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我思》 第 1 章 自南楚入秦,长路漫漫,山遥水远。 现下天气已是入了暑伏,又是高温又是气闷,这一路来的长途跋涉,更是格外辛苦。 阿玉坐在马车中,车窗两边的帘子早已被她的贴身侍婢阿湘高高打起,只留下薄薄的一层轻纱,完全抵挡不住外面大亮的天光。 昨夜虽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今日一早却是个明朗的晴天,阳光毒辣更胜之前,倒像是给蒸笼添水一般,闷热非常。 此行走得虽是官道,雨后的道路依然泥泞难行。随行的兵士与侍从步履蹒跚,车马亦是行走不顺,颠簸起伏,无法休息。 阿玉遂将身子微斜,轻倚在车窗旁,双目透过纱帘,向外望去。 远处,能看到西方那一片绵延的南山,山的那一边,就是秦国的领土。 近旁,无风的晴天,旗手手中高举的红底楚字旗也好,黑底秦字旗也罢,都蔫哒哒的黏在旗杆上,没了往日四方飘荡的神气。 同样不复神气的还有跟在车前的一位少年人。 他打马随行,通身的打扮气派不凡。他身着赤袍犀甲,腰间别着一把精工长剑,身后披着楚国标志性的绯色长袍,袍子上绣着金丝凤凰的图腾。 由于天气太热,他只戴了头帻,露出了微黑的俊脸。 这俊脸上现在面无表情,只有那抿地死死的嘴唇,向下弯成一道弧度,透露出他内心的抑郁不快。 这少年是当今的楚国太子姬成,他是阿玉的嫡亲兄长,今年不过舞象年纪,尚不及弱冠。 自从去岁楚国战败后,尤其是秦楚双方最终敲定了质子与和亲的协议,阿玉便再没在兄长的脸上见过往日飞扬的笑容。 日头慢慢地向中天而上,阳光炽烈,一道汗水顺着姬成的额头流下脸颊。 阿玉在车中望着面色不虞的兄长,心疼又难过。 “阿湘,”阿玉敲了敲车壁。 车前的门帘动了一下,传来阿湘的声音,“公主,您要休息一会儿吗?” 阿玉说,“帮我喊下阿兄,我有话要对他说。” 不一会儿。姬成勒马,转行至阿玉的车窗畔。他隔着帘子低头,勉强笑道,“阿玉如何?蜀中天气酷热,身体还吃得消吗?” 阿玉侧过身,把纱帘掀起,冲他微笑道,“阿兄放心,我无碍的,”说着,她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递给姬成,“阿兄快把头上的汗擦擦,当心夏日里感了风寒,更是难受。” 说罢,她又软声道,“阿兄,这样的天气,就不必一定要随车了,你也进马车里,休息一会儿吧看你这般,妹妹心中实在难过。” 战国纷乱,虽尊周天子共主,各国之间却各自为政,各怀野心,各凭手段,国家之间奴役吞并,战乱不断。 秦楚正是个中翘楚的两个大国,秦国百年来的改革,成果显著,几代国君励精图治,发展迅猛,国力强劲;而楚国近几代君王,自王庭贵族上下,坐吃山空,不思进取,渐渐势弱。 秦楚本就是相互接壤的两个大国,摩擦不断,幸得来自楚国的先秦太后从中斡旋调和,两国维系了近六十余年的和平。不过在数年前先秦太后去世后,两国之间便再无所顾忌,原本的矛盾不断升级,直至去岁,双方在商於短兵相接,秦楚之战爆发。 商於一役,楚国战败,致使关中失守,汉水以北复归秦土。然,楚国将士浴血奋战,以惨重的伤亡为代价,重创了秦军精锐。秦国虽占得了土地,却也损失了泰半精锐。 于是终于在三个月前,两国在边境歃血为盟,双方言和。 楚国是战败国,而依据传统,为了显示战败国求和的决心,把国君之子作为质子派遣到战胜国,是一道必要的程序,也是一道血缘上的保证。 而由于秦楚都是极具分量的大国,除了质子,更要加送一名和亲公主,婚配于战胜国的王子,以示更高规格的礼节与诚意。 楚国王庭人口简单,后宫只有楚王后一人,国君与王后子嗣亦不丰,统共只育有两子一女,便是太子姬成,公主姬玉,以及今年刚满三岁的小王子姬庄。 因为战事不利,仅有的三个孩子,瞬间就失去两个,楚王与王后已是心如刀绞;幼弟稚嫩,太子姬成打定了主意,自请入秦。 把身负社稷重任的长子交付到敌国手中,处处受制,楚王更是心如死灰。 但事已至此,亦无他法。于是双方就以公主婚期为定,约下了质子入秦的时间。 婚嫁六礼,曰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 王族婚配,子嗣传承乃是重中之重,向来最讲究排场流程,通常王室六个流程全部走完,最少也要大半年的时间。 可是这一次,楚王就是再不愿,也要配合秦国,尽速定下婚期,把质子和公主全部送去秦国。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春秋时节本来就是最合适嫁娶的时间。就这样,婚期被定在七月。七月初,秦国准时来迎亲。 因是和亲,阿玉要嫁的秦国大公子纪堂也没有亲自前往郢都迎接新娘,取而代之,登门的是秦国中尉军副将苏尤和他率领的一队精锐秦军。 “阿成,”在他们启程的前一天,父王最后私下召见了他,“此去秦国,一定要慎之又慎” 楚王虽是一国之主,这数月以来,已是鬓添白发,面色灰败,显得十分颓唐,“唉,你的个性分明,阿父也无法约束你太多,但是这次,你务必要压着性子,谨慎行事。在那边,你不仅是阿玉的依靠,你更要记得,你是我们楚国的太子。” “阿成,阿父在郢都等你归来。” 归来,我,我们还能归来吗?! “阿兄,你怎么了?” 姬成猛然回过神来,一抬眼便对上了阿玉盈盈的眼眸。 从前在宫中,父王就曾多次夸赞妹妹的一双招子生得极好,黑白分明,莹润晶亮,清澈得就如同楚国的云梦大泽。 现下,这眼波依旧温柔如故,却暗蕴着她心底的担心与难过。 姬成手中还紧紧地握着妹妹刚才给他的帕子,乍一使劲握拳又松开,这方帕子变得皱皱巴巴的,可惜了阿玉还花了心思在上面绣了郁郁葱葱的兰草纹。 他不禁哑然失笑。 姬成和阿玉年纪相仿,兄妹之间,一向感情很深,关系最好。 身为楚国的太子,天赋高,才貌佳,地位又超然,姬成从小就最是张扬自信,他的个性里又带有楚人特有的直爽大方,从不自矜自傲,王庭内外,都很受人们尊重。 可是此番巨变,看着兄长每天都若有所思,患得患失的样子,阿玉心中也很焦急。 “我在想,刚才来时听那秦国苏尤说,如果一切顺利,按这个速度,我们今日便会抵达秦境了正是我们原来的关中。” 故土难离,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回转,更何况抵达的地方还是被秦复占而失的国土。姬成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低落,阿玉心中也酸酸涩涩,不是滋味,一时两人竟都怔住,不知说什么好。 顿了一刻,又见姬成耸耸肩,状似满不在乎,“也不知道到了秦国,那些秦人安排的饭菜合不合咱们楚人的胃口。” “合不合我的我可不知道,只是阿兄一路骑马辛苦,我却知道,只要有肉,一定合阿兄的胃口。”阿玉也跟着笑道。 苦中作乐,兄妹两人顽笑了几句,气氛也不那么压抑了。 苏尤性情谨慎,做事周密,虽然年纪尚不足而立,却已坐到了中尉军副将一职,这与他的办事风格是分不开的。 他对待姬氏兄妹二人的态度,说不上热络,也说不上冷漠,更像是一个面对无法推卸的任务。为了尽快把楚国公子与公主一行平安送抵咸阳,他如同作战时行军打仗的一般,每日严格规划线路,严格行军。 这可苦了婚车后面跟着的楚国宫廷随侍们,他们平日最多只在宫中走动,衣冠讲究,养尊处优,哪里想过,有一日会像这些大头兵一般远距离长途跋涉。可是如果不走,苏尤那厮又已经把他们都按秦军制度编制成队,若有一人抗令,就要按军法处置,全队连坐,每日行进都是哀声一片。 姬成也私下对阿玉抱怨过,此人行秦法,太过严苛。可最终,他也只是说说而已。 但苏尤的这一套的确大幅度提升了行进速度。果然今日晚间,黄昏时分,楚国的婚车一行按照计划,抵达了如今秦国的边陲,也是曾经楚国的边陲镇市——旬阳。 旬阳古城,是秦楚之间反复争夺的地方,百余年间,饱经战乱风霜。 当年楚国丹阳战败后,旬阳被秦国夺走,置了汉中郡。十年之后,也就是先秦太后被嫁到秦国的那年,秦楚和好,旬阳又被归还给了楚国。虽被归还,可秦国对旬阳的占领之心从未消弭。今次,由于楚国兵败,旬阳一带又被秦国占了去,议和时楚王无奈,只好又将旬阳割让给了秦国。 黄昏的阳光,照在护城河的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这是阿玉第一次来到这里,她透过窗纱,惊喜地看到,旬阳城墙的设计,是典型的楚地风貌,但墙上箭孔累累,黑色白色,一道一道,痕迹斑斑。 随着婚车驶向车门,她心惊肉跳,突然意识到,那些黑色的痕迹,并非兵戈作乱,而是已经风干了,暗沉了的,鲜血的颜色。 遥远的战事,一瞬间和她的距离如此之近。 七月间本应是农耕正忙的时节,城内路上的行人却很稀疏,多为老者幼童,幼童们望着华丽的婚车,好奇的追逐看热闹,而老者们多是驻足叹气,不发一言。 车轮滚过路面,发出辚辚的声音, 跟随的侍从,步伐疲敝,一双双拖着腿走路的脚,发出沙沙的声音。 阿玉端坐婚车,心中凝窒,眼中酸涩。 一滴清泪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滑落,转瞬不见了踪影。 第 2 章 旬阳城最早在商朝时为庸人所建,迄今已立千年。 时光匆匆,千百年来,建城的庸人早已不复了当年的踪影,可是城中心的庸人故宫却一直保留了下来。楚人也好,秦人也罢,无论哪国,占领旬阳后,无一不是对这座故宫增增补补,把这里作为旬阳城的中心据点。 阿玉一行在旬阳的住处也正是被安排在了这里。 故宫门口,苏尤早已安排好了人马在此接应,守门的兵士见他们来了,立刻开门,放行入宫。 直到整个婚嫁队伍都进入了故宫,车队才停了下来。 “公主,我们到啦,”终于又熬过了一天,可以下马了,阿湘的声音都轻快了许多,她探头进了帘子,整个人闪身进了马车。 马车里,长途跋涉多日的阿玉早就有了经验,她全无贵女仪态,正在车中来回伸展双腿,活动经络。阿湘一进来,自然而然得接过她的双腿,对着穴道,来来回回使劲按压揉捏数次。 这是楚国巫医结合中原医者发明的一种缓解疲惫的方法,巫医在楚国很受推崇,阿玉就曾跟随大巫祝学习过一些巫舞和药理。这套手法刚学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实践,就用到了自己身上。就这样,除了第一天下车时,阿玉腿脚酸软,须得侍婢们搀扶,再往后适应了旅途奔波,再加上这套拿捏手法,就算是长途乘车,腿脚也不甚僵硬。 车窗外隐隐传来苏尤的声音,语气平板,“楚公子,今日已抵达旬阳故宫,可请公主下车,二位入宫,稍作休整,我们明日再启程。 “知道了,多谢。” 阿玉下车,远远地向姬成点头示意。身边仆妇众人,前扑后拥,拥簇着她便向女眷内院走去。 和被战火洗礼的旬阳城一样,偌大的庸人故宫很是寂寥,除了巡逻的兵士,来打扫的仆妇都只有零星数人。幸好楚王和王后心疼女儿,离楚时给她带了不少人手,此时这些宫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个个有条不紊地为太子公主安排起了住处来。 阿湘是阿玉身边最得力的宫婢,此时更是大展身手,她一会儿指挥大伙儿拉上纱帐,一会儿检查房间内的死角。 故宫的寝殿久无人居,潮气霉气,味道不好,阿湘更是拿出了楚国的特产珍品包茅草,熏在炉里,一时间满室清香,神清气爽。 当姬成带着部下阿祁过来妹妹内院的时候,天色已是晚了。西边的天空残阳如血,只余道道红霞。阿祁被留在殿外守候,姬成只身进了殿门。 “阿玉这里倒是清净有意趣,”姬成一边四处观看,一边啧啧称奇,“晚膳用得可好?” “阿兄放心,今晚的鱼羹烹制得极好,颇有我们郢都的风味,确是有心了。”阿玉也抿嘴笑道,“阿湘,去把我的包茅草香包拿给阿兄。” 阿湘应声去了库房寻找,阿玉冲姬成道,“这里久无人居,空气迟滞,闻着让人精神不振,阿兄可佩带包茅草,祛邪祛厄,焚香也是极好的法子。” 姬成看了看阿湘的方向,眼睛转了转,笑道,“我也去看看,倒要瞧瞧阿父阿母究竟给妹妹带了多少好东西。”说罢,便抬腿出门,阿祁见状,也忙跟上,二人径自向着堆放嫁妆的偏殿而去。 阿湘正在偏殿的在一堆小物什中挑选香包,忽然见到刚刚还和公主说笑的太子,不由起身见礼。 起身时,她见太子与其贴身侍卫阿祁,两人均是神情严肃,更是心中纳罕。 姬成脸上早已没了刚刚的顽笑之色,他神情严肃,道,“孤刚才用膳后,特意带着阿祁从前面绕了一圈,无意间见那秦国苏尤一行,神色迥异,布防森严。” 阿祁听到此处,也点了下头,皱紧了一双浓眉。 “孤便觉得奇怪,这群秦兵在自己的土地上如此戒备,却又似乎井然有序。倒像是他们已经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只可惜苏尤那厮,嘴巴忒严,孤也打探不出更多的消息来。总之,你今晚务必多做警戒,若是无事发生,自是最好,若是有事,你务必第一时间护得阿玉周全。”姬成说到最后,语凝成冰,阿湘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太子殿下放心,公主的安危,是阿湘职责所在。阿湘即便舍身,也要护公主周全。” “好,孤稍后会把侍从拨出一半,一会儿守在你们的院外。阿玉近日行路辛苦,你一会儿服侍她早点休息。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她。孤会把阿祁也留在你们院外,有什么异动直接找他。” 阿湘忙点头,“阿湘不会和公主透露一个字,殿下放心。” 秦楚之间的距离,行至旬阳,便是走过了一半。苏尤原本是呼了一口气的。 然而刚抵达没多久,传令兵就有最新的密函呈上,“将军,这是您的留书。” 苏尤一个人进屋拆了信,看过了信中的内容,他默默地思索了几息,面无表情地出了房门,派人喊来了旬阳郡守和此行副官。 “旬阳兵力多少?” “回将军,旬阳驻军不足一千,且且多为老弱病残,多为守城,战力不足。” “把我们的人先分出一半来,今夜宵禁之后,协助守城。” “将军,”副官琢磨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口,“连日行军,我们的人也已经累了。这,这眼看着已经回国,不如就让他们好好休息一晚上?” 苏尤双目熠熠,沉声道,“不可,吾已收到大公子传书,旬阳恐生变,为避免横生枝节,今夜需多加戒备。” 在秦国,大公子这个称呼,是个特指,它专门用来尊称秦王的长子,公子纪堂。大公子勇武仁善,温雅端方,既能上阵领兵杀敌,也能下马总理政务,他体恤民生疾苦,在秦国自上而下威望很高,备受秦人的推崇。若说秦王在百姓心中是杀伐果决的尚武君主,宛如秦地寒冬腊月里的凛冽北风,那么大公子则与之截然相反,就如三月间吹满田间垄头的和煦春风。 果然,苏尤的“大公子”三个字一出,郡守副将两人都直了眼睛,郡守甚至还努力直了直胸膛,收紧了略发福的身躯,好像大公子就在眼前,他马上就要给大公子见礼一般。 副将也立马改口道,“大公子发话,想必事必有因,吾等必当遵从。” “好,那么今夜里,便这般布防” 阿玉百无聊赖,坐在窗边的榻上,撑着头望着天边,屋外夜色苍茫,夕阳的最后的一丝余晖也渐渐消失殆尽了。 屋中昏暗,阿湘忙把灯芯挑亮。火光随着夜风晃动,照在阿玉侧边的脸上。 “阿湘,不要忙了,在这儿陪我说会儿话,”阿玉看她忙了半晌也不停歇,发话道。 阿湘走上前,低头见礼道,“公主,阿湘不忙的。我让她们下去快快把水烧开,沐浴之后便可安歇了。” 阿玉微微一笑,道,“这却不急,不过我在想,阿湘也该告诉我适才阿兄和你说了什么吧。” 阿湘一怔,呆呆的抬起头,见到阿玉脸上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 她急忙说,“没有没有,太子什么都没和我说。” “你呀,还不快过来,”阿玉挥挥手,把她拉到近前,“我和阿兄一起长大,你又是从小就在我的身边,你们两人我平日里再熟悉不过,你觉得咱们之间谁又能瞒过谁呢?” “如今我们一同入秦,前路漫漫,犹未可知,只能大家相互扶持,共渡难关,若是我们自相欺瞒,互相内斗,不是作茧自缚吗?” 阿湘低头不说话,整张脸埋在了灯光的阴影里。 阿玉斜靠在榻上,也不逼她开口,让她慢慢寻思。 几息过去,阿湘像是打定了主意,忽然抬头说,“其实,其实太子也没说什么别的,他就是说,看到那些秦人今次戒备更胜以往,让我们也多加留心。” 顿了顿,她又道,“太子不让我说,我本来也不想告诉您的,这段时间咱们食宿都不比宫里,您现在比之前在宫里整整瘦了一圈,本来也不是什么确信的消息,太子又让阿祁为我们守院,我,我们只是想让您不受这些事情打扰,能睡个好觉呜” 说着她忽然哽咽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找帕子,一边急忙地用袖子擦拭不断流淌的眼泪,“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说着说着就是想哭咯” 阿玉赶快起身,拉住她的手,一边为她拭泪,一边轻声道,“别哭了,我知道这段时间里,你也担心受累了。可是,我只是不希望,有什么难处都让你们替我承担,若是你们为了守护我而遍体鳞伤,就算能保全自身,我的心又何尝不会疼呢?” “好了,不哭了,阿湘可是我最得力的大宫女,就是以后到了秦宫也是要为我挣颜面的,哭花了脸可怎么了得?” 听了这话,阿湘揉揉眼睛,破涕为笑,不好意思道,“我,我不哭了热水应该烧好了,我这就去后面看看去。虽然太子的消息不知真假,我们还是多做些准备,一会儿您沐浴后早点休息。” 夜半,屋外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喧嚣声,还夹杂着人们的呼喊声,声音嘈杂,不绝于耳。 因睡前得知了阿兄的讯息,阿玉心中有事,本就没有睡熟,外面杂乱的声音一响,她便迅速睁眼起身,阿湘也赶忙点上灯,拂开纱帐。她刚取来衣物欲为阿玉更衣,就听门外一阵敲门声,那声音又急又重,平白让人不安。 两人吃了一惊,刚要喊话,就听到姬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阿玉,你醒了吗?赶快出来!” “阿湘,你速去为阿兄开门,我自己更衣。” 阿湘点点头,赶快打开门,乍一见外面的天空,她不由愣在当场。 熊熊的火光把外面的一方夜空染得通红,赤红如血,宛若今日傍晚的夕阳,城中乌烟弥漫,不知是何处燃起了大火,连在故宫内院的此处都能听到城中百姓的哭喊声。 阿湘心下一突,只想着,不会太子之言,一语成谶了罢? 第 3 章 门外,姬成已着犀甲战袍,手持长剑,他身后跟着阿祁,两人一脸焦虑,一看到开门他就立刻大踏步进屋,阿湘连忙阻拦,“太子稍后,公主正在更衣,马上出来。” 阿玉系着外衣的带子,跟着走了出来。她看到外面的景象,也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城内着火了?” 姬成沉声道,“我已经派人去找苏尤了,现在情况如何,尚且不知。不过旬阳作乱,与我们到来只有前后脚的关系,必是与你我有关,看来秦国国内也是乱得很,此时一定要多加小心。” 正说着,院内急急跑来一个楚国侍卫,“太子,我们没能找到苏尤,不过听说外面火势大的很,一时难以扑灭,苏尤他们应是出宫救火去了。” “明白了,你下去,继续找,务必把他给我找来。” 事态紧急,后院的宫人们醒的醒,乱的乱,一片躁动不安。姬成忙派阿祁带侍卫前去平复他们的情绪。 阿玉见火光冲天,忙把姬成拉到背阴的墙角处站好,“阿兄,黑夜里火光大亮,如果真如你所说,对方意在你我,那我们最好躲在阴影里,千万不能被对方发现。” 姬成连连点头,把妹妹和阿湘护在身后,他右手紧握剑柄,手中剑似要随时出鞘。 火烤木头的焦糊味越来越重。 “大火越来越近了,快跑呀!” 忽然听得宫内一处叫喊,刚被阿祁他们震慑住的宫人们心惊胆战,又是乱象不断。 阿玉在兄长身后,见宫殿侧旁,距离这里不过几道院墙的屋子,确有一处已燃起滚滚的浓烟,她心知不妙,忙提醒阿兄注意。 “啧,这苏尤到底干嘛去了,这时候怎么还不见踪影?”情况紧急,姬成也不禁焦虑起来,他咬咬牙,“这里离着火的地方太近,你们跟好我,先离开此处再做打算。” 姬成带着阿玉穿梭在阴影中,侍从们的混乱已经压制不住,大家都纷纷跑向宫门处,只听到有喊叫的,有被踩踏的,有不住□□的,哀声一片,十分混乱。 姬成护着阿玉主仆二人顺着墙角而行,为了避免被误撞,三人不约而同,尽量避开息壤的人群,来到正殿宫门前。 宫门是人流的中心,这里没有火光,但是宫门落了锁,苏尤的副官正在大门口分拨小队赶往救火。 那副官一边指挥士兵前去救火,一边忙着压制这些乱嚷嚷的楚国随侍们,但因为之前已经分了兵,他们的人手也不够,看上去有些焦头烂额。 他见姬成走上前来,连忙致歉道,“刚刚已经派人前去公子的院中通报,应是与您错过了。想来是最近天气干燥之故,城中宫中突然起了大火,苏将军已前往城中营救,宫中的火势要比城中小,还请楚公子和公主在前院暂避风险。” 姬成听了,嘴角一歪,都这时候了还和他们说大火是意外,难道真当他们楚人是傻子不成?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只能点点头,护着妹妹她们先到前殿凑合一宿。 三人刚起步向前殿而去,突然宫门外传出一阵尖叫,那声音听起来很近,就隔了一道宫墙的距离,声调凄厉至极,响彻夜空。 姬成猛地停住脚步,回看宫门方向。副官也不知外面到底发生何事,他不敢贸然开门,急忙隔着门用力拍打呼喊,对面却全无回应。 情况不明,不宜再次分兵,可宫内火势蔓延,眼看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副将一时犹豫不决。正在他踌躇间,数个蒙面黑衣人从院墙外忽地翻身进来,紧接着,又是一群黑衣人跟着翻身而入。 这波翻墙入室实在是太过突然,副官显然对此毫无准备,哪里还去想分兵与否,他慌忙组织余下的秦兵对敌。 这些黑衣人身带长刀,身法轻盈,而且目标明确。 第一波进入的黑衣人对着人群投洒了一些白色的小包,随手一投,这些小包里裹着的药粉就瞬间炸开。寻常的宫侍几息之间便头晕眼花,瘫倒在地。 随即,这群黑衣人开始缠斗守门的副官和把守的秦兵。 从第一波入侵者进入时,姬成便觉得不妙,他连忙带着阿玉向阴影处奔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被第二波进入的黑衣人追了上来,三人被团团围住,包围圈越来越小。 姬成脸色凝重,一人挡在把阿玉主仆二人身前,他手中的剑已出鞘,随时戒备,准备饮血。 等阿祁和他的侍卫队从后院赶来,便见前面已是刀光剑影。宫门前,一群秦兵被一群黑衣人死死缠住,抽不开身;而正殿前的广场处,姬成在人群中间,挥剑抵挡,阿湘在背后,虽然武艺低微,却仍在拼命抵挡,两人频频落于险境,不约而同,只把阿玉护在中间。 “少主!”阿祁看到姬成遇险,目恣决裂,高声咤喝。 他领着楚国侍卫们,持剑便从斜侧方杀了过来,这一队突如其来,宛如神兵天降,把黑衣人杀了个措手不及。阿祁愤怒之下,每挥一剑,虎虎生威,硬是靠着一股蛮力和气势给包围圈开出了一条生路。 “好阿祁,我们快走!” 姬成连忙带着阿玉二人退到后面,三人稍得喘息之机。 不知这些人是何来路,对待他们毫不留情,招招都暗藏杀机,看起来只为求对方速死。 副将也留意着姬成这边的情况,看到他们落险,又是懊恼,又是叫苦不迭,只恨分身乏术,不能亲自过去救人。然而自己这方也是态势胶着。无奈之下,只能随机应变,见缝插针。 阿祁这边和对方缠斗了几下,一时之间双方都不能制伏住对方。黑衣人群像是不耐这样的缠斗,只见一人伸手入怀,阿玉在后方看得清楚,知道对方是要故技重施,要用药迷倒大家,她大声喊道,“小心,他们有迷药!” 只可惜,她迟了一步。药粉如雨,洋洋洒洒地一把撒到侍卫队员身上,由于双方近身缠斗,离得很近,对方力度又大,几个打前站着的侍卫,一下子就伏倒在地,再无力起身。 本来好转的战况又开始恶化了起来。 随着前面的侍卫越来越多的倒地,姬成的位置也越来越暴露,他坚硬的犀甲上被砍出了道道血口,其中左臂的伤势最为严重。因为没空包扎,他只用左臂绕了一圈身后的战袍,鲜血打湿了战袍,又滴滴答答的不住向下滚落。由于失血,他抵抗的速度也慢了许多,只凭着一股气力在支撑,微黑的肤色竟看着有些发白。 阿玉心疼地要命,又不敢轻易上前,正焦急间,却见这时来了一队黑衣人,其中有一个应是他们的首领,此人身材高大,目光阴沉,他锁定了姬成,几步飞身加入战局,长刀大开大合,直欲取姬成的性命。 “少主快走!”阿祁身负重伤,浑身浴血,却仍护在姬成前,拼尽全力想要阻挡黑衣首领的进攻。 姬成一咬牙,反身拉过阿玉,向外围逃去。之前缠斗的时间不短,加之身上的伤口一直在不停消耗他的体力,眼下他气力不足,脚步也略微踉跄。 黑衣首领见姬成要逃,冷冷嗤笑一声,并没有上前追赶。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匕首锐利,刀刃的锋芒泛着诡异的蓝光。他一扬手,那柄匕首便向着姬成三人而去。 姬成在前,听到锐物破空声和侍从们的惊叫声,知道对方必是发射了暗器,他急忙侧身闪躲,勉强避开了后心要害,“噗嗤”一声,那柄匕首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右臂。 那黑衣首领使了十足的力气,匕首上又涂了毒,姬成右臂酸麻,他眼前一黑,原本右手紧握的剑无力地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匕首有毒阿玉,快走!” 姬成倒下之前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 “阿兄!!!” 事已成,那黑衣首领便向阿玉而来。见阿兄一头栽倒,阿玉连忙跪倒姬成身边,姬成伤得很重,她竭尽全力,用衣物做绷带为他止血,细长的手指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阿湘瞪着那越走越近的黑衣首领,紧张的挡在阿玉身前,催促道,“公主快走啊!”可惜她只懂得一些浅显的身法,几个来回便被黑衣首领一脚掀翻在地。 黑衣首领见再无阻碍,就势一把抄起阿玉,打个呼哨,准备撤退。 “逆贼,快将公主放下!”一阵马蹄声传来,却是苏尤和他的手下。他们一个一个灰头土脸,脸上身上一道道的焦痕,混杂着鲜血和烟灰,狼狈极了。 原来他们刚刚在城中救火时,意外被黑衣人困在了火场,苏尤当时便知大事不好,恐怕是进了调虎离山之计。这厢好不容易脱离火场,赶回宫中,就见宫门外的士兵们被人抹了脖子。墙内又是金铁之声,又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幸而黑衣人忙于对付楚国侍卫,副官听到了苏尤的联络信号,忙趁乱突破缠斗,打开了宫门。苏尤他们这才率领手下疾驰而来。 那黑衣首领又是一声嗤笑,他隐在同伴身后,避而不战,一面向宫门方向退却,一面忽地长长短短打了个呼哨,口哨声尖利清脆,穿透夜空。 蹄声阵阵,越来越近,原来是他们的同伴赶着一群马匹冲着宫门而来,而口哨声是他们相互传讯的信号。 黑衣首领把阿玉像口袋一样往马背上随意一扔,带着手下向宫外而去。 风驰电掣,阿玉被牢牢地按倒,整个人俯趴在马背上,姿势别扭。 她用力挥舞手臂,试图挣扎,结果不仅毫无用处,反倒更加头晕目眩,恶心欲呕。 于是她放弃了折磨自己。 这群人的方向与火光相反,因为他们前进的方向越来越暗,看起来,他们是要强行突破城门,往城外而去。 阿玉忽地想到来时见到的旬阳城门。