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群》 第一章 正是早春时节,乍暖微寒,花开得尤其盛。 院墙之外,一枝雪白的李花伸展出来,在夜色中浸润出莹白的光。 院墙之内,一抹漆黑的身影飘下墙头,毫无声息地摸进一间屋子,不多时又毫无声息地摸了出来…… 夜黑,风高,云遮月,正是偷鸡摸狗时。 翌日,锦州府衙。 知府张泽远最近很是头疼,他刚上任不到一月,时间不长,零零碎碎的事倒是不少。先是半月前锦绣坊意外走水,十几个绣工于火海中葬身,再是近日不断有商贾报案,说是家中财款丢失。 张泽远叹了一口气,今日已经是第三起盗窃案了,府衙的捕快们查了好几天,连那个盗贼的一丝头发都没查出来,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流年不利,当个知府都当得如此辛酸。 正感叹间,捕快戚飞匆匆走过前院。 张泽远忙叫住他:“唉,戚飞!” 戚飞转身,见是张泽远,恭敬地行了个礼,抬头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周持今日是不是当值?” 戚飞想起早上见到自家头儿大摇大摆走进府衙的情形,点了点头。 “怎么也不来见我……”张泽远皱眉嘟囔了一声,又对戚飞说道,“算了,让他过来一趟。” 周持走进内院时,就看见新上任的知府愁眉苦脸地摆弄他新得来的茶具,仿佛他面前的不是上好的新茶,而是什么苦的要命又不得不入口的药汁。 “大人?” 张泽远抬头见是周持,冲他露出一个丧气的苦笑。 “那三起盗窃案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周持前几日并不在府衙内,但由于报案的几家都是锦州府内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具体情形倒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张泽远见他一脸了然的神色,便接着说道:“这案子你去查吧,尽快把那盗贼羁押归案,好给那些大爷们一个交待。” 这几日丢了财物的几家轮流到府衙门口哭诉,张泽远被他们号得头大了三圈,但此案确实毫无进展,又碍于这些大户没少交纳税款的面子,他也实在不好说什么。 拖来拖去终于拖到周持休假结束,张泽远觉得自己有救了。 也不怪他依赖周持,知府大人是新官上任,人生地不熟,周持却是自二十岁起便成了府衙的捕头,到如今已满五个年头,对锦州的人物风貌要比他熟得多。 张泽远自觉与周持投缘,对他十分信任,从未在他面前摆过知府的架子,再加上周持虽然比他还小了几岁,但实在靠谱得很,经他手的案子没有破不了的,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盗窃案。 思及此,张泽远顿觉前方柳暗花明,阴郁一扫而光,恨不得叫周持一声“大哥”。 安慰了玻璃心的知府大人几句,周持便离开了内院,他身形舒朗,面容俊逸,眉目间似有青山,是一幅难得的好相貌,可相貌的主人仿佛并不知晓,行动间带出一股不羁,糅合在一起便混杂成了一种周正又放浪的矛盾气质。 周持踏出院门,向等候在一旁的戚飞招了招手,戚飞看见周持,咧开嘴笑得像朵开大了的喇叭花。 “头儿!” 他“哒哒哒”地跑过去,带起一路烟尘,又高又壮的大块头配上如此不和谐的动作,周持突然觉得有点牙疼,忍无可忍道:“老戚,你好好走路!” 戚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手刚放下就忘了这尴尬的一瞬间,凑到周持身边挤眉弄眼:“头儿,大人是不是让你去查那几桩盗窃案?” “嗯。”周持把身边的大块头推远了些,皱眉道,“我先前听说了一些,但不是很详细,你这有什么细节吗?” “有的有的,这案子我去查过一趟,报案的贾、赵、年三家我都去看了。不过短短五天偷了三家大户,这贼还真是挺敬业的。” 贾家,赵家,年家……可真是巧了。 “怎么确定是同一人作案?” “我刚不是说我去那三家看过吗,别说,我还真发现了一个共同点。”戚飞颇有些骄傲地看向周持,“求表扬”三个字赤裸裸地写在那张略方的大脸上。 见周持不接话,戚飞接着说道:“每家失窃的屋子门框上都刻了一枝盛放的梅花,刻得挺好看的,就是太隐蔽了,要不是我看得仔细还真发现不了。” “梅花?”周持嗤笑一声,“这小毛贼是把自己当侠盗了?” 不过如此的话,这案子可就变得有趣起来了。 “老戚,今天让弟兄们好好休息休息,明日晚上我们去孙家抓贼。” 孙家……按理说确实应该是孙家,不光是周持,只要听闻半月前锦绣坊走水案和近日盗窃案的人都能想到这两起案子之间的关联。 如今正是王朝盛世,当朝鼓推商贾贸易,为了谋求更大利益,商贾们大多选择可靠对象共同出资开办商铺。 锦绣坊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为锦州能说的上名字的四家——贾家、赵家、年家、孙家,一经联手就引起了城内轰动。 自三年前创办开始,锦绣坊就一直是锦州名气最大的锦缎铺子。偌大的绣房,手巧的绣工,精致的锦缎,让锦绣坊风头无两。 可半月前,锦绣坊的绣房却突然走水,当时正值一大批锦缎的赶工期,不少绣工晚上也待在绣房内,累了和衣眯一会儿,醒了继续纺布。 那场大火发生在晚上,及其突然,火焰纠缠在布匹上,布匹本就易燃,又是大量堆积,因此愈烧愈烈,顷刻间便充斥了整个绣房。 很多绣工正在休憩,逃脱不及。大火烧了一夜,待火灭时,绣房被付之一炬,十几名绣工化为灰烬,再也没能回家。 起火原因倒也简单,不过是一名绣工半夜瞌睡不慎撞翻了蜡烛。 只是一瞬间的垂眸,换了十数人的永夜长眠,这惊动全锦州的熊熊烈火,竟是一场人祸。 念在那灾祸之源的绣工并非有意,且也一起消逝于火海,贾赵年孙四家商议决定,不再向其同样悲痛欲绝的亲属索要赔偿,而是以募捐的方式筹得善款赠予逝者家属,以做慰藉。 至于那烧毁的绣房与百匹锦缎,四家自己承担损失,并不挪用一丝一毫的善款。 此决定一出,锦州百姓纷纷慷慨解囊,锦绣坊再一次名声大噪,并未因失火而丢掉客人。百姓皆言四家老爷乃是当世善人,乐得到锦绣坊购买布匹。 随着募捐的结束,事情看似告一段落,谁知突然出了盗窃之事,失窃的又是四家中的三家,任谁想也会觉得剩下的孙家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只是…… “头儿,为什么是明晚?”戚飞仍是不解,向周持问道。 周持扬了扬嘴角,拍上戚飞的肩:“这个啊,明晚结束后再告诉你。” 第二天日头刚刚西斜,天边还映着微光,周持便带着府衙一众捕快悄悄藏进了孙家,将手下众人分别在院墙内各个角落安排好后,周持便独自一人向远处走去。 戚飞看着周持的背影,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叫住了他:“头儿,你去哪?” 周持头也不回应道:“去换个地儿等贼。” 戚飞看看自己身旁,再看看其他三两围在一起的兄弟,虽然知道自家头儿厉害得很,也免不了有些担忧:“你一个人?万一碰到那盗贼应付不了……” 话没说完,便被周持毫不在意地打断:“没事儿,估计也抓不到。” 戚飞:“……” 他是越发不能理解他这老大的想法了。 日头已经西沉,天彻底暗了下来。月上中天,夜色沉静地宛如一池死水,天气还凉着,鸣虫没到不停振翅的时节,只有一抹不知名的花香似有若无地随风飘了过来。 蹲在墙角的周持吸了吸鼻子,吐掉齿间的草叶,百无聊赖地揉了揉蹲麻的腿,正想站起来活动一下的时候,突然听到隐隐的衣料摩擦声,那声音极其细微,混在夜风中,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幻听。 周持眯了眯眼睛,死死盯住院墙边缘。 一个黑色人影自院墙跳下,落地时极为轻巧,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就在他落地的一瞬间,周持冲了过去,速度快得有些不真实。 奇怪的是,那黑影并未显出慌张,极为镇定地转身想要跃上院墙。 这时周持才看清,那人影不仅一身黑衣,还带着一个遮住全脸的黑色面具,确实是盗贼应有的风格。 周持劈手挥向黑衣人,那人也伸出一掌隔开,转瞬间,两人已经过了几招,虽然未分胜负,但周持已大致摸清了黑衣人的实力。小毛贼轻功极佳,可身手嘛,稀松平常。 既然如此,也便没有纠缠的必要了。 周持抬肘击向黑衣人腹部,却在半路转了方向抵住他的肩,用一记假招将黑衣人按在了墙上。 黑衣人自是不肯乖乖就擒,狠狠挣动了几下,却没有任何效果。 “你!” “我什么我?”周持皱了皱眉,抬起另一只手拿下了黑衣人脸上的面具,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周持突然愣住了。 不同于面具的黑,面具下的那张脸极白,在夜色中白的尤其明显,隐约像是上好白玉的光泽,白净面皮上的眉目艳丽,微微上扬的眼角透出一丝勾人的意味……无端让人想起儿时所读传说中的妖魅。 没人告诉他这小毛贼长得如此妖孽啊! 第二章 周持打量黑衣人时,黑衣人也在打量他。 方才没看清楚,此时距离陡然变近,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才发现这捕快长得竟如此合人心意。 突然就生了一丝戏谑的心。 周持自觉不是什么会色令智昏的人,只一瞬便回过神来,正待行动间,对面的人竟停止了挣动。 那小毛贼抬起狭长微挑的眼眸,唇角一勾弯出一个招蜂引蝶的笑,用暧昧又引人遐想的声音凑到周持耳边说道:“捕快哥哥,你真好看。” 周持不自觉地微微后退,钳制对方肩肘的力量松了些许。 然后便见对面的人瞬间收了笑,一把扯下他的腰带,周持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没了腰带的下衣松松垮垮地垂下去,他只得手忙脚乱地拉住衣衫。 眨眼间,那小毛贼已经翻过院墙没了踪影。 这什么情况! 他堂堂一个府衙捕头,竟然被不知哪来的小毛贼迷惑了?还是两次! 等他下次见到这小毛贼时,一定要把他五花大绑捆回去,好好治治他这手欠的臭毛病! 守在院墙边的戚飞听到动静倏然起身,便看到周持向这边走来。 他心下疑惑,不明白本应在另一边守墙待贼的老大为何擅离职守,而且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 待周持走近,他终于明白奇怪在哪了。 本来平整板正的捕快服不知为何短了一截,束腰的腰带也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撕下来的袍角。 再看老大的表情,好像是……恼羞成怒? 不可能吧,戚飞赶紧打消了这不可思议的念头。 周持对上戚飞探究的目光,轻咳一声掩饰住羞恼的尴尬情绪,极力表现得自然一点,却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黑色面具。 “让兄弟们撤吧,赶紧回去睡觉。” 戚飞惊讶:“那贼呢?” 问完又觉后悔,看周持这样子,多半是已经碰着了那盗贼,而且多半是落了下风,让盗贼跑了。 “跑了。” 戚飞:“……” 他担忧地看了周持一眼,正想说些安慰的话,又突然想起昨日那句“估计也抓不到”,鼓起勇气胆战心惊地小声问道:“头儿,你是不是消极怠工了啊?” 接到周持投来的凌厉眼刀,戚飞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哟,多忠心哪。 下一句是不是就该说即便周持就是那盗贼,他也会装作无事发生? 周持简直要被戚飞气笑了,甚至连被那小毛贼调戏的恼怒也一扫而光。 他上前勾住戚飞的脖子,咬牙说道:“我这样子像消极怠工的吗!我是遇到贼了,还和他过了几招,没想到小毛贼功夫不怎么样,花招倒不入流得很!” “啊?”戚飞愣愣转头,不明白“不入流”是什么意思,迷茫间想到周持莫名消失的腰带,脱口而出,“色诱?” 周持:“……” 还真被这呆瓜说中了。 周持拍了拍戚飞的肩膀,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记得昨日你问我的问题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戚飞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记得记得,为何是今晚?” “从得知丢失财物的是贾、赵、年三家开始,我便觉得不对劲儿,哪有盗贼偷盗这么大张旗鼓的,这不摆明了告诉所有人他下次的目标是孙家,好提前准备撒网抓贼吗。还有五天犯了三案,你想想作案时间有没有规律?” “规律……”戚飞喃喃道,“十五那晚是第一次,再就是十七……十九……” “那盗贼都是隔一天一偷盗的!” 周持点点头,接着道:“所以照此来算,今晚该轮到孙家。” “而且……这也证实了我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 “如此大张旗鼓,如此目标明确时间固定,只有两种可能,第一那盗贼是个傻子,但显然不是。第二嘛……那就是偷盗不是目的,是手段。” 那盗贼如此作案,定会想到今晚孙家罗网密布,只等他入瓮,但他来了,还来得及其没有目的性,见人就跑,一点对金银珠宝的挣扎都没有,完全不是之前大偷特偷的风格。 就像个怕死的亡命之徒,早就孤注一掷磨刀霍霍,临到阵前又突然心软,甚至还送了块糖。 矛盾的很。 周持本来还只是猜测,今晚见到盗贼的那一刻他几乎是瞬间就确定了——盗贼为的不是钱财,这背后一定还有什么被遗漏掉的线索。 贾家、赵家、年家、孙家…… 还有锦绣坊和失火案。 这之间有什么还未了结? 周持回到家中时已过子时,他匆匆抹了把脸,从柜子中取出一套新的捕快服放在床头,脱下身上七零八落的外袍,穿着里衣躺在了床上。 心里存着事儿,睡得便不安稳,在床上翻来覆去几轮之后,天还未亮,周持起身去了府衙。 他总觉得今天会发生点什么。 府衙门口当值的衙役见了周持纷纷点头致意,周持向他们打过招呼,正准备进去,便听见有人远远地喊道:“周捕爷,您等等!” 周持回头,依稀辨得那矮胖身形似乎是孙家的管家钱里。 钱里拖着臃肿的身躯,气喘吁吁,也难为他能坚持跑这么远,孙家到府衙虽不远,但也隔了两条街。 “钱管家,什么事?” “哎呦,周捕爷……我……跟您说,那盗贼可真是杀千刀的!”钱里边喘边说,气息及其不稳,几句话被他说得仿佛要断气似的,“昨个儿您带捕快们走后,本以为那盗贼知难而退不会再来了,可谁知,今日打扫的小厮经过房门见门锁掉落在地,待推门查看时里面的财物早就不见了!” “您一定要转告张大人,为我们这些纯良百姓做主啊!” 纯良…… 周持有些想笑,这些奸商是扮善人扮上瘾了,什么词都敢往自己身上套,装柔弱小白花也不怕风大闪了腰。 但这些话当然不能说出来,周持笑笑,摆出一副同仇敌忾的面孔,先将那“敬业”的盗贼骂了三百回合,又一脸沉痛地答应钱里,表示一定会如实禀告知府,定将盗贼捉拿归案,还“纯良”百姓一个公道。 与钱里这一番拉扯过后,周持终于是迈进了府衙的大门。 按照以往的经验,张泽远此时应该已经起身,且多半在书房。 府衙的玉兰开得盛,大朵大朵白色缠绕枝头,香气充盈却不浓郁,晕染又化开。 不多时,周持便走到书房门口,抬手轻轻敲了两下,片刻,门开了。 “大人。” 周持向张泽远行了礼,方才走进书房。 张泽远也正烦闷,盗窃案一日不破,盗贼一日没抓到,那些大爷就会没完没了地在府衙门口哭嚎,听得他心烦意乱又无计可施。 “周持来了,昨晚怎么样?” 张泽远倒了杯茶,递给周持。 周持谢过后将昨晚的事和他的猜测讲了出来。 当然忽略掉了腰带和面具。 “不是为了钱财……那是为了什么呢?” 张泽远揉了揉眉心,仍旧没揉开紧皱的眉头。 “这样,你去查查……” “大人!” 门外一声呼叫打断了张泽远的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周持开门。 两名衙役抬着一个箱子走了进来,正是门口当值的那两人。 其中一个放下箱子,说道:“大人,我们在门口发现了这个箱子。” 张泽远起身走到箱子旁边,见这木箱没有上锁,伸手将盖子掀了起来,随即便愣住了——里面竟然是一箱的金银财宝! “这……”张泽远看向一旁同样惊呆了的衙役,“可知是谁人送过来的?” “不……不知。” 周持皱眉,走近木箱,不知怎的想起了特别欠的勾走他腰带的那只手。 脑中冒出了一种可能。 他弯下腰,在一箱子金银中摸索片刻,果然摸出了一沓纸。 周持展开那沓纸,一页一页看过去,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待看完最后一张,他长叹了一口气,将纸递给了张泽远。 这真是……朱门酒肉臭啊。 那些纸上记录的是锦绣坊失火案中募捐所得的详细情况,以及……发放给受害绣工家属的银两记载。 对不上,两份记录不仅对不上,差的还不是一星半点。 发放给绣工家属的只是九牛一毛,绝大多数善款都被那几家奸商中饱私囊,塞进了自家腰包。 怪不得……怪不得他前几日途径刘大爷家,失去女儿无依无靠的刘大爷会重病缠身无药可医。 他以为是药材太贵,花光了发放的善款,自掏腰包为刘大爷买了药,却原来再多的善款也到不了这些人手中。 而这些穷苦又善良的平民百姓根本不知道募捐所得的真实数目,怕是还蒙在鼓中感恩戴德呢。 纯良…… 这就是锦州百姓日日称颂的大善人们口中的纯良! 张泽远也没有想到,真相竟然会是如此。 可笑他作为锦州知府,不仅没安顿好受害百姓,连这种卑劣的行径都没能识破,真是“明察秋毫”地讽刺。 他看了眼箱子,明白里面的金银为何物,也明白这箱子的来历了。 真是可笑,原来人不是人,贼不是贼。 “周持,把那四家当家捉拿提审!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何说辞!” 第三章 这桩案子开始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结束得却迅疾无声。 四家家主迅速被缉拿,还没来得及威逼就哭喊着认了罪,一口一个小人知罪,头磕的砰砰响,窝囊得很,丝毫没有贪污善款时的胆大包天。 张泽远气急,新官上任一月就碰上了这种败类之事,心中认定这四人是不把他这个知府放在眼里,借此机会杀鸡儆猴,每人赏了二十大板外加三月牢房。 审判结束后张泽远派人把那一箱财物分给了殒命之人的家属,获得一众感恩戴德,就这么站稳了脚跟。 之后又念在那黑衣盗贼揭露了此等贪污之案,且并未将偷得财物占为己有,撤除了对其的通缉。 此事倒也合情合理,唯一不满的人便是周持,但他和小毛贼结下的梁子是私人恩怨,不好放在公事上,忍了忍,终是没有插话。 消息放出的时候,不出意料引起了一片骚动。 任谁也想不到,前一日还在府衙门口哭闹着要知府大人做主抓贼的受害之人转眼就成了“贼”。更想不到的是,锦州百姓心目中仁善的老爷们摇身一变成了贪财逐利喝人血的奸人。 何其讽刺。 可事实就是如此,再如何难以相信,如何不可思议,也不过是充当了几天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来得快,忘得也快,数日后,早就被抛到了脑后,人们谈得最多的还是最近生意怎么样,庄稼长势如何,以及今日吃什么。 “头儿,今晚吃什么啊?” 周持前脚刚迈进府衙,还没喘口气,就被捕快何泗拉住了,何泗刚满十八,玩儿心重,平日里热闹得很,但只要不过分,其余捕快也愿意纵容着他。 “早上的饭咽下去了没?这就惦记着晚上。”周持敲了敲何泗的头,步伐却没停。 何泗连忙追上去:“戚大哥他们说晚上咱一起聚聚呢,这几日没案子,难得清闲,这不问问头儿的意见嘛。” “随便吧,就一个要求。”周持看了一眼何泗,说道,“低调点,别惹麻烦。” “好嘞!” 月色朦胧,柳枝轻摇。 入夜不深,酒楼饭馆正开得火热,客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会云楼是锦州城内最好的酒楼,此时楼内座无虚席,杯影交错,进食谈天间不断有客人看向临窗的某张木桌。 木桌旁围坐着十几个年轻男子,居于正中的那人尤其醒目,他着一身纯色蓝衣,没有任何修饰,周身的气势却压也压不住。 有人认出,这正是锦州府衙的捕头周持。而与他同桌而坐的,自然也都是府衙的捕爷了。 近日忙得厉害,确实没有好好休息过,更别提兄弟们一起吃个饭喝喝酒了。此时聚在一起,都是相仿的年纪,又共事多年,不用刻意便十分热烈。 一桌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酒还剩了大半,自然是未尽兴。 周持环视了一圈,放下手里的筷子,端起酒杯斟满酒,用另一只手轻轻敲了敲桌沿,道:“兄弟们,这几日辛苦了,我敬各位一杯,顺便许个心愿,望锦州日后祥和太平,我们也好清闲些。” 众人举杯,边喝边跟着起哄。 “对对对,头儿这心愿可真是我们所有人的心愿,那些作奸犯科的人可别再出来了,不然苦了我们呐。” “是呗。”戚飞放下杯子,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口气,“整日这么忙,我连个媳妇儿都娶不上。” “不忙你也娶不上。” “嘿,我说老魏,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怎么就娶不上呢。” 老魏哈哈一笑,将话题转到了周持身上:“咱老大长成这样都没个媳妇儿,你呀,就更别想了。” 戚飞转身看向周持,拉长了声调扮得委屈兮兮:“他欺负我,老大为我做主啊。” 周持:“滚蛋。正常点,你这样我牙疼。” “不过话说回来,老大你啥时候给我们找个……嗯,这叫什么……大嫂?” “是啊,我家隔壁陈大爷的儿子比老大还小两岁,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众人兴高采烈,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看来“可曾婚配否”这个话题果真是饭桌必备。 周持懒得理睬,正想找个什么话头把这篇儿揭过去,就听何泗问道:“老大,都没见你对哪家姑娘上过心,你喜欢什么样的啊?兄弟们也好帮你打听打听。” 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周持的呼吸滞了滞,有久远的记忆顺着血液爬出来,后面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多少年前了,久到像是一场大梦,模糊了边界,记不清前因与后果,只有一个女子的轮廓,印象中是美丽而温婉的。 女子抱着他放在膝上,带着浅淡熏香气息的手轻抚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似是珍宝。 开口的声音也极温柔,是水一样的细润:“不知道我们阿煦长大后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小小的男孩还不懂“喜欢”的其他含义,只抬头露出懵懵懂懂的眼神,用独属于孩童的稚嫩声音说道:“我喜欢阿娘啊。” 女子笑弯了眉,抱着他摇啊摇,他便在轻柔的晃动中沉沉睡去,一晌好梦…… 后来梦醒了,没有什么女子,只有小小的孩子一人孤独地长大。 凄风苦雨,伶仃无依。 周持突然觉得有点冷。 他斟了杯酒,掩饰住眼中的晦暗神色,在一片好奇的目光中扬了扬眉,压低声音道:“我啊,喜欢你这样的。” 众人哄笑,始作俑者何泗一脸委屈,小脸皱成一团。 “老大,你别拿我打趣啊。” 周持:“就你话多。” “哎,我看今天时间还早,不如……”老魏一边挤眉弄眼一边偷偷瞄了眼周持,“去暖玉阁听曲儿?” “好啊好啊,听说暖玉阁新来的姒岚姑娘长得那叫一个好看。”戚飞说完,又汕汕加了一句,“……弹的琴也好听。” 周持感受到一圈盯着他的眼睛,笑道:“都看我干嘛?你们好好听,我就不去了。” “别呀老大,你可必须得去,一个人回家有什么意思,自己窝久了桃花运都没了。” 众人一齐劝说,周持没法只得答应了。最后除却已有家室的和年纪小的何泗,其余人都拉着周持走向暖玉阁,生怕他半路跑了。 暖玉阁内。 几人落座时,恰逢一曲舞罢,面容清丽的妙龄姑娘谢过观客提起裙摆款款下台,台下众人皆沉醉在曼妙舞姿中还未清醒,便听一人介绍道:“下面请我们姒岚姑娘为各位客官弹一曲。” 戚飞戳了戳一截木头一样面无表情的周持,小声说道:“头儿,姒岚姑娘哎,你能不能别这么冷漠。” 话音刚落,便见一红衣女子缓步上台,在琴旁坐下,伸出纤嫩手指拨动琴弦,一曲泠泠琴音随之倾泻出来。 女子身姿纤细修长,眉眼间尽是艳色,但神情却寡然,连本该妖娆的红在她身上都显出了三分冷淡。 艳与冷,妖娆与淡漠,看似相反的两种气质混在一起竟也无甚违和。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戚飞早就看呆了,眼睛紧紧粘在姒岚身上,还非要抽空问向周持:“老大,姒岚姑娘果真是绝色美人,你说是不是?” 周持敷衍地嗯了一声,美是美,但……似乎不太够。 他想起来了!为何他会觉得这感觉莫名熟悉,是那天那个偷他腰带的小毛贼! 那小毛贼也是同样的气质,但却长了一张更为惊心动魄的脸,明明是个男人,但想到揭下面具那一刻的惊鸿一瞥,周持觉得眼前的美人瞬间寡淡了起来。 不过再好看有什么用,就是一个欠收拾的小毛贼! 周持恨恨地想,随即又奇怪起来,他没事想一个贼干什么? 看来近日是清闲的过分了。 周持抽出脑子里奇怪的想法,将注意力转移到曲子上,只听了一耳就认出这是首很老的曲子《春山》,这曲子会的人似乎不多,但他儿时曾听过无数次,因此轻易便听了出来。 春山依澜,流水潺潺。 草木遍染,佳人在岸。 可惜,差了点,还差了点。 有一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的。 看来这暖玉阁也不过如此,姿容不够,曲调未足。 忽然就兴味索然了。 周持再也按耐不住,向其他人告了辞,独身一人走出了这声色靡靡之地。 他在街边酒铺随意买了壶酒,迈着平常的步伐向家中走去,身后影子被拉的细长,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 然后就着皎皎月色和一室冷清,喝的酩酊大醉。 城郊。渡河村。 夜色中的小院幽静而安宁,连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沙沙—— 沙沙—— 其中还隐约混杂着什么其他的声响,像是利器撞击钝物—— 阴影中有个人影不断挥动手中的斧头,向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物体砍去,有液体喷溅出来了,那液体是那么浓郁,搅得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腥气。 但他仿佛毫无察觉。 “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没有错……” 他一边不停地上下挥动手臂,带出一声又一声闷响,一边在心中默默说道。 “活该……你活该……” 不知持续了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平静重新归来。 黑暗,似乎可以掩盖一切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景象,而清风来去无声,吹散了一切或馥郁或腐朽的气息。 春花簌簌间,夜晚,还是那个夜晚。 第四章 第二日醒来时,周持觉得头疼得要命,他没忍住“嘶”了一声,使劲摁了摁太阳穴,又用冷水拍了拍脸,宿醉的后遗症这才消下去一些。 今日不是休假日,周持只好忍着头疼去了府衙,一路上被针刺一样的不适感折磨得烦躁,开始后悔昨晚那壶酒。 就一首曲子而已,怎么就矫情起来了?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周持在心中默默鄙夷自己,不多时就到了府衙。 可直到走进院内,也没人向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 周持突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老大,你可来了!” 何泗看到周持,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脸上还挂着一层薄汗,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有案子?” “渡河村有一妇人报案,说是她丈夫失踪了!” 渡河村在锦州城西郊,平时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子。 普通到即使是锦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周持也从来没去过这个地方,还好他方向感不错,问了方位后便带着今日当值的捕快赶去了报案的村民家。 那是个不大的院子,院里种了些菜,还有大片月季,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肆意地开着—— 院门没关,周持一眼便看到了这些。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房门从里打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探出头,见到门口的捕快就急慌慌地跑了过去。 她眼睛还红着,焦虑又不免有些局促,声音微微发着抖:“各位捕爷,我们家……我们家老高……一晚上没回来了……求求你们,帮我找找……” 失踪的人叫高义丘,报案的是他的妻子丽娘。 据丽娘所说,昨日吃过早饭,高义丘照例去了在镇上开的铺子,走之前还说晚上想吃饺子,叫丽娘提前拌好馅,等他回来一起包。结果丽娘等到深夜,饺子馅都放得粘稠了,高义丘也没有回来。 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丽娘起初还安慰自己,可一直到村里的鸡吟出第一声鸣叫,她那从不晚归的丈夫也没有回来。 丽娘就这么在门边坐了一宿,心中越来越慌,到天边泛出第一丝白时再也坐不下去,神情恍惚地到府衙报了官。 只是一晚上没回来就报了官,周持本来想说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待对上丽娘眼中的惶急与信任时,他突然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不上不下地卡着,难受得很,过了好一会儿才换了个委婉的说辞:“你先别急,兴许他是宿在朋友那,一时耽搁,过会儿就回来了。” “不……不可能……”丽娘摇头,眼泪倏得流了下来,“他从不会在外面过夜,就算是……他也不可能不告诉我,还有饺子……他还要吃饺子……” “您说,老高是不是……碰见坏人了啊。” 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也好,狡诈阴险的行凶者也罢,周持从不会觉得棘手,更多的是厌恶与烦躁,此时他却觉得难办起来,面对报案人家属这种事情从来不是他擅长的。 周持尽量放低声音,近乎轻柔地开口:“先别往坏处想,我带兄弟们出去找找,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在家里等吧。” 丽娘含泪点了点头,将高义丘的相貌特征告予周持,周持带着其他人走出了院子,离开前轻轻关上了院门。 门边盛放的月季也随之被隔绝,连香味都没渗出来。 “老戚,你去村东那条路。小何,你去村西。老魏到河边看看……” 周持安排好众人,出发向村口走去。 村口一般是约定俗成的闲杂人等聚集地,消息流通的又杂又快,说不定能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周持边走边在心中想着丽娘描述的高义丘相貌,试图将这些描述具象化——不太高的个子,中等体格,络腮胡,脖子上有一块指肚大小的胎记……特征倒是很明显,应该不难识别。 正出神间,似乎有什么动静从上方传来,周持一抬头就看到树枝间飘扬的白色衣角,而后对上一张笑眯眯的脸…… 吊儿郎当上树的,不是那贱兮兮的小毛贼又是谁! 周持眯着眼睛,也扯出一个笑,尽管整张脸都是阴恻恻的,他盯着树上之人的眼睛,咬牙切齿道:“小毛贼胆子不小,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嗯?”在树上坐得稳如泰山的人丝毫不慌张,他偏了偏头,一缕黑发从肩头滑下,白衣,墨色,唇却嫣红,“我怎么就是贼了?捕快哥哥这样说可真让人伤心。” “记性不好?没关系,我帮你回忆回忆。”周持抱着双臂,虽是仰视,眼神中却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上月十五,你偷了贾家,十七,你去了赵家,十九是年家……哦,还有二十一,被我逮着的孙家。” “一己之力,连偷四家,多敬业哪。” “捕快哥哥要这么说,那就是吧,可是赃款被送到府衙了……”小毛贼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继而想到什么,笑得不怀好意,“就当聘礼好了。” 周持:“……” 聘你妹。 周持不屑与他纠缠,抬腿就走,连一个眼神都不想浪费在他身上。 树上的白衣贼见状,勾起了唇角,他一跃而下,正挡在周持面前。 “让开。” “别急着走嘛,我是来还东西的。”白衣人摆出及其真诚的姿态,从身后拿出一截腰带,在周持眼前晃了晃,“不要了?” 不提还好,如今腰带明晃晃摆在眼前,周持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尴尬情景,刚做好的心理建设瞬间又崩塌了。 这人是不是光有一张脸没长脑子啊,知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 碍于公事在身,不好此时发作,周持强忍着揍人的冲动,自认为语气很平和冷静地开口:“那多谢你送回来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不是疑问,是陈述。 周持伸手欲接过腰带,还没碰到就见小毛贼又抽回了手……以及手里的腰带。 “我反悔了。”小毛贼微微抬头,狭长而上扬的眼尾睫毛浓密,“你怎么过河拆桥呢,那我不还了。” “你有病?” 周持终于还是没忍住,说出了这句早就在嘴边盘旋的话。 小毛贼“啧”了一声,戏谑之心更重,觉得这捕快的反应真是有趣。 “别这么冷漠嘛,我们也算是有缘,不如交换一下名字?” 周持:“你我无缘,没必要,劳驾让让。” 小毛贼直接忽略掉他的不理会,自顾自说道:“我叫谢见眠,你呢,捕快哥哥?” 周持的脸愈发得冷,一句话都不想说,见这小毛贼大有他不开口就一直这么耗着的架势,只得再次强调:“我说了没必要。” “哦。”谢见眠有些遗憾地耸耸肩,“周持。” 周持:“……你怎么知道的?” “锦州府衙捕头的名字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吧?” “那你问什么?” “因为你告诉我的和我自己知道的不一样,不过,真是可惜了。”他脸上似乎真有那么一点遗憾,不过周持知道,他心里可不是脸上表现出来的这样,接着就听谢见眠又接了一句,“就当我自作多情了吧。”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谢……谢见眠?”周持挑了挑眉,毫不留情地揭穿,“你这就装过了,咱俩不熟吧。” “咦……”谢见眠退后一步,收起了装出来的可怜姿态,语气就有些漫不经心,“行吧。” 周持刚松了口气,就听那人又补充了一句。 “听你的。” 周持终于被气笑了,这人是戏瘾上来了吧,闲得没事拿他当镜子唱戏呢? “那真是多谢你了。” 周持说完,绕开谢见眠头也不回地走向村口。 身后传来脚步声,跟他的步伐默契地保持着一致,不过再怎么默契周持也不觉得开心,只觉得糟心,他头也不回对身后的人说道:“别跟着我。” 谢见眠懒洋洋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但我还没还你腰带啊。” 话语郑重,语气随意,可有可无,毫不走心。 “哦。”周持更冷漠,“那你还吧。” “不还。” 周持决定无视他,有的人越是搭理就越是蹬鼻子上脸,等没人理无聊了或许就自觉没趣走了。 他没看见,身后的谢见眠悠闲地走着,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愉悦的笑。 近日太无聊了,好不容易找到点乐子,怎么能轻易放过? 村口有一棵柳树,柳树旁戳着一个石墩,有不少村民围坐在石墩上晒太阳,在这待一会儿能听到不少东家长西家短。 周持在村口站定,谢见眠也在他身旁停下。 村民们乍一见到两个生人都觉得好奇,纷纷抬头看过去,原本热闹的区域瞬间安静了下来。 “各位,打听个事儿。”周持向前走了几步,试图离谢见眠远点,但脚步声亦步亦趋,显然没有成功,“从昨晚到现在,有人见过高义丘吗?” “高义丘?”窃窃的交谈声响起,村民们互相对视了一下,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诧异。 片刻后,一个老者颤巍巍起身,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高义丘?” 周持解释了前因后果,周围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谢见眠显然是不喜欢这种众人围观的嘈杂场面,退到了人群外围。 他静静靠在树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手指,他这么站着的时候,神情中的狡黠与生动都消失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漫不经心就绕了上来,眉目的艳色中融进了一丝冷淡。 如果周持看到便会肯定,暖玉阁中的似曾相识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第五章 周持被村民围在中间,四周都是叽叽喳喳的询问和越发离谱的猜测,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没听到,不免有些焦躁。 就在他耐心即将告罄,打算冲出重围换个思路时,一个柔弱的女声从人群中穿梭出来。 “昨日傍晚,我好像在陈安家附近看到他了。” “陈安?” 周持在人群中迅速锁定说话的女子,随后遣散了仍在喋喋不休的村民,只留下了那女子一人。 女子抬头看了周持一眼,似乎有些怕生,只一眼就又低下头去,手指局促不安地绞着袖口。 周持看出她的不安,尽量将声音放得低缓柔和,奈何捕头大人经验实在是少得可怜,硬凹了半天也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脸:“你说昨晚见过高义丘,确定吗?” “我当时路过,没有很留意……大抵就是他的。” 女子说话时始终低着头,虽然眼前的捕快长得很好看,但她就是不敢对上这张脸,她心中惶然得很,害怕自己被卷进什么奇怪的案子,更怕莫名其妙吃一顿牢饭。 毕竟在民间百姓口中,捕快可算不上什么善茬。 周持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面前这女子心中的形象已经向着妖魔鬼怪靠拢了,还兀自纳闷为什么明明他已经表现得很温柔了对方还是这么不配合。 谢见眠本来只想在一旁围观,做个安静本分的背景板,见周持一脸“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害怕我只是例行公事”的表情时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缓步上前,伸手一拉周持,周持猝不及防竟真的退了两步,质问的话还没出口就被谢见眠打断了。 “还是我来吧,别难为我们周捕爷了。” ……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了? 谢见眠本来以为周持会拒绝,最起码也得嘲讽两句,可直到谢见眠走到女子面前露出一个美色误人的笑,也没见周持有什么想阻止的举动,这倒让他有些诧异。 “姑娘别怕,你见到高义丘时是什么情形?高义丘和陈安平日里交往可多?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谢见眠的声音温和下来有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那女子果然不再害怕,偷偷看了一眼,脸微微有些发红,嗫嚅了一会儿开了口:“你长得真好看……比我们村最美的姑娘还好看……” “噗……”周持没忍住,在一旁抱着臂笑得弯下腰。 谢见眠:“……” 那女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不该说的内心想法说了出来,跺了跺脚,脸更红了:“……我昨日去看我姑妈,好久没见就多待了一会儿,傍晚我赶着给我家那口子做饭,回去的路上走得急,路过陈安家时瞥了一眼,正巧看到高义丘在那附近,我就看了那么一眼,其他的我真的就不知道了。” 谢见眠看向周持,用眼神询问他这些信息够不够。 “多谢姑娘。”周持点了点头,冲谢见眠扬了下凌厉的眉,“走,去陈安家看看。” 直到谢见眠跟上来,亦步亦趋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周持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让这个小毛贼跟着他? 真是见了鬼了。 “喂,我说。”周持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努力克制着眼睛不向旁边看去,“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跟你去陈安家?” 周持:“……别打岔。” “好吧。”谢见眠偏头看向周持,思索了片刻,“就当我无聊?或者交个朋友?” 周持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有些诧异地转头,正对上那双狭长的眼眸,此时那双眼收起了先前的戏谑和无所顾忌,便黑白分明得无辜起来。 “想当朋友?”周持哼笑了一声,凑到谢见眠耳边低声说道,“小毛贼,先把腰带还我。” “捕快哥哥这么记仇。”谢见眠也笑,眼睛都弯起来,竟显得有些乖巧,“还你还你,真小气。” 谢见眠将腰带递给周持,周持接过腰带,看了谢见眠一眼,随即又迅速转过头。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周持轻咳一声,决定大度得放这小毛贼一马。 越向村中走去,房屋就越多了起来,此时已近中午,大多房屋的烟囱中都冒出灰白色的烟气,风一吹就弯弯曲曲地散了开来。 周持和谢见眠正向陈安家走去,沿路是长得茂盛的杂草,间或有些开得稀疏的花,虽无甚香气,倒也颇为赏心悦目。 只不过这赏心悦目只维持了片刻,就被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断。 戚飞招着手向周持这边跑来,神情严肃得和往日形成极大的反差,周持心中一沉,那个始终回避的念头成了真。 “头儿,村民赵五发现了一具尸体,正是高义丘。” 渡河村之所以叫渡河村,是因为村中央有一条河流,村中的水源除了井水外就全部仰仗于此,这条河叫作渡河,是村中唯一的活水,及其有存在感,因此村子就以渡河命名了。 渡河水蜿蜒而过,将村子分成了东西两部分,由于处于东西两边的分界处,来得人并不是很多。 但此时,寂静流淌的河水边围了一群人。 “麻烦让让。” 周持伸出胳膊从赌成一面墙的围观村民中推开一条路,待谢见眠和戚飞都过去后才收起手臂。 一具泡得肿胀的尸体就躺在渡河边的泥地上,显然是从水中被捞出来的。 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死者并不是溺水而亡,因为尸体身上有大大小小许多伤口,伤口处的衣服破破烂烂,险些难以蔽体,而大片大片的血迹将衣服浸泡得难以辨别原本的颜色,血量多得即使在水中冲洗了不知多久依然呈现出红色,不是新鲜血液的那种红,而是暗红,但仍旧刺目得很。 周持停在离尸体极近的地方,蹲下身看向死者,如此近的距离,血腥味就无处遁形,刺鼻的气息充斥在周持周身上下,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闻到似的,眉头都没皱一下。 “怎么回事?” “就是他。”戚飞带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相貌平平,没有任何特色,唯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黑黝黝的皮肤,“这就是赵五,尸体就是他发现的。” 赵五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身体抖得宛如筛糠,他嘴唇微张着,不大的眼睛毫无神采,眼眸深处藏着极大的惊恐。 周持起身看向赵五,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来,那种严肃的公事公办气息就又回到了他身上。 “你把尸体从水中捞出来的?” 赵五哆嗦着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如何捞的?说得具体一点。”许是怕再次吓到赵五,周持难得的又补了一句,“你先放松一点。” “捕爷……我没杀人!高义丘不是我杀的!我……我……我没杀人……” 赵五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语无伦次地叫嚷着,到最后声音又低下去,似乎是平复了一些,他不依不饶的盯着周持,什么都没有回答。 周持想到了什么,再次开口道:“你放心,只要你把你知道的告予我们,洗清自己的嫌疑,凶手我们自然会寻来绳之以法。” 赵五深深吸了口气,及其用力地搓了搓脸颊,勉强压下内心的惊慌不安,声音却仍旧不可抑制地颤抖:“鱼……我爱吃鱼,平日无事时就会来摸鱼,运气好抓到了还能加个餐,今日我本来也想如此,没想到……鱼没捞到,捞出了这个……” 一个时辰前,赵五像往常一样来到溪边,他溜达了几圈,休息片刻就脱了上衣跃入水中。 天气越来越暖,水中的鱼活跃起来,似是被突然闯入的庞然大物惊扰,原本聚成一团的鱼四散游开。 赵五水性极好,为了稳定受惊的鱼,他潜在水中待水波平息,目光锁定了一条一尺多长的深色鲤鱼。 鲤鱼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危险,自顾自向前游动,遇到一块礁石时转弯绕过,赵五跟在后面,避过礁石就看到了一张肿大发白的人脸…… 周持目光从尸体上移开,拍了拍身旁戚飞的肩。 “老戚,回趟府衙,请仵作徐嘉过来验尸。” 戚飞前脚刚走,周持还没来得及将围观村民驱散,就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 “老高!” 正是丽娘。 丽娘跌跌撞撞从人群中挤过,冲向渡河旁血和泥混了一身的脏污尸体。 其余捕快本想拦下丽娘,周持看了那嘶嚎大哭的女子一眼,向其他人挥了挥手,将丽娘放了进来。 早上见到丽娘时,她虽烦忧憔悴,但神采犹在,算不上多么貌美,却是生气勃勃,眼底还有光芒,可此时光芒熄了,只余一片死寂。 周持心中一紧,怕她受刺激太过一时缓不过来,沉吟片刻轻轻开口:“丽娘……你节哀。” 听到周持的声音,丽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依旧渺茫,虚晃地让周持怀疑她到底看没看见自己。 “捕爷……我家老高是被人杀的吧?” 答案显而易见,周持却没法回答,他对这命案也是毫无头绪一无所知,肯定的话容易出口,但背后的原因动机他没法解释。 而丽娘想得到的,显然不只是一个点头或摇头。 第六章 好在这令人煎熬的难题没有持续多久,徐嘉的到来让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照尸体的情况来看,验不验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毕竟那么多伤口在那触目惊心地摆着,尤其是脖颈处险些砍断的狰狞裂口,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死因为何。 但如果能验出一些更为隐蔽的线索就好了。 徐嘉向周持点了点头,蹲到高义丘的尸体旁边,从上到下及其仔细地翻看了一遍,尸体身上伤口极多,大大小小都有,皮肉翻开,有的甚至深可见骨。 这场景已经不只是难看这么简单了,而是可怖,仿佛地狱中的恶爪撕开地面挣脱到人间,留下一道道狰狞的指痕。 周持突然想到什么,看向谢见眠,担忧地想这小毛贼不会吓晕了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时常见识各种罪恶与血腥的,结果一回头看到谢见眠好好地站在那,脸上平静地很,一丝惊慌都不曾流露。 “你不怕?” 直到听到周持的问话,谢见眠才有了一丝表情,他有些诧异,不明白周持为何会觉得他应该害怕。 “我怕什么?”他毫不在意,“人不是我杀的,厉鬼索命也索不到我头上。” 周持挑挑眉,觉得他这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没想到这人看得如此通透。 的确,心中有鬼,才会战战兢兢焦虑难安,若是行事坦荡问心无愧,即便恶鬼缠身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说白了,人害怕的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假象,而一切假象,都源自人心。 徐嘉站起身抖了抖衣角不慎沾染的泥土,举手投足之间满是此情此景下不和谐的书生气,说来有趣,明明干的是最接近凶恶血气的营生,却长了一张文质彬彬的脸。 周持曾不止一次说过徐嘉应该做个读书人,考取功名与圣贤为友,而不是在这府衙尸房验尸剐人。 徐嘉每次都只是笑笑,似是不放在心上,但周持知道,他是想的,只是不敢承认,这样就可以当做没有念想,没有念想,也就不会失望。 徐嘉的祖父和父亲都曾是府衙的仵作,将那一身验尸经验尽数传给了徐嘉,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是要继承父辈衣钵继续为府衙卖命的。可入了仵作这一行,哪还有抽身的机会,从此功名利禄金榜题名只能是水月镜花,他看得见却摸不得。 “周持,我验过了。死者的致命伤的确是脖颈这处,用斧头砍的。”徐嘉指了指高义丘险些断掉的脖子,接着说道,“他手上有伤,说明生前是做了抵抗的,凶手不是一击致命,而且你看这里。” 徐嘉揭开高义丘衣襟,胸口血肉模糊,依稀能辨得伤口的纹路。 “他胸口一共有四道伤,其中这两处皮肉紧缩且四周有血斑,是生前所受,另外两处则略干白,挤压后也,显然是死后才遭受的。” “其余伤口也是如此,可见死者在被斧头劈开脖颈血脉血流而尽后,又遭受了多次砍伤,这些伤口有长有短,有深有浅,力道不同,并且毫无规律,像是……” 周持接道:“泄愤。” 徐嘉点了点头,心情很是沉重,他刚才大致数了数,能一眼看出的伤口就有十七处,密密麻麻分布在四肢躯干,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 这得是多大的仇怨能在把人砍死之后还补了这么多下? “能看出死于何时吗?” 徐嘉:“大约在昨夜戌时。” 戌时……照丽娘的说法,高义丘本是打算回家吃晚饭的,如果一切是预计的走向,戌时高义丘早已在家,那他一定是在回家之前被什么事耽搁了,且这件事是偶然发生,并不在高义丘的意料之中。 会是什么事呢?是什么事改变了他回家的打算,将他推向了死亡的地狱? 他回家前见过什么人? “陈安。”安静许久的谢见眠终于出声,似是猜到了周持所想,他提醒道,“村口那女子说她看见高义丘到过陈安家附近。” 周持看了一眼谢见眠,对他有了些微改观,这小毛贼关键时刻还是有点用处的。 周持转向呆坐在地上的丽娘,又觉得有些不妥,蹲下身和她视线齐平:“你丈夫和陈安平日里联系可多?” 丽娘回过神来,眼睛仍是通红一片,她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能发出声音,缓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丈夫开了一家小店铺,卖些杂物,陈安……陈安学过些记账的本事,我丈夫便让他帮忙,每月会给他一份工钱。” “陈安和你丈夫关系怎么样?” “应该是不错的……陈安是外乡人,几年前才来的渡河村,村里没个亲戚,又是个哑巴,平时怪可怜的,但他脾气好,待人也和善,邻里街坊都会照应着点,我丈夫也是看他可怜才请他记账的。” 丽娘声音越发哽咽,眼泪又流了下来。 周持不忍再问,吩咐老魏带人把高义丘的尸体运到府衙,正打算去陈安家看看,被丽娘一把拉住了衣袖。 “捕爷……我家老高的尸身……” 周持明白她在担忧什么,轻声安慰:“这个不必担忧,等案子破了,会让他入土为安的。” “我家老高是个好人,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们不会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对不对?” 周持狠狠闭了闭眼,郑重道:“你放心,凶手我们一定会让他偿命。” “戚飞,你送大姐回家,何泗跟我去陈安家。” 