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不知情深浅》 001、重回十年前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之下,整栋楼仿佛要被这场台风连根拔起。 霍云浅瘫软在墙根下,有点后悔自己为啥要跑回来检查实验室的仪器有没有全部关好。 不然,老天爷这道雷无论如何也不会劈到从来不做亏心事的她啊。 眼前浮现那几个一直嫉妒她科研成果的学长看着她离去时幸灾乐祸的眼神,霍云浅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还真是……一直以来的好人没好报呢…… 迷迷糊糊中,一阵香气扑面而来,还有人不断呼唤着她的名字。 霍云浅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这个香气仿佛多年不见的故人一般,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瞧,小姨闻着味道醒了!我就说嘛,娘做的山药瑶柱猪红羹,就是神仙都会被勾得下界的。” 霍云浅一惊,这个声音……也怎么会那么熟悉? 混沌之中,四肢百骸仿佛被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牵扯住,挣脱不得。 霍云浅咬紧牙关,暗暗蓄力之后猛地一挣—— 眼前重见光明,而看到的一切,却令她震惊不已。 她所处的地方根本不是实验室,这个熟悉的地方……似乎是再前一世她的闺房! 霍云浅立即又转头,床边立着三个人,一名端着粥碗的中年美妇,剩下两名却是年纪相仿的十四五岁少女。 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好半天,端着粥碗的美妇轻笑一声,“阿浅,不就是摔伤么,来喝了二姐这粥,保准三天后又能下地生龙活虎了。” “二姐?”霍云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鼻头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阿浅,你别吓二姐。”霍云瑰慌得连忙放下手中的碗,身边的裴槿儿已经乖巧地拿着一方丝帕,帮霍云浅擦起眼泪来。 霍云浅看着她们,说不出话来,只是泪流不止。 走了两世的路,她竟然还能回到家人的身边,可能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床边的一大两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霍云瑰由着霍云浅紧紧抱住自己嚎啕大哭,只好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柔声哄起来。 两个小丫头——裴槿儿和霍柔儿,互看一眼,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起来。 “不就是在追秦王的时候坠马了吗?小姑姑怎么吓成了这样。” “不知道,小姨一直都是这样不着调的……” 霍云瑰蹙眉,向女儿瞪了一眼。 裴槿儿吐了吐舌头,拉着表妹霍柔儿脚底抹油了。 好容易等霍云浅哭完了,便就着霍云瑰的手把刚刚那一碗羹吃了个底朝天,看得霍云瑰目瞪口呆。 不过……小妹这次坠马的确流了不少血,又昏迷了这几天,醒来之后也的确需要大补。 这样在心里盘算过,霍云瑰哄着小妹重新睡下,自己轻手轻脚地去向母亲报告这个好消息去了。 躺在这张熟悉的雕花床上,霍云浅根本没有办法入睡。 作为卫国公府的幺女活了一世后,她重生到一个称作现代的地方,在那儿平平安安地考上大学又考上硕博连读,没想到却在实验室被一个雷劈死了。 但这一道雷,将她送回了第一世,还回到了她死前的十年前! 尽管隔了一世,霍云浅却对这一年里发生的事记忆犹新,甚至在第二世的梦里还会时常重现。 从她坠马开始,仿佛是一连串的诅咒一般,卫国公府从此一步步走上了万劫不复! 老天爷让她回来,就是给了她机会重新来过,她一定不会让这一年里的悲剧再次发生! 门上轻轻叩响两声,霍云浅还没开口,两个小脑袋又从开了一条缝的门间探出来。 看到这两张尚还稚嫩的面庞,霍云浅没来由又是鼻子一酸,笑着向她们招招手。 两个少女迈着小碎步跑过来,见霍云浅的眼睛还红红的,裴槿儿凑上去轻轻吹了吹,“小姨别哭,三舅母说姑娘家这样哭很丑。” 旁边的霍柔儿一下涨红脸,“这分明是二姑母教训你的话!” 两个少女又对视着龇牙咧嘴起来,霍云浅看着她们轻笑,目光越发温柔。 父亲卫国公育有三子三女,除了和父亲一同战死的大哥以及出家修行的大姐没有成婚生子外,二姐霍云瑰和两位哥哥都各自只得一女。 面前的裴槿儿和霍柔儿,便分别是二姐和三哥的孩子。 看着她们,霍云浅却想起了她们各自的结局,眸光瞬间悲凉。 不过,她自己最终又哪里比她们好过呢…… 好容易二人又撕扯完毕,霍柔儿冲裴槿儿哼了一声,转头却见霍云浅满脸哀色,不由“咦”了一声,“小姑姑,怎么突然间没精神了?这不像你啊。” 霍云浅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可能太累了吧。” 是啊,第一世的她,是被母亲和二姐娇宠得无法无天的卫国公府嫡幼女,从来张狂好强不服输。 结果到了第二世,生在现代一个贫苦家庭,从小学开始就每年接受贫困励志奖学金,高中时终于认命地开始打工,考上硕博连读后也是实验室最勤快的那个。 曾经属于国公府掌珠的傲气,随着这二十几年的经历一点点被磨灭,却在不知不觉中铸造出了一副傲骨。 霍云浅唇边不觉泛起浅笑,常听人说投胎是门学问,但现在,她是真心实意地感谢第二世的这段艰苦岁月。 裴槿儿和霍柔儿看着她的笑容,齐齐傻眼,又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 完了,小姨/小姑姑真的有点不对劲,是不是坠马伤了脑袋? 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惑,二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掉头飞快地跑走了。 回过神的霍云浅:“……” 算了,这两个小丫头本来就皮得很,随她们去好了。 霍云浅重新躺下,将双臂枕在脑后,翘着腿看着天花板陷入思索。 她现在虽然坠马受伤,实际上却并不严重,反倒是接下来的事情更为麻烦。 她是因为当街追逐秦王才无意中坠马,随后却收到了太子许祯送来的殷切慰问和补品,导致众人都知道了:太子看中的女人却是皇叔秦王的疯狂拥趸! 002、转性了! 哪怕在这一年,庆宁帝还是立了她为太子妃,可这段婚前“逸闻”从始至终贯穿她的东宫生涯,并最终将她带上了死路! 霍云浅一把抱住脑袋,真特么的头痛。 这种事,往小的说只是“中二”,往大了说,在古代就属于不检点。 细细一想,当初的她对于秦王的态度,不过就是现代私生饭的水平,但因为太子横插一脚、变相宣传,才让一切带上了一层暧昧不清的颜色。 不,这甚至已经不是简单的暧昧问题…… 她的命就是这么没了的! 霍云浅松开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当务之急,她要先把“私生饭”这件事的影响给降到最低! 毕竟,无论是太子或者秦王,她都不想再牵扯上什么关系。 正要坐起身,头顶忽然出现一张慈祥的脸庞,却也瞪着眼睛与她相对。 “……哇!” “……阿浅,你是要吓死娘啊?” 霍云浅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虽然扯到胳膊和腿上的伤还挺疼,却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没有显露分毫。 幸亏霍云瑰眼疾手快扶住了险些摔倒的凤夫人,嗔怪地看了霍云浅一眼,“还真是有点变了,变得更调皮了——娘可经不起你这么吓了。” 霍云浅立即意识到是裴槿儿那两个小丫头的“告密”,心中失笑。 但看到凤夫人轻抚胸口努力顺气的模样,目光又落到她发间的银丝上,心头霎时涌起愧疚。 霍云浅乖巧地凑上去抱住了凤夫人,将头搁在她的肩上,顺便还握住了霍云瑰的手。 “娘、二姐,都是我不好,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第二世的现代,生她的母亲早早病逝,和父亲相依为命过着贫苦的日子,感受不到母爱的霍云浅时时还会想起前世温柔的母亲凤夫人。 她是父亲老卫国公的遗腹女,所以比起兄姐,年纪要小得多,甚至只比三个侄女大个三五岁而已,从小便受尽全家的宠爱和包容。 只是……那时的她根本不懂得珍惜。 闭上眼睛,霍云浅的手越发将她们抱紧了。 突然被这么亲密拥抱,凤夫人和霍云瑰都吓了一跳,但随后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一向是小霸王似的爱闯祸的小丫头,坠马受伤之后就变得乖巧听话了,作为母亲心里怎么会不开心欣慰呢? 凤夫人将这个小人儿拥入怀中,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好好,娘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旁边的裴槿儿和霍柔儿却吓得差点下巴掉下来。 对着母亲和二姐撒娇过,霍云浅抬起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凤夫人,“娘,阿浅有件事想求您。” 凤夫人愣了愣,摸了一把胳膊,才笑着点头,“阿浅有什么事?” 怪哉,三丫头变礼貌客气了,她怎么反而有点不习惯呢? 霍云浅仍然眨巴着大眼睛,“娘,前日坠马这事虽然只是误会,可若一旦传出去,面子上还是抹不开的;所以,无论是什么人前来慰问关怀,您一概推说不知或者不曾发生,可好?” 凤夫人乐了,“你还知道这事有损颜面呢?……等会,怎么就成误会了?” 她回忆了片刻,前天将三丫头送回来的虽是生面孔,却有秦王府腰牌为证,所以这事的确和秦王有关。 她也正是担心这个,才对三丫头坠马这事又想关心又暗自怄火,这两天都不想来看望三丫头。 若不是孙女和外孙女过来说三丫头似乎有点不对劲,她才不愿这么快打脸……咳。 霍云浅坐直了身体,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微微垂眸,轻声道:“娘,前天在街头,我见到一个打扮似北疆人的家伙,鬼鬼祟祟探头探脑,正要追过去时却和秦王车驾冲撞,因而产生了误会。” “北疆?”凤夫人和霍云瑰都不由沉下脸。 旁边的霍柔儿听到这话,不由惊呼:“爹不是正在和北……” 被裴槿儿赶忙捂住嘴。 大景与北疆各部族交战多年,都不能将对方吃下,二十年前那场战争令双方元气大伤,这才消停了许久。 卫国公父子,正是那一年双双战死在了北疆战场上。 今年春末,以勒瓦为首的北疆各部族卷土重来,而这次大景带兵的将领,就换成了继任的卫国公、三哥霍明佑! 凤夫人嘴唇轻颤,好半天没有开口,屋里也一下安静了。 半晌,还是霍云瑰沉声道:“此事若是真的,只怕也得知会秦王殿下一声。” 凤夫人微微颔首。 仅凭区区一个北疆人倒不能说明什么,毕竟这么多年休养生息,双方贸易往来也不少。 可这人若是鬼鬼祟祟……只怕很有问题。 三丫头若真是追北疆人而来,却因此被人误解而在背后说闲话,实在令人恼火。 凤夫人起身,一锤定音道:“老身这便写一封信差人送过去王府。想来王爷还是愿意卖老身一个面子的。” 听到这句话,霍云浅心中猛地一疼,面上仍然乖巧地冲凤夫人笑,“多谢娘!” 凤夫人捏了捏她的脸蛋,“知道错了就趁这几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少惹点事才是正经!” “是!” 送走了四人,霍云浅脸上的笑容倏地收起。 待在家里?那怎么可能! 跳下床,霍云浅活动了一番筋骨,开始翻箱倒柜找起以前的男装。 以前三哥还在京城时,没少带着男扮女装的她出去玩耍,现在三哥的性命危在旦夕,她必须要抓紧时间赶去北疆! 她在这一年的中秋被册封为太子妃,而年初便带兵北征勒瓦的三哥霍明佑,就是在这一年的年末,被内奸出卖、身陷敌阵万箭穿心而亡! 而事后朝廷追责,却成了三哥贪功冒进擅自出战,不仅没有半点功勋,死后甚至还背上了骂名。 接下来半年内,卫国公府的大门口甚至还被阵亡士兵的家属扔了不少烂菜叶和狗屎猪粪。 更重要的是,三哥作为如今卫国公府唯一的男丁,他的战死导致卫国公府从此一蹶不振,也令太子许祯埋下了对霍云浅的嫌恶…… 003、鹅毛笔 “小姐!您怎么不在床上躺着呀!” 霍云浅刚刚将那道人影从脑海中奋力抹去,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竟然整个人被扛了起来。 又气又羞之下,霍云浅回想过许多名字,最终准确地叫了出来:“……银屏,还不快放我下来!——” 很快,霍云浅就被稳稳地放在了床上。 床边的金刚芭比睁着一双无辜的水灵眼睛,肌肉强健的胳膊这时还掐在腰间,“小姐,老夫人吩咐了让您休息,您难道又要偷溜出去?” 平息了脸上的热度,霍云浅也恢复了平静,心中好笑之余又有些感动。 第一世里,银屏这丫头虽然因为块头大又一根筋没少受人嫌弃,可一直对她忠心耿耿,凭借一身好武艺不知帮她渡过多少难关。 以至于太子想要对付她的时候,不得不先找了个由头将银屏处死,才开始了后面一系列的恶毒计划。 霍云浅轻轻叹息一声,看着银屏的目光愈发柔和了。 银屏眨眨眼,原本叉着腰的手放了下来,过一会儿又抱住双臂。 真奇怪,明明是快到六月的天气,为什么还是有点莫名的发颤呢? ……对了,以前她要是这么情急之下扛起了小姐,小姐一定会破口大骂然后叫她自己去领五十鞭子处罚。 但今天的小姐,不仅没有一丁点的生气,甚至还这样笑眯眯地看着她…… 难道真的摔坏脑袋了吗? 银屏一下子眼泪汪汪,跪倒下来抱住霍云浅的脚开始嚎啕:“小姐!银屏仍然会一辈子伺候小姐,无论小姐是否恢复正常,奴婢都会在您身边的!” 霍云浅:“……” 果然还是讨厌这丫头一根筋的脑子! 简单整理了思绪,霍云浅咳嗽一声。 银屏立即抬起头来,可怜巴巴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小姐……” 金刚芭比就别卖萌了啊! 霍云浅伸手轻轻摸了摸银屏的脑袋,“你放心吧,我没事的,只是在看看收拾一下衣橱。偷溜倒不至于,只是……” 她故意停顿。 银屏果然上钩,急忙问道:“只是什么?” 霍云浅轻笑,“我的伤并无大碍,所以平日要多出去走走,才能尽早恢复。堂堂将门霍氏女,怎能因为伤病就困在床上?说出去也不怕让人笑话。” 银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这个样子的小姐,眼睛亮亮的,全身都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势…… 对,就像三月时她偷看到的出征时的三公子,那种意气风发的潇洒样子。 果然小姐这样的表现才对,毕竟是兄妹嘛! 霍云浅全然不知自己的变化已经被自家大丫鬟轻易接受,只是没听到银屏再说什么辩驳的话,松了口气后示意她扶自己起身。 什么“并无大碍”,其实还是疼得紧! 她应该去找大夫讨几贴膏药回来,不然也弄点针灸什么的,早点让她赶去北边和三哥会合。 从京城到北边的驻地四方城,她已经忘了有多远,只是凭感觉,快马加鞭也得至少半个月的路程。 霍云浅在心里盘算,而今是五月底,虽然离三哥出事尚有半年多,可离中秋宫宴却渐渐近了。 那个时候,她就会在宫宴上被庆宁帝金口玉言选为该死的太子妃。 只是想起那张虚伪的面孔,就足以让霍云浅浑身恶寒怒不可遏。 感觉到自家小姐身体的颤抖,银屏担忧地看过去,“小姐,您发热了?” “……没有。扶我去书房。” “哎!”虽然小姐去书房好像有点怪怪的,但总比溜出去又惹事好。 毕竟,小姐一向喜欢的不过是舞刀弄枪,最多听听三公子讲兵法,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写着密密麻麻字的书了。 到了书房,霍云浅看过书架,取了一卷舆图出来细看,随后又拿了张空白的宣纸铺开。 银屏猜想小姐要写字——虽然小姐因为自己字写得丑而很少写,但见此情状,她还是乖巧地上去准备研墨,却听到小姐出声吩咐。 “你去取根长点的、硬点的鹅毛来吧。” 银屏心里好奇,但还是照做。 去了后院好一阵鸡飞狗跳,银屏捧着一把鹅毛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小姐,您看这些行吗?” 霍云浅刚刚研完墨,瞧见银屏手里那一把鹅毛,差点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 她从小就没有习字天赋,写的字难看还惹人笑,索性就不再动笔,为此也给了许祯不少机会捏造她的“墨宝”。 但第二世在现代,学会了更为简单的握笔方式,霍云浅这才感觉如鱼得水,总算爱上写字了。 何况,等会她还要画图,用自己不擅长的毛笔实在不大方便,不妨先用最简单的西方羽毛笔凑合一下吧。 霍云浅取了另一边书架上父亲老卫国公留下的刻刀,又从银屏手中挑出了最合适的一根鹅毛,一番削毛和抛磨羽杆后,很快做出了一根差不多的“笔”。 在银屏震惊的注视下,霍云浅用鹅毛笔蘸了旁边特地稀释过的墨汁,开始在宣纸上勾画。 时间太久远,她已忘了三哥被人引诱出战反中埋伏的具体经过,但有一条不会错—— 速战速决! 这个念头她早就有了。 三哥战死在年底,可战争若在年底之前就结束,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战死”的事情发生吧? 霍云浅这样想着,心里也越发有干劲,不停地提笔蘸墨落纸,顺手还拿了戒尺过来比着画。 “小姐,你……画的这是什么呀?” 银屏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画”,这些奇怪的方块啊线条啊,说是书房也不像,更不会是什么庭院花鸟了。 霍云浅头也没抬,却笑了笑,“等画出来你就知道了。” 银屏轻轻“哦”了一声,又忍不住好奇看了几眼,但仍然看不懂,只得转头去书房门边立着。 霍云浅这一画,直到晚膳方止,还是霍云瑰的出现打断了她的作画。 “天色这么暗,哪怕点着灯也不可在室内伏案。”霍云瑰走过来,有些责备地将霍云浅拉到身边,却被她手中的羽毛吸引了目光,“阿浅,这是什么?” 霍云浅吐了吐舌头,不动声色地将鹅毛笔放到一边,“没什么,我随便玩玩。二姐来找我,可是有事?” 004、被侄女坑 “看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霍云瑰轻嗔,心中的意外又炽烈起来。 这孩子变化得当真不止一星半点…… 她走到书桌边,也看到了霍云浅在宣纸上画的东西,也惊奇不已,“这画的是什么?阿浅,莫不是你想建房子?” 霍云浅失笑,“怎么会呢,我连字都写不好,还画什么图纸呢。” 随后她眨眨眼,“二姐,是不是该用膳了?我好饿啊~” 抱着霍云瑰的胳膊晃了晃,霍云瑰一下子又心软了,心想来日方长,以后再好好“审问”这丫头罢。 “娘和我都吃过了。你的伤还未痊愈,我特地叫小厨房单独给你做的饭,还不快回去吃。” 霍云浅欢呼一声,领着银屏告退离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霍云瑰眸中一片温柔,半晌轻轻叹息一声,去了宁苑。 听完霍云瑰的话,凤夫人手中转动的琉璃球停了下来,沉吟道:“这孩子坠马时磕到了脑袋,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霍云瑰想了想,“阿浅打小原本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顽皮了些……不是被她说中了么,方才东宫詹事都来了。” 凤夫人沉默地握着琉璃球,半晌才道:“东宫的人虽然打发了,可秦王那边……我倒是看不透。” 二人的视线都转向了放在旁边案几上的信。 如霍云浅所说,晚膳之前,太子的确派人前来慰问了她的伤势。 凤夫人这时已经体会到霍云浅所说的背后深层意义,面对东宫詹事,只是一口咬定并无此事,好容易才将他们给打发走了。 而后不久,去秦王府送信的嬷嬷却灰头土脸的回来了,气愤地说秦王府直接拒收了信。 凤夫人重新转动里手中的琉璃球,叹了口气道:“或许,他已经领会到这封信的意思……” “领会?”霍云瑰翻了个白眼,“偌大的京城,谁不知道阿浅就爱追着他跑?不过是以前没闹出那么大事,可这回阿浅是直接追着他坠马了,事儿传出去不好听,他连带着对霍家都避之不及了吧!” 凤夫人眯起眼睛,“即便如此,阿瑰,你又能如何?” 霍云瑰抿唇,双拳紧紧握着,还是没能接出一句话。 送到定苑的饭菜自然都是出自霍云瑰那边的小厨房,而且不出意外的,全都是霍云瑰亲手做的。 霍云浅大快朵颐一通,直吃得肚皮圆滚滚的,才让旁边目瞪口呆的银屏把碗碟撤下去。 在现代过着省吃俭用的清贫生活时,霍云浅一边反省前世自己铺张浪费的生活,一边怀念着二姐的一手好菜。 二姐这样的女子才应该托生去现代,有这样的好手艺和容貌,随便开个私房菜馆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而不必拘束在这样的院墙之中。 而且二姐夫都已经去了十几年了,二姐独自把槿儿拉扯大,若能改嫁、再来一个人好好照顾她,该有多好…… 霍云浅一边在屋内踱步消食,一边把这事默默放在了心里。 翌日起身,洗漱用膳过,霍云浅又颠儿颠儿的跑去了书房继续画她的图纸。 其实做羽毛笔最合适的材料是火鸡毛,可惜这个时代海运还没发达到直通美洲,能有鹅毛勉强凑合已经不容易。 经过昨晚的一番磋磨,好歹是已经用得顺手了。 霍云浅画得热火朝天,银屏仍然看不懂上面的东西,想问又觉得小姐解释了自己也不会懂,只能眼巴巴地继续在旁边看着。 日头渐渐上来了,银屏听着门外有脚步声靠近过来,转头看去,原来是裴槿儿独自过来了。 见银屏守在门口,裴槿儿大感意外,原来小姨当真在书房里! 凭小姨的性子,竟然还能在书房里坐得住? “小姨在做什么呢?” 银屏如实以对:“小姐正在画画。” 裴槿儿更乐了,她们和小姨一同习字,小姨的字被大家嘲笑都不止一天两天,怎么还另辟蹊径去画画了。 她笑着向银屏点头,“那我去看看小姨究竟在画什么。” 银屏犹豫着要不要阻拦,裴槿儿已经迈着小碎步推门走了进去,“小姨!你若大好了,咱们去街上看看新出的胭脂水粉嘛!” 霍云浅没有停笔,继续盯着面前的一个部位,“不去,家里的已经够用了。” 裴槿儿张大嘴巴,惊恐地看着她。 不得了,小姨不是天天说要打扮得美美的上街逮秦王吗?每次出的新胭脂新首饰都迫不及待要买回来妆扮,怎么……怎么现在会说出这样的话? 裴槿儿瞪了她半天,“嗷”的一声扑了过来:“不对,你不是我小姨,你是不是哪里来的邪鬼附身我小姨了……” 这突然一扑,霍云浅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将图纸往后一拽。 裴槿儿脚下刹不住,一下趴到了桌上,迎面就闻到一股腥臭味,吓得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霍云浅:…… 这丫头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么傻呢,竟然能把自己凑进砚台里去! 没办法,只得先叫银屏过来给裴槿儿擦了擦脸,再带出去好好洗干净。 裴槿儿哭哭啼啼赖着不走,手中还抓着霍云浅的衣袖,“你就是邪鬼附身,你不陪我上街就不是我小姨!呜呜呜……” 霍云浅:“……行吧行吧,把棠儿和柔儿都叫上,咱们一起出去。” 裴槿儿的哭声立即收了,笑眯眯地直点头,“小姨快去换衣服,我擦把脸就回来,她们俩就等着我消息了。” 霍云浅:……??? 原来这三个小丫头合伙来算计她? 国公府里,霍云浅因为生得晚,年纪只比三个孙辈的小丫头大几岁,但名义上也是个长辈。 况且霍云浅的武功比这三个小丫头高出不止一星半点,又很得凤夫人等人的宠爱,是以三个小丫头但凡想出街玩耍,都要先把霍云浅拉下水。 看了看衣橱里花里胡哨的衣服,霍云浅眉梢狠狠地抖了抖,胡乱抓出来往地上一丢,“银屏,这些衣服都赏你了,你带回去给你老娘姐妹分了吧。” 银屏欢天喜地的照单全收。 005、三朵金花 霍云浅随手挑了件款式简单的白裳,脸上涂抹了一番便出了房门。 门外,一身嫩黄的裴槿儿正和一身葱绿的霍柔儿调笑,二哥的女儿霍棠儿揉着衣角站在旁边,水红的裙角在风中绽开。 霍云浅欣赏了一番,暗中点头,这三朵金花摆在哪儿都是极养眼的。 这样娇弱美丽的女孩子们,是要好好呵护的,而不是让她们成为权谋之下的牺牲品! 霍云浅下定决心,她既然重回这一世,定要让她们三个都过得幸福快乐。 见她终于出来,裴槿儿回头看去,撇了撇嘴,“小姨怎么穿得这么素。” 霍云浅尴尬地一扯嘴角。 第二世接触到了那叫做“时尚”的东西后,她算是真正大开眼界。 没想到她以前真的像鸡毛掸子似的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颜色穿在身上! 霍云浅深深吸了口气,笑了笑:“没事,天快热了,这样穿凉快。再不上街,我就继续回书房去了。” “走走走——”裴槿儿马上拉着霍柔儿走了。 霍棠儿抿了抿唇,微微垂头跟在她们后面,忽然感觉手被人握住,不由受惊般抬起头。 对上了一张温柔的面庞。 “咱们也走吧。”霍云浅向她一笑。 霍棠儿浑身颤了颤,声音轻如蚊蚋:“嗯。” 霍云浅轻轻叹息,这三朵金花虽是表姐妹,彼此之间却有亲疏远近之分,而被排挤的这个,就是二哥的女儿霍棠儿。 卫国公府可谓满门忠烈,老国公爷、大哥以及前世的三哥都是战死沙场,唯独二哥是个纨绔子弟,还死得窝囊、险些丢了爵位。 因为这个缘故,霍棠儿每日里过得小心谨慎,心思敏感而纤弱。 而这个只比自己小三岁的姑娘,前一世的命运与霍云浅更是息息相关的。 太子垂涎卫国公府的兵权和余威,自己千方百计拿下了霍云浅,而霍棠儿也仿佛是赠品一样嫁给了一名太子党官员的儿子。 在得知太子对霍云浅生出嫌恶、意欲利用完后抛弃时,霍棠儿的夫家察言观色,抢先一步寻了个由头将霍棠儿休弃! 而被休回家不久,霍棠儿便抑郁成疾病死。 现在,霍云浅有理由怀疑霍棠儿当初的死另有隐情。 她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事再发生呢? 一行人到了铺子里,裴槿儿和霍柔儿如鱼得水,看着喜欢的东西试来试去,也买买买了不少。 只有霍棠儿安静地在一边看着自己的东西,但看过之后又都放下,没有什么特别的留恋。 霍云浅看着很心痛。 分明才只是二八年华的少女,不知为何,却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迟暮老人的味道,仿佛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不上心,对生命没有半点的热爱。 毋宁说,她连自己都不曾爱过。 霍云浅摸了摸下巴,看来霍棠儿的问题比想象中更严重。 等她把三哥的危机解除了,得帮霍棠儿好好看看这个“心病”。 那边裴槿儿和霍柔儿终于心满意足地解决战斗,指挥着丫鬟和小厮把东西搬上马车,一行人又回到车上去了。 听着久违的叽叽喳喳的声音,霍云浅没有半分的不耐,唇边一直隐隐带笑。 路过一处茶楼,裴槿儿忽然叫着停车,转头眼巴巴地看着霍云浅,“小姨……” 霍云浅手一挥,“都渴了就去喝茶吧。” 裴槿儿欢呼一声,和霍柔儿如小兔子般下车蹿了进去。 霍棠儿不声不响地跟在霍云浅身后下了车,目光缓缓游离,忽然一下定住。 “棠儿——”霍云浅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见霍棠儿站着没动,便收了声靠近过去。 顺着霍棠儿的目光,她看到了一处卖木雕的小铺子。 霍云浅心中一动,难道霍棠儿对木雕有兴趣? 还没等她出声问,霍棠儿已经收回目光,见霍云浅特地倒回来到了自己身边,惶恐地低头,“小姑姑,棠儿不是故意落后的,我……我这就上去……” 便从她身边匆匆跑过去了。 霍云浅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有这么可怕么? “咦,阿浅你怎么在这?你的伤可大好了?” 一道人影在面前下马,霍云浅还沉浸在刚刚的思绪中,脱口而出道:“我的脸很可怕么?” 来人似乎怔了怔,扭扭捏捏地道:“没有……很好看啊。” 霍云浅蓦地回神,这才看清了站在面前的少年。 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笑起来还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原来是隔壁将军府的小少爷卓曜。 霍卓两家是世交,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虽然霍云浅辈分高出他一等,实际也只比他大一岁罢了。 因此,只有这样私下的时候,卓曜才敢这样称呼她一声“阿浅”。 卓曜早听到了三天前的传闻,得知霍云浅坠马受伤,心中原本很是担忧,可实在不好意思过去探望。 没想到今天在街头碰面,她气色也好极了,一身妆扮清爽亮眼,让卓曜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等会,为什么她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凶? 霍云浅盯着面前的少年,好容易才压住心中澎湃的情绪。 卫国公府的遭遇,是多米诺骨牌般的一连串诅咒。 在霍棠儿被夫家休弃后,原本已经订婚的裴槿儿也受到牵连被人强硬退婚。 刚烈如裴槿儿,直接在那家门口触壁以证清白,虽侥幸未死,却落下了终身瘫痪。 退婚的这家人,就是面前的少年一家! 但霍云浅也知道,退婚的意思是卓父拿定的,卓曜根本没有办法反对。 他甚至还在裴槿儿苏醒后偷偷翻墙过来看望她,被卓父得知后直接绑回家关了三天三夜不给吃饭,最终只得妥协、娶了另一家权贵之女。 可是……槿儿的一生就这样断送了! 霍云浅紧紧捏住拳头,好容易才控制住冲动没有给卓曜一拳,转身扭头就进了茶楼,留下卓曜在原地疑惑不已。 她刚刚明明还问他,她的脸是不是…… 少年脸上微热,加上心里的担心占了上风,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阿浅……” 街对面的小巷里,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那儿,车边的黑衣侍卫扶着腰下的剑,若有所思地看着茶楼的方向。 006、断姻缘 马车里传出一声咳嗽,“怎么回事?” 黑衣侍卫立即转身,凑过去撩开了车窗的帘布,对着车内做了几个手势。 街巷在阴凉处,透过仅仅掀起一角的帘布,看不清车内的人是如何相貌。 黑衣侍卫的手势打完,车内人低低一笑,“这么快就生龙活虎了啊……真不愧是将门之女。” 黑衣侍卫没有应声,面色如常。 霍云浅进了茶楼,见裴槿儿三人已经轻车熟路地在二楼找到了一处靠窗的角落,也快步走了过去。 刚刚坐下,忽然见对面靠墙坐的裴槿儿眼睛一亮,向着霍云浅的身后招手,“望曦哥哥,你也过来喝茶啦。” 霍云浅看着裴槿儿瞬间明亮了的小脸,心口一滞,有些说不出的憋闷。 她一直知道裴槿儿喜欢卓曜,而且平心而论,卓曜的确是个值得嫁的年轻才俊,且对槿儿一直都很好。 可前一世的卓家偏偏是害了槿儿的罪魁祸首,她……实在不忍心让槿儿再受这样的委屈和痛苦。 卓曜厚着脸皮跟在霍云浅身后过来,见三姐妹也都在,原本有些难为情。 但裴槿儿这样一招呼,他又不好意思不过去,也就大大方方地过来坐到了她们的隔壁桌,笑着向裴槿儿一点头,还是执着地问道:“你们都出来了,浅……姑姑的伤没事了吗?” 说完这个称呼,他和裴槿儿都不由笑了。 霍云浅眉毛狠狠抖动着,脸色瞬间更加阴沉。 裴槿儿这才想起了昨天小姨说过的话,赶紧凑过去对卓曜低声道:“别这么大声,那事儿不好让别人知道……” “槿儿,男女授受不亲,别挨那么近。”霍云浅凉凉的一声插进来。 说完这话还觉得不够,霍云浅直接过去将裴槿儿拽了起来,拉到最远处背对窗的霍棠儿的位置摁了下去。 这样一弄,霍棠儿不得不坐到了霍云浅原本的位置,而霍云浅则坐在了最靠近卓曜身边的位置上。 除了一贯不悲不喜的霍棠儿,其余三人都目瞪口呆了。 “……小姨,你这是干嘛呢?”裴槿儿不乐意了,立即就要起身过来。 霍云浅给了她一个和善的眼神。 “……我坐窗边也挺好,晒晒太阳。” 换完座位,霍云浅的脸色就一直没有舒缓过,卓曜数次想搭话,可话到嘴边,看到霍云浅的神情就退缩了。 五人之间的气氛如此尴尬,只好都各自喝完茶,结账了各自回家。 上车之前,霍云浅想了想,还是去对街的木雕摊子买了一个精致的木雕仕女,在霍棠儿惊讶的注视下塞给了她。 霍棠儿摩挲着木雕,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霍云浅。 霍云浅语气平淡地道:“书房里还有一套父亲留下的刻刀,回去了之后送给你玩吧,只是小心些别伤了手就好。” 霍棠儿嘴唇轻颤,垂下头眼前一片模糊,轻轻说了声“谢谢”。 回到家,裴槿儿一扫出门前的欢快,黑着脸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回了屋。 霍云浅暗暗叹气,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前,她只能努力把他俩隔开来。 从书房里找出了那套刻刀,霍云浅郑而重之地交到了霍棠儿的手中。 霍棠儿当真以为,小姑姑在车上的话不过是开玩笑,没想到祖父的这套刻刀竟然当真到了自己手上,双手都不由簌簌发抖起来。 霍云浅轻轻握住她的手,“想要雕出好看的东西,手可千万不能这样发抖。” 霍棠儿噙着眼泪,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胡乱一通点头,连声道谢后抱着木雕和刀具飞快跑走了。 望着她单薄的背影,霍云浅再次轻轻叹息。 先让这孩子找到合适的兴趣爱好,慢慢改变,将来或许才能彻底扭转身上如垂死老人般的生活态度。 或许是听了裴槿儿的抱怨,不多时霍云瑰又特地到书房来了。 但这次霍云瑰来得轻手轻脚,等到沉迷作图的霍云浅画完轮廓的最后一根线抬起头活动脖子,才发现自家二姐正笑吟吟地站在面前。 “……二姐,你要吓死我啊?” 霍云瑰摆摆手,“存心想吓你的话,早就在你背后大叫了。看你画得认真,担心你又废寝忘食呢。” 霍云浅搁下笔揉了揉手指,羽睫微垂,“其实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错我认,可是今早槿儿这事,下次我仍旧会这么做。” 卓家的势利眼实在隐藏得够深,前世和他们做了二十多年邻居,竟然半点也没有察觉,才害了槿儿一辈子。 霍云浅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等着二姐的责骂。 手被人轻轻握住,霍云浅意外地睁开眼睛,对上了霍云瑰的笑容。 “谁说你错了?”霍云瑰拍了拍她的手背,“槿儿年纪小,不过是脾气一下上来,冷静过后也就罢了。 “况且,望曦那孩子虽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到底不是自家人,男女有别,的确不能再让他们如小时候那般相处了。” 霍云浅搓了搓手指,虽然二姐的考虑方向完全和她不同,不过……结果一样,那就理解万岁吧! 说完了裴槿儿的小脾气,霍云瑰在心中斟酌了词句,还是谨慎地指着桌上的图画道:“这个已经不是昨晚的图了,这个……” “这回当真是房子。”霍云浅爽快地回答,“而且是咱家的房子。” 霍云瑰:“……” 她拍了拍额头,“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阿浅,你这是要……” “我不是要建房子,而是想给房子设计一套防盗装置。”霍云浅还是把埋在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 不知为什么,面对全心全意关心自己的二姐,霍云浅对她总是充满了信任,也愿意对她分享自己的想法。 霍云瑰自己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蓦地恍然,“是类似墨门的那种机关术么?阿浅,你何时会这些东西了?” 霍云浅凝视着她,二姐会相信她多活的两世么? 当然,背后的真相霍云浅并不会和盘托出。 她伸手往书架上指了指,“以前我翻过这些书,从里面找出了不少父亲留下的‘宝贝’,实在有趣得很,不知不觉就学了一些。” 007、一脉相承 霍云瑰认真打量着霍云浅的神情。 如此泰然自若,不像撒谎,而且父亲老卫国公的确闲暇时爱捣腾些木工活计。 父亲战死也近二十年了,这件轶事也渐渐少人知晓,但从小听惯凤夫人念叨的阿浅一定知道。 最坏的打算……即便,这个脱胎换骨的丫头真的真的不再是阿浅,那也一定是与霍家有渊源的人…… 霍云瑰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晃了晃脑袋,向霍云浅一笑,“倒真是一脉相承呢。那你好好画罢,动工时二姐一定亲自帮你监工。” “那是自然!”霍云浅连连点头。 送走了霍云瑰,霍云浅马上放下手中的笔,疲惫地趴在了桌边。 “银屏,快来帮我揉揉腰背,疼死我了。” 她要悄无声息地赶去北边的四方城,只能通过骑马的方式。 坠马的伤虽不重,却让她难以长期坐着,若以这样的状态骑马,无异于折腾自己。 在等腰背伤势好转的时间内,她索性就把防盗装置的想法先画下来。 脑海中隐隐约约有一个声音总在提醒着她,要去做这件仿佛费时费力又不讨好的工作。 时间既然还有剩,霍云浅便顺着这个念头做了。 趁着天色未暝,为了保护视力,霍云浅早早结束了今天的作图,溜达到后院去看她的宝贝坐骑。 从懂事起,她最喜欢的就是跟在三哥身后练习骑射,而最讨厌的就是被二姐夫抓去读书习字。 于是随着年岁渐长,相对于读书识字方面的进益寥寥,不过空有一身武力和蛮力。 甚至她还有些瞧不起那些书呆子,只觉得他们都是些只会动动笔杆子耍耍嘴皮子的废物,一到危急时刻还是得靠武人来保护。 回想起这一切,霍云浅觉得脸上有些讪讪。 每个人为了自己和家人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努力奋进,这样的态度是值得赞扬的。 在现代艰难生活的时候,那个父亲总是教导她:知识改变命运,这话在她千辛万苦踏过了“高考”这个独木桥后才真正体悟到。 怪不得,那些一把年纪才中举的书生甚至会兴奋到精神失常呢。 回想这一切,霍云浅更加感恩老天爷,让她重新回到了曾经的家,让她不用再为生计而苦思冥想出路。 而且,还给了她让一切重新来过的机会! “小姐,您在想什么呢?”银屏看着霍云浅一边摸着烈云的耳朵,一边无意识地露出浅笑,不由问了一句。 霍云浅猛地回神,“烈云真是越来越壮实了,你们是不是喂太多,看起来胖了不少啊。” 这匹上好的青海骢是三哥前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即将成为她搭救三哥的最大功臣! 银屏连忙喊冤:“小姐您自己说的,平日也一定要好好照顾烈云,婢子们哪敢怠慢……” 于是就把好好一匹神驹给养成了胖子? 霍云浅咧了咧嘴,有些眷恋地在烈云长长的马脸上轻拍了一记,“今天开始,粮草减半,派人早晚各带烈云出去放风一次,不能让它总困在家中。” “是。”周围的小厮大气都不敢出。 瞧瞧,贵人们的事儿总是那么多,前两天还说要对神驹全部喂好的,现在竟然让神驹受委屈减粮草,还要特地拉出去遛弯。 哎,三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难伺候啊。 小厮们的嘀咕虽然只敢放在心里,但脸上明明白白的嫌弃和无奈都落入了银屏的眼里。 银屏眯起眼睛,冲他们挥了挥拳头。 敢对主子有不满,怕是忘了她的拳头了吧? 小厮们赶紧四散开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银屏哼了一声,忽然听到霍云浅的声音:“银屏,今天我带烈云出去散散步,你也跟着去吧。” “……哎!”银屏回神,马上高高兴兴地跟了上去。 她最喜欢跟着小姐出街骑马了! 而且因为小姐和她都有一身好武艺,凤夫人一向放心只由她俩单独出去,这样更少了许多拘束。 察觉到主人要带自己出门,烈云也高兴得在原地踏步摆尾,仰头咴咴鸣叫。 旁边两个小厮正准备给它套鞍,也被吓得不敢靠近了。 这马当真马如其名,性子烈得很,以前还曾经踢伤过府里的小厮,而三小姐对此毫不关心,只有二小姐事后请了大夫过来。 霍云浅看他们无比畏缩,只得自己过去套了马鞍,牵着烈云从后门出去了。 卫国公府位于京城琢天城的东面,离皇城不远但也不算近,边上还有一条小河,沿着河岸直走,就能到琢天城的东门。 霍云浅骑着马慢慢行进,目之所及都是曾经格外熟悉的景像,夕阳下都染上了温馨的橙红色,令人有些感动。 银屏跟在她后面,心里也直犯嘀咕:小姐骑马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在街上纵马踏伤的人也有十好几个了,可从来不曾这样悠闲过。 就连烈云也有些不满意,主人竟然这么悠哉悠哉,实在是要憋死它了! 烈云昂起头打了个响鼻,一抖鬃毛,示意主人:它可以尽情奔跑了。 可霍云浅仍然专注地看着四面的路线,盘算着从什么地方偷溜更保险,根本没有注意到坐骑的不满。 烈云顿时气结,忽然撒开蹄子往前方奔去! “小姐!”银屏最先发现烈云的不对劲,赶忙奋起直追。 可她的坐骑不过是一匹驽马,哪里比得过青海骢的速度,不一会儿就被甩开了距离。 霍云浅只来得及紧紧抓住缰绳,心中有些愠怒,这马虽是好马,性子却着实恶劣过头了! 好在这附近道路宽敞,没有什么平民百姓家,霍云浅嘬唇呼啸,同时手中拼命勒紧缰绳,试图让有些发狂的马停下来。 可烈云仍然狂奔向前,眼看就要冲进旁边的河道了,一道黑影忽然从旁边闪现,迎着马冲了过来。 “让开!” 霍云浅没想到有人敢这么不要命地冲上来! 眼看那道黑影即将被马蹄踏倒,霍云浅咬牙,拔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向烈云头顶插下。 008、你能替王爷做主 几乎与匕首入肉的同时,烈云的脚步停了下来,摇晃了两下,缓缓倒地。 霍云浅在烈云停下时已经跳下马背,回头看到躺在地上的坐骑,硕大的眼睛里盈盈有泪。 霍云浅心头一梗,双脚几乎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似的挪动不得,呆呆地看着这匹原本要带她前往北疆的“功臣”。 霍云浅原以为,自己死过两回,又见了那么多死亡,看到一匹马的死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好半天,她才颤抖着跪倒下来,伸手将烈云的眼睛阖上。 银屏这时才着急忙慌地赶到,下马落地狂奔过来,见此情景不由惊呼一声,转头向身边怒吼道:“你竟敢杀我们小姐的马,你这个混蛋!” 听到这一声吼,霍云浅从悔恨中回神,这才注意到,烈云的脖子正面还插着一把短剑。 这把剑比她出手更早,将暴走的烈云一击毙命。 而且,这剑柄上的花纹…… 霍云浅眸光瞬间冷了。 她用力拔下剑,转过身对上了刚刚冲出来的黑色人影。 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侍卫,面色沉静,甚至有些漠然,面对银屏的大声责问也不为所动,微垂着眸子并不说话。 霍云浅掂量了一下剑身,又注视着黑衣青年目不斜视的表情,唇边勾起冷笑,淡淡道:“银屏,不用多费唇舌,他是个‘哑巴’。” “……啊?”银屏正绞尽脑汁想着再掏出几句骂人的话,一听霍云浅所说,登时呆住了。 霍云浅把短剑倒转,剑柄朝外递回给黑衣青年,眸中似笑非笑,“三天前才见过面的,银屏你不记得了么?” 银屏挠了挠头,见黑衣青年沉默着接过短剑插回腰间,那沉稳的姿态立即与一道人影重合。 她惊得脱口而出:“你——是秦王的那个哑巴侍卫!” 黑衣青年向她微微欠身,又向霍云浅拱手,算是行过了礼。 霍云浅立即别过脸去看地上的马,心中痛楚,只得紧紧闭上眼睛。 若知道马蹄下的是他,她可能根本不会对烈云下此狠手。 霍云浅默默拔下了还插在烈云头顶的匕首,转身背对黑衣青年,“银屏,骑马叫人来给烈云收尸,好生安葬吧。” “……是。”银屏虽然担心这个侍卫,但烈云横尸河边实在凄惨,只能先骑上自己的小驽马回去叫人。 晚风轻拂,血腥味这时才渐渐浓郁起来。 霍云浅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转过身,盯着面前的黑衣青年,“你还不走?莫非你想赔我一匹青海骢?” 黑衣青年眉头微皱,抬起手比划了一下,但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有些犹豫地收手。 看着他的动作,霍云浅唇角冷笑更炽。 “放心,我知道,你能替你们王爷做主。”霍云浅随手拂去围绕在身边的蝇虫,声音有些漫不经心,“若能赔一样的,我自然高兴。” 黑衣青年手上一颤,她……什么时候能看懂手语了? 少女声音散漫,可眸中盈盈生光,唇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嘲笑,与三天前追车坠马的人根本判若两人。 说完上面的话,她就不再开口,只瞧着旁边缓缓流淌的河水,眸中神色变幻莫测。 银屏的小驽马这次可是卯足了劲狂奔,很快便招来了几名拖着板车的小厮,还顺带给霍云浅又牵来了霍云瑰的马。 霍云浅也就不客气地翻身上马,朝底下扶着剑柄的黑衣青年一招手,“唐侍卫,不知……王爷何时能给我一匹新的马?” 黑衣青年对上她玩味的目光,良久回神,缓缓打出一个手势。 霍云浅似乎很惊讶,“哦”了一声,“既然如此,明日小女在家中恭候。” 她扬鞭而去,银屏跟在后面警惕地又看了一眼黑衣青年,这才指挥着小厮们把烈云的尸体往回拉。 得知烈云被杀,霍云瑰早早就在定苑里等着,见霍云浅回来,一把就将她拉进房里。 “银屏说,杀了烈云的是秦王府的一等侍卫唐棋?” 她问得开门见山,霍云浅也不否认,“我以为是周围哪家勋贵的公子,怕踏死了人惹麻烦,本想亲自动手,没想到他先出剑了。” 霍云瑰差点没气笑了,“那是你三哥送你的,往日你也宝贝得很、连槿儿都不让骑,怎么如此忍心就杀了?” 其实她也明白,卫国公府周围也都是权贵宅邸,若真踏伤甚至踏死了哪家的公子惹来麻烦,的确是件得不偿失的事。 霍云浅叹了口气,“只能等三哥回来,我再负荆请罪了。但不幸中的万幸是,秦王答应了明日会赔我一匹一样的青海骢。” “什……”霍云瑰扶了扶下巴,一把按住霍云浅的肩膀,“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杀马的是那个哑巴唐棋,就算他是王府的一等侍卫,可秦王又凭什么帮他赔你的马?” 霍云浅任她摇晃完了自己,唇角轻扬,“他会赔的,他答应我了。” 霍云瑰无话可说,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额头。 原来这丫头仍然被秦王迷得七荤八素的! 