单薄,满是伤痕的城门看起来抵挡不了几次冲击,她估摸着,也许对于这些人而言,那城门只是一道可有可无的纱帘。 这黑衣首领的马鞍后面还挂了一个袋子,这袋子合着马匹奔跑的节奏,在马背上一起一伏。 阿玉觉得,自己堂堂一个楚国公主,此时的境况也不比一个袋子好多少。 第 4 章 宫门前殿,一片狼藉。 受伤的兵士,中迷药的随侍,外加哔哔啵啵,愈演愈烈的火势。 苏尤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他的声线绷紧,显得更加平板。他厉声对副官下令道,“你照顾好楚公子,让留下的人速去救火!” “其余的人,随我来,快追!” 旬阳城门,比之纱帘倒真好不了多少。 守城的士兵发现不敌,装模作样的抵抗了两下,便一个个脚底抹油,逃跑的速度奇快。幸而他们还知道第一时间点起烽火,把袭击的讯号传了出去。 黑衣人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城门,像城外窜去。 一步一步,越是向前,离身后的火光就越远,离前方未知的黑暗也就越近。 阿玉的心,也像是慢慢掉落进漆黑的深渊里。 “吁,停下!”刚出城门不远,那黑衣首领突然停了下来。 他身后紧跟的黑衣人群也匆忙停下。没跑两步就被马绳强行拉停,他们身下的马匹跟着不安的左右躁动。 前方一片漆黑的夜里,马踏金戈,风声猎猎。 黑衣首领眯了眯眼睛,示意手下点燃火把。 第一个火把刚刚点燃之际,变故途生,一支箭突然从前方的夜里破空而来。黑衣首领即使心中有了防备,震惊之余还是慢了一步,左肩被利箭射了个对穿。 紧跟着,一波箭雨向他身后的黑衣部下袭来。 阿玉此时还倒吊在马背上,箭响如潮水,她慌忙闭眼抱头,只听得一阵利箭入肉的钝响,甚至还有坠马的扑通声,马匹受惊地不住嘶鸣,因受伤而变了调的□□叫喊,以及虽然她听不大懂,但想必一定是咒骂的不绝愤恨声。 那黑衣首领见部下骚乱,赶快大声呼喊,重整纪律,黑衣人纷纷把火把点燃,终于看到了对面的情景。 黑袍,玄甲,黑色战马。 一整队的玄甲骑兵,缓缓列阵,走到他们面前。 当先的一排已经换弓为枪,在对面严阵以待。 他们刚刚在黑暗中悄然围成了一个半圆形,这些黑衣人落网而不自知,已经被他们围在了包围圈的正中间。 双方之间的距离,此时不过数丈。 “竟然是玄甲铁骑,”黑衣首领望着对面过来的骑兵,右手用力掰断左肩上的箭柄,待他辨认出箭尾的标志,眼皮又不由得跳了一跳,他出声大喝道,“让你们的头领出来!” 对面的铁骑队伍正中开出了一道缝隙,一个同样身着玄甲黑袍的年轻将领勒马走到队伍前方,他身姿挺拔,风姿超然,手里还握着一柄精弓,显然是他,在刚刚那一瞬间当先射出了那支利箭。 黑衣首领瞪着这年轻将领,沉默了一瞬,咬牙切齿道,“居然是你。” 年轻将领在马背上微一颔首,道,“克都,好久不见。” 他声线温雅平和,语气亦是平淡,倒真好像朋友之间许久不见,叙旧一般,举重若轻。 原来这黑衣首领竟不是中原人。 原来对阵的两方首领都互相识得对方。 “你以为单凭这支玄甲铁骑就能困住我等吗?” “西羌首领亲自光顾,不胜荣幸,”年轻将领对着身边的部下打个手势,“区区玄甲卫相迎自然是不够的。” 旁边的玄甲兵得令,持弓引箭,这箭头上燃有一轮火球,斜射向天,火球在黑夜中四射散开,迸溅了半空火星,瞬间点亮了夜空。 身后城墙的垛子间,突然显出了无数的火把与弓箭手,他们一个个拉满弓箭,严阵以待。 见了城墙上的弓箭手,黑衣人群更是一阵骚动不安,有些末尾的人已有了调转马头逃跑之势。 克都心内大惊,他先前琢磨,若是只有玄甲铁骑,他率部下拼着命厮杀,也有五成的把握带人脱困。没想到日日打雁竟被雁啄,他们竟然从出城之时就已经中了圈套,莫非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 那克都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的一把用右臂把马背上的阿玉揪起,右手用力把阿玉的头向后拉;这一掀一拉,拉扯间,露出阿玉又细又白的一段脖颈。他不顾左臂伤口淋漓,左手发力,突地抖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刀刃直直的横在阿玉的咽喉处。 阿玉之前在马背上已被颠簸得头晕目眩,这下又忽的被人重重地薅着头发起身,她身份尊贵,哪里受过这样的罪过?疼得当即泪盈于睫,杏眼大睁,双目含着的一包眼泪直打转,紧接着她又感到一抹冰冷的寒意抵在脖间,心中又惊又怕。 但她个性,偏偏遇强则强,遇软则软,此时拼着一股傲气涌上喉头,不仅硬生生抑制住想要肆意流淌的眼泪,更是倔强地挺直了脖子,显得风骨昭昭。 阿玉的出现显然是在那年轻将领意料之外,他脸色沉稳,上前两步,关注着对面的情况。待到他看清阿玉的小动作,意外之余,不禁微微流露出一丝笑意。 克都阴沉着嗓音,低声吼道,“我手上的是当今楚国公主,今日若不放我们走,我就拉她一起陪葬!” 一边说着,他又使劲一拽阿玉的头发,冲她喝道,“快和他说,你是谁,和他说,让他放人,你不想死。” 阿玉满心鄙视地狠狠瞥了他一眼,随即敛下眉眼,将唇瓣咬紧,不顾头皮被拉扯的疼痛,竭力摇了摇头。 那克都忙于脱困,见阿玉全不配合,登时着恼,他左手略一使力,便在她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莹白的皮肉,殷红的鲜血,在冰冷的刀锋下竟隐隐有着玉碎之美。 “快叫!” “克都,孤今日来此,本只为救人。” 见阿玉见了血,对面的年轻将领也不再是刚刚的云淡风轻之态,“把人交出,孤可以放了你,”接着,他又冷冷道,“但,若你再伤人半分,孤今日必了结了你。” 克都手上的刀锋瑟缩了一下。 “孤,一言九鼎。” 说罢,他竟真的侧身,打马示意,两边的骑兵,令行禁止,在包围阵的正中间开出一条通路。 秦军有备而来,克都知道自己和部下难敌对手,况且姬成中了奇袭,那毒药又是必死的,只余楚公主一人,区区一届女子也没什么要紧。 短暂的思忖过后,他收起长刀,率先打马而过,他身后的黑衣人见首领动作,也纷纷跟上,生怕走得晚了被秦军留下小命。 克都经过年轻将领身边时,一个用力,把阿玉抛了过去。 阿玉被晃得七晕八素,她在空中飘荡了一下,紧接着,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抱住,落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她像个柔弱的娃娃,被这陌生的年轻男子在胸前扶坐好,他一手勒住马绳,另外一手略微使力,便把阿玉牢牢地圈倒在他怀中。 他似乎还有什么额外的部署,他一面对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一面打个手势勒马退后。 阿玉却顾不得这许多,仅仅一个晚上,她渡过了绝望,又重获了新生。现在整个人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体验里,心情忽上忽下,难以平静。 还未待她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忽地一只手轻轻拂上了她的喉间,阿玉一呆,只觉得那手指上带着薄茧,揉过她脖子的时候感觉硬而略显粗粝,但那手劲极为轻柔,却是不让人讨厌。 阿玉怔怔地看他动作,见那人把手收回,接着又从怀里取出一个药盒,可能是见伤口犹有渗血,那人打开药盒,用手指取了一大块药膏,接着又一下一下的把药膏涂在了她的伤口上,他的力道均匀,使力柔和,直到把伤口全部覆盖住才停手。 知道他是为了给自己治伤,但阿玉心中感激之余仍然升起了一丝羞恼,她的脸色控住不住的变红。见那人还要再有动作,她忽的抬头瞪眼,直视对方。 怀中女孩的小脸不足巴掌大小,头发散乱,衣着不整。 看上去狼狈不堪。 脸色白的近乎透明,双颊却奇异的透着绯红。 她一言不发,只有一双晶亮的大眼直勾勾的瞪着他,像是在控诉他居然敢对公主动手的不敬,看起来一副郁闷生气的模样,只是双目还含着一汪清泪,要落不落,着实可怜。 回想起刚才她在克都手上的模样,一边咬唇,一边倔强地挺背伸脖,他就克制不住,略微搓了搓刚刚擦过她喉咙的手指。 新鲜花瓣一般柔软的触感,冰凉的带着丝绸的光滑。 他又想笑了。可是看着小姑娘怯怯又骄傲的样子,他又极力忍住了。 于是他扯下自己的玄色披风,一把将她兜头罩住,打马率部向旬阳而去。 旬阳城前,苏尤正率人疾驰而来,适才他看到城门的信号,忙急赶过来。 阿玉探头,见苏尤迎面而来,心中大急。她尚且背负着秦楚和平的使命,她的名节就是楚国的名节,若是被苏尤看到她窝在一个旁的秦国男人怀里,产生了误会,秦人睚眦必报,那大公子就是再如何大度,恐怕也会大发雷霆,到时候无论是她,还是这个救她的人,后果都不堪设想。 她使劲动了几下,见挣扎不出他的怀抱,急忙对他暗声说,“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那人却仍然将她圈得紧紧,见她在怀里不安分的来回扭动,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又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耳语,“放心吧,你乖,先不要动。” 他的嗓音本就温雅动听,此时又刻意压低放柔,像是透着春风的温度。阿玉又急又羞,脸上又涌起了一片红潮。 苏尤率众,几息策马赶到这名年轻将领身前,他下马翻身,神色恭敬,随即拜倒在地,他身后跟着的部下也赶忙一一拜倒。 亲眼看到成百秦兵同时跪伏在地,阿玉吃了一惊。 随后她听到,苏尤那平板的声音,带着惊喜又带着惭愧,“大公子。” 大公子? 秦国的大公子纪堂? 阿玉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僵。 第 5 章 原来这人竟是大公子?! 阿玉恍惚回忆起来,刚刚这人在和克都说话的时候,好像的确自称过“孤”。 阿玉忽地放了心似的,神经松懈,一颗从刚才起就高悬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难怪他一直一副胸有成算的模样,害得她刚刚还平白担忧了一场。想到自己方才还对他怒目而向,误会对方有登徒子的嫌疑,她又心中惗然,不敢去看这人的表情。 阿玉刚刚眼中带泪,其实并没有看清这人的模样,只模糊间觉得对方端方周正,应是英武模样。 她绷紧的身段不由得跟着松懈,放柔,放缓,又一点一点侧过身,最后软软地,放松地贴在这人的胸口。 竟然是大公子呢~ 她眼中含着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起来说话。” 听到纪堂的话,苏尤的头压得更低,“属下办事不力,不敢起身。” “旬阳城内大火已渐熄,然,城内人员伤亡,尚难估量;庸人故宫也被这群贼子纵了火,火 起后殿,向前蔓延,火势旺盛,想必烧毁严重。” “另,”他顿了顿,低声道,“楚公子中了毒,属下来时,尚未醒转,生死不知。楚公主也被贼子趁乱掳了去,若非公子赶到,属下实难追回。” “此次,都是属下疏忽而至,求公子责罚。” “阿兄”一听到阿兄的消息,阿玉立刻急了,她忙坐正了身子,竖起耳朵,侧耳倾听苏尤的下文,结果只听到“生死不知”四字。 她控制不住,晃了一晃,纪堂一下虚扶住她,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他对苏尤道,“我知道了,你先起来,随我回城善后,其余诸事稍后再议。” 旬阳城里,冲天的火光的确已经消失了,但是由于先前火势浩大,城里的滚滚浓烟还未散去,越往城中区,烟熏味道越是浓郁的呛人。 此起彼伏的哭喊,哀声连连,不住地在城中回荡,声声饱含着失去亲人的痛苦。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阿玉为哀声所获,神情哀戚,不由地想起了阿兄,还有阿湘,阿祁,还有那些挡在他们身前的楚国将士们。 纪堂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情,他挥下马鞭,一骑绝尘,二人一马,率先向着故宫方向而去。 故宫的后院部分被烧毁的很严重,最先起火的偏殿,整座已经崩塌。 副官他们已经扑灭了火势,此时前殿广场上一片忙碌,有的在搬运伤员,有的在收敛尸体。 他见苏尤带着大部而来,赶忙上前见礼。见礼时竟吃惊的发现了玄甲卫,还未等出声相询。 纪堂已经打马走出,直接问话道,“楚公子现在何处?情况如何?” 副官虽然不认得眼前发话这人,但见他一身玄甲卫统领打扮,做派大气,不敢怠慢,连忙恭敬道,“回将军,我们已经把楚公子送至前院偏殿,也派了医官过去,不过他们没用咱们的人,只让他们跟着的楚国大夫给看了诊” 纪堂听到此处,纵马便向偏殿而去,等到了门口,他率先下马,随即把阿玉从马背上抱下。 阿玉双腿一沾地,低头匆匆对他行了个礼,接着就直奔偏殿内里而去。 绕过门口的屏风,她一眼就看到正躺在榻上的姬成。姬成脸色青紫,呼吸沉重,果然是中毒严重的症状。 阿湘撑着身体和一名随行的楚人医官正在榻边侍奉,二人看起来疲惫又绝望。 “阿湘,阿兄他现在如何了?”阿玉急忙走上前去问道。 阿湘一见她,又是惊喜又是难过,她忙起身迎上前去,“公主,您怎么回来的?您刚才不见了,阿湘担心死了”她说着眼睛就红了,“您回来了,可是太子,太子这边的状况很不好,应是中了罕见的剧毒,我们用了各种方法,他都没醒,怕是,怕是”阿湘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她扭过头抹起了眼泪。 再见亲人,阿玉的眼睛也湿润了。她握了握阿湘的手,无声的安慰了她一下,接着走上前去,坐在塌边,拉过姬成的手,摸了一下脉。 旁边的医官小声道,“公主,这毒甚是厉害,太子的脉象很是混乱,脉息渐弱恐有性命之危” 阿玉号过脉,呆坐一瞬,面色颓然。 她盯着姬成的脸,良久没有出声,最后轻声道,“阿湘,你让他们都下去吧,我想和阿兄独自待一会儿。” 纪堂方才也跟着阿玉进了偏殿,他站在屏风侧,从头到尾都没有出言打扰,看到此番情形,他也悄悄地离开了这里,留下他们兄妹二人。 “阿玉,汝随吾学习巫术药理。师徒多年,吾没别的可以相送。” “唯余这三枚救命丹药,效用珍贵,汝需贴身收好。” “若有一天,汝性命堪忧,无药可救,那么,服下一丸,若命不该绝,必定会起死回生。” 阿玉双目放空,枯坐在榻,忽地灵光一现,想起了临别之时大巫祝的赠药。 她忙站起身,把外面的披风脱下,随手放在榻上时,想了想,又顺手把披风折叠了一下,随后她赶忙扯开了自己的衣领,因为用了过猛,显得姿势极为狠戾。 她顺着敞开的领口继续向外拉扯,拉出贴身藏着的一个荷包。 荷包做工精巧,封口很严实,阿玉费了些时间,一点一点地抽开了两边的拉线,最后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朱红色的小瓶。 她的手指在触到小瓶时,发出了些微的颤抖,她凝神蓄力,开了两次才打开瓶盖,倒出了一枚火红色的丸药。 她扬声喊道,“阿湘,快拿水来!” 阿湘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外间候命,她见阿玉之前还是头丧气,现在突然变得充满希望,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也跟着燃起了希望,忙端水上前来。 阿玉已经把药给姬成含在了嘴里,见水一来,她直接把药灌了进去。 “公主太子这样就能好起来吗?” 阿玉没有回话,但她紧紧地握住了姬成的手,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仿佛在让他感知她瘦弱身体里蕴藏的生机和能量。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 阿湘忽然惊喜的喊道,“公主,快看!太子的气息好像平稳了,脸色也没有刚才那么难看了!太子有救了!” 阿玉忙探看下姬成的面色,果然呼吸和缓了许多,她又摸了下他的脉象,脉搏的韵律也齐整了不少。 她不由感激得闭了闭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阿湘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放走了一室的滞涩。 窗外,长夜漫漫,东方未明。 但一抹金红色的光芒已隐约可见。 那是绝非黑暗所能压制住的灿烂之色。 “公主,看,天要亮了!”阿湘高兴的说道。 阿玉也起身走向窗边,她望向天边那一线光景,备受鼓舞,她看了半晌,说,“阿湘,来帮我更衣,我想趁着这日出,为阿兄向东君祈福。” 离开了阿玉兄妹,纪堂马上带着苏尤等人,粗略看过一圈城里的情况,安抚了一遍受灾的百姓,再次回到宫里。 前殿已经被打扫了一番,临时清理出来,作为纪堂的驻地,用来给他办公休息。前殿中央摆好了一个案榻,纪堂端坐案前,身后侍卫持刀相护,神态威仪。郡守将领,如走马灯般,轮流上前,向纪堂汇报情况。 等到全部的事情处理完,各人散去,已是寅时三刻。 一整晚的奔波,对阵议事,料理政务,他仍然精神抖擞,全无睡意。 城内灾情,西羌祸乱,赈灾抚恤,每一样他都已经理清了思绪,只有楚公子的安危,让人担忧。 楚国王室单薄,姬成作为唯一一个长大成人的男性后嗣,在楚王的心目中显然极有地位的,即便被派遣为质子,他仍然保留着楚国太子的身份。那么若是他刚抵秦境就遇不测,楚王必定认为是秦国故意出手,勃然大怒之下,为了给儿子复仇,秦楚之战不可避免。然而秋收在即,西羌犬戎环伺在侧,此时秦国不宜大动干戈。 纪堂一边思忖,一边向着偏殿而去,他须得过去看看楚公子的情况。 后院虽然损失严重,楚国的侍从们还是成功地从火场里救出了大部分的陪嫁,阿湘找到了祭祀用的服装,香料,以及一面不大的风首架鼓。 两人快速地净面梳洗,焚香更衣,阿玉换上了一身白色祭服,站在偏殿前的院子里,正对着东方深深地行了一礼。 她身上的祭服绣着精巧的凤鸟金丝,迎着即将初升的朝阳折射出流光万道。 她神情肃穆,把焚香的香炉摆在正中间,一手敛袖,分别捻取了一小撮包茅草,艾草,辛夷,杜若,高良姜,又撒上了一些佩兰,点上火,开始焚烧。 阿湘着简朴白衣,跪在一边,盯着阿玉的一举一动,见焚香即成,阿玉对她使了个眼风,即刻得令,一手执鼓槌,击打于架鼓之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第 6 章 楚公子所居偏殿隐隐传来钟鼓之声,越是靠近,乐声越是清晰。 鼓点声极有韵律,击打声清脆激越,没有秦人的雄浑高亢,透着一股楚人的清越超凡。 钟鼓乃庙堂之乐,此刻清晨平白响起,不免引人猜疑。 不知这些楚人又在搞什么名堂,纪堂揉揉额头,快步向偏殿行去。 “暾将出兮东方, 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 夜晈晈兮既明。” 阿玉先开口吟出四句辞令,随后身体随着鼓点,脚下慢慢地迈开舞步,她双足分踩,如踏水涟漪,左点右踱,格外的轻巧灵动;腰肢柔软,俄而四面提摆,俄而屈倒及地,姿势柔美,飘逸流畅,仿佛一片飘荡在巫山之上的云朵;双臂提振,上下起落,时而震袖,时而团簇,长袖振振,翩然如仙。 她一面拂袖长舞,一面舒喉吟歌,此时缓节而舞,徐歌相合,华服映衬着朝阳的晨光,随着她动作翩翩,舞出道道金光,更是如梦如幻,让人忘其所以。 “操余弧兮反沦降, 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 杳冥冥兮以东行。” 鼓声渐歇,随着阿玉吟出最后四句,她踩着最后一声鼓点,面向东方,缓缓低头屈膝,又忽地立起,双臂像凤鸟一般用力伸展开去,两抹广袖就势甩开,借力飘上天际。 纪堂从没见过楚国的祭祀,眼前的这幅场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美人容色摄人,乌发高束,披散于身后,每一次旋转侧身,乌发随之飘落在脸上,更显得面白唇朱;她身量未开,广袖纷飞,已现出姿态盈盈;观她舞步娴熟,应是有着多年历练的基础。身姿一举一动,无不窈窕妩媚,既妖娆又魅惑,偏一张小脸上的神情庄严,看着再虔诚不过,似仙似妖,风情万种。 他曾听闻,昔年楚襄王游历高唐,夜间有女神瑶姬入梦,其象无双,其美无极,相貌容颜,美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楚王爱慕心生,后恍然梦醒,女神已芳影无踪,楚王却久久不能忘怀,后来寻访至巫山特意为神女修筑了楼阁,楚国后世还有文人专门为这件事做了辞赋。 他当时只觉得荒唐到了极点,甚至一度认为,难怪楚国国力日渐衰微,原来国君每天思念得竟然只是一个梦里的美人。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原来有些时候,有些人,真的是只要一眼就可以让人沉沦的。 纪堂双目牢牢地盯着眼前的美人,一曲终了,回转精神,再一看他身跟着的侍卫仍然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他心里不由地升起了一些烦躁,于是他一挥手,命他们先在外守候。 祭祀完东君,刚好朝阳初升,阿玉心中大定,想看看阿兄情况,忽地胳膊被阿湘拉住示警。她顺着阿湘的力道,向门口望去,见一名陌生的男子对着她们大步而来。 这人身材高大,一身玄色长袍,暗纹流光,腰系长剑,穿戴庄重,虽作文士打扮,但身姿挺拔,行走之间,自有一股武人风度。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阿玉逐渐看清了这人的面容,他有着典型的秦人轮廓,高鼻深目,棱角分明,与楚地的文雅佳公子截然不同;眉眼生得极为出色,眉如刀裁,鬓若墨画,一对狭长的凤目,内蕴光华,容貌俊朗,气度非凡。 他来到阿玉身前站定,见她直愣愣地抬头瞧着自己,嘴角眼梢不由带出了笑意,这笑容温雅柔和,冲淡了他威仪的气质,让他整个人更加鲜活起来。 “!阿玉见过大公子!”见他对自己露出笑容,阿玉一下回过神来,面色潮红,不知是因刚刚跳舞出汗的缘故,还是因没认出对方而尴尬脸红,她赶忙拉着阿湘一同行礼。 纪堂柔声道,“楚公主不必多礼。” 阿玉于是起身,一双圆润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仿佛在无声的问他因何而来。 纪堂道,“孤来看望楚公子,无意间见到公主方才一舞,形制奇特,惊为天人,孤尝闻楚地乐舞祭祀之风,与中原格外不同,敢问公主,这是什么舞?作何用处?” 阿玉眨眨眼,回道,“多谢大公子惦念,阿兄还在床上睡着,刚刚已有好转。”她又道,“大公子说得极是,阿玉刚刚跳得是我们楚地祭祀东君的巫舞,趁这朝阳初升,东君降临人间之时,跳舞娱神为阿兄祈福。” 纪堂感慨道,“楚公主与公子血脉相通,一番关切,实在是有心了,”他顿了顿,语气一变,肃然道,“然,公主须得谨记,此间乃是秦国,依照秦律,任何人在秦国都不得当众行巫事。” “公主日后,也要归于秦人。不知者不罪,孤先给公主提个醒。今日之事,孤亦不会再提。公主聪颖,日后如何,想必自有分寸。” 言罢,他对阿玉微一颔首,越过她们主仆,进了姬成的偏殿。 待到纪堂迈进了偏殿,阿湘才不满地鼓囊起来,“秦国真是麻烦,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们祭祀我们的,又没碍着别人什么事。” 纪堂方才说她跳舞“惊为天人”,阿玉心里极为开心,后来听他突然又说不许行巫事,失望之余又带点不服气,她轻轻“嘘”了一下,道,“咱们现在不比在宫里的时候,以后多小心就是了。”仿佛是因为抓到了纪堂话里的把柄,她的声音又有点得意,“他刚刚只说不能‘当众’行巫事,那我们以后私下里做不就成了?” 阿湘又好奇地问道,“公主,刚刚我见您对他行了礼,又喊他‘大公子’,莫非,莫非这人就是秦国的大公子吗?” 阿玉点了点头,面上笼罩了一层红云,道,“他正是秦国大公子,这次也多亏了他,我才能从这些恶徒手中得救。” 阿湘见阿玉面色羞红,跟着笑道,“大公子人才英武,和公主正是天生一对,又加上救过公主,这次公主就是不嫁也得嫁了。” 阿玉一听这揶揄,也笑道,“你这丫头的小嘴,现在也知道打趣我了,句句不离嫁啊嫁的,莫不是也愁了嫁人不成?我以后也给你找个英武的男儿配做一对儿,如何?” 两人一边顽笑了几句,一边迅速地回房换了打扮,不多时,阿玉便回来了姬成的房间。 姬成还没有醒过来,但是单看面色,的确比夜间那会儿一脸青紫的样子好太多了。 纪堂已经叫来了数名秦国医官,他们一个个按顺序上前看诊,最后终于确定,楚公子目前伤情稳定,应是在恢复体力,想必不多时就会醒来。 他见阿玉也带了一队楚国医官进来,微笑道,“公主可放心了,孤已命数位秦国医官看过令兄情况,都说已经转危为安。” 阿玉忙道,“多谢大公子,我也请了我们随行的医官过来,阿兄的情况,让他们也帮忙探看,多个人确定状况,更有把握。” 纪堂点点头,起身侧站过榻首,静待这些楚国医官汇报消息。 这些楚国医官一听说屋里这人竟然是秦国大公子,生怕触了眉头,看诊时更是小心翼翼,他们一一看诊后统一研究了一下,回道,“回公主,回大公子,太子情况稳定,脉息气息一切正常,只因先前出血过多,有些虚弱之象,休息数日,服用一些药物和补气养血的食物,就可慢慢恢复。” “吵,吵死了!” 榻上原本躺得死死的人,突然皱起了眉,不满地大声嘟囔了一句。 阿玉一听阿兄的声音,忙坐到塌边,拉过姬成的手,惊喜道,“阿兄,阿兄你醒了?” 姬成慢慢睁开了眼睛,满满一屋子的医官一听病人醒了,忙挤上前去,纷纷要给病人看诊。 姬成被这一屋子的人吵得头疼,他脾气本就不小,这次入秦已经是强忍耐性,现在受了伤,一直压着的火气一股脑儿直接冲着这些医官就发了出来,他大声道,“吵什么吵,孤身体好得很,一个个的都出去,让孤清净清净。” 楚国医官们一听,忙不迭地行礼纷纷退下了,纪堂在一旁对秦国医官们也微微点了点头,秦国医官们也赶忙紧跟着楚国医官们出了偏殿。 姬成望着阿玉,虎目里满是欣喜,他一边紧紧地回握住阿玉的小手,身子也不自觉地半撑在榻上,“阿玉,你没事了?苏尤回来了?那些黑衣人呢?抓住他们了吗?咱们的人伤势如何?阿祁呢?” 纪堂在一旁盯着他和阿玉紧紧交握的手,忽地出声道,“楚公子受了重伤,还是躺下休息,不要起身的好。” 阿玉一听,点了点头,忙松开阿兄的手,把他不安分的身子按回在榻上,又顺手给他掖了掖被角,“阿兄,你伤得很重,快躺好,我们慢慢说。” 姬成却是一下就注意到了纪堂的声音,他在榻上一歪头,看到了侧立在一旁的纪堂。 他一见纪堂,愣了一下,又皱了皱眉,随即开口,语带讥诮,“秦国大公子不在咸阳宫邸运筹帷幄,怎会出现在这里?” 阿玉见阿兄语气不善,忙道,“阿兄,你和大公子是认得的?你误会了,阿玉这次能平安脱险,还要多亏了大公子相助。” 随即她将之后的事情娓娓向姬成道来,“至于阿祁,阿兄放心,阿湘方才已经去看顾了,阿祁没有性命之忧,但是身体也受了几处重创,目前正在静养,你不要担心。” 阿玉接着轻轻的说,“无论如何,我们这次能脱险,要多亏大公子,阿兄你切不可这般。” 姬成扭头看向纪堂,见他凤眼微眯,望着妹妹,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越看越像是一只盯着兔子的狐狸,不由心中又是一阵冒火,,再一看在一旁主动为他辩白的妹妹,又是一阵头疼。 