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门伊始》 蓬门启 卷一章一 初生的卢玖儿(上) 《蓬门伊始》蓬门启 卷一章一 初生的卢玖儿(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蓬门启 卷一章二 初生的卢玖儿(下) 时日越久,昏睡的日子便逐渐减少了起来。只是每当梦回眠深处,恍惚间浮起的,皆是与之不一样的时代与世貌。梦中的自己,就那么飘浮在都市森林的半空,静静俯视着庸庸碌碌的人与交通,在喧闹的街道上穿梭不息。而当她缓缓伸出手想去抓紧些什么,人便从半空中急坠而下,硬生生地惊醒了过来。 惊醒之初,眸瞳朦胧,思绪懵懂。忽而忆起庄周梦蝶的典故,勾出了心底处缠绕不断的迷惑。 到底是蝶妆扮了庄周的梦,还是庄周点缀了蝶的梦? 末秋的雨点淅淅沥沥,被风刮打在芭蕉叶上,奏鸣了一首子夜小调。轻轻的光刃擦划过墨浓的天际,乍闪出周遭事物的轮廓及影子。 玖儿耗劲地坐起来,不熟练地摆动着软趴趴的四肢,一步一跌地爬近窗边。 因为雨下得突然,床尾的透气窗并未于睡前关上,正毫不遮掩地洞开着。风吹过枝叶婆娑,夹带凉湿和草根气息缕缕不绝地拂进室内,好奇又热情地扑向了那呆坐着外望的,周身满面颇带禅意的稚嫩面粉团,一直至墨天将明…… 哈嗤—— 大黑狗充满灵气的褐珠子,水汪汪的似映着担忧的神色,呜咦着偏头关注着藤蓝里的动静。 哈嗤——哈嗤—— 粉琢的人儿迷蒙着眼睛,皱了皱鼻子,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正好是午炊时分,邻近的卫家刚好面临油瓶见底的窘况,卫子谦身受母命被踹出门,涎着脸皮来和黄氏借点猪油和盐花。才刚踏进院门,便听到弱弱颤颤的喷嚏声,于是放声喊道: “洪婶——玖儿她着凉了哦?” 黄氏正在内屋用小被子将女儿捂实,听到声响笑着招呼卫子谦进去。“哎,囡儿这些天晚上睡不稳妥,大白天又不肯补觉。昨晚更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我四更天朦胧睁开眼,居然发现她趴在窗边呆坐,也不知道是多久的事儿,整个人都冰冰凉凉,毛发和衣物都蒙上了厚厚的水气……” 卫子谦将手上的物什搁到桌上,凑近床榻去看人,果然那脸色没有前些天的红润粉嫩,反倒苍白得有点发青。 黄氏瞥见他带来的两个空瓦碗,问:“是不是你家厨灶缺什么了?” “嗯!今儿大哥二哥回来得突然,阿母没赶得及上市集,便使我来借些油盐回去。” “大郎和二郎回了?那你爹呢?”黄氏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我家的有没有带口信回来?” 卫子谦眨巴了几下眼睛,摸着后脑勺憨笑道:“阿母急着赶我出门,还没得空跟哥哥们聊上几句呢……” 黄氏想了想,站起来去取桌上搁着的瓦碗。“那我先将东西送过去,五郎你顾看着下阿玖,等我回来啊!” 他才刚应声,黄氏早就转身往外走出去了。屋里少了人对话,自然安静了不少。卫子谦正值活跃的少年时期,哪里耐得住气,开始不断地逗弄襁褓中的人儿,扮鬼脸、装猪叫……什么招数都用上了,却只换来卢玖儿一脸平静的凝视。 自导自演了好一会儿,卢玖儿还是只瞪着眼珠子瞅他,卫子谦不禁纳闷起来。忽尔转念一想,对了!一定是因为身子不爽,所以玖儿才没心思被他逗着玩呢! “好吧,玖儿不怕,谦哥哥帮你把脸色弄好看点哦!”卫子谦边说,边摩擦手掌,下一瞬便向小脸蛋攻过去。 虽然他的力度不重,但是惨遭两只狼爪蓄意的肆虐揉躏,她下意识地徒劳挣扎着,而下一秒他的举措,令她错愕得全身僵硬如石,脸色煞白又恼红! 卫子谦低头想亲她的嫩脸颊,没料到偏遇玖儿一个扭头,便亲上了花瓣般的小嘴唇。他神情古怪地皱了皱眉,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嘟哝了句:“啧,一股奶味儿。”然后居然还偏首呸呸几声。 他……居然还敢嫌弃!他小子还不是一嘴的糖甜味儿! 她涨红了小脸,用漫天的哭声愤怒抗议着,将卫子谦急得团团转,又拿小响鼓,又做鬼脸,使尽十八般功夫,却终不得安宁。 隔壁的卫家屋舍因多了人气,比起以往就是热闹忙活了很多。黄氏才进到院门外,就瞅见辆显眼的牛车拴紧在屋旁的老树干上,跨步进院内,几样物什暂放置在天井处,似是从牛车卸下后尚未来得及归整的样子。 “卫嫂!”黄氏停步在天井处,提气喊了几声,“卫哥、卫嫂——有没人在屋?” 薛氏闻声迎出来看见,哎哟一声连忙接过黄氏手上的调料,道:“那死崽子跑哪儿耍去了,居然敢劳你亲自送过来,回头我赏他一顿藤条鞭肉!” “没那回事儿,他帮我看着阿玖呢。”黄氏往里屋方向望去,正好瞧着了坐在厅上两兄弟,转头笑道,“才几个月没见,大郎二郎又长了许多,眨眼就都成了大人模样了。” 薛氏也得意地笑不拢嘴。“毕竟是在大城大宅子里做工,也不求什么飞黄腾达,只要他们都能长些见识,食饱穿暖养得起一家子,我也就知足地去酬谢神恩了。” 黄氏陪着抿唇笑了,接着张望了几眼,问道:“怎么不见大卫哥?” “说是大宅里的三姨奶奶临盆,所以可能晚几天回,也可能晚几个月才回……”薛氏不免抱怨起来,“到大宅做工一年才许休歇几趟,前头说忙走不开,现下也被事儿绊着回不来,再拖下去临近年底年关,他就更没闲工夫回家里来了!” “那叫贵人事忙嘛。”黄氏知她只是想发泄下,也没往心里去,“那……有我家那位的消息吗?” 两家的男人都在城里的大宅做事,女人们就长住这郊野村镇的田庄帮忙,所以平时无论哪一方返家都互带消息,或是报个平安。 薛氏恍然省起,扭头便唤大儿子出天井来,问:“你洪叔有让你带话回来吗?” 大郎礼貌地跟黄氏问个好,然后摇了摇头答说没有。 黄氏心下不大踏实,细细问他:最近何时见到他人?身体如何?事务忙么?有没有其它特别的事儿等等。 大郎微微一笑,安慰她道:“洪婶不必担心,料想洪叔返庄也是近些天的事儿,不然肯定会交代咱们给您传话的。” 黄氏听了这话,还是没办法舒心,但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心事重重地告别了。 当大郎回到里屋,二郎替他满满地斟了杯茶,浓郁怡人的茶香扑鼻而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愧为顶级的云峰毛尖,若不是主子肯体恤赏赐,恐怕他们这般人家再庸碌奋斗三十年,也未舍得去买上一两茶叶。 二郎将斟壶搁回桌面,抬眼问道:“最近大宅里不是有些风声吗?哥刚才怎么不跟婶子提提,让她有所准备也好啊。” 大郎睇了门外一眼,才端起茶杯细细品着,语意清淡道:“没影儿的事,提了反而让人瞎闹心。” 二郎挑了挑眉毛,年轻的脸庞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怎么会是没影儿呢?我听说上面早下了急令,让大总管列份名单,还得逐家逐户去探情况。所以只要上了那单子,总得是有机会的。” “错了。”大郎摇摇头,“先不说洪叔那不争不求的老实巴交性子,单是因为这事由大总管全权负责,以他的精明滑溜,事情就不会简单。” 二郎听了心里隐隐一动,但一时之间,还是摸不太清这话里的含义。 大郎见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发愣,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往后慢慢就会懂了。” 蓬门启 卷一章三 年少的卫子谦(上) 秋后的水稻田亩已经被收割完毕,一垛垛金黄色的稻梗山稀疏地堆垒在田间,为附近顽皮的孩童们提供了有趣的玩处。 三四个农妇打扮的女子边嘻笑怒骂着,边弯腰拾捡田里收谷时散落的稻穗。旁边还有个伶俐的女孩抱着垫了布的竹篮跟着,也不时地勤奋将捡起的稻穗往篮子里放。 身上背着婴孩的女人不意间转头,眼角余光瞥见篮子,不免赞叹出声:“素娟真是乖巧又勤劳,你们看,她捡起的比我都多许多。” 穿着蓝衣粗裳的妇人听了,扑哧笑了出来。“那是因为你只顾着嚼舌根的缘故。曹小娘子,这是不是就叫做什么名副其实呀?” 皆因曹,音似“吵”。 曹氏哪肯依她,嗔道:“呸!兰芷你这文盲女子,居然敢乱搬书本来笑话我?你才是真正的大笑话呢!”转念一想,又禁不住向往,叹道,“要是我也有个姑娘,那该多贴心。” 没想到兰芷没再继续吐糟,也羡慕地瞥了静淑的女孩几眼,道:“可恨我这肚子生了两胎,蹦出来的全是香菇,想要再生家里却是养不起了。”家里那好不容易拉扯大的两儿,贪玩猴皮得到处乱窜,别说指望他们帮帮忙,只求别折腾出什么大乱子就已经心安了。 “就是呀。家里若是男女皆有,才叫做圆满哪!就像阮娘你,一儿一女,轻松过日子!” 前头的阮氏取了腰上的布巾擦了擦汗,似笑非笑地道:“好了好了,你们得了便宜就别来卖乖,有没有想过有人生不出儿子的感受?”话毕,眼波顺溜地往安静的黄氏身上转了转,又意味深长地调了回来。 众人的眼光随着阮氏的暗示,不意间聚焦到黄氏身上,让黄氏的心胸不由得一抽一窒,闷闷地疼痛了好阵子。 大伙一时间安静下来,还没想出别的话题,曹氏却一根筋地问起黄氏来:“对了,你女儿呢?不带在身边照看,不怕把人弄丢了么?” 黄氏勉强地牵唇礼貌笑了下,往田梗的树荫下望过去。这也是她刚才劳作时,一直重复的动作。那棵熟悉得闭上眼也能勾勒出来的老榕树下,一样朴实的藤篮子,一样忠厚的大黑狗,还有让她又疼又爱得入了心肺的幼女。 “人在那边自己玩儿呢,有阿旺守着她。”黄氏复又低头捡拾着散落在田地里的粒粒金黄。 曹氏哦了声,不解地问道:“记得她才比我这小子早生两个月,应该才刚学爬吧?年纪这么小,你怎么不随身带着她?” 黄氏朝她笑了笑。“现在这时辰的日头毒了些,怕晒着她。而且背了人,干活哪能利索得起来。” “不是呀,我背着小子还不是一样做事!”曹氏说者无心,咧嘴一笑。 阮氏听了抿了抿唇,笑着抢话道:“曹娘你这是生第二胎了,惠裳跟你一比还算是新媳妇儿呢,哪里经得起操劳!” 黄氏张了张嘴想反驳些什么,可脑子偏偏又提醒着,阮氏她男人就是庄子主管这事儿,要小心应对,别轻易得罪了。于是一时间嘴巴又硬合了起来,喉头像吞了鱼骨般梗得难受,怔怔地任由话题被有心人慢慢地带到别处去。 趁着其它人没注意,兰芷凑到黄氏跟前安慰道:“有些闷亏吞了就算了吧,她只不过还惦记着你进庄时那件事而已。” 黄氏一愣,伸手扯住她的袖子。“什么事?” 她也只是不久前才进的庄,那时候玖儿才刚满三个月,自己全副心力都放在农务和孩子上,实在想不出哪里有得罪人的地方。 “你不知道吗?那时候庄子招人只有一个名额,阮娘想把远房表妹安置进来,连人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说到这里,兰芷不由得抿嘴笑了,心里还痛快乐着,“没料到主宅副总管跟你家的关系铁,不知道打点了什么关节,后来进庄的就是你了。” 副总管……不就是指卫家的男人吗?黄氏听得整个人讷讷然,远没猜到还有这么一层事儿。 “洪婶——各婶姨们——”有个孩童在田梗那边呼喊,身边还候着个老婆子。 兰芷一抬头。“那是卫家的五郎吗?” 女人们听了动静,都纷纷走上田梗,问:“啥事儿啊?” 老婆子是曹氏的婆婆,见了人便急忙替她解下背上的婴孩,抱在自己怀里,嘱咐曹氏到:“别院里来人了,唤你现下赶紧去一趟。” 卫子谦用力地点点头。“阿母也被叫去了,还吩咐我来通知各位婶姨们一声呢。” 众人当下面面相觑,只有阮氏了然地一笑,问:“这下就要去吗?” “嗯!”卫子谦点头,“立刻,马上。” 女人们见状便加快脚步往路上赶了,黄氏心里一焦急,也想把孩子托付给曹氏的婆婆,可是平时两家私下并没有来往,她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便扭头对卫子谦说道:“五郎,帮洪婶送阿玖去三婆那里,好吗?” 三婆是邻居的无嗣老人,平时黄氏事忙的时候,都是请她帮忙顾看着。五郎小时候也让她带过一阵子,因此熟悉得很,便点头答应了。 当卫子谦奔到老榕下见到玖儿的时候,她正努力地扶着藤篮的边沿,颤颤巍巍地半靠半站着,小脸上是一副凝神贯注的认真神色。可当黑珍珠般的眼珠子移到了他的身上,眸色不由得瞬间变沉了下来,充满了戒慎和防备,就跟旁边那只大黑狗的黑珠子一模一样。 “嗨,阿旺!”卫子谦朝着狗儿咧开嘴笑,它的身长可比他高还多出那么一截呢,颇具有危胁性的,先打好关系总没错。 黑狗凑上前去嗅他身上的味道,卫子谦伸手想摸摸黑狗,熟料狗头判断完他的安全性后,便很有性格地撇开头去,完全不想理他。 卫子谦调过头来,对上了直直瞪他的粉嫩人儿。他依然是顽皮地朝她咧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使力往她的额上点去—— 嗯?呀! 玖儿被点得失去重心,向后跌坐回了篮子里,皱着小眉头暗自生闷气。 卫子谦嘿嘿笑着捞起小人抱在怀里,重量还蛮实在的,他不敢腾出手来提篮子,还好黑狗懂性地咬住提手,把藤篮衔在嘴里缓缓地跟在后头。 蓬门启 卷一章四 年少的卫子谦(下) 玖儿被他环抱在怀里,心里格噔扑腾着,不踏实得很。两只胖乎短小的双臂拼了命似地伸直,要往他的脖子上攀绕过去,但是却偏偏只够及到襟领,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紧攥着,担心他一个不小心绊着或是撞着,会把自己给抛跌出去。 好不容易走到三婆家,可院屋里没有人,外面转悠了几转也不见影子,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卫子谦在屋外逗留好了一阵子,眼瞅着天色差不多,不免得越来越觉得焦急。他可是早约了同窗要去耍玩的。 再等了会儿,三婆还是没回来,他心一横又抱起玖儿,往外走去。 村尾水溪边的荔枝林里,早就聚集了些孩童们在嘻闹。细眼一瞧,几乎大都是同样年纪,其中一个尤其显眼,眉眼间尽是骄纵神色,身上的服衫虽沾了灰泥,仍不难辨出衣料的上乘程度与周边人的很是分明。 “你,去捡柴生火。你,去打些水回来。你、你,挖地薯。你、你、你上树掏鸟窝……” 小伙伴们的任务都被分配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个田七,他抓了抓脑勺,主动走向前问道:“戚少,那我也帮忙生火?” 戚家大少戚家盛挥挥手。“你家不是住在卫子谦后头吗?去催他快来。” “得咧!” 刚好卫子谦正走进林子,听见他们这般说话,便扬声喊道:“这不来了。” 左瞅右瞧挑了块干净的地面把玖儿安置放好,卫子谦这才稍微活动下自己的肩膀和双臂,刚才抱着时间长可能麻木了,现在只觉得酸累得厉害。 戚家盛瞅着这一粉团一黑狗皱了眉头。“这谁呀?” “邻居的小妹子。” “还是个雌的?”戚家盛不悦了,“怎么把这碍手碍脚的带来了。” 卫子谦对大少爷的情绪倒不在意。“找不到人照看,便只能带来。反正她挺乖,不惊不乍不吵也不闹,不会给咱们添麻烦的。” “可傍晚不是要去沙地那边踢藤球?”难道还带着小奶娃到处跑?都跟对村的约好了,要绝一胜负斗个你死我活。 卫子谦想到比赛时沙尘滚滚的状况,又瞅着玖儿蹙眉衡量了下,摇摇头说:“那不合适,我这次就不去了。”而且洪婶傍晚也该回了,他得把人送回去。 戚家盛几乎立马跳了起来,怒恼间声音不觉增大:“你不去!?凑不够人头,这球还能怎么踢?”而且他和卫子谦是踢藤球的主将,缺了谁都少了胜算。他戚家大少的名儿,可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输了去! 戚家盛的富家子弟脾性卫子谦早就摸熟摸透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余光不意间瞥见篮里冒出半个头的小东西,正一眨不眨地睁着黑亮的眸子瞧着两人,尤其听到戚少的大吼声时,似乎还不适地皱了下小脸,缩了缩脑袋。 他便去拉戚家盛的臂袖,道:“小点声,别吓到她。” 戚家盛听了,心火冒得更烈了,随即恶向胆边生,起脚直往藤篮踹去!卫子谦见状,连忙拦住他,虽然免减了些去势,但藤篮仍是被踹翻了过去。 黑狗凶悍地狂吠几声,窜到篮子前守挡着,朝前方的行凶者呲齿怒目,低俯身躯蓄势待发。恐怕只要戚家盛再有什么举动,它会毫不迟疑地扑上去将人撕裂咬碎。 见此情形,两人皆是又恼又怕。戚家盛怕的是黑狗,卫子谦担心的却是翻侧了的藤篮。他正想绕过黑狗去察看玖儿的情况,却被戚家盛死死扯住了。 “放开!”卫子谦怒喝。 戚家盛一愣,旋即也生气了。自己将人拉住,还不是担心黑狗会攻击他?于是戚家盛冷冷地一哼,讥讽道:“难不成这丑样儿的,还是你相中的媳妇?” “你胡说什么!”卫子谦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戚家盛冷笑。“瞧你也就是跟在女人后面跑的孬种。” 卫子谦怒不可遏,一拳挥了出去,正中戚家盛的右眼眶。戚少从来只被众人捧着过日子,哪里曾被拳头招呼过。于是两人立马纠缠起来,你一脚我一拳,打得难分难解,其它小伙伴们回来见到,都不敢招惹地在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戚少的仆从来了,将人又劝又哄地拉了开去。 戚家盛临走前依然余怒未消,顶着一脸的青紫搁下狠话:“你们都听着,从今往后谁跟他好,就是与我为敌!呸!” 谁敢得罪家大业大的戚家大少?众人连忙作个鸟兽散,徒留卫子谦大字型地躺在落叶地上,粗浅地喘着闷气。 好不容易定了喘,他才想起什么来,身体猛地一震,赶忙鲤鱼打挺地跃身起来,急步走到了狼籍翻侧的藤篮察看。 一片半大不小的阴影自头顶遮下。是夕阳下山了吗?卢玖儿下意识仰望天空,却愣愣地发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青紫微肿的脸孔。 卫子谦见着她,也是一副愣愣的模样,无言良久,却似松了口气般在旁边跌坐下来,然后,眼神复杂地瞅了她几眼,干脆脱水般无力地又躺卧到地上去。 “玖儿,你没事……”他自语地喃喃,“没事就好。” “咯咯咯!”她朝着那张形似的馒头脸,扬起了无齿的笑容,肆意地扑到他胸前,“吼!咯咯!吼!” 嘿嘿嘿!国宝熊猫现世了。老天有眼,报应不爽啊。看你小子往后还敢不敢乱调戏良家少女! 卢玖儿幸灾乐祸地嘲笑着,双手示威地朝他挥了几挥,但小拳头还不忘紧紧地攥着几张脉络叶片。正是因为刚才的意外,她才能在堆积得如厚毯般的落叶地里,发现这遗落的美丽。 “嗯?这是什么?”一不留神间,卫子谦将树叶抽了过去,反复细细地看了看,“原来只剩下叶脉的叶子,看起来这么漂亮。” “咦呀!咦呀!!”卢玖儿朝他咧嘴。还给她! 他讶异地一挑眉。“玖儿要送我吗?”然后,居然还勉为其难地沉吟了下,无奈地拍拍她的头顶,道,“好吧,虽然用处不大,但总归是你孝敬的第一份礼,我姑且收下吧。” 卢玖儿一听,连哼都哼不出声来,恼红了整张脸。懂人性的大黑狗踱了过来,用同情的眼珠子瞅了瞅,安慰地用狗头拱拱她的后颈。 而强盗兄则将叶脉贴身收好,义气云天地爬了起来,拖着刚干完架的疲累身子,张开骨感的双臂抱起玖儿,左脚深右脚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大一小的人儿身后,依旧跟着条叼着藤篮的忠心大狗。 “玖儿你瞧,谦哥哥对你多好。”他喃喃地道。 卢玖儿回应地张开小嘴,狠狠地往他柔软的脖子啃去,却偏被他小心地避开。 “乖,哥哥身上脏呢。”他安抚般地低头,对准粉嫩的小脸儿啄了啄,“好了好了,别再乱动了哦。” 卢玖儿怔怔地瞠目,错愕的嘴巴半张,闷生生地吃了个哑巴亏。 蓬门启 卷一章五 回家的卢永洪 卫子谦送玖儿到家的时候,村头村尾都已经纷纷升起了炊烟。夕阳懒懒地斜靠在远山边上,随意撒布了漫天娇羞的烟霞。 黄氏自打别院回来后,时而蹙眉时而思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见五郎这时辰才青紫着脸送玖儿回家,也未有多唠叨问候,只将闺女安置到房中自个儿玩去,便默默地洗手作羹汤。 当简素的饭菜搁摆上木桌,院子外传来陋实木门一开一合的吱呀声,卢玖儿趴坐在木床上望向厅外,只见一个单薄的人影背着光踏进门来。而黄氏,则欣喜地迎了上去。 “你怎么回来了!”她言笑晏晏地接过他手上拎着的物什,转过头往内室唤道,“囡儿,你阿爹他回来了——” 阿爹……她的,父亲? 卢玖儿一眨不眨地仰着头,迎视着大步跨进来的男人。他也惊奇地低头看着她,没忍住转头问黄氏:“怎么还这么小?” 黄氏抿嘴一笑。“傻了你,这不才十个月大。” 卢永洪风尘仆仆的脸面神情复杂,伸手想摸摸孩子,却半途又缩了回来,感概道:“这一离开,转眼快半个年头了。她……会走路了吗?” “才学会爬没多久。但最近她自己摸着东西学站学走,估莫再过几个月也就会了。”黄氏满足地抱起闺女,“大洪,你抱抱她?” 卢永洪退离了半步。“我赶了几天路,随手都能抖下几两尘灰。还是先吃饭吧。” 傍晚的天色暗了下来,屋内干脆提前点起了灯,照得四壁亮亮堂堂的。卢永洪习惯性地匆匆扒了几口饭菜,黄氏将鱼干夹到他碗里,劝了句:“慢点吃。”便放箸换了勺子,耐心地一口口喂着臂弯内的囡儿吃米糊。 “她戒奶了?”卢永洪似是随口问及,未待她答,又道,“今儿个在别院里,你是怎么回总管的?” 黄氏本就想提起此事,见他起了头,便再也忍不住问:“大洪,是不是城里大宅在找奶娘?虽然总管在大伙面前没明说,但估摸话里有这般意思。临散前,曹家的男人还急匆匆地赶来,跟总管借一步说话,好像还递了什么东西过去……大洪你说,我们是不是也给上面送些银子……” “够了,你别乱掺和。”卢永洪蹙起眉头。 “我……我怎么乱掺和了?”黄氏一怔,些微恼了,“倒是你,这事怎么没先传消息回来,要是早早地去打点,把握也就更大了些。” “妇道人家懂什么。”卢永洪不耐烦了起来,声音不由得大了。 “我怎么不懂了?”黄氏将勺匙往桌上一扔,“你不在家的日子,都是我独个儿顾着!家务活,农务活,还有顾看着玖儿,每天忙里忙外像个陀螺,可手上攥的银钱还是怎么也没见添!现在好了,主宅里的少爷小姐要找奶娘养着,先不说月例领的比现在高多少,只要能靠到主子的边上,能得的好就比现在好个十倍百倍!” 卢永洪听得恼火,一把将碗筷使劲地往桌上磕放,弄出老大的声响唬了怀里的玖儿一跳。他不意间瞥见囡儿睁着黑瞳愣愣地瞧自己,胸口里腾起的躁意又硬生生地消了不少。 卢永洪叹了口气,伸手将玖儿揽过来,亲自勺了米糊喂她。 黄氏刚才也被他敲得心头格噔了一下,转眼间见着如此,也委屈地低了声气:“我也不过想着,若能到主宅里做事,咱家人也就能处在一块,不用一年也见不着次几面……难道这也错了吗?” “主宅里人事都复杂得很,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但你只要记着,到了主子的面前侍候,低头的时候比抬头时候多,还不若在别庄里干活来得自在。”玖儿脸上沾了饭糊,卢永洪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抹掉了。 黄氏低下眉眼,含糊道:“只要是银钱多了,就是不自在也值得的。” 卢永洪一听又烦了起来。“你也不拈量下宅子里住的是什么人,肚子里全是什么七拐八绕的花花肠子,为了些权利就斗个你死我活的,年中斗垮了死掉的、被赶出去的十个指头都数不清!” “可是……” “你要再不明白,我就直接跟你说!”卢永洪刻意压低了恼声,“你以为奶娘是个什么好干活?七少爷已经三岁,为什么突然说要换奶娘,那前任的去了哪里、为什么要走,多少人能道出个所以然来?没有!即使有人真知道的,也是有话说不得! “你再想想,若是真要去顾看七少爷,难道主家肯让你同时带着囡儿?那她怎么办?你要给主人家顾孩子,自己家的就撇下不顾了?” 黄氏踌躇着。“那,可以送我娘家……” “囡儿这么小,你真狠得下心离开她?” 黄氏张了张嘴,终是说不出话来,只得闷闷地埋头夹着饭菜。 卢永洪本就不愿意多说,见她这样,便缓了脸色,淡道:“刚才说的事儿,你就烂在心里头,若是听别家的提起,能避开是最好的,要是不能也别搭话进去。” “……嗯。” “即使是跟卫家的单独处一块,你也就多听听,能不说话还是别吱声。” “……嗯。” 也不知道是否入夜的缘故,屋内慢慢地冷了下来。卢玖儿静静地睇着阿母的神色,和端详这位初次见面的阿爹,视线巡览勾勒着他脸上略显风霜的粗实皮肤,和偏于斯文老实的眉眼,边乖顺地将他的喂食全吞咽入肚,边将他的模样一点一滴地刻画在心底处。 “你……”黄氏拨饭的动作一顿,抬眸望他,迟疑道,“你在主宅干活,是不是……做得不大开心? “干活本就没有什么开不开心的。”卢永洪瞥了她一眼,执起筷子替她夹了箸青菜,“宅子里再怎么乌烟瘴气,只要事不关已,便权当看戏。我平时都装聋作哑,水火不沾身,能平淡地过日子是最好的了。” 黄氏闻言,默默地睇着他,然后低下头拨饭,眉眼间若有所思。 蓬门启 卷一章六 傍学的卢玖儿(上) 庄子附近的稻田,割了一期又一期,果林里也收获了不只几趟。那条泥道上的老榕还是一般的模样,左邻右里的砖房子跟往年没什变化。但朴实农妇们的脸上被岁月加添了好几道纹路,孩童们的身子也拨长得老高老高。就连忠实如一的阿旺,也不知道与哪家的英俊公狗好上了,生了一窝可爱的狗崽子。 六岁的卢玖儿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婴儿肥的鹅蛋脸庞,一对远山般的黛眉,一双澄清如溪的眸瞳,皮肤水水嫩嫩的,将人往庙里的香案上一放,十足九天仙童下凡尘般的灵气十足。 “……哦,原来这天干地支有着如此的由来!” 清越的男声感叹万分,表情如醍醐灌顶般,星亮的黑眸闪耀着无比的佩服和崇拜,直直落到神卜子自得意满的脸上。 坐在香案边沿的小童闻言撇嘴,不以为然地边啃着鲜桃,边甩着腿帮子。 “对了老先生,小生昨夜梦见猛虎下山,不知道此梦该如何解说?” 少年的谦虚有礼,求知若渴,神卜子朗笑着捋须,受用不已。“这可是个吉梦啊!” “嗯,当真?” “待老夫慢慢解来……” 庙堂外的一老一少你来我往,但他们刚好站在了敞门的侧边,因此并没看见堂内的情形。而谪仙般的童子百无聊赖地啃完桃子,再将另一颗藏入怀内,方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抽出净巾,轻轻地拭了嘴巴。 只见她轻盈地跳至地上,再移乱案上诸样供品,特别是将供桃的盘子移至半悬空,然后溜到敞门之后,悄悄地将半探出身子,将准备好的活物往香案远远地一扔—— 哐当! 吱、吱吱、吱—— “哎呀!”担任庙祝的神卜子闻声惊乍起,赶忙冲入庙堂之内,正正瞥见一只黑漆瘦小的鼠辈从香案上跃下,居然还慌不择道地与自己擦身而过,直往外逃窜而去。而案上的供品一片狼籍,那富宅贵人特意从千里外快马送来上供的鲜桃盘也散落了,三两只粉嫩的圆果正骨碌碌地四散滚去。 “作孽哪,作孽啊!”神卜子心痛地连呼,快快捡拾起地上的桃子,小心得像端着什么宝贝似的。 跟在随后的少年顿住了脚步,握拳掩饰地置在唇边,低低嗯哼了声。小童便心领神会地跳了出来,仿佛刚从庙外赶至一般,走到少年后面扯住他的宽袖边。 “阿谦,该去上午课了。”早就对好的台词,娇嫩的唇瓣一张,便自然而然地溜出来。 奈何少年人还故作犹豫了片刻。“时间怎么这么快?”他走前两步,俯身便作势蹲下,道,“先等我替老先生收拾下……” 多么友善谦卑,乐问好知,善助于人的好苗子啊! 神卜子莫名感触得老眼晶莹,连忙慈眉善目地朝他们挥挥手:“好孩子,这里有老夫呢,快快上学去吧。” 少年的卫子谦只好谨遵长辈之意,牵起伪仙童卢玖儿的肉乎手掌,告辞而去了。 “好重!”一出了土地庙门闪进了矮树丛中,卢玖儿便将“赃物”掏出来,塞到同伙的手里。 她薄弱的胸襟可不堪重负啊。 卫子谦莞尔地席地而坐,细细将外皮剥了,递到她唇边。“张嘴。” 卢玖儿摇摇头。“吃过了,这是给你带的。” 卫子谦闻言,便不再多让了,边啖食边叹道:“供神的果品,果然鲜美香嫩,甘甜多汁。”晃了晃脑袋,他咧齿笑了,“阿玖,过不久就到屈原祭了,届时庙里肯定奉有各式的裹粽,肯定有一款你喜爱的。” 卢玖儿闻似未闻,但心里禁不住腹诽:教唆犯呀,不良少年啊! 灌木上飞坠下一只折翼的蜻蜓,卢玖儿好奇地凑上去,抽了支嫩草芽,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拨着它。 卫子谦见她自顾玩得专注,也凑了头颅上去。“这只病恹恹的,改天我给你捉几只活猛的。” 不是他自吹自擂,在这村野间行走十一年,父老乡亲都知道卫家五郎谦逊知礼,争相给予这位出众少年照顾。而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通通都“被”他照顾过,所以区区几只蚂螂,根本不在话下。 卢玖儿又怎会不知道他的根底,于是偏头想了想,道:“要送寻常不多见的。” 卫子谦自信地咧齿一笑。“成!” 午课时分,夫子之乎者也,学生昏昏不敢睡。 夫子曰:“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 众子跟曰:“挞彼殷武,奋伐荆楚……” 呼噜噜—— 轻微却显突兀的鼻鼾声间杂而起。 半旧的书生袍站定在一陋桌前,抽起一卷挡在脸前的书册,赫然露出一张流涎的睡相。于是,书册被改盖到那学生的头部,不轻不重的刻意力度恰到好处地,惊醒了这位梦蝶的庄生。 夫子继续曰:“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众子跟曰:“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 位踞后排的戚家盛独特例行,一心二用,上压书卷下压账本,时而分心时而入神。待书生袍漫步至旁侧,账本早已被遮掩无痕。舒少爷兀自专心地摇头晃脑,似是边诵诗经,边在脑海中揣摩其中之意。 夫子微微叹息,举步复行。念曰:“天命多辟,设都于禹之绩。岁事来辟,勿予祸适,稼穑匪解……” 众子跟曰:“……天命降监,下民有严。不僭不滥,不敢怠遑。命于下国,封建厥福。” 书生袍飘移至尾排,踱步转身间,不意微微一顿。 乖静待在后角落的小人儿心有所动,茫然抬眸仰望,瞥见伫立跟前的斯文俊生,自然地绽展笑靥,唬得他人微怔发愣后,又没心没肺地低下头去琢磨卷上的墨字,不时在自制沙盘上写写画画,似模似样地摆足十分功架。 夫子心领神会地睨向尾排的卫子谦,此子闭目凝神,嘴中跟念着诗经之句,手中所持的却是史卷册。而诗经册,想必在那女童眼底下—— 唉,孺子! 夫子长叹息,续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赫赫厥声,濯濯厥灵。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 众子跟曰:“……陟彼景山,松伯丸丸。是断是迁,方斫是虔。松桷有梴,旅楹有闲,寝成孔安。” 土豪乡绅家族出身的戚大少爷,最懂得的就是孝敬之道了。 甫一下课,便招来站在学堂外久候的小厮,捧来一篮子垂涎欲滴的新鲜毛桃,毕恭毕敬地供奉给年轻却又渊博的霍夫子。 卫子谦站在下风处,淡定地背手,轻嗅淡道:“其色艳,其味香甜。”因此盖馆定论,大大赞赏,“此乃上等佳果。” 戚家盛恭送霍夫子离开后,转身熟谂地与他勾肩搭背起来。“子谦兄果然眼明、鼻灵、人杰!” 还漏了“舌敏”呢。他不是才刚尝过。角落里装摆设的卢玖儿眉眼轻瞥过去。 当年戚卫干架决裂后,本来各自互不相干,后来时日慢慢地淡去了,戚家盛反而若无其事起来,甚至与卫子谦越走越近,越近越粘身。 但由始至终,戚大少爷见着卢玖儿就闹别扭,不是视若无睹,就是怒目相向。即使卫子谦在中间万般周旋,也不见其效。 这等诡异的状况,卢玖儿也给予四个字来作盖棺定论: 分、桃、倾、向。 “家盛兄谬赞。”卫子谦皓齿微露,面色毫无别样之处。 “少爷,”小厮躬身凑近戚家盛,低声禀报,“方才小的遇上庙祝先生,他想请少爷代为转告老爷和夫人。” 戚家盛不免疑惑,问:“转告何事?” “先生说,灵鼠偷桃子添寿,神明庇佑万金来。因此斗胆恳请明日再送些去,好供奉庙内神明。” “不通,不通!”戚家盛连啧几声,只觉牙酸得发软,转头跟卫子谦抱怨道,“那神卜子装神弄鬼就算了,怎么还胡乱作起对子来?直接说果品遭耗子啃了就是了,平白的惹人发酸。” 卫子谦闻言微微一笑,不予置评。而玖儿抿抿嘴,抱起沙盘和书卷站起。 卫子谦侧过身来,唤:“阿玖……” “子谦兄,”戚家盛揽紧他的肩,诚意拳拳道:“难得今日本少诞辰,不如就到敝宅畅怀尽兴,啖享南岭佳果之余,还能秉烛夜谈,对月长歌,何尝不是一件风流韵事。” 南岭佳果……其中之一,便是新鲜毛桃吧。 卢玖儿低眉思量。 莫非今夜,便是舒少倾心预备的—— 分桃之夜? 蓬门启 卷一章七 傍学的卢玖儿(下) 卫子谦浓眉一挑。“家盛兄上月不是已经庆贺过诞辰了?” 戚家盛顿了顿,哈哈笑开。“本少在上月是贺诞生辰,今月是庆满月辰。两者不尽相同,不尽相同!” 富家子弟,金银满地。钱帛,花不尽。所以生辰庆完,还能再庆。 卢玖儿撇撇嘴,不意间偏头,捕捉到戚大少爷睨来得意的眼光。她默然回望,瞳眸里一派的无尘无垢。 “戚哥哥怎的瞅着我,是想请阿玖也一同去吗?”卢玖儿奶声奶气地问,如愿地见他眉眼立了起来。 “可以吗?”卫子谦迟疑道,随即撇去了想法。想必洪婶不会同意的。 戚家盛当然是立马否决。“本少宴请的可全是爷们,要是还领了个短手短脚的毛丫头去,那本少爷的英名何存?脸面何存?!不行,绝对、绝对不行!” 乱哄哄地吼完一通,见卫子谦淡笑不语,戚家盛不由得掩饰地咳嗽一声。 卢玖儿微微一笑,神情颇为高深莫测。 “好吧。”卫子谦走来,伸出狼爪便要探向卢玖儿。她侧身偏头闪过,防备的目光炯炯地瞅着他。卫子谦弯唇笑了,将爪型改为掌拍,轻轻地降落在她软软的发顶上,温声道,“阿玖,替我将书卷拿回家,顺道给阿母说一声。” “噢。” 卢玖儿应了。沙盘上的书卷,便转眼多了几本。她的腰力往下盘沉了沉。 闪电雷击间,抚拍的慈掌突改为爪子,精确无比地掐捏住粉嫩人儿腮边的一团肉。那熟练的姿态,是经过多少年累积的演练方才成就出来的哪! 卢玖儿的水瞳阴沉了,卫子谦满意地收手了,而戚家盛则撇着嘴转脸了。 四村六姓合力建成的学堂,离庄子并不是很远。人要是站在外面的路口处远眺,还能清晰辨出进庄的马车道口所立的牌坊。现在的她,已经能看懂上面的字: 归闲田庄。 说是田庄,并非全是种田种菜的农地,也有几片圈围起来的蓄养所和后山开垦出来的果林。其实田庄里种啥养啥,还不是全看主人家的意思。 对孩童而言,座落在山脚下的那座雅致的别院,是块不得窥入的禁地。庄子的总管在每月月初,都会固定地吩咐杂役去别院打扫收拾。 大人们说,里面住了个恶鬼婆婆,爱生吃小孩的嫩肉,所以不能去。 孩子们听了都簌簌惊颤着。 而阿谦外表乖巧温驯,骨子里头却是胆大叛逆的。 有一年的某个令人头沉发昏的晌午,卢玖儿那时已经会跑也会说了。黄氏外出干活时不方便带着她,便寄放在邻居三婆那里。卫子谦的孩子兵都想去别院里探险抓鬼,于是他便趁着三婆午睡,将人偷抱了出来往院子围墙边的树下一放,权当放哨望风的兼职童工。而他人则领着别家同龄的孩子们,像猴子般地窜溜上邻墙的树丫上,转眼便攀跳进了院墙之内。 待得卢玖儿坐在树下久了,几乎快睡沉过去时,阿谦回来了,跟她说: 阿玖,里面除了摆设好看些,就只是座空宅而已。 他的脸上,是一派凝重的惋惜。 那时卢玖儿的脑海里,很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卫家的五郎,长大后绝对会是个人物—— 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 还未走近自己的院子外,匍匐在门外的小白狗已经支起了身子,兴冲冲地摇着尾巴跳腾着跑来。院内的大黑狗听到动静,只淡定地转了转微褐的眼珠子,温婉地瞅了外面一眼。小黑狗懒懒地赖在它的身边,不闻不动。 自从阿旺生产以后,性情变得家宅了起来。以前爱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卢玖儿身边,现在老粘糊自己的崽子,越发不愿意往外跑了。 大白的性子活跃跳脱,跟安静的小黑成了鲜明的对比。还有二白,被卫子谦死皮赖脸地骗去了,怕一时间养不熟,便拿了粗绳子拴在了他们院子里。此刻听到大白愉快的吠叫声,里头的二白也唱双簧似的,兴奋地跟着呼应起来。 刚好,有人从邻近的窄巷里转了出来。卢玖儿与她招呼道:“卫婶。” 薛氏脸上满是喜冲冲的神色,见到卢玖儿张口便问:“家里有人吗?” “院门开着呢,阿母许是在屋里面。”卢玖儿举了举手上的物什,“卫婶,这是阿谦哥的,他今晚说要到舒宅过夜……” “得了,儿子大了连家都不回,我就当没生过便完了。你把这些放进屋里去吧。”薛氏直接将系在腰带上的铁钥匙解下,塞进她的手掌心里,“我赶着找你阿母去,可是有大大的好消息告诉她呢!”话未说毕,人便已经跨进院子里去了。 黄氏人在柴房里收拾着干柴垛子,见到薛氏就抿嘴笑了。 “看你这喜急的模样,是不是在哪里捡到银锭子了?” 薛氏嗔怪地啐了她一口。“是你们家捡到黄金了!刚收到大城里的信,这封是洪哥给你的,快打开看看!” 薄薄的信封递到黄氏面前,又被推了回去。“嫂子,你也知道我是不识字的,就替我念念吧。” 薛氏等的就是这句话,神神秘秘地笑睨了她一眼,便光明正大地取了信出来,展开来看。 信的内容很短,薛氏眼光那么一扫,眉眼前的喜色凝了下来。她抬头看了看黄氏,又不信邪地再细细地把笔墨从头默念了一遍。 “怎么了?”黄氏一直在留意着她脸上的神色,看着薛氏迟疑地放下了信,欲言又止,心里忽然漏跳了一下,连忙问道,“哎,到底写了些什么?你快说呀!” 薛氏没想到会吓着她,连忙安抚道:“别急别急!真没别的事儿,洪哥他在信上给你报平安呢。” “他还说了什么?”黄氏追问着。她的心可不粗,薛氏从进门至今表情都不似寻常,肯定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他还说,若是有别家人给你送东西,甭管好坏贵贱,都得全部退回去。” 黄氏闻言一怔,皱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的,怎么说会有人送东西来家里呢?” 薛氏心里面也在嘀咕。就算这信写得再仓促,也得说上个由头吧?可忽然直接就说这一遭……难道说,那件事儿有变故?! 她眉头不自觉地纠结了起来。 黄氏本来就是个直肠子,这疑心苗头生了起来,哪里肯揣藏得住。她伸过手去抓了薛氏的手腕,问:“嫂子,卫哥也有给你信吧?你……你肯定知道点什么的。咱俩家向来关系亲,儿女们也亲厚得如兄妹一般……你就快给我说说吧,别真憋坏我了!” “本来也没想瞒你,只不过现在看来……哎。”薛氏愁了脸色,也没心思卖关子,“我家男人捎信来,说上面很大可能将阿洪哥调配回别庄来呢。” 黄氏愣了愣。“调回来……作什么?” 薛氏瞅着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含糊道:“可能是调个能说上事、拿点主意的位子。”现在事情没个定数,薛氏也不好说得太白。 “是调回这里来,长期在庄子里做事吗?”黄氏只觉得喜愁不辨,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可是,为什么他在信里没有提到这事,却特地嘱咐她别收礼了呢? 黄氏思绪一时间百样掺杂,眼睛下意识地望向屋门敞开处,刚返家的卢玖儿正站在那儿,神情恬静而安详。只是黄氏的目光,却是从那副小身子上,视而不见似地穿透过去—— 屋外天光白亮粲然,从伫在门口人儿的背后照来,往地上投了道淡淡地影子。 当晚的黄氏频频出神,至到夜深也未有睡意。卢玖儿好几次从床上爬了起来,拿剪子剪了烛花。 黄氏再一次叹息,终于上了床拉了薄被盖上。 “阿母,”卢玖儿睁着清亮的眸子,轻唤,“阿爹能回来一同过日子,不是件很好的事吗?” 豆大的烛火颤然微曳,光影掩映。农野的虫蛙叫鸣,声声入耳,反倒衬得这夜更是寂寥。 “嗯。睡吧。” 黄氏轻拍着囡儿的肩背,就像远古的摇篮曲一样,安然静心,催人入眠。就在意识开始朦胧迷糊的刹那间,她听到了耳边的呢喃: 玖儿,长大后,切莫学娘…… 玖儿,日后寻归宿,得找个能指望的…… 玖儿…… 蓬门启 卷一章八 腹黑的戚家盛(上) 戚宅。流水轩。 月下花前,流水亭边,点燃的烛台灯笼光芒辉映。数名公子少年围着酒席而坐,美酒佳肴摆满其上,众人于席间嘻笑怒骂无所顾忌。 “……将进酒,杯莫停,琼浆斟来高引颈。”方才几杯浊酒入喉,戚家盛已脸泛红晕,眼睛已经水朦了起来。“小绢,来把爷儿的酒满上!” 