说完他看了谢见眠一眼,发现小毛贼并没有自行离开的觉悟:“这没你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你确定?”谢见眠并不打算走,向前一步挡住周持的路,“提醒你一下,陈安是个哑巴。” 周持皱眉:“所以?” “你会哑语?” 周持:“……” 他把这茬给忘了。 谢见眠又看向何泗:“还是……你会?” 何泗不明就里,不知道眼前这好看的白衣公子是谁,呆愣着摇头。 “果然。”谢见眠见状扬了扬眉,不知从哪抽出一把扇子摇了几下,那模样不像死乞白赖要跟着查案的,倒像个游山玩水不学无术的公子哥,“我会。” 等这案子破了第一件事就是学哑语! 周持绷着脸大步走向陈安家,身后是谢见眠低低的笑声和何泗“老大等等我”的呼喊。 不过,虽然又被气了一通,但心情似乎没那么沉重了。 陈安家在村西山脚下,周围没什么其他住户,只这一座院落孤零零地坐落在此。房屋的位置选得很有特点,正在山下荫蔽处,即使是正午也没什么阳光能照进来。 院子里种着一种稀奇的植物,绿叶白花,素色花瓣团团簇簇在叶中环绕,满满当当地开了一院。 周持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年轻人在大片绿色中忙碌,似乎是在浇水。 周持敲了敲院门,年轻人听见动静转过身,他面容柔和,嘴角带着三分笑意,是极易让人亲近的长相。 年轻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看着眼前闯入家门的陌生三人,眼中有一丝惊慌。 周持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跨过院门:“你是陈安吧?” 陈安点点头,打了一个周持看不懂的手势。 周持:“……” 刚才谁信誓旦旦说能看清哑语?这个时候怎么不出声了? 周持转头就看见谢见眠也在微笑着看向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不求我我是不会主动开口的。” 周持深吸了一口气,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堪堪压住想招呼到某人头上的手。 他咬着牙挤出一个笑:“劳驾。” “唔……他问你们是谁,找他干什么?” 周持:“我是锦州府衙的捕快周持,有些事想问问你。” 陈安歪歪头,眼中的疑惑更浓,他看了一眼手边的木桶,又打了几个手势。 谢见眠见好就收,再惹事怕是捕头大人就真的要揍人了,于是不再戏弄,认认真真地一句一句解释起来。 “他问能不能先让他把花浇完。” 周持:“……” 心这么大的吗?一般人遇到这事肯定要急着洗清嫌疑,这人倒好,竟还有闲暇浇花。 不过这要求也不是不正当,他也不能拦着。 “浇吧。”周持点点头,道:“我们能先进屋看看吗?” 陈安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次周持看懂了,他走在前面,看到陈安浇的花时脚步一顿。 本来素白无华的花沾了水竟慢慢变得透明起来,透过水浸过的花瓣甚至能看到嫩绿的叶片,透亮得近乎虚幻。 周持觉得有趣,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花?” “山荷叶。”陈安放下刚拿起的桶,打着复杂的手势,“我腰腿不好,每逢阴天下雨便时时作痛,这山荷叶可入药,能缓解一二。” “还有这种功效?”周持随手掐了一朵白花,抬手别在谢见眠耳后,“我以前倒是没见过。” 谢见眠取下耳后的花,放在鼻端嗅了嗅,没有一丝不满,反而冲着周持眨了眨眼,笑眯眯地像只小狐狸。 周持意外地没看到谢见眠恼羞成怒,颇有些遗憾地撇撇嘴。 “这花不常见,只有大山深处才有。”陈安指了指屋后,“这是我从山中移来养的,村中其他人有需要都会来我这取。” 周持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接着用眼神示意何泗跟上他,率先抬起劲瘦修长的腿走进屋里。 第七章 陈安的屋子很简陋,简简单单的两间屋,入门便是灶台,灶台边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的饭具都只有一件,很显然这间屋子平日里只有陈安一个人居住。 绕过灶台再向前就是里屋,屋内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周持趁陈安还没进屋,迅速打开柜子扫了一眼,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几件衣服,一双布鞋,还有一些常用的小器物,没有任何可疑的物件。 陈安进门的时候,周持已经把柜子门合上了,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 “三位请坐。”陈安打着手势,从柜子中取出杯子,倒满了水示意三人。 周持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抬头盯着陈安,陈安面色沉静,正低头轻轻抚弄手中的瓷杯,不主动询问,也不见一点惊诧。 这人真是难得的沉稳持重,捕快都到家里来了,竟然还能不闻不问,周持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问道:“你认识高义丘吗?“ 陈安点点头:“认识,我在他的铺子中记账。” “我听人说,他昨日来找过你?” “嗯,昨日傍晚他来找我对些账目,对完便走了。“ “对账……”周持站起身,垂眸看着陈安,眼神中带上毫不掩饰的压迫,“你们对到几时?戌时?” 陈安这才露出一丝疑惑,摇了摇头:“没有那么久,戌时我不在家中。” 不在家中? “你去哪了?” “村长家。”陈安指了指窗外盛开的山荷叶,“我去给村长送山荷叶,待的有些久,过了戌时才回来的。” 周持顺着他的手看向窗外,一丛一丛的白点缀在绿色叶脉中,那些沾了水的花瓣极度透明,虚虚实实,看不分明。 “何泗。”周持转回目光,“你去村长家问问。” 何泗挠挠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请问……”陈安伸手拽了下周持的衣角,表情犹豫又谨慎,他看着周持,没注意到一旁的谢见眠看到他的动作后皱了皱眉,“高大哥怎么了?“ “死了。”谢见眠没有向周持解释这句的意思,抢先说道,“被杀。” 陈安那自始至终沉着冷静的表情此刻终于有了变化,惊讶、不解、悲痛接连出现在他脸上,许是情绪冲突得太过汹涌,他的脸几乎是霎时就白了。 “谁杀的?”他的手都在颤抖,打出的手势颠三倒四,谢见眠皱眉思索了片刻才看懂,“为何?高大哥是那么好的人,谁会杀他?” 好人……这是周持听到的关于高义丘最多的评价,除了丽娘、此刻的陈安之外,那些溪水边围观村民细细碎碎的交头接耳中也多半夹杂这个字眼,看来高义丘的为人的确是不错,只可惜,似乎“好人”这个头衔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又或者“好人好报”这句古话流传得很没道理。 不管因为什么,人死灯灭,生前作恶或为善不过皆是石碑一座,黄土两捧,立碑人寥寥勾刻几笔,这或长或短的人间一遭也就和着纸钱灰飞烟灭了。 能入史书的古来今往有几人,这世间终究是平凡人居多,生前无闻,死后无名。若是再不能死得明白些,那就真的难以瞑目了。 陈安一直在抖,细微却又明显,毫无血色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是想大声诘问什么,可惜他天生是个哑巴,再多的痛楚也嘶吼不出。 这样子……不像是装的。 周持没回答陈安,事情依旧一团乱麻,真相埋在水底,离水落石出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什么都不能告诉陈安,在确定此案和陈安没关系前,他甚至连一句宽慰的话都不能说。 “老大。”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是何泗回来了,“村长说,昨日戌时,陈安确实是在他家。” 周持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这才开口对陈安说道:“今日打扰了,高义丘的案子府衙会尽心尽力,你节哀。” 陈安没说话,他茫茫然地盯着桌面,一动没动,直到三人走出屋子还一直保持着这个姿态,像是化为了一尊伤心欲绝的雕像,表面勉力支撑,内里破碎不堪。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西边还有一束微光苟延残喘着,这一日,无风无云,暗波涌动。 周持遣散其余捕快,让他们早些回家休息,这案子暂时没有线索,只能明日再查。 捕快们三三两两地走了,周持也打算离开,谢见眠仍在一旁跟着,对周持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生人勿近”气息混不在意,坦然地和他并排走。 周持想打发他,想了想又觉得说了也白说,决定还是不要浪费口舌的好。 两人行,一路沉默。 村口柳树旁的石墩上不出意料地围坐着几人,大概是听说了高义丘被杀的事,正你一嘴我一嘴地胡乱猜测。 “老高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就被人杀了。” “可不是,我听说死得可惨了,浑身上下没一块全乎皮儿。” “这么些年,我就没见他跟谁红过脸,你说他能得罪谁啊?” “得罪,非得被得罪才杀人?我看就是有些畜生见不得人好,哪用得着得罪?” “会不会是……郑大年?我早就觉得他不是好人。” “他本来就不是好人,你没看他脸上那字,那都是有案底的,郑大年就一混混,保不齐还真就是他干的……” 郑大年? 周持与谢见眠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疑问。 “老哥,你刚才说郑大年,他是什么人?” 刚刚还侃侃而谈的两个男子此刻止了声,许是认出了周持身上的捕快服,其中一人转头扫了一圈周围,见四周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人,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位捕爷,我跟你说啊,这郑大年可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他是去年才过来的,跟我们村里人可没关系。“ “嗯?跟陈安一样?” “哎呦,这话就不对了。”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露出古怪的神色,“陈安那么好的人,哪能和郑大年一样呢。您不知道,这郑大年来的时候脸上可是刺着字的,这个您比我们清楚,他那个’盗‘字明晃晃地长脸上,那就是犯过事啊。这种人有一就有二,昨儿个偷东西,保不齐今儿就杀人了!” 竟是偷盗过吗?周持暗自思索,突然想到什么,瞥了谢见眠一眼。 “哎,听见没,你也该在脸上刺个字。” 谢见眠没想到周持会主动跟他说话,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自觉这也是一种进步了。他摸摸脸,觉得刺字有点儿疼,不大适合他。 “捕快哥哥舍得啊?” 周持一本正经点头:“舍得。” 谢见眠笑了笑,没再接话,反而问向那个答话的男子:“按说这个郑大年到村子里时间也不算短了,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你们还觉得他会杀人呢?” 男子摇了摇头,露出一副“你们外人不懂”的表情。 “不怪我们胡乱猜测他,那郑大年性情实在是……”他想了想,似是不知道如何形容,“阴沉,平日里几乎不说话的,看着脾气就不好,您别看他在村子里住了小一年,没有一个人和他熟的。总之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这样的人,说他干什么我们都信呐。“ 这说法未免太过私人化了,但毕竟算是一条线索。 周持冲谢见眠扬了扬眉:“走一趟?” “嗯。“谢见眠拖长了声音,道,”舍命陪捕爷。” 两人到郑大年家中时,郑大年正在吃晚饭,他坐在矮小的马扎上,守着一张被油浸得黑黝黝的桌子,桌子上只有三个略微发黄的馒头和一小碟咸菜。 郑大年听见动静,抬头看向来人,他这一抬头,整张脸便全部露了出来,他眯着眼睛,眼神中透出警惕与不悦,右脸上墨色的“盗”字极其显眼,让人想忽略都不可能。 那村民说得没错,的确是一脸凶相。 郑大年站起来,抱着双臂堵在门口,声音沙哑地有些粗俗:“捕快?你们来干什么?” 周持也有些警惕,下意识将谢见眠挡在身后,没看到身后的人完全是一副放松的姿态,只玩味的打量他的背影。 “你是郑大年?”周持指了指屋内,“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郑大年沉默了一会儿,让开了身。 周持拽着谢见眠进了屋。 “吃饭呐?”周持伸头看了看,发现这屋子里比陈安家还简陋,他对郑大年笑了笑,语气随意又好商量,“那我就直接问了,不耽误你时间。” 话音刚落,他的笑就冷了下来,似乎刚才只是错觉,周持一字一句问道:“高义丘死了,你知不知道?” 郑大年似乎丝毫不意外,正常人面对这种带有怀疑性的责问多少会有些激烈的反应,但他没有。 “捕爷。”郑大年嗤笑一声,眼神冰冷,语调毫无起伏,“我怎么不知道?都说人是我杀的,您也听说了吧。” “那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吗?”周持气势不减,死死盯着他。 “我说没关系。”郑大年也看着周持,丝毫不躲闪,“您就信吗?” 周持收回目光,突然笑了,仿佛刚才的你来我往明枪暗箭只是个小小的玩笑。 “我信啊,我为什么不信。” 这次不光郑大年愣了,谢见眠也诧异地看向周持。 周持没问郑大年以前为何偷盗,没问他这明显的不善是怎么回事,甚至连最该问的他昨晚在干什么都没问,就这么说了一句“相信“。 郑大年身上的戒备收敛了大半,竖起的刺也没了,他不知道眼前的捕快是怎么回事,明明所有人都说是他,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中都是鄙夷和恐惧,但这个捕快却说相信,多么可笑。 “你……” 周持上前拍了拍郑大年的肩膀:“好了,问完了,接着吃饭吧,我们不打扰了。” 说完他便真的转身走出了门,连头都没回一次。 ”喂。“谢见眠跟上前,不解地开口,”你真的觉得他是无辜的?“ “是,我真的这么觉得。” “为什么?” 周持没有转头,他看着已经完全黑下去的天幕,想起了某些遥远得像是梦境但又确确实实发生过的记忆,多少年了,他自己一个人怀着那些刻骨心事,难以为外人道。 ”他们说郑大年是混混。“就在谢见眠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周持突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以前也是个混混。” 谢见眠觉得不可思议,眼前的人一身捕快服,眉眼舒朗又开阔,举手投足间的”正气“满得要透过捕快服溢出十里,完全无法和”混混“两字搭上边。 “你为什么会当混混?” 周持摇了摇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第八章 “捕快哥哥。”谢见眠伸手戳了戳周持的肩,“我饿了。” 周持这才想起来他们在溪水村探查了一天,一口饭都没顾得上吃,他自己糙习惯了,多一顿少一顿并不怎么在乎,但谢见眠一看就是娇生惯养身娇肉贵的大少爷,也是难为他跟着他这么奔波。 周持刚生出一丝罕见的愧疚之心,就突然反应过来,又不是他非让谢见眠跟着的,某人死乞白赖不嫌累,他愧疚个什么劲儿。 周持脚步没停,毫无怜惜:“哦。” “喂。”谢见眠闪身绕到周持面前,装得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你不请我吃顿饭吗?” 周持挑眉,觉得这人在他面前怎么就不知道冷冷淡淡减少点存在感呢,没事装成这副样子专门给他看吗。 “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我人生地不熟啊。”谢见眠想了想,竟然回答得很认真,“我只认识你嘛。” “那我可真荣幸。” 谢见眠冲周持笑着眨眨眼,不得不说,他这副皮相实在是生得好,而且皮相的主人也从来不吝于用此讨得便宜,他这一笑,周持觉得左胸下有根弦微妙地动了一下,拒绝的话愣是没说出口。 “……走吧。” 离开溪水村向东走二里,绕过狭长街巷,转弯处有一家小铺子,位置藏得深,老板也低调,知道这的人不多。周持是这里的常客,他惦记这家铺子的馄饨,皮薄陷大,配上一碗清汤,洒些葱花与香菜,汤面上再飘着几粒虾米,看着简单,但别家都没有这个味儿。 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生的五大三粗,一张脸却敦厚的很,见到周持笑着打了招呼:“周捕头,好几天没见你了。” “这不就过来了吗。”周持找了个没人的桌子,拉开长板凳示意谢见眠坐下,笑着回道:“吴老板,来两碗馄饨。” “好嘞。”虽是未入夏,但忙碌起来还是会有些发汗,吴老板用脖子上挂的汗巾抹了下额头,看见了坐在桌边的谢见眠,“呦,周捕头朋友?这小哥长得可真俊俏。” 周持瞥了谢见眠一眼,见谢见眠正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打算,只得含含糊糊地“唔”了声。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被店小二端了上来。 周持把其中一碗递给谢见眠,又替他拿了双竹筷:“吃吧。” 谢见眠接过,竟然还难得地道了声谢,让周持觉得真是受宠若惊。 许是真的饿了,谢见眠没再说什么,一口一口专注地吃着馄饨,能看出来,他必定是从小家教良好,极重修养,即使是饿的时候也不会狼吞虎咽,想必是哪个颇有名望的家族出来的孩子,但在锦州能叫出名字的几个大户中,可没有一家是姓谢的。 “哎,问你个事儿。”周持没忍住好奇心,放下手里的筷子看向对面的人,“你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待着,非要跑到锦州来?” 谢见眠头都没抬,随口一扯道:“唔……因为我惨啊。我家里穷,饭都吃不上,我爹娘养活不起我,非让我入赘给一个老女人,我不愿意,就离家出走了。” 鬼话连篇。 这小子一身名贵行头一眼就看得出来,还好意思说自己家穷得吃不起饭?哪家连饭都吃不起的能养出他这样的人? 周持拿筷子敲了敲碗边,轻轻哼了一声:“编,接着编。这故事可太吸引人了。” “行吧。”谢见眠所幸也不吃了,他用好商好量的语气对周持说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换,我解释你的疑问,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方才在渡河村,你说你当过混混,为什么啊?” 周持皱了皱眉,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失言,一个萍水相逢的小毛贼而已,有什么好说的。但转念一想,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毛贼而已,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况且那些经历也不算秘密。 有些事埋得久了,不拎出来见见光怕是要腐烂在血肉里。 谢见眠看出周持的犹豫,也看出他不会拒绝,招招手将店小二叫过来要了一壶酒。 “喝吧。”谢见眠给自己和周持分别倒了两杯,“酒后才能吐真言。” 周持接过杯子,冲谢见眠晃了晃,不太相信地问道:“酒量不错?“ “嗯……应该还可以吧。” 周持哼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吧。”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谢见眠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水,显然是不太习惯喝这种街边小店自家酿出的低廉酒类,皱了皱眉还是咽了下去,“家里人待我很好,什么要求都会满足,但我觉得无聊,就想出来转转,转来转去就跑到了锦州。” 周持不太能理解这种有钱人家少爷的想法,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你家里人不担心?” 毕竟这少爷显然是没什么在外经历,又长了这么一张招摇惹事的脸,被人坑被人骗怕是常有的事。 “我非要出来,他们拦不住。” 谢见眠不知道周持的内心想法,甚至有些得意地吐了吐舌头,带出了几分与那张脸格格不入的天真。 “真是不省心。” 其实经过一天的相处,周持发现谢见眠这人有些矛盾,看着有些放浪轻浮,但实则天真得很,大概真的是从小被照顾得太好,没怎么见识过人心险恶,对这个世道没有丝毫的戒备心。 “我回答完了,满意不满意也就是它了。你呢?”谢见眠侧头看着周持,举了举杯将酒饮尽,“你为什么会当过混混?” 这个话题有些冗长,根源是一些不大美好的回忆,他一个人背负着这些回忆走了十几年,那无处不在的大火和漫天的血腥气像有毒的藤蔓,密密麻麻缠住他的口鼻,一寸一寸绞进皮肉,他不曾开口,他不敢开口。 有时候他会想,等哪一天他死了,这些黑漆漆的往事碎屑大概就真的散入尘埃无人知了。 但倾听很简单,倾诉何其艰难。 周持自嘲一笑,掩去心底涌上的酸涩,将那难以为外人道的根源一字一字戳进土里,将故事推迟到了能见光的那天。 “我爹娘死得早,家里没亲戚,小时候为了生存常跟街边混混们打架,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但打得狠,你知道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吗,没人教过我功夫,我就拿命拼,后来其余混混们怕了我,不再找我麻烦,我日子才能过了一些。” 周持说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说一段无关痛痒的经历,但他没说的是,那年他只有八岁,八岁的孩子,个子还小的很,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念头:活着。 明明是豆丁大的一点儿,骨子里却塞满了狠戾,盯着人看的眼神像是一匹危险的狼崽,冷不防就会咬你一口。 那些混混们起初时常逗弄他,抢走他的饭,打翻他的水,以为这不过就是个没人要的小乞丐,没想到有一天脏兮兮的小乞丐突然爆发,到最后两边皆是一身血。 那时的他躺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棍子,边喘着气边狠狠地瞪着那些挑事的混混,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 自那一场后,他逐渐有了些声望,常在那道混的人都知道,有个姓周的小孩子打起架来不要命,难惹得很。 这一路摸爬滚打,就是七年。 “后来呢?”谢见眠手中的酒一杯一杯喝着,“你怎么当的捕快?” “因为我师父。” 周持皱眉看着谢见眠这始终没停的酒,觉得这样下去要出事,他抬手按住酒壶,想阻止那只不断倒酒的手,掂了掂才发现酒壶已经空了。 谢见眠不像是喝醉的样子,确认这点,周持才接着说道:“我十五岁那年,打架被当时的府衙捕头郑开石看到了,他觉得我根骨不错,想拉我入正途,就收了我当徒弟,教我功夫,让我跟他查案。” 谢见眠点点头,支起手肘撑住脸颊,许是喝的确实有点多,他脸微微有些红,唇色也更鲜艳了些。 “那你师父呢?” “五年前就把担子都扔给了我,说是要给小辈锻炼的机会。“周持哼了声,”我还不知道他,不就是想游山玩水,老不正经的。“ 谢见眠还想再说点什么,一抬头才察觉有些昏沉,头重得要命,眼前的捕快有些重影,他眯着眼想要将人看得清楚些。 许久没人应答,周持诧异地看了一眼,才发现谢见眠似乎不大清醒,眼神异常地迷离,看着他的时候好像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 “喂。”周持走过去拍拍他的脸,“真喝醉了?” “嗯?”似是感觉到了周持手上的凉意,他偏头在那宽厚有力的皮肤上蹭了蹭,“……没有吧。” 周持:“……” 周持有些尴尬地抽出手,觉得谢见眠脸上的红都蹭到了他手上,酥酥麻麻的。周持手一离开,谢见眠没了支撑,瞬间就趴在了桌子上。 “别在这儿睡。”周持晃了晃谢见眠的肩膀,对方却丝毫没有起来的意识,“你在哪儿住?我送你回去。” 谢见眠这才慢慢直起身子,他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周持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奈何脑中一片浆糊,仿佛踩在了云端,整个人都是一种飘飘乎乎的状态,这个问题好像有点难,他皱着眉想了好久终于得出了一个自认为正确的答案:“客栈。” “嘶……”这是逗他呢吧?不住客栈还能住大街上?刚才谁信誓旦旦说自己酒量好,这才一壶就这样了? “不能喝就别喝,逞什么能?又没人逼你。” 周持认命一般俯身架起谢见眠,他全身软的仿佛没有骨架,所有重量都靠在了周持身上。 “还能走吗?” “……能。” 嘴上说着能,身上的重量一点没轻。 周持叹了口气,将谢见眠背在身后,伴着月光走回了家。 第九章 谢公子酒品还算可以,喝醉了不吵不闹,只昏昏沉沉没什么意识,周持刚松了一口气,打算爬上床挤一挤好好睡一觉时,本来老老实实躺着的人突然轻哼了一声,翻个身就开始呕吐。 周持一个反应不及,床单就遭了殃。 “谢大公子……”周持咬牙从床上爬起来,简直想要磨刀霍霍,“你真是会要我命。” 床上的人一无所觉,大概是真的不舒服,谢见眠眉头紧皱,细密的汗糊了整个额头,他眼睛闭着,齿关间溢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哼。 周持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脱下他的外衫,又端来水替他把沾染的秽物擦干净,这一折腾就到了后半夜。 周捕爷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耐心真好,换做别人大概早就把这蹭吃蹭喝蹭住的公子哥扔出去了,也就他这么能忍,给大少爷当起了免费苦力,还当的这么认真细致。 乱七八糟忙活了这么大半宿,周持已经困得不行了,几乎是刚刚躺在床外侧就睡了过去。 