当初秦楚边境会盟时,他就见识过这人的厉害,表面上看起来永远是一副温雅脱俗,君子堂堂的模样,可实际上智略百出,做起事来极有手腕。 他虎目瞪着纪堂,半晌道,“嬴纪堂,孤虽蛮夷,脑子却不蠢。” 第 7 章 姬成的话,可谓是极不客气了。 偏殿里,一时默然无语。 姬成和纪堂两人一卧一立,视线在空中无形地交锋,姬成眼锋如刃,纪堂眼波似海。 余阿玉一人坐在中间,望望这边,又望望那边,见这两个男人在一边大眼瞪小眼,看起来实在有趣极了,她一个没忍住,发出一声又轻又小的笑声。 女孩的笑音打破了死死的沉寂,也成功吸引了两人的视线,阿玉忙低头掩唇。纪堂见状,也跟着微微一笑;姬成看妹妹这般拆台,满脸不被理解的郁色,愈发地恨铁不成钢。 阿玉道,“阿兄,你有什么话,与大公子直说便是,想大公子为人宽宏,必能听得。你何必又是怒气冲冲,又是打哑谜呢?” 姬成道,“阿玉,你出去先休息一会儿,我有事想与他单独谈谈。” 阿玉摇头不依,“阿兄,你之前背着我去找阿湘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这关节上,我们大家就不要互相隐瞒了。阿兄与我是同胞兄妹,大公子大公子更是我们的姻亲,你们两个对我而言都极为重要,我不走。” 阿玉知晓姬成秉性,知道他本性虽良善,但脾性火爆,出入秦廷恐怕会多处受敌。纪堂是他们兄妹难得的笼络对象,如果此刻阿兄言语伤人得罪于他,未来在秦地的处境也许会更加艰难。于是阿玉不顾自己尚未嫁人,亦不顾羞怯,向阿兄暗示。 她怕姬成误会,又冲他眨了眨眼。 姬成一愣,回过味儿来,让妹妹这般惦念于他,他心里又涩又甜,道,“算了,我不赶你,你要留便留罢。” 纪堂在一旁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兄妹互动,听到此处,挑了挑眉。 姬成转向纪堂,道,“大公子,昨夜之事,我们楚国将士也是伤亡惨重,不知可否给我们一个交待?” 纪堂回道,“不知楚公子想知道些什么。” 姬成道,“全部。” 纪堂一笑,道,“这却不能了,实话实说,孤也不知全部,所以孤只能把孤所知的‘全部’告诉楚公子。” 姬成见他这般风轻云淡,心中发怒,见阿玉在一旁,眼神清亮地望着自己,又压住火气,缓缓道,“昨夜动乱发生时,苏尤早早就去了城内营救。孤知道,大公子必定是早得消息,亦早有准备,可大公子的先手却是至和亲使团的安危于不顾,孤差点丢了性命,阿玉也被人掳走,此番险些酿成大祸,大公子敢承认否?” 阿玉听了,也猛然抬头望向纪堂,她神态楚楚,眼波流转。 纪堂觉得,他似乎能在这眼神中听到她无声的质问,问他到底是也不是? 他面色泰然,点点头,回道,“孤的确事先得知了消息,并传信给了苏尤,让他在城中戒备。” “所以昨夜我们左等右等,苏尤却迟迟不至。”姬成咬牙道。 纪堂道,“这却不能完全怪他,孤最早接到的消息有误,亦未能料到这些进犯的西羌人与他人暗中勾结。苏尤中计,不及救驾,业已自行领罚。” “处罚何如?” “暂领40军棍,等护送和亲队伍回到咸阳,再领余下40棍。” 姬成目露寒光,开口道,“如大公子方才所说,这些西羌人与他人在暗中另有图谋,那大公子可知是他们身后人是谁?” “孤尚且不知。” 见姬成眸中又燃起了怒火,纪堂徐徐道,“楚公子,你对孤似有误解,孤不知何故,但孤从未有为他人作嫁掩饰之意,亦从未有伤害秦楚联盟之心。” “昨夜之事,实出乎意料,孤得知最新消息后,立即匆匆赶来,中间并未有半分耽搁,然抵达之时,城内已乱,浓烟滚滚,情况不明,为免打草惊蛇,孤顺势在城外布局,意图一网打尽。” 阿玉突地想到了什么,神色惭愧,讷讷道,“大公子昨夜本来已经把他们全部包围起来了,难道是因为我被克都俘虏,才打乱了大公子的计划?” 纪堂道,“非也,公主无需自责。西羌的聚居地与秦楚均有相交,且其素与秦国有仇,此次他们会来进犯,想必意在挑拨秦楚关系,引发两国动乱,好从中趁火打劫。” “此次进犯的黑衣人首领,是西羌目前的头领克都。孤之前与他有过几次交锋,对他的个性有一定的了解。他性情鲁莽,有勇无谋,极易偏听偏信。昨夜之事,虽然是西羌率部出头,但观筹划有序,必非西羌手笔。即便不是为救公主脱险,孤亦有意放他一马,为了是钓出他背后的大鱼。” 纪堂随后淡淡道,“如适才公主所言,非常时机,行事更应众志成城。如此,孤便将所知,事无巨细,全部与楚公子言明。” “楚公子可满意否?” 姬成没有做声,缓缓点了点头。 “既如此,楚公子身体未复,孤亦有要事处理,就此先行一步,不打扰楚公子安歇了。”纪堂对姬成略一拱手,转身向外而行。 待行到屏风处,他略一回首,驻足道,“楚公子,秦国境内,风起云涌,纷争复杂不亚于任何一个大国。” “楚公子若想安身立命,平安等到回楚的那一天,须得放正了自己的位子,也务必要认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说罢,他一撩衣袍,大步向外而去。 纪堂离开之后,姬成便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双眼直直瞪着房梁。 阿玉叹了口气,有些事情虽然揭开了满是伤疤,可是不捅开就会永远烂在一处发脓生疮。 以前的日子是永远回不去了,未来要如何在异国活下去,才是他们眼前要紧的问题。 姬成怔了良久,回过神来,问阿玉道,“阿玉,你觉得嬴纪堂此人如何?” 阿玉没想到忽然被阿兄点名,问得还是这样一个问题,她面带飞红,用双手撑住脸,歪头思考了一下,道,“阿兄,我以前听说,秦国大公子文武皆宜,是个全才,可是见了面,我只觉得,他人品应是很好的。” 姬成嗤笑一声,“哦,何以见得?” “我观大公子气度威仪,令行禁止,他说的话没有一个秦人敢不听从” 姬成笑道,“傻阿玉,秦国律法严酷,他们要是不听从,按照他们的秦律还不一定治个什么罪呢。” 阿玉摇摇头,“阿兄,我觉得并不是这样,人们会因为出于害怕而去做某些事,可这时他们都是被迫的,是不情不愿的;可是这些秦人谈起大公子时都会脸上放光,又是骄傲又是信服,根本不是畏惧的模样。我想,他们之所以会听从大公子的号令,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出于敬爱。这是不同的。” 阿玉又寻思着说道,“刚刚他同我们说话,我真的只能感受到他的诚意,而且他最后虽然态度冷淡,却是真心实意在提点你我。” “今早我担忧阿兄病情,私自做舞祭拜东君,恰巧被大公子发现,他认同我对阿兄的关心,最后又警告我秦人禁行巫事,让我自己留心。方才他又和你透露了秦国政坛的状况,难道不是一番好意吗?” 姬成道,“他是一番好意,他也是秦人。” 阿玉娓娓道,“阿兄,我知道你厌恶秦人,可是,现在就不要对大公子抱有成见了。阿兄与我,从一开始就被绑在了大公子这边,我们身后还站着楚国和阿父,大公子更加没有理由来伤害我们。而且,西羌人的目的就是破坏秦楚和平,如果我们这时候和大公子离心,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吗?” 阿玉见姬成听进去的模样,顿了顿,柔声说,“阿兄,阿玉不是非要逼你如何,只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境况尴尬,阿兄质子身份,以后在秦国行走更是多有不便。大公子方才说得话就算都是错的,有一句总是对的,阿兄你一定要等到平安回楚的那一天,这,也是我与阿父阿母,我们一家人的共同期望呀。” 姬成盯着妹妹,见她的小脸上带着忧愁焦虑,眼眶下还顶着一夜未眠的青紫,心疼得无以复加。 阿玉,刚刚及笄就被送来秦国的阿玉。她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是楚国唯一的公主,是楚国最尊贵的贵女,也是楚国的第一美人。 她本应肆意地,开心地活着,爱她所爱,恨她所恨,永远没有痛苦,永远没有难过,也永远没有悲伤。 可是现在,这个楚国最尊贵的少女却要和她的兄长绑在一起,走向未知的危险未来。 他满腔愤恨,恨自己无用,恨楚国无能,赔了失地又要赔人,更恨事已至此,无法转圜,现在的他还要妹妹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操劳。 姬成握手成拳,想要狠狠地砸向身下的卧榻,想到阿玉就在身边,他使劲忍住,握成拳的手又伸了出来,摸了摸她的鬓发,勉强抑制住心底里肆虐的横流。 他故作平静道,“阿玉,你的心思我都了解。放心吧,阿兄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说的话,我会好好想的。以后,我会多加注意。” “你这一晚也饱受惊吓,不要在阿兄这里耗着,赶快回去歇息。” 阿玉见姬成仿佛真的想通透了,不由吐了口气。她忙高兴的应了,一边嘱咐阿兄多休息勿多思,一边喊来下人仔细照料阿兄。 她出了偏殿,派人去寻了阿湘,回了新收拾出来的寝殿,这才从一夜的折腾中解脱了出来,放心安睡过去。 第 8 章 旬阳一场骚乱,楚公子姬成伤势严重,楚公主阿玉受了惊吓,秦楚的卫队士兵伤得伤,病得病,送嫁的队伍一转眼就在旬阳耽搁了近十日之久。 阿玉从那日之后就再没见过纪堂,他和这些秦人看起来每天都很忙,早出晚归,在城内进进出出。 姬成这边,大巫祝的药果然格外有效,他的身体恢复速度很快,再过几日就能复原个七七八八。阿玉每日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照料陪伴姬成,兄妹两人难得地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看着姬成的心情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开朗,阿玉开心极了。 阿湘的消息还是一样的灵通,她这段时间帮忙照料受伤的将士,顺便见缝插针,和秦国的仆妇们打成了一片,探听到了不少信息。 “什么?大公子明天就要离开了?”傍晚和阿兄一道用过膳,阿玉回去自己的寝殿后,从阿湘口里得知了这件事。 “是呢,我听宫里的管事嬷嬷说得,大公子他们明日一早就要出发回咸阳了。”阿湘不满地鼓囊道,“怎么也算是遇上我们了,这都和公主见过面了,又不亲自把人迎回秦宫。” 婚姻六礼最后一道,即为亲迎,须得新郎亲自去女方家迎娶新娘。百年之前,礼乐尚存,亲迎做为六礼中最为重要的程序,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对此十分重视,因为它既显出了对女方的尊重,又展现了男方对于求嫁的意愿,更是婚姻即成的一道基石。 阿玉垂下了眼帘,轻声道,“他毕竟是秦国的长公子,事务繁杂,也是有的。”她默了一晌,问道,“阿湘,那条黑色披风已经洗好了吧?” “是的公主,我这就给您拿来。” 阿湘办事很是利落,不一会儿就从笼箱里找出了纪堂的那条披风。 “公主,这件披风”阿湘欲言又止,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的样子。 阿玉见她暗自纠结,不禁笑道,“这是大公子的披风,他救我的时候见我衣着不整,拿给我披的。” 阿湘便放心了,道,“公主,那这披风要怎么办?” 阿玉道,“既然大公子明天就要走了,我们今晚就赶快把它送回去吧。说起来,这么多天了,我还没向他好好道过谢。” 纪堂所据的正殿已经燃起了烛火。 楚式的宫殿笼罩着一层窗纱,窗子的吊帘没有完全放下,走近了望过去,可以隐隐地看到里面的人影,来回往复,影影绰绰。 虽然已经是晚上了,他看起来却还忙着呢。 阿玉和阿湘刚走到殿门口,门口的两个卫兵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直接把两人手中的戟相对交叉,架在一起,意即“闲人免进”。 阿湘被这些秦人的做派气得眉眼倒竖,她自幼就是阿玉身边的贴身侍婢,再放低身段,也从没想过有一日会受到看门卒的冷眼。 她大声道,“我是楚国公主的侍婢阿湘,烦请二位与大公子通报一声,楚国公主殿下求见。” 一个士兵终于扫了她一眼,道,“大公子事务繁忙,闲杂人等一律不见,二位还是请回吧。” 两座门神油盐不进,阿湘交涉无果,气得直跳脚。 阿玉拉住她,将一个用锦缎包裹的包袱拿上前,道,“我们没想打扰大公子,这是大公子落下的物事,我们只想将它物归原主,不知二位可否通融一下,让我们进去?” 那士兵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衣着华美,气质矜贵,遂道,“大公子此刻正在议事,楚公主请回吧。” 阿湘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再与他们理论,恰好那边殿门开启,一行人陆续走了出来,看起来都是略有身份的官员模样,大部分她也都不认识,但是走在末尾那个步幅略缓,面无表情的,不是别人,正是苏尤。 阿湘大声喊道,“苏将军,苏将军!”见苏尤没有回应,她一边踮脚,一边举起手臂,她手里还捏着一方帕子,在空中不住挥动道,“苏将军,苏尤!!!” 阿湘又是高喝,又是振臂,模样百无禁忌,顿时吸引住了往来的目光,苏尤认出她是一直跟着楚公主的丫头,见这丫头的举动,又是哭笑不得,生怕她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他赶快行上前去,待发现阿玉也在,又行了一礼。 见苏尤过来了,阿湘道,“苏将军,我们公主想见你们大公子一面,把他拉下的东西归还回去,这俩守门的硬是不肯让我们进去,说什么大公子正忙,谁有不见,连替我们通报一声都不干。苏将军,您可出来了,阿湘这边麻烦您,可否替我们公主通报一声?” 苏尤看了看她们两人,道,“大公子刚才确在忙碌,现下应该无事了,你们先随我来,我这就去给公主通传一声。”随即,他示意两个士兵让开通路。 阿湘一听,高兴极了,经过这两个守门士兵的时候,学着他们刚才的样子,也仰头一人瞥了一眼,用鼻子出气,发出“哼”的一声。 阿玉见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又是笑得不行。 夜色渐浓,阿玉站在殿门外,仰头看向梁上挂着的白色灯笼。 灯火幽微,照亮了一方黑暗,也吸引来了一群飞蛾,围着它盈盈起舞。 阿玉正看着出神,忽然听到苏尤平板的声音,“公主,大公子有请。” “阿湘,你在此等候,我稍后就出来。” “是,公主。” 阿玉嘱咐了阿湘一声,抱着包袱,从容跨了进去。 纪堂所居的是庸人故宫的正殿,坐北朝南,位置极好,不仅位于故宫的中央,也位于整个旬阳城的正中央。 室内的陈设布置很是简单,正中放着一个长条案榻,边上有序立着数支青铜高脚灯,只一扇屏风隔断了议事的前厅和休息的床榻。屏风上绘山川云纹,应是南山景色,壮丽非凡。屏风旁靠墙处,置有一副刀架和一副铠甲架,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刀架上架的是一柄秦国特有的长剑,剑身偏长,剑鞘上的纹饰古朴庄重;那铠甲通体玄黑,看着很是眼熟,昏黄的灯光也难掩其凛然的寒光。除了宫殿里的屏风,整个房间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随时可拔的军帐,简洁实用,与一国长公子居所的华美隆重毫不沾边。 阿玉踱步进入,发现正厅内无人,只有屏风后传来一阵水声。她一边出声相询,“大公子?阿玉求见。”一边慢慢地走到了中央的案榻旁。 案榻上略显凌乱,一边摞着数卷竹简,竹简上都用秦国小篆标明了各类文书,边上放着一方简单的石砚,上面搁着几只插竹(即,秦人所谓的毛笔),有一只犹带墨迹,应是刚被放下不久。 案榻的最旁处有一个精美小巧的木漆盒,朱红色的木盒上雕刻有精美的花纹,纹饰颇有楚地的意趣,做工又有秦地的风韵,设计极为精心,看起来颇为贵重。盖子却虚掩,露出里面的一角玄色衬里。 简朴的房间却多出一个这样华丽的盒子,阿玉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突兀感。四下无人,也没有回应。她等了片刻,心下实在好奇,把怀里的衣服放在案榻一边,轻轻绕到前面去,打开了木盒的盖子。 盒子里用黑布仔细包裹得,是一对粗陶做得小老虎。两只小虎个头不大,一只咬尾,一只挠头,瞪着圆圆的眼睛,显得憨态可掬,十分惹人喜欢,只是材质做工都极为普通,看上去就像是平常百姓给自家娃娃玩得玩具。 阿玉心中大奇,她暗地寻思着,之前从未听闻大公子娶亲生子,那这对娃娃又是怎么回事? 阿玉正对着这两只小虎娃娃胡思乱想,纪堂从屏风后绕了过来。 他身着胡服,两只袖子撸起扎紧,露出有力的手臂,脸上手上还带着一丝冰冷清凉的水汽。他向阿玉微微点头致歉道,“公主久等了,孤明日启程,适才与诸位略饮一杯薄酒作别,身上酒气略重,只好先清理一遍,才出来相见。” 阿玉正对着娃娃沉思,听到他的声音,猛然醒转。又发现自己悄悄偷看人家的东西,被当场抓了包,不由得羞愧万分,再一看纪堂面带微笑,笑中还透着一丝了然,更是神情羞惗。 她低头讷讷道,“大公子事务繁忙,阿玉心里自然都是清楚的只是久等大公子不至,又见这盒子精美不似俗物,且盖子未关一时好奇才顺手打了开。并非主动窥探,请大公子” “勿要责怪”四个字还没出口,就被纪堂打断了,他的声音依旧如春风扑面,“好了,何必每次见孤都如临大敌,孤知道你并非故意。” 他走上前,用手指拨了拨这两只小虎的头,露出怀念的微笑,“这本来就是给女孩子的小礼物,是用来讨她欢心的。公主长于楚国宫廷,必是见惯了各种奇妙物事,连公主都认为此物精美有趣,看来孤这次是选对了。” 心中有情,情思结花,刚刚及笄的女子,就是先前对政治联姻做了再久的心理准备,对婚姻还是有着隐隐的期待,这份期待从见到纪堂起,就一点一点地在阿玉的心中生根发芽。 她以为这是暖意融融的仲春,实际上却是冰冷暗藏的春寒,一场倒春的大雪就能把刚刚萌发的花芽凝冻成冰。 她觉得自己的唇想要颤抖,于是她紧紧用牙将它咬住。 缓缓抬起头,她看着眼前这人温雅的笑容,她也极其温柔地笑了,“是呢,大公子的眼光,真的是极好的。” “连阿玉也忍不住羡慕,想再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呢。” 第 9 章 纪堂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把盒子盖上,收在一旁。 阿玉忙把放在一边的披风抱起,走到他身前不远处站定,忽然对他行了一个大礼,“阿玉前来打扰,只为感谢大公子当日救命之恩。” 随后她低眉顺眼,屈膝半蹲,双手高举过顶把包裹奉上,道,“这是大公子借给阿玉的披风,已经清洗干净了,请公子收回。” 纪堂见她如此,不由上前一步,皱眉道,“起来说话,你我之间,不必行如此大礼。” 阿玉执拗地摇摇头,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只是双手把包裹举的更高了一些。 包裹披风的布是绣着纹深花纹的黑底五彩锦缎,花纹图样和他绣着盘龙暗纹的披风十分相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更显华美。 眼前人姿势倔强,恭敬非常,一副对他敬而远之的样子。 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头顶乌黑柔顺的发丝。纪堂心底涌上些许烦躁,不多。 他走近,无奈叹气道,“公主非我奴仆,况且” 忽地,他伸出双手,扶住阿玉的双臂,使劲一拉,把她整个人带起。 阿玉被他这用力一下,整个人拔地而起。刚刚屈膝的时间过长,她的双腿有些麻木,被拉起时脚步有些踉跄,整个人直直的向前,刚好被身前那人接住,连人带包裹栽倒在那人的怀抱里。 然后她感受到那人胸腔的震动,听到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况且,你我终成夫妇,何必拘泥于这些虚礼。” 明明只有第二次,可这怀抱和臂膀是如此熟悉,温暖又有力,彷如那日他接住她时一般。 刚刚那一刻,她明明下定了决心要斩断肆意蔓延的情思;此时,倒在他怀里,听着他温柔的话语,她又不禁红了脸颊。 他是君子,仪表堂堂,英武昭昭,想来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应多如过江之鲫罢,更何况他心中早已有了在意的姑娘…更甚的是,有了在意的姑娘,还这般撩拨她可恨自己又是这般容易上钩她想到这里,不禁恼怒起来。 阿玉一边唾弃自己的意志不坚,一边转身挣出他的怀抱,只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愤愤得瞪着他。 杏眼晶亮,盛满水光。 这对招子里带着薄怒,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摇曳波光,更显得灵动多姿。 他还记得,当日初见时,他从克都手里救了她,小女孩被他接住后,乖乖地被他拉住,靠坐在他的怀里,木木的好像个小偶人。他见她脖子上伤势未俞,给她擦药,她却误会他要借机占她便宜,满心满眼都是不情愿,偏又不敢反抗,只能含住一汪泪水,用这样的眼神控诉他。 他那时就很想发笑,这个公主,真像一只小兔子,还是被抓住了也不会咬人的那种,难道她以为用绵软的娇嗔就可以把人吓走?! 不过现在,应该没关系了。 纪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玉见他笑得开心,心里委屈极了,她嘴巴一扁,双手把包裹顺势往他怀里一推,转身就要往门边走。 纪堂急忙甩开包裹,上前拉过她的手。 手上有茧,手指硬而略显粗粝,触感与阿兄的截然不同。 这是一双握过笔,也执过剑的手。 手掌很大,只消轻轻一握就能把她的小手含在掌心。 手心很热,被碰到的时候,阿玉像是被灼了一下,想要立马甩脱开来。 他握得力道却是不容她拒绝。 于是,阿玉又被牵回到案边。 纪堂放开她,对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她在案榻前坐下,随后他自己也在案前正襟危坐。 “公主,”见她终于肯乖乖地坐在自己面前,纪堂微笑开口,“此去咸阳不远,诚如孤刚才所言,公主与孤,终会结为良人。” 这话一出,阿玉的脸顿时飞红一片。 纪堂被她的表情取悦,笑了笑道,“既是夫妻,便是一体,孤愿拿出凡百之诚意,求取公主之同心。” “公主若心中有什么疑惑,可以直接问孤,孤必会知无不言。”说着,他用眼角暗示性扫了一下那只漆盒,向阿玉问道,“孤希望公主对孤亦是如此,可好?” “好?好什么?”阿玉心里晕乎乎地想,脑中乱作一团。 她生于楚国,长于楚地,从小阿父就只有阿母一人,两人神仙眷侣,相扶相知,可是这样的感情又是何其稀少珍贵。 群雄纷争,连周天子的女儿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婚姻。她身为王室公女,更是如此。 在来秦国之前,阿玉就已经暗暗打定主意,她会为对方纳妾生子,亦会为对方尽到正室夫人的责任,只是自己的一颗心万万不能失守。 人多嗜欲,则屈意徇物,不得果烈。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不抱任何的希望,才能从绝望中寻到希望。 可是大公子对她,何其温柔,何其残忍,又何其贪心。 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想要得是她的心。 可他能做到用自己的心来换吗?! 阿玉盯着那只漆盒,眼中情绪变换。 片刻后,她抬眼回望纪堂,一张玉面上笑意款款,显得温柔又缱绻,“从大公子救下阿玉的那刻开始,阿玉对大公子就是全身心的信赖,哪里有什么疑惑呢?” 纪堂亦是微笑,回道,“得公主信赖,此确是纪堂之幸。” 他温柔地盯着阿玉的笑脸,缓缓道,“公主既然同意了孤的提议,那么就是愿意与孤勠力同心。然,公主没有疑惑,孤有。” 纪堂眼神温润,神态平和,一字一句却颇显锋利,“楚公子重伤中毒,医官却束手无策,当时情况极为凶险。孤很是好奇,公主究竟是如何把一个濒死垂危的人救活的呢?” 楚国事巫,国君亦学巫。因此阿玉很小的时候就在大巫祝身边学习巫医祭祀。 在阿玉跟随大巫祝学习的第三年,为了让她更深刻地领悟巫之道,大巫祝带她前往云梦泽修行。 在那里,他们遇到了一只犀牛,这是一头美丽的生物,即使它此刻浴血濒死。 它腿上扎着陷阱的尖刺,身上中了数箭,后背被锋利的刀刃剖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开绽,刀创箭伤处血肉模糊。它应该是落在了猎人的陷阱里,后又强自挣扎逃脱了出去。 此时,它再也走不动了,只能孤零零的躺在大泽深处,鼻息粗喘,任由身上伤口不停流血,消耗着它仅存的体力,折磨着它饱受伤害的躯体。 阿玉心存不忍,她想要救它,试了各种方法,用尽了全力,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双倒映着蓝天与湖水的眼睛,慢慢地变得浑浊灰败。 她难过地哭了出来。 大巫祝蹲下身,摸摸她的头,说,“它的伤势太重,就算是我也没法救活它。生死之事本非人力所能及,阿玉,你学习巫医,更要明白这个道理。” “为什么它会受这么重的伤呢?人们为什么要杀它?” 大巫祝起身,看向一望无际的云梦泽,淡淡道,“因为它的角是王公贵族们的趋之若鹜的珍品,它的肉嫩味美,它的血可入药治病,它的皮更是武将万金难求的铠甲至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是说,一个人本来是没有罪的,只是因为身怀重宝而有罪。” “阿玉,你懂吗?” 阿玉懵懵懂懂地使劲点了点头,“懂了,就是说,有什么好东西,我们要把它悄悄藏起来,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有什么好东西,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大巫祝的药,也是千金难求的至宝,她不能让别人知道。 阿玉又温柔地笑道,“大公子说笑了,阿玉只是养在宫闱的一介女子,怎么会治病救人?阿兄能及时醒来,是他吉人天相,命不该绝。如若贪功而言,那就是阿玉为东君所做得一曲祭祀巫舞了,想必东君随朝阳而至,见到阿兄,心生怜悯也未可知。” 说罢,她面露虔诚,还喃喃地念了两句祭文。 纪堂见她顾左右而言她,两只眼睛顾盼生辉,模样灵动。 明明知道她满口胡言,也不忍心苛责她,纪堂道,“哦?是吗?” “公主之舞,的确媚色撩人,若孤为那东君,想必也会被乐舞所迷,震慑心魂。” “只可惜了,孤自幼,只信苍生,不信鬼神。” 纪堂这句话掷地有声。他侧对着烛火,半张脸遮在阴影里,只有凤目炯炯,明亮异常,更显坚定。 阿玉的目光与他的交汇到一处,两人沉默地试探着,还夹杂着其他无可名状的情绪。阿玉觉得自己就像廊外的飞蛾,他如炬的目光就是明晃晃的陷阱,明知危险就在前方,却依然情难自禁,想要随他起舞。 直至一阵清凉的夜风吹入正殿,烛火被风吹得晃了两晃,连带着纪堂脸上的阴影也跟着晃动了起来。