一直在旁边伺候着的丫婢应了声,纤浓有度的身姿走过去,替他满满地斟了杯酒。 戚家盛又推搡她到对面去。“给我所有的兄弟都、都、都满上!” 酒席上的都是常在一块儿混玩的魔王,此刻借着酒意笑得东倒西歪的。郭家二子毫不忌讳地挑衅起来:“怎么了戚大少爷,才这么一会儿,舌头就大起来了?装狗熊哪你!我们可不管,既然今天你做东道,怎么着也得给大伙一个交待!” “什么、交待!”戚家盛嗤哼,豪气地一拍桌面,“你想怎么样,说!” “咱们给你面子来此庆贺,那你也得还咱面子,这理儿没错吧?”郭二子嘿嘿笑毕,跟其余的小爷儿们交换了个眼色,“这么着吧,你就给大伙每人敬杯酒……” “不成、不成!” 默契未对上,立刻便有人投抗议否决票。 “起码也得每人两杯!” “三杯!至少三杯!” “哎……妙!这个妙!” “静静、静静,请各位听我一言——” 定睛一看,却是戚家自个儿亲戚,戚家二姨奶奶的侄子舒家茂。只见他拿起长箸,往瓷杯处敲了清脆的几声作为开场,道:“咱这么多爷们的面子,是免不了得要的。因此这酒,戚大哥你是不干不成!但是呢,我们也不能落人口实,让他抓了把柄秋后算账,倒过来指控咱宾多欺主。所以这样好不好,既然是以贺‘满月诞辰’为由,大哥你至今过了几个年头,就给咱们弟兄干几杯酒,怎么样?” 郭二子听了,性子被挑了起来,拿起酒水便往舒家茂身上泼,笑骂咧咧:“浑小子,明着给大伙撑脸面,实际却是兄弟关门一家亲,替你哥挡酒来着!” 舒家茂哪里躲得及,待回过神来,脸上身上全沾了酒液。就连坐他附近的卫子谦也遭到池鱼之殃,被飞溅了几滴酒沫星子,连忙出言相帮道:“郭兄此言差矣。试想想家盛兄今年也有十二,分到各人头上几乎是两杯多,那跟喝三杯又有何差别呢。” 众人闻言,不耐地起哄,有称是的也有摇头的,纷纷敲杯砸筷,来往笑斥了起来。 戚家盛疯笑着,亲亲热热地搂上了卫子谦的肩膀,低啧道:“你这小子,明明算数精着呢。谢了!” 卫子谦拍拍他的背部,叹息:“我也就是怕你酒后乱性,雌雄不分,会败坏了戚家纯正的男风。”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戚家盛不管任何人劝阻,切切实实地跟每个人干满三杯,而余下的几壶,全被他灌到别人的肚肠里了。席上醉醺醺的宾客泰半,还清醒着的就笑嘻嘻地如看戏般,看那倒头昏睡的,指天怒骂的,还有扯着丫婢手儿死活不放的…… 戚家盛自小便是偷喝田庄酒窖的藏酒长大,此刻没皮没脸地歪在俏丽的婢儿怀里,眼睛半眯遥指着对桌被缠着的小绢,吩咐道:“没看侄少爷上头了嘛,还不把人扶回厢里去。” 接着,将全部人轮流指派完了,回头半伏到卫子谦的背上。“子、子谦兄,本爷亲自,送你入房……” “唉,家盛兄快快下来,你这美酒上肉喂养的身子,恁是重人。”跟庄子里养的肉猪无异了。 “走!向、向前走……”醉汉不理。 卫子谦举头望月,月无言。 于是乎,只好由唯一一个八分清醒的,半扶半拖着另一位看似烂醉了的,两人脚步踉跄着摔进轩内的主厢去。 还好雕花床够大,两人和衣躺下去,各自翻身又或是趴大字,也不觉得碍事。 不过没一会儿,便有人在门房外低声唤道:“少爷,睡了吗?” 戚家盛懒懒地应道:“进来吧。” 来人正是贴身的小厮有福,他弯腰轻轻凑到床前。“少爷,成了。” 戚家盛卧姿未动,只是眼睛睁了开来。他双眸间哪里还有什么朦胧茫障,不意间瞥及卫子谦眉头一挑,只狡黠地朝他笑。然后侧过头问有福道:“给我细细说。” “好的,少爷。那小绢将人送到客厢里去,烛火灭了,人一直没出来。小的躲在暗处等着,听声音响得差不多,才回来的。” “真听见声音了?” “真听见了。” 戚家盛满意地翻坐起身,摸出几个银钱,塞到有福的手里头。“这事跟得不错。明天一早,你找别的仆婢去朝阳轩传话,说是让侄少爷的人过来替他梳洗。” “哎,小的知道了。” 待得小厮退了出去,卫子谦撑起身子,半靠着床,似笑非笑地睇着他。“难怪总觉着你今晚不寻常。那小绢不是你的近身吗?” “是贴身服侍的通房丫头,二姨奶奶赏的。”戚家盛倒了杯茶水,递给他,然后自己就着壶口直接饮了。 “而你不留为已用,却回赠给二姨奶奶的侄子……”卫子谦玩味半晌,大笑着躺倒回去。 戚家盛自得地道:“那茂弟与我只差了五个月,怎么不见她老人家给亲侄儿房里送人?何况这小绢的确是只狐媚子,也正好对上了茂弟的眼,我这个做兄弟的,当然就义不容辞地割爱了。”说完,起脚踹了踹横在床上装尸体的人,“哎哎,你还是雏儿哎,要不要,本少爷也赠你一个。” 卫子谦闻风未动。“谢了。贵家少爷们的乐趣,小生敬谢不敏。”回头让爹娘知道了,还不狠狠地给他扒掉几层皮。 “圣人云,食、色,性也。”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戚家盛整个身子,重重压上卫子谦的身上,嘿嘿地笑着,问:“威武也不能屈?” 卫子谦胸口的呼吸,被硬生生地,全部压挤了出来。他苦笑着摇头:“不能屈。” “啧,你不会是真惦记那毛丫头,等着娶她当媳妇儿吧?” 戚家盛想起那安静得过火的女童,偏生有着一双冷嘲的眼眸,无论人站在角落多不起眼,依然让他感觉到她对周遭的好奇,却又事不关已的淡然。她身上有种强烈的矛盾感,让人根本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蓬门启 卷一章九 腹黑的戚家盛(中) 卫子谦闻言不免好笑,一脚将身上趴着的人往旁边踹去。“胡说些什么呢!她是我妹子!” 戚家盛嗤之以鼻。“你娘一连生的都是带把儿的,可没见有女的啊。” “你没留意她小时候的模样,白白嫩嫩的,就跟我最爱吃的肉包子一个样儿。可是这又不是城里,除了像你家富裕点儿的,哪还会有人闲着没事去蒸肉包呀。所以那时候嘴一馋,我就去瞧瞧阿玖,呵,结果还真挺解馋的。” 想起那段懵懵懂懂的日子,卫子谦的星眸微眯了起来。 戚家盛一听,却是笑喷了。“哈哈哈,你、你把人家的闺女当肉包子!哈哈哈——” 卫子谦现在想来也是觉得好笑。“不过后来年纪长了,她人脸面长出来,却居然是副小老头的高深样儿,我每每瞅见了都忍不住逗她。放眼这么些村子庄里,属她最好玩儿了,即使把人惹恼了不哭也不闹,就那么眯眼看着你,眼睛、鼻子、嘴巴像是会说话似的,静静地在抗议警告着,表情比老村长或是总管都还要严肃。所以这么些年,除了我以外,村子里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孩子们,也没见谁敢去招惹她的……” “哎,这个我知道。”戚家盛用手指了指他鼻子,笑斥道,“你哪,就是犯贱!跟我一个样儿!”净喜欢挑硬骨头啃。 当年初进村学堂的时侯,所有人不是对他阿谀奉迎,便是远远躲开不敢招惹,唯有卫子谦是另类的。先是抓着他一同去踢藤球,末了还戳着大少爷的鼻梁说球技烂臭;一会儿吃掉了他家小厮替带的丰盛午餐,却哄他去偷摘地里的作物,吃那号称“长寿果”实质无比廉价的地瓜;别人是求着要做他的球伴,而卫子谦呢,为了屁孩儿与他互揍了一顿,宁愿转过身去当“奶娘”,也不肯低头先跟自己和好…… 戚家盛幽幽地长叹一口气。“所以说,人就是他娘的贱!我怎么偏偏要跟你做兄弟呢!” 卫子谦听着,脸半埋在软枕里,低低地笑开了。 夜很深,厢房内的烛火被一阵风拂灭。两人谁也不想动。 “子谦……” “嗯?” “我要搬去大城里住了。” “……嗯。” “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子夜如墨,蝉虫嚣呜。 卫子谦张开了瞳眸,忽闪的目光静看着帐顶,良久不语。 戚家大少爷被送往大城主宅备考童生的消息,很快地传遍了百里地。话说那搬运的大小物什具细繁多,就仿如搬迁移居一样,担夫队伍浩浩荡荡地由村头延到了村尾,吸引了不少好奇八卦的乡里驻足相送。 同在看热闹的三姑对八公说,这回主宅的姨奶奶们可得操大心了,这主家大儿子总算找到机会回到主宅,要想再将人哄回乡下地方来不与他们争家产,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今天是阿母的闲休日,卢玖儿一直跟在她身边干家务活,寸步不离。 卫婶来串了两趟门,嘴里骂骂咧咧,说那长腿的崽子逃了学堂的课,也不知道跑去了哪儿,要是给逮了回家,肯定得用藤条好好伺候着。 卢玖儿下意识地透过木窗棂,眺望田野那边的村屋去。只是戚家小厮的到来,推翻了她之前以为的猜测。 阿谦,并不是为戚大少爷送行去了。 小厮是平时相熟的那一个。有福气喘吁吁地扶着院门,直接开门见山询问:“知道、卫家小爷,人在哪儿吗?” 卢玖儿摇摇头。 “那……其余卫家的呢?” 卢玖儿再度摇头。想必卫婶是遍地找儿子去了吧。 有福为难地搔搔颈背,对她说:“要不,你代去一趟吧。” 他说:“爷好像有东西要给卫家少爷,一直等着。” 他说:“都延迟一个时辰了,却还不肯起程……” 待到卢玖儿赶到村头的时候,那如蛇尾般长长的行李挑夫,已经先行上路了。村口石砌牌坊旁的榕树下,有一辆华美宽敞的大马车,戚家盛就独自站在旁边,背着拂袖扬发的风,低着头伫立着。 有福上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戚家盛抬头,眼里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踌蹰了下,还是开了口问:“卫子谦……上哪儿去了?” 玖儿知道他的失望,安慰地道:“又不是生离死别,肯定有再见面的时候。他也是不想惹起什么离乡愁情吧,权当你跟往年一样,只不过去趟路远的秋游罢了。” 戚家盛听了一怔,意外地看着她。顷刻,唇边的弧度慢慢地牵了起来。 “是呀,不过是趟秋游而已……”他喃喃道,转身从马车取出一个礼盒,交到她手上,“这是给子谦兄的。” 卢玖儿抱到怀里,感觉挺重实。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藏了元宝。 “没想到,是你来送的我。”戚家盛自嘲地一笑,然后随手拍拍她的头,“也送你份离别礼吧,想要什么?” 卢玖儿偏头想了想,反问道:“你有什么?” 戚家盛也不小气,直接让她上马车挑选。 书籍、文墨、琴棋、香包、薰炉、字画…… 卢玖儿有很多都喜欢,但不能全要,开始觉得折磨又烦恼,皱着眉头去瞪那个恢复悠哉派头的家伙。 戚家盛猜到她纠结的心思,得意地晒了晒可恶的白牙齿。然后才翻出一个小檀木盒,塞到她手里,慢条斯理道:“虽然看起来不像,但总还是个女人,就取这玩意儿吧。” 卢玖儿被“女人”两个字雷到了,伸手摸了摸婴儿肥的小脸蛋,低头看了眼平板短小的身材,再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去瞪他—— 居然,用那么成熟的字眼,来称呼一个“童真”、“稚嫩”的孩童…… 不过俗话说得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丝毫不跟他计较,而且更加大方地,将身上揣着的汗巾抽了出来,有礼可加地递送给他当回礼。 卢玖儿细心地同他解释道,原本的汗巾被阿谦弄丢了,所以这布是他从最好的那件衣料上剪下来赔她的。上面的针锈是跟阿母学的,还是处女绣,意义非凡,极具纪念收藏的价值。 戚家盛好奇地抖开一看,眉头和嘴角不由得一抽又一抽。 蓬门启 卷一章十 腹黑的戚家盛(下) 卢玖儿自认为戚家盛实际上是感动的,所以并不计较他那脸上肌肉的极度不协调。 “这是什么?”他指着汗巾上的图案问。 “那是我家的阿旺。”她答道。 “那这几样又是什么?”他不耻下问。 “依次过去,是小黑、大白和小白。”她倾囊授之。 “哦,懂了。”他颔首,道,“那旁边的几坨金灿灿的,想必是狗屎了。” 卢玖儿眉头大蹙。 俗!这人,恁俗! “那是田野上开的小黄花。”她诲人不倦。 “……行。我知道了。”他不忍再睹,恐有碍视力审美,遂将汗巾收了起来。 孺子可教也。她点点头,开口暗示道:“若是思乡的时候,就取出来看看吧,当个念想。” 毕竟这布帛,是从他在意的“子谦兄”衣服上裁下的,睹物可思人哪! 不知道他有否听出她话中之意,却是脸色略古怪地瞅来几眼。 “大少爷,时候真的不早了。” 又一个下人来催行。戚家盛点点头,将人挥退了下去。 卢玖儿抱着大礼盒,怀揣着小檀盒,心里满满实实,笑眯眯地站在牌坊前目送戚家大少爷。 临上车时,他还是下意识地望向了村里头,眼里满是复杂的神色。只是就在竹帘落下的那一瞬间,无论车里车外,都被薄透却又厚重的隔膜阻挡开了。 啪达的铁蹄,扬起了一阵飞尘。马车的背影渐行越远了。 她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了一句话: 其实,他,是个寂寞的人罢。 当卫子谦出现的时候,夕阳开始西沉了。他不知道是从哪座原始山林里钻出来的野人,脸上手上脚上都深浅地划了几道血痕,身上的服裳也脏兮兮的,下摆处还破了几处。 他笑嘻嘻地将扛在肩上的竹竿提到玖儿面前。她这才发现竿尾处倒吊着一只色泽黑乌的可怜鸟儿,不仅是爪子,连尖嘴和翅膀都被捆牢了,动弹不得。 “这是鹩哥,没见过吧?”卫子谦得意地将它解了下来,倒提着绳子交给卢玖儿。 她还未来得及回应,卫婶子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只见她一张黑脸,见着儿子一副狼狈相,神色又恼又心疼得很,准备好的粗藤枝条没忍心抽下去,只好将人连拉带扯地,拖进屋里洗净抹药去了。 屋里从不养鸟,所以没有大小合适的笼子。于是乎,卢玖儿便将鹩哥解开,放进空置的鸡笼里。 这小家伙墨炭似的,乍眼看着跟乌鸦同类,但细察之,全身黑亮的毛羽,带着紫色金属光泽,双耳后各有一块黄色鲜艳的小肉垂,翅膀上有块白斑,嘴跟脚爪呈现出淡橙色。 大白对不速之客很是热情,拼了命似的对着笼子直吠。小黑也是好奇的,趴在一旁歪着脑袋盯着看。两只家伙将鸟儿吓得够呛,颤魏魏地缩到角落里,自我感伤去了。 黄氏正忙着淘米炊火,路过院子的时候也不禁瞅多了几眼,然后笑着道:“的确是只鹩哥,能学人话呢。” 能学人说话!? 卢玖儿耳朵听见,开始宝贝起它来了,连忙将鸡笼提进屋里,远离狗儿们的喧闹骚扰。 她一点也不担心卫子谦,真的。 只不过瞅着鸟儿,又瞄下某人塞来的礼盒,她想,怎么着也得去趟卫家看看的。 节骨眼上不敢惹着卫婶,于是待得卫家的动静停下来,卢玖儿沿着墙根绕到屋后,寻着那个木棂简单安装而成的气窗,在下面垫了几块土砖,双脚踩踏上去,勉强够着窗棂的高度。 里面是卫子谦的卧房,没见着他阿母,只有一个人在啮牙咧齿地给脚上药。那背着窗台的身板上,东抹黑一块,西抹黑一块,明显是上过药了的。这人负的伤,还真不少。 “阿谦!”她轻唤道。 他一转头,见是卢玖儿,嘴边立马弯了唇,站起身便要靠到窗边来。 她摇头止住他。“先把衣服穿上。” 卫子谦闻言低头,果然还裸着上身呢,可是才刚抹了药,生怕会粘到衣服上。但见她态度坚持,只好不情不愿地将上衣套上,嘟囔着:“男子汉家,光个胱子有什么……” 卢玖儿温和地对他说:“要是身材长得好就罢了,若然长得不好,露出来还不是有碍观瞩。” 他的黑脸一涨而红,也不知道是羞红的,还是恼红的。 “你来是干什么的!”他压着声音哼道,偏过头不愿看她。 他既然开门见山,玖儿也就老实地说了:“你送来的那只鸟儿很丑……” 卫子谦一听,头颅刷地转了过来,瞠大了眼睛瞪她。 “……但是我很喜欢。”卢玖儿继续说,将他胸膛内腾升的一把火泼地浇熄了大半。 他的神色开始得意起来了。“那鸟可不容易抓,又喜栖于高树,可花费了不少功夫。”眼角余光,见到她巡视他身上的伤处,频频点头意示明解,不由得假咳一声,将话题带开去,“我请教过三公了,他说鹩哥很杂食,所以喂食上也不用太费心……” 卢玖儿将戚家盛所托交的物件,从窗棂空隙处递给了卫子谦。他接过后当着面打开,是一套华实的文房四宝。 他看了两眼,便将它合上了,问:“还有说什么吗?” 她认真想了想,道:“他说,在城里等你。” 卫子谦轻轻笑了,少年的容光上,抹上了自信自得的神彩。 “他不会等太久的。”他说。 卢玖儿歪着头看他,静静地。这时候的卫子谦,仿似是成熟有担当的青年,溢发着一种耀眼万丈的神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她感叹不已。 只是,为什么阿谦不去送行,反而钻进山里去了? 卢玖儿眨巴了几下眼睛,转个脑筋也就想通透了。肯定是跟前几天的舒宅夜聚有关联! 于是脑海里,不由得浮想联翩—— 咳咳! 她理解又同情地瞅着卫子谦,瞅得他直觉得莫名其妙,但为免尴尬不好明言安慰,便只朝他挥挥手,回家去了。 问世间,情是何物哪! 蓬门启 卷一章十一 跟学的卢玖儿(上) 近日,黄氏心里很不是滋味。 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了阮氏,也就是庄子总管家的女人。这阮氏一看到自己就眉眼不顺,说话做事都连嘲带讽的,连着一些共事的女人们也疏远了她。除了卫家的与她往常一般交往外,就只剩兰芷几个肯与她谈上几句话。 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很久,听说阮氏和他家男人接到了封家书,就请了假带着孩子回乡探亲去了。只是待得假期过去了多天,他们人还是没回来,副总管只猜着许是路上遇到什么耽搁些时日,没料到最后等到的,却是大城主宅派来的新主事,这才心头扑腾个不停,约估着可能出了大事儿了。 再说那拿着调书来到庄上的主事人新总管,正正就是卢永洪。与他同来的,还有作为见证庄务交接的主宅副总管,卫家的男人卫大海。他们两人这一趟回庄,是带着老爷的两个指令行事:一是将戚家七少爷戚博文护送到庄上小住,二是接管庄上的一切总务。 所以刚进到庄,没看见阮家的赶来相迎,卢卫两人立马意识到不妥了,把歇脚喝水的时间都省下,连忙询问庄上的副管,却是越问越不对劲。卫大海咬牙一拍大腿,吩咐副管刘如禄赶去乡县衙门处,先以人口失踪为由报了官。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庄上新旧主事一干人等,都为着核账对数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白天夜里的伙食和饮水,都是由各自家中操持好,再外带过去供食用的。 待得账本和数目好不容易核好,触目惊心的财务黑洞终于曝露了出来。 刘如禄捧着册上数额赤字,熬夜通红双眼更瞠出了几条血丝。“怎么会……这样……” 卢永洪疲倦地揉了揉额角,道:“阮家的上任近十年,录记在案的帐本大都在这儿,扣除未知的黑色部分,约莫估计也至少短了十万两。” 卫大海把手放案上狠拍,骂道:“他奶奶姓阮的狗娘贼!”骂完一瞪刘如禄,放声叱喝,“你若是知情不报,就是个共贪的鼠儿!但硬要说不知情,也是个失职无能的混球,既然为老爷分担不了事务,还留着有什么个屁用!” 刘如禄哀声叹息,老泪涟涟,辩道:“卫副总管,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不然,也不会傻到把人放跑了,自己倒留下来背黑锅……” 卫大海冷着一张脸:“我们一个家宅里共事,自然是不希望你倒霉的。但事儿既然到了如此境地,为求公正不偏,还是直接送你去衙门,由官老爷审去吧!” 刘如禄听了膝盖一下子软了,脸色苍白得如纸一般,勉强扶着桌子才不至于倒下去,震巍着声音道:“不成、不成!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真这么干就是要逼死我了……”他恍然想到了什么,大喊道,“我去见老爷,我、我要跟老爷解释请罪!” 卢永洪自说了第一句话后,便只坐在旁边,低头翻着账册,眉眼不扬,如置身事外。 卫大海倒是摇着头对副管笑了,口吻怜悯道:“你不知道老爷上苏杭了吗?” “苏杭?”刘如禄一顿,遂急道,“那我等……” “如禄,”卫大海轻轻唤他的名字,“你是靠谁进来的,该心里明白。姓阮的是仗着谁才有的胆子,大家亦都清楚。可是如今为何突然将七少爷送到别庄上来,为何突然要撤换庄子的主事,当中的因由缘故,即使不说穿,你这般聪明也是能猜出个一二。” 刘如禄怔怔然,默然看着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卫大海干脆再挑明些。“知道现下主宅里是谁在主事吗?告诉你,就是五姨奶奶。”见刘如禄惊疑地抬起头来,他嘲讽地一笑,“你没听错,二姨奶奶和四姨奶奶在老爷出门前,就被罚令禁足了,而你认为五姨奶奶将自己的亲儿送到庄上,还会容许你这么一直待在这儿等下去吗?” 刘如禄心里已经慌了神,直鼓躁个不停,结结巴巴道:“卫、卫副总管……” 卫大海不想再多言,直接下猛药:“我们做下人的,身不由已,只能听主子们的意思办事。但另一方面,也不想冤屈了你,所以如禄你得体谅,只要是身正行正,送官法办是最好的处理了。你不用太过担扰,审完没事了,回头老爷还是会重用你的。” “不、不……”刘如禄软软地跪趴在地上,老泪纵横,呜咽不已,“卫副总管……求您,救救我……” 翊日,归闲田庄副主管刘如禄自问失责渎职,递上了请辞书,当天便带着家小离开了归闲田庄。 别院里住进了个小主子,庄子上撤换上大伙熟知性情的主事,即使账本财务漏洞还是一样大,姓阮的一家官衙还没通缉到人,但是田庄里的气氛却活跃热闹得不得了。 用六婆的一句话说,把钱卷走的是二姨奶奶的亲戚,也就是老爷的亲戚;亏损的是庄子里的收益,也就是老爷的收益,换言之,都是主人家宅里的事儿,怎么算也犯不到他们头上。 所以田间野里,大家都热衷于拿这几天的事儿来剔牙。何况新上任的总管就是卢家的男人,端正随和是出了名儿的,跟主人家没任何的裙带关系,也不屑使姓阮的高压政策,大伙也就更放心地东西南北天马行空地乱聊一番。 庄里最开心的,莫过于黄氏了,笑得脸靥如花一般,嘴巴怎么样也合不起来。自家的男人总算上了位,能主点儿事,比以往出息了,叫她怎么能不高兴呢!于是还特意备了烧肉和生鸡,诚心地祭拜了各方神灵,感谢神恩之余,亦祈求往后的日子顺顺利利、万事如意。 头几天为了忙对账,卢永洪一直待在账房里,连院门也没跨进过。现下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他回到家里已经是夜幕低沉,蛙声遍野,妻女也早就入睡了。 他撑着疲累的身子草草冲完澡,踏进了房间才发现妻子醒了,朝他惊喜地低唤声:“回来了?” 蓬门启 卷一章十二 跟学的卢玖儿(中) “嗯。”卢永洪低应,看了眼躺在里侧的囡儿,轻浅地呼吸着,睡得很是安稳。 黄氏下床点燃了烛灯,替他倒了杯半温的茶水,笑问:“饿吗?要不,给你做夜宵去?” 卢永洪摇头说不用,从身上摸出一张纸,递予她:“这是五百两银票,莫轻易动用,也别声张,妥善收起来就好。” “这是……” “刘如禄只请辞了事,拿了一千两酬谢钱给我和卫哥。” 黄氏一听皱了眉头,不满道:“阮家的贪了十万两跑了,他做副主管肯定也拿得不少,才只肯使出一千两?” 卢永洪轻轻笑道:“固中肯定还有其它缘由的,也不便与你多说,把钱收好就是了。” 黄氏应了,轻手轻脚地去将门窗都掩关好,将银票藏到箱笼底处,心里是喜滋滋的。忽而想起问到:“阿洪,做别庄的总管,薪俸加了多少?” “就比以往加了一倍,下月才发呢。” “可你这次回来,还没给家里钱使哪!” 卢永洪闻言,颇觉得好笑又无奈,双手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遍,将银钱全部搁到桌上后,再自取回些许,其余的都推给她:“都在这儿了,你顺道放起来吧。” 黄氏自然是眉开眼笑起来,只是还是有丝担心,问道:“阿洪,庄子被亏空了,你再来接手不会有问题吧?” “没事,有卫哥当交接证人呢。”卢永洪想了想,笑,“而且,即使有什么,他只会将一切过失全推到逃跑的阮大哥身上。” 黄氏这就不懂了。“为什么?” 卢永洪淡淡灌了口茶,道:“他本就要安排他家的顶替副管的位子,要是真牵连到下一任的主事,他家也得扛着。” 卫家的就是指薛氏,薛红玉。 黄氏一听,怔了怔,随即想通了什么似的,觉得自己犯了傻,自嘲地喃喃:“难怪了。” 难怪卫大哥如此不遗余力地在老爷面前推举阿洪,难怪之前接到书信卫嫂会那么的兴高采烈,难怪一来交接就逼不及待地令副管如禄请辞…… 黄氏心里一喀噔,阮良和如禄之所以倒栽,很大原因是背靠的姨奶奶在主宅里失势了吧?那么,要是有一天老爷回城了,又重新宠了别的女人的话—— “阿洪,这回你们送七少爷来庄,那是不是、是不是算作成了五姨奶奶那边的了?”她连忙问道。 卢永洪听出话里的意思,安慰着拍拍她的手,说:“我们是替东家打的工,而东家目前真正掌家的,就只有老爷。” 凭着多年的实干经验和对庄子明里暗里的熟悉,加上卫大海夫妇八面玲珑地相助,卢永洪将人事很快理顺后,坐稳了田庄的总管一职。递给主宅的荐人申请也批下来了,薛红玉毫无悬念地升调作副管。一下子相邻的两家门前来往人数飙多,热闹得差点把门槛都给踏平了。 公职的地方离家不远,但是新上任几个月,因着过往财务上的漏空卢永洪想尽快将账册理好,所以午食也不赶回家用,省下来回时间。不然紧接着年底快到了,又得盘算向上的供用,到时候只怕有观音的千手也忙活不过来。 黄氏是体恤贤惠的人,虽然自己也得上工,但午时都赶着做好饭食,让玖儿给她阿爹拎过去。 这日卢永洪和账房先生一道在讨论些什么,不意间抬头,见到黄氏和卢玖儿一块进来,意外地道:“你怎么来了?” 黄氏笑盈盈答:“今天刚好闲休呢。” 抬头望望天色,晓得午时到了,账房先生便告辞家去。 卢玖儿帮忙收拾桌子,腾出空位来放菜饭,视线落到旁边的一张墨笺上,她拿起展开一看,开端是写给卢永洪的,便念道:“什么什么迁居……什么年关什么聚……” 沿着墨字越往下瞄,小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心下越来越凉,卢玖儿最后沮丧地叹了口气,捏着这张薄薄的纸笺百般滋味难辨。虽然自己偶尔跟着卫子谦上学,也刻意地认了不少字,但现下看来,常见的用字还是不足够的啊,居然连封信也看不明白。 卢永洪却是惊喜地抚上玖儿的脑袋,抬眼望向黄氏:“她怎么会认得字?” 黄氏抿嘴一笑,说:“许是隔壁五郎教了些,跟学时又听了些罢。” 卢永洪怜爱地将玖儿抱入怀里,问:“玖儿想去上学吗?” 未等她答,黄氏便插嘴道:“阿洪,哪里听说女孩家上学堂的,都是在家学着操持家务,何况上学缴的束修也不少……” “乡里是不多见,但是城里宅府专门替姑娘请教席也是很普遍的。”卢永洪不以为然,“我家境虽不富贵,但教养个识字的女儿,也不是说完全没能力。” 卢永洪本就是小家宅门出身的嫡子,但老父休妻娶了个狠辣女人当后母,才慢慢冷了心从家里分出来,到大城里去打工。黄氏是知道他心结的,转念一想,将闺女当大家小姐来养,说不准往后能嫁入豪门旺族呢。 卢玖儿见黄氏不反对,细细想了想,老实地说:“阿爹,我只想学认字。女子不用跟男子那样去考科争官,学堂里教的书都是为了应试考举,女儿并不感兴趣。” 他略为沉吟,方道:“嗯,说得在理。” 其后再问起信笺上所写,卢永洪只淡描轻写地说:“父亲举家迁到大城去了,知道我调到庄里任长职,便嘱咐要带你们一道去城里过年。” 黄氏闻言,脸色喜恼交杂,没再多说什么。卢玖儿却是惊讶的,她现下才知道,原来阿爹那边还有父母在堂,弟妹一堆…… 卢永洪对上学的事很上心,当天黄昏便亲自带着玖儿去寻霍夫子。 夫子身上还是穿着那件补丁的书生袍,给人的感觉却是素洁儒雅的。听闻他们的来意,不惊不讶,礼貌地沏了粗茶淡品片刻后,才缓缓地道:“卢总管,此事不合适。” “先生,若是担忧扰乱了堂学秩序,但过往阿玖也偶然来跟学……” “非也。”霍夫子笑笑,道,“其实此事,霍某本应早与总管商量了。令媛确是聪敏娴静,勤奋好学,只是此处并非女子学堂,令媛年岁也不少了,长此下去多少有些影响的。” 当着本尊面前,霍夫子也不明言,只含糊意思地提点。卢永洪一怔,明白过来后,无言地望向卢玖儿。 蓬门启 卷一章十三 跟学的卢玖儿(下) 待得出来走上归家小道,卢玖儿跟着卢永洪身后的长影子,低着头郁闷不已。后来终是忍不住,赶上去扯住他的袍袖问:“阿爹,夫子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卢永洪见到她嘟嘴不乐的模样,觉得好笑,道:“乡野地方,民风纯朴,男女间泾渭并不分明,夫子是多虑了。但他说的也不错,在学堂里混学归根究底是不太好的。”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安心,阿爹也不差,可以兼任夫子来教你。” 卢玖儿这才知道,原来霍夫子忧心的是男女大防,心里更是抑郁了,不免怨怪地叹一声:酸儒啊,酸儒。 不过后来卢永洪也没兼任夫子,而是跟七少爷的教席通了气,让卢玖儿去当服侍仆童,可以跟在教席身边,接受指点和教习。 卫子谦听见了很是羡慕,特意跑去偷窥,知道那教席是个灰鬓白胡的老头子,一派老儒风流,睿知焯见的模样。卫大海告诉他,这老儒生可是辞官退隐的士大夫欧阳斋,得五姨奶奶使尽关系,三邀四请才肯出的山,肚肠里装载的经书宗卷多着呢。 卢玖儿被卢永洪带着去了别院,站在珠帘前见过教席。她透过缝隙审视那位闲适的卧坐老人,视线浏巡到他的身腰处,眼眸不由得眨了几眨。宽怀大量的宰相肚,恰似怀了十月的孕胎,里面有多少经书宗卷不得而知,但相信脂肪肥肉是藏了不少…… 欧阳斋性顽,好酒肉。束手半瞌眸时,宛如世外智贤,胸怀幽壑万千;举酒啖肉饮食时,十足一个街巷无赖,伪夫子痞老生。每朝只到离沁院教书二个时辰,余下的时间都留在他以师名强占的璇玑轩里,以酒当茶,边品边阅卷,日日复日日。 刚开始时,欧阳斋喝到兴起处还发酒疯,指着玖儿要这要那,跑东跑西,没了不够过瘾,还半哄半强地灌她酒,然后径自笑翻在地吟起狂诗来。 卢玖儿连续两天,被出其不意地强灌了两口酒,呛咳得几乎掉了半个肺。回去跟家人告了状,黄氏听了,想起村口讲书曾说过的老匹夫好童癖一段,脸色恼得又青又红,直嚷着不让孩子再去了。卢永洪神色却是诧异,细细问了经过后,遂问那跟老夫子学了些什么。 卢玖儿如实答道:“他半醉的时候会诵篇诗文,一字一句让我背好,然后把书卷翻出来,命我照着该文,边背诵边记字。” 卢永洪点点头,再问:“老夫子喝的酒,是阿爹让你拿去的那几瓶吗?” 玖儿答是。 卢永洪笑了,对黄氏说:“听闻欧阳先生平日喝的皆是烈酒,所以之前给他送了城里带回的剑道春。但是乡野地方只能寻得小酿,这几日玖儿供他的,只不过是几瓶果子酒,让他老人家尝尝鲜而已。” 黄氏啐道:“果子酒跟水一般,他却醉了,酒量差极就少喝些,免得折腾到我家的闺女。” “哪里关酒量的事,不过在装疯扮傻罢了。”卢永洪吩咐玖儿道,“一会儿我去分瓶蛇酒出来,明日给夫子送去,告诉他一声,迟些庄里派人入城采买,问除了剑道春外,还有没有其它需要顺带的。” 装疯扮傻? 卢玖儿眉角不由得一抽,趁着卢永洪转身,伸手去摇黄氏的袖边,细声央道:“阿母,阿玖想跟你要样东西。” 于是次日,卢玖儿带酒前来服侍兼上学,恭敬地呈给欧阳斋。他取来打开,就着瓶口尝了口,嘴舌啧巴两下,听得她介绍到:“此是阿爹酿藏的蛇酒,特意孝敬呈献夫子品尝。” “酒中之珍品?”欧阳斋老眸熠亮,满意地颔首。 再呈上第二瓶。 “这是阿母的十年珍藏……” 欧阳斋闻言,兴致勃勃地地打开封口,仰首灌了一口—— 卢玖儿微微一笑,甜腻地道:“老、鼠、酒。” 喷蚩! 欧阳斋不由已地半吞半喷了口酒,卢玖儿灵敏地拿托酒的盘子掩脸一挡,避过了老夫子出口的“暗算”。 “这个……”欧阳斋举袖扫了把嘴,吞了苍蝇似的皱紧眉头,沾了酒水的花白胡子被宽袖一扫,张牙舞爪了起来,破有抹恼羞成怒的味道。 卢玖儿不惊不怯,一脸无知地绽放童真的笑脸,道:“阿母酿的老鼠酒,内服能防止产后风,”眼光溜到了那似怀胎十月的肚腩处一顿,又自然地收了回来,“外敷可用于跌打,特意孝敬夫子的。” 欧阳斋老眼睁如铜铃,瞪了跟前的豆丁小童良久,看不出哪里有戏耍的神态,悻悻然地指着最后一瓶,不再猴急地开饮,直接问:“这又是何物?” 卢玖儿恭敬答道:“阿玖知道夫子喜酒,但酒多饮会伤身,便去问了邻家的三公,知道菊茶能利血气、轻身、延年,于是去采泡来供奉夫子。倘若夫子不嫌弃,阿玖就去多采晒些贮藏,每天替您泡上几壶益寿茶。” 这益寿茶要泡得好,除了茶底质量要好,还要掌握开水的温度和后期添加的蜂蜜份量,调出来的茶汤要闻来菊香怡人、入品微甘清甜才属上佳。为了泡好这菊茶,玖儿还特地央三公将“家底”给掏了三分之一,泡坏了好几趟,才得出这壶甘甜顺喉的清心菊茶。回头还得到山边那处野菊地里,给三公采摘些新鲜质好的晒干了送回去呢。 欧阳斋脸容瞧不出喜怒,半瞌了眉眼半晌,方慢条斯理吩咐道:“都收起来吧,将柜上的果子酒端来。昨日布置你的抄写呈上来,教你的诗文也背诵给老夫听。若是瞧出有半分贪懒,就别怪老夫灌你饮老、鼠、酒!” “是——”卢玖儿奶声奶气地应道。 自此之后,欧阳斋依旧每日以酒当茶,杯不离手。但是他那没皮没脸没品的酒癫疯,发作起来折腾癞皮的对象,找的都是别的人家。而在独自与玖儿相处时,便没见再发作过了。 但是,若不是故意的,便是刻意地,欧阳斋越来越喜爱使唤起卢玖儿来,尤其是爱用懒绵又拖沓的声调,咬字清晰地唤她: 来!过来—— 狗——儿—— 蓬门启 卷一章十四 惹桃花的卫子谦(上) 家里有个男人在,就是两个字:方便。 房上瓦顶漏了,有免费修补工;劈柴挑水不再费事,有便宜长工;桌椅柜床不够用了,有巧手木工…… 原本家里只有两个人在,黄氏再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只偶尔让卢玖儿帮忙些轻便的活儿。现在家里的顶梁柱回来了,分担了不少粗重功夫,黄氏的家务轻松起来,便不肯让囡儿沾手杂活了。 早早用完晚饭,黄氏入了厨房收拾那一方天地,而卢永洪在收掇出来的侧间里敲敲打打,不时还传出锯木的切切声。 那侧间本建在主屋的旁边,作杂物贮藏之用。平日夫妻二人聚少离多,闺女亦是尚幼,晚上一同挤到卧房里,倒还能将就。但眼下回归到正常的生活模式,与日渐成长的女儿分房而居,就成了不得不考虑的事儿。 职务升迁到总管级别,要换间较大的的院落居住也是福利范畴之内,但卢永洪懒得麻烦,也省得惹人口舌,直接将侧间的贮物清理收拾出来,得闲时便钻进里面去,亲手打造卧房所需的木制物什。黄氏起初对搬家的事儿怨怪了许久,卢永洪坚持已见无动于衷,后来见他忙活得兴致盎然,制出来的物什也尚算实用,成本花费又不多,便也慢慢地舒了心,由着他性子去了。 卢玖儿替阿母将桌上吃过的碗碟送进厨房,黄氏的身手功夫正施展得欢,嫌她碍地方便将人哄赶了出去。玖儿在厅里踱了踱,走去侧间瞅瞅阿爹的干活,正巧看见卢永洪在将木板刨平滑,不意间吸入空气中飘浮的飞屑,只觉得鼻息间一混沌,才喷嚏呛咳了两声,就又被赶出房外去。狗儿大白倒是没嫌弃地摇尾奔来,咬着玖儿的下摆往外曳,不断地汪汪直吠。 这是大白惯例的饭后散步时刻。 “好,好!别急。”卢玖儿去柴门前解下鸟笼,鹩哥正稳稳当当地站在里头偏歪着脑袋,她看着笑了,也微微偏了头往屋内喊道:“阿母,我带狗儿和八儿出去遛遛。” 鹩哥本就是精于学舌的聪敏生灵,被调教了段日子,一听见重点的词汇,便忙不迭地张翅伸颈唤了起来:“八儿乖!八儿棒!八儿乖!八儿棒!” 玖儿见它耍宝自得的模样,倒有点像卫家五郎,真不愧为他捕回来的宠物。 黄氏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来,叮嘱道:“只准在附近玩,别跑远了知道吗?” 玖儿应声,准备把阿旺也带上。喜爱粘着母亲的小黑见状,不情不愿地撒开短腿跟在后头。大白率先跑到卫家的院子外汪汪数声,反复几次,没见一点儿动静,有些费解地歪了头,定了半晌见主人直直路过,便半蔫了精神跟着走了。 若是平日,好动的小白听见召唤,即使骨头啃到一半都肯定会跳窜着出来的。要是适逢卫家五郎饭后无事,也会顺道跟着一块儿遛狗,顺道消消胃肠积食。 许是他今儿个去哪儿耍玩了吧?玖儿猜想。 才在泥路前转个弯儿,出了较为开阔的水塘边,那抹熟悉的身影就背着身子,伫立在妖娆疏懒的石榴树下,橙暖的霞光淡泻天地,将他大半个肩侧都映得光华烂漫,十足一个温情柔意的少年公子哥。 孰知道他是不是又肖想树上的雀鸟窝呢!上回他才对她砸巴着嘴叨念着,道许久没尝到烤鸟蛋的滋味了。 玖儿往他的方向走过去,打算凭着脸熟去分点“赃”。 小白已被他带了出来,正在树边呆头呆脑地绕着圈圈。大白早瞄见它,一个助跑奔过去,汪汪两声后直接伸展个大鹏展翅状,却是落地式的,毫不含糊地将小白整个狗身子扑压在地。 小白吃疼受惊,于是,反击扑倒。两只白毛东西瞬间厮咬成了一团。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夕阳榴树下柔情的静默气氛。书生公子讶异地侧过身来,露出了原本遮挡着的娇俏人儿。只见她脸上流露出惊怕的神情,不经意地往身边人靠近,挽上了那只温而有力的手臂。 卢玖儿看见一怔,无措地顿住了脚下的步伐。赤裸裸的矛盾油然而生,径自在她胸口处拉扯了起来。 继续前行,还是转身就走? 要挥挥手,还是假装没见到? 没有她心头愁人的顾虑,卫子谦是热切地向她招手,甚至还上前迎了几步,直唤道:“玖儿来,过来!” 目光流转过欢快闹腾的大小白,闲逛无聊的大小黑,脸颊羞色比霞光更甚的娇俏姐儿,和神色如常却口吻加倍温柔慈爱的卫家小哥——卫子谦…… 卢玖儿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前去,笑着道:“素娟姐姐,阿谦……哥。” 卫子谦满意地伸手捏了捏她依然肉乎的脸蛋,这几乎是养习惯了的举动。 这囡儿在人前喊他哥呢,多难得啊! 笼子里的阿八也兴奋起来了,又听到个关键熟谂的词儿呢! “阿谦坏蛋!坏蛋阿谦!阿谦坏蛋!坏蛋阿谦!” 呵,呵…… 玖儿傻笑。素娟偷笑。子谦嘴角抽搐。 带着报复的心思,他从左手托着的吃食上捏起一片糕,送近玖儿的唇边,坏心地哄道:“试试,素娟亲手做的。” 平常卫子谦也常这样子逗她,可是现在……玖儿小心瞄了素娟的表情,羞怯得很,却是笑咪咪地看着她,好像挺期待她的反应。 那好吧。她张嘴,小口地咬了,咀嚼吞下,然后嫌弃地舔了舔唇,不吭声。 卫子谦不肯放过她,和煦地温言问:“甜吗?” 玖儿瞥了他一眼,然后朝素娟扬起唇,笑道:“素娟姐,很甜呢。” 静娴如姝的素娟听了,羞然地弯唇,笑靥如花。 一看便知道这是人家女孩子特意做了吃食,送来给心上人品尝的。只是腻人的甜,是她最畏怕的味道,可却是卫子谦这闷骚男的最爱。 看来,素娟为了他,可是下足功夫了的。 卫子谦瞅着玖儿,神情似笑非笑,再拈了一块,递到她嘴边:“来,再吃一块。” 玖儿如临大敌,下意识推开他的手,倒退一步。 “怎么不吃了?”卫子谦淡定问道,“莫非,不对你胃口?” 这个装蒜的家伙! 玖儿眼波未动,眉毛却忍不住扬起。但见素娟脸上的红霞退了不少,她正将准备解释,却被卫子谦表情恍然地接话道: “是了,玖儿不喜欢甜食的。” 她心知道卫大公子的盘算了,同情地瞅了瞅素娟姐讷讷然的神情。 果然,卫子谦慢悠悠地一笑,叹道:“其实,我,也不喜欢甜食呢。” 素娟听了愣然,脸色开始怯怯地发白。 “但既然送来了,也不好浪费。”卫子谦抬头望向素娟,薄唇温情地微弯,牵起个帅气倾心的弧度,惹得人家心跳扑扑加速,有种恋慕的羞意准备蔓延开来。 下一刻,他却转过头招呼起狗儿来,亲自将剩余的吃食分给了大小黑白,末了还用垫吃的绢巾优雅地拭手,将手指上沾到狗唾沫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翩翩有礼地归还给僵直的少女,道:“谢谢,你的手艺真好,狗儿们都很喜欢。” 素娟青着脸面,脚步轻浮,梦游般离去了。 卫子谦惬意地撩袍而坐,小白讨好地要攀到膝上去玩,他心情大好地将它抱到怀里,还任由它吐着舌头,热情地舔蹭着自己的颈项。 蓬门启 卷一章十五 惹桃花的卫子谦(下) “素娟既跟你示好,又何必如此狠心拒绝呢。”同为女子,玖儿报以十二万分的同情。 卫子谦哼笑,睨着她:“不唤姐称哥了?”见玖儿不满他转移话题,投来两颗白眼,他啧了啧,道,“你这人小鬼大的习性,可真是与身俱来的。可要小心些,别未老先衰了。” 眼量他坐着与自己身长一般高,玖儿叉上腰,顺手地伸指往他的额头戳了两戳。“舌头太毒小心娶不上媳妇。” 卫子谦嘿嘿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素娟哪里好了,让你盼着她来当你嫂子?” 玖儿跟素娟是没什么交杂,见面除了打招呼,话都没说上两句。不过,“她乖静勤劳是出了名儿的,家务农务针线活儿样样拿手。所谓娶妻当娶贤,男儿家早定了亲也就定了心,有人服侍你就能专心致志地读书了。” 卫子谦面色怪异地瞥着她。“……她母亲来说亲时,你是不是去偷听了?” 