何虎的势力范围,已经足够证明阿耶在长安的状况算不上好,是勉力支撑,还是已经处处掣肘?” 李纯熙目光涣散的恍若自语,王珵却听得明明白白,也看出了她心中有多忐忑,忐忑到都不敢理智说出“可能被软禁,性命垂危”的推断。 “陛下英明神武,既能早早推断出我们需要栈道这一日,想来自身状况也早有成算。” 王珵只能这样安慰她,但在心里,也是对皇帝安危有所担心的,依他对皇帝的了解来看,这个男人……有种为了完成目标,甚至可以把自身作为筹码的心狠。 “但愿如你所说。” 李纯熙没心思感知到他话中的些微无力,或者说,她只希望目前是王珵所说着这种可能。 王珵仔细看着她有些萎靡的眉眼,再无一点追上来时心中那些微的缱绻心思。 “珵送您回去。”之后他会立即集结将领议事,更快的让她离长安再近一步。 李纯熙微不可见的点点头,但此时她有些脆弱,想王珵陪着,便有些别扭道 “天也快黑了,正好同我用晚膳吧。” 王珵瞬间推翻了刚才的想法,在她话音刚落后,就点了头。 二人慢慢走远,传来隐约的对话。 “我怎么感觉忘了什么?” “珵……也似乎这么觉得,罢了,大概是无关紧要之事。” “你说得对。” …… 徐磊就这么推敲着战术,直到一壶茶都进了肚,还没人来,疑惑的派人去问,才得到了姗姗来迟的消息。 “王侍郎吩咐几位统领将军晚膳后前来,您等的太早了。” “……” 徐磊怒摔了茶碗。 第73章 长安! “古诗有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虽未曾亲眼目睹过,但见眼前所景,也大致能领略一二其鬼斧神工。” 李纯熙来不及在意被猎猎劲风高高吹起的发丝,目眩神摇的注视着眼前人力与自然完美融合的栈道,一时失了神。 王珵却没那么入迷,不是不为此着迷,只是……他轻声一叹,侧过身去,挡住了朝李纯熙吹去的风口。 “此间风大,还是不要站在风口为好。”说着,将转移他注意力的罪魁祸首——不断扫在他脸上的柔软发丝,仔细的掖进李纯熙的发髻中。 只是挡住风口,也意味着挡住了视线,李纯熙朝他递去一个危险的眼神,却在耳边触及细微的温暖后,消失殆尽。 不自在的微微侧头,她听话的往王珵背后藏了藏,嘴上还是别扭的嘟囔道 “不站就不站,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说的他就像是登徒子一般,李纯熙在王珵啼笑皆非的眼神中,轻咳了一声,正经道 “舅舅留在徐州为我们拖延的时间,可不是用来看景色的。” 先看花眼的不是你么?王珵很知趣的没把这话说出来,附和的点了点头,回身看向早就列阵往栈道行进的军队长龙,一时沉默了下来。 “你在紧张。” 李纯熙点出了他的心思。 王珵不在意他被李纯熙看出情绪,闻言便垂下眸子,看着她澄透的眸映出他蹙眉抿唇的模样。 “是有些担心。” “担心自己做不好先行官?” “有这个原因。” 李纯熙挑挑眉,哥俩好的拍拍他的肩,但因为身高原因,平平伸出的手,拍在了紧实有力的腰上。 王珵深沉的神色瞬间破功,他极快的将腰上不安分的爪子抓住,眼神不明的盯着面前的人。 李纯熙自感知到手上与她触碰自己时丝毫不同的触感时,就暗道坏事,此时她的手安分的被王珵握在手心,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误,假装无事发生的模样,继续她的话题。 “再历经百战的将军,打仗前也没必胜的把握,只要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上天不会辜负有准备的人。” “嗯。” 王珵没有多说什么,紧握着她的手,心里没什么旁的心思,只是想通过这双柔弱无骨的手掌,汲取到其主人的温暖。 正在前方整顿的骁骑官已经来催了,王珵应了声,松开了紧握的手,对李纯熙叮嘱道 “珵的另一半紧张,则是源于您,前线紧急,珵不能时时注意着您了,您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答应珵,一定要。” 他很少会把话重复两遍,但此时,眼前这人值得,哪怕是重复三遍四遍以至于无数遍,他也愿意。 她维系着他最坚硬的盔甲,也是他最柔软的软肋,他不敢想象当他在浴血奋战时,在听到她任何不妥的消息后,到底还能不能维持着理智。 李纯熙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沉重与认真,她心头微涩,同样慎之又慎的回他一个肯定。 “我答应你,”似乎觉得气氛不该这么严肃,她淘气一笑“若是事后我少了一根头发,王侍郎尽管来找,任你处置。” “珵记住了。” 王珵轻轻一笑,温柔的神色维持在看她的最后一眼,随骁骑官转身离开时,已是一脸沉肃。 李纯熙目送他走远,便招手喊人扶她上马,是的,没有马车。 皇帝自知道这处栈道后,每隔几年就会派人秘密前来修缮,稳固的足够让大军行过,但毕竟栈道的先天劣势在那,马车再怎么都是不可能通过的。 李纯熙坐在马上,由侍卫牵着马往前走,待走至自己势力圈子时,就看到圈子里跑出个抱着红缨枪的男孩,那男孩跑至她的马前,撒娇中带着不满道 “姑母,为什么把我从队伍中剔了出来?” 看着堪堪与□□上的红缨持平的小矮子,李纯熙神情一言难尽的嫌弃摆摆手。 “李穆清,你现在连自知之明都没有了是么?” 李穆清不满她的看低,耍了个还算看得过去的枪花,向她证明着。 “我可以的!” 这蠢孩子,李纯熙眉心隐隐跳动,耳边还响着李穆清不甘心的言语,她皱着眉低声呵斥一声。 “够了!” 李穆清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鸟,安静的闭上了嘴。 终于清净了,李纯熙揉揉眉心,看着依旧面露倔强的李穆清,眼中也没有一丝动摇,她语气加重道 “李穆清,让你在军营历练,不是让你一头热血,不知深浅的冲上去送命,你还真觉得自己是个保家卫国的战士了?别忘了你姓什么,你是谁的儿子。” 李穆清身子一颤,忽的反应过来了,他看着李纯熙隐隐有些失望的模样,同她像极了的眸子慢慢蕴上泪来。 “姑母,清儿错了……” 哭音儿被他倔强的压在喉间,却仍有一个不听话的调儿带着它冲出口舌,李纯熙侧着头恍若未闻,而一边同样被李纯熙揪出来的徐如云看不下去了,他心疼的凑上来,缓和起气氛。 “知错就是好孩子啊,没啥好委屈的,”他又看向侧着脸的李纯熙,带着些亲人间的亲昵,埋怨道“你也是,话这么重干什么,最后心疼的还不是你?” 听到这话,李纯熙不露声色的看了眼不再抹眼泪的李穆清,握着缰绳握到骨节泛白的手掌慢慢松弛下来。 “现在不狠点点醒他,他就可能自己偷偷混进军队,到时出了事,还有什么心思心疼?” 徐如云听出了她软下来的语气,暗道自己又成了个和事佬,不过这事他也乐意,继续劝了几句,李穆清再次乖乖道歉,李纯熙也缓下神色,此事揭过不提。 …… 栈道上行军的时日比以往更无聊,也更危险,同时因为难以回头的原因,王珵也没有办法常去看她,全凭辛劳的长缨,日日送来一封请安帖子。 今日李纯熙盯着帖子独属于王珵笔劲的落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长久到连近日努力做“少说话是男子汉本色”的李穆清,都有些绷不住。 “姑母?您怎么了,是王哥哥又惹您生气了?” 李纯熙失神的眸子霎时一凝,好笑的点点他的额心。 “在你心里,他就是成天惹我生气的人?” “也不算是成天,但我觉得姑母和他在一起时,很容易情绪波动,我觉得这样不大好。” 李纯熙看着李穆清煞有其事的模样,眸中是一种浅淡的暖意。 他还不懂儿女情长,只觉得身边有一个能时时让自己波动的人,并不是件好事,李纯熙忽的转念一想,难道他想的不对么?人最安全的时候,不就是维持镇定的时候么? “那就不是人,是神仙了。” 李纯熙摇头轻笑,见李穆清疑惑望来,很不客气的揉搓了他脑袋一番,随即在他的抗议声中,带着笑将膝上的帖子合上,放进身边的木匣中,从李穆清的角度来看,里面的信纸已经快要塞满了。 “哇姑母,王哥哥给你写的——唔!” 李纯熙捂着李穆清的嘴巴,看着已经面带揶揄的徐如云,咬牙笑道 “做你的‘沉默寡言真英雄’吧。” 徐如云看着李纯熙紧紧捂着李穆清的嘴巴,面带威胁的盯着他时,识趣的闭上了准备开口调侃的嘴巴,并很上道的在往自己嘴巴里塞起了糕点。 还算识相,李纯熙轻哼了一声,放开憋出泪的“真英雄”,理理衣袖,又变回那个仪态万千的长公主。 想到自己刚才的沉默,她解释道“只是王珵在信上说,今日就是送来的最后一封信了,明日,就能到达……” 李纯熙望向了一个方向,即使肉眼能看到的只是厚实的营帐,但在她的心里,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让她魂牵梦萦的故乡。 “长安。” 李穆清也在一霎时沉默下来,徐如云常妄言道以天地为家,但细论起来,能让他放下心房充满好感的,终究还是那片漫天黄沙的故地,他自然也懂得面前这二人,此时心中该是怎样的心潮汹涌。 不知怎的,他脑海浮现一句诗,改了几个字眼,他敲着膝盖慢慢道 “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也恋长安某。” 李纯熙目光一动,视线缓缓移向他。 “此句虽粗陋,却也传神。” 她继续望向长安的方向,脑海中长安城的景象,慢慢浓缩成大明宫,宫门前,慢慢浮现的几个身影,让她下意识带上深深的笑来。 次日,在李纯熙踏进长安界碑后的土地时,就算身边没有她熟悉的景物,却还是令她潸然泪下。 在王珵轻声的安抚下,李纯熙勉强压住了眼泪,她因为觉得打着哭嗝丢脸,埋在王珵的胸膛里平定着情绪。 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所谓的思乡之情淹没理智,但或许应了小表哥那句话,真正让她思念的,还是在长安等待她的那些人。 李纯熙从王珵怀中抬起头来,狠狠地擦掉自己的眼泪,面露坚毅。 “阿耶,阿兄,等我!” 第74章 别庄 “阿耶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纯熙握紧手上的纸张,愤声说道。 王珵蹙了蹙眉,这封皇帝亲笔的信被密探传来后,就被李纯熙迫不及待的拿去看,导致他还未曾看到内容。 但瞧着李纯熙脸上满是担心中含着不解的怒色,他几乎能猜出来里面写了什么。 终须眼见为实,王珵先是安抚性的轻抚她的后背,随即将纸张从她逐渐放松的手中抽出,待他看罢其中内容,也不由深深皱起眉来。 李纯熙瞧着他的神情,像是找到同仇敌忾之人,她揪着他的袖子,眸子里是一些杂乱的情绪。 “你也不赞同对不对?阿耶太任性了!竟然想直接逼得何虎逼宫?还嫌军队行迹难掩,怕乱了他的计划,不让我们踏进长安?” 王珵忆起纸上内容,皇帝打算确实如李纯熙所言,想要让何虎直接举兵逼进大明宫,但至于他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信中却有些含糊不清。 他思忖片刻,看着有些失态,以至于快要哭出来的李纯熙,怜惜的为她擦擦眼角,安慰道 “陛下做事必有深意,照珵看来,此计对于陛下安危来说有失稳妥,但对于大局来说,确实是最完美的。” 李纯熙由着他动作,听罢这话,还是不舒服,她将娇小的脸蛋埋进王珵的手心,闷闷道 “何虎在阿耶的假意示弱下,已经一手遮天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们大军直接打进去,使些手段定了他的罪也合乎情理,这又是何必呢。” 王珵感知着她细嫩柔软的肌肤在他手中随着呼吸而微动,伴着她的话语,浅浅的濡湿感也传入手中,他难得有些束手无策,因为他心里确实摸不准皇帝的心思。 他只能干薄的说些安慰之语,而他话中的无力,也被李纯熙准确接收到了,她缓了缓情绪,抬起头来用王珵的衣袖擦着脸,目光虽低落却也有了些神采。 “看吧,你这么聪明的人也猜不出他到底想做什么,那阿耶的想法就确实有问题。” 没有怪他,王珵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见她擦脸擦得有些狼狈,轻轻一笑,用另一只手的袖子为她仔细擦拭起来。 在意的人没有觉得他无用,放松下来的王珵终于能放开心思的去思考,余光瞥到红着眼眶的小姑娘的发髻,上面自己刚为她簪上去的国色牡丹正怒放着,他忽的来了主意。 “无非是认为玄甲军太过显眼,容易被发现端倪,珵却有个办法。” 耳边言辞凿凿的声音,让李纯熙疑惑的看过去,见王珵目光盯着自己鬓边恍惚一瞬,随即缓缓道来的话,让她慢慢睁大双眼。 “珵曾几何时听您说过,长安城里,属于您的别庄数量,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那……照您的性情,里面肯定是有密道的吧?” 他怎么知道?李纯熙惊讶的看他一眼,在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眸子腾地一亮。 “你是说,让军队通过密道分批藏在我的庄子里,待在何虎逼宫时,我们能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不错,”王珵因李纯熙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的笑意加深,“这个法子既避免了陛下担心的原因,也能让我们更好的观察战局,您可觉得哪里不妥?” 李纯熙攥紧帕子,嘴角终于带起些笑来,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觉得很好。” 她将目光定在温和注视她的王珵脸上,对他展颜一笑。 “王珵,谢……”脑中忽然浮现王珵认真对她说‘你永远不必谢我’的话,李纯熙话音一转,“你真好。” 王珵没有说话,笑着帮她扶正了鬓边的牡丹。 …… “就是这里啦。” 李纯熙身后跟着自己的侍卫队,她左右看看,在容春的帮助下,指着不远处一片茂密的树林,看向王珵。 “这是通道最大的一处,当年挖的这条暗道的作用,就是用来让军队能迅速通过的,”李纯熙说起自己的庄子,便有些停不下来,絮絮叨叨半晌,她才意犹未尽的转回正题。 “暗道那边,是鸣翠谷,那里几乎被我包圆了,够大不说,”她有些贼兮兮的对王珵道“里面还有几处暗道,通向几个别处的庄子,够我们发挥啦。” 王珵听着她的话,从一开始的淡定,到现在的嘴角隐约抽搐,他低头看着眸子晶亮的李纯熙,有些好笑。 “珵明明记得,您的生肖是猛虎,怎么如今看来,倒像是爱挖洞的硕鼠呢?” 李纯熙被调侃的脸色一红,先是瞪他一眼,才解释道 “阿耶常说‘狡兔三窟’,不对,这话是阿兄说的,”她纠正来源,继续道 “况这些庄子大部分是阿兄送我的,里面在修建的时候就有那么一两条密道,我那时无聊,干脆就让人多挖了两条,有备无患嘛。” 这无聊时的爱好,可真是异于常人,王珵摇头轻笑,不过这密道确实派上用场了。 “先派人进去摸清道路,就命令大军潜入。” 王珵牵起李纯熙的手往来路走去,嘴上还同她讲着自己计划,李纯熙也时不时的提出一两点被他忽视的东西,二人就这么慢慢走远。 一旦有了目标,做事就格外迅速,不过一晚时间,先行部队就通过暗道摸进庄子,凭着李纯熙的印信以及亲身前去的容春,别庄的暗门悄然打开。 翌日,在朦胧的天光中,李纯熙打了个哈欠,撑着精神看着军队悄然无声的自暗道内涌出,眼底那些对皇帝的担忧,也散了大半。 “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若到时还出了大失误,那可真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她从身边的灌木丛中,摘下朵俏丽的花儿,动作十分熟练,不因其他,因为她此时站立的地方,已经是在地契上写着她名字的别庄了。 