他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日头早落,星子当空,于是起身道,“时候晚了,公主请回吧。” 阿玉连忙跟着站起来,心中也不由地喘出了口气。 “孤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孤如是,公主亦如是。”纪堂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阿玉的表情。 他神情泰然,面带微笑,“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孤出言必行,必会如今日所言,对公主展现出孤的诚意。” “孤会期盼着,到了那一天,公主也能对孤展现出你的诚意。” 第 10 章 “孤明日即启程回咸阳,下次与公主见面便是大婚。” “孤会在咸阳亲迎公主到来。”送阿玉离开的时候,他道。 第二日一早,纪堂便率人离去了。临行之时,他留下了一半玄甲卫,专门用来给楚国婚嫁队伍保驾护航。 又几日,随着姬成和众人的身体日渐康复,为了赶赴婚期,阿玉一行再度踏上了去往咸阳的旅途。 姬成厌恶秦地风物,且他伤势虽逐渐好转,但尚未痊愈,遂不再整日打马跟随。于是阿祁便在阿玉的婚车后再置了一车,供姬成休养使用。 从旬阳至咸阳,数百余里的路途,并不算很远。楚国婚嫁队伍日行夜歇,一路畅通无阻,不过十余日便抵达了咸阳。 咸阳是一座新建不过百余年的城市。它位于关中腹地,居于南山之间,渭水穿其南,嵕山亘其北,山南水北俱是阳面,故建城时,取名咸阳。 咸阳再往西北,渐向边境,人烟渐稀,秦境边缘绵延着一道长城,这是秦人为抵御外族入侵而修筑的。 长城之外,荒无人烟,是为天子化外之地。 秦人先祖嬴姓部族自先朝起,便世代居于西北边陲,镇守西戎。及至本朝孝王时,先祖秦非子因为天子养马有功,而被封为附臣。后幽王烽火戏诸侯,终为西戎所戮,秦国襄公因率先出兵解围,兼之护送平王东迁有功,因而深得天子赏识,破例赐封为诸侯,天子又将岐山以西,本朝发迹之地赐以秦国,一时荣耀非凡。 但再多的荣耀,也改变不了秦人地处边陲的处境。由于常年受到各个西方异族的侵扰,秦人以武立国,崇尚武力,几代秦王都极其重视治军,勤于练兵。近年来的现秦王更是如此,秦军铁骑,横扫千里,大军压境,所过之处,西羌大败,月氏萎靡。数十年来,秦国竟然先后灭掉西方异族所立数国,向西连取国土千余里。连现在北方势头正劲的匈奴乌曼单于也不敢轻易进犯。 也因此,咸阳建城百余年来也逐渐集聚了越来越多的人气。除了秦人,不愿离开丰、镐故京的周人也纷纷迁至咸阳定居。人来人往,贸易交流,虽处边陲,咸阳俨然已经成为了本朝一座繁华的西北重镇。 阿玉她们七月初从楚国出发,路上耽搁许久,真正抵达咸阳,已是七月末,湛湛赶上婚期。 入城前一晚,楚国的侍从们整装待发,马儿们也被他们喂得膘肥体壮,精神格外饱满。 入城之日便是展现楚国国威之时,所有楚人一大早都换上了锦衣华服。楚国衣饰一向以华美风流闻名,男子着宽袍大袖,意气风发;女子着深衣曲裾,纤美秀丽。 宝马香车,气派高贵,连跟着的仆从也是袍袖纷飞,气度潇洒。远远望去,竟似画卷里走出的昆仑仙人。 阿玉亦身着正式的宫装,发梳高髻,襛丽绝伦。马车的车帘一早就被阿湘高高打起,只余一层薄薄的轻纱作为遮掩。她端坐车中,眼睛透过纱帘,好奇地四处探看。 咸阳城外三十里处,纪堂果然遵守了他的诺言,他率部下早早便候于此,迎接楚国婚嫁一行。 待见到楚国婚车一行,他打马上前,与苏尤汇合,率众走在婚车之前,一行人浩浩汤汤,徐徐进入咸阳城。 这里,是与楚国郢都完全不同的地方。 西北的天地辽阔,广袤无垠。尤以今日艳阳高照,天空中没有一丝浮云,更是晴空万里,碧蓝无际。 前方的咸阳城便映衬着这万里晴空,出现在阿玉的视野里。伫立在咸阳塬之上,这城池高耸巍峨,仿若拔地而起,乍一见,不由让人心生惊叹。与残破的旬阳城不同,咸阳城墙由秦国最坚实的青砖垒成,色泽青灰,一眼望去苍浩旷达。百年间的不断加固,整个墙体越发显得高大厚重。城墙之上的塔楼不饰装饰,但观其构造,朴实威严,城墙上有精兵轮番值守,他们手持□□长戟,尖利的锋芒在阳光下闪耀着凛凛的寒光。墙垛之间,塔楼之上,四处都飘荡着象征秦国的玄色底旌旗,烈烈汤汤。 因大公子与楚公主今日大婚,咸阳城门处已经戒严。尚未进城,阿玉就见门前的道路两旁,隔几步就立着一个身着铁甲的士兵,他们间错着执旗执枪,站姿笔直。 楚王嫁女,嫁得还是号称楚国第一美人的公主,秦公子娶妇,要迎亲的偏偏是秦国最负盛名的大公子。 待婚车缓缓入城,阿玉始得见城中景色,只见无数的行人纷纷涌到道路旁,夹道欢迎,男女老幼,摩肩接踵,都想要一睹纪堂与阿玉二人的风采。整个咸阳城万人空巷,规模空前盛大。 纪堂在前面的马背上,依旧是一身颜色庄重的玄衣,他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并不时向民众挥手致意。纪堂在秦人中素来有极高的威望,打马所过之处,欢呼声宛如狂潮般震耳欲聋。 阿玉坐在后面的车中,姿态恭谨,神态自若,微风浮动间,马车两边的轻纱飞荡,把她的身姿映衬得更加绰约,俄而轻纱飘起,朦胧间惊鸿一瞥,可见一张玉面华如桃李,疑似仙子下凡。更是引得民众惊叫声连连。 热情的民众随着婚车队伍而行,前往秦宫的道路上一度围得水泄不通,士兵们不住地维持秩序。直到婚车的队伍整个消失在咸阳宫中,宫门合闭,再不见了一点踪影,民众们才满脸不舍,四散而去。 婚礼即昏礼,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阿玉入咸阳宫的时候,刚过了午时,时辰还早。婚车进了咸阳宫殿后,楚国婚嫁一行先被安排在了大公子处的后殿稍作等候。 后殿的房间应是新近清理过,看得出来布置的人很是用心,所有的陈设装饰都带着一丝楚国的风情。连最厌恶秦人的姬成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阿玉端坐了一整个上午,腿麻脚酸,一进了房间便除了外袍,忙寻到卧榻歇息。因为天气炎热,阿湘在旁不住的给她打扇。 大婚的这天,哪儿能够真正歇息。不过略待了片刻,便要开始梳妆打扮,更换吉服。 阿玉长相灵动秀美,集楚国山水之灵气,眉不画则黛,唇不点则红。即便大婚,阿湘也只是给她的脸上略略施了一层薄粉,妆容浅淡,刚好衬托出她极美的天姿。 婚服是楚王后命楚国宫廷绣娘特制的华服,礼服以楚人最爱的赤色做底,夹杂着秦人崇尚的玄色,红黑相间,裙角和背后有双翼凤凰的金丝彩绣,两侧大袖上还绣有兰草蕙草等诸多楚国特有的花草纹饰,整件婚服精美华贵,见之忘俗。 待阿玉穿戴齐备,在房中等待吉时,姬成进来了。 “阿兄。”阿玉见了他,眼含泪珠,不舍得走上前去。 今天是妹妹的吉日,姬成亦是身着朱紫色的楚服,纹绣极为精美,贵气逼人。他快步上前,拉过妹妹的手,上下打量,目露赞叹之色,又是骄傲又是自豪,“我的妹妹,真是美极了。” 他见阿玉面有戚色,眼中含泪,遂心疼道,“阿玉莫怕。”他刚把手抬起来,想像以往那样,摸摸妹妹的鬓发以示安慰,待看到妹妹一头乌丝束成高髻,发饰簪金带银,又生怕一个不小心拨乱了妹妹的头发,于是他又不自在地把手转而放到嘴边,轻轻咳了一声。 “阿玉莫哭,无论发生何事,你还有阿兄在身边。日后虽不能常常相见,但你要记得,阿兄与你就在一方城池中,你有任何事情,千万报与我知。” “嗯,阿兄放心,”阿玉含泪道,“妹妹从今日起,就不能再与兄长一同了,阿玉知悉阿兄秉性,如今我们俱在秦国,万望阿兄收敛脾性,隐忍低调,这样妹妹也就能放心了。” 听了此话,姬成也面现悲意,缓缓点了点头,“阿兄晓得。” 男子不能于新娘处久留,就是同胞兄妹也是一样。说过了话,姬成默默地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日暮时分,西边的天空云蒸霞蔚,整片咸阳宫都被灿烂的云霞笼罩,景色壮观奇异,众人啧啧称奇,赞叹天现祥瑞,暗合了秦楚大婚的好兆头。 “吉时将至,请楚公主准备好随我们来。”听到前来的秦国内侍过来传话,阿玉她们忙再整理了一遍衣饰。接着,一群仆妇前扑后拥,将阿玉拥在中间,跟着这队随侍,来到了咸阳宫内门外处,做婚礼最后的等待。 一道长长的红毯铺在地上,它从宫里的内门处一直蔓延进到正殿,贯穿了整个咸阳宫的正中央。纪堂比阿玉她们来得要早。阿玉到的时候,只见宫侍们在红毯中央打着一盏宽大的华盖,华盖下面,那人身着玄色婚服,身姿挺拔。他望着她一步步走近,目光温柔,似带笑意。 阿玉觉得有点羞赧。 待阿玉走到红毯处站好,一名宫侍拿着一条红色的锦绸走上前,她低头弯腰,恭敬地把红绸的一端放在纪堂的手里,另一端放入阿玉的手中。 两个人之间本来还余了一些距离,加上手里的这条绸带,倒像是被直接系在了一处,再也分不开了。 第 11 章 吉时到,内门开。 内门红毯两边,密密麻麻站了数排秦国士兵,他们衣装一致,都是下着黑裳上着红袍。最内一排兵士们手中持戟,每支戟上还悬挂有玄底红边的小旗;中间一排则是手握玄色旗,最外一层手握赤色旗,旗帜随风飘扬,氛围喜庆。 正殿外左右高台处共架了四面大鼓,另置一套编钟。百余名乐师有的吹竽奏乐,有的弹琴鼓瑟,还有的在吹奏排箫,所演奏的曲目均是秦地婚嫁之乐,金声玉振,丝竹之声几乎响彻了整个咸阳宫。 储君公子的婚礼仪式,果然与其他人不同,场面宏大,声势十足。 随着内门开启,一众官员排成整齐的两队,沿着红毯,缓缓向正殿行去。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领先走在红毯中央的,是当今秦国的奉常与护军都尉,官职一文一武,他们两人身上都斜系着一条红带,双手各自端着一个黑色的漆盘,奉常手上端着的是几卷织造华美的布匹,都尉手上端着的是一只刚打下不久的大雁。大雁与布匹是最为庄重的迎亲礼,象征着夫妻二人忠贞守礼、相敬如宾,因此被安排在队伍的最前端。 随后跟随两人的有楚国驻秦的使臣,也有秦国的诸位公卿大夫,每个人都神情肃穆,却又难掩喜色。 天色渐暗,日头渐昏,咸阳宫中开始掌火。 正殿大门敞开,殿外有宫侍点燃了巨大的火盆;殿内的宫婢们也是手脚麻利,几息之间就将整个正殿的烛火点燃。 天上晚霞道道,地上灯火点点,落日与烛光交相辉映,景色辉煌灿烂。 待灯火全部点亮,秦国宗正立于正殿当中,长长地高喝一声,“敬~礼~” 几个宫婢先上前,将婚姻祭祀之物端放于中央的婚案两边。 奉常与都尉再上前,把布匹与大雁放在婚案的正中间。 见所有的婚定均已齐备,宗正才高喝起迎亲号令。 纪堂和阿玉等待得就是这声号令。 他们所在的迎亲队伍,人数最多。队伍打头的是持小华盖的宫婢,她们亦是分列成两队,行走间华盖下面垂着的红色带子在空中高高飘荡,喜气洋洋。 随后,纪堂拉着红绸与阿玉走在中间,为了显示对夫君的尊重,阿玉与他一前一后,行走时特地落下半身之距。 两人身后也跟着两列长长的宫婢,有的怀抱礼盒,有的打着吉祥的灯笼;两侧还有一对宫婢怀抱巨大的四叶蟠螭镜,铜镜镜面光亮,全程相对,反射的光辉尽数照在纪堂和阿玉两人身上,吉祥辟邪。 红毯两边的广场上更有两群做方形队列的舞姬,她们伴着婚嫁的曲目,跟随着二人行进的脚步,不停向前跳着节奏欢快的舞曲。 秦人大礼,花了心思无数,整个场面热闹非凡。 纪堂在前,脚步不紧不慢;阿玉在后,拉着红绸,小步跟在那人的身后。 她全程一直敛着眼眸,一双美眸只牢牢盯着脚下的红毯,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婚礼一项项的仪式上。 人群簇拥中,歌舞声中里,她却徒然生出一种恍然不真实之感。 再长的道路终有尽时,何况只是从内门到正殿的一段不远的距离。 不多时,阿玉便随着纪堂走进正殿。 这是楚国公主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因她先前落了纪堂半步,此时低垂着眉眼,盈盈从他身后走出,到他身侧站好。 阿玉步态轻盈,仪态端方,她身边的大公则是子英武俊朗,儒雅潇洒。两人此时一并站在中央,众人才恍然大悟究竟何谓璧人。 先前,正殿里的诸人有些还在心猿意马,有些则是对楚国颇有微词,有些更是对这个蛮夷公主嗤之以鼻,如今他们亲眼见了阿玉的人品仪态,一时间都悄无声息。 和亲盟约以来种种的非议,猜疑,以及恶意的揣测在见到阿玉的那刻起全部烟消云散,四散了开去。 甚至古板如御史大夫申函者,亦不得不在一旁首肯,楚王之女,的确钟灵毓秀,姝丽贞静,可堪与大公子为妻。 解红绸,祭天拜地,再拜双亲。 纪堂的生母早已亡故,当今秦王又不曾立后,因此双亲之拜,实只拜秦王一人。 纪堂领着阿玉向他行礼。秦王气势威严,阿玉不敢直视,但她能感受到对方虽只是轻轻一瞥,却带万钧之势,且那视线落在她身上,是一种不带温度的寒凉。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整个婚礼程序又长又繁琐,抬头将杯中的合卺酒一饮而尽时,阿玉借机偷眼瞧了下纪堂,见他面上始终带了三分笑意,未有半分无奈,她便也安了心,随着宗正的号令,完成了全部的仪式。 最后便是新人双双待入新房,这时,在一旁观礼的姬成突然站了出来,挡住了纪堂的去路。他一边快速地望了阿玉一眼,一边对纪堂深深地见了一礼,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一礼结束后又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 纪堂也未作声,只是对他微一颔首,又执起刚刚的红绸,以绸代手,牵着阿玉向新房而去。 新房还是纪堂在咸阳宫的原卧房。纪堂身为大公子,单独居住在在咸阳宫内的华阳殿,这是他专属的邸院,房间众多,甚至后院还有一个宽敞的练武场,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纪堂自己并没有进入新房,他只把阿玉一人送进了房门,自己转身又回到了前殿的宴饮之地。 临走的时候,他见阿玉慌乱了一瞬,遂在袖底悄悄握了握她的手。 秦王见他没有贪恋美色,而是径直回了前殿,满意地点点头,他与长子略饮一杯薄酒,低声嘱咐了几句,便早早离了席。 纪堂主持全局,他长袖善舞,谈笑间宾主尽欢。 这边,阿玉与仆妇众人进了新房,阿湘小心的为她换下婚礼的吉服,又卸去面上的胭脂。 刚刚卸除掉面上残留的最后一点脂粉,忽然听到新房外面楚国仆妇们一众惊叫。 惊呼声渐近,竟是向着新房而来。阿玉和阿湘正不知所谓间,新房的大门被人用力地推开。 一个身着绮丽华服的女子直直冲了进来。 那女子身量娇小,但是灵活又有力,门外的仆妇们没能拦住她,让她一个闪身就冲进了屋里。 那女子轻车熟路,绕过屏风,等到她看到阿玉的时候吃了一惊,直直地便向着她而来。 阿玉吓了一跳,忙从榻上起身。阿湘也赶忙上前阻拦,生怕她会对阿玉不利。 那女子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只是在阿玉身前站定,仰头贴近了,好奇地瞧着她。 阿玉这才看清,眼前这位,分明只是个尚在总角之年的女孩。她的衣着虽简便,但料子华美,头上却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把头发扎在两侧,束成两个圆髻。 可能因方才硬闯房间之故,现在两边的发丝显得有些凌乱。 女孩容色稚嫩,眼神清澈,尚未长成,却也能看出必是个美人胚子。 她懵懵懂懂地望向阿玉,又是惊喜,又是好奇。 未等阿玉开口说话,这小姑娘突然认真开口道,“你真美,你是仙子吗?” 她的声音清清凌凌,十分悦耳动听。她的音色分明与纪堂的音色不同,可阿玉就是觉得他们两人的声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阿玉被她问得一愣,一旁的阿湘本来要上前来把这姑娘抓出去,听了这话,也在一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不,我不是,”阿玉微微笑,道,“我叫阿玉,你又是谁?怎会找到这里来呢?” 那小姑娘笑道,“你叫阿玉?你不是仙子?你的名字真好听~” 说着,她自顾自地从怀里拿出一件物事。 一只朱红色的漆盒,做工华丽,雕工精巧,有楚人的意趣,也有秦人的风韵。 那是大公子在旬阳搜罗到的,给他心中女孩子的礼物。 阿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盒子,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冷凝了。 那日之后,她曾无数次的设想过,大公子心中藏着的女子究竟是何等样貌,到底是何等出众。 只是没想到,对方竟是个身量未足,纯洁娇美的小姑娘。 对面的小姑娘没有注意到阿玉奇怪的反应,她把盒子往阿玉的怀里使劲送过去,一脸真诚道,“阿玉,这是我的礼物,送给你~” 阿玉忙摆手,道,“不可,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何况,这也是那那送礼之人对你的一片心意,怎么能随意便转送给他人呢?” 那小姑娘听了,好生惊讶,“呀,你怎么连这都知道,你这么聪明,真的不是仙子吗?” “阿玉你打开看看嘛~”说着,她就献宝似的打开了盒子,露出里面憨态可掬的一对泥老虎。 那小姑娘把盒子举到阿玉眼前,道,“阿玉,它们是不是很可爱?你喜欢吗?” 阿玉盯着面前这两只泥老虎,心里钝钝地刺痛,但她性格平和,并未作色,只是道,“它们很可爱我很喜欢” 那小姑娘听了这话,像是十分高兴,她把东西往阿玉怀里一塞,接着忽然爆发出一串笑声。 楚国的仆妇们站在新房门外,无所适从。她们适才听到那女子与阿玉交谈,都不敢上前阻拦,这时又听到她无故长笑,更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此人意欲何为。 阿玉见她言行无状,心里有着十分的纳罕,更有着几分的烦躁,她轻轻问道,“你笑什么?” 那小姑娘忽地不笑了,她直勾勾地盯着阿玉,又用手指了指自己,道,“阿莹,我叫阿莹。” “我终于知道了,你不是仙子。” “她们和我说,今天兄长大婚,会很忙,让阿莹不要出去找他;她们还说,兄长以后有了夫人,就不会向现在这样偏疼阿莹了。” “所以阿莹准备了礼物,想偷偷过来见见这位夫人。” “你就是兄长的夫人吗?” “你这么美,阿莹好喜欢你,你可以让兄长以后继续疼阿莹么?” 眼前的小姑娘,一双眼睛亮晶晶。 阿玉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她与纪堂,轮廓上有着好几分的相似之处,不由啼笑皆非。 她心里柔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阿莹,你要相信自己的兄长。” “以后不止你的兄长会偏疼你,我也会同他一道偏疼你。” 第 12 章 今日是大公子的良辰吉日,即便一切仪礼从简,也免不了一番应酬作乐。 觥筹交错间,夜已然深了。 姬成和楚国使臣们坐在一处。宴饮开席时,他以楚质子身份拜见过了秦王,也算是把自己在秦国的身份定了下来。 这会儿秦王、三公等年长的高级官员早已离席,席间只剩些年轻的官员。姬成心里郁卒,脸上勉强做出的笑意实难再继续维持下去,于是他便面无表情地闲坐在一旁,一边无趣地饮酒,一边听着这些臣子之间的应酬。 “大公子真是英武不凡~”一名楚臣满口的赞叹不迭,“不过短短半月,就整窝端了西羌人的老巢,难顾秦王对他这般赏识。” 另一名臣子连连附和道,“可不是,大公子不仅为人勇武,而且善于谋略,他这招欲擒故纵用得真是漂亮,那些西羌人被杀个措手不及。” 还有一名秦国臣子道,“听说那西羌首领克都吓得都不敢抵抗,抱头鼠窜,跑得飞快。哈哈哈,想想就真是痛快。” “能得大公子,真是我秦国之幸啊。”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哈哈大笑。 姬成听到此处,心有疑惑,他开口问道,“这是何时的事情?那些西羌人不是放火烧了旬阳?气焰嚣张地很,怎么又会被纪大公子杀得这般狼狈?” 一名秦国臣子见楚公子也出言详询,向他拱手行礼,扬扬自得道,“楚公子,这您就不知道了吧,他们在旬阳作乱后,就落入大公子安排下的后手,西羌人狡猾,这几十年间在西南边立了数国,都被我们秦国剿灭了,但是他们贼心不死,又换了聚居地,想要故技重施。他们哪里想到,大公子早就识破了他们的复国计划,只是苦于找不到他们新的藏身处,这才在旬阳放他们离去。就在半月之前,大公子的手下终于跟着那些西羌人,探明了他们新的窝点,大公子亲自率人长驱直入,一招出其不意,直接把西羌人新的据点打了下来。” “想来那时候,楚公子正同楚公主一道,往咸阳的来路上赶呢,哈哈。” 姬成听得郁闷,努力平缓了自己的情绪,道,“那旬阳呢?西羌作乱,旬阳被烧,西羌事务既然是由大公子负责,他竟没因旬阳之事受到半点处罚?” 那秦国臣子面带遗憾道,“说到旬阳就很让人痛心了,想我大秦律法如铁,居然还有蠹虫胆敢私通外敌。旬阳大火事出突然,大公子后来彻查全城后发现,原来旬阳县丞早就被那些西羌人买通,他与西羌人内外勾结,难怪这些西羌人能暗地里做成这么大一件事。”说着,他又摇了摇头,道,“那县丞也是自作自受,落了个处磔刑的下场,若不是大公子仁厚,念他家里只剩老父幼子,着实无辜,早就一家子一块处死了。唉,真不知道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公子后来倒是呈上了罪己的奏章,揽下了旬阳的过失,不过天下事常常出于意料之外,秦王陛下并没有过多苛责便是。”那臣子说着,又开始眉飞色舞起来,“总之,旬阳一事实乃飞来之横祸,此次能大破西羌,还是大公子料敌机先,且又肃清了内部的污吏,乃大功一件。” 听了这一通吹捧,姬成感觉浑身都不舒服,再偏头一看在座的其他楚国使臣,一个个都和在场的秦国官员拉着关系,攀着交情。他看得眼底直冒火星。要是视线能杀人,想必这些楚臣早被他的眼神焚烧过了无数遍。 明明是一壶温酒,却喝得越来越冷,姬成猛的灌了杯中一口残酒,索性出了殿门外透气。 他只身走到距离殿门略偏的一角,此处只能远远听到人声鼎沸,兼之远离廊下的灯火繁华,他背倚立柱,仰头远望。 夜空渺远,当中挂着一弯残月,更显天河浩荡,星汉灿烂。 姬成望着夜空长长出了口气,转而低头盯着自己的右手,看了许久后,他忽然使劲握了两握。 右臂颤抖,酸软无力,伤处痛苦,刚才猛的一下用力仿佛整根手臂都在和他抗议。 他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被毒匕刺伤处却留下了后遗症,他的右臂如今已不能再轻易使力,更休话提剑杀敌。 姬成用左手捏了捏伤处,苦笑了一下。 一阵脚步声向着这边走了过来,姬成以为是哪个醉酒出来发散的大夫,遂直接隐于廊柱后,没有回头。 那脚步确实向着姬成而来的,只听一个声音道,“楚公子好雅兴,竟避开前殿热闹,一人在这里偷闲。” 来人逸逸然走到了姬成身边,也学他倚靠廊柱的姿势一般,倚靠着他对面的栏杆。 这人年纪不过弱冠,一身打扮鲜艳富贵,长相可堪是俊秀,一双眼睛却眼梢倒吊,略显阴婺。 姬成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人一手执一酒壶,另一手执两个空酒杯。见姬成神色冷淡,他也不恼,依旧笑眯眯地对姬成道,“今夜秦楚大喜,在下能否有幸邀楚公子共饮一杯呢?” 姬成听了“秦楚大喜”四个字,越发的烦躁。他盯着对方,冷冷道,“足下何人?” 那人脸上挂着笑意道,“在下失礼了。在下蔡侥,秦国一介小小侍郎而已。” 姬成警觉了起来。 这人的身份可不像他自谦的那般,只是一个“小小”的侍郎。 他还有一层更重要的身份,秦王后宫蔡夫人之亲侄,秦国二公子由丹之表兄。 当今秦王并未立后,儿女子嗣虽数量不少,但能入秦王眼者寥寥。 纪堂虽然是当之无愧的储君长公子,可惜他的生母郑夫人早已谢世。据说现在咸阳后宫内,出身蔡国的蔡夫人,地位最为崇高,隐隐有无冕皇后的势头,也正因为此,蔡夫人所出的秦国的二公子由丹,近些年俨然有水涨床高之势。 当年蔡国被楚所灭,蔡夫人刚刚入秦不久,身份地位也不高,只是秦王的一任姬妾。蔡国国破后,蔡姬之兄蔡侯携幼子投奔妹妹。后蔡侯忧思成疾早早离世,蔡姬苦苦恳求秦王,终于把蔡侯独子蔡侥留居在宫中,和秦王室的公子公主们一同长大。 也因此,这人的身份极为敏感。 姬成忙盘算开来,他故作吃惊状,道,“原来竟是蔡公子,成刚刚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失礼了。” 他接着笑道,“刚刚酒喝至正酣,成已感到些许醉意,深恐酒后失态,赶快出来吹吹夜风,散散酒气。蔡公子这杯,恕成失礼,今日之份就先记下,待他日与公子宴饮作乐,成必先自罚三杯。” 蔡侥面上的笑意更加开怀,道,“饮酒而已,楚公子不必如此介怀。不过公子今日的话,侥可记在心中了,他日务必与公子一同,不醉不归。” 两人各怀心思,一边说着话,一边又是一阵大笑,不过这笑声中有几分真心倒是说不定。 新房里,阿莹见阿玉性情和善,正开心地拉着阿玉天马行空般的说东讲西。 只听外面有仆妇传话道,“公主,大公子院外有位名唤郑媪的老妇求见,她自称是这位这位公主的嬷嬷。” 阿莹一听郑媪的名字,粲然一乐之下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往直阿玉身后躲。 她见阿玉疑惑地看到,一边嘿嘿地笑,一边对对手指小声说自己是背着郑媪跑出来的。 那模样没了方才的癫狂,看上去反倒有点小心翼翼地。 不多时,阿湘从新房门外,引进来一个衣着简朴的妇人。 只见那郑媪手中拄着一根木杖,每走一步,都要用那木杖探探前方;行走间,那木杖敲在地板之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一下一下,显得极有规律。 待郑媪走到阿玉面前,阿玉发现,单看这妇人的面貌身姿,年纪应尚未过半百之数,但她一头梳得齐整的头发多数已经发白了。 阿湘在一旁欲言又止,阿玉再仔细观察,发现这妇人的眼睛无神,连转向自己的方向也是微微倾斜的,原来竟是双目已眇,她手中的那木杖却不是用作拐杖,而是用作探路之用。 一旁的阿莹见郑媪来了,高兴地跳了起来,一下冲到郑媪怀里,力气之大把这妇人几乎撞个踉跄。 郑媪摸摸阿莹的发髻,见又乱了,无奈又纵容地无声叹了口气。 阿玉忙让她们两人坐下,那郑媪却礼数极为周到,坚持站着行礼,不肯坐下。 她听着阿玉的声音,转向阿玉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道,“夫人安好,今日是夫人的大喜之日,老仆冒昧前来,向您致礼,愿您与大公子良缘永结,白头偕老。” 阿玉忙柔声道谢,又道,“郑媪请不必多礼,您还是坐下,我们有什么话慢慢说就好。” 阿莹在旁边也是忙前忙后,直拉着郑媪的衣袖让她坐下,又眷恋地在郑媪身上蹭来蹭去,像只顽皮的小狸奴,孩子气十足。 郑媪见阿玉态度柔和,便放下了心,把手中的盲杖放在一边,摸索着跪坐在一旁,神色恭谨道,“多谢夫人。老仆是先郑夫人的贴身侍婢,郑夫人只育有大公子与阿莹公主两人,郑夫人故去后,老仆便帮忙看顾他们二位。” “阿莹公主是大公子的亲妹,只是只是多年前因意外不幸落水,身患癔症,今日我们冒然打扰了夫人,实是老仆之过,只求夫人念在阿莹思兄心切,万万不要与她计较。” 阿玉讶然,望向在一旁打滚的阿莹,再回想她刚刚的一举一动,那不搭的言辞,还有突兀的大笑,她终于明白过来。 