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入画》 第一章 红梅泣血 “东显,你说这枝梅花好不好看,母后会喜欢吗?”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指着一枝红梅问道,精致的脸庞落上了晶莹的雪花。一旁的内侍将身子弓下几分,道:“娘娘一定会喜欢的。”慕容瑾眼睛笑成了月牙形状,踮起脚尖将离自己最近的一枝梅花攀到了手中,又使劲将身子往下压,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几息之后才听到“咔嚓”一声,慕容瑾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好在被东显及时扶住了身子。 慕容瑾看着手中枝桠上缀着的宛若浴血的梅花,大呼了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随意掸了掸锦袍上的冰晶和花瓣。然后匆忙往栖梧宫方向奔去。东显踩着碎步紧跟其后。 飞雪俄骤,宫道上因为来不及清扫已经积了不薄的一层雪,鞋子踩在上面,把积雪压实,发出“吱吱”的声音。 高高的宫墙内充斥着死寂,血腥无形无影的布满在头顶上的云彩上。在冷风寒雪的吹刮之下,那些曾经在风中半流质的穿越着的——权力,金钱,地位,杀戮,阴谋,欺骗,背叛。这些东西被冻结成坚硬的锋利的冰刃,刺穿每个人的盔甲,划破每个人的皮肤,鲜血淋漓,体无完肤。大约,也只有像慕容瑾这样的孩子,才能怀着一颗干净透明的心奔跑在这雪中了。可是,越是这样干净,纯粹,便越容易被刺穿,越容易破碎。 窗外风云翻涌,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慕容瑾紧紧地握着梅枝,跑过几重宫门,却在栖梧宫外的东华门外停下,眼里似乎一下子弥漫了雪花,再也挪不动步子。 东显见慕容瑾停下,先是一愣,待看清眼前之事后,一时也顾不得尊卑,惊恐地拉过慕容瑾躲在墙角。东显怕慕容瑾会过于激愤,便死死地锢住慕容瑾的身子,可后者却倒是像个木偶般一动不动,眼里大片大片疯狂落下的雪花似乎将他的眸子染成了白色,没有丝毫感情。 东显渐渐松了手。 慕容瑾的墨发被风吹起,混合着雪花,几缕发丝贴在苍白到极致的脸上,竟显出几分苍凉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又平静下来,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下来,似乎快要湮没一切。两人的衣衫被雪浸湿了大半,嘴唇冻得发紫。慕容瑾木讷道:“对了东显,我还未去找母后呢,她想是等急了。” 东显愣愣地看着他,心想:殿下莫不是...... 正想着,慕容瑾已走进了栖梧宫内。宫内,宫女内侍跪倒了一片。慕容瑾进屋时,只有皇后的贴身宫女玉笙在掩面啜泣。玉笙见慕容瑾把红梅插在了玉瓶内,心中不免又伤痛几分,“殿下,娘娘她......”话道喉间,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慕容瑾转过身来,似乎是在对着空气中的某一处说:“母后出去了吗?那我过会儿再来,近日天寒,多添置些火盆吧。” 玉笙摇了摇头,泪如雨下,:“殿下,皇后娘娘走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走了?母后走了?那母后为什么不告诉我?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怎么会...不回来了呢?”说到最后,慕容瑾眼里已有泪光氤氲。 玉笙“扑通”一声跪在水磨大理石地板上,终于忍不住哽咽道:“殿下——皇后娘娘以身殉国,宫中,已经在准备后事了。” 慕容瑾只觉得脑海里“嗡嗡”作响,眼前突然一黑,猛然喷出一口鲜血。眼见慕容瑾就要倒下。玉笙连忙扶住慕容瑾的身子,眼里布满了血丝,冲着外面嘶声力竭:“来人!传太医!!!”娘娘已经没了,不能再让小殿下有任何闪失。绝对不能。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慕容瑾这样想着,沉沉地睡过去。 梦里,世界一片雪白,一切仿佛都还是原来的样子。阳光洒在大地上,照得白雪莹莹发亮。母亲躺在院中的长椅上,倾国倾城,安静地翻着手中的书卷,男孩把头靠在母亲的膝上,静静地聆听雪融的声音。父亲虽然政务繁忙,但还是会抽空过来宫中,把狐裘围在母亲身上,与母亲说几句话,和男孩玩闹几番。可是,乌云遮盖了天空,狂风四起,吹散了浮花,打落了宫灯。世界瞬间颠倒了黑白,陷入一片可怕的黑暗之中。母亲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殷红的鲜血把衣襟染开出一朵巨大的血色芙蓉,父亲抱起母亲,他拼命奔跑却挪不动脚步,男孩拼命地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疼痛、无奈、绝望,把心脏塞得满满的,压得他快不能呼吸。 “母后——”慕容瑾猛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的青色纱帐,明白正躺在自己的寝宫内,神色又瞬然黯淡下来。 一直守在门外的东显听见声音,连忙唤了太医一同入内。太医捏了捏慕容瑾的脉搏,松了一口气道:“殿下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了风寒,又一时气血攻心,我会开一些驱寒安神的药,你每日送与殿下服用便可。”东显道了声“是”,便将太医送出了宫院。再回来时,慕容瑾已经穿好了衣裳在房中踱步。 东显大惊,正欲将慕容瑾扶到榻上休息,却听见其冷冷道:“我且问你,你可知国内近来发生了何事,母后又为何会殉国?” 慕容瑾语气凛冽,东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背上直冒冷汗:“回殿下,奴才不知。”东显微微抬头,正对上慕容瑾深若寒潭的眸子,又将头深深埋下。好在慕容瑾也不恼,只是轻叹一声便往外走去,走时丢下一句“起来罢”。 东显起身,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看着那个负手离去的背影,不禁觉得陌生起来。为什么,有些看不真切了呢? 哪里看得真切呢?到底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啊。 黑色吞没了天边的最后一点白光,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夜幕落,华灯上。 慕容瑾走到栖梧宫外,听着里面哀声一片,本已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是恐惧、害怕,还是不愿意接受?他也不知道。他看着院内被素绢缠绕的枯枝,青铜灯盏上排排列列吹不灭的白色玉烛,心里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鲜血汩汩淌出怎么也止不住。然后有人用一大把冰雪寒霜把伤口塞满,冰雪把伤口冻住了,把心也冻住了,不会流血了,也不会痛了。 慕容瑾眼神空洞,仿若漆黑如墨的夜,他步步后退,直到背脊贴到冰冷的宫墙,清晰的寒意传遍全身。然后奋力地朝某个方向跑去。 “殿下——”他听见玉笙的喊声,夹着哭音,有些沙哑。 他没有理会,没有回头,锦鞋把积雪压实,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一阵风吹来灌满了他白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不知跑过了几座宫殿楼阁,不知穿过了几重宫门。慕容瑾双膝一软,终于瘫倒在地。他翻了个身,面朝夜空,闭着眼睛,感受着雪花融化的冰凉触感。淡淡的梅香和冰寒之息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殿下。”东显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埋下,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慕容瑾睁开眼睛,艰难地支撑着起来,淡淡吐出几个字:“把我的剑拿来。” 东显身子一震,惊呼道:“殿下——” “把我的剑拿来。”慕容瑾重复了一遍,语气沉冷了几分。 东显只得应下:“是。” 东显把剑带到是,慕容瑾正在梅园中踱步,红梅花瓣和如絮白雪混在一起,落满他的肩头。东显把身子弓下,将凌霜剑举过头顶。 慕容瑾看着这把唤作“凌霜”的宝剑眼中似乎有流光微转,又瞬间黯淡下来。 “铮——”利刃出鞘,剑光在风中划出几道好看的弧线。 东显听着耳边悲鸣似的风声和剑啸声,只觉得寒意四起,笼罩了全身,腿肚子忍不住打颤。 慕容瑾执剑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用剑尖挑起一朵梅花,东显凝息看着眼前这一幕景,观察着慕容瑾的任何细微举动,默默咬牙,心想着若是生出什么变故,便是拼尽全力也要拦下来。 只见后者眉间戾气一现,将剑身贴近几分。东显紧紧地攥着衣袍,正准备将半个身子扑过去时,只见寒光乍现,那剑身一转,往自己这边划来。东显大惊,连忙后退,跌倒在地。接着便是“咔嚓”一声响,一棵不大的红梅被拦腰斩断,整个身子倾倒在另一株梅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慕容瑾握剑的手指节发白,看到那倒下的梅树,眼里没有丝毫感情。心里有个声音冷冷道:既然母后已经不在了,那你们,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慕容瑾眉间一狠,口中念诀。奔走的步子,飞旋的剑光撩人双眼。耳边起伏着枝桠断裂的“咔咔”的声音,梅枝曳曳的“簌簌”声和砸在地上的清脆声响,更像是一种哽咽和呜咽。 风中翻飞的衣袂,扬起的墨发,这样的身法,竟不像是出自这样的孩童。 东显瘫倒在地上,冷汗直冒,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虽不懂什么武学剑术,但却也知道这样的剑花,其他宫的殿下和宫外的世族公子是舞不出来的。东显也听武师说过殿下天赋异禀,但即便如此,此番此景,亦是骇人。 狂风四起,卷起残花,漫天飞舞,好似一场红色的雪。风散,梅花纷纷扬扬撒下,将白色的大地一点一点染红,像是被泼洒上了鲜血一般,倾世之红。慕容瑾用剑支撑着半跪在地上,飞雪和红梅零星地挂在发上,一张小脸惨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双目却满是腥红的血丝,如同嗜血之魔。身边躺着的,是满地的红梅残骸。 满园红梅,转眼成殇。 几息之后,东显见周遭没了动静,才起身来准备去扶慕容瑾。却见后者目光掠过东显,淡淡唤了句“父皇......” 东显也来不及去看来人,便转身深深跪下,余光瞥见卷龙纹的玄色衣角,才惊呼道:“参见陛下。” 燕帝扫了一眼梅园,俊逸面容上戾气乍现,径直走到慕容瑾面前,几番欲言又止。见慕容瑾眼帘垂下,默不作声,一时气塞,抬脚便朝后者踢去。 只闻见“咣”的一声,利剑离手,慕容瑾低呼一声,直直跪下。这又才抬起头来,道:“父亲。” 第二章 朱墙宫深 “父亲——” 燕帝平复了一下心绪,忍住了对面前这个人动手的冲动,道:“你母亲刚去,你便毁了她心爱的梅园。你,可知罪?” “何罪?”声音不深不浅,冷若寒冰,“既然母后已经不在了,那这梅林留着又有何用,不过是徒增些悲伤罢了。我毁了这伤人心怀之物,又有何不妥之处?” 燕帝见慕容瑾此番态度,便再也压不住怒火,玄色大袖挥去,将慕容瑾掀到在地。慕容瑾受了那一袭袖风,一时觉得胸内气血翻涌,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燕帝心中一惊,自知刚才自己用力过猛,却也只是淡淡吐出两个字:“孽障!” 慕容瑾忍着疼痛捂住胸口站起来,道:“父亲是在怪我毁了这片梅林,还是怪我毁了您对母亲的一处念想?” 见燕帝眉间一蹙,慕容瑾又道:“若是后者,父亲理应不该怪罪于我,毕竟,父亲才是毁了这一切的真凶,不是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周遭一下子静得天昏地暗。燕帝的身子不可察觉地一震,是已经知道了吗?是啊,他那样聪睿,又怎么会瞒得住呢!燕帝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仅八岁的儿子,那双清澈不见底的寒眸,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或者作出什么解释。又或许,什么都不重要了吧。 燕帝转过身去,声音有些低沉,道:“阿瑾,有些道理你要尽早明白。有些事,是如何坚持也无法改变的;有些事,是你即便不愿意也必须去做的;有些事,是你纵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也无法决定的。” 慕容瑾眼角发酸,忍不住流下两行眼泪,晕开了血迹,哽咽道:“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要让北齐作为这个乱世的牺牲品!凭什么要让他的母亲承受这样的痛苦!凭什么要让他小小年纪就要忍受丧母之痛!难道仅仅是因为不得已?难道你九五之尊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 燕帝转过身去半蹲着身子,捏住慕容瑾的双肩,“所以,你要变得足够强,强到不受任何人的牵制,强到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你父亲虽然是大燕的皇帝,但依然有许多身不由己,所以,你要变得比父亲还要强。而不是在这里毁一片梅林来让别人看你的笑话,你——可明白?” 燕帝见慕容瑾不说话,又厉声问道:“明白吗?” 慕容瑾仍是双目紧闭,一言不发,燕帝正要恼怒,却忽见情形不对,立即接住了慕容瑾侧倾的身子。燕帝抱着小小的身子快步朝外走去。走到东显身边时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怒道:“去找太医,然后去刑事房领二十个板子!” “是。” 皇后殡天,举国同悲,全城一片痛苦之声。 大悲乐奏了七日,七日之内,全民着丧。文武官员七七四十九日内,摘缨冠,着素服。帝辍朝七日,为后守灵。第七日,后万俟氏葬于东陵,帝亲送之。全国禁乐宴三年。 皇四子瑾,德孝有嘉,为母守陵三年。 因为国丧,这大灭北齐之宴也生生地被推迟到了三年后。全国又是欢声笑语一片。 同样是冬日,三年前的这时,风雪弥漫,雪绸素纱缠绕着每座宫殿;而今,碧空万里,茜素红纱宫灯挂满了宫檐楼角。 似乎攻破北齐王城都还是昨日的事,那些文武功臣饮酒谈笑,说不完的喜悦。 “听说上将军不到两月便攻下了北齐十座城池,甚是威武呢。” “是啊,多亏了上将军,我大燕才得以开疆拓土至南如此啊!” “听说那北齐王室倒也都是一堆硬骨头,拒不投降,一个接一个从宫墙上跳了下去,场面极为壮观呐。” “可不,自刎的自刎,跳楼的跳楼,一个都不剩呢。” “倒是可惜了北齐的那位大皇子,当初写的那一手好文章,当真是惊绝呀!” ...... 天边的最后一抹银光被夜色吞没,月华如练,轻轻扬扬地泼洒下来,万物隐隐地泛着白光。 夜宴,文臣武将分列两边,大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燕帝一身华服身居高位,颇有一番睥睨天下之态。 北齐啊,当初国力强盛之时就算是大燕也要忌惮三分的。如今山河破碎,王室尽亡,再怎么风光无限,到这番地步,也不过是供人茶前酒后谈笑几句罢了。再怎么风华绝代的人,一招风雨飘摇,岂知就成了那黄土陇头的枯骨。 在这样的乱世中,每个人都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让别人活不下去。人,就是这样的自私和残忍。生,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如果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可既是乱世,生,又谈何容易。你永远不知道这条路有没有下一步,不知道谁会擦亮了匕首插进你的胸膛, 不要相信人心,人心是这世间最丑陋的东西,隔着肚皮,哪里晓得它是黑是红。 这宴中谈笑间,早已有人磨好了袖刀,等着谁一步不小心,取谁的性命。 庆功宴后便是一场大雪,如同那春时的柳絮,飞飞扬扬落了满城。银装素裹,好似雪国。但因年节将至,所以王城中还是热闹得很。 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宫娥内侍比往日多了些许,都是脚步匆匆却面无波澜,为了年事而奔走于各宫之间。绣金的八角红纱宫灯渐渐挂上了屋檐宫梁。织室的檀木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按例为各宫做好的新衣,已有宫娥陆陆续续地拖着漆盘送去各处。 慕容瑾刚回到宫中,对周围的一切还不是很熟悉。不过浮月宫还是走时候的那样,只是园中的树木都长高了不少,原来种着几株兰花的地方如今换成了几丛金镶玉竹。 “来人。”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穿着墨绿色宫袍的年轻内侍踩着碎步走来,躬下身子齐声道:“殿下有何吩咐。” “抬起头来。”慕容瑾朗声道。 几人闻声,小心翼翼地微微抬头。 慕容瑾看着眼前这几个较为面生的内侍,微微蹙眉:“东显呢?” 几人互相对视片刻后,方有一人上前半步道:“回殿下,自殿下走后,东显便被派去了未央宫任职。” 慕容瑾随手拈了一片枯叶冷冷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 指尖的枯叶无意间已被碾得粉碎。未央宫?冷宫,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不觉间已往未央宫方向踱去。忽来的一阵冷风灌满了雪白的披风,慕容瑾不禁拢了拢领口的狐尾。 听说那未央宫几朝前也是一位皇后的住处,不知怎的,几经风云,也就成了如今这番光景。 记得五岁那年,他为了追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来到了未央宫。当姑姑找到他时,仿佛遇到恶鬼似得抱起他就跑出了好远。母后知道后,从未那样严肃道:“阿瑾,你要知道,这宫中有太多是非之地,一步误入便是万劫不复。这里有太多人在盯着你,你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成为最后害了你的利箭。切不可再这般乱跑了。”他那时虽不懂其中深意,却也从母后眼中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便再也没有去过那等地方了。 如今再到这里,倒也别有一番感悟。 大门上朱漆掉落,苍红斑驳。楠木大匾上几个贴金大字已泛着黯黑色,依稀可看出“未央宫”几字。未央宫虽无人居住,却还是形式地派些宫娥内侍来看守打扫。其实就是一些得罪了主子的奴才被发放到一处儿,终身囚禁在此。宿在宫中的废弃破屋里,吃食往往是不够的,又是别人食剩下的。这些人中不免有些强横的,力气大的便得以多吃些,体弱的往往只有白白看着别人自己饿肚子。宫中的废井里有多少枯骨,也是无人过问的。 被送到这里的人,通常过不了多久便没了性命,不是饿死便是病死,或者不小心磕破了脑袋便去了。大门虽未锁,却也从不敢有人逾越。除非前世积德,能有贵人来领你离开这罗刹地狱,可贵人谁会踏足这贱地啊。 慕容瑾沉思片刻,终究还是推开了那虚掩着的大门。年久失修的大门发出一阵“吱吱咯咯”的沉闷响声。如眼皆是一派荒凉寂落,院内杂草丛生,青苔爬满了石板。大约是因为天寒,所以屋外并没有人。 正欲再往里走时,却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哟,我还当是来了什么新人,原来是贵人呀。” 慕容瑾闻声看去,只见一个发鬂斑白、袍子洗得范灰的中年内侍倚在侧殿门前,那人又道:“您是哪家的公子还是哪宫的殿下呀,别怪奴才们怠慢,这不是您该来的地儿。奴才劝您还是早些离开,别让这贱地污了您的贵脚,也别让宫里的人找急了。” “我来找一个人。” “不知贵人找的是谁?最好是今年才到这儿来的,不然奴才们可是连尸骨都找不着喽!这未央宫带人进来容易,带人出去可就难了”那名内侍说着又指了指一旁枯木下的一口废井,“那前月紫兰宫刚送来的一人,到如今才多久,这就没了。我看您身边跟的想必是些年轻人,这年轻人身子骨不经熬,您也别抱多大希望。” 慕容瑾上前几步,微微抬眸,却不去看他,只是淡淡道:“三年前,浮月宫。” 第三章 白裳来客 “三年前,浮月宫。” 那名内侍不自觉地把手往衣袖里拢了拢,鼻间呼出一些白气,沉默片刻后方才转过身“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喃喃重复着:“三年前,浮月宫……” 又过了些许时辰,慕容瑾才看到一个瘦得可怜的人儿穿着破旧的袍子,蹒跚着走了出来。那副宛若骨架子的身体缓缓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跪在慕容瑾脚前,颤声道:“殿下……” “你,可愿跟我回去?”语气不急不慢,不温不冷,极为平淡。 东显把头重重地磕在半湿的石板上,声音不大却坚定:“奴才愿誓死跟随殿下,唯殿下之命是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跟我走。”转身,裙尾扫地,却不染尘埃。 东显看着这个小小的纤尘不染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噎在喉咙,把眼睛逼出几滴泪珠。这个身影在东显的一生中,一转身便成了永恒。这种感觉,比得过漫长冬夜里看见唯一挑灯的人,比得过无垠地狱中闻见清彻的引魂曲,胜过这世间一切的皎月清风。 天上开始沥沥稀稀地飘着些细雪,无声无息地落在大棘城的每一处,和每个人的发上眉间。 …… 慕容瑾三年前落了寒疾,自入冬以来就咳嗽不断。已过了子时,屋内却依旧传来了清咳声,持续了约一柱香的时间,几乎未曾间断过。 慕容瑾不喜欢太多人近身服侍,故将宫娥内侍大多都遣到了离寝殿较远的外院去。夜深,大家都睡得很沉。只有被安排在寝殿侧屋的东显听到了这一点细小的声音,便披了袍子,挑着宫灯,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外,“殿下?” “进来。” 东显闻言推门而入,借着微光点亮了几上的灯盏,便看到慕容瑾已下榻来披了外袍。墨发垂下来衬得精致面容更加苍白,面上因为咳嗽泛着淡淡红晕,却依然显得极其憔悴。 虽然困倦,但却难以安眠。慕容瑾索性取了本《四方志》来打发时间。东显在香兽里燃了些伽蓝香默默站在慕容瑾身后。 约莫过了半晌,慕容瑾略有些沙哑道:“你且下去吧。” 东显也不多言,只是应了声“是”,便出去轻声掩了门。 慕容瑾跽坐在梅花几前,不时翻弄着书卷,目光却紧紧地扣着灯盏上的烛火,橙黄色的焰火融化不了眼底的寒冰。慕容瑾拈了一张二指宽的薄娟,眉头微拧。 薄娟上字迹清秀,分明写着“寅时,碧湖亭”。 似乎想到了什么,慕容瑾眉头舒展开来,唇角勾出一抹薄笑。双指夹着薄娟放在烛焰上,火舌舔着薄娟,连着墨迹一起,化为灰烬。 寅时,第二根玉烛已燃了一半。冷风透过窗纱吹进,摇曳着烛火。 慕容瑾合上书卷,穿了件深蓝色的锦袍,罩着玄色斗篷,玄色兜帽戴在头上遮了大半的脸颊。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寒风吹进,熄灭了灯盏。 今晚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子,小小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浓稠的夜色之中。 天上还飘这些雪粒,落在斗篷上发出细小的声响。慕容瑾根据记忆中描绘的路线,穿过无人的宫道,几经转折,方才来到了碧湖。碧湖亭于崇文帝年间建成,乃酷日避暑之用,至今已有三十余年。既是避暑,那这严冬之日自然就萧条许多了。整个冬日几乎不会有人踏足此地。 碧湖离各主宫殿较远,寅时又是禁卫更替最为松懈之时。此时此地,当真是合适至极。能够如此谨细,又对禁军调换如此清晰之人,究竟会是谁呢? 碧湖亭落于湖心,是一座四角飞亭,三面垂着纱帐,一面连着长长的游廊。青纱浮动,影影绰绰。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微微冒着寒气。一阵冷风卷着青纱,依稀可见一个白色的人影负手而立。慕容瑾深吸一口气,稳着步子走去。 走到游廊的尽头驻足,那人闻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是一个瘦弱清秀的年轻人,着着单薄的白衫,透着飘逸不凡的气质。 那人看着慕容瑾,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沉声道:“你来了。” 慕容瑾上前半步,冷冷问道:“你是何人?”不知为何,面对眼前这个陌生人,慕容瑾竟有一种熟悉之感,仿佛是相识已久的故人。 那人转过身去背对着慕容瑾,望着漆黑的夜空,声音听不出丝毫感情:“一个,本该死去的人。” “该死的人有很多,你是那种?” “一个,国破家亡之人。” 国破家亡之人,也就是说,此人并非大燕人,那是……慕容瑾快步上前,带起的风灌入了他的斗篷,“你是北齐之人?” 那人苦涩一笑:“北齐?现在,已经没有北齐了……” 他的国家,他曾经的温暖的家园,早在三年前,在大燕无情的铁骑下,崩塌成烬。他爱的人,他恨的人,都在他面前痛苦地死去。他所有的一切,都在三年前统统消失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冬天,凛冽的寒风,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滚滚的的烽烟几乎遮蔽了天空,刀枪剑鸣,士兵呼喝,战马嘶鸣,旌旗猎猎,角声连连。鲜血在雪地上凝结成冰,宫城城墙被毁掉了大半,满目疮痍…… “你是万俟氏之人吗?” 偌大的北齐王室,如今也就只剩下万俟这个姓氏了。他看向慕容瑾,“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姓氏罢了,是非与否,又有何区别呢?” 慕容瑾半垂着眼帘,徐徐道:“听说当年北齐王室皆已殉国,你又是?” 那人冷笑道:“说到底不过是些异姓人罢了,又岂能将我族了解清楚透彻!再者,当今天下,哪个王室没有几个秘密?”说着又顿了顿,问道,“你可知,在王室之中,生子最忌讳什么吗?” 慕容瑾思忖片刻,略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双生子——” “不错,王室之中最忌双生,凡有得同性双生子者,必杀其一。北齐宸妃曾诞有二子,双生者也,帝命诛之,宸妃不忍,以命相换。世人皆知北齐大皇子万俟之,却不知其还有一同胎胞弟,名曰万俟影。” “你是万俟影?” “不,万俟影已死,站在你面前的是万俟之。万俟影,他的一生就如他的名字一样,一生都只能活在暗处,做我的影子,不见天日,”最终,也因我而死。”万俟之眼睫微颤,眼底涟漪微澜,“如今,这天下拥有北齐王室血脉的,便只有你我二人了。” “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理由?北齐那样偌大的王室,怎会只剩两人?连支脉,也当真统统殉国了吗?”慕容瑾觉得头被捂得有些难受,便将兜帽摘下,顿时觉得头脑清醒了不少。他的母后是北齐的公主,面前这人是北齐的大皇子,按亲缘辈分,慕容瑾应称呼他一声“舅舅”,可这亲情之间隔着国仇,便再也不能纯粹地以血亲相论了。 万俟之嗤鼻一笑:“你当真以为北齐王室都是殉国而亡的吗?可笑至极。” “……”慕容瑾默然。 万俟之转过身踱了几步,在石几前跽坐下,“山河破碎,王室之中殉国之人也固然存在。正如你所言,北齐这样大的王室,怎会只有两人,难道连几个贪生怕死之辈都没有?若真如那般,北齐又何至于落于今日这般地步。你要知道,剿灭他国王室的罪名可不是一般人能担得起的。与之相比,以殉国之名,还能给那些已死之人安上个‘英魂’的名声,岂不两全其美。你父皇,倒也真是考虑周全呐!” 慕容瑾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声音低到几乎听不到:“不,怎么可能,父皇他,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而且父皇和母后……” 万俟之冷冷地打断他:“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可别忘了,慕容祁云不止是你的父皇,他还是大燕的皇帝,哪个君王不是想要把天下收在手心的?你父皇母后之间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些感情。不过也在权力和欲望中慢慢被湮没了。倒也真是可怜了你母亲的一片痴情……” 慕容瑾许久没有说话,他感觉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晶莹,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心脏溃烂般地疼痛。所有一切他最不愿意接受的东西都被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他本想着,即便物是人非,即使逃不开事与愿违。但至少还有曾经,曾经那些美好温暖的回忆,有时候还能带给他一些恍惚的幸福,如今,却全都成了笑话。 “可是,何必……何必要将一国王室斩尽杀绝……那么多无辜之人……” “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无辜之人还少吗?谁不无辜,谁不是牺牲品。命,本来就很廉价的。”万俟之薄唇微抿,看着远处的湖面。 命,本来就很廉价的。 慕容瑾拧着眉头,引开话题,“你费劲心思引我来此,就仅仅是为了与我说这些闲话吗?” 万俟之淡淡瞥着慕容瑾,“虽是闲话,却也并非毫无作用。至少让你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不是么?” 慕容瑾淡淡道:“名义上虽贵为嫡皇子,但却并无半分母族势力支持,虽以慕容为姓,却拥有北齐王室的血脉,故也为父皇心头之患。子凭母贵,母亡失势,是最易除去之人。现下宫中盯着我性命的人只多不少。我空有皇子之名,可这大燕皇室,可并不缺皇子。舅舅觉得,我还活得几时呢?” 万俟之起身,向慕容瑾踱近,唇角含笑:“不错,倒也很聪明。既然这么聪明,死了岂不很可惜。我能活到现在,自然有能力让你多活几个年头。你我所愿并不相悖,做个交易如何?” 第四章 紫兰溢香 “你我所愿并不相悖,做个交易如何?” 慕容瑾轻“哦”了声,道:“你我所愿,并不相悖?可我却并不知晓,你想要什么。我一个无权无势不受宠的皇子,能给你什么好处?而且,你凭什么觉得.......我没有能力活下去呢?” 万俟之语噎,显然没想到面前之人会说出如此话来,他看着慕容瑾黑玉般的眼睛,这双眼睛承了他母亲三分神,四分韵,还有三分,寒人心骨的幽邃冷彻。只有看见过死亡的人,眼里才会有这种冰冷。 慕容瑾接着道:“我既然有这个胆量和本事在这里说话,舅舅是不是太小看我了呢?”声音淡淡,宛若空山传语,“你是北齐皇子,而我是大燕的皇子。你姓万俟,而我姓慕容,你我虽有亲缘,但北齐和燕国血海深仇已结,再无回转。” 万俟之闻言,笑道:“是啊,亡国之人怎样都是尴尬的。可如果,亡国可复,血海可填,于你我而国,岂不安矣?” “哦?何出此言。” 万俟之道:“现下燕国还未立储,我祝你夺嫡,你助我复国,北齐大燕可结百世只好。如何?” “若我说不呢?”慕容瑾冷冷道,“我要太子之位作甚,北齐大燕结百世之好又如何?我且好好保住我的性命,待加冠之后封个亲王,远离这宫闱,就待在封地了却半生,岂不自在。便要搅弄那腥风血雨,手足相残,你死我活,去争那锢人赤心禁人自由的皇位吗?” 万俟之不说话,面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慕容瑾,然后转身作势欲走。走到游廊时,又传来万俟之清晰的声音,“不是你想不想争,身在帝王家,只有应不应该,这是你与身俱来的孽。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想明白的,到时候,我会再来找你。” 脚步声渐远,慢慢被夜色淹没。慕容瑾看着冰面,心中一阵绞痛,闭着眼睛,似乎忍了忍没忍住,然后一只手扶着木栏,一只手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起来。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仿佛有一双手要将五脏六腑统统搅碎。浑身如坠冰窖般的寒冷。视线渐渐模糊,耳畔嗡鸣。