李纯熙起的早,王珵更不可能睡懒觉,他早就规划好一切,摆手让统领们按着他的吩咐各自行事后,抬脚走向李纯熙。 “现今正是养精蓄锐的时候,您可以多睡些时辰。” 而李纯熙却看着目光依然坚毅,神色却有着掩盖不住疲惫的官兵们,向王珵询问起来。 “以后有休息的时候,不过这些士兵路途劳顿,比我更需要休息。” 她能想到的,王珵自然也能想到,他将目光同样投掷与分散安排的军队,眼中是满是对这只军队的欣赏。 “珵已经安排好了,只是要向您告罪,庄子中的房间以及存粮,都被珵分派出去了。” 李纯熙不在意的摆摆手,“这有什么的,多吃点好,要是不够,再从别的庄子分派点。” 王珵笑着应下,正事说完,二人便闲聊起来。 不知怎的,说到某年王珵生辰,她背着皇帝溜出宫,拉着王珵去别庄烧烤,结果弄得两人一身炭火灰,什么都没吃成的趣事。 李纯熙回想起那时的狼狈,吃吃笑了一阵,忽的想到生辰,她惊讶地看向面带笑意的王珵。 “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是不是就该行冠礼了?” 王珵笑意一滞,认真算了算自己的年龄,嘶了一声,回看李纯熙,神情也有些惊讶。 “正是,珵今年正是弱冠之年,是该行冠礼了。” 二人懵然对视片刻,突然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李纯熙掩唇轻笑道 “这些年事情太多,倒把这些琐碎事给忘了,明明我以前对这些日子很在意的。” 王珵目光柔和的看着她,也有些时光变迁的感慨。 “数年时光,也不过弹指间飞逝,如今回想,竟有些回忆不起从前的事了。” 李纯熙闻言挑挑眉,“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什么年龄,什么地方?” “您尚是髫年,珵方幼学,珵是在自家马车中发现您的。” 王珵没一点迟疑的回答出来,李纯熙哼了一声,眼底笑意深深,她转回正题。 “冠礼可是很重要的,不能怠慢,要好好计划呢。” 王珵倒没这种觉悟,他盯着李纯熙半晌,提醒道“您的及笄礼也尚未举办。” 经过他的提醒,李纯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回事,她皱眉想了一会,有些头疼。 “这都过了两年了,再办也不合适,”她洒然的摆摆手,“麻烦,没必要补办。” “不妥。” 王珵不愿意李纯熙的人生缺少任意的遗憾,但想着这事确实不好补办,皱眉思忖半刻,他郑重道 “您那时是在珵的身边耽搁的,珵会补偿您的。”将这份遗憾,在他们成亲时,双倍的补进去。 李纯熙一愣,看着不自在移开头,而露出微红耳根的王珵,准确的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她也有些脸红起来。 “哦……哦。” 她不太好意思说什么,只好假装没听明白似得,似懂非懂的应了声,又想赶紧转移话题,随便抛了个问题出去。 “说起来,冠礼要取字的,你是要长辈赐字,还是自己来拟?”说着,她对这个问题认真起来,“你若是想要阿耶为你赐字,我可以帮你。” “这倒不必。” 王珵回神,浅笑着回应了她的问话。 “珵早就拟好了。” “什么?现在能告诉我么?不能我也不怪你的。” 李纯熙一脸期待,一点没有话里的客气。 王珵垂眸看着面前一袭华贵红裳的明艳女子,鼻间嗅到她身上常带的雪松香,轻笑一声。 “长松,”似是怕她没听明白,他道“您最爱的诗句‘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的长松。” “长松……” 最爱青松的李纯熙喃喃重复一遍,在王珵脸色微红的注视下,埋进他的怀中,掩去了眸中拥上的水光。 第75章 出场 长安封城了。 接到这个消息时,李纯熙与王珵还在花园闲逛,她正举着一朵花胡搅蛮缠的想让王珵戴上,听得这句话,两人并无惊讶,脸上的笑意平稳过渡到了严肃的神情。 “终于来了。” 李纯熙缓缓放下手臂,盯着手上已经有些衰败的花朵,将它扔进了花池。 “可真是老奸巨猾,足足观察了舅舅那里半个月,才信了我们是真的被堵在徐州。” 王珵拿出手帕熟练的帮她擦拭着手心,通过他有些无神的目光,可以看出他其实正在思考,直到李纯熙不耐的抽出手,他才恍然回神。 “封城了……这就意味着打算将战局缩小至长安城,看来他们并不打算把叛乱闹得天下皆知。” “篡位这个黑点,谁都不会想要,”李纯熙嗤笑一声,“认为自己胜利在望,想法子将影响减少点,也算常理。” 王珵赞同点头,接过话延伸起来。 “珵也是这般想的,若我们顺着这个想法往深里细究,或许可以认为,何虎干脆想让陛下写下退位诏书,他好不费一兵一卒的,拿下大康。” 李纯熙正蹙着眉想说什么,天边响起一声嘹亮的鹰唳。 “长缨?”她看着长缨朝她直冲而下,在看到它脚上绑着的纸条时,有些惊讶,“除了你我,长缨还会帮旁人带信?” 王珵看着李纯熙好奇的取下纸条,待展开纸条看到内容时,猛颤了一下,随即神情似喜非喜的将纸条递给他。 “你看看。” 王珵好奇接过,脸色也有些复杂起来,因为上面的字迹几乎与李纯熙并无两样,或者说,李纯熙的字迹,与这纸条上的,并无二样。 “是陛下。”他的话很肯定,李纯熙早就带上了些笑,点了点头。 “天下不会有第三个人是这样的字迹。”敢学皇帝写字,怕是嫌命太长。 王珵再看着纸条上那行字,也不知该是什么心情,纸条上赫然写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躲在哪,随后收拾你们,现在该做事了。” “阿耶竟然猜到我们来长安了,”李纯熙孩子气的嘟了嘟嘴,“亏我还想给阿耶一个大惊喜呢。” 王珵虽没说话,眼神却暴露了他的赞同,他出这个主意的原因,除了想让李纯熙放心些,也是想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自己的能力,但结果,还是皇位上那人老谋深算些。 “如今想来,陛下想必将我们的反应都纳入计划中了,不然也不可能这么由着何虎封城。” 他捂眼片刻,轻笑出声,放下手看向李纯熙,眼中已经恢复平静的深沉。 “殿下,该我们出场了。” 李纯熙也早已将那些有的没的想法抛之脑后,她郑重的回看他,嗯了一声。 玄甲军早在这些时日内已经修整完毕,并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在王珵的一声令下后,将领们将命令下放至各自的军队。 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这只军队如同庞大的机器开始缓缓转动起来。 李纯熙看着王珵一身戎装自内室走出,敛眸接过了下人捧着的头盔,王珵已经知趣的站至她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她动作仔细的为他带上头盔,无比认真的为他系好了带子,还是个蝴蝶结,李纯熙抿唇抬眼,看着同样认真注视自己的王珵,嘴角开合几下,还是没能说出自己的私心。 “万事小心。” 王珵看出她的些微纠结,也看出这些纠结的源泉来自自己,他用平时哄李纯熙时的语气道 “将领本该冲锋陷阵,为士兵做表率,珵也自当如此,但请您不必担心,因为——” 他抬起手,关节处坚硬的甲胄发出碰撞声,在李纯熙不解抬眼时,按住了她的后脑勺。 李纯熙只觉自己眼中的王珵忽然放大,放大到眼睛都能看到他盔甲下隐隐透出的喉结,随即眉心传来一点温润的触感,一碰即逝。 王珵敛眸低下头来,此时二人近到连对方的呼吸都扑在自己脸上,他一字一句的郑重道 “因为珵还欠您一场盛大的婚礼。” 他紧紧盯着没反应过来的李纯熙,微不可见的弯了弯眼角,又在一瞬间恢复正色,深深看她一眼,同她擦肩而过,大步踏出房门。 李纯熙涣散着目光,耳朵敏锐的听到他翻身上马的动静,以及一声不同于在她身边时的寒声厉喝。 “出发!” 繁乱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李纯熙衣袖下紧握的双手慢慢松开,她在容春等人担心的注视下,恢复了她高傲的神色。 “走,去离大明宫最近的别庄,”她抿抿唇,眉心隐有倔强,“我现在虽没什么能做的,但还是可以做到在第一时间迎接他们的胜利。” …… 李纯熙端坐在坐席上,背脊挺得近乎板直,耳边隐约的厮杀声让她眼睫微颤,但远比在场的二人镇定许多。 她听着近在身边的窸窸窣窣声,眉梢挑了挑,睁开眼看着焦躁在原地走来回的徐如云,颇有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小表哥,你不累么?” 徐如云猛的停下了脚步,但有些刹不住,导致上半身往前倒去,李纯熙就这样看着他踉跄了几下,随即在几个滑稽的动作下,勉强稳住了身形。 “扑哧。” 李纯熙被逗得笑出了声,眼中的慎重也减轻不少,她这个小表哥,有种能让人不自觉轻松的力量呢——虽然是以他自己的狼狈换来的。 徐如云讪讪一笑,揉着鼻子慢慢坐了下来。 “这不是担心嘛。” 李纯熙也没什么嘲笑他的心思,只是浅浅的笑了笑,摸摸一边安静如鹌鹑的李穆清。 “清儿也在担心对么?” 李穆清抬了抬头,诚实的点了点头,他现在明显收了心,眉眼间已经有了属于皇家的深沉尊贵。 “不知道父亲现在如何呢。” 提到太子,李纯熙也不由自主的微叹口气,身为太子,必定是要与皇帝一同的,而皇帝所在的地方,可以称得上是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 “放心吧。” 李纯熙摸摸李穆清的脑袋,却有些无力的这样安慰道。 李穆清很懂事的没有再说什么话,于是室内再次安静下来,李纯熙将目光远远投向大明宫。 “应该快了,不论是成是败……” 徐如云没听清,挠挠耳朵问道 “小表妹,你说什么?” 李纯熙蓦然回神,摇头笑了笑。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应该快结束了。” 徐如云瞧着她的脸色实在不算好看,眼珠子一转,夸张的叹了口气,果不其然,李纯熙朝他疑惑看来。 “唉,我就是有点惆怅,”他看着李纯熙挑眉,投来‘惆怅什么’的眼神,他颓废的往后一靠,“就是一想到事罢之后,王珵肯定第一个来接你,而我呢……” 听到这里,李纯熙眼底已有笑意,小表哥又要耍宝了,她这样想着,用一种“我看你能作什么妖”的心态,挑眉看他表演。 徐如云还在说着,“而我这个可怜人呢,不但要看着你们相亲相爱,还要忍受与郑娘子的分离,明明都在一座城中,我们却遥望彼此不能相见,惨啊惨啊!” 他越说情绪越激动,捂着胸口瘫在椅上,哀怨的看着让他吃了太多狗粮的人。 不正经,李纯熙起了逗他的心思,假做深思的模样,然后有些忧虑的看着他。 “小表哥,你就没有想过,我们离京这么久,灵雨很可能已经定了亲了。” “什么?!” 徐如云睁大眼腾地坐直,他满脑子都想的是成婚后如何与郑灵雨恩爱,竟从没想过这个可能。 越想越觉得李纯熙说的有道理,他连此时大明宫发生的事都没心情想了,徐如云有些惊慌失措的对看起来一心为他着想的李纯熙求助道 “怎么办怎么办?小表妹,你可要帮帮我啊,这可关乎你小表哥的一生幸福啊!我不想孤独终老啊……” 说着,他就捂眼嘤嘤嘤了起来,李穆清不忍直视的侧过脸去,李纯熙嘴角也隐隐抽了一下。 “我只是猜测一下,又不是已经确定了。” 她看着徐如云的模样,实在觉得伤眼睛,只好准备安慰一下心灵受挫的小表哥。 徐如云含着一泡泪抬起头来,期期艾艾的准备等待李纯熙答应助攻的承诺,结果李纯熙刚准备开口,就猛的看向门口。 什么人坏他好事!徐如云愤怒的看过去,便听得一阵铁靴碰地发出的沉重响声,随即伴着鼻间隐约的战火血腥味道,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走进房门。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人是谁,就从一道扑上男人的绯色身影上,确定了此人身份。 “哦,王珵啊。” 这边王珵没心情顾及旁人,他在一臂外拦住扑上来的李纯熙,在她不满的视线中无奈的指指自己。 “珵身上脏。” 李纯熙这才缓过神,急忙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依旧抱上了王珵,力道却不知为什么,轻了许多。 “我不嫌弃你,有没有受伤啊?” 原来是因为王珵一身血污,她看不清他究竟有没有受伤,但又想给他一个拥抱,只好松松的环着他。 王珵对她无可奈何,摇了摇头,揽住她的肩正视着她。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您等急了对吧,珵现在带您进宫,不,带您回家。” 李纯熙闻言眼眶一红,像只小狗般连连点头。 王珵动了动手,想牵她走,又觉得牵她的话,大步走不好,但照着李纯熙的速度,又太慢了。 浴血中的热血还未熄灭,他思忖一阵,果断的道了声罪,拦腰抱起李纯熙,在李纯熙的惊呼中大步走远。 “姑母,别丢下我啊。” 被丢下的李穆清哇的一声哭出来,跟着二人跑了出去,而徐如云维持着他前世出名的“尔康手”,久久不能回神。 第76章 落定 王珵翻身下马,朝身边马匹上的人伸出了手。 “殿下,珵扶您。” “我自己会!” 李纯熙气冲冲的拍开他的手,用贵族马术中的规则姿势,慢慢的下了马,看都没看王珵一眼,抿着唇就往宫里走。 气性怎么这么大,王珵眼中无奈一闪而过,却没太大担心,反正一会她肯定会躲回自己身边的,他这么想着,跟上了她的步伐。 王珵不愧是懂李纯熙的第一人,果不其然,在李纯熙看到大明宫主道上的情景时,小小惊叫一声,下意识回头喊了声“王珵”。 “珵在。” 随着话音落下,一只擦拭后仍有些血污的手轻轻蒙上了李纯熙的眼睛,而她也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轻柔握住,耳边传来温柔安慰的男声。 “战事刚过,还未来得及打扫,惊扰到您了。” 李纯熙站在原地缓了一瞬,慢慢抬起手来……啪的一声,王珵挡在她眼前的手再次被打开。 “看都看过了,你再捂又有什么用?” 她的语气仍是很冲,往前走了一步,又回头瞪他。 “还不走?” 王珵应了一声,嘴角的笑意在看到二人仍然相握的双手时,加深了许多。 不过这笑仅持续了一会,在李纯熙看到不远处依旧气势巍峨的含光殿,甩开他的手往前小跑时,就慢慢消失了。 默念几句“这是她父亲兄长,不值得在意”后,他深呼一口气,跟了上去。 而李纯熙不晓得他心思的百转千回,她提着裙摆急急冲上台阶,扶着宫柱缓了口气,大喊一声“阿耶”,就冲了进去。 在她冲进去看到皇帝仓促捂住胸口的时候,激动的表情一收,语气有点不对劲起来。 “阿耶,你在藏什么?” 皇帝哈哈大笑一声,他没有喊李纯熙上前,只是用目光仔细看了她片刻,心疼道 “高了点,但瘦了,这两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小太阳,这次可要好好待在宫里养养身体,不能乱跑了。” 李纯熙抿紧唇,踏上皇帝所在的高台,重复问道 “阿耶,你在藏什么?” “你别——”过来,皇帝这话开了一半,又急忙闭上嘴,他何曾拒绝过李纯熙的接近,可现在…… 他纠结的看着李纯熙慢慢走近,下意识握紧了捂在胸口的手,却皱着眉“嘶”了一声。 李纯熙脚步突然加快,在皇帝破罐子破摔的表情中,扒拉开了他的手,并顺利听到李纯熙惊呼后带着哭腔的喊声。 “阿耶!” 儿女都是前世的冤家,他狠了一辈子,可就是没办法对这两个孩子置之不理,皇帝阖了阖眸,在李纯熙抬头朝他看来时,将深沉一扫而空,换回了她最熟悉的那副慈父神情。 “这伤就是看起来深,没伤到要害的,阿耶就是怕你现在这样子,才打算瞒着的。” 