阿玉忙道,“郑媪言重了,阿莹是大公子的妹妹,也就是阿玉的妹妹,何况阿莹天真可爱,一片赤字之心,阿玉很是喜欢。” 阿莹听她们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又见阿玉一脸真诚的看着自己,在一边吃吃地笑了出来。 阿玉又道,“郑媪是大公子的嬷嬷,这里虽是新房,却仍是大公子的居所,您千万不要拘禁,只还当做是以往旧时便好。” 郑媪感念地笑道,“夫人为人谦雅温和,和大公子真真是佳偶天成。”说着,她的面上又露出了追忆之色,接着又忽地黯然了下来,“若是郑夫人能看到今日景象,该有多高兴啊。” 眼前的一老一小,老的一对瞽目,小的癔症缠身,看起来着实可怜。 阿玉想到了纪堂,他在人前永远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可是谁能想到,母亲芳踪已逝,嬷嬷双目失明,小妹受惊疯癫,他一个长于王侯之家的男孩子,该是有多么孤单,又是究竟经历了如何才能成为今日这般? 一时间,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竟想得痴了。 第 13 章 时辰不早,新妇洞房本就不应受人打扰。 郑媪怕误了阿玉的吉时,便要带着阿莹告辞。 阿莹一听郑媪说要离开,顿时不情愿地嘟起了嘴,她的兄长总是很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这次还没见到兄长,实在不甘心离开。 但她显然很听郑媪的话,虽然不情愿,却依旧乖乖随着郑媪站起身,像小孩子一样拉住她的衣袖。 郑媪离开时,又对着阿玉行了一礼。阿莹在边上左看看,右看看,忽然道,“媪,阿玉生得可美可美啦,像仙子一样,你不见见她就走吗?” 郑媪忙道,“阿莹,夫人是你的皇嫂,不可直呼夫人的名讳。今日是夫人最重要的吉日,我们在此打扰了多时,已是十分失礼。快与夫人道别,我们这就回去罢。” 阿莹听了,一张小嘴嘟地更高,不高兴道,“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哼,媪真讨厌。” 她眼睛一转,望向阿玉道,“阿玉阿玉,你可以让媪见见你吗?” 阿玉看了看郑媪那无神的双目,心中疑惑,不由奇道,“当然可以,只是” 阿莹见阿玉答应了,兴奋道,“媪,你看,阿玉同意了。” 说着,她抓起郑媪垂在一旁的手,忽然向阿玉脸上挥去。 阿湘吃了一惊,慌忙上前挡住阿玉,把她紧紧护在身后。 她在一旁听了这许久,总算是明白了。难怪刚刚这位能那么大力地硬闯新房,说话间又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这位虽然贵为秦国的公主,是大公子的亲妹,但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见她拉着这盲眼老妇的手就要往公主脸上呼去,阿湘生怕阿玉受到伤害,忙闪身拦在中间。 郑媪耳力灵敏,听到了阿湘的动静,她忙按住阿莹,行礼致歉道,“夫人受惊了,唉,这孩子素日心无挂碍,无拘无束惯了,其实她并没什么恶意。” 阿莹见阿湘挡在中间,不满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下去。” 郑媪忙拉住她,向阿玉再次解释道,“大公子心地仁厚,念在我尽心尽力跟随夫人多年,又一直照顾他和阿莹两人,才将我一直留在咸阳宫中。” “老仆失明的时候,阿莹年纪还小,她心地善良,为了让我能看见她的模样,她便总是拉着我的双手去摸她的脸。唉,久而久之,她倒快忘记了,老仆其实早就瞎啦。” 郑媪语气平淡,偏阿玉听得心中一阵酸楚,她对阿湘说,“退下吧,无事的。” 随后,她走上前,轻轻抓起郑媪的手。 那手已然苍老了,应是平日有做活的原因,手掌略有粗糙,被阿玉握在手心时还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阿玉对郑媪道,“我明白,无碍的。” 说着,她慢慢地抬起那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脸上。 任由那手颤抖着,轻轻地从她的额头眉眼,一直抚摸到她的唇角下颚。 郑媪一边摸着,一边露出惊叹之色。待她收回手,阿莹笑嘻嘻地问道,“媪,如何?阿玉是不是美极了?” “老仆僭越了,”郑媪低声赞叹道,“自从失明后,我全靠一双手进行感知。夫人额高鼻挺,轮廓柔和又极和谐,必定容貌甚美。” “老仆,真心为大公子感到高兴。” 阿莹被郑媪带走了,走得时候,她还一步三回头,不停地朝阿玉挥手告别,那副凄凄惨惨的可怜样,仿佛天中今日一别便再不能相会一般。 阿玉被逗笑了,再一回想这一整日发生的一切,简直是光怪陆离。 不过,被阿莹她们这么一闹,她倒觉得自己现在不那么紧张了。 等到阿玉沐浴清理完,其他的仆妇都已经退下了,只有阿湘留在最后。 “唉,这都是个什么事儿啊,好好的洞房,非闯进来一个公主,偏偏这公主还有癔症,偏偏这有癔症的公主还是大公子的亲妹妹。” 阿湘嘟囔着,“要不是我们公主好脾性,新房里早就闹得人仰马翻了。” “还有那个郑媪,居然也真敢上手摸,赶快让我瞧瞧,她手劲使得大不大,您脸上红了没有。” 阿玉听她在一旁絮絮叨叨,严肃道,“阿湘,以后切不可如此说,这两位都是大公子的至亲。” “阿莹是大公子的血肉同胞;郑夫人故去,郑媪看顾他们两人,地位等同于大公子的半母。无论她俩是好是歹,方才的话都不是你能说得,若被他人知晓,等于我们徒惹祸端。” 阿湘忙道,“阿湘记得了,以后必不会再犯。” 接着,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差点忘记了。”她赶忙跑到一旁的衣箱中,从箱底翻找出一件用布包着的物件,拿到阿玉面前。 “公主,这是临行前王后给我的,让我千万记得在洞房前拿给您瞧,她说您打开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 “公主,阿湘也退下了,您,今夜千万珍重。”说着,阿湘眼里带着不舍,但仍像其他仆妇一样,退出了新房。 人都走空了,新房里只余阿玉一人。 满室寂静,只有点着的灯芯时不时爆响一枚灯花。 阿玉掀开了那物的一角,待看清了里面的物事,脸色一红。 这是一本讲述男女周公之礼的图册。出嫁前,楚王后曾就着这图册给她讲解过男女之事,夫妻之道。 她还记得,那图像画得很是用心,内容要点格外明晰,她那时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直羞得满脸通红。谁想母亲却道,“敦伦之事如饮水食饭,乃人之常情。听说那秦王后宫混乱的很,王后一个也无,各色姬妾倒是不少。自古生子肖父,想那秦国公子无论在外的名声有多响亮,骨子里也逃不过是个好色之徒。” “论容貌,我的阿玉一定无人能及;但是男女之事,你定要和阿母好好学,绝不能一知半解。若那大公子果真是个君子,你们男女关系和谐交融,夫妻关系才会更加和美。若那大公子是个浑人,就算是以色侍人,我的阿玉也要做个中翘楚,免得将来被那些诡谲的中原女子欺辱。” 谁想到阿母竟然让阿湘把这册子一并带来了! 阿玉忙把这物包好,胡乱塞了起来,没敢再看一眼。 夜已经深了,纪堂还没有回来。 阿玉四处打量着这间新房,忽然注意到旁边案几上阿莹刚刚拿来的小虎。 阿莹那时硬把这盒子塞到她的怀里,应是后来见她没收,所以顺手便放在了那处。 她走过去把那漆盒抱在怀中,回了榻上,一边拨弄着小虎的头,一边不由得胡思乱想了起来。 阿玉不知道阿母关于夫妻之道的话是不是正确的,但她感觉大公子应该和秦王不同,因为他并不好色。 一个已经及冠,有权有势,兼之长相出众的年轻男子,后院里不只连一个姬妾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婢女都没有。 迄今为止,他对于女子唯一流露出的情感,还是在旬阳那时,他对着这个盒子发出的感慨,而那唯一一个被他放在心上讨好的女孩子是他的亲妹。 秦楚合盟,她是和亲公主,是楚王为了笼络秦国,不得不拿出的一颗棋子。 既生于公侯之家,便要有为了这个国与家奉献自己的觉悟。 阿玉甘心为棋,她唯一所求,就是能够与大公子维持住良好的关系,以维护好秦楚之间的婚姻纽带。 她先前还曾误会过他,以为他心有所属。 现在看来,他虽然没有喜爱过她,却也没有喜爱过其他别的女子。 从今日起,她就是大公子名正言顺的夫人,她与他之间的博弈,可谓是近水楼台,得尽了便利与先手。 那么,如果她努力去争取的话,是否会赢得大公子的青睐呢? 阿玉暗自下定了决心,又不住地给自己打气,一时心中激昂,充满了斗志,连手底下摆弄的那两只小虎也仿佛在朝她憨憨地笑。 外面传来了一阵动静,有人回来了。 接着,阿玉听到门外仆妇一阵见礼的声音,“大公子。” 刚刚还在心底盘算的人说到就到,说不紧张是假的,手中的小虎差点摔落在地,她连忙把它们收好,从榻上站起身,又拉了拉自己衣服上的褶皱。 接着她听到了开门声,随后一个身影行进了屋中。灯光打在门口的座屏上,清清楚楚地落下了一个英挺男子颀长的身影。 那人的步幅很大,屏风上的影子几步就消失了。随后那人绕过了屏风,进了来。 纪堂刚一进来,就见阿玉在屋子中间的地上拘束地站着。那小女子看到他进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努力掩饰自己的紧张和手足无措。 他忍不住微笑,道,“让公主久等了。怎不早点歇息?” 阿玉自幼学巫,对气味很是敏感。他一进屋来,她便嗅到他身边氤氲着的一重淡淡酒气,幸而没有宿醉的酒臭,反而带着一股格外醒神的清冽。 阿玉忙见礼道,“今日大喜,公子不归,妾怎敢独自安寝?” 纪堂听罢,笑道,“这却是埋怨孤回来迟了。” 他刚上前两步,又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酒气,致歉道,“孤今日饮酒不少,身上酒气冲天,去清洗一下再回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为自然地伸手去解外袍的带钩。 阿玉被他脱衣服的动作一惊,马上双手捂脸转头,待意识到自己已和眼前的男子成亲,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小步上前,道,“妾,妾来吧。” 纪堂看她动作,如罗鹑一般自欺欺人,原本心中暗自好笑。见她居然自发鼓起勇气上前,他双目透出深意,随即放下了正在解带子的双手,望着她微笑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郑媪之前也曾经唤阿玉“夫人”,她那时心里毫无起伏;如今纪堂也唤她“夫人”,她却被这一声叫得胸口一热。 也许是因为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亦或是因为今夜跳动的火光太过温柔? 阿玉两手微颤,先一样一样除去他外袍上的腰带、佩玉,再解开了他的外袍,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 待外袍全部除去后,她盯着他身上的下裳,闭上双眼,正要上前去解。她微凉的手却忽然被那人握住,她猛的一惊,睁开了眼睛,却见那人温柔地冲她微笑道,“剩下的便不用了,夫人辛苦,先去歇息吧。” 说着,他从阿玉手中取下了沾染酒气的外袍,一个人转身向净室而去。 第 14 章 纪堂像阵风,来了又走。 见他离开,阿玉肩膀途地放松,缓缓坐回到床上。 床是崭新的彩绘漆木床,又宽又大,醺色做底,栏杆上刻绘有玄鸟纹饰,庄重华丽;床上铺了两层软软的厚丝垫,丝垫上刺有秦国的展翅青鹞图腾,图案宏伟大气。阿玉用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下这丝垫,只觉得丝绢质地十分柔滑,想来应是齐鲁一代往来交换的贡物礼品。 阿玉坐着坐着便发起了呆。 大公子这个人,虽然她已经同他有了初步的接触,但是于她而言,这个男人还是一个太过陌生的存在。 旬阳相识,数次交锋,大公子虽态度关切,语气和善,但每次涉及到立场关键的地方,他从不含糊,直切要害,言辞之间很是锋利,让人难以抵挡。 他同阿兄是如此,同自己也是如此,并未因她是弱质女流而口无遮拦,也从未因她的长相身姿而怜香惜玉,实在不像是阿母口中能够单纯以□□之的浑人。相反,他的做派是永远的不疾不徐,智珠在握。迄今为止,她看大公子,都犹如雾里看花般,只觉得云山雾绕,而大公子看她,怕不是早就琢磨透了她的心理。 若秦楚联姻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博弈,那么他的段位实在比她高出太多,她只能认输。 但阿玉并不想气馁,她嫁到秦国的使命,就是要讨好他,笼络他,再生出一个留着秦楚王室血脉的继承人。 即便两人之间没有爱,妻子讨好丈夫,也是天经地义。 只不过,她心里没底,还是有点拿捏不准他的态度。 他刚刚对她说话很是随意,甚至临走前还和颜悦色的让她自去歇息。 他随和的态度,的确让她绷紧了一天的神经略微放松。今日从早到晚,咸阳游城,宫中大婚,公主和嬷嬷又来闹过一回洞房,此刻等他等到深夜,还要对他的心思连蒙带猜,她确实是又累又困倦,只想躺在床上饱饱地睡一觉。 可再累,再困倦,她也不敢一人独眠,在新婚之夜就怠慢自己的夫君。 更何况,笼络好他,还是她的任务与使命。 想到这里,阿玉使劲揉了揉眼睛,努力坐直了身体。 很快,纪堂便再度回到了卧室。刚刚沐浴完,他身上还带着一层清爽的水气。因为洗了发还未干,他便把长发披散了下来,发梢处还留有水渍。 他手里拿着一块麻布浴巾,就站在一旁的地上擦拭头发上残留的水珠。 阿玉见他回来了,忙打起精神,又见他擦拭头发的力度仿如军中士卒,动作粗豪,平日的清贵公子风度半点也无,不由地抿嘴笑了出来。 这正是表现自己的好机会,阿玉忙下地道,“大公子,还是让妾来吧。” 纪堂听她声带笑意,也跟着笑道,“让夫人见笑,那便劳烦了。” 纪堂是典型的秦人身材,身姿颀长,身量很高。先前两人在前殿行礼时站成一排,那时阿玉就注意到,他比自己要高出一头有余。 此时为了方便阿玉动作,他便端正地坐在案前,两人一正一侧,身影刚好倒映进案台上摆放着的铜镜。 为了好好表现自己,阿玉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她仔细地擦拭他的发丝,学着阿湘平日服侍她的样子,尽量控制自己的力量和节奏。她一边轻柔地擦拭,一边注意到,他的发丝粗黑浓密,鬓角处深入头发的地方有一道伤疤,这应是一道陈年的旧伤,位置颇不明显,想来平日间应是深藏于发中,并未在外面显露过。 纪堂正在铜镜中牢牢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看到了这处疤,且面色微讶,便随意道,“一处旧伤罢了,并无大碍。” 阿玉听他说话,忙回道,“大公子的疮疤看上去虽然年头日久,但是观其留下的痕迹,当时的伤处应该颇深”说着,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那道结疤的口子。 这是独属眼前女子的触感。 手指细软,力道很是柔和,轻轻地擦过他的头皮,好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抚过他的伤处。 他的皮肤顿时无法控制地战栗,她手指抚处传来一阵麻痒,而这麻痒的感觉毫无停顿,竟是要一直传导到他的心尖。 身为秦国王位的第一继承人,身居高位而无法自控,是纪堂生平最恨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他要被情绪左右,做出不理智的判断与决定,因而往往一时冲动,后悔莫及。 而现在,他获得了一种全新的体验,这种战栗的麻痒,这种心尖的荡漾,是他从未经受过的,但他却发现,他并不讨厌这不可抑止的快感,甚至想要在这里继续沉溺下去。 值此良夜,烛火摇曳,两人一坐一立,唯有两道身影被烛火斜拉在墙壁之上,亲密的交会在一处。 阿玉看向镜子。镜中的男子,双目半闭,神情惬意,与她说话时言笑晏晏。 镜中的两人,此刻同在一处,竟不似刚刚成婚时的新婚燕尔,却似结发多年的夫妻。 阿玉想到此处,忙摇晃了下自己的头,暗道自己魔怔了,难道为了讨好他,还真的要先催眠自己不成?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间寂静无声。 擦了半晌,阿玉发现纪堂的头发已经基本上都干了,她又拿出自己的梳栉,帮他把长发梳通。 头一次服侍别人,还是自己的丈夫,她动作越发的小心谨慎。 “大公子,头发已经擦干梳顺了。我们” 纪堂刚刚一直沉浸在这种全新的体验里,阿玉突然出声,让他如梦初醒。见她停下了动作,他忙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抬眼向镜子望去,见身边的小妻子还细心地给他梳了个专门用来睡觉的楚式发辫,他不禁哑然失笑, 他站起身,回身拉了拉自己的发辫,见阿玉在他面前捂着嘴笑得那般甜。他忽然就起了心思,上前一步,顺手轻轻拉过她的发辫,再把自己的辫子和她的辫子平放在一处,只见一条发丝刚硬,显得粗黑孔武,另一条却是乌丝细软,更衬纤细秀丽。 阿玉见他拉起两条发辫比对,面孔羞红,她故作镇静道,“这是我们楚人就寝时编得发辫,晚上睡觉时编好的头发便不会乱飞,再舒适不过,第二天起来打理也更方便,妾,妾擅作主张给大公子编了这发辫,如果大公子不喜欢,妾可以把头发打散,按照公子的习惯重新梳理。” 纪堂笑道,“夫人何故总是自贬,夫人做得甚好,孤很是感激。” “时候不早,折腾了一天,夫人且先行上床歇息便是。”说着他竟往门边而去。 阿玉原本以为刚刚和他的关系拉近了一点,见他又要出门,忙忍着羞意,拉过他的袍袖道,“这般晚了,公子要去哪里?公子既然不休息,那么妾也不休息。” 说着她竟有些负气,眼睛里也涌上些盈盈的泪意。 灯下美人,含羞带怯,偏生双目含泪,如同一朵被露水打湿了的荷花。 被美人这般娇嗔,纪堂心里柔软,反手一把牵过她的小手,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抚了下她花瓣一般的脸颊。 他笑道,“夫人想到哪里去了,今日大喜,我不睡这里,夫人以为我要睡去哪里?” 说着,他轻轻低头,凑在她的耳边,略带笑意地低声道,“室内灯火太盛,孤只是想前去熄了灯火。” 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他的唇,擦过她的耳畔。 眼前的那张脸,面容英俊,带着春风般温暖的笑意。 他的声线压低,更是悦耳勾人,动听得紧。 阿玉原先想,至少自己面容还算赏心悦目,身姿也算典雅玲珑,就是再不堪,也能做到阿母所说的以色侍人。 如今,她却觉得,连以色侍人这块,大公子也她使得要得心应手。 纪堂牵过她的手,拉她一同走到房间里的灯柱旁,除了门边的两盏灯柱,他把其余的灯光一盏一盏全部熄灭。 每熄灭一盏,室内就昏暗一分,待把其余的火光全部熄灭,室内已经很暗淡了。 阿玉任由他牵着,走回到床前。黑暗中,那人道,“孤素来喜欢睡在外面,夫人不必顾及,先进里去吧。” 阿玉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脱了软底绣鞋,先上床躺到了里面。 随后她身边一沉,那男子也脱了软靴,上了床,躺在了她的身边。 黑色的夜,格外安静,越发引人遐思。 阿玉面色绯红,浑身僵硬,扯过丝被,把自己浑身都卷了起来。 她闭着眼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体好像一条风干的鱼干;她的脑中却全是阿母的话,以及那本图册里男男女女之间亲密又旖旎的画面。 她头脑中天人交战,许久才使劲呼出一口气,这口呼吸又深又缓,像是做好了准备,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谁想等了半天,旁边人却没有半分的动静。 阿玉故作不经意地把自己翻向他那边,悄悄睁开了眼睛。 却见那人脸微微侧向外边,身上横披着一条丝被,呼吸有规律的起起伏伏,竟仿佛早已闭眼熟睡过去。 第 15 章 贏纪堂就是头猪! 说不气恼,是骗人的。 阿玉撑起上身,趴在他身侧,看他在一边睡得安闲自在,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 她这边纠结了一晚上,给自己又是开导又是暗示,更是把身段足足拉低像个婢女似的服侍他、讨好他。 她好不容易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打算把自己献出去了。 这男人倒好,先是洞房不归,再是喝酒陪客,接着又是沐浴清洗,等了大半夜终于躺倒在床上,他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阿玉不死心。做贼似地探头过去,她试探道,“大公子?大公子您睡了吗?” 那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双眉峰舒展,看上去睡得很是舒服,对她的问话全无反应。 阿玉犯起了愁。 说好的以色侍人呢?她都把自己整个人洗好了送到他的床上,结果这男人根本不为女色所动。 成婚的第一晚他就对她不闻不问,那她以后还想怎么拉拢他?更别提光凭她自己,怎么可能生出流着秦楚王室血脉的继承人来? 这种事情,男人不主动,难道要她一个只学过纸上经验的女子霸王硬上弓吗? 由于夏日天气炎热,他只是把被子的一角虚搭在身上,上身白色的中衣被刻意拉开,敞开了一道缝隙,透出里面若隐若现的胸膛。 阿玉盯着他斜搭在身上的丝被,心中突然有了个主意,她又轻声问道,“夫君?” 那人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看上去真的是睡熟了。 这可是他们的新婚之夜,是至为重要的一晚。阿玉盯着他看了许久,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她慢慢坐起身,因为怕惊醒他,她小心地蹭到那男人身边坐下,终于鼓起了勇气,行动起来。 两只小手先慢慢地把他身上的被子掀了下去。 很好,他还没醒。 接着,便是他的中衣了,阿玉双手紧张地直抖,可她依然坚持地,一点一点地解开了他的衣服扣子。 扣子解开,再把衣襟褪开,他的胸腹就全部袒露在外了。 借着门口暗淡的灯光,阿玉可以看到他光裸的上身,结实的肌肉,以及零星散布的一些伤疤。 她忙用双手拍拍自己的脸,两颊滚烫,简直快要被烧起来了。 今夜简直太荒诞了,谁能想到她堂堂的一介公主,居然像做贼一样对着自己的夫君做这种事? 男人的衣服已经成功被自己扒开;阿玉扭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中衣,水红色的中衣,还带着些喜气洋洋的意味,她用手拉了拉,一狠心把扣子全部解开,脱下来甩在一边。 现在,她身上也只剩下一件精工刺绣的衵服(即肚兜),双腿和双臂都裸露在外,细弱光洁。她身上的肌肤乍一接触到夜间的空气,不住打了个寒噤。 阿玉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不住给自己打气。 反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已经到了这一步,进退两难,不如索性把要做的全部做完。 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那人,使劲闭上了眼睛,忽地把整个人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 紧挨着的身体,结实有力,胸口的温度滚烫。 阿玉把自己的双臂展开,像菟丝子一样胡乱缠他的身上。 随后她匀了匀自己的呼吸,回忆着那图册里的动作,有些笨拙地亲吻上他的脸颊。 纪堂觉得自己快要忍耐不下去了。 刚才躺下时,他就发觉,这女孩子其实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她的气息时高时低,显然是相当紧张。 对此,他表示理解,毕竟身为一国公主,却要背井离乡来到异国,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于她而言是一件相当不易的事情。 而对于他自己,他发觉,每次只要一涉及到他的这名小妻子,他的心绪就会有或上或下的起伏,他的表现也会有着不同以往的宽容。 在旬阳时,他便会为她的一舞倾倒。明知道她有所隐瞒,看到她眼带泪水,也不忍心再去苛责逼问。 这显然并不像他自己。 于是他便做出一副已入眠的样子,既是为理清自己的思绪,又是为安抚身边的女孩。 二人同榻而眠,也不算什么,就当做和军中同袍挤在一处罢了。 可是,他没想到他的小妻子胆子有这么大。 听见她的轻声呼唤,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以为只要不回应,那么她就会自讨没趣,在一旁自行睡过去。 结果,她之所以会唤他,不过是在试探他到底睡熟了没有,因为只有这样,她接下来的动作才会方便。 当她把自己的中衣直截了当地扒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有点绷不住了。 果然不愧是楚国人,就算外表再柔弱,骨子里的彪悍还是没有一丝消弭的。 接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居然把她自己的衣服也给扒了下来。 他闭着眼,看不到发生的一切,但是鼻尖的嗅觉和身上的触感却在这黑夜里,格外敏锐。 一股清甜的兰花香气袭来。 有女孩子趴伏在他的胸前,两人紧密地挨在一处,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上带着两股软绵绵的温热。 紧接着,两条细弱的手臂攀附在他的身上,那肌肤光滑细腻,隐隐带些玉凉之感。 随后她抬起了侧伏在他胸口的脸颊,他胸前一空,忽地感觉一瓣柔软的红唇印在他的脸颊上,触感柔软,香气馥郁。 脑中“轰”的一声有东西瞬间炸开。 他曾听闻,在晋国的北地,民间过年时有一种奇特的习俗,铁匠们用融化的铁水扬泼到城墙之上,打出一圈圈绚丽的火树银花,紫烟中红星乱闪,如金色的花雨撒在空中,场面绚丽壮美。晋国早就亡了,他也从没有机会去亲身体验这极致的美景。 眼前女子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碰了一下他的面颊,但他的脑海中却仿佛有千万朵铁花炸开,一片金光闪闪,璀璨绚烂。 呼吸高高地起落,愈发沉重。 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突然被男人翻转在身下的时候,阿玉还是懵的。 她真的不好意思直接就吻上他的唇,所以只是很轻很轻地用唇碰了一下他的面颊。 然后,她的双臂就被按住,整个人也被这男子翻转了个个。 他的凤目微闪,黑夜也抵挡不住那对眸子里闪动的精光。 