但心中没来由有些一松:看来,阿浅仍然是阿浅啊…… 稍晚时候,凤夫人从霍云瑰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也不由摇了摇头。 “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么傻乎乎的。既然烈云没了,且先把你的流云让她骑一阵子,等三郎回来了再给她挑一匹新的。” 霍云瑰点点头,她也正有此意。 翌日一早,霍云浅过去给凤夫人请安,陪凤夫人用过早膳后没有立即离开。 凤夫人端详着霍云浅的神情,见她似乎并未因昨天爱马被杀而动怒或者难过,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拍着她的手笑道:“阿浅,今天不去书房画图纸么?” 霍云浅惊讶地看向母亲,怎么全家都开始关心她每天的画图了? 想了想,霍云浅摇头道:“我晚点去,稍后有客人来,我不能缺席失礼。” 凤夫人无奈一笑,这丫头竟然还懂得“失礼”了。 不过,“来的是什么客人?” 凤夫人很疑惑,怎么她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呢? 霍云浅瞥了一眼旁边的漏壶,答非所问:“应该要到了。” 话音刚落,有嬷嬷过来道:“启禀老夫人、三小姐,秦王府派人送了匹马过来,正在门外候着。” 凤夫人惊得半天没回神。 009、赔马(有更新) 霍云浅一踏进会客厅,就看到了一个着身青袍的中年人背对正门负手而立。 她唇角勾起,这种事竟然会劳动王府的何大总管出面,看来秦王府的确视她如洪水猛兽。 听到动静,何飞容回过头,浓眉下一双锐利的眸子从众人脸上掠过,向走在前面的凤夫人行了一礼。 “昨日得知王府侍卫误杀了三小姐的爱马,王爷命小人挑出了一匹送还,希望这匹马不会再令三小姐受伤。” 凤夫人正要说些场面话,听得此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三天前,三丫头在街上坠马,骑的的确就是烈云。 秦王府赔了马,竟还不忘冷嘲热讽一番,实在可恨! 一念及此,凤夫人连话都不想再说,只看了看身边的霍云瑰。 霍云瑰无可奈何,只得先将凤夫人扶到旁边坐下,转头向何飞容颔首致意道:“多谢殿下费心。阿浅少不更事,一心追贼才误冲撞王爷车驾,想来王爷的确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国公府感铭在心。” 何飞容挑眉,追贼?误冲撞? 这么糊弄人的说辞是谁想出来的? 这位二小姐倒真是口齿伶俐,一下显得秦王府太过记仇了似的。 何飞容不由笑了笑,但这个笑容却越发显得面庞冷酷可怖。 他无意再与国公府的女眷们多作纠缠,敷衍几句之后告辞离去。 临走时,何飞容有意望了霍云浅一眼,却发现她也正抬起一双盈盈的眸子看过来,唇边似笑非笑。 当真怪哉! 从昨儿主子答应给霍家丫头赔马开始,事情就怪怪的! 何飞容出了卫国公府大门,轻飘飘纵身上马,目光淡淡从大门边的角落一扫而过,俄而转身离去。 秦王府离卫国公府只隔着两条街,何飞容不多时便回到了王府,下马后径直往福熙阁,不料里面空无一人。 守在福熙阁的丫鬟瞧见总管一副难得一见的着急样,赶忙道:“王爷正在清池喂鱼,何总管您直接去那儿就好。” 何飞容凉凉地瞥了她一眼,转头飞奔而去。 临近六月,琢天城里也渐渐热了起来,但往清池边走去,迎面而来的风都带着些凉爽,的确是个避热的好去处。 隔得老远,何飞容就瞧见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以及立在他身后如标枪般的黑衣侍卫。 轮椅上的青年一身宽松白衣,扬手扔出一把鱼食,池中霎时一阵红浪翻涌,好不热闹。 秦王目光落在这些争食的鱼儿身上,头也没抬,“卫国公府为难你了?” 何飞容走到跟前,没有行什么虚礼,反而耸肩道:“莫非王爷期盼我被为难?” 秦王低低地笑了两声,把手中的鱼食袋子递回给身后的侍卫唐棋,抬眸看向何飞容,“若是在卫国公府里你都能被为难,王府总管怕是早就做不下去了。” 何飞容抬手揉了揉额角,虽然这似乎确是夸奖,可听在耳中怎么总有些不舒服呢。 趁着唐棋收拾鱼食的空档,他过去推起了轮椅,继续向秦王道:“虽然顺便知道了那日国公府送信来的缘故,但今日王爷这一举动,只怕国公府的苦心安排仍然要付诸东流了。” “嗯。”秦王拍掉手上沾着的碎屑,似乎兴致缺缺。 何飞容有些意外。 难道他当真误解了,王爷并未对那个丫头改观或者有特殊看待? 若是这般,何飞容暗暗松了口气,顺嘴道:“回来的路上,见国公府门口有几只老鼠蹦跶,东宫那边的猫是不是不大管事了?” 秦王这才轻“咦”了一声,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何飞容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一拍手,“说起来,三个月前劫了正阳侯世子的道的那群山匪,如今被徽州知府击溃,只有为首匪徒在逃。我是特意托人摹的画像,王爷要那个做什么?” 嘴上说着疑惑,他已经从袖中取出了一幅卷轴递过去。 秦王接了卷轴,并未立即打开,反而转动了轮子让轮椅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何飞容望着他孤独而执着的背影,叹了口气,“唐棋,咱们主子就是太重情了,将来如何了得。” 刚刚收拾完鱼食的唐棋已经跟了上来,闻言轻笑,飞快地追着轮椅过去了。 —————— 要说秦王果真出手大方,赔来的马竟也是一匹青海骢,而且性格比烈云还要温顺许多。 第一次见到霍云浅,这匹红马并未排斥退缩,反而友好地过去嗅着霍云浅的手,不一会儿便愿意就着她的手吃起草料。 “阿浅,杀了烈云的究竟是谁?”看着这匹几乎和烈云一模一样的马,霍云瑰还是想不通,“秦王竟然会为了他下如此血本?” 霍云浅轻轻抚着马脸,随口道:“那是他的腿,他的眼,更无异于另一个他。” “……什么?” 霍云浅捂嘴,回头看了二姐一眼,好险,她差点说漏嘴了…… 她忙耸肩道:“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么?王爷身边最亲信的哑巴侍卫唐棋,王爷行动不便,所以见到他如见王爷亲至。” 霍云瑰想了想,“这么说……为了这样一个心腹,赔一匹马的确不在话下。” 霍云浅“嗯”了一声,揉了揉马的耳朵,轻笑道:“以后你就叫‘震云’吧。” 霍云瑰看着她轻快的笑脸,暗暗叹了口气,既然这是秦王送来的,只怕会就此成为阿浅的心头宠。 她悄悄退出马厩,招来立在一边的大丫鬟碧尘,“鹿大夫那边怎么说?” 二人边说边走着,不一会儿已经远离了马厩。 碧尘低声道:“回二小姐,鹿大夫将烈云的尸体剖开了,但因为她并未当场见到烈云发狂,故而没有十成把握……” “多年老交情了,她说话还这么讲究?”霍云瑰不耐烦地打断了碧尘的话。 碧尘嘿笑,“所以最后鹿大夫只是说,她可以确定烈云的确被人下过药,只是,若想知道是什么药,恐还要些时日去查。” 霍云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让她不用拘束,想查可随时进府来找我。” 碧尘应了一声。 自从得了新的马,霍云浅几乎每日都和它泡在一起,说是要尽快把它驯服,为此连照顾它的事也不愿再假手于人。 霍云瑰不由猜想,或许阿浅亦已猜到烈云被人下药的事了罢? 如此过了两日,国公府后街每日都能听到马鸣和少女的吆喝,很有些热闹。 到了第三日,霍云浅照常完善过了图纸,用过午膳便又去马厩牵了震云出去溜达。 几天下来,国公府二门的婆子和后门的家丁都已经习惯了三小姐的心血来潮,并不多问便让她和银屏一同出去了。 看到家丁们眼睛里的无所谓,霍云浅唇角轻扬。 她的出走计划,至此已准备好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就要看这匹新马究竟愿不愿意配合她了。 出到后街,霍云浅照例准备让震云随意前行,却发现此时的前路被一名锦衣少年拦住了。 010、你对我有成见吗 那日茶楼一别,卓曜始终心怀耿耿。 他始终想不通,为何霍云浅受了一次伤就对他突然变了态度? 因是世交,他和卫国公府的三姐妹自小关系好,而霍云浅与他们年纪相仿,即使高出一辈也从来不会摆出长辈的架势来,反而与他们都玩得尽兴。 毋宁说,卓曜打小就更爱与霍云浅一块儿玩。 相比霍棠儿的冷漠孤高、霍柔儿的刁钻无常以及裴槿儿不由分说的粘人,爽利潇洒的霍云浅反而让卓曜更为羡慕。 轮起胡同口打架,霍云浅甚至比他还凶悍,小时候被人欺负,甚至都是霍云浅帮他找回场子; 第一次掉牙也是和霍家姐妹们一起吃瓜的时候,他和裴槿儿她们都被他的满嘴血吓得大哭,只有霍云浅大咧咧地安慰他没事,还叫来霍二姑姑给他帮忙清洗和止血; 还有好多…… 卓曜脑海里浮现各种和她们在一起的场景,再看到面前平静得有些可怕的少女,又想起那天茶楼里她看着自己时满满的愤懑和凶悍,心里霎时有什么堵得慌。 二人对视片刻,对视到霍云浅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小虫给咬了,不由抬起手准备挠一挠脖子。 卓曜看着她抬起手,心一横,闭上了眼睛,“阿浅,你打我吧。” 霍云浅:……??? “那日你坠马,我其实就在不远的启瑚街,可是我没有过去帮你,还让你被人笑话、在背后戳脊梁骨;我知道你怪我,你打我一顿出气吧,反正……反正我也打不过你。” 最后一句话声音瞬间低了,卓曜脸上微微涨红,但还是视死如归的扬起脸。 但是等他说完话,却没有任何回音。 卓曜犹豫地睁开眼睛,却发现面前的人变成了一个长着可爱脸蛋却身材高大强壮到可怕的丫鬟。 银屏见他睁眼,咧嘴一笑,“卓公子,小姐说了,这事和您没关系,您不用老记挂着,没事早点回家吧,读书练功洗洗睡了。” 最后一句其实是她私心加的,毕竟敢主动求小姐打的人实在不多了。 只不过,凭卓公子的身板和武艺,别说小姐了,连她的几招拳脚只怕都受不住。 卓曜的脸瞬间如煮熟的虾。 银屏欣赏了一番卓曜吃瘪的样子,美滋滋地绕开他去追前面的霍云浅,“小姐等等我,奴婢这小驽马根本迈不开腿……驾……” “等……等等!”卓曜忍不住大叫出声,拨转马头飞奔出去。 霍云浅如今只是遛马,让震云好好和自己熟悉,走得并不算快,卓曜几鞭子就追上了她,气喘吁吁地拦在她面前,“阿浅,你……你对我有成见吗?” 有,而且有大发了。 想到第一世裴槿儿青春年少却瘫痪在床,连累二姐一边担着家里一边四处奔波求医照顾槿儿,霍云浅的脸色根本好不到哪儿去。 但这些话不可能说出口。 霍云浅微微摇头,“不曾。只是你我年纪大了,到底男女有别。” 不能再如小屁孩那般肆无忌惮。 以她活过了两世的年岁来算,早已是五六十岁的老大妈,也不适合这种和邻居小奶狗玩过家家的游戏了。 何况,她还要提防着这个小奶狗再有机会伤害她的小槿儿。 卓曜一呆。 这回,直到霍云浅已经走过他身边许久,他才终于回过神来,连耳根都已经羞得通红。 男女有别……吗? 是了,听说阿浅之所以坠马,是因为追逐秦王;而同样的话,她以前从不避讳,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所以……阿浅仍然是喜欢秦王的吗? 卓曜的眸光一下黯淡了。 哪怕曾经的大景战神如今只能靠着轮椅代步,哪怕嫁过去是给一个丧妻丧子的男人做续弦,听说想进秦王府的女子仍然不在少数。 就连阿浅……也一点都不在意吗? 卓曜失魂落魄地任自己的坐骑走回家。 若是霍云浅知道卓曜竟然是这么看待她,定会直接抄起马鞭去找他麻烦。 溜达完回家,银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拍了拍额头,“小姐,明日是五月最后一天,是家宴呢,您别画图画到忘了。” 卫国公府人口不多,但因为这样那样不好说的缘故,家宴只半月办一次。 霍云浅“嗯”了一声,“是你怕自己记不住,反过来叫我替你记住吧?” 吃了她一记眼刀,银屏摸脸躲开,讪笑道:“您坠马后脑袋受伤,二小姐让奴婢特地交代提醒您别忘了这些事……哎呀,奴婢怎么说漏嘴了,二小姐不让告诉您的……” 她懊恼地拍了两下嘴巴。 二姐让银屏……提醒自己这些国公府里的常识? 霍云浅心中一下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难道,难道二姐已经看穿了她? 霍云浅没来由的感觉有些刺激,同时也为二姐的聪慧赞叹不已。 “怎么,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我呢。”说曹操,曹操就到,霍云瑰笑吟吟地迈步走了进来,向银屏深深看了一眼。 银屏难得聪明了一回,竟一下看懂了她的意思,说了声“告退”就赶紧溜了。 等银屏的脚步声消失,霍云瑰脸色微微一沉,定定地看着霍云浅,“阿浅,烈云的死有蹊跷。” “……嗯?”霍云浅心里重重跳了一下,呼吸瞬间粗重。 难道二姐真的知道了…… 但在霍云瑰看来,却是以为霍云浅怒上心头,不由暗暗叹气。 果然,哪怕阿浅对外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对于烈云的死仍然是耿耿于怀的。 她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有人给烈云下药,那日在大街上才会将你甩下,接着又在后街发狂;若不是秦王府的唐侍卫当机立断杀了它,只怕它会又一次将你甩下马背,届时你的伤只怕就没那么轻了!” 听到“唐侍卫”三字,霍云浅抿唇,瞧着霍云瑰眸中的清澈明净,不似作伪。 原来二姐查探到的只是这个…… 但是,有人对烈云下药,这件事在前世她竟从不曾有印象。 若从坠马开始就有人针对她,那么这件事定然不能善了。 011、仙女下凡 沉默片刻,霍云浅轻声道:“一切由二姐做主。” 二姐既然来向她挑明这一切,不仅是因为此事关系重大而说明给她知晓,更是因为,凭二姐稳重的性子,此时只怕早已有证据在手。 霍云瑰诧异地抬眸,随后欣慰地笑了笑,“好。你只管照常进出,别教人看出破绽,我自然有我的主意。” 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 霍云浅不由微笑,心里无比放心。 无论那个下毒的恶人是谁,落在二姐手里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么一想,好像还有些期待呢。 翌日。 为了这场期待已久的家宴,霍云浅特地没有去书房画图,而是让丫鬟们好好将她妆扮了一番。 在她所住的定苑里,虽然常用的贴身丫鬟只有银屏一个,但另有两个丫鬟打理苑内事务。 银屏的优势在于武功高强、身强体壮,可一旦要妆扮,还是得找来银翘。 银翘是个典型的娇弱女子,白白净净说话也温柔,尤其心灵手巧,梳发髻更是一绝。 听到小姐派银屏来叫她过去梳妆,银翘的脸白了白,险些要把拒绝说出口。 小姐一向不拘小节,找她去妆扮只有一个理由: 小姐要上街追秦王,在秦王面前露脸! 上次为了追秦王坠马,这次小姐怎么又要去…… 想到这个,银翘觉得腿肚子都有点发软,小姐若是再出事,只怕老夫人和二小姐真的要迁怒到自己头上了。 “怎么,你身子不舒服吗?”银屏关切地打量她。 银翘勉强扯了扯嘴角,“没有,大约昨儿上夜吹了凉风,好像头有些不舒服。” 银屏有些惋惜地道:“你怎么不照顾好自己嘛。没事,小姐那边忙完了之后你赶紧回来休息就是了,小姐不会不通人情的。” 银翘没吱声,默默地整理了衣裳准备过去,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同在屋内的另一个丫鬟,“银沙,今天管事要来给院子里换一批花,应该过会儿就到了,你留意着些。” 名叫银沙的丫鬟瘦瘦高高的,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闻声只是轻轻一点头。 银屏二人回到霍云浅屋里,就见霍云浅早已经换完了衣裳,已经坐在镜子跟前开始捣腾胭脂眉笔了。 银翘的脸更白了,险些就要跪倒下来求饶。 小姐都等得这么着急了,她可是耽误小姐好事的罪人,要挨鞭子的…… 身子一软,她几乎是被银屏拖过去的。 从镜子里看到她们过来,霍云浅直接冲着镜子里招了招手。 “诶,你们已经到了,快些过来给我梳头吧。” 虽然在现代学了不少化妆手法,但眼下的化妆品种类少了点,霍云浅随意也能应付过去。 只可惜从第一世开始,一直是丫鬟们梳头,霍云浅若是自己动手,只能勉强梳出单马尾或者双马尾。 若非为了今日家宴,她早就自己动手了。 银翘哆嗦地靠过来,见霍云浅脸上并无怒色,这才略平静了些,努力镇定下来默默梳头发。 银屏眼巴巴地看着银翘的巧手如蝴蝶穿花般翻来翻去,歆羡之余不忘好奇地问:“小姐,您平常也不怎么打扮,为了家宴怎么如此隆重啊?” 银翘心里蓦地一松,不是为了去见秦王,只是家宴?那她的小命还能多保会儿。 霍云浅简单修饰了一番鬓角,斜了银屏一眼,“为何不能打扮?‘女为悦己者容’是最荒谬不过,这样的妆扮能让我变美、心情也会好很多,何乐而不为?” 银屏挠了挠头,咧嘴笑道:“可是小姐已经很美了啊,再妆扮的话,简直要飞上天做仙女了。” 人家都说隔壁将军府的卓夫人是京城第一美人,依她看,早就该把这个位置让给自家小姐坐一坐啦。 霍云浅失笑,重新看回镜子里的自己。 她在现代时的模样不能算难看,可私心里她得承认,时不时就会怀念起前世的自己。 胜雪的肌肤仿佛晒不黑似的,盈盈水眸总是带着浅浅的温柔笑意,小嘴红润得不需要口脂,精致的脸蛋甚至比银屏的巴掌还要小。 最特别的还是天生的高鼻梁,与那双大眼睛配在一起,竟有些莫名的异域风情似的。 能重新拥有了这张脸,霍云浅如释重负,而听银屏这么一提又不由多欣赏了两眼,轻笑道:“说的是,但谁会嫌自己更美呢?” 趁着插科打诨的间隙,银翘一双巧手已经为霍云浅梳好了飞仙髻。 霍云浅对着镜子又看了看,把眼妆抹淡了点。 旁边银屏银翘二人都不由看呆了。 以前只知道小姐好看,可没想到自家小姐可以这么好看! 往日小姐打扮得像只花蝴蝶,怎么看怎么怪怪的,如今一身素色,倒有一股出尘之气。 霍云浅又对着镜子好好照了照,这才满意地点了头,“走吧,娘她们应该等不及了。” 凤夫人所住的宁苑里,这时已经热闹起来了。 老卫国公的三子三女,除了长子长女没有成家,这时霍云瑰母女和三媳妇卢梦春母女都已经到了。 自从那日上街回来后,裴槿儿心中对霍云浅有怨,也不再过定苑去找她,自个儿气得不行。 要不是为了今天家宴,裴槿儿都不愿意过来搭理霍云浅。 好在霍柔儿一向和她要好,两个人凑在一起一边吃着小果子,一边喁喁细语,不一会儿,裴槿儿阴沉的脸色才好了不少。 等了一会儿,二媳妇段文馨母女和霍云浅还是没有现身。 凤夫人看着霍柔儿和裴槿儿抢果子吃,眸中笑意满满,没有半点责怪之意。 毕竟,哪个老人家不希望看到儿孙满堂、每天热热闹闹的呢? 但霍云浅仍然没出现,凤夫人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了,不时往门口看一眼。 霍云瑰也有些奇了,明明她已经叮嘱过银屏,千万不能让阿浅忘了今日家宴,怎么还能迟迟不到? 忽然,旁边响起卢梦春的一声斥责:“胡闹也看看场合!你是找抽呢?” 012、安内 凤夫人和霍云瑰都意外地看过去。 三太太卢梦春沉着脸,左手掐着霍柔儿的胳膊把她拎回自己身边来,右手一捏她的手,“不像话,和你表姐抢来抢去,哪里像个姑娘家?” 霍柔儿一瘪嘴,默默把手中还捏着的果子丢开,挣开母亲的手扭着腰坐到旁边不吭声了。 凤夫人和霍云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无奈之色。 卢梦春没想到女儿竟然当众反抗,面上一下挂不住了,“还不信治不了你了?你小姑姑都能转了性,你倒是越来越放肆了,看来也得让你坠个马看看。” 霍柔儿小脸一下白了,仍然倔强地不说话。 凤夫人听着这话太过分了,不禁有些头疼,只得咳嗽一声打断,严厉地道:“三媳妇,你听听自己说的都是什么话,哪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 卢氏不服气地也哼了一声,“母亲,如今她爹在外打仗,我是越发教不好她了。若是……” 瞥到门口过来的两人,卢梦春轻轻一哼,“若是这丫头她有棠姐儿三分的稳重,我也不至于累死累活成这样!” 这时进门来的,正是段文馨和霍棠儿母女。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原本低着头的霍棠儿受惊般抬起眼睛,吓得往母亲身边缩过去。 二太太段文馨领着女儿进门,本欲先向婆母致歉,可听到卢梦春的话,脸上霎时阵红阵白,更因为“她爹”两个字感到格外刺耳。 她回身搂住女儿,先向凤夫人低低地道了声“请母亲恕罪”,随后转头向卢梦春冷笑道:“可不是么,等三弟回来,自然会管教柔姐儿。” 卢梦春瞪眼,段文馨也不客气地抬起下巴盯住她,二人之间的气氛仿佛有什么要一触即发般。 凤夫人差点气到吐血。 这两个媳妇之间的确有些莫名的龃龉,每次家宴上总会出点幺蛾子! 这边头痛,那边愤愤对视,谁都没有注意到门口过来的一道身影。 “劳大家久等,是我更衣耽搁太久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和陌生的态度,段卢妯娌二人一时也都忘了争执,齐齐往门边看去,却又同时倒吸了口气。 这白衣翩翩仙子似的女子是谁? 昔日如混世魔王般的少女款款踏进门来,眉眼间散发出一股平和沉稳的气质,莫名令人心头都平静了下来。 最先回过神的倒是凤夫人。看到霍云浅这样的打扮,她心中颇感欣慰,伸手招呼道:“阿浅,快过来坐。” “是,娘。”霍云浅仿佛没有发现两个嫂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情形,笑着款款走来。 三个小丫头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到霍云浅落座才回神。 裴槿儿忽然想给自己一巴掌:有什么好看的,这个坏小姨竟然向娘告状,结果娘不准她再和望曦哥哥出去玩! 可恶可恶可恶…… 霍棠儿不时还偷看小姑姑,眸中是满满的歆羡。 而霍柔儿直接也挪到凤夫人身边,抓着霍云浅的手兴奋地道:“小姑姑今天太漂亮了,是要出去逛街吗?柔儿也想去!” 卢梦春差点气得拍桌子,“你这死丫——” 凤夫人一道冰冷的眼神刺过来。 卢梦春只得收声。 眼角瞥见母亲吃瘪,霍柔儿脸上浮现一丝小得意。 “今天不出去啊。”霍云浅笑,“今儿不是家宴么,便想好好打扮一番,彼此都能赏心悦目,吃起来不也更开心些?” 段文馨看了一眼卢梦春,轻轻叹息一声,也不再继续说什么,过去坐下。 见此情景,卢梦春也不好意思再纠缠不休,只能气愤愤地也去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凤夫人松了口气,赞许地看向霍云浅,“只怕是阿浅饿坏了,那咱们快些上菜吧。” 霍云浅故意嗔怪道:“娘,哪有您这样当众拆女儿台的啊。” 屋内的气氛总算平静祥和了。 但霍云浅如此大变样,三言两语就让几人都不好意思再争执,段文馨和卢梦春妯娌二人却不敢松懈。 她们都知道这个小妹是婆母和两个姑子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宝贝,以前因为脾气乖戾不敢接近,如今可不能错过这亲近的机会! 于是,好容易等到安安静静吃完了饭,段文馨立即抢先开口道:“小姑那日送给棠姐儿的木雕和刻刀,当真是有心了,还不知道该怎么谢谢小姑呢。” 霍云浅方才就瞧着霍棠儿气色好了不少,也感觉很高兴,颔首道:“既然棠儿喜欢,那就再好不过。” “这是怎么回事?”凤夫人饶有兴趣。 霍云浅便把那天在街上的事又说了一遍,只有裴槿儿越听脸色越难看,轻轻哼了一声。 凤夫人也很高兴听到这样的故事,但听到裴槿儿的哼声,转头看过去,“槿儿有什么不高兴的吗?” 裴槿儿抿唇,正想开口,被霍云瑰在桌子下轻轻捏了一把。 霍云瑰笑道:“没什么事,大约觉得不甘心,阿浅只给棠姐儿买了东西。” 段文馨对于顶着外姓的人没有特别的警惕和攀比心,笑了笑道:“棠姐儿女红不行,也就做做这些打发时间了。” 裴槿儿这才略骄傲地抬了抬下巴,二舅母说的才是好话呢,她的女红比两个表姐妹不知道好多少倍。 众人和善地笑起来,段文馨趁热打铁地道:“小姑的心意,二嫂也不好意思白受了,正好她棠姐儿的舅舅前两天进京,带了些小玩意儿过来,咱们也送小姑一件。” 后面的丫鬟取了一只小礼盒出来,段文馨双手捧到霍云浅跟前,目光先从凤夫人脸上飞快掠过。 凤夫人没有出声,但很是欣慰地看着霍云浅。 段文馨暗暗松了口气,才向霍云浅笑道:“不过是从老家带来的小玩意儿,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还望小姑不要嫌弃。” 看着这个盒子,霍云浅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死死盯住它,好半天才伸出手去接,一到手便将盒子拆开来了。 她拆的动作很快,旁边人看起来,只当是她有些急不可耐,不由失笑。 霍云浅飞快地拆开礼盒,瞧着其中的东西,仿佛心跳在一瞬间止住。 013、礼物的玄机 已经过了那么久,没想到,这件“礼物”竟当真重出江湖了! 霍云浅遽变的脸色落在周围人眼里,霍云瑰急忙起身冲到跟前,如临大敌般从霍云浅手中夺过那礼盒,“这是什——” 定睛一看,礼盒中原来是一尊白玉的观音像。 霍云瑰暗暗松了口气,但为何阿浅会对着这么一尊玉像失态? “这不是送子观音么?”三太太卢梦春的声音从旁边悠悠传来,“二嫂莫非是想祝小姑好事将近?” 凤夫人眉头紧拧,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严厉地看了脸色变了的段文馨一眼,“二媳妇,你这是从哪儿带来的‘礼物’?” 段文馨看着这东西有些傻眼,她没想到霍云浅竟然会这么迫不及待当场打开。 而且,这东西……怎么会是这东西呢? 听到凤夫人的责问,段文馨一惊,只得硬着头皮道:“回母亲的话,儿媳……只是让舍弟挑了件玉器送来,不曾想他……都怪他自作主张,儿媳、儿媳会好好说他的……” 凤夫人想了想,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眉头拧得更紧。 她看了霍云瑰一眼,才淡淡道:“即便阿浅当真要议亲,如今三郎不在家,也是老身和阿瑰应该操心,毋须亲家弟弟操持。” 段文馨连连应声:“是是是,都怪他……” 忽然,霍云浅的声音响起:“这,当真是段家大哥送的么?” 凤夫人和霍云瑰对视,毫不犹豫地齐齐看向段文馨。 段文馨心跳陡地加快,这时霍云浅转过脸来,紧紧盯住她,眸中似有火焰迸射,灼得段文馨脸皮似要烧起来了。 她勉强笑了笑,“看小姑说的……当然是……” 霍云浅盯了她片刻,没有说话。 旁边霍棠儿也觉出不对劲,咬咬牙,挪过去轻轻扯了扯段文馨的衣袖,“娘,这个当真……” “闭嘴!”段文馨低声呵斥。 听到这一声呵斥,霍云浅眸中掠过失望。 她转头拿过霍云瑰手中的观音像,按住观音怀中抱着的孩子的脑袋,另一只手旋转观音下方的莲台。 原本浑然一体的白玉像,莲台竟然被轻松拧开,而里面躺着一块淡淡琥珀色的膏体。 “小姑姑,这是什么?”霍柔儿最是好奇,早已经凑到了凤夫人身边。 霍云浅举着那半截莲台,目光牢牢盯着面色惨白的段文馨,“此为‘百蕴香’,寻常时平平无奇,可一旦将这玉像供奉起来,平日点的檀香与其混合,产生的是……” 她咬咬牙,脸上浮现一层红色,恨恨地将莲台重新合上,递回给霍云瑰,“二姐,我看到鹿大夫今日也来了,不如叫她来验一验!” 虽然没有点明,可她的神情已经说明一切。 霍云瑰也一阵怒火中烧,转头低声吩咐裴槿儿带着表姐妹先出去,等她们走远之后才让人带鹿大夫进来。 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个与霍云瑰年纪相仿的女子,向众人行过礼。 凤夫人道:“曼华,这儿没有外人,你也不必拘束,且看看阿瑰手里这东西是什么。” 鹿曼华疑惑地看向霍云瑰,她今天来不是为了帮忙抓住那个给烈云下毒的恶人么? 霍云瑰微微摇头,将手中的半盏莲台递了过去,“你先看看这个。” 鹿曼华摊手,接过来轻轻嗅了嗅,又伸手拈了一点儿出来放到面前仔细端详,脸色渐渐凝重。 “这是‘百蕴香’,你们从何得来?” 凤夫人脸色“唰”的白了,恨恨地瞪了段文馨一眼。 霍云瑰简直难以置信,握住友人的手腕,“它有什么用?” 鹿曼华郑而重之地把莲台递了回去,“单就香本身而言,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若与檀香一同供奉,两种香气结合,就会是极烈的催|情之物。” 她咳嗽一声,“传说汉宫飞燕曾以此香向神求子,其实正是用这种手段将帝王留在宫中日夜欢好,如此自然能得子……” 说到这儿,鹿曼华见众人脸色都有些不大对劲,这才后知后觉地以眼神向霍云瑰询问。 但现在霍云瑰也顾不上她,手指紧紧捏着莲台,指节甚至都有些泛白。 诡异的静谧过后,凤夫人忽然用力一拍座椅扶手,“你还有什么话说?这就是你们段家送来的好‘宝贝’?” 段文馨“扑通”跪倒,泪流满面地磕了几个头,声音颤抖地道:“母亲恕罪,这……这的确不是我弟弟送的……” 凤夫人气得直跺脚,“同为女子,你也知道名节的重要,为何还要做这腌臜事来害阿浅?是谁指使你的?” 段文馨泪流不止,可仍旧不敢开口。 霍云瑰气得浑身打颤,恨不能上去给这个二嫂一耳光。 “二嫂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能帮了太子的这个大忙,棠儿就能顺利嫁入雷家了?”忽然,沉默已久的霍云浅开口。 段文馨一哆嗦,惊恐地抬起头看向霍云浅。 她……怎么会知道? “雷家?什么雷家?”凤夫人厉声道。 但另外两个字,她却说不出口。 是太子……太子为了阿浅如此大费周章? 霍云浅回头,向凤夫人一欠身,朱唇轻启:“御史中丞雷涵,是东宫跟前最卖力叫唤的一条狗。让我猜一猜……” 她的声音越发冰冷,令跪在地上的段文馨不寒而栗:“一定是段家大哥突然接了雷家的一笔生意,雷家公子向段家大哥透露了求娶棠儿之意,但要二嫂得先答应送出这个玉像——可是这样?” 她不会忘记,前世这场一模一样的大戏虽然开场得晚些,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前世的中秋前夕,同样是二嫂以弟弟进京为借口送来的观音玉像,霍云浅羞怯之余仍然高兴地收下了。 她虔诚地将这尊观音像供奉起来,还特意多烧了些香,只是那时的她,心中满满地都想着那个可望不可即的人…… 于是,当天夜里她便着了这香的道。 算着时间,东宫的内侍高手将不省人事的她带出国公府,直接送到了太子许祯的榻上。 等到次日醒来时,一切便木已成舟! 014、三观不合 哪怕是几天后的中秋宫宴上,霍云浅被钦点成了太子妃,可婚前验身时,她失去的守宫砂却让嬷嬷们皱眉,悄悄传扬了出去。 尽管许祯私下向庆宁帝承认了这一切,可这事终归不能放到台面上,只能让霍云浅背下了黑锅。 前世直到死前,东宫的那些侧妃们还拿此事说项,嘲笑霍云浅早和皇叔秦王暗通款曲却被抛弃! 只要想到这一切,霍云浅就难以控制自己的怒火。 段文馨呆呆地跪着,仿佛已经没有了知觉。 原来小姑已经全都知道了,只有她,还在如此拙劣地欺骗众人。 良久,她低低地笑出声。 “混账!”凤夫人气得站了起来,却脚下不稳险些摔倒,被卢梦春和鹿曼华一左一右扶住。 绕是卢梦春往日总和这个妯娌不睦,这时也不由心痛地道:“二嫂未免太不厚道了,竟这样把小姑给卖掉,你也不怕报应到棠姐儿身上?” 段文馨仰起头,满脸都是泪痕,凄然一笑,“报应?霍明俊造的孽,早就报应到棠儿身上了! “这一年里,棠儿的婚事被拒绝多少?谁敢娶这样一个父亲养的女儿?棠儿眼看快要十七了,难道真要她一辈子嫁不出去?” 段文馨喘了口气,抬眼对上霍云浅冰冷的面孔,呵呵一笑,“小姑,你也真不识好歹,那可是太子!太子妃难道不比什么瘸子的续弦好? “而且,哪怕棠儿和雷家的婚事不成,哪怕她有一个那样的爹,只要有你这个太子妃做后盾,将来棠儿总能嫁得更好!” 她又看向霍云瑰和卢梦春,哼道:“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槿儿或者柔儿,婚事不都得更上一层楼?只有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的……” “啪”的一耳光,重重落在了她的脸上。 段文馨捂住脸,满不在乎地转回头来,对上霍云瑰震怒的面庞,“阿瑰,你也不必生气,咱们都是死了男人的,将来的依靠不过是女儿的婚事。我为棠儿、甚至是槿儿和柔儿都谋更好的夫婿,有什么错?” 卢梦春皱眉,忽然脑筋转了过来,骂道:“你这烂了嘴的,胡说什么呢?三郎还在北边打仗,你给我把话收回去!” 国公府一大家子里,除了她的确都是寡妇,可段文馨这臭嘴竟然把她一并包含了进去,简直就是在咒霍明佑死呀! 段文馨捂嘴,不情愿地低声道了歉。 但前面所有说出来的话,已经足够惊世骇俗。 霍云瑰气得说不出话来,捂着心口往后跌坐在椅子里,幸而这时旁边递来一杯热茶,她匆忙饮下,才平静了许多。 顺着递茶过来的手,她看到了霍云浅冷静的面庞,心中更痛,低声道:“阿浅……” 霍云浅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拍,目光锁定在段文馨身上,冷冷地吐出三个字:“说完了?” 段文馨身子缩起,低着头不敢接话。 对着卢梦春等人,她还是可以慷慨陈词,可现在……她面对的正是被她算计的人。 段文馨一直安慰自己,只要这事儿能成了,小姑的名誉自然不会有任何影响,而且还可能感谢会自己呢。 这样想着,段文馨也就渐渐止住了泪水,抬起下巴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 看到她这副模样,霍云浅原本的憎恨如今只剩下鄙夷和些微的同情。 人生中可怕的并非犯错,而是错了之后仍不知错在何处,或者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犯错”了。 二嫂将自己物化,连带着将身边所有的女子都进行物化——即便是在如今的景朝只能如此,可身为女子,二嫂并没有丝毫的同理心。 霍云浅看着段文馨,轻轻“呵”一声,“是的,你说的这些都没错,在眼下,的确她们嫁人、嫁更好的人才是最好的出路。” 她眸中流光闪烁,凝视着似乎想要挺直脊背的二嫂,“但是你从来不知道,她们是否愿意、是否想要这样的‘出路’——至少,你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走这一条路。” 段文馨张了张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家小姑能说出这样一句话,“你竟然不愿意?那可是太子妃!” 假以时日,那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哪个女人会不愿坐在这样的位置上? “你是不是还想说,太子能看上我是我的福气,我得好好珍惜?” 段文馨瞧着少女的冷脸,及时将已经到了嘴边的“是”咽了回去。 霍云浅将被拆下来的白玉莲台举到眼前端详,仿佛漫不经心地道:“知道太子殿下为何会懂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么?虽然东宫还没有太子妃,殿下的侧妃已经纳了三个、诞下小郡主两名,而外面‘风月楼’的头牌——好像是叫玉香姑娘——更是与殿下来往甚密。” 突然说起东宫的秘辛,周围几人一下来不及捂耳朵,只得跟着听下去,不由咋舌。 霍云浅的声音平静却令人惊悚,“如此轻浮浪荡之人,换做寻常人家,难道是良配?二嫂,追根究底,你只是图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虚名,而这反而是最亏的生意。” “亏的生……意?”段文馨喃喃,忽然回过味来,这是还在骂自己卖了她霍云浅呢! 将她的羞恼之色收入眼底,霍云浅负手而立,继续冷声道:“东宫贪图美色,不过图一时兴味,即便是看在父亲和三哥的份上,将来也未必对我专情长久。我一旦失势,棠儿她们的夫家自然将她们看低,曾经有多想巴结霍家,将来就会成倍的嫌恶霍家——这就是二嫂所谓的‘目光长远’之计?” 段文馨呆了呆,低头小声道:“你努力巴结太子、得他的宠爱不就好了……” 霍云浅捏了一把拳头,这样的鸡同鸭讲,她实在觉得累了。 没人曾经历过她的故事,自然不会有这样感同身受的痛楚,也不会理解她的决心。 众人都沉默了一阵。 良久,凤夫人开口道:“阿浅,这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处置? 霍云浅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拳头紧紧捏住。 前世的二嫂,和霍棠儿死的时间差不多。 霍棠儿因为霍云浅失宠的缘故,被雷家休回家中,没多久便爆出了守寡多年的段文馨不堪寂寞在家中白日宣yin的消息。 最终的结果,段文馨上吊自尽,霍棠儿也在不久之后被打击得彻底抑郁而亡。 015、毒草 无须她的处置,前一世的二嫂已经受到了最残酷的惩罚。 霍云浅闭上眼睛,可若说二嫂是“罪有应得”,棠儿又何其无辜? 重新睁开眼睛,霍云浅看向凤夫人,轻轻摇了摇头。 段文馨瘫软在地上,浑身松弛下来。 但霍云浅随后的一句话却让她如堕冰窟。 “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让棠儿从此直接跟在母亲身边养着,无须二嫂再操心。” 凤夫人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阿浅,这怎么说?” 霍云浅长长吐出一口气,没有回头看段文馨,只是淡淡道:“至少,棠儿的婚事得由母亲做主,就不劳二嫂操心了。雷家不要再想——那不过是东宫面前的一条狗,没有一颗人心,绝不会善待棠儿的。” 段文馨呆呆地在地上躺着,忽然从地上跳了起来,厉声道:“胡说!那不是你的女儿,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痛苦——棠儿若以后真嫁不出去,难道你养她一辈子吗!” “我会为二哥平反!”霍云浅也同样大喝一声。 段文馨怔住,抬手掩面放声悲泣。 她只是一个寡妇,原本要倚靠下半辈子的丈夫死得早、还死得丢人,至今让她抬不起头来,连带着女儿的命运都变得扑朔迷离。 这哭声让霍云浅心头也变得沉重。 她刚刚的话并不是空头许诺,而是她这辈子想做的事情之一。 霍家满门忠烈,世人却知道只有霍二郎不好武功,偏生老卫国公和世子都在二十年前一同战死了,卫国公的爵位便落在了这个纨绔子弟头上。 于是在十年前的一场宫宴上,卫国公霍明俊醉酒调戏庆宁帝宠妃,还被惊慌不已的宠妃失手推入了御花园水池,溺水而亡! 霍云浅听说过二哥的一些逸事,知道他的确平日里多有不羁之举,可无论是二姐还是三哥,当年都一口咬定二哥绝不是会将君臣之道弃诸脑后之人。 前一世,霍云浅并没有细想太多;可现在仔细回想,霍家的一切遭遇都仿佛有迹可循,隐隐约约中都透露出不可思议和人为的痕迹。 所以她几乎可以断定,二哥也是被冤枉的! 只要能为二哥平反,棠儿身上压着的厚重阴影自然会在阳光下消散,等着她的也会是最光明的大道。 “如此安排也好。”凤夫人点了点头,还不忘瞪了段文馨一眼,“儿媳妇,你这几个月还是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好好反省罢!” 段文馨浑身使不上力气,只能虚弱地点点头,还是两个嬷嬷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离去。 看到她这副模样,卢梦春撇撇嘴,但好歹克制住了嘴边讽刺的话,坐在原处不吭一声。 屋内一下又安静下来,片刻之后,霍云瑰轻轻咳嗽道:“既然曼华在这儿,咱们就把烈云的事情也一并说了。” 凤夫人从刚刚的事情中慢慢回神,叹了口气,点头道:“究竟烈云出了什么事,曼华发现了什么?” 霍云浅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等着她说出什么惊人的话。 前世她对这位二姐的发小没有太深的印象,唯一只记得,至少最后拖累二姐的人里没有这位女郎中。 鹿曼华起身一礼,面色平静,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纸包放在桌上。 卢梦春好奇地伸手要去拿,忽听霍云浅道:“这就是那毒药么?”吓得她立即缩回手来。 鹿曼华向她微微摇头,打开纸包,里面却是几根绿色的草茎,上面缀着几个小铃铛似的粉色果实。 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鹿曼华挑起其中一根草茎解释道:“昨日我问过了车夫,陈叔说这是‘苦马豆’,长在更北一些的地方,那边多沙地,这不起眼的草儿竟有防风固沙之用。” “这么有用的东西……竟然有毒?”卢梦春咋舌。 鹿曼华向她轻轻一颔首,“三太太说得是。但这毒性只针对家畜,人却可以食用,陈叔说他幼时因为家贫没少挖过这种苦涩的野菜充饥。” 卢梦春撇嘴,只要想想那极苦的味道,便觉得浑身难受,竟然还有人能吃下去? “可照你这样说,这草在京城应该也不会有。”霍云瑰沉声道。 鹿曼华放下了手中草茎,歉意地道:“的确,这个我还没查出来历。” 霍云瑰向她感激地笑了笑,但两天的功夫能查出这么多,的确也够为难她一个大夫了。 霍云瑰思索片刻,忽然瞥见霍云浅专注地看着纸包里的草茎,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凑过去道:“阿浅,莫非你想到了什么?” 霍云浅拈了一根在手里,随意挥动了几下,“定苑今日翻新花草,在此之前,我似乎在我的院子里就见过这种草。” 语气虽淡,其中深深藏着心痛。 原来,她的身边不仅只有段文馨一个暗桩,已经有人把手伸进了她的定苑…… 霍云瑰和凤夫人齐齐变了脸色,马上吩咐把花匠带过来。 还没离开的花匠很快被带了过来,却很迷茫不知所谓何事。 碧尘得了霍云瑰的示意,将苦马豆的草茎拿给花匠看,“你在何处买的这种草?” 花匠就着她的手将那草细细看了看,疑惑地摇头道:“回各位主子的话,小人这回移栽的是管家命人采购的扶桑和海棠,从来不敢自作主张,这个草小的也从未见过……” “没见过?”霍云瑰冷冷扫了他一眼。 不过她很快想起,这花匠也算是国公府的家生子,从未出过边塞,没见过北地苦寒之地的毒草野菜也是自然。 花匠瑟缩一下,努力回忆一番,忽然眼前亮了,“是了,小的刚刚看到有一片杂草,长得的确有点像这样……小的好不容易才拔掉了那片草,银沙姑娘说交给她去扔掉就好了,小的就全部捆成了一捆,都交给她了。” 不等霍云瑰吩咐,旁边的碧尘已经心领神会地奔了出去。 但才不过一会儿,碧尘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贴到霍云瑰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手脚都在发抖。 “什么?”霍云瑰一时也不知是该怒还是该惊,转头看向凤夫人,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银沙方才……投缳了。” 016、家属闹事 任谁也想不到,竟然会有这样的结局。 只是为了一根草,出了马命,又闹到了出人命的地步,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霍云浅盯着纸包里的草,她可以确信,这一切都和不择手段的太子有关。 可前世不曾拆穿这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阴谋,她不曾想过太子的手竟然已经伸到这么长的地方了。 众人默不作声地对坐片刻,又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冲了过来。 来人一进门,室内便因为光线被挡了大半而黯淡下来,“小姐,银沙的哥哥和老娘突然从乡下来看望她了,这时候在院子里闹着呢!” 嗓门能够这么大、体格能够这么魁梧的丫鬟,除了银屏也没有别人了。 “怎么好巧不巧这个时候来了?”凤夫人一把捏紧了手中的琉璃球。 霍云瑰拧眉,旁边的卢梦春起身一把挽起袖子,“这还用说么,这一定是有人构陷,一面利用银沙害小姑,一面叫银沙的老娘过来闹事!看我不把他们揍成鬼样!” “三媳妇!”凤夫人一下被气笑了,赶紧伸手拉住卢梦春的袖子,“你若真去,咱们就从占理变成理亏了。” 这个媳妇出身江湖,这么多年虽然收敛了许多,可下意识里仍是一副江湖人的做派。 凤夫人担惊受怕地拍了拍心口,如今三郎还在外打仗,现在只能靠她把这个媳妇给紧紧看牢。 霍云浅唇角轻扬,事已至此,她除了迎战也别无他法。 “娘,先命人去报官,然后叫来门房,看是谁放银沙的老娘哥哥进府的,一并来廊下听候传唤。” 凤夫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一手不忘继续拉着卢梦春,一边叫来两个嬷嬷各自吩咐了下去。 霍云浅看向银屏,“你和银翘一起,把银沙的房间检查一遍,有任何发现即刻来报。银沙的老娘哥哥,决不许他们靠近银沙房间半步,若是敢进去,你只管拎着他们扔出去。” 银屏精神一振,这回可算能大展拳脚了! 她声音洪亮地道:“是!”然后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不多时,外面院子里就响起了一阵阵的鬼哭狼嚎,一会儿说“三小姐阴狠毒辣将丫鬟折磨致死”,一会儿又说“国公府藏污纳垢却让丫鬟背锅”,当真难听。 “混账!还不快把他们的嘴堵上!”凤夫人气得额角突突直跳,拍了把桌子厉声喝道。 霍云浅听着外面的声音,却想到了别的事。 难道她当真预估错误,这一切并不是针对她而来,而是对国公府? 若只是针对她,或许是太子的诡计;可若是针对整个国公府……究竟对谁有好处? 听说是卫国公府的事,京兆尹来得很快,见到凤夫人后很客气地拱手见礼,“请问老夫人府上究竟有何事为难?” 凤夫人也不客套,指了指门外,“丫鬟谋害主人,如今自缢死了,她家里人还有脸来这儿喊冤哭丧,实在忍不下去了。” 京兆尹大惊,“竟有此事?这是谁人的丫鬟,怕不是往日就多有欺主之举?” 他与老国公爷有半师之份,如今袭爵的三公子霍明佑也是极为熟稔的同僚,冲着这情分,京兆尹还是决定要好好查这个案子的。 何况如今卫国公府里全是些女流,若遇到刁奴欺主,确实怪可怜的。 凤夫人抬了抬眼皮,“三丫头,你跟大人说说事情吧。” 京兆尹眸中的怜惜之色瞬间褪去,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竟然是这个姑奶奶被……被丫鬟欺负? 京兆尹嘴唇哆嗦一下,摊到这位主儿身上,还不知道是谁欺负谁呢…… 霍云浅将他表情的变化收入眼底,咧了咧嘴,她差点都要忘了,以前她的名声在琢天城里还真的算不上太好。 姑且按捺下心中的无奈,霍云浅面色平静地把前因后果都向京兆尹仔细描述了一番。 京兆尹听过,又叫自家仵作把苦马豆草茎确认了一遍,皱眉道:“即便如此,这样就能确定是这名丫鬟对三小姐爱马下毒?” 卢梦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不然她畏罪自杀做什么?” 