他叹了口气,拿出帕子为李纯熙擦着眼泪,结果越擦越多,他无可奈何的泄了气,看着她愈发有种要哭塌含光殿的架势,想了想,猛的捂上伤口。 “嘶,小太阳,你眼泪滴上去了,蛰到我了。” 李纯熙吓得猛吸一口气,结果吸得太猛,打起了哭嗝,她也没觉得丢脸,勉强压下眼泪,动作有些无措的观察着皇帝的伤口。 “阿耶对不起,嗝,我,我去喊御医来。” 说着,她直起身子想走,皇帝急忙拉住她,有些好笑的点点她的脑袋。 “怎么感觉变笨了许多,难道阿耶受了伤,还需要等你去喊不成?御医早来过了。” 李纯熙这才反应过来,又想到自己自离宫后就没这么哭过,觉得有些丢脸,看着皇帝精神头不错的样子,慢慢冷静下来,但看着他重重包裹下仍透出狰狞血色的伤口,心疼道 “阿耶,是不是很疼啊。” 皇帝见她终于没哭的心思了,拉着李纯熙坐到自己身边。 “你陪阿耶说说话,阿耶就不怎么疼了。” 李纯熙含着泪扑哧一笑,“您当我还是小孩子呢。” 虽这么说,她还是乖乖巧巧的同皇帝说起了话,想着皇帝说话容易扯到伤口,她便开始揽过话头,滔滔不绝起来。 皇帝带着笑耐心的听着她的话,时不时应和一句,目光慈和的观察着她。 离宫两年的孩子,经历过这么多生死间的波折,眉眼虽添了些稳重,但更多的,还是那种只能在人护佑下,才能维持的肆意张扬。 他目光慢慢移到殿门口的人影,王珵正静静的站在那里,柔和的注视着丝毫没注意到他的李纯熙,见他看来,恭敬不失风度的行了个礼。 皇帝在王珵弯下腰的一刻,目光缓和一瞬,现在看来,李纯熙能被护的这么好,确实是这个成长速度也超乎他所料的年青俊杰的功劳了。 但是。 皇帝在他直起身时,目光仍是王珵熟悉的那种不爽。 臭小子,想拱老子的白菜,还早着呢,皇帝收回视线,笑呵呵的看向正点着指头与他讲自己去过哪些地方的李纯熙,拍拍她的脑袋。 “好了好了,听你讲这么多有趣的事,阿耶伤口也不怎么疼了,那就要开始做事了。” 李纯熙扫了眼书桌上还未彻底抹去的血点,蹙起了眉。 “您受伤了,应该好好休养才是。” “皇帝可没这个资格,”皇帝笑了一声,见李纯熙还是不赞同的神情,劝她道“你阿兄已经帮我接了很多事情了,阿耶不会太累的。” 李纯熙早从王珵口中得知太子现今正在东宫处理事务,但根据她刚才亲自观察皇帝,才得知他受伤的事情,急忙看向皇帝。 “事发时阿兄与您在一起,他有没有受伤?” “阿耶在,还能让自己的孩子受伤?况就阿耶受伤的原因,也是因为没预料到何虎的武力,才让他占了个便宜。” 皇帝语气轻松的解释道,李纯熙还是嘟囔一句。 “明明将何虎挡在含光殿外的。” “小太阳可能不太明白,与一个势均力敌的劲敌交锋,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情,而打败他,则是一生最得意畅快之事啊!” 李纯熙惊讶的抬眸看他,便见皇帝脸上并未什么沉重,反而是一种洒然痛快的神情。 这种神情,她曾在燕州目睹玄甲军击退匈奴时见过,也曾在王珵年少时击败同窗时见过,唯独没在常年深沉严肃的皇帝脸上见过。 “您现在像年轻了十岁呢,”想到皇帝毕生的经历,李纯熙压下内心的酸涩,慢慢带起笑来,“凭您现在的心情,倒是该谢谢何虎呢。” 皇帝摸摸自己的脸,感觉到脸上因笑皱出的褶子,轻咳一声收起笑容,目光中的畅快却掩饰不住。 “不说这个了,事情太多,看,曹高良都要急死了。” 他指指殿外急的来回走的曹高良,李纯熙也扑哧一笑,皇帝继续道 “快回长乐宫歇歇吧,这些年我给你往里面添了不少好东西,你有兴趣就去看看。” 李纯熙乖巧点头,叮嘱几句,福身告退。 皇帝看着她走到殿外,与等候的王珵交谈起来,敛下笑意深皱起眉,按捺着喉间的痒意,捂着胸口浅浅的咳了几声,在瞥到手帕上的血迹时,恍若未觉的将帕子丢进了痰盂。 李纯熙若有所感的蹙眉回身,在看到皇帝在听着曹高良禀报时,见她看来,还不忘对她笑笑,她放下心,回他一个笑,继续看向王珵。 “你是不是也有很多事?” 王珵在李纯熙在他身边时,眼里向来没有旁人,他闻言点头。 “虽很想陪着您,但因为少了许多官员,事务确实许多,珵只能失礼了。” 李纯熙不在意的摆摆手,注意到他口中的“少了许多官员”,啧了一声。 “三品以上抓了几个?” “战事一停,珵就去接您了,还未曾知晓。” 王珵告罪一声,似乎觉得一个人都点不出来有失他的形象,他想到一人,语气有些莫名。 “但珵知晓一人,便是珵的顶头上司,户部尚书冯远道,”他顿了顿,“现在是前户部尚书了。” “他竟也参与了?” 李纯熙蹙着眉,她还记得她当年装作小太监参加王珵殿试时,冯远道的善意调侃。 “鹤归华表,人心当真善变。” 她重重叹了口气,由此思彼,要做好听到任何人参与的准备了。 王珵虽看不得李纯熙有一点不开心,但现在她所纠结的,是她应该懂得的,王珵没多说什么,送她至长乐宫前,温言叮嘱几句,便匆匆离去。 李纯熙并不是什么脆弱的人,不过低沉几刻,缓过神来,目送王珵消失在转角,她回过身,看着与记忆中丝毫无二的长乐宫,略显轻松的笑了起来。 “还是自己的地盘轻松。” 说着,她踱步走进长乐宫,目光中的一切,似乎都没什么不同,盛放的各色花卉,高耸入云的梧桐,甚至她当年随手挂在宫灯上的一个铃铛,都被保存的很好,正随着风叮当作响。 “参见殿下。” 李纯熙抬眸看去,见正等候在正堂前的一群人,乌拉拉的跪了一片,容春等四个大丫鬟,也早已被王珵接进宫中,现在正跪在最前方。 摆手让她们起来,李纯熙惬意的伸了个懒腰,踏进房门。 “回家,我要睡个三天三夜!” 第77章 何虎 睡上三天三夜的打算是不现实的,李纯熙听着耳边温柔耐心却不打算停下来的声音,恼火的腾地坐起来。 “吵死了!” 容春维持着微笑告了声罪,动作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了她的被子,在李纯熙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懵着脸洗漱罢,准备用早膳了。 盛秋将手上的食盒递给容春,并对她伸出了大拇指。 不愧是跟在殿下身边最久的人,厉害。 容春仍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将饭菜摆成李纯熙最喜欢的先后次序,她后退一步,等待着她用罢膳,端着漱口水上前,边侍奉边道 “曹公公方才传信过来,陛下让您用了早膳前往含光殿,似是有要紧事说。” 李纯熙擦擦嘴角,挑挑眉。 “这几天阿耶应该忙的顾不上我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 容春不敢接话,李纯熙也没指望她说什么,不过是自语一句,她站起身来,命人为她梳洗打扮,在满脑子思索着皇帝有什么事的时候,坐上了辇驾。 …… “阿耶,您伤口可好些了?” 李纯熙福身请安后,在皇帝的招手下,走至他身边,亲昵的问道。 皇帝笑呵呵的点头,李纯熙知道他是个不爱说真话的,亲自盯着他半晌,见他确实气色不错,才放下了心,问起了正事。 “您可有什么要紧事?” 一听李纯熙问起,皇帝笑意收敛许多。“是有些事,只能你来做。” 但说完这句话后,他只皱着眉盯着李纯熙,不再继续说下去,眼中似有纠结。 李纯熙歪歪头,看出了他的为难,她笑道 “什么事让您这么为难?既然只能让熙儿来做,不如说出来让熙儿决定?” 皇帝沉默片刻,伸手碰碰李纯熙的眼角,而他真正注视的,却是那双熠熠生辉的银灰色眸子。 “何虎愿意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但他有一个要求。” 李纯熙听到这里,结合上文,她眼中透出明悟,接上了皇帝的话。 “就是要见我一面,或者说,只愿意告诉我?” 皇帝面露欣赏,随即被漫上来的担心掩住,他鲜少的揉了揉眉心。 “他虽然失败,但没人会觉得他不危险,让你单独与他相处,那就相当于把你的命送到了他手上,我怎么可能同意,但他透露出的那些东西……” 皇帝深深的叹了口气,眼中理性与感性疯狂交缠着,最后还是感性压了一筹,他平静下来,将选择权交到了李纯熙手上。 而李纯熙沉默一瞬,抬头认真道 “阿耶,我愿意去。” 皇帝心中痛意更甚,他或许早就猜到这个懂事的孩子肯定会答应下来,但…… “您不必愧疚,熙儿是真的愿意,也有把握,”她笑了笑,“何虎是个聪明人,木已成舟,他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只要我们握着他在意的东西,他不会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情的。” “他没有纯粹的人性。” 皇帝皱着眉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最后还是开口了。 “他在及笄前,过的是茹毛饮血的生活,从名字你也能看出,对他来说,他的母亲,就是一只食生肉的老虎。” 李纯熙掩住自己微微张大的唇,喃喃一句,“怪不得他的性情……” “孤僻凶残对吧,”皇帝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惆怅,“或许对他而言,当年射杀那只母虎,将他救出虎窝,教他礼义廉耻的父亲,是他此生最恨的杀母仇人。” 李纯熙回忆起何虎每次盯着她眼睛时,那种复杂的眼神,和他努力放松表情对她微笑时的表情,抿紧了唇。 “阿耶,我还是决定去见他。” 皇帝见他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她还是决定要去,依他对李纯熙的了解,也恍惚明白了些她的想法。 “阿耶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既然你决定了,那阿耶能做的,就是尽力保护好你的安全。” 李纯熙扬起笑,想到什么,像是孩子对父亲说什么悄悄话似得,凑近皇帝道 “这件事可不能让阿兄知道,他可没您这么好劝。” 皇帝顿时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敲敲李纯熙的小脑袋,应了下来,而李纯熙又想起什么,补充道 “哦对了,还有王珵,您也别让他知道,”李纯熙有些苦恼的皱皱眉,“我现在都管不住他了,甚至还被他管起来了,唉。” 皇帝脸色一黑,重重哼了一声。 “他敢管你?不对,管管你也不错,啧,”越说越不对劲,皇帝干脆选择忽视了这个话题,“阿耶知道了,随后阿耶会通知你见何虎的,现在你安心玩去便是。” 李纯熙应了声,但还是缠着皇帝半晌,才恋恋不舍的离了含光殿。 …… 到见何虎的那天,李纯熙站在菱花镜前,肃着脸观察着自己的衣着,认真程度不亚于并与王珵出去的时候。 身边的容春捧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张自含光殿而来的明黄圣旨,旁边还摆着一壶酒与一个酒杯。 李纯熙观察罢自己,再次拿起圣旨仔细看了一遍,叹了口气将圣旨放了回去。 她又盯着那壶酒半晌,余光瞥见博古架上那只憨态可掬的玉老虎,咬了咬唇,快步走向房内唯一的兰锜,将上面摆放的一柄宝剑取下,随即昂首走出房门。 “走吧。” 众宫女应声后,盛秋看了眼空掉的兰锜,同斩冬小声咬着耳朵。 “殿下为何要拿这把先帝传下来的宝剑?” 斩冬皱着眉思考片刻,抛下句话便急急追上李纯熙。 “或许是对一名枭雄的尊重吧。” …… 何虎所在的牢房身处昭狱的最深层,在昭狱最高官员的恭敬领路中,李纯熙终于踏进了他身处的天字一号。 李纯熙接过放着圣旨与毒酒的托盘,背后背着一把剑鞘漆黑的宝剑,在众人有些担忧的眼神中,示意她们退下。 何虎浑身血痂,想必是皇帝命人用了不少刑,还是没能撬开他的嘴,不得已才让她过来。 将托盘轻轻放下,却还是无可避免的发出一声轻响。 何虎低垂的脑袋动了动,满是不屑鄙视的眼神在看到李纯熙的那一刻,瞬间化为乌有,他四肢捆绑的锁链因为他往前扑去的动作,而被扯的哗啦作响,他激动的脱口而出两个字。 “大哥!” 李纯熙很明显的一愣,脑中忽想起何虎其实是康太祖唯一正经拜过把子的兄弟,她回过神来,对他福了福身。 “何太尉,纯熙有礼了。” 何虎动作一滞,片刻,他颓然的往后一靠,揉了揉眼睛。 “老了,老了。” 他没等李纯熙说什么,扯起能让小儿止哭的笑,示意李纯熙离他近些。 李纯熙顿了顿,往前走了几步,照何虎宝刀未老的体魄,足以在她没反应过来前,掐上她幼嫩脆弱的喉咙。 何虎似是笑了笑,仍然没什么动作。 “皇帝小子还是让你来了?”他瞥了眼一旁的托盘,不屑的嗤笑一声,“没种,有本事让他自己来送酒,亏他那晚还算有点血性。” 李纯熙明白他说的是逼宫那晚,她敛眸道 “阿耶称与您的一战,是平生最畅快之事。” 何虎表情顿时有些怪异,憋了半晌,还是没说出什么“我才不觉得”的违心话。 似乎是多日的折磨让他坚韧的神经也有些磨损,他就这么盯着李纯熙在昏暗中仍闪着光的银色眸子,喃喃道 “与你真像啊,大哥。” 李纯熙看出他其实是在自言自语,便依旧沉默着。 何虎看着李纯熙的表现,哈的一笑,“好孩子,是个机灵的好孩子,大哥的后代,都是有出息的。” 李纯熙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她抿了抿唇,看向了何虎。 “您既与祖父那般亲近,又为何,又为何要做毁他基业之事呢?” 何虎眼神古怪起来,是李纯熙从未见过的,贪婪,嗜血,凶猛,独属于猛兽的兽性眼神,他喉咙间发出一声“咕噜”的声音。 李纯熙听过这样的声音,这是老虎表达情绪的一种声音,但她听不出来这到底是是什么意思。 “我恨大哥杀了我的母亲,但我明白,他比我厉害,我就要听他的话,而后来,大哥就真的成了我的大哥,所以在他最后那些日子里,我并没反他的心思。” 何虎怪笑一声,继续道 “可人与人不一样,我对大哥的尊敬不代表我就要尊敬他的孩子,尤其那时,他还是个我一掐就能掐死的弱者。” “不过那是他还算是个幼崽,我到底不是真正的老虎,就这样过了些年,就发现这崽子超出我掌控了,”何虎莫名的叹了一声,“这不,我输了。” “但是,我要争这个位置,应该的,我输了,他要杀我,也是应该的,没什么好后悔,也不该有什么愧疚,弱肉强食,天经地义的不是么?” 李纯熙袖中的手指微颤着,她终于有些明白了皇帝对何虎的忌惮,这个人,这个人…… 何虎那野兽般的直觉看出了李纯熙些微害怕,他哈哈大笑起来。 “别怕别怕,若年轻时输上一百把,我也绝不死心,可现在我老啦,没那个心力了。” 他招手让李纯熙再走近几步,李纯熙抿紧唇凑近,他收了笑容,同她说了什么,在李纯熙深深皱起眉时,再次靠回了墙壁。 “该说的都说了。” 李纯熙沉默一瞬,端起托盘走近,何虎却看着托盘沉默下来,不知怎么,李纯熙忽然说道 “阿耶下命,您孙代以下的子嗣,皆免去死罪,但需抹去功名,贬为庶人。” 何虎怔了怔,用凶狠掩盖住怅然,“谁管他们死活,来吧!” 李纯熙便准备宣读圣旨,何虎嫌弃的摆摆手。 “别让我耳朵受罪,”他看着托盘内的酒盏,依旧嫌弃的摇头,“这种死法,啧。” “或许,”李纯熙慢慢取下背后的宝剑,递与何虎,“祖父留给我的,您……” 何虎哈了一声,在接过剑时不忘用双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赞赏的看了眼李纯熙。 “好孩子。” 说罢,他盯着宝剑半晌,忽的昂首长长啸起来,声音浑厚中暗藏衰弱,如一只年老的雄虎,不甘的朝世界宣示着他依旧的雄壮。 而他留给世间的,也只有这声长啸。 何虎拔出长剑,自刎而去。 李纯熙站在原地许久,朝这位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枭雄,深深一福。 第78章 余烬 李纯熙踏出昭狱时,刺眼的阳光让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等候已久的宫女们迅速拥上来,打伞的打伞,擦脸的擦脸。 “殿下,是不是该回宫了?” 容春看着她神情冷冷的,便不敢多看,低头小心询问着,李纯熙回头看了眼与含光殿同样巍峨,气质却透着阴沉死亡的昭狱,不再犹豫,甩袖走下台阶。 昭狱大门前是片宽旷的空地,便显得其中的零星几人格外显眼,而为首那人则是让李纯熙深入骨髓的熟悉,她脚步顿了顿,而后以更快的速度走了上去。 “王珵。” 此人正是接到消息后,匆忙赶来的王珵,他此时的脸色比李纯熙更冰冷,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心虚的只留给他一个漆黑的头顶,他冷笑一声。 听到这声冷笑,李纯熙发髻上的步摇猛的颤了一下,发出些清脆悦耳的声音。 似是觉得自己落入下风,李纯熙有些不甘心,她憋了憋,理直气壮的开了口。 “你怎么来了?” “珵来就是想看看,殿下的胆子能有多大,如今看来,您真是毫不弱于熊豹之流呢。” 这是讽刺她胆子堪比“熊心豹子胆”?李纯熙恼火盖过心虚,她抬起头来,瞪向王珵。 “珵所言难道不对?”王珵越说声音越冷,“穷途末路的人最不可琢磨,尤其是何虎之流,旁人避都避之不及,您倒是一派从容的迎上去了。” 他字字如同冰碴子似得,压得李纯熙傲气的小眼神节节败退。 她心虚的抿了抿唇,讨好似的想拉住王珵的手,王珵虽脸色不好,还是让她得逞了,李纯熙刚想对他撒娇,但手中传来的微凉温度,让她神色一滞。 握紧王珵的手,李纯熙感知到的并不只是冰冷,还有用力过后的僵直,以及他极力掩饰,仍有些颤抖的手指。 李纯熙鼻尖一酸,她抿着唇看向王珵。 “对不起。” 傲气的长公主低下了她尊贵的头颅,没了高傲的加持,此时的李纯熙眼眶红红,像个自觉犯了错的小姑娘,可怜又可爱,再也让人生不出一点怒气来。 王珵亦是如此,他紧抿着唇看了她半晌,终于还是泄了气,无奈的为她擦起眼泪。 “我担心坏了。”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李纯熙含着泪将他动作的手按在脸颊,亲昵的蹭了蹭,瞧着王珵眼中的怒意慢慢散去,她心里默默的摆了个胜利的姿势。 “既如此,珵送您回宫吧,昭狱不是什么好地方。” 王珵看出了她眼中略微的得意,想着她好歹是知道自己错了,决定放她一马,他假装没有看见,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 “何虎可有为难您?” 冷静下来的王珵终于有心情问起旁的事,他扫了眼李纯熙背着的宝剑与她衣摆上溅射状的血迹,眼中闪过了然。 李纯熙闻言摇了摇头。 “没有,”她语气有些低沉,“他对我向来很好。” 王珵多了解她,一眼看出了她的伤怀,也看出了这伤怀下的纠结,他耐心的听着李纯熙有些迷茫的话语。 “我在想,我们所做的没有错,而从他角度来说,他的选择也没有错,那造成今日不死不休局面的,到底是谁的错?” “您无须伤感,也无须纠结,很多时候我们所做的事,与善恶无关,而与自身选择有关,为这种事情纠结,是件找不到答案的事情,只会扰乱心神,得不偿失。” 昭狱中是寂静到令人不适的平静,王珵的声音身处其中,像是冲破夜幕的第一道光芒,充满着温煦柔和的力量。 李纯熙沉默一瞬,对他展颜一笑。 “思考这些没有结果的事是不可避免的,只希望到时我走进死胡同后,你还在我身边这样劝慰着我。” 王珵对这些暗藏情意的话向来不太会反应,他眼睫微颤,只道了四个字。 “珵一直在。” 重归于好的两个人身边又冒起了泡泡,二人时不时闲谈几句,气氛轻松的在寂静的昭狱中行走着,但越往前,却越听到些细微的嘈杂。 “什么人在昭狱前喧哗?” 李纯熙疑惑看去,便见得昭狱门外,有几个满身尘土不细看都看不出面容的男女,正跪在守卫面前,苦苦哀求着什么,走进几步,便有几句话传进她耳朵里。 “求您了,求您让我进去见祖父一面吧,求求您了……” 李纯熙眯着眼看着其中一名女子,有些迟疑。 “此人有些眼熟?但我何曾与这类人接触过?” 似乎是她的目光太有存在感,亦或者是她们一行人太显眼,几人朝他们看来,而李纯熙关注的那名女子一瞧见她,先是身形重重一颤,随即朝他们踉跄的扑了过来。 王珵迅速伸手挡在了李纯熙面前,那人脚步一滞,在离他们几步远时重重得跪了下来,朝着李纯熙连连扣起头来,声音是嘶喊太多导致的沙哑,却还是在努力央求着。 “长公主殿下,求您了,放过祖父吧,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可祖父为大康立了那么多功劳,求您向陛下求求情,饶他一命吧!求您了……” 说到最后,她无力的咳了几声,衰弱的软了身子,李纯熙从她虽满是尘土,却仍能看出当年华贵的衣衫,与她有些熟悉的身形,终于认出了此人。 “何铃?” “正是臣女,不,罪女,您……” 何铃抬起头来,李纯熙几乎不敢认出眼前这憔悴枯槁的人,是当年那个风华仅次于她的名门贵女。 “我记得阿耶下命赦罪了何虎孙代以下的人,而且你不是已经嫁人了么?为何如此?” 何铃凄然一笑,“顶着罪臣之后的人,又能有几个有陛下那般的仁厚呢?我早就被休弃了。” 她似是不想再说什么,只顶着一双仍能看出些美丽的眸子,恳求的看向李纯熙。 “当年之事错的太多,罪女如今不敢多求,只想一家人能团聚,就算活的再苦也值了。” 李纯熙眼中的怜悯慢慢散去,她慢慢蹲下身来,直视着何铃。 “你还是这么天真。”李纯熙语气莫名,垂着眸子静了片刻,她站起身来。 “我会通知人将阿耶的命令明明白白的传达,但我仅会做这些,因为那些因你们死去的人,早晚会让你明白自己的执迷不悟。” “殿下……殿下!” 何铃伸着手看着李纯熙被簇拥着走远,绝望的倒在了地上,但她很快就被何家幸存的族人扶了起来。 李纯熙在上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扶着她的王珵感受到了她手心握紧的力道,安抚性的迎上了她的目光。 “王珵,她已经很幸运了对么?” 王珵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何铃,他没有李纯熙的那种感性,扶着李纯熙坐进马车,他应道 “是的。” …… 心中怀着正事,李纯熙的惆怅不过一闪而逝,在回到大明宫时,她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我要向阿耶复命,还有些事要与他说,”李纯熙看着目光清和的王珵,“你若有事,就快些去吧。” 王珵早就想到皇帝能同意李纯熙去见何虎,定是有些必须的原因,他没有多言,告别之后目送李纯熙踏进宫门,他回身上马。 “我也是时候办正事了,是先猎大雁?还是先拟六礼?” 话中透着掩藏不住的喜悦,他策马离去。 李纯熙不知道他的小九九,她在迎上来的曹高良请安声中下了辇,匆匆问了句皇帝是不是一个人在,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急急踏进含光殿。 曹高良眉心一蹙,多年的宫廷经验让他挥退了众人,亲手掩紧殿门,他目光锐利的守在了门前。 这边李纯熙踏进殿门,在皇帝仔细观察她一圈的目光中请了安,然后走近了他,正色道 “儿不负父命,何虎现已伏诛。” 皇帝笑呵呵的点点李纯熙的眉心。 “私下里,就别这么正经,你倒是让阿耶愣了一下。” 李纯熙捂着额头嘿嘿笑着,忽的想到自己的正经来意,她敛下笑意,看向察觉到什么的皇帝,徐徐道来。 “……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所以据熙儿推测,还有那么一批没有与何虎同流,却同样心怀异心之人,暗藏在朝中。” 一口气道完何虎附耳对她说的话,李纯熙喝了口茶,而皇帝慢慢皱紧了眉。 “将死之人的话,大部分可以相信,而且他的话也解释了我的一些疑惑。” “当年穆清误食你的糕点中毒之事,我早有疑问,照何虎的性情来看,他不会做出这种阴毒中暗藏炫耀的事情。” 皇帝理着思路,继续道“还有你前往燕州时突厥追杀之事,正好与你当年预知幽州遭劫之事可以联系起来……” “何虎说他知晓此事,但绝对没有参与,这话也勉强可信,毕竟当年在徐家驻守燕州前,是他守着边疆安宁。” 李纯熙听着他的话,时不时点着头,在皇帝说完话后沉默思索时,接了他的话。 “燕州之事远比何虎叛乱好处理,防心一起,突厥不会那么容易突破玄甲军防线的。” “嗯,但没有千日防贼的,此时还需早早处理。” 皇帝眼中再次显现出些冷硬,他没了在与何虎交锋时的那种恍若似敌似友的心情,而是一种纯粹的杀意。 “勾结蛮夷,妄为汉人,他们只能有一个下场——死。” 第79章 舒和 追查内贼的事情自有人操心,李纯熙自觉能做的不多,干脆放飞自我,彻底回到了颓废堕落的长公主日常。 今日天光正好,李纯熙吸了口冷冽清爽的空气,秀气的鼻尖被冷空气冻得微微发红,她也毫不在意,将回帖交予下人送回王珵处,她笑眯眯的拢紧的披风,哈了口白气。 “可算等到你啦。” 这话却不是对任何人说的,李纯熙伸手接住苍茫天空落下的星星白点,眼中透着喜爱。 “今年来得迟,不过正好,现在我们也才能闲下来做些闲事呀。” 却原来这话是对着这场初落的雪花说的,她与王珵在燕州时就天马行空的交谈过“第一场雪我们要做什么”,今日终于能得偿所愿了。 “让我想想,说要做什么来着?”李纯熙语气轻松的点着指头,“要去别庄吃一场亲手做的烧烤、还要去鸣翠山狩猎、还有……” “要做的太多了。” 她看起来有些苦恼,但更多的还是快要溢出眼眶的欢喜,站了片刻,似是等的有些不耐烦,李纯熙垫着脚远眺着,一旁的容春无奈笑道 “殿下,您刚回帖,现在恐怕王郎君还没收到回帖,您还是回房等吧,外面冷。” 李纯熙一脸恍然,听话的转身往屋内走去,嘴上却还嘟嘟囔囔着什么。 “我现在恨不得他能长双翅膀飞过来,为什么他不能长双翅膀呢?” 容春几人露出笑的表情,又急忙捂住唇憋住了快要脱口而出的笑声,容春勉强忍下笑声,语气中还是有些笑意。 “殿下很久不说这样孩子气的话了,您今日这般欢喜,婢子们也高兴得很。” 李纯熙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她没回头,摆摆手说了句“很好很好”,踏进房门时,脸上些微的薄红显出了她的不好意思。。 “殿下,请用茶。” 脱了披风坐定的李纯熙接过茶盏,抿了几口,便靠着窗沿,赏起了雪景,浑身都透着惬意两个字。 一盏茶用罢,李纯熙正想着王珵应该快到了,目光中便看得月门走进几人。 “说曹操曹操到。” 李纯熙想站起身迎上去,在见到走进后为首之人丰腴美艳的身形后,挑起眉来,顿了顿,她依旧站起身,露出些笑迎了上去。 “郑贵妃。” 来人正是如今独掌后宫大权的郑贵妃,但她现在脸上并未平日沉浸宫廷多年养出的威严与从容,却是满脸愁容与急切,一见到李纯熙,干脆连眼泪也掉了起来。 “殿下,这件事您可一定要帮帮忙啊。” 她草草与李纯熙行了礼,便拉着李纯熙的衣袖开始哽咽起来,言辞也是断断续续的。 李纯熙听得云里雾里,又觉得在外面这样实在不好,在众宫女的劝慰下,二人坐进了屋内,郑贵妃终于有了些冷静,她看着气息愈发透着高贵的李纯熙,再想到她今日来为之所求之人,眼睛又是一酸。 “究竟是怎么了?” 李纯熙敲敲桌案,瞥了眼下得愈发大起来的雪,很好的将眼中的不耐掩盖住,看起来很有耐心的询问着。 郑贵妃听到这话,动作先是顿了顿,还是下定决心开了口。 “不敢欺瞒殿下,臣妾所求殿下之事,与舒和有关。” 舒和……李纯熙目光恍惚一瞬,脑海瞬间浮现出了舒和成亲时的事情。 如今回想,自己当日所做之事终究还是不理智的意气用事,但那时她为舒和好的心,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她的婚事是少有的让我不顺心的事情,”李纯熙敛眸撇着茶叶,没再多说什么,问出正题,“她怎么了?” 郑贵妃仔细瞧着李纯熙的神情,见她并没有什么不喜厌恶的神情,心中略松,但想到舒和如今的情况,擦了擦眼角。 “她产厄了!” 李纯熙瞬时皱紧了眉,待想到什么,又慢慢松开了眉。 “产厄凶险,却并非我能相助之事,贵妃又何必来求我。” “却不只于此,”郑贵妃解释起来,“是因为沈晁这个——这个小畜生!” 她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愤怒,李纯熙闻言微微眯起了眼。 “沈晁对她不好?” 这是她早就猜出的事情,但见郑贵妃的神情,可能事实远超她所料。 “这两个字不足沈晁对舒和的万分之一,您在舒和成亲没多久后便离了京,哪里知道舒和是怎么被这小畜生磋磨的。” 郑贵妃越说越气,眼泪也控制不住的往外流,她哽咽着向李纯熙道起了舒和的遭遇。 …… “……此子妄生为人。” 李纯熙重重放下茶盏,明丽的眉眼间染上些多年未见的暴戾,胸口也因为直冲脑门的怒火而起伏着。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样对待我李家的儿女?” 宠妾灭妻、从入门到如今依旧住在偏院、借着舒和的信任骗取了她的嫁妆、如今舒和生产,还不许请御医来看,让民间所谓的“名医”草草诊治,造成如今产厄的恶果。 “好啊,好啊。” 李纯熙气的笑出声来,又怒其不争的喝骂道 “她从前不是这幅性情,怎么如今却如此畏头畏尾的!抛出脸面同阿耶哭诉一番,难道阿耶会胳膊肘往外拐?” 郑贵妃擦着泪,闻言抬头看着就算生气也透着明艳的女子,苦笑起来。 “您是真真切切的天潢贵胄,有陛下太子殿下宠着,想来是不明白寻常女子的苦衷,以夫为天这四个字,是刻进天下女子骨子里的,舒和没您这份底气不说,竟还有份硬骨头,过得再苦,也非要撑着一口气不让我们瞧出她的苦衷,这又是何苦呢?” “何等愚蠢的想法。” 李纯熙盯着手中茶盏沉默片刻,冷笑一声。 “如今她被那小畜生关在偏僻的别院,她的忠心丫鬟九死一生给我报了信,可我又哪里能出的了宫,臣妾知道当年她寒了您的心,可,可念在您当年也对她颇有怜爱的份上,求您救她一命吧!” 郑贵妃说着,见李纯熙垂着眸不说话,情急之下便想起身朝她跪下,李纯熙的婢女不是蠢货,急忙拦住了,李纯熙听到动静,这才回过神来。 “贵妃不必如此。” 她说罢,便站起了身子,示意容春拿过披风,在宫婢的服侍下,她对郑贵妃安慰道 “她是个心地好的,就是跟错了人,往事不必多提,况当年我失明时,听得她也曾日日进宫在不远处对我请安,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李纯熙在郑贵妃感激期盼的目光中踏上坐辇,快速的往宫门走去,她烦躁的抹去打在脸上的雪花,敲着扶手问道 “女医可安排好了?” 手脚最快的斩冬恭声回道 “婢子已令其跟上仪仗。” 李纯熙嗯了一声,而被派去迎接王珵的盛秋此时也回到仪仗内。 “启禀殿下,婢子前去回帖之时,王郎君恰有件要紧事务需要处理,他让婢子先行回来与您告罪,说是片刻就到。” “这个时候偏不在。” 李纯熙深吸了口气,勉强压着自己的怒火,若是王珵在此,她肯定不会这么生气。 “算了,他有事也正常。”李纯熙自己劝慰了自己,又看向盛秋吩咐着。 “你不必离开了,派个人去告诉王珵,我去沈国公府了,若是不想到时多费力气哄我,还请让他快快前去接我。” 盛秋敏锐的察觉到了这话里的滔天大怒,一边思索着沈国公府里有什么能让这位祖宗这么生气,一边恭敬应声,退了下去。 …… 说话间,在李纯熙“快点”的命令下,马车呼啸着驶过了长安大道,稳稳的停在了沈国公府大门前。 用不着叫门,也没那个恭敬心思先递拜帖,李纯熙一个眼神,侍卫队便上前蛮力推开了正门。 她在行人惊异的目光中,被众星捧月的簇拥着踏进了沈国公府。 直到走进沈国公府的后院,沈国公才接到消息姗姗来迟,面对着没有通报便闯进家门的人,没有谁会有好脸色。 沈国公亦然,他向来和事佬般的微笑消失殆尽,冷冷挡在李纯熙面前,语气不善道 “殿下气势汹汹闯进臣府中,可是得了陛下御令,前来给老臣定罪抄家的?” 