朦胧中似乎有一道白影闪过,慕容瑾奋力地睁眼,却终究是一片弥散的大雾。后颈一阵剧痛,力气好像被抽离了身体,意识再也无法聚拢。小小的身子就这样倒了下去。 那白影蹲下身子,褪去了慕容瑾身上的斗篷和锦袍,又脱掉了鞋子,只留了白色的里衣。转眼,又不见了影子。 ...... 两个穿着紫色袄裙的年轻宫娥提着宫灯在宫道上匆匆走着,其中一个面色惨白,另一个也面露焦灼之色不停地在唠叨些什么。 “你说你丢什么不好,偏偏把陛下赐给娘娘的紫玉笄给丢了,这下可好,不但你性命难保,连我也要跟着受罪。”说罢,那宫娥便一甩袖子走到前面去。 另一名宫娥提着裙罗急急追了上去,道:“兴许......兴许还找得到的。” 那宫娥步子不减,语气又急了几分:“兴许?兴许还找得到!都找了整整六个时辰了,若是找得到,早就找着了。要是被其他宫里的人拾了去,哪里还会拿出来。这天冷气寒的,偏偏生了这档子事......” 另一个宫娥只是垂首,不说话,左袖已被眼泪浸湿了一片。 原来这宫娥叫墨兰,昨日去金玉司取送去养理的钗簪,回到宫中时清点却发现少了一对紫玉笄。原本疑是有司漏错,有司却道仔细检查了数次绝不会有误,问是不是路上丢了去。于是金兰也被遣来一同寻找,两人从昨日酉时寻到如今,仍然未果。 两人一路上,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愤气填膺,走走停停竟一时失了方向。直到冷冷的湖风吹来,两人才意识到已到了碧湖,二人不禁同时缩了缩脖子。金兰提了宫裙转身就走,墨兰却上前半步,把宫灯提到眼前细细看了看,道:“金兰姐,前处亭子里似乎躺着一个人......” 金兰闻言侧过头去,果然瞧见亭中好像躺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却也只道:“宫中不要管那些闲人琐事,仔细你脑袋不报。” 那墨兰却似未曾听到,只是往碧湖跑去,低声道:“这天冷气寒的,更深露重,若是冻坏了身子,那可是一辈子的病根,连活不活得过年节也未可知。”墨兰来到亭中,慢慢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拨开地上之人面上的发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冲金兰消失的方向喊道,“金兰快来,是四皇子——” ...... 深夜归来未找到紫玉笄的两人惊醒了紫兰宫的主人。 兰妃看着榻上的人,眉头不展。又换来了金兰墨兰两人,“紫玉笄可是找到了?” 二人连忙跪下,身子忍不住打颤,“回禀娘娘,还未曾.....未曾找到......” 兰妃语气温和,面不露威:“罢了,若是被有心之人拾了去,你们又如何寻得到呢?”纤纤玉指捏了把小铜剪子,将一截烛芯剪了去,火光又明亮了几分,“你们且再说说,这四殿下的事罢。” 两人自然不敢隐瞒,如实道来。如何去到碧湖,又如何发现四皇子等事细细说明。 这才听见兰妃轻轻叹息一声,道:“如此倒也应无大碍,想是被梦魔魇住了心智,失了神才会行至那处。想来这宫中也无人敢谋害皇子,此事莫要声张,越少人知道越好。”又嘱咐金兰道,“金兰你去浮月宫将此事告知四皇子的贴身内侍,切莫让他人知晓。” 金兰回了声“诺”便退了下去。墨兰依旧跪在地上,不敢挪动半分。明明是冬日,光洁的额头上却已结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兰妃优雅起身,理了理群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正色道:“墨兰,你可知你犯下了何罪?” 墨兰将头深深埋下,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惧,但声音却忍不住颤抖:“奴婢办事不利,手拙心粗,弄丢了陛下赠与娘娘的心爱之物。” “错——”倾城美颜上游离着一丝怒气,“你不仅办事不利,你还欺上瞒下,蒙骗主子。淑妃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能让你叛主反骨?你在我这宫里也待了有些时日了,怎么,还不懂宫中的规矩?” 墨兰惊恐地抬起头:“没有的,娘娘,没有的,奴婢只是一时粗心才丢了紫玉笄,绝对没有想要做对不起娘娘的事啊!” 兰妃勾了勾唇角,摄魂一笑:“你说没有,便是没有了?可我说有呢,你的意思是我被迷了眼,弄错了是不是?我这宫里的人,如果没有了解清楚底细是断然不会放进来的。所以你就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姐姐在淑妃那里当职了是吗?我本见你模样清秀,也应是个宽厚老实之人,却不想你竟然如此大胆,做出了这样不想要性命的事!”罢,兰妃又从身旁的侍女手上取来一只精雕细琢的檀木盒子,里面装的,正是那对丢失的紫玉笄。 墨兰立即吓得面色惨白,再不做狡辩,紧咬着下唇,眼神绝望而空洞。这,这便正是她昨日与姐姐擦肩时滑入对方袖中之物。 兰妃轻轻地抚着温润的玉身,淡淡道:“年节将至,我也定不会犯那杀伐之罪。不过这紫兰宫再容不下你了,你若再想留在这宫中,那么我明日就打发了人送你去灵玉宫与你姐姐相聚,或者你也可以自行收拾了行李去未央宫安身;你若不想留在这吞虎吃狼之地,我自然也有法子让你和你姐姐出宫去好好和家里人过个年。我不逼你,你自行决断罢。” 墨兰眼眸中闪烁着些许光亮,“娘娘此话当真?” “自然作数。” 墨兰望着兰妃看了许久,连眼泪留下来了都不曾察觉。良久,才端正了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努力压住哽咽声,缓缓道:“奴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实在有愧于娘娘,如今娘娘非但不怪罪,还放奴婢与家人团聚。娘娘的善慈大德,奴婢永生难忘。”这又才重重磕了个头,慢慢退了出去。 兰妃掩了盒盖,递给那侍女。眼神中竟也流露出几分伤感。她有那能力让她们这些可怜人逃离这牢笼,而自己这个可怜人,却未能有人救赎。多少女子的一生,就这样被湮灭在了宫闱重檐里。怨君不见,多少人的恩怨悲欢,也就在那青丝成雪之时,了却在了尘埃里。无人相问,无人相闻,无论你身前怎样的名分,生后又哪知是如何的冰凉凄迷。 再回神时,榻上之人已慢慢转醒。兰妃转过身去坐在榻前,掖了掖被角,柔声问道:“你醒了?” 慕容瑾有那么一刹那的晃神,那样柔和的声音,那样慈爱关切的眼神,那个昏黄灯光下捏着他的小手一遍遍唤着“阿瑾”的身影。又几乎是同时,画面破碎成了泡影,又不由暗暗自嘲一笑。慕容瑾看着眼前的美妇,发鬂虽未梳理却也整齐,淡紫色的中衣外随意罩了件外披,想是刚起榻还未来得及整顿衣裳,清晰的面容渐渐与记忆中的影子重合,这时才想起唤了声“娘娘”。 兰妃笑道:“怎么过了三年连兰姨都不认得了,什么‘娘娘’的叫着多生分呀。” 慕容瑾这才像个认错的孩子一样,“兰姨。”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我怎么会在兰姨这里?” 兰妃揉了揉慕容瑾头顶的软发,道:“你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想是夜里梦到了什么妖魔神仙的,竟走到了碧湖那里去。好在还没酿成大祸又及时睡去了,被我宫里的两个丫头发现带了回来。不然呐,现在在我面前躺着的,可就是一个小冰人喽!” 慕容瑾粗略回忆了一番,事情大概也摸索了个七八分,便笑道:“前些日子东显就说我夜里魔障了在院子里乱逛,怎么都叫不答应,隔了半会儿又直直睡了去,我还以为是他们闲着编些故事来哄我玩儿的,如今想来,倒是真的了。” 兰妃玩笑道:“我赶明儿就让人给你造一把斗大的铜锁,锁在你的院门上,看你还半夜出去赏月赏雪不。” 慕容瑾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些闲话,天色就这样渐明。 屋外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一个声音道:“又是什么天,好端端的下起这样大的雪来。” 第五章 故地旧景 “又是什么天,好端端的下起这样大的雪来。” 慕容瑾闻声看去,只见一个十来岁的锦衣男孩正掀了帘子迈进来。此人眉眼带笑,朝兰妃甜甜地唤了声“母妃”。 兰妃面上亦挂着笑,道:“快把披风给摘了,你四弟还病着呢,莫要带了寒气进来。”慕容言这才看见了榻上的慕容瑾,忙解了缎带把披风递给身后的宫娥。 “阿瑾何时来的,怎么我都不知道,不然我早来了。”说着又忙跑去榻前捏住慕容瑾的手,“阿瑾这一去就是三年,回来了怎么都不来看看我,今日好不容易见着了,偏偏还病着,手这样冰凉......” 慕容瑾正对上一双格外清明的眼睛,“三哥——”时隔三年,五官长开了不少,可这干净的眸子依旧未变。 慕容言又问:“什么时候病的?怎么病的?可有请过太医?为何还不见好。” 稚气未褪的面上覆着焦灼之色,语音甜嫩还夹杂着些许奶音。慕容瑾不禁觉得有些想笑,但见着慕容言严肃的表情,又忙憋了回去,憋得脸颊绯红。慕容言见其面红,还以为是病情加重了,刚从外面进来还未暖和的手触着额头的确有些发烫,便关切道:“阿瑾可是觉得哪里又不舒服了,是冷了还是热了,要不要叫人加一些炭火或者撤几个火盆子?” 慕容瑾坐起身来连忙摆手道:“若是让三哥这般劳神,反倒是我的罪过了,不过是小小风寒,休养几日便也就无碍了,只是病事虽小,但却怕累及三哥,故迟迟未与三哥见面。还望三哥莫要怪罪才是。” 听到此处,慕容言才长长舒了口气,“阿瑾这又说的是什么话,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 一旁的兰妃见两人久别重逢,定有聊不完的话,自己在此处反而使得气氛怪异,便唤了宫娥去整顿梳妆。 慕容言拉着慕容瑾的手不肯松开:“阿瑾这次回来了可就不许走了。” 慕容瑾道:“好好好,不走了。待我病好了,定常来与三哥一同玩耍。” 慕容言听到此言,自然满是欢喜。又与慕容瑾说了许多话,只是也不过是些无聊琐事罢了。什么“西苑的树上又对了只青雀鸟窝”“长溪宫里又进了几个姿色不错的小宫女”“前几日念书未曾念好被老师说训了几句”“御食房里又出了几道新颖的糕点”此类云云。慕容瑾这几年在皇陵待着,略可驱乏的也只有几本经书圣文言论,听着慕容言讲这些宫中的闲言琐事,倒也觉得有趣,便也笑着慢慢听。 兰妃再回来时已是华衣淡妆,依旧是笑意盈盈:“本该再多留你一些时辰的,好让你们兄弟俩在多说几句话。只是这浮月宫的人已经找上来寻你了,我也不好再拘着你不放。”说着又从身后的侍女手中接来一个漆盘,上面放着一件月白色的锦袍,“这是阿言的衣服,于你来说尺码可能大了些,先将就着吧,原想着再去寻一套合身的给你,只怕让你宫里的人等急了。” 慕容瑾礼貌一笑:“兰姨如此,真是费心了。在此叨扰许久,我也应该告辞了。” 慕容言不舍地看着慕容瑾,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挽留,被兰妃半哄半匡着带了出去。 ...... 慕容瑾整理了一下衣袍,又收紧了几分腰带,才觉得勉强合身。束了冠发,又向兰妃母子作了辞,这才被几个宫娥撑着伞簇拥着离开了紫兰宫。 慕容瑾出来时,东显已在宫门外等候许久了,肩上已经积了一层雪。东显虽心存疑惑,却也自知不可逾矩,撑开了早已备好的竹骨油纸伞,为其遮去纷雪。行了几步,又有紫兰宫的人急着跑来送了件狐皮披风。 回到浮月宫后,慕容瑾随意吃了些淡粥软糕,饮了汤药,便卧榻歇下了。 醒来之时已不知是何时辰,四肢依旧乏力,仍然困倦。不知睡了多少个时辰,外面的大雪似乎早已停了,院内积了一层白色,扑面而来的是冰雪冷冽的气味。慕容瑾也不传膳,只是让人添了两盆炭火,侧卧在榻上,翻着昨日那本《四方志》。 织室差人送来了新袍冠。是一件水色的中衣和淡蓝色祥云暗纹宽袖锦袍,并着白脂玉嵌宝束发冠和靛缎齐云锦鞋。 将人送走后,东显小声嘟囔着:“夜宴时用的这些衣裳怎的这时才送来......” 慕容瑾这才披了外袍下榻来,问道:“什么夜宴?” 东显答道:“回殿下,是除夕夜宴,今年设在桐华殿,还有两个时辰便开宴了。” 慕容瑾略有些惊讶:“今夜便是除夕来了?”回来后也没细数过日子,竟没想到时间过得这样快,转眼就已是除夕了。 东显笑道:“是啊,今日便是殿下的生辰了。” 生辰?慕容瑾有一时的错愕,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过生辰了。 以前生辰之时,母亲总是一大早便起来为他束发理衣,再花上一上午的时间做一盏描金红绸鲤鱼灯,先嘱咐宴中少食些,待宴散之后再回到栖梧宫,宫中便自有早已备好的他最喜爱吃的几样菜式糕点果脯,鲤鱼灯会被点亮然后高高挂起。那夜,便是父亲也会来的。就这样,三个人围坐在一起,看着外面流火般坠落的烟花和被焰火照得泛红的天空,听着新年和旧年交替的钟声敲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所以从前,总是记得生辰而记不得除夕。而今,竟两者皆忘了。生早生晚,偏偏生在了这除夕之日。本应该是件喜事,只如今,万家笑语,又有谁还能记得他这个被遗弃之人的生辰呢? 东显见慕容瑾有些失神,便轻唤了声:“殿下。” 慕容瑾这才回过神来,道:“找件衣裳,我想出去走走。” 遂又去取了件银白色绣金卷草纹滚边的袍子,唤来了宫娥束了头发,这又才并着几个随侍宫人出了浮月宫。 浮月宫到栖梧宫这条路本是走了千遍百遍的,如今竟有些陌生了。路还是那条路人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那片心灵的净土上,早已多了一片废墟。 三年了,不知院里的那棵玉梅是否还在开放,荒草有没有长到半人高,后院亭中垂着的纱帐是否被吹得退了颜色,朱漆宫门会不会因为失修而发出像未央宫宫门那样“吱吱咯咯”的难听声......想到这里,慕容瑾不由加快了脚步。 过了约一炷香才行至栖梧宫。高高的宫墙,严然的宫门。慕容瑾此时有一种荒唐的想法,他希望这堵墙,这扇门可以将一切风云都关在外面,无论外面怎样翻涌变幻,一切都与它无关。他还是可以一开门就冲去肆无忌惮地一头扎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母亲宠溺地揉着他的胎发,珠钗摇曳撩人眼,恍惚朦胧而又明亮,轻声宛若十里春风,又如山中清泉击石泠泠:“阿瑾今日乖不乖,早膳可按时吃了,有没有惹老师生气,可有因淘气而又打碎了净瓶?” 而他则会贪婪地把头蹭来蹭去,故作委屈道:“母亲莫要总问这些,阿瑾最听话了,阿瑾最乖了。” 恍然间,已有宫人将门打开,沉闷的声响在风中被拖得冗长。慕容瑾愣了很久才僵硬地挪着步子。身后之人正要跟上,慕容瑾斥声道:“退下。”几人于是默不作声地退门外候着。 宫内应是常有人打扫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那般模样,似乎从未变过。这漫长的三年好似一场梦,梦醒,依然如旧。慕容瑾眼里除却这不染尘埃的景象,还有一些绰绰不真切的人影浮动。竟失声轻唤了声:“母亲——”良久,未闻声音,偌大的宫殿只剩下自己一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苦笑着摇了摇头。 信步走进寝殿,仿佛还有梅香氤氲,那倾国之姿也似从未离开。慕容瑾瞧见自己三年前插在玉瓶里的几支梅花,梅枝仍在,花魂已无,干枯发褐如同扶风即断般地恹恹而倚。不觉间,已有灼烫之泪从眼角滑落。 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尽管景物依旧,尽管陈设不变,走了便是走了,再也回不来了。纵使怎样欺骗自己,可那种锥心之感依旧压得让人无法呼吸。那些梦幻的影子,依旧在手指触到的瞬间,支离破碎。踩在上面,血流满地,殇寒入心。 错然间,闻见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虽不知是真是幻,但亦用袖角拭尽了眼泪,平了呼吸。声音渐近,愈发真实,慕容瑾这才问道:“何人?” 脚步声停,未有言语。慕容瑾不禁皱眉,转身,见着一个深蓝色袍服的美鬓宫人。那宫人见慕容瑾转身,施施行礼:“殿下,奴婢在此等候多时了。” 慕容瑾定睛一看,连忙上前将人扶起:“玉笙姑姑快起。” 玉笙退后一步作揖道:“殿下折杀奴婢了。” 两人沉默片刻后,玉笙才开口:“娘娘教奴婢除夕日在此等候,娘娘说殿下一定会来的。”又上前半步道,“如果奴婢没记错,殿下今日,正好满九了吧。” 慕容瑾道:“正是。”又复问,“母后可有交代什么?” “殿下请移步说话。”慕容瑾环视了一下四周,点了点头。 故二人右边移步后院,玉笙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和一枚玉佩,躬身双手奉上,“娘娘吩咐奴婢务必将此二物交与殿下,宫中之人杂乱,幸而在此遇见了殿下。” 慕容瑾亦双手接过,“劳姑姑如此费心。”遂将二物藏于袖中内袋,又问:“姑姑近年来可安好。” 玉笙道:“尚好。陛下圣恩,让奴婢在织室谋了个职位,平日里不过管理些琐事,倒也清闲。” 慕容瑾点了点头,问道:“这院子也是姑姑常来打扫的么?” 玉笙道:“陛下吩咐‘人虽已不在了,但这院里还是莫要染了尘埃才是’,便吩咐奴婢每隔些时日就带些人过来清扫。”提到此处,想了想,又道,“请殿下容奴婢多言几句。无论陛下做了何事,陛下都莫要心生怨恨,让父子间生了嫌隙,为难了彼此。” “这嫌隙自三年前便是生下了的,怕是如何也填不上了。”又长呼一口气道在,“不过分寸我还是拿捏得到的,还望姑姑放心。” 玉笙笑了笑,道:“殿下聪颖,是奴婢多言了。不过奴婢还是要提醒殿下一句,殿下年幼,一些事情还未了解知晓,身边的人,定要多多留意,时时小心。” 第六章 除夕夜宴 “姑姑的话,必定谨记在心。” 玉笙行了礼:“如此,奴婢也不宜久留,便先行告退了。” “姑姑慢走。”目送玉笙离开后,慕容瑾又在园中踱了几周,才估摸着时辰回浮月宫。回宫后一时觉得头晕眼涩,又在案上小憩了会,这才命人准备热汤,沐浴更衣,焚香佩环。整顿好后又才传来了辇子,前往桐华宫赴宴。 慕容瑾到时,已来了近一半的皇宗贵族,一一见过后,再由小黄门引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离开席还有两刻,慕容瑾便跽坐于几前闭目养神。来者尚且不多,也还不算喧闹,稍稍静心便可不闻外物,时辰也就过得极快。 卯时七刻将至,各人都已落座。有数名宫人将大殿中的宫灯尽数挑燃,刹时通明,照得四周茜素红绸格外刺目,雕花金器玉甁也反射出光辉。慕容瑾只觉眼前一片猩红,不由得睁了眼。环顾一周,却见除金龙御座上还未有人外,其下右列竟也有一位空着,不禁心生好奇。此除夕宴虽未家宴,不如平日里那般拘礼,但礼节还是重的。这还有片刻便要开宴了,竟有人想要迟到不成? 不多时,便有内侍清亮而又尖锐的声音,“陛下驾到——” 满座噤声避席而立,待燕帝走到主位后,众人才齐齐下跪参拜:“臣等参见陛下——” 冕板前垂下的十二冕旒半遮了九五尊颜,依稀可见剑眉深瞳微露欣然之色,承着厚重玄色九龙暗纹绣金广袖的双臂微微抬起,“众卿不必多礼。”这才落座。众人谢过隆恩后,也纷纷跽坐于座前。 之后,也不过是年年如一的新年祝辞。又命人上了酒器,今年的酒是窖了三十年的上等国酿,连撞击酒器的声音也十分悦耳。美酒倒入酒樽激起丝丝银光,酒面荡起涟漪。 慕容瑾正看得出神,才发现众人皆已举起了酒樽,便忙着也一同举起。身后的东显附耳道:“殿下,您的身子不宜饮酒。” 慕容瑾摇了摇头:“无妨。”袖袍半掩,一樽烈酒就这样尽数入喉。明明是冰凉之物,咽下后却烧得喉咙无比灼热,胸膛如同被烈火焚烧一般。慕容瑾不适应地咳嗽两声,双颊微微发烫。 以前姑姑总说,长大了才可饮酒,如今,算是了吧。 片刻,丝竹声起。 击磬鼓瑟吹箫拨琴。音多而不乱,杂而入合,入耳婉转悠扬,奏的是燕地名曲《逝川》。 “臣弟来迟,还望陛下赎罪。”殿外传来清亮的声音,竟比管弦之乐还要悦耳几分。 慕容瑾闻声,余光轻扫,瞥见一角红衣,便想起那空位来。也不知是哪人,如此,有些放肆了吧。 那人走到殿***手道:“臣弟有罪。” 燕帝看着来人,眉眼带笑:“都是自家人,无需这般,快快入座便是。”又吩咐道,“来人,奉酒。” “多谢陛下不罪之恩。”便落了座,将面前的美酒一饮而尽,“当真是好酒——臣弟日前得了几块刚采的路玉山雪玉,正愁着不知道做个什么把件儿,如今想着明日带来与皇兄讨几坛子佳酿喝也不错呢!” 燕帝笑道:“小酌怡情,大饮伤身,小小年纪还是少喝点酒罢。” 小小年纪?自称“臣弟”那便应该是皇叔了,会有多小么。 慕容瑾抬眸,却见那原先的空位上跽坐着一披着红色狐裘的少年,五官与燕帝有几分相似,看上去比慕容瑾大不了几岁,却已出落得秀美至极。如同上好的画师勾勒出的妙人一般,恰到好处,添一分太过,减一分则不足。眉如利剑出锋,眼如星辰之海,面若敷粉,唇若涂脂,清瘦的身子撑起华重的衣袍,清逸高贵不容亵渎的气质不溢而出。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目光,像慕容瑾这边看来,唇角勾起一抹邪气的笑意,道:“皇兄这可就不对了,你们家小阿四这么小的年纪都舍得让他喝这等陈酿,却还来说教我。” 慕容瑾收回目光,看着几上空了的酒樽。 燕帝看向慕容瑾,眼底的一丝情绪,转瞬即被淹没,似是宠溺道:“你跟一个小孩子叫什么劲,他一年就只吃一口,你要是得了美酒,还不把整个瑞王府都给淹了。” 瑞王?瑞亲王慕容夙,皇帝陛下的幼弟,现下唯一留在京中的亲王,帝待其如子,备受皇恩,性子顽怪,风流多情。慕容瑾想着偶然间听到的风声。 “皇兄又说笑了。” 燕帝转而问道:“夙弟又是如何认得他的?我记得他在棘城中时,你还在宣城,你回来时,他又正巧去了皇陵。” 瑞王道:“前些日子进宫时见过一面,这样好看的小孩子很容易让人记住呢!” 燕帝看着那张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的脸,声音夹着一丝不悦,“不过是副皮相罢了,日后若还如这般无出息,也不过是浊着臭着混吃等死罢了。” 瑞王微眯着眼把玩着手中的酒樽,佯装没听见。这样的话,听多了,不入耳也罢。 谈话间,菜点已经上齐,众人饮食,话着家常。 人声夹着丝竹声,哪样都听不真切,使人心烦意乱,菜式也如往年一般无甚区别,看着便觉无味。 慕容瑾食了几块软糕便停了箸,只是又续了些酒,小口小口地酌着。这酒,或许是个好东西。 忽感一尖锐的目光刺来,慕容瑾往上座看去,正见燕帝皱着眉,与身后的内侍细语几句。于是讪讪放了酒樽,不多时,便有内侍来收了酒器,并道:“冬寒气冷,陛下让殿下多注意身子。” 慕容瑾微微点头:“多谢陛下费心了。” 没了美酒,也无甚可玩的,便理了衣袖,慢慢地抚着银线绣上的纹路。 期间有优伶上前舞袖,不过也无韵无味。大燕这些年来征战他国,礼乐也荒废了不少,乐舞丝竹早已大不如前了,乐府也许久没有出过能让人几番回味的曲子了。 酒过三巡,众人大多已食得半饱,不知是谁击了编钟,金属器敲击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原来的丝竹声渐停,若有若无的鼓声自远处传来,有些不太真切。 渐近,渐近,声声直击耳膜。众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循声而望,不曾察觉殿内的灯火被拨暗了几分。 殿外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不知是否有人点亮了宫灯,亦或是沥沥的纷雪使地面泛着白光。 殿外不知何时建起了高台,高台上驾着一只方数尺的大鼓,白色的鼓面上纹着繁复的瑞兽图腾。纷飞的大雪如同洁白的鸟语,一层层铺下,宛若一张柔软的毯子。 仿佛是同大雪一起从天而降的,轻纱飞扬如同一只旋转的蝴蝶,足尖轻点鼓面,击荡出沉厚的鼓声。周身的白色而轻薄的宽袍衣袂在风中浮动,墨色长发未束,就这样飘散开来。锦鞋踩着鼓点,清瘦的身影不断变化着舞姿,每一步都极其轻柔却又恰能踏出清晰的鼓声。 跃起,轻落,如那凌波之飞燕,又如只是被风提起的一面纱。天地仿佛一刹那失掉了颜色,只剩下耳边回荡的激昂鼓声,和那高台上的一鼓、一人、一素影。精致的银色面具覆了半面容颜,难辨雌雄。衬着漫天的雪花,邪魅而又极不真实,想要上前去抓住那人影,却又怕触到的瞬间即化为流光而散。 鼓声撼心,舞影缭眼。殿内一时忘了言语,忘了动作。众人就像那手中停了线的木偶,一动也不动。 曲罢,舞毕。待殿中的灯盏又被挑亮,众人再回过神来时,殿外已是空无一物,方才所闻所见,恍若一梦。 上座之人鼓掌而鸣,朗声笑道:“这是乐府新编的一支盘舞,不知众卿可还尽兴?”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满座哗然,随之而和。殿内一时喧嚷起来。 “刚才那伶人是新来的?以前怎不知乐府还有这等能人。” “这一舞,当真是惊绝啊!当年我去吴地时,曾见过那最好的舞师所蹈之曲,亦远不及如此。” “此人之才,百个都不及他一个呢!” “若是我府上有此等之人,啧啧。” ...... 亦有不通乐理者,也纷纷让侍从备礼下柬,部分不是被歌舞所动,只是想招揽这是时红人罢了。 燕帝看着众人,满意一笑,随即吩咐赏赐下去。 座下的瑞王抿了一口美酿,颇为玩味道:“方才那美人,当真是倾国倾城呐。”又朝燕帝讨好道,“好皇兄,好皇兄,我以后得了美玉都拿来孝敬您,你把这美人送给我好不好?” 注:盘舞,又称盘鼓舞或七盘舞。是一种中国古代的舞蹈。在汉代,舞时将盘、鼓覆置于地上。盘、鼓数目不等,按表演者技艺高低而定。舞者有男有女,在盘、鼓上高纵轻蹑,浮腾累跪,踏舞出有节奏的音响。 第七章 流光漫天 “好皇兄,好皇兄,我以后得了美玉都拿来孝敬您,你把这美人送给我好不好?” 燕帝笑道:“这我可做不了主,大司乐两年前废了半条命好不容易才请了这位公子入宫,那时正逢国丧,捧着宠着生怕受了什么委屈。今夜在这雪里鼓上舞了一曲,若是回去受了风寒,指不定还要来闹呢,朕怎么能贪那几块美玉就送到你府上去?” 当今大司乐曾是先帝侍读,因精通乐理,曾教燕帝习琴瑟之乐。后燕帝登基,拜为大司乐,极受燕帝敬重。 既然是大司乐的人,那就没戏喽。瑞王瘪瘪嘴,惋惜道:“可惜了,这样妙的人,唉......” 燕帝看着瑞王,笑而不语。 慕容瑾抚着几上的梅花纹,若有所思。如此妖娆之姿,竟是个公子!又是怎样不得了的人物,让燕帝也不敢轻易动他?绝不仅仅是因为大司乐,这种态度,反倒是像对待朋客一般。还有哪种莫名的感觉,难以言喻。 席间又奏了几首新曲,略有新感,但亦不算如何。大约至了亥时,众人话也聊的差不多了,便又齐齐敬了酒,祝了贺,作鸟兽散。 方才一时热闹的大殿静得连风吹帏帘的声音都听得见,殿外积覆的白雪被践得一片狼藉。殿中现下只剩下燕帝、瑞王和慕容瑾三人。 慕容瑾闻见最后一波脚步声渐远后,才披了狐裘朝二人拱手告退。 此时,便又只剩下燕帝和瑞王兄弟二人了。。 殿中其余的食案和垫子被撤走后显得更为空然了。慕容夙自顾自地饮酒,也不顾殿中还有何人。 燕帝见幼弟如此,也不怪罪,只吩咐宫人撤去了案上的食具和酒器,又取来绣锦缎条覆上,才见内侍赵敬捧着一叠文书奏表和朱砂狼毫走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上。 大燕朝律虽有规定,除夕至十五辍朝不政,但依然有许多加急的文书需要处理。早些完结,也早些清闲些。 慕容夙放下酒樽,看向燕帝。年轻的帝王专注地看着奏表,手中的狼毫时而行如流水,时而顿迟不下,冕旒玉珠在清晰的面容上投下暗影,眉间似蹙非蹙,难辨其情。沉吟片刻后,慕容夙方道:“皇兄?” 燕帝抬眸,仿佛有些惊讶:“哦?原来夙弟还在此处啊!” 慕容夙咧嘴一笑,甜美如孩童,又如恶魔般邪气,“想再向皇兄讨两杯酒吃。” 燕帝放下手中的奏表,满脸笑意:“酒是没有了,你还嫌在我这里醉的次数不个多吗?” “就一点儿......”说着又伸手用手指搓出一个动作,巴巴道,“真的,就一点......” 燕帝看着这个如玉的少年比出个这样的动作,也不由觉得好笑,无奈道:“罢了,就赐你两坛子琼浆醉,回去好好跟你府上的人过个年。” 少年听了马上从座上蹦起来,连忙谢旨,又对身后两名侍从说:“还不快同本王去抬酒。” 走至殿门,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向前两步,故作正经地拱手一揖,“臣弟先行告退了。”便又两步并作一步奔跳着走了,全无一个王爷的样子。 燕帝身后的内侍赵敬见了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瞥见燕帝后又连忙捂嘴默然。 燕帝笑道:“你笑什么?” “奴才只是觉得瑞王殿下好生天真有趣,像个孩子。”赵敬实话实说。 燕帝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冷冷道:“天真?若是他这个年纪都能把你骗到,那你才叫天真呐。”沉默片刻后又意味深长道,“瑞王这个人啊——其心可诛。”最后几字极其淡漠,仿若没有丝毫感情,却又冷若玄冰之息。 赵敬对这转变不由觉得心惊,身子一颤,把头低下,不再说话。 燕帝又看了几本奏表,只觉得眼中酸涩难耐,便撂了笔,让宫人将纸墨撤了下去。 “几时了?”燕帝问道。 “回陛下,已过亥时四刻了。”赵敬道。 燕帝又问:“浮月宫的东西送去了吗?” “宴席一散奴才便差人送去了,只怕比四殿下还先到呢。” “嗯。”燕帝点点头,“准备一下过去吧。” 赵敬疑惑地抬起头:“陛下,夜已深,风雪重,四殿下大约也已经歇下了。” 燕帝淡淡一笑:“无妨,只去看看。”赵敬也不好再多言,便服侍燕帝卸下冕冠,换上常服。也不乘轿辇,拥了鹤氅,只让赵敬一人撑伞在侧。 宫道上被铺上了一层白色,耳边陆陆续续地传来焰火射出和烟花绽放的声音。一颗光亮迅速升上夜空,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在被染得微微泛红的上空绽开如同流火般坠落,华丽而绚烂。硝火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让人觉得周遭景物都有些不真实。 慕容瑾站在外院的檐下,看着一群宫人在院子里嬉戏玩闹。 今年浮月宫的东西件件都送来得迟,慕容瑾退席后慢慢踱步回到宫中时,正看到一群宫娥内侍围着一堆赏赐和几箱烟花不知怎样办。又叫东显把赏赐分类归好,一时后,又独剩了那几箱烟花。十几个人看着慕容瑾等着他发话,派到这个宫里的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又想着毕竟是年节,太过冷清反倒显得怪异,便索性叫他们到院子里去放烟花。 一群人点着长香却又同时躲得远远的,推搡了许久也没有动静。 东显见着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便过去夺了一人的长香燃了引线,再捂着耳朵跑到慕容瑾身后去。 慕容瑾还在愣神,只听见几声灌耳的声响,身子忍不住一震。身后的东显指着夜空叫到:“殿下,快看——” 慕容瑾抬起头来,正看见漫天绚烂几乎照亮了夜空,如同火树银花。流光映入眼底,光火照着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慕容瑾嘴角勾起一弯浅笑,欣然道:“叫他们把最后一箱留着。” 东显愣了片刻,便立刻朝院子里的人呼道:“别放完了,把最大的那箱留着!”说完又看向慕容瑾,笑道,“殿下笑起来真好看。”就该这样多笑笑才对。 慕容瑾笑着,也不说话,也不顾纷飞的大雪就跑下台阶去,仰着头,闭着眼。烟花绽放的将眼前照得一片明亮的红色,又有雪花落在灼烫的眼上,渐渐消融。 而燕帝进来时看到的恰是这样一幕。 众人见了来人,也不敢再放肆,齐齐行了礼后便噤了声。 慕容瑾看着燕帝呆了半晌,才上前规规矩矩地作揖道:“父皇。” 燕帝笑道:“本不想来扰你的,只是在外面听见有笑声便想进来看看。” 慕容瑾低着头,默着不说话。 燕帝只无奈道:“罢了,朕在这反倒让你们不自在,夜也深了,你也别睡得太迟。”便转身欲走。 已走出了两步,又听见身后人道:“父皇,风雪已骤,殿里的炭火已经烧暖了,儿臣也许久没有和父皇好好说过话了。” 燕帝转身笑道:“如此也好。” 慕容瑾对一干宫人道:“你们且继续玩罢,不必留着了,也莫怕扰了谁,那么多地也不差这一处,明日早些起来打扫庭院就便是了。”又看向燕帝,也并未反对。 众人忙谢,待那父子二人走后又才顽作一团,只是难免有些拘束,自然也不敢如之前一般了。 东显和赵敬对视一眼,便在远处候着,随时等待主子的吩咐。 屋里的炭火燃得正旺,氤氲着暖息。 父子二人在矮几前坐下,四目相对,却皆无言语。虽无言语,彼此心间情绪却早已明白。 慕容瑾看着燕帝。三年了,但并不可以代表忘记,无论那白衣人所言是真是假,终是与往日不同了。城已毁,血已尽,人已亡。他们之间早已多了一条深深的沟壑,被血泪填满后,便再也无法跨越。岁为父子,亦为仇敌。 燕帝看着慕容瑾。三年的时光,岁月在这个孩子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稍稍张开的五官,深不可测的眼眸,沉稳而坚定的步子,略显稚嫩却又无比冰冷的语息。燕帝亦知,眼前这个儿子,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在他怀里任性撒娇的孩子了。他的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多到连作为父亲的燕帝,也无法探知。 两人相对,无比熟悉,却也极其陌生。 慕容瑾先缓了神情,道:“儿臣回来宫中许久,但因身体不适,久久不能向父皇请安,还望父皇赎罪。” 燕帝温和道:“你身子不好,自该好好休息,我又岂会怪罪于你。御医是否太庸,今日见你气色不佳。” 慕容瑾道:“御医为此很是费心,只是儿臣太不争气,一场风雪受了凉,卧榻许久才能有些力气。”