和她贴近的身体烫得要命,灼热地像是要把她也融化掉。 所以他刚刚根本就没有睡着,却一直在一旁看她的好戏。 此时他还覆在她的身上,那神态像是在自上而下地审视她。 阿玉面孔发烫,气愤极了,不住抗拒,试图挣脱他的钳制。 那男子用手臂撑起上身,却低头埋在她的肩窝处,一边深深嗅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气,一边声音喑哑道,“你乖,别乱动。” 阿玉见挣脱不出,索性出言讥讽道,“大公子适才好眠?怎么偏生这会就醒了?” 纪堂抬起身,道,“夫人殷切,堂却不敢辜负夫人的一片心意。” 他的双目牢牢地盯着她的脸,那目光犹有实质,从她的脸颊滑过到她的眉眼,再从眉眼滑到她的红唇。 阿玉被他盯得十分难为情,微微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刚刚,就是这张菱唇亲吻过他的面颊。 那男子突然俯身,吻住这唇。 女子的唇瓣微凉,带着醉人的甜香。 “!”他被那女子在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是实打实的咬,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尝到了一丝熟悉的铁锈味。 她咬他得用力,唇破,出血了。 他却笑了出来,这回倒是自己看错了她,这姑娘不只是只兔子,还是只会咬人的兔子,而且,相当凶。 阿玉泄愤似地咬了他一下,不意竟把他的唇咬得见了血。 那男人却完全不以为意,伸舌舔了舔伤处,还笑了出来。 “夫人,夜还长着,不如,孤陪你,我们把刚才未做完的事情,做完可好?” 长夜漫漫。 阿玉想到自己的动机,虽然心里有气,却也默然放任了下去,任他在自己的身上施展百般解数。 做这种事情,便是再清贵的男人,夜里也只是一只被欲望支配的猛兽。 阿玉终于知道了什么才叫引火自焚,她疼得直流泪,双手使劲抓着他的后背,想要疏解这份疼痛。 那男人却吻过她的眼角,吻过她的泪水,温柔地却也坚定地,带她攀登一座又一座的高峰。 两个人几乎一直折腾到了天明,等到阿玉累倒睡下的时候,外面的天空已经泛起了些微的白光。 她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外边天光已经大亮,若不是她心中还有事记挂着,估计会起的更晚。 屋子里静悄悄地,旁边的床上早就空了,阿玉迷迷蒙蒙地眨了眨眼,忙在床上坐起来。 这一起身,她顿时发觉自己四肢酸软,使不上一丝气力,正要强打精神喊阿湘过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了床前,那男子衣冠整齐,姿容清贵,正是纪堂,他坐在床边,对她微笑道,“醒了?” 阿玉一见他,昨夜一晚的荒唐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她实在是羞极了,刚想低头,下巴却被那人握住抬起。 第 16 章 捏住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阿玉迫不得已,缓缓抬起了眼眸。 她鬓发散乱,面色如玉,此间晨起,更染上些格外妩媚的春情。 对面的男子,目光深深地望着她,见她终于肯抬了头,收回手笑道,“夫人昨夜辛苦。但此时已过辰时二刻,一会儿还有庙见之礼,还要请夫人配合,快些梳妆才是。” 三月而庙见,称来妇也。择日而祭于弥,成妇之义也。 庙见是成妇之礼中最重要的仪式。新郎须得领着新嫁娘至夫家宗庙祭告祖先,以示两人的婚姻已取得夫家先祖的首肯与认可。 一想到庙见之礼,阿玉赶忙下地,双脚刚落在地上,就觉得两股酸软,差点摊倒在地。 倒是纪堂在一旁眼明手快,伸手一把就将她捞在怀里。 都怪他昨天一夜的折腾。阿玉心中埋怨,面露羞色,眼波流转间,还暗暗瞪了他一下,更显得神态娇嗔可爱。 见纪堂没有反应,她推了推他的胸膛,小声道,“你快放开我,我这就喊人进来梳洗了。” 纪堂笑了笑,把她稳稳地扶在了地上,便放开了她。 阿玉忙高声喊阿湘进来为她整理梳妆。 门外面,阿湘领头,带着一群仆妇,在房门外列成两队。大公子的房门紧闭,她们不敢冒然进去打扰主子的休息。 眼见着时辰越来越晚,阿湘在外面久等也不见唤人,正有点心急,这时听到屋里阿玉的一声传唤,顿时精神抖擞。 她推开房门,领着仆妇们鱼贯而入。 一众仆妇们训练有素,有打帘子的,有收拾卧具的。阿湘亲自扶着阿玉到案台前坐下,为她梳洗打扮。 纪堂的衣饰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但他并没有离开房间。他自顾自地坐在了塌上,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阿玉上妆。 因为今日要去祭拜先人,服饰是依储君公子之妻的规格置办的,衣饰的形制和色调都比以往要庄重华美。为了凸显阿玉作为大公子之妻的身份,阿湘特意为她化了一个与之相称的尊贵妆容。 楚人本来就十分善于装扮,阿湘更是在打扮自家公主上不遗余力,她一双巧手在阿玉面上飞快地描描画画。 妝毕,只见镜中女子的脸,刚刚还如同含羞待放的花苞般带着点未开的稚嫩,现在却如盛放的花朵般明媚大气。 想必再过几年,待她姿容更盛,便会出落成这般模样吧。 等阿玉梳妆完毕穿戴整齐后,纪堂便站起身,示意阿玉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纪堂所居的华阳宫。 华阳宫在秦国历来作为太子的居所,现任秦王不立皇后,亦不立太子,纪堂以其长子之身居住在这里,可见秦王对他的爱重之意。 阿玉跟着他走出了殿门,仔细打量这偌大的咸阳宫。昨日婚礼时她作为新妇,全程都须得敛眉垂眼,保持仪态,不能四处张望,因而她并没有看清秦宫的情况。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明朗,她终于看清了这秦君的居所。这里与楚国的章台宫完全不同,咸阳宫里处处都是高台,台面宽广,夯土结实,宫殿穿梁斗拱,规模宏大,威严壮观,不由地便让人心生恭谨之感。 咸阳宫殿的位置多散射分布,他们现在所在的华阳殿同其他主殿一样,都位于渭水的北岸;而庙见所在的极庙则建在渭水的南岸,两地距离并不相近,而且想要到那里,还要过一道河才行。 纪堂这边已经备好了马车,马车后还跟着一队玄甲侍卫。 纪堂的马车和他的为人一般,通体玄色,不事张扬,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马车的材质用料,做工细节都是上上之选。 阿玉跟随纪堂走到马车旁,发现那驾车的男子看来不过是弱冠年纪,但他亦是神情严肃,不拘言笑。阿玉觉得他很是眼熟,想来此人应是之前同纪堂一起去过旬阳。她心中暗想,看来这位是纪堂的一名亲信。 纪堂在马车旁站定,向她伸出手道,“来。” 边上这么多人瞧着,阿玉便作贤惠状,敛眉顺眼站在一旁道,“公子先请。” 纪堂看她姿态,笑了笑,没再说话,反而把她一夹一托,轻松扶上了车。幸好马车的幡帘是打下来的,遮住了她羞红的脸。 随后他自己也跨了上来,对那驾车的侍卫道,“走吧。” 秦国的驰道四通八达,修葺得很是平坦;大公子的车驾也行得极为平稳,坐起来很是舒适。 马车行走得很有节奏感,阿玉昨夜本来就没有睡好,她在车中坐了一小会儿,眼睛微眯,头随着马车的行进,晃了两晃,居然就真的睡过去。 纪堂见她现了困倦之意,便已经在留心,又见她身子随着马车直晃,眼看着就要往车壁上撞,赶忙把她揽在怀中。 看来这小女子昨夜真的是被折腾得狠了,这么一会儿就能在马车中睡着。 阿玉在车上补得这一觉极舒坦,等她终于睡醒时,发觉自己身体蜷缩着,正侧卧在一条跪坐的大腿上。 她眨眨眼,视线顺着这条腿向上看去,阳光透过半开的幡帘,洒落在那人的身上,光斑随着马车的行走在他的衣襟来回浮动,更衬托出他的俊雅飘然。 纪堂见她醒了,视线从手中的竹简转到她身上,打趣笑道,“时间把握得倒是好,我们马上就到了。” 他笑容温雅,阿玉看得脸一红,赶快从他身上爬起来,起身时见他腿上的衣裳有些皱,就势又帮他拉了拉。 阿玉起身后忙整理自己的衣装,接着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因为不确定是不是乱了,她向纪堂道,“大公子,您这车驾上有镜子吗?” “无。” 阿玉面露难色道,“那,那我的妆容” 纪堂认真看了看她的妆容发髻,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伸手过去,把她鬓角处方才揉散出的一缕发丝掖在她的耳朵后面,随即笑道,“夫人睡后精神饱满,妆容丝毫无损,无妨。” 阿玉听了他的话,含羞带嗔地转过了身去。 待马车在极庙门前停稳,纪堂又对着阿玉伸手。这次她没有拒绝,任他把自己扶了下来。 极庙大门前,秦国的宗正等人正等着他们二人,待见到纪堂和阿玉下了马车,他们忙纷纷上前见礼,宗正态度更是尊重,弓着身体领两人一同进了极庙正厅。 极庙里很是幽黑,这里的窗帘常年关闭,不进阳光,一年到头都是凭借燃烧长明灯照明。 骤然从外面跨到里面,犹如从白天跨进了黑夜、 阿玉跟随着纪堂的脚步,亦步亦趋,往前逐渐走到正厅之中。 极庙里最中间的台子上,数层分立着密密麻麻的牌位,这些牌位上面刻着秦国百余年来各个君主的名号。台子两边布置了三排长明灯,灯火点点,照亮了极庙的中心。 这里的气氛太过凄冷幽深,阿玉看着这些牌位,觉得身上也凉飕飕的。她对秦人的礼仪并不是十分熟悉,此时见纪堂默默地没有做声,她也默默地随之效仿,两人跟从宗正的号令完成祭拜之礼后,便一同出了宗庙。 见到外面阳光的那一刻,她不由地呼出一口浊气。 等到,两人再度回到了马车上,阿玉的精神已经养足,她不再瞌睡,可是又有点不敢看向身边的人,于是她便侧过头去,透过半开的帘子望向窗外。 马车行走了半天,阿玉忽然发现,外面的人越来越少,景色也越来越荒僻,这似乎并不是回华阳宫的道路。 阿玉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转过身,看向正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纪堂,试探问道,“大公子,我们不回宫吗?” 纪堂听她问话,睁开眼,道,“回宫之前,孤要带夫人先去见一个人。” 阿玉本来还想问他要去见谁,见他又合上了双眼,便讷讷坐在一旁,又转头望向了窗外,不再说话。 这是出城的道路,马车越是前行,外面的景色越是清冷,临近正午之时,马车终于在一处园林茂盛之地停了下来。 阿玉依旧是被他扶下马车,她正怀疑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居住在这里。 园林入口,有秦国的皇家卫队在此守候,戒备森严。她又向门前的碑铭望去,才发觉这里竟然是秦国的皇家墓园。 纪堂对这里似乎很是熟悉,他挥退了左右侍卫,独带阿玉一人,进了这园林深处。 负责这园林的冢人年事已高,他见到有人进来,忙迎上前去,离的近了,才发现来人是大公子,于是他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由纪堂自便。 在墓园里见一个人?阿玉心中大奇,她见纪堂神色,似乎比刚刚在极庙之时还要肃然。于是便默默地跟随在他身后,向着墓园的深处行去。 阿玉一边前行,一边打量着这墓园的风景,此处墓园虽气氛冷冷清清,但是风景极为秀丽,时不时的能听到几声鸟鸣,更显这里的寂静。 二人顺着主道行了半刻,在一处道口又转向了另外一边的岔路,沿着岔路再继续走,到了尽头处,有一座修建不尚华丽的坟茔。 与其他的坟茔相比,这一座简直可称得上是简朴非常了。 纪堂在那处坟茔前站住。他望向那块石碑,弯腰轻轻抚了抚石碑上的尘埃,脸上流露出无尽的怀念和追忆之色。 阿玉在一旁看了,也忙走上前去,到他的身边。 石碑上刻得是秦人的小篆,阿玉看得一知半解,但纪堂这般郑重,她心里也隐约猜知了此人身份。 纪堂道,“这是我母郑夫人的冢宅。” 说罢倒头便拜,再无多言。 第 17 章 这里果然是纪堂之母——郑夫人的陵寝。 阿玉忙随着身边人深深地拜了下去。 拜倒在地的时候,她轻声道,“儿媳姬玉见过婆母。” 身旁的女子声音又轻又柔,投落在他的心里,宛如落在静水中的一粒小石子,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纪堂没有做声,只是一拜半晌,才终于起身。阿玉见他起来,便跟着站了起来。 纪堂站起身,视线在郑夫人的墓碑上久久停留,才转向了这片墓园的其他地方。 风过树摇,周遭的叶片沙沙作响,阳光在这叶片上跳跃,落在地面上的树荫与光斑一片驳杂,摇来晃去。 整处墓园广植松柏柳木,更显环境寂寥幽深。独郑夫人墓于他处不同,茔冢左右种植了大片的海棠与杜梨。 棠与梨,这两种都是花朵灿烂的果木。现下时间已将至八月,有些生长旺盛的枝条上已经结出了小小的果实,一个个挂在枝桠之上,青涩小巧,看起来可怜可爱。 纪堂眼神怅然,拂过摇动的树木,望向更远的方向。 良久,他缓声道,“孤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便劳烦夫人在此陪我一同走走。” 阿玉见他终于开口说话,忙道,“能得公子的信赖,阿玉心中已是万分欣喜,实在不敢言劳烦二字。” 她目光澄澈,这话说得也是真诚极了。 纪堂对上她的双眼,淡淡一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向她伸出手去。 两人做成了夫妻,他对自己的态度好像也真的亲近了些。 阿玉心中思忖,见他伸出手,忍着羞怯,忙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握住她的那只手宽大修长,一下就把自己的手包裹在了掌心。 纪堂自然地拉过阿玉的手,他一边看向郑夫人墓旁茂盛的树木,一边前行,回忆道,“上次我来时,还是过年时分。去岁冬季,风雪极大,我恰巧从西北赶回,那时,这些树木的叶子已经全部凋落,树枝寂寥,上面满落满了雪花。”他接着冲着阿玉一笑,问道,“楚国位置较秦国更为往南,不知冬日是否下过那样大的雪?” 阿玉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笑道,“当然是有的,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冬日,雪下得很大很大,落下来的雪花都像鹅毛般,看起来绒绒的一大团。我和阿兄贪玩,便背着阿母,偷偷跑了出去,到雪地里又是打滚又是玩闹,结果回去之后我就染了风寒,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得不在屋里闷着,喝了好久的苦药才好。这件事后来被阿父知道了,他气得不行,还因此把阿兄重重地责打了一顿。” 纪堂听了,像是想出了他们在雪地里玩耍的画面,嘴角微扬。 阿玉见他今日心情尚好,且甚有谈兴,便试探道,“这里的海棠树和杜梨树生得枝繁叶茂,想必到了春天便能看到繁花盛开的美景了。” 纪堂眯眼打量了她一眼,回道,“海棠杜梨,春日开花,秋日结果,寒来暑往,年年岁岁俱是如此,却不单只有此处如此。” 见他窥破自己的试探,阿玉悄声道,“妾身只是觉得,在这里种植这两种树,含义有些奇怪罢了。” 纪堂道,“此处的树木,俱是我与父王两人栽植,未曾假手于他人。这两种花木,海棠花姿潇洒,杜梨花色清白,均是母亲素日所喜爱的。” 传说中素来不近人情的秦王,竟能为郑夫人的阴宅亲手植下这遮风挡雨的树木,可见郑夫人在其心中的地位。 阿玉不由得轻声赞叹道,“想来婆母便是那如棠如梨一般雅致的佳人了。” 纪堂突然吟道,“‘终南何有?有纪有堂。’” 这是《诗经》中的一句,楚人虽有自己的辞赋,阿玉亦曾学习过中原的诗书,她知道,此句应是纪堂名字的由来,诗句这处中的纪是杞柳,堂便是杜梨。 “想来当初父王之所以会为我取了这个名字,也与我的母亲有关。” “只可惜,她已经故去了快要十年了。” 纪堂默默拉着阿玉,两人绕过了郑夫人墓,折返而去。 阿玉见他一言不发,露出回忆往昔的神情,想了想,道,“其实,我昨日已经见过了阿莹公主和郑媪。” 纪堂听她出言,回道,“我已经知道了。” 他又道,“阿莹,是我的亲妹,她与我年纪相差了七岁。她昨天来闯新房,并非是故意要扰乱夫人心绪。夫人处理得很好,堂在这里要多谢夫人宽容。” “得公子致谢,阿玉愧不敢当。”阿玉笑道,“何况,阿莹个性纯真,语出率直,我很是喜欢。” 纪堂摇摇头,道,“夫人初来乍到,便一下见了这许多事情,想必心底一定很是好奇吧。” 阿玉的确心中好奇,她忙竖起耳朵,眼神也转向了他的方向。 “我母亲去世那年,阿玉才刚刚六岁。我当时年纪虽算不上大,但也绝非是个小孩子了,母亲故去,颇受打击。那段时间自己都浑浑噩噩,对阿莹更是疏忽大意,后来有一天,她独自跑到渭水边上玩耍,却不幸落水,被救上来后浑身冰冷,险些丢了性命,最后虽万幸是醒了,可是脑子却患了癔症,行为举止和幼童无异,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多方寻医问药,得到的答案竟都是无药可治。现在我也不知,阿莹的病情在未来会否出现好转。” 他一口气说完,语气淡淡。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至于郑媪,她是我母亲的贴身侍婢,她跟随我母多年,从没嫁过人,也无一儿半女,因此一直视我与阿莹为己出。当年母亲病逝,她就哭坏了自己的眼睛。母亲下葬后,她还和父王自请来为母亲守陵,当时我与阿莹年纪尚小,父王便没有同意。再后来阿莹落了水,不幸患了癔症,郑媪一年内连受两次打击,心情悲恸,一双眼睛就彻底坏了。” 纪堂叹了口气,语气中徒留无尽怅惘,“‘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也命也,却非任何人能够掌握。” 他话中徒留无尽苦涩之意,“可笑我那时年纪还小,总以为只要自己能够拼命努力,就能找到方法救了母亲的命,能治好阿莹的癔症,郑媪的眼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现在想来,不过一场笑谈罢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又不乏抗争过后的无奈。阿玉还从未见他这般,她顿时心生怜意,遂用力回握住他的手道,“正如公子所言,时也命也,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公子已然尽心竭力,又何必自怨自艾?公子脾性虽相信事在人为,但也须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纪堂听了她的安慰,笑道,“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今日提起来倒是平白让夫人牵挂。” “无论阿莹如何,她总归是我的妹妹。希望夫人能够在我政事繁忙之时,代堂时不时关照下阿莹的生活起居。堂感激不尽。” 阿玉忙道,“公子莫要如此客套,你我既是夫妻,那么阿玉便是公主的长嫂,照料弟妹原本就是份内之事,当不得公子感激。” 两人说着便回了正门处,看来在纪堂这里,拜见完了郑夫人的墓地才算真正完成了庙见之礼。到了马车旁,两人依旧同来时一样,纪堂先把阿玉扶上了马车,自己再坐了进去,一同打道了咸阳宫。 马车再次回到了华阳宫门前,纪堂先下了车,再把阿玉扶了下来。今天这一趟,两人在马车上爬上爬下,他来来回回地扶了阿玉数次,始终未露半分不耐之色,也算是做足了新嫁娘的面子。 两人一同进了宫门,纪堂猜她今日应是累了,便让她先回后院自行歇息。 今日一天,又是在马车里折腾,又是陪他在墓园里散步,阿玉本就未从昨夜的疲劳中缓过精神,听他这般通情达理,不由得冲他感激得笑笑。她刚要起身,一个内侍忽然拜上前来,只见他双手端着一份请柬,对纪堂行了一礼,道,“公子,这是蔡夫人今日送给夫人的请柬。” 纪堂应了一声,那内侍便转而走到阿玉的面前,他恭敬地把帖子送到她的手上,行个礼便又退下了。 阿玉心中疑惑,自己这太子妃才刚刚做了第二天,便有了后宫之人开始留书相约了。 她掂了掂手上的留书,先是看了纪堂一眼,见他面色并没有异样,于是便拆了开来。 看帖子的落款应是蔡夫人的亲笔,她在帖子里表达了对阿玉到来的喜悦之情,又在帖子的最后,盛情邀请阿玉近期去往长安宫,同她们这些秦国后宫之人都互相见面认识一下。 这位蔡夫人,阿玉在来秦国之前便有所耳闻,她是蔡国人出身,是秦国二公子由丹之母,现在秦王后宫的无冕皇后。 她的相邀,阿玉无论如何是必须去的。 但是阿玉拿不准她和自家夫君的关系,所以,在那之前,她还是先问问自家夫君的意见吧。 一边想着,她一边袅袅婷婷地向着纪堂走去。 第 18 章 阿玉拿着请柬,走到纪堂面前,道,“阿玉还要烦请公子帮忙解惑。” 纪堂笑道,“怎么?夫人看到请柬,便既不累也不困了?忙了一天,我却觉得腹中饥饿难忍。这样,我先同夫人先一道回房把衣服换掉,待食过晚饭,稍晚些再处理这些事情也不迟。” 回宫时已是下午,再晚一些便是晚饭时间。阿玉原本并未觉得什么,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忽然也觉得饥肠辘辘。 两人遂一同回了后院,等到换过衣装,清理好了仪容,两人新婚之后头一回在一处共进晚餐。 纪堂在华阳宫单人独居,衣食出行全部都是独立的,厨房备饭亦是如此。 阿玉另外发现,直到现在她都从未见过他身边有任何内侍相随。整处华阳宫虽大,但上上下下服侍之人并不多,侍婢一个也无,内侍也是寥寥,跟在纪堂身边的更多都是玄甲卫中人。 想必相比被人服侍,他个人更喜欢凡事其力亲为。 晚饭时也是如此,只见几名内侍上好了饭菜便一个个行礼退守到门外。纪堂身边仍旧是一个内侍也没留,阿玉见她自己这边,阿湘还同一群仆妇在旁边站着,忙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带着这些楚国侍婢也退到门外。 结果吃饭时,阿玉不可思议地发现,偌大的室内竟然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纪堂对此倒是一副已经习惯的样子,他毫无所觉,在案几边跪坐的姿势挺拔,安安静静地专心吃饭。 阿玉本来已经坐在他身边了,打量周围见没有一个侍婢在旁,便也不敢坐下。饭菜就在眼前,可她还是站起身,想为他盛饭填汤。 她刚半蹲起来,便被纪堂一把拦下,道,“夫人不好好吃饭,起身做什么?” 接着,他意有所指的说,“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的拘束,夫人累了一天,坐下吃饭便是。” 他说话时的态度随和,看起来是真的全无计较。阿玉遂放下心来,也坐在了案几的一旁,默默吃饭。 晚餐是标准的秦人菜肴,肉与菜的烹制都带着浓郁的秦地风味。阿玉这些天来每日都食用秦地的菜肴,倒也慢慢开始习惯这种重滋味的口感。 吃了菜,再喝汤,阿玉掀起自己的汤碗,竟发现里面盛了一份楚人独有的鱼丸汤。 她看着这一小碗圆圆白白的鱼圆,面露惊喜之色,忙用调羹舀起一枚鱼圆,吹了吹便放进了嘴里,更让她惊喜的是,这鱼圆竟是最正宗的楚国式做法。 阿玉欣喜地看着纪堂,略一低头,见他面前的汤碗里盛得却并非鱼圆汤,登时便知,这恐怕是他为了照顾自己,特意命下人做得。她感激道,“大公子,阿玉真的好感谢您。” 纪堂见她面带欣喜,也微微地笑了一下,戏谑得看着她道,“堂竟不知夫人如此容易便可讨好,原来想要收买夫人的心,只要一碗汤即可。” 阿玉听了,面上一红,可她还是郑重道,“当然不是,是因为是因为大公子从一开始就待阿玉甚好,处处照顾阿玉的感受。阿玉心中感念您的恩情,这又哪里是收买呢。” 纪堂听了她的话,尤其“恩情”二字,顿时觉得刺耳又可笑。他淡声道,“夫人不必如此。人与人之间,既然有幸相逢,那么互相照顾便是理所当然,何况你我夫妻,更是理当如此。” 阿玉本来还以为,两人既然已经做成了夫妻,今日见他对她又这般体贴,而且说话也不再是“孤”啊“孤”啊的,应该是开始慢慢喜欢上她了吧? 所以她刚刚忍住羞怯,想要同他隐晦地拉近关系,没想到他的回话听起来却不咸不淡,还是如同老样子一般,算不上亲近,也算不上疏远。 阿玉心里有点失落,她低下头,舀了舀碗中的鱼圆,觉得即便味道再好的菜肴,此时尝起来也是索然无味。 她刚要放下手中的调羹,忽然听到纪堂道,“夫人快把汤喝完吧,一会儿凉了,便不好喝了。” 饭后,纪堂便自行回了书房。阿玉歇了歇,暗自给自己打气,告诫自己想要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在一时。况且她心里始终挂念着蔡夫人请柬一事,犹豫了片刻,也跟着去了他的书房。 纪堂的书房位于华阳宫东院,院落极大,位置也好,很容易便能找到。阿玉来到他的书房外,敲敲门,听到书房里那人的应答声,便进了去。 这处书房极为宽敞,每个角落都摆放有一盏灯具,照明极佳。阿玉一进门,就看到右手边从墙的这面一直排到墙的那一面,立着数排宽大的书架,书架的每一排都被成摞的竹简摆得满满的,这些书架上还悬挂着不同类别的标识,阿玉粗略辨认了一下,就发现有法家儒家道家等诸子百家的类别标志。 房内左侧置有一处宽大的睡塌,睡塌上还有丝被以及床垫,看上去纪堂应是常在这边休息。睡塌旁还有文士偏好的香炉和羽扇等小玩意。睡塌对面便是一座条案,那男子便坐在案边,看着手里的一卷竹简。靠墙的位置还有一处低矮的案台,台面上放着一把古琴。整个房间的布置虽然简单,但颇得风雅意趣。 见阿玉进来了,纪堂没有抬眼,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她来到案边同坐。 阿玉见他似乎正忙的样子,有些迟疑,坐到了他的对面,一时也未敢说话。 待阿玉坐好,纪堂便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一双视线转到阿玉的脸上。 阿玉见他看向自己,忙把蔡夫人的请柬递了过去,道,“阿玉对于秦宫诸多事务了解不深,今日忽然受到蔡夫人的帖子,甚觉惶恐,不知该如何做才是,所以想请公子为妾参谋。” 纪堂见她话语神态真诚,伸手接过了帖子,打量了一眼,又放回了桌上。 这请柬与一般的不同,只是一份普通的邀请函,用得材质却是上好的帛书,绢帛纹理细密,而且应是熏了香,上面一股浓香,久而散发不去。 纪堂忽地把脸侧了侧,像是对这气味很是嫌弃,“蔡姬的请柬用得是上好的锦缎,更兼熏了香气,看来这次委实是在夫人身上下了不少功夫。” 阿玉见他以往都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此时一脸皱眉,看上去有趣极了,便不由抿着嘴笑了出来,“公子是不喜欢熏香吗?妾身发现公子平日并不常点香,所以应是对香气格外敏感。而蔡夫人的帖子应是用了包茅混合松枝,外加一些香花,一同熏制出来的,这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香气的味道的确是重了些。” 纪堂见她巧笑颦兮,神色看上去也比刚刚生动了不少,道,“夫人此言差矣。孤并非不喜欢熏香。” 