呃。玖儿一径地憨笑着,来掩饰着自个儿的不好意思。 两个都未发育完全的未成年人,双方家长居然已经想着结亲家去了,她也是好奇嘛,凑热闹去听听好长长见识。 卫子谦毫不怜香惜玉地往她后脑勺处一拍,拍得她头晕冒星星,一个倒栽葱趴到他的膝盖上,将小白“呜汪”惊唤着被硬挤了下去。 “别尽学那些三姑六婆爱好听人八卦!有空就看看书,绣绣花,要不过来找我打发时间。” ……找你?那将是被你打发时间吧…… 玖儿想嘟哝辩驳,可是被人比她高,力比她大的可恶分子钳制在怀,肆意地蹂躏着脸蛋,神魂都被弄涣散了几分。 “所以阿玖你要琴棋书画、厨炊针黹样样都学些,即使学得不精,也得学懂个架势可以拿去唬人。不然日后没个公子哥儿看上你,沦落嫁作贫农妇,可就欲哭无泪了。” 玖儿奋力扯住他的大掌,不让其再有机可乘,喘气呼呼道:“只要是与那人真心相爱,嫁作农妇又如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朴实地生活着又有什么不好?” 卫子谦正色道:“当然不好。贫贱夫妻百事哀!” “太贫贱当然不行,但若是如你我家般,知足常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也挺好么?” 卫子谦奇了,问:“你不想日后嫁个富家子弟,豪门贵胄?” 玖儿更奇了,反问道:“我何时如此肤浅来着?” 卫子谦挑眉。“你不是每日去别院吗?一来是从学,二来也能多些机会,接触到戚博文……”尾后一句,颇为意味深长,“据闻,那公子脸如冠玉,资质其优,还是大宅老爷子捧在手心里的宝……” 玖儿顿感到莫名其妙,双手揪住他的衣领疑惑问道:“你看我才几岁?几岁啊?哪有如我这么小的孩子就耍心计去肖想男人的,何况还是肖想那种流着鼻涕的奶娃娃?我吃饱了撑着吗?” 这家伙完全是在抹黑她的闺誉…… 卫子谦听到奶娃一段,觉得好笑,忍了忍问:“你见过他?” “……这倒没有。”她猜的。想来那戚博文比她大三岁,也不就是个八岁的孩子而已。 卫子谦很开怀,肩头颤抖不已,笑得几乎东倒西歪。 “是我的错!每当对着你这小老头的模样,常常错觉跟我一般大,哪里记得住你实际上比方才所提到的,流着鼻涕的奶娃娃的年纪还要小……哇哈哈!来,甩两道鼻涕来看看,哥哥还没见过你那拙模样呢!” 玖儿郁闷地推开他,这家伙一天不逗自己不行啊? 好不容易笑够了,卫子谦友爱地与她道:“你尚小,没那般心思是好的。也许有天你阿母会比你心急,不过也不怕,我会好好替你把关,替你择个良夫佳婿。” 一介小毛头,说要帮她选夫?玖儿感觉有些抑郁。 “……何谓良夫佳婿?” 卫子谦认真地沉吟半晌,严肃地颔首,道:“这的确是个难题。至今除了你爹,我爹和我,还没见到还有哪个是真正好的……” 玖儿满头黑线,忆想阿爹说过:囡儿啊,除了你爹我,没个男的是好人,所以你都得提防着些。 这与阿谦所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那你想娶个怎么样的媳妇啊?”玖儿问某个早熟的毛头。 卫子谦露齿一笑。“阿母想要个小家闺女,要是找不到家境好的,也得找像素娟差不多的,骂不还口,吃苦耐劳。” ……那是在找婢女仆佣吧? “阿爹就盼我娶个大家千金或官家小姐,这样钱、势、媳妇都全到手了,一举三得。” ……这么低成本保赚少亏的买卖,卫叔果然是阿谦的爹,够强大。 “我嘛,其实没那么多要求,只要样子看着顺眼,别太聪明也不太笨,肯傻傻地跟在我后头的就好。”说罢搓了搓下巴,审视了玖儿几眼,扔出个吓人的后半句,道,“这么说来,阿玖你也挺符合要求,而且从小就当尾巴跟了我这么些年——” 玖儿隐忍着要拍扁他的冲动,任他眯着眼凑到鼻子前,痞痞地一笑,道:“好吧,若是你往后嫁不出去,我就勉为其难收了你吧。” “知道了。”她伸出手掌捂到他略带稚气的帅脸上,往前推开,正色地对他说,“待你真正长成人,脱去了这副小鬼头的模样后,我答应你会认真地考虑你的‘请求’的。” 卫子谦眼眸张大,怔忡过后哇哇大叫。 “奶娃娃,你叫谁小鬼头!” “就是你。” “岂有此理!把话收回去,你这奶娃鬼头!” “不收。” “收不收!?” “不……不准用暴力!!” “收回去——” “呜呜……” 四只黑白狗头睁圆了眼珠子,歪着头在旁看戏。阿八不甘寂寞,振扬双翅,仰颈直呼着新学的人语: 奶娃娃!小鬼头! 奶娃娃!小鬼头! 呼完还径自得意地左盼右顾,殊不知那纠缠得衣发凌乱的两人,同时眯起了眼眸向它投去危险的目光,心里思量着到底是将这只鸟儿烤了好,还是拿来炖汤更好—— 其实满十二岁结亲成婚的并不少,乡野地方随手都能揪出十对八对来。自素娟家人上门探问过后,薛氏是有心动过的,但也不想太快应承实了,只推说当家的不在,得等人回来商量过后再说。 黄氏听了她的想法,不由得讶异地道:“嫂子,若五郎日后高中,当了大官,多少人家的闺女任由他去挑去选,又何必急着现下就去替他相人?” 薛氏叹口气。“读书人苦读个数十年,考到头发斑白的也有不少,那没影的事儿,只怕落个空想。我只求能找个知冷暖的贴心人儿照顾他……” 黄氏抿嘴笑了。“大郎和二郎还没娶妻呢,你倒偏心,只惦记着最小的。看他们回头不怨怪你!” 说起这个薛氏就生气。“崽子长大了,见识多了,自然看不起村野女子,说什么粗鄙拙笨。他们也不想想,自己也是在村野田地里出去的,呸!倒不怕自己被别人瞧不起!” 她有回趁两兄弟回家探亲,特意拉他们去几个属意的姑娘家里窜门,孰料俩儿子识穿个中玄妙后,不识好歹转身抬脚就走,也不给自己的阿母留个脸面。 薛氏啐了口,道:“养儿养儿,到头来还不如女儿贴心!”忽然想起什么来,压低了声音,“玖儿去别院这么些日子,有遇上主家的公子没?” 黄氏听了,也烦了心,压低声音答:“没呢。不过跟着他服侍的人,倒是大半认识了的。” 薛氏啧了声,怕她不开化似地劝道:“跟主子混熟了,比认识多少个下人都强!回头你让洪哥安排下,看找些机会让他们碰碰面什么的。毕竟都还小,不用避忌太多,很容易就混个脸熟的。要是两人玩得来就更好了,有了感情基础,往后七少爷长大了,真喜欢上玖儿要娶来当正室也不一定呢。” 黄氏苦笑,心想,这卫家盘算的就是深入。虽然她也有动过类似的心思,但也只是想让囡儿跟主家人打好关系,别替阿洪添乱而已。 薛氏轻轻拍拍她的手。“事在人为,你好好想想。” 繁城行 卷二章一 初遇见的七少爷(上) 欧阳夫子堂室上挂着的年历纸,被岁月的老手眨眼便撕成薄薄的一小叠。眼看着年关将近,气温越加凉冷起来,但村庄里的气氛,却酝酿出越渐浓郁的喜庆味儿。家家户户开始准备置办祭拜神明的供礼,以及那走亲窜戚的年货。村民们的眉头眼额上,均染上对新年若浅若浓的希冀期盼。 自遵从卢父的嘱咐,决定要赶至大城过年后,黄氏为了置办那边亲戚的货礼,也是忙得团团转,偶尔得闲下来,只觉沾喜带愁的似有团浑沌的忧郁搁在胸口处挥散难去。直到离家临行那天,她仍然点算着用品是否备齐,货礼会否被嫌弃平薄,屋里屋外前后来回地走了好几十遍。 卢玖儿穿上了去年阿母亲手缝制的冬衣,虽然已经着过一季,但布色还是鲜净如新,里面再藏件小夹袄,裹得整个人暖暖洋洋的。她手里提着鹩哥笼子静站在檐下,而八儿则散漫地抓着鸟笼里的横杆,陪着它的主人偏头看着暂搁在院子里的一堆行李。 踢踢达达的铁蹄和着滚滚的轮轴声由远及近,未几便来到了院外。卢永洪呼着热气入内,只来回三两趟便将行李全搬移到车上,转头瞧见闻声而出的黄氏,遂问道:“都备好了吗?” “约莫齐了。” “那动身吧。” 卢永洪接过黄氏手里提拎的随身包袱,牵了玖儿暖和的小手往外头的马车走去。黄氏细心地关好门窗,掩妥院子的护门方才出来。 马车虽不大,但塞了行李还能坐得下两人。黄氏上了车,见玖儿赖坐在前头的驾座上,便唠叨斥道:“怎么坐在外头,进车厢里来,小心受了冷发热。” 卢玖儿乖答道:“阿母缝的衣裳暖和着呢,才不觉冷。”眼见怀里搂着的八儿在笼子里懒洋洋地伸了伸翅膀,连忙加了句,“你瞧,八儿也想待在外边呢。” 黄氏皱了眉想再斥说,卢永洪便开口道:“罢了,有我呢。”随手一挥长杆,“驾!” 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向了道路,偶尔践过石跞颠簸几翻。玖儿有点怯怕,伸手挽紧了阿爹的臂弯。 卢永洪安抚道:“小路多石子泥坑,待出了庄上了大道,行驶便会平稳许多。” 卢家三口的马车并没有径直驶往庄外,而是先绕道到别院前,那里有另外一驾马车在侯着。车旁的护院见到他们,连忙走上前来。 “卢管家来了。” “嗯,七少爷呢?” 护院为难道:“在里头闹别扭呢,怎么也不肯动身。刚才乳妈丫婢全去劝着,也听不进去,把人都推搡到房外,乳妈不小心摔地上了,还扭到了脚,只怕是走不了了。” 卢永洪听见,下了车正想入庄看个究竟,一个魁梧黑实的汉子就抱着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出来,身后还跑步跟着两个丫环。 护院瞅见一行人出来上了马车,如释重负地吁口气,道:“还是石头胆子大,居然敢直接把人硬扛出来。”末了,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道,“只不过看来,他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卢玖儿好奇地张望过去,正瞅着那顶着鸟窝头的汉子将人塞进马车,他脸上颈处有几道发红的条痕,衣服也颇显凌乱,表情是七分无奈三分狼狈。 那被塞进车里的华衣孩童闷忿不满至极,一把掀开气窗的掩帘,冷怒地瞪视着车外的一干随仆。 卢玖儿正想细细地看清他的模样,却被熟悉的呼唤声招了回头。 “阿玖——” “阿谦?”见到卫子谦气喘吁吁地赶到面前,她意外地眨巴了好几下眼睛,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无力地甩了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过去。 “饯别书?”玖儿眼睛闪闪亮,顿生莫名感动,“阿谦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的,会给你带好吃的……” 一个叩指毫不留情地磕到她的额上,眼睛顿时泪水汪汪起来,她呲齿怨怼:“暴徒你干啥打人?” “看清楚上面写的字。”卫子谦摇头道,“还有,你只是去过年,又不是迁居,过不了几天就会跑回来给我碍眼戳心了,谁会闲着无聊给你写信。” 卢玖儿低头一看,信封上写的是“戚家盛台启”字样。忽尔记起昨天好像有人提过,说要替他顺道带信入城云云,可是今天自己还特意不去道别便想偷着溜走,害得阿谦急赶着老远追来,心里不免虚了一虚,只好对着他憨笑不已。 他心知她是在半装傻半失忆,便道:“只要没犯惹着他,家盛兄是不会胡乱捉弄人的。而且你也不用见他,帮我把信送到戚府门房就成。” “嗯,知道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卢玖儿认命地将信收妥贴。 卢永洪将事情安排妥当了,吩咐乘载着随仆和行李赶车先行,自己和家眷殿后,将七少爷的马车护在中间一同上路。 卫子谦伫立在原地,故作潇洒地背着手,含笑目送他们远去。 卢玖儿坐在驾座旁,侧身望着他越渐往后的身影,情不自禁地不断挥手,直至车轮扬起的烟尘模糊得再也辨不清事物为止。 赶车的沿途风景,千篇一律的单调。过了这个农庄,会是另一个农庄;绕开了那座葱郁高山,便还有另一座高山;溪水从左手边,流到右手边,当中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小木桥,重复耐心地潺潺作响。 卢玖儿靠在阿爹的怀里,静静地睁着双眸,享受着走马观花之乐。 “囡儿,困了没?”卢永洪留意到怀里一动不动的人儿,轻声哄着,“爹抱你进厢里眠一会儿?” 卢玖儿慵懒地摇摇头。“里头会气闷。” 卢永洪哪里会听不出那是假借托词,遂好笑道:“外头的风景就这么好看?都半个时辰了,你还没厌腻。” “怎么会。”她呵笑着,遥指外头,“虽然一路走来,看到的不外乎都是山、水、田、舍,但是用心细看,还是有许多的不同呢。” “哦?有何不同?” 卢玖儿随口说道:“刚才那村庄遍种着地薯、花生、地瓜。但是这条村虽然紧邻在旁,种的却是甘蔗和水稻,还挖了许多口泥塘养鱼。” “那囡儿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卢玖儿偏头想了想。“应该与土里的水份有关吧。” “虽然两条村庄依靠着同一座山,但是因为山溪有着自己流经的方向,所以附近田地的水份贫富有异。水源少缺的土地,只能种植些耐旱的作物;而水份充沛的土地,便能种些喜水的作物……” 卢玖儿静静地依偎着阿爹的胸怀里,聆听着他由土地说到作物种类、由作物说到渔畜养殖,细细地说着些孩童懵懂,而她却早已谂知的常识。莫名其妙的,这难得的叨唠虽然有些耳烦,却让人觉得很是窝心。 忽然混身感到丝异样,那是种被人偷窥注视的感觉。 卢玖儿警醒地环顾四周,除了路边慢悠悠赶牛的牧童,和在山野处忙碌捡柴的身影外,再没有看见其它。当眼睛收回视线间,余光不意瞥见前方车厢后气孔,心下的疑惑便散得七七八八。恐怕,是那个执拗的戚家七少爷戚博文,在透过气孔偷偷观览野外的风光罢。 繁城行 卷二章二 初遇见的七少爷(下) 好不容易走了近两个多时辰,车队终于驶入了大城那上好砖石堆砌的牌楼大门,周遭的一切都繁华热闹了起来。街旁林立的商铺,风中招摇的酒幌楼招,形形色色的人群,就仿如一幅古代南粤图在眼前施展开来般。 “阿爹,那边好多人!”卢玖儿发现有一条街人头涌动,摊铺比其它街巷都要密集,如若猜测不错的话,那应该就是市集了。 “那是夕阳墟市。”临近目的地,卢永洪的兴致也高了起来,“大城的市集是分早晚两墟。囡儿乖,待事情安顿好后,阿爹便带你去赶集趁墟。” “好!”她仰头甜甜地一笑。 在郊野村庄居住长大的卢玖儿,就如普通的农家野孩子一样,睁大眼睛近乎贪婪地饱览着城镇里的景象。之前走马观花的情怀,而今已经演变成一种失落,她多么想用双脚慢慢地散步趋前,可以好好地游览这个大城。 马车在路口处转过弯,驶入了较为清静的街道。卢玖儿指着一座牌匾上刻着书香林府的宅第问阿爹:“这边的房子,都这么的大吗?” 卢永洪摇头哈哈大笑。“傻囡儿,这边只是富豪的宅府。有机会带你去看看城东那条青云道上的大宅子,那边是官老爷们的住处,比这里的都大上好几倍呢。” 一行车队驶到门庭宽敞的豪宅前,原来已是到了戚家大宅。有门房急急入内通报,未几,卫大海领着七八个仆厮婆婢出来,敞开了侧门指引着将自家的马车迎了入内。 卢玖儿恍然忆起某事,向父亲探问道:“戚大少爷就住在这宅里么?” “是也不是。听说大少爷平日都待一德学院读书求学。” “哦。”她悄悄地记下来,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将信送过去。 卢永洪下车,上前和卫大海亲热地招呼交谈了几句,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包袱,从里面掏出几锭银子,半送半推地逼卫大海收了,方回到马车上,带着自家的女眷一挥杆子慢悠驾去。 没等得豪宅完全抛离身后,车厢的门掩被黄氏闷气地掀开,嗔骂道:“他刚才给你的可是老爷子派发的过年金?你到底塞给他多少了?卫大哥他明知道我家境况,怎么还好意思收得下!” 原来适才马车一停,黄氏便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掀开窗帘往外瞧,正巧赶上了送金的一幕。 卢永洪听了起初两句还好,后见她越说越来兴致,气也赶不及喘上一口,不免恼火地喝止道:“够了!这么大的人,还不懂得些人情世故,让人知道不把你耻笑得没脸没皮!” “卫大哥要懂得人情世故,就不该收下我们的血汗钱!” “他怎么了?!这么大的家宅里人心复杂,他平时照顾着我这兄弟,已经没什么好处给他了,现在过年送些孝敬银子怎么了!” 黄氏被他抢白了番,气势被压了下去,嘟哝道:“平时没要好处……那薛氏是怎么当上副总管的?你就尽会替别人着想,怎么就从来没替自家人想过……” 对着妇人莫名其妙的无理取闹,卢永洪也不想辨白,权充耳聋口哑,径自挥竿赶车。 卢姓的家宅就置在云山巷的井口处,门前植了一株龙眼树。庭园里有个高瘦的少年坐在矮墩上,凝神贯注地持刀挑刻着木头,半分也没被外头的人车声所惊动。 卢永洪见到那少年,不由得咧嘴一笑,转过头对玖儿介绍道:“囡儿,那是你细哑叔。” 细哑叔?卢玖儿有些迷惑。却见卢永洪跳下车,向那人走近过去。直到眼前的事物被人影所笼罩,青衫少年才抬起头来,用夹生半熟的眼神,腼腆地注视着来人。 卢永洪自然熟谂地拍拍他的肩头,张手比划了几下。少年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工具,跑到屋里头去,片刻有一对婆翁迎了出来。 卢永洪招呼着女儿和妻子下车,一同拜见许久未见的家人。 “大叔、大婶……”黄氏牵起笑脸,有些生疏地行礼道。 “囡儿,唤爷爷奶奶。”卢永洪将玖儿牵到前面。 卢玖儿带些怯生的望着两张老脸,生硬地跟着唤了。 卢老爷嗯一声应了,卢老太就笑脸带过,将眼神溜到马车上,同黄氏道:“人来了就好。还不快些将东西卸下来,安置进屋里去?” “噢。”黄氏应声,迟迟疑疑地走向马车去。 卢老爷跟老太道:“去将两儿唤出来帮忙吧。” 卢老太啧道:“波儿午睡未醒,靖儿体单力薄,能帮些什么忙?不把自己伤到便是捡到了。他们俩口子劳动惯了的,之前怎么装的行李,也就能怎么卸下来。你就安了心吧。” 卢永洪仿似未听未闻,对卢老爷说:“父亲先进去歇着,我们待会就进屋。”话毕,将女儿牵到矮墩上坐着,正打算走去帮妻子卸物。 忽而听得黄氏惊叫声起,眼前一花,有个半大不小的身影窜下了后厢,越过两父女直往里屋奔去。 卢老爷惊得瞠目遥指。“那、那是什么、什么?” 卢老太更是如施展唱腔般尖叫:“哪里来的混小子——” 卢永洪刚才只来得及惊鸿一瞥,觉得极为眼熟,心里喀噔一下,却未敢认实。正要跟随着追入屋内辨个明白,便见一骑快马自门前扯停,落马的人正正是卫大海! “大洪!”卫大海气急地奔来。 卢永洪惭愧以对。“卫大哥……抱歉,我们一直都没察觉到……” “七少爷真的跟着你们过来了?他人呢!” “……在屋里。”卢永洪苦笑道。 卫大海叹口气,两人眼神一示意,便时刻不待地入屋包抄逮人。 好不容易将乱窜的人肉老鼠捉住,两个汉子身上也挂了不少彩头。卫大海头痛地抱住乱舞乱动的金贵公子,用力大了又怕伤及孩子筋骨,用力少了又恐防箝制不住。 卢永洪见如此,便开口道:“卫大哥,我用车送你们回去。” 话音未落,屋外便又有一辆马车达至。这趟走下来的,是护院、小厮和两丫婢。阵势俨然是那些个跟着戚博文出归闲田庄的原班人马! 卫大海见了人,扬声道:“来得好,石头骑马,其余的跟我乘马车回去。” 护院老实地回道:“卫总管,刚才您走得急,不晓得五姨奶奶刚下的命令。姨奶奶说了,既然小少爷想在外头见识见识,就由着他去,只须好好照管身子就行。” “什么?”卫大海闻言一愣,脸上吃了记肉拳,他偏头忍住痛,问,“府上出什么事了?” “呃……也没出什么事……” 卫大海是府宅老人,深知道里面有门道,脑里念头忽闪。“是来什么人了吗?”话音未毕,颧骨处又被偷袭了记,他一时吃痛松了手劲,闹腾的戚博文便趁机滑溜而下,盲头苍蝇似的没头没脑地,刚好将旁边坐着看戏的卢玖儿直愣愣地撞趴到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惊呼,可卢玖儿还是有些不明就里,呆呆地扶着一同倒地的小主子爷爬坐起身。心里惦记着,可不要伤了那副金贵的身子。不然她们家可怎么赔得起。 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楚富家小爷戚博文的样貌,果然不出所料,是肉乎乎的白里透红。如果他红润的嘴儿不是欲哭无泪般地扁起,那肯定是副讨喜的福娃模样。 只见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的脸,嘴唇越弯越扁,眉毛越拧越紧。卢玖儿下意识地抬手抹了额角一看,是满目红彤的血色—— 汹涌的洪水终于缺堤而出。有人哭了出来,却不是她。 卢玖儿惊讶地听见戚博文压抑的呜咽声在耳边响起,只觉得有点头晕脑胀,是听错了吧。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觉得紊乱。视线恍惚间,她好像见到有人急步过来,要将自己抱起。可是…… 是错觉吗?那个呜咽凝噎,表情委屈却强装凶恶的的戚博文,怎么使出神般的力度趴压到她身上,一只胖乎皙白的肉手紧紧贴住玖儿流血的额角,不管其它人怎么劝怎么拉,也不肯放开手…… “不准流血!听见没有!不准!” 带着泪意的嫩嗓强装凶巴巴的声音在吼喊。肉团压过来的份量,叫身子单薄的玖儿怎么承受得了,只能再顺势地被扑到地上直不起身来。 眼前晃过好多张脸孔,有爹,阿娘,大卫叔……还有好多双伸过来的手…… 这,怕只是个梦吧?被鬼压床的梦。 耳廓边飘忽地荡起某人意味深长的那句话—— 据闻,那公子脸如冠玉,资质其优…… 谣言哪,果然是失实的。 繁城行 卷二章三 被误伤的卢玖儿(上) 脑袋有点晕眩,而痛楚则如银针戳肉般,尖尖锐锐地刺激着神经。卢玖儿的意识不经意地涣散着,努力要忽视额角的阵阵疼痛。 如果,如果刚才的一撞,再多用上几分力……那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身体泛起回笼的颤意,不自觉地揪紧了一颗心。 “哭什么,不准哭!都这么大的人了,眼看着要被撞,也不会躲闪开去么?” 耳边徘徊着阿母惯用的骂劝声,此刻被她双手搂得死紧,嘴里却不休歇地痛骂着,肆意发泄心底的惊怕与不满。 “先把孩子抱进房里歇歇,找人寻个大夫……”卫大海的话音未落,便被一把尖锐的声线夺过了话头。 “送房里?送哪个房里?别说杂物房还没清理好,即使清理好了,这个模样进去,还不是污秽了地方。”卢老太皱眉瞪眼,一脸的嫌弃,“明天就年二十八了,大过年过节的,却要找大夫往家里跑?多晦气啊!小孩子贪玩贪闹的,摔几下子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上了药过几天自然便好了。难道就这一个特别的娇气,非得闹个人仰马翻,把晦气带进家里来,让整家子陪着倒霉一整年!?” 卫大海是多见世面的,闻言也不由得一愣,凝眉定神地看了这家人一眼。 卢老爷肥胖的身形稳如泰山般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捧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茶叶,似是未曾听见什么话般,自顾自的清闲。里厅的掩帘动了几动,有两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人探头望了厅外几眼,便又缩了回去,再也不管不理。 黄氏听了那番话,脸上神情是恼怒的,却低下了脸骂孩子骂得更凶了。卢永洪倒是没甚反应,径自对卢老爷道:“老父,麻烦找瓶止血消炎的药酒来给阿玖用吧。” 卢老爷眉眼不抬,只唤道:“隐约记得柜里头有一支,去取来吧。” 卢老太大声嚷嚷:“那药酒轻易不动用,是留着看门口的。这小伤口哪里用得着,用手捂捂血就不流了……” “叫你去取来!”卢老爷难得斥喝了一句,卢老太才不情不愿地蹭进房内,递出支瓷瓶药酒来。 好不容易替孩子上了药,便先将人抱进次卧里借床歇息。临近傍晚,黄氏去厨房帮忙准备饭菜去了。玖儿静静地躺在床上,只觉身心疲累,却了无睡意。 有人轻手慢脚地走了进来,坐到床沿替她盖好了被角。 “大洪,玖儿怎么样?”卫大海尾随进来。 “应该没甚大碍。”卢永洪替他搬了凳子落座,问,“其他人都打发回府了?” “没,那一位的嘱咐,是让七少爷暂寄住在你这边……”卫大海欲言又止。 卢永洪知道他要说的,不由得苦笑道:“老父的房院就这么大了,是有目共睹的。如果七少爷不得已定要留下,勉强还能挤出张床来。但要是连服侍的仆婢也要跟着留,他们晚上要睡露天的院子,还是有屋檐的猪圈里头?” 卫大海深以为然,可是老爷血脉的安全不容轻忽。“要不,都到客栈去待着吧。找间离这屋子近的地儿,你们三口人也跟大伙一起,总好比……反正,与七少爷一道住下来,方便就近照顾。” 卢玖儿呆在被窝里,一直静静地竖着耳朵听着。卢永洪就坐在床边,那微侧的角度可以让她清楚见到那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可是待得他再出声时,神情平淡得似未曾出现过涟漪一般。 “行,就照你的意思办。”卢永洪轻应道。 卫大海舒了口气,笑道:“他娘的,这边虽安置好了,但待回到那府里,恐怕又是一堆不让人安心的麻烦事。” “到底是怎么了?” “还不是那群后院姨娘闹腾的。”卫大海呸了一声,“如今五姨奶奶管家,不服气的多的是,老爷又不回家过节,姨娘们便纷纷将家里的兄弟舅甥们唤了进府,伺机要大闹一场。” 卢永洪摇头低笑,不意间偏过头,见到玖儿睁着光亮的眼睛安静地瞅着他们,他“咦”了声,轻问:“不睡会儿吗?” 卢玖儿轻轻摇头。卫大海见状,呵呵笑道:“许是我嗓门大,吵到玖儿。那就先回去了,我这就带七少爷去找间客栈,安顿好了便派人通知你。” 得知大儿一家三口不在家里留夜,卢老爷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轻叱了儿子和儿媳一轮,只道些什么离家多年,难得团圆相聚,却又不好好在家里待几天的话语。卢永洪和黄氏也不辩驳,只低头应是,全任教训。 后来卢老太听得不耐,一把扯过了黄氏,推去了厨房指着做晚上的饭菜,回头闲踱了回厅,坐到椅子上嗑着瓜子轻描淡写道:“老头子食古不化,既然有舒适的客栈可住,难道要勉强别人屈就你这破房子?虽然大城里入黑后还开夜市,但世道日下,治安是乱得让人心慌,你们入夜后还是少在街上走动的好。我已经让大媳妇在厨里忙活了,早些用完晚饭,你们一家子也能早些赶去歇息。” 卢永洪掀了掀唇,终是未能应上一句,只似是自嘲地笑了声,颇有些无奈的意味。 卢玖儿静坐在一旁,默默地注视那陌生老妇人的嘴脸,再瞥看卢老爷敛眉不语的神态,胸口里慢慢地郁结成一团乱麻。 这顿晚饭,吃得无比郁闷。 卢姓一家人,老爷老太坐首位,二叔卢波、三叔卢靖坐旁边,接着便是卢永洪夫妇夹着玖儿落座。桌上菜肴荤少素多,较好的的荤菜还被卢老太提前夹到两个海碗里,再装上米饭放到卢波和卢靖的面前。黄氏只能在菜盘里挑出几块连骨的肉末,怔默地放到了玖儿的碗里。 饭桌上的话题,不外乎是两老问大儿的薪俸如何、东家如何、人脉如何等等,卢永洪避重就轻地虚应几句,也没有细说,慢慢地绕开话头去了。 待得饭后黄氏将残羹碗筷全收拾好后,卢永洪便领着妻女向老父告辞。 卢老爷稳坐在椅上,嗯了声,扬扬手道:“去吧,年三十晚再来用团圆饭。” “那天记着来早些,尤其是大媳妇。老婆子年纪大了,腰骨不好,你得来帮忙打点哪。”卢老太提醒着,眼瞅到玖儿身上,笑眯眯地拉起她的手,从身上掏了两颗甜糖放上去,问,“玖儿还没好好陪伴过奶奶呢,要不今晚就留下,与奶奶睡一道?” 卢玖儿不免微讶,未来得及回话,后背衣衫就被黄氏用力扯了扯,只听得她笑着脸庞代答道:“阿玖她睡相很差,免得扰了您的好眠。大叔、大婶,我们这就回去了。” 语音刚落,便拖着卢玖儿的小手,率先上马车去了。卢永洪淡淡地跟老父再道几句,便也上了赶车的位置,举手扬鞭间,策马慢驱而去。 人后的黄氏脸容紧绷,忿意很重。卢玖儿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角,试探地唤了声“娘”。她也还是紧皱着眉,想起临行前卢老太的举动,黄氏找到那甜糖,看也不看便扔到车窗外面,正式地告诫道:“若是阿母阿爹都不在,你定要离那女人远点,知道吗?” 第一次见着阿母这样的神情,卢玖儿有些讷然与不解。“那女人……阿母指奶奶吗?” “她才不是!你真正的亲奶奶早些年要了休书,便再嫁给人当填房去了。”黄氏闻言嗤笑道,“那女人是你爹后娘,品性不好,人也癫狂,本来好好的两个儿子都被她养成聋哑,就只有个女儿争气些,却也是个胆大骄奢的作派,到邻城富贵人家里做工去了……反正你小孩子也不用知道太多,只须明白别靠近她就是了。” 繁城行 卷二章四 被误伤的卢玖儿(下) 客栈在繁华的城西大街,也就早前进城后路经的市集,马车嘀嘀达达地沿来路返行便能到。卢玖儿掀开车帘,眼睛尽情饱览街景,也将路向和建筑默默地记在心里头。 到了京华客栈已是华灯皆上的时辰,首层供吃食的桌席大都空置,只有廖廖几人在啖吃对饮。在客栈门前与跑堂报了名号,便有仆夫走来帮忙搬抬行李,另外有人将马车牵去了。卢家三口在跑堂的引路下走入大堂厅,穿过庭园回廊到了后院一间房前,碰见旁边厢房有位眼熟的少女推门而出,正正就是服侍戚博文的乌梅。 乌梅见了人一愣,连忙行礼道:“卢主管。” 卢永洪眼利,透过门缝瞧见里面的床榻前还落了纱帘,指示她将房门掩妥后方细问道:“七少爷这么早就寝,身子没甚不妥吧?” 乌梅低下头答道:“可能是路上累着了……” 卢玖儿还想在旁边听着,黄氏已经拉起她的手入房,心喜地打量着周遭精致的装饰和摆设。这还是她娘俩第一次住进这么高档的厢房呢,都是托了东家七少爷的福气哪。 这厢一房两室,床厅各分一进,雕梁画栋,高床软枕,材质料地可分明瞧出皆属上等货色,又怎能跟归闲田庄里简易搭建起的土砖屋媲美?黄氏心下欣羡之余,更是不遗余力地向女儿灌输要奋进争气云云,听得卢玖儿耳朵起了厚厚的一层茧。 难得睡到柔身软绵的上佳床褥上,可卢玖儿却一时不惯,辗转反复难以入眠,直至次日鸡啼时刻,才勉强朦胧入睡。黄氏心怨女儿有福难享,忍不住低骂怨怼几句,眼见着日近中天,这人还在床上懒着起不来,她便自个儿换衣梳洗,出外赶集购置所需品去了。 待到卢玖儿终于起了身,卢永洪已派人安排了午膳的菜食,他们厢里和隔壁少爷厢房各送一桌。见了饭菜,她才感觉到肚肠的饿意,直接举起筷子便吃,仿佛要将两顿饭食都扫进口里一般。 卢永洪替她夹了道菜,轻斥道:“要细嚼慢咽。” 卢玖儿缓了一缓,想起黄氏来,问:“阿母呢?” “上街去了,约莫过午才回。你快些吃,阿爹待会儿带你去送信。” “送……送信?”玖儿愣了半秒,继而心虚了虚,缩起了脖子。 卢永洪淡道:“你不是要替卫家小五送信吗?之前来的路上,还听你打探过大少爷落脚处,不会是想瞒着我们,打算自己偷溜出去玩儿吧?” 卢玖儿傻笑。老爹英明,她的确是有想过持信找到戚大少后,坚决要挟恩索报,让他充当冤大头,领着自己在大城里吃喝玩乐的。 “不管你有什么鬼念头,全给打消了便罢。一个时辰后,七少爷要到东郊严嵩寺游玩,我必是得陪着他去。你长这么大,也只到过村里那座土地庙,哪里参拜过宝相庄严的佛寺,这次难得的机会,你也就跟来长长见识。” “噢。”卢玖儿乖应道,却有着兴趣缺缺的意味。 卢记洪毫不理会,自顾道:“此处往东郊,将会顺道途经一德书院,你勿忘把书信带上,待路过时递请书院门房转交吧。” 卢玖儿含着筷子,低头哀悼未成型的跷家计划,正式夭折。 不过,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护院将戚博文塞进了车厢,自己却和卢永洪守在驾座上驶车。野蛮公子不肯就范,犟着掀开门帘要往下跳,厢里的乌梅则八爪鱼般地抱紧男孩便住后拽,护院也眼明手快,一出手便将探出来的人头一掌推回车里—— 嗯哼! 啊痛~ 戚博文晕乎了会儿,从乌梅的人肉垫上爬起来,才刚抬头,便对上一双灵亮的黑眸。卢玖儿托着腮,无奈地眨了下长睫,叹问:“为什么每次见你,都是这副样子呢?” 戚博文的气息不自觉地一窒,随即想恶狠狠地瞪视不速之客,可当视线触及那曾被自己开了个血洞的额角,刚鼓足的气势自然而然便泄了开去,只得别开头去,硬声硬气地反问:“你怎么在本小爷的马车上?” 卢玖儿不理他,将一边的乌梅扶起来坐着。她刚才为护着公子爷,自己的背硌着了硬厚的搁板,痛得冒了泪花,却只委屈地劝道:“当初主子不就是被形势逼的,才不得已送您出府嘛。这下大过年的,主子见不着您,心里也是想念得紧的,一有机会就安排带您去寺里见上一面不是?求您就安生些吧。” 戚博文哼了声,坐到角落里谁也不肯理。为担心他那人来疯会再发作,名唤石头的黑实护院干脆也坐了进来,将玖儿换到外头和她爹并坐去了。 “阿爹,侍候主子是件艰难活计。”卢玖儿仰头望他,严肃认真地下定论。 卢永洪好笑地伸手摸她柔软的发顶,道:“其实这位的脾性极好了,只是偶尔闹闹别扭而已。” 卢玖儿闻言难以置信。她转首回望车厢内,正好撞见他捧着石头的肉臂在磨牙齿,嘴脸恶形恶状得很,完完全全的一个野蛮模样。 卢玖儿唇角抽搐到要抽筋。 这叫脾性极好?那自己不就圣人了…… 一德书院在城里头是数一数二的学堂,凡是有财有势的大家豪族子弟才能送到那处就读。有了这些富裕的桃李子弟捐助一德书院的修缉,其建筑派头当然不容小窥,但搁在遍处都有地广门宽的建筑里头,那种派头反而变得普通平凡了起来。 马车停在一德书院的大门前跟,卢永洪敲开了傍侧的矮门。门房老仆探出半个身子,疑惑地探问几句,只见卢永洪笑语低声对答,将卫家五子的书信递予他收了。 卢永洪回身上了马车,长鞭一扬,嘀达马蹄便向东边的城门稳驶而去。 “也真是巧了。”他转脸对囡儿,笑道,“那门仆说,今日适逢严嵩寺的诗花会,很多公子少爷都到东郊边赏花边做学问去了,路上可能遇上也不一定。” 马车才刚驶近城门,便有一早等候的府人急急迎了上来相拦。卢永洪见到来人,脸上也显出讶然,连忙扯紧了缰强停了车,皱眉问道:“阿吉,怎么了?” 阿吉正是府里的仆从,也是卫大海一手提拨出来的。他跑到卢永洪跟前,神色急乱:“洪哥,海哥跟那几位舅子们闹起来,有人报了官,将海哥绑了送衙门。现在府里乱成了一锅热粥,当家老爷和当家奶奶都不在,海哥副总管又被拿了,只怕有心的人要搞事,没人能镇压得住场子。” 卢永洪闻言抿唇,握长鞭的手紧了紧,下了马车,掀起厢帘将石头唤了出来。“你先带他们回客栈……” 阿吉打断他:“洪哥,回去不安全!我见府里派了护院到客栈找人,也不知道要耍什么心眼!现在形势这么乱,倒不如送小少爷去寺庙里,挂单住上几天,这边的情况稳住了,再接回来也不迟?” “……你说的也是道理。”卢永洪点点头。 石头憨态地摸后脑勺。“我未去过寺庙,不认识路。” 阿吉一把抓过长马鞭,翻身而上坐稳了驾驶座,对卢永洪道:“洪哥,府里的事不能再耽搁了,你快去吧。他们就由我送去寺里。” 卢永洪见事情如此,也就应了。“万事小心。” 卢玖儿看着他骑上阿吉带来的马匹,只来得及回眸看她一眼,当中不知道是安慰、歉意还是其它,没留下什么话便扭头拍马奔驰去了。 “你……是玖儿吧?” 卢玖儿闻言回神,转头面向身边持鞭的阿吉,他正沉吟着瞅着自己。 “嗯?”她眨眸回视他。 阿吉微微一笑。“你扶好坐稳,我们也要起程了。” 繁城行 卷二章五 被谋害的戚博文(上) 马车出了城,驶在郊野的道上。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有荆衣布衫,亦不乏冠服绸衣者,大多数都是走返城的路线。车驾驶在道上,未免减慢了不少速度。 卢玖儿望了望过午的太阳,心下了然。想必诗花会已经散了。 车辕驶至分岔处,舍弃了人多的一边,径自走了孤清的泥泞小路,只勉强供一骑一车并驾齐驱。 阿吉大笑,道:“这下人再多也不怕!这条捷径人少,车马更少!” “要是对面也来了车驾怎么办?”卢玖儿看着前方七弯八拐的山路,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不会的。”阿吉嘴边裂得大开,神秘兮兮地低声道,“这捷径,知道的人不多。” 待得再拐过几个山弯,卢玖儿心中仿似豁然开朗。凡事皆有因由的,捷径之所以少人,除了路窄野草茂盛外,原来还有枯木阻道啊! 马匹被逼扯停在拦路的粗树干边,喘着粗气,踏地不前。 石头惊觉地探出来一看,刚好见阿吉跳车落地,挽袖撩衣要大干一场的架势,他搔了搔头,劝道:“这位大哥,咱们还是返回去按原路走吧。” “此言差矣。”阿吉摇摇头,“先不说这路窄,马车无法子调头。前头这根断木也就腰肢粗而已,合你我二人之力,一定可以搬开的。” 石头闻言,瞅了瞅前头,觉得有道理,便也下了车摪衣挽袖。 阿吉瞥了我一眼,道:“玖儿,来,看到路间的碎树枝没?帮个忙搬到那边可好?” 卢玖儿顺应地答了。正好乌梅探头出来,瞄见她腰纤手短的模样,噗哧一笑,便道:“你能搬动个啥?进来陪着七少爷,我去就成。” 卢玖儿没留意到阿吉欲言又止,乖顺应了便进了车厢与戚博文玩大眼瞪小眼去了。 乌梅捡了几根枯枝和几块碎石,便觉得无忙可帮,站在旁边看。横行霸道的树干实际上也不算重,石头和阿吉各分一边,便能轻易抬起。眼看着他们刚刚将道路清了出来,忽尔马匹仰首高嘶,鸣声尖且刺耳。未待人反应过来,马匹居然就撒蹄向前,拖带着车厢往山道拐弯处狂奔而去。 “少爷——” 石头呲目欲裂,震耳欲聋的撕吼声,震醒了乌梅惊慌怔愣的魂魄。 心窝里怦动不止,一下又一下地鼓躁着。仿佛就如那马下的跌蹄般,狠狠地踩踏上泥土,啼达啼达,急剧,而狠劲。 乌梅仓惶地跟在石头和阿吉的后头跑。布鞋底薄,脚踩踢到大小不一的石泥,被绊得踉踉跄跄。 阿吉在高喊:“快!抢捉马缰——” 可是,赶不及了……赶不及了…… 那一道拐弯之后,便是临近险崖的山道。受惊的骏马只一味地沿路向前,后头的车轮根本经不住急拐的势头,被抛离了路面的泥地,大半个车厢在乌梅凄厉的尖叫声中浮空,顷刻下坠的力度将马匹反勒得悲嘶长鸣。眨眼未及间,一马一车消失在险峻的道崖边,那似要撕裂人心的凄叫随风而下,伴着滚转的哄然砸响远去,最终,销声灭音…… “七少爷——” 一人临崖扑倒,声嘶力竭。另一人脱力跪坐崖边,神色哀戚。 乌梅怔怔然地缓收住脚势,停在十步开外,睁眼望向前方,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在怵怵发抖,再也无法动辄身子半步。 事情发生得太过于意外,恍然若梦。眼前的人事,仿如凝成了一副清淡的水墨画。 若非,若非那凄叫悲嘶依然凭着记忆在耳边徘徊,重响多遍不肯消退…… 谁又敢相信,事情居然,就这么发生在眼下?! 石头最快恍过神来,咬牙槌地而起,吩咐阿吉道:“你快回府禀报,带了人直接去山脚搜救。”语未落毕,头也不回地便往崖边跃了下去。 乌梅见状倒吸了口冷气,急步赶了过去,只见到崖坡虽然未至于陡峭崎岖,但也有一定险峻的坡度,且尖石突树遍布,石头仗着练过的身手,小心地寻着落脚扶手点,径自攀跃而下。 阿吉不敢久待,领着乌梅奔回到分岔道口处,看了几遍来往的路人,未见到有熟识的。他把心一横,低头嘱咐道:“你留在树荫下等。” 乌梅用力地点点头。 一群少年人往这边而来,有三四个儒生模样在轻骑慢驶,傍着一辆华实的马车旁,正嘻笑怒骂好不风流。阿吉就瞧准了其后随从牵着走的一匹马,看来他的主人正在马车上与人对论,暂时未需骑马代步。 未待他们走近,阿吉便扑上前去,趁着众人未反应过来的时机,迅速蹬脚上马。牵马的随从哪里知道会有人抢马,只下意识想强拉马缰,却差点被马起踏,惊乍间忙松开手跌坐到地上。 阿吉见机狠一夹腿,边扯喉喝话,边策马狂奔而去:“今有人命急事,暂借马匹一用,日后戚府定必厚谢!” 众人见状,对此无礼的强借之事,无不瞠目怒骂。被夺了马匹的秦家小厮哭丧着脸蹭到车前,被盛怒的主人狠狠地扇了一掌。倒是车内另一风流公子微微沉吟,问道:“哪个戚府?” 秦盼冷笑:“戚兄你来城日子尚浅,不过要知道这敢称府门宅第的戚府人,就只贵府那么一户,有你在此,本少爷也不怕找不到人算账!” 戚家公子甚觉有趣地摇着书生扇,问:“听此言语,难道秦弟与我戚府人素有嫌隙?” 秦盼撇嘴哼声:“那倒也不是……” 侧旁骑马随行的公子们闻言笑道:“哪里是你们姓戚的惹人碍眼,只不过是那些姨娘的弟弟们,老是顶着财多气粗的帽子随处闹事罢了。 戚家公子摇扇想了想,扬手叫仆从有福去问了适才与抢马者一道的婢女。 婢女呜咽道:“拉车的马匹忽然发了狂,我家少爷被拖扯跌入山崖下去了……若不是,若不是玖儿替了我,只怕我也……呜……” “玖儿?是不是田庄卢主管的独女?”有福闻言心里打了个突,“你说的那位是戚家七少爷吗?” “是……”乌梅一惊,“您认得?” 戚家公子正是戚家盛,闻得此言脸色顿时沉凝下来,略思片刻后,转身向各位同行拱手道:“没料到此次遭逢本家兄弟遇难,现下日已西斜,山中救危与救火。在下冒味,敢问各位可否借出手下仆从,随戚某到崖下搜救?今日若蒙相助,日后定必涌泉以报!” 众家公子本只想着外出游玩,皆是轻装出行,又哪里会多带下人跟身出入?最后凑点了五名各姓家仆,便由戚家盛带着急急往山下崖脚处赶了。 山很深,还未寻到马车的落地点,天色便已经沉暗下来。