京兆尹瞥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夫人,方才仵作验尸后来报,丫鬟脚下没有踩踏的凳子,自缢的白绫似也过长,虽脖颈上有勒痕,却明显是被人故意勒死再挂上去的,按时间推算,杀人应该还不到半个时辰。” 众人不由悚然。 霍云瑰大为吃惊,“可是方才我们人都在这儿调查苦马豆之事,无人中途离开!” 京兆尹笑了笑,没有直接开口,目光却瞥向霍云浅身后人高马大的银屏。 有这个丫鬟在,勒死那么瘦的人再挂到梁上自然不成问题;而且这个丫鬟看起来不怎么机灵,若仓促之下一心护主,留下这么大的破绽也是极有可能的。 银屏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成了被京兆尹怀疑对象,冲霍云浅愤怒地道:“小姐,方才奴婢和银翘在银沙房里找到了好几十颗金瓜子,满满一小袋子——想不到她就为了这么点钱出卖小姐,实在可恶!” 霍云浅向她微微颔首,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银屏揉着脸,想了想又道:“那捆草被丢在小厨房的灶里,奴婢和银翘拼命抢了出来,可也不剩多少了……但还能看出来是苦——苦那啥的草。” 霍云浅轻轻“嗯”了一声,转向门口跪着的几个门房,“刚刚是谁放银沙老娘哥哥进府来的?” 其中一人哆哆嗦嗦地道:“回三小姐的话……是,是奴才,午时刚过的时候放他们从后门进来的,因为……因为他们也给了奴才两颗金瓜子!” 好容易挤出这些话,他已经吓得瘫在地上。 三小姐院里的那个银沙,虽然不苟言笑却生得不错,后门的门房往日便有垂涎之意。 而且她的老娘哥哥时不时来看她,早就和他混熟了。 所以这回冲着人情、又冲着两颗金瓜子,门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去。 谁能想到……事情暴露得那么快呢! 卢梦春插嘴道:“那不正是刚刚出事的时候么?怎么就有这么巧的事,简直可笑,莫不是那丫鬟的哥哥把丫鬟绞杀了,然后跑来找我们背锅索命?” 017、防盗初体验 “三媳妇!”凤夫人简直想把昨儿换下的袜子拿来堵上卢梦春的嘴。 霍云浅却蓦地眼前一亮。 银沙是她贴身的婢女,平日也不怎么出府,即便在那么短的出府时间里,也不一定能立即找到苦马豆、还种在院子里面。 必然有人在外接应,而这个人,不是幕后指使者、便是她亲近信任之人。 从仵作的验尸结果来看,银沙的确不是自杀,既然如此,她前天刚在院子里新装的那个东西就能派上用场了! 京兆尹摸了摸下巴,把周围人的表情都看了一遍,心里直犯嘀咕。 虽然这位国公府的三小姐颇有“前科”,可人命终归是大事,即便是为了一匹马,应该不至于明知故犯。 可是即便那个丫鬟的家人如此可疑,亲哥哥杀死亲妹子,好像也有些太荒唐了。 “大人,我能助你找出真相。” 京兆尹愣了愣,看向面色淡定的霍云浅,犹豫了会儿才笑道:“三小姐有何指教?” 刚笑完,他忽然觉出一丝不对劲。 没错,以前见到的卫国公府三小姐,从来都是打扮得花里胡哨鸡嫌狗不闻的,从未见过她如此清新脱俗的妆扮。 还真是好看……咳咳,关注的地方不对啊。 霍云浅微微一笑,并未在意京兆尹脸上的尴尬,“银沙的母亲和哥哥来得巧,我们这儿也有点巧事。大人先问问他们究竟如何知道银沙出事的,再带他们回到我的定苑去,我先在那恭候各位。” 她向银屏招了招手,“咱们一同去。” “是。”银屏颠儿颠儿地跟在小姐后面,留下众人一头雾水地在原地。 京兆尹有些头痛地扶额,但既然眼下全无头绪,国公府的面子又不得不卖,姑且还是先照三小姐说的去做吧。 与银沙全然不同的是,她的母亲黑胖且壮实,她的哥哥却是个黑瘦且矮小的男子。 一见霍云浅出来,原本已经累得不动的两人又马上嚎了起来,嚷嚷不休:“那个就是凶手啊,还我女儿(妹妹)命来!天理何在啊……” 银屏气得想过去打人,霍云浅咳嗽一声,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 银屏生生忍住,心里又对小姐的镇定从容越发佩服,眨着星星眼亦步亦趋地紧跟其后。 走过去的瞬间,霍云浅微微侧头,那个黑瘦的汉子一边叫唤一边悄悄将手拢在袖中。 她唇角一勾,的确是这个人没跑了。 回到定苑,霍云浅没有回屋,而是在院子里绕着走了走,最终在一处篱笆下停住。 银屏跟着看了看,轻呼一声:“小姐,这不是您前日让奴婢放在这边墙头的……” 霍云浅没有回答,直接纵身而起跃上墙头。 银屏捧脸,差点尖叫出声: 小姐这身衣裳、配着这轻功,实在好看得要命! 原本普普通通的墙头,不知何时放置了一块又一块拼接起来的狭长木板,几乎将整个墙头覆盖,因为没有螺丝钉,只能将每片木板的四个角用麻绳固定在下面的篱笆上。 而狭长的木板上有不少细小的尖刺,有些是铁针,有些只是特意加上去的木刺。 定苑的位置比较靠近国公府后门,更因为霍云浅喜静而较为偏僻,换言之,有人从外面翻墙进来,的确很容易。 而想要翻过墙头,无论受伤与否,都会与这些刺来一个亲密接触。 现在,这些尖锐的东西上面覆着一层明显的红色,色泽新鲜,是谁留下的已经不言而喻。 银屏已经解开了系在篱笆上的绳索,霍云浅从怀中掏出手绢,伸手将木板摘了下来,刚要转身,忽然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转头看去。 不远处的屋顶上,一个黑衣人影静静地看着她,并未刻意隐藏身形。 甚至在霍云浅看过来时,唐棋还微微点了点头致意。 霍云浅在墙头站了起来,衣袂翩飞,雪白的衣裙衬得她竟像要奔月的嫦娥似的。 但她眸中的冰冷,甚至带着满满的恨意,都让唐棋惊艳之余有些意外。 “你为什么在这里?”霍云浅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紧紧盯住那黑衣青年,“这是我的家,不是你们王府,阁下如此胆大妄为、私闯民宅,不怕我去告诉京兆尹吗?” 唐棋脸上的意外渐渐散去,眸光也沉静了下来,慢慢打出了一个手势。 看完这个手势,霍云浅半晌没有说话,随后,却头也不回地跃下了墙头。 她落地站好,脑海中仍旧有些晕眩。 幸亏银屏将那木板抢先接过,然后及时扶住了她,“小姐,这是怎么回事,那人不是秦王府的侍卫么?怎么像飞贼一样?” “那不是他!”霍云浅心烦意乱,脱口而出。 “小姐——”银屏委屈地嘟嘴。 别以为她没看到,那个总穿得像要去奔丧似的人她已经见过两回了,分明就是那个死人脸的哑巴侍卫啊。 霍云浅用力一掐自己的虎口,终于回过神来,再一抬头,那边的屋顶上早已没了人影。 好在这时,京兆尹和凤夫人等已经匆匆赶来了。 瞧见她手中的木板上带血,凤夫人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霍云瑰更是直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霍云浅的手腕,“阿浅,你哪儿受伤了?” “我没事。”霍云浅已经冷静下来,向霍云瑰笑了笑,接着转向京兆尹,“大人,这块木板上的伤口,您可以勘验是否与银沙兄长手上的伤吻合。” 黑瘦汉子的脸瞬间竟然白了不少,吓得将双手都拢进了袖中,“我……我不知道,我没有受伤……” 但京兆尹一个眼神,旁边两个衙差马上将他一左一右制住,强硬地把他的手展示在了众人面前。 两只手都布满细碎的伤痕,有些还没愈合,仍在往外沁血,可见新鲜程度。 京兆尹精神为之一振,大喝道:“大胆刁民,为了钱竟敢杀害自己妹妹,还让母亲来一起做伪证,实在罪大恶极!把他们带回衙门去细细审问!” “是!”衙差们意气风发地把银沙的哥哥拖走了,而银沙的母亲则吓得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哀哀求饶不休。 京兆尹心里好不畅快,从来没有这么快破案、还当场逮住人犯,实在是顺利。 而且犯人并不是三小姐,让他原本纠结了许久的“大义灭亲”也不用派上用场了。 不过,他对这个木板很有兴趣,向霍云浅问道:“三小姐为何会在墙头做这个?” 018、夜行白岳山(打赏加更) 霍云浅淡淡道:“防盗。” 霍云瑰惊喜地道:“阿浅,你之前说的防盗装置,这就开始用上了么?” 霍云浅向她笑了笑,微微摇头,“只是现在试用了一部分,以确定那些设计的实用性,是否需要再行改良。” 古代没有电,设计出的装置真的不能更原始了,且先这样用着,以后再考虑。 “实……用性?”京兆尹摸了摸下巴,连连点头,“这确实很实用,不过,怎么确定他就是从这块木板上方爬过来的?” 霍云浅吐出一口气,忽然四肢都有些莫名的疲累。 旁边的银屏先按捺不住了,回头指了指那边墙根下的苔藓,“大人,当然是小姐看到了苔藓上的痕迹啊!那可是小姐命我特地铲过来铺在墙根底下的呢!” 京兆尹看得连连点头,“好,好极了!三小姐这做法,本官改日也要用一用,到时若有不明之处,只怕要劳烦三小姐解答了。” “好说。”霍云浅累得只回答了两个字。 京兆尹心满意足地离去,到了门外上了马车,舒舒服服地让人驾车回衙门。 走出去才不过一个路口,忽听车外的文书恭敬的声音道:“什么风把昌武侯您吹来了?” 京兆尹一个激灵,赶紧坐直身体打开车门探出头去。 面前的人骑着高头大马,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模样,白净的脸上只有微微短须,不正是皇后的亲弟弟昌武侯? 昌武侯只在马上一欠身,向京兆尹笑着招了手,“钱大人这是刚刚抓了犯人回来?是什么案子,竟这么劳师动众?” 京兆尹忙笑着拱手,“不瞒侯爷,方才下官去了一趟卫国公府,那儿的丫鬟被人杀了,没想到竟然是被她亲哥哥下的手,还诬陷栽赃给了霍三小姐,当真可恨。” 昌武侯眸光闪了闪,啧啧道:“想不到竟有如此刁民!如今小国公在外打仗,这群妇孺最是需要公道,钱大人可得秉公办案啊。” 京兆尹笑呵呵地点头,“侯爷说得极是,下官正有如此打算。” 二人就此作别。 等京兆尹的车马已过,昌武侯回头看去,抬手揉了揉肩膀,喃喃道:“祥文,这回你可是预估错了……就算是舅舅也帮不到你了。” ———— 送走了京兆尹,国公府内众人都大大松了口气。 卢梦春搀扶着凤夫人先回去宁苑,霍云瑰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她们二人走远,立即掉头回到霍云浅身边,“阿浅,你可知方才京兆尹审问之下,他们说的是什么?” 霍云浅揉了揉额角,“反正不会是真话,随他们说去。” 霍云瑰蹙眉,“我只怕,这事就会如此不了了之。” “不然还能说出什么?连自己妹妹都能杀的人,对自己一定更惜命。”霍云浅摆摆手,“二姐,我先回屋去睡会儿。” “哎等——” 霍云瑰刚开口,霍云浅已经脚步虚浮地一步步往屋里挪了过去,纤瘦的背影看着让人格外心疼。 霍云瑰也不禁有些头疼了。 今天的小妹果真有些怪怪的……而且,这样突然弄什么“防盗装置”,难不成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内鬼害人么? 霍云瑰这样想着,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定苑,并没有注意到苑外枝叶繁茂的榕树间仍然隐藏着的黑衣人影。 躺在床上,霍云浅翻来覆去却无法合眼。 只要闭上眼睛,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就会浮现,让她回忆起曾经的那么多次屈辱时刻。 要改变这一切……她就是为了改变才回来的! 霍云浅猛地从床上坐起,随手抹去脑门上的冷汗,一跃下地冲向衣柜。 她不想再等了,时间越拖,她甚至都有了一丝不安的感觉。 她要立即赶去北边见到三哥,把三哥活生生的带回来重振国公府! 这几日霍云浅都有刻意换一些银票和碎银,衣裳则没有带特别多,只是把画好的各种图纸都格外小心地收在了身上。 一番收拾捣腾之后,霍云浅写了封信留给霍云瑰,也暂时收在了身上。 听得屋里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银屏心里十分痒痒,很想知道小姐在屋里做什么,可又不敢进去冒犯。 乒乓的声音闹腾了一阵也就没了,银屏听了听,猜测小姐大约是睡了,只好老老实实地在门口守着。 但她不知道的是,霍云浅早已趁着这个时候从后窗翻了出去,并从刚刚取下了防盗木板的墙头缺口悄悄翻出了定苑,直接去了马厩。 三小姐这几天尤其喜爱遛马,虽然好奇三小姐今日遛马的时辰不知为何提早了些,小厮们都不敢多说什么。 等到晚膳时,疑惑不已的银屏推门进去发现人不见了踪影,霍云浅已经到了百多里外。 天色渐晚,夜风也渐渐凉了些,但多亏了胯下的神骏,霍云浅手搭凉棚,已经望见了前方的白岳山。 白岳山虽近京畿,却已属徽州地界,过了白岳山再往东北行上小半个时辰,就可以到徽州城。 但霍云浅这次的目的地并不是徽州城。 赶到白岳山脚下时,天已近全黑了。 霍云浅一边努力搜寻着曾经的记忆,一边摸黑往山上赶去。 好在越靠近山顶,反而前路越发明亮起来,等到了山顶,面前便出现了一座庄严整洁的道观。 道观四周的灯火照亮了四面的路,霍云浅心里松快了不少,轻夹马肚上前。 马蹄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一名小道士开门出来,连忙迎上前道:“这位女施主有礼,不知半夜前来,所谓何事?” 霍云浅下马向他施了一礼,温和地道:“我有急事,求见巳云师父。请务必请她出来一趟,说完话我就走。” 小道士摸了摸脑袋,见霍云浅为人和气,点了点头后转身跑了进去。 霍云浅将震云拴在了旁边的拴马桩上,转头到台阶上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从怀中取出那封信,紧紧捏在手中。 不一会儿,身后响起了一串轻盈的脚步声。 霍云浅忍住心头的激动,笑着转过头,“大姐的轻功又进益了不少,真让人羡慕。” 019、擒盗 立在她身后的,是一名满脸写满不耐的美貌道姑。 道姑的年纪瞧着不过三十多岁,因为带着怒色而眸光凌厉,与霍云浅的五官更有三四分相似。 这正是与大哥霍明佟双生而出的大姐霍云琚,如今道号“巳云”。 霍云浅深深凝视她,前世,不懂事的她和这位大姐之间关系并不算亲近,更嫌恶大姐抛弃家人不顾、出家在外。 可是在她死前,在国公府几乎天塌地陷之时,是这位大姐毅然从修行的太素宫赶回来,帮助二姐撑起家中的一切。 也不知道,最后两位姐姐有没有撑过去…… “阿瑰没说你要来。” 霍云浅回神,看到大姐身形笔挺地立在夜风中,娥眉紧拧,显得格外单薄。 “你们果然常有通信。”她笑了笑,举起自己手中的信,“我这儿有封信,正要拜托大姐寄到二姐手中。” 巳云眉头并未舒展,伸手接过了信,用略带沙哑的声音淡淡道:“你要去哪?” “北边。”霍云浅也不打算向这位大姐隐瞒,微微一笑,“我要去把三哥救回来。” 巳云轻嗤一声,声音陡地变得严厉:“早些回府,休得胡闹!” 只有经历过失去,才知道眼下的“拥有”是如此的难得和幸福。 即使看到的是一张严厉的脸,霍云浅却依然觉得那么温暖和可爱。 起身拍了拍衣摆,霍云浅笑了笑,仿佛没听到刚刚那声训斥,“太素宫的鸽子训练有素,这件事交给大姐最合适不过,那——我现在走啦。” “……站住!” 巳云对她这番举动大感意外,好半天才回过神,急忙伸手去抓霍云浅的肩膀。 那道人影明明近在咫尺,她的手伸出去,眼见就要抓住了,眼前忽然一花,那道娇小的人影已经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霍云浅回眸,向巳云一拱手,衷心地道:“大姐,我们都好好保重。” 勒转马头,她向着山下奔去,留下巳云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从京城到白岳山,是沿着东北方行,而从白岳山转去四方城,则是一场西行的艰难路途。 夜色如墨,林中愈发显得阴晦,道路也不甚清晰了。 耳边只有一阵阵穿林打叶的风声,霍云浅拼命平复自己激动的呼吸,紧紧伏身于马鞍上任凭震云驰骋。 白岳山西面的树林绵延数十里,以震云的脚程,也得跑上小半个时辰才能出去。 越过一片灌木丛时,忽然几声抱怨钻入耳朵,听得出是几个气喘吁吁疲惫不堪的人。 “等来日东山再起,一定把徽州城的这帮狗官都砍成十块八块的!” “咱们就剩这么几个人了,还能怎么办……” “说什么丧气话!首领的话还能有错?” “可是咱们怎么就遇上那个杀星呢?……他还在一直追着呢,首领有法子么?” 声音一下低了很多,后面已经听不清楚。 霍云浅微微蹙眉,思忖片刻后令震云渐渐缓住脚步,悄悄躲进了树后。 这群人明显不是善类,她着急赶路,不可令他们注意到自己。 等那几人说的“杀星”到了、和这几人交手,她就能趁着无人注意而离去。 天上月光黯淡,穿过层层枝叶落下来,只能勉强看到六道仓皇的身影。 听他们说什么“首领”,莫不是什么盗匪山贼之类的人? 霍云浅回忆了片刻,却实在记不住当初盘桓在徽州一带的山贼名号。 况且她单枪匹马一人,还是不要冒险了。 霍云浅小心地牵了震云的缰绳,准备先从旁边的岔路绕开。 “首领,那边树丛有动静!” 霍云浅下意识地将手滑到腰间,飞快地扣住剑柄。 作为卫国公的幺女,虽然打出生起就无缘得见父亲、收受他的教诲,但母亲和兄姐的教导仍然带给霍云浅一身好武艺。 霍云浅警惕地盯着林中那个似乎发现了她踪迹的人,既然避无可避,她也只能试试以一敌六。 可还没等那人靠近,一阵乒乒乓乓的兵刃交接之声便从前面传来。 “掩护首领快逃!我们……挡住这杀星……” 霍云浅勾了勾唇,松开了手中剑柄,翻身上马。 既然那位徽州府派出的“杀星”也到了,岂不越发没了她的事。 正待扬鞭,头顶忽地掠过一阵鸦鸣,飞过的鸟影带动树枝剧烈地晃动起来。 鬼使神差的,霍云浅向着那颤动的枝叶方向看了一眼,瞳孔蓦地收缩。 所谓“杀星”,是个身着黑衣的精瘦青年,没有蒙面,一张殊无笑意的面孔半点亲和力也无。 又是他! 难道这个秦王府的家伙是跟踪自己过来的? 霍云浅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已经停止。 只是轻松几剑,黑衣青年便将那五人齐齐刺倒在地,步伐轻盈地走到了山贼首领面前。 首领的左眼仍包着渗血的绷带,手中哆嗦地握着刀柄,看着黑衣青年浑身打颤,“你……你别过来……你这杀星……” 这人简直就是鬼怪! 他连这杀星的身形都还没看清,仅剩的五个手下竟就倒地了! 黑衣青年忽地站定脚步,从怀中掏出一幅卷轴打开。 月色明亮,仍然可以看到上面画着的与首领如出一辙的人脸,以及通缉文书。 黑衣青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举着那卷轴对着首领轻轻晃了晃,又冲那画像一挑眉。 首领一呆,好容易才明白过来,顿时又惊又怒:莫非这黑衣青年是在确定自己是不是就是画像上的通缉犯? “……他奶奶的,追了爷爷们一夜,竟然还不知道爷爷的大名?” 忽然,地上倒在黑衣青年脚边的山贼中,一人猛地跃起,高举手中短刀向着黑衣青年的腰眼捅了过去! 首领眸中掠过一丝狂喜! 但这狂喜很快又被震惊冲散。 一道白影如天外飞仙翩然而来,却出手如电直接将那名山贼捅了个对穿。 “噗通”一声,山贼的尸体再次重重跌在黑衣青年脚边。 霍云浅轻盈落地,一抖长剑上的血渍,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首领,冷笑一声,“全徽州通缉的匪首‘红鳄’,原来也不过如此。” 020、为什么跟着她 “你……”山贼首领感觉左眼又要开始渗血了。 这小小女子,竟然比刚刚那个杀星还可怕! 霍云浅收剑回鞘,看着地上的匪徒,眸中闪过一丝计算。 已经过了两世,原本对于山贼匪徒之流,她并不会记得那么多。 可偏生是这个外号叫“红鳄”山贼! 而且重点并不是他,但擒住他的这个官员,是徽州下辖的一名姓叶的普通县令。 这名叶县令因擒住这名大匪而名望高涨,又的确很有本事,日后直接步步高升,最终成为了殿上臣。 更重要的是,他将是日后太子最大的一颗绊脚石! 可偏生,现在夺得这份功劳的是身边这个人……她不能把这份绝佳机会拱手让给这个秦王府的家伙。 霍云浅心头有些恼怒,这人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跟着她似的? 地上的匪首已经瘫软,霍云浅上前试了试,有些羞窘。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地上这家伙简直稳如磐石! 黑衣青年早已收剑回鞘,看到她的动作,眸中一阵玩味。 隐隐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脑后,霍云浅越发较上了劲,咬紧牙关干脆上前拖拽。 无奈这“红鳄”本就人高马大,虽然受伤不能动弹,一身横练肌肉却十分结实。 霍云浅感觉脸上都烧了起来。 忽然,她手上一打滑,整个人因为惯性往后跌去! 惊叫声还没出口,已经落入了一个怀抱。 “……放开我!”几乎一秒钟都不用,霍云浅就想到了背后的人是谁,如避蛇蝎般猛地弹开。 黑衣青年的臂弯一下空了,双手仍然张开着,看向霍云浅的眸子却越发深沉。 霍云浅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有些沮丧地看着地上的匪徒。 看来在这个节骨眼上,凭她自己当真没有办法带去找叶县令。 为今之计,她只能求助于…… 霍云浅用力一拍自己的脑门。 这是何等的造孽。 尽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她转过头,努力扯出一个还算正常的笑容,“唐、侍、卫,请您过来搭把手,咱们把他押送到就近的休宁县衙去。” 若是光线足够明亮,任谁都能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是多么虚伪。 黑衣青年转过身,在听到“您”字时皱了皱眉,终究还是依言过来。 先将匪首先点了穴,黑衣青年随后轻松地将“红鳄”扔到自己的马背上。 霍云浅羡慕地看着他的动作。 收拾完这一切,黑衣青年转头,见霍云浅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挑了挑眉,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霍云浅上马。 霍云浅回神,努力压制住心头澎湃的思绪,轻松翻身上马,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 “唐侍卫,你的手语莫不是退步了?还是说,陪着秦殿下太久,忘了自己的老本行?” 趴在马鞍上头昏脑涨又浑身剧痛的匪首眼珠转了转,默默吞了口唾沫。 怪不得这杀星如此厉害……竟然是那个秦王的侍卫啊! 放眼整个中州,谁人不知秦王许珵的“战神”之名? 若不是六年前一场坠马意外使这位当今皇上的幼弟从此与轮椅为伴,如今整个中州只怕早已尽归大景了。 匪首红鳄翻了翻白眼,认命地瘫软在马背上。 唐棋盯着云浅看了许久,缓缓做出一个手势。 明亮的月光下,可以看到他的动作清晰而熟练。 等他打完手语,云浅耸肩,“我去哪儿还用向阁下报备么?先送他去县衙,过后的事再说。” 唐棋略一沉吟,只得点了点头。 一路上霍云浅都没有再向唐棋搭话,反而是唐棋数次想向她看过去,又兀自忍住,眉头紧紧拧起。 夜已夤深,这样奇怪的三人组终于在小半个时辰之后到了最近的休宁县。 途径县衙门口的布告栏,霍云浅瞧见上面的通缉官文,策马上前,鞭稍只轻轻一撩便将官文揭下,在空中扬手抓住。 唐棋抬手抚掌,这手功夫的确漂亮。 门口还有两名当值的衙差,原本正昏昏欲睡,忽然听到官文被揭的撕拉声。 其中一人马上醒转,瞧见官文当真被人撕下了拿在手中,立即大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半夜随便揭官文?” 霍云浅将官文举起晃了晃,又伸手一指身后马背上如破口袋似的人,“如官爷所见,我们抓到了通缉的‘红鳄’,赶着给叶老爷送过来邀功了。” 衙差呆了呆,一片昏暗中也看不真切马背上的人,谁知道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丫头是不是真的…… “我去报告老爷。”他的同伴这时也醒了,看到眼前的情形,果断地转身进了官衙里面。 唐棋跟在后面,将马背上的人扔到地上,站到了霍云浅身后。霍云浅负手而立,见对面的衙差还在偷偷打量自己,不由一阵好笑,清了清嗓子。 衙差回神,讷讷地道:“女……女侠有何吩咐?” 女侠?这称呼别致,她喜欢。 霍云浅故意叹了口气,“官爷,夜深露重,站在外面可真冷,我们好不容易抓了贼寇,难道不能进衙门里避避冷风么?” 她的声音原本并不软萌可爱,但方才一席话胜在以情动人,当真听得人心中一软。 唐棋浑身抖了抖,回想起刚刚她的那一声怒吼“放开”。 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衙差这才恍然大悟,有些尴尬地上前来,帮唐棋压住了匪首“红鳄”的另一边肩膀,赔笑道:“是小的疏忽了,女侠——和这位大侠,都往里面请,我们老爷才睡下不久,只怕……” “老爷起来了!”刚刚进去通报的衙差气喘吁吁地跑出来,伸手一指“红鳄”,“老爷说,请二位侠士往内厅先歇息,咱们把他带下去验明正身。” 后面跟来了几个睡眼惺忪但努力打起精神的衙差狱卒,等到看清那个被捆得结实的匪徒,齐齐露出如临大敌的神情。 几人不敢大意地将“红鳄”簇拥着带走,原本打算余下一个衙差给霍云浅二人带路,被霍云浅委婉拒绝,只说循着亮光便能找到。 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借着路边灯笼微弱的光,霍云浅看了一眼前方上书“天下为公”四字的戒石亭,忽然道:“王爷对我的事,似乎表现得过分关心了?” 021、互换 秦王府内,何飞容健步如飞地向着福熙阁走去。 门口守着的丫鬟向他行过礼,何飞容微微点头,等到关上大门,他努力维持着的和善表情瞬间垮掉,阴沉着脸往楼上走去。 走到二楼最尽头的房间,何飞容不管不顾地一把推开门,压低声音叱道:“王爷离开多久了?” 偌大的房间里装饰并不繁复,桌边有一道人影正坐在轮椅上,听到是何飞容的声音,他转过头来,面上尽是无奈之色。 何飞容关上房门,大踏步走到轮椅旁边,用力一拍轮椅扶手,“唐棋,你们这次简直是胡闹!从来不曾让王爷独自在外过夜的!” 轮椅里的青年叹了口气,忽然站了起来,扶着何飞容往旁边坐下,又做了几个手势。 何飞容拍了拍心口,把他的动作瞧在眼里,嗤笑一声:“你拦不住,那就该叫我来!现在联系不上王爷,什么都是扯淡!” 唐棋倒吸一口冷气,有些犯愁地拍了拍额头。 ———— 风有些凉,呼啸着用力吹过耳边,竭力地想掩盖住原本不应存在的声音。 但霍云浅清晰地听到了,那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面前站着的似乎仍然是那个侍卫“唐棋”,但他开口的瞬间,气质已经截然不同,深邃的眸子紧紧注视着她。 霍云浅的泪一下涌了出来。 自重生以来,她曾因为感激老天爷让她重新拥有失而复得的家人而哭泣,也暗中发誓,只会仅仅因此哭泣。 她以为,她已经控制住了。 就是现在听到的这个声音,曾经在她饱受太子许祯精神折磨的时候,对她说着各种情话,安慰着、让她一步步沦陷在他的温柔之中。 许珵……秦王许珵,她整个少女时代都深深崇拜着的偶像,也是前世她至死都不曾停止爱恋的那个人! 那时的她以为,他终于回应了她这么多年来的痴心。 可是,也只有她这么以为。 在太子起意抛弃她时,便故意制造了许多时机,让她和秦王暗通款曲,以她为工具色|诱他的小皇叔; 看似一无所知的秦王全盘收受了她,与她深情款款花前月下,却靠着她不知不觉中了解了更多太子党的动向。 他们都这样毫不犹豫地利用她,一直,将她诱到万丈深渊之前,再逼着她别无选择地纵身一跃! 少女的泪眼令许珵意外。 她看着他,眸中光芒变幻,脸上也毫无章法且无法控制般交替着忧伤、眷恋、憎恨……等等情绪。 难道,就因为他自己在她面前揭穿了身份,吓得这小丫头神志不清了? 不,她应该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许珵往四下里看了看,走到霍云浅身边,在她耳旁低声道:“先进县衙,稍后再叙。记得,我仍是‘唐棋’。” 霍云浅扬起脸,将泪水用力地收了回去,转头大踏步地往县衙走进去,没有再看许珵一眼。 听外面声响,如今方才寅时二刻,整个县衙大堂里极为冷清,但随着几名衙差进出,灯已经陆陆续续点了起来。 霍云浅进门便径直坐了下去,“唐棋”来回看了几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最终站到了她的身后,并未落座。 霍云浅强迫自己不去回头看他,听得他站到了自己身后,意外之余心中不免冷笑。 平日坐轮椅坐太久了,莫不是憋屈得慌? “两位大侠到此,当真一路辛劳。”一名文士打扮的人走了进来,虽然看起来有些疲惫,却眼神清明且振奋。 霍云浅起身向他一礼,循着渐渐挖出找回的记忆,她想起了这人的身份,“刘主簿不必客气。” 在叶县令飞黄腾达之后,也不忘提携旧人,身边一直带着那位刘姓主簿。 而刘主簿也的确对得起叶县令的器重,虽一直以来只是担当主簿,却把事儿办到极致,二人携手不知为太子制造了多少麻烦。 死前那两年,霍云浅不止一次听到许祯在书房暴跳如雷、大肆辱骂,言辞间似乎恨不能把这个食古不化的叶太仆暗杀掉。 只可惜,还没能知道这位叶太仆的下场时,她便已经被废、囚在了东宫地牢,随即含恨而终。 文士刘润心头好不惊讶,仔细打量了霍云浅几眼。 他确定从未见过这位娟秀美丽的小姐,休宁县更不会有这样的美人。 可是她怎么会知道他呢? 尤其这位小姐身后站着的人,虽然不苟言笑冷冷地站在那儿,浑身却散发出一股莫名的气质,令人有些不敢靠近。 这二人,一定来头不小! 刘润在心中拿定主意,向霍云浅笑道:“不知二位大侠如何称呼?” 霍云浅淡淡道:“卫国公府霍三,不敢教阁下惦记。至于这位……” 她微微侧头,眼角余光瞥到“唐棋”紧绷的面孔,唇角勾了勾,“这是我的侍卫,是个哑巴,你叫他老唐即可。” 许珵挑眉,老唐?……有意思。 这丫头是在挤兑他年纪大么? “您……您是卫国公府的霍三小姐!”刘润大惊失色,心里又不禁奇怪,听说霍三小姐是个花枝招展的母夜叉,怎么会是这么清秀俏丽的人儿? 看到他的表情,霍云浅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想,面上闪过一丝愠怒。 刘润赶紧回神道:“没想到是霍三小姐亲自出手,请您稍坐片刻,我们大人马上就……” “两位侠士已经到了么?”尚未见人影时,从后堂已经传出一个爽朗的声音。 霍云浅抬头,只见一名身着官服的精瘦短小的中年人领着几个衙差从一旁的长廊大踏步走出来,一双眼睛格外精明,果然和前世见到的样子并无分别。 没等霍云浅接话,刘润赶紧先冲到自家大人面前,低低地把霍云浅的身份说了。 叶志宜目中掠过一道精光,笑着拱手道:“是下官失职了,以致怠慢贵客。” 霍云浅起身回了一礼,“大人客气了。既然人已经抓到送来,这儿也没有我的事了,告辞。” 她刚刚迈开步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向叶志宜笑了笑,“若大人有何不解之处,不如问问我这位唐侍卫,他虽口不能言,却能打手语能写字,定能对大人有所帮助。” “唐棋”蓦地抬头看向她,这丫头莫不是想把他甩开? 022、唐大叔(求推荐求投资求收藏!) 霍云浅坦然与他对视,甚至还火上浇油地冲他笑了笑,“老唐,你好好帮助叶大人,我先行一步回去了。” 她快步走出县衙。 迎面一阵夜风清寒,霍云浅拢了拢衣襟,仍然打了个喷嚏。 “霍小姐,您捉贼辛苦了,要不要小的送你去客栈住下?”后面跟出来的一名小衙差殷勤地道。 霍云浅已经没了什么插科打诨的心情,随口道:“家中母亲和姐姐牵挂着,我还是早点赶路回京。” “您……请一路小心。”衙差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去把马牵了过来,搀着她上马。 霍云浅向他点头示意,淡淡瞥了一眼身后的县衙。 即便不是为了跟踪她,她也绝不想再和许珵同路而行! 她怕。 她怕会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霍云浅心头一惊,随即又是一阵凄凉。 控制不住自己什么呢? 是杀心,还是…… 不,绝对不会再对他有那样的情愫! 霍云浅咬牙,狠狠一鞭抽在马股上,震云吃痛,撒开蹄子如离弦的箭蹿了出去。 她不会再让自己走前世的路,绝不! 休宁县衙里,叶志宜擦着脑门上的冷汗,认真地查看着面前的卷宗,忽听身边刘润轻呼:“大人,应该是这一条!” 叶志宜赶忙凑过去,看了两三遍后一拍大腿,“没错,唐侍卫,您快过来看,就是这一条!” 许珵闻言抬头,立即走上前来,顺着叶志宜的手看到了清单上的那个名字。 再看到那个名字之后的东西,许珵眸光一凛。 叶志宜悄悄看了他一眼,咳嗽一声道:“方才唐侍卫让我们查的,三个月前‘红鳄’的确在邺合县抢劫过正阳侯世子,后面这些都是当时世子报失的财物。” 许珵飞快扫视一眼,心中已经有数,微微点头,对二人拱手。 这个动作叶刘二人都看得明白,便也都赶紧回礼。 叶志宜道:“接下来的事,都由本官来处理,唐侍卫还是早些去追上三小姐吧,方才听她说要回京去,这个时节天色不大好,希望三小姐不会有什么闪失。” 许珵点头,再次拱手告辞,转身出了县衙。 回京?这话只是糊弄别人罢了。 他在屋顶上亲眼看着这个丫头收拾了行李翻墙离开国公府,难道只是为了出来擒一个山贼么? 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离去,叶志宜慨叹不已:“到底是国公府,一个侍卫也能如此干练,京城里当真是卧虎藏龙。” 刘润赞同地点了头,低头重新盯着卷宗,有些不解地道:“可是正阳侯世子的案子有什么好看的?总不会……霍家想和正阳侯林家联姻罢?” 二人对视一眼,刘润觉得自己这个猜想很正确,不由笑道:“所以三小姐脸皮薄,就让她的侍卫帮忙查看,或许正是要帮未婚夫婿出口恶气呢……” “不知内情别瞎说。”叶志宜叮嘱道。 刘润举起双手,“是,大人说得对。” 叶志宜手指轻轻敲击桌案上的卷宗,忽然道:“若是没记错,正阳侯有一个女儿当年是嫁给了秦王殿下吧。” 刘润打开手中的折扇挥了挥,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勋贵之间结亲最常见不过了,而且那位秦王妃已经死了多年,凭正阳侯如今的状况,想再攀附一个新贵也是自然。” 叶志宜失笑,“若是这样,只怕……得告诉三小姐一声,这亲事千万不可结。” 二人的目光重新落在卷宗上,有些嫌弃地看着上面的内容。 出了县衙大门,方才送走霍云浅的小衙差立即热情地告诉许珵:“三小姐的确是骑着马往东南边走的,而且她好像很着急!唐大叔,你可得快些追上去,三小姐夜半独行实在让人担心啊。” 唐……大叔? 许珵尴尬地咧了咧嘴角,辞别了小衙差沿着熟悉的马蹄印往东南方而去。 霍云浅马不停蹄地前进,直到感觉震云疲累了才停下歇息,吃些干粮再饮些水,等歇好了继续上路。 如此走走停停,等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不知不觉一人一马已经进入了邴州地界,来到与京畿交界的池阳县。 天色尚早,霍云浅又的确感到些困倦,往四面看了看,想着找一间小客栈打个盹得了。 正这样想着,霍云浅已经看到对面街边的打出的旗帜,牵了震云赶快走了过去。 客栈的店小二刚刚打开门,忽然见眼前出现了一个容貌俏丽的少女,手中还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直接呆在了原地,好半天才开口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一个上午,中午后就出发。”霍云浅把缰绳交到他手上,“给它点草料和水,早饭和午饭都直接送到我房里来。” 店小二接了缰绳,又接过她掏出的碎银子,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美人儿走上楼去,简直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似的。 吃过简陋的早饭,霍云浅这时再也抵挡不住瞌睡虫,躺在床上裹紧衣服沉沉睡去。 这一睡,直到一声响亮马鸣才将她惊醒。 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到屋内,霍云浅揉了揉脸颊,总感觉刚刚那声音是自己幻听了。 但紧接着,窗户下传来一个轻浮的声音:“哟,还挺烈呢,直接把它给我拉走!” 霍云浅一个激灵,从床上一跃而起来到窗边,打开窗户往下看去。 三个人已经将震云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趴在震云的身上,另两个分别拽住缰绳。 而在他们不远处,还有一个脑满肠肥的男子挥动手中的折扇看着,还带着一帮人在围观。 霍云浅登时怒火中烧,抄起小行囊和枕边的短剑便跃了下去,一脚将马背上的人踢得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才“扑通”一声落地。 震云仰头嘶鸣,忽然也亢奋起来,奋力地甩开了那两个拽着缰绳的泼皮。 “我来晚了。”霍云浅轻轻抚摸震云的鬃毛,将它安抚了下来。 肥胖男子被这一变故惊得扇子落在了地上,可等到看清霍云浅的脸,顿时心花怒放,“好,宝马配美人,今儿可是赚到了。来人啊,还不快继续给我上!” 023、双重套路 霍云浅觉得一阵无语。 前世她很少出京畿,等到第二世在现代看多了什么电视剧电影的,也知道了不少“套路”,没想到自己重生回来也遇见了。 这不就是典型的当地恶霸嘛。 仔细回想之后,霍云浅记不起邴州有什么厉害人物。 眸光一冷,霍云浅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既然没有什么厉害人物,那就按套路好好发挥一下主角光环好了。 见到她的笑容,肥头大耳的锦衣男子更加兴奋,拍了拍身边的人,“这回你干得很好,大爷对你肯定有赏。” 说完又提高了点声音,“来人啊,谁能把这位小姐和她的宝马给爷请回去,爷赏他五十两银子!” 霍云浅目光一斜,原来被男子拍打肩膀的,是她住店的这家店小二,这时哭丧着脸羞得直往下低头。 男子一声令下,如此重金悬赏,周围人都跃跃欲试,冲着霍云浅包围了过来。 忽然一人大叫一声,向着霍云浅的马鞍猛扑了过来。 霍云浅凌空跃起,在空中劈开一字马,直接将来人踢飞,顺便把另一个准备从背后偷袭的泼皮也踢开。 众人惊呆了,见识了霍云浅的高明功夫,一时有些踌躇不前。 “……你们还不一起上?”肥胖的锦衣男子忽然心头突突跳了两下,声音也有些发颤,“赏……爷赏一百两!” 奖励翻倍,众人又有些按捺不住了。 霍云浅啐了一口,“瞎了你的钛合金狗眼,姑奶奶我居然只值一百两?你——你要是再给高一点,可以考虑考虑。” 两句话前后内容截然不同,肥胖男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闻言呆了呆。 虽然不知道“钛合金”是什么金子或者金饰,但他总算想明白了,这小妞儿就是愿意过去他那里嘛! 男子顿时大喜过望,“好好好,你就是姑奶奶,只要你跟爷回家,给你五百两、不,五千两!” 霍云浅点点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成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肥胖男子喜滋滋地伸手从怀里掏钱,刚刚取出一叠银票,就发现身边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肥胖男子脸上一阵发臊,强打起精神准备呵斥他们,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把那些银票掠走了。 他登时呆住,顿时暴怒:“你他娘的……” 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同时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男子打了个冷颤,耳边又响起了霍云浅的声音:“这是你自己说的,五千两,本小姐也只好笑纳了。” 男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刚刚她那两句话的突变,竟然是因为这个意思? 他怒道:“你这小贱人——” 一句话还没说完,一双冰冷的眸子撞入了他的视线。 肥胖男子顿时如堕冰窟。 这眼神……一定是个杀过人的狠角色! 这少女敢狮子大开口,原来是有这个援兵到了! 这样想着,脖子上的短剑挪了挪,肥胖男子忽然变聪明了不少,小心翼翼地随着剑的方向挪动步子,生怕被当场割喉。 眼见自家爷被挟持,周围的泼皮哪里见过这阵势,吓得纷纷让开道路。 一路出了村口,肥胖男子忽然觉得浑身一麻,失去知觉栽倒在地。 而霍云浅早趁着这个时候骑上震云,往外疾驰了一阵。 想着大约已经甩掉了那个家伙,霍云浅吐出一口气,一回头却对上了一张严厉的面孔。 “……你是跟踪狂么?” 这才一个上午,竟然连出两回套路,还居然是英雄救美! 但霍云浅绝对不想承认。 凭她一个人,也一定能把他们都打得落花流水,根本不需要许珵这个混蛋插手! 许珵勒住马头,看着面前大吼出声的少女,眉头轻皱,“总比你惯于骗人强。” 只不过骗术太拙劣了些。 回京城应当往东南方走,可地上的马蹄印明确显示,出了休宁县后她便马上改道往西。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要去哪,但许珵前思后想一阵,还是决定跟了来。 “骗人?”霍云浅气极反笑,“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仍然顶着人皮面具的家伙,是哪里来的自信指责我是个骗子?” 许珵深深地凝视她,这丫头果然已经知道了真相。 不过,她到底知道多少?有没有和别的人说起? 想到这个举止轻浮的丫头可能已经说漏了嘴,许珵没来由有些焦灼,策马上前,“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知道个屁!”他一靠过来,霍云浅更加不安,烦躁之下脱口而出了脏字,“王爷那么闲的吗?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了?” 许珵看着她,明确感觉到了她身上的不同。 秦王府的人都知道,卫国公家的三小姐对自家王爷格外推崇和仰慕,完全不亚于其余想捡漏入主王府的各路女子。 就在那日坠马之前,她总是用特别崇拜和沉迷的眼神望着他;若是对她说一句话,哪怕只是淡淡的一个“嗯”字,都足够让她兴奋许久。 可是现在,霍云浅视他如洪水猛兽,言谈举止之间从不掩饰嫌恶,甚至眼睛里还总有莫名的憎恨似的情绪。 听到她方才的话,许珵好气又好笑。 若非为了确认他身份的秘密,他绝不会为疯了似的亲自来追一个黄毛丫头! ……是的,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这么不放心、这么亲力亲为。 卫国公府外时常有东宫的人监视,而且他那个侄子似乎对这个黄毛丫头很有兴趣。 她怀揣着这个秘密,若被东宫的人知道——他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许珵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善了一些:“那好,是谁告诉你这个秘密的,你告诉本王,本王不会为难你。” 霍云浅简直要崩溃了,“是你自己啊!” 两世的影像在眼前重叠交错,他抱着她说那些悄悄话的情形仿佛就在昨日发生。 ——因功高震主引来怀疑,他伪装残疾,但为了能够一定程度上获得自由,他偶尔会和身材相近的心腹唐棋交换身份,以“唐棋”的样子外出。 为了取信于她,秦王把他最大的秘密告诉了她,因此换来了她从身至心的绝对忠诚不二。 她甚至一度以为,那便是爱情。 024、秘密换秘密 “本王……自己?” 许珵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答案。 霍云浅深深喘息,掐着自己虎口的手指没有半刻松开。 终于,疼痛带来了清醒,霍云浅抬头,强自镇定地看着许珵,无力地笑了笑。 “再高明的易容术,可以把容貌无限仿造成另一个人,可是一举一动……和你的气质,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模仿和改变?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出你……我当然认得你的啊……” 最后一句话,最终化作了呜咽声。 许珵顿时呆了,看到面前再次失态哭泣的少女,竟有些手足无措。 也是,这个少女一直那么轻浮……咳,一直那么执着地追在他的身后,或许的确如此,她当真有不同于旁人的办法认出他来。 毕竟,凭何飞容和唐棋两大高手合力,原本就是绝对不可能有破绽和泄密的。 用这一点说服了自己,许珵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尴尬了起来。 不到半天的功夫,他竟把一个小姑娘惹哭了两回…… 许珵有些头痛地扶额,瞧了瞧远方,翻身上马,无奈地看着马前的少女道:“此事到此为止,你早些回家去罢。”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要随意在这种小地方的客栈下榻,谁知是些什么人,你骑着如此骏马,又是如此……如此标致的年轻姑娘家,总有麻烦的。” 霍云浅一直在努力遏制着自己的抽泣,可自从刚刚哭起来,这抽泣偏就该死的停不下来。 那一句“标致”忽然飘进耳朵,霍云浅一呆,瞬间恢复正常。 她羞得脸都要红透了。 可听到许珵让她回家,她忽地想起这最重要的事,果断地道:“绝不回!”然后翻身上马,继续往前方奔去。 许珵皱眉,这固执的样子倒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将小指含在嘴里,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听到旧主人的口令,霍云浅胯下的红马脚步瞬间停住,险些把她甩了出去。 霍云浅惊魂未定,只来得及紧紧抱住马脖子,直到感觉震云已经平复了情绪,方才在马背上坐直了。 许珵已经策马走过来,盯着她道:“休要胡闹,回去。” 霍云浅松开手,轻蔑地看了许珵一眼,跳下马背,把缰绳扔到他腿边,转头仍然向着西北方大步前行。 他当然可以控制他的坐骑,随他喜欢,那她也可以选择不要。 大不了,去前面的县城再买一匹凑活,哪怕不够震云的神骏,累死了就再买一匹。 有钱傍身,她总能到四方城的! 许珵这回是真的呆住。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人,竟能如此奇怪、如此坚持,甚至已经固执到无可救药。 见少女单薄的身影真的越走越远,震云有些不安地来回踏步,向着旧主人哀哀鸣叫。 