不出所料,第二天天亮后,勤劳敬业的周捕爷睡过头了。 戚飞到府衙时天已经大亮,平日里这个时辰他家头儿早就已经到任,今日不知为何他找遍府衙也没看到老大的身影,他心下奇怪,脑海中涌上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家老大不会是泡在哪张软玉温床上乐不可支了吧? 果然,戚飞心道,看着再正人君子的男人也总是会有那么几天耐不住孤单寂寞的。 没事儿,他懂,他体谅。 戚飞迈着愉快的步伐打算到周持家转转,看看是哪家姑娘让他们老大头一回陷入了温柔乡。 “老大?”戚飞敲了两下门,试探着喊道,“你在吗?” 没有人应答,他轻轻推了推门,竟然毫无阻拦地……开了。戚飞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怀疑自己老大一会儿会把这只手给剁下来。 “老大,既然你门没锁,那我就进去了。”戚飞一只脚伸进门槛,往里探了探头,什么都没看见,又迈进一只脚,这下整个身子都进到了屋里。 “老大……你……你们!“ 这不进去还好,一进去……戚飞觉得自己完了,他好像撞见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知道现在走还来不来得及。 里屋的床上躺着两个人,外面的是他家老大,里面那个……他好像昨个儿才见过,是那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长得特别好看的白衣公子,只是此时白衣公子的白衣不见了,只着一层里衣,枕着他家老大的胳膊睡得正香。 要是旁人兴许戚飞还不会乱想,但那公子长成那样……那样……他家老大保不齐一个把持不住就…… 画面太美,戚飞不敢想了。 现在想要保命的唯一方法就是“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戚飞正机智地蹑手蹑脚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时,苍天阻断了他的路。 “戚飞?” 周持听见动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满目白光的时候就意识到完了,这样子,大概已经快到晌午了…… “我怎么……”周持腾地一下想坐起来,右胳膊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时没抽出来,他后知后觉地转头,才看见胳膊上枕着一个人,那人似乎刚被吵醒,满脸不爽地睁开眼,揉了揉眼角,大概是揉的力气有些大了,那狭长上扬的眼尾蹭上了一抹红,天真又妖冶。 周持:“……” 这大少爷是把他胳膊当成枕头了?怪不得整个右半边麻成这样。 “老……老大……”戚飞嗫嚅着开口,边说边小碎步向门口移动,“我先出去,你……你们继续……” 继续你个头啊! 周持气得青烟直冒,只希望旁边的人有点眼力见,别跟着犯病瞎添乱,可惜天不遂人愿,始作俑者一脸贱兮兮地凑过来,湿润的舌尖轻轻舔了舔犹带薄红的嘴唇,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捕快哥哥,我衣服呢,嗯?” 大清早的……不,大晌午的,能不能不要对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这么不友好! 周持忍无可忍,一把将谢见眠推远,起身从柜子里随便掏了件外袍扔在了他身上:“你失忆了?昨晚是谁吐了满身,那衣服还能穿?先凑合着穿这个吧,别挑剔,挑剔就裸奔去。“ “嘶……”谢见眠接过衣服,慢条斯理地穿上,露出一个揶揄的笑,“捕快哥哥怎么翻脸不认人了,真让人伤心。” 周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自己收拾好了赶紧回你的客栈去,我要去府衙,没工夫伺候谢公子。” “哎,你们那还缺不缺捕快?” “不好意思。”周持头也不回地走出里屋,“砰”一声关上了门,“不缺!” 到达府衙后周持直接去了停尸房,徐嘉正在细细查看高义丘的尸体,没察觉到周持的到来,周持也没出声打扰,靠在门边一言不发地观摩。 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徐嘉才沉重地叹了口气,转头对上了周持的目光。 “怎么样?”周持递给徐嘉一块绢布,让他擦擦额上细密的汗珠,“有新线索吗?” 徐嘉摇摇头,神情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挫败,他从早上验到现在,高义丘身上除了一眼可辨别的刀斧伤外,没有其他伤痕或是毒性,看来那凶手真的是临时起意,从尸体上探查的线索恐怕是断了。 “是村里人还是村外人?因为什么而杀?是什么怨仇让凶手如此泄愤?这些都没个头绪。”徐嘉示意周持出去,他退后一步,关上了停尸房的门。 这案子……当真再没有发现了吗?凶手到底是惯犯还是生手,高义丘是最后一个吗?所有的疑问像滚成一团的线纠缠在周持胸口,堵的他沉闷又烦躁。 就在府衙上下一筹莫展时,门口当值的衙役带来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那妇人一见到周持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妇人刚一沾地便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又哑又抖,想必是极度痛心。 “捕爷!”她跪伏在地上,泪水瞬间就积攒成了一滩水洼,在青石地面上洇晕开来,“我是渡河村的……我……我来投案!” 投案? 这两个字似是一道惊雷,在场的人皆是一震。 周持连忙上前把妇人拉起来,又叫戚飞给她搬来一把椅子,看这妇人肚子的架势怕是要生了,此刻嘶吼地让周持心惊胆战。 “大姐,你冷静点,坐下再说,我看你这……”周持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别动了胎气。” 妇人听话地坐下,抽噎却一刻没停,她从袖子中抽出手帕抹了把眼泪,一开口就忍不住颤抖:“我前几日回娘家省亲,今儿早才回来,一回来就……我就看见……我相公吊……吊……” “吊死了!” “什么?”在场的人全惊呆了,上一起命案还未解决,这怎么就又出了一起,难道……是同一人所为?那这行凶者怕是个惯犯! 众人震惊间,便听那妇人接着说道:“我相公他……留了一封遗书……” 妇人手抖得厉害,抽了好久才从袖口处抽出一张发皱的纸,纸上墨迹新鲜,明显是不久前才书就的。 周持接过纸,一字一字地看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到最后几乎连呼吸都顿住了。 “遗书上说……”周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静,“这遗书落笔是付千,他说前日晚间他与高义丘因琐事起了冲突,一时冲动将人杀了,杀完人后又觉得不过瘾,补了几斧头后把尸体扔进了渡河里,但当晚他就后悔了,再加上第二天捕快四处盘问,他愈发害怕,良心上实在过意不去,于是畏罪自杀了。” “这……”徐嘉一时说不出话来,觉得有些荒谬,刚才还毫无头绪一筹莫展的案子,就这么……破案了? 这也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吧。 “周持,你觉得这说法……是真的吗?” “不管是不是真的。”周持凝重道,“先去渡河村验尸。” 二度到达渡河村,又是一桩命案,这地方怎么说都没有美好的回忆,怕不是恶鬼不认路,全跑到一起来了。 付千家就在距村口不远处,周持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挂在房梁上的付千,这人个子不高,干瘦干瘦的,就这么飘在半空,竟仿佛能随着破门而入的风晃荡起来。 他叫上徐嘉,二人合力将付千从房梁上放下来,让凉透了的尸体平躺在地面。 “你看看,是不是自缢。” 徐嘉点点头,蹲下身抬起尸体的脖颈,一寸一寸地挨个摸过去,只见付千那黑黄黑黄的脖颈上赫然是一道深色的勒痕,一直延伸到耳后,不算粗的一条,却能置人于死地。 缢死的人本就嘴唇微张,徐嘉借力撬开付千的嘴,见他舌尖微微前伸,抵着牙齿,已经明显僵硬了,但…… 徐嘉露出一丝怪异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掩了下去,他起身对周持点点头道:“确是自缢,大概就在今早。“ 周持察觉出徐嘉是隐瞒了什么话,极其默契地与他对视一眼,让身旁的捕快把付千的尸体运回府衙再做定夺。 “可算是找到凶手了。”周持拍拍徐嘉的肩,露出一个多日不见的轻松笑容,朗声说道,”这两天真是愁死我了,这下可以休息几天,晚上大伙一起吃顿饭,去不去?“ 徐嘉温和地笑了笑,袖子掩藏住的手指慢慢收拢:“去啊。” 两人笑着掩饰,心里却都明白,青天之下,玄机暗藏。 第十章 勒痕,自缢和他杀是不一样的,自缢而死的人勒痕会从脖颈一直延伸到耳后,并且根据吊绳位置的不同舌尖位置也不同,但如果是有人刻意谋杀他人,那么勒痕一般呈平行状,不会交接。 付千的勒痕初看没什么问题,耳后发际处痕迹明显,确是自缢会造成的,这点行凶者想得颇为周到,但有一点凶手没能注意到——勒痕的颜色。如果死者是自缢,那么绳子勒住脖颈时血脉还在流动,勒痕一般会呈深紫色,但如果是死后故意制造的痕迹,则由于死者呼吸已经停止,血脉不通,勒痕会泛白,付千脖子上的勒痕确是深紫色,但耳后那段颜色却浅了不少,明显是人为加上去的。 普通人是很难接触到勒死的尸体的,能注意到勒痕形状的不同就可以算得上缜密了,颜色的差异大多人并不知晓,只有经验老练的仵作才能从中查得蛛丝马迹。 徐嘉刚才察看付千耳后时就发现了,虽然颜色断层得并不明显,但那原本消失于耳处的勒痕分明是被勒死者才会有的符号。 很明显,付千不是自杀,他是凶手选好的替罪羊,用绳子勒紧了,被堂而皇之地送到他们面前来,真正的凶手躲在幕后像黑夜中蜿蜒无声的蛇一样撩开毒牙,等着看他们这群跳梁小丑手舞足蹈,为轻易解开的案底欢欣庆祝。 既然如此,那便如他所愿。 所以徐嘉不动声色,看出徐嘉意图的周持也配合得默契,毕竟他们在明,凶手在暗,况且凶手选好了替罪羊,亲手替他们把这案子结了,这至少能说明一点,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也就意味着他不会再杀人,毕竟没有那么多“良心发现”的杀人者会以自杀谢罪。 而只要他们“承认”凶手就是付千,那这件案子,多半会到此为止,不会再死人了。 付千的尸体已经先一步被运回了府衙,徐嘉和周持二人在路上将两人的想法交换一通,不谋而合,接下来便要想法从付千的尸体入手,但愿能找到行凶者遗漏的蛛丝马迹。 府衙大门外,周持意外但又似乎不那么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昨日伺候了一宿今早把他胳膊枕麻还随意勾引他的谢见眠谢公子,戚飞正在一旁同他热切地交谈着什么,但谢见眠显然兴致不是很高,只时不时地点个头或者嗯一声,大概是为了给予戚捕快最低级的尊重。 戚飞那傻小子丝毫不觉,兀自在那扯着嗓子口吐瀑布,仿佛刚从深山老林里出来几年没和人说话了一样,嗓门大得隔着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 “戚飞!”周持打断了戚飞自顾自的话茬,“尸体运回来就偷懒是吧?这么闲?” 戚飞这才看见周持,没明白他喜怒无常的老大为什么看起来一脸不爽:“老大你回来了!” 周持点点头,抱着双臂看向谢见眠,冲他扬了扬下巴,说道:“谢大公子,您不在客栈好好躺着,来我们府衙有何贵干啊,是丢东西还是被打了?” 谢见眠还没说话,戚飞活跃的脑海中霎时就浮现起了早上那道德败坏的一幕,心道自家老大不愧是干大事的人,晚上再怎么恩爱白天也能毫无人情,完全不为俗世牵绊,只是这谢小哥就有点惨了,痴心一片奈何郎君无意啊。 此时经过片刻的相处,自来熟的戚飞觉得他应该义气一点,老大再怎么厉害那也是老大的事,但既然交了谢见眠这个朋友,有些话还是要说一两句的。 “那个……老大。”戚飞鼓起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勇气,觉得自己义气得真像个临危不乱的勇士,“你们都……那什么了,就不能对小谢温柔点嘛……” 周持瞪过去:“哪什么?” 戚飞扛不住淫威,转身跑了,剩下的话随着萧瑟的风飘出了府衙威严的大门。 “你得对人家负责啊!” 周持:“……” 徐嘉一脸不解,求知若渴地看向周持,周持避开徐嘉窜着小火苗的灼灼目光,心累地觉得偌大一个府衙竟然就没个天真纯洁可爱的好鸟,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麻雀精,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个没晚。 周持轻咳一声,决定还是先兴师问罪:“你来干什么?” “我吗?”谢见眠用手指了指自己,“我不光今天来,往后怕是都要来了。你不想见也没办法啊。” “为什么?” 谢见眠笑着抓了下周持的腰带,话音里的戏谑掩都掩不住:“从今日起,我就是府衙的捕快了。” “捕头大人,还请多多指教啊。” 这什么情况?这小毛贼怎么就成了捕快了,他堂堂一个捕头竟然似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是在同他开玩笑吧? “我说了府衙不缺捕快,你是怎么进来的?” 周持上下打量着谢见眠,觉得这人全身每处都写着“权钱交易”四个大字,虽然捕快好像也没什么权力。 周持咬牙,恨恨说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承让承认。” “那请问你能干什么?体力好,能扛尸体?眼神好,能明察秋毫?还是脑子好,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线索?”周持堵在府衙门口,认定了眼前这人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嗯……”谢见眠想了想,慢悠悠道,“大概是我不要工钱?随便干点什么都是你们赚了。” 这样也行? “就算这样,谢公子,你见过多少命案?无头尸见过吗?大卸八块的碎肉见过吗?整一个坑的骨头见过吗?” 谢见眠一脸无所谓,睁眼说瞎话:“见过。” “你见过个屁!”周持兀自咬着牙,“到时候吓哭别怨我,你说你们这些吃喝玩乐样样在行的公子哥,就不能安分点,非得自己吓自己,是不是富贵病?” 任周捕头风吹雨打恐吓威胁,谢见眠不为所动,依旧是一脸笑眯眯,拍拍周持的肩绕过他就进了府衙。 旁观了整件事情的徐嘉已经凭借自身强劲的功力把前因后果串联了起来,文质彬彬的书生做起文章来绝对是添油加醋合情合理,他深深看了周持一眼,低声说道:“兄弟,看不出来嘛,这是你相好?怎么,吵架了?我看着这个小谢……唔,是小谢吧,人还不错,就光看那张脸,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来,大度一点,床头吵架床……” “唔……你……” 周持一把捂住徐嘉滔滔不绝的嘴,恨不得拿绳子捆起来,这人平时里不显山不露水,表面温和有礼,枉他还以为此人乃正人君子,没想到内里也这么龌龊! 真不知道这小小一个脑袋怎么这么色彩斑斓,不去写话本真是可惜了。 府衙大堂内,张泽远正端坐着查阅刚呈上来的卷宗,他拿起一旁的瓷杯,刚放到嘴边又愁眉苦脸地放下,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周持啊,这才过了三天,都没了两条人命了,这案子再不破,那渡河村村民可就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大人,我明白。”周持恭敬答道,“这件案子虽还没有什么其他线索,但可以保证的是,真凶应该会收敛了,只要他不再害人,我们定会竭尽全力尽快把他捉拿归案。” “这样最好。”张泽远放下卷宗,凝重道,“时间不能再多了,两天,我再给你两天,这案子该破了吧?” 周持点头道:“是。” 张泽远面色这才缓和一点,挥了挥手让周持退下。 “行了,今天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查。” “是。大人。” 周持行了礼,背着身缓步离开,夕阳的余晖透过敞开的大门洒在他的背上,像是一层金色的雾气,透出些朦朦胧胧的轮廓。 两天,刚才大言不惭的答应了,但周持并不是很有底气,两具尸体还躺在府衙的停尸房中,除了死因别无发现,这凶手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杀人方法,第一次是因为泄愤,第二次仅仅是因为掩饰罪行吗,付千就只是作为一只替罪羊才被杀的?就没有其他的隐情了吗? 为什么偏偏是付千,明明从哪方面来讲,付千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首先,他住的地方靠近村口,显然不是个隐蔽的住处,而从村口到渡河隔了一段不近的距离,没有必要穿过大半个村子拖着尸体扔到渡河,太容易被发现,也根本没有必要,相比之下还不如挖个坑就地埋了。 其次,付千和高义丘没有冲突,最起码没有人尽皆知的冲突,要选替罪羊,就要选得有说服力,相比之下,郑大年都比付千合适,毕竟几乎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认定高义丘的死和郑大年脱不了干系,这么个被三人成虎塑造出来的杀人者用来替罪不是个绝佳的选择吗,如果今日留下遗书的是郑大年,大概没有人会怀疑这背后的合理性,如果有那多半也是惊讶于这么个穷凶极恶之人竟然也会良心发现。 既然如此,那付千被选中就一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比如……瘦小。 第十一章 想要勒死一个人是需要极大力气的,尤其是在凶手不那么强悍的情况下,体型就会是一个非常具有限制性的因素,像郑大年那种就不是个很好的选择,如果不是凶手确信自己具有碾压性的力量,这种选择就有极大的风险性,很有可能一击失利,暴露自己。而付千这种,村中随便抓十个人就得有十个比他强壮,当然,女人除外,高义丘身上的伤力度之大不可能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因此,从体型上来说,付千是合适甚至近乎完美的。 在替罪羊被杀之后,还得让人知道他是自杀,不仅要即时还要明确,那这个人家中一定要有家人存在,否则一个单身汉孤零零死在家中,多半会时隔三五天等尸体臭了才会被人发现,等到这时说不定真凶都被缉拿归案了,这个局就没有了意义。付千的妻子前几日回了娘家,今日正是回来的日期,正好可以一大早就发现尸体,一刻也不会耽搁。 还有那封遗书……如果没有遗书,就算替罪羊自缢,也没人知道是为什么,而想要留下遗书,首先得会写字,能写字,才有字迹可以模仿,留下遗书才合情合理。 体型瘦小、家中有人、会写字……这是些基本的条件。 但这些条件算不上苛刻,渡河村的村民中大概也是能抓出一把的,为什么是付千呢? 周持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付千生前一定因为什么事主动找过凶手,而凶手见到付千的时候发现他正好符合了自己认为合适的这些特征,这才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从天而降的替罪羊勒死在冰冷扎手的麻绳里。 而付千只是去见了一个自认为相熟的“友人”,殊不知那友人正张着血盆大口,如猎食的猛兽一般等着懵懂的羊羔跳进早就铺陈好的陷阱中,隐藏在虚情假意后的面孔冷笑着,一声一声如催命的鬼吟,付千一头扎进去。 这一扎,就是生死茫茫,再无还阳路。 周持到家门口时,意外地发现隔壁屋子院门大开着,几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进进出出地搬着一个个木箱,他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他顿时不好了,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只见谢见眠正抱臂倚在门边,偶尔伸出金贵的手指点一下,懒洋洋地指挥着那几个壮汉将木箱放进屋中何处。 不是,他才半天没回来,怎么邻居就换了人?而且还换成了这个混蛋小毛贼! 大概是他的愤怒太过激烈,以至于化作实质拌在眼神中钉了出去,谢见眠朝这边看了过来,见是周持,毫不意外地挥了挥手算作招呼,一点要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脸皮好厚,好理直气壮! “喂!”周持不请自入,径直走进大敞的院门,无视了来来往往壮汉探究的目光,“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见眠没动:“你看到的意思,这房子归我了。” “我邻居呢?”周持比划,“我和善友好的邻居呢?那么好一个,在哪呢?” 谢见眠:“我啊。” 周持:“……” 捕头大人强忍着把即将脱口而出的不雅之词硬生生憋了回去,试图用好言好语唤醒对面这大言不惭之人的良知,虽然这人多半不知道“良知”二字怎么写。 “我觉得吧,除却初次见面那晚,我好像也没怎么着你,不至于这么小气,咬死了和我过不去吧?”周持继续讲道理,“你看,咱们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天也聊了,都在一张床上睡过了,哦,你还把我胳膊压麻了,没必要再跟我过不去了吧?谢公子财大气粗想游山玩水就游山玩水,何必在这死吊着呢,你说是不是?” “唔……有道理。”谢见眠抬手摸了摸下巴,周持以为他觉悟了,刚松了一口气就听他接着说道,“可是我房子都买了,银子花出去了怎么办,你赔我?” “赔……我凭什么赔你?“ 谢见眠笑盈盈地看着他,神秘兮兮地晃了晃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周持觉得自己没法跟这位公子好好说话,仔细算算他俩从初次见面到现在不过半月,碰面寥寥数次,每次都是奔着你一刀我一剑去的,好像不把对方气死就誓不罢休,对着谢见眠故作无辜的脸,周持觉得再这样下去他肯定是先被气死的那一个。 “算了。”周持也冲他扯出一个笑,不过由于嘴角实在绷得紧,这一笑就带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那求教谢公子,偌大一个锦州城,风水宝地数不胜数,以您的财力大概是想买哪座宅子就买哪座宅子,怎么就偏偏选了这么个又小又旧的呢?“ “嗯,你想知道?”谢见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周持,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门板,“咚咚”的声响接连传出来,搅乱了一方天地。 周持诚恳点头。 谢见眠抬眸,看向周持的眼中似乎藏了一只成精的狐狸,周持直觉不妙,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谢见眠伸手迅速捏了一把下巴,在周持反应过来之前又飞快收回略带凉意的手指,冲他眨了眨眼。 “因为有美人。” 春天日短,没了阳光那点春寒就露了出来,团团绕绕地围着四肢游荡,在外待久了难免会沾染上湿冷之气,谢见眠的手指修长白皙,带着四月特有的微凉,捏住周持下巴的时候他只感受到一团白和随之而来的凉薄,明明是毫无温度的,周持却觉得下巴好像被划开的火柴燎了一下,在需要裹紧长衫的夜里兀自烫了起来。 他有些慌张地后仰,一时间脑海中奔流不息的烦躁无奈退了个干净,像涨潮时气势汹汹落潮时却悄无声息的海水,没留下一丝痕迹。 平日里训起人来毫不停歇的周捕头忘了词,任脑海中杂七杂八的话音拉马车似的跑了个过场,一句都拎不出来,他突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咳……”周持清了清嗓子,稳住起伏的心绪,色厉内荏地说道,“动手动脚像什么样子!你现在是府衙的捕快,那就得归我管,规矩总得懂点吧?“ 谢见眠摩挲着刚才摸过周持的手指,表情淡定地仿佛刚才耍流氓的不是他一样:“唔……捕头大人说得是。” “那什么……我再问你一句。”周持不甘心,便宜不能白被占了去,能问一句是一句,“我邻居住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把宅子卖给你?” 谢见眠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但周持总觉得这一眼多半是为了嘲讽:“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白天才说过的话就这么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回来,周持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行行行,你爱住哪住哪,爱让谁磨就让谁磨。”周持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谢见眠肩头,“但有一点说好了,咱俩只是公事上的关系,私底下就算了,我可受不起。” 谢见眠拉下周持乱戳的手,似有意似无意地攥了一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留下一句“明日见”就转身进了屋里,身后的周持一腔憋屈无处发泄,只得恨恨地踹了一脚墙,还踹得没有半分气势。 捕头大人已然想不通自己昨日是怎么心平气和地和谢见眠同桌吃饭喝酒聊天的了,怎么没把这混蛋毒死呢,让他吐死或者半夜捂死也行。 渡河村的案子没有进展,周持心里本来就揣着事,又被谢见眠这么一通搅和,各种情绪七上八下地翻滚,搅得思绪像是打翻了一锅大杂烩,又热又闹地此起彼伏。 周持这一晚睡得极其不踏实,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合上了眼,昏昏沉沉间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那是个盛夏的夜晚,燥热得呼吸间都带着粘稠,鸣虫没完没了地吱吱叫着,年幼的男孩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踢开身上的薄被,一边翻滚一边小声念叨,快睡着快睡着,睡醒了就可以吃凉糕了,想到冰冰凉凉的凉糕,他顿觉闷热感散去了不少,心满意足地露出一个独属于孩童的笑。 