搜救的成员自发地就地取材,用简易的枯枝和干藤扎成了一束束火把。 忽尔后方传出声尖叫,让抢先走在前头的戚家盛心突地漏了一拍,赶忙奔回去察个究竟。 “怎么回事?” 只见一瘦矮的粗仆跌坐在地,惊恐地望着草丛处。“尸尸尸……尸体……” 胆大的用长树枝将杂草拨开,用火光照着细辨了片刻。“似是山猫,血肉都被啃光了,只剩下骨架和些许毛皮。” 其它人闻言面面相觑。“难道这山里有凶猛的肉食野兽?” “少爷……”有福心有戚戚地拉了拉主子的袖裳。 戚家盛眸光黝黯,沉声喝道:“此地虽为深郊野林,但平日仍有不少山野之人出入,如有肉食猛兽,地方官衙又岂有不知之理!莫再胡思乱想自乱阵脚,我戚家盛在此放言,谁先搜救到落崖之人,立赠白银50两!” 众人闻言精神一抖擞,皆齐声应是。 与那未谋数面的七弟相比,他莫名挂心的,是那张灵动的小脸。 子谦曾笑道,阿玖不轻易哭泣,即使有时候故意惹她,也未见哭喊过。 他就不信邪。有一次故意编了个事由将阿玖骗到树上,结果她不小心错脚摔了下来,膝盖破了个血洞,痛得她直抽气不止,虽然眼泪止不住哗啦啦地流,却硬是咬紧牙根,没让他听见丝毫的抽泣哭喊声…… 戚家盛抬眼眺望前方,那似蔓延无边的茂密绿林,仿似幻化成偌大的磐石,在心里头沉甸不去。 繁城行 卷二章六 被谋害的戚博文(下) 头很重,颈很酸。耳边很聒噪。 可是朦朦胧胧中,意识不清,什么也辨不分明,只感觉浑身上下都不大对劲。 卢玖儿眉头一蹙,很想赶走身边那烦闹吵人的苍蝇,没想到手才一动,神经便抽痛起来,眸子没由得猛地睁开,思绪完全清醒过来了。 原本蹲坐在旁边哭鼻子的戚博文见状一怔,吓得打了个呃,然后愣愣地傻盯着她。 “你……哭什么?”开了口,才发觉嗓子有丝干哑。 见她真清醒过来了,公子爷反而不哭了,随意抹了几把脸孔,擦掉了眼泪鼻涕,却擦不掉兔子般的红眼睛,和一下子停不下来的打嗝。“血,嗝,一直在流,嗝。可是你怎么都唤不醒……”话越说,嘴便越想扁起来。 他这么一提,卢玖儿看到他衣袖上的污血迹,也开始感觉到额上的痛楚和湿意。从怀里抽出汗巾,捂实了血淋的伤口,定了定神,环顾四周。“我们……还在车厢里?” 实木造的车厢已破损变形,几处角落位都开了裂缝,从外往里透进的光亮,让她清晰地看到马车内颠倒混乱的一切。幸好主家为了旅途舒适,车壁和车座都布置了厚厚的软垫,他们才不至于受到太大伤害。只是卢玖儿偏偏才伤过额头,这次又刚好撞到无护垫车顶,将伤口撕裂开来。 她缓缓撑坐起身,身体的几处抽痛不由得让人倒抽了几口凉气。从小到大她最怕的就是痛,可偏偏如今却避不开去。昨天是这样,今天又是……不由得瞥了眼身边的人,难不成他还真是个灾星。可如今也只得边忍耐着,边催眠自己去忽略那些不适感。 只是当卢玖儿和戚博文爬出了车厢外,俯瞰着眼前的无比宽广的茂林和远山,和瞧见身处的这层半崖边地,除了倏地爬满脑子的后怕感和一背脊的冷汗外,什么血呀痛呀全部飞散到九天云霄外了。 翻倒的车厢稳侧在半突出的崖石阶上,拴着驾座的半根麻绳垂吊在崖壁上,风一吹来,飘飘然然。麻绳的另一端早就在坠崖的时候被嶙嶙的石块磨断,随着骏马悲怆地跌入崖下那片密林下了。 戚博文反而不害怕了。他左看右望瞅见一侧的石壁上攀生着许多藤蔓,神色一凛,严肃地朝阿玖说:“有本爷在,你不要怕。看见那藤木了吧,只要沿附着藤木下崖,定能逃出生天。” 卢玖儿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莫名其妙地觉得好笑,只是一时间笑不出来,后怕已是散了许多。转念间,知道这少爷所说的不错。有这宝贵金身陪着,的确是不用担心的,大宅里定不会置主人血脉于不顾,定会派发人手寻过来。 这样一想,心思也就定下来了。 “我们不走,就呆在这儿。” 她微微弯起唇,眼眸里复起的光辉让戚博文茫然起来。 “呆这儿?” 卢玖儿点头,瞅着他忍不住笑问:“你怎么晓得攀着藤蔓就能下崖?” 戚博文闻言不乐了。“本爷博知广闻,当然知道。” “好,若我们体力真那么好,能撑着落到崖下,那么博知广闻的公子爷,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回到大路上?” 戚博文张口欲言,却被满目绿意所止,吐不出一句话来。眼前看见的除了树木,还是树木,根本就辨不到东南西北。 卢玖儿小心翼翼地回到车上,摸出些零散的跟车物品。心下暗赞乌梅的细心,还随车准备了些许哄人的糕点和茶水。 “山里风大,你要是冷了就用上。”她将翻出来的披风递给他。那大小很明显是为他备用的,“这些零嘴儿不能太快吃完,你要觉得饿狠了再告诉我。” 望着天色,还算早。府里要调人来寻,路上也得花些时候。 戚博文见她这般行事,不免负气地坐到地上。“难道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要相信家人,他们一定会来寻你我的。”有时候胡乱自救,反而可能使得情形更为恶劣。 他闻言沉默,半晌扯了抹涩笑。“是了,你有个好父亲。” 一路上他就在厢里偷望,那种温情的父女相处之道,让羡慕和妒忌油然而生。他是被人捧在手心上的公子爷,可是父亲从来没有慈爱地与他说过一句话,母亲也是不常与自己待在一处,还远远地送到了别庄上…… 心里揪着一紧,大颗大颗的眼泪便滚下了眼眶。 “……式微,式微!胡不归?”卢玖儿忽尔偏头看他,问,“这欧阳夫子教的,下一句是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戚博文被问及,下意识回想,便道:“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卢玖儿点点头,又问:“再下一句呢?” 他又想想,答:“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卢玖儿惊喜地鼓起掌来。“七少爷,你好厉害哦!记性真好!” “那是自然!”戚博文吸了吸鼻子,挺起胸膛来。 真是个小屁孩。卢玖儿抿嘴偷笑。 待得天黯将黑,卢玖儿再三思量下,终究是咬了咬唇,狠下心用火摺子点燃了实木做的车厢,领着戚博文远远地坐在石块上看着火光冲天的熊烟来。 卢玖儿托着腮,戚博文盘着腿,两人四眼愣愣地望着暖人的火舌舞影。 “七少爷,这篝火与烟火比起来,哪个更好看些?” “烟火吧。”戚博文望着被微微映红的小块天空,“起码能升得再高些,映得再亮些。” 卢玖儿闻言,瞅向戚博文。这小爷年龄不大,却也确实聪颖。 “那是……”戚博文迟疑地抬起手来遥指,“你看看那边。” 卢玖儿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树影幢幢,然后眼一花,黑林里似乎跳跃出红彤的光来,却又眨眼间淹没了。他们面面相觑,再定睛远眺,不须臾,果然又见到移动跃动的火光,而且后面还冒出多几团来。 卢玖儿惊喜地站起来,伸手拢在唇边,对着深森远山放开了喉咙:“哎——” 戚博文也明白过来了,那是人拿着火把子在路上走啊。立时开心得手舞足蹈,也学着双手拢起呼唤。“啊——” 夜风在林间穿梭,惊起几起雀鸟展翅扑腾。 戚博文凝神偏首,拉了拉她。“嘘,你听。” 卢玖儿不由得憋息侧耳,刚开始听得还不是很真切,后来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是有人在唤: 七少爷——阿玖—— 果然是来寻他们的人。 当两个仆从分别背着孩童从半崖上攀藤落到地上后,卢玖儿见到迎面上来居然是意外的故人。 “戚……戚大少爷?”她疑惑地眨眼,下一秒转眸环顾,见到的都是陌生的脸孔,只除了戚家盛主仆。她只讶异了片刻,便朝他们弯眉盈笑了起来。“见到你们真好。” 戚家盛手持着火把站在她跟前,望着火光映亮的笑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瞧她一身的脏污,头发凌乱,刘海不知道粘了什么一团团的,前额上凝了血块,右颊上的血迹也是隐约可见…… 她居然还笑着说,见到你们,真好…… 他就这么瞧着瞧着,不知道为什么,像被感染了般,嘴角也不由得抿起抹笑意。 “阿玖,你真狼狈。” 说完,他转面望向她身旁的小豆丁,挑了挑眉。“戚博文,没事吧?” 戚博文勉强认得没见过几面的自家人,但也不熟,就胡乱嗯了声,将脸别了开去。 戚家盛笑笑,让仆从到前面开路,这才走了两步复又顿住,回头侧首等他们。 “走吧,回去了。” “好。”她牵起戚博文肉乎乎的嫩手,小跑两步,紧贴地跟在戚家盛身后。 繁城行 卷二章七 内宅的五姨奶奶(上) 一连七天,大宅后门都候上几个牙婆,每当那扇厚实的铁门内传来喊打声和凄哭声,她们就美滋滋地凑上前去。没等上一刻,铁门便沉闷地吱呀开启,由老资格的婆子领着受罚遭遣弃的奴仆出来转卖。 算盘打得精的翟牙婆寻了个空,攥紧了老婆子的衫袖带到一旁去,塞她几个钱后低声道: “主家卖了这么多服侍的下人,总得再添些乖巧听话的吧?不然待需要的时候,哪里够人使唤呢?” 老婆子撇了撇嘴,把手掌朝上摊了摊。崔牙婆识趣地又往上放多几个钱,也不心痛,只一味道:“嫂子只管帮忙引荐牵线,成功后定有重谢。” 老婆子将钱熟练地收拢入袖,扯了扯唇朝她耳边低声道:“忙可赶不上帮,不过却能告你一声,回去好生物色些年岁小的孩子,能卖断终身的最佳。” 翟牙婆闻得此言,自是喜不自禁,点头哈腰,千恩万谢。而那边厢,却是或愁眉苦脸,或低泣呜咽的被遣仆婢,正忍受着牙婆们的挑肥拣瘦,甚至贬辱压价。 慢驶的马车的达行过,风势扬起气窗的布帘,乘车人便不经意地将车外一幕尽收于眼底。 黄氏低叹,转头望向正枕在膝上贪睡的懵懂纯良七少爷,叹道:“大洪说的不错,经此一遭,府内的人怕是能遣能换的,全往外撵走了。” 持家姨奶奶正好趁着这一事儿,要将府宅里下人们大换洗呢。 卢玖儿心底若有所触,轻问:“阿母,我们家会像他们一样吗?”会如他们一样,总有一天落得那般下场吗? “又怎么会一样呢。别人是卖断生死的奴仆,而我们只是戚家别庄的雇工。最坏的情况,也就不打东家工,去赚西家口粮便是。” 马车绕过后街,一路沿着青砖石板向前,直接到达戚府大宅前停下。那里早有人守候,一见来人便马上迎上前来招呼:“是卢庄管吧?总管让小的来引路,带你们去向五姨奶奶请安呢。” 卢永洪将赶车鞭交给门房的马厮。“有劳了。” 黄氏在车内也听闻了说话声,连忙替惺忪刚醒的小公子爷理好衣衫。人还未下车,便有奶娘和三五婢女蜂拥而上,口里念叨着“哎呦,我的少爷心肝呀”“可怜见的,瘦成这个样子”,然后将戚博文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急急往内宅里去。 黄氏领着女儿一道,跟在丈夫后头迈过了那道大户高门的门槛。 戚府在别庄所处的十八村里可说是乡绅土豪之流,但放到城里镇上,也只不过是众多富商大户中的一员而已。戚府与普遍的富门贵户无异,宅内设计布局皆是中规中矩,但由于聘用城里一流的建筑工匠,使得规矩中又有些许玲珑的变化。 只是这些落在卢家人的眼里,心思便各有不同了。卢永洪早已见惯不怪,略为低眉顺目径直前走。黄氏以前哪有机会到过这等富贵宅弟,虽然也曾多少听说过别人口述一二,但身临其境时又是另一番境地,早就忘记了丈夫昨晚的嘱咐,忍不住左顾右盼,脸上皆是掩不住的惊奇赞叹,又是向往又是羡慕,千滋百味在心头。 卢玖儿抬头环顾四周,基本上前院的景致便在心里清明了,无非是错落有致的亭台假山池水莲花,再有回廊和高树用于挡雨遮荫,居中的大道直通二门,相信穿过那里便是前厅了。但是领路人避开了大道,只迂回地带着他们通过回廊走侧边的月亮拱门,沿着夹道绕过前厅往后宅院落里去。 七弯八拐走了好一段路后,终于在院门前停下。守门的嬷嬷打量他们一眼,便打发领路的走了,只让一家三口进去院里的檐下等候通传。 站了不知多久,卢玖儿觉得有些口渴脚累,卢永洪低声让她再忍忍。再等上好一会儿,才有个青衣婢女从里面步出,睇了他们一眼,然后抿嘴笑道:“跟着来吧,夫人唤你们了。” 卢永洪谢过,便带着家小进跟着进了堂屋。没想到一进去,玖儿只觉得眼花缭乱起来。堂上莺莺燕燕的站了一堆,笑声软语充斥耳膜。好不容易定睛一看,才望见堂上摆着绣有牡丹花开的屏风阻隔开来,只隐约透过刺绣朦胧见到被围绕在中央首座上的娘俩。小的正是戚博文,另一位推想便是他的亲娘戚家五姨奶奶了。那四周穿红着绿,捧茶托果,陪笑娇嗔的皆都是这两位的伺候婢女们,真个好不热闹。 “夫人,卢庄管一家子来了。” 不知道是谁提醒了一句,场面马上静了下来,六七双眼珠子齐刷刷地落到一家三口身上,说不清道不明各有何种心思。卢玖儿马上把头低了下去。 卢永洪带着妻女向五姨奶奶问候金安。她微微一笑,颔首受了,吩咐左右搬凳请坐上茶。 卢永洪连声告罪,道:“夫人,小的皆是乡村野人,粗俗鄙陋,哪里懂礼?只担心举止言语间一不小心冒犯了夫人也不自知,只安守做好小的本份,望主家上下康泰和乐,就一切满足了。” 五姨奶奶神色微讶,指着堂上三人对旁边资历较老的奶娘说:“看来你们转述全总管的话不假,这人表里内里都一派老实谨慎,说难听的是傻冒过了,就像只驴。” 哄的一声,身边婢女妈妈们都笑了。卢永洪也一脸憨厚地呵笑。 黄氏满脸陪笑,张嘴便道:“这人嘴笨,不就是头笨驴么?夫人说的真对。” 不知道是黄氏紧张了,还是激动了,这声音听着拔尖的异常,反倒让人全静了下来。这时她忽然想起丈夫昨晚曾嘱咐过,凡事开口必三思,心里乍地咯噔一下,忐忑起来。 五姨奶奶缓缓喝了口茶水,又问起别庄里的事宜如何,戚少爷在别庄过的生活如何,回城后未入宅子前又是过得如何。卢永洪低声一一答了,立场客观,字字谨慎。 卢永洪所说内容如先前与全总管和卫副管汇报的相差无异,五姨奶奶心里是有底的。视线落到卢家女儿的身上,这孩子除了刚进门时抬头四顾几眼,便一直都低着脑袋,只看得见黄氏替她盘的丫头发髻。便似顺口问道: “这是叫玖儿吗?今年多大了?” 黄氏连忙堆笑,代道:“是的,就叫卢玖儿,别看她长得瘦小,已经满九岁了。” “哦。”五姨奶奶笑得温和,“原来这么大了。来来,过来让我瞧瞧模样。“ 卢玖儿应声,缓缓走近主座,在距三步开外处停下。微微抬首间,只见稳坐中央的女子身着华衣锦服,头戴金钗珠饰,样貌娇美眉眼张扬。她旁边的戚博文被换上了一身光鲜明丽的冠服,正端危坐着,像个小大人般,倒如往常见的感觉不同。他见到玖儿眸子转过来,他身体不偏不动,但眼珠子亮晶晶的,还偷偷地朝她扬唇咧齿。 卢玖儿马上低了头首,顺眉弯唇,眼睛朝着前面的一个点看,以免冲撞了主人家。 “长得倒清秀水灵,难得的是文静乖巧。” 旁边离五姨奶奶最近的婢女掩唇笑了,插嘴道:“刚才听小少爷的说话,觉得该是个十分聪明伶俐的孩子,怎么现在一瞧,倒有点像她爹了。” 这话一落下,只听得几声“卟哧”的忍笑声。五姨奶奶笑弯了眉,指着那婢女骂道:“你们看莲紫说的,人家的闺女长得不像爹娘,那能像话吗?真是皮痒了找打!” 那唤莲紫的婢女自是连连讨饶,笑过后便揭过不说了。 五姨奶奶转向玖儿,重新拾起话头:“刚才听小少爷说起你们数天前遇险落崖,明明该是惊险的变故,他却是兴高采烈地提起,反倒让我越听越糊涂了。玖儿你好好说上一说,当时的情形是怎么样的?” 卢玖儿应是,心里边赞老爹的神机妙算,边迅速在脑里梳理好准备的说辞,放软了声音,状似回想地慢慢道了出来。还又赞叹又惭愧地说道:“少爷处变不惊,思维敏捷。那时候他还提议借着崖上的粗藤爬下。事后经验丰富的老柴夫也说此计利于求生,不过当时就是玖儿胆子小,才拖累了少爷陪在崖上等候救援。” 一番话听得五姨奶奶搂着戚博文,又是心痛又喜爱地唤了几遍“我的儿哪”“心肝唉”,让怀里的小少爷红着脸享受着娘亲的温软拥抱。 卢玖儿毕竟是小孩的身躯,时间长了多少是承受不了的。她心下嘀咕着,罚站可是件体力活儿呀,比农忙时干活还累人。又加上说了一大堆话,越来越觉得口干舌躁,头重脚轻起来。也估摸不到主人家还想“闲聊”多久,她捻量了一下,用低声却又能令人听清的声音说道:“阿母,玖儿急,想上茅房……” 黄氏连忙告罪,带着玖儿跟引路的妈妈往外面寻茅房解手而去。卢玖儿跟在后头,临离开花厅时,还隐约闻得五姨奶奶问卢永洪的话: “你家玖儿,似乎还念过学?……” 繁城行 卷二章八 内宅的五姨奶奶(下) 好不容易出了来,玖儿哪里还想回去?慢慢地上完茅房,哄着黄氏跟院子里的人讨了茶水,缓缓地饮,缓缓的歇脚。黄氏见她这样子,也不催促,似乎也有点适应不了与主家应答的那种情景。还好歇完脚刚回走到厅门前的梨花树下,便见到卢永洪已经告辞出来了。 黄氏迎上去,低问:“回去了?” 卢永洪不答,只转过身谢过送出来的青衣婢。“不敢劳烦竹姐儿。” 青衣婢竹笙笑道:“卢庄管也是这宅里的旧人了,想必是认得路的,那便不送了。” 卢永洪再次谢过,才领着妻女步出了五姨奶奶的梨花院。一直走到四面开阔的回廊处,望见前后无人,便将刚才临走前受赏的荷包递给黄氏。 她接过打开一看,不免心喜。“赏这么多?” 与黄氏相较,卢永洪的神色却不明地沉郁,只说道:“收好,别让人瞧见了。” 与来时不一样,他们走过一段夹道后,从偏门穿进一个有卵石铺路的庭园里,虽然同样栽有花草树木,但却明显比之前见到的逊色不少。再往前走便是一处连厢的院子,院里有两名妇人在树下萌凉处纳鞋,见有人来了,便抬头观望。其中年纪稍大的那位,讶异地招呼道:“大卢,你怎么来了。” 卢永洪恭敬道:“全嫂子,我顺路来看看卫副管有没有什么需要带回家去的。” 全嫂笑道:“也是,你们两家同住一个别庄,互相照应着是应该的。只是这时辰来得不巧,卫副管不在院子里呢,也不知道在哪处忙着。要不待他回来后,我替你带个话,让他到落脚处寻你去吧。” 卢永洪道了谢,只得带着妻小先行离去了。 待到傍晚饭后时分,卫大海才来到客栈,与卢永洪两人到外头叫了酒水和小食,慢斟对饮。 “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卢永洪苦笑。“自是希望越早越好。本来计划初四便回的,没想到途中出了那等事故,一直拖到现在。” “那倒没什么,庄里还有我家的料理着呢,十天八天才回,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其它的不说,只担心……现下,只担心无法一家子齐齐整整回去罢了。”卢永洪倒酒入口,一股辛辣顺着喉道而下,却是引出另一番苦涩的滋味。 卫大海了然一笑,拎了酒壶替他满上。“遇上为难事了?那位是怎么跟你说的。” 卢永洪见此模样,道:“原来卫哥早知道,怎么不跟小弟打声招呼……” “那位的想法,谁能料得清楚,我只是不经意听全总管提到些。”卫大海凑近兄弟,压低声音,问,“那位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跟你说起什么玄乎的事?” “也确是玄乎得很。”卢永洪想想,也不自禁地摇头,“她道严嵩寺的高僧赐言‘此番劫难幸得贵人伴身,余下尚有大小孽障不断,应相请贵人入宅,以避凶趋吉,方为保小儿安康之善事’。”自家女儿与主家少爷一道落难,怎么反倒成了挡灾的贵人了?真真是搔破头皮也想不通的道理。 “意思是,让玖儿入宅到少爷身边当差?”卫大海问道,但下一刻便否定了,“全总管曾先探过我口风,我只道你把闺女当千金养着的。” “这么说来,那位的确是用了心思了。”卢永洪苦笑不已,“她道少爷就留在城里大宅了,让我回庄后安排将欧阳夫子请过来,玖儿还跟在别庄里一样,跟在夫子身边学文识字。” “其实,玖儿也不小了,能继续学习,又能开濶见识,算得上是件善事。”卫大海见他不语,自顾说道,“你担心什么,我约略是能猜着的。一来,宅里家大人多,水深水浅,你我这么些年难道还不熟知么?如今小少爷被谋害一事未遂,可能会让某几位狗急跳墙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但是那位也不是让人小觑的,你看现下她趁机借势清洗内宅,稳掌大权,便知道是个硬台子,即使有人想再做点什么过份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 二来,玖儿虽是同住在戚宅里,但却在欧阳夫子身边服侍求学,关系还是隔了一层,不算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的。 三来,你这些年在宅里打下的关系铁着呢,一说玖儿是你家闺女,谁不肯替你多照看两眼?” 听得这话,卢永洪只笑,但笑意却没达眼里。人走茶凉,这道理是千百年不变的。何况现下很明显,五姨奶奶是要将他们一家子掌控在手里呢。她是主他们是仆,即使其它人有心相帮,但要是真摊上事情,又怎么会冒着触犯主家的风险来帮扶他们呢。 卫大海拍拍他的肩膀。“有我卫大海呢,难道你还信不过我,怕我疏忽了侄女儿么?老爷来信说还有六个月便回来了,你担忧的也就只这半年了。现下这局势,那位风头正盛,也是最有资格最有可能被扶正的。你只好好考虑,如今若顺势了,会如何;若是逆意了,又会如何?” 卢永洪沉默了半晌,饮了近半壶闷酒。 外面的天几乎黑透了,月儿慢慢爬上了树梢头。酒馆的招风酒旗微荡,檐上的灯笼烛火将光映上去,便是笼罩了层淡红的纱,像是姑娘脸庞娇羞地招俫着往来的路人。 小二又送上了一壶烈酒。卢永洪这时已微有醉意,胃里的麻暖慢慢沿着肠子爬上了脊背,再蔓延上了脑门。卫大海也似是微醺半醉,拿着根竹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杯沿,就着清脆声哼起了俗曲小调。 “卫哥,”他低声道,“那位还吩咐了件事。” “啥事?” “别庄里上一手的帐册和亏空数目,须好好整理后抄一份备本到那位手里……” 敲击的手微顿,卫大海偏着头想想,笑了。“数天前的谋害之事报了官,今早通缉的公文已经发出,并派送到周边各个县城。那位还另外设了悬赏,雇人跟踪抓捕凶徒去了。看来除了这一桩外,那别庄上一手也在悬赏之列吧。要是这两厮最后还能逃得过去,那真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看来那位是铁了心要清除障碍了。卢永洪心中一动,似是定了主意。 “卫哥,那帐册和数目,不如提前派人快马给老爷送一份……”见他转面过来,卢永洪脸上的忧虑已经消散了不少,笑道,“谨慎些,能免去不少麻烦。”谁能料到那位还有什么样的手段呢?如果有天将主意打到他们头上来,那可是大大不妙了。 卫大海哪里不明白,无言一笑,拎起壶耳把酒斟满举起,与卢永洪对杯共饮。 待在客栈房里的卢玖儿如何知道这些,明明是与她切身相关的事情,却就这么不知不觉中被敲定成了。 繁城行 卷二章九 入府的卢玖儿(上)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打算在野趣田园里,独酌一壶酒,酣然梦中游的欧阳斋夫子,在美梦做到一半的时候,稀里糊涂地被抬上了马车,一路颠簸地送上前往大城戚府的路途上。 卢永洪接到报信的时候,正在客栈厢房里与妻女一道封着过年的利是钱。 “这是怎么回事?”黄氏接过报信人送来的礼盒,有上肉、有年糕、还有各个式样的零嘴儿。 卢永洪给报信的仆从递了谢钱,再从零嘴儿里抓了一把塞到他口袋里,这才送了出门。 卢玖儿瞅见盒子里有糖果,捏了一块扔嘴里。嗯,好甜! “往年主家分发的年礼也就是几个礼钱,怎么今年还加送礼盒了。”黄氏喜不自禁,“这下肉有了、年糕也有了,明个儿只需再买只鸡去吃团年饭就可以了。”这下可省了明天一大半的开销。 卢玖儿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爹,之前主宅也邀请了好多次,但夫子一直不愿意来回折腾。这下突然到主宅过年,会不会就一直留在大城里了?” 女儿的心思从来都是敏锐的。卢永洪伸手摸着玖儿的发顶。“应该是这么回事了。” “怎么说?”黄氏闻言有点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七少爷过年后不回田庄里,所以欧阳夫子也就接进城里来了?” “嗯。”卢永洪缓缓坐下,见女儿咂吧完糖果,便亲手挑了另一颗喂了进去。看着玖儿朝自己笑得没心没肺的,心里柔软暖和极了。“这糖果就城里一两家铺子有卖,价格也精贵得很,咱们平时不花这冤枉钱,你省着点吃啊。” “知道了,给爹吃一个。”卢玖儿捏起两片糖莲藕,左右开弓分别往两人嘴里一塞,“娘也吃一个。甜不?” “甜、甜!囡儿吃吧。”突如其来的甜味滋润着心窝,只是黄氏心里的疑问占了上风,不由得追问道,“大洪,这五姨奶奶不是打算让七少爷在乡下住上一年半载的吗?这才几个月,怎么就改变主意了呢?那玖儿怎么办?田庄周边也就霍夫子一家私塾,别家的要走好几条村子才到呢,而且也不知道人家收不收女孩儿。” “这不担心,”卢永洪抓了一把瓜子给黄氏,平静答道,“玖儿还是照旧跟着夫子学字,只是换了个地方。五姨奶奶说了,欧阳夫子一来就让玖儿跟去身边伺候。” 黄氏喜上眉梢,连忙问:“这在主宅里伺候可与在乡下跟学不一样啊,这得有工钱才是个理儿!她年岁虽小,但别人家也有七八岁的进宅里做工,一样有工钱的……” “有、有!得了吧?”卢永洪再抓了把瓜子给她,“这钱又不多,你与其惦记这钱的事儿,还不如想想给囡儿收拾点什么物什,刚才报信的也说了,欧阳夫子已经进宅了,让玖儿下午就过去。” 这话一落,黄氏哪里还有闲功夫磕瓜子,立即站起来往房里面走。“这么急,那我可得赶紧整整。” 卢永洪耳根终于清静了会儿,转眼望向若有所思的卢玖儿。九岁的人儿骨肉匀称,就是婴儿肥的小脸长得喜感,黑葡萄的眼珠子衬着一双拱形眉,透出小机灵却又从来都表现得乖顺,从未让他这为人父亲的操心伤神过。 他爱昵地抱起玖儿,坐到自己的膝盖上。 “玖儿,想继续跟欧阳夫子学学问吗?” “想。”卢玖儿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但是不是就不能跟爹娘住一起了?” “要想有收获,总得付出或割舍些什么。”卢永洪朝她笑,“囡儿就只管做想做的事情,爹会想法子给你搭桥铺路的。” 卢玖儿的心里纠结着,沉甸甸的。“爹九岁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我么?”卢永洪仰头想了想,“那时候应该在木材店里当学徒吧。” 也是,那时候亲奶奶早改嫁了,继母又生了二儿一女,家里也不指着个小毛孩能挣几个钱,可以找到别的地方呆着不碍人眼、不耗口粮就阿里佗佛了。 “但是,玖儿,”卢永洪严肃地望着她,“你要记着,咱们可以穷,但不能没志气,要懂谦卑,但也须有傲骨。你进了戚府大宅后,伺候的是欧阳夫子,干的是戚家的活,吃的是戚家的粮,领的是戚家的钱。这恩典是五姨奶奶给的,但戚府掌权的终归是戚老爷,而戚家人永远是宅里的主人。你得明白这些个道理。” “知道了,玖儿会谨言慎行的。” “你在宅里多跟着欧阳夫子,没熟人带路的话,不要在宅里四处走动,也不要轻易相信旁人的话。更别贪玩跑到外头去,城里不比乡下,拐子特别多。” “知道了,爹。” “女孩儿家的时间过得很快,有些到了12岁就嫁了人,再长大些的也就18就要嫁了。嫁人后的事情,爹是管不了你的,但在这之前,爹会让你开开心心地过。既然玖儿想识字,就抓紧这机会好好跟着欧阳夫子学。但不能瞎学,要有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想法?卢玖儿侧头望着父亲,抱着自己的那具身躯显得伟岸。 “阿玖以后过怎么样的日子?”卢永洪点了点她的鼻子,“富家子弟可以挥霍时光,但穷苦人家不拼命干活就挣不到银钱买粮糊口。我们家虽然不愁吃穿,但也是手停口停,没有多余的闲暇玩乐。爹娘也就这样一辈子过了,但阿玖还小,还有得选择。” 只是,这选择是需要资本的。家庭背景已成定数,但学识和技能呢? 卢玖儿有些怔然。脑里闪过了一抹光,仿佛抓住了光的尾巴,却又好像没有。 趁着还有些时辰,卢永洪拿纸笔画了戚府大致的布局图,细细说了一些重要的人与事。玖儿认真地边看着边记到心底里。 “如果遇到事情府里找不到人帮忙,除了云山巷的爷爷外,还可以到东墟集市上寻卖鱼佬。那里的卖鱼摊档只有一家,档主是我的至交好友,要唤他王伯伯。记住了吗?” “记住了。” “还有啊……” 自有记忆起,仿佛父亲从来未与自己讲过如此多的说话。这一个中午,却像是把一辈子的话都恨不得都嘱咐一遍似的。有一种唤作幸福的暖意,缓缓地爬上了心窝。卢玖儿软软地倚在父亲怀里,听着强有力的心跳,笑得很甜。 繁城行 卷二章十 入府的卢玖儿(下) 站在戚府的大宅门前,红彤的斜阳已挂到高楼瓦顶处,将卢永洪父女俩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迎接迎接欧阳斋的马车由远及近而至。赶车的小伙子跳了下来,三两步上前拍开戚府的门。“欧阳夫子到了!” 卢永洪主动上前将脚凳放了下来,卢玖儿挽起车帘唤了声夫子,欧阳斋这才扶着老腰借着卢永洪撑扶的手劲下了车。 “劳烦卢庄管了。”欧阳斋大叹,“没想到这把骨头真的老了,这一路上颠簸像是散了架似的。” “夫子言重。小女顽劣,此次有幸留在夫子身边侍奉,日后还请您多加训导。”卢永洪行礼。 欧阳斋侧头斜了眼卢玖儿,她微微一笑,顺势上前虚扶他的手肘。 “夫子一路辛苦,待会儿到房里歇下后,玖儿给您按腰泡脚。” “嗯。”欧阳斋满意地用鼻子发声。这妮子按摩的手势还是不错的。 戚宅大门里出来两人迎接欧阳斋,正正是全总管和卫副管。几人相互招呼并行了礼。 卢永洪低声与玖儿道:“今夜我与你娘到爷爷处团聚,明天一早就起程回田庄。你今儿个才来,夫子身边也不好离了人,就安生待在这里过节。日后我寻得空,再进城来探望你。” 玖儿点点头。卫大海与卢永洪交换了眼神,然后笑容可掬地将欧阳斋迎进了宅里头。卢永洪目送他们的背景消失在屋廊深处,便转身离开了。 这次跟上次进府不一样,转了几个弯,一路上只见到些清雅布置的庭台楼阁。最后进了一处院子,院门边墙上有龙飞凤舞内个字:采荔轩。 轩里面还有一个杂役,十五岁般年纪,卫大海唤他夏满,细细交待一番后便离开了。 欧阳斋一路疲累,不愿动弹。主家两次派了人来,邀请他一同共进团年晚宴,他都直接推拒了。后来主家送来了一席丰盛的菜肴,欧阳斋也是囫囵用罢,早早烫了脚便进房熄了灯。 夏满瘦瘦高高的个子,许是从小便干粗活,皮肤粗实黝黑,眉眼低垂,并不多话。 夫子劳累过后胃口不佳,饭菜都只动了些许。卢玖儿将肉菜往夏满碗里头夹,他没有闪躲,也没说什么话,只抬头瞅了玖儿一眼,便风卷残云般吞咽入肚。草草用完晚餐,夏满二话不说,顺势便收拾桌面。卢玖儿连忙按住他,道:“小满哥,我来做就好。” 夏满没理会,径自将盘子碗筷收拾了,往小厨房走去。卢玖儿连忙快步跟上,帮着他将碗盘洗了,又抢了抹布回屋擦了桌子,转身瞥见他双手拎了几件物件往外走,忙喊话问:“小满哥,你去哪儿?要帮忙不?” 夏满摇头。“我去将食盒和用具还上。”哪里送来的物事,用完了便得往哪里送。 “哦。”卢玖儿看着他掩门而去。 今夜的天色不错,无云亦无风,月娘清幽明亮,毫不吝啬地将白光散落开去。卢玖儿拿了烛灯,在采荔轩里逛了一遍。这个小轩院里种几棵荔枝树,正屋一进大厅,二进是书房。正屋的右侧是小厨房,左侧有连排两间厢房,大的是欧阳夫子现住的,小的那间里面铺了整齐的被褥,但打开里面的橱柜都是空空的,昭示着此处还未有人进驻。卢玖儿将行李和自己收拾了一翻后,仍未觉有睡意,便到书房里翻箱倒柜去了。欧阳夫子走到哪里都离不了书和酒,正好将打包里的物什整理出来。 忽尔有人声传来,卢玖儿提灯而出。 院门处有人边拍边喊:“欧阳夫子在吗?” 卢玖儿赶忙上前接话。“在的,可是早早歇下了。” 院门打开来,烛光与月光相映,第一眼望见的就是戚博文那白胖肉嘟的脸庞。卢玖儿不由得抿嘴笑道:“七少爷怎么来了?” 乌梅笑答:“少爷们想向夫子拜个早年呢。” 少爷……们? 卢玖儿这才抬眼细望,离几步远处还站着四人,其中二人竟然是戚家盛主仆,另外一个陌生男子身上瞧着也是一身公子哥儿的派头,便低头行了礼。 “夫子怎么这么早就歇息了?”戚博文皱眉,跨着小步便往里走。玖儿连忙拉住他。 “七少爷,你轻点声。夫子可是有起床气的,别真扰了老人家好眠。” 戚博文闻言一顿,心有戚戚焉。张目四望轩落四周,除了正厅映出盈盈烛光,其余都暗黑静默得很。 “大哥,七弟,那我就先回了。”陌生的少年原来便是二房之子戚博裕,他二话不多说,带着仆从转身倒离开。 乌梅劝道:“少爷,咱们也回吧,明天再过来。姨奶奶在院里等着,给你准备了大红包呢。” 戚博文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也没什么好脸色。脸面朝天用鼻子哼了哼,转身甩袖便要离去,忽然间又顿住,侧面朝乌梅喊到:“你,给她发个利钱。” “是,小少爷。”乌梅笑意盈盈,解下腰袋掏几枚碎银子,递予玖儿。 卢玖儿一怔一愣,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戚博文嫌少。“爷有这么小气吗?你多给几个!”他伸手探去抓了一把,直接塞到她手心里,也不管掉了几颗到地上,转身便大踱步而去。“走了!” “慢点儿,少爷。”乌梅赶忙跟上。 “啧啧,我这小兄弟年岁虽小,却出手阔绰大方。”戚家盛一步一踱进了轩院,径自步入厅里坐了下来。 有福笑嘻嘻地捡起漏落地上的碎银,放到玖儿微显僵直的手心上。“阿玖,这银钱你先收好,明天主家还会有发呢。” “有福哥。”卢玖儿朝他点点头,算是谢过。跟着进了大厅。 有福没有进来,只呆在了荔枝树下。 “坐吧。”戚家盛反客为主地招呼着。 卢玖儿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以往在田庄里,虽然知道他是东家的大少爷,但平时相处该说的说,该玩的玩,也没感觉到有什么特别不同之处。而现在,她寄居篱下——居然也是没有什么不自在的。 卢玖儿俏皮一笑,端正地弯腰行礼。“玖儿给大少爷拜个早年!祝大少爷身体康健、岁岁平安、吉星拱照……” “得了!得了!利钱明儿再给,不欠你的。”戚家盛摆摆手,笑道,“本来写了信想托你顺带捎给阿谦,没想到你居然留下不走了。” 卢玖儿摸了摸茶壶,水还暖和,就倒了杯茶递予他。“听说你平日待在书院里,很少在这宅里过?” “住这里没意思,与其花心思跟那些人绕些弯弯道道,还不如在外头清静些。你既然进来了,有些事不得不防。”戚家盛坐直身子,正色告诫道,“上次的坠崖事件就是前车之鉴,切记离那些主子们远远的,乖乖待在夫子身边,别掺和些露脸张扬的场合。明白吗?” 卢玖儿侧了头,问:“到底是谁要害七少爷?”那才多大的人儿,却如此心狠下得去手,不惜将无辜的人也连累进去。 戚家盛伸手比了个二字。“也许是这位,要除去心腹大患。”再伸手比了下三和四,“也有可能是这两位在搅浑一池浊水。” 卢玖儿点点头,表示明白。爹有说过,戚府大奶奶已经病故,戚家盛是大奶奶陪嫁通房所生的,至今未上族谱。二姨奶奶生有二少爷戚博裕和三姑娘戚丹玉,在府里地位稳固,向来在内宅掌权。三姨奶奶和四姨奶奶两人膝下无子,唯二姨奶奶马首是瞻。五姨奶奶据说是有特别的背景,生有七少爷戚博文,一直与二姨奶奶呈两双争斗之态势。 “不过只要事不沾身,一切皆付诸笑谈。”戚家盛闲闲地品口茶。不错,是好茶,就是淡了些。 卢玖儿似笑非笑,不着意地观察他眉眼的表情。“大少爷,这可是你的家里事。” “此言差矣。”戚家盛痞痞一笑,“这是老头子的家里事。” 是错觉吗?他唇边勾起的那抹笑,弧度如此的深,可眼眸却渊黑深沉,寒芒辉映。 卢玖儿心下一凛,缓缓地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他讶然地回望玖儿。 “他们也在打你的主意,是吗?”卢玖儿问得直接,不带一丝掩饰。 戚家盛有丝意外,想了半晌,方才答道:“还好。” 还好?这是几个意思?卢玖儿不解皱眉。 “别的事情你少管。”戚家盛却不耐烦细说了,站起来拍拍衣衫,道:“照顾好自己,别惹人费心便足够了。” 卢玖儿跟在后面追出几步,唤道:“你若是要托人捎信,明儿一早拿去京华客栈给我爹。” 戚家盛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知道听到不听到。 卢玖儿回到书房里抱着典籍,也不知道坐了许久,耳边传来了远近不一却起伏不已的炮竹声响。卢玖儿推窗看去,月儿挂在映红了的天际上。 过年了。 繁城行 卷二章十一 出名的欧阳斋(上) 大宅里虽说没有男主人在,仍然阻挡不住借着拜年来攀关系的宾客们。 戚府门庭前车水马龙,往来人流络绎不绝。如此一年一次的喜庆佳节,姨奶奶及少爷们自然要趁着好时机活动一番。欧阳斋从善如流地给戚博文放了五天的年假。 各位少爷过年第一天便带着节礼来拜过夫子,也顺道赏了院里侍侯的卢玖儿和夏满。恢复教学后,戚博文照常每天两个时辰过来学习,其余时间欧阳斋乐得清闲,跟在田庄别院里没什么两样,继续整天边端着酒水边阅书卷,过着如神仙般悠哉的日子。 除照顾好夫子三餐和日常起居外,也没有额外的活计要做,卢玖儿便也躲进了书斋翻起了野史杂记来看。欧阳斋曾经解手时途经,进来瞄了她几眼,一脸睥睨道:“不务正业!” 卢玖儿没当回事,只回以嘻嘻一笑:“何为正业?考科举吗?” 欧阳斋噎了一下,无言以对,只重重地哼了哼,然后踱步而去。 第二天卢玖儿再到书斋时,发觉身高可及处多了许多本有趣的杂学书卷,另外还夹有几本算学。她取了出来随手一翻,好家伙,里面还夹了不少手记,这些可是老夫子私藏的精华本。她心下不免窃喜,转身便攀着窗边向庭院里嚷嚷:“夫子,今晚阿玖替您按按脚哈。” 欧阳斋不满,吹着胡子瞪眼睛。“只今晚而已吗?” “好的,明晚也给您按一按。”卢玖儿心情极佳,笑眯眯应了。 写阅卷手记是一个好习惯,跟着夫子的时间长了,自然而然便习以为常了。好在戚宅从未短过采荔轩的笔墨纸砚,夫子也任由她取用,就是偶尔会手残地翻阅一下玖儿的手记,然后嘲笑讽刺几句,再有意无意地指点一二。卢玖儿自诩心胸宽阔,每每遇此,自然点头称是,欣然受教。夫子见到,脸上不表,但心下大悦,更是指点得稍微殷勤了些。 以往在归闲田庄,每隔段时日,会有人上门送书单给欧阳斋。往往只需要他老眼一浏览,拿只毛笔圈几个圈,隔几日自然便有人将书卷送至门前。虽现下身处大城戚宅,情况也没有例外。但此次欧阳斋勾选完书单后次日,便唤卢玖儿整衣梳发,让夏满去向主家借了马车。 欧阳斋上车时就只说了句“去书肆”,夏满便驾着马车出发了。卢玖儿坐在车厢口处,细细声就着夏满的耳边问道:“小满哥知道去哪间书肆?” 夏满憨直一笑,答道:“南粤城的书肆一个手掌都能数得过来,无非就集中开在两处。夫子想去的,必定是一德书院的方向了。” 卢玖儿了然地哦了声。“那另一处呢?” 夏满不自觉地耳根泛红,眼睛看着别处,似是随意地答道:“另一处在墟市后街罢。” 当时卢玖儿未明所以,很久以后才晓得,原来墟市后街靠近花街柳巷,那周边摆卖的多是淫词艳图和情史野书。 六榕是城里最大也是藏书最多的书肆,一楼左侧是笔墨纸砚的日常买卖,右侧设有茶座和评书台以供读书人交流。书肆二楼中庭处立有大型书架,放满了古今藏书卷籍。三楼处是多宝阁,据说置放的都是千金难寻的上佳好物,只有名仕富贵才会被受邀上三楼。至于四楼和五楼基本上不开放。 马车停在六榕书肆门前,欧阳斋并未立即下车,而是让夏满去找掌柜的报名号。没多久,便有人迎出来请夫子下车,并在前面躬身引路。夏满留下守着马车,卢玖儿三步紧着两步跟在夫子身后走。 欧阳斋慢步踱进书肆,缓缓拾级而上,似是有意无意地瞥了茶座处的评书人一眼。卢玖儿沿视线看去,那中年的评书人脸白留须,身穿灰白儒袍,手执一把折扇,正摇头晃脑地侃侃而谈。附近有十来位书生和贵家子弟模样的围坐在左近,或品茶或专注地侧耳细听,间或爆出一两声“好!”,又或是忽尔长叹沉吟“原来如此”。旁人观之,倒感觉这帮人是痴是傻了。 领路人一直引至四楼的一处雅致包厢前,请欧阳斋入内而坐。包厢内有茶师侧立恭侯,见客人撩袍入坐后,便也行礼跪坐煮茶。有一剪红梅孑然立于白瓷瓶内,孤艳傲然,另有一番风姿。微风拂至,缕缕茶香中仿佛夹着丝梅香,顿时心旷神怡起来。 卢玖儿原本立在夫子身后,忽尔有人身未至却笑声先及,朗朗道:“先生莅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眼前人影晃动,见得一位装扮低调却不失富贵的人物入内后,便有刚才的领路人向卢玖儿微笑招手。她不免讶然,侧首间见夫子微微颔首示意,便出去了。领路人将卢玖儿引到隔壁的茶室处,给她开了一壶清茶,便由她独处稍侯,等待大人们召唤。 卢玖儿顿感到百无聊赖,见无人理会,便拾步回到一楼处听人评书。但茶座皆是男子聚首处,她靠过去未免太过于扎眼,于是便走到另一侧的专卖柜台处边假装挑选笔砚,边侧耳凝神细听。 评书人声线浑厚,中气十足,声音穿透力很强,讲述的是史记其中一卷的内容和评说。