说着,他起身跪坐到阿玉身后,低头至她的脖颈处,闭眼做呼吸状,“夫人身上的香气淡雅清新,孤就很是喜欢。” 他的鼻子擦过自己的脖子,低头的时候竟然还真的吸了一口气。阿玉觉得自己半边身子瞬间就酥软了下来,她涨红了脸,忙转身道,“不说便不说,公子何必捉弄阿玉。” 纪堂笑笑,道,“夫人想知道什么?” “蔡姬只是秦王后宫里的一名姬妾,而你是秦国大公子的正室妻子。夫人年纪虽不及她,但身份要高出她许多,难道竟会怕了她不成?” 阿玉摇摇头道,“妾身并非畏惧,只是担心初来乍到,若是此次处理不好,会让公子难做而已。” 纪堂道,“这却不必担忧,须知你的事情,当初还是父王首肯。” 他看着阿玉的脖子,当初那处被克都划伤的地方已经完全愈合了,现在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他轻轻上手摩挲着那道疤痕,道,“一群女人间的机锋而已,这只是第一次见面,她最多便是打探下你的个性罢了。” 阿玉被他摸的脖子痒痒,狡黠笑道,“那便如公子所言,关键时刻阿玉便扯出公子的旗号来,好为自己壮胆。” 两人又说又闹,谈笑间,阿玉不知不觉地卸下了对他的心防,流露出了自己的本性。纪堂爱极了她现在灵动的模样,跟着笑道,“孤准了。” 有了纪堂的保证,阿玉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第二日一早刚刚吃过早饭,便给蔡夫人回了一封帖子,阿玉在帖子里写得极为客气,称因刚刚新婚,这几日都暂时抽不开身,五日后方可与她们相会。 刚刚写罢,她便派了阿湘出去回递帖子。 这时有内侍入后院通报,说是楚公子姬成已经来了华阳宫,正在前殿和大公子叙话。阿玉一听阿兄来了,心中喜悦,忙向前院赶去。 她刚到了前殿,还没进门,就听到姬成的声音,“大公子看来面带红光,荣光焕发,想来必是新婚得意了。” 阿玉脸色一红,忙进了屋里,道,“阿兄,你在这儿胡乱说些什么呢。” 第 19 章 见阿玉来了,姬成马上住了嘴。 这还是阿玉在大婚后,姬成头一回见她, 厅堂相见,姬成忙起身迎上前,细细打量阿玉的神色。见她精神饱满,容貌看起来娇艳更胜往昔,他便放了心。 阿玉也没想到能这样快就见到阿兄,忙上前叙话。兄妹二人一时间都是欣喜异常。 阿玉见姬成身着朱紫,精神尚好,往日的风采并未有折损的样子,于是问道,“阿兄,你现在在咸阳已经安置好了吗?” 姬成见妹妹关心自己,忙道,“放心,大公子已经为我在咸阳最繁华街上置办了一处宅子。此处位置极好,进出皆宜,而且随时都可以看到咸阳的胜景。” 阿玉感激得瞧了纪堂一眼,道,“阿玉相信大公子,既是大公子置办的,想必一定是极好的,只盼以后有空能去阿兄的宅子走走看看。” 姬成不由心里腹谤,妹妹婚前对那贏纪堂就是偏袒有加,婚后看来更是如此,可人在屋檐下,他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好含混地点点头。 这厢阿玉兄妹正在叙话,外边又有一个内侍进了来,他向纪堂见礼道,“大公子,阿莹公主来了。” 他刚刚通报完,一个身着鹅黄的身影就冲进了正殿,那速度之快,力气之大,简直像是一匹脱缰的小马驹。 那身影一边冲进来一边高声道,“兄长兄长!阿莹来了” 姬成这边正同阿玉叙话,突然被一个人冲进来打断,停了下来。 那姑娘进了正殿,发现里面有一群人,不由得脚步瑟缩了一下,顿了顿,她小步走向了纪堂,嗫嚅道,“兄长。” 纪堂应了一句,又冲她微笑了一下。阿莹见兄长向她微笑,脸上也露出了一抹羞涩的笑容。她见屋子里的人多,忙躲在了纪堂身后,好奇的露出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打量其余的人。 阿玉见她像个小狸奴似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人,那模样可怜可爱。她不由笑了出来,又冲她友好得挥了挥手。 阿莹见有人冲她招手,视线忙转了过去,待她看清那人是阿玉时,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一下子从纪堂背后窜了出来,一溜小跑来到阿玉的身边。 “阿玉阿玉,你也在呀~”说着,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又细细地看了阿玉的脸,点点头道,“阿玉今天也好看,阿莹觉得比那天晚上还要好看~” “什么那天晚上?”姬成在一旁看这小女孩举止古里古怪,不由出声问道。 阿莹早就见阿玉旁边站着另外一人,此时听到那人出声,她便跟着把脸了凑过去,仔细打量姬成。 这小女孩一张脸凑得忒近,加之眼神懵懂又清澈。姬成被她直勾勾的视线看得难受,不由把头歪了过去,一张黑色的俊脸也隐透红光。 他为了避开这女孩的打量,一步步不停地往后推,没想到这女孩格外大胆,他退一步,她就近一步,直到他推到墙边,避无可避。 她一边近一边说,“你躲什么嘛?把脸转过来,让阿莹瞧瞧呀。” 姬成平素说话都是一副怼天怼地的模样,纪堂见他今日难得吃瘪,笑了笑,才道,“阿莹,你快回来,那位是阿玉的兄长楚公子姬成。你莫要再逼问人家了。” 阿莹听到自家兄长的声音,蹦蹦跳跳地回了他身边,问道,“这个人就是阿玉的兄长吗?那就是像阿莹与兄长之间一样了?可是他生得黑黑的,一点都没有阿玉好看。” 她的声音又清又脆,泠泠地在房中响起。姬成听了,面上的红意更甚,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难为情。 他冲纪堂拱手行了一礼道,“既然公主来寻大公子,成便就此告退了,以后大公子有空再聚。” 阿玉见阿兄要走,也忙向纪堂道了一声,陪着阿兄出了华阳宫,两人在宫门处作别。 姬成一出殿门便悄悄问向阿玉,“纪堂的妹妹看起来很是古怪,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玉悄声道,“听大公子和我说,阿莹许多年前曾不幸落水,罹患癔症,精神时好时坏,心智更如同稚子幼儿一般。” 姬成面露惊讶之色,又道,“刚刚听她的语气,难道之前曾见过你?她之前所说的那夜,又是怎么回事?” 阿玉听他问到此处,叹了口气,只得把新婚之夜阿莹来闯洞房的事情告诉了他。说完,她又道,“其实这也无妨,大公子事后向我赔了罪,那女孩子得了这种病,本身也是个可怜人,我并不怪她。” 阿玉又道,“阿兄不必只是担心我,大公子其实待我很好,远胜阿玉当初的预期。阿兄在外千万收敛性子,也要务必保重。” 姬成听了,默然了几许,他一向知道妹妹心善,只怕劝也无用,只得在分别时又细细和她叮嘱了几句。才带着阿祁回身上马,二人打马向着宫外而去。 等阿玉回到前殿,屋中却是一片安静。 纪堂在他的案塌前处理事务,阿莹则跪坐在一旁,双臂折叠平放在他的案塌上,小脑袋歪着趴在一双胳膊上,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盯着正忙的兄长。 一看到阿莹的表情,阿玉的心就化了,她见纪堂在忙,恐怕一时片刻也不能照顾阿莹,于是她轻轻咳了一声,走上前去,道,“我那里有好玩的东西,阿莹要不要一起来玩呀?” 阿莹一听有好玩的,忙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要的要的,阿莹要玩。”她又不舍地看向纪堂道,“可是可是阿莹又不想离开兄长。” 阿玉笑道,“大公子现在正忙,阿莹和我先一起去玩,等我们玩完了,公子也就忙完了回来了,好吗?” 阿莹听了,想了想,站起身拉住阿玉的手道,“好。” 说着,她回头看向纪堂道,“兄长,你可要快些忙完呀,忙完和我们一起玩。” 纪堂见状,对阿玉点了点头,微笑道,“阿莹随你嫂子先去玩过,阿兄一会儿便来。” 阿玉所说的好玩的东西,其实就是女子常玩的翻花绳。阿玉一边同她玩耍,一边同她交谈,交谈中得知她在这秦宫中似乎很是孤单,虽是公主之身,但除了兄长和郑媪,身边并无其他亲近之人,因此从没有人教她玩过这个游戏。但阿莹很是聪明,阿玉把技巧细细教给她,不出一会儿工夫,她便学会了,高兴地满脸都是笑容,更显得纯真可人。 姑嫂之间有说有笑,玩得不亦乐乎。 纪堂却不知什么时候回了后院,他倚在门边,看着她们脸上的笑容,听着她们愉快的笑声,他的面上也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身为大公子,纪堂是真的很忙。这才刚刚新婚,他便频繁地出门。 晚间回来的时候,刚好赶上晚饭,饭后他又进了书房,直到就寝时才回了后院。 阿玉今日更为细致地观察了阿莹的表现。她琢磨了良久,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他谈一谈。 眼看着两人熄了灯躺在床上,她心里有事,便在床上辗转。 忽然听到身边闭目的人开口道,“我以前就同夫人说过,夫人心里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阿玉想了想,缓缓开口道,“大公子,阿玉从前在楚国的时候,其实也跟随大巫祝学习过一些医理。那时,我们也曾见过像阿莹这样的病患。” “有许多人对患有癔症之人避之不及。但大巫祝曾言,生了这种病其实并不可怕,因为只要是病,就有能够治愈的可能。癔症能否治愈,同人的心理却有莫大的关系,只要不是狂性大发的癔症,都不可以把病人和其他常人完全隔离开来。” “我今日陪阿莹玩耍,听她说话,却只提及了您与郑媪二人。她,像是一直和宫中的他人隔绝开来。我恐怕这样下去,长此以往,对她的病症好转并无益处” 纪堂打断道,“那夫人以为,阿莹的病该当如何?” 阿玉见他听进去的模样,侧过身,在黑暗中看向他的轮廓,道,“妾身今日反复思虑过,以为阿莹更应更多地去接触其他旁人。有了相互交往的刺激,她的病症应该会有更大的好转。妾斗胆,如若私下有什么需要阿玉出面的场合,阿玉都愿带阿莹一起参加。” 纪堂沉默了一瞬,睁开眼,摇摇头道,“夫人一片好意。可阿莹平日虽然乖巧,毕竟是个病人,须知她过去发病时格外狂躁,气力也极大,非等闲人等可以制住她。若是阿莹当真在外做出了伤人之举,夫人又当如何?” 纪堂的话也是好意。阿玉敛下了眼眸,一时没有做声。 他转过身,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向她蝶翼一般的眼睫,轻声道,“在旬阳之时我就知道夫人通晓医理,但阿莹的病已是积年,非朝夕可以救治。堂多谢夫人一片热肠,但此事实有不妥。” “况且,父王亦不乐见被更多人知晓此事。若是知道阿莹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恐怕会有雷霆之怒。” 他的声音里透出了一股苦涩。 阿玉忽地睁眼看向他,那人却再度合了眼,只是淡淡道, “睡吧,勿再多思。” 第 20 章 于阿玉而言,她在秦宫的新生活,实在是波澜不惊。 新婚才不过短短数日,她的夫君就恢复了他以往的生活作息,每天晨起习武,早饭后便去参加朝会,直到晚饭时分才能回来。 他每天都很忙碌,不见人影,只把她一个人留在宫中。往往这一天都结束了,阿玉才能等到他回来。 就这样,两人虽然吃在一处,住在一起,但真正相处的时间其实十分短暂。 他待她的态度也依然温和有礼,白天有时候不意碰上了,他也会在百忙之中体贴地和她寒暄两句。 但他自新婚那夜之后便再没有碰过自己。 第一夜就是自己主动,如果以后晚上的时候自己再去纠缠他,她想想都觉得难为情。 只不过有时候,她会红着脸,悄悄回想他那夜的疯狂。 同他如今每日规律的作息一对比,那夜发生的一切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这样的生活也不是不好,但阿玉心里有点着急。 她本来以为两人顺利成了亲,也完成了庙见之礼,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就能再拉近一点点。 毕竟他看起来对她并不讨厌,而且待她颇有耐心。 可显然,现在的他还没有把她放在心里。 不过,阿玉也不算全无收获。同纪堂对她淡淡的态度不同,他的妹妹阿莹现在已经成为了阿玉的小迷妹。 阿莹很喜欢她,宫里终于来了个仙女似的嫂子,她懂得好多好玩的东西,又乐意同她在一起玩耍。因此自从那日之后,阿莹便频频过来华阳宫寻她。小女孩不发病时,着实天真惹人疼,阿玉整日无事,也乐得与她混在一起。两个人玩玩闹闹、说说笑笑,倒也颇得其乐,而且阿玉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也了解到了不少秦宫的情况。 很快,便是她和蔡夫人的五日之约。她们约定的时间是在下午。 这几天阿莹每日都会到她这里来报道,特别准时。因为担心她第二天来时会扑空,阿玉在前一天特意叮嘱了阿莹,让她第二日不要去寻自己。 阿莹不开心地嘟嘴,她还以为嫂嫂会和兄长不一样,不会总是忙来忙去得又把她一个人丢下。 她一脸恳求,想让嫂嫂带自己同去,可阿玉想到那日纪堂的话,犹豫之下还是柔声拒绝了。不过,她保证自己会早一点回来陪她。 蔡夫人礼数周全,五日的中午刚过,便早早便派了侍婢过来接应。 纪堂的华阳宫与蔡夫人所居的长安宫与并不很远,但纪堂依然特意为她准备了马车,供她乘坐。 驾车的还是上次那个年轻人,阿玉已经从纪堂口中得知,此人名叫韩潜,玄甲卫出身。 韩潜见到阿玉后行了一礼,待她上车坐好后便驾车去往了长安宫。 阿玉在车中思量,蔡夫人并非纪堂亲母,她自己的亲儿子是二公子由丹;而那日听纪堂的意思,他对蔡夫人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话里话外,只当这位无冕皇后是他父王的一介姬妾。可阿玉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莫说人前,近日二公子有水涨船高的迹象,似乎要与纪堂分庭抗礼;单论后院,她与蔡夫人同为后宫之人,日后后宫之间的往来根本就是躲避不开。而且,这位夫人既然有无冕皇后之称,必是有统领秦王后宫的态势,想来她在秦宫中多年经营,势力必然不小。正因如此,阿玉今日对蔡夫人的邀约很是看重,她不求与蔡夫人关系投契,她只想看看蔡夫人对自己这位新任公子夫人的态度,若是两边能相安无事,对她而言,自是最好。 韩潜的驾驶水平十分高超,没过多久就到了地方。 长安宫由先代秦惠文王所建,亦是高台宽广,带有浓厚的秦地风韵。长安二字,得名于秦惠文王对大秦万世长安的期盼。 除却正宫皇后的居所,此宫应是离秦王所居的兴乐宫距离最近的一座后宫宫苑。 宫外的台阶处,有内侍和侍婢成两排分立,等阿玉带着阿湘下了马车,他们忙低头见礼。为首的一个侍婢应是颇有身份,她对阿玉躬身行礼道,“楚夫人能来此,我家夫人十分高兴,众位夫人已在后院花园中等待多时,请夫人随婢子来。” 阿玉听她说话十分客气,微笑点了点头,随着身边这些恭敬的宫人,设阶而上,越过正殿,直至内里的花园。 长安宫的花园占地广大,更令阿玉叹为观止的是其中的各色花木。这里的花木不仅种类齐全,而且生长旺盛,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色,看起来很是繁茂,想必主人平日必是勤加照顾。园子里还有各色香花香草,郁郁葱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她因为学习医理的缘故,对花花草草向来很是感兴趣。今次一进到这园子,就感受到了一种与众不同。 园子中央有处亭台,看起来却不是秦地的造型,颇得南方楚人的意趣。亭子周围有分立的侍婢服侍,而那亭子中央,一群衣着华贵的妇人众星拱月,纷纷围在在一名身着绮丽紫衣的女子身旁,此人便是蔡夫人了。 阿玉走上前,向蔡夫人及众位夫人见礼。 只见蔡夫人虽然年纪已近四十,但她发色浓黑,肤色白皙,面容秀美,身材丰腴,她头上配搭的珠翠和身上穿着的紫衣,刚好把她的优点全部衬托了出来,显得整个人如鼠姑鹿韭般富贵美艳,让她的美貌气质甚至超越了她的年龄。 她见阿玉来了,亲自上前拉过她的手,把阿玉带到众人之中,她一张美艳的脸上言笑晏晏,“素来听闻楚夫人秀外慧中,容貌非凡,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倒是把我们秦宫里的女子们全部比下去了。” 阿玉今日穿的是楚制深衣,颜色只是浅浅的一抹水红,并不十分华贵,但她的面容灵动姣美,在这姹紫嫣红的园子里竟像朵盛放的花儿一般,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周围的夫人们听到蔡夫人的说话声,也忙不迭地一个个接着回应,一时之间女子的说话声熙熙攘攘,整个园子里很是热闹。 阿玉笑道,“夫人谬赞。阿玉亦是早就听闻夫人大名,今次得见,亦是如愿以偿。” 蔡夫人听阿玉这般说,忙掩嘴笑道,“我便托大,直唤阿玉了。阿玉不仅人长得美,一张小嘴也是伶俐的紧,真是羡慕大公子,这回居然娶了个样样伶俐的美娇娘。” 阿玉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总之她初来乍到,不若就扮做娇羞新妇。 此刻听她打趣,阿玉面色一红,做含羞状,周围的妇人们见她面色,又是一阵调笑。 这些后宫姬妾们见阿玉长相秀美,脾性又好,慢慢地也开始打开了话匣子,园子里一时间都是女子欢快的声响。 见过了这关,阿玉暗自叹了口气,开始留心起周围的人来。 蔡夫人的确长袖善舞,她一边和阿玉叙话,一边也不曾冷落了在座的其他夫人,一席赏花宴倒是宾主尽欢。 席间,蔡夫人还亲自为这些夫人们烹制了山楂甘草饮,她又亲自为阿玉倒了一杯。 滋味酸甜,回味略甘,阿玉却只略饮了一口,便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她心中暗想,这位夫人倒是比她想象中要心计深沉的多。 眼见着就快到了傍晚,也该是要准备晚饭的时候了,夫人们纷纷临别做辞。 这一个下午,阿玉都在园子里和这些夫人们聊天叙话,谈论了许久的脂膏种类,保养之法,她已是觉得无聊至极。此刻终于能离开了,阿玉也忙向蔡夫人见礼,想要回转华阳宫。 没想到蔡夫人却拉住她的手道,“我与阿玉一见如故,还想一同探讨一番,阿玉在我这处稍作片刻再走,如何?” 阿玉见状,心里暗自思忖,面上却笑着应好。 不多时,等其他人都走光了,蔡夫人带阿玉离开了花园,一同来到了正殿。 正殿里香烟袅袅,熏香的味道十分浓郁。阿玉乍一嗅,觉得刺鼻,慢慢习惯后发觉此香的味道格外馥郁。 蔡夫人邀她在案塌旁坐好,她满脸热情,笑道,“刚刚在园子里,见阿玉吃得少,喝得也少,是还不习惯这边的烹调吗?” 阿玉见她对自己这般留心,回以一笑,道,“承蒙夫人厚意。阿玉并非不喜欢,只是因为适才晌午在宫中饮食饱腹,因而点心果品,茶水饮品等用得都甚少。” 说着,她故作不经意,嗅了嗅正殿中的香气,道,“夫人这里的熏香竟是十分特别的气味,阿玉此前竟似从未闻过。” 蔡夫人笑道,“我素来便喜欢调香制香,此处的香薰都是我亲手以园中花草制成的,阿玉在从前自然是没有闻过的。” 阿玉笑道,“夫人高才,竟通晓调香之术,实在令人钦佩。此处香气徘徊,好闻极了。阿玉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夫人可否把这屋中的熏香送阿玉一些?” 蔡夫人听了,面上的笑意更盛,道,“只是女人家的小玩意,阿玉若是喜欢,稍后便带一些回去,用光了只管差人来告诉我,我再为你调制。” 第 21 章 该说的话也说完了,蔡夫人吩咐手下侍婢把熏香包好,两人缓缓向殿门而去,叙话道别。 阿玉笑道,“今日多谢夫人盛情,眼见着时候也晚了,稍后大公子就会回来,阿玉也要快些回宫了。” 外面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人还未至,声音却先到,“姑母,阿侥这番来得迟了,今日事务繁忙” 这男子说着便跨步进了门,他见到阿玉,怔愣一瞬,接着眼神一亮,忙作揖见礼道,“不知姑母这里此时竟有贵客,侥唐突打扰了。” 阿玉方才听他唤蔡夫人为姑母,忙对号入座,猜测这位便是那昔日蔡侯之子,是由蔡夫人亲手养大的侄子,也是自幼与秦王子女一同长大的蔡国末裔了。 这男子抬起身,阿玉方看清了他的容貌,他的眉眼轮廓实在是像极了蔡夫人,若说是亲生也不为过,他的身材也与秦人不同,看起来不够挺拔。他此时虽然穿着一身正经的侍郎朝服,身上却还带着一股贵族公子的风流劲儿。 蔡夫人见了他,笑道,“阿侥,这位就是大公子的夫人,今日来我这里,一同参加赏花宴。” 蔡侥忙向阿玉问好。他双目盯着阿玉,目光里不只有故作出的惊喜,还有其他一丝说不清楚的情绪。 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盯着,阿玉心中有些不适,但她面上却半分也没显露,只是笑盈盈地点头致意道,“见过蔡公子。” 见这对姑侄之间仿佛有话要说,阿玉先一步道,“既然公子来寻夫人,阿玉便不在这里叨扰了。日后再来夫人处小聚。” 她对着站在殿门口的阿湘示意了一下,两人便要离开。 这时,一个宫婢慌慌张张地从外面闯了进来,她脚步不稳,在门口差点撞到阿湘身上。 蔡夫人见她神色仓惶,严厉道,“贵客在此,不知礼数。你慌慌张张地,发生了何事?” 那宫婢忙屈膝道,“夫人,二公子二公子他,在咱们长安宫外面” 蔡夫人听说事关由丹,厉声道,“丹儿怎么了,别吞吞吐吐,快说!” 那宫婢道,“二公子和和楚公子在外面打起来了。我们我们周围的人拦都拦不住。” “阿兄?!”阿玉大吃一惊,赶忙向蔡夫人道,“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阿玉心中记挂,还请夫人见谅。” 她心中焦急,说着便提起衣摆,跨出殿门,急匆匆地往宫外奔去。 蔡侥听了,也很吃惊,他忙安抚住蔡夫人,只身出了殿门去寻由丹。 他跟在阿玉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不约而同地都向殿外而去。 明明之前刚与阿兄说好,以后在咸阳要低调度日,莫惹是非,这才几天便出现这等事情,对方还是秦国的二公子。阿玉担心阿兄吃亏,心中大急,脚下不停,偏生此刻长安宫的台阶又显得极其的长,她遂稍解松衣摆,使出了平日习舞的功底,三步并作两步,像一只红蝶,轻飘飘地向台阶下而去。 蔡侥紧跟在后,见她姿势轻快灵动,眼中划过一抹深意,也赶忙追了上去。 宫殿外的道路上,姬成与由丹二人身边,已经聚集了一大波的宫人。 对面一个是二公子,一个是楚公子,他们两边谁都不敢得罪,只能不停地从旁劝慰。 阿玉远远地就听到姬成的声音,“赢由丹,你还要脸不要?!” 阿玉放眼望去,只见场地中央有二人正在对垒。她一眼就看到了一侧的姬成,他空手架势,做足了对阵的准备。 阿玉忙进了人群,待离近了细看,她的心不由揪紧了,姬成的额头处破了一道口子,伤口淋漓,鲜血不住地向下流淌,滴滴滚落在他的红衣上。他的衣裳凌乱,像是在地上滚过,整个人身上又是尘土又是鲜血,看着好不狼狈。 姬成对面那人,想来就是由丹了,他手里攥着一根马鞭,看起来也是迎战的态势。他的年龄似乎与姬成相仿,一张秀气面容同蔡夫人有几分相似,他的头高高仰起,带着一股倨傲的神情,只是嘴角边上有一大片的青紫,同他高傲的神情一比较,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他此时眼神如狼,恶狠狠地瞪向姬成。 姬成着纁衣,由丹着紫衣,两人一朱一紫,打扮俱是华贵,但此刻都是衣冠不整,想来之前应是打了一架。 阿玉正想喊阿兄停手,视线一转,忽然发现,有一颗小脑袋在姬成身后若隐若现。 她转到侧面,仔细一看,原来阿莹居然缩在姬成身后。她的双肩一抖一抖,哭得一抽一抽,正使劲抹着眼泪。 阿玉忙朝姬成喊过去,“阿兄,你们究竟在做什么?快快罢手,不要打了。” 姬成听见妹妹的声音,不由一怔,眼神刚向妹妹的方向望过去,对面的由丹发现有机可乘,一鞭子便抽了过去。 姬成听到鞭声,忙向一旁撤脚,湛湛躲开了他这一下。 姬成不敢再松懈,大声喊道,“不是我不罢手,是这小子存心”他话音未落,对面又是一鞭。 鞭风响动,其势烈烈,阿莹捂着头,被吓得大声尖叫。 姬成为护身后阿莹,左掇右支,对面的由丹却无所顾忌,鞭鞭打向姬成的要害。 阿玉在一旁看得十分焦心,可是眼看着两人打斗正酣,局面胶着,已是阻止不能。 她正紧张地盯着战圈中的人,突然耳边响起蔡侥的声音,“表弟这个样子还真是少见。” 阿玉一转头,看到蔡侥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还在自己得身边站定,他一边摸着下巴,一边看向由丹,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从阿玉的角度,刚好看到他微扬的嘴角。 她当即心生厌恶,向旁挪了挪,冷冷道,“二公子无论如何也是蔡公子的表弟,难道蔡公子便不顾二公子的伤势,在此任由其同人打架斗狠吗?” 蔡饶见阿玉生气了,面上却突地现出笑意,道,“楚公主是不了解我这表弟的性子,他若认准的事情,谁都别想拦得住。” 说着,他冲由丹大喊一声,“表弟,快些住手,有什么事好商量,何必喊打喊杀!” 由丹听到蔡侥的喊声,只用眼角斜斜地瞥了他一眼,竟仿佛没听到一样,手中鞭子一刻不停,不依不饶地抽向对面的姬成。 两人之间你来我往,姬成虽然看起来伤势严重,但他越战精神越抖擞,由丹虽看似占了上风,却也一时奈何姬成不得。 就这样又过了数招,由丹看起来像是不耐烦了,他忽然一鞭子转向阿莹的方向,姬成没想到他居然会直接向阿莹下手,慌忙回护。 但他回身的时候,已然迟了。 “噗嗤”一声,鞭子入肉,又在空中甩出了一串血珠。 周围的人都呆住了。 那鞭子过来的时候,阿莹整个人都吓傻了,只能蹲在地上,捂住自己的眼睛。没想到鞭风过去,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她悄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阿玉抱在了怀里。她的怀抱柔软又温暖,阿莹像做梦一样长大了嘴巴。 原来阿玉刚才见那鞭子直向阿莹的头脸而去,那一瞬间,她也顾不上许多,直接施展舞步,飞跃过去,一把将阿莹护在怀中。 但她一介女子,力气不济,实在夹带不动阿莹,鞭子过来时只好用后背硬生生承受。 由丹的这一下为的就是引来姬成的回护,因而他使了十足的力气,鞭来的破空之声就比之前的不同。这一鞭子下去,直接打散了阿玉梳得整齐的发髻,抽破了她轻薄的夏裳,更是破开了她后背娇嫩的皮肉。 阿玉只觉得她的后背麻木了一下,然后就是火辣辣地疼,她嘴唇哆嗦了两下,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一张小脸煞白一片。 阿莹见阿玉受伤,埋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阿玉!!!”姬成决眦欲裂。 妹妹从小便是娇生惯养,哪曾遭过这样的伤害,受过这样的折辱?!姬成勃然大怒间,怒气上涌,额头的鲜血流得更急更快,他不及抹去,那鲜血便滚落进他的眼底,将他的眼睛染成血红一片,此时他浑身煞气腾腾,更是让人不敢逼视。 姬成仰天高呼,顾不得手臂之前受伤的疼痛,突然冲向由丹,一拳用力打向他的左脸。 由丹不意自己的一鞭子竟会抽中旁人,而且他抽中的这个女人好像还是长兄的妻子。他正僵在原地,木木地望着跪倒的阿玉和大哭不止的阿莹。