近些日子因为何虎之事,刑场上着实热闹了不少,但也没直接来问这话的吧。 李纯熙目光奇怪的看了眼沈国公,便见得还称得上是俊老头的沈国公,憔悴了不少。 他个明哲保身什么都不沾边的人,怎么也这幅似乎是担惊受怕的模样,这个想法不过一闪而过,李纯熙目前心中只有一件正事。 她同样冷冷的回道“沈国公贵子如此肆无忌惮的磋磨我皇家子嗣,可是也想学学前太尉的手段,想撬撬我大康的根基?” “皇家子嗣?”沈国公心神都被这四个字牵住了,没想到诚惶诚恐的告罪,他皱紧眉上前一步,眼中隐有急切,“舒和怎么了?” 奇了怪了,不问他的好儿子怎么了,倒下意识关心起舒和了?再说他作为这个家的主人,连这样的事都不清楚? 李纯熙心中奇怪愈深,但耳边传来盛秋“舒和郡主情况不妙”的低语,来不及深思,她匆忙丢下句话,便急急往舒和院中走去。 “您府中发生的事,竟还要来问我?” 沈国公听着这句话,脸色愈黑,他望了眼舒和的院子,也往李纯熙的方向走去。 第80章 杂 舒和的院子近在眼前,李纯熙耳边隐约的惨叫声也清晰的传到所有人耳中。 她脚步加快许多,却在院门口时猛的滞住了,原因便是几个坐在院门口嗑着瓜子,时不时指指院内嘲讽大笑的几名妇人。 她们见李纯熙一行人而来,迟疑一瞬,还是伸手拦向李纯熙,小心问道 “这位娘子若来找我们主母,还请过些时日再来,主母现今正在生产,不便见人。” 李纯熙顿时冷笑一声,这声冷笑让站在后面的一人猛然一颤,她抬起头,在看清李纯熙容貌那刻,双膝不由自主的软了下去,下跪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李纯熙也下意识看去,便见那名妇人抖得更加厉害,她颤颤巍巍的向前拜下,声音中伴着牙关打战的磕碰声开口了。 “恭迎曜华长公主殿下。” 此言一出,那几名妇人面露惊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扑通的下跪声连连响起。 李纯熙不会分给这些人眼神,但方才这几人对着舒和院内的笑容太刺眼了,她余光瞥了眼跟在她身后的沈国公,似笑非笑道 “沈国公日理万机,连自己府中之事都不知晓,不如在此站定,好好听听这几名妇人的言论?” 这话仿佛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但李纯熙的神色并非如此,她没等沈国公回话,直接摆摆手,仪仗内走出几人。 最先认出李纯熙的妇人看着那几人的容貌,回想起当年舒和成亲时做事最嚣张的赵嬷嬷,就是被这几人收拾的没能再站起来,她绝望瘫倒在地,目光无神的喃喃道 “命啊,早知今日……” 没人会在意她的悔恨,李纯熙看着在她面前躬身等待命令的几人,吩咐道 “可要用出你们的本事,让沈国公大人详详细细的知晓此事来龙去脉,明白么?” “是!” 李纯熙扯扯嘴角,甩袖踏进院门。 一踏进院门,李纯熙视野中的景物便如翻天覆地似得,彻底变了副模样,枯败的草木,破烂的道路,褪色的院墙,如此种种比比皆是。 “这能叫别院?比宫里的冷宫也相差不远了!” 繁夏嘴快,她愤愤然的话脱口而出,李纯熙没说什么,眼中怒意却愈加高涨,容春怕她气着自己,瞪了眼繁夏,又急忙宽慰着李纯熙。 “殿下莫气,方才婢子已让斩冬带着女医们冲进去了,想来如今女医已经开始动手了,您听,舒和郡主的哭喊声小了许多。” “万一是她已经快不行了呢?” 李纯熙脱口而出自己的忧虑,又急急“呸呸”了两声,此时正门已到,她没再多说,跨过门槛冲了进去。 眼前是急切却有序的宫女们走进走出,她看着迎上来的斩冬问道 “如何了?” “启禀殿下,婢子们刚来时舒和郡主就已经……快要不行了,如今女医上手,血虽快止住了,但人眼神已经散了大半。” 李纯熙呼吸顿了一瞬,她睁大眼看向屏风后的内室,耳边的惨呼声已经变为许久才出声一次。 “不行,这可不行。” 李纯熙目光有些无措,沉默片刻,她咬牙就想往内室走去,容春几人顾不得什么,急忙拦住。 “殿下,您还未成亲,不能去见女子生产啊!” “我难道不知道这个规矩?”李纯熙急的一跺脚,她眼眶发红,目光却不容置疑,“事急从权,不许拦我。” 李纯熙的决定无人敢违,容春几人咬咬牙,也跟着李纯熙冲了进去。 …… 舒和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 纵使耳边响着急切的安抚声,身上的痛意也散了大半,可她已经没了生下这个孩子的勇气,更没了那种强撑一口气的骄傲。 真累啊,真累啊,走马灯在眼前转动着,上面自己有发自内心的笑的场景屈指可数,更多的,都是些不愿回忆,不愿想起的苦涩。 恍惚间,她忽的看到一个纵使在自己惨淡阴沉的回忆中,也明艳的如同骄阳一般的人影。 “表姐……” 她的眼角沁出泪来,嘴角却慢慢浮现出一抹笑来,最后能回忆起的是带给她温暖的人,也算是将死时最欣慰的一件事了。 舒和目光中的神采渐渐消失,正当此时,她耳边忽然出现一声好听的呼声,随即手掌也被一双细嫩的手紧紧握住。 “舒和,你睁开眼看看表姐,表姐在呢!” 李纯熙握紧舒和的手,听到她微不可见的喊了声自己,急忙应答,便见舒和眼睫一颤,勉强睁开了眼,涣散的目光迟疑的盯着自己。 “表姐?” 虽是疑问,但舒和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眼里也多了些神采,女医见缝插针的往她嘴中塞了片参片。 舒和没再把参片吐出,她勉力反握了李纯熙一下,李纯熙眼泪终于没能忍住,她掩饰性的给了舒和一个笑。 “表,表姐,”舒和似是笑了笑,口齿含糊着继续说道“舒和,舒和过得,过得好苦啊……” “表姐知道,表姐知道,”李纯熙哭腔已经压不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你得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表姐还有礼物要送给他呢。” 她没提舒和,是因为女医之前就对她说,舒和已经存了死志,李纯熙只好用孩子来让舒和提起气来。 但舒和听了这话,表情更加痛苦起来,她颤着眼睫看向李纯熙。 “表姐,你不知道……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李纯熙以为她是觉得这孩子留着沈晁的一半血而感到恶心。 “不论如何,这孩子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这是你的血亲。” 见舒和还是慢慢摇着头,她语气重了不少。 “舒和,你不能这么自私,你知不知道是郑贵妃求着我来救你的,又知不知道我这一路而来得罪了多少人,你不是最重恩情的人么,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好好报答我们的么?李家的儿女没有言而无信的,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这话一个字比一个字重,连容春眼中都隐约浮现不赞同,而舒和没有说话,片刻,她放开李纯熙的手,握紧生产所用的布条,痛呼出声。 “对,郡主,就是这样,跟着臣女的命令用力,孩子的头马上就能看到了!” 女医激动出声,李纯熙泄力的一软身子,容春急忙扶住她,沉重的脸上终于带上了笑意。 “殿下,郡主有精神了!” 李纯熙眉眼间满是心神过耗的疲惫,但听着舒和渐渐有力起来的痛呼,她放松一笑。 “是啊。” 事情步入正轨,李纯熙阖眸养神片刻,终于有心情观察起周围来。 视线大概的撇过一圈,她正想着等舒和产后如何安排,目光便忽的瞥见了舒和生产的位置。 李纯熙呼吸猛的一滞。 …… 伴着“哇”的一道哭声,李纯熙嘴上准确的下达着命令,目光却还在恍惚着,她看了眼力竭昏过去的舒和,看都没看哭声响彻天际的孩子,慢慢晃了出去。 此时才接到消息的沈晁姗姗来迟,二人打了个照面,他一时没认出来李纯熙,目光惊艳的紧盯着她,斩冬皱眉刚想出手,便见得门外再次快步走进一人。 啪的一声耳光响,沈晁捂着左脸不可置信的看向来人。 “父亲,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孽畜,孽畜!” 沈国公气的满脸通红,再起抬起手来,似乎是想给沈晁人生第一次挨打来个双头彩,李纯熙不想看这场闹剧,她还满脑子震惊着呢。 “本宫就不多打扰沈国公管教贵子了,而舒和则暂居本宫别庄,这桩事等舒和身体好些,本宫会请阿耶出面解决。” 李纯熙说罢,想起盛秋方才来传的“王郎君此时正在沈国公府外等待”的消息,脚步轻飘飘晃了出去。 …… 王珵此时正站在李纯熙仪仗前,时不时往沈国公府里看一眼,眉心微蹙。 “沈国公府不过一个舒和郡主能让她动一动心神,产厄之事三分人事七分天命,也不值得她情绪那样大啊。” 他想着李纯熙派人送来的口信,越想越担心李纯熙会不会把自己气着。 “还是进去看看吧。” 似乎是心有灵犀,他脚步刚一动,便见得府内出现了洋洋洒洒的一批人,为首的女子明丽张扬,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王珵一见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笑,他迎上去伸出手来,温柔笑道 “殿下。” 李纯熙咬着唇将手放在王珵手心没有说话,她就这么沉默到马车开始行驶。 王珵一直在关注着她的神情,见她虽隐有怒火,却没他预想的那么激烈,可她这样的沉默也不太多见,他沏好一杯茶,轻轻推向李纯熙。 “舒和郡主可脱离险境了?” 李纯熙呆呆的盯着王珵的动作,见他发问,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母子平安。” 王珵愈发觉得她奇怪了,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后,见李纯熙慢慢回过神来,他斟酌发问。 “殿下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这话戳到了李纯熙的点,满脑子都是挥之不去的让她恐惧的场景,她难得示弱的主动扑进王珵怀里。 王珵正因为她的主动而勾起些笑来时,她的下句话成功让他神情裂了。 “王珵,我们不生孩子好不好。” 第81章 往事 “王珵,我们不生孩子好不好。” “……” 王珵此时的表情足以用古怪二字形容,他默然片刻,在李纯熙有些紧张的目光中开口了。 “殿下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问出的话不是李纯熙预想的那样,让她略略放松,但要提起原因,她现在说起来还有些心惊肉跳,不由抓紧了王珵的衣襟。 “我……我看到了舒和生产的模样。” 王珵对此表示沉默,眼神却是鼓励温和的,李纯熙看着王珵的脸洗着脑袋,慢慢说道 “简直要把她劈成两半似得,我不敢想象自己也要变成那副模样。” 她丧气的撇下嘴。 “战场上的我也不是没见过,我也知道女子绵延子嗣是天经地义的,可这事要真发生在我身上,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她眼中满是对自己的厌弃与恐惧清晰的暴露在王珵眼底,紧抓着他衣襟的手握得骨节都有些发白。 她是真的害怕,他这样想到。 王珵在李纯熙陷在自己思绪里时,沉默了一盏茶,这一盏茶的时间里他究竟想了什么,这时间无人知晓,能被知晓的,是他打破沉寂的话。 “好。” 他温柔不失坚定的掰开李纯熙的手,目含心疼的帮她揉着手心被指甲掐出来的印痕。 李纯熙还懵着没反应过来,难得傻傻的道出了一个单音节。 “啊?” 王珵笑意更甚,伸手帮李纯熙理正歪掉的簪子,随即极其自然的双手捧起她的小脑袋,凑近她与她对视着,一双对着她永远如一潭春水般的桃花眼里,如今是安慰中不失郑重的意味。 “珵答应您,我们不要孩子。” 不知怎的,李纯熙的眼中瞬间漫上泪来,嘴角开合几次,竟不知该说什么。 “您无须觉得愧疚,孩子也并非女子存在的意义。” 这下摇摇欲坠的眼泪是彻底掉下来了,蒙上一层水光的银灰色眸子比平日的澄澈明耀更添上一层朦胧的美感。 王珵爱极了此时的这双眼睛,但他更不想让她流泪,想了想,他继续道 “您不喜欢,珵同样没有把握教出一个好孩子,不生反而省去许多麻烦,不是么?” 李纯熙知道他是在哄她,他在年少时就能教会自己感同身受的道理,又怎么可能没有把握呢? 于是她眼泪流的更凶,王珵实在是对她的眼泪抵挡不能,情急之下,他道出了自己本想藏在心里的小心思。 “珵其实也不太想有个孩子分出您的注意力。” 他声音越说越低,李纯熙的哭声也慢慢小了下来,她眉梢下意识的微挑,看着王珵眼神游移的道出下文。 “您停留在珵身上的目光已经够少了。” “哪有,”李纯熙不会承认这句话,她的话脱口而出,“我每天想你的次数都超过阿耶他们了,你还不知足?” 王珵噌的红了耳根,“啊,那,那就好。” 李纯熙盯着他泛着红晕更显俊秀的脸半晌,忽的笑出了声,王珵红着脸瞥她一眼,见她眼角还有泪痕,忍着羞涩帮她擦净眼角。 “别哭了,”他边擦还边唠叨着,“这件事于旁人而言是桩大事,但于我并不算重要,况您不愿意,珵更不会强求。” 李纯熙明白了他的认真,心中软成了一滩,听到他的后言,她微微垂眸。 “若是人言可畏呢?” 王珵轻笑一声,趁着李纯熙如今正乖顺的时候,胆大包天的捏捏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在她恼火抬头时,不急不忙的道 “这话可不该从您嘴里说出,”他语气有些揶揄,“您的脾气天下皆知,珵早就做好准备了。” 肆意张扬的长公主脸一红,别扭的哼了一声,似是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她也伸出手,狠狠揉着王珵的脸,在他的告饶声下,勉强放过了他。 被眼泪洗过更显清澈的眸子正熠熠生辉,王珵就这样笑看着她,李纯熙只觉这目光里蕴藏的东西让她浑身不自在。 “看什么看。”她坐立不安一瞬,不甘示弱的扬起眉。 王珵摇头笑笑,“只是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觉得很开心。” “什么事?” 李纯熙看着王珵笑意加深的眼神便觉不妙,但话一出口就是覆水难收,她眉心微跳着听到王珵悠悠道 “生子之事您能同珵诉说,珵难道不该高兴?” “!” 王珵站在大街上看着飞驰而去的马车,揉揉鼻子。 “又生气了。” 虽是这样说,他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李纯熙恼羞时的神采飞扬,足以让他回味许久。 …… 而李纯熙直到第二日还没能缓过来,王珵那句话像把烈火烧的她浑身不自在,坐在菱花镜前,她突然气哼哼道 “登徒子!” 突然的声音吓得容春手上一抖,凭着多年的经验才没能勾到她的头发,但以防万一,她还是急忙问道 “殿下可扯到了?” 李纯熙摆摆手,容春这才松了口气,笑问道 “您是在说王郎君?” 见李纯熙不置可否的样子,她瞧了周围一圈,除了四个大丫鬟与一个主子之外并无旁人,她想了想,开了口。 “您别怨婢子多话,要婢子看来,您与王郎君的事就差揭开这层纸,虽不知您与他私下说了什么得出此言,但您日后私下里放宽些规矩也未尝不可。” “放什么规矩,”李纯熙明显是在认真听着她的话,嘴上还是别扭着,“没放规矩他就敢这样狎昵,放了还得了?” 狎昵……容春莫名觉得自己想打一个饱嗝,但她还没吃早膳啊,况这话她也不能接,为李纯熙挽好最后一缕发丝,她恭声道 “陛下传来信,让您过去用早膳呢。” 李纯熙当然不会拒绝。 …… “阿耶!” 含光殿冲进一个亮丽的身影,绯红襦裙与金饰完美的融合,贵气又明艳,皇帝笑着对她招招手。 “小太阳快来,有你爱吃的七返膏。” “哎。” 