顿了顿,又道,“儿臣极为怕冷,屋内的火盆比别处都多加了一半,不知父皇可还能习惯?” “刚从屋外进来,此番,倒是恰好。”燕帝向雕花屏风方向看去,问,“跟在你身后的,可还是是三年前的那个?” 慕容瑾扯出一笑:“刚回宫时,对宫中之事物都还有些不明,却又不见个识得的人,听说他在未央宫居着,便将他领了回来。倒也伶俐得很。” “原是如此,我倒说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慕容瑾冷冷道:“可不,只剩下他一人眼熟的了,其他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父皇......知道么?” 第八章 一夜二波 “父皇……知道么?” “此事朕倒是不怎么知晓,可是宫中人手不够用了?” 慕容瑾垂下眼帘,“倒也并非人手不够,只是问问罢了。”想来那些旧人是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吧,所以...... 燕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过去之事还是莫要耿耿于心才好,太过执念,只会是作茧自缚——” 慕容瑾暗暗攥紧了袖袍。莫要执念?作茧自缚?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可以把当年的一切抹去了么? “儿臣知道了。”知道,但也仅仅只是知道而已。又问,“父皇今日怎的有空来此?” 燕帝慈和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朕自该过来看看。”又顿了顿道,“三年不见,阿瑾也长大了不少。” 慕容瑾微微一笑,道:“是啊,不知不觉间便过去了三载,以前从未觉得光阴流逝如此之快呢。也难为了父皇,还记得儿臣的生辰。” 燕帝的神色似乎有一瞬间的苍老,语气也变得缓重,“阿瑾,朕知道你一直记恨着朕,一直不能原谅朕。可朕又安能原谅自己呢?朕负了北齐,负了你母亲,也对不起你。只是......” “儿臣知道!”慕容瑾冷冷地打断燕帝,“父皇有一万个不得已,其他的,父皇就不必再重复了。” 燕帝叹息一声,“阿瑾,朕不是要让你知道朕有多少个不得已。现下局势混乱,你又身份特殊,有些事情你要早些明白才好。” 慕容瑾轻轻皱眉,“父皇想要儿臣明白的,儿臣大约已经明白了,只是儿臣还有一问想要请教父皇。” 燕帝:“你且直说。” 慕容瑾长舒一口气,道:“儿臣记得,夫子曾教导‘古之君民者,仁义以治之,爱利以安之,忠信以导之,务除其灾,思致其福’,而古有郑国者,先亲善胡国以取信,而后伺机灭之,此番又该如何判之?” 燕帝面色凝重,“此君智也,然非仁义之君。虽利于民,却失信于国,必留千古罪之名也。” 慕容瑾道:“而今有人效仿,何也?” 燕帝道:“郑后而为韩所灭,故留罪名也。然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胜者自当流芳千古,败者自然便被后代史官奋笔而斥。是以,无何人之罪,也无何人之过,泱泱历史长河,永远只有强者和弱者,胜者与败者,胜者即可书写史章。这也便是朕要你明白的道理。” “所以,为了变强就可以不顾仁义,这就是杀人灭国的理由么?” 燕帝有些愤然,他又如何不知道这借古例,讽今君。“历朝历代,不管仁君暴君,手上皆是鲜血,脚下都是累累白骨。说来,哪个又能正真的仁义!你不把别人踩在脚下,别人又怎么会抬头看你,看见你的‘仁义’呢?”缓息片刻,又道,“所以,你一定要变得足够强,明白吗?” 慕容瑾阖上眼睛,不再说话。这就是生存的规则,这就是王者的手段吗?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杀戮——只有不断的杀戮才可以让自己变强吗? 燕帝静静地看着慕容瑾,也不说话。 就在这样的沉默中,新年的鸣钟敲响了一下,两下,三下…… 待耳边又恢复了安静,燕帝才从袖中取出一枚挂着穗子的白色玉佩。玉质上成,在灯光下仿佛有暗光流动,温润剔透,精细的雕工刻了一只活灵的瑞兽,是件难得的佳品。 玉佩被放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本是想当做生辰礼物送你的,可现在却又已经不是你的生辰了,便当作新年赐品好了。”话毕,起身,拂袖人去。 慕容瑾睁眼,将美玉放在掌心,凝视了一会儿,却向地面狠狠地摔去。玉器落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一分为四。方才的晶莹美玉霎时暗淡失去了光泽。 还未走远的燕帝闻见声响,脚下一顿,右手打出手势,便有数道黑影落在了浮月宫的各处,夜色淹没了身影。 一旁的赵敬一惊,“殿下还小,不懂事,陛下也别太往心里去。” 燕帝冷哼一声,“年纪是小,可懂的却也不比别人少!” 此时东显也听见了碎裂声连忙去看,“殿下——” 慕容瑾摆手,“无事,不必守着了。” “是。”便只得退下。 待东显掩了门,慕容瑾才从取出信笺和玉佩。 信上字迹却是皇后亲笔所写,信上写道: 吾爱子瑾。吾国已破,吾亦将亡。吾若苟活于世,无颜面对吾国英魂,遂先去也。吾儿莫悲,吾儿莫怨。此路漫长,必有凶险,定当自强。见此玉佩,犹如见吾。唯愿吾儿,安宁长乐。 安宁长乐…… 但愿如此罢。 慕容瑾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细细地感受着上面的纹路。这是…… 慕容瑾取来最近阅读过的一本古籍,其中一页上的图案正与玉佩上的雕花大致吻合,图案旁边是几个篆体小字——太阴幽荧。旁又有注解:混沌初开,至阴之炁与太阴之精共化之圣兽,与其兄太阳灼照同为二仪两圣。 这样说来,这玉佩应是一对,这枚是阴玉,那么另外一枚阳玉太阳灼照便应该在那个人手中了。正想着,忽觉一股气息正在向身后逼近,不由皱眉。袖刀滑至手中,却还未来得及抬手,便被人制住了肩膀。 慕容瑾低斥道:“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那人轻笑,低声道:“四殿下莫要惊慌,你我今日还见过呢。” 慕容瑾闻声,冷笑道:“舅舅拿走了我的衣物,也不怕我在雪地里冻死了没人帮你复国吗?”便已握住了刀柄,向身后之人刺去,“本宫叫了你那么几声舅舅,却不知你究竟是真皇子还是离间的小人!” 万俟之侧身躲过,一把捏住慕容瑾的手腕:“殿下就多受一点儿冷,总好过被人发现夜里偷偷闲逛吧。再者,殿下既然信了我的话,又何苦再怀疑我的真假?” 慕容瑾抽回右手,将刀归入刀鞘,“母后说她的兄长有一枚刻有秋兰的青玉佩,与她的恰是一对,不知你可否还有?” 万俟之一笑,道:“难道光看这张脸还不够,非要试探个是非?” 慕容瑾这才去看他的相貌,今晨天色太暗看不清晰,此时一看倒是与先皇后有七分相像,另三分,则是不同于女子的英气,却道:“天下之人如此之多,想找一个容貌相似的大约也并不稀罕。” 万俟之无奈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红玉玉佩,“这可信了,不是青玉佩,而是红玉佩,也不是秋兰,而是上古神兽——太阳灼照。我说的对吗,四殿下?” 慕容瑾又看了看手中的白玉玉佩,恰与那红玉玉佩正是一对,太阴幽荧与太阳灼照也正好符合他之前的猜想,于是拱手:“失礼了,还望舅舅莫怪。” 万俟之将玉佩收回,“这也不怪你,多留个心思也是好的。”又自往几前坐下,“瑾儿过来说话。” 瑾儿......额,这熟得还真快...... 慕容瑾在万俟之对面跽坐下,“这还未到一日,舅舅是否太过心急了呢?” 万俟之薄唇轻扯:“心急么?瑾儿难道不是已经想好了吗?” 慕容瑾:“那我便直说了。北齐若能复国,自然对你我都好,可如今你无权我无势,莫说复国,保命已为不易。舅舅又教我如何答应呢?” 万俟之看着慕容瑾,笑得诡然,许久后才道:“就凭你我的智计,即便没有剑刃,没有兵卒,也同样能搅得这天下,翻云覆雨!” 注:本章所提到的太阴幽荧与太阳灼照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圣兽。而此圣兽不似其他圣兽般形态怪异或体态优美,其实是两无形之物,大概就是极阴之气与极阳之气吧。灼照代表太阳,也代表阳的一面;幽荧代表月亮,也代表阳的一面。烛照的外貌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而幽荧则是一个白色的中空圆环,本章只是借用其名。 第九章 共复山河 “就凭你我的智计,即便没有剑刃,没有兵卒,也同样能搅得这天下,翻云覆雨!” 慕容瑾笑着不说话。 万俟之撩了一缕鬓角垂下的青丝,半笑道:“怎么,你不信我?” 慕容瑾摇了摇头:“不是不信,只是舅舅这样自信,究竟是好是坏呢?” 万俟之凤眼微眯,“自然是好的。”又叹息一声道,“没想到啊,不慕名利的瑾儿居然也会答应我。” 慕容瑾瞥了一眼烛火,漫不经心道:“我何时答应你了?” 万俟之一愣,随即一笑:“难道瑾儿不会答应我吗?” “我答应舅舅。”慕容瑾对上万俟之的双眼,“不过舅舅也要答应我一事。” “哦~何事?” “建立一个更好的北齐。”顿了顿道,“母亲生前总是与我说,北齐的玉琼花胜似美玉,云梦泽每过清明便宛如仙境,皇宫中的阁楼可以望尽北齐秀丽山河。我一直没有机会去看看,而今北齐半壁江山被毁。我希望,多年之后可以亲眼看一看北齐的山河云烟,所以,舅舅一定要建立一个更好的北齐,还北齐百姓一个更好的国家。”父亲,我会向你证明,我,其实也并不弱。母亲,你未来得及看的河山,孩儿替你去看…… 万俟之微微一笑,眼中更为坚决,“一定。”慕容祁云,你夺走的一切,我必定都要全全拿回。你负了北齐,我定也不会让你好过。你所负的,都会一一为之付出代价。北齐的河山,会依旧是那锦绣山河。高傲的皇帝,尽情尝受失败的痛苦吧。我的山河,自然应该在我手中。 万俟之取下发间的玉簪,在指尖折断。 两人对视,不语而笑。 违誓之人,必当如此。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万俟之优雅起身,失去玉簪固定的墨发随之散开垂下,一席白衣在尚不明亮的房中显出飘逸的气质。这样的人,只会让人想到赋诗作画的文人骚客,贵族世家的谦谦公子,隐居山林的闲情雅士,但绝对不会让人认为这是一个玩弄权术的亡国皇子。 “还有——”万俟之微微侧头,“忘了告诉瑾儿,你这院子里被你父王多安排了几个影子,不过,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日后我再与你相见定不再容易,我会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然后以另一种身份与你相遇。” 说完,便沉影在角落的黑暗中,消失了踪迹。 慕容瑾愣了片刻神,才细细去想那话中之意。 影子?看来父皇对他还是关照有加的,竟然连影密卫都动用了,当真以为他有翻天的本事不成。能悄无声息地杀掉数个影密卫,也是不可多得的高手。以另一个身份相遇……慕容瑾突然有些好奇,这个亡国皇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人声喧嚣在扯棉撕絮的大雪中渐渐沉寂下来,连带着那几抹腥红,也被湮没在了茫茫夜色中。 鲜血飞溅在雪中,还未来得及流散开,便被冻结成了冰。再一场大雪覆盖下来,便什么也没有了。 雪这种东西,生性凉薄,而又虚伪至极,却恰能覆盖这世间的一切污秽。而看似最为纯白洁净,实则确实最为肮脏之物。 ...... 大年初一的早上,慕容瑾是被一群宫人的叫声惊醒的。 慕容瑾披了外衣出去,喝道:“何人喧哗?” 东显连忙过来回话,面上惊恐之色仍未褪去:“回殿下,是......是......” 慕容瑾皱眉:“是什么?” 东显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奴才们今儿早起来打扫庭院,发现......发现院中横躺着几个黑衣人,死了......” “随我去看看。” 东显立即拦住慕容瑾,“殿下还是别去了,这等场面还是不见的好。” 慕容瑾不去理他,径直往外走去。 院内的积雪被清扫了大半,唯独一旁的竹丛下躺着几个身着黑色劲装,戴着金属护腕的男子。面色呈灰青色,颈上一道细痕,想是一剑封喉的。 几个宫人瑟缩在一旁:“殿下。” 慕容瑾摇了摇头,可怜的人儿啊。影密卫即是皇家的暗卫,由皇帝陛下亲自调遣,不知数目几何,只知深不可测。可惜了,终究还是死在了别人剑下……他的宫中…… 这可真是个麻烦。 慕容瑾转身进屋,并道:“去回了陛下,自会有人处理,不必扰我了。”便掩了门,卧榻而眠。就再枕一会儿清闲觉吧。 而高阳殿中的燕帝知道后却只是冷冷道:“这北齐自然不乏高手的。”又对身后之人道,“找处好地,把那几个人给埋了吧。” 那人犹豫了片刻,立即应道:“是。” 燕帝又道:“另外,让刑事房把浮月宫里的人带去好好问问,若有可疑之人,杀了便是。” “是。” 再看时,燕帝身后却无半点影子。 “不过是一群亡国之徒罢了,朕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刑事房接到旨令后便立即前往浮月宫,浮月宫门口的两个内侍拦不住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那领头的内侍蔡五一跨进门边尖着嗓子吩咐着身后的一群人:“把这个宫里的奴才都带出来吧。” 正值年节本本就没有多少要忙的,再加上这宫与其他宫不同,只有一个小主子也没有要起榻用膳的意思,外边也是寒冷,除了东显还守在慕容瑾门外,众人便索性窝在屋子里各忙各的。 那刑事房的几人上去便直接把门踹开抓人,众人见是刑事房的人,又惊又恐,外院闹成一团。 东显也连忙赶去,“何人在此喧嚷!” 那蔡五瞥了一眼东显,“把这个人也带走。”话音刚落,便有两人过来将东显的手锢住押在背后。 东显不断挣扎着,奈何力气着实敌不过那二人,便朝蔡五怒道:“不知吾等犯了何罪,要你们如此对待。” 蔡五上前一步,“这可是陛下的旨意,至于犯了什么罪,你们心里自然清楚。” 一宫内的宫女连着内侍约十几人被撵到一处,蔡五数了数人数也齐了,便道:“行了,差不多了,都老实点儿,跟儿后面走着吧。” 已转过了半个身子,却听见一声音冷冷道:“怎么,还没问过主子就要带人走?本宫还不知道这宫里还有这样不懂礼数的奴才呢!”慕容瑾尚未束发,一头墨发散下却无半分慵懒,一只手背在身后徐徐走来,反倒给人不可直逼的气势。 蔡五看见是慕容瑾,连忙道:“殿下,这是陛下的意思。”奇怪,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陛下的意思?”慕容瑾问道。 蔡五直起身板道:“确实是陛下的意思,殿下若不信自可去问。” 慕容瑾冷笑:“是么?陛下可有让你等不必理会主子的存在,直接闯进来抓人么?” 蔡五也不回答,只道:“奴才们也是奉旨行事,还望殿下莫要为难了奴才们。” “也就是说,没有咯?” 蔡五:“这......” 慕容瑾语气又重了几分:“我只问,有,还是没有。” 蔡五这才躬下身子,“没有......” “既然如此,那你可知你今日犯下了何罪?” 那蔡五只道皇后已去,如今这四皇子只不过是个失势且不受宠的皇子,况又只是的孩童,所以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却是个不好待的主儿。 “回殿下,奴才愚笨,不知犯了何罪。” 慕容瑾轻哼一声:“好个不知。”便转过身去,“本宫知道你们这些奴才心中是什么心思,可即便本宫再怎样失了权势,只要本宫一日是皇四子,便轮不到你们这些狗奴才来欺。”慕容瑾把话挑得很明了了,他再怎样也是皇帝之子,皇家的威信是不容怠慢的,他也不是好欺的。 蔡五自知此回惹了事,连忙跪下磕头:“奴才知罪,还望殿下从轻处置。” 慕容瑾微微侧头,“你方才不知不知么?现在你倒是说说,何罪啊?” “目中无主之罪。” “那按理,该如何处置呢?” 蔡五痛苦地闭眼:“死罪——” 慕容瑾向蔡五靠近几步,笑道:“这便好了,刑事房的人理应知道这些的,那么……” “殿下——奴才知罪,还望殿下饶了奴才一命吧。” 慕容瑾柔声道:“既然都知罪了,又何必求饶呢?” 蔡五绝望地将头磕在地上,“奴才这便去领罪。” “这倒不必了,今日我这宫里刚见了血,逢着年节,本宫也不愿杀戮,你自去领五十个板子吧。”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内院,“你把本宫的人都带走了,自然也该带些人来不是?” “是——” 待慕容瑾进屋后,蔡五才敢起身,对一干宫人厉声道:“都跟着,规矩点儿!” 第十章 舞衣妙人 “刑事房的事进展如何了?”将政事处理完后,燕帝这才算是正真停笔封玺,此时正对照着棋谱在棋盘上落子。 刑事房的领事内侍微微抬头,“回禀陛下,那浮月宫之人皆是年轻的,细细盘查拷问后,一些禁不住的就断了气,如今只剩下了五人,倒也并无异常,全听陛下发落。” “啪嗒——”玉质棋子在棋盘上敲出清脆的响声,燕帝漫不经心道,“既然没有异常,那就放回去吧,那样的高手想必也不会安插在那宫里。你们是怎么安排的,就让那几个小孩子去照顾殿下?” 那内侍只觉额头直冒冷汗,道:“回陛下,奴才想着四殿下还小,身边若是些年纪大的宫人反倒觉得厌烦,所以......” 燕帝轻笑一声,道:“今日是无碍,若明日殿下出了什么事,你们可担待得起?” 那张桐听了,连忙跪下将头埋在袖中,“奴才该死——” 燕帝看着棋谱微微蹙眉,“四皇子也离宫三年了,身边正缺个教事的姑姑。” 张桐听到没有降罪,立即磕了几个头,道:“奴才这就去安排。” “还有。”燕帝又在棋盘上落了一颗黑子,“四皇子身子不好,你们这些做奴才的,要好生伺候才是。” “是。” “下去吧。” “是。” 张桐慢慢退到殿外,正舒了一口气,用袖角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却见远远的有一红衣人大步走来,连忙正了姿势,待走近后才捋清了声音:“参见瑞王殿下——” 慕容夙今日一身海棠红云锦绣鲤宽袍,倒显得精神,走到燕帝跟前作了一揖:“皇兄新年安福。” 燕帝正拈了一枚棋子,笑道:“你倒是难得能有一日起得这样早,怎么,昨日的酒不够醉?” 慕容夙也撩了袍角在燕帝对面坐下,“好酒自然是要存着慢慢饮的,昨夜只吃了两三杯,剩下的都在王府的园子里埋着呢。” “朕还以为以你往日的作风定是要抱着酒坛子醉个三天三夜才肯罢休呢。” 慕容夙略为尴尬地笑了笑,“哪有的事,皇兄说笑了。” 燕帝看了他一眼,冷漠道:“也不知上回醉了酒耍了一个时辰的酒疯还扯着朕的袖子去树下捉鱼的是哪个混小子。” 慕容夙挠了挠头,看向别处:“不知道耶,这样有趣的事皇兄怎么今日才说与臣弟听呢?” 燕帝握住棋谱,微笑道:“你说呢,夙弟?” 慕容夙连忙将那本棋谱小心翼翼抽出,以防下一刻就会敲在自己的脑袋上,“臣弟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燕帝白了他一眼,便正了颜色道:“说吧,你今日不好好待在府中玩乐,跑来我这高阳殿作甚啊?” “哦~”慕容夙这才似乎想起了自己为何而来,“臣弟是想着与皇兄许久未见,特地来此看望皇兄的。” 燕帝板着脸从慕容夙手中夺回棋谱,“许久?” 慕容夙俊美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干笑两声后道:“臣弟此来,确实有事要求于皇兄啊。” “何事?”燕帝继续研究着手中的棋谱。 “就是......那个......”慕容夙往前凑了凑,“除夕夜献舞的那位公子,皇兄可否让我见上一见呐?” 燕帝捏住了正要落在棋盘上的棋子,往慕容夙扔去,不偏不倚,正中眉心,“不好好学经书论礼,心思尽花在这些人事身上。” 慕容夙捂住眉间,委屈道:“臣弟也想好好读书,只是牵绊太多,无法安心。” “嗯?你整日吃喝玩乐,还有什么牵绊?”燕帝疑问道。 慕容夙郑重道:“待臣弟斩断了这桩牵绊,必定遣散府中所有的乐师舞姬,从此一心一意只读圣贤书。” “真的?” “臣弟绝不敢撒谎。” “也罢也罢,那人就宿在乐府,见不见得着就看你的造化了。” “多谢皇兄,臣弟这就告退。” 慕容夙走后,燕帝盯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子看了许久,摇了摇头。 再说那慕容夙,自得了消息后便疾步赶向乐府,而乐府的守门的两个内侍远远地望见了奔来的一群人以及——带头的穿红衣的那位,便知来者是谁。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便进去通报了大司乐:“大人,瑞王殿下正朝这边赶来。” 年逾六十的大司乐听了,连忙吩咐道:“快去关门,切莫让他进来。” “是。” 大司乐捋了捋花白的长须,顺了一口气,“这个祖宗怎么又来了......” 不多时便听到有人敲着门,“司乐大人,在下来看望您啦。大司乐......是本王啊!大人?老人家?” 大司乐额头上青筋暴起,手中的拳头握了又握,权当作没听见。 “大人——” “老人家您开开门啊,本王这回不碰您的琴了,不碰您的花,不动您的草啦——您倒是开开门啊——” 敲了半天,叫了半天,依旧没有动静,慕容夙有些挫败道:“本王这个王爷当得还真是狼狈,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是......”身后的人附和道。 慕容夙怒道:“是是是,是什么是!” “不是不是不是......” “......” “老头儿,你再不开门本王可就要闯了啊,本王这次可是带了人手的。” 其中一个内侍小心地问道:“大人,要不要......” 那大司乐只得无奈道:“罢了罢了,且放他进来吧。”说完便又是一脸痛苦。 待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慕容夙便整了整衣袍,大步走了进来。 大司乐铁青着一张脸,“老臣参见殿下。” 慕容夙快步过去将其扶起,“大人不必多礼。”便开始张望,“大人,听说您这有一位妙人,可否让本王一见?” 大司乐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人,一甩袖袍,回绝道:“不见。” 慕容夙笑眯眯道:“您这都还没问过人家,怎么能替人回了呢。” “哼。不见就是不见!” “别呀大人,您看本王......”话还没说完,耳旁便传来悠扬的琴声。慕容夙心中一喜,此曲定非人间之曲。遂循声而去,并吩咐着,“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大人呐。” 大司乐心中暗叫不好,两眼一翻,险些昏死过去,“快,快去拦住他。” 乐府中的人正要过去,又被瑞王府的人拦住,双方便纠缠在一团。 慕容夙顺着琴声,来到了乐府的角院。琴声越发清晰了,婉转悠扬,入耳萦绕难去,分明不似凡世之曲,却透着无尽的悲伤。仿佛饮了一半的孟婆汤,恍恍惚惚却又看尽悲欢离合。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弹琴的妙人在拨动着琴弦,而天,在温柔地聆听。 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房门前,只听有人道:“阁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与在下一叙。” 第十一章 半面银霜 “阁下既然已经来了,何不进来与在下一叙。” 琴音散绝,慕容夙的神识骤然被拉回,略感惊讶地将雕花木门轻轻推开,迎面处是一个素衣青年:不染纤尘的血色宽袍衬出其身之消瘦;如瀑墨发只在发尾用缎带打了个松散的结,显得雍雅;额前鬓下散出丝缕薄发却不觉凌乱;精细纹刻的银质面具覆了半面如画之颜。浑身上下并无半点坠饰逾有灵逸之气,儒雅间透着让人不可忽视的几分冰冷。 那人看着慕容夙,微笑着揖了一礼。 慕容夙也礼貌地还礼:“在下路过此地,忽闻琴声悠扬,不觉间便行到了此处,打扰了公子,还望恕罪。” 那人道:“拙曲能得阁下欣赏,实乃荣幸。阁下若不嫌弃草庐寒破,屋中温了壶淡酒,正缺个对酌之人。” 慕容夙本以为这该是个清冷不近人情的淡漠角色,而今见其如此礼待,心里自然欢喜,道:“那在下便叨扰了。” “请——” 两人在叠翠碎玉屏风旁的矮几前对面而坐,那人取来刚温好的美酒,倾入酒樽之中,“这是我曾在瑶州城游玩时偶得的梅花酿,取用含苞之白梅,红梅作酿,以瑶州泉眼之水及晓晨松尖之雪窖之,兑入玉琼山之酒,如今已是三载之酿。此酒虽不浓烈,但梅花之香却足以醉人。” 慕容夙端起酒樽,看着里面透亮的琼液腾出热气,仅闻着酒味便已觉置身梅雪飘零之中,不由叹道:“我常自言早已饮尽天下美酒,只是因为还未遇见公子啊。” 那人笑道:“不敢当,阁下谬赞了。” “公子真是谦逊,”便抬袖,“先干为敬。” 那人也举樽相对,一饮而尽。两人放下酒樽,相视而笑。 那人往慕容夙面前的酒樽中续上琼液,问道:“阁下想是司乐大人的好友吧,我居此两载,还未曾有过客人能进入这园中呢。” 慕容夙看着缓缓上升的酒面,干笑两声:“算是吧。不过我素来顽劣,大司乐已经烦我很久了呢。”他总不能告诉这位妙人他是司乐老人家未曾拦住过的硬闯之客吧。 那人撩了一缕垂下遮了眼的碎发,轻轻摇头道:“阁下玩笑了,我还未见过司乐大人真正烦过何人呢。倒是常听他提起当今的瑞王......” 慕容夙有些心虚地小心问道:“是么,大司乐都说这瑞王什么了?” 那人抿了一口酒,转而严肃起来,“大人说,这位殿下自小便喜欢缠在这乐府,折他的花,挖他的草;弹断过他的焦尾,摔碎过他的陶陨;放走了他心爱的画眉,打破了御赐的净瓶;因为荡秋千压断了百年楠木的枝桠,还趁着大人午休之时将大人的胡须和丝绦绑在了一起……” 慕容夙抽动着嘴角,“……” 那人又笑道:“大人说,殿下你虽然贪玩,但在乐理上却甚有天赋。殿下。” 慕容夙一愣,“原来公子已经知道了。” 那人起身离席,深深一揖:“瑞王殿下。” 慕容夙饮尽一樽酒,苦笑道:“本王这个王爷当得委实窝囊,受不起白公子这样的大礼。”说完又给自己斟满了酒,“本王此番确实无礼,若惹得白公子厌弃,本王即刻就走。” 白兮影淡雅一笑,重新跽坐在慕容夙对面,“殿下何出此言,本是在下叫住殿下吃酒的,即便是无礼,也应是在下无礼才是。” 慕容夙本欲起身,听他此言,便又决定留了下来。他看着白兮影淡然的半面容颜,似笑非笑,那张面具下一定是绝色之颜,也一定有着不可触及的伤口。不知为何,此人竟给他一种亲切感,仿佛是旧相识,在这个人面前,仿佛平日里那些沉重的面具和伪装都可以卸下不顾。 慕容夙惨然一笑:“我出生皇室,爵至亲王,锦衣玉食。世人皆道我风流成性,混吃等死,却能有个待我如己出的皇帝哥哥。可我的胞兄早在六年前便因谋反之罪而自焚于室,母妃也因此病逝,只余我一人在这世间孤独地长大。我所谓的好皇兄呢?他总觉得我与我兄长一样有谋反之心,不知在我身后说了多少次‘其心可诛’,若本朝有诛心之刑,那么试刑之人必定是我无疑了。我常来这乐府,不过是因为在这噬狱般的皇宫里,唯有司乐大人会耐心地陪我说话,朝我无奈地笑,从不会骗我。” 白兮影抚着酒樽上的瑞兽雕纹,轻勾薄唇:“殿下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一种补偿呢?” 补偿?慕容夙看向这个青年,唇角不散的一抹笑意,眼底难测的深潭,这个人的另一半面具下究竟是番怎样的神态。 “公子这是何意?” “殿下自小身在这宫室之内,这种关系,殿下应该比在下更清楚才对。” 慕容夙轻轻皱眉,“公子好手段,只是我慕容一氏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挑拨。”说道后面,语气便越发激烈起来,“本王原当你是个君子,欲交为友,所以才与你说这些话,不曾想,你竟是个权计于心,谋算于袖的小人!” 那白兮影也不恼,唇角依然挂着一抹薄笑,“小人也好,君子也罢,殿下如此恼怒,不过是因为,殿下也曾如此思量过,不是么?” 慕容夙浅瞳微缩,眼浪翻腾,一挥袖将酒器掀翻在地,与白兮影对视片刻后便摔门而去。 慕容夙站在院中,死死地盯着刚才摔门的那只手,狠狠地握紧。真的,很讨厌这种,被人直剥心思的感觉。 彼时,又传来那人拨动琴弦淌出的七弦之音。低处如溪泉幽咽,高昂处如凤凰悲鸣,又如万鸟汇聚共吟;忽而,镜破花消,影散月碎;风吹落愁绪,雨落下点点哀,雪融成稠悲,七弦根根断肠...... 慕容夙阖眼,满眼便是一片腥红的火光,灼烫着双目。他从不敢忘,那狱火焚心,噬骨之痛,每日夜深,便如梦魇缠身,那个,在红莲业火中对他含笑的身影,可是眼中又有那么多不甘。其实,他也很不甘呢。 玉手顿然,琴音而绝。光线尚不明亮的屋中,白兮影露出如狐狸般狡黠的笑容,又瞬而露出淡淡苦涩之感,“昆吾,你说,我是不是太坏了?” 白兮影身后的一片暗影中走出一个身着黯蓝色劲装的年轻人,朝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公子言重了。” 白兮影看着地上洒出的梅花酿,惋惜道:“几年前,我见到他时,他还扯着我的袍子不让我走呢,如今,竟一点也不认得我了。” 昆吾看着正在伤感的公子,一时不知道该接下些什么,便转开话题问道:“公子为何不直接将当年的事情直接告诉那瑞王,岂不更为了当?” 白兮影看着屋侧的一处窗纱,徐徐道:“有时候,让一个人穿过重重迷障去发现血淋淋的匕首,比让他看见一纸真相更加痛彻和深信不疑!” 第十二章 见血封喉 再说那司乐将瑞王送走后便急忙往此处赶来,见白兮影正悠然地酌着小酒,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大人要不要来一杯美酒?” 司乐摇了摇头:“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还经得起这般折腾啊。”便在白兮影对面坐下,犹豫了片刻,也不打算提方才之事,只道:“倒是白公子在此长居,不知家中之人可否知晓?” 白兮影放下酒樽,疑惑地看向司乐,“大人今日是怎么了,家中每月都有信笺来往,家父年前还捎来了一盒越山的香料呢,大人似乎是忘记了?” 司乐额头渗出几颗冷汗,不免有些窘然,“想来是我上了年纪,竟已不得记事了。”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司乐见白兮影挑明了,也不再绕弯,从袖中取出一张请柬,“这是镇国候府下的帖子。” 白兮影瞥了一眼帖封上的几个洒金打字,便收回目光,淡淡道:“大人,你知道我的规矩。” 司乐无奈道:“我自然知道,能推的我都尽量推了,只是这个镇国候,却实在是难以推却,你也知道,这……” 镇国候,南宫珝,也确实是个人物。白兮影骨节分明的玉指敲了敲几面,思虑片刻后,终是点了点头。 司乐出乎意料地看着白兮影,语气略显欣喜:“那我这就命人去准备马车。” “也好,早去早归。” 临行前,白兮影又吩咐道:“昆吾,去将那把白面的折扇取来。” 昆吾取来那白面的折扇,微微皱眉。 白兮影随手取过折扇放入袖中,看着天边快速卷舒的浓云,颇为玩味道:“听说镇国侯府中新置了一盆云景松,要不要叫上弋白去看看?”等了片刻闻不见答复,便摇了摇头,“罢了,还是不叫他了。” ...... 一辆青篷乌辕的马车从西宫门侧门驾出,驶向位于繁华街市的镇国侯府。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撩开一角车帘,随而走下一位清逸出尘的白衣青年。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迎上来,脸上堆满了笑意,“白公子,侯爷在花厅中等候,请随我来。” 穿过一截青石板路和抄手回廊,便见着一玉冠碧色锦袍的青年坐在上位,眉目俊朗,也是清秀人才,正是年轻的镇国候。 南宫珝朝白兮影远远一揖,白兮影也作揖还礼。南宫珝摊开掌心,指了指自己右下方的位置,白兮影便径直走到右侧座坐下。 “听说公子姓白?”没有客套,没有寒暄,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反带着几分戏谑之感。 白兮影佯装没听见,细细地端详着不远处的一盆云景松,“听说侯爷府上添了一奇松,今日一见,倒也不错。” “南越皇室也为白姓。” “这云景松是凌家山庄每年特贡给南越皇室之物,侯爷这番,怕也是费了些手段吧。” 南宫珝也不接此话题,接着问道:“素问公子姓白,却不知作何名字?” 白兮影终于测过头来,眼角微扬,语气温和:“禹之山以南亦有慕容一姓,岂是燕国帝家之宗亲?” 南宫珝暗暗吸了一口凉气,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无端而来,不,是来自眼前这个眉眼带笑的白衣青年。 南宫珝看着这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相长的,所谓的“乐师”,尽量让自己更为不在意些,“公子真是玩笑了。” 白兮影敛了笑容,冷冷道:“原来侯爷也不喜欢玩笑么?巧了,白某也很是不喜欢玩笑呢。” 南宫珝一语哽在喉中,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正巧,方才领白兮影进来的那管家便赶来在南宫珝耳边细语几句。 “忽有急事,恕暂不能相陪,还望公子见谅。”话毕,便匆匆离去。 白兮影轻笑一声,对身后的昆吾道:“既然侯爷身有要事,那我们也就不再打扰了。”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那府中管家又连忙劝阻:“公子且留步,候爷片刻就回。” 白兮影与昆吾对视一眼,便又坐了下来。 此时,南宫珝正与一紫衣人对饮而谈,不知聊到何处,那紫衣人突然目露恶光,咬牙道:“正是此野子!” 那南宫珝笑道:“这有何难,小侯有的是手段让他......” “不必了,”紫衣人打断南宫珝,“这本是我与他的私人恩怨,我来解决便好,侯爷不必费心,也无需忌惮。” 