姬成一拳袭来,他避之不及,顿时眼眶红肿,半边脸迅速肿胀起来。 由丹吃痛,痛苦地大喊了一声,望向姬成的眼神越发的阴婺。他忙收回自己的注意力再次转回场上,用鞭子护住周身。 两人都打得上了头,场上鞭声拳声你来我往,不住作响。 蔡侥见阿玉受了伤,脸上也的笑意也消失了,他刚想上前去扶起阿玉。 忽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很快,一人一马直接冲散了人群,冲到了正在斗狠的两人身边。 由丹正挥舞手中的鞭子抽向姬成,忽觉一股大力扯动,却是被一只做圈绳状的马鞭,直接缚住,他手臂一麻,手中之鞭在空中划了个圈,登时脱力飞向一旁;姬成刚要趁机上前,一把未出鞘的剑却凭空亘在他的手臂之上,他待再要用力,那剑鞘使劲往下一压,把他的动作死死制住。 一切发生的很快,周围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场死斗就被轻易化解了。 第 22 章 四周一片安静,只能听到那黑马被强行拽停得不满嘶鸣声,和阿莹在一旁不住地抽噎声。 由丹最先回过神来,他朝地上那鞭子径直奔去,眼看着马上就能够到手里。马背上那人却不紧不慢地纵马向前行了几步,一下就操纵马蹄将这根鞭子死死地踏在了地上。 这根马鞭是由丹十岁生日时,秦王送他的礼物,他一向带在身边,十分珍惜。见来人如此大胆,竟敢用马蹄刻意踩踏他的鞭子,由丹神情凶恶,一声怒斥便要脱口而出。可当他看清那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人时,他张开地嘴又闭了回去,只能艰难地把梗在喉间的怒意咽了下去。 他在原地低头,面色涨红,一言不发,不敢直视来人,却又不敢轻易离开。 那人目光淡淡,在马背上缓缓巡视了一圈周遭的人群,却是声音温和,“孤很是好奇,二弟与楚公子这般逞凶斗狠,究竟为何?” 来人正是纪堂,他刚从秦王的兴乐宫归来,一身玄色的朝服尚未来得及更换。他适才刚到华阳宫门口,就遇上了来传消息的韩潜,于是他便一刻不歇,匆匆打马赶来。 姬成抹了一把头上的伤口,面露讥讽之色,道,“大公子何不问问你那好二弟!” 纪堂听了,瞥了由丹一眼,见他始终不发一言,遂不置可否地下了马。 听到兄长来了,阿莹忙从阿玉的怀中挣出。她一张小脸哭得通红,使劲冲纪堂喊,“兄长兄长!阿玉姐姐被由丹用鞭子打了,流了好多血,阿玉姐姐疼疼!” 纪堂在马上就注意到了跪在一侧的阿玉和阿莹,此时听了阿莹的喊话,转身大步就向着她们而去。 蔡侥刚才见阿玉受伤,想要过去搀扶。纪堂来时,他已经走到了阿玉身旁,躬下身双手伸了出去,差一点就碰到了阿玉的胳膊。 纪堂看起来面色如常,但他一双凤目牢牢地盯着蔡侥的双手,那目光威严冰冷,有如实质。蔡侥见状,忙退了两步收回手,迎上前去见礼道,“侥见过大公子。我们并不晓得发生了何事,消息传来时,夫人与我正在姑母宫中,等我们到此时,二公子与楚公子两人已经打起来了。” 纪堂微微点了点头,见他收手退到了一边,便不再看他一眼。 眼前的黄土道上,他的小妻子背对着他。倒映在他眼中的,只有一个无力跪坐的背影。 纪堂眯了眯眼,她的情况看起来确实不好,应是在背上中了重重的一鞭,以至于她右侧的衣裳裂开,脑后的青丝打散。他透过发丝的缝隙能隐约看到裸露在外的右肩,右肩再往下可见一道深深的鞭痕,鞭痕使力最大的地方皮肉已经绽开,鲜血淋漓。 红衣、乌发、雪肤,本是一幅极美好的画面,唯有背上这处狰狞的伤口,看着突兀又可怖。 他愈走愈近,愈能看清她的伤处,脑中的画面却控制不住地愈来愈旖旎,他曾经吻过这削肩,他也还记得这背上骨骼的形状,左右两扇,翩翩似蝶。 纪堂面上不显,心中却愈加烦躁,他狠狠搓了搓他的手指,幸而朝服袍袖宽大,旁人看不到他这点细微的小动作。 随后他注意到,在这女子身侧的地上,还有一道飞溅出来的血痕。 他的目光定了一定,凤目中瞳孔微缩,仿佛被这血迹刺伤了双眼。 他忙过去她身边,臂膀架开,小心地避过她的伤处,微微用力,便把跪倒的女子虚抱在自己的怀中。 扶住她的时候,他的手不经意间擦到了她的后背,手心里触感黏腻。 纪堂忙低头查看阿玉的情况,怀中的女子脸色苍白,一双大大的杏眼里盈满了眼泪,她神态痛楚,只把唇瓣咬紧,硬是不发一言。只有看到了他,被他扶在怀中的那一刻,她的眼中才显出了委屈无限,一张菱唇扁了扁,一直盈着的泪水就势从眼睛里滑落,默默地沿着脸庞流了下来。 他的胸腔随着那滴落的眼泪,奇怪地颤动了两下。 她的夫人,连安安静静地掉眼泪,也能掉进他的心里。 她仿佛天生就有让他心软的本事。 他轻轻拥着她,声线更放柔了三分,在她耳畔轻声道,“阿玉莫哭,我这就带你回去治伤。” 他的眼波深似海,里面有关切。 阿玉一落进他的怀里,就立马放任泪水在脸上横流。她被莫名奇妙地卷到是非之中,又平白无故挨了一鞭子,又是疼又是难过,心里委屈到不行。刚刚在阿莹面前,她一直硬撑着,只等纪堂来了,她才把眼泪哭了出来。 边上,姬成和阿莹也凑了过来。姬成见妹妹伤势严重,不住掉泪,愧疚问道,“阿玉,是不是很疼,你怎么样?”阿莹见阿玉掉眼泪,也跟着哭道,“阿玉姐姐都是为了救我才被由丹打成这样的,呜” 纪堂安慰了阿莹两句;阿玉见自家兄长脸上也是道道血痕,心里担心,她丝毫不顾自己的伤势,伸出手就要去探姬成额头的伤。 纪堂见了,一把将她的手臂拉回来,道,“莫要乱动”,他嫌弃地瞥了姬成一眼,抱着阿玉便大步回了自己的黑马旁。 那黑马很是听话,马蹄下还稳稳地踩着由丹的鞭子。 纪堂一手牵过马笼头,待马蹄松开地上的马鞭,他用脚尖一挑,那马鞭在空中转个圈,就落入了他的手中,他顺手把那根鞭子就别在了自己的腰间。 由丹见他把鞭子收了起来,上前了几步,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住了口。 纪堂接着把阿玉抱上马,自己也跟着上去,他对随后赶来的韩潜道,“夫人伤势颇重,孤先带她回去治伤,你一会儿驾车把公主和夫人的侍婢一并送我宫中。” 随后,他又环顾了一圈在场的众人。他目光如炬,特意盯着由丹和姬成两人,道,“孤会派医官过来,先给二弟和楚公子治伤。晚饭后你们俩来我宫中,今日之事,还需一个合理的交待。” 话音刚落,他便使劲一打马,双人同骑,一骑绝尘。 纪堂虽然穿着朝服,速度却奇快,他一路上都未曾停歇,两人很快便回了华阳宫的后院。 虽是因为受伤才被他一路抱回后院,但要大喇喇地直接迎着宫中往来仆从的视线,阿玉还是觉得很难为情,于是她两只藕臂环在纪堂的脖颈处,一颗螓首埋在他的怀里,把一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 宫人们见大公子匆匆抱着夫人归来,又见夫人衣冠不整,后背上更是斑斓一片,都吃了一惊。 楚国的仆妇们更是焦急忧心,她们纷纷上前,想要围到自家公主身边,纪堂却已经不耐烦了,袍袖一挥就把她们全部摒退。 后院屋里只余他与阿玉两人,立刻安静下来。 纪堂把阿玉小心地放在床榻上坐好,他回身拿过自己的佩剑,“噌”地一声,利剑出鞘,寒光凛然,接着,他拿剑便向阿玉走来。 剑是凶器,他身上虽然没有杀意,阿玉还是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得心内一跳。 纪堂看出了她的畏惧,低声道,“勿动。” 说着,他侧过剑锋,唰唰几下,阿玉上身的衣物本就开裂,此时被剑尖划过,支离破碎,如同凋谢的残红,一片片落在了床榻上。 阿玉面色一红,虽然身上还有一件衵服,她还是赶忙用双臂环住前胸。 纪堂收起剑,单膝跪着撑在榻上,对她道,“你先趴下。” 纪堂面色严肃,样子格外认真,说话也简短得不行,阿玉只觉得此时的他与往日极为不同。 他是不是已经有点在意自己了呢? 纪堂见她重伤之际,还能神游天外,心里叹了口气,却没有多言。他直接出手,把阿玉整个人翻个了个儿,放倒在了床上。 接着,他把她散落下来的长发都拨到左肩,露出后背的伤处。 阿玉趴在床上,脸却是一直侧对着纪堂的方向,她见他认真地检查她的伤口,清理换药都不假手于他人,动作老到却又十分轻柔,看上去像是怕碰疼了她的样子。被他这样体贴地对待,她此时身上的伤口虽痛,心中却不由地涌上些许甜蜜。 纪堂全程动作专注,阿玉不敢冒然打扰,她心中有事,斟酌了半晌,终于等他将自己的伤口全部处理完,才开口道,“公子,这次的事情,真的与我阿兄无关,阿玉相信您为人处世最是公平公正,一定能查明是非曲直。” 纪堂正在一旁解自己的朝服,听到阿玉的话,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清亮,里面满是对他的信赖,遂冷冷开口道,“夫人还有闲心记挂这些琐事?” 因为从一开始就来不及更衣,纪堂的一身玄色金丝绣的朝服上已沾染了大片血迹,整件衣服都污了。 阿玉觉得他语气不对,也跟着望向他的朝服,见上面一片血污,忙致歉道,“阿玉多谢公子相救,此番污了公子的朝服,是阿玉的过错,公子勿恼,我会尽力弥补。” 纪堂皱了皱眉,把朝服脱下,随手就甩在了一旁的屏风上。 阿玉见他面露不虞,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阿玉竟不知,公子居然还通晓医术,公子的包扎之术真是高明极了,阿玉很是钦佩!” 纪堂听她越说越离谱,忽然觉得有点头疼,他走到床榻旁,坐在她身边,凤目盯了她许久,淡淡道,“夫人就半点都不担心自己的伤势吗?” 第6章 第 23 章 阿玉平平地俯卧在床上,身后的肩背皆暴露在外。 纪堂给她的伤口敷上了药膏,又裹上了白色的药布。这药膏是当世神医秦越人的八弟子、纪堂的好友秦子游亲手所制,秦子游最擅长制药,他知晓纪堂常年带兵,特意做了这款方便携带的药膏,专供他在军中使用。这药膏对外伤的疗效很是显著,只需在伤处薄涂便可以止血消肿、去腐生肌。纪堂刚刚在阿玉背上敷了厚厚的一层,现在最表层的药布已经被药膏慢慢渗染了,透出膏体的暗色。 阿玉看不到、也不敢看自己的伤口,被纪堂上药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后背的伤处一瞬间火辣辣的刺痛,紧接着又冒出丝丝冰冷的凉意,背上的皮肤不由得跟着颤抖了两下。 “夫人就半点都不担心自己的伤势吗?” 那男人方才在外还关切得哄着她,给她疗伤时也是万般体贴。现在突然不知怎地,和她说了几句话后表情就转了冷,声音语气也趋于平淡,再不复先前的温柔小意。 此刻,他斜坐在床榻边望着自己,一张出尘的俊脸上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一双凤目偏是清清冷冷。 阿玉忽然觉得好委屈,她鼻子一酸,刚刚抑制住的眼泪又不停地涌上眼睛,控制不住地顺着眼角滑落下去。 阿玉的泪水来得汹涌又突然,把她的视线模糊了一片。 对面那男子像是有些着急,他俯身下来,忙问道,“怎么就哭了?是伤口疼吗?” 阿玉的眼里都是泪,只能看到他的接近,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听他问话急切,似是忧心,她轻轻摇了摇头,不顾身上的痛疼,从床上爬了起来,反身一把扑进他的怀里。 纪堂一愣,低头看向怀里的小东西。她双臂环在自己的身上,眼皮泛红,泪流不停,看起来很是伤心。 他刚想说话,让她乖乖躺回去,怀中的小女子却开口了,她低声呜咽道,“夫君,阿玉阿玉心里好害怕。你没看到,那一鞭子冲着阿莹的脸就过去了,如果真的打中了,阿莹的脸就要被抽花我我是阿莹的兄嫂,她遇到危险,我理应保护她,可是鞭子真的抽在身上,好疼阿玉好疼呜” 怀中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凄惶又无助,纪堂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他避开她的伤口,揽住她的腰际,轻声道,“我知道的,阿玉受委屈了,我的阿玉是英雄。” 阿玉嘟着嘴,摇摇头道,“阿玉只是个小女子,才不要做什么英雄。英雄会无畏无惧,可是阿玉胆小会害怕。后背的伤口流了好多血,一定很丑很丑阿玉好害怕,怕到不敢看,伤口这么深又这么疼,以后一定会留疤,留疤了就再也不好看了” 纪堂见她此刻还惦念着美与不美,心里有点好笑,却又不敢笑出来。他忙宽慰道,“阿玉且宽心,我用得药膏是秦越人的方子,和那时用在你脖子上的是一样,你的脖颈没有留疤,这处也一定不会留疤。” “再说,就算身上有疤,孤的阿玉也是这世上最美的娇娘。” 阿玉还是摇头,声音委委屈屈的,“阿玉这么害怕,夫君刚刚对阿玉还那么凶,说阿玉惦记的是琐事,还满脸的不高兴,呜” 呵,原来这丫头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刚才的确是有点恼火,恼她不顾念自己,心里只顾着她的阿兄;恼她为了姬成竟往他身上动小心思,频频给自己戴高帽,明示暗示让他不要偏袒由丹。 不过,他最恼的,是她居然不信他。 明知道她现在的千娇百媚都是为了姬成,可看她在自己怀里委屈娇嗔的样子,他就是没办法直接撤身而退,同她保持距离。 阿玉想,他不出声,不会是真恼了吧。 她一边想着,忙更用力地抱紧了他,低头在他怀中蹭来蹭去。纪堂被她蹭得胸前痒痒的,连带着心里也跟着痒痒的,暗火一股股地上涌。 纪堂道,“阿玉,你起来。” 阿玉不依。她也不说话,就是在他怀里使劲摇头。 纪堂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起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听起来,不像是着恼的样子。阿玉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起头来。 怀中女子,头发散乱,杏眼红肿,脸上泪痕半干。 纪堂一下子就想起那夜初见,她也是一副狼狈万状的样子,那时他就想,这楚国公主真像只被他捉住的小兔子,想跑却跑不掉。 此刻,她眼圈红红,形容可怜,甚至比那夜更像只被欺负得狠了的小兔子。 不过,上次她是被迫落入自己手里,这次,是她主动投身过来。 纪堂露出了微笑,然后他注意到,在这小兔子的眼角,有一颗晶莹的泪珠正顺着脸颊,缓缓向下滑去。 在这泪珠即将滑落的瞬间,他忽地俯身下去,将这滴泪在她的唇角旁吮住。 眼泪是咸的,他却品出些女儿家的香气。 目光所及,旁边就是她艳红的菱唇,纪堂毫不犹豫,直接吻住那瓣唇。 “兄长!阿玉姐姐!阿莹回来了!你们” “公主!阿湘也回来了!您怎么样?看过” 阿莹和阿玉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床榻之上,楚公主上身半裸,大公子把楚公主拥在怀中,两人身体相接,唇瓣相亲。若非楚公主身后还覆着一大片药布,画面再美好和谐不过。 “啊大公子,公主,我们我们什么都没看到,我们这就下去,阿湘告退。” 阿湘的脸涨得颜色通红,她尴尬地见了一礼,忙一把拉过一旁的阿玉,往殿门外走去。 阿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解地盯着兄长和阿玉姐姐,忽然被阿湘拽得一个趔趄,还没等喊出声,就被她奇大的力气拉出了殿门。 阿玉在屋里还能隐约听到,殿门外阿莹渐行渐远的抱怨声,“阿湘你这么用力拉我干嘛?我要回去找兄长和阿玉姐姐” 纪堂停下了那一吻,松开了她。 阿玉伤后的脸色本是苍白一片,此时脸上却呈现出一片鲜艳的红晕,而且这红甚至逐渐蔓延到她的颈间。她眼里还是盈着浅浅的一汪泪,小手轻抚他的衣襟,只管拨弄他的衣服。 他的小妻子是位怕羞的佳人。纪堂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怜惜之情,他握住阿玉抚弄自己衣襟的手,低头柔声道,“莫要胡思乱想,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恼自己到的太迟,没能救下我的阿玉。” 他的声音温柔,如三月春风,徐徐吹过阿玉的心间,她忽地抬头,眸子晶亮,里面满载着惊喜与讶异,像是不相信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纪堂摸摸她的脸,道,“受伤了,便要多歇息,勿多思。我去吩咐他们熬些药粥,一会儿做得了,吃些就睡,不必等我。” 阿玉微微颔首,脸颊犹带红,道,“多谢多谢公子关心。” “相比‘公子’,我更喜欢阿玉唤我‘夫君’,”纪堂说着,回身找了件自己的薄裳,披在她身上,“你说呢?‘夫人’?” 阿玉听到他前面的话,脸色绯红,只轻轻应了一声,可听到后面,一双眼睛却忽然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她抬头望着这男人,只见他对她微微地笑,她便忍住羞意,也腼腆地报以一笑,轻声道,“夫君~” 声音柔媚,婉转含春。 “妾也更喜欢夫君唤,“阿玉”。” 等纪堂出了殿门,阿湘才敢进屋。 她一看到阿玉,便回想起刚才看到的面面,不由闹了个大红脸。阿玉见状,也拍了拍自己含羞的脸,故作镇静道,“阿湘,把铜镜拿来,给我梳下头,整理下仪容吧。” 阿湘忙应声,她把案几上放置的铜镜拿了来,先递给阿玉。 阿玉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披头散发,眼睛红肿,一脸斑斑的泪痕,她刚刚就顶着这张脸和纪堂撒娇,真是难为他了。 她懊恼地叫了一声,又趴回在了床榻上。 阿湘不明所以,忙问道,“公主怎么了?不梳头了吗?” 阿玉把脸埋在丝被里,声音闷闷地,“一会儿再梳,先让我静静。” 等阿湘帮自己收拾完,刚巧纪堂那边的内侍端着托盘进了来,那内侍见礼后和她们解释道,这是大公子特意吩咐宫中医女熬得药粥,请夫人趁热服食。 阿湘忙道过谢,把那药粥端了过来。刚熬好的粥,还冒着热气,她稍稍放凉了一会儿,等这粥变温了,才一口口吹着,喂给阿玉。 粥的滋味淡淡的,带着些草药的涩味,并不好喝;可阿玉觉得甜滋滋的,心里有蜜,对这苦滋味儿竟丝毫不察。 用过晚膳,阿莹也来探过了一回。阿玉见到她,更是羞怯,但见她懵懂,只好忍着羞意,和阿莹说了两句。 纪堂的药粥里应是放了助眠的药物,阿莹走后不多时,她便打起了瞌睡。 阿玉原想等到今晚阿兄过来,再去休息。此时实在是困倦得不行,她趴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第5章 第 23 章 阿玉平平地俯卧在床上,身后的肩背皆暴露在外。 纪堂给她的伤口敷上了药膏,又裹上了白色的药布。这药膏是当世神医秦越人的八弟子、纪堂的好友秦子游亲手所制,秦子游最擅长制药,他知晓纪堂常年带兵,特意做了这款方便携带的药膏,专供他在军中使用。这药膏对外伤的疗效很是显著,只需在伤处薄涂便可以止血消肿、去腐生肌。纪堂刚刚在阿玉背上敷了厚厚的一层,现在最表层的药布已经被药膏慢慢渗染了,透出膏体的暗色。 阿玉看不到、也不敢看自己的伤口,被纪堂上药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后背的伤处一瞬间火辣辣的刺痛,紧接着又冒出丝丝冰冷的凉意,背上的皮肤不由得跟着颤抖了两下。 “夫人就半点都不担心自己的伤势吗?” 那男人方才在外还关切得哄着她,给她疗伤时也是万般体贴。现在突然不知怎地,和她说了几句话后表情就转了冷,声音语气也趋于平淡,再不复先前的温柔小意。 此刻,他斜坐在床榻边望着自己,一张出尘的俊脸上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一双凤目偏是清清冷冷。 阿玉忽然觉得好委屈,她鼻子一酸,刚刚抑制住的眼泪又不停地涌上眼睛,控制不住地顺着眼角滑落下去。 阿玉的泪水来得汹涌又突然,把她的视线模糊了一片。 对面那男子像是有些着急,他俯身下来,忙问道,“怎么就哭了?是伤口疼吗?” 阿玉的眼里都是泪,只能看到他的接近,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听他问话急切,似是忧心,她轻轻摇了摇头,不顾身上的痛疼,从床上爬了起来,反身一把扑进他的怀里。 纪堂一愣,低头看向怀里的小东西。她双臂环在自己的身上,眼皮泛红,泪流不停,看起来很是伤心。 他刚想说话,让她乖乖躺回去,怀中的小女子却开口了,她低声呜咽道,“夫君,阿玉阿玉心里好害怕。你没看到,那一鞭子冲着阿莹的脸就过去了,如果真的打中了,阿莹的脸就要被抽花我我是阿莹的兄嫂,她遇到危险,我理应保护她,可是鞭子真的抽在身上,好疼阿玉好疼呜” 怀中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凄惶又无助,纪堂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他避开她的伤口,揽住她的腰际,轻声道,“我知道的,阿玉受委屈了,我的阿玉是英雄。” 阿玉嘟着嘴,摇摇头道,“阿玉只是个小女子,才不要做什么英雄。英雄会无畏无惧,可是阿玉胆小会害怕。后背的伤口流了好多血,一定很丑很丑阿玉好害怕,怕到不敢看,伤口这么深又这么疼,以后一定会留疤,留疤了就再也不好看了” 纪堂见她此刻还惦念着美与不美,心里有点好笑,却又不敢笑出来。他忙宽慰道,“阿玉且宽心,我用得药膏是秦越人的方子,和那时用在你脖子上的是一样,你的脖颈没有留疤,这处也一定不会留疤。” “再说,就算身上有疤,孤的阿玉也是这世上最美的娇娘。” 阿玉还是摇头,声音委委屈屈的,“阿玉这么害怕,夫君刚刚对阿玉还那么凶,说阿玉惦记的是琐事,还满脸的不高兴,呜” 呵,原来这丫头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刚才的确是有点恼火,恼她不顾念自己,心里只顾着她的阿兄;恼她为了姬成竟往他身上动小心思,频频给自己戴高帽,明示暗示让他不要偏袒由丹。 不过,他最恼的,是她居然不信他。 明知道她现在的千娇百媚都是为了姬成,可看她在自己怀里委屈娇嗔的样子,他就是没办法直接撤身而退,同她保持距离。 阿玉想,他不出声,不会是真恼了吧。 她一边想着,忙更用力地抱紧了他,低头在他怀中蹭来蹭去。纪堂被她蹭得胸前痒痒的,连带着心里也跟着痒痒的,暗火一股股地上涌。 纪堂道,“阿玉,你起来。” 阿玉不依。她也不说话,就是在他怀里使劲摇头。 纪堂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起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听起来,不像是着恼的样子。阿玉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起头来。 怀中女子,头发散乱,杏眼红肿,脸上泪痕半干。 纪堂一下子就想起那夜初见,她也是一副狼狈万状的样子,那时他就想,这楚国公主真像只被他捉住的小兔子,想跑却跑不掉。 此刻,她眼圈红红,形容可怜,甚至比那夜更像只被欺负得狠了的小兔子。 不过,上次她是被迫落入自己手里,这次,是她主动投身过来。 纪堂露出了微笑,然后他注意到,在这小兔子的眼角,有一颗晶莹的泪珠正顺着脸颊,缓缓向下滑去。 在这泪珠即将滑落的瞬间,他忽地俯身下去,将这滴泪在她的唇角旁吮住。 眼泪是咸的,他却品出些女儿家的香气。 目光所及,旁边就是她艳红的菱唇,纪堂毫不犹豫,直接吻住那瓣唇。 “兄长!阿玉姐姐!阿莹回来了!你们” “公主!阿湘也回来了!您怎么样?看过” 阿莹和阿玉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床榻之上,楚公主上身半裸,大公子把楚公主拥在怀中,两人身体相接,唇瓣相亲。若非楚公主身后还覆着一大片药布,画面再美好和谐不过。 “啊大公子,公主,我们我们什么都没看到,我们这就下去,阿湘告退。” 阿湘的脸涨得颜色通红,她尴尬地见了一礼,忙一把拉过一旁的阿玉,往殿门外走去。 阿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解地盯着兄长和阿玉姐姐,忽然被阿湘拽得一个趔趄,还没等喊出声,就被她奇大的力气拉出了殿门。 阿玉在屋里还能隐约听到,殿门外阿莹渐行渐远的抱怨声,“阿湘你这么用力拉我干嘛?我要回去找兄长和阿玉姐姐” 纪堂停下了那一吻,松开了她。 阿玉伤后的脸色本是苍白一片,此时脸上却呈现出一片鲜艳的红晕,而且这红甚至逐渐蔓延到她的颈间。她眼里还是盈着浅浅的一汪泪,小手轻抚他的衣襟,只管拨弄他的衣服。 他的小妻子是位怕羞的佳人。纪堂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怜惜之情,他握住阿玉抚弄自己衣襟的手,低头柔声道,“莫要胡思乱想,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恼自己到的太迟,没能救下我的阿玉。” 他的声音温柔,如三月春风,徐徐吹过阿玉的心间,她忽地抬头,眸子晶亮,里面满载着惊喜与讶异,像是不相信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纪堂摸摸她的脸,道,“受伤了,便要多歇息,勿多思。我去吩咐他们熬些药粥,一会儿做得了,吃些就睡,不必等我。” 阿玉微微颔首,脸颊犹带红,道,“多谢多谢公子关心。” “相比‘公子’,我更喜欢阿玉唤我‘夫君’,”纪堂说着,回身找了件自己的薄裳,披在她身上,“你说呢?‘夫人’?” 阿玉听到他前面的话,脸色绯红,只轻轻应了一声,可听到后面,一双眼睛却忽然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她抬头望着这男人,只见他对她微微地笑,她便忍住羞意,也腼腆地报以一笑,轻声道,“夫君~” 声音柔媚,婉转含春。 “妾也更喜欢夫君唤,“阿玉”。” 等纪堂出了殿门,阿湘才敢进屋。 她一看到阿玉,便回想起刚才看到的面面,不由闹了个大红脸。阿玉见状,也拍了拍自己含羞的脸,故作镇静道,“阿湘,把铜镜拿来,给我梳下头,整理下仪容吧。” 阿湘忙应声,她把案几上放置的铜镜拿了来,先递给阿玉。 阿玉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披头散发,眼睛红肿,一脸斑斑的泪痕,她刚刚就顶着这张脸和纪堂撒娇,真是难为他了。 她懊恼地叫了一声,又趴回在了床榻上。 阿湘不明所以,忙问道,“公主怎么了?不梳头了吗?” 阿玉把脸埋在丝被里,声音闷闷地,“一会儿再梳,先让我静静。” 等阿湘帮自己收拾完,刚巧纪堂那边的内侍端着托盘进了来,那内侍见礼后和她们解释道,这是大公子特意吩咐宫中医女熬得药粥,请夫人趁热服食。 阿湘忙道过谢,把那药粥端了过来。刚熬好的粥,还冒着热气,她稍稍放凉了一会儿,等这粥变温了,才一口口吹着,喂给阿玉。 粥的滋味淡淡的,带着些草药的涩味,并不好喝;可阿玉觉得甜滋滋的,心里有蜜,对这苦滋味儿竟丝毫不察。 用过晚膳,阿莹也来探过了一回。阿玉见到她,更是羞怯,但见她懵懂,只好忍着羞意,和阿莹说了两句。 纪堂的药粥里应是放了助眠的药物,阿莹走后不多时,她便打起了瞌睡。 阿玉原想等到今晚阿兄过来,再去休息。此时实在是困倦得不行,她趴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