评说用词大胆,思路新颖,还辅说当下时政,针砭时弊,字字珠玑。听者无不时而点头称是,时而摩拳擦掌,时而低头沉吟,时而慷慨激昂。 而卢玖儿倒是越听越是清明,尤其忆起夫子上楼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心下像是获得什么至宝般窃窃自喜。咱家夫子这是人老心不老哇。 “阿玖姑娘。”有人靠近身边笑唤道。 “有福哥?”卢玖儿闻声侧首,并不自觉地左右张望了下,“你怎么在这里?大少爷也来了吗?” 有福笑答。“我过来给少爷买些物件。阿玖是随欧阳夫子外出的吗?怎么就你在这里呢?” “夫子在楼上雅间呢,我等着也是闲着,便随处逛逛。”卢玖儿见有福两手空空,问道,“要买什么物什呢?还没挑选好吗?” 有福略显尴尬一笑。“是的,这店里恐怕没有,不敢再耽搁了,这就到别处找去。” 别过有福,又等了近两盏茶的时间,夫子下来了,顺手将一只锦袋往卢玖儿怀里一扔,便直接就上了马车启程回府。书肆的掌柜一直在门口恭谨地目送他们远去,直至街巷转角仍立在原处。 卢玖儿拈了拈锦袋的份量,不重还有点儿轻,用力捻捏一下,发出纸张摩挲的声音。瞄了眼靠在车厢处假寐的夫子一眼,她轻轻拉开锦袋探看,居然是银票。也没敢取出来看金额,连忙将袋口拉紧了,紧紧揣在怀里,不敢再乱动。 繁城行 卷二章十二 出名的欧阳斋(中) 用罢晚饭,欧阳斋照旧歪在太师椅里,边阅书卷边小酌几杯。卢玖儿给他留了几碟下酒菜,便将其余的残羹冷肴撤了。走到小厨房处,听见有福在采荔轩外敲门叫唤,她便连忙应声而出。 “有福哥来了?” 有福回礼笑道:“阿玖姑娘,今儿田庄那边有月供送来,里面有你的信件呢。” “是吗?”卢玖儿惊喜道,“有劳有福哥告知,那我那该到哪里去取呢?” “少爷就在前面的亭子等你呢。”有福转过身,示意她望向张目能及之处。 夕阳西斜下,游廊旁的流水亭阁内,果然有一束冠少年的身影站在背光地里,被落日余晖拖得修长修长的。 大城宅府里的戚家盛,跟田庄里的乡村少爷感觉不大一样。 印象里的他,是张扬的,肆意的,痞笑的,爱憎恨怨分明。 而今的他,倒像是一幅淡墨画就的人物,淡然低调,笑怒不显,轮廓模糊了起来。 进了戚府后,虽然没刻意去走动打听,但也会听到不少闲言碎语。 例如说,这位大房奶奶的通房侍婢诞下的大少爷,自出生后便放养在田庄里,并不受重视。这次若是不是趁着备考童生的由头回到大城来,恐怕戚宅人都忘记了有这么一位主子。戚宅上下本以为戚家盛会借着此次进府,必定摆摆大少爷的谱儿,即使并非极端铺张轻狂,最起码也会像那些姨奶奶的弟侄们一般,在府宅内呼仆唤婢,早要绸缎晚要参茸,山珍海味吃喝拿要,大大折腾显摆一番。 可结果,这位戚大少爷仅搬回宅里没住上几天,便直接搬进一德书院里去了,偶尔才回到这边一趟。即便是人回到宅里,也宛如是作客一般,衣食住行皆安分规矩得很。 当然,上述的都是别人口耳相传的闲言碎语。不一定为真。反正只单说“规矩”这两字,要真安在戚家盛身上,卢玖儿是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得不可思议。因为,她认识的戚家盛,从来只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夕阳时分,落日光辉笼着整个戚府,余晖漫漫,映得凉亭及旁栽的枇杷树满罩金黄。金灿的光辉透过树冠的层层枝叶,再细漏下星星点点的亮光,衬得氛围温暖了起来。 站在亭口处那熟悉的少年,身高越渐颀长,眼神深邃,嘴角的微弯依旧沾染痞意。残照在他背后晕开,增添了几分内敛的莫测高深。 “快来坐。”他侧身一让,露出石桌上摆开的几碟糕点,“听说这些都是小屁孩们爱吃的,你尝尝。” 闻听此言,心中冒起的愉悦之情忽尔烟消云散,洋洋暖意也直插至冰点。卢玖儿忍住微抽搐的嘴角,衔着抹礼貌僵硬的微笑行礼问好。 眼珠子骨碌溜过桌面,果然是小屁孩爱吃的糕点。平时戚博文来采荔轩上堂时,就偏爱带这些来当零嘴儿吃,顺道也投喂她不少。 戚家盛倒了杯水酒,推到卢玖儿面前。 “这是桂花酒,味香酒淡,别有番雅致的滋味。” 卢玖儿谢过,双手端起来先嗅了嗅,的确有股沁人心脾的桂花清香。轻轻沾了沾唇,呡了味道,再咂吧几下。 “嗯,好喝!” 戚家盛看她像只猫儿偷酒般品尝,好玩又有趣。本来这酒他是觉得如水般清淡,没什么意思,只是带来哄一下小女孩。瞧着她如此这般,倒觉得口渴起来,便拎起酒壶直接就口而饮。 卢玖儿想制止没来得及,只好圆睁了双目瞪他。 “大少爷,我才喝了一小杯……”怎么就喝起独酒了呢。 戚家盛耸耸肩。“那再给你倒一杯?” “不了、不了。”卢玖儿连忙摇头摆手,敬谢不敏。 “听有福说你去过六榕书肆了,是去办什么事情吗?” “嗯,随夫子去的。”虽然刚用完晚餐,但盯着满桌可口的糕点,卢玖儿还是没忍住拈起一件塞进嘴巴里。 “欧阳夫子跟书肆的东家是熟识吗?” “接待夫子的应该是掌柜的,我马上就退出来了,具体的不太清楚。”卢玖儿心下一转,警觉地盯着戚家盛看,“你想打听些什么?” 戚家盛闻言觉得好笑,反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卢玖儿一怔,认真地托腮偏头想了想,自己好像真的将爹训导“不闻不见不管不知”的嘱咐做得很到位,很多事情只看到表象听到片面,但都没心思去深入细究。 戚家盛有点哀其不争地叹息。 “欧阳斋将手记卖予六榕书肆,现下评书说的都是那手记的内容,这一点你已然察觉到了吧?” “嗯嗯。”卢玖儿边嚼着炸奶糕边点头。 “欧阳夫子是五姨奶奶托人引荐请到南粤城来的,平日闭门教书,不问世事。到底是怎样的机缘下,能请出他的手记并予人评说?” “嗯?”卢玖儿怔愣一顿,眼珠子滚了滚,心里便约莫有了数。 戚家盛也不理会她,只自问自答道:“自夫子到了大城,一直闭门采荔轩内,过年过节也没有参加主家聚餐,几乎没有机会与其它人见面接触的机会,无非就是我们几个戚少爷上门拜访,剩下的就是你和夏满两人。” 卢玖儿听闻,心下也生了疑惑,脑袋不由得跟着转了一下,慢慢地有些念头模糊地冒了出来。她不经意张开了小嘴,一时忘记合起。 戚家盛见到,心生歹意,伸手将她嘴巴捏上,惹得她连忙闪躲开,杏目怒睁。 戚家盛也懒得得拐弯抹角,反正凭玖儿现在的小脑袋瓜子不但想不清楚,可能还会胡乱猜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出来。于是,他便直接点明道:“夏满是厨管夏永寿的外侄,夏永寿则是老二之子戚博裕奶娘的丈夫。这样沿着线索一牵扯,事情就很明朗了。”戚家盛笑得诡秘,伸手比出两个手指,“这一位果然厉害,虽然被剥夺了持家主权,禁足闭门不出,但爪子仍然能伸到这里来,搅动一池浊水。” 繁城行 卷二章十三 出名的欧阳斋(下) 二姨奶奶?卢玖儿一脸问号。不应该呀,她一个内宅妇人,为什么要去动欧阳夫子的脑筋? “她有什么企图吗?”是想让欧阳夫子离开戚府,让五姨奶奶的儿子失去一位好夫子,就这么简单的目的么? 戚家盛笑了,伸手戳她额央。“看你神色,应该是猜到一些了。当初老五耗费人脉关系找来欧阳斋这一位大儒,为的就是在争夺持家主权时有一枚有力的筹码,同时也是为了儿子戚博文辅好入仕之途。现下,老二被老五折断了归闲田庄的手脚,失了一大笔供养银子,便怪不得冲动地对老五之子动了手。可惜却没能伤筋动骨,反而反噬自身,现下缚手缚脚下,不敢张扬太过,于是拐着弯打主意到别处去了。” 卢玖儿眨着眼,瞥着他问:“那敢问戚大少爷,在此中又出了多少力气呢?”既然事情始末掌握得如此明晰,这公子爷不可能只是因为太闲了八卦一下而已吧。 戚家盛闲闲仰首自酌一口,道:“只许他人算计我,就不许我自保吗?” “仅仅是自保吗?”卢玖儿嘻嘻一笑,小手指着他鼻子笑,“戚大少爷何时变得如此仁善了?”原本就是只一肚子坏水的狐狸。 戚家盛痞痞一哼,不再多说。 卢玖儿转念一想,问:“那天有福是跟踪去的书肆?”虽是问句,语气却肯定。 “嗯哼。”戚家盛用鼻子应了。 “那二姨奶奶到底还想对夫子做什么?” 戚家盛歪头一笑。“欧阳斋毕竟是有功名在身的大儒,只是适逢落泊才让老五有幸邀请至此。老二对于欧阳斋可不敢得罪,但却可以力捧。” 力棒?“什么意思?” “估摸再过些许日子,欧阳斋的名号便会传遍大城上流阶层,届时一德书院的院首便会亲自上门拜访吧。”戚家盛闲适地用右手摩挲着微尖的下巴。 “一德书院?”卢玖儿眉头轻皱,盯着他看。 这妮子的目光,是在怀疑他吗?恁大胆。 戚家盛笑哼道:“你忘记了老二的儿子戚博裕也在书院傍读吗?这些俗事,哪里用得着我亲自出马。你也太小瞧我了。” “如果院首亲临盛邀,想必夫子会答应的吧。”卢玖儿呢喃。 毕竟戚府宅内明争暗斗不断,要是有更好的去处,夫子必定是不愿再待在这是非之地,免得沾染浮华尘灰的。 戚家盛看她的神色,笑而不语,只随手将另一碟甜而不腻的枣糕推至她面前。卢玖儿沉吟不意间,自然地伸手取了,边吃边思索。 “今天田庄的月供是卢庄管亲自监送的。”戚家盛忽尔凉凉地扔出一句话。 “阿爹来了?”卢玖儿果然似是被乍醒般,“那他人呢?” “我们聊了许久,因他还得赶着回庄里,用过午餐便走了。” 卢玖儿皱眉不展。“你们聊了许久?”他们俩有什么好聊的,既然远道而来,不是应该过来找女儿好好聚下话,互诉一下思念挂怀之情什么的吗? “能不能别像你家的鸟儿那般学舌?”戚家盛知道鹩哥的事情,不由得打趣她道。 卢玖儿笑不出来,正色道:“戚宅的浊水,我们避之唯恐不及。” 这种情况下,她不由得乱七八糟地想,这大少爷是不是趁着她和爹没见着面,人又在戚宅里,所以特意蒙骗了爹什么,用以换取他的助力。 戚家盛闻此哈哈大笑,笑得趴在石桌上抚额,仿佛就要喘不过气来。 “你笑什么?”卢玖儿不悦。 残阳最后一缕光奋力绽射,映得漫天浮云红艳无边。 “你们早就在浊水之中了,还能避到哪里去?” 石亭里的两人或趴或坐,渊眸对上杏眼,少年与女孩皆如蒙上诡异的血色般。 “不管你愿或不愿,这世上俗人皆如江流行舟,要么随波逐流,要么砥砺前行。你可以不屑去算计谋划,但要提防他人暗算谋害,倘若没有足够的能力和筹划,又如何能守得住寄望的那一方宁静?” 戚家盛眉眼弯弯,唇弧微翘,却满是讽刺。微风拂起他几缕黑发,如黑羽伸展张扬,散发冷酷的气息。 “本少爷避无可避的迁城,归闲田庄的变故,戚博文的暗杀,正在进行针对欧阳夫子的谋算,还有暗地里未知的无数只黑手……只要你我待在戚宅,便避不开那些肮脏。难道,要继续视而不见,如掩耳盗铃般继续过活,直至有一天,将小命也被谋害终了,方才算完?” 不意间侧首,睨见小姑娘沉凝的神色,眉眼染上了丝微哀戚,戚家盛不意间张扬的气场缓缓收敛起来,伸出手掌轻拍那丫髻前额,如安抚小猫小狗般。 “你爹在戚宅这么些年,现下能担任庄管之位,也并非真的是俗事皆不沾身。不然,今天归闲田庄的负责人便不会是他。凡事皆是进得去,方出得来。你爹并非表面那样轴,真正是心思玲珑,以暇掩瑜。” 卢玖儿闻言,横眉冷对,用目光剐他。戚家盛轻笑。 “我搬到大城时日不多,在戚宅没有任何根底,你以为我是如何能短时间内铺设耳目的?” 他的意思是…… “阿爹?”卢玖儿张口结舌。 她到底听见了什么?他的意思是、他的意思是,阿爹早就站队了?也就是,她并非自认为的凡事不沾身的世外中立之人,而是不知不觉间已归属了大少爷派别? “后知后觉,真枉费了一副好头脑。”戚家盛自石桌的另一侧拎出袋包袱,递给卢玖儿。“这是卢庄管给你的。” “哦。”卢玖儿接过,神情还是有点呆滞。 戚家盛再另外变出一方锦盒,推到她面前。“这是你在书肆盯了许久的花笺纸。”随即叹喟一声,道,“果然还是小女孩,喜欢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什。” 卢玖儿脑袋一时未转过弯来。戚家盛见天色已暗,便站起来要走了。临行前转身,似笑非笑地睇着她,意味深长。 “想想以往,想想当下,也想想以后。” “早点觉悟吧,阿玖。” 少年吟 卷三章一 写手志的卢玖儿(上) 大大的一个灰色包袱,对于小女孩来说,死沉死沉的。 早在晚饭过后,夏满便不见了人影。这似乎已经成了惯例。这下,连唯一一能帮忙搭个手的人都没有。 卢玖儿认命地自食其力,借着右肩力度扛着包袱,不敢论形象气质,只能顾及挪动蹒跚的脚步回房。 只是一路上,少不免在心里怨怪戚家盛起来。 刚才一下子接收了太多信息,莫名地被搞乱了思绪。这下独自一人,凉风吹过,头脑便清晰过来了。 腹黑的戚家盛,怕是在给她摆迷魂阵吧。手段都使到她身上来了,尽挑好捏的柿子来捏不是。 卢玖儿记得可清楚呢,当时阿爹有一句话说得是真真切切的: “进了戚府大宅后,伺候的是欧阳夫子,干的是戚家的活,吃的是戚家的粮,领的是戚家的钱。这恩典是五姨奶奶给的,但戚府的掌权的是戚老爷,而戚家人永远是宅里的主人……” 阿爹不会去做“站队”的事情,但在没有直接损害到别人利益的前提下,替戚家人办事那是本份,也是谋生的技巧。 只是,戚家盛今天为什么会来一遭? 是想拉拢她替他办事,还是怕她被别人牵扯进去当了枪使?又抑或是…… 眼见着戚家盛给的那方锦盒装载的花笺纸,她伸出手取了过来。甫一打开,便有淡淡花香传至,确是雅致得很。只是,当时她在书肆里只因为着要听评书说事,才扮作挑选地停留良久,并非真的肖想这中看不中用的物什呀。 想想以往,想想当下,也想想以后…… 戚家盛的最后一句话,卢玖儿倒是听进心窝里去了,不断在耳边反复缠绕回响着。 她叹喟一声,将锦盒合上,也将花香关在盒内,不让其有机会迷惑清明的心智。 有些人与事,的确不愿去掺和,但总得要先瞧清了、想明了,方知道该如何趋利避害,善待其身。 包袱打开来,有几瓶好酒,一些零嘴儿,几件御寒的厚衣,还有一个小包袱。 厚衣物是自用的,酒水明显就是用来孝敬夫子的,至于零嘴儿是爹娘要哄她呢还是让她去哄其它打交道的奴婢,又抑或是去哄七少爷的呢? 再有这个袱中袱—— 双手再打开那裹得紧紧的袱结,露出来一封书信和一个油纸包。 是卫子谦给她写的笔墨,也是给她留的最爱吃的火镰糕。 黄惠裳未出嫁前,在家中都是干些粗活来帮衬家计,以养活三个弟妹。家里没什么余粮,所以她也从来不擅长厨下的技艺。卫子谦她娘以往是干帮厨的,到后来也能独自做出十几围席面,所以平日吃食上都会讲究些。不过即使是稍微宽裕些的人家,火镰糕这类花功夫的零嘴儿,只等到过年才会花心思制作出来,当作走访亲戚时哄小孩幼童的伴手礼。 往年只要过节过年,村里的孩童们总爱每户人家都跑个遍,胆大的领着害羞的,年岁小的跟着年岁大的,要么嘴儿像抹过油似的,要么小脸儿红彤可爱的,只要是备有零嘴儿的人家,都不由得笑嘻嘻地给小孩子们都分点带走。 卫子谦从小便爱干这等行当,每每到了时候,便像是西游记里美猴王领着一众小毛猴穿巷过街,非要将村里每家的吃食都搜刮干净才算完似的。 卢玖儿从来不屑此举,并耻于与之为伍,只安安份份地待在家里帮忙。 卫子谦见不得她这般清高的小老头模样,每每有新鲜物事,都非得端到她面前诱哄一番。要是诱哄不成还非要往她嘴里塞吃食,即使受尽白眼剐身也径自开怀。 经过多次试验,得出结论便是他俩都不爱吃甜食,而卢玖儿唯偏好子谦娘制的火镰糕。从此之后,卫家每每制火镰糕时,都会被卫家五子软施硬磨千提醒万关注地多制一底铜盆,用于供卫子谦作投喂诱哄之用。 卢玖儿对收到的“贡品”挺满意,虽然肚腹有饱滞之感,但仍没忍住拈了一块扔进嘴里嚼开,慢慢感受那久违的香糯口感和清甜滋味。 展开那封薄信,只得莫名其妙的三个字: 吾来也。 卫子谦要来大城?什么时候?来干什么?在哪里落脚?待多久回去? 卢玖儿侧首皱眉眨眼间,一连串的疑问铺天盖地而来。不过随即伸手到半空中挥了几挥,便扔开去不想了。 那小子向来都故弄悬虚得很,她也懒得耗费精力去琢磨。 自那一次后,欧阳斋每隔段时日都会亲自出门走一趟六榕书肆。卢玖儿没再跟上四楼,而是自觉地待在一楼茶座左近听评书。次数多了,便跟书肆里的文博士们混了个脸熟,给她在角落处摆了张圆凳,方便她闲坐听书打发时辰。 心里开了窍,对平时身边周遭的人事便也多留意了不少。 每每欧阳夫子到书肆之时,间或会有几个文人装扮的风流人物前后脚而至,末了几人一同下楼,相互躬身行礼话别几句后,方才挥挥衣袖离去。 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以及与文博士闲聊扯谈中,大约知道个中几位的身份。当中有一德书院的院士、教席,还有一位据说是县衙里的师爷。 之后的日子里,在采荔轩每每见着了七少爷戚博文,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儿不高兴,总是闷闷地看了她两眼,便自个儿负气别个头去。 原本她与乌梅也能聊上两句话,对方却不知道何时起,带着不失礼貌的微笑,行止疏远又戒备。 卢玖儿隐隐感觉到,那夕阳凉亭中戚大少所言的谋算,已经在某股力量的牵引下,慢慢地按预定的轨迹在行进。 至于欧阳斋,出于对大儒的敬慕之情,也是出于傍师提携的小小心思,卢玖儿对他是伺侯得越来越讨好和卖力,每日换着法子地投其所好,让其身心舒畅、悠然自得。欧阳斋见她聪慧干练,用着顺手舒心,指点她的时候便多用了些心思。 卢玖儿得明师引导,学习越发得益,读书识字进步神速。但练字因时日尚短、功力不足,只胜在以勤补拙、耐性补足,字体一笔一划间颇为端正,尚算能见到些许章法。于是在玖儿的主动请缨下,欧阳斋便慢慢地将一些手记的整理功夫也交给她处理了。 以往的阅卷手记,欧阳斋是只管兴之所致文思泉涌时提笔疾书而就,六榕书肆捧得手稿后还需另外请人整理抄写成册。 通常以获利为前提的整理,用词遣句间会因整理者的学识而有所差异,成稿效果差强人意。欧阳斋对此早有微词。现下由身边调教出来的人去整稿,方便两相交流,手记的内文更贴近他的所思所想及文书风格,欧阳斋不由得越来越满意自得起来。 欧阳斋毕竟是多年浸**卷的风流文士,又在官场沉浮起跌过,看事识物的境界高,洞察解说时也往往能另辟蹊径,其真知焯见令人醍壶灌顶耳目一新。因此,欧阳斋的手记经由六榕书肆的评书先生之口—— 当然,也许还有些暗地里的推手运作下,在大城的文人圈子里掀起一股风潮。 年后次月的大事,便是举行了热热闹闹的县试。 估计卫子谦书信里说要来大城,为着便是这事儿吧。 早听说戚府有两位公子都参加了。当时全府上下有紧张的、有讥讽的、有冷眼的、有期盼的,风言风语小道消息随风般四散开来。 二姨奶奶的儿子戚三少爷戚博裕原本是待在府里备考的,有天下学路过花园时听见下人窃窃私语,回房后气烦得砸了文房四宝又撕毁了若干书画。 少年吟 卷三章二 写手志的卢玖儿(下) 因着戚老爷未回府,也未得到赦令,二姨奶奶还在自家的桃李苑院内禁足,但是她耳报神们还是很机敏的,立即便获悉了此事。 二姨奶奶当下大发脾气,领着院里的仆妇在围墙院门处叉腰张口便骂。言语间意思便是怒指五姨奶奶管家御下不力,害人累物,居心匿测之类等等。 当然,真正的话语用词,只有更泼辣粗俗难听。此处便按下不表。 骂人还有讲究的。桃李苑的仆婢们特地分开了两拨,一拨骂累了下来,另一拨接着上,骂个没完没了,没日没夜的。 采荔轩的处地已经属于偏远靠近街巷,离内院甚远的了。但阵风吹来时,还能清晰听辨出叫骂声中的字字句句。卢玖儿对此等骂街功力啧啧称奇,老儒生欧阳斋最是不耐此等俗事,径自关在房内独得清静。 据说五姨奶奶对二房此怒怼之举,心里恨不得拆其骨啖其肉,但事情总得要解决。当晚也不敢休歇,立马召了全部关联的下人跪了一院,杀鸡儆猴棒打了几个,然后将人丢到二姨奶奶和戚三少爷的院前跪着哭喊认错求饶后,事件方才能稍微平息了下来。 不过二姨奶奶还是放了狠话,倘若她儿此次没考上,都归咎到五房头上,誓与之拼死博命也在所不息。 五姨奶奶是书香门第出身,对此蛮横无理之举嗤之以鼻,不予理睬。但经此一事,等着放榜的那些天,几乎揪住了整个戚府人的心肝。 欧阳手稿经力棒后变成了读书人圈子的稀罕物,书肆每天都派人过来问候讨要。掌柜的还亲自过来陪笑哈腰,探问能不能将存积的稿件先送出去让他们安排人手整理,免得玖儿姑娘又要照顾夫子又要赶着整理,辛苦劳累忙坏身子就不好了。 欧阳斋倒是不急不忙,三言两语便婉拒劝走了掌柜,再命卢玖儿静心专注整稿,闲事莫听莫理。 玖儿当然是乐得听命行事。 在一个天清气朗的日子,县试终于放榜—— 戚家两位少爷都考中了。真真皆大欢喜! 消息传回来后,宅内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主家夫人和姨奶们大发赏钱,还摆了流水席供来道贺的亲戚友邻们享用。 卢玖儿特地跑到前厅“路过”,见到卫大海在那里忙里忙外却一脸兴奋不见疲色。没上前打扰,只顺道抓了把待客的瓜子,坐在廊下与门房嗑牙打听,终于得知卫家小子也中了县试后,她便抿嘴一笑悄悄离开了。 后来听说卫子谦考中后,也安排进了一德书院就读。只是除此外,便再无音信了。 忙碌的日子如水中鱼儿般,尾巴摇摆间,窣地溜走不再复返。 随着欧阳手记在茶坊评说和结册成书,欧阳斋的名号越渐多人知晓了。街头巷尾间很多人开始交头接耳,探究此大儒人物的来历。更有达官贵人在寻找关系渠道,想接洽厚聘欧阳斋去当先生教席,就连远在苏杭的戚老爷都被惊动了,修书一封请了驿站快马送回问询情况。 五姨奶奶当初使尽关系,千请万邀才请得欧阳斋到府,本就对先生恭敬礼遇有加,现下府外的小道消息到处传散,又接到老爷的家书,对先生的事情便更加重视恭谨。 待得天气晴朗无云,再算好欧阳斋午昼寐后的时辰,五姨奶奶便差人来请夫子到正厅叙话。卢玖儿因要整理手记,得了欧阳斋的准许,便留在书房里继续笔耕。倒是夏满主动地跟着前往侍侯。 采荔轩少了人声,一下子清静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尔院门处传来咣当的门板踢开声音,响得惊起一树雀儿窜腾乱飞,也吓得卢玖儿手腕一震,毛笔随即拨拉了一下,就这么轻易地毁了一页纸。她心下顿生无奈之感。 要重新抄写一遍了。 “卢玖儿你出来!” 嗡声嗡气的吼喊传入房内,居然是小魔头戚博文。 这混世魔王可轻待不得。卢玖儿连忙搁下笔墨,边应声边走出厢房迎身上去。 戚博文一身戾气站在院中央,双手叉腰,唇角紧抿,横眉怒目。 这小祖宗又怎么了,一下子热情奔放,一下子不理不睬,一下子又煞神现世。这般如此,叫人怎么承受得了。 玖儿眼睛同情地瞥向躲在院外想进又不敢进的乌梅,却反倒被乌梅那双同样望向自己,还深含自求多福的怜悯目光给震了一下。 卢玖儿心下苦笑,但脸上迅速调整了表情,恭谨地行礼招呼道:“七少爷安好。” 他只剐目相看,也不言语。 卢玖儿笑容可掬,陪着小心道:“现下夫子外出未归呢,您是想在院子里稍候,还是到茶室里歇息,又或是先回……” “本爷找的是你!”戚博文一出声便是吼叫。 卢玖儿见此,心下不爽。但谁让别人投胎时安了好人家呢,忍着。 卢玖儿微笑点头哈腰。“好的少爷,您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戚博文久久不说话,只一脸狗屎地瞪着她。卢玖儿心下叹息,安慰自己不与稚子一般见识。 “七少爷,前些天夫子得了一些好茶,还顺道赏下了一小撮,我也不舍得用。要不您现在到茶室稍坐,我去冲泡给您试试?”卢玖儿温声细语,言笑晏晏。 戚博文的眼睛眨了一下。卢玖儿感觉紧绷的气氛仿佛有点松动了,连忙摊手相邀。“少爷这边请。” 他一动不动,久到她都要放弃了,他才重重地“嗯”了一声,抬了尊腿向前走去。 卢玖儿和门柱边的乌梅都不由松了口气。 也许是时机太巧合,声音汇到一声显得挺突兀,她俩这才对视了一下,戚博文已经立马半转了身,怒目扫来: “什么?” “这边请!少爷请!”卢玖儿连忙走上前带路。 这尊小魔神柱在正门院中实在不是办法,还是赶紧先将人先关进茶室,到时候看形势不对,还可以趁其不防找个借口溜走。 戚博文这身段好像拨高了一点点,但由于喜爱零嘴儿,胖嘟的身形还是在继续横向发展,但好在平时太皮了老爱蹦上跳下的,练得手脚肢体还算灵活。 卢玖儿本来为了以示礼貌,小步轻跑抢先了两步在前头引路,他却没三五步便又抢在她前头了。 卢玖儿耸耸肩,扔了句“那您先稍坐,我先去泡好茶来”,便拐了弯往别处走。 这小魔头听见这话立马顿住脚步,转身瞪她。 玖儿脑勺后虽没眼睛,但心里头清楚,只假装不知,便继续去做要做之事,眨眼钻进了自己厢房去翻找茶叶。小魔头不好跟来,使了眼色派乌梅跟上盯着,自己才肯进去安坐等候。 卢玖儿在乌梅炯炯双目的监工下,不得不加快了手上的话计,很快泡了一壶据说的好茶,再放了碟粘糕进托盘,便不情不愿地回去探探虎须了。 戚博文在茶室百无聊赖,随便寻了卷书看了两眼,又扔开了。不意间瞧见夫子挂在墙上的剑,心下痒痒。 这是夫子平日不许乱动的心爱之物,他趁着这时机,便移了张矮凳拈脚取了玩。 那是文士之剑,虽已属轻剑,但小屁孩拿在手上还是显重的,而且还是开了剑锋,戚博文虽皮,也不敢胡乱拨鞘,只敢抚摸着鞘身玩。 卢玖儿估摸着没啥大碍,便也不阻止。倒了杯茶,双手奉上。 “少爷喝茶。” 戚博文顺应地接过喝了。 卢玖儿瞧着这气氛似是缓和了不少,便小心试探道:“少爷今天怎么来了呀?” 少年吟 卷三章三 闹腾的戚博文(上) 戚博文这厮真不知道是吃怎么长大了,才这一句话又要炸开了。 “难道小爷我不能来吗?!” “怎么会!”卢玖儿马上又倒了一杯清茗奉上,赶紧先浇熄火,“只要您喜欢,想来便多来呗。” 他接过一仰头倒入喉,继续吼:“难道我不来,你就不去找我了吗?” 啊?卢玖儿怔愣,这是什么跟什么。顺嘴便问道:“我没事找您干啥?” “没事就不能找我吗?”戚博文嘶吼跳脚,“你是不是真的要去跟大哥好了?!” 这话炸得卢玖儿脑袋有点蒙,一下子反应不上来,只一味张目结舌。 小魔头一看,这态度是默认啊!他立马气红了眼睛,像一头斗牛似的,双只手伸上去钳紧她的双肩,拼了命摇晃。 “他们说你爱慕虚荣,已经跟大哥好上了,让我不要再跟你玩,我还不信!居然是真的,你居然是真的是这种人!为什么!” 卢玖儿冤枉啊,别晃了,肩头要被弄青瘀了呀!她痛得连忙申冤:“没有啊,我真没有!” “我不信!你骗人!” “真的真的真的,比珍珠还要真!我发誓!”卢玖儿疼得声音都带哭腔了。 戚博文停下来不晃,但还是没减轻手上的力度,用力瞪着她:“你真的没有跟大哥好上?” 戚魔王,戚魔神,戚魔帝,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卢玖儿认真地用带泪双眸对视他:“七少爷,我真没有。您从哪里听来的蜚语流言呀?”要人命呀。 许是她的模样太过于可怜,戚博文没忍住拉了袖子胡乱往她脸了擦了一把,嘟哝了一句,哭得真丑。 卢玖儿敢怒不敢言,只得赶紧又倒了一杯茶,企图再去将那降下来的火气完全浇熄掉。 “喝茶,先喝口茶润喉。” 戚博文接过,再度牛饮倒尽,然后不满道:“这哪里是什么好东西,又苦又涩,你和夫子都被唬弄了,下回我给你们带些上佳的过来。” “那就却之不恭了,先谢过少爷。” 您厉害,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卢玖儿下意识抬手抹额,不知道什么时候闷出了一脑门的虚汗。不过小心瞧这小少爷的神色,估计这茬应该是能迈过去了。 玖儿放了心,壮了胆子不满埋怨道:“这到底是哪些人乱嚼的舌根呀,太过诛心了。什么叫跟大少爷好上了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好我一直跟在夫子身边伺候笔墨,懂事理的都知道明是非,谣言必定能止于智者。不然我一个姑娘家哪里受得住这些,以后还怎么在这宅里呆下去呀。” “既然没这回事便好。“不然母亲是从不准许他跟其它房有关系的人一道耍玩的。戚博文脑袋一侧,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又横了一眼过来,问:“那天你为什么跟大哥在亭子里独处说话?” 果然是这事惹的祸! 卢玖儿顿时感到牙龈痒痒,又不得不调整好表情,无辜道:“我阿爹那天来宅里了,没时间来见我,只得托大少爷顺道帮我捎带些物什过来。” 末了,卢玖儿眼珠子一转,嘴角垮了下去,又委屈地问道:“到底是哪位跟您说起这些的呀,无头无脑的乱说嘴,实在太过居心匿测了。您告诉我,我要去跟他当面问问,到底为的是什么!” 戚博文见她如此,只挥了挥手。“我知道了,没事,那些小人本爷自会对付。”说完,他站了起来,往外面抬脚便走。 “小少爷这是要走了吗?”卢玖儿马上起来,追在后面。 戚博文忽地又顿住,转首盯她,目光凛凛地让人头皮发麻。“你记着离大哥远一点。” 这小孩子哪里学来的霸道。卢玖儿忙不迭地点头应允。“记着记着!” 戚博文见她如此乖应,这才满意地踱着步子离开。乌梅遥远地向这边点头示意,也低眉顺眼地紧跟其后走了。 卢玖儿看着那人小鬼大的身影,肩膀疼,头也疼。 今后离你也得远一点! 据闻七少爷那天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后,莫名其妙发了很大的脾气,将能搬的物件全往地上砸,搬不起来的就拿脚踢,不一会儿便碎了一地的瓷器和杂件。有一些还专门砸到仆婢的身上,将人弄得满身伤痕,血淋淋的看起来甚是可怕。 五姨奶奶接到通知后急急赶到,也制止不住戚博文的疯颠之举。只得边心疼那满地碎裂的家私,边让儿子小心些砸别反伤到自己身子。最后直至全砸清光了,戚博文也觉累了,回房爬上已被自己扫荡一空的床上,倒头便睡了过去。 五姨奶奶没辄,唤人去库房取些干净的被铺枕头和家具物什过来做替补,然后就张罗安排清理院内的一遍狼籍。 待得七少爷睡醒一大觉后,像个没事人一样,正常吃喝玩乐。院子里的人也照旧该干啥就干啥,但都因此事被罚跪和扣了月钱,免不得事事谨行慎言,样样小心陪侍。院子里也就安分了好长一段时间。 欧阳斋事后听说了此事,捋须沉吟了许久。虽未作一言半字的评价,但自此后,对戚博文的教导便更严厉了,布置的课后作业也以抄记为主,而且量比以往翻了倍。 戚博文这小霸王哪里肯答应,硬是闹了几回别扭,欧阳夫子每次都直接上戒尺打他手心,实实在在的啪啪声让人听着都觉得肉疼,手都打得红肿了。听说晚上五姨奶奶搂着儿子心肝宝贝地哭喊了许久,次日便遣人来告假,同时也是代为告饶,意思不外乎是七少爷年岁还小,身子骨也还没长结实,请夫子体恤慢慢管教。 欧阳夫子只回了一句话:“练的虽是字,磨的却是心性。”然后便将来人打发走了。 估计五姨奶奶听了后,心里也是认同的,第二天便继续按时辰将人给送过来了。 戚博文端坐在书案前看似乖巧,眼珠子却像老鼠似的,忍不住直在夫子拿在手里的戒尺上打转。想必真是被狠打怕了。 还有那只被裹得像大馒头似的左手,似乎在无言申诉着莫大的委屈。 卢玖儿看这情形,不厚道地窃窃而笑。 戚博文其实是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一型。读书写字的时候,屁股就像是长了痘疮,没安静多久便左挪右动,又是抓头又是拔发的。 欧阳夫子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性,会根据他的耐性与吸收程度而调整教学进度。因着也只是担任启蒙夫子,所以并没寄望太高,只要戚博文每天能完成制定的教案内容即可。 相比之下,在旁明着伺候暗地跟学的卢玖儿早就超越了不少。不过她仍然细细记下夫子讲学时的解说。 平日里阅读只能看到文字表述的内容,但夫子的讲解往往深入简出,还能联系时下国事民生,往往能得到举一反三的效果。 门房收到递给欧阳夫子的请贴越来越多了。一天里除了给少爷授课之外,欧阳斋几乎都在外头奔走,有些时日晚上到了月上枝头才回来。不过对于夫子如此忙碌,主人家似乎并不太在意。 毕竟,欧阳斋是戚宅请来的大儒夫子,在外面的知名度越大,戚宅的名声也只有水涨船高的份儿。 不过,这采荔轩的供养夫子的福利是越来越好了,衣物、食物、酒水都是上佳的,只要有提出需求,当天便能送至。 现在只要是夫子外出,便由夏满负责跟着伺候。于是玖儿除了留在院子里整理手记,便还要做洒扫抹洗之事。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都吹东南风的缘故,玖儿在清扫中庭落叶时已经捡到了几回断线跌落的风筝。 头一次她担心风筝的主人找不到,还特地拿到院外的矮树枝丫上挂了。等到晚上夫子回来,跟在后头的夏满笑着一脸神秘说要送她玩具消遣,一拿出来居然就是她搁在外头的无主风筝。 后面再捡到的时候,玖儿便细细研究了下。几回的风筝样式虽然不一样,但是上面都写了同样的内容: 亥时鲤池亭边,不见不散。 如果仅是捡到风筝一两回,那可能只是偶然巧合。但这都三四回了,该是有人故意为之吧。夫子和夏满知道有风筝这一事后,表情都坦然平常,应该不会是跟他们有关系的。 那么,这风筝信息要传递的对象,是给她的? 少年吟 卷三章四 闹腾的戚博文(中) 这一念头刚冒出来,卢玖儿便禁不住卟哧笑了。 她不由得忆起某话本上写的书生和小姐的情爱故事,好像便是在三更半夜瞒着众人见面互诉衷肠,末了还出逃私奔来着。 当时这话本是夹在一堆杂书里被书斋误送过来的,欧阳夫子瞥到后还嗤之以鼻,大发感言贬斥此属“毒有志之学子,败娴淑之闺阁”之**,直接扔给玖儿让立即“以火焚之”。于是玖儿便遵循师道拿了去厨房的炉灶旁,看完一页便烧毁一页。 烧完后壮着胆子去向夫子请教了一番。因为她觉得那话本遣词用句皆是极好的,看得出来也是饱识之士所著,但夫子为何会如此瞧不起此书。 欧阳夫子没责怪她。 “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倘若用走路的时间来看好书,所能获益的也是不少。只是这看的好书,必定是能提高度扩广度的书,讲究大国、大家、大情、大爱。而这一类,讲的却是小情小爱之事,眼界之窄,见识之浅,实无裨益。” “但这话本也确有文彩过人之处……” 欧阳斋连连摇头,“有此文书所长,不走育才报国之途,却用来写风花雪月之事,做营营苟苟之辈,便是更更可恨了。” 自那次后,卢玖儿恍然感觉夫子的身形更加高大了起来,让她莫名地肃然起敬。 风筝的事情并没有困扰玖儿很久,没一会儿便搁到角落处,撇开不理了。 戚宅北边的墨竹阁,恰好也人拿着字条在边把玩边思索。 “刚才是说,这一次有人直接将纸条送到你手里?”戚家盛玩味地挑高了眉峰。 有福恭敬地点头称是。“那婢子一撞上来便立即跑掉了,唤也唤不住。” 大少爷今天也就是临时起意,回宅里小住一夜,看来那人是特意候在那里盯着的。 “查出来是谁的人没?” “查出来了,是五房前些天刚招用的新人,但是还得到消息说是与二房的小灶厨娘熟识。” “哦。”戚家盛慵懒地瘫坐下来,伸手指了下果盘。有福伶俐地取了龙眼,打开去了核儿,然后递上喂入大少爷的嘴里。“人还能找得着吗?” “找不着了。让下面悄悄去寻,结果发现已经没在宅子里头了。”有福低声回道。 戚家盛挥挥手,并不意外这结果。“从暗中放纸条,到明着让人露脸送来,看来这幕后人开始心急了。” 只是为什么迫不及待地搞这么一出,还不惜冒着被牵连的可能,这到底在焦急些什么。 “爷,您觉着这事儿,会是二还是五?”有福小心翼翼地比了下手势。 戚家盛哼哼冷笑。“不管哪一位,肯定都脱不了干系。” 二房是根扎得深,五房是手伸得长。不管哪一位是主谋,另一位肯定也是个推手,玩着烂透了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 有福眼珠子一骨碌,跪坐的膝盖往前挪了挪,试探地问道:“爷,那我们要不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怎么还?”戚家盛拿眼睨他。 有福嘿嘿一笑。“小的将这纸条,原封不动地转去给七少爷……呀!呜呜呜疼!” 戚家盛将一把龙眼连皮带枝地往有福嘴里塞,末了附赠他脑袋瓜子一个巴掌。 “这纸条上明写着让晚上去爬采荔轩的墙头,落款还有个九字。要是真按你这馊主意办了,后面肯定还会有一大烂摊子事跟过来。谁让你动玖儿的,这猪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骂着不够解气,再伸脚往他腿肚子踹去。有福不敢躲闪,软着身子硬受了,只能嘴上一个劲儿地讨饶: “错了,错了,小的错了。小的肉厚骨硬,爷您小心筋骨,别踢坏了脚。” “狗腿子!”其实他也没真用力,看着有福在那里演得卖力,戚家盛不由笑骂道,“好了,你这法子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是要换个方式。” “爷英明,您说您说。”大少爷从来就是有主见之人。 “附耳过来。” 有福连忙低首凑上前去,屏息静听默记。 “听好了便去吧。” 有福应是,领命而去。 卢玖儿这一天纳闷得很,因为大少爷和七少爷不知道怎么的,像是约好了一般,一同踩着欧阳夫子刚出门的时辰跑到采荔轩里来了。 这明显着不是找夫子的,而是来找事儿的嘛。 两兄弟碰上了也没啥话,但又没人想要离开。两人或站或坐,又或看书或饮茶,僵持在那里谁也不开口先对话,却都爱没半会儿就使唤玖儿干这干那的。 有福和乌梅每每到这种场合就都见不到人,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都是人精唉。 卢玖儿不太想搭理这哥儿俩。可是想溜回房嘛,这俩个可都是炮仗性子,若是在这里相互点着了,那不得把房子都给拆了。 才这么想着,有福就匆匆进来了,手里拿了张纸条,要递给戚家盛。 戚家盛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随意挥挥手,道: “念吧,上面写的什么?” 有福顺溜地应了声,摊开便读:“亥时采荔轩前,不见不散。九。” 戚家盛状作讶异,转头去问卢玖儿。“阿玖,是你约的我吗?有什么事情直说便可,怎么约到晚上无人之时见面,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们在说的是什么?”本在一旁百无聊赖装作阅卷的戚博文两眼瞪圆,三两步上前抢了纸条要看。 卢玖儿见此先是一怔,继而瞧见有福低下头却掩不住微扬的嘴角,再看看戚家盛那脸上夸张的谅讶和眸里闪烁的狡黠,以及戚博文那打结得快解不开的眉头,忽尔明白了狐狸这是在张网呢。而这张网里的诱饵是自己,待捕的猎物却是戚博文。 “这真是你写的?”戚博文眉眼一横,直逼卢玖儿。 本来脑袋还想再转多几圈,想出个所以然来,但卢玖儿被七少爷一个眼神横过,求生欲瞬间被点燃,只得无辜地眨着眼,说:“玖儿的字体七少爷应该很清楚的。对了,我那里也有一些类似的笔迹,这就去拿出来比对一下。” 待得几只断线风筝与纸条一摆开,上书的字迹果然一模一样。 “咦,这是怎么回事呢?”戚家盛闲适地发问,茶杯空了也不放下,就这么放在手上把玩。 卢玖儿观察着眼前几位的神色。狐狸是肯定知道情况的,不然不会今天来这么一遭。既然起了头,下面便有后续。 “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玖儿跟着喃喃道。 空气忽尔静默了下来。 忽然有福“啊!”了一声,惹得众人目光聚焦后,他又抓抓头说:“想起了一件事情,但又不太敢确定。” 卢玖儿不禁抿唇,感觉有福哥这反应过于做作了。戚家盛也举杯掩脸,翻了下白眼。不过没关系,只要猎物肯入瓮就好。 话说这场上唯一的猎物性子确实简单,脾气也大,闻言伸了脚便踹向有福。“有事你就说,别憋着不放屁!” 有福猝不防重挨了一下,委屈非常。这少爷们都是约好的吗,净往同处地方踢,再这样下去腿肚子都要废了。 有福边呲着牙喊疼,边忙不迭地掏出一张借条摊开。“爷们请看,这是童婶儿耍钱时写下的欠条。这些个字儿,是不是有点儿相像。” 卢玖儿和戚博文凑头一看,哪里是有点像,完全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 “这童婶儿是谁?”戚博文向来脸盲,也从不喜听八卦,这名儿听来过于陌生。 “回七少爷,童婶儿是二姨奶奶院里小厨房的灶娘,平日闲着爱喝点小酒耍些小钱,这次也是玩兴起了才输了钱写了条儿……” 戚博文对这些啰里巴嗦的不感兴趣,挥挥手不肯听了。接下来,只见他将摆开的物件收了,抬脚便走。 卢玖儿还在愣着了,有福待得他快跨出院门时,方唱戏般地向外追出去,喊着:“七少爷唉,借条您先还给小的呀!小的手里没几个银钱,没了条儿没法儿追债呀……” 戏谑的轻笑在茶室内响起,卢玖儿侧头循声望去,戚家盛撩衣起身步到她跟前,迁就她的身高微弯了尊贵的腰身。 “看来这七弟,是要将你纳入他的保护翼内了。” 啧啧两声后,他又加了一句,“结果,你却就这样子顺水推舟将人给卖了,这算不算是恩将仇报?” 少年吟 卷三章五 闹腾的戚博文(下) 此言无比诛心。 卢玖儿从来不怕戚家盛,只俏皮一笑。“我认识的戚家哥哥从来都是和善之人,不会胡乱加害自己兄弟的。” 但借力打力估计是免不了。 戚家盛闻言挑眉,不置可否,施施然甩袖而去。 