而白兮影在花厅中等着南宫珝“片刻”就回,已是吃了几盏新茶,尝过几类糕点,并小憩了些许时候了。暮色将合,白兮影悠悠问道:“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么?” 一旁的丫鬟大气也不敢出,忙差了一人去寻管家。昆吾面上已有不耐烦之色:“公子。” “好啦,我也乏了。”白兮影掸了掸衣袍,缓缓起身,“走吧。” 二人刚踏出花厅便撞见管家疾步走来,“白公子,何不......”话还没说完,只见昆吾漫不经心地将剑鞘滑下一截,斜瞥着他,颇为恼怒道:“让开!” 白兮影笑着拍了拍昆吾的手腕,道:“诶~别吓到了老人家。”说着就从那管家身侧走过:“贵府若是强要留客,传出去只怕会坏了侯爷的名声。” 管家看着二人离去却不敢阻拦,刚才那股剑气,着实令人心颤。这位白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铅灰色的乌云一点一点爬满头顶,沉重之感仿佛要将整个苍穹拉倒。冷风毫不留情地吹过大棘城中的最后一处罅隙,空气渐渐变得湿润起来,视线开始黯然朦胧。 细雨密密地敲打出声响,将雨中的人和物都笼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轮廓。水腥味混杂着尘埃的气息弥散开来。 一辆青篷乌辕的马车在雨中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前行的枣红色骏马突然扬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驾车的蓝衣青年立即勒住缰绳,以防马车剧烈颠簸。 雨势渐大,雨滴在水洼中溅出水花,耳边只剩下一片庞然的寂静和冷雨滂沱。 马车的主人正把玩着一柄白玉为骨的折扇,似乎在对驾车之人说:“就在此处停下吧,似乎有人在等我们呢。” 昆吾拨了拨斗笠的沿缘,目中寒光似剑。 空气中仿佛一瞬间停止了流动,凝固着,死亡的气息。 几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窜出,落在两旁的房脊上,将马车围住。 白兮影声调平淡:“若是弋白在此一定会很高兴的,他近来习了几个新招式,正愁没地方练手呢。” 昆吾用拇指将剑身拔出剑鞘几分,白刃隐显出几分杀意,剑面映出半面冷峻。昆吾冷冷道:“公子。我的寒霜剑近来也嗜血得很呢——” 利刃出鞘,见血封喉。 来者伸身手不凡,兵刃直去要害。昆吾仰身躲过一击,足尖一点车辕,便落到了车顶。利剑割喉,只需一瞬。两个黑衣人的血同时溅在昆吾的脸上,显得昆吾更像一个地狱罗刹。 然而,车中之人却似乎察觉不到车外之事似的,手指轻抚着白玉扇骨,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倒地之人约有八九,鲜血在雨中迅速被晕开。昆吾也已是半身染血,却没有一处大伤。 那些人逐渐意识到昆吾的不好对付,转而将剑刺向车内。白兮影歪着身子躲过几击,手中白玉扇突然展开,露出泛着白光的刀刃划破车帘。白色的身影迅速从车内飞出,手中之扇再一收一展,数枚泛着奇色的极细的银针便攻向那些人。片刻,便有一半之人倒地。 白兮影转身跃上房脊,对昆吾只说了一个字:“跑——” 昆吾似乎愣了一下,立即道:“是。”随即跟上。 身后的黑衣依然紧追不舍,一蓝一白两个身影仿佛踏风而行,不就便已快近宫道。 昆吾正松了一口气,却见一把袖刀已越过了自己朝白兮影后背刺去...... 第十三章 浮月新人 白兮影仿佛能看见身后之事,大袖一挥,袖刀已不见了踪迹,再见时,却正插在一黑衣人的胸口。 白兮影低喝一声:“走。” 昆吾跟着一同上了宫道,身后的黑影也消失在了暮色里。昆吾的寒霜剑这才入了鞘白兮影将白玉扇轻轻一合,方才的刀刃便被收入扇中。 两人一前一后在雨中慢慢走着,昆吾问道:“公子,刚才那些人应该是南越的死士。” 白兮影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浸湿的外袍,道:“哦?那便只有那一个人了。” “公子是说......那位小王爷?” 白兮影点了点头,“不错,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蠢。” ...... 两人回到乐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雨却并没有要停的意思。 司乐看着狼狈不堪的主仆二人,不由吃惊:“这是怎么了,发什么了什么,怎的成了这副模样?”又一面吩咐人准备热水和姜汤。 白兮影道:“路上遇到了几个恶徒,把马车给抢了。” “天子脚下,怎会生出这些事端来,我看此事......”是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司乐立即拦住白兮影,“你跟我实话实说,到底遇上了什么人?” 白兮影无奈道:“好好好,大人也该让我先换身衣裳吧,这样怎么好说话。” 司乐便没有再说什么,又见白兮影进了屋又探出身来:“大人,能否准备些食膳,那侯府的茶水点心着实不怎么样。” 司乐:“......” 待白兮影沐浴更衣,又吃了一碟翠玉糕和一碗姜汤后,才把发生之事与司乐说了个大概。 司乐一直皱着眉,怒道:“何人竟敢如此为之,太放肆了!” 白兮影笑而不答,司乐问:“你可知道是何人所为?” “心中有了个猜想,大人不必挂心。这是我与那人的私事,也算一半家事。请大人放心,必定不会牵连乐府的。” 司乐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又是什么话,今日之事算下来应是我的过错。” 白兮影眼睑微垂:“大人何必如此,大人能够收留我在此如此之久,已是极大的恩情了。” 司乐看着白兮影从未取下的半面银色面具,慢慢开口:“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位故人。” 白兮影不由攥了攥衣摆,“是吗?还真是有幸呢。” “那个人,以前算是我的一个学生,在乐理舞艺方面都很有天赋,写得一手好曲子和好文章。而我,却没有护好他,甚至,伤害了他......”司乐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似乎有些苍老,“若他现在还在,应该与你有的一比。” 白兮影的目光微不可察地冷了一下,“他,不在了吗?” 司乐苦笑道:“走了,再也回不来了,他走的那年,应该还......还只有二十五,还是二十六来着?” 白兮影惋惜道:“那还真是可惜了,这样的才子,竟都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司乐朝院外走去,也不要人撑伞,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谁说不是呢......” 雨是在将近黎明时才停的,慕容瑾却早已醒来。冷雨之夜,毕竟难眠。 书案上散乱着几张熟宣,上面用朱砂和黑墨工整写着人的名字。墨色所写,乃是浮月宫所剩之人,朱笔所写,乃是那些去了刑事房便再也没有回来的人。 慕容瑾从皇陵回来时,浮月宫上下共有二十一人,现在,只剩下五人了。 人的生死,真的有那么轻贱吗?慕容瑾狠狠地捏着笔杆,那十六个人,许多都只比自己大一点,若是未入这深宫,都是被爹娘宠着的孩子,而如今......却都因他而死,因为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与权势,护不了那些他想要护的人。 燕帝说得对,他需要变得足够强,强到不受任何人的牵制,强到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大约过了卯时,才有几个宫人来为慕容瑾更衣束发。 慕容瑾瞥了一下几个新来的宫人,问道:“你们以前都是那些宫的?” 一个正在为慕容瑾束发的宫娥回道:“回殿下,奴婢们以前都在高阳殿当差。” 慕容瑾又问:“都在高阳殿?” “是。” 用碧玉簪子固定好发冠后,慕容瑾起身对上那宫娥的眼睛,宫娥立即将头垂下避开其目光:“殿下,是否要传早膳。”却见慕容瑾复又坐下,“我不喜欢这支簪,换白玉的那支吧。” 那宫娥疑惑,又只好换了另一支纹着梅花的白玉簪。慕容瑾皱眉,语气却很温和:“父皇还真是大方。”那宫娥不知他所指为何,也不敢接话,服侍完后就退到一边。 草草食过早膳后,只见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宫人在门外行礼:“参见殿下。” 慕容瑾懒懒地用掌心托着下巴,问道:“哦?未曾见过你,是浮月宫的吗?” “回殿下,奴婢奉陛下之命,前来......” 慕容瑾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怎么又是父皇,前来怎样?” 那宫人接着道:“陛下说,殿下离宫已有三年,一些规矩可能记不清了,故而让奴婢前来与殿下温一下宫规。” 慕容瑾笑道:“父皇倒还真是费心了,宫规这个东西,本宫倒还真忘得差不多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贱名若眉。” 慕容瑾道:“那,你们现在谁理事,将若眉姑姑带去外院安排一下吧,这外面风也大,吹着怪冷的。” 半晌后,仍未有人有所动作,那若眉道:“殿下,奴婢认为在内殿更便于照顾殿下。” 慕容瑾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本宫不喜欢太多人近身服侍,还是叫东显过来罢。” 若眉立即跪下,埋首道:“殿下——” “姑姑还有什么问题吗?” 若眉道:“殿下,那些人毕竟年轻,恐怕照顾不周。况且,外院之人不可进入内殿。” 慕容瑾起身,取来一本棋谱,慢悠悠地开口:“哦?调出去了,那就再调回来不就是了。姑姑不必担心,他们虽然年纪不大,但在这里呆的久,更懂宫规。”若眉抬起头,只听慕容瑾用更加坚定的语气说道:“浮月宫的宫规。”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顺便让那五个人搬到内殿来。” 一旁的侍女问道:“殿下,是哪五个人?” 慕容瑾翻了一页棋谱,没有抬头,“自然是浮月宫的五个人。” 那若眉算是宫中老人,平日里也未曾受过这般待遇,心中自然有些不快,“可是殿下,陛下亲自吩咐......” 慕容瑾面无表情地合上书,“不必拿父皇来压我,本宫一未抗旨,二未不敬,也未让你不教你的规矩。姑姑要是觉得受了委屈,那便在哪来回哪去吧,我浮月宫也不缺人。” 若眉未料到这四皇子是这般脾性,唯恐惹得他恼怒了,只得道:“殿下息怒,奴婢这就告退。” 待众人都走后,慕容瑾这才松了口气,和衣往榻上一躺,本想小睡一会儿,却久久不能入眠。索性罩了件披风,打算出去走走。 刚踏出院门,便有约莫五六个宫人围上来,为首的若眉问道:“天寒风大,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院子里气闷,出去走走。” 若眉阻拦道:“殿下身子还未调养好,还是莫要受了寒气。” 慕容瑾不理她,径直往外走去。若眉领着几人跪在前去的路上:“请让奴婢们跟随殿下。” 慕容瑾绕过几人,也不言语,只是加快了步伐。 那几人便紧紧的跟着,唯恐错失了一步。慕容瑾被跟得烦心,正准备回头训斥几句,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四弟好大的排场——” 第十四章 西秦之交 “四弟好大的排场。” 慕容瑾看着眼前着着碧色锦袍的人,愣了片刻,方才拱手道:“皇长兄。” “四弟不必多礼。” 慕容礼年长慕容瑾四岁,比慕容瑾高了约有一个头,故慕容瑾需要微微仰视着说话:“皇长兄独自出来,贤妃娘娘不会担心吗?” 慕容礼的脸色微微垮了一点下来,淡淡道:“四弟言笑了,这般岁数了,怎么还敢劳母妃费心。倒是许久就听说四弟病了,怎么见你脸色还不见好?身子骨弱,就应该在寝宫好好休息才是,若是落下了病根怎么好。” 慕容瑾拿过若眉一直捧着的手炉捂着手,笑道:“皇长兄说的是,我也觉得经不起这寒冬的折腾,刚出来一会儿,手脚就有些僵了呢。恐不能相陪了,皇弟这就准备回宫。”话毕,便要转身离开。却听见慕容礼提高了音量道:“四弟知道吗?” 慕容瑾转过头来,“什么?” 慕容礼勾唇一笑:“前些日子,西秦来了使臣,欲与我大燕交好,今后年年上贡,过段时日,还要送个质子过来。” “哦?”西秦较于大燕和南越来说,人口较少,土地较为贫瘠,本来就不繁不盛的,自北齐被灭国后,似乎越发显出了颓势,如今找大燕结交,也算正常,只是听说西秦皇室今朝只有两位皇嗣,竟还要再送一个过来当质子吗? 那慕容礼又道:“只是不知道父皇怎么想的,人家要送就送,西秦本就势弱,也没什么奇怪的,如今父皇竟还要倒贴一个过去,你说怪不怪?” 慕容瑾笑道:“倒也是件怪事。”西秦单方示好可以理解,只是燕帝这一出又是为的什么,是显得他大度,还是嫌自己子女多了? 慕容礼上前两步,贴近慕容瑾,“四弟觉得,父皇会选谁呢?” 慕容瑾退后半步,微微皱眉,“皇长兄慎言,父皇的心思不是你我可以胡乱猜测的。” 慕容礼笑而不语,看着慕容瑾的目光有些玩味之意。 慕容瑾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不愿多留,只道:“皇长兄今日穿的单薄得很,不如回去加件衣裳再出来吹凉风吧。” 慕容礼依然不语,直到慕容瑾离开了约数十步,才哈了一口热气,搓了搓冻得发青的双手。一个内侍走来将一件披风搭在慕容礼的肩上,低声道:“殿下还是先回宫吧,不然贤妃娘娘知道了又该怪罪了。” 慕容礼难得地点了点头:“那就回去吧。” 慕容瑾回到浮月宫后,捂着厚厚的被子,倒头就睡,似乎真的冷着了。若眉几次想将其叫醒,都被东显已“殿中正病着,需要好生静养”为由拦了回去。 这段时日,虽然不似以往清静,好在相安无事。万俟之自此没了消息,若眉除了整日絮叨之外也没什么,慕容瑾想了两日也未想出燕帝究竟会让谁去西秦,索性不想。 转眼,年节也就这样过完了。 按照规矩,年节之后各宫皇子也该准备去学宫上课了。除了年幼的六公主外,其余的皇子都得去。不过据说五皇子重疾缠身,连自家宫门都出不了。故而便只剩下大皇子慕容礼,二皇子慕容熙,三皇子慕容言以及慕容瑾四人了。 由于浮月宫离学宫较远,这日,慕容瑾卯时便已起身。用过早膳后,大约卯时一刻有余,此时前往,到学宫时正好合适,故唤了东显与另一随侍跟着。天色还很暗,需要左右二人掌灯才可看清宫道,而慕容瑾到学宫时,上下的宫灯却早已被点亮,只是学堂内还无一人。 皇子公主卯时四刻前必须至学宫,温书四刻,至辰时才有先生来教课。慕容瑾依着年龄次序找到了自己的书案,书案上放着的依然是玄,儒,道,史几门的书,慕容瑾随意取来一本翻阅着。不过片刻,便觉得有人靠近,猛然抬头,却见着一个身着青色旧袍的中年人正在用一种别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人道:“四殿下今日来得可真早。” 此人面生,衣冠朴素随意,却倒给人一种亲和感。只是此人不是在学的皇子,也不像个正经的先生。以前并未听说宫中有过这号人物。那人收回目光,笑道:“学宫之内由下官为殿下们授课。” 慕容瑾心中一惊,连忙放下书卷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先生。” 燕帝曾言:学宫之内,不论尊卑,师长为大。 “殿下以前是严老先生的学生?”那人问道。 “是。”三年前,在学宫中正是严朴先生担任的学宫祭酒一职。 “我是去年秋时来的,殿下不认识我,也实属正常。” 慕容瑾不由问道:“那,严先生如今何在?” 那人转而走向窗边,语气颇为沉缓:“严老先生去年得了一场大病,还未至寒露,便仙去了。” 严朴在世时,当真是算得上一代大儒,彼时还在宫中,严朴教书时无论待谁都格外认真,从不偏心。私下时也曾与慕容瑾多次谈心指点过,说是师长,其实更像个家中长辈。只如今,竟以阴阳两相隔。慕容瑾紧抿着薄唇,半晌后才道:“我当年离宫时,严先生已年逾七十,算是寿终正寝了吧。” “寿终正寝......呵......”那人转过身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姓顾,顾十。” “顾先生。” “顾先生今日真早。” 原来,不觉间,卯时四刻已至,众人陆续而来。 与慕容瑾不同的是,其余三人皆有侍读,唯有慕容瑾旁边的坐席上无人,显得有些别样。 这个顾十,虽然看起来随意不靠谱,讲起课来倒是别有一般风趣,令人不觉得疲乏,学问也丝毫不输前任祭酒。这样一来,本觉得漫长的半日便就这样轻快地淌走了。 午膳时分,众人与顾十道别后便具离去。唯有那顾十,还在不紧不慢的整理书卷,许久,仿佛整理不完似的。 慕容瑾不禁好奇问道:“先生在整理什么?” 顾十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埋头:“这些课殿下都没听吗?我整理的,自然是圣人的书卷。殿下呢?为何还不去用膳。” 慕容瑾沉吟片刻,便上前去,“见先生整理得细致,便觉好奇。” “殿下,像你这般年纪,好奇心太重可不好。”慕容瑾刚靠近,顾十便将书卷收入一个粗布做的书袋中,“殿下欠下的功课不少,文渊楼一层中有学宫的藏书,殿下可常去看看。似乎有人正在等着殿下,殿下还是不要在此逗留太久。下官告退。”话毕,人便离去。 慕容瑾只好收拾了书册,往外走去。 刚走出学宫,便见着一个捧着手炉的身影有些焦急道:“阿瑾,你怎么这时才出来?” 第十五章 另一身份 “阿瑾,你怎的这时才出来?” 慕容瑾楞了一下,“三哥怎么在此处?” “我原以为你紧跟着便出来了,哪里知道你耽误了这样久,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说着便拉过慕容瑾的手往前走去,不到两步复又停下,将自己怀里的手炉粗鲁地塞给慕容瑾,“才出来多久,手就冰成这样了,明知道自己怕冷也不知道保暖,这些奴才也真是不仔细,大寒天都不晓得给主子送个手炉。”慕容瑾身后的两人不敢说话,只将身子弓得更下了些。 慕容瑾捂着手炉,只觉得掌心无比熨帖,轻轻拍了一下慕容言的手背,“好啦,下次一定不会了。话说三哥今日怎会在此等我?” “自然是许久不见你,想你了不行吗?你以往与我说,身子好了便来找我,我等了一个年节你都未曾来,我本以为你今日都不回来的。反正你我同路,便相与你一道回去,也不觉孤单。” “你的侍读呢?” “他今日家中有事,回家去了。” 慕容瑾好奇道:“紫兰宫并不往此方向,三哥今日不与兰妃娘娘一同用膳了吗?” “唉......”慕容言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快别提了,我昨日才与母妃生了矛盾,如今不想去见她,想来母妃也是不愿见我的。” “......”慕容瑾默然。慕容言与兰妃母子二人关系向来不错,慕容言虽然性子顽皮了些,但始终是顺着兰妃的,如今这番,只怕不是什么小矛盾。也不再多问,只道:“那今日不如去浮月宫里用膳?” “不必了,”慕容言摇了摇头,“自然要去西华宫的,往这条宫道上走很近的,你那宫太远了,只怕还没到,我便饿得走不动了。”又对东显二人说,“你们当中着一人回去传个话,就说你们殿下今日与本宫一同用膳,叫他们不必准备了。”也不等慕容瑾回复,便拉着他往西华宫走去。 去西华宫的路果然要近些,二人褪去披风进入暖室内,慕容言便屏退了宫人拉慕容瑾坐下,“你离宫的日子太久,宫里有许多事情可能都不清楚,虽然我知道的也并不全面,但你听一听,也是好的。” 慕容言接着道:“现下宫中贤妃最得圣宠,我母妃都要让着她三分,连带着大哥也跟着恩宠无数,我听有些碎嘴的宫人说,五弟的重疾与他们二人脱不了干系。这二人本就与人不善,以你现下的处境,能避则避,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事端。我母妃与我说,西秦打算与我大燕交好,父皇也准备送一位皇子过去,”说着看了看慕容瑾,见其面无波澜,便继续道,“你也不要多想,现下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你刚回来,父皇一定不会让你再离开的。” 慕容瑾心里苦涩一笑,却没有说话。 “你刚回学宫,那个顾先生怪得很,你还是少与他接触的好。” 慕容瑾微微蹙眉,问道:“三哥此话是为何?” 慕容言道:“严先生过世后不久他便来了,也不知是何身份,何人引荐,整日散漫又矜傲。平日里面皮带笑,却又与谁都不亲近,遇到后宫的主子也具不行礼,父皇反倒还很赏识他。不过据说他是哪个士族的公子,整日却穿得像个赶考的穷酸书生。也说不清楚他哪里不好,反正,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 “三哥的意思,我明白了,谢谢三哥。”慕容瑾微微仰头一笑,目中是许久未出现过的如雪后初霁般的柔光。 慕容言满不在意地笑道:“你是我四弟,我是你三哥,谢什么谢的,多生分啊。” 谈话间,菜食已至。两人谈笑间用完了午膳,由于未时还有六艺之课,故只能小憩片刻。 六艺之课各皇子的老师不同,故需在不同地方习课,各门课程安排也根据各皇子条件不同来定。 慕容言问道:“阿瑾一会儿去上什么课?” “似乎是乐律与射骑。”慕容瑾想了一会道。 慕容言皱紧了眉头,“阿瑾还未病愈,理应不该去上什么射骑课的。” “倒也无妨,也不是什么大碍,倒是常在屋里带着,总觉着要憋坏。”慕容瑾笑道,“三哥,我该回去了,让先生等着便失礼了。” 慕容言点点头:“我送送你。” 慕容瑾也没有推却,待慕容瑾离开后,慕容言刚松开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兰妃昨日的话仿佛犹在耳畔—— “日后,你还是不要与你四弟走得太近的好。” 慕容言不解:“为何?” “以他现在的处境,会带累你的。母亲如今已不如以往了,有些事情上怕护不了你。” “他现在是何处境,儿臣知晓,可那又怎样,我们是至亲骨肉,他是我亲弟弟。” 兰妃冷冷道:“谁是你至亲骨肉?他的母后是谁,你的母妃是谁?他是两国皇室之子,与已灭的北齐有着道不清的联系,满朝上下都欲除他而去,你接近他会有什么好结果!” “可......”兰妃立即打断他,“即便他以后坐得储位,他是嫡,你是庶,他是君,你是臣,你们只是君臣,不是兄弟。” “可阿瑾他不一样——” “你是如何待你皇兄的,如何待他不行吗?怎么没见你如此待你五弟和六妹呢,他们不是你的兄弟妹妹吗?你为何偏偏因一个慕容瑾要与我为难!” 慕容言红了眼:“自始至终,分明是母亲在为难我。” “阿言,我都是为了你好。他满腹心思,连我都看不透,你若与他为友,指不定那日连性命都要被骗进去——” 慕容言从未见过兰妃如此严厉与失态,可心中却已定了主意,没有丝毫偏移,“什么骗不骗的,他待我好,我便要待他好,即便是那日真须要得了我这条性命又如何?” “......” ...... 慕容瑾回到浮月宫时,院中已摆好了长案与软垫。以往的先生以“乐通自然”为由,将乐律课都移到了院中,落雨时节便搬到不远处的亭子里,冬日小雪时索性直接还在那院子里。慕容瑾有时候觉着,自己身上的寒疾或许与那位先生独特的教课方式有关系。 正想着,便听见有人唤了声“殿下”,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色宽袍,面遮半边银色刻花面具的年轻人朝他深深一揖,“在下日后负责殿下的乐律一课,在下姓白。” 慕容瑾既不回礼,也不说话,只觉得此人身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和奇怪感。 在一番回忆和思索之后,慕容瑾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了一个画面—— 多日前,一个同样身着白衣的人对他说:“我会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然后以另一种身份与你相遇。” 难道,这就是那人的另一种身份吗? 第十六章 质子为谁 “这样的天寒,就不必把东西搬出来了吧,也不怕冻坏了你们殿下。”白兮影微微侧头对几个宫人说道,又转而面向慕容瑾,“殿下意下如何?” 慕容瑾这才长揖一礼,“全听先生安排。” 那几个宫人便手脚麻利地将长案与软垫搬到了寝殿中隔出的一块空间里。 白兮影看了一眼慕容瑾,对正守在旁边的几人吩咐道:“我希望与殿下授课时需得清净,没有其他人干扰。”几人识相地回了声“是”,便齐齐退了出去。 “殿下今日想学什么?”白兮影问道。 慕容瑾自顾自地坐下,“自然是白先生说了算。” 白兮影撩了撩袍摆,慵懒地倚在长案上,“怎么才几日不见,小瑾便与我这般生疏了。” “未曾,只是先生如此出现,有些意外罢了。” “意外?如何说来。” 慕容瑾去往一旁的架上取来一卷以往学习的《乐记》,“我离宫太久,变故颇多,今晨被告知恩师已先去,学宫的祭酒也换了一个不修边幅的人。故见你此来,我还以为那位先生也......”慕容瑾没有再往下说。 白兮影游离的眼神这才聚焦起来,缓缓道:“学宫的前任祭酒是何人?” “严朴严先生,先生认识吗?” “不认识。” “......” “但他以前夸过我。”白兮影露齿一笑。 慕容瑾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年轻人,曾是那个北齐王城中万人景仰的皇太子,是那个精通礼乐书画,被四国名仕赞耀无数的才学少年。 “不过话说回来,先生怎么这么巧就来了此处?” 白兮影笑道:“之前教你的那个袁老头,据说到浮玉山上去采风,于一个月照高头之夜作了一首曲子,然后就告病了,至今还卧在榻上不能起。司乐大人与我说起此事,我觉着反正近日清闲,不如来你这里讨两杯茶喝。” 慕容瑾看了看只放了卷竹简的长案,又看了看那空了还未续水的茶壶,再看了看那悠闲的白兮影,只觉得这谎扯得格外不正经,不过也就袁先生那条较为真实些。也不揭穿,这样人的手段,本不该多问的。遂而问道:“那么先生今日来是打算教我些什么呢?” 白兮影正了脸色道:“西秦要与大燕交换质子,你觉得你父皇会选谁?” “不知,”慕容瑾漫不经心地翻着《礼乐》,“也不知道父皇安的什么心,不过我倒觉得十之八九会是我。” “哦?为何?” 慕容瑾道:“现下众皇子中,皇长兄正得圣宠,自然不会是他;五皇弟重病缠身,父皇也不会让他出这个远门;六皇妹年幼,又是女子,这也不是和亲,自然也不会是她。如此一来,便只剩下二皇兄,三哥,与我。父皇顾念与兰妃的情义,所以不会是三哥,齐妃虽已不在,齐国公如今也不如前,但在朝中说话始终占有一定的分量,所以也不会是二皇兄。这样,便只剩下一个我了。我身份特殊,又无母族势力,放在这皇城中毕竟是个隐患。此次交换质子,再没有比我更好的人选了吧。” 白兮影拿过慕容瑾手中的书卷,轻轻一笑,“怎么这样肯定?” “难道不是么?” “自然不是,”白兮影摇了摇头,“与此相反,你父皇他,最不可能选的,才是你。” 慕容瑾不解:“先生此话如何说来?” 白兮影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现在宫里多了多少人,以前的人还剩下哪些?这些新人当中,又是什么样的人?” “增了二十一人,一人是教习掌事,十人是内侍,十人是侍女。”慕容瑾犹豫了一会儿道,“这些人具是父皇派来的人,其中有一半之人,应该不是一般人。” “哦?何以见得?” 慕容瑾道:“那些人的手不一样。” “怎的不一样。”白兮影似乎在认真地研究着那卷竹简。 慕容瑾继续道:“那些人的手不像是贴身使唤的人的手,也不像是粗使宫人的手,他们掌心和虎口有茧,倒像是常年用刀练剑的手,而且走路时步伐较轻,不似一般宫人。伺候人也不够细心,还比不上刚入宫的新人。” 白兮影继续看着竹简,确实轻笑了一声:“这不就对了吗?” “......” “你就在你父皇的眼皮子底下,他尚且如此对你不放心,又怎会让你跑去西秦那个边陲小国。”白兮影恨铁不成钢地拿竹简敲了一下慕容瑾的头,“我方才看过,这些人约莫是你父皇的影中死士,你若是去了西秦,即便是有再多的眼线与死士,也是鞭长莫及的。” 慕容瑾不言,轻轻抚了一下刚才被打的地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白兮影索性把那卷《礼乐》扔在一旁,“别人当是北齐被灭了国,万俟皇室被灭了族,可慕容泽他不会那么想。能坐上皇位的人,那是怎样的多心和多疑,只要北齐的人还未死绝,他便觉得都是余孽。那些蠢人觉得你母族无势,他可不会这样认为。况且我上次的行为过于张扬,他必定是起了疑心。你若是到了西秦,他才是真的不安。” 慕容瑾垂着眼,“我明白了。” 白兮影长呼了一口气,“明白什么了?” 慕容瑾道:“所以,此次派去西秦的人,很有可能是五皇弟。。” “不错。”白兮影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慕容炬的生母至今也不过位至嫔席,辞嫔本也不过只是个八品小官之女,你父皇向来就不关注他们母子,即便是那慕容炬再怎样病重,那又怎样。即便是路上就死了,对于他来说,也不会有丝毫影响。” 慕容瑾沉默着,不觉间有些莫名的情绪。却听白兮影道:“你与你三哥很要好吗?” 慕容瑾道:“从前,我母后与兰妃关系甚好,我与三哥关系也颇为不错。” “我想也是。”白兮影冷冷道,“你也未必与他走得太为亲近,对你们二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慕容瑾生在深宫,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白兮影把竹简捡回来轻轻地放在长案上,双目正对着慕容瑾的眼睛,柔声道:“成大事者,不能有太多的感情,哪怕是那些对你很重要的人。越是在乎的东西,越是要装作毫不在意。别人才不会发现,才不会从你身边抢走,不会去威胁你。对于你在乎的东西来说,这很安全。” 第十七章 萧瑟之影 慕容瑾垂下眼帘,午后的阳光隔着窗纱温柔地投在他的半个身子上,有些苍白的面容上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神色与气质。他沉默了许久后才缓缓开口:“若是喜爱之物,在意之事,统统都因为那些心性歹毒的小人而藏起来,埋起来,不见天日,这般,对己对他,岂不残忍?” 白兮影看着他,不语。 “若我喜爱园中之梅,可因为害怕别人知道,所以就连梅开是只能远远地望上去一眼,连梅香都闻不到,待到某日终于趁着别人不注意时才走近一观,却发现梅树早已枯萎,再无花香可闻。” 白兮影非常认真道:“我不喜欢梅花。” “......”慕容瑾觉得一口气哽在胸中,一下子不怎么提得上来。 “可登临绝顶,本就是什么也见不着的,”白兮影用一种长者的语气说,“山脚下,山腰中,或许都有繁花美景,草木茂盛,可唯有登上那最高之处,只有一片荒芜寒冷与寂寥孤独。成帝之路,本就是如此。你心中只能有欲望和野心,伴着那些儿女情长,是走不到高处的。这是你现在就要明白的道理,这条路,踏上了,就再也无法回头了,没有胜负,只有生死。一旦失败,那便是粉身碎骨。” “先生以前做太子时,有想过要做皇帝吗?” 白兮影微微一愣,然后握着竹简狠狠地敲在他头上,“我在跟你讲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胡扯些什么呢!” 慕容瑾心中已有了答案,也不再追问,规规矩矩地认错道:“学生知错,先生所讲,学生必定谨记在心。” 白兮影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知道,道理你都明白。可我就怕你......” “舅舅怕我与母亲一样么?” 白兮影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模糊的景物,“你母亲当年如何不聪明,可最终却还是落个那般结局。小瑾,你比你母亲还要聪明,将来或许还会胜过我。我不希望,你过于感情用事。” “舅舅,当年母亲为何会嫁入大燕?” 白兮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当年你父皇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亲王,也不得圣宠,被封了王,派去了封地,是最早被逐出权力之圈的人。当时北齐的世族公子,武门名将又少吗?你母亲却偏偏看上了那个蠢货。” “......” “当年你母亲离开皇城时,我要慕容泽向我保证,永不去争那帝位,阿雨不喜欢。可最后,传到皇城的,确是你母亲为后的消息。我当时便料到,我这个妹妹,恐怕是真的,回不来了。” 是不得已吗?是情深义重吗?还是,自始至终,这就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棋局呢?慕容瑾不知道,也无法得知。 置身于这样的权力旋涡中,有着太多的不得已。比如此时的他与他。 “你刚刚问我当年有没有想要当皇帝,我不想,一点也不想。可北齐皇室当时只有你母亲与我两人,似乎也并无其他选择了。不过最后,皇帝没当成,反倒把整个北齐都给丢了。”白兮影苦笑道。 “那......”慕容瑾话还没说出口,就见白兮影一本正经地持着书卷,一只手负在身后,装模作样地念道:“凡乐者,五声,八音,六律,十二管,为之纲纪云......五声者,宫,商,角,徵,羽......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八音者,乃八方之风也......” 慕容瑾正想着这并非《礼乐》之中所言之语,却见着门外有一人影靠近。 那人贴近,轻轻扣了门,躬下身子道:“殿下,先生。” 白兮影一脸不耐烦地开了门,“何事?没见着我正与你家殿下讲课么!” 来人正是东显,东显后退两步跪下,“殿下,先生,并非奴才有意打扰。