李纯熙笑眯眯的应了声,在曹高良的亲手服侍下坐到了离皇帝最近的位置。 距离皇帝受伤已有月余,李纯熙虽日日与他相见,但因为皇帝事务太多,不是在见大臣就是在埋头处理政务,她不好打扰,只能远远一观。 今日可以算是第一次接触这么近,她逮到机会仔细观察皇帝半晌,随即有些迟疑道 “阿耶好像瘦了很多。” 为了征求意见,她还求助性的看向了可以说同皇帝形影不离的曹高良。 曹高良面有迟疑,李纯熙看不到皇帝在她背后看向自己的威胁眼神,可…… “殿下好眼力,陛下确实瘦了许多。” 他只这么应和着,没敢仔细说出皇帝如今每日还要往身上包裹布条,才能勉强撑起衣服。 可就这样浅显的话,已经足够李纯熙担心了,她刷的回头,看到了皇帝警告曹高良的眼神,皇帝虽急忙掩藏,却也足以让她尽收眼底。 心中忧虑更甚,她皱着眉就想上手,皇帝急忙拦住。 “你这是做什么,没大没小的,出宫几年忘了规矩不成?” 这话是他故意说得这么重,但李纯熙怎么可能会怂,她抿着唇坚定的同皇帝对峙着。 皇帝没有办法,松了力道,她却没胜利的得意,手指微颤的摸上皇帝的手臂,随即眉梢一挑。 “你看,就只是瘦了一点而已。” 皇帝笑呵呵的拍拍自己的手臂,发出沉闷的响声,曹高良睁大眼就想拦住,而李纯熙则更快一步。 “不许这样拍。” 她孩子气的嘟起嘴,皇帝豪气应下,李纯熙这才有了点笑,将手离开皇帝的手臂,语气轻松不少。 “阿耶的手臂很紧实呢,就是有点硬,是我担心太过了。” 皇帝笑意微不可见的一滞,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想为李纯熙夹一块七返膏,但拿起筷子后又慢慢放下,曹高良识趣上场。 看着李纯熙并未发觉,只等着他开口,皇帝笑意深了些。 “今日要出宫?” 李纯熙咽下食物,乖乖的嗯了一声,她没把舒和的事告知皇帝,当年皇帝知晓舒和嫁人时的激烈反应还历历在目,她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但皇帝是什么人,能隐忍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可能不知晓长安发生的事。 “是为了舒和?” 李纯熙动作一滞,她抬眼看了眼皇帝,见他眼神虽有些阴沉,却无多大怒火,心下微松。 “正是呢,她如今暂住我的别庄,方才斩冬来报,说舒和刚醒就急着找我有事说,便打算一会出宫。” 皇帝沉默起来,李纯熙歪了歪头。 “看您的样子似乎有什么话不好说?”她亲昵的笑道“同熙儿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就是因为是你,才不想让你知道。” 皇帝叹了口气,“舒和确实是个可怜孩子,她如今定是知道了那些破事,因为信任你要与你诉说,可那些事又怎么可能是能听的?” 李纯熙福至心灵的道出皇帝当年的话。 “您曾说过‘有其母必有其女’,难道……” 皇帝深皱着眉点了点头,又有些气愤起来。 “他沈家的人是什么绝世好男人?堂堂的天潢贵胄,就这么挨个败在这父子二人身上了?” 李纯熙眸子渐渐睁大。 第82章 善果 “郡主正在里面等您呢。” 被李纯熙安排留在别庄的繁夏恭敬福身,话罢便看到一抹绯色的衣角从眼前拂过,她拍拍裙角直起身,用肩膀靠了靠容春。 “殿下看起来心情不好?” 容春嗯了一声,她贴心的掩好门扇,同繁夏当起了守门神,任谁也没法从她正经的脸上猜出她在说什么。 “自从陛下那里出来,脸色就不好看了。” “那可能是有什么正经事。”繁夏没再深究这事,揉揉青黑的眼袋,说起了她的经历,“舒和郡主看来过得是真的不好,就我在她身边服侍的这一夜,她惊醒了不知多少回。” “这是没法的事,你可有好好安慰郡主?” “就是这事让我有些奇怪。” 繁夏说到这里,左右看了一圈,凑近容春咬起了耳朵。 “郡主第一次惊醒的时候我急忙过去看,她第一句话不是什么客气话,反而直接揪着我的手腕,问我‘你听到我说什么了么’?” 容春皱起眉,在宫廷中长大的人,最忌讳的就是知道太多,而这话的意思,也不得不让人提起精神,她侧侧头。 “你没承认吧?” “我又不傻!” 繁夏被她话里的质疑气到了,她翻个白眼,又贼偷偷的继续道 “不过我还真的听到了些什么,但都是零零碎碎的,什么‘恶心’,‘奸夫’,”她一拍脑门,“郡主还喊了会娘亲,最奇怪的,她竟然还骂了沈国公。” 容春越听越觉得不对,莫名的回头看了眼沉寂的房门,她对着繁夏摇摇头。 “快别说了,我觉得殿下心情不好可能也和这些有点关系,若真是件脏事,你还是老实的把这些东西都忘了。” 繁夏虽有些不明所以,但她对容春的话是不会质疑的,俏皮的做了个封住嘴巴的姿势,在容春轻笑的表情中,两人尽职的守在门口。 门外的气氛是一种谈论八卦的轻松,而门内的气氛,则是真正深陷其中的沉重。 “是表姐么?” 李纯熙刚踏进房门,便听得内室传来舒和微微拔高的声音,她下意识扯了扯嘴角,又在瞬间耷拉下去。 绕过屏风,侍女们早已拉高珠帘,在李纯熙走进内室后,珠帘被放下的清脆碰撞声,让李纯熙眉心稍松。 她将视线定在内室唯一的拔步床上,舒和正靠在靠枕上,眼中满是欢喜的看着自己。 “舒和。” 舒和笑着应声,又有些歉意的告罪,“怨舒和不能向您请安了,请表姐恕罪。” “客气什么。” 李纯熙站在舒和床前,侍女迅速搬来椅子,她从容坐下,瞧着舒和的脸色虽还很苍白,但已稍有了些血色,她点点头,想到什么,环顾一周,疑问道 “孩子呢?” 几乎是瞬间,舒和强撑的笑意消失殆尽,她疲惫地揉揉眉心,声音低沉。 “奶娘带着,我现在不想看到他。” 李纯熙沉默的面前看着卸下面具的人,这才是如今真实的舒和郡主,一个被命运磋磨殆尽的可怜女人。 李纯熙突然厌了此时生疏的说话方式,决定开门见山,摆摆手,侍女们识趣的蜂拥而下。 听到动静,舒和抬了抬眼,便撞入了李纯熙明耀的眸子中,二人就这么沉默的对视片刻,舒和忽的凄然一笑。 “您知道了?” “知道了大概,”李纯熙脸色着实不好看,却不是对舒和而去,默了默,她继续道“但我们终究是局外人,事情真相究竟如何,看你愿不愿对我说了。” 舒和轻笑出声,放在此时此刻,确实有些不正常,她看着李纯熙漫上担心的眼神,反而对她安慰一笑。 “舒和当然不会瞒您,但……”她喉间哽咽一瞬,又勉强压了下去,“要说的事情太多了,先说说您知道什么呢?” 李纯熙明白舒和骨子里那份倔强,她垂下眸子无视过舒和眼底的泪光,尽力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诉说起来。 “世间皆传当年平昭姑母与其驸马之事,是驸马变了心,在外养了外室,后被阿耶处死,但实际——” 她声音忽的一顿,有些恼烦的揉起了眉心,有种不忍再说下去的意味,舒和明白这种意味,她嘴角笑意添了些嘲讽。 “但实际,是娘亲同沈国公私下有了首尾,父亲气不过,但皇家威严难违,便泄愤的在外面养了外室,后来娘亲撞见父亲与外室,逼问之下父亲不小心透露出此事,陛下为了皇家尊严,只能盖棺定论了父亲的罪,仓促处死他,对不对?” 李纯熙张了张唇,终究还是没出声,而接下来舒和的话中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哭音。 “因为娘亲与沈国公之事,我是不是也曾被怀疑过并非父亲的血脉呢?”她声音变得有些缥缈,“原来我从出生起,就已经开始不幸了。” 这下李纯熙沉默不了了,她蹙着眉看向舒和。 “平昭姑母的驸马相当于入赘,而你的姓氏就决定你的血脉,只要你是平昭姑母所出的,就不需要为这种问题纠结,退一万步来说,据我们所知,平昭姑母与沈国公来往之时,你早已出生了,何必杞人忧天呢?” 这话音刚落,舒和就猛的抬眼脱口而出“可若我真的是沈国公的女儿呢?” 李纯熙怔住了,她上句话的后半句,本是劝慰的意思,完全没把这个可能放在心里,而此时搭配上舒和的神色,这句话完全可以当做肯定来看。 可若是真的,联系到她嫁的人家……李纯熙忽然有了种干呕的冲动。 为了舒和的感受她勉强忍住了,可舒和的反应却是明明白白,话刚说罢,便恨声咒骂了一句“恶心”。 李纯熙这下终于知道舒和生产时重复的那些“恶心”是什么意思了,可现下不是惊讶的时候。 她上前拍着干呕起来的舒和,在舒和看不到的角度里,悲伤的表情控制不住的漫上脸颊,她的表妹,怎么这么命苦,怎么…… 在李纯熙满心乱絮的时候,舒和缓了过来,她扶着床沿直起身,深呼吸一口,瞧见李纯熙眼里控制不住的水光,她又是一笑,不过这笑确实纯粹的微笑。 “污了您的耳朵了。” “怎么会,而且你同我说出这些,心情也会好些。” 李纯熙侧过头压下眼泪,然后回头对着舒和笑了笑,这笑让舒和眼底深藏的疯狂与厌弃散了些许,她帮李纯熙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袖。。 “不过您不必这样,老天爷还不算是彻底绝我,”她自嘲一笑,“我虽是沈国公亲女,沈晁却并非。” 大惊大喜之下的李纯熙此时已经没什么心劲反应了,她继续做起了倾听者。 “方才您说,娘亲与他有首尾之时,我已出生,这是错的,娘亲当年率兵随祖父起义时,身边的随行官,就是沈国公。” “可他们年岁相差太大,”说到这里,舒和古怪一笑,“就像我与沈晁一般,但娘亲比我幸运,亦或是不幸,那就是祖父强硬地打散了这对鸳鸯。” “后来二人重新勾结在一起,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告知娘亲他这些年为了娘亲一直守身如玉,沈晁不过是他娘亲与侍卫私通之子,嗤,戴了顶绿帽子,还这么得意。” 李纯熙这下有些明白了为何沈晁如此不成器,以及当年沈韫玉所说她家后院乱到全城皆知的地步,但即便如此,她摇了摇头。 “那也不该如此,有些人是无辜的。” “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怜悯,若是有,他就不会在知晓我身份的情况下,眼睁睁的看着我嫁进沈府,并在我受磋磨之时,连援手都没有伸过。” “虎毒尚且不食子,”李纯熙努力压制着怒意,“所有人都没料到,沈国公竟是如此之人。” “在我已经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假惺惺的出场了,一副慈父的模样告知了我一切,以为我会理解他?” 舒和眼中再无从前的一点天真,被磨砺出来的硬骨中,此时只有恨意,她扯扯嘴角,看向李纯熙。 “是舒和不好,让您听了这么多糟心事。” “方才就说过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是是,”李纯熙语气略微的怒意并未让舒和提心,反而让她更放松了些,她此时眼中闪烁着些奇怪的快意,“投桃报李,舒和也要回报些东西给您。” “你日后能好好的生活下去,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回报了。” 李纯熙顺口回道,她抬眼看向舒和,才发觉了舒和的正经,她微微皱眉。 “你说,表姐听着呢。” 舒和笑了笑,凑近了李纯熙耳语道 “沈国公勾结突厥人。” “你说什么!” 李纯熙的反应在舒和看来是正常的,她没有发觉李纯熙心中真正的惊涛骇浪。 幽州之事已经拖了太久了,而朝中隐藏着这么一把吃里扒外的暗箭,也是一患,李纯熙瞬间扫去感性,正色的听起了舒和的话。 “……就是这样,他为了博取我的原谅,透出了这么些东西,我凭着他一时愧疚产生的信任,把这些消息都挖出来了。” 在家国面前,常人都会为此付出努力,作为皇家的子嗣,舒和绝不会比旁人差,她释然的叹了口气,靠在了靠枕上。 李纯熙抿紧了唇,“我要快点告诉阿耶才是。”说着,她就起了身,瞥到心力憔悴的舒和,她迟疑一瞬。 “是要快些告知陛下,您快去吧。” 舒和对着她温柔一笑,恍惚间,李纯熙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会脸红着喊自己表姐的爽朗姑娘。 她知晓舒和现在已经有些不正常了,但心病难治,她只能这么无力的问一句。 “舒和,你会好起来的,对么?” 舒和一愣,随即轻轻笑了起来。 “表姐,我虽不如你,但我也流着李家的血脉。” 姓氏是一种荣耀,李纯熙明白这句话蕴含的力量,她回以舒和一笑,眼中是舒和阔别多年的欣赏。 “很好。” 李纯熙映着日光离开。 第83章 动手 “怎么了,急匆匆的。” 皇帝从奏折堆中探出视线,看着李纯熙小步跑近的身影,正亲昵笑骂着,待看到她有正事要说的神情,敛下了笑意。 曹高良识趣的躬身退下,带走了含光殿的侍卫侍女们,皇帝摆手示意李纯熙上前,目光慎重中仍带着柔和。 “可发生了什么事?” “是有些意料之外的事,却也算得上是件好事。” 李纯熙心不在焉的被皇帝拉到椅子上,灌了一盏茶才定了神,回望皇帝耐心倾听的目光,她理清思绪,将舒和之事细细道来。 “……舒和就是这么同我说的,阿耶,就是这些了。” 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气,没在李纯熙面前表现出什么狰狞的一面。 “转来转去,最后竟是他在作祟,当真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捣鬼啊。” 李纯熙转着手上的茶盏,感觉凉了些,便递给了皇帝,“阿耶别生气,如今他既已露出马脚,快些查清事情才是应该做的。” “这阿耶明白,”皇帝喝了一口女儿亲手递来的茶,压了压火气,笑着看向李纯熙,“小太阳,这件事又是你帮了大忙。” “这算哪门子帮忙,不过是转达些话而已。” 李纯熙失笑摇头,又想到了这件事真正的功臣。 “阿耶,若最后的暗箭真是沈国公,那舒和功劳不浅,您可一定要帮帮她。” “这也不用你提醒,”皇帝刮了刮李纯熙的鼻间,佯怒道“就算没舒和帮忙,难道阿耶就会袖手旁观?” 李纯熙嘿嘿一笑,“阿耶当然不会,阿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皇帝勉力压下上扬的嘴角,揶揄的看着满眼崇敬的女儿,“不是王珵么?” “阿耶!” 李纯熙脸颊漫上飞霞,不满抗议之后,她娇气的生起了气,红着脸就冲出了含光殿。 进殿候命的曹高良脸上还有着送走李纯熙的笑意,但在听到皇帝冷酷低沉的命令后,他领命肃容退下。 “唤……几人进宫。” …… 听到已经查清的消息,李纯熙眼中略有吃惊,暗自思忖片刻后,她轻笑着将水壶放下。 “本以为玄甲军回驻燕州,阿耶的力量也被何虎摧残了大半,如今看来,阿耶的后手还多着呢。” “倒也不错。” 李纯熙摆弄着王珵刚送来的牡丹,没太把这事放进心里,她与皇帝再怎么亲密,一些原则性的东西却也是不能多碰的。 想起什么,她从花堆中抬起头,“可说了什么时候出手么?” 亲自来报告消息的曹高良恭声回道 “陛下未曾细说,但照奴婢来看,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李纯熙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曹高良明白她的意思,笑呵呵的再次躬身。 “这也是您问,奴婢才敢妄言的,旁人若问起,奴婢若透露一个字,管叫奴婢——”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客气话了,”李纯熙好笑的打断了曹高良的赌誓,“阿耶离不了您的服侍,您快些回去吧,就说我知道了。” 曹高良笑眯眯的应下,慢慢的退了出去,沉默许久的容春看了看站在原地发起愣的李纯熙,小声喊了两声。 “殿下,殿下?” “嗯?嗯。” 李纯熙回神,她垂眸看着正娇艳预放的花儿,伸出手摘掉了……旁边宫女种植的一朵花,朝容春伸过手去,容春急忙恭敬接过。 “送到舒和那边去,把动手时日告诉她,问她有什么打算,去吧。” “婢子听命。” 