许珵轻轻拍了拍震云的头,忽然有些释怀:连畜牲尚且懂感情,他又为何总要针对这个小丫头呢。 凭着刚刚睡饱了攒回来的体力,霍云浅健步如飞往前走去,心里很委屈,但也更加不服输。 “上马吧。”头顶传来许珵熟悉的声音。 霍云浅微微偏头,看到迈着小碎步跟在后面的震云,“呵”了一声,没有搭话。 许珵拧眉。 或许是因为刚刚的事情,他心里对这个丫头没来由有些亏欠感。 见她仍然固执地一步步用脚往前走,许珵暗暗摇头,忽然俯身长臂一展,直接将她抓到了震云的背上。 “……你有什么立场管我?”霍云浅简直要被这个人折磨到崩溃。 她已经不再追着他跑了,她只是不小心对着他说漏嘴了他的身份,她只想去做她自己的事情且并未想再和他有半分的牵扯—— 可是这个秦王到底是为了什么,反而开始和她过不去? “你要去四方城?”许珵低低的声音极有磁性,一下令霍云浅平静下来。 她没有回话,只是从许珵手中抢过了震云的缰绳,紧紧攥在手里,又一夹马肚催震云前行。 许珵再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手足无措”。 他拍了拍自己的马鞍,已经领先他一个马身的少女忽然侧头道:“我无意中知道了王爷的秘密,那就用我的秘密作为交换: “军中有北疆间谍,他们要害死我三哥,我得去救他。” 不足三十个字,却是一个真正惊心动魄的秘密! 许珵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一把抓紧缰绳,“你从何处得知?” 霍云浅仍然只是侧着头,没有回眸看他,“若我说,是父亲和大哥托梦给我,王爷会信吗?” 声音很轻,更凄凉。 听到那两个熟悉的名字,许珵心中恻然,蓦地想起,如今的小卫国公霍明佑,已经是霍家唯一的男丁。 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两位战死在北疆的英灵不忍目睹同样的悲剧发生,这才托梦吧。 于是,许珵没有再问,沉默了下去。 又走出一段路,霍云浅忽然发现,许珵仍然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 这回换作是她疑惑不解,可一想到刚刚的事,她又赌气没有开口。 堂堂秦王乔装打扮孤身去边疆,就算出事也和她没有关系,谁叫他自己要去的? 至于京城里会不会穿帮,那更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啊。 霍云浅甚至暗搓搓地想,这一去北疆至少半个多月,如果留在京城的真唐棋、假“秦王”穿帮,是不是会引发一场好戏? 可惜人不在京城看不到啊,真遗憾。 这一路因为成了两人结伴,都没有再停留任何城镇,简单补充过干粮饮水后直接在野外露宿,互相帮忙放哨。 好几次霍云浅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中看到不远处坐在夜色中的人,只觉得这一段旅途,竟像梦境一般的不真实。 这一世,她早已发誓不会再对他有任何念想了…… 她发誓。 霍云浅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睛睡去,而同样也闭目养神的许珵这时睁开眼,默默地看着蜷成一团的小丫头。 原以为她不过是大小姐瞎胡闹,没想到这一路……她当真坚持下来了? 025、被牵着走 许珵转过头,看着天上灿烂的星斗出神。 要说当真是运气好,他们二人一路北行至今,天上连一滴雨都没有落下,让二人不至于在泥水中摸爬滚打。 他倒是浑不在意,只是这个丫头……到底是个姑娘家,又是卫国公家的,怎么好让她受苦。 二人各怀心思,一路走来也很有默契地没有怎么攀谈,外人看来,倒真像是大小姐带着护卫独自出门似的。 不到四天的功夫,他们已经从邴州赶到了开州,距离四方城所在的凉州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 但两人的坐骑这时也都到了极限,疲累至极,而且从开州往凉州的路上多山地丘陵,走起来只会更加吃力。 无奈之下,二人简单商议过,进了就近的昭延城休养生息。 开州与凉州相距不算太远,也有驻扎军队,尤其这座昭延城更是开州的军事重镇之一。 进了城,许珵轻车熟路地带她在城中寻路,不多时找到了一家很气派的“乘风”酒楼。 许珵立在街边,望着酒楼外挑着的旗帜,淡淡道:“这家酒楼老板心善且慷慨,为人忠厚,在此处落脚最好。” 霍云浅点头,随口道:“几年不来,你对这儿仍旧熟悉,当真宝刀不老。” 几天下来,这是第一次两人之间说了这么多话。 当年许珵领兵北伐,在凉州和开州都打过大胜仗——这是她曾经总挂在嘴边津津乐道的轶事。 许珵愣了愣,不知为何,“老”这个字现在听起来很有些刺耳。 他抬手掩唇轻轻咳嗽,“如今我仍是‘唐棋’,切记。” “OK啊。”霍云浅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欧……剋?是什么意思? 许珵一头雾水地跟着霍云浅进了乘风酒楼。 从池阳县恶霸手中讹来的钱一路并没有花费多少,这时正好拿出来住大酒楼。 终于泡到久违的热水澡,还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霍云浅简直感动到想嚎一曲《青藏高原》或者《歌剧2》以表发泄。 更衣梳妆过,霍云浅下到大堂吃饭,意外没有见到许珵,不由松了口气。 和他一桌吃饭……实在太尴尬了。 想着那叠银票还剩得多多,霍云浅也就不客气地点了两道偏贵的荤菜,准备好好告慰自己的五脏庙。 大堂里人来人往,来吃饭的人也不少,各自聊得热火朝天。 趁着等上菜的功夫,霍云浅全神贯注往四面留意了一番聊天内容。 终于,她听到靠近大门边的两名青年嘴里提到了“凉州”。 霍云浅不动声色地挪动了桌子,离二人近了一些,他们的说话声立刻更加清楚了。 “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带着这样一群人打仗,小霍将军不心累到吐血才怪呢。” “我要是霍将军,才不管什么前辈、什么降将戴罪立功的,凡是不听指挥就得处理掉,留着自己窝心!” “我亦然!朝廷这回简直就是在为难小霍将军啊……给他一直不曾立功封侯的老将,还给了他好几个以前北疆的降将,也不知这是什么奇怪的调兵遣将……” 霍云浅险些把手里的筷子跌在桌上。 原来……前世三哥的死还可能有别的缘故。 那个害死三哥的“间谍”,如今看来只有很小可能是北疆临时插进去的,反而更像是将军之间的内部斗争,或者降将的怨愤。 菜很快上来了,霍云浅大口吃饭大口吃菜,恨不能现在插上翅膀马上飞去四方城。 “啧啧。” 霍云浅抬眸,许珵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她的面前,招手叫来小二加了两个菜。 霍云浅只知道自己饿了,也不管许珵,装作没看到他似的继续狂吃。 许珵皱眉看她,但也不好也不能在这时候说点什么,只能边饮茶边等上菜。 大快朵颐过后,二人一前一后上楼,许珵略一迟疑,紧跟在霍云浅身后,在她关门之前按住了门板,在她冷漠的注视下进了屋子。 “有何指教?”霍云浅没有着急坐下,但伸手指了指许珵身后的椅子。 许珵也没有坐,走几步到了她身边,压低声音道:“方才听到消息,四方城已经挂起免战牌三天了。” “什么?”霍云浅因为这个从未知晓的情况而诧异不已。 许珵的目光仍然随意落在远处的博古架上,声音越发轻了:“消息还未传扬开来,但如此看来,四方城里或许有什么事发生。” 霍云浅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想起刚刚大堂里两个年轻人的对话,眉梢剧烈抖动不已。 或许……她的重生导致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譬如——三哥的死,或许、可能、大概会提前?! 若是这样,她是不是来得太晚……又或者说,她本不该来? 她的迷茫和魂不守舍落在许珵的眼里,许珵皱眉,犹豫着抬起头,按住了她兀自颤抖的肩膀。 “免战牌之事并非一定很严重。北疆蛮子身体强壮、骁勇善战,兵法上可能不比大景,战力上却令人头疼,仅此而已。” 霍云浅从浑浑噩噩中回过神,抬手捂脸,深深吸了口气,闷闷的声音从指缝溢出:“按王爷的经验,这时我们应该怎么做?” 许珵揉了揉眉心,为何突然事情轮到他做主了? 想了想,许珵道:“四方城是交战之地,如今最是危险,眼下又挂起了免战牌,你我想要进城只怕也很难。” “我当然知道进城难!”霍云浅实在忍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 原本她一个人进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现在多了个许珵,万一他身份暴露了怎么办? 况且,三哥就是主帅,她就算被抓也是轻而易举能够脱身,可要是带上这个人…… 霍云浅起身,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我再去街上打听打听消息。” 许珵默默望着她的背影,沉思片刻,也随后走了出去。 战争近在咫尺,凉州的战意显然也有蔓延到开州,街上巡逻的官兵比京城里还多。 霍云浅一路向人询问,不多时便找到了昭延的官衙。 但她并不着急进去,只是找了个就近的茶水铺子坐下,点了壶茶悠哉地喝了起来。 跟在后面的许珵一头雾水,忍不住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他好像真的被这个丫头牵着走了。 026、数大米 他对霍云浅遥遥望着,霍云浅仍然注视着官衙大门。 不多时,里面走出来一小队人,许珵望了一眼,认出了为首的魁梧大汉竟是开州都尉花高阳。 许珵摸了摸下巴,这么多年过去了,花某人仍然在开州盘桓,看来过得十分自在。 花高阳大咧咧地走在前面,神情看起来有些不悦,不满地道:“怎么反而叫咱们送粮食过去?他们凉州那么大,倒跑到咱们开州来借粮,那咱们开州吃什么?” 后面跟着的士兵都连连称是,附和着花高阳的话。 花高阳发了好一通牢骚,末了不忘“啧啧”两声,“霍三到底还是个雏儿,就不该打肿脸充胖子挑这个大梁,现在还高挂免战牌,等皇帝知道了,保不准要把他怎么办。” 士兵们这回没有吭声了。 花高阳洋洋得意地说完,忽然听到一串掌声,他循声望去,只见面前不远处的茶摊上坐着一个身着粗布衣衫少女。 霍云浅拍完手,转头笑吟吟地看着他,“花都尉说得好,领兵之事本就能者居之,德不配位者就该下课让贤。” 她这一笑,让原本被土灰盖了半边的脸孔也透出些灿烂。 许珵在暗中瞧见,眉头皱起,这丫头怕是又要撒谎了。 花高阳眯眼,一下判定这女子定是个绝色。 他大步走近跟前,将霍云浅上下打量一番,笑呵呵地道:“姑娘这话说得太对了,与本将军还真是心有灵犀,今日相见可真是缘分呐。” 缘分个屁! 霍云浅脸上始终挂着虚假的笑容,“都尉说笑了。只是小女子忧心身在凉州的兄长,眼下凉州情形如此,小女子好容易赶到此处,反而进退两难了……” 花高阳马上在她面前坐下,迫不及待地道:“凉州就别去了,家也别回了,留在咱们开州多好?” 旁边的士兵听出了自家上峰的意思,也都凑过来起哄:“是啊姑娘,就留在开州嘛,咱们花大都尉人最好了,保证不让你受委屈!” 霍云浅侧过身子微微垂头,看起来似乎很娇羞,“这……我和兄长相依为命,不论是死是活,我一定要见到兄长一面才会安心。如果兄长答应,我……我怎样都可以的。” 许珵抬手扶额,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这丫头当真撒谎不打腹稿,张嘴就来,不知道凤夫人听到了会是什么反应? 士兵们纷纷用暧昧的眼神看向花高阳。 “好说好说!”花高阳哈哈大笑,心里有点美滋滋的,这丫头还挺上道嘛! “不就是去凉州嘛,本将军可以派几个弟兄保护你过去一趟,绝对没问题。” “真的吗?”霍云浅扭了扭身子,看得花高阳有些心驰荡漾,“可是……可是我还想带点米过去,我怕我哥哥嫂嫂以及新生的小侄儿饿坏了——不多不多,我只带那么几颗过去。” 听到要带米,花高阳脸色微变,可听到后面说只带几颗,又神情松弛下来,“才几颗?这话说得,好像咱们太小气似的。姑娘要多少,咱们现在给你数出来。” 霍云浅抬起头,笑吟吟地看着他,“花都尉确实答应了?” 花高阳点头,“当然答应了!” 霍云浅起身抱拳,“那就先替我哥哥多谢花都尉了!至于我要怎么数这个米——” 她转头环视一圈,瞥见正在树下对战象棋的两个老头,伸手一指,“我要能放进象棋盘的。” 花高阳点头,立即有两个士兵过去,不由分说把两个老头的棋盘给抢了过来。 瞧着才这么大点的棋盘,花高阳一边得意,一边却有点莫名心疼起这个傻姑娘来,“这才能放多少?” 有些百姓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好奇地围了过来,原本站在远处的许珵也不由挪动脚步过去,想看看这丫头到底耍什么花招。 霍云浅冲花高阳摆摆手,“我想让花都尉这样摆:第一个格子摆一粒米,第二个格子摆两粒,第三个格子摆四粒,第四个……” “每一个格子都比前一个翻倍就对了,是吧?”花高阳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朝后面一招手,“抬一斤米过来,咱们好好玩玩。” 有士兵应声转头而去。 霍云浅看着他,唇边带笑,声音却慢慢冷了,“都尉,不如咱们只放一半吧,就以楚河汉界这一边——一共是三十二个格子,您就按这个办法慢慢帮我填满吧。” “好了好了,娘们儿就是这么多废话。”花高阳被激起了好胜心,一点也没听出她语气里的变化,兴致勃勃地开始往上面放米,“说了给你放满,减半有什么意思。”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都奇怪这个外乡少女怎么只要这么点米,怕不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 许珵原本也带着疑惑,在心中默不作声地慢慢算了算,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当众人还在屏住呼吸看花高阳摆米的时候,许珵已经算出来一个大致的数目,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看着坐在棋盘对面气定神闲的少女。 霍云浅淡淡笑着看向花高阳,这个故事是她第二世小学时就听来的,原本是说,在西南边一个叫印度的国家,国王为了奖励发明了国际象棋的大师,决意给他赏赐。 大师想了想,便提出了这样一个看似可笑且简单的要求。 国际象棋棋盘上的格子一共是六十四个,国王不疑有他,找人来按照大师的办法在格子里放入大米,却不知道这是数学上的次方计算。 等到第十六个格子的时候,三万多粒的数量已几乎是一公斤的大米;第二十个格子的时候,国王的随从甚至要推来一手推车的大米才能放进去! 霍云浅好整以暇地看着花高阳的脸色变了又变。 刚刚那一斤大米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放完了,身后的士兵已经开始往这边推小推车过来。 花高阳抓了一把在手里,计数的士兵鼻尖沁汗,声音发颤地道:“现在是……第十四个格子,八八八……八千……” “八千一百九十二粒。”霍云浅飞快地接道,冲花高阳笑了笑,“花都尉,我没算错哦,方才的格子是四千零九十六嘛。” 许珵立在人群中,唇边扬起轻笑。 027、讨价还价 “你——你混账!”花高阳几乎把持不住自己,起身就要掀棋盘。 许珵心神一凛,正要冲出人群,却见霍云浅伸手往棋盘上轻轻一按,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大老粗。 “花都尉,这是您刚刚答应我的,难道当面就要反悔了?还是说……” 她眸光流转,往四面看了看,“能者居之,那无能者又该怎么办呢?” “你——!”花高阳怒不可遏,可面前的棋盘岿然不动。 他心中大惊,这丫头难道是个内家高手? 周围看的百姓早就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花高阳无法反悔,只能慢慢收回手,把手里还捏着的米粒丢回身后的推车里,咬牙切齿地道:“本将军不数了,你直接算好了是多少,本将军给你就是了!” “多谢将军。”霍云浅收回手,棋盘上赫然留着两道指印,看得花高阳心惊肉跳,许珵也微微眯眼。 随意摘了根树枝,霍云浅就着茶水在地上开始写写画画。 “一共三十二个格子,这是一个等比数列,从1+2+2^2+2^3+2^4……+2^31,所以按照算法,应该是1×(1-2^32)÷(1-2)=2^32-1,最终一共应该给我四十二亿九千四百九十六万七千二百九十五粒大米。” 听到“亿”字,花高阳险些翻了白眼,喉咙里有东西在翻滚。 没想到霍云浅后面的话更加让他心惊肉跳。 “方才在第十四格的时候,我看到花都尉放下去的大米大约是一斤,八千一百九十二粒;用方才三十二格的粒数除去十四格的粒数,算出来大约是五十二万四千二百八十八斤……” “轰”,魁梧的大汉已经仰头栽倒在地,溅起一层土灰。 周围的百姓们也被这一连串的计算给整晕了,甚至有几个学堂的算术先生都被临时拉了来,听完众人七嘴八舌讲述的前因后果之后,一边擦汗一边开始验算是否真如霍云浅所说。 见此情景,许珵心道也差不多了,走出人群来到霍云浅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霍云浅回身,抬头看到他含笑的眼睛,瞬间失神。 这目光,一如前世那般温柔……是不是也如前世那般隐藏着可怕的阴谋?! 霍云浅猛地回转思绪,面色恢复平静,淡淡道:“若非他污蔑我三哥,我不会如此为之。” 还有没说出口的是,她同样也记得这个人。 前世调入京城后,花高阳成为了太子的左膀右臂,在东宫一党全都知晓太子对她的轻蔑态度后,这个花高阳便对她生出了不轨之心! 天知道,她是忍住了多大的恶心感才坐在了他的对面,看着他一边狼狈擦汗一边哆嗦着数大米。 许珵微微颔首。 一开始他便已听出她那句话的用意,只是不知,她会用如此不留情面的手段让花高阳吃瘪。 二人目光交流的时间,一队官兵到了跟前,把周围的百姓驱逐。 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离开,都半推半就磨磨蹭蹭地在原地等着看好戏。 忽然人群中爆出一个声音:“我算出来了!这姑娘……她算的都是对的,丝毫不差啊!” 又有一个声音道:“没错没错,老夫也算出来了,这数字当真庞大可怕,怎么会拿这么多米……” 霍云浅失笑,原来还真有人叫了算术先生来验算她的数据么?也实在太小瞧她了。 人群中闹哄哄的声音渐渐小了些,终于有人能够大喊出声:“太守大人到!” 众人这才依依不舍地让开道路。 开州太守大步流星地领先一众随从赶到,见花高阳正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爬起来,恨铁不成钢地上去踢了他一脚,“还不退下!” 花高阳开口想要辩解,见太守这样子显然是怒极,只得灰溜溜地跑了。 太守深深呼吸,勉强平息了情绪,转向霍云浅道:“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山野之人,不敢教大人惦记。”霍云浅拱手,一举一动十足的男子气,“小女子初次下山,受人之托前往凉州,路过贵地只是碰巧。” 许珵别过脸,险些止不住笑。 开州太守勉强笑道:“原来如此,不知是受何人所托,竟要如此为难花都尉?” 他心中既惊且惧,不过是个山中修行的丫头就有这等功力,花高阳这个蠢货真是色欲熏心不识金镶玉! 霍云浅面不改色地道:“小女来自白岳山,受太素宫巳云师父所托。哦,巳云师父出家之前就是卫国公府的大小姐——” 话题点到为止。 开州太守已经明白了症结所在,更加恼恨花高阳说话不看场合,竟在外人面前把心里话全说了,这才得罪了一个高手。 他看到地上那串让人心惊肉跳的数字,定了定神,笑道:“姑娘是菩萨心肠,也当怜惜我开州百姓。若真拿五十二……万斤粮食去救济凉州,那我开州百姓又该吃什么?” 一番话合情合理,围观的百姓们也不由议论纷纷,看向霍云浅的目光渐渐变得不善。 霍云浅暗暗点头,这位太守倒是个狠角色。 她一摊手,“大人说笑了。方才我看花都尉似乎不愿救人,这才小小教训了他一番,没想到这只是花都尉个人行为。小女子先谢过大人的大义了。” 开州太守咧了咧嘴,事到如今,他要是不借这个粮,只怕收兵回京时他少不得要被凉州的人和霍将军问罪了。 他咳嗽一声,“说得不错,本官已下令此次出借五百斤粮食……” “五百斤?”霍云浅不敢置信,竟然才这么一点? 开州太守示意她平静,“姑娘,要知道此去凉州虽不算远,路途却并不平坦,且多山地丘陵,根本没有多少人愿意跑这趟,五百斤已经是本官这边能调动的人的极限了。” 霍云浅瞧着他翘起的胡须,心中悲凉。 虽然不记得前世的四方城有缺粮之事,但现在已经求援到了隔壁的开州,只怕情况并不乐观。 她必须尽快带着粮食赶去见三哥! 霍云浅握着拳头,抬眸看向开州太守,“既然大人担心的是人力问题,那么小女与大人做个交易:不需大人出人力,但大人出借八百斤粮食,如何?” 028、加班加点 这话一出,许珵和开州太守全都心里一阵不安。 开州太守心虚,因为他的确不愿给凉州送粮,但这个丫头片子方才用这等手段算计了老花,那么,她刚刚提的以不求人力多换点粮食,很大可能也是能办到的! 莫名被多拐走了三百斤粮食……想想真是够可气的。 而听到她说不借开州的人力,许珵就觉得头顶似有乌鸦飞过。 难不成这丫头是要他堂堂王爷跟着她两个人去运粮食? 她一个娇滴滴的丫头能运多少,最后不都落到他头上了吗? 二人各怀心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霍云浅盯着开州太守的脸,虽然八百斤也不是很多,但现在时间紧急,能多争取一点就是一点。 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加之顾忌她背后的卫国公府,开州太守叹了口气,还是点了点头。 霍云浅心头微松,又向太守笑道:“既然我给大人省了不少人力,不妨现在大人再借我几位将作坊的工匠,后天一早我便出发。” 开州太守惊讶,这个小小女子难道是想用一天半的时间制作出什么特殊的运输工具么?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对霍云浅的话并不十分相信,甚至有人觉得她纯粹异想天开。 再怎么厉害的推车或者板车,也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就足够把八百斤的粮食运到凉州吧? “当真会有这种工具存在么?若当真有这东西,咱们以后都能运粮了。”太守身后的主簿不以为然地道。 开州太守双眸眯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主簿这话不经意间对了他的心意。 原本他有打算,等这姑娘去完凉州回来,就把她招揽到身边做个候补主簿或者管管盐铁买卖。 若这姑娘真能在一天半之内做出那种神奇的推车或者板车,让她留下图纸或者一辆相同的车,岂不是美得很? 太守拿定主意,面上表情也轻松了些,点头道:“人可以给你使用,甚至整个城里的匠人,本官都可以让你差遣——但本官也有个条件,你做出来的东西,得给本官留一件。” “……可以。”霍云浅有点不解,留给太守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也不知他非要留一架做什么。 不过嘛,以此为代价,她能借用全城的工匠,肯定效率会更高。 二人就达成协议,直让许珵惊讶得合不拢嘴。 但霍云浅说干就干,立即一头扎进了将作坊,拿出图纸来有条不紊地给工匠们布置起任务来。 一群老老小小的工匠簇拥着她,有些原本对这个丫头来指挥格外不屑一顾,可等到听完她的图纸和任务安排,都不由大感惊奇,抱着试探的心态开始照做。 将作坊里敲打声不绝于耳,大家都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而霍云浅一直与他们待在一起,不时指导他们按照图纸的要求修改,不能出偏差。 等到批评完,霍云浅忽然想到,这不就是第二世她的魔鬼导师的作风吗?看来是不知不觉间被导师影响了。 这样一想,霍云浅不由失笑,转头又去和工匠们打成一片。 许珵在这儿无事可做,看霍云浅这时全身心投入的模样,无奈之下先回了乘风酒楼。 酒楼的小二瞧见他,连忙迎上来:“这位客官,您送去凉州的鸽子已经回来了,还带了回信呢。” 许珵向他一拱手,大步去了后院。 看过那封短笺,许珵不由失笑,他已经可以脑补出写信之人是怎样一副吊儿郎当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唐侍卫?”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许珵一把将短笺攥成团,从容地转过身去,花高阳正站在他身后,惊喜地一拍手。 “方才我就瞧着人群里有张熟面孔,没想到真是你啊。” 他走几步来到许珵身边,往四面看了看,冲许珵挤挤眼睛,“就你一个人来?王爷没来?” 来了,正在你面前。 许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花高阳挠了挠脑袋,嘿笑一声,“让你见笑啊,刚刚真是出糗,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小娘们儿给耍了。” 许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若他知道这“小娘们儿”是谁,只怕悔得肝肠寸断。 花高阳没注意到许珵的神情,只慨叹不已,“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王爷的伤听说没有半点起色,我也还没捞着机会调回京城,不得不说,造化弄人呵。” 他边走边说,带着许珵到了庭院一处石桌边,拉着许珵坐下喝酒。 几碗下肚,花高阳舌头也打结了,絮絮叨叨地道:“唐老弟,真是羡慕你啊,虽然不会说话,可是能一直跟在王爷身边,在京城吃香喝辣,哪像老哥我,在这儿脸皮都给吹厚了,娘们儿也没什么好看的,哎,真是……” 许珵默默喝酒,眸光愈发深沉。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年他并未将花高阳一同带回京城。 原想着这么多年让他在北边再多磨磨性子,但今日一见,依然如故。 不多时,花高阳就把自己灌醉了,还是几个亲兵把他给拖回去的。 许珵付过酒钱,抬头看看天色,已经是申牌时分,他得去用点晚膳了。 吃过饭,依然没见霍云浅回酒楼。 许珵心中犹豫着,这丫头怕不是魔怔了,难道真要通宵达旦做那个什么奇怪的东西么? 又等了半个时辰,许珵终究是坐不住了,出了酒楼悄悄往将作坊而去。 里面依然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气氛,北边夜间偏凉,工匠们却都只穿着单褂子干活,而且仍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 许珵扫视一圈,没见到霍云浅的身影,正奇怪着,只见一个少年举着一块圆形的东西往墙角跑去,“姑娘姑娘,我这个打磨得还行么?” 霍云浅的声音在墙角响起:“抛光还不到位,多打磨会儿。” 少年“噢”了一声,抱着那东西颠儿颠儿跑走了。 许珵不由伸长脖子往里面看去,这回,总算发现了一个蹲在墙角的身影,瞬间呆住。 那个蹲在墙角一边啃着大饼一边用树枝往地上写写画画的灰头土脸的家伙,当真是以前满大街追着他跑的霍家母夜叉? 029、换人干苦力 霍云浅啃完了最后一块馕,同时也把零件组装上的问题给旁边的两位老工匠解释清楚了。 两位老人都是花甲之年,听完她的解释之后都久久无法回神,良久才齐齐叹了口气。 其中一个圆脸老者拍了拍脸颊,“没想到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老哥儿俩活到这个岁数,还真没想到能有这种东西存在。” 另一个已近乎秃顶的老者看着霍云浅,衷心地道:“小姑娘,你这本事应当进将作少府,这等本事万万不可浪费了。” “我暂时还没有入职朝廷的打算。”霍云浅拿起旁边的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水,笑嘻嘻地道,“何况我也就是投机取巧,要是有什么鲁班后人或者墨门高手,那我就不值一提了。” 两个老头只当她是在谦虚,笑着又插科打诨一会儿,也都各自折回去继续开工。 见她似乎得了闲,许珵悄无声息地沿着墙根靠了过去,走到她身边去看她手中的卷轴,却发现那上面画的东西他根本看不懂。 “……你吓鬼啊?” 抬起头却看到一张本来不该出现在这儿的脸,霍云浅几乎一瞬间吓得心脏骤停。 许珵示意她噤声,转身背对一众工匠,终于忍不住用极低的声音道:“你要在这做整晚?” 低低的声音拂过耳畔,有点痒,更让霍云浅浑身都不大自在。 她螃蟹一般横着挪开脚步,嘟哝道:“雨女无瓜。离我远点,侍卫就该有侍卫的亚子好吗?” 许珵:……??? 这丫头现在越发奇怪了。 而他自己也果然是有点不对劲,为什么要跟着这么个丫头出来? 霍云浅说完这话,忽然又有点后悔,后天还得靠他陪自己去运粮食给三哥呢,怎么这时候好得罪他嘛。 大丈夫能屈能伸! 死都不怕,还怕向仇人撒娇求助么? 这样想着,她又赶紧拽了拽许珵的袖子,讨好地冲他一笑,“哎呀王爷,是我不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先回去睡吧,我这儿还忙着呢。” 许珵:…… 这丫头不仅怪,而且定是被鬼附身了,一会儿一张面孔,实在可怕。 许珵摇摇头,往四面看了看,好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在角落里谈话。 他起身,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满脸讨好的霍云浅,转身离开了。 许珵一走,霍云浅脸上的假笑立即卸下,仰头深深叹了口气,又拿起图纸去四处转悠监工了。 第二日,霍云浅仍旧泡在将作坊里,直到乘风酒楼派人过来叫她,她才一头雾水地回去酒楼。 在路上,她甚至在想,莫不是许珵这混蛋半路撂挑子了? 那谁陪她去送粮食? 心事重重地回到酒楼,店小二早已认得了这个昨天名震昭延城甚至开州的姑娘,笑着迎上来:“姑娘,那天跟你一起来的大哥给你留了信,叫你一回来就得看。” 不用看,霍云浅也猜到是什么内容了。 她阴沉着脸拆开信,粗略扫了一眼,轻“咦”了一声。 许珵的确因为担心京中事务而立时孤身回京了,但为了帮她运粮,他特意安排了一个心腹接应,望她多多包涵。 心腹……难道是追了几天从京城特地赶来的心腹? 霍云浅咧了咧嘴,谁知道这位心腹先生是否真愿意给她帮助? 尤其,她只是要能够陪她去凉州的人,那人难道愿意接下这突如其来的工作? 看着信纸出了会儿神,霍云浅忽然被店小二的轻声提醒惊醒,掩盖般的从容收起信纸。 店小二笑道:“那位大哥跟我们交代过,如今那个过来顶替他的人已经到了,姑娘您看——” 霍云浅转回头,却看到一个吃饭吃得几乎趴在桌上、埋头在碗里的人,根本看不清脸。 霍云浅嘴角抽搐,店小二见势不对,赶忙赔笑着解释道:“这位爷刚来的时候说饿坏了,小的们才自作主张先给他上菜。对了,大哥说姑娘也没吃饭,不如先一起坐下来吃了吧。” 不说不觉得,店小二这么一说,霍云浅的肚子配合的“咕~~”了一声,悠远绵长。 昨晚只吃了半个馕,今早只勉强喝了两口粥,到了中午这时候的确也撑不住了。 霍云浅忍着怒气坐到了那埋头吃饭的人面前,随手在菜单上指点一番。 听到对面的动静,来人才从碗里抬起头来,冲她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呵,简直就是煤矿里刚出来的。 霍云浅心里没好气,也冷笑一声,趁着小二转身去后厨的空隙低声道:“看来秦王府的待遇不怎么好,一个个都赖在这儿吃饭了。” 满身脏兮兮的“黑”人舔了舔筷子,摇头道:“要不是他说,我才不会特地从凉州赶回来。” 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看来应该是秦王府的侍卫。 等等—— “……凉州?”霍云浅险些控制不住站起身,又惊又喜地看着他,“那边怎么样了,霍将军如何了?” “黑”人少年摆摆手,指了指面前的碗。 霍云浅只得忍住心里的急切,叫来小二又加了两个菜。 看着对面少年吃得带劲,霍云浅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心不禁慢慢下沉。 这个人从凉州赶来,哪怕赶路着急,也不至于整个人饿成这样。 看来,凉州的确有断粮之危,她必须尽快把东西造好了把粮食送到凉州! 菜很快上齐,霍云浅有些食不知味,随意吃了几口各自尝了点味道,转头叫来小二结了今天的饭钱,又吩咐了几句就出去了。 “哎——”少年刚刚吃完大盘鸡,还没舍得放下盘子,见她起身出去了,赶忙也要去追。 店小二一步过来拦住他,笑嘻嘻地道:“这位小爷,姑娘吩咐了,让您赶快洗个澡换身衣裳。她就在将作坊,不会丢的。” “可……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啊。”少年摸了摸脑袋,都怪王爷,信那么短,也没说到重点。 店小二笑眯眯地挥手赶他,“不就是许姑娘嘛!她住店时是这样留名的。” 那可是皇室姓,若是什么郡主县主的,他难道能不认识? 少年咧了咧嘴,也不和店小二纠结了,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赶忙转头去了澡堂子。 030、木牛流马 回了将作坊,霍云浅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工匠们受到感染,也都不自觉加快了进度。 等到晚膳时分,由霍云浅亲手组装出来的第一辆车已经成型。 众人好奇地都围过来看,只见这推车被做成牛形,肚子四四方方,还有四只脚,两道车辕,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也不知道到底有哪点能耐。 接到消息,开州太守领着花高阳等人马上赶来了。 看到眼前的东西,花高阳率先表示了嗤之以鼻,“不就是个破推车么,弄出怎么大动静,拉着整个将作坊熬夜赶工,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霍云浅没有搭理他,只是含笑看着开州太守。 太守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这个推车,只觉得与平日见到的推车确实不太一样,但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转头向霍云浅道:“许姑娘,这个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霍云浅咧了咧嘴,她随口在乘风酒楼留的名字,看来很多人都已经去酒楼打听过她的身份了。 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请大人让人用布袋装好四百斤粮食,放进这个车里。” 开州太守对这个新东西很是期待,仓库的粮食也早就准备好了,这时连忙叫人去仓库里扛。 四百斤粮食分装了四个袋子,由两人推着板车吭哧吭哧地送来,又吭哧吭哧地放进了车里面。 霍云浅盖上“牛”背上的盖子,双手握住车辕将车前面的两只“牛脚”抬起,往前面大步走去,脸不红气不喘。 旁边看热闹的百姓又围了起来,见她这姿势,连忙去问先来的人发生了什么。 霍云浅走了一段,又轻巧地打了个转回到太守身边。 开州太守看着她如常的脸色,心中对这车的期待加深了不少,但面上还是不愿太过直白,咳嗽一声道:“这是因为姑娘常年习武的缘故,和车可能没什么关系吧。” 霍云浅往人群里看了看,向太守拱手道:“那就请主簿大人来试试。” “什么……”站在太守背后的主簿一哆嗦,可怜巴巴地看向太守,被自家太守一瞪眼,只得过去拉车。 抬起车辕,主簿咬紧牙关,任命地使出吃奶的力气准备往前——不料车已经灵活地往前行进,他用力过猛,顿时一头栽倒在地。 而失去了推力,“牛”车立时停下,四只牛“脚”稳稳地杵在地上,并未因此失控或者翻倒。 主簿狼狈地爬起来,转头瞧见这车稳稳当当的样子,不由目瞪口呆。 “这还真是个宝贝!”太守欣慰地看着这个神奇的“车”,“许姑娘,这个车可有名字?” 霍云浅擦去“牛肚”上沾的灰尘,想了想,“就叫‘木牛’,没有别的名字。” 还有一匹“流马”呢,若不是时间来不及,她是打算两个都做出来的。 第二世跟着那个魔鬼般的研究生导师,虽然学得是累,可学到的东西也足够多,更何况那个导师总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点子,做完课题之余就会拉着他们一起研究。 比如,复原《三国志》中提到的木牛流马。 现在霍云浅很感谢自己被这位魔鬼“老板”差使得最多,学到的技术也最多,虽然不能百分百完全照着导师的设计复原,但也八九不离十。 “许姑娘,快些把剩下的两辆都组装起来,别忘了,你答应了要给本官留一辆——” 霍云浅回神,看着满脸期待的太守,微笑道:“大人放心,这个自然不会忘记。” 她返身又走进了将作坊,旁边的工匠们兴奋地都紧跟上去。 花高阳揉了揉脸颊,这丫头还真有点手段……还当真把太守给说服了! 他拍了拍脑门,想起昨天被她用大米捉弄了一番,心里又有些不甘心。 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在大人面前得了脸,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得…… 肩膀上忽然被人重重一拍,花高阳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对上一张稚嫩的少年面孔。 少年冲他咧嘴,浓重的眉毛下一双狭长的狐狸眼似笑非笑,“这位是花都尉吧。唐大哥回京城守着王爷去了,但叫我盯着你,不能去影响许姑娘修车。” “什……”花高阳涨红脸,想要辩解,可是想到唐棋的身份,眼前这小子自然也是秦王府的了! 和被秦王“记住”相比,被这个过路的臭丫头压过一头,似乎也没那么严重了。 而且,这小子的浓眉和狐狸眼,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点眼熟……像极了秦王身边某个假惺惺的人。 花高阳向地上啐了一口,忍着心里的不安转头走开了。 少年揉了揉手腕,又扯了扯有点不舒服的衣领,虽然这衣裳是干净,但还是没有自己的衣服来得舒服。 霍云浅安排昨天那两个老工匠牵头,按照她的办法把零件们组装起来。 工匠们干得带劲,霍云浅松了口气,坐在一边休息,想着刚刚那个好像饿了三辈子没吃饭似的少年,心里不由为凉州的三哥紧紧揪起。 “哎,你放心啦,霍将军肯定没事的。”少年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霍云浅瞥了他一眼,“怎么和那个家伙一样,喜欢神出鬼没?” 少年嘿嘿一笑,挠了挠头,也跟着她一起坐在旁边的台阶上,“许姑娘,在下……尹沣,是唐大哥安排我来帮你的。” 霍云浅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尹沣被这眼神一刺,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哝:“知道了别说破嘛……他现在就是‘唐大哥’的身份,你知我知就好。” 霍云浅没有心情同他说笑,目光又投向那边的工匠们,嘴里道:“你说霍将军没事,为什么你又是一副饿死鬼的模样,凉州还要找开州借粮?” 一语中的——尹沣捂住心口,讪讪笑道:“许姑娘啊……” “行了。”霍云浅站起身,“车组装好了,咱们今晚就启程往凉州去。” “……啊?我才从凉州赶来啊!都不让休息一晚么?”尹沣哀嚎。 霍云浅侧过头,看少年呼天抢地的样子,唇角微微扬起。 前世她不记得秦王身边是否有这么一个少年,可既然是许珵丢过来帮忙的,她有什么理由不利用一番? 031、到凉州 酉时初,剩下的两架“木牛”也已经完工。 开州太守倒是信守承诺,爽快地让人拉来八百斤粮食装车,却要霍云浅组装出的第一辆“木牛”留下。 他心中盘算过,第一辆车是这个小丫头为了展示给他而悉心制作,且是他亲眼所见的好用,留下它自然更稳妥些。 霍云浅装作不知道他心中的计量,感谢过太守之后便叫上那个名为尹沣的少年出发了。 天色还没全黑,二人先骑着马拉车,速度还算快,等到天边渐渐黑了下来,为免马匹扭伤脚,二人都下了马牵着马和车走。 洗过澡又换过了衣裳后,现在的尹沣不再是挖煤工,看上去还颇有些顺眼。 只是一张嘴实在聒噪,一路不说些什么似乎就不自在,吵得霍云浅有些脑仁疼。 “姑娘啊,咱们才两个人,虽然这车推着不累,一直推到凉州还是要命啊。” “乘风酒楼送的干粮管饱。” “姑娘,你到底是谁啊,竟能修出这种车?开州太守你送了一辆,届时给咱们北征军中也留一辆啊。” “本来就打算留那儿。” “那感情好!霍将军肯定高兴得合不拢嘴,打完胜仗顺便咱们去北疆那边抢点牛羊过来,用这车把那些牲畜都运回去。” “……运不了多少。” “哎我说许姑娘……” 越走下去,天色越暗,四面万籁俱寂,甚至有些隐隐的瘆人,只有尹沣的声音在周围回荡,竟然还中和了不少阴森可怖的气息。 路上多山地,幸而一路亮着火把,照亮了脚下的路。 霍云浅擦了把汗,望着光亮朦胧的前路。 也不知道凉州到底还有多远,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三哥? 因为她不再搭话,尹沣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这时瞧见她的样子,忍不住道:“我说许姑娘,咱们就开诚布公吧。” “什么?”霍云浅随口答。 尹沣把自己坐骑的缰绳又抓牢了点,叹了口气,道:“你不姓许,而且也知道那是王爷,对吧?” 霍云浅抿唇,这个问题她实在不想回答。 “其实要说你姓许,我也信。”尹沣抹了把脸,“毕竟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王爷对谁家姑娘这么上心的,所以你铁定是他的什么侄女侄孙女。但先说好了,现在只有咱俩,你别治我不敬之罪啊。” 霍云浅被这人的碎碎念逗乐了,一笑险些岔了气,正要答话,忽然感觉身上一轻,原本推着的车突然加速往前冲了出去! “……当心有下坡——” 这一声喊随着人一并滑远,尹沣还没听清,也感觉到自己推的车突然加速了! 他蓦地想到什么,只来得及大喊出声:“前面很多坡!……应该都是下坡!……” 所以他从凉州赶来开州的时候才那么慢,光是爬这些该死的土坡就够累的了,到了开州时自然要大快朵颐一顿先。 若是骑马,只需要一天的路程就能抵达,而多亏这几十道下坡,因祸得福,行进速度加快了不少。 自那天夜里从开州出发,过了两天两夜,霍云浅终于在尹沣的带路之下来到了凉州。 二人鼓足劲继续前行,终于在天边蒙蒙亮的时候到达了四方城。 看到巍峨的城墙,霍云浅几乎欢喜得要流下泪来,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城门前。 “哇,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尹沣赶紧伸手虚扶了一把,霍云浅站定脚步,摇摇头,轻轻推开了他的手臂,仍然抬头望着城墙。 “你能进城吧?” 尹沣吐了吐舌头,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令牌,笑道:“这是将军在我临走时特地给的,就等着这时候呢。” 霍云浅微微点头,推着“木牛”跟在尹沣的身后向城门走去。 守城的士兵验过令牌,对着尹沣拍了拍肩膀,“回来得还挺快。这两车是什么东西?看起来不怎么重啊。” 尹沣朝他们翻了白眼,“不重?你扛一下试试不就知道了?这是将军要的东西,少废话,我快累瘫了。” 守城士兵笑嘻嘻地侧身放他过去,霍云浅略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眼角余光看到守城的士兵,却没有看出他们面带饥饿。 这究竟是什么回事? 而且,尹沣这人是秦王府的,为什么三哥会对他如此倚重和信任,连他带两大车东西回来都不曾怀疑、让人搜车? 但还来不及去思考这些事情,尹沣直接领着她往官衙走去。 到了四方官衙门口,已经接到消息的将士们迎了出来,将尹沣团团围住:“啊哟小尹,这是去哪了弄一身脏回来?还带这么两大车东西?” 尹沣摆摆手,攒着劲儿没说话,直到看见一个戴着红缨盔的青年从人群之后走出来,才凑到跟前拜倒。 “将军,粮食给您带回来了,就是……有点少,才八百斤。” 青年身材魁梧,面色略显苍白,但英姿勃勃,举手投足间颇有气势,正是卫国公霍明佑。 旁边的士兵们不由咋舌,纷纷过来拍他的肩膀,“可以啊小尹,你这是去哪弄了粮食?八百斤,你们两个人运过来的?” 尹沣双拳难敌多手,被他们拍着摁着也抵挡不了,只能哀叫求饶:“我累死了,各位手下留情啊……” “无妨,你的确辛苦了。”霍明佑点头,转头看到站在另一辆车边同样灰头土脸的人,“这位小兄弟也辛苦了,一起下去休息吧。” 听到这话,尹沣赶紧举手,“将军,您可听我说,这位不是——” “三哥。” 那灰头土脸的“小兄弟”往前迈出一步,一张口便是发颤的声音。 霍明佑心中猛地一震,急急忙忙走下台阶,伸手扶住这人的肩膀。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他一下认出了这张面孔,大惊失色,“三妹!你怎么会——三妹!” 看到依然活生生的三哥,霍云浅只觉这一路的辛劳都已经值得。 她放松了自己的身体,眼前一黑往前倒去,可这一次,她并不害怕这场黑暗。 能够在亲人的怀中,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 032、霍三郎 满天战火,一小队残兵在拼命打马飞奔躲避着身后追兵,最终抵达了一处山谷。 为首青年面色疲惫,头顶金盔上的红缨也有些歪斜,摇摇欲坠地随风舞动。 他身后的士兵也都疲惫不堪,见到这处仿佛可以避难的山谷,都齐齐露出欣慰的神色。 没有人知道,这个山谷里早已埋伏了五千兵马,专等他们自投罗网! “三哥……三哥不要去!” 霍云浅猛地睁开眼睛,失声尖叫出来,捂着心口大大喘气。 前世三哥就是这样万箭穿心而死……她只是从战报上读到那几行字,就心内绞痛不已;没想到,这个情景现在直接入梦来了么? 身边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我在这儿,我能去哪?” 霍云浅立即转头,霍明佑端着碗在她的榻边坐下,微笑着看她,“先喝点肉汤补补,听阿沣说你们连着赶路了两天两夜,实在是辛苦了。” 霍云浅眼泪一下涌了出来,那些辛苦和前世受的苦难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不顾霍明佑在一旁叮嘱“烫”、“慢点喝”,她大口大口地把汤喝完,放下碗就一头扑进了霍明佑的怀里放声嚎啕:“三哥,我好想你!