突然间,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嘈杂的嘶吼的,一片连着一片穿透层层房屋与墙壁,在仲夏的热气中冲荡出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名地有些发抖,似乎滚烫的热终于退了下去,连血液的温度都被带走。 男孩爬下床,无意识地攥紧了小小的拳头,他想推开房门看一眼,可刚刚走到门口,紧闭的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了,开门的人许是太过焦急和慌乱,门开时“啪”地一声响,男孩心里也跟着震动了一下。 他抬头看清了推门的人,是个女子,女子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衣服披得散乱,乌黑如墨的发散了一背,秀丽的脸上满是惊慌。 “阿娘……” 男孩有些不知所措,踮起脚想摸摸阿娘的脸,让她别害怕。 女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弯下腰对他温柔地笑,她一把抱起男孩,颤抖顺着紧绷的手臂一直传到了男孩身上。 “阿煦,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出来,也不要出声。”女子语气急促,带了些微不可查的抽噎,“记住阿娘的话,一定要记住!” 他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被女子塞进了狭窄的地窖里,地窖门被关上的瞬间,所有的画面连同流动的那些微弱凉意都被隔绝在外,他挤在黑暗闷热的地下,什么都看不到,笼罩的压抑滞涩得他几乎要窒息。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些刻进他骨骼血肉全身筋脉的声音——男人粗鲁的叫骂、刃器砍击的钝涩、器物摔碎的尖锐、哭喊声、脚步声……混杂成一团刺进他的耳膜,他呆愣在地窖里,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第十二章 缩成一团的身体孤立无助地发着抖,他不明白外面的人是在干什么,他的阿爹和阿娘为什么不来找他,还有那些声音……为什么会那么恐怖。 是在做梦吧。 他想不出理由,一遍遍地说服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不然他怎么会这么难以理解,不然那些可怕的声音为什么会充斥在他耳际。 他紧紧闭上眼睛,心里想着,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梦就醒了,阿娘会轻柔地把他从床上拉起来,阿爹会一本正经地让他好好读书,他还会吃到想了一晚上的凉糕。 凉糕……凉糕……明明是冰冰凉凉的词语,为何会越来越热,头顶上似乎架上了一鼎火炉,滚烫的热流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蔓延到永恒荒诞的暗夜中。 他缩在地窖里,始终记着阿娘的话,他要乖乖听话,不动也不出声。 直到夜晚过去,热度已经降了下来,一线天光顺着缝隙爬进地下,照进他紧闭的眼睛,他瑟缩着推开门,却只见到满地尸体和鲜血,铺陈在烧成漆黑的焦土上,像华贵刺绣上一片糜烂的红花,散发着刺鼻又腐朽的气息。 那是杀戮和死亡的标志。 他爬出地窖,真的像是做了一场梦,只是梦醒后,偌大宅院中一片死寂,没有阿爹阿娘,没有照顾他的婆婆,没有和他嬉笑打闹的管家儿子。 也没有凉糕。 周持早上起来正准备出门时,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神采奕奕的谢公子站在门口。 周持觉得自己和谢见眠可能有点犯克,或者说是谢公子哪天不来刺激刺激他大概就浑身不舒服,不然怎么一大早就怼到他面前来,真是一天之凶在于晨啊。 其实单看谢见眠那张脸,周持是很能欣赏的,也很乐意欣赏,他对美色兴趣不大,平日里没什么时间观赏美人,但谢见眠那张脸好巧不巧对上了他胃口,周持不得不承认,初次见面他确实是被黑夜下的那抹白惊艳了的。 如果只有皮囊,让他和颜悦色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一想到皮囊下那人的恶劣行径,周持立时就竖起了美色屏障,作天作地祸国殃民的美人是给君王准备的,他一个小小捕快,实在是不敢当,谁知道那面皮下是不是青面獠牙的小恶魔呢。 不出所料,他俩今天这场碰面必定又是电闪雷鸣,火光霹雳。 周持觉得既然注定不能善终,那他就要抓住先机,先发制人才好,但还是晚了一步——刚酝酿好的“问候”还没说出口就被谢见眠抢了先,看来对方有备而来,占了天时,周持扼腕叹息。 谢见眠觉得周持脸上异彩纷呈的表情甚是有趣,周捕头的喜怒哀乐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五官上,不用猜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看来他在周捕头这的印象着实是不太美好啊。 大概是他真的有些时隐时现的恶趣味,又或者是周捕头吃瘪的模样异常鲜活可爱,他总忍不住嘴贱逗弄,但大多是一时兴起,他没想真的和周持交恶。 看来要让周捕头主动改善他俩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了,谢见眠叹了口气,先开了口,却不知这一开口又戳了周捕头的痛点:“你还没吃早饭吧,我煮了面,过来吃一点?“ “啊?”拳头伸出去,陷进了豆腐里,铁了心要开战的周持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明白谢见眠怎么突然转了态度,妖孽邪恶的狐狸精摇身一变成了温柔贤惠的小白兔,这差距实在是有点大。 谢见眠耸耸肩:“来吧,周捕头,没下毒。” 周持知道自己有个毛病,格外心软,对方硬刀软剑他不怕,随便放马过来,他都招架得住,但就是受不了软软和和的态度,对方一收敛他就端不住,俗称吃软不吃硬。 谢见眠此时好声好气,又是煮面又是邀请,周持几乎是立刻就松懈了,打起的十二分警惕散了个一干二净,晕晕乎乎地就跟着谢见眠走进了隔壁。 直到坐到木凳上,面前被放了一碗面和一双竹筷,周持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祸国殃民的妖姬来迷惑他了?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没有立场地就忘了“新仇旧恨”? 谢大公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吃不准,谨慎地拿起筷子,抬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对面,正对上谢见眠的目光。 谢见眠觉得好笑,他没杀人没放火,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不就口头上调侃了两句,连攻击都算不上,周持这一看见他就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是毫无根据。 “怎么了?” 偷看被抓包,周持讪讪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根面,复又抬起头:“想不到你还会煮面?” 谢见眠没想到他酝酿了半天,就酝酿出这么一句,轻轻一笑:“小时候无聊,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要干什么,杂七杂八学了点,凑合着能吃。” 周持点点头表示理解,富贵人家出身的孩子,从小不愁吃穿,操心的事少了,闲心就开始疯长,什么都觉得好奇,而家里人多半也愿意纵容,这样长出来的孩子其实反而会技艺更多一些,不像穷苦百姓家苦命拉扯大的孩子,目光所及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多余的机会根本不可能有。 谢见眠说凑合着能吃大概是谦虚,也或许是谢公子真的觉得这种口味只能勉强果腹,反正周持平日里糙惯了,此时能一大早吃上一碗泛着热气的汤面,面的味道还意外地好,他已经心满意足,甚至无端生出了一丝久违的家的感觉。 多久没有人在他辛劳忙碌的时候给过他温情了,他看着对面被热气氤氲得有些朦胧的面孔,心弦仿佛被什么拨动,倏的乱了一瞬。 “我吃完了。”周持错开视线,端起碗洗了,这才将内心泛起的激荡平复下来。 “走吧,去府衙。” 谢见眠点点头跟上,一路上两人除了交流两句案子外,几乎没怎么开口,衬得气氛有些古怪。 周持在心中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爱心软的毛病大概又严重了,不过一碗面而已,何至于让他心神不宁了一路。 “哎,周持。”徐嘉从停尸房出来,正看到周持和谢见眠并肩而行,他面色凝重地叫住周持,看了谢见眠一眼又补充道,“小谢,你也来吧。” “有发现?” 周持跟着徐嘉进了停尸房,高义丘和付千的尸体都在这停放着,虽然天气不算很热,但毕竟已过了几天,尸体已经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息,呼吸间不可避免带了些腐臭。 谢见眠皱了皱眉,他第一次进停尸房,不太习惯,但到底没说什么,没注意到周持略带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看,我发现了这个。”徐嘉走上前,停在付千的尸体面前,微俯下身揭开了覆在尸体上的白布,他拉起付千的裤腿,指了指脚踝处,只见那赫然有两点细小的红痕。 周持向前,凝神看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问道:“这是……被蛇咬伤的?” “嗯。”徐嘉点头道。 “什么时候的事?” “伤口很新鲜,大概在昨日。” 昨日……付千死于昨日,这伤口显然不可能是死后被咬的,那就只能是在付千生前最后的一两个时辰内,付千是个柴夫,多半一大早要出门砍柴,所以极有可能就是砍柴时被咬伤的,这是他生前受的最后的伤…… “而且。”徐嘉目光变得幽深,意有所指地说道,“这蛇有毒。” “有毒?那他不是被勒死的,是死于蛇毒?” 徐嘉摇摇头:“不。他是被毒蛇咬伤,但蛇毒蔓延前,毒性就散了,到他死时已经残留无几。” 所以付千更不可能是自缢,一个下定决心想死的人,哪里还会挑剔死法,如果付千真的不想活了,那被毒蛇咬伤对他来说反而是幸运的,不用挑选手段,不用自己动手,只要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等死就行了,省时又省力。但蛇毒被解了,无论是用什么方法解的,这都代表了付千的求生欲,他不想死,又怎么会在辛辛苦苦解毒后再用一根麻绳吊死自己呢。 “能看出是什么解的毒吗?” 徐嘉伸出手隔空虚点了下那两点蛇牙咬出的红痕:“如果是内服就麻烦了,怕是要剖尸,所幸不是内服,我在伤口附近发现了用药后残留的汁液,但具体是什么还不知道。” 他拿出一个包裹得严实的布包,递给周持:“这里面是我从付千伤口上擦下来的药汁,早就蒸干了,还好粉末保存了下来,你找个人拿去药铺中问一下,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周持接过布包,本想随手打发给谢见眠,想了想还是算了,手伸到一半又转了个弯,他叫来何泗,嘱咐了几句,何泗便拿着布包出了门。 “算了,你先出去吧。”谢公子能忍这么久已经很了不得了,周持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窒息,吃人嘴短,刚刚才吃了人家的面,此时照顾一点也说得通。 谢见眠这才抬起眼皮看了周持一眼,他眼皮很薄,在昏暗的室内更是显得如翼,这一抬眼间长密的睫毛在眼睑划下一道阴影,清淡地像是一纸白宣。 周持喉咙莫名有些干涩发紧。 第十三章 谢见眠脸色不太好,但也没那么矫情,他是没在这样的环境里待过,但不代表不能适应,他从小是被保护着长大的,身在江湖却从未见过江湖,逃避不是办法,总有一日他得独自面对天高海阔,所以他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绝地离了家,走出将他密封了二十年的山庄,踏入万丈红尘纷乱。 刺鼻的气息在鼻端萦绕,谢见眠早就没了调侃的心思,开口的声音便带了七分冷淡:“不用了,总要习惯的。” 周持没想到他肯坚持,以为当捕快不过是为了膈应他外加一时心血来潮,大概过不了几天就会受不了,此时才算是真正对谢见眠有了些许改观。 罢了罢了,留着这么个赏心悦目的美人,每天看看也挺好的。 一个时辰后,何泗回来了。 他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进来,手里攥着布包,边喘气边说道:“查到了!是山荷叶!” “山荷叶?”周持和谢见眠同时开口,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徐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山荷叶”这三个字怎么会引起他们两个这么大的反应,疑惑地问道:“山荷叶怎么了?” “等下。”周持没理会徐嘉的疑问,向何泗问道,“山荷叶不是治疗筋骨疼痛的吗,还能治蛇毒?” “我问了,那药铺掌柜说山荷叶功效很多,既能活血化瘀,又能解毒消肿,被毒蛇咬过之后,将山荷叶捣烂冲酒服,碎渣敷在伤口周围,效果特别好。” 一瞬间,渡河村山脚小院中开得满满当当的素净白花涌入了周持脑海,那个不会说话的温和男子弯腰仔细地浇灌每一寸枝叶,本应该是一派平和安宁景象的,周持此刻却觉得有些发冷。 “这花不常见,只有大山深处才有。” “这是我从山中移来养的,村中其他人有需要都会来我这取。” 是巧合吗? 高义丘死前找过陈安,付千用山荷叶解毒也必然会去找陈安,两名死者生前的最后光阴中都见过同一个人。 会是巧合吗? 周持看向谢见眠,眉头间一片浓重的阴影:“走,去陈安家。” 渡河村。 “陈安啊,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你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我家小海。” 王大娘是村中的寡妇,孩子两岁时丈夫便去世了,八年来她一直没有改嫁,独自一人拉扯着儿子小海,这天,她临时有事,不放心把儿子一人放在家中,便想着委托给陈安照看一天。陈安是村里有名的好脾气,其他人有事求助他多半乐意帮忙,把孩子交给陈安,王大娘自觉十放心。 陈安点点头,比了个“放心”的手势,轻柔地摸了摸小海的头。 王大娘将小海推过去,嘱咐道:“小海,娘过了晌午便回来,你要听陈安哥哥的话,不能惹麻烦,知道吗?” 小海乖巧地点头,趁他娘没有注意到偷偷冲陈安做了个鬼脸。 “那娘走了。”王大娘冲小海挥挥手,“一定要听哥哥的话。” 小海也笑眯眯地和王大娘挥手告别,待王大娘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他收了脸上的笑,转过身不耐烦地撇撇嘴,仰起下巴打量陈安:“喂,哑巴!” 陈安茫然地看向小海,不大能接受他前后转变如此之快的态度,微微蹙起了眉头。 见陈安不理他,小海一下子冒起了火星,这个哑巴竟然不搭他的话! “你不是哑巴吗,耳朵也聋了?我渴了,要喝水!”小海大声嚷嚷道,“你去给我端过来!” 陈安叹了口气,不想和小孩子计较,转身到里屋倒了杯水出来。 小海接过来“咕咚咕咚”喝完,把瓷杯往桌子上大力一放,瓷杯碰撞到桌面发出“咚”的一声,小海恍若未闻,推开门跑到了院子里。 “咦,你一个大男人养这么多花干什么?”小海瞥了一眼陈安,穿长袍的男人一脸文弱,一点也不像村子里其他健硕的叔叔哥哥们,鄙夷的翻了个白眼,“娘里娘气的!” 陈安站在屋门口,竭力压抑住内心翻涌上来的情绪,他要控制住,他不能计较,不能了,那样的事再不能发生了。 小海没注意到陈安眼底忽明忽暗的晦涩情绪,他以前没见过这些开了满院的花,觉得很新奇,随手揪了一把,十岁左右孩子力气不小,一把下去整棵花秃了一片,只剩几缕残枝败叶随动作晃动着。 “这花怎么全是白的,丧气死了!我帮你拔了吧!” 小海边说边伸手摧残着身边的一枝枝花束,活像个撒皮打滚的耗子,烦闹地陈安越发焦躁。 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拽住小海的胳膊,平日里温和良善的脸上罕见地挂了怒气,死死地瞪着那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 小海被骄纵惯了,哪里被人这么怒视过,对方还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他不服气,狠狠地挣扎起来,但陈安的力气太大了,他的胳膊被死死攥着,一分都挪动不出:“你凭什么瞪我!你是不是想打我!你一个臭哑巴,就只能欺负小孩子,你就是个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废物!” 废物!废物!废物…… 这些针一样的话刺进陈安鼓鼓躁动的耳膜,他嘴唇不受控制地发着抖,身体牢牢钉在原地,意识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 他有个哥哥,比他大六岁,哥哥出生时他们家还是当地数得上名的富贵人家,但他出生那年,不知是祖上积累的福报用光了,还是气运如此,原本不愁吃穿的人家迅速没落下去,周围曾经眼红巴结的人此刻变了脸,纷纷换了一幅趾高气扬的面孔。 大家都说,他是个扫把星,出世就带着晦气。 本就生得不讨喜,偏偏他还是个天生的哑巴,就没张口喊过一句“爹娘”,比不得嘴甜如蜜的大哥,他从小就知道,这个家里没人喜欢他,明明也是他的爹娘,却只会对着大哥微笑哄逗,对他则是冷言冷语,不,冷言冷语都是奢侈,大多时候他们是懒得和他说话的,因为他是哑巴,跟他说再多的话,也不会得到一句回应。 一个家里,连生他养他的爹娘都不待见,这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无疑就失去了最后的屏障,所有人都可以欺负他,尤其是他那个含着金汤勺长大的大哥。 “娘,你看,陈安又把碗打碎了!” “爹,你给我买的书被陈安扔了!” “陈安撕了我的字帖!” “陈安偷我的木鸟!” “陈安就是个废物,连话都不会说,还能干什么!” “陈安……” 陈安,陈安,陈安。 那段时间,他无比憎恨自己的名字,每当有人唤起这个本该寓意美好的字眼时,后面跟的都是刺耳又尖酸的恶毒。 一开始,他反抗,他抗争,可他不会说话,那么多激烈的辩解全都堵在心口,可再怎么急迫他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吼,稚嫩的手语打得七零八落,常常是他比划完一句话,他那大哥已经吐出一大串的控告。 爹娘不信他,无论大哥说了什么,无论他怎么解释,无论那拙劣的谎言听起来有多么不可信,他们从来没相信过陈安一次,也或许,谁对谁错谁真谁假他们根本不在乎,反正在他们心中,从来没装下过一个叫陈安的孩子,即使那也是他们的儿子,是和大哥一样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儿子。 后来他便不再解释,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想法,没有人会想扒开他的内心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伤痕,他生下来就是个错误,注定是得不到爱的。 那么美好又奢侈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落到他一个废物的身上。 他一天天长大,明明幼年时期是很短暂的,他却总觉得漫长,太长了,每一天都是煎熬,他下定了决心,等他长大,等他羽翼丰满,他就离开这里,离开那些讨厌他的人,再也不回来,这对于彼此都是解脱。 毕竟,他们也不想再看到他的吧。 他十五岁那年,终于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离开了曾带给他无尽伤痛的地方,他想,他终于可以摆脱所有伤痕和血迹,真正抬起头来过他想过的人生。 那一刻,他的确是充满了期待的。 后来,他来到渡河村,这个村子里的人很淳朴,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没有人说他是扫把星,也没有人因为他是哑巴就嘲笑他,他是真的疲惫了,他想,这个地方可能是他的归宿了。 六年的时间,风平浪静,他逐渐将自己融入这个村子,那些灰暗的过往遥远得似是前生,他以为自己忘了,终于摆脱了过去,能在青天白日下堂堂正正地生活。 直到那天,高义丘来找他,问他那处账目为什么对不上,他知道那句问话其实并没有诘责的成分,他也知道高大哥是个好人,但偏偏就是那样一句简单的话头点燃了深埋在岁月里的引线。 第十四章 他听到“轰”地一声,脆弱的壁垒坍塌了,恶魔探出头肆意狞笑,他的灵魂仿佛被割裂成两半,一半理智地劝说,告诉自己这没什么,高大哥没有恶意,另一半张开寻盆大口,邪恶地引诱他,高义丘就是不相信你,你长大了怎么样,离开了怎么样,无论你到哪都不会有人相信你,你永远都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血液倏而滚烫倏而冰凉,黑色和白色互相拉扯,他觉得自己像一根被左右牵引的线,飘忽着游离着,“啪”地一声,线断了,温和冷静坠入寒潭,他有片刻的失神,等意识恢复的时候,高义丘躺在地上不停抽搐,他手里赫然是一把淌血的斧头。 血流了一地。 那一刻他才醒悟,原来他从来就没有摆脱过去,他永远是那个被指指点点的孩子,再也长不大了。 他仓皇窜出,强作镇定到了村长家,任那个老实热心的大哥躺在坚硬冰冷的地上血尽而亡。 此时那种喧嚣又在血液四肢中沸腾,陈安忽的笑了,依旧温和无害,眼中却染上了一丝血色。 他打着手势。 “小海,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好玩,哥哥带你去玩好不好?” 这个哑巴知道什么好玩的地方? 小海将信将疑地点头,没看到上方那人勾起唇角下的阴鹜和眼中的冰冷。 周持意识到事情不妙,初次见面的陈安掩饰得太好,在得知高义丘死讯时的悲痛真切得让他生不出一丝怀疑之心。 这样的人,太可怕。 他不敢耽搁,怕中途生出什么变故,虽说替罪羊已经找到,没有理由再去杀人,但如果真的是陈安……周持忽然就不敢确定了。 越是平和温顺的人,撕开面具后越是歇斯底里得让人恐惧。 “你说,会不会是陈安?” 周持走得飞快,沉默良久这才第一次开了口。 谢见眠紧紧跟着他,周捕快走路带风,丝毫没考虑到旁人能不能跟得上,还好谢见眠腿长底子好,倒也不显得吃力。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不好妄下定论,但按我个人看法,多半就是他。” 的确,所有线索都指向陈安,凶手昭然若揭,周持心中却不得平静,他们第一次与陈安接触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发现疑点呢,没想到他竟然也陷入了以貌取人的沟壑,忽略了真凶往往精于伪装。 若陈安真的是凶手,他那次探访无异于打草惊蛇,或许没有那次,付千不会被当做替罪羊拖出来送死…… 谢见眠猜到周持心中所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用自责,罪过是杀人者的,你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避免,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和陈安并不相识,不了解他很正常,即使和他熟悉的人不也没有看到他带的面具吗?” 周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安慰我?” “是啊。”谢见眠轻轻叹了口气,“我这么巴结周捕头,周捕头却只把我当做十恶不赦的混蛋,好没道理。” 是我过分了? 周持反省了一下自己这些天的所做所说,着实没发现什么不当的举动,不禁有些怀疑地看向谢见眠,乍一对上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眸,又突然心虚起来。 周捕头无法理解这莫名其妙的心虚来自何处,体现在行动上就是步伐越发得快了起来。 谢见眠没看懂周持复杂的内心历程,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跟栓了匹马似的,就差长对翅膀飞出去了。 他跟得没有那么游刃有余了,轻喘着气拉住了周持的袖口:“喂,你等我一下。” 似是团火勾住衣袖,周持反应极大地抽出手臂,“刺啦”一声,一截衣袖顺着他剧烈的动作逃脱了桎梏——谢见眠手中捏着那块布料,呆在了原地。 周持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盯着那双“罪魁祸手”。 他这是…… 断袖了? 周持神游一般地抬起目光,没什么意识地扫过谢见眠的眉目,落在那双因惊讶微微张开的绯色嘴唇上。 他嘴唇怎么这么红,若是触碰起来,一定是柔软的吧…… “对……对不住。” 谢见眠头一次这般局促,他慌张开口,声音不大,但足以把丢了魂的周捕头拉回人间。 周持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刚才怎么会想到……他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太龌龊了! 简直是……都怪小毛贼拉他衣袖! “你干什……”周持对上谢见眠略带不安的眼神,心不受控制地软了一软,这一软出口的话就转了个弯,“没……没事。” 他不敢再看谢见眠,低着头匆匆赶路,两个人心中各自有鬼,一路上出奇地安静。 到了陈安家时,气氛还是有些微妙的尴尬,周持轻咳一声,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上前敲了敲院门。 “陈安,在家吗?” 院中寂静无声,没有人应答,一只麻雀被惊动,振起翅膀飞了出来。 周持轻轻一推,院门开了。 他一眼扫过去,院子中依旧是熟悉的景象,山荷叶静静地开着,既朴实又纯洁,和上次所见仿佛并没有不同。 