待到欧阳夫子归来,卢玖儿如实尽数相告。夫子听闻后,闭目静思,久久未曾言语。卢玖儿以为他是累了,正要安静地退出去,夫子才长长地叹喟一声。 “这戚宅,终究不是你我久待之地啊。” 桃李苑的大门被暴雨般的槌击敲开了,门房没好气地探头喝问:“哪个不长眼的,不知道这是二姨奶奶的院落么……” 戚博文没耐性地踹踢过去,正中门房肚子。只可惜人小力度不大,门房并没有如意料中的被踹开,依然堵在了门中,只边捂痛边意外地盯着外面的一众人等。 戚博文领头叉腰瞠目,左边石头右边乌梅,后面还有丫婢婆子洒扫仆从十数人,一字排开来势汹汹。 自上次戚博文在自家院落打砸一通后,五姨奶奶对所有仆婢都罚得狠。下人们算是看明白了,最最重要的还是七少爷,只要把这掌家夫人心尖上的肉肉伺候好了,才有好生日子可过。否则即使顺了五姨奶奶的意,却触了小少爷的逆鳞,最后还是落个皮疼肉痛又罚钱的下场。 因此这次戚博文一喊着说要去办人,大伙儿立马派了个小厮去通报当家奶奶,其余的全呼啦一下跟在后头追出去,唯恐七少爷落了下乘受欺负。 “还不快开门!”戚博文放开嗓子大喝。 门房哪里敢开,陪着笑哄着:“七少爷怎么这时辰来了,奶奶还在午憩呢。” “本爷不找你奶奶,本爷是来抓歹人的!”戚博文懒得跟他废话,伸手推了下石头,“你!把门撞开!” 石头体格健硕,力大如牛。他得令上前,只伸出一只手,揪住门房的衣领便轻易拽了出去。 戚博文领头,一众人鱼跃踊入院中。事情发生得太快,院内人见此情况皆一时反应不过来。 “厨娘童婶在哪里?”戚博文大喝。 乌梅虽然怕事,但内院的门道多少也知道些。上前劝戚博文道:“少爷,这里毕竟是二姨奶奶的地儿,不论是辈份上还是从属上,您在这院里头惩治人怎么都不占理……” “本爷既来了,就不管那些婆妈之事。”戚博文不甚耐烦,但转念一想,这话也有些道理。便唤人负责去里头小厨房逮人,自己走出到院外,挑了块干净的矮石当墩儿坐着等。 不一会儿,童婶像只待宰的母鸡一样,嘶叫胡抓乱动不休,却仍是被强扭到了院门外。 “我是二姨奶奶的人,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二姨奶奶的人!” 院里头的人不敢追出来,只远远的看着,还有几个往内院里跑,去奔告主人家去了。 石头将她用力摁跪在地上。 “你倒提醒我了。”戚博文用尾指掏了下耳朵。声音太尖了,听着难受。“你俩去将院门关上,再拿棍子栓住封了,免得里面有人开门出来闹腾。” 虽说二姨奶奶有了禁足令,但她下面的人可是禁不住的。先将门守严实了再说。 “七少爷,到底老身犯了什么事儿,要整这么一出!”童婶是破罐子破摔,也不惧这混世魔头,尖着声音就直喊。 戚博文拿出欠条往她面前摊开。“这是你的欠条?” “……是的呀。”童婶看到熟悉的借据,上面红彤的手印让她不由得怔愣一下,“可是,这条儿怎么会在您手上……”难道七少爷是来抓赌的?不可能吧。戚宅什么时候让一个小公子爷去管这等小事儿了。莫非—— 童婶往地上呸了一口。“七少爷,是不是那破皮无懒去跟您告我拖欠银钱不还了?我早就说过了,有拖无欠!才这么一丁点儿钱,待得月例一发就给他还上,怎么的还告到您这儿来,让您给他瞎出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戚博文自动过滤掉那些不想听的,再打开另一张纸条和几只风筝。“这也是你的?” 这下童婶觉得冤枉了,连声否认。“不是啊……” “这几样字迹都是一个样儿,怎么不是?” “老身哪里识字,这字是让……写的……”童婶原本要大声辩解的声音越渐消了去,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瞳忽然敛了敛,然后也不辩了,只顾着大声喊冤,“冤枉啊!冤死人了!二姨奶奶救我呀——” 桃李苑内的吵噪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了。有人在里面叫嚷槌打着要开门,还有人在院墙的另一边开骂。童婶见状,呼喊声更加凄惨响亮起来。 这一边,五姨奶奶派的递话人也到了,正正是卫大海。他急步走到戚博文边上,低声劝道: “哎哟,我的小爷儿呀!您可别犯浑!有什么怨气,您直告诉夫人,由她来给您出气!您在这里可别得了闪失,到时候夫人也难办不是。” 戚博文见来人是府里的副主管,连声道正好。“府内规矩你熟悉吗?” “这是当然。”卫大海应道。向来总管主外,副管主内。府内只要是有人犯了规矩,都得送到他那处执法办了。 戚博文伸手指着被按在地上却还拼命挣扎乱喊的童婶,问道:“私下聚赌、欠债不还、冒用名义伪传书信、惹事生非、陷害忠良……”说着说着有点变了味道,仿似茶楼说书先生讲古的用词了,戚博文顿了顿,嗯哼了声,“反正这等刁奴,按规矩怎么处理?” 卫大海心里明白,不免叹息一声。不论如何,反正七少爷就是要办了这人就对了。那与其任由小主子随着性子办,保不准牵址闹出其它事情,还不如他接了这个锅去妥善处理就完事了。于是他回道: “小爷请放心,明儿个宅里就不会见到这号人物了。” 卫大海点了两仆从,当即将童婶扭送走了。可戚博文却没这么轻易离开。 只见他让下人们一字排开站在院门外,他让喊一句,大伙们就一起跟喊一句。 “小人地上作,天理概不容!” “刁奴故可恨,主谋更可恶!” “戚府立规矩,必惩是非精!” 那一昼日,里面的吵嚷声越大,外头的喊话声越高,直直要压倒院墙里的声浪。 卫大海站在门廊处,躬身向屏风内的女主人汇报所见所闻,也请示了对于童婶的处理方式。里头的贵妇一一应了。卫大海知道五姨奶奶这时心情极好,便不由也轻笑着多说嘴一句: “小少爷对夫人真真爱护有加呢。” 之前桃李苑叫骂声两天不绝的事件宛犹在前,七少爷这是用同样的方式回敬对方,替五姨奶奶出气呢。 过气的姨娘可以撒泼皮使无赖,但当家主母却不能失了风范,事事得端平公正,按足规矩办事,不能与之一般见识,否则便落了下乘。 但这次经由小辈一闹,心里头的闷气发泄了,该惩治的该警示的也都办了,还能让对方膈应好一阵子。五姨奶奶心情无比愉悦。 只是自己的儿子被人当了枪使,这一点怎么着也过不去。 “大少爷这时间在哪里呢?” 卫大海恭敬回道:“大少爷方才出了宅回一德书院了。”知晓她的心结,卫大海小心翼翼再补充一句,“在桃李苑外援场的人,有一半是自墨竹阁派来的。” 戚家盛是这一次谋算里的子儿,动辄都容易落入别人套里。现下虽是借了戚博文的手破局,但也算是道义,能支援的地方并没含糊。两兄弟日常没多少交往,但终究不至于互相倾轧。 屏风里头“嗯”了一声,再无二话。 卫大海静侯片刻,见再无他事,便告辞下去了。 在旁服侍的近身婢女莲紫拎起玉瓷壶,替主子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氤氲的雾气拂在精致妆扮的脸容前面,光影穿过间明暗难辨。 少年吟 卷三章六 作妖的二姨奶奶(上) 这世上,最难以消停的,便要数内宅妇人的不甘与忿满。 二房次日便派人通知了娘家里的舒姓弟兄侄子们寻上门来。戚宅的门房瞧着不太对劲,没敢放行给堵在了外边。 以往二房得势的时候,这些人没少仗势在戚宅里吃喝拿要,可是泼皮无赖惯了的。这下见此场面,哪里肯轻易罢休,站在大街上直接泼口大骂起来。 昨日桃李苑内外的对阵只持续了一个下昼。当外头的水军撤去后,内院的婆婢仆从们嗓子眼似感觉着火似的,沙哑了不少。可今日见外头传讯说自家人进不来,这还了得!二姨奶奶院里头又气得跳脚,立马重新点兵选将,重整旗鼓,再次安排轮番上阵叫骂。 于是乎,粗鄙的叫骂声内外夹攻,不绝于耳。 话说平日里唤七公子戚博文是小魔星小霸王,正皆因此子从来是肆意欢喜怒憎,不会管顾他人及其后果。恰恰五姨奶奶在二房事情上,是秀才遇上了兵,烦心不已,便顺势放手任儿子去折腾了。 戚博文没了约束,更加放开了手脚,直接招呼一众人拿了水桶分别往那些个舌妇舌男身上泼浇,再找人喊话: “天干物燥,心火太旺,特请你们多喝水。要是再不休歇,继续满嘴喷粪扰人清静,下一桶泼出去的就是粪水啦!” 宅门外街上的男人们可不像内院妇孺,既在大街上叫骂引了街坊邻里围观,本就有恃无恐,又经对方泼水举动激起恼怒,嘴上更加没有把门嚷得更欢。 “七少爷可真厉害!年纪小小的已经有相好了!” “白天同出同进,同学同书。可惜年岁还太嫩,相好去肖想大少爷喽!” “七少爷心眼可真大,戴了绿帽子还在那里装英雄!” “终归还是只幼雏,被母鸡老捂在窝里不识情爱滋味,才会拿鱼珠当珍珠!” “被自个儿兄长挖了墙角,还辨不明是非,跑去跟长辈娘亲对着干!正正忤逆之极!” “那小娘子可真厉害,模样还没长齐,就迷得两兄弟团团转,真个厉害尤物!” “还是家教差呀!不尊长辈,不辨是非,好恶斗狠!生出这样种儿的人怎么配当家作主!” “小娘子可是白天七爷,晚上大爷,如鱼得水得很哪!” “七儿别恼羞成怒!快出来请舅爷们进去,好好教你御女之术!哈哈哈!” 本来要外出参加诗文会友,戚家盛特地回府细细打点自己。 满头乌发整理得柔亮整齐,套入羊脂白玉镶造的发冠中,身着细腻飘逸的雪白绸缎,双袖及衣摆处还有精致的苏绣纹路,贵气而不俗气。腰间不松不紧系了块佩玉,色泽清冽沁人。 等得装扮就绪,府内外的戏子们便热热闹闹演上了。 走不得正门,只能移步西边由偏门出。才走到半道,便见着了一把斜搭门廊的竹梯,再沿着向上一瞅,那树叶婆娑遮掩着的娇小身躯,不正是相熟之人么。 屋檐顶上的人儿稳稳盘坐,靠在棱角桅杆处双手托腮,苦苦思索不得其解。微风拂得她碎发遮脸,也懒得去打理。日光透过枝丫叶间散落到娇躯之上,光影点点映得那白皙间粉嫩的脸庞刹是可人。 夏满哥听得前头有动静,早就找借口窜溜出去凑热闹了。卢玖儿是局中人,出去露面少不得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只敢躲在不起眼的角落处观战。 戚家盛低头瞧了下自身行头,心里权衡了一番,决定还是纾尊降贵沿着竹梯爬上了廊屋檐上。 玖儿听得动静转过眼睛看到是他,便不大理会继续回过头去。 “在想什么呢?”戚家盛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瞧。 “我发愁。” “愁啥呢。”戚家盛也就是无聊随便哈啦几句,结果玖儿的回答让他虚晃了一下,差点没扶稳掉下去。 “他们居然称呼我为‘尤物’。”卢玖儿眉头打了好几个结,“要是别人真相信了我是位绝色人物,那每次出去被瞧见不都失望掉一地。可是,我又不能一直关在院里总不出门呀。” 这妮子的脑袋是什么构造的。戚家盛拿眼睨她,似要看穿透过去。 “那么些烂渣言辞,你听不了不生气?” 玖儿摇摇头。“没什么好气的呀。”他们也只是在借题发挥,并不针对她。何况她啥也没做过,清者自清,何苦气哉。 “不觉得这帮人很可恶吗?” 玖儿这回却点头了。“这是当然的。” 倘若这活着的人,皆只为一已私欲,随意消遣抹黑他人名声,那必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不是都说名声名誉宛若羽毛,每人都必定惜之重之吗?他们这样子瞎闹,五姨奶奶看似没辄,官府衙门也都不管?” 所谓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外人哪里晓得清楚实情,只会因着八卦而口耳相传,将事情以讹传讹作为茶余饭后的剔牙谈资。到最后,谁会管被唱衰的主角们会落得些什么下场。 戚家盛闻言哼笑。“民不告官不管哪。何况他们又没动手,即使是将人骂得气死了,又能获什么重罪。”话音刚落,他咦了一声,修长的手指遥递出去。“看,动手了。” 卢玖儿循声望去,是戚博文。 七少爷的牛头脾气哪里是肯听污言秽语的,只见他唤人将宅门开了,然后亲自拎了桶轮回水直往叫嚣的人身上泼去。舒姓弟兄子侄连忙作鸟兽散急避开去。 戚博文见带头骂得最欢的舒家么弟落了单,一个箭步就窜上去拳打脚踢起来。旁边人见状,想要去帮架,石头赶忙带人多拎几桶轮回水作势要泼吓阻对方。 舒家么弟舒有海一个没留神,胸膛肚子腿脚上都挨了几下,脸上还吃了两拳,颊面也被指甲带划花了,沁带着血丝。但他终究已是十八岁之身,被打到也只不过是乘其不备而已。待得他回过神来,戚博文哪里还能再得手。 “他娘的戚博文!你就一狗雄,学逞什么英雄!”舒有海双手制住他乱挥的拳头。 戚博文怒目圆睁,手脚虽受限制止,但仍然挣扎乱挥。“你听好了,我不屑当英雄,就是要来揍你而已!好叫你知道尊重是什么!” 舒有海闻言讥笑道:“你知道尊重是什么,就不会去欺负你二娘了……” “呸!那女人才不是我娘!你们都是心肝烂透的恶人!”戚博文力抵不过,也不嫌舒有海身上沾了尿水一股骚味,朝着他手腕处张口便狠咬。 舒有海一痛之下气炸了,一把将戚博文甩按在地上,怒拳猛朝他脸上身上捶击。 “不教训你不行!就让我教你学学做人!” 事情发生得太快,石头和护院们都来不及阻止,待得反应过来上前拉开两人的时候,戚博文身上已经挂了重彩,娇嫩的皮肤青紫立显。 他痛得被人掺扶着还直不起腰来,但气势未弱,嘶声竭力地吼道: “你们要再敢来,便不是泼水和泼尿如此简单了!再有下次,就浇火油!烧死你们!听见没有!” 巡街的差役早就到了附近,跟着围观的街坊邻里闲扯旁观。这下见骂也骂了,打也打完,便和事佬般地出场挥挥赶赶,将聚集的人群给哄散了。 扒在屋檐上的两人原本屏了气息全神贯注,这下才终于松懈了下来。 戚家盛见七弟几乎是被人抬着进的宅门,不由得轻叹一声。“刚才几下似乎打得挺狠,也不知道有没有伤筋动骨。这下五房心疼,二房又得遭殃了。” 冤冤相报没完没了。不过,这样倒是最好了,省得两人又闲得发慌来算计他。 卢玖儿目送着一行人远去,侧首问他:“你家向来如此这般没个消停的吗?” 寻常人家吵吵闹闹也罢,那也就只是嘴角之争,但这宅里可是往死里去闹腾呢。 “此非我家。”戚家盛摇头摆手,板起了面孔,转过身扶住竹梯,老乌龟似地慢腾腾颤巍巍地下到地上。他抬头仰视玖儿,唇边扬起的弧道又冷又讥讽。 “玖儿,老头子快回来了。” “嗯?”玖儿探头看他,“什么?” 少年吟 卷三章七 作妖的二姨奶奶(中) 老头子,是指戚老爷吧? “且看着吧,”戚家盛冷笑着,缓缓地道:“在他回来之前,肯定有人按捺不住,要再唱上一台大戏的。” 玖儿回眸再度望向外街宽巷。有仆人拎了净水洒扫门前,来往的行人已经恢复了平静安宁。一切,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风吹来过,拂动他的衣衫后,再略过她的秀发。 “起风了。” 有一片飞絮伴风而来,卢玖儿伸手想抓,却没抓住。 远处天边有云,越浓越重,似要乘风席卷而至。 山雨欲来,风灌满楼。 血气方刚的无赖少年下手真是狠。嘴上说着什么亲戚舅子,拳打脚踢时真当仇人般血红着眼往死里去弄。 戚博文起先还强忍着装着,后面实在是不行了直嚷疼痛。宅里请了平安堂的坐堂大夫来看诊,看了都说是打得太狠了,肋骨裂了一根,尚好还没断开伤及心肺。最后给公子爷固定包扎好,开了活血化瘀的方子,再让人去药堂捡药回来熬好喝。 五姨奶奶急得直掉泪,又派人多请了两名大夫来看,都是一样的诊断,说是好好躺在床上将养便无大碍,这才稍稍安心些许。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日,五姨奶奶直想将儿子绑在床上休养个一年半载的。派下人到欧阳夫子处告了假,夫子吹胡子瞪眼睛。 “也就是个肋骨裂了,又不是手断眼瞎。即使躺在床上也能读书!” 于是挑了好一些书卷给人带回去,还让来人将话原封不动地转述。 “这段时日必须下要求,每天至少读半卷,写一篇阅卷手记交上来。” 那仆从战战兢兢地到五姨奶奶面前照样把话回了。戚博文听闻后哪里轻易肯答应,少不得又赖在母亲怀里撒了好一会儿娇。 七少爷的课业虽停了,但欧阳斋还是老时辰开堂讲习,这下是给卢玖儿开小灶散福利了。反正宅里供养的束修照付,夫子的讲学照上,便算不得是懒在宅里白吃白喝了。 七月的雷雨天气频繁。上一刻还是阳光普照,转眼间便乌云袭至,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屋檐下的的横梁齐齐站了排躲雨的鸟雀,一只只湿漉漉呆在那里摇头摆翅、振羽抖水,模样既可怜又可爱。 一德书院的周文山院士与欧阳斋交浅言深,短短数月便多次盛意相邀诗聚、文聚、茶聚等,几乎将读书人的玩意儿都轮了个遍。最后见欧阳斋仍然不动声息,终于忍不住主动伸出橄榄枝,重礼聘请他入院任教。欧阳斋婉言拒绝。 “当年落泊之际幸得东家仗义相助,聘任作启蒙先生,眼下尚未满两三载,实在不好轻言辞去。还望见谅。” 周文山顿感惋惜不已。“此邀请长期有效,只等尔首肯而已。盼切莫因此而断了联系。” 自此后,两人仍然君子相交,不绝往来。 卢玖儿每日持续不断整理滕写手记,还得到欧阳斋精心调教指点,学问进步神速,宛如江河奔流,日进千里。 宅里几乎见不着戚家盛的人影,更遑论是卫子谦了。除了县试放榜时还听到过他的消息,接下来的日子,便与戚家盛一道,消声匿迹起来。 前段时间碰到卫二哥时有问起,说是要乘势而上赶考府学,因着时日短课业重,所以连他们几兄弟的面也不多见,只顾着埋首书堆里了。 卢玖儿挑了两块七少爷赏下的上好徽墨托卫二哥转送卫子谦。这种墨块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一点如漆,也是她的心头所好。古曰宝剑赠英雄,她是好墨赠书生,当是顺祝他早日金榜提名前程锦绣了。 苏杭有快船捎来家书,戚老爷的归期终于定下了,约莫再五十天左右便能到步。 戚宅上下的笑语欢声多了,但背后的却弥漫着越来越浓重的气氛。有人数着指头盼着家主早日归来,也有人加紧了谋划的步伐。 当戚博文可以活蹦乱跳地追着石头要练武的时候,官府派衙役来通传,说是涉嫌谋杀七少爷的阿吉抓到了,让翊日派人到衙门去认人。五姨奶奶不惊不躁,似是早知道会有此消息。但当翊日宅里还未来得及安排人前去的时候,便又传来另一个消息,让闻言者皆大为吃惊。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五姨奶奶花容变色,紧蹙黛眉喝问,“你再说一遍!” 莲紫毕竟是服侍多年的老人,知道主子这是心焦急怒,于是咬字清楚地低声再道:“舒家老么的外宅遭火烧了,昨晚他人没回,但里头住的相好烧死了,听说还怀着孕。外面街头小巷纷纷说是小少爷报复的……” 数月前大宅正门前的戚舒骂战早就传开了,最终是以七小爷受伤而告终。那日戚博文当街宣告的那句话,很多观战的看客还言犹在耳,宛如雷响: 再有下次,就浇火油!烧死你们! 烧死你们—— “姓舒的好毒的心……”五姨奶奶牙龈咬得咯咯直响。 这帮人上回拦截坠崖要命不成,这回便拿别人的命来作陷害。死的那个所谓的相好,想必是哪里来的攀附富贵的女子,被睡了又遭嫌弃无法正名份,最后被他们拿来做算计的棋子了。 “夫人、夫人——” 粉蕊自门廊处急脚跑来,气喘吁吁。 “夫人,衙门又来人了。” 莲紫见五姨奶奶抿嘴却不说话,便代张口说道:“你让他们喝茶稍坐。那疑犯都已经收押入牢了,还有什么好心急的,而且昨儿个不是说让晌午后再去么?” 粉蕊连连摇头摆手。她也是陪嫁来的丫环,跟在夫人身边这么久,哪里不知道遇事得先打探清楚的理儿。刚才她诊断着官差的神色不对劲,请人歇脚喝茶后还悄悄地塞了几颗碎锭子,来人才提前透了下嘴儿。 “带头的差爷说,这次不是认人的事儿,而是要让夫人带着小少爷出去给个说法。” “给什么说法?”莲紫上前一步想再问清楚。 却听五姨奶奶重重地冷哼一声,道:“给什么说法!若真真是我们干的,死的绝对是姓舒的,而非那个识人不清的替死鬼!” “哎哟我的夫人呀!”莲紫急急想捂她的口,却又不敢,只得连声劝道,“这些话哪里是能乱说的!您先顺顺气,千万莫要心急。” 五姨奶奶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脑子里千回百转起来。莲紫和粉蕊见她如此,便不再作声打扰,一个点燃起安神檀香,另一个泡好祛火莲心茶,然后静侯在旁边看着天色和张望院外的动静。 可惜消息来得太慢了…… 不,并非如此。应该说,是官衙的人动得太快了。 五姨奶奶侧过身问粉蕊道:“官差有说为什么会过来问话吗?” 虽说火烧人命是大事,但总不至于为着几句不着影儿的气话过来问罪。 “这奴婢倒没问,但另一位差爷有提到说让我们抓紧时间,因为报官的人早就击鼓递状纸了,县官老爷在衙门等着他们回话呢。” 果不其然。“告状的是谁人知道吗?” 粉蕊摇头。“只知道是死者亲属。” 对手的动作来得太快,五姨奶奶一时之间心里没了底。她咬咬唇,低声吩咐莲紫道:“你立即赶去七少爷那里,让他待在里屋不要乱跑,另外要院子里的人认实少爷这些天都患了风邪,一直躺在床上养病,同时也将话传到外院的人里去。”先统一口径摘清了儿子的嫌疑再说。 “好的,夫人。”莲紫领命急急离开了。 “粉蕊,你去找卫大海,让他分别派人去官衙、火场和舒家老宅探听消息,莫要有遗漏,越细节越好。” 少年吟 卷三章八 作妖的二姨奶奶(下) “是!”粉蕊点头应是,转身正要去,五姨奶奶又唤了她回来。 “还有,找人盯紧了桃李苑,里面要有什么动静,又抑或是与外人有什么联系,全数记下马上来报。” “是,夫人!” 待客的正厅派人来催了。五姨奶奶对镜照映妆容,再双手从衣领起顺至衣摆处,举手投足间,一派端庄从容的气度。然后,转身,往外而出。只是行走间,终究遮掩不住那落脚不一的轻重。 母亲,终归是位母亲。只要汲及到亲儿之事,情绪必受影响。 心,已乱了。 莲紫找到戚博文时,他正在软磨硬缠着来催收课业的卢玖儿帮忙打掩饰。 这段时日先是要躺床上不许下床,好不容易感觉不到疼痛了,还是要被关在厢房里哪里不能去,哪里也不能动。到后来已经可以活蹦乱跳了,却仍然是要关在院子里,连门边儿都摸不着。生活里除了一众紧逼盯人的下人们,就是欧阳夫子布置的课业,日复一日,真真是要受不了了。 但欧阳夫子可不是母亲,没有按要求完成的话,可是要挨手心戒尺的。他已经被打拍了。 卢玖儿也很无奈。 她坐在一堆零食和银裸子中间,手袖被七少爷攥扯着,还用着可怜兮兮的胖墩脸瞅着自己不放。 戚博文与卢玖儿打交道已经悟出门道来了。她和其他人不一样,用蛮不讲理的凶恶模样非但唬不到她,还会越来越无视你。但自从受伤了后,她对他的态度就软和亲近了不少。 以前她对欧阳夫子的要求完全不打折扣的,但他那天没忍住扁了嘴巴喊疼,她居然就帮他解决了好些天的课业。后来不怎么疼了,他又换了方式哀怨地自怜了一下,她本来已经掉头就走了,脚步硬是生生地在回廊里顿住,不一会儿便又回过头来帮他了。 所以,为了这段养伤的日子好过一些,为了不受课业折磨,为了释放天性玩乐,他要将玖儿好好笼络着。 当然,还有个办法。就是直接将夫子赶跑了就好,就如以前耍着性子换奶娘一样。不过他不是普通夫子。而是那位直接吹胡子瞪眼睛,然后毫不留情打手心还会打肿的欧阳夫子—— 他又哪里敢呢。 还好,还有玖儿在。 戚博文讨好地将水果盘子往她面前一推再推,见她不动摇,想了想,学着乌梅伺候他的模样将橘子剥了皮开了瓣放到她桌边上。然后,眼睛眨眨地盯着她,期待着她又一次心软点头。 卢玖儿是真真无奈至极。 原本是因感念着他小小年纪,但敢于出头勇斗奸恶,这才在他伤重调养之际瞒着先生替他写了几篇阅后感…… 当然,最大的原因是,自己曾是那流言蜚语的受害者之一,他这么出手也省了她不少麻烦事儿,所以便权当作回报了。 只是,这样的代笔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呀。何况他现在都几乎好全了,模样却还是如此的腻粘可怜…… 卢玖儿还是想念以前蛮横暴躁的七少爷。只要他一发脾气,扭头不理不睬,这样她就可以清静轻松地离开了。 莲紫代表五姨奶奶过来传话,卢玖儿见到先是心喜,想着可以趁机回轩了。可当莲紫将话说完后,玖儿及院内听闻的人们心头皆是一紧。 只有戚博文还不在状态,莫名其妙地驳道:“姓舒的房屋被烧了干爷什么事?” “跟小主子的确是没关系的。”莲紫苦口婆心,再三规劝道,“总之您切记这些天可别外出,有人来也只说卧床养病即可。” “既然都说跟小爷没关系,那还废什么话。” 戚博文早就不耐烦了,他都养了几个月的病了,本还盼着快好全了过几天就能出去,没想到还是要关着。再这么下去,人即使病好身体也要养残了! 莲紫急得直跳脚。“小少爷呀,虽是这么说,但凡事小心为上啊。有人去官衙状告了,差爷都过来问五姨奶奶的话,求求您就别添乱了,就顺从夫人吩咐做了,让夫人省点心吧。” 戚博文不解,待缠得莲紫说清道楚,不由得恼怒。“这是诬陷!也许是意外走水,也许是姓舒的诡计!但那死者家属去状告我们,到底是作什么的!是非黑白不分!要是真真是本爷干的,要烧就直接烧他们祖宅,烧个外宅算是什么回事!” “哎哟喂奴的少爷哎!”莲紫捂不了他的嘴,赶紧吩咐其它人去关门关窗,免得被有心之人听了壁角去将事情闹得更大了。 这五姨奶奶与这七少爷果真是亲母子,话都是那么些个话儿,愁死人了。 莲紫顾不得小魔头情绪,只再三慎重叮嘱院里的下人们,然后便急急去了。 戚博文还是躁得团团转,转到角落里瞧着板凳碍眼不已,习惯性伸脚就踢翻,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胡打乱砸了。看来在欧阳夫子刻意的观念灌输下,脾气已经明显地收敛了些许。 “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卢玖儿清亮的嗓音放柔,劝慰道,“焉知是福是祸呢?七少爷稍安勿躁,先且将看着吧。” “难道就真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吗?”戚博文讨厌极了这种感觉。 到了这等处境,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不作为便是最好的应对吧。这就是莲紫适才反复强调的“不添乱”。 “七少爷要相信夫人,她定能妥当处理的。”卢玖儿望向窗外,那是前厅的方向。五姨奶奶一向精明聪慧,才能多次化险为夷至今日内宅掌家之位。眼下之事,想必自有应对之法罢。 戚博文负气地坐到椅子上,接过玖儿递来茶水,仰天引颈一灌而尽。 “这些糟心事情什么时候才到头,父亲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要是父亲在,怕就没这么多奸人作祟罢。 “快了。”卢玖儿宽慰道,怜惜地望着这个被阴谋诡计逼催长大的小少爷,还是归闲田庄的生活来得无忧自在哪。 简简单单的农家门户,人丁几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的劳作充实而安稳,日子满足又安逸。对比之下,她心里更加肯定了日后要远离豪门大宅的念头。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戚博文浓眉紧锁,“很不喜欢。” “什么?”卢玖儿闪了下神,转眸看向他。 戚博文气嘟嘟地一拳槌到桌面。“我不喜欢面慈心狠的奶娘,不喜欢卖主求荣的贱仆,不喜欢口舌招尤的恶奴,不喜欢挑拨是非的姨娘,更不喜欢那群怎么样都赶不走、宛如苍蝇般让人呕心的他房亲戚……但为什么身边总是有这么些泼皮破事在围着转悠?我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说着说着,戚博文烦躁又起,端了台面上的紫砂茶壶抬手便要摔,好将心里头的邪火给发泄出来。卢玖儿适时伸手抢接过来,说道:“要喝杯茶润润喉吗?这就马上给您倒上。” 盛水八分满的茶杯到了戚博文手里,他仍然想甩手便往地上扔。卢玖儿猜到他的心思,幽幽地叹了口气: “夫子常说读史明智。古时英杰侠客不都是越是遇事,便越会沉着,审时度势,谋定而后动,方才旗开得胜吗?” 戚博文是有英雄情结的人,闻得此言,动作一顿。卢玖儿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砸杯摔壶便是动怒的表现,少爷有听说过哪位豪杰是因为一时冲动生气而打败了恶人的吗?恰恰相反,往往对手越是情绪失控方寸大乱之时,便越是打败他的最佳时机。”玖儿定定地凝视他,微微偏头一笑,“故事好像都是这么写的。少爷,您有印象么?” 戚博文被问得一窒,然后讷讷地喝茶,放杯。“好了,知道啦。” 他又不是傻子,她的意思还是能听懂的。 卢玖儿见此莞尔一笑,宽慰地将他最爱吃的糕点碟往他面前推送过去。 她知道他能听懂,只是怕他听不进耳里去。结果,尚好。 戚博文乖顺地从碟里拿起一块绿茶饼张嘴便啃。的确有点饿了。 一直在旁边伫立着角落里当木头人的乌梅掂脚步过来,轻轻地斟杯温茶恭敬递给玖儿。 卢玖儿自然地接过就口而饮,睨着戚博文饿狼般的模样捂嘴笑了,一时未察觉到旁边的异样。乌梅就那样站在她身边,望向她的眼睛里,闪着晶晶亮亮的光芒。 玖儿虽穿着婢女的粗布衣衫,但与少爷坐在一道,感觉无比般配。这样霸道的少爷,也就是要有一个能安抚住他的小夫人才行哪。 少年吟 卷三章九 被诬告的五姨奶奶(上) 官衙派差役来见过五姨奶奶,公事公办循例问了话,嘱咐要留在家中随时候传后,便离开了。 五姨奶奶心知这只是开始,肯定还会有后着,立即联系驿站去给娘家递家书请援,另外再散发人手调查寻找纵火主犯。 果然不出所料,翊日便有人自首投案认罪,指认是戚宅五姨娘买凶纵火,原意只是为吓阻警告,没想到出了人命意外。 案件原告、主谋和犯人均齐全,县官择日升堂审案,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五姨奶奶喊冤无门,当下被扣了人并关入牢里,过段时日看能不能搜集到新的证据后再审查定夺。 几乎是同一时间,舒家弟兄子侄便到宅前叫门。总管还在外头奔走,卫大海心里略作权衡,边派人去知会五房的人,边亲自到门前恭迎舅佬爷侄小爷们,然后以“宅中不可一日无主”为由,与舒姓人一道将二姨奶奶请出了桃李苑主持宅事。 府宅的掌家大权眨眼间再度易转,戚宅上下顿时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五房担心七少爷会吃亏,一众亲仆考虑再三,最终决定将七少爷塞入采荔轩小住,以借欧阳斋之名暂避风头。 遇此祸事,欧阳夫子深知道戚博文心焦躁乱,无心向学,便打发他自行在厢房里临摹名家书法,让其它人都别去打扰。 戚博文难得对布置的课业没有抗拒,顺从遵循地进了房间拿了笔墨就开始写。乌梅终日眼眶泛红不思饭食,石头也不言不语只守望在院庭中央。 但自戚博文进房练字后,便一言不发,早练晚练,累了也不上床休息,直接趴在书案上睡了过去,醒过来后又继续书写,半步不离开房间,三餐也用得少,送进去的饭菜只动了几箸,便又被端了出来。 乌梅被小少爷的异样给吓着了,找到卢玖儿便抹眼泪哭泣,请她帮忙劝劝。 玖儿在窗棂前见他努力地一笔一划在临摹着,眼下的青黑非常明显,原本胖嘟的小脸瘦瘪了不少。关在厢房里的那一番天地,仿佛成了他的壳。她不忍打扰,却步不前。 戚博文不经意间侧头,瞥见纤细的身形立于窗前,下意识唤了声:“阿玖。” 卢玖儿静静地看他,他也愣怔地回望着,那眼神空灵无神得很。 “在想什么呢?”她轻问。 “阿玖。”戚博文喃喃,似是在自语自问,“倘若那天,我没有说出那句气话,是不是母亲就不会被关进牢里出不来了?” 玖儿摇首,认真地凝视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七少爷无须自责。” “是么?”戚博文低了头趴到案上,头枕着手臂闭上眼睛,“倘若没有那话,今天又会如何?” 这话语,谁也回答不了罢。 玖儿内心无声地叹息,安静地走开了。 五姨奶奶的娘家还没有消息传来,戚老爷正在赶回的路上却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到,这府宅里谁也不能指望谁。 卢玖儿想到了戚家盛,于是前往墨竹阁去问询。那开门人说大少爷在一德书院已多日未回,她只得原路返回。 也是了,现下这是非之地,避得越远便是越好,否则说不好,一不小心便成为下一个被谋算的对象了。 在回采荔轩途中,她穿过花园鲤池时被前厅传来的丝竹奏乐声停住了脚步。隔池张目远眺,灯光辉映间,觥筹交错,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不论古今,皆有世人逐利贪金。恶者越恶,肆无忌惮。那些势弱无恃之人只得随波逐流,终将成为鱼肉,任人刀俎。 有面生的仆从老是在采荔轩外头转悠,探头探脑盯着轩内的情况。欧阳斋干脆闭门不出,谢绝了一切邀请,安然待在轩内镇宅。 几天后,有福携马车待在偏门上等候。卢玖儿听得传话的时候,还以为戚家盛是让人接她到哪个茶楼聚话,结果上车一掩开车帘,见着的却是卫子谦。 他的肤色依然黝黑得健康,映着一双有神的炯目,一派书生温文地作揖施礼,瞅着她笑道: “阿玖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阿谦!”乍见故人,卢玖儿不免惊呼一声,心生欢喜,“你怎么在这里呢?” “许久没见,特来看看你。”卫子谦低声轻笑道,“来到大城后,你还没怎么仔细到处转悠过吧?今儿个带你去走走。” 玖儿开心之余,却还记着此趟出行的目的,问道:“戚大少爷也来么?” 卫子谦眼神闪熠,反问道:“咱俩外出游玩,他来作什么?” 闻得此言,卢玖儿唇边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他不来?”她瞥着他,心里渐渐已经有了计较,“那你又来作什么?” 卫子谦到了大城入学一德书院已有好一段时日,即便平日学业再如何繁重,每月总有那么几天学休,倘若真要相聚游玩,为何之前久久不来,非得在五房出事后她遍寻戚家盛不得时,他才出现在眼前? 而且,还是乘坐有福驾的马车前来。 卫子谦看着她姣好的脸容恬淡而疏远,身姿就那么端庄地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略显僵直,带出几分可爱的倔强。 他没忍住伸手去弹她饱满莹白的额头,车厢空间有限,卢玖儿一时躲不开,被弹得泪花突现。 “卫子谦!”她恼怒地捂额,睁圆了杏眸。 年岁都多大了,还做这种孩时欺负人的无聊举动! 卫子谦见到此时的她,顿时陪感亲切,感叹道:“阿玖阿玖,这才是我的阿玖。” 卢玖儿生气地别开脸,一把掀开车帘,对着驾车的有福道:“还请有福哥带我去找戚大少爷。” 有福只对她笑笑,便不理会地转过头,自顾自地哼着小曲调。 卫子谦伸出手扯着她的袖摆坐了回来。 “无赖之徒,松手!”卢玖儿轻斥道,“圣贤书全白念了,非礼勿动懂不懂!” 卫子谦失笑,连忙松手。“抱歉,冒犯了。”小姑娘脾气还是挺大。 看样子,戚家盛今儿个是真的不愿见她了。 卢玖儿心下叹息,整整衣衫,正色道:“说吧,戚大少让你带了什么话来?” 卫子谦不急着说话,翻出准备好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层油纸包。再小心翼翼地开启,露出的是切成小块小块的猪油糖。 “这糖香软,甜而不腻,你先尝尝。” 卢玖儿摇头,伸手推拒了。 小姑娘大了,见识又广了,不再好哄了。卫子谦惋惜地将糖再包起来。 “那先放好,你带回去吃。” 见到他的表情,卢玖儿缓了脸色,不好太过于拿乔,斟酌了一下,道: “阿谦,你既来见我,便应知道现下戚宅是怎样的情况……” “戚宅之事,与你有何关系呢?”卫子谦吟笑看她。 玖儿一顿,道:“五房出事,七少爷终究是大少爷的亲兄弟……” “那是阿盛的事,你又何必闲操心?”卫子谦叹息,“阿玖,你是通透之人,很多事情心里自然明白,又何必去为难他。” 玖儿怔然沉默。她发觉,在了解她的卫子谦面前,很多话,真真是开不了口。 是的,她明白戚家盛避家的原由。对于一位未得录入族谱正名的通房之子而言,无父母长辈庇荫,即使小小的浪花,也许都能将他置于险地甚至于灭顶之灾。就宛如七少爷戚博文,一朝母亲落难,便落得有院却不敢归的下场。在一群豺狼面前,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人肉馒头,啖食而吞方能壮大自己。 但真要这样一避再避吗?从来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只要弱者一天是弱者,便永远只能受千人踩万人欺。 “我不相信大少爷对此没有任何举措。”卢玖儿认识的戚家盛,不是只会逃避的人,“他到底有何盘算?” 少年吟 卷三章十 被诬告的五姨奶奶(中) “看来在大城的日子里,你俩相处得不错。”阿玖从来都是敏锐聪慧得很。卫子谦啧啧称奇,“只是阿盛的私事,我知道得不多,也不方便置喙。” 卢玖儿见他如此,知道是问不出什么来,心中置气,不想再与他多说话。 “那你替我转告戚大少爷,七少爷天性良善正直,只需加以扶持以心相待,日后必定是可以相互依赖托付的血亲兄弟。他与其一人孤战,倒不如连横合纵清除奸恶。否则——”她眸光黯了黯,冷冷抿唇,“他要么少了个七弟,要么多了个对手。” 艰阻险境,从来是煅炼人的磨刀石。要么浴血而死,要么浴血而活。但倘若真奋力活了下来,再良善之人也必定沾污黑化。 “阿玖。”卫子谦叹喟道,“你变了。” 卢玖儿横了他一眼。 “变得有烟火味儿了。”他假装就近嗅嗅鼻子,“但这到底是人间烟火,还是火药味儿呀?” 卢玖儿伸手一掌挡住他的脸庞,手掌还小只盖住了中央部分,用力地推开去。 这人没个正形。玖儿见马车又绕回到街角处,便高声喊了停车。 “阿玖。”卫子谦叫住她,将猪油糖递了过去,笑意吟吟道,“今天见到你真好,我也放心了。但是……”他沉吟下,还是开了口,“凡事,量力而为,保全自身方是要务。” 卢玖儿听懂他的担心,脸色放柔了不少。 “我明白的,大少爷之所以请你过来,是看重你与我的交情。而你之所以过来,也是因着在意我与他的想法。”否则,他们完全可以对她置之不理,任由她呼而不应,寻而不得。“同样地,我今天来,为的是他俩兄弟的关系。出门方知世间险,奸恶太多,便衬得仁善可贵。” 她是实在不忍见到戚博文的纯良终有一天会消失,又抑或是变质。 卫子谦看她表情坚定而倔强,自然地伸手安慰地抚她的发顶,心中慈爱之感油然而生。 他的阿玖,长大了—— 当然,这一举动,又惹得玖儿如猫儿般地双手虚晃头首乱摆抗拒一番。煞是可爱极了。 虽然这一趟,并没有见着戚家盛。但从卫子谦的话语中,她知道那位戚家大少并非真的躲在外头怕得漱漱发抖,而是在暗中伺机而动,又或许已经张开了罗网。 那最佳的配合,便是内外兼攻罢。 她首先让戚博文隔一日便写一封家书给戚老爷,每封不多写,但要言辞恳切,字字泣泪,将对父亲的思念及五房冤屈尽书其中。 阿爹说的不错,戚宅最高掌权人从来只有一个,就是戚老爷。不管宵小怎么作妖,待得他回到家时,谁最能取信于他,谁才能稳立不倒。 再安排石头乌梅去提点五房的仆从们,平日留心关注二房和亲戚们的异常举动,而其是细节要越细越好,晚上汇总后一五一十向她……不,向七少爷汇报,顺道也让她知晓,然后将特殊的人与事摘记下来。 另外戚博文姥爷家那边还不见音讯,太不寻常了,许是出了什么变故没收到也不一定。莲紫机灵地请七少爷代母修书一封,这次不再委托驿站,而直接派稳妥之人赶路送去。 然后,卢玖儿领了戚博文到欧阳斋处。夫子以往在朝为官,深谂其中要道,人脉也广,只要肯出手,必定有所助益。 戚博文见到夫子,先是无比恭敬先向敬了清茶,然后扑通跪下拜倒在地。 欧阳斋闭目沉思良久,睁眼后叹喟一声,道:“令堂一案确实冤屈,但毕竟是内宅妇人,老夫实在不宜插手。” 戚博文磕头,低声道:“求夫子垂怜。” 站在一旁的卢玖儿轻声开口帮腔道:“夫子仁善,总有两全其美之法的。” 欧阳斋闻言皱眉,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这妮子什么意思,难道他不帮就不仁不善了吗。 “只是,此事确实为难……” “夫子曾为官济世,一身刚正不阿,即使遇见再难为之事,也定必路见不平,仗义执言,定不容得恶人横行。七少爷您别焦心,夫子心中想必已有对策。”玖儿盈笑温语,望向夫子的眼眸崇拜而佩服,满载孺慕之情。 小妮子到底还给不给他说话。欧阳斋想吹胡子瞪眼,但面前还跪着个苦情的学生,确实不太合时宜,只得嗯哼一声以表不满。 官场的事情他就是太清楚了。这案件查得如此迅速,审得如此顺利,要是没有猫腻,他可以当即宣告余生戒酒! 但是官官相护是常态,也是官场生存之道。何况强龙还压不了地头蛇,这案件想要有转机,得找个不怕事儿也要顶得住事儿的人来。 “南下的巡按御史是老夫当年结交的小友,能以小监大、以卑督尊。但他巡视的路线无人能得知。这样吧,你手书一份陈情辞,拿了老夫的名贴一并送去罢。” 