容春小声的退了下去,李纯熙又开始盯着花盆了。 “王珵这些时日在做什么?” 这事整日在王宅来去的盛秋知道得多,她理了理思路,福身道 “王郎君这些日子经常不在城中,婢子去送您吩咐的东西时,经常见王郎君风尘仆仆的模样。” “不在城中?”李纯熙这下有些惊讶了,“冯远道一流放,尚书这个位置就要在他与左侍郎中选择了,他虽功多,左侍郎资历也不逞相让,他怎么敢这么松懈?” “这个……婢子不知。” 李纯熙摆手让盛秋起来,自己蹙着眉自语起来。 “这些时日光顾着在阿耶身边打转了,细细想来,他也有躲我的意思,躲什么?” 越想越觉得王珵就是在躲她,李纯熙被自己的想法给气到了,泄愤的揪了花盆里的一朵牡丹,可没到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心疼了。 正当她心疼的摆弄着花儿的时候,容春已经效率满满的回了宫。 “郡主未曾多说什么,只提了一个要求。” 李纯熙头也不抬,“什么要求?” “她祈求您在抓捕沈国公时,带她前去。” 这一个要求就顶了许多话了,李纯熙嘶了一声,又是一个不小心,另一朵开着的牡丹就这么离了花枝。 “我的花。” 李纯熙欲哭无泪的看着被自己摧残的花枝,泄了半晌气,无力的问着话。 “别说我前去已经于理不合,她好好的又去做什么?白白惹了一腔难受。” 容春细思了舒和说话时的神情,斟酌道 “婢子看郡主的神情,像是深思熟虑后的,”她默了默,“当年舒和郡主的脾气,婢子有所耳闻,若您到时不带她,她也会想方设法前去的。” “胡闹。” 李纯熙烦躁的挠了挠脸颊,还是应下了这桩麻烦事,去书房整理思路时,还不忘指指王珵送的花。 “派人给我养好了,”转身时还嘟囔一句,“还等着跟他一起赏花呢。” …… 动手当天,李纯熙的马车停在了别庄门口,一名披着遮盖全身的黑披风的女子被容春小心扶上马车,她坐进马车后,还不忘对容春道谢。 “多谢容春姐姐。” 容春恭敬笑道“郡主客气了。” 那人放下帽子,对沉默看着她的李纯熙矮了矮头。 “表姐。” 李纯熙回她一个微笑,“舒和。” 此人正是舒和,她这些时日被长乐宫络绎不绝送来的补品养的有了些肉,虽仍有些憔悴,精神好了许多。 李纯熙仔细观察她半晌,终于放了心,“你并未违背你的话。” “舒和别的不敢说,说到做到这一点我绝不会令您失望。” 舒和笑着扶了扶发簪,她今日化了淡妆,不细看她眼神中疲惫厌倦的话,也是个风姿绰约的美娇娘。 李纯熙没有多说,她抬抬下巴指向案几上的托盘,上面盘旋着的五爪金龙威风十足。 “这是我求了阿耶许久才得来的手令,并不是要得你什么感谢,只望你见他一面,了了心结就好。” 舒和衣袖下的双手动了动,斩冬敏锐的看了过去,不着痕迹的眯着眼观察起了舒和。 舒和没察觉斩冬的眼神,她温顺的应声,马车里就这么沉默下来。 直到行至皇帝任命的首行官员队伍前,李纯熙静坐的眸子才缓缓睁了开来,她直起身准备下马车,还不忘与舒和说着话。 “沈国公勾通突厥之事传出去不好,阿耶下命不许太多人知道,所以竟连我都不知晓抓捕官员是谁,你且隐藏在我身后。” 舒和自然听话的点头,李纯熙满意一笑,熟练的将手往马车口一搭,便觉手感陌生又熟悉,她挑眉蹭的望了过去,便望进了一汪春水。 眉眼清隽气势却深沉的青年微微握紧手中的柔荑,对着马车上明艳贵气的姑娘正微微笑着,从任意角度看去,都是一副再唯美不过的画面。 “殿下。” 王珵看着李纯熙惊喜的神色,笑意加深许多,扶着李纯熙下了马车,他就这么看着她有些兴奋的抓住他的袖子。 “王珵?你怎么在这里?” 她往王珵左右看了看,在看到一队列阵以待的禁卫军时,清咳了一声,立马恢复了她长公主应有的镇定威严。 王珵看着她这一系列的神情变化,不舍却坚定的松开了她的手,抬了抬腰上佩戴的长剑。 “珵是负责抓捕沈国公归案的主官员。” 李纯熙在他开口时便同样料想到这个可能,在王珵肯定的话后,她鼓励的看着他。 “这样的差事能交给你,看来阿耶对你很信任,王侍郎了不起呀。” 她的夸奖王珵向来受不住,他以手握拳掩住上扬的唇角,二人这么交谈着走远,明明是严肃的场景,却硬生生被这两个人弄出了温馨的气氛。 但该正经的时候是不能掉链子的。 沈国公府前,王珵第一次在李纯熙面前展现了同样属于他的另一面,冰冷,理智,高高在上,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王珵。 什么模样都让她喜欢啊,李纯熙着迷的看着王珵,在王珵疑惑看来的视线中,她急忙掩下痴迷,王珵没发觉什么,对李纯熙示意道 “殿下,顺利完成计划,沈国公已然伏法,您可要去见见?” “当然要见,今日就是为了见他的。” 看了眼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舒和,李纯熙肯定的点了点头,王珵用一种看透一切的眼神看了眼披着披风的女子,收回视线带起了路。 见面之后,李纯熙并不想听沈国公的狡辩,她让出了身后的舒和。 在舒和露出面容,沈国公开始震惊起来后,李纯熙垂着眼睫与王珵让出位置,以防万一的站在后面,沉默起来。 可沉默没超过一刻,在舒和说了什么后,她面露坚定,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狠狠的对着自己的小指切下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舒和忍着十指连心的痛楚,咬牙看向已经没法反应的沈国公,句句泣血似得,一字一字重重道 “生而不养,断指可还!” 第84章 腊八 “殿下,殿下?” 没有回应,王珵隐有担忧的注视着对面自上了马车就没再说话的李纯熙,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纯熙。” 不知是手上的触感还是这声温柔的称呼,李纯熙目光动了动,回望向王珵,嘴角抿着些委屈与愧疚。 “王珵,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做,”说着说着,就带出些哭音来,“我是不是不该让她来的,她断了指,以后要如何面对旁人的目光啊。” “珵也未曾料到,”王珵耐心的开导着她,“但您无须为此愧疚,舒和郡主并非稚儿,她应该早就做了这个决定。” 此时最让人意外的人开口了,斩冬从阴影处探出了身子。 “王郎君猜想是对的,婢子在前去沈国公府时,就发觉了舒和郡主全程紧握着袖中的匕首。” 她语气有些莫名,“只是不曾料到郡主会做此行径。” “为何不拦!” 李纯熙撒气般的气道,斩冬知她需要发泄一下,只默默的跪下不语。 “纯熙。” 王珵语气有些加重,李纯熙自觉失态,闷闷的摆手让斩冬起来,又发起了呆。 王珵叹了口气,想再握握她的手,结果却被李纯熙躲了过去,他抬眼望去,便见李纯熙委委屈屈的侧过头去,顿时好气又好笑。 “怎么都轮不到您委屈啊。”王珵软下眉眼,语气还是熟悉的无奈。 李纯熙闻言一挑眉,气冲冲的瞪他,“我就委屈了怎么样,你再凶我啊。” 王珵怎么敢应这话,又是一阵束手无措的直男哄人法,可想而知,越哄越让李纯熙生气。 再次熟练的将王珵撇在大街上,马车飞驰而去,但与上次不同的是,李纯熙这次挑着车帘瞧着王珵一脸懵然的神情,扑哧笑了一声。 “让你这些天躲我。” 原来她还一直耿耿于怀昨日的想法,今天找到理由对他生一回气,心情意外的好了些。 摔下车帘,她目光淡淡的看向斩冬。 “舒和的手挽回不了了?” 斩冬苦笑道“您当时被王郎君挡住视线,但婢子是看着郡主眼也不眨地剁下去的,干干净净的一刀,没有一点牵连,不可能挽回的。” 李纯熙叹了一声,虽仍有些遗憾,但反应并未在王珵面前那样大,而这样的一面,可能才是身为长公主最正常的模样。 “她竟这般刚烈,”她微蹙眉思忖片刻,释然笑道“不过没有太大关系,她立了功,又有我和阿耶照看着,没人敢轻看于她的。” “而现今最重要的,还是沈国公之案,若能顺着他的线成功拔除他这一路的逆贼,这才算彻底了了我的心结,阿耶也能放下心好好休养了。” 李纯熙似乎已经想到以后的轻松时光,眼睛笑的弯弯,下意识对身边道 “你说对不对,王珵?” 目光所及之处是空荡荡的一个坐垫,李纯熙这才想到刚才自己已经把王珵扔下马车了,后悔在眼中一闪而过,她扫兴的摆摆手。 “回宫吧。” …… 事情意外的顺利,沈国公像是丧失了所有心力,对所有的问题都供认不讳,白纸黑字上的人名待交至皇帝书案上时,便沾了层血色。 短短月余,长安又是一次大清缴,而皇帝硬生生将事情缩短到了年前,沈国公及其党羽斩首当天,正是腊八。 李纯熙对选在这个日子问斩有些微词,在同皇帝用早膳时,不满的嘟嘟囔囔着。 腊八节,家人自要相聚,此时含光殿中并非只有她与皇帝,东宫一家也依次落座,太子亲手为诸人盛着腊八粥,听到李纯熙的不满后,他瞪她一眼。 “父亲为了让大家过个好年才紧赶慢赶的赶在今日,你个闲人不满什么,安分些。” 他话虽不好听,手上却将第二碗腊八粥推到她的面前,第一碗自然是属于皇帝的。 李纯熙还没说什么,皇帝就瞪向了太子。 “好好说话,不许凶你妹妹!” “噗哈哈哈哈——嘤!” 李纯熙赏了落井下石的皇太孙殿下一个脑瓜崩,然后看向太子,眼中却是同样的幸灾乐祸。 太子气结,伸手就想将李纯熙的粥拿回来,李纯熙急忙捧起碗,小小的抿了一口,随即夸张的叹道 “哇,今年的粥怎么这么好喝?”她笑眯眯的对太子晃着脑袋,“想来因为是阿兄亲手盛的,才这么美味呀。” “马屁精。” 太子嗤笑一声,到底没再伸手,皇帝笑呵呵的看着眼前这一家,倒真像个慈祥老爷爷一样。 待到每人都捧着一碗粥慢慢喝着,李纯熙正为皇帝盛第二碗粥时,她忽然注意到太子妃时不时抚摸小腹,又时不时蹙眉用帕子掩嘴的动作,她眯着眼想了半天,最终还是疑惑道 “嫂嫂,您肚子不舒服么?” 太子妃掩唇的动作一顿,小心的看了眼同样看过来,目光确是若有所思的皇帝,同太子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无奈。 “有了?” 皇帝果然敏锐,他拿下李纯熙呆愣中忘了放下的碗,看向了太子。 太子出列躬身苦笑道 “原本是想用罢膳后同您分享这件喜事的,没成想这丫头——” 他求生欲很强的看到了皇帝眼中“敢说你妹妹”的威胁,瞬间转了话头。 “没成想小太阳眼睛利,提早发现了,您猜的不错,昨晚太医刚诊出了喜脉,已一月有余。” 说话的同时,太子妃也默默出列,恭顺的站至太子身旁,李纯熙早已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拦住了太子妃准备下跪的动作。 “您既有身孕,无事行什么礼。” “对,太子妃快坐下,”皇帝赞赏的看了眼李纯熙,慈和的对太子妃道“这是件大喜事,多把精力放在自己身上,就算没精力管太子,朕也不会怪罪的。” 太子妃恭敬的对皇帝微微福身。 “多谢父皇体恤,至于太子殿下,”她忍着笑看向梗住的太子,“儿媳也绝不会懈怠。” 太子有些感动的回望太子妃,正当二人含情脉脉的对视时,一道绯红的身影插进二人之中,李纯熙挑衅的看着太子,扶着太子妃坐回了位置。 臭丫头,太子顿时忘了皇帝虎视眈眈的视线,恼火地瞪向李纯熙。 你这皮样,还想再要我一个庄子,想得美,太子的眼神中这样写着,而李纯熙一脸无辜的坐回皇帝身边,在太子以为威胁成立的得意中,对皇帝撒起了娇。 “阿耶,那日我去阿兄的一个别庄游玩,里面的景色真的好好看啊,我第一个想法就是想带您去一起看,可是……” 她笑意古怪的看向了太子,太子嘴角的笑意渐渐僵硬,看着同样是自己亲父亲的皇帝,毫不犹豫的对自己下令道 “你妹妹喜欢,你就把这庄子给她便是,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也方便。” 难道不给她你们去就不方便了么?太子心中默默腹诽着,面上恭敬的应下,随即对李纯熙道 “随后就派人去接管吧,地契早写上你的名了。” 李纯熙笑的仿佛整个宫殿都被阳光照耀到,温暖又明煦,她怎么可能会缺什么庄子,只不过同家人这样的来往,让她乐此不疲。 但她的笑在皇帝下一句话中瞬间僵硬。 “小太阳,说起来,你也该成亲了。” “阿耶?”李纯熙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皇帝,“您……”您不是最不愿意我出嫁的人么? 皇帝明白她的意思,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不舍没有被任何人发觉,他温和笑道 “再怎么不愿意,但总不能让你留我身边一辈子吧。” 他眼中明晃晃写着“王珵”两个字,李纯熙绝不会羞涩,她只会红着脸恼怒道 “您言而无信无所谓,熙儿当年是是答应过您十八岁再成亲的。” “来不及啊……” 皇帝的声音出了口便轻飘飘的散在空气中,李纯熙只看到他嘴唇张合几下,疑惑的歪歪头。 “您说什么?” “没什么,”皇帝敛下复杂,笑看着出落的已经能用国色天香一词形容的女儿,“人总是会变的,阿耶现在则希望能看到你快快嫁给心上人过得幸福。” “阿耶!” 李纯熙脸上飞霞更甚,她站起身跺了跺脚,捂着脸就跑了出去。 太子看着李纯熙消失在门外,微蹙着眉看向神色莫名的皇帝。 “父亲,您真的是这样打算的?小太阳还小呢。” “你真觉得她还小?” 皇帝目光锐利,太子心虚的低下了头,还是在想办法找着说辞。 知子莫若父,皇帝深叹了口气,似乎是动作过剧,他捂着胸口重重咳了起来,还不忘挡住太子上前的动作,缓了缓气后他无力的靠在了椅背上,声音虚弱许多。 “此事我已有打算,你死了心吧。” 太子抿唇退下,含光殿的气氛莫名沉寂下来。 这边李纯熙当然不知道含光殿的沉默,她冲出殿门后就将恼羞抛之脑后,在台阶下无聊的转了个弯,她突然止住了脚步。 “王珵一个人在长安,现在孤零零的喝粥多可怜啊,去看看他好了。” 于是在王珵并不觉得孤零零的喝粥,甚至还觉得难得闲暇而有些惬意时,府内迎来了一位美丽姑娘。 他眸子晶亮的迎上了心上人,为此时的心情总结了一个成语。 锦上添花。 第85章 大喜大悲 “殿下,您吃这个。” 王珵往李纯熙的碟子中放入一块茯苓糕,看了看餐桌,又想落筷,李纯熙抬手拦住了他。 “是你吃饭还是我吃饭?”她有些无语,明明刚进门就告诉他自己吃过了才来的。 “唔,是珵失礼。”王珵轻咳一声,优雅喝罢自己碗中的粥,拦住想向前盛第二碗的侍从,拿过茶碗漱了口,笑着看向支肘乖巧等待自己的李纯熙。 “珵已用罢,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您随珵去书房?” “倒也没什么不一样。” 虽是这么说,李纯熙还是站了起来,她其实挺想念王珵书房那床美人榻的。 走在路上时,她左右看着遍布路边的苍翠青松,笑道“若是看不到哈出的白气,你这里还真看不出冬日将近了。” 王珵目光一直追随着李纯熙,听她这么说,才将目光吝啬的给予周围一点。 “松柏长青,不正是您最爱的特点么?” “你扯这么远做什么?” 李纯熙低头掩住不自在,每次这种意思的话一出来,她就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之前王珵名为起字实为表白的情话,拍拍脸颊,她飘着眼神转移话题道 “话说前些日子我派盛秋来给你送东西,她说你经常出城是怎么回事?” 那日将他抛下马车已经解气了,如今想起,也没了之前的闷气,权当找个话题,所以她这话说的自然轻松,可王珵的动作却明显的一僵。 还真有鬼?李纯熙微微眯眼看去,王珵到底也是个人物——虽然在李纯熙身边容易泄露情绪,但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不自然。 “只是户部有些事务,比如户籍之类需要亲自处理,所以出城频繁了些。” 需要他亲自处理?李纯熙垂眸掩住了冷意,以为她不懂户部事务么?而最让她生气的是,现在他居然会骗她了是么? 