方才陛下传来口谕,说殿下身子虚弱,此时虽是初春,但仍旧天寒气冻的,射、御、武等课便不必去了。” 白兮影冷冷道:“知道了。”便“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待听见脚步声远去后,白兮影方道:“小瑾,你怎么看?” 慕容瑾满不在意地整理着刚才被白兮影打歪的发冠,“既然父皇说不必去了,那就歇着呗。”还倒真的被慕容言说中了。 白兮影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慕容瑾小心地将玉簪插-进发中,“冬冷夏炎,你几时才可去习武?” “过些日子,待太医不再开药,便可去武场了。” 白兮影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三年未练过身法,可不要伤了身子。” “自然不会。” “那便好。”白兮影点了点头,便接着刚才道,“阳六为律,阴六为吕,律者,黄钟、太蔟、姑洗......” “这些袁先生以前便讲过了,”慕容瑾打断道,“先生何时能教我抚琴?” 白兮影干脆一抬手,那卷《礼乐》便向其砸去,只是这次被慕容瑾反手接住了,“先生莫要动怒。” 白兮影淡淡道:“不长心,我教的与那袁老头教的能一样么?凡事皆须用心参悟,岂是听了便会的。狂妄——” 慕容瑾便只好听着他念叨着:“吕者,谓大吕、应钟、南吕、林钟......” 此后的乐律课,便是一半时间听白兮影念经,一半时间受他教训,偶尔听听各国旧事。 卯时依旧去学宫温书,不过这日,却有一个生面孔坐在了慕容瑾旁边的空位上。见慕容瑾来,便起身离席,微微拱手道:“参见殿下。在下南宫祁,是殿下的伴读。” 南宫,慕容瑾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南宫珝,当朝的镇国侯。镇国侯有一独子,名祁。 慕容瑾微微点头,“世子不必多礼。” 待慕容瑾坐下后,南宫祁才复坐下。只是却再未与慕容瑾说过一句话,慕容瑾本就生性冷淡,自然也不会去主动搭话。 皇子伴读通常与皇子年龄相当,性格相近,一般是文武大臣之子。若皇子犯错,则伴读代罚,一来以此监督皇子学习,二来伴读留在宫中,也起到了人质的作用。 这个南宫祁面色温和,却并不似善交之辈。慕容瑾并不愿与之深交,而南宫祁也不愿与其多说一句话。 习完课后,南宫祁也只是匆匆一句“告退”,便先离去。身边没个随从,也不知道识不识得路。 慕容瑾突然觉得,这个伴读,有点令人糟心。 第十八章 青州有兽 皇子伴读入宫后与皇子同住,只是待到夕阳西斜,却依然未见着南宫祁的影子。 慕容瑾抿了一口刚沏的梅花茶,看了一眼正在整理袍角的白兮影,“先生觉得,这个南宫祁回去了哪里?” “十有八九是寻不到来的路了,总不可能回家去了吧。” 慕容瑾吹了吹浮在茶水面上的梅花花瓣,“人家好歹是镇国侯府的世子,现在又是我的伴读,总不能不管吧?” 白兮影瞥了慕容瑾一眼,然后继续埋头欣赏着滚边的卷草纹,“你若是实在担心得要紧,便去寻一寻呗,在这里悠闲舒服地喝茶算几个意思啊?” 慕容瑾放下茶盏,幽幽道:“我倒真希望他走丢了。” “哦?”白兮影抬起头来,“怎么,刚相处了半日便闹别扭了?” “不是,只觉得这个南宫祁吧,似乎并不待见我。” 白兮影惊讶道:“果真?” 慕容瑾点了点头,“或许是我的错觉吧,兴许人家就这脾气呢。” “不过这样也好,这南宫家的人,不要走得太近也好。” 慕容瑾问道:“此话怎么说?” “我见过那镇国侯,心狠手辣,笑里藏刀,并非善类,交出来的儿子,也未见得是个什么好东西。”白兮影给自己倒了一杯梅花茶,啜了一口,撇撇嘴道,“不好,凉了。” 白兮影起身道:“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若是担心生出什么事端,便派些人去找一找罢。” 慕容瑾果然还是遣了些人去寻那南宫祁,至暮色四合,才见着南宫祁进了浮月宫。慕容瑾也未问其究竟是迷了方向还是去了何处,只是交代的住处,吩咐了几个人去伺候着。那南宫祁道了谢,也未再说其他。 翌日,二人自公用早膳到行至学宫,除了问安外未说过一句话。 慕容瑾想着,即便是一直这样两不相谈,只要不出什么岔子,如此相安无事,也是甚好的。只是这日的早课上,还就偏偏让这位侯府世子受了委屈—— 课上,顾先生提了个问题,恰好走到慕容瑾旁,便让其回答。 顾十问:“坊间有传言‘青州有廲兽者,一人足也’,太守悬赏除之。前后有武士、剑客、妇人、商贾前往,皆返之曰‘廲已除’。而后再未有见廲者,问,谁人杀廲?” 慕容瑾答道:“太守杀廲。” 顾十再问:“太守为何杀廲?” 慕容瑾又答:“廲兽,乃一人也。传言为——‘青州有廲兽者,一人,足也’,太守畏之夺其位,便将廲兽传为异兽,命除之。” 顾十大笑了一声“好”,便将戒尺狠狠地落在了慕容瑾身侧南宫祁的左臂上。 慕容瑾明显感觉到南宫祁身子一抖,喉咙发出了轻微的哼声。却仍不言不语,坐姿没有一丝不端,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似的。 顾十未言这番究竟何错何对,也再未提及此题,直至午时放课,也未瞧过慕容瑾一眼。 课后,南宫祁倒是一声不吭地走了,留下慕容瑾兀自郁闷着。那慕容礼也不知是真的心疼南宫祁还是刻意要看慕容瑾笑话,倒是上前一通安慰与吩咐送药,南宫祁也是和颜悦色,也不推脱,反倒显得慕容瑾太过不近人情。 慕容言冷哼一声,“也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嫌自己的伴读不够体贴,反倒去招揽这位世子爷。” 慕容礼送了药折回来取书,面上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三弟此话有些伤耳了,本宫不过是见着南宫公子委屈,替自己主子挨了罚,受了苦,那人却毫不在意关心。”又走到慕容瑾面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四弟还是仔细着些罢,莫要再连累旁人受罪了。”便扬了袖子转身离去。 慕容言过来,“阿瑾你莫要听他的,我看着这个顾先生和南宫祁性子怪得很,故意针对你呢。你莫要太往心里去,他既待你如此冷漠,你又何必去关心那么多。那顾先生也不论对错胡乱罚人,本就不是你的过错。” “......”慕容瑾沉默了片刻,才舒开了皱着的眉头,“他毕竟因我受累,还是去关心一下不是?” 慕容言道:“好在午后的六艺课要将各位侍读归齐来上课,不然整日见着还真是碍眼。” “三哥,”慕容瑾用眼神示意了慕容言身后,“此话不可胡讲。” 慕容言这才意识到身后站着自家侍读季鸣,连忙揽过季鸣的肩膀,“阿鸣自然知道我所言为何,才不会与我生分呢!”然后拍了一下季鸣的手臂,“你说是吧——” 那季鸣本是位尚书家的公子,自小文弱,被慕容言这么一拉扯,只觉得身子都不稳了,忙道:“殿下说的是。” 慕容瑾笑道:“那好,三哥,我先走了。” “欸——”慕容言连忙拦住他,“怎么今日不与我同路呢?” 慕容瑾解释道:“今日须得去乐府向先生请教一个问题,便不能与三哥同行了,还望三哥见谅。” 慕容言也未再挽留,只是看着慕容瑾的背影奇怪道,“阿瑾不是午后便有乐律课吗,怎么如此急去?” 慕容瑾顺着去乐府的路上绕了两个宫,这才回到去浮月宫的宫道上。 东显不解道:“殿下这是为何?” “......” 见慕容瑾不言,东显方知自己失了言,便默了声。 回到浮月宫后,慕容瑾与南宫祁一同用了膳。慕容瑾未问,南宫祁也未言,二人一同坚持着“食不言”的规则。 饭后,慕容瑾让东显送去了宫廷秘制的创伤药膏,而南宫祁言了句“代我多谢你们家殿下,在下受用不起”,便掩了门。 白兮影听闻此事后,也不由皱眉,“你以前与这个南宫祁有过节吗?” 慕容瑾摇了摇头,“没有,即便是有,也应是不记事之时所为。不过母后与那侯府夫人也未有过什么来往,自然不会有什么过节。想来也不稀奇,我这个不受宠的皇子,谁愿意与我亲近。人家皇长兄可是受尽恩宠,以后指不定能当个太子呢!” 白兮影捏了一块翡翠水晶糕,“你们大燕不是向来立嫡不立长么?” “那都是虚幌,谁得圣恩,谁得臣心,谁便是太子。你看,我那父皇不也非嫡非长么。” “啧啧,”白兮影叹息道,“看来你们这几兄弟能排着序挨个儿活着,还真是不易啊。” 慕容瑾摇了摇头,目光一沉,“不,我应该还有个七弟的......” 第十九章 不堪回首 “我应该还有个七弟的......” “哦?为何从未听闻。” 慕容瑾缓缓道:“此事应算是皇室密辛,知道的人并不多。” “那你又是从何得知?” “因为......”慕容瑾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我是亲眼看见他死的。” 慕容瑾接着道:“那时候我还顽皮得。有一次,我和随侍的宫人走散了,迷了路,到了一处荒凉的院落。那个院落很破旧,里面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和一个年老的嬷嬷。那个女人是慧嫔,那个孩子便是我的七弟。他那年只有三岁,粘人得很。我见他长得可爱,便常偷偷往那里跑。慧嫔也未曾阻拦,因为她们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艰难了——慧嫔身子不好,常常不能下塌,只有那位嬷嬷会去寻一些吃食,都是好不容易求来的,别人施舍的。我去时会捎上一些点心或者水果。我当时还小,衣袖也不怎么宽大,兜不了多少东西,但对于她们来说已经好很多了。 我当时想,我一定要带她们出去,我要让其他人知道,我还有个那么可爱的皇弟。可是慧嫔告诉我,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她们的存在。我当时听不懂,可是也并没有轻举妄动。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闯了进来。当时我还在喂七弟吃白玉糖糕,然后那个人就抽出了剑。我几乎都看不清他是怎么出的剑,然后她们就死了,都死了,一剑封喉。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所有人都告诉我,那是假的。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真的。血是热的,尸体是凉的。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了。那年,我七岁,而他是个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 慕容瑾说着,痛苦地将头埋在了臂弯里。 他的气息很平稳,很平静。但白兮影知道他哭了,因为袖弯的布料上有着颜色更深一层的水渍。 白兮影没有去问那个执剑的人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白兮影没有去安慰,也不懂得安慰,他也不需要安慰。 学宫之中,除了祭酒与侍者外,还有一位执笔博士。执笔博士每日站于学堂后方,记录学堂情况,每日呈奉给燕帝。 故而,“青州有兽”一事理所当然地传到了燕帝耳中。 彼时,燕帝正在与瑞王对弈。 燕帝问道:“夙弟,你怎么看?” 慕容夙捏着一颗白子,在空中摆了几处都没有落子,“臣弟倒是觉得有趣。” “哦?” 慕容夙索性不再犹豫,随意落了一子,“能把顾十惹得动了戒尺,不简单啊......你这个老四,倒是有趣的很。” 燕帝“啪塔”一生落了一枚黑子,有点不悦道:“朕看他歪门心思倒多得很。” “话不能这么说,这样的孩子机灵着呢,以后能成大器。” “能成大器?”燕帝冷哼一声,“不成贼便不错了,”说着便又落一子,看着慕容夙笑道,“夙弟,你又输了。” 慕容夙捏着棋子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一松手,棋子砸在棋盘上,棋局面目全非,无赖道:“输了吗?我没看见。” 燕帝无奈地捡起一枚掉落在地板上的棋子,便起身欲走。 慕容夙见势不妙,连忙扯住燕帝的袖角,讨好道:“好皇兄,我错了,我认输了行不行。” 燕帝将袖子拽回,“谁说你没输了。” “那皇兄这是?” “朕去看看那个小崽子。” 慕容夙忙跟上,“哪个小崽子呀?不是,我的意思是哪位皇侄啊?” ...... 燕帝和慕容夙行至浮月宫时,正巧遇上白兮影上完课出来。 “陛下,瑞王殿下。” 燕帝问道:“四皇子在做什么?” 白兮影:“回陛下,殿下刚习完课,现在应该在休息。” 燕帝又问:“课上得如何?” “殿下很聪颖,在这方面很有天资。” “嗯,”燕帝点点头,“下去吧。” 白兮影便这样告退了,恰与慕容夙堪堪擦肩而过。只可惜慕容夙瞪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也没见白兮影瞧过他一眼。 燕帝似乎略有察觉,道:“怎么,上次把人家给得罪了?” 慕容夙不在意道:“没有,大约是五行相克,八字犯冲吧。” 燕帝也不理他,径直往里走去。 慕容瑾刚净了面,正拿着一卷书翻阅,未得通报,见燕帝,不免有些惊讶。 “父皇怎么来了?”复又看见跟着进来的慕容夙,“瑞王叔。” 燕帝道:“许久未来看你,近来过得可好?” “承父皇恩,儿臣甚好。” “哦?”燕帝抬眸,“你的内院怎的才这几个人,人手不够么?不够的话,朕便再拨些人过来。” 慕容瑾道:“回父皇,并非人手不够,而是儿臣喜静,人多了,反倒觉得嘈杂。” “这么说,倒是朕的错了?” 慕容瑾跪下:“儿臣不敢。” 燕帝摆了摆手,“好啦,你这么紧张作甚。嫌人多了,撵走了便是,今日来便是与你话话家常,这些虚礼就不要摆出来了。” “是。”方才起身。 燕帝看了一眼慕容夙道:“听你王叔说,你今日在学堂上惹得先生生气了,可有此事?” 慕容瑾和燕帝同时看向慕容夙,不过一个眼中是疑惑,而另一位则是威胁。慕容夙非常无辜地转过身,假装欣赏着壁上的一幅挂画。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慕容夙干咳了两声,声音并不大,“今日入宫时撞见了顾十,便听他谈及了些许,臣弟也不清楚。” “可有此事?”燕帝问。 慕容瑾垂着眼,“确有此事。” “为何?” “儿臣不知。”慕容瑾实话实说。 燕帝皱眉:“不知?” “确实不知。” 慕容夙实在看不下去,便道:“皇兄不是说话家常吗,怎的又这般严厉,把人家阿四都吓得说不出话了。那顾十的性子古怪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阿四没错,就算整日都没人惹他,他看到个碍眼的石头都要上去踹上两脚,再找个人出气的。” 慕容瑾:“......”他几时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燕帝:“......”这个小兔崽子。 于是便又没了人说话,慕容夙简直觉得头皮发麻。便随意看了看屋里的书架,问道:“小阿四,你屋里的这么多书都是哪来的,怎么这么多书我都没见过?” 燕帝怒道:“你平日里喝酒听曲看戏,十个先生都不够你气,如今读的书还不如一个小孩子多。” 慕容夙凑上去,“皇兄你别忘了,臣弟也还是个孩子呢!” “......” “一些书是母后以前与我的,一些是父皇差人送来的,”慕容瑾缓缓道,“还有一些,是文渊楼中取的。” “文渊楼?你进了文渊楼?”慕容夙惊讶道,“怎么进的?” “顾先生给了我一块木牌,说可以让我在文渊楼看书。” 慕容夙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看向燕帝,燕帝眼中也有不解之色。 第二十章 顾府有香 “有何不妥吗?”慕容瑾不禁问道。 燕帝摇了摇头,慕容夙便抢着说道:“没有没有,我和你父皇的意思是,你要是嫌宫中的书少了,我可以带你出宫去寻一些。” 燕帝眉心一跳,“胡闹——” 慕容夙连忙退开半步,“臣弟哪有胡闹。阿四喜欢读书是好事,这宫外有许多宫中没有的孤本,又不是什么坏事——” 燕帝狠狠地刮了慕容夙一眼,“不成体统!” 慕容夙讪讪道:“你看阿四整日闷在宫中,人都憋出一身毛病来了,出去透透气也未尝不好。皇兄?” 燕帝无奈道:“罢了罢了,寻个天气好的日子出去走一走也好,只是莫要误了功课。”随后抄起一只茶盏便朝慕容夙砸去,“若是出了什么事,便提头来见!” 慕容夙手忙脚乱地接住了茶盏,但还是不免被茶水淋了一身,显得有些狼狈,“允了便允了,皇兄好大的火气。” 慕容瑾不解地看着两人,微微皱眉。瑞王往日未曾接触过,只是这燕帝今日也似乎有些反常。 二人再未提顾十与文渊楼之事,但听此言论,三人关系似乎不错。 又聊了一些闲话,燕帝便拖着慕容夙离开了。 路上,慕容夙奇怪道:“皇兄,你说这顾十是怎么了?” “怎么了?” “这家伙以前可是从来不让别人碰他的东西的,”慕容夙摸着下巴道,“尤其是贴身之物,况且这文渊楼的木牌也并不是什么人人都有的物件儿,总共也只有十个,他却给了你家老四。” 燕帝道:“很奇怪吗?这件事放到别人身上可能奇怪,但放到顾十身上却一点也不稀奇,他本就是个怪人。怪人做怪事,有什么好推究的?” 慕容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日后,皇兄打算如何?” 燕帝道:“如此下去也好,若真出了什么事,再定也不迟。” 慕容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着愁眉紧锁的燕帝,若有所思。 慕容夙顺路出了宫,驾车的侍卫问道:“主子今日是去花明坊还是去千叶楼,还是直接回王府?” 慕容夙冷冷道,“去顾府——” “是。” 顾府位于并不繁华的南市,府邸也不大,府内侍奉之人不越十人。 也不知是下人懒惰还是主人的安排,院中的青石板上布满了青苔,连石缝里也长着寸深的杂草。廊上垂着的青纱被风吹得泛白,一旁的南天竹倒是翠绿得很。 慕容夙随手拦住一个丫鬟,笑眯眯道:“这位姐姐,你们家主子在哪儿?” 那丫鬟双颊微微泛着红晕,“回殿下,先生正在南院看书。” 慕容夙弯着桃花眼笑道:“谢啦姐姐——”而随着转身,俊秀的脸立即垮了下来,往南院去的步伐也带着些急促。 顾十依然穿着件褪了色的旧袍子,墨发散着并未顺直,却看不出半分落拓之气。倒显出一派看破红尘,归隐山间的气质。 慕容夙道:“皇兄要是知道赏你的那么多银子就建了了这么个破茅屋,还不得气死。” 顾十捏着一支香匙,将一些香灰盛到香炉里,“瑞王殿下这就错了,这个院子可不是建的,是买的,”又取来一支香扫轻轻扫着边缘的香灰,“今天有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慕容夙用袖子扫了扫落了灰尘的石凳,嫌弃地坐下,“老四的文渊木牌是你给的?” 顾十掀了掀眼皮,问道:“哪家的老四?” 慕容夙不由觉得有些气闷,“自然是陛下家的老四,难不成你还把文渊木牌给了几个老四。” “哦——”顾十恍然大悟一般,然后继续用灰压轻轻地压着香灰,“不就把一块破木头给了一个小毛孩吗?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 “破木头?小毛孩?” “啊,不然呢?” “不是我说顾十......”慕容夙夺了顾十的灰压,“你做事能不能长个心眼啊!” “哎呦怎么我的瑞王殿下,”顾十无比心疼地看着被拨乱的香灰,“人家缺了几十本书没学,下官就不能让人家去找个看书的地儿吗?” 慕容夙拿个那灰压敲着石桌,“你那是皇子看书的地方吗?他缺了书自然有人送去,用得着你这么费心。” 顾十连忙夺过灰压,“您王府里金砖玉瓦的,可别把我这个穷酸人家的东西给敲坏咯~” 慕容夙瞥了一眼那套香具,问道:“你这套香具哪儿买的?” “送的。” “哟喂,”慕容夙嘲讽道,“咱们大燕堂堂三品翰林,住着这么一个破败的院子,穿的还没一个下人好,想不到您还受贿啊,谁的贿啊。” 顾十无奈道:“好吧,玉轩阁买的。” “玉轩阁?不错嘛。” “自然不错,”顾十拿着香具挨个在慕容夙面前晃一晃,“你看这上好的精铜,这上好的雕花,这细腻圆滑的手感,这流畅的光泽,哪样不是这大棘城中最好的!” “多少钱?” 顾十笑道:“不过百两。” “不过百两?”慕容夙扯了扯顾十那快打补丁的麻布袖子,“你这身袍子值得上一两吗?” 顾十不耐烦地将慕容夙的手拍掉,“知道还拉拉扯扯,扯坏了你赔?” “赔给你百件。”慕容夙咬牙切齿道。 顾十小心翼翼地将香篆放在被压平的香灰上,“好——那随便你扯。” “你到底想干嘛?” “没看见我正在准备品香吗?”又取来香匙将香末放进香篆中。 慕容夙不耐烦道:“本王跟你说的是这个吗?你别给我装傻,那文渊楼里有什么,你想让那老四看的是什么?” 顾十用香铲将香末铺匀,“文渊楼里有什么?文渊楼里什么也没有。想看的,都没有。” 慕容夙道:“他可还只是一个孩子!” “孩子?”顾十冷笑一声,将香篆轻轻提出,“人家这孩子可比殿下您强多了,您十一岁在干嘛?在调戏府中的丫头。人家十一岁在干嘛?在谋天下!” 慕容夙语气平稳下来,“那你想干嘛?” 顾十将一截线香点燃,再用线香将香末引燃,“这文渊楼里没有我想看的东西,我也看不到,不过慕容瑾不一样。他想看,便看得到。”淡淡的木系香味在院中渐渐散开,淡雅而又厚重。 “看什么?” 顾十故作高深道:“天机不可泄露也......” 慕容夙怒道:“顾十,你有病!” “下官怎么了?” “满院子的枯草,露天的荒院,你品哪门子香啊!大冷天又没有蚊子给你熏。” “你这个俗人,万物皆有灵,谁说草木不可品香?” 慕容夙不满道:“你这个破香。” “胡说,我这可是上好的伽若香,我花了五十两才得来的一小盒——” “......” 第二十一章 雪霁公主 送往西秦的皇子定下了,果然是五皇子慕容炬。 慕容瑾从白兮影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不由一紧。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觉得未免有些残忍。 白兮影觉得有些可笑:“你又不是第一日生在皇家,怎么还如此多愁善感的?” 慕容瑾说:“毕竟为手足。” 西秦的质子是二月末到的棘城,是个八岁的女娃娃。西秦皇姓为留,这位质子名离。留离,封号雪霁,据说是西秦的皇太女。 “八岁,只比六皇妹大一点。”慕容瑾感慨道。 “被立为储君的人,不简单呐。” 慕容瑾摇了摇头,“那西秦皇帝若是真的想让这位公主做皇帝,又怎么会派她来大燕呢?” “说得不错,”白兮影道,“虽然西秦以往也出过女帝,按理说,立个皇太女并不稀奇。此番作为质子交换至大燕,说是政绩,但这样一来便脱离了西秦朝堂时政不知多少年。这朝西秦皇室中人丁实在是稀少,到了这个年头,便只剩下这么一子一女。如今西秦皇宫中的那位皇子,恐怕,才是真正的东宫人选。这位雪霁公主,应该只是一枚弃子罢了。” 白兮影云淡风轻地说着,可不知为何,慕容瑾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那样的年纪,应该像六皇妹一样承欢膝下,无忧无虑的。而她,却被自己的父亲抛弃,远赴千里去一个陌生的国家,不知归期。 “......小瑾,你在走神?” “嗯?”慕容瑾连忙扯回思绪,“我只是在想,这位雪霁公主,还真是可怜。” “可怜?我看啊——你们倒是同病相怜。” 慕容瑾笑道:“先生说笑了。” 东显在外轻轻扣了叩门,“殿下,瑞王殿下来了。” 白兮影皱了皱眉,“他怎么来了?” 慕容瑾起身去开门,对东显道:“快请进来。” 此时虽已入春,但大棘城却也算不得暖和,慕容夙穿着一件碧青色的薄衫,手里摇着一把绿油油的折扇,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整日在屋里憋着,也不出去透透气么?” “瑞王叔。” “本王今日好不容易得了闲,阿四,要不要和王叔一起出去走......”另一个“走”字还没说出口,便见着慕容瑾身后的白兮影,立即垮下了脸,“白公子怎的在此?” 白兮影拱手道:“瑞王殿下,在下是四皇子的乐律老师。” “咦?本王明明是踩着时间来的,难道本王算错了吗,”慕容夙兀自琢磨着,“阿瑾莫不是还在上课?若本王打扰了......” “是在下逗留了,在下不打扰二位殿下了,告退。”便离去。 慕容夙看着白兮影的身影,不知为何竟有些恼怒。此人的那种毫不在意,与目中无人,真的很是让人不快。 却还是笑嘻嘻道:“阿四觉得这个人教的如何呀?” 慕容瑾点点头:“比之袁先生,要好太多了。” “为何?袁先生不好吗?” “不是,”慕容瑾无奈道,“只是白先生不会让我在冷风中抚琴......” 慕容夙楞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贴近慕容瑾耳畔低声道:“这个姓白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阿四你莫要与他太过亲近,会被带坏的。” “......”慕容瑾觉得这两人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过节,“我觉得白先生人挺好的,不像个坏人啊,瑞王叔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慕容夙无比糟心地看着慕容瑾叹了一口气,感觉这个孩子已经被带偏了,但还是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你现在还小,等再大些,就明白了。” 慕容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瑞王叔说的是。” “小阿四,出去走走吗?” “王叔想去哪儿?” “这几日桃花开了,不如去碧湖那边走走。” “好。” ...... 碧湖边上零星地种着一些桃树,此时桃花还未落满枝头,一半已盛开,一半似乎还欠一场春雨。微风袭过,一些花瓣便飘落至湖面上,点起丝丝涟漪,到有一番别样的春意之美。 慕容夙倚在碧湖亭的栏柱上,轻纱随风而起,与那身春衫倒是相称得很。 慕容瑾看着不远处飘零的桃花发呆,只觉得像极了往日栖梧宫里的那株开了有十载的桃树。只是此处的桃花落入水中随水逐流,而栖梧宫的桃花则是碾作尘泥,复又护花。 “阿四在想什么?” 慕容瑾呆呆地看向慕容夙,“瑞王叔有时候会觉得......身不由己吗?” “身不由己?”慕容夙呵呵笑道,“怎么会呢,本王每日潇洒快活,想去哪儿混就去哪儿混,也没谁管我,怎么不自在。” 慕容瑾之觉得这话中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遂又想起那个因谋逆之名自焚于室的垂王,瑞王的一母同胞。 帝王座下究竟有多少白骨呢?慕容瑾不再去想,也不敢想。 “小阿四是觉得不快活吗?”慕容夙弯身捞了一汪湖水,只觉得还有些冰凉,“本王与你一般大的时候,也觉得不快活,时常想着要怎样讨谁的欢心,怎样才能不被别人抓住把柄。后来啊,慢慢地就不想了。许多事情,想的时候是那个样子,不想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倒不如能活一日便活一日,随心而行,就算那日不幸遭遇不测,算下来,快活的时候指不定还比那些七老八十的老王八要长。” “王叔之眼,倒也在理。” 慕容夙撩了一下墨发,“那是自然。” 二人又沿着湖边慢慢走着,只见一个着着粉衣的小姑娘并着一个绿衣的小丫鬟正迎面走来。 慕容夙一见便笑开了花,上前俯身问道:“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只有一个丫头跟着,你爹娘呢?” 那是个面色红润白嫩的小姑娘,眉目清秀。一对黑玉般的眼睛仿佛覆着一层水膜,墨云一半的头发垂至腰间,发髻挽得并不复杂,只有一支玉簪和两朵绢花作饰,一身粉色的襦裙披着同色的披风,倒显得一旁的桃花都要逊色几分。 那小姑娘施施行李,轻轻开口,声音清亮:“小女子乃是西秦之质,近日方到贵国,陛下说行宫还未建成,让小女先在宫中住下。不知可有扰了大人?” “原是如此,我说以往怎没见过这样标志的姑娘,”慕容夙笑道,“本王是瑞王,陛下是我皇兄,这是本王的皇侄,排行四。” 留离欠了欠身,“小女子见过瑞王殿下,四皇子。” “雪霁公主。”慕容瑾只觉得这个八岁的孩童没有一丝怯弱,倒是透着一股子同龄人没有的冷静与从容。 “公主准备去何处?” 留离答道:“正准备回宫里歇息。” “那本王和阿四便不扰了,公主请。” 慕容瑾回头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那步伐步步都走得很稳,没有一丝错乱。慕容瑾却觉得那步子里,步步都是难以言说的伤痛。不由想起了白兮影的那句话—— 这位雪霁公主,应该只是一枚弃子罢了。 第二十二章 文渊之楼 “怎么,看上人家了?” “没有。” 慕容夙笑着拍了拍慕容瑾的肩膀,“知道心疼小姑娘是好的,但是小阿四你要记住,帝王之家,万万不可有真情,知道么?” “无论是谁吗?” “无论是谁。” “亲情呢?” 慕容夙大笑道:“小阿四啊,以后你就会明白,皇家的亲情,是一件多么奢侈之物。” ...... 两个一大一小的影子在淡淡的余晖里有些朦胧,仿佛落入画中的谪仙一般。在这样的高墙深宫里,显得有那么一些格格不入。 春日的风温柔地吹过宫城中的每一个墙角,寻花园中的海棠近日开得甚好。慕容瑾采来一朵新开的花放入书中,待一些时日后完全干于书中,留有残香,花形依稀,那有便是另一番趣味了。 “先生知道,那顾十是什么人么?” 白兮影把玩着一朵含苞的虞美人,不在意道:“他不是你们学宫的祭酒么?怎么,发现了什么问题么?” “此人颇为古怪,我不是说性格和作风,此人的身份、行为,似乎隐藏着一个秘密。”慕容瑾道。 “此人深受陛下倚重,是当朝的翰林学士。据说为官清廉,连府邸都破旧得很。却不知是几时入的宫,如何为的官。传言只说,此人乃是陛下在书院中发现的一块璞玉,值得雕琢。可一个小小的书院学生,一经赏识,便提为了三品重臣,也确实奇怪得很。” 慕容瑾合上书卷,“此人与父皇和瑞王叔似乎关系颇佳,不似一般君臣。” “我会令人去查的,”白兮影道,“只是如果陛下要刻意隐瞒此人身份,估计也查不出来什么。” 白兮影绕过假山,看着一旁池中往来的锦鲤,“奇怪的人倒是不少,你不觉得那瑞王近日也很奇怪吗?为何突然与你这般亲近,即便是亲叔侄,这么多年都没得交往,这些日子倒是似乎突然想起了有你这么个侄子,别的皇子倒是没见他怎样关心。” 慕容瑾打量着白兮影,深思了片刻后道:“先生,你与瑞王叔似乎有些瓜葛?” 白兮影笑道:“哪能啊,我与他能有什么瓜葛。” “瑞王叔每次来浮月宫似乎都是掐着时间来的,却又偏偏每次都要与你撞见。而且,似乎对先生颇为在意,只是先生每次都冷漠得很,也没正眼瞧过瑞王叔。前些日子,瑞王叔还与我说,先生是个坏人,让我提防着你。”慕容瑾徐徐道,“却不知先生究竟对瑞王叔做了怎样的坏事。” 白兮影指尖沾了一滴水珠,挥手去,正中慕容瑾的眉心。慕容瑾抬手抹去,只觉得眉心竟有些作痛。却听白兮影道:“整日胡乱想些什么,不过一个呆傻之人罢了,我能对一个傻子做什么。往日他找上门来,与他对酌时说了几句话,估计惹恼了他,至今怀恨在心。” 慕容瑾继续翻开书卷,目光却有些空空地落在书页上,心思不在此处。 文渊楼的木牌可以说是一个通行证,持之方可入文渊楼。燕帝与瑞王的惊讶,究竟是出于此物之特殊,还是出于顾十之行事。文渊楼并非普通的藏书之地,甚至在某些区域还有重兵把守,那么,顾十将文渊木牌给他,便不似让他去补习几本功课那么简单了。如此说来,那顾十,是想让他看到什么文渊楼里才有的东西么?如果是,该不该去看一看呢? 白兮影望了望天边的云霞,算着时辰,差不多了。 “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办,便不久留了。” “先生慢走,学生便不送了。” 白兮影走至半道,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殿下今日未带侍从,还是早些回宫的好。” 慕容瑾笑道:“多谢先生,只是今日好不容易才能独自待一会儿,便想着晚些回去也不错。” 白兮影无奈道:“也罢。” 白兮影走后,慕容瑾又逗留了些许时候,才离开了寻花园。却不是往浮月宫方向走,而是向着文渊楼方向去的。 文渊楼建于成帝年间,至今已有八十余载。因庆帝年间曾遭遇过一场大火,诸多古籍要文被焚毁,故后来便索性重建。采用了大量的砖石修葺,四周远隔草木及木筑宫殿楼阁。书架藏阁一律采用石料,墙上,廊间皆刻有避火神兽的纹样,楼顶嵌有避火珠,并有四方的鸱吻作护。楼外设有数个储水的大缸,楼内照明灯烛皆以琉璃罩之。 文渊楼外有禁卫把守,持有文渊木牌者或圣旨或口谕方可入内。内有数名文员记录每日新增书籍以及借还日期及人物。 那文渊楼的首席文员见慕容瑾来,脸上立即挂满了笑,“殿下今日来,可是要寻什么书?” “本宫随意看看,不必劳烦掌楼大人了。” 那掌楼道:“那便不扰殿下了,只是这文渊楼第三层的内隔,没有陛下的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还望殿下......” 慕容瑾点头:“本宫自然不会给掌楼惹事的。” “殿下言重了。” 慕容瑾没有和以往一样在一楼逗留,而是直上了二楼。二楼中多数为史书典籍,记载了各国史事以及边外风云。慕容瑾很快便寻到了北齐一栏,竹简、帛书以及一般纸卷皆分类而存。 顾十究竟想让他看见什么?慕容瑾一边看着垂下的木片标签一边想着。若是三楼内隔中的东西,顾十应该也知道他去不了。那么,究竟是什么? 这文渊楼非常人能进,其中必有不寻常之书。慕容瑾打开一卷竹简,其中记载的乃是北齐最后一任君王的生平,无甚可细细推究之事。索性放下,又取了另一卷族系图来看,待看见北齐主脉最后唯有万俟之与万俟雨两人时,方才放心下来。 五楼有重兵把守,四楼是历代皇室成员及朝中臣子的画像。三楼的内隔外有四人守着,推拉门作隔,门上有锁。慕容瑾便只在四楼徘徊。 这些画像几乎是由同一宗室之人完成的,画者皆为姓,故而画风大抵相近。 慕容瑾打开一轴画卷,上面画的是一个婷婷美人,旁有生猝年注释极其身份注解。 