只不过,毕竟他现下只是位受人聘任的教席先生,人微言轻,也不知是否还能有着些用处。只尽人事罢。 “多谢夫子。”戚博文立即跪磕拜谢,抬首间瞧着夫子和在旁捶肩卖乖的玖儿,心中感激之情涌泉难表。 盈月中天时,一德书院闲亭内还点着两根明烛,照亮了整个棋盘。上头黑子与白子交错,形成互咬之势。 “兄弟扶持?”白面书生哈哈大笑,“她真如是说?” “只字不差。” 黑俊儒生撩袖伸手取子直取关键处,眼见着就要连吞白子一连片,却在搁入棋盘之前被一柄折扇截住了去路。 “等等!” 卫子谦无奈收势,摇头道:“阿盛,你这是要将臭棋篓行为贯彻到底吗?”十回合中有六回都是悔棋复行。眼见夜已将深,却又要被硬拖着人在此秉烛夜棋,还是被悔棋!实乃人生一大苦差。 “我这不是在边下棋边思考人生嘛,棋路有点乱是正常的,阿谦请多包涵。”戚家盛毫无愧意地说道,将白子重新挪到另一处,先占了要点。 卫子谦摇首失笑,取了黑子另辟新径。“你这段时日都不打算回大宅里了?” 今天见得玖儿,与以往不太一样了。她是对宅里的人事上了心。但这也旁证了五房的情况已经越发不好了。 “不急,老头子快到了。”他现在要做的,是赶着收网。可惜能筹措的资金不多,但能够收到几个被姓舒的贱卖的铺子,也算是收获颇丰。 其实,自五房被押了入牢,便大势已去。 常言道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五姨奶奶还是妇人之身,被关入牢狱之中,即使最后证实清白受冤,也无法抵挡世俗排山倒海的诽议。 也之所以,二房能如果肆无忌惮地提前庆功,还赶在戚家家主回归之前,舒家人先瓜分了铺子田庄各自倒饬一番,能折腾多少银钱先往自己口袋里装了再说。等到时候还会在戚家老爷面前表功,告状说是五房管家不力,致使生意亏损,还是他们劳心劳力帮忙收拾善后的说。 唉,书上总说阿堵铜臭,但每每遇事时,此物还是越多越好哪。 “已到手的城东两间铺地段甚好,人流兴旺,虽说万分不舍,但还是有劳阿谦转告令兄一声,定要按原计划尽快转手过名折现,以防万一。” “阿盛放心。”卫子谦知事关重大,认真点头应了。 “有你在,我是不用太担心。”戚家盛给他斟茶递去。 卫子谦接过,碰杯对饮而尽。 “商铺之事我家勉强还能代劳,但毕竟人丁单薄能力有限,那另外的田庄,阿谦你还是要另找贤能打理。” 戚家盛晒笑。“人选是有了。”只是还待接洽,“不急,估摸还有五日。” 五日?卫子谦搓了搓下巴。“那这么说来,你我如此下棋的时日也不多了。” 真是太……妙了。 他可是奋进勤学的大好才俊,怎么能日日被这等狐朋损友拖着玩乐闲耍,以致消磨意志心神。 戚家盛听得出话中之意,折扇一合打到石桌上,啧啧怪道:“知你是未来的大儒高官,不玩了不玩了,免得日后没考中全赖到我身上。”说罢,伸手便将棋局弄乱毁了。 卫子谦制止不及,不由叹息。那一片大好江山,再下几回便尽收入囊。阿盛这发难也挑得恁是时候。 戚家盛站起来伸伸懒腰。虽说月上中天,但却一派神清气爽。 卫子谦微微一笑,星眸灿然。“看来,阿盛心中的棋局已解。” “全赖阿谦襄助。” “如何?” “且看吧,不日将尘埃落定了。” 戚家盛折扇大开,轻摇送风,拂动几缕发丝微飘,一派翩翩贵公子模样。 少年吟 卷三章十一 被诬告的五姨奶奶(下) 当戚老爷带着在苏杭水乡之地新纳的两个小妾,紧赶慢赶地回到大城,见到七零八落的家宅和生意后,不由得勃然大怒。 然而,并没什么卵用。 怪只能怪他归家太慢了,说好的归期一拖再拖,才到了这番境地。 主人家的火气延续了很长一段时日,奴仆婢女头首都不敢抬得太起,但也禁不住眼珠子骨碌碌往新妾身上瞥去,于无人处低声切切交颈私语: 难怪老爷千呼万唤才到,原来带着两个水造一般的娇柔佳人。 其中一个,还是已经显怀的。 只是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哪。 贪新厌旧,人之常情哪…… 戚博文听闻父亲归宅,带着一腔思念和冤屈前去倾诉,却被二房一众人等抢了先机,早就你一言我一语尽进谗言。 他们说是五房败家,铺子田庄四成都已经被变卖了,剩下六成没卖也被亏空了七八,原本的伙计全被清洗了,后来新招募的人总得慢慢培养一段时日,才能缓过来恢复元气。 他们说五房不仅败家,还败德。用尽手段折磨抵毁各房姨娘,二房亲属挺身而出匡扶正义,却被凶残地烧了外宅还闹了人命,连官老爷都已经公正审判押入牢狱了…… 戚博文见到这帮魑魅魍魉在父亲面前指鹿为马,颠倒是非是白,实在是孰可忍孰不可忍,怒吼一声冲过去见人便揍,似是疯魔了般怎么唤也制止不了。最后是被人给死死捆了起来,才算是消停。 戚老爷见一摊子烂事本就心烦,见他如此更是心急火怒,什么都不用说了,先用两个巴掌招呼过去,然后让人扔到祖宗牌位面前跪思已过。 五房家中的两位兄长接到信,在戚老爷携美归家后,也前后脚赶到了大城。 比起向县衙塞钱打通关节,从牢狱里捞人出来这等事宜,戚老爷的心思更多地扑在折腾得折扣过半的商铺和田庄上,其它的全部任由五房娘家兄弟去忙活疏通。 好在先前以欧阳斋之名送出信件多少还有点用处。虽然巡按大人公务繁忙,没分出空闲特地来大城(……哦,对大官而言,是个小城而已)一趟,但还是很给故人面子,修书两封打发人送了回来。一封回信送入戚宅给欧阳斋,一封问询直接送到县官判案上。 再加上案件原告即死者的家属,不知道怎么的,又跑去官堂击鼓哭诉,说要变更指控对象说舒家兄弟才是真正买凶纵火的主谋。有关的证据慢慢地显现出来,并被人提供到公堂之上。 于是乎,在长官的关注、原告的哭诉、有关证据疑点、以及阿堵物的围攻之下,县官不加思索立马将案件提出重审并改判了。 五姨奶奶当下无罪释放。换成了舒家兄弟被扣押入牢。 这案件前前后后判得……多少有点儿儿戏,但没有人胆敢深究,还要对县官大人感恩戴德,表赞有加,大呼青天大老爷。 这是替五姨奶奶翻案申冤哪!好官哪! 据说五姨奶奶渡过牢狱劫难后,便开化顿悟了,不再留恋红尘,决定要皈依佛门,到清庵古庙中与佛卷木鱼为伴,去过与世隔绝的清修生活…… 事实上,五姨奶奶回到宅后发现枕边人多了两个新欢,压根儿没着紧过她的死活,还打罚了自己的宝贝儿子,指责她治家无道、败破家产,于是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与戚老爷大吵大闹了一场。然后,不知道是被送走的,还是自己要走的了。 不过真正的事实如何,外人也无心追根究底。 反正戚家五姨娘是确实被送上山入庵了,二姨娘也被送到乡下庄子里去静养了。而一向寂寂无闻的三姨娘被荣升当了内宅掌钥人,另外戚宅还正经地走礼设宴,给两位新姨娘正了名份,说是要冲冲喜气。 戚博文与母亲心血相连,拖着被打肿的包子脸和跪得膝盖淤青的身体闹腾了几天几夜,依然没办法改变任何安排,反而让戚老爷更加认定此子性劣固顽,不堪大用,于是找了马车便捆送了出城,扔到不知道哪座山林的门派去习武了。直接眼不见心不烦。 没了学生,欧阳斋顺势请辞,接了一德书院的橄榄枝任院教先生去了。临行前语重心长地嘱咐卢玖儿,即使没有人在身旁督促,也要坚持以书为师、好学勤练云云。 偌大的戚宅,依旧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热闹闹。但采荔轩,确是冷清了下来。 卫大海替她联系了阿爹,不日便来接她家去。玖儿也很是想念归闲田庄的悠然生活,掰着手指头倒数着回家的日子。 是日,有福又驾了马车在偏门上等侯。 待得她上了车,马车便自顾地往城中最好的食肆而去。很快送到地方,领了是卢玖儿上了三楼,有福露齿一笑,然后径自拐弯不见踪影,到别处耍玩歇脚喝茶去了。 玖儿拾步向前走,穿过一片掩门珠帘,入内后视觉豁然开朗起来。 这是南粤城最好的食肆,建在了临江的阔地上,可以人在高楼处,坐看江舟行,口啖佳肴百,笑看夕阳斜。 在大城混迹的戚家盛,依然是打理得一身贵气儒雅。 他曾自嘲地说过,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衣衫是最好的装身之物,只要穿对穿好,没有人会去理会华服里面,掩盖着的是人还是猪。也之所以够会装,他的人缘脉系确还算是不错。 戚家盛傍倚墙边交手而靠,眉峰与唇弧微挑,自信而傲立。 但也许是卢玖儿被小时的印象所影响,总感觉他嘴边吟着的笑意,带着挥之难去的浓浓痞味。 站在旁边凭栏伫立的卫子谦极目远眺,偶尔与他低声笑应几句。明媚的阳光沐洒在那颀长的身躯上,眉眼发梢间精神飒爽。 当身着布粗色哑的婢女裙衫,头挽简单髻发,并无佩戴任何饰物妆点的女孩儿踏步入厢,临栏细语交谈的两人闻声转身侧首,见到她后笑意皆因加深而灿然眩目起来。 玖儿微微抬手掩眸。 这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是谁,引入了外头阳光的灿烂,映得一室明艳怡人。又是谁,撩动了江风轻拂,抚得发梢轻逸,满腔心思随袖摆飘然。 卫子谦扬手招她入座,习惯性地要拿糕点投喂她。 戚家盛开扇扇风,闲闲道:“特地邀你们到望江楼,便是要品尝最出名的河鲜野味。阿谦,你现下是要用零嘴儿先喂个半饱,好让待会儿少双抢吃的筷箸么。” 卫子谦可惜地摇头叹息。“看穿不说穿呀,阿盛。” 河鲜盛宴? 玖儿望向戚家盛,问:“这是庆功宴么?” 庆祝宅府里那摊破落事大部分尘埃落定的庆功宴。 戚家盛嘴边微弯,没有直接回答,只问:“喜欢河鲜么?” “喜欢……”卢玖儿臻首微侧,笑答道。 只是那笑意达不到眸央。她想起了戚博文,这场祸事中也被折进去的七少爷,最终被强行送走时,听说他被完全隔离了起来,连与亲近之人话别的机会都没有。 戚家盛看懂了她笑容下的微黯。 阿谦往日只道小妮子性淡不喜事,却不告诉他原来她要真上心起来,是如是的暖心人儿,从不趋炎附势,也不高见低踩,自有一派风骨。 “喜欢就多吃些,不用替阿盛客气。毕竟,这也算是祝贺他成功挣了第一份家业。”卫子谦替三人的茶杯倒满,“来,以茶代酒,先敬阿盛一杯。” 戚家盛哈哈一笑,先谢过,然后不免自嘲道:“这份家业挣得不光彩,发的是家难财。哪里值得说道。” 他将杯一搁桌上,认真地道:“所以这一顿,也是践行宴。一替阿谦你提前践行,你不是预备年底去考府学吗,届时我不一定在城里,便在今天当是办了,预祝前程锦绣,功成名就。” “兄弟先谢过了。”卫子谦微微哂笑,敬他一杯,然后抓住他的话尾,问,“既说不在城里,看来你已下定决心了?” “定了。”戚家盛回视他,与之碰杯,“不日便跟船队启程。所以这二嘛,便也是替自己践行。这一去归期未定,也许两年,也或许三五年也不定。” 少年吟 卷三章十二 远航的戚家盛 信息量有点大,卢玖儿起先是莫名茫然,然后如拨开云雾般,一点点清明起来。 卫子谦要去考府学,她能理解。读圣贤书者,无一不是步步登高,直至才予帝王家、在朝为官才肯罢休的。 但是,戚家盛要上船? “船队去是的是哪里?”她问。 戚家盛偏头想了想,回忆那些地名儿。 “先往暹罗,然后再往锡兰方向去。” 卢玖儿心下一凛,这是要往西洋去了。 “先不说路途遥远,海路艰险。单论你才刚挣下的家业,就这么撒手离开,等你回城时只怕骨头渣渣都不剩下了。” 小姑娘严肃的模样哄得两兄弟没忍住卟哧失笑。 “阿盛,你什么时候与阿玖关系处得这么好了,都知道关心你了。”卫子谦摇头,话语里头酸意泛滥。 “本少爷人缘好魅力高哪。”戚家盛自得一下下,见了玖儿脸色,他伸手掏出一张纸递予她,“喏,在这地方签你的大名,再按下指印便可。” 这是什么?卢玖儿打开扫视,一目十行。“地契?” “你不也说这份家业得有人看着嘛,铺子有阿谦父兄帮忙盯着打理,至于田庄就要拜托阿玖姑娘与卢庄管帮忙整顿照料了。” 卢玖儿看那纸上文字的意思,是两人联名上契,庄上产出五五分成。 她立马将契纸推回去。“不干。” 卫子谦笑了,戚家盛倒奇了。 “这对你和卢庄管来说,都是桩好事儿。到嘴边的肥肉,连最磨叽的读书人都接了,怎么你这小姑娘倒不知好歹呢。” 那最磨叽的读书人也帮腔。“阿玖,这事儿卢叔他是知情的,也是同意了的……” 你们说知情便知情,说让签字就签字吗。卢玖儿不干就是不干。 “这契上既签的是我的名字,就与我阿爹无关。” 光今天听见的话语内容,这帮男人们恐怕早就“勾结”很久了,但却什么消息都没有透露,也不提点一下她。 那既然如此,又何必让她来这一趟。 “可是阿玖,这张契不就是走个形式么。”卫子谦假装劝道,悄悄朝玖儿眨了眨眼。他心下清明,知晓玖儿是有所盘算了。 卢玖儿很清楚,戚家盛是怕他人不在,产业无妥贴的人照看,更怕被人照着看着便成别人的了,所以才通过签联名契的方式,并许诺五五分成,确保卢家能卖心用力妥善打理照料田庄。 相信其它的铺子,戚家盛也是这样处理,与卫子谦签的铺契,却是交由卫家兄弟打理的。因为他只信得过从小玩大的俩人品性,可却不能全然信赖委托他们的家里人。 戚家盛是拿他们当保险呢。 “那就更不能签了。” 卢玖儿朝他们灿然而笑。笑得两人心里发毛。这下卫子谦不再搭腔了,任由戚家盛心中千回万转。 然后,戚大少爷试探地问道:“是不是分成太少了?” 这妮子是想狮子大开口,占大份的? 卢玖儿摇头。 “产出五五分是公平了,但是这投入呢?庄子既是我俩的名字,便就是我与你的产业。可是,我没银钱哪,拿什么去照料庄子?”她摊开双手,大大地叹息起来。 卫子谦失笑,戚家盛一副被她打败的模样。 “阿玖,你比我更适合去跑船做生意呢。”白得了一只能生蛋的母鸡不说,还讨要喂养母鸡的头份口粮! “好吧好吧,我就再出前期投入的银钱,可以了吧。”见卢玖儿眼珠子骨碌,他举手讨饶了,“我跑船也是要本钱的呢,钱再少了可买不起什么好货。到时候别说三五年见不着我,也许得拖个十年八载的,回来都成老翁了。你也可怜可怜我吧!” “好吧,那成!”卢玖儿不再多话,直接签了名字按了手印。 “这田庄是在哪里的呀?” 戚家盛用扇子指着契纸上的一行字,道: “瞧这儿,就在省府的边上,离大城也不算远。” 卫子谦颔首,道:“当时是请大哥帮忙选铺的时候一同置办的,铺面就直接选在省府闹市上,到时候两处距离相近,可以方便两相照应。” 因着毕竟发的是家难财,为避免戚老爷察觉发现,在当找人从舒家兄弟贱价接手了铺子后,便立即比市价低两成转手给了一早便牵了线的秦家,然后用折现了的银两转移到别处去置办物业生意,免得被有心人瞧出了关联。 卢玖儿听得有熟人在左近,不由得笑开了眉眼。 “好吧,那你放心吧。”她认真地说道,“待得你回来,便还你一方富庶田园。” 戚家盛原本委托的是卢永洪,只是借玖儿做保险人而已。这下听得她的许诺,看着那稚嫩却老成的眉眼脸面,心里生起莫名的暖意。 “好,那便拜托了。” 戚家盛举杯示意,卢玖儿和卫子谦应邀持杯相碰。清脆的碰杯声响起,三人引颈饮尽后,相视而笑。 待得交情浓厚时,有那么些事情,无须嘴舌多言,已尽在眼中心里。 戚老爷一直用上族谱之事来要求戚家盛读书考功名,也如愿地让他通过了县考,却没想到就仅止于此步。这招居然不再奏效了! 眼见为父威严遭遇赤裸裸地挑衅,戚老爷气得跳了脚,甚至还放了狠话: 只要戚家盛敢踏上商船一步,他们便从此断绝父子关系—— 于是,戚家盛挥挥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后只有卢玖儿和卫子谦到码头,挤在岸边一大堆人头里遥遥送行。 戚家盛拢手在嘴边,喊了几句话。卢玖儿细细听得,似是说会带些稀罕物什回来。 卢玖儿于是也拢手嘴边喊话: “不要中看不中用的!要带金贵的回来!” 卫子谦表情古怪地瞄了她一眼,嘀咕道:怎么尽变财迷了。 卢玖儿回以一笑。 没办法,现实用残酷的方式来让她彻底明白过来了。银钱,是最是重要的存世依靠。有钱非万能,没钱却万万不能。 卢永洪来接她的马车到了,她上车后才发觉,车上除了从戚宅带出的微薄家当外,还有许多用具和作物。然后,她便被直接送到了省城边的小田庄上。 才撩起车帘,见到田舍屋里出门迎接的,居然是石头和乌梅,她惊讶的表情一下子收不回来。 乌梅俐落地扶了她下车。石头倒是腼腆地伸手抓抓头。 “卢庄管,玖儿……呃,东家……嗯,您回来了。” 好像怎么称呼,也感觉不太顺嘴儿。石头打了招呼后,便红着脸帮忙卸车去了。 是了,田庄地契上有她的名字。她便也是东家之一了。 刹时间,玖儿有种穷人翻身当家作主,突变暴发户的傲骄感。 不能飘,要淡定。这才刚开始呢。 然后,卢永洪将她送到后,留了几句话,便赶车走了—— 他说,经二五宅斗后,石头和乌梅落了单被发卖了出去,是大少爷又买了回来帮忙管庄的。 他说,正值农忙,归闲田庄里头有很多事情需要督管,他暂时还走不开。 他说,反正这边到省城也近,也有人照应着,有什么需要的一并记下,他每七日便来一趟…… 眼见绿油油的山坡树林和田野映入眼前,她的心情越来越轻扬起来。 伸手展臂,拥抱山野,再做个深深地呼吸—— 这个田庄,便由她作主了。 清平乐 卷四章一 抢钱的乞丐少年(上) “石副管好!” “石副管出来转悠呀!” “石副管……” 田梗上分肥的农妇,以及地里劳作的汉子见到来人,纷纷抬头热情招呼。对他们而言,石头便是这一片农田的管事,之前有什么问题找不着庄管,都是直接找他解决的,一来二往便都熟悉了。 石头一一点头回应问好。 这帮人都是周边村落的原住居民,虽说现下佃了庄里田地耕种,但石头本也是苦难出身,何况之前一直干护院是蛮力活,农耕方面并没多少经验,在他们面前都是以礼相待,从不端着管事的架子,短时间内便也赢得佃户们的尊重。 石头查看了地上作物的长势,没有比之前更差,便也算是好消息了。 东家派人置办田庄的时候比较匆忙,因此只能挑相对较好的地块。而这一片农田的旧主好赌好酒色,疏懒于日常管理,因此种下的水稻比其它的都要迟,植株长势也不好,待得他们接管了过来时,也只能收获晚稻了,估计收成除减去佃户的应得外,剩下的只够做他们三人一年的口粮及下一造的谷种罢…… 他吁了口气,站起身来。 这事也急不了,只要后面细细耕耘,下一造水稻必定不差。 不意间抬头,一个青葱的身影映入了眼帘,那位是…… 正在除草的莫森直起腰,循石头的视线望过去,笑道:“石副管在看小玖吗?她这两天都待在草坡上写写画画呢,说是要做一副田庄的地图。” 小玖…… 石头古怪地瞅了他一眼。“你们……这么快就熟悉了?” 莫森爽朗大笑,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妹妹年岁小,性子却好,识字又多。虽然来庄子没几天,不怕生也乐助人,前天才帮七叔写了封信给他儿子,老人家心里可感激呢。” 这里靠近省府,很多年轻壮丁都不肯安分种田,而是直接入城打工,想着钱挣得容易些也多些。村里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又或是些有家累走不得远的人家,因此少人的情况下,愿意读书的人便更少了,附近七八条村才有一间私塾。平日里想找人写封家书,都是要入城里付钱找代笔的。 “我妹妹……”石头讪讪而笑,不敢再聊下去,生怕不小心说漏了嘴误了姑娘的事,随口找个理由便走开了。 现下还早着,先别打扰了她。待得夕阳西下时,再喊她家去吧。 草坡上凉风习习,风景怡人。卢玖儿席地而坐,膝上垫了一块平整轻薄的木板,上面用草绳妥贴地固定着一张宣纸。左手摊开扶木板,右手捏着木炭代笔,打量着图纸与俯瞰的实景比较,在做最后的润色和标注。 “好了。”最后收笔,她满意地审视着纸上田庄的全貌。 自来到庄上了解了大概情况后,卢玖儿才知道,什么叫万事起头难。 先不说已荒废了许久的沙砾瘠地和小土丘,只看那在种下的水稻田看起来也是发育不良似的,靠它吃饭饱肚都甚是艰难,更别说指望有余粮出售赚钱了。 所以这些天她什么都没干,就只到处转悠聊天,再将些所见所闻写写画画记录下来。若干细节与闪现的灵感慢慢一点一点累积,田庄的计划蓝图才在脑海里渐渐拼凑显现出来。 玖儿小心翼翼地取出图纸,轻轻用手弹走上面浮起的炭粉。 是夜,用完晚餐后,三人在院中乘凉安坐。因近着山林,蝉声长鸣短嘶,声声入耳。但胜在晚风徐徐,方不太觉得聒噪扰人。 “什么?要挖池塘?”石头有点懵。 虽说那块沙砾地不大,但又不是富人家宅地,挖个池塘养着算是奢侈的行为。姑娘才刚得的庄子,眼下还没有产出呢,就这样花费真的好么。 他转面望向旁边的乌梅。她现下是负责庄院里的一切内务事宜,对农务并不熟悉,而且性子本就柔顺没甚主见。她瞥见石头朝自己瞅来,连忙摇摇头,然后继续就着明烛的光芒做着手上的针线活。 姑娘以前在宅子里,分了几身婢子的服装穿着。现在出来了,总不能再穿那身衣裳辱没了身份。但是十岁女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入宅前的旧衫衣袖裙长都不太合穿了,她得赶紧缝制几套新衣呢。 石头憨直地抓抓头,道:“挖地不是小事,要不,待卢庄管来了再从长计议?” 卢玖儿知道,石头是瞧着她人小,做不得决定呢。 她也不恼,只抿嘴一笑,道:“这事情当然大家都得知晓的,我今天也就先这么一提,你们且先听着想着,若是哪里觉得有不妥的地方,便要指出来告知我。” 手里的这些地都不算肥沃,所以产出也不会高。她这几天除在庄田附近转悠外,还到附近的村子里去了,见到大伙都是用天然的粪尿堆肥土壤。虽说那味道骚臭不雅,但效果却是上佳的。 只是每户人家都是自产自给,哪里会有多余的粪肥提供给他们去改善土质呢。 于是,她便想到,既然沙砾地种不了粮食,便直接挖了池塘来用。 “石头哥你看,这块地现下放着也是闲着,挖池塘后可以养些鸭鹅,塘里也养些鱼,待一段时间积存较厚的塘泥了,再种些莲藕,还能将泥挖上来种稻种菜。” 乌梅听着,两眼闪着期待的光芒。“真的吗?那我会腌肉,到时候可以腌上一些放着过冬吃。” 听着是挺好,但是…… “可行吗?”石头不敢太乐观,“要不我明天去问下有没有相熟门道的人?” 卢玖儿点点头。“石头哥,你多请教几位。另外,再询问下挖塘的行情,按我们这个规划,一般要挖多大多深,预估要多少人手,花多少时日。” 还好临走前跟戚家盛要了启动资金,手上还是较松动的。但还有几处想要改动的地方,银两还是要花在刀刃上才行,而且能省的话当然是省些用好。 她与村民聊天的时候了解到,负责西边地上的莫森叔力气大人也勤奋,农闲时经常有帮忙别村子里挖过塘也拉过鱼。等得问了清楚明白,可以按接近市场的价格请莫森叔带着其它佃农们抽时间帮忙挖塘,这样大家能多挣些银钱,他们也能省下一些。岂不是互利互惠的好法子! 石头点头答应,怕自己一下子记不住要问的内容,又让玖儿多说了一遍。 对于乌梅来说,只要识文断字的都是聪明人,何况之前还与玖儿相处过一段时间呢,知道玖儿是个处事妥当的人。所以乌梅对东家姑娘可说是相当信服,她一点也不操心,衔着笑只顾做好手上的绣活。 七天过去后,庄管卢永洪风尘仆仆地赶了马车来庄里,还带来了若干种子和树苗。 卢玖儿连忙将阿爹迎入屋里,倒上清茶服侍着。 “挖池塘?”卢永洪喝茶后将茶杯往桌上一搁,然后取了图纸细看,“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要投入的银钱不少呢,而且得有在养殖方面懂行的人才行。” 玖儿点点头,顺道问:“阿爹有合适的人选不?”到时候可以将池塘包给对方管理,反正到时候按产出分成便是。 卢永洪一下子也没有想到可用之人,便先揭过去,道:“我留意一下,反正这事情也不着急,得细细从长计议。” 卢玖儿称是。卢永洪指着图上的边沿的位置,对她道:“这次带来的果树苗可以沿着边上,稀疏地先栽上一些。日后每次来我能带多少就都带上,时间一长,围着庄子一圈便都是硕果累累的果树了。” 玖儿嘿嘿一笑,直赞阿爹这个主意好。他这是在圈地宣示主权呢。 清平乐 卷四章二 抢钱的乞丐少年(下) 农村里有着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是所有权不明确的公共地方,或是在上面种颗树,又或是堆几垛柴、放几垛稻杆等等,只要没有人提出异议,那地方慢慢便被私占掉了。 虽说他们地契在手,但为避免日后与乡里产生争执纠纷,还是先采取些措施,设置些标识物圈围起来为好。 “对了,阿爹,你能找到一些务农技艺的书卷不?” 卢玖儿现下是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虽说身边有许多佃户和村民可以请教,但是要么是愿意说但讲不详细的,要么是看她年岁小只随便应付的,还有的是有心私藏不轻易透露的。 这问题卢永洪哪里答得上来,他想了想,建议道:“这里离省府内城近,要不你择日让石兄弟带你去一趟。你们刚入城也不知道方向,届时先到北集市旁的粮油铺子找你卫二哥,问问最大的书肆在哪条街上。” “晓得了。”听闻可以入省府逛玩,玖儿开心地笑眯了眼,腻在阿爹怀里耍了好一会儿娇。 才四更天,天空还是乌黑的,卢玖儿便急不及待地起身洗漱,催着石头套车往省府出发了。 待得入了城,店铺才开始陆续地开了门,临街还有许多小贩叫喊摆卖,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的。 算准了方向,很容易便找到了卫二哥的粮油铺子。因着刚启市没多久,还有许多功夫要忙活,卫二哥见到他们也就打了下招呼,指点书肆所在的街道后,便丢开手去忙了,让他们出城前再来铺子里头一趟聚话。 府城的店铺聚集而开,卢玖儿欣喜地见到一条街上便有好几间书肆,跳下车撒开脚丫子便奔了过去。石头见到她笑逐颜开的脸庞,也是心生欢喜。 “姑娘,不就是寻几本书籍么?不知情的见了您这模样,还以为寻到金子了。”石头调侃她道。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这话自然也没什么毛病。”卢玖儿笑而露齿,刹是可爱可人。 石头瞧着她找书还需要一时半会儿,便让她只在这条街上别走远了,等他买完东西后再回来接她。卢玖儿满口答应,挥挥手让他放心地去了。 这街上的书肆比南粤城里的要多,摆卖的书籍也较之齐全,只是举目巡览了数遍,大都是启蒙又或是科考的用书,再来便是手志、游记、杂记等等,而她想要的务农技艺书籍怎么也找不到。 文运堂里的小二很有眼色,见到小姑娘在书架前徘徊良久,秀眉越蹙越紧,便主动上前问道: “不知道客倌想找些什么呢?” 卢玖儿转头一看,行了礼,道:“这位小哥,不知道店里是否有指导人怎么种植或养殖之类的农活书卷呢?” 小二闻言歉然回道:“文运堂的藏书主要都是供学堂的读书学子们使用呢,这类书卷是没有的。” 卢玖儿眸光一黯,心下惋惜。谢过小二告知,再问:“那小哥你知道哪里可以购得呢?” 小二摇首,客套地道:“客倌可以多逛几间书肆,或者能寻得也不一定。”语毕,便转身忙去了。 玖儿也不逗留,紧接着去逛下一间。为免再自己寻书寻得眼花缭乱,都是直接去问的掌柜或小二,得到的答案皆不如人意。 待得从最后一间店铺里出来,她看着前后不着头的街道感觉有些茫然。 “小姑娘。” 旁侧有人轻唤,玖儿侧首望去,是临街的一个卖绢花的婆子,直笑着看她。 “您好,是在……唤我么?” “刚才听你跟掌柜的说,要想找农活的书卷?”婆子向西街那边遥指了下,说,“沿街道直走,到第二个路口右转,再走约莫五十步会见到小巷,往里一直走便能见到一间卖农具的店铺,那么些农书就摆在店里显眼的地方呢。” “真的么?”玖儿有些大喜过望,这真是瞌睡的时候送来了枕头呀。她连忙行礼,“谢谢您!但不好意思,刚才没太记清楚,您能将那农具店的走法再细细说一遍吗?” 婆子呵呵笑了,脸容慈祥。“没关系,刚好老身也要换个地方摆摊,便顺道引你过去吧。” “那太感激您了!”卢玖儿连声道谢,帮着老婆子收了摊,一道向前走。 老婆子许是想念孙女儿,说见了她倍感亲切,还要送两朵绢花给她戴。玖儿深知世道谋生不易,伸手推拒了。 “看你这年岁,估摸着跟她是一样大呢。”老婆子唏嘘叹息,关心地问道,“囡儿你怎么一个人找书呢,家里有什么人陪你来么?” “有的呢。” “家是住在哪儿呀?” 玖儿留了个心,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眼见着就快到闹市的街尾,要转入老婆子所说的小巷了,然后有个黑影直直地撞了过来。玖儿惊呼一声,抚着被撞痛的手臂寻影望去,是一个脏兮兮的少年乞丐。 只见他停在五步开外,用着嘲弄的眼神瞅着她,还顺手挥了挥刚摸走的小荷包,神情很是挑衅且得意。 卢玖儿心下一凉,那是她的银钱荷包。乌梅帮她别在腰间,她还说不安全,特地又另外藏到袖笼里去的。他是怎么瞧出来的,还这么轻易便抢了去…… “贼人!”玖儿一跺脚,大声斥道,“快把荷包还我!” 乞丐轻蔑哼笑,转身便跑走。卢玖儿心急,连忙提起裙摆便急奔跟过去,也管不得那老婆子在后头在呼喊些什么。 可她哪里追得上一个少年人,没跑出两条街便气喘吁吁,只能叉着腰扶着胸在旁边干瞪眼。 “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前头有人高声喊,原来是石头。 卢玖儿见到救星,急忙攥住他的手袖。 “石头哥,有个少年人抢了我荷包,往那方向跑了!” 石头闻言立即转头望去,但只见街上人头涌动,哪里还见得到贼人的踪影。 玖儿无奈,也实在是跑得太累了,整个人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就连回到粮油店,卫二哥给她递了个包袱,也还是有气无力地接过,啥也没心思想。心里只反复检讨着,自己是不是太疏懒运动了,回去得好好练练才行。 出城的路上,她百无聊赖地趴在车上看外头景色,然后一个眼熟的黑影乍然入目,却是被一个大汉给摁在地上狠揍,旁边站的赫然便是刚才的老婆子。 玖儿连忙招呼石头停车,与他一道赶了过去。 老婆子见有来人,抬起老眼先是见到她,呲牙便笑了,想迎面上去,但再定睛看见她身后的石头,反倒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拍了拍打人的汉子,两人转身便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汉子走的时候似乎打得未满意,还狠呸了一口唾沫到地上,补踢上一脚再走。 见到那老婆子的反应,玖儿心里咯噔了一下,等他们俩走远了,才跟石头靠近地上的少年人。 “你还好吗?”卢玖儿轻声相询。 石头蹲下去,扶他半坐起身,倚靠在砖墙上。 “是你抢了姑娘的荷包?”他瞪眼低问,盯着眼前青紫得看不清脸面的少年。 乞丐哼了哼,右手一动,从胸襟最里处掏出一样物件,递了给他。当然,几个动作之下疼得他禁不住呲牙咧嘴的,但也禁不住他张嘴便哼道: “傻蛋!” 石头原本拿到荷包便想着起身走开,听到这话,眉眼一提,“你骂谁人?” “谁答应便骂谁!”乞丐呵呵直笑,嘲弄地瞅着他俩看。 “你还嫌没被教训够?”石头皱起浓眉,举起拳头威胁地挥了挥。 乞丐哈哈大笑,伸手指着玖儿道:“要不是我,你早就被卖到窠窑去了!” 石头闻言一惊,出手捞起他的领襟。“你在说什么?讲清楚些!” 清平乐 卷四章三 冷面的蔡志北(上) 却没料到这伸手一捞,才将人刚提起半份,乞丐少年便生生地两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玖儿见状急急上前探看。“他是怎么了?” 石头拧着眉摸了摸他的身躯。“许是……” “许是?” “痛晕过去了。” “痛晕?” 玖儿满额的问号。刚才被人揍的时候不痛晕,现在才捞那么一下就晕倒了? 石头叹了口气,解释道:“他胸骨至少断了两根,右手也脱臼了。” 呃?! 脱臼还好说,但骨折可大可小,何况听他口气,这位还是刚打救了玖儿的“恩人”呢。他们没有半分耽搁,直接将人送到回春医馆医治。 少年到了医馆后便被大夫按穴位醒过来了,然后在正骨的强大疼痛中一直隐忍,汗珠在额上凝聚成一大点,顺脸而滑落。这段期间,他愣是不发一言、不吭一声。 “是条硬汉子。”石头不由得赞道。 卢玖儿在旁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瞅着医师帮他医治,纯粹抱着学术性的观摩心态,但心里也是暗叹伤员的忍功了得。 石头在旁边一直担心会吓着姑娘,但很明显他多虑了。因为其它女孩子家看到这等场面,不是避开不敢多看,便或是掩面转身偷瞄。可姑娘看得落落大方,神情还都很正常。包括刚才少年脱衣赤裸上身的时候,还是石头主动站前一步用身体挡在她前面遮着,直到那瘦小精光的上半身被纱布都缠好了,才又站回到后面去的。 姑娘真是一点都不怕……也还未懂得害臊…… “也是个心大的。”石头嘟哝到。 见到医师办妥后起身,循例交待养伤的注意事项,包括忌口食物和清洗包扎等等。另外再写了一条方子交待到外头的药房捡药。石头谢过医师,接过药方,正准备转身出去。 “不必了。”醒来后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间发声,只觉喉咙干渴声音沙哑。 大伙闻声均望向他。 “什么?”石头没怎么听清楚。 卢玖儿耳朵尖,倒是听个真切,便开口道:“小哥不必担心,诊疗费和草药费我自会承担,虽然银钱微薄,权当是感谢你的相救之恩。” 虽然玖儿言辞恳切,但少年依然面无表情,冷硬道:“我说不必了。” 语毕,便挣扎着要下地家去。 医师是个长须灰发老头,日常各式各样的病患见多了,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只说道:“不取药就这么回去也可,反正倘若你不愿的话,即使开了药也不会去熬煮,即使熬煮可能也不会准时按要求服用。也罢!”说完后,侧头对着玖儿提醒道,“刚才听说是有什么恩情要报,那你就半个月之后去看他,顺便将棺材寿衣香烛都备好,准用得上的。到时候就直接送他上路,以作为报答吧。” “啊?”玖儿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明白医师的意思。她瞟了一眼少年,顺着问道:“您老指的是,不喝药的话有可能会性命不保,是吗?” 医师眉眼不动。“不是可能,是绝对。虽然肋骨骨折没有伤及心肺,但是已对体内造成了损伤,即使正了骨喝了药,头几天也少不免会有低热。倘若连药都不喝,想治好不可能,想死倒是非常快。” 少年越听脸色变得刷白,却还是捂着伤处咬了牙,斥道:“庸医休得危言耸听!” 他从来命贱,自小每天都大小伤不断,没有看诊没有捡药不也这样过来了。 医师摇摇头,懒得再说,转身背手便踱了出去。 卢玖儿见状,弯腰行礼送出。然后朝石头点了点头,让他跟着出去先将药捡了。 待得室内只剩两个人,她回身瞅着一脸倔强冷淡的少年。 他忍着疼努力套上了衣服,一边整理衣衫,一边下了地慢慢向外堂挪去。 卢玖儿没出声,他也没说话,两人并无任何眼神对视交流。 或者说,他是完全无视她的存在,仿佛连之前的轻蔑也只是种错觉。 就在他即将越过她的身边,正于交错的距离最近之时,她轻轻地侧了头。 “他们……”她瞅了瞅门外,“那帮拐子,你既然认得,那该是这一带的惯犯吧。如果你在街上再遇到他们,会被怎么样?”看刚才那人胖揍的狠劲,知道肯定不会是能善了的人。 他不为所动,没有任何回应。 玖儿并不在意理会他刻意忽略,自顾自径直说道:“医师说今晚半夜就会起烧,到时候没有药,也没有银钱,只能任凭一直烧着。如果家里有人还好照应些……啊不,应该说家里没人还好些,不拖累人家。要是有人,除了要彻夜无眠照顾你,还得去找钱找医师找药。而且,到了那时候病情已经加重了,诊金和药费肯定比现在要高出许多。你连现在都不愿意喝药了,更何况到了那时候,药量只会更多更苦……” “或者说,你先将地址和遗愿告诉我,我就按医师说的半个月后准备好了便去看你,也好一并送你上路。” 千说万道,人最忌讳的就是个死字。医师毕竟是诊治之人,他说这话也就算了。她凭什么也这样讲! 少年猛地转身,狠狠地用眼剐她。 卢玖儿平静地与他目光相接。 既然有反应,便是话都有听进去了。 她刚才有留意到,提及到家里人时,他的步伐开始慢了半步。 “我家就在省府城外南边的小田庄,要不你就跟我们回去先将伤养好,另外派人去通知你家里,就说到朋友家小住一段时间?” 少年眸光闪了闪,嘴唇微动了下,却没启齿。 “不知道家里还有什么人?”玖儿大胆猜测地问,“是长辈和弟妹吗?” “……”少年艰涩地别开了目光,“……是弟弟,才5岁。” 是弟弟啊。这就不好分开了。 卢玖儿拍拍手,领先一步走在前头。 “那咱们走吧,”她偏头朝他微笑,“就到庄子里养伤,把弟弟也接上一道去。” 省府繁荣昌盛,货客交易往来频繁,人口也就复杂得多,吃喝嫖赌的玩乐场所也多得去了。这城内干拐子路数的那帮人,跟其它异地流窜的拐子不一样,他们是固定在省府内活动,专门挑生面口的外地小孩下手,然后将人转手卖到别处去。要是遇到资质好些的,就藏起来养教成个五七年,专门供应灯红酒绿处作玩乐使用。 乞丐少年名唤蔡志北,三年前与姐弟一道投奔外祖家才来的省府。结果刚到第一天,外祖家地址还未寻到,姐姐就不见了踪影。后来打探了将近一年,才得知姐姐就是被拐子骗走的,深陷到青楼妓宅内,脱身不得。外祖知道后急怒攻心,活活气死了,剩下两兄弟相依为命。 “只要是外来无依仗之人,八岁以下的男童,和十六岁以下的少女都是下手对象。”蔡志北冷笑。也之所以,他从来都只让细弟待在屋里不准外出。 旁边坐着的孩童感觉到他的不悦,甚是不安地轻扯了下他的衣袖,蔡志北这才察觉地调整放松了表情。 “驾!”石头举臂扬手虚空挥了一鞭,吓得马儿撒开蹄子拼命往前奔跑。 石头这一鞭其实更想落在那帮拐子身上。之前不听说则不知道,但一旦知道了,心里既吃惊后怕,更是觉得愧疚后悔。他心里顿时打定了主意,以后和姑娘出门,即使有天大的事情,也绝对不再离开姑娘身边半步。 “贼人怎敢如此放肆,难道官衙全都视而不见吗?”石头虽然憨厚,但一身正气,是非黑白分明。 自从五姨奶奶的事情发生后,石头一直觉得上天不公。他就是托主人家的福才过上安稳的日子,可是五姨奶奶明明没干过的事情,却被人红口白牙污蔑进了牢狱,最后落个入庵静修的结果。他想不通。 蔡志北闻言冷冷一笑。卢玖儿看在眼里,自是知道这笑容背后的深意。 清平乐 卷四章四 冷面的蔡志北(下) “天下乌鸦尽是一般黑罢。除非……”玖儿呢喃道,“除非是被拐子们损害既得的利益,又抑或是触及到其痛处,当官的才会肯出手对付吧。” 正如南粤城的县官大人,倘若当时没有上级过问的压力和银钱利诱的夹攻,恐怕也是无法善了的。 本是无心的一句话,蔡志北却不是为何深深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径自沉默怔愣起来。 马车轱辘奔跑着,小男童像是坐久了感觉不适应,微微身动挪了挪屁股,往兄长旁边靠近了些,又觉得不好意思,瞅着卢玖儿害羞一笑。 卢玖儿瞧着那对黑眼珠子像天上星星一般,纯结干净的眨呀眨呀,便朝他微微一笑,伸手轻抚了下他的发顶。 呃,这动作仿佛是卫子谦从前经常对她做,自己最是厌恶。但这下……嗯哼,可能潜意识被影响了不少。这样的习惯不怎么好,得戒掉才行。 卢玖儿忍着收回了手,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童瞅着她,奶声奶气地答道:“哥哥说了,不能轻易告诉陌生人名字的。” “真的呀?”卢玖儿眼睛也是闪闪透亮,“那你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听到表扬,男童很是开怀,但要忍着不表露出来,眼神却是无比雀跃地往哥哥脸上看过去。只是,兄长的神情好像跟刚才没甚两样。 也是,既然兄长都跟姐姐都讲家里的事了,应该不算是陌生人吧。他想。 “这样吧,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告诉你我的。”他小大人般地讲着条件。这样才公平呢。 那模样刹是可爱,卢玖儿不禁轻笑出声。 蔡志北的眉头却是皱起来了。看来他对细弟的防拐训导还有待继续加强。 卢玖儿瞅着他露齿一笑。“那好,我叫玖儿,要怎么唤你呀?” “我叫小远,”蔡恒远回应以灿烂的笑容,“他是我哥,叫大北。” 蔡志北的眉毛柠得更死紧了,冷哼了一声。 卢玖儿笑着打招呼道:“小远你好呀。” 然后,她偏侧头颅,望向蔡志北,笑道,“大北,你好。” 蔡志北唇边微微牵动,最终还是紧绷了弧度,酷酷地别开面,望向马车外的风景。 嗯……哼! 又是一声嗯哼,却是带了丝人气的温度。 卢玖儿微微一笑。 蔡志北两兄弟被安置在庄院的客厢里,由乌梅和石头每天负责照应着,过起养猪的日子来…… 是的,就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无须外出,无须干活,自有人将衣衫和食住全安排妥当了。 蔡恒远很是开心,这种温暖舒适的自在如意,就是家的感觉吧。 自记事以来,印象都是温饱不继地赶路,再然后便是陋居粗食,每天只能对着徒有四壁、只有兄长和他的“家”。但这里不一样,有很多很好的哥哥姐姐们,还有干净的衣裳、舒服的床铺和管饱美味的食物,他还能欢快地撒开脚丫子漫山遍野地跟着大家到处疯跑,还有还有!