等等,那是…… 只见庭院中间,几棵山荷叶被摧残得不成样子,花叶零散得堆在地上,要折不折的枝丫上只残存了几瓣零星的白。 看陈安先前对这花珍惜的样子,纵然大变性情,也不至于会对这不会说话不能动的花无端泄愤吧,那就是之前有什么人来过,还多半和陈安起了冲突。 真要命,什么时候不好,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去招惹那个深藏不露的老实人! 此时陈安不知所踪,到底是单纯的有事出去,还是得到消息潜逃了? “陈安!小海!” 周持思索间,听见一声呼唤,回头看去,一道身影走进院门,王大娘回来了。 她伸头张望,见到周持和谢见眠有些微疑惑,犹豫着向前走了几步,嗫嚅着问道:“你们是……陈安和小海呢?” “我是府衙的捕快周持,他……”周持看了谢见眠一眼,又补充道,“他也是。你是来找陈安的?” 王大娘点点头:“我儿子在陈安这,我来接他回家。” 她向前探了探头,没看到其他人影,疑惑问道:“陈安呢?” 那拔花的人是这人的儿子?他和陈安在一起,此时二人却不知所踪…… 坏了! “大娘,你先在这休息会儿。”周持嘱咐完王大娘,一把拉住谢见眠的胳膊,“来不及了,走!” 山路弯弯曲曲,幽深的路径掩藏在茂密的灌木草丛中,狭窄得只容一人通过,周持走在前面,他个头比谢见眠高一些,不时得弯腰躲过头顶垂下来的枝叶。 谢见眠打量着周持的背影,表情是难得的严肃,他偏头躲过一片掉落的绿叶,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在山上?” “陈安家在山脚,虽然没什么住户,但也不算隐蔽,况且刚才那大娘说陈安知道她过了晌午就会回来,在家附近动手太不保险,而离他家最近的僻静之所就是这座山。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山荷叶就是从这座山中移下去的,陈安对此处必定很熟,我们只要找到山荷叶所在就能找到陈安和小海了。” “只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潮湿的沟谷中,有丝丝水汽充盈在空气里,沟谷旁的空地上是大片大片的山荷叶,比陈安院子中要高得多,花开得也极其茂盛,点点绽放在阴暗土地上,是唯一洁白的所在。 陈安拉着小海在山荷叶丛中站定,微风吹起他鬓间的发,是似有若无的温柔缠绵,他望着这满丛花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小海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喂!这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陈安还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这笑不知怎么让小海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慌乱起来,猛然发现四周空空荡荡,除了他们两个连只鸟都没有,安静得近乎诡异。 “我不玩了,我要回家!你放开我!” 小海挣扎着想逃离那只有力的手的禁锢,却怎么也抵挡不过,陈安连动都没动,手掌间细弱的手腕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靠近小海的嘴唇,轻轻“嘘”了一声。 小孩子要听话,不然大人就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你,可是会惩罚你的哦。 他笑得神秘莫测,用手指了指地上一个凸起的土堆,甚至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 小海没看懂他的意思,愣在原地,看着他松开拉着自己手腕的手,兀自走到土堆旁,蹲下身在那挖着什么。 陈安背对着小海,挖了片刻,露出里面所埋的东西——那是一柄斧头,木质的斧柄,铁色的刀刃,刃上带着早已干涸的血液,像是暗色的锈迹,透出令人干呕的气息。 他仿佛什么都没有闻到一般,温柔地摩挲着斧头的木柄,珍而重之地轻轻拿起,站起身看向小海。 小海看清斧头的那一刻蓦得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向着远处跑去。 尖叫声刺穿陈安的耳膜,他冷眼看着前方惊恐奔逃的男孩,有什么东西穿梭了十几年的光阴将他再次纠缠住——是你吗,我的哥哥。 我已经走了,离你们远远的,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记忆中的可怖厌恶与眼前的背影融为一体,陈安神色平静,甚至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看似嘲讽又极其淡漠的笑,他攥紧手中的斧头,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都结束了,哥哥。 第十五章 小海害怕极了,他知道有个怪物在他身后,他甚至出现了可怕的幻听,四周到处都是脚步声,“踏踏——”,他就像是一只陷进蛛网的小虫子,再轻微的动静都无法逃脱被掌控的命运。 但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向前跑。 眼泪流了满脸,连嘴唇都止不住地抖着,他狠命掐住手心,一遍遍告诉自己:快跑啊,跑出这座山,你就得救了,那个哑巴是个疯子,那就是个疯子,你们都被他骗了! 他无助地奔逃,眼泪顺着眼角流下,被用力一把抹去,泪水洇晕过的画面越发模糊,他快看不清前面的路了,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伸出来,他没留意,狠狠地绊倒在地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稳重而有规律,不疾不徐地向着猎物缓缓而行,斧头在手中摩挲,木柄有些发热了,斧刃独自闪着阴森的光。 他越来越近了! 小海能感觉到,他拼命地想挣扎着爬起,但扭伤的脚传来一丝剧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他徒劳地支撑,耗尽力气也爬不起来,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救命!” 一片树叶倏然抖落,周持猛地抬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谢见眠凝重点头,一把拽起周持的胳膊,向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那声音所在并不远,否则也不会穿过丛丛密林到达这里,越往前视野越开阔,目光尽头是层层叠叠的白花,这里赫然是一大片山荷叶花田。 花田深处,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狼狈地趴在地上,正挣扎着想站起来,在他身后几米的地方,一个拿着斧头的男人一步步逼近——正是陈安! 谢见眠放开拉着周持胳膊的手,先他一步施展轻功向前方掠去,但这个距离,即使是轻功极佳的谢见眠,想赶在陈安动手之前阻止,恐怕也晚了。 周持脑中一边飞速地计算着距离,一边脚下没停地向二人所在狂奔,他清楚得很,就算谢见眠能赶上去,以他那不佳的身手,多半也要跟着受伤。 而此时陈安已经到了小海身后,他神情有些恍惚,嘴角依然挂着笑,只是不同于平日的温和,带了几分嗜血的味道,若是相熟的村民见到这个模样的陈安,多半会以为他被厉鬼夺了舍。 这个平和好说话的青年摇身一变成了凶狠的豺狼,手中的利刃非要见血才肯罢休。 他有些不清醒,只觉胸中孤愤难鸣,一团一团突兀的血气狠命冲撞着胸腔,那保护着心脏的地方此时脆弱得不堪一击,不然为什么那鼓鼓跳动的东西似是要刺破皮囊冲脱出来。 他是个哑巴,他喊不出,只能借助于手上的东西,有个声音告诉他—— 挥下去,挥下去,剁碎地上那个蠕动的东西,你就彻底自由了。 地上的是你的哥哥,就是因为他,你的爹娘不爱你,你的家人不要你,他们从来没有相信过你,他们用藤条打你,用棍子抽你,你落下了病根,每到阴天下雨骨头疼得恨不得就此死去! 这本不该是你的错,凭什么要你来承担? 挥下去,一切都会结束,你的噩梦就要醒了…… 是吗?是吧。这么多年了,早该结束了。 陈安呆愣地看着蜷缩身体向前爬的小海,毫不犹豫地挥起斧头。 “陈安!住手!” 谢见眠和周持几乎同时发出声音,但终究晚了一步,眼看陈安的斧头便要落在那毫无还击之力的孩子身上—— 一个人影突然窜了出来,俯身挡在小海前方,“刺啦——”,利刃插入骨肉,牵扯出令人胆寒的声音,血像破布袋里的水一样喷洒,顷刻便流了满地,小海受到惊吓,“啊”地大叫一声,身上的保护者颓然倒下,再没力气支撑温度渐渐流失的身体。 陈安仿佛没有察觉,双手用力一拔,溅起一道泛腥的血花,浓郁的鲜红糊了满脸,他混不在意地甩甩头,斧头高高举起,再次向一动不动的人砍去。 “说了住手!”谢见眠终于赶至面前,一掌劈向那持利刃的手臂,他此时心脏恨不得要跳出来,沉重的愧疚与恐惧让他声音都有些不稳,这些情绪在阻挡陈安的那一刻化作愤怒,他第一次如此不受控地大吼,“你还想干什么!” 陈安胳膊一抖,转头看向阻拦他的人,他眼中血色一片,不见半分清明,似是被触怒,手中的斧头直直向着谢见眠劈下。 “够了!” 周持飞身向前,对着陈安肩头使劲一掰,斧头终于落地,发出一声闷响,肩膀传来的尖锐痛楚刺激得陈安一下瘫倒在地上,他恍惚地低头,看向满地的鲜血,又缓缓把目光移到被黏腻糊满的双手上,神智逐渐回笼,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瘫坐在地上,看着一旁乱成一团的几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爬走着到趴在血泊中的人身前。 周持没管陈安,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救人,他轻轻翻过小海身上的人,把被吓傻的小海拉了出来,这才看清那救人者的脸。 这张脸很熟悉,前几天才见过,还是个不怎么愉悦的碰面,这人……竟然是郑大年。 郑大年躺在地上,意识模糊不清,他能感觉到有人在帮他止血,同时他也能感觉到生命在渐渐远去,他抬手想阻止那人,告诉他别白费力气了,他怕是就要交待在这了,但用尽了全身力气,只是指尖轻微动了动,轻微得没有任何人察觉。 他这个人,偷盗前科,一生凶名,没想到在最后还能救了个孩子。 阿云,你看到了吗,我终于不用再被人指指点点了,我终于能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死,这下,再也不会有人把他当成罪大恶极的凶手了。 真好。 他恍惚想起那日,他的结发妻子得了重病,家中积蓄已然花光,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得铤而走险,妄想偷得一钱半两来换取阿云的一线生路。 那是个大户,这些钱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对他的妻子来说却是一条命啊。他想,等阿云的病好了,他做牛做马把钱还上,不会亏欠他人一分。 大概是偷盗终究罪大恶极,苍天没有开眼,没给他留一丝纵容,他被扭送进官府。一个大汉哭得像个孩子,跪在地上死命磕头,没人为他说一句求情的话。 等他再出来时,他的阿云早已没了气息,僵硬地如一块冷铁,孤独地躺在草席铺就的床板上,死得无声无息。 连遗愿都没有人听。 这次,他终于有机会问问他的阿云,最后一刻弥留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恨不恨我,你都没来得及说出你最后的愿望,可有后悔? 别恨我,我来陪你了。 “后山……求你……和我的妻子一起……” 周持不断撕下身上的衣角,试图堵住那不断往外冒血的可怖伤口,郑大年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周持心惊胆战地忙活时突然感到袖口被轻轻扯住,郑大年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但周持听懂了。 他想让郑大年撑住,千万别闭眼,却明白这些都是徒劳,动了动嘴没有出声,只郑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承诺,郑大年似是终于卸下了负担,紧绷的弦一断,吊着的那口气就散了,他扯出一个笑,再没了动静。 周持跪在地上,手上沾满郑大年的血,那血还是温热的。就在刚刚,这还是一个鲜活的人,此时只留下一具尚未冰冷的尸体。 谢见眠一手搭上周持的肩,一手紧紧攥住拳头。 这就是穷凶极恶之人吗,这就是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吗。 这是他做捕快的第二天,他承认,当时到府衙一半是为了看周持有趣的反应,一半是好玩,从没想过真正的案子是什么样的,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事情是真的会发生在眼前的,目睹这一切一点都不好玩。 他尚且如此,做为捕头的周持会更难受吧…… “啊……啊!” 一声压抑的嘶吼将谢见眠的思绪拉回来,陈安跌跌撞撞地向前,不敢置信一般,颤抖着抬起手试图去探郑大年的鼻息,却在中途硬生生停下,不敢再向前。 明明刚才还是毫无人性的杀人狂魔,此时却连触碰都不敢。 周持嫌恶地看向陈安,一把拽下他的手,将他推到一边,然后站起身将地上晕过去的小海抱起递给谢见眠:“这孩子没受伤,就是受了惊吓,你把他送回去吧,那大娘还在家中等呢。” 谢见眠接过小海,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你……” “我没事。”周持挥挥手,“陈安交给我,我押去府衙,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谢见眠还是不太放心,深深看了周持一眼,张了张嘴没有开口,转身向外走去。 待谢见眠走远,周持才将目光移到仍瘫坐在地上的陈安身上,刚才外露的情绪一扫而光,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自己走还是我押着你走?” 陈安似是还没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愣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勉力站起来,他面色霎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半晌才打手势示意:“我自己走。” 第十六章 周持点头,示意陈安走在前面,他紧紧跟在身后,微眯着眼睛打量这个瘦弱的背影,酝酿出一个讥诮的笑,冷眼看着这必然会发生的困兽之斗。 他可不相信,这个人真的能乖乖地束手就擒。 一,二,三,四,五…… 周持还没默数到十,身前的人果然如预想中一般闪身向一侧跑去,若是他毫无防备只怕真的就让人跑了。 只是他可还没蠢到相信黄鼠狼真的能给鸡拜年的地步! 陈安刚才的表现看似是一时被冲动迷了神智,幡然醒悟时真心悔过,痛楚的真情实感,真是合情合理的一段表演。但此人既然之前就用柔和无害的表现骗过了所有人,此时又怎么可能真的会毫无反抗。 他若是只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杀人,只能解释高义丘和郑大年的死,但付千这般有预谋有陷害的手段,怎么可能出自一个失去控制能力和清醒意识的人之手。 周持早在看到陈安那般痛悔时便已起疑,给他选择的机会是想看看这人究竟能坚持到何时。 这人伪装天分如此之高,耐心却差得很,狐狸尾巴这么快就藏不住了。 因为早就做了准备,周持几步便追上了陈安,一脚踹向他的膝弯,将人狠狠撂倒在地。 “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安没预料到计划能被识破,被按在地上使不上力气,只能徒劳地挣动,转头死死盯住上方捕快的脸。 “看什么看?”周持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绳子,三下两下将陈安死死捆住,这才将人从地上提起来,一手牵着绳子,一手按压住陈安的脖颈,咬牙道,“你老实点,不然我可不敢保证能让你活着到府衙。” 陈安说不出话来,手又被绑住无法动弹,只急促地喘着气,半晌才安静下来,似是终于认清自己无法逃脱的现实,不甘不愿地踉跄向前。 到达府衙时,谢见眠已经等在门口,他走时小海已经醒了,只是受得惊吓实在是大,一时半会儿怕是缓不过来,问他什么也只是摇头,呜呜呜地哭个不停。 谢见眠没逼他,简单地把来龙去脉告知王大娘,王大娘得知村中命案都是出自陈安之手时,着实后怕不已,喃喃念叨着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有发现陈安的真面目。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世间的人都被自负蒙了眼睛,殊不知,自己才是最大的误导者。 他们以为身在山中亦能识得真面目,只是有时候,所见的好未必是好,所见的恶未必是恶,所见的情未必有三分真心。 但人多半只肯相信他们看到的表象。 或许表象之下,揭开皮肉,五脏六腑移了位,骨骼血脉成了灰。平日温和良善的爱笑邻居忽然就成了杀人泄愤的魔头,而不言不语满脸狠戾的盗贼混混却摇身一变成了孤胆英雄。 多么可悲可笑。 周持冲谢见眠点了点头,让他放心,这才把陈安交给戚飞,让他将人压入府衙。 至此,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接下来的事便不是他一个小小捕快能做主的了,但他相信,做错事的人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无论缘由是何,总不该让无辜之人枉死来承担。 只是还有另外一件事。 周持看向谢见眠,发现对方也在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谢见眠就极有默契地抢先开口:“我知道,走吧。” 再次回到方才惊心动魄的山荷叶花田中时,一切都静了下来,没有杀戮,没有奔逃,没有惊慌者与亡命徒,仿佛刚才发生的罪恶都是幻象,只有满地的鲜血昭示着事情是真实存在过的。 还有郑大年的尸体。 那个脸上刺着“盗”字凶悍外露的男子,最后的心愿是和他葬在后山的妻子邻棺而眠。 周持和谢见眠找了很久才在后山一处僻静所在寻到郑大年妻子的墓碑,简陋而精致,每个字都是被饱含深情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郑大年被安葬在紧紧挨着那墓碑的地方。从此以后,他会在这里陪着他的妻子,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二人肃立在墓前,烧了把纸钱,直到一阵风吹来打着旋将纸灰卷走,四下静谧无声,谁都没有说话,某些压抑的情绪散在心头,并不是那么容易纾解的。 一直到山脚下,周持才率先打破沉寂:“看到了?这就是捕快,什么都得见,什么都得不在乎,罪轻的,罪重的,小到丢了一个包子,大到杀人放火,只要有人报官,知府大人吩咐下来,就什么都得管。” 谢见眠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单纯有感而发想跟他抱怨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他拿不准,疑惑地看过去。 周持没看他,自顾自向前走:“这样也还想当捕快?” 还是要赶他走啊……说得这么委婉含蓄,谢见眠觉得好笑,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么这么不招周捕快待见。 “周捕头这是想赶我?” 周持停下步伐,严肃而凝重的打量身旁之人,谢见眠那双上挑的眼睛就这么直愣愣盯着他,丝毫不避讳,周持半晌叹了口气,落败一般收回视线,继而问道:“我就是不明白,你到底是看上捕快这行当什么了?你不愁吃不愁穿,不缺这每月少得可怜的补贴,就算不想回家也可以四处游乐,干嘛非得把自己拴在这?“ “而且,你今天也见识到了,做捕快的平日里保不齐会碰到什么,这不是四平八稳的行当,我猜你定是从小金贵养大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周持这一连串问题砸过来,谢见眠有些招架不住,想不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做一个小破捕快,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不有趣还堵心,唯一有吸引力的一点大概就是周捕头的美色。 不过要真这么回答,怕是免不了遭到周捕头的横眉冷对。 谢见眠认真思索片刻,发现不得不承认周持说得对,他的确从小被护着长大,从没缺过什么,很多东西他不用开口都会有人抢着送到面前,他从不需要在意想要什么,在乎什么。 红尘万丈包裹着他,他却抓不到一丝烟火气。 “我不知道。”谢见眠没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好诚恳一次,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想’,但大抵确实是想的。” 这算什么回答? 周持笑着摇了摇头,谢公子有时候大胆得很,有时候又像个孩子,竟连自己为何想要都不知道的吗。 “罢了,你爱留就留吧。” 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拦着劝着算什么道理。 “嗯?”谢见眠倏地笑了,几分格格不入的孩子气落在那张妖冶的脸上,“……多谢。” 浓重的夜色被点亮,所有明朗不明朗的光都笼罩在那张仰起的脸上,周持的心不可避免地动了一动,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想摸摸这张光洁细腻的脸,和那日醉酒后的红会是一样的触感吧…… 眼看周持的手就要触碰上去,谢见眠突然转头有些疑惑地看过来,手顿在半空,不尴不尬地硬生生转了个方向,继而在谢见眠头上拍了拍。 周捕头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气都不喘一下,似乎刚才欲行不轨的手不是自己的。 他直视前方,正气凛然:“好了,回家睡觉吧。” 时光流窜得飞快,眨眼就过了仲春,离清明没剩几天,春日渐暖,正是踏青的好时节。 锦州城中男男女女年老年少多三三两两结伴出游,一派和煦日光下,父慈子孝,妻和子美,是难得的平乐安康。 周持休了几天假,春日再好与他无关,不用当值的周捕头只想瘫在家中好好享受和床板的亲密接触,最后一天不知怎么触动了哪根弦,突然想起与谢见眠似乎多日未见了,也不知道谢公子一个人在这过得习不习惯。 这一思索,便翻来覆去不得消停,越想越生出几分同情之心,似乎谢公子还是个没断奶的娃娃,没人在身边就活不下去。 周持把脸埋进枕头,不由得叹了口气,叹自己这操心的命。一口气叹毕,周持半死不活得从床上爬起来,敲开了隔壁院子的门。 谢见眠听见敲门声,打开院门见是周持,着实有些不敢置信,他倚在门框上,挑起一边长眉,不确定地问道:“我不记得我欠过你银两?” 周持:“……我也不记得。” “那周捕头找我是?”谢见眠摩挲着下巴,略一思索,“有新案子?可我记得你今日不当值啊……” 周持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无奈道:“谢公子,不是找你还钱也没新案子,你天天窝在屋里不怕发霉?今个天儿不错,去不去城郊踏青?” “嗯,踏青?你找我?”谢见眠觉得自己听错了,明明之前还对他避如蛇蝎,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热情,向来有一说一的谢公子心口相符得很,脱口而出,“你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我不光今天主动,我明天也主动……嘶,我在说什么玩意儿?你就说去不去吧。” “去去去,周捕头邀约,我哪能不从啊。” 二人收拾起来倒也迅速,换身方便出行的衣裳便出了门。 第十七章 地方是周持选的,据说是仅此一处独一无二,一路上只听周持夸耀个不停,谢见眠时不时嗯一两声示意自己在听。 “我跟你说,那地方就在城郊,一到春天开满了山花,各种蝴蝶飞个不停,可好看了。还有小瀑布,又清澈又凉快,野果子也多。最重要的是没什么人知道,安静着呢,我自己发现的,都没告诉过别人,你可是头一个,知足吧。” “嗯,是,多谢周捕头。”谢见眠懒得理他,敷衍点头。继而又想到什么,笑眯眯凑近道,“不过……又安静又不易发现,周捕头想干什么?嗯?” 周持果然收起了满嘴的长篇大论,白了他一眼,甩开拉上来的手向前走去。 身后心情大好的谢见眠哈哈一笑,快步跟上,哼着不知名的调子超过了周持,走得极其轻快。但轻快了没几步,不认识路的谢公子就停在拐角处踌躇不前,不得不等着后面那位捕快领路。 等了片刻,没见周持跟上来,谢见眠疑惑转身,却见周持停在一处破落宅院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见眠只好折回去,周持像没看见他似的,直愣愣站在门前发呆。 那似乎是一处什么高门大户的院落,围墙圈得极其宽广,比这些时日他在锦州所见任何一家都要大,深色大门紧闭,上挂楠木做的牌匾,依稀可见真金字匾上的“周宅”二字。 这必是当年极其显赫的一户人家,只是不知为何已荒废多年,威严的门上满是烈火烧灼过的焦黑色,门前石阶旁的青草有半人高,淹没了一派荣华。 不知为何,谢见眠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让他有些说不出的憋闷。 周持感受到肩头的压力,下意识抖了一下,从深重无尽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转头对上谢见眠探究的目光。 “你在看什么?” 谢见眠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保这人神魂归位,犹豫着开口问道。 “没什么……”周持用力掐了下眉心,愣是没把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一星半点,他沉默片刻复又开口道,“你看这家,十多年前是锦州最显赫的一户商家,白手起家,几代积累,当年多少攀权趋贵之人趋之若鹜,巴结的人能从门口排到这条街尾,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一夜之间都死光了,只剩下飞灰一片。” 