……” “哟……这是谁给我们阿浅气受了?”霍明佑嘴上开着玩笑,手却有些局促地不知该放在哪,只好笨拙地把妹妹的肩膀抱住。 小妹自小性子骄纵,而且一贯争强好胜,从不会摆出这种小姑娘的娇弱姿态,小时候他想抱她,都被她嫌恶地拳打脚踢,只得悻悻收手。 现在这样……霍明佑只能认为,有人在京城里欺负了他们霍家的小姑娘。 ——虽然这情况也的确少见…… 霍云浅啜泣着抬起头,佯怒地拿拳砸他胸口,“就为了这么点事,我至于千里迢迢从京城过来找你吗?” 说完这话,她忽然倒吸一口气,捂着腰眼瘫了下去,“疼……” 拉车和骑马的时候全然没有感觉,只心心念念要早点见到三哥,没想到这时放松下来,身体又开始发出严正警告了。 “怎么回事?”霍明佑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赶紧把她搂住,“怎的会伤到后背去?” “没……没什么,烈云越来越不听话了,那天把我摔了下来。” 霍云浅咧了咧嘴,总不能告诉三哥,是“之前”的那个她追男人坠马的吧。 霍明佑若有所思,“不错,我瞧你带来的那匹马虽然和烈云长得像,但的确是换了一匹马……是母亲还是二姐又买给你的?” 霍云浅的笑容越发僵硬,支支吾吾地把这事敷衍过去。 瞧她吞吞吐吐的样子,霍明佑叹了口气,“其实凭你现在的身手,连二姐都不是你的对手了,实在不行,哪怕就近去白岳山请大姐下山也好……” 说到最后,还是憋不住地笑了起来。 “还笑还笑!”霍云浅羞恼地掐了他一把,双手叉腰严肃地盯着他,“别说我了。现在北疆究竟战况如何?借粮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挂了这几天的免战牌,难道你的手下出什么问题了?” 她脸上的笑容倏地收起,让霍明佑也不由收起了笑容,诧异地看着她,“阿浅,你到底……” 他心中忽然敞亮,轻轻笑了笑,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好,不愧是霍家姑娘,当有吾父吾兄风范!” 霍云浅盯着他,一副不开玩笑的样子。 霍明佑起身,将她刚刚喝完的汤碗举起,笑了笑道:“若当真城里弹尽粮绝,你哪里喝得到这样的肉汤?借粮是假,诱‘鼠’才是真。” 原来借粮之事果然是假的…… 霍云浅暗暗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她岂不是白白这么辛苦拉着车跑来,而且还平白惹了开州的太守和都尉? “当然,你这八百斤粮食也是大大增加了我们的储备。”霍明佑察言观色,赶紧补充道,“尤其你那两头‘木牛’实在神奇得很,阿沣现在正在外面校场上向大家演示呢。” 他笑了笑,神色越发温柔,“阿浅长大了,越来越厉害了。” 霍云浅的泪差点再次决堤。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家人……无论她如前世那般惹人厌恶,还是这一世这般行事作风不同寻常,都能一如既往地包容她、爱护她的家人。 她就是为了保护他们而重生这一世! 霍云浅垂下头,狠狠擦了把泪,再次抬起头时已恢复了冷静,淡淡道:“那三哥挂起免战牌,又是何意?” 霍明佑重新坐回她的身边,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你特地跑到北疆,难道是想和三哥抢军功吗?” 霍云浅嘟嘴,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你说不说!” “嘶——我收回刚刚的话,阿浅分明还是个小坏蛋。”霍明佑吃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捏了捏霍云浅的鼻子,这才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 “交手这几个月,双方僵持不下,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如芒刺在背。若不能拔掉这根刺,我始终觉得不大舒服,仅此而已。” 霍云浅屏住呼吸。 原来……三哥早已察觉到有间谍这一回事! 可若是如此,三哥前世又怎么会着了道呢? 但听到三哥的话,霍云浅心中越发有了把握,抬手轻轻覆盖在霍明佑的手背上,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们早些结束这战事,打个胜仗回家去吧。” 兄妹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好胜之色和熊熊燃烧的战意。 “看来,你还这是来这里帮我打仗的?”霍明佑这时才认真地问出这个问题。 霍云浅没有立即答话,先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包裹好的图纸,抬头冲他一笑,“我要征用两架投石车和一架云车,然后就是将作坊的工匠。” 在她刚刚昏睡的时候,霍明佑已经听尹沣添油加醋地说了不少发生在开州的事。 尽管不敢相信小妹当真能做出这样神奇的“木牛”,可这事儿还牵扯到开州太守,尹沣应该不敢撒谎。 见小妹这么干劲十足,霍明佑也只得顺着她的意思点点头,无奈地摇摇头,“免战牌我挂了十日,三日后我们必得出战,也不知道你这来不来得及。” “足够了。”霍云浅冲他一笑。 033、间谍初露端倪 在家中书房画图纸时,她已经考虑过各种最坏的打算,包括如何简化设计,或者如何在增加人工的情况下缩短工期以完成所有的设计和改装。 如今告诉她,有三天的时间可以准备,比起制造木牛已经多出了一倍时间,她一定不会失手。 将作坊里又开始了一片敲敲打打的声音。 霍明佑看着小妹挥洒汗水的投入模样,心中颇为感动,同时也暗暗下定决心,这回一定要打一场最漂亮的胜仗,为国公府洗刷先前的屈辱! 他悄无声息地从将作坊退出来,转去了校场。 校场上,尹沣还在向来得晚的副将士兵们展示神奇的“木牛”,直到一声“将军到”,所有人都停下来转身行礼。 霍明佑往尹沣看了一眼,好小子,骑在“牛”上手舞足蹈的,若是把他妹妹的心血弄坏了,看他不扒了这小子的皮! 嘴角扯了扯,霍明佑转身,“尹沣跟我过来一下。” 听到这声,尹沣灰溜溜地从木牛身上下来,在众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注目礼下耷拉着脑袋跟上霍明佑的步伐。 二人到了僻静处,霍明佑停住脚步回头,尹沣赶忙上前拱手道:“将军、国公爷,我对您发誓,我真不知道那是您妹妹!您看我都这么多年没回京城了,哪里还认得令妹的样子……” “为何,秦王会叫你去接应我三妹?”霍明佑直接打断了他。 尹沣张了张嘴。 他还想知道呢! 四天前,他突然收到从开州来的飞鸽传书,竟然是王爷的亲笔信,叫他向霍明佑说明,去开州接应一个姑娘和八百斤粮食。 尹沣还为此想入非非了一阵,心道王爷总算开窍愿意续弦了,他一定得去向未来的女主人表表忠心,于是高高兴兴地飞奔去了。 谁知道,真的是他和霍三姑娘两个人一起将八百斤粮食运回来! 一想到这些,尹沣就觉得忒委屈,揉了把鼻子就开始呜咽:“将军,小的真委屈啊,都怪王爷不把话说清楚,小的心里苦啊……” “行行行别假哭了。”霍明佑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尹沣马上收声,笑嘻嘻地看着他,“将军,反正这事咱别叫第五个人知道,不然惹来麻烦就不好了。” 霍明佑点点头,“那是自然。” 他和阿浅,尹沣和秦王…… 可是,霍明佑还是有点想不明白,秦王和小妹到底是怎么在开州偶遇的? 他陷入沉思,尹沣却有些待不住了,往四面看了看,“将军,三小姐已经起身了么?没事吧?没看到她出来啊。” 霍明佑道:“她在将作坊。” 尹沣差点下巴掉下来了,“又在将作坊?她又要做什么奇……神奇的东西?” 差点说出“奇怪”两个字,但看到霍明佑的眼神,他舌头打转换成了“神奇”。 霍明佑向他哼了一声,“没你什么事,不用操心。三天后再等着看罢,阿浅一定能做出好东西来。” 对于这一点,尹沣绝对没什么怀疑,笑着点头道:“还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真想看看三天后那群鞑子会被打成怎样。” 他的声音刚落,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传来:“我当是谁在这大言不惭,原来是小小的尹校尉啊。” 尹沣撇嘴,朝站在阴影里的霍明佑看了一眼。 小国公站在旮旯的地方,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倒叫他站在外面当挡箭牌。 尹沣转头看到一并走过来的两人,先冲刚刚开口说话的白胡子老者咧嘴一笑,“是啊,末将迫不及待等着立功,在想着回去之后会不会被陛下封侯呀。” 老者脸上一红,顿时恼羞:“你这混小子胡说些什么?” 老者身边的中年人叹息一声,“这孩子还是这么说话口无遮拦,不过谁叫他是将军身边的红人呢,贾将军这么多年封不了侯,他当然敢嘲笑你了。” 老者涨红了脸,吹胡子瞪眼地看着身边的中年人,“杨将军还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尹沣暗暗摇头,这样两个倚老卖老的家伙在军中,每次讨论军情都被他们的聒噪声音弄得头昏脑涨,当真要心疼一把小国公。 那边两人争执得不可开交,忽听霍明佑的声音懒洋洋地道:“哦?有人在长‘他人’志气……不知道谁是‘他人’,谁是我们大景的‘他人’啊?” 这二人都是此次北征的副将,年纪大些的为游击将军贾泰平,只比霍明佑年长几岁的是轻车将军杨永顺。 听到霍明佑的声音,二人才发现他也在这里,都有些讪讪,上前拱手见礼。 这种时候,“他人”自然都是指敌人,怎么好当着主帅的面窝里斗呢。 霍明佑的视线从他们二人脸上掠过,强忍厌恶别开脸抬步欲走,杨永顺见此情景赶紧道:“将军,听说贵府的三小姐带着两架牛车特地从京城赶来了?” 尹沣张了张嘴,差点没笑出声。 “牛车?”霍明佑站住脚步,回头瞥了他一眼,“杨将军对牛车有兴趣?” 杨永顺嘿笑,“这个倒是不会。不过么,如今我军虽是高挂免战牌,但外面鞑子们可没有半天松懈,所以可不是什么玩过家家的时刻。” 听他的语气,只差当面指责霍云浅来四方城是添乱了。 霍明佑并不搭理他,转身走到尹沣身边,淡淡道:“你去将作坊那边看看帮点忙吧,三日后收起免战牌,就是与勒瓦决一死战之际。” “得令。”尹沣如蒙大赦,转头嘲笑地看了那两个食古不化的将军一眼,飞快地跑走了。 贾杨二人见此情景,也不好意思留下来继续自讨没趣,也都告退了。 尹沣轻车熟路地摸到将作坊,发现霍云浅果然又拿着一张卷轴在比划着什么,凑上去一看,发现居然和在开州看到的并不一样。 “你怎么又神出鬼没的?”霍云浅对他的出现虽然不算太意外,但也没有多惊喜。 尹沣哀嚎一声,“三小姐,您这可是过河拆桥,非君子所为啊!简直比那两个老东西还让人烦,也只有小国公爷能忍他们了。” “老东西?”霍云浅眸光闪了闪。 034、大战前夕 尹沣往四面看了看,见二人在角落里,立即打开了话匣子,把刚刚贾杨二人和霍明佑之间的对话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 霍云浅微微蹙眉,不由想起在开州的酒楼里听到那些路人说的话。 ——“朝廷这回简直就是在为难小霍将军啊……给他一直不曾立功封侯的老将,还给了他好几个以前北疆的降将,也不知这是什么奇怪的调兵遣将……” 而三哥也明知身边有北疆的间谍,看样子,这两个人似乎是有极大嫌疑的,否则三哥如此尊老爱幼之人,不会用如此不客气的态度对待两位前辈。 那么,这个间谍究竟是哪一个? 想到前世就是这个间谍害死了三哥,霍云浅心头的憎恨便如火焰般熊熊燃烧。 尹沣自顾自说完自己的话,却没听到霍云浅回应,再一看她的表情,登时吓了一跳。 难道这位三小姐……对这两个人记仇啦? ———— 四方城外,摩兰河支流静静流淌,水流最窄处甚至不足两丈,深不超过四尺。 一河之隔的北岸,以勒瓦部落为首的北疆军驻扎于此。 北疆以游牧民族居多,擅长征伐,对攻城原本也不够擅长,与景朝打过几次平手之后正苦于无法突破,见四方城竟然挂起了免战牌,也乐得暂时按兵不动商讨对策。 勒瓦军营地里,大帐之中端坐着一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左右两边各垂下三条细发辫,头上勒一条金丝织就的头带,在灯下皱眉盯着舆图,正是勒瓦首领奥格。 忽然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有人在帐外禀报道:“启禀首领,峒黎族长兀良哈有事要见您。” 奥格抬起头,目中闪过疑色,还是缓缓道:“让他进来。” 帐帘被人撩起,走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双臂交叠在面前行过礼,“大首领晚好。” 奥格没有挪动身子,仍然盘腿坐在矮桌前冷眼瞧着对面的青年人,“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 说起来,他实在对这个男人讨厌得紧,若不是因为需要峒黎的力量,他是绝对不会跟兀良哈多说半句话的。 不仅是因为,这个小子接手峒黎之后就飞速将峒黎发展为北疆第二大部族,声名势力直逼勒瓦; 更令人心烦的是,明明这小子和他年纪相差无几,他自己看起来像是已经四十出头,这小子的小白脸却看起来比他小足足十多岁似的! 兀良哈收回手,端坐在奥格面前,仿佛没有听出奥格声音里的嫌恶,恭敬地道:“方才探子来报,四方城主帅的家眷进城了。” “哦?死到临头还有这种闲心?”奥格漫不经心地倒了碗酒,慢慢饮了一口。 兀良哈顿了顿,继续道:“不仅如此,听说这位家眷擅长机关之术,如今在城里正在造着奇怪的东西,想来是要用来对付我等。” 奥格端着酒碗的手定在空中,忽然哈哈大笑:“是吗,想用机关打败我们?不知是要彻夜挖地道挖陷阱摆捕兽夹子,还是准备弄个连发的弩箭?不然就是,把烧红的煤炭用投石机朝我们营帐扔过来?” 兀良哈微微垂头,高挺的鼻梁在油灯的照映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不接话,奥格的笑声也听着尴尬了,渐渐止住。 奥格端起酒碗猛干了一口,盯着桌上舆图,“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他们造什么狗屁机关,等到他们摘下了免战牌的那一天,我就要霍明佑也像他的老爹哥哥一样,死在摩兰河谷里!” “是。”兀良哈起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又是一夜睡在将作坊里,等到天光大亮,霍云浅才感觉到有人一直在摇晃她。 睁开眼睛,对上的是霍明佑焦急的眸子,“三妹,你怎么睡在这儿?睡出病了叫我如何向母亲交代?” 霍云浅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一指身上盖着的红狐披风,“尹沣说他特地去你那儿拿的,盖着一点都不冷。我要是先撤了,谁还愿意全心投入干活啊。” 霍明佑扶额,尹沣这小子越来越胡闹,看来是要找个机会好好敲打他一番才行。 虽然找到了可以拉出来顶罪埋怨的人,霍明佑还是心疼妹妹苍白的小脸,用披风将她一裹环抱起来,“时间还早,你若身子垮了,还有谁能主持制造这些机关?” 霍云浅嘿嘿笑,顺势倚靠在三哥怀里。 有哥哥疼真好,前世她怎么就这么不珍惜、反而觉得三哥是个婆婆妈妈的烦人精? 霍明佑将她接回房子,迎面就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原来早膳都已经准备好了。 二人相对而坐,霍明佑给了她一双筷子,“如今将就着些,别耍性子,回京城了三哥请你去春满楼吃到饱。” 霍云浅“扑哧”笑出声,心情大好地就着菜包子和咸菜粥大吃大嚼起来。 吃饱了早饭,霍明佑才想起来,赶紧叫了人打水进来给她擦牙洗脸。 霍云浅把送水的亲兵打发了下去,毛巾打湿了擦了把脸,凑到霍明佑身边,“三哥难道不想知道,究竟谁才是你身边的北疆间谍?” 霍明佑握着茶杯的手一颤,险些把茶水倾到身上。 他瞪大眼睛看着小妹,胸中涌起莫名的激动情绪,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看着小妹傻笑,“阿浅,你真是……” “真是长大了,对吧?我知道。”霍云浅打断他的感慨。 她飞快地洗漱过,来到霍明佑身边坐下,“我能肯定,我进城的事情,他已经透露给河那边的勒瓦人了。” 霍明佑回过神,无奈一笑,“这我自然也能想到。可即便如此,你想要如何做把他引出来?” 霍云浅唇角勾起,“既然我是来做机关的,那就得用机关来请君入瓮。” 这样自信满满的小妹,虽也神采飞扬,却与往日的飞扬跋扈全然不同,竟有些让人挪不开眼睛。 霍明佑欣慰地看着她,心里没来由的冒出一个念头:这样的小妹,将来不知会便宜了哪家的小子? 整个军营都已知道,主帅小卫国公的妹妹到了城里,还带来了神奇的“牛车”,甚至还在设计新的武器,定能把北疆人杀得片甲不留! 但小卫国公对大家保密得紧,完工前不让工匠们随意出将作坊,更不让除了他们兄妹和尹校尉之外的人进入将作坊。 035、请君入瓮 即便众人有怨,也无可奈何,毕竟谁都知道尹校尉是小卫国公的一大心腹,连去接三小姐的重大差事都是由他去办。 尹沣原本也没想太多,不过有刻意不再去将作坊打扰。 其实……他也好想知道三小姐究竟在做什么啊! 在将作坊门口徘徊了会儿,尹沣还是克制住自己,悻悻地往回走。 “咦,尹校尉都走到这儿了,还不进去么?”身后传来杨永顺的声音。 尹沣向来瞧不上这个说话阴阳怪气的中年汉子,随意行了一礼后摊手,“将军不是下令不让人去打扰三小姐么,我自然得遵守。” 杨永顺哈哈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针对别人,对你可不一定了,早晚你们不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尹沣呆呆地看着他。 杨永顺顺手在他脸上也拍了一下,“三小姐可真是个大美人,你小子,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说完哈哈大笑着离开。 尹沣呆呆站了片刻,忽然背后冷汗直冒。 怪不得他感觉,这两天那帮混蛋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别人就算了,霍三小姐可是王爷特意写信托他照顾的人! 这么多年了,王爷对哪家女子这么看重过? 尹沣感觉眼前一阵发黑。 等到回京,他大概能想象到自己的下场…… 回京? 尹沣抿唇,原本打算今年回家看看,按眼下的情形,要不……还是在边关多赖两年保平安? 其余士兵虽不如尹沣这么多心思,但也都对这位三小姐在将作坊的敲敲打打很是好奇,想要一探究竟,只是碍于主帅威慑不敢靠近。 尤其随后,霍明佑直接下令增加各方训练,为两日后的决战筹谋。 士兵们只得把这份心思按捺下,在校场里挥汗如雨。 但总有些消息不胫而走。 午间休息时,有人悄悄传扬开来:“三小姐征集了不少麻布,连起来怕是有五六丈长呢。” 再过一个时辰又来了消息:“三小姐征集了不少火药!” “火药和麻布?这是要做什么?”士兵们私下议论纷纷,越发好奇了起来。 接着,又传出“三小姐命人拉来了两车刨花”、“三小姐派人运来了两车竹子”的消息,吊起众人的胃口。 最后只能勉强得出结论,三小姐或许是要研制新的火炮之类的东西,肯定杀伤力会更强。 只是没人注意到,原本停在将作坊里保养加固的云车和投石车,却被悄悄地改装过了。 晚间,霍云浅又和霍明佑歪在一起吃饭,依然是粗茶淡饭,可霍云浅看着霍明佑活生生的脸庞,只觉得吃起来特别香甜。 “我脸上可是有什么?”霍明佑被小妹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无奈地暂且停住了筷子。 “没有呀。”霍云浅笑嘻嘻地说,赶紧继续埋头吃饭。 她已经脑补出了三哥凯旋归家、卫国公府重振威望、棠儿三姐妹各自携手良人渡过余生的美好画面,差点没忍住嘴角咧到后脑勺上去。 只是她没有意识到,这些美好的画面里,似乎独独缺少了她自己。 霍明佑摇了摇头,小妹这副乖巧到不寻常的样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他默默喝完面前的粥,忽听霍云浅开口道:“已经过去快两天了,今夜必定会动手的。” 霍明佑手上动作停了停,微微一笑,知道自家小妹说的是那个潜伏在军中的北疆间谍。 “可不是么,错过了今天晚上,明晚这东西必定在万众瞩目中,是绝对不好下手破坏的。况且,若挨到明晚再出手,他的主子们只怕也等得心急了吧。”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继续吃饭。 晚膳过后,霍云浅往将作坊里溜达了一圈,吩咐工匠们今晚不必太过操劳,大致的改装已经完成,剩下的等明日白天再做也来得及。 工匠们都大大松了口气,连声感谢三小姐大恩大德。 要说这位三小姐到底是和主帅是亲兄妹——虽然年纪差得好像太大了点——行事作风还真是一脉相承的严格。 霍云浅将他们分为了几班,配合外面的卫兵轮流站岗以防有人进来偷窃军情,这才离开将作坊。 才出了门,正巧碰见迎面走来的一老一中,后面还跟着几个面相不似中原人的汉子,却都穿着大景的铠甲。 霍云浅心知后面这几个就是开州路人们口中所说的,来自北疆的降将。 北疆部落众多,以最大的勒瓦野心最大,近年来崛起的峒黎次之,剩下许多小部落都是些小角色,甚至还会被大部落强制吞并,导致不少小部落为求自保而投降南边的景朝。 虽说敌人的敌人或许能成为朋友,但这毕竟是针对北疆的战争,为何庆宁帝当真全不避嫌呢? 正在思索中,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跟前。 年纪最大的贾泰平看到只有霍云浅一人在这儿,咧了咧嘴,没有什么兴趣过去和她打招呼,别过头准备直接走开。 反倒是杨永顺和和气气地上前,拱手笑道:“自从三小姐过来,好像一直就在将作坊里辛劳,霍家当真是忠心为国,连三小姐一介女流都如此努力。” 这话是有些拍马屁,但也格外扎耳朵。 霍云浅扬唇,淡淡欠身道:“有国才有家,从先祖开始,但凡姓霍者,都不忘‘忠’、‘义’二字。” 杨永顺的表情忽然尴尬,呵呵笑着敷衍了过去,借口先离开了。 瞧着他有些狼狈的背影,霍云浅反而很迷茫,她又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啊。 贾泰平冷冷一笑,目光这才落在霍云浅身上好好打量了一番,“是个美人儿,只是瞧着有点特别,倒跟后面朵历你们差不多。” 霍云浅蹙眉,这老家伙是在拿她的高鼻梁和深眼窝说项么? 贾泰平后面的北疆汉子赶忙摆手,用还有些生硬的中原话道:“没有,是三小姐漂亮。” “是是是,那当然得漂亮。”贾泰平咂了咂嘴,“反正我是老了,欣赏不来。” 说完自顾自地走了。 贾杨二将一走,剩下几个北疆降将留在这儿格外尴尬,都赔笑着告别霍云浅,仓促地走开了。 霍云浅思索了一阵,仍然不得要领,干脆把这茬先搁到脑后。 瞧了瞧渐渐变暗的天色,她唇角勾起,心中生起一丝期待。 是夜。 巡逻的士兵刚刚走过,将作坊里守夜的工匠已经换了有一刻钟,渐渐开始打起了瞌睡。 一道黑影贴着墙根悄悄潜行,显然已经摸透了巡逻换岗的节奏,直接找准位置翻窗进入了将作坊内。 嗅着一片刨花桐油等的气息,黑影渐渐摸到了堆放刨花的位置,不由笑了笑。 036、夜战 刨花易燃,等会离开时从这儿开始点火是最好的。 不过……还当真有点好奇,究竟这个霍三小姐在这儿做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黑影犹豫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往更深处走去,意欲一探究竟。 但刚走出一步,黑影就感觉似乎踩到了什么。 他警惕地凌空跃起,却又一头撞上了一个格外坚硬的壁板类的东西,痛得抱头倒地。 但刚刚误踩到东西的脚,这时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扯住,一下挣脱不开! 黑影惊慌地抽出佩刀往脚边胡乱挥砍,可扯着脚踝的东西猛地一个力道拉扯,黑影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已经整个倒吊起来。 一瞬间,四周灯火通明。 黑影下意识地捂住眼睛,可视线尽头,仍然能看到那对兄妹傲然而立,都目光冷静地注视着他。 尹沣从旁边蹦了出来,捋起袖子大步走到前面,“来来来,我还真想看看半夜纵火的人是谁——” 他伸手一把扯下梁上倒吊之人蒙面的黑布,顿时错愕,“杨将军!” 没想到,这个“间谍”竟然是轻车将军杨永顺! 杨永顺的左脚被牢牢锁住,整个儿被倒吊在梁上,面皮因此充血、通红一片。 他眼珠转了转,艰难地发出一声嘿笑,“还真是……早就准备好了……” “我也没想到是你。”霍明佑看着他,声音很平静,心中却翻起了巨浪。 杨永顺仍然只是嘿嘿笑着,不再开口说话。 但他心里很是吃惊。 不是因为霍明佑提防住了他的半夜纵火,而是霍明佑身边那个少女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憎恨和怨毒,仿佛现在就要把他当场凌迟一般。 时隔两世,霍云浅终于抓住了曾经令三哥惨死的凶手,她怎能不恨、怎能冷静自持? 她此前并不打算用这么温柔简单的机关,但霍明佑听完她最初的计划,说什么也坚决不答应。 ——她想诱敌深入,如前世三哥被困于摩兰河谷那般,然后命人用石棉堵住杨永顺的四面,任他自己在里面来一个烤全杨! 霍云浅阴森森地盯着杨永顺,她很想问问,究竟有什么理由让他如此设计三哥惨死,险些连全尸也不曾留下? 但霍明佑这时已经开始下令:“将他擒住,严加看管不得松懈;然后,你们把刨花和木炭拿来,继续把这座将作坊烧掉。” 眼下在霍明佑身边的只有十人不到,都是从国公府一路跟出来的心腹,听得这话不由齐齐看向霍云浅。 这里面放的不是三小姐的心血么? “烧掉就烧掉,我的东西早就搬出来了。”霍云浅摆摆手,咬牙切齿地看着已经被放下来的杨永顺正被大家捆成粽子,“你们别让他跑走就行。” 众人不再迟疑,立即照做。 尹沣还是不明白,跟在霍明佑屁股后面走出了将作坊,“国公爷,咱们为何还是得烧呢?捉住这姓杨的不就好了?” 霍明佑瞥了一眼仍然脸色阴沉的小妹,向尹沣摇头道:“他既然为北疆办事,得让北疆知道所做是否行得通。若不点火,北疆自会知道他失败,或许会有别的计划;我们自己点火,北疆便会认为他虽被捕但计划已达成,自会松懈。” 尹沣听得连连点头,还想说什么,霍明佑抬头望向天边,叹息道:“这火一起,今夜必定夜战。” “当真?”尹沣忽然想起,今天晚膳时候,所有校尉都被特地叫去训话,尔后回来都吩咐自己手下士兵,今日要晚些睡。 他吐了吐舌头,若是这样,那可真有些麻烦…… 霍明佑回头,看向霍云浅一笑,“三妹,你可全都准备好了?” 霍云浅向他扬起嘴角。 身后的天空忽然一下亮起,火光倒映着少女的轮廓一下明晰,发丝随风不羁地扬起。 冲天的火光照亮夜空,摩兰河边,放哨的士兵早已查看到四方城的动静,兴奋得立即冲去大帐禀报了一切。 奥格听完汇报,胸中的憋闷一下豁然开朗,冲面前的各部族首领大声喝道:“今夜决胜负,趁乱把整个凉州拿下!” 众人举刀高呼:“是!”纷纷转身走出大帐。 奥格兴冲冲地走在前面,没有注意到,他最讨厌的那个峒黎部落的首领兀良哈,悄悄地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并趁众人不备转身跑走了。 回到自家营帐,兀良哈立即招来亲信下令:“峒黎部不可上前担当先锋,一切以自保为主。” “可是……首领,为什么?”亲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命令。 兀良哈瞥了他一眼,“火是点了,可杨永顺的人却没有出现。” 亲信不假思索地道:“他为了不露出破绽,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逃啊。” 兀良哈微微摇头,锐利的眸子扫向帐篷外,“纵然起火,四方城里可有混乱?只怕那是霍家的阴谋……那个霍家的三小姐,一定是个深藏不露之人,只怕早就准备下了圈套。” 他甩了甩头,“总之,命峒黎部众勇士万勿前冲,只管先自保。” 亲信有些不以为意,听说那个霍三小姐不过是个小丫头,哪有这么大本事…… 但既然首领如此吩咐,亲信还是领命外出吩咐了下去。 这是免战期的第十天,北疆军早已憋得浑身不自在,如今既然得了出征命令,都飞快集合完毕,急吼吼地淌水过河到了四方城下。 奥格走到前面,示意众士兵准备火箭和云梯攻城。 身后的随从却提醒道:“首领,城里怎么怪怪的……这么安静?” 奥格嘿笑,“只怕自己救火都来不及,又或者,正在抢修他们的新‘武器’——”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惊呼出声:“看城墙上!那是什么?” 奥格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四方城的城墙上并未点火把,只隐约看到两个黑黢黢的东西慢慢抬高,片刻后,有个不大的声音道:“发射!” 随着两道几乎同步的机括声,两个黑黢黢的东西从城墙上掷下,还带着一道粗重的风声。 037、收割 “躲开石弹!”奥格马上下令。 士兵们机敏地变阵,眼看要避开那两颗沉重的石弹,却有人发现这两颗石弹之间竟然还连着约六丈长、三丈宽的布幔。 中间的士兵原以为不会被石弹砸到,却被这来势汹汹的布幔当胸一扫,虽并没有多大杀伤力,却成排纷纷摔倒。 “这是什么玩意儿?”奥格大吼。 被湿哒哒的布幔扫倒的士兵们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又不免一阵踩踏和叫嚷。 但这时有人嗅到了奇怪的气味,不由叫道:“这布有问题——” 他的喊声湮没在士兵们的抱怨中,而下一瞬,一串带火的箭矢从天而降! “呼”的一声,布幔猛地着火,瞬间拉开一道六丈长的火线,照亮了整个战场! 士兵们仓皇躲避,原本还被压在底下没爬起来的士兵又被同袍踩踏,面对火焰更是无法躲避,被烧得毫无反抗之力。 惨叫声迭起,火焰却没有那么快灭掉,一股烧糊的味道充斥战场。 “……镇定!把同伴扶起来再跑!”奥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引以为傲的勒瓦士兵竟然是这样自私的? 可他忘了,到了生死面前,谁人不是自私者? 他瞬间红了眼睛,“攻城车呢?给我上,快给我上——” “首领,城门打开了!”有人在他身边喊道。 奥格猛地回头。 原本黯淡的四方城城楼上,也突然亮起一排刺眼的光芒,这一抬头,险些将他的眼睛刺瞎。 好容易等眼前恢复,奥格这才发现,城墙上原本只是多了两排火把,同时火把的背后竟然摆放了足有半人高的镜子,将火把的光全部反射到了城下北疆军阵中。 奥格咬牙切齿:“好,来得好,我们……” 他忽然想起,刚刚随从说城门打开了,那从城里出来的是什么人? 随从又惨叫一声:“首领,怪物……出来了一个怪物!” 奥格立即转头看去。 而且这一次他学乖了,先用手护住眼睛,从指缝瞧了过去。 四方城门口,仿佛是一个木箱的东西慢慢挪动着前进,在城楼上火把光线的反射下,看起来如同燃烧着一般。 而更可怕的是,这大约三丈高的长形“木箱”竟然左右两侧各有四个轮子,还用看不太清是什么的带子束缚着,笨拙却有力地前进着。 “放……箭!”奥格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轰”,一道火光闪过,直接盖过了奥格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士兵的惨叫。 原来那“木箱”上部竟然探出一截黑黢黢的炮管,狠狠地打出了一发炮弹落在了人群中,死伤成片! 有机敏的士兵躲开了火烧和炮弹,朝着那“木箱”疯狂射箭,可箭支才触到箱体就直接折断落地。 另有士兵愤怒地拔刀冲过去准备挥砍,可“木箱”笨拙地移动到面前,直接朝着地上刚刚被火烧过还在挣扎的士兵碾压了过去! 还没等众人从震惊反应过来,从那炮管中又是一发炮弹打出,落地一片伤亡。 “怪物……这就是怪物!” 北疆军众士兵简直绝望,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战车”,更不知道如何去攻破这个坚如磐石的东西! 借着这横冲直撞的“木箱”,城门里的大景军队呐喊着掩杀出来,几乎如砍瓜切菜般轻松收获战功。 摩兰河对岸,刚刚撤退过来的峒黎士兵们身上水淋淋的,可都是一阵死里逃生的庆幸。 亲信趴在河边呕吐了半天,才抬头看向兀良哈,可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首领……究竟是怎样发现其中有诈的? 兀良哈手扶着腰下刀柄,对岸,以勒瓦部为主的士兵们哭天喊地、几乎已丧失战意。 他呼出一口气,抬眸向四方城城楼上搜索,隐约看到了一个被士兵们衬托得娇小的身影。 就是她吗? 兀良哈注视了那个身影片刻,笑了笑,看来他还得好好感谢这个霍家的丫头。 再转过头时,兀良哈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严肃,低声道:“撤退!” 亲信忙不迭地爬起来传令:“峒黎部,撤退!” 天蒙蒙亮的时候,战场上已经一片平静。 尹沣和贾泰平以及其余副将早已迫不及待地领着自己小队去清扫战场,试图再发现什么收获。 不一会儿,有士兵来报:“发现勒瓦部首领奥格的尸体!” 城墙上,霍明佑听着这消息,顿时欣喜地朝身边道:“三妹,这都是你的功劳,都是你的!” 没想到,这一次的战斗根本没有牺牲一兵一卒,只有几名倒霉的新兵蛋子受了点轻伤。 简直不敢相信! 霍云浅的目光仍然落在晨曦朦胧的远方。 说到底,她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石弹连着浸过油的布抛出去,不过是她从《巴霍巴利王》电影里看来的粗暴招数,没想到简化之后依然好用。 而那个“木箱”则是她尽力仿造坦克改装出来的,为免炮管导致箱体内高温、士兵耐受不住,也只装了三发炮弹,重在威慑、打击敌方战意。 霍云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心头一块巨石。 成功了,她将三哥从北疆战场上安全带回来了! 捷报传到琢天城时,正是六月初八。 以如此少的伤亡数取得如此胜利,甚至还杀了北疆首领,哪个将军曾做到这样的功绩? 整个朝堂都为之震惊不已,根本不敢相信这捷报的真实性。 好在霍明佑的奏章上说明,大军预计六月十五回到京城,到时面圣再细述,不禁引得君臣都极为期盼。 消息很快在整个京城都传开,而一从下朝的祖父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卓曜就惊喜地冲出门去了隔壁,要把这个好消息带给卫国公府。 听完卓曜所说,霍柔儿惊喜得放声尖叫,在屋里来回跑圈,还抓着原本想和卓曜说话的裴槿儿不断在原地跳来跳去。 但这个时候,没有谁会计较她的失态。 卢梦春更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根本说不出话来。 凤夫人也擦着眼泪,向卓曜道:“望曦……好孩子,多谢你来告诉老身这个好消息。” 卓曜连连摆手,“您说哪儿的话,这是整个大景都该知道的好消息,就算不是我,您也会知道的。” 凤夫人擦着泪,还要说点什么,一边的霍云瑰站了起来,声音发颤地道:“望曦,浅……这捷报里,有阿浅的消息么?” 038、凯旋(打赏加更,求推荐求收藏!) 从收到来自巳云的飞鸽传书之后,霍云瑰和凤夫人几乎日夜睡不好觉。 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仿佛半年一般漫长,除了霍云浅的那封信,根本没有任何别的消息传来。 霍云瑰在心里把这个自作主张的臭丫头不知骂了多少遍,可即便如此,心中的担忧仍然没有丝毫减弱。 听到她这个问题,卓曜一呆,心中顿觉不妙,“浅……浅姑姑也去了北疆?她什么时候去的?” 他的心沉了下去。 怪不得最近他在国公府后门徘徊,也没见霍云浅出来遛马,还以为是她故意避着他…… 霍云瑰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又追问道:“望曦,捷报里当真没有提到阿浅吗?” 卓曜好容易从呆滞中回神,苦笑道:“不曾。” 霍云瑰脸色唰白,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要晕倒。 “娘!”裴槿儿慌忙上去扶住母亲,瞥了一眼卓曜,记得直跺脚,“这种时候你还回答干什么,快走快走!” 卓曜更觉委屈,只得暂且告退,只是不忘顺便叫了大夫过来给霍云瑰查看情况。 消息传到许珵的耳中时,他正在清水寺与人弈棋。 与众不同的是,对面棋手显而易见是一位女子,只是脸上戴着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忧郁的美目。 来送信的是一个机灵的小厮,口齿伶俐地把霍明佑立大功的事完整详述了一遍,说完便识趣地离开了。 听到说只有几名新兵受轻伤,许珵微微颔首,对着棋盘送下一子,“这次霍家时来运转,定能一举扭转局势。” 对面的女子身子轻颤,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轻轻落了一子。 许珵拈着棋子,并不着急下,摇头道:“英居士,您的心乱了,这一子落得实在没有章法。” 被称为英居士的女子呆呆地看着棋盘,一双美目已然通红,静静地落下泪来。 许珵推动轮椅离开棋盘边,回头看了她一眼,“英居士,斯人已逝,不应再困于心。何况……这回霍家得遇贵人,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说着这话,他眼前立时浮现了那个少女倔强的神情,还有她梨花带雨的脸庞。 那个丫头也要一起回来了啊。 只是短短几天的相处,他明确感觉到这个少女身上的变化,以及她那股子执着和坚强。 是的……就是她。 她一定会为原本注定式微的霍家带来新的希望。 英居士垂泪片刻,只是轻轻点头,起身拂袖而去。 许珵摇动轮椅到了小院门边,守在门外的唐棋立即过来接手了轮椅,推着他到了寺外山路口。 秦王府的车驾已经在山路下等着,唐棋背起许珵,正要抬步,许珵却在他的手腕上轻轻一搭。 两个小厮上来将轮椅小心翼翼地抬下去,唐棋会意,故意放慢脚步。 等那两个小厮走远了,许珵悠悠地道:“小唐,你平日该多笑笑,也让何总管给你些膏擦擦脸。” 唐棋:……??? 他难以置信地侧头瞥了一眼,方才还以为主子是有要事吩咐于他,可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珵忍笑,一本正经地道:“当心……将来会有人当街叫你‘唐大叔’的。” 等到许珵舒舒服服地坐进了马车,唐棋在外面车辕上默默摸着自己的脸,还是不理解主子的话到底有什么深意。 六月十五,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晌午时分,在琢天城百姓的等待中,北征军终于出现。 从琢天城郊外十里的位置就已经有百姓在列队等候,见到那戎装的人影,百姓们欢喜得连连招手,高喊着诸如“大景必胜”、“大景万岁”的口号。 还有些年轻姑娘混迹其中,含羞却勇敢将手中的花扔过去。 所有的士兵们也都满脸喜气洋洋,有些年轻的沉不住气,也都悄悄朝着四周百姓挥手,若是有幸接到花,更是直接握在手里,嘴咧到了后脑勺。 “你们都收敛些。”贾泰平一个老头子,最见不得年轻人们的轻浮举动,忍不住往身后怒斥,但语气也没那么重。 毕竟这回他也立了功,想到自己已经这样一把年纪,将这样一仗作为谢幕,贾泰平觉得十分圆满,脾气也没有往日那么大了。 霍明佑微微摇头,但也没有计较贾泰平如今假正经的样子,含笑看着前方。 忽然,人群中飞出一朵花,轻飘飘地向霍明佑的怀中落去。 不少人都瞧见了那花,不由起哄起来: 小国公爷虽已娶妻,可如此年轻英俊又立下赫赫战功,哪怕是给他做妾也值得! 但有人出手更快,伸手在霍明佑面前一捞,半路已将那花拈住举到面前,目光流转,已扫向了花的来处。 起哄声霎时偃旗息鼓。 这……这不是国公府的那个母夜叉吗! 她怎么也在队伍里?! 霍云浅瞥见人群中低下头的无名女子,向霍明佑递了个和善的眼神,微微一笑,“不知三嫂这回打算让三哥跪搓衣板还是顶水缸?” 后面的几个副将和离得近的几个百姓瞬间竖起耳朵。 竟然这么刺激,小国公在家里竟然是妻管严吗? 说起来,这个母夜叉一笑还真是好看啊…… 霍明佑无奈扶额,这花要是他早出手一瞬,哪里轮得到三妹来调侃。 霍云浅扑哧笑了,朝霍明佑挤挤眼睛,顺手把花塞给了身后一直低着头躲得像鹌鹑的尹沣,“喂,人家给你送花了。” “啊?……”尹沣受惊般一抬头,瞧见那红花,一把抢过后又低下头,“……多谢三小姐。” 他今日如此反常,霍云浅还真有些不习惯,待要开口,霍明佑在旁边轻笑,“他这是近乡情更怯,不用管他。” 霍云浅抿唇,便转过头去当真没再搭理,只是望着眼前的城门。 除了几位副将跟随霍明佑进城,其余士兵都驻扎城外。 几位副将都格外振奋,贾泰平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这么多年,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霍云浅冷眼看着他们,心中微微叹息,抬头看向面前宽阔的大道。 039、重逢与针锋 旁人眼中,这条路通往富贵无极,引人无限憧憬;而当年的她,也曾带着这样的幻梦披上鲜红嫁衣,欢欢喜喜地自这条路入宫、拜谒帝后,随即入住东宫。 如今要再面对这些人…… 霍云浅不自觉地捏紧了缰绳,忽然听到身前霍明佑低低的声音:“阿浅,不如你先回府?” 虽然这次最大的功臣无疑是他的小妹,可瞧见小妹这心神不宁的样子,似乎压着什么心事,与平常所见全然不同。 霍云浅回神,向他轻笑着摇了摇头。 她已不再是曾经的霍家娇小姐,更不是被人拿捏着利用的东宫花瓶。 原本的畏惧过后,心中涌起的甚至是一股极度渴望的战意。 霍云浅昂首挺胸,抬手随意理了理鬓发,青丝飘扬,唯一未着戎装的她瞬间成了路人们关注的焦点。 很快,城里街边的百姓也有人认出了她,尽是难以置信。 霍家三小姐竟然转性了? 毋宁说,霍家三小姐怎么会混进军营里的,难不成是小卫国公顺道把妹妹带着出去玩了? 有些路过的侍御史不禁有些跃跃欲试,好久没什么事弹劾了,这时候来给风头正盛的卫国公府一棒槌,想必能青史留名! 一行人到了宫门口下马,早有传旨太监在门内等着。 霍明佑领着众人拜倒,聆听旨意。 这次的大胜仗伤亡如此之少,足以载入史册,因此庆宁帝的旨意中赏赐极为慷慨。 卫国公府封邑增加五千户、赏金万两,贾泰平封为定北侯、封邑两千户及黄金三千两,其余校尉将军皆有封邑与黄金一千两等。 听到“定北侯”三字,贾泰平险些直接捂脸哭了起来。 打仗一辈子,落下伤病无数,如今终究得了功勋食邑惠及子孙,如何不是此生幸事! 霍明佑静静地听完这些封赏,没听到里面提及小妹的名字,眉头一皱。 宣旨太监读完长长一串,终于念到“钦此”,其余人无不齐齐高声谢恩,霍明佑也只能跟着先拜谢,起身后捏着圣旨一时有些犹豫。 传旨太监眼珠转了转,过去笑吟吟地向霍明佑施了一礼,“卫国公恭喜了,皇上说了,要三小姐跟着您几位一同到勤政殿谢恩呢。” 贾泰平等人听闻,连忙过来道恭喜,同时不约而同看向站在一边宠辱不惊的少女。 皇上这是要特别嘉奖她? 霍明佑向周围人都道过谢,领了霍云浅随传旨太监而去。 一路穿过亭台楼阁拐到勤政殿,霍明佑担心小妹因这么多年来难得进宫一次而会害怕,不时侧头看她,却见她满脸沉静举止端庄,心中不由喝彩。 由此他只能想到,或许是他出征这几个月,母亲和二姐在家中将小妹教好了吧! 到了殿外,传旨太监恭敬禀报:“卫国公与霍三小姐拜见皇上!” “宣!” 霍明佑昂首阔步踏入殿中,霍云浅亦步亦趋跟上,二人步调一致,默契地在玉阶下拜倒。 “臣(女)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头顶立即传来庆宁帝带笑的声音:“两位功臣,快快平身赐座。” 兄妹二人才一站起来,旁边的小太监便机灵地搬来了座椅给他们。 庆宁帝四十出头的年纪,面色和善,但霍云浅趁着起身那一刻抬头见到他眸中隐隐透出的狡黠,心中暗暗失笑。 作为曾经的公公,庆宁帝的确并未对她有任何实质的亏待。 但明知太子对她的冷暴力,依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霍云浅很难相信他的无辜。 再者,二哥的死和皇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必得提高警惕。 霍云浅心中转过许多想法,旁边二人自然不知。 庆宁帝举起手中的密折,向霍明佑道:“自从收到爱卿的这封折子,朕竟从未有如此动容过。爱卿所说,果然当真?” 霍明佑立即站起来,拱手诚恳地道:“回皇上的话,臣这封折子里没有半句不实之词,军中所有将士可以为臣与舍妹作证——这些都是舍妹的心血,她应居首功!” 庆宁帝摆手安抚了霍明佑,又看向他身边满脸沉静的少女,“从方才朕就觉得有些奇怪,当真是女大十八变,霍家的三丫头如今也这么大了,还如此聪慧。” 霍云浅咧了咧嘴,只能也起身应付这样的官腔:“皇上谬赞了。” 庆宁帝心里惊奇,这小丫头竟然如此沉得住气,倒让他的话接不下去了。 他之所以将这小丫头特意叫进来,也是为了询问那些“机械”的情况。 霍明佑的折子上说,经过一场大战,那架临时改建的被霍云浅姑且称之为“坦克”的东西早已抵挡不住毁损,自己瓦解了; 投石机和油布,不过是简单将二者组装起来,并不算太神秘的机械; 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木牛”,早已进献入宫,庆宁帝只等将这小丫头封赏完了便去把玩一番。 见霍云浅面色如常镇定自若,庆宁帝怎么想都觉得和传闻中以及他的印象里太不相同。 摸了摸下巴,庆宁帝斟酌着如何开口,忽然一个欢快的声音从殿门前传来:“父皇!儿臣已试过了那个‘木牛’,当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几乎是一瞬间,霍明佑感觉到身边人身上透出的熟悉的气息——那是久经战阵手染鲜血的武人才能感受到的——杀气! 霍明佑大惊,回身急忙握住小妹的手,大殿门口已经走进来了一道明黄的身影。 尽管手腕被三哥用力握住,霍云浅却仿佛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狰狞的面孔。 她抬起头,顶着那张面孔的人正脚步轻快地走进大殿,视线赤果果的、如蛆附骨般粘着她。 幸而,在触到她充满憎恨和暴怒的目光时,许祯整个人定住,片刻后才僵硬地挪开,心里一阵心虚。 