凤昭太后,顾氏。生于华帝五年,卒于华帝四十八年。 如果慕容瑾没记错的话,这位凤昭太后,应是当朝燕帝之生母,于燕帝登基当年去世。算下来,还是慕容瑾的皇奶奶,小时候似乎待他还不错。 顾氏。不知顾十的顾,是不是这个顾呢?如果是的话,燕帝又为何不言明呢? 如果是的话,那这个人又应是凤昭太后的何人,有什么目的呢? 只是大燕的皇室谱系锁于密室之中,不得查看。不过慕容瑾确是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大燕每一任皇帝的生母,几乎都是在皇帝幼年或是皇帝登基当年,最长不过至皇帝登基二年便薨逝了。这,是大燕的某种规定吗? 为了防止中宫夺政,所以一旦新帝登基,其生母便万万不能留于世吗? 慕容瑾不由觉得心下一凉。 第二十三章 碧水冰凉 “殿下今日看的什么书?” “仍是寻了两本史话,劳烦掌楼了。”慕容瑾将随意拿的两本书递给掌楼记录。 “殿下折煞奴才了,这些是奴才们应该做的。” 慕容瑾捏着两本书,心不在焉地出了文渊楼。 夕阳西沉,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慕容瑾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碧湖旁,曾经繁盛的桃花已经凋零,只剩下树下泛着褐色的些许落花,枝头的新枝却早早地抽了出来,发出的新叶在幽昏之下依然显得翠绿。只有那碧湖亭的垂纱依然在风中轻扬着。 慕容瑾靠近湖边,轻轻叹息。 然而,几乎是刹那之间,慕容瑾将手中的书卷朝后方用力扔去,自己往侧旁躲避,目中不由冷了几分。 纸页在利刃之下被斩为碎片,雪白的剑锋朝慕容瑾刺来。慕容瑾三年之间久居皇陵,自然便少了刀剑方面的锻炼,况且现下腰间并未佩剑。 来者气势不减,却也只是削落了慕容瑾的一缕墨丝。慕容瑾连忙躲避,却奈何手无利器,只得躲窜。来者一身黑色劲装,黑巾蒙面,不见真容。但却似乎处处未及要害,这并不像一个杀手或是死士的风格。 慕容瑾自入春来虽然已经大好,却始终不太利索。不多时,便已脱了力,难以再挪动半分。那人的目的似乎也不在索命,剑尖距慕容瑾喉间不过半寸,却不再靠近。 慕容瑾索性大胆起来,半晌后平了语气道:“你不敢杀本宫,何人派你来的,目的何在?” 那人确是目光一戾,剑锋一转,已向慕容瑾胸口刺去。慕容瑾竭力往后仰去,狼狈地翻倒在地。方直起身子,还未得喘息,便又见一剑贴着耳边破风而来。只得侧身避过,却是脚下一软,如何也踩不实了。慕容瑾回过神来时,半个身子已是浸在了湖水之中。 而那黑衣之人转身而去,几个起落之后便没了影子。 湖水渐渐将慕容瑾小小的身子淹没,慕容瑾不会凫水,也不挣扎,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魂魄,呆呆地看着渐暗的天空在湖水的滤视下微微荡漾,渐渐远去。 现已正值春时,碧湖之水却依旧刺骨,仿佛针扎似地刺着每一寸肌肤。 不知碧湖的水究竟有多深,仿佛无垠地狱一般掉不到底一样。据说以前有个宫娥失足掉下来过,捞起来时便没了气息。慕容瑾突然觉得,这个碧湖像个吞人的深渊。 身体开始不能动弹,只能随着水波逐渐漂流,就像浮在水面上的落叶一样,有一种不真实的飘忽感,却又意外地感觉无比舒缓。指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地流逝,一种,像是生命的东西,在飞逝。胸口仿佛被什么重物死死地压着,慕容瑾有些无力地抬着眼皮,感觉随时都会睡去。 此时脑海里没有的怨恨,没有了猜疑,没有了谋算,没有了愁苦。 从小到大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地闪过,却又格外清晰,没有伤悲的,只有快乐的回忆。 慕容瑾觉得自己累了,眼皮再也抬不动了,于是阖了眼,觉得就这样睡去了也好。 闭眼前,湖岸边似乎有一抹粉色的身影,仿佛春日里开的最盛时的桃花。 ............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得似乎过了一辈子。 慕容瑾仿佛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忽远忽近的,听不大真切。 “你醒一醒,不要睡......” “不要睡......” “我让你不要睡啊......” “你听到没有啊,叫你不要睡啊......”隐隐有些抽泣声。 似乎是这声音有点吵,扰了人清梦,慕容瑾果然费力地睁开了眼。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景物,便感到胸口有一股猛烈的呛感。慕容瑾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觉得口鼻中有水渐渐地被咳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慕容瑾才看清了眼前之人,是个粉嫩玉琢的小姑娘,正是那日偶遇的雪霁公主——留离。 不知道出于什么什么原因,留离一下子死死地抱住了慕容瑾,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一样。 “都说了叫你不要睡,你怎么不听!叫了你这么久你都还不醒来,你知不知道这样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呀!”声音还很稚嫩,由小变大,然后渐渐有了哽咽之声。 慕容瑾呆呆地任由留离抱着,许久之后才沙哑着道:“我这不是醒了吗?干嘛要哭啊。” 留离这才松了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转过头去用手绢将眼泪拭去。 转过身来时,已是满脸平静:“小女子失态了,还望四皇子赎罪。” 慕容瑾疑惑着撑着沉重的身子挣扎着站起来,才看见了留离身后浑身湿透的一个内侍,便拱手作礼道:“慕容瑾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殿下何须言谢,”留离欠了欠身,“有句话留离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主请讲。” 留离正色道:“无论如何,殿下都是金贵的皇子,万万不能再有此等轻生之念。” “公主何出此言?” 留离盯着慕容瑾的眼睛,道:“殿下骗不了我的,殿下方才,眼中分明是绝望之色,并无半分求生之欲。” “......”慕容瑾愣了一愣,他坠入水中之时,确实并无求救求生之意。 留离又道:“殿下居在何宫,为何出来都不带仆从?” 慕容瑾摇了摇头,“寝殿距此并不远,故未带随侍。” 留离又向另一名内侍吩咐道:“你将四皇子送回去罢。” 慕容瑾本想拒绝,却见留离满脸忧色,便又将至喉间的话又咽了回去,“多谢公主。天色已暗,公主也要早些回宫才好。” 留离应了声“嗯”,便领着浑身湿透的内侍走了。 跟随着慕容瑾的那内侍将慕容瑾送到浮月宫门外,便行礼告退,不再踏入一步。 以东显和若眉为首的两群人立即簇拥上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东显道。 “殿下可是落水了,怎么浑身湿成了这样?” “快去准备热水和衣物——” “你们几个去取些姜汤和夜膳来——” ............ 浮月宫内忙成了一片。 慕容瑾始终一言不发。 待沐浴更衣后,慕容瑾饮过了姜汤驱寒。却依然觉得胃中翻腾绞痛,便也未再食过其他膳食。 东显和若眉默默地守在一旁,其他的一干宫人则战战兢兢地跪在殿外。 慕容瑾冷冷道:“本宫今日乏了,你们都下去罢。” 东显和若眉抬起头来,语气疑惑:“殿下......” 慕容瑾头也不回道:“本宫今日只是失足落水,并无大碍,也切莫传了出去,明白吗?” 众人齐声:“是。” 第二十四章 帝心多疑 慕容瑾说是并无大碍,但最终还是染了寒气,学宫那里也只能请假。 白兮影来瞧过一会,摇了摇头,又叹了叹气。 “殿下,你要在下说你什么好呢?在下不过就离开一会儿,怎么就出了这档子事啊。” 慕容瑾倚在引枕上,面色略显苍白,“只怕就是专挑的独我一人时才动手的。” “这宫闱之中,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谁人竟敢如此大胆,谋害皇子?” “那人身手不凡,如若真想要我性命,三招之内我必死无疑。”慕容瑾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汤药,“可他却似乎并不想杀我,那么,先生觉得,此人欲意何为呢?” “哦?这么说的话,那便是试探了,是试探殿下你的身手吗?”白兮影笑着坐在榻边,“那人是在试探是否有人在暗中保护殿下。” 慕容瑾苦笑道:“看来父皇还是很放心不下我啊。” “殿下您可是陛下的爱子,能不在乎吗?” “父皇还真是高看我了,”慕容瑾晃了晃药碗道,“这天子视下,谁敢造次。” “帝王多疑,也很正常,”白兮影看着慕容瑾那未见减少的汤药,“药都快凉了,怎么还不喝?” “苦。”慕容瑾道。 “都喝了这么多年的药了,还怕苦吗?”白兮影表示不能理解。 “正是时常吃药,所以才更惧这药的滋味,确实是苦啊,”慕容瑾将药碗放在一旁的漆盘上,压低声音道,“我怀疑这药中有别的东西。” 白兮影疑惑道:“怎么?” 慕容瑾道:“自从我回宫以来,太医便换了一人,药方也与往常有些不同,但又似乎并无要害。不过我喝了这药后总是睡不安稳,夜半时梦魇缠身,时常难以醒来,醒来后又难以再眠。长此以往,我便觉得这身子越发不如前了。” “为何不怀疑食膳呢?” 慕容瑾摇了摇头,“在食膳里做手脚太明显了,每日的食膳都是东显或是若眉去取的,且在去之前,御食房也并不知晓究竟是哪宫的主子要取哪一样菜。若眉是父皇的人,反骨的可能性不大,东显是母后留下的人,就更不可能了。”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 白兮影起身端起药碗,将汤药尽数倒进了一旁的一株中,“殿下若是嫌药苦,不吃便是了。这伤寒也不是什么大症,养些日子便自行好了的。医丞署那边我会去查的,你最近安心养病,平日三餐再加些安神之物。” “有劳先生了。” 白兮影笑道:“怎么这么客气,日后需要我的时候可还不少呢,殿下这般岂不劳神。” “先生说的是。” 白兮影将药碗放回漆盘中,“那在下便先告退了。” “先生慢走。” 却说这白兮影前脚刚走,那慕容夙后脚便他了进来。 “瑞王叔来迟了几步,白先生已经走了。” 慕容夙往外瞧了一眼,不在意道:“方才在门口瞧见他了,好像谁欠他几百两银子似的,”又似乎觉得说错了什么,“谁在意他啊——” “瑞王叔今日如何来了?” 慕容夙道:“本王听说小阿四你病了,方来看看。怎样,还好吗?” 慕容瑾笑道:“瑞王叔费心了,小侄已无大碍。王叔怎的知道我病了?” “你学宫那边不是告假了吗?顾十告诉我的。我愿不知道你病的这样厉害,今晨去向皇兄请安时,皇兄告知与我,这才知道你竟然掉水池子里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父皇告诉王叔的?”慕容瑾蹙眉。 “对啊,”慕容夙道,“还说要不是那西秦的小美人救了你一命,你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呢。这会儿子,雪霁公主的谢礼可能都送到了,本王看着,分量还不少。小阿四啊,你父皇是真的心疼你,你也该......” “王叔。”慕容瑾打断慕容夙。 “怎么了?” 慕容瑾沉默了片刻,又摇了摇头。 慕容夙关切道:“怎么了阿四,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吗,需要本王去宣太医吗?” “不必了王叔,”慕容瑾阻止道,“小侄只是想问,父皇可有提到其他?” “没有,”慕容夙又撑着下巴想了想,还是说,“没有。” 没有?那么几乎便可以确定,那人便是燕帝所派了。 “怎么了?” “没有,”慕容瑾故作疲态,“只是方才刚喝了药,此时觉得有些困倦了。” “那好,你好好睡会儿,本王便不扰你了。”便准备离去,出门后回头一望,却见慕容瑾已经合了眼,便独自喃喃道,“还说要出宫去玩,这么一病啊,估计又是个十天半月的,唉......” 高阳殿 “赵敬,给雪霁公主的东西送去了吗?”燕帝放下一本刚刚批阅的奏折。 一旁的赵敬道:“回禀陛下,已经送去了。陛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燕帝摇了摇头,又拿起朱笔,“你认为此事可有蹊跷?” 赵敬躬下身子,“奴才不敢妄言。” 燕帝“哼”了一声,斜瞥了赵敬一眼,“说吧。” “是,”赵敬只好如实答道,“奴才只是觉得,是否过于巧合了,这位雪霁公主为何偏偏出现在那处?” “你到是说说,如何不能呢?” “奴才只是觉得,这位雪霁公主的寝宫离碧湖尚远,又是刚到皇宫不久,此时正值春时,那碧湖冷冷清清的,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无事跑到那里去玩耍?” “或许是迷路了也未可知。” 赵敬道:“陛下说的是。” 燕帝无奈地看了赵敬一眼,“你啊——那留离虽然才足八岁,但是自小就被立为了储君,怎么说也是躲过了无数次刺杀和暗箭的,怎么会连这点心眼都没有。” 赵敬小心地看了燕帝一眼,“那陛下的意思是......” “西秦这朝原本有八位皇嗣,如今只剩下了两位,你说,与这个小孩子无关吗?” 赵敬立即会了意,“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安排。” “嗯,不要太过明显,找几个机灵点的人去。” “是。”便退出了高阳殿。 赵敬走后,燕帝将朱笔放在笔格上,右手微微打了个手势,一个身着黑衣的影卫便出现在身后。 燕帝问道:“查清楚了吗?” 那影卫答道:“回陛下,白兮影是两年前司乐游历是遇见的,后带回宫中。属下查出,乐府近两年都有用绛云香,这白兮影恐怕与南越皇室有关系。” 燕帝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南越......怪不得他姓白。派人去南越走一趟,务必查出此人身份。” “是。”话毕,一闪影,便消失在了大殿之中。 燕帝轻抚着一直墨笔的狼嚎,“真的,不是北齐余孽吗?” 第二十五章 旧世黑鸢 “哟~我见今日天气甚好,何时起的大风把瑞王殿下您给吹来了?”顾十手里拿着一把花剪子,朝慕容夙笑道。 慕容夙看着顾十精心修剪的一棵小小的黑松,“啧啧”两声,道:“顾学士好雅兴,您说说,这棵松又是多少银子啊?” “一文不要——”顾十得意地看着慕容夙,“前几日去城外游玩时,在一个山头上挖的。” 慕容夙伸手弹了弹那黑松细小的松枝,“难怪了,干瘪干瘪的,定是你府中煞气过重,连这草木都受不住了。” 顾十不客气地一把拍开慕容夙的手,“分明是王爷您......千金之躯,这区区小木禁不住。” “得了,本王要真是千金之躯,顾学士还不早就把本王扔到当铺里去了,然后又千金换套玉轩阁新出的香具,回来熏你这满院子的蚊子。” 顾十笑道:“楚王殿下怎的知道那玉轩阁新出的香具价格千金,莫不是今日特地给下官送来了?” 慕容夙白了他一眼,“顾学士可是今日还未睡醒,不如再去补个回笼觉。” “瑞王殿下此话好生凉薄,您看您这身上好的袍子,今年最新的云锦缎子,大棘城中最好的绣艺,”顾十拿花剪子戳了戳慕容夙水蓝色的锦袍,“这莲花坊最好的师傅设计的样式,再加上这坠着上好碧海石的丝绦,不说千金,也有八百吧。” 慕容夙心疼地抚了抚自己的袍子,不悦道:“知道你还戳,戳坏了你赔?” “下官府上有方圆十丈最好的裁缝,”顾十抬手指了指自己袖上刚打的一块粗布补丁,笑道,“您看,是否正合现下时兴?” 慕容夙看了一眼顾十那破旧的青衫上的一块极为鲜艳、针脚粗糙的红色补丁,嫌弃地别过头:“顾学士还是自己留着用吧,本王没这个福分。” 顾十继续道:“瑞王殿下,您看您停在寒舍外的那两匹良驹,值得千金吧。” 慕容夙不再理他,径直往厅中走去,“顾学士不为本王沏一壶茶吗?” 顾十这才收了花剪子跟上去,并吩咐道:“快去为瑞王殿下沏一壶新茶。” “瑞王殿下今日来,不会只是来寒舍喝一壶茶吧。” 慕容夙道:“怎么,不可?难道顾学士府中的茶千金一两,不舍地请本王吃吗?” 顾十笑嘻嘻道:“殿下说笑了,别说千金一两,即便是万金一两,下官也是要奉上的。” “百金一两的茶你都没有,”慕容夙不屑地嘟囔着,随而转为正经道,“前些日子,宫中的四皇子失足落水了,被西秦的雪霁公主路过救起,你说怪不怪?” “知足?雪霁公主?”顾十想了想,“你是说那西秦送来的质子?” 慕容夙点了点头,“不错。” 顾十笑道:“有什么可怪的。柔弱皇子被宫中奸人所害,异国公主恰巧路过,将其救起,二人天赐良缘,从此成就一段佳话,不好吗?” “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那倒不错。但本王觉得,此事不简单呐。照顾学士所言,那奸人又是何人?” “你想,这深宫之中,想害慕容瑾的人有多少?”顾十一脸认真道,“我怎么知道是谁?” “......” 顾十又道:“没什么好稀奇的,这大皇子啊、二皇子啊、三皇子啊、陛下啊都有可能嘛,大惊小怪!” “你胡说什么呢!” 顾十道:“新帝登基时,你还小,尚不知这皇子夺嫡是怎样地六亲不认。” “本王那时不小了,”慕容夙反驳道,“宫中险恶本王怎会不知,你刚才提到陛下又是何主意?” 刚聊了几句话,手脚麻利的丫头就已经将茶水送来了。顾十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新茶,淡淡道:“这弑子的皇帝又不少见,有什么可奇怪的。正经事不好好分析,偏偏去关注这些宫闱琐事。” 慕容夙也跟着饮了一口茶,皱眉道:“你确定这是今年的新茶?” “谁说是今年的新茶,明明是去年的。” 慕容夙瞪大了眼睛,“你——” “那个人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慕容夙道:“白兮影,虚岁二十八,身高七尺有余,尚未娶妻,上无父母,下无儿女。” 顾十瞪着慕容夙,道:“你又不跟他合八字,查这些做什么?” 慕容夙摊了摊手,无奈道:“本王有什么办法,这人自从来了大燕,连皇宫都没出过几回,那乐府又当宝贝一样护着,什么都查不到。” 顾十皱着眉头,“越是查不到,越是说明此人身份可疑。” 慕容夙摸着下巴想了想道:“也不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什么线索?” 慕容夙道:“年节的时候,这个白兮影曾受邀去过一趟镇国侯府,归来时便遭遇了刺客,险些丧命。” 顾十晃了晃杯中的茶水,道:“镇国侯,南宫珝.......他与此人有何关系?” “不知,”慕容夙道,“不过也不一定就是南宫珝下的杀手,他可不会这么蠢。” 顾十赞同道:“也是,那谁会这么蠢?” 慕容夙无奈道:“不知道。” “连你的人都查不到?” “顾学士这话说的......”慕容夙冷笑道,“本王有什么多大的能耐呀,查不到,多稀奇呀——” 顾十闷闷地喝了口陈茶,道:“其他的,还有什么线索吗?” “有,”慕容夙忍着一股夹杂着些许霉味的不新鲜感,小小地啜了一口茶,“那白兮影身边有个武功高强的护卫,他自己身手也不差。” “这算什么线索?” “他现在是老四的老师。” “这又算什么?” 慕容夙闻了闻,最终还是无比糟心地放下了茶盏,“乐律老师,老四待人家可比你亲近多了,左一口‘先生好’右一口‘先生不坏’的,本王去那浮月宫时,十有八次都要撞见他。” 顾十疑惑道:“这么巧?” 慕容夙有些心虚地垂了垂眼,看着泛黄的茶汤,“本王怎么知道。” 顾十笑道:“若是此人再与这慕容瑾再有个什么牵扯,那便更有趣了。” “能有什么牵扯?” 顾十放下茶盏,饶有趣味道:“这北齐当年被灭国时,虽然皇室成员皆被剿灭,但是这北齐皇室的黑鸢,那么多人,至今未见踪迹,又是被谁操控着呢?” 慕容夙惊道:“你是说此人可能是黑鸢的一员?” 顾十道:“下官可没有说过,一切都只是猜测,玩笑,殿下也莫要往心里去。” 慕容夙不由觉得烦躁,闷着头将陈茶一饮而尽,方后又才觉得胸中难受,不免后悔,“还有一点,此人,姓白。” “哦?” “南越当今皇室,姓白。” 第二十六章 故人模样 “当今天下白姓之人多了去了,怎么这么巧偏偏又与那南越皇室有上了关联。” 慕容夙道:“总之那人身份并不简单,一般人,不会有那种眼神和气质,那人必定身在极其富贵之家。” 顾十笑着没有说活。 慕容夙又道:“而且此人面不示人,或许是因为,这宫中有人认识他。” 顾十道:“万一是人家破相了呢?” 慕容夙一愣,低声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顾十笑得愈发有深意了,“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慕容夙身子一抖,险些把那半旧的茶盏给摔下来,怒道:“瞎说什么呢!本王即便不正经,也不会不正经到看上一个伶人,况且......况且还是一个男的!” 顾十冷冷道:“那千叶楼你去的趟数还少吗?小心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瑞王殿下的大计,可就无以实施啦。” “顾学士此言好不龌龊——”便要起身。 顾十连忙拉慕容夙坐下,哄道:“好啦殿下,下官失礼,下官给殿下陪个不是。” 慕容夙自以为很霸气地甩了一下袖子:“顾学士当真好不正经!” 顾十连忙正经道:“那殿下以为,如何才能算得上正经呢?” 慕容夙道:“顾学士好好做你的不正经的翰林学士,本王继续做我的不正经的闲散王爷,这便算得上正经。” 顾十笑道:“原来殿下是这个意思,那么下官也奉劝一句,希望瑞王殿下不要为了一时之欲,浇灭了殿下的心头之火。” “此事自然不用顾学士费心,本王知道本王心里装的是什么,本王也知道本王为何苟活于世,”慕容夙道,“倒是顾学士,还是谨慎行事的好,这朝堂之上,仍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您啊,” “哦?” 慕容夙起身掸了掸袍子,道:“本王今日还有要事,便不陪顾学士闲聊了,告辞。” 顾十笑道:“殿下今日的玉冠煞是好看,可值得千金?” 慕容夙自然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头也不回道:“待顾学士那日将这庭院的杂草拔了,青苔除了,再换身像样的衣裳,本王就将那套千金的香具奉上。” “那殿下可要说话算话啊。” 慕容夙侧过半个身子,认真道:“本王绝不食言。” 瑞王府的马车离开顾府后便朝皇宫驶去。 慕容夙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高阳殿,反而直接去了浮月宫。 慕容瑾这时正在看书,便见慕容夙匆匆进来。 “瑞王叔。” “小阿四,王叔今日求你个事儿。” 慕容瑾疑惑道:“王叔今日怎么了?” 慕容夙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顾先生给你的文渊木牌,还在吗?” 慕容瑾点了点头:“在的。” “你今日将文渊木牌借与王叔一用,明日便还你,可好?” “王叔要着文渊木牌做什么?” 慕容夙面露急切之色,“王叔自然有王叔的用处,日后有了时机再与你说。” 慕容瑾心中不由好奇,犹豫道:“这本非小侄之物,若是让顾先生知道了可不太好。” 慕容夙将木门掩上,低声道:“今日之事,只需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 慕容夙见慕容瑾依然有些犹豫,便矮下身子来,轻声道:“小阿四莫怕,王叔不会去做什么坏事,只是有一疑惑存在心中,日夜难安,今日想去差个清楚。阿四可能答应王叔,嗯?” 慕容瑾道:“那王叔也须得答应小侄一事。” 慕容夙送了一口气道:“阿四直说,只要王叔办得到,一定答应你。” “王叔答应便好,”慕容瑾笑着,去将那文渊木牌取来,“小侄现在还没想好,待小侄想好后再答应王叔可好?” 慕容夙笑道:“自然是好的。” 慕容瑾这才将文渊木牌递给慕容夙,“我前两日失手弄坏了文渊楼的两本史册,还望王叔待我向掌楼大人言明。” 慕容夙接过文渊木牌,轻轻揉了揉慕容瑾的头顶的软发,“王叔记得了。” 慕容夙走后,慕容瑾皱着眉头理了理被揉过的墨发,难道文渊楼里真的藏了什么秘密吗? 慕容夙独自一人来到文渊楼,只见那名掌楼笑嘻嘻地凑上前来,“瑞王殿下今日怎的来了?” “逛到此处,便想着进来看看。” 掌楼道:“殿下,若要进此楼,还需要文渊楼的木牌才可。” 慕容夙从袖中掏出木牌,“可是此物?” 掌楼细细查看确认一番,才让道:“殿下请——” 慕容夙大步走进去,只是以往从未来过此处,何类典籍归放何处,一概不知。这文渊楼又建的颇为宽敞,转了许久依旧未找到自己想看之物。 一旁的文员见了,上前问道:“殿下可是在寻什么书?” 慕容夙摆了摆手,“本王只是随意逛逛,不必在意。” “是。”那文员便识相地退下。 许是有些心急与烦躁,又大约过了两刻,慕容夙才在四楼找到了所寻之物。 北齐皇室历代画像。 慕容夙在一排画轴中找到了最近一代也是最后一朝的北齐皇室成员画像。 安平王,不是。 楚王世子,不是。 谢家长子,不是。 长公主驸马,不是。 北齐帝亲封永齐王,有点像,也不是。 万俟笙,不是。 万俟默,不是。 ............ 慕容夙一一找过去,仍未找到想寻的那副面孔。 难道北齐皇室真的,都死了吗? 慕容夙仍不死心,便又重头来过。 果然,慕容夙发现竟然查漏了一卷——太子,万俟之。 慕容夙小心地解开绸带,慢慢地将画卷展开。只觉这位北齐太子容貌俊美,眉眼间透着一股柔气,倒像是一副儒雅书生的模样。 但是,似乎有点眼熟...... 慕容夙想起来了,他见过此人。那时还是慕容瑾的满月酒,因为先皇后乃是北齐帝的爱女,故而办了一场颇为盛大的宴席。那日,作为慕容瑾唯一的舅舅,万俟之也来了。那时慕容夙也还小,见万俟之为人亲近,又长得好看,便缠着他不让他走,一口一个“漂亮哥哥”叫的挺甜腻的。 那年万俟之也不大,尚未弱冠。而画上的万俟之确是北齐灭国那年之容,五官长开了不少,褪去了年少的稚气,眉目却依旧。贺家人的画技向来被视为一绝,如今瞧着这张画,也仍觉画中之人风韵犹存。 那样的妙人,如今却是早已白骨化黄土。慕容夙苦笑着将画卷合上,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了一张面容。 那个乐府中邀他饮酒的翩翩公子,银霜遮面,但是另外一半面容,却也是俊秀之至,仿佛...... 慕容夙慌忙将画卷重新打开—— 竟与这画中之人,有五分相似之处! 第二十七章 当面质问 “殿下可是未寻到适宜的文卷?”掌楼见着慕容夙空手而出,便问道。 慕容夙笑道:“不过是查证一些东西罢了,在此间看过足矣。” 话是这么说,可那掌楼却瞥见慕容夙的袖袍中似乎藏了什么东西,便为难道:“殿下,这......下官可不好交代.......” “大人这是什么话,本王怎么听不懂呢?”慕容夙单手撑在掌楼面前的高案上,歪着头微微笑道,“什么人有没有来过,看过什么,又有没有带走什么,大人应该清楚吧。” 面前之人笑得人畜无害,可那掌楼却觉得背脊发凉,他知道,这是威胁,赤裸裸的,权利的威胁。 “下官明白了。” 慕容夙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大人是聪明人,”又从袖中掏出一块成色上好的玉环,不动声色地塞到掌楼的手里,“四皇子说前些日子在你这里借去的两本史册,不小心弄坏了,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掌楼双手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玉环,躬身道:“下官不敢。” “那本王就走咯?” “下官恭送瑞王殿下。” ............ 慕容夙悠哉悠哉地来到乐府,那两个门卫似乎觉得反正也拦不住这尊大神,便索性当做没看见。那慕容夙便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乐府并不算大,慕容夙幼时又常年在此玩耍,很快便找到了白兮影住的院落。 慕容夙刚踏进院中,便见一名蓝衣青年不知从何处闪出,挡在慕容夙面前。 “我家公子不见客。” “本王有要事要与你家公子相商。” 那蓝衣青年依然道:“我家公子不见客。” 慕容夙上前欲要绕过昆吾,昆吾便后退一步,用剑横在两人之间,“我家公子不见客。” 慕容夙狠狠地瞪了昆吾一眼,提高音量道:“你知道本王是谁吗?敢拦本王的路,你有几个脑袋够掉!” 昆吾依然面色不改,冷冷道:“你是当朝瑞王,我知道。” “知道还不给本王让开——” 昆吾盯着慕容夙看了片刻,依然是一句“我家主子不见客”。 慕容夙恼了,但见此人武功高深,自己恐不是对手,便朝里面吼道:“白兮影,本王有话问你!” “.......”无人应答。 “你若不愿见本王也可以,那本王就在此处问你——本王与你十一年前是否见过?” “......”依然无人回应,执剑的昆吾眼中一震,看着慕容夙的眼神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意味。 许久之后,才传来清冷的声音:“昆吾,请瑞王殿下进来。” 昆吾这才不情愿地将剑放下,退到一旁,“我家公子有请。” 慕容夙白了他一眼,“废话,本王都听到了。”便大步往前,用力地推开雕花的木门,“白公子。” 白兮影正在一旁,用一方细绢仔细地擦拭着一架桐木琴,慕容夙进来也不行礼。 慕容夙将门掩上,再次问道:“本王与你,以往是否见过?不是上次,是很久以前,十一年前,我们见过吗?” 白兮影抬起头来,依然是半面银霜,眼波无痕,“未曾。” “当真?” “在下怎敢欺瞒殿下。” 慕容夙凑上前去,死死地盯着白兮影的眼睛,“看着本王,再说一次。” 白兮影也直视着慕容夙,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在下,未曾见过瑞王殿下。” 慕容夙颤着声音,又问道:“当真未见过本王?” “当真。” “那好,”慕容夙转过身去抠着木门上的一朵镂空海棠,“那便是本王唐突了。” 白兮影盯着慕容夙的背影思索片刻,便继续埋头擦琴,却见慕容夙突然在自己对面跽坐而下,“可是本王不信,本王就是见过你,对不对?” 白兮影头也不抬,“殿下认错人了。” 慕容夙将袖中的画卷取出,在白兮影脸侧缓缓垂下,认真道:“本王没有认错,本王就是见过你,你就是他,对不对?” 白兮影笑道:“殿下真的认错了,长相相像之人有许多,在下并不知道殿下口中的‘他’是谁。” 慕容夙看着画卷上的清秀面容,和面前的半面清冷,无比确认地点了点头:“本王见过你,本王就是——见过你。” 白兮影无奈道:“殿下莫要再胡闹了,这画上之人与白某并无半点干系。” 慕容夙道:“公子都还未看过这画像,怎知画上之人不是白公子?” 白兮影愣了愣神,弯了弯眼角,“那在下这便看看,这画中之人究竟是不是在下。”便从慕容夙手中接过画卷,铺在琴上,半晌后,道,“这画中之人并非在下,殿下请回吧。” 慕容夙将手伸到白兮影戴了面具的那半张脸前面,冷冷道:“白公子,敢把这半张面具,摘下来吗?” 白兮影伸手捏住慕容夙的手腕,“殿下,在下面有不堪,怕惊了殿下。” “本王不怕,你把它摘下来,让本王看看,好不好?让本王死心,好不好?”最后几个字,近乎哀求。 白兮影没有答应,也未曾拒绝。慕容夙觉得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力道送了些,便权当他默认了。 慕容夙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手,去贴近那张冰冷的面具。 那半张面具又冷银制成,任凭体温再怎样炽热,都捂不暖。慕容夙只觉得指尖冰凉无比,仿佛严冬里连下了三天学后池子里厚厚的冰。 白兮影见慕容夙迟迟不动手,笑道:“殿下不敢了吗?” “谁说本王不敢。”指尖轻松地摘下面具,而摘下之后,慕容夙却觉得手中似有千钧。 白兮影故作镇定道:“怎样?殿下的确是认错人了罢。” 慕容夙看着那半张脸上,从眼角延续至耳根的一道狰狞的长疤,竟忍不住红了眼睛。 白兮影松了手,垂下眼,擦琴的手有些微不可查的滞留,温柔道:“当时家中内乱,后来大夫说,还好,若再偏了半毫,在下的眼睛可就废了......”正要说下去,却有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然后第二滴、第三滴,滴在琴弦上,琴身上...... “瑞王殿下......” 慕容夙呆呆地看着白兮影,也不说话,就是止不住地落泪。 白兮影苍白地笑道:“殿下这是怎么了,今年几岁了,怎么还哭鼻子呢?” 慕容夙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声。 半晌后,才有一个声音沙哑哽咽着,“本王今年十七,十一年前,本王见过你。” 白兮影避过慕容夙的目光,似乎有些恼怒道:“殿下说什么呢!可不要坏了在下的好琴,这琴可见不得潮的......” 慕容夙却扑在那把桐木琴上,呜咽不绝,断断续续道:“漂...亮...哥...哥......” 白兮影手中的细绢掉到地上,染了尘埃。 心想,完了—— 第二十八章 凡药皆毒 白兮影心想,完了——这把桐木琴废了。 他想起了那个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的小娃娃,如今,竟然都已经长成这样大了吗? 岁月蹉跎,可居然也有人能将他认出。白兮影真不知是该感到欣慰,还是该感到悲哀。 他轻轻地拍了拍慕容夙的后背,“殿下......” “瑞王殿下......您当真认错人了,在下不过一介小小乐师,委身于这乐府之中,不是这画上的万俟之。” 慕容夙依然趴在那琴上,哽咽道:“不,你就是,本王怎么会认错,你就是他,对不对?” 