周持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些淡淡的嘲讽,嘴唇却抿得极紧,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只是这些都落入了谢见眠眼中。 谢见眠试探道:“我看这牌匾上写着‘周宅’,你也姓周……” 只一瞬,周持脸上的凝重与疲惫就敛得一干二净,不修边幅只会气人的周捕快回来了,他眼中的嘲讽被挑剔取代,上上下下瞥了一眼谢见眠,道:“照这么说,流云山庄的庄主还姓谢呢。” 谢见眠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周持心下一抖,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还未敢细想就听谢见眠开口说道。 “……那是我爹。” 周持:“……” 他一早知道谢见眠来历不简单,绝对不会是等闲人家的儿子,只是没想到能不简单成这样。他竟然是流云山庄庄主的儿子,货真价实的“谢公子”。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先前这小毛贼藏着掖着什么呢,周持疑惑不解,但转念一想,流云山庄是什么,江湖第一大势力,这么响亮的招牌,这么招风的大树,庄主的儿子武功却菜成这样,要是他多半也得瞒着。 昨日手下摇身一变成了江湖界的大佬,周持觉得这心理落差有点大。 他酸不溜丢地说道:“原来真的是谢公子,失敬,失敬。” “顺便补充一句,我很仰慕令尊。” “他啊。”谢见眠不以为意地扯扯嘴角,“就是个只会练武的老古板,周捕头你可真没品。仰慕他还不如仰慕我” “仰慕你什么。功夫不佳?偷鸡摸狗?还是……随便勾搭人?” 谢见眠“啧”了一声,叹气道:“你就没发现我轻功比你好?” “发现了发现了。”周持忍住泛起的笑意,抬手在旁边人柔亮乌黑的长发上顺了一把,“但你既然是谢庄主的儿子,怎么就没好好学学功夫?” “不想学啊。小时候我爹一让我练武,我就趴我娘怀里哭,有我娘做靠山,我爹就不敢逼我了。”谢见眠撩起薄眼皮迎着日头,侧脸轮廓熠熠生辉,“再者我轻功学得好,打不过就跑咯,别人追不上我不就行了。” 这口气倒是很符合谢公子的行事作风,周持没感到丝毫意外,就是替谢庄主有些忧心。 一路上插科打诨,周持口中那个仙境一般的幽谷很快便到了,只是……谢见眠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原地。 只见山谷处寸草不生,光秃秃黄黝黝一片,大是真的大,宽广也是宽广得没边,只是花找不到一朵,蝴蝶更是连个影也没有,离周持描述得那个美妙所在差了十万八千里,硬要说哪符合的话,大概就是荒凉又安静了。 谢见眠喉结一滚,半晌噎出来一句:“这就是你说得那个……确实是好看。” 眼前景象太过迷幻,饶是周持也不禁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讪讪道:“我上次来不是这样的。” “上次是什么时候?” 周持:“……两年前。” 谢公子言语犀利,一下就抓住命脉所在。他实在是很想把周持一巴掌拍回一个时辰前,让他好好听听自己说的鬼话。但毕竟来也来了,虽说长得不很雅观,但散步是足够了。 “算了,就这样吧。”谢见眠好脾气地决定不再计较,既来之则安之,毕竟是周捕头一片心,倒也难为他了。 周持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试图挽回丢到两年前的面子:“……那我带你走走。” 话音没落,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刚才还响晴薄日的天突然阴沉下来,灰色云彩遮住日头,四周瞬间暗如日沉时分。 周持怀疑自己今日不宜出门,想献宝的地方大变活人一般崩塌就算了,刚信誓旦旦说天气好转眼就雷鸣滚滚,怕是老天存心让他难堪。 几声闷雷滚动,瓢泼大雨瞬间落了下来,按理说春雨贵如油,清明时节再怎么雨纷纷也不能噼里啪啦下成这样,简直堪比盛夏时分猝不及防就盖人一脸的倾盆大雨。 顾不上面子不面子,周持一把脱下外衫,罩在两人头上,揽着谢见眠向前跑去。此时想往回走定是不可能的了,只好先在附近找找有没有什么山洞可以避雨。 谢见眠被周持护鸡崽一样笼在衣袍下,温热有力的手臂紧贴着后背,但衣服毕竟是禁不住雨水击打,再怎么小心护住也不过片刻就湿了个透顶。 周捕头带人踏个青都要选僻静无人之所,这下遭了报应,想找个人家都找不到。 幸好不远处就有一处山洞,不算宽阔,也足够两人进去歇一歇了。 未至暮春,天气本就带些凉意,又经大雨侵袭,这一下就夹带了几分湿冷。衣衫皆已湿透,寒石一般裹在身上,着实是有些冰凉。 周持放下举着外衫的手,使劲沥干雨水,动作间目光一带从谢见眠身上掠过——雨水浇湿的衣衫湿淋淋地覆在身上,劲瘦窄腰没入紧束腰封之下,修长四肢若隐若现,带着青草与春雨的气息,四面八方席卷入整个狭窄的山洞中。 周持喉咙有些发紧,热气瞬间涌入,刚才还冰冷的躯体此刻似乎有要沸腾的架势。他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余光瞅见谢见眠冷得不断发抖,下意识就想拿外衫将他从头到脚裹个严实,还没付诸行动就想起来自己也是浑身湿透,实在分不出半件衣裳给谢公子了。 “冷吗?” “……还行。” 谢见眠嘴硬,边抖边逞强。 这山洞虽小,所幸洞中还生出了几棵不知是何的植物,许是生长空间过于狭窄,都生得矮小细弱,可怜得很,不过生火应该是够了。 周持三下两下将那几棵行将干枯的枝丫拔起,归拢成一团,又捡起两块尖锐的石头敲击片刻,几缕火星冒出,枝丫瞬间被点燃,暖光霎时笼罩住阴暗幽冷的洞室,驱散侵入的寒冷气息。 “你到那边坐会儿。”周持指向烈烈燃烧的火堆,没忍住又嘴欠了一句,“抖得跟什么似的,还不冷呢。” 谢见眠没打算跟自己过不去,乖乖挪过去心满意足地烤火,直到双手温度渐渐上升,周持还站在方才的地方,一点要过来坐的意思都没有,谢见眠抖抖仍旧有些湿黏的衣服,问道:“你不过来烤一下吗?” 从方才起就一直心猿意马的周持这才慢吞吞在火堆旁坐下,和谢见眠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谢见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诧异到周捕头淋了一场雨怎么就变得这么神神叨叨的了。 第十八章 这场雨下得急而迅猛,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山洞中坐了大半天,相对无言实在是无聊得很,周持闲了一会儿就开始胡乱扯话题:“你看看这荒山野岭的,我跟你说这地方一般都有狼,你是不是饿了?它们肯定也饿了,搞不好一会儿就出来觅食。哎,你怕不怕?” 衣服干得差不多了,谢见眠取下外衫重新穿上,饶有兴趣地看向周持:“怎么,捕快哥哥想看狼?早点说啊,我会吹驭狼曲,我们山庄祖传的,给你叫几匹狼过来看看?” 没等周持回答,谢见眠顺手从崖壁上摘下片叶子放在唇边,嫣红的上下两片一抿,几声凄怨哀婉的曲调倾泻而出,在这样幽暗阴冷的环境中硬生生听出诡异效果。 周持只是随口一扯,没想到流云山庄竟然还有这种秘术,更没想到谢公子真就吹了起来,方才说这有狼虽然是他瞎说的,但万一真的有呢…… “别别别,狼都是成群出没,真要来了咱俩可不够狼群塞牙缝的……” “噗……”曲调戛然而止,谢见眠头埋进膝弯,笑得浑身抖动不停,“我逗你的,哪来的驭狼曲。你怎么这么可爱,嗯?” 周持:“……” “可爱”的意思是说他很傻很天真吗。 谢公子怎么回事,拿他开涮有瘾?还是觉得他好欺负? 大雨下了一天,直到日暮时分也没削减一星半点,想在天黑之前回去是不可能了的,看来今晚只能在这山洞中凑合一夜。周持不是很在意这些,只是有些担忧谢见眠。他淋了雨,方才又抖成那个样子,要是夜里发了热,这荒郊野岭的连可用的草药的都无处可寻。 周持替他忧心,一转头却见谢见眠正靠坐在岩壁上看着洞口半斜的雨幕,神情轻松甚至带些愉悦,哪有半分忧虑。周持无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起身抖开早已干透的外衫,冲谢见眠招了招手:“别在那发呆了,你先过来睡吧,今晚只能在这儿凑合一宿了,等明日雨停了我们再回去。” 谢见眠乖乖点头,重新坐回火堆旁,问道:“你不睡吗?” “总得有一个人醒着,都睡了不安全,我守一会儿,你先睡吧。” 虽说方才的狼群野兽只是信口之谈,但夜里毕竟不安全,周持实在放心不下,不敢让两个人都睡过去。 谢见眠知晓周持心中所想,但总不能让周持一夜不睡,合眼之前补充道:“那我先睡一会儿,待会你叫我,我们轮流来吧。” 周持点头说好,将外衫盖在谢见眠身上,顺手拍了拍他的头,轻声哄道:“睡吧。” 衣衫轻薄,盖在身上几乎没有重量,某种熟悉的气息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让人莫名安心。谢见眠撩起困倦的眼皮看了周持一眼,复又闭眼沉沉睡去。 洞外雨滴啪嗒啪嗒落下,湿冷的风徐徐而过,侵入不了洞内这一方温暖安宁。 周持坐在一旁,扭头打量谢见眠,平静的目光顺着眉眼轮廓一寸一寸细细游过,深刻却丝毫不带侵略性,即使被观赏的人此时睁开眼睛,也不会从这目光中感到任何不适。 这小毛贼长得着实是好,周持不得不再次承认,每一处都比恰到好处再多一分,却又不显得夸张,让人不敢将眼睛黏着在他身上,怕看久了就会沉溺其中,再不得解脱。 许是靠着的岩壁太硬,脖子着实有些酸痛,谢见眠无意识地动了动,眉头轻微拧起。下一刻,一双手轻缓托住上身,小心翼翼地将他挪了个方向,头枕上了一处温热柔软所在。 谢见眠枕在周持腿上,眉心逐渐展开,舒服得将脸在下方深色衣料上蹭了蹭。 周持:“……” 腿上的触感异常清晰,细细麻麻的痒顺着大腿传遍全身,最后汇聚在胸口跳动的地方,红色心脏一瞬间“噌”跳得飞快,本就微弱的困意一扫而光。 周持觉得自己这下真的不用睡了。 他就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坐姿,一直到天边泛起微光,才合眼睡了过去。 太阳升起时,雨停了。刺目的光从洞口倾泻而过,隔着紧闭的眼皮都能清晰感受到白光的尖锐,周持就在这高调叫嚣的光芒刺激下睁开了眼睛。 醒来的一瞬间,周持差点没搞清今夕何夕,腿上传来沉重的压迫感,稍微一动便酸麻得要命,他低头看去,直直撞上一张雪白的脸,这才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 这张脸不睁眼不动不开口的时候倒有几分乖巧的样子,周持正胡乱想着,腿上的人轻哼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刚刚睡醒犹带水光的眸子,一股异样情绪瞬间涌入周持心中,连耳根都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薄红。 谢见眠没注意到周持的异常,用手背遮住上方的光,眨了几下眼后意识才逐渐回笼,察觉到自己枕着什么后,谢见眠腾一下坐起来,有些慌张又有些歉意:“我怎么枕着你的腿睡着了……你也不叫醒我,是不是压麻了?” “看你睡得香没好意思叫。”周持按了按腿上肌肉,压力消失的一瞬间确实轻松不少,但又有令人无所适从的空落落,“还行吧,能走。” “要不我扶你起来?” 周持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 刚一用力站起来,僵硬的左腿肌肉就开始抗议,死要面子的周捕头差点一个踉跄跪下,赶紧伸手扶住冰凉的岩壁才勉力站稳。 谢见眠没忍住轻笑一声,走过去揽住周持的肩:“别逞强了啊,还是我扶着你吧,你别一会儿把地砸个洞出来。” 回到锦州城中时,不过辰时,周持便打算先回府衙,本想叫上谢见眠一起,想到昨日这人淋的雨又心软了,便让他先回家休息一天,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去府衙。 周捕头什么时候这么体恤下属了,谢见眠十分诧异,这一场雨看来浇得还挺彻底,他凑近周持耳边,轻声道:“你今天怎么这么体贴啊?” 周持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含混回道:“我什么时候不体贴。” 谢见眠不置可否。 待周持动身去府衙后,谢见眠十分不听话的并没有回家睡觉,昨晚他其实睡得不错,现下并无困倦之感,不如借此机会在锦州城中好好转转,下次想从周捕头手中偷得半日闲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他并不熟悉城中布局,无人结伴也不用顾虑,只漫无目的地沿街闲逛。 街边小贩众多,人头攒动,货物倒是琳琅满目,但逛多了难免会有烦闷之感,正犹豫要不要回去时,赫然瞅见右边一间茶楼,掩映在高大槐木中,在热闹繁华的街市中显出一份少见的清新雅致。 没有多想,谢见眠转身进入茶楼。 这个时辰来喝茶的人不多,一楼大堂还有不少空位,谢见眠坐在邻窗的位子上,点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边轻抿几口边透过敞开的窗注视外头的风光。 一壶茶水喝了大半,三三两两的客人陆续走进,堂中人多了起来,邻桌坐着两个中年男子,正互相说着什么久远传闻。 谢见眠一开始并未在意,直到听到“周家”二字,这才将目光从窗外收回,低头凝视茶盏中透亮的茶水,面上不动声色。 只听一人说道:“这都十几年了吧,想当年说起锦州,谁能不想到周家,周家老爷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人又实在,那些年银子可是大把大把地赚。” 另一人附和:“可不是,要不说树大招风呢,谁能想到那么大一家子竟然转眼就没了。” “唉,这么多年了连凶手都没抓到,想那周家枉死的人怕是都不能瞑目啊……” “我跟你说。”那人瞟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凶手早就知道了,那可是山头称霸的匪帮,比府衙府兵可厉害多了,谁敢抓啊?” 另一男子叹了口气:“最可惜的就是周家那小公子,当年也就才八岁吧,有多少富贵名门排着队想和他结娃娃亲,谁能想到那么小就没了。” 周家当年还有个小公子?才八岁? 谢见眠喝了口茶,若有所思。 一场春雨一场暖。昨个儿还微凉的天气下过雨后便陡然升温,响晴的日头挂在头顶,直愣愣地晒下来,照的人全身上下都是暖的。 随便找了家小店吃过午饭后,谢见眠就有些待不住了,反正也不想在家中待着,还不如去府衙找找乐子。路上途径一家凉糕铺子,谢见眠进去打包了一些准备给府衙的兄弟们分分。 谢公子虽然在府衙挂了名,但不肯穿捕快服,所幸知府大人并不在意,几乎全权交给了周捕头处理,既是如此,谢公子就更不用拘束了。 他先回家换了身衣服,将淋过雨皱巴巴的衣物随意扔在椅子上,穿着价值不菲的行头拎着凉糕进了府衙。 周持一眼便看见进门的人,这人实在是太过耀眼,想不注意都难,本想和颜悦色一番,下一刻就看见这人身上与一众捕快格格不入的衣衫,又要面子的把脸扳了回去。 第十九章 戚飞对吃的一向敏感,闻着味儿就凑到了谢见眠身前,看见他手中拎着的吃食,连不大的眼睛都亮了不少:"小谢,这是?“ “哦,凉糕。”谢见眠将手中纸包放到桌上,一层一层剥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糯米,“给大伙解解热,快分着吃了吧。” 周持扳着的脸瞬间解冻,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凉糕……这东西,他整整十七年没吃过了。 他买什么不好,竟然买了凉糕…… “喏,别端着了,捕头。”谢见眠见周持没有过来的意思,只好拿过一块包着黄纸的凉糕亲自递到面前,“吃一块?” 谢见眠不可能知道当年的事,今日这事就是个巧合,没有任何刻意的成分,更不可能是为了讨好他,没有必要,他也没那么自作多情。 可某些柔软情绪还是顷刻间淹没了周持,他似是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一晚,在小小男孩闷热渴求时,有人将他想要的东西递了过来,他可以不用等到天亮,可以安心睡觉。 一只手穿透十七年的光阴,利箭一般冲脱缠绕的黑雾,来到他的面前。 那一年,男孩终于吃到了凉糕。 周持心下震动,表面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接过凉糕咬了一大块,入口的瞬间阔别已久的甜意顺着口腔一直滑入咽喉,牵扯出一缕酸涩,不过片刻又被狠狠压了下去。 几番冷清别离,物是,人非。 谢见眠一直在观察周持,方才便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又不好说,此时见周持吃完凉糕,轻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到窗边无人处,压低声音问:“其实你就是周家那小公子吧?” 身旁的躯体一僵,周持没预料到他会如此直接,本想否认,口中残留的甜却让他的心一寸寸柔软下来,身体彻底放松的一瞬间,周持放弃抵抗,点头道:“是我。” 暗无天日的心房揭开一角,掩埋在深处的尘埃轰轰烈烈砸了出来,终于带出十七年前的一方天地。他第一次承认他的过去,在一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面前。 那年之前,他也是金尊玉贵的周家公子,被疼着宠着捧在手心里长大,没吃过苦,没受过累,是锦州城中多少人艳羡嫉妒的存在,只因为投胎时选对了人家,一出生便拥有着旁人可望不可即的优越。他之前说谢见眠一看便是出身良好被呵护着长大的,只因为他曾经也是。 如今,周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公子每日为着微薄银两跑东跑西,见血斗恶,任谁都无法将二人联系起来。 谢见眠没想到他承认得这样干脆,心中疑问更多,他想问那场烧透整个宅院的大火是怎么回事,想问本该在那年葬身的周家公子如何成了府衙捕快,想问这么多年你一人苦守这个秘密又为何在今日承认于他……但同时他又清楚地知道,这些旁人当做新奇谈资的是历经之人不能触碰的伤疤,动一动是要出血的。 踌躇间却听周持主动开了口:“我以前不叫周持,我有另外一个名字的。” “什么?” 他被郑开石发现的那天,亲和又带点痞气的捕头咧嘴一笑,宽厚的大手在他头上用力一拍:“你叫什么名字?” 他盯着地上七零八落的杂草与沾血的木棍,闷声开口:“……我姓周。” 却咬死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 郑开石无奈,不忍心逼他,思索片刻道:“做捕快最重要的就是持正不阿,你就叫周持吧。” 周家公子确实死在那夜举起的刀与燃烧的火中,如今这个人是府衙的捕头周持。至于那个名字,就让它永远葬在十七年前的大火里,在光阴绞挫中化为飞灰吧。 转瞬便到了清明那日,天气虽阴沉,但未落雨,扫墓踏青的人来来往往,只是可怜了街边长得正茂的柳树,人人路过都折下几枝,戴在头上或是插在门口,以辟邪祛灾。 府衙上下休假一天,给一众人等祭拜扫墓的时间,周持无事可做,整个早上都窝在屋里,直到临近晌午才打算出门转转。不料刚一走出院门就碰上了外出归来的谢见眠。 谢见眠一大早就没闲住,他不用扫墓,也没什么可祭拜的,便跟着三三两两的游人随意走动,顺手折了几根柳枝回来,猝然见到周持他也觉得诧异:“你没去给你爹娘扫墓吗?” 话刚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是私事,问出来难免失礼。 周持倒不在意,自嘲一笑:“什么都没抓到,哪有脸去见他们。” “他们……”谢见眠本想说他们不会怪你,没说完又觉这话怎么听怎么无力,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欠揍感,匆忙移开话题,“柳枝,帮你折的。” 一根嫩绿新鲜的柳枝伸出,递到周持面前,甚至带着植物特有的湿润气息,执柳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两种颜色交叠得界限分明,分外和谐。 周持脑中无端冒出一个词,青葱白玉。 他伸手接过柳枝,顺着缝隙插在门上,没注意到谢见眠一身刚回来的风尘仆仆,脱口而出:“要不要出去转转?” 谢见眠一愣,倒也没拒绝:“也好。” 虽说清明是扫墓祭祀的日子,街上行人依旧很多,很多商铺也开得红火,几家铺子甚至顺势推出青团,吸引了一大波尝鲜的客人。 谢见眠拉着周持走进一家,包了几个圆滚滚的绿团子,刚到手就拎出一个塞进嘴里,青团软糯黏腻,里面是甜度十足的红豆沙,看着不大,分量却足得很,直接塞进嘴里十分难咽,谢见眠吃了大亏,浸了青艾的糯米团不上不下卡着,两侧腮帮鼓着像偷吃的刺猬,看得一旁的周持哈哈大笑。 谢见眠一边用力咀嚼一边瞪了周持一眼,趁某人张嘴的瞬间拎起一只团子就塞了进去,周持乐极生悲,差点没被噎死,不甘不愿地闭上嘴回瞪过去。 得逞的小刺猬笑眯了眼,连嚼得酸痛的两侧脸颊此刻都舒爽了不少。 两人逛完回去时,天色已有些微沉,几缕若有若无的杏花香气传来,谢见眠用力嗅了嗅,满足叹息:“好想吃杏子啊。” “等熟了就帮你摘。”周持转头看过去,嘴角也跟着噙上一丝轻浅笑意。 “不许反悔。” “好。” 周持笑着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告别后回了自己家中。 谢见眠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院门关上才转身回去,他青团吃得多,此时沉甸甸积压在胃里,就有些不太舒服。时辰还早,他实在不想这就回屋歇着,就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一直到夜幕完全降临,他隐约听见隔壁传来“吱吖——”一声,似是院门被拉开又关上,声音极其轻微,但在静谧的街巷中还是清晰可闻。 周持这是要去哪? 他隐隐有一丝预感,纵身一跃跳上房顶,果然看见周持正无声无息地沿着墙边走出巷子。 月色下,街头一道稳步疾行的身影,房顶一个鬼鬼祟祟的跟踪狂。 谢见眠从未如此庆幸自己那只有寥寥数人能超越的轻功,跟了这么久竟丝毫没被周捕头发现,他弯腰从一间一间房顶上跃过,直到眼前的人家越来越稀疏才从上方跃下,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猫在周持身后。 周持动作飞快,竟是一路向着城外西山而去,寂冷月色笼在他身上,照出几分孤寂与单薄,在黑沉天幕下显得格外落寞。 西山之上,是锦州唯一一处乱葬岗。 说是乱葬岗也不确切,因那些尸体是有坟的,只是无人认领,生前去得凄凉,死后连个墓碑都没有。 夜色,冷月,坟地,鬼气森森。 周持目不斜视,一刻都不停顿,目的性极强地向着山顶而去,山顶上光秃秃一片,寸草不生,只有数不清的无主荒坟立在这里,在月下泛着阴冷青气。 他停在两座孤坟前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寂静的山头间只听见一下一下的扣头声。 那年他逃脱后,眼睁睁看着烧得不辨人形的爹娘被人抬上西山,就葬在这片荒无人烟之所,与孤魂野鬼作伴。他胆小得很,不敢被人发现,一直到所有人都下山之后才敢出来看一眼新立的两座坟冢。 从那之后十几年,他不敢来,不敢看,甚至不敢想,坟前一缕孤月光,照不亮他回家的路。 谢见眠隐在一座矮坟后,看着周持一下一下磕在冰冷坚硬的荒地上,平日里挺拔的背此刻一派颓然,起伏间七分酸楚三分委屈,搅得人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动作慢慢停息下来,他伏在被黄土覆没的地上,手指几乎戳进土中,失声痛哭。 白日里一脸嘲讽说自己没脸的人终于还是没忍住,在清明时节的最后一刻做回了孩童,将沉寂多年的心事全都哭了出来。 不是不得语,只恨无人诉。 谢见眠突然很想冲过去抱住他,轻轻拍着他颤抖的肩背,给他一两句温言软语,让他别哭,别哭了。 那冲动来得如此强烈,他一只脚几乎迈了出去,又竭力收回,堪堪压制住心头涌上的异样情绪。这个时候,周持不会希望有人打扰,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劝解,只需要发泄。 谢见眠沉默着叹了口气,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有些伤口,是见不得光的。 第二十章 第二日,谢见眠记挂着昨晚的事,早早到了府衙,不料还是没能赶在周持前面,他不禁怀疑周捕头是不是一夜没睡,从西山直接就来了府衙。 想到昨晚情景,谢见眠不免担忧,旁敲侧击问道:“你昨夜睡得如何?” 周持诧异看他一眼,没懂这句问话意义何在,随口回道:“挺好的。” 可惜,周持眼下的淡青和疲惫神色出卖了他,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夜好眠能有的。谢见眠一点不信,偷偷摸摸瞄一眼,被周持抓个正着,他心下奇怪:“你今天怎么回事?这么关注我?” “啊,没事没事。”谢见眠讪讪收回目光,挤出一个心虚的笑。 周持更加疑心,正想继续追问时,何泗从外面跑了进来。 “哎呀,你们俩别打情骂俏了!”何泗来的不是时候,更十分没有眼力见,“刚有人报官,我们又有的忙了!” “出什么事了?”清闲日子到头,一句“报官”让所有人没了玩闹的心思,急忙追问道。 何泗:“知府大人让我转告老大,有一老人家报官说他女儿失踪了,已经两天未见人影,让老大赶紧带人去查。” “又是失踪案?”周持皱眉,不禁想起上月的事,心里没来由地有些不舒服,总觉得这“失踪”二字着实不详。他一扭头,从谢见眠眼中看到同样的疑问。 “那老人家还在府衙中吗?” 何泗急忙点头:“在呢在呢。” “走。”周持冲谢见眠挥挥手,“去问问情况。” 府衙为捕快设了当值的班房,为便于行事,离正堂和大门都不远,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正堂中坐着一个老人,头发半白,正焦急地四下度来度去,见有人来了,忙颤巍巍上前:“这是府衙的捕爷吧?” 周持点头,扶老人坐下,询问道:“您报官说女儿失踪了,可否将细节告知,我们好尽快帮您找寻。” “我女儿昨日说想去观音庙祈福,一大早便出了门,可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啊……”老人边说边紧紧攥住周持的衣袖,仿佛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撒开,“这姑娘家家的,要是碰上什么事可怎么办?” 