该不会……是那个婢女的事…… 好在这时,庆宁帝的声音传来了:“祥文,你竟在父皇之前已经看过那‘木牛’了,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许祯才刚刚从霍云浅的目光中回过神,很快把这茬先抛开,向上拱手笑道:“请父皇恕罪,儿臣听说这奇物正是此战大功臣,又运到了宫中,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去了。” 040、自讨封赏(求推荐求收藏啦) 庆宁帝抚掌而笑,目光又落到了霍云浅身上,“朕倒是想不到,最终能继承老国公爷遗志的竟然是霍家的三丫头……所以,对于霍家丫头的封赏,朕还真是感到为难呢。” 话虽这么说着,庆宁帝眼睛里却满是笑意,有意无意地往自己儿子身上看去,又向霍云浅道:“不如,由你自己考虑要什么吧?” 如此随和的话从帝王口中说出,无疑是极大的恩典。 霍明佑心头突突直跳,开始盘算起来,究竟为小妹求什么才好、甚至能护她一世无虞! 而收到父皇如此的暗示,许祯早已心领神会,看着霍明佑笑道:“卫国公不必担心,以本宫认为,霍三小姐此次的功绩非同小可,对她的封赏应该……” “启禀皇上,臣女斗胆,想向皇上讨一件差事。” 一听到许祯开口,霍云浅想也不想便打断了他。 许祯心里有鬼,被她这一声打断,险些忘了后面要说什么。 霍明佑也蓦地回神,忙轻轻扯了扯小妹的手腕,提醒她这是无礼和僭越。 霍云浅恍若未觉,直接一撩衣摆跪倒在地,仰头脆声道:“请问皇上,臣女所作机关可精妙?” 庆宁帝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微微点头,“的确不错。” 霍云浅脊背挺得更直,“那么,臣女求皇上赏赐一座铁矿,将来臣女便能为皇上、为大启做出更多有用的器械。” 庆宁帝和许祯都不由怔住,没想到她竟然提出这样一个请求。 庆宁帝抬手轻轻敲击额头,霍明佑却先背后出了一身冷汗,盐铁买卖可是朝廷把控着,这丫头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他忙拜倒下来,“请皇上恕舍妹唐突之罪,矿脉之事岂是如此随意求赐的,阿浅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他灵机一动,展颜道:“皇上,以臣愚见,不如赏赐舍妹一些铜铁玩器,任她自个儿在家再好好琢磨琢磨,日后若真做出什么精妙器械,再谈矿脉不迟。” 庆宁帝这才脸色缓和了不少,点了点头,“诚翊所言极是,浅丫头到底年纪小,幸而有你这做哥哥的从旁教导。” 诚翊,是霍明佑的字,如此亲昵的称呼自然是表示皇帝并未因此生气。 霍明佑连道不敢,心里才暗暗松了口气。 什么矿脉,还不如封个什么县主之类的名号,不仅能立即洗刷小妹以前的“荒唐”举动,将来小妹出嫁,更添一份颇有分量的嫁妆啊。 许祯看准时机又准备插话,忽然听得一声通报,庆宁帝身边的大太监冼德盛进来,恭恭敬敬地道:“启禀陛下,宣王、平王与秦王进宫来,全为一睹‘木牛’风采,这时都聚在了御花园中。” 听到“秦王”二字,霍云浅眉头狠狠一颤。 倒是哪儿都有他的事! 在开州他没见过“木牛”么? 不对,他好像当真没见过,只把尹沣叫来便匆匆走了。 庆宁帝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轻笑道:“看来这回霍三小姐的器械的确吸引人。” 霍明佑忙道不敢,暗中拽了霍云浅一把,霍云浅也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了。 庆宁帝起身,想了想道:“既然他们难得来一次,你这位工匠也去为他们示范一下好了,别教那两个手下没轻重的给弄坏了。” “这——”霍明佑有些犹豫,小妹和秦王的事难道皇上不知道么? 这样一来岂不是在为二人之间制造话题,于小妹的声名恐怕不大好! 许祯也赶忙道:“父皇,儿臣看过那木牛,结实得很,皇叔们把玩一番也就罢了,不会有什么……” “启禀皇上,臣女愿往。”霍云浅拱手,朗声打断了许祯的话,“皇上不相信臣女有这样的能力,那臣女正好借此证明给皇上、看我是否有资格拿下铁矿研制更多的器械,岂不是正好?” 庆宁帝愣了愣。 许祯被她抢白,心头也不由带了火气,原本的和善瞬间卸下,冷笑道:“霍三小姐,你今日可是恃宠而骄,直当御前是市集,仗着些功绩便开始讨价还价了?” 霍云浅微微垂眸弯腰,“臣女不敢。只是,臣女见军中器械多数较为老旧,此次的‘坦克’也险些被北疆间谍一把火烧掉,可见敌方对这些器械多有忌惮——而最后的结果,也证实了这些器械的用处。” 她不是恃宠而骄,而是当真有这个资本在这儿说出这番话! 庆宁帝拈须无言,目光深沉似在思索着什么。 许祯的脸色越发难看,险些脱口而出“你就是要去勾搭秦王”。 忽然又是一声通报传来:“启禀皇上,昌武侯求见。” “宣。”庆宁帝抬头。 霍云浅也微微抬头,侧头从眼角余光看向刚刚从大殿门口走来的人。 昌武侯于皓隆是皇后之弟、太子许祯的舅舅,表面上只是个志不在朝堂、偶尔做些闲散生意的勋贵。 也正因这一层身份,他不知背地里帮着许祯做了多少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之事,许祯也对他极其信任和器重! 只不过,这份信任的背后,却是于皓隆蛰伏数十年酝酿的一份大阴谋! 他在这个时候出现是为了什么? 霍云浅没有细想,这人如搅屎棍一般,出现就不会有好事。 昌武侯上前拜见了皇帝,呵呵笑道:“臣不请自来,还请陛下恕罪。” “那让朕来猜猜你的心思好了。”有这样一番小插曲,庆宁帝脸上的阴翳也散了些,“莫不是你这小子也听说了‘木牛’的厉害,要去见识一番?” 昌武侯摸了摸脸颊,环视一圈,“难不成陛下不许?这等神器,将来若是全军都能装备,该是我大启多大的幸事!” 这话说得庆宁帝心中一动,起身道:“那好,都往御花园去罢,别教三位王爷等急了!” 许祯心中着急,正要开口,昌武侯轻轻咳嗽一声,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 许祯不明所以,但秉着对舅舅的信任,他不甘心地往霍云浅的方向看了一眼,默默地跟上了庆宁帝的步伐。 041、当官了 六月中气候正宜人,御花园里一片姹紫嫣红,但眼下让御花园热闹的缘故却不是这些珍奇花木。 许珵双手拢在袖中,百无聊赖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位皇兄对着草地上的“木牛”兴奋议论。 原本他在清水寺下完棋好好的,在回王府的路上突然被截胡,然后就被这二人不由分说带进了宫。 宣王许珣和平王许瑊都是同样不惑之年,各自生母都已故去,每日里不过是在京城当着闲散王爷,有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自然会上赶着来凑热闹。 可许珵自认和这两位皇兄一向没什么来往,他们应该也没有道理非带着他一起在这个时候进宫。 更没道理的是,他鬼使神差的没有反抗,直接由着他们拉走了…… “皇上驾到!” 许珵还在思索着这番缘故,忽然听到这一声通报,立即抬头循声望去。 庆宁帝与太子许祯几乎并肩而行,只相隔不到半步,可见父子感情深厚。 而紧接着跟在父子二人后面的,却是昌武侯。 许珵心中有些意外,目光下意识又再往后挪了挪,才看到了这次北征的大功臣霍明佑和数日不见的霍家丫头。 虽然看上去风尘仆仆,也晒黑了些,一张小脸上仍旧写满倔强,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许珵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隐约感觉她注视的是太子许祯。 这个丫头当真有趣,不仅仇视他,还仇视太子? 庆宁帝既到来,宣王和平王都赶紧过来行礼,“见过皇兄。” 许珵也摇着轮椅慢慢过来,庆宁帝马上抬手阻止,“少陵不必劳累,就在那停着罢;二位皇弟也不必多礼了。” 跟在后面的霍云浅心里动了动,少陵……是那个家伙的小字? 呸,她眼下怎么还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许祯和昌武侯、霍明佑也都各自向两位王爷见礼。 宣王最是性急,等两边礼数都过了,赶忙道:“皇上,这东西究竟是怎么个用处,我们两个研究琢磨了半晌都不知其奥妙。” 平王也跟着含笑附和:“听说先前就是靠这样一架车,单人独自运送了四百斤粮食,臣弟实在想开开眼界。” 许祯正准备上前显摆一番,忽然被昌武侯暗中扯住了衣袖。 他心中疑惑,侧头看了舅舅一眼,昌武侯仍旧目不斜视,只是几不可见地微微摇头。 庆宁帝笑道:“朕也是好奇得很,这才把霍三小姐带来,不如让她来向大家演示。” 许珵无声地咧了咧嘴,也学着宣平二王,露出好奇和期待的神情等着看。 霍云浅出列,淡声道:“献丑了。”转头示意附近的几个太监,“请几位公公委屈一下,到这车上来站一会儿。” 冼德盛向庆宁帝请示过,这才向那几个小太监招了招手,他们才敢过来,小心翼翼地爬上这架车。 因车身狭窄,站了三个人之后便有些逼仄,挤在一起格外滑稽,逗得宣王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要做什么,叠罗汉么?” 霍云浅蓦地冒出灵感,“其实还可以更开挂。” 她指挥道:“再来两位公公,由下面的公公背着——放心,这头‘牛’一定承受得住。” 几个太监齐刷刷看向庆宁帝和冼德盛,庆宁帝笑了笑,“既然匠人都不担心自己的东西坏掉,你们几个如此畏手畏脚作甚?” 如此又上去了两个人,加起来便是五人。 几名太监年纪不一而足,除了两个看起来似乎不到二十,其余皆是壮年,加起来的体重已经远过了四百斤。 霍云浅走上前,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许珵深深凝视她,他在木牛未完工之前便匆匆回京,还没来得及见她真正使用这东西。 五个人瑟瑟发抖地互相搂抱着,紧紧盯着霍云浅的动作,生怕她一失手弄翻了车。 霍云浅的手搭上车把,也没有别的花哨动作,随意抓住车把就开始推动,步履轻盈。 “这——五个人,怕是有六百多斤了罢!当真如此轻松?”宣王大叫,挽了袖子就上前,“来来来,本王也要好好试试。” 霍云浅痛快地松手让贤,由着宣王接过车把推着玩,直呼过瘾。 庆宁帝看着玩得不亦乐乎的宣王,忽然想起刚刚昌武侯所说的话。 若是都能装备这样的东西,将来运粮效率势必再上一层楼,实在是大启之福。 更遑论,这丫头脑子里可能还会有的别的器械—— 忽然,少女的声音让庆宁帝回神。 “王爷请看,这‘木牛’还有别的本事。” 霍云浅走到“车”边,将车把上的暗格打开,“里面可以放烟草或者水壶,或者干粮,饥渴时可以拿来用。” 她又打开另一边车把的机关,将一根竹筒似的东西竖了起来,“太晒的话,可以将竹伞卡在这管槽中遮阳。” “妙,当真妙!”宣王哈哈大笑,马上叫旁边的宫女拿了把伞过来放进去,在伞下连连摆头,惹得平王也过来抢着换位置。 昌武侯不失时机地笑呵呵道:“皇上,看二位王爷玩得如此开心,您可得好好赏这个小丫头。” 庆宁帝仍然注视着那边的两位王爷,嘴里却回道:“现在亲眼看到这‘木牛’,朕倒觉得霍三小姐的话有几分道理……” 昌武侯脸上笑容一滞,狐疑地看向旁边的许祯。 许祯用口型做了个“铁”。 昌武侯眉头皱起,庆宁帝已经再次开口:“霍云浅听封。” 霍云浅立即离了木牛,来到庆宁帝面前恭恭敬敬拜倒:“臣女霍云浅接旨。” “今霍氏女天资卓绝,于北伐立大功,封为宁苏县主,赏千金,另特准入少府考工室。” 少府为九卿之一,职掌帝室财政,兼管衣食器用、医药娱乐丧葬等事务和宫廷手工业,但机构大、属官更多,考工室便是其中专司器械制作的所在。 启朝虽已有女子出仕的记录,但毕竟只是少数,且多为文官或廷尉刑狱相关,竟从未有入考工室者! 一时间,御花园中只剩下风声和聒噪的虫鸣鸟叫。 042、恶心吐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自然是霍云浅,立即叩首道:“多谢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声音虽然平静,但第一步稳稳踏出去的欢喜,还是让她兴奋得紧紧捏住拳头。 宁苏是何地? 那可是徽州有名的铁矿之一所在地,且是离京畿最近的铁矿之一! 而且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之喜,能够进到少府考工室接触更多的器械知识。 冼德盛接着反应过来,一甩拂尘尖着嗓子道:“恭喜宁苏县主!也恭喜皇上,能得到如此良才,振兴考工室。” 其余的宫女太监也都拜倒齐声恭喜皇帝。 庆宁帝摆摆手,呵呵笑道:“还真是会说话,不知从哪寻些吹捧的由头来。” 那边宣平二王惊得说不出话,等到回过神来,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跟着道贺。 许祯瞪大眼睛盯着霍云浅,这霍家的花痴女什么时候变这么精明了? 若是如此,他以后该如何拿捏这女人? 他心中焦急,一边跟着两位皇叔道贺,一边赶紧向舅舅使眼色,让昌武侯赶快出主意。 昌武侯嘴角轻扬,等众人的道贺声过,才上前施施然道:“可不是么,陛下这回可是捡到宝了。” “此话怎讲?”庆宁帝心情大好,听昌武侯的话里有几分诚恳,便顺着问了下去。 昌武侯一拱手,“臣前两日见到隔壁的钱大人满面红光,不知是什么喜事临门,多问了一嘴,才知道半个月前他从宁苏县主手中得了一个防盗的法子,把他岳家翻修了一通,十天不到就捉了两个蟊贼,给钱夫人大大长了脸。” 他顿了顿,继续嘿笑,“为此,钱大人这回的私房钱夫人只收走了一半,他乐得不得了呢。” 许祯赶紧接着道:“舅舅说的钱大人,莫非是那位京兆尹?” 霍云浅一把捏紧拳头,他竟然还敢提这事? 听到许祯的接话,昌武侯半真半假地带着赞许看了他一眼,“殿下所言不错。正因为有钱大人这桩防盗的逸事,所以臣对于今天县主的功绩,实在一点都不吃惊啊。” 许祯马上又接着道:“原来县主当真有如此本事。父皇,儿臣记得您近日总抱怨夜里睡不安稳,不如让县主为您也设计一套独有的‘防盗’器械,保您安眠如何?” 皇上近来睡不安稳? 听完这二人插科打诨般的对话,周围三名王爷脸上色彩纷呈,但都默契地没有开口。 许珵不由又望了霍云浅一眼,暗暗叹息一声。 定是方才这丫头的眼神太过直白,被太子瞧见了记恨在心吧。 庆宁帝对这个提议果真有几分兴趣,“宁苏县主,太子所言你觉得如何?还是说,你只擅长做军中所用器械,日常所用还缺些火候?” 许祯的每一次开口,都让霍云浅胃中一阵翻涌,险些就要控制不住呕吐在当场。 但听到庆宁帝似激将的问话,她反而突然冷静过来,眨了眨眼,心中已经想好了说辞应付。 不料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不过是雕虫小技,皇上竟被一个小姑娘忽悠,太不应该了。” 霍云浅这时当真忍无可忍,起身转头,对上了那边轮椅上的男人。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直接否定了她的所作所为吗? 还没等她开口质问,旁边的宣王忽然道:“皇弟这话何解?” 宣王总算找到机会说一句话,“皇上与臣等亲眼目睹‘木牛’的神奇,又有北征捷报为证,你却说是‘雕虫小技’,是不是有些太瞧不起人了?” 许珵的目光从愤怒的霍云浅脸上轻轻掠过,然后转向庆宁帝,这才垂眸,“皇上,北征之事另说,但方才皇上也提到,军中器械与整体的防盗器械不能相提并论; “况且,若她当真有这能力,哪里还需要皇上特意放她去考工室学习琢磨?” 庆宁帝露出思索神色,“以少陵所见,该如何?” 感觉到对面带着愤怒的灼热视线并未转移分毫,许珵心内苦笑,只淡淡道:“尚不知她能否从考工室中脱颖而出,何谈在皇上寝宫动土? “有这本事,不如来帮本王做副新式轮椅,能让本王如履平地——届时再谈其他。” “轮椅”二字,令所有人原本想要宣之于口的抗议和不满都收了回去。 双腿瘫痪前的秦王,是大启的战神,居功至伟,点评军备的本事绰绰有余; 而坐上轮椅后的秦王,接连受到失去妻子儿子的打击,性格越发冷漠乖戾不易近人,对这位新晋县主语气不善也是自然。 宣王想起来一事,拉长声音道:“哦——本王倒是记得,之前秦王被霍……” “秦王殿下如此说,正是极有道理。”霍明佑忽然开口打断了宣王的话,转头向庆宁帝拱手,“皇上,舍妹年少不知事,还需多加磨砺和鞭策,考工室一事还请暂且收回成命……”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心里跳得极快。 险些,小妹就被昌武侯给拖进圈套里了! “诚翊,朕金口玉言,你要朕反悔么?”庆宁帝淡淡地道,“既然秦王点名让宁苏县主去做轮椅,县主,你可有异议?” 霍云浅早已站了起来,脊背挺直,抿了抿唇,垂头拱手,“臣女谨遵皇命。” 御花园的事一闹,庆宁帝也没了继续赏玩的心思,早早把一众人打发走了。 霍明佑马上带着霍云浅离开,出了宫门,他刚刚松了口气,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阵呕吐声,转头就见霍云浅半跪在地上,痛苦地呕吐。 “三妹!——这是怎么了?”霍明佑惊慌失措,向宫门守卫赔礼后赶忙将霍云浅肩膀扶住。 霍云浅一番狂吐,这才算把刚刚压抑在心头的怒气和恶心好好发泄了一通。 她也知道,这样的自己实在太孱弱了——将来与许祯尚有更多过招机会,她可不能这样先倒下! 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了,马车旁立着四个小厮两个车夫,见二人过来,一个小厮低着头搬来一个小杌子给他们踏脚。 霍明佑正抬起脚,忽然收回,放下霍云浅后猛地一把抓住那小厮的手。 043、有了妻女忘了妹 “你在这儿胡闹什么?” “小厮”尖叫一声抬起头,霍云浅定睛一看,竟然是女扮男装的霍柔儿。 这丫头甚至还故意在脸上抹了些黑灰。 霍云浅倚靠着马车苦苦忍笑,心头的积郁散了不少,干脆退后几步靠住宫墙,继续按摩自己刚刚遭过罪的胃。 霍明佑无可奈何地把女儿搂过来,抬起袖子把这张小花猫脸简单擦了擦。 霍柔儿的嫩脸被袍袖刮得疼得龇牙咧嘴,可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赖在父亲怀里得意极了。 “下次再胡闹,直接把你丢路边不管了。”霍明佑好容易给女儿擦净了脸,毫不客气地把她塞进车厢里。 忽然听一个声音道:“有些人有了闺女就不要媳妇,真不要脸。” 霍柔儿脸色立即一沉,对着车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霍明佑惊讶地转头,车辕边上坐着的瘦弱车夫跳下地,摘下头顶宽大的斗笠,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春儿……”霍明佑又惊又喜,连忙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车夫”卢梦春擦了把眼泪,别过脸去重重哼了一声,没有搭理。 霍明佑上下贪婪地打量妻子,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没想到你这样一打扮,看着还怪可爱的。” 卢梦春柳眉倒竖,“什么?你意思是我适合当车夫?” “没有没有……”霍明佑赶紧揽过她的肩膀轻声哄着,忽然出其不意将她打横抱起,在卢梦春的轻呼中把她也放进了车厢,自己随后跟上。 霍云浅含笑看着面前一家三口的和谐场景,心里也洋溢着温暖和幸福。 她顺利带回三哥,一切便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前一世三哥的死断送了卫国公府所有的后嗣,但受到最直接的影响,便是面前的三口之家。 她不会忘记,前一世三嫂母女的下场,甚至比二嫂母女更加可怕! 卢梦春是嘴笨的急性子,柔儿也是个小倔脾气,三哥战死后,原本就缺乏沟通和相互理解的三嫂母女之间关系越发僵了。 而随着三嫂被娘家强逼着改嫁、柔儿被损友和有心之人怂恿洗脑,最终在三嫂再嫁的婚宴上,柔儿以匕首刺死了自己“水性杨花”的亲生母亲,并随后自杀! 霍云浅清楚地记得,前一世听到这个消息时,迟钝漠然如当时的自己,根本不知其背后的真正缘故。 她甚至还暗地里埋怨过,为什么家里会出现这样伤风败俗的一对母女…… 现在,霍云浅踌躇满志充满信心。 家和万事兴,想要整个国公府都能够平安无事,就要从一个个小家开始改造。 柔儿如今是心有叛逆的青春期的少女,而三嫂又是明显吃软不吃硬的典型武人,她们之间亟需另一个人的中和调剂。 这个人,自然就是她们共同极度信赖的人——霍明佑! 真想尽快看到啊,这个三口小家的人都恢复正常的情景。 摸了摸刚刚被吐空的胃,霍云浅正准备走过去登车,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启动,掉了个头嘎吱嘎吱地走了。 霍云浅:??? 这是什么鬼,有了老婆闺女就忘了小妹? 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霍云浅咬牙切齿地转头去找自己的马,不意对上了正从宫门口出来的三位王爷。 宣王和平王很有默契地没有多说话,打了个照面之后便加快脚步离开——反正另一个人脚程慢,也不会察觉到自己被丢下。 二人飞快地走远了些,平王才笑了起来,笑得直咳嗽,“这回可是有好戏看了,你说,会不会两个人在宫门口打起来?” 宣王眯了眯眼睛,“凭老七如今这一推就倒的样子,宁苏县主或许真能心想事成,到时说不定还念着本王和五弟的好呢。” 二人呵呵笑着,勾肩搭背地走远了。 宫门口,霍云浅和许珵四目相对,似有火花迸射而出——当然,只是霍云浅单方面。 对视了片刻,还是许珵先开口:“县主还不归家,在这作甚?” 简直就是红果果的讽刺! 霍云浅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当然是因为——我在等王爷您。” 刚刚那两个王爷的窃窃私语当真以为她没听到么? 如今是她第三次为人,脸皮可不会再像前世那么薄,即便是应付许珵这种老鳏夫也不在话下。 许珵愣了愣,心里莫名有些警惕,可随即又生出几分迷惑。 若这丫头仍是对他怀着不轨之心,当初去开州的路上那么多机会,她为何不在那时下手? 许珵抿唇,尽管先前她的所作所为确实够花痴,但就凭朝夕相对的那几天、凭他亲眼所见,他隐约觉得,这个丫头并不是想象中那般行事不过脑之人。 不然,也枉费他刚刚在众人面前救下她了。 一念及此,许珵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好,那就麻烦县主了。唐棋,把她的马牵过来吧。” “王爷不问为什么?”霍云浅挑眉,果然是根处变不惊的老油条。 许珵已经驱动轮椅到了自家马车边,回过头,向她微微一笑,“左不过是为了定制轮椅之事。” 那一笑,隐约似乎能见到他眼角岁月留下的细纹,还有转头的一瞬从他的发髻下透出的点点银丝。 今年的他,明明才只三十岁…… 那是岁月的印记和馈赠,是他从十五岁起投身行伍留下的勋章。 也是她前世曾经深深痴迷于他的所在啊。 霍云浅垂眸,从唐棋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走到马车边。 许珵正在此时撩开车帘,抬头看到她的侧脸,嘟着嘴,仿佛能挂个油瓶上去。 他不由微微失笑,正要放下车帘,忽听那小丫头低低地道了一声:“方才多谢王爷。” 许珵动作停了一瞬,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放下了车帘。 霍云浅撇嘴,装什么清高! 心情却没来由的好了起来,嘴角也不由得翘了起来。 旁边的唐棋把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回想起王爷自从回来之后的奇怪举动,不禁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卫国公府里却整个炸了锅。 044、尹沣其人 卫国公府门外,众人对归来的二人都翘首以待,可等到霍明佑下了马车,才觉出事情大大的不对。 “那么大个人你还能带不见了?你带兵也是这么没脑子的?” 凤夫人捂着心口,原本因为儿子回来的喜悦一下子冲淡了不少。 霍明佑连着卢梦春和霍柔儿一并跪在院子里——为免在门口丢人,凤夫人特意命三人进到院子里来。 霍明佑叹息一声,方才他的确是被突然出现的妻女带来的欢喜冲昏了头脑,竟忘了小妹还在身边,就直接命人将马车拉走了。 而且,小妹刚刚才吐过,也不知现在身体如何了…… “罢了,娘别生气了。”霍云瑰扶住凤夫人,努力地压住自己心底的惊悸,冲着霍明佑勉强笑了笑,“三弟刚刚回来,身子疲乏,一时疏忽了也是有的……” 其实她的心里已经如百爪挠心般难受,这丫头简直是胡闹! 那么大个人,即便是霍明佑当真不小心忘了她,叫一声不是也能让人发现吗? 凤夫人深深喘了口气,推开霍云瑰的手,“阿瑰,你马上组织人去找。三郎,你一路也辛苦了,先下去洗漱休息吧……” 霍明佑低低地道了声“抱歉”,站起身来。 凤夫人终究还是没忍住,一双手颤巍巍地扶上他的肩膀,又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庞。 眼前一片模糊,她仿佛看到了当年同样出征的良人。 三个儿子里,性情最像老卫国公、本事也学得最多的是长子霍明佟,但容貌长得最像的,反而是眼前的幺子。 如果,当年老国公也这样安然回来……该多好。 凤夫人勉强压抑住心头的哀伤,抬手揉了把眼睛,笑着拍了拍霍明佑的肩膀,“只管去休息,找阿浅的事有你二姐在。” 旁边的卢梦春和霍柔儿也准备跟着起来,却听凤夫人一声喝断:“三媳妇和柔丫头,你们二人作如此打扮,是想让外人说我国公府治家无方、让你们外出惹人笑话?” 卢梦春只得重新跪下,张嘴想要辩驳,凤夫人一记眼刀飞来,“若不是你们,三郎会将那么大个人丢在宫门口忘了带回来?” 卢梦春瘪嘴,这事她赖不了,就连她刚刚也是满心满眼只看到丈夫,小姑的身影根本没见到啊。 旁边的霍柔儿瞥向身边的母亲,嘀咕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你——”卢梦春被自己女儿气得够呛,伸手想打过去,被霍云瑰眼疾手快拦住。 “行了!家里已经一团乱,你们俩都消停些!” 霍柔儿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卢梦春,而卢梦春也气红了脸,跪在地上不吭气。 …… 或许是为免太过高调,许珵的马车并未走大道,而是沿着王府后门的路准备绕一圈到正门。 走着熟悉的路,震云显然比霍云浅更兴奋,欢快地在马车附近时快时慢地跑着。 霍云浅险些没拽紧缰绳,不免有些恼火,紧紧扯住缰绳,低声喝道:“你要是不想重蹈你上一任的覆辙,就给我……” “……就给我滚出这家去!”前方突然传来一道凌厉的女声。 霍云浅下意识地抬头往前看去。 好巧不巧,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被人从一扇门里推了出来,一手抱紧了自己的行囊,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娘……” 不正是尹沣么? 还没等霍云浅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凌厉的女声又响起来:“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出去,继续当你的兵去,干脆死在外面最好了!” 霍云浅微微眯眼,同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这话她听起来可觉得没那么舒服。 突然这一出变故,也让许珵的马车停了下来,车里传出了声音:“唐棋,去看看——应当是阿沣回来了。” 霍云浅策马靠近,下马立到车边,隔着车窗哼笑了一声,“王爷府上高人云集啊。” 此处恰是秦王府后门,她不会认错。 前世……她不止一次从这儿偷偷摸摸进王府,怀着满腔的情意去见那个令她怦然心动的男人。 听到她的声音,许珵撩开车帘,没想到少女的脸庞正在车窗边,抬眼便看到了她精致的侧脸。 许珵微微失神,很快轻咳一声掩饰了过去,正要开口,前面的尹沣已经回过头来,看到唐棋、再看到后面的二人,瞬间呆住。 “王爷,三……小姐?您怎么会在这?” 墙垣后的女子“咦”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下了台阶。 霍云浅这才看清楚了,这着淡青色深衣的女子瞧着年纪比二姐霍云瑰略大些,秀美却谈不上温婉: 只因她此时一双柳眉因含怒而微蹙,杏眸直视,眼尾略有些上挑,更添几分精明之色。 不过细看之下倒的确能感觉到,她与尹沣的样子很有几分相似。 但在前世,霍云浅并不记得秦王府有这样一个人。 女子只随意看了霍云浅一眼,马上迎着许珵的马车走过去,“王爷,您从清水寺回来怎么过了这么久?也不知会一声,叫人担心。” 虽然是担忧的语气,但——似乎并非格外亲昵或者男女之间的那般关切。 霍云浅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她管别人的亲昵与否? 许珵这老男人好这口,与她有什么相干? 这样想着,她自己不由失笑,随后神色一凛。 这面相精明的女子若是秦王的……那把她叫做“娘”的尹沣,难道是—— 许珵淡淡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被二位皇兄带去宫里了一趟。既然已经停在这了,罢了,就在这儿下车进府吧。” 唐棋取了轮椅过来,尹沣也赶紧过来搭把手,帮着把许珵背了下来放进轮椅里。 霍云浅冷眼瞧着他们的举动,做戏做全套,难为秦王府的这一群人陪着许珵演了这么多年啊。 唐棋推着许珵的轮椅先进了府,马车也自有人赶下去。 青衣女子仿佛这才看到霍云浅似的,仔细打量了她,轻哼道:“这不是卫国公府的三小姐么,到王府来有何贵干?” 霍云浅冷冷地看过去。 女子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心里暗暗奇怪,这花痴丫头为何突然有这么大变化? 况且,这么多年来,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能令她也胆寒的目光…… 045、要加机关不(推荐票一千加更) “碰巧路过。不过,我听到方才夫人的一番话很是感慨,正好尹校尉又是在我三哥手下当差,少不得要出来护短一下。” “护短?”女子回神,登时扶额失笑,“三小姐这话,倒教小妇人为难了。小妇人竟不知,这混小子什么时候和卫国公府沾亲带故起来了?” 尹沣刚刚帮着把车赶下去,折回来听到二人的对话,一愣之后赶紧冲着霍云浅拼命使着眼色。 霍云浅对他视若无睹,心中仍然因为女子方才的话怒气难平,唇角冰冷的笑意更炽。 “没办法,既然在一起当了兵,那就是我三哥、也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幸好这次我们都平安回来了,若是尹校尉当真死在了外面,不知夫人是否后悔刚刚说过的话?” 虽然她不清楚前因,但联想到尹沣进城时奇怪的表情以及三哥说的“近乡情怯”,霍云浅大致猜到,尹沣一定是偷偷出去参军,故而胆怯不敢回家。 她不知道这对母子感情究竟如何,但人之常情,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是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只要上了那个残酷的战场,能活着回来——只要能留得性命回来,那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而更多的将士则将大好的生命献给了天下,若能青史留名倒罢,可如前世的三哥那般,抛头颅洒热血却换来被诬陷被唾骂的下场,又该去向谁说理? 几处河山埋忠骨,谁家软语谩维安! 即便是气话,也不该拿这些九死一生的士兵的清誉来做文章! 女子怔住,脸上有些困窘,随后浮现羞恼之色。 尹沣也呆了。 今天的三小姐……怎么看起来格外激动似的? 明明是能推着装满四百斤大米的木牛走夜路、在城墙上看着火炮杀人都能面不改色的人啊。 但他很快回过神,赶忙上前抓住震云的笼头,仰头向霍云浅尴尬一笑,“县主,多谢你了,不过……” “妍夫人,宁苏县主是本王的客人,将客人留在外面,难道是秦王府的待客之道么?” 许珵的声音不冷不热,却强势地打断了进来。 尹沣母子齐齐呆住。 霍云浅把震云的缰绳交到尹沣手中,道了声“有劳”,便施施然地走了进去。 秦王府的后门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这样正大光明地进来,还真是第一次。 唐棋推着许珵的轮椅走在前面,霍云浅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三人一路格外安静。 许珵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看来他的感觉当真没有错,这个丫头完全“改邪归正”了。 他心里没来由轻松了几分,如此,老卫国公九泉之下应当也感到欣慰了吧。 “王府之中的无障碍设施还是少了些——难道王爷平常并不在府中走动?” 许珵回神,品咂了一番她口中的“无障碍设施”这五个字,随即道:“除却福熙阁、会客厅和清池,极少去别处。” 霍云浅“哦”了一声,“那么挽云阁那边并不需要布置了。” 唐棋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她:三小姐怎么会知道王府里的这个地方? 后面刚刚跟上来的尹沣听到这话,瞬间打了鸡血:难不成是王爷已经和三小姐到了这般无话不谈的地步? 许珵脸上表情僵硬了一瞬,别开脸道:“本王是请县主过来做轮椅,不是翻修王府。” “可王爷也说了,想坐着我做的轮椅如、履、平、地。” 霍云浅迅速接话,嘴角翘起一个愉悦的弧度,“所以我要了解王爷的活动范围,将王府里的配套设施全都更新一番。” 她无辜地眨眨眼,“所以当真如传言那样,王爷并不爱光临祁侧妃的住处?” 唐棋和尹沣瞬间石化在原地。 这霍家小姐……也太敢说了吧! 许珵抬头,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中带着狡黠的光。 但现在许珵并没有因此勾起火气。 他也觉得奇怪,过去被她满琢天城追时,无论她摆出多谦卑多讨好的模样,都只会让他嫌恶和反感; 可自从白岳山相遇、又经历押送“红鳄”、同往开州之事,她沿途都摆着一张臭脸,却让他下意识迁就。 许珵微微垂眸,抚摸着轮椅扶手,淡淡一笑,“可以这么说。所以,县主看着办即可。” 刚刚回过神的唐棋和尹沣再次一同石化。 这种事……王爷竟然当着外人的面承认了? 霍云浅也始料不及,但她到底练出了脸皮厚,装模作样地做出思考状,点头笑道:“就按王爷所言。既然如此,先寻个地方为王爷量如今轮椅的尺寸吧。” 许珵颔首,“福熙阁便好。” 霍云浅脸上笑容微敛,做了个“请”的手势。 量完尺寸,霍云浅又询问了一些许珵对轮椅的想法和要求,二人你来我往,投入得仿佛许珵当真瘫痪了似的。 霍云浅勉强用许珵书房的毛笔记录下刚刚的谈话,忽然想起第二世深深沉迷过的武侠小说《四大名捕》系列。 其中的大师兄无情无法修习内功,所以习得一手精湛的暗器之术,坐下的轮椅和轿子中都藏有重重机关和暗器,还曾有把敌人诱进轿子后用机关扎成刺猬的光荣战绩。 ——好想复原一个出来啊。 她咬了咬笔杆,抬眸看了许珵一眼,“王爷想在轮椅上加一些藏暗器的暗格和机括吗?” “……嗯?有必要么?”许珵失笑。 他有没有真的站不起来,这个丫头难道不知道? 霍云浅淡淡看了他一眼,重新埋头,“既然王爷说不用,那就不用了。” 她还不稀罕给他做这么好的东西呢,他配吗? ——以后有空了她自己做一个玩。 最好还做个自制的暴雨梨花针,要是棠儿她们被坏人欺负,直接掏出来怼脸上。 许珵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她满脸的神采飞扬,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大学士在写着传世经典呢。 戎装未除的少女在桌案边奋笔疾书,一身白衣的瘦削青年坐在轮椅上看着她,眼睛里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温柔—— 046、记路天才 尹沣吞了吞口水,差点乐得嘴巴咧到后脑勺去。 看他的直觉多么敏锐,早就认对了新女主人。 霍云浅简单记录完了所有需求和轮椅的尺寸,抬起头来,许珵正好回过神,飞快地别转视线。 好笑,他有什么可心虚的? “这些已经记录在案,我先告辞回家了。”霍云浅装作没发现他的动作,拱手告辞。 许珵点点头,淡淡道:“阿沣,你送县主回府吧。” “啊?哦……是。”尹沣还期待着能一观图纸,但王爷一声令下,他也只能应了一声,不甘心地跟着霍云浅走了。 二人出了书房,屋内便一下静了。 许珵仰起头,这丫头方才有意无意地提起挽云阁和那个女人,即是说……她仍然对自己怀着那样的企图么? 他抚过下颌,修长的手指从喉间掠过,忽然笑了笑。 看来,他又要好好打起精神来了。 “呃!”身边传来唐棋有些焦急的声音。 许珵转头,唐棋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神情懊恼。 “怎么了?”许珵接了过来,唐棋急急忙忙一指,他才发现笔头上留下一串凌乱的牙印,实在影响观瞻。 这丫头不是属马的么,怎么像小狗似的乱啃东西? 许珵哭笑不得,拿着笔杆沉吟片刻,又递回给了唐棋,“收起来罢……扔了可惜。” 霍云浅和尹沣一前一后出了福熙阁,径直往大门走去。 霍云浅脚程一贯快,尹沣紧跟在后面,半晌抱怨道:“三小姐,你走那么快做什么?你既然这么熟悉路,哪里又需要我给你带路?” 霍云浅脚步一顿,险些忘了——按照这一世的进程,她可还没同许珵私相授受,不可能知道秦王府的格局。 她眼珠一转,举起手中的纸挥了挥,“刚刚不是向你们了解过了么,我是记路天才,你奈我何?” “你……算你狠。”尹沣喘了口气,总算能够放慢脚步跟上她,“怎么回事,突然跑到秦王府来做轮椅?” 其实他更想知道,王爷怎么就突然光明正大地把三小姐带进府来了? 真是让人兴奋啊啊啊! 霍云浅面上飘过一丝红云,随后冷眼看向他,“你又是怎么回事,不是我三哥的属下么,怎么住在秦王府?” “这个——”尹沣挠了挠头,“其实吧,我娘是秦王府内院管事……对了,方才的事,我替我娘道歉,她就是这般刀子嘴豆腐心,三小姐别放在心上。” 霍云浅轻“呵”了一声,算作回答。 钉子既然钉进了木板里,抠下来仍旧有个孔洞,哪能装作无事发生过。 那位妍夫人嘴上说得如此轻蔑,心中又怎会对士兵尊重。 道不同不相为谋! 霍云浅忽然想到,前世她从未见过这位夫人,也从未听许珵提过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她自嘲地笑了笑。 看来……前一世时,这个老男人对她基本上没有多少坦诚呢。 二人没有再说话,一路走到王府大门口,霍云浅却突然发现门前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二姐——” 那立在阶下的,不是霍云瑰又是谁? 从她一出现,霍云瑰便瞧见了她,颤抖着扔开了手中缰绳飞奔过去,一把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听到那狂乱的心跳,霍云浅心头一阵愧疚,也回搂住她,“二姐,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良久,霍云瑰才松开了手,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又飞快地转身走向自己的马,沉声道:“还不快回家。” 那带着鼻音的声音,分明刚刚已经……哭过? 霍云浅更加懊悔,忙向尹沣道别,自己也赶紧跨上了震云跟了上去。 尹沣向她挥了挥手,摸了一把下巴,这对姐妹……瞧着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啊。 回国公府的路上一路无话,到了门口,霍云浅抢先一步下马,过去伸手搀扶霍云瑰,嘿嘿赔笑,“二姐,我扶你进去……” “要你在这儿充英雄好汉?”霍云瑰总算挤出一句话,下马拂袖而去。 霍云浅知道二姐这回是真生气了,赶紧追上去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我也是情势所迫,心里着急嘛……后来我不是托大姐把信寄回来说明原委么?” 霍云瑰“呵”了一声,“你若把信留在屋里,只怕还没等你跑到白岳山,我们早就把你抓回来了!” 霍云浅吐了吐舌头,她打的可不就是这么个主意么? 若是只想告知家人,她大可以直接留书出走便罢。 当时特地多出大姐这么一道手续,一方面让家人安心,一方面也是借飞鸽传书拖延时间。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霍云浅想到刚刚的事,又紧接着道:“秦王不惜在皇上面前撒谎帮我,我便回报他,这才顺便去他府上丈量了轮椅尺寸,所以就忘了……” “怎么回事?”听到这话,霍云瑰停住脚步,惊疑而担心地看着她。 霍云浅做了个鬼脸,笑眯眯地过去把头靠在她肩膀上,“果然二姐还是关心我疼我的嘛。” 霍云瑰还想板着脸孔摆出架子来,被这么一撒娇,直接气得笑出声,轻轻托着她的下巴推开到一边,“别黏在身上,又臭又热的,快去沐浴更衣!等会再仔细审你。” 霍云浅又巴巴地说了些好话,哄得霍云瑰紧蹙的眉也展开了,这才安心地转回自己的定苑去。 望着她轻快离去的背影,霍云瑰眸中一片温柔之色,转头继续往前厅走去,不意对上了从小路走过来的裴槿儿。 “槿儿,你怎么过来了?” 裴槿儿嘴巴一瘪,“娘,你刚刚还说要把小姨捉回来狠狠训斥……你偏疼小姨!” 霍云瑰哭笑不得,将女儿揽进怀里揉了揉脸蛋,“怎么,槿儿还在记仇?” “谁……谁记仇了。”裴槿儿埋头在母亲面前,仍旧气呼呼的,“她不听话,让全家人担心,连三舅母和柔儿都还在跪着呢,凭什么不教训霍云浅?” 霍云瑰揉了揉女儿的脸,“咱们赏罚分明,等她沐浴更衣过,咱们自有公断,如何?” 裴槿儿这才满意,但仍不忘哼一声,重新站直了身体,刚要继续说话,忽然眼前一亮。 047、带礼吃饭 “望曦哥哥!” 裴槿儿一声欢呼,正从大门进来的卓曜站住脚步,忙向霍云瑰行了一礼,“瑰姑姑,我……不请自来了。” 一身栗色浣花锦衫子的少年姿态大大方方,霍云瑰看到他身后小厮抱着的沉重礼盒,心中已经了然,笑着上前道:“你这孩子,还带这些来做什么。” 卓曜向裴槿儿点头示意过,这才重新看向霍云瑰,有些不好意思地捏了捏手指,“我……方才瞧见浅姑姑回来了,就过来……恭贺……” 他吞吞吐吐地说着,裴槿儿却在听到他说出霍云浅时,脸色一下变得难看。 霍云瑰正要着人把礼盒收下,可瞧见卓曜满脸的小期待,心中一松,含笑点头,“是,那孩子竟跑到秦王府去了,叫我们白白担心一场。” “秦王府?”裴槿儿怪叫一声,“小姨这是得偿所愿了?” 卓曜一呆,心头突然有些钝痛,说不出话来。 “槿儿!你可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霍云瑰脸色瞬间一沉,抬起手几乎想要甩下巴掌,好容易才生生忍住。 裴槿儿也只是嘴快逞强,说完话后便有些后悔。 可还没说出道歉的话,却见母亲突然变脸、甚至还想打人,她吓得一下缩到卓曜身后,眼圈儿也红了,咬唇不敢吭声。 霍云瑰深深呼吸,努力平复了心绪,向卓曜勉强一笑,“为了等他们俩,接风宴也还没开,望曦既然来了,就一同再用些饭菜吧。” 一起吃饭……? 卓曜这才振奋了起来,用力点点头,“其实……我也还没用午膳,正好赶上了。” 听完这话,原本要走开的霍云瑰不由一阵酸楚,叹了口气,“让你娘早些回来吧。这么多年下来,她却对不起你,这样的清修有什么用处?难道自己心里真能平静?” 卓曜抿唇,笑容变得苦涩。 裴槿儿好奇地在二人之间打量,望曦哥哥的娘到底有什么故事? …… 还没走到定苑门口,霍云浅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说她。 揉了揉鼻头,霍云浅正要悄无声息地潜回房间,忽然拐角处转出来一座铁塔——啊不,是她那位忠诚的金刚芭比。 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 “小——姐!” 银屏“哇”的一声嚎,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将霍云浅一把抱——了起来! “小姐,你怎么可以丢下奴婢自己跑了……呜呜,小姐,没有奴婢伺候你,你是怎么扛过来的呜呜……” 霍云浅艰难地从一双铁臂中探出头来,喘了口气,“放——开我!” 对于霍云浅的这次“出逃”,银屏尤为自责,甚至也有几分失望。 小姐去做这么重要的事,竟然不带她!难道小姐不信任她了吗,难道她不能帮小姐的忙吗?小姐不是夸她最能干了吗? 沐浴中途,霍云浅一直感觉有一道幽怨的目光落在自己背后,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好容易沐浴更衣过,这回银屏和银翘说什么都不肯再离开自家小姐半步,齐齐紧跟霍云浅往膳厅过来。 此时的膳厅里凤夫人和霍棠儿已经落座,还有霍明佑一家三口。 同样刚刚赶回来的霍明佑已经比她早到了,一身苍蓝绸衫宽松地挂在身上,看起来已经不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很有些文士的风流范儿。 而受过了处罚的卢梦春和霍柔儿乖觉了许多,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还是忍不住低低地同他说着话。 霍明佑很有耐心地含笑听着,抬眼瞧见小妹进来了,高兴地招手,“阿浅,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我都要饿死了。” “反正三哥还欠着我几顿饭,我完全不急。”霍云浅向他挤挤眼睛,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却在看到卓曜时呆了一呆,“望曦——怎么在这?” 卓曜连忙站起身,“我……我过来恭喜佑叔和浅姑姑,我……我带了礼物!” 他一指门口的小厮,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半个月不见,她似乎清瘦了一些,也有些晒黑了,这时应是刚刚沐浴过,一头乌发不过松松挽了个髻,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慵懒,和他印象里的阿浅差别似乎更大了…… 可这样的阿浅,又实在好看得不像话。 “望曦真是有心了。”霍明佑笑着起身,过去掂量了一下,心中暗暗称奇。 这盒子还当真有些沉,这小子当真是用了心。 他将一只盒子交给自己的小厮,笑道:“望曦真是客气了,咱们两家毗邻而居多少年,还用得着这个讲究么?” 提起另一只盒子,霍明佑往后转头,“三妹,我叫丫鬟直接给你拿回屋里去?” 霍云浅已经凑到凤夫人身边坐下,迫不及待饮了杯茶,这才抬眸一笑,“听凭三哥处理吧。” 