白兮影将慕容夙扶起来,取出袖中的白绢,将慕容夙面上的泪渍拭去,“殿下也说了,殿下今年也十七了,再过几年便及弱冠,怎么还可这般胡闹。” 慕容夙狠狠地握住白兮影用白绢的手,平了语气后缓缓道:“我知道,公子不肯认我,公子现在有公子的难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 慕容夙咧嘴笑道:“只要公子还记得,就好。” 白兮影抽手而出,冷冷道:“殿下今日认错人了。” “对,本王今日认错人了,公子便权当本王今日未曾来过罢。”慕容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正经地朝白兮影一揖,“白公子,还恕本王唐突之罪。” 再说那昆吾见着慕容夙从屋中红着眼睛疾走出来,便立即朝屋内跑去。 “公子——” 白兮影用白绢擦去那幅画卷上染的尘,苦笑道:“昆吾,你说这张画,画的如何?” 昆吾看着画中之人,立即呆了,“公子,这......” 白兮影起身,从壁上拉出一个匣子,从中取出一个火折,轻轻一抛,那火苗便落到了画卷上。 画上渐渐被烧出一个黑色的窟窿,黑色逐渐撕扯,一个绝色之人便在这炽热中化为了灰烬。 昆吾不解道:“公子,那瑞王可是得知了公子的身份?” 白兮影笑道:“白兮影便是白兮影,能有什么其他的身份——” “那,瑞王可是需要......” “不必,”白兮影摆了摆手,“派人好好盯着,如果有必要,再杀不迟。” “是。” 白兮影又问:“那医丞署的事情可查清了,那钟太医是谁的人?” 昆吾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白兮影,“公子,的确是药方中出的问题。” 白兮影拆开信封,将信纸展开,扫过一眼后道:“命人将药方换掉,其他的,我再去安排。” “是。” ............ 又约半月后,慕容瑾这才能到院中走动,一旁的东显担心道:“殿下,今日风大,一会儿便进屋歇着吧。” 慕容瑾绕着花圃踱着步子,“父皇除夕赏的东西分一些出来,差人给雪霁公主送去。” 东显道:“殿下,这......” “怎么,有何为难之处吗?” 东显犹豫了一会道:“回殿下,没有什么不妥。” “那便去办吧。” “是。” “等等,”东显刚走出两步又被慕容瑾叫住,“顺便去将钟太医唤来,便说本宫身子不适。” “殿下?” 慕容瑾道:“本宫无碍,你照做便是。” 东显虽然不解,但也不敢妄测,便躬身退下,“是。” 医丞署的效率很高,不多时,便有一穿着蓝色官袍挎着轻红色药箱的中年男子候在门外了。 慕容瑾从榻上支起半个身子,吩咐道:“快请钟太医进来。” 那钟太医进来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殿下”,便将药箱放在榻侧。见慕容瑾嘴唇略白,神色恹恹,便问道:“前些日子来见殿下已有大好之势,怎的今日面色如此不好。” 慕容瑾揉了揉太阳穴,气息有些虚弱,“本宫也不知,自回宫以来便难以安睡,近些日子来愈发厉害了,常常整夜魇魔缠身,待到白日虽是困倦,却又如何也不能入眠,钟太医可有解决的妙法?” 钟太医道:“殿下此状应是思虑过多,元神不定,邪气扰之所至。” “哦?原是邪气入体,难怪本宫总觉得这院子里不清净。” 钟太医道:“神安则寐,神不安则不寐。微臣再为殿下开一副安神的方子,殿下按日服下便好。” 慕容瑾好奇道:“钟太医既说是邪气入体,那这邪气不除,又如何能安呐?” “殿下只需每日静心,莫再去思那些扰人神思之事,长此以往,自可除去。” “可本宫怎的觉着......”慕容瑾一只手撑着床榻,靠近钟太医几分,“钟太医身上有一股子邪味呢?” 那钟太医立即跪下,惊道:“殿下何出此言,微臣身上......怎么会有邪气呢?” “本宫可没有顽笑,”慕容瑾认真道,“本宫前几日逛到钦天监去了,那里有位从君禹山请来的灵师,教了本宫一个口诀,说是虔心默念,便可看到一些平日不得见之物。本宫方才便一直默念着,便看见钟太医的肩头伏着一只小鬼,钟太医你说,本宫身上的邪气,是不是就是钟太医带来的呢?” 钟太医自然不信什么小鬼之类的胡话,确是面色一白,将头磕在地上,大呼:“殿下冤枉啊,微臣......微臣身上哪有什么小鬼呀,许是殿下近日精神不好,看错了。” 慕容瑾拨了拨药箱上的铜扣,笑道:“本宫怎么可能看错呢?那小鬼明明就在钟太医身上,只是不知何时,竟已经钻到钟太医的心里去了,钟太医说,本宫看错了吗?”被扳起的铜扣“啪”的一声打在药箱上,声音清晰干脆。 钟太医也是个聪明人,如此一来便知事情败露,只得求饶:“殿下......微臣该死,染上了这等不干净之物,牵连了殿下,还望殿下饶恕。” 慕容瑾温和道:“钟太医严重了,既然是无心之失,改了也就好了,知道哪些地方邪气重,不再去便是了。不过这清明玉佩,确是个难得的佳品。” 什么清明玉佩?钟太医抬头,看到慕容瑾手中捏着一股流苏,流苏下垂着一枚青白相间的玉佩。 “钟太医是个聪明人,对不对?” 这枚玉佩曾是贤妃交与他之物,此时怎的到了慕容瑾手里?钟太医不知道,只觉得一股凉气自脚下窜到头顶,便是浑身都凉透了。 “殿下有何吩咐?” 慕容瑾将玉佩塞到钟太医手里,“本宫怎敢劳烦钟太医呢,钟太医只要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本宫又怎会为难你呢?” “......” “钟太医是医者,比本宫更明白凡药三分毒的道理,不是吗?” 钟太医看了慕容瑾一眼,只觉得此人虽面上笑着,可目中确是冰寒无比,委实可怕。 “你只需要向贤妃娘娘交代,她想听到的消息,便是了。” 钟太医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微臣明白了,多谢殿下。” “本宫乏了。” 钟太医将清明玉佩藏在袖中,小心地拿过药箱,“微臣告退。” 第二十九章 有糖味甘 白兮影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慕容瑾,“殿下此为何意啊?” 慕容瑾往嘴里塞了一个圆滚滚的牛乳糖,含糊不清地说:“什么何意啊,我不就是成人之美吗?” “成人之美?”白兮影冷笑道,“殿下还真是好心肠啊。” “欸——先生这话听起来怎么酸不溜丢的,那钟太医本就不是贤妃的什么忠人,不过利益使之,仅仅将他除去也没什么意义,倒不如好好地利用一番。” 白兮影道:“哦?我倒想听听殿下是怎么个利用的方。” 慕容瑾不遮不掩道:“还没想好,先生觉得如何才好呢?” 白兮影捏了一颗牛乳糖往慕容瑾眉心扔去,绷着脸道:“既然殿下想要利用,自然要殿下来想这个法子。” “哎哟......”慕容瑾闪身躲过,有些惋惜地看着滚落地板的糖果,“容我再想想,那贤妃既然想致我于死地,那么便一定是不死不休,只要我再活一天,她便一日不如意,倒不如顺了她的意......” “你倒是宽心得很,有计策了?” “没有,”慕容瑾干脆地答道,“这离毒发的日子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嘛,你我再好好谋划谋划。” 白兮影干脆不理会他,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话,“我的身份被人发现了。” “!!!”慕容瑾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呛了个措手不及,咳得惊天动地。 “......” “咳咳咳......我没听错吧,先生你说什么?” 白兮影冷冷道:“你没听错。” “谁?还活着吗?” “慕容夙,你王叔。” 慕容瑾瞪大了眼睛,“还活着吗?” “活着。” 慕容瑾偷偷地溜了他一眼,只见他气定神闲,并无半分慌神紧张之态,便问道:“那先生打算怎么办,是杀还是留?” 白兮影笑道:“你倒是看得淡,他可是你亲叔叔啊。” 慕容瑾慢条斯理,却极其认真道:“可你也是我亲舅舅,不是吗?” 白兮影问道:“真这么想?” 慕容瑾道:“那是自然。不过我总觉得你们之间有什么渊源,若是交情够深,我那王叔要保密也并不是不可能。” “你看我跟他想是有多大的交情吗?”白兮影嗤笑道,“不过是以前见过一面,能深到哪去呢。” 慕容瑾摇了摇头,“那可不一定,既然我那王叔只见过你一面便能将你认出来,那若不是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便是他对你有着非凡的印象。若这印象好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白兮影回忆了一下慕容夙趴在琴上痛哭流涕的场景,不由觉得疑惑起来,他以前给慕容夙留下过怎样过深的印象,还是......慕容夙演了一场并不高明的好戏呢? 又听见慕容瑾道:“你们一个是我叔叔,一个是我舅舅,我倒是希望你们谁都不要有事。” 白兮影:“不可能。” 慕容瑾心想,坏了,起了杀心了。 “那舅舅打算如何动手?” 白兮影道:“他身边有我的人,若他有揭发的动向,便杀之。” “若他不说呢?或者,他单独说与我父皇听呢?” 白兮影道:“无妨,我自有应对的法子。不到不得已,我不会杀他。” 慕容瑾这便松了一口气,于是又捏了一颗牛乳糖往口里送,却被白兮影无情地打落,“此物不适宜多吃。” “我才吃了一个,”慕容瑾眨了眨眼睛,有些委屈道,“可先生已经打落两个了。”过分! 白兮影楞了一下,然后用为人师表的语气说:“殿下风寒未愈,此类糖果虽然味道甘甜,却极易伤喉,不宜多食。” 慕容瑾正想反驳,却见白兮影将一小碟牛乳糖尽数兜入袖中,面色不改道:“我一会儿会告诉他们,殿下全都吃完了,近几日可以不用再送过来了。” 慕容瑾充满仇恨地瞪着白兮影,“你......” 白兮影道:“既然殿下已无大碍,那么明日也接着上课吧,下官告退。”便就这样走了。 走了?慕容瑾有些傻愣愣地看着白兮影的背影,总觉得这个人今天奇怪得很,好像在发脾气,还是在怎么来着? 慕容瑾无比心疼地看着地板上的两颗牛乳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看留意退回来的谢礼,无奈地叹了第二口气。 东显听了白兮影的吩咐,进来便看见慕容瑾正盯着滚落的两颗糖一声又一声地叹气,面前几上的镂花碟子已经空了,觉得自家殿下今日少有的孩子气,不由觉得好笑,却也不敢形于色。只道:“殿下今日为何连连叹气?” 慕容瑾心不在焉道:“不知道。” 东显:“???” 慕容瑾道:“雪霁公主说本宫的礼物太过贵重不肯收,那她也是皇宫里长大的,应该什么都见过,也都不稀罕。东显,你说本宫应该带些什么礼物去拜谢才好呢?” 东显笑吟吟道:“殿下赎罪,奴才也不知道,这般大小的公主应该喜欢什么才是。” “也是,人家是女孩子嘛,”慕容瑾不禁烦恼道,“可本宫这里也没有女孩子喜欢的物什,可父皇都送礼过去了,本宫要是不去谢谢人家倒有些显得凉薄,去吧,又找不到遮手之物。唉......” 东显看着正在苦恼的主子,怎么就觉得,殿下今天的话,较平时,略多了些...... 慕容瑾盯着那镂花碟子看了许久,方向东显吩咐道:“你去御食房拿些水晶桂花糖,玫瑰淬云,松子糖,糖梅花,再并上一些红枣冰糖,各取一些放到小的点心盒子里,找个精致小巧一些的食盒乘着,准备好了来告诉我。” 东显听了之后,不由笑道:“殿下,您这准备的都是甜糖食物,万一那雪霁公主不喜欢甜食怎么办?” 慕容瑾道:“怎么会有小孩子不喜欢糖呢?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 “是。” 东显回来时,慕容瑾已经换了一套新裁的白色锦袍。 “走吧,随本王去夕照宫。” 东显便小心地领着个雕花刻鸟的梨木食盒跟在慕容瑾身后,往夕照宫方向行去。 夕照宫的位置其实并不太好,取名“夕照”,是因为只有太阳西斜时才有余晖照至宫中,白日里总是有些阴暗。空闲了许久,如今这雪霁公主来了,才将其整理出来。 大门紧闭,东显上去扣了扣门,半晌之后才有一个年轻的内侍来开门,“何人?” 东显道:“你们殿下于我家主子有救命之恩,今日特来拜谢。” 那名内侍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才道:“原来是四皇子,请进。”同时又向里面传话道,“殿下,四皇子来了。” 夕照宫不大,不过二三十步便行到了留离的寝室外。 里面一个身着翠色襦裙的女孩走出来,盈盈欠了身,声音甜甜糯糯的,“雪霁见过四皇子,殿下请进。” 第三十章 冰盘琥珀 “前些日子卧榻不能起,今日方才能来亲自登门拜访,”慕容瑾长揖一礼,“慕容瑾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留离连忙同样一揖,莞尔而笑道:“殿下真是折煞雪霁了。” 慕容瑾给了东显一个眼神示意,东显立即会意地将食盒递给慕容瑾。 慕容瑾把食盒放在黑檀案几上,“前些日子送来的东西你大约不喜欢,我也不知道你缺些什么,又想着你大概也都不稀罕什么,便想着御食房的一些糖果不错,便拿来一些来给你。这些都是御食房最好的李御厨做的,味道和你在西秦时吃过的应该不太一样。” 留离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食盒,道:“多谢殿下。” “你来尝尝,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若是不喜欢的话,我再去寻些别的来,”慕容瑾将食盒盖掀开,又把里面的小盒子一个一个取出来,一一解释道,“这个是水晶桂花糖,这个是玫瑰淬云,这是松子糖,糖梅花,还有这个,这个是红枣冰糖。” 留离有些好奇地探过去,便瞧见精致的点心盒子里乘着满满一盒各式的糖果——透明的糖方里散着一粒粒泛着橙色的桂花干;玫红色的花糖被塑成了繁开的画形,下面白色透明的糖方底座中似乎有奶质物,丝丝缕缕,仿佛被风拉长的云;糖梅花是用梅花汁揉的糯米面捏成梅花的形状,烫熟后再浸泡在糖水里,晶莹朵朵,煞是好看:琥珀色的糖浆包裹着大小均匀的松子,被制成了四角粽形,糖面上还有被拉扯过留下的银丝痕迹,流光溢彩;还有圆滚滚的冰球似的红枣冰糖,中心同样球形的红枣泥将整颗糖映得发红...... 慕容瑾将其中一盒往留离面前挪了挪,“尝尝看。” 留离两眼定定地看着那盒松子糖,半晌后才小心地轻轻捏起一颗,左右上下换了几个角度看了片刻后才放到嘴里,小心地品尝着滋味。松子糖很小巧,正好一口一个。甜味从舌尖蔓延开来,并不腻,很润口,糖身是硬的,却又很酥脆。松子混着糖浆的味道弥漫口中,逾嚼逾香,使人不忍吞咽。 慕容瑾敛气屏声地等着留离细细地嚼完,方才问道:“怎样,可还合口?” 留离羞涩地点点头,细声道:“很好吃。” 慕容瑾笑道:“那便好,你若是喜欢,以后便让他们去御食房拿便是了,李御厨很好说话的,”又突然想到留离身份特殊,又道,“你若是觉得不方便,我便时常差人给你送些过来,不必嫌麻烦。” 留离看着慕容瑾有些出神,面前这人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面容有些清瘦但却秀丽,长眉俊眼,眼中似有秋水寒星,分外明亮,笑起来唇角上扬,清秀却又沉静。 慕容瑾:“不过你要是觉得不喜欢,也不用勉强。” 留离道:“雪霁很喜欢,谢谢殿下。” 慕容瑾道:“不过是些细碎的零嘴,何必言谢。” 留离细声慢语道:“我从小就没有吃过糖,谢谢殿下让雪霁尝到了糖的滋味。” 从小—就没有—吃过糖——慕容瑾看着留离,有些不可置信。 留离继续道:“我小时候母后去的早,宫里只有一个严肃的嬷嬷教事,只会让我学东西看书写字,学得不好便不可以吃饭,更不用说这些糖果了。” 慕容瑾看着留离清亮的眼睛愣了愣,随而笑道:“没关系,以后我请你吃糖。” 留离笑而不语。 慕容瑾问道:“对了,你那日救我时,是想起了什么人吗?” 留离微微惊讶道:“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慕容瑾道:“因为,你好像很怕我死......” “殿下此话何意?” 慕容瑾苦笑道:“因为想我死的人很多,所以感觉被救很意外吧。” 那一瞬间,好像有一丝痛苦与无奈从慕容瑾眼底闪过,只是留离无法捕捉。 “想起来倒是雪霁失礼了,雪霁一时想起了兄长,故而失态,还请殿下见谅。” 留离的兄长,是现在西秦皇宫里的那位,还是...... 留离道:“雪霁以前的三皇兄,便是溺水而亡的,就在雪霁面前,可是雪霁不会凫水,未能救得三皇兄。所以,殿下那日落水时,雪霁便很想殿下——活着。” 因为不会凫水,所以只能看着自己的三哥一点点的溺亡。留离永远也无法忘记,三哥沉入冰冷的湖水时,眼中的绝望,可三哥还是隔着厚厚的湖水告诉她:活下去。 “雪霁与殿下不算熟识,可雪霁希望殿下,要好好地活着。” 好好地活着?活着。慕容瑾笑道:“多谢公主,慕容瑾记下了。公主救了我一命,日后若有所需,慕容瑾定当竭力相助。” 又闲聊了几句,天色渐晚,慕容瑾也不便多扰,便就辞去。 慕容瑾走后,留离死死地盯着那几盒糖果,觉得心中溢出了些酸涩的东西。她从小被立为皇太女,所以从小身边的人就告诉她“您以后是西秦的皇”,所以哪怕她一直都不及那些人的腰封高,却并没有人把她当做一个小孩。所有人都忘了,她只是一个孩子。 留离记事以来,身边便没有了糖果。她几乎都快忘了,原来世间还有糖这种东西,原来百味之中还有甜这种东西。其实明明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都几乎快要忘记这种味道了。可是慕容瑾的这盒糖却又让她记起了尽是苦楚的生活中还是有甜滋味的,她突然觉心头,委屈极了。 留离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桂花糖,一颗红枣冰糖,一粒松子糖放入口中,把腮帮子塞的满满的。口腔中有桂花的花香,有松子的松香,有红枣的枣香,但更多的是甜味。很甜,三种糖混在一起,甜的很腻,舌尖有些发麻。可是留离不忍心嚼碎,不忍心咽下,更不舍得吐出来。 因为,真的,很甜。 ............ 慕容瑾沿着原路返回,心里不知为何竟然有些久违的喜悦。路过寻花园时,慕容瑾突然想去看看那个小池子里的几条锦鲤今日喂食了没有。 正打算跨步进去时,慕容瑾看见可一个熟悉的纤长的白色身影——白兮影。 而他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同样熟悉的风流人的影子——他的瑞王叔,慕容夙。 慕容瑾脑海里蹦出了好几个念头,但最终没有一个定下来的。 东显见慕容瑾迟迟不肯进去,便疑惑道:“殿下怎么了?” “嘘——”慕容瑾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一只白鹤在和一只花孔雀讲话,我们快走。” 东显:“???” 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慕容瑾扯拽着快速走了,一时也只觉得大约是自家殿下童心大起,也不再多想。 第三十一章 是否记得 白兮影有些郁闷地捏着一颗牛乳糖,池塘里浮着三四颗同样的牛乳糖,当都被往来的锦鲤完美地避开了。 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孩子抢糖呢?白兮影不着边地想着。 鱼不吃糖的吗?他记得以前有个什么宫里养的锦鲤要吃花生酥糖来着。白兮影这样想着,将袖中的最后一颗牛乳糖扔进了池子里。一跳黑白斑纹的锦鲤立马甩着尾巴闪开了。 白兮影:“......” 不大的池子里浮着若干颗乳白色的小球,所覆区域内无一鱼游动,那一片水波无痕的平静突然显得有些诡异。 “白公子在此处喂鱼?”慕容夙从一个青瓷钵里抓出一些鱼食往池塘里撒去,那些各色的锦鲤感受到的湖面的动静,立即一拥而上,抢食着那些并不多的鱼食。 白兮影抖了抖刚才兜过牛乳糖的那只袖子,“瑞王殿下也来此处喂鱼吗?” “白公子,这寻花园中的锦鲤可不吃牛乳糖,”慕容夙蹲下身子,又抓了一把鱼食撒进去,那群锦鲤便再次围拥起来,“你看。” 白兮影:“......” 见白兮影不言,慕容夙便自语道:“想来今日那些奴才又没来喂食了,把这些小家伙饿得呀。” 白兮影看着那一条条肚皮撑圆了的“小家伙”,淡淡道:“殿下还是少投食些吧。” 慕容夙偏过头来看着白兮影,笑道:“公子说的是。一会儿若是吃得翻了白,可是不吉利得很。”于是起身,将青瓷钵放在一旁磨得光滑的石头上。 “殿下若无其他事,在下便先行告退了。”便要离开。 白兮影刚走过慕容夙身边,便觉得被什么挂住了袖子。 慕容夙拽着白兮影的一只袖角,“本王确实有一事相向公子请教一二。” 白兮影转过身来,“殿下请讲。” “你是不肯与我认,还是,不认得我了?” “殿下这是什么话,我与殿下并非旧识,何来的认与不认?” 慕容夙喃喃道:“那便是不认得了。” 慕容夙的语气里好像有些失落,还有一些隐忍的疼痛,“其实本王早就料到你必然已经将我忘了,本王只是,想再试一试,赌一赌,不过本王好像输了。” 慕容夙比起白兮影要矮上半个头,需要仰视着才能对上白兮影的眼睛,“那白公子不怕,本王向他人透露公子的身份吗?” 白兮影道:“不怕。” 慕容夙:“不怕?” “不怕,”白兮影看着慕容夙明澈晶莹如同秋水一般的眸子,“在下也打个赌,赌殿下不会说。” 慕容夙嘴角勾起一丝邪魅:“你就这么肯定,本王不会说吗?” “在下不敢肯定,所以在下在赌。” 慕容夙笑道:“那若是公子赌输了呢?” “愿赌服输——” “好个愿赌服输,”慕容夙长笑两声道,“公子早日除去本王,反倒会少下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公子想过吗?” 白兮影干脆道:“想过,若是殿下不欲求生,在下也可成全殿下。” “可是杀了本王,也会给公子带来许多麻烦。”慕容夙上前半步,衣襟贴近白兮影的发梢。 白兮影本能地退后一步,将早已抽出的袖刀横在慕容夙的脖前,冷冷道:“殿下是觉得,在下不敢杀你吗?” 冷锋出鞘,刀刃带着寒气。慕容夙觉得脖颈一凉,却并无半分畏缩之意,反倒伸上去,让白皙的皮肉仅仅地贴着那薄刃,“听说凉薄之人用的刀剑刃也薄,可是本王今日见公子这般,倒觉得此话也未必可信。本王再赌一次,公子不会杀我。” 白兮影的手很稳,腕间和手指没有半分动摇和颤抖,语气有些轻佻,“那殿下今日恐怕又要输了呢!” 慕容夙弯着一双明若秋湖的眼睛,心中却是早已如擂鼓一般,“本王的运气向来不错。” “哦?”白兮影敛了面上的表情,手肘贴近一横,“那殿下的运气还真是......” 慕容夙觉得一道杀气仿佛凝形的利刃般划过他的颈间,而后没有等来锐利的疼痛感,一时竟没了知觉。 白兮影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刀身,接着道:“不错呢!” 慕容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项,没有温热的血,没有狰狞的伤口,完好无损。只是有一缕墨发被斩断了半截,一半落在了地上,一半还挂在袖上。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胸口。 “本王赢了。” 白兮影将袖刀归了鞘,“殿下,你虽然还小,却早该知道要惜命的。” “本王才不小呢!” 白兮影笑道:“瑞王殿下今日赢了,是不是也该让白某日后也赢一下呢?” 慕容夙小心地挑起那一半的断发,心疼了半晌道:“白公子便是白公子,本王不会食言。” 白兮影拱手在前,淡淡道:“既然如此,白某在此谢过殿下了。” 慕容夙退后半步,长揖道:“多谢公子不杀。” 白兮影收袖刀回袖中,“在下告退。” “可是本王今日还要赢一回,”刚没走出几步,慕容夙又拽住了白兮影的袖子,“本王今日都要赢。” 白兮影步子一顿,“殿下还想赢什么?” “本王要赌,赌你还认得我。” 墨色轻轻挥下,周遭的景物都被笼上了一层静谧。 一身白衣在朦胧夜色中显得格外显眼,慕容夙死死地拽着白兮影的袖子,微微垂着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你还认得我,对不对?” 慕容夙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你还认得我,对不对? 白兮影轻轻回头,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画面似乎与许多年前重合在了一起—— 十一年前,有个生的格外标志的小娃娃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你不要走,好不好?” 那个小孩子的眼睛明澈得像水晶一样,死死地望着他,“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蹲下来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哥哥要回家,以后再来看你好不好?” 那个孩子依然拉着他的袖子,红着眼圈,“不好,漂亮哥哥的家好远,一定走了就不回来了。” 他耐心道:“哥哥会回来的。” 那孩子眼里噙满了泪水,“你骗我!” “哥哥不骗你。” “那你这次为什么不能多留几天,皇兄和母妃都不喜欢我,没有人陪我,你能不能多陪我几天?” 他犹豫了片刻,柔声道:“好啊,那哥哥就再陪你三天,好不好?三天之后哥哥就一定要回家了,哥哥的父皇很凶的。” 那个孩子忍着眼泪,使劲地点头,“好——” 如今,那个孩子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 “你还认得我,对不对?” 当然认得,怎么会忘呢? 白兮影转过身,温柔地揉了揉慕容夙的头发,“对,我还认得你。” 倔强的孩子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这个清逸俊秀的年轻人,“我就说嘛,我的运气想来不错。我赢了!” 第三十二章 学宫之变 慕容瑾自落水以来,称病半月有余,半月未去过学宫,倒还真有些东西不似从前了。 这日慕容瑾刚踏进学堂,便察觉到了一丝怪异的氛围。有嘘寒问暖的,有默不作声但却偷偷打量的。 “四弟身子可好些了?”慕容礼含笑问道。 “劳皇长兄挂心,臣弟已经大好。”慕容瑾道。 “那便好,”慕容礼似乎是刻意地看了一眼身侧之人,“前些日子世子还向本宫问起你,既然无碍,自然最好。” 一旁的南宫祁未作意见,依旧默默地温书。 慕容礼身侧换坐了南宫祁,慕容瑾一进门便是看见了的,只是不愿多言。如今慕容礼这样提起,倒觉得颇有一番炫耀滋味。 慕容瑾方才看向南宫祁,微微垂首,语气听不出冷暖,“那便多谢世子关心了。” 南宫祁翻页的手微顿,起身行了礼,却也不曾说话。 慕容瑾也不再多言,径直往自己的座位跟前跽坐下。身侧的书案前空无一人,心情倒是舒畅了许多,不似以往觉得身侧坐了个木头桩子。 隔了一个走道的慕容言轻轻敲了敲案几,慕容瑾闻声侧头过去。慕容言便将一张早已写好的熟宣揉成一团扔来,关切地看了慕容瑾片刻,再无他言。 慕容瑾拾起滚落席上的纸团,轻轻展开。上面内容大约言了三点—— 其一,慕容言未得空闲去探望他,很是内疚; 其二,慕容瑾生病这样久,也未派人捎个信,言个好坏,有些责怪之意。 其三,慕容礼原先的侍读沈公子缠了恶疾,又渐与南宫祁交好,这才向父皇要了南宫祁来做自己的侍读。 慕容瑾看了埋头温书的慕容言一眼,笑着将纸团抹平,又整齐地折成一小方纸放入袖中。便开始温习那些这半月以来欠下的功课。 顾十依旧是一身破旧的袍子,不过袖肘上多了一个极其显眼同时又极为拙劣的艳红色补丁。慕容瑾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正好被抬头的顾十看见,便敛了笑。 顾十颇为严肃地怒瞪了他一眼,却竟未出言责怪,倒也有些意外。 放课后,慕容言趁慕容瑾还在收拾书卷,便凑过去轻声道:“阿瑾,母妃叫我要快些回她宫中,这些日子便不能陪你同道了......”语气中有些愧疚之意,又似乎颇为无奈。 慕容瑾笑道:“无妨,三个快去吧,莫让兰妃娘娘等急了。” “嗯,我会抽时间来看你的。”便拉着季鸣匆匆走了。 慕容瑾收拾好后,整个学堂便只有他一人了。慕容瑾踏出门时回头看了看空空地学堂,突然觉得内心有种失落之感,不过存之不久,转瞬即灭。 门外只留了东显一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披风搭在慕容瑾肩上。 虽已春深,但慕容瑾却依然有些畏寒。只是慕容瑾却将披风取下,搭在左臂上,将一叠书卷递给东显拿着。 东显:“殿下?” 慕容瑾摆了摆手,独自走在前头。东显大约也知道主子略有心事,于是也不跟近,只在三五步内不远地缀着。 慕容瑾将手笼在披风底下,身上虽有些小冷,但手确是暖的。慕容瑾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还是少与人相交的好。无论是兰妃还是南宫祁,都明白这个理。所以一个选择与慕容礼亲近,一个则不得不将自己的爱子束在身边。 燕帝依然以慕容瑾身子骨不好为由,不让其去参加射骑御武课。 所以午后依旧是白兮影的乐律课。 白兮影见慕容瑾神色恹恹,便道:“怎么,是旧疾未愈,还是日日都看见我这个老头子,烦了?” 慕容瑾对白兮影“老头子”这个自称颇感无语,只道:“先生就不打算教学生一些乐器吗?” 白兮影道:“为师念你心思太重,不易学习。还是要先教你静下心来才好。” 慕容瑾郁闷地撑着头,“先生的心思比学生还要繁重,怎的不见先生弃琴绝弦?” “你懂什么?” 慕容瑾无奈道:“自然是不懂所以才请教先生啊。” 白兮影道:“不懂是因为你修为太浅,所以为师才迟迟不教与你抚琴的。” “......” 慕容瑾看着面前这个道行高深的“老狐狸”,不愿再说话。 这屋子里一安静,白兮影又觉得不自在了,“有什么烦心事跟为师聊聊,憋在心里岂不烦神?” 慕容瑾:“学生没有烦心事。” 白兮影“哼”了一声道:“你看你这脸上,左边写着一个‘愁’字,右边写着一个‘烦’字,就差脑门再写上‘我不开心’几个字了。说吧,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惹了咱们的四皇子殿下,还是你父皇又为难你了?又或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人家不喜欢你?” 慕容瑾看了一眼不正经的白兮影,突然道:“我觉得好闷啊。” 白兮影疑心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我觉得好闷啊,”慕容瑾重复了一遍,“我觉得宫里好闷啊,就像外面罩了一个看不见的罩子,但时间一长,里面的人就会觉得喘不过气来。有点难受。” “你闲的吧,”白兮影总结道,“整日里瞎想些什么呢......” 慕容瑾道:“那先生多给学生布置些课业吧,省的学生整日里胡思乱想。” 白兮影点了点头,“也不失为一条妙计,那布置些什么好呢?” “哦对了,”白兮影从袖中拿出一本书卷,“你今日将这本《乐经》悉数背下,明日为师再来考察,如何?” 慕容瑾接过这本约二指厚的《乐经》,“先生还是高看学生了。” 白兮影道:“你不是闲吗?再说了,反正你现在可是夜间无寐,倒不如背些书权当消遣。” 慕容瑾翻开一页,草草扫过一眼,便立即合上,“这是?” 白兮影低声道:“现下朝中的一些文武之臣的信息,你早日将其记下,日后总是有用的。” 慕容瑾又翻了两页,其中一至九品,各个官员的出身、家事、房宅,曾犯何事,曾立何功,与何人走的亲近,皆记载详尽。不由感叹,“此书先生是从何得来的?” 白兮影得意地指了指自己,“自然是为师自行编撰的。” “自行编撰?”慕容瑾不可置信地看着白兮影。 “嗯——”白兮影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白兮影这些年在棘城中安插了多少眼线,才能将这些信息了解得如此清楚。 正想着,外面却有了脚步声。 慕容瑾立即将那本《乐经》藏于案下。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阿四,王叔来看你啦。” 慕容瑾与白兮影对视一眼,都觉得彼此的眼神有些糟心。 第三十三章 一日繁华 上 慕容夙推门而入,看了一眼一旁的白兮影,故作惊讶道:“原来白公子也在这里,看来你与本王实在是有缘呐!” “瑞王殿下,”白兮影干咳了两声道,“微臣还在与四皇子上课。” 慕容夙笑道:“不妨事的,白公子你继续,本王也许久未上过课了,便许本王在此旁听一节可好?”说着便在白兮影身侧挨着坐下。 白兮影不由往旁边挪了挪,略有些尴尬道:“殿下请便。” 慕容瑾不解地看着两人,只见慕容夙看着白兮影,笑得格外灿烂,而白兮影却只是自顾自地理着衣袖、衣摆,面色僵硬。 “先生?” “何事?”白兮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方才叫你背的书都背下来了吗?” “啊?” 白兮影轻呵道:“啊什么啊,还不快记,明日考查。” 慕容瑾见白兮影不愿多讲,便只得无奈地将一本早已学过的乐理书翻出来从头再看。 三人竟就这样坐着,皆不说话。慕容夙看着白兮影,白兮影看着慕容瑾,慕容瑾目光呆滞地看着书卷,只觉得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一本书将要看完时,才到了放课的时辰。慕容瑾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将书合上。 “先生,学生草草记了个大概。” 白兮影严肃道:“这样久的时间居然只能记个大概,殿下需要温习的地方还很多。” 慕容瑾也正经道:“先生教导的是。” 白兮影点了点头,“殿下今日也倦了,微臣告退。” 慕容瑾起身送道:“先生慢走。” 慕容夙笑嘻嘻道:“白公子慢走。” 慕容瑾将两本书叠在一起,小心地放在书架上最不起眼的一处,狐疑地看着还在看着门外的慕容夙,“瑞王叔何时与白先生这样亲近了?” 慕容夙这才回过神来,似乎没有听清楚,“小阿四,你刚刚说什么?” 