周持:“这样,您先把您女儿的长相描述一下,叫府衙的画师画张像,张贴在布告处,总会有人知道线索的。” 经过老人一番描述,画师很快便画出一幅精简又逼真的画像来,谢见眠停在案前,托着下巴细细打量画中女子,如烟眉,月牙目,算不上倾国倾城,却有那么几分眉目含情的样子。 他点头称赞:“倒是个美人。” 老人听了这话,不知是悲是喜:“街坊邻居都说,我能生出这么个闺女是我积了大德,我闺女长得好性子也好,从她及笄起提亲的人就几乎踏破我家门槛,好不容易有个她中意的,可这才刚订了亲,怎么就找不着了呢。” 从刚才起,周持的眼睛就一直放在谢见眠身上,此时才垂目收回,他冲老人点头,道:“您先回去休息,画像我这就叫弟兄们张贴,我们也会带人搜寻,一有消息会立刻只会您的。” “捕爷,您可一定要帮我找到女儿啊,我这么大年纪就这么一个牵挂,可不能有事啊。” 老人声音颤抖,屈膝便想跪下,周持吓得一哆嗦,赶忙将他扶起,送到门口目送老人离去才转身回到班房。 “戚飞。”周持晃晃手中的画像,“把这个贴到府衙布告处,一旦有人提供线索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戚飞接过画像,行动力超强:“好嘞老大。” “画像上的人都记住了吧?你们也都出去转转,尽早将人找到。”周持将其他捕快吩咐好,看向一旁站着的谢见眠,“谢公子,走了,劳烦您和我一起吧。” 偌大一个锦州城,还没算上城郊边边角角,每天来往的当地人外地人不计其数,仅凭一张画像没有其他任何线索,在这茫茫人流中找一个姑娘无异于大海捞针。 道理谁都懂,但总不能因为希望渺茫就什么都不做,只要有一丝可能,该尽的力该跑的腿一样都不能少。 这事此刻能入手的一点,只有这是个姑娘,还是个好看的姑娘。光是“失踪的姑娘”这一点就能引起某些遐思,尤其是这姑娘还是个美人…… 周持从街边走过的人身上匆匆瞥过,曲起胳膊用肘部撞了撞谢见眠:“对这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想法?”谢见眠眯着眼睛,被阳光照得有些困倦,刚一张嘴就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你们锦州的风气怎么样?” 谢见眠说得含蓄,但周持还是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和他方才所想相差不多。“姑娘”和“风气”联系在一起,便只有风月场所一个解释了。 若这“风月”只是妓倌这般对外敞开之处,或许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还容易些,但若是如各地权贵大户多半存有的心照不宣的秘密一般,豢养几个良家女子,那这事恐怕就不是捕快能插手的了。 眼下毫无头绪,只能先从易处着手,锦州风月之地也就那么几家,想挨个盘查不难,但就是该寻个什么名头才既不打草惊蛇又能达到目的呢? 知晓周持在犹豫什么,谢见眠边打哈欠边说道:“你若是想到妓倌盘查,看是不是有强掳良家女子的行径,我倒是有个人选,或许能帮你一二。” 谢公子还认识风月中人?这小子可以啊,刚到锦州才多久就混得这么熟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周持十分诧异,又有些没来由地不舒服,他都没去过这些地儿,这小子凭什么? 不舒服归不舒服,公事还是要放在前头的:“谁?” “我带路。”谢见眠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捕头大人请吧。” 一刻钟后,谢见眠停在一处颇为雅致的大门面前,隐约有丝竹之声从中传出,周持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抬头一看,只见木质牌匾上书“暖玉阁”三字。 周持:“……” 怪不得这么眼熟。 谢见眠回头,见周持愣在原地,以为他是不习惯这种场所,解释道:“这里只是音律舞坊,你不用有什么顾虑。” 他当然知道这暖玉阁是什么地方! 周持看他一眼,掩饰住内心忐忑,一前一后进了暖玉阁。 谢见眠似乎是对这里熟悉得很,一路上不用指引就径直向着二楼走去,奇怪的是,这阁中的人竟纷纷对他点头致意,却无一人过来招呼,那态度不像是对待客人,没有熟络拉拢反而带了几分敬意。 上了拐角楼梯便是这暖玉阁的二楼,二楼似是不对客人开放,十分清净,周持不知道那些人为何没有阻拦,就这么放他俩大摇大摆进来了,但看方才的架势,他多半是沾了谢公子的光。 二楼最里面有一个房间,门口处摆了几盆凤尾竹,竹叶掩映下的房门幽深清净,不注意看很难引人注目。 谢见眠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片刻后,门“吱吖”一声开了,露出一张女子的脸,眉目艳丽,神情寡然。 周持惊讶:“姒岚姑娘?” 周持记得姒岚,但姒岚显然并不认识眼前的捕快,微微一愣。 谢见眠看向周持,挑眉道:“呦,看来周捕头没少来这听曲儿,那方才还装出一副纯洁无辜的样子,难不成是害羞了?” “不是,我……”周持觉得自己解释不清,他那所剩不多的良好形象怕是彻底毁灭了,“我没常来,就一次,是跟戚飞他们。” 说完又觉得奇怪,他这么着急解释做什么,跟个被抛弃妻子的负心汉似的。 谢见眠笑得阴森,一脸不信,目不斜视地进了房门,周持只好跟着进去。 姒岚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示意二人坐下,这才面无表情开口问道:“阿眠,你怎么来了?” “怎么,无事还不能来找你了?”谢见眠端起一杯茶,轻抿了一口,眼中露出惊喜的神色,“还是阿姐泡的茶好喝!” 姒岚这才笑了笑,在他头上轻拍了下:“行了,我还不知道你,这么久都没来找我,要不是有事怎么会突然过来?还带了个捕快,不介绍一下?” 谢见眠将所求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姒岚,周持就在一旁打量,边喝茶边猜测二人关系。他方才以为谢见眠是到锦州之后流连声乐才认识的姒岚,但看二人这熟稔的样子,谢见眠还一口一个“阿姐”,必是相识已久。 还有暖玉阁中人对谢见眠的态度,也实在是值得注意。 “我明白了。”姒岚听完谢见眠的陈述,不知为何瞥了周持一眼,点头道,“一会儿便去帮你打听,小祖宗。” 谢见眠眯眼一笑:“多谢阿姐。阿姐你真美。” “就你嘴甜。” 他对相熟之人是这样的吗,竟有那么几分乖巧的样子,想起这祸害以前的气人言行,周持心口有些酸胀,他又不是什么坏人,自认也算对得起他,怎么就不能也这么乖一点呢。 谢见眠:“对了阿姐,忘记告诉你,我在府衙挂了名,现下周持算是我上级,我得听他吩咐办事。” “周持?”姒岚又是一眼瞥过来,“庄主既让我跟着你,我便得看住你,但我们这么多年情分,我知你心中所想,对你的事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这么大人了,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不用我时刻提醒你吧?” 谢见眠一时也有些怔懵,云里雾里地胡乱点了点头。 一旁的周持对着姒岚再一次看过来的目光摊了摊手,他总觉得这姑娘对他有些敌意,莫名其妙得很。 出门后,周持忍不住询问:“姒岚姑娘是你什么人啊?看你们似乎很熟的样子。” 谢见眠点头:“她是流云山庄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唤她一声阿姐。此次她其实是和我一起来的锦州,到锦州后,我们便分开了。” “哦……”周持撇撇嘴,“青梅竹马啊。” 谢见眠:“……算是吧。” “那暖玉阁也是流云山庄的?” “是。准确来说,是阿姐的。” 果然,流云山庄家大业大,哪是他等小小捕快能匹及的。 第二十一章 “你们山庄的人是不是都这个调调?”周持那日第一次见姒岚,以为这种相似的气质是巧合,可如今既知晓二人关系,就更加忍不住好奇。 谢见眠不清楚他背后的小心思,疑惑抬头:“嗯?什么意思?” “没事,随便问问。” 这事着实不好解释,周持词穷,决定还是含糊过去为妙。 谢见眠:“……” 无聊至极! 姒岚不愧是流云山庄的人,办事效率极高,不过一日功夫就将锦州大大小小几家风月之所探查了个清楚,连周边舞坊都没放过。 “我在不少地方都有认识的人,这一日询问下来,并未发现哪家有新收来路不明的姑娘。”姒岚站在班房门前的玉兰树下,淡淡开口。 “来路不明?” “是。”姒岚点点头,“几家妓倌新来的姑娘都是被家里人卖进来的,并无被拐的可能。” 周持:“一个都没有?” 姒岚神情似乎有些不悦,但这姑娘什么表情都淡,实在是不甚明显:“没有。” “这就奇怪了啊。”周持喃喃,“莫非我们方向错了?” “但还有一个发现。”姒岚接着道,“是件坏事,这几家妓倌丢了人。” 谢见眠:“妓倌中也有女子失踪?” “是。我问出来的总共有四人。” 这可就麻烦了,一例失踪案未破解,怎的又牵扯出了更多,而且竟有四人,还全是风月中人,这其中有没有关联还未可知。 谢见眠继而问道:“可为何府衙中并未接到任何人报官的消息?这么多人不见了,都没人找的吗?” 谢公子看似游戏人间,但实际经验少得可怜,怕是连妓倌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不用说里面的弯弯绕绕。妓倌是什么地方,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皮肉买卖之所难免会有某些位高钱多的顾客,其中不乏有特殊癖好之人,这些人可不懂得怜香惜玉,平日里伪装的人模人样,一旦关起门来就现了原形。 受伤还是轻的,玩过了头就这么死在床上怕也是常有的事。 那些无声无息枉死的姑娘,谁会有这个好心替她们做主? 所以,即便是有人失踪,谁敢报官呢,保不齐把哪位惹不起的牵扯进来,那这生意怕是从此就做不成了。 周持不知道怎么向谢公子解释,想着姒岚或许有更恰当的言辞,不成想这姑娘仍是一副淡看天地的姿态,清清冷冷瞥过来,还带了一股刺人的小寒风。 捕快大人没有帮手,只得亲自担起教书育人的责任:“你呀,没事别老偷东西,干点有用的。你知道那里大客户一般都是什么人吗?” 谢见眠摇头,一脸懵懂。 “非富即贵。这些人平日里受了气不好发作,只能拿些没背景的小丫头撒气,一不留意过了火就容易闹出人命来,这种事那些人们见的多了,平白无故没了一个两个姑娘是根本不会有人在意的。“ 周持尽力说得含蓄,也不知道谢见眠听明白没有,反正他是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周持正松了一口气,就看见姒岚姑娘又是冷冰冰一眼瞥了过来,周持莫名觉得自己看懂了这一眼的意思,这是在怪他教坏谢公子? 周捕头委屈,大任降于他,他哪敢推辞啊。 “老大,你们在说什么呢?”许是班房门口太过热闹,戚飞听见动静从里面探出头来,“这是,姒……姒岚姑娘!” 大块头激动地从班房里蹦出来,动作太猛没留意脚下的门槛差点来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周持:“……” 府衙的脸都被丢光了! 戚飞浑然不觉身旁传来的杀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姒岚:“老大,你们认识?” “不认识。”周持看向谢见眠,“托谢公子的福。” “小谢?”戚飞不明所以地摸了摸头,“这怎么回事啊?” 谢见眠于是将他与姒岚的关系以及探查的事一五一十讲与戚飞,戚飞恍然大悟,后知后觉地发现“小谢”的真实身份,也不知是这家伙承受能力过强还是单纯心大,竟对此没什么特殊的感慨,只偏离重点地抱怨了一句“你们去找姒岚姑娘怎么都不带我啊”。 戚飞拉着谢见眠谈得热烈,忽略了旁边的两个大活人,姒岚倒是没什么意见,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样子,根本不在意话题是不是在自己身上。周持就不一样了,他时不时瞄一眼谢见眠,不知道这二人哪那么多话可说,竟然连眼神都不分给他一个,无端受冷落的周捕头十分不满,硬生生把话头插了进去。 “喂喂!你们俩,说正事呢,偷偷摸摸嘀咕什么?” 不务正业之人还没忏悔,姒岚先开了口:“大致情况就这些,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周持一个“好”字还没开口,戚飞就咋呼起来:“哎,这就走了?姒岚姑娘我送你!” “送什么送!”周持一巴掌拍在戚飞头上,转而对姒岚友好微笑,“姒岚姑娘,我们还有案子要办,就不送你了,别见怪。” 姒岚嘴角微微一提,回了个敷衍的笑,又冲谢见眠点点头,投去别有深意的一眼,这才款款离去。 戚飞眼巴巴望着人家背影,一边看一边拉住谢见眠衣袖:“小谢,你下次去找姒岚姑娘记得带上我啊,再替我多说两句好话,哥哥下次请你喝酒……” “哥什么哥!”周持将一脸无辜的谢见眠从戚飞魔爪中拽出来,母鸡护崽一样把他护在身后,“就知道喝酒,干活去!” 谢见眠被挡在周持身后,无奈地冲戚飞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戚飞:“老大,干什么活?” 周持叹了口气,想起方才姒岚的话,无端凝重起来:“你去找画师将那四个失踪女子的画像画出来,和先前那姑娘的一起张贴在布告处。” 戚飞见了朝思暮想的姒岚,又领了彰显价值的任务,心情十分愉悦,连带着办事都积极性极高。 看着戚飞毫无顾虑离去的背影,周持神色越发凝重。 谢见眠上前一步,捋平被扯皱的衣袖,也敛了方才的玩闹神色,沉默了片刻后开口:“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是。”周持没动,目光锁定在虚空中,接着道,“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一阵风吹过,本就凋零殆尽的玉兰垂落仅剩的几朵枯黄残花,旋转飞舞片刻后一头栽到冰冷的地面,一名衙役匆匆而过,将那几朵黄白踩成零落的泥。 花开花谢,天生地长,由不得己。 五名失踪女子的画像张贴了一天,与此同时府衙捕快也在全城搜寻了一天,不但未曾发现相似的人影,连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但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第二天一早,那个报官的老人又出现了。老人颤巍巍拄着拐径直向着府衙而来,由门口当值的衙役领着进了班房,带来一个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给各位捕爷添麻烦了。”老人看起来十分激动,“我女儿回来了!” 周持正在桌边沏茶,谢公子挑剔得很,不肯喝干巴巴的白水,捕头大人只好亲自伺候。 他闻言放下手里的茶具,抬头惊讶道:“回来了?” “是啊,我女儿说她从观音庙回来的路上不慎迷了路,还扭伤了脚,幸得一赤脚郎中搭救才得以回家。还好没事,不然我可怎么办呐!” 倒是个好消息,可此情此景下,这好消息却怎么听怎么怪异。在牵扯出一系列失踪女子之后,“始作俑者”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若无这些后果,单看前因定是皆大欢喜,但在另外四条生死未知的人命面前,这事儿怎么听怎么讽刺。 只是单纯的巧合?周持心中存着疑问,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刨根问底,怀疑是否是自己想多了。他起身将老人送走,端着刚沏好的茶水进了里屋,想把今天这离奇的一遭告诉谢见眠。 不料他刚掀开门上挂着的布帘,一张熟睡的脸就这么猝不及防砸进了眼底。 外头阳光还很足,透过打开的窗楞直直照进来,谢见眠侧趴在木桌上,半张脸隐于衣袖,余下的半张展露在日光下,干净利落的侧脸轮廓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镶边,连鼻尖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美好得像是一个精心打造的梦境,没有人想闯入或打破。 周持忘了进来的目的,甚至忘了动作,就这么端着一杯仍在冒着热气的茶水,在原地呆愣了许久。 在这似真似幻的一瞬间,他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摸摸那张脸,不用力,就轻轻地碰上一碰,感受一下那张脸究竟是温热还是微凉。 就在周持快要把念头变成实际行动时,谢见眠嘟囔了一声什么,缓缓睁开了眼。 似是没睡醒,眼前有些模糊不清,他用力揉了揉眼角,刚把目光清楚地聚焦到门口的不速之客身上时,“啪”地一声,捕头大人手中的瓷杯掉在地上碎成了渣。 第二十二章 “唔,你……“谢见眠被吓了一跳,登时清醒,想不通这平日里看着挺靠谱的捕头大人怎么突然毛躁起来了。 或许是案子没有进展,日思夜想,夙夜难眠,导致神情恍惚? 思及此,他十分好心地开口:“你若是累了就先休息一会儿,别硬撑着。” “没,不用,我不累。”否定三连脱口而出,周持尴尬得无以复加,迅速蹲下拾掇地上的瓷杯碎片,借此来掩饰内心不知何来的悸动与窘迫。 他神魂方归位了一半,另一半还不知飘在哪里心猿意马,手上动作没轻没重,碎片捡得风卷残云,报应来得迅猛急速。拇指指腹处瞬间出现一条寸余长的口子,鲜红的血顺着缝隙流出,滴答淌到地上,周持这才彻底人魂合一,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谢见眠听到声音,意识到不妙,快速起身走到周持面前,见他蹲在一地残渣前,伸着被血糊了一片的手指,脸上神情既尴尬又茫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几岁了?怎么收拾个碎杯子还能割伤自己,都说了要是累就休息一下。”谢见眠嘴角噙着笑,从周持手中接过零碎残渣,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过来让我看下你的手。” 伤口虽长,幸而不深,此刻血已经止住了,只余一条血痕凝固在指腹上,谢见眠取了块浸湿的帕子,细细擦拭掉那些碍眼的红,待清理干净后又将一片白布条缠在上面,确认料理妥当才松开紧握的手。 周持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弄,眼睛始终胶着在谢见眠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上,直到他彻底停下动作才缓缓收回目光。 新沏好的茶没得喝了,这倒实在是有些可惜。 周持轻笑着摇了摇头,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没说,将方才与老人的谈话一字不落说与了谢见眠。 谢见眠听完周持的讲述,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是怎么听怎么像天方夜谭的不可能之事,可偏偏就这么真切地发生了。 奇怪又无可奈何。 “那我们现在应该从何处入手?”谢见眠抬起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眸,开口问道。 “既然第一个‘失踪’女子已经出现,那便和其他人无甚关联了,现在只需将所有注意移到另外四名女子身上。”周持犹豫片刻,接着说道,“你和我去妓倌探查一番。” “去哪?我们俩?”谢见眠伸出手在半空划拉一下,惊讶道,“以什么由头,借宿?” 周持:“……” 虽不想承认,周捕头还是不情不愿点了头。 待周持换下那身引人注意的捕快服后,二人既尴又尬地相伴而出。 半个时辰后,二人到了锦州最大的妓倌门口,虽是上不了什么台面的风月之所,这家装饰得却格外清贵,单看外面像极了画房书斋。 尤其是牌匾上的“来仪轩”三字。 谢见眠仰头观赏片刻,被这楼的风格震住,半晌真心实意夸奖了一句:“有凤来仪,这名字倒是挺雅致。” “雅致有什么用。”周持轻哼一声,“还不照样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还以为你挺喜欢这种地方。” 周持愕然转头,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么给谢公子留下如此印象,只好不懂就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谢见眠凉飕飕瞥过一眼:“暖玉阁不是挺常去的吗,连阿姐都一眼就识得,虽说那里可不干什么肮脏营生,但照你的表现来看,光看舞听曲儿怎么能满足得了。” “我都说了我就去过一次!”误会大了,这年头清白的人如此难当,周持急于撇清自己,连忙解释,“那次真的是和戚飞……” “哎呦,二位爷,怎么光站在门口不进去?”来仪轩中招人的嬷嬷一眼看见门外两位气度不凡的公子哥,边扭着肥硕的腰肢边掐着嗓子招呼,“姑娘们都等急了!” 解释的话被打断,周持话头还来不及续上,就被嬷嬷一番招呼打乱了阵脚,任由二人被拉扯着进了楼。 这来仪轩中客人虽多,但大多富态尽显,歪瓜裂枣,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大把的金银财宝,所谓人为财死,只要银两砸的狠,长成狗样都有姑娘上赶着伺候,但爱美之心却是天性,不用任何外物都能激发。 周持和谢见眠一进来仪轩,立刻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这二人一个相貌堂堂,凌厉俊朗又正气凛然,一个妖冶秀雅,颜色无双却又不显女气,最关键的是二人身上皆无下流之感。 说来也好笑,来此间作乐的都是想寻求些下流之事,却偏偏要扮得高雅才能拔得头筹。 被一众目光环绕住全身上下,谢见眠浑身不自在,周持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但要紧事在身,不得不豁出面子大声说道:“鸨母,听说你们这的霜叶姑娘貌美如花,还不赶紧叫出来伺候伺候?” 霜叶,正是来仪轩中失踪姑娘的名字。 果然,那嬷嬷一听霜叶这名字脸色登时变了,但她反应极快,不过瞬间便又换回平常表情,热络地拉拢起来:“我看二位爷是生面孔呐。第一次来我们来仪轩?” 周持挑眉,痞气全挂在脸上:“怎么,头次来不让见姑娘?” “那不能,爷是贵客,自然得好生伺候着。”嬷嬷眼珠一转,见这二人气度不凡,心中认定是非富即贵的大客户,想着绝对不能怠慢,若是能发展成常客那就更好了,因此挤出一脸谄媚的笑,朝楼上挤眉弄眼,“二位爷有所不知,那霜叶可算不得我们来仪轩的上等,我们这的花魁若音姑娘今儿正空闲,可比霜叶美多了,那腰也软,二位爷肯定喜欢。” “怎么回事?你们霜叶姑娘这么难请?”周持声音陡然提高,还真有那么几分唬人的样子,“我还就要这霜叶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绝色美人端这么大架子。” 嬷嬷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奉承到了马尾巴上,又因为心虚更加无措。一旁的谢见眠始终没有说话,只饶有兴趣地四下打量,嬷嬷心思活络,猜测这或许是个好说话之人,立时把他当成救命稻草:“我看这位爷一直不说话,是不是对我们若音……” “我听他的。” 嬷嬷话没说完便被打断,只得讪讪赔笑,又心下奇怪,哪有两个男人逛花楼其中一个这么没主意的,这选姑娘还能代替不成? 这二位难不成是…… “我说你怎么回事,找个姑娘这么费劲!”周持见这嬷嬷不知在想什么,发起以退为进的大招,话音刚落便抓起谢见眠的胳膊往外走去,“我们走!” “哎哎哎,二位爷别走啊!”到嘴的肥鸟要跑,嬷嬷一下急了,扭身上前挡住门口,过宽的身体几乎把门挡了个严实,“霜叶姑娘是吧,我这就叫她过来。” 周持停住脚步,吊儿郎当地一撇嘴角:“你早说啊,哪这么多事儿!” 见这嬷嬷还停在原地不动,周持接着催促:“怎么还不去?” “这位爷……”嬷嬷偷瞄向谢见眠,试探问道,“不找个伴儿?” “霜叶就是给他的。”周持等得不耐烦,只想快点弄清这嬷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过脑子随口说道,“我和他一起。” 说完才觉得这话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僵硬扭头,果然看见谢见眠用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他,而且好像还翻了个白眼,碍于公事才没当场翻脸走人。那嬷嬷则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怪不得这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奇奇怪怪的,原来是在给他养的兔儿爷找乐子!龙阳之癖她也见过不少,某些有特殊爱好的公子哥看上就强掳也是有的,倒显有面前这位爷这样不光顾着自己快活,还能照顾着枕边人的。不过看这兔公子长成这样,如此受宠倒也不稀奇了。 摸清前因后果,嬷嬷自觉一派柳暗花明,留下个“我都懂”的眼神就上楼叫人了。 谢见眠这才逮着机会剐向周持,谢公子不屑动粗,仍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只是这笑里怎么看怎么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捕快哥哥还有这种心思呢,怎么,这是想和我一起做什么?” 周持失言在先,自知理亏,十分能屈能伸:“怪我怪我,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小的一般见识。” 谢见眠还想再冷嘲热讽几句,但嬷嬷已经领着一位姑娘下了楼,若再计较必是要露馅,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顺势扮起了捕头大人的笼中鸟金丝雀。 方才的磨刀霍霍瞬间收敛,谢公子低眉顺耳,乖巧倚在堂中廊柱上,甚至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周持的衣袖。 “二位爷,这就是我们霜叶姑娘。”嬷嬷笑得谄媚,将一位姑娘推上前,“霜叶,一会儿好生伺候着。” 那被叫做“霜叶”的姑娘身穿一袭如枫的红衣,鹅蛋脸上一双眼睛秋波流转,当真是个如其名的美人。 只是,这张秀色可餐的脸和画像上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 她不是霜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