霍明佑掂量了一下似乎更重的第二只礼盒,看了看人高马大的银屏和娇弱的银翘,转手就塞进了银屏的怀里,“先拿回去定苑吧。” “唔……是。”银屏很有些舍不得离开小姐身边,不情不愿地抱着礼盒走了。 霍云浅一坐下,凤夫人便握着她的左手不放,这时才半嗔半怨地道:“真是个混账丫头,白白叫人担心半个多月。这回不再逃了吧?” 因为这次“离家出走”,霍云浅面对母亲和二姐总是心虚的,马上撒娇地晃了晃凤夫人的胳膊,“真的不会了。” 霍棠儿抿唇轻笑,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她。 小姑姑真是潇洒啊……能够远走北疆,甚至还建功立业封了县主回来,就像天上的雌鹰一样。 “反正,我是不会再信这丫头的话了。”霍云瑰恰在此时领着裴槿儿走了进来,半真半假地嗔了一声。 霍云浅无奈,跺了跺脚,“二姐!” 众人都欢笑了起来。 看人已到齐,凤夫人叫了丫鬟们开始上菜。 霍明佑往霍棠儿的方向看了一眼,沉吟片刻,转向凤夫人道:“娘,二嫂为何不见,只留棠儿一人在这?” 此言一出,席上气氛一下变了。 霍棠儿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放下筷子,原本垂着的头这下低得更低了。 凤夫人眉头皱起,霍云瑰也一下冷了面孔。 048、安逸时光 霍明佑诧异地将她们的神情看在眼中,心里也有了丝计较。 不过,等到看见霍云浅正一脸平静地喝茶,霍明佑忙逃避尴尬似的向她道:“三妹,这是怎么回事?” 霍云浅险些被口里的温茶呛到。 要说三哥也真是会挑人问,竟然问到她这个苦主身上了。 卢梦春赶紧在桌下踩了霍明佑一脚,霍明佑侧头看她,她便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霍明佑还以为自己已经发现了真相,没想到依旧是一头雾水。 但得了妻子的暗示,霍明佑总算醒悟,赶忙招呼大家吃饭,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岔开了。 霍云浅这才暗中松了口气,重新举箸,却无意中看到斜对面裴槿儿满脸掩不住的笑意。 原来,霍明佑无意中给卓曜安排的座位,恰巧就在了裴槿儿和霍柔儿之间。 裴槿儿自然欢喜得不得了,但因为母亲就在身边,不敢表示得太明显,只是心头如有小鹿乱撞,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霍云浅把裴槿儿的神情看在眼里,心头有些沉重。 三哥没有儿子,所以一向对卓曜亲近,只怕以三哥的举动,反而给卓曜和槿儿之间造成更多机会。 想到前世卓家的所作所为…… 霍云浅咬着勺子,看来,倒是槿儿的婚事要先考虑安排一下。 一顿饭吃得惬意,霍明佑更惟妙惟肖地形容了霍云浅做出的那些器械,以及杀敌时的壮观景象。 随着他的讲述,霍柔儿和裴槿儿一阵又一阵惊叫,仿佛置身其中。 霍云瑰不忘插嘴道:“原来之前,这丫头每天躲在书房里画的就是那些图啊。还以为是闹着玩呢,想不到当真有些名堂。” 霍云浅抬起头,也随口接道:“名堂可大着呢,以后我还要继续画的。”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都不由笑了。 卓曜心向往之地听着霍明佑的那番描述,听到霍云浅开口,忙看向右边前方刚说完话正淡然喝茶的霍云浅,一时甚至有些痴了。 阿浅……还是这么厉害呐! 都说虎父无犬子,阿浅当真继承了老国公爷的本事,可他却半点也不像祖父…… 卓曜眸光一下黯淡了,可这副仍然痴痴看着霍云浅的样子,一下落入密切关注着他的裴槿儿眼中。 确认了这眼神是冲着霍云浅去的,裴槿儿心头仿佛掀起巨浪。 小姨之前各种不让她和望曦哥哥来往,而相应的,望曦哥哥还特地带礼物过来为她庆祝…… 难道! 裴槿儿一下小脸发白,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她赶紧看向霍云浅。 从刚刚开始,霍云浅始终不曾往卓曜的方向看一眼,听到卓曜说话直仿若未闻,只是同霍明佑和霍云瑰说话,不时向凤夫人撒个娇。 裴槿儿心里这才微微松弛了些,同时暗自好笑。 无论如何,小姨是一位长辈,还比望曦哥哥大一岁,怎样也不会让他们俩…… 想通了这一点,裴槿儿这才重新开心起来,很快加入到闲聊中。 吃过饭,众人便都散了。 霍明佑把依依不舍的卓曜送到门口,折回来准备回到自己所住的怀苑,在门口便遇上了妻子,被一把拉到了角落的小亭子里。 “春儿,到底怎么了?”霍明佑由着她把自己拉过去,语气却一扫方才席上的轻松,严肃地问道。 “方才就觉得怪怪的,可是小妹在北边一点口风也没露,这孩子……现在倒会把事情藏在心里了。” 卢梦春点头,“小妹坠马之后,的确长大了不少。不过……” “什么?坠马?”霍明佑一惊,怪不得那几天在四方城看小妹不时在揉着背,还以为是她骑马赶来累到了…… 即是说,小妹是带伤赶来北边的? 霍明佑心中震撼,小妹是特地赶来的,就为了帮他赢得胜利…… 为什么? 霍明佑完全想象不出来,自家小妹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别打断。”卢梦春生气地扯了走神的相公一把,“这事儿都是内宅的故事,小妹这么懂事,怎么可能和你说?而且这可都和咱们的好二嫂有关呢——” 她绘声绘色地把段文馨的事以及对段文馨的处置详细说了一遍。 霍明佑听完她的话,捏了捏手指,眸中怒色一掠而过。 但他很快克制住自己,沉声道:“既然小妹已做了决定,旁人也不好说什么,无论如何……那是二哥的未亡人,也是霍家人,一家人不好如何处置。” 卢梦春直接翻了个白眼,“为了女儿能出卖自己的小姑,这事儿是何等的丢人!如今你也回来了,不如想法子给棠姐儿赶紧找个好人家配了,打一打她的脸,叫她看看怎样才算是为儿女考虑。” 霍明佑听了这个法子,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自家媳妇,故作惊讶地道:“春儿何时竟如此良善了?” “你……”卢梦春脸上飞红,伸手掐他腰上软肉,直掐得霍明佑连声求饶,二人你追我赶地进了屋。 经过棠姐儿这事,又受到段文馨言语的打击,卢梦春可是认真反思了许多。 她不愿让柔儿那丫头过得如棠姐儿那般凄惨,更不愿像段氏那样活得直不起腰来! 从那以后,卢梦春性子软了不少,甚至每日都在家焚香期盼霍明佑能够安然回家,这都是后话不提。 回到京城、回到自己的闺房,霍云浅真是不知有多惬意,第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银翘早打好了水端来,帮仍然睡眼朦胧的霍云浅净了脸和手,银屏则熟练地把霍云浅扛到衣柜前更衣,又扛回妆台前面让银翘梳发。 现在霍云浅的妆容都是自己包办,而且银翘也在心里由衷承认,如今小姐亲手画的妆当真又自然又靓丽,比她的水平当真高出去许多。 因为起身太晚,早就错过了和家人们一同用午膳的时间,霍云浅便吃了小厨房送来的小灶,换了身简单大方的衣裳就去了宁苑给凤夫人请安。 天气渐热,蚊虫也多了起来,饶是在日头底下,霍云浅一路走过来还是免不了被蚊子沾染了几口。 霍云浅拍了几只蚊子,忽然想起什么,看向身边跟着的银翘,“我问你件事。” 049、教丫鬟探情况 “小姐有什么要问?”银翘惊得抬起头。 刚刚是错觉么,她听到小姐的话……里似乎有商量的语气? 霍云浅抬眸望向宁苑大门,“棠儿搬到母亲这边后,二嫂……和段家,有没有什么动作?” 银翘有些迷茫,这事儿不该问定苑里的奴才么,为什么会特地问她呢? 霍云浅扶额,她倒忘了,自己这个丫头是个怕事又心眼实诚的,这种事一般也少搭理。 她又拍死了一只蚊子,用帕子擦过手,仿佛漫不经心地道:“我记得你和棠儿身边的蓝茹一向要好,等会我去给母亲请安,你就去找她说说话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银翘总算明白了自家小姐的意图,以及为什么今天破天荒的带自己出来而不是银屏。 突然被委以重任,银翘有些斗志满满,重重点下了头,“奴婢省得了。” 霍云浅含笑点头。 白玉观音像的事还没完呢,现在她和许祯仍旧实力悬殊,不可以卵击石,只能先从拔掉他的指甲慢慢开始。 虽然段家并非那么举足轻重,但若是能拔掉他几根汗毛,也足够他痛一阵子了。 一路拍着蚊子进到屋里,霍云浅有点怀念第二世用的花露水和驱蚊手环,若是得了闲暇,她也去自己做几个。 凤夫人也正在天井边的葡萄藤下纳凉,两个丫鬟跪坐在她身边打着扇子。 听到霍云浅在这个时节过来,凤夫人感觉意外。 她刚刚坐起身,霍云浅就探着脑袋从藤子后面蹦了出来,“娘,我来给您请安了!” 凤夫人哭笑不得,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捋了捋她有些乱了的鬓发,“少在你老娘面前装模作样的,真想来请安就不会睡到这个时辰了。” “因为赶路回来太累了嘛。”霍云浅继续不管不顾地撒娇。 凤夫人冷哼,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把,“凉州那么远,难道是谁逼着你去的?累不也是你自找的?” 霍云浅捧着手嗷嗷呼痛,“娘,我的手现在可金贵了,将来可指望它俩能帮我称霸少府呢……” 凤夫人板着脸,忽然一挑眉,满眼都写着“那又怎样”。 霍云浅马上讪笑着认怂了,凑过去抱着凤夫人的胳膊蹭了蹭,“好嘛,娘,我以后再不这样做了……我发誓没有下一次。” “若还想有下一次,直接把你轰出家门去。” “好嘛好嘛,真的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二人在藤椅上依偎了一会儿,凤夫人轻轻拍打霍云浅的后背,心里才觉得安定。 这孩子变得听话乖巧多了,真像回到了十几年前似的。 迷迷糊糊间,凤夫人喃喃道:“在白岳山见到你大姐了?” 霍云浅轻笑,“稍微说了几句话。” 凤夫人沉默片刻,叹息一声,“也没说愿不愿意回家来……那孩子……” 霍云浅微微眯眼,已经年过四旬的大姐,也只有在老母亲面前才会是一个“孩子”。 她在凤夫人怀里又蹭了蹭,忽然瞥见旁边打扇子的丫鬟头一点一点的,仿佛要睡着了似的,不由暗暗好笑,坐起身来往四面看了看。 天井不远处,有一条活水从外面引进来,灌溉着宁苑里的花木,水声潺潺,却也让霍云浅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阿浅,是不是在想什么坏主意?”凤夫人侧躺在藤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双眼放光的她。 霍云浅冲她吐了吐舌头,起身道:“我去去就回,娘就等着吧。” 她风风火火跑走,留下凤夫人在原地失笑,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仍然一边赶着苍蝇一边准备打着瞌睡。 好容易三郎回来了,家中的事尽可以交给他和二女去管,自己总算是难得清闲,赶快好好享受些。 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后,霍云浅才终于回来了。 只不过,她的手中拿着一堆竹竿似的东西,而且身边还跟着霍棠儿和银翘。 鉴于三郎亲口所说,浅丫头是当真画了那种图纸造了那些奇怪器械的,凤夫人瞧见她手中扎好的竹篾竹竿,也不由好奇地坐起身来。 何况,连一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的霍棠儿都被勾得出来了,看来会是顶有趣的东西。 霍云浅将竹竿插在土里,根部缚了几块大石压住,又在竹竿中间横过去一根杆子。 这杆子的一边绑着用竹篾做出的水车扇叶,另一边是两把扇子连成的,再将那些竹篾做成的扇叶放进旁边的活水中。 水流带动“扇叶”,滴溜溜的就转了起来。 这一转,带动另一头的两把扇子开始呼呼地转动,无须丫鬟们扇风,自有一股凉意迎面而来。 “哇——”两个扇风的丫鬟大大松了口气,也感觉一阵惊喜,这样下来,她们可省事太多了! 凤夫人坐不住了,起身来到这“风扇”面前左看右看了一阵,再回头看向霍云浅,脸上神情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霍云浅冲她咧了咧嘴,扶着她重新坐回藤椅上,“您就好好歇着吧,我去棠姐儿屋里和她说说话。” 凤夫人享受着徐徐的凉风,颔首道:“去罢,若是以后都能这么循规蹈矩,老身就能安心多了。” 霍云浅但笑不语,轻轻拽了一把还在看着水风扇目瞪口呆的霍棠儿,二人退了出去。 从白玉观音的事之后,段文馨当真被拘在了自己的院子里,霍棠儿的东西全部都被搬到了宁苑来。 每日里,她在凤夫人面前伺候,闲来绣绣花、温会儿书,与从前的日子也并无两样。 霍云浅跟着霍棠儿到了她屋里,往四面看了看,的确没有什么破绽。 而霍棠儿仍然如过去那般畏畏缩缩地站在一边,任凭霍云浅在她屋子里翻动着,仿佛与自己万事无关。 霍云浅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见霍棠儿神情依旧木木的,心中有些疼惜,思来想去,谨慎地开口道:“棠儿还在玩木雕么?” “啊?……嗯。”霍棠儿受惊般抬眸,应了一声之后又低下头去。 霍云浅脸色忽然一板,“啪”的一掌拍在了桌上,吓得霍棠儿再次抬起头来。 050、亲情感化 “我叫人给你做的工作台,虽然上面没有落灰,可是从刀口的锈蚀程度来看,你只是每天在清洁桌面和工具,根本没有使用过它们,可是这样?” 霍棠儿怯怯地摇头,眸中隐隐含泪,楚楚可怜的模样险些让霍云浅后面的话都说不下去了。 她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试探地道:“棠儿,是因为你娘的事——你在恨我吗?” “不!”霍棠儿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霍云浅对这个答案感到惊喜和欣慰。 她握住霍棠儿的手,带着霍棠儿到床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背,“棠儿,你不用害怕,我之前说过的所有话,都是作数的。” 霍棠儿含泪看着她,目中充满疑惑。 霍云浅在她头上揉了一把,“棠儿,你一定要记住:你爹、我的二哥,是被冤枉的!你不用背负什么压力,将来,我一定能为二哥平反! “我的本事你看到了、也听你三叔说了,不是吗?我能靠自己赚回一个县主的名头、还有进入少府的资格,不用多久,我就能查清二哥被害死的真相!” 哪有皇帝上赶着给自己戴绿帽的? 当年吴贵妃被她二哥霍明俊轻薄之事,分明疑点重重,这样竟然还能弄得沸沸扬扬几乎勋贵圈里人尽皆知。 没有背后推手——谁信? 从这一点下手,霍云浅相信一定能找到线索的切入点。 再说回霍棠儿,这么多年来,这孩子心头压着的事情不是一般的多、一般的重。 要想让她彻底改变,仅仅一个木雕、一把刻刀,根本不够。 霍棠儿的眼泪扑簌簌跌落,终于一头扑进了霍云浅的怀里放声嚎啕。 “小姑姑……我想爹,我想娘!可是……娘害了姑姑,我……我不敢……” “不敢”的是什么呢? 霍棠儿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永远地小心谨慎地生活。 只要与京中贵女们一同活动,她们总能想起她父亲的往事,言谈间轻易就让她抬不起头来。 这么多年,除了小姑姑,没有人问过她想的是什么,没有人关心她喜欢什么,更没有人想知道她的焦虑和难过。 霍云浅搂着她,郑而重之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霍’字,你我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何来这么多客套和猜忌?” 那一瞬间,释放出的情感如洪水决堤。 霍棠儿放声痛哭,直哭到声音都变得沙哑。 而霍云浅只是一言不发地搂着她,不时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告诉她自己仍然在这儿陪伴她。 在白玉观音像的事上,霍云浅不会原谅二嫂,但看在段文馨这么多年孤单拉扯棠儿长大的份上,她不会要了段文馨的命。 就放段文馨在府中养老,安静度过余生,又或者,她愿意改嫁,便放她离去。 等霍棠儿抽噎了一阵,霍云浅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忽然想到一事。 她临走时,见到棠儿似在慢慢好转,笑容都多了许多; 怎么回来之后,棠儿的情况再次如故,仿佛还更严重了些? 霍云浅想了想,温柔地为霍棠儿拭去泪水,“棠儿,你最近有去见你娘么?还是……你有舅舅派人送信过来了”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猜,而霍棠儿顿时呆住,讷讷地看着她,哑声道:“小姑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霍云浅表情一僵,心中又升腾起火气。 段家……这是在唯恐天下不乱? 霍棠儿起身,从旁边的小妆箧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两封信,默默递给了霍云浅。 这个姿态,显然是对她已经极度信任。 霍云浅取出自己的帕子将霍棠儿的眼泪都擦去,又给了她鼓励的笑容,这才从她手中把信笺拿了过来。 两封信长短不一,压在底下的信长一些。 霍云浅先快速浏览了一遍开头,确定了这封足足写满三页纸的长信是先送来的。 信的落款写着“段文都”,的确是段文馨兄长的名字。 但信的开头只简单称呼了一声“棠儿”,其后便是大篇幅的责备之词。 无非是质问霍棠儿的所作所为,是否尽到了为人子女之责,以及用眼里的语气训斥霍棠儿多年来一无是处,最后却又用雷家的婚事吸引了霍棠儿一番。 霍云浅捏着信纸,气得手有些发颤。 “这第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寄来的?” 霍棠儿擦了把眼睛,低低地道:“六月……初一。” 霍云浅掐指一算,那时的她似乎正在开州,准备出发往凉州赶去。 相应的……应该那时正是卫国公府着急找她的时候罢。 霍云浅心里有些歉疚,那时的娘和二姐一定自乱阵脚焦头烂额。 而段家竟真会挑时候,趁着那时半威胁半警告地给了霍棠儿这样一封信,为段文馨争取自由的机会。 霍云浅心中有些歉疚,捏了捏手指,又继续打开上面那层只有一张纸的信,“这一封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霍棠儿低声道:“正好……是前日。” 前日,京城所有人都知道北征军即将凯旋,在这种时候送来的信…… 霍云浅瞥了一眼,短短一页纸,果然有了最后通牒的意味。 读完上面的内容,霍云浅冷冷一笑,抬眸凝视霍棠儿,“你信这上面的话吗?” 霍棠儿愣了愣,因霍云浅眸中的温柔而动容,咬下唇,用力地摇头,“不信。” 舅舅说,爹爹名声不好,因此国公府对她并没有什么助力,甚至会因此耽误她的将来; 她能指望的只有母亲,以及母亲背后的段家; 而雷家家主贵为御史中丞,其子又有自己的产业,钱财和地位哪样都不缺,这是对她而言最好的归宿,莫等雷家人改了念头,到时后悔也晚了! 霍云浅拉过霍棠儿的手,让她回到自己身边坐下,轻声道:“棠儿,首先你要明白,你姓‘霍’,你有背后的一家子人作为后盾。 “你虽有段氏的一半血脉,然而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没有了——你这舅舅能为了荣华富贵借你母亲之手来暗算我,对你这个外甥女又怎会有疼惜之心?” 她顿了顿,见霍棠儿在认真聆听自己的话,心中宽慰,继续道:“我暂且不说,想想你的祖母、二姑姑和三婶,她们这半个月待你又如何?” 051、谁说女子不如男 霍棠儿抿唇。 她当然不会忘记,原以为母亲犯了如此大错,祖母会记恨她、刁难她,甚至像过去那样冷淡对她。 可自从住进宁苑,祖母和二姑姑对她的关心明显多了不少,就连三婶都对她和颜悦色了很多。 这些……难道不是同情吗? “傻丫头,你在想什么呢?”霍云浅似乎看穿了霍棠儿的想法,“世上那么多人,‘同情’两个字哪里顾得过来,就能解释所有的举动吗?” 霍棠儿呆呆地看着她,嘴唇翕动,“她们……” “她们关心你,是因为你姓‘霍’啊。” 霍云浅再次揉了揉她的头发,“听好了,棠儿,一家人之间互相帮助是没有什么理由的。但相应的你要记住,大家帮助和关心你,是要让你能够自己站起来,这样才会不辜负大家的关心。 “大家向掉进土坑里的人抛出绳子,是想让土坑里的人能够抓住绳子努力爬出来,而不是让她抱着绳子在坑底等死!” 霍棠儿浑身一震。 她在等死……她原本竟是在坑底等死吗? 祖母、姑姑和婶子,都对她抛下了绳子,她本应该努力往上爬……脱离土坑!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终于让霍棠儿意识到,她这半个月究竟荒废了多少的时光。 霍棠儿里抬起手捂住眼睛,任泪水从指尖溢出,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裳上,良久才道:“小姑姑,我,要怎么办?” 不是“能”怎么办,而是“要”怎么办! 而且,这回的声音里已经不复过去的漠然和麻木,带着一丝迷茫和疑惑,也有一分倔强。 一向如迟暮老人般的霍棠儿身上竟然有了情绪波动,这已经是一个极大的进步! 霍云浅心中格外宽慰,点点头道:“不怕,先把段家人解决了,你就开始跟着我学手艺吧。” 棠儿的状态,仍然是需要一件新的事情让她去淡忘这些悲伤和沉重的过往,而学这些手工艺的东西恰巧很有帮助。 先以一技之长安身立命、找回自信,霍棠儿才有改变命运的可能!霍云浅已经在心里逐渐勾划出了一个计划。 既然自己从第二世学到的是各种机械技术,虽然现在并没有电力,也能把很多机械原理拿出来使用。 能进入少府考工室是意想不到的收获,虽然暂时不能带棠儿一起进去,但眼下正好有一件非常适合的事情能够带动棠儿的兴趣。 ——给许珵做轮椅! 霍棠儿不知道霍云浅后面想的那么多计划,只是听到她说要“解决段家”,顿时心中紧张,“小姑姑,你……” 霍云浅扬了扬手中的信笺,“段文都不是说,若你不能在五日内让你娘回复自由,就直接上门来带走你娘么?” 她嘴角轻扬,“你就等着看吧,是他来带走你娘,还是我让人把他直接带走!” 霍棠儿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但心底里没来由升腾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好像很期盼看到段文都在小姑姑手中吃瘪。 那就是……兴奋吗? 霍云浅揉了揉她的脑袋,忽然想到一事。 虽说庆宁帝准许她入考工室,可言辞间有些模糊,并未许她以官职,那她自然也不同于少府的其余令丞或者其中的学徒,不一定每日都能进得少府。 况且还有棠儿得带着,看来她得尽快找个适合的场地开辟一处作坊,如能再招揽一些师傅、甚至是女师傅,那就更好不过了。 这个作坊不仅是挣钱,更是要让全家的女子们或有一技傍身、或能寻到让自己有意为之奋斗的目标。 霍云浅在两种时代都生存过,因为切身体会,对于两个时代的女子生活情况差别渐渐有了认知和了解。 大景的男女之防不算太严,但在根深蒂固的观念之中,女子仍然大多待在家中,而且仍然以成婚为人生唯一的目标。 婚姻应是为人生锦上添花的美好事物,而不是一个得不顾一切去实现的负担。 谁说女子不如男呐! 安抚完了霍棠儿,霍云浅便带着银翘折回自己的定苑去,路上默默地打着作坊的腹稿。 刚刚穿过花园,就瞧见霍云瑰领着大丫鬟碧尘迎面走来,四目相对,霍云瑰向她招了招手。 霍云浅只得先走过去,“二姐,有事叫我?” 霍云瑰笑了笑,执起她的手腕,“正好要过去找你。你这是才从宁苑过来?” “是,给娘做了个水风车消暑。”霍云浅大大方方承认,同时冷笑一声,“还得了个好东西。” 她扬起手中的信笺。 二人走到树荫下,银翘和碧尘各自掏出帕子垫在石凳上,这才让两位主子坐上去。 霍云浅把信笺交给霍云瑰,霍云瑰飞快地扫完上面内容,气得脸色大变,“简直无耻至极!棠儿要真这么做,从此霍段两家都会容不下她!” “棠儿没有那么笨。”霍云浅安抚道,“而且段家敢使出如此手段,背后必定有人指使撑腰,若不能连根拔起,将来无论是棠儿还是二嫂,都会受到无尽的骚扰。” 霍云瑰微微颔首,“有道理。你预备怎么做?” 霍云浅指着信上的日期,“棠儿说,最新的信是前日送到,即是说,三日后就是段文都给棠儿的最后通牒。到了那一天,我自然会准备好全部行头,等着会一会这个段文都。” 第一世,若不是这个段文都充当许祯的打手、将白云观音像送到她的手上,她不会开启此后的无尽厄运! 可直到后来棠儿出嫁又被休、段文馨“被出墙”又自缢,霍云浅似乎都没有机会见过段文都其人。 真想亲手把那个混蛋给送进大牢,或者,亲手让他也尝尝自己当年所经历的痛苦…… 霍云浅捏紧拳头,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看得霍云瑰心里扑通扑通跳,连忙岔开话题。 “说起来,银沙去了之后,你屋里的贴身丫鬟少了一个,我想着给你拨两个过去。” 银翘在旁边竖起耳朵,少了一个银沙,竟然要补两个空过来? 052、准备工作 大危机! 若真是如此,那以后自己在小姐面前露脸的机会岂不是会减少? 银翘在袖中掰着手指,以前总是巴不得不要被小姐想起来,可是看看现在的小姐,恨不得随时随地都陪在她身边,好看看她有什么特别的事儿要做! 霍云浅愣了愣,失笑道:“我院子里的丫鬟不缺。” 有银屏和银翘伺候在屋内已经足够,而院子里剩下的扫洒粗使丫鬟和婆子,数量甚至比霍云瑰住的和苑里还要多。 说到银沙,霍云浅蓦地想了起来,“京兆尹那边,对于银沙的案子怎么结的?” 听到“京兆尹”三字,霍云瑰原本已经缓和的脸色瞬间再次阴沉,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白眼狼!” 霍云浅心底一沉,这事儿果真不能善终。 她皱紧眉头,只听对面霍云瑰愤然道:“你走后不久,我便派人去京兆尹问过。谁知道—— “那钱振年竟说,案犯已在狱中自尽,其老母不知内情也并未直接动手,而且受到巨大惊吓有些神志不清,便以‘兄长谋财害妹’就此结案了!” 霍云浅心里一震,已经感觉不妙,“那银沙的老母亲呢?” 霍云瑰直视她的双眼,迎着她带着些乞求的眼神苦笑着摇头,“我很快便去查过,那个老妇人摸黑起夜摔倒在地,因年纪太大,第二日被邻居发现……已经断气。” 霍云浅猛地站起身。 不仅草草结案,还对关键证人痛下杀手! 看来这位京兆尹也必定是知情人! 或许已经被太子敲打过,又或许他本来就是太子党——反正在第一世的记忆里,这个京兆尹很快就因为别的案子被撤职查办,所以她对他并无太深印象。 没想到,这家伙临下课之前还能来给她心头添上一堵! “想要提早下课是吗……”霍云浅牙根发痒,呵呵冷笑。 一回到家就收到如此大礼,那她自当慷慨“回礼”过去才是! 脑海中刚刚转过思绪,忽听对面霍云瑰低声道:“我也想从他身上下手……已经派人扮鬼吓了他好几天,可他竟真能半点口风也不露!” “扮鬼……”霍云浅头顶落下一串黑线,二姐怎么还那么幼稚啊。 但这还当真是二姐能够做得出来的事。 说到扮鬼……霍云浅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握住霍云瑰的手,“这几日还有再派人去么?” 霍云瑰一愣,慢慢点了点头,“是啊……昨夜没有派,张罗你们的接风宴累得我直不起腰来,哪还有心思去做这个……” “今晚一定要继续。”霍云浅打断她,郑重地道,“挑一个轻功好的,一定要想办法进到他的卧房里,窗口或者门口都行,越近越好让他方寸大乱,到时我自有办法。” “宏文……我是说,穆管事当然是轻功最好的。”霍云瑰不满地道。 穆宏文?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霍云浅想了想,“总之,让他现在过来见我,我交代他晚上具体怎么做。” 霍云瑰向碧尘使了个眼色,碧尘立即转身去了,不多时就领来了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虽然外貌看起来很沧桑,下颌甚至还有一道不浅的旧伤,但这位管事看起来坚韧挺拔,仍是十分精神抖擞的样子。 穆宏文走近,恭敬行礼,“见过二小姐、三小姐。” 霍云瑰瞥了妹妹一眼,笑道:“以后要先称呼阿浅了,好歹是有了封地的县主。” “是。见过县主。”穆宏文从善如流。 “没事,在家我还是最小的。”霍云浅摆摆手,也想起了这个人。 原来是以前父亲老卫国公捡来的孤儿,后追随老卫国公一直担任校尉,退伍后留在了国公府做管事,一晃也有十几年了。 霍云浅收回思绪,向他淡淡一笑,“废话不多说。等会我说的你都要听清楚,因为此项任务艰巨,一旦行差踏错,就连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听到这句话,别说穆宏文,就连霍云瑰的神情都瞬间严肃起来。 霍云浅招他走近了些,将自己的计划如此这般地向二人说了,并再次强调:“千万不能有任何差错——先父器重你,二姐也格外信任你,穆管事,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也别让你自己受伤。” 这个计划实在有些古怪,霍云瑰怎么都想不出这么做的理由,而穆宏文略加思索,郑而重之地点下头,“是。” “好,你这态度我喜欢。”霍云浅不吝赞美,起身走开,“到了时辰你就照做便是。而我么……现在就要去做点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阿浅,你去做什么?”霍云瑰下意识地道。 霍云浅没有回头,只是扬起手挥了挥。 “大概,去见某个人最后一面吧。” 回定苑取了一包东西,霍云浅便匆匆带上死乞白赖要跟过去的银屏一起骑马出了门。 “小姐,那包里不是您刚刚从北疆带回来的胡粉么?” 银屏盯着霍云浅马鞍下挂着的纸包,很有些好奇,“您要把它送人吗?” “有什么问题?”霍云浅淡淡道。 银屏瘪嘴,“听说用胡粉掺进粉英,再加上葵花籽汁,那便是上好的‘紫粉’,妆面最好了,您怎么忍心送人呢?” 霍云浅失笑,“消耗品罢了,总要用完的。再说了,我现在正是青春貌美的年纪,暂时还不需要靠那些东西来浓妆艳抹……” 旁边的巷子里突然传来“扑哧”一声。 霍云浅凛神,想也不想便从腰上扯下一物扣在指间,抬手猛地向声音的来处掷出! 一道风声掠过,还没等银屏回过神,就见两道人影从旁边的巷子走了出来。 “拜见县——主!”尹沣努力憋笑,将手中捏着的珍珠举了起来,“您真是舍得下血本……” 霍云浅皱眉看着他,以及他身边的唐棋。 眼前的这个唐棋气势不足,且——靴底没那么厚,看来是真·唐棋。 霍云浅在马背上略一欠身,“尹校尉,唐大叔,二位可是有事?” 唐棋登时皱眉,想起了昨天主子离开清水寺说过的话。 053、粉(推荐票两千加更) 如此说来,一定是王爷假扮他的时候闹出的这么一个奇怪称呼…… 唐棋皱眉打量霍云浅,这位县主究竟何德何能,让主子如此对她上心? 旁边的尹沣却因为那个称呼瞬间捧腹大笑,“好好好,唐大叔——再合适不过了,唐小老头,哈哈哈……” 唐棋只得愤愤地转身,飞快地朝尹沣打了几个手势。 银屏好奇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二人,悄悄向霍云浅道:“小姐,这个哑巴在‘说’什么啊?” 霍云浅早将唐棋的动作收入眼底,淡淡道:“他让尹沣少说点话积口德。别忘了他们这次出来的目的。” 唐棋动作一僵,扭头看向霍云浅。 原来这位县主竟然精通手语? 尹沣顿时收了笑容,将珍珠郑重地递了回去,“王爷让我们俩过来,看看有什么事可以帮助县主。” 嘴里语气严肃,眸中却还是隐隐带着调侃的笑意。 霍云浅只作没看到,拨转马头,“不必了,二位若有这闲心,还是去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吧。” 说完也不等他们回话,直接一鞭抽在马股上疾驰而去。 “哎,小姐等等奴婢啊!”银屏一晃神,小姐居然走远了,顿时泪奔,自己的小驽马哪里追得上小姐的宝马? 尹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离去,好半天才转头看向唐棋,“她是怎么知道的?” 唐棋直接白了他一眼,转头继续回去刚刚走过的巷子。 “哎老唐,你等等我啊。”尹沣追上去拉住唐棋的胳膊,“其实我想说,林霁的破事咱们不是应该也去找京兆尹么,说起来应该也和县主同路啊。” 唐棋哼了一声,做了几个手势:若是想要仰仗那个大人,还不如我们直接查清真相。 “真相?恐怕也没那么重要。谁让林霁那小子这回惹的是太子爷呢?王爷要处理,自然也会束手束脚。”尹沣暗自嘀咕。 不费多大功夫,霍云浅便抢在银屏之前到了京兆尹衙门。 近来京城不过那么一两件案子,衙门口的两个衙差正在百无聊赖地走神,冷不防面前突然一阵风似的出现了一人一马,吓得两人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等看清面前的妙龄少女,二人认出这是半月前报案的卫国公府的三小姐,赶紧上前唱喏问安。 “不用虚礼。”霍云浅摆摆手,“钱大人可在?” 这二人听说,如今这位三小姐可不好惹,而且不知从哪儿学了一手据说类似“奇门遁甲”的本事,还因此被皇上封了县主,赶紧恭恭敬敬地把她让进去。 京兆尹钱振年也在后堂苦夏,听到通报霍家的宁苏县主到了,赶紧抹了把汗大踏步冲出来,向霍云浅笑着拱手,“这热天里,县主怎么会过来的?” 霍云浅看了他一眼,这位京兆尹并不肥胖,可大约太怕热,稍微一动便有些汗流浃背。 而且,看他双眼下浓重的淤青,看来穆管事的“装神弄鬼”当真有奇效。 她淡淡一笑,“大人查案辛苦了。先前的防盗法子,不知大人用得如何了?” 钱振年马上眼睛亮了,笑得合不拢嘴,“好用,简直太好用了!” 虽然官衙里人手足够毋须什么防盗,可他把这板子叫人给岳家装了一些,五六天的功夫就抓住了一个翻墙进来的小蟊贼,让媳妇又在娘家大大长了一回脸。 “实用就好。”霍云浅微微笑,将带来的纸包递了过去,“这是我特意从北疆带回来的胡粉,特意留给尊夫人妆面。” 钱振年正要接过,忽然想起先前的案子,原本已经伸出去的手局促地收回来搓了搓,嘿笑道:“这个……无功不受禄,怎么好意思……” “怎么会没有‘功’呢?”霍云浅飞快地打断了他,“钱大人了结了我家那桩婢女之兄杀妹的案子,给了我一个交代,也算是对得起先父的栽培,这点小礼物还是收下罢。” 听到那件案子,钱振年脸上的笑容更加勉强,可到了现在,他更加不能不接这个纸包,直接颤抖着手将那包胡粉默默拿了过来。 霍云浅往四面环视一圈,忽然道:“我瞧着这官衙似乎有些……” “有些什么?”钱振年声音有些发颤。 这位县主难道真的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么……若是如此,她是否真的看出他如今夜夜被鬼缠身的痛苦? 霍云浅收回目光,淡淡落在钱振年面上,为难地道:“钱大人,这事儿似乎不大好说,实在……” 钱振年心中了然,赶忙道:“请县主到内间说话,贱内也想知道此事该如何化解!” 他看了看似乎有些好奇地凑过来探听情况的衙差,脸色变了变,“都滚出去!没活干了吗,老爷我等会就打你们的板子!” 衙差们赶紧都四散开去。 瞧着周围人都散开了,霍云浅淡淡一笑,也示意刚刚跟上来的银屏退后,这才快步走到钱振年身边,压低声音道: “入内倒不必。只是我在北疆听说,这些妆面之物不仅是闺房有用,甚至还有驱邪之功,那些化外蛮夷至今还有用这种方式。” 钱振年瞬间精神一振! 官衙夜里闹鬼,却只针对他,他猜想是因为那被杀婢女的老娘作祟,可又实在不敢出去请大师驱邪。 不然的话,岂不是让人知道了他故意错判、只为匆匆了结这桩案?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的纸包,略一掂量,不禁有些遗憾。 就是分量太少了点…… 霍云浅目光流转,将钱振年的表情变化一一看在眼中,唇角一勾,若有所思地道:“胡粉并非所有人都用得起,所以听说,有些人会用面粉代替,效果虽差些,可若能用面粉掷中那鬼怪,效果却是比洒胡粉还要强。” 钱振年眼前一亮,感激地看向霍云浅,拱手道:“多谢县主提醒,县主大恩没齿难忘!” “好说好说。”霍云浅微笑,目光在他眼下的青影上扫过,当即告辞了。 是夜,京兆尹衙门的一声巨响和漫天的火光,让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054、嘭嘭嘭! “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大早得知这个消息,许珵惊讶得无以复加。 何飞容立在他面前,看着手中的纸条道:“爆炸发生在四更初分,爆炸点在京兆尹内堂,钱振年夫妇当场死亡,其独子在书院读书幸免于难。” 许珵饮了口茶,沉吟片刻,缓缓道:“可有线索是何人所为?” 何飞容摊手,“现场并未发现任何火药残渣,如何爆炸起火都不知缘故,又从何下手查找真凶?不过——” 在许珵斜眼看过来之前,何飞容笑了笑,“线索有两条。其一,根据衙差们的闲聊,得知这几日京兆尹内堂闹鬼,钱振年为此已经几个晚上不得安宁。” 许珵微微颔首,“那第二个呢?” 何飞容顿了顿,脸色微冷,“其二,昨日宁苏县主曾去衙门拜访,赠送了一包胡粉给钱大人,大约只有四两。”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许珵真正意外了。 怎么会和这个丫头有关? 但随后听到只有“四两”,许珵莫名松了口气,淡淡道:“胡粉并非什么燃料,绝无可能导致爆炸失火,更不必说只有这么少一点。” 何飞容耸肩,不置可否。 但他忽然想起一事,欣然道:“此事也算因祸得福。京兆尹衙门失火,不少卷宗被烧毁,而且新上任的京兆尹,似乎还是一位王爷的‘熟人’。” “谁?” 何飞容翻了翻手中剩下的纸条,“徽州休宁县令,叶志宜。” 这个名字令许珵莞尔,“不错,倒还真是个‘熟人’……交代一下唐棋,万不可露馅了。” 那日他根据何飞容提供的情报亲自去捉拿匪徒“红鳄”,得手时却正好遇到离家出走的霍云浅,一番阴差阳错,二人一同将“红鳄”交送至休宁县衙。 也正是在那儿,他发现了一条对林霁一案至关重要的证据。 无论京兆尹衙门的卷宗是否被“烧毁”,有叶志宜这个知晓前情的人在,至少不会如他的前一任那么容易被收买罢。 许珵的手指在茶杯边缘摩挲片刻,忽然想到一事,沉声道:“让阿沣去国公府,也讨一包胡粉送去挽云阁那边,顺便,帮本王问问轮椅的进度。” 何飞容眸光闪了闪,没有多说什么,应声之后退了出去。 …… 霍云浅很讨厌被人从美梦中叫醒,凭她的起床气,足以把三个。银屏都打趴在地。 好在总有那么几个例外,比如这时正焦急地坐在她床沿的霍云瑰。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爆炸了?” 天知道霍云瑰忍了足足一夜,熬到天亮又熬过早膳,这才跑到霍云浅的住处。 霍云浅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嘟哝了几句,声音有些模糊。 “你说什么?”霍云瑰凑近跟前。 霍云浅努力了一把,终于吐字清晰了些:“穆管事有事吗?” 霍云瑰摇摇头,“他的确严格照你的话执行,退出房间找到掩护,之后才用弩弓往屋里射出火箭……可是,那屋子怎么就炸了呢?” 她回想起穆宏文的描述,仍旧一阵心悸,“那个钱振年,就是对他狂扔面粉而已,怎么引着了火,那个屋子里就炸了呢?” 霍云浅打了个哈欠,摊手道:“不知道啊,可能是扔面粉的时候随手扔出了别的东西,就被穆管事的火箭引爆了吧。” 她想起第二世在书本中读到,二战时英国的某家面粉厂虽未正面遭受炸弹攻击,可火星却从窗户飞进去,接着引爆了……面粉! 这个奇怪的故事引起了她浓烈的好奇心,赶忙去查了资料,这才知道,面粉之类的粉尘之所以会引发爆炸,是因为粉尘具有较大的表面积。 这些颗粒状的东西和块状的物质相比,化学活动性更强强,接触空气面积大,吸附氧分子多,氧化放热过程快。 所以在条件适当的时候,如果其中某一粒粉尘被火点燃,就会发生连锁反应,从而引起爆炸。 但这种东西很难和霍云瑰解释,而且若是解释清楚,只怕又会引起二姐别的怀疑。 一念及此,霍云浅轻轻拍了拍霍云瑰的肩膀,郑重地道:“二姐,所以咱们的后厨也要交代,那些面粉、玉米面之类的东西,切不可随意扔来扔去玩闹,违者重罚。” 霍云瑰默默点了点头。 虽然小妹没有明说,但她也感觉到一定和面粉有关,总之……以后一定要小心就是了。 霍云瑰前脚刚走,霍棠儿就来了。 因为对霍云浅的信任和依赖,在征得凤夫人同意后,霍棠儿又搬到了定苑,和霍云浅住在了一起。 她很期待今天小姑姑会带她学的东西,所以早早的就起床梳洗更衣,跑到霍云浅这边听候差遣。 霍云浅满肚子的起床气这回是真的发泄不出来,只好迷迷糊糊地梳洗一番,准备更衣后吃早膳。 刚起身,就有下人来报,说秦王府派人来向小姐取物。 “图纸还没画完,取什么取,跟他们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霍云浅逮着了机会,没好气地往外叱了一句。 她的起床气还憋着,肚子也还饿着,那该死的老男人怎么一大早就来给人添堵? 外面传话的丫头畏畏缩缩的,被霍云浅这么一训更是害怕,几乎快哭出来:“来人说……说就是来取……取粉的。” “粉?什么粉?”霍云浅更没好气,难不成那老鳏夫单身多年,终于想开了准备和唐棋出柜? 而且还是下面那个? 银翘看不下去了,出了房门和那个小丫头仔细沟通了几句,才回来传话道:“来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说要小姐带回来的胡粉,要一包。” “胡粉”二字让霍云浅一个激灵,难不成许珵那家伙看穿了她的把戏,兴师问罪起来了? “来的是个哑巴还是会说话的?” 这回不用银翘再传话,门外的小丫头扬声道:“回三小姐,是个话很多的。” 霍云浅心中了然。 她眼珠转了转,目光落在安静坐在身边的霍棠儿身上,忽然眼前一亮,抓过霍棠儿的手,“来,帮小姑姑一个忙。” 055、把小姑娘惹哭了!(推荐票三千加更) “小姑姑要棠儿做什么呢?”霍棠儿现在对霍云浅的话自然是非常相信的。 霍云浅笑了笑,取了一包胡粉递给她,“你去,把这个东西给那个话很多的黑皮。” “什么?我……我不行……”霍棠儿急忙摇头,下意识地拒绝,脸上也莫名红了。 那是个陌生男人啊……小姑姑怎么让她去见男人呢? 霍云浅强硬地把纸包塞进她手中,拍了拍她的肩膀,“棠儿,且不说你将来成亲之后总要去面对各种事情; “我大景对男女之防并未严防死守,而且这是在咱们家中,送一包东西,这种简单的小事难道你要告诉我你做不到?” 霍棠儿垂眸看着手中的纸包,只觉得这像是一块烧红的木炭,格外烫手。 “还有,这是秦王府要的东西,所以不会有人敢说这是私相授受。”霍云浅补充了一句,“你这是帮我、帮秦王府办差,是有功劳的,千万不要怕。”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霍棠儿只好拎着纸包跟着那个传话的小丫鬟出去了。 “小姐,为什么您一定要棠姐儿去送呢?”银翘好奇地问,“而且,您似乎认识那位来取胡粉的人,是么?” 霍云浅正拿起桌上的眉笔准备勾画,闻言笑了笑,“棠儿平日总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这样肯定会憋出心病来。尹沣是个可靠的人,而且他性子活泼外向,棠儿需要学会应付不同的人,将来对自己也有好处。” 银翘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平素也觉得棠姐儿有些太畏惧谦卑,甚至比不少丫鬟都畏缩,实在不像卫国公府的长孙女。 正走去小花厅的霍棠儿当然不会知道,霍云浅和银翘正在背后说着自己。 她捏着那纸包,一想到等会可能会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便一阵害怕和恐惧,连手心都被沁出的汗弄得湿哒哒的。 “棠姐儿,到了。”面前的丫鬟忽然站住脚步,回头小声提醒。 霍棠儿一震,也随之停下,瞧着近在咫尺的门槛,双腿却没来由深深打颤,那一脚怎么都迈不出去。 要不……还是回去吧? 小姑姑只是因为梳妆而不想出来,等小姑姑梳妆完毕,不是就可以亲自来送这个粉包了吗? 而且,这粉包既然是秦王府要的,小姑姑分明应该很乐意亲自送出去这个粉包…… 霍棠儿心里天人交战,不料眼前突然蹦出来一个人。 “啊呀县主你总算——咦,你是谁?” “……啊!!!” 这一声尖叫,险些震聋了尹沣的耳朵。 他在小花厅等得很不耐烦,但想到霍云浅毕竟是女子,可能就是会磨磨蹭蹭的,也只好耐心等着。 方才霍棠儿过来,他就已经听到了脚步声,没想到那脚步声竟然随后停下了,还在门外半天不离开。 这是在故意忽悠他吗? 尹沣索性也“将计就计”,突然从门里跳出来准备好好吓一吓霍云浅,没想到眼前竟然是一个陌生的少女,还直接被他吓得放声哭了起来。 “哎哎哎你别哭啊!”尹沣又是无奈又是懊悔,看霍棠儿哭得撕心裂肺,慌得赶紧去身上找手帕。 可才一摸到那硬邦邦的布片,尹沣嘴角抽了抽,果断还是不把那破玩意儿掏出来了,尴尬而焦急地搓了搓手。 “阿沣,你在这做什么?” “棠儿这是怎么了?” 几乎是同时响起的一男一女的声音,瞬间给尹沣解了围。 他转过头去,瞧见霍明佑正和一名年纪相当的妇人走过来,赶忙行礼,“国公爷、夫人,我真不是故意的,就吓了一下,把这位姑娘给惹哭了,我……” 和霍明佑一起过来的自然是卢梦春,见霍棠儿哭得直抽气,她赶紧冲过去将霍棠儿搂住,看向尹沣的眼神也不善了,“你是何人?竟敢到国公府来撒野,还不拿下?!” “夫人——”尹沣呆住,下意识地摆手,“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替王爷来取县主的胡粉的……国公爷,我发誓!” 霍明佑一头雾水,但还是赶紧先劝道:“春儿,把棠儿带进花厅歇会儿。阿沣是过命的交情,的确是秦王府的人,我想他不会欺负棠儿的。” 听到“秦王府”三字,卢梦春的脸色才算和缓了些,搂着霍棠儿进去了。 女人们一走,尹沣才算回神,向霍明佑大倒苦水:“国公爷,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以为门外磨磨蹭蹭不进来的人是县主呢,就跳出来想吓她一吓,谁曾想……那小姑娘是谁?” 霍明佑哭笑不得,“你又不是垂髫小儿,还做这些可笑的事?那是我二哥的女儿,你这么一做可是把人给得罪了。” 尹沣摸了摸脸皮,讪讪一笑,“是……我这不是以为……好,我这就去赔罪吧。” 刚刚听国公夫人说,那个小姑娘叫“棠儿”来着? 也不等霍明佑再开口,尹沣马上转身进去花厅里。 霍棠儿还靠着卢梦春低低啜泣,但想到刚刚的事,她又是生气又是难为情。 不过,生气也是气自己——只是被惊吓了一番罢了,怎么就这么突然哭起来了? 真是丢死人了!而且还是在三叔三婶的面前……还有那个陌生少年的面前…… 忽然面前传来一个声音:“那个……棠儿姑娘,在下给你赔不是了。” 霍棠儿受惊地抬头,面前的少年耷拉着脑袋,但看起来很是恭敬和诚恳地拱手致歉。 卢梦春“切”了一声,“现在知道来道歉了?在别人家还这么没大没小的,无论门外的是谁,你这么惊吓也实在太失礼了!” 尹沣唯唯诺诺地应下来,懊恼不已,他还不是以为那是霍云浅啊? 不过……好像也是,如今霍云浅可是县主,将来说不定还会是自家女主人,他好像也不能这么对待……咳咳。 