慕容瑾:“王叔以前与白先生是旧识吗?” “算是认识吧,”慕容夙笑道,“今日可以不必背书了,本王向你父皇替你请了一日假,明日陪你出宫去好好玩玩。” “当真?”慕容瑾有些意外,自打慕容夙上回提起此事,至今已有两旬有余,还以为他已经忘了此事。 慕容夙点头道:“那是自然,本王去钦天监问过了,明日是个大好的晴天。” “父皇他当真准了吗?”慕容瑾又问道。 “准了。” “一整日都可以在宫外吗?” “戌时之前必须回宫。” 慕容瑾凑上前来,目中闪烁着不可掩饰的喜悦,“那瑞王叔打算带小侄去何处?” 慕容夙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描金的折扇,“刷”的一声展开在胸前慢悠悠地扇着,“自然何处好玩便去哪处了。你王叔我可是在这大棘城中混了这么多年,自然知晓有哪些好去处。” 慕容瑾显得有些失措,“那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慕容夙打量了一下道:“换身好看的衣服,”又将扇子合拢,轻轻敲了敲慕容瑾的发冠,颇为嫌弃道,“紫衣配青玉冠,难看,好东西就让你这么糟蹋了。” 慕容瑾摸了摸自己的发冠,又抬手看了看埋了金线的紫色锦袍,不善理解道:“可我觉着还好啊。” 慕容夙无语地扶了扶额头,“......” ............ 慕容瑾想着明日出宫,兴奋至了亥时三刻都还未上榻。又想着慕容夙说自己今日穿的难看,又打开衣柜左挑右选,许久之后才挑了一件入春后新裁的一套春衣——玉色的夹衣,竹青色的云缎裁成的外袍,上有海棠花的暗纹,烛光下光影流转,倒也不错。翻来叠去看了几番,这才命人叠好放在榻旁,直至亥时五刻方才解带宽衣,七刻才真正入眠。 第二日慕容夙早早地便来了,来时慕容瑾还在用早膳。 慕容夙凑上去道:“你将这碗百合粥喝了就是了,待出宫后王叔带你吃更好吃的。” 慕容瑾于是将刚咬了一口的红枣江米糕放回碟中,草草地喝了大半碗百合粥后便道:“好了。” 慕容夙看了慕容瑾今日的着装,竹青色的袍子配上碧玉冠,显得整个人清爽精神又不失贵气,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前揽过慕容瑾的肩膀笑道:“不愧是我慕容家的俊俏儿郎。” 二人乘步辇到了青宣门,又才换了辆紫篷的马车出了宫门。行过一截安静的宫道后,周围的声音逐渐吵杂起来。 慕容瑾好奇地掀起车帘往外看去。 现在虽然还早,但许多店铺都已经开了门挂了旗。有香铺、成衣店、茶楼、、酒楼、胭脂铺、玉器铺子......还有早茶铺、卖油纸伞的铺子、绸缎庄子、高四楼的一家客栈......还有琅玉轩,慕容瑾记得以前母后的一只蝴蝶簪子便是寻的这家的工匠打造的,展翅欲飞,格外好看...... 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出门买早点的婆婶,挎着篮子卖手绣绢帕的姑娘...... 慕容夙朝外吩咐了一句“去西市街头的那家铺子”,驾车之人便应了一声,马车加快了速度。 不多时便停在了一家摊子旁边,摊子不大,一条不大的地方作了灶台,支出来一部分搭了个竹篷,挂着的旗子红底黄字,上面写了个“面”。 慕容夙进去便寻了个位置坐下,向灶台招呼道:“两碗云吞面——” 老板是个中年男子,声音洪亮干脆:“好嘞——” 慕容瑾小心地躲开了小跑着忙活的伙计,在慕容夙对面坐下。 竹篷里坐满了人,皆是些粗布麻衣的白姓。两人锦衣玉冠坐在此处,不时引来一些打量和注视。慕容瑾有些别扭地挪了挪身子,慕容夙倒像是常来的样子,没有半分不自在的模样,摇着扇子向慕容瑾解释道:“这是西市最好的一家面铺,只有这家的云吞面最正宗,老板是扬州人。” 店面不大,桌子却擦得干净,两碗云吞面不多时便被端了上来,热气腾腾,上面还浮着一些葱丝和青菜叶。 慕容夙:“吃吧。” 慕容瑾捏着勺子盛了个云吞,吹散了一会热气后斯文地咬了一口,只觉得云吞皮口感润滑,舌尖一抿即化,里面的馅料肉馅四溢,又用筷子挑了几根细面,面条滑爽又有嚼劲,十分弹牙,汤料也是鲜美甘甜。慕容瑾以前身在深宫,倒从未吃过这般烟火气的美食。 那云吞碗比慕容瑾的脸还要大上一圈,慕容瑾竟然吃了大半碗。 慕容夙放了筷,看着慕容瑾得意道:“怎么样,不错吧——” 慕容瑾有些愣神的点了点头。 第三十四章 一日繁华 下 吃完云吞面后,街市上的人便更多了。 多了些出来闲逛或者采购的人和一些流动的小商贩。 二人弃了马车,在街上不紧不慢地逛着。 对于慕容瑾来说,一切都是新奇的。糖做的小人,各式各色的面具,巴捏的人偶,竹编的虫子,不知名的扁叶子圈成的的花,会走的木马,翅膀会动的木鸟......还有许许多多以前未曾见过,未曾听过的新鲜玩意,以及宫里不曾有过的坊间小吃。 慕容瑾显得有些拘束,或许是在宫里被关得久了,即便是出来了也不能和同龄的孩子般洒脱玩闹。慕容夙就跟在慕容瑾后头,知道他不爱开口,便将慕容瑾多看过几眼的小玩意全部都买了下来,不多时,慕容夙带的两个侍卫便打包小盒杂七杂八地拎了一堆。 两个侍卫一个叫云清,一个叫云澈,比慕容夙要大上一两岁。两人有些无奈地看着还在挑东西的慕容夙,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那个名叫云清的侍卫小心地控制着两只手货物的平衡,凑到慕容夙跟前小声地问道:“主子,你买这么多东西,那四皇子都喜欢吗?” 慕容夙拿着一个摆件左看右看,“那是自然,哪有小孩子不喜欢这些小玩意的。” 云清又问:“可是主子,我们已经买了很多东西了。” 慕容夙扫了一眼两人拎的东西,淡淡道:“多吗?不多呀。这孩子在宫里憋久了,什么都觉得稀奇,买来图个新鲜也好,不多不多。” “王......”慕容瑾正想回头问慕容夙一个问题,便看见慕容夙正将一个刚买的小貔貅挂件挂在了云清的脖子上,云清手上拎满了东西,臂弯里也挂着一些,是在没地方可拿了,只能挂在脖子上。 “王叔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 云清云澈连忙用乞求的眼神看向慕容瑾,谁知慕容瑾根本没注意到。慕容夙笑道:“瞧着你可能喜欢,就多买了一点,回去你再自己挑。” 慕容瑾问道:“王叔可知道这棘城中哪家铺子的糕点和糖果做得最好么?” “这个嘛......”慕容夙用折扇托着下巴想了想,“东市有一家做得不错,咱们逛完这条街就过去。” “好。”便继续往前走,几步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回头向慕容夙道:“王叔,其实可以不用买这么多东西的,我也没那么多想要的玩意儿,你看云清云澈都快拿不下了。” “都是一家人,跟王叔客气什么呢,”说着又将刚包好的一支糖人塞进了云澈的手心里,朝慕容瑾笑道,“你看,拿得下,拿得下——” “......”慕容瑾无辜地朝两人眨眨眼,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两人无奈地望着天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驮着更多的东西。 东市的常家小记是最大的一家点心铺子,各种点心应有尽有。八年间从一家门面简陋的小铺开到了现在一底二楼的第一点心铺,在东西北南四市皆有店面,不过东市这家是总店,来往的食客也要多些。 慕容瑾看着写满了半面墙的点心名字,不由觉得有些眼花,便问,“掌柜,你们店里招牌的点心都有哪些?” 那掌柜见慕容瑾身着不凡,想是个贵家公子,便指着那面墙,眉飞色舞道:“这位客官,小店的招牌点心可多了,有这兰花糕、金桂菊糖、芙蓉脆饼、美人酥、华云糕、胭脂醉糖、五色软糕、雨露小方、冬仁盒子、翡翠如意、开口笑......” 慕容夙不耐烦地合上折扇,豪爽道:“行了行了,都包起来吧。” 那掌柜见慕容夙干脆,脸上堆着更多的笑意:“好嘞——” 慕容瑾仰头笑道:“谢谢王叔。” 慕容夙:“谢什么谢,你要是觉得喜欢,王叔以后每次进宫时就给你少一些过去。” 小盒子和牛皮纸包在伙计娴熟麻利的动作下堆成了一个小山。 云清:“......” 云澈:“......” 出了常家小记后,慕容夙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云清云澈半晌后,似乎有些于心不忍道:“这样云清,你跟云澈先把东西搬回王府,回去分类整理好,本王下午回去时再取。” 云清云澈眼睛一亮,立马应道:“是,主子。” 还没开始高兴,便见慕容夙拉着慕容瑾上了一直跟着的马车,“东西太多,放在车厢里肯定挤得慌,骑马也不方便,你们还是走着回府吧。”话毕,马车扬尘而去。 从常家小记到瑞王府要走上整整一个时辰...... 慕容夙和慕容瑾时而步行,走累了又换乘马车,大半日下来将棘城较为繁华之地逛了个大概。 两人又在酒楼里吃了点小菜,听了两首小曲,这才准备回王府。 慕容夙颇为惋惜道:“可惜皇兄叫你早些回去,不然还可以逛一下大棘城的夜市。” 慕容瑾笑道:“今天能够和王叔一起出宫,小侄已经很开心了。” 慕容夙看着慕容瑾有些出神,或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所谓的开心,便是能这样凡事不虑地在棘城中逛上一遭吗?对于平常孩子来说,这是多么平凡而又正常的事情,而这一点点小小的自由和欢乐对于皇家的孩子来说,真的已经足够奢侈了。 “王叔你小时候经常出来玩吗?” 慕容夙回忆了片刻道:“小时候本王基本上都在二哥府中,二哥严厉得很,不要我出门。但等我稍大一点的时候,你父皇已经是现在的陛下了,在宫外给我建了府,我二哥再也管不住我了,我便时常在这大棘城中闲逛。” 慕容夙说得轻松满不在意,可却还是隐隐溢出了些许酸楚滋味。慕容瑾知道,当今陛下行五,所以慕容夙的二哥...... 慕容夙安慰道:“小阿四,在等几年,等你行了冠礼,你父皇就会在宫外给你建府了。” 再等几年?还要在等九年。可成年后便当真能自由吗?慕容瑾抱着刚才慕容夙买的一个木雕娃娃不说话。 慕容夙道:“此地离王府不远,这附近有一条近道,便不必乘车了,如何?” 慕容瑾:“也好。” 于是慕容夙便拉着慕容瑾的手拐进了一个云糕摊车旁的小巷子里。小巷子很窄,最多容三人并肩而行,靠着墙还有一些废弃的竹篓、席子和木推车,但两人一大一小走着倒也不显得拥挤。巷子两边都是高墙,令人感到有些压抑。 慕容瑾觉得有些瘆人,不由捏紧了怀中的木头娃娃。 走了不多时,慕容瑾感到有人在拉拽他的袍角,并且有些用力,往前走了一两步却并未挣脱。 慕容瑾想着许是被什么杂物钩住了,便停下来。 慕容夙:“怎么了?” 慕容瑾:“袍子被钩住了。”便转过头来,准备将袍角理出,却看见一只黑乎乎脏兮兮的手正死死地扯着他竹青色的外袍。 慕容瑾看着那从一堆破席子里伸出的一只手,觉得背脊有些发凉。 第三十五章 路旁乞儿 慕容瑾向内扯了扯袍子,那手没有松开反而拽得更紧了些。于是便不得不蹲下身子来,打算从那只手中抽出袍角,谁料那只手反倒一把抓住了慕容瑾的手,在白皙的手上留下了些污黑的爪印。 那只手很瘦,很脏,有点冰冷,慕容瑾用力地往回拽却抽手不出。 慕容夙在一旁看得不耐烦,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短刀,将刀刃轻轻地落在那同样脏黑的手腕上,冷冷道:“既然那不愿意松手,那不如直接将这只手砍下来,省得麻烦。” 手的主人似乎受了惊吓,立即将手缩回了破席堆里,却还是被利刃划伤了一条小口子。 慕容夙用短刀挑开一角破席,喝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席子下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衣衫破烂,一头脏兮兮的头发乱的不成样子,倒像是个小乞丐。 小乞丐很瘦,脸上的颧骨高高地凸起,脸上几乎没有肉,想是被一层黄皮包裹着骨头,有些骇人,反倒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正有些恐惧地打量着两人。这些天不算冷,但是小乞丐没有鞋,一双脚被磨得红肿,不安地交叠在一起。 慕容瑾呆呆地看着小乞丐,用手帕擦了擦方才被抓黑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夙显然是受了惊吓,连忙将掀开的破席重新盖在小乞丐的身上,转过身去拉着慕容瑾就要走。慕容瑾却挣脱了慕容夙的手回过头去。 慕容夙道:“不过是个小花子,满大街都是,你又何必管这桩闲事。” 慕容瑾不听,将席子揭开后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警惕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撑着爬起来靠着墙。 慕容瑾观察道小乞丐身上的衣服虽然破烂不堪,但依稀可以看出些精致的织金暗纹,想着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家道中落或者遇上了什么难,便问道:“你家在哪儿,可还有家人?” 小乞丐摇了摇头。 慕容瑾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没有”还是“不知道”,便道:“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可以帮你。” 小乞丐目中尚有疑惑,许久之后才气若游丝地吐出一个字,“饿......”出身富贵的小公子在外不知流落了多少天,用尽力气扯住了过路人的衣摆,然后只说了一个字——饿。 慕容瑾看向慕容夙,慕容夙当做没看见地别过头去,冷哼一声:“别看我,没钱。” 堂堂瑞王爷兜里没钱? 慕容瑾继续看着慕容夙。 慕容夙道:“用完了。” 用完了? 慕容瑾继续看着慕容夙。 慕容夙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索性道:“好啦好啦,给你,”便将一个装着银子的锦袋扔给慕容瑾,“拿去。” 慕容瑾接过钱袋,往来时的方向跑去,他记得巷子口有个卖云糕的摊子,不知道还在不在。 慕容夙看着慕容瑾的背影,又看了看伸着脖子的小乞丐,若有所思。 慕容瑾回来时,腋下夹着木雕娃娃,手里捧着油纸包着的几块云糕,将钱袋还给慕容夙,甜甜道:“谢谢王叔。” 又将云糕递给小乞丐,“给你。” 下午的云糕已经不热了,但依然很软和,凑近还闻得到米香。 小乞丐犹豫着接过,抓了一块白白软软的云糕大口地吃了起来,因为没有水,又吃的太快,所以经常噎得鼓着眼睛,许久之后又才吃下一口。 没过多久,三四块巴掌大的云糕便悉数进了小乞丐的肚子。 这是他这些天来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小乞丐捏着粘着一些云糕渣的油纸,看向慕容瑾:“谢谢。”似乎是吃饱了一些,说活也比刚才有了些力气。 慕容夙在一旁冷冷道:“吃饱了吗?吃饱了就别管他了。” 慕容瑾眼巴巴地看着慕容夙:“可以把他带回去吗?”又问小乞丐,“你愿意跟我走吗?” 慕容夙看着那个灰溜溜脏不拉几的小玩意,正打算拒绝,却听见那小乞丐道:“你会卖掉我吗?” “......” “你如果不卖掉我,我就跟你走。” 慕容夙明白了,这个孩子估计是被拐子拐了,估计现在还有谁都会把他卖了的心理阴影,倒也挺可怜的。但是看着这个小乞丐这么瘦,还丑巴巴的,慕容夙还是觉得不妥。 慕容瑾道:“我不会卖你的,你跟我回家,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便友好地伸出一只手来。 小乞丐看了看慕容瑾,又看了看慕容夙,应该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不缺钱的吧,那个高高的少年好像不怎么喜欢他,不过面前的这个小公子确实很善良的样子。小心斟酌一番后,小乞丐把手往本来就不干净的衣服上擦了擦,伸出去后对比慕容瑾白皙细嫩的手,却依然很脏,便又小心地缩了回来,“我今日跟了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把我卖掉。” 慕容瑾收回手笑道:“好。” 于是在未经慕容夙同意的情况下,慕容瑾便带着小乞丐往瑞王府方向走去。 小乞丐站起来和慕容瑾差不多高,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年月,小乞丐便又觉得更亲近了些。 慕容瑾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还记得家在哪儿吗?” 小乞丐道:“我叫南箫,今年十岁,我没有家。”南箫说的很平静,仿佛与他无关一般。 没有家?慕容瑾也不好再去戳别人的痛处,指了指慕容夙道:“没关系,以后你就住在这个叔叔的家里,他人很好的。” 跟在两个小屁孩身后的慕容夙眉心一跳,怎么着,一个这个丑巴巴的小鬼就要住在他的王府?不过最后几个字却很受用,谁叫他人好呢—— 南箫回头看了一眼冷着脸的慕容夙,疑惑道:“他不是哥哥吗?我以后为什么不住在你家呢?你们不是一家人吗?你刚刚叫他‘王叔’,他是你府上的管家吗?” 管家?谁家能有像他这么潇洒帅气、风流倜傥的管家。慕容夙恶狠狠地刮了一眼南箫,这丑巴巴的小东西吃饱了话还真多。 慕容瑾耐心解释道:“你说的这个哥哥呀,他是我的亲叔叔,但是我们不住在一起,我住的地方规矩多,管得严,我父亲脾气又不太好,怕你去了受委屈,所以你就暂时住在我叔叔的府上,好吗?” 南箫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觉得可能慕容瑾家家规不允许带像他这样的孩子回家,所以只能丢到慕容夙的府上。不过慕容夙长得好看,慕容瑾也说他人好,所以应该不坏吧——小孩子未有太多辨识能力,大多以貌取人。 就这样闲聊着,很快就到了瑞王府。 这一天下来买的大大小小的东西不少,已经被码好装进了马车里。慕容夙嫌马车太挤,于是让人备了另一架马车,又让慕容瑾去净了手,才准备出发。慕容瑾想起还有南箫未曾安顿,于是慕容夙又唤来云清云澈,叫他们带南箫去洗澡换衣服。 云清听说府上来了个小孩子,有些兴奋道:“主子,你什么时候带回来个......”后面两个字还没脱出口,云清见了南箫后便立即换了语气道,“这是哪里捡回的呀!” 南箫觉得自己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委屈巴巴地看着云清。 云清更加觉得自己内心受到了惊吓,“主子——”慕容夙的马车已经不见。 第三十六章 眉间朱砂 马车里,慕容夙冷着脸道:“下不为例——” 慕容瑾笑道:“谢谢王叔。” 慕容夙又道:“此人来历不明,须得查明身份后,方可觉得去留。” 慕容瑾想了想道:“我好像瞧见南箫的眉间有一粒朱砂痣,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是吗?”当时南箫的脸有点脏,又有些骇人,慕容夙还真没好好看过,“这棘城中眉间有朱砂痣的小孩应该不多,倒也的确好查。” 朱砂痣......倒也挺有意思的。 慕容夙将慕容瑾护送回了浮月宫后,又去燕帝那里汇报了整日的行程去处,这才出宫回府。 回到浮月宫后,慕容瑾挑了将点心和那些小玩意各分作三份,一份给留离送去,一份给慕容言送去,剩下的一封自己留着。不过点心糖果却还是有些多,便又再分了一些给东显等人。 慕容瑾这日过得舒心,可这宫里却大有人不自在,比如—— 澜清宫。 慕容礼正将一只香炉砸向一旁服侍的宫女脚边,香灰撒的满地都是。那宫女不知哪里伺候得不周到,连忙跪下:“殿下息怒。” 慕容礼怒喝道:“滚——” “是。” “还有你,还有你们,都给本宫滚——”慕容礼又朝其余宫女内侍喝道,握着一个花瓶作势便要砸过去。 那群宫人都知道这位主脾气大,便立即退的干干净净。 一只纤细白嫩的玉手轻轻握住了慕容礼的手,将花瓶放回架子上,柔声道:“这可是御赐的,莫要摔碎了。” 慕容礼愤恨道:“凭什么慕容瑾那小子可以出宫去,而我不可以!” 贤妃笑道:“不过是和一个闲散王爷出去厮混罢了,有什么值得你发脾气的,你将来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怎么能与那慕容瑾一般见识呢?” 慕容礼道:“可是母妃,儿臣却觉得父皇总是偏向于他的。” 贤妃拉着慕容礼的手在案几旁坐下,缓缓道:“礼儿你细想,你父皇现在恩宠于谁,偏爱于谁?你父皇要是偏向那慕容瑾,会把慕容瑾的侍读给你吗?你父皇隔三差五便来看你,那慕容瑾卧病半月,你父皇有去瞧过他一眼吗?你父皇心中最在意的还是你,莫要生了那些心思,和你父皇生分了。” 慕容礼想着贤妃说的倒也在理,可总觉得有些别扭,“可是母妃......” “好啦,”贤妃温柔地打断他,“就算是慕容瑾他如今再怎样得你父皇欢喜,也只是一时的,就让他在死前多尝些甜味儿,也无妨。” 慕容礼疑惑地看着贤妃,“母妃这是什么意思——” 贤妃弯起唇角轻笑起来,额间的花钿微微折出些光彩,“母妃也是为了你好,就让你那四弟,去陪他那死去的母亲吧。” 慕容礼瞳孔微缩,看着贤妃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母妃,谋害皇子,可是死......”慕容礼压低声音说,“是......死罪啊。” 贤妃在朱唇前竖起食指,面露狡黠之色,“礼儿,莫要胡说,此事无人知晓,不久之后四皇子慕容瑾暴毙,与你我无关,礼儿什么都不知道,好吗?” 慕容礼的确讨厌慕容瑾,可是却未曾真的想过要他死,在他看来,他们虽非一母之子,也不大亲近,但好歹却算是兄弟。 “母妃,你做了什么?” 贤妃道:“母妃什么也没做,你四弟想来身子骨弱,你也是知道的。答应母妃,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吗?” “......” 贤妃捏着慕容礼的肩膀,迫使其与自己对视,认真道:“无论如何,都答应母妃,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吗?” 慕容礼垂下头,轻声道:“儿臣知道了......” 贤妃笑道:“好孩子。”目中却闪过一丝犹豫,现在告诉礼儿这些,是不是还是有些过早了,他承得住吗? 可是,终归是要知道的呀...... 半哄着将慕容礼送走后,贤妃将侍女绿绫唤来,吩咐道:“去叫钟太医来一趟。” ............ 且说那南箫在瑞王府被来来回回洗刷几次后,终于露出了“真容”。 洗去面上的污渍后,其实也没那么骇人了,除了瘦了一点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眼睛大大的挺水灵,眉毛俊秀,五官清晰,额间的那一粒朱砂痣反倒增添了几分美人之姿,在穿上慕容夙从浮月宫顺回来的一套水色锦袍,还真有几分贵家子弟的姿态。 慕容夙用折扇轻佻地抬起南箫的下巴,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姿色不错,你叫什么来着?” 南箫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慕容夙,“南......南箫......” “嘶......本王又不会吃了你,”慕容夙颇为糟心地看着南箫,“南箫,名字一般。你是南家人吗?” 南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爹娘,也没有亲人,是被捡来的。” 慕容夙问:“那谁捡的你,你流落街头之前又住在哪里,是棘城人士吗?” “捡过我的有好几个,”然后便开始拼命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认知,我忘了,别问我——”然后扭头就跑。 慕容夙不知道这孩子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就这么怕他,但英姿飒爽风流倜傥的慕容夙此前还未遭受过这般对待,不由的有些恼怒。 “当本王的王府什么地方,云清,把那小子给本王抓回来——” “是。”云侍卫是何等人物,瑞王府侍卫长也,抓一个瘦的跟猴似的小毛孩子易如反掌。 不过片刻,云清便提着南箫的领子将其拎到了慕容夙面前,“主子,抓到了。” 慕容夙:“知道了,带过来。” 于是云清便将南箫粗鲁地扔到了慕容夙面前,“属下告退。”好在南箫双脚着地,勉强还是站稳了,看着一脸煞气的慕容夙,不禁缩了缩脖子。 谁料慕容夙却不知从何处拿来一个装着桂花糕的碟子,在南箫面前蹲下笑道:“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一块桂花糕?” 南箫拒绝道:“不饿,我......唔......” 慕容夙将一块桂花糕塞到了南箫嘴里,笑嘻嘻道:“没关系,很甜的,你告诉哥哥,你之前都在哪里待过?” 南箫:“@#*&……%……%%……¥#%&*” “......” 慕容夙好脾气道:“没关系,你吃完再说。”于是便等着南箫慢慢把桂花糕嚼完,“记起来了吗?你之前都在什么地方?” 南箫伸长了脖子,大约觉得有些哽,舒了一口气道:“我说过,我忘了。” “你再想想。” 南箫故作思考状,半晌后,“想不起来。” 慕容夙:“没关系,你慢慢想。” 一炷香后,南箫:“没想起来。” 慕容夙也察觉到南箫刻意隐瞒,也不再多问,沉下脸将桂花糕碟子塞到南箫怀里,“一边玩去——” “哦。”于是南箫便抱着碟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云澈,查清楚了吗?” 云澈不知何时来到了慕容夙身旁,“回主子,十年前包括九年、十一年、十二年前的都查过了,没有查到眉间有红痣的男童。” 慕容夙也不意外,似乎早就料到,“无妨,去把那小子那天穿的衣服洗干净,去各市的成衣店和布料坊挨家问问,若是还查不出,再想其他的法子。” “是。” 第三十七章 游瑞王府 “小阿四……” “小阿四——” “小阿四?” …… 这日午后无课,慕容瑾便在院子里摆了个椅子躺着晒太阳。这些时日阳光温度正好,不烫不热,适合午眠。慕容瑾半梦半醒之间便听见有人似乎在唤他。 被扰了半场清梦,慕容瑾有些不悦地睁开眼,“谁啊?” 东显走来道:“回殿下,是瑞王殿下来了。” 瑞王,怎么又是他。这几日瑞王不知为何常常来这浮月宫,这使得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一块小地儿显得有些闹腾。慕容瑾素来喜静,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热闹有些不适应。 慕容瑾连忙头一歪,眼一闭,“就说我病了,嗜睡,叫不醒。” 东显:“这......” 正当犹豫之间,慕容夙已经来到了内院,见慕容瑾躺在竹椅上,似乎在小憩,便放慢了脚步,看了看东显,轻声问道:“你家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又病了?” “瑞王殿下,”东显看了一眼装睡的慕容瑾,正经道,“殿下这几日来精神不济,总是嗜睡得很。” “嗜睡?”慕容夙担忧道,“这可不太好,像你们殿下这个年纪,精神气应该很足才是,可是病了,有瞧过太医吗?” 东显道:“太医昨日也瞧过了,因殿下夜里睡不安稳,所以开了些安神的药物。” 慕容夙不满地摇了摇头,“整日这样睡着,会把身子睡坏的,便该起来活动活动,活动累了,晚上自然就睡得踏实了。” 东显:“......” 慕容夙看向东显,“你说是不是?” “是,殿下说的是......”随后无奈地看了慕容瑾一眼,殿下,奴才只能帮您到这儿了。 “小阿四,”慕容夙轻轻戳了戳慕容瑾的手臂,“快醒醒,王叔带你去玩。” “......”没反应。 “小阿四,王叔带你去吃点心。”慕容夙戳了戳慕容瑾的脑袋。 “......”没醒。 “小阿四,王叔带你出宫去啦!”慕容夙朝着慕容瑾的耳朵大声说道。 “......” 慕容夙无奈地伸手摸了摸慕容瑾的额头,确认没发烧后问道:“你们殿下这是怎么了?” 东显:“可能是魇住了,一时醒不过来。” “哦~这样啊,”慕容夙恍然大悟一般,“无妨,本王从前也时常梦魇,好在皇兄交给了本王一套不错的法子。”说完便曲起拇指和食指,在慕容瑾光洁的额头上狠狠地弹了一下。 这声音清脆得让一旁的东显忍不住一颤。 慕容瑾终于幽怨地睁开眼睛,慕容夙得意地一拍手,“你看,醒了——” 东显:“......” 慕容瑾:“王叔有何贵干呐?” 慕容夙笑道:“带你出宫一趟。” 慕容瑾来了精神,问道:“此番又去何处?” 慕容夙:“去一个景色优美,人杰地灵之处。” “哪里?”是要去城外郊野吗? 慕容夙露齿笑道:“自然是鼎鼎有名的瑞王府——我家。” “哦,”慕容瑾立即失了兴致,将头歪向另一边,“小侄今日疲乏得很,王叔还是另寻他人吧。” 慕容夙的脸色逐渐垮了下去,粗鲁地将慕容瑾从椅子上拎了起来,“你小子别再装睡,我方才去向你父皇讨要的旨意,你今日非得去我府上坐一坐。” 慕容瑾听到慕容夙搬出燕帝,便更加不乐意了,“抗旨了,不去。” 不能硬来,那么——慕容夙又好脾气道:“真的不去?王叔府上的点心做得可好吃了。” “不去。” “你就不打算去看看上回捡回来的那个小东西?不怕本王把他给卖了?” 慕容瑾这才想起了上次出宫时在小巷子里带回去的那个可怜巴巴的小乞丐,勉为其难道:“那好吧,去看看也行。” 慕容夙见其点了头,便立即拉着慕容瑾出了皇宫。 瑞王府位于繁华西市,初建成时占地不大,风格颇有些顾着小孩子气,待慕容夙大一些后又扩建了不少,府中景致铺设也由着慕容夙改了个面目全非。 庭轩错落,回廊曲折,园林织锦,莺歌蝶舞,溪上曲桥,假山池塘,果园花圃,燕飞蜂鸣,后院还开了一块地种了一小片翠竹。 倒也是风韵别致,极其符合慕容夙的一身风流烟气。 慕容夙带着慕容瑾在瑞王府里兜兜转转,解释这处的搭建,那处的设计,匠人的巧工以及他本人的品味独特。时不时地问上几句“小阿四觉得如何”“你觉得这个院子怎么样”“可有什么喜欢的花草,我让人移植些过来”...... 慕容瑾总是随意敷衍几句,有些无聊地抠着指甲。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生出一种自己是来买园子的错觉,而慕容夙喋喋地介绍园子想要抬个好价格。 慕容夙正指着西墙的一处道:“小阿四,你觉得此处种几棵竹子围一下如何?” 慕容瑾恹恹道:“王叔喜欢就好。” 慕容夙又问:“你喜欢凤尾竹还是小玉竹?” 慕容瑾皱了皱眉,“王叔的园子何须在意小侄的意见,按照王叔的喜好来便好。”怎么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慕容夙只笑也不说话,走了一段路才来到南箫住的屋子。屋子不大,外面有一个小院子,种些小花小草,倒也不错。 南箫正在书案前独自练习写字,见了二人便连忙起身行礼,“王爷,四殿下。”南箫得知了两人的身份,便再不敢如同此前一般放肆无礼了。 慕容瑾看着洗刷干净换了着装的南箫倒险些认不出来了,半晌后才道:“不必在意这些虚礼,近日过得还好?” 南箫掀起眼帘偷偷瞧了一眼笑嘻嘻地慕容夙,遂道:“一切都好。”除了有时候会被云清云澈扔来扔去,被慕容夙的小花貂咬住不松口,被一些小丫鬟揪着捏来捏去的......鬼知道瑞王府里多了一个小孩子,上上下下增了多少趣事。 慕容瑾没有察觉到南箫的异样,倒是觉得几日不见,脸上倒是增了一些肉,显得圆润了不少。 “那就好。” 又随意聊了几句,慕容夙又拉着慕容瑾去了茶室。 茶室倒是布置的清幽淡雅,此时光线正当柔和,香炉里飘出的淡淡自然使得茶室增添了几分韵味。 茶水旁放了几盘点心,慕容瑾随意捏了一块,咬了一口后却皱了眉头不满道:“怎么是咸的?” 慕容夙道:“咸的不好吗?有滋味,不腻口。” 慕容瑾看了看手中的“咸桂花糕”,觉得有些糟心地放下,问道:“既然王叔将南箫留下了,那他的身份便是无妨吗?” 慕容夙嚼了一块椒盐千层酥道:“倒也不是没问题,只是查不出来,估计问题不大,”又喝了一口清茶缓缓道,“那小子出生就被扔了,被家里的老嬷嬷花了几两银子塞给了一户农人,那户人家一开始待他好,后来银子用完了就没怎么打算管他,后来卖给了一个拐子。那拐子又把他卖给了另一个富贵人家,那个富贵人家无子,起先也对南箫不错,后来那家夫人又生了个男丁,便开始渐渐厌弃南箫,开始大妈虐待。南箫涨至五岁时自己偷偷跑了出去,结果又被一个拐子拐了去,几经转手后到了千叶楼。后来被沈家的小公子看上,要买回去做侍童,结果人家沈小公子银子也付了,那小子却在接他回沈家的当天给跑了,后来就被你给捡了......” 慕容瑾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这一段不长,但是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足够颠簸曲折的经历,不由叹了口气,“那他也挺可怜的。” “可不?” 慕容瑾:“那他的名字是哪来的?” 慕容夙想了想道:“据说他被送到农家时身上有一块玉佩,结果卖给拐子时摔碎了,只剩了一部分,到了后来识了字,才晓得上面是个‘箫’字,后来被卖给的那户富人姓‘南’,便取了现在这个名字。” “哦,”慕容瑾沉吟了许久问道,“那侍童又是什么,那沈家家底应该不会太差,若是做个贴身的书童也不赖,为什么还要逃呢?” 慕容夙一口糕点噎在喉咙口,连忙给了口茶给顺下去,结结巴巴道:“这...这个...怎么说呢?这...反正...额...你长大就知道了,现在还小,别问这些。还有,千万别在其他人跟前提到‘千叶楼’和‘侍童’两个词,明白吗?” 慕容瑾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 “......”南箫在千叶楼呆了几年,自然知道那些公子哥的“侍童”是什么,所以才会选择逃走。可这慕容瑾......确是万万不能告诉他“侍童”究竟是什么,不然他的皇帝老哥知道了可能会揭了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