他还可以挖野菜、摘野果、捅蜂窝什么的,放飞得都快找不着自己了。 但对于蔡志北来说,却是从来未感觉到如此的……羞耻,与不安。 虽说他的确是为了破坏拐子的干活,才故意偷她的钱袋。但……他真的就是为了报复那帮拐子,也是因为生活而去偷银钱的。当初是权宜之下,才答应到庄上养伤一段时间,但没想到待遇完全是按照玖儿这主人家的一般无异,包括石头和乌梅是管家的身份,对自己也是感恩戴德以礼相待得很,弄得他……终日只敢躲在房里躺到床上倒头面壁而卧,更加不愿意见人和说话了。 卢玖儿很忙,忙得每天的时辰都不够用。 那天在省府找不到务农有关的书卷,她已是特意请书肆的小二帮忙留意,只要有这类的卷籍就马上送一份书单到卫二哥处。另外,还修书两封送去南粤城给欧阳夫子和卫子谦,看能不能请他们帮忙寻得一两卷。 真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哪。卢玖儿再镒叹息 在没有现成的教籍之前,卢玖儿决定以人为师,只要一出门都带上纸笔,将与佃农和村里老人们的经验和提点都摘记下来,晚上回到屋里挑灯整理,再分类归册。 村里的人们见到纸笔都是稀罕物,见到识字会文的女孩儿更是不得了,连跟她交谈的语气都温和有礼许多,态度还加上那么点——佩服和恭敬。而且只要是想请求帮忙文书的,卢玖儿都尽力而为从不借辞推托,一来二去下,乡亲们待她自是亲厚了不少了。 还记得卢永洪在南粤城内有一位友人,在市集上干的便是卖鱼的生意。他听了囡儿的想法,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心里也是觉得可行,回去特意到城里拜访友人取经求指点,并了解了一下有关的行情。 卢玖儿拿到这些信息后,再与石头打听回来的内容一对比,疑惑地皱了眉头。 “怎么这边的挖塘费用要比南粤城里的高如此多?”价钱都快翻一翻了,“石头哥你这报价是哪里来的?” “就是村里人介绍的,说这十里八乡只要是挖鱼塘,都得找这周姓村尾的人家。我是直接上门问询的,他人也过来瞧过庄里的沙砾地,丈量了尺寸也摸过土质,这才报的价。” 看那架势是蛮专业的,就是也的确是贵了些。 玖儿沉吟良久,问石头道:“有听说过,为什么周村的工费这么贵,大伙为什么却还是要找他挖塘不?” 石头点点头,他办事还是妥当的。“有私下悄悄打听过,据说是专人干专活,只有他挖的塘才不会出事。” “出什么事?”玖儿眨眨眼,不甚明解。这建房子不专业的话会倒,挖山洞挖不好也会塌,但只是平地上挖个鱼塘,怎么就会出事了呢? 石头抓抓头,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还是如实照说道:“就是曾发生过塘水浮黑,鱼儿翻肚之类的诡异事。村里人说地底下会有不吉利的东西,只有周姓人掌握祖上传下来的门道。他挖塘前都会先焚香作福,周知四方土地爷爷后,才会动的土。只要是经他手挖的鱼塘,基本都是平安无事的。” 妖言惑众。那周姓人怕就是用的这招,垄断了周边的挖塘生意的。 卢玖儿失笑摇头。但没有证据,她这也只是猜测,不好就随口道出。 “这样吧,为稳妥起见,我再请阿爹细细了解下别处的塘是怎么挖的,有没有也发生过这等灵异事件。” 毕竟入乡随俗,总不好才刚安置下来就犯了当地人的忌讳。但是,她也绝不想去当个任人宰割冤大头。 “好的,姑娘。”石头恭谨应道。 他很庆幸戚宅事变自己被发卖后,很快便被大少爷转手买了回来,而且还是跟在姑娘手下干活。 虽然以往被安排到七少爷身边侍候,他已经觉得是美好的生活……呃,当然,小主子的性子很是折腾磨人,但却还是个心善纯良的,跟二房那些个狠毒人不一样。但现在跟着姑娘,觉得……完全不一样了。姑娘待人处事的方式,让他甚至有种错觉,自己不是被卖断终身的奴仆。 单单是与姑娘普通地聊天说话,他还能给予想法建议,在外办事还能某种程度作主做决定……这种事情,他以往是想都不敢想的,因为后果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打板子扣月例,要么直接打发变卖出去。 也之所以,他越见姑娘行事稳重,定断俐落,他便越是恭敬信服。 噢,他好像忘了,他是大少爷买下的人,虽说卖身契暂时存放在姑娘那里,但按理说道,他真正的主子应该是大少爷才对…… 也罢,不管了。反正他就是觉得姑娘人很好,非常非常好。他跟着这个主人家,觉得很是愉悦。 而且,他知道,乌梅也是这样觉得的。到庄子里的这段时日,她开心的笑颜也展现得比往常要多出许多,说话胆子大了,声量也提升了不少。再也不是以前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小婢女了。 石头偷偷抬眼睨了眼待在树荫下乘凉的乌梅。她刚赶制完姑娘的的衣裙,这下正在加订些花绣和结扣做点缀。低首专注间,针线一起一落,少女十五年华正妙,举手投足间温婉自成。 石头情不自禁,黝黑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红霞。 玖儿本在思考着事情,不意间心意微动,抬眸见到了这场景,不由得无声会心一笑。 清平乐 卷四章五 不怕事的玖姑娘(上) 晨早最舒适的一件事,便是被清脆欢快的鸟鸣声叫起,静看着温暖的阳光尽洒窗前,照得一室明亮醒神。 乌梅已经将洗漱用具准备好,听得内室姑娘已起床,便迎进门来帮忙梳洗。 卢玖儿习惯了常事自理,早就自顾清洗得七七八八,然后安安稳稳地坐在铜镜前等着了。 因为乌梅特地跟宅里的老嬷嬷学过梳头,练得一手好发髻,能将她一头乌丝打理得光亮顺滑,梳出的发型亮丽可人。这可是她自己无法做到的。 收拾整理好自己,卢玖儿甫一出房门,便见外头有个短腿身影在探头探脑,定眼一瞅,那不是小恒远么。 卢玖儿朝他招招手,这小家伙便蹦蹦跳跳过来,仰头腻腻地唤了声九姐姐。 小孩子不懂字,也爱省事地乱喊。想着差不了多少,便没特地去纠正他。 “乖。这么早便起了呀?昨夜睡得可好?大北伤处还痛么?” 她拖起他的小手掌,边细细地问着,边牵着往正厅处用早饭。 起初小恒远跟兄长一道,都是待在厢房里用餐的。后来发觉并非主人家特意为之,而是兄长不愿出门才送的饭菜。可小男童正是长到满地瞎跑玩闹的时候,于是在他试探了几次见没人再拘着自己,而且还都满脸笑容地招呼他后,便直接将兄长一个人扔在了房间里,自己则跟着大伙儿三餐都在正厅里吃了。 人多聚在一起用餐,饭菜更有味道嘛。 可是今天蔡恒远心里惦记着事呢,一直小心翼翼地瞅着玖儿的神色。 卢玖儿见状,便笑问道:”小远怎么了啦?“ 小孩子也不会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张嘴就问:“九姐姐,你为什么不喜欢鸡鸡,觉得鸡鸡聒噪呀。” 鸡鸡……鸡? 卢玖儿偏着头努力地回想,最终只能作罢。“有这么说过吗?我也不知道耶,你听谁讲的呀。” 蔡恒远伸出了一个指头。 “我问石头哥哥,为什么家里没有养鸡,他说因为姑娘爱干净。” 然后又伸出了另一个指头。 “然后去问乌梅姐姐,她又说因为姑娘爱看书,喜好安静。” “是这样的么?”他不说,卢玖儿也不知道原来大家是这样护着她。可是,其实自己并没有排斥养鸡呀,以前在归闲田庄家里,还养了好几只呢。 “九姐姐,鸡鸡很乖的,只是每天会帮忙叫起床,其它时间不会乱吵闹的。”他两手合牵着玖儿的右手轻轻摇,满满是撒娇的味道,两眼闪闪的像是星星的亮芒,“而且它们还能下蛋哦,隔几天……不,是每天都能下一个蛋哦,到时候小远拿给姐姐补身子吃。” “真的吗?小远真舍得天天将蛋送给姐姐吃?”卢玖儿伸手刮他的鼻子羞他,小远红了脸蛋拼命点头表忠心: “真的真的!小远一定会的!” “小远为什么想养鸡呀?”卢玖儿笑问,牵着小远在桌前落座。 早饭是乌梅做的白粥和馒头,贴心地配了辣与咸两种味道的小菜佐餐。另外还独一份下了面条配腌肉,是特地替石头准备的。他平日里干的都是力气活,没有米面下肚总是容易见饿。 乌梅不是灶头出身,厨艺不精,但吃食虽简单,却体贴了众人的需要,很是暖心。 石头刚在院子里晨练完毕,出了一身汗,回房换过衣服后匆匆赶了来。 “咦?还在说养鸡的事情吗?”他纳闷了,不是已经问过也解释了许多遍吗。小家伙对鸡倒是挺执着。 乌梅掩嘴而笑。“天还摸黑的时候,人已经候在门外呢,我让他先到别处玩,等姑娘起来后再喊他,却是不愿意的,半步都不肯挪开。” “因为这件事情很重要。”蔡恒远小脸表情很是认真,“鸡能叫起,能生蛋,毛能做毽子玩,肉能煮来吃,全都是好处。” 卢玖儿也很认真地考虑他的提议。“只不过,我们现在没有精力喂养它们呢。” 他们才刚到庄里没几天,石头一般早出晚归,乌梅虽在屋里却也是忙里忙外没得闲的。 “我负责喂养它们!”蔡恒远小手举得高高,“不会浪费粮食的,我会每天带他们到山坡上放养,保管喂得肥肥美美。” “放养?”那不就是走地鸡了吗?是个好食材。“可是它们不会乱跑不见吗?还有要是下雨怎么办?” 蔡恒远拼命摇头。“我会看好它们,不会让它们走丢的!下雨、下雨的话……”他咬咬牙,“下雨也不怕,我会把我那份米饭喂给它们吃,不会让它们饿着,一定会每天下蛋蛋给九姐姐补身体!” 稚气童声落下,惹得满室欢笑声响。 “好好好,有你这份心,那鸡是肯定要养的。”卢玖儿转首望向石头,笑道,“不过还是要备些粗糠喂养,可别让鸡抢了小远的米饭。” 石头朗笑应了。小恒远见大家都同意了,忍不住欢呼起来,早饭都不好好吃,羞笑着拿了两个馒头便往厢房方向跑,说是要将好消息告诉兄长知晓。 到了时日,卢永洪便自驾着马车奔波而至。他本就是干实事的人,这次竟直接带来了友人彭渔生到沙砾地来看情况。平日里为人厚道仁义便是有这样的好处,只要有需要,无须叫唤友人便能主动拨冗帮忙。 卢玖儿欣喜于阿爹的给力助攻,连忙跟在旁边转悠,不时相询请教。 彭渔生前前后后都瞧了瞧,也挑了几处位置让下铲子下挖了一定深度,评估了下土质。 “这块地挖塘是没问题的,如果还想多养几个品种或是日后管理方便些,就从这里至那里分挖成两个塘……” 卢玖儿一一纸笔记下。 “渔生叔,挖塘有什么特别的仪式吗?就像是要先敬鬼神之类的。” “那倒是第一次听说,也许是各处乡村各处例吧。有例规其实也无大碍,只不过价钱定得太不公道。”彭渔生摇摇头,“要不是距离远了,我还能招呼乡亲邻里来干这活计,平日里哪里需要的话,都是看谁得闲谁就去接活的。” 卢玖儿再细细问了挖塘所需的人数和天数,心里便有了判断。 “阿爹,我想将地划成若干小块,每块分配给一个人包干,挖得又快又好的,还能再接下一块地继续挖。工费就按包干的地块面积进行计算,总体完工后的合计花费大约会比市价高出一成,而且只要是当天挖上两个时辰的,我们都负责管晚饭。阿爹觉得好不好?” 这样可以让一些勤快的佃农和村民们多份收入,也有利于他们能互相较劲挖塘的速度和质量。 彭渔生觉得可行。“玖儿的想法不错。” 卢永洪倒是有另一层担心。“按石头的说法,我们自己开挖恐怕会招惹一些麻烦。” 要是暗地来闹倒只是银钱上的损失,但若是明着来闹,他又不常待在庄里,只有石头在囡儿身边怕是要吃大亏。 玖儿这一层也想到了。“所以,现在天色还早,我想请阿爹和渔生叔一块到里正伯伯那里打声招呼,喝个茶聊聊天。伴手礼玖儿已经先备下了,回屋里拎取便可起行。” 先送礼知会,到时候他们也来搞个开挖仪式,焚香祈求一切顺遂,请参加干活的乡亲和里正先吃一顿好的。有礼在前,真要闹起事情来,即使村里人不站出来帮忙,也不至于掺和一脚。 “这主意甚妙。”彭渔生抚掌大笑,“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然而周仲贵这几年之所以能垄断挖塘的干活,实在是人够无赖泼皮,无人敢直接招惹。听得新庄子的人不打算雇佣自己,那不是要挑战他多年贮心营造的惯例,更是要断绝他日后的米粮嚼用哪! 这还得了! 他连忙召集了十来个相熟的乡里,或拎锄头或取铲子或捡挑杆,一伙人气势汹汹直奔庄子而去。 清平乐 卷四章六 不怕事的玖姑娘 (下) 去到现场一瞅,人家已经行完祭仪,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在露天摆开的饭席上吃着开工饭了。数数满满的人头,约莫有近二十人,开了三桌,席上荤素全齐如过年酒菜无异。 看到这副阵象,跟着来的人下意识吞口水的、摸肚皮的,不免也感觉饿了起来。 是只有油水的肥羊,可要是他只能看着却吃不着,周仲贵就非常不乐意了。 只见他领前一步站定,大喝一声:“谁是庄里管事的!” 明显这是要搞事情的架势,众人的喧闹声渐渐安静。 石头当然认得这人,连忙上前拦道:“这不是周好手嘛,今天怎么过来了?” “明知故问!”周仲贵嗯哼一声,道:“知道庄子的塘今天开挖,却忘记通知周某人了,特地带上干活的兄弟一道赶来。不知道我们要吃的是哪一围席面?你告诉一声就好,我们自己会招呼自己的了。” 石头哪里见得这般无赖嘴脸,顿时黑了口面。 “不知道周好手说的是什么话?当初我也只是询价而已,并没有答应说要雇佣你们吧。” “你既问了也知道了价钱,便等同于答应要用我们的人。这便是规矩!”周仲贵嘿嘿哼笑,右手一扬,后面的弟兄纷纷应和。 “贵哥说的对!” “入乡要随俗哪……” “既来了就要遵从咱们的规矩!” “不用我们就是不愿将人放在眼里!” 哪里来的鬼规矩。 石头浓眉头紧皱,瞳孔圆睁。“你这是要强买强卖的意思?” 目光扫过一众人等,都是平日是干力气活的汉子,他一人也只能抵住三四个…… “知道了价钱,便等同于答应要付钱,是这意思吗?”一把清脆可爱的声音冒了出来,凝住了剑拨弩张的人们。 脸容姣好的卢玖儿款款挪移步伐,笑语嫣然地走上前。 “啊!九姐姐!” “您快别过去……” “姑娘!退后!!” 石头见她还是径自上前,想要拉住她但下不去手,要制止又止不住。 卢玖儿朝他摆摆手,示意没事儿,然后侧首笑盯着周仲贵瞧。 “大人说话,小孩子莫要插嘴。”周仲贵原本想大声吓唬一下,但乍眼瞧着小姑娘可人得很,语气不意间也放缓了。 卢玖儿微微一笑。“周好手不是要找庄里管事的吗?我就是东家,有话可直接跟我讲。” “你?”东家?!周仲景闻言一怔,身旁众人也面面相觑,然后哈哈大笑,“怎么找个小女娃出来主事,难道你们庄子里无人能扛事了吗?” 石头额角青筋起现,拳头紧攥,牢牢盯着这帮人的举动。 卢玖儿没将他们的轻视放在眼里,只欠身行了一礼,说道:“这些叔伯哥儿们,今天是庄子池塘的开挖喜日,只要是愿意来帮忙的乡里乡亲,都欢迎入席一同用些酒水。只不过,我们定的工钱,只有周好手要价的一半,但却已是比外头市价高出了一成,另外当天干活超过两个时辰的,晚饭管饱。现下大部分的地块已经包干出去了,还有五六块空位剩余,有兴趣的叔伯哥儿们可以到石副管处报名,然后入席用餐。” ……这是什么路数? 周仲景闻言先是怔愣,尔扣见带来的伙计有些人的表情有所松动,连忙喝住:“小女娃在说什么!这塘必须只能由我来做,然后根据情况再分包出去的,其它不懂行的都不兴乱来!” 卢玖儿呵呵一笑。“周好手在说什么呢?这正是按照您的规矩来办事的呀。” “什么?你在胡说什么?”周仲景顿觉莫名其妙,反而有种有理扯不清的感觉。 “知道了价钱,便等同于答应呀。”卢玖儿把手一摊,“这话在场的大伙儿都听得很清楚,而且相信刚才我也已经将报价说得很清楚了,便当作你们都是同意了的。” 话语落下,全场陷入了几秒的沉默。然后不知道是席面上的谁,没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惹得周仲景恼羞成怒。 “我不跟你这哪里野来的黄毛丫头鬼扯!牙口都没长齐……” 石头猛喝一声,打断对方张口便来的污言秽语:“她就是我们东家,玖儿姑娘!庄子里的事情,全凭由玖儿姑娘作主!” 卢玖儿无畏无惧,微微一笑,直直迎视着周仲景。 “周好手,你站的这条道知道我们当初花费了多少工钱修好的吗?足足200两银呢,还特地铺了碎石压平,待得雨季来时也不会溅起泥水脏了脚。” 说这个干什么?周仲景怒目横视,心知有坑,还未开口接腔,果然,下一句便追来了: “周好手现下知道了这价钱,又已经站在这道上许久了,打算要付多少过路费给我们呢?” “黄口小儿,莫要再乱攀扯!”周仲景心里恼恨得很。这庄子是什么鬼回事!尽让一小女娃出来挡事儿,众目睽睽下又不好太发作!真是恼煞他也! “好吧,没关系的,这钱您不用付了。我也知道这规矩不太公道。”卢玖儿抿嘴一笑,“若是各位叔伯哥儿诚心帮忙干活,就留下来一道用饭吧,倘若不然,还请家去!今天庄里办事的确不适合招呼大家呢。” 然后,她攸然冷了脸色,道:“如若还是要闹事来欺负人的话,我们也不怕事。当初就是相信这里民风淳朴,才买下的庄子,乡里乡亲和里正伯伯都在这里看着呢,相信大家都能明辨是非曲直,绝不会让恶人横行霸道,令歪风邪气蔓延的!” 在边用饭边旁观的众人忽然被点到名,皆有点怔怔然。虽然心知周仲景恶名在外,不太想掺和进去,但毕竟吃人嘴软,又是佃着人家的田,又挖着人家的塘,还领着人家工钱,某人还收了人家送的礼…… “呃……九姑娘说得对!”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咱们村里人可都是忠厚实诚的……” “周好手,你要不回周姓村挖塘嘛,干嘛要来咱村里抢活干呢?” “对呀,断人米粮等于绝人活路哪!” “平日里没瞧出来,是不是周姓人都这样德行的……” “看这架势,分明就是要强买强卖嘛,还满嘴规矩规矩……”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纷纷出言相助,慢慢地人声繁杂,言多胆也壮起来了。 周仲景见状,咬咬牙,更是恼恨交加。这怎么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呢。 原本稳坐于人群里的里正嗯哼一声,缓缓站了起身。大伙们便都噤了声。 “仲景,你也来凑热闹哪。”里正慢悠悠地道,仿佛好像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仲景当然认得里正,平时也多有送礼攀关系,哪里敢再无礼,连忙回道:“不知道大人您也在……” 里正挥挥手,也懒得跟他扯。“人家这儿正办事呢,你就别添乱了,带着他们都回去吧。” “……是。”周仲景不再多言。他心知今儿个是得不了好,也就顺着坡儿下山,赶紧先溜一步,慢慢从长计议。 石头见他们转身要走,还没来得及放松紧绷的身体,只见卢玖儿又追上前两步喊住他们。 “周好手、周好手!” “嗯?”周仲景不耐烦地半转过身。这小娃儿又想干什么。 卢玖儿哪里会怕他,只管甜甜一笑,道:“周好手,我听说以往十乡八里的鱼塘只要没经您手,都会闹出很多事情呢,说不是塘水莫名其妙污脏了,就是养的鱼呀鸭呀等小动物一夜间死光光了,这应该不是您干的吧?” 周仲景只觉得自己忍不住要发飙了。“荒唐!这与我何干!” 众目睽睽下,这女娃娃跟他扯这些事情干什么! 卢玖玖闻言,伸手拍拍胸口,吁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您瞧着就是光明磊落干实事的人,我相信您!那您慢走哟!”说罢,还挥挥手送行。 虽说刚才小女娃拍的是她的胸膛,但周仲景却觉得拍的是自己,而且很闷很重,一口气憋在心头堵得死慌。 这娃儿…… 他这下是什么黑手都不能使,而且他们的鱼塘最好还真别出事,不然乡亲们肯定都会以为就是他干的…… “哼!” 周仲景愤愤然转身,用力踏步而去,恨不得赶紧离开此处,就当作从来未来过一般。 清平乐 卷四章七 送上门的卖身奴(上) 蔡志北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前每天回到家时,迎接他的是细弟充满孺慕崇拜的眼神,然后像只小猫咪一样爱粘腻在他周边转圈,追问着外头发生的种种趣事。而现在—— 他天天百无聊赖地躲在厢房里,晨阳才刚耀眼便盼着等着夕阳西下,终于等到爱上往外疯跑的蔡恒远倦鸟归巢休歇,总得可以陪陪自己说说话吧,却没料到,说的讲的全是九姐姐、九姐姐!话题全都是围绕着那九姐姐转! 九姐姐会读书识字,声音又温柔,对着花鸟吟诗就像哼唱曲儿一般动听呢…… 九姐姐答应每天也教他认几个字,还让石头哥哥晨早领着他学练拳,他日后长大了一定会跟兄长一样厉害,不,有可能比兄长更厉害哟! 九姐姐人真的很好,还让他养鸡鸡,还一养就十只呢!到时候每天可以下10个蛋…… 九姐姐很勇敢的哦!对方那么多彪形粗汉,她一点都不惧怕,才三言两语就将人打发走了…… 九姐姐很为大伙着想的!那佃农们闲时帮庄里挖塘,居然还能有额外工钱!小远要是已经长大了就好了,也可以去帮九姐姐的忙,还能挣些银钱贴补呢…… 九姐姐、九姐姐…… 蔡志北不由得感到有点儿心塞,这亲弟弟仿佛都成别人的了。 更过分的是…… 他居然也有点被洗脑成功了,听着小远每天每天的陈述,他怎么也觉得卢玖儿是个聪慧、温柔、善良、勇敢又漂亮可人的小姐姐…… 不可能的!她怎么可能聪慧! 当初她可是傻乎乎地跟着拐子婆往贼窝里走呢! 蔡志北摇晃了下躺得有点发晕乎的脑袋。看来不能再这样自闭下去了。 咳咳,小远不是在养鸡嘛,小孩子怕处事不周全,还是他这位当兄长的从明天开始,一道去搭把手帮帮忙吧。 原本刚刚好的四人位饭桌,今天显得格外拥挤,但丝毫不影响蔡恒远雀跃的心情。他不时朝着左手边的玖儿傻笑,不时又贴着右边坐着的兄长腻歪,整个人像打了兴奋剂一般,整场早饭下来趣稚的童声笑语未有停过。 倒是蔡志北坐得有点儿不太自在。他嗯哼一声,清了清喉咙,辩解似地开声道: “我现在伤势康复许多,已经可以下床活动。日后就不劳烦乌姑娘特地送饭到厢房里了。” “这样呀,”乌梅见一向冷冰冰的少年终于有点人气味儿,也是替小远感觉开心,温声道,“那若是有其它需要,便随时提出即可。” 蔡志北脸色僵硬地点点头,瞥了眼卢玖儿,后者倒是很正常自然地用餐,间或还很细致地替小远取掉嘴边沾上的馒头碎…… 她、她、她怎么把他身为兄长的事情给代办了…… 蔡志北刹那间脸色有点晕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卢玖儿察觉到蔡志北的异样,只道是人太挤了坐得不自在,便跟石头提到:“石头哥,等会儿就将这桌子换大一点的吧,人多了坐宽松些舒服。” “好的,姑娘。”石头三两口便将面条吃完了,搁下碗筷也不急着起来,迟疑了下还是对玖儿开口道,“姑娘,我想腾出一块地方铺平了来做操练场……” “操练场?”卢玖儿闻言先不置可否,只对乌梅道,“麻烦梅姐姐替我到房里将地图取来一下。” 摊开了图纸,石头伸手点了处地方。 “就是这里。” “那地儿未免小了点。” 卢玖儿其实明白石头的意思。上次有周仲贵带人挑事儿在前,虽然现下庄里没闲钱养护院,但石头是想带动佃农们都练练身手,真要动起武力来也能顶住一二。 玖儿挑了另一块地,比刚才的要大上两倍。“就这儿吧。” “姑娘,这也太大了。”石头抓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也就是想着有块地儿方便操练,留太大了怕浪费……” 卢玖儿弯唇一笑,道:“既然要做,便要做好。石头哥要负责将佃农们都操练得壮壮的,这样干活有力气,遇事也不用怕了。” 反正现下也是丢闲着,将地儿清空出来,可以教习农务、可以操练武术、可以摊开晒谷、可以摆席宴客,一举多得。 “不过石头哥你要安排在边上搭个草棚,方便大伙纳凉闲歇用。” “还是姑娘想得周到。”石头欢喜地应了,“那我现在立刻就去实地看一下。” 坐言起行,石头忽拉一下便站了起来。却没想到,另外两人也同时站了起来。 “我要去!” “我也去!” 大家闻言目光倏地聚焦到蔡志北身上。小远好动喜爱跟着到处跑,他们是知道的。但大北今天才出的房门,却一下子就表现得如此积极……难道是之前压抑太过了吗。 蔡志北忍住面热,一字一顿道:“我陪小远一起去。” 什么?蔡恒远皱起了小眉。“哥,我不需要陪呀……唔唔唔……” 蔡志北边捂住小远的嘴巴,边面不改色地对石头道:“石哥,咱们走吧。”然后,便先一步将小远拖行而出。 “唔唔唔……”哥你松松手! “安静!”蔡志北轻斥道。 呜…… 蔡恒远心中有泪千行。哥是肿么了,哥不疼小远了么? 难怪即使小远年纪小,她也敢一下子给他放养十只鸡。 蔡志北看着细弟娴熟地将鸡笼打开,“咯咯咯”叫着将鸡唤了出来,全部的脚爪处都系着一条长绳,绳的另一端正正就绑在笼子上。 “就这样放出来不行吧?”蔡志北担心那笼子被几只鸡的力量给拖走了,到时候还得陪主人家鸡和笼的钱呢。 “哥你不懂!放养的时候,绳的这一头还得改系到树干上。”蔡恒远认真地指导着兄长干活,“真笨!不是这样,让我来吧!” 蔡志北忍了忍,自我催眠道:这是自个儿细弟,虽然也才“放养”几天性子跳脱了,但还是他连着血脉的亲弟,不能轻易动粗的。 “小远干得很好,是个聪明又勤劳的好孩子。”石头由衷地称赞道。 “嗯哪!九姐姐也是这么表扬我的!”蔡恒远自得地仰高了小脸,然后蹲了下去,开始每日必做的功课,就是跟鸡絮絮叨叨千提醒万嘱咐,“你们呀要多吃一点,才能早一点下蛋,还要生只大大的蛋,才好给姐姐煮汤喝……” 又是在惦记着卢玖儿,这真是自己的亲弟弟么? 从来不知道妒忌是什么的蔡志北,心里头又开始泛起了酸意。 从这里张望环顾,正好见到挖掘中的沙砾地。上面用草木灰划分成一块块的方正豆腐块,当中有人正在下铲子挖着。 蔡志北记得听小远提过,这塘没有承包给外村人,都是安排给了佃农和附近的村民分包活计。即使有工钱计付,但应该也是农闲时才会去挖才是。只这么一想着,嘴上的话儿便顺溜地问了出来。 “这么早就挖泥塘,不用忙其它农活么?” 石头循着方向望去,笑道:“那几个是小孩子在帮工呢,顺便也挣一份口粮。” 姑娘许诺过,每天挖满两个时辰的,都会包晚饭。有些算盘打得精的,让家里儿女一早便过来挖,一来可以帮忙干活,二来也可以凑工时省饭钱。 他起初觉得这样有点儿过份,特地请示了姑娘。但姑娘是个宽宏的,没多犹豫便准了这种凑工时的做法。只是不管家里有多少小孩子过来挖,晚饭都能只算一位大人的份量。 这样的处理方式大伙儿哪里还有二话,带着家人来干活也特别热闹起劲呢。 “石……石哥,咳咳。”蔡志北吞吞吐吐,明显的有话憋不出来。 石头再率直的性子,也明白他这次跟着过来,应该是有话要问了,便道:“蔡兄弟不妨直言。” 蔡志北眼神游移了下,再嗯哼清了清喉咙,问道:“不知道……庄里……有聘雇工吗?” 清平乐 卷四章八 送上门的卖身奴(下) 雇工?他们庄子还小,用不着呀。石头摇摇头。 “眼下的地都是接原先旧主的,早就分佃出去了,产出按规矩分成。等日后活计多了,再买一些骨骼强壮的男丁回来训练着用就好,不需要雇工的。” 石头想要教佃农学武,也是短期的应急想法,真要出事的时候,还是卖断终身的奴仆更能忠心维护主人家。 买……买奴…… 果然是有钱庄户的做法…… 蔡志北再嗯咳一声,问道:“那,他们的月钱……大约能有多少?” 石头奇怪地睨了他一眼。“也许没有,也许少点,也许多些,均要看主子怎么赏的。连人都是主子的,钱什么的不重要。”若是惹了主家大怒,当下没收财产物什,将人净身打发卖掉那大都是有的。 蔡志北沉默了。 本来还想着,看能不能在庄里找份活计,这样看来,他还是回城里继续重操旧业更能挣钱,也还有自由和尊严。 “啊,九姐姐出来了!” 小恒远瞧见远处的一抹嫩红衣衫,像打了鸡血似的蹦了起来,兴奋地举手挥舞。 “九姐姐、姐姐——” 石头虽然很淡定,但也嘴边衔笑,用目光追随了半晌,才继续手头原本要忙的事务。 田埂那边此起彼落的招呼声响起,由远及远传到这处,有低语只见人动不闻其声,也有响亮贯彻田野的,似是在喧寒问暖的话语,也有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扯…… 但那一声声的“九姑娘早!”,还是清晰入了耳,让人忽略不得。 蔡志北心里交战了良久,终是问石头道:“庄里的人与事,皆是九……姑娘主管么?” 石头想也不用想,直接点了头。“那是自然。” 蔡志北眼神凝在了细弟身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灼得小恒远疑惑地仰头望了望还在慢慢爬坡的太阳公公。 天色还早着呢,怎么这么快就觉得躁热不已了。 小恒远心下嘟哝着,但很快便撇开了。他继续用口技唤着“咯咯咯”,与鸡鸡一道玩耍去了。 欧阳夫子和卫子谦的回信陆续送到玖儿手上。掐指算算时日,应是一接到消息后,没几天便立即回递来的,都很给力地随信送来了几卷农桑籍卷。 卢玖儿是如获珍宝,待在房里看书不知疲倦,眨眼间三天两夜便在翻页间的指缝倏溜过去了,连每日三顿的膳食都是由乌梅送入房中用餐的。待得她闭关出来后,思绪清明许多,一派神清气爽,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 乌梅见着明媚的人儿踏进庭院,微笑行礼迎接道:“姑娘安好。” 卢玖儿递给她一个小纸包,这是阿谦送来的花籽。也不说是什么品类,只让种着,待认得出是什么来就告诉他,到时候另有小奖励。 “这些籽儿你挑几个好看的盆种下,就摆到房前的走廊边儿上吧。”免得放太远了,一不小心就忘了这回事儿。 “好的,姑娘。”乌梅恭敬双手接过。 “石头哥呢,他人在哪里?”她有些正事要跟他商量一下。 “他就在正厅里……办事儿呢。”乌梅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要不先唤他进来向您禀报。” “也好。”卢玖儿点点头,“若是他忙不开身也没关系,不急此一时。” “好的,姑娘。” 正厅里石头对着面前跪着的六个人正头痛着呢,听得主子召唤,连忙让这些人先候着,转身便先去了。 “姑娘,您找我。”许是赶来时有些情急,石头额上布了层薄薄的汗意。 卢玖儿见状倒觉得惊奇了,笑问道:“石头哥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有点逃荒回来的味道。 石头咧嘴想笑,却笑不出来。“可能……可能要给姑娘添麻烦了……” “嗯?”卢玖儿眨了眨眼。 其实石头也没想到只是随口提及的一句话,结果没两天便有人自送到面前来,且一来还是六个! “不焦急,您先缓口气,详细说说。”卢玖儿坐好到位置上,淡笑着睇他。 触及到她的眼神,石头不由地心定了不少,回忆地想了想,应该从那天开始说道吧。 当时划地设操练场,便是想要将佃农都拉练起来,一为强身健体,二为实力储备。但操练场很快简单地拾掇出来了,大伙却兴趣缺缺,任凭石头磨破了嘴皮子也动员不起来。 这几天刚好大北天天跟着自己“放风”转悠,心里憋得闷了,便顺嘴提了句,说庄里还是要有自己的人才行,若不是才刚开始,实应买断十个八个终身奴仆放在庄里教养的,云云。 大北听了没什么表情,但也顺着话头细问了一些要求和想法,结果当晚便不见人了,待到今天直接来了六个年纪不一的少年孩童,说是大北哥让他们来此卖身的。一见面便切切实实地跪到地上,怎么叫也不起来…… “来我们这里卖身为奴仆?”卢玖儿听着也糊涂了,“有提到要多少卖身钱吗?” 石头苦笑道:“他们说都不要钱,只求有处安身之所。”原本他也以为是来讹钱的。不是自己瞧不起人,实在是认识大北时便尽往偷厄拐骗靠边,因此不得不多虑了些。 “大北人呢?”始作俑者在哪里? “他自那天起便不见人影了。”石头想了想,补充了句,“小远是在的。” “那有问过小远吗?”卢玖儿见过他待小恒远的模样,那是真真切切的兄长爱护之情,他总不会一句不吭便离开让弟弟担心的吧。 “小远……”石头也不知道这两兄弟到底是心太大,还是太过于相信他们,“小远说大北回城里挣大钱去了,让他就待在这里,好好帮……帮姑娘养鸡……” 卢玖儿闻言,有点哭笑不得。 蔡志北专门留下宝贝弟弟给自己养鸡,那她该感到荣幸吗? 虽怎么说,他对自己是有恩在前的,庄里也不差小孩子那份口粮,只是……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当甩手掌柜,还多扔了一堆人过来,却什么解释说明的都没有…… 这样真的好吗? “姑娘,”石头觉得很是羞愧,他当初无心的一句话,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如此,“您莫要心烦,我去将他们都驱赶出庄便是。” 之前他有有两次提及过奴仆一事,但姑娘始终没甚应和。他猜测,应是姑娘目前还没有这等想法的。那这些人便都打发走算了,不值得影响主子的心情。 “没事,我到正厅去会一会吧。”卢玖儿想了想,道,“让小远也过来。” 既说是蔡志北唤来的人,有可能小远会认识也不一定。 厅室里齐齐整整地跪了六个人,原本在相互不安地交颈细声交谈,听得见门外走廊处有动静传过来,便都噤了声,全身拜贴到地板上去。 卢玖儿移步走进,只能看到一个个长短不一的身板腰背,或微躬的或僵直的,全都恭恭敬敬地将额头贴着地面,大气没听得有出一声。 待得主子坐定,石头就站在玖儿的右手前侧方,喝道:“姑娘肯纡尊见你们,还不赶紧磕见!” 卢玖儿秀眉一挑,淡淡地瞥了眼石头的身影,唇边不意间抿然带笑。 看来这里面有石头中看的人。 六个少年孩子声音参差不齐地磕首问安。卢玖儿也不急着问话,只让他们都挺起身抬起头来,便边啜喝着乌梅沏来的花茶,边细细地观察着他们的神情眼色。 未等许久,小恒远便气喘吁吁地蹦哒着跑来,直直奔到卢玖儿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腿脚撒娇。 “九姐姐您终于出房门了!” “对呀,几天没见小远了,得瞧瞧有没有长高长壮实呢。”卢玖儿笑着将他安置到旁边的位置上。 小恒远刚坐好,这才看见堂上还跪着一排人呢,当中乍然还有几个脸熟的。 他惊讶地唤了起来:“小宋哥、大愚、狗尾巴……你们怎么在这里?” 清平乐 卷四章九 贼有范儿的石头哥(上) 有主人家安坐在堂,还有石头站立左侧,以及看见小远与他们的亲昵互动,地上跪着的六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均垂下了眉眼,不敢随便与之攀谈。 小恒远见状纳闷了,转头问卢玖儿:“九姐姐,他们是怎么了?” 玖儿摸了摸他的发顶,让他稍安勿躁,然后用温婉的声线开口道: “你们从年岁大的先开始,分别说说自身的情况。也无须多讲,只报一下姓名,家住何处,还有哪些亲人,因何故要卖身入庄等等。” 有知根底的熟人小恒远伴在身侧,要是他们真心想投身庄里来,也就不敢随意胡编乱造骗人。 待得六人轮流说完,玖儿心里也有底了。 蔡志北送来的这些人,都是已无长辈在堂,任人欺无人怜的孤儿,而且相貌都属上佳,也不知道是不是都从拐子手上抢救下来的。他们与其在外流浪三餐不继,还有随时被拐骗入火坑的危险,倒不如找处良善的东家为奴为仆,还能有饱暖安乐的日子可过。 但她还是再强调问一句:“你们都明白卖断终身是什么意思吗?” 年岁最大的少年磕了下头,小心翼翼答道:“回东家姑娘,都明白的,也是自愿的,只求姑娘垂怜。” 卢玖儿轻嗯了声,朝小恒远说道:“你在这里先与旧友叙叙话,我跟石头哥有事情相商,待会儿再过来。” “好的,九姐姐。”小恒远开心地点头应了。 卢玖儿便起身,与石头一起进了内室。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便道: “石头哥,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说看。” “是,姑娘。”石头斟酌了一下,低声道,“咱们田庄虽小,但可靠可信可用之人不多。既然这几位是大北推荐来的,我觉得倒可试试看。毕竟跟他们签的是终身契,且不用另付卖身金,若是人不合用了,放走又或是卖掉皆可。”主动权掌握在主子手里呢。 “可是他们的年岁才在八至十二岁之间,能替自己作主签契吗?”卢玖儿心念一转,“若是他们身世有假,届时家人找上门来,控诉我们拐骗人口那该如何?” 毕竟现下也只是小庄小户,没有任何依傍扶持,要真要被咬上了,怕是投诉无门,只能割肉赔钱又交人的份儿。 “呃……大北不会坑我们吧……”虽说大北混迹的是大街小巷三教九流,但这段时日相处,可以肯定他本性还是良善的。 “倘若他们连大北也瞒骗了呢?”卢玖儿感觉不太靠谱,防人之心不可无。 石头连连点头。“还是姑娘想得周到。要不,我先到户政那处查查他们的资料?” “也不用这么麻烦。”卢玖儿步到窗前,心思回转间,便有了定夺,“石头哥,你先安排他们住下,就跟他们说这两天观察下资质和能力,若是表现得好的,便能长久留下来,若是不合适也无妨,让他们哪里来回哪里去便是。 另外,您去找家合适的人牙子,只需要帮忙做身契和到户政办登簿,便可以收取辛苦费。” 石头闻言两眼一亮。“姑娘英明!” 此事一旦办妥,便当是人牙子将他们卖到庄里的,买卖之事还在官家做了登记,即使是身世有假也攀扯不到庄子上头了。 卢玖儿见他欣喜,虽不合时宜但也还是泼了点冷水,笑道:“物色到合适的牙行后,您切莫急着将话说实,过两天阿爹便来了,这事情还得尊重他的意思。” “那是!当然!”石头憨笑着,佩服不已,“姑娘事事想得周全,就按姑娘说的办。” 这件事商量告一段落,玖儿便想起原本要找石头来的最初目的了。 “石头哥,我摘记了不少耕种的注意事项,均能助益于田地收成的。你不是计划每天组织佃农到场地操练么,都时候再讲上小半个时辰的劝耕课,让大家都能学习得益。” 石头老实地摇摇头,直截了当否定道:“单是劝佃农练武强体,大伙都死活不乐意,更何况是文诌诌的讲学?”让他们听课,跟催眠实在没甚两样。 卢玖儿闻言讶异,问:“不乐意练武强体?为什么呀?” 石头苦笑道:“他们说是平日里干的都是体力活,已经够劳累了,就不再折腾练武什么的了。” 卢玖儿沉吟了下。这也是能理解的。 这帮佃农都是跟着田地承接过来的,各有各的的能力和态度,良莠不齐。 “也罢,强扭的瓜不甜。”人家不愿意学,总不能逼着干呀。只不过,“石头哥你给大伙儿先透个话,就说是这次秋收后,庄里的田地要先收回来,然后再重新考虑外佃的事情。” “这样说……可以吗?”石头很是迟疑。只怕到时候佃农信以为真,佃了别家的地耕种,庄里临时又找不到人接手,田地不就都丢空了吗? 卢玖儿微微一笑。“不必担心,先放出风声。同时石头哥你每天晨早固定时间到操练场上练武和讲学,通知大家只要有兴趣的都能来参加。然后你还要对参与者登记出席情况,每五天对所讲内容进行小考,评出名次后呈给我过目。” “啊?”石头有点懵了,“要是没人来,我也没法固定练武讲学呀……至于讲学,小的粗人一个,哪里会讲……” “石头哥你不是才刚收了六个人吗?他们就是你的第一批学生呀。”卢玖儿给他加油打气,灿笑道,“不怕,我会先教你,然后你再来教授给大家。没问题的!” “……好的,姑娘。” 他真的可以吗?然而,石头自个儿并不太敢确定。要不……就勉力一试吧。 六个少年孩子毕竟都苦日子过来的,入庄之前又经由蔡志北敲打过,因此在石头故意的加压下并没出现负面情绪,只顾着按要求将事情办到办好便是。 卢永洪到庄后,逐个与之盘询细问,又跟应邀来的牙人再三确认,便放手让玖儿和石头去处理了。 他心想这样也好,有了自己的人手,过些时日庄务都上了轨道,他也无须如此频繁地往来奔波了。何况接下来不是秋收便是年关,不一定能抽得出时间来回走许多趟。 身契均签字按押后,六人按规矩向主人家跪磕敬茶并求赐名。 卢玖儿莲步轻移,走到准备好的桌案前,提起毛毫蘸饱浓墨,然后在雪白宣纸上落笔,一气呵成写了六个字: 鑫、森、淼、焱、垚、磊! “从年岁大至小按顺序领名便好。”卢玖儿再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封红包,笑眼眯眯,“欢迎加入咱们田庄的大家庭,日后务必要友爱互助、好学勤勉,早日成长为庄里不可或缺的骨干力量。” 六人恭敬感恩地拜谢接过。石头却不甚满意,浓眉挑起脸色拉下,沉声质问道:“没规矩!该如何回姑娘话才是?” 六人神色一凛,齐齐高喊道:“遵命,姑娘!一切以姑娘为天!” 呃…… 耳膜忽然被高声炸了一下,有点儿痒痒的。卢玖儿忍住想伸手去掏耳朵的不雅举动,只抬眼缓缓扫视过石头与六人,给他们一个肯定与鼓励的眼神。 “很好,大家继续努力加油!” 然后,她决定还是先撤了。 今天是他们正式加入的第一天,想必石头还准备了什么下马威之类的,还是将场子和人头继续留给他施展发挥吧。 “遵命,姑娘!恭送姑娘!” 又是一波高声轰炸。 嗯,非常有活力! 卢玖儿离开的步伐越行越快。 众人行礼目送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转弯拐角处,石头便让他们都起身站好聆听训示。 “在宣读训诫之前,先来领受每人的赐名。首先第一个是……” 石头视线瞥到宣纸上,然后眼神有点儿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