霍棠儿眼神躲闪着,正要起身也道歉,忽然感觉到手中还有一个纸包,记起了刚刚小姑姑的交代,咬咬牙,鼓起勇气把纸包递了出去。 “这个……是给你的。” 056、谁为良配 说完这句,霍棠儿想了想,出于礼貌又说了一句话:“没事……不怪你。” 小花厅里忽然一下静了。 卢梦春眨眨眼,这个侄女竟然还会说这种话? 难不成真是被小姑给调理好了? 但见霍棠儿拿出纸包来,卢梦春还是心里紧张了一下,连忙道:“这是什么?” “这是秦王找我拿的、从北疆带回来的胡粉。”霍云浅的声音姗姗来迟,从门口传了过来,“尹校尉,你快拿了这粉回去交差吧。” 尹沣如蒙大赦,连忙从霍棠儿手中拿过纸包。 可那纸包竟有些湿哒哒的,他心里一慌,不经意又触到少女温润的手掌,更是一阵心脏乱跳,往怀里一塞就匆匆告辞走了。 看着尹沣狼狈地逃走,霍明佑才好整以暇地看向面前出现的小妹,“怎么回事,竟然叫棠儿来给你做跑腿?” 霍云浅笑眯眯地过去挽了他的胳膊,把他也拖进了花厅里。 “我想让棠儿多出来见见人,不然她总是把自己关起来,一副很害怕的样子,我担心她会把自己关出心病来。” 她笑着看向霍棠儿,“是不是?……呃?” 这小丫头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尽管霍棠儿眼角还挂着泪珠,可满脸呆呆的,一副没听见她说什么的样子。 卢梦春端详了霍棠儿片刻,忽然眼前一亮,笑着搂起棠儿,又冲霍明佑使了个眼色。 “这孩子肯定受到惊吓了,我先把棠儿送回去休息,你们俩在这等着。” “哦……好。”霍云浅无意识地跟着点了点头,和霍明佑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卢梦春果真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把霍明佑二人一手一个抓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 “刚刚那少年是谁,叫什么,在秦王府是干什么的?” 霍云浅想了想,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那是尹沣,在三哥手下当校尉,他娘是秦王府内院管事……” “啊?”卢梦春送开手,双臂抱在面前陷入沉思,“只是总管之子啊……但他自己既是个校尉,看着又年轻,倒也不错……他爹呢?” 霍云浅摇了摇头,她还真不知道。 但卢梦春如此一番问话,霍云浅忽然明白过来,“三嫂,你不会是想把他们俩拉郎配吧?” “有什么不行啊?”卢梦春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扭着腰走到霍明佑身边。 “瞧瞧现在的国公府,棠姐儿的婚事——包括你将来的婚事——可不都是要靠着你三哥张罗?刚刚那小子我瞧着是个好的,而且你看棠儿那样,分明呀……” 她暧昧地笑了笑,推了还在发愣的霍明佑一把,“你说嘛,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啊……额,这事儿,应该不大好说。”霍明佑才从刚刚自家媳妇的惊人言论中回神,抓了抓脑袋。 卢梦春脸色一沉,抬手作势就要掐他脖子,“说什么呢?你就是要跟我抬杠是不?” “没没没。”霍明佑熟练地捉住她的手,看了迷茫的霍云浅一眼,这才无奈地道,“三妹,你可能不知道,阿沣……他其实大名不叫尹沣。” “……什么鬼?”霍云浅翻了个白眼,“你不会想告诉我,尹沣真的是秦王的私生子吧?” 难道她最早的那个狗血猜测还真的是真的? 霍明佑一愣,顿时哭笑不得,“你想到哪儿去了!既然知道他娘是秦王府内院管事妍夫人,那你可知道他爹是谁?” 霍云浅轻哼,“我怎么知道,前天我只看到他和他娘吵架。” 霍明佑腾出一只手在她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阿沣本名是何尹沣,他是秦王府那位何大总管的儿子!” “啊?” “什么?” 霍云浅和卢梦春都大大吃了一惊。 三人各自消化了一番刚刚的话,卢梦春率先道:“那不行,那姓何的总管看着就不是好相与的人,棠儿以后肯定受委屈。” 霍明佑无奈扶额,分明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呢,自家媳妇这话,怎么好像棠儿已经聘给了何家似的。 霍云浅却是陷入更深的思索。 前世她只知道,何飞容一心只为秦王,因此对她这个“红颜祸水”从来都不客气。 何飞容的年纪比许珵大出十多岁,很早就在秦王府当差,而且有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 她隐约感觉到,这位总管的身上似乎还有别的秘密。 而且前世她竟根本不知道还有妍夫人和何尹沣存在,这个妍夫人也怪得很! 耳边又响起卢梦春的声音:“那怎么办,二嫂……咳,段氏一心想把棠儿嫁到雷家去,雷家应该比何家门第高些吧……” “绝对不可以嫁给雷通!”霍云浅想也不想就大声打断。 霍明佑和卢梦春都惊讶地转头看她。 霍云浅努力平息自己澎湃的思绪,今天这出变故,说到底也是她引起来的。 原本只想让棠儿锻炼一下,没想到牵扯出这些事。 虽然何尹沣这人瞧着是比雷通好出很多,可是何飞容和那位妍夫人如此神秘,她实在不放心让棠儿嫁入这样一个家庭去。 霍云浅凝视面前的霍明佑夫妇,一字一顿地道:“棠儿的婚事我们容后再议,但是雷家,是绝对不可以的。 “另外,段家已经开始以婚事要挟棠儿,如此迫切之下必定有猫腻,我们决不能让棠儿受到伤害!” “段家?与他们有什么相干?”霍明佑的表情瞬间严肃。 霍云浅将霍棠儿收到的信概述一番,气得霍明佑抬起拳头狠狠砸向桌面,“这人当真无耻之极!” “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有了办法。”霍云浅拍了拍他的胳膊,又向卢梦春一笑,“三嫂若是有空,也可以问问江湖上的朋友,看有没有合适棠儿的。” “……江湖上?”卢梦春惊讶了,和霍明佑对视一眼。 “只是一个可能性。”霍云浅点头,“棠儿生性懦弱,又鲜少与人打交道,将来不一定能应付京中勋贵圈的生活。她需要人发自内心的爱护,吃穿不愁,若有如此合适的人选,必定是她的良配。” 057、粉的计划 将胡粉送去了挽云阁,何尹沣悄悄地溜回自己的住处,准备歇会儿再去回禀许珵。 刚一打开门,妍夫人那张放大的脸出现在眼前。 何尹沣呆了呆,险些放声尖叫出声。 妍夫人打量了一眼儿子,哼了一声,“去一趟卫国公府,却搞得这么狼狈回来?” “哪有狼狈?”何尹沣马上反驳,忽然眼前亮光一闪,多出了一面镜子。 光洁的镜面上,映出了一个耳朵通红、满脸写着难为情的少年。 何尹沣马上捂脸,只听母亲阴森森的声音在耳畔道:“该不会你看上了挽云阁那边的丫鬟,所以……” “这个真没有!”何尹沣拼命摇头摆手,“娘啊,你对我也太不信任了!” 妍夫人收起镜子,“你小子出去这几年,每天扎在男人堆里,基本上没见过女人;万一被真挽云阁的妖精身边养出的小妖精勾了魂,对得起主子么?” 何尹沣摸了摸又有些烫的脸。 原来是这样,他已经好几年没和女子打过交道,所以方才看到那傻丫头才会…… 不对啊,他第一次见到宁苏县主时也没那么失态过啊! 还是不对,他去见宁苏县主之前,已经知道了主子对她青眼有加,所以才没有生出别的心思。 一定是这样。 何尹沣定下心神,冲妍夫人气定神闲地一笑,“娘,你就放心吧,我要真看上哪家姑娘,不会跟你和爹说么?” “知道就好!”妍夫人瞪了他一眼,“到时千万要挑个乖的,胆子小点的也行。儿子这么不省心老往外跑,我一定得要个省心的儿媳妇在我眼前时时晃悠,心里才能踏实!” “是是是。我去向主子回话了。”何尹沣捂着耳朵飞快地从屋里跑了出去。 刚跑到福熙阁门前,何尹沣就瞧见了一小队莺莺燕燕,心里暗叫不好,马上准备先躲起来。 不料一个丫鬟认出了那个身影,指着他叫道:“侧妃娘娘,何小哥儿在那呢!” 其余女子全部转头看过来。 何尹沣藏不下去了,只得现身出来,赔着笑脸:“侧妃娘娘金安。” 这一众丫鬟簇拥着当中的那一个粉衫女子,容貌娇艳肌肤雪白,一颦一笑间都是满满的风情。 女子面上带着喜色,看向何尹沣的眼神也温柔至极,“何小哥儿是来向王爷复命的么?” “呃,我……”何尹沣脑筋飞快转动。 王爷一向不喜这位祁侧妃,但因为她那个当贵妃的表姐从中出力,当年王爷才不得不把她收入府中; 况且,王爷如今不是中意宁苏县主么? 他可不能让这个女人见缝插针。 何尹沣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一拱手,“娘娘误会了,属下是来找唐棋的,那小子欠了我昨儿的饭钱。 “对了,您那包粉的吩咐,是主子昨儿说的,现在主子大约做完复健锻炼后歇下了,应该不方便见您。” 祁慧儿愣了愣,瞬间泫然欲泣,喃喃道:“可是……这包胡粉又是什么意思呢?王爷……王爷不就是想让妾涂抹这个给他看么……” 现在,何尹沣无比庆幸他还剩一半藏在树丛中,这位祁侧妃和她的丫鬟们才看不到他捂着肚子苦苦忍笑的样子。 若是这位侧妃娘娘知道,这包胡粉只是主子为了帮宁苏县主做障眼法,会不会心碎一地? 何尹沣清了清嗓子,严肃地道:“娘娘不妨将这胡粉好好研磨混合了,或许接下来有什么重要的宴席,王爷想让您在众人面前出彩呢。” “当真?”祁慧儿瞬间眼前一亮。 得到何尹沣肯定的眼神暗示,祁慧儿马上领着丫鬟们掉头走了。 进到福熙阁,何尹沣当着许珵和唐棋的面把刚刚的对话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又重新捧腹大笑了一通。 唐棋咧了咧嘴,姑且当做是笑过——他实在不懂这事儿有什么可笑的。 许珵听完不由莞尔,抬手一指何尹沣,“你小子真是鬼灵精,嘴里从来没个正形。” 何尹沣不以为然,忽然坏笑道:“那主子希望我怎么说?如实相告,是您想为县主打掩护?” “……什么?”许珵一愣。 何尹沣振振有词地道:“虽然我知道,那胡粉的确不可能引发爆炸,可偏生县主给那个死鬼京兆尹送了四两,于是惹来怀疑; “而您得知这消息,马上就叫我也去找县主拿胡粉,还转送给挽云阁那位,不正是让旁人知道,那胡粉不止送了一个人,从而力证县主清白? “哎呀,总之您不说我们都懂的,对吧老唐。” 唐棋脸色瞬间黑了。 先是被主子挤兑“脸显老”,如今竟然连这小子也开始称呼他“老”唐? 他今年刚满廿岁,不过比何尹沣大一岁罢了! 但那边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 许珵含笑听完何尹沣这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想要辩驳,可又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他原本也的确有这个意思。 “呐,您这就是默认了。”何尹沣拍手,“主子,别这么墨迹了,原本您也该续弦了。” 今日天气晴好,温暖的日光穿透窗棂落在桌上,隐约可见清透的光柱,将桌边白衣青年的轮廓温柔地勾勒出来,以及他怔忡的表情。 许珵被那两个字惊到,半晌没有回过神。 唐棋皱眉,赶紧过去拽走了何尹沣。 这混小子,分明知道王妃和小世子都是王爷心中的隐痛,还非要提这一茬! 仿佛没有察觉到他们二人离开房间,许珵十指交叠的手微微用力,眉梢隐隐颤动,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如何尹沣所说,他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帮助”那个丫头的吗? 或许那个丫头自有后招毋须他操心,又或许那个丫头根本不会知道他的这一份“帮助”。 许珵靠着轮椅后背,仰头看着一侧的窗框,轻轻叹息一声。 翌日。 几乎已是一片废墟的京兆尹内堂外,一矮一瘦两人并肩而立,表情都很是凝重。 瘦子文士叹了口气,看向身边的矮个儿,“大人,您怎么看?莫非当真是北疆人所为?” 058、新上任 同样很瘦的矮个儿蹲下来,在地上拈了一把放到鼻尖轻嗅,摇了摇头,“没有火药味。” “这爆炸当真稀奇得很。”瘦子文士拍了拍脑门,“大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可是现赶着帮您烧起了第一把啊。” 矮个儿官员拍掉手上沾的烟灰,重新站起来,转头看向身后的衙差,“你们确定,钱大人当真连续见鬼多日?” 后面一排衙差齐齐点头。 有一个胆子大点的道:“新……大人,若不是鬼,难道真是宁苏县主给的那盒……那盒胡粉的缘故?” 矮个子官员摆摆手,“本官不姓‘新’,姓叶。” 不等衙差再开口,叶志宜又道:“第一,胡粉的成份是铅,并不能引起爆炸;第二,据你们描述,那盒粉最多能装五两。 “要想引起这等程度的爆炸,以如今的火药而言,也得要五斤左右。” 他手指过去,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黢黑,尤其是钱振年和夫人之前睡的卧室,几乎什么都已经炸没了。 众衙差再次齐齐点头,彼此小声议论:“那就只能是鬼……” 叶志宜揉了揉手腕,没想到升官后的第一桩公案就如此复杂,京城果然藏龙卧虎。 他转过身,“你们继续搜索钱大人的卧房,任何东西都不能放过,哪怕是纸屑、碎瓷之类的,都不要放过。” 衙差们面面相觑,有些嫌恶那地方脏,但还是只能照做。 跟着一同进京的主簿刘润走回到叶志宜身边,把那些衙差们的表情收入眼底,暗自冷笑。 “怎么?”叶志宜看向他。 刘润耸肩,“还不如休宁县衙的。” 凭借二人合作多年的默契,叶志宜当然明白他话中所指,笑了笑,“那就当做新官的第二把火好了。”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 “老爷——启禀老爷,”一个小厮忽然从大门外奔进来,恭敬地行礼,“方才有人送来帖子,说是今晚要为老爷和主簿接风洗尘。” 叶志宜皱眉,但还是将小厮手中的帖子接过,粗略扫了一眼。 帖子上用词很是斟酌,并未有过分言语,但落款的名字却让叶志宜眯起眼睛。 刘润凑过来看了一眼,“鸿鹄楼老板?该不会是什么烟花之地吧?”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没正经。”叶志宜踢了他一脚,朝小厮看去,“有打听到什么?” 这个小厮名叫蓝东,为人机灵忠诚,也是他从休宁县带过来的人。 蓝东笑吟吟地点头,“主簿大人说得不对,那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光在京城就有两家分号,京畿一带少说也有三四家。 “若说京城里的大酒楼,鸿鹄楼的名号甩后面第二的春风楼太多了,可谓如雷贯耳……” “行了行了,就你这嘴,去给鸿鹄楼揽客去,别在这儿屈才了。”刘润赶紧摆手打断他。 蓝东依然笑眯眯的,“可是小的舍不得老爷和刘主簿嘛。” 刘润笑骂:“臭小子还贫嘴——”作势要上去揍人,蓝东马上跑开了。 刘润揉了揉手腕,瞧了一眼叶志宜,“大人,咱们真要去么?” 叶志宜缓缓地将请帖重新封回原样,“既然要知己知彼,为何不敢前去赴约?不过,现在我倒想知道别的事……” 他抓住一个从身边过去的衙差,“钱大人最后一个月来办的案子的卷宗,可有被烧毁?” 被抓住的衙差吓了一跳,遗憾地摇了摇头,“最近两个月的应该都烧掉啦。不过王主簿应该还记得不少,他一向好记性。” 叶志宜心里有些失望,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道:“叫王主簿过来一趟。” 衙差赶紧跑开,不多时,过来了一个胡子花白的小老头儿,唯唯诺诺地向叶志宜二人行礼。 原以为这老头儿年龄大了不记事,没想到说起最近半个月的案子,他一桩桩当真记得分明。 刘润把王老主簿所说都记录下来,等送走了老头儿,他一扫上面的名字,不由笑了,“一回来就看到了故人。” 顺着他的手指,叶志宜看到了排在第一位的“卫国公府丫鬟谋害主人反被亲兄所杀”那一行字。 他把后面的内容也默念一遍,惊讶地道:“不正是那位三小姐离京出现在休宁县衙的时候么?” “可不就是那么巧。”刘润嘿笑,“霍三小姐把人抓住送去衙门,自己离京之后,唯一的证人被杀、凶手也自尽,啧啧……” 叶志宜微微颔首,又将后面的内容翻了翻,没有看出什么破绽。 如此一来,最大的可能就是这桩案子牵扯出来的。 要么是卫国公府心有不甘而对这位前任京兆尹进行惩处,要么就是凶手——也即受害人和证人这一家的亲眷,对判了葫芦案的京兆尹进行报复。 看了看头顶天色,叶志宜拈须思索片刻,“先递个帖子到卫国公府作为礼数,明日咱们上门拜会一下霍三小姐。” “现在是宁苏县主。”刘润笑着纠正。 “总之交给你了。”叶志宜摆摆手,“记得赴宴之前要更衣。” 新任京兆尹赴任第一天,就有帖子送到卫国公府上,引起了国公府一众人的注意。 尤其,拜帖上明明白白写着,只求见宁苏县主霍云浅一人。 这更令凤夫人和霍明佑有些不安。 原本霍云浅也有些担心,但看到拜帖最后落款的名字,心头忽然一轻,笑道:“既然是叶大人来查案,定然信得过。” 但她心里还是有些意外。 她只记得第一世里的叶志宜最终官居太仆,却没印象他还做过一段时间京兆尹? 但这个案子既然交到了他的手里,只需稍微加以引导,凭叶志宜的本事,或许能把太子再恶心一把。 “但愿如此。”霍明佑对这个人根本没听说过,随口应了句话,转头看向外面天色,看向霍云浅,轻轻咳嗽一声。 霍云浅当然会意,忽然起身向凤夫人道:“娘~三哥在凉州答应了要请我吃春风楼,今天我不在家用晚膳了,去敲三哥竹杠,好不好嘛?” 059、请吃饭 凤夫人一听不乐意了,“好好的一家人吃饭,怎么要出去?得了封赏就能如此任性妄为,肆意挥霍了么?” 霍明佑忍笑,一本正经地道:“娘,三妹跟着在北疆吃了不少苦,一直跟我抱怨呢。再说了,一个小丫头一顿能吃多少。” “那是她自找的,谁规定让她去凉州了么?”凤夫人乜了霍云浅一眼,显然不愿松口。 “娘~~” “……” “娘~~娘最好了嘛~~” “……快去快去。” 瞧着兄妹俩并肩出了门,凤夫人摸了把胳膊,只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嘀咕道:“这丫头什么时候学的这磨人的本事……” 旁边看完全程的裴槿儿目瞪口呆,竟然还能这样? 霍云瑰也捂嘴笑,给凤夫人倒了茶,“随她去就是了,诚翊的本事您又不是不知道,定能镇住那丫头。对了——” 她顿了顿,装作不经意地道:“棠儿的身子有些不舒服,说今天晚膳不来吃了。” 凤夫人点头,“别忘了提醒我,等会给她请个大夫来看看。” 霍明佑兄妹二人出到府外上了马车,带的两个丫鬟也跟着上了马车,坐在车门边低着头。 上了车,霍云浅便开始闭目养神,老神在在的样子让霍明佑忍俊不禁。 他瞥了一眼面前的两个“丫鬟”,垂眸思索片刻,忍不住有些叮嘱的话要说,却被霍云浅忽然一把握住了手腕。 “三妹……”他疑惑地看向身边人。 霍云浅睁开眼,向他微微摇头,目光有些放空,幽幽地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总要亲眼看看,才知道‘死心’二字怎么写。”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她仿佛叹息的声音,听得人心头一紧。 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两个丫鬟先下了车,往四面看了看,默不作声地退到马车边。 没有听到她们的反馈,霍云浅微微点头,“看来人是到了。我先下去,三哥你从另一侧下。” 二人立即分头行动。 霍云浅下了车,一眼便看到了一个在鸿鹄楼门前等得不耐烦的男子。 ——虽然对凤夫人说是去“春风楼”,但她真正的目的地却是这里的“鸿鹄楼”总店。 乍一看,门前的男子与二嫂段文馨容貌当真有几分相似,自然就是她的弟弟段文都了。 霍云浅暗自冷笑,款款走到他跟前,掩唇呵呵一笑:“哟,这不是段家小舅么?这么巧也来这儿吃饭?” 早在她下马车时,段文都便注意到了她,原以为只是碰巧,没想到当真是冲着自己来的! 段文都立即意识到,自己被霍棠儿那小娘们儿给出卖了! 不是说她一个人过来么,怎么来的却是这个母夜叉? 他恨得咬牙切齿,勉强一笑,“不……三小姐说笑了,这儿我可吃不起,我只是、只是在这等人……” 一边说,他的脚下一边悄悄往后退。 霍云浅笑了笑,忽然出手将他的手腕捏住,“不要着急走啊,亲家好久不见,咱们总要问候一声——” 说着,已经扣住了他的脉门。 段文都心里叫苦不迭,只能忍痛随她进到鸿鹄楼里。 见到霍云浅的脸,鸿鹄楼的胡掌柜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怎么会这么巧,偏这个母夜叉也来了? 只希望她千万别坏了主子的事! 一念及此,胡掌柜赶忙从前台过来,笑着上前道:“这还真是稀奇,三小姐——不,应该是县主,可是好久没来光顾了。” 霍云浅目光冰冷地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胡掌柜,好久不见。我要天字七号包厢。” 胡掌柜暗暗松了口气,那个包厢离主子他们远得很,应该不会干扰。 但他还是为了小心起见,亲自领着霍云浅往楼上去,笑吟吟地道:“县主怎么不选以前的天字三号房呢?” 段文都一直低着头不吭气,想着怎么从霍云浅手中逃出去。 听到“天字三号房”,他猛地抬起头,怎么会这么巧…… 霍云浅依然冷着脸呵呵一声,“胡掌柜,您这话也太没诚意了吧。” 胡掌柜愣了愣,“县主的意思是……?” “看你柜台后面的牌子,天字三号分明今晚已经包出去了,还过来问我?我若真想要那间包厢,你会赶了里面的客人让给我么?” 霍云浅气势咄咄逼人,可句句有理有据,刺得胡掌柜尴尬不已,只得连连赔不是。 他不过是开玩笑一句罢了,这臭丫头不过当了个县主,竟然如此仗势欺人? 旁边的段文都不知为何悄悄松了口气,好歹……没有被这个臭丫头看穿。 进了天字七号房,霍云浅领着两个丫鬟进屋坐下,手中仍然没放开段文都。 胡掌柜刚刚退出去,段文都便铁青了脸,盯着她的手恶狠狠地道:“三小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是让棠姐儿过来,你难道不知避嫌?” 霍云浅笑了笑,松开了手,但还没等段文都庆幸,她飞快地又点了他的穴道,让他坐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你要干什么?”段文都顿时怂了,要不……试试喊救命? 霍云浅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也不干什么。只是想看看你和雷家到底玩了什么把戏,到底想对棠儿做些什么。” 她身后两个低着头的丫鬟不约而同浑身一颤。 段文都脸色发白,呵呵赔笑:“什么雷家,就是我……我自己过来,找棠儿聊聊之前的事……不然我怎么是孤身一人赴约?” 他眼珠转了转,眸中狡猾之色一闪而过。 这一切自然不会逃过霍云浅的眼睛。 “不见棺材不掉泪吗?”霍云浅笑了笑,重新坐了下去,双臂抱在面前,“那咱们先来说说,那个白玉观音的事。” 段文都眸光闪了闪,“那不过是……我觉得雕工精致,所以买下了送给我妹。谁知道她会拿来借花献佛呢?” 霍云浅身后的一个丫鬟浑身发颤,似乎想要往前踏出一步。 “咳。” 霍云浅重重咳嗽一声,那丫鬟只得停住,双手用力地抓着衣摆。 霍云浅端起面前胡掌柜刚刚亲自给她倒的茶,微微一笑,“那好,先请你喝一杯茶,咱们继续说这个玉观音——” 说着就把自己手里的茶往段文都的嘴里灌了进去。 060、包厢演戏 原本就动弹不得的段文都被这一杯茶水灌下肚,狠狠呛咳,心里更是无比后悔。 他当真轻敌了……怎么就单独和这个母夜叉进酒楼了呢? 更不用说她还带着两个帮手在身边,也不知本事如何。 不出片刻,段文都就感觉脑子一阵发晕,只能在心里默默期盼他的帮手能够早点到来…… 但耳边却传来了仿佛来自地府的阴森声音:“你难道不好奇,为何我会大胆带你一人前来?” 段文都脑筋昏昏沉沉的,心道不正是因为你带了两个帮手才有恃无恐吗? 霍云浅呵呵一笑,“为何你不认为,你是被雷通出卖了呢?” 段文都瞬间一个激灵,可是神智并未因此回复清明,喃喃道:“不……和雷公子没关系,没有……” “段氏以畜牧业为营生,如今你名下突然多出一间地处京畿的马场,尊夫人名下更多出一间京城里的玉器行; “上次你托我二嫂送进来的白玉送子观音,正是出自那间玉器行——我可有说错?” 段文都觉得舌头都有些发麻了,艰难地摇摇头,含糊地道:“不是……不是的……” “你把外甥女可是卖了个好价钱啊,怎么样,也不分点红利给令妹? “你逼棠儿救出二嫂,雷通给了一间马场和一间玉器铺子,何不把玉器铺子转到我二嫂名下,让她孤身在外也好有办法可以糊口过活?” 段文都仍然摇头,一片眼花缭乱过后,忽然看到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努力地看了看,却发现竟然是段文馨满脸愤怒的站在自己面前。 这是……幻觉吧? 既然是幻觉,段文都又实在头痛难忍,想起以前的往事,冷笑一声,“当初叫你别高攀……如今,是赔……赔了夫人又折兵……段家的名声都被你……们搞臭了! “什么国公爷……现在不是死后还被人骂?他留下的那个赔钱货……能嫁到雷家,都是靠我们段……段家积德,才让她有这机会!” 咒骂的话源源不绝,但是渐渐声音低了下去,片刻后再看,段文都分明已昏迷不醒。 霍云浅揉了揉因为要变声所以有些僵硬的脸颊,斜眼看向身边满脸麻木的段文馨和霍棠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们的肩膀。 她们二人乔装为侍女跟随而来,段文馨知道刚刚才知道,自己的哥哥竟然威胁自己的女儿出手救自己! 段文馨心中纠结万分,又是笑段文都异想天开,又是心疼女儿竟然要做这事,同时却在心里抱着侥幸,觉得这一切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她并不认为自己哥哥的做法是错的——直到听完了段文都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字! 段文馨麻木地看着面前已经昏迷过去的兄长,只觉得这个人的脸,分明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旁边的霍棠儿已经泪流满面,浑身簌簌发抖,下意识地靠向霍云浅身边。 霍云浅抬手搂住她,任她流泪了一阵,目光转向依然麻木的段文馨,“时候差不多了,别让三哥的布置白费——开始接下来的步骤。” 段文馨回神,揉了揉自己的脸,却还是久久无法进入状态。 旁边的霍棠儿擦了擦脸,深深呼吸,向霍云浅点了点头,快步推开包厢的门冲了出去。 门外响起了她惊慌的叫声:“不好了,我们小姐中毒了,来人啊!呜呜……好可怕……来人呐!” 眼泪再次掉下来,霍棠儿也不知道这泪水是自己真的害怕、或是要唱好这场戏的决心。 在她刚刚发出哭声时,楼梯间已经奔上来两人,急急忙忙地往她们的包厢冲了过来,“别叫了,怎么会中毒的?” 天字七号房恰巧靠近楼梯间,所以这二人听到她的声音就上来,显然也是安排好的。 霍棠儿看到那五大三粗的两人,吓得后面的话都吞了进去,慌忙想往包厢里面退去。 那两个大汉显然更着急,大踏步地朝着包厢门口走来,嘴里还在压低声音严厉地道:“别叫!传出去叫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霍棠儿感觉自己手脚已经根本不听使唤,恨不能一眨眼就逃离这个地方——不,小姑姑还在包厢里,小姑姑可是筹谋好了、要给雷通一个教训的! 眼前这两人,一定就是那个姓雷的人的手下吧! 她要帮小姑姑……她不能退缩! 霍棠儿一边后退,一边鼓起勇气,继续喊道:“你们是谁?叫……叫你们掌柜过来!我们小姐中……中毒了!你们别过来!……” 喊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只一个劲儿嘶吼着。 两个大汉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丫鬟到底是什么毛病。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狠色,默契地一点头,其中一人直接逼近还在兀自嘶吼的霍棠儿。 “住手!”一个清亮高亢的声音插入进来,“还愣着做什么,把这二人拿下!” 两个大汉诧异地转头,只见不远处的另一间包厢门口立着一个身材不算高挺的中年汉子,虽是一身便装,身上却自有一股强硬的气势。 而随着他一声令下,旁边窜出来四个看着也足够强壮的汉子,向着那两人扑了过去。 两名大汉始料未及,一下就被那四人包围,等到回过神来想反抗时,已经被四名大汉反制住了。 叶志宜揉了揉额角,好在他刚刚没有饮酒,出了包厢才能目睹这样一桩逸闻。 两个大汉欺负小姑娘算怎么回事? 那小姑娘声音都哑了,竟还在叫喊着,分明就是变相的求救啊。 叶志宜理了理衣襟,大步流星走上前来,伸手轻轻扶住霍棠儿的肩膀,“姑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肩膀上突然落下一只温暖的手,霍棠儿蓦地惊醒收声,转头看向手的来处。 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脸,但带着关切的神情,看着……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人。 霍棠儿呆呆地看着他,这时才感觉自己的喉咙火辣辣的疼,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了。 叶志宜好奇地看着这个发呆的小丫头,她满脸都是涕泪,神情惊惶,而且一副防卫姿态拦在这边的天字七号厢房门口,莫非…… 叶志宜轻轻拍了拍她,“让本官进去看看。” 他伸手准备拉开面前的门,不料面前的门“唰”的一声,自己开了。 061、谁家酒楼 门里门外,四目相对,瞬间都各自吃了一惊。 “叶大人?” “三小姐?” 霍云浅飞快地往四面一扫,见到那边还扭在一起的六个大汉,嘴角抽搐了一下,顺手先将霍棠儿拉回自己怀中揽住。 叶志宜心道这也太巧了,原想明天登门,今天就在这遇到,莫不是这位县主知道他对她有怀疑? 四目相对片刻,二人不约而同都笑了笑。 叶志宜先道:“方才听到这位姑娘的叫声,下官过来查看,便看到了这副情形——” 他用探询的目光看向她怀里的霍棠儿。 霍云浅只轻描淡写道:“我们国公府的小丫鬟,没见过什么世面,惊到大人了。” 她不会在仇人面前罔顾棠儿的清誉! 叶志宜敏锐地意识到,这位县主一定在掩饰着什么。 但冲当初霍云浅帮忙抓住“红鳄”的这份恩情,叶志宜姑且先放过这个奇怪的小丫头,想了想道:“方才这小姑娘说,她家小姐中毒——既然三小姐目下看起来不似中毒,那么,不知是谁中了毒,投毒之人又有何线索?” 霍云浅咧了咧嘴,目光从那边依然扭成一团的六个人身上掠过。 而被制住的两个人里,其中一人在看到霍云浅时已经瞬间脸色大变,竟连挣扎和反抗都忘记了。 叶志宜也迅速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不得要领。 “发生了什么事?”霍明佑浑厚沉稳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随后转为惊讶,“三妹,你站在门口作甚?怎么还不进去用膳?” 听到这声称呼,叶志宜便知道了来人的身份,正要上前打招呼,霍明佑又是一声惊呼:“雷通?你小子扮作小厮模样在这儿作甚?” 那大汉恨不能脚下的地板马上坍塌,让他掉到楼下好脱身。 旁边的霍棠儿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才发现那个原本要对付她的丑陋大汉原来年纪并不大,只是生得凶恶了些、壮实了些…… 可是为什么那么可怕! 她的舅舅,竟然原本是想让她嫁给这样一个人吗?! 霍棠儿胃里一阵翻滚,愤怒之余,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个精壮少年的身影。 若是舅舅一定要逼她嫁给这个姓雷的,她……她宁愿和那个人…… 身份已经被拆穿,雷通也实在没办法了,讪笑着道:“承蒙国公爷还认得侄儿……今儿是瞒着爹爹出来吃饭,怕被认出来一状告到爹爹那儿去,才打扮成这副模样。” “哦?”霍明佑上下打量他两眼,“反正你怎么打扮都是这副尊容,不必费心了。” 雷通憋红了脸,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对面却响起了一串清脆悦耳的笑声。 “三哥说得太对了!……哎,言归正传,三哥来了正好帮忙,刚刚呀,可真是吓死我了。” 叶志宜摸了摸胳膊,怎么回事,听到这个母夜叉撒娇他居然觉得是如此的可怕。 霍明佑嘴角抽了抽,还是挂起笑容从容地走了过来,“是吗?你不是在这儿招待亲家哥哥么,有什么事能吓到你?难不成是他点的菜太贵了?放心,这点钱国公府还是出得起的。”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叶志宜很想翻白眼,但他的直觉仍然告诉他,这并不是一桩简单的中毒案子。 霍云浅不动声色地将霍棠儿拨到了身后,顺势靠进了霍明佑的怀里,仿佛柔弱无比。 “其实啊,中毒的……正是亲家哥哥!吓死我了,他又是发癫又是胡言乱语,还差点要打我们呢!” 对面的雷通霎时心里一紧。 难道段文都刚刚的“胡言乱语”把他们的计划出卖了? 可是那茶壶里的并不是这种毒药,而是……而是要对付霍云浅这女人的特制药啊! 难道她偷梁换柱了?可是她怎么会看穿这个精妙的布置? 霍明佑也被妹妹这故作撒娇的声音弄得浑身不自在,正要接话,对面的叶志宜突然咳嗽。 “咳咳!” 霍明佑对这个人已经好奇许久,立即看了过去,“这位先生是……” 叶志宜再次理了理衣摆,谦恭一笑,拱手道:“下官是京兆尹叶志宜,见过卫国公。” 霍明佑暗暗惊讶。 钱振年才刚刚被炸死没两天,新的京兆尹已经这么快上任了,而且已经开始嗅着案件的味道来了? 念头转过数个,但也就是瞬间。 霍明佑自若地笑着接话道:“叶大人谦虚了。既然是京城的父母官,少不得我们也得配合大人的办案……” 叶志宜暗暗点头,这位小卫国公确是个明白人! 没想到下一句话又把他给噎住了。 “……不过,大人穿着便服过来,或许不是为了查案,难道是来用晚膳……或者微服私访?” 叶志宜不得不又清了清嗓子,“没什么,是这‘鸿鹄楼’的老板为下官接风,也正好说……说眼下钱大人的案子的线索。” 至于那人还有没有对他说别的,小卫国公总不好意思再去打听吧? 不过,那些“别的话”确实不那么中听就是了。 叶志宜暗暗冷笑,否则他也不会拿出恭作借口溜出来。 霍明佑“哦”了一声,便也不当一回事了,一个商户而已…… 但怀里的少女已经直起身,向叶志宜身后的“天字三号房”看去,唇角微微一勾,“可若是我没有记错,这间‘鸿鹄楼’背后的主人其实……” 话音未落,天字三号的厢房门打开,露出了一张面白须净含笑和善的脸庞,“叶大人,怎么出恭这么久——啊呀,可真是稀奇,这不是卫国公和宁苏县主么?” “……侯爷?”霍明佑大吃一惊。 眼前的人,竟然正是于皇后之弟、昌武侯于皓隆! 霍云浅向霍明佑淡淡一笑,“因为这是侯爷的酒楼啊。” 凯旋那日,昌武侯在御花园给她下套,险些让她被抓去给皇帝做劳什子“防盗装置”,这笔账她还没清算! 而且那番话,已经揭示了昌武侯和钱振年之间的关系。 钱阵年之死,她正愁没有替死鬼呢。 霍明佑大感意外,但回过神后还是向昌武侯一拱手。 昌武侯向霍明佑还了礼,这才看向霍云浅,甚至灿烂一笑,“县主好似不开心,是觉得餐点不合口味么?” 062、占便宜!两次! 霍云浅紧盯他的眼睛,忽然一笑,“侯爷,我忧心的不是吃食,而是——茶水啊。” “是么?”昌武侯脸上神情自若,伸手一指旁边的叶志宜,“正好叶大人在此,若是这酒楼有任何问题,不妨直接交给叶大人解决?” 宛如一个皮球当面踢来,而且还是直接对着脸踢。 叶志宜吞了吞口水,刚刚昌武侯那句话说完,他已经看到了这几人不同的神情。 来自霍明佑的惊讶、昌武侯的威胁,以及霍云浅的……怜悯? 叶志宜就是个倔脾气,越被人摁着脑袋越不愿做事。 方才进了包厢才得知宴请他的人是当朝国舅,叶志宜已经心中生出警惕和抵触,眼下,他多多少少明白了这件中毒案中牵涉到的勾心斗角。 看来……被小瞧了。 叶志宜呵呵笑道:“这是本官职责所在,本就义不容辞。请县主带路,让本官看看中毒之人是谁。” 霍云浅慷慨地让开道路,同时对霍明佑使了个眼色。 段文都仍旧昏迷着,主簿刘润这时也赶了过来,顺便带来了一个仵作和两个熟人。 何尹沣和唐棋! 一看到他们俩,霍云浅脸色微变,而更火上浇油的是,这两个人直接来到了她身边站着。 而且那熟悉的气息…… 果然是“唐棋”而非唐棋本尊! 他们俩怎么会出现的? 见到何尹沣,霍棠儿瞬间双眸变亮,眼睛随着他的走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何尹沣觉得这小丫头当真有趣,向她挤挤眼睛,霍棠儿脸上一红,飞快地又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了。 “人还没死呢,就找仵作来做什么?”叶志宜暗中锤了刘润一拳,然后才看向那边的“唐棋”,拱手笑道,“方才正奇怪呢,见到县主却不见唐侍卫。” 许珵略一欠身,面色平静目不斜视。 昌武侯眸光闪了闪,“这可是奇了,县主和这位唐侍卫又有何关系呢?” 叶志宜瞥了他一眼,这个侯爷真是不仅烦人,而且蠢,“侍卫不跟着自己的主子,那跟着谁?” “哦……”昌武侯意味深长地看着霍云浅,“原来县主也是他的‘主子’啊。” 若不是知道许珵这人小心谨慎从未在外人面前穿帮过,霍云浅几乎要以为昌武侯发现了什么。 但现在,尤其听完昌武侯意有所指的话,她只明显感到许珵又一次占了她便宜! 而且她还发作不得! 叶志宜探究地在几人之间看了几眼,这时仵作已经检查完了,过来禀报道:“大人,根据此人的情状,他应是沾染了曼陀罗花粉,因此出现幻觉、全身疲软等症状。”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霍云浅却是心里一跳,虽然症状能对得上,可是她给段文都下的并不是这个药啊…… 难道? 她下意识地往身后看去,“唐棋”微垂着头,一副恭谨忠诚的标准侍卫模样。 他这时特地插一脚进来,就是为了这个设计? “这名字……最近好像有听过。”叶志宜揉了揉额角。 刘润清了清嗓子,凑到叶志宜耳边低声道:“那份失物清单。” 叶志宜恍然大悟,“听说这东西可不是寻常就容易得到的,难道鸿鹄楼特地用这个花粉下毒?” 昌武侯眉梢一抖,目光有些阴沉地看向霍云浅。 “不妨查一查茶壶。”何尹沣忽然出声。 霍棠儿马上抬头又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 叶志宜从善如流,立即让仵作检查。 仵作检查过,转向叶志宜默默点头。 何尹沣再次插嘴道:“这东西得来不易,又因为这种奇特功效,在我大景无异于禁药,买办都有记录——” 言尽于此,已经是极大的线索。 叶志宜点了点头,对这个年纪轻轻且看着分明有些吊儿郎当的青年高看了几眼。 国公府的确人才济济! 昌武侯阴沉的脸色渐渐缓解,斜了一眼何尹沣,“何校尉不是刚从北疆回来么,怎么对禁药都有了研究?” 何尹沣向他嘻嘻一笑,“没办法啊侯爷,怎奈何末将有个好爹爹呢?” 他暗自嘀咕:主要还是有个好主子啊。 明明是主子的设计安排,非得他来帮忙解释,主子倒是深藏功与名了! 昌武侯神情又变了。 而何尹沣分明还不想就此罢休,眼神朝那边还和衙差扭成一团的两个大汉投去,“不过嘛,这位御史中丞家的公子为何打扮成小厮模样,还对曼陀罗花粉中毒的案子这么积极,末将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个好爹了——” “你闭嘴!你算什么东西!”雷通憋了半天没说话,结果突然被点名,顿时涨红了脸,马上反骂了过去。 叶志宜看着他们,眯了眯眼,“那就请这位雷公子回衙门协助调查吧。把他们带走!” “你——”雷通还没回过神,就连后面赶来的衙差都围了过来,七手八脚把他俩一捆,一波送走了。 叶志宜转向昌武侯,笑着一拱手,“还真是意外收获,多谢侯爷这一顿饭。明日本官差人将饭钱送到,还请侯爷不要因为本官帮忙捉了这行为不当之人就感激得给本官大幅优惠啊。” 昌武侯看着他,目光微微有些冷,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好说。” 半路杀出个曼陀罗花粉,一下将霍云浅的计划弄得一塌糊涂。 不过雷通倒是如计划那般进了局子…… 但剩下的问题是,她手里没有曼陀罗花粉的解药,这个段文都却是救不醒的了! 出了鸿鹄楼,作为“国公府的护卫”,何尹沣和许珵自然还是先跟着霍明佑几人回去国公府。 临出门前,趁着昌武侯等人早就离开了,叶志宜向霍云浅低声一笑:“县主,以后勿亲身犯险,下次恐怕没这么好运了。” 说完,他笑着领了自家主簿和衙差们走了。 即是说,叶志宜看穿了这个什么花粉的把戏? 还是说,叶志宜把许珵那个老鳏夫的计划全部算到了她的头上? 这老鳏夫又占了她便宜! 回到国公府,霍云浅越想越生气,直接跳下车往定苑飞快地走去,连霍明佑在身后连喊着“三妹”都不搭理。 霍明佑无奈地揉了揉胳膊,向何尹沣和“唐棋”一拱手,“多谢二位相助,也请替我向王爷道谢。” 他身边的霍棠儿目光炯炯地看着何尹沣,连母亲段文馨的拉扯都没有感觉。 063、不好意思的秘密(推荐票4000加更) 何尹沣朝霍明佑摆摆手,“国公爷,其实说白了,咱们也是瞅准了有这么个机会……”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唐棋”给了他一肘子。 “机会?”霍明佑挑眉。 何尹沣吃痛,赶紧接着道:“……‘机会’,就是跟国公府多多拉近些关系,让县主做轮椅的时候能更上心。” “这个自然。”霍明佑抬了抬下巴,“阿浅做事认真负责,答应的事绝对做到尽善尽美,让你们王爷放心就是。 “但我却有另一桩疑惑,想请唐侍卫为我解答。” 许珵抬眸,目中锐利的光华一闪而逝,霍明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什么,可随即,又只看到一个谦恭沉默的“唐棋”。 霍明佑的目光微微变冷,“方才叶大人认为你是我三妹的侍卫,那是他不知京中故事;可昌武侯说,你‘也’是我三妹的护卫,这是王爷的意思,还是唐侍卫你自己的意思?” 他逼近一步,双眼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唐棋”,“我三妹的清誉,是凭你这个小小侍卫能随意污蔑的么?!” 一个无异于秦王化身的人物,如今又在昌武侯的面前成了他三妹的侍卫,是在暗示他三妹和秦王之间的关系? 秦王是想对报复曾经三妹对他做过的荒唐举动吗? 许珵定定地看着激动的霍明佑,张了张口。 何尹沣眼见如此,急忙冲过去抱住他的胳膊,“老……老唐,你冷静些!这些都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我来帮你解释!” “好!”霍明佑大喝,转而盯住何尹沣,“小尹,咱们同袍一场,我现在给足你的面子,看看你能有什么解释!” 趁着这个机会,段文馨急忙用力把被三叔惊吓到的霍棠儿拽走了。 何尹沣摸了摸鼻尖,这个样子的国公爷好凶啊……打仗不顺利时都没见过他的这等狠劲。 他在肚子里打着说话草稿,忽然听到前方传来霍云浅淡淡的声音:“三哥,没事了,让他们走吧。” 霍明佑惊怒,回头道:“三妹!” 走到半路,霍云浅感觉心中总有些放不下,最终决定去而复返,果然见到三哥在质问他们二人。 那个老男人怎么可能对三哥一个外人透露他最重要的秘密呢? 他又不是断袖,总不会对三哥有所求,有何必要对三哥坦诚呢。 霍云浅走到霍明佑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与王爷之间……有合作关系,这位唐侍卫也只是听命于王爷。” 许珵惊讶地看向她。 这种时候她为什么还在为他说话? 霍明佑眉头略有些舒展,可随后又皱起,“所以,方才茶壶里的药变了,也是你们的计划?三妹,你竟然瞒着我?” “这……”霍云浅语塞。 她能够猜到定是许珵二人做了手脚,可她其实……没和他们串通啊! 三哥要真追问,她怎么说得出所以然…… 许珵微微摇头,这丫头又在说气话了。 他按住还想说话的何尹沣,走上前向霍云浅打了几个手势:带我们去书房解释这一切。 “你——”霍云浅有些迟疑,解释什么?难道他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对着三哥抖出来不成? 那样,无异于是想把国公府绑到他的船上去! 她不愿意! 许珵瞧她这样,似乎也猜到了她的顾虑,重新又做了几个手势:让我解释刚刚酒楼里的事情。 霍云浅这才微微安心,转头向一头雾水的霍明佑道:“那这样吧,将他带去书房,让他自己向你解释方才发生的事情。” “哦……啊?三妹你看得懂手语?”霍明佑刚刚点了头,忽然后知后觉发现了这一点。 霍云浅推着他往书房走去,“哎呀三哥你好烦,现在问题的重点难道是我会手语吗?……” 兄妹二人之间插科打诨,许珵和何尹沣默默跟在后面,而何尹沣担心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无奈地道:“难道真要说出一切?” 许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看得出那个小丫头心里的担心,他不会以秘密为威胁让霍明佑与他结盟,但也希望不要多出一个敌人。 进到霍明佑的书房,房门落锁,霍明佑立即转向许珵二人,“没有外人了,交代吧。” 许珵向何尹沣使了个眼色,何尹沣只得开口道:“其实,从看到昌武侯领着新京兆尹进入天字三号房开始,我们的计划就开始进行了。” “等等,”霍明佑打断,“为什么你们要监视那个厢房?” 霍云浅眉梢抖了抖,还没等她过去堵住他的嘴,何尹沣已经笑呵呵地开始了解释。 “当然是因为鸿鹄楼总店的天字三号房与王府相近,三号房的窗可是对着秦王府的花园呢。” 霍云浅捂脸,她以前偷窥的秘密居然以这种形式被揭穿…… 实在破羞|耻! 许珵瞥了她一眼,没想到这丫头以前的举动,倒让他发现了这个可以反过来利用的秘密。 霍明佑想了想,认可了这个解释,摆手让何尹沣继续说。 “其实吧……王爷最近忧心的,是正阳侯世子的事。钱振年被炸死,案卷也被烧毁了不少,但正巧,新任京兆尹大人的手中有一份无意中得到的关乎世子清白的证据。 “王爷担心叶大人被昌武侯三两句话入套,所以让我俩过来见机行事,没想到却看到了乔装为小厮的雷通。 “我们二人偷听了他与随从的谈话,这才得知,原本他们只想对付棠儿姑娘,没想到来的是县主,就转而想用那mei药对付县主了。” 何尹沣一口气说完,暗暗擦了把汗,他知道的可都说了,基本上没有虚言。 不过嘛,他以后可以和县主私下透露,方才主子在听到雷通想用mei药对付县主时,可是瞬间生气了! 他就说主子对县主有意了嘛,主子还死不认呢。 许珵瞧着他狡黠调侃的神情,唇角微微一勾。 方才听到雷通想对付霍棠儿时,同样义愤填膺的人不知是谁? “……简直欺人太甚!”霍明佑拍案而起,脸上涨红,“一个小小御史中丞,三番两次打我家国公府姑娘的主意,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