李纯熙的冷静瞬间上线,脑子在疯狂思索他这样做的原因,以至于表现在外便有些迟钝。 面前出现了一个分叉口,她踏上了前往后花园的路,王珵难得动作有些慌乱的拦住了她。 “殿下,这边才是去书房的路。” 李纯熙思绪一滞,却有一闪灵光而过,她似笑非笑的嗯了一声,在王珵笑着准备牵她走另一边时,避开了他的手,目光冷厉的看着他。 “殿下?”王珵伸出的手滞在半空,因为她的眼神而微微睁圆眸子,满眼不解甚至有些委屈。 又是这招,我才不吃! 李纯熙想法坚定无比,但瞧着他像只耷拉下尾巴的大狗委屈的无以复加时,急促的深叹口气,最后还是恨恨的拍下了他长时间伸出而有些颤抖的手。 “别装可怜,我倒要瞧瞧你藏了什么在后花园。” 她语气远比刚才的眼神要缓和,但仍不算好,王珵终于明白了她为何突然生气,他看着李纯熙气冲冲走向后花园的背影,脸上并无什么被揭穿的慌乱,反而有些赞赏。 不愧是他心上的人,太聪明了,只是……王珵想到后花园的事物,苦笑一声,只是被发现的太早了,他就是没做好准备才撒谎的。 但什么时候才是有准备呢?王珵握紧拳,既然被她发现了,那干脆说出来好了。 而李纯熙像阵风往后花园吹去,待看到后花园的月门时,脚步迟疑一瞬,莫名的想起了许多年前王家送侍寝丫鬟来的事情。 人心善变的道理她懂,但若是放在王珵身上……她浓密的眼睫颤了颤,竟有些脆弱的意味,但最后,她仍是高高抬起下巴,目光依然是当年那般骄傲。 “我绝不会变。” 她说了句只有自己能懂的话,便坚定的踏入了后花园。 李纯熙满脑子都脑补着要是看到一个美娇娘——或者好几个,该如何反应,但映入她眼中的,还是那些熟悉的,被她常嘲笑的空荡荡没几朵花的花园。 不,还是多了一件东西。李纯熙往前走去,道路尽头,一个蒙着黑布的方形东西正安静的立在那里。 “怎么有点像之前关长缨的笼子。” 李纯熙细细观察着,但其实并没什么可看的,一块黑布蒙着的笼子而已。 “也养了一只海东青?”她疑惑的歪着头,“可那也不至于为这骗我吧?还是眼见为实。” 说着,她摆手让准备代上的斩冬退下,挽着衣袖伸出手去,黑布被毫不犹豫的掀开,里面安静的物什似乎因为突逢光线,高昂的尖叫起来。 李纯熙吓得后退一步,挣开容春的搀扶,道了句无事,目光依旧定在笼子处,少了黑布的遮挡,她终于得见其貌,可看着看着,她银灰色的眸子渐渐漫上了雾气。 笼子里扑腾着两只灰褐色的鸟类,不是海东青,宽而厚的喙与修长的脖颈,昭告着它们的身份——这是一双大雁,而一双大雁的意味…… 李纯熙猛的捂住了嘴唇,身后也恰好的响起了一道清润中透着坚定的喊声。 “殿下。” 她寻声回望,王珵正安静的看着她,他依旧着着一身鸦青色的便装,却远比年少时多了太多沉淀的东西,但不论他变了多少,那双看着她时温柔包容的目光,从未变过。 李纯熙看着王珵淡色的唇轻轻开合几下,心似乎也跟着跳动起来,他是这样说的 “我们该成亲了。” 而她是这样回的 “好。” …… 但情绪激动应下来的话,是不会经过脑子的,李纯熙看着兴奋的像个毛头小伙的王珵,深觉脑壳痛。 那边答应过阿耶十八岁再成亲,即使阿耶看起来变了意思,这边脑子一热应下了成亲,王珵已经开始在与她说自己这些天做的准备,看架势恨不得明天就成亲。 李纯熙痛苦的捂住脑袋,她太难了。 即使后面她告别王珵,坐在回宫的马车上,还是深深头痛着,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心里那道杆,慢慢的倾向了此时独自一人不知道在怎么兴奋的王某人。 “反正阿耶今早也是这么说的嘛,”她讪讪的摸摸发红的耳垂,煞有其事的点点头,“父母之命嘛,要听的。” 李纯熙如今心痒得不行,要是放她一个人在长乐宫,会很难受,干脆直接去跟阿耶说?说做就做,她下命改道含光殿。 …… 走在含光殿的台阶上,意外的没有看到迎出来的曹高良,李纯熙询问后才知道皇帝此时正身处平时起居的宫殿。 “这个时候?” 李纯熙疑惑的喃喃一句,摇了摇头,现在她见不到皇帝是不行的,于是没过一会,她站在了皇帝身处的宫殿外。 满心疑惑皇帝如今在做什么,李纯熙玩心大起,佯装正经的模样让下人不要通报,下人哪敢不从,她走上无人的台阶上,回头看了眼安静如鹌鹑的下人,她掩唇偷笑一声。 不过偷听皇帝的话才是最重要的,她拎起裙摆垫着脚轻盈的走至窗前,附耳过去,耳边传来的第一道声音就让她笑容尽失。 “陛下,您的身体容不得再这样劳累了!” 李纯熙咬紧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这声音是太医院的院正,皇帝的身体一直都是由他来看顾的。 她慌乱的想着,院正这样说,难道阿耶的身体并不是看起来那样好?里面的人又开口了,她压下慌乱认真听了下去。 “声音别这么大,朕还没聋呢。” 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语气轻松到让李纯熙眉心紧皱,而院正哀痛的一声“陛下!”,则让李纯熙心高高的提了起来。 “您,您难道没有觉得浑身都传来疼痛么?” 院正痛心道“您本来就积劳成疾,前太尉那一剑直接将您的隐疾全引了出来,若是当时能放下一切静心休养——” “无稽之谈,”皇帝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冷硬深沉,“朕怎么可能丢下烂摊子自己静心修养?” 似乎是院正苍老的哀痛声太过让人心碎,皇帝无奈的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旧事不提,我只问你,”他顿了顿,“我还有多少时日?” 院正沉默半晌,用属于一名医者没法挽回的无力声道 “若照如今下去,待到立春化雪,冷热气息交替,您就站不起来了,往后能数的日子屈指可数,最多,最多也挨不到夏日了。” 门内久久的沉默起来,门外的李纯熙无力的松开手,靠着墙壁软软滑倒在地。 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 第86章 冷暖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只有耳边的声音清晰无比。 “这话你咽到肚子里吧,若别人知晓了,朕拿你是问。” “陛下!您难道就想到时突然倒下,才会让他们知道?” 短暂的默然后,传来皇帝清醒冰冷的声音。 “朕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这副皮囊已然无药可救,让他们知道,也不过多添麻烦。” 李纯熙眼前慢慢浮现出宫殿的形状,她像个寄居在自己身体中的幽灵,看着自己拖着沉重的身体站起,色厉内荏的威胁着宫人决不许将自己来过的事说出来,然后她目光无神的走回长乐宫,扑通一声躺在床上,再没有睁开眼。 那她现在? 李纯熙心神一震,猛然睁开了眼。 眼前垂下的是她宫殿的帷帐,她这才恍然,是做梦啊,不,也不算是梦。 李纯熙擦掉满脸的泪水,垂眼看着手心被掐出来的印痕,满眼哀伤。 “不过是重复一遍而已。” “殿下,您醒了?” 容春快步走进内室,轻柔的挑起帷帐,看到李纯熙已经坐起身来,便拿起外衣为她披上。 “您可要起?” “嗯。” 李纯熙不动声色的将泪水擦去,连心里眼里都是她的容春也没发觉一点不对,之后坐在菱花镜前梳妆时,她盯着镜中的女子,目光再次发散起来。 没人懂得她如今心中的滔天翻涌,昨日发生的事,她这辈子想来都不会忘记了。 王珵的求亲,皇帝的沉疴,大喜大悲之下,她能维持正常活动,已经是绷紧神经后的竭尽全力了。 她该怎么办?应该说,她能怎么办?事情都是已经注定的结果,没能留给她一点挽回的时间。 李纯熙鼻尖一酸,又强行按捺下去,没人知道她在梳妆这点时间里想了什么,只知道在容春为她簪上最后一只步摇时,她深呼吸了一口,撑起了个灿然的笑。 “走吧,去找阿耶。” 她走出殿门遥遥望向隐约透出个峥嵘殿角的含光殿,目光闪过深深的哀伤,片刻,她移开视线,挺起胸膛往前走去。 “您有自己的思量,熙儿没什么能做的,但最后这段时光,熙儿绝不会离开您身边。” …… 皇帝看了眼旁边乖顺的翻着书的李纯熙,第一次因为她在身边而头疼的揉揉眉心。 “小太阳,”看着李纯熙循声望来,他斟酌了片刻,开口道“你最近心情不好?” 李纯熙淡笑着摇头,“您从哪看出来的?熙儿心情好得很。” 皇帝深觉苦恼,“那你怎么不出宫去玩了?”时到今日,他还是不太愿意主动提起王珵。 “快过年了,熙儿想多陪陪您,”李纯熙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想了想,她娇气道“难道您嫌我烦了?” “哪会,阿耶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天天陪着阿耶,阿耶觉得能一口气把这些奏折全处理掉。”皇帝豪气的指了圈书案上的奏折。 因为年关将至,需要提前处理的事太多,此时的奏折堆积如山,几乎将李纯熙挡了个十成十,所以皇帝没能看到李纯熙注视奏折时眼中那种深深的憎恶。 “您还是别了,熙儿在这陪您就是提醒您注意休息的。” 她看都不想看那些奏折,笑着为皇帝递去一盏茶,皇帝笑呵呵接过,打开一看,疑惑的看向李纯熙。 “怎么是白水?” “黄昏将至,您喝了茶晚上怎么能睡得好?” 李纯熙低头理理自己的宫绦,神色是与语气截然不同的消沉,她知道喝茶很容易与药性相冲的道理。 皇帝没太多疑惑,他只是瞪了眼满脸欣慰的曹高良,曹高良笑呵呵的对皇帝躬了躬身,随即看向李纯熙。 “还是殿下您有法子,老奴早就劝过许多次,可陛下就是不听,夜里不但睡得晚,还很容易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这可怎么行。” 李纯熙声音轻飘飘的,“是啊,这可怎么行。” 这语气太奇怪,李纯熙急忙挽救,微微提高她娇美的好声音道“那以后我天天来监督阿耶,岂不更妙?” 曹高良拍手笑道“您要真的如此,那老奴可真是能放下一半的心了!” “老东西,你快闭嘴吧,”皇帝气的把手里的奏折扔向了曹高良,“就你话多,哪有闺女天天跟在老爹屁股后面的。” 曹高良躲也不躲的接了这下,也不过是一声听起来很响的声音,他笑呵呵的捧起地上的奏折,恭敬放回原位。 “奴婢不过是卖个乖,哪里敢让长公主天天为些事烦心呢。” 皇帝嗤笑一声,下意识看向了李纯熙,却意外的瞥见她低垂的脑袋。 “怎么了小太阳?” “嗯?”李纯熙应声抬头,对他笑着,“没什么啊阿耶。” 皇帝眼神不是常人能比的,他微微眯眼盯了李纯熙半晌,却被她有些消瘦的脸颊吸引了,他大吃一惊,每日相见不会注意太多,如今细看才发觉出不对。 “你怎么瘦了怎么多!” 皇帝蹭的站起,却被过快的动作弄得眼前一黑,结果是李纯熙急忙走过来扶住了他,没回答她叠声的“您有没有事?”,他握住了李纯熙的手腕。 平时捏起来稍稍有一圈软肉的手腕如今只能握到单薄的腕骨,皇帝深皱起眉来,李纯熙无懈可击的微笑终于有些维持不住,她咬着唇抽出手,想了想,只能道出个干薄的理由。 “冬天太冷,胃口不怎么好。” 话一出口,连她都觉得有些脸红,她的吃穿用度是大康最顶尖的顶尖,冷着谁都不可能冷着她,皇帝也意味莫名的扯了扯嘴角。 殿内默然一刻,最终是皇帝打破了沉寂。 “你也大了,心思深很正常,阿耶不会多问,但是,”说到这里,他声音微微加重,“你绝不能糟蹋你的身体,这是最最最愚蠢的事,明白么?” 李纯熙胸中突然涌出一股怒气,这怒气煽动着想让她暴躁的脱口而出一句“说这话时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 但她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她恭顺应声,回到自己位置坐了下来,双手紧握成的拳头正在微微发颤。 皇帝没发觉她的动作,他阖眸理了理情绪,忽然道 “我老了,没年轻时候那些心力,不能在将心神放在政事上时还能再兼顾你了。” 这句话是个合理的宣泄情绪的借口,李纯熙颤着眼睫,声音终于带出些哽咽。 “可熙儿也长大了,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皇帝睁开眼有些挖苦指指李纯熙,见她低头不语,他颓然的往后一靠。 “或许,如今让你待在王珵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无意义的摆摆手。“拖了王珵也很久了,年后好日子也不少。” “小太阳,同王珵成亲吧。” “现在不行。” 李纯熙紧紧地抿起唇,用力到唇色发白,没有再回答皇帝接下来追问的“为何不行”,她狼狈的跑出含光殿。 雪又下起来了,李纯熙站在空地中看着周围白茫茫的一切,继当年与王珵吵过最大的架后,第二次有了无处可去的感觉。 容春她们担心无比的望着李纯熙,她们除了能为她撑起伞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正当此时,容春听到斩冬鲜有的有些波动的声音。 “王郎君。” 她急忙回头看去,便见王珵撑着把青竹伞从雪景中走来,仿佛遇到救星般,她指指前面发着呆的李纯熙,对着王珵比了口型。 王珵听罢,点了点头,收起自己的伞,接过了容春为李纯熙撑着的伞。 他挺拔的身材与贵女所用伞形并不相容,在照顾着李纯熙不沾一点雪花的时候,风雪已经簌簌落了他满身,他却仍没说话的打算。 还是李纯熙先发现他的,王珵身上的味道已经刻进了她的骨髓,她嗅着鼻间充盈的清冷香气,没有回头。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只会安静而坚定的站在自己身边。 她的话放在王珵这里不存在听不懂的时候,哪怕是这样语焉不详的话,王珵温和的注视着她,即使她只留给自己一个布满华丽装饰的后脑勺。 “当年您之所以对珵放下心房,不就是因为珵所言的‘并不存在感同身受’道理么?” “嗤,也是。” 李纯熙笑的肩头一抖。 “如今我还是吃你这套,你不说话,我心情反而好了些,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因为不说话谁都可以做到,但心里有没有愿意为您承担这份沉重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一点。” 李纯熙似乎是笑着摇了摇头,王珵紧盯着那只摇摇欲坠的彩凤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倒真像要展翅高飞了一般。 “珵并非虚言。” “我当然知道——”李纯熙终于愿意回过头来,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看到王珵被吹了满鬓风雪时,止住了话意。 她睁大眸子,动作急切的伸向王珵,慌乱的为他拂去风雪,王珵有些疑惑,又加上不想让她多碰寒凉的雪,便握住了她的手。 “珵不冷。” 李纯熙被温热的手掌握住时,回复了些心神,她盯了那些白雪半晌,缓缓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满鬓风雪,这样像是你已经老了一样,我,我……”她道了几个我字,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她绝对有很重的心事,王珵这样想着,唇张合几下,还是没有开口,就如他之前所说,这世上并不存在感同身受。 话语在这种时候是无力的,而也如他之前所说,他有着一份愿意为她承担的心,是最真挚的、最心甘情愿的,就算这句话细究起来不可能实现,但绝不会因此让这份感情褪色半点。 这份感情流淌在他身体的每一处,他松开伞,在风雪中用双臂紧紧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